《麟趾》 第1章 “北方战事告急。” 杨钧说道,一边将文姜煮好的茶递过去。 秋日艳阳高照,在外头站上一刻钟,同样能让人热得冒汗,贺融也不例外,伸手抹去额头薄汗,将摘下的瓜果放入篮中。 这些瓜果为自家院落所栽,产量不高,卖不了钱,却能让自家人解解馋,间或还能让杨钧带几个回去。 “如何?”他拍去身上尘土,这才接过杨钧的茶。 微热的茶水不烫手,润过喉咙的温度刚刚好,顿时将身上残留的暑气一扫而空。 瓜架下徐徐清风,送来秋桂馥郁,趴在屋檐上的大黄猫舒服得打了个滚,眯起眼继续打盹,透着乡野似的慵懒。 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杨钧凝重的神色。 “情况不大妙。东西突厥联手,分三路南下。一路走贺兰山,入怀远县;一路由休屠城入凉州;还有一路,直奔山丹而去,想必意在甘州。” 一面说着,杨钧用竹枝在地上画了一幅简略的方位示意图。 贺融:“消息确切么?” 杨钧:“不会错的,这次帮我爹运货的镖局刚从陇西那边过来,他们家就在甘州,现在担心家中老小,也不敢在此多逗留,已经心急火燎赶回去了。” 贺融摇摇头:“甘州应该不会有事,上个月朝廷刚刚设立甘州总管,令陈巍陈兵八万于张掖,有他在,就算甘州刺史怯战,总不会让突厥人那么容易得逞的。更何况这次攻打甘州的,应该是西突厥吧?” 杨钧点头:“正是。” 贺融:“西突厥摩利可汗年过六旬,精力大不如前,没法跟年轻人比,他这次愿意出兵,可能也只是打着趁火打劫的主意,跟在东、突厥后面捡漏而已,但甘州是块硬骨头,他这次得栽跟头了。” 杨钧:“那怀远县和凉州那边?” 贺融笑了笑:“我能对甘州有个判断,也是因为先前听你说过一些边事,又看了近日的朝廷邸报。再多的,我也并非神仙,跟你一样,都是两眼一抹黑。” 杨钧哎了一声:“你就随便说说吧,我想听个安心!” 贺融:“我不是朝廷命官,更不是突厥可汗,我说了顶什么用?” 他方才在瓜架下站了许久,每摘一个瓜都要细细查看,现在又说了不少话,早就口干舌燥,文姜适时递上新泡好的茶,却默默看了杨钧一眼,没给他添新茶,以这种方式来表达抗议,示意杨钧应该让自家郎君歇息一下。 杨钧见状失笑:“我原想给你找一个能打打下手的粗使婢女,没想到文姜现在这么贴心,还是你调、教有方!” 贺融又喝了一碗茶,感觉喉咙舒服不少:“你若后悔了,现在想要回去,也来不及了。” 杨钧摆摆手:“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倒是继续说啊!” 见对方眼巴巴瞅着自己,贺融只好道:“怀远县我不太清楚,不好乱说,但凉州那边,倒可以猜一猜。我琢磨着,凉州怕是守不住。” 杨钧微微一震:“就算是胡猜,也总得有个根由吧?” 贺融捡起地上的竹枝,点点休屠城所在的方位:“这地方对应的,正是东、突厥的野古部。以前东、突厥各部还没统一的时候,野古部曾是各部里最强大的一支,如今的伏念可汗,就出身野古部。” 在汩汩的倒茶声中,贺融继续道:“他跟摩利不一样。伏念可汗的年纪比摩利小了好几十岁,用我们中原人的话来说,就是年方弱冠,雄心万丈,而且突厥内部弱肉强食,素来只服强者,能够当上东、突厥的首领,伏念肯定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他不会不知道,兵分两路进攻,只能削弱自己的力量。” 杨钧皱眉:“你的意思是,怀远县或凉州,其中一个,只是他用来声东击西的?” 贺融:“不一定,但我坚信,这种人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我们暂时不了解的玄机。” 杨钧叹道:“真是不让人安生,希望朝廷能尽快平叛吧,不然杨家的买卖都不敢往边城走了!” 正说着话,一人自走廊另一头行来。 “三郎,郎君请您过去。”来者是贺家家仆贺松。 他们一家刚被流放到这里的时候,别说家仆了,随身那些财帛都被搜刮一空,从天之骄子落入凡间,所有一切都要从头来过,一日两餐,能有糟糠吃,已经算是叨天之幸。 期间最落魄时,一家人连草根也挖过。 贺松与文姜,还是前两年境况稍稍好转时,杨钧送过来的。 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另外两名仆人,平日里帮忙在地里干些农活,算是短工,并不卖身。 贺融有点诧异:“父亲可说召我何事?” 贺松摇摇头,小声道:“但我瞧着,郎君似乎不大高兴。” 贺融嗯了一声,又对杨钧道:“失礼了,你稍坐,我去去就来。” 杨钧笑道:“你且忙你的,我待会儿自己回去便是。” 文姜忙将贺融扶起来。 贺融却道:“去将我那竹杖拿来,你不必跟着了。” 文姜心下有些不愿,仍是听话把竹杖递给贺融。 贺融乍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唯独走路时,稍稍加快一些,便须竹杖代步,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一足微跛。 杨钧望着他与贺松的身影一道消失在长廊尽头,心中不由自主,浮起一声叹息。 若是贺融貌丑庸碌也就罢了,偏生样样都好,唯独这一样,美中不足,犹如白璧微瑕,更令人扼腕。 杨钧收回目光,对文姜道:“他若还是从前的天潢贵胄,势必比现在还要耀眼百倍。” 文姜淡淡道:“若是如此,郎君就未必是今日的郎君,也未必会与您相识了。” 杨钧一噎。 …… 贺融与贺松来到主屋,果然看见父亲贺泰正在屋内来回踱步,神色有些焦虑,又有些不安。 旁边还坐着大哥贺穆,对他使了个眼色。 “父亲,您找我?”贺融出声行礼。 贺松知机退下。 贺泰:“坐。” 言简意赅,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贺融:“大哥,怎么不见二哥他们?” 贺穆笑道:“他跟你五弟闲不住,跑山上去打猎了,说是要为过冬做些准备。” 贺泰却没闲心听两兄弟闲聊:“昨日,我收到京城来信了。” 见贺融依旧神色如常,他忍不住道:“这次不是别人代笔的了,而是你们祖父……陛下他亲手所书!” 贺融:“陛下说什么了?” 贺泰将信递过来,尴尬道:“他问我为何不亲笔回信,是不是有怨望之心。” 内容不长,贺融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顺口赞道:“铁画银钩,万钧之力,又举重若轻,真乃帝王气象!” 长兄贺穆忍不住笑出声。 贺泰气道:“谁让你看这个了?你没注意到上面的措辞吗,他只差没指着我的鼻子骂了!” 贺融微叹口气:“那父亲上回为何不亲自回信?” 贺泰语塞。 他总不能说自己写了那么多封信寄去京城,却从没见皇帝回过几回,就算偶尔回复,也都是身旁内侍代笔,寥寥几字“朕安”,久而久之,贺泰未免丧气,心里有些怀疑当初贺融给自己出的这个主意到底有没有用,上回一偷懒,索性就让大儿子代为回信了,谁知道立马被皇帝看出来,还亲笔回书来骂他。 贺融耐心道:“我让父亲写信给陛下,并不是为了邀宠。不管陛下会不会去看这些信,起码他偶尔能听见父亲的名字,不至于将父亲彻底遗忘。这次也算歪打正着了,陛下虽然措辞严厉,却正说明他的确关心着您,若非如此,又何必亲自写信过来?如果我猜得没错,也许过不了多久,朝廷还会再派使者过来的。” 贺泰半信半疑,又有些垂头丧气:“陛下早就将我废为庶人,我只求能在这里平安度日,苟且偷生,余者什么也不管,现在好了,万一陛下又想起往事,怪罪下来,我们全家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贺穆温声劝慰:“父亲,我觉得三郎说得没错,陛下若是漠不关心,大可让人代笔,而非自己亲自写信,可见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父亲,信中那些骂人的话,说不定也是试探之意。” 贺泰叹息:“你们也别怪为父胆子小,我是真被当年那些事给吓怕了,让陛下想起我们,未必就是好事,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在这里落地生根,可别整得连这样的日子都没有了!” 提起往事,室内一时默然。 清脆女声适时由外传入,打破了异样沉寂:“父亲,大兄,三郎,你们都在啊!” 布衣少女提着篮子走进来,脸颊红润,额头生汗,面上却带着盈盈笑容:“今儿运气好,采了不少莲子,晚上可做莲子羹了!” 贺泰心不在焉:“是么?让为父看看。” 贺嘉注意到屋里三人的反常,左右看看:“怎么了,发生何事?” “郎君!郎君!” 贺泰话音未落,贺松就从外面匆匆跑入,还差点在台阶上绊倒。 “外面停了一辆马车,对方、对方说是从京城来的!” 贺泰愕然片刻,不禁心惊肉跳。 他下意识望向坐在右下首的贺融。 对方安坐如常,却无半分意外之色。 第2章 整整十一年,贺泰没有见到过自京城专程过来探望他的人。 刚来到房州那会儿,贺泰夜里做梦都梦见自己跑到皇帝面前哭天抢地,陈诉自己的冤屈,而后又一次次没能说完,就被自己的皇帝父亲拖下去。 但后来,他渐渐不再做这种梦,从起初的惶恐,到后来的失望,乃至绝望,贺泰已经快忘记京城的锦绣繁华,有时甚至也觉得现在这样未尝不好,虽然清贫,起码没有死亡的威胁,也不必去看父亲脸色,为了权势而勾心斗角。 他以为足够镇定,能视富贵如浮云了,但骤然听见这个消息,身体仍旧禁不住一震,表情也跟着变幻不定,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贺泰随即意识到儿女还在身边,赶忙收敛失态情绪,定了定神:“来的是何人?” 贺松讷讷:“小人也不知,就两个人。” 两个人,那应该不是禁军飞骑来拿人的。 贺泰暗暗松了口气:“请他们进……” “父亲!” “父亲。” 同时开口的是贺穆与贺融。 贺穆顾不得礼让弟弟,忙道:“父亲,对方身份不明,单从京城而来这一点,并不能证明就是陛下派来的,谨慎起见,还是我们先见一见,也好有个余地。” 贺融颔首:“我与大哥的想法一样。” 被两个儿子一提醒,贺泰稍稍冷静下来:“也好,就由你们先代为父去见见客人,嘉娘与我去里间。” 贺穆眼见妹妹扶着父亲进去,这才让贺松去请客人进来。 …… 来者一老一少,仿佛爷俩,身上衣裳也是寻常,但那年轻人一开口,略带一丝尖厉的嗓音,立马就暴露了他的身份。 见贺穆盯着自己面上的胡须瞧,那年轻人笑一笑,拱手行礼:“小人马宏,乃内侍省之内常侍,这胡须是为掩人耳目,临时黏上的。” 内侍省为宫廷内监机构,供职的全是宦官,内常侍位在内侍监之下,但也有很重要的地位。 贺穆不敢小觑,忙回礼道:“我等一介庶民,不敢当马内侍的礼。” 马宏介绍老者:“这位是太医署齐太医,陛下听说贺郎君身体不适,故遣我与齐老太医前来探望。” “当真是陛下让你们来的?”贺泰颤声问道。他在里屋按捺不住,直接露面了。 兄弟二人对沉不住气的父亲有点无奈,只得帮他圆场:“父亲,您身体还未大好,怎么就出来了?” 贺泰反应过来,忙扶额头,作气虚状:“我连日大病,至今日方能坐起,还请两位见谅!” 有没有病,齐老太医一看就知,不过贺泰常年困居于此,心情抑郁,气色的确不太好。 “郎君若方便,不如让我一观脉象?” 皇帝真的派人过来,贺泰一方面有点激动,另一方面却不免失落,这两人乔装打扮,低调前来,明显不是来接他回去的。 马宏似乎看出他的心事,微笑道:“郎君如今身份有别,若大张旗鼓前来,引人误会,毕竟不好。但父子天性,无法割舍。郎君去信,陛下每封必阅,有时去信迟了,陛下还会主动问起,这次见郎君手迹不同以往,陛下担心郎君身体,故遣我等前来,为郎君诊治。” 贺泰不敢说自己写了那么多封信都没有回音,索性偷懒让大儿子代笔,只能含糊道:“泰近日卧病在床,无法提笔,只好由大郎代笔,陛下天恩,泰感激涕零。” 说话间,贺嘉亲自奉上茶水,马宏不敢拿大,忙起身回礼。 若没有丙申逆案,贺泰现在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贺嘉几个也会各有受封,而非像如今穿着粗布衣裳,亲自为客人奉茶。 再看贺泰,明明不到四旬的年纪,看上去竟跟年过六旬的齐老太医差不多,脸上写满沧桑与疲惫。 虽作如此感叹,马宏却没有什么惋惜之意,成王败寇,他已见得多了,比起另外一位的下场,贺泰的处境还算好的了。 贺泰看到马宏他们,仿佛就想起自己昔年的日子,再看看家徒四壁的模样,忍不住红了眼眶,勉强笑道:“让马内侍见笑了,茶叶都是山上野茶树摘的,比起京城贡茶,恐怕粗涩难咽。” 马宏:“贺郎君言重,粗茶淡饭,胜在浑然天成,足可养生百岁。” 贺泰:“不知陛下身体可还安好?身为人子,我无法侍奉膝下,心中深感不安,唯有日日祈祷吾皇万寿无疆。” 失态过后,贺泰渐渐恢复平静,应答也依稀有了往日的水平。 马宏坐直身体,肃然回道:“陛下龙体安康,百事顺佳。” 贺泰自嘲一笑:“也是,没了我这个不孝子在身旁,陛下肯定心情舒畅。” 这话让马宏不知如何接好,见齐太医正好把完脉,忙问:“如何?” 齐太医:“贺郎君并无大碍,只是内有湿寒之气,还须多吃些祛寒之物,夜晚可用生姜或艾草浸以滚水泡脚,否则时日一久,小患终究会成大病。” 贺泰:“不瞒太医,我这浑身上下,每逢雨季,的确成日酸痛难当,春秋两季,身上却瘙痒难耐,颇多疹子。” 齐太医叹息:“郎君恕罪,此病无根治之法,唯有缓解而已,稍后我开些药,还请郎君定时服用,以后有类似症状,也可继续按方抓药来调理。” 马宏暗暗记下,这些话,他回去都是要一一禀报的。 贺泰看不出马宏的反应,只好挑明了问:“敢问马内侍,陛下可有提过让我等回京之事?” 马宏委婉道:“此番我等二人前来,并未打着陛下旗号,惊动地方,这是为了郎君安全考虑,若有人问起,也请郎君说我等是早年在京城王府的旧仆,年老回乡,途径房州,顺道过来探望而已。” 贺穆与贺融暗自点头,马宏考虑得很周到。 父亲毕竟是皇帝长子,哪怕现在被废为庶人,身份依旧是抹不去的,以前被流放至此,眼看一辈子都没有翻身之日也就算了,如果有人知道皇帝没有忘记长子,还派人过来探望,难免会生出什么心思。 贺泰:“马内侍放心,我省得。两位远道而来,想必饥肠辘辘,寒舍无甚美味,我让大郎他们去外头食肆打包些吃食回来招待二位!” 马宏笑道:“不必劳烦郎君了,我们也带了一些粳米细面过来,马车不大,装载有限,区区心意,请郎君笑纳。” 这些年,贺家吃的都是糙米,为了节省粮食,蒸饭也不常吃,大多时候都喝粥或羹,马宏带来的米,就算不是贡米,也肯定是好米,从前贺泰连吃顿饭都脍不厌细,如今听见有粳米,他竟喉头上下滚动,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贺融道:“二哥与五郎也快回来了,想必有所斩获,我出去看看,顺道让他们将野味炙烤,也好招待客人。” 贺泰回过神:“说得是,你这就去吧!” 贺融起身,朝马宏与齐太医告了声罪,便起身离去。 齐太医这才发现,贺融的腿脚不太灵便。 但他身有脚疾,还拄着竹杖,明明该是迟缓笨重的一幕,却偏偏走出几分步履轻缓的潇洒。 连带竹杖,似乎也与那身青衣相融无间。 齐太医忍不住出声:“小郎君若不弃,老朽也可为你看一看脚!” 贺融停住脚步,回身拱手,语调平缓:“多谢老太医仁心,只是我这脚伤,是幼时落马摔坏了骨头,当时便给太医看过了,都说没法子的。” 落马二字,让齐老太医微微醒过神来,他下意识扭头,马宏微微摇头,让他不必多问。 再一看,贺融的身影已然远去。 齐太医是在逆案发生之后才进的太医署,那时皇长子贺泰已经被废为庶人,全家流放房州。 贺融落马一事,齐太医隐隐绰绰有所耳闻,只听说贺融带着弟弟去骑马,不料马突然发狂,将兄弟二人摔落下来,贺融摔断了腿,而他弟弟贺虞虽然没有受伤,但因年幼加上受惊过度,当夜就高烧不退,三天后夭折。 落马之后的隔年,就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丙申逆案,连贺融生母亦被牵扯进去,一大批人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至今已十一年有余。 这种陈年旧案,与齐太医本无关系,他奉命来此,只需看完病回去汇报,差事就算完成了,那些与逆案有关的坊间传闻,也只是过耳既忘,不当回事。 但此时此刻,亲眼看见昔日皇长子的处境,看见亭亭玉立的贺嘉,更与贺融寥寥数语,齐太医却禁不住生出一丝唏嘘叹惋。 可惜了。 …… 贺二郎与贺五郎果然满载而归,不少小动物赶着在冬季来临前囤食物,倒让他们顺手捡了个便宜,野兔和野山鸡两手都快拎不过来,正好现宰了招待客人,只不过家里没有女主人,管家贺松既要带着杂役生火做饭,又要帮忙招呼来客,进进出出,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仆役不够用,贺泰从前的侧妃,如今的妾室袁氏也出来帮忙招待客人。 贺泰原有一妻二妾,七子三女,在众皇子中,子嗣颇丰,本该惹人艳羡,可惜嫡子贺虞落马夭折之后,继妃陆氏伤心过度,一病不起,跟着去了,紧接着又是全家流放,三个女儿中,两个因为路途艰苦而死在半路,另外一名妾室也熬不过流放初期的艰辛而病亡,如今陪在贺泰身边的,唯有一个袁氏。 再美的女人也经不起风霜的磋磨,袁氏虽然不像贺泰那样一脸衰老之相,但眼角嘴边,也早已生出深深的纹路。 她所生的贺七郎贺熙,随同流放时不过周岁,虽然侥幸没有在半路夭折,可也留下病根,至今身体孱弱,动不动就卧床不起。 在袁氏的恳求下,齐太医帮贺熙诊脉开药,又嘱咐一些注意事项。 贺泰对马宏苦笑:“让马内侍见笑了。” 此情此景,马宏也得叹上一声:“贺郎君这些年辛苦了,小人回去之后,会如实禀报的!” 有这句话,贺泰心里略略好受一些。 晚间,除了身体不好的贺熙和需要照顾他的袁氏之外,贺家五名兄弟,外加一个贺嘉,悉数到齐。 马宏有心活络气氛,恭维道:“贺郎君膝下儿女,个个风采过人,实在令人羡慕!” 贺泰:“今日贵客到来,我正愁舍下简陋,没有丰盛菜肴相待,唯恐怠慢二位,只有将儿女唤来作陪,也算略尽礼数。” 十一年的磋磨,让他学会如何说话,而不是纠结从前身份,放不下架子尊严。 马宏笑道:“席间有肉有菜,怎么还能说不丰盛,贺郎君过谦了。” 齐太医也道:“马内侍说得是,我年纪大了,吃不得太多荤腥,这样正好,正好!” 主人热情,宾客捧场,自然是宾主尽欢。 酒是贺穆在市集上买的,比起宫中佳酿,自然差了许多,马宏小抿一口就放下,思忖片刻,斟酌开口:“不知贺郎君可曾听闻,北方三州边事告急?” 贺泰忙问:“有所耳闻,只是不甚了了,现在如何?我朝必然大胜了吧?” 马宏面色沉重:“情势不大好,凉州反了。” 第3章 闻听此言,在座众人俱都大吃一惊。 贺泰惊得失了言语,半晌才问:“……怎会如此?” 马宏:“凉州刺史萧豫,与突厥人里应外合,直接引兵入关,自立为王,国号为凉。” 贺泰倒抽一口凉气:“那凉州城内,就个个都投敌了?没有半个起来反对萧豫?” 马宏:“当然有,凉州司马与长史,俱已死在萧豫屠刀之下,萧豫趁着朝廷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迅速控制了凉州全境。” 二郎贺秀恨恨道:“听说那萧豫有胡人血统,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贺融:“本朝高祖皇帝一统江山时,南方夷人举族来投,其首领深明大义,心向天、朝,可见血统与否只是其一,最重要的,还是利益攸关。突厥人必然许给了萧豫天大好处,说动他一道给朝廷添乱。” 贺家举家被流放于此,消息闭塞,衣食堪忧,尤其是贺泰这几名子女,原该是在读书的宝贵年纪,却在此处蹉跎岁月。 十一年的时间足以养废一个人,哪怕皇子皇孙,没有良好的教育和熏陶,也只会变成粗鄙乡夫——马宏的这种想法,在来到这里之后就被颠覆了,不说长子贺穆,就连三郎贺融,也令他刮目相看。 马宏:“三公子高见。” 贺融:“我们也听说东西突厥联手,分三路南下,不知甘州和怀远县那边形势又如何?” “甘州陈兵八万,又有通晓兵事的陈公在,想必无碍。至于怀远县,”马宏微微一叹,面上甚是忧虑,“我们行至均州时,听说怀远县业已陷落,县令孙敬忠殉城,突厥人正朝灵州逼近,不知眼下如何了。” 凉州一反,中原北面就失去一大屏障。如果灵州也不保,突厥人就可以长驱直入,由渭州直入京畿道,攻入京师。 被这个设想吓住,贺泰一时有些惶恐。 他没想到自己在这里安安分分待了十数年,有朝一日除了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父亲遗忘,会不会被突然赐死之外,还要担心会不会面临国破家亡的危险。 贺泰:“朝廷人才济济,想必早有计策了吧?” 马宏:“小人来时,听说陛下已派了秦国公带兵前往平叛,不过那时怀远县失陷的消息,尚未传至京城。” 贺泰松一口气:“秦国公裴舞阳素来知兵,也曾随高祖皇帝立下赫赫战功,想必游刃有余。” 贺泰想尽办法跟马宏闲话家常,拉近关系,贺融却察觉出一丝不寻常。 贺家现在不仅没有任何爵位,而且早已被皇帝遗弃,马宏就算奉帝命来此看诊施药,也没必要跟贺泰谈论边防战事,还说了这么多朝廷的安排。 他心念电转,脑海中已掠过不少念头,连贺湛递来的他平日最爱的桂花茶也无心饮用,随手接过。 不料失神之下,手一滑,杯子重重落在食案上,发出闷响,引来所有人的注目。 贺融正好抬起头,与马宏的眼神对上。 四目相望,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贺融:“我有一言相询,还请马内侍不吝赐教。” 马宏:“三公子请讲。” “论理说,我等身份微贱,不该过问朝廷大事,不过此事关乎家人,我不能不问。” 越是心中有大事,贺融的语调就越缓慢沉稳:“敢问马内侍临行之前,陛下是否向您提过和亲之事?” 铛的一声! 却是贺嘉不小心将碗摔落在地,幸而是粗陶,食案也不高,否则贺家又要损失一个食碗。 马宏顾不上去看贺嘉,他紧紧盯住贺融,目光不掩惊异:“三公子何出此言?” 贺融淡淡道:“猜的,希望马内侍能斥责我胡言乱语。” 贺穆大惊:“马内侍,我三弟他所言,可是真的?” 马宏感受到其他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那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突厥势大,尤其是东、突厥的新可汗伏念,更如旭日初升,雄心勃勃,在他的统治下,东、突厥一日日扩张,吞并了周边大小各部,伏念可汗不满足于此,又盯上了关内沃土。 早在这次战事大规模爆发之前,灵州和甘州边境就已经多次受到突厥的侵扰,本以为凉州有萧豫在,应该是最让朝廷省心的,谁知道人家二话不说直接就反了。 在突厥如此强横,而朝廷又没做好打一场大战准备的情况下,有人就提出和亲政策。 西突厥的摩利可汗已经有一位和亲的公主妻子,但对方是前朝公主,对本朝没有好感,再跟西突厥和亲,意义不大。 东、突厥的伏念可汗刚登上汗位不久,朝中有一部分臣子认为,朝廷可以通过与东、突厥联姻来稳定局面,顺便离间东、西突厥,让他们不致于联合起来,共同对抗中原。 如今朝廷正牌的公主不多,但宗室女子可不少,想要找出一个和亲的并不难,但谁又愿意离家千里,去风沙漫天的地方生活一辈子?若是身份血统不够贵重的,哪怕套上个公主头衔,突厥那边也会觉得被怠慢了。 想来想去,就有人将目光放在了远在房州的贺泰一家身上。 论年纪,贺嘉正合适,论血统,她是皇长子之女,皇帝的嫡亲孙女,而且最妙的是,他们一家现在的身份是庶民,抬举起来也更方便。 皇帝没有明确表态,但私下也流露出让马宏过来看看的意思,马宏本想找个机会跟贺泰暗示一下,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贺融给挑明了。 贺泰看了看女儿,又望向马宏,嘴唇微颤:“马内侍,我如今身边,只此一女……” 贺嘉脸色煞白,一时惊魂未定,说不出话。 马宏安慰道:“此事朝廷尚未有定论,郎君不必担心,若有明旨,陛下会令专使前来谕示,非由小人口头传达。” 话虽如此,等众人散尽,他又私下找了贺泰,劝说道:“郎君难道愿意在此地潦倒一生?若能舍一女而保全家,有何不可?” 贺泰脸色很难看:“难道我是那等卖女求荣之人?” 马宏笑了笑,随即收敛笑容:“郎君言重了,若是陛下下发明旨,郎君愿意与否又如何?小人的意思是,郎君若主动提出,陛下肯定会顾念您的功劳,日后想回京也容易些。当然,这只是小人的想法,做与不做,还在郎君。” 心心念念盼来了帝都使者,贺泰非但没有多高兴,反而添了许多心事,马宏走后,他坐着发了半天呆,连贺穆几兄弟联袂而来都没有察觉,直到贺穆出声。 “父亲。” 贺泰回过神,啊了一声:“你们还没歇息吗,坐吧。两位使者如何了?” 贺穆:“已经安顿好了,他们明日就走。” 贺泰:“这么快,不多留几日?” 贺穆:“马内侍说父亲既然无恙,他也得回去复命,否则逗留久了,容易引人注目。” 贺泰一叹:“阿嘉怎么样了?” 贺穆跟着叹:“六神无主,还哭了一小会儿,被宋氏劝着歇下了。” 宋氏是贺穆的妻子,他们几兄弟里,唯有大郎贺穆是成了亲的——以贺家在房州的处境,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连贺泰自己都娶不上继室,更不要说几个儿子。 这桩婚事说来还有些奇妙的缘分,全家流放至此,家徒四壁,但几个弟弟总也要看书识字,不能当睁眼瞎,于是贺穆跟贺秀想尽了办法,包括去别人家里借书。正巧贺穆去借书的一户人家,当时主人家外出,他的女儿就做主将书借给了贺穆,一来二去,两人生出情愫,宋氏不顾家中反对,执意要嫁与贺穆,父母无法,只得成全了她。 如今两人结缡数载,儿子贺歆也有四岁了。 宋氏今日回娘家,傍晚才归来,否则招待马宏和齐太医,定是她出面,而非袁氏了。 听见宋氏回来,贺泰点点头,没说什么。 老二贺秀性子急,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真打算把妹妹送去和亲?” “怎么跟父亲说话呢!”贺穆瞪了弟弟一眼。 贺泰头疼:“我当然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拱手相送,可若陛下发旨意,我又能如何?你们说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 他心烦意乱,忍不住迁怒贺融:“若不是你当初建议为父写信给陛下,又怎会让陛下注意到我们,招致今日之麻烦?” 贺融坐在那里,面色如常,也不反驳。 反倒是五郎贺湛出声提醒:“父亲,当初若非陛下回信,咱们现在还住在原先那个小院子里,从前那个县令也还在继续刁难我们,断不会换个像现在这么好相处的县令。” 贺穆也觉得父亲这火气委实发得没由头:“父亲,马宏明日就要回去了,当务之急,我们还是想想要如何回话吧!” 贺泰突发奇想:“不若明日我称病算了,你们代为父去给马宏他们践行吧!” 贺穆无奈:“有齐太医在,您病没病,难道他看不出来么?” 贺泰:“……” 几个儿子都不傻,他们算是看出贺泰的心事了。 其实马宏那一番话,还是把贺泰给说动了,他的内心既舍不得女儿,又向往回京,所以天人交战,左右摇摆。 而且估计还是回京的想法略占了上风。 一直在旁边充当背景的四郎贺僖小声道:“要不,咱们起一卦?交给老天来决定吧。” “去去去,添什么乱!”贺二郎不耐烦地将他推开,“父亲,反正我不赞成!京里那些郡主县主那么多,凭什么就轮到妹妹?还不是看我们好欺负么!” 贺穆思忖:“不如送些礼物,请马宏在陛下面前帮我们美言几句,陛下开恩,也许就不点妹妹的名了。” 其实贺嘉嫁去突厥,也未必就是受苦,因为突厥人素有规矩,突厥可汗的妻子可以参政议政,有些强势点的可敦,还能有兵权。但这些话,他没法跟儿子们解释,说了反倒更像自己迫不及待想卖女儿似的。 贺泰心头烦躁,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听了几个儿子的话,思路非但没有澄清,反倒更混乱了。 他望向由始至终没有出声的贺融:“三郎,你怎么看?” 虽然不大喜欢这个儿子,但贺泰不得不承认,贺融给出的意见,有时还挺管用,起码在给皇帝写信一事上,证明了他的确是有先见之明的。 贺融没有卖关子:“父亲非但要拒绝,还要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能给马宏留下半点暧昧的余地。” 贺泰:“为何?” 贺融:“因为陛下的性格。如果您主动提出送妹妹去和亲,也许陛下会让我们回京,可从今之后,您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个刻薄寡恩,连亲生女儿都可以拿出来沽价的人了。” 第4章 丙申逆案发生在贺融腿瘸的第二年,当时他只有七岁,但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祸事,却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彼时,他的生母赵氏,不过是鲁王府一婢女,因容貌姣好而被鲁王贺泰看上,但贺泰春风一度之后,并未对赵氏宠爱有加,仅仅是让王妃将其安置,赵氏的地位也没有因此一飞冲天,依旧在王府里当着她身份卑微,没有名分的妾室。 按理说,这样默默无闻的处境本该是最安全的,谁知一朝风云突变,丙申逆案突发,贺泰被指与谋逆皇子贺琳有书信往来,因而被卷入其中。 祸不单行,又有鲁王府长史翁浩检举王府中有人信奉巫蛊之术,其心可诛,禁军奉命搜查王府上下,结果还真在赵氏的房间里搜出刻着先太子生辰八字的木制偶像。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那一年的京城死了很多人,首当其冲便是被搜出私藏巫咒木偶的赵氏,鲁王贺泰自然也未能幸免,他被废为庶人,全家流放房州。 念在赵氏生育过皇嗣的份上,皇帝最终给了她一个较为“体面”的死法:三尺白绫,自缢。 贺融永远记得,他的母亲默默流着眼泪,在禁军与内侍的监视下,在那间小屋子里,将白绫抛上了横梁,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 秋意渐凉,晚风徐徐,送来不知名暗香,贺融深吸了口气,从往事中回到现实,忽觉肩上一暖,他没回头,只是顺手拢紧了披风:“杨钧回去了吧?” 文姜:“是。” 贺融:“没想到客人来得突然,倒怠慢了他,改日你将两罐野茶给他送过去吧。” 文姜扶着贺融进屋,低低应了一声,她向来不多话。 杨钧送来贺松与文姜,从此他们就是贺家的人了,贺松虽然名义是管家,实际上他手底下也没人。贺家人没资格娇气,生火做饭都是贺嘉与宋氏一手操办。 文姜则是杨钧专门送给贺融的婢女,但没人嫉妒贺融的特殊,因为他腿脚不便,出入的确需要有个人照顾。 不过贺融也没因此将文姜扣在身边,有时候宋氏那边带孩子忙不过来,文姜也都会过去帮帮忙。 现在的贺家虽然清贫,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却十分融洽。 但这样平静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了。 虽然马宏和齐太医低调行事,乔装改扮,但贺家身份始终敏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入秋之后,贺融的膝盖都会针刺似的酸麻,每到夜里,更是双足冰凉,所以临睡前,文姜都会烧上一桶水,给他泡脚,这个习惯,自从文姜来到贺家之后,雷打不动。 贺融:“你下去歇息吧,我自己来就好。” 文姜悄声离开。 贺融弯下腰挽起裤脚,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他以为是文姜去而复返:“还有什么事吗?” “我拿了些姜片过来,听今天一起上山的猎户说,生姜泡脚可以疏通经络,活血暖身,更有效果。”却完全不是文姜的声音。 贺融抬头讶异:“这么晚了还过来?坐。” 贺湛一笑,人如其名,明朗清湛。 “孤枕难眠,想挤挤三哥的被窝。” 前几年,贺家还没换大院子之前,兄弟几个都是睡在一处的,贺融也不以为意:“你是有话想和我说吧?” 贺湛往热水里放了些生姜片:“下次先把姜放在小壶里烧开了,再倒入桶里,效果会更好些。” 冰冷的脚浸入热水,贺融舒叹一声。 贺湛拿出一对兔毛护膝:“快入冬了,三哥把这个戴上吧。” 贺融一摸上面的针脚,细密精致,恐怕大嫂宋氏,也没这样的手艺,不由惊奇:“我不知你几时学会了女红?” 贺湛轻咳一声,有点不自在:“旁人所送,我借花献佛罢了。” 贺融:“哪家爱慕你的小娘子送的?人家的心意,我怎好据为己有,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贺湛:“别啊!是今儿一起上山打猎的猎户,上回我跟二哥送了他们家两只野兔,今日那猎户的女儿就送了一对护膝给我,礼尚往来罢了。” 贺融挑眉:“不见得吧?二哥肯定没收到护膝,怎么就单给你一个,这还不是对你有意?” 贺湛苦笑:“三哥你就当帮帮我,收下这护膝吧!” 贺融:“行了,我知道你是念着我,不开你玩笑了。” 贺湛与他并肩在床头坐下:“三哥,依你看,父亲会不会照你说的,拒绝马宏的提议?” 贺融:“会的,就算父亲不想说,大哥也会劝说他的。” 贺湛:“其实父亲也不是不疼阿姊,在这里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任谁有希望脱离苦海,心里都会忍不住动摇的。” 贺融:“我知道,如果父亲坚决拒绝马宏的提议,也许一时半会回不了京城,但从长远看,其实对父亲是件好事,起码他不会给人留下卖女求荣的不堪印象。至于陛下的决定,我们左右不了,如果朝廷决意让阿嘉去和亲,最后她也只能听从。” 贺湛点点头:“父亲只是一时转不过弯,他会明白你的苦心。” 他觉得有些冷,索性也脱靴除袜,将脚放入桶内。 桶不大,再加入一双脚,就只能是叠在贺融的脚面上了。 贺湛外表斯文,却经常跟着二哥贺秀上山打猎,没少日晒雨淋,相较起来,贺融不常出门,肤色更白一些。 水中微微荡起涟漪,映出两人越发分明的肤色。 贺湛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经常会像现在这样,跟贺融同在一个桶里泡脚,不知不觉,他们在这里已经度过了整整十一年。 “我还记得,前任房州刺史对我们看管甚严,我们刚到房州,就派人过来,借口搜查逆案证据,将我们偷偷藏在身上的书全都抄走了,我和四哥想读书识字,都找不到一本书,还是你和大哥手把手,教我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学。” 贺融:“那时候我也还小,能教得了你多少?多亏大哥,将自己从前看过的书默写下来,还有二哥,白天跑去人家学堂外面偷听偷学,再回来教我们。” 贺湛忍不住笑:“可惜二哥记性不好,又没有纸笔,往往回来就忘了大半。” 贺融也笑:“最后他被逼无法,夜晚跑去偷书回来给我们抄写背诵,天快亮的时候再还回去。” 贺湛感叹:“后来我们大一些,就自己去学堂外偷听先生上课,也幸好三哥你建议父亲向陛下写信,陛下回信之后,房州刺史和本县县令也换了个好说话的,对我们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想想,我们没成为睁眼瞎,可真是幸运!” 片刻没听见回应,贺湛一看,贺融的脑袋微微点着,满脸困倦,正在打瞌睡。 贺湛失笑,弯腰先将贺融的脚从水里扶起来,帮他擦干,又服侍他在内侧睡下,为兄长盖上被子。 正当他准备弯腰脱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 是二哥贺秀的声音。 贺融也被惊醒了,迷迷糊糊睁眼。 贺湛忙按住他:“你躺着吧,我出去看看。” 话虽如此,贺融还是披衣起身,跟在贺湛后面。 兄弟俩来到院子,就看见贺泰与马宏等人也已被惊动了,都站在院子里。 贺泰见贺秀从外头进来,忙问:“怎么回事?” 贺秀恨恨道:“方才我起夜,看见外头有人窥视,那人也贼机灵,待我追出去时,已没了踪迹!” “该不会是认出了你的身份……?”贺泰面露惶然,随即望向马宏。 马宏意识到,很可能是自己与齐太医的到来,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 他让众人先进屋,又叮嘱道:“无妨,我与齐太医明日就走,无论谁来问,你们只说是从前的王府仆人被遣散后不忘旧情,过来探望,现在已经回乡了。” 贺泰握住马宏的手,手还在微微颤抖:“马内侍,你也看到了,我在这里,日日寝食不安,就怕有人想要害我……如今我也老了,只盼临死前,还能落叶归根,见陛下一面,以全孝心……如此、如此也就死而无憾了!” 马宏忙道:“郎君不必如此,您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他拉着贺泰好一通安慰,才将对方给安抚下来。 众人各自回屋之后,贺湛越想越奇怪,不禁问:“方才会是谁人的耳目?马宏一行来时,着装与马车皆简陋寻常,难不成是他们的言行举止露了破绽,让人给盯上?对方动作就这么快?” 话未说话,对上贺融毫不意外的表情,贺湛恍然大悟,忙压低声音:“是你跟二哥合演的一出戏?” 贺融:“我只跟大哥提了一句,想必是大哥交代二哥去做的,经此一事,马宏一定也吓得不轻,肯定会回京禀报,说不定父亲能提前回京。” 贺湛恍然:“父亲从善如流,方才我还以为他也吓得不轻!” 贺融戏谑道:“要想骗过马宏那等人精,不知情比知情要更逼真些,父亲这是真情实感,发自肺腑。” 太促狭了,还调侃老爹!贺湛忍住笑,对他比了一个夸赞的手势。 …… 隔天一大早,马宏与齐太医就匆匆上路,他们不仅留下米面,还留下了一些钱财,为免引人注意,贺泰也没有亲自出来送行,只让贺穆将他们送出城外。 回程时,贺穆顺道去了一趟县衙,将近日弟弟们打来的猎物送些过去,算是感谢县令这几年对他们的照顾,结果回到贺家时,他身上还多了一张请帖。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房州刺史设宴,宴请本州大小官员,世家名流。 往年这种事,素来是没有贺家的份的,虽然现在的房州官员对贺家的管制比之前宽松许多,但他们依旧不敢跟贺泰过从甚密,甚至有意无意撇清关系,假装忘记自己治下还有这么一户人家。 但今年,贺泰居然也在受邀之列。 第5章 中秋之夜,灯火万家。 哪怕房州这样远离京城的内陆州县,家家户户未等月上中天,便已经有许多人迫不及待将桌椅搬到院中摆放,安上贡品,焚香拜月。 在房州刺史府,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门口早早挂上新糊好的灯笼,里头特意用了儿臂粗的蜡烛,烛光透过纱绢发出盈盈之光,柔丽温腻,又因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而显得越发热闹。 房州虽非富庶之地,却不乏士族富贾,使君于府中设中秋宴,房州但凡有些名气的人,都被邀请过来了。 古来宴会,无非借花赏景,借山水寄情,唯独元宵赏灯,中秋赏月,须得天黑了之后才能进行,里里外外,人声鼎沸,没有半分秋夜寂寞。 刺史府的仆役站在门口接名帖,几乎笑僵了脸。 停在刺史府门口的马车络绎不绝,来者非富即贵,这些马车用的自然都是上好木料,车辕窗沿,稍有讲究的人家,甚至雕上细腻纹理,生动异常。 唯独眼前这一辆,貌不惊人,朴素得近乎简陋,就连挂在车窗内的布帘,都是粗麻所制,整辆马车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看到这辆马车,仆役立马笑不出来了,他疑心马车停错了位置。 正想着要不要找人过来将其驱赶,车夫从前边跳下来,绕到后部,掀起车帘子,里面下来两个人,一老一少,那少年人随即又将手伸向车厢里头,又有一名少年搭着他的手出来,只不过他的动作要迟缓许多,仔细一看,对方手里拿着竹杖,明显是腿脚有问题的。 左右前后,也有许多被这老少三人吸引了注意力的人,俱都往这边看过来。 仆役面色一沉,上前道:“来者何人,你们可知此地是刺史府?” 今日府中本就派了不少仆役在大门内外招呼客人,眼见这一行人衣着比刺史府下人还要简陋,仆役们都面色不善围上来,随时准备将他们赶走。 车夫伸手往怀里一摸,居然摸出一张名刺:“你们刺史亲手所书,邀我家主人前来赴宴。” 仆役将信将疑,接过一看,不由瞪大眼,又上下打量贺泰父子三人。 贺家来历,整个房州,不知道的人太少,刺史府仆役自然也听说过,但他只是一个仆役,不会有上位者那么多的考虑,单看眼前贺氏一家的穿着打扮,心想皇帝儿子不过如此,一旦落难,谁也没比谁高贵。 换作从前,堂堂鲁王何曾受过这等目光,只怕早就让人拖下去杖打了,但十余年的苦难磨平了贺泰所有的棱角,他甚至已经习惯了。 贺穆心中有气,见父亲与三弟都面色如常,还是忍了下来。 仆役慢吞吞道:“原来是贺郎君,既然是使君有邀,还请里边走。” “贺郎君”三个字一出,周围人瞬间都知道贺泰他们的身份,打量目光越发灼灼,各种各样的眼神集中过来,或有同情的,也不乏带着看好戏的恶意。 贺泰被看得不舒服,忙低下头,随着引路的刺史府仆人往里走,贺穆却不由自主挺直胸膛,跟在父亲后面,昂首进去。 刺史府内并不因夜幕降临而暗沉,反是各式各样的灯笼挂满目光所及之处,屋内、廊下、园林,乃至园林中的假山凉亭,灯火通明,竟如白昼,哪怕京城豪富之家,也不过如此。 贺泰心中赞叹,隐约想起当年在鲁王府的生活,越发唏嘘。 宴会就设在府中园林,刺史府原本没有这么大,是前任刺史上任之后扩建的,现任刺史沾了光,得以享受这片胜境。 假山池水旁边空出了一大块空地,又有花木环盛为景,用来设宴再适合不过,但因今日客人委实太多,不得不由一人一案,改成两三人一案。自然而然的,贺氏父子被分到了一起。 三人衣着过于简朴,与在场宾客格格不入,但又被分到一个比较显眼靠前的位置,是以人人注目,知道贺氏父子身份的,也无一人上前招呼——无它,大家都知道贺泰是因罪被流放而来的,跟他亲近没什么好处,反倒有可能惹上祸患。 现任房州刺史司马匀到任之后,与前任处处打压刁难贺泰不同,他似乎压根忘了这个人的存在,逢年过节,筵席座上宾也不会有他,但今天不知刮的什么风,贺氏居然出现在宾客中,这实在不能不令人称奇。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刺史司马匀姗姗来迟,大家忙起身行礼,司马匀抬手压了压,又笑道:“今日乃团圆之夜,本该团坐赏月,无尊卑上下之分,诸位不必多礼,还请畅饮,不醉不归。” 众人纷纷谦逊,重新落座,有些机灵的,便单独起身感谢司马匀,称赞他这一年政绩斐然,治下太平云云,司马匀显然心情不错,同样一一回应,语气和蔼。 贺泰拿捏不准自己是否也要起身寒暄,他多年鲜与外人打交道,此时禁不住忐忑,又不能转身走人,心里微微焦虑,不由看向旁边的贺穆贺融二子。 贺穆正也望着司马匀那处,见状不悦道:“司马匀既然不将父亲放在眼里,为何又宴请我们?我不喜此人。” 贺融:“既来之,则安之,就当过来吃一顿饭吧,等回去之后,二哥必然要追问我们吃了什么。” 贺穆笑道:“二郎素来好吃,这次没有带他出来,他必定在家里抓心挠肝。” 贺泰想想也释然一笑,紧张焦虑的心情随之缓解不少。 就在这时,侍女呈上一道菜,盘中肉片金黄流溢,中有糯米,似肉而非肉,香味奇特,却又令人食指大动。 众人看得大奇,却又说不出名头,不由议论纷纷,有人尝试之后随即赞叹:“肉肥而不腻,似鹅肉却又有羊肉之鲜!敢问使君,此菜何名?” 司马匀见大家都猜不出来,大感得意,他环顾一周,忽然问贺泰:“贺郎君可知,此菜何名?” 贺泰一愣,迟疑道:“莫不是浑羊殁忽?” 司马匀含笑:“我就知道贺郎君定会晓得,这道菜的做法极为繁琐,得先将鹅的内脏洗净掏空,塞入糯米花菇及各色香料,再取一头羊羔,如法炮制,最后将鹅放入羊羔腹中进行炙烤。如此一来,羊肉内部烤出来的羊油与鲜味,俱都渗透鹅身,所以吃起来既是鹅肉,又如羊肉,最妙的是,没了羊肉那股膻味,鲜嫩无比,回味无穷。想当年,这可是名噪一时的京城名菜呢!” 贺泰点头:“的确如此,使君渊博。” 众人恍然,纷纷恭维使君博闻强识。 其实京城很多公侯之家的厨子都会做这道菜,只是制法麻烦,吃多了觉得味道也就那样,久而久之反倒没多少人吃,贺泰早年也早就吃得腻了,但如今时隔多年,难得尝到一点荤腥美味,竟多了几分怀旧的味道,不由五味杂陈。 有客人高声道:“使君仁厚,无以回报,今夜有月岂可无香,小人特地寻来一盒马牙香,呈赠使君!” 司马匀出了名的爱香,听说这话,立马喜动颜色:“此言当真?快快拿来我一观!” 贺穆低声问:“这马牙香有何稀奇,怎么司马匀就高兴成那样?” 贺泰:“此香是前朝皇室供香,早已失落多年,香方中有益母、宜男等材料,所以又被称为吉祥香,兆头甚好。” 说话间,一方香盒放在司马匀案头,他打开之后,拿出一方香牌,细细嗅闻,却不置可否,只道:“还请贺郎君共赏。” 他让人将香盒捧到贺泰面前,贺泰推却不过,只好拿起来,闻了闻:“的确香味奇特,但我从未见过马牙香,也不知真假与否。” 司马匀有点失望,没说什么。 送香的宾客却很不痛快,什么叫“不知真假与否”,主人家又没让你鉴别真假,你的意思是我送赝品糊弄刺史了? 此人微微冷笑:“敢问贺郎君,又给刺史送了什么好香?想必以贺郎君身份眼界,当不与我等同流。” 贺泰愕然片刻,不知如何作答。 上门不能空手,这是基本礼数,贺家也准备了礼物,但这礼物说出来却有点难以启齿,因为那只是几罐野茶,还是贺秀贺湛他们上山采摘来的,根本不值钱。 对方明明知道贺泰身份,却还这样问,明显是要他难堪的。 此时宴会刚刚开始,歌舞还未上,对方这一声诘问实在惹眼,立时引来旁人瞩目。 司马匀高踞座席,竟也未出声解围。 贺泰只觉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脑子嗡嗡作响,一时想起自己被逐出京城的情景,一时又想起自己当年还是鲁王的威风,心中呐喊:陛下,你看见了吗?你的儿子虎落平阳,现在竟被一介商贾欺压到头上来了! 他脸色涨红,诸般怒骂到了嘴边,又悉数化作悲哀和自暴自弃。 贺穆不知父亲心思,见他迟迟没有应答,便冷笑道:“我们是使君客人,你也是使君客人,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们?” 对方笑道:“在下刘兴,区区贱名,不足挂齿,礼物轻重,无非心意而已,难不成阁下的心意见不得光?” 贺融微微皱眉,他想起此人的身份了,还是杨钧给他说的。 “此人为房州粮商,其女在齐王府为妾,据说颇得齐王宠爱。” 听到弟弟的话,贺穆总算明白刘兴的底气来自哪里了,却又觉得憋屈:父亲还是齐王的兄长,如今落难,竟连齐王一个小妾的父亲都能爬到自家头上来撒野了! 再看周围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却无一人出面干涉,就连刺史司马匀,也低头喝酒,对贺泰父子的难堪视而不见。 这个刘兴,身份虽然不高,但大家看的是他背后之人,为了几句话跟对方闹翻,就怕以后被穿小鞋,可不反驳,又显得自家窝囊。 贺穆正思忖要如何应对才合适,就听贺融道:“贺家家徒四壁,别无长物,唯亲手采摘茶叶,聊作薄礼罢了。” 这话只怕会让对方抓住把柄,贺穆想道,弟弟还是太年轻了。 果不其然,刘兴哈了一声,拖长语调,极尽傲慢轻蔑:“还真是薄、礼、啊!” 却见贺融忽然拿起案上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摔,酒水洒落出来,刘兴闪避不及,还被溅上衣袍,不由大怒:“使君举宴,尔敢撒泼?!” 贺融厉声道:“我等皇族子弟,纵获罪在身,只因触犯国法,受陛下所惩,毫无怨尤,可我父堂堂高皇帝长孙,陛下长子,血缘身份毋庸置疑,他亲手采摘而来的茶叶,除了陛下,当今世上又有几人吃得?久闻使君爱民如子,我父感怀于心,方才送上此礼,略表心意,却被你这等小人挑三拣四,口出妄言,你嫌弃的究竟是茶叶,还是我父血脉?!” 第6章 鸦雀无声。 刘兴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 渐渐地,他的脸色难看起来,自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居然被一个乡野少年吓住了,皇族血统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废为庶人?他的女儿还是齐王宠妾呢,指不定哪天也能带着刘家一飞冲天。 “你这……” “此礼寓意重逾千金,多谢贺郎君,这份礼物,我收下了。”司马匀打断了刘兴,面色还挺严肃。 刘兴有些不满:“使君……” 司马匀拍拍手:“有月有酒,怎可无曲?人来,奏乐。” 乐声悠扬,舞姬鱼贯入场,刘兴只得悻悻闭嘴,眼睛却望向贺泰父子,捺下心头火气。 贺穆小声高兴道:“三郎说得好,你看刘氏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贺泰出了这口气,心情也爽快许多,嘴里还是教训儿子的口吻:“以后切不可如此轻狂,传到陛下耳中,终归不美。” 贺融心中想什么不为人知,面上还是应下了。 这段波澜过后,众人便都聚精会神欣赏歌舞,间或向刺史敬酒,司马匀养的几名门客,顺道吟诵了不少中秋诗篇,顺道将司马匀也给放进去赞美一番,司马匀满面春风,微微带笑,也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听那些颂咏之词听的。 场中舞姬俱都穿着曲裾,勒出玲珑腰线,却并不妨碍她们步履轻盈的曼妙舞姿,最为奇特的是,这些舞姬将发髻堆高,两边用铜线扎出花样,分别安上两盏小灯笼,灯笼内明光摇曳,映出姣好侧脸,但无论她们如何动作,灯笼内的烛火都没有被摇灭。 在座宾客俱都啧啧称奇,舞姬容貌反倒成了其次,大家盯着她们鬓发两边的小灯笼,目不转睛,猜测一曲舞罢,那些灯笼里的烛火会不会有熄灭的,最后甚至打赌下了彩头。 因着这小小的新奇,宴会多了些乐趣,酒过三巡,氛围被彻底调动起来,直到宴毕,时辰已近三更。 贺泰父子三人从竹山县而来,当然不可能连夜再赶回去,刺史府将人过来的时候早有言明,顺道留他们住一宿,筵席散尽之后,贺泰他们就被安排在旁边的驿馆。 但入住之前,司马匀身边的仆从过来,说使君想请贺郎君一见。 贺泰迟疑:“能否让犬子同行?” 仆从:“使君只请郎君一人。” “罢了。”贺泰对贺穆贺融道,“你二人先在此歇下,为父去去就来。” 贺泰走后,贺穆忧心忡忡:“也不知司马匀会跟父亲说些什么,早知道我们应该跟去的。” 贺融倒是很淡定:“父亲自来到房州之后,心情郁郁,凡事提不起兴趣,久而久之,就太过依赖我们的意见,将来有朝一日回京,他必然要单独陛见,单独面对外人,不可能将我们时时带在身边,总得慢慢学着恢复从前的应变,大哥放宽心吧。” 贺穆叹息一声,什么也没说。 自从在房州落脚,父亲越来越不顶用,底下弟妹们又都还小,他不得不提前撑起这一家子,几乎操碎了心,再这样下去,估计要长出少年白了。 “还好你们都很懂事!”贺穆拍拍贺融的肩膀,“刚到房州那会儿,你们个个还是小萝卜头,换作别人家的孩子,只怕要闹翻天了。” 贺融:“大哥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 这些年,除了老爹有些不着调之外,他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是互相扶持这么走过来的。 自己的付出能得到回应,贺穆也觉得很欣慰。 兄弟二人等了片刻,准备洗漱歇息,贺泰却回来了。 贺穆迎上去:“父亲!” 贺泰摆摆手:“你们没料错,司马匀果然问起马宏他们过来的事。” 贺穆忙问:“父亲没照实说吧?” 贺泰:“自然没有,不过……” 他面色古怪,跟儿子说起这种事,还是有点尴尬的:“司马匀想为我做媒。” 贺穆贺融均是一愣。 “没听说司马匀有女儿。”贺融思索。 贺泰不自然:“不是司马匀的女儿,是他座下长史之女。” 贺穆狐疑:“好端端的,他为何会想出为父亲做媒的事来?” 贺泰:“你们母亲去世已久,中馈无人主持,刺史做媒有何出奇?” 贺穆:“那父亲可答应了?” 贺泰:“当即应下只怕会被人看轻,我说要考虑几日。” 贺穆还想说什么,被贺融扯了一下袖子,只好闭口不言。 贺泰:“天色不早了,都早点歇了吧。” 贺穆与贺融睡一个屋子,两张床分列两头,屋中整洁干净,贺穆却冷笑一声。 见贺融无动于衷,贺穆气道:“他们用给下人住的屋子来款待咱们,你怎的不生气!” 贺融挺平静:“生气有用吗?” 贺穆泄气,一言不发脱鞋上榻。 贺融:“他们给父亲的是客房,这就够了。至于我们,司马匀也要考虑物议,若对我们过于看重,朝廷那边马上会有人上本弹劾司马匀与失势皇子勾结,意图不轨的。” 贺穆枕着手臂,仰躺看房梁,苦苦思索:“你说,司马匀到底安了什么心?他会不会也是齐王的人,想要在父亲身边安插一个人?父亲要是动心了,我们该怎么劝呢?” 贺融:“大哥,我觉得刚才我可能不是看花眼。” 贺穆:“??” 贺融:“你成天想这么多,难怪会长白头发,再这样下去,法令纹都要出来了。” 贺穆没好气:“我这都是为了谁?睡吧睡吧!” 他赌气翻了个身,不说话了。 贺融一笑,将被子拉高,遮挡入夜之后的凉意,也合眼入睡。 …… 贺泰的元妃姓丁,成婚时两人也算年龄相仿,琴瑟和鸣,三年之后,丁氏染上风寒,病势汹汹,无子而终。之后皇帝又指了陆氏当他的继妃,贺泰并不是很喜欢陆氏,觉得对方性情过于板正,两人说不到一块去,后来陆氏生了嫡子贺虞,他倒也十分疼惜,还准备为贺虞请封世子。 没想到贺虞三岁时,被贺融带着去骑马,不幸落马受惊夭亡,继妃陆氏也因伤心过度而跟着去了。 后来全家流放至此,他身边也就剩下一个侧妃袁氏,两人患难携手,感情倒也深厚,贺泰还曾动念,以后若能回京,会上奏皇帝,将袁氏扶正,以慰劳她这些年来的辛苦。 回竹山县之前,司马匀特地让长史带了女儿过来,与贺泰见上一面,对方谈不上倾国倾城,但自有一番清新秀丽,以及袁氏拍马也追不上的鲜嫩,举止言行娴雅大方,看着就是个贤内助的模样。 贺泰微微动了心思,但正如他对儿子说的,当场答应只会显得自己太猴急,于是就跟司马匀说要考虑几天,谁知他们回家之后,接连半个多月,刺史府那边都未再见人上门,贺泰不由有点急了。 京城那边也迟迟未见音讯,贺泰开始怀疑马宏是不是因为自己拒绝了让女儿去和亲,恼羞成怒,在皇帝面前说了自己什么坏话,又或者是皇帝突然对自己这个久未见面的儿子生出深深厌恶。 这些想象让贺泰感觉十分焦虑,皇帝若是一直像以前那样不闻不问也就罢了,偏偏马宏的到来,让贺泰燃起了一丝希望。 然而希望破灭之后的感觉,比从来就没有过希望更难受。 一家之主的心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贺穆私下安慰父亲,贺泰便忍不住抱怨:“当日不听你三弟的话,往京城写信就好了,现在也不至于担心被降罪。” 贺穆有点无语,心说您忘了自己当日收到陛下来信时那份高兴劲儿了吧? “三郎也是一心为了父亲着想,再说父亲又没有过错,陛下为何要降罪?马宏在这里时,我们好吃好喝地招待,更无失礼之处。至于和亲一事,那本不是他能作主的,父亲不要想太多了。” 贺泰轻咳一声,面色有些不自在,也就没再多说。 …… 转眼间,重阳即至。 一大早,贺嘉就带着小侄儿从郊外摘了不少茱萸野菊回来,寻了几个篮子,放作满满一堆,窗边红艳,案上橙黄,颇得几分野趣。 贺穆与宋氏所出,年方四岁的贺歆顶着满头茱萸在屋子里乱跑,逢人就问自己好不好看,最后被贺秀逮住,直接抱起来转圈,头上茱萸纷纷落下一地,贺歆尖叫起来,大喊“二叔坏人”,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仿佛被欢快氛围感染,贺泰也不那么低落了,晚上一家子围坐在一起时,他还让贺穆将上回他们在县城买的酒开封。 酒色浑浊,比从前喝的佳酿差了不知凡几,但这些年来,贺泰也渐渐习惯了,看着满座儿女双全,言笑晏晏,便觉得其实这样也好。 虽说日子清苦些,总算太平安生,转念又想起早夭的嫡子,心说他要是活到现在,肯定也是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不由生出一丝惆怅,冲淡了欢喜之意。 旁人不知贺泰心中所想,都还高高兴兴喝酒说笑。 肉是贺秀和贺湛从山上猎来的几只野鸡,将鸡腿鸡翅部分单剔出来,用热水稍稍焯一遍之后再炙烤,撒上些盐,便香气扑鼻了,剩下的骨架用来熬汤,放些野菌一起熬煮,香得小贺歆顾不上烫嘴,连连嚷着要喝,宋氏拿了汤匙,一小勺一小勺喂给他。 袁氏所出的七郎贺熙身体不好,胆子也不大,此时依偎在母亲身边,也捧着碗小口小口喝汤。 眼见气氛正好,四郎贺僖就提议大家来玩游戏。 贺穆起了兴趣:“玩什么?” 贺僖:“投壶如何?” 贺秀嘲笑:“投壶那是病怏怏的文人玩的,我都不屑得玩!” 贺僖撇撇嘴:“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二哥一般勇武,有本事你跟五郎比一场,也给我们瞧瞧!” 贺秀将拳头按得啪啪响,狞笑道:“你当你二哥是耍把戏的呢!” 贺僖没等被收拾,直接起身就跑,哇哇大叫:“爹,您看二哥就会欺负我!” 两人追赶打闹,看得众人都笑了。 贺湛见贺融一直在盘中的鸡肉里挑骨头,就问:“三哥,你在作甚?” 贺融:“这些脆骨炙烤之后分外香脆。” 一边说着,贺融夹起一块鸡软骨送到贺湛嘴边,后者自然而然张嘴吃下,咀嚼片刻之后点点头:“的确很香,上次我去县里的时候,看见街上有专门卖鸡脆骨的食铺,不过当时没在意,你要喜欢,下回再去,我给你带一些回来。” 说话间,院门外头便有人喊道:“三郎,你在不在?” 是杨钧。 贺融起身欲过去开门,被贺湛按住:“三哥坐着,我去。” 他很快就将杨钧迎了进来。 杨钧步履匆忙,气喘吁吁,见到他们全在这儿,反倒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贺郎君也在。”他先朝贺泰施了一礼,然后方对贺融道:“凉州反军南下,听说利州形势不妙。” 所有人大吃一惊,贺泰更是啊了一声,站起身:“房州离利州还远,应该不会有大碍吧?” 杨钧面色凝重:“最糟糕的,不止于此。金州刺史乐弼听说凉州的事情之后,也跟着竖起反旗了!” 他们所在的房州,就在金州旁边,这下可真是糟糕了。 第7章 不单贺泰,其他人的反应也没好到哪里去。 贺穆急声问:“我们都得到消息了,朝廷焉能坐视不管?应该很快就会派大军来镇压吧!金州刺史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怎么说反就反?难不成整个金州都让他一手遮天了,其他朝廷命官都是死的?!” 他这些问题,别人一个也回答不上。 杨钧迟疑道:“乐弼在金州是不是一手遮天,我不知道,但听说,乐弼这次是打出了长乐王的旗帜的,说……” 贺穆顿足:“衡玉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吞吞吐吐,有话直说便是!” 杨钧家境不错,父亲还是盐商,每回上门都会给贺家送些盐和米,所以他虽然与贺融交情最好,但因常来常往,与贺家其他人也算熟稔。 杨钧:“乐弼说今上得位不正,应还位长乐王,以昭正统。” “乱臣贼子!”贺泰怒斥,“长乐王早就死了,哪来的长乐王?!” 本朝高祖皇帝在位八年,今上在位二十年,算起来建国还不足三十年。现在这位永淳帝,是本朝第二位皇帝,因高祖皇帝骤然崩逝,来不及留下遗旨,所以永淳帝的登基,也是伴随着一场腥风血雨的。 二十年眨眼而过,许多人对往事的记忆逐渐模糊,等到金州刺史乐弼挟“长乐王”的名头出现,大家才忽然想起,高祖皇帝在位时,曾多次有意让长乐王为储,只是后来京城一场大火,长乐王不幸罹难,他死后无嗣除爵,这个名字也随之湮没泛黄。 杨钧:“乐弼发的檄文里说,当年那场大火,死的是忠心护主的仆人,长乐王侥幸逃了出来,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直到被乐弼找上。乐弼听闻长乐王遭遇之后,怆然泪下,激愤不已,因此决意奉长乐王为主,为其讨回公道。” 贺泰:“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 杨钧无奈:“贺郎君不必如此生气,我也是复述檄文上的话罢了。乐弼狼子野心,天下皆知,他自然不是真的想为长乐王讨什么公道,甚至那个长乐王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现在最重要的是,房州守军不多,以叛军来势汹汹的情形,万一朝廷援兵未至,金州又决意攻打房州的话,这里恐怕有险。” 贺穆:“我们一家,再怎么说也是陛下的嫡亲儿孙,朝廷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们陷入险地的!” 贺僖弱弱提问:“凉州和金州不是不接壤么?怎么凉州反了,金州也跟着反,乐弼就不怕被朝廷逐一剿灭吗?” 贺融折了根树枝,直接在院中沙地上画了个草图。 “凉州和金州之间,还隔着利州等地,彼此的确不接壤,但萧豫谋反之后,不思北上进攻京都,反倒南下攻打利州等地。” 他将萧豫占据的几个地盘连成一条线。 贺家人都围上来,哪怕不谙地形的贺嘉袁氏等女眷,看了这沙图,也都明白了个大概。 杨钧恍然:“他必是为了尽可能切断京畿与外界的联系,顺道积蓄实力,柿子先挑软的捏,最后再对京畿形成合围之势。” 贺湛若有所思:“所以乐弼在金州这一反,正好就跟萧豫遥相呼应,凭借这股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们可以趁着朝廷来不及反应之前,将山南东道和陇右道给占了。” 贺融:“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对方具体如何打算,还要再看。” 话虽如此,这个消息如同阴影笼罩在众人头上,重阳节的氛围一扫而空,即使这顿饭还没吃完,大家也没有心情再继续了,宋氏抱着贺歆匆匆回房,其余人也都各自散了。 …… 很快,事情发展就印证了贺家人的担忧,而且比他们所担忧的最坏情形,还要更坏。 凉州反军士气如虹,经广武,陇西,直入山南西道,很快吞并了利州,又接连拿下集州和洋州,与金州的乐弼进行会师,叛军的实力一下子成倍增长。 九月底,朝廷军队和叛军在洋州的洋县交战,叛军败多胜少,却也牵扯住朝廷的大部分兵力,让往东继续推进的乐弼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大有将山南东道全境拿下的架势。 房州此地,既非临海,又非边疆,平素兵力不过八千而已,这八千人还有大半驻扎在房州的治所房陵县,像竹山县这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满打满算也就一千多府兵。 一千多人的兵力,要如何抵挡两万敌军? 比竹山县更早遭遇叛军的是上庸县。 上庸的兵力跟竹山差不多,县令一开始选择了守城,然后一面派使者快马加鞭,到竹山县和房陵那边求救。 竹山县自身难保,县令谭今虽然有点兔死狐悲的心情,也派不出什么援兵支持,使者黯然而归,不久便传来消息:上庸县城破,县令殉城,余下若干大小官吏,或战死,或投降。 总而言之,上庸县已经被叛军收入囊中。 竹山县彻底慌了。 早在金州竖起反旗的时候,房州刺史司马匀就已经急急忙忙向朝廷求援,但朝廷虽然震怒,却并没有太当回事,因为彼时突厥扰边,边境三州都有战火,加上凉州萧豫称王自立,朝廷自然要兴兵讨伐。 兴许是因为这些事情在极短时间内一并爆发,朝廷颇有点顾此失彼的焦头烂额,司马匀的求援迟迟未得到回应。 上庸县还在苦战前,竹山县便已乱作一团,县里的有钱人家,全都携家带口往外奔逃,有些去房陵县投奔亲戚,有些觉得房陵县可能也守不住,直接往南跑。 但更多的,是跑不了也不想跑的百姓。 他们数代安居于此,不愿离开家园,还有的,如打铁等营生,家当想带也带不走,等会儿双腿跑的还不一定有叛军攻城的速度快,索性也都抱着一丝希望留下来。 竹山县令谭今,此时正坐在县衙大堂内,双手扶着脑袋,比任何人都要绝望。 幕僚从外头跑进来,面色不掩焦灼:“县尊,许多百姓携家带口往外跑,拦都拦不住了!” 谭今有气无力:“拦他们作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 见他还不明白利害,幕僚着急:“但连本城府兵,也有一些乔装扮作百姓,混在其中跟着离城,再这样下去,可就士气涣散,无人守城了!” 谭今:“鸿渐啊,朝廷援军,恐怕是不会来了!” 周鸿渐,也就是周翊吓了一跳:“县尊缘何如此肯定?” 谭今长叹一声:“你还不明白么,上庸县失守了,我们竹山难道就守得住?朝廷援军迟迟未至,估计也不可能在城破前赶到了!” 周翊恨恨道:“就算朝廷援军赶不及过来,刺史那边总该有援兵吧?可您三番两次派人去府城求援,司马匀都借故推托,这摆明是想眼睁睁看着我们去送死!” 谭今苦笑:“司马匀估计是想集中兵力守住房陵,上庸没守住,在他眼里,我们竹山很快也会陷落的。鸿渐,你在我身边数年,我却没能给你带来什么荣华富贵,如今大难临头,我身为县令,必是要殉城的,你却不必陪我一起死,快快收拾细软离城去吧!” 周翊大怒:“县尊说的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周鸿渐就是这等贪生怕死之徒?!城在一日,我在一日,你若殉城,我舍命陪君子便是!” 谭今被感动得眼眶通红,使劲揉了下鼻子,然后去握幕僚的手:“鸿渐……” 周翊见他刚才将鼻涕糊在手上,忍不住往后一缩手,愣是没让他握住。 谭县令发现了,气得委屈大喊:“你连我的鼻涕都嫌弃,还说要共赴生死?!” 周翊:“……” “县尊好兴致,大敌当前,还能谈笑风生。” 陌生的声音陡然插入,谭今二人齐齐往门口望去,这才发现一人从外头进来,年纪虽轻,步履却稳。 周翊皱眉:“来者何人?竟敢未经通报,便擅闯县衙!” 贺湛轻笑一声:“我进来时并未看见守卫身影,否则怎能轻易进来?” 敢情那些县衙守卫,看见守城无望,都各自逃命去了? 周翊又生气又无奈。 贺湛自我介绍:“草民贺湛。” 谭今有点耳熟,啊了一声:“你是贺家五郎吧?” 贺湛拱拱手:“正是。” 谭今:“这等关头,你还来此地作甚?” 说完他就知道自己问错了。 贺家身份特殊,被流放到此,非有皇命不得离开,他们现在要是一走了之,回过头朝廷就能治他们的罪。他当县令的不能走,贺家人想走也走不了,还真是同病相怜。 贺湛洒然一笑:“既然无法离开,与其城破被杀,不如拼死一战,或许还有转机。” 谭今叹道:“是家中大人派你来的吧,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本城守军号称数千,实则只有一千出头,叛军据探子回报,起码两万以上,敌我悬殊,恐怕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贺湛:“府兵不足,还有百姓,许多百姓想走也走不了,留下来的都抱了背水一战的心思,他们上阵打仗不行,但守城的话,只要临阵训练一下,未尝不能派上用场,更何况我大哥二哥如今已经赶赴商州去请救兵了。” 因他的话,谭今重新燃起一线希望:“商州有兵?他们愿意救?” 贺湛点头:“商州毗邻京畿道,驻军在两万以上,商州刺史谢石素以刚正著称,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说罢他又补充一句:“我三哥与本城盐商子弟杨钧交好,正与他商议说服本城富贾捐粮捐丁以助守城的事。” 谭今一旦不沮丧,脑子还是比较好使的,立马反应过来:“对啊,那些富户,个个家里都养着护院家丁,关键时刻怎么也能顶半个府兵用了,还有那些干力气活的工匠……鸿渐,快快,你去让人守住城门,让人不得随意进出。” 周翊暗暗翻了个白眼,但他不好在外人面前不给县令面子,只得委婉道:“现在恐怕已经跑了不少人了。” 您先时可还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 谭今:“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贺湛:“县尊明见!” 周翊正要出去办谭今吩咐的差事,外面又有县丞匆匆跑进来:“县尊,于县尉带着家眷欲出城,正好被贺郎君的公子撞见,双方在城门处起了争执,县尉好似要动手呢,您快去看看吧!” 贺湛面色一变。 贺家儿子不少,但贺家老大老二都去求援了,老四在家陪父亲,老七年纪还小,这个关口上能在外头跟于县尉撞上的,除了贺融,不作他想。 贺湛也不等谭今反应,当即就跑出去了。 谭今拉着周翊:“于堂这个杀千刀的,必是想要弃城出逃,走走,快去看看!” 周翊:“哎哎,我走就是,别拉扯,您手刚还抹了鼻涕呢!” 谭今:“周、鸿、渐!!” 第8章 竹山县有险,那些富贵人家跑得最快,杨家商贾出身,自然也不例外,但杨钧父亲杨鳞走南闯北,比别人多了些见识,他认为这种时候也正是下注搏一把的时候,高风险可能血本无归,也可能有高回报,尤其是城中还有贺家人,他不介意做一些不伤筋动骨的投资。 竹山县是杨家老宅,这些年杨家移居在外,大部分家人都在京城,但杨鳞还是留下了一部分粮食和人手在城中守着,以备县令随时召唤,若竹山县最后能守下来,杨家自然是要被嘉奖的。 杨钧并没有跟着一起走,反倒主动提出留下来。 杨鳞没有叱骂:“你是如何想的?” 杨钧道:“我与贺融交情匪浅,大难临头,怎好舍下他独自逃难?” 杨鳞:“听说上庸县城破之后,当时主战的守城官吏都被叛军砍头示众了,你知道你留下来可能会面临什么下场吗?就算交情好,也不必在这种时候逞强!” 杨钧:“我知道,父亲,但贺家大郎二郎也已经去求援了,如果竹山县能守下来,有我在,不是更能代表杨家吗?” 杨鳞注视他片刻,叹息一声,拍拍杨钧的肩膀:“为父知道,你是不想回京见你那些兄弟姊妹,但说到底,你也姓杨……罢了,如果你已经决定,那就留下来吧,铺子下面有个隐秘的地道,你知道在哪里,万不得已时,可以保全性命。” 杨钧:“多谢父亲成全。我既留下来协助守城,能否请父亲多留些粮食和人手给我?” 杨鳞沉吟片刻,拍板道:“人手我带走一半,粮食都留给你。” 杨钧大喜:“多谢父亲!” 杨鳞出手大方,的确不同一般商贾,他不仅把粮食全都留下来,而且还将杨家放在城郊的部分粮食也一并运入城。 这就是为什么杨钧和贺融会站在城门口,帮忙察看押运粮食的原因。 贺融得知杨钧的决定,也劝他:“你又不能上阵杀敌,留在这里也可有可无。” 杨钧不满:“你这是为我好还是埋汰我呢?” 贺融:“埋汰你。” 杨钧就笑了:“你这么说,我也不走,我还等着有朝一日贺郎君东山再起之后抱你大腿的,大难临头,不正是雪中送炭的时机?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为了以后的回报,冒点险还是值得的。” 贺融知道他虽一副商人口吻,但说到底,还是朋友义气居多,心中已然笑起来,面上却还绷着张脸:“东山再起的话,还是不要轻易说为好,以免落人口舌。” 杨钧:“我晓得。依你看,竹山这次能守得住吗?” 贺融:“如果大哥他们能及时带救兵回来,还有可能,现在只能赌陛下对我父亲还有几分父子之情了。” 杨钧见他语气平淡,不由恻然。 贵为皇孙,本该生来高傲,但贺融为婢妾所出,就算未受伤致残之前,恐怕从小也已学会如何察言观色,为人处事,正因见惯了冷暖,所以心志愈坚,否则,也不可能年纪轻轻,身处逆境,非但没有自暴自弃,反倒养成这般资质。 也许生在天家,反倒拘束了他。 杨钧常去贺家串门,他早看出来,虽然身为一家之主的贺泰,对贺融并不是十分喜欢,但不知不觉,贺融却隐隐成为全家人倚重的对象,贺泰有意无意,也总会询问他的意见。 “如果能回京城,你有什么打算?”杨钧忍不住问。 贺融没有瞒他:“我会设法为生母正名。” 杨钧听过贺融生母的事情,他有些瞠目结舌:“这是钦定的罪名,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了,人证物证早就湮灭……恐怕不容易吧?” 贺融:“事在人为。” 他既如此坚定,杨钧也不好再劝,正想说点别的什么来转移话题,余光一瞥,看见从不远处过来,正准备出城的一行人,不由咦了一声。 贺融:“怎么?” 杨钧:“那是县尉于堂,他怎么穿了士兵的衣裳?诶,三郎?” 他还未说完,贺融已经上前,拦下那一队人马。 “敢问阁下可是于县尉府上?” 于家护卫也不下马,大声叱喝:“大胆,你既知是于府车马,还敢挡路!” 此时城门士兵验明身份,也不敢拦阻,正准备放行,贺融这一插手,反倒引人注目。 贺融冷冷道:“叛军即将来袭,百姓无知,争相逃跑也就罢了,于县尉身为朝廷官吏,这种时候不思报效国家,反倒急急忙忙想要离城,这是赶着去哪里呢?” 于家护卫怒斥:“县尉行踪也是你能打听的,还不快快退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长、枪横身,手腕一转,朝贺融扫过去。 “住手!”杨钧喝道,“这是贺郎君的三公子,你敢无礼!” 他一介书生,堪堪伸手抓住护卫扫来的长、枪,踉跄了一下,差点往后摔倒,还得贺融扶住他。 听见贺家二字,护卫不由一愣,下意识往后望去。 贺融嘲讽:“于县尉缘何扮作士兵,莫不是想带家人出城秋游?” 众人原本还没注意到,见贺融一说,才发现马车旁边那个士兵果然是本城县尉于堂,不由哗然。 县尉掌一城治安捕盗,竹山县不大,所以一千多府兵也归县尉掌管。官职虽小,权力却挺大。 然而现在本该领兵抗敌的人,却带头逃跑,这城还要怎么守? 于堂眼见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由暗骂那护卫蠢笨,索性走上前,义正辞严:“我此番出城,乃是护送家人,等家人平安出城,我自然还要回来,正是怕你们误会,所以才乔装一二,你们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岂有此理!” 贺融淡淡道:“那我看于县尉还是不要出城的好,以免像我这样的小人误会。” 于堂大怒,他在竹山县向来说一不二,连县令的风头都要压一压,何曾轮到贺融来教训自己?对方虽然姓贺,可现在也不过一介草民,若朝廷当真重视这帮皇子皇孙,又怎么会任他们被困在这里,也不派兵来救援? 他早就认定竹山县守不住的,留下来肯定是送死,要不是这个贺融多管闲事,他眼下早就出城了! “本官做事自有本官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你贺家被废为庶人,还是好好待在自家反省吧!滚开!”他恶狠狠道,见旁边护卫蠢笨如驴,兀自木愣愣站在那里,竟也不知道配合,只好自己动手,想要推开贺融。 却有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抓住于堂的手腕往旁边一拽,于堂猝不及防,整个人直接往后摔倒在地。 “于县尉!” “您没事吧?” 左右忙上前搀扶,于堂快连鼻子都气歪了,刚站稳就没好气将他们推开。 他万万没想到先前那些富户争相离城也没人管,这会儿轮到自己想跑,竟如此不顺。 早知道就直接藏在马车上,不装什么士兵了。 马车里坐的是于家女眷,其中三人是于堂平日最为宠爱的妾室,如今正掀开帘子往外探看,引来不少百姓指指点点,让于堂有种自己东西被觊觎了的羞恼,心下越发恨贺融。 “来人,将这几个混账给我拿下!” “谁敢动!”贺湛拦在贺融身前,手里亮出刚刚离开县衙时,随手从衙役那里抄走的刀。 他从县衙那里听见消息就急忙赶来,语调有些喘,身形却很稳。 众人面面相觑,果然不敢上前。 于堂气急败坏:“你们人这么多,还怕他个球!给我拿下,重重有赏!” 贺湛握紧手中刀柄,看着许多人朝自己这边扑过来,心跳如擂鼓。 倒不是因为害怕对方人多势众,而是方才贺融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贺湛深吸口气,蓦地朝前奔去,肩膀撞开前来抓他们的人! 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之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明晃晃的刀身送入于堂胸口。 血溅三尺! 第9章 城门之前,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不可能拦不住一个贺湛,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杀于堂! 于堂自己也没想到。 贺湛骤起发难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几乎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狠劲。 于堂只见他朝自己冲过来,心里刚刚咯噔一下,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眼睁睁看着刀锋滑入胸膛。 下巴溅上温热,于堂睁大了眼,死死盯住贺湛,眼神逐渐涣散,人不由自主往后倒去。 周围人群下意识退开,于堂直挺挺摔在地上! 死不瞑目。 于家女眷尖叫起来。 声音划破死寂,场面顿时一团混乱。 随后赶来的县令谭今和周翊也惊呆了。 城门守兵回过神:“大胆!你们……” 贺融高声打断他:“于堂身为县尉,不思组织兵力抗敌,反是乔装改扮准备蒙混出城,临阵逃脱,扰乱民心,其罪当诛!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今叛军兵临城下,竹山县当上下同心,合力抗敌!我父乃当今皇帝陛下之长子贺泰,决意协助守城,在此发誓,绝不私逃,城在则人在,城破则人亡!” 他的声音甚至盖过女眷的惊叫,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谁都知道贺家是被流放至此的,平日谁也没当回事,茶余饭后还要议论上几句,无非贺家人估计这辈子都要老死房州,可怜作孽云云。 到了眼下这等六神无主的时候,皇帝长子这个身份一出口,仿佛却成了所有人的定心丸。 他们心想:是啊,皇长子一家还在这里呢,朝廷总不会见死不救吧?退一万步说,就算免不了一死,不还有皇帝儿子垫背么? 这样的时机,谭今要是还不会利用,那他这个县令也算当到头了。 被贺融的目光一扫,谭县令打了个激灵,立时走前两步,大声道:“我乃本城县令谭今!汝等勿惊,朝廷已经派出援兵了,不日就会抵达,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本人会誓死守城,绝不让竹山落入叛军之手!” 他又吩咐士兵:“还愣着作甚!将于堂拖下去,于家家眷悉数抓起来,等候发落!于堂擅离职守,煽动人心,本县自会上疏朝廷,弹劾他的罪状!” 贺融觉得谭今的话太过绵软,还不足够震慑人心,便直接夺过贺湛手中的刀。 那刀刚杀过一个县尉,刀身上还沾着血,犹有余温。 贺融:“但凡城中军士,谁敢再弃城逃跑,于堂就是他的下场!” 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那把刀上。 血顺着刀身滑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令人心头一寒。 没有人质疑这番话的真实性。 这贺三可真够大胆的,贺家人都是狠角色啊。谭今心想。 于家女眷被带走,一场风波消弭,人群逐渐散去,但议论声嗡嗡作响,丝毫没有减弱。 如果不出意外,于堂的死很快就会传遍全城。 这对安定人心,的确有很大的作用,起码不会再有官吏或士兵敢冒着被杀头的危险逃跑了。 贺湛不着痕迹地,长长出了口气。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 有了对方带着暖意的对比,方衬得自己的手有些凉。 “莫怕,有事三哥担。”他听见贺融如此说道。 贺湛转头一笑:“我不怕。” 他只是刚才事发突然,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是他头一回杀人。 从前在山上也猎杀了不少野物,可那毕竟是牲畜,而这次是人。 贺融朝谭今走过去:“县尊向朝廷上疏时,还请将事情推到我一人身上,就说人是我杀的,县尊当时也并不在场,以免为我所累。” 谭今哼了一声:“于堂这等人,本就死不足惜,你当本县怕了不成!” 贺融笑了笑,并不与他一较长短,反是拱手行礼:“县尊气魄,小民佩服不已,小民愿全力协助,望竹山顺利渡过难关。” 周翊暗暗惊讶,贺三今年还未及弱冠吧,一言一行,少年老成,不知不觉就把谭今给拉进套子里,跟着他团团转了。 当然,贺五敢杀县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周翊怀疑刚才贺五之所以会暴起杀人,也是因为贺三的指使。 贺融又给谭今他们介绍了杨钧,听说杨家留下不少粮食和人手,谭今大喜:“杨家仁厚,商亦有道,此番城池若能得守,本县定会上奏朝廷,表彰你们杨家!” 杨钧忙称不敢。 谭今:“先前那些商贾豪富之家,走了便走了,再追也来不及,但余下想必还有不少留在城中来不及走的,本县想让他们各家派出人手帮忙守城,只怕他们不肯轻易听命,既有杨家表率,想必要容易许多。” 贺融道:“纵有杨家表率,像杨家这样慷慨大方的怕也不多,县尊还须做好两手准备,一旦他们抗命不遵,直接抄家抓人,只要有一两个出头鸟,后面整治就容易多了。” 对方三句不离杀啊抓啊,谭今算是开了眼界。 周翊却觉得贺融说得没错:“乱世用重典,杀鸡儆猴方能震慑人心。” 贺融:“叛军恐怕很快就会兵临城下,还请县尊趁早多作准备,若是男丁不够,强壮些的妇女也可派上用场,让她们帮忙烧些开水,抬抬担架,照顾伤兵,人尽其用。” 谭今忍不住问:“那贺三公子能做什么?” 对方二话不说杀了县尉,让他背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谭今心里还是有点儿怨气的。 贺融一笑:“县尊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事后谭今跟幕僚抱怨:“一个瘸子能做什么?这是算准了我不会拿他怎么样啊,反正到时候杀于堂的事,我肯定不会帮他背着的!” 周翊道:“贺融年未弱冠,处事如此果决,那贺湛也不是省油的灯,年纪轻轻就敢对县尉下手,它日若有机会,定非池中之物。这次竹山如果得以保住,说不定贺家还能回京,眼下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正是同舟共济的时候,县尊还是莫要与他们翻脸才好。” 谭今白了他一眼:“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傻吗?” 周翊嘴唇微微张合,生生把那句“是有点儿”给吞了进去。 这些都是后话了,守城之战轰轰烈烈开始准备,谭今总算振作起来,有点儿雷厉风行的做派了。 他先是命人严守各处城门,不允许轻易放人出入,又亲自带着杨钧到各家大户,请他们派出人手帮忙守城,其中自然也有不肯合作的,但在谭今的威逼利诱之下,最后还是勉强妥协了。 当然,其中不乏被拿来杀鸡儆猴,心怀怨愤的,但事已至此,谭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城守不住,他连小命都没了,哪里还管这些人怨不怨恨,城能守住的话,他立下大功,升迁是肯定的,更不用理会他们了。 谭今这任县令,先前被地头蛇县尉于堂时不时压个风头,存在感不是很强,很多竹山百姓甚至只知有县尉,不知有县令,城门口于堂被杀那一幕,不仅让贺融贺湛兄弟俩大出风头,连带随后的“抄家县令”谭今,知名度也跟着大大上升,如今在竹山县已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了。 危机逐渐逼近,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于堂死了,谭今提拔原先在府兵里表现不错的一人临时顶替他的位置,对方在竹山县多年,因受于堂打压,多年不得志,这一上任,对谭今自然感激涕零,全力以赴,又因经验老道,对士兵小吏比较熟悉,一上手不说井井有条,起码也让底下人服服帖帖,有令必从,为谭今减轻了不少压力。 但也有不怎么好的消息:谭今派去房陵求援的使者果然无功而返,只带回刺史司马匀的口信。 司马匀说房陵现在的兵员也不多,但他会从永清县调一千兵力驰援竹山,让谭今务必死守城池,不能让叛军更进一步。 谭今问使者:“这一千兵力打算何时调派?竹山如今形势危急,一旦叛军攻城,未必能支撑过一天!” 使者支支吾吾:“使君没说,只让小人回来复命。” 谭今气得头疼,差点破口大骂:“连手书都没有,使君这不打算留下半点把柄啊,空口说白话谁人不会!永清离竹山,比房陵还远,舍近求远,还不如直接和我们说没兵算了!” 贺融:“县尊息怒,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还得靠我们自己。” 谭今:“令兄去商州求援,依你看,约莫多久能赶回来?” 贺融摇摇头,实事求是道:“说不好,我们必须做好最坏打算。” 谭今面色难看。 贺融:“我父亲和五弟他们今日也去帮忙加固城防了,贺家别无所长,但人人都愿出一份力,县尊若有差遣,但请吩咐。” 谭今咬咬牙,豁出去了:“好!本县就不信,上下齐心,还守不了一座城!” 第10章 贺湛回到家时,已是夜幕降临,满天星辰。 饶是他经常跟二哥上山打猎,体力不错,也从未干过像今天这么多的活计。 贺泰上午也跟着去搬了一会儿砂石,但实在吃不消,便改为在城下帮忙登记造册,因着贺融贺湛在城门杀了县尉的那一出,加上县令礼遇,请他帮忙的人都客客气气,不敢轻慢,反倒让贺泰感觉到一丝久违的被尊重的感觉。 四郎贺僖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跟着贺湛上上下下无数趟城楼,单只半天下来,双腿直接就没知觉了,下午改为在东门协助城防值守,这会儿还没能回家。 相较而言,贺湛这还算是回来得早的了。 本以为家人已经歇下,没想到他的房里还亮着火,贺湛以为与他同住的贺僖偷溜回来,推门进去,却发现是贺融。 烛光下,贺融正对着案上的城防图发呆,食指弓起抵在唇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在贺湛看来莫名有些可爱。 贺湛推门进来,见他没反应,便喵了一声。 贺融抬起头:“哪里来的野猫?” 贺湛笑道:“屋顶上跳下来的。” 贺融:“文姜在灶上炖了鸡汤,去盛吧,留个鸡腿给四郎就行。” 贺湛心头微暖,应了一声,在灶房里特地又将鸡汤重新热过,分为两份,一并端过来。 贺融就笑:“我又不上战场,这鸡就是特地为你杀的。” 贺湛啥也不说,将碗往他身前一推。 贺融只好端起来。 贺湛的视线落在书案上那张城防图:“三哥这图是从谭县令那里拿的?” “嗯。” 以贺融的身份,原本不可能接触到这种舆图,更勿论带回来看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几日相处下来,谭今对贺融的印象居然还不错,就连他提出借城防图的要求,也没有拒绝。 “竹山县城其实不大,但这样也有个好处,守城好守,不至于令兵力过于分散。”贺融揉揉鼻子,见贺湛露出疲态,便问道:“你这两天没做噩梦吧?” 贺湛:“没有,三哥为何这么问?” 贺融:“是我不好,那天本不该让你杀人的。” 贺湛:“当时情势,杀了于堂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竹山的人心也因为这件事安定下来,比讲上一万遍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有用多了。” 贺融轻轻叹了口气。 贺湛认真道:“三哥,我知道你一直想为我们挣出一条回京的路。” 贺融微微一怔,沉默片刻,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不早了,睡吧。” 贺湛:“我去三哥屋里睡吧,正好给你按按腿。” 贺融:“不用,你已经累了一天,早点歇息。” 贺湛:“那我也想和你睡,可以多说会儿话。” 一个大男人居然撒起娇来,贺融嘴角抽搐:“随便你吧。” 文姜很细心,早早将被子用汤婆子捂热,但刚才贺融看城防图耽误了工夫,这会儿被窝里也早凉了,贺湛脱了外衣自动睡里头:“你看,幸好我来了,不然你又得冷得大半夜睡不着。” 贺融没好气:“那我可以让文姜起来帮我烧水泡脚。” 贺湛笑道:“当我不知道,你这人面冷心热,才舍不得折腾文姜。” 贺融白他一眼,不过烛火已经熄了,贺湛也看不见。 外面遥遥传来打更声,间或似乎还有细细的猫叫,与其它夜晚并无不同。 但贺融内心隐隐有些不安的预感。 “大嫂要是向你问起大哥的事情,你就挑些好话安慰她,别叫她担心。” 贺湛嗯了一声:“我晓得的,说起来,阿姊这回倒令我刮目相看。” 贺大与贺二一去数日不回,宋氏担心不已,竟病倒了,贺家其他男丁又都在外头奔走,袁氏一人,又要照顾孙儿,又要操持家务,很有些焦头烂额,幸而贺嘉里里外外帮忙撑起来,贺家才没有乱作一团。 贺融:“人总会长大的,她也懂事了。” 上回马宏提过朝廷有意让宗室女去和亲时,贺泰流露出一丝想让贺嘉去的意向,他们都能看出来,贺嘉没道理看不出来,打从那次之后,她似乎一夜之间就改变了许多。 有变化未必就不是好事。 贺湛模模糊糊应了一声,想是已经快要进入梦乡。 贺融抬手为他掖好被子,翻了个身,也合上眼。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一阵铜锣声,先是零落几声,而后越来越急促! 紧接着,似乎又有好几面铜锣响起,由远而近,逐渐会合到一起,声音越发高亢刺耳! 贺融心头一突,所有睡意登时不翼而飞。 他转头正要去推贺湛,对方也已经惊醒了。 这是之前商议好的信号,城中各处早有人定点值守,一旦发现敌情,城楼上的人就会敲锣示警,下面的人会接上锣声,以确保能立刻传遍全城,让所有人警醒起来。 贺湛很快穿好衣裳:“我去看看!” 自从全城都动员起来之后,谭今接受贺融的建议,将城中百姓按照男女老幼分作几队,其中可作战的男丁又各有司职,针对性训练了好几天,以确保守城的时候人人都能派上用场。 像贺湛这种有身手的年轻人,自然是除了正规士兵之外的守城首选,加上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县尉,谭今派给他一队人带着,其中还有朝廷的府兵,也无人敢不服。 贺融来不及多说:“小心些!” “你也是,出门带着文姜,也好有个照应!”贺湛不忘把床头竹杖塞到他手里,才匆匆离开。 贺融送他出了门,遥望城门方向隐隐传来的喧嚣声,面色凝重。 …… 攻城消息一传来,不说城中百姓如何惶惶然,谭今就是第一个睡不着的。 他也没心思在床上继续躺着,直接就在县衙大堂里走来走去,一边等前方的消息传来,之所以没有立马赶去城楼上督战,是因为谭今听说这次攻城的只有一小股敌人,远不是先前探子回报的几万兵马。 “怎么来的不是主力?”谭今有些愕然,“不会是往房陵那个方向去了吧?” 周翊思忖:“从汉江顺流而下,竹山为必经之地,照理说,叛军总不至于舍弃竹山而取房陵,不过不排除乐弼觉得竹山不足为虑,分兵去攻打房陵了。” 谭今冷笑:“如果是这样那可就太好了,司马匀不给我们派兵,让他自己也尝尝苦果!” 过了个把时辰,士兵匆匆来报,说是那百来人已经被守城士兵击退了。 谭今大喜,虽说竹山县为了这场仗已经作足了准备,可他自己也没想过胜利来得如此容易。 周翊问:“可有抓到活口?” 士兵:“没有,潘司库说穷寇莫追,所以没有追出去,对方死了十几个,余下的都跑了。” 潘司库就是那个被谭今提拔上来顶替了于堂位置的人,官职虽还是司库,但已等同县尉。 对方这样安排,也不能说不对,谭今没说什么,只让他去交代潘司库收拾战场,安抚士兵,休养生息云云。 挥手让对方退下之后,谭今对周翊喜道:“看来你没猜错,乐弼果然瞧不上竹山,估计是冲着房陵去了!” 周翊皱着眉头:“未必,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谭今:“什么?” “这只是过来投石问路,试探竹山城防的,真正攻城的主力还未来。”贺融接上周翊的话,从外头走进来。 周翊面沉如水:“看来三公子也觉得这远未结束。” 贺融点点头:“乐弼之前拿下上庸,就算没有两万兵力倾巢而出,起码也出动了大半,攻城本就比守城更难,竹山再小,跟上庸也相差仿佛,乐弼不可能托大到以为百来人就能拿下竹山的。所以我想,更艰难的战役,还在后面,不可掉以轻心。” 周翊赞同颔首:“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见两人意见一致,谭今那点高兴劲儿顿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颗心沉到潭底。 与谭今一样觉得可以松一口气的人不在少数。 经过半夜的突发战斗,许多士兵的精神一下子从紧绷到松懈,尤其到了天将破晓,整个人昏昏欲睡,极为疲惫。 有些人甚至直接靠着城墙就睡着了。 贺湛也不例外,他原想歇息片刻之后回家一趟,可身体实在是疲惫到了极致,一闭上眼,不知不觉就没了意识。 忽然间,一声大喊如暴雷骤起,将所有人从混混沌沌的梦乡中惊醒过来。 “不好啦,叛军来袭!!” 第11章 在攻城之前,乐弼也没有想过,拿下一个小小的竹山会如此艰难。 昨夜他先派出一百多人的小队试探性攻城,降低对方警戒心,等到天亮,对方防备最薄弱之时再发动正式进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原以为很快就能破城而入,没想到从天亮打到傍晚,整整一个白天,居然还没能成功。 这座县城甚至比上庸县还要稍小一些,兵力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千多人,缘何突然变得如此厉害? 竹山城外,乐弼端坐营帐中,听下属汇报战况。 参将道:“目前朝廷的军队被萧豫牵制住了,房陵那边司马匀是个怕死的,估计也不会派兵来增援。” 也就是说,竹山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支撑了一天。 乐弼喜怒不辩:“不是说半天就能打下来吗?” 参将羞愧道:“属下已命人加紧攻城,想必明天天亮前就能拿下!” 乐弼年过半百,当年也是参与过高祖皇帝立国之战的,不是不知兵事之人。见手下有些急躁,他反是缓下语调:“不必如此,尽力便是,只是如今我们在竹山这里花费的时间越长,就会给房陵那边留更多喘息的空间,说不定朝廷缓过气,也会来驰援,毕竟贺泰一家也在城中。” 参将拱手应是,乐弼挥挥手,让他退下。 一旁的幕僚疑惑道:“恕属下冒昧,主公为何对贺泰如此看重?他虽为皇帝长子,但如今已被废为庶人,即便抓住了,也毫无价值可言,若想以他来和朝廷交换什么条件,恐怕也是很难的。” 乐弼冷哼一声:“那是当然,贺聿那种凉薄性子,怎么可能将一个被流放的儿子放在心上?但天下人都知道,皇长子贺泰,被废为庶人,长居房州竹山,我们若能抓到他,对士气人心,不啻极大的鼓舞,朝廷锐气也必然受挫,看贺聿还如何端得住那张脸!” 幕僚:“贺泰固然有用处,但对主公而言,最重要的还是房陵,只要拿下房陵,相当于就将房州纳入囊中。” 乐弼捻须颔首:“有了金、房两州,我们的脚跟才算真正站稳。” 幕僚笑道:“竹山城防虽有些出乎意料,但敌弱我强,迟早能拿下来,房陵司马匀怯懦怕死,早年又曾跟随主公做事,主公余威尚在,只怕他听见主公之名,就没了斗志。属下在此,先恭贺主公收得房州之喜了!” 乐弼:“连司马匀那等废物点心都能当上房州刺史,对我这样有从龙之功的人,却只赏了个爵位,让我守着金州那等崎岖瘴疠之地,若非贺遵、贺聿两父子刻薄寡恩,我又何至于生出反心?生出反心的,又何止我一个?” 幕僚跟着慨叹:“文德帝对亲子尚且如此,何况功臣?” 乐弼哂笑,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你且等着瞧吧,有我与萧豫起头,必还会有人起事,我倒要看看,贺遵打下的江山,是不是要二代而亡,毁在贺聿手里头!” …… 贺湛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起初,他还会在心里默默地数,但后来他就完全放弃了。 城下乌泱泱的叛军,一波接一波涌上来,仿佛永远也杀不尽。 贺湛一开始用的是弓箭,但后来,随着叛军架梯登城,用木桩撞城,人数越来越多,射箭就显得太迟缓了,贺湛不得不换上长刀,与那些爬上城楼的叛军近身激战。 起初他还有些手软,渐渐地,那一丝怯意消失无踪,胆气也慢慢消耗殆尽,余下的便只有麻木。 敌人的血溅上了脸颊,还有些温热,他顾不上擦,又挥刀杀向新的敌人。 哀嚎声此起彼伏,分不清是守城的士兵,还是来自叛军。 肩膀传来疼痛的感觉,贺湛顾不上回头,更未曾思考迟疑,直接反手一刀,对方惨叫倒下,手中长刀跟着落地。 贺湛重重喘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背贴着墙根,快速回头察看了一下伤势。 刀口有点长,但没有伤到骨头。 他从怀里迅速掏出一卷布条,用嘴咬住一头,一层层缠绕在伤口上绑紧打了个结。 布条是贺融让贺嘉提前准备的,开水煮过了,为的就是以防万一,让贺湛能及时给自己包扎止血,否则战场瞬息万变,一旦受了伤,哪怕没伤及要害,都有可能失血而死。那会儿他还不以为然,觉得自家三哥太婆妈,但此时此刻,他只有满心感激。 能登上城楼的叛军还不多,贺湛他们死守着最后一道防线,局面尚不算太快,但再这样下去…… 眼见几名叛军又要登上城楼,周围又都是交战的士兵,没人能抽手去迎战,贺湛咬咬牙,再一次冲上去。 …… “叛军绝不止两万!” 饶是一贯淡定的周翊,这会儿也有些急了,来回踱步之后,又忍不住第三次问贺融:“大公子与二公子还没回来吗?” 贺融摇摇头。 周翊:“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攻城就没停下来过,府兵全上了,稍懂武艺的男丁也都填上,还是不够用,说句泄气的话,我怕竹山撑不到日落。” “恐怕是叛军攻下上庸之后又收编了不少人!” 坐在旁边的杨钧更是忧心忡忡,他不时望向贺融。 后者低着头思索,并未接收到他的眼神。 因着杨钧献粮和谭今抄家,竹山现在的存粮是不缺的,但比存粮更为紧迫的是形势岌岌可危,谭今按捺不住,已经到前线去鼓舞士气了,余下他们几个杀不了敌唯恐添乱的,只能在这里心急如焚地等着消息。 三人都是彻夜未眠。 比起杨钧和周翊,贺融要显得更加困倦,不良于行的那只脚也冰冷得几乎失去知觉,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贺僖从外头奔跑进来:“三哥,你要的人,我已经找来了!” 什么人?杨钧和周翊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贺融却起身过去,附耳对他说了几句。 贺僖迟疑:“这样有用吗?” 贺融:“总比什么都不做好,照我说的就是了。” 贺僖答应一声,转身又跑出去,风风火火,连杨钧和周翊都没打招呼。 …… 城楼那头,依旧硝烟弥漫,喊杀声震天。 谭今被兵士护在身后,看着不远处双方拼死搏斗的场景,一面是焦灼忧虑,一面又是悲观自怜,心想自己今天恐怕要交代在这里了,也不知殉城之后,朝廷会不会给自己追封个什么谥号,毕竟自己只是小小一介县令,不是什么朝廷大员,又想到司马匀那厮,连一点援兵都不肯派,不由在心里将对方祖宗十八代从上到下全部问候了一遍。 贺僖匆匆奔上城楼,上气不接下气:“县、县尊!” 战争更能拉近彼此之间的情谊,大家同坐一条船,谭今现在与贺家人也算熟稔,见状就皱眉:“你不在城下帮忙,跑上来作甚!” 贺僖将他身后的中年人让出来:“这位是本城大名鼎鼎,铁口直断的黄半仙!” 谭今的脸直接就黑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胡闹!” 贺僖忙道:“黄半仙之名,半城人都有所耳闻,他算卦极准,从不落空,我让他给咱们竹山算了一卦,大吉!” 那黄半仙长须飘飘,身在战场也不怯懦,倒真有几分半仙的风范,闻言就接道:“无妄,往吉。只要一往无前,必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谭今也知道黄半仙在竹山很有名望,因为想去问卦的人太多,对方还限制了次数,每日只起三卦,初一十五不看,就这,想找他算卦的人都排到明年去了,但谭今没想到黄半仙这次居然没有跟着逃跑,还被贺僖找了过来。 更没想到的是,黄半仙一句话,比他站在这儿半天管用多了,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立马精神一振,面露喜色。 贺僖生怕效果不够,还让几个士兵沿着城楼上作战的范围到处喊:“黄半仙给咱们竹山算卦了,大吉!大吉!他老人家说,竹山一定会逢凶化吉的,弟兄们坚持住啊!” 区区一句卦辞,不可能令战况反败为胜,但起码也能令士气提振起来,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希望。 不说谭今周围的人,连在城下帮忙的贺泰,听见黄半仙的话,也面露喜色,连连问黄半仙:“是不是朝廷的大军能来救我们?” 黄半仙只管笑而不语,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高人表情。 谭今将贺僖拉到一边:“你老实说,这是不是贺融出的主意?” 贺僖老老实实道:“三哥说眼下一切能鼓舞士气的法子都要用上,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 谭今苦笑:“还是他鬼主意多,希望真有援军吧……” 黄半仙一言值千金,莫说千金,让谭今以万金酬谢黄半仙,他也乐意,因为这一句卦辞,就让众人又多坚持了一个晚上。 城下敌人也有稍息的时候,城楼上的人就借此机会也眯一会儿眼,等到城下开始攻城,他们又都纷纷调动起来,准备迎敌。 受伤的士兵被抬下去疗伤,城内早已搭建了临时的凉棚安置伤兵,妇孺们也走出家门,纷纷帮忙,贺泰从一开始笨手笨脚,到后面也会像模像样地给伤患包扎伤口了。 然而伴随着战况越来越激烈,敌人越来越多,许多人根本来不及下去治伤,就又不得不奋起迎敌。 为了瓦解他们的斗志,乐弼命人在城下喊“缴械不杀,投降不杀”,但谭今早有准备,叛军攻城之前,他就派人四处宣扬叛军的残暴,又说他们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入城之后戮男留女,无论真假,这样的传言委实令人胆战心惊,同样也将全城百姓几乎都调动起来,不想被屠城,那就只有拼死守城。 此时距离本朝建立,不过短短二十八年,许多有些年纪的人,依旧记得本朝建立之前那场持续了百十年的乱世,军阀林立,民不聊生,自打高皇帝坐稳了江山,大伙儿才有好日子过,可如今又来个什么叛军,老百姓根本不想打仗,却不得不奋起反抗。 身后就是自己的家园,有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血腥气四处弥漫,但闻久了,也就习惯了。 贺湛已经感觉不到整条右臂的存在,因为那一次次手起刀落,不知斩落多少敌人。 一身衣裳,血迹污渍,斑斑遍是,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靠在城墙上,胸膛不住起伏,眼睛望向远处的夜空。 那沉沉的黯淡中,一丝橘色似有破开之象。 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见下一个日出。贺湛这样想道。 那一刻的脑海,浮光掠影般,闪现出许多人事。 一家人遭遇流放,离京去往房州的路上,摇晃破落的马车里,生母染病沉疴,生机渺茫,四岁的自己只会跪在旁边默默流泪,什么也做不了,三哥将他揽入怀中,一只手覆在他眼上,说了一句“睡吧”。 贺湛轻轻叹息一声,闭上了眼。 然后他就听到爆发的欢呼,如平地惊雷,划破寂静长夜。 “援军来了!朝廷来救我们了!!” 第12章 贺穆与贺秀二人,打从离开竹山起,到带着援军赶来,整整过去七日。 这七日,对留守竹山的人而言,是煎熬,是等待,对贺穆与贺秀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路过房陵也未停留,花了整整两日时间抵达商州,向商州刺史谢石求援。 谢石果然没有令他们失望,他在得知房陵没有出兵救竹山之后大怒,痛斥司马匀枉顾治下百姓,又表示会立刻派出五千兵马去解围,令疲惫不堪的贺穆兄弟俩颇为安慰。 就在此时,武威侯张韬带着朝廷的五万大军也到了,闻知竹山遇险之后,张韬二话不说,便与贺穆贺秀兄弟一道启程前往竹山——经过房陵时,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司马匀闻听朝廷大军来了,亲自迎出城,先是感谢陛下天恩,武威侯辛劳,又声泪俱下陈述房陵如何自身难保,他正准备调拨一半兵力前去驰援竹山,没想到朝廷就派人来了,实在是天佑竹山。 贺秀实在没忍住气,当场就顶了一句:“谭县令三番四次差人来房陵求援,可都没见着使君的回复!” 司马匀一脸讶异:“谭今的确派人前来过,但我已经跟他们说了,让竹山稍安勿躁,本官身为房州刺史,一方父母,如何会置竹山安危于不顾?” 他继而沉下脸色:“莫不是谭今欺上瞒下,假传本官号令?” 贺秀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算是开了眼了,还想再与对方辩驳一番,却是张韬将他拦住了:“竹山情势危急,我奉朝廷之命前往平叛,就不与司马刺史多寒暄了。” 他挥挥手,示意大军出发。 司马匀忙道:“武威侯匆匆过境,不妨歇息一晚再走?” 自己救援不力,还想拖着别人去救的步伐!贺秀差点又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贺穆悄声与他道:“如果武威侯因为去得迟了,没能解救竹山之围,司马匀就可以推卸责任,让朝廷追究武威侯的责任,而非他的。” 真够不要脸!贺秀心里狠狠呸了一声,对这个迟迟不肯派兵以致于竹山陷入危急的房州刺史没有半分好感。 张韬自然不会如他所愿,大军从房陵匆匆路过,主要是为了让司马匀提供粮草,司马匀可以无视谭今的求援,却不敢无视张韬的要求,不管内心作何想法,他只能按照要求准备足够的粮草。 但部队行军,毕竟与两人轻装赶路不同,张韬让大半士兵和辎重在后面赶路,他自己则先带着一千骑兵,与贺穆他们驰往竹山。 一路上紧赶慢赶,不是没想过竹山已经沦陷的可能性,在张韬看来,那样的敌我悬殊之下,竹山十有八九已经保不住了,皇长子贺泰也有可能已经落入敌手,那样一来,他就只能按照陛下吩咐的,宣布贺泰为国尽忠,奉节殉城。 可他没有想到,竹山竟还能苦苦支撑到现在。 整整两个日夜。 张韬随身只带了一千骑兵,但这些人俱是精锐,对付同样因为攻城而疲惫不堪的叛军绰绰有余,很快就将对方大败,叛军不得不退守上庸,而整座竹山县城,几乎是欢声雷动地迎来了张韬他们。 听见消息时,贺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本也已经做好了守城无望的准备,但蝼蚁尚且偷生,谁又甘愿眼睁睁地等死呢? 大户人家听见叛军来袭,争相恐后往外逃离,像贺泰这般对生活还抱着无限眷恋的,自然更不想死了。 但绝望之中,他内心深处犹有一丝庆幸,因为贺穆与贺秀都逃出去了,无论事态如何糟糕,贺家起码还能留存一条血脉。 直至援军到来,狂喜盖过了惶恐,贺泰犹堕梦中。 “竹山……这是得救了?”他问谭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谭今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这种死里逃生的激动,此刻正洋溢在每一个竹山人的心中。 “对!贺郎君,我们得救了!” 谭今拉着贺泰,迎向张韬,深深施礼:“侯爷天降奇兵,力挽狂澜,下官代竹山全城百姓多谢侯爷的救命之恩!” 张韬也没摆什么架子,伸出双手相扶:“谭县令不必多礼,若非你带领百姓坚贞不屈,便是我来了,也只能面对一座被贼子占领的城池罢了。” 回想这些天的担惊受怕和腥风血雨,谭今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 张韬又主动跟贺泰打招呼:“贺郎君也辛苦了。” 谭今忙道:“这次除了贺家大郎与二郎前去商州求援之外,也多亏了贺郎君与另外几位小郎君的通力协助,竹山县之所以能守下来,他们当居首功!” 他虽然才干平平,胜在眼色不错,也知人善任,当初那等情势下,若反应慢些,又或古板一些的县令,也许不会放贺穆贺秀出去求援,如此一来,就算有个张韬,也不知竹山情势危急至此,晚来一刻,随时可能被攻破城门。 但现在贺家立下如此大功,皇帝既派了武威侯前来,也很可能念在长子一家的功劳上,让他们回京,谭今不吝于做个顺水人情,再推贺泰一把。 话说回来,这次守城,贺泰虽然表现平平,但他底下几个儿子,贺穆贺秀就不必说了,贺融贺湛同样出色,谭今也非虚言。 在外多年,贺泰也学谨慎了,闻言就谦道:“此是县尊领导有功,也是士兵百姓奋不顾身,英勇抗敌之功,非我一人一家能耐,说首功实在不敢当!” 张韬笑道:“贺郎君过谦了,大战方歇,诸位想必都累了,若是谭县令不介意,可以让我带来的人去轮值守城,让士兵们好好睡一觉吧!” 谭今忙道:“侯爷肯接掌此事,下官岂有不乐意之理,但凭侯爷吩咐!” 趁着张韬与谭今寒暄之际,贺穆贺秀上前来见过父亲,分隔不过几天,却差点生死相隔,两人都难掩激动:“父亲,您没事吧!” 贺泰也深吸了口气,按下心中激荡,拍拍他们的肩膀:“我没事,家里都好!你们干得不错!” …… 城内欢声雷动,士兵们三三两两,相扶着陆续下了城楼,唯独贺湛靠墙坐着,动也不动。 刀就在手边,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 并非没有人过来相扶,却被贺湛拒绝了。 他很累,累到了一根手指也不想动的地步。 城内的热闹仿佛与己无关。 他闭上眼,神情淡漠,只想就此大睡一场,不必去管身外闲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是朝这边来的。 贺湛皱了皱眉,心头浮起不耐。 不是都说了不必管他吗? 对方动静不小,仔细听,脚步似乎一轻一重。 贺湛心念微动,睁开眼。 “三哥?” 贺融嗯了一声,弯腰来扶他。 贺湛轻轻叹了口气,顺势起身,他全身乏力,右臂更是完全没了知觉,为免给贺融增加负担,只能将身体重量大部分放在背后城墙上。 “你怎么过来了?听说武威侯来了,三哥应该与父亲一道去迎接才是,这次若没有三哥出谋划策,恐怕我们也坚持不到现在。” 贺融:“你废话忒多。” 他一手竹杖拄地,另一手抬起贺湛一条胳膊,横过自己肩膀,将对方搀起来。 “自己用点劲。” 贺湛苦笑:“我没力气,你别管我了,免得被我带摔了。” 但贺融的力气比他意料中的还要大一些,不仅将他扶起,还一步步带着他往前走,两人相互依靠搀扶,居然也慢慢下了城楼。 “三哥虽然上不了战场杀不了敌,但带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哪怕贺湛理智上知道张韬是他们能否回京的重要人物,但自己在浴血奋战了整整两个日夜之后,父亲兄弟,没有一个过来问候自己是否安好,他的内心,依旧难免浮起一丝叹息。 天下人都往繁华去。 独有一人,愿在灯火阑珊处等你。 贺湛嘴角含笑:“是是,三哥英明。” 贺融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浴血奋战,不惜此身,即便是平民百姓,也该论功行赏,不必担心。” 贺湛:“这么说,我们可以回京了?” 贺融:“如无意外,应该是吧。” 贺湛:“三哥,你总这么老气横秋,连说句话都不肯给个准儿,就不能让我高兴高兴吗?” 贺融:“我说了管什么用,我又不是陛下,你还不如想想眼前的,阿嘉包了你最爱吃的荠菜饺子,回去就能吃上了。” 贺湛:“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好好睡一觉,你刚才要是没去找我,我就直接在城楼上合眼了。” 贺融:“那我也可以放你下来,让你躺大街上先睡一觉。” 贺湛:“别啊……” 晨光清冷,桂花未落,大战方歇的竹山县城,流溢出一股绵软的惫懒。 人们脸上难掩疲倦,更多的却是欣喜与希望。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拌着嘴,彼此相扶,朝家的方向走去。 第13章 回到家,贺湛甚至不顾上洗漱,衣服一换,沾床就睡,浑不觉外面日月流逝。 待到耳边感知说话声隐隐约约,他才终于慢慢睁开眼。 “五郎,你可总算醒了!”阿姊贺嘉正好进来,手上端着个飘散着香气的食盒。“再睡下去,我们都要请医家过来瞧瞧了。” “外面是何人在说话?”贺湛扶着脑袋,慢慢坐起,感觉四肢发软,使不上力——这是睡久了的表现。 贺嘉将食盒放下,贺湛一看,有汤,有荠菜饺子,还有肉羹。肉羹里面不仅有肉沫,表层还飘着切得碎碎的芫荽,颜色煞是好看,又勾人食欲,但换作从前,哪怕他们家境已经改善,这么浓稠的肉羹,除非年节,否则不会出现在饭桌上的。 “这是打哪来的?”贺湛问道。 贺嘉压低了声音:“司马匀送来不少吃食呢!” 贺湛扬起眉,正要说话,贺嘉忙作了个手势,示意司马匀就在外间。 贺嘉:“父亲没在,大哥与三哥出面招待他。” 贺湛也压低了声音:“父亲是故意不见他的吧?” 贺嘉促狭一笑,朝他扮了个鬼脸,贺湛就明白了。 他也饿了,没再多问,拿起汤匙开始吃东西。 一墙之隔的外间,贺穆与贺融席地而坐,对面则是房州刺史司马匀。 换作以往,司马匀这样的人,根本不会亲自上门,更不可能坐在这里对着贺家两个小辈。但现在,他脸上却看不出半点不悦之色,反倒笑得极为欢欣。 “没想到贺郎君竟是病了,可见守城委实劳累,听说这次竹山能守下来,贺家居功至伟,我已上疏朝廷,为你们请功,想必不日便有答复。” 贺穆斯斯文文道:“多谢使君,我等感激不尽。” 贺融冷淡道:“多谢使君,若无武威侯来援,恐怕我们兄弟俩现在也无法坐在这里接待使君了。” 倘贺湛或杨钧在此,立马就能看出,贺穆与贺融,这是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呢。 司马匀脸色一僵,笑容差点就维持不下去。 想他堂堂一州刺史,在房州数载,走到哪儿都有人奉承,几时沦落到要看两个小儿的脸色了? 贺穆轻斥:“三郎怎能如此说话,要不是我们竹山打了胜仗,使君就是有心想来探望,也来不了,说到底,还得多谢朝廷天恩,以及武威侯神威,竹山之围方能被解。” 司马匀来竹山,原是想求见张韬,毕竟他没有出兵援助竹山,容易事后被追究失职,谁知此来却扑了个空,县令谭今告诉他,张韬业已带兵启程前往上庸追击叛军了。 退而求其次,司马匀就想通过贺泰,跟张韬说说情,毕竟这次守城,贺家表现之英勇,有目共睹,但凡皇帝对长子还有一丝父子之情,贺泰一家回京就是迟早的事。 谁知贺家却告知贺泰疲累过度,卧床不起,不能见客,打发了两个儿子出来见他。 贺融轻飘飘道:“哦,大哥说得也是,朝廷想必有朝廷的考量,使君当日不来救竹山,说不定正是奉了朝廷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的,在下失言,还请使君大人大量,勿要计较。” 司马匀懒得与两个小儿周旋,当即便起身告辞,匆匆离去。 他前脚刚走,贺泰后脚就从里间出来。 方才一墙之隔,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解气之余,也微有忧色:“司马匀毕竟是一州长官,话说得太绝,会不会不大好?” 贺穆:“父亲不必担心,您这不是还没出面么,而且武威侯与谭县令都会将父亲誓死守城,不坠贺氏威名之事写在奏疏里,陛下肯定很快会让我们回去的。” 贺泰叹道:“你们还是太不了解你们那位祖父了,他的心若真狠起来,世上无人能及。” 几乎与贺泰同时,身在马车之中的司马匀,也恨恨地冷笑一声:“打从被废为庶人的那天起,他们以为他们还有回去的希望吗?无知小儿,也敢在我面前狂妄!” 幕僚道:“贺庶人毕竟是当今陛下的长子,父子血亲,再说贺庶人立下如此大功,总该能将功折过了吧?” 司马匀:“你不懂,正因陛下对故太子父子情深,所以丙申逆案发生时,才会对贺泰那般恨之入骨。当年事发时,我也身在京城,贺泰虽然占了一个长子的名分,但陛下对他,向来没有格外恩宠,贺泰的生母,也不过是个宫女,早早便死了,就算让他们回了京师又如何?说句难听的,他即使回京,离那个位子,也还有十万八千里远,不说绝无可能,也绝对是希望渺茫。” 这样的话,也只有面对心腹的时候才会说出来。 幕僚道:“照您这么说,咱们根本没有与贺庶人一家结交的必要?” 司马匀:“我在房州这几年,原准备对他们不为难也不过问,各自相安无事,谁知中途出了竹山这档子事……也罢,回头我亲自手书一封,你去一趟京城,代我走走齐王殿下的门路,若陛下要追究我的责任,还请他代为转圜一二。” 幕僚应下。 司马匀又冷笑一声:“贺三一个瘸子,还敢对我摆脸色,他以为费心讨好了他爹,往后的路就顺了吗?他的生母身份卑微,又背上那样一个罪名,他这一辈子,就算做得再多,也是白费力气!” …… 虽是对贺泰一家种种不屑,但司马匀还是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上疏,涕泪俱下、动情恳切说明自己之所以没有出兵解救上庸和竹山的种种不得已之处,为自己澄清,同时命人快马加鞭带着厚礼赶往京城,拜访包括齐王在内的朝廷重臣;另一方面又请了媒人上门,再次表示出要为贺泰做媒的善意,又说贺家二郎与三郎,也已经到了婚娶之龄,应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为两人挑了不少门第清白的小家碧玉。 不仅是司马匀,房州境内,尤其是竹山县城内,但凡有点名声能耐的,纷纷上门拜访,一开始贺泰还饶有兴致,体验了一把重新被人吹捧的快感,但很快他也吃不消了,忙让贺松闭门谢客,自己躲个清静。 饶是如此,大大小小的礼物依旧堆满贺家的角落,袁氏她们光是拆礼物都拆得有些手软了。 这回用不着儿子们相劝,贺泰就主动婉拒了司马匀那边提出的亲事,理由是自己现在虽然只是平民百姓,但毕竟还是陛下的儿子,亲事也理应先禀明皇帝陛下,让他老人家做主才是,如果他老人家说可以娶,那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对此贺穆表示很欣慰,他还以为要费许多唇舌才能打消父亲对续弦的念头。 “爹,竹山得救,司马匀难逃失职之嫌,对我们恐怕没抱什么好心,您推拒这桩提议,再英明不过了。” 贺穆对父亲说道,余光一瞥,他看见贺融在笑,似看透了自己的心事。 “三郎,你笑什么?”贺秀奇道。 贺融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我笑司马匀送来了不少吃食,晚上可以大吃一顿了。” “撑不死你!”贺穆没好气。 贺融又忍不住笑。 贺秀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贺泰却似被提醒了:“说来也是,二郎和三郎,早两年本该成婚了,只是那会儿我们处境艰难,也没人上门提亲,像你们大哥大嫂这样情投意合的,毕竟少之又少,此事之后,你们若是看中了哪家女儿,只要身家清白,都可与为父说,为父让媒人上门去提亲,若是身份高些,请谭县令出面,也未尝不可。” 贺秀平日里舞刀弄枪耍惯了的,听见自己的亲事也有点不好意思:“爹,我不用急,先给三郎议吧!” 贺泰:“说什么浑话,兄弟兄弟,自然是按顺序来,你不议,你下面那些兄弟,还怎么谈亲?” 四郎贺僖忍不住道:“父亲说得是,二哥,你就抓紧吧!” 贺泰气笑了:“你二哥和三哥还没急,你倒先急了是吧?” 众人俱都笑了起来,连贺嘉也忍不住笑弯了腰。 贺僖挠头脸红,不敢再说。 …… 秋尽冬起,冬去春来。 竹山一役之后,贺家的地位水涨船高,但京城那边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贺泰从满腔期待,到渐渐失望,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每回看见有人上门就喜出望外,待发现对方并非京城使者时,又瞬间失落,这样的场景多来几回,贺家人也就习惯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当初打仗的时候,为了提振士气,贺融连让贺僖去请黄半仙,借他之口占卜吉凶的偏门法子都想出来了,没想到后来因为此事,黄半仙的名声反倒越发显赫起来,连房陵那边都有人闻讯赶来请他算卦。 贺泰同样深信不疑,还让贺僖帮忙去请黄半仙算他们到底能否回京,虽然贺融没去过问,但从贺泰的反应来看,结果似乎还挺不错。 与贺家前程命运的莫测截然相反,张韬那边的战事进展却颇为顺利。 朝廷军队不仅一路打到金州去,而且到了年后开春时节,张韬便一鼓作气,拿下金州的都城西城府,活捉乐弼,伪长乐王授首。自此,金州收复。 然而没了一个乐弼,还有一个萧豫。 萧豫不是乐弼,他比乐弼更难对付。 三月末,秦国公裴舞阳与萧豫于灵州一战,战况惨烈罕有,秦国公裴舞阳带去的兵力几乎全军覆没,裴舞阳本人也战死沙场。 而萧豫虽小胜,却并未在灵州囤兵,反倒大肆搜刮一番之后,主动从洋州、利州等地退兵,除了一个凤州之外,不再占据山南东道,改为收缩兵力,将势力范围巩固在陇右道。 消息传至,所有人既喜且忧。 喜的是萧豫退守陇右道,暂时可以休兵了。 忧的是萧豫此举,无疑是为了稳固势力,若不趁现在将其火焰掐灭,日后任其发展壮大,只会变成心腹大患,更加难对付。 第14章 “入春以来,阴雨绵绵,今日难得放晴,又有艳阳高照,看来以后都会是好日子了。” 杨钧说这句话的时候,正与贺融行于郊外,齐膝野草被漫步而过。 抬眼远眺,莽莽山峦起伏,百千岁以来,任春日浮光,秋来萧瑟,从来静默如初。 见贺融出神望着远方,杨钧笑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拉你出来了吧,房州虽然山林四塞,叠嶂崎岖,莫说与江南水乡相比,连京城繁华也不及万一,可这郊外春景,还是不错的。” 贺融:“何止不错,虽无巍峨宫庙,亭台水榭,却有霁光浮树,春山如笑,已胜过世间万景。” 前方地势有些高低不平,杨钧伸手要扶他,贺融摇摇头,拄着竹杖,宁可脚步慢一些,费力一些,也要独自走过去。 “在这片雄浑天地面前,你会感觉自身渺小,所有执着,皆为虚妄。” 杨钧挑眉:“这么说,你心中的执着都被清扫一空了?” 贺融悠悠道:“我毕竟只是俗人,俗人只能悟得一时,最终还是要回到俗世里。” 杨钧哈哈一笑:“我看你今日心情就不错,还学会自己调侃自己了!” 贺融:“彼此彼此。你力排众议,坚持留下来,不仅帮了谭县令,也帮了杨家,杨家又为竹山商贾之表率,这次朝廷若有嘉奖,你就是杨家的功臣。” 杨钧的笑容转淡:“杨家打算离开竹山,举族迁居。” 贺融一怔:“竹山不是你们杨家的老宅吗?” 杨钧:“是,老宅不卖,但铺子田地会悉数转手,其实杨家这些年,基本都在京城和江南道经营,老家这边的进项并不算大头,叛军来了又走,我爹……和其他族人觉得房州乃至关内这一块,都不大安全,走走商还可以,若要长住,唯恐根基不保。” 贺融:“那你呢?” 杨钧流露出淡淡自嘲:“我?自然是听从我父亲的吩咐了,也许会去江南,也许会留在竹山吧。” 贺融蹙眉:“我以为经此一事之后,你父亲会更器重你。” 杨钧苦笑:“我父亲的确是,但整个杨家,并非我父亲说了算。我一直未曾告诉过你,其实我并非我父亲的亲生儿子,生身之父,也非姓杨。” 既是已经开了口,杨钧就没打算遮遮掩掩,对上朋友诧异神色,他继续道:“我父亲年轻时,酷爱流连花丛,他在欢场上有位要好的女子,两人同处了几年,后来我父亲娶妻生子,又去往别处经商,两人就断了联系,若干年后,他与那女子再见时,那女子已经贫病交加,奄奄一息,身边还带着个孩子。” 贺融:“那女子就是你的生母?” 杨钧点点头:“当时我尚在襁褓,我生母托我父亲看在往日交情上,代为照顾我一二,我父亲答应了,从此便将我抚养长大,视若己出,与其他杨家子弟,并无二样,又在我十五岁那年,将我的身世告知。不过,虽然我父亲并不将我当成外人,但杨家其他人,恐怕还是有些介意的。” 杨钧既然不是真正的杨家子,那就注定他今后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杨家的家主,但凡他有一丁点这样的野心,立马就会被杨家其他人群起而攻之。 贺融:“那你的生父呢?” 杨钧讽笑:“不过是个小人罢了,我连他姓甚名谁都忘了。” 贺融没再追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重要的还是以后。 两人寻了个凉亭坐下,杨钧让跟来的仆从煮水泡茶。 茶烟袅袅,霁光映着新绿,也倒映出暖暖春景。 “你要不要与我一道回京?”贺融接过杨家仆人送来的热茶,捂在手里。 杨钧笑道:“贺三公子怎么就笃定自己很快能回去?万一几年后才能回,我也要等你好几年吗?” 也就是两人熟到这般程度了,杨钧才会这么开玩笑。 贺融:“那我们来打个赌。” 杨钧奇道:“什么赌?你几时还喜欢跟别人打赌了?” 贺融:“你猜京城多久会来人找我们回京?” 杨钧思索:“按理说,竹山一战胜利之后,朝廷早就应该派人过来了,可现在迟迟没有人来,会不会是陛下另有考量?一个月后?三个月内?” 贺融:“我猜,是三天内。” 杨钧瞪大眼:“你怎么就知道是三天?” 贺融不耐烦:“猜的,你到底赌不赌?” 杨钧:“赌!京城来人,快马加鞭,怎么着都不可能三天,要不是三天,你就输了!彩头是什么?” 贺融:“让阿嘉嫁给你?” 杨钧一口茶喷出来,咳得惊天动地。 贺融险险避开脸,但茶水还是溅上他的衣袍:“怎么着,瞧不起我妹妹?” 杨钧掏出帕子,先给他擦袍子,再随意抹了一把脸:“这种玩笑开不得!” 贺融:“我就随口一说,想娶我家阿嘉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也不是非你不可。” 其实杨家虽然商贾出身,杨钧与贺融乃至贺家交往,也许存着一丝投机心理,但当时贺家寒微,谁也不认为他们会有翻身的一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像杨钧这样的人,少之又少,贺融觉得他要是能当自己的妹婿,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如果杨钧有意,他会去帮忙说服贺泰,但既然杨钧无意,那就算了。 杨钧松了口气,一脸“你差点吓死我”的表情。 贺融:“我妹妹就那么差吗?” 杨钧苦笑:“天地良心,令妹窈窕淑女,但我也绝无半点觊觎非礼之心,只当她是自家妹妹一样的,你就换个彩头吧,若是这样,我就不敢与你打赌了!” 贺融:“那好吧,如果你输了,就与我一道回京,开个铺子也罢,找个其它营生也罢。” 杨钧:“若是你输了呢?” 贺融:“认赌服输。” 杨钧:“那就帮我煮一年的茶吧。” 贺融笑笑:“可以。” 杨钧见他成竹在胸,忍不住好奇:“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京城会在三天内来人?” 贺融:“不是从京城来。” 杨钧:“那是何处?” 贺融:“张韬。” 杨钧是个聪明人,先时只是没想通,现在被贺融一提醒,立马转过弯来:“你的意思是,朝廷会先颁旨给武威侯,再由武威侯过来宣旨?” 贺融:“金州那边已经收复,乐弼束手就擒,武威侯势必要回京复命,与其专程派人过来,倒不如顺道让武威侯来颁旨嘉奖,若是陛下想让我们回京,应该也就在这一程了。” 杨钧哈哈一笑:“那我可真希望我输,这样我这个土包子也能跟着你一道去京城见世面了!” 贺融:“衡玉,以你的聪明才智,要是困在竹山这一亩三分地,就太可惜了。” 杨钧:“三郎,我与你不同,你天生就注定是走这一条路的,竹山于你而言,不过是困龙的浅滩,暂且蛰伏的栖息之处。” 贺融:“没有谁该是注定要去做什么,路都是自己选的,但选好了,就不要后悔。” 杨钧沉默不语。 扪心自问,谁又甘愿一辈子待在竹山,为杨家守着老宅?父亲收养了他,又将一部分生意交给他打理,早已饱受族人非议,若有机会,他也愿意去证明,他父亲当年这个决定,并没有做错。 “三郎!” 遥遥地,文姜的声音传来,她的身影也在茫茫草海中出现,并且越来越近。 杨钧打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都找到这里来了!” 贺融:“衡玉,我对文姜没那心思,更不会收她当什么妾室,以后你当着她的面,别说逾距的话,免得她误会。” 杨钧敛了嬉皮笑脸,正色道:“是我口无遮拦,再没下次了!” 从贺家来到这里不是一段很长的路程,但文姜跑得快,难免气喘吁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却难得流露出喜色:“武威侯回竹山了,还带了旨意,郎君让您马上回去呢!” 虽然早有猜测,但这个消息才算是真正让贺融放下一直悬着的心。 他转头对杨钧展颜道:“看来是你输了!” 杨钧摸摸鼻子,心道见你这一笑,比幽王见褒姒笑还难,我也不算输得冤枉了。 第15章 贺家正是一派欢喜的气氛。 贺嘉走路的步子轻快得都快飞起来了,早早候在门口,跑过来一把就将贺融的胳膊抱住。 “三哥,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贺融笑道:“文姜都说了,要不我怎么会这么快赶回来?” 贺嘉噘起嘴:“就不能让我卖卖关子!” 几人一道入内,县令谭今也在,贺家人都齐了,张韬面色一整,起身走到厅堂正中,从侍从手中打开的木匣取出绢帛。 贺泰深吸口气,抚平衣袍褶皱,缓缓跪下。 贺家众人不敢怠慢,忙跟在他身后依次跪好。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闻金州战事顺遂,伪王授首,甚慰之,武威侯韬,即刻整兵,解贼乐弼回京。竹山县令谭今,守城坚贞,忠勇可嘉,迁房州刺史。” 谭今虽然高兴,却没有表现得太过意外,想必是张韬已经向他透过声气了。 张韬语气微顿,提高些许声调:“庶人贺氏泰,昔年因故流于房州,今助谭今守城,将功抵过,可赎其罪,并家人老少,随张韬回京待命。” “自古商贾重利轻义,独杨家于危难之际显忠,今赐金银各一百,绢帛十匹,特许一人入京陛见。钦此。” 众人皆行礼谢恩。 张韬上前扶起贺泰:“恭喜贺郎君。” 虽说贺泰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在听见张韬念出“回京”二字时,仍不由触动心选,红了眼眶。 十一年前,他是风光无限,人人趋奉的皇长子,尊贵堂堂的鲁王。 十一年后,他身在茅庐,衣裳破旧,数着米粮过日子,拮据窘迫,比寻常人家还不如。 他等了整整十一年,终于让他等来今天。 张韬劝道:“这是喜事,贺郎君何必伤感?” 贺泰以袖擦拭眼角,牵起嘴角道:“我这是高兴,不知张侯何时启程?” 张韬:“休整两日,便可启程,贺郎君可趁这两日与家人安排好琐事。” 贺泰忙道:“多谢张侯。” 众人笑意盈盈,眉间充溢着喜气,想到终于能够回京,连向来少年稳重的贺穆,都不由得笑容满面,让宋氏将家里刚养肥的母鸡杀了炖汤,招待客人。 谭今笑道:“何必忙活?诸位在竹山县一日,那就该我这个县令做东才是,我已命人去六味坊买下一桌酒席,待会儿他们做好了便会送来,无须劳动诸位移步。” 贺泰:“舍下简陋,恐怕难以招待贵客。” 张韬摆摆手:“谭县令既有此心,我们也就不必客气,待贺郎君去了京师,大家再想聚一聚,可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他既如此说,贺泰没再推脱,只道:“泰于房州十一载,尝遍人间酸甜冷暖,承蒙张侯与谭县令多加照拂,它日去了京师,必也铭记于心。” 谭今这会儿只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对落魄的贺家人落井下石:“贺郎君无须客气,明珠蒙尘,终归是明珠,总有一日会拭去灰尘,重现光芒,或早或晚而已。” 贺融却忽然道:“敢问张侯,谭县令既迁房州刺史,那司马匀又如何处置?” 张韬沉默片刻:“司马匀督战不力,有渎职之嫌,降为御史台侍御史。” 下州刺史是正四品下,侍御史是从六品下,司马匀看起来是被降职处理了,而且被连降两品,但能调任京城,却是每个官员的终极梦想,朝廷对司马匀的处理,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种处罚。 贺穆无法置信:“司马匀这厮差点把整个房州都丢了,若非张侯天降神兵,现在房州只怕都尽入叛军之手,他没有被砍头流放就算了,居然仅仅只是降了两品,还能调任京城,这又是什么道理?” 张韬轻咳一声:“齐王殿下为司马匀求情,说是本朝建立之初,他曾协助制定律法,陛下念及他以往的功劳,便只以降职处分。” 贺泰对司马匀殊无好感,此时听见他竟被轻飘飘放过,心中纵然对能回京再高兴,也难免生出一丝埋怨,只是这些话却不好出口,回京的喜悦终究被冲淡了些。 是夜,六味坊送来一大桌酒席,荤素齐全,菜色精致。 莫说贺熙、贺歆他们,就连贺泰,自打来到房州之后,都没吃过这样的席子了,那一口胭脂鹅脯入嘴,久违的味道,竟有种令他流泪的冲动,忙悄悄低头,揩去眼角湿润。 谭今与张韬只作不见,依旧谈笑风生,并未令贺泰难堪。 不过心情激荡的远不止贺泰一人,整个贺家,乃至仆从贺松,同样因为这个好消息而欣喜万分。 散了酒席,送走张、谭二位,各自歇下之后,宋氏回到屋中,便开始忙着收拾物什。 贺穆回来一看,失笑道:“我们还有两日才启程,明儿一早再收拾也不迟,何必急于一时?” 宋氏嗔道:“我这不是怕落下了东西,先检点检点么?” 贺穆:“我们也没什么家当,几件衣裳而已,不到半日就能收拾好的。” 他见妻子亢奋之余,还有些不安,便拉着她在床头坐下:“京城不是龙潭虎穴,陛下也不是洪水猛兽,不必担心,这几年你陪我吃了不少苦,等回到京城,这才是好日子的开始。” 宋氏绞着衣角,迟疑片刻:“你说咱们去京城之后,皇帝陛下会不会觉得我身份地位配不上你,给你另行婚配?” 贺穆哭笑不得:“我还当你在紧张什么!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陛下虽是九五之尊,也断不会干出拆散他人姻缘的事来。” 宋氏欲言又止,担忧并未因此减少半分。 她的猜测不是毫无缘由,当初宋氏嫁给贺穆时,虽也知晓贺穆身份,但贺家只是被流放至此的庶人,看不到半点回京的希望,甚至随时有可能重新获罪,朝不保夕,所以宋氏的父亲极力反对这桩婚事,还是宋氏一意孤行,父母拗不过她,后来方才答应。 但眼下,贺家不仅能够回京,而且极有可能恢复从前的身份。 在小县城中识文断字,堪为良配的宋氏,到了京城,就什么也不是了。 高兴之余,她不免勾起内心深处的忧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贺穆握住她的手:“放心吧,就算陛下有这个念头,我也会拒绝的。只要有我一日,就有你的一日。” “夫君……”宋氏心头一甜,却是落下泪来。 贺穆啼笑皆非:“难不成还要我发誓,你才信?” 宋氏忙抓下他的手:“别!” 贺穆揽上她的肩膀,轻轻叹息:“其实你也不用担心太多,我们这一去,还不知前路如何。” 宋氏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怎么说?” 贺穆:“圣旨里只让父亲回去,是否复爵,恢复身份,去了之后如何安置,却一概没提。说不定回去之后,我们还是一介庶人,在满京城的权贵中抬不起头。” 宋氏抓住贺穆袖子,紧张道:“那可怎么办?” 贺穆拍拍她的手:“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这次能回去,是皆大欢喜,更是好消息,明儿你带着阿歆去跟岳父岳母道个别吧。” 他们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忐忑的不止宋氏,这一夜,贺家不知有多少人彻夜无眠。 两日眨眼就过,到了启程那一日,张韬派人驾了三辆马车过来,一辆给贺家人放行李,一辆坐女眷,还有一辆给贺泰和其他人,考虑很周到。 连贺泰都忍不住私底下与儿子们说:“武威侯打仗了得,为人处事也浑不似武将出身。” 贺秀贺湛不愿坐马车,则与张韬一道在前头骑马。 谭今不必去京城,等新县令来上任交接之后,他就要去房陵赴任。 周翊因辅佐谭今守城有功之故,受张韬举荐表功,也跟着被授予房州市令一职,继续跟在谭今身边。 谭今带着周翊亲自前来送别,连带送了贺泰不少礼物,其中还有些金银铜钱,说得也很动情:“贺郎君与我同住竹山数载,更有患难之谊,此去京师,费钱之处必定颇多,多带一些,也能便宜行事。” 其实在竹山一战之前,两人还真没什么往来,但谭今能说出这番话,贺泰也很感动。 一行人送至郊外亭子,张韬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谭兄请回吧!” 谭今带着竹山县大小官员,朝张韬施礼:“张侯慢走,此去千里之遥,还请多加保重。” 张韬微微颔首,掉转马头,手下将领带着士兵,连同贺家人一道,浩浩荡荡,渐渐远离谭今等人的视线。 周翊见谭今久久未动,打趣道:“使君莫不是想跟着上京?” 谭今扶正头冠,白他一眼:“我只是在替贺郎君的前程担心。” 周翊:“我倒觉得,使君前程,更令人担忧。” 谭今一愣:“为何?” 周翊:“司马匀是走了,但房州大小官吏,可是一个没动,那些人早已形成利益同盟,使君骤然插入其中,岂不如同外人一般,若想有所作为,恐怕还有许多事要做。” 谭今垮了脸:“哎,你这么一说也是,我还不如当回我的竹山县令算了!” 周翊笑道:“辞官一身轻,届时就半点烦心事也没了。” 谭今冷哼一声,甩袖就走:“我要是辞了官,看你还上哪儿找个像我这么胸怀博大,海纳百川,处处容忍你言语无礼的上官!” 真没见过这么自己夸自己的,周翊差点喷笑。 …… 这次杨家奉命上京陛见,去的不止一个杨钧,还有杨钧的堂兄杨浩,据说年轻有为,精明能干,是杨家下一任的家主。 杨家有自己的马车随同上京,但杨钧却没有与他们一起,反倒过来和贺家人同行。 “为什么是杨浩去陛见?留下来帮忙的明明是你。”马车内,贺融道,“若你想陛见,我可以请张侯出面,向陛下陈情,陛下若知你才是当初留守的杨家人,想必也更乐意见你。” 杨钧苦笑:“不必了,我知你心意,但如果这么做,我从此在杨家,就只能被孤立了。” 贺融冷笑:“当初谁也不知道留城是否有命在,他们既然想要富贵,就该亲自犯险,让你去冒险,自己却捡现成的果实,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处?” 杨钧心头微暖,旁人都以为贺融少年老成,加上腿脚不便,性情有些沉默,杨钧与他相处日久,自然知道贺三郎并非如此,不过外冷内热,容易为人误解罢了。 他笑道:“说到底,无非他们觉得我不是杨家人,身上没有杨家血脉,我也已经习惯了。这些年我为杨家赚了不少钱,杨家给我庇护,让我立足,这份恩德我已经还了,真正待我有恩的是父亲,我只是不希望父亲为难。倒是你们……父亲在京城为我租下一座宅第,我特地让他选一间大些的宅院,若到了京城,陛下没有赐宅,你就与贺郎君他们先到我那里去落脚吧。” 杨钧考虑得很周全,这些事情没有与贺融说,就已经安排好了。 外面不时有风进来,春日的风并不萧瑟刮脸,相反还伴着若有似无的草木香气。 车帘子随着马车颠簸震动,时而被风吹开半面。 贺融看见两旁萋萋新绿,柳上春归,也看见了天阔云高,飞雁掠虹。 他摩挲着身边竹杖,笑了笑:“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长安,天下之脊,中原龙首。 万里行路,始于足下。 …… 十多日的旅程,舟马劳顿,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 江天映日,千树葱茏,碧瓦浮光,明宫绕云。 街衢巷陌,物华琳琅,人相笑语,接踵摩肩。 这就是长安。 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梦中想象再多,也描绘不出长安的雄伟。 不同于竹山那等小县城,哪怕是房州治所之房陵,也无法与这座城池相提并论。 鼻间飘过隐隐香风,视线所及,俱是鳞比栉次,高墙青砖。 就连寻常百姓身上穿的衣裳,言谈举止,似乎都比房州人来得精致斯文。 当年离京时,贺僖贺湛等,正是五六岁堪堪懂事的年纪,如贺穆贺秀,也已成为挺拔少年,长安于他们心中,留下了一个模糊巍峨的印象。 这个印象支撑着他们度过了十一载的流放岁月,也承载了他们曾经的美好印记,然而当他们再次回来,所有人发现,这个地方,比他们回忆里的还要美。 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美。 贺穆几个不由红了眼眶。 “父亲,我们为什么不能跟着张侯他们进去?”年仅十二岁的贺熙不解道,离京那年,他仅仅周岁,这些年都在竹山长大,京城对他而言,同样只是一个充满新鲜感的地方。 朝廷大军归朝,且是大胜而归,宗正寺会有专门的迎接仪式,张韬带着士兵先入城,贺家并杨家的马车则由宗正寺指派的一名官员带路,从另外一个门入内。 贺泰道:“只有皇帝祭祀天地,大军出战或凯旋,方可由明德门进出,我们要走的是延平门。” 这些常识,已经牢牢铭刻在他的脑海,贺泰几乎想也不用想就能解答,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令他五味杂陈,酸涩满怀。 马车入城,在宽敞平坦的青石板上辘辘驶过。 杨钧等人与贺家道别之后,马车分道扬镳,杨家在京城有宅子有分铺,无须旁人担心。 “前方就是西市,长安有东西两市,其中又以西市最多奇物,商人自西域带来的香料玛瑙,没有你买不到,只有你想不到的,所以又被称为‘金市’。” 贺熙好奇:“那有吃的吗?” 贺泰笑道:“自然有,杏仁糕端出来之后,用刚热好的槐花蜜淋上去,那香气在铺子外头都能闻见。还有鲜笋汤,这个时节的春笋最是鲜嫩,切好之后放在用猪骨头和鸡骨头熬出来的高汤里涮一涮,脆而入味,口齿留香。” 不由自主地,但凡看见一丁点熟悉景物,他就忍不住指点起来,说完又失笑:“瞧我,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些食肆说不定早就易主了!” 袁氏在一旁没有言语,默默伤感。她能当鲁王侧妃,虽非名门世族出身,必然也是良家女,未出嫁前,西市同样是常逛常玩的地儿,如今望去,繁华如故,人却不是那些人了。 贺熙没有长辈那么多的感怀,他只听得口水都快下来了:“那我们住在哪儿,离西市近吗?父亲,我以后能不能出门去西市逛?” 贺泰还未回答,马车就已经停下。 “贺郎君,到了。”带路的官员在外头道。 众人下了马车,贺泰先时还不敢确认,待真正站在那座熟悉的宅第面前,不由彻底愣住,小心翼翼询问:“黄主簿,这是我们要落脚的地方,莫不是走错了?” 挂着“鲁王府”的匾额,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摘了,但这两扇大门,门口石狮子,乃至周围街景,贺泰又怎么会不认得? 黄主簿笑道:“没错,就是这儿,里头已经着人打扫过了,贺郎君里边请。” 十一年前他还未当官,对于贺泰,黄主簿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先时上面让他来办这桩差事的时候,他还为难了许久,不知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贺泰。 太热情当然不行,对方现在虽然进了京,却还是庶民;太疏离肯定也不行,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哪天心血来潮就恢复鲁王的爵位,毕竟不仅赐原鲁王宅给贺泰居住,还让宗正寺的人出面接待,似乎表明皇帝并没有放弃长子。 黄主簿引着贺家人入内,状若无意道:“这宅子,一直没有人住过。” 贺泰有些高兴,忍不住试探:“我们如今毕竟只是庶民,住在这儿会不会不妥?” 黄主簿:“贺郎君放心,一切都是上边吩咐的,我如何敢擅自做主?” 这说明让他们住在这里,起码是经过皇帝首肯的,但皇帝暂时还没有恢复他爵位的打算。 贺泰:“那陛下……可有说何时召见我?” 黄主簿摇摇头。 贺泰难掩失望之色。 这座宅子本就是众人住惯了的,根本无需黄主簿介绍,他也没有继续留下讨人嫌,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宗正寺很周到,不单派人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了,连带被褥也都铺上了,只是没有粗使丫鬟,也没有任何食物,一切都得自己动手,好在灶房里有柴禾,还有些白米,文姜与贺松马上生火做饭,为众人准备午餐。 长途跋涉,所有人都疲困交加,贺歆在母亲宋氏怀里早就睡得天昏地暗,贺泰见状道:“既然还是回到这里,就按照从前的屋子来住吧。” 袁氏道:“郎主,七郎离京时才刚满周岁,如今业已十一,从前在竹山,房子狭小,迫不得已,才与二郎同住一室,如今却不好再烦扰他二哥的,不如让他单独住一个屋子。” 贺泰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这种小事你做主就好,反正宅子够大,一人一间也足够的。” 贺穆是长子,自然还住在原来的院落,但从前在鲁王府,因为几个孩子年纪还小,都是住在一个院落的。 现在贺穆已经成婚生子,肯定不能再这么安排,袁氏就给几人都各指了一个小院子,因顾及贺融腿脚不便,还给他找了离正门最近的屋子,方便他出入。 贺泰现在没有正室,家里大小琐事都是袁氏在操持,实际上已经等同主母,这些年大家患难与共,贺穆他们对这位庶母也颇为敬重,闻言都没有异议。 此时米饭也已蒸好,没有菜,就着从竹山带来的腌菜下饭,众人草草吃完,就各自回屋歇息。 要说喜悦,其实也不是一点都没有。 毕竟从逼仄阴暗的屋子,搬到宽敞明亮高阔的大宅子,连被褥似乎都变得格外柔软,除了贺泰,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不是不高兴的。 长安居,大不易,可如果有片瓦遮身,又有谁不愿意住在这片繁华之地呢?更何况这是他们曾经的家。 贺湛轻轻摸着身下的被褥,感受手掌传来的柔软顺滑。 屋子毕竟积年没有住人,哪怕已经打扫过,依旧飘荡着一股潮湿尘土的味道,他对四周陈设依稀还有些印象,曾经挂在门口的珠帘,放在窗边的宝石桃花盆景,俱已没了踪影,也不知是抄家的时候被顺手抄走,还是被宗正寺奉命查封了。 记忆里会唱童谣哄着自己入睡的生母,已经在十一年前就没了,贺湛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想起贺融。 这里对于三哥来说,更是一个伤心地吧。 毕竟他的生母…… 想及此,贺湛一刻也坐不住了,起身就朝外面走去。 屋子空荡荡的,贺融果然不在,贺湛有些担心,原想去大哥那里问问,脚步一转,又去了另一个方向。 燕游居是早年鲁王府里的一处景致,春夏之交,这里花开繁盛,常有燕蝶萦绕不去,后来被当时的鲁王妃,拨给贺泰两名妾侍居住,其中就有贺融的生母赵氏。 后来禁军从此处搜出巫蛊邪术,赵氏也就是在这里,被皇帝派来的禁军盯着自缢的。 这就是为什么庶母袁氏刚才分配屋子时,有意无意,独独忽略了此处的原因,无论从什么角度,这都是贺家人不愿意去回想起来的往事。 贺湛刚踏入这里,就觉得比别处来得阴冷,这些年无人打理,原本花木就多的院子更加枝叶森森,暖洋洋的落日余晖,在这里几乎是照不到的,院子并不荒芜,相反生机勃勃,但却因此显得凄凉阴森。就算突然有个鬼魂从旁边冒出来,贺湛也不觉得奇怪了。 看贺融站在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面前,贺湛就知道,那间屋子一定是赵氏自缢的地方。 “三哥。”他轻声道。 贺融没有回头:“我已经快忘记,这里是什么样子的了。” 贺湛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年的事情,家人讳莫如深,后来他陆陆续续从大哥二哥嘴里听到一些,年岁渐长,他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以赵氏当时在鲁王府的地位,要说她处心积虑帮父亲谋害先太子,贺湛是不信的,赵氏根本没那个能耐,也没那个地位。她要么是被利用了,要么是冤枉的,总而言之,背后那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赵氏成为一枚废棋,当然只有死路一条。 但看到贺融的背影,贺湛内心还是浮起一丝难过。 他的生母也死了,却是流放途中病死的,贺湛虽然伤心,但起码不用像贺融这样,无法光明正大地祭拜,还要背负着生母的罪名。 “三哥,天冷了,回去吧,文姜肯定已经做好饭了。” 他搭上贺融的肩膀,一面从怀里摸出帕子,心里已经做好贺融泪流满面的准备。 贺融转过头,脸上没有一丁点泪痕,面色如常,淡定沉稳。 贺湛往外掏帕子的动作生生顿住。 贺融有点好笑:“你做什么?” 贺湛把帕子塞回去,尴尬一笑:“没什么,我还以为……” 贺融:“我没事。” 贺湛原有许多劝慰的话,此时却半句也说不出口,反倒把自己憋得慌。 “我知你关心我。”贺融拍拍他的肩膀:“但人生下来,总要面对许多坎子,要是连这都迈不过去,还谈何以后?” 贺湛哭笑不得:“你也就比我大两岁!” 贺融笼着袖子:“所以一辈子都是你哥啊。” 贺湛实在受不了这里的阴冷:“行行行,亲哥,吃饭去吧!” 贺融笑起来,任由对方拽着往外走,在迈出门槛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紧闭的房门后面,似乎一直有个人坐在那里,温婉娴雅,低头绣花,岁月流转,从未变过。 …… 京城从来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何况贺泰回来并不是秘密,皇长子回京的消息很快传遍了。 但昔日王府依旧冷冷清清,无人上门,因为大家都在观望,观望皇帝的态度。 不仅旁人在观望,贺泰自己心里也急:亲爹总算是让他回来了,可回来之后呢? 现在一无爵位,二无差事,三无俸银,他们住在原鲁王府里算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不说,京城物价太高,家境殷实的三口之家尚且要勤俭节约,更何况贺家有一大家子,现在他们就靠着当初谭今临别赠与的那些财物在过日子呢! 他心急火燎,加上从竹山过来一路辛劳,没几天就病倒了。 也不知皇帝是不是一直有派人关注他们,贺家人刚从街头巷口请来一位坐堂大夫,后脚朝廷的太医就上门了。 与太医一道的,还有贺家的老熟人——当日去贺家秘密宣旨的那位内侍马宏。 他也带来了皇帝的旨意:让贺泰入宫觐见。 第16章 长安既然没变,皇宫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变化,红墙绿瓦,巍峨高阔,仿佛还是离开时的样子。 变的是人,是旧时模样。 因着生病这一出,贺泰对陛见,已经没了之前那种兴奋忐忑的心情,等看见他那久未见面的父亲时,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草民贺泰,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跪拜,行礼,从小就刻入骨血的礼仪,时隔十一年,虽然有些生疏,可依旧分毫不错。 “抬起头来。”等了片刻,才等到回应。 贺泰依言抬头,感觉到前方无形压力,心跳又不自觉加快。 他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竭力定下心神,两人之间有些距离,贺泰看不清楚,不得不眯起眼睛,但他随即意识到这举动有些不敬,忙又低下头。 “你见老态了。”然后他就听见父亲叹了一声。 来之前,贺泰已经准备好诸般说辞,譬如皇帝如果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他要怎么回答,如果问他这次竹山之战的表现,他又要如何回答。 但设想了一大堆的答案,都抵不过这一句话。 那一瞬间,贺泰想起了十一年前的往事,想起他曾经声嘶力竭在这间紫宸殿内为自己辩白,可终究还是被废为庶民,流放房州。 他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伏下身躯,颤抖不止。 皇帝制止近侍想要上前的动作,走到贺泰面前,摸出帕子,亲手递出去。 贺泰抽抽噎噎接过帕子,谢了恩,终于得以近距离看见皇帝的容颜。 十一年不见,他爹除了多了些白发之外,容貌几乎没有大改,反观是他自己,满脸沧桑,两鬓生灰,出去说他是他爹的爹都有人信。 贺泰心下苍凉,擦去眼泪,勉强笑道:“这些年,儿子在外,无一时不想着父亲,想着您老人家的龙体,如今见您气色红润,龙体康泰,儿子也就放下心了。” 方才他端详皇帝的时候,皇帝其实也在端详他。 长子后背微微佝偻,不复从前的挺拔,眼睛似乎也不大好了,整个人的精气神几乎被摧毁殆尽,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任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这一幕,也不能不恻然,更何况,他们原本应该父慈子孝,共享天伦。 皇帝又叹了口气:“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听见这句话,贺泰浑身寒毛霎时竖立,打了个激灵。 他绝不会忘记,当年他被下令流放的前一个夜晚,就是在这里,同样是父子相见的场景,他的父亲,尊贵的皇帝陛下,也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时隔十一年,又是一模一样的问题! 贺泰心跳如擂鼓,呼吸一点点粗重。 他其实并不算愚钝,只是在需要时时刻刻保持警醒的皇家,脑筋有时候总转不过来,但他很清楚,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甚至关乎自己以后的处境和命运。 十一年前,他带着几分赌气地说道:陛下说我错了,那我便是错了吧! 然后回答他的是皇帝的一声冷笑,和一句“那好,既然知错,就该承担错误的后果,从今日起,朕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了”。 贺泰想起临行之前,他如同在竹山时一般,将几个儿子召至跟前问计。 当时长子贺穆劝他皇帝说什么就认什么,起码表现出诚恳知错的态度;次子贺秀提议将他们在竹山猎的猎物和干货奉上,以表心意;三子贺融猜测皇帝可能会重提先太子旧事,让父亲以“涕泪悔意”来打动皇帝;五子贺湛则建议父亲对祖父晓以亲情,陈述他们在竹山时的困苦,以此让皇帝心软。 平心而论,这几个人的意见都足够老成中肯,以贺家几兄弟的年纪阅历,能提出这样的建议,全因这些年流落在外,苦难磨砺。 但此刻贺泰心慌意乱,被皇帝问得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选择谁的答案,下意识就蹦出一句话:“儿子、儿子是错了,但都是无心之失……” 皇帝的脸色立马沉下来。 贺泰慌忙补充:“当年贺琳勾结贺祎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儿子委实、委实没有参与啊!先太子也是儿子的兄弟,儿子便是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做出在家中窝藏巫蛊咒害先太子的事……” 他越说越是觉得自己委屈,忍不住悲从中来。 哭诉戛然而止,贺泰直接被踹倒在地! 惊恐盖过了肩膀传来的剧痛,他猛地抬头,表情呆滞,双目圆睁。 不单是贺泰,旁边的马宏也吓了一跳。 皇帝冷笑一声,手指点点他:“朕还以为你在外头过了这么些年,应该学聪明一些,没想到这十一年跟白过似的,依旧那么蠢!” 贺泰赶忙跪行两步,重新跪好:“陛下……父、父亲,恳请父亲开恩!” 皇帝气得又要给他一脚,贺泰这回学聪明了,赶紧换个方向跪好,可怜巴巴看着他。 “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错,你是没胆子掺和谋反的事,但当时跟贺琳书信往来,暗中勾勾搭搭的那个人,难道不是你?!” 贺泰呼吸一滞,心头狂跳! 自己当时已经足够小心,而且在贺祎与贺琳谋反事迹败露之前,立马就把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信件都烧得一干二净,但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了。 看着他的神色变幻,皇帝冷笑:“没想到朕知道是吧?你想着有先太子在,反正皇位也没你的份,就也抱着看好戏的心思,顺便再暗中跟贺祎勾搭一下,看能不能从中渔利,又或者,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吧?” 贺泰脸色煞白,不断叩首:“父亲,儿子知错了!当年儿子年轻气盛,一时糊涂,所以铸下大错……这些年儿子在外头日日反省,早已知道自己当年实在是愚不可及,贺祎狼子野心,岂可为谋?儿子那会儿压根就没想过跟着他们做那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是他们找上门来,我实在推却不过,方才敷衍几回,后来那些事,我对天发誓,是一件都没有参与!” 皇帝冷冷道:“你但凡参与一件,朕也不可能让你回来了。” 贺泰心中一寒,不敢说话。 皇帝:“还有在家中私藏巫蛊,咒害先太子的事……” 贺泰喊冤:“父亲,书信往来的事,儿子无可辩驳,但这私藏巫蛊,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干啊!先太子与我,毕竟是亲手足,我又如何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皇帝:“就算巫蛊之事与你无关,但鲁王府难道不是你的地盘?在自己家里,神不知鬼不觉被人藏了巫蛊,你还有脸跟朕喊冤?” “赵氏不过是你府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妾室,但她究竟是受人指使,还是被人利用,又或者是她身边人做的手脚,你当时查过没有?查出来没有!” 贺泰面露羞愧,无言以对。 皇帝哂笑,负手踱步:“你连自己的小家都管不好,还敢搅和进贺祎他们的事,想从中渔利?朕看你是不自量力!” 贺泰深深伏下身子:“您教训得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儿子一样都没能做到,实在愧对自己的身份,您将我废黜流放,其实是用心良苦。” 这番话不似作伪,可见出去十一年,也不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皇帝微微缓下脸色:“生在天家,旁人一辈子汲汲营营的荣华富贵,你与生俱来就有,可并不代表你有资格拥有这些,如果没有相应的才德,到头来,只会跟贺祎、贺琳,甚至是乐弼那些人,一个下场。” 贺泰拭泪:“是,房州地处偏狭,四周山陵环绕,本就比不得江南富庶,这些年儿子待在那里,也体察了不少民生疾苦,亲眼所见,方才发现自己从前碌碌无为,得过且过,实在辜负了君父的栽培之心!” 皇帝嗯了一声:“叛军围攻竹山,以你从前的性子,必然是坐立不安,甚至要弃城而逃的,朕没想到你这次居然选择死守到底,可见这些年的机遇磨砺,也是有好处的。” 贺泰:“梅花香自苦寒来,儿子从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其实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轰轰烈烈拼他一场,就算我不再是鲁王,也是父亲的儿子,哪怕战死竹山,方才不辱没了这个姓氏。” 他觉得自己这番应答已经足够得体,说完就忍不住微微抬首,偷偷瞄了皇帝一眼。 皇帝喜怒不辩:“听说这次你家五郎杀敌过百,表现不错。” 贺泰精神一振:“是,还有大郎与二郎,若无他们拼死出城求援,只怕张侯抵达竹山时,就只能给我们收尸了。” 皇帝:“朕晓得了,这次你们千里迢迢来京,一路跋涉,必定辛苦,先好好休息数日吧。” “那……”贺泰鼓起勇气,“儿子能常常入宫探望您么?” 皇帝似笑非笑:“你现在不过一介平民,自然非召不得入宫,怎么,忘了规矩?” 贺泰连称不敢。 皇帝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问了一大堆话,顺便挨了一顿骂,到头来,别说复爵了,甚至连半点赏赐也没有,贺泰满肚子怨念,却不敢说什么,赶紧退出紫宸殿,随着殿外内侍离开宫门。 回到家中,面对翘首以盼的儿子们,贺泰满脸意兴阑珊,也懒得重复金殿问答了,只大略说了一下,众人也都难掩失望之情。 贺融问:“陛下可有提及和亲之事?” 贺泰摇头:“半个字都没提,我自然也就不问了,省得还提醒他老人家有这么回事。” 见几个儿子都望着自己,他苦笑一声:“你们三个姐妹,如今只剩嘉娘一人,为父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想让她离家远嫁!” 贺穆安慰道:“陛下既然召我们回来,必然有所安排,来日方长,父亲不必着急。” 贺泰唔了一声,依旧没什么精神。 太高的期待引来巨大的失望,他索性什么也不管了,成日在家中睡觉看书,半步都不迈出家门。 全京城的眼睛,几乎都在盯着贺泰与皇帝的这一次会面,如果皇帝为贺泰复爵,隔日鲁王府的门槛就会被人踩烂。 所有人都觉得,事情过了那么多年,贺泰毕竟是被牵连的,又是皇长子,皇帝就算不给恢复爵位,起码也会封个公侯什么的,让儿子荣养京城。 但会面之后,一切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皇帝甚至连半点赏赐都没有,只让宗正寺恢复贺泰一家作为宗室的禄米配给,满足他们基本的生活需求,仅此而已。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不想为皇长子恢复身份,又为何要让他们回来?仅仅是因为年事已高,想念儿子吗? 上边既未动,下面的人也就没动,原鲁王府依旧门庭冷落,里边的人也都深居简出,几乎不怎么出来,与那整条街上的其它邻居相比,实在过于安静了。 贺泰意气消沉,贺穆坐立不安,其他人倒还好,贺融知道回京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不可能一帆风顺,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期望,现在每日读书写字,伺弄花草,也挺悠闲。 倒是贺湛,明明有自己的屋子,晚上却还要过来与他同榻而眠,帮贺融按摩伤腿,活络通经,贺融本不是喜欢劳烦别人的性子,但对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却总狠不下心推却。 过得几日,皇帝忽然下了两道旨意:贺湛在竹山之围中守城有功,入禁军北衙任职;贺穆、贺秀、贺融、贺僖、贺熙等其余子弟,则入崇文馆就学。 第17章 本朝禁军分南衙与北衙,不仅随扈御驾,也拱卫皇城,其中南衙多为良家子弟,由尚书仆射,也就是宰相兼领,北衙则多为勋贵子弟,由皇帝直接指定心腹大臣统领。 皇帝不给长子复爵,却让贺湛进了禁军北衙,于是许多人猜测,陛下可能真的仅仅是年事已高,思念儿子,所以想让长子一家回来团圆,共叙天伦。贺湛在竹山之围中表现出色,有功当赏,让他进了禁军,赐予一份差事,也算说得过去。 不久前才在金殿被老爹踹了一脚的的贺泰,绝对不会认为他爹真是什么“年事已高”,在他看来,他爹压根就没有原谅他的意思,但能回到京城,总比还待在竹山好百倍。 最起码如今贺家人都重新上了宗室谱牒,不再是“游魂野鬼”,自己也不用再像在竹山那样,织草席草鞋来贴补家用,想想那段日子,贺泰几乎能哭出来。 旨意下达之后的翌日,贺湛特地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新衣裳,去北衙报到。 估计是已经得到上头吩咐,禁军统领季嵯季大将军竟亲自接见了他。 “到京这些天,五郎想必去东市和西市逛过了?” 对方态度出奇和蔼,贺湛有些受宠若惊:“只入城那日遥遥看过,还未仔细逛过,不过幼时曾随兄长去过,如今不知有何变化?” 这些天他们身份未明,也不知皇帝要如何安置,为了低调行事,贺穆让几个弟弟都不要出门,贺熙与年幼的侄儿贺歆,虽然对那天看见的西市眼馋不已,也只好捺下性子待在家里。 老二贺秀也很想到禁军来,他本来就是个舞刀弄枪的性子,奈何却被塞到崇文馆读书,简直是要了命,对贺湛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还去求父亲贺泰进宫帮他说情,让他也去禁军,但贺泰被皇帝那一脚踹怕了,坚决不愿入宫,让贺秀先忍忍。 今日贺湛来禁军报到,贺秀也跟着其他兄弟,垂头丧气去崇文馆上学了。 季嵯笑道:“变化的确挺大,东西两市的规模都扩大了一些,来自西域的各种新奇玩意也多得很,等你有空,不妨去走走。北衙有羽林、龙武、神武、神威诸军,你想去哪里?” 贺湛:“湛初来乍到,许多事都懵懵懂懂,也不知具体职责,但凭将军吩咐。” 他的实诚让季嵯脸上笑意更深了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名号不同,各有统属罢了,既然如此,你就去羽林军吧。走,先去换上羽林卫的军服,我带你去转转。” “是。” 北衙军营位于皇城北面的重玄门外,贺湛跟着季嵯骑马过去时,北衙士兵正在进行日常操练。 要说北衙士兵也不少,有身份有背景的更多,可没有哪一个是大将军季嵯亲自带来的,所以季嵯一出现,眼尖的人立马注意到他后面的贺湛。 一传十,十传百,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他身上。 贺湛眉清目秀,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举目四顾,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羊。 “傻不拉几,一只嫩羊儿!”队伍里有人嗤笑。 周围人心照不宣,都跟着笑起来。 “他该不会是季家哪位子侄吧,张六郎,你与季家熟,应该认得出来吧?”也有人在打听。 “没听说季家有这么个人,不过我倒是知道,陛下让皇长子家的五郎入禁军北衙当差。” “不会吧,瞧他那样儿,哪里有半分天家贵胄的气度?” “人家在乡间长大的,还要有什么气度,说不定连大字都不识两个!” 说这话的正是方才骂贺湛“嫩羊儿”的宋蕴,他来头不小,乃是齐王妃宋氏的亲弟弟。 其他人知道贺湛身份,也许还要顾忌几分,宋蕴却不用,皇长子家的一个庶子,还不值得他另眼相看。 听见宋蕴的话,边上的人又笑了起来。 贺湛对这一切全然不知。 他跟着羽林卫统领程悦一道,送走季嵯,又听程悦道:“你既入了羽林军,陛下也未吩咐格外照顾,便须如其他人一般,从普通侍卫做起,你可有意见?” 季嵯虽然是所有禁军的头儿,但他并不负责下面具体的管理,北衙四卫,都有各自的统领,程悦才是贺湛的顶头上司。 “卑职一切听从程将军安排!”贺湛拱手道。 程悦其实对贺湛这副温和得在他看来有点怯弱的模样不太满意。 捷报上说竹山之围中贺湛杀敌上百,在程悦看来,这个数字肯定是地方官为了给皇长子脸上贴金,故意夸大了。 但羽林军内勋贵子弟遍地,多贺湛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程悦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羽林有飞骑之称,是四军之中的佼佼者,你若肯下苦心,假以时日,必然有所成就。陈谦的队伍正好还差个人,你去他那里吧,该怎么操练,跟着他们做就是。” 说罢程悦将那名叫陈谦的百夫长喊过来,让他把贺湛编入队伍,陈百夫长的脸色有点微妙,却也不敢拒绝,当即领命,带着贺湛往自己的队伍里走。 远离了程悦的视线,陈谦半句话也没与贺湛多说,贺湛没找着搭话的机会,只好站在队伍里,跟着其他人进行操练。 百夫长让队伍里所有人两两一组,练习摔打,跟贺湛搭伴的人没有出手,反倒扑上来将他搂住,假作使劲,实则凑上来借机搭话。 对方小声问:“喂,你就是贺家五郎?” 贺湛:“不错,在下贺湛,请问你是?” 对方嘿嘿一笑:“我叫张泽,我大伯是武威侯张韬。” 贺湛惊喜:“原来是张侯侄儿,果真有缘,在竹山若无张侯,我们恐怕就没命了,我父亲至今对张侯之恩念念不忘。” 张泽笑嘻嘻:“不客气,你来得正好,这下总算有人陪我一起挨骂了。” 贺湛:“??” 他哭笑不得:“我看程将军和陈百夫长都不是那种人吧?” 张泽:“我头一天过来,也和你一样天真,北衙这地方,虽说大多勋贵子弟,可也有不少平民出身的士兵,陈谦手下带的人,除了我之外,全是良家子弟,你说他们能不孤立我吗?好在,现在又多了个你。” 最后的语气居然很庆幸。 贺湛嘴角抽搐:“可你不是张侯的侄子么,为何不去别的百夫长手下,这对你不难吧?” 张泽唉声叹气:“别提了,就是我大伯特意跟季大将军说,让我待在这里的,说是想磋磨我的性子,也让我多交交朋友。” 贺湛心念一动:“张侯用心良苦,听说陛下近年大力提拔平民子弟,虽说门第之见一时无法消除,但季大将军就是平民出身,你出身侯门,平日里该认识的也都认识了,多与认识些新朋友,的确没什么坏处。” 张泽奇怪:“你不是刚来京城吗,怎么打听得这么清楚?” 贺湛笑道:“我三哥怕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会受欺负,托人帮我打听的,他有个朋友家里在京城经商,这些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 张泽羡慕道:“你三哥对你真好!” 他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每回听见这样的话,贺湛都会暖暖一笑,心里说:是的,我三哥对我,对家人,真的很好。 只是贺融身有残疾,哪怕再好,在别人眼里,都是有缺陷的。 没有眼光的人,未必能看出三哥的好处,但贺湛觉得,三哥也无须这些人的高看。 张泽还在继续抱怨:“我那几个哥哥都只会欺负我,连勾栏院也不肯带我去。” 贺湛:“……” “你们在作甚!”平地一声大喝,吓得张泽差点踩滑摔倒。 陈百夫长大步走过来,凌厉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过:“我让你们练习背摔,你们俩抱一块儿鬼鬼祟祟作甚!” 张泽挺起胸膛:“贺湛不懂军中武艺,我在教他呢!” 陈百夫长环着胳膊:“抱在一起说悄悄话教?” 张泽:“我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陈百夫长冷笑:“那两位就请绕着校场跑上五圈,慢慢聊吧!” 张泽张口结舌:“这、这太狠了吧,陈大哥,三圈差不多吧?” 陈百夫长:“六圈。” “什么?!”张泽一蹦三尺高。 陈百夫长:“或者回头我去跟张侯说你又想偷懒了。” “卑职领命!”没等张泽再次嚎出来,贺湛拉了他就开始跑。 张泽叫苦不迭:“校场这么大,五圈跑下来真会死人的!” 贺湛:“现在慢些跑,不要一开始就跑那么快……陈百夫长还真是公正无私啊!” 刚跑了半圈,张泽就开始气喘吁吁:“他是我大伯的亲兵,因伤退了下来,我大伯为他在禁军中谋了个职,他虽然挂着百夫长,但其实是帮、帮程将军操练士兵,我大伯特别叮嘱他要对我、对我严加管教,于是我就惨了!” 贺湛心想,早知道他就不该跟张泽搭话。 张泽的体力委实太差,三圈下来,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在地上磨,一只手还拽着贺湛的胳膊,说话像快要断气:“我、我不行了,要是我死在这里,你就、就帮我回去报个信儿,让、让我大伯他们多给我烧两个水晶肘子……” 贺湛无奈:“你大半个身子都挂在我身上,是我在拖着你跑好不好?” 张泽说话都带着哭腔了:“可我两条腿也在动啊!” 等他们跑完五圈,校场上士兵的训练也都告一段落,陆陆续续前去吃饭,张泽半死不活瘫倒在地上,恨不得化成烂泥就此跟大地融为一体。 贺湛弯下腰,扶着膝盖微微喘息,却没有马上坐下。 张泽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怪物:“你就不累吗?” 贺湛:“还好。” 张泽怪叫:“这叫还好,你真是新兵吗!” 贺湛笑道:“我从小在乡间长大,时常跟着我二哥上山打猎的。” 张泽兴致勃勃问道:“山上有什么?猎物多吗?你猎过老虎没有?” 贺湛正要作答,一行人自不远处行来,他们身上穿着与贺湛他们样式差不多的甲胄,只有胳膊上所系的标记不同。 贺湛仔细认了一下,发现对方好像是神武军。 张泽翻了个白眼:“又是他!” 贺湛:“谁?” 张泽闷哼:“宋蕴,齐王妃的弟弟,当今陛下宋昭仪的堂侄,因是老晚来子,宋家都快把他宠上天了!” 贺湛有些迷惑。 张泽:“这你三哥就没跟你说过了吧?宋昭仪跟宋蕴姐弟都是出自宋家,但宋家是个大家族,齐王妃是嫡系,宋昭仪是旁支,所以一个能当正妃,一个入宫当了昭仪。不过嘛,大家都是亲戚,所以宋蕴姐弟见了宋昭仪,私下也要叫一声姑母的。” 贺湛点点头,懂了。 宋蕴走到他们面前,上下打量,哎哟一声:“你们这是犯了什么错?除了张六郎之外,我还没见过刚来第一天就被罚跑的人,羽林飞骑出了你们两个,还真是丢大脸了!” 张泽也不装死了,一骨碌爬起来,沉下脸色:“宋蕴,你说我就罢了,贺五也是你说得的?” 宋蕴挑眉:“怎么就说不得了?难不成是我无中生有,污蔑你们?被罚跑还面上有光了?不如我将你今日又被罚的事告知张侯,看你回去要不要再吃一顿排头?” 张泽气道:“小人才会背后告状!” 宋蕴冷笑:“谁说我背后告状,这不当着你的面说了吗?” 他也不再理张泽,目光落在贺湛身上:“听说你曾在城楼上杀敌过百?” 贺湛谦虚道:“那都是溢美之词。” 宋蕴哂笑:“我想也是!你要真那么能耐,怎么还会跟张泽这种人厮混在一起?” 张泽怒道:“宋家小儿,你够了啊,是不是要打一架才肯安分!” “我要打也不跟你们俩打,掉份!”宋蕴看向贺湛,撇撇嘴:“见面不如闻名,也难怪,成日在乡野长大,也就这样了,难为你们费尽心思求陛下让你们回京,听说你还有个瘸了腿的哥哥,京城人多,可别让他出门了,免得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 他身旁那些勋贵子弟俱都哄笑起来。 张泽又要发作,却被贺湛拉住:“好的,谢谢表叔。” 宋蕴嘲笑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不敢置信:“你叫我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贺湛无辜道:“表叔啊。” 宋蕴冷笑:“谁是你表叔,别乱认亲戚!” 他话锋一转:“听说你生母曾为皇长子侧妃,娘家还是小官出身,可惜当年皇长子被废,你舅家那点小官职也早就被撸个干净了吧?你们府中上下,现在是不是连个主持家务的嫡母都没有?难怪你急着攀亲戚,不过我警告你,我们宋家,可不是你想高攀,就能高攀的!” 张泽大怒:“宋蕴,你够了啊!” 他扑上去要揍人,又被贺湛按住。 贺湛眨眨眼:“你误会了,齐王是我亲叔叔,令姐又是齐王妃,你既是王妃兄弟,出于尊重之意,我喊你一声表叔并不为过。” 宋蕴一愣,他只顾着奚落人家,倒没有想到这一层关系。 “当然了,”贺湛顿了顿,“若是从宋昭仪那边论起,昭仪乃陛下后宫妾室之一,非一国皇后,当不得正经亲戚,你若是考虑到这一点,不让我喊你表叔,也是人之常情。没想到宋郎君也是个守礼之人,丝毫不肯逾距呢。” 刚才他比任何人都想将拳头揍上那张脸,将宋蕴打得哭爹喊娘,但他知道,头一日当差,就算要打,这第一拳,也绝对不能由他来出。他想起三哥不说话则已,一说话能把人气死的架势,不知不觉就学了过来。 果不其然,宋蕴瞪大了眼睛,好像从未受过这种侮辱。 张泽还在一旁哈哈大笑,落井下石:“没错,有表叔不当,非要把自己往低里踩,这种人我可从没见过!” 宋蕴终于忍不住了,大怒道:“我们宋家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说话间,拳头已经跟着轰了过来! 第18章 张泽猝不及防,只见对方拳头已经到了自己面门上,大惊之下赶紧往后仰,双腿却跟不上反应,眼看就要挨一记重拳。 一只手却及时伸过来,包握住宋蕴的拳头,顺着他的来势一拽一扭! 宋蕴惨叫一声,只觉手臂剧痛,身体跟着歪倒,人已经摔在地上,表情还是懵的。 身后簇拥着他的同僚也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搀扶。 “宋小郎,你没事吧!”众人纷纷问候。 反观贺湛他们这边,却只有孤零零的两个人。 宋蕴痛得龇牙咧嘴,正待发作,旁边有人低声耳语几句,他吃痛的表情扭曲片刻,恶狠狠瞪向贺湛:“贺湛是吧?我记住你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张泽:“你待如何!” 宋蕴哼了一声,也不理他,被众人搀扶着爬起身,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 张泽霎时笑容灿烂,朝贺湛竖起大拇指:“你这一手可绝了,那孙子的手是不是断了?” 贺湛:“我没有用力,顶多只是扭伤筋,我没想到他这么不济事。” 他原本也可以让宋蕴毫发无伤,但对方辱骂贺融之后,他就改变了主意。 宋蕴只扭伤筋骨,还是因贺湛不愿将事情闹大。 张泽嗤之以鼻:“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你当他有什么真本事?高门子弟,谁不是打着进禁军混两年出去派个好差事的主意!” 说这话的时候,他似乎忘记自己的存在了。 贺湛有点好笑,扬起下巴点点不远处冷眼旁观的一帮士兵:“他们不也是陈百夫长手下的吗,怎么方才别说帮忙了,连上来劝架也没有?” 张泽撇撇嘴,不屑道:“他们既瞧不上我们这些纨绔子弟,又怕得罪宋蕴,吃不了兜着走呗!” 他揽上贺湛的肩膀:“好兄弟,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那宋蕴以后要是再找你茬,你跟我说!” 贺湛:“你又打不过他。” 张泽拍拍胸脯:“我让我的哥哥们去打啊!” 贺湛奇怪:“方才看宋蕴那样,我还以为他会按捺不住,跟我们继续动手,没想到他人多势众,反倒走了。” 张泽得意道:“你不晓得,今儿是南吕坊肖眉娘开脸的日子,京城老少蜂拥而至,就算没钱,看个热闹也值了,要知道肖眉娘以前别说开脸了,就是看上一脸,都要这个数!” 他伸出一根手指。 贺湛:“一两?” 张泽看他的眼神像看白痴:“是一百两!看一眼就要一百两,开脸是什么价,你自己想想吧!” 贺湛虚心请教:“开脸是什么?出嫁吗?” 张泽扶额:“什么出嫁,是开、苞!开、苞懂吗,就是初夜!” “原来如此。”贺湛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笑了一下。 他幼年就离京,后面那些年都在乡下度过,每日操心生计都来不及,京城纨绔子弟那些玩法门道自然一窍不通。 张泽兴致勃勃:“要不咱们也去看看吧,虽然我没钱,不过能看肖眉娘一眼也好,少女跟少妇,虽然一字之差,但风情却差之千里,现在不看,以后就看不着了。” 贺湛睨他一眼:“你很懂啊。” 张泽谦虚:“好说好说,你刚到京城,合该长长见识,兄弟我当仁不让,官府教坊,民间妓馆,我就没有不熟的,你喜欢什么样的,只要一句话,我定能给你找出来。” 贺湛抽抽嘴角:“我记得方才季大将军给我讲禁军规矩的时候,说到不许禁军宿妓喝花酒了。” 张泽不以为然:“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没过夜,谁管得着呢,就算过夜,没被抓住不就行了?” 贺湛:“我就不去了,我想早点回家。” 张泽一脸“你在跟我开玩笑”:“这么早回家有什么可做的?你金屋藏了娇不成?连京城顶顶漂亮的女人你都不想看?” 贺湛无奈道:“我第一天当差就跟你去喝花酒,被季大将军知道了会怎么想,被陛下知道了又怎么看?家里兄弟也让我早点回去,说要带我出门走走,你去玩吧,别管我了。” 张泽意兴阑珊:“罢了罢了,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待会儿碰见宋蕴那帮人又得打起来,你不在,我又打不过他们。” 敢情这就是一直撺掇他去的原因?贺湛眼角抽搐,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辞别张泽,各自回家。 谁知回到家,几兄弟都不在,贺湛在贺融房间里等了好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被拍醒。 “怎么在这里睡?连被子都没盖,别着凉了。”贺融手里头还拿了本新书,估计是刚从书铺回来。 贺湛揉揉眼睛,有点失望:“三哥,你们不是说等我吗,怎么都自己出去了?” 贺融安慰他:“今日崇文馆下学得早,我们不知道你这么早就回来,还以为头一日当差要更辛苦些,你要是想出去逛,等下一个休沐日,我再陪你出去逛个痛快。” “其实早点回来也好,有同僚喊我去南吕坊,我借口说家中兄弟在等,就推脱了。”贺湛很快就想开了,拿出一个油纸包笑道,“我回来路上瞧见有卖糖年糕的铺子,热腾腾的,想起你爱吃这口,就买了点,里头还有些绿豆糕和桂花糕。” 贺融拿起来尝了一口,对别人来说可能偏甜,但他却觉得刚好,不知不觉就吃了一整块。 “好吃。”他不吝称赞,“不过你俸银还没发,省着点花。” 贺湛笑眯了眼,今天因宋蕴生出的那点不快已经烟消云散。 “也没几个钱,我心里有数。” 先时在竹山时,他与二哥贺秀两人,偶尔会将吃不完的猎物拿去卖,若有完整皮毛,能卖的钱就更高一些,除了贴补家用之外,他们自己也留了些。 贺融道:“我也带了些吃的,先前不知你回来得早,让文姜拿去灶上热着,等会你饿了就去拿。” 贺湛应声,随手也拈起一枚糕点送入口中,但他很快被齁得面容扭曲,感觉喉咙都快黏在一块儿了,想也不想抄起手头茶杯猛灌一大口茶水,等那股劲儿缓过去,方才觉得好受些。 “……三哥,你不觉得太甜了吗?” “还好吧,很甜吗?”贺湛灌水的工夫,他又吃了两块绿豆糕,拍拍手上碎屑,漫不经心问,“你是不是有个同僚叫宋蕴?” 贺湛一愣,随即警然:“怎么,他找你麻烦了?” 贺融:“没有,我从西市回来,旁边路过一群人,正好提及你,我就驻足听了会儿。” 贺湛放下心,将宋蕴的来头和今日在校场上发生的事情略说一下,末了道:“我这样说,也不知会不会给父亲招惹麻烦。” 贺融从袖子里摸出一段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花绳,手指翻飞,低头玩了起来,一边道:“你说得没错,他想找茬也挑不出理,有本事闹到陛下前。就算他有这个胆子,宋家长辈也不会任他胡来的,听说禁军里勋贵与平民之间泾渭分明,我也猜你头一日去,必是要受点气的,只要不吃大亏就好。” 旁人见贺融身有残疾,幼年丧母,尤其母亲还背负污名,总以为他必然性情阴郁寡言,但贺湛知道,他这位三哥,平时不多话是真的,但要说性子阴沉却未必,贺湛与他相处多年,每每觉得三哥沉稳只在外表,内心其实多有活泼之处,譬如眼下…… 贺湛眼角一抽:“你哪来的花绳?这不是小姑娘玩的吗?” 贺融:“街上买的,多有意思,怎么就成小姑娘玩的了?我给阿歆和嘉娘也买了,他们肯定喜欢。” 这不是废话吗,贺湛哭笑不得:“他们一个是小孩儿,一个是姑娘家,当然喜欢了!” 贺融翻了个花样递过来,示意他接。 贺湛起身往外走:“我饿了,去找吃的。”他又不是小孩儿。 贺融:“……” 至于这么嫌弃吗? 第19章 贺湛在灶上找到了犹有余温的鲜肉酥饼,没能与兄长们一起去逛街的那点失落感已经完全烟消云散,只余满心熨帖。 他还记得在竹山县时,跟兄弟几个上街赶集,当时贺家家境很窘迫,大家手里头都没什么钱,只能望着那些热气腾腾的包子馅饼暗暗流口水。那会儿他还小,站在鲜肉酥饼的摊子面前吮着手指不肯走,贺融便哄他,说以后有了钱,一定给他买上十个八个鲜肉酥饼,让他吃个够。 贺家兄弟自小流落他乡,同甘共苦,兄弟之间感情融洽,更似寻常人家,但其中也有亲疏之分。 二兄贺秀虽然跟他是同母兄长,两人又时常上山打猎,但二兄生性粗枝大叶,论感情反倒与成日神神叨叨的贺僖更好一些。 贺湛因幼时常常跟在贺融身边,长大之后,自然也与贺融走得近。 三哥虽然嘴上不说,可他什么都记得。咬下一口鲜香流油的酥饼,贺湛如是想道。 但他的好心情止于第二天一大早。 刚到北衙校场,贺湛就看见宋蕴带着几个人怒气冲冲走过来,那气势若是用在战场上,估计能一骑当千,等对方走近,贺湛才发现宋蕴脸上挂着彩,右眼一圈青黑异常惹人注目,他身后的人也都或多或少受了伤。 “贺湛!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当面干不过,就玩背后告状的小人招数?!” 贺湛不明所以:“什么背后告状?” 宋蕴气得脸都红了:“整个京城就没有人敢跟我作对,不是你还有谁!” 他后退两步,指着贺湛对自己身后的人道:“你们谁能把他放倒,我把南吕坊包下来请你过夜!” 宋蕴没忘记自己昨天挨了揍,他身后几个世家子弟仗着人多势众,又在军营里练过些时日,便都摩拳擦掌,朝贺湛扑过去。 张泽远远跑来:“你们作甚,我要去叫程将军了!” 宋蕴冷笑:“程悦他管不着我们神武军的人!” 人字还没出口,宋蕴张着嘴巴忘了合上。 围殴贺湛的那几个人,全都倒在地上,叫着痛翻来滚去。 贺湛还表现得很好脾气,仿佛刚刚根本不是他动的手:“你是不是有点误会,我昨天下操之后就归家了,哪里也没去,又怎么去告你们的状?” 张泽气喘吁吁跑过来:“宋蕴,你别欺人太甚!” 宋蕴没想到自己打不过贺湛,几个人一起上也不行,只能色厉内荏撂下威胁:“你们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 “这事儿的确没完。”接话的却不是贺湛,而是他身后的人。 宋蕴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就看见季嵯季大将军连同羽林卫统领程悦都站在他身后。 “这是怎么回事?”季嵯皱眉问道,他早就知道北衙风气不大好,但这已是积年旧习,北衙里这些卫士,一个比一个来头大,底下的统领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大好下手管,久而久之,勋贵子弟与平民子弟的对立越来越严重。 宋蕴可以不给程悦面子,但面对季嵯,他不自觉气短三分:“回大将军的话,也没什么……” 季嵯喝道:“抬头挺胸!大声点!军中规矩怎么教的?” 宋蕴咬咬牙,挺起胸膛:“回大将军,什么事也没有!” 他不傻,昨日在南吕坊的事被揭出来,贺湛有没有事暂且不说,他肯定是要受罚的。 季嵯望向贺湛:“你说。” 贺湛拱手:“回大将军,昨日我与宋蕴发生了一些言语误会,原本以为此事已经揭过去了,大家也算不打不相识,谁知今日他二话不说又直接动手,属下也不知为何,但属下知道,军中打架斗殴,已是违反纪律,是以愿意接受惩罚。” 季嵯颔首,淡淡道:“那你们今日就比照别人,训练加倍吧,我会让你们各自的百夫长盯着你们,没做完就不要走了。” 他看了张泽一眼:“这里所有人都是。” 张泽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天呐,关他什么事?他一句话也没说,招谁惹谁了? 宋蕴却不大服气:“大将军!” 季嵯:“宋蕴,当日你祖父要将你送到北衙来,我是不赞同的,但你祖父不仅坚持,还让我严加管教,你若不想在北衙待着,可以回去与你祖父说,我自然不会强留。” 宋蕴彻底消停了。 季嵯带着程悦离开,陈百夫长过来,冷冷道:“方才大将军的话,尔等都听见了?宋蕴,你是神武军的,回神武军去领罚,自有人盯着你们。” 宋蕴狠狠剜了贺湛一眼,带着一帮扶腰揉肩的跟班走了。 张泽苦着脸,认命拎起两个大铁球,跟着贺湛开始炼臂力,别人举五十次,他们就得举一百次才能停下来。 见陈谦负手走远,贺湛小声问:“宋蕴怎么一来就找我茬?” 张泽嘿嘿两声,幸灾乐祸。 原来昨天南吕坊为肖眉娘竞价开脸,跟宋蕴一起去的人里边,有个叫邱溯的,现在在南衙当差,他去年刚成了亲,而且妻子性情凶悍善妒,邱溯有些惧内,每次去青楼妓馆,都是瞒着家里的。结果昨天好巧不巧,也不知他在街上被哪个熟人瞧见了,对方去他家里告了一状,结果邱溯的妻子直接带着娘家的下人闹到南吕坊去。 “当时我也在场,那邱溯啊,啧啧,被好一顿狂挠狂揍,今日估计都要请假养伤了,不仅如此,他妻子还让人将南吕坊砸了个稀巴烂,连带宋蕴那几个人也不能幸免,身上都挨了好几下,他肯定是以为你去邱家告的状,才会来找你麻烦。” 恶有恶报,贺湛当然挺高兴,但这种黑锅他也不想背:“我连邱溯都不认识,还怎么找上他家?” 张泽:“我想也是,估计是邱溯那悍妻自己派人跟踪丈夫,你昨天没去真是可惜了,邱溯被打得抱头乱窜,堂堂禁军的名声可都被他丢光了!宋蕴在旁边吓得花容失色,一直在喊别打了别打了,那真是一团乱,乱得热闹啊!” 贺湛:“南吕坊就这么认栽了?” 张泽:“不认栽也没办法啊,邱溯那妻子的娘家也是武将出身,听说她自己身手就很利索,肖眉娘的场子都被搞砸了,她昨日见势不妙,索性没露面。” 贺湛心道,京城真是处处有权贵,个个有后台,随便一颗石头丢出去,砸到的说不定就是哪家公侯官宦的人。 “我看宋蕴那样子,已经认定是我给他下绊子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对我下黑手,你最好离我远点,免得被连累。” 张泽不以为意:“怕什么,你又不是打不过他,我一见了他就手痒,正好你揍他们的时候我可以跟着踩上一脚!” 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贺湛无奈了。 当天宋蕴没有再找他麻烦,估计是被罚得没有力气了,但贺湛回到家,路过贺融的屋子时,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脚下跟着转了方向。 贺融正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练字。 贺湛玩笑道:“三哥的花绳呢?” 贺融头也没抬:“给文姜了。” 贺湛近前一看,对方正在默写《孙子兵法》的《兵势篇》,这本书贺湛是背熟了的,眼看贺融写到“故善战人之势”,忍不住就接下最后的结语:“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贺融一气呵成,搁笔擦手,满意道:“不错,你小时候背的,还记得。” 贺湛奇怪:“这是崇文馆的功课?学士们教《孙子兵法》?” 贺融:“先生只是让我们每日写三篇大字罢了,不拘什么文章,平日里学的多是四书五经。” 贺湛:“三哥的字可真好看。” 贺融睨他一眼:“你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 兄弟几人都跟大嫂宋氏的父亲宋先生学的字,当时贺融学得既快又好,宋先生便让他帮着指点弟弟们,贺湛的字,大多就是贺融指导的,一手行书,两人像了个七八成。 贺湛笑嘻嘻,也不反驳。 文姜端出茶来,为两人倒了一杯,又做别的事去了。 这茶已经不是他们自采的野茶,而是宗正寺送来的份例,虽不能与贡茶相比,也清香细腻,入口先苦后甘。 贺湛:“三哥,你听说过邱溯吗?此人好像在南衙当差,昨日他与宋蕴去南吕坊,被家中妻子知道了,亲自带人去大闹一场,把我在禁军的几个同袍都给狠揍了一顿。” 贺融将写满字的纸提起来,拿到一边晾干,漫不经心道:“知道啊,就是我让人去邱家通风报信的。” 贺湛一口茶顿时喷出来。 第20章 贺湛那一口茶喷出来,有几滴溅上宣纸,幸好刚才贺融已经把写好的那张挪开,不然眼下又得重新写过。 饶是如此,贺融也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贺湛忙抬袖擦嘴:“三哥,这是怎么回事?” 贺融:“我不是说过吗,昨日他们大声说笑,提及你时,我正好路过,听他们嘴里不干不净的,我就顺手教训了他们一下。” 贺湛:“那你怎么知道邱溯家有悍妻,住在何处?” 贺融:“邱溯自己说的,家里有个凶婆娘,要早点回去,被宋蕴那些人笑话了,说你爹怎么说也是个大将军,居然还惧内。我想宋蕴这些人,平日里必是在京城里走鸡斗狗的人物,知道的人不会少,果然一问就问出邱溯家门,我就让文姜去报了个信。” 贺湛哭笑不得,敢情他今天被找茬还真不冤。 贺融:“他今日又去找你麻烦了?” 贺湛笑嘻嘻:“还好,季大将军罚了我们一顿,不过他去南吕坊的事闹出来,回家估计还会挨罚,还是三哥厉害。” 贺融朝他伸出手。 贺湛迷惑:“啊?” 贺融:“买新纸的钱。” 贺湛嘴角抽抽,手摸向钱袋:“三哥,咱们打个商量,那纸也不是全坏了,裁一裁还能用,买新纸的钱,我一半,你自己付一半,怎么样?” 贺融没说好与不好,因为长兄贺穆进来了,他后面还跟着贺秀跟贺僖。 “三郎,你今日在馆里,委实有些孟浪了!”贺穆纠结着一张脸,语带埋怨。 贺湛不明所以,扭头去看贺融。 贺秀大喇喇坐下:“大哥,你也别怪三郎,是那些人欺人太甚,把我们当什么了?揍人的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有本事就来寻仇好了!” 贺湛以手肘捅捅吃蜜饯的贺僖:“到底怎么了?” 贺僖:“今日学堂上,就午休时,一帮同窗说起馆阁学士生辰临近,在讨论送什么礼好,大哥听见了,也想送,就问他们,谁知他们话里话外尽是奚落,还说什么‘刘据今安在’,大哥气不过,就跟他们理论起来。” 刘据乃汉武帝太子,因巫蛊案而被废,最后惨死。贺泰不是太子,但他是皇长子,当年遭遇与刘据也有相似之处,那些人说这句话,讽喻之意明显,贺穆忍得下这口气才有鬼。 贺湛:“然后呢?” 贺僖:“然后三哥接了一句‘孝宣兴汉室’,他们就都哑巴了。” 孝宣指的是汉宣帝刘洵,刘据虽然横死,但他的孙子刘询,却最终登上帝位,成为汉宣帝,在位二十多年,功光祖宗,业垂后嗣,史称中兴。 贺湛笑道:“三哥有急智,这不是回答得挺好的?” 贺僖将蜜饯咽下,翻了个白眼:“结果好死不死,正好被刚进来的贺臻听见,贺臻不依不饶,还质问我们是不是野心勃勃,心怀不轨,大哥就又跟他们吵了起来。” 贺穆皱眉:“这话本来就容易落人口实,给父亲惹来麻烦,我们刚入崇文馆,没有必要与贺臻起冲突。” 贺秀却道:“难道别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我们还要笑脸相迎吗?他们将父亲比作刘据,分明就是诅咒,我们也没说父亲就是汉宣帝啊!” 自己还未讲完,两位兄长倒先吵起来了,贺僖咳咳两声,对贺湛道:“我们有三哥在,他们吵不过,就要动手,结果被二哥压着揍了一顿。” 贺湛啼笑皆非,他在北衙揍人,兄弟们又在崇文馆揍人,也算心有灵犀了。 贺秀从贺僖那里抓过一把蜜饯,气呼呼道:“其实若是能选,我还宁愿跟着五郎去禁军呢,成日捧着个书本摇头晃脑,再这样下去,人都要读傻了!” 贺僖也唉声叹气:“若是能选,我想去钦天监呢!” 弟弟们的抱怨,让贺穆头疼不已,他教训道:“从前没书读,那是没办法,如今能进崇文馆,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教我们的学士,可都是当代大家,你们看看贺臻,如今才跟七郎一般大,就已经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了!” 贺秀撇撇嘴:“再伶牙俐齿,比得过三弟吗?” 贺融蹙眉:“二哥,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贺僖插嘴:“明显是在损你!” 排行老七的贺熙身体不好,内向文静,哥哥们斗嘴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坐着,见状也只是笑,并不参与。 “皮痒啊你!”贺秀把贺僖手里的零嘴全都抢过来。 兄弟俩打闹成一团,贺松进来禀报:“几位小郎君,齐王携卫王前来拜访,郎君请你们前去见礼。” 几人面面相觑,贺秀忍不住道:“打了小的,老的就上门了,该不会是找父亲告状吧?” 贺穆瞪他一眼:“待会儿少说两句,有什么事我在前头顶着!” …… 皇帝的儿子不少,但他最喜欢的,莫过于先皇后所出的昭元太子。 昭元太子天资聪颖,孝顺温厚,几乎是每个父亲心目中的理想儿子,但很可惜,天不假年,他十几年前就因病去世了,皇帝悲痛万分,下令太子陵就修筑在自己的皇陵旁边,好让自己百年之后也能时时与儿子为伴。 既有这样的珠玉在前,其他皇子与其相比,未免就逊色了几分,尤其是在皇弟贺祎与四皇子贺琳谋反不成之后,皇帝从此就对立太子一事闭口不言,长子贺泰被流放在外,京城余下的皇子,就只有齐王贺璇,与卫王贺绘。 齐王为淑妃所出,恂恂儒雅,礼贤下士,世人都说有先太子之风,在贺泰没有来京之前,他是最被看好的太子人选,虽说皇帝迟迟不肯开口立太子,但许多人都觉得,这太子之位,若无意外,应该就是落在齐王身上了。 今日在崇文馆里跟贺穆他们吵架的贺臻,就是齐王世子。 贺泰来京之后,还没见过自己久未谋面的两个兄弟,对方忽然联袂登门,他也正奇怪,想想自己如今身份,忙给两个弟弟行礼,却马上被齐王扶住。 “大哥莫要折煞我们,都是自家兄弟,就算行礼,也该是我们给你行礼才是!”齐王道。 贺泰道:“如今我等尊卑有别,理当如此。” 齐王挽着他的手往里走:“大哥回京之后,我们也早想上门探望,可惜彼时陛下还未正式下诏,我们怕贸然登门,反倒给你惹麻烦,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 卫王也笑道:“是啊,如今好了,咱们兄弟又能团聚,往后我们要是过来,大哥可别嫌我们烦。” 齐王和卫王在皇室中排行靠后,十一年前他们还小,贺泰与他们往来不多,但如今听到这番话,心里也挺感动:“多谢你们,还惦记我这个大哥,多年别过,物是人非,我如今也不贪多,但求平淡安稳度日,就已心满意足。” 齐王:“大哥言重了,如今你在京城,有什么短缺的,需要的,就派人给我们说一声,但凡弟弟们有的,定然能拿出来,就算我们拿不出来,也可以去求陛下。” 兄弟三人久别,虽还有些生疏,但几句话之后,也找回了些昔日温情。 正说话间,贺穆带着兄弟过来拜见,几人站成一列,一一行礼。 齐王与卫王自然全是好话,夸他们器宇不凡,又将见面礼拿出来分与几人。 “贺臻如今也在崇文馆就学,他年纪小些,难免气盛,你们做兄长的,若是见他言行有不妥之处,只管管教就是,不必看我的面子。”齐王温声道。 他提也没提崇文馆里贺臻与贺穆他们吵嘴打架的那一幕,但贺穆等人都觉得他应该是知道的。 直到起身告辞,齐王也没再提儿子被揍的事。 事后贺秀对兄弟们道:“齐王卫王为人好像还挺不错的。” 齐、卫二王登门拜访之后,仿佛发出某个信号,贺家上空不再盘旋着尴尬的氛围,人们见二王的行为没有受到皇帝训斥,也渐渐放下心,纵然朝中重臣还没有主动上门拜访的,贺泰那两个早亡王妃的娘家,开始派人过来问候,送些东西,袁氏也敢偶尔回将阔别已久的娘家人请到家里来坐坐了。 不过远在宫城中的观风殿内,宋昭仪也召见了自己的儿子卫王,闲聊间,说起皇长子一家。 皇帝现存的儿子不多,只有贺泰、齐王、卫王三人。 所以卫王的生母宋昭仪,虽然位份是昭仪,但待遇与齐王生母安淑妃等同,从去年就有传闻,皇帝可能要给宋昭仪晋位份,不过至今仅止于传闻。 “听说你前几日,与你九哥一道去你大哥府上了?”宋昭仪搁下茶盅,用帕子沾沾嘴唇,语调和缓,闲话家常。 卫王:“是,自从大哥来京之后,我们兄弟都还未曾见过面,于情于理,都该过去拜会的。” 宋昭仪蹙眉:“如今陛下未发明旨,众人都在观望,你们贸然上门,是不是不大好?” 卫王:“母妃,我们与大哥乃骨肉血亲,不上门才不妥,再说我们只是抚今追昔,并非谈及朝政大事,陛下不会怪罪的。朝中大臣不上门,是因为他们要避嫌,毕竟换作往常,也没有哪个朝臣去闲散宗室家作客的,至于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又何必理会?” 宋昭仪无奈:“我不过说一句,你便说十句,我只听说,皇长子家的几位小郎君,可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在学堂跟贺臻闹起来,一个又在校场跟宋蕴打架,这是怎么回事?” 卫王:“兄弟之间闹别扭,也是常有的事。” 宋昭仪:“你小时候知书达理,何曾这么顽劣?一出也就算了,他们一到哪里,就闹到哪里,可见这性情委实太难相处了!你别满不在乎,回去记得叮嘱大郎,让他也离得远些,别什么时候不明不白被欺负了。” 卫王啼笑皆非:“少年人打架,无非一言不合,意气用事,大郎回去之后,我已问过了,只是言语上的冲突所致,说不定过几天又和好了,不值当回事。” 宋昭仪还想说什么,却听外头有人道:“你这才是当叔叔的样。” 她面色一变,与儿子飞快对视一眼,双双起身。 皇帝缓步而入,看起来心情不错,也不知在外面听了多久。 第21章 宋昭仪心下忐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请罪了再说:“妾言语无状,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摆摆手,道:“今日也有人告到朕面前来,说贺臻几个在崇文馆打架,不成体统,朕细问了问,说到底,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卫王,你与你大哥久未见面,感情难免生疏,却能以叔父的身份持正守中,不容易!” 卫王忙道:“不敢当陛下赞赏,这些话,原是九哥说的,臣不过有样学样罢了。” 皇帝颔首:“齐王素来稳重,不必朕多操心的。” 他抬手示意两人都坐下:“都无须拘礼。” 宋昭仪笑道:“陛下午间可在此用膳?妾命人去准备。” 皇帝:“不了,朕还要去淑妃处。” 宋昭仪忙道:“是,先时妾去给淑妃请安,正好说起今年陛下的寿辰,陛下力行勤俭,不想大办,但后宫之中,淑妃还是想着,将所有皇子皇孙都召入宫,吃一顿团圆饭,为陛下贺寿。” 虽说后宫还有一位殷贵妃,但贵妃吃斋念佛,很少露面,更不过问俗务,齐王生母安淑妃,如今代掌宫务凤印,是实际上的六宫之主。 皇帝点点头:“今年不是整寿,本来就不必大肆操办,西北还不安宁,朕也没心思过什么节,就照淑妃说的,吃顿饭算了。” 又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届时让贺泰一家也都来。” 宋昭仪一愣,还是儿子卫王反应快,开玩笑道:“陛下,可不能重男轻女,不若将公主们也都召入宫来!” 皇帝乐了:“好啊,儿女团圆,宫宴就是家宴,朕之前就给淑妃说过了,今年不要大办,你们也是,朕知道你们的心思,但多余的花样就不要整了,还是以简朴为主。” 母子二人都应下。 皇帝并未久留,略说两句就离开了。 送走圣驾,宋昭仪抚着胸口,犹有余悸:“方才吓死我了,幸而没有说什么不妥的话。” 卫王安慰:“母妃向来直性子,陛下也是知道的,上回我还听九哥提起,说陛下在淑妃面前透露过,要晋封后宫位份的事。” 宋昭仪惊喜交加:“此事当真?” 卫王笑道:“这种事,九哥骗我作甚?后宫四妃,如今还空了两个,母妃辅佐淑妃多年,您的辛劳,陛下都看在眼里,升位份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宋昭仪挥退宫女,让她们去外头看着,又低声道:“我心里虽有些念想,但这么多年了,陛下也未曾提过,怎么这次忽然说要晋封?再说,陛下恕了皇长子一家的罪过,让他们进京,这也就罢了,如今连寿宴都让他们一并参与,你看陛下会不会,有别的用意?” 卫王道:“这几日,朝中的确有请立太子的声音。” 宋昭仪一惊:“请立齐王?” 卫王:“九哥怎会如此鲁莽?不过是有人投石问路而已。” 宋昭仪:“那陛下的意思是?” 卫王:“陛下只说了一句,先太子忌辰将近。” 宋昭仪沉默片刻,轻声道:“看来陛下还未有立储之意。” 卫王点点头。 都说人死了,生前再多缺点,在活人心里也是永远美好的。先太子既是不幸也是大幸。不幸在他死得太早,连皇位都没能摸着,大幸在因为死得早,皇帝对这个儿子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其他儿子。 他们再怎么争,也争不过一个死人。 宋昭仪又道:“但贺泰毕竟是皇长子,历朝历代,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皆是如此,他什么也不必做,也会有不少人帮他说话。” 卫王:“无嫡才要立长,可若是有嫡呢?” 宋昭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半晌才找回声音:“……你是说,陛下想立淑妃为后?” 卫王:“陛下没有这么说过,但当年谁又能想到先太子会英年早逝,我们前头的兄长,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剩我与九哥呢?话又说回来,如果立后,淑妃有可能,母妃有可能,后宫任何一人,都有可能。” 宋昭仪忐忑不定,听儿子这番话里听出许多弦外之音。 “……十郎,你别乱来。” 卫王:“我省得,母亲不必担心,陛下并非优柔之主,他的心思,谁也揣测不了,九哥若是赢面最大,我又怎会不知死活,出头去争?若天命所归,顺势而成,我难道还拱手辞让不成?” 宋昭仪心头转过千般念头,最终只有一句略带苦涩的话:“是我的身份,拖累了你。” 她虽出身宋家,却是衰败凋零的旁支,而非齐王妃那等嫡出的宋氏,这使得儿子没有外家助力,不得不依附齐王。 卫王笑道:“母妃不必如此,我何曾怪罪过您?您只管高高兴兴,为陛下祝寿便是。” 宋昭仪眼中微热,忙低头眨去:“你从小就懂事,我再清楚不过的。” …… 过得几日,宫中派人到贺宅,传递皇帝的意思,让贺家在皇帝万寿那一日进宫贺寿。 且不说旁人如何看待这件事,贺泰接到消息之后,自然欣喜万分,不说他,便是贺家其他人,贺穆等人从崇文馆下学归来,听说这个消息之后,也都喜形于色。 “没想到陛下还肯让我入宫,为他老人家贺寿,我以为……”说着说着,贺泰连语调都哽咽起来。 贺秀大大咧咧:“父亲,这是好事,您怎么反倒哭起来呢?” 贺嘉与袁氏等人也闻讯赶来。 回想往昔种种艰辛,袁氏笑中带泪:“恭喜郎主,总算苦尽甘来!” 贺泰来回摩擦手掌:“我须得找个日子入宫谢恩才是。” 贺穆提醒道:“父亲,陛下日理万机,未必有空召见,想要谢恩,祝寿那日再一起谢恩便是,我觉得如今要紧的,倒是寿礼。” 论激动,贺穆不比父亲少,奈何老爹不太着调,他只好端出长子的稳重,力持镇定。 贺泰一愣,被提醒了:“依你们看,寿礼该送些什么好?” 贺家现在虽有禄米俸银,不过维持日常生计罢了,顶多与民间小康之家差不多,从前那些家底早就被抄走,想要拿出件值钱东西也很难。 贺穆有点头疼:“这些年我们不在京中,也不知陛下喜爱什么。” 贺秀:“不如明日我去学堂里问问同窗?” 贺氏兄弟在学堂里也并不一味被孤立,有个小胖墩,据说是殷贵妃的娘家侄孙,上回跟着贺臻他们起哄,被贺秀胖揍一顿之后就老实了,后来就跟着贺秀跑前跑后,俨然成了小弟一般的存在。 贺秀对多了一个跟班没什么兴趣,也很不耐烦,但小胖墩却意外地跟贺僖混得不错,两人都对吃食情有独钟,成日里凑在一起,就琢磨着京城有什么好吃的,要去尝一尝。 贺泰道:“这倒也无须特意去问,陛下向来喜欢书法,尤爱东汉钟繇的手书。” 贺融道:“钟繇真迹,民间千金难买,可遇不可得,我们买不起。陛下知晓我们的境况,贸然送重礼,反倒不妥,不如依照心意来,礼轻情意重。” 贺泰没好气:“话虽这么说,可你要是真送一根鹅毛,陛下难道就高兴了?” 贺融非但没有被驳回的沮丧,反倒好笑,心说一根不够,可以送整只鹅去啊,这样别出心裁,若能博皇帝一乐,岂不将别的礼物都比下去了吗? 但他见父亲脸色不佳,这话终究没有出口。 贺湛也不知是否与他想到一块去,对贺融挤眉弄眼,趁着父亲没看自己,双手扇动,摆出大白鹅走路的姿势,让其他人忍不住笑出声。 贺泰不知他们的小动作,还有些莫名其妙。 旁边四郎贺僖灵光一闪:“我倒有个好主意!” 他一脸神神秘秘,引来众人注目。 贺僖:“陛下如今也年近六旬了,历来皇帝,哪里有不希望自己当真长命百岁的,不如我去求些长生不老药,或者找点祥瑞来……哎哟!” 他还没说完,脑袋就挨了两下,一下是贺穆打的,一下是被贺融的竹杖敲的。 贺穆斥道:“馊主意!献什么长生不老药,那是奸佞干的!你是皇孙!万一陛下吃出个好歹呢?你负责啊?!” 贺僖抱着脑袋:“不行就不行嘛,干嘛打我……” 贺穆没好气:“让你变聪明点!” 贺僖委委屈屈:“被你们打得更傻了!” “大哥,交给我,我一定把这小子打成神童!”贺秀狞笑挽袖。 贺僖一个激灵,赶紧躲贺嘉后面:“哪有当这样当哥哥的,成天就知道欺负我!” 贺秀:“谁让你总说些蠢话!” 贺泰被闹得头疼:“行了行了,都消停点吧,说正事儿!” 贺嘉道:“父亲,我也觉得三哥方才说得有理,我们现在买不起厚礼,不如送些能表达心意的,过两日便是伽蓝菩萨诞辰,不如我亲手抄些佛经,送到庙里去开光,如此也显得用心。” 袁氏也道:“是啊,弘福寺的香火是出了名的灵验,我与嘉娘去礼佛,正好将佛经送去。” 贺泰不甚满意,但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这样吧,你们先准备着,若是到了寿辰那日,没有更合适的,就送这个好了。” 自从上回马宏在贺家说出和亲的考虑之后,贺嘉心里就悬了这样一桩心事,哪怕众人住回原鲁王府,又恢复了自由,她依旧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就被下令去边塞和亲,袁氏虽非贺嘉生母,但这些年大家相依为命,不是没有感情的,她见贺嘉郁郁寡欢,就提议去弘福寺礼佛,想带她去散散心。 抄经正好也给了贺嘉一点事情做,免得她成日胡思乱想,但单凭她与袁氏两个,肯定不可能在短短两日内把一本佛经抄好的,几兄弟也都帮忙分了一些过去抄写,众人合力之下,终于在礼佛前一日完成,交到贺嘉手中。 隔日天刚破晓,袁氏与贺嘉早早起床洗漱,穿戴整齐,准备出门,贺穆的妻子宋氏还有贺歆要照顾,并未同行。 袁氏想让贺松护送他们一程,贺嘉却道:“昨日三哥说他会护送我们过去。” 袁氏奇怪:“三郎不是正与大郎他们在崇文馆读书么?” 贺嘉摇摇头:“我也不晓得,但他说能来,应该不会诓我们,且等一等。” 贺融的确不会骗人,因为他正在做一件别人都不敢做的事情。 第22章 崇文馆内,书声琅琅。 “今日我们继续讲《滕文公》上篇,昨日说到……”学士顿住话头,咦了一声,“贺融,你的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所有人齐刷刷朝被点名者处看去。 贺融起身行礼:“回先生的话,学生这腿,每至阴雨天,便疼痛难忍,彻夜无法入睡,因昨夜下雨,是以……” 也不知是不是疼痛的缘故,他面色苍白,语调轻缓,一手支着竹杖,似有不胜站立之意。 韩学士关切道:“可找太医看过了?” 贺融:“是,太医说这是老毛病了,根治不了,只能以热水敷着,方才稍有缓解。” 韩学士越发同情了:“你先回去歇息吧,今日的功课我会做一些标记,让你的兄弟给你带回去。” 好学生人人都喜欢,贺家几兄弟,虽是比其他同窗稍微年长,基础也差一些,但并未落后多少。 尤其是贺融,上课认真,功课优秀,课后还常有问题请教,兼之腿脚不好,身有缺陷,馆里学士们不说对他另眼相看,起码也会多关照几分。 贺融感激道:“多谢先生。” 贺僖目瞪口呆看着贺融光明正大离开学堂,完成了他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羡慕得眼珠子都要红了。 他小声问贺秀:“三哥不是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腿脚疼了?” 贺秀不耐烦:“你问我,我问谁?要不我把你腿也打折,你就知道了!” 贺僖火冒三丈:“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 说完发现周围气氛为之一凝,他惊觉自己刚刚说话太大声了,不仅同学们都在看自己,连讲课的学士也正满脸不善盯住他。 贺僖吓出一身白毛汗,干笑拱手:“刚您什么也没听见,继续,继续!” 学士黑着脸:“我看你是睡糊涂了吧,去边上站着听。” 贺僖:“……” 他看见贺秀朝自己露出一个嘲笑的表情。 …… 贺融浑不知自己那蠢四弟因为他而被罚站,崇文馆里教的东西,实则并不深奥,别说贺秀,贺融有时都觉得枯燥,正好贺嘉她们要出门礼佛,便寻了个借口出来透透气,顺道送她们过去一趟。 回去的时候正好,两人已经在内门翘首以盼。 贺嘉见他信守承诺,准时回来,不由眉开眼笑:“我就说三哥定会赶回来的!” 贺融道:“答应了你的,自然要来。” 对熟悉而又陌生的京城,贺嘉与袁氏还是有点发虚的,有个男人护送,起码要安心许多。 贺家下人委实不多,连马车都是宗正寺借给他们使用的,也没有专职的车夫,于是贺松赶鸭子上架,临时充任车夫。 一行人出发,贺融不便去车厢里和女眷同坐,就与贺松坐在车厢外头,跟副驾似的,如今贺家落魄,没有那么多讲究,贺融也不在乎这些。 伽蓝菩萨诞辰,人人都来敬香求佛,马车更是一辆接一辆,连旁边巷子都停满了轿子,贺融见状有点后悔,早知不如雇上两顶轿子送她们过来,还更方便些。 贺松不知是没见过这等大场面,还是驾车技术还不熟练,手劲没掌握好,马车刹得有点晚,马匹已经往前奔了几步才缓下来,马脑袋堪堪擦上前面的马车,马受了些惊吓,仰头嘶鸣,贺松吓一跳,赶紧跳下车头按住马,好容易给安抚下来。 前面马车的马似乎受了感应,也跟着嘶鸣起来,连累前面的马车也好一阵慌乱,坐在里头的女眷甚至叫出声来。 对方跟车的仆役怒气冲冲,过来兴师问罪:“怎么驾的马车,你们知不知道前面马车里坐的是谁?瞎了眼吗?!” 这件事本是己方理亏,贺松有些心虚,但对方最后一句瞎了眼反而激起他的火气:“这不是没伤着人吗!” 对方大怒:“等伤着了还得了?我看你这厮是主人家没管教好,皮痒欠揍了吧!” 贺融暗自皱眉,他也觉得贺松自打来了京城之后,人变得飘飘然,心也变大起来,他们是皇长子家人不错,可皇长子自己现在也还是个没有恢复身份的闲散宗室,低调做人尚且不及,又何必去惹事? 那头贺松撸起袖子:“来啊,谁怕谁!你又知不知道我们这辆马车里坐的是谁,那可是……” “贺松!”贺融严厉喝止。 “三郎,您看他太嚣张,都骂到郎君头上去了……”贺松还想辩解。 “现在是不是连我都管不住你了?” 他的声音冰寒刺骨,贺松心头一颤,不由自主低下头,终于不敢再说话。 贺融正要与那仆役说些什么,前方马车里就跳下一人,容貌还未来得及细看,声音已经传到他耳朵里。 “我倒要看看你们马车里坐的是谁!” 少女一身红衣,鲜丽夺目,人如其色,只是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哂笑。 这种神情,贺融很熟悉,他们兄弟几人刚去崇文馆上课,那些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长大的世家子弟,就对他们露出这样的神情。 没有赤、裸裸的挑衅,但轻慢与藐视却已尽在不言中——纵然皇长子回到京城,但十一年的流放不容忽视,皇帝不可能让一个流放了十一年的人当继承人,加上贺泰原先资质就不出色,没有人觉得他会脱胎换骨,大放光彩。 贺融拱手道:“家仆鲁莽,是我们不对,冲撞马车,也是我们的过失,唐突失礼之处,还请主人家勿要见怪。” 他所面对的方向,正是旭日照耀的东方,光线刺目,贺融禁不住眯了眼,在少女身上停留的工夫就略长一些。 看在少女眼里,却是贺融轻佻的表现。 她不由大怒:“有什么样的仆从果然就有什么样的主人,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 贺融被她骂得莫名其妙,不由皱起眉头。 马车里头的袁氏和贺嘉被惊动了,探出头来询问:“怎么了?” 少女冷笑:“带着女眷,还敢这般轻佻无礼,不是说你们家大有来头吗,把家门报上来!我今日倒要看看,京城哪户高门世家,能出你们这种主仆!” 袁氏下了马车,款款行礼:“这位小娘子,我们马车冲撞了你们,是我们不对,方才三郎也向你们道歉了,改日我们再上门致歉,既然没有伤到人,不如就此作罢,你又何故出口伤人?” 少女指着贺融:“你问他,方才一双狗眼不怀好意地在看什么!” 忍无可忍,贺融没再客气,冷冷道:“我能看什么?看你刁蛮撒泼的模样,看能不能回去画下来送给你当镜子照。” 这样毒舌,哪个姑娘家受得了?袁氏哭笑不得,扯扯贺融袖子,示意他别再说了。 少女果然气得脸色通红:“阿木,给我把他们狠狠打一顿!” “安安!”马车里传来一个女声,柔和中隐含权威。“过来。” 少女不情不愿走到马车边,便听里面那女子道:“别玷污了佛门净地。” “可他们冲撞了我们!”少女提高了声调。“您没见那瘸子,方才还一直盯着我瞧!” 这时贺嘉也下了马车,走到这边来:“这位小娘子,我们一家刚到京城不久,诸事不通,冲撞了你们的车,很是过意不去,还请见谅,我三哥素来是正人君子,方才应该是误会。” 同为女子,她的解释令少女稍稍消气。 少女再看贺融,不由冷哼,又骂了一句:“人模狗样!” 贺融面无表情,连话都懒得说,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我是狗,那你在跟狗说话,你自己不也成了狗? 贺嘉很生气,三哥向来疼惜她,她怎么能坐视三哥挨骂,一股恶气陡然自心底往上涌,迫得她忍不住也气红了脸:“你骂谁!” 刚刚在马车里,袁氏认出了对方马车上的徽记,并告诉贺嘉,那是镇远侯李家的马车,高门名阀,又与皇室联姻,比他们这种落魄皇孙要值钱多了,难怪这么傲气,也的确有高傲的本钱。 贺嘉以为三哥也是看见徽记,才打算忍下这口气的。 少女冷笑:“骂你三哥,怎么着?就冲他方才的表现,我命人挖了他的眼珠子,也无人敢说什么!” 贺嘉气得嗓音都变了:“你敢动我三哥一下,陛下也不会放过你!” 他们怎么说也是当今皇帝的亲孙子,士可杀不可辱,连流放房州时,也没人对他们说过这样的话。 贺融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动怒:“何必与她废话,走吧。” 他让贺松与文姜护送庶母和妹妹先行一步。 少女待要发作,却见马车内的女子扶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警告道:“安安!” 对方看年纪,应是少女的长辈,发髻轻挽,风韵犹存。 少女顿足:“姑姑,他敢出言无状!” 贺融没理会少女,而朝女子拱了拱手:“方才唐突了,抱歉,改日定备厚礼登门致歉。” 女子微微颔首,柔声道:“无妨,我这侄女有些鲁莽,诸位慢走。” 见对方转身离去,少女恨恨道:“姑姑,您就是太好性子了,对这等登徒子,怎好轻易放过!” 女子:“方才没听那小娘子说的话吗,你当对方身份低贱?就算他们有错在先,也已再三道歉,好了,不必斤斤计较。” 少女狐疑:“京城高门子弟,哪里有像他们这般落魄的,就算是官员家眷,我们也没必要息事宁人吧,镇远侯府何曾怕过事?” 女子微微一叹:“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你以为对方一时落魄,难不成一世都落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好啦,一桩小事而已,你这脾性就是太烈了,难怪你娘要你跟着我住一段时日,看来不把你调、教好,我也没脸将你送回去。” 少女瘪瘪嘴,终于消停了。 四周人声鼎沸,这段小小的插曲并未引起周围多少人驻足围观。 贺家人并未在寺庙待多久,上完香,将手写经书拿去给大和尚开光,一家人就回去了,因着方才发生的不愉快,袁氏与贺嘉也没了想要逛街的心情。 回去的路上,贺松不敢再轻易说话,生怕惹恼了贺融。 马车途径西市,贺融让贺松停下,又对他们道:“在这里等我。” 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过了片刻,就见他带着几个油纸包回来,递给贺嘉。 贺嘉这才知道贺融是下去给他们买吃的了,蒸腾香气令最后一丝不快也抛诸脑后,她眉开眼笑:“三哥,你可真好!” 她是贺家唯一的女儿,兄弟们对她都很友爱,但换作别的兄弟,未必有这份细心。 贺融:“留些给五郎和七郎,别全吃光了。” 贺嘉已经拎起一块酥肉塞入口中,又分了些给袁氏和文姜,一边含糊不清道:“回家都软了,我帮他们多吃些!” 贺松凑趣笑道:“三郎对兄弟姊妹可真好!” 贺融淡淡瞥他一眼,贺松缩了缩脖子,立马将后半截话都吞回去。 “贺松,方才在外人面前,我不欲多说,你应该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吧?” 贺松嗫嚅道:“小人方才不该自作主张,给主家惹麻烦了……” 贺融:“不仅是自作主张,你是来了京城之后,骨头都轻了好几两了,以为我们是皇子皇孙,便可纵横京城,肆无忌惮?方才对方是因为有个讲理的长辈,才没将事情闹大,若是闹大,我们势单力薄,庶母与嘉娘就只有吃亏的份,她们若受了伤,你担得起责任么!你若是想摆皇子家人的架子,还是趁早歇了这份心,回头我就禀明父亲,将你送回竹山去,我们家用不起你这样的!” 他的音量不高,却字字如刀,说得贺松抬不起头。 “您教训得是,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贺松吓得变色,当即就要跪下求饶。 贺融却将人一把拽住:“大庭广众,无须你在此表忠心,免得旁人以为贺家苛待仆役!贺家记着你在困顿时这份患难与共的主仆情谊,你也要记着谨守本分,别出了贺家大门,就在外头狐假虎威,败坏父亲的名声。” 贺松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羞愧,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只得湿了眼眶,连连道:“小人记得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马车内,贺嘉对着袁氏和文姜吐吐舌头,悄声道:“三哥恩威并施,好有威仪啊!” 袁氏笑了笑,她也觉着郎主的性子有时过于软弱,大郎二郎等人,心思又不在这上头,其他人,说了未必有效果,未必令人信服,这些话,只有三郎能说,也只有三郎说了,才能震慑贺松。 这时他们还不知道,贺泰从外头买回了一件令所有人惊掉下巴的东西,并且已经在家里掀起一场波澜。 第23章 已经下学的贺穆等人,以及从北衙下值归来的贺湛,几兄弟正坐在厅堂之内,看着一幅展开来的画作发呆。 贺泰得意道:“钟繇的真迹虽然难找,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究还是给我找到了,如何?” 贺穆合不拢嘴瞪了半天,好不容易咽了一下口水,艰难道:“父亲,您怎么确认,这就是钟繇的真迹?” 贺泰:“柔中有骨,细腻潇洒并存,无论从字迹还是印章,的确正是钟元常手书,为父昔年在宫中仔细观摩过钟繇真迹,要辨认出来并不难。” 他信誓旦旦,贺穆放弃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起最关键的:“这样珍贵的手书,恐怕价值不菲吧?” 贺泰:“那是自然。” 他旋即轻咳一声:“不过这样的价格能买到真迹,也不算贵。” 对方越是这样说,贺穆一颗心就越往上悬:“父亲,您到底花了多少?” 贺泰比了一个手掌。 贺僖茫然:“五两?” 五两,别说钟繇的手书,连仿品都买不到。 贺泰翻了个白眼,以示鄙视。 贺秀皱眉:“五十两也太贵了!” 贺泰瞪他一眼:“钟元常的手书被誉为神品,与王羲之齐名,你五十两去买一幅给我看看!” 贺穆颤巍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总不会是……五百两吧?” 贺泰点点头。 贺穆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 “我们哪来那么多钱?!” 贺泰:“宗正寺不是刚拨了一笔钱过来么?” 贺穆失控喊起来:“那是宗正寺奉陛下命,补给我们的俸银,没了这五百两,家里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贺泰不以为意:“家里刚买了米面,这笔钱放在公中,一时也不会花,倒不如拿来给陛下置办寿礼,只要陛下高兴,往后还愁少这五百两?再说了,陛下寿宴虽是家宴,为父那些兄弟姊妹,也必然会献上奇珍异宝,我们若不拿出点心意,怎么对得起陛下让我们回京的恩德?” 兄弟几个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才好,总不能逼着父亲去退货吧? 贺穆一口老血哽在喉咙不上不下。 贺湛试图劝说:“父亲,人人皆知我们家一贫如洗,贸然献上如此贵重的礼物,怕反惹陛下不痛快。” 贺泰:“你懂什么,若不倾其所有,怎显得诚意十足?” 见他们半死不活的反应,贺泰也没了刚把东西买回来时的那种兴奋:“行了行了,买都买了,不必再说,为父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着想!” 子不言父过,见他不耐烦,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五百两严格说来,只有贺泰有资格决定去向,他哪怕是将五百两丢河里去,贺穆他们也无可奈何。 贺泰捧着画回书房欣赏去了,徒留兄弟几人坐在厅堂之中,相对苦笑,一时无人言语。 待贺融他们傍晚回来时,方才知道这个消息。 听贺湛说完,贺融蹙眉问道:“五百两能买到钟繇真迹?” 贺湛苦笑:“父亲说是真的,我们几个都不懂辨认,难不成真要将那幅手书献上去?” 贺融:“买都买了,你们让父亲不献,他会答应吗?” 他头也不抬,漫不经心,贺湛忍不住道:“三哥,你倒是波澜不惊!” 贺融正在奋笔疾书,把今天在崇文馆落下的功课补上,想要在学士们面前有个好印象,不是光靠嘴皮子就可以的,起码也要上交的策论也要言之有物。 所以说,好学生不容易当,像他四弟那样,平时不肯用功,还想学他逃课,那真是发梦了。 贺融:“就算是赝品,看在一片孝心的份上,父亲顶多在宗室间被嘲笑一下,不会被陛下怪罪的。” 贺湛嘴角抽搐,觉得好像也挺有道理。 贺融:“你在北衙当差如何,还习惯吧?” 贺湛拿起放在书案边上的竹杖把玩摩挲:“刚去的时候有,宋蕴那小子看我不顺眼,总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上回还带了人在我回家的路上,想要套我麻袋,谁知反被我揍了一顿,还将他们的腰带取走,他生怕我去上司面前告状,事后也不敢声张。自那之后,我在北衙的日子就好过了,宋蕴那厮见了我便绕道走。” 见他神采飞扬,贺融忍不住揉了他的脑袋一把。 贺湛:“三哥,我都去北衙这么久了,你才想起关心我,是不是有点晚了,万一我被欺负惨了呢?” 贺融:“你从小就表里不一,看着纯良,实际上一肚子鬼主意,跟你过不去的人,我倒是要担心对方多一些。” 贺湛抗议:“什么叫表里不一,这是好词吗?” 贺融:“那就内藏锦绣?” 贺湛笑了:“这才差不多。三哥,你这竹杖用的也够久了,不如我给你新做一根呗?” 贺融头也不抬:“好啊。” 贺湛:“你喜欢青色还是紫色的?我瞧紫竹也不错。” 贺融:“都成,反正我没钱。” 贺湛一噎,无奈道:“我出,我出行了吧?” 他心里嘀咕,怎么三哥好像知道他今天刚发了俸禄似的? 贺湛:“你瞧你这竹杖,底部都开裂了,我要是不给你做新的,哪天没法用了怎么办?” 贺融叹一口气:“将就着用到哪天是哪天吧,除了你,还有谁关心我?” 贺湛听得心里一阵难受,正想说点什么,乍一看贺融嘴角微微漾起,来不及收回的笑纹,霎时明白了。 “三哥!” 贺融没法再装,只得安抚道:“旁人想让我逗,我还不逗呢,只你有这个殊荣。” 贺湛嘴角抽搐:“谢谢三哥赐予我这个殊荣。” 贺融:“不客气。” …… 到了寿辰那一日,贺家人穿戴整齐,坐上宫中派来接送的马车,朝皇宫行进。 贺湛离京那年不过五岁,对皇宫的记忆早已模糊,但他这些天在北衙当值,经常需要在皇城内轮值巡守,看得多,便也没了那份新鲜感。 倒是贺嘉与七郎贺熙,一个姑娘家,一个从未来过皇宫,所见俱是恢弘巍峨的白玉阑干,琉璃房顶,不由掀开车帘子偷偷往外张望,一路目不转睛,直至抵达目的地。 宋氏更是如此,她自幼生长在小县城,本以为来到京师已算见了大世面,谁知进入宫城之后,方才惊觉自己眼界狭隘,眼前宫殿楼阁,与书中描绘的仙境又有何异?而这,就是皇帝住的地方,她的公公、丈夫,也是在这种地方出世长大。 “阿娘,皇宫好漂亮。”贺歆在她怀里,小声道。 宋氏深吸了口气,似乎想借此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等会儿记得娘教你的礼仪,进了金殿,跟着阿娘,切不可随意出声,也不准顽皮淘气。” 贺歆似懂非懂,点点头。 袁氏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宋氏:“只是家宴,礼数做到了即可,不必过于紧张,否则反倒容易出错。” 以袁氏作为贺泰侧室的身份,原本是没资格进宫赴宴的,但贺泰现在没有正室,袁氏帮忙操持家务,又在房州过了十数年的苦日子,是以淑妃请示过皇帝,特地开恩,让贺泰将一整家子都带入宫去。 宋氏勉强一笑,仍无法克制住紧张心情。 换作任何一个人,如她这般一夕之间从庶民成为皇孙妻,心境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调整过来的。 马车自左银台门驶入,沿着太液池的湖光山色,终于在珠镜殿前停下。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老熟人,内常侍马宏。 “郎君一路辛苦了,请随小人来。”马宏客客气气道,在前面领路。 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贺泰忍不住心潮起伏:“小时候,珠镜殿这一带我常来,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一草一木还跟原来一样!” 马宏笑道:“是啊,陛下念旧,曾有人提议在珠镜殿后种上牡丹,但陛下不肯,说是看惯了杨柳,换上别的就不伦不类。” 宫里人说话,向来是话里藏话,贺泰忍不住揣摩马宏这番话是不是有意说给他听的。 无论如何,皇帝允许他们入宫赴宴,这是一个好消息,哪怕只是家宴。 珠镜殿前侍卫林立,宫人进进出出,襟带飘摇,神仙妃子一般。 与此对比,他们一家即便已经换上干净整洁的新衣服,也显得格格不入。 宋氏越发局促,连手心都冒出汗来。 珠镜殿中,除了上首的皇帝陛下,其他人都已来得差不多了,贺泰放眼望去,诸位皇子公主,以及各人的家眷,一张张面孔,似熟悉又似陌生,除去前些日子上门来的齐王与卫王之外,其余人等,他竟不大叫得出名字来。 还是齐王带着卫王与临安公主主动上前:“大哥还记得临安吧?” 贺泰定了定神,笑道:“自家妹子怎会不记得?” 他记得自己离京前,跟齐王同母所出的临安公主嫁人五年,膝下无所出,总是忧心忡忡,如今连孩子都跟七郎贺熙差不多年纪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转眼已是风韵犹存的妇人。 临安公主笑道:“我去郊外别庄住了段时日,直到昨日方归,还请大哥恕我没有亲自上门探访,回头定当厚礼补过。” 贺泰也笑:“不必如此见外,你忘了你小时候常淘气的,跟我们捉迷藏,总是耍赖要当藏起来的那一个,我与太子拿你没办法……” 他语气一顿,忽然想起先太子已去世多年,在这个场合下提起来并不合适。 临安公主唏嘘:“多少年前的事,亏大哥还记得,幸好你回京来了,以后也可常相见。” 说话间,宫人唱喏,皇帝姗姗来迟,众人忙停了寒暄,起身迎驾。 除去后宫数得上名号的嫔妃之外,齐王卫王都各自带了王妃儿女,临安公主身边也有驸马和女儿,再加上贺泰一家,珠镜殿中济济一堂,倒是难得的热闹。 皇帝落座,待众人行礼祝寿完毕,一拂手道:“今日不必拘礼,都起吧。” 众人方才一一落座,宫人自外面鱼贯而入,奉上各式冷盘热菜,瓜果陈酿,不过片刻,殿中便已弥漫食物香气。 又有宫人奏乐,胡姬献舞,铃铛璁珑,碎玉回风,虽是家宴,却因皇帝在场,宫人内侍们无不施展浑身解数,力求做到最好。 对于宋氏等人而言,这等场面无疑令她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几疑到了天宫仙境。 再看临安公主等天家贵胄,已是面色寻常,见惯不惊。 一曲既罢,舞姬悉数退下,临安公主起身笑道:“哥哥们都拘礼,我就当仁不让了,虽说今年不是父亲整寿,您又厉行节俭,为天下表率,不肯大肆铺张,但您也不能不让我们这些当儿女的表孝心呀,是不是?” 对女儿,皇帝总是多了几分格外的宽容,闻言就笑了:“朕怎么不让你们表孝心了?” 临安公主笑盈盈:“既有您这句话,那待会儿呀,女儿献上的寿礼,您可不准嫌弃!” 皇帝无奈道:“你定是又铺张浪费了,才巴巴地先讨了朕这句话。” 临安公主笑而不语,击掌两下,旋即有一宫人捧了个长匣子入内。 “剑为百兵之首,女儿一看到这把剑,就觉得天下只有您才能佩戴。” 马宏上前打开匣子,将剑奉至帝王跟前。 皇帝缓缓抽剑出鞘,端详剑身镌刻小字,惊讶道:“这莫不是传说中的龙泉?” 他飞快将剑从剑鞘中抽出,伴随着一声高亢龙吟,众人眼前似有一道飞影掠过,来不及细看,却听马宏惊呼:“是龙!” 见皇帝望向自己,马宏连忙请罪:“陛下恕罪,小人方才瞧见帷幕上映出龙影,是以失态了!” 皇帝挽了个剑花,剑身轻轻荡过烛台,蜡烛忽而熄灭,断为两截滚落在地。 这并非皇帝练就了盖世武功,而是宝剑之锋利,已经出神入化的地步,传说中吹毛断发的神兵,也不过如此。 “此剑就算不是龙泉,也是难得一见的利器,可惜这等锻造技术已然失传,否则神兵辅以训练,何愁边患不平,贼匪猖獗?”皇帝一叹,“难为你有这份心了,竟寻到这等宝物。” 临安公主笑道:“父亲心怀四海,连看到一把宝剑,也想到平定祸乱,女儿没有您的雄才伟略,但求博父亲开怀,就已心满意足。” 贺泰心想还好自己提前准备了那份寿礼,否则临安这把神兵一出,那些平庸寻常的礼物,又如何好拿得出手? 想及此,他起身道:“天赐神兵,有德者居之,可见父亲英明神武,连上天都予以承认了,儿子不才,也准备了一份薄礼,没有临安这般稀罕难得,仅能聊表心意罢了。” 皇帝摆摆手:“厚礼薄礼,你们有这份心,朕就高兴,若是你们为非作歹,搜刮民脂民膏,哪怕送上金山银山,朕也不领情的。” 贺泰忙道:“父亲昔年喜爱钟繇书法,儿子至今未忘,今日送的,正是钟繇的《玉台赋》!” 皇帝大感兴趣,正要让人呈上来阅览,却听齐王忽然呛咳起来,动静大得他没法忽略。 “九郎,你这是怎么了?” 齐王赶忙擦去嘴角茶水,狼狈起身:“没、没什么!” 皇帝皱眉道:“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 齐王看了贺泰一眼,迟疑道:“……我只是方才听大哥提及《玉台赋》,有些惊诧,因为儿子今日要送的寿礼,也是钟繇的《玉台赋》。” 贺泰顿如五雷轰顶,瞠目结舌。 第24章 世间没有两幅一模一样的《玉台赋》,其中必然有一幅是假的。 那会是齐王的那一幅,还是自己手里头这一幅? 贺泰呼吸急促,呆若木鸡,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其他人也都愣住了,气氛为之尴尬僵凝。 贺穆当时极力反对父亲拿《玉台赋》当寿礼,一是这幅手书整整花了五百两,一下子将家底全部掏空,二是这幅斥巨资购买的手书,尚不能保证真假。 如今果真闹出赝品之争来,他顿觉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几乎站不起来,还是旁边贺秀搀了他一把。 贺秀小声问:“怎么办?” 贺穆摇摇头,心头苦涩,他怎么知道? 万一父亲手头那幅是假的…… 想想从前过的那些日子,贺穆无法想象他们重新被贬回去的光景。 皇帝沉声道:“将你手中那一幅也呈上来。” 齐王赶忙领命,呈上他本来也准备作为寿礼敬献的《玉台赋》。 两名内侍站在胡椅上,一手扶着卷轴,另外两名内侍在下边,将两幅手书徐徐展开。 乍一看,两幅手书字体行距,乃至印章注释,无不一模一样,实在令人辨认不出。 皇帝趋近前仔细端详,微眯起眼,鼻尖几乎碰触到绢纸,众人屏息凝神,生怕干扰了他的思路。 临安公主转头看两位兄长脸色苍白的模样,仗着自己是女儿,便开口道:“陛下,无论真假,都是兄长们的一片孝心……” “噤声!”皇帝低喝道。 作为一名书法爱好者,两幅同样的手书放在眼前,若不辨出个真假,那无疑是十分难受的事情,皇帝也不例外,今日看架势,他是非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来了。 临安公主顿时闭嘴,不敢再吱声了。 过了片刻,又或许是好一会儿,对贺泰乃至贺家人而言,那又是十分漫长的一刻,皇帝终于缓缓直起腰,指着其中一幅道:“这幅是赝品。” 他指为赝品的那一幅,正是贺泰呈上的。 贺泰脚一软,当即瘫倒在地,口中连连道:“断不可能、断不可能……请陛下明鉴,我明明看了许多遍,的确是钟繇真迹啊!” 皇帝:“你从哪里淘来的?” 贺泰:“儿子花了五百两,在西市一间书画铺子买的,那间铺子开了足有小二十年了,打从儿子还未离京时,那铺子就在,我还想,对方不至于,不至于用那二十年的信誉卖给我一幅赝品……” 他心中悔恨难当,忍不住哽咽流泪。 皇帝皱眉:“宗正寺的人明明上报说,你们来京时,家无恒产,又哪来的五百两买画?” 贺泰拭泪:“前些日子,宗正寺拨下五百两,说是陛下怜我生活艰苦,给儿子添衣加餐……” 皇帝火冒三丈,差点一脚踹过去:“朕那是给你一大家子吃喝的,不是给你拿去买赝品的!” 贺泰:“过去十一年,陛下寿辰,我无一侍奉左右,心中委实悔恨痛苦,如今既有机会,焉能没有表示?我如今家徒四壁,倾其所有,也只有您赐下的这五百两,我便想着,尽一份孝心,谁知、谁知……” 皇帝怒道:“钟繇真迹何其难寻,五百两就能买到,岂非满大街都是了?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 贺泰颤声:“是儿子愚钝……” 贺穆他们赶紧跟着跪下请罪,其他人也不敢再看热闹,纷纷起身,劝说皇帝息怒。 皇帝冷冷道:“你的确是够愚钝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白瞎了这个好姓氏!” 他又问齐王:“你这幅真迹,又是从哪里淘弄来的?” 齐王忙道:“是儿子手下一个门客,逛铺子的时候发现这幅手书,他知道我一贯喜爱书画,便帮我留意着,我亲自察看之后,见果然是钟繇真迹,就赶紧买下来,当时讨价还价,花了整整两千两,还搭上曹不兴的一幅画。” 皇帝:“哪家铺子买的?” 齐王迟疑片刻:“西市的一间铺子,名叫五彩记。” 皇帝又问贺泰:“你的该不会也是在同一间铺子买的吧?” 贺泰摇摇头,哑声道:“不是,儿子是在林氏画铺买的。” 皇帝:“把眼泪擦擦,在朕的寿宴上嚎啕大哭,成何体统!” 贺泰手忙脚乱擦了眼泪,请罪道:“此事是儿子愚钝,让您烦心了,还请父亲再给儿子一个机会,重新献上寿礼。” 皇帝冷笑:“你该不是想去找那间铺子算账吧?” 贺泰:“不瞒您说,儿子原本准备了两份寿礼,另外一份,是家中上下,亲手抄写的佛经,但后来我看见钟繇真迹,就觉得只送佛经,无法彰显心意,这才与卖家讲价,用五百两买下那幅手书……” 他现在只后悔当初没有听几个儿子的建言,现在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皇帝没好气:“孝心不是用银两来体现的,若真有那份心,哪怕送根稻草,朕也不会嫌弃!” 贺泰:“儿子知错……” 齐王正想出言求情,就听皇帝道:“你是有错,错在受人蒙蔽,不知明辨是非,十一年前如此,十一年后还是如此。” 听他提及十一年前的事,众人都将欲出口的话咽下去,不敢再出声。 皇帝却话锋一转:“但你胜在一片孝心赤诚,这幅赝品,朕收下了,往后自己长个教训,别再闹出笑话。” 贺泰抬起头,本以为这次一定会被骂得很惨,谁知父亲竟轻飘飘揭过,还肯定了他的孝心,这让贺泰有种如置梦中的恍惚感。 “父亲,快谢恩!”贺穆在旁边小声提醒。 贺泰醒过神来:“父亲明鉴,儿子无以为报……” 若说之前哭泣是惊慌失措,也是为了博取同情,这下可就哭得真心实意了。 皇帝暗叹一声,知道长子这是被旧事吓坏,连胆子都给吓没了,便弯腰亲自扶他一把,还掏出怀中手帕:“擦把脸,都入座吧。” 贺泰接过帕子,受宠若惊。 既然皇帝息事宁人,不愿追究,众人也都识趣地不再提,悠扬乐声复又奏起,舞姬重新入场,一派和乐融融,仿佛之前的风波从未发生。 却是苦了宋氏这等没有见过大场面的小妇人,被方才一幕吓坏,余下的时间也没心思再欣赏什么歌舞,一直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盼着宴会结束。 酒过三巡,月上中天,筵席将近尾声,贺泰并齐王卫王,三兄弟上前敬酒,皇帝扶着额头,带了三分醉意,摆摆手:“朕不胜酒力,心领了,你们自个儿喝吧。” 他冷不防问贺泰:“这些日子你在家中,都做了什么?” 贺泰:“惟读书练字而已。” 不料皇帝又问:“读的什么书?” 贺泰不敢拿些学问高深的书来充门面,在精明的父亲面前,只会立马被识破,所以他老老实实道:“是一些山水游记,还有郭璞的《水经》。” 皇帝挑眉:“哦?你还想治水?” 贺泰:“儿子只是瞧着里面记载山川形胜,颇为有趣,正可与《汉书》里的地理志相互对比察看。” 皇帝嗯了一声:“既是如此,明日起,你就去工部办差吧。” 贺泰傻眼:“啊?” 皇帝不悦:“啊什么啊?没听清朕说的话?” “不不不,听清了,听清了!谢陛下隆恩,儿子定当尽心尽力!”贺泰狂喜得有些语无伦次。 皇帝:“从前你只在礼部待过,如今时隔多年,想必也都忘光了,治河也好,营造也罢,工部那些东西,你是一窍不通,去了之后,要好生向工部的人请教,不可任意妄为。” 贺泰心情激荡,忙一一答应下来。 齐王在旁边听得有些怔愣,心说方才大哥还被骂得狗血淋头,怎么三言两语又被指了差事?难不成献了幅赝品,反倒还有功了? 他心下有些不安,不由偷眼望向皇帝,皇帝却未看他,只盯着贺泰训话。 齐王又朝弟弟卫王看去,却见卫王脸上也浮现出一丝茫然之色,显然同样不解。 …… 如果说皇帝忽然让长子去工部办差,仅仅是酒醉后的心血来潮,那么接下来的发展就更令人吃惊了:就在寿宴的隔日,宫中下旨,曰皇长子贺泰诚心悔过,且因反贼乐弼兵临城下时,守城有功,封鲁国公,赐原鲁王府邸居住,入工部协办差事。 齐王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说皇帝老爹只是一时心软,他忙召来心腹幕僚,开门见山就问:“依你看,陛下让大哥回京,是否与立太子有关?” 幕僚问:“皇长子买了赝品的事,是否与殿下有关?” 齐王一口否认:“自然没有!” 幕僚:“那殿下是否事先知道那是一幅赝品?” 齐王不说话了。 幕僚叹道:“殿下既然知道,为何不说?” 齐王为自己辩白:“此事不能怪我,五彩记与林氏画铺原本就是一个东家,我先订了那幅《玉台赋》真迹,店铺东家为了吸引客源,特意又挂了两日,才被大哥发现,我怎么知道他们会拿一幅赝品卖给大哥!” 幕僚:“恕我直言,殿下是否存着看笑话的心思,好让陛下发现皇长子何等鲁钝?” 被对方一针见血点出来,齐王有点恼羞成怒:“联芳!” 幕僚拱手:“殿下别见怪,只是您的心思,在下能看出来,陛下又怎会看不出来?在您眼中,皇长子的确鲁钝,可在陛下眼中,那又何尝不是一片赤子之心?” 齐王沉默片刻:“此事是我思虑不周。” 幕僚道:“皇长子的笑话,别人看得,您与卫王却看不得,因为你们是兄弟,兄弟是要守望相助的,丙申逆案之后,陛下最忌讳的,就是兄弟阋墙。” 齐王:“陛下已经年近六旬,任凭底下劝立东宫的折子再多,他老人家就是岿然不动,前些日子又有人提起东宫的事,陛下倒好,直接就将大哥召回来了,我只怕……” 幕僚:“不会。皇长子在外十一年,名为废黜,实则软禁,整整十一年,不知国家大事,更未参政议政,这样的人继承皇位,陛下难道会放心?在陛下心中,最优秀的储君,只怕还是当年的昭元太子。” 齐王莫名有些烦躁:“所以这些年,我一言一行,无不以先太子为楷模,连陛下都赞我有昭元太子遗风,可即便如此,他为何还迟迟不肯立太子?” 幕僚:“帝心难测,殿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皇长子只是封鲁国公而已,殿下切勿乱了阵脚。” 齐王揉揉眉心:“我省得,工部诸事繁杂,吃力不讨好,待入夏之后,众臣肯定又要为了治河吵上几天,我那位大哥,是弹压不住这一摊子事的。” 幕僚:“不错,皇长子母家只是宫婢出身,毫无根基,在朝廷更无外援,不必殿下出手,他也办不了那些差事,陛下自然明察秋毫的,如今陛下仅有三子,皇长子旧罪在身,性情平庸,卫王则事事唯您马首是瞻,若真要立太子,除了殿下您,他还能选谁呢?” 齐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终于觉得舒坦了些。 …… 此时此刻,京城颇负盛名的云来酒肆之内,杨钧也正端起酒杯,笑容满面地打趣:“恭喜贺郎君得封鲁国公,打从我认识你起,就觉得这一日迟早会到来,往后还请三公子多多关照,可不要嫌弃我商贾身份微贱!” 孰料贺融面色淡淡,殊无半点得意之色。 杨钧见状也敛了笑容:“怎么?难道此事还有变故?” 贺融摇摇头:“我没想到会这么快,父亲封爵,比我预料之中,还要快上许多。” 第25章 杨钧奇怪:“快难道不好?起码贺郎君,啊不,鲁国公现在不再是白身,也算站稳脚跟了。” 贺融蹙眉不语。 其实那天寿宴,皇帝让父亲去工部当差,已经令他们很是意外,谁知隔日又封了个鲁国公,虽然加官进爵是好事,可要是闹不清缘由,同样让人愉快不起来。 老爹不靠谱,贺家几兄弟被迫早早当家,帮着出谋划策,但才智和经验不能等同,贺融发现他们对京城局势、朝廷势力知之甚少,对皇帝心思更是无从揣测,这些都不是光靠聪明就能弥补的,贺泰身边缺乏一个能够针对时局给出准确意见的幕僚。 贺融:“我隐约觉得,陛下之所以册封父亲,是与那一日生辰宴上的寿礼有关。” 杨钧:“要不要我去查一查?” 贺融摇摇头:“算了,上回我请你帮忙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杨钧:“我打通宗正寺的关系,请那里面的小吏帮忙翻查瞿山的旧籍与家人,发现他们一家就住在城南升平坊附近,我又去升平坊寻找,却发现他们早就搬走了,而且巧得很,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正好就在当年你落马之前不久。” 瞿山是鲁王府的马夫,当年贺融与弟弟贺虞去骑马,从马上摔下来,一个终身致残,一个惊吓夭折,那天的马,就是瞿山准备的。 后来贺融反反复复回想,一直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因为当时贺泰是皇长子,贺虞又是皇长子的嫡子,不管内宅还是外面,多的是眼睛在盯着他们,这些人也都有动机对贺虞下手,而贺融,不过是附带的炮灰罢了。 可惜当时他年纪太小,根本不可能进行调查,隔年又发生了丙申逆案,鲁王全家都被流放,这件事也随之不了了之,不再有人提起。 兴许贺泰也知道,当年两个儿子落马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但他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追究。 杨钧:“那家人离开京城之后,就没了下落,而瞿山在当年事发之后,就被关进大牢,后来更是死在牢里。我可以再去查查瞿山家人的去向,虽然希望比较渺茫。” 贺融闭了闭眼:“不用再查了,他们离开之后,肯定改名换姓,会指使他们做下这种事的人,不至于连给他们更换户籍的能力都没有,而且瞿山都死了,死无对证,瞿家说不定也被灭口了。” 杨钧微微一叹:“还有一件事,那个翁浩,如今果然还在京城。” 翁浩,原鲁王府长史,丙申逆案时,向皇帝检举鲁王府中有人私藏巫蛊,咒害先太子的人就是他,最后禁军也正是从贺融生母的屋子里搜出巫蛊木偶来。 贺融蓦地睁开眼:“他还在官场?” 杨钧点点头:“此人先是在京兆尹手下任职,又调任刑部,因断案公正,清理积弊冤案有功,政绩卓著,得以步步升迁,现任刑部侍郎一职。” 贺融轻声道:“真是位高权重啊!” 杨钧担忧地看着他:“三郎,不要冲动,翁浩当年是鲁王府长史,为何会背叛你父亲,又是谁告诉他王府里藏有巫蛊的?这些都还有待调查。” 贺融摇首:“我不会冲动,因为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也知道,翁浩只是被摆在台面上的人。” 正巧伙计端上点心,两人关于这个话题的对话就此中止。 “二位郎君,这是小店新炒的琥珀核桃,送茶下口最合适不过了!” 贺融道谢,给了点赏钱,伙计兴高采烈地离开。 杨钧见状打趣道:“贺三公子不得了啊,士别三日,财大气粗,也给我点赏钱呗!” 贺融放了一个铜板在他面前:“给。” 杨钧差点呛了茶水:“给我比给那伙计还小气,你也好意思!” 贺融面无表情:“就是哄你开心的,多大年纪了,还跟一个店伙计争宠。” 杨钧不干了:“说谁争宠呢!咱俩什么关系,我犯得着跟一个茶博士争宠?” 贺融安抚:“是是是,你说得都对。” 好敷衍,杨钧嘴角抽搐:“这家茶馆离鲁国公府那么远,名字又那么怪,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茶馆名曰陶成子,据说是东家的姓名,也有的说是故弄玄虚,但这个古怪的茶馆却客似云来,常常有客人进来之后,宁可立在门边捧着茶杯听旁人高谈阔论,也不愿移步离开。 贺融:“听同窗说的,这里初一十五都会举行文会,平时也有许多文人墨客聚集,谈诗论文,热议时局,其中不少是今科取士的佼佼者,说不定可以交到新朋友呢。” 他想帮父亲物色一名可靠的门客,但这个人选却不是那么好找的,夸夸其谈者排除,死记硬背者排除,满腹风花雪月的更不行,放眼望去,十有八、九,却都是这样的人。 杨钧不知他心中所想,听见新朋友,不由嘀咕:我这老朋友还坐在你面前呢,你这就惦记起新朋友了。 贺融好笑:“你今儿是怎么了,接二连三呷醋,难不成开了胭脂铺子,也学起姑娘家伤春悲秋了?” 杨钧发现自己的嘀咕竟被对方听了去,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贺融耐心与他解释:“父亲进工部办差,两眼一抹黑,手底下没人不说,回来许多公文,他也需要有人帮忙打打下手,所以我过来转悠转悠,若是有那种往年落第,愿意先到我父亲身边做事的可靠人选,就再好不过了。衡玉,咱们认识多少年了,我怎会喜新厌旧?你该信我。” 杨钧被他说得老脸一红,忙道:“要么我帮你留意留意,落第的才子必然会想着来年再战,就算去贺郎君身边应聘,待的时日也有限,六部之中,颇有些熟悉文书的老吏,像工部和刑部这些清水衙门,俸禄不多,油水也少,说不定他们更愿意去贺郎君身边做事。” 贺融:“也好,那就有劳你了。”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二楼雅座,旁边栏杆围成一个天井,楼下稍有动静都会传上来,一帮士人原先聚在下面,谈论辞赋优劣,不知怎的,话题就转到边事上,说起凉州萧豫反叛立国,个个痛骂萧豫辜负朝廷恩德,勾结突厥甘为走狗。 贺融专注听了片刻,不由摇摇头,那些人骂萧豫,可以连篇累牍,不带重复的词儿,但说到如何平定边患,消灭萧豫,却没有一个能提出确切的法子。 “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走吧。”他对杨钧道。 “一壶茶都未喝完,你怎么知道自己来错地方?”回答他的不是杨钧,而是来自贺融身后。 那人起身,没有征询贺杨二人的意见,就直接坐了下来,笑盈盈道:“你想听什么,请我喝酒,我说给你听,怎么样?” 杨钧皱眉:“阁下不问而坐,似乎有些失礼。” 对方摇摇手指:“有能耐的人,总是比较潇洒随意。” 贺融:“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对方道:“你刚才一直在听楼下的人说话,他们谈的是反贼萧豫,你听了半天,却忽然要走,应该对萧豫的话题感兴趣,却觉得他们谈不到点子上吧?” 贺融:“那不知阁下又有什么高见?” 对方道:“你要请我喝酒。” 贺融:“好。” 对方伸出三根手指:“隔壁的云来酒肆,连请三日,我要喝从大食来的马朗酒。” 现在东西突厥与中原交恶,又有凉州萧豫反叛,边疆不宁,商路因此时断时续,从大食进口的马朗酒愈显珍贵,简直到了有市无价的地步,对方提的这个要求,简直像在勒索。 贺融嘴角抽搐:“……我没钱,你爱说不说。” 对方砸吧砸吧嘴,吐出几分酒气:“现在很多人骂萧豫忘恩负义,骂得挺狠,但提起平叛,又都是满不在乎的态度,好像朝廷今天出兵,明天就能平叛似的。不错,萧豫占的地方,的确不是中原肥沃之地,又跟东西突厥接壤,但从他明明占据了关内,又主动收缩势力的行为来看,可以知道,此人野心,绝不在一个陇右道,而且他懂得取舍,不会冲动冒进,所以很多人以为他是疥癣之疾,实际上,我看他是比东、西突厥还要大的心腹之患。” 杨钧不以为然:“你说萧豫需要提防应对,也是老生常谈了,可要说是心腹大患,就太过了吧?” 对方嗤笑:“看,楼下那许多人,就跟你现在的态度一样,自以为是,夸夸其谈,不止你们,现在朝野内外,恐怕也都忘了秦国公裴舞阳,就是讨伐萧豫才死在战场上的。” 杨钧自然不服气,冷笑一声:“我家以前常走西域商路,自然比你有发言权,只怕你连边境都未去过呢!” 对方随手抄起贺融面前的茶杯,仰头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方道:“我当然没有去过,但我有脑子,会分析,恕我直言,陛下已经老了,他虽然知道萧豫的隐患,可总想着息事宁人,不动刀兵,生造一派祥和太平,这是不可能的。” 贺融:“你这样诋毁天子,我可以告发你入狱的。” 对方笑嘻嘻:“你的表情已经认同我的话了,还装什么装?听得过瘾不,请我喝酒吧。” 贺融:“没钱,请不起马朗酒,顶多请你喝烧白。” 对方叫了起来:“你这也太坑了吧,烧白才多少钱,那是最便宜的酒!你请不起,可以让他请啊!” 他指向杨钧:“刚才他说他家常走西域商路,肯定出身巨贾。” 贺融:“又不是他问你问题,只有烧白,不喝拉倒。” 他起身欲走,对方下意识去拽他的袖子,贺融毫无防备,立身不稳,被他拽得往旁边一歪,杨钧眼明手快,忙抓住贺融手臂,对那人怒目相视。 对方很惊讶:“原来你是个瘸子啊!” 杨钧怒目:“你说什么!” 对方拱拱手,不以为意:“实话实说,没冒犯的意思,打个商量好了,烧白我不要,起码请个石冻春吧?” 刚才一番话,让贺融觉得这人肚子里起码是有点东西的,但他三句不离酒,又令人颇是无语。 贺融:“今日我没带够钱,明日这个时候,在云来酒肆见。” 对方笑道:“那可说好了啊,你家住在何处,若是赖账,我就上门去找。” 贺融:“我姓贺,单名融,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对方:“薛潭,字鱼深。你是鲁国公家的三郎君?” 贺融:“我不知我何时如此出名。” 薛潭笑了一下:“说起来,我还算是你师兄,教你们《礼记》的孟学士,也是我的老师。再说了,贺是国姓,腿脚有疾,生得却出众,这样的人并不多,很容易猜。” 贺融点点头,却没有叫师兄:“薛兄好眼力,明日见。” 薛潭扑哧一笑:“你这样端着架子累不累?方才我明明看见你百无聊赖,用手沾了茶水在案上画画呢。” 贺融差点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讨人嫌?” 薛潭大笑起来:“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有意思?我还以为崇文馆中,尽是些眼高于顶的皇室子弟,早知有你这样一个人物,我肯定央着老师找你结交!” 说罢他按着桌面起身,踉踉跄跄往外走。 杨钧嘀咕:“我怎么看着像个骗子!” “可不就是个骗子!”旁边店小二正好过来倒茶,闻言就接道,“这人时常来的,每次都像这样说上一堆云里雾里的话,诓得那些傻子请他喝酒,您别说,还真有不少傻子上当。” 傻子之一的贺融:“……” 杨钧想笑又没敢笑,憋得特别辛苦。 第26章 “那等狂生,你理他作甚?看吧,连茶馆伙计都说他是骗子,我看明日你就别来了!”离开茶馆的路上,杨钧絮絮叨叨抱怨。 贺融:“起码他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比楼下那帮士人好,再说他既然是孟学士的学生,也不好闹得太僵,明儿你来不来?” 杨钧斜睨:“我要是不来,你有钱请酒吗?” 贺融:“我是没钱,但五郎有啊,我可以找他借。” 杨钧:“行行行,算我怕了你,你家五郎那点子俸禄,成日被你敲诈,迟早也得敲诈光了!” 贺融横他一眼:“他心甘情愿的。” 杨钧没好气:“那我也心甘情愿行了吧!” 贺融:“衡玉啊,你以后可不能找个性情厉害的妻子。” 杨钧莫名其妙:“这跟我娶妻有何关系?” 贺融:“你对朋友百依百顺,对妻子还不更是宠上天,若是对方性情厉害,你就只有被欺负的份了。” 杨钧早就习惯他一张冷脸净说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话,也跟着随口漫应:“那行,以后我要娶妻,一定先找你过目。” 贺融:“上回听你说,杨家想为你择妻,你父亲知道了吗?” 杨钧比贺融大了两三岁,放在时下,这种年纪已经算晚婚了。 提起这件事,杨钧脸上也没了笑容:“是我那位堂兄杨浩的主意,他想让我娶他母亲娘家的亲戚,我婉拒了,但他们肯定不死心。” 杨家协助守城有功,杨浩代表杨家去陛见,杨钧被排除在外,后来贺融听说,因为杨浩觐见的时候过于紧张,才干发挥不到平时的十之一二,皇帝并未对他另眼相看,最后只是嘉奖几句,就让他离宫了,杨浩本来想为杨家求个御赐匾额的,最后都没求到。 来到京城之后,杨父给了杨钧一间铺子打理,就这,杨家族人还很不高兴,觉得杨钧既不是真正的杨家人,杨家供他衣食住行,已是天大恩德,最后杨父拿出杨钧冒着性命危险留守竹山县的事来说,方才将其他人的异议压了下去。 杨钧得了这间铺子之后,并未走杨家的老路,继续经营米粮,而是直接卖起胭脂水粉,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他也不知从哪弄来一些独门秘方,在胭脂里又加了独特香味,取名陌上香,贺融不懂这些,贺嘉与袁氏倒是爱不释手。 但光有好东西,铺子是开不起来的,有杨家的关系在,京城的地痞流氓、无良小吏虽然不会对铺子下手,铺子里的胭脂水粉,用的都是上好花瓣与米浆研磨而成,价钱上就便宜不了,单靠平民百姓偶尔的光顾,根本入不敷出。 贺泰被封为鲁国公之后,贺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不说许多人闻风而动,相继上门拜访,贺嘉等女眷也逐渐融入京城社交圈,贺融就让贺嘉她们在赴宴时,若有机会就帮忙推荐陌上香,谁知一推之下,倒十分受欢迎,只因陌上香的胭脂水粉较之其它家的,更加细腻易上色,如此一来,采买下单的贵妇人也越来越多。 杨钧虽然没有杨家的血统,却继承了杨家人天生的商业敏锐,他借着这股东风,又推出了私人订制,限量为每一位客人订做一套不同香气的胭脂水粉,陌上香的名头因此打响,简直称得上客似云来,络绎不绝。 事情的发展,完全让原先瞧不起他的杨家人目瞪口呆。 为了表示谢意,杨钧分给贺家两成红利,又单独给了贺融半成。 谁也不会嫌钱少,贺泰手头充盈起来,连带贺家与杨钧的关系,也更为紧密,所以刚才贺融说没钱,只是玩笑之语。 不过陌上香开张至今,贺融还未亲自去看过,今日趁着崇文馆休假,他拉着杨钧到茶馆喝茶,顺便准备到那间胭脂铺子去瞧瞧。 “其实你给贺家的红利,我也能分到,实在不必单独再给我那半成了。”他对杨钧道。 杨钧笑道:“我只见过说钱不够用的,还没见过把钱往外推的,贺家那么多人,真正分到你手上的能有多少,若不是你让贺嘉她们帮忙,陌上香也不可能这么快打开局面,这半成红利,本就是你应得的。” “那就多谢了。”贺融闻言,也就不再矫情,他现在需要用到钱的地方,的确越来越多。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当亲眼看见店铺的盛况,贺融依旧很是震撼。 随着身份高的客人越来越多,同样也带动了那些家境殷实的普通客源,为了将两者区分开来,杨钧特地将隔壁店铺也租下来,作为陌上香的分号,又可将两边客源区分开来。 “看来陌上香很快就能开第三家分号了。”穿过门口的人流进入店铺,贺融有感而发。 杨钧道:“陌上香虽说也做寻常客人的生意,但主要客源,毕竟还是那些高门世家的女子,这样的生意,也只适合在京城和洛阳那样的繁华之地做,而我如今还没有精力把分号开到外地去,所以第三家分号,应该会做些别的营生,不过现在暂时还未想好。” 贺融想了想:“盐、铁、茶,你选一样?” 现今盐、铁并非由国家专营垄断,而是允许私人开采,开采多少,就纳多少税,茶山也是由私人承包种植,交由商人买卖,官府再从中收取茶税。 杨钧认真道:“哪种营生对你将来有帮助?三郎,我知你有大志向,必不甘背负一辈子罪名,旁人愈是轻视你,你心志反是愈坚,我如今虽也只是微末之身,赚不了几个钱,但若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只管开口。” 贺融目光微暖,嘴角翘起:“你先不必顾虑我,这三样营生,是如今最赚钱的,不过盐铁买卖,有些麻烦,不如兼做茶商,转运贩卖茶叶,官府许可凭证,我可以让我爹帮你拿到,只是举手之劳,杨家本身就有商队,你可以借调一部分人手来做这件事,再找个信得过的带头,不必亲自去跑,也不影响陌上香这边。” 别人真心待他,他自然也愿意真心为别人考虑。 杨钧大为感动,不由握住贺融的手,正想说点什么。 却见贺融忽然皱眉,面朝门口的目光一凝,飞快将手抽回去,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杨钧莫名其妙,正待追上去,又听一名女子的声音响起:“怎么是你?你走什么,给我站住!” 一道红色竟追着贺融的身影而去,杨钧一头雾水,也跟着追上去。 …… 李遂安没想到京城就那么小,她心血来潮出来逛逛铺子,也能遇见那天在弘福寺门口冲撞了自家马车的人。 虽说后来不了了之,但她长那么大,从没被人讽刺过刻薄刁钻,当即就记了仇,连带贺融的模样,也记得清清楚楚。 就算贺融假装不认识她,她也要非要嘲讽两句才罢休,更何况对方居然转身就走,避她如洪水猛兽。 李遂安当即大怒,想也不想就追上去。 那天顾着生气吵架也没留意,眼下一追才发现,对方竟还是个瘸子。 “前面那瘸子,你给我站住!”她喊道,引来不少人侧目朝贺融望去。 贺融当然不会站住,他走得更快了。 今天本来心情好好的,虽然碰见个薛潭,但对方不失为一个有趣的人,结果好巧不巧,又遇见了上次那个刁蛮少女,他没有吵架的兴致,宁可避了开去。 谁知对方还不依不饶追上来。 竹杖在地上笃笃作响,贺融走得更快了,眉头紧紧拧着,一想到对方如连珠炮的话语就头疼,巴不得马上把人给甩掉。 街上人多,他又走得快,难免接踵摩肩,脚下一个踉跄,又撞上迎面走来的人,这下不想停也得停了。 “抱歉,你没事吧?”贺融一边道歉,一边伸手去扶对方。 对方身强力壮,并未被撞倒,反是将贺融一把推开,斥道:“走路不长眼睛呢你!” 贺融认出来人,这不是成日跟他家五郎过不去的宋蕴吗? 他上回还坑了人家一次,毁了他们的青楼之旅,不过宋蕴肯定不知道是他干的。 这时李遂安也追了上来,见状幸灾乐祸:“你跑啊,看你还能跑哪去!” 李遂安的祖母是当今帝妹义阳长公主,宋蕴自然认识她:“怎么?李小娘子也在找他?是不是他偷了你的钱袋?要不要我把他抓到衙门审一审再说?” 李遂安原想说不是,但眼珠一转,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我的确少了点东西,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偷的。” 宋蕴冷笑一声,去抓贺融:“走!” 第27章 贺融忽然道:“宋蕴,你是不是被贺湛打得还不够?” 宋蕴的动作生生顿住。 贺融微微一笑:“你打扮得这样齐整,是又想去南吕坊看肖眉娘了?” 宋蕴嘴角抽搐,看他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你到底是谁?” 他灵光一闪,忽然想起贺湛有个瘸腿的兄长,脱口道:“你就是鲁国公家那个庶子?” 听见鲁国公之名,李遂安也有些讶异,先前马车冲撞一事,她听姑母说对方也是有身份有来头的人,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却是真的了。 贺融:“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不会偷这位小娘子的东西,方才只是一场误会。” 李遂安走过来,娇声道:“是不是误会,也得查了才知道,宋蕴,这事你到底管不管?” 宋蕴看看贺融,又看看李遂安。 他很讨厌贺湛,但碍于对方的武力值,现在不敢当面跟贺湛怼了,如果能欺负欺负他的兄长,也算多少报了仇,更何况还有一个义阳长公主的孙女在,这个贺融也算流年不利,居然得罪了李遂安。 李遂安在京城高门世家里很有名,不仅因为她容貌出众,家世显赫,更因为她很不好惹,据说有一回她知道她的庶妹在背后与旁人说她的坏话,二话不说直接就找到庶妹面前,一巴掌将人家扇得倒地不起。 就是这样的性情,义阳长公主也愿意宠着纵着,觉得孙女干脆利落值得称许,反是比那些忍气吞声,窝窝囊囊的女子来得好。 许多人背地里都笑言,谁娶了李遂安,以后跟尚主也差不多了,别说纳妾,说不定连丈夫多看别的女子一样,都会挨揍。 有鉴于此,宋蕴也不愿得罪李遂安,在义阳长公主面前吃挂落,他甚至暗暗幸灾乐祸。 “管,当然要管!”宋蕴上上下下打量贺融,“你说你是鲁国公府上的人,有没有凭证?冒充皇孙是要砍头的,真假与否,与我去一趟衙门,验明正身便知!” 贺融不是贺湛,一个瘸子闹不出什么风波,虽说鲁国公是皇长子,可皇长子早已今非昔比,皇长子的庶子更是不值钱,宋蕴把人捉弄一顿之后再放走,觉得事后自己顶多也就被训斥一顿。 杨钧气喘吁吁赶过来:“他的确是鲁国公家的三郎君,我可以作证!” 宋蕴轻蔑看他一眼:“你算个什么东西!” 杨钧怒道:“连皇孙都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早已看出宋蕴与李遂安二人身份不凡,但身份再高,难不成还能高过皇孙? 宋蕴斜着眼看他:“我们正是遵循王法,才要验明他的身份,你跟他是一伙的?那也一并带走!” 贺融:“看来你上回被打得还不够狠,今天还得再打一次才行。” 宋蕴冷笑:“你家贺湛不在,我看谁护着你,光凭一张嘴有什么用!” “谁说我不在?” 阴恻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宋蕴身体顿时一僵。 这人怎么冤魂不散! 贺湛一步步走过来:“你要抓我三哥?” 他生得纯良,脸上还带着笑,若不是腰间挎刀,完全就是邻家翩翩少年的模样。 但宋蕴见了他,却先蹬蹬蹬后退三步。 “你来作甚!” 贺湛:“你都欺负我三哥了,还问我来作甚?” 实际上今日贺湛正好休沐,贺融想到他上回抱怨没有人陪他逛街的事,就与他约好了在杨钧的铺子见面,贺湛过去之后必然是听铺子伙计说了贺融离开的事,就跟着追上来了。 来的不止贺湛,还有张泽,他听说贺湛出来逛街,非也要跟着,此时慢腾腾踱步出来,先是哎哟一声:“宋蕴,怎么又是你呀,阴魂不散!” 然后笑嘻嘻对贺融拱手:“你就是贺湛的三哥吗,三哥好!” 又看向旁边的李遂安,有点惊讶:“李小娘子,你怎么也在?” 李遂安轻哼一声,不搭理他。 在贺湛的逼视下,宋蕴有些气短:“谁欺负他了!我只是带他回去问明身份,如果没有嫌疑,自然会放了他!” 贺湛冷笑:“鲁国公家的人,何时轮到你来讯问?你是大理寺?还是刑部?” 跟这二货讲道理明显是讲不通的,贺湛已然经验老道,直接挽起袖子,准备用拳头教他说话。 宋蕴又退了两步,如临大敌。 他看了李遂安一眼,在极有可能挨揍跟在女人面前保持尊严之间犹豫了片刻,果断做出了选择。 “我今日还有要事,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改日再找你算账!” 宋蕴转身就走,干脆利落,片刻就消失在人群中。 李遂安:“……” 她断没想到宋蕴这么怂的。 贺湛转向贺融,有些愧疚:“对不住,三哥,宋蕴是因为我,才会跟你过不去。” 贺融笑一笑,自然而然为他拂去肩膀落叶:“我也没闪失。” 杨钧抹一把汗:“幸好五郎来了,不然今日你免不了要吃点小苦头。” 贺融不以为意:“就算我跟他走,顶多也就是被刁难一小会,你肯定早就把我家人找过去了。” 宋蕴那些言语上的轻慢侮辱,从小到大,他不知听过多少回。 贺融不止面上表现出来的这般淡然,他是真不在意。 他的出身,他的伤腿,他生母的罪名,所有的一切,都能成为别人攻讦的借口。 但再在意,再苦痛又如何?别人不会因为你的痛苦就为你让步,不会因为同情你而主动将一切送到你面前。 贺融还记得那一日,他禁不住弟弟撒娇哀求,带着弟弟贺虞去骑马,结果平时温顺的马忽然暴起,他们两人跌落下来,贺融不忘将贺虞死死护在怀里,自己却摔断了腿。 那个夜晚,他躺在床上,忍受着伤腿传来的剧痛,听着王府上下为了受到惊吓的幼弟奔走求医的动静,听见父亲说如果幼弟有个万一,就要治他的罪,他一面担惊受怕,一面还要暗暗祈祷幼弟平安无事。 但天不从人愿,贺虞依旧因为受惊而发热,三天后就死了,府中彻查马匹受惊的内情,最终却没能查出幕后黑手,马夫畏罪自尽,谁都知道这不是贺融的错,当时的王妃也知道,但她还是不想见到这个庶子。 王府婢仆,大多是见风使舵的多,哪里会不明白主母的意思,从此贺融就成了鲁王府内,可有可无的存在。 结果隔年,丙申逆案发生,鲁王府彻被底卷入漩涡,他的生母更因此被推上风口浪尖,背着污名死去。 那个时候,贺融就已经将一生的惶恐与害怕都用光了。 贺湛拉着贺融上下检查,见宋蕴还没来得及对他三哥动手,这才放下心。 “三哥,以后这宋蕴要是再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隔日我定会十倍奉还于他的。” 贺融似笑非笑:“不得了,吾家五郎如今也威风八面了啊!” 贺湛闻言有点小羞涩:“也不是,就是那宋蕴的确欠收拾,三番两次跟我过不去,这种人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像三哥你这样的斯文人肯定吃亏。” 他估计忘了上回他家三哥还把人算计得在南吕坊里看不成美人反挨一顿揍的事了。 贺融又跟张泽打招呼:“听五郎说,他在军中,多得你照顾,真是多谢你了。” 张泽嘿嘿一笑,大言不惭:“他是我兄弟,不照顾他照顾谁呢?” 贺湛横他一眼,不知道他哪来的厚脸皮,自己都差点被他“照顾”到勾栏院里去了。 李遂安见他们一边离开一边聊得高兴,压根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不由气恼:“喂,瘸子!” 贺湛蓦地回头,眼神不善:“叫谁!” 李遂安吓了一跳,不肯示弱:“怎么,难道你是瘸子吗?” 贺融按住贺湛:“有事吗?” 李遂安纯粹找茬,当然一时应不上来。 贺融见她没说话,也不再追问,拉着贺湛等人走了。 李遂安再想说什么,后面的婢女已经气喘吁吁追上来。 “娘子,您下回可不能这么着了,一眨眼就不见,吓死婢子了!回去若是让主母知道,保管您下次出来,身边该有十个八个侍卫了!”贴身婢女抱怨道。 她带出来的婢女会些拳脚功夫,否则时下风气再开放,李家也不放心让李遂安一个人出门,只是方才她实在跑得太快,街上人又多,她竟一时没追上。 李遂安不耐烦:“行了,别罗唣了,要是朱雀大街都能出事,那长安城还能待吗!” 说话间,贺融他们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想追也追不上了。 李遂安露出恨恨的神色,心道这回便宜你了。 婢女奇怪:“您方才看见谁了?” 李遂安:“上回弘福寺门口那个人,你还记得吗?” 婢女啊了一声,恍然道:“是那个……” 她作了个瘸腿拄拐杖的动作。 李遂安:“就是他!” 婢女无奈:“上回您姑母不是让您别追究了吗?” 李遂安:“他骂我,我碰上了还不能问两句?你没见他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见了就讨厌!可惜刚刚宋蕴那个软骨头,没能把他抓走,不然堂堂鲁国公之子,被当成盗贼盘问,一定能让他终身难忘!” 婢女瞪大眼:“对方是鲁国公之子?那不就是……” 李遂安:“那又如何?” 婢女苦笑着将她拉走:“我的好娘子,人家好歹也是皇孙,您就别惦记着了,那日他也道歉了,何必揪着不放呢!” 李遂安:“反正我就讨厌他!长得让人讨厌,说话也让人讨厌!” 婢女软言哄道:“好好好,您不是说想去陌上香看胭脂么,咱们走吧!” 李遂安:“不去了,晦气!” …… 那头杨钧见已经无事,就先行离开了,余下贺湛贺融二人逛街。 贺湛问:“三哥,那女子是谁,为何跟你过不去?” 弘福寺偶遇之后,贺融已经打听清楚对方的身份,闻言就道:“义阳长公主之孙,镇远侯李宽之女。” 张泽道:“义阳长公主早年丧夫,将李遂安养在身边,是真把这个孙女当作心肝宝贝来疼的,哪怕李氏父母,都没法直接管教她,这才养成了她这样的性子。啧啧,反正这样的女子,要是让我娶,我还不如找棵歪脖子树上吊算了!” 贺湛皱眉:“难怪如此跋扈!” 贺融:“不说她了,我前几日路过一间兵器铺,看见新上了一把好剑,很是衬你,要不要去瞧瞧?” 贺湛现在虽然当差用刀,但他心心念念,总想要一把好剑,从前在竹山没条件,如今私下时时留意,却未有合意的,没成想三哥也帮他惦记着这件事,高兴道:“当然要,走!” …… 与兄弟二人的悠闲不同,此时的紫宸殿内,所有人屏息凝神,正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忽然,啪的一声,绢帛织就的卷轴从上方被狠狠掷下! 卷轴滚下台阶,正好落在宰相周瑛边上。 宰相周瑛没有伸手去捡,只深深伏下身体:“陛下息怒。” 第28章 皇帝非但没有息怒,反倒更怒,他拍案而起,咆哮道:“他萧豫是个什么东西,还敢递国书!” 掌心随即传来火辣辣的痛楚,皇帝身体微微一晃,马宏眼明手快,赶紧将人扶住,低低说了一声:“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众人纷纷道,如宰相周瑛一般,跪伏叩首。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稍有平稳,语调却是一字一顿:“难不成我天、朝幅员辽阔,人才济济,就找不出一个能把萧豫给灭了的人吗!嗯?!” 紫宸殿一片寂静,众人都很清楚,皇帝的怒火因何而起。 就在去年,凉州刺史萧豫反叛,不仅划地为王,还勾结突厥人,分三路进攻中原,期间金州刺史乐弼也跟着趁势竖起反旗,很是让朝廷忙乱了一阵。 后来虽然东西突厥都相继退出关外,乐弼也伏诛了,但朝廷还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秦国公裴舞阳战死沙场,萧豫的势力就此在陇右道稳固下来,相当于占据了朝廷一个大行省。 萧豫的确有些能耐,他趁机在陇右道经营势力,稳固政权,据说还建立了一套与朝廷相仿,行之有效的官僚机构,俨然以一方之主自居。 不久前,萧豫不满足于自封的凉王这个称号,又进一步称帝,起年号会宁,还派人到这边来投递国书,上面洋洋洒洒,冠冕堂皇写了一大堆,意谓与朝廷平等往来,互通有无。 这让皇帝如何不气? 周瑛道:“陛下息怒,萧豫狼子野心,世人皆知,您若动怒伤了龙体,恰好就中了对方的圈套。对方既然恬不知耻,我们修书一封,斥其痴心妄想,将使者赶回去,便是了。” 皇帝盯着他:“然后呢?” 周瑛暗叹,他明白皇帝的意思,但这话他不能接:“陛下,这等乱臣贼子,自然人人得而诛之,但东西突厥虽然退兵,却依旧在关外虎视眈眈,朝廷投鼠忌器,难免顾此失彼。臣以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皇帝不置可否:“张嵩,你说。” 户部尚书张嵩迟疑片刻,道:“陛下,如今国库存银不足三百万贯,恐怕不足以维持一场战争。” 皇帝目光一凝,沉声道:“为何只剩三百万贯,去年年底时不是还有一千万贯吗!” 张嵩开始给皇帝算这笔账:年底那会儿打乐弼,武威侯张韬的大军开拔,粮草就是一笔极大的消耗;打了胜仗之后回来封赏,又是一笔支出;还有灵州和甘州,分别有军队驻守,镇住蠢蠢欲动的东西突厥,这些全都是钱,光靠地方,根本没有办法维持,朝廷又得拨款。 皇帝静静听罢,道:“这么说,你们都主和?” 周瑛听着皇帝似乎还有想打的意思,愣是不吱声,装聋作哑,他是打定主意不妥协的了,现在朝廷根本不可能打上这一仗。 皇帝望向另一边:“齐王,你以为呢?” 齐王直起身体,拱手道:“陛下,依方才张尚书所言,现在要打,朝廷的确是没钱,但若听凭萧豫狂妄,他定以为朝廷如今拿他没有办法,臣想,是否可以从税收上想想办法,增盈国库,加紧练兵,明年此时,我们就可以打这一仗了。” 周瑛暗自皱眉。 齐王这分明是在退而求其次,迎合圣意。 上下嘴皮一碰就说加税,加税哪里是那么好加的?自古这都是激起兵变的导、火、索! 皇帝没有表态,又问卫王:“你也这样看?” 卫王看了齐王一眼,沉吟道:“臣以为,周相与张尚书所言,不无道理。东、突厥可汗伏念,年轻气盛,雄心勃勃,与其讨伐,不如联姻。” 联姻,那就是和亲了。 齐王微微眯起眼,随即又敛下目光。 这是卫王头一回在朝堂上没有赞同他的意见。 之前东、突厥入侵中原,朝廷里就有人提起和亲的事,只是后来随着战事结束,暂时和平,此事也就搁置下来。 现在卫王却再一次提起这件事。 不少人心想,也就是卫王殿下家中没有适龄的女儿,他才敢这样提议。 上回众议和亲,不少人倾向于贺泰的女儿,因为她拥有高贵血脉,又没有高贵的身份匹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现在,贺泰已经被封为鲁国公,重新起用,皇帝未必肯让自己的亲孙女去和亲。 卫王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提议很容易得罪人,忙补充道:“臣鲁钝,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当抛砖引玉。” 今日不是大朝会,紫宸殿内所坐,皆是六部九卿,有资格参与机要的重臣,这样一件大事,除非皇帝询问,否则谁也不肯轻易发表意见。 偌大的紫宸殿,虽然此时人也不少,却显得分外空旷静寂。 下面的暗潮汹涌,皇帝并未在意。 只要是人,就免不了有自己的小算盘小心思,再正常不过,只要大事上不糊涂,很多时候他不想逼迫太过。 譬如他的两个儿子,齐王和卫王。 丙申逆案发生的时候,京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单是皇子就死了两个,皇弟死了一个,还流放了一个贺泰,现在的齐王和卫王,在当时还小,侥幸没有卷入争斗。 皇帝一度对他们寄予厚望,尤其是齐王,他身上有些先太子的影子,温文儒雅,待人有礼,皇帝曾经觉得,他也许能成为另一个先太子。 齐王主管刑部,任上表现平平,并没有出彩之处,甚至办岔了几件差事,不过刑部本来就不容易出彩,皇帝没有苛求,年轻人能力不足,这些都可以历练,但让皇帝觉得失望的,是前阵子寿宴上献画的事情。 想及此,他的目光缓缓平移,落在人群之中一个不起眼的身影。 “鲁国公,依你之见呢?” 贺泰正在神游物外,冷不防被点了名,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抬头,遥遥跟父亲的目光相接触,又连忙垂首,心跳登时比之前快上数倍,脑子飞速转了起来。 这段时间他去工部办差,被那一堆堆的差事整得头晕眼花,不知从何处下手。 什么治河的,屯田的,别宫旧了要修缮,得去户部预支多少经费,户部不肯批,双方又要如何扯皮,所有的文书往来,让贺泰见了就头皮发麻。 但发麻归发麻,还的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几个儿子没法陪同他到工部去,这些具体的差事,儿子们也帮不上忙,顶多只能出出大方向的主意,贺泰每日埋首文山,经常觉得自己还真不如回竹山去织草席算了。 都已经十一年没有接触过国政大事,居然一上来就要回答这样的问题,贺泰觉得自己特别命苦。 其他人也很意外,他们都以为鲁国公是来陪坐的,没想到居然会被提问。 齐王不由微微抬头望向正在低头努力思索的兄长,他不认为对方能说出什么像模像样的话来。 “鲁国公,朕在问你话。”刚才风卷残云般的怒意沉淀下去,皇帝又重复了一遍。 “是!”贺泰连忙直起身体,“臣方才在思考陛下的问题。” 皇帝:“那你思考出一个结果了吗?” 贺泰定了定神:“方才周相所言,确是老成持国之理,臣也以为,当是之时,朝廷若不能保证一战即胜,最好就不要轻启战局。” 果然!齐王无声哂笑,他这位兄长,只会拾人牙慧,还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 皇帝也有些失望,正要移开目光,却听贺泰又道:“虽然轻易开战不妥当,但萧豫公然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委实狂妄自大,若不趁早遏制,只怕他会愈加猖狂,所以臣想,是否可以绕过萧豫,另行策略,间接对萧豫进行掣肘。” 皇帝挑眉:“怎么个掣肘法?” 贺泰:“交好西突厥,与之结盟!” 此话一出,人人注目。 连皇帝也怔了一怔,随即冷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东、西突厥,前不久还举兵犯我边疆,可不是你想交好就能交好的!” 贺泰道:“西突厥可敦,乃是前朝真定公主,虽然前朝被我朝所灭,但真定公主自小在中原长大,后来和番远嫁,心中必然思念中原故土,若我朝肯许以优厚条件,她未必不肯帮忙说服摩利可汗,与我朝休兵结盟。” 他越说越流利,到最后,竟是不带磕碰,一气呵成。 许多人露出意外之色,颇有刮目相看的感觉。 皇帝沉默片刻:“这条计策,是你临场想出来的?” 贺泰:“是……是之前在竹山时,听闻萧豫猖狂,突厥势大,臣就想了些办法,都是纸上谈兵,也不知能否用上,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周相,你看呢?” 周瑛沉吟:“鲁国公此言,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处,但其中许多细节,还需要推敲,臣不敢贸然下定论。” 皇帝嗯了一声:“今日议事,就到这里吧。鲁国公留下。” 内侍唱喏,众臣陆续退出,贺泰不知自己为何被单独留下,有些战战兢兢。 待殿中恢复清净,皇帝忽然问:“这个办法,是谁教你的?” 贺泰一惊,冷汗霎时爬满背脊,忙道:“是臣自个儿想的!” 皇帝的声音喜怒不辩:“是吗?” 两个字重逾千斤,直压得贺泰喘不过气来,他实在顶不住这种压力,只能实话实说。 “是、是三郎,贺融,他想出来的法子!” 第29章 贺融? 皇帝一怔。 他对贺泰几个儿子的印象,仅止于那天寿宴上的几面,他们跟着贺泰一起给自己祝寿,在场皇室子弟众多,孙儿辈都没有单独会面说话的机会,皇帝只记得长孙贺穆举止沉稳,还有就是曾经因为守城有功,而被拔擢入禁军的五郎贺湛,听说贺湛在羽林卫里表现不错,大将军季嵯评价他是个可造之材。 但贺融? 皇帝努力回想:“就是那个……不良于行的贺融?” 贺泰忙道:“正是他!” 皇帝不由微微皱眉。 喜妍厌媸,人之常情,皇帝也是人,没有谁应该对一个身负残疾的人表现出格外的优渥恩遇。 皇帝想了想:“朕记得,他的生母,似乎就是在丙申逆案里被处死的?” 贺泰心中一突:“……是,他的生母正是赵氏。” 他不太愿意提及这个女人,尽管贺泰知道她可能是无辜的,但正是从她屋子里搜出的巫蛊木偶,成为压垮鲁王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恨屋及乌,刚被流放到房州时,贺泰还沉浸在失落与愤懑中,不愿多看这个儿子一眼,但后来,贺融凭借着自己的能力,逐渐为这个家出谋划策,为众人回京劈开了一条路,贺泰虽然对三子还是谈不上特别喜爱,可也昧不下良心说他不好。 想及此,贺泰斟酌着,为贺融说两句好话:“其实当年事发时,三郎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后来去了房州,他也孝悌父亲,友爱兄弟,是个好孩子。” 皇帝:“这个主意,是你问他时,他说的,还是他料到朕会问?” 若是后者,随意揣测君心,必然是个城府深沉的人。 贺泰道:“大郎他们几个,平日闲暇会聚在一块谈天说地,先前提及和亲一事,三郎就说了这个法子。” “和亲……”皇帝轻声道。 贺泰想起之前他爹让马宏来试探他,想让贺嘉去和亲的事,顿时大气不敢出。 谁知皇帝还是提了起来:“朕记得,你家有个女儿,今年几岁了?” 贺泰结结巴巴:“嘉娘自幼在臣身边长大,跟着臣一道流放竹山,没过过几天的好日子,臣膝下,也就这么一个女儿……” “没出息!”皇帝斥道,“她只是你的庶女!况和亲乃为国之安宁,岂容你儿女情长!” 贺泰不说话了。 静默片刻,皇帝忽然道:“你的女儿和亲,你便可因功封王,当年失去的那些,朕悉数还给你,如何?” 贺泰失态地抬起头,不敢置信看着皇帝。 皇帝见他如置梦中,不由缓下语气,温声道:“你在竹山的表现,朕都看在眼里,你这些年没有白过,没有丢贺氏的脸,朕很欣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知道,你的弟弟们都封了王,你身为长子,却只是一个鲁国公,委屈你了。朕也知道,这些天,你在工部,诸事不懂,一头雾水,全都要从头学起,又生怕旁人轻看,坠了皇长子的身份,坠了朕的威名,难为你了。” 一字一句,无不说到了贺泰的心坎上。 一个“委屈”,一个“难为”,道尽了他这些年的心酸苦楚。 他是有错,可这十一年,他没有一天,不在为自己的过错弥补。 贺泰眼眶一热,哽声道:“臣不委屈,也不为难,臣有错,从前,臣做错的,实在是太多了……” 皇帝起身步下台阶,亲手将他扶起来,谆谆善诱:“朕想弥补你,但也要考虑物议,若你再立一功,自然毋庸置疑,也能杜绝世人的悠悠之口。” 上回马宏提议,暗示贺泰如果主动提出将女儿和亲,就可以名正言顺回京,但当时贺融极力反对,说那样反倒会让皇帝寒心,觉得自己薄情寡义,事实证明贺融的判断是正确的,如今他们同样回京了,通过堂堂正正,无可辩驳的守城之功。 那么这一次,会不会又是天子的试探? 贺泰心中激荡难平,在封王与交出女儿之间不断拉锯,如同天平的两端,摇摆不定,高低难分。 封王意味着荣耀,意味着身份,他可以重新回到从前,恢复人人尊崇的皇长子身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齐王与卫王,在这十一年里,占尽了帝心与宠爱,贺泰不是不知道,朝野谈起立太子,头一个想到的,不是他皇长子贺泰,而是齐王贺璇。 挣扎为难,如火焰在胸中炙烤,反复拉锯,贺泰脸上神色变幻,举棋不定。 选择堪堪出口,他张了张嘴,那一瞬间,贺嘉高高兴兴跑过来叫父亲,挽着他的手臂撒娇,亲手给他缝的鞋袜,从粉嫩小童长至娉婷少女,一幕幕从眼前掠过。 贺泰咬咬牙,终是道:“臣也知道,为国尽忠,乃臣民本分,但嘉娘是臣唯一的女儿,臣实在舍不得、也不忍心让她远嫁,恳请陛下开恩……臣、臣宁可不封王!” 皇帝怒道:“放肆!封王与否,是你可以拿来交易的?你以为是买东西呢!” “臣不敢!”贺泰慌忙低下头,自然也错过了父亲凝视他的目光,以及若有所思的神情。 “罢了,”片刻之后,他听见他的皇帝父亲轻轻一叹:“去将贺融召进宫来,朕要见他。” …… 此时贺融与贺湛张泽等人一道回府,张泽提着礼物絮絮叨叨与他说话,说没想到贺家三哥竟是如此气度行止,如魏晋人物再生,简直极尽夸张之能事,充分暴露了他完全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人,让贺融觉得十分好笑。 旁边贺湛一脸无奈,不时扯扯张泽的袖子让他收敛点。 张泽不耐烦:“怎么着,我夸你三哥,你还呷醋了?回去我多夸你几句,行了吧?” 贺湛扶额:“适可而止啊,你再夸,三哥头上也不会长出一朵花,再说我其他兄弟也都生得不错,你是不是要挨个夸上一回?” 张泽哈哈一笑:“那不会,夸人不能重样,你不知道了吧?你大哥他们呢……算了,每一家的大哥都很威严,跟我大哥一个样,听说你还有个姐姐,要不见见?你三哥都这么好看,姐姐肯定更好看!” 贺湛想打他:“姑娘家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张泽忙避到贺融身后:“三哥,我在神仙堂买了些点心,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那间点心铺子在京城颇是出名,你下次要是想吃就和我说,我放值的时候正好顺路!” 贺湛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想翻白眼,你顺路,我就不顺路了? 贺融让文姜去泡茶,又笑道:“大哥他们许是出门去了,张六郎不是外人,阿嘉也可以见一见的,我去看看他们在不在,你们先聊。” 贺湛忙道:“三哥,我去。” 贺融:“不必,你陪着六郎吧。” 他从未觉得自己腿脚不便,就比别人差了一等。 张泽看着贺融背影,不由赞道:“果真是魏晋风仪啊!” 又小声问贺湛:“你跟你三哥怎么长得不大像?” 他之所以这么惊讶,主要是因为之前听说贺融是个瘸子,难免先入为主有了印象,一个瘸子再如何好,也不如正常人来得好,但见面之后,张泽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在贺融身上,残疾反倒成了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点。 要不是贺湛已经知道张泽很不着调,指不定要怀疑他这番话别有用心:“我跟我三哥并非同母所出。” 张泽恍然,拍拍额头,嘿嘿一笑:“见笑啊,我给忘了,一见了你三哥就晕头转向了!” 贺湛磨牙:“等会儿你见了我阿姊,可别这么失态了,会吓到人家的!” 张泽小声道:“要是你阿姊生得国色天香,我肯定会忍不住啊!” 贺湛又想打他了。 贺融很快将贺嘉带了过来,后者果然眉目如画,但张泽见惯了各色美人,似贺嘉这样还未形成自己独特气韵风姿的,充其量只是美人,反倒无法让张泽过于惊讶,所以他很快恢复常态,表现得真正像一个有礼有节的名门子弟了。 听说张泽是张韬的侄儿,贺嘉又郑重表示了谢意,闹得张泽不好意思起来,连忙道:“那是我大伯的功绩,你们家人个个都感谢我,弄得好像自己也打了一回仗似的!” 众人正说笑,贺松来报,说是宫中来了使者,要见贺融。 来的是老熟人马宏,见了贺融就忙忙道:“三公子,陛下要见您,快与我入宫吧!” 几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贺泰眼下正在宫里,皇帝要见也应该是见贺泰,与贺融何干? 贺嘉忙问道:“马常侍,不是我父亲惹恼了陛下,出了什么事吧?” 马宏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贺融倒是镇定:“这身衣服是刚换的,若马常侍觉得可以,我就不更衣了。” 马宏:“那好,三公子请。” 贺融还有闲心对张泽道:“你且稍坐,不必急着回去,难得上门一趟,好好玩。” 然后才跟着马宏离去。 贺湛微微皱眉,难掩担心,面圣必要衣容整洁干净,马宏连衣裳都顾不上让贺融换,可见有多紧急。 贺嘉也很担心:“要不我让人去寻大哥他们回来吧?” 贺湛摇头:“算了,陛下召见,肯定有事,大哥他们就算回来,也只是平添忧虑罢了。” 他想到的是三哥因巫蛊罪名而被处死的生母,心道该不会是陛下想要翻旧账,追究责任吧,又想时隔多年,陛下要追究的话,早就追究了,不至于等到现在,心里才略略安定下来。 张泽安慰他们:“说不定是好事,兴许陛下也和我一样喜欢看美人,特地叫三哥过去仔细端详呢。” 这才刚认识,他也跟着三哥三哥地叫上了。 贺湛:“……” 这个安慰还真是别出心裁。 …… 那头贺融跟着马宏入了宫,他长袖一掩,不动声色将银袋递过去。 马宏有些意外,似没想到贺融这么清楚宫里的潜规则,但他并没有接,非但没接,反而还将手更往袖子里缩了缩。 什么钱能收,什么钱不能收,马宏年纪不大,却在宫里混了许多年,对这条界线,他摸得很清楚。 方才皇帝与贺泰说话的时候,马宏是在场的,而且吓出一头冷汗,皇帝此时召见贺融,未必是好事,一个不好,贺融也许就要被降罪,所以这点好处,他不收也罢,免得被牵连。 “反贼萧豫递来国书,陛下大怒,询问对策,鲁国公建议与西突厥结盟。陛下本已下令散朝的,眼下又将人都叫了回去。”他压低了声音,飞快说道。 贺融明白了,没再坚持,将银袋收了回去:“多谢马常侍。” 一路上二人再无多余话语,入了宫门就要下马车步行,马宏虽是心急火燎,却不得不照顾贺融的脚步,走三步就停一步。 其实贺融原本可以走得更快,但他需要借着这段路程来思考对策,所以显得不慌不忙,看在马宏眼里,只觉得贺三定力真好,一点都不像头一回独自面圣的人。 约莫一盏茶工夫,两人终于来到紫宸殿门口,饶是脚程不快,两人也走得微有些喘。 马宏对贺融道:“劳烦三公子在此稍候,小人入内禀报。” 贺融:“马常侍请便。” 上回皇帝寿辰是在珠镜殿举行,紫宸殿这里贺融还是第一次来,站在台阶上放眼望去,夕阳西下,一半在天外,一半在宫殿飞檐之下,橘黄余晖与云彩相融,并无萧瑟苍凉之感,反有恢弘壮阔之叹。 天下之大,也只有在紫宸殿,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致。 没有让他等很久,马宏很快从里面出来。 “三公子,陛下传召。” 贺融颔首,随其入内,他看见在场的不止有父亲贺泰,还有齐王、卫王,以及一干眼生的朝臣。 所有目光霎时落在他身上。 贺融的脚步一轻一重,却很稳,他的目光直视前方,略有些往下,完全符合礼数,没有半点头一次上金殿的害怕窘迫。 皇帝眯起眼,看着贺融站定,跪下,行礼。 他不知道那时候齐太医跟马宏去竹山探望贺泰时,第一眼看见贺融,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竟也浮出与当初齐太医一样的喟叹:可惜了。 能让皇帝觉得可惜,但也仅止于此了。 他的帝王生涯见过许许多多憾事,贺融不是最惨的,也不差这一件,帝王很快将关注点转移到这次召他入宫的目的上。 “鲁国公说,你建议朝廷与西突厥结盟?” 贺融:“是。” 皇帝:“范懿,你说。” 被点到名的吏部尚书范懿应了一声:“东、西突厥,皆为我朝心腹大患。莫说我朝,历朝历代,从未有与北方外族达成真正和解的,他们野性难除,哪怕和亲,能维持一二十年的边疆安宁,已是很了不起,更不必说压根就不牢靠的结盟,因为中原富庶,突厥贫瘠,从来就没有什么共同利益可言。” 皇帝:“你听见了?” 贺融拱手:“陛下容禀。” 皇帝:“说。” 贺融:“东、突厥伏念可汗,被推举为可汗之初,就已横扫东、突厥各部,以他的年纪和能耐,迟早会将手伸向西突厥的,更何况西突厥的摩利可汗已经年过六旬,从精力和寿命上看,都远远不及伏念。所以突厥内部,本身是有矛盾的,并非铁板一块,我们可以利用这种矛盾,达成我们的目的。” “对于西突厥而言,同样如此。摩利可汗虽然年事已高,但他能够统治西突厥数十年,必然不是平庸之辈,伏念的野心,他不可能看不到,西突厥内部,很可能也有许多人,因为摩利的年纪而蠢蠢欲动。这种情况下,摩利想要内外压制,就需要引入第三方的力量。如果与我朝结盟,我们可以帮他们牵制东、突厥,他们则可以帮我们牵制萧豫,让萧豫不至于那么猖狂,又能暂时稳定住边疆的局势。假以时日,我朝休养生息,国库充盈,拿下萧豫,甚至踏平突厥,开疆拓土,也是迟早的事情。” 皇帝没有打断他,其他人也就没出声,贺融得以流畅地说下去。 “而摩利的可敦真定公主,就是我们与西突厥接触的突破口。一个离开中原多年的人,哪怕现在中原已经改朝换代,但故土依旧是那片故土,对她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们可以说服真定公主,让她帮我们促成与摩利可汗的结盟。” 可敦,即突厥人之皇后。 终于将要说的说完,饶是贺融再镇定,也不由暗暗吐出一口气。 皇帝不置可否:“周相怎么看?” 周瑛微微皱眉:“敢问三公子,你如何确定真定公主会被说服?就算真定公主愿意帮忙,她是否有这个能力?” 要知道,真定公主是前朝公主,前朝被高祖皇帝所灭,按理说,本朝对真定公主,那可是国仇家恨,她不煽动摩利可汗找本朝麻烦都不错了,怎么还会出手帮忙? 贺融:“我不敢保证她一定会帮忙,但只要有这个可能性,就值得一试,若真能与西突厥结盟,共同牵制东、突厥与萧豫的话,起码五年之内,起码在摩利还在世的时候,边境可以不起战火。至于真定公主的能力,我听说异族人素来尊崇强者,弱肉强食,真定公主起初嫁去草原时,也不过是摩利可汗三位妻子里的其中一位,但这么多年下来,她非但没有红颜早逝,没有色衰爱弛,反倒成为摩利唯一的可敦,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的厉害吗?” 大殿之中一时无声,皇帝道:“诸位爱卿,可还有想问的?” 齐王道:“恕臣直言,这一切,都是贺融的推测,说到底,也只是纸上谈兵。此去西突厥千里迢迢,我朝自立国意以来,从未派人与西突厥接洽过,更勿论见过真定公主,那边情形如何,谁也不知道,恐怕实现的可能性不大。” 皇帝嗯了一声,扫视众人:“你们也都是这么看的?” 户部尚书张嵩道:“臣倒以为,贺融的提议,也不是全然不可为。但此去路途遥远,艰险重重,不仅要平安到达,充当说客使者,还不能是木讷蠢钝之辈,这其中变数很大,人选更难定。” 他说的是大实话。 就算没病死在路上,也可能被萧豫或东、突厥的人发现,丢了小命,就算一切顺利,抵达西突厥,也可能一言不合,就被摩利可汗命人杀了。 就算以上情况都没发生,说不定真定公主国仇家恨加在一起,根本就不想听使者的话,直接让人拖下去斩了。 这种吃力不讨好,随时有可能丧命的差事,谁愿意去? 即使有人愿意富贵险中求,他有这个能耐完成差事吗? 张嵩觉得贺融的提议虽然不错,但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止张嵩,许多人都这么想。 皇帝也觉得这个建议其实不错,因为派去的人必然不可能劳师动众,如果能完成,那当然是意外之喜,如果不能,那对朝廷也没有任何损失。 所以他问道:“张嵩所言,诸位爱卿都听见了,有何想说的?” 齐王心中微动,他也看出这件事中所隐含的巨大回报,脑海里立时翻出手下不少门客的面孔,思忖有什么人选可以推荐上去,先将这份功劳给提前拨拢到自家怀里再说。 思及此,他不着痕迹瞥向卫王,后者正低头沉吟,似也打着与他一般的主意。 然后,齐王听见一人道:“我愿去。” 他一愣,反射性朝贺融望去。 后者背脊挺直,面沉如水,无波无澜,不喜不悲。 齐王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这个侄子看,心想贺融这是疯了?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一去,非得是九死一生,波折重重,说不定连命都要丢在那里,尸骨无存,连傻子都能知道的事,他为了泼天富贵,竟连命都不要了? 不单是齐王,满殿的人,都在看贺融。 贺泰更是瞪大了眼睛,似乎从未认识过这个儿子。 皇帝也是微怔,随即皱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贺融伏身行了一礼:“是!陛下,解铃换需系铃人,既然这个主意出自我口,由我去,再合适不过。” 皇帝沉默片刻:“你这一去,很可能没法活着回来。” 贺融:“是。” 皇帝:“如果你被萧豫、伏念,乃至摩利或真定的人抓住,挟为人质,朝廷也不可能派兵去救你。” 贺融:“是,到得那时,我必先舍命谢家国,以免受辱,累朝廷蒙羞。” 他回答得毫不迟疑,倒令皇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皇帝:“若能顺利抵达西突厥,你打算如何说服真定公主?” 贺融:“若陛下允许,届时我想先求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也好与真定公主谈判。再要请陛下赐金册宝印,正式对真定公主进行册封,予其本朝公主的尊荣身份。还有,请陛下在长安赐下宅邸,以便真定公主能回长安养老。” 吏部尚书范懿道:“真定公主远在塞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返长安,就算她愿意帮助我朝,赐宅一事也不必那么着急吧?” 贺融淡淡道:“若不能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她又凭什么相信我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也得这理足够令人心悦诚服,这情足够令人感同身受吧?” 皇帝暗暗点头,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可见这个提议也不是头脑一热心血来潮,贺融的确是做过准备的。 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能当场就拍板,皇帝也未当场表态,只道再议,就让众人各自归家。 贺融跟在贺泰后面,离开紫宸殿。 他可以感受到许多道落在他身上,意味不同的目光,有疑惑,有惊讶,有深思,也有嘲笑他急功近利,不知惜命,又或者觉得他不自量力,口气比天大。 贺融不在乎这些目光,这个提议到底有多大的可行性,明白的人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人,又何须跟他们白费唇舌。 为了今日有可能会出现的这一幕,他反复在心里推敲了许久,当时在竹山县,跟谭今索要舆图来看的时候,顺道也将北方边境的形势分布都牢牢记在心里。 有朝一日果真能用上的时候,他的心情也并未像想象中那样激动。 所有激荡汹涌,俱都化作静水流深。 “大哥!”齐王从后面走过来,目光落在贺融身上,“三郎。” 贺融拱手:“九叔。” 齐王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太冲动了,怎么也不跟长辈商量一下?大哥,西突厥路途遥远不说,又凶险无比,回去之后你可得与三郎好好说说,免得他当真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贺泰原也觉得贺融太不知天高地厚,但听见齐王这么说,不知怎的,却临时改了想法,道:“九郎一番好意,但陛下也没说这个提议不好,大错不大错的,又从何说起,你言之过甚了!” 齐王有点意外,似没想到回京之后就变得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长兄也有如此硬气的时候。 贺泰满怀心事,不欲与他多说:“我与三郎先行一步,日后再与你细说。” 齐王一笑:“也好,大哥请。” 他站在原地,目送贺泰父子走远。 卫王走过来笑道:“九哥,今日宫中小聚,你我母妃都在殷贵妃处,你可要与我一道去请安?” 齐王拍拍他的肩膀:“改日吧,昨日我已经去请过安了,今日有事,你自个儿去吧,代我问各位母妃好。” 卫王见他脚步匆匆,微微一笑,转身往反方向离去。 …… 贺泰铁青着脸,一路都没说话,直到离开宫门,上了马车,见到贺融平静神色,一股怒火登时就压不住了。 “你到底在胡闹什么!” 贺融:“父亲,我没有胡闹,入宫是陛下所召,我只是回答了陛下的询问。” 贺泰气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为什么要自告奋勇!你今年还不到二十,除了竹山和京城,哪也没去过,你还想去西突厥?长能耐了啊!” 贺融叹了口气:“父亲,当时陛下那么问,其实就是存着想要我去的心思。” 贺泰一愣,随即反驳:“不可能,陛下怎么可能看得上你?更何况,你还是他的亲孙儿!” 贺融耐心道:“陛下对我的提议心动了,想派人去,但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有能力的,如今大多身居要职,他断不舍得让人折在塞外,没能力的阿谀奉承之辈,去了也是白去,与其等陛下亲自点名,还不如我主动请缨。我是皇孙不错,但陛下的孙儿那么多,我自小跟着您流放在外,生母又是那样的罪名,少我这么一个,陛下并不觉得吝惜。” 贺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半个不字。 贺融:“若我能顺利归来,不仅是大功一件,而且对父亲来说,也是好事。” 贺泰涩声道:“为父还没到要卖子求荣的份上,之前陛下问我要封王,还是要送嘉娘去和亲,我已经拒绝了。” 贺融微微一愣。 贺泰:“怎么,在你眼里,你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出卖儿女换取自己的好处?” 贺融忽然握上他的手,冰凉的触感让贺泰不由抬头,对上儿子郑重的眼神。 “父亲,我姓贺,这些年,我们一家在竹山,熬过多少艰辛,吃了多少苦,才有今日,如果我们不努力,这样的好日子,迟早又会消失。陛下再对您如何,毕竟也是您的父亲,我们的祖父。但齐王、卫王,只是您的兄弟,只是我们的叔父,这两者,天壤之别。我们家,不能只有您在孤军奋战。” 他的父亲,性情有些软弱,健忘,喜欢迁怒,推卸责任,也有自己的私心,但并不算一个坏人。 严格说起来,贺泰不算慈父,更谈不上什么睿智远见,但他们一家经历过的那些苦难是真的,贺泰虽然有过挣扎,也的确没有在关键时刻拖过后腿。 想做,跟已经做了,是两回事。 打从很久以前,贺融就知道,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如贺泰这样的人,能够为了女儿拒绝一个封王的诱惑,已经非常之难得了。 他的这番话,贺泰听得有点失神,心头热流涌动。 这是父子俩头一回交心,头一回开诚布公地谈到全家的前程,贺泰本人的命运。 “……如果陛下同意,你真要去?”他迟疑问道。 贺融点点头。 贺泰的怒意已经消退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无力感:“你有几成把握?” 贺融摇摇头:“随口说出来的话,总是抵不过任何突发的意外,我不知道有几成把握,只能尽力准备。” 贺泰叹气:“也是。” 父子俩一路无话,直到回家,马车停在鲁国公府门前,一家人听到动静,都赶出来迎接。 贺穆贺秀他们也回来了,听说贺融被召入宫,都担心是不是出了事,见父子神情平静,全须全尾地回来,后面也没跟着甲胄士兵,都松了口气。 贺穆道:“听说三弟临时被召入宫,我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可急死我们了!陛下说什么了?为何三弟也要去面圣?” 贺泰在紫宸殿高度紧张,离宫之后松懈下来,现在回想自己当面拒绝皇帝的勇气,顿时满心都是疲惫:“你一口气问这么多,让我回答哪个?” 贺穆差点没被噎死:“您就随便跟我们说说,也好让我们安心!” 众人满心忐忑,待听贺泰将事情说完,却都变了神色。 贺穆更是望向贺融,失声叫道:“你疯了?!” 贺湛什么话也没说,只望住贺融,深深皱眉,面上不掩忧色。 贺僖也道:“三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口舌灵便,我知道,那什么公主,你想说得她动心,肯定有你的法子,但西突厥是蛮荒化外之地,这一路上不知道会遭遇多少艰难险阻,你可别还没见着公主,就死在半路上……” “你就别添乱了,给我闭嘴!”贺穆气道。 贺僖缩缩脖子,不敢再说。 贺秀:“其实我倒觉得,三郎这个法子不错,否则陛下也不会动心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朝廷人才济济,怎么也轮不到三郎亲自去吧!” 贺穆没理会他们七嘴八舌,直接望向贺融:“三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马车上已经都说了,贺融迎向众人忧心忡忡的神情,叹了口气:“大哥,如果可以不必冒险,就坐享其成,我当然也不愿意千里迢迢跑去西突厥,但如果陛下正式下诏让我去,我却推拒不去,对我,对我们家,陛下会怎么想?” 贺穆彻底愣住了,良久,恨恨道:“你就不该给父亲出这么一个主意!” 但说完这句话,他也觉得无奈。 贺融出这个主意的时候,并没有料到一定能用上,如果皇帝不问,父亲肯定不会主动说。 说到底,一切都是巧合与莫测。 贺融反过来安慰他们:“陛下也不一定会采纳我的建言,现在担心,为时尚早,就算最后确定下来,由我前往,陛下肯定也会加派人手护送,他同样希望我顺利归来,而非去送死。” 贺穆叹息。 最后还是贺泰道:“好了,事已至此,就不要多说无益的话,先等等看陛下那边有什么旨意吧,若实在避不过去,我们再想想怎么帮三郎,求陛下多派些侍卫也罢,路上安排个太医随行也罢,总之要让三郎尽量能平安归来。” 贺穆有些意外,经过十余年软禁,已经变得有些怯于任事的父亲,头一回表现出一家之主的担当。 他并不知道,是马车上的那番父子对话,令贺泰意识到危机感,又激起些斗志来。 兄长们在说话的时候,贺湛始终没有出声,直到众人各自散去,他依旧坐在原地,动也不动。 贺融伸手过来,揉揉他的头顶:“怎么,傻了?” 自从十岁之后,贺湛就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顶,这大抵是少年们的一点别扭,但眼下贺融作这个动作时,贺湛连躲都没躲开,可见完全心不在焉。 “五郎?” 贺湛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三哥,我与你一起去吧!” 贺融有些讶异,随后失笑:“别说笑了,你好好在京城待着,不需要你逞能。” “我不是逞能!”贺湛有点急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冒险,你又不会武艺,还……总之,有我在,这一路上,彼此也有个照应,你该不会是怕我分薄你的功劳吧?” 连激将法都用上了?贺融挑眉,有点好笑,但更多的是感动。 为什么这么多兄弟里,他独独对贺湛另眼相看?除了贺湛小时候喜欢跟前跟后,两兄弟比较谈得来之外,还因为贺湛这孩子看着热情外向,实则内心是有些冷淡的,难得对人倾力付出,但只要他觉得值得,就会义无反顾。 这世上,只有很少的人,能够看见贺湛的这一颗真心。 贺融慢慢道:“五郎,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在禁军,以你的能力,不怕没有出头之日,你与那些空有高贵出身,却没有相应能力的纨绔子弟不同,陛下迟早能够发现你的光芒,到那时,你就已经走在他们前面了。而我,与你不一样。出使西突厥,对别人而言,可能是灾难,但于我,却是机遇。这个险,我愿意去冒。” 他望着贺湛着急中隐含焦虑的脸:“你有一条光明的坦途,我不能把你拉到悬崖上,让你陪着我披荆斩棘。” 贺湛的心又酸又软,攥作一团,有种想要流泪的酸疼,脸上却挤出一个笑容:“如果我坚持呢?” 贺融:“那还不容易?告诉二哥,让他把你打一顿关在家里,你就老实了。” 贺湛气急:“三哥!你怎么能这样?” 贺融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往外走。 贺湛:“三哥!” 贺融驻足,微微转身,从门外铺洒进来的光线,在他身上描绘出一层淡淡光晕。 “任何事情,想要成功,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五郎,我并非抱着视死如归的悲壮,你不必为我感到难过,又或者同情我。” 对方逆着光,贺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贺湛能想象出来。 他的三哥,自然从来就不是什么软弱悲情的人物。 或许别人看贺融可怜,但贺融从来就不觉得自己可怜。 贺湛吸了吸鼻子,为自己方才生出的悲悯感到惭愧。 贺融:“把眼泪鼻涕擦擦吧,真难看。” 谁难看了!贺湛想反驳,但他看着三哥递来的手,最终还是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第30章 贺融一夜成名。 朝中百官,京城高门,无不听说了这个名字。 据说皇长子家的三郎,给皇帝建策,让朝廷与西突厥结盟,这也就罢了,他还主动请缨,愿意代朝廷出使塞外,远赴西突厥,促成盟约。 许多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人疯了。 西突厥是想去就能去的?先不说摩利可汗会不会见朝廷来使,且说这一路风沙漫天,光长途跋涉就能去了半条命,想要建奇功出头,这桩奇功却不是那么容易建的,动辄得拿命来换。 你出使西突厥,去跟那些茹毛饮血的化外蛮夷结盟,还不如去说服萧豫重新归顺朝廷呢,起码后者本来就是汉人,也懂中华礼仪。 年轻人啊,太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短短数日,皇帝御案上的奏疏就堆了高高一叠。 有怒斥贺融异想天开的,有劝说皇帝听信孺子狂言的,也有语气温和稍微一些,说贺融的建策出其不意,有些可取之处,但还须细细斟酌。 更有重提贺融身世的,说他生母身份微贱,又因母获罪,自小长于乡野,囿于见识,虽有皇孙血统,却不可能提出卓有远见的建言,事关国政大事,请陛下三思慎重云云,只差没明说贺融从小没读过什么书,胡言乱语,张口就来,让皇帝不要轻信了。 皇帝只觉有趣,不怒反笑,竟还笑出声来,引得旁边马宏一阵心惊肉跳。 “你说,一个身无官职的孺子之言,为何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 马宏小心翼翼:“小人猜,他们兴许是觉得三公子没有官职,不能妄议朝政?” “不对。”皇帝摇摇头:“自打朕让皇长子一家回京之后,这水是越发的浑了。他们只是在拿贺融试探朕,看朕对他的态度如何,由此可以推测朕对皇长子的态度。” 马宏心头一惊,随即露出迷糊之色:“这……也太绕了吧?恕小人不懂。” “所以你当不了官。”皇帝呵呵一笑,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朕不接立太子的茬,他们现在也学乖了。” 他随手又拿起一封奏疏,看了几行,微微颔首:“嗯,这个说得还不错,就事论事,提议朝廷不仅可以派人出使西突厥,也可以同时派人出使东、突厥,若能两边结盟,自能对萧豫形成包抄合围之势,将其孤立。谁写的?” 皇帝又翻到前面看署名:“薛潭,鸿胪寺典客署丞?你听说过此人吗?” 马宏之所以能以不到四旬的年纪就得到天子如此青睐,他过人的记忆力也是原因之一,闻言想了想,就道:“薛潭薛鱼深,小人记得,他好像是前朝名臣薛舟的后代,只不过薛家到了他这一辈,已然没落了,当初他考进士,名次原本是靠后的,还是陛下听说他的高祖之名,特地将他拔擢到前十名以内。” 皇帝也想起来了:“是了,还有这段渊源,不过这薛潭上任之后,也无过人之处,就这封奏疏,还算说得中肯而已。” 马宏凑趣笑道:“薛舟毕竟是青史留名的名臣,不过这薛潭也算没辜负您的慧眼识珠和知遇之恩了。” 皇帝摇摇头,有些遗憾:“与其祖相比,这个薛潭还是差之甚远了。” 马宏见皇帝今日兴致颇高,便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这是打算采纳薛潭的建言?” 否则怎么不夸别人,独独夸奖薛潭? 皇帝不答反问:“你也觉得贺融说的那些话,是不知所谓,急功近利之言吗?” 马宏一愣,思索着措辞,慢慢道:“小人头一回见到三公子,是奉陛下令,与齐太医一道去竹山县探望鲁国公,鲁国公儿女众多,小人一开始也未特地留心,但后来三公子说的一番话,令小人印象十分深刻。” “哦?”皇帝果然被挑起好奇心。 马宏:“当时萧豫、乐弼接连谋反,鲁国公问起形势,小人便说了说,谁知三公子就问我,陛下是否提过和亲之事?” 皇帝大感兴趣:“他怎么知道的?” 马宏:“是啊,后来小人也奇怪,三公子说,他们一家被贬为庶人,本来就不应该过问朝廷大事,小人在陛下身边伺候,不会连这点忌讳都不懂,但小人不仅说了,还说得详尽,肯定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去做,所以他就想到了,朝中可能有人提过和亲,陛下也有这方面的意向。” 他看了皇帝一眼,见对方没有不悦之色,方才继续说下去:“经此一事,小人就觉得三公子为人十分细心,尤其观察入微,这样的人,一般来说不可能冲动行事,他必然深思熟虑过,才会说出来。” 皇帝微微颔首:“这些天,他算是出大名了,朕看半个京城的人都快认识他了。” 马宏忍不住笑。 皇帝瞥他:“你笑什么?” 马宏:“小人是笑,恐怕三公子并不想要这种名声,因为那些人都在背地里喊他傻子,贺三傻。” 皇帝:“……” …… “你知不知道现在外头的人都怎么说你?说你傻,说你为了荣华富贵,连命都不要了,还说你为了邀名,故意给陛下出了一个剑走偏锋的计策,好趁机出风头……” 杨钧絮絮叨叨,从鲁国公府大门口一直念到他那间胭脂铺子,又从铺子一路念到酒馆。 贺融只觉得耳边有一万只苍蝇在飞,两耳被他念得麻木,连面部表情都僵了。 “衡玉。” “三郎,你别不当回事,除了京城,你还去过哪里?你身体不如常人,万一路上病倒……你想说什么?”杨钧觉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 贺融真心诚意地建议:“我觉得你经商太可惜了,可以考虑去兼任媒婆,保管三寸不烂之舌促成无数对金玉良缘,连朝廷都要给你颁一块御赐冰人的牌匾,自此流芳百世。” 杨钧怒道:“我在为你烦恼,你还消遣我!” 贺融拍拍他:“我知你的好意,但我在家已经被五郎念得两耳冒油,实在不想出个门也被人念叨了。” 杨钧没好气:“你知不知道那些长舌之辈都喊你什么?” 贺融:“知道,不就是贺三傻吗?” 杨钧:“……” 贺融:“这不正好?要是他们都觉得我不傻,以后我想坑个人,岂不很难?” 杨钧:“……” 贺融:“他们说我傻,无非是他们对突厥知之甚少,方才觉得可笑,若真有人与突厥完成差使,这些人又该换一套说辞了。” 杨钧:“那你有没有考虑过路上遭遇不测?” 贺融:“到时我已经死了,死人是听不见诋毁的,更是随便他们说了。” 杨钧气结:“怎么横竖都是你的理?” 贺融:“此事还未有定论,你现在操心过早,到了。” 杨钧顾着说话,压根没注意看路,被他拉得急停脚步,茫然抬头。 这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酒肆,但因它座落在陶成子茶馆隔壁,连带生意也好了起来。 杨钧皱眉:“你还真要请那酒疯子喝酒?” 贺融嗯了一声:“我答应了的事,从来不反悔。” 两人步入酒肆,堂子不大,一眼就能尽收眼底。 昨日刚刚认识的那个薛潭,正坐在窗边,乐呵呵朝他们招手。 对方留了一把络腮胡,把脸都遮去大半,唯独一双眼睛透着灵动洒脱,稍稍能看出些特质来。 杨钧盯住他面前那几个酒坛子,一脸不爽:“我觉得他看我们的眼神,像在看冤大头。” 二人走过去,薛潭还热情地起身迎接,对贺融笑道:“我等了你一上午,还以为你要食言了!” 杨钧没好气:“明明说好请石冻春的,你却叫了双福到,待会儿我们可不会付账。” 薛潭笑盈盈:“那也无妨,反正我知道三公子家住何处,到时候上门讨要酒钱就是。” 杨钧跟人生意往来,也见过不少无赖厚脸皮,却没见过一个把厚脸皮发扬得如此光明正大的。 他们俩说话时,贺融已自顾自倒了一杯,拿起来嗅了嗅,不明白为何有人如此嗜酒。 他低头浅尝一口,微甜,但更多泛着酸,贺融是喜好甜食,但不喜欢酒水的味道,皱了皱眉,还是搁下。 “你每次就这样醉醺醺地去当差?”贺融问道,有点不可思议。 上回薛潭说自己是孟学士的学生,他就知道贺融一定会去打探自己的身份,闻言也不意外,笑嘻嘻道:“鸿胪寺差事少,我又不需要上朝,只要每日将差事完成便是。喝酒不会误事,多喝点有什么不好?改日我与三公子一道出使西突厥,路上若是少了酒,我还不习惯呢!” “……”贺融静默了好一会儿,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出毛病:“我何时说过要与你一起去西突厥?” 薛潭挑眉:“你知道鸿胪寺典客署的职责吗?” 贺融:“掌四夷朝贡,给赐送迎外宾,但东、西突厥不是外宾,也不会吃你这一套的。” 薛潭有些得意:“我会突厥语,我敢说鸿胪寺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突厥习俗了。” 贺融一怔:“就算如此,你为什么要去西突厥?人人都说我在哗众取宠。” 薛潭:“我也听说了,他们还为你取了别号。” 贺融:“……这句可以不用加了。” 薛潭一笑:“听说陛下年轻时,性情外放,钟爱冒险,哪怕如今上了年纪,本性总还留着一些的,这等成败未知,火中取栗的建言,他十有八、九是会答应,而且就算失败了,对朝廷也没什么损失。而我呢,我也想博一个前程,说不定将来还能留名青史呢?” 杨钧撇撇嘴:“靠喝酒留名吧?” 贺融看着薛潭,似在打量他的话到底可信度有多少,薛潭也不遮遮掩掩地任由他观察,一面举起手中杯子,主动碰了碰贺融身前的酒杯。 “三公子意下如何?” 贺融:“如果陛下答应了,我会请求陛下同意,带你同行。” 薛潭咧嘴一笑:“多谢三公子,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 连喝了贺融三天的酒,还特地往贵里点,贺融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有点心疼的,他刚拿了杨钧的分红,转头就要将这分红花得一干二净,要是薛潭言不符实,贺融想着到时候一定要让贺湛去把人揍一顿,让他还钱。 好在薛潭的确是有点本事的,他从鸿胪寺中搜罗了一堆西突厥的资料,重新誊写一遍之后交给贺融。 本朝建国之后,与西突厥从未正式友好往来,从前都是以打仗的形式来打交道,这些资料多是前朝流传下来的,因年代久远,很难辨别真假,薛潭特地将存疑的地方一一进行注解,又加上自己的想法,让贺融眼前一亮,觉得自己那几顿酒,总算没有白请。 这期间,贺融让杨钧去打听薛潭家里的情况,这本不是什么秘密,杨钧很快就打听到了。 薛家自前朝出了位名臣之后,子孙几代平庸无奇,加上改朝换代,薛家逐渐没落,到了薛潭父亲这一辈,已经是普通的耕读人家,别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祖上还出过这么一位大名人。 薛潭自小顽劣,读书写字样样不行,撵鸡捉狗样样精通,到了十岁上,他的母亲去世,父亲又另娶了新人,后母生了儿子,薛父就将满腔父爱都倾注到小儿子身上,后母还打起让小儿子继承家业的主意,撺掇薛父与薛潭反目,薛潭年轻气盛,不愿将就憋屈,直接就摔门而出,分家自立。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赌一口气,薛潭竟发愤图强起来,还考了进士,在鸿胪寺当官,这本是一桩美事,按理说薛父知道儿子这么争气,两人也该和好了。 谁知薛家这一代祖坟冒了青烟,出息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薛家小儿子,也就是薛潭那个异母弟弟,比他还更争气,晚了薛潭几年考进士,不仅中了,还是头名的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任学士,负责为天子起草诏书,可谓年少有为,春风得意。 薛潭的继母也因此越发瞧不上薛潭,薛潭父子的关系自然没能修复,反倒更加恶化,在鸿胪寺也不像在翰林院那样被人看好前程,久而久之,薛潭还染上嗜酒的毛病,平日里出门都要带着酒气。 这些事本不是秘密,当年薛潭的弟弟中状元,京里传得沸沸扬扬,都知道了他们家这段往事,许多人就像现在嘲笑贺融不自量力一样地嘲笑薛潭,说他不孝的也不在少数,这可能也是导致薛潭迟迟得不到升迁的原因。 贺融大约知道薛潭为什么宁愿冒险跟他去西突厥了,无非是蛰伏许久,心头那一口气还没消。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浇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 从某方面来说,贺融觉得自己跟薛潭,的确是有些相似的。 皇帝那边的旨意迟迟未下,转眼就过了五月,时时有新鲜事物可以谈论的京城人,渐渐淡忘了这件事,连茶余饭后都不再提起。 贺融并不着急,他依旧有条不紊地准备一切,他与薛潭讨论之后,都觉得皇帝极有可能同意出使的事,但天子有天子的考虑,所以还需要等待时机。 这一日,正好夏至,崇文馆放了假,贺湛也轮到休沐日,兄弟几人听说京城东市有夏麦百戏看,就相约上街。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京城人的热情,小小一个夏至,也非中秋元宵那样的大节,街道上居然也接踵摩肩,人山人海,两旁的小摊贩挂满了五色粽子和麦穗,还有的在折扇上画满各种奇趣图案,吸引小孩儿驻足观看,目不转睛。 因时下还有在夏至吃饼吃面的习俗,那些食肆面摊更是将这种热闹发挥到极致,打卤面、炸酱面、麻油拌面,各式鲜香在空气中混杂,哪怕原先肚子并不饿的,也不由得要咽口水。 更不要说还有各种去上香的,祭祀的,走亲访友的人,几乎将所有街道都塞得满满当当,挤不出一点缝隙来。 贺穆他们万万没想到京城的夏至会是这等场景,印象还停留在竹山县时过夏至的情形,家家户户顶多应景吃一碗面之类,几个人原是走在一块的,结果一不留神就被冲散了,余下贺湛挂心贺融腿脚不便,紧紧拽着他的胳膊,这两兄弟侥幸还在一起。 勉强挤到一块还能喘息的角落,贺融忍不住出了口气,刚刚人群一番推搡拥挤,让他额头上都冒了一层薄汗。 “还好出门前顶住嘉娘的央求,没带她出来,不然肯定是顾不上她了。”他对贺湛道。 贺湛也有些后怕:“可不是,方才我差点都被挤倒。” 两人也不再往前走,索性就沿着街道两边的摊档逛起来。 这里卖的多是些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发钗头花,又有些新奇可爱的小玩意,顾客也多是结伴出门的年轻女郎为主,有些带着幂篱,有些则没有,就这么敞开修长的脖颈,在乌发如云下露出白皙柔嫩的风光,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令路人忍不住将目光投注过去,却不是猥琐低俗,而是纯粹欣赏的心情。 这一块人不算多,还有闲逛漫步的余地,姑娘们柔声细气,兄弟两人也能用寻常语调闲聊,不必提高声调。 贺湛与兄长说起自己在北衙当值时遇上的趣事,说宋蕴现在见了他就掉头走,不敢再与他当面起冲突,说张泽是个活宝,每日就惹陈百夫长发飙,然后加倍被罚,连累自己也成天挨训,但他表现不错,所以陈百夫长还是任命贺湛当了一个十人小队的队长,带着小队轮值巡守皇城。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贺融也没打断他,听到耳中,俱都化为嘴边的微微笑意,弧度不明晰,需要端详才能看出来,但贺湛看在眼里,知道三哥喜欢听,就越发多说了些。 他们面前的摊子,卖的是些绢花头饰,有些用了兔毛,做成毛绒绒的形状,摊主见贺融驻足观看,就卖力推销起来。 贺融拈起一枚,问贺湛:“你觉得,姑娘家会不会喜欢这种?嗯,也不是姑娘,应该是妇人才对。” “啊?”贺湛傻了一下,他以为三哥想给阿姊买,但听形容又不像。 难不成三哥有了倾慕的人?还是个已婚妇人? 贺湛被这个猜测震住了,顿时有些不好。 “啊什么啊?”贺融瞥了他一眼,不知他在胡思乱想什么,“我说真定公主,她生于长安,长于长安,一定很怀念长安的一草一木,乃至少女时经常佩戴把玩的玩意,只是不知道她年轻时到底喜欢什么,只能靠猜了。” 贺湛松了口气,心道真是吓死个人:“我也不晓得。” 其实贺融也没指望他回答,转眼就跟摊贩主人聊了起来,询问如今京城物价,聊起民生。 摊贩主人见他买了好些,心下高兴,不介意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诉起苦,说现在东西越来越贵,只因年前朝廷打反贼,又跟突厥开战,不知怎的,连粮价也飞涨起来,其它东西自然跟着涨,日子眼看就要不好过了。 贺湛没弄明白:“边疆不宁跟粮价飞涨有什么关系?” 贺融解释道:“边疆不宁,则人心不定,许多人,尤其是粮商,会趁机囤粮,以便战争时可以卖出高价。粮价一涨,用粮食酿酒的酒价也会跟着涨,其余像茶、糖等等,都是一条绳子上栓的,难免受到影响。” 贺湛恍然:“但现在乐弼已经伏诛,萧豫偏居一隅,根本成不了气候,为什么这些人还会觉得有打仗的可能?” “你觉得萧豫成不了气候?”贺融摇摇头:“其实很多时候,商人走南闯北,对有些事,反倒要比朝廷敏锐。当时乐弼还没反的时候,杨钧就曾说过,杨家察知危险,及早从灵州退了回来。” 贺湛若有所思。 他生性并不盲从,但一个人少年时,总要有个人在前面指明方向,不是父亲,就是老师。在贺湛生命里,充当了这个角色的人则是三哥贺融。 即使贺融也比他大不了几岁,但他的确从三哥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受益匪浅。 贺湛正要说话,却见三哥忽然拉着他往旁边走。 他心中奇怪,下意识扭头,循着贺融的目光望去。 第31章 那里站着一个少女。 她的容貌,足以让周围一切都成为陪衬。 但贺湛并没有被美色所迷,恰恰相反,他的脸色唰地难看起来。 他拉着贺融要走,却发现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以致于左右两边的退路也被堵住了,如果想走,就得从前面走,如此一来,少女就成了绕不过去的障碍。 李遂安正低着头看小摊上的五色丝穗,没留意周围。 卖家见少女打扮华贵,又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忙将小小一枚五色丝穗吹得天花乱坠。 李遂安听得有趣:“这穗子怎么卖?” 卖家比出一个手掌:“这位小娘子,一枚五十钱。” 李遂安:“那给我来上十个吧!” 卖家大喜,这是遇上了大主顾了,平时别人都是一个两个地买,哪有人一买就是十个的? 贺湛正拉着贺融从李遂安身后路过,趁她低头买东西之际,打算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 上回她帮着宋蕴“陷害”贺融,贺湛对她印象极为不佳,但好男不与女斗,要是在大街上碰见,难免吵嘴,贺湛虽然不惧,也觉得掉份儿,还不如多揍宋蕴几顿。 贺融也是这样想的,兄弟俩挺默契,无言之中就达成共识。 谁知就在此时,人群之中一阵骚动,不知是谁跌倒,推撞了前面的人,结果一个接一个,纷纷跌倒在地,边上还有来不及躲开的小女孩,也随之被撞倒,当即大哭起来。 一团混乱发生得突然,直接把前路给堵塞了,贺家两兄弟也走不了了,只好随着人群被推搡到一旁,尽量往街道边上靠,以免被冲撞摔倒。 被撞的小女孩不知是否与家人失散,哭了好一会儿也没见长辈来找,李遂安上前将人抱起,又把人塞到婢女怀中,随手拿起五色穗子在女童眼前晃,吸引她的注意力。 女童果然停止哭泣,视线跟着穗子移动,李遂安索性将穗子递给她,让她拿着把玩。 一名中年女子很快寻来,女童见了她,立马挣开李遂安婢女的怀抱,往对方张开的臂弯扑过去,中年女子抱着她喜极而泣,连连向李遂安道谢,后者仔细盘问了她的身份和与女童的关系,确认无误之后方才放他们离去。 贺家兄弟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幕,贺湛虽然不喜欢她,也不能不承认:“她看起来人还不坏。” 贺融没有接话。 贺湛主动又续了一句:“就是太横行霸道了。” 好巧不巧,李遂安目送那对祖孙,一扭头,就看见准备离开的贺湛与贺融。 “站住!”她喊道。 贺湛哪里会理他,拉着贺融头也不回,但李遂安直接就对跟着自己出来的左右仆从下令:“将他们拦住!” 她上回出来只带了婢女,这次学乖了,除了婢女之外还带了两名家丁,贺湛虽然不惧,也不可能一下子在汹涌人潮里就带着三哥远走高飞。 “这是瘟神吗?”他皱着眉头对贺融抱怨。 贺湛有些不耐烦,他没兴趣与一个小姑娘瞎耗,虽然美人赏心悦目,但像李遂安这样的,他还真是敬谢不敏。 贺融:“你方才还说她人不错的。” 贺湛有点懊恼:“我瞎了眼。” 贺融很想笑。 李遂安走到他们面前,冷笑一声:“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贺湛也不急着走了,抱起手臂:“你待如何?” 李遂安被他们问得一愣,她纯粹是一时气盛,下意识将人拦住,却没想过拦下之后能如何。 若对方是寻常人,之前怕是已经让她叫人打成猪头,可她现在已经知道,这瘸子与另一个都是鲁国公的儿子,是皇孙,当街揍皇孙,这事传出去,就算她是义阳长公主的孙女,估计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李遂安咬住下唇,有些拉不下身段的进退两难。 婢女在旁边扯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娘子,家中大人交代过,不可惹是生非,否则您回去要被关禁闭了,这回郎主可不是说笑的了!” 李遂安忽然一股恶气上涌,心想我就算揍了又怎样,她素来是父亲不让做什么,就偏要做什么,因此在家中虽然多得祖母喜爱,却并不得父亲青眼。 贺湛从她阴晴不定的神色里看出对方心思,不由冷笑:“你可想好了,我虽不打女人,可不包括你家下人,你一而再,再而三与我三哥过不去,即便你家告到陛下面前,恐怕你也讨不了好!” 李遂安虽然刁蛮,却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对方说得有理,但气势减了,口头上却不肯让步:“什么叫跟你三哥过不去,要不是他在弘福寺门口冲撞了我姑母的马车,谁愿意理会你那瘸子三哥!” 贺湛待要发怒,贺融却道:“弘福寺的事,我们再三道歉了,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仆,回去之后也已经被我们严惩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双方扯平了就是。” 李遂安一愣。 贺融:“一个穗子至多二十钱就能买到,你刚才买贵了。” 旁边卖穗子的摊主一听不干了,嚷嚷起来:“这位郎君,你可不能这么说,我这穗子编得精致,又用的上好丝线,哪里贵了!” 贺融:“别人一个穗子,顶了天十钱,你卖上二三十钱,我也不揭穿你了,结果你狮子大开口,竟卖上五十钱,贪心不足蛇吞象,能怪谁?” 李遂安登时将怒火对准了摊主:“原来你当我冤大头呢?!” 摊主叫冤不迭,贺融则直接带着贺湛走人,李遂安也顾不上他们了。 贺湛朝贺融竖起大拇指:“三哥,你这一招祸水东引实在是高!” 贺融:“我是看她方才对那小童不错,方才好意指点的,否则就换另一种法子了。” 贺湛好奇:“把人揍一顿?” 贺融教训他:“动手把人揍了,固然是痛快,但事后我们也理亏,能不受损伤,事后还占尽便宜,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你兵法都白背了?” 贺湛虚心受教:“那是什么法子?” 贺融:“我可以假摔,然后说她欺负瘸子,这街上人多,她如何敢再动手?李家再势大,当街欺负皇孙,还是身有残疾的皇孙,都用不着我们告状,隔日御史弹劾的奏疏,就能把他们淹死,届时要上门赔礼道歉的,就是他们了。” 贺湛差点被口水呛着:“三哥,你这法子也太、太……” 太损了。 贺融看他一眼。 贺湛立马道:“太英明了!” 贺融:“……” 贺湛笑嘻嘻:“多谢三哥教我,请你吃桂花糖如何?去三荣斋。” 贺融蹙眉:“三荣斋的桂花放得不够多,我想吃金陵楼的桂花拉糕。” 贺湛嘴角抽搐,心说您可真识货,一碟桂花拉糕要比桂花糖贵上好几十个钱呢。 “三哥我发现你就会变着法子从我兜里掏钱。” 贺融:“你现在又没心上人,攒那么多钱作甚,人生要及时行乐,像宋蕴,虽然我瞧不惯他那纨绔样,可他在玩乐一道上,也有自己的心得。” 贺湛:“你想让我和他一样,去南吕坊买什么肖眉娘的初夜啊?” 贺融:“你要能买得起,我也不拦着你。” 初夏的日头并不晒,两人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潮往前走。 尘世烟火盎然,心中暖和慵懒。 …… 过了夏至,一切与原来无异,贺家人上学的上学,当值的当值,贺泰在工部的差事也逐渐上了正轨,他总算勉强能应付那些繁琐的文书,不至于那么焦头烂额了。 工部尚书这个位置,眼下空悬着,之前两位侍郎为争尚书一职没少明争暗斗,贺泰虽然不是尚书,但皇帝突然派他到工部,意思无疑很明确。 贺泰已经很久没接触过政务,刚上任时难免手忙脚乱,底下的人也都不认为这位皇长子能做好差事,暗地里都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思,谁知那天与贺融在马车上一番对话之后,贺泰当真被激起几分斗志,咬着牙硬是熬过开头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一些见风使舵的人,又或者不想卷入两位侍郎博弈的人,也都趁机向皇长子靠拢,如今在工部,贺泰手底下起码也有几个肯听差遣的人,不再像之前那样一令难行了。 这对于贺家人来说的确是好事,贺穆他们再能干,也不可能代替父亲去办差,父亲靠谱,大家都跟着松一口气,不用再提心吊胆。 期间贺泰因为向皇帝提了加固京城城墙防守,以及修缮郊外行宫两个建议,得到皇帝的嘉奖和赞赏,说他“实心办差,勤勉有加”。 宋蕴在禁军里找了贺湛的麻烦好几回,崇文馆里贺臻也跟贺穆他们打过架,但皇帝知道了,非但轻飘飘揭过,反而还让宋昭仪提醒宋家,让他们教好子弟,谨守军中规矩。事后宋家非但不敢找鲁国公府的麻烦,宋蕴的父亲谯国公还得带着宋蕴亲自登门致歉。 李遂安这才明白那天在弘福寺门口,姑母说话的深意: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皇帝让皇长子一家回京,不是为了折辱磋磨他们的,如果那天她执意跟贺家人过不去,哪怕她是义阳长公主的孙女,照样会被毫不留情地责备,被皇帝拿来当“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鲁国公逐渐在京城立稳脚跟,不管大家背地里怎么想,谁也不敢再不长眼地当面挑衅了。 不过,对于贺泰本人而言,今年也许是个不错的年份,对于朝廷来说,就并非如此了。 萧豫派人递交国书之后不久,就迎娶了东、突厥伏念可汗之妹,双方结为姻亲盟好。 消息传来,贺融知道,他出使西突厥的时机成熟了。 果然,过了两日,马宏亲自至鲁国公府上宣旨,召贺融入宫。 …… 这次入宫早有心理准备,不比上次全然无底,贺融内心更要镇定许多。 皇帝面上喜怒不辨,显得比上回还要深沉一些,但贺融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 他步入紫宸殿时,皇帝正专注批阅奏折,运笔飞快,马宏不敢出声惊扰,两人就这么站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皇帝抬起头:“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马宏忙让宫人过来换了茶水,捧上前道:“怕惊扰了您,陛下歇会儿吧。” 皇帝用手指点点贺融:“赐坐。” 又对马宏道:“也给三郎上茶。” 贺融行礼入座,等候皇帝发问。 皇帝的目光在他放下的竹杖上停留片刻,方才移开:“与西突厥结盟之事,你有几分把握?” 贺融:“回禀陛下,老实说,半分把握也无,但我必全力以赴。” 皇帝微微一哂:“你倒是实诚。” 起初贺融出这个主意的时候,皇帝觉得眼前一亮,但并不太放在心上,但伴随着局势变化,这个主意显得越来越有可行性。 萧豫野心勃勃,伏念可汗更不是省油的灯,两者联姻,不用说,肯定剑指中原。说不定伏念私底下还答应了萧豫什么条件,助他打开边关,分散朝廷兵力之类的。 皇帝再也坐不住了,现在再提和亲的事情已经太迟,朝廷更不可能承认萧豫政权的合法性。 打,或不打,只有这两条路。 朝廷现在不是打不起仗,但如果要赢,必然也是耗空国库的惨胜,皇帝又不甘心坐视萧豫壮大,于是贺融的提议又被放上台面。 越来越多人觉得,这个异想天开的主意,其实不是那么异想天开。 皇帝:“这些日子,朕也派人收集西突厥的消息,真定公主在那边,的确有一定地位,而且是摩利可汗唯一的可敦,但摩利年事已高,西突厥内部正因可汗之位而争斗不休,其中以鲁吉、伽罗二人,为最有力的竞争者。即便我们与摩利结盟,万一摩利命不久矣,这样的盟约也是不牢靠的。” 他见贺融听得认真,便问道:“你去了之后,有何打算?” 贺融想了想:“朝廷想到的,真定公主肯定也想到了。无论谁当新可汗,都关乎她今后的性命前程,真定公主应该会有自己支持的人选,如果能与真定公主接触上,就先看看她的意思,再图谋其它。” 皇帝暗暗点头,贺融没有好高骛远,这是好事。 朝廷与突厥久无官方往来,对西突厥更是知之甚少,很多事情都要去了那里才能随机应变,说再多也无用,届时朝廷鞭长莫及,爱莫能助,一切得靠自己。 皇帝:“若是让你去,你有什么要求?” 贺融道:“恳请陛下派些人手随行。” 皇帝颔首:“这是当然,朕会派一百禁军随行。塞外多风沙,你们千里迢迢,难免水土不服,朕会派上太医与你们同行,好有个照应,除此之外,你也须得有个正式的官职,才能师出有名,鸿胪寺如今还有少卿一职空着,就从四品上鸿胪寺少卿,如何?” 巧了,薛潭就在鸿胪寺任职,这下贺融从天而降,一跃成为他的顶头上司,可以直接把人带走,也不必特地请示了。 贺融:“多谢陛下恩典。” 其实官职多高,官居几品,对眼下的他而言,只是一个能够名正言顺与西突厥打交道的身份,现在哪怕封王封国公,要是没命回来也是白搭。 皇帝:“此行多有变数,朕给你便宜行事之权,副使人选,也可由你来指定。不过你须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你姓贺,无论如何,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做出有辱朝廷,有辱江山社稷的事来。” 贺融拱手:“是。” 皇帝扬手,马宏奉剑上前。 贺融双手接过剑,剑鞘乍看朴实无华,却是上好鲨皮所制,他将剑抽出一截,却见锋利剑身上镌刻一个“聿”字。 皇帝道:“聿,是朕之名讳。此剑名为含光剑,为朕早年所用,如今借你,让你必要时可自保,也可证明身份。” 贺融明白皇帝赐下这把剑,还有另一层用意,那就是让他在万不得已的时候自行了断,以免辱了天家与朝廷的名声。 “臣也当倚剑自省,不辜负吾皇天恩。”他沉声道。 皇帝深深注视着他。 对于孙辈们的印象,皇帝并不个个都深刻,齐王世子贺臻自小是常入宫的,他像了齐王七八分,不算差,但还不是皇帝心目中最好的。 贺泰一家入京之前,他本也没有对皇孙们投入太多注意力,但当贺泰那几个儿子往他面前一站时,皇帝赫然发现,这些年的苦难不仅让长子有了点长进,连长子所出的贺穆等人,也比自小在蜜罐里泡大的其他皇孙要来得稳重。 与其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如说苦难能让一个人更快成长。 贺融很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有足够的勇气去付诸行动,不管结果是否成功,起码不至于沦为空谈,皇帝如是想道。 若是皇子的话…… 皇帝微微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语调变得柔和许多,像一个真正的祖父在与孙儿说话:“朕记得,你是七月的生日?” 贺融:“是。” 皇帝:“你生辰那一日,怕是还在路上,今年的冠礼就提前举行吧,你父亲为你起了表字没有?” 贺融:“回陛下,还未。” 皇帝:“那朕为你起个,如何?” 马宏微微动容。皇孙之中,至今都没有人能得皇帝赐字。 众皇孙里,现在只有贺融有这个殊荣,当然,这也是他即将远行,此行凶险重重的缘故。 贺融自然没有异议:“多谢陛下。” 皇帝提笔,马宏忙上前研墨,但见皇帝思忖片刻,挥毫下笔。 “朕为你拟了两个表字,你挑一个吧。” 马宏将两张笔墨未干的纸捧到贺融面前。 皇帝:“融者,和也,和衷共济,天下太平,这是君子之道,也是为人之道。” 贺融将目光从“济和”上面移开,落在另一个“贞观”上。 天地之道,贞观者也。贞则坚守,观则明达,天地常垂象以示人,所以为贞观。 他垂下视线,心中已有了选择:“陛下,臣想要贞观。” 皇帝咀嚼片刻,微微颔首:“贺贞观,倒也顺口。” 其实皇孙的字号并不常用,长辈一般喊排行,外人一般也不敢直接称呼他们的表字,但对于他们自己而言,表字是伴随一生的意义,仿佛也与命运息息相关。 皇帝本也觉得贺融应该会舍“济和”而选“贞观”,对他的选择并不感到意外。 他对马宏点点手指,后者立时会意,又捧来一个匣子。 皇帝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枚玉佩,起身走到贺融面前,亲自将其佩戴在贺融腰间。 “每一名皇室子弟,都会有自己的玉牌,这代表了你们的身份,鲁国公恢复身份之后,宗正寺就已经将你们的玉牌准备好,你的这一块,本想等你冠礼时,再给你的。” 皇帝拍拍贺融的肩膀,后者虽有脚疾,站姿却依旧笔直,这让皇帝满意之余,又微觉遗憾。 不是遗憾对方的残疾,而是遗憾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却即将离京,前赴那生死未卜的远方。 皇帝不会改变决定,却难免有些惜才。 …… 贺融被任命为鸿胪寺少卿,并即将出使西突厥的事情很快传开来。 许多人很惊讶,惊讶皇帝居然真舍得将嫡亲的皇孙放出去送死,又有人说其实鲁国公本来就不受宠,出使的这位更是个瘸子,从小没在京城长大,陛下对他没有什么祖孙之情,自然不会太可惜。 听说皇帝要派一百禁军随行,许多有子弟在禁军中任职的人家吓坏了,恨不能立马将孩子领回家藏起来,可皇帝要让谁去,这是皇恩浩荡,不能不识好歹,许多人没法子,只能私下让自家晚辈最近在禁军里别表现得那么出色,以免被挑走,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但这期间还出了一段小插曲,齐王妃的亲弟弟,那位经常跟贺湛过不去的宋蕴,居然主动向掌禁军的大将军季嵯请缨,说要随行西突厥,吓得他爹谯国公立马就找上季嵯,让他当没听过这些话,千万别报给陛下,万一陛下龙颜大悦,当真同意了,那他们宋家可就要绝后了。 谯国公希望儿子在军中历练,可不是希望他去送命,据说宋蕴知道之后还老大不高兴,在家里大闹了一场。 再说贺穆等人接到贺融出使的旨意,自然很为弟弟担心。听说塞外夜晚其寒,贺穆还特地让妻子做了许多护膝,给贺融带着路上用;贺秀则将自己从前在山上猎的皮毛拿出来,由贺嘉亲手缝制大氅,送给贺融;就连平日话不多的七郎贺熙,也给贺融买了些可以久放的肉干,让他路上吃。 其实这些朝廷都会准备,皇帝总不至于刻薄了自己的孙儿,但兄弟们的心意,贺融还是没有拒绝,都一一收下。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四郎贺僖,他在京城的佛寺道观里求了各种平安符,一股脑塞给贺融,说是满天神佛保佑,这样会更灵验。 离出发还有半个月,某一日,贺泰将贺融找过去,一脸郑重其事:“该准备的,朝廷都帮你准备了,你的冠礼,陛下也与我说了,虽然提前,但一切事宜都由礼部准备,格外隆重,算是加恩。为父想来想去,只有一事放心不下。” 贺融疑惑:“请父亲明示。” 他有点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贺泰道:“之前在竹山,你们的婚事被耽误了,如今你这一去,没留个后也不好,为父帮你物色了一桩婚事,你顺便先成个亲再走吧。” 贺融:“……” 这真是亲爹啊,到底在咒他还是为他好? 第32章 贺融表情木然了半晌,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多谢父亲,但我觉得,此事不急。” 贺泰皱眉:“怎么不急?哪怕你不愿将就娶妻,先纳一房妾室也好,你们俩抓紧点,指不定在你走之前就能怀上了。” 贺融嘴角抽搐:“父亲,就算是妾室,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我此去生死未卜,说不定一去不回,这样岂非耽误了人家?再说了,我腿脚不便,若是匆匆忙忙生下来的孩子也患上残疾,那会让孩子一生受累,此事,等我回来之后再说吧。” 人为三才之一,万物之灵,但在他看来,其实比草木坚韧不了多少,即便天潢贵胄,同样身不由己,朝不保夕,哪怕贵为皇帝,九五至尊,难道就真的随心所欲,万寿无疆了? 要说这十一年得流放让贺融学会了什么,那就是让他能将常人耿耿于怀的事情看得不那么重。 譬如生育后代,对许多人来说是骨血传递,是宗嗣继承,但再看看他的祖父和父亲,难道虎父就没有犬子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想做的事情太多,相比起来,子嗣传承反倒不那么重要了,起码也不是排在第一位。 但贺泰明显不赞同:“娶妻纳妾而已,她们的职责就是为你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你除了脚疾之外,其余样样都好,能嫁给你,是她们之幸,何来耽误委屈,不是为父说你,你平素就是心思太重了……” 贺泰若是讲起大道理来,那是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贺融被他念得耳朵生茧,觉得被父亲关爱也不是什么好事,走又走不了,只得眼神放空,神游太虚,任他在那儿说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贺泰一句“既然你也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他才被惊得回过神来。 贺融茫然:“您方才说什么?” 儿子即将远行,贺泰终于想起自己平时的疏忽和失职,对三郎几乎满腔父爱快要溢了出来,见状也不恼,反是慈爱道:“我说,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会让你庶母帮忙物色的,必给你挑个家世容貌都好的。” 贺融无奈了:“父亲,我现在真的没有娶妻的心思。再者,京城高门世家,女儿个个娇贵,即便嫁过来,我也没工夫哄着她们,此事以后再说吧。” 他对高门女子的印象,纯粹来自李遂安,几次打交道,虽然最后都大事化小,但想想要是真娶了李遂安那样性情的妻子,那内宅真是三天两头鸡飞狗跳,没个安宁了。 贺泰道:“无妨,要么我去求陛下,让他给你赐一桩良缘,他老人家必是乐意的。成了亲之后,你只管在外头专心办差,不必操心。你看为父先头两位王妃,乃至如今你们的庶母袁氏,俱都是贤良之辈,哪里需要你花心思哄着?” 说起自己早逝的两位王妃,贺泰不由叹了口气,生出点小小的惆怅。 贺融见与他说不通,不由头疼,索性也懒得理会了。 贺家因为贺融要出远门的事,变得格外紧密团结,原本到了京城之后,几兄弟各自结识了新朋友,逐渐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但贺融出使西突厥的差使定下来之后,他们似乎又回到从前在竹山时的光景,连成日喜欢往外跑,跟朋友约好去郊外狩猎赛马的贺秀也推掉了邀约,难得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帮忙查看贺融出行还有什么漏下的。 崇文馆里,原本就对贺融格外优遇的学士们,近来看贺融的目光几乎柔得能拧出水来,薛潭的老师,那位孟学士,在下学之后还特地将贺融留下,给了他一本前朝游记,那书早已绝版,还是残本,在市面上买都买不到,但因里面有包括突厥在内的西域记载,所以孟学士让贺融拿回去仔细研读。 还有侄儿贺歆,这段时间吃过晚饭就来探望,难得要贺融给他讲故事,讲完了又不走,伤感痴缠地望着他,问三叔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三叔是不是不回来了,问得泪眼汪汪,让贺融啼笑皆非,还得哄他半天。 相比之下,平素最爱缠着贺融,与他同进同出的五郎贺湛倒是反常起来,接连几日早出晚归行色匆匆,家里人问起,就说是禁军里有事,也不多说。 众人也没多想,只以为他舍不得三哥远走,还在赌气。 这一日傍晚,贺湛又是晚归,他绷着嘴角,眉间也透着股冷肃,倒是越发有军人气概了。 半只脚踏入院子,看见院子里坐着的人,贺湛就楞了一下。 “三哥,你怎么来了?” 贺融:“我怎么就不能来?” 贺湛轻咳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入夜了外头凉……” 贺融:“已经夏天了,不冷。你这些天没有在家留饭,我过来看看,军中没什么事吧?” 他起身走到弟弟面前,冷不防伸手戳了一下贺湛额头上的青紫,引来对方的抽气和躲闪。 “被欺负了?还是打架斗殴了?” 贺湛不满:“三哥,我在你心目中,要么被欺负,要么是打架?这是操练弄的伤!” 贺融:“那身上也伤着了?脱下来我看看。” 面对三哥意味深长的眼神,贺湛在外头被磨砺出来的铁血之气霎时换作窘迫羞涩。 “身上也都是皮外伤,我真没事!” 贺湛怎么也不肯除衣,他已经十八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动辄要三哥抱抱要三哥举高高的小娃娃。 为了转移兄长的注意力,贺湛忙把贺融拉进屋:“听说父亲要给三哥说亲?” 说起这件事,贺融就有些无奈:“我已经再三推拒了,但父亲好像不死心。” 难得看见三哥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贺湛乐了,有些幸灾乐祸。 “说不定三嫂进门之后你就不这么说了!” 贺融嘴角微微一扬:“与其操心我,不如操心你自己。” 没看到三哥因此窘迫,贺湛有些失望。 “三哥,你有没有想过,此去路途遥远,万一真定公主不肯见你,又或者,她已经死了,你要怎么办?” 贺融:“当初我们在竹山,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回不了京?” 贺湛想了想,道:“想过。那时我就想,一辈子待在竹山,除了艰苦些,日子平静安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现在这样也很好,如果没来京城,贺湛也想不到自己还能入禁军。 看见的世界越广阔,自然不会想再安于逼仄清苦的一隅,但那时候,他的确没有那么多的野望。 贺融却道:“我没有这么想过。” 贺湛一愣。 贺融:“父亲作为皇长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哪怕他被废为庶人,将来新天子登基,你觉得,父亲的身份,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成为一面旗帜?即使他什么也不做,没有任何威胁,你觉得,新皇帝会不会让他继续过这样平静的日子?” 贺湛定定看着三哥,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不知不觉,弥漫全身。 贺融:“你还记得乐弼造反时打出长乐王的口号吗?长乐王早就死了,但时隔那么多年,还有人利用他来谋事,一个活着的父亲,又可以给别有用心者带去多少利益?” 贺湛困难地开口:“所以我们……” 贺融:“所以我们,身不由己,一定要往前走。活,或者死,人生无非这两条路,你想死吗?” 贺湛摇摇头,表情艰涩。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但心里明白,跟说出来是两码事。从前兄弟俩亲密归亲密,却没有谈论过这些,今日也许是贺融知道自己即将远行了,所以特地过来,与他说上这些推心置腹的话。 贺湛知道,这些话,对别的兄弟,三哥一定不会说。 “……那我们,应该如何做?” 贺融温声道:“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方归,甚至不知还回不回得来,你也大了,许多事情,心里该有个底。你入禁军,就是一个起点,将来走从军的路子,也未尝不可,边境不宁,你将来就不愁没有大施拳脚的时候,不过在那之前,须得先低调行事,积攒功劳。” 贺湛心里酸涩而又软作一团,就像那天三哥和他说“我不能把你拉到悬崖上,让你陪着我去披荆斩棘”一样。 他的三哥待他这样好,事事为他谋划,为他考虑周全,却又没有牵着他的手亦步亦趋,而是放手让他自由翱翔,如老鹰对待雏鹰那般。 这个比喻有些不伦不类,三哥才比他大了两岁,他不是雏鹰,三哥也不是老鹰,但这种感情是类似的。贺湛觉得,即使自己将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辈子也不可能再遇到像三哥这样的人,他也不可能生出像对三哥这样复杂的情感。 如兄如父,患难与共,深入骨血,又牢牢烙刻在魂魄。 贺融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说道:“大哥是长子,在竹山时,父亲颓丧不振,是大哥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他爱护兄弟,尊敬师长,疼爱妻儿,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兄长。” 贺湛收敛起纷乱思绪,仔细倾听,他知道三哥肯定还有下文,也不打断。 果然,“但是,如今齐王卫王其势已成,父亲想要与他们争,是争不过的,还很容易犯错,落入圈套。大哥沉稳有余,却容易裹足不前,流于优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怕他有时会引父亲走错路。二哥看似豪爽勇武,实则粗中有细,父亲与大哥若肯听他的,有时反倒更好一些。我并不能预料一家的前程,但你心中应该有自己的成算,不要随波逐流,记住,在禁军,要忠于陛下,脚踏实地,只要有这一身本事在,就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贺湛听出三哥话里有话,而且隐隐约约指向更敏感的话题,心中不由一紧。 皇帝现在就三个皇子,要说他对父亲没有任何期盼是不可能的,但他没有三哥想得清楚透彻,对自己未来,也只是模模糊糊一团。 贺融的话就像一只手,为他拨开眼前迷云。 “三哥,我明白,你……你这一路多保重。”贺湛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贺融忽然朝他伸出手。 贺湛茫然。 贺融:“大哥二哥嘉娘他们,甚至是侄儿,都给我送了礼物,你的礼物在哪里?” 贺湛哭笑不得:“哪有人这样主动讨要的?” 贺融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我教了你这么多,快点把所有私房钱拿出来买赠礼!” 贺湛:“三哥,你也太狠了,我攒了好几年呢!” 贺融:“就跟你要这一回,指不定以后就收不到了。” 贺湛忙呸呸呸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贺融笑了。 …… 有皇帝发话,贺融的冠礼很快就准备妥当,而且异常隆重,连齐王世子贺臻都没这样的殊荣。若贺融是贺泰长子,又或者他不是即将远行,恐怕就有人要多想了,但现在,大家都清楚,皇帝这是在加恩。 贺泰没有放弃为贺融娶妻的念头,他甚至已经物色好了一门婚事,对方是御史中丞林家的女儿。 御史中丞虽然品阶不高,但林家家风清白,家风甚好,据说这门亲事还是宰相周瑛给介绍的,贺泰听说之后就满意得不得了,还上禀了皇帝,想让皇帝为贺融赐婚。 且不说贺融根本不乐意,林家姑娘的母亲更不情愿,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即将远行,很可能回不来的男子?即便这个男子是皇孙,但女儿却很可能刚成了亲,就要顶着皇孙妃的名分守寡,更不必说贺融身有残疾,只要在把女儿当女儿,而非货物的人家,他就不是一个好女婿。 但林氏女的父亲,也就是那位御史中丞,却不这么想。 他是亲眼见过贺融的,对方思路敏锐,谈吐风仪无一不好,腿脚有疾,那也不影响日常起居,若是等到贺融顺利出使归来,届时就不是他们林家能高攀得起了,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所以在皇帝询问林中丞的意见时,他便应承下来,又提出希望能够等贺融回来再成亲,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选好日子,匆匆忙忙将女儿嫁出去,是会遭人耻笑的,女儿如今年方十四,他们当父母的,也希望能多留她一些时日。 林中丞其实这也是为女儿留了一条后路,万一贺融回不来,两家也只是订婚而非成婚,女儿不必因此背上寡妇或再嫁女的名声。 皇帝一听有道理,就答应了。 于是在贺融还来不及反对的时候,皇帝与贺泰等人,就已经将婚事敲定下来,贺融莫名其妙多了一位未婚妻。 不过这件事对贺融而言只是小小的困扰,现在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譬如从长安前往西突厥的路线,如何绕过萧豫与东、突厥的势力,平安抵达西突厥,能否说服真定公主,能否先保住自己一行人的性命等等,比起多了个未婚妻,这些远远来得重要。 日子很快一天天过去,到了临行前两日,贺泰让厨下准备菜肴,将全家人都喊到一块,连袁氏和贺嘉等女眷也到场了。 济济一堂,儿女双全,让他恍惚有种回到竹山的错觉。 酒过三巡,女眷先行告退,余下贺泰与贺家几兄弟,说话也方便一些。 贺泰举起酒杯:“三郎,你此去,山重水远,归期不定,今日为父与你的兄弟姊妹们,就在此先给你践行了,望你一路珍重,平安而归。” “多谢父亲。”贺融举杯回应,一饮而尽。“您如今在工部一切顺利,儿子也在此祝您鹏程万里。” 贺泰闻言非但没有高兴,反倒流露出一丝忧色:“你们有所不知,工部事务琐碎,陛下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我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就怕被陛下怪罪,吃不了兜着走。” 酒水下肚,多了几分醉意,他忍不住泄露了自己的郁闷:“齐王与卫王在京城那么多年,管理刑部和礼部,井井有条,与他们相比,为父刚刚起步,什么都不是。” 贺融也正要借此机会劝诫:“陛下在位逾二十载,不是耳根子软容易听信谗言的昏庸之主,他老人家看臣下办差,办得好不好是其次,最重要还是用心与否。只要用心,有心去学,哪怕办得不好,知错就改,陛下也能谅解。” 贺穆也道:“三弟说得是,上回父亲送错了寿礼,陛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觉得父亲孝心可嘉,敕封父亲,我们也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贺泰揉揉额头:“其实那天的事情,我事后想想,觉得会不会被人算计了,你们说,会不会与齐王有关?” 贺融与大哥贺穆对视一眼,他们都以为父亲至今云里雾里,没想到父亲还会想到这一层,但事情已经过去,皇帝将父亲封为鲁国公,就是不想再追究,再旧事重提也没什么意思。 “父亲,此事没有证据。” 贺泰点头:“我晓得,也就是与你们说一说罢了。” 贺融:“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还请父亲恕我无礼僭越。” “咱们父子亲密无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贺泰摆摆手,都说远香近臭,平日里感情淡淡的儿子即将离开,他最近看贺融也变得无比顺眼起来。 贺融:“父亲行事,只需记住两个字,就可畅通无阻,深得帝心。” “哪两个字?”贺泰被挑起好奇心。 贺融:“公正。公正处事,公正无私,无论何时,不要徇私,不要顾虑太多,这世上能保住我们的,唯有陛下,我们无须看任何人的脸色,只要跟着陛下走,万事无忧。” 贺泰若有所思:“这样就可以?” 贺融轻轻点头:“这样就可以。” …… 两日眨眼即过,终于到了出发的那一日,薛潭到鲁国公府来接顶头上司。 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离愁别绪,反倒乐呵呵的,仿佛对未来旅途充满期待。 贺融看了他一眼:“鱼深兴致不错啊,想去突厥想很久了吧?” 薛潭乐了:“彼此彼此,贺少卿也很精神,连竹杖都换了新的。” 他知贺融并不在意腿脚的事,是以也开口无忌。 贺融:“我五弟新做的,好看吗?” 薛潭扑哧一笑:“您这摆明是让我夸,我能说不好看吗?” 贺融:“那是不能。” 两人上了马车,一路驰向城门。 皇帝派来的人手早早等在那里,一百禁军,英姿飒爽,个个是年轻力壮的儿郎。 贺融知道这些人多是良家子弟出身,从北衙里挑出来的——那些出身高门的,大多不愿意干这种可能有去无回的苦差事,当然也有宋蕴这样,自己愿意,但家里人不让的。 禁军里过来一人,向贺融行礼。 “卑职羽林卫百夫长陈谦,见过贺少卿。” 贺融听过他,原先是武威侯张韬的亲兵,身上有陈年旧伤,退下战场后就入羽林卫教习新兵,是贺湛在禁军里的顶头上司。 “陈百夫长无须多礼,往后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同僚了,此行的禁军由陈百夫长带队吗?” 陈谦道:“不是,卑职只是副统领,统领另有其人,被季大将军留住说了会儿话,应该马上就能来。” 说话间,自皇城方向,一骑飞驰而来。 贺融循声望去,顿时愣住。 第33章 对方一身甲胄,披风猎猎而起,骏马飞驰,英姿飒爽,不是贺湛又是哪个? 这简直是贺融有史以来最不淡定的一次了。 他望着自家五郎由远而近,甚至来不及调整自己惊愕的表情。 贺湛在他面前勒住缰绳,停住汹汹来势,脸上带着灿烂笑容,语调却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能骗到三哥,这是多么不容易,且值得自豪的事情! 他翻身下马,拱手道:“卑职羽林卫贺湛,今奉陛下命,护送鸿胪寺少卿出使西突厥,请贺少卿示下!” 好半天,贺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是让你不要来吗?” 贺湛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三哥有建功立业的心,难道我就没?三哥可别想着独占功劳啊!” 贺融深吸了口气,若不是在外头,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还真想把贺湛打出满头包。 “父亲知道了吗,你回家辞别过没有?” 贺湛点点头:“陛下同意之后,我也告诉父亲了,是我让父亲先不要与你说,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的。” 知道还要做! 贺融差点控制不住举起竹杖揍人,现在圣旨已下,说什么也晚了。 “那就出发吧。”贺湛道。 贺湛小心翼翼瞄了他一眼。 咦,三哥没发火,连训斥或埋怨都没有,这很不寻常,该不会是气坏了吧? …… 有了这一百禁军,使团规模立时大了不少,贺融为首,贺湛与薛潭左右相随,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引来不少注目,为禁军子弟的英姿而叹,也为天家的威严而叹。 换作以往,这些年轻的禁卫军成员脸上,早已或多或少带上了春风得意,但现在并非如此,每个人都显出几分严肃,夏风的薄热也未能令他们稍稍换了颜色,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座长安城,闻名天下的繁华之都,何时才能再次见到。 君问归期未有期。 穿过厚重城门时,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往后看了一眼。 长安,这两个字,从此成为他们心中沉甸甸的分量。 从长安到西突厥有两条路线,一条是穿过凉州,走张掖,这是最短的路线,但萧豫现在占据了凉州,从那里过会很危险,所以只能走另一条路,往北,绕过东、突厥南面,再前往西突厥。 这条路线虽然长,却相对安全一点,因为东、突厥地域广袤,南面有一大片地方,是双方势力的空白地带,很多做边境贸易,往来西域的商队也会选择这条路。 贺融与薛潭在出发前经过商议,定下后面那条路线。 一行人出了长安城,很快抵达离长安不远的蒲州,早有羽林卫奉贺融之命,拿着朝廷行文去驿站,让驿站吏员先行准备,这样等他们到了驿站,就马上有热水食物了。 自打离开长安,众人一路赶路,话也未说上几句,贺融与贺湛更是少话,这对于以往他们的关系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贺湛起初心知理亏,也不敢跟三哥搭话,后来又想自己欺骗三哥在先,肯定要给对方几天消气,谁知一路下来,三哥竟似铁了心不与他和好一般,面色淡淡,连个笑容也没,令贺湛先是忐忑,犹如百爪挠心,后又逐渐消沉郁闷。 这些郁闷之气经过几天发酵,终于到了爆发的边缘。 这天傍晚,众人抵达蒲州郊外的驿馆,里头的小吏早已在外等候迎接,顺便传达了蒲州父母官听说贺融他们到来,想要拜访的意愿,贺融婉拒了对方的请求,说他们只住一晚,明日就要启程。 吃完饭,贺湛跟贺融在后面进了驿馆,见贺融坐下,撩起裤管准备泡脚,也不肯走,兀自坐在旁边生闷气。 贺融瞥他一眼。 见三哥根本满不在意的样子,贺湛终于忍不住了:“三哥,你到底要生气到什么时候,难不成这一路都不准备搭理我了吗?” 贺融好整以暇,慢腾腾道:“我几时不搭理你了,昨日你问我吃什么,不还回你了吗?” 贺湛气闷道:“那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没跟你商量,先斩后奏,是我不对,可我还不是不放心你吗,你看看外头那些羽林卫,个个心高气傲,若换个人,怎么压服得了他们!” 他之所以叫得动这些人,还是因为这一个两个,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军中规矩比天大,说到底还是实力为尊,贺湛身手了得,个个心服口服,再加上一个曾为他们教官的陈谦,有这两个人在,一百禁军也都令行禁止,不敢违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心里就没有不满的情绪。 贺融哦了一声,慢条斯理:“这么说,我还应该谢谢贺统领了?” 贺湛提高声音:“三哥!” 贺融心里已经笑了,面上却还是绷着脸:“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委屈,明明不顾性命危险来陪我,我却还没给你个好脸?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希不希望你来,这一趟有多危险,我比你清楚,你明明有一条青云坦途走,非要跟着我去淌刀山火海。你有你为我考虑的心意,难不成我就愿意看着你身陷险境?” 贺湛一颗心先是冰冷,而后又慢慢烫热起来。 “三哥,不管生与死,陪你走这一遭,又有什么可惜的?在禁军固然安稳荣耀,可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就甘愿待在那里消磨斗志?你看宋蕴那样的纨绔,都有建功立业的雄心,要不是家里不让他来,他现在已经在这里了。难道我比他还不如?” 贺融叹了口气,摩挲他的头顶:“你这个傻子!” 贺湛笑了起来,前些日子积攒起来的怨气,悉数化为烟云:“一个瘸子,一个傻子,岂不正好是兄弟?” 贺融悠悠道:“胆子不小,连我都敢调侃了。” 他拿过布巾要擦干腿脚,贺湛对刚才发脾气有点不好意思,忙献殷勤:“我来我来!” 被贺融敲了一记额头:“去将人都叫到院子里,我有话说。” 贺湛讶异:“所有人?” 贺融:“所有人。” 自打上路,贺融从来没有当众或私下跟这一百卫士说过话,有事都是通过贺湛或陈谦传达,许多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有些想法,觉得这上官太懦弱无能,顶着个皇孙的名头,连句话都不敢说。 这样的人,怎么去出使西突厥,去跟蛮横无礼的突厥人打交道? 众人刚吃了饭,一天疲乏下来,个个昏昏欲睡,巴不得赶紧上床,结果统领一个号令,又都叫到院子里,众人嘀咕不已。 一百来人,加上薛潭等人,驿站的院子被塞得水泄不通,贺融还让所有人都席地而坐,如此一来,他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就可以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诸位刚吃完饭,想必更想睡上一觉,可惜还得硬着头皮听我罗嗦,我实在是有点过意不去。” 绵绵软软的开场白,带了些自我调侃,令人好笑之余,也觉得这位上官真是不怎么样。 谁知贺融话锋一转:“但这些话,你们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若接下来,因为没听清楚,而坏了我的规矩,就休怪我不客气,陛下赐的这把宝剑,也正好派上用场。” 他将长剑往身旁一摆,轻飘飘道:“我只希望它重见天日饮血开锋的第一个人,不在你们之中。” 寒意自众人心底油然而生,哪怕方才真在打瞌睡的人,此时瞌睡虫也早就吓得不翼而飞。 贺融望着底下精神为之一振的众人,满意道:“我们此行,是为了出使西突厥,与其订立盟约,达成协议,我也知道你们当中许多人,是良家子弟出身,与勋贵世家不同,因为毫无根基,在军中郁郁不得志,所以也想借着这个机会攒个功劳,回来就可以升任百夫长,甚至统领。但我要告诉你们,这一趟差使,绝对没有你们想的这样简单,但回报,有可能比你们想象得更大!” “东、突厥和萧豫,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与西突厥盟好,所以一定会想尽办法来阻扰,这是我为什么舍近求远的原因,但本朝自立国以来,除了战争,就没有与西突厥人打过交道,摩利可汗不是省油的灯,不会被我们牵着鼻子走,到底能否完成任务,甚至平安归来,老实说,我心里也没有底。” 众人心头一沉,薛潭暗暗嘀咕,心说哪有这样对下属训话的,都把自己的想法漏出来了,只会令人意志更加消沉吧。 贺融没有理会旁人所想,径自沉声道:“但我要告诉你们,此行的意义是什么。朝廷现在,面临东西两突厥,以及反贼萧豫的威胁,但实际上还不止如此,在南面,原本已经率众归顺了朝廷的南夷,因其首领去世,族内也正有分裂的趋势,继任者未必会像从前一样听朝廷调令,而萧豫也迎娶了伏念可汗的妹妹,与东、突厥结为盟友。朝廷不是打不起仗,是不想打劳民伤财的仗。若是我们能与西突厥结盟,东突厥和萧豫投鼠忌器,生怕腹背受敌,就不敢妄动,边境起码能得五年的安宁,这与我们给朝廷打一场大胜仗又有何异?” 他的语调逐渐激昂:“这就是为何陛下、朝廷,要派我们出使西突厥的原因!不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更不是让我们去送死,而是我们的的确确,将起到重要的作用!你们那些同僚,有的沉溺温柔乡,贪生怕死,不敢加入,有的瞧不上这份差使,觉得毫无意义,他们可以瞧不起我们,但我们不能瞧不起自己!” 此时在所有人眼里,贺融已经不是那个毫无经验,有些绵软柔弱,甚至身体还有缺陷的上官,他目光锐利,语气沉稳,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振奋人心,令人无法不随之慷慨,无法不受其鼓舞。 “打了胜仗回去,你们能得到什么?因功封侯,赏赐金银田地,你们的同袍在京城禁军日复一日操练,十数年也许才能升迁,可你们只需要完成这一趟差事,就能做到他们也许要数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情!” 贺融的视线落在人群当中,忽然叫出一个名字:“葛涛。” 那名叫葛涛的卫士一愣,举起手:“卑职在。” 贺融冷声:“反应迟缓,拖沓无力,这就是羽林卫出来的精锐?我看你是在北衙混不下去,被排挤过来的吧?” 葛涛涨红了脸,立定身躯,大声道:“卑职在!” 贺融:“听说你父亲早逝,你是你母亲辛辛苦苦做针线,供养长大的?” 葛涛:“是!” 贺融:“听说你幼时家境贫寒,你母亲去娘家求助,却被你的舅舅和舅妈赶了出来,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你母亲没有放弃你们兄妹改嫁,依旧咬牙坚持了下来。” 葛涛被挑破家事,脸上有些挂不住,咬着腮帮子:“……是!” 贺融:“你以为被挑选进入北衙,就能光宗耀祖,让你母亲面上有光,让家里从此过上好日子,谁知北衙里勋贵子弟不少,也是个论资排辈之地,根本轮不到你出头,所以你主动请缨,选择跟随我去西突厥,虽然不抱太大期望,但也觉得怎么都比待在禁军好,起码用不着再看那些世家子的嘴脸。” 葛涛没有想到他字字句句,都说到自己心坎上,先是有种被当众撕破脸皮的愤怒,而后这种怒意慢慢消沉下去,最后悉数化作悲哀。 “是……” 贺融冷冷望去:“你在颓丧什么?难不成我方才的话都白说了?” 他环视座下众人:“你,林淼,家中是屠户出身,常被耻笑;你,肖正信,虽然出自公侯之家,但却是不受重视的庶子。还有你,曹晋!你,杜景!你们一个个,要么是有苦衷,不得已跟了我,要么是主动请缨,想摆脱原来的处境,不管是谁,你们既然来到这里,我就相信,你们都是有一颗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是不是?” 贺湛很意外,他没想到三哥竟然将这一百号人都记住了,不仅记住名字,还有他们的脸。 其他人比他还要意外,被点到名的,脸上都露出毫不作伪的惊诧。 那一百人稀稀落落道:“是!” 贺融冷冷道:“我听不见,不是刚吃了饭吗,还跟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娘们似的?” 众人被激起血气,大声吼道:“是!” 声音直贯云霄,令驿馆外面站岗的士兵都冷不防被吓得微微一颤,心说京城来的都流行讲话靠吼吗? 贺融:“这一路上,也许会遇到无数艰难险阻,我们注定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我会竭尽全力,保证此行差事圆满,令你们平安归来,与家人团聚,我也希望你们能尽心尽力,服从指挥,若是不能做到,或心生胆怯的,现在就可以走了,我的手下不需要懦夫!” 没有人动。 贺融:“很好。既然没有人走,那就是所有人都愿意听从号令了?从今往后,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若有阳奉阴违,败坏士气者……” 他将皇帝赐下的那把含光剑递给贺湛,看了他一眼,贺湛会意,立时抽剑出鞘,将旁边书案劈为两半! 贺融接道:“一如此案。都听明白我的话了?” 这下再没有稀稀落落的回应,众人异口同声,如有山河之气:“听明白了!” 薛潭忍不住长出了口气,忍不住对贺融递了一个“甘拜下风”的眼神。 贺融看也没看他,一脸面无表情,很能唬住人。 真能装!薛潭暗笑。 回到屋子,贺融对跟着他进来的贺湛道:“跟着我作甚?你的厢房在隔壁。” 贺湛笑道:“三哥得让我表达一下对你的滔滔敬仰之情。” 贺融瞥他一眼:“油嘴滑舌。” 贺湛笑嘻嘻地为他揉肩膀:“好啦,不要与我置气了,我知道你关心我,不想我冒险,但现在既然都已经出来了,我总不能掉头再回去吧,况且你方才也与他们说了,要将人平安带回去,这些人不也包括我吗?” 其实贺融没怎么生气,就是想让贺湛吃个教训,贺湛心里也清楚,自己只要放下、身段撒娇耍赖,三哥从来就不会与他较真。 贺融拂开贺湛的手,示意他坐下。 贺湛:“不过三哥,我不太明白,为何这番话,你不在出城的时候与他们说,若是早说了,他们之前也不敢怠慢你了。” 贺融:“刚出城那会儿,他们满心都是离愁别绪,又或者满怀鹏程万里的兴奋,对前方没有太多认知,说了也没多大作用,现在他们已经走过一段路,刚开始的心情慢慢消退,不免又对前程满怀迷惘,此时说,才最能令他们卸下心防。” 他对贺湛并没有藏私的意思,谆谆教诲,生怕对方学不会。 贺湛笑道:“三哥,你说得这样详细,就不怕我偷师。” 贺融不以为意:“这是阳谋,你若能偷,只管偷去。” 贺湛忽又想起:“那在场那些人的长相和名字,你全记住了?” 贺融嗯了一声。 贺湛咋舌:“我竟不知三哥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怎么做到的?” 他日日在禁军当值,那些人都是他的同僚,他自然认得,但贺融跟他们没打过交道,上路以来又没说过几句话,也不可能成日盯着人不放,就算如此,想要把人名跟长相对上号,也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贺融诡秘一笑:“这本事,我是与一人学的,你记得马宏吗?” 贺湛:“自然记得。” 内侍省内常侍,在皇帝身边伺候的老熟人。 贺融:“马宏能在御前服侍,凭的就是一身过目不忘的本事,但这本事,除了先天记性好,后天也是有诀窍的。譬如林淼,他下颌正中有颗小痣,譬如杜景,他双眉斜飞,哪怕长相再普通的人,都有自己的特征,只要记住这些特征,把人记住并非难事。你们进禁军时,禁军都会留你们的画像,我请陛下将画像借我浏览,再向马宏请教了识人之法。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要小看宦官,尤其是能留在陛下身边的人。” 贺湛彻底服气了:“原来你已经做了这么多的准备,我还是白担心了。” 贺融横他一眼:“若非你让陛下和父亲都将我瞒在鼓里,我绝不会让你踏出京城半步。” 贺湛笑吟吟:“老话说得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要是不出来,也没法跟三哥学这么多东西啊!” 贺融没好气:“我困了。” 贺湛狗腿状:“让小人伺候您歇下吧!” 贺融:“滚!” 贺湛:“得令!” …… 夏过而秋,层林尽染。 一转眼,距离贺融他们离开已经过了两个月。 老实说,贺融在家时,贺泰感觉不出什么区别,但他如今不在了,贺泰却反倒觉得少了点什么,特别是每每遇到难题,他自然而然对长子说“去找三郎来问问”时,惊觉三郎与五郎业已前往那黄沙漫天的塞外,不由体会出那一丝子在外父思念的惆怅来。 贺融不在,日子还要照过,所幸困难都不是什么大困难,贺泰磕磕碰碰,总是有惊无险,期间也被皇帝训斥过几回,但差事逐渐上手,皇帝也不吝夸奖。 夏末初秋,九九重阳,京城燃灯放火,登高晒秋,照例又是人山人海,夜晚西市没有宵禁,不少百姓都去那儿逛街游玩,犹如过年元宵。 贺泰没有去凑这个热闹,白日里办差议政,已经耗去他不少精神,他早早就上床歇息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听见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又被人猛烈摇晃:“郎主,郎主,不好了!” 贺泰听出袁氏的声音,老大不爽:“什么事,三更半夜的!” 袁氏急促道:“西市走水了!火势冲天,陛下宣您入宫呢!” 贺泰还有些懵:“走水?那是京兆府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袁氏:“大火到现在还没扑灭,听说许多房屋都烧没了,许是让您入宫商议对策的?” 听到房屋二字,贺泰一个激灵,清醒了。 房屋没了,百姓流离失所,又是天子脚下,那肯定要重建,重建房屋是谁的差事?工部啊! 贺泰哀叹:他怎么就这么倒霉,连一天安生日子也过不了! 第34章 此时的贺泰,还未意识到这场意外造成的后果。 大火足足烧了一整夜,因着西市店铺屋舍众多,又都是木制结构,一烧就是成片,加上当时百姓众多,人山人海,大家争相逃跑时发生踩踏,下半夜死伤无数。 京兆府和禁军相继赶过去,但众人手提木桶泼水,根本是杯水车薪,火势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逐渐得到控制,那也是因为烧得没有东西可烧了,火源附近那一片屋舍全都化为焦木。 原本是京城最繁华的西市,却成了哀鸿遍野之地。 京兆府焦头烂额,大理寺联合刑部调查火源,最后发现是有人在燃灯之际不慎将火苗落在屋后柴薪堆上,当时又没有引起重视,结果火势越来越大,以致无法控制。 秋干物燥,本来就是容易起火的时节,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自然惊动天子,龙颜大怒,京兆尹当即被罢免,善后的差事也由几个衙门分担起来。 最头疼的当然是户部,因为不管修缮房屋还是安抚死伤者,都要用到钱,齐王主管的刑部要跟大理寺一起查明这桩火情,贺泰主管的工部则要具体负责起京城屋舍修缮。 工部本身没什么钱,贺泰不得不去找户部拨款,户部尚书手里捏着的国库,原本就要分作几份,精打细算,如今又多了一份突如其来的额外开销,自然不肯轻易给,又是叫苦又是喊穷,贺泰只能跟人家扯皮,最后还是闹到皇帝跟前,才要到了一些。 但最让贺泰头疼的还不是这件事。 这次大火,还烧掉了西市旁边的一座望月楼。 望月楼楼高五层,目前已经建了四层,还未最后封顶,在长安城也算高层建筑了。长安月下,登高望远,可远眺城中佛塔,俯瞰万家灯火,但它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入内的,因为它的主人是当朝临安公主,贺泰的异母妹妹,那日在寿宴上献了龙泉剑的人。 有一回,皇帝微服至临安公主府,远远看见长安佛塔,随口赞了一句,临安公主便也想建一座楼,请皇帝登楼赏月,作为明年寿礼。皇宫附近是不允许有高楼的,所以临安公主将楼建在了西市旁边,正好可以在上元灯节看见京城最热闹的“花灯游龙”景象,但倒霉的是,这次大火,望月楼也一并被牵连,烧得只剩下一层骨架。 临安公主心痛不已,便找上贺泰,希望让工部在重建西市屋舍的时候,顺道帮忙将望月楼也重建一下,最好是可以优先营造望月楼。 贺泰为难不已。 望月楼毁于一旦,重建又是一笔巨款,临安公主舍不得花自己的钱,便想让贺泰从工部出钱,反正这是为陛下而建,怎么说都算是孝心,但工部从户部拿到的拨款委实不多,用来建造西市的屋舍已是捉襟见肘,如果耗在望月楼上,那他手头就没什么余钱了。 临安公主性格外向,不是省油的灯,而自己本来就不受宠,如果再得罪了受宠的妹妹,对方随时都能在背后给他上眼药。 贺泰犹豫不决,回家找了长子次子来商量。 贺穆闻言气道:“她想讨好陛下,烧了那也是她的事,如何能让父亲从工部拿钱!” 贺泰叹道:“话虽如此,如今陛下膝下,就临安这么一个女儿,我待嘉娘的心,就跟陛下待临安的心是一样的,我若以此去烦扰陛下,他肯定会觉得我无能,但如果不答应临安,又怕她去陛下面前告我的状。” 贺秀粗中有细:“告状便告状,难不成她还能颠倒黑白?父亲才是皇长子,本该是诸皇子之首,临安敢来找您说这番话,摆明是不将您放在眼里,但凡对您还有一丝敬畏,她就不会开这个口!” 贺穆:“二郎,你别说这些气话,道理人人都懂,这次拒绝了临安公主,她当然没法说什么,可下次要是父亲碰见什么事,她在背后下绊子呢?要知道她可是齐王的亲姐姐,不是父亲的同母姐妹。” 长子说到自己心坎上去了,贺泰颔首:“为父也正是有这番顾虑,才要三思而行。” 这种时候,他就忍不住想,若是三郎在,他肯定有什么法子,让自己既能拒绝临安,又不必得罪人,两全其美。 正想及此,贺秀就道:“父亲忘了三郎临行前说什么了,陛下眼里揉不得沙子,不如当机立断,秉公执法!” 贺泰为难:“那就是要跟临安撕破脸了。” 贺穆也道:“再想想吧,未必没有两全其美之策。” 贺秀哎了一声,对父亲和大哥有点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恨其不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父亲还是早些下决定吧,陛下将工部交给父亲,是对您的信任,您可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贺泰辗转反侧半宿,最终下定决心,隔日临安公主再来询问,他就说户部拨款不足,所有钱只能用在给百姓的屋舍重建上,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钱修望月楼了。 临安公主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但过了几日,皇帝就将贺泰找过去,问他灾后屋舍重建之事。 贺泰这回做足了功课,这笔钱都用在哪里,用了多少,事无巨细,一条条列清楚,呈给皇帝看。 皇帝看罢,合上奏疏,忽然问:“前几日,临安是不是找过你,想请你帮忙修望月楼?” 贺泰:“是,妹妹的确提过此事。” 皇帝:“朕听说,你拒绝了她,说钱不够?朕看这上头,不是还有不少余钱么?” 贺泰揣摩不透皇帝的喜怒,只得硬着头皮道:“当初为了争取到户部这批款项,臣费了不少心思,现在虽然还剩下不少,但屋舍还未全部建成,届时街道重修,栽树种草,这些也都是不小的开销,臣谨记陛下教诲,凡事以百姓为重,临安心意可嘉,臣与她说了,臣愿意自掏腰包,也出上一份力,但这钱,却万万不能从工部里拿,请陛下明鉴。” 说完这番话,他忐忑不安等着皇帝发作。 谁知过了片刻,皇帝居然亲手来扶他:“起来吧。” 贺泰惶惶:“陛下……” 皇帝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你能这样想,说明你长进了,朕还以为你会顶不住临安的压力,但那样一来,你就让朕太失望了。” 贺泰眼眶一红。 皇帝:“择善固执,既知是大义,就不必轻易动摇,你是皇长子,诸位皇子皇女的兄长,要拿出兄长的气魄来!临安固然有孝心,可她那是为了给朕操办寿礼,是她自己的孝心,不该与公事混为一谈,朕已经训斥过她了,往后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只管挺直了腰杆,没人敢说三道四!” 贺泰吸了吸鼻子,只觉这十数年的委屈,大半随着这句话而化为暖流:“是,臣记住了!” …… 贺融他们并不知京城发生的事情,经过数月的长途跋涉,一行人终于来到位于边关的甘州。 甘州首府张掖是个边关大城,出了城再往北或往西,就是突厥人的势力范围,但这里也是通往西域经商的必经之路,朝廷与突厥人打仗时,都还有商人冒险从此处前往西域各国,现在停战时期更不必说了,大城来来往往,喧嚣热闹,虽然比不上长安洛阳这样的繁华之都,却别有一番塞外风情。 一百多人进城的动静不小,贺融让守城官兵联系了驻守将领,在官驿下榻,甘州刺史梁昱亲自过来拜会。 两年前突厥犯边,朝廷设立甘州总管一职,让陈巍囤兵于此,跟梁昱两个人分管甘州军政,后来突厥退兵,朝廷觉得让几万大军囤兵在这里,每次耗费银钱过甚,就陆续将兵力撤了回去,余下甘州城内如今三四万兵力,交由梁昱掌管。 当时突厥和萧豫分三路南下,甘州城也是唯一没有被攻破的城池,战争过后,百姓们也许安全感倍增,去南边避难的人又纷纷携家带口回来,甘州的人口不减反增,比战前还要更加繁华。 梁昱很周到,先等贺融他们在驿馆里洗漱完毕,换身衣服,再吃点东西饱腹,然后才拿捏着时辰上门。 贺融虽然口舌厉害,但他其实并不喜欢兜圈子说废话,梁昱的行事风格正合了他的意,双方会面,互相见礼之后,梁昱就问:“若有梁某能帮得上忙的,贺少卿只管直说。” 论官阶,梁昱比贺融要高一些,但贺融是皇孙,两相持平,也省了许多尴尬,贺融道:“梁使君不必见外,唤我三郎便是。我等初来乍到,想先住几日,多打听打听西突厥那边的情形,再作打算,不知梁使君长居边关,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梁昱:“西突厥内部,最近有些不太平。” 贺融眼皮一跳:“怎么个不太平法?” 梁昱:“听刚从那边过来的商队说,好像与老可汗有关,但具体的不大清楚,他们途径焉耆城,没有去西突厥的王庭,所以也只听到只言片语,那些商队如今还在城中,三郎若有心,可以找他们再详细询问。” 梁昱走后,贺融就让贺湛去打听,得知那些商队如今在江南商会落脚,就亲自带上薛潭和贺湛过去拜访。 这一路上虽然备有马车,但为了加快行程,贺融大多与他们一样骑马,禁军士兵日日操练,骑马射箭就跟喝水吃饭一样,但文人毕竟不同,薛潭和同行的太医署弟子就叫苦不迭,最后马车倒是让他们给坐了,贺融依旧一路骑马,没说过半个苦字。 那些不可一世北衙子弟原本就已经被贺融收服了七八成,见他心志如此坚定,更是完全心服口服,令行禁止,再无二话。 贺湛虽然知道自家三哥的用意,但毕竟心疼他旅途劳累,就道:“商贾微贱,何必三哥亲自跑一趟,我去也就足够了,再不然将他们传召过来。” 贺融:“士农工商,国之柱石,管子此言本非分出尊卑,后人以讹传讹罢了,你这话可别当着杨钧的面说。” 贺湛:“我还不是怕你累着!” 贺融拍拍贺湛的胳膊:“多出去走走,反倒更有精神。” 他当先走了出去,薛潭对贺湛挤眉弄眼,指指贺融,做了个口型:他是不是吃了鹿鞭?骑了一天马还活蹦乱跳的? 贺湛哭笑不得,也做了个口型,示意他闭嘴。 贺融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薛鱼深,你晚上不想喝酒了?” 薛潭立马换上一副狗腿的嘴脸,谄笑道:“您有何吩咐只管说,天涯海角我也陪您走!” 不要脸!贺湛撇撇嘴,跟在他们后面。 三人上了街,根据驿站小吏的指引,朝江南商会的方向而去。 贺湛看着往来商队百姓,不由感叹:“若是有朝一日没了突厥的威胁,这里会更繁华吧?” 薛潭:“西域商路若重新开通,必能给朝廷带来巨大收益,可惜突厥一日不衰,谈这个就为时尚早。” 正说话间,身后传来一番动静,三人回头,便见一名女子拨开人群,踉踉跄跄往前跑来。 贺湛下意识将贺融往旁边一拉,薛潭反应慢半拍,被那女子直接撞上,两人都摔倒在地。 薛潭扶着腰龇牙咧嘴:“诶我说,有你这么走路的吗!” 那女子一言不发,爬起身又要跑,奈何方才一摔崴了脚,刚走没几步又扑腾倒地。 后面随即又有几人追上来,为首的是一名中年妇女,手持棍棒,表情凶悍,她领着几名男子,指着倒在地上的女子道:“给我捉住他!” 薛潭被边疆人民的彪悍惊住了,还没等他闹明白怎么回事,女子眼见跑不掉,索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挡在身前。 那拨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操起棍棒就往薛潭身上招呼。 薛潭哇哇大叫:“贺五郎,你要见死不救吗!” 说时迟,那时快,贺湛飞起一脚,堪堪要落在薛潭面上的棍棒直接脱手而飞,对方怔愣之际,整个人也跟着往后摔去,直接压在后面那些同伴身上。 贺湛身手利落,三下两下,直接把人打趴,他本来是不打女人的,但见那中年女子面容实在过于凶悍,顺手就加了两拳。 薛潭是个老于世故的人,看见这种情形,立马反应是不是妓馆的老鸨出来抓人,但中年女子的第一句话又让他推翻了自己的判断。 “那贱奴儿是我家童养媳,要打要骂都是我家的事,你们胆敢为她张目?!” 中年女子眼睛和脸颊分别挨了贺湛一拳,肿得老高,说起狠话含糊不清,半点威慑力也没有。 贺湛狞笑,拳头按得啪啪响:“管教你家儿媳,管教到我朋友头上了?要不要我再帮你们长长教训?” 身边有个成天走鸡撵狗的宋蕴,贺湛扮起这种仗势欺人的角色完全是得心应手,惟妙惟肖。 中年女子有点发憷,又不甘示弱,狠狠瞪向躲在薛潭后面的女子:“贱奴儿,你给我出来,今日不打断你狗腿不算完!” 薛潭的袖子被那年轻女子拽得越发紧了,他哭笑不得:“小娘子,你抓着我不放也没用啊!” 年轻女子飞快道:“求恩公相救,我愿以身相许!” 薛潭见她鼻青脸肿的模样,顿时喷了:“你这是感谢吗,我看是报复吧!” 女子紧紧抿唇,一言不发看他,眼睛倒是好看得很,盈盈水光,似落未落。 薛潭一时心软,望向贺融:“三郎?” 贺湛正想嘲笑薛潭骨头软,就听三哥也在旁边道:“留下这女子,将其他人打发走吧。” 三哥发话,贺湛不再犹豫,瞬间又对那些摆出“宋蕴式”的面孔:“怎么着,我们不想放人,你们还想强抢?就你们几个?” 中年女子怒道:“贱奴乃我张家人,你这是强抢民女,我要去告官!” 贺湛冷笑:“只管去,要么我打断你们的腿,让你们爬过去?” 他作势上前,那些人立马哄的一声四散奔逃,余下中年女子孤零零一人,目瞪口呆。 对方眼神怨毒,色厉内荏:“有本事便留下姓名住处,好让我日后上门酬谢!” 酬谢二字说得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贺湛讥讽:“你若是连我们住在哪儿都不查不到,还谈什么寻仇?” 对方深知敌强我弱,不敢再作纠缠,狠狠剜了薛潭身后的女子一眼,踉跄离开。 贺融问道:“你姓什么?” 那女子勉强支撑起身体,朝他行了个跪拜礼:“多谢几位郎君相救,妾姓高。” 她明显看出贺融才是三人之首。 贺融打量了她一会儿,对薛潭道:“鱼深,你带高娘子回驿馆去,让谷雨给她看看,其它事等我回去再说。” 谷雨是太医署弟子,这次贺融他们出行,皇帝让贺融在太医署自己挑,贺融见许多医术精湛的太医年事已高,就挑了太医令的首徒谷雨,这一路行来,颇有艰辛,但对方没有抱怨,也将队伍里的人照顾得妥妥帖帖。 薛潭啊了一声,指自己:“我?咱们不是要去江南商会吗?” 贺融:“是你要救她的,救人救到底,你自己料理吧。” 薛潭垮了脸。 贺融离开时,贺湛在后面转头,对薛潭无声哂笑,作了个口型:活该。 薛潭:“……” 第35章 高娘子打从被救之后就沉默寡言,薛潭也没心情询问她,直接将人交给谷雨。 谷雨一看见她,却皱起眉头:“高娘子身上恐怕还有伤,不如找个医女来看看?” 薛潭摸摸鼻子:“这城内不大好找医女吧?” 高娘子道:“不需要医女了,我身上没事,多谢您。” 谷雨瞪了薛潭一眼:“方才我给她把脉的时候,发现她受了内伤,少卿不是让您好生照料她的吗?” 薛潭投降:“好好,我去找!” 待医女过来帮忙给高娘子看了伤势,谷雨也开药之后,贺融二人就回来了。 薛潭奇道:“这么快便回来了?” 贺湛:“难不成还留个饭再回?你是不是怕我们打扰了你与那位高娘子的独处?” 薛潭苦笑:“你就别取笑我了,我也是一时心软,谁知带回来一个麻烦。” 贺湛:“怎么?难道她身世有假?” 薛潭郁闷道:“我如何知道她身世,她到了驿馆之后一句话也不肯说,跟闷口葫芦似的。” 贺融:“你将她叫过来吧。” 高氏很快被叫过来。 她洗漱之后换了身衣服,虽然脸上依旧有伤,但看起来干净整洁了许多。 贺融道:“将你的身世来历,原原本本都道来。” 她敛衽一礼,没有再像面对薛潭那样一言不发。 高氏不是本地人,她出身穷苦,已经忘了父母是谁,很小的时候就被作为童养媳卖到张家,给张家从小身体不好的幼子冲喜,预备等他们满十五了就成亲。 但高氏的婆婆,也就是先前带人追打高氏的那个中年女子濮氏,却左右看高氏不顺眼,处处寻机刁难,到了去年,濮氏幼子,那个本来要与高氏成亲的少年一病不起,最终去世,濮氏认为是高氏命硬克了儿子,更是变本加厉,成日要高氏做这个干那个,后来又想将高氏改嫁出去,但高氏死活不依,双方僵持到现在,濮氏没了耐心,不知许了张氏宗族什么好处,宗族里竟派出人手帮忙,想将高氏直接绑到男方家里去。 在场都是男人,没经历过内宅里女人之间的斗争手段,薛潭就问:“你在张家被凌虐,又不知父母,不能回娘家,若能改嫁,岂不也是脱离苦海?” 高氏漠然道:“嫁妆,他们想将我卖了,再得一笔钱,我宁愿去寺庙做姑子,但他们不肯。” 若非生在高门且备受宠爱,女儿家的命运便如飘萍一般,全看上天眷顾与否。 很明显,高氏并不在这个幸运的范围。 贺融:“你所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会派人核实的。” 高氏:“妾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 贺融:“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高氏跪地叩首:“郎君救命之恩,妾无以回报,愿跟随郎君左右,做牛做马。” 贺湛忍不住挑眉:“你在张家做牛做马,就觉得无法忍耐,怎么在我们身边做牛做马,倒是甘愿了?” 高氏:“妾与几位郎君素昧平生,你们却肯仗义出手,可见与濮氏天渊之别,妾知道,哪怕是在几位郎君身边做最低贱的活计,也要比待在张家好。” 贺湛哂笑:“你倒是个明白人!” 高氏仿佛听不懂贺湛的讥讽:“回郎君的话,妾不怕死,早在未婚夫病故时,妾就想追随而去了,是濮氏不让,妾只怕想死都死不成,比死还要难受。” 贺融忽然问:“你读过书?” 高氏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哀恸:“未婚夫上过族学,他有时会私下教妾识字念书,久而久之,妾也略通文字。” 贺融嗯了一声:“你想好了,若想跟我,说不定比做牛做马还要危险,届时你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高氏:“是,妾想明白了。” 贺融挥挥手,让她下去歇息养伤。 贺湛很不解:“三哥,这女子哪里值得你留下她?” 薛潭嘿嘿一笑:“你年纪小,难怪你不懂,这高氏嘛,虽然现在鼻青脸肿的不太好看,但等脸上伤养好了,应该也是眉清目秀的,放在身边不正好当一美婢吗?” 贺融瞥他一眼:“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好色之徒?” 薛潭:“看起来是不像。” 他故意顿了顿,“但俗话说,人面兽心,斯文败类。” 贺融随手抄起手边竹杖就要打他,薛潭忙闪到一边,嘴里叫嚷:“贺少卿,您这是虐待下属啊!” 刚说完,腰上就挨了贺湛一记,薛潭痛叫,扶着腰委屈道:“不带这样的,合伙欺负弱小……” 贺湛哂笑:“就你这五大三粗的,腰比我三哥都大一圈,还弱小?” 贺融:“行了,别闹了,五郎,你把我们在江南商会打听到的情形与鱼深说一说。” 关于西突厥内部的情形,其实很难有人能说得清楚,但往年这个时候,摩利可汗的可敦,真定公主,都会让商队带着中原最有名的胭脂水粉到王庭去,再派人去采买,但今年,商队没有见到真定公主派来的人,自然也少了很大一笔收入。 这种情况当然不寻常,所以许多人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有说真定公主已经失宠的,也有说摩利可汗可能身体不好,让真定公主顾不上打扮了,甚至还有说真定公主触怒了可汗,已经被处死。 “如此一来,我们以正式使团的身份求见摩利可汗的计划,可能就要改一改了。”贺融道。 薛潭:“早在前朝灭亡那会儿,真定公主没了价值,本该是最容易被抛弃的,可她非但平安无事,还把摩利可汗身边其他女人都给打败了,所以我觉得真定公主未必会出事,她嫁到突厥几十年,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坟头草早就几尺高了。” 贺融:“杨钧开了那间卖胭脂水粉的‘陌上香’之后,我才知道,胭脂水粉,头钗绢花这些东西,对女人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女为悦己者容,哪怕没有一个男人说她美,但这些东西,却永远是女人的心头好。真定不仅是女人,而且还曾是一国公主,她比寻常女人更爱美,所以才会每年让中原过去的商人为她带胭脂,数十年如一日,今年却忽然断了,若非西突厥内部发生了变故,实在无法解释得通。” 薛潭:“你想怎么做?” 贺融:“前朝至今,宫女内侍幸存的不多,但不是没有,有些甚至在本朝继续服侍贵人,出发前我曾请陛下找了几位前朝的宫人,其中有一个,曾经服侍过真定公主和她姐姐襄阳公主。” 薛潭:“你想找人冒充那个宫人……” 他忽然想到刚刚的高氏,恍然道:“这就是你留下高氏的目的?” 贺湛:“不对!照年龄看,高氏假扮不了那个宫人。” 贺融:“那宫人一辈子没有嫁人,最后在宫中终老,但真定公主并不知道这些,因为当年她和亲塞外的时候,那个宫人也还未及笄,所以高氏可以假扮对方的后人,同样在宫里当差。” 贺湛皱眉:“三哥,我们跟高氏,今日才头一回见面,根本不了解她的底细,就算她所言全是真的,一个在边城长大,毫无见识的女子,又怎么胜任得了这份差事?西突厥可不是一般地方,若被人识破,对我们也是麻烦!” 贺融:“本来,如果文姜能跟我们一起来,她会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现在,我们改变了计划,不得不临时抱一下佛脚,高氏经历过生死,胆气更胜寻常女子,若她完成不了,别人更不行,到时候我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高氏敢于向他们求救,主动出击,应答流利,观察力也入微,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有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气,只有度过最危险最难熬的那一刻的人才能明白,从此之后,只要能一步步往前,就不必再回头去看,没有什么值得胆怯的。 他在高氏身上,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如果高氏有那个能耐,他也不介意成全对方。 三人议定,说做就做,贺湛直接去找张掖的县令,一查便知,高氏所说,的确属实,张家也的确是本城数一数二的大姓,所以濮氏才能带那么多张家族人追赶高氏。 濮氏想要高氏嫁过去的那户人家,家境虽然殷实,主人家却脾气不怎么好,据说经常在家虐待婢妾,高氏也不是去当正室的,而是被卖为妾室,如果高氏那天嫁过去,估计下场会比现在更惨,也难怪她拼死拼活都要求贺融他们留下自己了。 那天濮氏和张家子弟被贺湛揍了一顿,众人回去越想越不忿,听口音判断贺融他们是外地人,就打算回去纠集人手再找上门算账,谁知一打听,才知道贺融他们这一行人身份不凡,竟还是官家的人,不是他们轻易能招惹的。但濮氏不肯死心,竟还一状告到县衙去,说贺融他们强抢民女。 当初高氏的未婚夫重病不起,心知自己命不久矣,就从母亲那里偷出高氏的卖身契,悄悄交给高氏自己保管,此时濮氏根本就拿不出高氏的卖身契,无法证明她是自家奴婢,更因高氏与张家子之间没有婚书,也没法证明关系,最后濮氏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能带回高氏,还因为“民告官”被县令狠狠打了一顿。 这些都是后话。 贺融将高氏叫去,开门见山,将自己身份道出,又把需要她去做的事情也说了,末了道:“真定公主,是我们此行最关键的人物,你的一言一行,将直接关系到她是否信任我们,关系到我们一行人的安危,如果你不能做,不敢做,现在就说出来,我不会让你回张家,我会让甘州刺史给你安排一个妥当的安身之处,你也可以跟着商队南下,去寻一处寺庙道观,当你的道姑尼姑,不被尘世所扰。” 高氏沉默好一会儿,道:“多谢郎君,妾愿尽力,还请郎君给妾一个机会。” 她的语调虽轻,却很坚定。 贺融挑眉:“哪怕你不用回张家,也要跟着我们去冒险?就为了报恩?” 高氏:“郎君明鉴,既是报恩,也为自己。若说全是为了报恩,郎君定要笑我虚伪,我从小孤苦伶仃,颠沛流离,全因自己不能作自己的主,如今侥幸得遇几位郎君,方才窥见一丝改变的希望,所以妾愿意努力去做郎君交代的事情。” 贺融淡淡道:“你有上进心,这是好事,但不要将上进心变成不切实际的野心。尤其这件差事,更容不得你出任何差池。如果最后,我们能平安归来,完成差事,我会带你回长安,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赐你金银和宅第,让曾经视你如贱泥的人都知道,哪怕曾经为奴为婢,也未必就不能有自己的出头之日。” 高氏深深叩首:“是!” …… 此事既然定下来,剩下的就是调、教高氏了。 这件“光荣而伟大”的任务交给了薛潭。 贺融每天早出晚归,要么去拜访从西域归来的商队,要么去见刺史梁昱,就是不肯留在驿馆,还美其名曰给薛潭他们留一个清静。 贺湛则跟着三哥进进出出,或者带着那一百卫士进行早晚操练,同样日子充实。 如是过了数日,薛潭终于忍不住提出抗议:“贺少卿,您能不能少出去几天,也来帮帮忙?” 贺融诧异:“高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都不好?” 薛潭苦笑:“高氏领悟力不错,给她说过的事情,基本也都能记住,但我总觉得还不够,这毕竟是关乎我们此行成败的,您倒是云淡风轻,我可愁得连酒都快戒了!” 贺融:“都快戒了,那就是没彻底戒掉,我看也还好。” 薛潭面皮抽搐,让他彻底戒酒,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贺融:“你以为我这些天都在玩吗,我已经打听联系好了,有个商队,下月要去西突厥王庭,我们正好与他们一起,对外,我就扮作高氏的兄长,你则是要给真定公主带去土仪的长安商人,东西我也都给你准备了。” 贺湛正好从外头进来,刚刚操练完毕的他满头大汗,听见贺融说的话,顺口就问:“那我呢?” 贺融:“你留在这里。” 贺湛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没当真,接过贺融递来的帕子,一边擦汗一边笑道:“别人都去,留我看家?” 薛潭见状,给了贺融一个眼神:你怎么还没跟他说? 贺融揉揉眉心,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贺湛说。 贺湛没等到三哥的回答,却看见他们俩交换眼神,心头不由一沉:“三哥,你方才是在说笑吧?” 贺融轻咳一声:“没有说笑,不仅不带你,那一百卫士,还有谷雨,你们一并都留在张掖城内,去的只有我和薛潭高氏三人。” 贺湛顿时炸了:“那怎么成!我不同意!” 他火冒三丈,气得够呛,连平日的带笑模样也都化作阴沉:“三哥,我千里迢迢跟着你来到这里,你就这么对我?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怕死?” 贺融拉他的手:“你先坐下吧,我慢慢与你说。” 贺湛甩开:“长话短说!” 薛潭瞠目结舌,完全没想到平日对他家三哥言听计从,亦步亦趋的贺五郎动真火是这么一副活阎王模样。 贺融:“那好,让鱼深与你说吧。” 薛潭:“……”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是我? 顶着贺湛两道快要烧穿他身体的目光,薛潭幽怨地看了贺融一眼,道:“其实这两天,我们设想了西突厥现在可能出现的情形,无非两种:一是真定公主在西突厥内还拥有相当的地位与身份,你也知道,西突厥皇后,也就是可敦,是可以参政议政的,只要真定公主没出事,凭你三哥的能耐,想要说服她帮我们搭桥牵线,是不难做到的。” “但还有另一种情况,真定公主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又或者失去了相应的权力,那么我们就不能直接找真定公主了。陛下说过,西突厥内部,现在最有可能继承汗位的两个人,分别是鲁吉和伽罗,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就要随机应变,从那两位继承人身上寻求突破了,不管如何,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贺湛没看薛潭,依旧冷冷盯着贺融:“那跟不让我去,有何关系?” 薛潭见贺融没有回答的意思,只好继续道:“突厥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劫掠打仗对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我们准备混在商队中,带上你,或者卫士中的任何一个,很快就会被突厥人发现异样,因为你们的言行举止,根本不像寻常商贾,尤其是你。” 贺湛蓦地望向薛潭,眼神中带着几分凶狠:“我怎么了?” 贺融:“你见过血,你身上的凶煞之气,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同样在刀尖上生活的突厥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贺湛瓮声瓮气:“高氏可以学,我也可以学!” 贺融郑重道:“五郎,我们不可能将一百禁军都带上,所以需要有一个人在城中镇守接应,这个人只能是你,陈谦虽然是副统领,但他的魄力和身份还不够,你是皇孙,更有威慑力,你们须日日操练,勿要懈怠武力,说不定哪天我们就需要你们的帮忙了。” 贺湛只觉喉头微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贺融:“鱼深,你先出去吧。” 薛潭忙不迭起身走人。 没了外人,贺湛扁扁嘴,委屈道:“三哥,我不想你去送死……哎哟!” 他的脑袋被贺融敲了一记:“把你的乌鸦嘴给我收一收。” 贺湛却半点也笑不出来,他一把将贺融抱住,情绪很低落沉闷:“三哥!” 贺融啼笑皆非,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但他还得轻轻拍着对方后背,哄道:“你现在知道,我不是故意不肯带你了吧,幸好你跟着我来了,不然换作别人留守,我还不一定放心。如果我们在那边出了事,到时候还得靠你去救的,你须得有心理准备。” 贺湛呜咽半晌,方才松开他,把眼角湿润揩去,有点不好意思:“眼睛估计是在外头被风沙迷了眼了。” 贺融一本正经:“嗯,这风沙可真够大的。” 第36章 将一个甘州人调、教成长安人,难度有多大,看薛潭多出来的那根白头发就知道了。 高氏的伤好了,恢复原本眉清目秀的容貌,虽是双手难掩粗糙,仍不失小家碧玉。 她安安静静站着的样子,还真有几分被宫人调、教出来的仪态——按照假扮的身份,高氏的母亲既然是宫人,那肯定会从小教她宫中举止礼仪的。 贺融进来,见薛潭将一大堆钗玉放在桌上,高氏则跪坐在案边,端端正正,一丝不苟,与前些天她刚被救下时的落魄有天壤之别。 “这不是挺好的?”贺融称赞薛潭,“鱼深调、教人还是有一手的。” 薛潭幽幽道:“多谢夸奖,您在外头玩得开心吗?” 贺融:“马马虎虎。” 薛潭:“……” 贺融转向高氏:“你现在官话学得如何了?说两句来听听。” 高氏迟疑片刻,道:“今日晴好……郎君吃茶吗?” 贺融摇头:“语速太慢,一听就不是在长安长大的,得再快些。” 薛潭有点抓狂:“快不了了,还有十日就要出发,我怕她一跟真定公主说话就露馅!” 高氏面露愧疚:“对不住,是我太笨了。” 贺融:“不必灰心,二十日,有这样的进展已经很不错了。” 薛潭叹了口气,打开旁边匣子,将里头的玉钗金簪悉数拿出来陈列在案上。 “你能认出这里头有哪样是宫中少府监造办的?” 高氏仔细辨认了片刻,迟疑地拿起其中一根玉钗:“这个?” 薛潭:“错!这里面一样都没有,全是我在本城银楼买的,只不过其中有好有次罢了。你到了真定公主面前,她肯定会怀疑你的身份真伪,进而试探你的,如果这些你都答不上来,根本就无法与她拉近关系,让她对我们生出亲近。” 高氏被训得抬不起头。 贺融拍拍薛潭的肩膀:“我来吧。” 薛潭只好让出位置。 贺融将桌上的首饰全部抹到一边。 “其实这些,你都不需要记。” 高氏惊讶抬头。 贺融:“该让你知晓的事情,鱼深已经教给你了,剩下的要靠随机应变,就算学会辨别首饰,万一对方拿出一件器皿呢?你要记着,无论如何,都不能慌,然后,要学会以情动人。” 高氏咀嚼最后四个字:“以情动人?” 贺融:“不错,先前你被濮氏追打,拉着鱼深的袖子请他相救,博得了他的同情,这就是一种情。” 薛潭摸摸鼻子,有点尴尬。 贺融:“我没见过真定公主,也不知她是什么性情,但有一样是肯定的,她对故国,对中原怀有深深的眷恋,否则也不必每年都让人去买中原的胭脂,你想要打动她,就要戳中她心中最柔软之处。你觉得,最能打动她的是什么,是宫中的钗子或器皿吗?” 高氏认真思索,过了好一会儿,轻声道:“食物,故乡的味道。” 贺融:“为何?” 高氏:“我从小就被发卖到张家,早已忘记父母的模样,连家乡在哪里都不记得了,但却一直记得一道绿萝卜烩羊肉,后来在张家虽然也吃过,却完全不是那个味道了。” 薛潭一愣:“这么说,我们还得给真定公主做菜?要做长安的名菜,还是宫中的菜肴?前朝宫廷菜肴与本朝也有些不同吧?” 贺融摇摇头:“此事就交给我吧。” 他其实对高氏还是挺满意的,换作别人,未必能像高氏这样举一反三,聪明剔透。 “你叫什么名字?”他似想起什么,忽然问道。 高氏:“妾闺名长宁。” “长宁,”这两个字在贺融嘴边过了一遍,“长宁安康,我心安处是故乡,这名字很好,不必改了。” 高氏心中苦涩,这个名字,还是她小时候经常听见父母在耳边叫,才会在脑海里烙下深刻的烙印,可她现在,也就只剩下这一个名字了。 她开始有点理解真定公主的心情了。 十天转眼即逝,前往西域的商队天还未亮就出发,贺融三人也在其中。 贺湛并陈谦两人将他们送到城门,还想再送,被贺融阻止了:“我们本来就是乔装身份,混迹商队之中,不要再送了,此去归期不定,余者诸事,就拜托你们了。” 贺湛:“三哥,你放心吧。” 虽是心中不舍,当着旁人的面,他还是很能端得起架势的,连带话语也变少了。 陈谦也道:“少卿保重,我等定当不遗余力!” 贺融微微颔首,又轻轻一拍贺湛的胳膊,起身上马,与已经在商队里等他的薛潭和高氏一道离开。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身后的贺湛他们久久目送。 薛潭道:“直接将五郎他们丢在张掖,不会有大碍吧?” 贺融:“雏鹰总要放飞,才能翱翔,五郎的资质,若一直被捂着养着,就可惜了,他应该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薛潭调侃:“就怕你放手了,他也舍不得飞。” 贺融:“你嫉妒我有个好弟弟,我知道。” 薛潭哼了一声。 商队行出一段,贺融微微侧首回望。 视线之内,已经不见了送行人的身影,只余张掖城门屹立,天地孤独。 …… 时日流逝。 戈壁黄沙,放眼漫漫无涯。 但这又不是全然的黄色,三弥山下有一条河流经过,据说不远处还有大小湖泊,水源的滋润使得这里生机盎然,黄色之余又生了许多深绿浅绿,枝叶横斜,水流则清澈得将天上白云倒映其中,大小帐篷错落而置,将最大的那顶王帐围在中间。 王帐顶端挂着显目的王旗图腾,表示里面居住的,就是西突厥最尊贵的人。 这就是突厥王庭,没有砖石,没有城墙,只有不时飞驰而过的骑士,穿着毛裘皮衣的突厥人。 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其中也不乏汉人,商队首领带着他们穿过帐篷,熟门熟路,来到人群聚集的区域。 “这里是突厥人和外来商队交易之处,有点像咱们中原的集市,不过你们千万不要乱跑,等会儿会有人来与我们接头,我会带你们去见他,到时候再看对方愿不愿意帮我们给可敦递话。”商队首领交代贺融他们。 这个商队刚从中原过来,准备前往波斯,西突厥只不过是他们途径的其中一站,商队首领也不知道贺融三人的真实身份,只听他们说祖上与真定公主有故,特意过来拜见已经当了突厥可敦的公主。 其中贺融高氏假扮兄妹,薛潭则假扮资助他们兄妹过来的商贾。 薛潭笑道:“放心吧,我懂些突厥语,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商队首领的脸色却不见放松:“突厥人凶悍蛮横,知道我们是商队,勒索财物是少不了的了,但有时忽然兴起,还会抓商队里的人充为奴隶,趁机索要更多钱财,若是不肯拿财物赎人,或者拿少了,那人直接就被抓走了,不管你们会不会突厥语,到了人家地头,自然由不得我们。” 薛潭看着不远处抱着水瓮低头匆匆走过的两名奴隶:“这里的奴隶多吗?” 商队首领:“多,有些是直接从边城掳走的,有些则是劫掠周边游民时,从他们那里抓的。” 薛潭:“突厥人没有将被掳的汉人作为人质,向边城官府索要钱物?” 商队首领叹气:“突厥人狮子大开口,官府哪里可能拿钱来赎这些人?再说了,就算朝廷拿得出钱,突厥人也不可能全部放人的,抓走的汉人,男的充为奴隶,女的但凡稍有姿色,就会被抓去给那些突厥贵人暖床,若是人太多了养不了,突厥人就直接将人带到野外杀了,让秃鹰食其尸骨,以免浪费粮食。” 一席话说得几人都沉重起来,连旁听的高氏脸上也露出不忍之色,下意识将罩脸的头巾往下拉了拉,盖住大半脸庞。 商队很快将交换的货物都从马匹和马车上卸下来,有突厥人人需要的盐巴,还有一些布匹绸缎,中原器皿,后两者是大多卖给突厥贵族的,一般的突厥下层民众自然买不起。 很快便有不少突厥人围过来,开始挑选东西,突厥没有货币,双方都是以物易物,突厥人拿来交换的是一些猎物皮毛,动物骨头制品。 高氏有些好奇,但她谨记不可多话的指示,哪怕心中再多疑问,也都强忍下来。 贺融注意到她的神色,主动询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高氏:“不是,我是在想,商队哪怕有几个会武艺的人随行,来到突厥人的地盘,也等于羊入虎口,以突厥人的贪婪,大可直接将商队的东西抢走,何必还与他们以物易物?” 贺融笑了一下,笑容里却没有丝毫温度:“你以为他们不想吗?但如果他们这么做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中原商队经过这里,也不会再给他们带来任何东西,突厥人不傻,也知道涸泽而渔的道理。你看,突厥人本以游牧为生,牛羊对他们而言就像中原的猪一样便宜,但他们却用一张牛皮,换了我们那么多的盐巴,还要搭上好几个器皿。” 高氏:“那商队岂不血本无归?” 贺融:“还是有赚头的,只不过赚头会比较少,而且这里不是商队最终的目的地,他们回程时不会经过这里了。” 高氏恍然。 正说话间,一名突厥士兵走过来,商队首领见状一喜,上前拉住他说了几句,又带他过来:“贵人,这位娘子,是可敦亲姐姐的故人之后,故人逝世前叮嘱她一定要来找可敦的,能否请您通融一二?” 突厥人上下打量高氏,见后者蒙着大半张脸,便直接伸手过来,将她的头巾扯掉。 高氏故作惊慌,后退几步躲到薛潭后面去。 来时她特意用灰泥抹过脸,脸色显得黝黑,倒也看不出什么姿色。 那突厥人没了兴趣,皱眉摇头,操着生硬的汉语口音:“可敦最近不见人!” 贺融咯噔一下,心想难道他们预想过的最坏的情形发生了? 薛潭反应很快,上前朝对方手中塞了一根金钗,用突厥语询问起来。 那突厥人神色渐渐放松了些,两人交流几句,对方先是摇头不已,薛潭又塞了一块金饼,叽里呱啦说了一阵,突厥人面露迟疑犹豫,最终点点头,转身离开。 薛潭松一口气,对贺融道:“他答应帮我们去问问。其实他也只是这里一个小头目而已,没法亲自见到可敦,顶多只能接触到可敦的侍女。据说可敦最近身体不适,所以一般不见人。” 贺融:“那摩利可汗呢?” 薛潭:“我没敢问,怕对方起疑。” 等了快一炷香,那个突厥人才出现,他对薛潭说了几句,薛潭又反问几句,对方很快不耐烦起来,转身欲走,薛潭忙拉住他,陪着笑脸又说了半天好话,这才对贺融他们道:“他让我们跟他走,先去候着,可敦在午休,侍女不敢打扰,等她醒了再决定见不见我们。” 三人辞别商队,跟在那突厥人后面,一路往前走,来到一顶小帐篷前。 突厥人道:“这是可敦的帐篷之一,你们先在里头待着,别四处乱跑,可敦想见你们了,自然会让人来叫的。” 说罢也不管他们,直接就走了。 三人无法,既来之则安之,只好在帐中坐下等待。 等了足足快一个时辰,才有人掀起帐篷门帘入内。 他们以为是可敦侍女,谁知一问之下才知道,对方只是可敦身边最低等的奴隶,连侍女都算不上,只是被派来送饮料而已。 但有人过来是好事,这说明可敦或者可敦身边的人并没有遗忘他们。 贺融意识到不对劲,如果真定公主现在是自由的,不至于见个人都如此费周折,西突厥内部恐怕遭遇了什么变故。 “贵人们请用。”女子将热腾腾的马奶放在案上。 薛潭天生对女人怀有一种怜悯情怀,忍不住便问:“你是中原人吗?” 女子轻声道:“是,突厥人扰边破城,将奴抓了过来。” 薛潭:“你在家乡还有亲人吗?若有机会,我们出钱赎你,你可愿跟着我们回去?” 女子飞快抬头,先是不可置信,而后狂喜,紧接着那一抹喜色消失,转而变成浓浓的悲哀。 她摇头苦笑:“多谢贵人好意,只是我父母都已死在突厥人的铁蹄之下,就算我回去,也不知、不知能做什么……” 薛潭不赞同地摇头:“难不成你待在这里为奴为婢,还会比回故乡更好?” 女子沉默,少顷,又无声啜泣起来。 贺融觉得薛潭的同情心有点滥用,没有让他们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们的可敦当真生病了?还是出事了?” 女子忙擦去眼泪,摇摇头:“奴不知!” 她脸上带着惊惧戒备,明显不是不知,是知而不敢说。 生怕贺融他们再问什么,女子匆匆准备告退。 此时帐篷外头传来喧哗之声,刚刚踏出半步的女子又折返回来,满脸惊慌之色,飞快对他们道:“你们待在这儿,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要出去!” 三人还未回答,外面的脚步声已经由远而近。 下一刻,帐篷帘子被猛地掀起来,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门边。 女子下意识倒退数步,直接跌坐在在地上。 能让她吓成这样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薛潭和贺融对视一眼。 第37章 高大的突厥人说话了:“他们是谁?” 女子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他们、他们是可敦的贵客。” “可敦的贵客?”对方眯起眼,审视的目光在贺融三人身上来回,“可敦卧病在床,怎么还会请客人上门?” 薛潭适时以商贾的身份点头哈腰,笑道:“贵人有所不知,可敦思念故乡,是以让我们带了些……” 突厥人粗暴打断他:“没问你,我问的是她!” 汉女奴隶战战兢兢:“他们之中有人,是可敦故人的后代,想求见可敦……” 突厥男人一步步走进来,他身后的侍卫也想跟随入内,却被他扬手阻止。 对方在高氏面前站定,用汉语一字一顿道:“你,抬起头来。” 未等高氏动作,对方已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 高氏想要后退,下巴却被紧紧捏住,疼得根本挣脱不开。“妾姓高,是前来求见可敦的!” 突厥男人冷笑:“你们用不着将可敦搬出来吓我,那女人现在连自己都快保护不了了!” 对方看高氏的眼神就像鹰隼盯上了猎物,高氏被看出一身寒意,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特意将脸抹黑,就见对方伸手过来,用力擦拭她的脸。 高氏啊了一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突厥男人:“长得还不错,果然是特意扮黑的,跟我走,当我的女人!” 高氏这才真正恐慌起来,她自忖从小历经磨难,无论碰到什么样的困境都能力持镇定,但若是沦落到突厥人手里,那比被濮氏卖去当妾也好不了多少,甚至会更恐怖。 但她仍旧没有忘记自己假扮的身份,嘴里喊着“哥哥”,向贺融他们求救。 贺融和薛潭自然没闲着,在男人要将高氏强行拖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奔上前来,一个隔开突厥男人与高氏,另一个则将高氏拉走,护在身后。 薛潭怒道:“阁下是谁,竟连可敦的客人都敢失礼,就不怕可敦将你治罪吗!” 贺融紧紧皱眉,他看出这男人身份不寻常,甚至很可能地位不在真定公主之下,是以这般有恃无恐。 假如他现在主动表明身份,起码冲着朝廷来使的身份,对方也不敢轻易动他们,这样可以暂时保下高氏。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在旁边不敢出声的汉女奴隶,却在此时忽然抬起头,起身将突厥男人的胳膊抱住,柔声恳求:“叶护,我不想再服侍可敦了,您看我一眼吧,求求您将我收了吧!” 突厥男人正想发怒,却被打断,不由看向汉女奴隶。 贺融与薛潭看出汉女分明害怕极了,却仍朝突厥男人强颜欢笑:“我也想服侍叶护,求您给我一个机会!” 叶护不是名字,而是突厥官职。 贺融没有猜错,这男人就是下一任西突厥可汗两个角逐者之一的伽罗,如今在西突厥官居叶护,仅次于摩利可汗。 伽罗眯起眼看她:“你想服侍我?” 汉女强压下害怕,咽了一口口水:“是……” 伽罗轻笑一声,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比方才对待高氏要温柔多了。 但下一刻,他忽然飞起一脚,将那汉女直接踹了出去! 力度之大,令汉女纤弱的身躯直接飞撞上帐篷内的木柱,而后又重重落下! 薛潭大怒:“你敢!” 他赶紧上前扶起汉女,后者咳嗽几声,一口血吐了出来,面如金纸。 伽罗轻蔑地看着汉女:“你也配!” 薛潭目眦欲裂:“你欺人太甚!她是人,不是牲畜!” 他不是不知道伽罗身份特殊,但此刻他已顾不上那么多,因为这汉女,方才是替高氏受过的! 伽罗居高临下,像看死物似的看着他们:“她本来就是突厥的奴隶,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们现在也成为我的奴隶了!” 他喊外面的侍卫进来:“将他们都带走!” 贺融正要表明身份,却听外面有人道:“慢着!” 话音方落,一名中年女子走进来,面对凶悍乖戾的伽罗,却面色如常,还只行了个半礼。 “可敦有命,要召见这几位客人!” 伽罗:“我不准,他们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中年女子冷冷道:“这几位客人,都是可敦特地从中原请来的,是她昔年的故人,可不是您的奴隶!叶护,可汗如今还健在呢,可敦是可汗之妻,也是突厥王后,还请您多些尊敬才是,若是被可汗知道您冒犯了可敦的客人,可别怪奴婢没有提醒您!” 伽罗盯住她,杀机在面上一闪而过。 中年女子却丝毫不惧,依旧与其对视,连视线都不曾躲闪半分。 片刻之后,伽罗狞笑:“很好!” 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只是突然转身,狠狠踩在地上,大步走了出去。 中年女子一直看着对方消失在视线之内,这才松下一口气,对贺融他们道:“跟我来,可敦要见你们。” 贺融指着汉女道:“她方才为了我们舍身相护,还请娘子派人医治。” 中年女子:“先随我去见可敦,我另外派人去找大夫。” 薛潭担忧地看了女子一眼,小心翼翼将她放下,才与贺融他们一道,随中年女子离开。 这里附近全是可敦的地盘,比起他们刚刚待的地方,这顶专门用来会客的帐篷明显宽敞许多,器皿矮柜一应俱全,大多是中原风格,异域的反而占了极少数,可以看出主人家极力想将这里布置成故乡模样,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在还原她从前居所的摆设。 正中坐着一名女子,看上去有些年纪,眉目之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自然现在也算不上丑,还是个风韵犹存的美妇。 再明显不过的长相特征,令贺融他们一下子就知道对方的身份。 “小人拜见公主,愿公主吉祥安好。”三人躬身行礼道。 真定公主也在打量高氏:“免礼。你就是明玉的后人?” 明玉便是那位曾经服侍过襄阳公主的宫人。 高氏:“正是。” 真定公主:“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高氏依言抬首,真定公主细细端详半晌,却摇摇头,有些伤感:“我已忘了明玉的模样。” “妾出行前,家母曾千叮咛万嘱咐,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亲自到公主面前磕个头,她说她当年本是要随公主西行的,但您怜她年幼,特意将她送给襄阳公主,让她能在长安安然终老,最后更成亲生子,有了我。” 真定公主叹道:“我这辈子发的善心不多,明玉是其中一桩,没想到这无心插柳的一桩,却让人数十年念念不忘,依旧在长安惦记着我。明玉她人呢,还在世吗?” 高氏点点头:“前朝没了之后,家母被收入新朝,继续当宫人,后来家母年纪大了,就被放还出宫,如今在家安享晚年。” 她说的这些,虽然是早就跟贺融薛潭他们商量好的,但也不全是捏造。那个宫人的确在新朝继续当宫女,而且还颇得后宫贵人青眼,但后来她没有离宫嫁人,而是留在宫中养老,自然也就不会有成亲生子这回事。 当初贺融让皇帝找这么一个人选,煞费了不少苦心,因为此人不仅要熟悉前朝事,能勾起真定公主的感怀,还要跟真定公主本人的经历有关,才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真定公主起身,亲自将她扶起:“难得,明玉感恩,你也孝心可嘉,这一路行来,想必千辛万苦吧?” 高氏道:“回公主的话,此行有两位朋友同行,对小女子多加关照,算不上辛苦。” “朋友?”真定公主望向贺融他们,玩味道,“怎么?其中一人,不是你的兄长吗?” 高氏表现不错,现在该轮到他出场了。 贺融上前半步,拱手道:“实不相瞒,在下贺融,并非高氏兄长,而是天、朝陛下文德帝之孙,贺融,因在家中排行第三,人称三郎,公主可唤我贺三,或喊我的表字贞观。” 真定公主惊疑不定,连带方才引他们进来的中年女子也大吃一惊,仔细打量贺融。 旋即,真定公主脸色一沉,眯起眼冷笑:“一派胡言!堂堂皇孙,如何会以身犯险,跑到这等地方来?你到底是何人!” 贺融淡淡反问:“公主尚且能为国舍身,远赴塞外数十年和亲,皇孙为何就不能亲自到这里来?这是我的身份玉牌,本朝沿袭前朝传统,皇子皇孙俱有玉牌证明身份,公主一看便知。” 他从怀中拿出玉牌,双手奉上。 中年女子接过,呈与主人。 真定公主只觉入手细腻温润,玉牌上除了证明本人身份的“融”字之外,还有四爪云龙,的确是宗正寺所出的玉牌。 但她并未轻信:“玉牌可以伪造,这里离中原远隔千山万水,我也不可能派人回中原去证明,而且,你方才那句话,恰恰露出纰漏,证明你是假冒的!” 贺融:“哪句话?” 真定公主冷笑:“你别忘了,我是前朝公主,不是本朝公主,本朝灭我家国,我们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为国舍身,为的也不是本朝!中原皇帝可不会说出这等吹捧我的话来!” 贺融摇头:“公主错了。” 真定公主冷哼一声:“不必狡辩了,不管你们来此到底有何目的,我如今自身难保,都不可能再做什么,鸿雁,送客!” 中年女子上前一步:“几位,请出去吧。” 贺融忽然哂笑:“没想到公主这几十年都熬过来了,现在竟连听我说完的耐心都没有,还甘愿被软禁于此!若我没有猜错,方才想要对我们无礼的那个突厥人,身份应该不一般吧?连公主都奈何不了他,或许是下一任可汗的人选?他现在尚且不把您放在眼里,等他当了可汗,这偌大突厥,还会有您的立足之地吗?” 真定公主冷冷道:“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贺融道:“前朝虽亡,那是气数已尽,本朝建立,也是天命所归,公主虽是前朝公主,但您远赴塞外和亲,边境因您而有了安宁,百姓因您而不必流离失所,这是对天下苍生的功德,与您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公主,又有什么相干?说到底,我们都是炎黄子孙,说一样的语言,望着同样的日月,在同样的长安城长大。比起突厥人,我们才是同根同源,真正血脉相连!” 这番话很难令人无动于衷,尤其是对远离塞外,已经数十年见不到故乡山水的人而言。 鸿雁红了眼眶,低头悄悄拭泪。 她想起自己幼年入宫时依依相送的亲人,想起宫里的好姐妹,这么多年过去,塞外的风沙早已摧折了她的容颜,却没有摧折她那颗思乡的心。 真定公主虽未流泪,却也微微动容,望住贺融,一瞬不瞬。 贺融:“我并未欺骗公主,我的确是当今陛下的皇孙,原本陛下还御赐了一把含光剑,上面镌刻陛下名讳,但我担心携剑来此会被发现异常,所以放在关内让人保管。此行也是我主动向陛下请缨的,为的就是拜见您一面,将陛下的意图与想法告知公主。” 真定公主微哂:“上回东、西突厥与萧豫分三路南下犯边,西突厥的出兵,还是我撺掇可汗的,你们陛下明明知道,还不记仇?” 贺融:“昨日事昨日毕,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公主才识卓绝,怎会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方才我已说过,公主有功于民,苍生百姓,岂有分前朝百姓和新朝百姓?过去纵有罅隙,都是各为其主,各有立场,谈不上苛责追究。” 真定公主沉默下来,帐中一时无声。 良久,她方道:“我知道你们皇帝要什么,无非希望我跟中原朝廷合作,帮你们牵制西突厥,继续发挥和亲的作用。” 这女人果然不同凡响,不枉他千里迢迢过来豪赌一把,贺融长舒口气:“公主英明!” 真定公主自嘲:“英明又如何?你们恐怕是要白跑一趟了,老可汗行将就木,西突厥内部风雨欲来,我也如同这风雨之中的一只小船,根本身不由己。方才那个突厥人叫伽罗,是摩利可汗的侄子,他在突厥上层贵族里拥有很多人的支持,胜算很大。但我与他素来不和,支持的又是另一个人,所以伽罗才会那么对你们,一旦他登基为新可汗,只会与东、突厥的伏念一样,立马挥师中原。” 贺融:“但你现在有了我们。” 真定公主嗤笑:“你们?三个人能做什么?” 贺融:“我们身后有整个中原王朝,有朝廷数十万大军,还有陛下的全力支持。” 真定公主:“远水救不了近火。” 贺融:“公主在此经营数十年,不至于连一点自己的人手都没有吧?陛下已经下令,正式册封公主为大义真定公主,加尊号镇国,于长安赐府邸,公主日后若想回长安,陛下必率众臣相迎,对公主妥善安置,令您荣宠加身,在长安颐养天年。” 真定公主摇头:“这些话,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说了,你觉得我能相信?” 薛潭从怀中摸出用一个小包裹,笑道:“幸好刚才那个伽罗没有命人搜身,东西都还在。” 他将包裹递给侍女鸿雁。 见主人微微点头,鸿雁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宝印金册,一卷图轴,和一个小匣子。 贺融:“这是公主册文金印,册文中加盖玉玺,这玉玺还是前朝的玉玺,公主必能认出。图轴里则是公主府的图纸,我这样说,自然无法取信于您,所以我特意请陛下将宅第先赐下,哪怕公主十年内都无法回去,这座府邸也会定期令人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您之外,绝不会入住第二位主人。” 真定公主看着金册内容,神色变幻不定。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假的,可正因为如此,心情才更为复杂。 国仇家恨,让她曾经对现在这个中原王朝恨之入骨,甚至不惜促成东、西突厥的联盟,为的就是给他们添堵。 然而一转眼,中原朝廷竟然主动向她提出结盟,这不能不令人感叹世道变化太快。 长安一别近三十年,她又何尝不想念故乡的一草一木? 若是不想念,又何必将这个帐篷竭力复原为当年宫殿里的模样? 那个小匣子,真定公主以为里头装的可能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一些宫中古玩,这些收买人心的手段,她同样熟稔无比。 谁知打开来,她还是微微愣了一下。 不是金银玉器,不是珍珠玛瑙,而是一块一块,码得整整齐齐的绿豆糕。 贺融察言观色,适时道:“我们打听到,公主昔年很喜欢吃宫中张厨子的绿豆糕,原想找到张厨子,让他做一些带过来,没想到几番寻找之下,才发现张厨子早就去世了,手艺也没流传下来,加上长安离此千里迢迢,带过来的吃食恐怕也早已坏了,所以就在张掖最好的清欢楼内,让人依照当年宫里头流传下来的方子,做了一些绿豆糕。味道可能没有张厨子做的地道,还请公主不要见笑。” “人间至味是清欢。”真定公主拈起一块绿豆糕,咬下一口。 鸿雁没来得及试毒,急道:“殿下!” 真定公主摆摆手,将那块绿豆糕一口口吃完:“味道的确不正宗,但是你们有心了。” 贺融笑道:“待公主有朝一日回长安,我一定让人寻遍长安出名的绿豆糕,都拿过来给您尝尝。” 真定公主叹道:“不知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等到那一日!” 贺融:“敢问公主,摩利可汗,如今病情如何?” 真定公主沉默了一会儿:“沉疴不起,时日无多。” 贺融:“我听说西突厥现在有两位继承人,除了刚才那个伽罗之外,还有一个,名为鲁吉。” 真定公主点点头:“鲁吉是前任可汗之子,摩利防他甚深,也更属意让伽罗继位,现在突厥内部,同样分裂为两派,一派支持鲁吉,一派支持伽罗。” 贺融:“公主为何更希望鲁吉继任可汗?” 真定公主言简意赅:“鲁吉性情敦厚,不似一般突厥人。” 贺融明白了,扶持一个性情敦厚的人上位,总好过扶持一个野心勃勃,有可能会反噬自己的人,这么多年,真定公主好不容易在西突厥拥有一席之位,能以可敦的身份参政议政,肯定不希望自己失去这份权力。 “伽罗此人,比摩利还要更残忍好杀,一旦让他继位可汗,一定会先扫荡内部所有反对的声音,而且,”真定公主自嘲一笑,“你们应该知道,突厥人有兄妻弟娶,父妻子继的传统,伽罗瞧不上我,不愿意娶我,那么如果他当了可汗,等待我的,就只有一个下场:在凄凉中死去。” 汉人对此习俗嗤之以鼻,鄙夷万分,认为是坏了伦常,与畜生无异,但在突厥,女人数量远远少于男人,游牧民族需要繁衍生息,久而久之就演变为一种习俗。 真定公主没有在贺融他们脸上发现任何轻蔑的表情。 贺融道:“公主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 真定公主:“现在支持鲁吉与我的人太少,突厥数万兵马,过半数都在伽罗手里,一旦摩利去世,他只要以这大部分的兵力,就能获得压倒性的优势。” 贺融还有贺湛,还有留守张掖的一百精锐,但这是他的底牌,他不想太早揭开,而且一百人顶多只能锦上添花,要是真定公主一点胜算都没有,这一百人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就在他皱眉思考之际,真定公主道:“罢了,你们此来也不容易,先在我这里住下,歇息几日,我们再从长计议,摩利可汗活着一日,伽罗即使再猖狂,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贺融:“那就叨扰公主了。” 真定公主对他们态度的转变,意味着侍女鸿雁也不再冷淡,她引贺融三人去歇息,对他们道:“我好久未见公主如此高兴了,多谢你们。” 贺融:“朝廷不想打战,也想要安定,若是西突厥能与朝廷和议,我会呈请陛下派人过来,接公主回长安,届时鸿雁娘子也可回去与亲人相见了。” 鸿雁苦笑:“希望他们还在人世吧。” 她带着贺融他们来到另一顶帐篷:“放心吧,外头有公主的人守着,伽罗不敢到这里来放肆的,你们只管放心住下,至于高娘子,可以单独住在隔壁的帐篷,我带你过去。” 三人谢过鸿雁,贺融正想再多问一些这里的事,就见一名侍女匆匆进来。 “鸿雁姑姑,大夫说伽罗叶护那一脚正中心口,阿青恐怕不行了!” 不必鸿雁解释,贺融他们也知阿青必是方才那个汉女奴隶。 三人俱都脸色一变。 第38章 阿青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奄奄一息。 贺融他们进去之时,大夫正把完脉起身,看见鸿雁,便摇摇头。 鸿雁深深蹙眉:“如何” 大夫是个突厥人,汉语有些别扭,但脸上的表情不难让人看懂:“恐怕救不活了。” 贺融对鸿雁道:“她方才为我们解了围,还请鸿雁娘子尽力施救,它日我必有重报!” 鸿雁沉吟片刻,对大夫道:“可敦那里还有人参和藏红花等药材,你若需要,我去拿来,这人要救活。” 大夫叹了口气:“我尽力吧,但再珍贵的药材,对她也没什么用处,顶多再吊几天命而已。” 高氏坐在床头,看着阿青孱弱的身躯,禁不住鼻头一酸。 她轻轻握住阿青的手,生怕碰伤了对方。 但阿青似有感应,眼皮下的眼球微微颤动,居然睁开一条缝。 高氏大喜,忙扭头转向大夫:“她醒了!” 大夫忙上前察看,片刻之后,表情却不见放松。 阿青嘴巴张合了一下,勉力吐出四个字:“鸿雁……姑姑……” 鸿雁道:“你放心,有可敦在,伽罗不敢将你带走的,这几位是可敦的贵客,你方才救了他们,可敦也会救你的,你好好养伤。” 其实阿青不过是真定公主手下一个不起眼的女奴,当年被突厥人掳来之后,正好鸿雁手下缺人,就被她要了过来,阿青死了,真定公主顶多再让鸿雁去找一名侍女,但对贺融他们而言,这名女子却因方才的举动,而对他们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阿青微微合眼,露出一个高兴的表情,旋即又因伤势而表情扭曲。 高氏哽咽:“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你方才为何要不顾性命安危,为我出头?” 阿青的神情有些黯然:“……我、我刚被掳来时,就已经被糟蹋了,身子不干净了,但你……与我不同,若是叶护愿意、愿意放过你,我就是被……也无妨的……” 虽是萍水相逢,却因一念之善,而愿以身相代。 阿青不认识高氏,也不知道救了高氏对她会有什么好处,但她经历过痛苦,所以不愿让同胞再经历一回。 在张家过的那些日日夜夜,在被濮氏发卖,折磨得死去活来时,高氏也从未哭过,但此时却再也忍不住,强忍着的泪水滚滚落下。 她跪在床榻前,紧紧握住阿青的手:“好妹妹,我欠你一条命,你快些好起来,我带你回中原,带你回故乡,好不好?” “故乡……”阿青的眼神变得缥缈,“我家门口有条河……河边栽着白杨,春天花开,孙郎会将那些花都串起来,戴在我的头上……” 她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 终至不闻。 高氏紧紧攥着她的手,全身颤抖,忽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怆然到了极致的悲鸣,伏在床榻上,痛哭不能自已。 薛潭一个大男人同样忍不住,早已泪流满面。 连见惯了突厥人血腥残忍一面的鸿雁,也不忍地闭上眼。 兔死狐悲,同为汉人,阿青的死,仿佛是千千万万被掳至胡地的汉人之死。 只有贺融,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面色冷漠,一滴眼泪也没有。 他捏紧了手中竹杖,忽然转身往外走。 薛潭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去找伽罗的麻烦,忙追出去。 “贞观!三郎!” 出门在外,他们不便称呼官职身份,彼此都以平辈相称。 突厥昼夜温差很大,白日里热气蒸腾,入夜就月凉如水,连四周戈壁都透着寒气。 贺融没有去找伽罗算账,薛潭追出来就瞧见他站在月下的身影,不由松一口气,心想以贺融为人,也不可能如此冲动。 “三郎。”薛潭走近。 夜色隐隐描绘出远方山峦的阴影,近处帐篷一大片一大片的亮光,篝火烛光,人影晃动,却无法映入贺融内心,令他温暖片刻。 有一团火,正如不远处的篝火,正在他心中燃烧,越发灼烈,几欲爆发。 贺融想起今日稍早的时候,薛潭跟阿青说,想带她回中原寻找父母亲人,那时自己一心只想快点见到真定公主,说服她与朝廷合作,他觉得薛潭有时太多情,多情误事,太过关心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很容易耽误正事。 但是转眼之间,这名叫阿青的女子,却在看见高氏可能受辱时,冒险上前搭救,以致于断送了性命。 朝廷派人出使西突厥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边境安宁,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 如果贺融愿意,他可以说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他在父亲、在皇帝、在真定公主面前说的那样。 但他心底再清楚不过,其实自己不过是为了挣一条往上走的路,因为他身有残疾,所以注定不能上战场建功立业,因为他庶子出身,又背负生母的罪名,所以注定走的路要比其他人艰难。 他不避艰险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以性命和前程来孤注一掷,那些家国大义不过是披在外面的一层华衣,说到底,他贺融只是为了自己,他只是一个自私自利,心中只有成败的人。 贺融头一回意识到,他这个能为自己获得巨大政治资本的计划,其实对于像阿青这样如同蝼蚁的百姓,是有何等珍贵的意义。 他的眼眶微微发热,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三郎?”薛潭觉得沉默的贺融有些反常,却又说不出哪里反常。 “你跟我来到这里,有没有怕过?”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 薛潭:“有你在,不怕。” 贺融:“说实话。” 薛潭轻咳一声:“有。” 贺融:“为了出人头地,在你家人面前出一口气?” 薛潭:“一半是吧。还有一半……就当我是少年热血未消,想效仿张骞班固,助朝廷重现大汉版图吧,虽然这个愿望,现在还遥遥无期。” 贺融沉默片刻:“在你眼里,我是能帮你实现这个愿望的人?” 薛潭摸摸鼻子,干笑道:“老实说吧,一开始心里还是有点没底,但今日听了你在真定公主面前说的话之后,就信了七八分,尤其是现在。” 贺融蹙眉:“什么意思?” 薛潭:“若真是铁石心肠,又怎会不忍目睹而离开?你不是无情,只是藏情于心,不肯轻易外露,这样的人,外冷内热,若将来哪家女子得了你的青眼,你必是用情至深之人。” 他朝贺融挤眉弄眼:“我说得可对?” 贺融面无表情:“妄自揣测上官心意,该当何罪?” 薛潭笑嘻嘻:“上官大人大量,必不屑与我这等小人计较的。” 贺融看他一眼。 薛潭收敛了笑容,朝贺融拱手,为免引人注目,他并未躬身,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鱼深身家性命,悉数托付于您,从今往后,但凭郎君差遣。” 贺融淡淡道:“你是朝廷命官,应该听凭朝廷差遣。” 薛潭笑一笑,并未反驳。 就在此时,高氏从帐篷内步出,神色哀戚,泪痕犹在,她好似没了理智,看见贺融就要下拜,被薛潭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低声喝止:“你作甚!” 高氏微微一震,清醒过来,喃喃道:“对不住……” 薛潭神色严厉,不复惯常的促狭:“这里不是你能走神的地方!” 高氏深吸一口气,力持镇定,声音还有些微颤抖,却不是因为被薛潭呵斥,而是还未从方才的心境中走出来。 她低声道:“我知错了。” 贺融:“你想说什么?” 高氏苦笑:“实不相瞒,来到这里之前,我也只是一心想着如何完成您交代的差事,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从未想过那些家国大义与自己有关,但是阿青,但是阿青……” 她有点哽咽,却仍勉力说下去:“我自幼被卖入张家,他们虽说要等我长大之后,便销毁我的卖身契,让我嫁给张家小郎君为妻,但因濮氏苛刻,我却从未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因此心中愤世嫉俗,总以为天底下人心险恶,时时逼迫自己要心肠冷硬,不可轻易对他人心软,直到张小郎君临死前为我取回卖身契,直到遇上薛郎君和您,直到看见阿青……” 高氏在阿青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自私,她不知道阿青哪来的勇气,但她知道,如果自己是阿青,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一定不可能挺身而出,只为了救几个陌生人。 阿青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不可能想着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在她眼里,高氏也好,贺融薛潭也罢,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汉人。 高氏:“妾从前懵懂无知,现在总算明白,郎君所作所为,对流落突厥的汉人百姓来说,实在是天大的造化……从今往后,郎君但有吩咐,妾定粉身碎骨,倾力而为。” 她不是生来冷血,却被萍水相逢的阿青引出一腔热血。 在高氏眼里,贺融现在就代表朝廷,代表大义,所以听从他的话,就等于听从朝廷的指示。 贺融轻轻出了一口气。 寒意令这口热气瞬间化为浅浅白雾,于夜色中消散。 换作以前,他可能会有收服人心的自得,但现在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贺湛。 西突厥王庭与边城张掖的距离其实算不上远,起码也比长安近多了,但毕竟也还隔着好几天的路程。 贺融想,还好自己没有将贺湛带过来,这里太危险了,真定公主自身难保,西突厥危机四伏,单凭他们三个,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更不要说扭转乾坤,一步一步,都如履薄冰,如果贺湛也在身边,那十有八、九是会被连累的。 他看着同样回望住自己的薛潭与高氏:“我会带你们离开,不会让你们折在这里的。” 薛高二人,默默行了一礼,隐蔽,却郑重。 …… 贺湛打了个喷嚏。 他原是梳洗完毕,半靠在床上看书,结果不知不觉睡着了,喷嚏打完,才骤然感觉一股寒意,原来头发还是半干,赶紧又从旁边摸了一条干净的棉巾覆在头发上。 房门被敲响。 贺湛:“进来。” 陈谦推门而入:“统领。” 贺湛笑道:“陈大哥不必如此拘礼,私下唤我五郎就好。” 陈谦点点头,也未再谦让:“五郎。” 贺湛:“陈大哥怎么还不睡,是不是有事要说?” 陈谦迟疑片刻:“这些日子,你操练士兵的力度,比在京城禁军时更甚,士兵们私底下叫苦不迭,五郎是否有何打算?还是少卿那边早有安排?” 贺湛冷下脸,却不是针对陈谦:“怎么?他们是不是坚持不下去了?” 陈谦忙道:“那倒没有,其实这些人本身素质不差,稍加锻炼,必能成才,只是如今我们在张掖城中,也不能四处乱走,所以他们不知日夜操练到底有何用处,心中难免嘀咕。” 贺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知道他们心里都想着建功立业,才会跟着三哥与我到这地方来,三哥如今在前方舍生忘死,我们自然也不能懈怠,有朝一日,总能派上用场。” 陈谦点点头,又叹:“也不知少卿他们在西突厥如何了。” 他本是性子冷硬之人,但贺湛贵为皇孙,又在禁军中表现优越,就个人武力而言,陈谦也不敌他,这次一路出京,贺融贺湛兄弟俩的表现,已是令他心悦诚服,并不因为贺湛忽然被提拔到了自己前面,就暗中不快。 贺湛:“我与三哥约定了日期与暗号,若有机会,他一定会让人将消息传递出来的。” 他心里何尝不急,只是不能在那些士兵面前表现出来,否则别人只会更急。 如果三哥在那边遭遇了不测…… 贺湛不敢再想下去,他根本不愿揣测哪怕半点这样的可能性。 贺家几个兄弟里,除去同母的贺秀,他与三哥贺融,自小感情就最好,父亲流落房州的那些年,在患难中滋生出来的情感,更让他们彼此相依为命,比一般兄弟还要亲厚。 对贺湛而言,三哥不仅仅是他的兄长,还有更多存在的意义,若是别的兄弟远赴边关,出使突厥,他扪心自问,也未必保证自己会这样毫不犹豫地相随,正因为是三哥,也唯有三哥,能让他如此去做。 “三哥不会有事的。”他对陈谦如是道。 其实也是在对自己说。 …… 这顶帐篷,比贺融他们在真定公主那里见到的还要大,顶上吊着一盏大灯,鎏金铜灯座上安放了数十盏蜡烛,帐篷四周又有不少烛火,将帐篷内部照得灯火通明。 也因此,更显得躺在床上的人脸色惨白憔悴。 真定公主显然习以为常,并未抬头四处打量,入了帐篷之后就径自朝床榻上的人走去。 后者面皮微微一动,似有察觉,片刻之后,缓缓睁眼,看见坐在他床边胡凳上的真定公主。 烛火摇曳下,那张已经染上岁月风霜的脸,仿佛还是当年的娇俏模样。 “温弦……”摩利可汗张了张嘴,似乎在呓语。 但真定公主知道不是。 眼前这个男人,叫的是她的闺名。 令狐温弦,在出塞数十年之后,记得真定公主闺名的,只有摩利可汗与侍女鸿雁。 鸿雁不敢这么叫,于是这个名字也就只剩下摩利一个人还在用了。 真定公主:“大汗觉得如何,可要召大夫进来?” 摩利可汗摇摇头:“不必了。” 简单三个字,也让他有些气喘。 已经是强弩之末——真定公主很清楚,摩利可汗自己也明白。 摩利可汗:“这些天,你都没来看我。” 真定公主淡淡道:“故乡来了几位客人,其中一位,是我当年在宫中的侍女的后人,那个侍女后来又服侍过我的姐姐,碰上她,我总有问不完的话。” 摩利可汗:“我听说,前几日,伽罗对你不敬。” 真定公主:“这也是迟早的事。” 摩利可汗叹了口气:“温弦,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吗?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没有将人马给了你。” 真定公主依旧面色淡淡:“怎么敢?那是大汗的亲兵,您想给谁,是您的权力,我不过是您当年为了与中原朝廷和拉近关系,娶来的工具罢了,时过境迁,中原改朝换代,我这个可敦,其实也早该让贤了。” 摩利可汗也动了怒:“你嫁来突厥这么多年,怎么说话总还这样拐弯抹角,我不喜欢。不高兴就不高兴,非要说这些口是心非的话给我听,自己不觉得憋得慌吗?” 真定公主冷笑一声:“我是憋得慌,可又能怎么样?伽罗待我如何,你不是不知道,你那个侄儿,对我何曾有过半点尊敬!你死了,我迟早是要追随你而去的,不过不是殉葬,而是被你那个好侄儿活活凌虐而死!摩利,你可真狠,我跟了你几十年,不会突厥语,我就学,不懂突厥风俗,我也努力学,到后来,帮你打理内务,辅佐你统治西突厥,哪一桩做得不比你们历代可敦好?可你居然要传位给伽罗,半点也不管我的死活!” 说至最后,真定公主也不由红了眼眶。 摩利可汗蓦地软和下来,不顾对方挣扎,他用布满橘皮皱纹的手,握住了真定公主尚且柔腻的手。 “我那些亲兵,你驾驭不住,其中大半曾跟随伽罗,已被他收服,伽罗就像一匹孤狼,而鲁吉更像骆驼,突厥人需要孤狼,不喜欢骆驼,所以鲁吉和你,势单力薄,不是我不顾着你,而是这些人,你和鲁吉要去了也没用。但我已经为你准备好后路,我在焉耆城,还有一支三万人的亲卫,他们常年驻守焉耆,与王庭的各方势力没有纠葛,不会被伽罗收买拉拢,等我一死,你跟鲁吉就去焉耆城投奔他们,我已经交代好了,他们会带着你们往西走,去波斯,伽罗就奈何不了你们了。” 真定公主怔怔望着摩利可汗。 摩利可汗无力地喘了口气:“他们都说,中原女人心思多,不会忠于突厥,但谁让我当年就相中了你呢?” 真定公主的内心被狠狠敲了一下。 她跟摩利之间的年纪整整相差了二十岁,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戏文传奇里写的什么一见钟情,彼此之间有的只是国与国之间的联姻,充满了政治色彩和互相试探,即使后来她打败其他女人,成为他唯一的可敦,真定公主也并不觉得自己在摩利可汗心中有什么特殊的地位,即使有,那也是因为自己用能力换来的认可。 摩利可汗:“温弦,听我一句劝,不要跟伽罗正面冲突,你根本争不过他,我虽然是可汗,但下面也有各部落首领贵族们,他们不会支持你和鲁吉的。” 那一瞬间,真定公主收起内心所有汹涌波折的情感,恢复平日冷静。 她凑近摩利可汗:“我很感激你的维护,但这不仅是你的西突厥,也是我的西突厥,我知道,你手底下的人,一直都不信我,如果我就这么一走了之,那么这数十年的经营维护,就都付诸东流,我、不、甘、心!” 摩利可汗深深望着她,几乎又要为这个倔强的女人叹息:“你……” 真定公主:“如果我身后,有整个中原王朝的支持,你觉得那些突厥贵族,还会坚决支持伽罗吗?” 摩利可汗蓦地睁大眼:“你?!” 真定公主为他拭去额上虚汗,温柔道:“东、突厥那边,伏念一直野心勃勃,想要并吞西突厥,一统北方,你应该知道。伽罗是你的侄子,他像你年轻时的勇猛剽悍,却没有你的冷静自持,他目空一切,只会将整个西突厥带向死亡的深渊,将你这一生建立起来的功业毁于一旦,你应该很清楚。但我不同,有我在,就有鲁吉在,我会按照你生前的风格继续统治这片土地,如果将来有机会,还会联合中原王朝,合击伏念,统一突厥,实现你的夙愿。这些事情,伽罗能做到吗?” 摩利可汗的胸膛剧烈起伏,他闭上眼,良久,复又睁开。 “你斗不过伽罗的,中原朝廷远水救不了近火,伽罗手上,足有十万兵马!” 真定公主:“鲁吉已经在暗中游说各个部落首领,争取将他们分化,就算他们不支持我们,也不要将他们推到伽罗那边去。伽罗手上,还有几条部落首领的人命,我就不信他们会这么健忘。” 摩利可汗:“中原人狡猾阴险,他们只是在利用你!” 真定公主:“我知道,可他们同样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你们男人有野心,难道女人就没有?凭什么要女人耗费青春,付出性命,为家国远走塞外,却不能有自己的抱负?我曾想过下嫁京城高门子弟,富贵平安一生,我也曾想过,若不生在帝王家,如今早已为人祖母,子孙绕膝,享尽天伦。可既然生来注定要走这一条路,那我为什么不能在路上种满鲜花,为什么不能受人供奉敬仰,坐享荣光去前行,而非要脱了鞋袜,赤脚去踩碎石荆棘?!” 摩利可汗望着她,花白胡须微微颤动,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定公主起身,拂手整理衣裙,姿态优雅,下巴微微扬起:“从来未有哪个和亲公主能在异域掌权,也未有哪个和亲公主不郁郁而终,但我不信。摩利,我不是她们,也不想成为她们!” 第39章 鲁吉好奇地看着眼前几个人,尤其是贺融。 贺融同样不着痕迹在观察鲁吉。 鲁吉是西突厥前代可汗之子,年纪虽然比真定公主小,但面容看上去居然没有小多少,这里的风沙令他面容过早染上风霜,但一双眼睛却明显要比伽罗温和许多,更未对贺融他们表现出任何攻击性的言语,或者下马威。 突厥人都喜欢咄咄外放,霸气逼人的领导者,鲁吉这样的,的确很难受到突厥人的欢迎。 突厥与中原不一样,父死子继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定例,强者才能坐稳至高的位置,所以前代可汗死了之后,摩利就夺取了大汗的位置,鲁吉因为当时年纪太小,刚刚蹒跚学步,对摩利毫无威胁,所以没有被处死。 摩利可汗没有儿子,所以属意侄子伽罗继任大汗,鲁吉虽然在很多人看来有些软弱,但也不是没有人支持他的,譬如真定公主,还有前任大汗的一些臣子亲兵。 鲁吉:“你就是天、朝皇帝之孙?” 贺融:“不错,在下贺融,按照我们中原人的习惯,王子可以叫我贺三,或三郎。” 鲁吉笑道:“那你也不必称我王子了,直接叫我鲁吉便可。” 见对方视线落在自己的残腿和拐杖上,贺融并未隐瞒避讳:“我这腿,幼时曾从马上摔下。” 鲁吉可惜:“玉璧微瑕,美中不足,委实令人叹惋。” 这句文绉绉的话,任何一个中原文人来说都不稀奇,偏生出自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突厥人之口,贺融有点想笑。 他的目光落在鲁吉旁边胡凳上看了一半的书,问道:“王子喜欢佛家典籍?” 鲁吉微微一笑,惆怅道:“也谈不上喜欢,就是闲暇时看看,其实我更青睐道家经典,可惜突厥苦寒之地,想要找一本这样的书何其困难。” 贺融突然明白为什么真定公主会选择支持他了。 这样的人,要成为狼群之首,众狼自然很难服气,但对于真定公主而言,却是一个好控制的人选。 莫说突厥从未有女子当可汗的先例,就算有,真定公主也不可能办到,因为她是完完全全的汉人,身上没有半点突厥血统,所以她要统治突厥,只能通过扶持代理人来实现。 现在看来,鲁吉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甚至对朝廷而言,一个亲汉的突厥可汗,也要比一个成天想着入侵中原的突厥可汗好得多。 帐篷之中只有四人,真定公主、贺融、鲁吉、薛潭,简单寒暄过后,自可开门见山了。 薛潭见其他三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先问道:“敢问公主,大汗如今还能撑多久?” 真定公主秀眉微蹙:“大夫也说不好,恐怕不过月余。” 薛潭:“摩利可汗一死,伽罗必然会迫不及待掌权,二位现在可有何对策?” 真定公主:“伽罗手上有十万兵力,而我跟鲁吉手头,目前只有两万人。” 薛潭苦笑:“这悬殊也太大了。” 真定公主:“这些人,只是可以为我们所用的人,并不包括那些到时候会中立观望的部落首领,伽罗号称兵力十万,实则其中有两万左右也在焉耆城,能用的不会超过八万。” 鲁吉见其他人在看自己,就道:“这些天,我私下游说了不少部落首领,其中有三人,他们曾有亲属死在伽罗手中,已经答应了会站在我这边。” 薛潭:“西突厥一共多少个部落首领?” 鲁吉:“突厥有大大小小的部落,可汗其实就是对大部落首领的尊称,其下则是叶护,我与伽罗都身居叶护一职,西突厥成规模的部落一共十个。” 薛潭:“那还有七个在伽罗那边。” 鲁吉摇头:“另有两人,曾为我父心腹亲信大臣,目前摇摆不定,还在观望,若我能不落下风,他们也不会轻易跑去支持伽罗。” 真定公主沉吟道:“摩利之前给了我三万人,但那三万人现在都驻守在焉耆城,还没来得及调过来,贸然无法一下子调动,但可以尝试分批过来。” 贺融:“不行,伽罗在焉耆城也有人手,你那三万人,要留在焉耆城看住他们,而且若有风吹草动,伽罗必然知晓,到时候他先下手为强,你们那三万人,有用也变成没用了。” 真定公主眉头紧锁,苦思对策。鲁吉叹了一声:“都怪我没用,连累可敦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益?你我同坐一条船,自然要共进退,大不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真定公主的回答倒比鲁吉还要铁血几分。 薛潭:“摩利可汗在世一日,伽罗还不敢轻易动手吧?” 真定公主:“不错,但我们不能将所有希望押在摩利身上,他撑不了多久了。” 薛潭:“既然硬碰硬不行,那就只能出奇制胜了,我现在倒有一计,不知可行与否。”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他身上,薛潭轻咳一声:“假传摩利可汗的死讯,诱伽罗入彀,趁他不备,以刀斧手加身,将其拿下。擒贼先擒王,有了伽罗在手,其余人自然不在话下。” 鲁吉眼前一亮:“这法子倒是不错!” 真定公主却摇摇头:“伽罗没那么容易上当,我们防备他,他也在防备我们,万一他非要带人入帐见可汗,到时候偷袭就会变成混战,我们这边没有拿得出手,能够保证一击必中的精锐,恐怕会吃亏。” 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薛潭拧着眉头,又陷入苦苦思索。 贺融忽然道:“单凭可汗的病情,不足以让伽罗放松警惕,我们还缺少一个契机。” 这段时间薛潭与他颇有些默契,闻言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五郎!” 贺融点点头,对真定公主道:“实不相瞒,我此行前来,还带着一百名士兵,俱是禁军精锐,但因人数太少,又怕打草惊蛇,所以将他们留在张掖,可以让他们以朝廷使节的名义前来谒见可汗,伽罗如今以继任可汗自居,必然也会想要从中插一手,参与会见,届时我们可以趁机布置人手,里应外合,将伽罗拿下。” 真定公主先是一喜,而后又摇摇头:“我们现在一举一动,都受到伽罗监视,你要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给他们?” 薛潭道:“商队吧,商队往来突厥与汉地之间,所受限制比较小,可以借由商队,将消息传递回去,让我们留在张掖的人以使节名义正式求见。” 真定公主:“即便如此,消息内容也须隐蔽才行,商队往来,伽罗都会派人搜查,一个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贺融沉吟道:“此事我来准备吧,公主,鲁吉王子,摩利可汗那边的布置,就得靠两位了。” 鲁吉面带忧虑,愁眉不展。 真定公主反是淡然许多:“事关性命前程,我们自然会全力以赴,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愿上天眷顾,一切顺利吧。” …… 一个地方再好,住上十天半个月,成日无所事事,很快就能将这里的大街小巷,一草一木都摸透,满心雀跃也成了百无聊赖,被贺融留在张掖的那一百士兵便是如此。 起码在京城,他们不必当值时,还有父母朋友可以团聚玩耍,但来到这里,除了操练就是操练,闲暇时也只能逛逛城内,余者就是待在这座由甘州刺史为他们准备的驿馆里消磨时光。 起初还好些,但时日一久,当贺融一去不复返,又不知几时归来,众人那些雄心壮志逐渐变成茫然,哪怕贺湛告诉他们,他们待在这里,是有更重要的使命,大家也难以避免心里产生别的想法,甚至有点影响士气。 这一日,有三名士兵私自出去赌钱,被发现之后抓了回来,正五花大绑跪在下面,贺湛坐在上首,两旁则是被贺湛喊来围观的士兵。 “你们可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贺湛面色冷漠,目光冰寒。 三人垂头丧气,不敢吭声。 贺湛断喝:“说话!” 三人微微一颤,连旁边站着的陈谦也吓了一跳,心说五郎是越发威严了。 贺湛:“林淼,你说!” 被点名的士兵抬头偷偷瞄了贺湛与陈谦一眼,支支吾吾:“回禀统领,我们想着上午没有操练,反正是休息,又闲得慌,就相约出去那啥……小赌怡情……” 听见贺湛冷笑一声,林淼立马闭嘴,不敢再说下去。 贺湛:“每操练五日,给你们半日休息,这是体恤你们,你们倒好,还说闲得慌。” 视线扫过其他士兵,他凉凉道:“看来其他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了?既然如此,这半日的休息,以后也取消好了,每日按时操练,不得以任何理由请假逃避。” 所有人赶忙低下头,心里把林淼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贺湛又望向那三人:“禁军规矩,三位可还记得?” 见他们不答,贺湛冷笑:“看来是不记得了,陈谦,你讲给他们听。” 陈谦面无表情地背道:“禁不听指挥,任意妄为,禁奸、淫掳掠,惊扰百姓,禁嫖宿娼妓,流连赌坊。” 他每说一句,那三人的脑袋就更低一分。 贺湛冷冷道:“违者当如何?” 陈谦一字一顿地吐出来:“违者,轻则杖刑,重则,当斩。” 三人齐齐一震,忙求饶道:“统领,我们知错了,此地不是京城,我们每日除了训练便无所事事,少卿又不在这里,我们也不知以后要做什么,何时才能回京,心里郁闷,方才想去发泄一下……” 贺湛哂笑:“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回京,我也郁闷,那我也可以去奸、淫掳掠一下了?嗯?!” 他腾地站起,一步步走过去:“你们身负皇恩,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难不成是到这里来混日子的?少卿他们毫无武力傍身,却敢于以身犯险,至今生死不明,而你们呢,你们在干什么?!” “你们待在这里,却嫌太过安逸,还说闲得发慌,跑去赌钱,你们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对你们抱着殷殷期待的父母亲人,对得起少卿吗!” 他神色严厉,一句接着一句,训得所有人羞愧无比,抬不起头。 贺湛突然抽出放在桌案上的含光剑,剑身凛冽,寒意森森。 “你们知法犯法,罪无可赦,今日我用陛下御赐的这把剑来了结你们的性命,想必你们都不会喊冤吧?”他冷冷看着三人,身上杀气凌然,毫无作伪。 三人泣道:“我等违背禁令,其罪当诛,如今已经知错了,还请统领网开一面,让我等将功折罪……” 贺湛冷笑:“我对你们网开一面,谁来对那些被突厥人糟蹋的百姓网开一面?” 陈谦没有为他们求情,他知道今日贺湛是铁了心要立威,这帮人在京城过惯了安逸日子,若是杀鸡儆猴能让他们就此磨砺剑锋,它日未尝不能成为一把无坚不摧的宝剑。 三人不敢再言语,只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旁观众人更是心生胆寒,再不敢起违逆军纪之心。 贺湛手腕微扬,剑光一闪,就在众人以为林淼他们难逃一死时,贺湛却已收剑入鞘。 三人的发髻散落下来,几绺头发轻飘飘落地。 贺湛冷冷道:“念在你们初犯,这次以发代首,外加杖责三十,下次谁再犯,那就是人头落地了。” 三人惊魂未定,整个人瘫软在地。 陈谦冷眼旁观,知道自此贺湛算是彻底收服众人了。 就在此时,驿馆小吏来报,说是几名大食商人刚去拜谒了使君,听说贺郎君是长安人,心向往之,想求见贺郎君。 贺湛微微皱眉,他现在心系三哥安危,哪里有心思接见什么大食商队。 “陈谦,你去见他们,就说我……”话说到一半,贺湛心头一动,忽然问,“他们从大食过来?” 驿站小吏忙道:“正是。” 贺湛:“他们走的是哪一条路,来时经过哪里了?” 小吏:“好像说是从焉耆城那边过来的。” 贺湛想了想,改变主意:“让他们候着,我这就过去。” 打发了士兵们去操练,陈谦与贺湛往偏厅走去。 “统领觉得,这是少卿他们派来的?” 贺湛:“三哥知我们担心,一定会想方设法送消息过来,用汉地的商队太敏感了,如果是大食商人,突厥人可能就不会那么警惕,希望我的猜测没错吧。” 二人一路无话,到了偏厅,两个金发碧眼的大食人已等在那里,对方汉语流利,只是音调有些怪异,不如中原人那般字正腔圆。 “敢问哪位是贺湛贺郎君?” 贺湛拱手:“我就是,不知两位此来,所为何事?” 其中一名大食商人道:“我等入关前,途经焉耆城,遇见一位朋友,他受人之托,让我们为贺郎君送来两件礼物。” 贺湛:“请问阁下的朋友,可是汉人?” 大食商人摇摇头:“是突厥人,名叫何图。” 这个名字很陌生,贺湛有点失望:“那他托阁下送来什么?” 另一个人从包袱里拿出两个小匣子,放在案上。 两个匣子一模一样,区别在于锁扣的颜色,一铜一银。 “对方说,贺郎君打开时,须先铜后银,顺序不可混淆,等您见到匣中之物,自然就会明白。” 贺湛越发奇怪,忍不住多问了几句,但两人只是信差,除了送东西之外,别的一无所知,更不要说认识贺融了。 送走他们,陈谦看着匣子,猜道:“会不会是突厥人暗示少卿在他们手里,想以其为质,要挟我们?” 贺湛:“那他们早就大肆宣扬了,不必如此大肆周折,我总感觉,这匣子的确与三哥有关。” 他摸上铜锁的那个匣子,稍加用力,锁即断开。 匣子里装的是一个香梨。 这种梨子在边关很常见,贺湛拿起来左右端详,陈谦则将匣子翻来覆去,都没有发现什么暗语机关。 贺湛只好又打开另一个匣子。 那里头没装香梨了,却是一个胡饼。 胡饼干巴巴,硬邦邦,一看就知道味道不佳,用手一掰,里面全是白色面团,陈谦又尝了一口,忍不住吐出来:“呸呸呸!真难吃,这饼有毒吧!” 贺湛:“……” 看来的确是三哥送的无疑了,也只有三哥,才会热衷打这种哑谜。 话又说回来,他们在突厥必然碰见了什么困难,否则也不至于用这种迂回曲折的办法来传递消息。 问题是梨和饼,到底想表达什么? 贺湛来回踱步,几乎眉毛打结。 陈谦也陷入脑海的纠结中无法自拔:“梨是离?是让我们赶紧离开张掖?那饼又是什么,让我们去救人?” 不用等贺湛反驳,他也觉得自己的猜测太无来由:“五郎,这两样东西,可能有什么典故,我没读过什么书,看不懂,要不请使君派两个幕僚过来帮我们想想?” 贺湛心烦意乱:“没有那么复杂,三哥不会绕那么大的弯子,就为了刁难我们,他一定是用梨和饼来指代什么!” 陈谦:“方才那个人说,要先打开铜的,再开银的,先铜后银?” 先铜后银…… 贺湛灵光一闪:“先梨后饼,先礼后兵!” 陈谦茫然:“少卿让我们先礼后兵是何意?” 贺湛皱眉:“我曾与三哥约好暗号,他那边若需帮助,只须给我传‘兵’字,又或者带一把兵器给我,我就明白了,现在他应该就是让我们带兵过去。” 陈谦:“但我们就这么带人去突厥,肯定会被抓住,就算乔装改扮成商人,也很容易暴露。” 贺湛点点头:“不错,改扮商人自然行不通,但若是我们堂堂正正以朝廷使节的名义出现呢?” 陈谦一愣。 贺湛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很靠谱:“礼祭宴考,乃至外事礼宾,全都归于礼部,朝廷虽与西突厥打过仗,但现在毕竟不是战时,若我们以礼部的名义出使,那边必然也会派人接待,无论谈判还是动手,总得先见到三哥再说,他既然会传这么一个消息过来,想必已经有了成算。” 陈谦:“会不会太冒险了,要不我先带着人过去,您留守城中,有事也方便接应?” 贺湛:“我们总共也就一百人,再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你别忘了,朝廷派这一百个人,就是让我们自己解决此事,就算我们在那边遇到什么危险,朝廷也不可能发动大军去救我们,与其再分散兵力,不如全部带过去,也能有个照应。” 陈谦沉默片刻,拱手道:“属下自打跟随少卿与统领出长安,就没想过吝惜小命,统领但有吩咐,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贺湛扶住他的肩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直视对方坚定眼神,陈谦心头微微一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 灯火通明,一百余名士兵站在演武厅,人头罗列,却鸦雀无声。 贺湛负手而立,对他们道:“诸位蛰伏已久,立功的机会终于到来,少卿传讯过来,让我们以朝廷使节的身份出使西突厥,此去可能风平浪静,也可能兵戎相见,你们若有一丝胆怯,担心有去无回,就不必跟我前去!若想建功立业,惠及妻儿,就只管拿起刀剑,与我出发!” 众人在张掖早就待得快长毛了,每日操练出来的那一身力气正无处可使,闻言满腔热血沸腾,轰然应诺道:“但凭统领差遣!” 连堂堂天家皇孙都悍不畏死,他们又有什么理由胆怯退缩? 贺湛大喝:“好!这才是我汉家的好儿郎!” 他望向今日刚刚被杖责过的林淼三人:“你们三人留下,若我们不能回来,你们就将我们的遗书带回长安,呈给陛下,送给我们各自的家人!” 林淼等人忙道:“我等年轻力壮,伤势几日便可复原,不愿贪生怕死,也想追随统领同行!” 贺湛原是不同意,但他们再三恳求,又说遗书人人都可送,若是同袍都赴死建功,唯独他们被留下来,日后也没脸回去见父老乡亲了,贺湛见他们意志坚决,这才同意。 众人散后,陈谦对贺湛道:“恭喜统领,人心可用,士气可用。” 贺湛抬头望月。 月圆如盘,亘古未变。 天下望月人,同有一片月。 他想到三哥临行前对自己说的话,想到自己离开长安时发下的雄心壮志,又想到此去前程莫测,吉凶未卜,内心激荡反复,最终被皎洁月光渐渐抚平,化作一潭宁和安详。 含光剑剑鞘上的纹理在手掌中清晰可感,他却又握紧了一些。 三哥,等我。长安,等我。 …… 贺融站在帐篷外面,负手抬头。 “今日是十五了吧,月亮真圆。”薛潭感慨。 贺融:“十五月亮十六圆,今日十六了。” 薛潭失笑:“瞧我,都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了,那咱们来到这里也有两个月了,你的提示那么隐晦,也不知五郎他们能不能收到,五郎又能不能看懂。” 贺融漫不经心:“五郎聪明着呢,只是平日不显罢了,我与他素有默契,再说那提示又不难懂。” 薛潭:“就怕老可汗挨不到那个时候……” 话还未说完,便见鸿雁匆匆过来,神色紧张:“大汗有些不好,公主让你们赶紧回帐篷里,不要乱走!” 薛潭赶紧捂住嘴。 他童言无忌,老天爷不要当真啊! 第40章 准备几日,贺湛就带着陈谦他们从张掖出发,与同样准备前往西域的商队一起。 即使要以朝廷使节的身份进行会晤,一行人也不可能直接就跑到西突厥王庭去,如今两地并未正式建交,贸然前往容易发生冲突,甚至被扣押,中原人做事也习惯先投石问路,来个铺垫,再进入正题。 若换了从前,贺湛也许并不会去考虑这么多,在他“凡事有三哥”的惯性思维里,这些事情只要交给三哥去烦恼就好了,但眼下,在三哥生死未卜的情况下,他自然而然地挑起大梁,模仿三哥平日里事无巨细的细心,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一遍,确认没有出现重大纰漏才作罢。 一日没有抵达西突厥王庭,那里的情形就谁也不知晓,所谓的筹划,也只能是以猜测的方式尽量完善,所以在还未离开张掖的时候,贺湛就先让信使快马加鞭,送信到西突厥王庭去。 信是在离开长安时就已经写好的了,当时贺融做了两手准备,假设真定公主在西突厥拥有一定地位和权力,那么就以使节的身份正式求见,顺便祭出加盖了皇帝玉玺的旨意。 但那时从西突厥传来的消息并不太妙,所以最终贺融跟薛潭他们只带上了公主金册,把旨意留给了贺湛,现在贺湛正好派上用场。 紧接着一行人又先到了焉耆城,等候王庭的回音,如果王庭那边同意会面,他们立马就可以从焉耆城赶过去。 焉耆国灭亡之后,焉耆城就被西突厥实际控制,这座城池成了东西往来交通的重要中转站,虽然还是在西突厥的地盘,但管理没有王庭那么严格,城中还有许多胡汉商贾,对贺湛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缓冲地带,可进可退,可守可攻。 等待的日子的煎熬的。 贺湛他们住在焉耆城中最好的客栈,连带那一百名禁军卫士,包下了整间客栈,充分体现了中原朝廷的财大气粗,看得旁人羡慕不已。 但贺湛本人却并不怎么愉快,比起时时刻刻在这里悬着一颗心,他还宁愿现在就动身去王庭,起码不需要成天揣测各种情况。 也是直到此刻,他才充分体会到三哥强大的内心。 要知道,现在他们起码还有三哥打前站,但当初三哥跟薛潭他们过去的时候,西突厥可完全是一片凶险未知的土地,谁也不知道会在那边遇到什么。要有多坚毅决绝的一颗心,才能置生死于度外,单枪匹马就过去了? 那个人的存在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他的光芒可以让任何人忽略他的残疾,他的文弱,贺湛知道,也正因为如此,薛潭和高氏二人,也才能抛开任何迟疑,毫不犹豫地跟随左右。 …… 但贺湛并不知道,他眼中英明神武的贺三哥,正在遭遇他自出生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计划再周密,设想再完美,也比不上突如其来,不由人力控制的变故。 帐篷外面不时传来突厥语的交谈叱喝之声,又夹杂刀枪剑戟铮鸣碰撞。 不是在打仗,但可以听出一丝紧绷的氛围。 贺融与薛潭盘腿而坐,相对无言。 他们还算能沉得住气,高氏的火候毕竟差了几分,她虽忍住没出声,但整个人却因紧张而僵住,前胸后背都冒出汗来,不一会儿,连手心也滑腻腻的。 心脏快速跳动,几乎要蹦出胸口,正当她按捺不住,想要出声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动静,下一刻,帐篷布帘被猛地掀开,一个人被狠狠推进来。 对方啊了一声,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高氏定睛一看,忙上前去扶。 “鸿雁娘子,你没事吧?” 贺融与薛潭都是男人,不方便伸手,就问:“公主呢?” 鸿雁脸色苍白,大口喘气:“公主还在大汗帐中,伽罗带人将王帐都包围起来,把我也带走了,不知公主现在如何了!” 贺融:“大汗情况如何?鲁吉呢?” 鸿雁:“还、还在,听大夫说,今夜可能不大好,公主在旁边守着。鲁吉王子也在!” 薛潭:“糟了,伽罗可能想先下手为强,一网打尽!” 鸿雁紧张:“那可怎么办!” 贺融:“你们公主的人手呢?她平日是如何调动那些兵力的?” 鸿雁快哭出来了:“公主有代表可敦身份的印信,可以调动那些亲兵,偶尔也由我传话,但现在印信还在公主身上,我们根本没法进入王帐!伽罗、伽罗会不会趁机杀了公主?” 贺融握紧竹杖,拧着眉头,沉默不语。 鸿雁几乎将他当成溺水得救的浮板,近乎绝望而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不会!”片刻之后,贺融肯定地道。 得到这定心丸一般的两个字,鸿雁差点虚脱倒地,高氏忙将她撑住。 薛潭:“公主并非束手就擒的弱女子,你别忘了,她现在手头也有自己的力量,你们可汗在焉耆城还为她留了三万兵力,加上她在王庭的兵力,虽说比不上伽罗,但这些人若闹起来,也是一场不小的混乱,更何况那些部落首领,也还没全部对伽罗归心,其中不少就等着双方闹起来之后浑水摸鱼的。” 贺融颔首:“鱼深说得不错。” 鸿雁双手合什,红着眼道:“公主半生凄苦,眼看自己终于能做主了,却又出了这样的事,上天保佑,希望公主平平安安,再无波折。” 上天保不保佑真定公主,贺融不知道,他从来是不会坐以待毙,等天上掉馅饼的,哪怕“尽人事,听天命”,也得先把能做的都尽力了,然后才能束手“听天命”。 贺融道:“公主现在只怕比我们还着急,你能否有办法接近王帐,将她的印信拿出来?” 鸿雁想了想:“现在还能出入王帐服侍的人中,有一名使女林氏,与我平日里还算熟识,但也不是特别亲近,只怕她不肯冒险帮忙。” 贺融:“汉人?” 鸿雁:“对,她与她弟弟,都是从汉地被掳过来的。” 贺融:“她弟弟呢,现在还活着吗?” 鸿雁:“在,她弟弟现在就负责洗马喂马。” 贺融:“你马上派人去将她弟弟抓走藏起来,派人看住,现在局势这么乱,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洗马奴隶失踪的。” 鸿雁明白了:“您是想……?” 贺融淡淡道:“然后找个机会将林氏叫出来,告诉她这件事,让她帮我们将公主的印信送过来。”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阿青那样善良,贺融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因为他们的性命也系在上面,稍有差池就会全盘皆输。 “如果林氏肯好好配合,事后再将她放了,送他们姐弟回汉地。” 鸿雁擦干眼泪,立马起身:“我这就过去,趁着天黑,正好掩人耳目!” …… 王帐外,人影幢幢,俱是兵甲加身,杀气腾腾。 王帐内,却寂静无声。 一人躺着,两人坐着,还有一人站着。 躺着的摩利可汗,面无血色,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 坐着的两人,鲁吉的脸色也快与摩利可汗差不多了,相较而言,真定公主神色平静,盘腿而坐,玉珠在她手指间一粒一粒地转动,不紧不缓,不快不慢,间或发出轻微的响动,一下一下,敲击在鲁吉心上。 鲁吉很想让她不要转了,眼角余光瞥向另一个站着的人,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最后也没敢吱声。 伽罗注意到鲁吉的视线,他哂笑一声,对真定公主道:“你想支持的,就是这么个废物?” 真定公主闭目养神:“突厥人擅长打仗,骑兵横扫漠北,可是世世代代,却都在草原上放牧游走,没粮食了,就入关抢一通,没奴隶了,就去烧杀抢掠一通,但到头来,突厥还是那样穷,在中原,富户也能穿的绫罗绸缎,突厥贵族却至今也没几个人能穿上,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伽罗:“因为突厥没有中原那样肥沃广袤的土地,因为突厥人不像中原人那样奸诈狡猾。” “错!”真定公主蓦地睁开眼,直视对方,“因为中原人世世代代以农耕为生,以勤劳刻苦为荣,这些财富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哪怕上天眷顾,那也要人去努力获得!而突厥人,从来就没想过学习中原人的长处,从来就没有想过用心经营一处地方,只想着去豪取抢夺!” 伽罗眯起眼看她,眼中不掩杀机:“我就知道,你虽然嫁到突厥数十年,心里还是将自己当作一个汉人,也就是大汗心软,像你这种女人,早该杀了了事!” 真定公主摇摇头:“你错了,我要真把自己当作外人,今日就不会说这番话。你知道焉耆城在从前是怎样的?史书有载:土田良沃,谷有稻粟菽麦,畜有驼马,俗尚蒲萄酒,兼爱音乐,南去海十余里,有鱼盐蒲苇之饶。” “可现在呢,现在的焉耆城,变成了什么?城郭荒废,良田荒芜,来来往往的,不过些商贾罢了,从前那些本地百姓,能走的,早就走了个精光!这难道是我们的土地不如别人肥沃吗?如果西突厥继任的大汗,还继续以你这种想法来统治西突厥,那么等待西突厥的,只能有两个下场,要么是被东、突厥所灭,要么是被中原王朝所灭!” “你!”伽罗大怒,上前几步,扬手欲打。 “住手……” 鲁吉快一步挡在真定公主身前,咬咬牙做好了被伽罗揍一顿的准备,反正他与真定公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真定公主要是倒霉了,他肯定也落不到好。 但就在这时,躺在病榻上,所有人都以为一只脚踩进鬼门关的摩利可汗,居然发话了。 伽罗没把这头病狮放在眼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见摩利睁开眼睛,目光炯炯盯着自己,他心里也有几分忌惮,就将手放下。 “叔叔。” 见摩利可汗似要起身,鲁吉忙走过去,将他扶起来,半靠在软枕上。 摩利可汗:“我快死了。” 他对三人道,看见他们露出或惊讶,或担忧,或暗喜的神情。 摩利可汗闭了闭眼,等待胸口的窒闷消失,方才道:“伽罗,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伽罗:“叔叔吩咐吧。” 摩利可汗:“公主与我夫妻数十年,如今也是我唯一的妻子,我支持你为继任可汗,是因为你比鲁吉更加合适,但你也得答应我,在我死后,不能对公主不敬,更不能逼公主殉葬。” 鲁吉不由朝真定公主望去,心想摩利对她,也称得上情深义重了。 但真定公主却似乎毫无动容,她依旧盘腿闭目端坐,手中玉珠一颗一颗数过。 伽罗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咬牙笑道:“叔叔,这样不公平吧,若是公主想杀我,我也不能动手了,那岂不是要我将脑袋主动奉上?” 摩利可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王帐外面已经全是你的人,等我一闭眼断气,你的人立马就可以冲进来,公主的性命,同样拿捏在你手里。”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鲁吉,直接坐了起来,目光灼灼望住伽罗:“你别忘了当日在我面前发过的誓,若有违背,狼神不会放过你的!” 伽罗沉默很久,又看了一眼真定公主,终于道:“可以,我答应你,只要这女人不兴风作浪,我可以放过他们。” 摩利可汗一口气泄去,却依旧大睁着眼坐在那里,鲁吉觉得不对劲:“大汗?” 他轻轻一推,摩利可汗就往旁边一倒。 鲁吉吓了一跳,颤巍巍伸手去探对方的鼻息:“大汗……去世了。” 伽罗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跪在地上痛哭,而是冷笑一声,对真定公主道:“我虽然答应过他,但你也放聪明点,要是不老实,我就送你们下黄泉!” 他忽然抽出腰间佩刀,朝鲁吉当头砍去! 鲁吉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蒙住了,一动不动,哪里来得及反抗,只见刀光由上而下,快得如同一道流星。 颊边一凉,又是丁零当啷几声,脑袋旁边的宝石头饰掉落下来。 鲁吉摸到了一手血,脑袋倒还在,就是脸颊被划破了。 看见他呆若木鸡的样子,伽罗哈哈一笑,脸上不掩鄙夷,回刀入鞘,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鲁吉全身的力气如同瞬间被抽空,直接从床榻上跌坐在地上,衣服下面全都湿透了。 “公主,我们是不是……大势已去了?”他忍不住低声问道。 他本也没想能等到对方的回答,谁知真定公主睁开眼,皱眉看着他:“你将来是要当大汗的人,怎可露出这等怯弱神色?” 鲁吉苦笑:“那也得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你好歹有大汗庇护,伽罗一时半会,还不敢对你下手,我可就惨了。” 真定公主冷笑:“一个死了的人,能给我什么庇护?他要真想庇护我,早二十年送我回中原不是更好?我们汉人有句话,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摩利不过是觉得对我不住,方才对伽罗说了那些话,你要是指望那些话能起什么作用,那就太天真了!” 鲁吉忙道:“公主别生气,我会知恩图报的!” 真定公主冷静下来:“我知道,你与大部分突厥人都不同,否则我也不会对你鼎力支持了,但你要明白,凡事能靠自己,就不要对别人抱不切实际的希望,若是伽罗的誓言能相信,秃鹫都会开口唱歌了!” 这个笑话不太好笑,鲁吉实在笑不出来。 真定公主:“何况我们现在还未算输,我已经将印信传递出去,让贺融他们去调派人手了。如果他留在关内的人不能及时赶到,我们就在大汗的葬礼上下手。” 鲁吉:“但伽罗那边也会有防备的……” 真定公主:“与其什么都不做,不如放手一搏,起码还有成功的希望!” 对上她严厉的神色,鲁吉竟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 “摩利个老不死,竟以为随便让我发个誓言,就能要挟我了?我看那女人真是给他灌了迷魂汤,让他临死都念念不忘!” 如果真定公主在此,听见伽罗的这句话,一定会觉得自己对伽罗的性情了如指掌。 如果伽罗听见真定公主刚才的话,估计也会将她引以为知己。 这顶帐篷内,除了伽罗之外,都是他的心腹手下,听见摩利可汗的死讯,大伙儿先是恭贺伽罗继任大汗在即,还有的搬出东、突厥的伏念为例子,恭维伽罗一定会成为比伏念更英明的可汗。 甭以为突厥人就不会拍马屁,普天之下趋炎附势的人,大都如此,是不分种族的。 又有人建议伽罗先将真定公主和鲁吉杀了,以绝后患。 伽罗心情不错,由着众人七嘴八舌将意见发表完,才慢腾腾道:“那女人,暂时还不能杀。” 手下道:“叶护,那女人不能久留啊,听说摩利在焉耆城为那女人留了几万兵马,若是那几万人过来围攻王庭,恐怕会给我们招来麻烦!” 伽罗哂笑:“她在焉耆有兵,我就没有?那女人现在就在我眼皮底下被软禁着,她的兵还没招来,人就给我杀了!” 手下还想说什么,被他抬手阻止:“现在还有几个部落的人在左右摇摆,我要将这女人留到大汗葬礼,再当众将她杀了,汉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杀鸡儆猴,不错,杀她这只鸡,到时候可以震慑那些猴子,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对我生出异心!” 未等手下人称颂他的英明,外面就有人来报,说是中原朝廷派来的使节抵达焉耆城,递书前来,想要与西突厥结盟建交。 伽罗莫名其妙:“中原为何突然派人过来?” 对方是从焉耆城过来的突厥小吏,闻言就点头哈腰笑道:“是这样的,听说萧豫跟东、突厥联姻,想要对中原不利,估计是中原的皇帝急了,就想寻求我们西突厥的帮助,朝廷使节这次还带了许多东西过来,说是要献给大汗与真定公主的。” 手下对那小吏道:“摩利可汗已经死了,从今往后,只有伽罗可汗!” 突厥小吏一愣,忙道:“是是,就算要献礼,也是献给新大汗!敢问大汗,那使节,是见还是不见?他们似乎对真定公主颇为上心,还说公主年事已高,想要接她回汉地去养老。” 伽罗奇怪:“中原不是早就换了皇帝吗,真定那女人跟他们有何关系?” 突厥小吏道:“使节说,同为汉人,同气连枝,皇帝怜真定公主在突厥多年,膝下无子,所以想接公主回去颐养天年。” 伽罗心头一动:“那他们有没有说送个新的过来?” 突厥小吏:“这、这倒没有!” 伽罗沉吟片刻,挥挥手:“行了,让他们过来拜见吧,正好赶上我的继任大礼。” 突厥小吏走后,伽罗左右就都议论纷纷,有说中原人不怀好意,别有用心,决不可见的,也有说可以让中原人过来感受突厥王威,吓吓他们,还有说可以等中原人来了之后,将他们的东西留下,人直接杀了。 伽罗听罢,却都不置可否,等众人议论声告一段落,他才道:“中原人,我自然不放在眼里,但是伏念跟萧豫结盟,未必针对中原,也有可能针对西突厥,既然如此,我们也可以跟中原人结盟,趁机狠狠敲他们一笔财物。还有,既然当年中原人能把真定送来和亲,现在想必也能再送一个更年轻美貌的公主过来。这样的结盟,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坏处呢?”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称道大汗英明,伽罗一想到昔日高傲凛然的真定公主届时不得不跪倒在他面前求饶的情景,不由面露冷笑。 若当日真定支持的是他,而非鲁吉那废物,又何至于又如今的下场? …… 贺湛他们为这次拜谒做足了准备,他自己还特地订做了一套正式的礼服,长袍大袖,玉冠束发,越发衬得身材挺拔,若是收敛了那一身杀气,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像礼部派出的使节。 一行人带着无数财物,浩浩荡荡进入王庭区域时,哪怕陈谦等人也算高大庄重,但贺湛的亮眼依旧为他赢得无数注目。 旁边的陈谦忍不住笑了一声。 贺湛看他一眼:“笑什么?” 陈谦小声道:“我笑统领这身打扮,不像出使,倒像迎亲。” 贺湛没好气:“迎谁,迎你吗?若不打扮得隆重一些,如何取信突厥人?他们又不是傻子。” 话虽如此,其实他也知道,陈谦开个玩笑,仅仅是为了缓解彼此紧张的心情。 因为从踏入这里开始,他们已经身处西突厥的中心,只能继续往前走,再也无法回头了。 贺湛捺下千思万绪,敛了面上残存的笑容,在突厥士兵的带领下,一步步朝王帐行去。 第41章 麂皮铺就的王座之上,伽罗意态悠闲,慵懒靠坐,两旁各有一名女奴,端着瓜果烤肉小心翼翼喂到他嘴边,贺湛与陈谦二人被引入账内,他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将女奴推开,眯起眼打量两人。 “你们朝廷,怎么派来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莫不是瞧不起我西突厥?”伽罗的目光从陈谦那里移开,落在贺湛的脸上。 贺湛自知这张脸太嫩,黏上胡子也装不了老成,索性不加任何修饰。 他反笑道:“阁下言重了,我也听说,西突厥摩利可汗,年近六旬,本该须发皆白才是,怎么却如此年轻?” 左右侍从呵斥道:“这是我们的新可汗,还不快快行礼!” 贺湛故作恍然:“原来如此,但我们为何从未听说过此事?” 侍从待要训斥,却被伽罗阻止:“老可汗刚刚去世,还未来得及下葬,你们既然是中原朝廷所派,想必应该有你们皇帝的圣旨大印?” 贺湛的面容委实过于年轻,令他不由得起疑,贺湛却不慌不忙,令陈谦拿出旨意,又拱手道:“实不相瞒,我们汉人有句话,叫自古英雄出少年,既然西突厥有您这么一位年轻的新可汗,那么再有我这样的使节,也就不稀奇了。” 伽罗其实并不精通汉文,充其量只会说,不会看和写,他匆匆过目几眼,就丢给旁边认识汉文的大臣,见对方点点头,方哂笑一声:“你们汉人打仗不见得能耐,最厉害的就是耍嘴皮子,说吧,你们皇帝派你们过来,是想做什么?” 贺湛:“我们陛下遣我来此,主要为了两件事,一是真定公主离家去国数十载,陛下让我特地前来探望,若公主有意回归故乡,我们希望能接公主回去,颐养天年。” 自己刚刚对真定公主起了杀心,中原朝廷就派人过来,要不是刚才的圣旨确认无伪,伽罗真要以为他们是真定公主派来的了。 “你们汉人不是很喜欢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吗,怎么突然对旧朝公主那么好?” 贺湛:“可汗此言差矣,真定公主和亲塞外,本就是为了我们中原百姓,哪怕改朝换代,我们陛下也同样以民为重,如此一来,真定公主同样对我朝有功,我们接她回去,乃是善始善终,知恩图报。” 伽罗冷笑:“你们汉人别的不会,讲起大道理来,却是一套一套,既然如此,走了老的,怎么也该拿一个小的来换,我若同意你们带走真定,也得等你们派一个新的公主前来和亲再说。” 贺湛故作为难:“可汗见谅,此番前来,陛下只让我等接真定公主,并未说明和亲之事,须得等我回去之后,禀明陛下,再作打算。” 伽罗仰头喝一口酒。不屑道:“你们汉人就是狡猾,等到回了中原,肯定无影无踪,难不成要我带着人入关去找你们皇帝,他才肯嫁一个公主过来吗?我告诉你,如果你们不舍得送公主,那么真定也不可能回去!” 贺湛叹气:“若我没有记错,真定公主如今也年纪不小了吧,可汗留着她,既不能娶为妻子,又浪费突厥粮食,于突厥有何益?” 帐内忽然哄笑起来,连带伽罗,以及他左右的突厥大臣,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贺湛与陈谦莫名其妙。 伽罗哈哈大笑:“你难道不知道,年纪大的女人,才别有一番风味。再说了,” 他略略停顿,语气暧昧:“就算我不想玩了,也可以给别人玩啊!” 听不懂汉话的大臣经由旁人翻译,听懂了伽罗的话,又纷纷哄笑,他们看着贺湛陈谦二人的神色,俱是毫不掩饰的轻蔑鄙夷。 贺湛暗暗握紧了拳头,对方侮辱的不仅仅是真定公主,还是整个中原王朝,若非伽罗完全不将中原放在眼里,何至于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中原王朝足够强大,又何必让一位弱女子去和亲,靠区区一名女子,来维系国家和平? 真定公主的存在,实则是将所有汉家男儿钉在了耻辱柱上,他们平日瞧不起女子,关键时刻,却将女子推了出去,让女子去承担一切。 贺湛生平头一回感受到家国的强大,对于每一个子民来说是多么重要。 若说先前他只是一心为了将贺融他们救出重围的话,现在贺湛才真正觉得,自己此行也许还有更多的重任和意义。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他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忍下那股激荡之气,复又露出笑容:“真定公主年老色衰,我中原王朝若诚心与您结盟,再让她留在此地,反是对大汗的不敬,您的要求,回去之后,我当如实禀报陛下,陛下若知大汗拳拳诚挚之心,也会仔细考虑一二的,再派遣一位公主前来和亲,并非不可能的事。” 陈谦原是担心贺湛年少气盛,容易让突厥人激起火气,听见他这么回答,方才放下,心下也有点惭愧,想道自己也是经过沙场磨炼的人,论定力居然还不如更年轻的贺湛。 伽罗听见贺湛这样说,就嗤笑道:“那就说好了,你让你们陛下派个真公主过来和亲,我可不要什么宫女和宗室女封的假公主!” 贺湛:“那是自然。” 伽罗似有意激起他的怒火,又道:“到时候,我也能尝尝,你们中原,到底是前朝公主的滋味更好,还是新公主的姿色更佳!” 众人又哄笑起来。 贺湛面色如常,好像听不懂他的话,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伽罗觉得无趣,将咬了一半的瓜果丢回身旁女奴的金盘里,随手抓起她们胸前的衣料擦了擦手。 “你刚才说,此来有两件事,还有一件呢?” 贺湛道:“还有一件事,如今东、突厥伏念可汗与我朝反贼萧豫结盟,想必大汗也听说了?” 伽罗:“不错。” 贺湛:“伏念对中原素来虎视眈眈,但我朝边关巩固,两年前他也曾联合西突厥与萧豫三方入侵中原,最后终未能如愿,有鉴于此,他势必会调转枪头,先壮大己方力量,所以西突厥一定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 伽罗冷笑:“他想吞并西突厥,我们就会坐以待毙吗?” 贺湛神情自若:“当然不会,大汗年轻有为,英明神武,我虽与大汗刚刚认识,也明白这一点,但是一个好汉三个帮,双拳也难敌四掌,既然他伏念能跟萧豫合谋,为何大汗不选择与我们中原合作呢?中原王朝地大物博,兵多将多,有我们这个后盾,他伏念必不敢轻举妄动。” 伽罗:“别说得那么好听,你们也只是为了减少一个敌人,让西突厥不去攻打中原而已。” 贺湛:“这是对双方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伽罗挑眉:“要结盟也可以,你们须每年向我们上贡财帛。” 贺湛:“既然结盟,中原资助些财帛也是情理之中,但上贡一词,恕我不敢苟同。” 伽罗哼笑:“别急,我还没说完,除此之外,你们每年还要向我们进献定数的男女奴隶,否则,就别怪我们突厥铁骑叩关自取了!” 贺湛目光炯炯直视他:“我看大汗并不是诚心诚意要结盟的。” 伽罗:“你们皇帝若不肯答应,这结盟一事,也不必再提!” 贺湛故作纠结半晌,再缓缓吐出一口气:“兹事体大,实在不是我区区一名使节能够做主的,还请可汗给我些时日,让我回去禀告,交由陛下决定。” 伽罗也知道催人上吊都要给人喘口气的道理:“可以,不日便是我的继任大典,你们既然来了,不妨留下来观礼。” 贺湛拱手:“多谢大汗,我们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既然现在不能马上将真定公主接回去,能否让我们也见一见公主,好知道公主是否安好。” 伽罗量他们也翻不了天,便爽快道:“来人,将他们带去见公主,另外给两名使节准备居住的地方。” 贺湛谢过他,与陈谦一道告退离开。 两人退下之后,一名突厥大臣对伽罗道:“大汗,这两人来意有些蹊跷,不可轻易放他们回去。” 伽罗挥挥手:“我知道,届时他们想禀告中原皇帝,就让他们写信传书好了,看在他们带来的财物份上,暂且对他们以礼相待,等我继任大典之后再议。” “那真定公主,留还是不留?” 伽罗笑得意味深长:“先留着她,看能不能跟中原人多要些好处再说。” …… 贺湛二人离开王帐,跟在突厥侍从后面,前往真定公主的帐篷。 陈谦的拳头在长袖下握起,浑身紧绷,一言不发。 贺湛似有所觉,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收敛怒火。 陈谦松开手,缓缓吐出一口气。 突厥侍从扭头过来:“前面就是公主的帐篷,你们自己进去吧!” 贺湛已换上一脸灿烂和善的笑容:“多谢这位郎君,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侍从一低头,贺湛递了一枚金色小马过来,一节指头大小,却是精致无比,栩栩如生。 他也不客气,伸手就纳入怀中,态度好了一些:“快点去吧,大汗没有限制你们见面的时辰,你们可以用过午饭再走。” 贺湛与陈谦再三道谢,见对方走远,这才掀开布帘入内。 真定公主正背身而立,听见有人进来,下意识扭头。 鸿雁一怒:“谁让你们未经通传就进来的……” 她的话在贺湛听来已经成了耳旁风,后者目光扫了一圈,没去看真定公主,反倒直勾勾落在帐篷一角正坐着的人身上。 “三哥!”贺湛刻意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其中澎湃与激动。 第42章 三哥看上去还不错,没有想象中被严刑拷打的伤痕,也没有鼻青脸肿地迎接他,更没有什么形销骨立凄凉无比,他微微坐直了身体,一愣之后,对贺湛露出熟悉的笑容:“你来了。” 贺湛控制不住鼻头一酸,他觉得自己挺没用的,明明在来之前已经想好自己如何英明神武出现在三哥面前,让三哥喜出望外然后抱住他哇哇大哭,结果现实却是自己差点失控,还得三哥走过来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温声道:“好了,我没事,大家都很好!” 毕竟是有真定公主等人在,贺湛没好意思跟三哥抱太久,反是主动拉开距离:“我们收到胡商带去的礼物之后就立马启程,没想到还是让你们受苦了!” “不晚,现在刚刚好,来早了,未必效果就更好。”贺融拉着贺湛向真定公主介绍:“这是我五弟贺湛,公主唤他五郎便是,这位是此行的近卫副统领陈谦,也是身经百战的好儿郎。” 又是一位皇孙!真定公主吃了一惊,仔细打量贺湛。 “龙章凤姿,少年英雄,贺家有子孙如此,也不怪我们丢了江山。”真定公主半是夸赞贺湛,半是难掩怅然。 哪怕当朝皇帝膝下子孙众多,枝叶繁茂,可生为皇孙,天之骄子,又有哪个愿意亲自冒险?而现在,现实来了一个贺融,紧接着又是一个贺湛,也不由得公主不生此感叹。 思及自己当年还在长安的时候,虽身处深宫之中,也知朝纲混乱,社稷将倾,她那些兄弟们,却还个个顾着争权夺利,抢着将皇位拨拢到自己怀里,哪里管什么家国天下,苍生福祉,最后还得派出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去和亲。 自然,真定公主远赴塞外,一开始也并不是为了多么高尚的理由,她只不过是想活下去,活得更好,活出尊严,所以一路跌爬滚打,挣扎至今,但她不能不承认,一个连皇孙都愿意派过来的皇帝,起码比她的父兄们,更有资格坐上那把皇帝的宝座。 贺湛不知真定公主内心波澜,他将方才自己与伽罗的对话简单复述一遍,末了道:“许多情况与我们原先设想的不一样,我只能随机应变,也不知有没有打乱三哥你的计划?” 贺融拍拍贺湛的肩膀:“先时我们在这里,一举一动都受到伽罗的监视,消息等闲传递不出去,不得不用了那等迂回曲折的法子,没想到你能猜出我的意思,已经殊为不易。” 贺湛蹙眉:“若我没有猜出你的意思,你们原本准备怎么办?” 贺融:“伽罗碍于老可汗的遗言,又要收拾忠于公主的旧部,一时半会还不会对我们动手,要动手,也会等继任可汗之后,我们原想着,你们如果来不了,我会在继任大典之前亮明身份,以公主失势为由,向伽罗提出合作,先保下公主性命,再图其它。” 贺湛苦笑:“三哥啊,往后你可别打这种哑谜了,这次得亏是我猜出来,要是猜不出来,直接带人回长安,那你怎么办?” 贺融:“那我们就只好在这里自生自灭,将来若我奉公主回京,那功劳你也别想沾了。” 真定公主看着他们斗嘴,不由微微一笑,想起早逝的妹妹襄阳公主,心底又是一阵黯然。 论口舌之利,贺融是贺湛的师父,目前来说,贺湛还是说不过他三哥的,所以立马鸣金收兵,举旗投降:“三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贺融却看向真定公主:“依公主看,伽罗的继任大典,何时举行?” 真定公主:“突厥人虽没有中原那么多繁文缛节,但伽罗好不容易当上大汗,以他的性情,必也要招摇得天下皆知,说不定还要通知萧豫和伏念等人,让他们派使者前来观礼,再算上西突厥各部落首领赶过来,这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一个月出头。” 贺融颔首:“拖得越久,就对我们越有利。五郎,你继续当你的朝廷使节,而且还要找个机会,假作与公主大吵一架,被伽罗的人看见。” 贺湛一怔:“这样做的目的是?” 贺融:“让伽罗知道朝廷跟公主之间也是有利益冲突的,这样伽罗反而会放下戒心,对你们更为亲近,但你也不要与他打得太火热,若即若离,欲迎还拒,这里头的分寸,你自己把握好。” 薛潭心说这不就跟对女人一样吗,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不过真定公主在场,他不好将这话说出头。 贺湛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们自己也小心点,我看伽罗……” 他顿了顿,没将那一帮突厥人刚才在突厥里带着侮辱意味的调笑复述出来,只道:“我看他对公主多有不敬,恐怕这段时日你们需要委屈一下了。” “放心吧。”即便贺湛没有明说,真定公主也能猜到七八分,她冷笑一声,“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虽不是大丈夫,可这装孙子做低伏小的胯下之辱,我也能忍!” …… 千里之遥的京城,贺嘉正一笔一划抄写《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心无旁骛,笔下平稳。 侍女捧着匣子入内,见状也不敢打扰,只将匣子放下,悄无声息侍立一旁。 待贺嘉抄完一段,停笔长出一口气,侍女方笑道:“娘子前几日还在抄佛经,怎么这会儿又抄起道经了?” 贺嘉也觉得这种行为有点滑稽,忍不住自辩道:“我是在为三哥五郎他们祈福,就怕佛家菩萨事情多没听见,索性把道家神仙也请上,满天神佛,总该有一个保佑他们的吧!” 侍女扑哧一笑:“娘子一片诚心,上天定会体察的。” 贺嘉:“但愿如此吧。” 她看见旁边的匣子:“这是什么?” 侍女:“是大娘子送过来的。” 贺嘉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香包香囊,绣的菡萏牡丹。 大嫂宋氏有一手好绣活,当年在房州时,全家人的鞋袜香包,大多出自宋氏之手,但他们来到京城之后,尤其是父亲得封鲁国公之后,宋氏渐渐的就没有再亲自动手了,贺嘉的针线还是宋氏教的,一眼就看出这些香囊不是宋氏绣的。 这也是正常,身份不同,做的事也就不同,除非是给父亲表孝心,否则贺嘉现在也很少动手了。 “大嫂有心了,我去向她道谢。” 贺嘉合上匣子,让侍女放好,又让人拿来大氅手炉,装扮妥当,这才出门。 都是一个府里住着,相距不远,几步路就到了,只是天气太冷,贺嘉一进门,就忍不住跺了跺脚。 宋氏亲自迎出来,拉着她的手往里带,笑道:“我正念叨你呢,你就来了。” 贺嘉笑道:“没打扰大嫂吧?大哥是不是还没回来。” 宋氏:“你大哥带着大郎出去了,现在还未回来,我本想着去看看庶母,你既是来了,要不要与我一起去?” 提起庶母袁氏,两人都有些相对无言。 袁氏早年便是贺泰侧妃,一家人流放房州,贺泰的其他妻妾俱都早逝,唯有袁氏与贺泰患难与共,当时贺嘉他们也还小,袁氏待他们都不错,也赢得了贺家众人的尊重。 贺泰回京封爵之后,大家嘴上没说,心里都觉得袁氏肯定也是要扶正的,谁知近日皇帝却忽然下旨,封贺泰为鲁王,又将前秦国公孤女裴氏,许为鲁王继妃。 裴氏乃秦国公裴舞阳之女,彼时萧豫自立为王,裴舞阳带兵平叛,在灵州与萧豫一站,却战死沙场,之后裴舞阳膝下无子,皇帝怜其忠烈,就没有将爵位收回,转由裴舞阳之弟继承,如今裴氏女也到了适婚年龄,可大家却没想到,皇帝会将她的婚事与贺泰扯在一起。 贺泰年过四旬,裴氏却不到双十,看在众人眼里,难免为裴氏抱屈,可从身份上来说,裴舞阳战败了,本是有罪在身,皇帝不治其罪,还为裴氏赐婚皇室,让她当了王妃,无疑已是一种加恩。 对贺家人而言,这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桩意外,对袁氏,更是晴天霹雳的打击。 她本以为自己苦尽甘来,迟早有名正言顺的一日,却不料峰回路转,半路居然又杀出一个裴氏,生生断了她扶正的念想。 贺嘉等人尚且为袁氏感到委屈,袁氏本人的心情,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她因此大病一场,至今还缠绵病榻,没能下床,连贺家二郎贺秀娶妻也没能赶上。 宋氏与贺嘉相继叹了一声。 “事到如今,陛下已经下旨,不管心里怎么想,又能如何,只能劝慰她看开一些了。” 贺嘉忍不住道:“要是父亲早些与陛下说,陛下也不会赐婚了吧!” 人人心里都明白这一点,只是碍于孝道,不好直说。 宋氏提醒她:“木已成舟,等新王妃入了门,这番话还是不要提起的好。” 贺嘉点头:“我晓得,大嫂可要叫上二嫂,一道去探望?” 提起贺秀新婚不久的妻子,宋氏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贺秀的婚事也是皇帝定的,他娶的是英国公陆家的小娘子。 说来也巧,这位小陆氏,正是贺泰第二任王妃陆氏的侄女。 当年陆氏因嫡子贺虞落马伤逝之后郁郁寡欢,不久也跟着去了,后来贺泰被流放,跟陆家也就断了往来,如今因着贺秀与小陆氏的婚事,两家又重新走动起来,可谓亲上加亲。 相较于长子贺穆的妻子,小陆氏出身勋贵之家,身份上比起小门小户的宋氏,不知高出多少去,小陆氏自幼在那等环境下长大,自然也不可能像宋氏那样平易近人;而宋氏面对这位出身高贵的妯娌时,心里同样有些不自在。 两人之间相处不多,谈不上很愉快。 宋氏勉强笑道:“上回二弟妹见了庶母,神色似乎有些奇怪,我猜她可能不会跟我们去的。” 贺嘉没有多想:“那我们自己去吧。” 她又问起贺融与贺湛他们:“不知大哥回来,可有说起三哥五郎他们的消息?” 宋氏摇摇头,叹道:“突厥与中原,本就音讯不通,消息迟缓,他们这一去,还真是半点音讯也没有,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贺嘉有点失望,但转念又想,一日没有消息,也不能算是坏消息。 这半年多里,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情,连带贺家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独贺融等人杳无音信。 很多人嘴上不说,心里可能都觉得他们回来的希望不大,暗地里同样有不少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贺嘉不是没听见一些,但每次只要有谁敢当着她的面说,都会被她严词驳斥。 各路菩萨神仙,看在我诚心诚意抄的那些经书的份上,你们可千万要保佑三哥和五郎他们平安无事。贺嘉暗暗想道。 …… 贺融与贺湛他们不知长安发生了什么,同样遥远的长安也不会知道西突厥这里发生了什么。 在贺湛来到这里的一个多月后,西突厥新可汗的继任大典终于到来。 第43章 贺湛在侍从的带领下进了王帐。 这不是贺湛头一回出入王帐了,他对里面的陈设布置已经熟稔于心。 但这次有些不同。 贺湛刚进去,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就被左右往外拖出去,正好与他错身而过,贺湛余光一瞥,认出这女子仿佛是伽罗身边经常伺候的汉人女奴。 西突厥的这位新可汗残忍嗜杀,自打一个多月前,老可汗死后,他执掌大权,死在他杖下的人就已经超过两只手的数目,当然,因为死的都是汉人,对许多突厥人而言,不算什么。 换作从前,贺湛也许还会变色,但现在,他仅仅是扫了一眼,像所有高高在上,自恃身份的贵人那样,露出微微嫌恶的神情,避开地上被拖行出来的血迹——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的表现,才符合自己的身份,也才是伽罗等突厥贵族想要看见的。 果不其然,伽罗哈哈一笑,态度与一个多月前截然不同,甚至还带了几分亲热:“使节来了,快坐,我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 这些日子,贺湛依贺融所说,时不时与真定公主来一场争吵,然后又在伽罗面前吐槽,甚至痛骂真定公主贪得无厌,不仅想回京,还想拥有从前的身份地位等等,按照贺融的说法,共同的敌人会拉近双方距离。果不其然,几次下来,伽罗对他的态度果然改变许多,还有意无意,让贺湛去真定公主面前打探消息,试探中原朝廷的态度和底牌。 贺湛甚至似真似假地告诉伽罗,天、朝皇帝其实并不希望真定公主回长安,毕竟她是前朝的公主,与本朝无关,但是皇帝爱名,又希望使臣能将公主迎回去,好在后世青史留下一笔,所以就算真定公主回去,朝廷也不会如何善待她的。而且皇帝的确流露出要嫁一位公主到西突厥的意思,但因为当时摩利可汗年事已高,朝廷不知新可汗由谁继任,所以才会派他过来先行探访一二,回去好让皇帝陛下作决定云云。 这一出真真假假的戏演下来,伽罗已经信了七八分,对贺湛等人的防备也逐渐放松,还多次邀请他出入王帐,举宴喝酒。 贺湛也发现帐中多了一位陌生的面孔:“大汗,这位是?” 对方一身中原人装扮,明显不是西突厥人。 伽罗:“这是大凉皇帝派来的使者。” 贺湛一愣,大凉?那不就是反贼萧豫? 他面色一沉,蓦地起身:“大汗这是何意,我堂堂天、朝使节,怎能与反贼使者共处一室!大汗若要辱我天、朝,又何必用这种法子,恕我不能奉陪了,告辞!” “诶!”伽罗亲自起身,将他拉住,态度竟是少有的和蔼可亲,“你们怎么说,从前也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气?来人,上酒,本大汗要与两位使者共饮!” 凉国使者拱手笑道:“大汗说得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们奉陛下之命前来庆贺大汗登基,也没想到会遇见大淮派来的人,敢问兄台贵姓?” “薛!”贺湛冷冷道,一副眼高于顶,不屑多言的模样。 他在这里用的是薛潭的名号。 凉国使者笑道:“看来大淮的消息可比我们灵通多了,在下才刚到,薛兄就已经在此多日了。” 伽罗:“他们是过来接真定公主回去的,正好留下来观礼。” 凉国使者讶异笑道:“真定公主?那不是前朝公主么?难得大淮陛下竟有如此胸怀,想来是准备派遣新公主过来和亲了?不过大汗,恕我直言,所谓和亲,中原人惯用的伎俩,就是选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出来,或者册封一个旁支的宗室女为公主,以此来蒙混过关,哪怕是真定公主,当年在宫中,也同样是不受宠的宫嫔所出,这样的和亲,又有什么意义?大汗可不要上当受骗了!” 贺湛冷笑:“我倒是听说萧豫有个女儿,可惜已经嫁给东、突厥的伏念可汗了,照你这么说,萧豫是打算让他女儿再嫁一次?” 凉国使者哈哈一笑:“我们陛下的女儿的确已经嫁了人,可如今后位却还虚悬,听说大汗有个亲妹妹,正当妙龄,若大汗愿意,我们陛下愿以后位相许,共结姻亲之好。” 不要脸!贺湛暗暗骂道。 伽罗适时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但贺湛没有忽略他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这次继任大典,东、突厥与萧豫都派了人过来,还有西域周边几个小国的时辰,但伽罗偏偏在凉国使臣到来的时候,将贺湛也叫过来,还故意坐看他们之间的口舌之争,用意十分明显,他在告诉贺湛:现在多的是人想要拉拢西突厥,如果中原王朝不肯舍下血本讨好西突厥,那么他就会倒向萧豫那边,跟他们合起来给中原添堵。 贺湛从未学过这些手段,但这些日子在伽罗的耳濡目染和贺融的教导下,竟也能举一反三了。 他心里早已将伽罗的无耻之尤骂了十遍八遍,但面上却故意露出怒色:“大汗,我们是诚心诚意结盟而来的,这些日子我与大汗相谈甚欢,更是准备回去之后就努力说服陛下,答应大汗提出的诸多条件,现在大汗却让我来见这等叛臣贼子,恕我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告辞!” 这次再不顾忌伽罗的挽留,贺湛起身拂袖就走,一路气冲冲地,直奔真定公主的帐篷。 贺融正在帐中与真定公主下棋,见了贺湛怒气冲冲撞进来,都有些诧异。 “这是怎么了?” “萧豫也派人来了。”贺湛的怒气,十分里有七分是装出来的,进了帐中就很快平息,将方才在伽罗面前的事情说了一下。 贺融笑道:“你这出戏演得不错,伽罗只不过是想用凉国使者来激你多给一些好处罢了,你一生气跑到这里来,他回头反倒要派人过来请你回去,好言相劝,明日我们的计划想要成功,也更多了几分把握。” 贺湛:“那我还要不要回去?要不索性将脾气耍到底算了。” 真定公主:“不行,那样一来,物极必反,反倒激起伽罗的杀性。” 贺融:“不错,伽罗此人十分残忍多疑,一丁点不妥都容易引来他的猜忌,我们筹谋了这么久,关键时刻,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许是压力太大,贺湛最近反倒放松下来,还有心思开玩笑:“三哥,我现在是越来越得了你的真传了,这一个多月来,伽罗都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半点都没有怀疑过。” 他本以为三哥听了这句话,会出言调侃奚落,谁知三哥居然真的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嗯了一声:“我家五郎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贺湛瞥见真定公主好笑的表情,脸上不由微热,忙将三哥的手拉下来:“明日大典,三哥可要出席?” 贺融点点头:“我会跟在真定公主身旁,但我存在与否,无关紧要,于大局无碍,明日成败,尽系于你一身。” 他平日里并非言语吞吐不决之人,但此刻的话却有点说不下去,因为明日如果成功了,自然皆大欢喜,但如果失败了,他们这一行人,就全都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想象与现实总有偏差,他明明总想着将贺湛护在身后,不让他冒险,可又每每将他推至危险的边缘。 贺湛揽上他的肩膀,反过来安慰他们:“放心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像伽罗这样的人,若是多活几年,不知又有多少人因他而死,我既是替天行道,上天总会护佑我的。” 真定公主微微一叹:“但愿如此。” …… 在贺湛他们看来,伽罗罪大恶极,但伽罗自己看来,他自己肯定也是得到突厥狼神庇佑的天命之人,否则怎会连日阴雨缠绵,到了继任大典的这一日,天空就彻底放晴,万里无云了呢? 草原上喧嚣热闹,人来人往,每顶帐篷前面都挂上彩幡,连牛羊脖子上都系了红带子,寓意为新可汗祈福,虽说奴隶们还是要干同样的活,但在大典这一日,贵人们吃剩的残羹冷炙,可能会施恩分给他们一些,对于连肚子都不能填饱,牲畜不如的奴隶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恩惠了,所以他们疲惫怯懦的脸上,同样也微微露出一丝喜色。 各方使臣已经到齐,连真定公主和鲁吉两人,也被允许站在使臣旁边观礼。 当然,伽罗这样做的目的不是出于慈悲,只是想要耀武扬威,将他们两个权力争夺的失败者彻底钉在耻辱柱上罢了。 贺湛作为中原使节,也是来自领土疆域最为辽阔的天、朝,理所当然享有区别于其他使臣的特殊待遇——他被安排在所有使者的最前方,就在突厥可汗的旁边,当可汗从羊绒织就的毯子上经过时,会与贺湛打一个照面。 伽罗自认为这样的安排已经是对中原王朝最大的礼遇了,这也是贺湛这一个多月来不停与新可汗打好关系得到的好处。 萧豫派遣而来的凉国使者对此有些不满,但他抗议无效,只好眼睁睁看着贺湛站在自己前方,对自己露出趾高气扬的神情,心里很是气闷。 突厥人不擅乐舞,但新可汗的继任大典不能没有排场,所以突厥人找来了擅长音乐的龟兹人,分别跪坐在王帐两旁,奏乐助兴。 伽罗今日特地换了一身盛装,在这样隆重的打扮下,原本阴鸷的面容似乎也被掩去几分,高大的身形颇有震慑力,恍惚让人觉得这就是天命所归的王霸之气。 伴随着他一步步走来,突厥贵族们纷纷低下头颅,贺湛他们这些使臣也都躬身行礼,放眼望去,奴隶们和底层的突厥人跪倒一大片,俱都臣服在这位西突厥的新大汗之下。 伽罗的嘴角微微扬起,他心中不免得意,昨夜摄入的美酒并未影响他的清明,他的步伐依旧稳健,手里依旧稳稳操着弓箭,举弓朝天一射! 大雁砰的落地! 四周霎时响起惊叹赞美之声。 这是每一任突厥可汗上任都会举行的仪式之一,但伽罗并不是很满意,他觉得自己本来可以一箭双雕的。 他将弓箭交给旁边的突厥侍从,贺湛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死雁,面上露出惊容:“大汗好射术,这一箭,居然正好穿过大雁的一双翅膀!” 伽罗自得一笑:“这不算什么,平日里我能一连射下一双来的!” 贺湛将大雁高举起来:“伽罗可汗射术无双,我中原王朝实在敬仰佩服之至啊!” 众人的视线也都落在大雁上,称颂之声一时四起。 凉国使者觉得贺湛真是太能溜须拍马了,堂堂天、朝,居然放下、身段至此,实在令人鄙夷。 但伽罗却很享受贺湛的奉承,贺湛亲自将大雁双手递过来:“我建议大汗将这只大雁高高挂起,好让所有突厥人,以及四方使节,都能得见大汗的武功!” 中原人真是太能拍马屁了,说起好话来简直能让一头骆驼在蜜糖里淹死,伽罗深刻意识到这一点,但他没有阻止贺湛的行为,反而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又吩咐左右侍从:“照他说的做。” 侍从正要上前来接过大雁,贺湛却忽然将大雁往他脸上一掀,那侍从猝不及防,整张脸被大雁拍上,蹬蹬蹬后退了数步,一脸茫然,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说时迟,那时快,贺湛早已一跃而起,手中寒光微闪,朝伽罗扑了过去! 第44章 为这一天的这一刻,贺湛准备了许久。 伽罗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非但不是,他自小在草原上长大,比贺湛还要更早接触骑射,身手力气,都有着胜过中原人的优势。 真定公主和贺融没有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贺湛一个人身上,在这一个多月里,他们做尽所有努力和周密的安排。 譬如伽罗前一天喝的酒里,就与他平时常喝的酒不同。 真正致命的毒药是很难随便弄到的,而且他们现在被严密监视,所有异常都会很快被发现,所以早在一个多月前,真定公主就派人去焉耆城,通过自己在焉耆城的眼线,扮作商人,与胡商联系,带着他们前往王庭做生意,顺便向伽罗出售西域特产的葡萄酒。 这种葡萄酒的浓度比寻常酒水还要高,味道更加芳醇浓郁,自然也更容易醉人,因为数量有限,伽罗不舍得送给部下,就让人收起来。 就在昨日,也就是继任大典的前一天,真定公主故意派人去打岔捣乱,使得看管酒库的人不慎打破了几罐葡萄酒,伽罗心疼不已,索性让人将剩下的那些拿出来喝了,烈酒加上即将名正言顺成为西突厥的新可汗,开怀之下,饶是伽罗这等酒量,也醉得比往常还要厉害。 这就是他今日宿醉未消,反应有些迟钝的缘故。 当然,神智还是清醒的,应对也如常,但这一丝稍慢于往常的迟钝,对贺湛来说,也已足够。 他还记得自己在御林军时,有一回听大将军程悦训话,说到与敌人交战,形势凶险,千钧一发,万分紧急关头,最能决定胜负关键的,不是反应力,不是身手,而是决心。古往今来,多少暗杀刺杀偷袭,坏就坏在刺杀者没有一击必中,万死不悔的决心,以致于马失前蹄,功亏一篑。 这一个月多里,贺湛没事就在帐篷里,与陈谦一道练习这关键的一招,虽然只有一招,但却花了他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根据陈谦做出的不同反应,他进行不同的调整,到了后来,无论陈谦如何变招,如何反应,都逃不过贺湛的攻击。 此时此刻,伽罗稍稍一愣,酒意上涌,微退两步,但随即反应过来,他的身躯往右微微一侧,险险避开贺湛刺来的匕首,但尖利的刀锋依旧划破他胸前的衣裳,伽罗隐约感觉到肌肤被划开的疼痛,但他顾不上许多,又忙忙后退。 在他们两人周围,要么是各方使者,要么是突厥侍从卫兵,贺湛能利用的只有短短一瞬,在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将伽罗毙于刀下,否则一旦其他人反应过来,双拳难敌四掌,贺湛只有死路一条。 贺湛很明白这一点,伽罗更清楚,他发出一声怒吼,伸手去抓贺湛持匕的手腕,想要将其拧折。 他的动作迅若闪电,似乎连贺湛也闪躲不开,手臂硬生生被抓住往反方向一折,咔擦一声,伽罗甚至听见骨头断折的声音。 伽罗得意一笑,防守下意识松懈了一瞬。 可就是这一瞬,贺湛反手用另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又一把匕首从对方袖子里滑出,抵住伽罗的脖颈,将其勒住,挡在身前,朝所有想要扑过来救伽罗的人大喝一声:“都别动!” 糟了,对方居然是惯用左手! 伽罗意识到这一点,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脖颈传来一阵剧痛,鲜血一下子涌出来,浸染了匕首,再顺着脖子滑入衣领,温热而黏稠。 这一连串动作,从突然发生到现在,不过眨眼之间。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那些本欲扑上来的突厥卫士,也都生生顿在半途,甚至还有因为冲力太大而摔倒的。 就在此时,贺融高喊一声:“摩利可汗临终前,明令可汗之位由鲁吉王子继承,真定公主辅佐,谁知伽罗狼子野心,竟然杀害摩利可汗,谋夺可汗之位,今我大天、朝使者在此,协助鲁吉王子惩恶除奸,你们还不放下武器投降,鲁吉王子仁慈善良,愿意通通既往不咎!” 众人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凉国使者见状大喊:“你们别听他胡说,快将他……” 话未说完,他惨叫一声,往前扑倒,人人瞧见他后背插了一把匕首,瞬时晕开一大片血迹,人已经没气了。 出手的是混在人群中的一名突厥卫士。 与此同时,马蹄声沓沓,由远及近,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三队骑兵,分三个方向纵马疾驰而来,很快将观礼的众人团团围住。 贺融高声道:“真定公主与鲁吉王子的兵马,已经将此地包围,识时务的,赶紧投降,公主一律既往不咎,若是还执迷不悟的,就如这个凉国使臣一般下场!” 在今天之前,伽罗严防死守,亲真定公主的那些人马都被他一一铲除,但真定公主这些年在突厥也不是白混的,依旧留了一小部分人手,潜伏在王庭各处,这些人手虽然无法取得压倒性的优势,但在贺湛已经拿下伽罗的情况下,他们的出现,就可以起到关键作用。 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更何况这三队骑兵里,还夹杂着贺融他们的一百人马。 这一百来人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砺,早与从长安出来时判若两人。 他们面容冷肃,目光如炬,方才疾驰而来,路上杀了不少抵抗的突厥士兵,此时长刀沾血,杀气腾腾,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战斗力。 继贺融之后,真定公主也高声道:“伽罗残忍好杀,毫无人性,自从当上西突厥叶护以来,各部族里,死在他手上的人有多少,你们自己想想!这一个多月来,他杀的汉人奴隶,就有十多个!也许你们会想,不过是奴隶,杀就杀了,不足为奇,但这样的人,他今天能杀奴隶,明天就能杀你们!” 当啷一声,也不知是谁先将手上的长刀丢在地上。 仿佛一个信号,接二连三,许多武器被纷纷丢弃。 一人越众而出,朝真定公主弯腰行礼:“我以赤乙息部族的名义,宣誓对公主和王子的效忠!” 贺融记得真定公主说过,这个赤乙息部族族长的兄长,就曾死在伽罗手里。 紧接着,又有好几个部落向真定公主他们低头。 东、突厥使臣见势不妙,欲悄悄退出,很快被早就盯上他的薛潭派人拦下。 越来越多的部族宣布效忠,真定公主的人马将武器收缴,把伽罗的人一一捆绑起来,其中不乏有伽罗的死忠者奋起反抗,然而大势已去,很快就被制服。 伽罗被贺湛紧紧勒住,双目大睁,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真定公主一扬手,四名突厥卫士冲上前拿下伽罗。 贺湛这才松开手,伽罗却毫不反抗,被四人押住按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中一人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脉搏,而后喊起来:“公主,伽罗已死!” 轰的一下,这句话仿佛最后一根稻草,将那些死忠之士一下子压垮,就连原本坚决支持伽罗的突厥大臣,也都脸色大变,如丧考妣。 贺湛喘着气,后退两步,勉强站稳,左手泛起用力过度之后的酸软,全身也像抽光了力气一般,只靠最后一口气撑着。 他发现自己方才用力过度,也不知是匕首刺入太深,让伽罗失血过多,还是手臂没有掌握好力度,竟生生把对方给勒死了。 贺湛这才感觉到右臂传来的剧痛,他脸色瞬间转白,大量汗水从背上冒出来,人微微一晃,不由自主往旁边歪倒。 一双手臂及时将他扶住。 贺湛不必抬头也知道是谁。 这样的温暖,这样的及时,肯定是三哥,也唯有三哥。 “你别动,薛潭去叫医官了!”贺融的声音沉稳有力,贺湛觉得自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然后他很丢脸的,在三哥怀里晕了过去。 真定公主同样彻底松下一口气。 伽罗,这个如秃鹰般凶残阴狠的突厥人,还未来得及成为像东、突厥伏念可汗那样的枭雄,就已经像流星那样陨落了。 但他的陨落,对真定公主、鲁吉王子、贺融贺湛,乃至中原王朝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 真定公主望着王帐之前乌泱泱的脑袋,望着那些向她俯首称臣的人,忽然意识到:从今日起,她就将成为西突厥权力最大的那个人了。 几十年前从长安出发,一路从杨柳垂岸到黄沙漫漫,那样的彷徨痛苦,仿佛还在眼前,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在西突厥凄凄惨惨度过后半生,与那些能在长安终老,富贵一生的姐妹们不同。 然而现在,她的那些姐妹们,早已随着王朝的覆灭而湮没在时光的长河,她却反倒活了下来,还走到了今日。 王帐边上的王旗猎猎作响,真定公主一步步走向王帐,踏着伽罗流过的鲜血,走向他刚才原本准备坐上的王座,连鲁吉王子都自动自觉落后半步。 既然上天不弃,那她就要活出个样子来,让那些曾经看轻她,贬低她,觉得女人天生卑贱的人,都匍匐在她脚下称臣,一如伽罗。 她在贺融面前停下,道:“承蒙天、朝使者襄助,反贼伽罗伏诛,为表谢意,还请使者与我一道入帐,坐于上宾之位。” 此时贺湛已经被薛潭与医官一并带下去医治了,贺融站起身,他身上还沾了一些血污,那是刚刚贺湛被伽罗沾上的,又不慎落在他的衣裳上,但这完全无损贺融本人的气度。 他朝真定公主微微垂首:“多谢公主恩赐,公主请。” 或许几个西域小国的使者,还对这个走路得依靠竹杖,深一脚浅一脚的中原汉人十分陌生,但真定公主和鲁吉王子身边那些人,却丝毫不敢小看他,鸿雁更是清楚,如果没有贺融,今日公主能否反转局面,都还是两说。 这个年轻人为公主带来了契机,更是推波助澜,帮助公主登上西突厥的摄政之位,鸿雁知道,从这一日起,公主在西突厥的未来,将变得完全不同。 而这一切,离不开贺融,以及贺湛,还有他们带来的这些中原人的帮助。 这样一个有勇有谋的出色人物,留在西突厥的日子还会长久吗?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不知怎的,鸿雁心中,忽然浮起这两句诗。 云中风来,风起云涌。 第45章 麻沸散的药效过了之后,贺湛是被疼醒的。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臂,却发现整只手似乎被重重包裹着,半分也动不了。 “你的手被固定了,医官说起码要过一两个月才能拆开,老实些吧。”有人在旁边道。 听见这个声音,贺湛便没有再急着睁眼,反是懒洋洋舒展身体,全身四肢百骸无一不透着酸痛,昨天那一役,虽只有短短片刻,可仿佛已将他一辈子的力气都透支,眼下被柔软被褥包裹其间,简直动也不想动。 “三哥,我想喝水。”他沙哑着声音道。 很快有一只手稳稳扶起他的后颈,让他稍稍坐起,又将不冷不烫的水递到他唇边。 几口水下喉,贺湛满足叹息一声,似真似假道:“其实受了伤也没什么不好,可以成天睡觉,吃饭也有人喂,还有三哥陪我说话,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哎哟!” 他头上挨了一记,顿时委屈得要命:“我拼死拼活,你还揍我!” 贺融:“把你揍傻,就可以过你想要的这种日子了。” 贺湛笑道:“那可不成,这样的话,三哥岂不要照顾我下半辈子了,我怎么忍心?” 贺融好整以暇:“这里奴隶那么多,你看中哪个,带回去照顾你就是了,何必我亲自动手?” 虽是开玩笑,贺湛想起阿青,难免暗自惋惜:“滞留在突厥的汉人奴隶,毕竟都是我中原子民,因战争被强掳来,三哥你能不能跟公主说一声,将他们都遣回去?” 贺融点点头:“公主现在正忙着清楚伽罗的残党,还有收服那些部落首领,这件事先往后放一放,待我们回去之前,我会跟公主说的。主要是现在各部族里都有汉人奴隶,贸然将他们都带走,只会让各部族心生不满,不利于公主收拢人心,稳定大局,所以还须从长计议。” 贺湛嗯了一声,又叹一口气。 “想回家了?”贺融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往后顺,将他的头发捋顺,力道不轻不重,让贺湛不由舒服得微眯起眼。 贺湛:“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有时的确会想,想父亲和大哥二哥他们,不知现在如何了,想禁军里的同伴,张泽是不是又闯祸了,还想杨钧……” 贺融奇道:“杨钧你也想?平时没见你跟他多好,前几年见我老跟他厮混在一块儿,你还发过脾气的。” 贺湛被他说得有点窘迫:“那会儿我想找你玩,谁让杨衡玉老是成日拉着你说话,让你不搭理我,再说那时候我还小呢,能一样吗?” 贺融故意道:“那现在就大了?” 贺湛知道不能顺着三哥的话题说下去,不然被他绕进去又没完没了,就不肯接这茬:“但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反是觉得能在这里多留几日也不错,看多了戈壁黄沙,青草牛羊,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贺融打趣:“你这次立下大功,回去之后定有封赏,说不定陛下还会因此给你指个高门贵女。” 贺湛挺乐观:“在我前头还有二哥,你,和四哥呢,不会那么快轮到我的!” 贺融:“可以像我一样先订婚,我看李遂安就不错,性子活泼,人也漂亮,你不喜欢吗?” 贺湛不可思议:“三哥你上辈子是不是跟我有仇?还是我欠了你几万贯没还?不对,你明明拿了我不少零花钱,还没还我,快还我钱!” 贺融起身:“公主好像派人过来找我了,我出去看看。” 贺湛:“你别借故遁逃!” 他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平时走路迟缓的三哥此刻竟如泥鳅一样滑不留手,以往常绝没有的灵敏闪过他的动作,往外走去。 贺湛目瞪口呆,心说三哥难道你平日都在扮猪吃老虎吗? …… 却说贺融出了帐篷,还真就碰上前来寻他的鸿雁,道公主请他过去。 这些日子下来,贺融与真定公主身边的人也都很熟稔了,彼此有份患难与共的交情在,连言谈都随意许多。 “想必公主那边,应该都忙得差不多了?” 鸿雁笑道:“是,这几日怠慢了三郎,公主深感抱歉,只是伽罗一死,有许多人需要公主出面安抚,许多事也需要公主亲自处理,公主直至今日方才可以稍稍喘上一口气。” 贺融表示理解,毕竟鲁吉王子性情绵软,虽说这意味着此人好控制拿捏,可也同样意味着事事都要真定公主亲自出马料理,偷闲不得。 两人进了帐篷,鸿雁行礼道:“公主,三郎来了。” 真定公主一边端起盛着马奶的碗,眼睛还不得闲地看着书台上的羊皮卷,听见动静才抬起头:“三郎不必拘礼,坐。” 贺融:“公主辛苦了,还请保重玉体,整个西突厥都还指望着您的。” 真定公主笑叹:“从前摩利还在时,我虽也从旁辅佐,却未像现在这样,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贺融:“能者多劳,贵人事忙,应该恭喜公主才是。” 真定公主一笑:“此次也多得你们的帮忙,我们就不必互相吹捧了,你们现在有何打算,准备启程回去了吗?” 贺融:“此话应该是我问公主才是,如今西突厥已由公主做主,但当初我来时,曾许下诺言,愿盛迎公主东归长安,颐养天年,现在也该是兑现诺言的时候了,不知公主,是去是留?” 真定公主带了几分调侃:“就算我现在想回去,你肯让我回?这里没我镇着,鲁吉根本压不住那帮豺狼,很快又会出现第二个伽罗,你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就等于前功尽弃。” 贺融神情自若:“站在朝廷的立场,我非但希望公主能长留突厥,而且最好是长命百岁,如此一来,西突厥与中原,才有长治久安的时候,可当初我既答应了公主,就不能出尔反尔,若公主真心想回去,我也会帮忙安排,再请旨陛下,亲自留下来,辅佐鲁吉王子。” 真定公主喜怒不辨:“你真这么想?” 贺融:“人无信不立。” 真定公主凝视他片刻,忽然笑了:“好一个人无信不立,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多谢你的好意,但我现在暂时还不想回去,也许十年后,二十年后,等我老得走不动时,我会想要回去看看……前朝历代皇帝的陵寝,没有被毁吧?” 贺融:“高祖皇帝当年曾令军民百姓不得打扰前朝陵寝,而后也还派人在那里守陵照看,如今已成定例。” 真定公主点点头,随即自嘲一笑:“都说近乡情怯,我还未近乡,就已情怯。想回而回不得时,心心念念,甚至连当年在宫中吃过的绿豆糕,都还记得滋味,可如此终于能做得了主了,却又觉得一切模糊起来,长安早已不是记忆中的长安,皇宫也不再是我的家,回去又能如何,不过是不合时宜的异乡之客罢了,还不如留在这个我已待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贺融知道,真定公主并不是需要他的答案,她心中自有一腔惆怅,奔回于长安与西域之间,日夜难安,乡愁难解。 回到长安的真定公主固然尊贵,却事事都要仰人鼻息,相反,在西突厥,她却可以大权在握,令众人俯首。 但凡性格稍稍不那么软弱的人,都知道应该如何选择,更何况是真定公主。 贺融:“既然公主决定留下来,那我也应该帮一些忙,突厥人本以游牧为生,不似中原那般定居农耕,这就决定了他们为了生存四处劫掠的本性,现在伽罗伏诛,群龙无首,或许他们蛰伏得了一时,但时日一久,本性复苏,依旧会入侵边关,杀人劫粮,届时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付诸东流。” 真定公主微微一笑,毫不意外:“不错,你能想到这一点,可见你不单有智谋口才,还有长远目光,可惜你不是突厥人,否则我定会全力支持你当上这西突厥的可汗。” 贺融:“多谢公主夸奖。” 真定公主:“我希望你能向你们陛下要来一批工匠,这其中要有织女,陶户,还要熟悉农作的老农等等,最好再送些抗旱的粮食种子过来。正如你所说,给突厥人送再多的金银粮食也没有用,他们一日无法依靠自己种出粮食,一日就会想去抢,这种本性,再多一百个我在这里镇着,也无济于事,所以必须让他们像中原人那样定居下来,等他们能穿上自己织出来的衣服,吃自己种出来的粮食,自然就不会再想着要冒着性命危险去抢去杀。” 贺融点点头:“公主英明,除此之外,我还会呈请陛下,迁一批百姓到关外来定居垦荒。” 真定公主诧异:“只怕没有人会愿意到关外蛮荒之地来吧?” 贺融:“中原每年都有许多因旱涝天灾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没了家园,走投无路,要么活活饿死,要么依靠当地官府赈粮,饱一顿饥一顿,长此以往,官府也不堪重负,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们到关外来,只须承诺土地种出粮食之后,上缴定额作为税赋,其余可以自留,应该也会有不少人愿意来的,更何况他们来了之后,还可以与当地突厥人通婚,久而久之,胡中有汉,汉中有胡,这才是长治久安之策。” 真定公主叹道:“此计大善,不过非数十年不能见功,只希望我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吧!” 贺融:“公主必能长命百岁,我还会呈请陛下,让中原得道高僧,携座下弟子至西域讲经,赠佛像佛经等,以期慢慢教化人心,令突厥人如中原百姓一般,得佛光照拂,安居乐业。” 如真定公主这般杰出的政治家,一下子就看出贺融这句话的深意。 她似笑非笑:“你这一招釜底抽薪更妙啊,让那些信佛的突厥人从根源上消除杀性戾气,最终接受中原王朝的统治了。” 贺融不慌不忙:“若西突厥各部族首领笃信佛法,皈依佛门,对公主同样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真定公主一挥手:“罢了,你也算用心良苦,我在西突厥坐得稳,中原王朝就能放心,同样中原朝廷稳固强大,我在西突厥也就有了靠山,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没有理由不同意你的建议。” 贺融:“公主深明大义,正是此理。” “你们都给我加了一个大义的封号了,我能不大义么?”真定公主打趣道。 贺融难得也跟着笑了一下。 真定公主忍不住道:“你真该多笑笑,包管这西突厥的姑娘家,个个都哭着喊着要跟你回中原。” 贺融苦笑:“公主莫要说笑了。” “谁和你说笑?”真定公主道,“不过我也有一个建议,你回去之后,可以禀告皇帝,让他决定。” 贺融:“公主请讲。” 真定公主:“我如今已年近四旬,就算活到六十,也不过再多二十年寿命,对天下而言,二十年转眼即逝,如果在我之后,没有一个人,能继承我的未竟之业,那么我们今日所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将作废,所有事情还是会回到原点。所以我希望中原皇帝能再派一个公主过来,嫁给鲁吉也罢,嫁给鲁吉的继任者也罢,在我有生之年,还能手把手教她,让她成为第二个我,也成为真正将中原与西突厥连接起来的使者。” 她见贺融没有说话,便笑了笑:“我知道你们男人的尊严无非就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有些事情是自己做不到的,非得女人出面才能解决。” 贺融轻轻一叹:“我并没有这样想,其实我之所以会出使西突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不希望在您之后,还有汉家女儿,需要为家国牺牲自己的一辈子。” 真定公主:“但现在的中原王朝,还没有强大到让周边部落都心服口服的地步,所以你必须考虑我的建议。” 理智上,贺融知道真定公主是对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点点头:“我会将公主的话带到,由陛下决定。” 真定公主失笑:“你平日里性子沉稳到不像话,这会儿才看出一点少年的倔强来。” 心里有坚持有固执,未尝不是好事,她不也是因为那一点不甘心的固执,才能坚持到现在? 说话间,鸿雁带着一名少女从外面进来,对方手里还捧着一束野杏花。 鸿雁笑道:“公主,弘忽说要来给您献花。” 真定公主朝少女招手:“这是从哪儿摘的?” 少女走过来,声音娇软清脆,不似一般突厥女子那般粗砺:“不远处有个野山沟,里面全是大片大片的杏花,您要是喜欢,我明日再去摘些过来!” 真定公主让鸿雁将花插好。 “喜欢,它让我想起了长安城郊外的杏林。” 少女毫不掩饰地打量贺融,目光直白,却并不令人厌恶:“你就是天、朝派来的使节?我叫弘忽,小名古辛。” 贺融不知这少女是何来历,也颔首致意:“在下贺融。” 少女歪着脑袋:“听说你们中原人都有表字的,你的表字是什么?” 贺融迟疑片刻,还是道:“贞观。” 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听得懂汉话,却不会写,贞观是有什么含义吗?” 贺融见真定公主坐在一旁笑盈盈看着他们,也不插话,只好道:“天地之道,贞观者也,这是《周易》上的话,浅显些来说,贞观就是天地的意思,往深里说,贞观包含了天地运行,日月周转之奥妙。” 少女似懂非懂点点头。 真定公主这才道:“好了,古辛,你先下去吧,我与三郎还有话要说。” 少女深深看了贺融一眼,这才行礼告退。 “古辛是伽罗的异母妹妹。”真定公主道,“但她从小与伽罗并不亲近,反而是我一手带大的。” “??”贺融莫名其妙,不知道真定公主为什么忽然会提起这个。 见他面露茫然,真定公主道:“三郎,你若肯留下来,我将古辛许配给你,她是伽罗的妹妹,身上也有历代突厥可汗阿史那氏的血统,以你的能耐,将来必能成为西突厥可汗,再统一东西突厥,不比你在京城受人排挤冷落,要好太多吗?” 贺融微微蹙眉。 真定公主:“你很奇怪我是怎么猜到的?冒险远赴万里之遥的突厥,既有可能路上生病染疫,也有可能在突厥随时丢掉小命,这份差事,在普通官员看来,尚且是一份苦差吧,你堂堂皇孙,天家贵胄,却主动请缨来此,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么?想建功立业有很多途径,不是非得拿命来犯险,你本该更是如此。” 贺融自嘲一笑:“公主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你。” 真定公主:“我听说你是皇长子之子,但皇长子早年曾因故流放。” 贺融:“不错,正如公主所料,我生母因卷入逆案而背负罪名,我父亲又曾被陛下治罪,纵使身为皇孙,亦如公主当年一般,身不由己,如履薄冰。” 真定公主微微笑道:“那你不考虑我的提议吗?我并非在开玩笑,古辛你方才也见到了,她容貌虽谈不上沉鱼落雁,也是美人胚子了,你若肯留下,我定全力协助你登上可汗之位。” 贺融的目光,从真定公主脸上,移到自己手中的紫竹杖。 相对起来,西突厥地广人稀,固然贫瘠一些,却更是一片大有可为的天地,而中原…… 他无法预料,等自己回到长安之后,迎接他们的,又将是怎么样一个局面。 …… “那你答应她了?!” 贺湛急着直接就要起来,冷不防伤手撞到床边,霎时疼得面容扭曲。 贺融还有心思嘲笑他:“你怎么越发毛躁了?” 贺湛:“这种事想想都荒唐,我三哥本来是过来出使的,谁知摇身一变,差点成了突厥人的女婿!” 贺融好整以暇:“怎么荒唐了,当突厥人的女婿不好吗?我见过公主想让我娶的女子了,对方是伽罗的妹妹,容貌不比我们见过的李遂安逊色多少,我若留下来,旁的不说,一个西突厥可汗就到手了,总比回去还要蝇营狗苟来得自在吧?” 贺湛更急了:“那我怎么办?陈谦他们怎么办!” 贺融:“没了我,你回去正可独揽功劳,再说刺杀伽罗,本来就是你的首功,陛下就算不给你封王,一个侯爵也是少不了的。” 贺湛顾不上其它,忙将他的手一把抓住不放:“三哥,你可别作弄我,咱们俩既是一起来的,自然得一起回去!” 贺融的手被他攥得吃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贺湛稍稍松开,却还是不肯放,生怕他凭空消失一般。 贺融只得道:“我没答应。” 贺湛半信半疑:“当真?” 贺融无奈:“公主的提议固然诱人,但还不足以让我舍下你们,留在这里。” 贺湛白他一眼:“要是那女子生得再美貌一些,你是不是就答应了?” 贺融往他头上敲了一记:“她就是貌若天仙,我也不答应,行了吧!” 贺湛忍不住咧开嘴:“这还差不多。” 贺融懒得和他说话,随手拿起一份羊皮卷看了起来。 真定公主执掌大权之后,许多琐事需要料理,贺融偶尔也帮忙做一些,薛潭则趁此在西突厥四处走,亲自测绘出一些西突厥的地形图,又陆续送回来给贺融。 虽然只有很少一部分,但于中原王朝而言,不啻一份极其宝贵的资料。 其实贺融也知道,光靠真定公主,根本不可能实现长治久安,只有当中原王朝足有强大,强大到周边各部族都不敢轻易冒犯时,那时候才能有真正的和平。 而这一切,很有可能需要通过一两场,甚至更多的大规模战争来实现,到时候薛潭测绘的这些地形图,就能派上大用场了。 贺湛凑过来,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三哥,我觉得现在的东、突厥,比西突厥还要危险百倍。” 贺融还未来得及答他,外面便有鸿雁的声音匆匆响起:“三郎,公主请您过去,有急事。” “怎么刚回来,又找!”贺湛嘀咕。 “我去看看。”贺融拍拍他,示意他挪开下巴,起身离开了。 贺湛撇撇嘴,躺下来对着羊皮卷发呆。 此时他还不知真定公主之所以急忙派人来喊贺融过去,是因为收到一个令人大为吃惊的消息。 第46章 甘州这地方原本不是中原与关外的最后一道屏障,但自从萧豫造反之后,甘州一下子就要面临来自凉州和东、西突厥的威胁,所幸自从几年前东、西突厥与萧豫联合三路南下入侵败退之后,朝廷元气大伤,对方同样也没好到哪里去,彼此相安无事至今。 因着此地的特殊,原本其它边城顶多两三万的常驻军,甘州增加到了四万,足以应付一次中等规模的攻防战。 但甘州刺史梁昱最近有点焦头烂额。 因为他无意中发现甘州军饷中竟有很大一部分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下层士兵拿到的军饷仅仅是他们应得的八成,中高层军官除了扣押下层士兵一部分的军饷之外,还谎报士兵数目,导致甘州守军向朝廷上报的军饷直接超出一倍有余。 这种吃空饷的行为在梁昱的前任就已经出现了,但几年下来,军中上下勾结,竟然形成一套规则,将梁昱等甘州高级官吏都蒙在鼓里,直到前阵子,梁昱下令清查甘州各处粮仓,这才因缘际会牵扯出来,当时他看着账册,直接就被吓懵了,睁着眼睛坐了一夜之后,他写下奏疏连夜派人呈报朝廷,一面已经做好丢掉官帽的准备。 谁知正应了那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送奏疏的人刚刚出发没多久,突厥人就来了! 一个寻常的夜晚,当所有人都沉浸在梦乡里,巡城值夜的士兵也趁机偷偷打个瞌睡时,变故发生了。 接到消息的梁昱忙不迭从床上爬起来,赶忙下令手下士兵坚决抵抗,自己也亲自跑到城楼上督战。 此时正是夏末秋初,每年这个时候,突厥人经常会叩关劫掠一番,好过上一个肥年,各边城早已见怪不怪,有些将领为了打发突厥人,向朝廷交代,甚至主动交出一些粮食,突厥人则留下一些往年俘虏的奴隶,双方交换,好让彼此有个交代。 但这次突厥人好像来真的了,对方见一时攻不下城,非但没有败退而去,反倒变本加厉,加紧攻势,让张掖城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梁昱这才明白,当初萧豫和突厥人之所以没能攻破甘州,给人造成一种甘州坚不可摧的错觉,是因为当时有名将陈巍带着大军驻守于此,现在陈巍一走,突厥人不再忌惮,加上甘州名义上的四万守军,实际上真正能打仗的不过两万左右,而这两万守军,并非全部集中在首府张掖城中,而是分散驻守在甘州各地。 各种问题暴露出来,直接令张掖陷入危险的境地。 论治理州县,梁昱足以称得上能吏,但论行军打仗,梁昱就完全是外行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一面派人去京城求救,一面拼死抵抗,一夜过去,突厥人不减反增,城门倒还没被攻破,一小股突厥人却已经从城中另一处城墙薄弱的地方攻了进来,正与城中守军进行激烈巷战。 梁昱心中一时紧张,一时绝望,已经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难免想起家中妻儿,心说幸好上任时没有将他们也接过来,否则一家子都要陪着他在此沦陷,又想到如果被突厥人破了城,自己就算死,也会背上罪名而死,家人就算苟活,说不定也要被判流放,苦日子还在后头。 如此心绪激荡之下,他却听见下属来报,说是突厥人不知何故,突然退兵了。 梁昱疑心自己听错了,又或者下属搞错了,忙又让人去探,可陆续得来的消息,让他不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突厥人真的退兵了,虽然也抢走了一些粮食,但在他们本来还可以再继续烧杀抢掠,占据了优势的情况下,居然主动离开。 指望突厥人良心发现,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梁昱觉得十分蹊跷,就派人去查,过了半个月,消息传来,他这才知道,早在东、突厥人来袭城之时,西突厥就有一支队伍从东、突厥后方奔袭而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伏念大怒,当即调兵回袭,这才是突厥人突然退兵的真相。 梁昱先是欣喜于东、西突厥“狗咬狗”,而后越想越不对劲,又想起贺湛带去西突厥的那一百多人手,不由惊疑交加。 贺湛自打离关之后,久无音讯,双方相隔遥远,消息滞后,每每隔了三五个月,才能得知对方三五个月前的消息,梁昱虽然时不时派人去打听,但时间一长,他心里也渐渐觉得,那一行人,没有几年是回不来的,甚至,很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尤其是在伽罗软禁了真定公主,即将成为西突厥下一任可汗的消息传来,梁昱更是叹息一声,为那个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贺融暗暗惋惜。 在他看来,对方除了身体有些残疾之外,不失少年英才,有勇有谋,可惜这世上许多事情,并不是又勇气去做,就一定能够成功的,只是贺氏兄弟二人贵为皇孙,远赴西域,却落得身死魂消的下场,实在令人遗憾。 然而现在,西突厥与中原本无交情,连真定公主都是前朝的公主,给朝廷添乱尚且不及,又怎么会去偷袭东、突厥,为甘州解围? 梁昱不免胡思乱想,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的情况下,他也不敢胡乱向朝廷汇报,就在此时,又有胡商自西域而来,从他们口中,梁昱才知道,几个月前西突厥又发生了一场政变,本是要登上大汗之位的伽罗,居然在继任大典上被刺杀而死,如今在位的新可汗叫鲁吉,据说是摩利可汗之前的可汗之子,而当家做主的,却是那位他本以为会对本朝恨之入骨的真定公主。 这下梁昱终于可以肯定,贺融他们此去,非但没有丢掉性命,反而立下旷世奇功,不仅帮助真定公主夺取大权,而且很可能还说服了真定公主,弃暗投明,接受朝廷的册封,进而又在甘州危难时,派人协助贺融等人,偷袭东、突厥后方,围魏救赵,将甘州从危机中解救出来! 梁昱激动不已,无论是与西突厥建交,说服真定公主归顺,还是带兵为甘州解围,这都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功勋,贺融他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干出如此大事,怎能不令人又惊又喜? 他连忙派人搜查打听贺融一行人的下落,但张掖虽是边城,此去西突厥,毕竟还有一段艰难漫长的道路,并不是今日出去,明日就会有回音的。 梁昱派出去的人,直到他自己因军饷亏空一事负上失察之罪,被朝廷免职,也没能带回贺融他们的消息。 那么,贺融他们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 这不仅是梁昱想要知道的,也是皇帝想要知道的。 距离贺融他们离开,整整已经过去两年,百姓的日子照旧要过,朝廷也照样要运转。 也许还有人时不时叨念起贺融他们,但次数已经越来越少,记挂的人也越来越少。 对于皇帝而言,今年过得并不愉快。 先是渝州等地传来春旱的消息,本以为入夏了,雨水充沛,旱灾也就解除了,谁知过了夏至,雨水增多,暴雨连天,导致黄河泛滥,淹没中下游良田农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紧接着又是洪涝过后引发的瘟疫,好不容易这些事情都过去,又传来突厥人突袭甘州张掖的消息。 皇帝糟心透了,接连几个晚上没有睡好,甚至还亲自去祭拜天地,下罪己诏。 换作平庸一些的帝王,也许破罐子破摔,得过且过,丢给臣下去烦心,自己就不管了,但文德帝不是这样的人,登基二十多年来,虽然谈不上事必躬亲,但在处理朝政的勤快上,他也算是称职了。 但有时候,一个王朝的兴衰与否,并非皇帝勤政与否就能决定的。 本朝到了文德帝这一代,也才第二位皇帝,按照一个朝代的正常寿命,这连鼎盛时期还未到,只是刚刚开始。朝中大臣,有周相这样的中流砥柱,也有张韬这种能征善战的武将,突厥人虽然势力庞大,虎视眈眈,但毕竟朝廷武力也没有脆弱到被人打一打就灭国的地步,总归是有输有赢。 照理说,皇帝本不必焦虑,但他内心深处却总有一层隐忧,日夜焦灼,以致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皇帝宿在紫宸殿后殿,没有叫任何妃嫔侍寝,合眼半夜,明明身体已经很疲惫,神智上却依旧清醒,他能听见马宏守在外头,尽量放轻的脚步,能听见外头禁军巡视时刻意压低的交谈,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轻轻叹息一声,皇帝翻身坐起,下榻穿鞋。 马宏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进来:“陛下,您又睡不着了?” 皇帝嗯了一声:“陪朕出去走走。” 马宏担忧道:“陛下,您这样下去,龙体怎么吃得消,不如让太医过来看看……” 皇帝不耐:“太医若是有用,朕何至于现在还无法入睡?他们开的那些安神丸,吃了跟没吃一样,又说静养静养,朕日理万机,要是能静养,那奏疏谁来批,朝议谁去上?” 马宏不敢再劝,忙过来帮他穿衣穿鞋。 “别惊动别人,就我们俩,等会儿一大帮人又拥过来,闹哄哄的,让朕头疼!”皇帝道。 马宏轻应一声,扶着皇帝往外走。 “夜深露重,小人去拿件披风来。” 皇帝:“不必了,还未到中秋,天气不算凉。” 马宏只好将披风挂在手肘,以备可以随时给皇帝添衣。 两人从紫宸殿后面出去,一路往东,沿着太液池的方向漫步。 马宏忧心忡忡:“陛下夙兴夜寐,难得好眠,还请保重龙体为好。” 皇帝没好气:“朕也想睡,睡不着,有什么法子!” 马宏:“太医也说了,陛下这是忧思所致。” 皇帝叹一声:“不由得朕不忧思,不多想,朕已过耳顺之年,还不知有几年好活,却有许多事没安排好,怎能让朕不忧虑?” 马宏疑惑:“陛下登基以来,虽偶有边患,可总的来说,还是四海升平,天下安定,至于突厥,连汉代之强盛,也有匈奴作乱,总归无法避免,萧豫小贼,更是不足为虑,将来史册书写陛下,必是一代英明之主,小人愚钝,实不知陛下因何忧虑?” 皇帝沉默片刻:“你看到的,只是表象,大多数人也和你一样,只看到表象。但朕看到的,却是世家门阀势力依旧强大,他们可以干预皇位更迭,甚至会在地方上暗中出力。” 马宏一惊:“这、这是真的吗?他们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皇帝淡淡道:“这并不稀奇,前朝时,门阀已经强大到可以直接扶持他们认定的皇帝,如今才过了多少年,高祖皇帝能登基,其实也有赖于其中几家门阀的支持,但时过境迁,他们依旧不知收敛,仗着当日的拥立之功,还想继续控制朕,乃至下一任皇帝。” 马宏不敢再问,这已经不是他应该知道的了。 但皇帝却没有就此住口:“萧豫之所以敢造反称王,正是因为萧家在凉州世代经营,根深蒂固,他们可以顺应时势,向高祖皇帝称臣,自然也可以说反就反,自立一国。不仅是萧豫,当初乐弼敢在金州跟着萧豫造反,表面上看,是他不满朝廷的敕封,实际上,若没有世家暗地里的支持,你当他有那个胆子吗?” 马宏是一个聪明人,不聪明也没法在皇帝跟前当差。正因为聪明,他难免从皇帝的话里举一反三,察知其它蛛丝马迹。 若世家门阀可以插手地方政务,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可以暗中支持几位皇子…… 马宏被自己的猜测吓住,脚步越发放轻了些,背上却已经冒出一层白毛汗。 他能推想到的事情,皇帝没有理由想不到。 所以这才是皇帝将皇长子召回京的真正原因吗? 马宏小心翼翼问:“他们……怎敢如此大胆?天下乱了,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皇帝哂笑:“好处?那可就多了,朕作为一国之君,自然不允许世家坐大,所以才要提拔寒门,这是他们不满的初衷,他们知道,再这样下去,势力会进一步被迫收缩,被迫将权力拱手相让,如果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对百姓来说,的确没有好处,可对他们而言,却有大大的好处!” 一阵寒意忽然从心底油然而生,马宏禁不住抱紧了手中的披风。 他镇日待在皇宫里,看见的,听见的,无不是这个王朝欣欣向荣的气象,但在皇帝嘴里,却说出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马宏不知是皇帝深谋远虑,还是杞人忧天,但他知道,让皇帝最近烦心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关于帝国继承人。 皇帝至今没有透露出立太子的半点风声,但他年事已高,底下三子也都正当盛年,人们难以避免,自然而然,总会提及这个话题,就连周相、张尚书等人,私底下也没少劝谏。 立太子这个话题,从先太子去世之后就不断有人提起,到现在早已是老生常谈,很多臣子劝得也麻木了,私下觉得陛下估计是不到临终病危,就不肯立太子的,但许多人依旧时不时上本启奏,希望劝得皇帝改变主意,也好早日安定臣民之心。 两人不知不觉,竟已绕过大半太液池,来到含凉殿前。 含凉殿是帝王夏天时起居理政的地方,平日里无人居住,夜风拂来,隐隐可见轻纱飞扬。 皇帝伫立遥望,却不肯上前。 马宏正要劝他回去,就听见皇帝道:“太子幼时,朕常抱着他坐在膝上,在含凉殿里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教他认字,说来也奇怪,寻常小儿都好动,他偏生坐得住,还都记下了朕教他的。” 落寞的声音淡淡响起,又被吹散在风中。 马宏一阵难受,低低道:“陛下节哀,太子在天之灵,必也不希望陛下伤身。” “这么多年了,朕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又何尝不知逝者已矣,生者还要往前看,可人的感情若能由得自己做主,这世上又哪来那么多爱恨嗔痴?”皇帝自嘲一笑。 “如果太子还在……” 如果太子还在…… 马宏内心也如是叹息,将披风抖开,披在皇帝肩上。 远远的,黑暗中或明或灭,他定睛一看,却是几盏灯笼。 马宏还以为是禁卫军巡逻至此,正想出声,便听见一名女子道:“前方是何人?” “陛下,好像是殷贵妃跟前的大宫女珍珠。”马宏对皇帝道。 皇帝微微点头,马宏就应道:“珍珠姑姑,是陛下在此!” 此言一出,提着灯笼的人脚步加快,过来行礼,马宏认出其中还有殷贵妃。 皇帝不禁问:“夜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殷贵妃一笑:“陛下怎么也不睡?” 皇帝:“朕睡不着。” 殷贵妃:“妾也睡不着。” 皇帝:“那一起走走。” 殷贵妃:“好。” 两行人并作一股,马宏在前面提灯引路,宫女们则在后面跟着。 殷贵妃:“陛下缘何失眠?” 皇帝不答反问:“你常年礼佛的,心境本该平和无比,却怎么也和朕一样?” 殷贵妃:“再平和,毕竟也是凡人,不可能如神佛一般无悲无喜,妾是想起早夭的女儿了。” 皇帝叹息一声。 他想起儿子,殷贵妃想起女儿,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此刻的心境,想必也是极为相似的。 殷贵妃似乎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伸手过来,握住皇帝的手。 皇帝没有拒绝这一份温暖,两人手挽着手,在夜色中徐行,竟如寻常夫妻一般。 在宫中,殷贵妃并没有诞育皇子,也不是最得宠最出风头的,甚至常年礼佛,从不过问宫务,连皇帝都很少去她那里,殷贵妃的两个女儿,一个幼年夭折,另一个则早早嫁人,相比起其他妃嫔,她除了位分最高,实在没有半点优势可言,但皇帝待她却始终有一份尊敬在。 正因这一份尊敬,让殷贵妃在后宫得以安然生存,没有人会去为难她。 “近来前朝纷纷扰扰,后宫想必也不宁静,没惊扰到你的清修吧?”皇帝问道。 殷贵妃:“倒是有人去拜访,不过都没能见到我的面,被珍珠拦在外面了。” 皇帝:“他们急了。” 殷贵妃微微笑道:“储君未立,谁能不急呢?” 皇帝:“你觉得,朕是时候该立太子了吗?” 殷贵妃:“我从不过问前朝后宫的事,陛下该知道的。” 皇帝:“朕就是随口问问。” 殷贵妃:“陛下如今膝下三子,除了大郎贺泰,多年前我还算熟悉之外,余者齐王卫王等人,都各自有母亲,见都没见过几面,我若是答陛下,那也是随口说说,陛下想听这样的答案吗?再说了,人是会变的,就算我熟悉大郎,那也是熟悉曾经的他,而非现在的他。” “朕时常有一种感觉,阿让的魂魄好像就还在这皇宫之中,还在朕身边,等到立了太子,他就再也没有理由留下。” 他沉默片刻,凄然道:“朕只是不希望,东宫那么快有新的主人,新太子一日未立,就好像、好像阿让还住在那里头……” 殷贵妃心中恻然,一时无语。 身后的珍珠等人,已是忍不住低头拭泪。 良久,殷贵妃轻声道:“您再是这样,太子越发舍不得离开,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皇帝苦笑:“是,你说得对,这样反倒害了他。” “夜深了,陛下回吧。” “再陪朕走一段吧,说开之后,心里好受多了,许久没这么平静过了。” “好。” 帝妃二人走出数十步,便见前方有人匆匆奔来。 马宏忙高声道:“御驾在此,不得莽撞!” 来人却是一名禁军士兵,对方正在四处寻找皇帝的下落,闻声大喜:“陛下,八百里急报!” 皇帝心里咯噔一声:“又出何事了!” 禁军士兵道:“是捷报!鸿胪寺少卿并西突厥使节一行共百五十余人自西域归来,不日将抵达张掖,经由甘州回京,甘州刺史先行遣人来报!” 皇帝一愣之后,喜出望外:“大善!即刻通知沿途官驿,多加关照,妥善招待,务必令他们早日抵京!” 禁军士兵应声离去。 殷贵妃含笑:“恭喜陛下,咱们天家,终究是有能干的好儿郎。” 马宏也凑趣连声道贺。 皇帝笑叹:“朕今晚,总算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第47章 长安城东,灞桥如故。 贺泰不时眯起眼朝远方眺望,恨不得地平线上立时生出一支队伍来。 与他一同奉命出来迎接的礼部尚书卢容见状就笑道:“殿下莫急,按照行程,他们今日应该就能到了,再等等。” 贺泰忍不住道:“两年不见,也不知他们是否变了模样,听说塞外风沙多,可别变得比我这个爹还苍老。” 卢容差点没给这位鲁王殿下的想象给跪了,他干笑两声,心说您这已经足够老相了,您那两个儿子才二十出头,再显老也不可能比您还厉害。 贺泰唠叨的瘾上来,刹也刹不住,倾吐对象变成卢容:“这两年里,我想了又想,觉得很是对不住他们,他们年纪轻轻,就要冒此风险,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不中用。” 卢容心想这够让人讨厌的,明明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嘴上仍得安慰他:“殿下言重了,两位皇孙少年有为,又为朝廷立下如此大功,别说在寻常人家了,放眼天下,这等少年英才,也不多见。” 贺泰脸上带出几分得意来:“那是,其实早在他们小时候,我就已经看出他们与众不同,尤其是三郎,早熟稳重,懂事得很,小小年纪就会给我出主意了。哎,谁家的孩子能这么聪明啊!” “……”卢容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脸上的笑容还是多年宦海历练出来的。 贺泰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心情,依旧喋喋不休地诉说他对两个儿子的思念之情,卢容恨不能转身就走,却还得站在旁边微笑倾听,时不时点头,仿佛当真专注投入。 两人貌合神离地聊了一会儿,前方哨站的士兵飞马疾驰回来,禀报道:“两位郎君,前方使节团已到,很快就能过来了!” 卢容精神一振,总算不用再听鲁王罗嗦,他觉得现在哪怕是要让自己去跟贺融贺湛他们聊上一整天,他也是愿意的。 贺泰果然住了口,双目不住眺望,就差踮起脚尖了。 不多时,一行人出现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 为首之人,可不正是暌违两年的贺融贺三郎? 贺湛在他左首,英姿飒爽,衣袍飞扬。 贺融右首则是一名异域打扮的男子,贺融不时转头与他交谈几句。 车队渐行渐近,到贺泰他们身前数十步时,贺融等人就下了马,朝这边走来。 贺融离京前,卢容见过他一回。 那是在金殿之上,皇帝召见,贺融独坐中央对答,周围俱是元老重臣。皇帝询问出使之事,他一人侃侃而谈,虽是初登宝殿,却丝毫不惧,那时卢容就对贺三郎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相信不单是自己,只要是听过那场金殿应答的人,就很难不记住贺融。 时隔两年,贺泰所担心的“风尘满面鬓如霜”并未出现。 恰恰相反。 贺融清俊如初,更多了几分历经磨砺的稳重。 非但是他,贺湛、薛潭,乃至他们身后的那一百余名卫士,皆是如此。 塞外之行带给他们的,不仅仅是风沙漫天,艰难险阻,拼却性命安危换来的荣誉,还有坚韧的心志,以及沉稳淡定的心态。 若说从前的贺融就像一把尚未出鞘,更未开刃的宝剑,那么现在的他已然利剑出鞘,剑锋峥嵘,他让那些曾经因为残疾而瞧不起他,轻视他的人,都不得不将自己从前的想法收回去。 鲁王资质平平,却不知修了几世的福气,非但膝下儿女如云,而且个个长进。 相形之下,齐王世子如今还在崇文馆读书,根本没有半点当差的经验,卫王世子更是年幼。 如果陛下看的不是儿子,而是孙子…… 卢容没有再想下去,因为贺融一行人已经到了眼前。 “拜见父亲,卢尚书,一别两年,儿子不孝,不知父亲身体可好?”贺融拱手道。 夏末秋初,暖阳高照,不知是否光线缘故,从前不苟言笑的贺融,如今也带上一点笑影,不再显得那么难以亲近。 贺泰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两个儿子,心中激动难平,连带眼中也冒出泪花。 他拍拍两人:“肩膀变宽厚了,人也高了,好,好,回来就好!” 贺湛:“让父亲担忧了。” 贺泰佯怒:“你也知道为父会担忧啊,当日听说你三哥要走,你二话不说,非要跟随,还跑到陛下面前先请了旨,先斩后奏,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为父岂不一下子要痛失二子?” 贺湛笑道:“可如今我与三哥都完好无缺地归来,父亲也该放心了。” 卢容轻咳一声:“鲁王,还有陛下圣旨未宣。” 贺融与贺湛还不知贺泰已经封王的事情,闻言不由对视一眼。 贺泰醒悟:“是,请卢尚书先宣旨吧!” 卢容宣读的旨意很简单,没有具体封赏,先是对西突厥使节表示欢迎,褒奖众人不远万里迎接使节的辛劳,又表彰他们奔袭东、突厥,解围甘州的功勋,让他们各自先归家与家人相见,贺融与突厥使节先行面圣,其余人三日后再上紫宸殿听封。 众人领了旨,谢过恩,再在贺泰与卢容的带领下,重新上马,浩浩荡荡由明德门入城。 贺融抬首,城门匾额上,明德门三字熠熠生辉。 贺湛驱马过来:“三哥,你在看什么?” 贺融悠悠道:“我只是想起,当年我们跟着武威侯从房州回京,武威侯为朝廷打了胜仗,所以可以从明德门走,而我们只能与他们分开,单独去走延平门。” “是啊,”贺湛也想起来了,不由感慨,“没想到现在我们也可以走明德门了!” 这一行人入城,自然引来万众瞩目,贺融身后的卫士们无不挺直了胸膛,面色越发肃穆。 他们一路虽风尘仆仆,但那股威武肃杀之气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经过两年的磨砺,即使同为禁军的其他人,与他们比起来,也相形逊色了。 众人抵达宫门外面,卢容对贺湛等人道:“你们先去北衙交还甲胄武器,贺融、薛潭与使臣随我入宫。” 卫士们一动不动。 卢容正奇怪之际,却听贺湛大声道:“跟我走,去北衙!” “得令!” 卫士齐声一吼,区区百人,居然也有气冲云霄之势,让毫无防备的卢容和贺泰吓了一跳。 贺湛一挥手,所有人跟在他后面,井然有序地离开,竟连马蹄声都仿佛一致无差。 贺融:“让父亲和卢尚书受惊了,出门在外,令行禁止,这也是为了能够早日完成朝廷交代的差事。” 卢容笑道:“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连陛下也没料到你们居然还能带着西突厥的援兵去奔袭东、突厥后方,为甘州解围。”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紫宸殿,马宏在门口等候多时,不等他们近前,就忙迎上来。 “各位郎君,陛下在里面等着,请!” 西突厥这次派来的使臣,是西突厥中亲真定公主一派的,他们一向支持西突厥与中原朝廷交好,更希望改革突厥,使突厥往汉化的道路上走,自然与真定公主不谋而合。 这一派人原本在突厥贵族上层占少数,不成气候,但真定公主掌权之后,假以时日,这样的局面肯定会有改变。 皇帝坐于御座之上,接受众人行礼。 贺融遥遥一望,只觉皇帝双鬓生白,比两年前苍老许多。 但对方看起来精神尚可,先是与西突厥使者交谈,对真定公主的深明大义极为赞赏,赏赐对方不少金银财物,便让使者先去驿馆休息。 接着才是重头戏,皇帝对贺融他们此去这一路的情形十分感兴趣,先是询问了路上的情形,又认真听贺融讲述两年中发生的大小事情,间或插嘴问上一两句。 他们这一段经历,说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也不夸张,待贺融说到贺湛刺杀伽罗那一慕时,非但皇帝听得屏息凝神,连贺泰都忍不住轻轻倒抽一口凉气。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宫娥扇风的动作情不自禁顿住,皇帝却没有察觉,依旧入神。 “……这时伽罗就被一拥而上的突厥卫士制服,谁知当时情势紧张,五郎一时失了节制,竟将人活活勒死了。” 说完一大段话,贺融终于可以歇上一刻。 马宏忙递上茶水,贺融也不客气,仰头一饮而尽。 皇帝轻轻舒出一口气:“五郎不容易,他的手现在如何了,没落下伤病吧?” 贺融:“谢陛下记挂,后来细心保养,并无大碍。” 皇帝:“那后来你们奔袭东、突厥后方,又是怎么回事?” 贺融:“当时真定公主得到消息,东、突厥伏念亲自带兵进犯张掖城,我出关时,犹记张掖守军不多,唯恐刺史梁昱守不住,就禀明公主,让贺湛带上一百禁卫,以及西突厥五千骑兵前往东、突厥,奔袭他们的牙帐。伏念得知消息,连忙带兵回撤,这时甘州之危得解,我们也已经撤回来了。我不擅沙场驰骋,此事多赖贺湛与陈谦等人一手主导;还有薛潭,他奔走西突厥各地,观察地形,绘制舆图,只是时日有限,西域又疆域广袤,无法一一去到。” 皇帝极为高兴:“这是意外之喜,现在用不上,以后总能派上用场,你们实在是大大出乎朕的意料,此行圆满,不仅有功于朕,有功于朝廷,更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天下,来日朕必要上告太庙,以彰其功!” 贺融与薛潭俱都行礼拜谢。 贺泰也很高兴,两个儿子立下如此功劳,他这个当父亲的自然面上有光,若说先时封王之余还有些许遗憾,如今这点遗憾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浓浓骄傲,毕竟如今朝中三王,齐王与卫王再得天子青眼,也没有贺融贺湛这样能干的儿子。 这么一想,他忍不住又低头拭泪。 换作以往,皇帝必然要斥责长子软弱类妇人,但今日同样满怀喜悦,也就只扫了贺泰一眼,没再出口扫兴。 马宏适时上前,轻声道:“陛下,药都热第二遍了。” “罗嗦!”皇帝有点不耐烦,原本还有许多话想问,被这一打断,只觉兴味索然。 “罢了,你们一路长途跋涉,今日就先到这儿吧,先回去歇息,三日后再与其他人一道上朝听宣。” 他顿了顿,又对贺融道:“你的婚事,且不必伤心,朕再为你另指就是。” 贺融先是一愣,而后茫然,压根就不知道皇帝这飞来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来得及让他多问,皇帝挥手让他们退下,几人只得领命告退。 出了宫门,薛潭归家,卢容另有去处,余下贺泰贺融父子二人上了马车。 贺融这才道:“还未恭喜父亲封王。” “嗨,这也不算什么,你爹早二十年,就已经是鲁王,现在不过是复爵罢了,不值一提!”贺泰勉强要做出谦虚的样子,却难掩眉宇间的飞扬自得。 贺融有点好笑,又有些无奈。 他的父亲这半生也算经历了不少坎坷,可直到如今依旧学不会掩饰情绪,这不是个优点,但也有好处,起码像皇帝那样精明的人,绝不会乐意看见一个城府深沉,处处算计的儿子。 贺融:“家里一切都还好吧?” “挺好,你二哥也成了亲,还有为父,咳咳,”贺泰微有些不好意思,“陛下也给我赐了婚。” 贺融微微蹙眉,难道父亲没有将庶母袁氏扶为正妃? 贺泰没有发现他的神色变化,自顾说下去:“是秦国公裴舞阳的孤女,虽说对方年纪与你相差仿佛,但名分大义不可混淆,你回去之后还须对你的母亲礼数周到。” 贺融轻声问:“那袁庶母呢?” 贺泰一愣,面上微微流露出不自然:“陛下赐婚,为父总不能违逆圣意吧?” 贺融:“袁庶母随同父亲流放房州,这十数年来,患难与共,又帮忙料理家务,虽然名分上是父亲侧妃,但实际上,这些年来我们都敬她如母,父亲缘何不跟陛下说明?” 贺泰有点不高兴了:“天下岂有当儿子的对父亲妻妾指手画脚的道理?陛下若不赐婚,我自当为她正名,但如今你的嫡母也进门了,再说这些有何益处?” 贺融不言语了。 贺泰意兴阑珊地挥挥手:“罢了,你能回来本是喜事,家里你大兄他们已经准备好为你们接风洗尘,还是不要提这些扫兴的事了!” 贺融:“方才陛下提及我的婚事,不知父亲可知何故?” 说起此事,贺泰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离家两载,杳无音信,京城里时常有流言蜚语,别说旁人了,我与你大哥他们,也常担心你和五郎是否还能回来,林家自然更是担心。更有那些喜欢说三道四的小人,在林家耳边闲言碎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来二去,那林氏女就病倒了,没多久就过世了,这还是一个月前的事,谁也料不到,你们就回来了。” 贺融沉默不语。 贺泰安慰道:“这也是她福薄,不然多撑一阵,等到你回来,说不定人闻喜事精神爽,立马就好了呢,你也别太难过,等过了这一阵,我再请陛下为你赐婚,你如今立下功劳,婚事也当更往上走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若说前面的劝慰还似模似样,后面那两句就有点不像话了。 贺融无语片刻,又问起老爹:“父亲封王,陛下当有个说头吧?” 贺泰挠挠头:“此事说来的确有些蹊跷,几个月前,正逢太子忌日,陛下想去祭奠太子,就让我与卫王守着京城,他老人家则带上齐王同去,谁知回来时,陛下他老人家脸色很不好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若说是齐王触怒了他,可陛下又没痛斥齐王,不过齐王的脸色不好看是真的。后来陛下就封我为王,也厚赐了卫王,明面上是说我们恪尽职守,有功必赏,可实际上的情形,谁都不知道,当时在陛下身边的只有马宏,他又不可能透露半句。” 他肚子里也有满腹疑问,忍不住问贺融:“你说是不是齐王说了太子的什么坏话,让他老人家不开心了?” 贺融摇首:“齐王不会这么傻的。” 贺泰:“说得也是,为父这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聪明。” 贺融:“陛下祭陵的事宜是谁打理的?” 贺泰:“卫王,他一直掌管礼部。” 贺融点点头,心道可能是卫王在祭礼或祭品上做了什么手脚,但他并未亲眼得见,这话也不能乱说,就没再多言:“父亲平素当差,还顺利吧?” 贺泰:“还行吧,也就那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说话间,马车徐徐抵达鲁王府。 贺穆早已率领弟妹等候在大门口,见贺融随同父亲下了马车,不由喜形于色,先是朝父亲行了一礼,没等贺融反应,直接上前将他一把拥住。 “好三郎,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贺融也禁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两年不见,大哥力气也变大了,这是要把我勒死不成?” 贺秀哈哈大笑,摩拳擦掌:“大哥抱完,还有我呢!” 贺僖也在后头凑热闹:“那我也抱一回?” 贺秀:“你一边待着凉快去!” 贺僖撇撇嘴:“就会拆我台!” 贺融与他们一一拥抱过,又摸摸七郎贺熙的脑袋:“长高了。” 贺熙害羞一笑,小小声道:“三哥好。” 人群之中另有一名面目陌生的年轻女子,年纪与贺穆差不多,从对方装扮和容貌上不难辨认其身份,贺融上前行礼:“贺融见过母亲。” 裴氏含笑点头,没有摆嫡母的架子:“一家人,不必多礼,我已吩咐厨下准备了一桌酒席,你刚到京就入宫,想必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上,快入内再说吧!” 旁边侄儿贺歆的个子蹿高了不少,性情却越发外向,趁着众人入内的工夫,一边拉贺融的袖子问:“三叔有没有给我们带礼物?” 贺融微微一笑:“西域贫瘠,远不如长安,我两手空空,什么没带。” 贺穆:“平安回来就行了,还要什么礼物?” 贺秀笑道:“三郎,这回你们出大风头了,我听说你们入城时走的明德门,那可真是威风八面,万众瞩目了!” 贺融:“我们沾了西突厥使节的光罢了。” 贺秀一把拉过他:“我看是使节沾了你们的光才对!好了好了,既然回到家,就不必拘束,五郎先行沐浴去了,你要不要也先去洗个澡,末了与我们好好说说这两年的事!” 贺穆:“三郎旅途劳顿,先让他吃饭歇息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不迟。” 其他人叽叽喳喳,贺嘉根本都插不上话,有些着急,贺融看见了,将她拉过来:“亭亭玉立,可以成亲了。” 贺嘉佯怒:“你还是不是我亲哥了,刚回来就忙着赶我出家门!” 众人大笑起来,一时其乐融融。 先时贺融带着高氏入京,因皇帝并未召见,她也不能无召入宫,就先跟着贺湛一道回鲁王府,此时听闻贺融从宫里归来,就跟其他人一起出来迎接。 贺融对贺泰与裴氏道:“高氏随同我们一起出使西突厥有功,我已一并写入奏疏为她请功,这些日子,她暂且住在这里,有劳母亲代为安顿,待陛下旨意下来,我再另行安排。” 裴氏笑道:“说这些客套话作甚,这里也是你的家,想让谁来,就让谁来,安排个空屋子出来容易得很,你院子隔壁正好空着,你想让高娘子住在厢房,还是就近?” 贺融想了想:“就近吧,那就麻烦母亲了。” 他本意是没把高氏当外人,也觉得这样有事找她更方便些,谁知贺家众人听见这话,却都误会了,看高氏的眼光也立时变得不同起来。 第48章 高氏在西突厥两年,肤色被晒得更深了些,却不掩本来秀丽的轮廓,仔细一看,姿色并不差。 而且经过去西突厥之前,薛潭的那一段临场培训,她的言谈举止,已不似一般小家碧玉,若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也有人相信。 高氏出身微贱,父母双亡,还给别人家当过奴婢,这样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当皇孙正妃,但若是贺融喜欢,将她收纳入房中,又或者禀明皇帝,封个侧妃,以高氏立下的功劳,还是可能的。 众人看看贺融,又看看高氏,很快脑补出一场孤男寡女在塞外生死相依患难与共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面上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贺融一头雾水:“怎么?不方便吗?” 裴氏笑道:“没有,我已经让人去打扫布置了,咱们先用饭,高娘子若还有什么东西需要置办的,只管告诉我就是。” 高氏却有些看明白了,可人家没说破,自己总不好主动提出来。 她忍不住瞄了贺融一眼,心下有些惴惴不安,勉强笑道:“多谢王妃。” 越发觉得自己猜测没错的裴氏拉过高氏的手,亲切道:“不必客气,三郎没把你当外人,我们也不会把你当外人,往后这鲁王府就是你的家了,只管随意些,稍后我会派两名婢女过去,你若是不满意,再与我说。” 她们在后面絮絮叨叨说些女人家的琐事,贺融没再留意,与兄弟们一道入内吃饭。 贺湛梳洗之后原也是要过去用饭的,谁知那些困乏忽然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连头发都没擦干,湿漉漉倒头就睡,心想小睡片刻再起来,应该也能赶得上宴席,谁知这一睡就人事不知了。 等到醒来时看见屋外蒙蒙亮的天色,他还以为是傍晚,叫来婢女一问,才知道已经是第二日了。 贺湛很是不悦:“你为什么也没叫醒我?” 这婢女是贺泰封王之后才陆续入府的,被发配来伺候贺湛时,还很是被其他婢女羡慕,因为他们听说鲁王家的五郎君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又尚未婚配,若是能得青眼收入房中,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昨日贺湛归家,那一身风尘也盖不住的英武,不知让多少人暗地里为之怦然心动,虽说论容貌,贺三郎君还要更胜一筹,但他腿脚有疾,比起贺五稍显文弱,少女春心萌动时,更喜欢的还是贺五这样的英武男儿。 这名侍女入府不久,也不敢抱旁的心思,只求不要触怒主子,温饱度日就足够了,闻言便小心翼翼道:“昨日见您睡得沉,婢子就去回报,主母说您旅途劳累,让您继续睡,晚些时候三郎君也来看过您。” 贺湛不悦稍减:“三哥可留下话了?” 侍女感觉压力骤然消失,忙一口气将话说完:“三郎君说您睡得早,必然起得早,让婢子先吩咐小厨房给您做好早饭,不必等其他人都起来再一起用,三郎君还说您今日可能会闲不住,跑去北衙,若是过了卯时还不见您起,就把您叫醒。” 贺湛展露笑容:“还是三哥最了解我,早饭做好了?” “是,婢子这就呈上来,郎君稍等。” 侍女见他笑颜,这才松一口气,匆匆转身出门拿早饭,心想五郎君看着亲切,板起脸时还是很可怕的,那些想要攀高枝的人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要是换作她,宁可嫁一个踏实勤劳的,平平淡淡一辈子才好。 却说贺融贺湛等人回京之后,整整过了两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大家忙惯了,要么赶路要么打仗,骤然清闲下来,都很不习惯。 不必等皇帝正式册封,谁都知道贺融他们这次必然会被厚赐,个个闻风而动,前来拜访递名帖的人差点没踏破鲁王府的门槛,从齐王府公主府的宴会请柬,到世家高门的邀约,贺融不胜其扰,干脆一个也没见,直接称病,闭门不出,贺湛则每日早出晚归,泡在北衙,对方总不能跑去皇城内找他,最后就只能堵其他人了。 薛潭作为随行官员之一,离京前还是默默无闻的小可怜,这下子名动京城,风头丝毫不逊贺融他们。 他原是让人诟病的分家独居,现在居然也成了有女儿的人家择婿优势,因为薛潭母亲早逝,他又不跟父母住在一起,这就是意味着嫁过去之后也无须伺候公婆,大可小两口关起门来过日子。 再说薛父也并没有公然宣称将儿子赶出家门,薛潭如果想回去,还是可以回去的。 贺融贺湛是皇孙,亲事有皇帝和鲁王在,旁人没法指手画脚,但薛潭就不一样了,似他这样的前途无量,往后说不定还能封侯拜相,比那些出身高门,依靠祖荫封官的权贵子弟更有本事,也立足更稳。 只可怜了薛潭,一回家就要面对无数媒人,还有些甚至从他父亲那边着手,说动薛潭的父亲过来,劝他成亲。 薛潭是个对生活有点追求的人,他不想不明不白就被人塞一个妻子,又不能跟父亲拍桌子瞪眼睛地吵架,为此不得不躲到衙门里去,甚至直接就夜宿鸿胪寺,搞得有一回半夜在鸿胪寺内游荡,被门口守夜的士兵以为进了贼,提着刀追了他好几圈。 这些都是后话了,再说众人回来三日后,按照规定入宫陛见,连带当日随行的一百禁卫,全都得见天颜,受天子褒奖封赏。 皇帝没有在他们回京时就让礼部尚书带着圣旨去册封,许多人私下揣度,觉得天子可能会提高封赏规格,而当居首功的贺融,哪怕是因公被封为鲁王世子,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毕竟鲁王六子皆是庶出,贺穆固然占了长子的名分,却并不出彩。 但也有人重提旧事,以丙申逆案为例,认为贺融生母到死都背着罪名,当年旧事又牵扯到先太子,这是皇帝的逆鳞,贺融受生母拖累,哪怕表现再出色,功劳终归是要逊色一筹,说不定册封的时候还不如贺湛。 这样的议论比比皆是,连带贺穆都听到些许风声,久别重逢的喜悦退去之后,再看贺融,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 但文德帝从来就不是一个会乖乖循着旁人猜测去走的皇帝。 很快,贺融等人的册封就从宫中传出来。 贺融封安国公,赐府,入朝议政。贺湛封兴国侯,赐府,擢羽林千牛将军,领羽林卫。薛潭迁礼部侍郎,加银青光禄大夫,早逝的生母也得了五品诰命。陈谦擢羽林中郎将,加忠武将军,佐领羽林卫。 其余各人,也都各有封赏。 许多人大为惊诧,万万没想到皇帝竟如此大手笔,一次就册封一公一侯,送了两座宅子出去。 但回头一想,他们发现自己未尝不是被固有思路给限制住了,觉得贺融贺湛只能局限在鲁王府内,又觉得贺融生母至今负罪,皇帝必也不会重用,谁知皇帝偏偏不落窠臼,另辟了一条路出来。 贺融贺湛既封公侯,又有了自己的居所,往后即使成婚生子,也不必困在鲁王这一支,从内部来说,贺穆一下子少了两个潜在的竞争者,从外部来说,有贺融贺湛这两个儿子为鲁王护航,只要鲁王不再惹出什么忤逆大祸,这个王位就稳如泰山,甚至更进一步也不无可能。 如今三王之中,贺泰后来居上,父以子贵,竟隐隐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储位人选。 这个结果,恐怕当初流落房州,只想保住性命足矣的贺泰自己都没有料到。 京城如今没有空置的公府侯府,不是公侯规制的倒是有两座,一座原先据说住着前朝末代皇帝一位受宠妃嫔的娘家人,那名妃嫔因帝王宠爱,起居奢侈无度,后来叛军拥入宫城将帝王爱妃活活蹂、躏至死,她的娘家人也被乱民抓出来围殴而死。 另一座则在对面,第一任主人原是前朝中期一名宰相,后来又换了好几位主人,到了前朝末年,改朝换代之际,被一名叛军将领给占了,结果某天夜里忽起大火,叛军将领一家都被烧死在里面。 自此之后,这两座宅子就多了鬼宅之名,虽说那一条街全是公侯勋贵之家,偏偏那两处地方荒废已久,无人问津,身份低,想住也住不了,身份高的,给他住他也不愿意去住。 不过皇帝赐下这两处宅第给贺融贺湛,也得命人先重整一番才能入住,在那之前,贺融他们依旧住在鲁王府。 最初归来时的激动逐渐被抚平,所有人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日子,西突厥使节陛见之后,双方交换文书,互致问候,对方就带着皇帝赐下的丰厚财物回去了。 贺融还自掏腰包,特地让人采买了不少簪花胭脂,甚至是小儿玩耍的风筝陀螺等,让使臣带回去送给真定公主。东西固然不值钱,但贺融却知道,对真定公主而言,哪怕是长安的一针一线,都足以让她感到怀念。 虽然贺融如今回到京城,功成名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真定公主在西突厥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想家,他大可不必操心,但贺融还是愿意为对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非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如果他这样对别人,那么总有一天也会有人这么对他。 至于真定公主索要的蚕工木匠等人,皇帝也已初步答应下来,后续如何安排自有礼部和鸿胪寺,这么重要的事,皇帝也不会置之不理,这就不是贺融所能过问的。 他如今虽然得皇帝首肯,入朝议政,成为皇孙中的第一人,但实际上除了爵位之外,并没有具体职位,在早朝一干文武大臣里也属于新人,听的多,说的少,皇帝几乎从来不会询问他的意见,贺融每日就像一个透明的存在,默默跟着父亲去上朝,又默默回来,听的多,说的少,如果贺泰不问,他甚至在家里都不会主动提起政务。 而贺湛那边,又是另一番景象。 “唉,我爹现在成日念叨我,说我不长进,早知道我也与你去突厥就好了,现在指不定能跟林淼他们一样,混个军功回来……” “你吃不了那个苦。”贺湛道,将他挂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扯下去,“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这就是你对上官的态度?” 张泽龇牙咧嘴:“这里又没外人,别摆架子好不好,我还不知道你!昨日你们去杨钧的铺子里,你比我还没骨头呢,坐下来还靠着三哥!” “那是喝多了!”贺湛绷不住表情,也笑了出来,“行了,瞧你这怨妇样,你从前是最讨厌待在北衙的,怎么今日轮休,家里也待不住,还巴巴地跑过来,转性了?” 两年时光在张泽身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依旧是那个好吃懒做,又没什么大志的纨绔子弟,若是非要说有变化,那可能就是张家在去年为张泽娶了一门妻子,如今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但可惜这妻子似乎管不住张泽,他依旧是三天两头往外跑,秦楼楚馆也没少去。 其实在时下,像张泽这样的高门子弟有很多,张泽起码没闯出什么大祸,每天也老老实实到禁军来当差,已经算是非常安分守己的了。 张泽唉声叹气:“你上回也亲眼见了吧,我爹为我娶的那个妻子,说好听点,是三从四德,说难听点,就跟块木头似的,你让我一回家就对着这样的人,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那怎么没见你去死!”贺湛白了他一眼,“你看看宋蕴吧,他也没与我一起去西域,可人家这两年好歹也是踏踏实实,现在已经连升两级,你有张侯在,起步本来不会比他低。” 张泽扁扁嘴:“可我的志向本来就不在这里,你也知道我不是从军的料!” 贺湛:“那你的志向在哪里,吃喝嫖赌吗?” 张泽喊冤:“贺五郎,你再这样侮辱我,我要与你拼命的!” 贺湛嘲笑:“你又打不过我。” “……”张泽一阵郁闷,“其实我看杨钧那样就很好,他现在既开胭脂铺子又贩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也想与他一道去跑商,还能顺便游山玩水,多好的事儿!” 贺湛原是漫不经心写着操练心得,闻言却停笔皱眉,打量张泽,直看得对方浑身发毛。 “为何这样看着我,我可告诉你,我不好断袖分桃那一口的!” 贺湛一封侯,又领了羽林卫,昔日北衙中与他平起平坐的人,如今都要仰望于他,连曾经处处找他不痛快的宋蕴,现在见了他也不敢造次,还得老老实实行礼,双方一下子分开层次,原本的轻视或嫉妒悉数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可望不可及的距离。 所有人中,也唯有张泽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过,一如既往,插科打诨,虽说他这副纨绔样子让人牙痒痒,但也正因为如此,贺湛待他,与从前别无二样。 见他口无遮拦,贺湛无奈道:“杨衡玉与我们认识数载,因为他,我对商贾也没有轻视之意,但世情如此,公侯门第里不乏让门客下属去经商的,却绝没有亲力亲为,自己当起商人的,你要真跟杨钧跑了,张侯头一个就要对你用家法。” 张泽垂头丧气:“唉,你说的,我都明白,其实我有时真羡慕杨钧,起码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不用像我一样,时时有人提醒我,不能丢了张家的脸,不能做出有辱门风的事,连娶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贺湛哂笑:“你羡慕杨钧,杨钧还羡慕你呢,他爹不是他亲爹,杨家人又处处防着他,他才不得不另立门户,自力更生的,你只看见别人的好,他们的苦,你怎么不见?” 张泽睁大眼睛:“真的?那他爹娘是谁?我看他平日里总笑呵呵的,还以为他没什么烦恼呢。” 贺湛将杨钧的身世略说一下,末了交代他:“我也是听三哥说的,你可别去人家面前瞎嚷嚷。” 张泽没好气:“知道了,我像这么大嘴巴的人么!” 贺湛心说我看就挺像。 张泽又靠过来:“这么说,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回家这段日子,没出什么事吧?” 贺湛莫名其妙:“我能出什么事,你小子少给我乌鸦嘴!” 张泽:“嗨,不是说你!鲁王前阵子娶了新王妃,当时我还跟长辈一道去喝了喜酒的,听说裴王妃可不是省油的灯,秦国公当时战死沙场,所有人都说他要倒霉了,可能会被收回爵位,据说后来裴氏跟着叔叔一道入宫面圣,应对自如,颇得圣意,所以陛下才留了裴家的爵位,还让秦国公的弟弟袭爵。” 贺湛:“我回来之后只见过嫡母几面,看起来的确是个有条理的人。” 张泽一脸神秘兮兮:“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不,迎亲当天还出了一件怪事,鲁王和王妃拜天地的那张神案,两根红烛烧至一半,忽然齐齐断了,当时许多人都亲眼瞧见的,我看见鲁王的神色当场就变了。” 贺湛倒不知还有这么一段插曲,吃惊道:“那后来呢?” 张泽摊手:“后来我喝了喜酒就回去了,不过坊间倒是听见不少流言。” 贺湛:“什么流言?” 张泽为难:“毕竟是鲁王的事,由我说出来不大合适吧,要不你自己打听去。” 贺湛不耐烦:“让你说就说,罗嗦什么,方才你与我说那么多,现在知道避讳了?” 张泽只好道:“其实也都是子虚乌有,要么是说兆头不好,要么是说裴王妃命硬,还有的说是你们府里有人暗中做手脚,故意想让裴王妃入门之后日子不好过。” 贺湛皱眉不语。 张泽:“照我说,陛下这桩婚事,委实赐得不太妥当,连我家里长辈都在说,不知道陛下是出于什么考虑。” 这个问题,其实贺湛回来之后也想过,还私下问过贺融。 当时贺融给他解释,陛下的用意可能有好几重,一是裴氏娘家凋零,父亲战死,母亲早逝,爵位也被叔叔继承了,跟她没什么关系,这样的人,不太容易惹事,也不太会怂恿丈夫惹事,对父亲贺泰来说,多做多错,不做不错,所以是最好的。另外一个原因,父亲贺泰虽然得封鲁王,但前面已经有过两任王妃,儿女也都长大了,一般名门世家是不愿意把花样年华的嫡女嫁过来的,身份稍低的,又配不上贺泰,所以裴氏的身份不高不低,刚刚好,当了王妃是荣耀,但又是继妃,不至于把她抬得太高。 张泽揽上他的肩膀:“哎,你别这副表情,我其实就是给你提个醒,不过反正你很快也要搬出去了,这些事跟你没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想起另一件事,贺湛有些烦恼。 因着跟张泽这席谈话,贺湛原本想写完手头这份公文的,也没了心情,打发张泽回去之后,他自己后脚也离开了北衙。 回到鲁王府,他先去了贺融的院落,文姜正在指挥两名侍女收晒了一天的书,抬头看见他,正要迎上来,贺湛摆摆手:“你忙你的,三哥可在里头?” 文姜道:“郎君带高娘子出去了。” 贺湛:“可有说去哪儿?” 文姜:“好像是去找杨郎君了。” 贺湛百无聊赖,心里又有点烦闷,兀自起身去了贺融屋子,文姜也没拦着他,贺湛在这里从来出入自如,她已惯了。 贺融书房里有张竹榻,上面还有文姜准备的软枕小被,是让他平日看书乏了就可以随时小憩。 贺湛倒上去,抱着软枕打了个滚,又将头埋入薄被,贺融进来时,就看见他躺在那里望着房梁发呆。 贺融:“文姜说你在我书房,我以为你在看书,结果你就是过来换个地方躺着的?” “三哥,你可算回来了!”贺湛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终于来了精神。“我今日去北衙了,回来还不让我歇一歇啊!” 贺融在他旁边坐下:“说吧,什么事?” 贺湛笑道:“没事就不能过来找你?” 贺融:“你这脸上就写着两个字。左脸是烦,右脸是躁。” 贺湛抽了抽嘴角:“……” 贺融将他推开一些,轻斥道:“坐直了,没个将军的样!” 贺湛做了个鬼脸:“这里又没外人!”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跟三哥的对话,完全是他与张泽的重演。 第49章 贺融一巴掌糊在他脸上,丝毫没有与他一同温情脉脉的意图:“你何时也学来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这一套,遇见什么事了?” 贺湛却死赖在他肩膀上不肯起来,仿佛这样就能躲避一切不想面对的事物:“我只是觉着,家里的氛围有点变了,不再是离开时的模样。” 贺融:“那你觉得你变了没有?” 贺湛一愣:“没有吧。” 贺融哂笑:“你现在想的,跟你在房州时想的,一样吗?” 贺湛蓦地沉默下来。的确,那时候他只要一日三餐温饱,一家人平安度日,不再受到皇帝处罚就足够了,但来到京城之后,见识过皇城的宏伟气魄,在禁军度过一段时日之后,他也开始想着要建功立业,驰骋沙场。 人的欲望总是随着处境的变化而变化,他自己尚且如此,自然也没有资格说别人。 贺融亲自给他整理方才躺倒打滚而凌乱的衣领:“这不是什么耻于见人的事,圣人说志存高远,其实不管多高洁的志向,本质都是一种欲望罢了。” 贺湛:“虽说如此,但这种欲望不该是伤害家人的,三哥,其实这两天大哥私下找过我。” 贺融挑眉。 贺湛:“大哥说前些日子二嫂与大嫂发生了一些不快,闹得二哥也对他有了一些误会,大哥想让我去劝劝二哥,家和万事兴,不要听信女人的一面之词,坏了兄弟之间的情义。” 他与贺秀为同母兄弟,贺穆自然想让他出面去说和。 贺湛:“我去找了二哥,二哥却与我说,这不是头一回了,自从二嫂入门,大嫂对出身高的二嫂一直心存芥蒂,上回两人一同出门赴宴,回来的时候就不大愉快,后来二嫂亲自去给大嫂致歉了,大嫂不依不饶,还闹到袁庶母跟前去。当时王妃还未娶进来,也不知二嫂说了什么,袁庶母也很生气,自那之后就不肯见二嫂了,二哥说是大嫂从中挑唆,才引得庶母误会二嫂。” 贺融:“那你自己怎么看?” 贺湛苦着脸:“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也不知听哪边的好,还没敢跟大哥说呢!我是没想到,明明在房州时,一家人都好好的,怎么二哥一娶妻,就变成这样了?” 贺融失笑:“寻常人家,妯娌之间也有失和,引发家宅不宁的,张泽家里不就是这样吗,当时你说过他两位哥哥的嫂嫂不和,成日寻事,怎么到了我们家,就有例外了?” 贺湛叹道:“我以为经过患难,家里人会更珍惜彼此才是!” 贺融:“世间人心,大同小异。大哥跟大嫂是患难夫妻,贺家重获富贵之后,大哥也没有停妻另娶,令人敬服,但另一方面,大嫂的出身毕竟摆在那里,让她如高门女子一般自小见识大场面是不可能的,人的见识有限,言谈就会受拘囿;而二嫂,她则完全相反,两人处不到一块去,也是正常的。你本来就不应该去掺和这件事。” 贺湛:“二哥肯定会问起来,我总该给他有个交代。” 贺融:“你去找王妃,说明此事,请王妃出面去调停吧,这种后宅之事,本来就让女人自己去解决,多你一个男的在里头算什么!” 他推了贺湛的脑袋一记:“也不知道动动脑子,你看父亲管过这种事没有?” 贺湛转忧为喜:“是了,我怎么没想到还有王妃这一层,由她出面方才名正言顺,三哥,你真是聪明极了!” 贺融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贺湛又将张泽给他说的关于王妃与袁氏的事情略略提了一下。 “父亲为何就不能在陛下面前呈明事实,将袁庶母扶为正妃,非要横生枝节,袁庶母现在必是难受得很吧。” 男女有别,哪怕原先大家感情很好,现在贺湛他们也不可能时时跑到后院去探望袁氏,那天他们回来,袁氏甚至都没有出来迎接,后来贺湛与贺融去看了她,袁氏明显又比在房州的时候苍老了不少,病骨支离,面容憔悴,还流着泪说自己时日无多,让他们多照看贺熙,弄得二人心情沉重,很快就告退出来了。 贺融淡淡道:“陛下有陛下的考虑,父亲自然顺水推舟,你若见了七郎,就多勉励他一些吧,处境如何,并非自己跟着不努力的借口。” 贺湛点头应下。 他又想起一事,有些好奇,腆着笑脸问:“三哥,别人都说,你要将高氏纳为侧妃,是真的吗?” 贺融皱眉:“别人是谁?谁说?” 贺湛:“就这鲁王府里的人啊,他们说你把高氏安排在你院子隔壁,又时常带着她出去,这不是另眼相看是什么?” 贺融喜怒不辨:“我也时常带你出去,这么说我也是想纳你为妃了?” 贺湛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忙一跃而起,跳开三大步:“我想起来了,我那边还有急事,先走了!” 他也不等贺融说话,掉头就走,还差点撞上正要进来的文姜。 文姜一头雾水:“五郎这是怎么了,不留饭了?” 贺融:“甭管他,你让高氏过来见我。” …… 换作从前,高氏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来到京城,甚至住进王府。 自打跟随贺融伊始,她已抱了背水一战的心思,将在西突厥的每一日都当成最后一日来度过,后来真定公主与贺融结盟,高氏存在的意义就不大了,她很有自知之明,更不希望自己沦为花瓶一样的存在,于是总是力所能及为贺融他们默默做着事情。 薛潭在突厥境内四处奔波测绘时,她也跟着去了,女人家心细,她又手巧,也帮着绘制了不少舆图。 众人回京之后,高氏的功劳还没有大到能让皇帝接见她的地步,也就没能轮上面圣的机会,后来所有人论功行赏,也独独少了她那一份。 因此,高氏心底不是不失落的,但她知道不能怪贺融,这又不是他能做主的。自己虽说也跟着出使西突厥了,可除了一开始接近真定公主,让她卸下心防之外,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功劳,世间女子本来就位卑,现在这样的处境,其实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但她住在鲁王府里,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高氏不是没有注意到旁人的眼光和窃窃私语,连裴氏与贺嘉等人,也已将她当作贺融侧妃来对待,虽是另眼相看,却令她倍觉压力。 偏偏人家没有明说,高氏总不能主动提起,显得自作多情。 她早早就上床歇息,却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外头侍女小声询问,便索性起身。 “高娘子,文姜过来,说三郎君想见你,若是你已歇下,就明儿再说。” 高氏忙道:“我没睡,这就穿衣,你让她稍等。” 待她穿戴整齐匆匆跟着文姜去见贺融时,后者正盘腿坐在桌边喝汤。 见她来了,贺融没有放下碗,只道:“劳烦你稍等,我喝完这口汤,文姜,给高氏也盛上一碗吧。” 高氏想婉拒,慢了一步,文姜已经出去了,只好默默咽下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 “你来京城也有一段时日了,自己对今后可有什么想法?”贺融放下碗,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高氏的背不由越发挺直了些,脸上却流露出一丝迟疑:“我……还未想好。” 贺融:“时下女子,能走的路委实太窄,如真定公主一般,即使天之骄女,遇上国破家亡,同样身不由己,你曾在张家待过,并非那等天真无知的少女,又与我一道出使西域,你若有什么盘算,不妨说出来,若是力所能及的,我也伸手帮扶一把。” 高氏内心矛盾交加,左思右想,忽然朝贺融叩首:“妾斗胆向郎君进言,妾……我、我不愿与人为婢妾,还请郎君明鉴!” 贺融莫名其妙:“你已从张家出来,又住在鲁王府,如今谁还能勉强你为妾?” 高氏面露纠结:“是我多想了……” 贺融明白了:“是不是我父亲或王妃给你说了什么?” 高氏忙道:“二位殿下什么也没说,是、是府中下人误会了郎君带我回来的举动。” 贺融沉吟道:“这些日子,我也带你去见了杨钧,参观他经营的铺子,你是怎么想的?” 他的问题转得有些快,高氏心下怀疑郎君是想给她与杨钧做媒,但仍认真思考回答道:“杨衡玉很有陶朱公之能。” 贺融:“那如果也让你开上这样一间铺子呢,你想做什么营生?” 高氏不由得一愣。 贺融这才道:“你与我出使西域,临行前我曾答应过你,回京之后,定会让你风风光光,但因你是女子,后宫如今又无皇后太后,以致于你连皇宫都没法进,这是我的失约,对你不住。” 高氏何曾见过身份高贵如贺融这样的人物,会向一个小女子道歉的,忙要说话,贺融却摆摆手,继续说下去。 “先前我曾想为你在陛下面前争取一个诰封,本朝有制,一品国夫人以下,有二品郡夫人,三品淑人,四品恭人等,原是为勋爵大臣的家眷准备,你既非官员妻子,又非官员母亲,论理并无此先例,一品二品,陛下认为恩遇过隆,怎么也不肯给,最后在我的纠缠下,好歹将四品擢升至三品,封你为三品淑人,从今往后,你也是有诰封在身的人了。” 高氏彻底愣住了,她怔怔望着贺融,完全想象不到他这样的人,是怎么去跟皇帝再三“纠缠”,让皇帝最终改了主意的。 她原本对封赏早就不抱希望了,甚至觉得以自己的女子之身,朝廷也根本不可能给她额外的恩赏,这些日子,裴王妃与贺嘉等人待她都不错,偶尔还会带她出席宴会,高氏很快发现,与宴那些人对待她的态度,要么是高高在上的无视,要么将她当作贺融的附庸品,更有甚者,想从她身上打听贺融的动向和消息。 许多人都觉得高氏如果被贺融收纳入房,当个侧室,那就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奖赏了。 只有贺融并不这么想。 “正式的封赏,过两日应该就会下来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金银绸缎。虽说没能再往上走一步,封个郡夫人有些可惜,但来日方长,今后未必没有这个机会,这也是目前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好的诰封了。有了这个诰命,你以后就可以嫁娶自由,不必勉强自己委身他人,就算将来嫁了人,夫家也不敢轻易拿捏你。” 温热感从高氏的眼眶里慢慢酝酿出来,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越发看不清眼前的人。 这一路千里迢迢,患难与共,大多数时候,多亏了贺三临危不乱,化解危机,谋划刺杀伽罗时,连真定公主都犹豫不决,唯有贺三坚定不移,稳若磐石。 那会儿他们遭遇伽罗软禁,不能随意出去,贺湛每天晚上都要为他的三哥揉腿,活络通经,也就是那个时候,高氏才知道,他的腿疾并非表面上看的这样无伤大雅,可他从未表露出来,若不留心,时日一久,也会忘记他与常人不同。 她也是女人,面对这样一位郎君,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无数个夜里,高氏曾因此心绪纷乱而辗转失眠,她知道自己对贺融的感情悄然发生改变,她也知道这份情根逐渐深种,无法轻易剔除,她更知道,她与贺融之间,隔着一道天堑鸿沟,此生此世,贺融不可能娶她为妻,而她,也不想委身为妾,只愿远远看着他,在心中默默陪伴,如此已经足够。 第50章 贺融揉揉眉心:“你能让我清静两天吗?” 贺僖泪眼汪汪:“事关我的终身,三哥你不能不管啊!” 贺融无奈:“你也知道我是三哥,不是大哥二哥,更不是父亲。” 贺僖厚着脸皮坐下,死活就是不肯走。 “父亲不肯答应,大哥跟二哥也不肯帮我向父亲说情,我只能来求你了。” 贺融:“我也不想管。” 他转身要走,贺僖眼明手快,直接飞身上前,将贺融从背后死死抱住,嚎啕大哭:“三哥你不能走啊!你看看父亲为你物色的亲事,女方都还没过门就死了,你忍心让我也遭上这一份罪吗!三哥,弟弟我都要被推入火坑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贺融生平第一次起了想把人暴揍一顿的冲动,对象却是自己的弟弟。 “松开。” “呜呜,三哥……” “松开!”贺融毫不留情将他踹下去,贺僖哎哟一声,摔了个头晕眼花。 贺融冷冷道:“你要是不肯好好说话,以后就别再进来了。” 贺僖打了个寒颤,嚎啕声戛然而止,立马闭嘴了。 也不知为何,虽然贺融在家中并不居长,平日也不苟言笑,只有五郎不惧威严,时时愿意去亲近他,但一碰到棘手难办的事情,贺僖就想起这位三哥了。 贺僖期期艾艾:“三哥,我不是无理取闹,你也知道,我一直喜欢那些神神道道的事儿……” 贺融:“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在崇文馆的书都白读了?” 贺僖:“子不语,而非子认为不存在,子还说敬而远之呢,可见子只是不想仔细探究罢了,再说了,不都说天子乃上天之子,秉承上天之意么,若世间没有神鬼,那为何又要称天子呢,你敢说陛下只是在愚弄世人吗?” 贺融皮笑肉不笑:“你是长进了,还学会诡辩之道了。” 贺僖缩了缩脖子:“我想去钦天监,可父亲说钦天监位卑而权重,不是皇家子弟所能涉及的,让我不要痴心妄想。” 本朝钦天监又称浑天监,这个衙门在前朝归太史令掌管,后来又归秘书监,虽然时常改名,官职不一,但总归是根据天象推算历法节气。能进钦天监的人,就算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肯定也不是贺僖这种半桶水叮当响的人。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可见与上天有关的事物,一个不好就能动摇社稷,所以但凡天象出现异变,钦天监若不能提前察知,也要在事后进行适当的解释,甚至对帝王行为给出指引,另有皇室子弟的出生时辰,联姻八字是否相合,往往也会经过钦天监,此时钦天监的位置就变得敏感微妙,贺僖既为皇孙,这辈子肯定是与这个衙门无缘了。 贺泰虽然时常拎不清,这种事上还是不能犯糊涂的。 贺融就道:“父亲说得没错。” 贺僖就叹了口气:“所以我就想到入道拜师,照样可以修炼外丹,上观天象,下学道法啊!” 贺融注视了他片刻:“入道也看怎么个入法,你拜师学道,跟不成婚有什么关系?” 贺僖:“要学一样东西,自然得全心全意,我最瞧不起那等一边入道,一边又不耽误娶妻生子的,成日想着左右逢源,说到底不过是欺骗自己,欺骗上天,所以啊,我要学,自然就要心无旁骛,听说道门分全真道与正一道,前者须严守戒律,终身不娶,正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啊!” 他说得兴高采烈,忽觉贺融表情有点不对,停下来干笑:“三哥,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咱们这个家里头,就属你最不入俗流了,父亲和大哥他们不理解我,我也没法子,但三哥你一定能认同我的吧?” 贺融心说谢谢你这么高看我,但我一点都没觉得荣幸。 他面无表情问:“你既是要出家,为什么不去当和尚?” 贺僖挠挠脑袋:“可是佛门没有修炼之道呀,成日坐在那里苦修冥想,我可坐不住,还要背经书,你也知道,我最头疼那些了……三哥,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贺融冷不防抄起手边竹杖就朝他打。 贺僖连滚带爬往后退,一脸无辜:“三哥,你干嘛打人呢!” 贺融冷冷道:“我看父亲和大哥他们就是太善良了,没对你动用家法,像你这样成日有不切实际的想法的,狠狠打一顿就老实了。” 说罢他作势起身欲动手,吓得贺僖连蹬掉的鞋子也顾不上穿,直接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嚷嚷:“三哥,你可真是我的亲三哥!你跟父亲一个样,说不过我就要动手,我不跟你说了!” 外面正好进来一人,躲闪不及,两人撞到一块儿,贺僖哎哟一声往后摔去,另一人手里端着的东西也难免落地摔个粉碎。 “我的杏仁露!”贺湛哀叫一声。 地上汤碗残片之中,白白一大片赫然入目。 贺湛快要气死了,他回来时瞧见外头李家铺子,想起他们家往常都要排队才能买着的甜杏仁露,今日却居然还有存货,赶紧买了一份回来给三哥尝尝,结果全搞砸了。 贺僖揉着屁股一边爬起来,心虚道:“这可不管我的事啊,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贺融冷笑:“五郎,将他给我揍一顿,这顿算我的。” 贺湛原还顾忌兄弟伦常,不好动手,闻听此言,立马撸起袖子,狞笑朝贺僖逼近:“四哥,你听见了,这可是三哥让打的!” 贺僖大叫:“哪有这样的,三哥,这不公平,五郎可是能揍死一头牛的人,我会被他打死的!” 贺湛可不管那么多,提拳就上,两人一追一赶,朝外头跑去,贺僖的哭喊求饶声很快传来,也不知侄儿贺歆怎么听见消息的,居然还出来围观,一边为五叔喝彩助兴。 文姜听得哭笑不得,对贺融道:“郎君不让他们住手吗,别把人打坏了。” 贺融:“五郎有分寸,打坏了就罢了,正好省得以后再气人。” 仔细一看,他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其实也没有贺僖想象中那么生气。 塞外虽苦,兼且徘徊在生死之间,可毕竟那时候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一心一意对付伽罗,为真定公主谋夺大权,真定公主虽为前朝公主,但体内却流着汉人的血统,她身在突厥,与中原朝廷有着天然的结盟因素,贺融也不必担心真定公主会背叛他。 但回到京城之后,局势明显要比在突厥时复杂许多,贺融上朝几日,就已经感觉到各方势力下的暗潮汹涌。 皇帝年高,储君未立,在这种情况下,朝臣或主动或被动地投向某个阵营,能够真正中立的少之又少。 贺泰还没回京之前,皇帝若要立太子,论长论贤,都只能是齐王,这几乎是没有异议的,但贺泰回来之后,先是被皇帝封王,让他掌管工部,紧接着贺融贺湛又立下如此大功,许多人难以避免产生动摇,陆续倒向贺泰这一边。 贺融他们离家这两年,贺泰身边,也逐渐聚集起一帮愿意亲近他的朝臣与幕僚,鲁王府里因此单独开辟一个院落,专门给那些门客居住,贺融还未去看过,听说贺穆与他们走得更近一些。 但齐王毕竟经营多年,朝中势力稳固,兼且没有犯下大错,铁杆的齐王党也不可能因此离心四散。 无论皇帝愿意与否,事情终究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 宣政殿中,一位朝臣正在上奏,说的是为故太子修佛塔祈福的事。 贺融对此人不熟悉,只知道是工部一位侍郎,也就是在父亲手下的。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对故太子的感情,今年故太子忌辰,皇帝还特地亲自跑了一趟太子陵墓,有人会投其所好,也不奇怪。 贺融朝贺泰的方向望去,他的座次在贺泰斜后面,对方低垂着头,只能依稀看到侧面。 皇帝听罢,不置可否,果然也先问起贺泰:“鲁王,你怎么看?” 贺泰不慌不忙,直起上半身:“回禀陛下,臣以为,太子虽故去多年,但他生前仁慈孝顺,堪为人子表率,如今想起,臣也常常暗中垂泪不止,修筑佛塔不仅可以让陛下稍寄哀思,也可以让我等时时瞻望缅怀太子之仁。” 贺融一听这话,就知道肯定不会是贺泰临场想出来的,说不定这名朝臣之所以会上这本奏疏,也是出自贺泰的授意。 想及此,他不由得微微皱眉。 贺融发现这两年里,大家其实都变了不少,像今天这一出,父亲事先就未征询过他的意见。 皇帝又问齐王卫王,齐王迟疑片刻,也赞同了贺泰的话,卫王却委婉反对,说是朝廷现在国库拮据,先前西突厥使节前来,也赏赐了不少东西让他带回去,现在恐怕再拿不出钱来修建佛塔。 贺泰道:“陛下若是不想耗时太久,其实佛塔也无须建造太高,三四尺玲珑宝塔即可,以纯金打造,届时供在宫中,更无须耗费大量人力,可在塔中供奉佛经,再由高僧念诵三日三夜,以后香火常供,以藉先太子在天之灵。” 玲珑宝塔未必就比用砖石垒砌的佛塔省钱,若要纯金打造,更考究工匠技艺,有的言官出言想要反对,看见皇帝那一头明晃晃的白发,心里不由叹息一声,又将到嘴的话给咽了回去。 皇帝嗯了一声,看起来已经有些心动,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武威侯张韬身后,一个并不格外显目的位置上。 “贺融,你说呢?” 若在朝堂上开小差的人,此刻就是最要命的,曾经有人在朝议的时候神游物外,被皇帝问道就答“臣附议”,结果被皇帝大骂一顿当场罢官。 贺融慢吞吞道:“臣斗胆问一句,太子生前,到底是信佛,信道,还是儒门学徒,不信佛道鬼神?” 聪明的人,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这个回答过于促狭,皇帝不由嘴角微扬,仍是问道:“有何区别?” 贺融:“太子生前若信黄老,让他听高僧念经,岂非折磨?若是佛道皆不信,一心只读圣贤书,那又何必造什么玲珑佛塔,直接请一位大儒到太子牌位前为他讲学便是了,太子九泉之下,必定欢喜。” 扑哧! 有些人没忍住,已经笑出声。 几名原想开口劝谏的耿直言官,听见这委婉之极又令人捧腹的谏言,也不由展颜一笑,暗赞贺融急智。 皇帝嗯了一声:“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 相形之下,贺泰的脸色就谈不上好看了。 齐王虽也为自己方才赞同修塔一事感到懊恼,但看见贺泰的脸色,顿觉心情愉快。 当儿子的,连老子的面子都不给,当众反驳,再能干又如何? 此事告一段落,旁人又说起别的,贺泰却无心去听了,等到朝议结束,他从宣政殿出来,没往宫门方向走,反而步向紫宸殿,谁知在殿外,就让马宏给拦了下来。 “殿下留步。” 贺泰忙道:“我想求见陛下,说明方才举动,还请马常侍代为通传。” 马宏笑道:“不是小人有意拦着,实是陛下正在里头召见安国公,不让人进去呢。” 贺泰一愣。 …… “你是没瞧见我大哥今日的脸色,那可真是精彩之极。” 卫王府内,卫王亲自将盘中糕点拈起一块,递给旁边的门客。 “先生尝尝,这是宫里的做法,我在母亲那里尝过,让厨下也试做了一下,味道还不错。” 门客谢过卫王:“不知齐王的反应如何?” “齐王啊,”卫王笑了起来,“我那九哥,就更有意思了。他被陛下问到,虽然不想依附大哥的意见,却又知道陛下怀念喜爱故太子,最后不得不捏着鼻子赞成我大哥,结果却被我侄儿一番话,给弄得里外不是人。” 门客:“若当时陛下先问您,您又会如何回答?” 卫王沉默片刻,不得不道:“幸好没先问我,不然我的回答,恐怕也跟九哥差不过,正因为九哥赞同,我才反对的。” 门客:“那依您看,陛下是更看重安国公的建议,还是更看重您的?” 卫王失笑,用手指点点门客:“我请你吃糕点,你却来戳我的心!” 门客也笑,起身拱手请罪:“非是在下故意看殿下的笑话,只是殿下若想笑到最后,就得知己知彼,明白自己眼下的境况。” 卫王自嘲:“无非是我先前低调太过,不入陛下的眼吧!”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而且上回祭陵途中的事,我怀疑陛下可能已经猜到我身上,否则怎么回来之后,只字不提,还封了大哥为王呢?” 门客一惊:“应该不会吧?此事甚为隐蔽,按理说无人能发现的。” 卫王摇摇头,一脸神色复杂。 齐王掌管刑部多年,当中有不少案子,他插了手,做过手脚,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譬如多年前,经略岭南,平定南蛮叛乱的陈无量因病逝世,岭南道监察御史上告他生前贪赃枉法,奢侈无度,案件被移交刑部与大理寺合审,但陈家的人找上齐王,将陈家万贯家财交出,换齐王把陈无量生前涉及贪污甚至谋反的证据通通销毁,换陈家一个平安。齐王答应下来,后来那桩案子果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名监察御史以诬告被流放,陈家反倒安然无恙,连陈无量也被皇帝赐了谥号,哀荣备至。 天子再英明,也不可能真的事无巨细,样样都明察秋毫,齐王正是抓住这一点,瞒天过海,若非卫王因为别的案子起疑,让人去暗中调查,也未必会发现此事。 卫王将自己查到的所有证据,设法放在太子陵墓中,署上当年被流放后来又冤死的那个监察御史之名,让皇帝祭陵的时候发现。 他本来以为皇帝会大发雷霆,当场查办齐王,谁知最后竟是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 卫王怎么也想不通:“齐王如此行径,已然欺君罔上,陛下为何无动于衷?” 门客也摇摇头:“此事既然陛下不想追究,咱们也别多想了,还是将注意力放到眼前吧。依我看,陛下如今恐怕也在犹豫,不知立谁为好,否则朝中立储之声沸沸扬扬,在下就不信,陛下当真无动于衷。” 卫王扼腕:“我吃亏就吃亏在排行靠后,发力太晚,本以为前面只有我那九哥,只要等到合适时机,就可以稳坐钓鱼台,谁知半路又杀出个大哥来,他固然性子糊涂,又没什么能耐,奈何娘胎投得好,排行比故太子还要年长,又生了几个好儿子!” 门客也皱起眉头:“主要还在安国公。” 卫王点头:“对,就像今日,我大哥赞同修塔,贺融又出言反对,那不管陛下修还是不修,他们父子俩已经将好处都占遍了,有贺融帮他找补,我大哥就算多犯几次错,也没所谓。” 想及此,再美味的糕点也已索然无味。 卫王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忽而停下来:“你说,我要不要使个法子,重提贺融生母的事,让他失宠于陛下,又或者将他赶出长安?否则有他在,我大哥就不干蠢事了。” 门客安抚道:“殿下不必着急,有一个人,比你还急,他现在恐怕比你更希望看到鲁王倒霉,不必我们动手,他自然会动手的。” 卫王一愣,摇头失笑:“你说得对,我倒是忘了,齐王一定更急。” 第51章 “回来之后,是不是觉得长安样样都好,从此不想离开了?” 一盏桂花银露由宫女款款捧来,放在贺融面前。 皇帝不仅仅留贺融叙话,还留他用饭,祖孙二人在紫宸殿侧殿摆膳,皇帝难得有了打趣的心情。 贺融:“说老实话,臣自回来之后,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皇帝挑眉。 贺融:“如履薄冰。” 皇帝没有生气,反是笑道:“上朝议政有这么可怕?” 贺融:“臣先前从未出阁参与政务,承蒙陛下信赖,千里迢迢赶赴西域,又做了那些事,现在想来,凭借的无非是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现在事情完成,气就泄了,再看朝中诸位元老重臣,臣毫无经验,哪个也比不上,所以只好闭口不言,多听多学。” 皇帝:“反正你成日都板着张脸,朕也看不出什么害怕惶恐。” 贺融:“臣这是天生的,笑多了嘴角容易抽筋。”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竟也一本正经,连皇帝身边的马宏也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宫女又陆续上菜,皇帝示意吃完再说,贺融也就不再言语,埋头吃饭。 很多臣子有幸跟皇帝吃饭,大都战战兢兢,没敢多吃,还要时刻关注皇帝吃完了没有,好随时随地跟着放下碗筷,避免失仪。 贺融却没受到影响,他还夹了一个鸡腿和一个鸡翅,把上面的肉吃得干干净净,光溜溜的骨架放在桌子上。 马宏看得眼睛快凸出来了,他从没见过哪个跟皇帝吃饭的人敢这么自在的,包括齐王在内。 皇帝上了年纪,胃口本来就不大,倒是被他引起食欲,比往日又多吃了一些。 马宏有些意外之喜,心说以后得时不时请陛下让安国公入宫陪膳才是。 皇帝问贺融:“你们在突厥时吃的什么?” 贺融:“羊肉,煮熟了撒盐,直接一手用刀切成块,手抓着吃,还有胡饼,主要还是吃肉。” 皇帝笑起来:“那还是不错的,朕还听说,真定公主想为你做媒,让你娶伽罗的妹妹。” 贺融:“是,臣婉拒了。” 皇帝:“嫁夫随夫,哪怕你娶了,也可以把人带回长安来的。” 贺融:“带她回来,她就离家万里,留在突厥,臣也离家万里,既然无法两全其美,那不如索性作罢。” 皇帝一笑:“看不出你内里竟如此多情,林氏女没能与你成婚,倒是她没福气了。” 贺融不认为自己“多情”,对皇帝的评价也不置可否。 皇帝:“这桩婚事,说起来也有朕的责任,这样吧,你若对哪家的小娘子有意,朕可为你们赐婚,就算对方身份不够,也可赐个侧妃的名分,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贺融抿抿唇:“多谢陛下好意,但臣暂时未有意中人。” 皇帝奇道:“你为那高氏争取了三品诰封,难道不是对她有意吗?” 他还以为孙子别出心裁,想让喜欢的女人身份更高一点,好配得上自己,才到他面前来求封的。 大多数世人很难想象男人会为年轻貌美的女人付出,而非出于欲望或爱情的因素,连天子也未能免俗。 贺融:“陛下误会了,臣没有将高氏纳为侧妃的意思,高氏有陶朱之能,放在内宅可惜了。” 皇帝呵呵一笑:“你想让她帮你做事,跟娶了她并不矛盾,给她一个名分,才能让她更死心塌地,你还是太年轻了!” 贺融不欲多作辩解,便沉默以对。 皇帝:“罢了,你们自个儿的事,朕也不欲多管,但不管你喜欢谁,你的妻子必该是门当户对的,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贺融起身:“陛下容禀,林氏当初虽未过门,但毕竟已是我的未婚妻,如今香消玉殒,黄泉之下孤苦无依,恐怕连转世投胎都难,所以臣想迎娶林氏牌位,让她正式入门。” 不仅马宏大吃一惊,连皇帝都很诧异:“你想娶冥亲?你可想好了,元配的地位非同小可,往后无论你再娶谁,她的地位都不可能越过林氏去,你将来若有喜欢的人,必会觉得委屈了她的。” “是,臣已经过深思熟虑了。” 其实贺融这个决定,除了不想让父亲再乱点鸳鸯谱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现在朝中局势纷乱,各立山头,一个不小心就会娶到已经站队齐王或卫王的人,给自己后院点火,而以他现在的新贵身份,想要娶一个毫无背景势力的平民女子当正妻,肯定是不可能的。妻者齐也,娶进了门,就与侍妾之流截然不同,那是需要丈夫付出尊敬和关心的,更不可能觉得不满意就随随便便休弃。 综上因素,与其如此,倒不如把林氏拿出来当挡箭牌,也可以给旁人留下一个重情重义的印象。 两全其美,贺融没觉得哪里不好。 林家人若是知道了,那也只有感激涕零的。 皇帝注视他片刻,终于松了口:“此事你自己去与你父亲商量吧,他答应就行,朕不管你了。” 贺融也松一口气,伏首拜谢。 二人又多闲聊了几句,皇帝咳嗽起来,马宏似已司空见惯,有条不紊命人端来痰盂和温水,又为皇帝轻抚后背。 贺融:“还请陛下为天下计,保重龙体。” 好不容易咳嗽声告一段落,皇帝叹了口气:“想当年朕也是上马射箭,下马撵狗,现在连三石的弓都拉不开了。” 贺融:“三石的弓,臣现在也拉不开。” 皇帝被他逗笑了,手指点点他:“你还好意思说?看看你家五郎,那才是文武双全的好男儿,多学着点!” 他也有些乏了,便让贺融先行回去。 贺融告退之后,皇帝对马宏道:“扶朕去后殿躺会儿。” 马宏面露担忧:“陛下,小人去请太医吧。” 皇帝:“罗嗦!” 他刚躺下,又改了主意:“算了,这会儿刚吃饱也睡不着,朕在软塌上坐着,你去将书案最下面那份东西拿过来。” 马宏知道那份东西,那天皇帝去祭扫太子,回来途中在御辇上看了这份东西,脸色就变了,还大发雷霆,把本来随行坐在御辇上陪聊的齐王也给赶下去,马宏当时也一头雾水,却不敢细问。 回来之后皇帝就将那份东西压在所有奏疏最下面,提也不提,眼下却忽然又想起来,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马宏有点不安,将那份奏疏捧至皇帝面前。 重新翻开浏览,皇帝的反应已经比上次平静了许多,他的表情甚至都没有变过,逐字逐句看完,还递给马宏:“你也看看。” 强势的文德帝从来不会让内宦参与政事,所以马宏也尽量避嫌,眼下皇帝主动让他看,他就不能不看了,赶紧一目十行看完,上面的内容足以让人心惊肉跳,瞠目结舌。 “陛、陛下……” 皇帝:“你觉得上面的事可信吗?” 没等马宏回答,他又自顾自道:“十有八九是真的,当年陈无量的案子,朕也曾怀疑过,但后来齐王结案做得漂漂亮亮,无迹可寻,朕当时忙着别的事情,虽有些疑虑,却也没顾得上细问,反正人死如灯灭,陈无量平定南蛮叛乱,终归是有功的,就当给他些许脸面。” 皇帝转头看马宏:“你可知道这件事背后隐藏了什么,让朕心寒的是,当时齐王虽掌管刑部,大理寺却不是由他说了算,后来这件案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压下来,必然是刑部与大理寺都合谋串通了,也就是说,在朕不知道的时候,齐王已经一手遮天,到了这等地步!” 马宏听得心头怦怦乱跳,腿一软,不由跪了下来:“陛下息怒……” 皇帝冷笑:“过了这么多年,朕早就不怒了。” 马宏小心翼翼道:“恕小人唐突,小人只是不解,时隔这么多年,案子早已尘封,谁会忽然将这桩案子翻出来,藏在御辇上,特地呈给陛下呢?” 皇帝淡淡道:“你觉得会是谁?” 马宏:“小人不知。” 皇帝:“你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马宏不吱声。 皇帝:“能将这份奏疏放在太子陵的人,必然不是普通人,普通人也没有动机这样做,谁会想让齐王倒霉?” 鲁王,或者卫王。马宏在心里回答。 而且他更倾向是卫王做的。因为太子祭祀一事由礼部与宗正寺共同主导,而卫王,正好是掌管礼部的。 当然,鲁王也不是就毫无嫌疑,他想做这件事,同样有充分的理由,而且还能陷害卫王。 马宏暗叹一声,觉得扑朔迷离。 “朕这三个儿子……”皇帝摇摇头,“若只为守成,随便让他们其中一个来当储君,都没所谓,但现在虽谈不上大厦将倾,也是暗藏忧患,朕还真怕本朝江山三代而亡,在他们手上告终。” 谈及皇位传承,马宏就没有说话的余地了,他一声不吭,嘴巴闭得紧紧的。 皇帝也只是喃喃自语,并没有征询他意见的打算。 许多事情,心里虽然明白,真要做出选择,却不是那么容易。 皇帝想起贺融,又是一声叹息。 可惜他是皇孙,而非皇子,若是皇子…… 别说贺融了,哪怕是贺湛,兴许都比在三王里三选一来得好。 可惜他们不仅是皇孙,还不是皇长孙。 …… 贺融并不知道皇帝心中所想,更不知道皇帝因为他,内心甚至有过一瞬间的动摇。 他一回到鲁王府,就被贺泰叫了过去。 贺融还以为父亲会因为今日朝上自己公然反驳他意见的事而发火责骂,谁知过去一看,贺泰的面色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在场还有继妃裴氏。 待贺融行礼问安,裴氏就和颜悦色道:“三郎,早朝议政的事,我听你父亲说过了,你做得很好,为人为臣,走的该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之道,通过投机取巧来博取帝王欢心的,那是捷径,走捷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次多谢你及时劝阻,避免你父亲犯下更大的错误。” 她丝毫不顾忌贺泰的面子,让贺泰有些尴尬,但他不得不表态:“王妃说得有理,此事是为父莽撞了,当初乔栋向我提出此计时,我本以为陛下爱子心切,一定会同意的,所以才授意梁侍郎在小朝会时提出来,谁知还是有欠考虑了。” 贺融顿时对这位继母另眼相看。 要知道贺泰本性其实不坏,坏在耳根子软,他们几兄弟毕竟只是儿子,不可能时时在父亲身边提点,袁氏虽敢开口,又没那个见识,如今有裴氏在,他们可算是省心了。 能够让贺泰说出这番反省的话来,可见裴氏也非凡俗。 贺融道:“陛下明白父亲的孝心,并未责怪父亲。” 贺泰轻咳一声,掩去些许尴尬:“陛下留你在宫中那么久,可是说什么了?” 贺融:“陛下留我吃了顿饭,也没说什么,只是闲话家常。” 贺泰有点酸溜溜:“我入宫那么多回,都还未得陛下留饭呢。” 贺融抽了抽嘴角,对老子吃儿子的醋有点无语,又将自己想要娶林氏牌位过门的事情说了一下。 贺泰瞪大眼睛,好不容易被裴氏安抚下去的怒火又一次点燃。 “你这是要气死我啊!你立了大功回来,若非同为皇室血脉,尚主都绰绰有余了,你居然要去娶个死人?!” 裴氏不得不道:“殿下息怒。” 贺泰怒道:“你让我怎么息怒!你看看他都干了什么,一声不响就跑去陛下面前说,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 贺融:“当初这桩婚事是您去说动陛下赐予的,如今我先向陛下禀告一声,也是理所当然。” “那我也没让你娶个牌位!” 贺泰快气死了,想也不想抄起手边的小碗就朝贺融掷去! 贺融身体微微一侧,敏捷闪过,那小碗却直直飞了出去,打在刚好从外头进来的贺穆额头上。 只听得哎哟一声,贺穆捂着额头往后坐倒在地,整张脸都是懵的,根本不晓得自己为何飞来横祸。 众人:“……” 左右婢女忙将贺穆扶进来,但见他额头上已然红肿起包。 裴氏忙让人拿药过来。 贺穆很有怨气:“儿子若是哪里让父亲不满,父亲直说便是,何故连说都没说,就上手呢!” 贺泰嘴角抽搐:“我要打的是三郎,纯属意外,你先擦擦药吧。” 贺穆闻言就稀奇了,他这三弟从小就沉稳,居然还能把父亲气成这样。 “三郎,到底怎么了?” 贺融不想再多一个人来念叨他,没有回答,反是提起另一件事:“方才我与陛下一道用膳,看陛下似乎食量不大,龙体也有些欠安。” 贺泰余怒未消,瞪了他一眼,方才道:“陛下的龙体自年前就不大好了,还因风寒辍过几天、朝,大家都很担心。” 贺融:“那陛下就未提过立太子一事么?” 贺泰摇摇头,不掩失落。 想不想让父亲当太子,这已经不是一个疑问,而是全家人都心有灵犀的答案。 逆水行舟,不进反退,贺家现在就是这么一个处境,尤其是在贺泰封王之后,他已身不由己,一步步重新走上自己曾经站过的位置,无论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前程,还是出于周围人的希望,都由不得他再后退。 贺穆道:“陛下虽然未立太子,却先后许三郎五郎以爵位,想来心中是有倾向的,只是还未下定决心。” 贺泰:“罢了,帝心难测,今日我的提议,恐怕又让陛下失望了。” 裴氏忽然道:“说起来,裴家与殷贵妃还有些远亲血缘,下回我入宫给贵妃请安时,顺道打听一下吧。” 贺泰迟疑问道:“殷贵妃长年礼佛,似乎并不过问俗事。” 裴氏微微一笑:“殿下有所不知,贵妃虽然不问世事,却颇得陛下尊敬,上回我去见贵妃时,陛下正好驾到,就我看来,贵妃与陛下言谈举止,自在随意,并不像那等无宠的妃嫔。” 贺融跟裴氏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寥寥几面,对她的沉稳机智印象深刻。 比起贺泰,裴氏的话更能令他信服。 所以他就道:“贵妃在后宫是何处境?” 裴氏:“贵妃在后宫,向来是出了名的不问世事,齐王与卫王各有母妃,不可能无端端去拉拢巴结贵妃,而且贵妃又不掌管宫务,乍看似乎无权无势,但贵妃宫中用度,却从未因此被克扣,位分更凌驾齐王卫王生母之上,她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贵妃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远嫁江南的女儿。” 这就是娶妃的好处了,换作从前,贺泰没了生母,又没有正妃能入宫应酬,对后宫的情况知之甚少,几个儿子再能干也帮不上忙。 贺融沉吟道:“贵妃是何性情,依您看,她既然无子,是否有可能暗中支持父亲?” 裴氏想了想:“这我就说不好了,贵妃在宫中素来四方不靠,八面不沾,我入宫几回,也算得贵妃青眼,时常能在她宫中小坐闲聊,贵妃也还挺好说话,不是难相处的人,但让她贸贸然站队殿下,她想必是不肯冒险的。” 贺融:“陛下是英明之主,不是后宫随随便便有人进谗言就会听从的,所以我们根本不需要贵妃在陛下面前为父亲说好话,贵妃也不必冒险,只须偶尔与我们通些声气,让我们不至于当睁眼瞎就好。” 裴氏笑了一下:“人家凭什么要帮我们,给我们通声气?” 贺融也笑了:“这就要看父亲的了。” 贺泰也不知话题为何就转到自己身上来,一头雾水道:“我能做什么?后宫我插不上手啊!” 贺融:“是人,就会有诉求,哪怕佛门高僧,也希望能弘扬佛法,贵妃也不例外,父亲若能许诺,有朝一日继承大统之后,愿以太后名分相许,以太后之礼,奉养贵妃天年,再从江南将我姑母姑父他们一家召回,让贵妃可以时时见到女儿,含饴弄孙,贵妃想必会心动的。” 贺泰迟疑:“这行得通吗?” 贺穆也道:“父亲,行不行得通,得先让母亲去试试才知道。” 贺泰终于点了头。 几人又闲谈片刻,就各自散了。 贺融前脚刚离开正院,后脚就被人叫住:“三郎!” 他回过头,贺穆大步走来,额头上的红包更明显了,看上去有点滑稽。 贺融努力将视线移开:“大哥叫我?” 贺穆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你喜欢吃甜食,我让你大嫂做了些铜钱糕,还有前几日宗正寺送来的新茶,过去坐坐?” 贺融:“好。” 转身的时候扯动脖颈和脸上的皮肤,贺穆嘶了一声,捂住额头:“你还别说,父亲手劲儿真大。” 贺融轻咳一声,有点想笑:“让大哥代我受过了。” 两人来到贺穆居住的院落,宋氏听见消息迎了出来,欣喜道:“三郎好些日子没来了,快进来坐!” 贺融:“我是为大嫂的铜钱糕来的。” 宋氏乐了:“有有!想吃多少有多少,不够了再带些回去,你们先坐,我去让人盛盘。” 兄弟二人分头坐下。 贺穆这院落里种的是榆钱。秋日里,叶子落了满地,但枝头上沉甸甸还挂了一串串,大部分都还色泽轻松。 贺融仰头望去,似乎看入了神。 贺穆就笑:“这是想吃榆钱儿了?” 贺融摇摇头:“现在味道恐怕不好,还得等来年春天,到时候我让人到大哥院子里来摘。” 贺穆算是服了他:“还没过冬,你就想到春天去了,到时候也不用你派人来,贺歆最喜欢吃榆钱儿,我让他去摘些给你送过去!” 贺融微微一笑:“那就说定了。” 贺穆慨叹:“自打你回京之后,咱们兄弟俩都还未坐下来好生聊聊,你在突厥这两年清减了许多,至今都没把肉养回来。” 贺融:“大哥也瘦了。” 贺穆:“其实你们在外头出生入死,京城这边也不轻松,我未有官职,不能随父亲入朝,总怕父亲言行不慎,哪天就得罪了陛下,幸好有惊无险。” 贺融:“大哥是长子,将来也是要封世子的,眼下未有官职,只是一时蛰伏。” 他似乎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立马就说到贺穆心坎上去。 贺穆一怔,随即道:“如今有了裴王妃,世子不世子的,还说不定呢。” 虽是这样说,但他心里难免松了一口气,贺融会这样说,证明对方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毕竟是十多年的患难兄弟,贺穆有些安慰。 正好宋氏带人送了茶点上来,兄弟俩也就转而聊起别的话题。 傍晚时,贺穆索性让人将贺秀贺僖他们一并叫过来,又让厨下做了锅子,兄弟几人围炉夜话,俱都吃得大汗淋漓,又感觉到久违的痛快。 酒后吐真言,贺秀喝高了,一手拉着贺融,一手拦着贺湛,羡慕他们能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嚷嚷着自己也想出门闯荡一番,不说封什么公侯,起码不用窝在京城里。 这可算是说中了贺僖的心事,他也开始哭诉自己现在多么惨淡无趣,毕生理想就是得窥天道,结果连出家当道士都被禁止了,他一定要离家出走云云,让众人哭笑不得。 酒宴散尽,回到房中,文姜早有备好的解酒汤,热腾腾呈上来。 “郎君明日不是还要去杨郎君那里?喝了解酒汤就早些歇下吧。” 贺融酒意上涌,想起今日自己在殿上应答,后来又与父兄说的话,平日里的冷静自持都有些混沌了,不由脱口道:“文姜,你觉不觉得,其实我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文姜莫名其妙:“郎君何出此言?” 贺融摇摇头,没有回答她的话,反是继续道:“只是我总是习惯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盖自己的行径?对高氏如此,对林氏亦如此。” 文姜沉默片刻:“人生在世,谁能没点野心呢?” 贺融撑着额头,眼神朦胧:“那你的野心又是什么?” 文姜:“好好活着。” 贺融:“我也是。” 第52章 转眼秋去冬来,又是一年除夕,这是贺融与贺湛从突厥回来之后在长安过的第一个年,也是贺泰被封王之后过的第一个年,上上下下张灯结彩,布置得异常隆重。 每年除夕夜,皇帝会在宫中亲自设宴款待百官,作为犒劳众人一年辛劳的奖赏,但今年皇帝精神不佳,宫宴就取消了,贺融他们也因此免了盛装入宫的繁琐,大可留在家中,兄弟几人吃酒喝茶,围炉守岁。 这是难得的轻松惬意,女眷们在另一间屋子开宴,平日里还得端着父亲架子的贺泰,半个身体都歪坐在软枕上,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平放,懒懒散散,没个正形。 但再看贺穆他们几个人,其实也都大同小异。 贺僖甚至快要平躺到地上去了,只是今日也没人管他。 炉火暖暖融融,屋外雪花飘进来,俱都融化在满屋的松木香里。 贺融拈起盛酒的小碗,轻轻摇晃,碗底两条小鱼似也随着水波畅游起来,煞是有趣。 当年一家子在房州,看着茅草屋顶瑟瑟发抖时,恐怕谁也没想到他们以后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包括贺融。 他将酒一饮而尽,任融融暖意在身体里发酵扩散,带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 旁边贺湛递来一碟铜钱糕,贺融睇他一眼,后者挑眉做了个鬼脸,贺融摇摇头,接过来。 其他人都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贺穆环顾一周,就笑道:“眼看嘉娘也快出阁了,等咱们家多一个女婿,这里又要添一个座席了。” 贺僖道:“阿姊嫁了人,自然是要在娘家守岁的,怎么可能还留在咱们家?” 贺嘉是贺家唯一的女儿,兄弟几人对她疼惜有加,只有希望她过得好的,闻言都有些惆怅。 贺湛笑道:“咱们是皇家,阿姊嫁人,怎么都是低嫁,让他们来这边守岁又怎么了?” 贺穆摇摇头:“孩子话,别说嘉娘不是公主,就算是公主,也得尊重夫家,哪里有除夕夜往娘家的道理?” 贺湛不觉得自己说的是孩子话,但长兄既然那么说了,他也就付之一笑,没再反驳。 贺秀便顺口问道:“嘉娘的婚事,不知父亲心中是否已经有了人选?” 贺泰放下盛酒的小碗:“往年这个时候,我们都得入宫吃宫宴的,今年一取消,不知有多少人在私底下议论纷纷。” 贺僖没想那么多,脱口道:“宫宴有什么好的,菜看着漂亮,呈上来都是冷的,还不如咱们在家自己吃呢!” 话未说完就被贺秀拍了一下后脑勺:“就你聪明,就你伶俐!去宫里是为了吃菜吗,那就是个仪式!” 贺泰颔首:“二郎说得不错,年年都有,已成习惯,今年偏偏例外,恐怕皇父的龙体……” 他轻轻喟叹,没有说下去。 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可皇帝迟迟不肯立太子,可以预见的是,一旦皇帝有什么不测,而国中又没有储君,将会是何等局面。 届时可能就会是一场比当今皇帝登基之初还要混乱的腥风血雨! 贺融开始盘算:“京城最要紧的是禁军,禁军统领为平民出身的季嵯,他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对陛下忠心耿耿,手下掌管北衙的程悦,平日里并未表明立场,变数最大的应是掌管南衙的镇远侯李宽,他母亲是义阳长公主,李家却是世家,与废庶人贺琳的王妃还是远亲……” 高门世家就是这一点不好,随便找出一个人都能沾亲带故,连出了五服的亲戚也能扯上一点儿关系,但有些世家已经传承了两三百年,根深蒂固,枝叶繁茂,他们每逢改朝换代之际,总有人窥准时机押对了坐稳江山的人,于是鸡犬升天,整个家族的气运又能跟着往后延续。 贺僖听得头疼:“三哥,大年夜的,咱能不能消停会儿,你就别总叨叨这些天下大势呀朝中局势了,听的人都累得慌……哎哟!” 一块铜钱糕从贺融的方向掷过来,贺僖偏头闪过,得意洋洋:“还好我反应快!” 贺穆也想打他:“自己不听就捂上耳朵,我正听得兴起,就被你给打断了!” 贺僖嚷嚷:“好心没好报,走,大郎,我们放鞭炮去!” 他拉着贺歆就往外跑,不一会儿,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众人说话声越发听不清了,索性都闭上嘴,捂起耳朵皱眉而笑。 贺湛凑近了与贺融说话,贺融只见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由也提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贺湛费着老大劲儿,嘴巴一张一合,好半天,贺融总算看清楚了,他一字一顿说了五个字:“寒、辞、去、冬、雪!” 贺融在心头洒然一笑,便也跟着回了一句:“暖带入春风。” 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 然而对许多人来说,新年过后的春风并不温暖,因为就在众人猜测皇帝龙体不豫,恐会生变之际,还未到元宵,京城还真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只不过这件大事并非皇帝生病,而是大年初五的黎明,京城所有人还沉浸在年节氛围,各部官员也还未结束休沐之际,一名少年敲响了京兆府外面的登闻鼓,彻底拉开文德二十三年的序幕。 后来贺家人才知道,那名少年叫苏长河,是监察御史苏涣的幼子。 若干年前,陈无量去世,岭南道监察御史苏涣上告陈无量经略岭南期间,贪赃枉法,屠杀当地土民,甚至事涉谋反,但案件呈交刑部与大理寺联合审查之后,不了了之,苏涣反以诬告之罪被流放,后来死在流放途中,他的家人同样也被流放充军,再后来,就没人知道他们的消息了。 如今苏涣的儿子却忽然出现,还为父伸冤,信誓旦旦说明当年的事情并非父亲诬告,而是刑部联同大理寺将真相隐瞒,欺君罔上。 这样烫手的山芋,京兆尹如何敢擅专,二话不说赶紧连夜入宫禀明皇帝,据说皇帝立马就召见六部九卿,连贺泰也不得不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一头雾水上了马车,又一脸凝重地归来。 次日就传出消息,皇帝下令御史台重审当年陈无量案! 这桩案子,在京城当官超过五年的人,也许都有所耳闻,哪怕之前对其并不敏感的人,也嗅到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纷纷绷紧脑子里那根弦,等待随时有可能爆发出来的更大消息。 即使是贺僖这样很少过问朝政的人,也知道皇帝为什么会下令御史台重审,而非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办——因为这桩案子当年就是刑部和大理寺合审的,如今皇帝的这道命令,摆明已经不再信任他们。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许多人不由得惶惶起来,尤其是与案件或多或少有些牵连的人,更是终日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就被卷进去。 比他们更紧张的是齐王。 他几乎肯定皇父已经得知当年他在这件事情里的所作所为,但皇帝从头到尾并没有点他的名,他不知道那些已经被审问的官员里,有没有人吐露他的名字,更不知道他们会如何诋毁污蔑自己,哪怕皇帝现在将他叫进宫去大骂一顿,他也不会比现在更加惶恐。 他现在方才知道,世间最可怕的,不是狂风暴雨来临的那一刻,而是明知它们会到来,却不知什么时候才到来。 对着心腹幕僚,齐王再不必强装淡定:“联芳,这回你可得好好想想法子,否则就怕本王再也看不见明日的太阳了!” 幕僚忙道:“殿下且不要慌,越慌只会越出错!” 齐王面色冷白,勉强笑道:“由不得我不慌啊,再这样下去,恐怕连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都会折进去,他们一定会供出我的!” 幕僚皱眉:“苏家这么多年都没消息,这个苏长河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一下子就惊动了圣上,其中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依我看,此事很可能与卫王有关。” 齐王眉头紧皱,分寸大乱:“不管与谁有关,我总得先把眼前的难关给过了!哎,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应该一时心软,怜陈家孤儿寡母,去淌这趟浑水,现在好了,真是妇人之仁!” 他当年帮陈家掩盖罪证,到底是不是出于心软,幕僚不置可否,只道:“殿下,事到如今,自怨自艾也是无益,不如您主动去向陛下坦陈一切,请求陛下的谅解。” 齐王想也不想就摇头:“不行,陛下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这样,我恐怕……”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苦涩道:“恐怕就无缘大位了。” 幕僚叹道:“陈无量一案,您收了陈家的钱财,为陈家遮掩,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苏涣被冤不算什么,陛下最忌讳的,恐怕还是您瞒下陈无量事涉谋反的那一部分证据。” 齐王抉择不定,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焦躁的心情却已从脚步声中透露出来。 幕僚又劝道:“以陛下的精明,您若是不说,他也迟早会知道,在下以为,与其等陛下找您算账,不如和盘托出,起码也算坦诚。” 齐王狠狠心:“罢了,我这就入宫!” 他忐忑不安入了宫,却在紫宸殿外被拦下来。 马宏对他道:“太医正在给陛下看诊开方子调养呢,让陛下这两日要静养,陛下说了,让殿下您先回去,今日就不见了。” 齐王盯着马宏,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些许端倪:“马常侍,我并非故意打扰陛下,而是真有急事!” 马宏笑眯眯,微微躬身:“小人晓得,小人也如实禀报了,可陛下之命,谁也不敢违逆,还请殿下不要为难小人了。” 齐王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从袖中摸出一块成色上好的玉佩,想要塞过去,马宏却事先后退两步:“殿下恕罪,小人还得在陛下身边随时听唤,就先告退了。” 趋炎附势的小人!齐王恨恨想道,却不得不急忙拉住他。 “马常侍,我就在这里等着,什么时候陛下有空了再见我也无妨,劳你代为通传一声吧。” 马宏轻叹,小声道:“陛下最近,恐怕是不会在朝议之外的场合见任何人的。” 齐王咬咬牙:“那我就等到陛下愿意见我为止!” 马宏见状也不再劝,躬身行礼之后就转身入内。 余下齐王站在紫宸殿门口,咬咬牙从早上等到下午,可皇帝始终没有召他入内。 直到傍晚,他饿得四肢发软,差点站立不住,才只能怏怏而归。 曾经齐王以为皇帝对自己的看重,已经和故太子别无二致,可现在他才赫然发现,故太子终归是故太子,他一个大活人,无论做什么,也没法跟死人相提并论。 紫宸殿内,皇帝并未像马宏说的那般虚弱,他侧躺在榻上歇息,手里还拿着一本奏疏。 马宏轻手轻脚地进来。 皇帝头也不抬:“走了?” “走了。”马宏陪笑,“刚刚才走的,站了三个时辰,滴水未进。” 皇帝哂笑:“明知犯下大错,却还心存侥幸。” 马宏未敢多问,赶紧帮忙整理一旁奏疏。 皇帝却叹一口气,将手头文书放下,再没了看的心情。 外人都道他铁石心肠,登基之初杀害兄弟,后来又处决儿子,百年后史书上还不知如何写他,这些皇帝本是不在乎的,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自步入暮年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心肠似乎也跟着软了起来。 重查陈无量案,是为了震慑朝中那些成日算计小心思的人,告诉他们,皇帝虽老,但尚有猛虎噬人之力,也是为了给齐王一个警告,让他幡然悔悟。 皇帝想,若是经此一事,齐王知错能改,此事就算是揭过吧。 然而齐王并不知皇帝所想,他与许多人一样,都认为皇帝要一查到底,彻底将他安插在各部,尤其是刑部与大理寺的钉子。 所以这段时日,他想方设法打听案件进展,希望提前得知消息,好早作准备,但御史台似乎一夜之间成为铁桶一般油盐不进的存在,非但是齐王,连鲁王与卫王等人,也同样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直到元宵节之后,正月十七那一天,案子闪电般爆发出来,又以闪电般的速度告破收尾。 很快,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因包庇陈无量,徇私枉法,俱被罢黜,留家等候发落。 而在他们以下,刑部与大理寺总共一十三名官员就没有这种体面了,这些人通通被一捋到底,罢职收监,关入南衙的大牢。 这其中,就包括了曾经在十几年前告发鲁王府私藏巫蛊的前鲁王府长史,今刑部侍郎翁浩。 对翁浩,贺泰可谓是深恶痛绝,当时吃里扒外,背叛了他的小人,在得到官职之后,居然因为做事明察秋毫,断案公正而得到皇帝赏识,成为朝野颇有官声的能臣。 但贺泰回京时,翁浩步步高升,已经当上了六部侍郎,有皇帝在上头镇着,贺泰敢怒不敢言,没有罪证,他没法对翁浩怎样。 如今拔出萝卜带出泥,没想到一桩陈年旧案还能将翁浩也牵连下马,这样出乎意料的结果令贺泰大呼痛快,比看齐王吃瘪还要高兴,当天晚上就喝了一大坛酒。 贺融没有像贺泰那样喝得酩酊大醉,当时他正与杨钧高氏在一起,听见薛潭匆匆过来告知这个消息之后,先是大吃一惊,而后就直接去了北衙,找到贺湛。 听闻三哥亲自找来,贺湛还挺高兴的,因为自打他入北衙之后,贺融还从未来过。 他打定主意要带贺融好好逛逛这里,谁知刚进值房,贺融就道:“你有没有法子让我去南衙大牢走一趟?” 贺湛一愣:“三哥,你好端端的,何事想不开?” 贺融哭笑不得,意识到自己来得太急,话都没说清楚,就道:“陈无量案出结果了,刑部员外郎以上的官员都被下了狱,包括翁浩。” 贺湛闻言大喜:“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三哥总算大仇得报,这姓翁的这次要遭殃了!” 说及此,他恍然道:“翁浩当年不过是王府长史,缘何无端陷害我们,这背后一定有人,三哥是想问出他背后的人吗?” 贺融点点头。 贺湛带着他往外走:“要进南衙大牢不难,不过现在一干人等才刚入狱,也不知上头有没有吩咐过不让见。” 贺融:“所以才要找你,有你这位羽林千牛将军在,他们不敢不给面子。” 贺湛怕他苦大仇深,到时候失望而归,就委婉劝道:“当年唆使翁浩去告状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贺祎跟贺琳两个反贼,他们现在早就死了,坟头草都几尺高了,就算问出来,我们也没法拿他们如何。” 谁知贺融却摇摇头:“不是他们指使。” 贺湛奇怪:“何以见得?” 贺融:“连儿子跟弟弟,陛下都没饶过,如果翁浩真跟这两个人有牵扯,怎么还能安然无恙,步步高升?” 贺湛露出深思的表情。 贺融:“依我的猜测,也许翁浩是陛下安插在鲁王府的人,所以他向陛下告发,理所当然。” 贺湛悚然一惊,蓦地抬头看贺融。 “那要照这么猜,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连贺琳贺祎东窗事发,可能都与翁浩有关,翁浩告发他们,立下大功,陛下自然要重赏。” 贺融:“对,所以翁浩肯定有必要见一见,哪怕他是陛下的人,我也要知道,他当年,到底是如何知道鲁王府私藏巫蛊,究竟又是谁把巫蛊藏进来,诬陷我生母,从而陷害父亲的?就算真是贺琳他们干的,也能真相大白,告慰九泉之下的冤死者。” …… 贺融与贺湛到了南衙大牢,门口果然闹哄哄的,有些犯官还未捉拿归案,有些犯官家属则跑到这里来哀求,想进去探望,守卫正应付得不耐烦,就看见贺融贺湛联袂而来。 二人衣着气度不凡,尤其贺湛还穿着武官服饰,守卫不敢怠慢,忙上前询问来意。 贺湛直接表明身份,要求见翁浩。 一听又是探监,守卫苦了脸:“二位郎君,不是我们不放行,实在是御史台那边交代过,不许任何无关人等入内的。” 贺湛待要再说,贺融却按住他,对守卫道:“里面有我们一位故人,我们也不做别的,更不会像别人那样想送东西进去,只说几句话就走,你们要是不放心,派个人在旁边守着也无妨的。” 守卫有些迟疑,贺融袖子中已滑出一个绣囊,不着痕迹塞入守卫手中。 这一手行云流水,堪比贺湛搭箭上弓还要熟练,贺湛算是开了眼界了。 守卫领他们进去的时候,贺湛在后面忍不住小声问:“三哥,你这一手塞钱的功夫从哪学的?” 贺融面不改色,报以同样的音量:“给马宏塞钱的时候练出来的。” 贺湛嘴角一抽。 南衙大牢其实不像常人想象的那样老鼠横行,虫蚁遍地,阴暗潮湿是难免的,除此之外,牢房一间一间,倒还算干净整洁。 但这一间间牢房,现在都人满为患,关的不是普通窃贼,平民百姓,而是犯官。 有的人蹲坐角落,满脸颓丧绝望,有的人还想挣扎一番,趴在栅栏上大喊冤枉,还有的认出贺融他们的身份,嚷嚷着求安国公救下官一命,下官愿以全副身家相报云云。 人生百态,尽皆在此。 “那里头就是翁浩,请两位郎君快些,勿令小人难做。” 贺融点点头:“有劳了,你自去吧。” 里面光线委实昏暗,贺湛不得不眯起眼,果然看见面前牢房靠右边墙上,靠坐着一人。 “翁浩。” 听见自己的名字,翁浩下意识抬头,却见外面立着两人,衣冠楚楚,越发衬出他的落魄。 “阁下是……安国公?”好一会儿,他才认出来。 贺融蹲下身:“我今日,不是为了陈无量案而来。” 翁浩沉默片刻,竟毫不意外:“我知道,你们是为了十四年前的丙申逆案而来。” 第53章 贺融与贺湛对视一眼,这次由贺湛先开口:“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们想问什么了。” 翁浩声音漠然:“十四年前,我无意中听见,赵氏的婢女在与人合谋,说是奉了郑王之命,要嫁祸鲁王……” “住口!”贺湛怒道,“翁浩,陈无量案我也略有耳闻,虽说当年你牵涉其中,但毕竟不是主谋,想要从轻发落也不无可能,只要你肯跟我们合作,将真相说出来。” 翁浩语带嘲讽:“二位郎君,我说的就是真相,我听见他们的合谋,然后去向陛下告发,当时陛下已经发现鲁王与郑王私下书信往来,对鲁王生出不满,巫蛊案发,咒害太子的罪名坐实,陛下勃然大怒,下令将鲁王废为庶人,全家流放,后来的事,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翁浩,”贺融蹲下身,与其平视,“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太子八字,寻常人如何能随随便便得到?那个婢女是受谁指使,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知情吗?” 黑暗中,翁浩模模糊糊看见贺融的面容,却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生母被牵连而死,他从小背负罪名长大,还因为曾经与嫡出的弟弟一起落马而受到父亲厌恶,翁浩既是王府长史,也曾看着贺融长大,印象中,那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小童,如今也出落得顶天立地,容止不凡,除了手中依旧拿着竹杖。 贺融缓缓道:“我还记得我四岁时,有一回在前院枣树下,想上树去摘枣子,却因年纪太小,只能眼巴巴看着,边上的侍女也不敢擅自做主让我上树,你正好路过,见状就帮我摘了一些,还嘱咐我要小心,不能顽皮爬树。” 翁浩哑然一笑:“没想到那么多年前的小事,三郎还记得。” 贺融:“对我曾付出过善意的,哪怕只有一点点,我都铭记在心。” 翁浩:“故太子是陛下的逆鳞,无论谁触碰了,都不会有好下场,你生母的事,不管是被利用还是被牵连,时隔多年,再追究已无意义,也翻不了案的。” 贺融本来还不敢肯定翁浩是知情人,但他说了这样一番话,反而更让贺融坚定自己的猜测。 “我就怕潜藏在暗处的人,至今依旧心怀叵测,时时在寻找时机,为下一次的阴谋做准备,而你,翁浩,也可能会被再次牵连。” 翁浩沉默不语。 守卫在外头等久了,忍不住进来催促:“二位郎君,还请快些!” 贺融压低声音,加快语速:“你好好想想,与我们合作,我们会保你性命,更会在陛下面前求情,帮你减轻罪责……” 那头守卫已经走过来:“二位郎君,这些犯官明日都是要提审的,御史台那边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巡查,请别让小人难做!” 贺湛:“我们这就出去,多谢你。” 又对贺融道:“三哥,明日再来过吧。” 翁浩始终没有再开口,贺融有些失望,但不得不与贺湛一道离开。 步出大牢的那一瞬间,伴随着阳光洒在身上,两人顿时感觉身心由内到外也跟着敞亮起来。 贺湛道:“翁浩可能知悉一些内情。” 贺融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如果能再多待一会儿,会截然不同。” 贺湛笑道:“明日提审之后,我们再过来找他,届时他经过御史台那帮言官恫吓之后,应该很容易撬开嘴了。” 贺融却没有这么乐观:“你帮我多留意些,明日我再过来一趟。” 贺湛点点头,旋即皱眉:“三哥,我思来想去,当年会在鲁王府放巫蛊的人,必然是希望父亲倒霉的。论理说,郑王贺琳他们当时已经在密谋造反了,不太可能再去陷害父亲……诸位皇子中,当时太子重病不起,但齐王和卫王年纪又还小,那会儿也就十五六岁,还住在宫中,尚未成婚开府,就算他们有那份心,也没有那个能耐和人手吧?” 贺融沉吟不语。 贺湛这些推想,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甚至还有过比这离奇百倍的猜测,但最终都被他一一推翻。 如果不是某个皇子所为,那又会是谁? 贺融道:“先看看明日提审的结果再说吧。” 这桩案子他们并没有被允许参与,提审过程和结果当然也不得而知,刑部和大理寺在这次事件中几乎被皇帝舍弃,御史台直接上禀御前,除非皇帝想让人知道。 众所周知,齐王掌管刑部,这次事发,他的羽翼几乎被斩掉大半,能在朝堂混到六部九卿位置的,没有一个是傻子,所以不少人都认为这是皇帝要向齐王清算。 说得更严重一点,是皇帝认为齐王有不臣之心。 但皇帝年过耳顺,身体不佳,就算他再不肯立储君,为了避免身后生乱,也不得不立,这个节骨眼上对齐王的党羽下手,无疑是一个明显的信号:那就是皇帝无意立齐王为太子。 排除齐王,皇帝膝下就只有鲁王贺泰,与卫王贺绘了。 但凡接触过贺泰,或对他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位鲁王的性情才干,只有两个字足以形容:庸柔。 不过古往今来的平庸君王比比皆是,也不是说庸柔就当不了人主了,起码不是个暴君,还听得进臣下劝告,耳根子软,总比毫无才能还刚愎自用来得好吧。 更重要的是,齐王与卫王的儿子年纪尚轻,还显不出优劣,而鲁王几个儿子,都已经能独当一面,为了江山社稷的传承,皇帝会选择鲁王,倒也不算奇怪。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隔日散朝之后,贺融与贺湛到了南衙大牢门口,就听见守卫在与同伴抱怨:“这怎么就死了,还未审出什么来呢,莫不是做贼心虚?” 贺融心里咯噔一声,贺湛更是大步上前,询问他们:“谁死了?” 守卫也不隐瞒:“是一名叫翁浩的犯官,据说原先还是刑部侍郎呢。” 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果然发生,贺融反倒平静下来。 “何时死的,怎么死的,尸体呢?” 守卫:“尸体还在,御史台没有仵作,还是临时从刑部和京兆府那边找了仵作过来,是自刎无误,今日早晨给他送了饭,谁知他竟将陶碗摔碎了,以碎片自裁。” 贺融:“昨日我们走后,可还有人来过?” 这守卫还是昨日接待贺融他们的那个:“昨日二位郎君走后,御史台就过来提审他们,不单翁浩,另外几人也都被提走了,回来的时候身上也都齐整,没有用刑,后来翁家的管家还带着翁家家眷过来探望,当时还好好的,不知怎么回事,过了一夜,反倒是想不开了。” 贺融二人又进大牢转了一圈,连带翁浩的尸体都看过,没发现什么异常。 出了大牢,贺融就道:“我去御史台,看能不能设法要来一份供状,你去翁家瞧瞧。” 贺湛答应下来,两人分头行事,但贺融这边并不顺利,这桩案子是直接向皇帝负责的,贺融即使贵为安国公,也没有权力过问,但御史也不愿得罪这位朝中新贵,就对他道:“翁浩的供状与其他人大同小异,陈无量的案子,当年是刑部尚书秦峦要求压下来的,他们作为下官也只能遵从,但这些人都各自得了不少好处,翁浩想必是畏罪才会自尽的。” 贺融提出疑问:“按照本朝律法,翁浩这样的罪名,轻则杖责罢官,抄家抵罪,重则流放充军,不至于丧命,他为何要自尽?” 那御史无言以对,只能猜测道:“可能是为了保全家人?他一死,他的家人也就不必跟着他流放了。” 贺融不置可否,但对方已经说得够多了,再多就超出他的职责权限,他也不想令对方为难,就没再问下去。 他与贺湛约好在杨钧的胭脂铺子里见面,谁知贺融在那里等了大半天,与杨钧二人喝掉好几盏茶,直到傍晚时分,贺湛才终于现身。 “三哥!”贺湛从铺子后门进来,大步流星,满头大汗。 高氏忙给他捧来一盏茶水。 贺湛谢过,仰头灌了一大口,方才道:“可累死我了!” 贺融:“如何?” 贺湛叹道:“一波三折,峰回路转!” 他去了翁家,很快见到伤心欲绝的翁家家眷,但并没有问出什么来,却意外得知翁家的一桩家事。 原来翁浩的妻子多年来膝下只有一女,翁浩就又纳了一妾,那妾室肚皮很争气,进门没两年就诞下儿子,更因性情活泼而得翁浩喜爱,但翁浩却有一桩苦恼,那就是家中妻妾不和,时常争执,他偏袒妾室,却不能休妻扶妾,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在外头又买了一座宅子,安置妾室,将妻妾隔开。翁妻对那小妾深恶痛绝,与贺湛说着说着,便忍不住痛骂翁浩没有良心,喜新厌旧。 贺湛对翁家家事没有半点兴趣,奈何为了多知道一些内情,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当翁妻说起那妾室的宅子是管家帮翁浩跑动物色时,贺湛心头一动,似抓住什么,忙问管家去处。 据翁妻所言,刘管家虽是这边宅子的管家,却跟着翁浩两头跑,他是翁浩身边的老人,十分得翁浩信重,很多公事,连翁妻也未必清楚,刘管家却一清二楚,甚至就连翁浩的妾室,当初也是刘管家为他张罗的,是以翁妻提起此人,脸色不豫,没什么好声气。 但贺湛却有些惊喜,昨日探望翁浩的人里,除了翁家家眷,也有刘管家,他认为刘管家一定知道些什么,于是告别翁家,又寻去了那管家的家里。 刘家人却告诉贺湛,昨日傍晚有人匆匆来找,给刘管家送了一封信,刘管家关在屋里片刻,很快就出去了,至今都没回来。 贺湛意识到事情不对,在刘家转了一圈,又去了翁浩妾室的宅子,也没问出什么来。 一番话说罢,茶已凉了,但他也不在意,就着凉茶又一口喝光。 贺融:“刘管家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不错,我也这么想。”贺湛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但我在刘管家屋子里的角落里,找到这个。” 一片拇指指甲大的纸片,边缘有烧焦的痕迹,凑近鼻下一闻,除了焦味,还有隐隐约约的香味。 杨钧拿过纸片,入手一摸,再闻气味,立马就道:“这是蜀纸!” 随即又咦了一声,疑惑道:“可蜀纸没有香味吧,这是额外再熏过香了?” 贺湛笑了笑:“因为这是蜀纸中的浣花潭纸。” 其时天下造纸,有益州越州宣州各处,其中又以益州纸为上佳,称为蜀纸,朝廷用纸,特别是集贤院中所藏的典籍,都是用蜀纸来书写的。而蜀纸之中又有一种浣花潭的花草纸,因为在浣花溪边所制,一名匠人别出心裁,将晒干的花草嵌入纸中,熏香制成,得到许多王公贵族的追捧,但因制作费时,产量稀少,被列为贡品,放眼朝中,只有少数人得皇帝御赐,用得起这种纸。 所以杨钧只看得出是蜀纸,却不知道这里头还有讲究。 贺泰封爵之后,也被赏赐了不少东西,其中就有这种蜀纸。 杨钧:“刘氏一名管家,不可能用得起这种东西,别说刘氏了,估计翁浩自己都用不起。” 贺湛沉吟道:“这种纸,外头想买也买不到,朝廷中能用上的,十根手指也数得出来……翁浩这么多年都待在刑部,而刑部又是齐王在管,这么说,果真是齐王?” 见三哥没有说话,他又道:“丙申逆案时,齐王已经十七岁,他母亲又是掌管六宫宫务,权同皇后的淑妃,也不是没有能力和理由做出这种事的。当时太子病重,眼看快要不行了,郑王谋反的事也行将败露,只要我们父亲也倒下去,齐王前面,就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 杨钧点点头,凝重道:“我也觉得五郎所言有理。翁浩很可能通过刘管家,与齐王暗中勾结,如今刑部被查,齐王担心翁浩将往事一并牵扯出来,把自己拉下水,于是用把柄胁迫翁浩自尽,再将刘管家灭口。” 高氏旁听如此重大的事宜,心中虽对贺融他们的信任十分感动,也有些忐忑,不敢轻易开口,但听到此处,却忍不住轻声道:“我有些疑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高氏身上。 高氏:“对方如果要将刘管家灭口,应该有更隐蔽的手段,为什么要通过书信来传递信息,还用了这种极容易被辨识出来的蜀纸?” 杨钧摸着下巴:“也许对方并没有料到我们会查到刘管家家里去?” 几人都将贺融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思来想去,也没有任何头绪。 贺湛见他微露疲惫,不由心疼道:“三哥,别想了,这条线索断了,我们重新再找就是,时隔多年,能查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 贺融拍拍他的肩膀:“不错,你也辛苦了,不必想太多,以后有机会再继续查就是,翁浩虽然死了,但幕后之人既然还在,早晚还会露出马脚的。” 杨钧就笑道:“你们也难得来一趟,晚上就在我这里用吧,正好巷尾新开了一家食肆,味道尚可,我让他们送一桌酒席过来。” 贺家兄弟自无异议,酒菜叫来,四人觥筹交错,叙情谈天,倒也热闹。 贺融没有旁人想象中那般沮丧,巫蛊案对他而言,是心中的一根刺,这根刺埋藏多年,他从来就没奢望过短短时日就能水落石出,翁浩之死,虽是意外,但他们同样因此得到了一些线索,不算毫无所得。 酒酣耳热之际,杨钧忍不住慨叹:“三郎,五郎,恭喜你们,总算苦尽甘来!” 贺融他们知道杨钧指的是什么,陈无量案一出,齐王的势力已经被皇帝亲自动手,斩落得七七八八,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未尝不是皇帝在为长子铺路。 不单是杨钧这样想,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结案之日,也许就是皇帝立太子之时。 然而皇帝又一次出乎众人意料。 文德二十三年三月,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因陈无量案受黜,流放岭南,余者官员因胁从受贿,悉数免职,贬为庶民,并罚没家产。 四月,齐王以身体有恙为由,请求免除刑部差事,在家休养,上准其所奏,并遣医赐药,为齐王调养。 五月,帝以兴国侯湛为使持节,都督河南诸军事、洛州刺史。 贺湛旋即辞去羽林卫将军一职,离京上任,前往洛州。 洛州即洛阳,虽非京城长安,却也地位特殊,形同陪都,皇帝这一任命,无疑意味深长。 从小处看,这也许是对贺湛能力的肯定,从大处看,这同样是亲自在给鲁王栽培势力。 八月,黄河决口,两岸农田受灾无数,百姓无栖,千里无庐,皇帝应工部治河官员所请,欲派人前往主持堵口与赈灾事宜,贺穆闻听此事,通过父亲向皇帝请缨,表现愿意前往。 与此同时的卫王府中,卫王对着来客感慨一声:“九哥这一跤,跌得可真够狠的,怕是再爬不起来了,陛下如此狠手,想必也已知道太子陵那些证据是我递交的,苏长河也是我找来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对我下手了!” 来客道:“齐王未必穷途末路,殿下也未必全无机会。陛下自知时日无多,急匆匆地在给鲁王铺路,连让贺湛掌管洛州这种法子都想出来了,他这是希望鲁王在登基之后,也能掌握长安周边的兵力,号令国中内外,但洛州毕竟不是长安,快马加鞭也须一日,真要有什么事,等他洛州的兵马赶过来,早就来不及了。” 卫王悚然一惊:“依我看,九哥没那个胆子吧?” 第54章 来客一身黑纹锦袍,气度不凡,与卫王同坐一厅,也未有任何局促紧张,显然早已习惯这等场合,闻言就笑道:“不是齐王胆子大,是陛下年纪大了,心肠变软了。” 卫王不解:“表兄何出此言?” 来客道:“如果陛下还是当年的陛下,眼下齐王焉有命在?陛下借着陈无量案,就可以将齐王势力连根拔起了,却偏偏只处理了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可见他只是想给齐王一个警告,让齐王知难而退,老实一些。” 卫王恍然一笑:“果然还是表兄了解陛下,只可惜,陛下给了齐王当储君的希望,又将他的希望生生毁去,换作是我,我也不会甘心的。” 来客道:“不错,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堂堂齐王?陛下虽然将凤印从安淑妃手中拿回,交给殷贵妃,但淑妃掌管六宫多年,怎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卫王沉吟道:“后宫妇人,终究成不了气候,我所虑者,是齐王的外家。” 来客道:“齐王的母家安家,多年来镇守中原与安南接壤之地,陛下来不及轻易将他们置换,齐王妃的娘家宋氏,前朝时曾任三代洛州刺史,后来虽迁居长安,家中子弟在朝廷任官,但在洛州依旧有不小的势力,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什么会让贺湛去任洛州都督?无非是想让贺湛在那里镇着,不让宋家有轻举妄动的机会。” 说罢,他叹道:“看来陛下,心中已经择定了鲁王。” 虽说早有预料,但对这个结果,卫王还是感觉很不舒服。 他忍了又忍,忍不住道:“我竟不知自己除了排序未能居长之外,到底还有哪里不如我那个一无是处的长兄!” “先前陛下属意齐王时,殿下总想着让齐王打头阵,以致于蛰伏太久,反倒让陛下忽略,等您也想奋起直追时,鲁王入京了,您已错过大好时机。”来客毫不客气道,“再者,鲁王入京之后,虽无特别出色之处,但也中规中矩,几件差事,办得也还稳妥,单是稳妥二字,足矣。贺融贺湛远赴塞外,又在陛下心中加足了筹码。殿下左顾右盼,总想等着合适的时机再出手,结果等来等去,却等来了鲁王的大好时机。” 卫王抿抿唇,有些不自在:“我也没想到陛下出手会这样快。” 对方道:“依我看,陛下原本还想再多观望些时日,但身体由不得他做主,鲁王又实在扶不上墙,所以他才必须亲自出手吧,不过殿下也无须担心,陛下既然连齐王都愿意放过,自然也不会对您怎么样。” 卫王叹道:“这也都怪我,迟疑不决,终误了大事!” 来客摇摇头:“如今多说无益。” 卫王:“还请表兄教我。” 来客道:“为今之计,只有一字,等。” 见卫王面露疑惑,他缓缓道:“等龙驭宾天,等齐王按捺不住,再从中找机会。” 卫王忍不住问:“那如果等不到这个机会呢?” 对方想也不想:“那就继续等!” 卫王叹了口气。 来客冷然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可见这名分二字,是多么重要,既然现在殿下已经很难得到太子的名分,那就必须比从前更加耐得下性子,哪怕鲁王登基,齐王势力才是他需要面对和头疼的,只要殿下小心谨慎,遵守为臣之道,鲁王想必也不会无端端对您下手。” 对方这样说,明显已经笃定皇帝会将帝位传给鲁王了。 卫王虽然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 来客:“朝野皆知,鲁王优柔寡断,容易被谗言所动,就算能顺利继位,这以后的光景还不知如何,更何况,齐王也未必就会输,殿下谨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卫王思忖半晌,长长出了口气:“罢了,我等静观其变就是,表兄那边,还请多费心了。” 来客:“自然,请殿下放心。” …… 鲁王府自重新修缮之后,原本凋败的树木重新移植,经过贺融他们居住的这两三年,复又茂密起来,尤其盛夏时节,园林之内,繁花累累缀于枝头,从粉白到金黄,再有比胭脂略浅,却比胭脂多情的八仙花,最妙的是,这么多颜色彼此同在一处,却并不显得拥挤累赘。 “你那安国公府,何时能入住?” 贺融头也不抬,翻过一页书:“明年吧,不急。” 薛潭坐在贺融书房的窗边往外眺望,正好就能瞧见一大片八仙花从廊下延绵到假山处,鼻息间满是雨后青草泥土的味道,不由赞道:“若在此小酌,翻两三页闲书,美人相伴,夫复何求?” 贺融面无表情:“醒醒,别做梦了,没有美人,只有一个瘸子。” 薛潭大笑:“虽是瘸子亦是美人,贺郎何必妄自菲薄?” 他与贺融私下随意惯了,知道对方并不如表面那般不苟言笑,见贺融举杖欲打,忙避开了去:“行行行,你不是美人,你丑比晏子,媸若左思,行了吧?” 贺融面不改色:“谬赞了,我就没有左思那等才情,也写不出《三都赋》。” 装模作样!薛潭调侃道:“我看五郎不在你身边,你这脾气,是一日坏似一日了!” 贺融蹙眉:“关五郎何事?” 薛潭:“有他在身边给你欺负,你的脾气就会好很多呀,你自己没发觉么?” “无稽之谈!”贺融瞥他一眼,“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就说,无事就滚。” 薛潭捂住胸口:“咱们也算患难之交了,你竟如此凉薄?” 贺融忽然道:“你与张泽,定是一见如故吧?” 薛潭笑道:“他那人虽出身高门,却没有一般高门子弟的傲气,还挺好玩的,怎么忽然这么问?” 贺融:“因为你们俩就是一丘之貉,肯定趣味相投。” “……”薛潭抽了抽嘴角,“罢了,我不过调笑你两句,就被你奚落得面皮里外不剩。”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文书,放在案上,推至贺融面前。 “你上回说的那种益州浣花溪纸,我找到了这几年被赏赐的名单。鲁王、齐王、卫王,这三家自不必说,还有几位公主,外戚,周相等重臣元老,陛下也都赏赐过,名单上起码也有三四十人。” 贺融打开名单,修长手指在上面摩挲划拉。 “那块碎片上有一股奇特的香气,我总感觉像是在哪里闻到过,你闻得出来吗?” 薛潭摇头苦笑:“我只闻到上面有被火灼烧过的味道,哪里有什么香气?” 贺融有点失望:“五郎和衡玉他们也都没闻出来。” 薛潭忍不住怀疑:“……那为什么就你闻出来了,你是不是鼻子出问题了?” 贺融嗯了一声:“我是狗鼻子。” 薛潭喷笑,触及对方嫌恶的目光,忙捂住嘴,避免口沫横飞:“那可是你自个儿说的,不是我说的!” 贺融将名单叠起收好:“看来这条线索断了。” 薛潭安慰道:“来日方长。” 贺融正欲说话,外面文姜入内。 “郎君,王妃在花园办宴,想请您过去,与众位女眷见见礼。” 贺融点点头:“我这就过去,鱼深,与我一道吧。” 薛潭连连摆手,敬谢不敏:“我就不去了吧,高门女眷,规矩最多,我一个外男多唐突。” 贺融:“你眼下已到了适婚年纪,却成日晃荡,终非长久之计,是我拜托王妃,让她邀请女眷行宴时告诉我,顺带也带你过去见一见,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能来赴宴的女眷,身份家世自不必说,与你匹配绰绰有余,你若是与哪位小娘子看对了眼,也算一段良缘吧。” 薛潭面皮抽搐:“我竟不知你何时还当起冰人了。” 贺融冷笑:“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愿去见那些世家女,看来是准备让你爹和你后母为你物色妻子了?” 薛潭沉默片刻,果断改变主意,涎着笑脸贴上去:“三郎,你真是我的好三郎,为了朋友操碎了心啊!” “滚!” …… 老实说,自打裴王妃嫁进来之后,府里有了名正言顺的女主人,终于变得井井有条,像模像样了。 又不得不提的是,裴王妃不愧高门出身,世代簪缨,治家手段比袁氏强出不止一点半点,贺泰他们毕竟是男人,不可能成天关注内宅后院,待他封爵之后,家里人一多,婢仆之间难免有些风波,袁氏从前在鲁王府也不是正妃,流落房州之后,又只须打理一家人的起居,面对偌大鲁王府,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结果裴王妃理家不到三个月,连时常在外的男人们也能感觉到下从的效率高了许多。 当然,裴王妃也不是一味严苛,如文姜,她知道文姜从房州起就陪着贺融,贺融对文姜也是另眼相看,不同于一般仆役,是以裴王妃与文姜说话时,同样客气有加。 嫡母这样知情识趣,贺融自然投桃报李,向来恭恭敬敬,不因对方与自己年纪相仿而有半点失礼。 再说裴王妃自己,她嫁给鲁王伊始,旁人嘴上不说,里面未必没有存着看笑话的心思。 只因鲁王已年过四旬,相貌苍老,性情柔弱,她又还是妙龄少女,不说身份般配与否,就两人年龄而言,实在也有些委屈了裴氏。 更因鲁王膝下几个儿子早已成年,裴氏去给年纪不比她小的人当继母,不仅尴尬,而且将来即便生了嫡子,也会面临更尴尬的局面。 然而出乎意料,旁人所猜测的那些尴尬还未发生,裴氏就已经在鲁王府站稳了脚跟,非但如此,还与丈夫相敬如宾,鲁王几个儿子,对她也同样尊重有加。 许多人臆测中的那种后院起火,内宅纷乱的情形,并未出现。 正如现在,贺融在许多目光的注视下,带着薛潭来到裴王妃面前,稳稳停住,拱手行礼:“母亲找我?” 裴王妃含笑:“你姑母和婶婶她们许久没见到你了,让我把你叫过来,想看你消瘦了没有。” 齐王妃等女眷,也都停下话语,笑看贺融。 不知何时,年轻少女们的嬉笑声也小了下来,没好意思公然打量他们的,便隔着绢扇悄悄地看。 不一会儿,贺僖也被王府仆从请过来。 临安公主笑道:“这下好了,除了五郎,这府里未婚适龄的郎君,可算都到齐了,可惜五郎不在,今日又少了一番热闹!” 时下民风开放,未婚男女见面,只要有婢仆在场,遵守礼数,也是寻常事。 先前皇帝赐婚贺融与林氏女时,京城世家里,还未有多少女眷见过贺融的面,许多人听说贺融身有残疾,已是退避三舍,林氏女也因此受了流言的影响,时时暗叹自己命苦,方才导致后来抑郁成疾。 可如今一看,许多以前从未见过贺三的人都有些怔愣。 虽说先前道听途说,大家也知道贺三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腿脚残疾也许瑕不掩瑜,但亲眼看到时,仍难掩意外与震撼。 李遂安今日也应邀与母亲来到王府作客,此时却与几名闺中好友坐在假山凉亭上,遥遥望着贺融等人向王妃请安,其中一名少女抓着李遂安的衣袖道:“安安,你怎么没告诉我们,贺三郎如此风仪?” 李遂安喊冤:“我怎的没说?你们来时,说贺三肯定貌丑,我便说了,他虽有腿疾,那张脸还是能看的!” 少女白她一眼:“何止能看,简直令人见而忘俗!” 李遂安撇撇嘴:“那又如何,不过虚有其表!” 另有一名少女道:“我看未必吧,他既能远赴塞外,与西突厥结盟,可见有勇有谋,林氏女福薄,他竟还愿意订冥婚,迎娶过门,听说林家简直感激涕零,那林御史都快将贺三当作亲儿子看待了,这等有情有义的郎君,放眼京城,只怕没几个人能做到。” 有人应声叹道:“可惜了,林氏女尚未过门,就占去安国公夫人的元配名分,往后有人再嫁,这就算是续弦,终归不美。” 随即又有人反驳她道:“嫁给贺三,别说续弦,哪怕是三嫁,我也愿意,比起张泽宋蕴这等纨绔子弟,贺三简直如珠如玉般宝贵了!” “那你快去与你姨母说,请王妃出面,让你与贺三见一面!” 众少女随即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其间又有多少人悄悄将目光落在贺融身上,不得而知。 却说贺融那边,他亲自将薛潭带来,又作了介绍,大家就都明白了他的用意,众人知道他主动为林氏女服丧一年的事,心里暗叹可惜之余,暂时也不好再为他介绍婚事,但贺僖与薛潭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他们俩一个是鲁王府四郎,一个是朝廷新贵,后者有亲父而无生母,又已分家别居,成婚之后更不必伺候公婆,这等良缘,在场贵妇俱都暗暗留意在心,开始盘算自家有没有适龄的晚辈。 贺融见薛潭与贺僖身陷众贵妇堆里抽身不得,心头不由暗笑,闲话几句就趁机功成身退。 走至半路,却被人叫住:“喂!” 这声音,贺融已听过两回,十分熟悉,他很想装作没听见,但对方身形轻盈,转眼就跑到他面前,直接堵住他的去路。 “阁下明明是腿疾,缘何见了我就跑,莫不是耳朵也出了问题?”果然是李遂安。 对方似乎对红衣情有独钟,当然她肤白貌美,本身也十分适合这身颜色。 贺融淡淡道:“你在我家中,却对主人家如此无礼,这就是李家的礼数?” 李遂安面上闪过一丝恼怒,又有些尴尬,片刻之后,方才道:“是我失礼了,还请安国公见谅。” 对她如此轻易就服软,贺融有些诧异,旋即道:“李小娘子不必多礼。” 见贺融举步要走,李遂安忙道:“其实这次,我是特地来多谢你的。” 贺融挑眉:“我并未做什么当得上李小娘子道谢的。” 李遂安:“上回在市集,多得你挑破,我才知道那摊主将东西卖贵了给我。” 贺融:“那只是因为当时你纠缠不放,我想尽快摆脱你而已。” 李遂安:“……” 对方的直白让李遂安很是牙痒痒,她瞪着贺融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有上回,我听说朝廷原本有意从宗室里择一女子去和亲西突厥的,多亏你出使西域,与真定公主结盟,不仅立下大功,也为宗室女子免除一祸,我好友便是宗室女,不管怎么说,也该代她多谢你。” 贺融:“不必。” 这人说话怎么就这么欠!李遂安心道,深吸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个自认为很和善的笑容:“我从未来过鲁王府,你能否带我四处走一走?” 贺融原想拒绝,但忽然心头微动,又改变了主意:“好。” …… 另外一边,贺穆在正院的书房内来回踱步,难掩心焦,直到婢女来报,说是鲁王回来了,他方才面色一喜,急匆匆出去迎接。 “父亲!”他上前几步,亲自将贺泰迎进来。 换作旁人,书房重地,多有忌讳,但贺泰的书房就是个摆设,他自己平时都很少进来,旁人出出入入,自然也就无所顾忌了。 父子二人坐定,贺穆迫不及待问:“陛下答应了吗?” 贺泰喝一大口芡实饮,解了喉渴,却摇摇头:“陛下说,治河赈灾,事关重大,术业有专攻,要让懂行的人去才行,你从未出过远门,更未办过这么大的差事,所以他点了三郎,并工部侍郎季凌,一道前往洛州,旨意应该不日就会下达了。” 贺穆大为失望:“陛下既然说术业有专攻,派了季凌,那怎么又让三郎去,不让我去呢?” “你别急,我是这么想的,”贺泰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三郎连西域都去过,洛州对他来说更不在话下,而你的确从没出门办过差事,陛下担心出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别想太多了,陛下对孙儿向来一视同仁,绝无偏心一说。” 贺穆:“三郎的功劳已经够多了,他与五郎能力出众,我也知道他们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肯定更重一些,我不奢望超越他们,但我也希望凭借自己的能力,为陛下和父亲分忧,我不想将来被别人说,父亲膝下的儿子个个能干,只有长子平平无奇,承蒙父荫。” 贺泰就笑了:“你也知道你是长子,那又何必非要像弟弟们那样呢,三郎五郎他们既非长,又非嫡,他们的一切都得靠自己去挣,如今封公封侯,那也是他们自己的本事,而你,大郎,你是长子,与他们不同。” 贺穆愣愣地看着父亲。 他没想到一向鲁钝的父亲,竟将他的心事看得一清二楚。 贺泰道:“其实我先前就跟陛下提过,说要封你为世子,早日将名分定下来,当时陛下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不答应。论排序,你居长,论德行,当年我们一家在房州,也是你这个长子带着弟弟们一手撑起来这个家的,不管怎样,为父的心意没有变过,大郎,这个世子之位合该是你的。” 贺穆眼眶一热,哽咽道:“父亲……” 贺泰失笑:“难道你以为为父会立你哪一个弟弟当世子吗?二郎他们可从来都没想过要跟你争这个位置!” “我知道,我就是……”贺穆擦去眼角湿润,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思虑过多了。” 贺泰温声道:“这段时日陛下身体不大好,我不好拿这些事让他老人家烦心,再过些日子吧,我会再向陛下上奏的。” 贺穆迟疑道:“可裴王妃那边……” 裴氏毕竟是正室,若将来她诞下儿子,这个儿子就是嫡子,届时大家的处境都会变得很尴尬。 贺泰拈须,微微一笑:“其实这件事,王妃早与为父提过,你若愿意认到王妃名下,以后自然名正言顺,我与王妃若再有嫡子,你也依旧是世子,只是王妃年纪比你还小,我们怕你不自在,一直未与你提起。” 贺穆心头滚烫,再说不出半句话,只能纳头拜倒:“父亲母亲大恩大德,儿子无以为报!” 第55章 “四郎,鱼深,方才宴会之时,就有好几户人家的女眷打听你们,你们自己若是有看对眼的,也可与我说,不必拘谨。” 散宴之后,裴王妃将贺僖与薛潭叫过来,对他们如是道。 薛潭老老实实道:“多谢王妃美意,方才我遥遥看见几位小娘子,相貌俱是上佳,却不知性情如何,一切请王妃做主。” 他年纪到了,也的确该成家,但如果交由他的父亲或继母来操持,薛潭不敢保证他们会不会给自己娶一个歪鼻子裂嘴巴,又或者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悍妇,如今裴王妃愿意帮忙,那自然再好不过。 薛潭也很明白,裴王妃这全是看在贺融的面子上。 裴王妃闻言一笑:“那好吧,我就先帮你相看着,若有合适的,就让三郎与你说。” 薛潭拱手:“有劳王妃了,在下感激不尽。” 裴王妃笑道:“其实像你这样的女婿,比那些王孙子弟还要受欢迎,方才为了抢你,还有两家女眷差点吵起来呢!” 上面既无婆婆辖制,房中也没有小妾堵心,谁不想招薛潭为婿呢? 别说薛潭了,哪怕贺融这样已经娶过冥婚的,都有一堆人抢着想当继室。 贺家里,比较老大难的,反而是贺僖。 贺四郎在外面名声不显,但原本也没什么恶名,冲着鲁王府,娶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并不难,但前阵子贺僖刚闹出一件事:他闷声不响跑到玄都观里,求里面的老道长收自己为徒,说要出家学道。若玄都观是不禁婚娶的正一道也就罢了,偏偏是茹素禁婚的全真道,对方哪里敢收皇孙为徒,当即就派人过来给鲁王府报信,让他们将人给领回去。 有了这一出,贺僖想要当道士的事,在京中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其实时下不少人,心里都有个神仙梦,也曾想过修炼得道,白日飞升的好事,但大家顶多就在家里清谈论玄,又或者关起门来炼炼丹,谁也没像贺僖那样当真要跑去出家。 一时间,贺四郎的“痴”名远播,虽说想出家不像爱逛青楼,好男色那样令人退避三舍,可毕竟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缺陷,加上贺四本身并不像他的其他兄弟那样才能出众,裴王妃物色了好一阵,方才选定选定武威侯张韬的一位侄女。 裴王妃对贺僖道:“武威侯那位侄女的亲兄长,你也认识,就是你五弟的好友张泽,张氏虽是庶出,听说与张泽的兄妹之情却颇为深厚,她本人也是个有品行的,你若不放心,可以找个机会,先跟张泽打听打听。” 贺僖没有几位哥哥的厚脸皮,对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裴王妃实在叫不出母亲,他苦着脸道:“我、我……现在还不想成亲,我还未像三哥那样建功立业呢,不着急!” 裴王妃笑容不变:“先成家后立业的,比比皆是,能像三郎五郎那样少年成名,封公拜侯的,你看本朝又有几个?再说这件事是殿下托付给我的,你若不想成婚,可以与陛下说,我却做不了主了。” 正说着话,贺泰便来了。 裴王妃起身相迎,薛潭行礼之后就先行告退,贺僖缩缩脖子,并不想被父亲骂,很没胆地跟着薛潭一起离开了。 贺泰:“方才我看四郎神色鬼祟,可是又惹了什么祸事?” 裴王妃含笑:“四郎方才只是对我说,希望不要那么快成婚。” 贺泰哼了一声:“那可由不得他!” 裴王妃委婉道:“我看四郎的意思,的确对成婚兴趣不大,他这婚事,还是慢慢来的好,欲速则不达,若是让他生了反感,也有碍夫妻成婚后的感情。” 贺泰没好气:“他素来资质平庸,不比三郎他们争气,却成日总想着做些出其不意的事来博取别人注意,你不必听他胡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惯得他无法无天!” 平心而论,贺泰诸子之中,贺僖反倒是最肖其父的,奈何其他几个儿子都太争气了,这才衬得贺僖越发平庸。但对贺泰而言,既然已经有了那么多出色的儿子,再看见贺僖,自然也就恨其不争,更不会因为他最像自己,就有半分偏爱。 人,总是严于待人,宽于律己,贺泰也不例外。 但裴王妃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反是贺泰主动提起方才与长子的谈话,末了道:“大郎有些急了,我想为他请封世子,你看如何?” 裴王妃摇摇头:“不可。” 迎上贺泰疑惑的神色,她道:“我还未来得及与殿下说,昨日我入宫去给贵妃问安,贵妃与我说,殿下新近无事,下了差也尽量不要往外跑,就在家中多看看书,陶冶性情。” 贺泰奇道:“贵妃这么说是何意?” 裴王妃沉吟:“我猜贵妃的意思,可能是陛下那边有什么动向,贵妃略知一二,却又不好说得太明白,所以让殿下凡事低调,不要轻易出头,这立世子的事,还是缓一缓为好。” 贺泰将殷贵妃与裴王妃的话在嘴里翻来覆去咀嚼了好几遍,这才品出一点味道来,心跳也跟着加快:“莫非……陛下要立太子了?” 裴王妃摇摇头:“贵妃没有明说。” 贺泰急道:“她自然是不好明说的,但依你看,是不是这个意思?” 裴王妃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一切皆取决于陛下,但帝心难测,所以我才让殿下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您的一举一动,就算陛下不会误解,也难免让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贺泰:“我省得,贵妃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了。” 话虽说得淡定,喜色仍旧忍不住从面上一点点透露出来。 遥想当初一家人在房州受苦的时候,贺泰觉得只要温饱度日,保全性命就足够了,及至从房州回京,贺泰又想,能在京城终老就行了,他也不奢求更多的,人总是一步步往上走,欲望也总是永远都填不满,如今身为鲁王,一跃又成为诸皇子之首,若说贺泰不想再更进一步,那完全是不可能的,别说贺泰了,齐王和卫王,同样也对皇位仰望已久。 谁又不想君临天下,位列九五呢? 裴王妃提醒道:“越是这个时候,殿下就越要谨言慎行。” 贺泰摆摆手:“你放心吧,贵妃既已这样说了,大不了每日下差之后,我哪儿也不去就是。不过大郎之事,恐怕我还得寻个时机,好好与他说一说,让他稍安勿躁。” 裴王妃:“大郎素来通情达理,定能理解殿下的。” 贺泰笑道:“方才大郎得知你想认他在自己名下时,不知多么感激,我与他说,这都是因为你母亲贤惠识大体的缘故。” 裴王妃一笑:“殿下过奖了。” 夫妻二人略说几句闲话,贺泰就起身去了妾室阮氏那里。 裴王妃样样都好,唯独性格过于沉稳,不够温柔小意,而男人大多更喜欢会撒娇懂情趣的女子,因裴氏进门以来,不管是主持家务,还是与贺穆等人相处,又或者帮忙出主意等,都谈得上贤内助,更有甚者,她还是沟通殷贵妃与贺家的桥梁,是以贺泰对她日益看重,但这看重里头,又带了几分敬而远之。 说起来,贺泰与他这三任王妃的感情,俱是大同小异,他本人更倾向温柔俏皮的小家碧玉,可惜能掌家独当一面的正室,都不会是这样的性情,这就注定他与几任王妃之间感情平平,不可能如胶似漆。 但裴王妃并不在意,她甚至主动为贺泰纳了两房家世清白的妾室,贺泰心头感激,对裴氏也只有越发敬重的。 贺泰走后,裴王妃觉得有些饿,就让近身侍女上几碟糕点。 肃霜忍不住抱怨:“殿下竟也不留下来陪您用个饭!” 裴王妃笑了笑:“他不在,我反倒更自在些,难不成有他陪着,我能多吃两碗?” 肃霜被逗笑了:“您可真……哎!” 裴王妃:“你比我还小两岁,成日唉声叹气,迟早变成小老太婆。” 肃霜心中为主人打抱不平,却怕说出来之后更惹主人伤心,面上犹豫迟疑,欲言又止。 裴王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觉得我入门不久,还未生育,就不得不收一个比自己还大的儿子,心里很是委屈吧?” 既是她说起,肃霜就道:“娘子本该得到更好的。” 裴王妃拈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又喝了半盏酸梅汤,方道:“更好的是什么?陛下未褫夺我父爵位,已是格外开恩,若是夺爵获罪,我连鲁王府的门都进不了,连说亲的人都不敢上门了,最后顶多只能去给人做妾,你觉得我嫁给鲁王是委屈了,我还觉得当了妾室更委屈。” 肃霜担忧:“话虽如此,贺穆毕竟是庶子……” 裴王妃:“贺穆今年二十四,就算我今年内能生出儿子,就算我的儿子健康长大,他与贺穆之间,也差了整整二十四岁,他能为鲁王办差,积攒实力时,我的儿子尚在襁褓,连话都不会说,拿什么与人家争?” 肃霜沉默下来,她知道娘子说的是对的。 裴王妃:“我争,或不争,贺穆都具有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因为他是长子,更因为殿下也是长子,将心比心,你可懂?” 肃霜点点头:“懂了。” 其实裴王妃更愿意将贺融或贺湛认在名下,但那是不现实的,直接越过长子和次子,别人会怎么想?不说贺泰不同意,贺融他们肯定也不会愿意,因为那样一来,兄弟之间就无可避免,要产生裂痕。 裴王妃不想当离间他们兄弟的恶人,认贺穆为子,才是最顺理成章,直截了当的办法。 …… 贺融得到自己要与工部侍郎季凌一同前往洛州的消息时,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季凌是出了名的治河能臣,其实此行贺融起的作用并不大,仅仅是作为一个朝廷的象征与代表,监督地方官员赈灾事宜,以表朝廷对此次灾情的看重。 皇帝旨意下得匆忙,他们出发得也匆忙,文姜只能帮贺融收拾几件随身衣物,甚至来不及细细检查,就得将贺融送走。 贺融带着文姜,季凌则带上两名工部小吏,另有禁军数人随行,三方约好在城门口相见,再一道出发。 季凌不敢迟到,早早就去到那里,谁知贺融比他到得还要早,正与一名侍女在说话,旁边还有一辆马车。 “安国公。”季凌上前行礼。 贺融一身素色长袍,玉笄束髻,转过身来,也回了一礼:“季侍郎,等宫里的人过来,我们就可以启程了。” 季凌见他带着侍女,又有马车在,心想这一路上他们定是要坐马车过去的,不由暗自叹息,只因他一心治河,恨不能披星戴月赶过去,但坐马车势必是要比骑马来得慢的,只怕等他们赶过去,灾情还不知要更严重几分。 心里存了事,说又不太好明说,季凌憋得有些难受。 贺融见了,就问:“季侍郎这是想如厕了?不妨去了再来,时辰还早。” 季凌差点呛咳,忙道:“在下只是奇怪,马车一路颠簸,比骑马还要慢上几分,安国公何故不弃车骑行呢?” 贺融沉默片刻,黯然道:“我年幼时尝于马上跌落,以致于终身残疾,所以自此之外,再也不骑马了。” 季凌啊了一声,此事他也曾有耳闻,再看贺融手中竹杖,他不由得懊恼自己为何方才就没想起这茬,忙道:“是我妄言了,还请安国公勿怪。” 贺融:“不知者无罪,咱们往后还要共事的,季侍郎唤我三郎或贺三便可,无须客套。” 季凌:“在下表字敬冰,也请三郎唤我表字吧。” 戳人伤疤不是君子所为,但季凌方才是真没想到这个问题,他一面为自己的失言后悔,一面又自我安慰,总算安国公看起来还算好相处,不至于摆高高在上的架子,坐马车慢些就慢些吧。 二人正说着闲话,那头几名便装打扮的人牵着马过来,朝贺融行礼:“林淼、杜景、曹晋见过安国公!” 贺融微微颔首:“都是故人,不必多礼,许久不见,几位也越发精神了。” 的确是故人,林淼他们都曾跟随贺融前往西突厥的,归来之后,众人各有封赏,但毕竟身份不同,他们总不可能常常与贺融见面,此番重逢,三人都大为兴奋。 从某种程度上,贺融可谓他们的恩主,没有当日贺融为他们指出来的光明大道,就没有他们的今日,众人饮水思源,对贺融都十分感激。 贺湛还未赴洛州上任前,在北衙禁军里已树立起威信,当得上一言九鼎,令出必从,他一走,林淼他们难免想念,此番看见贺融就激动起来,其实也有些爱屋及乌的意味。 林淼忙道:“您过奖了,您要的马,我们也都牵来了。” 马?什么马? 季凌见他们一人牵着两匹马,还有些奇怪,又见贺融点头道谢,飞身上马,不由目瞪口呆。 贺融对季凌道:“禁军的马比寻常马更耐跑,我特地要了几匹过来,也省得路上出什么状况。” 季凌瞠目结舌:“可您不是说您不骑马吗?” 文姜忍不住发笑,赶紧偏过头去。 贺融:“方才随口一说罢了,没想到敬冰竟也信了,小小玩笑,不要介意。” 季凌:“……”你这随口一说,就跟真的似的。 只见贺融轻轻松松掉转马头,双腿微微一夹马腹,那马立时往前疾驰数步,待他一勒缰绳,又立马停了下来。 贺融禁不住赞道:“好马!” 林淼眉开眼笑:“这正是五郎君在禁军操练时用惯了的马!” 贺融扬手:“上马,出发!” 连方才被季凌小看的侍女文姜,竟也动作利落,上马驭绳,动作熟练。 不止如此,直到抵达洛州,季凌才知道,他原本担心贺融带着女眷会拖累队伍,实际上这完全是多虑了,贺融固然身体不如寻常健壮男子,但一腔心志坚如磐石,众人日夜兼程,竟比预计的还要早半天到。 他们本以为提前抵达,前来迎接的洛州官员应该始料未及,没能提前候在城外官道,谁知到了城外,却看见一行人早已等在那里,为首的正是现任洛州都督贺湛。 贺湛亲自出迎,颇令季凌等人有些受宠若惊,但他们也知道对方不是为了自己而来,大家寒暄行礼过后,都很有默契地落后一段距离,让贺湛携着贺融的手一道入城。 “日盼夜盼,可算让我盼来了,小弟想煞三哥也!”贺湛眉开眼笑,不复方才在众人前的威严。 贺融:“你是想我,还是想家了?” 贺湛:“都想都想,父亲他们还好吧?” 贺融嗯了一声:“一切都好,我出发前,陛下刚将嘉娘封为乐平县主,为她赐婚。” 贺湛意外:“是哪家的儿子?” 贺融:“周相幼子,周熜。” 贺湛欣然:“这倒是一桩好婚事,周相是国之栋梁,深得陛下看重,可见陛下对阿姊十分用心。” 说到这里,他自己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难道这是陛下想立父亲为太子了?” 贺融瞥他一眼:“总算没有笨到家。” 贺湛挽着他的手哈哈一笑:“在三哥身边熏陶那么久,哪能不给三哥争脸呢?” 第56章 还未入冬,艳阳高照,连风也是暖的。 然而皇帝坐在树下,却感觉浑身冷意,从衣裳渗入骨头,止也止不住地蔓延。 即便身下垫了温暖的毛垫,身上也披着厚厚的狐裘。 “陛下,起风了,回吧?”马宏弯下腰来,轻声道。 皇帝闭了闭眼,“鲁王呢?” 马宏:“已经着人去传召了,想必很快就到了。” 皇帝不再言语,闭目养神。 他新近越发觉得力不从心,好似陈年旧疾一下子全都爆发起来,头痛欲裂,气若游丝,多少个太医来来去去,就是查不出毛病,无非说的还是那一套,陛下有头风,又有心疾,不宜劳累,要静养云云。 但皇帝从十年前开始感觉不适,到如今,身体每况愈下,劳不劳累,静不静养,毛病都在那里,从来没有痊愈过。 终于到了不得不考虑储君的问题了,脚步声遥遥传来,皇帝微微睁眼,模模糊糊瞧见跟在内侍身后的人影,却看不清面容,不由暗叹自己眼力也不行了。 “陛下,鲁王来了。”马宏悄声道。 皇帝总闹头疼,久而久之,他也学会如何控制说话的音量,让皇帝能舒服些。 贺泰快步上前,跪倒行礼:“陛下圣福万安!” 皇帝:“陪朕走一走吧。” 贺泰原以为皇帝在跟马宏说,谁知马宏很快将皇帝的手杖拿来,他这才明白,忙上前搀扶,入手就微微一惊:“您的手怎么这般凉!” 老父霜白鬓角入目,贺泰心头一酸,将皇帝的手捂得更紧一些。 “儿子的手净是骨头,您别嫌弃。” 皇帝难得一笑,笑容里多了些暖意,忽然问:“你在房州十一年,恨过朕吗?” 贺泰一愣。 皇帝:“说实话。” 贺泰自问在老爹面前无所遁形,只能硬着头皮道:“时日一久,看着家徒四壁,茅庐遮身,难免追忆从前,生出一点点怨望,但怨的也是自己无能,若说到恨便陛下,则万万不敢,臣自知犯下大错,能保住性命已是陛下大恩,说到底,要不是臣当年摇摆不定,想着左右逢源,也不至于被贺琳他们蛊惑,一步错,则步步错……后来陛下恩准臣一家回京,臣当时真是大喜过望,感激涕零,心想这辈子能在京城终老就满足了,没想到您还复了臣的爵位……” 说及此,贺泰哽咽起来:“臣越想从前,就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不忠不孝,辜负了陛下一片用心良苦!” 皇帝静静听他倾诉,过了半晌,方道:“若是不仅复你的爵位,还要立你为太子呢?” 贺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然他早就从裴王妃转达殷贵妃的话里听出些许提示,但这从亲耳听见皇帝说出来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他的心口怦怦乱跳,失了原有的节奏,但贺泰不敢伸手去摸,他感觉自己全身瞬间僵硬起来,连如何走路,先踏出哪只脚都忘了。 “陛、陛下?” “出息!”皇帝轻斥一声,“朕问你话呢!” “是是!”贺泰勉强自己定了定神,干着嗓子答道,“臣一定兼听则明,礼贤下士,当一个明君……” “你当不了明君!”皇帝毫不客气打断他,“知子莫若父,你耳根子软,没有当断则断的魄力,更没有洞察先机的能耐,你充其量,只能当一个守成之君,如果能做到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兼听则明,也许这份守成的基业,还能多延续几年。” 贺泰被数落得满脸通红,难堪不已,讷讷道:“是臣无能……” 皇帝叹了口气:“你知道,为什么朕属意你吗?” 贺泰刚才被骂懵了,这会儿还没回神,下意识就回答:“因为臣有几个好儿子……” 皇帝终是没绷住,被逗笑了,旋即又拉下脸:“你有好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日后是你儿子帮你听朝理政,处理政务?” 贺泰苦了脸,他觉得老爹的脾气实在捉摸不透,一会儿笑一会儿骂的,自己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皇帝走了好一段路,身体有些支撑不住,马宏上前要搀扶,被他摆手制止,又站回一段距离以外,贺泰忙停住脚步,扶着皇帝,好撑住对方大半身体的重量。 “因为你居长,自古以来,上至天家,下至寒门,立嫡立长,乃不变之理。”皇帝缓缓地,一字一顿道,“更重要的是,你不折腾。不折腾,就少了许多事端,你须记住这一点。” 贺泰忙道:“是,臣记住了!” 皇帝:“周瑛和张嵩他们,是朕留给你的股肱之臣,老成持国,可信之任之,武将则有张韬、季嵯、李宽等人在,遇事不决时,多问几个人,不要偏听偏信,但当断则断,不要犹豫不决,许多事情一旦错过时机,就悔之莫及……” 贺泰越听越不对劲,这不是在说立太子么,怎么听着像在交代遗言,他忙道:“来日方长,儿子许多事都不懂,往后还要多赖您教导呢!” 皇帝摇摇头:“朕近些日子,时常梦见太子。” 贺泰啊了一声,脱口而出:“太子托梦让您立臣为太子?” 要不是没有力气,皇帝真想把这个儿子暴揍一顿,他叹了口气:“太子说想朕了,说他等了许多年,孤零零的,与朕抱头痛哭,朕每日醒来,枕边全是湿的。” 贺泰忧心忡忡:“您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得多休养才行,您可一定要保重龙体,儿子从来没当过太子,也不知道怎么当太子,还想让您多教教我……” 皇帝气笑了:“你没当过太子,这天下有几人当过太子?不会就学,不懂就问,难不成这都要朕教吗?从今日起,但凡送上来的奏疏,由你先作批复,朕再看。” 贺泰不敢再磨叽,忙应下来。 皇帝沉吟:“至于齐王和卫王,日后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贺泰忙道:“臣定当兄友弟恭,善待兄弟们!” 皇帝哂笑:“若他们图谋造反,你也善待?” 贺泰语塞。 皇帝:“你优柔寡断,心肠却也软,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为君可为仁君,亦可为庸君,如何抉择,就看你自己了,朕不可能牵着你的手,带你走一辈子的。” 贺泰含泪道:“您别这样说,臣听着,心里难受。” 从前那些怨望,此时此刻,在他心中俱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父亲对自己的看重和厚望。 皇帝暗叹一声,拍拍他的手,两人慢慢往回走。 纵使帝王,亦有无可奈何之事,譬如太子的死,譬如自己的寿命,天地光阴,一去不可回头,曾经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如今不过化作鬓角霜白,眉间细纹。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皇帝忍不住低低吟道。 贺泰听出这首诗的来源,便奉承道:“汉武一生,功彪史册,您又何曾比他逊色分毫?” 若是故太子健在,必能听出其中深意,以诗相和或劝慰父亲,但贺泰不是故太子,他内心充满了即将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和担心自己无法胜任的惶恐,兴奋与忐忑两相交织,令他无法去体察父亲那种英雄垂暮的心情。 皇帝有些失望,但并未说什么。 贺泰就是贺泰,不是故太子,他这几个儿子里,也没有一个像故太子。 故太子已经死了。 死了许多年了。 “送朕回去之后,你就去将周瑛他们叫来,朕有话要说。” “是。” …… 洛州。 贺湛带着人从外头回来,风风火火,大步流星,一进都督府,众婢仆都忙碌起来,端水送茶,上前伺候。 他接过帕子,自己不用,先递给跟他一道进来的洛州长史曲海。 贺湛如今虽为洛州都督兼掌洛州刺史事,但他知道皇帝让自己过来,只是为了稳住洛州局面,所以除了洛州守军之外,一干民政大都交给曲海打理,曲海在洛州多年,论治理地方,自然比贺湛有经验得多,他也知情识趣,见贺湛事事放权,并未因此擅专,大事都要问过贺湛,或知会过他,方才下决定。 曲海谢过贺湛,擦了擦脸,不禁叹道:“这眼看快入冬了,秋老虎还这么厉害,该冷的时候不冷,该热的时候不热,幸而今日又下了一场雨,城外灾民也逐渐散去,不然还真棘手。” 贺湛:“赈粮都发下了吗?” 曲海:“是,洛州下属各个县,受了灾的,都已经开仓放粮,能遣返的也都遣返了,少数想要趁机浑水摸鱼的,也都及时被您带人镇压了,若无意外,赈济安抚在月底就能结束,这次洛州境内,没有一处发生因灾而发生民变,全赖贺侯之功。” 贺湛失笑:“这明明是你的功劳,往我身上栽什么?我给陛下递上去的奏疏上也是这么写的。” 曲海感激道:“您身为上官,本该当居首功!” 先前皇帝谕旨一下,他还真怕来个什么都不懂的宗亲瞎指挥,没想到贺湛年轻归年轻,办事说话都很稳妥,半点没有少年人的急躁,就是一身从沙场上历练出的血气,虽然常常面容带笑,却偶尔令人心中发颤。 贺湛举目四顾,问旁边的侍从:“三哥呢,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因贺湛的关系,贺融他们来到洛阳之后,并未在官驿落脚,而是住进了这座都督府。 侍从道:“三郎君自今早出去之后,至今未归。” 话音方落,贺融与季凌他们就从外面回来了。 贺湛循声望去,瞬间瞪大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但见贺融不知从哪找来的一身老农衣裳换在身上,偏又不合尺寸,头顶戴着个斗笠,双腿裤管还高高挽起,一双棉鞋早就湿透了,一踩一个湿淋淋的脚印,后边的季凌等人也与他差不多。 贺湛哪里见过素来整洁干净的贺融这副打扮,惊愕过后就很想笑。 “三哥你这是打哪儿来的?” “还是去河上,路上遇见一场大雨,我全身都湿了,还好临时避雨的一户人家有干净衣裳借我替换,明日这身洗干净换下来,你帮我找人还回去吧,再送些东西。” 贺湛没忍住,终于笑出声,围着贺融转了好几圈打量,啧啧出声。 贺融睇他一眼:“你很闲?” 贺湛:“还好还好,陪三哥说说话的工夫总是有的。” “不需要你陪。”贺融将湿淋淋的斗笠摘下来递给文姜,就转身回房更衣。 “三哥,”贺湛叫住他,“你别换浅色的衣裳。” 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贺融自然没搭理他,傍晚用饭时,就穿着一身蓝色衣袍出现在贺湛视线。 贺湛捂住额头,哀叫一声。 贺融:“头疼就去吃药。” 贺湛:“三哥,我原本貌塞潘安的三哥,终于被晒成了块焦炭!” 文姜忍不住发笑。 贺融不懂治河,却非还要亲力亲为,跟着季凌每天早出晚归,有时沿着河边走上一日,观察河床地形,有时又走访两岸农田农户,察看灾情,这一连数日,每日都艳阳高照,他自然很快就晒黑了。 时下以白为美,男子亦然,虽说肤色不影响容貌,但与他先前比较,再加上一身蓝衣,还是忍不住让贺湛嘴角抽搐:“三哥,我都和你说了,不要穿浅色衣裳,你知不知道你都晒成什么样了!” “什么样?”贺融径自坐下,拿起粥碗。 外头闹灾,洛州虽被波及较小,但贺湛身体力行,起居也以俭朴为主,上有所好,下则效仿,因这一出,洛阳城虽不能说奢靡风气为之一清,起码也是有所遏制的。 贺湛:“你明日后日还要去河上吗,我可不想多个黑炭三哥,你腿脚不好,自己又不留心,回来老腿疼,就是让医术再精深的医家针灸,又有何用?” 贺融被他念得耳朵冒油:“我也不想多个麻雀弟弟。” 贺湛:“为何是麻雀?我比麻雀可爱多了。” 贺融不耐烦:“因为你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贺湛大为受伤,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贺融终于得以清静,不由大为满意,慢条斯理拿起汤匙舀粥喝。 贺湛安静不到片刻又忍不住了:“三哥,你走了这么多日,该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明日就不要去了吧。” 贺融嗯了一声:“明日不去了,季凌要带着手下人定方案,我就不去添乱了。” 贺湛奇怪:“难道这些天你不是在参与治河?” 贺融:“治河我又不懂,只是跟去看看,季凌想怎么治,自会上疏朝廷,由陛下定夺,但我既是钦差正使,总要心里有数,以免陛下垂询,一无所知,不过此行虽然辛苦,也算大有收获。” 从前在房州时,贺融虽然没像老爹那样成日愁眉苦脸地抱怨,心里未尝不是觉得他们身为天家子孙,沦落至此,已是人生至苦,更亲身体验过平民百姓的生活,及至年纪渐长,出使塞外,又来到洛州,与季凌一道巡视河岸,察看灾情,方才发现他们从前虽然困苦,还有皇帝有意无意的照拂,尚且谈不上饥寒交迫。 真正的绝境,是天灾人祸一起降临,面对毫无希望的人生,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结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最后的灭亡。 这其中,但凡有些雄心,不甘为命运所役的人,都会奋起抗争,于是就有了历朝历代种种揭竿起义的人。 想要维护一个王朝的寿命,不能只靠强大的武力镇压,又或者圣人之言的感化,许多老百姓活着,无非是为了能活下去,只要有一口饭吃,大多数人不会选择造反这条路,哪怕有人野心勃勃想煽动阴谋,也不会有人跟从他。能够聚集大批民众跟着自己造反的,说明这个世道的确已经让人无法生存下去,此时当权者就应该自省其政。 这些道理,贺融以前不是不懂,只是许多事物交织在心中,模模糊糊,尚未形成明确的认知,洛州之行,正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让这些所见所闻全都酝酿爆发出来。 “陛下对我们很好。”贺融忽然道。 对一个人好,不在于给了他多少,而在于给他机会,让他学会如何去获得。 贺融对这位皇祖父感情不深,哪怕全家获罪离京之前,他跟对方也没见过几回面。皇帝对他,与对其他孙子并无不同,但他却看到了贺融的能力,并且愿意给贺融机会,去实践这些能力。 贺湛点点头,以为三哥说的是皇帝赦免他们一家,让他们回家的事。 “我与陛下寥寥数面,的确感受到天子威严气度,胸襟不凡。” 可惜父亲却不类祖父。贺湛暗暗补充道。 贺融正要说话,却见文姜从外头进来。 “郎君,薛郎君与大郎君同时来信。” 贺融与贺湛对视一眼,心道两人不约而同,必有大事。 贺融脑海间瞬时翻出几件可能发生的大事,等到拆开薛潭的信件,看见里面的内容,心中一声“果然”,仍然禁不住神色一动,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再看贺湛那边,想必贺穆的来信内容也差不多,他先是倒抽一口凉气,复又喜上眉梢。 文姜见状,悄然退下。 贺湛再不必掩饰喜色:“三哥,父亲被立为太子了!” 第57章 贺融纠正他的话:“是陛下有意立父亲为太子,但父亲现在还不是太子。” 立太子不是一句话一封诏书就能完事的,太子为储君,册立储君,更是国之大事,按照本朝规制,须先由皇帝下诏阐明此事,再择良辰吉日,由皇帝亲自带着继承人到太庙告祭,再择日在宣政殿行读册授玺的仪式。 贺湛笑道:“陛下既有此意,父亲被立为太子,只是早晚,此处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去了外边,我定会谨言慎行的。” 皇帝最后选定了父亲,贺湛自然觉得高兴,没有人不乐意往上走,所谓高处不胜寒的感叹,那也得等先到了高处,才有感叹的闲情。 作为儿子,虽说子不言父过,但没有人比贺湛他们更了解贺泰的秉性,父亲能有今日,不说许多人料不到,他们这些当儿子的,同样一开始也想不到。 贺湛忍不住道:“其实我原本以为我们一家回京,父亲封个爵位,也就差不多了。父亲虽为长子,但毕竟齐王卫王,也都不差。” 贺融摇摇头:“你不懂陛下,在陛下心目中,故太子才是最好的,没了故太子,剩下的三个儿子,其实都差不多。原本齐王有可能胜父亲一筹,但自从父亲回京之后,齐王就有些急了,后来陈无量案一出,陛下对齐王彻底失望,甚至着手清除齐王在刑部和大理寺的势力,我猜,从那时起,陛下就已经选定了父亲。” 说到底,贺泰的长子名分,的确占了不少便宜,若现在排序居长的是卫王,贺融相信皇帝也会选择卫王的。 贺湛也想到了这一层:“齐王卫王他们,会心甘情愿看着父亲成为太子吗?” 贺融:“有陛下在一日,他们不会敢轻举妄动,陛下心里定是有成算的,陈无量案是如此,调你来洛州也是如此,放心吧。” 说句难听点的,贺融觉得皇帝对父亲还不足够放心,在没把一切都给父亲安排好之前,他老人家肯定也放不下手。 贺湛将兄长手中那封薛潭的来信也拿过去看,片刻之后咦了一声:“张侯调驻甘州?” 贺融:“应该是东突厥或萧豫那边又有异动了吧。” 贺湛叹了口气:“内忧外患,真是不太平,假以时日,我定要奏报陛下,带兵前往平叛,最好是将伏念与萧豫一干叛贼通通荡平,这才清静!” 贺融:“人家又不是鹌鹑,专门窝在那里就等你去捡蛋的,他们若真有那么好收拾,陛下也不至于迟迟未动,纵容至今了,依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洛州,守好这座东都吧。” 贺湛很不服气:“三哥,你不会说点好听的吗,难不成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差劲啊?” 贺融:“要听好听的,出了门左拐找李记。” 贺湛:“为何?” 贺融:“他们家卖糖,说话肯定甜。” 贺湛嘴角一抽,转身走人。 贺融心道不至于逗一逗就真生气了吧,“上哪去?” 贺湛头也不回:“去买一石糖,塞你的嘴,看你以后还说不说我的不好?” 贺融摇头失笑,不经意低头看见自己一身蓝衣,不由伸手摸了摸,心说真有那么显黑吗,怎么季凌也穿着一身蓝,就没人说他黑? …… 季凌打了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不以为意,正忙着收拾案上散落的书卷,两名随行的工部吏员不似他那般神采奕奕,都一边干活一边呵欠连天,季凌见了,就让他们先回去休息,自己挽起袖子,继续埋头苦干。 外头有人过来送了两回饭,他动也没动,直到对方走到他面前。 季凌头也不抬:“不是说了我不饿吗,先放那里就是。” “这是姜汤,郎君说你们在外头淋了雨,季侍郎还是趁热喝的好,方才能驱寒。” 季凌这才发现他面前站的是贺融的近身侍女文姜,忙起身道:“多谢文娘子,你放这儿,我自己来就好。” 文姜笑了笑,将姜汤放下:“我不姓文。文姜是郎君为我起的名字。” 季凌挠头:“抱歉,那敢问娘子尊姓?” 文姜:“先时跟着原来的主家时,就跟着主家姓杨。” 也就是说,杨姓也不是她原来的姓氏。 一开始,季凌与其他人,还以为贺融随身带着个侍女,是典型高门子弟那套行事作风,出个门也不忘风流,后来季凌才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文姜跟着贺融进进出出,沉默寡言,办事利落,根本不是被金屋藏娇的那种小女子。 季凌不好拂了对方的意,端起热腾腾的姜汤,一口口喝起来。 他见文姜不急着走,就与对方闲聊。 “杨娘子打小就跟着三郎了?” 文姜摇摇头:“郎君他们到房州之后过了好几年,原先的主家才将我送到贺家,为郎君差遣。” 季凌:“你原先的主家是?” 文姜:“杨郎君行商,没有官职在身。” 她话不多,有问必答,容貌谈不上如何出众,或许是跟着贺融久了,耳濡目染,也受了贺融的影响,身上也透着股沉稳娴静,乍看平平无奇,看久了,却令人有种微妙的感觉。 傍晚云霞自窗外而来,在文姜的头发和面容上也晕染出一层微光,她低头拿起空碗,看见旁边还放着已经冷掉的饭菜,便道:“季侍郎,饭菜我顺便拿去热热吧,冷了伤胃。” 季凌心头一动,脱口就道:“杨娘子,我表字敬冰,你叫我敬冰吧。” 文姜微微怔住,两人对视片刻,文姜移开视线。 “不敢失礼,告辞。” …… 贺泰面前也放了一碗姜汤。 他今日从王府入宫,进了宫城之后遭逢大雨,当时正好走在广场上,四处没个遮蔽,只能匆匆跑到屋檐下,衣裳难以避免湿透,皇帝正好在喝药,见状就让人给他住一碗姜汤。 贺泰看着这碗姜汤,却想起了往事。 “还记得小时候,也许是儿子五六岁那会儿,有一回和故太子一起在宫里捉迷藏,也是淋了雨,被陛下捉个正着,把我们俩一顿痛骂,也让人煮了姜汤,逼我们喝下去,当时我们俩谁也不肯喝,陛下没法子,只好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哄着我们喝。” 故太子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而自己当太子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贺泰时不时会讲一些与故太子有关的典故,借此表示自己与故太子的深厚情谊。 但他并不知道,皇帝听见这些旧事,却只会更伤心。 马宏想出言打岔,见皇帝脸上不辨悲喜,只好又将话咽下去。 “趁热喝吧。”皇帝只淡淡说了这一句,又让马宏拿些蜜饯过来,给自己压下口中的药苦味。 贺泰见父亲神色不显,有些惴惴,赶紧将姜汤一口喝完。 “你这几日代朕批阅奏折,有何心得?”皇帝询问。 贺泰战战兢兢:“里面说的许多事情,臣既不了解,也无经验,只能多请教周相他们,最后挑一些中肯之言批复。” 皇帝嗯了一声:“那些批复,朕也看了,老成持重,不偏不倚,是周瑛的风格,但周瑛上了年纪,许多事情不主张锐意进取,能太太平平过日子最好,你自己也须有自己的主张,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多看看,多听听。” 贺泰:“是,儿子也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皇帝:“说。” 贺泰:“您方才也说了,周相年事已高,不知在他之后,有谁可为相?” 皇帝:“户部尚书张嵩,是周瑛门下弟子,行事与他如出一辙,若为相,也是个甘草宰相,兵部尚书范懿,为人刚直,在六部任上尚可,若要调和阴阳,统御百官,就容易操之过急,武威侯张韬,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现在震慑突厥人离不开他,这些人,都各有优劣,如何取舍,还要看你。” 这说了等于没说啊,贺泰苦着脸应是。 见贺泰不安神色,皇帝又是暗暗叹了口气,生怕儿子听不懂,不得不逐一教他:“前些年国库虚耗过度,眼下已拿不出钱支持一场战争,西突厥有真定公主在,几年内可保太平无事,东突厥或萧豫,任何一方入侵,有张韬与陈巍等宿将在,可保无碍,但如果是两者联合起来,就有些棘手了。” 贺泰提起一颗心:“还请陛下教我!” 皇帝:“能和,则和。五年内尽量不要轻启战端,如此方能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因为南方也不大太平,南夷首领归义夫人去世,据岭南道呈报上来的奏疏,南夷现在已经分裂为三部,一部为归义夫人的儿子所统领,另外两部,则各有新的首领,若归义夫人那一部能统一其它三部,再与其母一样,向朝廷称臣,自然最好不过,如果不能,你也得做好朝廷出兵的打算。” 贺泰张了张口,语调有点干涩:“是……” 皇帝掀了掀眼皮:“你是不是觉得,朕留了个烂摊子给你?” 贺泰忙道:“没有没有,臣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期望!” 这个“烂摊子”丢给谁,谁都求之不得。 皇帝咳嗽起来,贺泰赶紧为老父抚背揉胸,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方才顺过一口气。 “当家不容易,当一个大国的家,更不容易。” 皇帝并不认为贺泰现在已经具备了为人君王的合格资质,但他却不得不开始着手安排后事。 贺泰:“是,在您治下,国家蒸蒸日上,百姓得享太平,这些都是您的丰功伟绩。” 皇帝并没有反驳,他自问在位期间,的确尽力了,只因前朝末年,皇帝昏庸无能,信用宦官掌权,宦官又与世家高门内外勾结,以致于民不聊生,烽烟四起,十户九空,本朝建立之后,经高祖皇帝与他两代的治理,能有如今局面,已是不易。 “你膝下的几个儿子,各有长处,又能独当一面,这自然是好事,但他们既已成年,个个能干,都留在你身边,反是不好,如齐王卫王,朕现在就有些后悔,当年没有让他们各自去地方上出任实职,大郎二郎他们,你可想过如何安置?” 贺泰:“大郎既然居长,理应实至名归。二郎喜欢舞刀弄棒,就让他去军中磨炼,三郎五郎他们,如今已经崭露头角,往后也可以辅佐大郎左右,七郎年纪尚小,还不着急,唯有四郎,成日无所事事……” 文德帝打断他:“你已认定大郎,再不更改?” 贺泰愣了一下,迟疑道:“不瞒您说,王妃已答应将大郎认在她的名下,虽说王妃亲生的孩子必然是嫡出,但那孩子必然与大郎年龄相差太大……” 文德帝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就直截了当道:“朕说的,非是裴氏所出的孩子,而是二郎、三郎、五郎。” 贺泰:“这、这……虽说三郎与五郎的确能干,但他们非嫡非长,若将他们立为继承人,大郎与二郎他们又置于何地呢?届时恐怕会平地生波,儿子从未如此想过!” 文德帝又问:“若三郎五郎功高盖主,大郎心生不满,又当如何?” 贺泰瞠目结舌:“三郎他们兄友弟恭,又同历患难那么多年,想必不会像您说的这样……” 但这世上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人又何曾少过?皇帝很想这样问。 在他看来,长子根本尚未做足登基为帝的准备,随便一个问题,都能将贺泰问得哑口无言。 罢了。 也许是他将人心想得太坏,史书上同样也有手足情深的记载,贺穆他们未必就做不到。 文德帝合上眼,心道罢了,他眼看寿命将近的人,也管不了那么多身后事,哪怕贵为帝王,能统御生前万民,难不成还能管得了江山社稷的气数? 君不见秦皇汉武,谁不想长命百岁,王朝代代相传,可最终又如何? 文德帝并非彻底看淡红尘的人,他尚有许多事情想做,尚有许多雄心壮志,奈何现在命不由己,他不得不如此劝慰自己。 “钦天监与礼部择好了日子,三个月后,也就是元月正旦,太庙告祭。又三日,行太子册封仪式,原本朕应该亲自带你去太庙,但如今朕身体不适,就由卢容代行其职吧。” …… 临近新年,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 小老百姓奔波一年,也只为了年关的时候饭桌上能有酒有菜,稍微丰盛一些,高门大户虽不用为此烦恼,但府内同样张灯结彩,为即将到来的正旦做准备。 尤其鲁王府,双喜临门,裴王妃特地给府内婢仆都发了双份薪俸,除此之外,却反倒让众人减少宴请行乐,宋氏自然没有二话,她娘家本就不在京城,贺秀的妻子小陆氏却颇有微词,她性子活泼外向,又从小在长安长大,不可能像宋氏那样愿意一天到晚都待在府里。 终于,在小陆氏带着贺嘉出门赴了临安公主的盼春宴回来之后,裴王妃将内宅女眷都叫到一块儿,说明鲁王即将册立太子,但一日未行册立典礼,一日就名不正言不顺,这种时候更要低调行事,不能给人留下把柄,影响了鲁王的前程。 贺嘉面薄,被说得脸色一红,主动认错:“母亲说得是,是我们思虑不周,我往后再不出去了。” 裴王妃敛了冷肃,和颜悦色道:“不是让你们不要出去,平日里你们出去交际玩耍是好事,我巴不得你们多往外跑跑,也免得待在家里闷,但如今非同以往,莫说陛下如今龙体有恙,殿下也未正式册封,哪怕将来入主东宫,也更要谨言慎行,方为东宫表率。” 贺嘉:“母亲说得是。” 宋氏也道:“谨遵母亲教诲。” 事关一大家子的前程命运,小陆氏自然不敢再说什么。 旁边的袁氏,则是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她本来也没出门,只是自从贺泰迎娶了裴王妃,袁氏大病一场之后,就变得越发沉默寡言,非不得已,绝不开口。 裴王妃说完话,便让她们各自散了,小陆氏与贺嘉要好,就一道去了贺嘉屋里。 回想方才一幕,小陆氏忍不住抱怨:“新年将近,处处都有宴乐,难道咱们府里大过年的,也不举宴了?” 贺嘉道:“其实王妃说得也有道理,陛下现在身体不好,我们却在外头寻欢作乐,未免有失孝道,嫂嫂今年就忍过这一年吧。” 小陆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贺嘉将旁边绣了一半的嫁衣拿起来端详,便打趣道:“堂堂乐平县主,要什么有什么,竟还得自己绣嫁衣,说出去实在是奇事一桩了!” 贺嘉伸手去推她,脸颊飞红:“嫂嫂说什么呢!” 被册封为乐平县主之后,贺嘉的婚期也一并下来了,就在明年三月,春暖花开之时。 小陆氏快人快语:“难道不是么?我为了带你出门赴宴,让你亲自看一眼未来夫君,还被王妃给训了,你要怎么补偿我?” 贺嘉抿唇一笑:“大不了等我绣完嫁衣,就为嫂嫂绣一座小屏风如何?” 小陆氏:“罢了罢了,你光是绣这嫁衣,都要花费不少工夫,若是还要绣别的,怕是出嫁之日眼睛都要坏了,我可赔不了周小郎一个新县主!” “嫂嫂莫要打趣我了,其实衣服上大半绣活,都是婢女们在动手,我也就绣这一只凤凰而已,总归是自己一辈子的大事,聊表心意罢了。” “我想聊表心意,也没你这能耐,想当初我嫁给你二哥,嫁衣都是旁人动手,我也就拿着针线往上边刺几下,表示自己动过了。”小陆氏摸着嫁衣上那只五彩斑斓的凤凰,惊奇道:“嘉娘,你这一手绣活,比起京城里出名的绣娘,也差不到哪里去!” 贺嘉笑道:“我这门手艺,是在房州时,被袁侧妃手把手教的,当时我们以为这一辈子都要在房州了,我学得格外认真,就想着长大之后也能接点绣活,帮衬帮衬家里。” 对贺家从前那段日子,小陆氏知道得很少,因为贺秀不大在她面前说,她觉得对方不太愿意提,也就没细问。 “袁侧妃也像现在这样,半天不说一句话吗?” 贺嘉叹了口气:“不是的,自从……之后,她就这样了。” 小陆氏见她情绪低落,便笑道:“好了,都怪我,不该问起这个,昨日听你二哥说,三郎五郎他们,今年约莫是赶不回来了。” 贺嘉一怔,紧张起来:“那明年我出嫁,他们能回来吗?” 小陆氏:“这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正月初一父亲去太庙告祭,我们也要入宫去向陛下和贵妃拜年,届时你再找机会问问吧。” 贺嘉点点头,想起婚事,复又有些羞赧起来。 一辈子的大事,她希望自己所有亲人都能在场。 …… 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贺融与贺湛在洛阳觉得尚有许多事要做,天下则终于迎来文德二十四年的正旦。 对贺泰而言,这一日,也将是他毕生命运转折的开始。 第58章 天还未亮,贺泰就已经盛装打扮,穿着一身崭新袍服,从王府出发,朝宫门前进。 马车上除了他,还有长子贺穆,车内父子两两相望,俱都难掩激动。 换作往常,这种时候让贺泰起床,他必是呵欠连天,一脸倦意的,这会儿却精神奕奕,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一齐齐整整打扮起来,皱纹略多的脸上也不显苍老了,反倒多了几分沉稳气度。 贺穆身无官职,又未正式册封世子,本是没有资格随行的,但那日与皇帝老爹对话之后,贺泰想起长子多年来为这个家做了不少,且不说患难之际对底下弟弟们很是关爱,回到京城之后,三郎五郎都封了爵,身为长兄的大郎头顶上却依旧光秃秃的,什么爵位也没有。 推己及人,贺泰自己也是长子,自然知道身为长子又非嫡出的心酸,当年前面有个太子,处处占尽皇帝的宠爱,处处出尽风头,要说贺泰心里半点别扭憋屈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太子一病不起了,他又倒霉催的卷入谋反事件,直接从云间跌落泥底,这种悲惨遭遇让他对长子有种感同身受的悲悯,自己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他也愿意让长子得到,以弥补自己曾经缺失的部分,所以贺泰特地向皇帝请求,希望太庙告祭的时候能带上贺穆。 贺穆自然明白,此行对自己有着什么样的意义,父亲虽然没有明说,已然认定了自己,他心中感激万分,也知道裴王妃不仅没有从中作梗,反而一力促成此事是多么不容易,别人家里都是嫡母与庶子明争暗斗,相看两相厌,难得皇帝祖父却为父亲娶了这么一位明理的继妃,让内宅后院无意间少了许多风波。 “父亲,儿子一定竭尽全力,不负您的期望。”他对贺泰道。 贺泰拍拍他的肩膀,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昨夜他兴奋过头,整一夜都没睡着,连带着裴王妃也跟着遭罪,索性起来喝茶下棋。 “你有这份心就好。” 马车很快抵达宫门,礼部与鸿胪寺一干官员早已侯在那里,包括薛潭,但贺泰扫视一周,只看到了卫王,却没看见齐王。 卫王上前一步,对贺泰恭恭敬敬行礼:“见过大哥。” 老实说,贺泰回京之后,对两个弟弟一直印象不错,若非后来齐王有意无意总给他挖坑,贺泰也不至于生出反感,皇帝想要立贺泰为太子的消息一经传出,齐王的精气神似乎一夜之间就泄了下去,闭门称病,连朝议也不去了,作为长兄,贺泰还去看过一回,齐王的确病恹恹的,说话也有气无力,皇帝还派太医去看过,太医说了一大堆,言而总之,就是心病。 贺泰耳根子软,心肠也软,他恨齐王给他下绊子,可齐王落魄成这样,他反倒不忍起来,设身处地想想,任谁十数年皇位在望,老爹忽然又将已经废为庶人的大哥召回来,一步步取代了自己,谁都不可能兴高采烈。齐王被皇帝厌弃之后,见了贺泰去看望,还拉着贺泰的手,落泪不已,说了一大堆忏悔的话,弄得贺泰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相较于对齐王的复杂心情,对从头到尾不作妖,安安分分的卫王,贺泰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 他点点头,问:“九郎没来?” 卫王低声道:“九哥病了,说是不想让病容坏了大哥的心情,也坏了这大好的日子,他让阿臻来了。” 齐王世子贺臻越众而出,朝贺泰行礼:“大伯,我爹还病着,起不了床,特命我代表齐王府,随行前往太庙告祭。” 他方才站在卢容他们后面,也难怪贺泰一时看不见他,贺臻比贺湛稍长,但身材却不如贺湛高大,兴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又一直伏案读书,缺乏锻炼的缘故,生得有些瘦弱。 贺泰和颜悦色:“好,你有心了,一起走吧。” 王府的马车不能再用,贺泰弃车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太庙行去。 鲁王府中,裴王妃等人虽不必跟着去告祭,却同样需要一大早起来,入宫给皇帝拜年。 本朝规矩,正旦这一日本该是有大朝会的,皇帝在宣政殿升座,接受六部九卿的朝拜。前朝丝绸之路畅通之后,每逢元旦,还有“万国衣冠拜冕旒”,远道而来的西域各国使节也会在这一日,与百官一道向皇帝朝拜,庆贺新年,但到了本朝,因四海不靖,西域商路为突厥所断,南面也时不时闹点风波,这个环节就省下了。朝会之后还有御宴,皇帝会赐下胙肉,也就是新年祭祀时的牛羊猪肉,不能放盐,就这么赐给众臣吃,这场宴会的仪式性远远大于让众人填饱肚子。 但是今年皇帝身体不好,也因为鲁王要去太庙告祭的缘故,皇帝便让礼部取消大朝会,裴王妃等人原本下午才要入宫的,也都改为上午。 皇帝看起来精神不错,见鲁王府一大家子过来,还说笑了两句,又让马宏给小辈们发了红包,还逗了曾孙贺歆几句玩笑,但在裴王妃看来,皇帝这副脸色,分明是不正常的潮红,而非正常健康的颜色,说白了,就是回光返照。 裴王妃甚至担心皇帝能不能撑到正月里贺泰正式册封太子的时候,但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想想,也许在场与她一般想法的也不在少数,只不过谁也不敢说出来。 给皇帝拜了年,鲁王府的人分作两拨,贺秀贺僖等男丁先打道回府,裴王妃则带着宋氏等女眷继续去后宫,给殷贵妃拜年。 这也许是一年中贵妃宫里最热闹的时候了,大家既是差不多时间入宫,也是前后脚到达,裴王妃她们过去时,齐王府的女眷和临安公主都已经到了,安淑妃等后宫数得上名号的嫔妃也在。 卫王生母宋昭仪,去年刚刚晋位德妃,如今该改称宋德妃了。 原本安淑妃掌凤印多年,其子齐王又深得帝望,众人都以为淑妃是最后可能往上再走一步,甚至封后的,谁知陈无量案一出,情势急转直下,安淑妃非但没能封皇后,反倒连掌宫的权力都失去了,如今贵妃虽有凤印在手,大多数时候依旧很少过问具体宫务,许多事情由宋德妃来决定拍板,盖德妃私印,遇到大事时,才由两宫共同做决定。 失去权力的安淑妃看上去一如既往,娴雅安然,并未因此沮丧颓唐,相比之下,齐王似乎反倒比他母亲更承受不住打击了。 裴王妃等人一到,立时成为全场瞩目,众人尤其将目光放在即将出嫁的贺嘉身上,纷纷打趣她。 临安公主就笑道:“瞧,即将出嫁的人来了,快过来给我们沾沾喜气!” 贺嘉红了脸:“姑母莫要取笑我!” 临安公主掩口笑道:“这还害起羞来了?出嫁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们天家女子素来大大方方,再不避讳的!” “好啦,临安,你明知她脸皮薄,还非要说,你瞧她的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贵妃笑着插话,作为主人,她绝不会因为某家即将得势,就冷落另一家,于是又问齐王妃,“齐王的身体如何,我听陛下说,太医看过之后,说近些日子多有起色。” 齐王妃:“多谢贵妃挂念,殿下就是头风犯了,总闹头疼,一头疼就没胃口,所以其它毛病也就跟着来了,近来有太医调理,又有嫂嫂特地送来的昆州天麻,如今已经好很多了。” 裴王妃微微一笑:“我也是因为家中长辈曾有人患此病,所以才有些经验,若是不够用就与我说,我再托人去昆州带来。” 齐王妃感激道:“多谢嫂嫂。” 裴王妃:“一家人,再不必客气的。” 她年纪轻轻,却很有长嫂气度,贵妃点点头,对齐王妃道:“陛下也有头风病,此病最惧受寒受风,疼起来恨不能以头撞墙,齐王还年轻,你须得让他好生保养,别不当回事。” 齐王妃忙应下来。 说话间,又有一拨外命妇进来给贵妃拜年,其中就包括大将军季嵯的夫人和女儿,还有镇远侯李宽的夫人和两名女儿。 镇远侯夫人向众人行礼,又对殷贵妃道:“长公主原也是要入宫的,谁知昨夜守岁,一高兴多喝了两杯,方才去给陛下请安之后有些头晕,为免失礼就先回了,让妾过来代为向贵妃拜年,顺道陪个不是。” 镇远侯夫人的公公去世几年了,婆婆义阳长公主自己有公主府,平日里不常回侯府,婆媳二人的感情谈不上亲密,但也彼此客气,当年镇远侯夫人嫁入李家时,还生怕有个公主婆婆不好相处,后来发现义阳长公主压根就不怎么管侯府里,连丈夫起居都很少过问,自己在公主府里过得快活潇洒,时常行宴饮乐,跟别家里时常看儿媳妇不顺眼的婆婆截然不同。 这让镇远侯夫人松一口气之余,也感到些许遗憾,因为女儿李遂安从小就养在义阳长公主身边,被长公主百般宠溺,以致于女儿家的半点贤良淑德都没有学到,反倒一身骄纵火爆的脾气。 贵妃笑道:“长公主太客气了,若非出宫不便,本该我去登门拜访才是,上回她来我这儿,说想喝我亲手所制的梅花茶,我都做好了,却迟迟不见她来拿,正好你今日来了,回头便帮我带给她吧。” 镇远侯夫人谢恩应下。 贵妃又望向立于镇远侯夫人左右的两名少女:“这是安安吧,一阵时日未见,好似又漂亮了。” 李遂安大大方方地行礼问安,在座的贵妇人无不听过李遂安被义阳长公主宠坏了,虽然李家家世清贵,但家中有适龄儿郎的人,都不大愿意考虑李遂安,因为谁也不想自己儿子娶个悍妇,成日夫妻打架,家宅不宁。 但不能不承认,李遂安样貌身段家世,没有一样不好,唯独性情,令人不得不多掂量一二。 李遂安笑若春花,甜甜道:“安安去年中秋曾随祖母过来拜见娘娘,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可能变漂亮了,是娘娘喜欢我,才夸我的。” 这样的李遂安,与刁难贺融时判若两人,若贺融在此地,定是要以为她被鬼上身了。 但殷贵妃却挺喜欢李遂安这种性格,高门女子,脾气大些也没所谓,李遂安这样的,总比那些两面三刀的人好太多。 贵妃笑道:“我是喜欢你,可我也没说谎,不信你问在座的夫人们。” 众人自然都凑趣夸好。 在镇远侯夫人身旁的另一名少女,生得也妩媚动人,小小年纪就显出几分风情,殷贵妃看着眼生,就问:“这是你的娘家侄女?” 镇远侯夫人笑容淡淡:“回娘娘,这是我的另一个女儿,先前未曾入宫,今日正旦,便带着她一道来沾沾喜气。” 众人一听就知道了,这肯定是庶出的。 李清罗非但跟李遂安不是一个妈,连名字上都毫无关联,她头一回入宫,却并不怯场,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便朝殷贵妃行了一礼:“李氏清罗拜见娘娘,各位夫人。” 贵妃颔首,又问起季家的女眷。 京城有个季家,也就是工部侍郎季凌的本家,但大将军季嵯跟那个季家毫无关联,只是刚好同样姓了季。季嵯出身寒门,当年在军中表现优异,被文德帝一手提拔上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他发迹之后,也并未休妻再娶,更不纳妾,而依旧与发妻恩爱如初,一时传为佳话。 季夫人家世平平,面容打扮也甚是普通,女儿季璎珞却出落得亭亭玉立,与李遂安站在一处,竟丝毫不被比下去,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出水芙蓉。 许多人不免暗暗觉得季夫人真是好福气,嫁了个丈夫加官进爵不说,还对她专情,儿女双全不说,女儿还如此漂亮,季夫人过的,真个是这个时代人人称羡的神仙日子了。 宫里头没太后皇后,以贵妃位分最尊,贵妃重掌凤印之后,难以避免门庭就热闹起来,她再想清静也清静不到哪里去。李家、季家之后,又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拜年请安,女人一多,话题就多,论过礼教尊卑,众人随意聊着妆容吃食,倒也兴高采烈。 宋氏自己是寒门小户走出来的,看见季夫人就分外有亲切感,正好对方坐在自己旁边,忍不住就多聊了几句。 裴王妃和齐王妃等人在与贵妃闲聊,贺嘉被临安公主拉去指点,小陆氏则拉着自己娘家母亲说家常,偌大的拾翠殿内,一反平日安静,顿时热闹不已。 眼看时辰将近晌午,外命妇们纷纷起身告退,安淑妃就笑道:“今日难得人齐,不如到我那里去赏梅吃锅子如何?” 宋德妃扑哧一笑:“淑妃姐姐,这天儿冷得很,去你那宣徽殿,起码要绕过大半个宫城,倒还不如留下来,蹭贵妃一顿饭吃!” 贵妃指着宋德妃笑骂:“你倒会占我便宜!” 见她并不反感,宋德妃笑眯眯:“贵妃姐姐一年到头也没能让我们蹭上几回饭,好容易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可得让你也肉疼一回!” 安淑妃也道:“那这回我们可有口福又有眼福了,拾翠殿后的白梅可是宫里最好看的,我眼馋许久了。”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们,既是如此,今日大伙儿也都高兴,就都留下来用了饭再走吧,陛下龙体不适,我们也不可大肆铺张,歌舞是没有了,梅树倒是管够的。”贵妃含笑道。 这是一个跟众位嫔妃们拉近距离的好机会,外命妇们自然不会拒绝,就都纷纷领命。 …… 洛阳城的过年氛围,并不比长安逊色分毫。 这里作为王朝陪都,少了长安城的威严肃穆,却因牡丹而多了雍容绮丽。 “现在不是牡丹花开的时节,若是四五月时,花开全城,遍布白茸,姹紫嫣红,不分男女老幼,人人头上皆簪花,那才是真正的繁花盛景。”贺湛可惜道。 但现在也不差,上个月几场大雪,似乎扫尽了去年以来的秽气,瑞雪兆丰年,人人都盼着来年有个好光景。 似乎听见了百姓的期盼,从昨日起,天色放晴,抬眼便可看见明晃晃的蓝,让人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街上一派欢喜热闹,小童们拿着纸糊的彩色风车嬉笑着跑过,鞭炮声随处可闻,有些铺子特地赶在今天开张,东家站在门口恭迎顾客,每逢路过的人就塞上两个铜板,拿到铜板的人说上两句吉祥话,就当结个善缘,双方虽萍水相逢,却都喜气洋洋。 贺融与贺湛两人路过绸缎庄子,也各自被塞了两个铜板,贺湛对东家道:“恭贺新禧,开张大吉!” “大吉大吉,彼此彼此!”东家拱手弯腰,笑盈盈地道谢。 听说这里有新铺子开张,喜欢凑热闹的小童们与乞丐们都闻风而来,很快围了个水泄不通,贺湛与贺融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出来,转眼又差点被大街上川流不息的游人淹没。 两人偷得浮人生半日闲,好不容易出来逛一逛,原是准备去庙会的,眼看这人山人海,贺融不由道:“要不还是去白马寺吧。” 贺湛也怕贺融腿脚不好,容易被人撞倒:“也好,听说白马寺香火盛,门口也都有小庙会,我自来了这里,还未去看过呢。” 白马寺前面的人也不少,远远就瞧见寺中香烟袅袅而升,朝拜者更是络绎不绝,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机,许多小摊小贩见香客多,也都跑到寺院门口来摆摊,出家人本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心,没有加以驱赶,久而久之,这里也自发形成了一个小小市集,每逢初一十五,人流涌动,今日是新年头一天,越发热闹。 不过有城中庙会分散一多半百姓的注意力,这里总算还迈得开腿,两人一边走一边逛,瞧见好吃的好玩的顺手买点,不一会儿两手就大都满了——当然,基本都是贺湛在拿。 “三哥,我说你别买了,我快提不动了!”贺湛在后头苦着脸道。 贺融在前边优哉游哉地走,头也不回,喃喃自语:“连校场上的沙袋都不在话下的人说这种话,会有人信?” 一股香味飘然而来,贺融举目四顾,瞧见不远处有个铺子在卖烧鸡,估计是做出名堂了,前边等着买的都已经排成长队。 人一多,难免接踵摩肩,其中也有富家小姐出来玩的,身边有家丁婢女相护,难免还会偶有碰撞,不过时下对女子并不苛刻,没有谁被碰了手腕就得将手腕剁掉的。 贺融迈步走过去,与不少同样过来上香逛街的游人错身而过,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烧鸡铺子,也没留意旁边路过的都有谁,冷不防一阵香气入鼻,他脸色一变,下意识伸手抓住身旁散发香气的来源。 只听得一声女子惊呼,贺融这才发现他抓住的是个少女,旁边陪伴的家人,个个如临大敌,面露敌意,显然将他当成了登徒子。 “你想作甚!” “你这厮,敢对我们家小娘子无礼!” 贺融被推开几步,那少女随即被家中下人护在身后,这一番动静立时引起周围民众的注意。 “唐突了小娘子,某万分抱歉,非是有意轻薄,实乃事出有因,能否借一步说话?”贺融道。 也许是他的神色过于严肃,少女惊疑未定,怒色略略缓解,但她身边的家丁却明显将贺融当成巧言令色的无礼之徒,冷笑道:“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下回换个好些的借口,再敢无礼,就拉你去见官!” 贺融有点头疼:“我真不是登徒子,你们要是不放心,那我们先去见官吧。” 家丁正要说话,被少女阻止了,她柔声道:“你有何事?” 贺融:“这里人太多,还请你们借一步说话,就在前面屋檐下便可,此事人命关天,并非玩笑。” 他越说得严重,那家丁就越觉得贺融在危言耸听,少女却更好说话一些,还真就带着人跟贺融走到寺庙屋檐下一处人群较为稀少的空地。 贺湛没想到自己一不留神,三哥就跟人家小姑娘跑了,忙提着东西上前,结果就听见贺融对人家问出一句更像登徒子的话:“敢问小娘子身上的香气,是从何而来的?” 第59章 果不其然,那小娘子的脸瞬间就黑了。 她家的家丁婢女更是怒斥:“还说不是登徒子!娘子,莫要与他多说了,我们走!” 贺融很头疼,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在三言两语之间将这件事解释清楚:“我非是轻薄,还请小娘子不吝赐教,只要知道了你用的香到底是什么,我立马就走,绝不纠缠。” 贺湛并不笨,他很快联想到那天他们在益州浣花溪纸上闻到的香味,只不过那股香味十分微弱,他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三哥还能找到线索。 只不过人家姑娘现在站在那里,他又不能凑上前去闻闻,验证一下,否则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贺湛道:“几位不必惊慌,我乃洛州都督贺湛……” 这话一出,面对那几个人惊异的目光,贺湛顿时觉得自己更像骗子了。 “……”他忽然很想知道当年宋蕴和张泽这两个纨绔子弟在京城四处游荡的时候,是怎么让别人一听名号就知道他们没有在骗人的? 贺融哭笑不得,只得道:“要不然这样,三位与我一道去洛阳县府,在县令的作证下,将此事弄个明白,可好?小娘子的答案,于我而言十分重要,若得你相助,令难题迎刃而解,我愿请县令为你颁令嘉奖,如何?” 见他主动提及县府,三人面面相觑,惊疑之色稍有缓解。 少女道:“既是如此,就请公子带路吧。” 贺融长揖:“多谢小娘子通情达理!” 可怜洛阳县令好不容易过年休沐,带着家中儿女出去逛街,却被衙役寻到庙会去,又匆匆忙忙叫回县衙,去给贺湛他们作证。 “作证?作什么证?”洛阳县令傻眼。 贺湛也觉得这事很滑稽:“证明我们的身份并未作伪,我们拿出印信也没用,他们不信,他们就认你这张脸。” 对普通百姓来说,经常与民同乐的洛阳县令,自然比什么公什么侯更有辨识度,贺融与贺湛的身份,越是说得天花乱坠,在老百姓眼里,越是不可信。 洛阳县令啼笑皆非,对那小姑娘一行三人道:“这二位,一位是安国公,陛下钦定巡查洛州治河,一位是洛州都督,皆为天家皇孙,真得不能再真,本官以项上人头担保,你们该无疑虑了吧?” 三人大吃一惊,少女向贺融行礼道:“先前不知公子身份,多有得罪,请公子大人大量,勿要放在心上。” 贺融:“这年头骗子的确不少,你们小心些是对的,不知者无罪,我只想知道,你身上的香气,是从何而来?” 少女抬袖闻了闻,不好直接将袖子递到贺融面前,就掏出怀中帕子:“公子说的是这个香气吗?” 贺融接过帕子一嗅,喜道:“不错!” 少女道:“这是我从我爹那里要来的熏香,我的衣服和帕子,都是用这种香熏过,我爹起初不肯给,我磨了许久,但它的名字我却不知,只知道它另外还有个胡语的名称,叫达里。” 贺融微微皱眉,咀嚼这个陌生的名字:“这种香料,你们从何处买的?” 少女:“城东一间香料铺子,东家就是大食人,专门采买来自西域的各种物品,公子若有需要,我可以带你们过去。” 贺融:“那就有劳了。” 少女家中乃洛阳城有名的富户,否则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儿,别说熏香了,穿好一些的棉布衣裳,已是了不得。主仆三人都没想到贺融贺湛兄弟俩年纪轻轻,竟还是天家子孙,在他们心目中,皇帝肯定一把胡子,皇帝的儿孙,必然也是一把胡子,满脸威严,却料不到是如此年轻俊俏的郎君。 贺湛没有留意少女时不时偷眼看自己的目光,他正与贺融在低声交谈。 “三哥,过了这么多天,你居然还记得那张纸上的香味?”难不成我家三哥真是哮天犬投胎? 当时他们到手只有一块碎片,上面的香味本来就淡薄,稍微再放一放,被其它味道所染,那点子气味早就消散无形了,反正贺湛自己已经忘记那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贺融:“因为后来,我又在一个人身上闻到了那股味道。” 贺湛一凛:“谁!” 贺融:“李遂安。” 贺湛愣住:“怎么会是她?” 贺融:“那天王妃在府里举宴,我带鱼深过去见个礼,本来是想让王妃为他物色淑女,谁知被李遂安看见,中途拦下我,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当时我就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很是熟悉,像极了在那块碎片上闻见的味道。” 贺湛惊讶:“那你问她了?” 贺融横了他一眼:“我刚才尚且差点被当成登徒子,你觉得我问了李遂安会有什么后果?” 虽是事关重大,贺湛仍觉得有点好笑:“她会以为你在变着法子调戏她。” 贺融:“我平时不喜欢熏香,所以对香味尤其敏感,闻过之后能记得很久,更何况那股香味的确奇特,足以留下深刻印象。但后来我一直寻找,始终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香味,直到方才那个小娘子出现。” 说话间,少女已经带着他们来到她说的那间香料铺子门口。 大食商人向来懂得做生意,过年非但没有停业歇息,反倒还趁机推出一些降低价钱的货物,引得不少百姓前来购买,铺子里人满为患,几个人不得不拨开人群往里走,说明身份来意,让伙计去请东家。 贺融他们被请到后堂稍坐,东家很快出来,对方是个络腮胡子,碧眼绿须的胡人,却说得一口流利汉话,听说贺湛他们的身份之后,一见面就热情无比。 “两位郎君喜欢什么香料只管与我说,只要敝店有,就当小人送给两位的新年贺礼,还请不要客气!” 少女掏出帕子递给东家:“你闻闻这个香,是否是在你们这里买的?” 那胡人接过帕子嗅了嗅,惊异道:“不错,你是包家的小娘子吧?你爹最爱到我这里来买香了,但这种香殊为难得,我从西域也只不过带了两份回来,一份早已出售,一份想留着私藏,包郎君与我相交多年,几番纠缠,我这才忍痛割爱的,你们若还想要,却没有了。” 少女道:“我听我爹说,这种香有个胡名,叫达里。” 胡人:“达里在古大食语里,是宫廷的意思,这种香从白衣大食的宫廷里流传出来,原名叫苏木里达里多,意思是秘密的宝藏,珍贵异常,据说制香的人早已去世,留下来的仅有现成香料,并无制作方法。” 贺融追问:“这么说,这种达里香,除了你这里,基本上在中原都找不出第三份了?” 那胡人点点头:“不错,我祖上与那制香人有些渊源,所以才得了两份。” 贺融:“还有另外一份呢?” 胡人略有遗憾:“卖了。” 贺湛挑眉:“你不是说世间仅存两份吗,怎么还舍得卖?” 胡人狡黠一笑:“天下没有不能成交的买卖,要看对方出不出得起价格。” 贺融问:“卖给谁了?” 胡人想了想:“我也不大记得了,是十来年前的事,当时我还在长安开铺子,正好与一位贵人偶遇,当时我夸口我有天下绝无仅有的香料,那贵人就想看一看,结果一见之下十分喜欢,非要让我卖给他。对方并未表明身份,但从他与他的随从部下说话的口吻来看,应该是一位习惯经常发号施令的人。” 贺湛又问:“他长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 胡人比划一下:“大概这么高,没有胡子,面容黝黑。” 贺湛奇怪:“你说你只带回两份香,为何他们时隔十年之久,如今还能在用?” 包小娘子代为解释:“我看见我爹那儿是一大块香饼,平日他舍不得多用,都是一小块一小块敲下来烧的,上回我从他那儿敲走了好大一块,让他心疼许久。” 胡人点点头:“非但制香手法本身罕有,香饼上面用模子印出的花纹,也是大食特有的玫瑰。” 贺湛望向贺融,后者摇摇头,意思是没什么想问的了。 出了铺子,两人先将少女送回去,又慢慢朝都督府的方向走。 贺湛:“难道真是李遂安他爹,镇远侯李宽?” 贺融皱眉道:“那人说的身高,满京城的权贵门第里,也能找出不少,李宽的确面色黝黑,但十年前我们不在京城,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胡子。” 贺湛:“这好说,可以找人问一下。我曾记得,李家与谋逆的贺琳还是远亲,会不会李宽当时的确暗中与贺琳勾搭?李宽收买了王府长史翁浩,让他设法将刻有太子生辰八字的巫蛊木偶放在了王府,又去告发父亲?” 贺融:“李宽与翁浩之间可能真的有某种联系,但贺琳应该没有指使过李宽去干这种事,因为一来当时贺琳忙着谋反,没空去陷害父亲,二来如果李宽真站在贺琳那一边,陛下不会没有发现,李家也不可能至今还安然无恙的。” 贺湛百思不得其解:“李宽是义阳长公主的儿子,又是前镇远侯的嫡长子,一出生就等于继承了荣华富贵,如果真是他与翁浩勾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陷害父亲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贺融:“人心都是欲壑难填,不管怎么样,起码目前李宽的确有嫌疑,我这就去信一封给大哥,让他提醒父亲小心些。” 贺湛点点头,他也觉得父亲耳根子有时候太软,容易为奸人所趁,有大哥在,起码还好一些。 晴光正好,天阔云高,街上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但两人已然没了信步游赏的心情。 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长安,还有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巨变。 …… 大年初一,作为统领北衙的大将军季嵯原本是不必当差的,但季嵯还是到宫里来了,毕竟大过年的,底下人虽也还来当值,心里难免懒洋洋的懈怠,有他以身作则,大家起码还能提起点精神。 宫城西北面的银汉门,门口两名当值的禁军,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篇,一个说自己昨夜守到什么时辰才睡,现在几乎困得睁不开眼,一个说他昨夜手气不好,输了多少钱,看见季嵯带着人路过,忙闭口不言,装作一副认真值守的模样。 季嵯一笑而过,没有训他们。 当上司的,要懂得对下属一张一弛,成日训人也没用,只要不影响差事,这种日子,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不必太一板一眼。 他从银汉门一路巡视到望仙台附近,眼看一切如常,正要往前再走,迎面又来了一队人。 “大将军!”程悦也看见了他,忙过来行礼。 当初贺湛新入北衙时,程悦还是羽林卫统领,后来贺湛掌羽林卫,程悦也顺势升职,如今相当于季嵯的副手。 程悦拱手笑道:“大将军新年好,新春大吉,诸事顺遂!” 季嵯也含笑回礼:“诸事顺遂,无往不利。今日并非你当值,怎么入宫了?” 程悦:“大将军不也放心不下吗?” 两人相视一笑。 程悦道:“西边我方才巡视过了,您就不必再走一回了,天气冷,不如到值房里去歇歇脚,暖口气。” 季嵯:“也好,我带了些吃食来,让人放在值房里的,你今日早起,想必也还没来得及吃饭吧,走。” 望仙台旁边有个小屋子,从前是放杂物的,后来有时风雨大了,禁军会进去躲避,久而久之就变成了禁军卫士歇息的地方。 里头正有两名羽林卫的百夫长在躲懒,见长官们进来,忙跳起来相迎,又生怕被骂,行礼之后就匆匆离去,头也不敢抬。 程悦摇摇头:“这些小兔崽子!” 季嵯一笑:“也就过年让他们躲躲懒,平日这样必要重罚。” 桌上一小堆瓜子壳,但季嵯放在柜子上的吃食无人敢动,他袖子一拂,将瓜子壳扫落在地上,打开纸包,露出里面的烧鸡。 “有些冷了,将就吃吧。” 小屋子只有一张矮案,两人都是武将,也不讲究那么多,直接就相邻席地而坐,扯着烧鸡开始吃。 “当值不能喝酒,这有肉无酒,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季嵯笑道。 程悦也笑:“我还记得我头一年入禁军,当时过年,正好也是咱们一起坐在这个小屋子里。” 季嵯:“那时候吃的什么?” 程悦:“卤豆腐!” 季嵯哈哈一笑:“当时我手头拮据,连烧鸡都没舍得买!” 程悦唏嘘:“可不是,那会儿我们都还是禁军里的小喽罗,我这一身武艺,还多得您的指点呢!” 季嵯摆摆手:“我肯指点,也得你肯努力上进。” 程悦:“一晃眼就这么多年了,眼看鲁王就要被立为太子,也不知咱们以后的光景如何!” 季嵯洒然一笑:“只要咱们忠于陛下,忠于朝廷,自然无虞。” 程悦蹙眉:“怕就怕,陛下……之后,鲁王性情优柔,抵不住那帮世家的进谏,又不肯重用寒门子弟了,到时候咱们这些毫无背景,被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就是头一个遭殃的。” 季嵯沉默片刻,叹道:“人事有兴废,一朝天子一朝臣,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们又奈之若何?” 程悦自失一笑,摇摇头:“罢了罢了,不说这些……” 他无意间抬眼,不由咦了一声:“柜子上好像还放了酒瓶子,我去看看。” 季嵯任他起身走向柜子,一手撕下鸡腿,一面笑道:“肯定又是哪个兔崽子偷偷在这里藏了……” “酒”字还未出口,季嵯蓦地瞪圆了眼睛,手中鸡腿应声而落。 他的后背心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那匕首深深插了进去,鲜血正从刀口处汹涌而出,很快将背面软甲都染湿了。 而匕首的另一头,正牢牢握在程悦手里! 第60章 任凭季嵯身手再厉害,后背要害处中了这一刀,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但他死死撑住桌案,身体挺得笔直,一如方才,怎么也不肯倒下。 哪怕一张口,鲜血就从嘴巴里汹涌而出,很快将前襟布料染红,他依旧死死瞪住前方,只为了问一句—— “为……什么……” “大将军,我这一手功夫,多得您的指点,当年您赏识我,提拔我,对这些,我一直铭记于心,感激于心。我曾以为,您当真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个高位,对此,我敬仰万分,发誓要和您一样,依靠自己的能力打拼功劳。但后来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程悦刻意压低声音,又加快语速,但兴许是人之将死,五感分外敏锐,季嵯竟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他微微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长期以来,士族把持财力与学识,哪怕开了科举,世家子弟依旧占尽便宜,书本、学识、大儒,只要他们想要,就能比寒门子弟更轻而易举地获得。陛下想要打压世家,提拔寒门子弟,才将您这个靶子和榜样树立起来。可在您之后,禁军里又有多少寒门子弟能走到高位?像贺湛,因为是皇孙,立了个功回来,立马就从禁军小卒,封侯拜将,跟他比起来,我这个辛辛苦苦熬了十几二十年的人又算什么?这天下,终究是世家门阀说了算,连陛下自己也未能免俗!” 程悦凑近季嵯:“大将军,您安心地去吧,我答应您,看在知遇之恩,和提拔之情的份上,若是宫变之后,您的家眷还活着,我一定善待她们,让她们平平安安的。” 季嵯艰难地开口:“你……不会……得逞的……” 程悦淡淡道:“放心吧,会有许多你料想不到的人,站在我这一边。” 季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砰的一声,上半身倾倒在桌案上。 程悦将他的尸身搬起,拖到杂物堆后面的隐蔽处,然后扫视一圈,掸掸身上灰尘,走了出去。 …… 太庙位于宫城之外,皇城之内,实际并不远,但他们人多势众,浩浩荡荡,高官显贵,仪仗开路,还要掐着时辰,不快不慢,这一路整整用了两个时辰,方才抵达太庙。 四周有高木之森环绕,又有皇家侍卫日夜守护,寻常人迹罕至,一般平民百姓也不会被允许来到这里,贺泰一行人来到这里,反倒平添几分喧嚣。 此地其实也是前朝太庙,本朝建立之后,高祖皇帝大致沿用了前朝规制,依旧将这里作为太庙,供奉本朝帝后灵位——建国至今也就两位皇帝,一位还在世,但高祖的祖先们也都被供奉于此,本朝往后的帝后们,也终将在此留下自己的名号。 太庙中庭为宽广院落,四面皆有屋,每屋三个门,对称整齐,肃穆庄严。 贺泰在未被流放之前,也是到太庙来拜祭过的,对这里并不陌生,他带着卫王、齐王世子、贺穆等人依次进到每一个屋子去,在礼部官员的指点下一一进行拜祭,皇帝不能亲至,礼部尚书卢容则代为念诵祭文,内容大约是皇帝向列祖列宗禀报,说朕年事已高,如今到了不能不为江山社稷选后继者的时候,长子泰温顺宽仁,慈惠文武,所以决定顺应天命与百官呈请,择其立为皇太子,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周知云云。 四个屋子都供奉了牌位,众人便都需要四个屋子都去一遍,三跪九叩,听卢容念上同一篇祭文,如此这般,到了最后一间屋子的时候,大家难免暗暗松一口气。 贺泰实在支撑不住了,昨晚的兴奋激动让他几乎彻夜未眠,这一通劳累下来,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低头,借着行礼的姿势抬起袖子遮掩,赶紧悄悄打个呵欠。 几乎是在同时,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短兵相接的声响。 “什么动静?”贺泰跪在蒲团上,扭头往后望去。 其他人与他一样,连卢容也没再念下去。 一队禁军士兵从外面冲进来,很快将整个中庭团团围住,尤其贺泰他们所在的这个屋子,门口更是完全被堵住。 来人将门外的光线也遮去大半,屋子里顿时黯淡下来。 屋内众人大惊失色。 贺穆当先反应过来,他迅速起身质问:“你们是何人,难道不知这里是闲人免进的太庙吗,侍卫何在!” “大郎君不要嚷嚷了。” 门口禁军让开一条道,让外面的人走进来。 “宋蕴?!”有人认出他来。 宋蕴环视一周:“奉陛下令,将此地围起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入,诸位殿下、郎君,我也是奉命行事,对不住了。” “不可能,你说你奉陛下令,手诏呢,拿出来瞧瞧!”贺穆喝道。 宋蕴面无表情:“没有手诏,奉的是口谕!” 贺穆想要上前,禁军士兵瞬间抽刀出鞘,杀气四溢,贺穆心下胆寒,脚步不由顿了一下,却仍是喊道:“你想造反吗!” 宋蕴:“鲁王殿下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这一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贺泰完全懵住了。 他先是惊愕交加,而后与长子一般怒不可遏,然而宋蕴这一问,却反倒将他的怒气问消了几分,只因自己也曾是这样毫无征兆被问罪流放,贺泰的内心一下子惶恐起来,还真以为自己又做错什么,惹恼了皇帝,让他突然下了这么一道命令。 贺泰脸色煞白,其他人却没有像他一样彻底失去反应能力。 卫王呵斥:“宋蕴,你好大的胆子!这里都是王室宗亲,朝廷重臣,难不成你真想犯上谋逆?!你到底受了何人指使!” 在场全都是文官,身上更无兵器,一小队士兵就足以将他们拿下,更何况此地里里外外都被包围了,宋蕴也不理会他,径自走到齐王世子身旁,抓起贺臻的手就道:“跟我走!” 可怜贺臻根本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半大少年同样吓得不轻,他平日与宋蕴并不算亲近,被嫡亲表哥这么一拉,顿时挣扎起来:“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儿!” 宋蕴不耐烦,直接手刀扬起落下,将对方劈晕了拖走了事。 薛潭站在人群中,原本并不起眼,见宋蕴拖着贺臻要走,忽然从人群中飞扑出来,死死抱住贺臻的腿,想要阻止宋蕴。 宋蕴冷笑一声,眼也不眨,立马抽剑朝他刺去。 薛潭不得不松手后退,因为退得快了,整个人直接踉跄坐倒在地。 宋蕴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收剑入鞘,也没再进一步动手:“废物!贺湛平时不是在禁军里横行霸道吗,你跟他去了一趟西域,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 薛潭:“你是受了齐王的指使,想要犯上谋逆?” 众人心中虽已有所预料,听他这样直白说出来,又见宋蕴脸色微微一变,仍不由心下一突。 卫王怒道:“九哥疯了吗!陛下还好好的,他怎么就敢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贺泰惊疑不定:“什么?!真是九郎?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个问题无须回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回答贺泰:还不是因为皇帝要立你当太子。 在贺泰回京之前,齐王众望所归,皇帝甚至赞他有故太子遗风,颇似其兄。 在贺泰回京之后,贺泰步步高升,相反,齐王却变得黯淡无光,甚至距离太子位越来越遥远。 兴许皇帝在陈无量案之前,对到底将大位传给谁,还有一丝犹豫,但在那件事之后,皇帝最终下定决心,而齐王彻底与皇位无缘。 若是故太子还在,也许齐王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得咽下这口气,但贺泰不是故太子,齐王如何能服? 但齐王很明白,老父决心已下,任凭他再如何争取也没有用,更何况皇帝看样子也没多少时日了,就算他想努力表现,皇帝也未必等得及。 思来想去,反反复复,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条路。 也是最凶险,九死一生的路。 古往今来,成功走到最后的人不少,中途失败的人也不少,但破釜沉舟,不破不立,若不尽力一拼,齐王知道,哪怕自己在新皇登基后能得保性命,他也永远不会甘心,每回看到贺泰,需要向他行礼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这个兄长是多么无能,却又多么幸运。 齐王毕竟经营多年,一个陈无量案,仅仅打掉了他在刑部与大理寺的人手,更何况皇帝已经老了,没有十几年前处理丙申逆案的魄力了,他只想给齐王一个教训,不想把儿子逼入更绝望的境地,他希望齐王能知错就改,及时收手。 但这也给了齐王翻身的机会。 就在贺泰与贺融贺湛父子犹如新星冉冉升起,大出风头之时,齐王却似乎被打压得一蹶不振,再也没了雄心壮志,成日只能缠绵病榻,连太医都说齐王病得不轻,得长期调养。 也许有人会觉得,齐王轻易认输,没有试图再争取皇帝回心转意,这有点奇怪,但更多人觉得齐王就是因为一直以来走得太顺利了,所以才会受不了半点挫折。 大家因为齐王的表现而放松了警惕,更因为对皇帝的震慑力过于信任而轻忽大意,这其中就包括贺融。 又或者,假如贺湛还在禁军,他可能会发现禁军最近的异常调动。 假如武威侯张韬还在京城,齐王的计划又将困难许多。 但他暗中筹划,图谋已久,许多人都不会料到,他竟然选择了大年初一,这样一个几乎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日子起事。 太庙内,宋蕴没有理会贺泰,而是回答了卫王的问题:“正因为陛下还在,所以你们也还在,起码目前,还能暂时保住性命。” “里外都有人,识相的,就不要作困兽之斗,也许诸位能活得更久一些。”宋蕴说罢,转身离开。 门口的光线随即又被禁军甲士挡住,他们虎视眈眈,盯着屋内众人的一举一动。 贺泰脸色煞白,似乎未从方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喃喃道:“怎会如此?” 薛潭刚才摔的那一下,让他屁股疼得不轻,他一面揉着屁股,一面道:“齐王世子好像是不知情的,否则方才与我们一路过来,早就该露出破绽了。” 卫王也很震惊:“九哥隐藏得太深了,竟连亲生儿子都瞒在鼓里!” 薛潭:“若非如此,又怎么博取我们的信任?如果今日齐王府一人都没来,我们肯定会起疑。” 卫王忧心忡忡:“也不知陛下那边如何了?逆贼若是控制了内廷,那我们可就危险了!” 薛潭:“难不成南衙北衙,齐王都已经一手遮天了?不可能吧?” 卫王定了定神:“北衙有大将军季嵯和程悦在,他们两人照理说,对陛下忠心耿耿,应无可虑,但如今齐王既然敢在这里动手,宫里那边,想必也早有安排。” 薛潭:“那南衙呢?” 卫王:“南衙十六卫,专事天下兵马,张侯戍边,带走了一大半,剩下的由镇远侯李宽掌管,但南衙兵马非陛下亲书手谕,是不能调动的,哪怕拿到另一半虎符也没用。” 薛潭皱眉:“也就是说,只要齐王控制了内廷,控制了陛下,李宽就算忠于陛下,也只能干看着,不能动。” 卫王叹息一声。 在场官员,大多数都吓坏了,并不像他们这样还能分析局势,少数还能保持镇定的,也都沉默不语,犹如待宰羔羊。 他们如今被困在此地,面对个个刀甲加身,训练有素的士兵,就算想反抗,都没那能耐,可不只能引颈待戮了? 在场众人情状各异,只有薛潭的眼睛还很不安分,东张西望,左顾右盼。 “卢尚书,您有没有什么法子?”他用手肘捅捅从刚刚就不发一言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卢容。 卢容微微睁开眼,淡淡道:“还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吧。” …… 拾翠殿后的梅树下,少女哎呀一声,下意识捂住手腕。 她手上的珠串不知为何忽然断了线,一颗颗落在地上,噼里啪啦清脆响声回荡在众人耳边。 大家循声望去,见是季大将军的女儿季璎珞,都露出善意微笑。 “我帮你捡。”李遂安道,弯下腰在地上摸索。 珠子四散弹跳开,很快各自滚开,宫女们一齐上手,大家帮忙捡了半天,也凑不齐手串原来的数目。 殷贵妃笑道:“别捡了,我正好有一串玉珠,我自己多年不戴,拿来给你。” 季璎珞红了脸:“小女怎么好意思过来蹭吃蹭喝,还拿您的东西?” 众人都笑起来。 殷贵妃也含笑道:“在我这里,就不必与我客气,珍珠,你去将我寝殿里那个吹箫引凤的匣子拿过来,将里面的手串拿出来分一分,给在场几个小娘子。” 李遂安快人快语:“多谢贵妃,那我们可就沾了璎珞的光了!” 其他几名少女也都起身谢恩。 珍珠应声离去,不到片刻却又匆匆跑回来,一脸神色惊惶,在她后面,却跟着一小队禁军卫士。 殷贵妃眉头一皱:“你们为何擅闯后宫?” 禁军卫士并不回答,只将此处团团围住,在场女眷无不大惊失色,惶恐莫名。 唯独安淑妃面色如常:“既然他们不想让我们到处乱闯,我们就在此地等着吧。” 此时许多人已意识到事情很不简单,殷贵妃更是提高了声音:“淑妃,你想作甚!” 第61章 安淑妃微微一笑:“瞧姐姐说的,连凤印都在您手里,我还能做什么?” 因这里都是女眷,过来的禁军并不多,一小队人就足以将此地完全控制。 一名内侍匆匆赶来,弯腰对安淑妃耳语几句,后者点点头,对殷贵妃她们道:“现在天冷了,坐久伤身,诸位不如移步殿内吧。” 殷贵妃冷冷看她,并无动作。 宋德妃看了看殷贵妃,也跟着没动。 其他女眷,大多更是早就吓坏了,都不由自主往殷贵妃背后缩。 安淑妃嫣然一笑:“姐姐为何这副表情,难道我说得不对么?” 殷贵妃蓦地起身:“我要去见陛下。” 两名禁军随即上前,横戟相向,面容肃杀。 殷贵妃提高了声音:“我是当今天子之贵妃,天子无令,你们焉敢放肆!” 安淑妃柔声道:“姐姐何必动怒,陛下现在没空,我们不妨到殿中稍等片刻,待陛下有空了,自然就让人过来传召我们了。” 事已至此,殷贵妃若还不能猜出发生了何事,也就枉费她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 她冷笑一声:“安氏,你们母子二人,蛰伏已久,弄出了今日这一出,也算苦心积虑了,但宫城之内有北衙四卫,皇城之内又有南衙十六卫,齐王何曾一日掌过兵权?你真以为你们能得逞?” 安淑妃微微一笑,显然没有与殷贵妃多作分辨的意思。 她扬起手,两名禁军上前,将殷贵妃的挣扎轻而易举地压制住,直接拖着走。 有了殷贵妃的前车之鉴,其他人无须对方动手,都自动自觉跟在后面。 所有女眷很快被驱赶到殿内。 禁军在拾翠殿里搜查一圈,翻箱倒柜,将陈设弄得一团狼藉,众人瑟瑟发抖,敢怒不敢言。 安淑妃温声道:“请姐姐将凤印交出来还我。” 殷贵妃睁开眼睛:“凤印本为皇后所有,何曾归属过你?” 安淑妃:“自皇后故去,我掌皇后金印至今,已有十年以上,陛下几番夸我能干,将宫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当时姐姐在做什么?是在拾翠殿的小佛堂内礼佛念经吧?” 殷贵妃不语。 安淑妃:“姐姐捡了现成的果子,就想据为己有,却不想想之前我做了多少。” 殷贵妃:“宫务是陛下让我掌管的,你与陛下说去。” 安淑妃微微一笑:“姐姐已经多年不过问宫中事宜,却忽然活泛起来,我猜,鲁王无母,后宫无人,必要引用外援,他是给姐姐许了什么承诺,让姐姐动心了吗?” 她忽然望向裴王妃:“听说姐姐与裴王妃还是远亲,看来陛下真给鲁王娶了一门好妻子啊,裴王妃,你来说说,我猜得对吗?” 相较其他女眷而言,裴王妃显得镇定许多,她站起身,甚至还记得朝安淑妃行了一礼,虽然脸色也有些苍白,但声音尚算镇定:“回淑妃的话,先母当年未出嫁时,曾在贵妃娘家住过一段时日,所以先母与贵妃虽是远房表姐妹,少年时却感情很好,先母去世前,也曾让我多多入宫探望贵妃。” 安淑妃笑了笑,没再理会她,只对殷贵妃道:“姐姐,交出皇后金印,莫让我再说一遍。” 殷贵妃冷冷道:“我不交又如何,你让陛下来,我自然……啊!” 话未竟,安淑妃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出手之狠,直接将贵妃打倒在地。 在场女眷也纷纷下意识惊叫一声。 安淑妃:“你不交,我只好让他们搜身了。来人!” “住手!”当先叫起来的却是小陆氏,贺秀的妻子。 她平日里便活泼好动,伶牙俐齿,谁也想不到她竟会在这个时候出头,宋氏一惊,下意识想拉住她,但对方已经越众而出,挡在贵妃身前。 “贵妃乃六宫之首,没有皇帝诏令,焉能辱人!”小陆氏怒道,“淑妃带人闯宫,又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强行索要凤印,这不是乱臣贼子所为,又是什么!” 安淑妃冷冷道:“来人,将她拿下,拖出去!” 士兵欲上前动手,小陆氏哪里肯乖乖束手就擒,直接提着裙摆转身就往人群方向跑。 她动作倒不算慢,可惜士兵人高马大,自然比她更快。 眼看小陆氏朝自己这个方向跑来,宋氏原打算伸手抓住她,却见士兵已经抽刀出鞘,明晃晃的刀身令人心头一惊,她下意识便将伸至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但这时小陆氏已经抓住她的手,却忘了自己本来还提着的裙摆,后脚跟踩住后面的裙摆,整个身体直接往后仰倒。 宋氏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出了什么事,就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她的耳膜被刺得生疼,忍不住皱起眉头。 下一刻,她就见到了令自己此生都难以忘记的一幕。 小陆氏的眼睛依旧睁得滚圆,但她胸口处却多了一把刀。 她刚才一脚踩滑往后摔,士兵却没来得及收刀,于是酿成了惨剧。 由于去势过快,这把刀从后背插入,又从前胸透了出来,士兵一松手,小陆氏整个人立时倒在地上,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说。 宋氏的手被人紧紧攥住,她不知道是谁,也没有力气转头去看,她只听见自己也尖叫起来,心跳越来越剧烈,一下子超出了身体的负荷,宋氏腿一软,整个人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与她一样反应的女眷不在少数,拾翠殿内,登时乱作一团。 众人平日里见到的,无非是风花雪月,家长里短,哪怕后宅为了争宠为了地位而勾心斗角,也都是些害人不见血的手段,哪里看过这样赤裸裸的,毫无遮掩的血腥场面? “我的儿!”小陆氏的母亲哭叫着扑上去,抱住小陆氏的尸身痛哭。 安淑妃的脸色也苍白了一瞬,随即镇定下来,让人将小陆氏尸身拖出去,小陆氏的娘家嫂子生怕婆婆也跟着遭殃,忙抱住老人家,将她死死按在一旁。 小陆氏的尸身在殿内光滑的砖石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一直蔓延到门口。 淡淡的血腥味在周围弥漫,许多人受不了,当场就掩住嘴巴,几欲呕吐。 殷贵妃一言不发,从怀中拿出装着金印的绣囊,手微微颤抖,递了出去。 …… 今日过来请安拜年的晚辈不少,皇帝也忘记自己到底接见了多少人,待得人走了一波,皇帝喝完药,感觉人有些乏,就想小睡一觉,告知马宏不再见人。 太医在药里加大了安神药材的剂量,这几天皇帝基本上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精神养得不错,所以今日才能那么早起来。 这会儿他感觉自己好像才刚躺下,就被马宏摇醒。 “陛下!陛下!”马宏的声音有一丝慌乱。 睡得久了,手脚都有些发软,这一骤然被人叫醒,心跳更是加快,皇帝不得不用多年来养成的意志力勉强撑开眼皮。 “……怎么?”他连声音都是哑的。 “小人瞧着外面的人员调动似乎有些异常,在紫宸殿外来来回回巡守的人也太多了些!”马宏小声道。 皇帝一下子清醒过来:“紫宸殿外头的人呢?” 马宏忙道:“紫宸殿外面的人没动,都还是陛下的亲兵,就是小人方才错眼一瞧,原先两个时辰一巡的人,刚刚半个时辰就换了两拨。” 皇帝揉了一下脸:“季嵯呢?程悦呢?今日他们两人肯定有一个在,将人叫过来。” 马宏应声,正要让人去传召,就听见门口似乎传来说话声。 他出去一看,却是一直卧病在床,连今日也还未入宫请安的齐王。 “殿下!”马宏小步跑过去,“您怎么来了?” 他已有一段时日没有看见齐王了,后者面色苍白,也有些消瘦,正应了前些日子生病的事,不过装扮仪容还是整洁的。 “我有要事禀告陛下,你赶紧通传一声!” 马宏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齐王顿足:“卫王谋反,将鲁王囚于太庙,我听见消息之后就赶紧入宫来了!” 饶是马宏跟在皇帝身边,称得上见多识广,骤然听见这个消息,也忍不住大惊失色,乱了分寸:“这、这……您快跟我来!” 齐王与马宏一前一后,匆匆来至殿内。 皇帝见状一愣:“齐王怎么来了?” 齐王扑通跪了下来,喘气道:“父亲,大事不好,卫王谋反了!” 皇帝只觉得自己耳边登时嗡嗡作响,眼前视线也模糊一团,他原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整个人往后栽去。 “陛下!” “父亲!” 马宏与齐王抢上前将人扶住,才让皇帝免于摔倒。 胸膛剧烈起伏,皇帝喘过一口气,问道:“此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齐王道:“大哥今日去太庙告祭,我因病未能随行,便让大郎代为出席,大郎身边有一名长随,身手不错,平日里我让他跟在大郎左右,您也见过的。方才他急匆匆跑到王府里来,说是卫王联手镇远侯李宽,已将太庙团团围住,那长随因要小解,中途溜出,侥幸没被抓住,就赶紧回来报信了!” 皇帝沉吟片刻,对马宏道:“马上去叫季嵯或程悦过来,加强宫城防备,关闭九门,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 马宏赶紧领命离去。 齐王担忧道:“父亲,李宽掌南衙十六卫的兵马,若当真孤注一掷随卫王起事,恐怕单凭北衙这点人手,是守不住的!” 皇帝揉了揉额头,只觉脑袋又开始疼了起来:“李宽没有虎符或手诏,调动不了南衙兵马,即使他能煽动底下士兵跟着他起事,到时候只要朕往宫城城楼上一站,他的阴谋不攻自破,南衙不可能所有人都唯李宽的命令是从……” 齐王慌道:“那、那大哥怎么办,大郎也还在他们手里……” 皇帝叹了口气:“朕知道,这些年来,卫王其实不如表面低调,陈无量案,也少不了他的一份掺和,但人都有私心,皇位只有一个,你们肯安安分分的,朕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们留两块好的封地。” 齐王低头以袖拭泪:“父亲,孩儿不孝,让您操心了!” 父子俩等了片刻,皇帝皱眉:“马宏怎么还没回来?” 齐王:“儿子让人去看看!” 他正要起身,就见程悦大步入内,行礼道:“陛下,恕臣来迟,方才宫城外有士兵聚众哗变,已经被臣处理妥当,九门也已悉数关闭!” 皇帝:“马宏呢?” 程悦:“方才有人来报,说是宋德妃挟持贵妃,意欲图谋不轨,臣不便涉足后宫,就让马常侍带人过去了。” 皇帝皱起眉头:“朕怎么听见外头还有短兵相接的动静?难不成又有士兵哗变?季嵯呢,他以前年年过年,都会入宫当值的,今年不可能没来,去将他叫过来!” 程悦正欲说话,齐王向他递了一个眼色,程悦闭口不言,躬身退出。 皇帝道:“贵妃她们在哪里,朕过去看看!” 齐王忙道:“父亲,您龙体欠安,有什么事还是吩咐儿子去做吧!宋德妃一介女流,就算说服宫婢宦官与她一道谋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的,有马宏在,贵妃想必能安然无恙。” 皇帝皱眉不语。 齐王察言观色,继续道:“依我看,卫王与宋德妃,必然是想着让宋德妃先拿了凤印控制内廷,届时再打开其中一个城门,迎叛军入宫,便可里应外合,一举拿下这里。父亲您不如写一道手诏给程悦,让他前去平叛,如此也师出有名……” 就在此时,外面隐隐传来一声惨叫,声音虽小,却也传入后殿,让文德帝与齐王都脸色一变。 “不对!”文德帝忽然道。 齐王心头一跳,生出些许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文德帝紧紧盯住他,质问道:“季嵯呢,他到底上哪去了?为何来的只有程悦!” 齐王强作镇定:“臣听见长随禀告的消息就匆匆入宫,如何知道季大将军的下落,说不定他一时鬼迷心窍,也跟着卫王谋反了……” “不可能!”文德帝想也不想,“季嵯乃朕一手提拔,他为人忠直,绝不可能背叛朕!” 他一反这些天的疲倦无礼,连目光亦变得炯炯有神,有那么一瞬间,齐王差点从前往日精神奕奕的帝王又回来了。 “你说卫王与李宽勾结谋反,将鲁王囚禁,但鲁王还不是太子,朕也还在宫城里,他们抓了鲁王又有何用?难不成还想以此逼迫朕投降让位?”文德帝看着齐王,一字一顿道,“若朕是卫王,朕必会先买通宫城里的人,将内廷控制,也把朕牢牢攥在手里,再以内对外,这才是名正言顺!” 冰雪寒天,齐王竟听得汗如雨下,面色苍白。 文德帝冷冷道:“看来朕没有猜错,谋反的不是鲁王,也不是卫王,而是你,齐、王!” 齐王微微一震,所有的提心吊胆全都化为破釜沉舟的决心,他深吸了口气,反倒镇定下来。 “父亲英明,如今宫城业已为我所掌控,李宽没有虎符和手诏,也无权调动兵马,您不如痛痛快快,将大位让与儿子,儿子对天发誓,定当像以前那样孝顺您,侍奉您为太上皇,颐养天年!” 文德帝:“程悦想必已经为你所用,季嵯想必也已惨遭你们毒手,但北衙四卫,单凭程悦一人,是不可能完全掌控的,你以为朕在位二十三年,所能凭借的,只有一个程悦吗?这宫城之内的禁卫,不说全部,起码也有六成以上,都是忠于朕的亲兵!” 齐王:“不错,但方才殿外的守卫都让程悦带人解决了,其余的人,要么没法亲眼见到您,要么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季嵯已死,只要有程悦在,再加上您的玺印,他们很容易就会被裹挟,成为对抗叛军的正义之师。李宽不动则已,若敢妄动,这叛军之名,头一个就要扣在他的头上。” 文德帝闭了闭眼:“你长进了,还知道布下这么一个局,连朕都差点着了你的道。” 齐王:“既然如此,您将大位传给我,也该放心了吧。” 他撩起外袍,端端正正跪下:“父亲明鉴,儿子从来就没有想过对您不敬,这都是迫于无奈,我也保证,此事过后,若大哥与十郎他们肯向我称臣,忠心不贰,我也一定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 文德帝看着他:“你们三个人里,的确就属你最聪明,从陈无量案里,朕就看出来了,可这些聪明,全是小聪明,上不了大台面。” 齐王脸色微变,忍不住道:“父亲对我,向来是不公平的,我今日能瞒骗过您,让您没能提前察觉此事,就说明我已青出于蓝!恕儿子说句大不敬的,您当年同样得位不正,儿子不过是有样学样,我若是小聪明,那您就是大智慧吗?” 第62章 在文德帝面前,齐王一贯是温文有礼的,言行举止,多多少少有几分故太子的影子,哪怕因为陈无量一案,齐王被撸了差事,他也只是满脸悔恨地向父亲认错,何曾像现在这样口出狂言,大逆不道? 再看眼前的齐王,神色怨恨,满怀怨念,平日端正的面容此刻微微扭曲,正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诘问自己的父亲。 父子之间,彻底撕下了温情脉脉的假面。 “大智慧?”文德帝冷笑一声,“朕好歹得了二十四年的帝位,你有什么?朕若是你,抓住鲁王和卫王的时候,立马就将他们给宰了,如此一来,朕就只剩下你一个儿子,情不情愿都要选你,那才有当皇帝的野心和魄力!你既想要皇位,又想要大义,还在这跟朕讲条件,这般优柔寡断,半点当机立断的狠劲都没有,还谈什么篡位?回家吃奶去吧!” 齐王被父亲眼里的蔑视彻底激怒了,他大声道:“那故太子又有什么帝王魄力?他成日只会讲仁孝讲厚道,本该是您最瞧不起的那种人,为何他死去这么多年,您还念念不忘!您不喜欢我,就处处看我不顺眼,您喜欢故太子,他就什么都是好的!难道不是吗!” 文德帝缓缓道:“阿让自幼性情纯良,并无半点作伪,而你的仁孝,却是有意做给朕看的,若你当真有孝心,今日又怎会来这一出?” “故太子生来什么就有,他根本不用去争,不用去抢,就有人把所有一切奉到他面前,不过是因为他早死,在你眼里才完美无缺,若他活到现在,”齐王呵呵冷笑,“只怕头一个要除掉他的,就是您了!” 文德帝面无表情:“也许你说得对,但那又如何?阿让早逝是事实,他在朕心中的分量,永远也是你比不上的。” “那大哥呢!”齐王咆哮,“贺泰何德何能!他除了一个长子名分,一无是处!跟着贺琳他们干尽蠢事,被流放那么多年回来,还不知长进,他有什么比得上我!” 文德帝:“他的确平庸,朕不否认,但他登基,可以容得下你们兄弟,你若是登基,可能容得下他与卫王?” 齐王生生一愣。 文德帝冷冷道:“你的反应,已经回答了朕的问题。贺泰有几个好儿子,你若为帝,肯定容不下他们的存在,而贺融贺湛他们,又绝不可能任你宰割,届时你们互相残杀,只会葬送江山社稷,贺氏基业!” 齐王嘲讽:“可您还是失策了,贺融贺湛现在还在洛阳,等他们赶过来,黄花菜也凉了,现在是我说了算,还请父亲交出玉玺虎符,起草诏书,让位于我。看在同胞兄弟的份上,我可以饶了大哥他们一命,这场血光之灾,自然也可以消弭无形!” “做梦!”文德帝毫不留情唾了他一口,齐王闪避不及,被皇帝一口黄痰喷在右脸上。 “有本事,你就自己去找玉玺,再让人给你拟假诏!朕这一辈子,从来就不喜欢被人强迫,来日史书上,你夺宫篡位的罪名,将会永远留在那里,你不是想要立牌坊吗,有本事你去改史书,去让天下人都闭嘴啊!” 但文德帝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齐王忽然扑上来,将他整个人压倒在床上,紧紧扼住他的脖子。 文德帝极力挣扎,但对于远比他年轻的儿子,病中老人的这点挣扎根本不算什么。 齐王:“让位给我,您可以当您的太上皇,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就是看不上我,我不需要贺泰容得下我,这帝位本来就该是我!是我的!听见没有,把玉玺交出来!” “你不会……得逞!宫里和南衙,还有洛州,五郎和张韬……”文德帝死死咬住牙关,即使已经被勒得翻起白眼,依旧不肯松口求饶。 齐王不由大怒。 人人都说,皇帝这三个儿子里,最能干的就是齐王,将来最有可能继承帝位的,也是齐王。齐王妃是文德帝千挑万选的,齐王世子贺臻,也曾被文德帝称赞“仁厚纯孝,可为昭明”。 然而这一切,在某一天里,就完全变了。 父亲改变了主意,连带着让他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悉数付诸东流。 想及此,那些不甘心与怨恨,一层层堆叠起来,与眼前皇帝的反应合二为一,让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不由自主加重手中力道。 “殿下!太庙那边须得……”程悦急匆匆进来,话说了一截,他生生刹住脚步,不可置信看着眼前一幕。 片刻之后,他冲上前去,将齐王拉开:“殿下!你冷静点!” 武人力气大,齐王被他往后一拽,整个人往后栽倒在地,后背撞击的痛楚令齐王完全清醒过来。 他的脸色渐渐从迷乱中恢复,露出些许茫然。 程悦见皇帝在床上一动不动,赶紧上前察看:“陛下?陛下!” 他将手指放在文德帝鼻下一探,继而脸色大变,飞快扭头对齐王道:“陛下宾天了!” 齐王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不由自主往后挪动:“不、不可能,我没用多大力气,他一定是装的,我没杀人,我没弑父……” 眼看他又要陷入另一波迷乱,程悦想也不想,一个耳光扇过去,直接将齐王一边脸颊打得高高肿起。 “殿下!如今事态,已经容不得您有半点迟疑了!鲁王和卫王还在太庙那边,虽说他们不足为虑的,但毕竟李宽手里的兵权是个变数,还有洛州的贺湛,在京城局面平定下来之前,决不能让他知道半点风声,张韬远在边陲,远水救不了近火,但贺湛不一样,洛阳距离长安不远,他若带兵来围城,跟李宽里应外合的话,对我们又是一个麻烦!” 程悦飞快将话说完,然后紧紧盯住齐王,心道若是对方还无法恢复理智,那少不了他还得一个耳光再打过去。 齐王毕竟只是被掐死父亲这个事实一时冲昏了头脑,他喘着粗气,盯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文德帝片刻,沙哑道:“你现在马上派人去太庙,不必多话,让宋蕴直接杀了他们。还有,派人将鲁王府和卫王府也都围起来,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程悦见平时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齐王终于回来,不由松了口气:“是。” 齐王:“马宏呢?” 程悦:“方才我将他引开,现在正囚禁在偏殿里,要杀了他吗?” “不!”齐王断然道,“此人还大有用处,他只要出现,很多时候就能代表陛下,你先让他将玉玺和虎符交出来,我再让人起草一份诏书,令李宽交出兵权,南衙兵马也由你暂时接管。” 程悦:“还有,周瑛和张嵩他们想入宫觐见。” 齐王:“你让人将此处封存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就说陛下龙体违和,需要静养,我去应付周瑛他们。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 程悦抱拳行礼,见齐王抚摸自己右颊,赶紧道:“臣方才一时情急,请殿下,啊不,是陛下恕罪!” 齐王微微一笑:“我没怪你,陛下现在还不好喊,还是用以前的称呼吧,等大势底定,你定居首功。” 程悦:“多谢殿下栽培,臣这就去了!” 目送程悦风风火火离开的身影,齐王忍不住回首,往龙榻的方向看去。 “你说我不能成事,我就偏偏要成给你看,到时候,你们父子四人,就在九泉之下团聚吧!”他低低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 贺僖哼着小曲,从玄都观里走出来,对门口等候他的随从道:“走!” 他今日一大早跟着二哥贺秀等人入宫给陛下请安拜年,离开之后,贺僖趁着家里头没有长辈管着,就又一溜烟跑到玄都观来玩耍了,直到中午在观里用了饭,才跟众道长们依依惜别。 随从贺竹笑嘻嘻:“四郎君去哪儿,南吕坊吗,今日好像有歌会!” 贺僖朝他后脑勺拍了一下,没好气:“什么南吕坊,回家,回王府!今日是正月初一,我到玄都观来,还可以说是为陛下父母祈福,去南吕坊算什么,祈福祈到那里去吗!” 贺竹挠头嘿嘿一笑,讪讪住口,主仆二人就这么边走边看,闲逛回去。 可能是因为从房州来京城时一路颠簸留下的阴影,贺僖向来对乘车敬而远之,非不得已,能不坐就不坐,但他又不善骑马,也有些畏高,所以堂堂天家皇孙,鲁王府四郎君,出门经常都是用两条腿走,说出去许多人都不相信。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要串门拜年,但东西市也比其它时候都要繁华几分,过了热闹的市集,进入住宅坊区,也都能看见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个个盛装打扮,喜气洋洋。 但看着看着,贺僖不由咦了一声:“贺竹,你觉不觉得,今日在街道上巡逻的禁军,比平时还多一些?” 贺竹:“四郎君,这不奇怪吧,毕竟大过年的,可能京兆尹那边也怕出事,所以找了禁军来帮忙。” 贺僖摇头:“不对不对,说是巡逻,这些人却来去匆匆,根本没有往两边看,好像赶着去干嘛。” 他对正事没有半点兴趣,却不代表贺僖傻,他觉得蹊跷,就特地多留了个心眼,回去时没走大路,而是选了一条平时比较少人走,需要绕大一圈的小路。 鲁王府所在的喜乐坊,是全长安城权贵最集中的区域,齐王府,卫王府,相府等都在这里,平日巡守的人也比较多,但贺僖越往里走,就越是感觉不对劲。 什么时候喜乐坊里除了士兵,半个闲人都没有了? 就算大过年的,没有人跟他一样无所事事在外面晃荡,也总会有出门去拜年的马车吧? 他让贺竹也放轻了动静,两人跟做贼似的,偷偷跑到鲁王府对面的宅子后面,探出脑袋张望。 我的个无量天尊! 这一看可不得了,贺僖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忙又小声让贺竹看。 贺竹奇怪:“四郎君,咱们王府门口为何围了那么多人?” 贺僖:“我怎么知道?今日父亲去太庙告祭,难不成出了什么事被送回来?” 贺竹:“不会吧,要么是陛下派来保护我们的?” 贺僖摇摇头:“不像。” 他灵机一动:“跟我去齐王府和卫王府瞧瞧。” 两人又抄小路悄悄去看了另外两处,这下贺竹是彻底迷糊了:“咱们王府和卫王府都有士兵围着,单单齐王府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四郎君,您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贺僖的脸色何止难看,简直发青发黑了。 “糟了糟了,”他喃喃自语,“一定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贺竹不明白:“能出什么事?陛下还好好的,咱们殿下也要被封太子了!” 贺僖:“你懂什么,如果没出事,那这些兵是从哪里来的?” 贺竹:“但如果齐王不轨,为什么不干脆戒严京城呢?咱们还能在喜乐坊里来去自如啊!” 贺僖咬着手指,冥思苦想:“我不知道,别问我了!” 他们正躲在卫王府后面的一条小巷里,眼见一小队骑兵从不远处疾驰而来,又在卫王府门口停住。 “一切正常与否?”贺僖听见有人问。 “一切正常,你这是去哪儿?” “太庙!” 短暂的对话之后,对方带着人呼啸绝尘而去。 “四郎君,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真出事了吗?到底谁是忠?谁是奸啊?”贺竹小声问道。 “闭嘴!”贺僖有点烦躁,“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他们又在卫王府后面待了快一个时辰,直到贺僖发现卫王府后门连只苍蝇都没飞出来时,才确定真的出事了。 他手脚冰凉,只因背靠着墙壁,才避免往下滑。 贺竹也没比他好上多少:“四郎君,我、我肚子饿了……” 贺僖差点给他跪了:“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去想肚子饿不饿?” 贺竹委屈道:“我手脚发软,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平时肚子饿了就这样,走不动路。” 贺僖没好气:“你那是被吓的!” 贺竹:“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去南衙找镇远侯吗?” 贺僖想了想,下定决心:“我们去洛阳!” 贺竹傻眼:“啊?” …… 宋蕴一直在等来自宫里的指令,但他始终等不到,所以有些着急,忍不住在门外来回踱步。 他的脚步声传入屋里,只会使里面的人更加紧张。 最初的惊悸过后,贺泰逐渐平静下来,此刻他甚至比长子贺穆还要更平静一些,见长子面色苍白,就伸手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给予他温暖与抚慰。 贺泰扭头小声问卫王:“齐王如此猖狂,是否在宫内也留了后手?” 卫王苦笑:“应该是了。” “宫里的禁军以季嵯和程悦为首,他们两个在京城里毫无背景来历,一心只忠于陛下,难不成也会被齐王收买?”贺泰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人心难测。”卫王轻声道。 贺泰也跟着苦笑起来:“那南衙的兵马呢,李宽总不至于也被齐王收买了吧,他齐王要是这么有能耐,当初陛下怎么会不考虑立他?” 卫王:“李宽没有虎符和陛下手书,就不能轻举妄动,他如果没有入宫,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而齐王又以陛下名义行事的话,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按兵不动。” 贺泰忍不住道:“这是乱命!” 卫王:“可谁能分辨?” 贺泰轻轻叹息一声,没有言语。 屋内众人,坐立不安,心头狂跳,个个束手无策,只能等待着宣判他们命令的那一刻到来。 而屋外,宋蕴也终于等到了骑兵带来的齐王口谕。 贺氏宗亲,一个不留。 宋蕴握紧手里的刀柄,一下子将其抽出刀鞘,转身一脚踹开屋门。 明晃晃的刀身反光,让所有人不由眯起眼。 在宋蕴之后,士兵蜂拥而进,将这里团团围住。 众人吓得面无血色,连之前尚能力持镇定的卫王,也紧张得额角一直抽搐。 宋蕴提刀先朝贺泰走去,嘴里道:“大殿下不要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他从前在禁军时并没有开过杀戒,但今日将太庙围起来时,已经动手宰了几个意图反抗的小卒,有一就有二,此刻一身杀气腾腾,没有人会怀疑他不敢下手。 贺泰嘴唇哆嗦:“你倒行逆施,助纣为虐,可曾想过自己的下场?” 宋蕴冷笑:“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有什么好想的!” 他将刀高高挥起! 忽然间,礼部尚书卢容发出一声惊叫,薛潭骤起发难,将他扑倒在地,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个烛台,尖尖那一段正对着卢容的脖颈。 宋蕴喝道:“你干什么!” 薛潭冷笑:“这老鬼早就与齐王殿下眉来眼去了吧,还在这里装什么坚贞不屈!我还奇怪,为什么今日你们来的时机这么快这么巧,在外面又没有遇上任何抵抗,只有卢尚书能提前将路线告诉你们,又能提前将人手调开,留出空档,让宋蕴能兵不血刃,迅速接管这里!” 卢容喘息道:“我对陛下忠心耿耿……” 薛潭喝道:“你住口!” 他又对宋蕴道:“齐王殿下想必交代过你,要保证卢尚书的安全吧?如果我在这里杀了他,你是不是就没法对齐王交代了?” 宋蕴瞪着他,片刻之后,忽然冷笑:“你杀啊,反正你杀了他,自己也难逃一死!殿下宽宏大量,本来就打算事成之后,除了贺氏宗亲之外,其余人等一律宽大处理,你自己有活路不走,非要走思路!” 薛潭翻了个白眼:“得了吧,我和安国公走得那么近,齐王会放过我才怪,反正今日也难逃死劫,正好将这老家伙拉来作伴,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了!” 说罢他一用力,烛台尖端刺入卢容皮肤,后者又一次惨叫出声:“我没有勾结齐王,我没有!” 被这一打岔,宋蕴原想先杀了贺泰的举动,也不得不暂缓片刻,他暗自骂娘,对左右喝道:“还愣着作甚!” 士兵们醒过神来,扑上前去,将薛潭和卢容两人紧紧抓住。 就在此时,外面又是一阵马蹄沓沓的动静,紧接着短兵相接,外面传来喊杀声与惨叫声。 卫王反应不慢,趁着众人都朝外面望去,他立马拽起贺泰往屋后跑。 没等宋蕴带人追上去,李宽已带人闯了进来,高声道:“臣李宽来也,殿下勿惊!” 第63章 贺僖出了长安才发现自己身上根本没带钱,也不认得去洛阳的路,贺竹身上倒是带了几个铜板,但那点钱根本不够雇一辆马车去洛阳。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缩在墙根下,瞅着城门口来来去去的行人车辆,好不容易碰上一户打算去洛阳探亲小住的人家,贺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得搬出玄都观的名头,谎称自己是里面的俗家弟子,奉观主之命前往洛阳上清宫拜访,想要搭一趟顺风车,又拿出自己在玄都观时死缠烂打央求观中道长给自己做的香牌来抵账。 许多人都以为贺僖在玄都观内虚度时光,实际上他还真是使出浑身解数来学习的,从炼丹到画符,一样没漏,虽然一开始他仗着自己皇孙的身份,半强迫地让观主将他收为俗家弟子,但后来因为学习认真,颇有天资,反倒得了观主的青眼,大有贺僖若能真正出家,就将衣钵传给他的架势。 所以旁人见贺僖言行举止浑似道门中人,压根就不会想到他在胡诌。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正好也颇为信奉佛道,与贺僖交谈几句,顿时大为惊艳,于是邀请贺僖上车同坐,虽然只是车夫旁边的位置,但好歹也有了车,不必靠两条腿走去洛阳。 贺家人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贺僖也能靠着自己那不务正业的爱好混上一辆免费马车坐。 然而那马车载着一家老小,加上贺僖主仆两个,毕竟不可能像上等好马那样快马加鞭,一日之内就能抵达,饶是贺僖主仆再心急,也只能老老实实熬过路途的等待。 而此时的京城,已是风云变幻,跌宕起伏。 太庙之中,情势突变,一场混战正在上演。 听见李宽的声音,宋蕴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贺泰他们,带着人就往外冲杀出去。 他所带领的神武军,与李宽的人马厮杀作一团,双方原本都是御前禁卫,如今却因立场不同而分化,刀光剑影,短兵相接,为了各自的名利与荣华,俱都拼尽全力,不死不休。 鲜血浸透衣服,顺着身体流到地上,又将泥土染成深色,蜿蜒浸染,多少年后,依旧洗之不尽。 当年建造太庙的人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这里也会成为尸首遍地的修罗场。 贺泰等人惊魂未定,听着外头传来的喊杀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敢轻易踏出屋子。 薛潭松一口气,松开抵在卢容脖子的烛台,老头儿忙不迭想要起身往外跑,冷不防被卫王伸出一只脚,绊倒在地上,嘴巴正好磕在门槛上,顿时磕掉几颗牙,满嘴鲜血地叫痛。 薛潭与贺穆上前,扯下卢容身上的腰带,将他双手捆起来。 卢容一脸血,口齿不清地叫嚷:“殿下……额愿望啊,额没勾结齐王!” 贺泰皱眉:“他在说什么?” 薛潭随手从他怀里搜出一条帕子,往卢容嘴巴里一塞,清静了。 屋内众人感觉似乎过了许久,但实际上,只有一个时辰左右,李宽就带人基本控制了局面——与他相比,宋蕴毕竟还是太嫩了些。 李宽拖着被五花大绑,早已晕死过去的宋蕴大步入内,将人往地上一丢,朝贺泰拜倒:“臣救援来迟,请殿下恕罪!” 贺泰亲自上前要扶起他:“李侯不必多礼,这次若非有你,我们所有人都得送命于此了!” 李宽却不动:“还请殿下先宽恕臣的罪过,否则臣不敢起来。” 贺泰:“你救了我们的性命,何罪之有?” 李宽:“臣虽掌管南衙,但如果没有陛下手书,是无论何种情况下,也不得擅动的,这次齐王假传陛下诏命,说卫王意图谋反,派人拿着虎符,让臣来太庙协助平叛,臣来到之后,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所以自作主张,救下二位殿下,来日若陛下追究起来,臣恐怕难逃其咎,还请殿下救我!” 贺泰神色一松:“我还当是什么事,事急从权,你没有遵从乱命,这才是忠义之臣!放心吧,陛下面前,我会为你求情的。” 卫王提醒道:“大哥,宫里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齐王派宋蕴来此,自己必然会往宫里去的!” 贺泰刚刚稍微放松下来的心情又一次提了起来:“宫里有陛下在,还有季嵯程悦,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吧?” 李宽却道:“卫王说得不错,齐王谋划已久,说不定已经买通了北衙四军,殿下不能不防!” 贺泰有些慌乱:“那、那我们现在赶紧回城去看看!” 李宽道:“宫城此时形势不明,为免两位殿下受到波及,不如在此稍候,由臣先去打探一二。” 如果此时宫里换作其他人,而非文德帝在的话,也许贺泰就同意了,但老爹刚刚准备册封自己为太子,弟弟就犯上谋逆,还很有可能对老爹下手,贺泰越想越是良心不安,决定亲自将老爹给救出来,于是一口否决了李宽的提议:“算了,我要亲自入宫,确保看到陛下安然无恙,还请李侯带路!” 他转头对卫王与贺穆道:“你们留在这里。” 卫王想也不想就道:“大哥以身犯险,弟弟岂能独善其身,我们兄弟既已同生共死过了,弟弟又何惧其它!” 贺穆也道:“儿子愿随父亲同往!” 贺泰神色欣慰,还未来得及多说两句感言,便有士兵形容狼狈,匆匆赶来奏报。 “殿下,将军,程悦带人将鲁王府和卫王府的人押走了!” 在场众人脸色大变,贺泰急急追问:“押去哪里!” 士兵道:“瞧方向应该是往宫里押,卑职当时上前阻拦,奈何不敌对方人多势众,只能先退回来禀报!” 李宽神情凝重:“我曾担心齐王走投无路,会对两位殿下的家眷下手,将其挟为人质,逼迫两位殿下投降,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走到这一步,双方已经是退无可退。 往前一步,也许是通天大道,也许是万丈深渊,然而他们已经没了别的选择。 …… 紫宸殿内,齐王端坐在皇位下首的位置,冷冷看着他对面的人。 “我已说过,卫王图谋不轨,丧心病狂,在太庙刺杀鲁王,陛下原本龙体就不适,听闻这个消息之后,直接就被他们气倒了,让我全权接管宫中内外一切事宜,周相是年老耳聋,听不清了吗?” 按照本朝规矩,除夕之日起,各个衙门开始休沐,假期会一直持续到上元灯节之后,齐王选择正月初一发动宫变,正是看中了皇帝卧病,鲁王离城,周瑛等重臣休沐在家的时机。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这场宫变,目前看来,已经成功了一半。 若不是程悦派人将鲁王府和卫王府的人都带入宫的那一番动静,周瑛他们恐怕还无法察觉异样,急急忙忙赶入宫来。 周瑛面色如常,拱手道:“谋逆乃本朝大罪,非同小可,鲁王卫王,本是天家子孙,卫王也向来恭谨和气,如何会忽然残杀手足?他手中无兵,就算杀了鲁王又能如何?此事蹊跷得很,老臣等人,想要面见陛下,听陛下亲口将其定罪。” 兵部尚书范懿是两朝老臣,更是个暴脾气,老爷子须发皆白,嗓门依旧洪亮,周瑛那头话音方落,他没有周瑛兜兜转转的好耐性,立马直言不讳:“殿下,恕老臣直言,您这一步,走得实在昏聩!殿下自封王以来,仁厚孝顺,朝野有目共睹,何以到了此刻,却将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清名毁于一旦!” 事到如今,齐王也懒得再作出一副温和儒雅的假面孔了,他冷冷道:“我的名声为什么会被毁,难道张尚书不知道吗?” 偌大殿宇之内,他仿佛听见周瑛无声长叹,但齐王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觉得自己业已立于悬崖之上,四面八方俱是狂风暴雨,无底深渊。 他的眼前无数次闪现出父亲临死前不肯瞑目的样子,内心仿佛被风浪高高卷起,又重重抛下,充满了无处发泄的彷徨与狂躁。 “我那个没用的大哥,流放房州多年,就算是父亲,也早就忘记他的模样,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房州寄到京城来的信件,却能一封封地直达御前,被我父亲看到。一介流放庶人的信件,居然能通过层层关卡,上达天听,这难道不值得奇怪吗?” 齐王嘲讽一笑:“大哥回到京城之后,入了工部,差事竟也一帆风顺,没有人给他下绊子,没有人暗中为难他,即使贵为皇子,以我大哥的资质,没有他那几个儿子帮忙,就能管好工部那一摊子烂事,这还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太常卿刘思齐皱起眉:“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齐王冷笑:“我想说,这一切,背后都有人在默默使力,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座诸位!” 在场一片静寂。 范懿忍不住斥道:“一派胡言!” “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却因眷念故太子而迟迟未立储君,你们洞察了他的心思,特意设法让大哥的信件能够被父亲看见,勾起他的恻隐之心,大哥那几个儿子,又的确是能干,几方合力推动之下,大哥果然就回到京城,走得一步比一步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对我,渐渐没了赞赏之意,反倒是诸多挑剔,直到陈无量案浮出水面。” 周瑛叹息:“殿下,我承认,鲁王从房州寄来的信件,的确是我请马宏帮忙放在陛下案前,让陛下便于察看的,可那是因为当年我在礼部任职,手下官员誊抄明经科选官的名单,误将两个相似的人名抄错,当时鲁王正好掌管礼部,他听说了我的请求之后,在宫门下钥之后,还设法入宫,将名单追回来,免于隔日圣旨下发,酿出事端。” “这一番人情,我一直承念在心,后来鲁王一家因罪被流放,在公,我无法求情,在私,陛下与鲁王,毕竟是父子血缘,我让马宏帮这个小小的忙,并不违背我的良心,也不违背国法。至于工部的差事,陛下本来就对鲁王没有抱过高的期望,鲁王不功不过,于陛下而言,已是意外之喜,又岂是我们能够预料的?” 齐王淡淡道:“那陈无量案呢?此案时隔多年,监察御史苏涣一家因诬告被流放,很多年前,刑部的人就报上来,苏涣一家都死绝了,为何陛下还能找到他的幼子苏长河来击鼓鸣冤?当年到底是谁暗中保下了苏长河的命,让他派上用场的?” 他的声调越来越高:“又是谁收集了陈无量案的证据,通过卫王,上呈给陛下?除了在场各位,谁还有能耐办到这些吗?啊?!不错,我的出身是不如故太子高,我不是皇后嫡出,但我母亲安氏,也是书香门第清白之家,我的妻子宋氏,出身洛州宋氏,也是你们世族的一员。而我大哥呢?他生母是谁?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深宫贱婢!他那三任王妃的出身就更可笑了,第一任是小吏之女,第二任是跟随先帝起兵的商贾之女,第三任呢,武将出身,父母死绝!” 范懿:“殿下,如今当务之急,是请出陛下来主持大局,若卫王当真谋反,鲁王当真已经身遭不测,担当起平叛重担的,唯有殿下一人,殿下何必还在这里与我们纠结这些陈年旧事?” 说实话,这些年,齐王收买人心的事情的确没少干,朝中为他说话的也大有人在,像礼部尚书卢容,因与齐王结为儿女姻亲,也已经成为铁杆的齐王党。更因齐王娶了宋氏的女儿,同样有不少世家站在他那边。 但包括周瑛在内的很多人,也早就看出来了,如果文德帝想立齐王,在贺泰没回京的时候就已经立了,不至于这么多年迟迟未决。 齐王的确礼贤下士,但他的礼贤下士是带着强烈的功利性的,并非像故太子那样,当真生性慈和,从这一点来说,贺泰的性情反倒更似故太子。这也是当时齐王竭力拉拢,却依旧还有不少人不肯支持他的原因之一。 而文德帝立鲁王的原因就更多了,许多人私下没少讨论,但周瑛觉得,这里头还有一个更深层,更重要的原因。 世家门阀制度屹立数百年不倒,历朝历代每任皇帝都试图压制世族的权力,然而因为世族在财富和学识垄断上享有的优势,寒门出身的官员寥寥无几,朝中过半官员都是世家出身,他们与皇权的博弈从未停止过,双方总是在互相制衡又互相妥协的道路上蹒跚前行。 三子之中,唯有贺泰,与世家牵连瓜葛最少,他若登基为帝,才能最能坚定将文德帝制衡世家的策略推行下去的人。 齐王对文德帝的决定深怀怨念,心中又有谋害父亲的惶恐,在这等风雨飘摇,胜负未决之际,免不了需要将情绪发泄出来,如今尽数倾吐,又被范懿一说,他慢慢冷静下来,逐渐恢复以往的镇定:“范尚书说得不错,这些年来,我对待诸位,礼数周到,从未怠慢。眼下陛下将大权交给我,太庙那边,我已派李宽前往平叛,相信很快就有好消息传来。事到如今,各位也该做出一个选择了。” 齐王环顾四周,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在场没有傻子,大家也许想不到皇帝已经遭遇不测,以为他只是被软禁起来,或者重病不起,被齐王趁机夺权,但众人也能猜到大概发生了什么。 对齐王而言,如果在场这些人能支持他,默认这场政变,那么只要太庙那边的局面也稳定下来,事情就可以算是圆满结束了,来日史书上,寥寥数笔还是长篇大论,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我希望,你们的选择,不会令我失望。” 现在宫里有程悦在,基本局面还能控制下来,大部分士兵随波逐流,纷纷投降,就算还有一些忠于季嵯的人不肯听命,也已经是强弩之末,翻不起什么风浪。 宫外,如果现在鲁王和卫王已死,那么皇帝膝下的皇子,就剩下齐王一位,不管他以什么样的方式上位,都不再重要。 众人面面相觑,场面一时陷入尴尬的沉寂。 吏部尚书曹亮左右看看,直起身体,又迟疑片刻,终于起身步出,走到大殿正中,然后跪下,伏首。 余下兵部尚书范懿,面露怒容;户部尚书张嵩,神色铁青;太常卿刘思齐,面容苍白;宰相周瑛,闭目不言,神态反应,各有不同。 但无一例外,他们心中,必然波澜起伏,天人交战。 然而齐王还来不及高兴,程悦就匆匆闯进来了。 他原是一脸紧张,但在看清殿内各人之后,程悦立马放慢了脚步,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对齐王使眼色,一面拱手道:“殿下,臣有事报。” 齐王皱了皱眉,还是起身与他走出去:“难道宫内的残余叛逆,你还没有肃清?” 程悦压低了声音:“鲁王卫王都没死,他们被李宽救下,正朝宫城而来!” 齐王脸色一变。 第64章 这个黑夜似乎异常漫长,在许多人的期盼中,天空终于迎来一丝曙光。 当第一抹晨曦在天际崭露,丹凤门后,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大队人马朝御桥而来,直奔宫城右侧,位于第一道宫墙的昭训门。 贺穆骑着马,落在在贺泰与李宽等人之后,举目眺望远处巍峨依旧的宫城。 不知怎的,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昭训门城楼上出现的身影吸引时,贺穆的目光却落在第一道宫墙上那些焦黑斑驳的痕迹。 宫墙有些年岁了,寻常时候,大家只会将目光放在巍峨壮观的宫殿上,很少会去注意墙壁下的细节。 薛潭似乎注意到贺穆的视线,在旁边道:“那是前朝末帝时期,乱民放火烧宫,在宫墙上留下的焚烧痕迹。” 这道宫墙屹立了多久,就见证了多少人事兴衰,而今,它又要再一次迎来剧变。 胜负未知。 谁能最终成为这座宫城的新主人?薛潭在心底询问自己。 然而,他也不知道答案。 城楼之上,一名禁军对着城楼之下的众人喊话:“陛下有命,宣贺泰、贺绘、李宽等,解兵入宫觐见,其余人等,在宫外等候旨意!” 声音穿透晨光,在偌大宫城内遥遥回荡。 贺泰几人对视一眼,李宽也高声道:“陛下旨意何在?没有看到陛下旨意,恕臣等无法从命,请陛下现身一见!” 很快,城楼上以绳索悬挂一样物事缓缓悬下。 在李宽的示意下,一名士兵策马上前,将其带过来。 李宽打开卷轴,扫了几眼,又递给贺泰。 白纸黑字,还有玉玺盖印,如假包换。 李宽扬声道:“我等听说宫中有人裹挟陛下,意图不轨,故而前来救驾,陛下若无恙,还请龙颜现身,好让我等辨知圣旨真伪!” 城楼之上,齐王冷笑一声,扬手让禁军士兵继续与城下对话。 士兵:“圣旨上玉玺加印,清清楚楚,尔等竟敢质疑真伪,莫非真如陛下所料,鲁王、卫王勾结镇远侯李宽,企图逼宫夺权不成!” 贺泰怒道:“贺璇!分明是你挟持陛下,图谋造反,事到如今还敢反咬一口,陛下现在是否已被你这不孝子给谋害了!周相等元老重臣如今身陷宫中,是否也已为你所害!” 齐王面无表情,旁边的程悦却忍不住痛骂:“李宽,你这两面三刀的小人,深孚众望与君王信重,竟还贪得无厌,想浑水摸鱼,一步登天!” 李宽面色不变:“鲁王本就是陛下钦定的太子,根本不可能图谋造反,你们假传陛下旨意,我只不过是及时察觉,弃暗投明,协助鲁王和卫王殿下过来矫正乱命罢了!鲁王殿下有命,尔等快快打开城门投降,殿下仁慈,尚可饶你们一命,若等大军攻入城中,一切后果自负!难不成你们还要冥顽不灵,为逆贼张目吗!” 程悦对齐王道:“殿下,他们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想试探陛下是否还活着,若他们知道陛下已经遭遇不测,恐怕就会立马攻城的!” 齐王皱眉:“如果他们攻城,你可有必胜把握?” 程悦:“李宽手握七万兵马,我们只有两万,不过守城向来比攻城容易,更何况皇宫高墙坚石,一时半会倒不虞他们能破城而入,怕就怕拖得越久,夜长梦多,如果洛阳那边也得到消息,局面对我们只会更不利。” 齐王手里人质不少,除了皇帝之外,还有鲁王与卫王的家眷,以及周瑛等重臣,所以贺泰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贸然攻城;但齐王同样也叫不动他们,鲁王也好,卫王也好,谁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真的入城去送死。 局面一时陷入僵凝,双方谁也不想轻举妄动。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城门外,李宽手上的兵马逐渐从外城各处朝宫城外聚集,从城楼上望下去,黑压压一片人头,称得上气势浩荡。 程悦很明白,这是对方刻意想要营造的一种声势,因为己方士兵之中,的确有一些见了城下情景,已经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齐王忍不住恨恨咒骂:“李宽这杀千刀的,若无他从中作梗,大事已成!” 程悦:“殿下,我们不能再等了!” 齐王:“你有什么建议?” 程悦:“不如让马宏过来,他经常在陛下身边伺候,很多人都认得他,若让他以陛下之命让李宽手下那些士兵投降,再宣召鲁王他们入宫……” 齐王摇摇头:“不行,马宏现在那副哭丧样,难保上来之后会喊出什么话,来个以死殉先帝,到时候他们就会知道陛下已经死了。” 程悦:“为今之计,只要能设法让鲁王和卫王只身入城,将他们攥在手里,李宽除了缴械投降,就只能下令攻城,届时他的伪善面孔自然会暴露无遗,殿下有玉玺皇命在身,李宽手底下那些人,不会愿意跟着他造反的。” 齐王皱眉:“眼下难题,正是鲁王和卫王不肯轻易入城。” 程悦:“二王家眷性命,悉数系于他们的一念之间。” 齐王沉吟:“那样一来,众目睽睽之下,旁人就都能看见我以妇孺相要挟,恐会失了大义。” 程悦正视他,一字一顿道:“成王败寇,君不见当年西楚霸王以烹煮刘邦之父相胁,刘邦说了什么?” 齐王微微一震。 程悦:“刘邦道,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如此无耻不孝之言,又有几人能说得出?可后来汉朝四百年国运皆由汉高祖所开,而西楚霸王的坟茔,还有人记得在何方否?” 齐王沉默片刻:“将宋德妃与……乐平县主带过来。” …… 贺泰有点不安:“上边怎么忽然没声了?难道陛下出了什么变故?” 卫王:“大哥不必着急,宫城九门,业已被重兵围困,一只蚊虫也飞不出来,而他们在里面,总不可能不吃不喝,齐王迟早会投降的。” 贺泰忧心忡忡:“但陛下和周相他们还在里头,还有王妃和二郎他们……” 话未说完,贺泰抬起头。 卫王见他话到一半忽然不说,不由奇怪,也跟着望向城楼之上。 这一看之下,不由神色大变。 两名女子的鲜亮衣裙在城楼上随风飘扬,与众不同,分外招眼。 因着过年的缘故,宋德妃与贺嘉都身着隆重正式的礼服,头上金钗步摇,原是极为雍容华贵,彰显身份的装扮,但此刻,那些首饰伴随着主人的心情而剧烈晃动,犹如两名女子风中摇摆孱弱的身躯。 贺泰这一边,没有人不大惊失色。 “贺璇,你疯了吗?那是你的侄女和庶母!”贺泰破口大骂。 “九哥,你若肯将人放了,大哥一定会既往不咎的!”卫王也急道。 程悦扬声道:“有请两位殿下入城觐见!” 贺穆几乎可以看见贺嘉害怕得泪流满面的模样,他急得抓住旁边薛潭的手臂:“鱼深,你不是素来鬼点子最多吗,快想想办法,齐王如今已经丧心病狂,恐怕真会将嘉娘推下来的!” 薛潭沉声道:“齐王现在一心一意,只想要鲁王与卫王入宫,好将他们拿下!” 贺泰遥遥看着被推至城楼边缘的女儿,心中天人交战,焦灼万分:“李宽,你快说说,还有什么法子,要不现在就攻城吧!” 李宽提醒道:“陛下还在他们手里,生死不知,如今攻城的话,恐怕陛下的安危……” 卫王咬咬牙:“要不就由我入宫吧,总不能任由齐王当真危害我母亲的性命!” 李宽:“二位殿下勿急,依我看,齐王不敢如此……” 话未说完,他就听见好几声声惊呼。 动静是从身后士兵中发出来的,李宽下意识回头去看。 可紧接着,他又听见女子的凄厉惨叫,划破层云,几近绝望。 一道鲜红色的身影从城楼上落下,犹如黄昏之时最绚丽的晚霞,从将欲昏暗的天空划过,为夜幕来临前增添几许光彩。 然而只有短短一瞬,炫目的光彩过后,是漫长的黑夜。 所有声息归于沉寂。 贺泰怔怔地看着城墙下的红色,眼前天旋地转,他分不清那红色,究竟是贺嘉本身的服色,还是她身下流出来的血。 贺穆浑身发抖地下了马,一路狂跑过去,将那具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 “嘉娘……嘉娘!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大哥啊!” 贺嘉一动不动,在触地的那一瞬间,她已彻底离开世间,连一句遗言也来不及说。 贺穆想起昨日,他与父亲出门前往太庙之前,全家人出来相送,贺嘉穿着鲜艳的衣服,还被众人取笑,说这一身可以直接出嫁了。 泪水不知不觉冒出来,贺穆想起同样还被困在宫中,死生未决的妻儿,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勇气,将贺嘉轻轻放下,奔至贺泰面前:“父亲,让我去吧,如果需要有人入宫,我去!” 贺泰犹抱着一丝期待:“嘉娘,是不是还有救?” 贺穆闭了闭眼,沉痛摇头。 贺泰顿时老泪纵横。 卫王大吼起来:“贺璇!你放了我母亲,我入宫!” 贺穆也高声道:“我是鲁王长子,代鲁王入宫觐见陛下!” 城楼上,士兵的声音遥遥传来:“陛下有命,只宣鲁、卫二王,其余人等,未有宣召,一律不得入宫!” 贺泰擦掉眼泪,让李宽派人过去为爱女收殓,颤巍巍道:“我去!” “万万不可!”薛潭强烈反对,“二位殿下不进去,齐王有所顾忌,只能想尽办法威胁,若你们二位自投罗网,那我们才是真正全军覆没!” 李宽道:“两位殿下入宫,他们必是要打开大门的,届时我们再趁其不备,冲杀进去,迎驾救人,比这样强行攻城要容易多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贺泰与卫王对视一眼,都点点头:“那就这么办吧!” 齐王听见城下传来对方妥协的声音,不由冷笑一声:“你说得对,用我侄女一条命,换来这场胜利,实在是值得!” 程悦:“我已派人在宫门两旁埋伏,只要二王踏入昭训门,立马就会被乱箭射死,到时候李宽若肯投降,那就最好,他若冲进来厮杀,我们就将二王之死栽在他头上,再进行平叛!” 齐王:“不错,就这样做。” 此时又有士兵匆匆来报:“殿下,程将军,拾翠殿那边起了乱子。” 程悦道:“我不是已经吩咐燕飞将拾翠殿围起来了吗,那里头一帮女眷,能闹出什么风波?” 士兵道:“好像是有小股叛军潜伏在宫中,前头出事,他们就趁机生乱。” 程悦:“你将此事禀报梁柯,让他带着神策军去平叛。” 士兵领命而去。 齐王与程悦的注意力都放在宫门前的鲁王他们身上,对拾翠殿那边并不太当回事。 或者说,他们此时也没有多余的经历去亲自关心拾翠殿的动静。 但实际上,那里的确正在上演一场逆转之战。 却说贺僖一路乘坐打算赶往洛阳报信,那马车走走停停,半途一个车轱辘还出了毛病,贺僖不得不百无聊赖地蹲在官道旁边,托腮看着贺竹帮车夫修车。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从洛阳出来,正准备赶往长安的贺融。 贺融并非孤身上路,他身边还带着五十卫士,这么多人疾驰而过,飞尘滚滚,动静极大,贺僖想不注意到都难,他也顾不上吃了满嘴沙子,跳起来就大叫“三哥三哥”,手舞足蹈,吓得车主人一家以为他癫狂了。 兄弟俩重逢,贺僖犹如见了胜利曙光,扑上来一把抱住贺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将事情说了一遍,贺融大吃一惊,他与贺湛从翁浩死前屋子里的信笺碎片找到了李遂安身上,又锁定李宽,认为他很可能与当年的巫蛊案有关。 正好季凌那边整理了一些治河方案,想要呈报给皇帝,贺融就先带了人,借呈上奏疏之机回京,准备回来再查查看是否有何线索,长安到洛阳的官道只有一条,自然就遇上了贺僖。 若照贺僖他们所乘坐的马车,起码也要三四天才能到洛阳,若真是如此,到时候长安城还不知何等光景。 贺融听说之后,就派了贺僖主仆快马去洛阳给贺湛报信,让他早做准备,他自己则带着人直接折返,往长安回赶。 贺僖不敢骑马,只能与三哥同骑,他万万没想到看起来斯文的三哥,骑起马来竟是如此凶残,快马加鞭,丝毫不弱于沙场老手,这一路颠簸差点没把他给癫吐了。 “三郎君,咱们是不是先去太庙?”快抵达长安城时,手下人问。 贺融摇头:“四郎一趟出来,到我们现在回去,合共都有一日一夜了,齐王若果真已经到了对鲁王府下手的地步,就绝对不会放过太庙。皇宫才是重中之重,先往那边去,不要走昭训门或光范门,从左银台门进去,那里离明德寺近,明德寺后面有一片树林,我记得马宏曾给我抱怨过,那里头的树木都已活了数百年,成日有些猴子出没,赶又赶不掉,很令人讨厌,平时没什么人愿意去,所以那也是九门中防守最薄弱的地方!” 跟着贺融一道出来的那些人,又都是贺湛亲兵,忠诚可靠,同样毫无异议。 一行人直奔左银台门,他们赶到那里的时候,正好看见陈谦带着羽林卫残部,在与人厮杀。 原来季嵯死后,程悦依靠平日威望,和他手底下的心腹,迅速接管了禁军大权,但还有很多平时忠于皇帝和季嵯的禁军,奋起反抗,由于事出突然,程悦又早有准备,这些零星的反抗很快就被镇压下去,掀不起什么风浪,其中又有陈谦等人,见势不妙,就带着人先在宫中潜伏下来,打算寻找时机再出宫找鲁王他们回来救驾。 此时他们并不知道宫外发生了何事,更不知道鲁王和李宽等人正与齐王在宫门对峙,陈谦在禁军多年,同样知道左银台门是九门中最容易突破的,于是带着人过来,打算从这里突围而出,却没想到贺融他们如同天降救星,出现在面前。 双方合二为一,很快将左银台门的守军歼灭,陈谦昔日曾跟着贺融出使过西域的,此时见到贺融,自然而然,唯其马首是瞻。 “三郎,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贺融当机立断:“我们得先确认陛下安危,当此之时,只要陛下还在,余下自然不是问题。” 陈谦喘着粗气,困难道:“方才我在拾翠殿附近看到被抓走的马宏,他对齐王和叛军破口大骂,恐怕陛下已经……” 贺融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但很快,他的声音比方才还要更沉着:“那你派人去找鲁王报信,我们先去拾翠殿!” 第65章 贺熙被狠狠推倒在地上,他下意识双手着地,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痛,不由自主痛叫一声。 下一刻,他的母亲扑上来,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士兵见袁氏像母鸡护着鸡崽似的护着儿子,忍不住哂笑一声。 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贵人,一朝落难,跟寻常人也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寻常人还更怕死。 “娘……”贺熙呢喃出声,随即被袁氏制止,再不许他发出半个字。 比起家里的哥哥们,七郎贺熙自小内向腼腆,这其中也有亲娘在前头帮着遮蔽风雨的缘故,他不必亲自去迎难而上,所以显得有些柔弱。 拾翠殿内的氛围已经紧绷到了极致,士兵在门口的说话声清晰传来,而殿内,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像方才的宋德妃与贺嘉一样,莫名其妙就被强行带走,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叛军为什么要带走她们,但每个人心里隐隐浮现出不祥的预感,却不愿去细想那个最糟糕的答案。 不知谁先小声啜泣起来,很快,哭声越来越大,逐渐响成一片。 李清罗也在哭,但没有出声,她只是默默流泪,我见犹怜,李遂安厌恶地看了庶妹一眼,抬起头,举目四顾。 殿内的士兵不多,看守的大多集中在门口,外面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根本无从得知到底有多少人。 而殿内的贵人们,女眷占了多数,还都没有武器傍身。 李遂安泄气地发现,单凭他们想要逃出去,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自打婆婆被抓走之后,卫王妃面色苍白,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双目无神望着鞋子。卫王膝下有几名儿女,但都不是卫王妃所出,这也许是方才齐王根本没有考虑过将卫王的庶出儿女们抓去威胁他的原因。 殷贵妃和裴王妃,也许是这里面最为平静的两个女人了,她们微微合着眼,盘腿而坐,似乎并不担心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命运。 正因如此,许多女眷有意无意聚集在她们周围,似乎从她们身上,能汲取到一点勇气。 这是对自己命运无力做主的悲哀,平静也好,痛哭也罢,迎接她们的都是未知。 “哭什么,不准哭!”外面的士兵被哭烦了,进来呵斥道。 “你们要是再哭,就让你们跟乐平县主一个下场!”另一个士兵也道。 “我妹妹如何了!”贺秀问道。 齐王派人去将鲁王卫王的家眷带入宫时,除了贺僖之外,所有人都被抓了进来,包括贺秀,他身手再好,双拳难敌四掌,同样也不例外。 士兵冷笑一声:“还能如何?也许很快就轮到你们了!” 贺秀握紧了拳头,沉声道:“你们都是禁军,本该唯天子之命是从,为何与叛逆勾结!若肯与我一道拨乱反正,来日陛下追究起来,我定会为你们求情,为你们请功!” 对方像是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顿时哈哈大笑:“陛下早已归天,还有谁会追究我们!鲁王和卫王明知你们在这里,却死活不肯入宫来救你们,看来你们这些贵人,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到了关键时刻,比我们这些小人物还怕死!” 众人被困在此处,懵懵懂懂,浑然不知外面情形,虽然也隐约察觉情况不妙,可毕竟没有亲眼见到,如今听说皇帝已死,所有人脑海里都是轰地一声,茫然不知所措。 贺秀反驳:“不可能!宫内禁军守卫森严,叛逆者只是一小撮罢了,大将军季嵯素来忠心……” 士兵不耐烦打断:“季大将军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齐王殿下业已将宫内宫外都荡平了,你们也别盼着有人来救了,程将军早就让我们集中人手在这里,鲁王现在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有空再顾忌你们这边!” 贺秀不知这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但许多女眷听了,都不由生出绝望的心情,她们一辈子受的惊吓加起来,也没有今日来得多。 生死悬于一线,平日那些仪态和讲究不再重要,很多人连妆都哭花了,鬓发凌乱,甚至还有的少了一只鞋子,罗袜缩在裙底,却早就污黑了。 “二叔……”怯生生的声音从贺秀身后传来,一只手拽住他的袖子。 是贺穆与宋氏的长子贺歆。 宋氏亲眼看见小陆氏在自己眼前惨死,大受刺激之下晕了过去,如今还紧闭双眼,未曾清醒过来,七岁的贺歆仿佛觉得待在贺秀这里才更安全一些,不住地往贺秀旁边靠过来。 贺秀却禁不住有些烦躁,他望向地上残余的血迹。 那是小陆氏的血,贺秀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死了,所有人都知道是叛军没来得及收刀,明晃晃的刀锋直接穿透了小陆氏的身体,可没有人知道,小陆氏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在他们入宫之前,小陆氏感觉不适,找来医家把脉,方才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夫妻俩兴高采烈,准备等贺泰在太庙告祭完成,再与他禀告,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想起妻子明媚如花的笑靥,贺秀红了眼眶。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叛军造成了,与宋氏无关,更与贺歆无关,可他又忍不住想迁怒,凭什么别人家的孩子还活蹦乱跳,而他的孩子,却没能活到看见世面的那一天?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动静,脚步声纷至沓来,随即又渐行渐远,众人被关在里头,不知发生了何事,方才嘲笑他们的士兵也匆匆跑出去,没再顾得上里面的人。 贺秀心头一动,悄悄挪到内殿门口,隔着门倾听外头的动静。 “昭训门……鲁王打进来……在混战……殿下让我们……” 他模模糊糊听了几句,隐约生出一些想法。 还未等到这些想法付诸实现,拾翠殿内殿的两扇门被砰地一声踢开,几名士兵突然提着刀冲进来,对着在场女眷一通砍杀。 命妇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俱都只能眼睁睁等到刀锋在头顶扬起,才想起要四散逃命。 内殿之中顿时乱作一团,尖叫声,惨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反倒是刚才挪到门口的贺秀,被冲进来的士兵给一时忽略了。 机会来了! 贺秀一跃而起,扑向离他最近的一名士兵身后,将人抱住在地上打了个好几个滚,直接夺过对方的刀,将其杀死,又冲向另外的士兵。 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对方人多势众,很快反应过来,提着刀朝贺秀杀过来。 贺秀逐渐感到有些吃力,他咬咬牙,心说一不做二不休,今日在这里把性命拼去,十八年后又是好汉一条了,便不顾手臂酸痛力气耗尽,以一敌众,与叛军厮杀。 就在此时,又有许多人从外面涌入,却不是冲着贺秀或殿内的女眷而去,他们将刀剑对上叛军,霎时将叛军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二哥!”熟悉的声音令贺秀微微一震,他刚扭过头,一只手就握住他的胳膊。 贺融道:“你没事吧!” 看见亲兄弟,贺秀诸般情绪一下子都涌上心头,将眼眶都熏红了:“三郎!” 看守拾翠殿的人手,方才有不少听说昭训门那边双方交手,被临时调过去增援了,留下的叛军不多,陈谦的人加上贺融带来的这五十卫士,很快将局面给控制住,但此时那些叛军一通乱刀砍杀,殿内女眷死伤了不少,已然哭喊声一片,惨状触目惊心。 贺融扫视一周,见裴王妃还在,就拄着竹杖过去道:“母亲,我们还要赶去帮父亲,这里有劳你安顿一下,等局面安顿下来,我再让人去找太医!” 裴王妃虽然面容脏污,衣裳凌乱,倒还镇定,她点点头:“你们自己务必小心!” 贺融又问:“陛下如何了,可有消息?” 裴王妃神色黯淡:“方才叛军说……陛下可能不好,但我们谁也没看见。” 贺融微微一叹,其实他已经料到了,文德帝就算还没死,肯定也没好到哪去,所以他们现在先赶去救皇帝,对大局也没什么帮助,如今双方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无非是看谁的兵马多,谁能活到最后,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告别裴王妃,贺融留下几个人协助裴王妃收拾局面,就带着贺秀和陈谦等人赶往昭训门。 一路上他们还遇到了形容狼狈的马宏。 马宏一看见他们,毫不犹疑就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安国公,陛下、陛下已被齐王和程悦合谋所害!” 贺融:“那季嵯呢?” 马宏拭泪:“季大将军也已身殉,看守小人的叛军不知为何忽然跑了,小人趁机逃出来,想回紫宸殿去紫宸殿去寻玉玺!” 玉玺不一定还在紫宸殿,也可能被齐王随身带着,又或者放在别的地方,但马宏执意要回去找,贺融也没有多加阻拦,他知道对方可能还想再回去守着文德帝,便派了两人跟着他,双方匆匆告别,往不同方向赶去。 昭训门那边,此时已是一片兵荒马乱。 贺融他们赶过去的时候,李宽带来的南衙禁卫已与北衙四军的人马杀作一团,虽说南衙兵力占了上风,但叛军都知道自己已经跟了齐王造反,此时若不拼命,到时候只会死得更惨,那些原本被裹挟,不得不跟着谋反的禁军,也只能硬着头皮杀下去。 贺泰不谙军事,只知己方人数压倒大多数,却见叛军凶悍,不由心中惴惴,询问李宽:“依镇远侯看,我们能赢吗?” 当然能。 身处战场之中,李宽似乎与平日有些不一样,他面容冷肃,盯着眼前的战况,目光坚若磐石,不曾动摇移开分毫。 但他并没有这样说,反以略显忧虑的口吻道:“不好说。” 贺泰有些着急:“陛下那边也不知如何了,等这边平定叛军,我们得先去瞧瞧陛下!” 李宽道:“附逆齐王的人如今走投无路,背水一战,哀兵必胜,所以一时拿不下来,不过殿下不必担心……” 说话间,他已抽剑出鞘,手起剑落! 贺泰只见剑光自眼前闪过,一片凉凉杀意扑面而来,他心头震惊,便听得身旁有人惨叫。 原来是一名叛军打算趁其不备偷袭贺泰,被李宽发现。 贺泰僵硬地将头转回来,勉强道:“镇远侯好快的身手!” 李宽微微一笑,谦虚道:“许久没练,大不如前了!” 他忽然眯起眼,看着一行人从远处纵马疾驰而来。 “父亲!”贺秀当先喊道。 “是二郎和三郎!”贺穆眼前一亮,大喜道。 贺泰看着贺融等人奔驰至眼前,同样惊喜交加:“你们怎么来了!五郎呢,他也带着援兵来了吗!” 贺融看了李宽一眼,后者朝他拱手致意,他也朝对方微微点头,方道:“贺湛领着大队人马,毕竟不可能轻装简阵,立马开拔,过来尚需时日,但快马加鞭急行军的话,明日或后日也能到了。另外,我还让他通知了张韬,武威侯公忠体国,得知消息之后,应该很快就会带兵赶回来勤王的!” 陈谦知道贺融压根就没让贺湛赶来长安,更不可能在不明消息的情况下通知张韬,但他在旁边什么也没说。 贺融这一番话高声说出来,效果立竿见影。 很多叛军听说洛阳的援军即将到来,又听见张韬之名,俱都露出畏惧迟疑之色,手下动作也不由迟缓了些许,陈谦没有带人加入战斗,他依照贺融的吩咐,将贺泰与贺穆等人周围都护卫起来。 贺泰很高兴,连声叫好:“有了五郎和张侯两员大将,区区叛逆,自然不在话下!” 他又向贺融道:“此番叛逆忽然发动,我们在太庙遇袭,险些遭了暗算,幸好李侯及时赶到,化解了这一场危机!” 李宽忙道:“惩恶除奸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不当鲁王殿下的夸奖!殿下,当务之急,是确认陛下的安危!” 贺泰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见马宏撞撞跌跌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匣子。 “殿下!殿下!”他一边高喊,一边跑过来,贺融派去护送他的两人,紧紧跟在马宏身边保护他。 视线落在马宏怀里那个纯金打造,镶嵌各色宝石的匣子上,贺融心头一动。 马宏跑到他们面前,气喘吁吁,目光在贺泰与李宽等人面上扫过,犹豫了片刻,最终将匣子捧到贺融面前。 贺融没有下马,他弯腰接过匣子,也不打开,直接就将其举过头顶,高声道:“传国玉玺在此,贺璇程悦篡位谋逆,弑杀陛下,丧心病狂,人人得而诛之,鲁王殿下铲除叛逆,天命所归,谁敢不从!但有弃械投降者,鲁王一律既往不咎,尔等还不快快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朝阳在他周身染出一层光晕,再加上这席话,恍惚间似乎真有天命所引一般。 李宽朝贺融望去,想要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却被晨曦晃得有些睁不开眼,不得不微微偏开头,嘴里跟着道:“诛杀叛逆,誓死忠君!” “诛杀叛逆,誓死忠君!” “诛杀叛逆,誓死忠君!” 不知何时,口号一声接一声地响起,南衙禁卫声势大震,一下子压倒了叛军。 李宽知道,大势已定。 第66章 南衙禁卫的数目本就几倍于叛军,贺融这一喊,直接将己方的士气都调动起来。 与此相反的是,敌方声势一下子弱了下来,尤其是那些原本就没有谋、反之心,只是被裹挟着,不得不随波逐流的士兵,顿时不知所措,很快被南衙的人趁机拿下。 程悦亲身上阵,以一当百,大有万夫莫敌之势,他胯、下的战马竟也与他颇有默契,随着他拼杀而左腾右挪,寻常几个士兵也近不了他的身。 贺融见状,就道:“当年我入京时,曾听说程悦以平民入禁军,因表现出色而得到擢升提拔,其中也有李侯的举荐之功,如今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悍将。” 李宽也不讳言,他叹道:“不错,当年我见他出身平平,却肯吃苦用功,就向季大将军举荐了他,季大将军对他也很是欣赏,还亲自指点过他的武功,没想到我与季大将军都看错了人,这厮外忠内奸,不仅恩将仇报,杀害了季大将军,甚至还敢勾结齐王造反!” 说话间,陈谦大喝一声,长刀扬起,纵马迎上去,与程悦厮杀起来,程悦已然大战了将近半个时辰,却丝毫不见疲态,对上陈谦,已然不落下风,反倒是陈谦昔年在战场上受了伤,两人交手之间,旧伤复发,手臂有些使不上劲,程悦飞起,直接朝他面门刺来,陈谦不得不往后折腰,他的马却因而受惊,嘶叫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直接将陈谦甩下马。 程悦长笑一声,大喝道:“还有谁来!” 说时迟,那时快,李宽弯腰从旁边士兵手里抽过一把,迎头而上,将程悦的攻势招架住,两人转眼杀作一团。 论年纪,李宽已三十有多,比程悦还要大上好几岁,又许久没上过战场,但他一招一式,依旧凌厉无比,比起程悦不遑多让。 混战之中,齐王一步步往后退,企图趁乱逃走,却被早已盯住他一举一动的贺秀发现,后者直接冲上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双目赤红,狠狠道:“你害我妻儿,今日便要你偿命!” “二哥!” “二郎!住手!” 贺融与贺泰同时喊住他,贺秀不闻不问,扬刀欲砍,被贺穆并作几步上前,一把抓住胳膊:“二郎!父亲让你住手!” “陆氏死了!她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贺秀冲他咆哮道。 贺穆也红了眼眶,紧紧将他从背后抱住,生怕他一个冲动,将人给砍了:“我知道,贺璇罪大恶极,但他的罪名,要等父亲来定,父亲一定会还弟妹一个公道,也还嘉娘一个公道!” 贺秀一愣:“嘉娘怎么了?” 贺穆抿唇强忍眼泪,摇摇头。 贺融让几个士兵上前,将齐王绑下,正好听到了这一番话。 刚才他在拾翠殿里没看到贺嘉,心里就已经有些不祥的预感了:“大哥,嘉娘是不是……?” 贺穆咬牙切齿道:“嘉娘被这叛逆押到城楼上,当着父亲的面,威胁父亲入城,见父亲未马上答应,就直接将嘉娘从城楼上推下去,她、她……全身骨头都摔断,当场就没气了!” 说到这里,贺穆又恨又痛,禁不住流下泪来。 贺秀喘着粗气,刀还举在半空,一时如被冻住的冰雕。 贺融沉默片刻,冷不防上前,将齐王踹倒在地,手中竹杖往他脸上身上雨点般招呼,齐王大声叫痛,贺融却没停下来,直到贺穆将他死命拉开。 齐王早已鼻青脸肿,血流满面。 贺融腿脚有疾,但他手又没疾,这一下下都是重手,哪里疼往哪里招呼。 他冷冷道:“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你今日想造反,我们输了,要杀要剐,都无话可说,可你竟然对女眷下手!” 齐王吐出一口血沫,惨笑道:“成王败寇,还有什么好说的,悉听尊便就是!” 贺融冷笑,大声道:“你们听见了!贺璇为了篡位,亲生父亲也杀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也杀得,此等狼心狗肺之徒,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们卖命!你们为了这样的人丢掉性命值得吗!鲁王殿下慈悲,首恶既已束手就擒,从犯一律不究,尔等不放下武器投降,还在等什么!等着为了贺璇这样的小人丧命吗!” 这一番话过后,也不知是谁先大喊一声:“我不打了!” 仿佛咒语一般,兵器接二连三丢在地上,叛军纷纷投降。 程悦与李宽的交手还在继续,他余光瞥及己方的状况,难免心神动摇,手中微微一顿,李宽立马觑准机会,将他挑落下马。 两把刀随即加上程悦的脖颈,他闭了闭眼,彻底放弃挣扎。 伴随着这两人被拿下,意味着局面已经完全得到控制,李宽命令南衙的人将叛军一一捆绑起来,等候发落,便跟着贺泰他们一并朝紫宸殿走去。 紫宸殿内一片狼藉,大部分宫人已经四散逃离,也有少数几个还躲藏在殿内,见了贺泰等人带着马宏入内,都跑出来请罪。 贺泰顾不上他们,他直奔寝殿,一眼就看见躺在那里,早已没了声息的文德帝。 “父亲!”贺泰悲痛喊道,扑上前去,嚎啕大哭起来。 卫王上前,看见老父犹睁着双眼,脖颈上五只青紫,明显是被人活活掐死的惨状,也不由潸然落泪。 紫宸殿内,一时哭声大作。 此时周瑛他们也已经被南衙禁卫救了出来,个个看见文德帝如此凄凉下场,都悲伤难忍,伏地痛哭。 周瑛更是落泪道:“殿下恕罪,我等身为臣子,却未能尽到守护君王的职责,以致于出现今日之变故,臣等实在难辞其咎,万幸殿下平安无事!” 贺泰哽咽道:“周相不必如此,谁又能料事如神,连父亲都未曾想到贺璇胆敢如此的!” 贺融虽也难过,但他没有忘记自己手里还捧着玉玺匣子,见周瑛等人来到,便直接跪下,将玉玺碰捧过头顶:“先帝今罹难归天,举国哀恸,无人不悲,但国不可一日无君,鲁王为先帝长子,若无意外,本已被立为储君,还请鲁王临危受命,登基为帝!” 儿子夸老子,儿子捧老子,听着有些难为情,但这种时候,贺融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严格来说,贺泰还不是正式的太子,只有早日将名分定下,事情才算彻底了结。 殿内众人也很明白这一点,贺穆贺秀等人反应最快,赶紧跟着道:“请鲁王登基为帝!” 周瑛等人略一迟疑,也朝贺泰跪拜行礼。 卫王不由朝李宽看了一眼。 正好李宽也抬起头来,朝他看了一眼。 宫人内侍纷纷跪下,唯独李宽与卫王还站着,委实有些突兀。 卫王有些尴尬,忙也跪下道:“请大哥登基为帝!” 贺泰拍拍兄弟的胳膊,带了些欣慰之意。 李宽膝盖一弯,也跪了下去。 “臣李宽,拜见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67章 贺泰一生经历过许多跌宕起伏,有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显赫身份,有凶险如差点丢掉性命,也有落魄如在房州的那段日子,人人都可以瞧不起他,连刺史府前的一个门子,都可以对他摆脸色。 即使是当年还未被流放前,贺泰也不是没有幻想过,会不会有朝一日,皇位冷不防落在他头上?但当时他上面还有一位备得圣眷,万众瞩目的太子殿下,下面兄弟也不少,贺泰知道自己不得皇帝喜爱,幻想可能终究是幻想,永远也不会实现。 然而当他果真能够触摸到那个九五之尊的宝座时,贺泰却忽然生出一丝不真实感。 周瑛提醒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先帝的身后事!” 贺泰如梦初醒:“周相说得是,先帝的身后事就有劳诸位爱卿了!还有,这次内外命妇伤亡惨重,须得马上让太医院的太医入宫,为女眷诊治,至于贺璇程悦等叛逆,先收押在监,容后再慢慢审讯!” 周瑛忙一一应下,又问道:“陛下,礼部尚书卢容,因与叛逆勾结嫌疑,如今也被关起来了,先帝丧仪,是否另外择人主持?” 贺泰颔首:“就由侍郎薛潭先暂代尚书一职吧。” 新皇没有冲昏头脑,应答也算有条理,周瑛很欣慰,拱手道:“是。” 不管怎么说,贺泰是先帝长子,哪怕庸柔一些,起码不像齐王那样丧心病狂,狗急跳墙,如此性情,果真不适合当一国之君,只怕先帝早就看出这一点,才迟迟不肯立其为储君。 经过齐王叛乱一事,周瑛现在对新帝的要求已经降到最低,只要不折腾,能够守住先帝传下来的这一份基业,就算是有为之君了。 文德帝的后事,礼部自有一套章程,贺泰没法插手,也插不上手,就连先帝庙号,新皇年号,也都是下面先拟定了,再呈给皇帝作最后的决定。 宫人们先帝的仪容衣裳整理好,众人又朝先帝跪下,恭恭敬敬磕头行礼,这才退出紫宸殿外。 贺泰对李宽道:“如今季嵯殉国,宫里一时找不到人接管巡守护卫宫城之职,还须李侯多费心一些了。” 贺融道:“回禀父亲,陈谦原是北衙羽林卫统领,如今又歼敌有功,忠心可嘉,儿子以为,他可以协助李侯进行宫城守卫。” 贺泰面容舒展,他对陈谦并不熟悉,一时没能想起他来。“那就让陈谦暂代季大将军一职,接管北衙,与李侯相互配合,保卫京师就须依靠二位了。” 李宽面无异色,与陈谦一道跪下领旨。 贺秀沉痛道:“父亲,陆氏与妹妹的尸身还在宫中,儿子想将她们带走,好生下葬。” 提起这件事,贺泰的脸色也黯淡下来。 贺嘉与周瑛的幼子本有婚约,如今还未过门就香消玉殒,婚约自然也就作罢,周瑛本可假作不听,但他仍是站出来:“陛下,乐平县主与老臣幼子,乃先帝赐婚,如今县主身遭不幸,赐婚却未作废,老臣想让犬子与县主依旧完婚,还请陛下允许。” 贺泰既然当了皇帝,贺嘉作为唯一的女儿,按理说肯定会册封公主,但如今贺泰尚未登基,大家也都是依照从前的称呼来。 贺泰略有动容:“周相,虽则有赐婚一事,但如今嘉娘无福早逝,我们皇家也非强人所难,不会逼迫令郎迎娶,事关令郎终身,你还是先回去问问孩子的意思再说也不迟。” 在场有些记性好的,立时就想起贺融迎娶林氏女牌位的事,心道周瑛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更有些人想深一层,觉得周瑛实在是老谋深算,让儿子迎娶未来公主的牌位,将来有了驸马的实惠,却不必尽到驸马的义务,天家也不可能要求驸马给公主守一辈子身,这对周家来说,完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贺泰既是这样说了,周瑛也不好再坚持,行了个礼,便与其他朝臣一并匆匆离去,去准备先帝丧事与登基大典了。 如今宫中虽已平叛,但后续还有许多事情尚未料理,陈谦与李宽则得去收拾残局,也都行礼告退。 余下贺泰与卫王兄弟二人,两两相望。 卫王拭泪道:“臣弟万万没想到,齐王竟会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罪行,还谋害了父亲……请大哥节哀顺变,千万要保重身体!” 贺泰拍拍他的肩膀,刚哭过的眼睛还是通红的。“咱们两兄弟都要保重,先帝在天之灵还看着呢,你也要保重,德妃还等着你奉养天年的。” 两人在太庙遭遇了那么一出,现在还真有些难兄难弟的感觉,再加上方才卫王主动俯首称臣,贺泰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此时自然对弟弟和颜悦色。 卫王一走,贺泰见贺融还捧着玉玺盒子,有点好笑:“玉玺加上盒子,少说也有好几斤重,你捧着不重么,放一放也不会有人来抢的。” 贺融这才将盒子捧给贺泰,后者下意识接过,却是一愣:“怎么有点轻?” 贺穆上前打开盖子,一惊:“空的?!” 马宏忙跪下请罪:“小人方才在紫宸殿内找了一通,都找不见玉玺,想必是被齐王藏起来了,事急从权,只能先捧了盒子过来!” 贺融道:“如今父亲名分已定,玉玺可以慢慢找不迟,但方才在先帝龙榻前,我唯恐有心人借此生事,这才一直假作有玉玺在里面。” 贺泰:“你向来细心,此番从洛阳赶来,一日即至,也是难为你了,五郎可是在等张侯?你写信与五郎,跟他说京城局势已定,让张侯回去吧,免得这一来一回,让突厥人趁虚而入。” 贺融摇摇头:“我根本就没有通知张侯。” 贺泰一愣。 贺穆很快明白过来:“当时你只是想虚张声势,吓唬叛军?” 贺融点点头:“我是来京半路上遇到四郎的,那时候根本来不及通知张侯,再说没有先帝渝令,单凭当时四郎与我的猜测,张侯就算得知消息,也不可能轻举妄动的。但五郎那边,还请父亲尽快调他回京入南衙。” 贺泰迟疑:“南衙现在有李宽在,他这次护驾有功,我若是这么快将五郎安插、进去,恐怕会寒了功臣的心吧。” 贺融道:“宫城守卫以北衙为主,皇城守卫以南衙为主,其实先帝的安排很好,北衙季嵯与程悦,本是互相牵制,南衙张韬与李宽,同样也是互相牵制,只是后来程悦杀了季嵯,而张韬又正好被调往边陲,所以……”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面露惊容。 贺泰:“怎么?” 贺融神色凝重:“我怀疑齐王为了准备这次宫变,甚至暗中与东、突厥有往来。” 贺穆吓了一跳:“这不可能吧,他怎么敢!” 贺融:“东、突厥有异动,陛下自然而然会想到曾与突厥人打过仗的张韬,张韬一走,南衙就剩下李宽,而北衙没了季嵯,程悦正好一手遮天。父亲去太庙告祭,是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定下来的,也就是说,齐王起码有这么长的时间作准备,他能利用这段时日与突厥人眉来眼去,并不稀奇。” 贺穆:“那他又如何保证李宽不生变数?难不成他与李宽也早有勾结?那李宽今日为何还会襄助父亲?” 贺融:“程悦被擒之后,几番痛骂李宽两面三刀,左右逢源,也许他曾经私下与齐王有过什么勾当也未定。还有,我怀疑当年丙申逆案,父亲被诬陷私藏巫蛊的事,也与此人有关。” 说罢,他将自己从翁浩屋子里发现的蜀纸香味,与李遂安身上香气相似的事简单说明了一下。 贺泰与贺穆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假使如此,这次他根本不必去太庙救我们,只要坐看我们被宋蕴杀掉,再轻轻松松去跟齐王交差,坐享渔人之利,不是更好吗?”贺穆提出疑问。 贺泰也道:“为父记得今日齐王威胁我入城时,李宽还劝阻了,若他想让我们去送死,大可不必多说一句,又或者是在当时的混战中趁机将为父杀死,可他根本没有这么做。” 贺融沉吟不语。 贺泰叹道:“三郎,为父知道你向来谨慎,不过此番李宽的确立下大功,他又是义阳长公主之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若贸然让五郎入驻南衙,反倒会让人以为我还未坐稳位置,就急着铲除功臣了。” 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贺融也发现自己的确操之过急了。 蜀纸固然罕有,但先帝赐下不少,也不唯独李家在用,那种香气虽然稀少,但碎纸上的香气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已经消散得差不多,现在拿出来当证据实在太过勉强,更何况李宽这次的站队,就是最好的忠心表现。父亲登基,必要大赦天下,再封赏一批有功之臣,毫无疑问,李宽也会位列其中。 贺融暗暗吁了口气,拱手道:“父亲恕罪,是我太心急了。” 贺泰宽慰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禁军位置重要,不能全部交给旁人,五郎若是回来,就让他先去北衙吧。你们都是为父的好帮手,今后朝政国事,还有赖你们多出力,为父分忧。” 贺融与贺穆连忙应是。 贺泰才干的确平平,但他牢牢记住先帝的话,能不动就不动,能不折腾就不折腾,如今看来,倒是开始显露出几分稳重的守成之风。 贺融一路疾奔而来,又经历了宫变一系列事情,此刻松懈下来,人就掩饰不住疲惫,脚步也有些虚浮,若不是竹杖拄着,都能倒下去睡一觉了。 贺穆见状就道:“三郎,你先回府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在,接下来少不得还得为先帝哭灵,你得保重些。” 贺融也不多客气,点点头与父兄告退,就朝宫外走去。 半路上,他遇到了同样准备出宫的镇远侯府女眷,软轿内坐着镇远侯夫人,李遂安与李清罗都没有坐轿子,一路随行。 母女三人满身血污,狼狈不堪,镇远侯夫人有气无力道:“妾身受了伤,还请安国公恕我无法下轿行礼。” 贺融注意到她手臂上缠了厚厚一圈绷带,应该是当时被乱兵砍伤了。 “夫人不必多礼,性命无碍已是大幸,快回去歇息吧。” 镇远侯夫人点点头,也顾不上寒暄了,挥挥手便让轿子先走,李清罗见嫡姐落在后面与贺融说话,看了他们俩一眼,赶紧跟上轿子。 “齐王被拿下了?”李遂安问道。 不知是否遭逢大变,心境也随之变化的缘故,她的语气不像前几次见面那么咄咄逼人了,但大家却得在遇到这样的事情之后,才能心平气和说话,仔细想想,未免有些唏嘘。 贺融点点头:“叛军悉数被拿下了,太医想必已经赶去诊治了吧?这次伤亡如何?” 少女眉间染上轻愁,抹去几分娇蛮的她,越发眉目如画。“死伤很多,没仔细数,许多上了年纪跑不动的,都在其列,殷贵妃也当胸中了一刀,太医正在抢救,但只怕……” 方才的情景历历在目,李遂安从小到大,娇生惯养,都是她欺负别人的份,哪里遭遇过这样的变故?更何况她欺负人,顶多也就是打打骂骂,这样真刀真枪,血流成河的场面,别说女眷了,很多男人在场,也都反应不及。 她虽然面色苍白,语调颤抖,但还能有条有理地说话,已经很了不起了。 李遂安:“裴王妃与宋姐姐都没事,就是乐平县主……” 贺融轻声道:“我已经听说了。” 李遂安从没安慰过人,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你节哀顺变吧……听说安淑妃和临安公主已经被抓住了,乐平县主在天之灵,应该可以得到安息。” 贺融:“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凌迟罪魁祸首一百遍,也无济于事。” 李遂安微微愣住,“也不能这么说,如果有罪的人被放过,那以后只会害死更多的人。” 贺融看了她一眼。 李遂安被看得微有窘迫,恼怒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贺融摇摇头:“你说得对。” 女子步伐本来落后于男子,但贺融腿脚不便,如此一来,反使两人能齐步并肩。 李遂安迟疑了片刻:“还有一件事……” 贺融扭头看她:“吞吐迟疑好像不是李小娘子的一贯作风。” 李遂安把心一横:“安淑妃要抓陆姐姐,陆姐姐想跑,结果绊了一跤,当时宋姐姐本来可以拉她一把的,不知为何忽然缩了手,结果陆姐姐往后摔倒,正好被身后的刀刺中……” 贺融微微蹙眉:“你说的是真的?” 李遂安不快:“当然,我为何要欺骗你?” 贺融:“此事你告诉我也就罢了,不要再与别人说,尤其是我二哥。” 李遂安:“我知道,但在场许多人都看见了,我猜宋姐姐应该也不是故意的,毕竟大家都吓得不轻……” 贺融:“我知道了,多谢你。” 李遂安轻咳一声:“不客气,我娘受了伤,祖母一定也在家中等得心焦,我先回去了。” 她提起裙摆往外小跑,宫门口已有李家的马车候在外头,李遂安跳上车,身影很快消失在贺融的视线之内。 …… 卫王府上下同样兵荒马乱,卫王妃带着三名庶女入宫,回来的却只有两个,还有一个同样死在乱兵的斩杀下,幸存下来的卫王妃和庶女们都或多或少受了伤,庶女生母听说女儿殒命,又跑到卫王面前来哭喊,卫王本就精神不振,被这一闹,更是身心俱疲。 好容易等夜幕降临,卫王府才渐渐安静下来。 一顶青衣小轿恰在此时由卫王府后门进入,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表兄,今日你为何不助我!我们的大好时机,如今可都是白白错过了!”卫王满肚子怨怒无处发泄,当着来客的面,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倾吐出来。 “殿下还好意思提此事,时机是留给有胆量的人,今日大事难成,全因殿下迟疑不决之故!” 来客将兜帽拉下,露出下面的真容。 第68章 卫王听见这句话,不免露出一些不服气,可他又说不出什么,半晌只得忿忿坐下,没好气道:“我大事难成,表兄倒是平步青云,眼看凭借从龙救驾之功得了新皇青眼,等新皇登基,表兄又可往上一步了,我得说声恭喜才是!” 若换了旁人,听了这话,就算不恼羞成怒,恐怕也会难堪尴尬,但李宽却浑然面不改色,不软不硬回敬道:“那我也得恭喜殿下,鲁王生性仁和,您在大是大非面前站稳了脚,支持鲁王登基,鲁王必然也会投桃报李,如无意外,您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是不用愁了。” 卫王瞪了他半晌,忍不住苦笑:“表兄,你这是往我心上捅刀子呢!” 李宽理理衣裳下摆,平静道:“失败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不肯承认失败,我不是在捅殿下的刀子,只是想让殿下知道,您这次错过了什么。” 卫王:“太庙时,表兄出现,拿下宋蕴,我们本来可以趁机再拿下鲁王的。” 李宽摇摇头:“真正的好时机,是在进了昭训门之后,齐王与程悦狗急跳墙,殿下发话,我正好将他们一举拿下,再宣布鲁王父子被乱军所杀,齐王罪加一等,殿下您,就是最后的赢家。” 卫王仔细回想宫变前后,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但他下意识仍想为自己辩解一下。 “当时母亲被贺璇抓在手里,我生怕他像对待贺嘉那样对待母亲,难免失了分寸。”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李宽冷冷道,“殿下如此瞻前顾后,既想保全家人,得到美名,又想大权在握,问鼎九五,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当日我已与殿下说过,您若决心已定,登高一呼,我二话不说,一定会配合到底,但今日您屡屡错失时机,不声不响,我又能以什么名义出头?” 卫王被说得窘迫,忙起身作揖:“是我不对,给表兄赔不是,你别生气了。” 李宽叹道:“我生什么气,我只不过是为殿下惋惜罢了。今日之后,鲁王名正言顺成为新皇,殿下再想动,恐怕就不容易了,更何况,贺融让陈谦暂时与我共掌禁军,显然已经对我有了防备。” 卫王一愣:“我那三侄子一贯行事谨慎,也许只是想防范于未然,未必是对表兄有所防备?” 李宽反问:“若是对我足够信任,又何须防范于未然?” 卫王无言以对。 李宽:“如今情势,也非对我们全然不利,凭着你我的护驾之功,新帝登基之后,只要谨小慎微,总归不会过得太差,殿下也需要收敛羽翼,从今日起,对待鲁王,那就该如对待先帝一般,而非寻常兄长了。” 卫王点点头:“这我省得,无论如何,表兄手中还有南衙,我们还不至于全盘皆输。” 李宽微微一笑:“我打算上疏引退,辞去大将军一职,在家休养。” “啊?!”卫王惊诧莫名。 …… “两封信,你先看哪封?”贺湛将信摆在贺僖面前,“一封是父亲让大哥写的,一封是三哥的。” 贺僖缩了缩脖子,将已经伸出去的手又换了个方向。 “父亲肯定又在信里骂我了,我还是看三哥的吧。” 贺僖展开信笺,上面只写了两行字。 大势底定,速归。 “三哥的信就这么几个字?”贺僖抖抖信笺,翻来覆去,想从背面看出点端倪,又或者觉得信封内会暗藏玄机。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三哥,他向来话不多,还要让他说什么?不过父亲也没骂你,只是让我们尽快回去罢了。” 此时距离长安变天也已经过了好些天,兄弟俩已经得知贺泰即将登基的消息,这本该是令人大喜过望的好事,但这份喜悦的心情,在贺嘉与小陆氏的死讯中被冲淡了不少。 贺僖感情向来充沛,听说贺嘉死得凄惨,已经哭过好几回,现在眼泪都干了,整个人还是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那洛阳都督一职,谁来接替你?”他问贺湛。 “洛阳的位置非同小可,三哥向父亲举荐了谢石。” 贺僖恍然:“谢石就是上回我们在竹山被围时,大哥和二哥去求救的那位商州刺史?” 贺湛点点头:“不错,洛阳高门众多,盘根错节,我若一走,别人肯定镇不住,谢石素有刚正之名,想必能做得比我更好。” 贺僖叹了口气:“五郎,不瞒你说,父亲如今得了皇位,咱们一家子都跟着鸡犬升天,我本该高兴才是,但不知怎的,只要一想到嘉娘的死,我就觉得这些胜利荣耀,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血泪之上,顿时便觉得世间一切不过如此,就算回去封侯封王,也没什么意思了,还真不如出家当道士去。” 贺湛皱眉:“四哥,我不是三哥,讲不出什么振聋发聩的大道理来劝服你,但你要想想,父亲若是九五之尊,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此等荣华富贵,旁人欲求之而不得,你却当作烫手山芋,父亲若知道了,会怎么伤心?我们一家在房州吃苦时,不正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像今日一样吗?” 贺僖反问:“那你觉得以后我们一家也能像现在这样兄弟和睦,友爱无间吗?看了齐王为了皇位,把父亲和卫王逼成那样,居然还狠得下心谋害先帝,我就怕了,五郎,我担心天家无父子这样的事,迟早也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担心以后这样的事情会在我们身上重演。五郎,我真的怕了,我从来就没想过跟谁争,我也争不起,我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 贺湛:“我记得三哥曾说过,我们生来就是这样的身份,想要平平安安,就得一直往上走,直到没有人能够左右我们的命运。你现在的安逸,也是父亲和兄弟们挣回来的,现在也没人想争,四哥你就说这样的话,不怕其他兄弟寒心吗?” 贺僖摆摆手:“我被齐王的事吓怕了,也不是针对谁,就是随便发发牢骚,兴许过些时日就好了,正因为我现在很珍惜咱们现在的兄弟情谊,所以才更不希望将来出现什么裂痕。” 贺湛安慰他道:“不会的,大哥不是那种人,二哥我也知道,他虽然有些争强好胜,但向来把兄弟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你不要想太多了。” 贺僖苦着脸:“但我一回去,父亲肯定会逼我成婚的。” 敢情说了半天,他最担心的是这件事?贺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先帝刚刚驾崩,现在还是国孝,四哥你大可不必担心那么长远。” 贺僖的性子向来如此,藏不住话,爱玩又犯懒,贺湛只当他是在发牢骚,也没放在心上,谁知等到回程那一日,他已收拾妥当,左等右等,都见不到贺僖的身影,正准备让人去喊他,就见文姜匆匆忙忙跑进来,手里头还拿着一封信。 上回贺融先回京,文姜并未随行,依旧留在都督府帮贺湛打理内务,这回与贺湛贺僖一道回去的,除了文姜之外,还有之前跟贺融一起过来治河的工部侍郎季凌他们。 文姜向来八风不动的脸难得露出一点紧张。 “五郎君!” 贺湛打趣:“文姜,你在我三哥身边,都没见这么失态过,该不是天上掉钱了吧?” 文姜却没有说笑的心思:“四郎君留书出走了!” 贺湛一愣,文姜随即将信笺递上。 贺僖从小就是最不爱学习的那个,虽说识字通文,但写出来的文章信件,必然也不可能文采飞扬。 只见他写道:五弟见信如唔,天道茫茫,世间凡人蝇营狗苟,汲汲名利,毕生未解十之一二,我今思虑再三,决意放下俗务浮华,但求以凡人之身,终能一窥天地玄黄之妙义。天下山河无数,兄去处不定,弟不必徒劳寻找,还请弟弟为我略尽孝道,它日若九霄有召,名列仙班,为兄定上禀神佛,令我贺家众人长命百岁,江山永固。僖顿笔,祝安。 贺湛:“……” 他看得面容抽搐,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贺僖这封信,说白了就是:我准备离家出走啦,你们别来找我,天底下名山大川这么多,找了也是白找,兄弟们,对不住了,麻烦你们在老爹面前帮我多尽孝道,以后等我白日飞升,成仙了,我会记得提携你们这些鸡犬,让你们跟着我一起升天的! 文姜不知道信上说什么,见贺湛神色奇怪,不由担心道。 贺湛深吸了口气,将信笺递给她。 文姜一目几行很快阅毕:“要不要马上飞报长安那边,再派人去找四郎君?” 贺湛:“他走的时候带了什么吗?贺竹是否跟他一起走了?” 文姜:“四郎君只身一人上路的,半个随从都没带,不过他身上的钱财应该是都带走了,昨日还问我借了两个金饼。” 贺湛扶额:“看来是做足准备才动身的,罢了,现在来不及找了,我们必须马上回长安,我这四哥从小就不太着调,让他吃吃苦头也好,等他过不下去了,自然就会回来,我会吩咐这边的人,如果四哥回来,就将他带回长安。” …… 远在长安城的人们,此时还不知即将成为皇子,并且很有可能封王的贺僖竟然选择了抛下一切远走高飞,宣政殿侧殿之内,诸位元老重臣,正齐聚一堂,商讨先帝后事。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为先帝拟定庙号。 先帝在位时,后宫虽也有不少嫔妃,但没见他因此沉迷美色耽误国事,依照时下标准而言,这已经是不好女色的勤政之君了。更何况贺泰原本已经被废为庶人,是先帝将他召回来,又恢复了他的爵位,给了他如今拥有的一切。 出于知恩图报的心理,更是不忍心老爹死得惨烈,哭灵之时,贺泰不仅每日必至,而且哭得真情实感,没有半分作伪,几次哭晕过去,醒来又继续坚持守灵,也决意不肯沾染半点荤腥,这些天下来,人就瘦了一圈,看上去更显苍老,贺泰的身体实在顶不住,这才在裴王妃和周瑛等人的劝说下,每日不再守足时辰,也因为如此,宫中上下,无不交口称赞新帝纯孝。 贺泰更准备为先帝拟一个好的庙号,好以此告慰先帝的在天之灵。 “这是臣等拟好的几个庙号,请陛下过目。”暂代礼部尚书一职的薛潭将奏疏上呈。 贺泰满心期待打开来一看,微微愣住:“就这几个?” 薛潭:“是,这几个庙号,是众臣商议所得,请陛下择一而用。” 时下人讲究盖棺定论,即此人一生功过,只有在死了之后,才能给出一个公正的评价。 对于皇帝而言也是如此。 自从历朝历代许多皇帝子孙都喜欢给祖宗上各种美谥之后,作为盖棺定论之用的谥号就渐渐不值钱了,取而代之,让人们更看重的是庙号。 “中宗、成宗、睿宗?”贺泰看着奏疏念出声,末了摇摇头,“周相,诸位,这几个庙号,都不是很好啊!” 周瑛道:“中,有中兴之意,汉中宗孝宣帝,励精图治,革除弊病,开创有汉以来最为繁盛的一代。成者,安民立政,休养生息,成字也是好字。至于睿,聪敏好德,强毅决断,臣等以为,这三个庙号都不错。” 贺泰放下奏疏,期待地看着周瑛:“周相以为,世祖如何?” 周瑛一愣,缓声道:“陛下,不妥。祖有功而宗有德,世祖更是推陈出新的开国之君,先帝并非如此。” 老实说,先帝在时,的确也数十年如一日,从未怠政,给个太宗高宗之类的,并不为过,但这数十年,又是治理平平的数十年,国库并未比高祖皇帝在时充盈多少,突厥人依旧虎视眈眈,甚至中间还有萧豫作乱,将本朝的疆域瓜分出去,更重要的是,先帝死得不太光彩,虽说是亲生儿子大逆不道,谋杀老父,但这也表明先帝教子欠缺,迟迟未立太子,社稷人心不定,才导致后来这场灾祸的发生。 从这一点看,众臣觉得中宗二字,就已经是对先帝最大的褒奖了。 结果新帝居然肖想世祖的庙号?! 第69章 贺泰被周瑛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回想起老父的死状,对于皇帝而言,这的确不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情,先帝对储位的迟迟未决,直接导致了先帝末年这一场祸乱的发生,这直接影响了先帝死后的庙号,一个“世祖”,的确过了。 “那就太宗吧,本朝行至先帝,也不过是第二位天子,按照以往的习惯,先帝庙号合该是太宗。”他以商量的口吻道。 新帝刚刚上位,登基大典都未举行,大家尚在彼此小心翼翼试探,其他人也不好太不给面子,周瑛就道:“那就依陛下的。” 贺泰见自己的意志得到贯彻,高兴道:“今日还有何事,一并议了吧。” “还有乐平县主与殷贵妃的追封。”薛潭道,“礼部拟将乐平县主追封为乐平公主,以公主礼下葬。” 提起女儿,贺泰的神色黯淡下来,他道:“朕想再加一项,在公主墓旁建一座佛寺,无须太大,要有一二僧人居住其中,为嘉娘祈福,保佑她早日往生,来世富贵平安。” 之前的公主逝世之后,从未有过这个先例,但贺嘉是贺泰唯一一个女儿,众臣也都体谅新皇丧女之痛,没人在这种时候不识相地跑出来反对。 周瑛还道:“陛下,老臣想从每月俸钱中拨出些许,捐于寺庙,为公主祈福,还请陛下恩准。” 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在示好新皇,在场之人都知道,周瑛说这句话是有原因的。 贺嘉还在时,先帝为她与周家幼子赐婚,这本是一桩金玉良缘,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新娘子还未过门,就死在乱兵之中,后来周瑛提出为幼子与贺嘉结冥亲,贺泰没有当场答应,让周瑛回去与儿子商量,谁知周誉死活不肯答应,说不想去个死人回家,以后睡觉都不安生,气得周瑛将他大骂一顿,父子俩也因此闹翻,周誉负气出走,周瑛不得不入宫请罪,贺泰知道之后,还反过来安慰周瑛,让他不必介怀,说自己本来也没打算非要让女儿出嫁云云。 虽然帝王通情达理,但周瑛不能不感怀在心,作出表态。 贺泰温声道:“周相的心意,朕领了,不过既然婚约作罢,此事就无须周相破费了。” 他示意薛潭:“薛卿接着说吧。” 接下来便是殷贵妃的追封。 宫变之中,不少女眷伤亡,其中就有伤重不治的殷贵妃。 殷贵妃生前,虽未与贺泰正式结盟,但她允许裴王妃上门,并时不时向裴王妃暗示透露先帝的意图打算,这份恩惠贺家人一清二楚,旁人却知之甚少。 所以礼部也仅仅是按照历来规制,让殷贵妃以贵妃礼仪下葬,并追赠为太妃。 贺泰微微点头,没有表示反对。 贺融忍不住朝贺泰望去,正欲开口说话,却看见长兄贺穆在对他使眼色,贺融微微一怔,总算闭口不言。 等到朝议结束,众人陆续散去,贺融对正准备离开的贺泰道:“陛下请留步。” 贺穆暗暗哀叹一声,揉了揉额头。 贺泰诧异:“怎么,有事?” 贺融:“臣想就殷贵妃追封一事,与陛下商议。” 贺泰微微皱眉:“此事不是方才已经定下来了吗?” 贺融道:“贵妃生前侍奉先帝数十年,贤淑柔婉,执礼甚恭,又是在宫变中为乱贼所杀,可谓节烈,臣以为,是否可以在追赠上稍加隆重,以示陛下对先帝嫔妃之恩遇?” 当初先帝还没下决心立太子时,裴王妃打算走殷贵妃的门路时,贺融就曾提议事成之后以太后之位许之,以示诚意,贺泰当时也在场,也默许了,现在殷贵妃虽然死了,但贺融不认为父亲的记性已经差到那等地步。 结合刚才贺穆对他拼命使眼色的举动,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贺泰不愿意追封殷贵妃。 贺泰果然道:“先帝在位时已有皇后,如今朕登基,你们的亲祖母自然也要追封,先帝皇陵地方有限,再容不下一个皇后牌位了。” 贺融啼笑皆非,只得继续说道:“父亲,殷贵妃生前无子,又未封后,追封也不可能排在祖母前面,您不必担心这一层。” 贺泰还是老大不愿意,在他看来,先帝一位元后,再加上自己生母,两位皇后,正好分列先帝灵柩左右石室,他固然对殷贵妃心存感激,但也没什么感情可言,自然不愿意再给自己加上一位母亲。 “朕记得贵妃的女儿远嫁江南,就让她与丈夫都回京来养老吧,也算全了贵妃的夙愿。” 贺融:“殷贵妃已然身死,即便追封太后,陛下也不必晨昏定省,侍奉左右,恰恰相反,贵妃出身太原殷氏,与裴氏俱是太原名门,追封殷贵妃,也是彰显陛下对世家的安抚之策,先帝几番提拔寒门子弟,打压世族。再者,跟齐王勾结叛乱的不是世族,反而是陛下一手提拔的程悦,许多人虽然面上不显,难免颇有微词,如今正值陛下执政,万象更新,也正是借机与世族修好之时。” 贺穆也道:“父亲,三郎说得有理,当今世道,门阀势大,前朝皇帝欲与世族结亲,却还被后者婉拒,到了本朝,虽然不至于如此离谱,但在朝堂上,世族依旧声高,如周瑛张嵩等人,无不出自高门,若以太后名分就能施恩于世家,又何乐不为?” 在两个儿子的劝说下,贺泰这才作出让步:“罢了,那就追封殷氏为荣国太妃,念她多年侍奉先帝有功,以皇后规格下葬。” 虽然不算满意,但父亲已经退了一步,贺融也不好再说:“父亲通情达理,必得世人称颂。” 贺泰撇撇嘴:“你不提世家,我还没火气,嘉娘嫁给周誉,难不成辱没了他吗?朕又不要他为嘉娘守丧终身,他居然还有脸离家出走?真有那骨气,当初先帝赐婚,他怎么不出走反抗呢?!” 他越说越生气:“亏他们义兴周氏还是世代名门,居然连这点礼数也不懂!” 贺嘉已经死了,婚约自然也不复存在,周家娶与不娶,都情有可原。 贺穆道:“父亲,我们就嘉娘一个妹妹,又何尝不希望她过得好?但嘉娘是公主,自不同于寻常女子,此事不必强求。清官难断家务事,周相年事已高,想来力有不逮。” 贺泰摆摆手:“朕又没怪周相!今日起得早,朕有些乏了,先回去歇息,你们兄弟二人自便吧。” 两人起身恭送。 眼见父亲身影消失,贺穆对他道:“三郎,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说话太直了,明知父亲不想追封殷贵妃,你还一直追问不休,父亲身份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是一国之君,我们虽然为人子,可也有君臣之别,你得注意些分寸,大哥是为你好。” 贺融:“大哥,当日裴王妃向殷贵妃许以太后位时,虽无旁人在场,但此事天知地知,神明共知,人无信不立,我不能让父亲做无信之人。” 贺穆满脸不赞同:“你怎么就非得在这件事上执拗?如今父亲答应让殷氏以皇后规格下葬,此事就算告一段落,以后不要再提起了,免得平白惹父亲不快,知道吗?” 贺融沉默片刻:“知道了。” 贺穆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了,高兴一点,父亲已经跟我说过,等登基大典举行之后,就会对你们进行册封,你那安国公府还未入住,转眼又要换匾额,改规制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去喝杯喜酒!” 贺融:“大哥什么时候想去,自当洒扫相迎。我听说大郎受了惊吓,半夜时时惊醒哭闹,现在可好些了?” 提起这件事,贺穆也叹了口气:“不单是大郎,你大嫂也这样,夜里总睡不好觉,太医来看过,开了些安神的,希望有效果吧。” 这场宫变给众人带来的影响,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痕,更有深深烙在心上的戕害。 贺穆道:“你二哥近来有些心情不振,你若得空,就帮我好好劝劝他吧,过日子,总要向前看,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现在想往外跑,父亲也不会答应的。” 贺融奇怪:“二哥想去哪里?” 贺穆:“他昨日跟父亲说,想自请去甘州代替张侯守边,但他从未接触过兵事,不像你与五郎,父亲如何能答应,自然驳了回去。” 兄弟二人一道离宫,路上又说了些闲话,马车行至街市,贺融让马车停下来,对贺穆道:“我去找杨钧,大哥可要一起?” 贺穆摇摇头,又对他道:“从前也就罢了,现如今我等兄弟身份不同,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考虑天家威仪,杨钧于贺家有恩,赏钱封爵,都无所谓,不过他毕竟是商贾出身,还非杨家亲子,你与他走得太近,容易滋生是非,自己须得注意些。” 贺融:“多谢大哥提醒,我晓得了。” 贺穆见对方听不进去,也就不再多说,他忽然想起父亲之前的吩咐,对车夫道:“改道,去义阳长公主府。” …… 贺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颠得快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有了从长安出来的经验,这次他同样选择了租赁马车,而且吸取教训,带了足够的钱财才离开,所以底气十足。 贺僖不像贺湛所预料的那样吃不了苦很快就折返,他下定决心离开之前,是费了好一番工夫去规划路线的,最后选择了离洛阳不远的北邙山作为落脚点。 原因无它,北邙山曾是天师张道陵的修行之处,又有几代帝陵于此,可见灵气充沛,仙气飘飘,贺僖早就打听好了,北邙山翠云峰上又有道观无数,正是潜心修行的不二之选。 这马车原本一趟要载够五人才肯上路的,但贺僖财大气粗,直接包下一整驾马车,让对方载他到翠云峰脚下,结果马车行了一日一夜,还未到目的地,晕晕乎乎的贺僖渐渐察觉有些不对,那翠云峰就在洛阳边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这么远吧? “这还有多远,难道还没到吗?”他忍不住掀开车帘子往外探看,见外头一片青葱翠绿,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到哪了?” “快到了,快到了!”车夫第一百零八遍地回答道,头也没回。“您瞧见前面那座山没有,那儿就是邙山了!” 贺僖又忍了好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不行,快停车,我要吐了!” 车夫赶紧将车停下来:“郎君,您可别吐我这车上,我这车也是从车行租赁的,若是弄脏了,还得赔钱的!” 贺僖翻了个白眼,没心思与他多说,马车一停,他连滚带爬跑下车,扶着路边的树吐了个天昏地暗。 将一路上吃的干粮都吐出来之后,整个人反而舒服多了,贺僖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见身后马车动静,不由回过头。 “你做什么!我还没上车呢?!” 见马车要走,贺僖大吃一惊,想也不想就上前追赶,谁知刚刚晕车又吐过的身体虚软无力,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扬长而去。 “王八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敢扔下我!”贺僖气得破口大骂,想起行囊还落在马车上,忍不住大喊:“你他娘的把行李还我啊!” 马车转眼跑了个没影,车夫可不知道他的身份,光看贺僖一个外地人,又孤身上路,还带了不少钱财,恶从心头起,就坑了他一把,哪里还会等他找自己算账? 头顶一群飞鸟惊起,扑棱着翅膀飞走,一边乌拉拉地叫,像是在嘲笑贺僖。 他忿忿起身,扶着腰,嘴里一边唠唠叨叨诅咒车夫,一边抬头往上看。 既然刚才那人说已经到北邙山了,他没理由现在再掉头回洛阳吧?若是被五郎知道,那下半辈子都要被笑死了。 贺僖如是想道,觉得不来白不来,现在身无分文,想回去也回不了,不如索性先上山看看,找户人家住下来,再打听修行的事。 他打定主意,脚下不停,找到山路就往上走,边走还边寻思:这北邙山听说山势不高,地势也挺平缓,怎么一路走来感觉完全不像。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还下起绵绵细雨,不一会儿,贺僖的外裳就都给淋湿了,他开始有些后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不上不下落在半山腰,哭都没地儿哭去。 无可奈何之下,贺僖只得继续往上走。 他盼着半道上能遇见个人影,哪怕是砍柴的打猎的都好,可也不知是否下雨的缘故,大家都约好了不出门,贺僖气喘吁吁爬得快要断气,也没能看见一个活人。 雨势越来越大,贺僖的内衫也渐渐浸染了湿意,他的内心在下山与上山之间来回拉锯,双腿却好像有自主意识似地不停往上走,麻木疲累之下,脚一个打滑,整个人差点滚下去。 他忍着想哭的心情,回头看一眼陡峭山路,连下山的勇气都没有了。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一阵细微动静,贺僖抬起头,瞧见山路尽头似有个小小人影,这会儿也顾不上是山魈还是大活人了,忙大声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谁——呀——” 前面很快传来回应,声音脆脆嫩嫩的,像是个小孩儿。 贺僖现在的心情,只要是碰见个有气的,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都大喜过望。 “我迷路了!救命啊!” 那小孩儿步伐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贺僖跟前,笠帽下面,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瞅着他。 “这种天气,怎么会有人上山来砍柴?” 贺僖忙道:“我不是砍柴的,我是上山来拜师的,谁知道山下被人骗去钱财,半道上又碰见雨了,小童,你家在哪里,能否让我去避雨?它日我一定百倍报答!” 小童很爽快:“跟我来吧!” 贺僖道谢一声,跟在他后面走,有了目标,腿好像有劲了,人也不那么累了,他好奇道:“你小小孩童,怎会住在山里?” 小童头也不回,走路飞快:“我从小就住在山里啊!” 贺僖似想起什么,战战兢兢道:“你、你该不会是什么山精妖怪吧?” 小童扭头白了他一眼:“你才是妖怪!我自小无父无母,是被师父收养的。” 贺僖哦了一声:“不愧是张天师修行过的福地,这邙山上果然连人都宅心仁厚!” 小童:“什么邙山,这里是少室山!” 贺僖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什么少室山?” 小童:“你怎么年纪轻轻,耳朵就出毛病了,少室山就是少室山啊,这里是嵩山少室山的来仙峰!” 贺僖眼前一黑。 第70章 贺僖颤抖着声音:“我、我明明要去的是北邙山……” 那个杀千刀的车夫! 下雨丝毫不影响小童的灵巧,他在前面奔奔跳跳,步履轻盈:“少室山也不错啊,为什么非要去北邙山不可?邙山可比这边矮多了,而且帝陵还多,你晚上不怕撞鬼吗?” 贺僖在心里把那个车夫翻来覆去地骂,已经从对方全家人问候到他的高祖了,借以打发旅途的疲惫,但走着走着,眼看小童越走越快,两人之间落下了老大一段距离,贺僖忍不住问:“还有多远才到你家?” 小童:“快啦快啦!” 贺僖哭丧着脸:“你走慢点,我跟不上!你还有蓑衣穿,我什么都没有,衣服都淋湿了,还又累又饿……” “你怎么这么麻烦!”小童抱怨道,仍是走回来,将笠帽摘下,给贺僖戴上,“这么大个人了,以前都没出过远门吗,怎么连这点路都走不了!” 贺僖嘴硬道:“谁说我走不了!” 他忽然瞧见小童摘下笠帽之后光溜溜的脑袋,不由瞠目结舌:“你、你是和尚?” 小童反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对啊,少室山上的寺庙大多集中在五乳峰那边,还有的在山下,这来仙峰上只有一座寺庙,主持就是我师父啦!” 自己想去道门修仙,结果反倒来了和尚山,贺僖很是沮丧,原本胜利在望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双腿跟绑了两块大石头似的,越发沉重。 他忍不住哀叹:“怎么还没到,这山也太难走了!” 小童:“我不觉得呀,来仙峰还算好走的呢,你若是去连天峰,那估计得半道就哭爹喊娘了。” 贺僖:“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走习惯了,自然不觉得,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下雨天,你为何还在外头流连,难不成你做错事,被师父赶出来罚淋雨?” 小童:“我出来摘些草药,找些香菇,晚上回去给师父熬药熬汤,结果刚出来就碰见你,晚上就快没米下锅了!” 贺僖安慰道:“我爹很有钱的,等我下山之后就去找我爹,他知道你救了我,一定会赏赐你很多钱财,你们就有吃的了。” 小童摆摆手,头也不回:“举手之劳而已,师父说施恩不望报,出家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还没等贺僖生出对一代高人的赞叹,他就听见小童道:“我家到啦!” 贺僖满怀期待地抬头一看,差点没晕死过去。 他颤巍巍指着眼前破败得几乎看不出样子的寺庙道:“这就是你家?” 小童:“对啊,我从小到大都住在这里,外面残破了点儿,但里头我们住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进来吧!” 贺僖嘴角抽搐:“你还说我在邙山会撞鬼,我看在这里才更容易撞鬼吧?” 小童不以为然:“怎么可能,这里可是佛家清净地,进门先拜拜菩萨,自然百邪不侵。” 他刚说完,贺僖就看见正殿里头那尊没了脑袋的菩萨像。 小童注意到贺僖的目光,挠挠头:“呃,敬佛在心不在形,你心里有菩萨,菩萨就是完整的。” 贺僖:“……” 小童:“我先带你去换身干净衣裳吧,再去见我师父。” 寺庙规模很大,但历经年岁之后早已破旧不堪,只有为数不多的两三个屋子还有人住,保留了一定程度的干净整洁,其它屋子早就门户紧闭,窗纸腐落了。 “这是我师兄的僧衣,你先穿着吧,师父和我的你都穿不下。”小童歪着头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呢,等会儿师父问起来,我不知如何介绍。” 贺僖:“我姓贺名僖,排行第四,你喊我贺四就行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我法号明尘,师父法号玄真。” 山里有些冷,贺僖穿上僧衣之后忍不住抱了抱胳膊:“那你师兄呢?” 明尘道:“师兄几年前下山去了,说是要去化缘,给寺庙重造佛像,再塑金身。” 贺僖:“这么说,寺里就你们师徒三人?” 明尘点点头:“听师父说,他以前在天台宗修行,后来师祖圆寂,他也就出来云游,这座玉台寺原本还有一位老主持的,我还没在这里时,老住持就去世了,师父成了玉台寺的住持。” 这座寺庙这么破旧,和尚就三个,连门口的匾额都模糊不清,刚才贺僖差点把“玉台”看成了“土台”,还想哪里会有寺庙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就道:“你师兄很可能被山下的花花世界迷了眼,不会再回来了。” 明尘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头往外走。 贺僖在后面戳戳他:“生气了?” 明尘忽然伸手抓向他的手腕,贺僖只觉自己的手被牢牢攥住,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下一刻,他整个人天旋地转,腰部一空,直接就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小和尚朝他哼了一声,贺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摔了。 “明尘,你又调皮了,出家人不可妄动嗔意,为师说多少回了?”慢吞吞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 明尘赶忙跑上去,扶住拄着拐杖的老和尚:“师父!” 老和尚道:“还不向这位施主道歉?” 明尘垂下脑袋:“对不住,我错了。” 贺僖脾气挺好,笑嘻嘻道:“没事没事,也是我出言不逊,我在山中遇险,多亏了小师父救我,我还未曾道谢呢!” 老和尚满脸褶子,看上去却很慈祥:“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施主要是不嫌弃,就在敝寺住下吧。” 贺僖假惺惺道:“这怎么好意思?” 刚说完,他就看见明尘对自己扮了鬼脸,似在嘲笑他的言不由衷。 贺僖脸上微微一热。 老和尚依旧和蔼:“施主不必客气,今日小徒出门,老衲已经料到他会遇见贵人。” 贺僖笑道:“老法师说错了吧,贵人应该是明尘才对,要不是他,我现在可能还困在半山腰呢!” 老和尚笑而不语,转身走开了。 贺僖摸摸鼻子,百无聊赖,索性在寺庙里四处打转,越看越觉得这里不是人住的,被子透着一股霉味不说,房顶还漏水,自己将就个几天也就罢了,这师徒俩居然一住就是许多年,这毅力委实让人佩服。 他心想等自己回去之后,一定要禀报父亲,让朝廷拨款来修缮这座玉台寺,再给寺庙捐一笔钱财,就当是报答他们的收留之恩。 贺僖想象小和尚明尘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目瞪口呆的滑稽模样,不由笑出声来。 但笑声随即戛然而止,他蓦地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不告而别,离家出走,若现在回京,会被人耻笑不说,肯定还会被他爹关起来,强迫成婚的。 贺僖打了个寒颤,不再去想回家的事了,他摸着咕咕作响的肚子,回头去找那师徒俩。 刚走到廊下,就瞧见明尘过来:“贺施主,开饭了。” 贺僖打趣:“我又没有施舍你们什么,反是你救了我,不该叫施主。” 明尘双手合十:“师父说过,人生于天地,万物皆有恩惠,故而世间万物都是施主。” 贺僖见他年纪小小又一本正经很是好玩,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脑袋,却被明尘白了一眼,敏捷闪过。 “哎哟,你身手不错,还会功夫?不过我二哥和五弟的功夫比你厉害多了,他们还会上战场杀敌的……” 两人打打闹闹到了灶房,贺僖一看桌上,三碗稀粥,一碟酱菜,不禁傻了。 “就吃这个?” “清粥小菜,有益肠胃,施主话太多,正好清清肠子。”明尘朝他做了个鬼脸。 老和尚温声道:“敝寺简陋,余粮所剩不多,还请贺施主多包涵。” 贺僖勉强笑笑,苦着脸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比水稠不了多少的粥:“可惜我身上的钱财都被那马夫骗走了,不然也可以送你们一些去买粮食。” 老和尚欣然道:“贺施主一片慈心,老衲心领了,这山里天生天养,亦可自给自足,寒舍简餐,更能锻炼人心。” 明尘忽然道:“师父,您上个冬天还说,咱们要是再不想办法,就要饿死了。” 贺僖忍不住笑出声。 老和尚脸皮厚,听而不闻,继续与贺僖交谈:“贺施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提起此事,贺僖就唉声叹气:“我本想去北邙山拜师学道,没想到被那马夫诓骗,居然来了少室山!” 老和尚缓声道:“天意如此。” 贺僖:“不错,敢问法师,这山上可有道观?若是有,我在这里修道也可。” 老和尚摇摇头:“未曾听说。” 贺僖面露失望。 老和尚:“既是天意如此,施主为何不顺势而为?佛道无非修心,正所谓殊途同归,万法归一,你来到此处,又与小徒相遇,可见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何不入我佛门?” 贺僖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摸上自己的头发:“我、我不想当和尚啊!” …… 明德门外,一人一马,被特许骑马入宫,这从未有过的礼遇,令不少禁军士兵引颈注目。 马上之人宽袍大袖,身形高大,一身时下流行的名士装扮,却非是穿出了武将的飒爽风采。 对方背脊挺拔,目不斜视,胯、下骏马随其指挥,足下踢踏而来,步履潇洒。 贺穆等人正好议事完毕,从宣政殿退出,站在台阶上,遥遥看见骏马骑士,相得映彰,不由叹道:“器宇不凡,英伟飒爽,吾家五郎长成矣!” 第71章 从先帝驾崩到如今,新帝登基大典还未正式举行,贺湛这一去不过年余,但却已经经历了两个朝代,他在洛阳日久,越发多了镇守一方的威严气度,在旁人看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而在贺湛看来,长安又何尝不是变化诸多?景物依旧,人事已非,昔日站在门口迎接他的马宏,已经换了一张陌生面孔。 “五郎君,陛下请您进去。”陌生的年轻内侍躬身笑道。 “我之前好像从未见过你,马宏呢?”贺湛随口问。 那内侍道:“小人叶升,马常侍向陛下请求,想去给先帝守陵,陛下已经答应了。” 贺湛点点头,没再多问,整整衣裳下摆,跨过门槛入内。 贺泰端坐上首,左右分别是贺穆与贺秀,议事告一段落,朝臣已经告退,父子四人大可共叙天伦。 见贺湛归来,贺泰十分高兴,问了不少他在洛阳的事情,见贺湛俱都回答得有条有理,越发欣然:“想当年,咱们一家在房州时,为父绝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们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如此成器!” 贺湛道:“一切都有赖父亲与兄长们的指点,方有我的今日。” 贺泰先是颔首,随即皱起眉头:“对了,你四哥怎么没与你一起回来,莫不是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贺湛轻咳一声,将贺僖留信出走的事情说了一下,又将信件呈上。 贺泰一看之下,差点没把鼻子气歪:“好好的皇子不当,非要去出家当什么道士,他这是中了什么邪术,疯魔了吗?!” 贺穆劝道:“父亲息怒,四弟他向来任意妄为,也不是头一回了,只是这次胆子实在太大了点,假以时日他在外面吃了苦头,就会知道回来的。” 贺泰怒道:“就算他再回来,朕也不会再给他册封了!” 趁着父亲发牢骚的间隙,贺湛抬首扫视一圈,总觉得氛围有些怪异,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贺穆叹了口气:“从前在房州时,四郎就被我们护得太好了,连五郎与二郎都时常上山打猎,唯独他不爱文也不爱武,其实我这个当大哥的也有责任,若是早日注意到,多管教管教,他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 贺泰挥挥手:“他自己不争气,与你何干!” 贺穆:“不过话说回来,这次四郎帮忙去洛阳报信,也非全然无功,他毕竟还年轻,难免有些意气用事,还请父亲多宽容些吧,如今五郎也回来了,我们兄弟几人,自当在您跟前尽孝。” 贺泰略略消气,但也没什么好心情了:“罢了,五郎刚回来,一路风尘,先好生歇息,朕本想让你与李宽同掌禁军的,谁知镇远侯却上疏致仕,此事容后再说也不迟。” 贺湛在殿上短短一个时辰,却收了满肚子疑问,见父亲起身离去,他也跟在两位兄长后面,退出宣政殿。 贺穆对他与贺秀道:“五郎好不容易回来,以后咱们兄弟又能常聚了,今日就去我那里用饭如何?” 贺湛笑道:“我们就住在一个府里,往常吃饭不也经常在一块儿吃的么?” 贺穆轻咳一声:“如今宫中事多,父亲就让我先搬到宫里来住了。” 贺湛一愣,下意识朝贺秀看去,后者一言不发,从头到尾都显得很沉默。 “那……我想先出宫去找三哥,许久未见他了,我也挺想他的,要不改日吧,大哥?” 贺穆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成,那就改日再聚!” 又对贺秀道:“你们兄弟俩好生叙一叙,我就不打搅你们了。” 贺湛目送他离去,只听得贺秀在旁边轻声道:“大哥是越来越有长兄风范了。” 这话不像夸奖,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意味。 贺湛忍不住问:“大哥怎么住宫里去了?” 贺秀:“父亲还未举行登基大典,自然也不可能册封太子,大哥怕别人捷足先登,就以帮父亲跑腿办差的名义,先住到宫里去。” 贺湛意外道:“这好像于礼不合?” 贺秀哂笑:“自然于礼不合,所以大哥没能住进东宫,只能先住在紫宸殿偏殿。” 贺湛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他们兄弟几个向来亲厚,贺穆从前也不会端着长兄架子,但现在不仅贺穆变了,连贺秀的言行举止,也与之前大相径庭。 最起码,以前的贺秀,就不会这样冷嘲热讽。 贺湛想起兄长丧妻的事,心里忍不住一叹:“二嫂的事我也听说了,二哥你,节哀顺变吧,二嫂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你如此自伤自毁的。” 贺秀的面色微微缓和:“不会的,我得好好活着,才能为你二嫂报仇。” 贺湛:“我听说,父亲让你负责齐王谋反一案。” 贺秀:“不错,不过也非我一人审讯决断,还有刑部与大理寺的人。” 贺湛沉吟道:“之前我在洛阳时,有临安公主驸马家的远亲,托我向陛下求情,不知公主与此事牵涉多少,她毕竟是先帝女儿,父亲妹妹,若届时牵连过广,恐怕对父亲名声也有妨碍。” 贺秀冷哼一声:“连造反都敢,害怕什么名声,临安跟驸马是保不住了,他们一出事,弹劾他们的奏疏就跟雪片一样飞上父亲的案上,你猜头一个弹劾临安公主的是谁?” 迎上贺湛不解的神色,贺秀露出嘲讽笑容:“是司马匀,当初任房州刺史,对我们见死不救的司马匀。” 贺湛:“我记得他后来走了齐王的门路,还进了御史台。” 贺秀:“不错,谋逆事发之后,他忙不迭要跟齐王一系划清界限,当即就上疏弹劾临安公主种种罪状,包括公主府逾制,驸马在母亲孝期与婢女通奸等。” 贺湛不屑:“落井下石的小人!” 贺秀:“哪里都少不了这样的人,只可惜,让你二嫂枉死的人,却未必个个都能落网。” 贺湛一怔:“还有谁?” 提及此事,贺秀的脸色瞬时阴沉下来,似又回到当日得知内情的时候。 “你的大嫂,宋氏!” “这不可能吧,大嫂怎么会害二嫂!”贺湛忍不住惊呼。 “宫变当日,齐王事发,你二嫂挺身而出,与安淑妃对峙,安淑妃恼羞成怒,着人带走你二嫂,她不肯就范,转身欲跑,结果往后摔倒,你大嫂本可以拉住她,却不知为何缩回手,害你二嫂活生生被后面士兵的刀穿胸而过,连带她腹中胎儿……” 贺秀眼眶一红,咬住牙,却再也说不下去。 贺湛神色黯然,不知如何安慰,才能令对方消除悲伤,那场宫变哪怕对胜利者而言,同样也是惨痛,方才在殿内,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没提起贺嘉,不是因为遗忘,恰恰因为伤痛难忘。 “会不会是……有人看错了?” 贺秀一字一顿:“你二嫂的母亲亲眼所见,在场众人也都看见了,如何会错?” 贺湛:“但大嫂好好的,为何要去害二嫂呢?也许,她只是一时胆怯失手,却没想到会害了二嫂的性命,二哥,我知道你不好受,但父亲现在刚刚接过大位,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我们兄弟万万不可在这种时候内讧,那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贺秀扭头望向远处,胸膛起伏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逐渐平息。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隐忍不发,但大哥今日的表现,你也看见了,父亲还未登基,他就已经开始为将来的太子之位做打算了。” 老实说,在此之前,贺湛从来没有想过未来的太子之位,除了贺穆之外,还会落在谁头上。 毕竟所有兄弟之中,贺穆居长,这一点毫无疑问,当年在房州时,一家人落魄困苦,父亲又不怎么管事,也是长兄长嫂帮着料理家务,照拂底下的弟妹,贺湛一直记得这些点点滴滴,所以虽然觉得大哥搬入宫的举动有些急切了,也并未觉得如何。 但现在,贺秀的话,却让他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之后,贺湛忽然问道:“二哥,你是不是,也想当太子?” 贺秀没有急着反驳或斥责,这让贺湛感到一阵不安。 片刻之后,他听见对方道:“如果我说是呢?” 贺秀停下脚步,注视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会帮我吗?” 贺湛沉默许久,开口道:“二哥,齐王殷鉴不远,为什么我们兄弟,不能像从前那样互相友爱呢?” 贺秀摇摇头:“五郎,你见识过突厥人为争可汗之位的腥风血雨,也曾带兵在外,为何还会如此天真?难不成是成日与三郎厮混在一块儿,他将你教成这样?贺三自己明明野心也不小,城府比我还要深,他怎么会教你这些?” 贺湛下意识反驳:“三哥不是这种人!” 贺秀失笑:“这种人如何,难道不好吗?五郎,皇位不是谁与生俱来就应该得到的,而是有能者居之,贺璇他们不过是落败了,所以我们想要让他们如何,他们就得如何,今日若换了我们落败,难道贺璇就会对我们网开一面吗?大哥若是皇后嫡子,那倒也就罢了,既然不是,我为什么就不能争取一下呢?父亲当年被流放的时候,别人能料到他还有今日的光景吗?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事。” “还有,你别总跟三郎混在一块儿,他从前就跟大哥走得近,往后大哥一定会极力拉拢他,而你,你与我一母同胞,大哥一定会防着你的,到时候别热脸贴了冷屁股,再来找我哭。” 见他怔愣,贺秀叹了口气,缓下表情:“你刚回来,我不该与你说这些,好好去歇息吧,改日再谈。” 两人走到宫门口,贺秀转身上了马车。 “捎你一程?”他问贺湛。 贺湛摇摇头:“我先不回府。” “又去找三郎?”贺秀摇摇头,“你没跟三郎从一个娘肚皮里生出来,真是可惜了。” 贺湛在原地站了片刻,目送他离去,便也骑着来时的马离开了。 其实他在洛阳时,也曾设想过种种未来,这其中就有父亲立太子的情形,但贺湛没有想到,这一切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来得快。 他想到三哥,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迫切地想要见到对方的心情。 这种时候,贺融最有可能在一处地方。 心念一起,贺湛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在胭脂铺子前落马,贺湛抬步往里走。 伙计一眼就认得他,忙迎出来,帮忙将马牵去后头马厩,一面笑道:“许久不见五郎君了,您这是刚从洛阳回来吧?” 前来买胭脂的小娘子们几时见过这般伟岸俊俏的郎君,都纷纷偷眼打量,借着幂篱的遮挡小声调笑。 贺湛嗯了一声,心不在焉:“我三哥可在?” 伙计:“在,就在后头呢,跟我家主人和薛郎君他们在一块儿,可要小人去通报一声?” 贺湛:“不必了,你自去忙吧。” 他独自往后堂走去,里头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似乎还夹杂着自己的名字。 贺湛不由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五郎差不离也就在这几日回来了吧?”这是薛潭的声音。 “应该是吧。”贺融回道。 薛潭奇道:“你素来与他亲厚,怎么这会儿倒是漠不关心了?” 贺融:“他若在,必是成日聒噪不休,让人烦得很,而且他生辰将至,若是这会儿回来,还得让我费心去准备礼物,不回来正好,省钱了。” 听到这里,贺湛一股委屈之意油然而生,忍不住一步跨入屋里。 “三哥,我就这么让你不惦记吗!” 话音方落,见着贺融的表情,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你知道我在外头?” 贺融指指地上,似笑非笑。 影子!贺湛恍然,懊恼自己的疏忽大意。 贺融起身打量他,将人拉过来抱了抱。 “不错,又长高了些,看来饭没白吃。” 贺湛在自己还未察觉时,笑容已经大大挂在脸上,他双臂往前一拥,回以热情的拥抱。 “那你打算送我什么生辰礼物?” 第72章 贺融敲了他的脑袋一记:“成日就惦记着礼物,何时惦记过你三哥?” 贺湛哎哟一声:“我若不惦记你,又何必连家都没回就过来了?连上这一记打,看来我今年生辰,你非得送我一份大礼,方能弥补我这身心受到的创伤。” 一来到这里,心情似也变得轻松起来,若像方才在宫中的情形,贺湛断没有这份说笑的心思。 但贺融眼力何其敏锐,一眼就看出他的异样。 “怎么,有心事?” 虽说薛潭杨钧他们不是外人,但贺湛也不想将家事搬到这里来说,就摇头笑道:“兴许是一路骑马而来,有些乏了,又被父亲问起四哥的事吧。” 贺融蹙眉:“四郎又怎么了?他不肯回来?” 一猜一个准,贺湛叹道:“四哥说要去游历名山大川,寻访名师修行,留书出走了,父亲听说之后,差点没被气个倒仰。” 他本以为贺融会斥其胡闹,谁知后者却洒然一笑:“这倒像是四郎会干出的事。” 薛潭也叹道:“陛下即将登基,四郎眼看就要更进一步,却居然能舍得下滔天富贵,去走自己想走的路,这份大智慧,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杨钧摇摇头,实话实说:“若是放我身上,我自问是做不到的。” 贺湛有些好笑,父亲跟大哥气成那样,都觉得四哥不懂事,但在三哥薛潭他们这边,却又是另一番说法。 薛潭:“其实四郎君急流勇退,也未必不是好事,如今叛逆虽已就擒,但长安风云变幻,这才刚刚开始,与其被莫名卷入其中,倒不如早些退开,得一个海阔天空。” 如今薛潭名义上暂代尚书一职,但如无意外,等新皇登基,他这个代字很快就能去掉,人人都知他是贺融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也毫不避讳,依旧与贺融走得近。 贺湛发现,几个兄长周围,不知不觉已经聚拢起自己的人马。 如长兄贺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贺泰又隐隐透露出日后将会立他为储的意向,自然会有许多人向他靠拢;二兄贺秀,从刚才在宫里的交谈看来,贺秀想与贺穆一较长短,必然也会开始注意拉拢人心,别的不说,他的岳丈家,英国公陆氏,虽然比不上周瑛张嵩那等累世高门,但也称得上开国勋贵,有了陆家牵头,贺秀想从中找到自己的支持者并不难。 至于三哥贺融,虽然身世上较他人而言是短板,也无得力母家,但也正因如此,愿意靠拢在他身边的人,要么如薛潭、陈谦、高氏,与他出生入死,被他一手提拔上来,有知遇之恩,要么如杨钧,与他同历患难,又有长远共同的彼此利益。 虽然贺融身边现在这样的人还比较少,除了薛潭之外,大都也没什么权势地位,但这样的人,却往往比被身份地位吸引,想要从对方身上获得更大利益的追随者要来得更加可靠。 那么自己呢? 贺湛想到四哥贺僖,后者也许正是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不愿卷入其中,这才宁可冒着被父亲责骂的危险,远远避开。 …… 贺僖打了个喷嚏。 他绝对没想到自己在五弟贺湛的心目中,已经成为一位洞察先机,脱身避祸的高人。 此时的他,正双眼圆睁,张大嘴巴,活像一只无法呼吸的青蛙似的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然后一个喷嚏,唾沫飞了老和尚一脸。 “抱歉抱歉,老法师,我非是有意!”贺僖手忙脚乱地道歉。 “无妨。”老和尚淡定抬袖抹了抹脸,“贺施主既是一心想修行,那么向佛或向道又有何区别?” 贺僖:“不不不,这区别就太大了,起码入道不用剃发!” 老和尚悲悯地看着他:“三千烦恼丝,剃去又何妨?贺施主面容清俊,与佛有缘,以后学佛到了精湛处,心若琉璃,内外明澈,有发无发,都只是外在形式,不必执着。” 这是夸他长得好看吗?贺僖美滋滋的。 “不瞒您说,我早就听闻道门有符箓驱邪之术,心向往之,所以才想入道的。” 老和尚道:“佛门虽无符箓,却有真言加持,法力无边,我们天台宗,亦有独门武学,可惜有缘者少,能学到精髓的更少,门派日渐凋零,以致于绝学无人继承。” 他见贺僖露出明显不信的表情,便对小和尚道:“明尘,你给贺施主演示几招。” 小和尚双手合十:“师父,屋里施展不开,我去外头。” 老和尚微微颔首:“可。” 贺僖满心好奇,还真想看看小和尚能展示出点什么来,后脚就跟了出去。 只见小和尚明尘足下一跃,直接跳到了井沿,那上面满是青苔,湿滑无比,贺僖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但明尘在井沿一点足尖,又借力跟着往上一跃,直接跳到屋顶上,又稳稳站住,抬掌收拳,身形变幻,转眼就在屋顶上施展了一套行云流水的拳法,跳闪腾挪,居然也没有半块砖瓦掉下来,小和尚脚起拳落,虎虎生风,身形却轻盈若蝶,一套拳法施展完毕,他直接往地上一跃,也无须借力了,直接稳稳落地,抱拳立定。 “好!”贺僖使劲鼓掌,拿出在长安西市看杂耍的劲头来喝彩。 “贫僧献丑了。”小和尚脸上无一丝骄矜之色,依旧稳如泰山。 “敢问法师,我要多久才能像明尘一般厉害?”贺僖真有点动心了。 老和尚道:“施主根骨清奇,虽然年纪有些大了,但若肯下苦力,不久便可达到明尘这般功力。” 贺僖有点犹豫:“那不知法师门下,是否也收俗家弟子?” 他实在有点舍不得这头“烦恼丝”,更怕有朝一日回去之后,会被老爹暴揍。 老和尚摇摇头,遗憾道:“本门武学向不外传,非真正出家人不能传授。” 贺僖:“那、那我再考虑下……” 老和尚叹了一声:“实不相瞒,老衲业已油尽灯枯,日子所剩无多了,贺施主若肯早日入我佛门,老衲还可指点一二,让你早日得窥绝学秘境。” 贺僖半信半疑:“老法师精神矍铄,不逊于我。” 老和尚苦笑:“贺施主猜我如今年岁几何?” 贺僖:“七十?” 老和尚摇摇头。 贺僖:“八十?” 老和尚不语。 明尘忍不住道:“师父今年一百有一了。” 贺僖张大了嘴巴:“想不到老法师竟已如此高寿了!” 老和尚神色黯然:“寿数再高又如何?老衲这辈子,于佛门一无建树奉献,眼看如今就要撒手离去,余下明尘一人,年纪尚幼,他又自小生在山中,人情世故诸事不懂,老衲又如何放心得下?” “师父……”明尘眼圈一红,瘪着嘴,要哭不哭,浑然不复方才的英武。 老和尚摩挲他的头顶:“为师一走,你就下山去吧,咱们这玉台寺,眼看光复无望,为师何忍让你独自背负重担?” 明尘泪眼汪汪,拽着老和尚的衣袖,既可怜又可爱。 贺僖挠挠头:“要不你跟着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守着玉台寺,我要陪着师父!”明尘用力摇头,泪珠一串串落下。 老和尚叹道:“光靠你一个人,是不可能振兴玉台寺的,贺施主原本与佛有缘,若能入我佛门,将来必能弘扬佛法,光大佛门,可惜他不愿意,咱们不能强人所难!” 贺僖心一横,脱口道:“其实也不是不愿意!” 老和尚温声道:“佛门非汝愿,强求亦无缘,施主面相清贵,心地良善,本是有福之人,若是不愿,就不必强求,否则将来就算勉强出家,最后也还会还俗的。” 贺僖:“不瞒法师说,我已决意脱离红尘,只是先前还未想好修道还是修佛,如今阴差阳错来到此处,又遇上你们师徒,可见天意如此,我又何必逆天而行?” 老和尚:“这么说,施主决心已定?” 贺僖:“决心已定!” 老和尚注目片刻,终是点点头:“那好吧。我法号清净,乃天台宗天台寺前任清深的师兄,你若拜入我座下,就与天台寺现任住持同辈。” 这么说自己的辈分还挺高?贺僖在心里惊叹了一下。 老和尚道:“我年轻时因与清深观念不合,离寺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玉台寺简陋,诸般法器不齐,少室山上最大的寺庙,便是少林寺,届时我再带你去少林寺,让你正式拜师,行剃度受戒之礼,这些时日,你就先跟着我学习佛理,再让明尘为你打下武学根基。” 贺僖应了下来,又学着明尘,似模似样地双手合十。 老和尚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明尘。” “弟子在。” 老和尚道:“再去帮为师盛一碗粥来,这粥太稀了,实在吃不饱。” 贺僖看了看他眼前的空碗,虽说这粥的确很稀,可他自己连喝三碗,也就喝不下了,这老和尚,啊不,是他的新师父,居然喝了五碗,还说吃不饱? “……”他忽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现在下船,还来得及吗? …… “五郎。” 贺湛回过神,见贺融薛潭他们都看着自己,这才发现他刚刚一直在天马行空,不由轻咳一声:“抱歉,刚才说到哪儿了?” 贺融:“你若是太累,就先回去歇息吧,我们只是围坐闲谈罢了。” 贺湛笑道:“不累,我在洛阳,想找人聊天都找不着,季凌成日埋头测绘,要么就是寻机跟文姜搭话,四哥又总往外跑,如今回到长安,听见你们聊天,才真正有了回家会友的感觉。” 大家都很熟稔,他也没必要再端着姿态,索性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随意的坐姿,挨着贺融,身体往柱子后面倚靠。 高长宁又让人拿来两个软垫,让贺湛可以靠背歇息。 薛潭:“我们刚刚说到,这次先帝的庙号。” 贺湛:“我听说最后定的是太宗?” 薛潭点头:“其实这里头别有缘故,先帝乃本朝第二任皇帝,庙号原本定的就是太宗,但后来周相与张尚书商议,认为陛下由先帝一力扶持,对先帝必然孺慕甚深,说不定要给先帝定个逾制的庙号,所以大家就先将庙号压一压,拟出中宗、成宗、睿宗三个,让陛下选,届时再顺着陛下的意,退一步,定下太宗,陛下自然不好再反对了。” 贺融道:“周相老成谋国,可谓将父亲的心思揣摩通透。” 薛潭:“但此事也只是私下听闻,他们并未在我面前提起,我却不好跟陛下禀报。” 贺融点点头:“不说也罢,如今还未正式举行登基大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此事也给我们透露了一个讯息。” 薛潭明白他的意思:“先帝以科举压制世族,却未完全废除世族推举贤良和门荫制度,以致于朝中官员,依旧有半数由门阀世族把持,在许多共同利益面前,他们自然而然会连成一片,结为同盟,对抗皇权。” 贺融:“就算废除了举贤良制和门荫制也无用,短期内,世族拥有的财富与才识传承,注定他们在科举中也能脱颖而出,像张泽那样不成器,只能去禁军混日子的毕竟是少数,世家人才多,一个两个不成器,总还能推出真正有才的子弟,那些真正连书都买不起的寒门子弟,想要通过科举战胜世族子弟,难之又难,纵观本朝,数得上名号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季嵯,一个程悦,而且还都是武将。像你,鱼深,虽然你家谈不上门阀大族,但祖上曾在前朝任官,又是累世书香,家有余财,也不能说是真正的寒门了。” 薛潭感叹:“不错,我入学时的蒙师,便是我族中的远亲,后来的老师,亦是义兴周氏本家出身,与周相同族,他原本只收周氏子弟,后来听说先祖乃前朝名臣薛舟,这才破格录取我与舍弟,否则我们兄弟俩,还真不能保证拜得名师,考中进士。” 杨钧听得入神,忍不住问:“三郎,你是想进言陛下,提拔寒门子弟?” 第73章 贺融却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杨钧:“在别人眼里,杨家虽是巨富,但在那些世家贵人面前,依旧抬不起头,杨家想要铺路做生意,还得依附世族。” 薛潭还真不知道这些内情,不禁问道:“杨家现在与哪一家走得近?” 杨钧道:“杨家祖籍在房州,当时本地有大族郑氏,世代为官,从前朝至今,百年有余,家族枝叶繁茂,虽然到了本朝,家族业已没落,但对寻常百姓来说,依旧是高门大家,逢年过节,刺史县令,也必会邀请郑氏族长去赴宴。我听父亲说,杨家能在房州发迹,也是多亏了攀上郑氏这条关系,有郑氏帮忙,地方官员自然也不会刁难,杨家的生意这才逐渐做大。” 薛潭:“那杨家也没少给郑家好处吧?” 杨钧:“那是自然,至今杨家在房州的所有买卖,每年都要给郑氏三成红利的。” 薛潭咋舌:“这么多?!” 杨钧苦笑:“不止如此,我们见了郑家人,也得礼数周到,客客气气,郑家有些个后人年轻气盛,觉得郑家给了杨家莫大恩惠和庇荫,见了我们都趾高气扬,只差没让我们跪下行礼了。” 贺家跟杨钧相交多年,这些事情,贺湛也是头一回听说,他忍不住看贺融,后者却并不意外,显然早已知道。 薛潭沉吟:“我记得,郑家现在没有人在朝中为官了。” 杨钧:“不错,郑氏一族,如今无人在京城中枢任官,只有一位韶州刺史郑宣,还是郑氏旁支。但世族与庶族的区别就在于此,我杨家世代经商,在世人眼中乃微贱之身,无论身家多少,在郑家人眼里,始终低人一等。” 这也是当初贺泰一家落魄时,杨钧父亲却愿对贺家人伸出援手,并且支持杨钧与贺融来往的原因。如若贺家将来能飞黄腾达,那杨家的投资无疑回报巨大,如若贺泰无法回京,那最终杨父也只是付出一些钱财,浪费一些时间罢了。 事实证明杨父的选择是正确的,贺泰不仅回了京城,还一步步走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杨家因此攀上一棵参天大树,连带从前瞧不起他们的郑家,也都态度大变。 但杨家如今已经逐渐将家业迁往北方,郑家的态度如何,再也无法影响杨家的兴衰。 说到这里,杨钧起身,对着贺融与贺湛长揖,神色郑重:“先时我父与贺家交往,的确别有初衷,但后来我与你们的交情,却并非作伪,还请二位见谅,我愿代杨家,向二位请罪!” 贺融伸手扶住他:“衡玉,你的为人如何,我们心知肚明,不必再多此一举。手段只是过程,目的才是最重要的,如今你我相交在心,就是最好的证明。” 杨钧微微动容,他虽与贺融交情甚厚,却一直因为当日杨父的初衷而惴惴不安,因为杨钧知道,贺家人不是蠢货,贺融更是心思剔透,只怕早就将他父亲的意图看在眼里,今日贺融明明白白说出来,杨钧心里反倒如同大石落地,松一口气。 “世族与寒门的对立,久已有之,寒门子弟想要上进,非是天资或努力与否的缘故,而是根本就找不到进身之阶,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更不必说了,那些有名声的先生不会将我等纳入门墙,就算我们侥幸考中进士,在朝廷当官,也会面临门阀世家的排挤。”杨钧道。 “衡玉说得不错,”薛潭道,“先帝在位二十多年,大力推行科举制度,但选上来的官员,多数还是门阀出身,六部之中,除了我之外,悉数都是世族中人。” 贺融:“世族出身,本身并非罪过。这些人中,不乏像宰相周瑛,和张嵩、范懿那样的忠心为国之臣。只不过那些门阀延绵上百年,早已结成盘根错节的利益同盟,即便偶有内斗,当有损坏自身利益的外敌出现时,他们就会一致对外。像这次为先帝定庙号,他们就可以同心协力,让陛下不知不觉入套。以小见大,如果换作那些怀有私心,想为自己或家族谋私利的人,他们同样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与皇权抗衡,欺上瞒下。” 贺湛原本漫不经心靠在软垫上,打着呵欠昏昏欲睡,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听到此处,方才不由自主认真起来。 他忽然插口道:“如此说来,想要想要制衡世族,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情,须得日久天长,方能水滴石穿。” 贺融点点头:“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 等到何时,他却没有再说下去了。 贺湛想起之前他们在洛阳查到的事,不由问:“那镇远侯那边……?” 贺融淡淡道:“他上疏请辞了。” 贺湛一愣:“父亲同意了?” 贺融颔首:“李宽说自己患有风疾,称病辞去所有官职,如今只余爵位罢了。” 贺湛叹道:“好一招以退为进!” 贺融:“我们所有的怀疑只是怀疑,他却凭着护驾之功得到了父亲的信任,如今又功成身退,不沾半点尘埃,在旁人眼里,镇远侯高风亮节,与世无争,没有证据贸然指认,反倒会令我们陷入被动难堪的境地。” 说话间,高长宁端来几碗桃汁,里面放着梅肉和桃肉,还加了蜂蜜,喝起来酸甜可口,贺湛一碗下去,精神登时为之一振。 贺融见状道:“我倒是忘了,你一路过来,忙着入宫觐见,还未吃上东西吧?” 高长宁道:“后头灶房做了些榆钱蜜饯和樱桃饆饠,我去拿过来。” 贺湛摸摸肚子,原先还没什么感觉,这一碗酸甜的桃饮下去,还真就有几分饥饿了。 高长宁很快将食物都端过来,又呈上一坛桃汁,给每人满上。 贺融接过她手中的坛子:“我来,你也坐下吧。” 高长宁一愣:“无妨,怎能让郎君动手?” 薛潭笑道:“三郎这是怜惜你,见你即将远行,想以桃饮代酒,亲自为你践行呢。” 贺湛很意外:“高娘子要去哪里?” 高长宁捧着坛子的手不慎与贺融相触,她面上微微一热,不敢再与对方抢,任由对方将坛子接过去,亲自为众人斟满。 “我即将启程去灵州,开一间茶铺,往后杨郎君的商队想要出关,那里也可作为一个中转点。” 贺湛蹙眉:“但灵州直面东突厥,恐怕时时需要面对来自异族的威胁,为何不选更安稳一些的甘州?” 高长宁微微一笑:“危险之处,机遇方才更多。” 自打从张家手中死里逃生,又有了突厥的经历之后,她的心就越发坚硬,不再畏惧任何艰难险阻。 也许有人一辈子娇弱天真,不知世事险恶,但她没有这样的福气,也不需要这样的福气。 贺湛举杯相敬:“那就祝你此去鹏程万里,得偿所愿。” 高长宁回杯以敬:“多谢五郎君。” 一杯入喉,贺湛眉角微微抽搐:“有清茶吗,给我上一杯清茶,我还是喝不惯这些,又甜又腻。” 他再看看案上所摆。 所谓榆钱蜜饯,其实是采摘初春最鲜嫩的榆钱,洗净撒上糖霜,当作零嘴吃;还有樱桃饆饠,许是樱桃放多了,一口咬下去,满嘴的樱桃果肉,酸中带甜。 贺湛忍不住抱怨:“这一桌都是为三哥准备的吧,怎么全是甜的?” 那一盘糖霜榆钱转眼就没了大半,全进了贺融的嘴,贺湛实在看不下去,直接把盘子拿走。 贺融皱眉:“还来。” 他冷着脸皱眉,旁人看了就算不怕,也得顾忌几分,但贺湛却全然不受影响。 “我不在的时候,你没少吃糖吧,这么吃下去,过不了两年就得发福发胖!” 贺融:“你管天管地,还管你哥吃东西,烦不烦?” 贺湛:“你这么凶神恶煞,是肯让人管的吗?不让你吃糖还不是为你好?” 贺融没好气:“用不着,快给我!” 贺湛对薛潭和杨钧道:“我这个当弟弟的劝不动,你们当朋友的总该能说说他吧?” 薛潭啊了一声:“我忽然想起来了,家中还有一坛酒没喝,那我就先走了,一日不喝酒,这浑身就发痒啊,告辞告辞!” 他也没等贺融贺湛说话,拱拱手,直接起身就走,不带走半点烟尘。 杨钧也不想卷入其中,便跟着笑道:“我去前头看看铺子,你们聊。” 后脚也走了。 高长宁也紧跟其后。 一个比一个走得快。 没了外人,贺湛完全放开了,数落他道:“先前我问过太医了,糖吃多了不好,你年纪轻轻,就想落下一身病吗?腿脚已经不好使了,难不成以后还想让别的地方也不好使?” 贺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贺湛一见,更来气了:“要不是为你好,我何必做这恶人,由得你吃个够不是更好?” 他想起离宫前,二哥对自己说的一番话,心想自己实在是为这些兄长们操碎了心,火气里又带了几丝委屈。 “你们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吗?”想到兄弟之间已经生出隔阂,这条裂缝将来只会越来越大时,贺湛竟眼眶一红。 贺融吓了一跳:“不就是不给吃个榆钱吗,至于还哭起来?” 贺湛仰起头,吸了吸鼻子。 贺融忙哄道:“行行行,我不吃还不行吗?多大个人了,兵也带过,人也杀过,还动不动哭鼻子,也不怕人笑话!” “用不着你管!”贺湛死鸭子嘴硬。 贺融又好气又好笑,将他揽过来,拍拍肩膀,哄一哄:“该不是在外头待久了,回到长安,一时忘情吧?好好歇一歇,睡上一觉,醒来便好了。” 贺湛还没来得及为他这番话而感动,扭头就看见贺融伸手拈起他放在背后盘中的糖霜榆钱,正准备送入口中,气得他脑子发昏,脱口而出:“贺贞观!” 第74章 文德二十四年元年,谁也没有想到,在位二十四年的文德帝,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世,新帝最终以“太宗”庙号,来为本朝第二任皇帝下了注脚。 然而这场不光彩的宫变依旧为太宗皇帝晚年蒙上了阴影,使得新帝登基伊始,就要面对齐王与临安公主一脉的处理问题。 文德二十四年二月初二,伴随着新帝登基大典举行,按照规矩,先帝驾崩之后,若还未到新年,就得继续用旧年号,直到隔年再换,但新的年号很快也拟好了,据说是新帝钦定的,就叫嘉祐。许多人私下揣测,新帝用这个年号,除了寓意嘉和天佑之外,也有纪念乐平公主之意。 无论如何,由此日起,朝野或民间,都开始习惯性地称呼新帝为嘉祐帝。 新帝登基,照例要大赦天下,但谋反之罪不在此列,齐王与临安公主一脉依旧被收押在监,新帝未有下令处置,任何人都不敢为反贼说情。 朝堂方面,由于礼部尚书卢容涉嫌与齐王勾结,被罢官流放,礼部尚书出缺,由原侍郎薛潭递补。 除此之外,吏部尚书曹亮,因在宫变当夜立场不坚,为新帝所恶,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曹亮老眼昏花,不宜再担任尚书一职,让他致仕回去颐养天年,含饴弄孙。 实际上曹亮今年才年过四旬,年富力强,他孙子也没出生,完全是可以再干二十年的架势,奈何新帝实在对这等墙头草厌恶之极,甚至等不及大赦天下和分封诸王,就忙不迭让曹亮滚蛋。周瑛等朝臣不想在这件事上与新帝作对,便都没有提出反对,任由曹亮黯然下野。吏部尚书出缺,由左右侍郎暂代总务,但大家都知道,新帝是想将吏部交给皇长子掌管。 果不其然,过了春分,嘉祐帝下令大赦天下,追封元妃丁氏为元悼皇后,继妃陆氏为昭哀皇后,早夭嫡子贺虞为恭愍太子,又立裴王妃为后,长子贺穆为淮王,次子贺秀为纪王,三子贺融为安王,五子贺湛为兴王,七子贺熙为密王。 其中四子贺僖,因流落在外,不见踪影,嘉祐帝一气之下,连爵位也不肯给他,只当没这个儿子一般。 相比其他兄弟,皇长子的封号则显得意味深长,只因本朝国号为淮,淮阳又是本朝龙兴之地,嘉祐帝虽还未立太子,但其偏向已显而易见,心照不宣。 新朝气象虽然谈不上焕然一新,但换了位新皇帝,行事风格为之一变,大家都要跟着适应。 嘉祐帝自然比不上先帝勤政,从前一两天就能批复的奏疏,到了嘉祐帝这里,兴许要三五天才能收到,不过较之先帝的雷厉风行,风风火火,嘉祐帝的温吞也意味着不会轻易发火,耳根子软则让他能更多倾听众臣意见,每逢朝议时,下面吵成一片,嘉祐帝也只会在最后圆场安抚。 上天好像也很给新帝面子,文德二十四年的春夏,风调雨顺,不复前一年的凄风苦雨,天灾人祸,连突厥人也都安安静静,没有兴风作浪,一切似乎正朝万象更新的方向发展。 今年的梨花也开得早,刚刚入春,宣政殿外沿途一大片梨树就已争相盛放,直到四月尾声,依旧未有凋零的迹象。 古人道梨为“离”,有分别之意,但据说高祖皇帝的昭烈皇后却很喜欢梨花,所以高祖皇帝特地命人在宫中各处遍植梨树,这些年,宫中的主人来来去去,得宠的失宠的更是数不胜数,别处的梨花被铲了换上别的,唯独宣政殿四周的梨树,依旧保留下来,花开时节,满树粉白,那些不盈一握的树干被顽皮的小宫女用力一摇,就簌簌而下,风一吹,又落满肩头衣襟,煞是惊艳。 行走在一大片花雨之中,心情就算不会变得更好,但也不会更差。 贺融的脚步比常人要稍慢一些,竹杖落在汉白玉地砖上,笃笃作响,但走在前面的内侍不敢催,非但不敢催,还特意将脚步放慢,好与这位新晋的亲王搭上几句闲话。 “陛下现在正在接见周相他们,待会儿还请您在外头稍候,小人马上就去禀报,您若是累了,不妨先到偏殿坐一坐,前两日刚呈上来一些新茶,您正好尝尝。” 贺融颔首:“不急,照规矩来就是,你叫什么名字?” 那内侍心头一喜:“小人名唤江旁,因体型有些那个……宽,其他人都叫我胖胖或江胖,马宏马常侍,正是小人的师父。” 还真别说,他生得脸圆身圆,乍看上去挺有福气,贺融就道:“你师父那么瘦,你却这么胖,莫不是将你师父的福气给偷过来了?” 有时候贵人愿意开玩笑,那是自己的福气,江旁是个很有眼力劲儿的人,否则也不会得马宏青眼,他嘿嘿一笑,挠挠头:“师父也这么说,但小人想着,师父能伺候先帝,那可比小人有福气多了,小人在御前当差没多久,诸事都未上手,跟师父没得比。” 贺融淡淡道:“宫里当差的人千千万,你师父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在大是大非面前能站稳脚跟,又知道急流勇退,你有句话说对了,他的福气的确还在后头,不必担心。” 先帝驾崩之后,马宏自请去守皇陵三年,虽是守旧情,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是避祸,他在先帝身边多年,知道的事情太多,新帝未必就喜欢见到他,所以特意避避锋芒,但宫闱跟朝堂一样,人走茶凉,马宏现在的位置,已经被另外一名叫袁敞的内侍取代了,三年之后,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江旁面上一喜,忙道:“多谢殿下惦记,师父在京时就常说,殿下是最仁厚不过的。” 贺融:“陛下比我还要仁厚,你在御前当差,只要谨慎少言,就不会没有重用的一日。”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宣政殿门口,周瑛张嵩等人正好从里头出来,见了贺融,纷纷行礼道:“安王殿下。” 贺融回礼,侧身让出路:“诸位安好。” 薛潭在人群中朝贺融微微颔首,随即跟着其他人一道出去,江旁则入内通传。 贺融本以为对方不一会儿就出来,谁知这一站却站了一小炷香的工夫,直到他的腿有些酸了,才看见江旁从里头匆匆出来。 “殿下,陛下请您进去。”江旁随即又压低了声音飞快道,“大殿下与二殿下似乎有些分歧。” 贺融进去之后,便见贺秀背对着他,跪在中间。 贺穆则坐在贺泰下首,脸色也不太好看。 “拜见陛下。”贺融行礼道。 嘉祐帝:“免礼,三郎你怎么来了?” 贺融道:“去年我与季凌去洛州赈灾,沿途走了些地方,写了份条陈,后来遇上先帝驾崩,就耽搁下来,这次特地重新整理了一下,入宫呈给陛下过目。” 嘉祐帝揉揉眉心,兴趣缺缺:“你放下吧,朕回头就看。” 甫一登基,嘉祐帝的确有些明君气象,但凡臣下谏言,从不从是一回事,起码虚心接受,朝议也遵照先帝时的规矩,一日一回或两日一回,基本上每天都能与朝臣见上面。但枯燥乏味的政事毕竟不是嘉祐帝所好,他虽然在人前强忍呵欠,但当着几个儿子的面,就不肯再勉强端着皇帝威仪,连姿势也随意下来,上半身半趴在书案上,手肘撑着脑袋。 贺穆道:“陛下,既然三郎来了,不如也听听他的意见。” 嘉祐帝抬袖挥手,贺穆会意,与贺融说起齐王谋逆案的审讯事宜。 贺秀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贺融瞥见他藏于袖下,微有些蜷起的拳头。 这件事要从他们父亲登基之后说起,当时贺秀刚刚丧妻,一心想去外头建功立业,就主动请命,想去甘州张韬麾下,但遭到了贺穆的反对。贺穆的理由是,张韬熟于军事,又在边陲驻守日久,贺秀根本没打过仗,去了之后反倒会因为皇子身份而让张韬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嘉祐帝一听挺有道理,就驳回了儿子的请求,但贺秀不死心,又想入禁军,但同样遭到了反对,因为此时禁军中已有贺湛,于公,禁军里不可能有两个皇子,于私,贺秀与贺湛又是同母兄弟。 兴许是接连拒绝儿子,嘉祐帝也过意不去,就将原本由齐王掌管的刑部交给贺秀,让他负责审理齐王谋反一案。审讯期间,安淑妃和程悦在狱中相继暴病身亡,但也有传言,他们根本不是暴病,而是被贺秀折磨致死。有御史便将贺秀告到御前,说国有国法,谋逆之罪,罪无可赦,直接斩首或令自裁便是,这般动用私刑,却有失堂堂正正,长此以往,若有人效仿此举,必将导致国法败坏,目无王法。 嘉祐帝终究是怜惜儿子丧妻丧子,就将此事压了下来,谁知今日贺秀过来呈报审讯结果,却是坚持想让齐王一党悉数凌迟而死。 此言一出,自然遭到贺穆的强烈反对,连嘉祐帝都觉得太过了。 只因齐王虽然谋逆,但说到底还是姓贺,想要处置他们,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足矣,若是大庭广众之下凌迟,犯人固然是痛苦了,贺秀也固然是解恨了,天家的颜面却会荡然无存。 这就是贺秀为何会跪在这里,隐忍怒气,几欲爆发的缘由。 贺穆说罢,见贺秀倔强依旧,不由摇摇头,问贺融:“三郎,此事你怎么看?” 眼角余光,贺融瞥见贺秀侧面,发现对方与贺湛不愧是同母兄弟,连下颌线条也十分相似,只是贺秀此刻咬紧牙关,显得冷硬紧绷,而贺湛平日里爱笑,常常则是连酒窝也不吝展露。 他思忖片刻,在长兄期待的目光下开口。 第75章 “凌迟太过,不可取。” 此言一出,各人神色不同。 贺穆含笑欣慰点头,贺秀则面色越发阴沉。 贺融顿了顿,将话说完:“齐王弑父杀亲,罪无可赦,无论处死多少回都不为过,但若将他置于大庭广众之下凌迟而死,以后莫说天家颜面荡然无存,臣民难免也会有所议论,诟责陛下不慈。” “正是这个理!”贺穆神情舒展,语重心长道:“二郎,你该听听三郎说的,贺璇害死的,不单是二弟妹,还有先帝和殷太妃他们,当日赴宴的内命妇中,同样有不少死于叛乱,更不必说我们最疼爱的嘉娘,你心痛愤怒,我也心痛愤怒,可如今咱们身份不同,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你也得考虑朝廷物议,考虑父亲的立场。” 贺秀淡淡道:“这么说,如果我在狱中将人凌迟,不置于大庭广众之下,大哥就同意了?” 贺穆一愣,随即皱眉不悦:“难道你忘了上回安氏和程悦的事?你倒是图一时痛快了,可你知道后面父亲压下了多少言官呈上弹劾你的折子么?” 贺秀:“我本欲远赴边疆,若陛下能因此将我放逐,实是我心中所愿。” 贺穆闻言也来了气:“你这话说得好像我们有意压制你,不让你去建功立业似的!” 贺泰头疼不已,道:“二郎啊,朕刚登基不久,千头万绪,处处需要操心,你就先留在京城,当时帮帮为父吧,离京的事,先让朕考虑考虑,可好?” 他这个皇帝在儿子面前无甚威严可言,几乎是用商量的口吻在与贺秀说话了,但贺秀并不领情,闻言行了一礼,淡淡应是,就起身告退了。 贺穆气道:“父亲,您看看他,讲道理也讲不通,什么好话都听不进去,就这还想去边疆,到头来可别闹出什么事,又得我们去收拾!” 贺泰叹了口气:“二郎这也是被伤透了心,还未恢复过来……” 贺穆不赞同:“正是因为顾念二郎的心情,您给他的封邑,比给三郎他们的都要多上一倍有余,还有他那处纪王府,地段也是上好的,里头一个大园林,是别人都没有的,三郎五郎他们什么也没说,反倒是二郎呢,非但不念着您的好,反而还得寸进尺,这像什么话!” 贺泰忍不住又开始揉额头了。 贺融默默听罢,什么话也没说,只呈上自己那份条陈,就先告退出来。 离开宣政殿,他刚走出不远,就听见贺穆在后头喊道:“三郎!” 贺融停步,转身:“大哥。” 贺穆追上来:“三郎,今日若无事,不如到我那儿吃个饭再走。” 虽是询问,但这句话已形同肯定,贺融没有推脱,点点头:“那就叨扰大哥了。” 贺穆很高兴,揽了他的肩膀一道走:“客气什么,咱们兄弟许久没有相聚了,自打四郎出走……” 他摇摇头,忍不住斥道:“你说他好好的皇子亲王不当,为什么非要跑出去折腾,如今生死不知,连个平安都没回来报,父亲快要被他气死了!” 贺融:“人各有志吧。” 贺穆气笑了:“他可别在外头连路费都被人骗光,那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 贺僖又打了个喷嚏。 他忍不住揉揉鼻子,心说最近怎么有事没事老打喷嚏,难不成是快要得风寒了? 贺僖将其归咎于身下的被褥太薄。 四五月的天,山里依旧很凉,尤其是入夜之后,棉被加身还嫌冷,贺僖蜷起身体,将身上的被子又拉高些许,直接将整个人都包起来,只露出个脑袋。 外头天色已然大亮,但他依旧懒洋洋地不想起床,侧脸蹭了蹭枕头,打了个呵欠,睡意上涌,觉得还能再睡一小觉。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擂得砰砰作响。 贺僖皱了皱眉,直接翻个身,头直接缩进被子里,假装没听见。 但对方见他不开门,直接就推门进来了。 小和尚明尘走到贺僖床边:“起床啦,师兄!” 他拉起被子一角,见拉不动,知道一定是贺僖在下面角力,不由撇撇嘴,面露无奈,双手抓住被角,用力一拖一抖。 只见被窝里的人直接被抖落床下,哎哟一声,双手还紧紧抱着被子另一头。 “有你这么叫人起床的吗!” 明尘委屈道:“谁让你每次都叫不起,非得我用这样的法子!” 贺僖揉着肩膀爬起来,身上穿着单衣,脑袋上的头发也已剃光。 明尘将僧衣递给他,一本正经道:“师兄,你该练功了。” 贺僖哀叹一声:“我昨天练得腰酸背痛,今日不能休息一下吗?” 明尘:“师父说了,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贺僖:“伤悲就伤悲,我不怕,反正我不是宝剑,也不是梅花。” 反正还可以回长安投奔父兄。 明尘:“师兄!” 他嫩嫩的嗓子说起话来特别可爱,平日里贺僖很喜欢逗他玩,今日却没了心情,只想搂着被子直到天荒地老,这全因昨日站梅花桩站了一天,到傍晚结束练功时,贺僖只觉自己两条腿都快废了一样,连迈一步都有困难,睡了一觉之后,感觉半分没有好转,反倒更严重了。 几天前,贺僖终于下定决心,被老和尚带去出家剃度,成为这座玉台寺中的光头一员,但他的武侠梦很快就破碎了,因为他根本没想到练功是一桩这么苦的差事,早知道还不如留在京城,成天被父兄耳提面命。 他光看见明尘出手时的威风凛凛,却忘记这种威风是需要多大的代价换来的。 贺僖:“师弟,你老实告诉我,功夫想要练到你那个程度,大概要多久,一年够吗?” 明尘摇摇头。 贺僖依旧抱着一线希望:“那两年?” 明尘脆声道:“我今年八岁,从会走路开始,师父就开始让我练功,直到如今,我的功夫还不算登堂入室。” 贺僖白眼一翻,想也不想,就地躺下:“我不练了!” 明尘皱着小脸苦头婆心:“师兄,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贺僖:“你让我再练几天,我都觉得生无可恋,还让我练上几年!我不练了不练了,都怪老……师父,骗我说很快就能练成你这样,我今日就收拾行李,下山回家!” 明尘急道:“师兄!” 他一急,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仰头巴巴看着贺僖,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煞是可怜。 贺僖心头一软,摸着他的头道:“要不这样,你跟着我下山还俗去,我带你去过好日子,我给你说,我爹可了不得了!” 明尘摇摇头:“我不去,师父在这里,我要留下来。” 贺僖:“我们也可以带师父一起走啊!长安可繁华了,还有许多好吃的,最重要的是,那边寺庙一间比一间大,我可以让师父和你在那里挂单,就不用总待在这山上了。” 他拧了拧明尘的小脸:“成日连点油水都没有,你看你都饿成什么样了。” 明尘也有点动心了,但仍迟疑道:“师父不会答应的。” 贺僖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我去说服师父!” 这么一闹,他也睡不着了,拿过僧衣三下两下穿好,带着明尘往老和尚的屋子走去。 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一声回应:“请进。” 贺僖听得那声音有些虚弱,便推门而入,正想问候,却见老和尚盘腿坐在榻上,低垂着脑袋,眼睛半睁不睁。 明尘吓一跳,蹬蹬蹬跑过去:“师父,您怎么了!” 老和尚微微一动,手摸上明尘头顶,明尘却惊叫起来:“师父,您的手好凉!” 贺僖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忙道:“师父,您哪里不舒服,要不让明尘去找些药草来熬汤?” 老和尚摇摇头,叹息一声:“我大限将至,不必费心了。” 贺僖吓了一跳,先前老和尚说自己身体不好,时日无多,他一直以为是老和尚装可怜骗他拜入门下,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明度,”老和尚叫贺僖的法号,“为师本以为,还能多些时日教导你,可没想到,你才刚拜师没多久,为师就要去了,却没能对你尽到引导之职。” 贺僖手足无措:“师父,弟子没怪您,您若是不适,就好好养病吧!” 老和尚轻轻摇首:“你面相清贵,却非长留富贵红尘之人,若强留红尘,今后难免有祸,所以为师才会千方百计,引你拜入佛门,为师也知道,你如今对佛门眷恋不深,很想还俗下山。为师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贺僖:“师父请讲。” 老和尚:“我在书房内留下几本手记,上面记载了我这些年在各地的游历,你须得将那几本手记看完。等你看完,若还想还俗,就去吧,不必担心违背师命,佛者在心,强求非福。” 贺僖惴惴不安地应下。 老和尚又对明尘道:“为师走后,衣钵传给你师兄,从今往后,他就是这玉台寺的住持,若是他也还俗了,你便接掌住持之位吧。” 明尘流泪道:“师父……” 老和尚用枯瘦的手为他拭去眼泪,淡然一笑:“痴儿,生老病死,本是寻常,何必如此?” 明尘自有记忆起,就被老和尚带在身边,视对方如师如父,他这年纪还远远未到看破生死的地步,此时哪里有不伤心落泪的。 贺僖心肠软,见状也跟着难受起来,低头抹泪。 老和尚慢慢褪下手上的佛珠,亲自给贺僖戴上。 “为师对你不住……” 他依旧觉得愧对贺僖,因为这个弟子刚收入门没几日,自己却撑不到他出师的那一天。 贺僖觉得他这位师父虽然经常面不改色打诳语哄骗他,人其实还不错,但具体好在哪儿,他才与对方相处几日,实则也说不上个什么来,反倒是与明尘小和尚更熟一些。 老和尚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慢慢垂下,花白胡子终于不再颤动,彻底没了声息。 “师父!”明尘哭着扑过去,抱住老和尚摇晃半天。 老和尚圆寂了。 许多人都不知道,贺僖最见不得生离死别,他之所以留书出走,除了像对贺湛所说的那样,不想卷入权力旋涡之外,还因为贺嘉等亲人的死,让他深受震撼,不想面对,生怕再留在长安,又不知得面对何等残酷局面,索性选择了逃避。 但没想到来到这里,依旧要面临生离死别。 他叹了口气,摸摸明尘的脑袋:“没事,以后师兄罩着你。” 又对老和尚道:“师父,你安心去吧,明尘有我在。” …… “三郎,你尝尝这道菜,椒盐鸭舌。”宋氏亲自将菜端过来。 贺融直起身体接过:“多谢大嫂。” 宋氏笑道:“快尝尝,我亲手做的。” 贺融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少顷,点点头:“鸭舌嫩而不腥,大嫂的手艺还是一如从前,这道菜,我记得二哥也是爱吃的。” 宋氏笑容一顿,不由望向贺穆。 贺穆微叹口气:“是了,二郎从前最喜欢吃你大嫂做的菜,可如今,我就是喊他,他也不肯来了。” 贺融放下筷子:“二哥如今已有心结。” 贺穆:“我也听过传闻,但那都是道听途说,不是你大嫂的错,更不是她将你二嫂推向叛兵的。” 宋氏已然没了笑容,面色黯淡,道一声“你们慢用”,就匆匆退了出去。 贺融:“大哥,现在事实是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二哥心里怎么想。” 贺穆:“你也瞧见了,我好声好气与他说话,私下里也没少劝他,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如今已钻了牛角尖,任何人都拉不出来了。你若肯出面帮我劝劝他,我自然感激不尽,我们兄弟,在患难时尚且能同心协力,没道理如今富贵了,反倒各自离心。” 贺融放下茶杯,慢条斯理道:“我与五郎从突厥归来时,二哥便很羡慕,与我说了不止一回,说想去带兵,建功立业,只因后来种种变故,才无法成行。大哥想让我去劝二哥,那也得让我有去劝说的理由。” 贺穆皱眉道:“此事不是不行,只怕二郎性子冲动,反倒容易坏了大事。” 贺融:“有张侯在,二哥不敢乱来的。” 贺穆叹道:“罢了,既然你也这样说,改日我就去劝说父亲,让他同意此事。” 贺融拱手:“我代二哥谢过大哥。” 贺穆摆摆手:“我只盼咱们兄弟能够齐心一致,不要再起嫌隙,就心满意足了。其实大哥也有一桩事情,想求你。” 以贺穆的身份,本不该说出这一个求字,但贺融只是微微挑眉,并无太多意外,似乎已料到贺穆可能会说什么。 第76章 贺穆似乎也觉得此事有些难以启齿,斟酌半天,也未能说出口。 反是贺融一语点破:“我以为,父亲如今既然已经登基,为免重蹈先帝晚年覆辙,当早立社稷大计,定下储君人选,以安朝野臣民之心。大哥为兄弟之长,德合众望,理应为太子不二之选。” 贺穆当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贺融竟直接将他难以启齿的话给说了出来,喜的是贺融这番话完全说到了他心坎上去。 “三郎,你当真是作如此想的?” 贺融颔首:“先帝晚年,正因犹豫再三,迟迟不立太子,又在父亲与齐王之间左右摇摆,以致于后来齐王生出非分之想。说句大不敬的话,齐王谋逆,虽是十恶不赦之罪,但先帝未尝就没有过错。” 贺穆叹道:“你我兄弟在此,不妨老实与你说吧,若说我半点上进之心都没有,不想当太子,那是假话,可我同样不愿兄弟几人因此生了罅隙。论功劳,你与五郎,当之无愧;论嫡出,裴皇后如今也还年轻,将来未必就没有嫡子。其实,若是你与五郎有意……五郎固然有战功在身,但毕竟年轻气盛,不足以服众,若是换了你……” 他顿了顿,下定决心:“若你有意,我愿向父亲进言,将你立为太子!” 谁知贺融却摇摇头,半点不为所动:“这个太子,我当不了。论长,我非长。论贤,五郎功劳不下于我,更何况,我生母如今还背负逆案罪名,一日不洗白,她一日也就恢复不了名誉,虽说英雄不问出处,但朝廷众臣,不可能不在意这一点。更重要的是,父亲不喜欢我。” 贺穆:“三郎……” 贺融摆摆手:“大哥不必安慰我,这是事实,我们都知道,恭愍太子之死,父亲一直念念不忘,如今时过境迁,他虽然不至于迁怒,可对我,也始终谈不上宠爱,若要立我为太子,莫说朝野人心不服,父亲也不会同意。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来就没想过与大哥争。” 贺穆有些唏嘘,他这个弟弟,不居长,不排幼,却自小是家里最懂事稳重的,每当全家人束手无策时,他总能想出法子来,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众人的主心骨。一家人在房州其乐融融,来到京城之后,因为形势变化,更因为富贵荣华迷乱了双眼,人心渐渐起了变化,贺穆自问对底下弟弟们依旧关照有加,可也难保各人成家立业,渐行渐远,其中最明显的,无过于二郎贺秀。 对比贺秀说出那一番戳心伤人的话,贺融的态度无疑令贺穆感觉莫大安慰。 贺融:“父亲既是我们的父亲,也是天下之主,他自己身为长子,曾遭遇过先帝冷落,感同身受,我看父亲的态度,十有八、九也是偏向大哥的,所以大哥不必担心,至于裴皇后,我听说她曾主动提议,想将大哥认在名下,想必也是通情达理的。” 贺穆不由动容:“三郎!” 贺融接着道:“于我而言,如今皇位虽然再无争议,但北有突厥,南有南夷,还有萧豫等人为祸,先帝晚年,天灾不断,国库空虚,上回我与季凌巡视洛州,发现每年春夏之交,又或秋冬之际,黄河河道泛滥十分常见,治河花费不菲,朝廷对地方又无具体法令措施,地方官各自为政,有些上流地区,为了推卸责任,甚至放任自流,想让支流所流经的衙门去处理,是以一旦水势上涨,又逢暴雨,必然加剧灾情,恶性循环。江山社稷,说稳则稳,说不稳则不稳,试想若遇上天灾,百姓过不下去,自然要揭竿而起,此时又有外族趁虚而入,我们这个天家贵胄的身份,还能保得住么?” 贺穆不由点点头:“你说得极是,若我们兄弟阋墙,最后得益的,只能是外人。” 贺融拱手:“大哥如此明理,是弟弟们之幸。” 贺穆:“不瞒你说,二郎自成婚起,就与我们渐行渐远,二弟妹性子傲,看不上你大嫂出身寒门,久而久之,难免也影响了二郎,这些内宅琐事,我本不欲拿出来烦你,但如今既想请你去帮忙劝说二郎,总得把来龙去脉说清楚。那天宫中出了事之后,你大嫂夜里时时辗转难安,将二弟妹之死归咎于自己,几番想请二弟妹娘家人过来作客,但陆家对我们已然生怨,几次借口推脱,我猜他们在二郎面前,也没少煽风点火,挑拨我们兄弟情谊。” 贺融沉吟道:“二哥为人看着开朗外向,实则粗中有细,很重感情,我听五郎说过,他见你与大嫂鹣鲽情深,不离不弃,便也对二嫂发誓,此生不再二娶,二嫂性子再偏狭,在二哥心中,却是千好万好,无可挑剔。” 贺穆叹了口气,为他斟满一杯酒。 贺融接过,喝一口,抿抿唇,续道:“如今二嫂已死,便是再与大嫂无关,但在二哥看来,他对妻子之死无能为力,因而愤恨,必是要找个途径发泄,所以才会提出凌迟齐王这样的法子。外人看着极端不可取,我们当兄弟的,却要多包容些,我这一劝,二哥未必就能回心转意,大哥还是找个机会,再亲自与二哥好好说一说。” 贺穆很是动情:“多谢你,三郎,我知你向来不喜多话,今日却为了我与二郎,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你这份情,大哥我都记着了。” 贺融碰了碰他的杯子:“都是手足,何须客气。” 贺穆拍拍对方的肩膀,笑道:“一辈子的手足!” …… 贺融封王之后不久,就从原鲁王府,搬到安王府居住,有了属于自己的府邸。 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这座宅第原本是先帝赐给他的安国公府,结果他还未住进去,先帝就驾崩了,今上分封诸王,贺融从安国公升级为安王,府邸规制自然随之不同,工部又赶紧派人整修一番。修整扩建总比重新建府来得快,他与贺湛就占了之前封爵的便宜,比贺秀贺熙他们更提前搬走。 而贺秀与贺熙的纪王府和密王府,如今还在建,他们俩自然也就还住在鲁王府中。 原先跟着贺僖的贺竹,因为贺僖一走,他既非内侍,不能待在宫里,留在鲁王府又显得尴尬,贺融见他可怜,就将他拎到安王府里,让他给文姜打下手。 按照规矩,安王府里设有长史一职,类同王府管家,但比管家权限还大,相当于亲王副手,贺融便上禀皇帝,希望将文姜任命为安王府典簿。 但此举却惹来不小的非议,言官纷纷上言反对,认为朝廷向来没有将官职轻授女子的道理,更有严重的,将颠倒阴阳,牝鸡司晨的话都说出来了。 贺融却认为安王府典簿,只掌王府文书,不在朝廷内任职,更不是什么王府长史、司马等职,并不会动摇朝廷法度。 奈何众臣对女子为官严防死守,哪怕一个微不足道的官职,他们也认为不可轻开此例,嘉祐帝左右为难,一方面觉得儿子立下不少功劳,不好连这一个小小要求都不答应,更何况文姜也是打从他们在房州起就跟随的旧人了,既然儿子不想将她纳为妾室,那么给她一个合适的名分,让她名正言顺留在安王府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但另一方面,朝臣几乎一面倒的反对,又让嘉祐帝觉得很难办,毕竟他才刚刚登基,为了这么一桩小事就驳了群臣的面子,实在也不大好,更何况在此之前,的确没有女子在朝为官的先例,大臣们甚至搬出吕后干政,晋惠贾皇后专权的例子来,让嘉祐帝无法反驳。 最后还是贺融烦了,直接收回请求,不再为文姜请封。 然而此事一出,外头难免有些风言风语,觉得安王仗着功劳,隐隐有跋扈之意,今日连身边的女子也想求官,它日旁人有样学样,是不是连杂役小厮,也能求官封爵了? 贺融从宫里刚回到王府,就有婢女迎上来,奉上水盆帕子,让他洗脸净手,又帮忙除下外裳,换上常服。 文姜过来询问:“殿下可要用饭?” 贺融:“不必,在大哥那里用过了。” 如今安王府内,长史、司马都由朝廷任命,内府管家,实则由文姜担任,这些贴身服侍的琐事,已经无需她事事亲自动手,但文姜从未自恃身份,只要她在,就事必躬亲。 文姜:“那可要桃饮或梅饮?” 贺融:“这时节哪来的梅子?” 文姜笑道:“先前摘的,腌制了密封起来,想吃的话放一两个,再加点蜂蜜,就很可口的。” 贺融:“那来一盅吧。” 文姜应是,正要退下,贺融叫住她:“回头你让人去请二哥和五郎过府来,就说我请他们吃饭。还有,外头的传言,你不必放在心上,与你无关。” 府中众人都知她深得安王信重,巴结尚且不及,自然不会在文姜面前添堵,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但文姜不是聋子,自然也能听见外头的传闻。 愿意留点口德的,无非是说文姜得安王宠爱,竟让安王为了她求官,真是了不得,若是那等刻薄之辈,说出来的话就更难听了。 文姜微微一笑,正想说话,外头便有婢女来报,说是季凌季郎君在外求见。 贺融扭头看文姜一眼,看得后者脸色泛红,禁不住道:“殿下看我作甚?” “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文姜下意识摇头:“我不赌。” 贺融:“赌他上门,定是来找你的。” 文姜脸上一热,依旧道:“殿下神机妙算,我不与您赌。” 贺融:“那你与我一道去看看,免得事后说我胜之不武。” 文姜无法,只好跟在他后头。 季凌在花厅等了片刻,有些坐立不安,连茶也无心去喝,见贺融带着文姜出现,先是一喜,见到贺融似笑非笑的神情,忙敛去喜色,郑重行礼:“拜见殿下。” 贺融:“这个时候正是饭点,敬冰来此,莫不是要让我请饭?” 季凌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局促道:“在下非是此意……” 贺融抬手:“坐吧,文姜,上茶。” 文姜敛衽一礼,眼光扫过季凌,正好后者也抬起头望向文姜,两人目光相接,都忙不迭移开,很有些此地无银的意味。 贺融:“敬冰用过饭了吗?” 季凌:“还未。” 贺融:“但我和文姜已经用过了,所以就不留你了。” 季凌哭笑不得,想起出发去洛州前,自己被骗,前一刻听安王说因腿疾骑不了马,下一刻对方却上马比谁都利索的情形,心知这位殿下看着严肃,内心却多有活泼之处,不由稍稍放松了一些。 “冒昧上门叨扰殿下,其实是有事相求。” 正好文姜带着婢女端茶过来,季凌一看见她,满肚子的草稿顿时说不下去,心乱之下,随口道:“那个,下官是想问……不知殿下呈上去的治河条陈,陛下可有说什么?” 贺融好整以暇:“我说敬冰,你要是想谈公事,明日我们在工部再谈也不迟。” 话在嘴边滚了几圈,季凌终于下定决心:“其实在下此来,是想向殿下求娶文姜!” 贺融看了文姜一眼。 后者神色虽还镇定,脸颊已经开始一点点泛红。 贺融:“文姜的卖身契,我早就还给她了,你想娶谁,当禀明父母,遣媒人上门来说媒,而非自己贸然跑上门来。” 季凌忙道:“殿下恕罪,我自然晓得,只不过您毕竟是文姜的主公,她对您忠心不贰,此事我总得先上门询问您的意思,才好三媒六聘,照规矩来办。” 贺融挑眉:“这么说,你已经先问过文姜的意思了?文姜也答应了?” 季凌有点紧张:“文姜说了,您若是不同意,她就不嫁了。” 任是文姜再淡定,当面听别人谈论自己的婚事,也有些害臊。 “殿下,请容我告退。” 她与季凌初识于去洛州的路上,后者埋头公务,心无旁骛,两人本无瓜葛,但后来贺融与洛州常常往河堤上跑,文姜则跟着他们,生火造饭,季凌有些过意不去,偶尔也会亲手来帮忙,久而久之,双方因此熟稔起来。 文姜待在贺融身边,看多了人心冷暖,那些高门子弟往往眼高于顶,试想当年贺融刚刚回京,尚且被宋蕴等瞧不起,更勿论文姜这一个小小的婢女,然而季凌竟与那些人全然不同,非但毫无高高在上的矜持,也愿待人以诚。日久天长,二人情投意合,文姜听说对方三年前元配难产亡故之后,就未再娶,自然也动了心思。 贺融却道:“不必,你就留下来,一起听也无妨。” 他转向季凌:“你们郎情妾意,男未婚女未嫁,本是一桩大好姻缘,我也无意阻拦,不过敬冰,你可知道,你要娶文姜,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文姜心头一突,不禁抬头看向两人。 季凌迟疑道:“殿下可是担心我家中父母那一关不好过?” 贺融:“此其一。你们渤海季氏,素来与义兴周氏、杜陵张氏等齐名,为当世几大家之一,门第清贵,寻常人望而莫及,我还记得当年先帝怜大将军季嵯父母双亡,想为他寻一门宗亲,便将季家族长请过去说明此事,谁知你们族长却道:虽是同姓,却非同根,季嵯父母双亡,寻根无据,身世存疑,真假全凭口舌,若此例一开,往后季氏门下,怕是要凭空多出不少子孙了。” 言下之意,季家觉得季嵯虽然也姓季,但根本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世来历,如果人人一张口都给自己捏造一个名门籍贯,那往后谁都能冒充高门子弟了,天下还有何规矩可言? 季嵯傲骨铮铮,听闻此事之后,亲自向先帝陈情,说自己无意攀附高门,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可见时下门户之见,根深蒂固,连天子说的话也未必管用。 季凌惭愧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族长的确对本族名声看得颇重。” 贺融摇头:“我无意指责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对季大将军,季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文姜,只是我身边一名婢女,毫无身份可言,哪怕我视她如亲姐,更愿为她置办嫁妆,送她出嫁,但在旁人眼里,她的出身是无法改变的,你的父母族人,都能接受她吗?” 季凌郑重道:“不瞒殿下,我母出身杜陵张氏,对郡望的确看得重一些,但我父却是开明之人,此事我已与父亲提过一回,他老人家并无意见,还请殿下给我些时间,待我正式禀明父母,就让冰人上门说媒。” 见对方态度端正,贺融颔首:“那我和文姜,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说罢,他又看了文姜一眼:“文姜,你去送送敬冰吧。” 文姜应下,刚陪着季凌走出没几步,又听见贺融在背后道:“为了给你置办嫁妆,以后钱得省着用了,正好有人请,你午饭就在外头吃吧,别回来浪费府里的支出了。” 这殿下! 文姜从脖子到脸,霎时都火辣辣的。 第77章 季凌与文姜刚刚步出安王府大门,就看见贺湛在门口下马,迎面而来。 “见过兴王殿下。”两人行礼道。 贺湛见他们两个在一块儿,先是一愣,而后又笑道:“你们出去逛街呢?” 季凌有些窘迫,一时不知怎么回好,反是文姜与贺湛更熟稔,知他性子不似自家郎君那般促狭,便大大方方道:“郎君让我陪季郎君出去走一走。” 贺湛挥挥手:“去吧去吧!” 想了想,又对季凌笑得意味深长:“敬冰啊,我三哥视文姜如姐妹,自来京城之后,每年比照自己的份例给她做新衣裳,一季起码四套,与大家闺秀无异,你可得做好破财的准备。” 季凌脚下一个踉跄,文姜忙扶住他:“你没事吧?” 贺湛大笑扬长而去。 季凌忙对文姜解释:“我不是因为你的衣裳多被吓着的,你别误会!” 文姜好笑:“五殿下又如何知道我一季多少衣裳?不过是随口说笑,故意逗你罢了。” 季凌心头一热,顺势握住她的手,这双手并不柔腻,因从小颠沛流离,到了贺家之后,彼时贺家也并不宽裕,文姜跟在贺融身边,活计没少干,自然不可能如高门女子那般成日将手保养得柔滑细腻,但季凌却觉对方手上传递而来的暖意,胜过世间柔夷万千。 “以后,我会待你好的,一生一世,不相负。” 文姜微微一怔,双颊随即染上飞霞:“我貌非倾城,出身更比不上世家高门女子,不知季郎喜欢我什么?” 季凌笑道:“我也说不清,只知道与你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心境也分外安宁,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你虽无倾城之貌,却有玲珑心肠,我曾见你对贵人也好,对殿下府中仆役也好,俱都一视同仁,不因身份而有所偏颇,这份坦荡,能做到的人也不多。” 文姜:“我这也是从三殿下那里学来的,殿下说,宠辱不惊,成败不惧,方是真英雄本色,我当不了真英雄,只求心安理得罢了。” 季凌:“这就是小处见大智慧了,你再让我说多一些,我也说不出来。” 他挠挠头,又道:“还有,我很喜欢你亲手做的杏仁甜露,这能算吗?” 文姜莞尔:“这道点心好做得很,季侍郎就这么一点要求么?” 季凌也笑道:“是,吾欲之甚少,惟君而已。” …… 贺融正就着梅子冰糕吃羊肉煎饼,抬头就看见贺湛进来。 “你鼻子倒灵,闻着香味来的?” 贺湛笑道:“怎么?三哥这里穷得连一顿饭都请不起了?” 贺融:“我在大哥那里用过饭了,现在这只是点心,灶上还有一张,让人拿来,分你一半。” 贺湛绝倒:“你可真大方,一张饼还分我一半!” 贺融看了他一眼:“难不成你以为我去大哥那儿,真是为了吃饭的?” 下人将煎饼呈上来,贺湛一看,饼皮摊得很薄,煎熟了之后卷成几圈,里面塞着酱汁羊肉,喷香可口,难得的是羊肉还事先用姜汁去了腥,贺湛本是兴趣平平的,这一下也被勾起食欲,不由赞道:“家有一个文姜,胜过千千万万,三哥,你真舍得把文姜嫁出去啊?” 贺融:“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贺湛:“我只怕季家自诩门第高贵,看轻文姜,反倒委屈了她。” 贺融淡淡道:“有我在。” 贺湛笑道:“那也是,三哥你这么护犊子,若是季凌委屈了文姜,说不得你就抄起竹杖抽过去了。” 贺融蹙眉:“怎么在你眼里,我好似成了一言不合就抽人的恶棍似的?” 贺湛作了个鬼脸,凑过去肉麻兮兮道:“那是因为三哥在我心中威仪如山,顶天立地,谁也欺负不了你想护着的人啊!” 贺融将他的大头推开:“回头你找个机会,去将二哥请到我这里来,就说安王府落成,咱们兄弟三人还未聚过,正好一起吃顿饭。” 贺湛一愣,立马反应过来:“这就是大哥今日找你过去的原因?” 贺融放下碗,拿起帕子,抹了抹嘴。 “是,也不是。你应该明白,二哥这样偏激消极下去,对他自己没有好处。” 贺湛黯然:“不错,其实我也劝过他,但他听不进去。” 贺融:“事到如今,只能尽力为之,姑且一试了。” 贺湛感叹:“三哥,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充当打圆场的那个人,这次难为你了。” 外人见贺融事事有主意,遇难则强,逢危必解,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喜欢趋利避害的圆滑之人,甚至可以说,贺融的性子是有些宁折不弯的,否则当日他就不会为了一个素无交情的殷贵妃而直面新帝,直接反对自己的父亲,这非但为自己讨不到半点好处,反而还很可能惹来新帝的反感。 这样一个贺融,当然也不会喜欢在众兄弟之间充当和事老,到处平息是非。 贺湛猜想,若是可以选择,三哥兴许宁愿去突厥面对那等凶险,也不想待在京城看着兄弟之间起内讧。 “昨日我去给裴皇后请安,出来时遇见了七郎。” 七郎贺熙,如今也已年满十六,由于他的密王府还未建好,目前还住在原鲁王府内。 他的生母袁氏,被封为德妃,在后宫之中仅次于裴皇后。 当然,嘉祐帝的女人,现在也才四个,除了裴皇后和袁氏之外,另有两名侍妾,原先在鲁王府内就有了,现在鸡犬升天,也跟着封了才人的位分。 相对于历代皇帝而言,嘉祐帝的后宫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不过这也是因为先帝新丧不久,一般新帝都不会在这种时候上赶着选妃充实后宫的。 贺融:“我也许久没见到七郎了,他还好吧?” 贺湛:“还像从前那样害羞内向,只是看着有些闷闷不乐,我便问起,他说德妃娘娘近来身体又不大好了,时常缠绵病榻。” 袁氏的身体在房州那十年里已经耗损大半,回到长安之后无论怎么样,也回不到从前,再加上当时还是鲁王的嘉祐帝娶继妃的事,令她大受刺激,身体越发每况愈下。当然,比起嘉祐帝的其他女人,她还是幸运许多的,起码当年那些女子里,没有一个能与她一样活到嘉祐帝登基,又封了四妃之一的德妃。 人心有高低,处处意不平。若说委屈,袁氏恐怕会觉得自己比贺秀还要委屈百倍不止,起码她曾陪着嘉祐帝历经患难,最后却眼睁睁被人压了一头,连带儿子,此生也得背负庶子的名分,再不可能成为嫡子,即便封为德妃,也无法弥补她心中的空缺与不平。 但无论如何,贺融与贺湛始终记得,在他们一家最困难的时候,袁氏操持家务,付出不少,对待他们兄弟几人,也都一视同仁予以照顾。位分的事他们做不了主,但若是力所能及,也不吝于帮上一把。 贺融沉吟道:“后宫我们毕竟不好时常过去,我记得德妃从前就喜欢民间刺绣,回头我让文姜去准备一些,送去给七郎,你也问问他,若是德妃有什么需要,就与我们说。” 贺湛点头笑道:“不用三哥吩咐的,这些我都与他说了。” 贺融又道:“过几日,我会上疏,请立太子。” 贺湛冷不防被这个消息炸得有点懵,片刻之后道:“那我也……” 贺融:“你想请立谁?” 贺湛被问住了,他本想说贺穆,随即又想起贺秀,话到嘴边一时说不出口。 贺融似乎明白他的为难处,不等他回答,就道:“你若跟着我上疏,二哥必会觉得连你也背叛了他,这次就由我单独先上吧。” 贺湛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那好吧,回头我就去请二哥,希望他这回真能听劝。” …… 两日之后,贺融上表,请皇帝为社稷江山计,立皇长子贺穆为太子。 此言一出,立时引起轩然大波。 从目前形势来看,嘉祐帝并无嫡子,论长,自然该立贺穆,更何况大家刚刚经历过先帝晚年那场变故,对兄弟争位引发社稷动荡心有余悸,也都觉得应该早立太子,以定人心,只不过先帝刚驾崩没多久,新帝自己又没提,朝臣也不好急吼吼地上表提及此事。 既然有了安王当表率,其他人自然也就没了顾忌,紧接着,卫王也上表请立太子,态度鲜明,不落人后。 一时间,请立太子的奏疏雪片般飞向皇帝案牍,其中有真心希望储君早定的,自然也有跟风起哄的,人心不一,各有其异。 嘉祐帝自然乐见其成,当即就宣布顺应民心,属意长子,又让礼部开始着手准备立太子的一系列章程。 五月初五,正当京城沉浸在欢庆端午节的氛围之中时,南方八百里加急奏报传至京师,称南夷六部反叛,与官兵交战,冲入广州府,并杀岭南五府经略使自立。 而此时,对此事还毫不知情的贺融,正与贺秀、贺湛对坐而饮,只不过在场三人的心思都没有放在美酒上。 “是大哥找你来当说客的?” 贺融还未开口,贺秀已然猜到他的来意。 第78章 安王府是在安国公府的基础上扩建的,因有前朝鬼宅之说,先帝将宅子赐给贺融之后,工部本欲将宅中阴森森的草木悉数砍光,再移植新木,但被贺融阻止了,只让他们加以修建,不动根本,等贺融搬进来之后,也不知是修缮一新,还是换了个主人的缘故,如今的安王府生气勃勃,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的阴森黯淡? 贺融没有被贺秀的阴沉所感染,兀自慢条斯理地倒酒,夹菜。 他并未回答对方的问题,反是提起从前:“二哥还记不记得这种酒?” 贺秀端起来喝了一口,酸涩之中还带了点苦味,不由皱眉。 贺融道:“我们在房州时,有一年过节,喝不起好酒,这种酒,还是你和五郎去县上买来的,你们说,这叫和合酒。” 贺湛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这种酒没名字,当时我跟二哥兜里银钱有限,买不起什么好酒,又不忍回去让你们失望,就打了几两最便宜的酒,在街上转悠半天,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想出了个好听的名字。” 贺秀自然也想起来了,这个和合酒的名字还是他灵机一闪提出来的,回去之后虽然大家都觉得难喝,可没有一个人说出来,事后贺穆还找上他,塞了些钱给他,让他自己去买些好吃的,免得钱都拿去买了酒。 回想起来,往事历历在目,又何曾有半点遗落? 贺融道:“那会儿阿歆还小,顽皮爱闹,上元灯节的时候非要出去看灯,大哥怕出去又要花钱,不肯带他去,还打了阿歆一顿,是你把大哥拦住,事后还偷偷带阿歆出门,给他买了花灯。” 贺秀沉默不语。 贺融悠悠道:“那盏花灯,上回我去看他时,还见他挂在床头,跟一屋子陈设格格不入,却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非是不肯扔掉。” 贺湛笑道:“别提了,阿歆如今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给他说过,我们要带他上山打猎的话,每回见了我就问,五叔你和二叔什么时候带我出门打猎呀?逼得我现在都不敢见他了,非得等陛下什么时候下令秋狩,才算对他有个交代。” 贺秀捏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 “若是陆氏腹中的孩儿能活下来,再过几年,也如贺歆一般大了。”他淡淡道。 贺湛敛了笑容,有点不安,看了贺融一眼。 贺融面色不改,却道:“若我母亲没有背负罪名,被先帝勒令自尽,若你们的母亲没有在去房州途中病逝,如今也都能跟着陛下享福了。” 贺秀微微一怔。 贺融道:“二哥,人生在世,谁能没有遗憾?我又何尝不想回到从前,挽回遗憾?但男人大丈夫,生该顶天立地,是非分明,你一味怨恨大哥大嫂,迁怒阿歆,对你又有何好处?难道你从前对他的点点滴滴,俱是惺惺作态不成?” 贺秀冷笑:“你说得轻巧,你未曾娶妻生子,没有自己的亲生骨血,如何能体会我的锥心之痛?” 贺融:“我懂,我在西突厥时,有名叫阿青的女子,与我们素昧平生,只因她看到摩利可汗之侄伽罗欲侮辱高氏,不忍同为中原的女子受难,便挺身而出,却被伽罗一脚正中心口,不治而亡,那时候我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杀死,无法伸出援手,如今阿青换作二嫂,对你而言,悲痛必然百倍不止。” 贺湛从未听贺融说过这段往事,此时不由凝视对方。 他总觉得自突厥归来之后,三哥就变得有些不同,但他一直没有去深究,如今细想,未尝与那名叫阿青的女子没有关系。 贺秀眼眶一红,深吸了口气,眼前再一次浮现妻子躺在地上,气息全无的冰冷身躯。 “你知道吗?我现在每次看见孩子,都会想,为什么死的不是别人,偏偏是我的孩子?他甚至没来得及从他娘的肚子里出来看我一眼,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可这与大嫂和阿歆又有何干系!”贺融冷不防断喝一声,吓了贺湛一大跳。“难不成他们是故意害死二嫂吗!当时那种情况下,乱兵在侧,他们一介妇孺,又能做得了什么?你若有能耐,应该一早跑进宫去,挡在她前面,为她挡下一切危险,而不是在这里迁怒他人!大哥又欠我们什么了?若我似你一般,成日沉浸在怨恨中无法自拔,是不是早该将先帝恨之入骨?可那又有什么用,我娘难道就能活过来吗?!” 这话有些大不敬,但幸好此地就他们兄弟三人,贺湛自然不可能往外告发,只是有些担心地看着两人。 其实贺湛觉得三哥委实不适合干这种在几兄弟之间周旋打圆场的活儿,虽然三哥通情达理,但碰到二哥这种犟脾气,死活说不听,他同样也会不顾情面直斥其非。 结果就是两人很可能因此一言不合就闹翻了,甚至打起来。 再加两个贺融,也不会是贺秀的对手,贺湛还真怕二哥一拳轰上三哥鼻梁,忙道:“二哥,三哥这些话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不要再消沉下去,其实二嫂的事,我们都很难过,大嫂也对当日没能及时拉住二嫂而感到歉疚,时时在佛前祈祷,希望二嫂早登极乐,她几次想让人请你入宫相见,当面给你致歉,可你一直不肯见他们。” 比起在这里摆事实讲道理,贺融更想揪起贺秀的衣襟直接扇上几个大耳刮子,让对方清醒清醒,不过也终究只是想想罢了。 他压了压火气,对贺秀道:“大哥已经答应去向陛下请求,让你前往甘州,在张侯麾下效命。” 贺秀一愣,倔强道:“他终于肯点头了么?” 贺融:“大哥不是在向你妥协,更不是以此交换,让你拥戴他当太子,他只是希望我们兄弟几个,哪怕不能回到从前,也不要彼此内讧,重蹈先帝晚年的覆辙。” 贺秀扭过头去,沉默半晌,终是问道:“我什么时候启程?” “你想什么时候启程都可以,去的时候将张家二郎三郎也都带上,他们曾跟随张侯驰骋沙场,此去能为你平添不少助力。” 贺融起身走过去。 贺湛有些紧张,生怕三哥忽然伸手给二哥一耳光,到时候肯定会被揍得很惨,忙直起身体,打算一见情形不对就去救场。 却见贺融将一个绣囊放在贺秀面前。 贺秀皱眉。 贺融:“这是嘉娘生前绣的,她给自己绣嫁衣的时候,也给我们兄弟几个,一人绣了一个香囊。” 贺秀拿起绣囊,发现里面鼓鼓囊囊,似乎还装着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枝晒干的紫荆花。 杂英纷已积,含芳独暮春。还如故园树,忽忆故园人。 贺秀怔怔看着手中的绣囊,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过几日裴皇后千秋,皇后不欲大肆铺张,只让我们几个入宫吃顿便饭,二哥同去如何?”贺融问道。 贺秀低头凝视绣囊,片刻之后,长叹一声:“我知道了。” 贺湛终于松一口气。 兄弟几人也无心再吃饭,贺融正要让人将酒席撤下,便有下人匆匆来报,说是宫中内侍前来传旨,让贺秀贺融贺湛一道入宫。 三人知道必是宫中出了急事,无须贺融吩咐,贺竹早已准备好马车等候在门口。 贺秀来时骑马,就先独自骑马入宫,贺融贺湛二人则乘马车随后前往。 马车上,贺湛有些奇怪:“三哥,阿姊果真为我们都做过绣囊吗?我怎么没有收到过?” 贺融:“那是我让文姜做的。” 也就是说二哥被骗了?贺湛抽了抽嘴角:“那你也不怕二哥去问七郎他们,揭穿此事?” 话虽如此,他也明白三哥为何要如此做,嘉娘的死,是他们每个人心中的痛,用嘉娘来软化二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无疑是最好的法子。 贺融:“大哥七郎那里,我都让文姜送了,以嘉娘的名义,不必担心他们说漏嘴。” 贺湛抗议:“那怎么就独独没我的份?” 贺融:“你又不会揭穿我,能省一点是一点,绣线难道不要钱吗?” “……”贺湛算是服了他了,“那刚刚我还吃了你一桌酒席,要不要也收我的钱?” 贺融:“你愿意给那最好了,就按长安最好的饭庄价格来算吧。” 贺湛气得说话都语无伦次了:“没见过比你更小气的三哥!” 贺融的回应是直接翻了个白眼。 …… 嘉祐帝临时传召他们入宫,果然是有急事。 “南夷六部反叛朝廷,还杀了岭南五府经略使,连广州也被冲击了,此事你们说,该如何是好?” 贺融与贺湛到宣政殿时,周瑛等人也已经在了。 贺秀抬起头,视线不经意与贺穆对上,两人都是一怔,过了片刻,贺秀罕见地朝贺穆微微点头,拱手为礼,这在新帝登基之后,几乎是没有过的,贺穆心头一动,随即意识到很可能是贺融的劝说起了作用,不由也向贺秀回以笑容。 旁人无心顾及他们俩,注意力都放在了岭南叛乱的事上。 周瑛道:“陛下,南夷六部,素来不服王化,比之东西突厥不遑多让,只因先时有归义夫人在,她心向天、朝,又压制得住六部,岭南一带才得一时太平,归义夫人去世之后,南夷各部之间又开始分化,这次起兵反叛的,就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一部,首领名叫黎栈。” 贺融提出疑问:“我记得之前不久,南夷还是三部,怎么如今又变成六部了?” 周瑛:“归义夫人死后,忠于她的大部分势力,由她儿子桑扎继承,另外又分出两部,都是原想被归义夫人收拢过来的部落,他们见归义夫人不在,趁机又脱离出去,后来桑扎部落出了内乱,其它两部也起了冲突,就变成如今的六部,可以说,原本由归义夫人统一掌管的南夷,如今又变成了四分五裂的局面。” 贺湛对一个女人居然能统一南夷表示好奇:“这归义夫人是何许人也,为何她竟能号令南夷,在世时无人敢反抗?” 周瑛道:“说起这归义夫人,当真是奇女子也,她本是南夷汉女,却嫁给南夷桑族首领桑沂,彼时天下大乱,桑沂因病而亡,其子年幼,归义夫人就接管了桑族,并逐渐联合各部,以结盟或出兵双管齐下,最终被拥护为南夷首领,且主动归顺我朝,向高祖皇帝呈上《南夷山川图》,高祖皇帝大悦,封其为一品归义夫人,称赞她心怀大义,乃巾帼英豪,这就是归义夫人封号的由来。” 嘉祐帝没兴趣听典故,忍不住打断他:“突厥人原就野心不小,还有个萧豫一直心怀叵测,他们若是知道南边乱了,难保不会趁势而起,诸位爱卿还是赶紧想想法子吧!” 在场除了贺融与周瑛他们,还有本已赋闲在家的李宽。事发突然,张韬陈巍等能征善战者均不在京师,李宽也曾几次上过战场,经验丰富,自然也被嘉祐帝请过来作参谋。 李宽就道:“陛下勿急,南方离此千里之遥,形势一时一变,据我所知,南夷内部并不安稳,正如周相所言,六部之间矛盾重重,黎栈也未必就能坐稳广州,当务之急,是先就近调派兵力,前往平叛。” 兵部尚书范懿道:“离岭南最近的,莫过于洪州,洪州兵力五万左右,但南夷地形复杂,崎岖多瘴疠,南夷更是男女老幼皆能成兵,洪州刺史姜寻不擅带兵,恐怕无法担当平乱重任。” 贺秀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他从来没有带兵打过仗,此言一出,大家都不当回事,贺秀也觉得自己的请求不可能被答应,见嘉祐帝没有出声,只好闭口不言。 李宽拱手道:“若陛下不弃,臣愿带兵前往平叛。” 贺融微微皱眉。 还未等嘉祐帝露出欣慰之色,便见贺湛也出列道:“陛下,臣也愿往。” 第79章 没等嘉祐帝说话,贺融就道:“镇远侯长于军事,若由他带兵去岭南,些许叛乱,自然不在话下,但京畿重地,毕竟也需要一位能将镇守,单靠陈谦一人,恐怕不足以担起重任。陛下,臣愿同五郎一道,前往岭南平叛。” 李宽望向贺融,两人四目相对。 贺融微微颔首。 李宽回以平和一笑。 贺穆正因贺融帮忙为自己与贺秀说和的事心生感激,有心投桃报李,闻言就道:“陛下,三郎与五郎曾远赴突厥,立下大功,彼此默契无间,此番若前往岭南,定能克定叛乱,大胜而归。” 兵部尚书范懿问道:“不知两位殿下,对南夷之乱,是否已有对策?” 贺融没有作答,似乎想将应对的机会留给贺湛。 后者也没有令他失望,沉吟片刻,道:“我想从京城带走五万禁军,再加上洪州五万兵力,拢共十万,前往岭南。” 嘉祐帝迟疑道:“听说南夷人骁勇剽悍,幼童蹒跚学步就开始在山林间打猎,与那茹毛饮血的野人一般,十万兵力够吗?” 贺湛道:“方才听周相所言,南夷六部之间彼此各有矛盾,我们打是要打的,但也不能一味地打,若能辅以拉拢离间,想必能事半功倍,此事正是三哥所长,有他一起,臣信心加倍。” 贺融有点无语,这话说得好像他这人就专干那些挑拨离间的事似的。 但他面上不露,依旧配合弟弟道:“回禀陛下,南夷之地,不出王土,南夷人再蛮横,自古也是我华夏之民,此去若单靠暴力镇压,恐怕不出数年,又会故态复萌,臣等希望以出兵打压为主,拉拢教化为辅,以期岭南百年太平。” 范懿道:“殿下有此雄心,臣自然钦佩不已,但南夷人杀我汉民无数,恐怕不是能轻易教化的,二位殿下此去,他们必然心怀警惕戒备,说不定还会利用南方多山林瘴毒的地形来对付朝廷大军,两位切莫掉以轻心。” 李宽也道:“臣府中有位幕僚是南方人,昔年也在岭南游历过几年,对那里的地形气候有些了解,殿下若有需要,我可以让他前去拜见两位殿下,讲解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也好让殿下早做准备。” 贺融拱手道:“多谢李侯鼎力相助。” 李宽回礼:“此乃本分,殿下言重了。” 嘉祐帝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理顺,眉毛也逐渐舒展开来,点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了,三郎与五郎你们先做些准备,禁军也随你们挑,有何需要,只管来与朕说。” 此事议定,众人又讨论了些细节,便都陆续告退。 贺穆特意留在最后,叫住走在他前面的贺秀。 “二郎留步。” 贺秀停步回身,神色依旧淡淡,但看起来也比前些日子要好一些了。 “大哥有何吩咐?” 不知何时起,他们兄弟之间,竟已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地步。 贺穆暗叹一声,连他自己也要略想一想,才能想起自己到底要跟对方说什么。 “二弟妹之事,我们都不希望发生,但事已至此,你还是多看开些,节哀顺变,二弟妹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见你如此自伤自毁。” 贺秀拱了拱手,没有做声。 贺穆道:“先时皇后与陛下提起,说京中高门未嫁女子众多,想为你重新……” 贺秀打断他道:“大哥,陆氏尸骨未寒,我眼下还没有续弦的打算。” 贺穆也没有勉强,点头道:“人死不能复生,生者总还要继续过下去,你保重。” 贺秀:“此事等我从甘州回来再说吧。” 贺穆道:“甘州眼下虽无战事,但边陲之地毕竟苦寒,不比京城安逸,你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哪怕一时半会难以办到,大哥也会尽力帮忙的。” 贺秀:“多谢大哥。” 语气依旧淡淡,似乎少了些许疏远。 …… 李遂安敲了几下门,听见里头的人道“进来”,便推门而入。 “父亲,您找我?” 李宽抬起头,手一引:“坐。你去哪儿了?” 李遂安道:“我去公主府给祖母请安了。” 李宽点点头:“你祖母年纪也大了,你多去瞧瞧她老人家也好,如今宗室剩余的老人不多,你祖母年高德劭,若是有何不妥,你也不必来请示我,直接进宫请太医就是,陛下不会不答应的。” 李遂安应了下来。 她在外头泼辣好强,在父亲跟前却寡言少语,判若两人。 父女之间缘何走到这一步,其实李遂安自己也不大明白。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祖母义阳长公主就鲜少回镇远侯府,基本都是住在公主府那边,有什么事也都让人回来传话,当时李遂安的母还未过世,因此还曾当着李遂安的面颇有微词,但毕竟人家是公主,谁也奈何不了。 祖父母关系平平,祖母与父亲的关系也淡如白水,李遂安甚至一度怀疑父亲不是祖母亲生的,私下偷偷问过母亲,被母亲训了一顿,后来当然证明她的猜测很不靠谱,她的父亲是毫无疑问的侯府嫡长子,公主亲子,绝没有什么混淆血脉充作假子的事情。 然而义阳长公主,如今随着新帝登基,已经晋为大长公主的祖母,即使在她面前,也很少提及李遂安的父亲,她每日伺花弄草,出席宴会,与京城中最会寻欢作乐的贵妇无异,久而久之,李遂安也就习惯了这样奇特的家族关系,有时觉得这有可能因为自己的祖母毕竟是公主,不能与寻常人家相比,有时又觉得,也许在自己还不懂事的时候,她的父亲与祖母之间也许曾有过罅隙,以致于多年来面和心不和。 但有什么罅隙,能让亲母子数十年形同陌路?李遂安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李宽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你母亲开始在为你物色婚事,你祖母那边,可有什么说法?若是有,你还得趁早与我说一声,免得到时候让你祖母为难了。” 李遂安还在胡思乱想,闻言下意识道:“没听祖母提起过。” 李宽颔首:“那就好。” 李遂安一惊,忙回过神:“爹,我还小,不想那么快成亲!” 李宽摇摇头:“都十八了,怎么还小?你祖母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我了。你放心,以我们李家的门第,我们为你选的,必然也是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 李遂安咬住下唇,正思索着用什么法子推脱,便听父亲又道:“你觉得纪王殿下如何?” 纪王?二皇子? 李遂安一愣,想也不想就道:“我不要!” 李宽的语气依旧平和,如在朝堂上一般,不急不缓,徐徐道来。 “纪王殿下虽然娶过妻,但膝下还没有儿女,你母亲也打听过了,他如今房中无妾,连侍婢也无,你嫁过去之后,就是明媒正娶的纪王妃,你们年纪相仿,纪王也爱往外跑,不正好情投意合吗?” 李遂安也听说父母最近在为自己择婚,但当真正当面得知消息时,仍不由有晴天霹雳之感。 “父亲,我与纪王不熟,也不想嫁给他。” 李宽不赞同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时下随便一桩婚事,除非男女青梅竹马,否则哪里有未婚前便熟识的?你若想见纪王殿下,等订了婚,你们便可以时常见面了。” 李遂安心慌意乱之下,脱口而出:“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谁?”李宽终于沉下脸色。 时下虽世风开放,但男女之间无媒苟合仍为世人唾弃,更何况是李遂安这样身份的女子。 李遂安不知怎么回答,脑中乱糟糟的,无数念头一掠而过,浮现得最多的,却居然是贺融的脸。 她无法静下心来细想,见李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只得道:“安王,我喜欢的是安王!” 李宽淡淡道:“不可能。” 李遂安原还有些心虚,听见父亲这样说,反是激起心气:“为何不可能?安王与纪王,不都一样吗!” 李宽:“自然不一样。单从身份上讲,纪王殿下的生母,已被陛下追封为贤妃,而安王殿下的生母,无须我多说,当年的事,或多或少,你应该也听说了。况且,安王身有残疾,为父怎么可能让你嫁给他?” 李遂安:“安王的腿疾并不影响日常起居,我见过他骑马的,比我还快,同样是继妃,我还宁愿当安王妃!” 李宽注视她片刻,见女儿的目光毫不退缩,终是摇摇头:“他不会娶你的。” 李遂安:“……父亲缘何这般肯定?” 李宽神色淡淡:“你若不信,大可亲自去问问。” 李遂安攥紧了膝盖上的裙子绣面。 …… “您在笑什么?” 见季凌伏案写字,边写边笑,情不自禁嘴角上扬,伺候他笔墨的侍女禁不住好奇问道。 再探头一看,季凌笔下所书,俱是寻常书法,没有什么值得发笑之处。 季凌不答,写下最后一笔,看了看,满意道:“父亲回来了吗?” 侍女道:“婢子打听过了,郎君刚刚回来了,就在娘子院中。” 季凌搁下笔,起身整整衣裳。 “正好,我有事情向他们禀告,随我前去。” “是。”侍女不明所以,但她清楚一点,能让主人如此郑重其事的,一定不是小事。 第80章 季榕正与张氏在叙话,见了季凌进来,张氏便笑道:“大郎来得正好,我让厨下煮了百合莲子羹备着,你也用一碗吧。” 季凌谢过母亲:“儿子有事向双亲禀报,还请父亲也稍留片刻。”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季榕与张氏不由相视一眼。 甭看季凌现在虽然官居工部侍郎,再往上一步就是六部尚书了,但他在季家,还真没法端着高官架子。 天子以孝治天下,历朝历代,孝悌都为世人所重,且不说面前二人俱是季凌父母,寿春季氏传家两百年有余,自前朝起就在朝堂上大放光彩,季氏子弟高官显位者不计其数,虽然到了本朝,季氏已经不像前朝那么显赫,但底蕴尚在,季家人看待季凌这个官职,也觉稀松平常,并不大惊小怪。 季榕道:“何事,你说吧。” 季凌先行了一礼,方道:“我想续弦。” 季榕与张氏面面相觑,后者很快笑道:“是了,妙娘去世也有几年,先前你说暂时无意,又要随三殿下去治河,我怕触动你的伤心事,也就没有催你,如今总算是想通了,别人家似你这等年纪,孩子早就两个三个不嫌多,我们季家虽不与寻常百姓相比,但你是长房长子,总该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季凌原配姓张,是母亲张氏的远房侄女,几年前难产而亡,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季凌又一心扑在治河上,成日东奔西跑,不似那等喜爱女色的世家子弟,几年来别说继室了,连个房中人也没有,季家以家教严格著称,不兴给子弟塞侍妾那一套,故而季凌身边也就一直空荡荡的,张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几番旁敲侧击,如今终于等到儿子主动开口要求续弦,自然很是欣慰。 “我与你父亲原想还给你找张家的女子,又唯恐你见而伤情,想起秒娘,便打算从义兴周氏与陈留范氏的适龄女子中挑……” 季凌不得不打断母亲的话:“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张氏一愣:“是哪家小娘子?” 季凌:“安王府上的。” 张氏莫名其妙:“没听过安王府上有什么适龄女子啊,安王自己都还……难道是安王妹妹?” 刚说完,她也发现自己的话太荒谬了。 谁都知道,安王只有一个妹妹,天子也只有一个女儿,已经不在人世。 季榕道:“大郎,你不是个促狭的性子,怎么也学起你弟弟,来捉弄我们了?” 季凌只得实言相告:“文姜是安王的婢女。” 张氏顿时变了脸色。 但她总算没忘记教养,并未尖叫或咆哮出声,而是望向季榕。 接收到妻子目光的季榕只好清清嗓子:“你是怎么想的,为何要娶一名婢女?” 季凌道:“文姜并非寻常婢女,乃是在房州时就已跟随陛下一家,安王殿下视她如亲姐一般。” 季榕虽未当官,但他们这等人家,消息又哪里会闭塞到哪里去,他闻言便沉吟片刻:“我听说前些日子,三殿下要为一名女子求官,该不会就是你说的这位吧?” 季凌喜道:“正是!文姜曾随殿下前往洛州,当时我也在,日间接触,难免交谈几句,这才渐渐了解,文姜性情温和,为人品行都是没得说的,所以儿子特地过来拜见父母大人,希望求娶文姜为妻。” 张氏暗暗用手肘撞了撞丈夫,见他没反应,只好自己道:“大郎,我们寿春季氏,虽非什么了不得的豪门望族,却也是传家两百余载的世族,前朝时曾有天子想许嫁天家女给季氏祖先,却依旧被婉拒,你应该知道,这其中是什么缘故。” 季凌心下一沉,面上已没了笑容,他沉默片刻,回道:“小时候我上族学,夫子曾说过一句话:季氏门第清贵,耻于诸姓为婚。” 张氏:“不错,这诸姓,同样也包括天潢贵胄,如今的国姓。我们寿春季氏,世代只与高门著姓通婚,你说的文姜,固然是个好女子,但你不能娶她,若你真心喜欢她,可以纳为妾室,不过得在你娶了正妻之后,与你妻子商量过。” 季凌:“母亲,自本朝高皇帝起,就竭力想要扶持寒门子弟当官,世族还能风光多久,犹未可知,这世上没有千年不变的规矩,兴衰起伏,天道所在,世家迟早也会重复这一规律。” 张氏平静道:“但既然现在世家的地位依旧特殊,就得照现在的规矩来。如今便是天子赐婚公主,季家尚有拒绝的权利,何况一婢女耳?” 季凌不是一个擅长争执辩论的人,他通常喜欢埋首故纸堆里,研究那些治河方略,在不熟的人面前,甚至是有些寡言木讷的。但这一次,他却并未选择退让妥协,而是直视父母:“文姜是我唯一想要娶的人,我不愿委屈她为妾,更不愿忤逆父母,令二位不快,若果如此,我只好终身不娶了。” 张氏终于来气了:“你也年近而立了,还在朝中为官,最后就学来这么一招?你们不过见了几面,又非海誓山盟,哪来那么多无法割舍?” 季榕没有张氏那么生气,但他也劝诫儿子:“高皇帝和先帝,的确是想扶持寒门,但你看如今现状何如?朝中超过半数的官员,依旧是门阀世族出身,连大将军季嵯……说到季嵯,当日陛下想要为季嵯寻觅宗亲,问到我们季家来,当时为父其实是没有意见的,但后来族长与族中几位耋老坚决反对,说不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混淆我季氏血脉,族中尚且如此,你想想,其他人会是什么想法?退一万步说,你与那位文姜娘子成了亲,她的出身是改变不了的,将来你们的孩子,又要如何在世家之间行走?” 张氏叹了口气:“不错,还是你父亲说得明白透彻!我们并不单单是为了你着想,也是为了文姜着想,孩子的事先不说,你们成了亲,她以后就要经常与世家女眷打交道,但她的出身注定会让她被许多人看轻,你可以在私底下安慰她,可你能每次都冲在她前头护着她吗?” 季凌彻底怔住了。 …… 兴王府门口,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门子瞧着对方马车精致,上头还有家族标记,也不敢怠慢,忙迎出来,便见车上下来一名容貌清秀的婢女,递上名帖。 “我们乃是义阳大长公主府的,特来拜见安王殿下。” 这年头上门拜会,除非关系很熟,否则都要先遣下人过来递名帖,提前跟主人家约好时间,然后才过来,哪里有来了之后才递名帖的?但对方报上大长公主的名头,门子也不敢怠慢,双手接过名帖,笑道:“您可是弄错了?这里是兴王府,不是安王府,您要找安王殿下,应该去对门。” 婢女道:“方才我们去了胭脂铺子找安王殿下的朋友,对方说他今日都会在兴王府上,我们才直接过来的。” 对方竟摸得这般清楚,门子也不敢再隐瞒拖沓。“那请稍候。” 过了片刻,李遂安等得不耐烦,直接从马车上下来。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这样贸然跑过来有些莽撞,但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总不能现在又掉头就走。 门子终于出来,恭恭敬敬道:“殿下请客人入内。”他也不说是哪位殿下。 兴王府两扇大门缓缓打开,管家已在里头迎候。 李遂安心下一横,跨过门槛。 她跟着管家来到花厅,果然看见贺融也在,两兄弟正在下棋,不是围棋,而是时下流行的琉璃樗蒲棋,双方棋子用红绿两色琉璃打造成草木形状,一方是梅,一方是竹,李遂安也有几副这样的棋子,但她却是因为棋子好看而特意搜罗收藏的,如今高门女眷中很有这样一股文雅的流行风气,有些棋子还特意做成动物形状,憨态可掬。 但贺湛看上去并不是很喜欢这样一个游戏,他托腮把玩棋子,有些心不在焉。 两人见李遂安来到,便都搁下棋局。 “李娘子请坐。”贺湛伸手一引。“不知大长公主她老人家身体可还安好?” 李遂安:“祖母毕竟年纪大了,时不时有些小伤风,但近日精神好些了。” 贺湛点点头:“大长公主乃皇室硕果仅存的老人了,过两日得空,我自当上门探望。不知大长公主让李娘子前来,有何要事?” 来的路上,李遂安想了许多。 最直接的莫过于开门见山,问贺融“你要不要娶我”、“安王府还缺个王妃,你看我怎么样”。 但想和做是两回事,哪怕李遂安再豪放,这种话也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 更何况她很疑惑,疑惑自己是如何会喜欢上这位仅仅只有几面之缘的安王。 难道她只是为了气父亲,应付他为自己乱点鸳鸯谱,才随便找个人来搪塞吗? 及至来到这里,看见贺融,李遂安心里豁然开朗。 对方盘腿坐在那里,从她进来到现在,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总想往对方身上瞟。 或许是刚见面时的不对付,留下了深刻印象,或许是她听见对方不顾危险远赴突厥时的惊讶,等贺融从突厥凯旋,知道他立下的功劳时,油然而生出的震撼与钦佩,又或许是,看到了对方隐藏在严肃外表下的机智与诙谐。 “明日,郊外围场有桑葚宴,届时京中年轻子弟都会赴宴,两位殿下经常在外头,想是不知此事,所以我冒昧上门,想邀请二位前往。” 贺湛果然不知道还有这种宴会:“何为桑葚宴?” 李遂安道:“以桑葚为名,可咏诗,可作赋,也可射箭狩猎,宴会上的吃食,也大都是各家所出,每道食材里,都得有桑葚。” 贺湛笑道:“这可有趣了,我不会咏诗也不会作赋,但去吃东西还是会的。” 他看了贺融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对之意,便道:“那到时候,我与三哥就前去叨扰了。” 李遂安:“欢迎之至。” 她见贺融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心下不禁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桑葚宴上,总能找到机会与对方单独说话的,届时再问也不迟。 贺湛他们与李遂安先前出了些误会,如今虽然化干戈为玉帛,但彼此也找不到什么话题聊,李遂安倒是有心想聊,却碍于贺湛在场,无法多说,索性起身告辞离去。 送走李遂安,贺湛摸摸鼻子,对贺融道:“我似乎有些碍眼了?” 贺融继续摆弄棋子。 贺湛涎着笑脸凑过去:“三哥,你不会没看出来吧?连我都看出来了,李娘子分明对你有意。” 贺融:“那又如何?” 贺湛:“其实你们俩门当户对……” 贺融:“你莫不是忘了我们之前追查的事情?” 贺湛一凛。 第81章 新帝登基以来,李宽的表现毫无指摘,更是在救驾有功,威望如日中天之时选择急流勇退,主动交出兵权,嘉祐帝反是对他心怀歉意,不仅赏了他许多金银,还对他倚重有加,每逢小朝会议政时,也都让李宽出席。 贺融他们虽然心有怀疑,但怀疑仅仅只是怀疑,根本没有证据,当年丙申逆案的疑点,也因为翁浩的死而线索中断,无法进行下去。 贺湛道:“但此事未必有证据,而且我看李遂安现在面对三哥你的时候,那股骄纵气都收敛了许多,可见原先是给大长公主给宠坏了,本性未必很坏。” 贺融:“李遂安固然无辜,但如果将来证明事情的确与李宽有关,她要如此自处?冤有头债有主,这句话人人都会说,但事到临头,我不可能对李遂安一点隔阂怪罪都没有。你看二哥,我们都知道事情与大嫂无关,可放在二哥身上,他能同样轻飘飘视若无睹吗?” 贺湛沉默片刻,点头叹道:“是我考虑不周。” 贺融拍拍他的肩膀:“我们五日后就要出发,你挑选的人如何了?” 贺湛:“差不多了,陈谦留守京城,我要留一部分兵力给他,北衙的人不能全部带走。” 贺融沉吟道:“也带上一部分南衙的。” 贺湛:“但南衙从前是李宽的地盘,他现在虽然交出兵权,手底下依旧还有不少忠于他的将领。” 贺融:“全部从北衙调兵太明显了,之前李宽已经退让了一步,我们没让他去成南夷,现在如果连这点面子也不给他,很难说得过去,陛下那边也会奇怪的。” 贺湛点点头:“我明白了。” 隔日一早,贺融带着文姜前往郊外万春园。 此处原是前朝一处皇家别庄,本朝高皇帝将其改建为园林和围场,送与皇后,先帝在时,又将其赐给卫王,今日桑葚宴,便是卫王妃举办。 卫王自打护驾有功,襄助今上登基之后,今上也投桃报李,对这个弟弟礼遇有加,两人兄友弟恭,一时传为佳话。据说卫王不久前还曾主动想将万春园上交,但嘉祐帝没有接受,反而又赐了卫王许多财物,此事传出来,旁人也不免要赞一句卫王识大体懂进退。 卫王妃三十许人,风姿绰约,大家出身,贺融他们过去请安的时候,她正带着一帮女眷在园中赏花,见了贺融贺湛就笑道:“三郎五郎,正如那九霄天宫里的玉树,清秀舒展,光彩照人。” 贺湛笑道:“婶婶这样夸我们,让我们以后还有什么脸到您跟前来凑热闹?” 簇拥的卫王妃身边的一众女眷,也都纷纷向二人行礼,稍有年轻一些的,不免往他们那边瞧了又瞧,暗生欢喜。 卫王妃捂嘴笑道:“你们十叔已经带着七郎去打猎了,你们若想吟诗作对,也往围场那边去,男人们都在那边,就不必陪我们在这儿聊胭脂水粉了。” 兄弟二人行了礼便离开。 卫王妃含笑目送他们的背影,对一众女眷道:“我这两位侄儿不赖吧?” “何止不赖,两位殿下,越发俊俏出众了,这样的郎君莫说是在京城,即便在那江南毓秀之地,同样是掷果盈车,万人空巷的人物。”接话的是裴皇后娘家一位长辈。 很多人没有忽略贺融离去时,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如此形容风仪,偏偏有白璧微瑕的遗憾,令人不由得惋惜几声。 但话又说回来,即便身体有这样的缺陷,也无碍对方一出现,就令人眼前一亮的光彩。 正似卫王妃所言,贺融贺湛,如九霄天宫庭前两株玉树,光华流转,不分伯仲。 “安王殿下身边带的那位侍女,我好似很眼熟?”有位贵妇人道。 旁人便给她解惑:“这不奇怪,那女子名唤文姜,据说是在房州时就跟着安王了,安王对她甚为宠爱,连去洛州都带着,更勿论这等场合了。” 大家听说这番话,再看文姜的背影,不免就带上几丝暧昧。 一个男人能对一个女人好,除了男女之情,很难让人想到别处去,并非这些女子眼光狭隘,而是世俗风气所限。 有人奇怪道:“那安王为何不为她求个名分,哪怕是侧妃,也并非不可能。” “安王殿下倒是为她求了,只不过不是想纳她为侧妃,而是想为她求个官职,让她当安王府中的主簿。” “原来上回安王上回为女子求官,闹得沸沸扬扬,便是为了她?”消息稍微落后一些的人,听闻之后无不讶异。 她们见文姜既非倾城之色,又无妩媚之姿,实在想不通对方到底有哪一点得安王青眼,最终只能归结为安王殿下眼光独特,行事与众不同,毕竟娶牌位这种事,也非人人能做到的。 不过贺融把文姜带到这里来,却不是像那些女眷想象的那样,一刻离不了她,而是想给文姜与季凌一些单独相处的机会。 走出园林后院,眼前景色登时为之开阔,春夏之交,草木繁盛,满目俱是青葱翠绿,生机勃勃,远处遥遥传来马蹄声与说笑声,近处大树下,却也有一堆人或站或坐,正在高声谈笑。 万春园的婢女侍从,不时手捧茶水点心,来回穿梭侍奉。 贺融方才没在女眷中瞧见李遂安,还以为她也加入打猎的行列中,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 其他人看见贺融贺湛,也都起身行礼。 贺湛摆手笑道:“今日不论尊卑,只论尽兴,你们继续玩你们的,不必管我们。” 他又指指人群中的张泽:“你小子给我出来。” 张泽嬉皮笑脸溜达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你小子长进了,我听说你主动请缨,要跟我去岭南?” 贺湛臂弯一伸一紧,将他脖子勒住,张泽忙不迭求饶。 旁人知道他们两人关系好,也不去制止,任由他们打闹走远。 李遂安走过来,明明是心中欢喜,却还要勉强按捺住,表现出矜持模样。 “多谢安王殿下赏脸,应邀出席。” 贺融:“卫王妃也给我们递了请柬。” 言下之意,他们是看在卫王妃的情面上才来的。 “……”李遂安无言片刻,“那边花开得不错,不知殿下可否赏光,与我过去走走?” 贺融颔首:“请。” 两人缓步往前,李遂安特意走慢一些,为免贺融跟不上,但她发现贺融的步伐,也许比寻常男子稍有落后,但并不比女子慢。 她心头胡思乱想,不知如何才能说出此行目的,便听贺融问道:“桑葚宴上都有什么特色?” 李遂安松一口气,答道:“众人会将各自府里头做的与桑葚有关的菜肴带过来,多数是糕点凉菜,以免放坏了,主人家这边也会准备一些热菜,让客人享用,眼下时辰还早,待会儿殿下就可以尝一尝鲜了。” 有了这个开头,两人总算有些话说,又聊了几句,李遂安把心一横,终于将心事说出来。 “殿下,我父亲有意撮合我与纪王殿下。” 贺融微微一怔,他已猜到李遂安今日可能会说的话,却没想到李宽属意的对象竟然是二哥贺秀。 但仔细一想,这也未尝不在情理之中。 贺融沉吟道:“二嫂新丧不久,二哥恐怕没有这个心思。” 李遂安苦笑:“我也这样说,但父亲说,纪王妃之位,不可能永远空着,陛下也有意赐婚。” 平心而论,撇开他对李宽的怀疑,这的确是实打实一桩门当户对的良缘。 贺融道:“既然陛下与李侯都这样想,那就预祝你们心想事成了。” “贺三!”李遂安气急之下,也顾不上尊卑了,脱口道:“你明知道、明知道我……” “李娘子。”贺融道,“我们见面不过数回,我记得第二回,你当街诬陷我,想让宋蕴抓我去南衙大牢。” 李遂安委屈道:“后来你不是没事吗?我就是想教训一下你,那时候你若肯服软,我就让宋蕴住手了!” 贺融:“若是我不是皇孙,而是毫无背景的平民子弟呢,被宋蕴抓过去,那是个什么下场?” 李遂安一愣,慢慢低下头,半晌,小声道:“对不住。” 贺融淡淡道:“我生来不知服软二字怎么写,那时候若贺湛没来,我是真打算去南衙大牢作客的,宋蕴与贺湛从前在禁军有嫌隙,他必不吝于用些手段让我吃吃苦头。你觉得,我对你的观感会如何?” 李遂安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心中似有万顷波浪,翻江倒海,激动难平。 “所以,你一直记恨到现在?你一直很讨厌我?” 贺融停下脚步,看着她:“你若当我的二嫂,我必会依照礼节,给予应有的尊重。” 李遂安红着眼看他,终于说出自己的心声:“我不想当你的二嫂。” 贺融沉默片刻:“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他转身离开。 李遂安原以为自己能够忍住眼泪,但到了此刻,泪水还是夺眶而出。 她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对贺三也不是就喜欢到了非君不可的地步,只不过比起纪王来说,她对贺融更熟悉而已。 她又告诉自己,其实贺融生母罪名仍在,腿脚又不便,比起他,父亲为自己选的婚事,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即使想出再多的理由来安慰自己,李遂安依旧无法控制内心那股悲伤委屈之意。 她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因有着祖母的宠爱,几乎是全京城所有高门女子中活得最任性肆意的,有一回,看多了民间话本的她,对祖母义阳大长公主说,自己以后一定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哪怕门不当户不对,她也不会退缩妥协。 当时祖母是怎么回答的?李遂安抬起视线模糊的泪眼,往事历历在目。 祖母摸着她的脸颊道:“安安,你还小,阿婆可以宠着你,护着你,但阿婆虽然贵为公主,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话语犹在耳旁,李遂安闭上眼。 不是对方身份低微,难以高攀,也不是对方容貌丑陋,了无才情。 偏偏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 贺融走出没多远,就看见了季凌。 但他旁边没见文姜。 “发生何事了?文姜呢?”贺融见季凌脸色有些不对,便询问道。 季凌拱手道:“文姜往别处去了,我有事想与殿下说,叨扰殿下片刻。” 贺融颔首:“说吧。” 季凌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实情:“不瞒殿下,前日我已将我与文姜之事,禀告家中父母大人。” 贺融:“他们反对?” 季凌低下头:“是。” 贺融:“那你自己作何想法?” 季凌深吸口气,复又抬首:“我此生,非文姜不娶。” 贺融面色稍霁:“那你打算怎么办?” 季凌郑重道:“还请殿下给我一些时日,让我好生说服我爹娘,他们最终会同意的。” 贺融沉吟道:“季家郎君,是因为文姜门第不高才反对的吧。” 季凌惭愧道:“是,我并未作此想,但我爹娘……恐一时半会无法被说动。” 贺融似笑非笑:“就我所知,似季氏这等人家,连天之骄女,怕是也未必放在眼里。” 季凌忙道:“不敢!” 贺融:“我并未怪你,如今门户之见比比皆是,季氏不会是唯一一家,也不会是最后一家,但你对文姜一片真情,愿意坚持到底,却令人钦佩,日后你们俩若好事能成,我会上呈陛下,为文姜求赐一个诰命。” 季凌由衷道:“多谢殿谅,敬冰定尽力而为,文姜这边,我不好开口,还请殿下为我转圜一二。” 贺融忽然一笑,笑得季凌莫名其妙。 “我有一计,能让你爹娘明白你的决心,你要不要试试?” “……”季凌有种不妙的预感。 第82章 桑葚酒呈上来时,卫王妃正与女眷们说笑谈天,但今日最出风头的主角却非卫王妃,而是姗姗来迟的皇长子妃宋氏。 宋氏虽然现在只是皇长子妃,但大家都知道,陛下有意立淮王为太子,眼下只在时日长短而已,皇长子妃,迟早都会变成太子妃。 无须宋氏主动找什么话题,众人自然会围绕宋氏来寻找话题,从发钗说到吃食,甚至是带孩子,但凡女人家感兴趣的,自然而然就能热火朝天。 宋氏的话不多,偶尔说上一两句,她如今与刚来京城时已大有不同,即便谈不上明艳大方,但也瞧不出村妇的粗鄙之气,不管众人心里对这位村妇王妃作何想法,面上总还要谈笑风生,和乐融融。 “说到丝帛之色,最妙的,当属天水碧了。”一位贵妇人就道。 宋氏并不知道天水碧是什么,所以她没有出声,以免献丑。 卫王妃含笑道:“夜雨染成天水碧,我也曾闻其名,据说当年前朝末帝时,江南曾有人染成‘轻烟天水碧’作为贡品,我祖母年轻时也有幸亲眼得见,可惜后来被乱军焚毁于战火中,听说那个匠人也已去世,再也没有人能染出那样的轻若浮云,碧如天水的薄纱了。” 也不知哪个缺心眼的,在一干八面玲珑的贵妇中,竟忽然出言道:“听说淮王妃善于织布,想来知道这薄纱要如何织出?” 宋氏有一瞬间的无措,但她毕竟是亲身经历过宫变的人,很快冷静下来,并未大动肝火,还能颇为得体地回应:“照我看来,这样的技艺还是不会的好,地方官为了讨好天子而劳民伤财,就不是陛下所愿了。” 卫王妃暗暗松一口气,原想为宋氏解围的,这会儿倒是用不着了,忙顺势笑道:“淮王妃说得是,这等奢靡之风,正是亡国之兆,还是不要效仿得好。” 说罢又不着痕迹看了那个出言不逊的愣头青一眼,后者总算反应过来,脸色都白了,赶紧闭上嘴,再也不敢贸然插话。 先帝在时,这种场合最引人注目的,往往是临安公主。 当年临安公主在别庄所办的踏春宴,每年都是京城高门的一桩盛事,但如今她已与齐王一脉被赐鸠酒自尽,斯人消亡,再过几年,恐怕许多人连临安公主长什么模样,都想不大起来了。 裴皇后不爱凑热闹,逢年过节除非必要,连宫宴也很少举办,对外人称皇后节俭,不欲奢靡,连嘉祐帝也甚为敬重,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未免令人觉得裴皇后不善交际——自然,堂堂一国皇后,也无须通过交际,听人逢迎来树立自己的权威。 乐平公主与纪王妃不幸殒命,安王妃未过门就病逝了,四皇子却干脆连妻都不娶就离家出走了,说起来,天子这一家的女眷运道委实有些玄乎,那些原本看着安王与兴王一表人才,动了心想嫁女儿的人家,免不了也得考虑考虑。 众人正说笑间,却见一名侍女匆匆忙忙跑来,变了脸色道:“安王殿下将季侍郎打了一顿,季侍郎提前告辞离开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卫王妃和宋氏也情不自禁站了起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了解贺融的人,如宋氏,知道贺融虽然性情有些直,却不是一个狂躁之人,这种殴打朝廷命官的事,一点都不像是贺融干出来的,如果非要选,宋氏觉得贺湛干这种事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 侍女纠结道:“婢子也不知,方才远远就瞧见殿下与季郎君正在说话,殿下忽然大发雷霆,抡起竹杖将季郎君一顿好打。” 其实她还保留了些余地,没说贺融下手毫不留情,把季凌揍得满头包,抱头鼠窜,狼狈而逃。 饶是如此,也令众人惊诧不已。 敢情今日最轰动的事,不是淮王妃被下绊子,而是安王出手揍人? 卫王妃:“诸位安坐,我去瞧瞧。” 没等她动身,贺湛已经过来了。 “婶婶,大嫂,对不住,我有事先走一步,来日再上门请罪。”他抱拳告罪道。 卫王妃忙叫住他:“三郎呢,你们这是在弄什么玄虚?” 贺湛苦笑,哎了一声:“别提了,我三哥将文姜视如姐妹,您也是晓得的,季敬冰这厮却不厚道,明明答应了要娶文姜为妻,被家里人一反对,居然跑来跟我三哥说要纳文姜为妾,您说三哥能有好脸色给他看吗,自然是抬手便打,您若是认识季家人,可得跟他们说一声,以后千万不要在我三哥提起纳文姜为妾的事,以我三哥那脾气,弄不好出征岭南前,先得把季凌的腿给打折了不可!” 他一气呵成说罢,又道:“不和您说了,我得赶紧安抚三哥去,免得他真做出这样的事来,告辞!” 众人眼见贺湛很快走了个无影无踪,都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宋氏轻咳一声:“三郎是出了名的脾气好,季凌有言在先,却不守信诺,也难怪三郎生气。” 季凌是不是不守信诺,大家没亲眼瞧见,不好下定论,但安王喜欢用竹杖打人,这可是有渊源的,当日宫变之后,齐王兵败被擒,听说是他命人将乐平公主推下宫城,安王当即就亲自动手,将齐王揍个半死,那可是半点没留情,据后来负责押送齐王入狱的士兵说,齐王的门牙都被打掉了,满口鲜血,惨不忍睹。 由此可见,安王虽然腿脚有些问题,双手可是半点问题都没有,如今季凌被打得鼻青脸肿,不敢在人前出现,只得提前匆匆退场,大家听说之后,半点都不感到意外。 那头贺湛离开万春园,上了回程的马车,一张苦瓜脸立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同车正在看书的人直皱眉:“要笑下去笑,马车被你笑得都在晃了。” 贺湛将他手上的书抢过来:“三哥,你就不想听听我是如何形容你的?” 说罢贺湛又手舞足蹈表演了一遍。 贺融撇撇嘴,给了两个字的评价:“浮夸!” 贺湛很不服气:“哪里浮夸了,你打季敬冰的时候的确没留手啊,我也瞧见了,他眼眶都青了,恐怕你不止用竹杖,还直接上手了吧?” 贺融:“不打得狠一点,如何让季家的人知道此事绝无退让余地?” 贺湛翻了个白眼:“我看是三哥你打趁手了,不揍白不揍吧?” 贺融抄起身旁竹杖:“那我还能再揍一个。” 难为车厢内空间有限,贺湛这高个子还能在这里头腾挪躲闪,避开贺融打来的竹杖。 “三哥你这功夫还得再练练……哎哟!” 话音方落,脚缩得慢了些,当即就挨了一下。 …… 贺融揍季凌这一顿,算是彻底揍出名,隔日就传遍了京城,就连他们入宫给帝后请安,裴皇后也忍不住问起来。 “听说三郎打了一位工部侍郎?” 这主要还是双方身份的缘故,在这之前,大家很难想象一位亲王会亲自对一位侍郎动手。 朝野议论纷纷,也有以刚直出名的言官,当即就上疏弹劾贺融,说他不顾体统,对朝廷大臣视若无睹,殊无半点尊重,更因私废公,公私不分,无非倚仗身份功劳,目中无人云云。 有御史弹劾并不出奇,安王殿下一言一行,素来不走士大夫喜爱的那种温文仁厚作风,上回他为文姜求官的事就已经惹来不少诟病,但他依旧我行我素,连上疏申辩都不肯,所以这回才会有人说他“倚仗身份功劳,目中无人”。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苦主”季凌主动上疏,为安王开脱,把一切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说自己原先答应了娶文姜为妻,后来又改口向安王提出降妻为妾,这才惹得安王勃然大怒,一切全因自己失信造成,自己被揍也毫无怨言。 这一桩乌龙,最后自然不了了之,但安王动不动喜欢揍人的名声,算是彻底坐实了,直到许久以后,那些原本听过这桩逸闻的人,与安王说话时,都下意识保持三尺开外的距离,生怕自己不知何时也会挨揍。 回到眼下,连裴皇后也听说了昨日的事情,并且饶富兴味问起来,大家都有些好笑,等着瞧贺融如何回答。 但贺融还未来得及回答,嘉祐帝便携淮王一道过来了。 天子一脸喜气洋洋,以往与裴皇后相敬如宾,此刻见裴皇后欲上前行礼,竟抢快一步,亲自将其扶住。 “梓童有身孕在身,不必多礼。”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贺穆与宋氏等人在内,都愣住了。 嘉祐帝见众人一脸讶异,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昨日太医来看诊,诊出皇后有孕,已经快三个月了,孩子老实,竟也不闹腾,皇后起先还不知。” 其实皇后未必不知,女人对自己的身体变化再清楚不过,只不过民间习俗,三个月以内,胎位未稳,能不说则不说。 裴皇后心细,不似嘉祐帝那样粗枝大叶,她早已发现淮王不自在的神色,便接下嘉祐帝的话,微微一笑:“昨日陛下还与我说起,为社稷宗庙计,宜早立储君,所以等我这边满三个月,便与立淮王为太子一事,一道昭告臣民,算是双喜临门。” 贺穆这才知道自己完全是小瞧了裴皇后,心中既是欣喜,又有一丝歉意,忙道:“臣何德何能,不敢当如此重任!” 这也是正常的谦辞,若贺穆说自己当仁不让,那才是稀奇。 他们说话间,贺融朝贺秀那边望去,只见后者面色如常,虽也谈不上什么喜色,但至少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戾气上脸,动辄怨恨了。 贺融知道自己那天与贺秀一席话之后,贺穆又找了贺秀过去。两人私底下说些什么,贺融并不清楚,但现在看来,这接连两回的交心,终归是有些效果的。 这一家人,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模样,和睦安乐,一片祥和。 …… 贺融他们没有等到贺穆立太子才启程,五月初十这一日,朝廷集结五万大军,以兴王贺湛为主帅,安王贺融为副帅,南下平乱。 正所谓,倚天万里须长剑,剑如霜兮胆如铁,层峦叠嶂风雷急,斗牛光焰映九霄。 第83章 少室山来仙峰。 山中轻雾缭绕,枝叶垂绿,雏鸟清啼,此起彼伏,对许多人而言,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但对贺僖而言,却又是一天痛苦的开始。 因为寅时刚过没多久,连鸡都还没睡醒,他就被叫起来,在院子里打坐,扎马步,练拳,站梅花桩,直到天色大亮,才从梅花桩下来,此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整个人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只剩翻着白眼喘气的份了。 “住持师兄,万事贵在坚持,快起来,咱们还有一套掌法没练呢?” 一张粉嫩小脸在他上方出现。 贺僖哀叹一声,捂住脸:“好师弟,你就让我休息一日吧!一日就行!” 明尘严肃道:“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 “金石可镂!金石可镂!”贺僖只恨自己没能生出四只手,这样才好两只捂脸,两只捂耳朵,“我说师弟,这句话我已经听你说了不下一百遍了,你看我都能倒背如流了,镂可石金,舍不而锲!” 饶是可爱的明尘小和尚,都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其实他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师父临终之前,一定要这位刚剃度没多久,甚至还背不全一本佛经的师兄来当住持,但师父做任何事情都是有道理的,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能够明白师父的用意。 所以他一直遵照师父留下来的遗言,尽心尽力辅佐师兄,为了以后的佛门光大而努力。 奈何这位师兄…… 贺僖直接在地上打起滚,完全没有一寺住持的气度。 明尘只好道:“练完这套掌法,我们就能吃饭了,师兄不是最喜欢吃饭的吗?” 贺僖赌气道:“不喜欢了,每日不是腌菜就是稀粥,我腹中早就半点油水都没有了,我想下山!” 明尘道:“师父临终有言,只要师兄能通读三本佛经,并将师父留下来的那几本游记浏览完毕,就可以下山了。” 提起这个,贺僖又一次想捂上耳朵装作没听见。 老和尚年轻时去过许多地方,甚至还离开中原,最远时曾在天竺逗留,他的游记里除了记载自己拜谒过的佛寺之外,写得最多的,莫过于各地风土人情,山川地形,贺僖简直如获至宝,看得废寝忘食,如今都快把厚厚几大本看完了,自然不可能厌倦。 但让他头疼的是那几本佛经,贺僖现在基本上是看三行就能睡着,要是小和尚明尘在他面前念给他听,他估计能听个半盏茶功夫,然后同样是坐在蒲团上打瞌睡。 明尘念多久,他就能睡多久——怪不得小和尚如此痛心疾首。 贺僖也怀疑自己实在没有慧根,当初若不是一时心软,答应老和尚的邀约,那么现在他也就不用成天在这里稀粥配腌菜,还要看让人昏昏欲睡的佛经。 想及此,他就为自己的一失足成千古恨而悲从中来,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 “呜呜,我不想修佛了,我想回家,我想我爹……哦算了,我想我的哥哥们了!我想念长安的臊子面!我想念文姜的酒酿丸子!” 明尘被他的哭声惊住了。 见贺僖哭得可怜,明尘摸摸贺僖的脑袋,脸上竟有种对待无理取闹的小童的慈祥:“师兄要是看不懂,我可以给师兄讲解。” 贺僖狐疑瞅他:“你小小年纪,看得懂佛经?” 明尘点点头:“以前师父讲过,我都记住了,虽然不是每一句都懂,但师父说,等我长大,慢慢就能悟了,师父还说,如果我们想听大和尚讲经,可以去少林寺那边,他们每逢初一十五有法会,周围大小寺庙的僧人,都可以前往。” 贺僖眼前一亮:“这么说,少林寺的斋饭也都向我们开放了?” 明尘:“对啊。” 贺僖一骨碌爬起来:“那我们赶紧把掌法练完,今天正好十五,中午还能赶得上他们的素斋!” 明尘:“……” 他不禁仰起头看着天空,心道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特地为我送来一位师兄,是为了磨砺考验我,让我以后能够当上一代高僧吗? 贺僖催促他:“师弟,你愣着作甚,快点演示一下起手式,我有些忘记了!” 明尘忧伤地默默叹了口气,认命摆出掌法架势。 …… 先帝有好几个姐妹,义阳大长公主是其中最受宠爱的,她不必远嫁,更不必和藩,她这一辈子都在长安,鲜衣怒马,荣华富贵,旁人都说她命好,除了婚事上有些不顺。 义阳大长公主下嫁镇远侯,在当年许多人看来是天作之合,男女双方年龄相差三岁,驸马又是一表人才,英俊潇洒,李家纵然还算不上当世门阀之一,但镇远侯的祖母,据说正是前朝公主,如此血统渊源,与义阳大长公主可谓金玉良缘。 婚后夫妇二人的确也过了好几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长安处处可见他们的俪影,但好景不长,不知从何时起,义阳大长公主开始减少回镇远侯府的次数,后来就索性住在公主府里,不再回去,夫妻俩渐行渐远,最终相敬如冰,前些年老镇远侯去世之后,大长公主也没有搬回侯府。 这桩往事,京城有些年纪的,基本都知道,李遂安也是从母亲口中听说。 她还听说之后驸马光明正大纳了妾室,大长公主也不过问,更没有进宫诉苦,但没有人知道大长公主与驸马是因何事而疏远闹翻的,据说连先帝也曾亲自将大长公主找过去调解,最终也没问出什么来,只得不了了之。 传言沸沸扬扬,其中被人猜测得最多的,无过于驸马,也就是老镇远侯瞒着公主养了外室,也可能是在成婚之前就认识了的女子,甚至还有了私生子,被公主发现,夫妻关系自然完全破裂,但公主仁厚,没有向先帝告状,就这么与驸马不冷不热地过日子。 李遂安不知道这种猜测是真是假,但她从小亲眼所见,祖母与祖父之间的确并不亲近,她曾好奇过,也仗着自己被祖母宠爱,大着胆子问过,但从来没有得到过回答。 直至今天。 她扶着义阳大长公主的手,在花园中散步,撒娇似地希望祖母出面,打消她父亲的主意时,大长公主主动问她:“你知道当年,我与你祖父为何会形同陌路吗?” 李遂安一愣,心跳不自觉加速,这个答案,她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 满头银发,不减雍容的义阳大长公主道:“因为当年,你祖父差点做错一件大事。” 为尊者讳,李遂安本来不该妄议去世长辈,但她仍旧忍不住问:“祖父在外头……真有人?” 义阳大长公主摇摇头,不置可否,只道:“因为那件事,我搬出侯府,不肯再回去住,连带你父亲,我也鲜少过问,以致于如今他早已独当一面,但我们母子的关系,却依旧疏离。他虽然对我毕恭毕敬,孝顺有加,但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绝不是任由我摆布的。” 李遂安噘嘴:“但我不喜欢纪王!为什么非要嫁给他,别人不行吗?” 义阳大长公主不答反问:“你若不喜欢纪王,又想嫁给谁?” 李遂安低下头,支支吾吾,半晌方轻声道:“安王。” 义阳大长公主蹙眉,似是意外:“你喜欢安王?喜欢他什么?我以为你会说兴王。” 李遂安:“兴王只知打打杀杀,武夫一个,安王足智多谋,几番立下大功……阿婆,您从小就与我说张子房诸葛亮那些人的掌故,我觉得,安王就像是这样的人,活生生从典故里走出来。” 义阳大长公主摇摇头:“你看到的,只是你想看到的他,单从安王几番亲自出手打人来看,他就绝不是什么张子房诸葛亮。” 李遂安待要说什么,大长公主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其实,我本想让你嫁给兴王。” 听见这句话,李遂安不由张大嘴巴。 大长公主道:“但这并非我的初衷,原先最开始,我希望李家与周家结亲,让你嫁给周相的幼子,周家门第清贵,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但后来先帝赐婚乐平公主,我便不好开口。后来,我又让人去探张家的口风,谁知张家立马婉拒了,当时我便知道,让你嫁给世族这一条路,走不通了。” 她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其实也怪我,本想弥补对你父亲的疏忽,从小将你接过来亲自教养,却纵得你随心所欲,落在重视门第的世族眼里,自然多了一个拒绝的借口。” 李遂安想起贺融拒绝自己时说的话,眼眶不由红了:“难道在世人眼里,我真有那么可恶吗?既然如此,为何您还要让我嫁给兴王?” 大长公主笑了一下:“你在我心目中,自然是最可爱的,可我是你的阿婆,那跟外人怎么一样呢?你是公主的孙女,就该有金枝玉叶的样子,就算骄纵一些,只要无伤大雅,那也不妨事。既然你的婚事,世族这一条路走不通了,那就只能走另外的路子,那些毫无家族底蕴的寒门子弟,将你嫁过去,唯恐委屈了你,而且一旦有事,他们非但不能给你提供任何庇护,反而会连累你。那就只剩下皇子妃一途,所幸当今陛下有好几位适龄的皇子,倒也并非难事。于是我就入宫,和陛下提了此事。” 第84章 公主府的花园内,义阳大长公主向孙女娓娓道出自己的想法。 “安安,你这样的出身,注定不可能嫁给与世无争的人家,最好的选择,莫过于世族,但既然不成,退而求其次,诸皇子中,也可择一位与皇位无缘,却又不会引起下一位天子猜忌的皇子,四皇子贺僖,与五皇子贺湛,年纪与你相仿,又是这样的地位处境,无疑是最合适的。” “但四皇子既已离家,自然作罢,我便向陛下提议,想让你成为兴王妃。冲着我是先帝胞妹的面子,陛下也不会驳回我的请求,但从前他曾为安王指婚,结果安王妃红颜命薄,后来安王、兴王两兄弟从突厥归来,就向陛下提出,希望婚事由自己做主,当时陛下心怀歉意,也答应了,所以陛下将兴王召来,询问他的意愿。” 听到这里,李遂安已经明白了:“但兴王拒绝了,他不想娶我。” “可惜了,”义阳长公主遗憾地摇摇头,“兴王会带兵,排序又不靠前,只要他循规蹈矩,就不至于遭遇无妄之灾,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但凡他遵守人臣本分,继任天子就不会不用他,于你而言,也是最好的姻缘。” 李遂安不服气道:“那安王为何就不行?” 义阳长公主沉默片刻,道:“安王腿脚有疾,脾性不好,动辄打人,阿婆怕你嫁过去,反倒受委屈。” 李遂安觉得长公主这个理由很牵强,根本无法说服自己:“阿婆,他不是这种人,齐王害死乐平公主,安王气愤之下动手,本来就无可厚非,至于季凌,那是他自己找打,既然已经答应安王要娶文姜,最后还出尔反尔,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我都想打!” 她执意问出一个答案:“您希望我远离是非,但兴王与纪王是同母所出,听说纪王跟淮王现在有些不和,难道您就不怕将来淮王当了太子,迁怒兴王吗?反观安王,两边不沾,岂非更加安全?” 李遂安虽然平日走鸡斗狗,活生生的“女纨绔”,但她的出身毕竟摆在那里,眼界自然不会低到哪里去。 义阳大长公主深深注视孙女,直到后者不自在移开视线。 “你很喜欢他吗?” 李遂安很失落:“我、我上回在万春园与他坦白,他却不肯答应……” 也只有在最亲近的祖母面前,她才会吐露实情,当面被拒绝,这对任何一个姑娘家而言,都是很没面子的事情。 “真是冤孽!”义阳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温柔地握住孙女白嫩小手。“不管怎样,阿婆是不会害你的,你不能与安王在一起。” 李遂安毫不掩饰脸上的落寞之意。 义阳大长公主:“你现在只是少女情怀罢了,我年轻时也有过,这一缕情思,随着年纪渐长,自然而然,就会消逝了。” 李遂安既是问她,也是问自己:“那要是消逝不了呢?” 义阳大长公主并未回答,而是继续先前的话题,道:“兴王宁可得罪我与李家,也要拒绝这门婚事,强人所难不美,你父亲便向我提出,将你许配纪王。” 她望着李遂安,柔声道:“安安,阿婆近日越发觉得身子沉重,从前还能爬小半段山的,如今连走这几步路都喘气不已,不知还能照拂你多久,我希望看着你嫁人生子,有个归宿,你父亲答应过我……” 不知为何,话到一半,义阳大长公主又戛然中断,她摸着孙女的脸颊:“纪王已经北上驻边了,陛下说过,一年后就会召他回来,届时,阿婆再亲眼看着你们成亲,就放心了。” 李遂安红了眼眶:“阿婆,我不想嫁给纪王!” 义阳大长公主:“以后,你会明白我的苦心。” …… 五万人不是一个小数目,人员加上辎重,注定他们不可能快马加鞭,三两日就抵达岭南,但因着广州府失陷,岭南五府经略使被杀,行军速度也不会慢到哪里去。 贺湛一路上兴致勃勃,他的身体已习惯这种长途跋涉,不以为苦,反能苦中作乐。眼看即将抵达洪州,他忍不住诗兴大发,吟诵道:“莫愁前路无知己……” “贺家五郎狗不理。”旁边一骑漫不经心接道。 贺湛还未反应,后面听见的人已经忍不住笑出声,见贺湛回头,对方忙将笑声改成咳嗽声。 “我、我喉咙痒!”为表示自己没说谎,他还故意清清嗓子,用力咳嗽了几声。 这清嗓子的不是旁人,正是贺融他们的老熟人,前房州刺史谭今。 在谭今身后,还有一骑,与贺融他们同样熟识,则是谭今的老搭档周翊。 当年竹山之围一战,谭今拼上自己的前程性命,配合贺家一家子,死守竹山,最后终于等到援兵,他也从此踏上青云之路,很快就顶替了司马匀的位置,被擢升为房州刺史。 说起谭今此人,他才能不过中等,但有一项长处,就是为人懂得变通,很会审时度势,不似一般迂腐之辈,而他身边也有一位好幕僚,不仅足智多谋,最重要是对恩主忠义双全,立功之后,贺泰原是想请先帝给周翊也封个县令之类,以彰朝廷恩德,但周翊居然拒绝了,说谭今对他有知遇之恩,自己不能得了功劳就弃谭今于不顾,先帝知道之后,也没有强人所难,反而赞赏周翊所为,将他破格提拔为房州主簿,让这两人不必分开。 这些年,谭今在房州刺史任上颇有政声,贺融知道,这一切离不开周翊的辅佐,没有周翊,谭今很可能到现在都还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县令;而没有谭今,周翊也很可能不会有人愿意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赏识,至今依旧郁郁不得志。 他一直留意谭今的表现,见他已经在刺史任上磨炼得差不多,这次南下平乱,就向嘉祐帝提出请求,让谭今他们跟着大军南下,嘉祐帝也还记得这两个人,自然不会不答应。 于是谭今和周翊就出现在这里,当然,他们身上的官职,也已经不是房州刺史和房州主簿,而是兵部侍郎与兵部员外郎。 在本朝,兵部侍郎的品阶与中州刺史相同,但在中央跟在地方为官,这差别就大了去了,谭今这种任命,明为平调,实则升迁,是大大的提拔之举。 不过也没多少人羡慕他,毕竟刚上任就要远赴南夷那等瘴疠横行之地,而非在京城享福,这侍郎的福,也得有命回来享才行,多少官员去了岭南,因水土不服染上疾病,英年早逝的更大有人在。 谭今生性小富即安,接到任命之后还有过犹豫,心想要不要辞官回去种田算了,万一在岭南染上什么疟疾,丢了小命,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结果被周翊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这才打消念头。 如今他跟在两位殿下身后前往岭南,累是累了些,但他们随行有太医,还有早就准备好的草药,就地休整时,安王就下令士兵们以营为单位生火烧柴熬制草药,每人一碗喝下去,这一路过来,得病的人居然寥寥无几。谭今这才觉得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了,以当年竹山之战时安王表现出来的谨慎细致,又怎么会没注意到这种细节? 此时听见自家三哥的埋汰,又听见谭今的笑声,贺湛没好气道:“我哪里狗不理了!” 贺融:“你这一路又是唱曲又是吟诗,嗓子都快嚎哑了,上回有条狗在路边听见了,立马扭头就跑,这不是狗不理是什么?” 贺湛忽然嘿嘿一笑:“那你还理我,不是比狗还……” 谭今在后面听他们兄弟俩信口胡扯,又有点想笑了,得亏这回及时忍住,不然安王殿下斗嘴输了,估计是要发作到自己身上来的。 看着安王的背影,谭今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仕途际遇,他人生的几次转折,都与这位安王殿下挂钩,而当年在竹山时的瘦弱少年,如今也已长成高大秀颀的青年。 那时候他也想过,皇长子这一家此去长安,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就不用再过从前的苦日子,但谭今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天降紫微星,从被废庶人,居然还能一步步重新登顶。 他知道,嘉祐帝有今日,离不开眼前这位安王殿下的筹谋。 也因此,谭今对贺融怀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比面对贺湛时更甚。 他看不清自己未来的路,但他懂得顺应局势,跟随强者,在听说自己的调令是贺融向皇帝亲自开口要来之后,谭今与周翊商议了整整一个晚上,毅然决然上了安王这艘船。 行军十多日,大军终于抵达洪州地界。 洪州刺史姜寻提前得到消息,早已带领洪州一干大小官员等候在官道上。 姜寻从未见过贺融贺湛,但也听过他们的事迹,也许朝廷不乏因为贺融贺湛年轻,而怀疑他们是否能完成这次的差事,但姜寻却不敢小看这两位,因为当初贺融他们从甘州出发,前往西突厥,与甘州刺史梁昱打了不少交道,而梁昱正是他的好友。 两人书信往来频繁,姜寻也比别人多知道不少关于贺融贺湛的事情,是以看见贺融下马,他忙迎上去,恭恭敬敬行礼寒暄,命人将大军安置在城外兵营,又将贺融等人迎入城中官驿歇息。 “此地简陋,还请两位殿下包涵,下官已经让人准备了饭菜和热水,为殿下与诸位洗尘。” “不忙!”谁知贺湛表现得比姜寻想象的还要急切。“岭南如今形势如何了?” 第85章 姜寻没想到钦差如此迫不及待,幸好他早有准备。 “那些叛军本是南夷人,在山野居住惯了,根本不可能在广州城久住,他们杀了经略使,又劫掠一番之后,还未知是否已经退出广州,只听说如今岭南一带车马凋零,备受摧残,百姓轻易不敢出门,甚是风声鹤唳。” 贺融问道:“上奏朝廷的奏疏里语焉不详,我一直想知道,南夷六部内乱,缘何殃及汉人?就算那些南夷人不像归义夫人那样,愿意归附天、朝,也不至于贸然挑衅朝廷大军,为何黎栈竟敢如此大胆?” 姜寻叹道:“下官略知一二,此事说来话长。自古岭南此地,南夷人众多,至前朝时,中原朝廷打败当时的南夷王,将南夷并入中原版图,但朝廷依旧将岭南视为蛮荒之地,将南夷人视为未开化之民,朝廷派去驻守的官员,也多数不了解当地民情,到了前朝末年,中原兵荒马乱,朝廷对岭南课以重税,引得南夷人奋起反抗,直到高皇帝建立本朝,归义夫人率南夷六部归顺,但中原人与南夷人的矛盾,并未因此消失。” 贺融亲手递给他一盏茶,姜寻赶紧道谢接过,润了润口,继续道:“高皇帝为了治理岭南,从内地迁了不少百姓过去,但两者生活习俗截然不同,难免矛盾重重,加上许多官员对南夷人抱有偏见,断案的时候难免偏颇,下官听说这回事情闹得这么大,便是由一个案子引发的。” 宝安县两户人家在争一头牛,这本是乡里之间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但此地为汉夷混居之地,情况复杂,两户人家,一户为中原侨民,一户为南夷人,结果争执时侨民失手,将南夷人给杀了。 双方闹到县衙,县令先是偏袒中原人,从轻发落,将其罚钱了事,南夷人自然不服,纠众闹起来,黎栈带人将宝安县县衙给占了,县令吓个半死,赶紧将失手杀人的百姓交出来,但愤怒的南夷人不肯罢休,黎栈趁机联合几部的头人打上广州。时任岭南五府经略使兼广州刺史的郑奇指挥失误,不仅让南夷人攻入城中,自己还丢了性命。 “这么说,他们还占着广州城了?对方有多少人?” 姜寻道:“南夷六部,据说有四部跟着黎栈起事,号称十万人,这些南夷人个个骁勇善战,剽悍无比,郑奇当时轻敌大意,消息滞后,竟被这些人冲入城去,据说他们还挟持了宝安县令。” 贺湛看着眼前的地形图,须臾就有了判断:“南夷人巢居崖处,必不惯住在府城这等平原之地,他们不可能长久守着广州城,迟早都是要退兵的。朝廷大军过去讨伐并不难,难的是就算一时镇压了他们,但南夷人对朝廷的仇恨,却就此延续下来,以后大军一退,他们三不五时,又会与当地百姓发生矛盾。” 姜寻苦笑:“殿下所言甚是,其实矛盾久已有之,如今不过是彻底爆发,南夷人性悍,轻易不肯像中原百姓那样被教导驯化,更不肯下山耕种,归义夫人在时,曾多次响应朝廷诏令,让南夷人出山,与百姓混居,像这次因为争牛而被杀的南夷人,正是其中之一,可经由此事之后,他们一定不会再相信朝廷的话,必视我们如仇雠。” 贺融一直没有插话,此时便问:“南夷六部,四部跟了黎栈,那还有两部没参与叛乱,是何人所领?” 姜寻道:“一部是归义夫人之子桑扎所领,还有一部,头人名叫洛新,为人狡猾多变,他不肯跟着黎栈跟朝廷作对,未必是出于忠心,也可能想让黎栈先打头阵,看看朝廷的风向再说,若是这次二位殿下没来,朝廷不够重视,又或者被北方突厥人分去了注意力,那他可能就会加入其中了,说到底,南夷人也不是个个都悍勇不畏死,同样有这种立场不明,等着捡便宜的小人。” 贺融若有所思。 贺湛看了他一眼,对姜寻道:“觅贤,你在洪州多年,与岭南比邻,想必比我们更为了解岭南民情,依你看,现在应当如何?” 姜寻忙道:“有劳殿下垂询,下官以为,对广州,不妨围而不打,与黎栈等人谈条件,时日一久,他们自然会着急,到时候再逼他们出城投降,自然可以不费一兵一卒,立下不世之功。” 贺湛:“那么南夷人与当地百姓的矛盾呢?” 姜寻摇头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恕下官直言,朝廷虽然将南夷人纳为百姓,但他们心中却并不觉得自己是天子的臣民,像归义夫人那样深明大义的人,如凤毛麟角。” 贺湛不置可否,点点头:“我们今日赶路过来,都有些乏了,你也先去歇息吧,明日再说也不迟。” 姜寻知道这是送客撵人了,立时识趣告辞离开。 贺融慢腾腾喝茶思索,抬头就看见贺湛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 “你眼睛抽筋了?”他莫名其妙。 贺湛:“三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打什么主意?” 贺融慢条斯理地反问:“我能打什么主意?” 贺湛哼了一声:“你想去见桑扎。” 贺融笑道:“你钻我肚子里去看过了?我何时说过我要去见桑扎?” 贺湛提高声音:“你没这么说,但你这么想了,我不准你去!” 贺融把茶杯放下。 “今日赶路,都乏了,先歇息吧,明日再说。” 见他把自己刚才对姜寻说的话拿出来搪塞,贺湛有点急了,想也不想就拽住他的袖子。 贺融正好起身,被他冷不防一拽,整个人站立不稳,直接往旁边歪,腰差点撞上桌沿。 贺湛吓了一跳,忙道歉:“对不住!” 贺融没好气:“我就算想去,也不可能现在去,你急什么!” 贺湛一脸“我果然没猜错”的表情。 “那我们现在就把话说清楚,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见桑扎,无非觉得他是归义夫人之子,其母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其子既然没有参与叛乱,本性自然也不会差,想从他那里寻找突破,让南夷人重新归附朝廷,免除后患。也许还能趁机离间南夷人内部的关系,免得他们联合起来给朝廷添乱,是不是?” 贺融露出一丝笑意:“不错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如今也称得上是智勇双全的将军了!” 贺湛却不领情:“你少来这一套,给我灌迷魂汤是没用的,你这人喜欢孤身冒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上回出使西突厥,我拗不过你,现在来岭南,你总该听我一次了!” 贺融慢吞吞道:“上次在西突厥,我是正使,我做主……” “对啊,所以这次我是主帅,你是副帅,你该听我的!”贺湛不无得意。 贺融:“正因为这次你是主帅,所以不能冒险。” 贺湛:…… 他彻底炸毛了:“怎么好话歹话全让你给说了!不行,这次我说了算,你去见桑扎,人家见不见你是一回事,就算见了,他肯定要给你下马威的,咱们这次来,没带身手特别好,能一夫当关的人,唯一还能派上用场的,也就是我了,你坐镇此地,由我去跟桑扎谈判。” 贺融面色冷静,没有跟贺湛争执,反是问道:“你去了,要和他谈什么?” 贺湛不假思索:“自然是拉拢他,就算拉拢不了,也不能让他倒向叛军那边,他是归义夫人之子,想必心中还是有朝廷大义的。” 贺融:“然后呢?” 贺湛一怔:“什么然后?” 贺融:“就像方才我与姜寻说的,朝廷大军要镇压黎栈那等叛逆,易如反掌,将他们赶回山里,然后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但我们走了之后,南夷人难道一辈子会乖乖待在山里吗?南夷人只会越发痛恨朝廷和其他百姓,时不时杀点官民,给朝廷制造麻烦,朝廷大军一来,他们又躲入山中,有朝一日,别处烽火燃起,这些人就会趁机在背后生乱,在朝廷身上捅一刀,多来几回,本朝就会重复前朝的命运,寿终正寝。” 贺湛听得连呼吸都一时屏住了。 “说到底,还是要教化他们,让他们彻底融入当地,成为真正的朝廷子民?”他既是问兄长,也是问自己。 贺融颔首:“不错。” 贺湛虚心求教:“依三哥之见,具体要如何实施?” 他见贺融张口欲言,忍不住竖起耳朵,却见对方道:“我不告诉你,说了之后你就不让我上山了。” 贺湛不敢置信:“你怎么这么赖皮!主帅当前,你这样拒不回答,我是可以把你军法处置的!” 贺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老神在在,让贺湛火冒三丈,又拿他没法子。 “三哥,你若是这样,我不会让你上山的!” “四策足矣。”贺融总算说了实话。 贺湛没好气:“愿闻其详!” 贺融:“敕封以离间,薄赋以安抚,教育以分化,联姻以融合。” 有些贺湛听得明白,有些却模模糊糊,令人半懂不懂。 “何谓教育,如何教育?南夷人性情蛮横,逞凶斗勇,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让他们安分下来的。” 贺融摇摇头:“这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做成的,起码需要三年五年,甚至八年十年才见成效,正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自古都道中华贵于夷狄,夷狄既为天、朝百姓,便该一视同仁,今日之局面,不唯独地方官重中华而贱夷狄,也有朝廷长久以来轻忽大意的过失。长此以往,岭南一带最终只会变成政令不通,民风蛮横,官员畏而不敢至,百姓居而寝食难安之地。我们既然来了,便要一举将问题解决,不能杀几个人,拍拍屁股回去领功,又把难题丢给地方官去烦恼。” 听至此处,贺湛心有所感,脱口而出:“帝道云龙合,民心草木春!” 贺融微微一笑。 第86章 作为南夷六部之一的桑家寨的头人,桑扎最近心情不大好。 影响他心情的是两封来信,一封是叛军首领,同为南夷人的黎栈派人送来的,另外一封,则出自朝廷南下大军正帅贺湛之手。 “阿爹现在呀,就像咱们昨晚吃的烧猪肉一样,谁都想来夹上一口!”俏皮的少女在旁边调侃。 桑扎哭笑不得抬起头,看向爱女:“阿爹我是烧猪肉,那你是什么?” 桑云笑嘻嘻,抬起下巴朝兄长示意:“阿哥,你是什么?” 桑林白了她一眼,对桑扎道:“阿爹,这两封信,您要怎么回?都回?还是都不回?” “你觉得我要怎么回?”桑扎将信丢到一边,头疼道。 他这可不是为了考验儿子,而是真的难以抉择。 桑林道:“桑家寨又没兴趣跟着黎栈造反,黎栈现在看似风光,等朝廷大军一到,根本不堪一击,我们干嘛跟着他起哄,他的信不回就是了!” 桑扎道:“那朝廷的信也不回?” 桑林点点头:“现在南夷六部都叛出朝廷,我们要是跑去投靠,那跟走狗有何区别,是要被族人唾骂的!” 正说着话,一名老者从外头进来,桑扎对他甚为尊重,亲自起身迎上去。 “侗阿爷!” 老者问:“我听说黎栈那边来信了。” 桑扎将两封信都递过去,“正是,还有朝廷的。” 老者诧异:“朝廷来信作甚?劝我们投降?” 他将信又还了回去:“我看不懂中原人的字,阿林,你来念。” 桑林道:“让我们弃暗投明,念在阿婆生前对朝廷忠心耿耿,维护大义的份上,不要助纣为虐……哦,就是不要跟着黎栈造反的意思。” 老者冷笑一声:“中原人素来狡诈多变,你阿婆就是中了那帮中原人的诡计,才会看不清真相,她为中原人劳碌一辈子,最终又得了什么好处,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南夷六部,私底下没有不怨声载道的,说你阿婆被中原人收买了,所以现在你阿婆一死,黎栈才能找到机会,煽动六部分裂……” “侗阿爷!”少女不服气道,“阿婆不是被中原人收买,阿婆是不想南夷人自己打自己,才统一了六部,有她在,朝廷都得给我们面子,不敢任意妄为,是阿婆去世之后,南夷才开始分裂的,这不是阿婆的错!” “小云!”桑扎喝止女儿。 少女不肯让任何人诋毁她敬爱的阿婆,急得眼眶都红了:“就我知道的南夷人,他们个个尊敬阿婆,根本不是侗阿爷说的那样!” 她的兄长桑林虽然没有直接反驳老者,却也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 桑扎对老者歉意道:“他们兄妹俩从小就是被他们阿婆带在身边教养的,祖孙感情很深,还请侗阿爷不要跟他们计较。” 老者摇摇头:“我知道,你们阿婆是你们的亲人,可也别忘了,她是中原汉女出身,本来就是偏袒中原人,她永远不会跟我们一条心。” 桑扎道:“那侗阿爷的意思,是不要理会中原朝廷的来信?” 老者:“南夷人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抵抗中原人,黎栈现在已经给我们指了一条很好的路,想要让南夷强大,我们六部就要紧密团结,像你阿婆在世时那样,统一由一个头人来领导,只不过这个头人,不能是中原人,必须是土生土长的南夷人!” 桑扎皱眉,迟疑道:“那这样一来,岂非和朝廷作对?我们南夷人虽然人多,却也比不上朝廷大军训练精良……” 老者断然道:“但我们有深山,有瘴毒,只要四散往山里一躲,那些中原人又能奈我们何?” 桑扎无言以对,他本来就不善言辞,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觉这番话不无道理,却又不太妥当。 正思忖之际,外头就有人进来禀报,还慌慌张张,大惊小怪:“寨主,寨主!朝廷来人了!” 桑扎一惊,随即又镇定下来:“慌什么,他们又不是没派人来过,是不是又送信过来了?” “不是不是!”年轻人忙道,“是派了大人物过来!” “经略使已经被黎栈杀了,他们还能派谁过来?不会是洪州刺史姜寻吧?”老者撇撇嘴,轻蔑道。 年轻人吞了吞口水:“据说是大军副帅,他们的安王,当今皇帝的三儿子!” 几人面上不约而同露出惊容,面面相觑。 桑扎追问:“你没弄错对方身份吧?” 年轻人:“没有,对方报了名的,哦对了,还有名帖!” 他急急忙忙从怀中掏出名帖,桑扎却没有看,示意儿子接过。 桑林打开阅览片刻,朝桑扎点点头:“不像假的。” 桑扎又问部下:“他带了多少人来?” 年轻人道:“连他在内,就十个。” “这么少?”桑扎又是吃了一惊。 “阿爹,不会是假的吧?”桑林也怀疑。 “是真是假,让人进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我先去会会他,看看中原皇帝的儿子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没等父兄反应过来,桑云已是兴冲冲跑了出去。 桑扎摇摇头,对儿子道:“她必是要捣乱的,你快去看住他,别坏了事。” 待儿子出去,他又问老者:“侗阿爷,您怎么看?” 老者道:“来都来了,不妨看看他要说什么,若是最后谈不拢,正好还能扣下当人质。” …… 桑家寨位于山坡上,地势平缓,谈不上易守难攻,但村寨规模很大,遥遥望去,绿野田林之间,炊烟袅袅,颇有太平人间的气象。 但贺融知道,在这平静的外表下面,隐藏着南夷人与中原人之间多年来的恩怨,归义夫人一辈子都为了汉夷和平在奔走,可她一死,双方又回到了从前的局面。 主寨的大门清晰可见,塔楼上传来一声哨响,带着他们前行的桑氏族人立刻停下脚步,贺融他们也跟着站定。 过了一会儿,寨门缓缓开启。 迎接他们的,却不是寨主桑扎,也不是他的儿子桑林,而是一名俏丽的少女,对方穿着南夷人服饰,一手举弓,一手持箭,站着坡上的地形,瞄准了他们。 贺融身后的人一惊,随即要将他挡在身前,却被他拦住。 “我们诚心诚意上山来跟寨主见面会谈,你们却用这样的架势来迎接我们,这就是南夷人对待客人的礼数吗?”他冷冷问道。 少女扬起头,声音清脆璁珑:“对待敌人,就要用对待敌人的礼数,你若想进这个大门,就得先通过我们南夷人的考验,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叫入乡随俗吗?” 贺融:“朝廷大军所到之处,如狂风横扫草原,但桑家寨毕竟与别处不同,看在归义夫人的面上,我才特意亲自上山,希望与寨主相谈,没想到寨主非但不肯见面,还派了一个小娘子来对付我们,既然如此,我们就告辞了,往后是福是祸,请桑寨主好自为之吧!” 他作势欲转身,少女提高嗓音:“站住!” 也不知是一时心急,还是故意要下马威,少女手里已经上弦待发的箭,竟脱手而出,直直朝贺融面门射来。 千钧一发之际,贺融险险避开,而他身旁的人也纵身一跃,稳稳落地,竟将箭牢牢攥在手里。 “胡闹!”桑扎带着儿子匆匆赶过来,看见这一幕差点魂飞魄散。 他的确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理跟朝廷的关系,可那并不代表他想得罪中原朝廷,女儿这个举动差点直接为桑家寨带来灭顶之灾,桑扎又急又怒,连嗓音都变了。 “贵客没事吧!”桑扎赶忙道歉,“阿云年幼莽撞不懂事,还请贵客见谅!” 贺融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我代表朝廷亲自上山来拜会桑寨主,桑寨主就用这种礼数来欢迎我?只不知我死了,对贵寨有什么好处?” 桑扎苦笑,忙不迭致歉,他本还想端个架子,跟来客拉锯谈判,没想到让女儿这一出手,自己反倒处于被动局面。 “我愿代阿云向贵客赔罪,请容我亲自带贵客入内歇息压惊!”桑扎躬身行礼致歉,诚恳道。“阿林,将阿云带下去,关十日禁闭,每天只准吃一顿饭!” 少女脸色发白,显然也被刚才的行为吓得不轻,手脚俱软,竟也没有反抗,就任由兄长让人将自己带走了。 桑扎领着贺融等人进入厅堂,贺融让其他人在外面等候,只带了两人进去,桑扎匆匆一瞥,发现其中就包括刚才空手接箭的那个人。 “这位郎君身手不凡,不知尊姓大名?”桑扎的母亲就是归义夫人,他的汉话极为流利,言语习惯也与中原人无异。 “清安!”那人冷冷道,似还为了刚才的事情生气,看也不看桑扎一眼。 桑扎自知理亏,也不好生气,先为贺融介绍厅中老者:“这位是我们桑家寨的长老,我们都叫他侗阿爷。” 又请贺融入座。 “安王身为帝子,竟肯孤身来到此地,难道就不怕我们将你扣下,不让你回去了?”老者一开口就不大友好。 桑扎其实也有点怀疑贺融的身份,但因名帖上印章俱全,贺融真人又气度不凡,手中拄着竹杖,行走不便,也很符合他之前听说过,关于对方身有腿疾的传闻,一切都能对上。 老者这一问,正好也问出他的疑惑。 贺融淡淡一笑:“世人都知道,单凭桑家寨,是不可能与朝廷作对的,你们扣下我当人质也没用,此番出征的主帅是我五弟兴王,想必两位也早就听说,若我超过十日不归,兴王就会率大军攻打你们的营寨,将这里夷为平地,我一人的性命换你们无数人的性命,又何惧之有?” “再者,也许桑寨主也听过,我曾孤身带一百壮士前往西突厥,身处重围之中,助真定公主掌权之事,这桑家寨再怎么着,也不可能自诩比突厥更危险,比突厥人更凶悍吧?我既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他与老者迎面对视,片刻之后,老者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又被贺融抢话。 “今日我以朝廷使者身份,前来拜会桑寨主,并希望与桑寨主面对面,单独交谈。” 桑扎点点头,对老者道:“侗阿爷,你先下去吧。” 老者腾地起身,苦口婆心:“你可千万不能像前寨主那样,被中原人蛊惑啊!” 桑扎不悦道:“侗阿爷,现在的寨主是我,我自有主张,你下去吧!” 老者面色不豫,看了看贺融等人,气哼哼拂袖而走。 等桑林和贺融身边的人也都离开之后,桑扎方才道:“安王有话,可以直说了。” 贺融也不兜圈子,直接就道:“桑家寨危殆。” 桑扎冷下脸:“我诚心诚意向安王请教,您却张口就危言耸听,不谈也罢!” 贺融的身段摆得更高,他冷冷道:“向来忠言逆耳,桑寨主听不进去也无妨,如今黎栈区区几万人,就想据广州城自立,殊不知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朝廷大军只要将其围而不攻,不出数日,他就只能举旗投降,到时候还会被一网打尽,没了黎栈在前面挡着,桑寨主还能再左右摇摆不定吗?” 见桑扎的面色阴晴不定,他缓下口气,温声道:“朝廷现在不是不能打,只是念在南夷人同为我华夏子孙,也受天、朝庇护,更有归义夫人栽树在前,不希望大肆杀戮,有伤天和,若桑寨主肯挺身而出,率领南夷六部重归朝廷,首恶必究,胁从不论,朝廷可以从轻发落,桑寨主也可以趁机统一六部,这难道不好吗?” 桑扎沉默许久,终于道:“我母亲在时,对朝廷忠心耿耿,一心想要促成汉夷和解,因她处事公允,不偏不倚,深得岭南百姓爱戴,想必安王也略有耳闻。” 贺融颔首道:“高祖皇帝时,归义夫人献《南夷山川图》,得高祖皇帝亲赐‘归义’二字,从此归义夫人毕生,人如其号,心怀大义,对中原百姓与南夷百姓视之如一,去世之后,更被建祠供奉,广州城内的圣母祠,香火鼎盛,可见一斑。归义夫人功在天南,丝毫不亚于远在突厥的真定公主,对这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豪,我素来十分钦佩,可惜生不逢时,未能一睹夫人风采。” 他神情诚挚,言语动人,桑扎禁不住大起好感,先前的疏离也逐渐消散不少,更因他提及自己母亲额功绩,桑扎也颇为感叹:“可惜母亲去世之后,南夷六部分裂,也无人记得她曾付出的一切了。” “此言差矣。” 贺融摇摇头道:“我此番也带来陛下的旨意,追赠桑寨主之父桑沂为一品越国公,追赠归义夫人为一品越国公夫人,归义二字封号不变,它日朝廷大军离开岭南时,将在广州城外勒石刻碑,并修归义夫人祠,令人洒扫祭祀,命广州刺史亲自拜祭开祠,以彰夫人功绩。从今往后,世世代代,但凡岭南还有活人在,他们就不会忘记归义夫人,更不会忘记夫人之功!” 桑扎心潮起伏,忍不住眼圈一红:“如此我阿娘九泉之下,亦可瞑目矣!” 第87章 桑林不知父亲与安王关起门在里头谈什么,但他不敢走远,还站在门口守着。 与他一道在外头的,还有刚刚徒手接下桑云箭矢的年轻人。 桑林百无聊赖,朝对方笑笑,打开话匣子:“你的身手很不错,我听安王叫你清安,对么?” 清安点了一下头,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一派沉默寡言的高人风范。 但桑林对他印象很好,不以为意,又笑道:“清安,你可以叫我桑林,像你这样身手的人,就算中原也不多吧?” 清安看了他一眼:“我的身手在禁军里头不算特别优秀,只是平时勤练,以前又经常上山打猎,才敏捷一些。” 桑林被他那句“不算特别优秀”给刺激到了,表示坚决不信,还要求与对方切磋切磋。 清安实在推却不过,只好满脸不情愿地被他拉下场。 南夷人自小在山林间长大,打猎爬树那是家常便饭,桑林自幼被归义夫人带在身边亲手教导,更是拜得岭南名师,心中自有一份傲气,看见旗鼓相当的对手,自然见猎心喜,忍不住手痒。 两人在门前空地摆开架势,很快吸引了不少看众,双方一交上手,越打越快,稍有走神的,甚至没法将他们的招式都看清,拳来脚往,虎虎生风,边上看热闹的纷纷喝彩叫好,这阵势甚至惊动了里头谈话的桑扎与贺融。 这一交手持续了半炷香,直到两人力竭,方才各自分开,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周围众人大声叫好,连带看向清安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桑扎也对贺融笑道:“南夷人最重英雄好汉,安王殿下这侍卫实在勇武非凡,令人赞叹不已!” 贺融淡淡一笑:“桑家寨出了归义夫人这么一位人物,自然是钟灵毓秀之地,但凡身手稍差一些的,我也不敢带到这里来献丑,否则岂非看低了各位?” 虽说对方这是客套话,但也不影响在场的南夷人听了之后心情舒畅,对这位安王殿下好感顿生。 要知道在贺融之前,朝廷派来的官吏,就算不是趾高气扬,也会端着架子,在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眼里,南夷人终究离不开化外蛮夷的身份,与突厥人相差无几,哪怕桑扎这样的身份,也很难与他们平起平坐。 但桑扎等人又不是傻子,如何会察觉不出对方的疏离与高高在上?如此一来,民间两族百姓之间本来就有隔阂,官员又不肯悉心引导,矛盾自然愈演愈烈,如归义夫人这样具有深远目光,知道南夷必须与中原融合,融入华夏子孙血脉的人,终究是少数。 贺融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心里忽然与已经去世数载的归义夫人产生共鸣。 岭南一地,自古就是天、朝疆域,岭南子民,同样也是炎黄子孙,只因地处偏远,古来交通不便,令此地不如中原沃土能孕育出辉煌文明,也因此被视为蛮荒之地。 然而一地一人,都有自己的气数。数十年前,岭南出了一位归义夫人,从此南夷人与中原百姓就有了相互连接融合的契机。如今归义夫人虽然去世,他贺融却来到这里,带着朝廷大军,又有天子敕命,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若不能趁此机会将岭南彻底平定,这一趟来,光是打几个黎栈那样的叛贼,又有何意义? 杀了一个黎栈,只要岭南人心没有彻底归向朝廷,以后就还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黎栈,朝廷是要一年的太平,还是要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太平?这个答案,几乎是毫无疑问的。 “那是一棵榕树,足有数百年寿命了,是我们桑家寨的神树。”桑扎见贺融一直望着他们寨里最高的那棵树,便主动介绍道。 贺融负手,悠悠道:“树只有在山清水秀之地方能长命百岁,有这一棵榕树在,还有归义夫人的庇佑,桑家寨必然会迎来更好的日子。” 他转头看向桑扎,“但最终,还得看桑寨主作何想法。” 桑扎的心砰砰直跳,他似乎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直到夜晚宴席散尽,宾主尽欢,贺融等人被带去歇息之后,他还在琢磨贺融白天说的那些话。 看着一双灵动清秀的儿女,桑扎心中焦虑稍缓,对女儿责备道:“今日白天你太冲动了,若安王真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桑家寨头一个就要被朝廷大军夷平!” 桑云被关了一天,刚被放出来,连饭都没吃,有气无力,可怜兮兮道:“我知道错了,明日我就去找贵客道歉,求得他们的原谅。” 她是顽皮了些,可并不是不知轻重,归义夫人深明大义,教出来的孙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桑云直到现在,还对自己白日里的行为后怕不已,她知道父亲说得没错,今日得亏是对方大度不计较,若换了别的朝廷命官,也许当时就已大怒拂袖而去,哪里还会留下来跟他们聊天吃饭? 桑扎有些心软,挥挥手,大发慈悲让女儿去吃饭。 桑云走后,桑林便问父亲:“阿爹,今日安王殿下与您说什么了?” 桑扎将白日里两人的谈话内容略略说了一遍,桑林听罢,也不等父亲发问,便忍不住叹道:“这位安王殿下实乃非常人也!” “单凭他敢单枪匹马上桑家寨来,我们就该敬他几分,”桑扎摇摇头,“换作是我,我没法保证自己敢这么做,但若是你阿婆,她一定敢。” 桑林笑道:“难怪我看安王老觉得有些熟悉,原来是觉得他像我阿婆!” 桑扎明白,儿子说的像,当然绝不是指外貌气质上的相似,而是贺融与归义夫人身上都有着同样的博大襟怀,长远目光。 “那你认为我们该答应安王的提议吗?” 桑林道:“阿婆从小教导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岭南自古为天、朝疆域,南夷人自然也是天、朝百姓,中原有先进的耕种纺织技艺,中原人读书识字,知天下事,我们却困在岭南一隅,坐井观天,如果非要将自己独立于天、朝之外,最后只能故步自封,自绝后路。” 桑扎叹道:“看来你与你阿婆一样,也赞成归顺朝廷了。” 桑林不解:“阿爹难道不赞成?桑家寨无论如何壮大,都比不过中原人多,人家大军一过来,随随便便就可以将我们拿下,也只有黎栈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才会与朝廷作对。” 桑扎摇摇头,并不乐观:“我并非要与朝廷作对,而是如今南夷六部分裂,人心不齐,朝廷大军在这里,自然无人敢妄动,但安王不可能长驻此地,大军也总会离开,到时候,这里又会恢复原状。更何况现在六部之中,四部参与了叛乱,我们如何想,没法代表整个南夷。” 桑林劝道:“我看安王来此,不似毫无准备,明日阿爹不妨将这些话与他说,看看安王怎么说,再做决定也不迟。” 桑扎:“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父子二人叙话片刻,便各自离开。 而贺融那边,还精神不错地拿了本书,坐在桌边看。 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门,不等贺融回应,就敲门进来。 贺融抬头瞟了他一眼:“夜深了,该就寝了。” “床太硬,睡不着!”对方硬邦邦回道,赫然便是白日里与桑林切磋的那名侍卫。 贺融没有因为对方的顶撞而生气。“谁让你非要跟过来的,侍卫的床铺,与贵客的床铺,自然不一样了。” 他们都在一座高脚竹楼下榻,这里冬冷夏凉,夏天住刚刚好,边上还熏着艾草,杜绝蚊虫,唯一不同的是,桑扎他们生怕贺融这位从中原繁华之地而来的天潢贵胄娇生惯养,住不习惯,特地在他的床上铺了两层薄被褥,然后才放上竹席,而侍卫的房间自然就没有那么讲究了,与当地人一般无二。 那侍卫不仅顶撞安王,还索性在床边坐下,继而躺下来打了个滚:“三哥,还真别说,你这床铺比我那边舒服多了,连熏香的味道都比我那边清淡!” 这位身手不凡的侍卫,赫然正是此行南下的主帅,兴王贺湛。 清安这个表字,还是当年他们出使西突厥归来之后,先帝所赐。 贺融的目光还停留在书本上:“你再说一万遍也没用,我不会跟你换床的。” 出发来桑家寨之前,贺湛终于说服了贺融,得以乔装改扮,假作侍卫一同随行,他的理由是,黎栈他们根本就不会想到主帅与副帅都同时离开了大部队。 大军此时正由谭今率领,继续朝广州城前行,贺湛知道自家三哥有意让谭今以后留守岭南,接任五府经略使一职,正好让其历练独当一面,更何况还有周翊在,出不了大事。 这一连串理由下来,最终让贺融点了头。 贺湛气哼哼,报复性地将他的被子揉成一团堆在床角。 “要不是我,你白日里就被一箭射死了!” 贺融漫不经心,浑然不为自己死里逃生而后怕。“这不是有你在么?” 贺湛没好气:“难道我回回都能在么,若下回你运道不好怎么办?” 贺融放下书本,看见他有些孩子气的行为,眼里多了一抹笑意:“那也只能怪我自己,与旁人无干。今日你看这桑家寨如何?” 贺湛:“桑扎虽然不至于与朝廷作对,却有些拖泥带水,不似归义夫人的子孙,反倒是桑林,有些意思。” 贺融:“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贺湛不由想起他们兄弟几个,由衷认同:“那倒是。” …… 黑暗中的丛林内,几双眼睛一直盯着不远处的高脚楼,直到窗户里透出来的烛光吹熄,又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从隐蔽处露出身形,从高脚楼后面,灵活地攀爬上去,悄无声息。 第88章 窗户是支起的,月光半明,从外头可以看见里面,不大的屋内,床帐放下,后面隐隐约约被子隆起一个人形轮廓。 门从里面上锁了。 不过这难不倒门外的人,他用一根竹签,三两下就将门栓弄开,期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推开门,他扬起手,示意后面的同伴跟随。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沉,刺客缓缓抽刀出鞘,一手拨开纱帐,一手扬刀。 还未等他落刀,床铺下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刺客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床上的人就动了! 对方忽然翻身而起,一脚踹向刺客,随手摸出压在被子里头的刀,朝几名刺客砍过去。 据说安王是个瘸子,也不会功夫,为何身手变得这样好?! 跟在后面的刺客大吃一惊,暗道不好,见同伴被踹倒,想也不想就提刀迎上去。 贺湛以一敌几,竟丝毫不落下风,双方刀光剑影,屋内的桌椅几乎都被破坏干净,动静之大,旁边屋子就是死人也得被惊动了,跟着贺融他们一道过来的侍卫扶着脑袋匆匆出现,加入战局,很快将几名刺客制服。 贺湛无意要了他们的命,但也没想让他们好过,将几人的脚都砍伤,让他们没法逃走,又并作几步跑到窗边,大喊起来:“有刺客!安王遇刺!” 等他喊完,贺融才慢吞吞从床底下爬出来。 想来打扫屋子的人忘了打扫床底下,安王殿下头顶上不仅沾了茅草枯黄竹叶,连脸上也多了两三道黑痕,贺湛记事以来,哪里见过三哥这样狼狈的样子,当即就忍不住喷笑出声。 一边笑,一边厚道地伸手去拉对方:“看来明日让桑扎给我们换屋子的时候,得让他记得把床底也先打扫干净!” 贺融内心翻了个白眼,起身的同时顺手扯起床上的被子擦了擦脸。 其他侍卫可没有他们这样淡定,俱都大惊失色地跪下来请罪。 贺湛待要说话,贺融按住他,就这么由得这些人跪在地上,旁边是哀哀叫唤的刺客们。 不多时,整座寨子陆续亮起灯火,脚步声纷至沓来,桑扎与桑林等人气喘吁吁,很快出现在贺融他们面前。 “这、这是怎么回事!”桑扎看着眼前倒了一地的刺客,震惊道。 贺融负手而立,一言不发,摆明让贺湛处置。 也不知是兄弟间心有灵犀,还是贺湛福至心灵,他忽然明白刚才三哥按住他,没让他训斥几个侍卫的用意,敢情是想让他当着桑扎来了才开骂。 于是贺湛也不搭理桑扎他们,冷下脸,对几名侍卫道:“你们的确是有罪,贼人在熏香里作了手脚,你们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若非安王殿下事先有所防备,让我在房里守着,今日只怕就要折在这里了!” 他冷笑一声:“堂堂安王,为表朝廷招纳南夷六部的诚意,特地亲自赶过来,结果却在这里遭了暗算,传出去朝廷颜面无存不说,你们几个就得先被大卸八块!” 他如今虽不过二十出头,但带兵之后威仪日重,此刻沉下脸色,杀伐之气浓重,更令人噤若寒蝉,半声不敢出,连桑扎等人也一时被吓住。 那几个侍卫自知严重失职,更是跪伏在地,连求饶一声都不敢。 一片诡异的氛围之中,除了几名刺客的哀叫声,竟无人出声说话,直到贺融终于开口。 “好了,清安,你也不必责怪他们,毕竟谁也想不到,桑家寨里头,竟还会闹出这样的事来,今日我能捡回一命,也是上天眷顾。”贺融叹了口气,遗憾道,“离京前,陛下特意将我叫到面前,叮嘱我说,桑家寨众人,俱是归义夫人的后人,夫人有功于朝廷,朝廷也不能薄待桑氏后人,可惜啊,朝廷与我一片丹心,最终却……” 桑扎脸色涨得通红,没等贺融说完,便急急道:“安王明鉴,您是我们桑家寨的贵客,我们又怎会派人来刺杀您!” 桑林也忙道:“殿下,祖母对朝廷忠心耿耿,我们子孙不肖,可也不至于做出给祖宗脸上抹黑的事,这几名刺客,断然与桑家寨无关!” 桑扎这时悔得肠子都快青了,他虽然还未决定是否归附朝廷,可也绝对是将贺融奉为上宾的,他之前不是没想过派人驻守贺融住处,保护对方的安全,但又怕对方误会自己是要软禁他,所以索性让贺融在寨中自由来去,心想贺融随身带着自己的亲卫,又有那名叫清安的高手在,想必是无大碍的,谁知还是出了这档子事。 贺融微微一笑:“我自然相信,桑寨主不会做下如此蠢事,但这几名刺客,深肤高颧,又穿着南夷人的服饰,明显是你们的人,到底是谁,想借桑寨主之手来杀我,再嫁祸给你,让你背上杀害大臣的罪名,得罪朝廷?” 还能有谁?凶手已经呼之欲出! 桑扎咬牙切齿,上前狠狠踢了刺客一脚:“说,是不是黎栈派你们来的!” 刺客连声喊道:“寨主,是你说要杀了安王,我们才动手的啊!” 桑扎气得脸都白了:“胡说八道!” 桑林:“阿爹,这几人不是我们桑家寨的,他们能潜进来,必然是有内应!” 桑扎早就想到了,只是此事又涉及桑家寨内务,不便当着客人的面发作。 他深吸了口气,对贺融拱手道:“贵客受惊,我等抱歉万分,还请贵客移居别处,我们一定会严加巡守,此事绝无下回!” 见对方业已面青唇白,贺融也不想再恐吓威胁,就点点头。 “想来此事也是桑寨主一时疏忽,我不会向朝廷奏报的。不过,恕我直言,若归义夫人还在,一定不会发生这种事。” 桑扎听得又是羞愧,又是苦涩,只得拱手躬身赔礼,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桑林带贺融他们离开之后,桑扎立时沉下脸色,对左右道:“去将侗阿爷叫来,他若不肯来,就是五花大绑也得给我绑过来!” …… 桑林给他们换了自己那栋竹楼,又派人将竹楼重重围起来,重兵把守,这回真是连半只蚊虫也飞不出去了,但贺湛余怒未消,从头到尾都没给什么好脸色,桑林自知理亏,也不敢吱声,跟小媳妇儿似的忙前忙后,亲自帮他们换上新的被褥,又将艾草点上。 贺湛见状,皱眉道:“不要再点香了,贼人就是在香里加了迷魂安神一类的药材,才令得我们的人睡得太沉,未能及时警醒。” 桑林认真道:“这次不会了,这些艾草是防虫的,这里蚊虫多,没点不行,这次用的是我平日里常用的,我都检查过了,今晚我就睡在殿下隔壁,帮忙盯梢。” 他诚心诚意解释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贺湛冷下脸,没再为难他。 桑林本想多说几句,见他没有好声气,也不敢多言,对贺融施了一礼,就告退了,临走前还不忘偷偷看贺湛一眼,欲语还休。 贺湛瞥见,冷冷笑了一声,吓得桑林脚底下一个踉跄,差点没连滚带爬地离开。 贺融有点好笑,对贺湛道:“你吓坏他了。” 贺湛没好气:“活该,谁让他们把刺客放进来!” 贺融意味深长道:“有了这一出,也算是锦上添花。” 贺湛却开始挑三拣四,他拎起被子,啧啧出声:“这被子是桑林盖过的吧,也不换一床新的,一股子味道,皱巴巴的,床帐还破了个洞,晚上不会有老鼠吧?” 贺融:“南夷人并不富裕,之前他们给我们住的竹楼,已经是竭尽所能安排出最好的了,归义夫人殚精竭虑数十载,就是为了给南夷人谋一条出路,只有彻底与中原融合,南夷人才不会自取灭亡。” 这些道理,贺湛不是不知道,他纯粹只是因为今晚的刺杀而心情不爽,故意找茬罢了。 “你屋子在隔壁,别扰我清眠!” 贺湛被三哥无情地赶了出来,他撇撇嘴,对着门嘟囔一句“过河拆桥”,悻悻回房休息去了。 一夜无话。 遇刺没有影响贺融的心情,他这一觉直接睡到天色大亮才起来,桑扎原还担心贵客受惊,下半夜休息不好,见贺融神采奕奕地出现,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安王殿下,昨夜之事,您虽然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但我却深感不安,唯有负荆请罪,方能稍解负疚!” 没等贺融说话,桑扎快步上前,纳头便拜,拱手过顶,双膝跪地。 在他身后,桑林和其它寨中长老,也都跟着跪下。 贺融将他扶起:“桑寨主不必如此。” 桑扎一夜无眠,内心惶惶不安,他抓着贺融的手臂,叹息道:“我万万没想到,桑家寨竟然出了叛徒,还是一个曾经跟随我母亲多年的人!” 贺融想了想:“莫不是我昨日见过的那位长老?” 桑扎懊悔不已:“不错,怪我太轻信他人,昨夜您遇袭之后,我立马让人去找他,谁知他却已经提前一步跑了,侗阿爷在寨中德高望重,他想离开,谁也不会去拦,更不会想到他会勾结外人,想要陷害我们!” 贺融:“桑家寨里,像他这样的人可多?” 桑扎道:“在座这些长老,都是赞成桑家寨归附朝廷的,支持侗阿爷的那两名长老,昨夜没来得及跟着侗阿爷逃走,已经让我控制下来了。” 贺融道:“包括桑寨主在内,大部分的南夷人,与天底下所有百姓一样,只想居有屋,耕有田,平日能温饱,过年有酒肉,娶个媳妇,子孙满堂,如此安稳度日,但也有一部分南夷人,视岭南为自家地盘,认为归附朝廷以后,势必得遵守朝廷法度,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意妄为,所以暗则煽风点火,借刀杀人,明则像黎栈那样,公然与朝廷作对,妄图将南夷与中原割裂开来,打着南夷人的旗号,谋的却是一己私利。这样的人不多,但也绝不会少,依我看,桑寨主最好还是整顿一番,以免奸贼趁机浑水摸鱼,到头来反倒连累了你。” 桑扎叹道:“殿下所言甚是,今日起我便让人整顿寨中上下,绝不令可疑人等混迹其中!” 一名长老道:“安王殿下,其实南夷人与中原百姓的怨隙由来已久,中原人瞧不起我们南夷人,你们朝廷派来的官员,也不肯对我们一视同仁,您自然深明大义,可您也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此地,敢问殿下,朝廷打算如何安置我们?若像以往那样,说句难听的,您一走,这里很快又会起兵乱,我们南夷人,绝不会忍气吞声,任由天、朝官员欺侮的!” 这番话有些尖锐,厅中气氛一时紧张起来,桑扎有些怪怨这长老说话太直,但他也想听听贺融到底是如何回答的,想看看这位安王殿下,到底只是夸夸其谈之辈,还是真正有备而来。 想要收服南夷民心,可不是像追封归义夫人那样,赐几个空泛的爵位,立一块石碑,就能解决的。 厅堂之中,十数双眼睛,都望住贺融,等着他的答案。 “想要治理南夷,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非一朝一夕能成,我有几个法子,权当抛砖引玉,诸位不妨听听。” 贺融神色淡淡,说完开场白,直接语出惊人:“这头一个法子,就是设立两位五府经略使,一位是朝廷派驻的官员,另一位,则由南夷人来担任。” 第89章 众人面面相觑,桑扎听见设立南夷人的经略使时,不由心头一热,斟酌话语问道:“敢问殿下,这南夷人的经略使,要如何设立法?” 贺融:“朝廷派来的官员为经略正使,南夷人为副使,平日里讼狱断案,一切照旧,但如果涉及中原侨民与南夷百姓的讼案,便须经由正副二使共同决断,以免出现一方偏袒的局面。副使同样有监督岭南各县与直奏君前之权,若遇地方官贪赃枉法,或裁断不公,可上奏御前陈情。” 这样看来,经略副使权力并不大,但多了一个监察权,可与正使互相制衡,令正使有所顾忌,不至于为所欲为。 桑扎不奢望南夷人能一下子当上县令或刺史,他也知道朝廷不可能放任这块地方,让他们彻底自治,如今贺融能提出这样一个官职,已经算是良好的开端。 他没有理会几名长老的交头接耳,沉思了片刻,询问道:“经略副使可是终身任?” 贺融失笑,桑扎想得倒美,但这是不可能的。 “自然不是,朝廷京官三年一任,外放官员五年一任,南夷经略使同样五年一任,任命方式,是先由你们内部推举出一到两人,再由朝廷来最后任命。” 如此一来,既可兼顾南夷民意,又能让岭南不至于脱离朝廷掌控。 见桑扎等人都未说话,贺融也没有留给他们太多思考的余地,便接着道:“南夷各寨中,懂汉话,识汉字的南夷人委实太少,语言不通,难免滋生矛盾,我会上奏天子,命各县扩充县学,每个寨子都可派出孩童就学,县学之中,每年也会收纳一定数额的南夷孩童,我希望五年,八年,乃至十年之后,在科举中,可以看见来自南夷的士子,在朝廷之上,也能看见来自南夷的官员。” 他环顾众人,面色严肃,一字一顿:“这是我,也是朝廷,对南夷的期许。还望在座各位同心同德,不要辜负陛下与朝廷的厚望。” 站在父亲身旁的桑林,看贺融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堂堂安王殿下会不惜此身,亲自来到这里,充当说客。因为这样重大的决策,若随便来一个官员,肯定无法取信于他们,只有安王出现,才具有这样强大的说服力,才能让他们相信,朝廷是真的对南夷抱着善意与决心的——而非像以往一样换汤不换药:大军过境,武力镇压,令人敢怒不敢言,数载之后,矛盾激发,又有人叛乱闹事,往复循环。 再看父亲和其他长老,他们虽然没有像自己这样激动,但有的沉思,有的颔首,有的面露微笑,显然心情与自己相去不远。 桑林定了定神,继续听贺融说下去。 只听安王殿下续道:“中原侨民与南夷百姓,皆为华夏子孙,千年之前祖宗同源,本不该如此生疏隔阂,我希望以后无论南夷女嫁侨民,又或者南夷男娶侨民,嫁娶自由,你们也好,官府也好,都不得横加干涉阻拦。” 他会说这番话是有原因的。 时下世风开放,虽然不提倡什么无媒苟合,但男女之间,青梅竹马,私下定情的也不在少数。贺融来此之前曾翻阅卷宗,发现几年前就出过一桩案子,一名南夷男子与一名汉女相恋,南夷男子愿意遵循汉俗三媒六聘,双方父母也都同意了,但事情传到当时男子所在的部落头人那里,却发生了变故,头人敌视中原人,甚至认为此举会混淆南夷人血统,坚决不允许二人成婚,谁知男子心意已决,依旧跟女子成了婚,头人知晓后大怒,当即就派人将男女双方都抓去,当着族人的面活活鞭笞而死。 后来女子家人告到官府,县令不想生事,便将案子草草判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今案子也还搁在那里,蒙尘积灰,而下令处死那对男女的头人,正是如今跟着黎栈造反的其中一部首领,名叫荀克。 听说这个荀克跟着黎栈起事之后,一路还杀了不少中原百姓,可谓血债累累,这笔账,等大军平定叛乱时,自然会与他算。 但桑扎听到这番话,并没有表现出刚刚那种激动和赞同了,反是沉默许久,才委婉道:“南夷人与中原人之间,习俗不同,恐难相处。” 贺融不容置疑道:“所以要融合!故步自封,只能加深仇恨,桑寨主也很明白,有些南夷人,像黎栈、荀克等,以部落头人自居,自己过着吃香喝辣的日子,就不管底下的南夷百姓。而山野狩猎,靠山吃山,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只有下山耕种,真正与汉民和睦相处,大家才会有好日子过。往后,若有男女双方,一方为南夷人,一方为中原侨民,成婚即可免一年田赋,成婚十年以上,可免两年田赋,成婚二十年以上,可免三年田赋,另免家中一人徭役,以此类推。” 桑扎神色微动,终于道:“安王殿下用心良苦,处处为南夷百姓着想,我若还不领情,就是不识好歹了。” 贺融笑了笑:“我这也是为了岭南百年太平,朝廷大军不日就会对广州城发起进攻,待得贼首伏诛之后,希望桑寨主能牵头,让六部的南夷百姓都过上安生日子,这首任岭南五府经略副使,我也是看好桑寨主的。” 他对黎栈等人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似乎根本就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也因此更让桑扎等人感受到天、朝大军的威慑力。 这一番又打又拉的话说完,桑扎虽然嘴上没承认,但实际上心里早已对安王心悦诚服,彻底熄了摇摆之心。 不仅是他,在场其他人也都差不多。 “安王殿下开诚布公,对我们推心置腹,我们自然也不能忘恩负义,置身事外。此次黎栈叛乱,安家寨与桑氏一样,没有参与其中。还有另外一个林家寨,虽然他们从了黎栈,但也是却不过情面,提供一些粮食和兵器罢了,并未派人参与叛乱。若是殿下同意,我立刻就去联系安家寨和林家寨的头人,让他们尽快过来拜见殿下。” 言下之意,这一部分人是可以争取过来的。 贺融点点头:“他们要是不肯过来呢?” 桑扎一笑:“朝廷对南夷如此重视,又肯以良策抚之,我相信聪明人都知道应该如何选择,若他们不识趣,我也救不了他们了。” 贺湛在旁边听见这话,心道对方就算不识趣也没所谓,到时候大军一动,摧枯拉朽之下,推倒重来,让这些人真正见识铁与血的威力,也无须三哥在这里费心说服了。 但他也知道,三哥来到这里,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向来以德服人,要比以力服人更难,但如果真正能够做到前者,效果也要比一时的武力威压要好得多,南夷人悍不畏死,只有德政与武力双管齐下,才能像三哥所说的那样,保岭南一地百年太平。 这一席谈话下来,自然皆大欢喜,桑扎甚至让人开了寨中陈年好酒,将贺融请到上座,又让人做上一桌丰盛菜肴,盛情款待这几位来自京城的贵客。 论烹调手法,南夷自然不如中原精细,但胜在食材新鲜,山珍煮汤,飞禽碳烤,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桑扎对贺融道:“我那女儿,就是头一日让殿下受惊的阿云,亲自做了几道菜,想给您赔罪,所以我将她暂时放出来,还请殿下看在她诚心诚意悔过的份上,饶了她这一回,若不然,我便拿着藤条狠狠抽她一回,替殿下出气。” 贺融当然知道桑扎舍不得这么干,否则要抽早就抽了,现在跟桑扎相谈甚欢,他也没想过为难小姑娘,就道:“何至于此,既是无心之过,下不为例便是,不过桑寨主还是要好生管教她,毕竟不是谁都像我这么好说话的。” 桑扎没觉得他在自卖自夸,反是感激道:“殿下宽宏大量,胸襟如海,世所罕见,我代小女谢过殿下,那孩子从小被我纵坏了,殿下若不嫌弃,这几日就让她跟在殿下身边,端茶递水,权当赔罪吧!” 不多时,桑云亲自端着几道菜上来,贺湛一看,眼睛就瞪圆了。 这丫头哪里是要赔罪的态度,这是故意来整他们的吧? 盘中一堆金灿灿的,细看竟是一只只虫子,每盘的虫子还都不一样的,贺湛只能认出其中一盘好像是蚕蛹,不由一阵反胃,立马移开视线,却还是禁不住一阵阵酸水往上涌,干嘛捂住嘴,顾不上跟谁说一声,就急匆匆跑出去吐了。 桑扎笑呵呵解释道:“中原人初来乍到,都吃不惯这玩意儿,但这些的确是我南夷美味,并非我等故意怠慢,而且只有贵客上门时,主人家才会做这样的菜肴来招待贵客。” 桑云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贺融,期待道:“贵客请尝尝吧,真的很好吃!” 桑扎却怕贺融当真吃不惯,误以为他们在故意看他笑话,忙又道:“殿下若是吃不惯就别勉强,我特地从县城找来一位厨子,会做中原菜,这就让他们将菜肴端上来。” …… 那头贺湛把早饭都吐完了,蔫蔫地回到厅堂,就看见贺融正拎起一只不知名的虫子往嘴里送。 第90章 虽然贺湛看见那堆虫子就想吐,但为了不让亲哥被毒死,还是义无反顾,并作几步奔上前,一把将贺融手中的炸虫子抢下来。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虫子,你怎么就敢这么往嘴里送!”贺湛一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贺融高声嚷嚷。 末了瞧见桑扎等人都张大嘴巴看着自己,贺湛才想起自己忘了伪装的身份。 眼下他还是安王殿下的侍卫。 贺湛收敛表情,丢下虫子,拱手严肃道:“卑职关心则乱,一时失态,还请殿下恕罪。” 贺融嗯了一声:“念在你忠心为主,就饶了这一回。” 在别人没注意的角落,贺湛冲着自家三哥偷偷翻了个白眼。 桑云见状有些急了:“这真是好吃的,我没骗你们!” 说罢自己拈起一只送入口中,咀嚼几下,咽了下去,以示她没有说谎。 贺湛眉头拧起来:“你们南夷人从小吃惯了,自然没什么,我们安王却是中原人的肠胃,恐怕无福消受。” “其实我倒还真想尝尝鲜,既然是阿云小娘子亲手所做,想来味道不会差到哪里去。”贺融如是说道,看了几个盘子,拈起一只炸蚱蜢,一口把蚱蜢的脑袋给咬下来。 贺湛又想吐了。 他下意识捂住嘴,强迫自己不要再度转身冲出去,那样太丢脸了。 但贺融与他的反应截然不同,吃下蚱蜢的脑袋,安王殿下没有感觉任何不适,相反还觉得虫子炸得酥酥脆脆,口感不错,很快连蚱蜢的身体也进了他的肚子。 “这上头是不是撒了香料?好似还有别的味道。” 桑云如同遇见知己,眼睛一亮:“没错,这是兰香,我们这边叫金不换,味道是不是很奇特,我将它们磨成粉末洒在这些虫子上。” 贺融给予肯定:“是不错。” 桑云高兴极了,只差没转起圈了。 贺融又分别尝了其它盘子里的炸虫子,发现除了蚕蛹之外,其它都挺合胃口,便问起做法,桑云兴高采烈地说,贺融一个接一个地吃,不知不觉就把半盘子的虫子都解决完了。 贺湛苦着脸看三哥吃虫子,嘴角不自觉抽搐,就像自己吃了似的,心里甭提多别扭了。 桑扎等人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反应,那些人见贺融竟完全不排斥他们南夷人的食物,还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大为高兴,越发将他当成自己人。 酒过三巡,桑扎忍不住拉着贺融,对他说起心里话:“不瞒殿下,先母一心一意想让南夷百姓融入中原,毕生为此努力,我们当子孙的又怎么会忤逆不孝,哪怕今日您没来,我们也不会跟着黎栈造反的,只是南夷自古远离中原,被视为刀耕火种,人畜不蕃之地,我们桑家寨的日子还算好过,像安家寨,林家寨那些,地处偏远,深居简出,更是清苦,他们早已想过带着族人下山居住,可是没田没地不说,中原人种田养蚕,他们什么也不会,下了山也无法养活自己,这才是难题。” 贺融专注倾听,没有打断他,待桑扎说罢,方才点头道:“桑寨主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此事非一蹴而就,过几日,我打算四处去走走,考察岭南民情,也好回头向陛下作详细呈报。” 桑扎起身长拜道:“安王殿下如此为民着想,实是南夷百姓之幸,我等盼了多少年,从前朝盼到本朝,直到现在,才盼到殿下这一位大救星,可惜先母已无缘看到,若她老人家还在,定要亲自来给殿下磕头的,如今她不在,就由我代先母,代岭南百姓,向殿下叩谢!” …… 因为那几盘虫子,贺湛整顿饭也吃得不大好,强忍到散席,就匆匆告辞回屋了。 桑云看着他的背影,担忧道:“殿下,清安好像不喜欢虫子,要不我让县里的厨子再做几道中原菜给他送过去吧。” 贺融记得桑云与贺湛并无过多接触,此时却自然而然叫上名字,不由微微扬眉,也没挑破,就道:“不必了,你家灶房在哪里,可有食材?” 桑云:“有呀,为了迎接您,阿爹让人从县里采买了许多吃的,还有我们寨子里自己抓的鸟儿鱼儿,将灶房都填满了。” 她领着贺融过去一看,那里头果然应有尽有,贺融随手敲了两个鸡蛋,跟面粉一道搅拌,又让桑云烧了开水,用筷子将面糊拈起,飞快放入水中,如此数回,水里一片白花花的面糊,跟着沸腾的水泡一道浮在面上,贺融将其捞起来放入碗中,倒点香油,又把切碎了的葱花、花椒末码上,还因地制宜,放了点本地人喜欢的兰香。 桑云看得合不拢嘴:“您还会下厨?可我听说中原男人,不是从来不会做饭吗?” 贺融笑了一下,并不讳言:“我们小时候过得苦,没那么多讲究,不过我会的也不多,只会这一道,因为做法简单,若是更复杂些,那也只会张嘴,不会下手。” 桑云顿时倍感亲切:“其实我阿爹和我阿哥也都会做饭,唯独我不会,学来学去也只会一道最简单的炸虫子,您能不能教我学这道面糊?” 贺融:“你学了做什么?” 桑云想也不想:“做给清安吃啊!” 贺融似笑非笑:“你喜欢他?” 桑云大大方方,也不扭捏羞涩:“是呀,他身手好,长得又俊,是我喜欢的儿郎,殿下您能当我们的媒人吗?” 这八字还没一撇,估计贺湛都不知道自己多了这么个爱慕者,女方就连媒人都用上了,贺融很想笑,又忍住了。 “这我不能答应,你先去问他。” 桑云嘟起嘴:“可他不是您的侍卫吗,只要您说一声,他肯定会听,而且我会对他一辈子好的。” 贺融想象贺湛的表情,还真笑出声了:“他是我的侍卫,并不是我的奴隶,我不能强迫他的终身大事,你若对他有意,就该自己去找他,倾诉衷肠,让他心甘情愿与你在一起,知道吗?” 桑云很是受教,认真地点头:“多谢殿下指点,您真是个大好人!” 不是,我只是想看五郎吃瘪的样子而已。贺融如是想道。 …… 贺湛难得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他身体健壮,很少生病,来到这里之后,贺融水土不服闹了几回肚子,他却一直没事,体内积累已久蠢蠢欲动的病魔好像终于窥见机会,贺湛吃不下虫子,连带将其它食物也都吐了出来。 贺融推门而入。 “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吧。” “我现在一看见吃的就想起虫子……”贺湛奄奄一息道。 贺融将碗往桌上一放,贺湛的鼻翼灵敏地动了动。 “有鸡蛋的味道?”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现在也吃不下鸡蛋。” 跟在后面进来的桑云,见侍卫“恃宠而骄”,安王还和颜悦色,不由微微瞪大眼睛。 贺融:“是面疙瘩,我做的,放了兰香,桑云说对肠胃好,可以消除减缓水土不服的症状。” 贺湛知道贺融很少下厨,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勉强起身,走到桌边坐下。 几口面疙瘩下肚,许是那兰香发挥了作用,又或者是贺融做的面糊的确味道不错,他的胃口竟慢慢好起来,不一会儿就将一碗面疙瘩都解决完。 桑云看在眼里,不由问道:“你除了面疙瘩,还喜欢吃什么?” 贺湛只以为桑扎让女儿来讨好贵客,连他这个“侍卫”也沾了光,便道:“咸香的都可以。” 桑云期待地问道:“比如呢?” 贺湛:“葱油饼,烤羊肉,萝卜炖牛腩之类的吧。” 桑云哦了一声,默默记在心里。 她似想起什么,又对贺湛道:“清安,你的身手好厉害,明日能不能与我切磋切磋?” 贺湛道:“令兄的功夫也不比我差,你可以找他。” 桑云傲然:“我的箭法在这附近都是出了名的,连桑林都不是我的对手!” 贺融听了,实事求是道:“的确,那日你射我的那一剑就挺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贺湛就冷下脸。 桑云忙可怜兮兮求饶:“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要不你们也射我一箭出气?” 自然没人会与她计较,当真拿起弓箭去射她一次。 吃了面疙瘩,贺湛也有些了精神,桑云亲自端了茶水过来,对贺湛道:“这水里放了我们这里特有的草药,对身体很好的,你多喝点。” 贺融道:“桑云,劳你帮清安把碗拿回灶房吧。” 桑云知道他这是打发自己走的意思,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痛快地拿起碗离开,临走前不忘叮嘱他:“殿下,您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呀!” “你答应过她什么?”贺湛端起茶水闻了闻,觉得气味还不赖,就喝了几口。 贺融道:“那小娘子说她喜欢你,想让我当你们的媒人。” 贺湛一口水直接喷在桌子上。 “你答应了?!” 贺融无辜道:“当然没有,你三哥我像是这么不厚道的人吗?” 第91章 贺湛狐疑看他:“我看像。” 贺融伸手欲打,被他敏捷闪开了。 “三哥,你不会真把我给卖了吧?” 贺融:“我倒是想卖,可我有那权力么?” 贺湛嘀咕:“那你怎么对她那么好,和颜悦色的,还肯哄着她?” 贺融瞥了他一眼:“敢情在你眼里,我平时脾气很差?” 贺湛陪笑:“当然不是,我家三哥是天下脾气最好的人了。”才怪。 贺融也懒得理会他的言不由衷。“我觉得她有些像嘉娘。” 此言一出,贺湛也没了笑容。 其实并不像,两人的长相没有一丝相似之处,而且桑云比贺嘉更活泼,更像一只静不下来的猴子,贺嘉起码还会安安静静地做女红呢,但贺湛知道,桑云对谁都没有戒心,跟三哥说话时一副小女孩的依赖爱娇模样,才是让对方联想到贺嘉的重要原因。 其实贺嘉一直在他们的心里,从来没有离去过,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这根刺却永永远远,都会留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就戳一下心口,让人生疼。 他暗暗叹了口气,握住三哥的手。 许多事情,无须言语,彼此自在心中。 贺融反手拍拍他的手背:“你什么时候走?” 算算时间,大军也差不多该到广州了,谭今毕竟不是主帅,也不是副帅,名不正言不顺,更不能率领军队去攻城,他们这边的事告一段落,贺湛也该赶回去主持大局了。 贺湛:“三哥,你真不跟我一起走吗?” 贺融摇头:“我得留下来,不然这里人心难安,等大军将黎栈那些人铲平,也就彻底太平了。” 贺湛:“这一战,你想打到什么程度?” 贺融笑了一下,反问道:“你能打到什么程度?” 贺湛:“最好自然是将黎栈等人连根拔起,黎栈等几名直接参与叛乱的贼首,直接枭首示众,以正视听,其余人等,押送京城,由陛下定夺。” 贺融:“那你在犹豫什么?” 贺湛笑道:“我这不是怕三哥你说我杀戮过重,有伤天和吗?” 贺融却摇摇头:“杀得还不够。” 对上贺湛诧异的眼神,他道:“不单黎栈那几名贼首要死,胁从黎栈造反的那些乱贼,也不必手软,该杀就杀,还有那个宝安县令,虽说被黎栈挟持到了广州,但黎栈能在广州城坚持那么久,也少不了他的助纣为虐,另外还有城内奸商,必会趁着混乱抬高粮价,此去广州,不杀一批人,是不可能迅速平息乱局的。” 说至最后,贺融连一字一句,都带上丝丝杀气。 贺湛摸摸鼻子,有些意外,却也并不是很意外。 三哥并不是一个嗜杀的人,他很清楚,但该下手的时候,对方也不会手软。 想当年在竹山县城门口,那名县尉人头落地,出手的虽然是他,但下指令的人却是贺融。事后贺湛反胃得三天看不得任何肉食,贺融却安之若素,肉照吃,觉照睡,平静得像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件事。 从那时候起,贺湛就知道,他这位三哥,骨子里有一股狠劲,这股狠劲不仅是对敌人,也是对自己,更是当断则断,绝不拖泥带水。 贺湛迟疑道:“我不是不敢下手,只是怕到时候杀的人多了,会影响你在这里苦心经营的一切,毕竟兔死狐悲,桑扎跟黎栈他们毕竟同为南夷人,瞧见黎栈他们的下场,难免会有别的想法。” 贺融道:“佛经里,既有菩萨低眉的慈悲,也有金刚怒目的震慑,若无雷霆手段,又怎行春风化雨?安抚南夷民心是必须的,但对那些胆敢挑战朝廷权威的,也决不能姑息,一柔一刚,才能彻底压服众人,你当桑扎他们心里就真服了吗?让他们害怕俯首的,只能是朝廷所向披靡的威力和手段,在那之后,才是安定四方的怀柔政策。” 贺湛若有所思。 贺融笑了一下:“如果光有我在这里吆喝,转头你那边打了败仗,你信不信桑扎他们立马又会变卦,不肯归顺朝廷了?” 贺湛叹道:“我信。东西南北,四方柱石,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南夷不能乱,南夷一乱,北面就会跟着乱,到时候天下就难有太平了。” 贺融道:“其实现在已经不大太平了,东突厥势大,正逐步往北往东蚕食其它部落,实力一日日增强,又还有个萧豫在,朝廷不动兵,萧豫同样也有休养生息的机会,就算真定公主立场不愿,愿意与朝廷坚定结盟,单凭西突厥,也很难一下子牵制住东突厥和萧豫,以我估计,最迟五年之内,朝廷与东突厥之间,必然会爆发一场大战,所以越是这种时候,南方就越不能乱。” 贺湛点点头:“我明白,这次我赶回去之后,一定会尽快将乱局平定下来,你不用担心。” 贺融微微一笑:“我一点都不担心,毕竟这次你才是主帅,我不过是跟着来捞功劳的罢了。” 贺湛也笑:“那就劳烦副帅在山沟子里再多待几日,等本帅率大军凯旋,再顺道接你回去,到时候你可别当上南夷人的女婿,结果乐不思蜀了。” 话虽这样说,但比起贺融,更受南夷姑娘欢迎的显然是贺湛。 不说桑云,就连桑家寨里其他几个年轻姑娘,也总趁着贺湛在场的时候,时不时找各种借口路过,偷偷瞧上一眼。 但南夷姑娘要比中原女子开放多了,她们并不满足于偷偷看几眼,更多的是直接拿着亲手做的食物,进山采的野果,打的野味,非但要送,还要送得轰轰烈烈,若是见不到贺湛的面,就站在竹楼下以唱代说,来一曲山歌。 如此不过几日,整个寨子连同附近的人,都知道安王殿下身边有个英俊的侍卫,特别受到年轻小娘子的欢迎。 此事被引以为笑谈,也让寨子里的年轻汉子生出危机感,更让桑云老大不高兴,她越发加快了去造访贺湛的频率,甚至还向贺融虚心求教各种中原菜肴的做法,想“洗手作羹汤,送与情郎尝”。 没良心的贺融乐得看弟弟笑话,几乎有求必应,还亲自到灶房指点桑云的厨艺。 通常情况下,都是贺融坐在门口,根据自己以往吃过的菜,想象出做法,然后让桑云依样画葫芦做出来。 可惜对厨艺一窍不通的桑云遇上半吊子的安王殿下注定要悲剧,自从贺湛有一回吃了她做的酱烧牛肉,当天晚上就拉了肚子,在那之后无论看见色相多么好的菜肴,只要听说出自安王之口,桑云之手,就坚决不肯再尝第二口。 三天之后,贺湛离开桑家寨,身影消失老远之后,桑云还站在门口,依依不舍眺望,在她变成望湛石之前,桑林终于看不下去,将她拉了回来。 桑云闷闷不乐,跑去找贺融,后者刚接见完林家寨与安家寨的头人,正与桑扎在厅堂说话。 见女儿疾奔入内,桑扎皱眉道:“阿云,好好走路,殿下在此,岂可无礼!” 他不是不知道女儿最近与贺融走得近,本以为两人之间是否有些男女暧昧,但看着又不大像。 贺融摆手:“无妨,阿云玉雪可爱,如我妹妹一般。” 桑云一脸惆怅:“殿下,清安是因为被我缠得烦了,才提前走的吗?” 贺融微微一笑:“不是,我要在此地多留些时日,所以他要先回去报信。” 桑云睁大眼:“真的?您不急着走了吗?” 贺融道:“不急,我想与安寨主去他寨子里看看,还要去林家寨走走,你与桑林可要跟着我一起?” 桑扎一怔,不禁望向儿子。 桑林却是面色一喜,想也不想就道:“我很愿意,殿下,您去哪,我就去哪,清安走了,就由我来充当您的侍卫吧!” 比起桑云,桑林更喜欢跟在贺融身边,后者年纪不大,但见识却比桑家寨里任何一位长老都高,桑林每天都能从贺融口中听见许多新鲜事物,听得越多,就越觉得南夷急需改变,越发觉得自己的父亲和长老们过于保守,为了不得罪黎栈,竟眼睁睁看着南夷四分五裂,也不阻止,直到朝廷派大军到来。 他更想到,若这次来的不是安王,不是像安王这样,愿意为南夷谋划一条出路的人,而是像以往一样的朝廷官员,他们桑家寨又会有什么下场?说不定就会同样被安上胁从叛乱的罪名,被砍头,被流放,那么这样一来,他的阿婆毕生为之努力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桑扎自然乐见儿女与安王走得近,闻言也道:“殿下,您身边虽然也带着侍卫,但岭南毕竟民风剽悍,多带几个人也好防身,更能让阿林这孩子多聆听您的训示。” 贺融倒是痛快答应下来:“桑寨主一双儿女,我是极为喜欢的,有他们相伴,也可作为向导,免得我在山林中迷路,一去不返了。” 桑云喜滋滋道:“殿下,您什么时候出发,我去准备些吃的,好带在路上。” 贺融:“明日一早就走,如何?” 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桑云蹦蹦跳跳跑开了,转眼就把贺湛离开的忧愁跑到九霄云外去。 桑扎看得摇头,对贺融苦笑道:“阿云还是小孩儿心性,让殿下见笑了。” 贺融淡淡一笑:“无忧无虑,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无法做到的,阿云这样就很好。” …… 少室山下不远有个登封县,原先是村庄,托此地钟灵毓秀之福,每年来游览,上香,拜师,求佛之人络绎不绝,渐渐的,村庄就变成了小镇,小镇又变成县城,人口渐多,越发繁华,每月初一十五,与其它地方一样,庙会赶集,人潮涌动,更是热闹非凡。 明尘小和尚很少下山,乍看这阵仗,头就有点晕,还没体会过红尘的纸醉金迷呢,先怯场了。 “住持师兄,要不咱们去别处吧,这儿人太多了,哪儿有地方给你支摊子啊?” 贺僖满不在乎:“算命用得着多大的摊子?再说不是有你在嘛!” “可、可我矮啊,等会儿挤都被人给挤没了……”明尘苦着脸道。 贺僖没理会他,拿着望子兀自往前,明尘没法子,只好紧紧拽着他的衣角跟着在人流中前进,还因为不慎挨着两名女子而被骂,人家一看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和尚,到嘴的骂声好容易又收了回去。 师兄弟两个终于在琳琅满目的摊位里找到一块还没人摆摊的风水宝地,贺僖乐滋滋地跑过去,也不用桌椅,直接一张破旧毡子往地上一放,明尘把石头放在地上,望子插、入石头里的孔,迎风招展,上头“玉台寺神机妙算”几个大字,立时映入人们眼帘。 明尘有点不安,小声道:“佛家从不算命,住持师兄,咱们打着佛门的旗号招摇撞骗,会不会对佛祖不敬,师父晚上会托梦骂我们的!” 贺僖照着他的后脑勺来了一下:“什么招摇撞骗,我们这是为芸芸众生指点迷津,让他们早日脱离苦海,知道吗!再说你成天叨念着师父他老人家,给你托梦不是正好吗,回头你记得给师父说一声,以后有什么话就跟你说,你再转达给我,不用劳烦他老人家入我梦里了!” 明尘捂着脑袋嘟囔:“可、可我总觉得这样违背了师父对我们的教诲……” 贺僖斜他一眼:“我倒是不想出来摆摊,可米缸里一粒米都没有了,咱们回去吃什么,每天去山里摘野菜吃吗?还是你去打点野味来吃?” 明尘扁扁嘴,不吱声了。 可能是他们两个光头过于醒目,又可能是和尚算命比较少见,摊位很快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更有一名中年男子上前询问:“敢问两位大师,您这算命,是看相,还是看八字,还是测字?看一次多少钱啊?” 贺僖道:“看手相,面相,也测字,钱财乃身外之物,但随施主方便,您觉得准,就多给些,觉得不准,就少给一些。” 拖长了调子,高深莫测,还挺能唬人。 中年男子伸出手掌:“那就劳烦您给我看个手相吧?” 明尘只知自己这位师兄未出家前好像出身富贵,根本没听说过他还会看手相,见状不由也跟着睁大眼睛,想看贺僖能说出个什么来。 结果贺僖还未说话,一伙人就气势汹汹走过来,一把抽起他们的望子,横在身前,抬起膝盖,直接从中折断! 第92章 “谁让你们在这里摆摊的!”为首之人将折断了的望子往地上一扔,横眉立目,杀气腾腾。 “施主尊姓大名啊?”贺僖没起身,仰头问道。 对方见他们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压根就不放在眼里,冷笑一声道:“你们两个外来和尚,连这一片地方被我花七郎管着都不知道,还敢贸贸然过来摆摊?!赶紧把这破烂玩意儿给我收了,不然就交占地费!” 贺僖还没弄清状况:“你是衙差吗?” “什么衙差,他就是这里的地头蛇!他大舅子就是县衙的人,所以没人敢惹他!小师父,您还是不要与他理论了,没用的,小心挨揍!”旁边那个刚刚想要找他们算命的人悄悄提醒他。 果不其然,花七郎眉毛一挑:“衙差?衙差到了我面前,也得乖乖站着,怎么着,想交钱还是滚蛋?” 贺僖没有掏钱的意图,因为他们根本没钱,不然也用不着下山来摆摊了,其实贺僖原本是想一天三顿都在跑隔壁少林寺去混,奈何他们俩又不是少林寺的和尚,这一天天往那里跑,贺僖脸皮厚,倒是没所谓,明尘却觉得这样不大好,终于闹别扭不肯去了,贺僖没法子,为了迁就师弟,只好连哄带骗,牵着小孩儿下山来算命。 不过现在明尘估计是后悔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少林寺混饭吃呢! “要不施主,我给你算一卦吧。”贺僖露出一个纯洁无瑕的笑容,屁股愣是没挪动,显然也不打算收摊。 花七郎斜睨他一眼,哂笑:“就你?那成!你就给我算算我今日会发生什么事,要是说准了,我非但不收钱,还给你钱,要是说不准……那你们俩不光没头发,连衣服今天也得扒光了才能走!” 他身后带来的人发出一阵哄笑。 贺僖也笑:“阿弥陀佛,那敢情好,还请花施主坐下来,让我给你瞧瞧。” 他这和尚当得吊儿郎当,半点也没有高人风采,一句“阿弥陀佛”也很难让人肃然起敬,不过贺僖的年纪摆在那里,就像药铺里那些坐堂大夫一样,面白无须总不如长须飘飘来得可信。 花七郎半信半疑:“我可告诉你,若是说错一句半句,你就要倒霉。” 贺僖笑眯眯:“好啊,请把手伸出来吧。” 花七郎依言伸出手,贺僖似模似样地端详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末了还叹息一声。 “少装神弄鬼,赶紧说话!”花七郎骂道。 贺僖叹道:“你今天将有血光之灾,然后会破财,但最终这笔损失能找补回来。” 花七郎大怒:“好你个满口胡言的小秃驴,竟敢说我有血光之灾,我看你是出门忘了给自己算一卦,今日该有血光之灾的是你!” 他挽起袖子,二话不说就要揪起贺僖的衣襟揍人,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起身时滑了一步,哎哟一声,这个人往前扑倒。 贺僖见机得快,就地往旁边一个驴打滚,敏捷闪过对方整个身体往自己身上压倒的灾难。 花七郎猝不及防栽在地上,等后面的喽罗将他扶起来时,对方鼻子已经擦出血了,额头也摔破一块,鼻骨酸得眼泪哗哗掉。 贺僖遗憾道:“你看你看,我就说会有血光之灾吧,你偏不信!你们还不赶紧带他去医馆,再晚一步,还有更大的血光之灾呢!” 手下们被唬得一愣一愣,花七郎狠狠剜贺僖一眼,手指点点他,嘴里骂着不开窍的手下们:“还不赶紧扶我去治伤!” 一大拨人风风火火地来,又急急忙忙地走,贺僖是周围唯一一个被找茬最后却既没交钱也不用挨揍的人,周围所有人看他的眼神登时多了继续佩服。 贺僖心里得意,悄声对明尘小和尚道:“师弟,你刚才那枚石子垫得可真好!” 旁人可能没看清,但贺僖看得一清二楚,刚刚花七郎起身想揍人的时候,膝盖下面忽然多了一枚石子,他才会因此硌到,现在估计膝盖也得流血了,难怪离开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 明尘小和尚宣了一声佛号,一本正经道:“师兄慎言,那石头是自己滚过去的,不是我有意为之。” 贺僖白了他一眼,心说信你才有鬼。 被花七郎这一搅和,今日生意门可罗雀,到了黄昏时,两人也才收获五六个铜板,省吃俭用正好够两顿饭。 但这也总比待在山上饿肚子的好,更何况贺僖还打着“游历红尘,洞察人心,化缘修寺”的旗号,让明尘无从反对,于是第二日一大早,师兄弟两个又蹬蹬蹬下了山。 贺僖对自力更生赚钱这件事特别有成就感,甚至不用明尘催促,也不赖床了,将昨天的望子重新拿了根竹竿系上,再一次来到昨天那个地方。 今日没有庙会,人不像昨天那么多,耳根子清净不少,但生意相对地也萧条许多,直到中午,昨天最早找他们看相的中年人过来,一脸惊叹:“大师,您可真是太神了!” 贺僖不动声色地微笑:“施主何事?” 中年人道:“昨儿您不是说那花七郎有血光之灾还要花钱消灾吗,立马就应验了,然后今日早上花七郎给人说,昨日回家之后,去给从娘家过来探亲的姑母请安,他姑母给了他一笔见面礼,可不正好跟您昨天说的一样,最后损失会找补回来?这简直是神机妙算啊,您可比城隍庙里那算命瞎子还要灵验!” 明尘小和尚听得合不拢嘴,周围的人看贺僖的目光也变得不一样了。 贺僖双手合十,一派高人风范:“施主此言差矣,贫僧并非神机妙算,只是根据那位花施主的手相如实说出情况罢了。” 中年人也跟着双手合十,神态比以往尊敬庄严许多:“是是是,大师所言极是,是我浅薄了,能否请大师为我也看一相?” 他昨天本来要让贺僖看,结果中途杀出花七郎一伙,后来中年人生怕被连累,就先走了,此时从怀中摸出一个银元宝,放在贺僖面前的毡子上。 中年人见贺僖双目微敛,八风不动,心中越发佩服,俨然将他当成隐世高人了。 贺僖给他看了手相,有模有样说了一番,待对方心满意足地离开,明尘忍不住悄声问:“师兄,你怎么知道昨天那人会得到一笔意外之财,将看大夫的损失找补回来的?” 见四下无人偷听,贺僖也悄声回道:“我随口胡诌的。” 明尘:“……出家人不打诳语,师兄你破戒了!” 贺僖敲了他的脑袋一记:“那你昨天早就破戒了,还说石头是自己飞过去的!” 明尘委屈道:“本来就是,我只是轻轻踢了它一脚,它的确是自己飞过去的啊!” 贺僖:“但我也不是完全在胡说,他衣着光鲜,举止粗鲁,必是出身一般,但家境又不错,就跟那些人说的一样,是找着了门路,半途发家,所以花七郎这种人,一定备受家里溺爱,就算没有什么姑母给钱,回家跟老娘一诉苦,老娘肯定也会给他钱的!” 明尘哇了一声,两眼崇拜:“师兄,原来你不是在胡说八道呀!” 贺僖的尾巴顿时翘上天:“好好学着点吧!你师兄我出身富贵,中途沦落,而后家里又重新崛起,论看人,那是一等一的好手,没比我更厉害的!”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你师兄我还有个三哥,还是比我厉害那么一点点的,其实我这看人的本事,也多半是从我那三哥身上学来的。” 说到这里,他不由想起远在长安的家人,此地虽远离繁华之地,但偶尔也能听说一些天下大事,比如新帝登基,比如朝廷率大军南下平叛,但再多的,却没有了,毕竟这里乡野僻壤,而非天子脚下。 贺僖知道,自己那些兄弟,一旦从竹山县那个小池子里出来,回到长安,就像龙入大海,虎奔深山,从此天地开阔,化鱼为龙,三哥与五弟固然出色,大哥二哥必也不遑多让,只不过这一番龙腾虎跃的热闹,他注定是凑不上了,也不想去凑。 小和尚的眼睛一眨一眨:“那你三哥胡说八道的本事岂不是更强?” 贺僖眼一瞪,抬手要打,小和尚早就闪开了。 “什么叫更强,你意思是我也在胡说八道了?” 明尘笑嘻嘻:“不对不对,师兄这叫点化世人,善意的谎言。” 贺僖:“明尘啊,我发现自打师父过世之后,你是越来越滑头了,我也快管不住你了。” 明尘:“师兄此言差矣,小和尚本性善良,是被师兄教坏了,原本并不滑头,所以不能说‘越来越’。” 贺僖气笑了:“好啊,那中午你别吃饭了,反正饭钱是我胡说八道赚来的,有悖佛门训示。” 明尘:“阿弥陀佛,菩萨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皆为空,吃饭与不吃饭并无差别,所以吃饭即是不吃饭,不吃饭即是吃饭,小和尚跟着师兄吃馒头,吃完之后师兄当我没吃就好了。” 贺僖朝他竖起大拇指:“师弟,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在这里看相!” …… 帅帐蓦地掀开,众人簇拥着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入内,待他入上座,便纷纷行礼:“拜见殿下。” 贺湛抬手:“免礼,我与安王不在数日,这里多亏珍时与鸿渐了。” 谭今与周翊自然连忙谦逊。 贺湛无意寒暄,直奔主题:“眼下情形如何?我让各位作的准备,想必也都准备妥当了?” 谭今道:“回殿下,大军如今已兵临城下,将城池四面围得严严实实,只按殿下吩咐,留出城东一角小门,稍有疏漏,只等对方沉不住气,先行从此处撤离,我们就可趁机将他们拿下,破城而入,一举夺城。” 贺湛点点头:“上兵伐谋,此计也是伤亡最小的了,多等几日也无妨,对方眼见大军围城,业已慌了阵脚,不出三日,必有反应,我们不必急。” 谭今忙道:“是,鸿渐与我都估量着,对方应该会在这两三日内有动静,说不准就在夜里发动。” 周翊则问:“殿下,安王孤身留在南夷人那边,可会有危险?叛乱的黎栈等人,毕竟与桑扎他们同为南夷人,万一他们心怀不忿,想拿安王为质……” 贺湛:“所以我们这边要打赢,当然,打赢不是难事,非但要赢,还要轰轰烈烈地赢,让所有南夷人都能看见朝廷的能耐和魄力,越是这样,三哥反而越安全。” 周翊一点就明,含笑道:“殿下既是成竹在胸,那下官就放心了。” 议完打仗的事,贺湛有些疲惫,众人见状,都知机告退,让他可以休息,但谭今周翊二人却不动。 直到他人都退走,谭今才道:“殿下,京城那边还有几桩消息送来。” 贺湛揉揉鼻子:“说吧。” 谭今:“日前,陛下昭告天下,淮王被立为太子了。” 贺湛并不意外:“此事早在我们离京时就已经定下来了,迟早的事。” 周翊:“现在各方官员皆上贺表,我们虽然领兵在外,但既然知道消息了,是不是也上一份?” 贺湛失笑:“对,还是你细心,我们就联名上一份吧,把我、三哥和你们的名字都写上,由鸿渐来起草,然后快马送到京城去。” 周翊拱手应下。 谭今道:“另外,北面还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张韬突发心疾,在夜里去世了。” 贺湛一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谭今:“就在二位殿下离开此地,启程去桑家寨之后,就传过来的,算算时日,恐怕也该是半个月到一个月之前的事了。” 贺湛皱眉:“张韬镇守甘州,有他在,突厥就不敢妄动,如今他一死,就少了一名能震慑东、突厥的名将了。” 谭今苦笑:“殿下所言甚是,东、突厥伏念可汗也得到张侯去世的消息,所以去信陛下,提出求娶我朝公主,联姻以换太平。” 贺湛变色道:“这伏念真会乘人之危,恐怕他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了吧!” 第93章 谭今与周翊都没有做声。 如今新帝登基不久,虽然南北都不怎么平静,但哪朝哪代没有这样的事?老百姓只管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升斗小民身处国家一隅,镇日忧心柴米油盐,若上面有幸来了个勤勤恳恳的县令,治下清明公正,百姓日子好过,身处其中,自然觉得盛世太平,除非天下大乱,社稷将倾,四处都是兵荒马乱,天灾人祸,他们才会嗅到改朝换代的气息。 所以,从另一个层面上说,虽然民心推动了一个朝代的兴亡,但民心同时也是愚钝的,非得等到切身利益受损,他们才会有所感觉。 但对于中上层官僚而言,如谭今与周翊等人,因为官主政,站得高,自然可以看得更远一些,他们却已经隐约感觉到不同寻常的变化。 最明显的,就是东、突厥的态度。 先帝在位时,东、突厥也曾时不时过来挑衅,与朝廷发生冲突,双方互有输赢,后来萧豫反叛自立,朝廷措手不及,让东、突厥趁虚而入,裴皇后的父亲也因此战死沙场,但那一役,东、突厥同样损失不小,加上东、突厥内部有反对伏念可汗的部落势力,双方就此僵持,而后当时还是皇孙的贺融与贺湛亲赴西突厥,说服真定公主与朝廷合作,就此形成朝廷与东、西突厥,以及萧豫的凉国四方势力并立,互相牵制的局面。 总的来说,危而不乱,乱而未战,大抵是这么个局面。 然而现在,东、突厥忽然又开始活跃起来,并隐隐有向中原进攻的势头,这种情况下提出联姻,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谭今他们在竹山县时,曾与嘉祐帝,也就是当时的废庶人贺泰有过不少接触,知道今上不是一位雷厉风行,做事果决的主儿,这样一位帝王,在太平盛世可以当个守成之君,但问题是,先帝留给他的,并不是一个人人称颂的盛世,而是危机四伏的天下大势,其中哪一个危机处理不好,都有可能发生接二连三的效应。 周翊就曾私下跟谭今谈到这个问题,当时把谭今吓得脸色大变,恨不得立马把他的嘴缝上,反倒找来周翊的鄙视:“瞧您吓得这样,这不是只有咱们俩吗,若有外人在,我也不至于随口乱说!” 谭今教训他:“你还想上哪儿去说?这种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而且情况未必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周翊不同意:“怎么不严重了?先帝在时,陇西就变成了大凉国,还姓了萧,这就是分疆裂土了,说得不好听些,先帝这是丢了祖宗打下的江山,难怪我听说先帝驾崩之后,周相那帮人一开始还不肯给先帝上太宗庙号。而且我不信以安王和兴王他们的睿智,会察觉不到,萧豫如今尾大不掉,若不早日铲除,一口肯定会变成心腹大患!” 谭今没好气:“你说得轻巧,怎么铲除?!朝廷要钱没钱,偌大一个东、突厥还在那儿呢,回头打了萧豫,朝廷把底子都掏空了,伏念立马会过来捡便宜,你信不信?而且你别忘了,帮着高祖皇帝得天下的那些老臣,可有好一些还活着呢,像萧豫,还有之前造反的乐弼,正是功劳与能耐养出了他们的野心,所以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乱。” 这番话出自谭今之口,诉之周翊之耳,除了他们俩,谁也不知道。 但他们二人历任地方,尚能有如此感受,如贺融贺湛等,窥见的更不止帝国一角。 回到眼下,谭今想起那天夜里与周翊深谈的话,想要提醒贺湛,不可对东、突厥掉以轻心,又怕此话出口,过于唐突,他犹豫半晌,忽然看见贺湛一拍大腿。 “不对!”贺湛道,“伏念并不是真想联姻,他只是在试探?” 谭今与周翊对视一眼,后者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贺湛道:“真定公主曾与我们说起伏念的为人,说他性情狡诈多变,野心绝不止于一个东、突厥。三哥也说,伏念那样的人,可能不像历代突厥可汗那样,满足于入关抢掠一笔就走,一旦有机会,他必然会叩关与西进,将自己所能看见的疆域全部收入囊中。所以,这样的人,就算陛下真许配一个公主过去,他也不可能安分守己的,更有可能是想试探朝廷的态度。” 周翊顺着他的思路,沉吟道:“如果朝廷答应他的要求,他就会知道朝廷现在不想打仗,也没有能力打仗,想以联姻来求和。” 谭今一惊:“不错,看来伏念已经将东、突厥内部反对他的残余势力都一扫而空,转而盯上中原了。” 贺湛:“草原铁骑摩拳擦掌,打一仗在所难免,只不过现在张侯一死,让伏念觉得机会降临了……不行,我得立马上疏,劝谏陛下,让他不要答应伏念的要求,否则以后就麻烦了。” 谭今委婉道:“殿下,要不要去信安王,与他商量一下?” 贺湛摇头道:“不必,三哥若在,肯定也会这么做的。鸿渐。” 周翊拱手:“在。” 贺湛:“你让人去与我们在城内安插的细作联系,让他们在城内散布我们大军即将攻城的消息,我要尽早将黎栈那帮人给逼出来,否则我军每日都要消耗大量粮草,这么拖下去,朝廷那边该着急了。” “是。” …… 接连几日的阴天终于在今日消失,一大早,阳光就将整片天色都照亮,连带天空都变得湛蓝如水。 贺融与桑林踩着阳光回到暌违数日的桑家寨,桑扎没在寨里,一位长老出来相迎,酒水与饭菜是早就备好了的,当地人吃饭喜欢放香料,菜肴与中原也大有不同,贺融起初还不大习惯,现在这么多天过来,反倒逐渐喜欢上。 抬起头左右看看,贺融奇怪道:“往常这个时候,桑云怕是早就出来了吧,怎么这会儿倒不见人?” 桑林扑哧一笑:“那丫头成日聒噪不休,没个安静,也只有殿下会惦记她了。” 他花了将近一个月,跟着贺融一道走遍附近十八个寨子,其中就包括最大的安家寨和林家寨,桑云跟他们跑了几天就没了新鲜感,先行打道回府,还缠着贺融要了几道食谱,准备回来大显身手,也不知如今到底鼓捣出什么结果了。 所谓南夷六部,其中并不是六个寨子,每个部落都有好几个寨子,像桑家寨,其实底下也有几个小寨子,寨民并不姓桑。 贺融这一趟出去,原本想要让县令增加县学名额给南夷人的法子,却在各个寨子碰了壁,只因这些寨子的人,多数不会讲汉话,更不要说进县学去读书了,恐怕让他们认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全。贺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还是过于乐观了,与那些几近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寨民比起来,如桑扎这些人,能读会写,已经算南夷人中十分了不得的了。 他不得不改变原本的主意,转而思索更为可行的方法。 正如他与贺湛所说的那样,对南夷的治理,并非一夕之功,而推进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会碰见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贺融不希望自己拍脑袋想出来的法子,会在自己离开之后被废止,又或者让南夷人怨声载道,那样就不会令夷民归心,而是把他们往外推了。 对桑林而言,他跟在贺融身边,同样受益匪浅。 自小祖母就教导他,天下四方,南夷居一,但中原幅员辽阔,有能耐的聪明人更是数不胜数,若有机会,定要走出去多看看别处,这样才不会一辈子都困在桑家寨,像黎栈那些人一样,偏狭偏激,鼠目寸光。 那时候的桑林听在耳中,并没有太大反应,直到黎栈反叛,竟还占了广州城,引得朝廷震怒,大军南下,祖母的预言竟一一应验,桑林这才惊觉,自己与父亲这两代,比起祖母来,实在多有不如,难怪祖母生前没少长吁短叹,为桑家寨的前程而忧心。 安王的出现,让桑林看见一丝曙光,一丝能够为南夷百姓带来福祉的曙光。 跟对方相处越多,交谈越多,桑林就越是感觉到自己以往的浅薄,越是坚定了一个想法。 那头贺融还在思索教化南夷百姓的难题,他对桑林道:“我打算让每县的县令,派出一定数量的蒙学先生,到每个寨子里教授孩童启蒙,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那些先生的束脩,由县里来出,每三年一考,学业优秀者,可得先生推荐入县学,你是南夷人,对民情比我了解,你觉得如何?” 这便是桑林觉得安王殿下另一个可贵之处了,对方明明博闻强识,胸中自有丘壑,却肯虚心询问别人的意见,不会不懂装懂,比他从前接触过的某些高高在上的地方官,不知要强上多少。 他认真想了想,点点头道:“我觉得这个法子不错,不过殿下,安家寨那些地方,多数在山林之中,气候湿热,起居简陋,寻常教书先生,恐怕也不想到那等地方去。” 贺融:“所以要想法子先将寨民迁下山来。之前我跟你阿爹已经去看过了,这附近还有不少荒地可以开垦,回头等大军平定叛乱,我会让新任的广州刺史派人过来教授你们一些耕种的法子,给你们送些工具,把做法教给你们,你们再教给其他人,在山中打猎度日,靠山吃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其实南夷人现在已经有好些人下山与中原百姓混居,之前因为争牛而与汉民起冲突的南夷人就是其中之一,但这毕竟只是一小部分。语言习俗,生活方式的不同,才是他们与中原人发生矛盾的根本原因。 桑林高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殿下用心良苦,是南夷百姓之福!” 贺融还未来得及与他细说法子,桑云就出现了。 她先在门口探出脑袋,露出一个古灵精怪的笑容,然后不知从哪变出一个托盘。 “殿下,我琢磨了好些天的食谱,知道您要回来,特意做了几道菜,您快来尝尝!” 她性子活泼,连说话也透着欢快,让人听了就不自觉心情变好。 桑林故作吃味:“就让殿下尝,不让我尝啊?” 桑云鼓起嘴巴:“我做的不多,你两口就能吃一盘子,一下子就吃没了!” 她将几道菜放下,贺融一看:“哟呵,还有樱桃饆饠,你哪来的樱桃?” 桑云:“去县上买的呀!” 贺融失笑:“有心了。” 他将盘子推到桑林面前:“你也一起尝尝。” 桑林叹道:“还是殿下好!” 桑云冲他扮了个鬼脸。 桑林摇摇头,表示不与他一般见识,拿起樱桃饆饠咬下一大口,嚼了两下,整张脸都扭曲了。 “怎么这么甜!你到底放了多少蜜糖?!” 桑云不理他:“殿下喜欢吃甜呀,你看殿下,都没说太甜,是吧殿下?” 贺融点头,拍去手上碎屑:“头一次做就有这种手艺,不错!” 桑云甜甜笑道:“那您能不能将清安调回来呀?” 贺融挑眉:“你想见他?” “当然!”桑云眼巴巴望着他,“我们南夷女子,爱恨分明,绝不扭捏,清安既然还未娶妻,就不能娶我吗?他是您的侍卫,您若肯答应将他调回来,包管一个月内,他就能答应娶我!” 贺融似笑非笑:“敢情我吃你这几个菜,还是有交换条件的?” 桑云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没有,殿下英明神武,能为您做菜,我自然高兴还来不及!” 桑林打断她:“阿云,殿下与我有正事谈呢,你的事改日再说行不行?” 桑云正要反驳他,便见外头有人匆匆进来,正是贺融身边的侍卫之一。 对方面露喜色,抱拳道:“殿下,朝廷大军擒获黎栈等人,光复广州城,派人传来捷报,兴王请您尽快回城主持大局!” 第94章 桑林很是意外,下意识道:“这么快?!” 其实并不快,他们出门一趟,兜兜转转,将近一个月才回来,而这些时日,已经足够黎栈等人眼看着大军兵临城下,坐困愁城,狗急跳墙了。 但在桑林看来,他并没有亲眼目睹朝廷大军如何强大,而黎栈却是南夷六部中力量最强的一支,归义夫人去世之后,黎栈就以“南夷自治”的名义将许多寨子拉拢过去,连桑家寨也无法与其对抗,所以桑扎选择了袖手中立,直到贺融他们到来。 这样一支强悍的寨子,说被打败,转眼就被打败,桑林头一回对朝廷的军事力量有了更清醒的认知,也不由庆幸父亲没有被黎栈说动,否则现在被攻打的,同样有自己。 贺融见兄妹二人神色怔怔,就点拨道:“你们南夷人最擅长的,乃是在山林间出没埋伏,而非守城攻城,一旦失去这个优势,就只能坐等被攻陷,更何况黎栈等人本来就是乱军,乱军闯入广州,名不正言不顺,被当地百姓唾弃,百姓碍于黎栈淫威,不敢明着作对,但总能让黎栈感到处处不便,觉得还不如回到黎家寨里去当个土霸王的好,日复一日,内外人心思变,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对抗朝廷?” 桑林恍然:“说到底,还是黎栈贪心不足蛇吞象,到头来反倒把自己给噎死了。” 桑云没有他们那么多的想法,迫不及待插口道:“殿下,您要回去吗,能不能带我一起?” 桑林:“阿云!你怎么成天烦扰殿下!” 桑云朝他扮了个鬼脸:“阿哥你也好意思说我?你敢说你自己不想让殿下带你出去?” 桑林气呼呼瞪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贺融挑眉:“你真想跟我去?” 桑云眼睛一亮:“可以吗,我想去找清安玩!” “人家不愿意陪你玩!”桑林嘀咕。 桑云没搭理扯后腿的哥哥,一双明眸期待地望着贺融。 贺融沉吟:“带你出门,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你须得说服你阿爹答应,还有……” 桑云生怕他反悔,忙道:“我愿意天天做樱桃饆饠给您吃!” 贺融似笑非笑:“天天吃,那我也得腻死,只要你见到他之后别后悔就行。” 桑云想也不想:“当然不会,能见到清安,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贺融对小姑娘不撞南墙誓不回头的架势有些好笑,但他更期待自家五弟看见桑云之后的表情。 …… 千里之外的张掖,当白日喧嚣悉数褪去,这座热闹出名的边城,也像中原无数座城池那样,在月凉如水的夜色下静静屹立,巍然城墙只余苍冷寂寞,在岁月流转中凝视世间悲欢。 当地百姓有早睡的习惯,也因此地不像长安城那般通宵热闹,刚过戌时,许多屋子的烛火就已经熄灭了,若有人从高空俯瞰,便能瞧见大片大片的黑暗之中,只有零星几点光亮,摇曳不定。 窗户前,烛火微光,这间屋子的主人就是其中之一,他正坐在桌前,手中毛笔已然蘸满墨水,却迟迟未落笔,过多的墨从笔尖滴落到宣纸上,顿时在米黄纸面晕出一朵墨花。 他有些烦躁,蓦地将纸扯起揉作一团,随手丢向窗外。 伴随着他的动作,外头响起敲门声。 “殿下,是我。” 贺秀吁了口气,趁机搁笔。“快进来!” 推门而入的张逸看见贺秀面前那一叠白纸,不由笑了:“殿下这是要写信?” 贺秀轻咳一声,有点窘迫:“你来得正好,我以为你已经睡下,就没让人去喊你。我想给陛下写一封奏疏,但太久没写了,手有些生,那些措辞用语,还得你来帮帮忙。” 张逸挠挠头:“其实我也没写过奏疏,只见过我爹写过。” 他爹正是武威侯张韬,张韬膝下三子,张逸排行第三。先前张韬突发心疾骤然离世,他的长子次子,也就是张逸的大哥二哥扶灵回京,余下张逸与贺秀二人,依旧留在甘州镇守。 贺秀笑道:“那也比我强,你知道,我小时候在房州,没有先生教我们读书,我也不爱读书,整天净想着耍枪弄棒,平日里看书写字也就罢了,奏疏上那些骈俪用法,我可写不来。” 张逸:“殿下想向陛下汇报什么?” 贺秀也不说话,抽出一份文书,递给张逸。 张逸打开一看,里面是以丞相府名义签发的公文,其实说白了就是圣旨,但没有圣旨那么雷厉风行,要求接收者得立即执行。 “陛下想让我们尽早回京?”张逸一目十行很快看完,脸色却越发难看,忍不住提高声调。 贺秀淡淡道:“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镇守甘州,依靠的是张侯,如今张侯一去,朝廷肯定会尽快调任其他老将过来,我从未上过沙场,在朝廷许多人眼里,自然无法担负重任。” 张逸皱眉:“但现在陈巍驻守灵州,轻易调动不得,难道陛下想调李宽过来?” 贺秀:“我也不瞒你,日前李侯给我来信,说太子上奏陛下,想让陈谦过来。” 张逸茫然道:“这、这又是什么说头?我完全被弄糊涂了!” 贺秀神色淡淡:“陈谦乃是农家子弟出身,而李侯的女儿李遂安,却是陛下打算指给我当继妃的,相较之下,陈谦虽然跟三郎走得近,但太子殿下自然宁愿选他,也不会让李侯过来。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不想让我在这里,立下任何功劳,所以才急着想要让我回去。” 张逸瞠目结舌:“原来如此,这里头的水也太深了,您的意思是,陛下让我们尽早回京,是因为太子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 贺秀流露出一丝厌烦之色:“若不是这样,丞相府又怎会签发这样一道命令?” 他忽而想到什么,压低了声音:“你爹的心疾,来得毫无征兆,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张逸想了想,摇摇头:“其实我们张家男子或多或少,都有心疾,我小叔,就是张泽他爹,也是因为心疾去世的。从前我爹的心疾就发作过,当时及时就医,大夫告诉过他,不宜过度劳累,不宜骑马、喝酒,但我爹本来就是武将,怎么可能不骑马不打仗?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他没战死沙场,却是这样……” 他眼圈一红,有些说不下去。 贺秀拍拍他的肩膀:“你们兄弟三人,跟着张侯上过沙场,可谓满门武将,朝廷想要收回凉州,震慑突厥,单靠那帮只会耍嘴皮子的文官是没用的,还得靠你们才行,李宽、陈巍他们,毕竟年纪也大了,将来的沙场天下,定是你们的,张侯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张逸收拾心情,拱拱手道:“多谢殿下安慰,您让我给朝廷写奏疏,是希望朝廷允许我们继续留守甘州吗?” “不!”贺秀摇摇头,“我希望陛下不要答应伏念的要求,朝廷决不能派出和亲的公主!” 张逸:“殿下是担心,伏念因此看低了朝廷?” 作为主战派,他当然不希望朝廷跟突厥和亲,但张逸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他也很清楚,眼下的朝廷,南边正在收拾南夷人,根本就没做好两线作战的准备。南夷人叛乱,毕竟只是小打小闹,但若跟突厥开战,他们的实力却不是一小撮南夷人能比的。 贺秀道:“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当年我们在房州时,京城传来消息,说先帝想让嘉娘去和亲,当时我们全家措手不及,却又束手无策,那种感觉,我至今还记得。如今嘉娘虽然死了,但我想,她在天之灵,一定还在看着我们,她肯定也不希望还有一个女子像她一样,被迫离家万里,把自己下半生都葬送在突厥人手里。” 张逸听得愣住了,他竟不知这位风风火火的殿下,还会有如此感性的一面。 他闻言有些感动,断然道:“殿下说得不错,开疆拓土,扫荡叛乱,本该是男儿责任,到头来却让弱女子去代我们和藩,这岂是热血儿郎所为?突厥人想打,那舍命去打就是了,我爹若还在,肯定也宁愿自己能轰轰烈烈,在沙场上与敌人一决胜负!” 贺秀苦笑:“要是陛下和朝廷百官,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我怕陛下本来就不敢跟突厥人开战,再加上太子与众臣危言耸听,最终向突厥人服软,那我堂堂天、朝,到时候必然会颜面扫地,为天下人耻笑!” 张逸提笔坐正:“殿下,您说吧,要怎么说,我来写!” “好!你就以我的名义,向陛下陈情,说甘州目前形势……” 话未说完,寂静夜空,倏而响起一下尖利哨声。 二人面面相觑,俱是一愣。 哨声并不大,但因大多数人早已沉入梦乡,四下俱静,遥遥传来,竟是无比清晰。 长哨一声之后,又是短促的三声。 张逸腾地起身,毛笔从他手中跌落,在宣纸上滚动,留下一行深深的墨痕。 “是警哨!有人夜袭!肯定是突厥人!”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激动与紧张。 也许还有一丝丝的兴奋。 “来得好!就让朝廷那帮人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能力守住此地!” 第95章 箭矢离弦而出。 嗡的一声,百步开外的稻草人胸口上多出一支箭矢。 谭今忍不住击掌喝彩。 马屁精!周翊偷偷白了他一眼。 谭今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回头看他。 “殿下还没射完,你急着喝什么彩!”周翊压低了声音道。 “我夸殿下射术精湛不行吗!”谭今没好气。“就你清高,就你一身风骨,要没有我,你早就……” “早就回乡种田去了!”周翊接下他的话,“使君,您这话都说了千八百遍了,我也说过,我家乡下没田,爹妈都死了。” 贺湛听不见两人的嘀嘀咕咕,或者说没有去注意谭今他们,他将弓弦拉满,又是一箭射出。 原本应该落在稻草人肩膀的箭偏离半寸,擦肩而过,落在它身后的草地上。 贺湛微微皱眉,就听见有人道:“这是攻城时还没打过瘾?” 熟悉的声音让贺湛瞬间多云转晴,嘴角扬起。 他没有回头,反倒抽出脚下箭筒里的箭矢,又一次上弦,瞄准,射出。 这次不偏不倚,正中稻草人额头。 贺融连同谭今等人都鼓起掌。 “你这射术是越发精湛了。” 贺湛放下弓箭,回身大步上前,将贺融紧紧拥住,瞬间分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许久没练,手生了,三哥你可回来了!” 贺融眼里也多了一抹笑意:“怎么,盼着我回来?我听说大军围城三日之后就拿下叛贼了,兵贵神速,这次不费吹灰之力就平息一场叛乱,证明你完全足以独当一面了,兴王贺湛能征善战之名,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贺湛:“我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当时我们故意空出一道防线,想引对方出城,结果对方还真就按捺不住,他儿子黎桥连夜想要逃出来,被我们逮个正着,因此才知道黎栈那些人正在闹内讧,有些人觉得守不下去,主张向朝廷投降,黎栈却一意孤行,想要以屠城威胁朝廷退兵。” 贺融:“这黎栈也算是心狠手辣,可惜他打从进入广州,决定守城开始,就已经是个错误。” “不错,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我就连夜派了一小队人,循着黎桥出逃的侧门攻入城中,趁其不备迅速拿下附近城防,打开大门,让大军入城,直扑刺史府。这个黎栈既狠毒又虚荣,入城之后一直占着原刺史府,很快就被我们找着,余下零星抵抗已不成气候,我便是想身先士卒,也没有这个机会。” 贺湛摊手道,神色有点无奈。 贺融:“身为主帅,不可轻易犯险,更不可与下属抢功,少冒点险不是坏事。” 贺湛嘀咕:“你自己留在桑家寨到处乱跑,还好意思说我!这天底下哪里有副帅教训主帅的道理?” 贺融挑眉:“行,那我不说了。” 他转身欲走,贺湛忙回手一捞,顺势转身,将人家的肩膀给揽住了。 “诶诶!三哥,我的亲三哥,求求你多说我几句吧,我求之不得,如闻天籁!”贺湛陪笑道。 谭今与周翊看得眼角抽搐。 周翊心想幸好那些南夷人没在场,不然兴王殿下还不得威风扫地。 贺融也没推开他,拱拱手道:“还请主帅拨冗听我奏报。” 贺湛讨好道:“玉树临风的安王有话要说,本帅哪怕听上三天三夜也甘之如饴!” 贺融扫了他一眼:“你这嘴上功夫若用在姑娘身上,保管京城早就红颜遍地了。” 贺湛:“我才不招那情债,没的给自己挖坑!再说这嘴皮子还不是跟你学的,都说近墨者黑,没法子!” 贺融举杖欲打,对方轻轻巧巧就避了开去。 “不过还好,我没学了三哥这招,说不过就动手,三哥,你这习惯可不好,要打坏了我,你上哪儿去找个这么好的弟弟?” 贺融轻哼一声:“满大街都是!” 两人沿着刺史府后面的芳草小径往回走,贺湛眼尖地注意到兄长走路比平日慢了一些,竹杖落地时的动静,似乎也有些大。 “你的腿怎么了?” “从安家寨回来的时候跌了一跤,没什么大碍。”贺融轻描淡写道。 但贺湛知道肯定不是这么简单,他三哥是一个很能忍耐,而且不会轻易喊痛的人,当年在竹山县时,每每旧患复发,疼痛难忍,贺融甚至会死死咬住衣袍来避免自己出声。 贺湛甚至觉得,对方这辈子所有的哭喊,可能早在幼年落马受伤,差点一命呜呼之际,就已经通通耗光,在那之后的三哥,无论遇见什么境况,都不会允许自己再软弱。 “我看看,是膝盖吗?”贺湛道。 “已经上药了,你怎的这么罗嗦?”他居然还不耐烦起来了。 贺湛威胁:“三哥,你要这样,我就当着谭今他们的面背你了。” 贺融停住脚步,狠狠瞪了他一眼,坐在旁边大石头,撩起下袍和裤管。 右腿小腿中间包裹着厚厚的纱布,根本看不出到底伤成什么样。 贺湛轻轻碰了一下,贺融下意识往后一缩。 “你看看你这动作,还说没大碍!”贺湛气道。 贺融:“当时是流了点血,但没伤到骨头,反正本来就有拐杖,无妨。” 他越是平淡,贺湛就听得越是心酸,忍不住又伸出手,几乎只有指尖的碰触,蜻蜓点水一下,很快就收回来,还抬头问:“很疼吗?” 贺融摇头:“走路才会疼。” 贺湛:“那我们就在这里坐着休息会儿。” 大石头上足够宽敞,贺湛在他旁边坐下,见兄弟俩有单独叙话的架势,谭今周翊二人先行告退。 贺融:“黎栈那些人,你都处理好了?” 贺湛:“宝安县令投敌,黎栈、黎桥等人,皆已收押大牢,按照规矩,这些人都要被押送京城,明正典刑。” 贺融:“黎桥是黎栈的儿子,跟随其父反叛,论罪自然也当诛,但我建议将他就地正法,就不要押送京城了,一来节省些人力,二来,这也是我把桑扎他们带过来的目的之一,当着他们的面,将黎桥正法,正可震慑人心,也让那些摇摆不定的人趁机死了那条心。” 贺湛点点头:“那就听三哥的。还有一事,你在南夷,不方便书信往来,就没来得及与你说……” 他将张韬病故,伏念提出和亲的事略提了一下,见贺融越发面沉如水,不由停住话头。 “是不是我处置得不妥当?”贺湛不确定道。 贺融沉吟道:“张韬一死,朝廷肯定会调人去接任镇守甘州之职,此地与灵州一样,同属边关重镇,非同小可,但二哥如今身在甘州,寸功未立,肯定不会甘心就这样走人,更不希望从天而降一尊大佛压在他头顶。” 贺湛叹道:“二哥离京之前,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一下,可别因为此事,又与大哥生了罅隙才好。而且,我怕陛下会慑于突厥之势,答应他们的和亲要求,不管派宗室女,还是随便封一个公主出塞,都有碍朝廷脸面。” 贺融:“我们离得太远了,想管也管不了,先将这边的事情做好吧。” 坐得久了,小腿的疼痛感消退许多,他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回去吧,桑扎他们还在等我们,桑林兄妹俩也来了。” 贺湛顿时拉下脸:“你成心的吧?” 贺融扬眉:“什么叫我成心的?桑扎优柔寡断,做事迟疑不决,将来的岭南经略副使,他也坐不了多久。” 贺湛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你看好桑林?” 贺融:“桑林年纪尚轻,没有其父的摇摆,倒有几分归义夫人的果决,要治理岭南,单靠谭今他们是行不通的,还得有一个南夷人在,这就是我向朝廷提议设立正副使的缘由。桑林知道南夷人想要什么,我会将他带在身边两年,再放回岭南去。” 贺湛笑道:“你倒是不担心他变成白眼狼。” 贺融:“一个见识过中原广阔山河的人,是不肯再回到原来那口井里去观天的。” 贺湛轻哼一声:“那桑云又是怎么回事?你总不至于也想把她带在身边吧?” 贺融:“人家小娘子是冲你来的,她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一心一意想要嫁给清安呢。” 贺湛听出三哥话语里的调侃,没好气道:“说白了是某人想要看笑话吧!” 贺融无辜道:“看谁的笑话?桑云天真漂亮,又是桑寨主的女儿,若两情相悦,不失为一桩金玉良缘,我这当哥哥的容易吗,简直把当爹的心都操尽了。” 贺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不可思议道:“三哥,你是怎么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的?” 贺融若无其事:“我脸皮厚。” …… 贺秀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除了当初在宫廷政变中未能及时救下妻儿之外,就是竹山被围时,他与贺穆出城去求援,没有参与守城之战。 后来虽然论功行赏,他同样也有一份功劳,却因此没能亲身上战场,旁人提起纪王贺秀,也就少了一份“骁勇善战”的认知。 实际上,人的机缘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有些人拼了命却求之不得的东西,有些人却阴差阳错就得到了,譬如五郎贺湛,当初他并不是特意想要留下来守城,跟随贺融出使西突厥时,也没想过自己能够拿下伽罗,一举成名。 而与他同母所出的贺秀,曾手把手教贺湛防身功夫,带着贺湛上山打猎,贺秀自己却至今没有真正上过阵,杀过敌,这让贺秀内心深处时常引以为憾。 今日他终于等来这个机会。 只是机会来得过于凶险,突厥人想必早已盯上张掖,趁着张韬病故,交接出现缺口,甘州守备薄弱之时忽然发动夜袭,所有人猝不及防,很快被突厥人窥见空隙,纷纷攀爬上城楼。 贺秀与张逸赶到时,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正在城楼上展开。 第96章 面对凶悍如狼的突厥人,甘州守军猝不及防,一开始就处于被动局面,直到贺秀他们抵达城楼上,各方才逐渐反应过来,增援陆续赶来,但突厥人很快上了城楼,以一当百,杀向城中。 “守住城楼,不能让他们再上来!”张逸嘶吼道,身先士卒,长刀挥舞着砍向突厥人,双方近身肉搏,他身上很快多了数道伤痕。 贺秀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确没有真正上过沙场,但面对嗜血凶狠的突厥人,贺秀不得不拼尽全副心神,咬紧牙关与对方血战,身边士兵哀嚎声此起彼伏,贺秀强忍着不去听不去看,刀锋厉厉生风,朝眼前的敌人砍去。 天色暗沉沉的,城楼上的火光再亮,也无法将夜幕烧穿,城楼上喊杀声震天,想必整座张掖城也都被惊动了,百姓们从睡梦中惊醒,衣衫不整,慌忙走避,多年的边城生活已让他们有了经验,许多人觉得如果突厥人破城而入,肯定又会烧杀抢掠一番,索性带着干粮躲入地窖中。 但贺秀与张逸没法躲,从他们来到甘州的那一刻,命运已经注定。 他们很清楚,如果这里风平浪静,那么他们迟早要被召回京城,眼下突厥人忽然从天而降,若是度过眼前难关,危机就可以转化为大功。 当然,若是无法度过,别说功劳,连性命都难保。 贺秀将长刀从眼前的敌人身上抽出,心头升起一丝警兆,身体反应却比脑子更快,直接回身一刀,生生格挡住意欲从他背后偷袭的刀,铿锵一声,他的虎口震得发麻。 耳边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方用突厥语叽里呱啦喊了好几句话。 贺秀听不懂突厥话,但他大概能辨认无非是激励士气,或者让突厥士兵尽快入城劫掠的内容,于是也大声吼道:“都给我听着,今日不能把这帮龟孙子杀退,我们都得被朝廷治罪,横也是死,竖也是死,索性拼了这条命,回头多杀几个狗鞑子,一家老小的抚恤金就都有着落了!”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突厥人似乎发现他身份与其他士兵不同,围攻贺秀的人一下子多了好几个,贺秀应付得有些吃力,一个不留神,大腿上就被狠狠划了一道,血很快透过战袍浸染出来,贺秀身上一疼,精神反倒提振起来,反手一个刀花,人跟着弯腰往前俯冲,面前两个敌人被他骤然蹿入怀中,紧接着腹部被刀狠狠划拉过,血喷涌而出,人却往后倒去。 张逸不知何时靠过来,与贺秀背靠背,一面御敌,一面飞快汇报战况:“突厥人入城了,梁昱命人组织第二道防线正在抵御,另外几处城门他也派人在守,但这边情势不太妙啊!直娘贼,那些突厥人怎么杀也杀不完!” 贺秀一刀砍翻敌人,脑袋一低避开朝自己挥来的刀锋,见自己的刀都卷刃了,想也不想随手一丢,捡起旁边地上的突厥长刀,又杀向敌人。 “他们的首领在哪!先拿下他!” “刚才说话的那个就是!”张逸喊道,“我记得他,从前随同父帅征战时,那人跟在上一代突厥可汗身边,估计是有点身份地位的!” “他在那里,你掩护我,我过去干掉他!”贺秀咬牙道,死死盯住那个同样亲自上阵杀敌的突厥人。 “好,殿下小心!” …… 砰的一声,嘉祐帝狠狠拍向桌面,却因用力过猛而禁不住嘶了一声,龇牙咧嘴。 裴皇后大腹便便扶着侍女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她嗔怪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没的吓人一跳!” 嘉祐帝没好气:“还不是四郎,他又出事了!” 裴皇后听着语气不对,跟着蹙眉:“怎么?是闯祸了?” “如果闯祸那倒好了!”嘉祐帝将一封信递过来,“你自己看吧,朕是懒得说了,不然非得又被气一回不可!” 裴皇后怀孕的月份大了,眼看临盆在即,动作也变得异常迟缓,为免坐下之后起身麻烦,她索性就扶腰站着。 展信阅览,她的神色从疑惑到讶异,再到哭笑不得。 “这、这四郎还真是异想天开!” “何止异想天开,简直是不识好歹!”嘉祐帝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你说这天底下怎么有人蠢成这样,好端端的皇子不当,非得跑去当和尚!他倒好,居然还有脸给朕寄信,说什么以安父母之心,我这颗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他气得连皇帝自称也丢了。 裴皇后问:“这信的确是四郎所寄吗?他是如何送到宫里来的?” 嘉祐帝:“他将信寄给了京兆尹,再由京兆尹转呈上来的,字迹倒是他的字迹,可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胡闹!虽说他往常不如大郎他们能干,但留在京里,怎么也能封个亲王,大不了朕再挑个富庶之地,让他过去当个富贵闲人,逍遥一世,这样难道不好么?” 裴皇后想了想,道:“昔日佛祖出家前,曾为释迦族太子,论富贵荣华,可谓与四郎不相上下,当时想必也有无数人不解,可若干年后,佛门却因佛陀而光大,释迦族贵人无数,可至今又有谁人记得?依我看,四郎大智若愚,倒有些佛陀的风采。” 嘉祐帝气笑了:“皇后是不是太过高看他了?还佛陀风采,朕看他就是不想成天被朕训,找个借口去游山玩水而已!” 裴皇后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路,四郎少年心性,陛下几个孩子里,就四郎性情最为跳脱,不拘一格,现在看未必是好事,但将来也未必是坏事,说不得哪天他忽然大彻大悟,收心养性,也就回来了。” 嘉祐帝叹了口气,伸手放在裴皇后腹部,念念有词:“等你长大了,可不许像你四哥这样气人!” 裴皇后笑而不语。 夫妻二人少有这种闲话家常的时候,裴皇后封后以来,嘉祐帝时不时也过去探望,却总是稍坐片刻就走,来去匆匆,很少留宿,幸而皇后也是个大度的,又有手腕,将后宫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否则还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语传出。 但要说嘉祐帝刻意怠慢皇后,又有些冤枉他了。 帝后二人成婚以来,嘉祐帝对裴皇后敬多于爱,比起端庄的裴皇后,他更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温柔小意,娇滴滴的美人儿,但每逢遇上难题,儿子们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身边,嘉祐帝更倾向与裴皇后倾诉,因为博闻强识的裴皇后总能给出比后宫其他美人更稳重的法子。 嘉祐帝并不忌讳在皇后面前谈论政事,帝后之间,比起夫妻,更似朋友。 “陛下如今膝下皇子,个个能干,四郎便是性情随意一些,也没去做什么伤天害理,欺男霸女的坏事,比起那些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不知好上多少倍。”裴皇后安慰道。 嘉祐帝叹道:“朕现在也只能拿这个安慰自己了,自打登基以来,事情从来就没少过,北边突厥人蠢蠢欲动,南边的南夷也来凑热闹,周相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下卧病已近一旬,朕真怕他熬不过来。” 裴皇后:“陛下不如派太医去看看?” 嘉祐帝:“已经去看过了,太医说周相年事已高,用药不宜过猛,只能慢慢调理,还不就是那些套话?朕今日让太子去探病了,等他回来再问一问。” 裴皇后颔首,又问:“至于岭南,有三郎五郎在,想必很快就能平息叛乱,陛下不必烦心。” 提起此事,嘉祐帝面上的郁闷之色总算稍稍缓解。 “不错,前两日岭南那边奏报,说是已经将贼首黎栈等人拿下,此战大捷,南夷叛乱被彻底平定。” 裴皇后喜上眉梢:“这可是大喜,恭贺陛下旗开得胜,首战告捷,恕我如今不便,无法行礼。” 嘉祐帝拍拍她的手,笑道:“你我之间何须多礼?不过你说得对,这是大喜,等五郎他们回来,朕得好好赏他们,你说,是给他们加食邑好,还是赐他们几座山庄好?” 裴皇后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题,反是问道:“我记得陛下说过,上回五郎来信,劝您不要同意突厥人的和亲提议。” 嘉祐帝摇摇头:“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自打先帝在时,突厥这块心腹大患就没消停过,朕答应与否,他们都能做出点文章来,现在张韬一死,甘州无人能守,说不定突厥人听到消息,会趁虚而入,再以此要挟朝廷!” 说到这里,他不由带了点抱怨:“你说朕接手的,怎么是这么个烂摊子啊!” 这话就更不好接了。 裴皇后也知道,嘉祐帝也就是在抱怨而已,如果现在换作当初的齐王登上皇位,那这些麻烦肯定有别人去操心,但嘉祐帝愿意吗?自然是不愿意的。 “二郎如今就在甘州,如果陛下再调派将领过去,恐怕二郎会有些不理解。” 嘉祐帝:“朕也知道,二郎心心念念,就是想在沙场建功,但打仗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他根本就没有沙场经验,他的身份在甘州,对其他人来说反而是个障碍,甘州刺史梁昱必然会碍于二郎的身份,放不开手脚,边关重地,岂容儿戏?” 裴皇后笑道:“陛下如今对兵事,是越发娴熟于心了。” 嘉祐帝也摇头失笑:“前两日太子与众臣才刚就此事讨论过,朕如何会忘?” 说曹操,曹操到,宫人入内,躬身禀报太子求见。 嘉祐帝道:“让他进来。” 太子步履匆匆,低着头进来,刚要拱手,才发现裴皇后也在,忙一道行礼。 裴皇后道:“太子脸色不大好,这是怎么了?” 太子拧眉沉声道:“周相病重,恐有不妙。” 第97章 从嘉祐帝有记忆起,周相就一直是长须飘飘的模样,区别只在于他被流放前,周相的胡须还是灰白的,等他十一年后回京,周瑛就须发皆白了。 先帝性子急,周瑛性子慢,虽说一急一慢好中和,但其实先帝更喜欢同样急性子的兵部尚书范懿,只不过他也明白,范懿那样的性格,当一部尚书可以,若是要掌丞天子,调和阴阳,就还差了一些,而周瑛做事,虽然四平八稳,但也没犯过什么错误,连宫变时也表现得稳重镇定,并未因齐王一时势大而屈服,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嘉祐帝登基之后,无意改变先帝留下来的种种人事安排,萧规曹随,赢得群臣“稳重老成”的赞誉。他这样的性子,倒与周瑛很合得来,一个拖一个慢,君臣合作无间。作为三朝元老,周瑛没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尴尬,流水的君王铁打的周相,这份荣宠,委实令人羡慕。 但人无完人,周瑛仕途得意,家门却并不如意。他膝下三子,长子早逝,二子平庸,六十岁上时又得了一子,便是之前准备尚主的幼子。乐平公主意外亡故之后,周瑛原想让幼子与公主结冥亲,儿子却死活不肯答应,因这事还闹了一场,虽然嘉祐帝没有责怪周瑛,但他却一日日地见老,白发也一天比一天多,早年埋首案牍,夙兴夜寐的积劳悉数爆发出来,一病不起。 快八十的人了,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但骤然听见这个消息,嘉祐帝还是心情很不好。 “太医怎么说?” 太子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说话,但已经表明意思。 裴皇后道:“陛下是否要亲临相府?” 嘉祐帝被提醒了:“皇后说得是,周相为国操劳一辈子,三朝元老了,朕是该去瞧瞧。” 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皇帝轻易不会亲自去探望重臣,但凡亲临,那必然是最后一面,所以坊间调侃,说是皇帝去探病,你不死也得死。嘉祐帝自然不希望周相死,但以周瑛的地位,无论如何,天子都必须亲临以示敬重。 嘉祐帝又问:“朕让你与周相提一提继任者的事,周相给你推举新相人选了吗?” 太子应是,却未说下去。 裴皇后笑道:“陛下与太子谈论正事,我是该回避才对,陛下且容我告退。” 嘉祐帝忙道:“皇后不必走,留下来听听也无妨,你并非寻常那些后宫妇人,帮朕参详参详也好。” 太子也笑道:“母亲误会了,儿臣只是想让父亲与您猜一猜,周相推荐的人选有谁?” 嘉祐帝:“这还用猜?能入周相法眼的,无非是他学生,户部尚书张嵩了。” 裴皇后:“太子既然让我们猜,想必周相不止提出一位人选。” 太子叹服:“母亲英明,周相的确提了好几个人选,让父亲选。除了张嵩之外,还有兵部尚书范懿,大理寺卿王宣,以及,” 他顿了顿,续道:“衡国公,李宽。” 李宽因救驾有功,嘉祐帝登基之后,就将他的爵位提了一等。 嘉祐帝扭头问裴皇后:“皇后怎么看?” 裴皇后沉吟道:“除了衡国公之外,好像都是世家出身。” 太子道:“正是如此。陛下,当今世家林立,选官任官,无论如何都避不开他们,周相虽出身义兴周氏,但在朝数十年,持事公正,人人敬服,但世家官员,却未必能个个都如周相一般,大公无私。当年废齐王,逆贼贺璇之所以能将陈无量案玩弄于股掌之间,蒙蔽圣听长达十数年之久,倚仗的无非是他跟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勾结,而这些人俱都出自世家,利益勾连,一损俱损。” 说到这里,他没有再接下去,但言下之意,裴皇后听出来了:周相病重,更新换代,正是一个提拔寒门的好机会。 但嘉祐帝皱着眉头,却没有接话的意思,反是问起二人:“依你们看,衡国公如何?” 太子心中咯噔一下,试探道:“您属意衡国公?” 裴皇后倒是神色未变,反是笑道:“陛下是重情之人,想必还念着当日衡国公的救驾之恩。” 嘉祐帝颔首:“当日李宽立下大功,事后朕想命他继续掌管南衙,他却为了避嫌,主动辞去所有官职,连衡国公的爵位,也是谦辞再三才领旨谢恩,朕一直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太子:“陛下仁厚,世所罕有,不过,听说李宽年轻时,眼高于顶,颇有傲气,如今年过而立,反倒低调谦逊起来,官也不要,爵位也不要,臣还听说,他日常起居不算奢侈,从不挥金如土,也不像其它王公贵族,时不时举宴行乐,莫非这世间,真有圣人不成?”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太子只差没把这句诗说出口了。 嘉祐帝却拈须失笑:“你是否先前受了三郎的影响,觉得丙申逆案与他有关?其实朕后来又派人去查了,当年丙申逆案案发时,李宽正驻守边疆,分身乏术,而且贺琳想要谋逆,朕又是长子,是挡在他面前的绊脚石,他想要将朕除去,并不奇怪。再者,三郎说的那种香料,后来查抄齐王府邸,同样也发现了,并不能说明什么。” 太子还要再说,裴皇后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似不经意。 微微一怔之后,太子随即警醒,意识到自己太心急了。 因为生怕李宽被任命为相,急着将他的污点都摆出来,反倒可能适得其反,让皇帝生出逆反心理。 他勉强压下内心的焦虑,谦逊道:“父亲说得是,是儿臣一叶障目了。” 嘉祐帝不以为意:“朕知道你和三郎都不大喜欢李宽,不过朕倒觉得,他能居功而不自傲,殊为难得,更何况他的母亲乃是朕的姑母,义阳大长公主,就冲这一点,他也算是半个天家人了,远比那些高门世族,要来得亲近许多。” 太子道:“是,儿臣听说,大长公主抱病入宫,求陛下赐婚李氏与二郎。” 裴皇后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大长公主素来疼爱她那位大孙女,陛下也问过二郎了,等二郎回京,就可以为他们举行婚事。” 太子也笑:“这可真是一桩大喜事,不过如此一来,既然陛下与衡国公即将成为亲家,再任衡国公为相,是否也该避嫌才是?” 裴皇后望向嘉祐帝,后者的笑容果然淡了一些,凝视太子:“丞相人选,太子是否也有推荐的?” 太子不疑有他,直接道:“儿臣心里倒真有一个名字,此人并非出身高门,也无深厚靠山,全赖自己精明能干,走至如今。” 嘉祐帝:“哦?你说的,莫不是吏部侍郎刘衷?” 太子拱手:“陛下英明,正是此人。” 嘉祐帝思忖片刻,道:“刘衷的确能干,但朕记得,朕刚登基之时,他也才刚升任侍郎,至今不过一年多,如果跳过尚书,直接拔擢为相,恐怕朝中会有许多人不服。” 太子待要再说,又听见嘉祐帝道:“朕听说,太子近来多与寒门出身的官员走得近,还是多注意些的好,身为储君,当摆正位置,心如日月,光明正大,不偏不倚,无缘无故亲寒门而远世族,很容易会被人认为你这个太子对世族有偏见,要知道,先帝虽然偏爱提拔寒门,可也从未冷落疏远高门。” 这一番话说得和颜悦色,太子却顿时一身冷汗淋漓。 虽然嘴上不说,但贺家兄弟内心,总觉得自己这位父亲有些庸柔,太子也不例外,他依旧将皇帝当作从前的父亲,没有意识到“鲁王”与“天子”之间的距离。 直到此刻,太子才赫然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他妄图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天子的意志之上,这并非有意为之,却是十分愚蠢的,天子再庸柔,那也是天子,不是可以由他牵着鼻子走的傀儡。 方才裴皇后那一眼,分明是警告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但太子对李宽忌惮已深,竟一时忍不住,犯了皇帝的大忌,引来这一番警告。 “臣知错了!”太子忙下跪伏首。 “新相的事,回头朕再亲自与周相谈一谈,今日就到这里吧,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哪天将皇长孙带过来给朕瞧瞧,朕也许久未见阿歆了。” 皇帝负着手,边说边往外走,倒是没见多少不悦之色,语气一如往常,但太子不敢起身,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方才抬头。 “母亲,衡国公一事……”太子欲言又止。 裴皇后摇摇头,截断了他的话:“先前你不说避嫌的那番话,也许陛下还未打定主意,但现在,我也不好贸然去劝了,否则只会让陛下觉得我们都串通好,一心一意打压衡国公,那样一来,陛下就更不会改变主意了,如今只能看陛下自己的选择了。” 太子叹了口气:“是我多言了。” 裴皇后扶着腰:“我这身子越发沉了,站久了都难受,还是回去躺着了,太子自便。” 告别太子,回到皇后寝宫,一众宫女忙迎上来服侍。 肃霜小心翼翼扶着裴皇后坐下,为她脱鞋。 “娘娘的脚都肿了。”肃霜心疼道,“若非太子多嘴,您现在早就可以回宫歇息了。” 裴皇后叹道:“他太心急了,只怕弄巧成拙。” 肃霜道:“安王府的文姜入宫求见,已在偏殿等候多时,要不我去回了她,就说您太累,已经歇下了?” 裴皇后沉吟:“还是见见她吧。” 第98章 文姜是安王府侍女,不是王妃或侧妃,更没有任何官职身份,但地位却很微妙,人人都知道她深得安王重用,偶尔出入宫廷,帝后也将她视作晚辈一般和蔼可亲。 安王府没有王妃,王府长史又不能入后宫,所以能求见裴皇后的,只有文姜。 “殿下与五殿下捎回一些岭南土仪,不值什么钱,只是聊表孝心,特地让婢子入宫呈送给陛下和您。”文姜行了一礼,语气不疾不徐。 不知从何时起,她一言一行,都有贺融的影子。 裴皇后看着她,仿佛就看见了另一个贺融,不由笑出声。 文姜不知她因何发笑,有些奇怪,却没有发问。 裴皇后摆摆手:“三郎五郎有心了,难为他们在前线出生入死,还惦记着陛下与我。我也听陛下说了,岭南形势一片大好,想必他们很快就能班师回朝了。” 她很清楚,文姜入宫,绝不是特意来送什么土仪特产的。 寒暄两句,裴皇后挥退宫女,只留了一个肃霜在身边。 “三郎让你入宫,想必是有事与我说?” 文姜也不兜圈子:“是,殿下听说伏念可汗遣人向陛下提出和亲之后,甚为关切,特地派我入宫求见娘娘,询问陛下心意。” 裴皇后笑了笑:“我知道三郎想问什么,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和亲之事,还想知道,在张韬之后,陛下想派谁去镇守甘州吧?” 文姜躬身:“娘娘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 薛潭私下与贺融也没少书信往来,但毕竟相隔甚远,很多事情不宜在信中说得太过直白,加上薛潭是礼部尚书,管不到吏部人事更替,也没法插手兵部安排。 裴皇后:“你们殿下远在南方,有件事情,他可能还未得到消息。” 文姜:“还请娘娘明示。” 裴皇后:“周相病重,太医说这次可能不大好。你们殿下与其担心衡国公会被派去镇守甘州,不如担心衡国公会接任丞相。” 文姜惊愕交加:“怎会如此?” 裴皇后轻叹:“陛下有意让衡国公继任丞相之职,若是圣意已定,我也是左右不了的。” 文姜皱起眉,她本是代贺融入宫请裴皇后帮忙,说服嘉祐帝不要任用李宽,谁知却遇上这等措手不及的意外状况。 裴皇后见她发愁,便道:“平心而论,衡国公长于兵事,又有救驾之功,在陛下面前尤其谦逊,几番推辞官职,从不居功自傲,若换了我,也不会对这样的人生出反感。我并非不信三郎,但怀疑终归只是怀疑,若无证据,是不可能让陛下弃能臣而不用的。” 话说回来,若一味清白,毫无污点,这样的臣子,反倒容易引起帝王疑心,但李宽却又不是这样的人,他起居俭朴,但并非不好玩乐,他时常在李家郊外的山庄与文人墨客吟诗作对,还曾邀请嘉祐帝亲临作客,嘉祐帝喜爱美人,李宽也喜爱美人,尤擅画美人图,君臣二人自诩风流而不下流,自然谈得来,嘉祐帝对李宽观感不错,也在情理之中。 这些话裴皇后没有明说,她相信贺融也很清楚,没了张韬,朝廷不可能放着李宽这么一个知兵之人不用,再说皇帝也有自己的考量,周瑛三朝元老,世家出身,如今新老更替,皇帝自然也想找一位非世家出身的新相,但像太子提议的刘衷,那等寒门出身的官员,也完全镇不住场面,如此权衡下来,李宽居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文姜告退之后,肃霜见裴皇后难掩疲惫,不由心疼道:“您还是先去歇歇吧。” 裴皇后摇摇头:“倒不是说话累,只是肚子里这小家伙不安生。” 肃霜抿唇一笑:“那肯定是位小郎君。” 裴皇后却道:“世人皆重男,我独爱女,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不说能令女儿富贵平安一世,起码也可以让她不做不想做的事,所以我倒希望,这肚子里的,是个小娘子。若是个男孩,免不了就得卷入各种旋涡了。” “可是……”肃霜依旧摆脱不了固有的想法,皇后嫡子,多尊贵的身份,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名正言顺的了,现在子以母贵,以后母以子贵,饶是现在的太子也…… 她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竟一时忘了太子的存在。 如今太子名分已定,皇后再生皇子,难不成要和太子去争吗,两人岁数相差这么多,皇后所出的皇子争得过人家吗? 裴皇后看出肃霜的表情变化,失笑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何要说希望生女儿了吧?” 肃霜惭愧道:“娘娘深谋远虑,婢子远不及也。” 裴皇后:“你这样想,是人之常情,不过生男生女,也不是你我说了算,只怕这小家伙福大命大吧。” 就在此时,小宫女从外面匆匆进来。 肃霜见状皱眉:“慌慌张张的,怎么回事?” 小宫女欲言又止:“刚宣政殿那边来了消息,婢子想着是不是也禀报娘娘一声。” 肃霜:“若是无关紧要,就不要惊扰娘娘歇息了。” 裴皇后:“无妨,说吧,何事?” 小宫女行了一礼,忙道:“是军情,八百里加急,突厥人夜袭甘州张掖!” 裴皇后素来八风不动的面上露出吃惊神色,不由自主按住桌沿微微倾身。 “那现在如何了?” 小宫女战战兢兢:“据说突厥人破城而入,守城官兵与突厥人各有死伤。” 裴皇后秀眉微蹙,那就是打败仗了? “纪王与甘州刺史梁昱呢?” 小宫女:“纪王与突厥首领血战,当场取下对方首级,后来证实身份,据说那人正是伏念可汗的胞弟须岱,突厥人士气溃败,很快退兵离城。” 裴皇后的面色复又舒展开来,她松一口气,又慢慢扶着腰坐下。 “总算不是个坏消息。” 肃霜也笑道:“咱们朝廷与突厥人作战,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战绩了,这下突厥人的气焰可被大大打压了一回,也不敢再轻易进犯了。” 裴皇后:“也不可过分乐观,我听陛下说,这伏念乃是野狼雄狮一般的人物,这一场仗,绝不是中原与他们的第一场,更不会是最后一场。不过这一次,纪王的确是立下大功了。” 先前张韬一死,长安这边就准备让贺秀他们回来,这件事,裴皇后是知道的。 纵然太子也许有私心,但因为贺秀没上过战场,无法担负起镇守一方的重任,所以朝廷大多数人的意见,也都是倾向将他召回京城。 未立寸功就被迫回京,站在贺秀本人的立场,自然会满腹不快。 但现在他亲手杀了伏念之弟,驱逐突厥人,打了一场小胜仗,回来之后必然会被大肆嘉奖,再不让他掌兵,就说不过去了。 裴皇后想起太子与纪王两兄弟之间的暗潮汹涌,方才喜悦已经逐渐消退。 肃霜见她一时高兴,一时又面沉如水,有些不解,却见裴皇后神色一变,忽然捂住腹部,弯下腰。 “快、快去请医女,我肚子好疼……” …… 桑云跟在父兄后面,兴趣缺缺玩着手指,听他们谈论南夷六部日后的走向,左耳进右耳出。 桑林回过头,见她百无聊赖,忍不住训道:“阿妹,我们南夷人对男女并无差别,似阿婆那样的巾帼英雄,也能成为南夷首领,你是阿爹的女儿,别成日吊儿郎当的,若是我跟着殿下出门,还能指望你帮上忙吗?” 桑云嘟嘴:“南夷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阿婆,你拿我跟阿婆比,也太抬举我了!” 桑林与父亲相视一眼,都无奈摇头而笑。 桑云眨眨眼:“阿哥,你要随殿下出门?” 桑林:“不关你事。” 桑云:“怎么就不关我事,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出门好不好?” 兄妹俩的说话声在进了如今被临时征用作为贺湛等人落脚点的刺史府后渐渐变小。 这里的氛围太肃穆了,举目四顾,士兵手持兵器,笔直站立,一看就是经过战场洗礼的,身上杀气丝丝缕缕,令人不敢造次。 与桑扎一起过来的还有原先并未跟着黎栈造反的头人们,见状也都纷纷放轻脚步。 此处原先被黎栈等人占据,他们将从城中劫掠而来的金银财宝装箱放在此处,又因不识字画,嫌其碍眼,将这里的字画摆设通通撤去,后来贺湛入主此地,下令把黎栈抢来的财物都分门别类让苦主过来认领,所以现在这里一眼望去,除了桌椅之外,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当然,厅中还坐着几人,安王殿下自然是老熟人了,另外几位,想必也是朝廷大臣。 桑扎自然而然准备上前见礼,却看到贺融旁边坐着的人十分眼熟,不由愣住。 贺融见他们面露迟疑,就主动介绍:“这位是此番讨伐匪首黎栈的主帅,兴王,这两位则是谭今与周翊,谭今暂任广州刺史,等朝廷任命正式下来,以后应该也会经常与你们打交道的,现在先认识一下也好。” 桑扎定了定神,忙一一见礼。 贺湛笑道:“我与桑寨主相处数日,不是外人,不必多礼。” 桑扎忙道:“先前不知兴王殿下身份,多有怠慢,还请殿下恕罪!” 贺湛爽朗一笑,起身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桑寨主深明大义,不与贼匪同流合污,又在我走后,帮我照顾三哥,我应该感谢你才是,何罪之有?” 桑扎身后,桑云怔怔看着贺湛,震惊与愕然之后,泫然欲泣,泪光盈盈。 贺湛却面色不变,朝她微微颔首,笑了一下,很快将视线转向其他人。 第99章 贺湛环顾众人,气质与在桑家寨时已截然不同,收敛笑容的他,甚至比贺融还要多几分震慑人心的威严,毕竟武人出身,沙场征战,穿上一身战袍就掩也掩不住的杀气四溢。 尤其刚刚从城门下路过,看见高悬在城楼上的黎栈首级,桑扎等人很难不生出畏惧之心。 再看旁边的贺融,反倒多了几分亲切感。 “安王不日就要启程返京,我会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先前安王与你们商议的开办蒙学等事宜,就由谭今周翊他们来接手,大家不妨先熟悉一下,以后也好打交道。” 贺湛说罢,为桑扎他们引见谭今周翊等人:“这两位曾在房州为官多年,主政一方,也是我与安王信得过的人,诸位以后在岭南有何难处,不妨与他们商量着办。” 桑扎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插上话,忙问:“安王怎么好端端地要回京了?” 贺融道:“就在你们过来的时候,长安那边正巧有旨意下来,让我先行回京复命,但考虑到此地还还有许多事未了,所以我与兴王商议之后,他决定多留一段时日,以保证顺利过渡。” 他这一开口,与前些日子在桑家寨的随意又有所不同。 此刻的安王已换了一身亲王袍服,庄重清隽,容光昳丽。 “兴王与你们也是老熟人了,凡事有他在,你们尽可放心。往后谭今不仅是广州刺史,还会兼任岭南五府经略使,至于副使一职,朝廷刚刚下发旨意,同意由你们六部先推举一人,再由谭今上奏朝廷正式册封。” 先前贺融就已经与他们通过声气,桑扎自然有所准备,闻言拱手道:“朝廷天恩,我等感激不尽,我等南夷各寨经过郑重商议,决定推举敝人为首任副使,桑扎不才,愿以此身,为朝廷效命,为岭南百姓谋福祉。” 说是南夷六部,实际上黎栈等人伏诛之后,他们的寨子就已经被并入桑家寨,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贺融贺湛也都属意让桑扎来担任副使,毕竟对方是归义夫人后代,又懂汉话,还愿意全力配合执行朝廷对南夷定下的政策。 贺融与贺湛相视一眼,后者颔首笑道:“桑寨主实至名归,当仁不让,往后你便是沟通汉夷两家的桥梁了,夷民的生计,朝廷会尽力安排,也得靠桑寨主多多出力了。” 贺融也道:“蒙学的先生,与教授夷民耕种桑蚕,纺织造作的工匠,谭今也都已经安排好了,预计第一批先开办两个学堂,一个在桑家寨,一个在安家寨,都是距离县城较近的寨子,具体的地点,等你与谭今商议之后,再自行决定。” 桑扎感激道:“二位殿下对南夷的拳拳盛情,我们无不铭记在心,来日定要为二位立生祠,供长生牌位!” 贺湛失笑:“这就不必了,我们做的这些,无非也是希望岭南能永保太平,桑寨主只要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就算是报答我们了。” 贺融的目光越过桑扎,落在他身后跃跃欲试,一直想要说话的桑林身上,忽然道:“桑寨主,我在南夷这段时日,与桑林相谈甚欢,如今回京,也想带他一道走,让他出去增长些见识,以后也才能更好地为岭南百姓出力,不知桑寨主意下如何?” 桑扎一怔,他下意识想到那些与人质有关的中原典故,但桑林却明显没有老爹那么顾虑重重,想也不想,立马就道:“我愿意!” 贺融似乎看出桑扎的犹豫,笑了笑:“桑寨主不必担心,我没有扣下桑林为质的打算,只是桑林身手不错,一辈子都待在岭南一隅,委实有些可惜,他应该有更广阔的路可以选择。” 桑扎老脸一红,有些惭愧:“殿下恕罪,我并未多想,只是人老了,难免愚钝一些,您不嫌阿林过早,只管带走就是,该打该骂,殿下也不必手下留情。” 桑林面露雀跃之色,看那模样,恨不能立马就启程跟着安王远走高飞。 桑扎暗暗摇头,心道儿大不中留。 众人离去之后,贺融对贺湛道:“刚人家小姑娘从头到尾一直看着你,你也忍心不叫住她,将她留下来好好安慰一番?” 贺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全无方才在人前的冷峻严肃。 “若不是你将她带来,又怎会如此?” 贺融:“她爹如今是南夷有头有脸的头人,又即将成为经略副使,她对你心怀倾慕,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你们男未婚女未嫁,她只是想过来看看你,这样一点小小的要求,我若不答应,岂不显得不近人情?” 贺湛气哼哼:“我看你就是想看好戏罢了!” 贺融挑眉:“难不成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贺湛毫不犹豫:“对!” “……”贺融无言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弟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看来我还是早点回京城的好,免得留下来找人烦。” 他起身欲走,贺湛一把将人拽住,哭笑不得。 “行了,三哥,别说笑了!你快说说,朝廷为何突然发来诏令,让你先行回京?” 贺融原本打算在这里多留几个月,亲眼看着蒙学建起来再走,但现在,正如他们对桑扎说的那样,诏令突如其来,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平定南夷的捷报已经呈送长安,按理说,咱们一块儿来,也应该一块儿走才对,怎么现在就单单召你回去?”贺湛皱着眉头琢磨,“难不成是长安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贺融摇摇头,他固然胸怀谋略,但毕竟也只是凡人,又在千里之外,不可能未卜先知。 从长安到这里的路程,这一来一回,中间已足够发生许多事情。 “我唯一担心的,便是陛下可能会因张韬的死,而调李宽去镇守甘州。” 贺湛一凛:“上回我们已经向陛下提出李宽可能与当年的逆案有关,陛下应该不会再让对方掌兵了吧?” 贺融:“到目前为止,李宽什么也没做,一切都是我们的怀疑罢了。上回我们在洛阳见到的那名大食商人,正是他证明那种香料被李宽买走的,你还记得吗?” 贺湛点点头。 贺融:“后来我派人去洛阳找他,那名商人已经离开中原,不知去向,他的铺子也关了,我又让人去找包家主人,也就是买下另外一份香料的人,他却对我说,那种香料虽然罕有,却并非独一无二,至少他拿着那种香去香铺里找人复原,只要是经验丰富的制香匠,同样可以调配出味道相差无几的香方。” 贺湛没想到这件事还有这样的后续,一时听得怔住了。 “这么说,我们在翁浩屋子里发现的那张信笺上的香气,未必就是出自李宽之手?” 贺融点点头:“照那包家郎君所说,的确是如此。后来我从包家要了一点香料,去找京城的制香匠询问,对方说的话,与包郎君说的差不多。” 唯一的嫌疑无从证实,若李宽功高震主也就罢了,偏偏他一直以来的表现又无从挑剔,饶是皇帝再多疑,也不至于对一个毫无威胁的外戚下手,更何况朝廷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少了一个张韬,嘉祐帝绝不会无端弃用李宽。 贺融又道:“上回我曾去信文姜,让她入宫请裴皇后出面说项,阻止李宽去镇守边城,这样一个人,还是留在京城安全一些,不过裴皇后素来中立,未必就愿意淌这趟浑水。我猜这次临时召我回京,可能与伏念可汗提出和亲有关,陛下不是好战之君,又看我曾出使过西突厥,也许是想让我再去一趟东、突厥,向伏念提出和议吧。” 贺湛眉头紧锁:“伏念狼子野心,与西突厥当时的情形截然不同,如何是能和议的人物?此事绝不可行!” 贺融拍拍他的肩膀:“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具体如何,得回去了才知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贺湛顺势握住他的胳膊,凝重道:“三哥,其实我真不想让你这么快回去,此处虽地处天南,却也远离纷争,你我一心只管打胜仗,安定一方,旁的什么也不必操心,何其快意。” 贺融:“若到了不得不操心的时候,你会如何选择?” 贺湛一愣。 乍听似乎在问他选择留在南夷,还是回到长安,但仔细琢磨,似乎又是话里有话,言外有言。 他正愣着神,贺融已拨开他的手,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儿?” “肚子饿了,去让人做点吃的。”贺融一边往外走一边抱怨,“你这里堂堂刺史府,居然连上个茶点都没有吗?” 贺湛哭笑不得:“这不是先前被黎栈占了,他信不过汉人,将刺史府所有仆役都赶出去,换上南夷人吗,一时半会儿还没能把人重新召回来,你就坐着吧,要吃什么我去给你找人做!” 贺融头也不回:“炸虫子!” 贺湛赶紧追上去:“咱就不能吃点别的吗?” 声音渐行渐远。 第100章 战后的广州城,不说满目疮痍,也是一片萧条。 黎栈入城之后,虽未屠城,但放纵族人侵占民宅,抢掠商铺,许多人闻风出逃,跑到临县去躲避,来不及跑掉的,只好留下来任人宰割,一些米铺杂货铺都有被打砸过的痕迹,贺融与贺湛一身轻软常服走在街道上时,不少店铺的东家与伙计正战战兢兢收拾残局,行人来去匆匆,大都低着头,惊魂未定,像贺融他们这样气定神闲的,一个都没有。 “大灾之后,必有人趁机抬高粮价,回头得让谭今盯着点,必要时让差役帮忙维持秩序也未尝不可。”贺融道。 贺湛:“放心吧,我会盯住谭今的,他主政多年,就算才能平庸些,还有周翊在他身边时时提点,这两人各有所长,正可互补。” 两人走到城东的城隍庙前站定,这里倒有不少人进去上香,想来是经历了这一场动乱之后,百姓们纷纷前来请求神明庇佑。 贺融:“城东有城隍庙,城西可以建一座归义夫人祠,祠前立功绩碑,归义夫人一生传奇,又是汉夷团结的象征,值得大书特书。” 其实这番话两兄弟先前已经私下谈过一回了,贺湛就忍不住笑:“三哥,我看你是不是特别舍不得离开这里?” 贺融没否认:“这里的胜仗是你打的,但民政却是我一项一项规划的,若不是朝廷来旨,我真想等亲眼看见汉夷融合的那一日再走。” 贺湛劝慰道:“你也说了,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甚至三五年也未必能见成效,只要继任官员能萧规曹随,不愁岭南不能继续太平下去。” 贺融心志何等坚韧,此时却居然叹了口气,眉间一缕惆怅:“世间最难测者,便是人心。你我迟早会离开这里,谭今他们也迟早会离任,谁也不能保证万世太平,磐石难移,人心却易变。” 贺湛心头微动,隐约听出弦外之音,他待要说什么,贺融却已继续往前走去,他只好抬步追上。 两人来到一处食肆,里头空空如也,半个客人也没有,伙计正百无聊赖挥手赶着苍蝇,见贺融他们入内,大喜过望,赶忙迎上来:“二位郎君这是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快请入内,敝店有山珍佳酿,靠窗雅座,二楼视野正好,可以俯瞰半个广州城呢!” 贺湛调侃:“你们这儿都没半个客人上门,食材可还新鲜?” 伙计想也不想就道:“当然当然,我们东家诚信经营,宁可亏本也要每日购入新鲜食材!” 贺湛:“夷民之乱这才刚刚平息下去,城内人心惶惶,不少逃离的百姓尚未归来,家禽也就罢了,你们哪来的新鲜蔬果?难不成你们还连种带卖?” 伙计语塞。 “行了,二楼这一层我们包下了,不要再让人上来,听说你们这儿烤鸡挺不错,上几只吧,再上些好酒和酱菜,”贺湛点点坐在不远处的侍卫几桌,“那边也一并上了。” 这是几天以来头一笔不菲的进项,伙计高高兴兴应下来,赶紧去准备了。 “且慢,”贺融忽然喊住他,“你们这儿还有没有一道菜?” 贺湛咯噔一下,心说三哥不会又想吃炸虫子吧?他对这道菜真是生出浓厚阴影了,一听就冷汗直冒,恨不能捂上贺融的嘴巴不让他说下去。 贺融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不过最终也没有说出让贺湛心惊胆战的三个字。 “那道菜的名字,叫鱼云羹。” 伙计挠挠头:“小人也曾听过,是否用鲜嫩豆腐与时令鲜鱼所制?” 见贺融颔首,他面露歉意:“敝店厨子做不了这道菜,要不小人去临近食肆帮您问问?” 贺融:“没有就罢了,不必特意去寻找,只是我明日要离开此地,想在临走前尝尝鲜罢了,你去准备吧。” 伙计很快被打发走,贺湛终于松一口气,见贺融嘴角微扬,分明是有意为之,他幽幽道:“总算让你逮着一点,三天两头提起来,就想看我笑话。” 贺融无辜道:“我刚说什么了,难道鱼云羹也和炸虫子一样,让你听了就想吐吗?” 贺湛脸色一白,勉强克制住冲出去吐的冲动。 贺融拍拍他的后背,和蔼可亲道:“好好,我不说了。” “你也就会挤兑我了!”贺湛缓过口气,表情还有些难看。 贺融也是不解:“你说你连战场都上过了,死人都不怕,怎么就怕那道菜?” 贺湛没好气:“可能上辈子我是一只鸟,吃虫子吃太多了吧!” 贺融端起茶杯,掩住笑意。 贺湛斜睨他:“想笑就笑吧,还遮遮掩掩什么?” 贺融轻咳一声:“说正事吧。回去之后,我会奏请陛下,说眼下南夷治理,还离不开你,让陛下不必那么急着召你回京。” 贺湛沉吟片刻:“三哥,其实我大概明白,你想说什么,其实那一日,你问我如何选择,事后我仔细想过。” 贺融挑眉看他。 贺湛苦笑:“终究也想不出个结果,我倒要问问你,换作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贺融:“你觉得我会如何选择?” 两人私下说话一向直来直往,很少有这般兜圈子的时候,贺湛有些烦躁,却还是按捺下来。 “你会选择太子殿下吧?” 贺融:“何以见得?” 贺湛:“这还用说么?从前在房州时,你与太子,就比与二哥亲近,更何况太子现在防备我,是因为我与二哥乃同母所出,但三哥你不一样,太子肯定想要将你拉到身边,所以这次急召你回京,也在情理之中,十有八九是想让你去守甘州,换二哥回京,因为你比二哥要让他放心。至于我,若是回京,难免与二哥走得近,陛下也会让我掌兵,那不是太子乐意看见的,所以他同样希望我在这里待着,越久越好。” 贺融知道他这个五弟,外表看着旷达无害,实则内心不乏细腻婉转,与二哥贺秀颇有相类之处,他从京城出来至今,带兵平乱,恪尽职守,但许多事情他嘴上不说,心里未必就不明白。 他们几兄弟,虽然性格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骨子里很要强,绝不轻易服输,所以在竹山时,他们可以齐心协力帮助父亲,互相扶持,父亲登基之后,他们这种不服输的性格,也注定彼此之间难免会产生摩擦。 贺融曾经设想,假若二嫂没有在那场宫变中殒命,大哥与二哥的关系,是否还会演变成今日局面?无数种可能性都给了他最后的答案,大哥身为太子,难免对其他兄弟掌兵产生疑虑,二哥不甘碌碌无为,建功立业的心思始终没有改变,再加上各种外在因素,交织纠缠,往日单纯的兄弟情谊难免经受考验。 不说太子与二哥,就连他们自己,难道心思还能跟原来在竹山一样吗? 贺融曾经希望避免有朝一日可能会出现的兄弟阋墙,并且出面劝导二哥,又让大哥退让一步,达成兄弟之间的和解,但这种和解终究只是暂时的,一旦有新的矛盾,很快又会激发出来。 现在看来,四郎大智若愚,也许早已预知这种局面,所以早早避开去,独善其身,不愿卷入旋涡之中。 如果贺融想要像贺僖那样,随便找个借口躲开纷争也不难,他身有残疾,又不得帝宠,太子现在就算防范五郎贺湛,也不会防范他,贺融大可奏请去封地挂职,过自己与世无争,逍遥快活的日子。 但贺融很清楚,他当不了贺僖,也不想当贺僖,他心里终究是有所求的,所以他不愿躲,明知眼前风高浪急,也要扬帆而上。 “我希望朝局安稳。”贺融凝视着弟弟,终于出声。“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也只为了这个目的。” “所以你会支持太子,”贺湛接道,“毕竟太子殿下是储君,名正言顺,大义所在。” 贺融:“五郎,我不希望看见你卷入大哥与二哥的争斗之中,更不希望看见有朝一日,你我居然要站在对立面,为了各自的人,挥戈以对。” 贺湛苦笑:“我若想掺和,就不会急巴巴地与你一道来岭南了!但是三哥,连你自己都无法肯定自己将来会做什么,万一将来到了太子想对二哥下手的地步,难道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吗?二哥他毕竟是我的同胞兄长。” 最后几个字,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两名伙计将菜肴陆续端上来,两人停住话头,都不再往下说,转而低头吃饭,一时无言。 贺融吃到七八分饱,就放下竹箸。 “不必担心,一切有我,我会尽力避免发生你担心的事。” 贺湛端着碗的动作一顿。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竹山县城门口,他们兄弟俩以白丁身份,胆大包天拦下县尉的马车,为了稳定军心,他听从贺融的吩咐,一刀杀了那个县尉。 平生头一回杀人的他,手足冰凉,四肢俱冷,是三哥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别怕,有事三哥担。 时隔多年,依旧历历在目,贺湛甚至觉得,即便再过若干年,自己也不会忘记那一幕。 他忽然眼眶一热,闭了闭眼,片刻之后,恢复镇定,方才抬起头。 “三哥,我信你,但如果,实在是到了……”贺湛顿了顿,“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希望你能让大哥手下留情,无论如何,留二哥一条性命。” 贺融定定看着他,半晌道:“好。” 第101章 嘉祐二年的夏天,当林间叶子繁茂得足以遮盖头顶,贺融一行终于回到京城。 与去时浩浩荡荡,前呼后拥相比,回来时,贺融身边除了桑林,就只有数十名侍卫随行保护,显得有些寒酸。 但这一次,太子贺穆与衡国公都奉了帝命,同时出城相迎。 远远的,高大城墙已经映入眼帘,一路上目不暇接的惊讶到这里彻底化为震撼,桑林入迷般地看了许久,任凭马儿一路往前,差点还撞上旁人的马屁股。 他忙勒住缰绳,向贺融请罪。 “让殿下见笑了,我自打出生起就在桑家寨,见过的多是高山深林,从未见过如此巍峨气魄的城池,原以为广州已算繁华,沿途也长了不少见识,没想到看见长安,才知自己太过浅薄,人间竟有天宫!” 贺融没有取笑他:“我时隔十几年重新回到长安,感受也与你一般无二,也许还要更激动些。” 桑林不相信安王这样的人还有失态的时候,以为他只是想安慰自己,却不曾料到,贺融的话没有半分夸张。 非但是贺融,当年贺家人重返京城时,看见长安的那一刻,激动之情不比现在的桑林低,从那时起,贺融知道,不单是他,所有贺家人都在内心许下一个愿望,这一辈子绝对不能再回到竹山那个阴冷逼仄的屋子里。 “城门口好像有人来接我们?”桑林眺望道。 “纪王从甘州回来,与我们差不多时候,估计正好碰在一块儿,陛下就让太子殿下过来了。” 在回来途中,贺融就已接到邸报,知道的比桑林多一些。 众人骑马逐渐接近,桑林瞧见东宫殿下身着太子袍服,身形瘦长,不失威严,太子身旁还有一人,英武不凡,武将战袍猎猎迎风,桑林看着眼熟,转念一想,可不是与兴王有几分相似吗? 那么此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殿下,站在太子旁边的,就是纪王吧?”桑林问道。 贺融:“不错,他们身后则是衡国公李宽,与武威侯张韬三子张逸。” 刚到长安,第一印象除了城墙高大,城池漂亮之外,就是一大堆侯爵官职,贺融这一张口就是两个,桑林听得有些晕,正想问衡国公是位什么人物,贺融已经率先下马,朝对方走去。 “今日出来,陛下还与我说,枝头上喜鹊一直叫个不停,必是有天大的好事,果不其然,我这一出城,就迎来了你们俩!你们说说,这一个从北边来,一个从南边来,怎么就那么巧,正好都在今日到?” 太子上前一步,握住贺融的臂膀,阻止他想要行礼的动作,爽朗笑道。 贺融微微一笑,迎向太子的笑容,再望向身后二哥贺秀满布风霜的脸庞。 “也许是,我与二哥心有灵犀吧?” 贺秀:“我听说你们在岭南取得大捷?” 贺融:“这都是五郎的功劳,我也在邸报上看了,二哥手刃伏念可汗之弟,此战的意义,可比我们在岭南大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 太子故作叹息:“你们一个两个都在外头建功立业,我这个当大哥的,只得孤零零守在京师等着你们回来,这都快望穿秋水了,幸而你们都平安归来了,否则我和你们大嫂都得日日提心吊胆的,陛下更是每隔两三日就问起你们来。” 他一不留神顺口提起太子妃宋氏,贺秀原本微带笑意的脸顿时冷了下来。 太子背后没长眼睛,自然毫无察觉,依旧笑着拍拍贺融的肩膀。 “今日陛下特地命我与衡国公出迎二位凯旋功臣,这里日头毒,都先入城再说!” 李宽也拱手笑道:“恭贺两位殿下大胜而归,陛下本想在宫中行宴,为二位洗尘接风,还是太子殿下觉得二位一路风尘跋涉,身心俱疲,建议改日再行宴庆功,所以待会儿两位殿下入宫陛见之后,就可以早些回府歇息。” 贺融:“我这大哥向来是体贴的。” 太子开玩笑地轻轻擂了他一拳,几人分头上马,太子与贺秀行在前面,贺融与李宽则落后一个马身,并排在后头。 李宽主动打开话匣子:“听说南方既热且湿,不懂官话的南夷人遍地都是,殿下这一趟来回,消瘦了不少,实在是辛苦了。” 贺融:“还好,不过蚊虫多些倒是真的,我刚去的时候,身上起了一层痱子,不少士兵也是,后来还是桑林,也就是我身后这位小郎君的父亲,给了我们一些药草,泡几回澡,才逐渐消退。” 李宽笑道:“好在南方已定,往后只要施政得当,便再无后顾之忧。话说捷报传来时,陛下正在宣政殿听我等议事,当下便大喜过望,连连击掌,称赞几位殿下出类拔萃,乃国之栋梁!” 贺融:“衡国公谬赞了,您也是久经沙场的名将,若换了您去,恐怕早就打了胜仗回来了。” 李宽失笑:“殿下也太高看我了,要说名将,本朝还得首推张韬与陈巍,可惜天公不作美,张侯竟英年早逝,令朝廷痛失名帅,不过纪王殿下这一次,既扫了突厥人的威风,又大长我天、朝颜面,可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李某自愧不如也!” 贺融:“衡国公过谦了,您与我二哥很快就要成为翁婿,往后岳父与女婿都是沙场名将,岂非更是一桩美谈?我还听说陛下有意任命衡国公为相,如此一来,可就是三喜临门了,到时候我若上门讨一杯喜酒,衡国公可不能把我拒之门外。” 李宽可能会拜相一事,在贺融他们抵达长安前夕,文姜就已派人等候在那里,告知最近的朝廷动向,也因此,贺融还知道裴皇后前不久刚刚诞下一名男婴,嘉祐帝取名宝儿,寓意天家珍宝。 这可是一位真正的嫡皇子,八皇子满月那一日,嘉祐帝便下令大赦天下,为小皇子庆生。 他语气平淡,殊无欢喜之意,偏生话又说得喜气洋洋,以至于李宽闹不清楚这位安王殿下究竟是真的在贺喜,还是在讽刺。 李宽摇头失笑:“殿下在外头征战,许多消息可能不大灵通,陛下的确有意让我出任丞相,但人选却不止我一个,而且我已经三次上奏陛下,坚辞不受,无官一身轻,我这人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相国上佐君王,下辖百官,我李宽何德何能,担此重任!” 贺融:“陛下重情仁厚,衡国公越是辞让,恐怕陛下就越觉得您当仁不让,我自然知道衡国公谦虚谨慎,不肯留下把柄,但那些不知情的,兴许以为您是在欲迎还拒呢。” 李宽:“嘴长在别人身上,我总不能拿根针将他们的嘴巴缝起来,清者自清,自打今上登基,冲我而来的流言蜚语就没少过,想必安王殿下也有所耳闻。” 贺融面露诧异:“什么流言蜚语?还请衡国公明示。” 李宽笑了一下:“方才殿下说我三喜临门,这第三喜,恐怕正是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流言蜚语吧?” 贺融也笑:“也许吧,听说今年裴皇后会亲自主持选妃,而衡国公您的掌上明珠,也将成为后宫佳丽之一。” 他口中的掌上明珠,指的不是李遂安,而是李宽的另一个女儿李清罗。 相比姐姐李遂安的名声在外,庶出的李清罗就显得低调许多,但连贺融也曾听说,李清罗秀色天成,容姿比其姐还要更胜一筹。 姐姐即将成为纪王妃,妹妹却要入后宫,往后辈分上也隔了一重,这在民间也许会为人诟病,但在天家却算不得什么。 李宽挑眉,讶异道:“安王征战在外,远隔千里,居然还能听说这种京城传闻?您这耳朵是够长的呀,难不成化身万千,一个化身在岭南,一个化身在京城?” 贺融:“衡国公说笑了,我哪有这种能耐?只不过与安王府家书往来,我府中的人,难免也会提及最近京城里发生的新鲜事,他们听到什么,就与我说什么,难不成,这又是一桩流言蜚语,纯属捏造的了?” 李宽苦笑:“您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哪里还敢说什么?陛下选妃一事,的确是有,至于选谁,不选谁,那却不是我能做决定的,小女年幼,我私心里自然希望能多留她几年,但若天子有召,她自然也不能不从,您说是不是?” 贺融:“看来这流言蜚语,也未必全是子虚乌有,所以我才说,衡国公来日三喜临门,可别忘了我的一杯喜酒。” 李宽拱拱手:“安王殿下是贵客,您若肯上门,别说一杯喜酒,您就是天天想喝陈年佳酿,我也得想方设法给您弄去!” 两人声量不大,若不细听,只当两人久别重逢,交情深厚,有说不完的话。 一行人被特准骑马入宫,直到离第二重宫门不远才下马。 嘉祐帝早已得知消息,在宣政殿内等候多时,见两个儿子同一日回京,还都带着胜利而归,欣喜之情自不必提,但细心之人就能看出来,这欣喜之中,也略略分了轻重。 譬如对贺秀,嘉祐帝不仅满口勉励,还提到他与李遂安的婚事,又兴致勃勃细数即将赐给两人的封赏,除了别庄食邑,另有金银财宝无数,到了贺融这里,虽也不乏夸奖赞许,却简短许多,询问几句岭南事宜之后,就让众人告退,先行回去歇息。 等众人散尽,太子落在最后,叫住贺融,对他道:“三郎,陛下只是念及二郎妻儿惨死,心存弥补,并非有意轻慢你,不要放在心上。” 贺融心说我早就习惯了,嘴上却道:“东突厥乃我朝心腹大患,二哥这次立下大功,狠挫突厥人锐气,陛下青眼有加,也是情理之中。” 第102章 太子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拍拍他的肩膀:“你能这么想就好。” 旋即靠近,压低了声音:“其实前阵子你们的捷报传来,我就向陛下提议,当年你生母那件事存在诸多疑点,而如今你又立下不少功劳,与其赏你金银食邑,不如给你生母追封个名分,但陛下……” 太子欲言又止,贺融接下他的话:“陛下肯定会说,此事早由先帝定案,他身为人子,不能轻易推翻先帝的决定,更何况时隔多年,我生母也没有洗清嫌疑的证据,如此因子而赦母,只会让世人议论陛下不公。” 他想也不想就能帮嘉祐帝说出一连串理由,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太子苦笑,手指点点他:“你、你啊!” 贺融挑眉:“怎么,难道陛下不是这么说的?” 太子:“他的确是这么说的,但你……哎!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我这当大哥的没用……” 贺融打断他:“大哥,你肯为了此事向陛下陈情,我已十分感激,既然陛下不愿松口,你往后也不必再说,以免让他老人家烦心。” 太子道:“阿歆一直念着你,与我过去看看他,你再回家吧。” 贺融颔首。 太子揽过他的肩膀,两人往前走。 夏风徐徐,吹拂在脸上,却吹不上心底的燥热。 “想当年咱们几兄弟里,你是最得用的,时常会给陛下出主意,说句心里话,我一直觉得,要不是你让陛下经常给先帝写信,咱们也不可能这么快回京,但陛下他……对你有些误解,对恭愍太子之死,也总耿耿于怀,你呢,外柔内刚,性子犟,也不肯低头给陛下服个软,哪怕是像四郎那样,嬉皮笑脸在陛下面前认个错,撒个娇,陛下可能也就心软了,可你偏不。” 太子摇头叹息,他还记得他们在竹山县时,家境困苦,一盘肉都要分成好几顿吃,有一回放在灶房里一盘酱肉不见了,事后父亲从贺融衣服上闻到酱肉的味道,又发现酱肉沾上衣服的污渍,就问贺融,但他死不承认,父亲只当他说谎,又见他死活不肯服软,直接拿起藤条就打,后来还是兄弟几个帮着求情,又有庶母袁氏在旁边劝说,才罢了手。 他将此事说出来,问贺融:“你还记不记得?” 贺融摇摇头:“不大记得了。” 太子:“当时你也才八九岁,几天后父亲发现自己的衣服被耗子咬破了洞,又在角落里找到耗子洞,顺着耗子洞往里掏,结果掏出耗子还没来得及吃完的酱肉,这才知道是食物没藏好,半夜被耗子叼走,耗子到处跑,连累你被冤枉了。所以我才说,你这性子从小就比驴还犟,明明当时认个错服个软,就不会挨打,却偏偏还不肯低头,结果饱受皮肉之苦。” 贺融淡淡道:“不是我做的事情,我为何要认错?” 太子气笑了:“看看,你这性子,真是数十年如一日,从来没改过!要我说,陛下今非昔比,从前他只是咱们的父亲,如今却是九五之尊,你不低头,难道还要等着陛下先来向你低头?” 贺融:“大哥,我从来没有过,要陛下向我低头这等大不敬的念头,身为人臣、人子,我只能尽到自己的本分,至于陛下是否谅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太子:“行了行了,你一路辛劳,咱不说这些扫兴的!今天除了让你见见阿歆之外,我这当哥哥的,还有件事,想麻烦你帮忙出出主意!你是不知道,最近我在京城的日子也不比你们在外头好过多少,一脑门官司,烦都快烦死了!” 他说罢,见贺融低着头看自己在地上的影子,并不接话,只好提醒:“三郎?” “嗯?”贺融似回过神来,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大哥想说什么?” 太子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自己这个弟弟了,说他心思深沉吧,人家在君前硬是不肯低头,说他性情耿直吧,该装糊涂的时候也不含糊。 “我说,你刚才在后头,与衡国公都聊些什么了?” 贺融:“也没什么,衡国公府上近日喜事连连,我就是恭贺一下他。大哥,东宫可有吃的?我从早上到现在,饿着肚子陛见,你那儿若是没吃的,我便改日再去拜会好了。你看桑林,饿得双颊都凹陷进去了。” 桑林一直跟在他后头,除了陛见时跟着行礼,回答嘉祐帝几个问题之外,就未再开过口,并非他不敢说话,只是他谨记临行前父亲的嘱咐,长安贵人处处,宁可少一言,也别胡说八道,以免给安王殿下添了麻烦。 是以太子与安王两兄弟在前头说话,他就默默跟在后头,左耳进右耳出,偶尔偷偷欣赏宫中胜景。 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桑林下意识道:“我不饿!” 说完才发现自己拆了安王殿下的台,见安王翻了个白眼,桑林只能挠头干笑装傻。 太子哈哈笑道:“真是一物降一物,就得是桑林这种人才治得了你!有吃的,你想吃什么都有,我早吩咐他们备下酒菜了,保管让你吃个尽兴!” 东宫位于皇宫东面,全名是显庆宫,除了正殿之外,还有侧殿与偏殿三座,主要供太子起居读书,以及太子家眷所住。贺穆封太子之后,始终没有抛弃糟糠之妻,而且也未曾纳妾,偌大东宫,其实主人也就他们夫妻二人,还有若干东宫低阶属官。 太子携贺融入内时,几名东宫属官正在交谈,见状纷纷起身行礼。 “来,三郎,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吏部尚书刘衷,如今兼任太子宾客,还有这位,司农少卿虞献,同样兼任太子宾客,这边几位,江越、李昀、公孙良,现任太子中舍人。” 刘衷和虞献,贺融是认识的,而且还知道他们出身寒门,没什么背景来历,全都是靠科举走入朝堂,一步步升上来的,那么其他三位,应该也八九不离十,同样如此。 贺融向他们回礼:“早就听闻大哥周围人才荟萃,没想到俨然已经一个稷下学宫了。” 太子对这样的比喻显然还是很受用的,闻言笑谦道:“我哪里比得上齐桓公,那稷下学宫有好几十位饱学之士,这里只有寥寥几位,不过话说回来,我才疏学浅,多得在座这几位良师益友的辅佐,方才不至于贻笑大方。” 众人自然纷纷道太子殿下过谦了。 酒菜陆续呈上来,贺融没有夸张,他的确是饿狠了,也懒得再装文雅,直接埋头默默吃饭,再加上一个桑林,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在深山老林里饿了一年半载才被放出来的。 太子见状不由失笑,示意侍女赶紧为安王斟酒:“听说岭南虽被无知妇孺视为蛮荒之地,其实大小城镇也不失热闹,不至于把你俩饿成这样吧?” 贺融头也不抬:“大哥说得轻巧,陛下有召,我们路上不敢耽搁,沿途若无客栈,就只能吃干粮将就,一连数日,如今见了这美酒佳肴,山珍海味,自然倍感亲切。” 太子叹道:“难怪你消瘦不少,真是难为你们了!” 说话间,太子妃宋氏领着皇长孙贺歆过来了。 贺融不好再握着竹箸不放,忙起身行礼。 宋氏的模样并没有太大变化,身上也无太多赘饰,倒是贺歆一段时日不见,又长高了不少。 叔嫂叔侄寒暄几句,太子便道:“我与三郎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你们先下去吧,改日阿歆出宫,再去找你三叔玩也不迟。” 其实贺融也知道,太子特地请他上门作客,说贺歆想念他,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该来的总会来,他看着眼前一盘几乎还没动过的樱桃饆饠,觉得有点惋惜。 果不其然,太子道:“两日前,周相去世了。” 贺融抬起头:“三朝元老,劳苦功高,头七还未过,这几日我会抽空过府祭奠。” 太子颔首:“应该的,我也已经奉陛下之命前去吊唁过了。不过周相这一去,相位就空了出来,依你看,应该由谁接掌才好?” 贺融挑眉:“大哥这话不该问我,陛下乃天子,想拜谁为相,无须经过任何人首肯,更何况以陛下对我的观感,只怕我越是支持谁,陛下就越不会听从。” 太子苦笑:“你别说气话了,陛下虽然有时候对你冷淡些,但只要是你提出的意见,他老人家哪一回最后不是从善如流了?” 贺融:“那我上回建议陛下追封殷贵妃为皇后,陛下怎么没有听从?” 太子头疼:“三郎啊,你怎么去了一趟岭南,回来就跟炸毛的刺猬似的,一句话都跟我过不去?” 贺融神态自若:“可能是炸虫子吃多了吧。” 桑林差点喷笑,连忙捂住嘴巴。 在座的刘衷等人没想到安王与太子说话是这等态度,不由面面相觑。 太子却早已习惯,他知道自己这三弟骨子里有些小傲气,平日里兴许还不显,但方才与贺秀同在宣政殿,同样是立了功回来,结果却被嘉祐帝厚此薄彼,心里难免有怨气。 这样一想,也就说得通了。 太子安抚道:“我说这番话,只是想说明陛下其实还是听得进你的建言,这追封皇后,跟拜相毕竟不能相提并论,我知道你今日心里不痛快,但一码归一码,总不能混淆了。” 贺融见好就收,他喝了一口酒,缓缓道:“我大半年没在京城,对朝中局势不甚了了,依大哥看,目前陛下倾向选择谁?” 太子直视他,不想再与他打太极了。 “你该料到的,陛下属意衡国公。” 第103章 “衡国公……”这三个字在嘴里咀嚼了片刻,意味悠长。 “衡国公之祖母,乃当今陛下姑母义阳大长公主,从身份这一层来看,他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既非自视甚高的世家高门,也非寒门子弟,理应更与天家亲近;再者,先帝时,他曾率兵出关,狙击突厥人,三战三胜,若不是后来中箭回京疗养,只怕早已是超越陈巍张韬,威震天下的名将了;他救驾有功,却并未居功自傲,且处处谦让,言语风趣得当,与陛下在朝在野,均相处融洽,说句大不敬的,换作我是陛下,我也想要一个像衡国公,而非像张嵩,处处管着自己的丞相。” 太子扶额:“三郎,你今儿是吃错什么药了,怎么反倒给李宽说起话来?” 贺融:“大哥,我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阐述李宽为何会得陛下看重。” 太子无奈:“好,那现在你就从你自身,说说你对李宽的看法。” 贺融:“大哥,不管我们对李宽有何看法,周相三朝元老,把持朝堂数十年,无论出于公心私心,陛下都不会乐于再看见世家为相,哪怕张嵩再刚直无私,他也是杜陵张氏的人。” “安王殿下英明,眼下形势,正是如此。”司农少卿虞献道。 在贺融回京之前,他们与太子,已经就此事讨论过几回了。 在场这几个人,今天能被邀请到这里,毫无疑问都是铁杆东宫党,他们也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没有一个是出自门阀高姓,家境贫寒也罢,家境富裕也罢,都是平民子弟通过科举一步步升上来的。 在座的礼部尚书刘衷,在吏部侍郎一职上熬了多年,一直升不上去,便是因为他寒门出身,又无耀眼过人的政绩,资历平平,还是前吏部尚书曹亮因为在宫变中首鼠两端,被嘉祐帝撸下去之后,太子看准时机,一力将他推上去的。 其他几个人,就更不用说了,司农少卿并非什么显要官职,三位太子舍人,若无其它官职,充其量也就是太子伴读,到了外面没有任何影响力,不过三人之中的江越,贺融是听说过的,对方在京城的清流文人中小有名气,也曾因孝道出名,想必嘉祐帝是看中了这几点,才会让他们充任辅佐太子的官员。 虞献道:“依我看,陛下的意思,也并不想让张嵩继任丞相。” 嘉祐帝早年离开京城,在房州一住就是十来年,来不及培养自己的势力,跟世族也没有太深的瓜葛,而且他受到先帝影响,对世族始终抱着忌惮之心,在施政上也竭力延续先帝的传统,在任用世族的同时,不忘提拔平民出身的官员,这也是太子能将刘衷推上吏部尚书之位的重要原因。 这是嘉祐帝与太子的共同之处,但不同的是,在相位这个选择上,嘉祐帝更看好李宽,而太子不喜欢李宽。 贺融道:“你们不看好李宽或张嵩,那总该有个人选,才好向陛下推荐吧?” 几人面面相觑,虞献轻咳一声:“我们以为,刘尚书足以担任此职。” 贺融不置可否,摸摸肚子,又拿起筷子夹菜吃。 要不是当着下属的面不好失仪,太子真想伸手过去抢筷子了。 “三郎,上回你曾与我说过,李宽在丙申逆案中……” “大哥,”贺融打断他,“当时那件事,我也仅仅是怀疑,空口无凭,没有证据,根本无法令人信服,就不必再提了。刘尚书固然能干,但陛下属意衡国公,旁人也没有法子,除非……” 太子:“除非什么?” 贺融笑了一下:“我不信在座诸位会想不到。” 太子犹豫:“你的意思是,与张嵩他们结盟?” 贺融颔首,道:“恕我直言,刘尚书如今虽贵为六部尚书之一,但谁都知道您与太子殿下走得近,而且您现在刚擢升尚书没多久,若马上拜相,恐怕会惹来更多非议与反对,从而对太子不利。” 刘衷叹了口气,起身拱手道:“安王一针见血,字字珠玑,确是如此,下官钦服,实不相瞒,我们的确考虑过与张嵩等人合作,共同驱逐衡国公,但我上门拜访张嵩时,对方非但自视甚高,言外之意,婉拒了太子殿下在陛下面前为其说情的打算,不愿与我们合作。” 贺融看似漫不经心地吃菜,实则脑海中飞速运转,思考太子今日请他过来的目的。 只是单纯想请他过来出出主意,还是希望自己能明确站到他那一边,成为一员? 父亲登基之后,兄弟几人,不可避免有了自己的打算,哪怕是四郎这种成日不着调,宁可放弃亲王爵位的人,其实也是不愿屈从现实,将就自己的人。 贺僖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另一边,虞献也道:“归根结底,还是张尚书不信任我们,也觉得太子殿下根本无法让陛下改变主意,更不愿落下一个结党的嫌疑,它日惹来麻烦。” 太子见贺融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由有些失望,但仍是打起精神笑道:“你今日刚回来,我本不该拿这些事来烦你,就当是过来吃顿饭,顺便见见阿歆与你嫂嫂,来,喝完这杯酒,你且早些回去歇息……” “我倒有一个法子,”贺融终于道,“分化丞相之权。” 太子神色一动:“怎么说?” 贺融:“刘尚书长年在吏部,对朝中各部权职熟稔于心,想必懂我的意思。” 刘衷沉吟道:“安王殿下的意思,是设左右丞相?” 贺融笑了,别看刘衷当不了丞相,好歹也是六部尚书之一,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有几个不聪明? 虞献同样一点就透,不由面露喜色:“不错,一位丞相,大权在握,两位丞相,则可互相制衡,陛下肯定也会同意的。” 太子:“如此一来,李宽肯定会占去其中一位,另外一位,陛下会选谁?” 其他人不约而同,望向刘衷。 刘衷苦笑:“陛下十有八九,会选张嵩。” 太子微微皱眉:“那这样一来,左右丞相,还是没有我们的人。” “大哥,我浑身燥热,有些不胜酒力,为免失礼,想先行告退。”贺融放下酒杯道。 太子笑道:“你我兄弟,客气什么,这东宫多的是床给你休息,来人,先上一碗醒酒汤!” 贺融却道:“这里毕竟是东宫,你我是兄弟,更是君臣,我不可过于随意,那些言官本来就看我不顺眼,若知道我在你这儿留宿,又该说我居功自傲了。再说许久没回安王府,我也想回去看看了。” 太子失笑:“好吧,我说不过你,那我让人用马车送你回去,看你现在这样,肯定是骑不得马了。” 贺融没有推辞:“那就多谢大哥了。” 他起身拱手行礼,刘衷等人也纷纷起身相送,太子更是亲自将他送到门口。 “以后有空,多过来瞧瞧阿歆,给他带点宫外的小玩意儿,他总想出宫玩,可宫里规矩大,哪里由得他想出去就出去的?早知还不如在鲁王府时自在,那会儿咱们兄弟都住在一个府里,要串门也方便得很。”太子絮絮叨叨道。 话说这样说,但若真的让他们回到鲁王府里住,又有几个人愿意? 从东宫到宫门口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太子挺贴心,还派了一顶小轿,将贺融他们送到宫门,马车早已停在那里。 一上马车,贺融直接往旁边一歪,开始捶腿。 他的腿原就比常人容易累着,坐久了难免发麻。 见桑林在摸肚子,贺融就笑:“没吃饱?” 桑林跟着他一道去赴宴,太子没有怠慢他,特地单独给了桑林一桌,就在贺融旁边。 “还好,就是没敢多吃,怕失礼。”桑林嘿嘿一笑。 “感觉如何?”贺融一腿伸直,一腿微微屈起,后背往车壁一靠,没骨头似的慵懒。 桑霖眨眨眼:“殿下问的是什么?” 贺融:“对长安的印象,对人的印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畅所欲言。” 桑林想了想,道:“长安城很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阿爹与阿云他们若是来了,定会大开眼界。陛下……挺和气的,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不过我头一回陛见,还是挺紧张的。” 贺融闭目养神,漫不经心:“衡国公和太子呢?” 桑林苦恼道:“说不上来。” 贺融:“怎么就说不上来了?” 桑林:“你们说的那些话,像绕了好几个弯,我听都听不大明白,中原人都是这么说话的?” 贺融笑了:“那倒不是,只有对特定的人才这样。说得太明白了,容易落下把柄,也显得失礼。” 桑林挠挠头:“可我听得脑子都要打结了,可真是太难懂了,就像刚刚太子对您的态度……” 贺融依旧双目微合,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桑林露出不确定的表情:“太子好像很想将您留下来?” 贺融睁开眼:“我大哥是急于拉我入伙。” 东宫里,未完的酒席依旧在继续。 太子望向方才贺融坐过,现在已经空荡荡的位置,面上若有所思。 虞献道:“安王殿下似乎不太想与我们为伍?” 太子道:“他一直希望我与二郎能和平相处,但他不明白,二郎已非从前的二郎,陛下赐婚二郎与李氏女,摆明将李宽推向二郎。二郎原就对我有心结,再有个李宽撑腰,往后纷争怕是少不了。” 刘衷道:“殿下,既然如此,像安王所言,送张嵩一个相位,不失为好选择。” 江越插口道:“安王既能帮太子殿下出主意,自然也有可能帮纪王殿下出主意,殿下须得防范安王倒戈才好。” 太子迟疑道:“应该不会吧,他一直怀疑李宽与其生母的死有关,二郎与李宽都快成亲家了,他怎么会帮二郎?” 江越趁热打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与其留一个余地,让安王摇摆不定,不如彻底逼他表态,站到我们这边,毕竟纪王与兴王同母,后者如今还在岭南掌兵,殿下身边,也须有个助力。” 太子微微皱眉。 第104章 自打那日回京之后,嘉祐帝准了贺融十日的假期,他还就真的不上朝议,连门也很少出,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拿本书在院子里藤蔓下一坐就是一下午,上门访客,十有八九也都被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之门外。 薛潭是难得被他放入府里的客人之一,这位新上任不久的礼部尚书,正因试策取士而忙得焦头烂额,人整整瘦了一圈,结果在满布绿荫的院子里看见优哉游哉半躺在藤椅上看书的安王殿下,心顿时就碎成两半。 “殿下可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啊!”薛潭越发觉得自己命苦,“这满朝文武加起来,恐怕都比不上您这赛神仙似的日子!” “哟,咱们礼部薛尚书来了!”贺融掀眼皮懒懒瞥一眼,“不过你说错了,我这不是偷得半日闲。” 薛潭取笑:“难不成看闲书都是忙碌了?” 两人熟稔,私下说话也比较随意。 他偷空瞄向贺融手上那本书的书名,《寐春新话》。 薛潭疑心自己眼花了,还反复瞄了几眼。 “……堂堂安王殿下,竟然看市井的艳情传奇?” 贺融非但面不改色,还将书递给看:“遣词造句挺不错的,你看吗?” “下官没那个命呐!”薛潭装可怜道,“今日好不容易来一趟,总算从苦海暂时脱身,只能求殿下收留收留,让我也偷偷闲了!” 贺融一指桌上酸梅汤:“赏你一碗喝的吧!” “谢殿下赏!”薛潭装模作样行了个礼,也不管是不是被贺融喝过,还真端起来喝一大口,末了咂巴嘴:“要是酒就更好了。” 贺融:“大白天喝酒,也就你这个酒鬼才干得出了。” 薛潭苦笑:“我倒是想喝,但最近连喝酒的空儿都没了!试策取士将近,我那家里也好,礼部衙门也好,天天有人在门口守着,请柬就更不用说了,案首叠起来的,都能跟公文齐平了!” 贺融挑眉:“谁频频找你?想说情?” 薛潭:“还能有谁,咱们那位太子殿下,当然,他本人肯定不可能出面,是一名叫江越的,我记得他在东宫有官职。” 贺融对这名字还挺熟悉,毕竟前几天刚见过面。“东宫舍人。” 薛潭一拍大腿:“对,就是他!成天地想请我吃饭,还知道我喜欢喝酒,嗜酒如命,给我送了许多陈年佳酿,他家不是开酒庄的,又非巨贾,哪来那么多钱淘弄好酒?所以那些酒从何而来,凭我的聪明才智,难道还猜不出来么?” 贺融对他的自夸不置可否:“他找你做什么,想塞几个人进去?” 薛潭:“那倒不是,名单上的人,其实都是定下来要在宣政殿陛见应答的,只不过名次有前有后。” 他这一开头,贺融就明白了。 嘉祐帝登基之后,没有什么大动干戈,开拓创新的心思,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这样有个好处:大家不折腾,皇帝若想干些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事,也会被臣子劝下去,免了许多事端。 但同样也带来了坏处,那就是不想生事的皇帝必然是个懒皇帝,嘉祐帝本着“能坐着就不站,能躺着就不坐”的原则,自打当上鲁王并登基之后,他的身材已从原先的瘦弱,发生了显著变化,到如今日趋圆润。嘉祐帝不仅在身材上体现了自己的“懒”,在处理政务上,也将“一切从简”与“能省事就省事”列为座右铭。譬如试策取士,每次能得陛见,在御前问答的人约莫有数十人,但嘉祐帝不可能每个人都细细问过,象征性问上十来个人,其余的也就由底下官员来做了。那么这十来个人,若能得天子一个好印象,以后仕途无疑会更加平顺许多,提拔起来也没有困难。 以往这头几名,都是由世家子弟垄断的,他们自小聘得名师,饱读诗书,起点比寻常读书人高,出头机会也就更大,像薛潭,当年若非侥幸拜得名师,又得到先帝垂青,别说当上礼部尚书,现在能否留在京城任官,还是未知之数。 贺融问道:“他想让你将排在后头的人调到前面去,让陛下能问到他们?” 薛潭点头:“不错,江越说,这里头有几个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士林中也小有名声,只不过策试时发挥失常,名次才落在后头,太子殿下对这几人也颇有欣赏之意,让我将名次给调一调,反正也只是让他们得一个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而已。” 贺融:“只怕不止于此吧,露了脸,想要留京就更容易了。而且我琢磨着,能让你这么左右为难的,恐怕不止是太子殿下吧,还有别人也找你了?” 薛潭:“哟,不愧是安王殿下,料事如神啊!” 他装模作样起身拱手:“请受下官一拜!” 贺融拿起被对方喝个精光的空碗欲砸过去,薛潭哈哈一笑,身形敏捷避开。 “谁还找你了?李宽?我二哥?” 薛潭:“那不可能,衡国公不会做何等落人话柄的事,纪王殿下刚打了个胜仗回来,跟朝中官员往来也不算频繁。是一些世家出身的官员,听说这次取士中寒门子弟占了不少,也来堵我,让我要公正严明,别坏了朝廷的规矩。您说我能怎么着?里外不是人了,这明明应该是吏部尚书刘衷烦的事情,怎么倒成了我的麻烦?” 贺融:“因为他们知道刘衷是太子殿下的人,告诫刘衷没有用,现在太子殿下明摆着就是想多提拔一些寒门子弟,所以就都找上你了。” 薛潭:“我现在瞧着,这朝堂上,暗潮汹涌,彼此拉锯较劲,都有些党争的味道了。” 贺融:“为何?” 薛潭摊手:“党同伐异,不是党争是什么?” 贺融:“从前朝到本朝,世家虽也经历战火洗礼,却没有伤及根本,反倒越发根深叶茂,他们垄断了学识,也垄断了朝堂上大半的官员,久而久之,必视此为理所当然,却忘了无论是天子,还是百姓,都不愿意看见这样的局面,寒门崛起,是无可避免的。” 薛潭:“这么说,您也支持太子殿下了?” 贺融摇摇头:“我支持重用寒门,却不是以这样的方式。那些人若本事不足,强行被拔擢上来,最后非但成不了臂膀,反而会拖后腿,但太子也不容易,世家不与他靠拢,李宽所代表的皇亲国戚也不与他走近,他能拉拢的,也就是寒门子弟了。” 薛潭挠挠头:“那倒是,不过太子还是太心急了些,若他能徐徐图之……” 贺融:“怎么徐徐图之?寒门出身的官员,像你这样的如同凤毛麟角,很多都是江越那种,半桶水叮当响,太子现在急于用人,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心里未必不明白,但没办法。” 薛潭眉开眼笑:“能得您一声夸赞可真不容易,我在您眼里都成凤毛麟角了?” 贺融:“那只是随口一说。” 薛潭哎哟一声:“那我可不管,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 贺融叹了口气:“堂堂礼部尚书,若被人听到你这么用覆水难收,那你这个礼部尚书也就当到头了。更重要的是,别人会以为是我教你这么用的,我丢不起这个人。” 薛潭哈哈大笑:“我发现您出去一趟,回来都变活泼了!看来南夷的山水还真养人,将安王殿下都给养成冷面笑匠了!” 贺融好整以暇:“外头还有个真正的南夷人,你可以多跟人家亲近亲近,也好把你那粗皮糙肉给养一养!” 他这一说,薛潭才发现院子里除了他们俩和婢女之外,居然还有个人,只不过对方刚藏在树上,被叶子遮挡,一时没瞧见。 薛潭奇道:“您这是从南夷带了只猴子回来?” 贺融不搭理他,反是对着树上的人道:“桑林,别忙活了,下来歇息吧。” “可我还没粘到多少呢!” 树上的人影三下两下落在地上,手里还抓着一根粘竿,另外一只手提着个网,里头装了不少知了。 薛潭:“你捉知了作甚?” 他知道有些达官贵人家里,嫌夏天知了吵吵,便让下人拿着粘竿去粘知了,但这样收效甚微,树多虫多,徒劳无功,贺融不像是会将权力和工夫用在这等地方的人。 桑林擦了一把汗,笑道:“炸虫子啊!” 薛潭怀疑自己不仅眼睛坏了,连耳朵也出了问题。 贺融见不得他这副乡巴佬模样,便道:“是南夷的一道菜肴,桑林说知了也可以炸,非要做。” 薛潭眨眨眼:“那炸知了能下酒吗?” 桑林:“当然可以了,我从南夷也带了几坛酒过来,要不改天给您尝尝?” 薛潭搓着手垂涎道:“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 桑林望向贺融,贺融挥挥手,拿他们没办法。 待少年跟侍女去搬酒坛子,薛潭敛了笑容。 “殿下,说正经的,您回来的不是时候。依我看,太子与纪王之间,恐怕即将有一场好戏上演,若隔岸观火,看个热闹的也就罢了,您离得近,可别被烧着。” “你说错了一点。”贺融道。 薛潭不解。 贺融:“不是即将,是已经开始了。” 他抬首望天,极目远眺,湛蓝如水,万里无云。 不知南夷的天,是否也这么清,这么蓝? 第105章 三哥安好,见信如唔。 贺湛堪堪写下这八个字,笔头就停在半空,饱满墨汁几欲滴下,贺湛忙将笔搁回砚台,看着白纸上的八个字吁了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好写的,该向朝廷奏报的,他已经让谭今他们联名写在奏疏里了,余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他倒是想写写在南夷的日子,譬如一日三餐吃什么,各寨学堂建得如何,他知道三哥肯定爱看,但笔到纸上,千言万语,却又无从写起。 贺湛心想,现在京城,必然已是暗潮涌动,处处危机,三哥身在朝堂,难免会牵连其中,自己再频频去信,无异于干扰。 思及此,他摇摇头,将那八个字抓起来揉成纸团,丢在一旁。 那他要不要去信二哥,有事没事劝劝对方,让他免于跟大哥冲突? 贺湛伸手要去拿笔,然而手至半空,又生生停住。 二哥的性格他很清楚,看着开朗豪爽,但实际上有些刚愎自用,决定了的事情,往往很难改变,单凭区区一封信,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贺湛微蹙眉头,端坐不动。 他也曾在心底庆幸自己出来一趟,不必急着回去,也无须回到京城面对两难局面,夹在大哥与二哥中间左右不是人,被迫作出并不情愿的选择。 但愿有三哥在,大哥与二哥就算不能和好如初,也不至于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敲门声起,打破这书房一隅的清静。 得到贺湛的允许,仆从推门而入。 在没有朝廷诏令之前,贺湛就得一直在此镇守,但现在广州城百废待兴,他没有浪费人力物力大兴土木,为自己单独造一座府邸,而是将原刺史府分作两半,与谭今共用。 这仆从就是原刺史府的下人,黎栈等人伏法之后,这些或逃走或被赶走的侍女差役都陆陆续续回来,贺湛让周翊筛选之后重新起用。 “殿下,外头来了两个和尚,说想拜见您。”仆从道。 贺湛莫名其妙:“什么和尚?” 仆从道:“他们说是您的旧识。” 贺湛更是一头雾水了:“我从来就不认识什么出家人。” 仆从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贺湛本就为了兄弟的事烦心,见状不耐道:“有话就说!” “那、那大和尚说,您五岁与他同榻而眠,半夜时尿在床上,为了不被长辈责罚,您偷偷将他挪到您的位置,白天起来假装是他尿……” “行了,别说了!”贺湛腾地起身,额角直抽搐,他算是知道仆从为什么一脸古怪了。“赶紧让他们进来!” 仆从领命匆匆离去,贺湛深吸了口气,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看见两个圆润锃亮的大光头时,贺湛仍旧不由自主露出五雷轰顶的表情。 “四、四哥?”他几乎不敢相认,揉揉眼,贺湛觉得自己是不是昨天还没睡醒,得重新再去睡个回笼觉。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明净,施主有礼了……诶诶,施主你干什么,救命啊!”贺僖,哦不,是明净大师还未行完礼,就看见贺湛随手抄起旁边一只花瓶,就朝他大步流星走过来,贺僖吓了一大跳,想也不想扭头就跑。 两人一前一后跑出厅堂,又在院子里追打,关键时刻,小和尚明尘发挥作用,将贺湛稍稍拦了一下,贺僖赶紧三下两下爬上院子里的树,骑在树枝上,死死抱住树干。 “你、你好大的胆子,连手足之情都没有了,还想谋害你兄长,我要去向陛下告状!”贺僖在树上哇哇大叫。 贺湛翻了个白眼:“你要真有脸去见陛下,我绝不拦着你!留书出走,不告而别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成了和尚,陛下若知道,恐怕会比我还狠,直接把你腿给打断了!” 贺僖:“那能怪我吗!我当时也没想到我会当和尚啊,这都是佛祖的安排!” 贺湛抱胸站在树下:“四哥,你给我下来!” 贺僖鬼哭狼嚎:“我不!要是下去了,你肯定会打我!师弟,师弟啊!你掌门师兄都快被人打死了,你还站在那儿看戏,我要是死了,师父可就后继无人了,咱们玉台寺的香火也就从此断啦!” 小和尚明尘慢吞吞道:“这位施主,有话好好说,不要动粗嘛。” 贺湛看看一脸无辜的小和尚,又望向树上的贺僖,心情忽然间与千里之外的老父产生了共鸣,也能够理解父亲每每见了四哥,不是打就是骂的心情了。 他要摊上这么个儿子,估计得折寿好几年。 “那你说,你为什么突然变成和尚了?” 贺僖委屈巴巴:“在树上说话累,又渴,我,贫僧想要下树说!” 贺湛:“……” 明尘主动帮贺僖解围,将贺僖在山下被人骗光钱财,又在山上迷路,差点饿死,然后被他们师徒所救,最后阴差阳错入了佛门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贺僖听罢,便皱起眉,对小和尚道:“你们这是威逼利诱,坑蒙拐骗诱他入佛门的!” “不关师父和明尘的事,是我自己想当和尚的!”贺僖在树上喊道。 贺湛睨他一眼:“你不累不渴了?” 贺僖:“……能不能借个梯子,我下不来了!” 等梯子搬来,贺僖小心翼翼下了树,生怕贺湛动手,他拉着明尘小和尚,躲在对方旁边,一边走一边偷瞄贺湛,看得贺湛又好气又好笑。 “四哥,你年纪比我还大,怎么成日净干一些不着调的事?你现在这么一声不响出了家,陛下知道了会怎么想?你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 贺僖轻咳一声:“其实我已经去信陛下,说明此事了,陛下他老人家也没什么反应,说明应该是默许了我的作为。” 贺湛扶额:“……那是因为你到处跑,陛下不知你在哪里,没法逮你回去吧?” 贺僖嘿嘿一笑:“都差不多,差不多!其实我原本是想当道士的,毕竟当和尚要剃发,可当时上山,歪打正着就进了佛寺,又继承了我师父的衣钵,这也很难说不是上天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贺湛冷冷道:“那只是你想逃避世事的借口罢了!” 贺僖瞪他一眼:“你能不能别打岔!我一开始的确是想逃避,但现在,这个原因已经不占上风了,师父给我们留下了几本厚厚的游记,上面记载他这些年走遍的地方,他去过大食,去过天竺,甚至还出过海,我从前离家出走,不也想着有朝一日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 别说万卷书,你连一卷书都没读透过,也好意思说这种话? 贺湛倒是没再插话了,只是把这句话写在脸上。 “……”贺僖扭过头,不去看他,继续说道,“当和尚也好,当道士也罢,那都是自我修行,普度世人的方式罢了,就像佛家说的,从生死大海之此岸,度到涅盘究竟之彼岸。那么究竟是怎么个度法?坐船能到,坐车能到,走路也同样能到,正所谓万法归一,就是此理。” 这话倒的确有些妙义所在了,贺湛不由刮目相看,心说难道四哥真是决意皈依佛门了? “所以我与师弟下了山,打算一路走,一路化缘,一方面是修行,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重修玉台寺,圆师父生前的夙愿。” 贺湛:“于是就化缘化到我这儿来了?” 贺僖笑嘻嘻道:“你若愿意施舍一些,那自然再好不过,不过这次我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我拿一份度牒。” 出家为僧,并非是把头发剃光,到寺庙里走个仪式就算是出家人了的,还需要有朝廷颁发的度牒,每年各州县会有僧道考核,通过考核的人,方能发与度牒,成为真正的出家人,否则只能是一个假和尚。 贺湛听罢就哈哈一笑:“这么说四哥你现在还只是个假和尚?” 贺僖摸摸自己的光头,苦笑道:“我也想当真和尚啊,奈何没有度牒!” 贺湛:“按照你们的说法,玉台寺在洛阳境内,你理应到洛阳府去考度牒,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贺僖叹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有了度牒,就可免丁免税,所以各州府将其当做摇钱树,公然贩售度牒,价高者得,朝廷也是默许的。我现在若表明身份,他们肯定会层层上报,一旦被陛下知道,他老人家肯定会下令捉我回去,所以我既不能找大哥他们,就只能来找你了。我与明尘一路南下,听说朝廷大军开拔到南夷平乱,就顺道过来找你了,幸好三哥已经回去了,不然他肯定也会抓我回去的。” 贺湛白他一眼:“你当三哥成日闲着没事呢?他才懒得理你!话说回来,既然度牒可以买,你为什么不买一份?” 贺僖:“我要有那钱,早就把玉台寺修好了,干嘛还出来化缘?现在一份度牒已经卖到了百缗以上,顶得上寻常人家好几年的开销了,相当于当朝正一品官员一年多的俸钱!” 贺湛面色微变:“为何卖得这样贵?” 贺僖摊手:“因为各州县都说自己没钱,他们每年要给朝廷上缴钱粮,还得留一些自用,但朝廷定量每年都在增加,地方只好想方设法增加财政收入,这卖度牒,就是其中一项。” 贺湛:“但据我所知,朝廷索要的税赋钱粮并不算多,仅仅是按照平稳年份的最低数额来计算的,每年根据各州县是否发生旱涝天灾,也会酌情削减。而且就算如此,这几廷国库,也年年告罄,几乎拨不出款项来。” 贺僖:“有的州县是真没钱,土地被当地世家大族兼并,农民无地可耕,纷纷逃亡,而世家大族里,有功名的,买度牒的,隐匿人口的,通过各种方式免交赋税,别说地方官不敢得罪他们,就算敢得罪,也收不上来钱。老实说,高祖皇帝开创本朝,多赖世族高门支持,所以本朝建立之后,不仅律法制度,多沿袭前朝,那些世族也没有伤筋动骨,反倒借由新朝建立,狠狠捞了一笔。” 他说得越多,贺湛的脸色就越凝重。 明尘小和尚受其感染,也绷着一张小脸,端坐如松。 贺湛喃喃道:“竟已到了这等地步吗……我还以为朝廷欣欣向荣,除突厥之外,或偶有天灾,再无隐患,如今看来,却是我太天真了吗?” 贺僖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我也是下山游历之后,才陆续打听到的。以前一叶障目,哪里能知道那么多?我与明尘南下,行经,你猜我们看到什么?许多流民四处游荡,躲躲藏藏,根本就没地方去,心狠点的,上山为寇,懦弱点的,就活活饿死。” 贺湛:“这事我知道,前两年黄河泛滥,三哥与季凌前往治水赈灾了,后来洛阳附近的灾民,我也尽量安置了。” 贺僖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陈留是范氏的地盘,他们家占了当地十之五六的土地,上次范氏正是借着天灾,趁着那些百姓逃灾,就低价将田地买下,等到灾患过后,百姓无家可归,田地也没了,只能成为他们的佃户,为他们种田,受他们盘剥。” 贺湛:“但我记得,老尚书范懿也是出自陈留范氏,他为人刚直,家中也别无余财,以俭朴闻名。” 贺僖:“就算范懿真的清白无瑕,就算他能约束家人不得假公济私,难道还能约束所有族人也乖乖听话,难道就没有族人假借他的名头在外面胡作非为?五郎,范老尚书也只是陈留范氏的其中一支罢了!” 贺湛眉头紧拧。 “你说的这些事,我会向陛下一一呈报,让朝廷去查证的。” “那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贺僖缩了缩脖子,“我可不想被陛下逮回去关起来。再说了,陛下未必就不知道,所以先帝才会大力提拔寒门子弟,但知道了又如何,现在朝廷过半数官员,要么是高门子弟,要么得过士族资助读书,这些人已经形成一条牢固的铁链,轻易无法扯断。” 轻易无法扯断…… 贺湛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但转眼即逝,快得让他来不及抓住。 见他陷入沉思,贺僖忍不住道:“少废话了,看在我千里迢迢跑到我这儿来找你的份上,你就赶紧给我一份度牒吧!” 贺湛缓缓开口:“要度牒也可以,你得帮我办一件事。” 贺僖睁大眼睛:“我是你四哥!哪有弟弟让哥哥办事的?!” 贺湛无情道:“明净法师,您已经六根清净,与红尘断绝一切联系了。” 贺僖:“……” 贺湛:“你不帮这个忙,我就让人把你押回京城,交给陛下处置。” 贺僖:“太困难的我可不会。” 贺湛:“你的佛法学得如何了?” 贺僖咽了一下口水:“还行吧,我跟明尘隔三差五会辩法证法,他比我强一些……这跟你要我做的事有何联系?” 贺湛露齿一笑:“我会集结岭南名刹名僧,辩法论道,请其优秀者,向南夷百姓宣讲佛法,你与明尘有没有兴趣?” 贺僖与明尘面面相觑,满是意外。 第106章 就在贺湛考虑要不要给三哥写封信时,远在京城的贺融,正朝宣政殿走去,准备参与朝议。 不同于百官聚集的大朝会,这是小范围内的召见,通常只有十人左右,与会者都是皇帝信任的重臣,通常包括丞相、六部尚书,以及几位亲王。 贺融来得早,也没与其他人约好同行,偌大广场,一人独行,长袖飘飘,宫卫内侍皆离得远远,甚至看不清面目,他忽然就有了些天地之间,孑然一身的错觉。 天地苍茫,江山不老,代代更迭的只会是人心。 高高的台阶走到一半,贺融驻足停步,回首望去,却见飞檐尽头,天色苍蓝,雄鹰掠起一道白痕,虚空就此裂开,引线从苍穹直垂入贺融心里,无声邀请他伸手抓住,顺势飞跃九霄之上,伫立层云,俯瞰世间万物。 “三郎。”声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神游。 贺融回首,见太子自殿内步出。 “你怎么不进去,在这里等谁?”太子疑惑道。 贺融:“方才头顶有只鹰飞过,挺漂亮的,就多看了会儿。” 太子无奈失笑:“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 他拍拍贺融的肩膀,拉近两人距离。 “上次的事,我还未多谢你,前两日我已经先私下探过张尚书的口风,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相位手到擒来,谁知半途杀出个李宽,眼看陛下就要将相位交给李宽,张嵩这才急了,表示同意我的提议,届时我在御前提出丞相分权之事,他也会一力赞成的,如此一来,陛下那边就阻力不大了。” 贺融拱手道:“那我就提前恭贺您了。” 太子笑道:“恭贺什么,若非你提起这个法子,现在我与张嵩他们,可能还会为了丞相之位而翻脸,所以说,我们都应该多谢你。” 贺融:“不敢当,丞相一人独大,陛下又不大管事,大权容易旁落,我也是为了朝堂的平衡,以免平地生波。” 太子笑容不减:“大哥明白你的苦心,大家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公心所在,只不过立场各有不同罢了,有时候求同存异,各自退让一步,也是理所应该的。” 说罢,他停顿了片刻,压低声音:“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大哥是不会害你的。” 贺融心念一动,但还来不及多问,就见太子很快松开手,站直身体,对着他身后露出笑容。 “二郎!” 他们身后,贺秀一步步走上台阶,经历沙场之后,他身上所有锐气戾气,悉数沉淀下来,整个人看着稳重不少,但从前的爽朗笑容,同样已是不复存在了。 “太子殿下。”贺秀拱手行礼。 “二哥。”贺融也向他打招呼。 贺秀点点头:“我听管家说,前两日你到我那儿去,正好碰上我不在府里,扑了个空。今日朝议要是结束得早,就去我府里吃饭吧。” 贺融:“也好,那就叨扰二哥了。” 太子笑道:“听者有份吗?” 贺秀:“太子殿下要是有兴趣,自然也欢迎之至。” 太子:“行了,别一口一个太子,我听着牙酸,别人这么叫也就算了,你们是我弟弟,往后还是叫大哥!” 他携着二人手臂,想拉他们入内,贺融与贺秀却齐齐后退半步。 “太子先请!” “礼不可废,大哥先请。” 太子无奈,只好先行步入。 三兄弟之后,各部官员也陆续抵达,除此之外,还有英国公陆赟,和衡国公李宽。 英国公家,在京中不算世族,却代表了一部分跟着高祖皇帝建国的功臣,嘉祐帝的第二任皇后,就出自英国公府,贺秀的元配小陆氏,正是英国公陆赟的女儿。 小陆氏死后,虽然没有留下子嗣,但陆赟感念女儿生前与女婿鹣鲽情深,一直没断了与贺秀的来往,翁婿二人关系很是不错。 李宽与陆赟并肩而入,有说有笑,他这阵子无须带兵,又没有实职在身,养得精神不错,五绺长须飘飘若仙,若换身衣服,再执一拂尘,说是修行多年的道士也有人信。 虽然拜相的传闻甚嚣尘上,但李宽并未因此眼高于顶,他依旧面露温和笑容,见人就行礼打招呼,对待太子与贺融他们,更是恭恭敬敬,无一丝失礼之处。 饶是贺融这种有了先入为主印象,对他心存偏见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行止无可挑剔,反倒是他自己,因为一点嫌疑而起疑心,挑三拣四,至今不肯善罢甘休。 怎么看,都是自己才更像那个不讨人喜欢的,贺融想道。 大家等了好一会儿,嘉祐帝才打着呵欠,姗姗来迟。 张嵩年纪大,眼睛不花,坐得也近,见状就道:“陛下夙兴夜寐,日理万机,还请保重龙体。” 嘉祐帝轻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他昨晚的确熬夜了,却不是因为批阅奏疏。 “今日要议什么?”嘉祐帝问道。 太子提醒:“新相。” “是了!”嘉祐帝敲敲自己脑袋,“新相的人选,你们都议一议吧。” 没有人先开口,嘉祐帝环视一周,只好自己起头:“周相历经三朝,功勋卓著,于朝廷、于先帝、于朕,柱石本朝,蓍龟当代,周相这一去,朕如失一臂,然朝中六部百官,终须有贤典领,朕之身侧,也须有贤辅弼。衡国公李宽,曾于沙场退敌,三战三胜,智勇双全,又曾护卫朕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扶社稷于将倾,可谓文武双全,忠勇可嘉,朕欲拜其为相,众卿以为如何?” 兵部尚书范懿拱手道:“衡国公德馨远播,臣等自无疑虑,只是丞相上佐天子,下领群臣,至关紧要,以往惯例,皆由六部九卿中提拔,以使为相者熟悉政务巨细,不至贸然上任,无所适从,衡国公从未在六部中任职,臣担心……” 嘉祐帝摆摆手:“范老尚书不必担心,要照这么说,谁也没当过丞相,岂不是都得先轮流当一回,才知道谁更适合了?只要有德有才,万众一心,何愁诸事不成?依朕看,你们认为的缺点,未尝不是衡国公的优点,正因没在六部任过职,更可不拘一格,如今朝堂上下暮气沉沉,所缺者,正是朝气。” 看来皇帝已是铁了心想要任李宽为相了,范懿心下一沉,不再说话。 太子适时道:“臣以为,昔时天子之下,一人为相,总领百事,天下九州,莫不烦于丞相一人,久而久之,未免劳神苦形,疲累交加,如周相,战战兢兢,恪尽职守,甚至在任上去世,可见丞相之苦,实非一人能承受。” 嘉祐帝又打了个呵欠,他半天听不到重点,有些兴趣缺缺,奈何朝堂上说话,人人这样,非得绕一大个圈子,况且这话是太子说的,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所以他强忍住打断的冲动。 好不容易等到对方停顿的功夫,嘉祐帝迫不及待插口:“这么说,太子有更好的法子?” 太子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毫不犹豫:“臣以为,可效仿春秋时齐、秦两国,设左右丞相,职权一分为二,也可免于一人案牍劳苦,若有其中一人如周相因病无法上朝议事,另一人又可暂代差事,不至于像如今一样,相位空悬。” 嘉祐帝眼睛一亮,他下意识觉得这主意不错。 当上皇帝之后,他似乎也继承了君王本身的敏感,丞相大权独揽,若心怀不轨,对上可欺,对下可瞒,如周相这等老好人也就罢了,可未必人人都是周瑛,因此限制丞相权力,就成了皇帝必须考虑的问题。 但嘉祐帝也没有马上表态,这样显得自己太急不可耐了。 他唔了一声,摸摸胡须:“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户部尚书张嵩道:“臣以为,太子所言,不无可取之处。左右丞相,既是分权,也是监督,如此一来,既避免有人揽权,也使文书不至于积压许久,打从周相卧病在床,无法视事之后,户部发往相府的文书就都堆积如山,后来无人处理,拖无可拖,臣不得不在请示陛下之后,又将那些文书全部要回来,自行处理。” 嘉祐帝颔首:“是,此事朕也记得,若设立左右二相,往后倒也方便了。” 太子不着痕迹朝李宽望去,后者正认真倾听张嵩的话,不时点点头,显是极为赞同,毫无震惊或不情愿之意。太子见状,不由生出一丝狐疑,心说难道李宽还有后招? “陛下,”说话的是英国公陆赟,他直起身体,拱手道,“方才太子与张尚书所言,臣都很赞同,唯有一事不解。这左右丞相设立之后,总该有个主次之分吧?还是说,二相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太子正想说话,却听嘉祐帝道:“不错,本朝以右为尊,右相当为主相,左相当为次相。” “陛下,衡国公李宽才德兼备,臣斗胆,想举荐他为右相!”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贺秀忽然道。 范懿:“纪王殿下,您即将迎娶衡国公长女为妃,按理说,此事应该避嫌才是。” 贺秀淡淡道:“今日来到这里之前,并没有人跟我说过要避嫌,若早说了,我定然不会踏入这宣政殿的大门,再说了,举贤不避亲,我出于公心举荐李宽,诸位自然也可以出于公心反驳我,彼此就事论事,我的所作所为光明正大,日月可鉴。” 李宽却忽然起身,走至中央,顿首道:“多谢纪王错爱,多谢陛下抬举,臣自认才疏德浅,方才范老尚书有句话说对了,臣从未在六部任职,不熟六部人事,贸然拜相,唯恐疏忽犯错,届时臣个人受了责罚是小,若耽误国事,就万死不辞了,还请陛下明鉴!” 他越是推辞,嘉祐帝就越是过意不去。 先前李宽立下大功,嘉祐帝一直想找机会好好封赏他,奈何太子与安王拦着,李宽如今连南衙统领都丢了,手上更无兵力,先前嘉祐帝想拜他为相,张嵩等人也明里暗里地反对,让嘉祐帝很是恼火,如今太子一提出分立左右丞相的法子,嘉祐帝顿时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办法,既可以留个丞相之位给世家,让他们不再蹦跶,也能满足自己的愿望,真可谓两全其美。 所以当李宽这番话说完,嘉祐帝立马就道:“衡国公当仁不让,就不必再推辞了,朕以为,张尚书在户部多年,功劳卓著,可为左相,而右相,非衡国公莫属!” 太子皱起眉头。 他原本想让吏部尚书刘衷为相,但经过贺融的分析,太子也很清楚,刘衷资历浅薄,又非世家出身,这个提名肯定是通不过的,所以他选择跟张嵩他们暂时合作,表示愿意推张嵩上相位,作为交换,太子想要提拔一批寒门出身的官员立身朝堂,张嵩他们也不会反对。 但大家原先说好了的,就算丞相有主次之分,也该是张嵩为主,李宽为辅。 结果现在皇帝这一打岔,事情出现了变故,两人的位置被调换了,变成李宽为主相,张嵩为副相。 第107章 “陛下!”太子按捺不住,直起身体急急道。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但就在此时,太子与对面的刘衷眼神一接触,后者几不可察地摇摇头。 因为没法说话,刘衷只能投以焦急的眼色,希望对方能够领悟。 “太子,你要说什么?”嘉祐帝奇道。 太子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臣想说的是,陛下英明,衡国公与张尚书二人,品行高尚,德才兼备,皆为国之柱石,此番安排,臣并无异议。” 饶是李宽再镇定,也不由微微诧异,侧首遥望太子。 他还以为对方会为了主次之分据理力争,最后非逼皇帝改变主意不可。 是因为太子看到皇帝心意已定吗,还是因为张嵩不属于,所以太子不肯花费力气为其争取到底?李宽思忖道。 嘉祐帝笑道:“朕还以为你想说什么,你说得不错,衡国公与张尚书,皆是朕的股肱之臣,先前朕还有些为难,如今多亏你出了这个好主意,从今往后,左右二相,更可为朕分忧解难了。” 李宽与张嵩忙谦逊推辞,说自己无德无能,不足担此重任云云,但此事既然嘉祐帝开口,其他人又没有异议,就已经算是定下来了。 贺融从进来伊始,就没说过话,贺融一直在琢磨进来之前,太子对他说的话。 太子说,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他。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着立相这件事的,那么也就是说,今日朝堂上,还会有另外的变故? 就在此时,贺融听见刘衷道:“陛下,臣有本奏。” 嘉祐帝刚要打出来的呵欠只好又生生收了回去。 “说。” 刘衷:“自高祖皇帝以来,天家子嗣渐丰,这本是好事,高祖皇帝在时,爱惜诸王,不愿他们远离自己,因此赐食邑于诸王,令他们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但人心不平则鸣,不足则贪,素来如此,高祖末年,就发生了诸王兄弟阋墙之变故,到了先帝末年,又有齐王大逆不道,弑杀先帝的惨剧,归根结底,皆因几位陛下本着慈父之心,希望儿女和睦孝顺,却对人性贪婪有所疏忽,因此,为避重蹈覆辙,免除萧墙之祸,臣请求陛下,分封诸王,令其各往封地,以安天下臣民之心,以保江山社稷万年。” 本朝诸王公主,只有食邑,享受封邑所出的食禄,却没有实际上的封地,像贺融、贺湛这样,他们可以被派驻某地长期任职,如其他朝廷官员一般,任期一到,或者皇帝旨意一下,他们也要回京述职。 刘衷肯定不会自己无缘无故提出这个提议,如果提议被通过,先帝的儿子卫王也好,贺融他们这几兄弟也好,都要各自到封地上去,从今以后,若无王命,不得擅自离开封地,更不止何年何月才能回京。 如果贺秀也要到封地去,哪怕李宽当了丞相,隔着千里之遥,两人也没法勾连到一起去,太子是想用这一招,来化解李宽任相带来的危机。 贺融终于明白太子为何会对他说那句话了。 其实太子原本也不必特意多嘱咐那么一句,就算没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消息,贺融也不会开口的。 因为还有人比他更急。 嘉祐帝面上没有意外之色,显然是先前太子已经和他通过气了。 “此事,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张嵩一派没有意见,他们既非,也非纪王党,无论最后谁当了皇帝,哪怕是改朝换代,只要皇帝还想让王朝长治久安,就不可能将世家抛到一边。 而且正如刘衷所说,诸王分封,将他们全都分散在天南地北,降低诸王叛乱的风险,让他们想图谋不轨也没有那个能力,有利于社稷稳固,天下太平。其实早在先帝时,丙申逆案之后,丞相周瑛就已曾私下向先帝建言,让余下诸王都前往各自的封地,只是当时先帝没有听从,一拖就拖到后来齐王谋逆。 见李宽面露沉吟之色,嘉祐帝温声道:“李相怎么看?” 这正式的旨意还未下,一声李相就叫上了,太子心中腹诽道。 李宽道:“身在外地,离京城千里之遥,诸王往后若想尽孝道,却有心无力,只因轻易不得离开封地回京,但前朝也有分封诸王之例,是以臣觉得此事,有利有弊,一时说不好,只是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嘉祐帝:“有话只管说。” 李宽:“诸皇子前往封地,那……往后裴皇后所出嫡子,也得如是照办吗?” 众人冷不防这一问,都愣住了。 李宽见众人噤声,便继续说道:“太子名分已定,再无疑问,若不照办,未免对其他皇子不公,也显得陛下偏袒,若是照办,八殿下毕竟是皇后所出嫡子……” 饶是贺融,也不得不说李宽这一招反击实在精彩! 不仅精彩,而且对方反应之快,完全出乎意料。 太子这个储君之位是怎么得来的,贺融再清楚不过。除了他占据长子名分,嘉祐帝因自己身份遭遇而感同身受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裴皇后不争! 当初裴皇后深明大义,不但不争,反倒还主动出面,请立太子,如果她想争,不说太子现在还能不能安稳坐在朝堂上,起码彼此之间也有好一番龙争虎斗,她这一让,连太子也得承她一个天大的人情。 但现在如果分封诸王,正如李宽所说,皇后嫡子,将来是遵从,还是不遵从? 如果不遵从,其他皇子肯定觉得不公平,如果遵从了,那太子又要怎么对裴皇后交代? 说我不仅抢了你儿子的太子之位,还把你儿子给扔到外地去,让你们母子以后不得相见? 只怕就算是裴皇后再睿智大气,也得觉得太子是故意在给她的亲生儿子挖坑吧? 太子脸色微变,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嘉祐帝微微皱眉,面露为难:“李相所说,也有道理,这样吧,此事暂且搁置,容后再议。” 接下来,众人又议了几件事,有季凌呈报的陵寝工程,有薛潭禀报的试策进展,各方士子已陆续汇聚京师云云,但跟之前比起来,这些都已成了小事。 从头到尾充当旁观者的贺融,本以为自己今日可以彻底当个哑巴了,谁知嘉祐帝宣布散朝,众人陆续离去,他走到宣政殿门口时,却被贺秀叫住。 “三郎,慢走。” 贺融转身:“二哥有事?” 贺秀走过来,望着他:“分封诸王之事,是不是你给太子出的主意?” 贺融摇头:“不是。” 贺秀:“那设立二相呢?” 贺融不答反问:“二哥问这些,做什么?” 贺秀哂笑一声:“那就是了?” 贺融沉吟片刻:“不瞒二哥,我的确曾向太子建言,设立二相,只因本朝丞相大权集于一人之身,周相卧病时,丞相差事无人可做,最后不得不分回六部,是以二相设立,理所当然。” 贺秀看了他好一会儿,面露讽刺:“三郎,我一直以为,你跟大哥是不一样的,就算我对大哥有心结,起码你对我们两人的心,是不变的,但我没想到,你已悄无声息站到大哥那边,还对我满口冠冕堂皇。这些话,你哄哄五郎也就罢了,难道还想哄我?” 贺融:“二哥,我知道,你现在在气头上,无论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我,但我对你,对五郎,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变过。” 贺秀嘴角微扬:“大哥也说他从来没有变过,但事实上呢?你看看,裴皇后对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但皇后嫡子挡了他的路,他想也不想就出手,什么时候轮到我?什么时候轮到你?” 贺融本就不是多话之人,他觉得再无解释必要,便也不答贺秀,拱拱手,转身就走。 昔日他受太子之托,去劝说贺秀,放下成见,放下仇恨,走出自己的路,当时他愿意去,是因为他知道,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今日他不愿多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江水奔腾往前,绝无可能再掉头回流,正如他们兄弟之间,走到了分岔口上,一个想要往东,一个想要往西,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只能分道扬镳。 贺融举步往前,明知身后贺秀在注视他,等他回头,却再也没有停过片刻。 …… “他们兄弟角力,关我什么事,怎么就把我给扯进去?这真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衡国公府内,来客愤愤然道。 “殿下不必如此生气,往另外一方面想,这未尝不是好事,在京城,天子脚下,时时刻刻都被人注视一举一动,凡事都要战战兢兢,生怕惹上嫌疑,您不觉得累吗?去了封地,山高皇帝远,还不是您自己说了算?” 李宽微微一笑,亲手从侍女那里接过茶盏,递给卫王。 “话虽如此……”卫王忧虑重重,“难道就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第108章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太子想对沛公下手,坐在沛公边上的人,难免被波及。”李宽悠然道,“我看这件事,陛下早晚会同意,与其等到陛下下旨,您不如早些主动向陛下提出前往封地,以陛下的性情,必会觉得有所亏欠,再给你一块不错的封地。” “再者,”李宽喝了一口茶水,好整以暇续道,“现在太子与纪王相争之势已成,您继续留在这里,迟早会卷入旋涡,身不由己,您想想,连先帝末年,齐王争位,您也能安然度过,没道理最后却栽在侄子们的事情上吧?” 卫王苦笑:“表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怨我,怨我当年思虑过多,不肯当机立断,以至于今日……” 李宽抬手,示意卫王不要再说下去。 “往事已矣,殿下再说,只会徒增烦恼,于事无益,如今纪王头角峥嵘,不肯相让,太子咄咄相逼,意欲彻底消除隐患,早已不是当年先帝在时的光景了。此一时,彼一时,您须得明白这个道理。” 卫王露出一丝不甘心,最终却也只能点点头。 “我明白,说到底,是我之过,不过表哥如今拜相,权势更上一层,又与纪王亲上加亲,往后可算是煊赫逼人了。” 李宽笑着摇摇头:“我如今手无兵权,连相权也被人分走一半,做什么事都有人在旁边盯着,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再说纪王殿下也将去封地了,往后我想见女儿一面都难,这个右相,不做也罢。” “说得也是。”卫王又一次想起当年在太庙,如果自己能再果断狠决一点,看见李宽带着兵马来解围,就趁乱将鲁王给解决了,事后再对外宣称是齐王杀了鲁王,那么今日…… 他觉得李宽说得对极了,世事没有如果,他做错了一步,所以今日必须低下头,又要一步步给赶离京城。 “我至今仍觉得,有些对不住表兄你,当初你费心为我筹划,我却没有珍惜那个机会,如今害得我俩只能在此相对嗟叹。” 李宽摆摆手:“不必如此悲观,我说了,离开长安,未必就不好,京城风起云涌,二龙相争,难不成其他人就一点念想也没有?” 卫王心头一动:“你是说,兴王……?” 李宽含笑:“兴王立有军功,又与纪王同母,虽然排行靠后,但既然纪王也有念想,他为何不能有念想?兴王有功劳,安王更有功劳,他出使突厥,出征南夷,足智多谋,论功劳,陛下诸子之中,应以他为首,你道他会不会有念想?” 卫王迟疑:“兴王也就罢了,但安王腿脚有疾,不可能吧?” 李宽:“正因腿脚有疾,多少人轻视了他,疏忽了他,连带陛下也有爱重冷待之分,你觉得他心里会甘心吗?一个当时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为了杀出一条血路,就不惜以身犯险,远赴突厥的人,依你看来,他的内心,会是一潭死水,甘愿为他人作嫁衣吗?” 卫王摇摇头:“换作是我,恐怕也很难无怨无悔。平定南夷,与杀退突厥人,同为战功,虽说现在兴王还未回来,但安王毕竟也是副帅,功劳不容置喙,但陛下给纪王赐婚,给纪王赐下别庄,增加封邑,却只给安王增加了百来封邑,两相对比,何其不公,同样是儿子,怎么陛下的心,就偏成了这样?” 李宽道:“陛下倚仗安王为左右臂,却没忘记他当年间接害死自己的嫡子,也没忘记安王生母的罪名,因此心怀芥蒂,也是人之常情。”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我要是安王,心里也会不痛快!”卫王郁闷道,但他知道李宽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转念一想,卫王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现在看起来,只是太子与纪王之争,但迟早有一天,安王与兴王也会加进来?”卫王恍然,“对了,还有裴皇后之子!堂堂皇后嫡子,却一出生就得屈居人下,我不信裴皇后真就那么超凡脱俗,连为儿子争一下也不!” 李宽低头欣赏盏底随着茶水微微荡漾的花纹。 “想通了这一点,您是不是觉得,离开长安这件事,看上去也不那么糟糕了?” 卫王:“看来表哥早已目光如炬,预见到这些事了,难怪您如此淡然,敢情是准备坐山观虎斗。” “诶,这你可就说错了。”李宽摇头,“身为丞相,有躲不开的责任,想袖手旁观也不成,只是这几位皇子未来相争之局,却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只是在建议你,早日离开是非之地,逍遥自在。” 卫王笑起来:“对对,您这么一疏导,我立马豁然开朗,郁闷之情一扫而空!不过将来也不知陛下会将我封到哪儿去,毕竟远离京城,鞭长莫及,若是长安有什么风吹草动,还得赖表兄给我通个声气了!” 李宽颔首:“放心吧。” …… “散朝之后,大哥与我说,他只是想逼二哥主动离开长安,并无他意,但此事一出,必然会牵连其他兄弟,所以他会找机会向陛下进言,让我能继续留在长安。” 当初刚到京城不久,杨钧就在京城开了一间胭脂铺子,生意还不错,后来此处就成了贺融、薛潭等人私下常聚的地方。 虽然朝廷没有明令禁止官员与皇子私下往来,但薛潭他们毕竟是六部尚书,总往安王府跑,容易惹人注目,杨钧这间胭脂铺子大隐隐于市,闹中有静,又不必担心被人盯上,再合适不过。 杨钧现在经常天南地北四处跑,生意越做越大,胭脂水粉已经不是他唯一在做的买卖,但这间铺子他偶尔也还会来,正因贺融常来,朋友长在,心有所系,即使岁月变迁,人事变幻,于杨钧而言,却是千金难换的宝地。 “当时在朝议上,我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薛潭摇摇头,“这分明是无妄之灾!好端端的,您还帮了太子一个忙,他竟这样报答您?若诸王分封的事定下来,连纪王都要前往封地,就算太子为您说话,您也留不下来,反倒还会让人觉得您恃功而骄,目无法纪。凭什么他与纪王打擂台,就得把您给牵连进去!” 季凌轻咳一声:“殿下,我得给您提个醒儿,这件事,张嵩、范懿他们乐见其成,可能不会插手干涉。” 他既是工部尚书,又与张嵩范懿他们一样,出身高门世族,总能多打听了解到一些。 薛潭撇撇嘴:“他们肯定不会插手,这件事对他们又没有什么影响!” “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贺融一开口,另外两人就安静下来。 “太子与纪王之争已逐渐浮出水面,从前我还会去劝,但如今我已知道,劝也无用,不如省些力气。既然如此,留在京城,迟早需要面对二龙相争的局面,太子也一定会找我做帮手,对付李宽,对付纪王,与其这样,倒不如我提前远走,哪怕去一个相对贫瘠的封地,也好过在这里,左右为难。” 薛潭留意贺融神色,但对方脸上并无愤懑,只是一派平静,平铺直叙陈述问题。 季凌问道:“我听说,纪王殿下在宣政殿外将您给拦下来,误会您给太子出主意,想将他撵离京城?” 贺融没有否认,淡淡道:“我如果继续留在京城,这样的误会,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桑林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他们说话,有些半懂不懂,却听得很认真。 薛潭突然起身,拱手道:“殿下,我有话要说!” 贺融:“不必说了,我知你想说什么。” 薛潭却不管不顾道:“纪王殿下为何不满太子?表面上看,是因为他的妻儿死在宫变之中,埋怨迁怒太子,但实际上,却是因为当年在房州时,太子虽然是大哥,但经常上山打猎,撑起家中生计的,却是纪王与兴王二人。据说太子受封东宫之后,纪王曾在私底下说,论身份,皇后嫡子尚在,论功劳,长子做过的,我只比他多,不比他少。虽说此言真实与否尚不可考,但如今看来,种种蛛丝马迹表明,纪王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跟太子过不去。但既然纪王可以争,为何您不可以争?真要论功劳,您在诸位皇子之中,又比谁差?” 这番大不韪的话,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大惊失色,但眼下屋里在座的几人,贺融也好,季凌桑林也罢,却都没有露出半点惊诧意外的神色。 贺融沉默良久,出声道:“今日这话,出了此地,我只当你没说。” 薛潭却并不打算就此结束,他朗声道:“放眼天下,危机四伏,外有突厥、萧豫,内有土地兼并,世家林立,值此多事之秋,太子、纪王二人,不顾国计民生大事,却纠结于权谋争夺之小事,本末倒置,谈何贤良!” 贺融抬眼,直视薛潭,似要望到他心底去。 “鱼深,如果我现在竖起旗帜,与太子纪王相争,那我与他们,又有何区别?” 薛潭哑然片刻,顿足道:“我只怕您真被放逐到封地上去,往后就连想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任人鱼肉,任凭宰割!” 贺融笑了,忽如冰雪消融,柳叶化春。 “若我只有这么点本事,又怎能让你们心甘情愿追随?而且,”他顿了顿,抬手一拂,宽大的袍袖从桌上信笺拂过。 “我不想看到,五郎对他寄予厚望,尊敬有加的三哥失望。” 第109章 啪!薛潭狠狠一拍桌案,把其他人吓了一跳。 季凌投来嗔怪的目光,他却浑然未决,豪爽笑道:“好!这样的殿下,才是值得我们追随的殿下!往后不管太子和纪王争成什么样,也不管您被分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封地,我都会坚定不移,站在您身后!” 他起身拱手长揖,朝贺融郑重行礼。 贺融与他们之间,以往很少谈及这样的话题,即便有,也都被贺融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他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间接提及自己的志向。 虽然依旧很隐晦,但在场都是聪明人,如何会听不明白? 唯一一个不在聪明人之列的桑林,见薛潭说了这样一番话,也跟着懵懵懂懂起身,站在薛潭身后,向贺融行礼。 薛潭斜眼看季凌:“敬冰,俗话说,青史写人,古书写事,这史书里短短数行的春与秋,可能就是你我的一生一世,你希望往后自己在书里多两行,还是少两行?” 他话锋一转:“哎,不过你出身高门,毕竟与我不同,不管世道人心如何,世族就如那参天大树,半分也撼动不了,也难怪你左右摇摆,迟疑不定了!” 季凌苦笑:“我说鱼深,你就别挤兑我了,我能坐在这里,就已是一心一意跟着殿下,只不过,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现在只能作我自己的主,还请殿下体谅。” 薛潭哂笑:“敬冰,你堂堂工部尚书,在家里头,竟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了,说出去岂能让人相信?看来还是我这寒门小户好,也用不着谁来作我的主!” 季凌知道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薛潭家里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薛沄,当时晚他几年试策取士,同样在朝为官。薛潭被先帝看中,点为鸿胪寺典客署丞,薛沄则去了翰林院,但后来薛潭在仕途上迟迟没有进展,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反观弟弟薛沄,却平步青云,入了吏部,两相对比,旁人都说,薛家终究要靠小儿子来振兴家业。就连薛父,与薛潭那位继母,也都视二儿子为光大门楣的希望,将薛潭看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典范。 谁知风水轮流转,薛潭孤注一掷,跟着贺融跑去西突厥,还平安归来,立下大功,自此一帆风顺,步步高升,直上青云,将薛沄远远甩开。眼下薛潭官居六部尚书之一,其弟薛沄却还在原地打转。 薛家父母有些后悔,三番四次上门,想与薛潭修复关系,前两年,薛潭的继母还想给他定一门亲事,妻子是薛潭继母娘家的人,用意如何,不言自明。最可气的是薛潭的父亲,一门心思听妻子的话,薛潭烦不胜烦,奈何时下讲究孝道,他哪怕自立门户,也不能明着跟父母闹翻,否则隔日言官的弹劾就能发往御前,最后还是贺融请当时还是鲁王王妃的裴王妃出面,为薛潭订下一门婚事,最后才平息风波。 自那以后,有裴王妃与贺融这两面大旗,薛家父母也不敢再动辄对薛潭指手画脚,在他升任礼部尚书之后,相反薛家有许多事还要仰仗薛潭,双方表面上相处还算平静。 吏部如今是太子的地盘,薛沄在吏部,自然也跟太子一党走得近,但薛潭很清楚,他那兄弟是个书呆子,生性清高,根本就不是什么与人勾心斗角的料,所以他私底下曾严厉警告过薛沄,不能被吏部尚书刘衷牵着鼻子走,只要安安分分办好差事,哪怕短时间内升不了,也不至于有危险。 但比起季凌,薛潭家里这些事,都只能算是小事而已。 寿春季氏,本宗旁宗加起来上百号人口,季凌既非长房长子,又还年轻,没有过人的名望,哪怕位居六部尚书,很多时候也无法左右大局。 就说季凌与文姜的事情,一直拖到现在,季凌不肯另娶他人,但季家也不允许文姜进门,文姜自然更不愿意去当什么小妾,双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贺融摆摆手:“先不说这些,依你们看,如果分封的事情落实下来,陛下会将我封在哪里?” 别人还在为了能不离开长安而费尽心思,他这边已经在想着要去哪里了。 薛潭与季凌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位殿下的心实在够大。 “您有功在身,非等闲皇子,论理说,陛下不会将您封到太差的地方,按我说,应该是淮南道或河南道吧,”季凌摸摸鼻子,说了句戳心的大实话,“若有外患,陛下定会想到您,所以不会让您离帝都太远的。” 薛潭扑哧一笑,心说这季敬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门往别人心口上戳。 “有道理。”贺融还赞同地点点头,“所以我打算不等陛下点名,主动请命,前往灵州。” 当啷一声,是薛潭失手摔了手上的杯子。 桌案低矮,底下又有毛毡,杯子没摔坏,倒是薛潭烫了一手的茶水,嗷嗷直叫。 外头伙计还以为发生何事,赶忙进来,看见这情景,又赶紧打了冷水过来给薛潭洗手冷却。 但季凌也顾不上取笑对方,因为他正目瞪口呆看着贺融。 只有出身南夷的桑林对灵州的位置还不太了解,正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心想回头自己一定要将中原各州分布给弄明白了。 薛潭顾不上自己的手,他让伙计退下,失声问贺融:“殿下,我是不是听错了?” 贺融:“你们的耳朵没出毛病,我说的的确是灵州。” 灵州位于北方,一墙之隔,黄沙漫漫,便是突厥人来去自如的广大戈壁。 但它与凉州、甘州一般,都是中原王朝的北方重镇,裴皇后之父,秦国公裴舞阳,当年就是在灵州与萧豫和突厥人的联军大战,最终险险守住灵州,朝廷惨胜,裴舞阳却也因此战死沙场,令裴皇后成了遗孤。 凉州已被萧豫所据,北方三重镇,眼下只剩甘州与灵州,在更早以前,贺融他们一家子还在房州吃苦的时候,灵州治下的怀远县也曾陷于敌手,县令孙敬忠殉城,军民死伤无数。 可以说,这地方,就算朝廷想派人去打仗,被委派的将领尚且要担心一下自己的身家性命,再写封遗书,交代家人自己若是不能回来,你们就如何如何。 然而现在,堂堂安王,贺融居然说自己想去灵州,而且还不是驻守几个月几年,是想将灵州作为封地。 这是疯了吧? 这一定是疯了。 薛潭深吸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咆哮,这位殿下做事是有章法的,是有考虑的,不是随心所欲,一拍脑袋就决定的。 忍了又忍,他还是忍不住,气冲冲道:“殿下,我知道陛下和太子他们,一而再,再而三让您失望,但您也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吧?灵州那地方,从京城拉一头牛过去,那牛还不愿意走呢,更何况一个人?您要是去跟陛下说想去灵州,他老人家当然高兴得不得了,当场就能答应下来,甚至隔天就让您收拾包袱走人了,您信不信!” 这形容太活灵活现,贺融一想到老爹可能会有的反应,说不定还真就跟薛潭说的一模一样,不由笑道:“我信。” 笑!还能笑出来! 薛潭气道:“那就请您不要随意做这种决定!出使西突厥,当时是迫不得已,但这种险可以冒一次,不可以冒两次,咱们不会回回都这么好运的!还请您也为我们考虑考虑,您要是真有个万一,我跟敬冰怎么办?” 贺融打趣:“你们可以找贺湛啊,五郎虽说没我生得好看,手段也还有些稚嫩,但如今也可独当一面了,你们不妨考虑考虑他。” 薛潭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腾地起身,面色冷厉,拱手行了个大礼,跪伏在地,语气却冷飕飕的。 “好教殿下知道,自古贤主方有良臣,但良禽也要择木而栖,我薛鱼深不是那等随便认主之人,既已下定决定跟随您左右,哪怕别人千好万好,也不会多看一眼!” 季凌也起身道:“鱼深说得不错,还请殿下不要再拿别人来试探我们,也不要再伤我们的心了!” 见他们如此,贺融也收敛起玩笑的神色,起身亲自双手将他们扶起。 “二位误会了,我绝无试探之意,方才只是说笑罢了,但这灵州,我却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待薛潭二人抬首,贺融续道:“以当下形势,最迟几十年,最快几年,天下可能生出大乱,当然,我很希望不会发生,但若发生了,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是桃花源?在灵州,与在江南,并无区别。” 薛潭素来有些放荡不羁,一脸络腮胡子从来不剃,又嗜酒如命,妻子几番劝说责骂,也都是嬉皮笑脸蒙混过去,但此时此刻,他少有的绷起脸,目光炯炯。 “但是殿下,一个好的封地,可以休养生息,韬光养晦,一旦发生什么事,那个地方,就会成为您的后方与粮仓!” 这话说得太露骨,连桑林都听明白了,他的心口怦怦乱跳起来。 打从桑扎允许他离开南夷,跟随贺融,其实已经是无形中表明了一种态度,但那时候桑林还没有往深里想,满心准备跟着殿下出来增长见识,但现在听见薛潭等人的话,又想起父亲临别时那些似是而非,让人莫名其妙的嘱咐,桑林心里也渐渐亮堂起来。 南夷叛乱,是安王与兴王一起平定的,南夷百姓的长治久安,也是安王提出来,并一步步正在实现,自从岭南归附中原,没有哪一任朝廷命官,会真心为南夷百姓着想,更没有人提出建立学堂,让南夷人迁居下山,开荒耕田,减免赋税,南夷人与中原侨民之间,永远是无休止的冲突—被镇压——继续冲突的方式,也是从安王殿下到岭南开始,自己祖母生前所盼望的情景,似乎才真正有了实现的指望。 其实无须这么多的理由,在桑林内心,已经自然而然,站到了贺融的身后。 他从前老觉得父亲桑扎太保守,但如今看来,父亲被祖母手把手教了那么多年,又能在关键时刻把持住,没跟着黎栈他们作乱,这份定力和眼力还是很了不起的。 姜还是老的辣啊!桑林想道,回去之后一定要向父亲多取取经。 他神游太虚之际,贺融与薛潭等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贺融摊开一张羊皮卷,上面赫然是北方几州的地形舆图。 修长手指在其中一处定住。 “灵州并非贫瘠之地,此地有黄河在侧,贺兰山东,黄河以西,平原良田数千顷,若能充分利用,驻军屯田,足以维持军用。” “不错!”季凌既是工部尚书,又是当朝的水利名家,对此事更有发言权,“回乐县南,又有胡渠、百家等八渠,可灌溉农田无数,怀远县的盐池也多,可自己出盐,说实在的,灵州这名儿取的好,真乃钟灵毓秀之州。” 贺融接上他的话:“唯一欠缺的,便是此地与突厥相邻,时常受突厥人骚扰,一不小心就有破城之虞,正因如此,若经营得当,此处也可成为抵御突厥的铜墙铁壁。” 薛潭苦笑:“敢情二位都已经开始考虑起过去之后要做的事情了?” 贺融淡淡道:“鱼深,敬冰,我不想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是个人,更是个男人,人心该有的欲望,男人该有的野心,我一样不缺,但做人要审时度势,更要当常人所不敢当,成大事者,血性、冲劲、手段,缺一不可,我不敢说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但愿能与二位携手……” “还有我!”桑林不甘被冷落,出声道。 贺融失笑:“对,还有桑林。我不许什么泼天富贵,因为我知道,这对你们而言,是一种侮辱。敬冰出身高门,本就不虞富贵,鱼深贵为六部尚书,根本也不必陪着我胡闹冒险。退一步说,若果往后太平盛世,我自当经营好灵州,令一方百姓安稳,若果生逢不幸,当真有大乱的一日……” 他微微一顿:“只希望那一日永远不要到来。但二位既能以性命前程相托,我也愿竭尽全力,不负二位期望。” 饶是季凌薛潭,听了剖心交底的话,也不由心头火热,滚烫难抑。 “我等愿与殿下荣辱与共!” 几人相视一笑。 就在此时,敲门声起,伙计在外头道:“郎君,文姜娘子来了。” 如果不是有要事,文姜是不会突然跑到这儿来的。 得了贺融的首肯,文姜推门而入,行礼道:“殿下,太子派人找到安王府去,想请您入宫一趟。” 第110章 秋高气爽,雁飞长野。 “三哥来信了。” 刺史府内,原本应该居于上座的谭今,却坐在右下,他旁边照例是周翊,但对面,却坐了两个光着脑袋的不速之客。 贺僖骨子里似有股“我心安处是故乡”的天性,来到岭南三个月,他已经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甚至还如鱼得水地跟南夷人打成一片。 原本按照贺湛的规划,贺僖将会在开坛讲经上先与来自其它寺院的僧人交锋,待他闯出名堂,贺湛再让他去向百姓传道讲经,劝人向善。 但贺僖偏偏别出心裁,另辟蹊径,他打听到当地百姓里,识字的人很少,就算与他们讲佛家典故,他们也未必听得明白,更容易枯燥,就跟小和尚明尘商量了一下,师兄弟将佛门典故都画成一张张图画,贺僖负责编排,明尘负责画出来。 小和尚跟老和尚学过画技,画上人物栩栩如生,贺僖又将典故稍作改编,更能让百姓一目了然,发生兴趣。 他们选择了一个热闹的灯会,将这些图画糊在灯笼上,做成可以八面转动的走马灯,也就是转鹭灯,挂在广州城内的寺庙里,果然受到了一致欢迎。 贺湛见反响不错,就又将那些图案让人刻作雕版印刷出来,集结成册,发给各个寨子,那里头不仅有佛门故事,也有民间神话传说,崇尚尊老爱幼的典故等等,据说南夷人许多不识汉字,却不妨碍他们读懂连贯图案里的故事,而且津津有味,手不释卷,使得后来贺僖他们到南夷各寨讲经时异常顺利,只要拿出那些图画册子,就没有人不知道。 且说眼下,贺湛将已经拆开了的信递给侍女,让她拿给其他人传阅。 贺僖看完,脸上露出惊讶神色,随即又皱起眉头,最后是叹息一声,反应与贺湛如出一辙,谭今有些惴惴不安,接过信时,还稍稍犹豫了一下。 当年在竹山县时,还是县令的谭今就经常跟贺融打交道,自然对贺融的笔迹有印象,这封信毫无疑问是安王亲笔所书。 一个人的字迹,可能会有稚嫩与成熟之分,但根骨一旦形成,字形就不会轻易再变动,谭今回想从前,再看眼前信件,脑海中难免浮现出安王低头写信的情景。 字如其人,根骨分明,看似飘逸闲雅,若仔细端详,不难发现飘逸之中又带些许豪气,似要跃出纸面,冲入人心。 信上前半段,无非是日常问候,询问岭南最近的情况,询问南夷百姓的安置进展,问候贺湛与谭今他们的身体云云,一目十行,谭今很快就跳过去了。 而后半段,谭今知道,那才是贺湛让他们浏览来信的主要原因。 信上先说京城局势,丞相周瑛去世,陛下设立左右丞相,以李宽为右相,张嵩为左相,双方各司其职,共分相权。 又说陛下有意分封诸王,卫王主动上告,愿当先前往,天子龙颜大悦,将扬州丰腴之地封给了卫王,但驳回了卫王想将母亲一并接往扬州的请求,只准许他带着妻儿赴任,而卫王的庶长子,也留守京城王府。 看到这里,谭今赫然一惊,面露不安。 短短几页纸,却隐藏了无数惊涛骇浪,汹涌滔天。 隔着山水重重,谭今似乎都能望见从遥远长安城直冲出来的腾腾杀气。 那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不见血的厮杀互搏,安王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又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谭今猜不到,却难免浮想联翩。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看下去了。 贺湛注意到他的神色,反是劝慰道:“珍时不必紧张,往下看便是。” 有兴王这句话,谭今吞咽了一下口水,目光只好继续往下。 贺融还说,他主动请求陛下,将灵州作为封地,陛下欣然应允,他不日就要启程,前往灵州。 安王疯了吗?! 谭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灵州两个字上停顿了好一会儿,还伸手揉了一下眼睛。 旁边周翊只见他们神色变幻,却不知来信究竟写了什么,让所有人都这般惊讶,忍不住凑过去一起看。 “殿下!安王去灵州的事,您一早就知道了?”谭今失声问道。 贺湛苦笑:“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神算子,怎么可能料到陛下会突然提出分封的事情,又怎么会料到三哥自请去灵州?” 周翊的反应要比谭今平静多了,起码他还能沉住气继续往下看。 除了新相与封地,贺融还说了一些看似与朝堂没有太大关系的琐事。 譬如皇后为陛下主持选妃,李相的女儿李氏入宫,被封为婕妤,譬如袁德妃身体近来不大好,陛下特许密王入宫侍疾,暂时不必赴封地。 阅毕,谭今深吸了一口气:“长安真是风起云涌,瞬息万变,这才短短多少时日,就已发生这么多事情,真是令人……” 他脑子一时有些发木,旁边周翊接下去道:“惊心动魄!” 谭今想道,可不就是惊心动魄么?谁都知道灵州是个什么地方,边陲重镇,直面突厥,随时有可能受到突厥人的侵扰,若说安王不是迫于外力,而是自己喜欢灵州,主动选择了灵州,那谭今打死都是不相信的。 他有点不安:“殿下,我们是否需要做什么?” 贺湛摇摇头。 周翊也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殿下来信,也是让我们能够了解京城情势,不至于当睁眼瞎。况且,这信件一来一回,再快也得十天半个月,这中间,说不定又发生了什么,兴许现在安王已经启程准备前往灵州了。” 贺湛绝想不到,当初三哥这一走,他们兄弟俩就此天南地北,山水迢递,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他忽然生出一股后悔之意:早知如此,当初上疏请求与三哥一道回京,又或者让三哥迟些再走,也许就碰不上这些糟心事了。 不过贺湛也知道,这些设想都是不现实的,三哥这个决定,背后所隐藏的,是太子与二哥的不和。伴随着这两人之间的裂痕进一步扩大,势必会蔓延到其他兄弟身上,就算他现在身在京城,也不可能与三哥同去一块封地。 周翊慢慢道:“依我之见,殿下这封信,不仅仅想让我们知道长安现在发生了什么,也是希望我们能有所准备。” 贺湛心头一动:“你的意思是,三哥希望我主动向陛下提出,将广州作为封地?” 周翊:“信件往来并非秘密,许多话,三殿下肯定没法在信中写明白,但是以三殿下的为人,既然他已经提到各位殿下的封地,想必有所暗示。” 谭今点点头:“鸿渐说得有理,殿下,您如今手头上,除了在本地重新收编的兵力之外,还有五万禁军,统共也有十来万了,朝廷不会任由他们变成您自己的私兵。” 周翊:“所以殿下不如主动上疏,将五万禁军交还长安,然后再请封,一退一进,朝廷一定会答应,岭南此地有您与安王殿下二人的经营,已经初成气候,南夷人也已归心,您如果走了,那就是换一个人来摘果实。” 贺湛心中又酸又涨,所以这才是三哥不让他走的原因吗?对方将已经初见成效的地方交给他,否则现在需要去灵州的人,就是他了。 “我会择日上疏的。”他听见自己如是道。 这里的经营,非三五年无法见成效,换一个人来,未必明白贺融的心思,未必能贯彻到底,而谭今与周翊等人,虽然也堪大用,却还必须有一个知兵的人在此镇守,因为黎栈叛乱刚过去没多久,人心还未彻底稳固下来,这样一个位置,只有贺湛来担当,才是最合适的。 见贺湛情绪不高,谭今与周翊也没多打扰,聊完正事,就起身告退,将此地留给贺湛与贺僖两兄弟。 贺僖虽然咋咋呼呼,但他刚才一直没有插嘴,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既然已经选择出走,又不受爵位官职,就应该彻底放手,而不是贸然去指手画脚。 “四哥,你是不是早就料到,大哥与二哥必然会翻脸了?”贺湛问他。 贺僖摇摇头:“我是看到齐王造反,弑杀先帝,心里害怕了,因为我不明白,人心怎么能贪婪狠毒到这个地步,连自己亲爹都能下得了手,难道人一旦坐在那个位置上,心性就会大变,为了得到皇位,就能不择手段,铲除异己,哪怕是亲爹和兄弟?” 贺湛:“所以你怕齐王的事,会在我们兄弟身上重演?” 贺僖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会不会,但当时我就一心想避得远远的,绝不掺和这些破事,不然身在京城,谁知道哪天会被抓上船,哪天又会被踢下船?其实我于心有愧,我现在还没能像我师父那样,发下宏愿,一心度化世人,以弘扬佛门为己任,但现在看到三哥这封信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像我这种人,根本就没法跟别人耍心眼,还是老老实实守着菩萨和明尘过日子好了。” 贺湛苦笑:“你这叫大智若愚,我还挺羡慕你。三哥在信中没写大哥与二哥如何,希望他们之间能好好的吧,可千万不要起什么波澜了。” 贺僖摸了摸光头,嘿嘿一笑:“你羡慕我?那要不你也来当和尚?我可以把玉台寺的住持让给你。” 贺湛冲他翻了个白眼。 “你猜我把你撺掇我当和尚的事告诉陛下,他会有什么反应?” 贺僖打了个寒颤,连连摆手:“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第111章 观风殿,顾名思义,观风瞻星,华阙揆地。 但这个寓意极好的名称,似乎却并没有给这座宫殿的主人带来更多好运。 先帝在位时,观风殿住的是卫王的生母宋德妃,先帝驾崩之后,宋德妃晋位宋太妃,迁往太妃们居住的宫殿,卫王自请前往封地这一举动,为宋太妃又赢得一次晋位的机会,由太妃晋为贵太妃,虽然卫王希望能够带母亲一并去封地的请求没能得到允许,但宋贵太妃,也因此从太妃群居的宫殿,迁至景致好的单独寝宫。 说回观风殿,在宋贵太妃之后,这里现在的主人是袁德妃。 嘉祐帝登基之后,袁德妃作为潜邸为数不多的老人,又是跟着皇帝一路患难过来的,虽然未能封后,但最后也得了四妃之一的位分,位居裴皇后之下。 昔日的风霜早已将袁德妃的美貌消磨殆尽,如今新人换旧人,后宫里多了许多漂亮的新面孔,嘉祐帝一个月也到不了观风殿一回,不过赏赐依旧时不时下来,众人知道皇帝念旧情,加上裴皇后赏罚分明,都不敢怠慢袁德妃。 但没了男主人的观风殿,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掩映在精雕细琢的园林之中,却一日日空荡衰败下去——即使这里面,还住着人。 贺融走入这间宫殿时,就油然生出一股与别处不同的异样来。 沉沉暮气与腐朽的气息,四处弥漫,令人不由自主心头一沉。也难怪皇帝不愿意来这里,宫中多的是莺飞燕舞,朝气蓬勃之地,他又何须跑这儿来自苦自虐。 贺融是第二回踏足此地,上一回还是在嘉祐帝刚登基不久,袁氏受封德妃,他陪同袁氏的儿子贺熙,与其他几个兄弟一起,过来给德妃请安祝贺。 但这里毕竟是后宫,就算德妃对他们兄弟而言有着格外不同的意义,但礼不可废,男女有别,除非亲儿子,否则谁又会成天往这里跑,招人话柄? 所以,除了时不时让贺熙帮忙带些问候与孝敬,贺融没有再来过。 这一次,既是临行之前来道别,也是因为,袁德妃的病情日渐沉重,已经到了起不了床的地步了。 “三哥,多谢你来。” 七郎贺熙早已等候在门口,见他出现,忙迎上来,低声道。 贺融与他一并朝里走:“德妃的病情如何了?” 贺熙苦笑:“太医说,积重难返,只能徐徐疗养。” 宫里的太医,轻易不会将病情说重,话要拿捏圆滑,给自己留余地,用药也都是以温和中性的药材为主,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袁德妃的病情,的确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 谁也没有明说,但贺融心里知道,他来见的这一面,也许就是袁德妃的最后一面了。 贺熙低头,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贺融拍拍他的手臂,轻声道:“等会儿在你母亲面前,不要哭。” 贺熙嗯了一声,勉强露出笑容。 “皇后也来了,正在里头陪着母亲说话。” “那我们在外头等等?”贺融询问。 贺熙:“无妨,皇后方才知道你来了。” 贺融微微颔首,不再说话,两人踏入内殿,浓浓汤药味扑面而来,挥之不去。 裴皇后正坐在床边,陪袁德妃低声说话。 见贺融贺熙两兄弟进来,她回头一笑:“你们来得正好,三郎,德妃正念叨你呢,说你许久没有入宫看她了。” 贺融拱手道:“是我的过错,本该常入宫探望您的。不日就要远行,此去未知何时方归,请容我向您二位辞别。” 他朝裴皇后跪下,行了一礼,这是子女对父母的礼仪,裴皇后是贺融名义上的嫡母,自然受得起。 “快起来吧。”裴皇后道。 但贺融没有起来,又朝袁德妃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袁德妃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她知道对方的用意。 这三个响头,是感激她在竹山县十一年的养育之恩。 她只是妃嫔,并非皇后,贺融无法堂堂正正叫她母亲,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恩。 三个响头之后,又是三个响头。 “这是代四郎叩的,他生性顽劣,离家出走,至今未归,但想必他对您的心意,与我是一样的。” 说罢,贺融又叩了三个响头。 “这是代五郎叩的,他虽然远隔万里之遥,一时半会无法回京,但他同样从未忘记您的教诲养育之恩。” “快、快起来!七郎,快扶你三哥起来!”袁德妃哽咽道。 她情绪一激动,就忍不住要咳嗽。 裴皇后为她顺背,责备道:“你方才也听太医说了,不可大喜大悲,怎么又激动起来,孩子孝顺重情,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袁德妃流着泪笑道:“我这是高兴,也是惭愧,皇后在此,我何德何能……” “但你们在竹山吃苦的时候,我还未在陛下身边,你教导了他们十一年,担得起他的礼。”裴皇后道。 袁德妃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拭泪道:“三郎打小不声不响,却外冷内热,我还记得有一年,我帮着陛下编草鞋,夜里在灯下编得太久,隔天眼睛就开始难受,一直流泪,他不知从哪儿听说枸杞明目,就让二郎带着他上山采了许多枸杞回来,给我泡水喝。” 贺融低声道:“那是应该的。” 袁德妃唏嘘:“你觉得应该,我却至今未忘。三郎,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来想去,只能托付你了。” 贺融:“德妃请讲。” 袁德妃:“我死后……” 贺熙脸色一白。 但这个字一旦说出口,袁德妃接下来的话反而流利许多。 “我死后,唯恐贺熙年纪尚轻,无依无靠,又怕他就封之后,没有长辈管束,走了歪路,在你有闲暇时,还请给七郎多写写信,督促劝导他,让他像你一样独当一面,顶天立地,可好?” 贺融问道:“长兄如父,德妃缘何不托付太子?” 袁德妃苦笑不语。 裴皇后出声:“三郎,这也是德妃最后一点心愿了,你就应了她吧。” 贺融拱手应是。 袁德妃道:“七郎,我有些乏了,你陪你三哥出去走走,你们兄弟俩,好好说会儿话吧。” “是。” 目送两兄弟离去,袁德妃叹息一声,对裴皇后道:“我是真放心不下七郎。” 裴皇后安慰:“七郎已经大了,陛下说,待他就封之前,会为他挑选一门合适的婚事,你就放心吧。” “正因为陛下这样说,我才不放心。”袁德妃苦笑,握住裴皇后的手,“但您的眼光,我却是信得过的。” 裴皇后点头:“我也会帮忙看着。” 她还记得,当年她刚入鲁王府,以鲁王妃的身份主持府中事务时,袁德妃哀戚又隐含恨意的眼神。 裴皇后还知道,当时袁德妃仗着自己是王府里的老人,给自己制造了不少麻烦,也下了不少绊子。 时过境迁,两个昔日相看两相厌,怎么也凑不到一块儿去的人,居然能心平气和坐在一起,抛开皇后与妃子这层身份,她们甚至能成为交情不错的朋友。 这一切,源于袁德妃对嘉祐帝的死心,也源于裴皇后的清醒与理智。 帝后相敬如宾,后宫涌现的新鲜面孔,帝宠有加的新嫔妃,让袁德妃彻底明白,就算没有裴皇后,自己与嘉祐帝,也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像平民百姓那样夫妻患难与共的日子,终究像滔滔江水一般,再不复返。 一场大梦,做得再久,也总有醒来的时候。 但早年的磨难和艰苦,后来的愤懑不平,种种隐患累积起来,彻底击溃了她的身体,袁德妃不肯屈服,挣扎着想从老天爷那里多抢一些时日过来,希望能够眼看着儿子成亲,生子,去封地,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 “长安凶险,我知道七郎,年幼无知,容易误入歧途……”袁德妃咳嗽道,“太子也好,纪王也好,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连三郎都选择急流勇退了,七郎这孩子,我再清楚不过,他根本不会是别人的对手。” 裴皇后道:“你也别想太多了,太医说你的病情正是因为殚精竭虑所致,只要七郎低调行事,遵纪守法,谁也不会平白无故与他过不去。” 袁德妃:“那要是,有人逼他非得站某一边呢?” 裴皇后不语。 袁德妃苦笑:“其实您清楚得很,只是不想让我担心而已,我都明白,现在想想,我真是对不住您,从前钻牛角尖的时候,一心一意与您过不去,给您添了多少麻烦,您大人大量,非但不和我计较,还不计前嫌帮助我……现在我想开了,却已油尽灯枯,没法帮您打理宫务。这一辈子,我没有欠过谁,唯一对不住的人,就是您。” “说这些干什么!”裴皇后拍拍她的手,嗔怪道。 袁德妃含泪道:“若是有下辈子,就罚我为您做牛做马,哪怕是化作您身边的一棵草一朵花,让我守着您,由我站在您身前,为您遮挡风雨,好不好?” 裴皇后微微湿润了眼角:“好。” 她想起一句话,心下忽然一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观风殿外,兄弟俩一路朝宫门走去。 “往后有什么事,就给我写信,不要闷在心里,如果是宫里的事,自己解决不了,就去求皇后,她在陛下面前,是能说得上话的。”贺融道。 “多谢你,三哥。”贺熙眼眶红红的。 贺融想了想,又道:“不要觉得裴皇后抢走了德妃的位置,也不要怪罪大哥和二哥,他们都不容易。” 贺熙沉默良久,低声道:“我知道,罪魁祸首,从来就不是裴皇后,更不是大哥和二哥。” 贺融不由扬眉。 但贺熙却没有再说下去。 他已经十多岁了,再不是那个依偎在母亲身边,又或抓着兄长衣角的羞涩小童,他有了自己的心事和主见,连贺融也不可能一一察知。 两人在宫门处分手,贺融乘马车回府,府中管家却呈上一张令人意外的请帖。 第112章 贺融打开请帖,目光先是落在最后的署名上,表情微微一怔,随即合上请帖,对文姜道:“你让人回信,就说这几日我都不在府中,不便接待贵客。” 文姜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接过请帖应声离开。 一旁薛潭伸长了脖子,也没看清请帖上写着的人名,又见这主仆二人神神秘秘,不由好奇心大起,猜测道:“难道是李家娘子,那位即将成为纪王妃的李遂安?” 贺融没搭理他,但文姜侧身路过之际,朝薛潭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薛潭立刻就明白了。 “哎,这真是美人难过英雄关,可惜造化弄人,要不然怎么着也是一桩门当户对,男才女貌的金玉良缘啊!” “你今天出门前是不是喝酒了?”贺融忽然问。 “没有啊,昨天喝的,出门前仔细漱过口了,难道口气还很重吗?”薛潭双手捂在嘴巴上呵气。 贺融冷声道:“我看是醒酒还没醒彻底吧,不然怎么还满口胡言乱语?” 他冷下脸时固然很有威力,但因为在薛潭面前摆得多了,人家根本就不怕他,还满脸笑嘻嘻。 “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只是难免觉得可惜而已,您说这李家娘子,除了刁蛮任性一些,其实性情也不坏,起码不像她爹那样,面皮起码戴了三十层,一层剥一层,谁也看不见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薛潭话锋一转:“不过圣上既然已经赐婚,您又即将远行,说不定李家小娘子仅仅是想过来向您道别罢了,往后你们便是叔嫂,关系闹得太僵,也不大好吧,人家若是在纪王面前说点什么,难免会影响您与纪王的兄弟之情。” 贺融低头看着书案,淡淡道:“我与她之间,隔了一个李宽,便如隔着千山万水,无论怎么走,终究也只能走到不同的路上,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面,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 薛潭笑叹:“您便是太清醒太冷静了,许多事情原本一团乱麻,到了您手上,您倒好,也省了一条条去解的工夫,直接伸手一刀,全给劈断了。” 贺融抬眼注视他,那一双眼沉静无比,却又似隐藏了无数波澜。 薛潭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其实神女有梦,襄王也未必无心。 “细说起来,这李小娘子也是个可怜人,从小出身王侯之家,身份显赫,却不得父亲喜爱,听说为了这桩婚事,她在家里闹绝食,不知怎的,最终还是拗不过李宽,选择了妥协。李宽与纪王成为姻亲,无非是觉得女儿当太子妃无望,这才退而求其次,只怕自此之后,朝堂就不会安宁了,说到底,王侯之女,公主之孙,也不过是其父手中的一枚棋子。” 贺融冷不防道:“你好似对李小娘子格外有份爱怜之情?” 薛潭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讲,我是已有妻室的人了,也绝不敢觊觎纪王妃,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贺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难不成天下人都得因为他的不得已,去同情怜惜他?我承认这世道,女子活得比男子更艰难,但若要这么比较,我自己,又何尝比旁人容易?若不想当棋子,就要与人博弈,与天博弈。” 他轻轻一叹:“我身旁的女子,高长宁也好,文姜也罢,谁不是生来就命中坎坷,谁又不是努力挣扎,不被当作命运的棋子?” 薛潭的目光落在安王被衣服遮掩了的腿,旋即又默默收回视线。 “是我失言了,殿下。” 贺融摆摆手,过了好一会儿,似已平复所有心情,方道:“说正事吧。” “是。”薛潭先是面色一整,随即又忍不住笑出声,“方才还说到风云将起,没想到这么快就初现端倪了,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昨日纪王入宫求见陛下,在陛下跟前整整哭了半个时辰,哭得陛下心软,让他先安心成婚,不急着去封地了。” 贺秀的封地在苏州,比起卫王的也差不到哪里去,都是江南丰美之地。但俗话说,离京一日,不如在京一年,外地再好,也不如天子脚下热闹繁华,不如距离咫尺之遥的权力中心来得诱人。 太子一出手就不同凡响,先是立左右相,分权制衡,再是分封制,让所有亲王离开京城,到了地方,手里无兵,又难以跟朝廷官员联系,就算想要图谋不轨,也增加了不少难度。 这道诏令,针对的不仅仅是贺秀一个,也算是未雨绸缪。 太子虽然有自己的私心,但也得嘉祐帝同样有这份心思,诏令才能得以执行。 贺融深明其意,选择了主动请缨,远走苦寒之地,退一步海阔天空,灵州虽然不比江南安稳,但同样的,天子觉得心有亏欠,对他就不会太苛刻,甚至还让他这个即将赴任的灵州都督拥有调动灵州兵力的权限。 但贺秀不是贺融,他要是肯迂回委婉,主动退让,那他也就不是贺秀了。 太子越是这样,他越是梗着脖子要跟太子干到底。 “二哥不像那种会在陛下面前示弱服软的人,这哭招,应该是有人教他的。”贺融道。 谁教他这么做?两个人心知肚明。 薛潭道:“听说太子知道之后快气死了。” 贺融:“那当然,大哥这一招,主要就是为了限制二哥。可他忘了,他现在还不是皇帝,只是太子,有陛下在,就会有变数。” 就像上次他们想出分立左右相的办法,太子甚至联合一直不和的世族势力,来阻止李宽一人独大,却没料到最后还是李宽当上主相。 这就叫世事难料,人心难算。 贺融:“你等着吧,这才是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 薛潭:“那依您看,这出戏,谁能唱到最后?” 贺融诚实道:“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庙会前面摆摊算卦的。” 薛潭:“那不如让我来猜猜?太子一招不成,一定还会有别的法子,而且这一次,必会让纪王无法翻身,彻底死心。” 贺融:“能彻底死心也好,就怕二哥非但不死心,反倒被激起凶性。” 薛潭叹道:“现在看来,您能及时抽身,实在是再明智不过,旁人都觉得长安锦绣,留在这里才能一步登天,即使被撵走,也想想方设法留下来,就如纪王。” 贺融:“不走到最后一步,谁又能知道谁是赢家?说不定我刚到灵州就被突厥人杀死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薛潭真是开眼界了,“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咒自己的!” 贺融扬眉:“那么,又是什么让你放弃六部尚书的高位,愿意和我远赴灵州?” 薛潭笑嘻嘻:“我就是觉着,跟着您走,总是没错的。” 贺融白他一眼:“说实话!” 薛潭摸摸鼻子:“……礼部尚书这份夹板气,我实在是受够了,这回试策取士,就像在分点心,你一块,我一块,多了世族的,太子不满,多了寒门的,世族不满,结果就苦了我,两面不是人。与其在这里缩手缩脚,还不如跟着您远走高飞,海阔天空。而且,拙荆贤惠,要与我一道走,我想咱们这一去,三五年回不来,这样也好。” 贺融微微一笑:“为了让她和你一起走,你没少跪搓衣板吧?” 薛潭干笑:“还好,还好,她不是这种人!” 这话说得自己都心虚。 “对了,您还记得马宏吗?”薛潭忽然问道。 贺融:“当然,先帝跟前得力的红人,谁能不记得?” 齐王宫变那会儿,马宏四处找出玉玺,一路小跑捧过来,但他没有交给当时还是鲁王的嘉祐帝,也没有交给贺穆,而是给了贺融。 就这一个动作,让贺融想忘记他也难。 薛潭:“马宏守陵三年将满,他托人找到我,想让我给您传句话,说是不能亲自来给您送行,此去灵州,路途遥远,还请您多加保重,他会每日在先帝面前诵经,为您祈福。” 贺融不由笑了:“这老狐狸,明明是想让我别忘了他,还说得这样委婉。” 薛潭也笑道:“在宫里谋生的老人,谁不是一句话都要绕三个弯?” 贺融:“他是不是还想让我在陛下面前说情,让陛下别忘了将他调回宫中?” 薛潭摇摇头:“他在宫里的徒子徒孙无数,随便让一个徒弟找机会开开口,陛下就会想起他来了,而且他回宫里,也只为了谋一个安稳度日的闲差,无须劳动殿下您。我猜他会托人向我递话,只是想要暗示,即使殿下离京在外,他也会帮殿下打听宫里的消息。” 贺融瞟他一眼:“所以你连太子很生气都知道,也是马宏的功劳吧?” 薛潭嘿的一声,露出“你我尽在不言中”的笑容。 京城本是是非之地,风云既起,贺融更加无心久留,连贺秀的喜酒也不打算喝了,过得几日,一切收拾妥当,向宫中辞别之后,便带着人,整装出发,前往灵州。 与贺融同行的是薛潭,文姜留在京城看守王府,季凌则继续当他的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不比礼部尚书惹人注目,却自有其重要性,季凌留在京师,又有世家背景作掩护,既不显眼,又能不时为贺融他们传递京城消息,以免他们远在灵州,对长安局势一无所知。 贺融封王以来,王府里也养了几个幕僚门客,帮忙整理文书,但论起推心置腹,那些人自然比不上自己一手提拔,又是共事患难过的薛潭与季凌等人。 为了贺融,薛潭抛下尚书高位,甘愿屈就一个空有虚衔,没有实权的大将军,带着妻子追随贺融,千里迢迢去灵州吃风喝雨,这份情义,贺融自然铭感于心,无须多言。 临行在即,一人骑着马疾驰而来,险险撞上马车,又忙忙停住,气喘吁吁拱手道:“殿、殿下,我来迟了!” 来者正是当初在北衙与贺湛交好的张泽,也是武威侯张韬的侄子。 世人皆知,他那几位堂兄,也就是张韬的儿子们,陪同纪王贺秀驻守过甘州,又一起归来,隐隐已被划分到纪王的阵营里,唯独这位吊儿郎当的张泽,依旧在北衙里不上不下地混着日子。 之前安王与兴王出征南夷,张泽也不知是哪根筋忽然打通,自告奋勇,想跟着去,结果后来因为家中妻子大闹,最后还是没去成。 等贺融从岭南回来,就听说张泽跟妻子和离的消息,两人没有孩子,妻子另嫁,张泽倒是鱼入大海,又是光棍儿一条,可以成日四处逛青楼了。 张家子弟个个出息,自然看不惯这样的张泽,话里话外没少挤兑他,所以这次贺融前往灵州就封,这家伙好说歹说,终于求得贺融同意,带上他同行。 有安王这张免死金牌在,张家其他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我还以为你今天又要迟到。”贺融道。 张泽苦着脸作出笑容:“殿下的大事,我如何敢!” 他不知从哪儿特地翻出一身甲胄穿在身上,配上那一脸吃不了苦的白嫩,让薛潭看得很想发笑。 “那就出发吧。” 一行人骑马在前,马车在后,车轮辘辘驶过青石板,行经他们曾经从突厥归来时进入的明德门,驶向所有人都未知吉凶的前方。 “贺三!” 后方传来呼喊,由远及近。 贺融头也不回,继续前行。 “贺三!”对方也骑着马疾奔而来,拼了命不要的架势,让众人不由得频频回头,又望向贺融。 “殿下?”薛潭低声道。 贺融暗叹一声,勒住缰绳,让马停下,任由对方奔至他面前。 第113章 李遂安依旧是一身红衣,明艳动人,与初见贺融时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她眉间多了几分愁绪,少了一些跋扈飞扬。 这其实是好事,每个人总要长大,谁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梦里。 相见争如不见,但她却还是来了。 贺融调转马头,面对来人。 “二嫂,是否二哥让你来为我们送行?” 贺秀与李遂安尚未成婚,这一声二嫂是喊早了,但既是表明礼数,也是暗含告诫。 告诫她身份已与昔日不同,不能任性而为。 李遂安已经平静下来,与刚才那两声“贺三”的心急判若两人。 她点点头,两人都未下马,彼此相望,中间还隔着两匹马。 光天化日,磊磊落落,光明正大。 “听说你要走了,我来送送你。”她顿了顿,“你二哥也知道,我与他说过了。” 贺融拱手:“多谢二嫂,也请二嫂为我带句话,我敬重二哥,与敬重大哥一样,没有变过。” 李遂安深深凝视对方。 风扬起贺融的袍袖衣角,肆意飞扬,仿佛一骑绝尘,直往云霄而去。 她还记得,两人头一回见面,实在称不上愉快,她无理取闹,贺融也不肯相让,以致于后来很长一段时日,她提起贺融这个名字,不由得咬牙切齿。 现在回想,若当初她不那么跋扈,不那么咄咄逼人,不那么让人反感,是否后来会变得完全不同? 但世事没有如果。 李遂安知道贺融与自己的父亲不和,也知道贺融为了限制相权,向太子提议分立左右相,间接也限制了父亲。 而她,从一生下来就姓李,她的脾性,她的一切,都来自于这个姓氏。 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天河。 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她从来顺遂,也以为自己会一直顺遂下去,直到在贺融身上碰了壁,也正是从那一次开始,她才慢慢意识到,人在世间,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并不因出身高低而改变。 祖母的病重更让她意识到人世无常,无力回天,于是李遂安慢慢收敛起那一身的毛刺,慢慢将所有脾气都沉淀下来。 只是,为时已晚。 “谢谢你。”李遂安道。 谢谢你让我发现自己的心意,谢谢上天让我遇见你,即使是以一个不那么美好的开端。 贺融露出一丝诧异:“谢我什么?” 李遂安笑了一下,将那些微惆怅抛诸风中。“其实你回京之后,我曾无数次想冲到你面前,逼问你一句话,但后来想想,即使逼问出什么,又能如何?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不了。” 贺融默然。 李遂安问他:“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料到这个结果,所以总是对我不假辞色?” 贺融:“是与不是,很重要吗?” 李遂安摇摇头。 贺融:“二哥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好好过日子吧。这杯喜酒,我是没法喝到了,先在这里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李遂安心头一酸,泪水几乎泉涌而出,她费尽力气勉强忍住,深吸了口气,颤声道:“……多谢。” 贺融拱手行礼,缓缓道:“后会有期。” 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又说了一句话。 “衡国公是衡国公,你是你,好自为之。” 李遂安目送他转身离去,一行人骑着马渐行渐远,身后的马车遮挡了他们的身影,又变得越来越模糊,终至不见。 此时的她,还没有对人生那么多的感慨与思考,但李遂安直觉贺融对她说的最后那句话,意味深远,内有玄机。 却说贺融一行从长安出发,沿着蒲州北上,他们行程不快,半是游览,半是赶路,将近一个月,才抵达鄜州,离目的地灵州,尚有一大段距离。 这倒是合了张泽这小子的胃口,走走停停,走马观花,虽然跟着贺融,他是没敢跑去花眠柳宿了,但一路上也没少招猫逗狗,有一回瞧见路上两条小狗在嬉闹,还跑上去逗人家,结果被追着跑了三条街,此事之后薛潭让他出门少提安王的名头,免得旁人以为安王身边尽是张泽这种人,安王丢不起这个脸。 “我可听说,灵州不是一块容易经营的地儿,连陈巍都被他们排挤走了。” 官道边,茶寮里,几张矮案,几张坐毡,顶上茅草疏疏漏漏,遮不住秋日艳阳,但风高云阔,却别有一番飒爽轻快。 “陈巍是谁?” 出门在外,几人也没讲究,贺融、薛潭、张泽围坐一案,其余随从侍卫各据一案,桑林从茶寮东家手中接过茶壶,给贺融他们倒茶,听见薛潭这么说,顺口就问道。 “临江侯陈巍,本朝两大名将,与武威侯张韬齐名。秦国公裴舞阳,勉勉强强也能排得上名号。”薛潭以手指沾了茶水,在案上点了三点,又把其余两点抹去。 “现在裴舞阳、张韬都死了,就剩下一个陈巍了。当然,咱们安王殿下,还有如今在京城的纪王、李宽,远在岭南的兴王,都可以算是会带兵的,但李宽后来一直留在京城,没有戍边,几位皇子又是后起之秀,能称得上威名赫赫,连突厥人都如雷贯耳的,也就陈、张二人了” 陈巍多年戍边,在甘州与灵州两边轮换,自从张韬身死,贺秀回京之后,甘州就没有知兵的人镇守,为免突厥人蠢蠢欲动,这次贺融主动请命镇守灵州,朝廷立马就把陈巍从灵州调去驻守甘州。 “坊间传闻,陈巍其实一点儿都不想待在灵州,奈何皇命难违,这次安王殿下肯去接手,他实在是欢天喜地,还差点寄来一份厚礼表达感激之情呢!” “为什么?”桑林好奇问。 贺融替薛潭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陈巍的根基在甘州,他赴任灵州时,没有带自己的兵马,而灵州当地的府兵又自成一派,强龙难压地头蛇,当地府兵还与商家勾结,商家背后,又各有背景。据说义兴周氏、陈留范氏,以及英国公陆家,在那里都有自己的生意。” 薛潭哈了一声:“高门世族,与勋贵侯门,再加上府兵,盘根错节,你说乱不乱?” 桑林不解:“灵州不是边城么?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在那里开铺子做买卖,他们就不怕被突厥人入城给抢掠了?” 薛潭道:“抢掠的次数毕竟少,灵州也不可能那么轻易被突厥人攻破,不然朝廷威严何在?这里是通往西域的必经道路之一,水草丰美,土地肥沃,适宜居住,有塞上江南之称。” 桑林恍然。 他给每人都满上茶,还记得贺融爱吃甜,特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陶罐,打开之后倒一点蜂蜜在茶里。 张泽不防备他还有这一手,睁大眼睛道:“你小子挺会溜须拍马啊!” 桑林鼓起嘴:“什么溜须拍马!这是临行前文姜姐姐给我的。” 张泽涎着笑脸:“那也给我来一勺呗!” 桑林白他一眼,直接把陶罐重新封上,塞进包袱里。 贺融没理会他们的小打小闹。 他对薛潭道:“陈巍不是管不了,他只是知道,自己在灵州待不了多长时间,没有必要为了这些事情跟世家与勋贵同时闹翻。” 薛潭扬眉:“这么说,您是打算管了?” 贺融执起茶杯喝茶。 “那就要看他们会不会影响灵州的长治久安,会不会影响我在灵州要做的事了。” 这话说得平淡无波,却又暗藏杀气。 薛潭一笑。 …… 灵州刺史余丰又何尝能料到,自己刚刚送走陈巍这一尊大佛,就又要迎来一尊比陈巍更大的佛。 一品亲王,兼灵州都督,天潢贵胄,身份显赫。 你说堂堂皇子,哪怕不留在京城,去哪里不好,居然会跑到边城来? 只要一想到这里以后即将变成安王的封地,余丰就觉得心情很堵。 听说安王还是主动请缨来灵州的,陛下本来想赐给他的是江南膏腴之地。 你说这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当然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腹诽一二,面对姗姗来迟的安王,他还得打起精神,带着灵州大小官员,亲自跑到灵州城外去迎候。 安王带来的仪仗亲兵不多,但也不少,一千来人,这里头应该有禁军的人马,个个杀气腾腾的,说不定还上过战场。余丰暗暗琢磨着,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对下马过来的为首之人行礼。 “下官灵州刺史余丰,拜见安王殿下!” 一众官员跟着齐齐行礼,末了不免抬起头打量这位传闻中身有足疾的殿下。 也还好,面容俊秀无害,看着不像是跑过那么多地方的,也不像是个心狠手辣的。 余丰笑道:“殿下旅途跋涉,一路劳顿,甚为辛苦,下官早已将命人驿站准备好了,还请殿下与各位先入城歇息,今晚下官设宴为殿下洗尘,还请殿下赏光。” 贺融:“那就有劳余刺史了。” 做派斯斯文文,温和有礼。 不管内心如何,但起码这位殿下第一印象让人放下了一半的心,余丰忙道:“不敢当殿下赞赏,若殿下不嫌弃,称呼下官表字茂林即可。” 贺融颔首:“那好吧,茂林,为何我是住在官驿?” 见余丰微怔,他又道:“我是来就封,并非来出公差,应该是住在王府,或都督府才对,这个规矩,茂林你不应该不懂吧?” 余丰笑道:“殿下恕罪,从朝廷赐封,到殿下过来,还不出两个月,时日上有些匆忙,我们实在是来不及准备啊!” 贺融一笑:“那好办,我住在你的刺史府就好。” 余丰愣住。 贺融:“什么时候你把都督府建好,我就从刺史府搬出去。” 余丰:“这、这不妥吧?” 贺融冷下脸:“有何不妥?难不成你要我堂堂安王,在自己的封地上去住官驿?!” 这翻脸就跟翻书一样,变得比六月的天还快。 余丰依旧笑道:“殿下,刺史府规格有限,恐怕配不起您的身份。官驿一应布置,下官都是按照您的喜好来的,还请殿下谅解,都督府一事,下官已加紧督造,应该很快就能完工!” 贺融点点头:“你说得也不错。” 还没等余丰高兴,他又话锋一转:“那就把官驿的布置都搬刺史府去好了,都督府建好之前,就委屈茂林在官驿住几天了。” 饶是余丰笑功了得,也禁不住笑容一僵。 “殿下……” 贺融回头对桑林道:“将我在马车里的那个匣子拿来。” 桑林应是,很快捧来长匣子。 “茂林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贺融问余丰。 “这,下官猜不出。”余丰还以为是贺融送给他的见面礼。 谁知里面打开,却是一把长剑。 贺融将剑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将其出鞘三分。 剑光耀眼,在场官员都不由自主眨了一下眼睛。 “这把剑,是先帝赐予我的含光剑,我甚为喜爱,一直带在身边,一天不摸,就像少了点什么,让茂林见笑了。”贺融朝余丰笑了一下,回剑入鞘,铮的一声,仿佛也撞在余丰的心口。 贺融回身上马,抬袖扬手。 “入城!” 又朝余丰看去:“茂林,还不带路?” 余丰的笑容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了。 他现在已经完全推翻了先前的想法。 这安王,就是看他日子过得太舒坦,特地来添堵的吧? 第114章 安王一行浩浩荡荡入城,没有按照余丰事先安排好的路线去官驿,反倒直接往刺史府而去。 余丰没有办法,值得骑上马追在后头,最终在刺史府门前拦下贺融。 “殿下,殿下!刺史府乃朝廷给刺史的官邸,要是您把下官赶出去,下官可就无家可归了,还请您高抬贵手,下官一定加紧督造都督府,务必让殿下早日能够搬进新居!” 此地人来人往,余丰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软身段,苦笑哀求,堂堂刺史如此可怜作态,不由令人心生同情,难免也在心里对初来乍到的安王产生疑惑畏惧。 薛潭笑道:“安王殿下没让你大兴土木,重新建造新都督府,就算你接到朝廷诏令至今,为时尚短,仓促来不及准备,那么找一间空无人住的宅子,先暂作都督府,也是可以的吧?可你倒好,这里是殿下的封地,你居然要将殿下赶去官驿睡觉,被别人知道了,说不定还以为你故意给殿下难堪和下马威吧?” 张泽也道:“余刺史,快把鼻涕眼泪收一收吧,别被人看了笑话,你看刚那小孩儿还笑你来着!” 余丰一噎,生生挤出来的苦瓜脸再也维持不下去。 “殿下……” 贺融拍拍他的肩膀,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本王到了自己的封地上,却找不到家,心里比你更苦啊,你还是赶紧把都督府建起来,这样大家都轻松,要不然,我委屈一点,将刺史府的匾额换一换,将就一下也成,你就另外换个地方住吧。” 看来这位主儿是铁了心不会去住官驿的了,余丰忙道:“下官有一处私宅,景致胜过此处百倍,殿下不如先往那里去稍住几日,待下官加紧将都督府营造好了,立马将殿下迎入新居,您看如何?” 贺融微微一笑:“那岂不是正好,既然你有私宅,那就先去私宅住几日吧,我虽然来此就封,也不能鸠占鹊巢。” 那你现在就不是鸠占鹊巢了?!余丰差点骂出声,好歹忍住了。 贺融却没有再与他罗嗦,直接一扬手,机灵的张泽会意,带着桑林和一干随从兵马就闯了进去。 刺史府的仆从闻声跑出,管家嚷嚷起来,甚至还上前阻拦,却直接一把被推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如狼似虎闯进去,抄家似的架势。 余丰气得浑身发抖。 初来乍到就直接撕破脸,这安王明显一点儿都没将他放在眼里! 但他也不想想,若不是他自己先怠慢对方,又何来今日这一场? 灵州的官员们跟在余丰后面,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余丰自己没有开口,他们自然也不会跑出来当出头鸟,但心里难免滋生出各种各样的想法。 贺融举步入内,没往正厅去,而是一路穿过花厅,往后院而去。 一边漫步,还一边点评:“茂林,你这刺史府装点得不错啊,不比我在京城的安王府差!” 饶是心里已经怄得要死,余丰也得勉强笑道:“殿下说笑了,区区一个刺史府,如何比得上王府,再说此处还是前任给留下来的,下官上任时就是这模样了,只因当时觉得拆了重建太费钱财,便没有去动它,若殿下觉得违制,下官这就找人来拆了。” 贺融摆摆手:“就算先前违制,现在也不违了,因为我已经住进来了。” “……”余丰嘴角抽了又抽,最终好歹保持住面部表情的平和,以免泄露了一丁点狰狞,让安王又找到借口发作。 但走在余丰旁边的人,隐约可以察见这位灵州刺史周身燃起熊熊火焰,几欲灼人,忙不着痕迹避远一些,免得被两尊大佛给烧着。 却听得一声惊叫,余丰眼皮一跳,赶忙疾步上前,可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就看见桑林拉扯着一名少年跑出来。 那少年上身罩了件长袍,下身赤条条的,两条白嫩的腿在外,连头发也披散着,乍看还有些雌雄莫辩。 余丰脸色大变。 “安王殿下,您太过了!您想要这府邸,我搬出去就是,何必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要知道我余丰也是朝廷命官,一身清白,怎么就得受这样的折辱!” “哦——”贺融似笑非笑,拉长了调子,“一、身、清、白——啊!” 余丰的气势多了一丝狐疑,他不知道贺融是否意有所指。 贺融走到那名惊慌失措,瑟瑟发抖的少年面前,打量了一眼,笑道:“茂林为何忽然之间如此激动?据我所知,你家里只有两名千金,一个九岁,一个六岁,他应该不是余家公子吧?” 余丰心头一凛,他似乎捕捉到什么,气势又短了一截。 贺融平时很少无缘无故笑,今天跟余丰打了一回交道,就已经笑了好几次。 余丰不知道贺融以往的行止作风,但他有种下意识的毛骨悚然,总觉得对方的笑容里藏着什么东西。 “没想到茂林还好这一口啊!”贺融意味深长道。 余丰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到嘴边却又变成:“怎敢劳殿下亲自动手,我这就让他们赶紧搬出来,为殿下您腾出地方!” “那就有劳茂林了。”贺融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在那少年的身份上打转。 “不敢当,应该的,应该的!”余丰干笑一声,暗自松了口气。 两人头一回交锋,余丰败下阵来。 但贺融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 一切尘埃落定,刺史府被“鸠占鹊巢”,余丰的人马物件悉数搬走,贺融连侍女仆从都没要,一个不落让对方带走,只留下一些家具陈设,毕竟他还要在这里住。 余丰修为了得,先前还大义凛然说自己一身清白,不惜跟贺融翻脸,下一刻就又恢复了热情笑容,变脸之快,让见惯了京城官场各色人精的薛潭也叹为观止。 “这个余茂林可真是胆大包天,还想来个下马威,估计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反倒被赶出刺史府了吧!” 张泽把行李往屋里一扔,留给随从去收拾,自己则兴冲冲跑去与贺融薛潭他们在花厅小歇说话。 长途跋涉非但没有消磨他的精气神,反倒让他比在京城时更加活蹦乱跳了,北方边境的风沙与辽阔彻底打开了张泽的眼界,他觉得长安就像一座华丽的牢笼,日久天长,让人没了斗志,心甘情愿被囚禁在里面。从前没出来时,以为外面一切都比不上长安,如今离开长安,才发现外头也没那么可怕,长安再好,待久了,也只是在坐井观天。 薛潭摇摇头:“这余丰在灵州多年,连陈巍都被他变相撵走,不可轻易小觑,今日他是因为毫无防备,才会如此被动。” 张泽嘿嘿一笑,满脸好奇:“殿下怎么会知道余丰好娈童?” 薛潭见贺融微微颔首,这才道:“两年前,殿下就让人在这里开了铺子。” 张泽仔细一琢磨这里头的话意,只觉得话里有话,一团迷雾,越想越是糊涂。 “难道……您两年前就已经料到自己会来灵州?” 贺融摇摇头:“那时候我只是认为,灵州是边境重镇,事有可为。” 高长宁到灵州开茶铺与布铺,起初有杨钧照拂,后来她渐渐熟悉,杨钧就离开灵州,继续自己各地的买卖,高长宁则继续留下来,据说生意越来越好,这里也就成为贺融的一处据点。打从他即将前往灵州起,高长宁就将自己这两年收集到的,与灵州有关的信息都源源不断寄过来。 因此贺融对余丰的了解,可能比余丰想象中的还要多。 张泽在武力上不长进,没有继承张家的传统,但脑子还是灵光的,一点就透,恍然大悟。 贺融:“他要是不下这个马威,我本来还不想与他撕破脸,现在也好,杀一只鸡,来儆儆猴。” 薛潭道:“会不会打草惊蛇?” 贺融:“在许多人眼里,长安与江南才是繁华之地,谁知道像灵州这等地方,也有许多人视为肥肉,他们自然不会愿意看到我过来,若我愿意乖乖当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空头都督也就罢了,不然迟早也会对我出手的。” 他来到这里,必然要掌兵,绝不可能让兵权落入别人手里,但灵州府兵问题重重,涉及许多势力,想要破开一个口子,肯定就会触及别人的既得利益,所以太平不是长久的,冲突则是早晚的。 薛潭道:“余丰是灵州刺史,更是明面上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让他动一动,可以看见其他人的动静,我们也就能找到下嘴的地方了,不然初来乍到,还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第二天一大早,张泽还没在被窝里赖够,就被薛潭亲自过来喊起。 虽然对方官衔比他高,官位比他大,但一路上张泽没大没小惯了,此时也不急着起来,而是先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我说薛大哥,这才什么时辰啊,都还没日上三竿呢,再让我睡会儿吧!” “哟呵,你还想睡到日上三竿?想得美,殿下要出门,让你陪同,赶紧起来!” 本来也用不着薛潭亲自过来叫起,但他心眼坏,故意过来逗人玩儿。 “什么事这么急啊,难道余丰那家伙打上门了?”张泽不情不愿爬起来,慢吞吞穿衣。 “他要有这个胆就好了,殿下那把含光剑可不是带着玩的,他是真敢砍人。” 张泽缩了缩脖子:“那我要是迟到,他会不会砍我?” 薛潭照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做梦吧,还想含光剑用在你身上,想砍你,随便拿把杀猪刀就行了!快起来,殿下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啊?”他兴趣缺缺。 薛潭:“美人。” 张泽登时眼睛一亮,旋即狐疑道:“别是在骗我吧?” 薛潭:“骗你作甚?这美人姓高,闺名长宁,不过等会儿你可别一见面就唐突人家,直呼其名。” 自打离开长安,张泽就没见过什么像样的美人了,这会儿简直全身汗毛都快活起来,连穿衣服的速度都比方才快了许多,简直是动作迅猛了。 “人如其名,一听就是个美人啊!” 第115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高长宁就喜欢着素衣。 也并非是素洁如雪的白衣,而是带了点浅灰,浅绿,浅蓝的衣裙,头上也不作多余修饰,直接若男子一般,将发丝堆到头顶挽成一髻,用玉簪固定,清爽利落,四处走动或谈买卖的时候尤其方便。 今日也习惯性地如此打扮,不多时便整装妥当走出家门,这才想起等会儿要见的人,低头一看,不由踌躇。 “娘子?”婢女玉山以为她忘了什么,忙问。 “我这一身,会不会太素了?”高长宁难得面露犹豫。 玉山从未见过她对一场见面如此忐忑,如此看重。 高长宁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走向马车:“算了,不换了,不能让客人久等!” 不知是否被主人的着急感染,上马车时,玉山不小心踩空,身体一歪摔在马车旁边,连脚也崴了。 高长宁探头一看,玉山的脚肿了一大块。 “你别跟着我去了,赶紧回去上药歇着吧!” 玉山急道:“但您身边总不能没个人跟着打下手。” 高长宁沉吟片刻,她今天去见贺融,其实也用不着什么婢女,但说不定需要个人跑跑腿之类,就道:“那你去将孙翎叫来。” 玉山是高长宁一到灵州就收的人,忠心耿耿,可以推心置腹,孙翎则是被杨钧收留在铺子里的人,原先在杨钧那里帮忙,后来高长宁这里缺人,杨钧就让孙翎跟着高长宁。 玉山善于计数,孙翎则更适合琐碎杂务,许多文书看一眼就有大致印象,这两人在高长宁身边深得重用,她的铺子能慢慢铺开,在灵州站稳脚跟,除了贺融与杨钧给予的那些帮助之外,也离不开她身边这些人的帮忙。 孙翎很快来了,她的年纪与高长宁差不多,长相平平,清秀稳重。 按理说这岁数早该成亲了,但孙翎在杨钧那儿的时候就是孑然一身,听杨钧说,孙翎也是未过门丈夫便死了,夫家嫌弃她,父母后来也相继去世,她索性梳起已婚妇人的发髻,立誓终身不嫁。她的经历让高长宁不免同病相怜,待她也比旁人要亲厚一些,不过在高长宁内心,玉山与孙翎依旧有亲疏之别,因为她总觉得孙翎心思有些重。 两人很快来到刺史府,从昨日起,门子和侍卫就换了一批,只差没把头上那块匾额也给换了。 昨天那一番动静闹得有点大,百姓们口口相传,消息长了翅膀,高长宁当然也听说了。 安王初来乍到就发作了余丰,把平日里高高在上,无人敢得罪的余刺史给骂得狗血淋头,末了还得带着家眷细软灰溜溜离开刺史府。 说起这消息的人学得活灵活现,跟在边上目睹似的,只差没说余丰夹着尾巴被赶出去了。 高长宁好笑之余,又不由有些担心:安王这样高调,会不会踩到某些人的痛脚,让他们坐不住,从而对安王下手?毕竟灵州不是长安,过江龙再猛,双拳也难敌四掌。 思绪兜兜转转,一路无话,孙翎也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看似心事重重。 不过她一直都是这样,高长宁也习惯了,临下车时,不忘嘱咐对方在安王面前不可失礼,孙翎都一一应是,安静听话。 薛潭早就等在门口,见了她就笑。 “故人久别,高娘子近来可好?” 薛潭虽然已经不是六部尚书,但毕竟身上也挂着同级正三品的大将军衔,这样一位高官居然亲自出迎,高长宁有些受宠若惊,忙回礼道:“一切安好,何劳薛郎君出迎,实在是折煞我了!” “这不是正好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吗,毕竟以前从没住过刺史府,不把每个角落给走遍了,怎么对得起咱们殿下闹出来的这一番动静?”薛潭哈哈道。 高长宁听见这话,忍不住也跟着抿唇笑了,心情跟着稍稍放松一些。 “你在外头等我。”她对孙翎道。 后者点点头,没有多问,就在院子里头的亭子下面站着。 薛潭让人送些点心茶水过去给她,就领着高长宁入内。 直到看见那人,高长宁的心算是彻底放下,就像一块悬在半空的石头,晃晃悠悠终于落入那个坑里。 眉目依然,身形挺拔,双颊稍稍消瘦一些,估计是前些日子在岭南累出来的,听说安王几乎把南夷人的寨子都走遍了。 高长宁也注意到贺融身边那个少年,颧骨有些高,不像中原人,应该就是南夷人了。 贺融起身走来,亲自将她扶起:“长宁,别来无恙?” 不是高氏,而是长宁,当年离开长安时,贺融问她有什么期许,高长宁就说,希望将来别人不是以高氏来称呼她,她要堂堂正正,让名字随着人活在这世上。 她觉得自己当时是有点儿狂妄冲动了,没想到安王居然还记得,脸上不由一热,为自己当时的鲁莽而惭愧。 “托殿下的福,一切尚好,铺子如今每月都有盈利。” 贺融问道:“我听说你原先还想开米铺的?” 高长宁笑了一下:“是,当时刚到灵州,不知天高地厚,结果发现就算进了货,也压根就卖不出去。” 贺融:“为何?” 高长宁:“当地米铺已经被几家垄断了,但凡有人来我这儿买,隔天就会受到警告,更可笑的是,有一回,一个人来闹事,说他爹吃了从我这儿买的米,当天晚上就死了。尸身也在,仵作验了,的确是中毒而亡。” 薛潭笑道:“为了排挤你这外来户,还真是不择手段。” 高长宁点头叹道:“不错,后来我与杨钧商量了一下,我们在此开铺子,赚钱还是次要,也不宜闹得太大,便给些钱安抚死者家属,又给官府塞了些钱,又将铺子改为卖茶,那些人见我们服软退却,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许多人见他们这儿是女人当家,总时不时要来找些麻烦,仿佛女子天生软弱可欺,但高长宁早有准备,一开始就从杨家要来身强力壮的伙计,后来又雇了护院,久而久之,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也就消停了。 但她没有长篇大论诉苦的打算,寥寥几语就简单带过。 “殿下,我这儿有兴王殿下寄来的信,还有京城的消息。”高长宁从袖中拿出信件,交给贺融。 贺融就封的事情,贺湛自然也听说了,以南夷到长安的距离,信件寄到,贺融未必收得到,所以他索性寄到灵州来,因为贺融早晚会过来,再由高长宁转交。 一封信辗转多地,自然不可能在里面写什么机密,无非是些日常琐事,什么三哥我想你了,你想我没有,岭南这地方常年湿热,不如长安干燥,待着真不习惯,学堂已经陆续建成,先生们也都到位了,我去看过了,有些学堂业已开始上课,南夷孩童若能从小得到启蒙,其实悟性也并不比中原孩童差云云。 罗罗嗦嗦,居然写了厚厚一叠,贺湛平日里也不是个罗嗦的性子,这次真是把信纸当成见面了,大有把这段时日落下的话都补上的架势。 写到后面,连桑家寨养了几只鸡都写上了,贺融真想把人从南夷揪过来揍一顿,他摇摇头放下信。 “兴王殿下那边没什么事吧?”薛潭问。 “旁的大事没有,就一件,四郎跑他那儿去了,还当了和尚。”贺融道。 薛潭哭笑不得:“说句大不敬的,这位四郎君,可真是天家的奇葩人物。陛下知道此事,怕不得大发雷霆吧?” 贺融:“此事迟早会传到陛下耳中,让四郎自己烦去,我和五郎不替他背这个锅。” 又问高长宁:“你说的京城消息是什么?” 高长宁道:“有几个消息,一是言官弹劾纪王,说他在甘州大捷中,杀民冒俘,以充功劳。” 这不是一件小事,薛潭吃了一惊,忍不住望向贺融。 贺融也微微蹙眉:“对方有证据吗?” 高长宁:“有,当时甘州大捷,献突厥人人头共一百个,据说其中有三十个左右是战死士兵,另有几名囚犯,也被杀了冒充突厥人,其中有一些已经查实身份。” 贺融:“那言官是什么人?” 高长宁:“姓赵名亘。” 贺融望向薛潭,后者颔首:“是有这么个人,京畿道监察御史,老师是刘衷。” 也就是太子的人。 如果这个罪名坐实,纪王的军功起码要被削减一半,头上的光环也将黯然失色,贺融与薛潭明白,太子这是势必要将纪王的气焰给压制下去了,再趁此将纪王逼退京城,如此一来,李宽与贺秀翁婿俩隔着千山万水,想要做点什么也很困难了。 薛潭叹道:“其实照我看,去封地上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纪王就非得留在京师,跟太子较劲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越是这样,太子就越是防备猜忌。” 贺融问高长宁:“纪王有何应对之策吗?” 高长宁摇摇头:“还未有消息传来。另外还有一个消息,袁德妃薨逝,裴皇后亲自操办德妃的丧事,据说劳累过度,病倒了,但没有大碍。” 后面这个消息,比起前面的,显得并不那么震撼,若贺融不是离京前要求他们将后宫消息也放进去,高长宁是不会收到这么一条的。 薛潭知道袁德妃对贺融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他也只能道:“殿下节哀。” 当初离开长安,薛潭还觉得贺融走得急了些,但现在看来,远离那潭越来越浑浊的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孙翎坐在亭子里,面前的茶点一动没动,她不知道屋子里的人正在谈什么,也并不关心,但平静的面容下面隐约浮起一丝焦虑和紧张,双手绞在一起,想借此安抚内心的躁动。 日头一点点往中天升起,孙翎看着墙角野草倒映下的影子,看着它们细微的变化,以此来揣测时间的变化。 中间有仆从过来换了几回水,茶杯里依旧热气腾腾,孙翎却始终没心思去喝上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门咿呀一声,里面的人终于走出来。 她看见安王殿下亲自出来送高娘子。 心里始终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彻底断掉,孙翎腾地起身,二话不说冲上前去! 第116章 孙翎的动作快,但桑林的动作更快。 早在她冲向贺融的时候,桑林就已从贺融身后闪出,掠至他身前,横刀在胸,一半出鞘,只要孙翎胆敢有半分逾越,这把刀立马就会出鞘斩下。 一瞬间,别说高长宁,连薛潭等人也变了脸色,所有人都以为孙翎想对安王不利。 但孙翎冲到贺融跟前,却扑通一声直接跪下。 “求安王殿下为我父亲伸冤!”说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额头时,除却那双恳求的眼睛,额头也破了口子,可见磕头之用力。 其他人面露意外,高长宁却是愤怒。 “孙翎,原来你处心积虑接近杨钧和我,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早已感觉这女子心事重重,没想到有朝一日预感成真,除了受到背叛的愤怒,高长宁还觉得心寒与自责——如果不是自己的疏漏,对方也无法跑到安王面前来。 孙翎痛苦道:“高娘子恕罪,我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否则我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贺融终于开口:“你父亲是谁?” 孙翎又磕了个头,泣声道:“殿下,我父乃灵州怀远县县令孙敬忠!” 怀远县…… 贺融蹙眉思索,地名与人名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终于模模糊糊有些印象。 当年,他还在竹山县时,萧豫忽然反叛,自立为王,并与东、西突厥分三路入侵中原,其中东突厥穿过贺兰山脉直奔灵州,怀远县孙敬忠失城战死,后来灵州才被一点点收复。 孙敬忠虽然战死,但因失城,也不可能得到什么追封和奖赏,朝廷甚至还要追究他的责任,后来据说是秦国公求情,先帝才免了孙家女眷的连坐,只将孙敬忠本人定罪——人死了,却要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为罪人。 孙翎流泪道:“当日我父亲率领两千人死守怀远县,根本不可能抵挡突厥人的铁骑,他早早就向灵州求援,请当时的刺史周阅派兵援助,但迟迟等不到援兵,最后敌我悬殊,只能以死殉城。但后来,周阅为了推脱责任,向朝廷奏报时,说我父亲为了独揽功劳,迟迟没有求援,才导致失城,令我父白白背上污名,还请殿下明鉴!”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孙翎还有这样一段身世。 孙翎又向高长宁请罪道:“我父死后,我母就卧病不起,不久也跟着去了,独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当时我已有婚约在身,我母亲本以为夫家会善待我,谁知他们却以我家门有污为名,退了婚事,我连遭打击,又淋了雨,生了重病,恰巧为杨郎君所救。” 高长宁冷冷道:“你无意中从杨钧或我那里打听到我们与殿下的关系,所以就有意来到我身边,等待时机,终于有了今日的陈情。” 孙翎羞愧道:“是我有罪,对不起娘子,若能洗清我父污名,我愿自戕以赎其罪。” 高长宁对她的行为仍有些耿耿于怀:“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如今是我将你引到殿下面前,该向殿下请罪的是我。” “罢了。”贺融对高长宁道,意思是不再计较追究。 他也并未赶走孙翎,反是问薛潭:“我记得周阅去年已经死了。” 薛潭点头:“不错,周阅后来迁至大理寺,在任上去世的。” 贺融对孙翎道:“冤有头债有主,即使当年你父亲的确有过求援,周阅为了推卸责任,肯定也早已销毁证据了,如今周阅与你父亲都不在了,死无对证,这段往事,是注定不可能再真相大白的。” 孙翎虽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听见贺融如此说,心头仍是一阵难过,她咬咬牙,忽然道:“若我能助殿下涤荡灵州,收回兵权,殿下是否能为我父正名?”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哪怕是薛潭,都被她的话忽悠得晃了一会儿神。 但贺融连那一会儿神都没有晃。 要是灵州刺史余丰对他说出这句话,那可信度还高一些,换作孙翎,以她的身份和地位,要是有那能耐,早就为父正名了,哪里还需要潜伏在高长宁那里等着他过来。 接触到安王似笑非笑的眼神,孙翎没敢多看,飞快低下头,脸上微微一热,知道自己的话一眼就被人看穿了。 但她觉得自己没有在哗众取宠,就道:“殿下恕罪,我这些话,的确有些夸大了,但先父生前只得我一女,从小甚为宠爱,不仅手把手教我读书认字,还允许我出入书房,翻看案牍,也时常会与我说些公务,先父去世后,这些年我为了搜集周阅的罪证,也打听了不少事情,可为殿下效劳一二。” 贺融:“那就要看你能说出什么了。” 孙翎精神一振,生怕对方后悔,忙道:“灵州最严重的问题,乃是官商勾结,垄断灵州商路,甚至已经将手伸到了府兵里面去。” 贺融看了高长宁一眼,后者很有默契地朝他微微点头,表示孙翎所讲确有其事。 先前高长宁在灵州做买卖,也是因为被人排挤,才会改了行当,这还得是她背后有安王和杨家,才能全身而退,换作是毫无背景的普通商人,早就被人连皮带骨吞得一干二净了。 见安王没有表示意见,孙翎继续道:“军中素来有吃空饷的弊病,目前灵州号称兵员十万,实际上不足一半,这还只是我各方面打听所得,实际情况可能要更糟糕,说不定连四成都不到。” 贺融道:“灵州有监察御史,朝廷每两年也会派御史下来视察,府兵有多少人,都是要记录在册,进行察看的,若是人数严重不足,御史一看就看出来了。” 孙翎摇摇头:“本地的监察御史,早就同他们坑瀣一气,至于朝廷的钦差,也不是没法子对付,贿赂、蒙骗,这里头的把戏,您肯定比我更清楚。” 贺融:“余丰上任刺史,有多久了?” 回答他的是薛潭:“两年。在他之前的刺史名叫冯慈,因考绩平平,已经平调江南西道去了。” 跟余丰第一次打交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但贺融自己却没有把一州刺史赶出去的得意,他相信,余丰现在对他,肯定是咬牙切齿,但余丰怠慢他,不等于对方就一定跟当地商贾勾结了。 还要再观察观察。 贺融心里想道,见所有人都看着他,奇怪道:“继续说啊。” 孙翎讷讷道:“……说完了。” “就这些?”贺融摇摇头,“孙娘子,你提供的这点儿东西,根本不足以说明什么。” 孙翎有点急了:“殿下,本地数一数二的大商户共有三家,周、范、陆,其余各家,都跟在他们后面喝点肉汤罢了,我原想潜入这三家里头去探听消息,但后来发现他们这些人家里的仆从婢女,都是要签卖身契的,不要短工,只能作罢。不过您若是真想查,可以从周家下手,当年陷害先父的前刺史周阅,听说正是周家的远亲,也正是有周阅在灵州保驾护航,周家的买卖才能越做越大,据说从西域来的商人,想要去长安经商,都得先向周家交一成税。” 张泽在旁边听了半晌,总算找到说话的机会。 “周家势力再大,也没有必要向他们交税吧,难不成灵州当真没有王法了,刺史只是摆着好看的?” 高长宁解释道:“这税,其实就是人情钱,对方不交,在灵州就待不安生,交了钱,去到长安,周家还可以帮忙给介绍一些买卖的渠道,譬如说,宫中每年耗费香料巨大,那么进什么香,不进什么香,还不是由几个人说了算,如果有周家说情,也更容易被宫中采买,这笔买卖就算成了。” 张泽恍然:“这不就是贿赂么,周家可真是胆大包天,连贡品都敢插手!” 薛潭道:“每年宫中采买物品,向来猫腻不少,只不过顶多是官员从中扣点私利,周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些世家,其实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否则怎能传承上百年?” 张泽挠挠脸:“那个,我们张家,不会也这么无法无天吧?” 薛潭笑道:“你们张家,虽然是杜陵张氏的旁支,左相张嵩的同宗,要是从整个张家来算,你们自然也算在内,不过张侯生前为人谨慎,从不参与这些事情,也不许家里人掺和,张家的进项,一般都靠佃租和几个庄子的收益,在世家里称得上干净了。” 正因张韬面面俱到,虽出身世家,却很有些与众不同的气象,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民,先帝才会如此看重他,可惜英年早逝,而张韬之后,张家子弟,又无一能与其比肩。张家的没落,恐怕是迟早的事。 张泽听见这番话,先是松一口气,而后又微微一惊。 薛潭如此了解,显然是安王殿下早就让他去调查的。 张泽不是愚蠢之人,很多时候他是懒得去动脑筋,一旦想深一层,很多可能性就都浮现在脑海里。 他忽然感觉背脊微微发凉。 再看安王殿下,对方依旧一派平静,半点波澜也没有。 张泽不是不知道张家自从伯父去世之后,家里就有些变了,兄长们武将出身,自然而然更亲近纪王,更何况他们还在甘州与纪王同生共死过,这份情谊更加非比寻常,可说到底,纪王不是太子,武将抱团,太子难道不会忌惮吗? 安王殿下选择了灵州,又意味着什么? 先前他懵懵懂懂,只因不想继续在长安混日子,这才跟着安王他们离京,如今旁观者清,遥望长安,似乎又有种跳出泥潭的解脱感。 在贺融的默许下,孙翎继续说道:“据说当年,我父之所以迟迟等不到援兵,正是因为周家当时害怕突厥人来袭,忙着转移财物南下,让周阅发兵护送,周阅既要调派兵力护送他们出城,又要留人守住州府回乐城,原本就吃空饷,兵力大为不足,自然没有多余的人手去增援,索性将先父当作弃子,这才有了怀远县失守的惨剧。” 往事历历在目,孙翎复述的时候,一直在控制情绪不要太过激动。 她深吸了口气,道:“所以,殿下若想整顿灵州,可从周家身上撕开一道口子。” “周家啊——”薛潭拉长了调子,意味深长道,“那可是老丞相周瑛的本家!” 贺融负着手没说话,好像把他们的话都听进去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 他这会儿想的是,要是五郎在这里,顺便让陈谦将他们用惯了的那批军队拉过来,就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直接快刀斩乱麻,灵州的局面一下子就控制住。 但这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历朝历代,都没有两位皇子驻守一地的说法,当初他将五郎放在岭南,固然有让他镇守岭南人心的想法,也是为了保护对方,远离京城纷争。 真是麻烦,贺融心道,他只要一想到还得去和那些官员商户周旋,就觉得厌烦。 外人觉得安王手段不凡,善于在斗争中生存,但贺融其实根本不喜欢浪费口舌说些废话,他最喜欢的是拿着竹杖把所有不听话的人狠狠揍一顿,揍到听话为止。 被迫暂时迁到私宅的余丰,狠狠打了个喷嚏。 第117章 余丰抱着枕头坐在花厅里发呆,这个姿势已经持续整整半个时辰了。 幕僚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陛下诸子里,这安王虽然身有腿疾,却绝不是盏省油的灯,先帝还在时,他什么都没有,就敢跑西突厥去当说客,旁的不说,骨子里那份狠劲,其他几位皇子未必比得上。听说这一回,他之所以会到灵州来,也是被太子排挤算计了,您想他心里能痛快吗,肯定得找人泄泄火吧?” 余丰越听越气,嫌拍桌子疼,就拍着大腿道:“我堂堂灵州刺史,好歹也是地方大员,被他当着灵州所有官员的面这么呼来喝去,还被从刺史府赶出来,这事传出去,我以后还要不要脸面了?!在下属面前,我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幕僚心说就算别人有想法,也不敢当着您的面说啊,不过面上他还得安慰主公。 “上回在下就劝您,哪怕安王府来不及建,也得准备一座宅子,不能让安王去住官驿,您非是不听,不过结果已经比在下预想的好多了。” 余丰狠狠剜他一眼:“你还想要什么结果才叫坏?!” 幕僚摇着扇子:“至坏的结果,便是安王上疏朝廷,说您怠慢了他,要求朝廷治您的罪,陛下正因将灵州封给安王而于心有愧,怎么可能不帮安王出这个气,那您这官位,可就保不住了。” 余丰被噎了一下,没好气道:“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他高抬贵手了?” 幕僚道:“灵州是安王的封地,说白了,从今往后,就是他的地盘,别说他要住刺史府,就算想抄周、范、陆三家,那也由他说了算不是?” 余丰嗤笑一声:“周家和范家,是他想动就能动的吗?他要是敢对这些人下手,那我才真是对他心服口服了!” 幕僚摇摇头:“依在下看,安王的性子,并非忍气吞声的,否则也不至于初来乍到,就与您起冲突,周家那些商贾如此嚣张,时日一久,肯定也会挡了安王的路。” 余丰把枕头放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往前倾。 “我一直就没想明白,安王为何会选灵州?就算被别人排挤,偌大中原,也还有许多封地可选吧,旁的不说,蜀中天府,岂不比灵州来得安逸许多?还不需要直面突厥人,你说,安王到底在想什么?” 幕僚也想不明白,苦笑着摇摇头。 “使君,这两天,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两日,您要不要找个空去正式拜见安王,免得他以为您记仇呢!” 余丰气哼哼:“我就是在记仇啊!” 幕僚无奈:“您得让他去祸害别人啊,要不然光盯着您了,若是安王能整治周家,对您来说,不也是一桩好事吗?” 余丰眼珠子转了一圈:“那我要不要去安王面前上上眼药?” 幕僚摇头:“他能知道您养了娈童,肯定也会有人告诉他周家范家的事。” 余丰嘴角抽了抽,脸上头一回浮现出心虚的表情。 幕僚暗笑,装作没看见:“若安王问起来,您就说,若没问,您就当不知道好了。” 余丰挠挠头,叹了口气:“日子本来就不好过,还天降一尊大佛,简直让人没法活了。” 幕僚笑了一笑,他倒觉得,安王到来,也并非坏事。 起码,灵州上空的积云,也该有人拨一拨了。 …… 春去秋来,冬去春来,一年一年,时光转瞬而过。 嘉祐四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刚刚过了立春,岭南法正寺的桃花就已争先恐后地盛放了。 “是以世间诸般烦恼,皆由心起,譬如卖布的,总觉得自己卖的还不够多,譬如种田的,总觉得自己田地里出的粮食还不够多,知足常乐,是以人生一世,不过都是在与自我博弈。话说古时有一捕鱼者……” 不疾不徐的声音自前厅传来,因四下俱寂,后堂的人得以清晰听闻。 对方不讲深奥佛理,更没有用些诘屈聱牙的言辞,只以寻常白话,间或引用几个有趣的典故,连大字不识的农妇也能听懂。 明净禅师在法正寺讲经一个月,闻者奔走相告,从最初的寥寥数人,到现在济济一堂,来晚的甚至没有位置,不得进入,竟是广受欢迎,拥护者甚众,明镜禅师之名也跟着不胫而走,法正寺甚至邀请他留下来担任西堂首座。 贺湛坐在后堂听完一段,含笑对旁边之人道:“这明镜禅师,看来并非徒有虚名之辈。” 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意外。 起初他让四哥到处讲经,只是为了想给他找点事做,却没想到能收获如此奇效。 贺僖少时功课不好,但百姓们也不想听什么色即是空的深奥佛理,寓教于乐,讲积德行善这等浅显道理放在小故事里讲出来,比长篇大论的效果更好,再加上贺僖师兄弟两人画出来的佛门小典故,一时之间风靡广州城,并由广州逐渐扩散开去,贺僖还让人编成简单好记的歌谣让南夷孩童传唱,想必过不了多久,所有南夷部落就都能学会。 这是光大佛门的时机,各大佛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知道明净禅师后面是兴王殿下,便纷纷主动前来拜见,表示自己也愿与明镜禅师一道传法讲经的诚意。 “明净禅师,的确佛法深厚。”谭今忍笑道。 “不过,”贺湛话锋一转,“佛门毕竟是出家人,不该过多参与红尘中事,若有不法之徒借佛门之名趁机敛财,兼并土地的,须得从严治之。从前三哥就说过,儒、释、道,俱可教化世人向善,但若当政者处置不当,也很容易反过来为其所害。梁武帝英雄一世,糊涂一时,正是前车之鉴。” 谭今起身,恭敬拱手道:“殿下放心,我会盯紧它们的。” 二人正说着话,前堂讲经告一段落,明净禅师带着师弟明尘回来歇息。 见贺湛与谭今都在,如今法号明净的贺僖愣了一下,随即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怎么来了?” 谭今笑吟吟起身:“早就听说明净大师讲经发人深省,今日特地前来受教。” “不敢当谭施主谬赞,贫僧对佛理知之甚浅,只不过是把些浅显道理化用为百姓喜闻乐见的故事,好让他们容易记住罢了。” 明净双手合十,面色沉稳,除了面容年轻一些,乍看还真有些高僧风范。 谭今笑道:“即便这样,那也很了不起了,起码在您之前,就没人想过还能这样传道授业。” 贺湛拿出一封信。 “四哥,三哥给你寄了信过来。” 明净脸色突变,高僧风范瞬间不复存在:“你告诉他我在这儿?!” 贺湛无奈道:“你都消失那么久了,我总要给陛下和兄长们报个信吧?不过你放心,我没告诉陛下你在我这儿。” 明净如丧考妣,拎起那封信。 “完了完了,三哥找我,肯定没好事儿!” 贺湛看不惯他这怂样,气笑了:“三哥又不是洪水猛兽,瞧你吓的,你刚刚那副谈笑间灰飞烟灭的高人风范呢?” “被三哥吃了。”明净垂头丧气拆开信件。 “三哥说什么了?”贺湛也很好奇,凑过来一道看。 其实他心里有点酸酸的,自己写了那么多封信去灵州,贺融每次回信,虽说都是亲笔所书,可内容就跟他平时说话一样言简意赅,薄薄一张纸足以装下所有字句,但再看给贺僖的这封,厚厚一沓,那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熟悉的笔迹映入两人眼帘,贺融在信上说,让贺僖多到南夷各个寨子走动,还要在适当的时候培养弟子,将自己讲经传道的方式教授给弟子,这样即便他以后离开岭南,也不至于人走茶凉,南夷百姓的教化非一日之功,要让他们融入中原,除了父母官必须一视同仁之外,只有仁义之道,才能令人归心。贺融还希望贺僖能多研习佛门典籍,在适当的时候离开岭南,一路北上,既可增长见识,也可经常接触其它寺庙的高僧,与其切磋论道。 他似乎也料到贺湛会与贺僖一道看信,又让贺湛专心留在岭南,无论如何也不要轻易离开,如果陛下提出册封封地一事,就让贺湛直接请封在广州。 看完信,贺湛苦笑:“三哥还真不浪费信纸,连单独给我写一封都不肯。” 贺僖同情自己,也挺同情自家五弟:“这里湿热瘴气重,蚊虫又多,三哥为什么非让你留在这里不可,去别的地方也成啊!” 贺湛道:“一者是南夷人心尚未完全归顺,这里需要有人留守,有我在,那些想要生事的南夷人就不敢妄动,二者是,卫王和二哥的封地都已经在江南了,我就算册封,陛下也不太可能再将我往江南封,蜀中我又不熟,去了之后又得重新经营,还不如留在这里。” 贺僖笑道:“你现在真成三哥肚子里的虫子了,相隔千里,心有灵犀啊!” 贺湛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三哥还有一些话,只是在信上不好说得太明白。” 贺僖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贺湛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大哥与二哥相争之势既成,局势逐渐不可控,先前我们还寄望于一方退让,但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他指的是之前言官弹劾纪王在甘州大捷里杀民冒俘一事,许多人都以为纪王会借此引咎前往封地,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当时跟随贺秀出战的张氏子弟主动请罪,将罪过全部揽在身上。 贺湛他们远在岭南,无法弄清其中细节,也不知道究竟是张家为了保全贺秀,牺牲自己,还是贺秀抛出了张家,总而言之,最后的结果,张韬的三个儿子,长子被夺爵,次子与三子则杖打之后夺官,嘉祐帝念在武威侯生前立功无数的份上,只削其官爵,并未处以更严重的责罚。 而纪王贺秀,也未前往封地,而是依旧留在京城,兼任兵部侍郎。 这件事,后来陆陆续续传到了这边,贺僖自然也有所耳闻。 他想了想,道:“一动不如一静,你继续留在岭南也好,起码不用左右为难。我总觉得,这事还不算完。” 不知道是不是当了和尚之后,连带也多了些预言的能耐,到了四月,长安那边就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裴皇后所出的嫡皇子,也就是被嘉祐帝赐予小名宝儿的八皇子,因病夭折了。 估计贺僖也没想到自己的“乌鸦嘴”竟然会一语成谶。 第118章 时下幼子夭折乃是常事,尤其是在寻常人家,生下来却养不活的例子比比皆是,皇家即使有医术精湛的太医与呵护备至的宫女内侍在,其实也未必就比常人好多少。 嘉祐帝算是极有福气的了,膝下八名皇子,三名公主,到如今,还有六个平安长大成人,殊为不易,但这只是特例。先帝十多位皇子,最后连当今天子嘉祐帝在内,一共也就活下来五六位,这还不算中途造反被砍头的。 新生幼儿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嫡皇子不至于先天不足,但也称不上健壮,因着身份尊贵,大家小心翼翼地呵护,生怕出一点毛病。 事情出在袁德妃薨逝之后,裴皇后与袁妃感情深厚,难免伤心,既要帮忙打理袁妃后事,又要掌管宫务,加上心神震荡,难免几头不顾,疲累交加,最后终于病倒了。 这一病,宫务就暂时管不了了,裴皇后交给了在潜邸时就陪伴嘉祐帝,后来又分别封了昭容和昭媛的两名宫妃。 两名宫妃是老实性子,不敢整什么幺蛾子,但也谈不上能力,凡事都要过来请示皇后,弄得裴皇后比自己管还累,还得让得用的女官肃霜去帮忙。 为免被自己过了病气,裴皇后让人将小皇子迁到隔壁宫室,彼此隔开,但离得近,方便照看。 顾此则失彼,出事只是迟早的。 小皇子是在半夜起的高热,当值的宫女不知怎的却不在跟前伺候,等到清晨去换班的人一看,才发现小皇子竟然已经没气了。 小孩子发热,不可能没有啼哭,但周围当值的人都说当时没听见小皇子哭,后来太医判断,可能是宫女不小心将襁褓拉得太高,将小皇子的嘴巴盖住,而小皇子烧得糊涂了,已经没力气哭,所以才一时没有被人察觉。 那宫女很快畏罪自尽,小皇子住的整座宫室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并未发现可疑的证据,但谜团其实也不少,譬如那个宫女当夜为何不在小皇子身边,谁也说不清楚,循着对方的的过往履历一路查,最后也只查到生前曾在东宫待过,但那是贺穆册封太子之前的事情了,按理说,对方与太子并没有交集 嘉祐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并让人将伺候小皇子的所有人悉数抓起来处死,却反是被裴皇后拦住,说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是为小皇子积德,让他能投个好人家,她也不想再大开杀戒,将这批人通通杖责之后没收财物,赶出宫便是。 嫡皇子之死,实在死得蹊跷,尤其是京城风云诡谲的当口,更不免令人浮想联翩,宫内宫外,很快有些针对太子的风言风语,更有不少人上奏建言,请陛下彻查到底。 “李相,张相,你们怎么看?” 紫宸殿内,嘉祐帝揉揉眉心,似乎试图将那股焦虑揉散,可惜失败了。 张嵩拱手道:“外头谣言纷纷扰扰,已然涉及太子殿下,虽说空口无凭,但人言可畏,臣以为,此事还是彻查清楚的好,也好还太子殿下一个清白。” 嘉祐帝沉吟片刻,望向李宽。 “李相?” 李宽叹了口气:“陛下,纪王妃乃臣长女,臣若是赞同彻查,难免有落井下石之嫌,若是不赞同,又有抹黑太子殿下之嫌,于公于私,臣都应当避嫌,恕臣无法作答。” 嘉祐帝也叹道:“李相大公无私,是朕有欠考虑了。只是皇后自与朕成婚以来,明理豁达,处事严正,宫闱内外无不敬服,如今八郎忽然夭折,皇后强忍悲痛,还劝朕大事化小,朕实在是觉得对不住她啊!” 李宽:“陛下,恕臣直言,那个看护的宫女已死,如今再查,只怕也查不出什么证据,反倒容易牵连甚广,皇后怕是也因为如此,才会让陛下不要再查下去的。” 嘉祐帝沉默不语。 其实经过裴皇后劝说之后,他本来已经打算将此事作罢了,原想着去找太子谈谈心,让长孙多往裴皇后跟前走动,也能稍稍安抚皇后的丧子之痛,结果皇帝来到东宫之外,听说太子正与东宫臣属在议事,一时心血来潮,不让内侍去通报,自己则站在外头,想听听太子平日都与臣属在说些什么。 谁知这一听,便听见一名东宫讲官对太子道:“八皇子虽非殿下所害,但毕竟也是皇后所出的嫡皇子。” 话说了半截,但嘉祐帝再愚钝,被先帝教了不少,又当了几年的天子,也能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 嫡皇子死了,对太子而言,自然除去一个潜藏的威胁。 这是太子身边的属官应该讲的话? 他们忌惮嫡皇子,那是不是也忌惮纪王,从而忌惮朕? 一阵恶寒从嘉祐帝背脊升起,他想也不想推门而入,当场便呵斥了太子一顿,还要将那几名东宫讲官罢免驱逐,但太子竟还开口帮他们求情。 这是父子俩有史以来分歧最严重的一次,太子虽然将姿态放得很低,却依旧不忘为幕僚求情,因为他这种态度,嘉祐帝气得不轻,将李宽与张嵩召来,这才有了询问他们是否应该继续彻查的一幕。 与此相反的是,近来与太子不和的纪王却主动入宫求见,在御前为太子说情,表示太子绝不是会狠心对兄弟下手的人,请嘉祐帝勿要听信谣言,因此对太子生疑,若父子生了嫌隙,在民间是家门不幸,到了天家,可就是社稷不幸了。 嘉祐帝陷入两难与矛盾的境地。 …… 远在灵州的贺融,并不知道嘉祐帝心中那些波澜起伏,天平倾斜,此时的他,正在都督府举宴,款待灵州一众有头有脸的人物。 在座宾客里,既有官员,亦有商户,按说士农工商,前者应不齿于商贾为伍,然而这些商户在灵州势力不小,又是多年经营,连余丰都要礼让三分,这会儿同坐一堂,竟也无人提出异议。 掐指一算,贺融来到灵州,已经将近半年。 初来乍到就将灵州刺史赶出刺史府的安王,一度让灵州大小人物心慌意乱,认为这样的人物,必然不容他人在卧榻酣睡,很快会掀起一场风暴,传闻甚嚣尘上,许多人惶惶不可终日,就等着安王出招。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跟余丰过完招的安王,并没有开始找事,反倒就此沉寂下来,之后又应余丰所请,住入新落成的都督府,并未多加刁难,似乎与余丰达成和解。 平日寻常也不大出门,这半年来,除了去城南城北两处军营视察之外,竟没有别的动作,别说欺男霸女嚣张跋扈了,连外人的面也不大见,上门求见请安的,一律拒之门外,更不要提主动召见众人了。 明明是自己的封地,却愣是让人察觉不出半分存在感,若不是今日忽然宴请,大家都快把这位安王殿下给忘了。 第119章 每人的桌案上只有一盘橘子,橘子还是干巴巴有些皱褶的,眼看就要彻底风干了,虽说灵州与突厥毗邻,不似中原富饶之地,可堂堂一位安王,又是灵州都督,也不至于穷成这样,待客只能用这些破橘子吧? 就当很多人怀疑这是一场鸿门宴时,又有侍女鱼贯而入,为每桌分别奉上一盘樱桃。 樱桃是新鲜的,水灵水灵,红彤彤的,个头有成年男子大半个拇指那么大,一看就非凡品,这才像是真正要宴客的样子。 众人面面相觑,话虽不说,方才悬起来的心慢慢放回原位。 取而代之的却是更多疑惑。 周恕清了清嗓子,当先开口:“殿下自来灵州,公务繁忙,我等三番四次相请,却始终请不到您的大驾,今日殿下一封请柬,我等便赶紧过来聆听指教了,能得殿下相邀,实在三生有幸!” 这纯粹是睁眼说瞎话,贺融在灵州这半年,别说公务了,连门都没怎么出,你说一个大男人成天待在家里能做什么?大家起初还以为他金屋藏娇,带了个人过来,镇日颠鸾倒凤妖精打架,可后来一瞧,倒也没有,贺融底下的人进进出出的倒是不少,唯独他自己,似乎真就在修身养性,看书种花——虽然根据周恕安插在外围的眼线回报,但凡安王亲手种的花,最后好像都没活下来几株。 听见周恕一说,旁人纷纷附和,好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嘴里倒。 再看灵州刺史余丰,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半句话也不说。 众人看在眼里,不免疑惑更甚。 要说安王行径奇特,这余丰也不遑多让。 打从刺史府被迫搬出去之后,虽说过不了多久,余丰又重回刺史府,可这样的奇耻大辱,他竟没有伺机报复,或跟安王过不去,反是彻底安分下来,三不五时地上门请安,连周家他们送来的礼金也不敢收了,许多人暗地里都要骂一声怂货。 可惜啊,眼看着一出好戏即将上演,可这半年来,居然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这半年来,周恕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走安王的门路,听说安王腿脚不好,周恕甚至别出心裁,让人用紫竹做了一根竹杖,里头掏空,塞上世间罕见的夜明珠,心想这总能打动对方了吧,谁知道礼物连送都送不出去,在大门外头就给拦了下来。 周恕是真不明白,安王向天子要了这块封地,又不收礼不受贿不寻欢作乐,到底想干什么? 可安王在这里半年,他们的收入来源也不知不觉少了一些,商人少赚一文钱都会痛心疾首,更何况是被断了一条财路。 贺融似乎并不关心他们在想什么,闻言就道:“再过几日就是清明了,过年时余刺史设宴,我因故未去,也没见上诸位,有些失礼,趁着清明将近,正好将诸位请到这里来,共聚闲聊,也算是我这东道主补上迟来的宴请。” …… 仿佛一阵无形的风吹过,场面陷入尴尬。 听过中秋宴,元宵宴,七夕宴的,还真没听过清明宴,安王到底是不知道,还是故意来挤兑他们的? 周恕等人的笑容都僵在脸上,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余丰看着桌案上的杯盏,好像那杯盏上快要开出花来,容不得他分心片刻。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别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只不过今日这场宴会,摆明了自己仅仅是来当陪客的,既然如此,那他还是少开口为妙,管他清明宴还是中元宴,反正不是他余丰的鸿门宴。 范轩扯出笑容:“安王殿下可真会说笑!” 安王微微一笑:“是吧,我也觉得挺好笑的。” 他抬袖指了樱桃:“这樱桃是准备运入长安进贡的,那些商人听说我如今在灵州,便托人送了几筐过来。” 又指向干瘪的橘子:“橘子则是库房里去年冬天剩下的,我让他们挑些还没坏的,拿出来招待客人,克勤克俭,物尽其用,方是处世之道,各位说呢?” 说了半天,敢情都不是自己花钱买的东西?这安王怎么抠成这样? 范轩嘴角一阵抽搐,那盘橘子他现在看也不想看上一眼了。 还有,老半天也不见其它菜肴上来,虽说大家来这里肯定不是为了吃东西,但安王连做做样子也省了? 周恕知道贺融不会无缘无故请他们吃饭,这两盘水果,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敢问殿下今日宣召我们,有何吩咐?” “吩咐称不上,就是有点小事,想与在座各位商量一二。”贺融道。 戏肉来了,周恕坐直了身体,准备接招。 贺融道:“我自封王,除了亲王俸禄与陛下封赏,两袖清风,身无长物,来到灵州之后,你们也瞧见了,这都督府落成两个月,可这里头别说古董摆设,就连几间厢房,至今因我囊中羞涩,也拿不出钱来布置,我厚着脸皮向余刺史借钱,可灵州府也拿不出多少,余者皆为民生所用,就算余刺史敢给,我也不敢要。”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笑容如沐春风:“早就听闻各位点石成金,经商有道,所以今日将各位请到这里,想请教请教,是否有什么来钱快的法子,好让我也沾沾光。” 来此之前,周恕曾与其他几家私下议论,觉得安王宴请他们,无非是为两件事,要么为钱,要么为关系。 严格来说,他们虽然只是高门世族的旁支远房,但同姓同根,依靠世家的关系行商,赚的钱也要上贡本家,世家不方便出面的事情,也由他们代劳,双方互惠互利,这也是半公开的事情了,安王想要在灵州落地生根,迟早都会找上他们,周恕等人并不意外。 不过一位皇子这样公然提出要钱,还是让周恕有些不适应。 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市侩没见识,周恕笑容满面,起身拱手道:“殿下,您便是不说,我等也得禀报此事,您刚到灵州时,我等便已几次三番上门,想要给殿下送上见面礼,奈何殿下那时不见外人,我等也无可奈何,今日总算亲眼得见殿下,往后承蒙殿下不弃,我等定会多多上门拜会请教。” 言下之意,我们早就想送礼送钱了,是你自己不要。 周恕说罢,拍拍手,让下人呈上木匣,又让人打开。 一尊上好羊脂白玉雕成的佛像,霎时映入众人视线。 大家看着这尊在阳光下周身泛起莹润的莹润光芒,心里不约而同将其换算成等价金子。 贺融却看也不看那尊玉佛,温声道:“周郎君有心了,不过佛像你还是拿回去吧,我素来没有敬佛的习惯,这佛像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了,不如送些现钱过来,更实在些。” 周恕呆了一呆。 他不是没见过官员索贿,这些年他的所见所闻,也足以写一本官场现行记了,但寻常人总还有点羞耻之心,有些甚至连金银珠宝都不收,只收古董字画,似乎深怕自己沾上铜臭,周恕从没见过要钱要得这么直白不做作的人,对方还是堂堂皇子! 心里涌起无尽的鄙视之意,但周恕面上还是笑道:“殿下说得是,小人这就马上让人送一万钱过来!” 既然你都不要脸了,那我也没必要拐弯抹角了。 贺融挑眉:“周郎君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周恕又是一呆:“殿下的意思是?” 贺融环顾一周,叹了口气,似乎为他的不开窍而不快。 “这样吧,你们几家分一分,一共十二万五千钱,看什么时候能给我。” 十二万五千钱?! 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本朝建立之初,天下未定,物价混乱,一斗米飞涨到三四百钱,当时百姓叫苦连天,到了先帝和当朝天子在位期间,一斗米约二十到三十文,视地区与大米品质而变动,是以十二万五千钱,这简直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 哪怕这些商户勉强凑凑也能拿得出来,他们仍不由为安王的狮子大开口而倒抽一口凉气。 这年头,最好最昂贵的突厥敦马也就九千多文。 安王可真敢开口啊! 真把他们当冤大头了不成? 周恕心头冷笑,面上也敛了笑容:“殿下,这……有些过了吧?” “哪里过了?”贺融面不改色地望着他。 揣着明白装糊涂!周恕几乎控制不住脸上也要露出冷笑了,他定定看向对方,似乎想从对方那里看出点端倪来。 无缘无故,凭什么就觉得他们会出这么一大笔钱?是他安王傻了,还是觉得他们像傻子? 余丰抬眼瞥见众人脸上古怪抽搐的神情,心里暗暗幸灾乐祸。 他还记得自己刚刚上任时,这些人给他的下马威,这下风水轮流转,轮到他们被整治了吧? 活该。 但他也怀疑安王这是穷疯了,张口就是十二万钱索贿,谁能给得起,谁又愿意给? 贺融拿了颗樱桃送入口中,嗯,挺甜。 “这样吧,我给诸位三天时间,你们大可好好回去考虑考虑。” 他站起身,顺手拿过竹杖,也不看旁人反应,抬步就往偏厅走。 余丰隐约还听见他跟旁边那少年的只言片语。 “今儿心情好,去市集买盆花回来摆。” “还买啊,您都种死十八盆了!” “胡说八道,什么叫我种死的?” …… 莫非安王还有什么倚仗不成? 余丰在心里转了几圈,将视线收回来,也跟着起身掸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好整以暇,踱着方步离开了。 安王身边的人陆续离开,连仆从也走了个精光,余下一干面色铁青的商人们互相对望,难抑心头怒火。 “父亲,这贺融实在欺人太……”周致实在忍不住。 “住口!”周恕喝止他,要说也不能在这里说。“回去再说!” 另外一头,已经离开都督府,正要上马车的余丰,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桑林拦住。 “使君,我们家殿下找您。” 余丰诧异:“还回都督府吗?” 桑林冲他咧嘴一笑:“不,殿下说带您出去玩。” 第120章 玩什么?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余丰莫名其妙,一时也没多想,等到上了马车,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贺融,才如梦初醒,有点上了贼船的感觉。 “殿下,我们这是去哪儿?”他小心翼翼地问。 余丰自觉不像那几名商户,懵懂自大,以为他们有世家高门当靠山,就可以不将安王放在眼里,他毕竟是灵州刺史,这半年来,贺融深居简出,到底在鼓捣什么,余丰还是有点儿察觉的,他根本就不相信安王是真到这儿来隐居避祸的。 “我自来到灵州,还未好好与茂林促膝长谈,交换心迹,眼下春光正好,若茂林今日公务不忙,就陪我一道出去走走如何?” 余丰半点也不想跟安王交换什么心迹,但他还是干笑一声道:“殿下有此闲情,下官自当奉陪。不过,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贺融看了他一眼,终于给了答案:“北城军营。” 余丰一愣,下意识问:“去那儿做什么?” 贺融似笑非笑:“听说茂林上任两年,一次都没去过?” 余丰有些不自在,他知道安王这是看出什么了,轻咳一声,将身体挪了挪。 “殿下,灵州府兵积重难返,弊病重重,自下官上任以来就已是如此,我也曾试图动一动,但随即京城那边就来了训斥,非是下官不肯作为。”余丰低声为自己辩解道。 正如孙翎向贺融所汇报的那样,灵州府兵吃空饷的问题十分严重,一共十万的在册兵额,朝廷也拨下了十万的甲胄军饷,但余丰却知道,灵州实际兵员,可能连四成都不到。 这些问题,早在上任之初,他也曾摩拳擦掌,雄心勃勃,想要向朝廷奏报此事,当时他还不知道灵州这些商户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谁知一腔热血被当头冷水浇下,余丰没有等来朝廷的嘉奖,却等来一纸言辞严厉的训令,说他豢养男童,收受贿赂,又不思正务,罚俸三个月。 听他苦着脸说完,贺融却面色不变,问:“那你豢养男宠,收受贿赂,到底是不是真的?” 余丰面色一僵,勉强笑道:“殿下,您既然知道,就不要再提了吧?” 贺融冷冷道:“你持身不正,被人抓住把柄,告不倒别人是正常的,若一身清白,又怎会被倒打一耙?” 余丰唉声叹气:“说起这贿赂,其实也是他们设的圈套,当时我刚来上任,他们就频频请我吃饭,我知道这些人背后都是世家,不好得罪,想着虚与委蛇一番,也就去了,他们想送钱,我没肯收,想送字画古玩,我也都回绝了,结果有一日,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爱吃桃子,就送来整整一筐的桃子,下官一开始也没在意,就拿了一些,让人把剩下的送去……咳,那谁,玉郎那里。” 在安王面前提起男宠,余丰的脸色很不自然,语速也快了许多,赶紧语焉不详地带过:“结果桃子吃完了,发现筐子还沉甸甸的,下人好奇,就将底下的桃叶给翻出来。” 贺融接下他的话:“结果却发现下面是黄金?” 余丰苦笑:“不是黄金,但也差不多,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家老母重病,需要上好灵芝和人参滋养,就在下面铺了厚厚一层的灵芝人参,那人参每根起码都有上百年了。若是金银财物,我还能坚拒,可事关老母,我……殿下,若是您碰到这样的事,又会如何抉择?” 贺融淡淡道:“我娘早死了。” 余丰一噎,想起安王生母的传说,心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自古忠孝难两全,收了他们的东西,注定就要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贺融道,大道理他懒得说,相信余丰知道的不比他少,但人心就是这样,往往一念之间,就会通往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余丰叹了口气:“殿下所言甚是,那些药材,其实我只用了两份,我娘就已经回天无力,去世了,余下的,我也没占着,都原封不动送回给他们,可到底收了还是收了,自那次上奏未果之后,他们就不将我这灵州刺史放在眼里了,我也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经此一事,余丰心灰意冷,索性也不再管这些事,每日除了处理公务,就是与自家男宠厮混,对周家的作为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虽然没有再贪污受贿,也没有跟那些商户同流合污,却是不折不扣的毫无作为。 他对贺融诉苦:“不是下官不想整治,是我手底下那些人,十有八九都是前任和前前任刺史留下来的旧人,这些人跟周家陆家他们早就狼狈为奸,互通有无,连朝廷派来御史巡查,他们都能瞒天过海,更不要说下官单枪匹马,能干点什么了。” 还不忘溜须拍马两句:“其实殿下,您想整治这些人,下官是求之不得,举双手拥护的,灵州的风气早该好好整顿一下了,否则真要有突厥人打过来,这城还怎么守得住?也就是您来了,才能治得住他们!” 贺融闭上眼没说话。 余丰有点忐忑,忍不住又惴惴问道:“殿下,您这次去军营,是要对府兵中那些害群之马下手?可他们背后都是那些商户……” 贺融没睁眼,身体靠在车壁养神,直到余丰有些坐立不安,才终于开口:“你知道我为何问他们要钱?” 余丰一愣。 他还真不知道。 他以为安王想钱想疯了。 难道还不是? 余丰闭上嘴巴,开始冥思苦想,贺融顿觉世界一片清静。 …… 军营不远,很快就到。 下马车时,余丰见贺融拿着竹杖,伸手想要扶他一把,谁知横里伸出一只手,将他的手格挡开,余丰没反应过来,桑林已经扶了贺融一把。 余丰嘴角抽搐,只好装作不在意地跟在后面,心里一边琢磨着方才他与安王两人的对话。 安王蛰伏半年,今日先是宴请周家等人,然后又到北城军营来,难道真是想要涤清灵州的浊气? 他忽然发现今天安王带了不少人过来,这些人先他们一步到达军营,如今有些正列队迎候,有些则不知去向。 余丰跟着安王来到校场,发现往常这个时候,士兵们一般都在操练,此时却被薛潭召集到了一起,偌大校场,一眼望去,乌泱泱的脑袋,让余丰有些发怔。 他发现除了自己这个刺史之外,灵州府判司,司兵、司士,还有府城回乐城的县令,以及北城军营里大大小小的将领,都来了。 士兵们散漫懒惰,站没站相,即使有贺融在,也并没有让他们改变多少。 贺融忽然问:“当初秦国公在灵州,是怎么用这帮人跟突厥人打仗的?陈巍在灵州时,又如何治军?” 余丰意识到对方在问自己,忙回道:“秦国公带了兵马过来,陈巍治军甚严,他在时,灵州将士们不敢放肆。” 这些人知道陈巍铁面无情,谁的脸面也没用,只能勉强打起精神应付,被他得哭爹喊娘,陈巍在灵州一日,那些官商勾结的人也不敢太猖狂,个个暗地里使劲,想让陈巍早点走,幸好陈巍也没待几年,他一走,灵州府兵就又原形毕露。 商户将手伸向军饷,商户背后站着世族,府兵背后又是当地官员,利益层层纠葛,连陈巍也没法扫荡一清,只能治标不治本。 贺融早已知道这些内情,闻言居然笑了一下:“哦,原来是没将我放在心上。” 您这半年成日躲在宅子里,除了怼我,谁都不去管,人家能把您当回事吗?余丰暗暗腹诽。 没等贺融开口,邓判司就笑道:“不知殿下大热天的将我们召来此处,是有何要事吩咐?” 贺融道:“请你们过来玩。” 众人听到这话,俱是一愣,还没等他们回过神,贺融已经扬起手。 紧随其后的是薛潭一声急促的命令。 “动手!” 动什么手? 众人先是茫然,而后一惊,余丰瞧见贺融身后忽然涌出不少兵士,倏然扑向府兵之中,转眼已经揪出其中十数人,左右扭住手臂,任凭他们如何挣扎也挣脱不开。 “放开我!” “你们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 灵州府兵看着自己分队的头儿被抓出去,一时有些骚动。 但随即,薛潭一声令下,又有一群人从外面涌进来,立在贺融等人面前,摆开阵势,手中对准那些府兵。 薛潭冷声道:“安王要审讯犯人,无关人员者一律不许妄动,否则,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愣是说出一股子杀气来,春光明媚的大白天,余丰等人都觉得周身冷气刷然而过,都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那几个被扭出来的府兵头目都大声喊冤,桑林让人给他们嘴巴里分别塞上布条,顿时安静了。 一干官吏面面相觑,邓判司迟疑道:“殿下,他们这是犯了什么过错,为何要抓起来?” 贺融:“无视法度,知法犯法,勾结商户,侵吞军饷。” 邓判司一愣,打了个哈哈:“怕是弄错了吧,无凭无据就抓人,殿下此举,只怕动摇军心啊!” 他还想说点什么,被贺融冰冷无情绪的目光扫过来,忽然说不下去了。 “要证据吗?”就在此时,贺融却忽然一笑,笑容灿烂,明媚无以名状。 一个平时不常笑的人,笑起来又那么好看,难免会让人呆了一下,但让邓判司说不出话的原因,却是薛潭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几本账册。 …… “这安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家正厅,刚刚赴宴的几个人都在,这些人基本上垄断了灵州的盐粮,若说跺一跺脚就能让灵州震三震,一点也不为过。 范轩皱起眉头:“要说交孝敬钱,咱们每家出个一两万,我没意见,可这安王一开口就要十二万,这谁能受得了?而且第一次就要十二万,谁知道下回又会要多少?” “不是十二万,是十二万五千钱。”陆庆纠正道。 范轩冷笑:“那就算十三万好了,这安王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惊得都要吓死人了!我们若是不给,他又能如何,去天子面前哭哭啼啼,说我们欺负他吗?还是收拾铺盖换个封地?” 周家的少主人,年轻气盛的周致也跟着他们起哄:“就是!依我看,安王肯定以为他一来,咱们就得忙不迭去上贡,谁知道他到了半年,咱们也就送过几回礼,没法满足他的胃口,他这才闹起来了吧?也不看看咱们背后都是什么人!” “闭嘴!”父亲周恕斥道,“长辈们说话,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余地!” 周致有些不服气,但他不敢反驳,只好讪讪住口。 周恕对其他人道:“我总觉得,安王提出的这个数目,是有深意的,你们谁能想到其中关键?” 众人虽然嘲笑安王穷疯了没见过钱,但也没那个闲工夫真就坐在这里奚落人,闻言都纷纷开动脑筋。 “会不会是都督府营造还缺十二万五千,他想让咱们去填这个空缺?”有人道。 “可既然都已经提出这个数目了,干嘛不索性说多一些,凑个整数?”旁人反驳他。 “兴许他觉得一下子说太多,咱们一时凑不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周家仆从自外头进来,朝周恕禀报道:“郎君,安王跟余刺史往北城军营去了。” 周恕一愣:“他们去那里作甚?” 仆从自然答不上来,但周恕却听见范轩忽然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这十二万五千钱,不正是上回咱们卖出那批军粮的总额吗?!” 第121章 众人听见范轩的喊声,都是心中一突。 陆庆讷讷道:“不会吧……” “会与不会,让人将账册拿来一对就知道了!”周恕反应最快,让各家将自己那里的账册都交出来对数。 各家同行竞争,难免私底下会有自己的小算盘,但在这件事上,他们却已结成共同利益的联盟,听闻此言,赶紧让家仆纷纷回去拿账册。 历来军饷亏空,是在军中捞钱最直接有效的法子,在灵州,周、范、陆三家,背靠义兴周氏、陈留范氏,以及英国公陆家的关系,自以为有朝中重臣勋贵撑腰,捞起钱来更是肆无忌惮。 灵州在册兵员十万,实际不足四成,也就是说,拨下来的军饷,有六成不知去向。 上上任灵州刺史周阅,和上任灵州刺史冯慈,既然跟这些商户长期来往密切,那么军饷去向也就不言而喻了:刺史将甲胄军粮交给商户,商户哪怕以市面上流通的价格出售给百姓,那也是赚了,更何况这几年,突厥来袭的风声时不时传来,粮食价格也随之波动,这些商户就趁机囤积粮食,选择在那个时候抛售出去——有时甚至为了高价卖粮,他们还会故意放出虚假传言。 这一手下来,正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他们不用付出一丁点儿,就能凭空得到一大笔收入。 损失的则是朝廷,还有每年辛苦上缴赋税的百姓。 余丰上任之后,虽然胆小如鼠,不敢再干这种事,但也没有拦着他们,这些商户借着多年来在府兵里结交的关系,又通过邓判司和司库的关系,将军饷转出来,这其中还涉及了军营里各级将领,一些人同流合污,一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源源不断地给商户提供军粮。 到后来,他们的胆子已经大得开始搬灵州官仓里的粮食了。 周恕等人自然知道这种行为一旦被追究起来会是什么后果,但他们背景深厚,有恃无恐,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出过事,又没断过京城那边的孝敬,天子想要严查,就等同与世家作对,周恕他们不认为嘉祐帝会有这个魄力和胆量。 安王来灵州的半年里,不声不响,直接关起门来过日子,更让他们觉得安王只是来避祸的,不会去干损人不利己的事。 直到那十二万五千钱被贺融道破,众人这才有些慌了。 各家将账簿拿来一对,果不其然,这笔数目正是前任刺史冯慈在任期间,他们出售军饷所得盈利,还没有把前前任周阅在时的数目算进去,否则张目只会更大。 周致有些不敢置信:“安王到底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数目的?” 周恕没好气:“还用问吗?别忘了官府那边也有一份账册,肯定是余丰给他的!” “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周致咬牙切齿,“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畏畏缩缩,屁大的一个胆,现在居然敢在我们背后捅刀子!” 陆庆忧心忡忡:“安王这是想对我们下手了?” 范轩不太确定:“不至于吧?现在朝廷形势,我也是略知一二的,太子与纪王二人撕破脸,正相持不下呢,哪有空管我们这边……诶不对!难不成安王得了太子的授意,想要借此抓把柄,通过扳倒我们,来对付纪王?” 这个想法一旦成形,如同黄河滔滔无法收回,他忙问陆庆:“你们与纪王乃是姻亲,京城那边可有什么说法?” 陆庆的本家,英国公陆氏,正是纪王贺秀的前任老丈人,小陆氏虽然母子俱殒,但英国公跟贺秀这两翁婿的关系,却一直都非常融洽,纪王如今与一众高门世家走得近,也多亏了英国公,还有他现任丈人,右相李宽的搭桥牵线。 如此说来,纪王的姻缘不咋的,但岳丈缘却始终吉星高照。 陆庆听见范轩这么问,就摇摇头,一脸疑惑:“没听说啊……”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周家仆从跑进来。 “郎君,安王在军营杀了好多人!” 周恕腾地起身,下意识斥道:“说明白些!” 仆从紧张道:“是邓判司让人赶紧过来给您报信的!据说安王要整顿军纪,整治那些亏空军饷的人,还拿了一本账册,每叫一个人名,就让人念他的罪状,如何贪污士兵的口粮,苛待下属,如何勾结商、商户贩卖军粮,违反了本朝律令第几条……有些严重的,直接就人头落地了,还有些当众挨军棍,这不,现在还没完呢,邓判司见势不妙,说是先给你们通个声气儿!” 他一口气说完了,也没吞吞吐吐,周恕等人的脸色却是越听越白。 陆庆感到一股寒意袭遍全身,喃喃道:“要钱就要钱,杀人做什么……” 他这是联想到自己的下场了。 周恕却没有其他人那样惊吓,他冷静吩咐儿子:“你立刻给京城那边写信,告知情况,必要时,请范老尚书为我们说说话!” 范轩苦笑:“周兄,范老尚书嫉恶如仇,这种事情恐怕不会帮忙的!” 周恕却冷笑一声:“我们倒了,周家范家必受影响,他也是陈留范家的人,就算他能大义灭亲,他的兄弟儿子能吗?那些人若一起向范懿施压,我就不信范懿不帮我们说话!” 陆庆提振起精神,连声附和道:“正是这个理儿,我也写信去给陆家,安王这次打的可不止是咱们几个的脸,他明知道咱们背后是什么人,还非要对我们下手,这不明摆着醉翁之意不在酒吗!” 周恕点点头:“不错,这种时候,我们更要团结一致,不能让人看了笑话,等京城那边给安王施压,我就不信他还能一意孤行!” 见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义愤填膺,范轩忍不住弱弱道:“那十二万五千钱,咱们还交不交?” “不能交!”周致忿忿道,“爹,几位世叔,我们要是一开头就服软了,那安王肯定会步步进逼,他欲壑难填,我们可不能陪他玩儿!” 范轩:“那要是……他逼我们交呢?” 周致心里有些瞧不上范轩,心想你好歹也是灵州巨贾之一,背后又有陈留范氏,怎么就骨头这么软? “那就硬碰硬,谁怕谁!” 陆庆摆摆手:“世侄,你还年轻,不要冲动,他毕竟是皇子,就算到时候我们有人撑腰,那也得我们先退一步,要不然难道让安王登门给我们致歉吗?如果出了这笔钱能息事宁人,那我倒是没意见。” 周致不情不愿道:“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我们三家平摊,每家也得出个四万多呢!” 陆庆心头冷笑一声,心说当日捞钱是你们周家捞得最狠,现在出了事,就说平摊了? 他不阴不阳道:“世侄,安王说十二万五千,你就真拿十二万五千给他?要送钱上门也得讲究诚意,他既然把数目说出来了,最后要送,起码也得送十五万,而且当日转卖空饷这件事,是周家先提出来的,也是你们占了大头,按理说,这次就算出钱,也该是你们最多,何来平分之说啊?” 周致一股恶气涌上心头,大声道:“陆世叔,你可不要欺人太甚!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船要是被凿沉了,对谁都没好处!我们义兴周氏在世家里头也算头一份了,难道不该占多一点么?” 陆庆:“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们义兴周氏,无非是出了个周瑛,可现在周相已经去世,一代新人换旧人……” “都别说了!” 周恕一声断喝,将他们的争执打断:“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争这些有的没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给京城写信,有什么力气都使上,安王没有先对我们动手,无非也是忌惮我们背后的势力,想敲打我们,我们别自己先乱了阵脚……至于钱的事,等京城回信了再说!” 他既然这样说了,其他人也没什么异议,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众人的确也需要时间各自回去梳理梳理。 出了周家大门,陆庆忍不住跟范轩吐槽:“他周家还真把自己当成世家之首了?什么玩意儿!我看安王这次最想整的人就是他!” 范轩劝道:“算了,眼下还是大局为重的好,依我看,要不回头我们先私下去拜见安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总不能两眼一抹黑,跟着周家走吧?” 陆庆斜睨他一眼:“你怕了?” 范轩道:“你想想,安王这次杀了那么多人,肯定是来真的了,闹到最后,双方如果都得有个台阶下,那世家那边肯定会抛出挡箭牌来消安王的怒火,那谁会是那个替死鬼?” 被他提醒,陆庆浑身一凛,脸色大变。 为了在回去的路上单独说会儿话,范轩没有乘坐自家马车,而是与陆庆同坐一辆,此时马车行经闹市,忽然一个急停,外头马匹嘶鸣声传来,又有整齐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相视一眼,心生不祥。 陆庆掀开车帘子往外探看。 林淼,也就是当年跟着贺融一道出使西突厥,后来在禁军中步步高升,这次又跟随贺融来到灵州的人——正领着一队士兵拦在马车外面,朝陆庆露齿一笑。 “陆郎君,奉安王殿下之命,请你们到北城军营去作客。” 陆庆懵了一下,色厉内荏道:“那要是我们不去呢?” 林淼将剑慢慢抽了出来。 “那就只好得罪了。” 林淼自认为笑得还是很有亲和力的,他崇敬安王,就连笑容也刻意学了很久。 但在陆庆看来,却是十足的阴森可恶。 第122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陆庆他们虽然自认有后台靠山,用不着惧怕官府,但那是指余丰这样的官员,面对安王,尤其是有兵在手,磨刀霍霍的安王,他们还是打从内心有些发憷的。 在周家的时候,众人气势冲天,群情汹涌,周恕的儿子周致,打小就金玉满堂,在灵州地界那是横着走的人物,大有“天老大,我老二”之势,自然不把安王放在眼里,也没法正确估量这次事件的严重后果,就连周恕,似乎也被儿子影响了,以为远水真能救得了近火。 相比之下,陆庆和范轩更清醒一点,或者说,他们觉得京城那边不一定会为了他们,得罪安王,所以当林淼拦在马车前面,抽剑出鞘时,两人瞬间怂了,灰溜溜跟着林淼去了校场。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范轩觉得今日的天气格外浑浊闷热,刚进校场,他已经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范轩脚一软,顺手扯住陆庆的衣袖。 陆庆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煞白,就压低声音,恨其不争道:“还没见到正主儿你就吓成这样,我们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你、你有没有,闻见,血味儿?”范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 他们刚才在周家,可是明明白白听见仆人来报,说安王在校场杀了许多人的。 被他这么一说,陆庆的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林淼大步流星,在前头带路,见他们俩磨磨蹭蹭,忍不住回头道:“两位郎君能不能走快些!” 听着更像是阎王催命的声音了,范轩的脚直接在地上生根,不想走了。 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这位官差,能否告诉一声,安王殿下找我们,到底有何要事?” 商人的本能他还没忘记,范轩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就要往林淼手里塞。 谁知林淼却睬也不睬,一扬手,让左右直接上前架起范轩。 “快点儿,殿下还等着呢!” 范轩身不由己,这下不走也得走了,很快就没了人影。 林淼又望向傻眼的陆庆,阴森森道:“你也走不动了?” “不不不!我走得动,走得动!”陆庆忙不迭往前小跑,朝范轩追去,还因为太急,差点踉跄摔倒。 范、陆二人被带到贺融那儿的时候,后者已经杀了不少人了。 沙地上几个头颅新鲜出炉,与脖颈相接的地方似乎还冒着热气,头颅的主人双眼圆睁,脸上永远停留在恐惧或惊愕的那一刻。 血渗入沙子,蜿蜒成一条小溪,颜色渐渐变深,刺痛了范轩的眼睛,让他差点就要流泪了。 别说范轩和陆庆,就连那些士兵,也大都吓傻了。 没有人想到贺融当真一出手就如此狠辣。 时隔半年,安王头一回来到军营,就用这样的手段,吓住和镇住了所有的人。 但他也并非见人就杀,陆庆壮着胆子朝那几个人头落地的脑袋看了几眼,其中几人有些眼熟,都跟倒卖军饷脱不开干系。 大多数底层士兵,平日里没有油水可捞,反而时不时被克扣,拖延发放军饷,见了这等场面,害怕震惊之余,却也有一丝出气的快意。 安王不是在滥杀无辜,激起军中哗变,他是有备而来,蛰伏半年,为的就是今日——陆庆忽然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两位来了啊。” 安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俊朗清隽的面容却让范轩两股战战,如见修罗。 “方才有人指证几位参与倒卖军饷,所以我让人传召两位过来对质一番,不过这儿还得再杀几个人,你们暂且等等,等我杀完再说。” 这语气就像再说今天多吃一碗饭似的。 范轩实在有点受不了了,忙颤声道:“殿、殿下,上天有好生之德,还请、请您高抬贵手……” 从前不晓得,今天他陡然发现自己有点晕血。 贺融站得久了,伤腿隐隐作痛,但他又不想坐下,就拄着竹杖一步步朝范轩走来,借此缓解身体上的疲惫。 但范轩却无暇关注对方不良于行,他只觉得贺融就像过来夺他性命的魔头,忍不住想往后退,却不小心绊了一跤,往后坐倒在地。 对方似乎有点惊讶,亲自伸手过来欲扶他,和颜悦色道:“怎么如此不小心?” 那只手白皙修长,似乎怎么晒也晒不黑,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这么近距离一看,范轩几乎看见指甲在阳光照耀下发出的莹光。 但他不敢接,忙不迭爬起来,强笑道:“不劳殿下,我自己能起来!” 贺融笑了笑,收回手。 “我杀的这些人,个个罪证确凿,无可辩驳,少了这些害群之马,士兵才能打仗,才能有护卫灵州,保你们平安,两位说是不是?” 他的目光从范轩移到陆庆身上,后者忍不住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连声道:“是是是!” 可陆庆没想到,下一刻,安王脸上的笑意忽然敛了个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冷厉。 “既然知道,你们为何还将手伸向府库,伙同这些人倒卖军饷!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觉得自己脖子比他们硬,觉得我砍不断?!” 陆庆张了张口,强忍惧意,垂死挣扎:“无凭无据,殿下可不能冤枉良民……” “我早就听说,商人只要有钱赚,哪怕前面是个深坑,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看来两位也不例外,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贺融笑了一下,冷冰冰毫无感情,他作了个手势,旁边早就抱了一叠账簿,手酸得要命的张泽,立马走过来,将那些账簿全往陆庆脑袋上砸。 “这是判司邓岫手里的账簿,里面清楚记载了这几年你们之间的往来,除了军饷,还有官仓存粮,全部被你们收下,又转手倒卖出去,所得利润,邓岫两成,刺史三成,你们三成,余下两成,一成给参与此事的大小官吏分赃,一成送往京城孝敬你们的本家。这买卖不错啊,无须本钱,空手套白狼,就能得到巨大收益。” 陆庆深吸了一口气,没去翻那些账簿,反是道:“殿下容禀,我们实在是冤枉,盗卖军饷官粮,那是历任刺史和邓判司主谋,他们非要将粮食卖给我们,我们不知道这些粮食是从哪里来,也不可能不收啊!” 张泽冷笑:“你真是二一推作五,把自己给推得一干二净,可惜邓判司已经把你们给卖了,朝廷自然会追究他们的责任,而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他平时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没事就跟薛潭凑在一块讨论灵州哪家乐坊的小娘子更漂亮——虽然薛潭家有母老虎,有贼心没贼胆,不过这种场合,张泽虎着脸吓人,乍看还真像那么回事,毕竟虎父无犬子,再怎么说,张泽的伯父也是曾经威名赫赫的武威侯张韬。 没等陆庆反应过来,张泽又道:“现在殿下给你们一个机会,只要你们愿意花钱消灾,把之前侵吞的钱财悉数吐出来,殿下也愿意高抬贵手,放你一条生路。” 他盯着陆庆和范轩,阴恻恻道:“否则……” 张泽没再说下去,直接对林淼道:“动手!” 手起刀落,又是几个人头落地。 范轩与陆庆被迫看了一回行刑的现场,猝不及防的血腥场面映入眼帘,范轩甚至觉得自己的脸也溅上几滴烫热的血。 魂魄仿佛瞬间抽离躯体,范轩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嗓子被黏住一般,嘴巴也由不得自己控制了,这是惊吓过度的后果,他很明白,但手脚俱软,愣是反应不过来。 身旁陆庆喘着粗气,喘气声大得连范轩都能听见。 贺融见他们不说话,就淡淡一笑:“两位真是有骨气又讲义气,都到这地步了,还帮邓判司死扛到底,我佩服得很,不过既然你们不肯交钱,那就没办法了……” “交!我交!我交!别杀我!” 范轩听见陆庆如是吼道,那声音活像后边有十八条狗在追。 “我也交,求殿下开恩!”范轩生怕说晚了。 贺融下巴微扬,张泽随即把两张字据拍在他们面前,又拿了印泥过来,抓起两人拇指一摁,字据上很快多了两个红彤彤的指印。 范轩定睛一看,只见那字据上写的是十二万五千钱。 他疑心安王弄错了,再看陆庆那张,也是一样的数目。 “殿下,您,怕是弄错了吧,我们一共也才欠了十二万五千钱,怎么这……?” 贺融冷冷道:“你们去钱庄借钱,也需要付利钱吧,难道挪用朝廷军粮,还想全身而退?” 这是买命钱。范轩明白了,他全身被抽光了力气,瘫软在地上。 范轩甚至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去的,回到家呆坐半天,直到听见妻儿在耳边哭喊,他才慢慢醒过神来。 “夫君这是怎么了?我差点就让人去请神婆了!”范轩的妻子抹泪道。 “别说请神婆了,现在请神都没用……”范轩恹恹道,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去,清点下家中财物,拿十二万五千钱出来。” 范妻惊愕:“家中一时半会哪里拿得出这么多现钱?” 范轩:“这是我给安王的买命钱,不给,命就没了。” 范妻不知就里,兀自忿忿道:“这不是勒索么!他是皇子,也不能这么无法无天啊!要不您写信给京城……” 范轩:“没有现钱就拿等价的粮食或金银抵数,不想我没命就别磨磨叽叽了!” 最后他几乎是嘶吼出声:“快!” 范妻吓了一跳,不敢再忤逆丈夫,忙不迭吩咐管家去准备。 周家很快得知范轩与陆庆在校场稀里糊涂各交出十二万五千钱的事。 周恕冷笑一声:“我果然没猜错,以安王的胃口,一个人四万,哪里满足得了他,逮住机会还不得从我们身上剐下一层皮来?” “爹,信已经送出去了,快马加鞭,不出三五日应该能抵达。”周致道。 周恕嗯了一声。 别看周致在外人面前张狂得很,私底下难免有些惴惴不安,忍不住问道:“陆家和范家都交了,就剩我们,不是更招眼吗?安王不会对我们做什么吧?” 周恕摇摇头:“你还是太年轻了,他要是想对我们下手,当日就该像对范轩他们那样,把我也带到校场去了,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无非是顾忌我们身后的人。我们义兴周氏,历经三个朝代,出过五任丞相,六任尚书,可不是他贺融想动就能动的。” 听父亲这一说,周致也放下心,还笑道:“安王真是想钱想疯了,陆庆和范轩也是真怂,被吓一吓,居然就从了。” 周恕笑得云淡风轻。 在周致看来,自己父亲那才是当家人的气度,甩开陆家范家好几条街,难怪三大家,是以他们周家为首。 …… 长安。 内侍从紫宸殿内出来,对立在外头已经小半个时辰的太子露出一个苦笑。 太子就知道,他皇帝老子气还没消。 “童常侍,劳烦你跟陛下说一声,就说我真的有事奏报。”太子对童贤道。 童贤苦笑:“小人已经说过了,可陛下他就是不松口,小人实在没法子,要不您明儿再来?” 太子深吸了口气,再懒得说半句话,转身就走。 时隔一个月,嫡皇子夭折的风波慢慢平息下去,但皇帝与太子之间的裂痕却似乎丝毫没有减弱。 往常生气总不过三天的嘉祐帝,这回足足气了一个月,平日朝堂上议事,倒还公事公办,也没有驳回太子的建言,但私底下,太子想求见,却总吃到闭门羹。 那天东宫议事,其中一人说了句话,暗示嫡皇子夭折,对东宫也算好事,结果好死不死被嘉祐帝听见,太子连忙诚惶诚恐地请罪,嘉祐帝想要治那人的罪,也被太子给保下来了,为此父子俩生了嫌隙,没有裴皇后居中调和,贺融贺湛等人又身在外地,太子只能一遍遍亲自去面圣,谁知嘉祐帝这一次气得有些狠了,非是不肯见他。 太子其实也有点委屈。 众人私底下说话没那么多顾忌,而且那人当时又没有直指嫡皇子,严格来说不能算大不敬,更何况也不是从他太子本人口中说出来的,嘉祐帝发作得实在让太子觉得有些冤了。 他回到东宫,太子妃宋氏正好也从裴皇后处回来。 “我没见到皇后,肃霜说皇后吃了药刚歇下,我也不好打扰,就回来了。” 这几天,宋氏也没少往裴皇后那儿跑,想请皇后出面调和,不过一次都没见上。 平心而论,裴皇后痛失爱子,能跟嘉祐帝说大事化小,不要追究,就已经是深明大义了,朝中上下,无不称颂皇后贤良的,她心里未尝没有怀疑,这种时候还要她站出来,实在有些为难人,所以宋氏也没敢多说,只能回来与丈夫说。 “不过,我倒是听说,昨日纪王妃前去求见皇后,皇后见了她。”宋氏道。 太子心头一动:“此事当真?” 宋氏点点头:“昨日我问皇后宫外的值守内侍,他亲眼瞧见的,应该不假。” 太子皱起眉,心里有了些不好的联想。 难道裴皇后觉得嫡皇子的死与他有关,想与纪王联手? 思及父亲最近对自己的态度,太子没法不这么想。 “再让他们这么搅和下去,皇后说不得真要以为我是杀人凶手了!”太子实在气不过。 “清者自清,裴皇后并非愚昧之人,她若是怀疑您,早在陛下面前告状了。”宋氏安慰道。 偌大东宫,除了宫女之外,再没有别的女人了,在嘉祐帝和其他人眼里,太子也许还有许多不足,但在宋氏眼中,天底下没有比贺穆更好的丈夫了。 夫妻二人在寝殿依偎而坐,一如当年在竹山县那间狭小的屋子里。 太子摇摇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你不明白这里头的门道,二郎背后站着李宽,我怎么都放不下心,可惜刘衷资历尚浅,没法拜相,否则我又何至于在朝堂上势单力孤!” 宋氏尝试给他出主意:“那张相呢?张相品行正直,没有帮您说话吗?” 太子自嘲一笑:“说倒是说了,可你指望他能卖力吗?世家高门,从不自降身份与皇子结党,他们自成一党,端着清高的架子,连皇族都得礼让三分,不能指望他。” 宋氏还想说点什么,就见侍从入内,说是中舍人江越等人,想请太子移步议事。 眼看太阳就要下山,这种时候来找,肯定是有事。 太子拍拍宋氏的手臂,长腿一迈,旋即去了江越那边。 江越给他带来了灵州的消息。 因亏空军饷一事,安王一连杀了数十名人,其中包括军中小头目,灵州官吏,甚至还有一名司库。 据说他还跟灵州商户伸手,要讨回倒卖军饷的钱,商户们人心惶惶,连夜派人上京告状,几个世家已经收到信了,英国公陆家那边也不例外。 “三郎太狠了。”太子放下信笺,敲敲桌面,心生感叹。 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是数十颗脑袋人头落地。 这其中不仅牵涉朝廷官员,还牵连了世族。 可以想象,明日朝堂上将会有多么热闹,御案上弹劾贺融的奏疏又会堆出多高。 一想到老爹愁眉苦脸的样子,太子心里生出一丝恶作剧般的幸灾乐祸,但随即又暗骂自己不孝。 他忍不住会想,假如此事落在自己头上,自己会不会有一口气杀那么多人的魄力? 不,这无关魄力,太子心道:三郎实在是太莽撞了,得罪了世家,难道还有好果子吃? “臣记得,安王手里有一把含光剑,乃先帝所赐。”江越道。 太子道:“不错,不过严格来说,这把剑并没有先斩后奏的权限,虽说灵州现在是三郎的封地,但一下子闹出这么大的事,他肯定也难脱干系。” 公孙良问道:“明日陛下若问起来,您打算如何应答?” 太子沉吟道:“此事的确是三郎鲁莽了,不过那些人胆敢亏空军饷,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若陛下想治三郎的罪,我还是得帮他求情一二的。” 公孙良道:“陆家背后是纪王,周家范家背后则是世家,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您为安王求情,就是与其他人为敌了,这值得吗?” 太子一愣,心里随即也响起一个声音:是啊,这值得吗? 他现在虽然与纪王不和,但还没打算与世家为敌,如果帮三郎求情,一下子就多了一个敌人。 这个敌人,还是当今世上势力庞大,屹立数百年不到的门阀世族。 太子有些举棋不定。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他也想像三郎那样,说动手就动手,他也想像五郎那样,天高皇帝远,爱干嘛就干嘛,但他是储君,身在这个位置,不能不考虑各方面的势力。 眼下嘉祐帝还生他的气,纪王还一个劲儿地扯后腿,他这个太子,实在谈不上稳当。 一直没有开口的李昀忽然道:“这件事,对我们而言,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 纪王府。 李遂安刚回来,就见贺秀坐在厅堂,似乎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王妃这几天帮我跑腿,辛苦了。”贺秀如是道,亲手奉上一杯茶。 李遂安没有客气,接过茶杯,开门见山道:“可惜徒劳无功了。” 贺秀一怔:“皇后不肯见你?” 李遂安颔首:“昨日见了,什么也没说,三言两语寒暄,就送客,今日没见,听说太子妃也去了,同样吃了闭门羹。” 嫁为人妇的李遂安,一夜之间似乎喜好大变,她不再一身鲜红似火,而是换作素淡的衣裙。 美人无论穿什么,自然还是美的,不过她的性子似乎也伴随着她身份的改变而沉淀下来。 没有想象中的争吵,这对性情同样火爆的夫妻,成亲之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居然相处得十分和谐,而且是和谐得近乎相敬如宾。 两人私底下也同样客客气气,贺秀一个月难得有一回歇在王妃房里,但李遂安也不在意,他们两人似乎早将热情在婚前消耗殆尽,于是婚后就只剩下细水流长。 李遂安对这种日子没什么不满意的,她依旧经常出入各种宴会,偶尔也会帮贺秀打听一些消息,夫妻之间相安无事,更似政治盟友。 贺秀皱起眉,沉吟不语。 李遂安道:“这次嫡皇子之死,的确伤透了皇后的心,她不见任何人,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回宫之后,我又顺道回了一趟娘家,听我爹说,灵州那边出事了?” 说起这件事,贺秀就没好气:“三郎每到一地,不惹出些事来,就不肯罢休,这回好了,动到陆家头上去了!” 第123章 听见他这句话,李遂安就道:“陆家有什么动不得的吗?” 贺秀看了她一眼,在外面风风火火的他,难得耐心地解释道:“陆家没什么动不得,但陆家在灵州,跟周家和范家一块儿做买卖,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人一定会趁机跟陛下告状,不管怎么说,三郎杀了那么多人,此事都没法轻易善了的。” 李遂安对贺融的情愫,贺秀也有所耳闻,但他自认不是一个小气的男人,在对待这件事情上,并未迁怒发作。 反正李遂安已经是纪王妃,哪怕她心里再对贺融情根深种,两人也不可能在一起,念想终究只能成为念想,贺秀自己心里也有念想,只是他念想的发妻早已天人永隔,这使得他对李遂安,反而有种近乎同病相怜的同情。 李遂安问:“陆家已经求到你这儿来了?” 贺秀:“对。” 李遂安沉默片刻,她没有问贺秀打算怎么做,也没有问对方准备站在什么立场上。 自她打成婚之后,才发现自己从前过得浑浑噩噩,有祖母护着,所以凡事可以任性,可以满不在乎,现在越来越清醒,但清醒未必就是一件好事,李遂安有点明白贺融当初为什么拒绝自己了。 “殿下,我不擅长权谋,也不想知道太多事情,从明日起,我想搬到别庄去住一段时日,也许秋后,也许明年春天,再回来。” 她本以为贺秀会不满,谁知对方却很痛快地答应了。 “也好,别庄清静,还有池塘猎场,你闲来无事,可以多出去走走,也免得闷在这府里。” 贺秀知道,李遂安说到底,还是个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姑娘,她不像宋氏那样,跟太子患难与共,也不像小陆氏那样,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全心全意护着丈夫。她还不适应纪王妃这个位置,但是老丈人李相待他够好了,不说半子,简直将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私底下给贺秀分析形势,像给贺秀打开了一扇窗户,教他看见以前从未看见的天地,几次跟太子博弈,也多亏了李相在,贺秀才勉强站稳脚跟。 爱屋及乌,贺秀对李遂安也多了许多包容,他不介意李遂安与他同床异梦,堂堂纪王的心思,也不会窝囊得放在征服一个女人身上。 李遂安没想到贺秀答应得这样痛快,还很为她考虑,心里不由有些感激,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如果他们俩能再早一些遇见,也许现在会截然不同。 但世上没有如果。 …… 灵州城内,坐在周家正厅的当家人周恕,此时也在想一个与李遂安同样的问题。 假如前阵子贺融宴请他们的时候,他主动服软,就当花钱消灾,是不是现在也不至于闹得这么大了? 商人讲究和气生财,如果不是贺融主动找事,周恕觉得自己根本不会出“上京告状”这一招,信是送出去了,京城那边也很快有了回复,据说周、范、陆三家告到天子跟前,说安王把灵州搅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百姓人心惶惶,不事生产。 这当然是夸大其词,但天子又不可能亲自跑到灵州来调查,据说与陆家有姻亲关系的纪王也帮陆家说了话,太子则没有表态,而安王自己也上疏说明此事,听说最后嘉祐帝派人下发旨意,让安王罢手,将此案交由刑部,并命人把周恕与陆庆范轩等人带回京城审理。 只要回到京城,有三家的运作,刑部又是纪王的地盘,周恕等人自然就安全无虞了。 携带圣旨的人已经出京,应该很快就能抵达灵州,但还没等周恕放下一颗心,安王就派人上门了。 大门被擂得震天响,周恕毫不怀疑对方下一刻就会破门而入。 周致怒气冲冲跑过来:“爹,他们也太猖狂了,私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了!” 周恕皱眉道:“外面可是安王的人马?” “不错,都是他的爪牙,估计是看咱们软的不吃,想来硬的了!”周致恶狠狠道,“安王很了不起吗,不给他点颜色看看,还真当我们好欺负的吗?!” 方才生出的一丝后悔之情,被儿子这番话彻底抹去,周恕缓缓道:“既然他找上门来,我就去会会他,去开门。” 周致故意不让人开大门,开的是旁边的侧门,林淼进来之后还看了他一眼,周致回以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但林淼半句话也没说,带人往里走,开门见山对周恕说:“安王殿下想请周郎君过府一叙。” 周恕沉声道:“我从未见过这样上门相请的。” 林淼面无表情道:“陆家和范家两位郎君,也已经在都督府等你了,还请周郎君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恕不屑地笑了一下,他告诉自己没必要跟这种小人物计较,于是痛快起身,跟林淼离开。 周家父子俩来到都督府时,范轩与陆庆已经在那里了,同在的还有灵州刺史余丰。 安王指着自己下首的一个空位,道:“周郎君真是难请,我让薛潭亲自上门,竟也请不到你,不得不用些手段,林淼没有唐突失礼之处吧?” 他的态度,比起那天在宴席上,简直天壤之别,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 周恕将这种变化看作是安王的服软。 他不由暗自冷笑,心说任你是天潢贵胄,最后还不是得向世家屈服? “没有,我是自己愿意过来的,不知安王殿下召见我们,有何要事?” 贺融道:“自然还是上回说过的那件事,不知周郎君倒卖获利的军饷,打算何时还给朝廷?” 周恕一愣,随即沉下脸色,他以为安王这次叫他过来,肯定会放下身段赔礼道歉,谁知道对方居然还不死心,非要周家出血。 他很快想到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天子的旨意已经在半路上,安王不会想趁旨意还没来之前,狠狠再敲一笔吧?那么只要自己咬死不承认,拖至圣旨到来,安王也就无可奈何了。 思及此,周恕镇定自若道:“殿下,恕小人不知你在说什么,我所出售的粮食,俱都有来源可查,前任刺史冯慈,的确也给过我一批粮食,让我帮忙出售,可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些粮食是从何处而来,正所谓不知者无罪,殿下就算要追究,也该追究冯慈和邓判司他们,不该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下手吧?” 周恕应答的时候,范轩与陆庆也都各怀心事。 先前他们被校场上的血腥场面吓破胆,当即画押交钱,后来回过神,未免也有些后悔,等周家打通京城的关系,竟还请出圣旨时,他们的后悔之情就更是上升到了顶点,觉得自己答应得太快,也觉得姜还是老的辣,周恕顶住压力,果然迎来了事件的逆转。 十二万五千钱也不是立马就能拿出来的,对商人来说,从他们身上拔毛,无异于杀他们父母,所以范轩和陆庆拖拖拉拉,也就交了价值四五万钱的金银,眼下风向一变,周恕强硬起来了,他们更不想把剩下的交齐,都等着圣旨一下,看安王吃瘪。 贺融的目光在表情各异的众人面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周恕身上。 “周郎君的意思就是,不想交了?” 周恕道:“不如殿下将此事上奏,看看朝廷怎么说吧。” 贺融点点头:“我已上疏天子,说明事情来由,不过灵州是我的封地,想来我还是能做主一二的。” 他见周恕无动于衷,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做事,总喜欢先礼后兵,给别人留些余地,但如果有的人吃硬不吃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我也就只好成全他了。你想必也知道,这段时间,我已杀了不少人,双手沾满鲜血,那你也该知道,既然已经开了杀戒,我就不在乎再多杀一两个。” “殿下,我已经说过,我们并没有倒卖军饷,那只是您给我们强安上的罪名。” 周恕根本不相信安王有胆子杀他,因为他背后是义兴周氏,而安王只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贺融很不喜欢说废话,但他对周恕说的废话已经够多了,所以他闭上嘴,只叫了一个名字。 “林淼。” 一直在外待命的林淼大步流星入内,手中已经出鞘的剑锋明晃晃的,映着外面照射进来的光线,令余丰不由自主眯起眼睛,他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便抬手揉了一下。 但下一刻,他的动作凝固在半空。 余丰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连嘴巴都忘记合上。 林淼的长剑刺入周恕的胸膛,直接穿胸而过,随即又,他自己则很有先见之明地后退数步,没有被周恕胸口喷涌出来的鲜血溅上,周恕维持着死亡前最后的惊惧表情,直直瞪着林淼。 余丰觉得自己若是被那眼神瞪住,基本上下半生就会天天做噩梦了,但林淼竟然没有丝毫不适,他还将长剑在周恕倒下的尸身上擦了擦,用对方的衣裳擦干上面的血迹。 陪同父亲一道过来的周致根本来不及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他大吼一声,扑到父亲的尸身上嚎啕大哭,抬起头,用充血的双眼恶狠狠盯住安王,一字一顿道:“贺、融、你、敢、杀、我、父、亲!” 第124章 这些年,贺融虽然没有亲手杀过人,但他见过的死人已经够多了,周家虽然牵连甚广,但一个周恕,还不足以令他勃然变色。 更何况这场杀鸡儆猴,本来就是早就安排好的,如果周恕能识时务,那自然皆大欢喜,可惜他不肯。 贺融知道,因为周家在京里的运作,甚至惊动了天子,陆庆范轩他们的态度也跟着动摇起来,如果放任下去,连陆庆和范轩那边的钱都收不上来。所以一个不肯合作的周恕必须死,而且必须在陆庆和范轩面前死,这样才能彻彻底底起到震慑的效果。 “为什么不敢?”贺融起身,走向周恕和周致父子,似乎不怕周致暴起掐死他为父报仇,林淼却警惕起来,捏住刀柄不敢松懈。 “你父自以为有世家撑腰,连军粮都敢倒卖,如果我不处置,再下一步,他还想做什么?把都督府卖了?还是把刺史府给卖了?” 看着周致通红充血,满是仇恨的双眼,贺融面色不变,道:“我已经杀了周恕,不在乎多杀一个你。按照你们的作为,抄家杀头也不为过。” 周致微微一愣,神色在仇恨中外又添了一丝惧意。 “如果想为周家留一条出路,就乖乖合作,也许之后我上疏的时候,会适当为你们求情,减轻你们的罪过,让你们免于被杀头的命运。” 周致喘着粗气,又低头看向父亲的尸身,这场变故来得太突然了,他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是当家人了,全家的命运就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但他迟钝,不代表别人也跟着他一样迟钝,陆庆二话不说站起来,拱手高声道:“殿下,我陆家愿竭尽全力,为殿下效劳!” 范轩被他抢了先,心里暗暗恼怒,忙不迭也出声表忠心:“当日殿下宣布对我等的惩戒之后,我等心服口服,正努力筹措罚金,从未向京城去信求援!” “我知道。”贺融似笑非笑,“若非如此,今日也不会请两位来此看一场好戏,只要两位通力合作,自然平安无虞。” 范轩连声应是,看着周恕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不由又打了个冷战。 得亏他跟陆庆见机得快,不然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们了。 林淼走到周致身旁,不耐烦道:“赶紧带着你爹走,还想让我们帮忙收尸吗?” 周致仗着刚才怒发冲冠的血气,敢于对贺融直呼其名,哪怕他心里原本也瞧不上这个安王,但现在面对林淼明晃晃的刀锋,他赫然想起这把刀连他父亲都敢杀,自然也不会将他放在眼里,那股血气陡然就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笼罩全身的惧意。 “我、我一个人搬不动……”周致咬咬牙,“我得将外头的人叫进来帮忙!” 林淼看了他一眼,招手让仆从去把被拦在外面的周家下人叫进来。 且不说周恕竖着出门,横着回家,对周家而言无异惊天动地的震荡,余丰被请到偏厅时,只觉砰砰乱跳的心还没恢复过来,眼前老晃过周恕胸口喷血的模样。 “茂林喝口茶压压惊吧。” 有人说道,将茶杯递到余丰面前,他神情恍惚地接过来喝一口,才发现这茶杯是薛潭递给他的。 薛潭的官位高他何止半品,虽说对方现在为了安王,甘愿放弃六部尚书之位,追随至此,身上只有一个虚衔,但余丰也不敢怠慢,忙起身道:“何劳薛将军亲手送茶,我自己来就好!” “殿下看你现在神思不属,这样回去也没法办公,不如现在这里稍息,等心情平复了再回去也不迟。”薛潭朝他促狭一笑,“你放心,殿下没有扣押你为质的意思。” 余丰苦笑:“薛将军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是我胆小没用,没能帮殿下分忧,自上任以来,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如今还要殿下来收拾残局,惭愧,惭愧!” 他这番羞愧之情倒不似作假,当今官场上,像余丰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良心犹存,不至于同流合污,胡天胡地,但又提不起勇气大刀阔斧,与旧势力为敌,只能安于现状,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余丰比其他庸官好一点,因为他也曾想过整治这些商户,只是后来被倒打一耙,告状不成反被治罪,这才心灰意冷,得过且过。 薛潭明白,刚正不阿的硬骨头固然有,但实在少之又少,而余丰这样的,又实在是太多,若没有一番彻头彻尾的洗练,他们只会日复一日,成为庸官中的一员,如今余丰能有羞愧之心,可见还不算无药可救,再换一个人来当灵州刺史,未必就比余丰更好。 “事到如今,茂林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余丰连连点头:“我回去之后,立马就让人去周家,监督他们赶紧将这些年来贪赃枉法,私吞军饷的那些钱都吐出来,以免有人狗急跳墙,暗中做鬼,陆家范家那边,我也会派人盯着!” 薛潭笑道:“那就有劳你了。很多人都说,殿下这么急着从三家手里捞钱,无非是想中饱私囊。” 余丰叹道:“薛将军不必将市井小人的流言放在心上,若殿下真是为了一己之私,又何必闹出这么大动静?只需吓唬吓唬三家,迫他们拿出些钱来消灾,就都皆大欢喜了。依我看,殿下怕是想重练灵州府兵吧?” 这余丰总算还不昏聩。薛潭点点头:“朝廷国库空虚,已经拨不下钱粮了,灵州毗邻东突厥,随时都有被进犯的可能,若被突厥人知道灵州府兵现在不堪一击,恐怕早就过来了,但往年夏末秋初,都是突厥人犯边的时候,殿下不能不提前做好准备,军饷被谁私吞,就要从谁口中吐出来。” 这一番话让余丰愣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意识到,灵州的天可能要变了。 认为灵州要变天的不止余丰一个,作为贺融的兄弟,太子与纪王比周恕等人更了解他,周家上京告状之后,贺秀就亲自手书,派人送来给贺融,说明自己绝无偏袒的立场,但也希望弟弟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放陆家一条生路,不要太狠。 信贺融收到了,但这绝不是他手下留情的原因。在贺融看来,陆庆足够识时务,回去之后不过一天,立马凑齐十五万钱,亲自送到都督府来,恭恭敬敬,笑容满面,话里话外都是想与安王交好之意,范轩也是一样,所以贺融可以放他们一马,只杀一个周恕也就够了。 在周恕死后的第三天,天使终于到了,对方叫王志,是宣政殿内侍,与他同行的还有已故老丞相周瑛的侄儿周璧——对方想必是来为周恕撑场子的。 谁知两人紧赶慢赶到了灵州,才知道周恕的尸体已经凉了三天了,当下不由大吃一惊。 眼见周家门口的白幡和几乎哭晕过去的周家人,周璧气得声音都变了:“安王欺人太甚!” 周致看见周璧这位远房堂兄,就像看见救星似的,登时扑过来大声诉苦:“堂兄,我爹死得冤啊,求你一定要为我们主持公道!” 周璧扭头看王志:“王内侍,您也瞧见了,安王这是抗旨不遵,无视圣上!” 贺融对此也有自己的说法。 他没有让人在城门口迎接两人,而是任由他们先被周家的人截走,自然不惧周家的人告状,也是给两名京城来使一个心理准备。 见周璧愤愤然过来兴师问罪,他笑了一下,心里还有点可惜,想道周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如果周瑛还在世,一定不会让自家子侄来这一趟。 “周恕侵吞军饷,罪证确凿,这些年来,也没少与前任刺史周阅、冯慈等人互相勾结,为非作歹,陆庆范轩二人知错就改,愿以巨资赎罪,我自然可以网开一面,而周恕拒不悔改,死有余辜,来龙去脉,我已上奏陛下,说得清楚明白。不过,我并不知道陛下会颁下圣旨,要求押送周恕他们回京审问,若早知道,我肯定刀下留人了,这真是太不巧了。” 贺融说得慢条斯理,不愠不火,但周璧压根就不相信他事先完全不知情。 王志为难道:“殿下,小人恐怕回去没法交代……” 跟周璧不同,周恕死活跟王志无关,他只担心自己的差事完不成,回去要被追究责任。 贺融神色自若道:“你就实话实说好了,我自会上疏向陛下陈情的。二位远道而来辛苦了,今日不如就在都督府歇下,过两日再启程回去吧。” 周璧道:“多谢殿下,不过既然我在城中有亲戚可以落脚,还是住在他们家比较合适,就不叨扰殿下了。” 贺融也没强留,伸手一引:“慢走不送。” 周璧面色难看地离开了,王志担忧道:“殿下此举,恐怕得罪了周家啊!” 他是当年先帝跟前红人马宏的徒弟,说起来与贺融还有几分香火情。 贺融笑了一下:“他们能做的,无非是在陛下面前给我上眼药,又或者是暗地里给我下绊子罢了。” 灵州本身就是偏远之地,他连南夷都去过,说句难听的,已经贬无可贬,当初自请来此,嘉祐帝总觉得亏欠于他,这次出了这么一桩事情,父亲顶多生一顿气,将他申饬一通,总不至于为了这件事就将他除爵,贺融并不是很担心。 至于周家这些高门世家,想要做事,就总会与他们对上,这是迟早的,世上没有真正的两全其美,只能根据轻重来选择与舍弃。 送走周、王二人,贺融终于收到贺湛的来信。 第125章 许多人都觉得贺融命途多舛:他幼年失母,被流放了整整十一年,吃糠咽菜,家徒四壁,好不容易恢复了身份,又得四处奔波,自己还想不开,要了灵州这么一块封地,不仅腿脚有问题,可能连脑子都有问题。 但在薛潭看来,贺融并不觉得自己苦,他有可以交心的朋友,有可以性命相托的兄弟,灵州虽然远离长安,却是可以做事的地方。外人眼里不苟言笑,杀伐果断,甚至有些令人畏惧的安王,其实并不喜欢摆架子,私下就连张泽都敢跟他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如孙翎,在高长宁面前战战兢兢,到了安王面前,却反倒能够放松下来。 满朝文武,上至皇子,下至群臣,群贤济济,当然也不乏目光长远,洞悉先机之辈,却难免囿于党争与门第之见,即使想要有所作为,也如脚戴镣铐,匍匐前行,事倍功半。 更多人不舍得离开长安这等繁华之地,更不愿离开那个热闹非凡的名利场,放眼朝堂,像贺融这样敢于决然放弃长安一切,只身远赴灵州的人,寥寥无几,并非贺融的才智冠绝天下,而是别人没有他这一份决绝。 薛潭却觉得,这就是安王的魅力,就连他这样内心高傲的人,也愿收敛起满身不合时宜的毛刺,心甘情愿追随安王来到灵州。 许多上位者喜欢给下属画一幅宏图,许下漫天的荣华富贵,让他们去冲锋陷阵,安王只会亲身在前面走一段,再回过头,告诉你这条路走下去没有错。 刚到灵州的半年里,贺融什么也没干,每天过得比刺史府的门客还要闲,起初倒也就罢了,时日一长,连余丰都以为安王殿下真就是过来养老的,只有薛潭他们知道,所有蛰伏与隐忍,都是为了养精蓄锐,只有彻底让那些人放下警惕,才能顺利搜集证据,一举拿下。 所以当周家的罚金也运入都督府时,众人都笑开了花。 张泽更是围着那一车粮食啧啧出声:“我还以为周家会拿陈米凑数,没想到他们还真舍得,全都是去年才收的!” 高长宁抿唇一笑:“吃一堑,长一智,他们已经作了一回死,怎么还敢作第二回?” 周致的确交得不情不愿,但老爹刚死,连头七都还没过,安王连圣旨都能阳奉阴违,他倒是想去长安告状,怕就怕人还没出城,就已经身首异处。连王志与周璧这两位天子钦差与周家来使,都拿安王没办法,周致不想也不敢再试探安王的底线,这回很爽快就把钱粮交了,也不敢再做什么手脚。 三大家乖乖俯首,都督府一下子成了丰收的海洋,众人都欢天喜地,只差张灯结彩了,氛围比起过年也不逊几分。 孙翎头一回领教到安王的手段,虽说当年害死她父亲的前前任刺史周阅已死,不可能再手刃仇人,但看着周范陆三家吃瘪,她也有种出了恶气的快感,再想起父亲坟茔早已芳草萋萋,青苔浸石,不由得眼角湿润,感慨万千。 张泽清点粮饷,一边询问正在看岭南来信的安王:“殿下,如今粮价看涨,要不要让周致把金银都换成粮食?” 贺融从信上分出一点儿注意力给他,瞥他一眼,复又低头看信。 “不,金银要拿去买甲胄武器冬衣,还要拿来加固城池。茂林,你前些日子与鱼深去南城察看,是否说过城墙有损?” “啊,对!”余丰冷不防被点名,忙起身回应,“灵州城自前朝武帝年间建成以来,历三百年风雨而今,有几处看似还牢固,实际上已经风蚀日晒,脆弱不堪,须得尽快重修加固!” 贺融嗯了一声:“你先看看需要多少钱,回头拟个方案,到我这儿来领钱,然后开始动工吧。” 余丰没想到安王这么爽快,这满眼金银晃得他眼都花了,心也跟着摇荡几分,安王却说舍就舍,眼也不眨一下。 薛潭笑道:“兴王殿下寄来的信,是开花了不成?值得让您这样反反复复浏览再三,殿下快给我说说兴王殿下有何秘诀,往后我出门在外,也给您写信!” 贺融终于放下手中的信,大发慈悲施舍了他一眼。 “五郎给我写了几道食谱,是岭南做法,而且都是甜食。” “……”薛潭明白了,敢情兴王这还是打蛇打七寸,啊不,是戳中对方的软肋了。 薛潭摸摸鼻子,他对甜食没什么嗜好,对酒倒是颇有研究,可惜安王不嗜酒,来到灵州之后,周围也没什么酒友,薛潭有时只好自斟自饮,过把小瘾。 “岭南大体顺利,五郎与谭今他们做得很好,南夷百姓融入中原的时日要长一些,不过只要五年十年,等到这一批从小熟读汉家礼仪诗书的南夷孩童长大,自然而然会对中原产生孺慕与亲近感。”贺融将信递给薛潭。 那信中除了公事之外,不乏兴王殿下十分私人化的遣词造句,诸如“见枇杷结果,甚念三哥”,“吃荔枝宴,念三哥若在此,定不胜欢喜”云云,直接把安王殿下烘托成一个大吃货,薛潭一边看一边嘴皮子抽抽,不得不从字里行间挑出与政务有关的部分,直接跳过那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内容。 “信上说,四殿下已经启程离开广州,想必三五个月,就能到达这里了吧。”薛潭跟贺僖甚少交往,但从对方所作所为,不难得知这位四皇子也是个妙人。这样一位妙人来到灵州,那往后自己说不定也有酒友了。 贺融却摇头道:“你太不了解他了,他好不容易离开广州,海阔天空,肯定到处跑,说不定就跑蜀中去了,虽说早晚会来这里,不过三五个月,起码得换成三五年。” 事实证明,安王对这位弟弟的了解,实在比薛潭深得多,两个月过去,岭南那边又来了信,贺湛果然说贺僖早就离开广州上路了,但贺融至今仍未收到贺僖的只言片语,可见贺四郎早就不知游荡到何方去了。 闲话不提,钱粮到手,贺融就开始让人抓紧开始练兵和城墙的加固修筑。 灵州目前府兵实际数目不足四成,但这四成里头,其实也有很大的水分,上回贺融当众杀了一批人,能让那些想要混日子的警醒一下,然而还得补充新兵员,加紧操练老兵。他将这件事交给林淼和张泽,后者虽然平时懒散,但在禁军那么多年,日子也不算白混,很多禁军里的操练项目和考核标准,都可以用在府兵里。 这两人一张一弛,将那些士兵练得死去活来,哭爹喊娘,但随着军饷到位,军中伙食品质提升,饭菜给足,连过冬的棉衣都比往年厚了不少,大家吃亏归吃苦,却也觉得自从安王殿下来了之后,他们的待遇都好上不少,便都咬牙忍下。 其中固然也有以往偷懒惯了,一时吃不了苦,在军中怂恿哗变的,但很快就被告发上去,林淼对这种人毫不留情,直接几十军棍打下去,逐出军营,别说抚恤金了,已经发下去的那些棉衣,通通都要收回,如此杀鸡儆猴两回,就没人再敢生事了。 两个多月过去,府兵训练已经小有成效,中间端午和中元节,贺融都没有许假,宁可加伙食,也要让士兵们照常操练,这并非他丧心病狂,而是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担心突厥人不知何时就会攻打灵州,尤其夏末秋初,万物萧瑟之时,游牧民族为了准备过冬,更会趁机劫掠一把。 以往甘州和灵州这两个军事重镇,是突厥人最喜欢攻打的地方,但现在甘州有陈巍,突厥人不大敢进犯,很可能会盯上灵州,所以贺融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与薛潭等人私底下还曾对着舆图,模拟突厥人最有可能的进攻路线,又假设了突厥人兵临城下时的几种守城方案,但所有人都没想到,七月底,东突厥的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兵,目标却不是灵州,更不是中原任何一座边城。 而是西突厥。 探子来报与真定公主的求援几乎同时到达。 被真定公主派来求援的使者也是老熟人了,当年贺融前往王庭去见真定公主时,贺湛则在焉耆城见到了何图,对方是真定公主派驻在焉耆城的官员,真定公主最后能成功夺权,也少不了何图居中联络之功。 暌违数载,何图乌黑两鬓也染上了霜白,他满脸急切之色地恳求贺融:“殿下,还求您念在与我们公主的结盟之义上,发兵救援西突厥!伏念可汗此番去势汹汹,意欲统一突厥,西突厥无法与之抗衡,若有中原能首尾相应,两面夹击,必然能打败东突厥,而西突厥之困也能解除!” 贺融从来没有忘记真定公主,虽然两人的结盟合乎国与国之间的利益,但当年这件事,也成就了贺融的首功,更何况他答应过真定公主,中原永远是她的后盾,总不能现在用不上人家了,就单方面撕毁协议。 但灵州的事情,贺融可以灵活变通,出兵突厥,却已经超过了他的权限,不过贺融还是点点头,对何图道:“你放心,我立刻上奏朝廷,请朝廷发兵!” 他说到做到,连夜写了奏疏,令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不过长安那边也有边城探子提前两日赶至,向嘉祐帝汇报了这个消息。 第126章 嘉祐帝一大早就收到这个消息,心情着实糟糕。 在群臣被召入宫商议对策之前,其实他自己已经有了决定。 东突厥打西突厥,这属于突厥人的内斗,虽说朝廷与西突厥结盟,可那是先帝在位时的事了,而且现在朝廷国库空虚,的确拨不出钱粮,说起来也不算故意毁约,只是力有不逮罢了。 等众臣来到,大多数人果然都不同意出兵。 李宽与张嵩两位左右相难得也有意见一致的时候,虽然两人阐述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总归一个意思:东西突厥纷争,正好让他们彼此内耗,朝廷委实没有必要介入。 户部尚书诉苦说朝廷没钱,打不了仗,兵部尚书说突厥人行踪不定,朝廷就算派兵,也不可能从后方直接打到对方王庭去,除了白白浪费兵力之外,毫无用处。 太子没有发表意见,纪王倒是力主出战,并且主动请缨,说自己愿意带兵狙击东、突厥。 这是李宽和纪王这对翁婿头一回在公开场合出现不同意见,但众人不以为意,毕竟纪王热衷战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会主动请战是情理之中的事,不吭一声才不正常。 然而皇帝打从心底怵于跟凶残的突厥人打交道,恨不得东、西突厥能打个两败俱伤,朝廷可以坐收渔人之利。眼见朝臣统统反对出兵,而后贺融飞马递上来的那一封请朝廷出兵救援真定公主的奏疏,自然而然被留中不发,压在最下边了。 即使有人向贺融通风报信,远在灵州的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得知皇帝的决定,所以他一面又上了第二道奏疏,一面让张泽他们加紧练兵,以备不时之需。 但在贺融内心深处,其实已经隐隐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朝廷不肯出兵,他将如何自处? 若无旨出兵,则形同谋逆;但若不驰援西突厥,他则无法对真定公主交代。 贺融第二道奏疏发出的第三日,何图实在等不下去,请见贺融,要求回到焉耆城去。 “公主待我有知遇之恩,如今公主有难,我虽无法搬回救兵,却也不能置身事外,殿下若不愿出兵相救,不如直言相告,也免得我继续在这里虚耗时日,好尽快回去,与公主同生共死!” 何图心急如焚,简直有些迁怒了,但贺融没有计较,出了这种事情,换作他被困,薛潭他们只会更加着急。 “此地离长安甚远,朝廷的决议我也无法左右,不过我有一策,也是无法中的办法。” 听见对方这样说,何图不由皱起眉。 之前安王就封灵州,谣言传闻也不少,其中传得最言之凿凿的,莫过于安王犯了大错,已经失宠,才不得不到这里来。何图当然也知道,安王人在这里,皇帝最终是否派兵,不是他能决定的,但当日与真定公主结盟的人就是安王,除了他,何图也不知道还能找谁了。 “殿下请讲。” …… 马蹄声声,进入灵州治所回乐城,经过长途跋涉,它的速度明显缓慢下来,马主人不介意让马歇息片刻,因为他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李昀有点惊异。 在他看来,灵州就算不是荒凉之地,也不会繁华到那里去,然而所见所闻颠覆了他以往的固有印象。 这里商铺林立,货物琳琅,男女老少,人口稠密,直可称得上一个塞上小江南了。 自从江越在东宫说错话,虽然看在太子求情的面上,天子最后没有将他如何,但江越仍是被逐出宫廷,远远赶到地方上去当个小县令,而李昀则取代他的地位,成为太子最信任的属官。 从贺融第一封信抵达京城时,他就奉太子之命出京,日夜兼程赶来灵州。 城内不时有士兵列队而过,步履匆匆,训练有素,不像李昀印象里那些军纪松弛的地方府兵,这看起来还是能打仗的。 是从前就这样,还是安王来了之后才发生的改变? 李昀找到都督府,递上名帖,很快有人开了中门,迎他入内。 安王与在京城所见并没有太大变化,若非说有,那可能就是一张脸不笑的时候更有威慑力了。 “太子殿下十分想念您,特地命我携长安土仪前来拜见,表达太子的思念之意。”开场白中规中矩,李昀拱手道。 对太子突然派人过来,贺融有些奇怪,面上仍旧纹丝不动。 “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哥让你过来,想必与东、突厥发兵的事情有关吧?” 李昀沉吟片刻,望向厅中其他人。 贺融摆摆手:“鱼深他们都不是外人,你有话只管说。” 李昀却还是不肯:“太子吩咐过,此话只能与殿下说,还请殿下见谅。” 贺融注视他片刻,没有像李昀预料的那样屏退旁人,反是道:“那就不必说了。” 李昀:“……” 他没跟贺融打过交道,面对不按理出牌的安王,他还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殿下先斩后奏,杀掉周恕一事,京城已知,陛下大为震怒,幸得太子从中转圜斡旋,最后方才大事化小。” 贺融似笑非笑:“如此说来,我应该请你代我好好多谢大哥了,灵州地处偏远,没什么土仪,待会儿让人装两车枸杞让你带回长安吧。” 李昀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两车枸杞。 他能待在太子身边,自然也是个聪明人,听出安王这是不满他拐弯抹角的意思,暗暗叹了口气,只好将意思说得更明白一些。 “殿下恕罪,是在下表述有误,太子手足情深,看重兄弟,殿下为国守边,他能为殿下做些事情,自然是非常乐意的,不过东、突厥出兵一事,满朝上下极力反对,太子一人之力,也很难力挽狂澜,所以他特地嘱咐在下,代为向您表达歉意。” 贺融淡淡道:“大哥言重了,他有苦衷,我自然能理解。” “但是,”李昀话锋一转,“也并非全无办法,太子说,若您力主朝廷出兵,他可以向陛下争取,让灵州出兵驰援西突厥。” 贺融挑眉:“灵州出兵,而非朝廷派兵?” 李昀苦笑:“是,朝廷是不可能派兵的,您也知道,国库空虚,拨不出钱,而且众臣有志一同反对朝廷派兵,太子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贺融:“但我的二哥,纪王是肯定会请战的。” 李昀反问:“您认为陛下会同意吗?这次朝廷争论激烈,六部都说没钱没人,连李相也反对纪王的提议,陛下已经下令,所有边城重镇,非皇命不得擅动,违者以谋逆罪论处。听说发往灵州的旨意已经出发,不日便会抵达。” 贺融看着侃侃而谈的李昀,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怒意。 朝堂上那些人,是不是也跟李昀这样,瞻前顾后,左右权衡,以顾全大局而沾沾自喜。 “当日朝廷与西突厥结盟,真定公主也被先帝敕封为大义真定公主,此事历历在目,如今西突厥有难,朝廷却抛弃往昔盟约,见死不救,往后还有谁敢归顺朝廷,与我们交好?这就是泱泱天、朝的气度吗!更何况,西突厥被灭,伏念下一个盯上的,肯定就是中原,难不成朝廷那么多聪明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 语调不高,但李昀能明显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怒火。 朝廷众臣不是不知道厉害,也不是不明白唇齿相依,而是国库没钱出兵,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一次出兵耗资巨大,军费就得想方设法腾挪,而这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户部尚书不愿得罪人,而兵部尚书也不想担责,去打一场眼下看不到什么利益的战争,退一万步说,即使朝廷出兵了,也迫使东、突厥从西突厥退兵了,但如果因此惹恼伏念可汗,让他将怒火都转移到中原来,岂非得不偿失?到时候西突厥还能像朝廷帮助他们那样,来协助中原作战吗? 说白了,一是怕麻烦,二是没钱。 李昀苦笑:“殿下,这火您冲着我发也没用,别说太子殿下,就算您如今还在长安,您能保证说服陛下吗?” 贺融其实也并不是在冲李昀发火,他只是将未能当面对皇帝表达的意见说出来罢了。 薛潭笑着打圆场:“李舍人不要误会,殿下并不是在冲你发火,殿下只是关心则乱,一时情急。” 李昀拱手道:“殿下,您的心情我能明白,可惜各方利益纠葛,以东宫的身份,但凡他想做点事,同样困难重重,正因如此,太子不忍让您失望,所以才特地让在下过来向您解释,希望您能理解朝廷,也体谅他的不易,说服陛下同意灵州出兵,是太子能为您做的最大努力。” 贺融忽然笑了:“那大哥想要什么?他特地让你过来一趟,不会仅仅是为了让我体谅吧?” 李昀轻咳一声,道:“灵州陆家为富不仁,勾结周家、范家倒卖军饷,周家与范家背后都是高门,陆家与英国公也是远亲,而英国公与纪王又是姻亲,他们如此胆大包天,这其中,是否还有世家高门背后的指使与纵容?殿下您,是否要再深入查一查?” 对方兜兜转转一大圈,终于说出来意。 贺融也才终于明白李昀大老远跑过来做什么了。 对方是代表太子,过来跟贺融交易的。 太子愿意说服天子同意贺融出兵,作为交换,贺融则要在灵州商户倒卖军饷这件事上深挖下去,最好将陆家与纪王牵连起来,捏造点灵州陆家与纪王的利益往来,给纪王扣个罔视法纪,私相授受,图谋不轨的罪名。 这些话,李昀不可能明明白白说出来,但言外之意,不外如此。 自高祖皇帝得江山以来,因天灾连年,民生难振,国力一直未能达到鼎盛,所以就连萧豫自立为王,朝廷也没能下定决心发兵收复,拖延至今,对方已成气候。 贺融的目光绝不止停留在灵州一隅,这些年在房州,在岭南,在灵州,他都能感觉到天下民心的变化,无法吃饱穿暖的百姓越来越多,所以朝廷的威信也越来越弱,再这样下去,只差一根引线,就能酿成什么后果,古往今来的史书,早已写得明明白白。 他忽然冷笑出声,迎上李昀一脸的莫名其妙。 “你回去告诉太子殿下,陆家该什么罪,就是什么罪,我不会从轻发落,也不会无中生有。” 李昀脸色一变,沉声道:“此事只须殿下顺水推舟……” 贺融打断他:“你回去问大哥,问他是否还记得竹山县贺氏一家的患难之情。” 李昀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不成想安王连考虑都不考虑就一口回绝,不死心道:“殿下何必如此固执,此事于您有利无害……” 贺融冷笑:“太子是我大哥,纪王也是我二哥,他们想如何斗我不管,但我也不想干那些落井下石的事,你若再不走,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殿下……” 贺融二话不说,直接抄起旁边的空茶杯往李昀的方向掷去。 “滚!” 李昀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在薛潭看来,李昀纯属活该,他也不可能去为对方求情,不过他还是道:“殿下,看来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朝廷是不会派兵的了。” 贺融揉揉眉心:“但我以为陛下起码会让人去将真定公主接回来,没想到他们连提都没有提。就算陛下想不到,别人也该想到才是。” 薛潭摇摇头:“朝廷现存的漠北舆图,还是当年我在西突厥时绘制,除此之外,朝廷对那里是两眼一抹黑,救回真定公主,既浪费人力,又不符合眼下的需要,西突厥在他们看来,其实也是非我族类,由得双方拼个你死我活,对中原反而是好事。” 贺融沉声道:“就怕最后非但不能削弱东突厥的实力,反倒让他们更加壮大。” 薛潭叹了口气:“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李昀灰溜溜离开都督府,见对方连口饭都不留,也不想自讨没趣,直接就拐道去了刺史府拜见余丰,希望从对方口中挖出点什么。 但余丰早就被贺融收服,也早就被贺融杀周恕吓破了胆,哪里敢应承他,听说对方是东宫派来的人,心思敏捷的余丰立马就往宫廷斗争上联想,还以为太子与安王不和,过来收集安王把柄的,当下便与李昀虚与委蛇,待对方一走,立马去了都督府,将李昀来找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禀告了贺融。 李昀在回乐城转了一圈,最终一无所获,不得不打道回府,揉着一路被颠得发麻的屁股,再一次踏上归程,心里发愁回去要对太子如何交代。 贺融却没有关心李昀的去留,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每日最常做的事,就是派人到北城门外眺望,等候可能到来,也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人。 这件事何其重要,以致于接连一个月内,安王殿下都有些神思不属,不说日日待在他身边的薛潭与桑林等人,就连高长宁也看出他的异状,特地派人送来亲手做的羹汤,谓之安神定气,请贺融服用。 这一日清早,照例又是一盅瓦罐敖炖的浓汤摆上贺融案头,他看也不看一眼,就把汤盅往薛潭那边一推。 “帮我喝了。” “可别!”薛潭连连摆手,“殿下,这些天我都帮您解决多少了?简直肥了一圈,我家那位还以为我成日在外头吃香喝辣,您就饶了我吧!高娘子的心意,我实在无福消受,您还是自个儿喝吧!” 贺融蹙眉:“可我不喜欢枸杞。” 灵州别的没有,枸杞特别多,上回贺融说要送一车让李昀带回去的话,也非全是玩笑。 薛潭奇怪道:“您不是喜欢吃甜食么,枸杞甜丝丝,岂非正合意?” 贺融抽了抽嘴角,挑剔道:“但它还有股药味,我又没生病,吃多了流鼻血。” 薛潭好笑:“那您怎么不跟高娘子说?” 贺融:“说了她又会变着花样给我送别的来,算了。” 两人正说着闲话,却见桑林从外面一路跑来,声音从大老远就嚷嚷起来:“殿下,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贺融腾地起身。 第127章 回乐城的北城门不大,从前朝至今,这里的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朝代也几番更迭,唯独它还在这里,即使加固翻新,也能看出往昔岁月的痕迹,陈旧而无言,将几百年历史默默诉与过往行人,让有心人触摸它的繁华与沧桑。 今日,回乐城又一次迎来客人,又或者说,是久别重逢的旅人。 对方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北门而入,为首之人是林淼,另一人则头罩斗篷,将面容遮去一半。 但对贺融而言,对方的身形轮廓,乃至气度容止都不陌生。 因为在千里塞外,他们曾经为了共同的利益而并肩作战过,甚至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危急时刻。 见贺融领着人亲自出迎,林淼忙下马,又扶斗篷女子下了马走过来。 “王庭一别,至今数载,公主别来无恙?” 女子将斗篷摘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比起几年前,真定公主似乎又多了几分沧桑,虽然风韵依旧,但眉心眼角,处处是这段时日波折重重的印证。 “我别来无恙,你倒是一直有恙,这腿怕是要废一辈子了。”真定公主淡淡一笑。 听见对方出言不逊,林淼愣了一下,一时拿不定是不是要替安王出头。 却见安王非但没有不悦之色,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委屈公主了,还要被我这瘸子救!” 旁人以为瘸腿是安王大忌,在他面前从来不敢提起半句,但安王自己提起来却全无顾忌,神色坦然。 两人相视一笑,这回真定公主的笑容明显真诚了许多。 林淼这才知道,敢情这是两位大人物之间独特的问候方式,幸而刚才自己没有插嘴。 一行人重新上马,徐徐往城内走。 “公主这是故地重游吧?”贺融问道。 真定公主看着四周景色,神情感叹:“不错,当年和亲,我也是从这里出塞,一眨眼,就几十年了,这里依稀还是从前的样子,我却已经老了!” 贺融悠悠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真定公主先是一怔,而后自嘲道:“只怕廉颇老矣,有心无力了!” 从城门骑马到都督府并不远,贺融早已让人为真定公主备好房间衣物。 回到府中,贺融先将真定公主请上座,然后整理衣摆,郑重行了一礼。 真定公主失笑:“安王殿下这是作甚?就算要行礼,也该是我向你行礼才是,若非你让林淼去驰援,只怕现在我也逃不出西突厥了。” 伏念可汗的西侵计划去势汹汹,东、西突厥本来就有强弱之分,伏念看准了中原朝廷现在保守中立,不敢衅自己开,于是集结大军西进,开始了蓄谋已久的统一突厥进程。 东、突厥的铁骑很快突破阿尔泰山,穿过可汗浮图城,沿着古高昌一带,直逼西突厥王庭。 西突厥的人口本来就不如东、突厥多,这些年在真定公主的主政下,商路打开,前往波斯的商队都会选择从西突厥穿过,这对东、突厥而言不啻一头待宰肥羊。 凶狠的东、突厥大军长驱直入,连连蚕食了西突厥大片区域,就在这时,早年被真定公主打压的部分突厥贵族似乎窥见机会,想要趁乱推翻真定公主,夺取大权,他们杀了鲁吉可汗,又自以为聪明地给伏念通风报信,谁知东、突厥大军打入王庭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这几个自作聪明的西突厥内奸。 真定公主不得不带着人节节败退,一直退到焉耆城,正当她准备在焉耆城背水一战时,林淼带着人赶到了。 当时的真定公主,不是没想过逃回中原,但她很清楚,自己的求援信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必然是中原朝廷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不想接收她,所以就算她逃回去,边城守将也不会打开城门迎接她,说不定为了讨好东、突厥,那些人还会将她拱手送到伏念面前。 但林淼来了,他告诉真定公主,安王从来没有忘记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毁约,只是他没有办法说服朝廷派兵,所以特地让人过来帮助真定公主脱困,只要他们一行人进了灵州,哪怕是伏念可汗兵临城下,安王也绝对不会把真定公主抛出去的。 真定公主相信了他,并且带着自己的余部从焉耆城撤退,跟着林淼,舍弃了离西突厥更近的甘州,从戈壁沙漠绕路,一路风尘,来到灵州。 贺融摇摇头:“我很惭愧,当年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言而无信,有负于你。” 真定公主的确有怨,但她知道这份怨气怎么也不能发泄到贺融头上,对方能在危急关头派人去救,已经是仁至义尽。 “谁让你不是皇帝呢,那也没法子!”真定公主毫不客气地嘲笑,“当年你立下那么大一个功劳,我还以为你们的皇帝陛下怎么也该对你另眼相看,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居然被踢到边城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听见她如此评价自己崇敬的人,林淼有些不满,脱口而出道:“殿下是主动请缨来此的!” 真定公主哂笑:“若非在京城混不下去,谁又愿意跑到这种地方来?” 贺融自在如常,不见愠色:“公主说得是,不过要不是我在灵州,现在即便想派人去救你,估计也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被他这样一说,真定公主也维持不了嘲讽的语气了,她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贺融道:“你们长途跋涉,想必困倦已极,先好好休息吧,其它事情,等醒了再说也不迟。” 真定公主他们离开之后,薛潭后脚就来了。 “粗略算了一下,真定公主这次带回来的人,只有两千左右,看来伏念把他们打得很惨!” 贺融沉吟道:“突厥统一,看来近在眼前了。” 连薛潭这样平日里嘻嘻哈哈放荡不羁,仿佛天下没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人,这次也难得收敛起笑容。 “突厥统一之后必然比之前壮大数倍,伏念也会把目光放在中原,之前我们一直以为他会打中原,谁知对方却一声不吭就把西突厥给灭了,此人非但狼子野心,更是老谋深算,实在是……” “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贺融接下他的话。 薛潭点点头:“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贺融问:“那个李昀呢?” 薛潭道:“殿下不答应他的提议,他占不到什么便宜,今日已经回去了。真定公主来灵州的事,朝廷那边很快也会知道的。” 贺融道:“你先准备准备,过几日,等公主缓过来了,我就与她一道上京。” 薛潭立马明白他的用意:“您怕长安有人以此做文章?” 贺融淡淡道:“有些人跪久了,骨头早就弯曲,再也直不起来,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果伏念以此为理由向中原兴师问罪,朝廷一定会有人怂恿陛下将公主交出去,所以我得先带公主回去过过明路,也让陛下心里有数。” 换作以往,薛潭还真不担心,但这一次,连他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觉得贺融选择在这个时候回京,并不是一件好事。 薛潭苦笑:“您先得罪世家,后得罪太子的人,这一次回去,就算不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也会孤立无援,或者,让兴王殿下也回京述职,帮您与纪王缓和一下关系?” 贺融不答反问:“鱼深,你跟了我许久,亲眼看着我从毫不被人重视的皇孙,走到今天,对我那几个兄弟也都很有了解,你觉得,我与太子和纪王之间,能彻底和好吗?” 薛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不能,你们三人,走的是三条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 太子自认为是长子,天经地义拥有一切,希望弟弟们都能听话,在他手底下乖乖的,他也愿意像从前那样兄友弟恭,爱护他们。可他却忘了,今非昔比,现在的弟弟们早不是当年一碗饭,一块肉就能满足的,身份不同,想要的也就更多,而太子却还只能给一碗饭,一块肉,他们当然不会满足,矛盾分歧也由此而生。 并非皇后嫡子,也过过苦日子,娶的妻子还是平民百姓的太子,理所当然也将自己划拨到“寒门”,世家对他不冷不热,他索性另起炉灶,提拔寒门子弟,也拉拢了一批寒门出身的官员。 纪王贺秀向往军功,曾请命外出,却受到太子的刻意打压,自此生出心结,认为太子贪慕权势,枉顾亲情,也想彻底摆脱太子的控制,所以他倒向了李宽。元配是勋贵,继室也是勋贵的纪王,成为勋贵一方势力的代表。 而贺融,又走了一条完全与兄长们不同的道路。 他既没有拉拢寒门,也没有跟勋贵结盟,更没有向世族低头,他身边有张泽这样的勋贵子弟,也有季凌这样世族出身的官员,更有薛潭、谭今等人,谁也没法给他贴上一个固定的标签,只能说他用人不拘一格。 不过因为贺融现在并不在朝廷中枢,身边的心腹也都不在紧要的位置上,所以并不引人注目,也很少有人会把这位安王当成心腹大患来对付。大家只会觉得他行事出人意料,无法预测,时而张狂,时而谨慎。 但这次先是杀周恕,而后又骂走李昀,在外人看来,安王无疑已经将自己放在了孤立的位置上。 薛潭旁观者清,知道贺融不能不这么做,所以他也很清楚,贺融的路与众不同,也惊险万分。 既然已经如此了,就没有必要再顾忌什么,如果一切真像他们所预料的那样,那么那一天迟早都会到来,现在必须做好充足准备,贺融回京,也是其中的一步。 “不管怎样,我会一直跟在您后面的。您可别走得太快,让我跟不上。” 想通这一点,薛潭又恢复了轻松的神色,开玩笑道。 贺融笑了一下:“好。” 第128章 嘉祐五年,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年份。 东、突厥伏念可汗大举西侵,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势如破竹,一马平川,彻底完成对西突厥的吞并,自此,东、西突厥合并,伏念也因此成为统一突厥的可汗,被尊为塔格大汗,意思是高山一般令人敬仰。 对突厥人而言或许是这样,对中原人而言,伏念就不是塔格大汗,而是棘手的敌人了。 很多人这也才恍然,先前东、突厥之所以悄无声息,相安无事,只是在为这一次吞并西突厥做准备。 原本有西突厥牵制,东、突厥固然是中原强敌,也不至于强大到令人颤栗,但现在,整个北方,都已经笼罩在突厥人的铁蹄阴影之下。而西北重要的陇西右道,则一直被萧豫所占据。 即使对军事毫无了解的嘉祐帝也知道,以突厥人的胃口,萧豫的凉国绝对满足不了他们的贪婪,最有可能发生的是:娶了伏念妹妹的萧豫,与伏念结盟,一起对付中原王朝。 这个认知让许多人的心一下子乱了起来,连嘉祐帝也一连数日,无心夜宿后宫,甚至辗转失眠,忧心忡忡,还特地将李宽范懿等人召入宫,在得到几个边境重镇都严阵以待时,这才稍稍放下一颗心。 值此人心动摇的多事之秋,竟又传出安王派人去西突厥将真定公主救回来的消息。 真定公主带残部两千余人入城,这么大动静,想要瞒是瞒不住的,贺融也没打算瞒,一封奏疏就呈上去了,还说自己想与真定公主进京陛见。 弹劾他擅自行动,任性妄为的奏疏一下子又多了不少,嘉祐帝也暗暗恼怒这个儿子总爱添乱——真定公主并非本朝公主,又久居西突厥摄政之位,早已算是突厥人了,此番突厥内乱,中原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坐视旁观,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但你居然把人给带回来,悄无声息的也就罢了,竟还一下子就这么多人,要是伏念以此为借口来要人,那朝廷是给,还是不给? 若是给,那朝廷的颜面何存? 不给,可能就让突厥多了一个发动战争的借口。 安王被弹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债多不愁背,他早已淡定,被许多人暗地里骂,他反正也听不见,没所谓,又不会少块肉。 但对嘉祐帝的想法,他还是不能不管的,所以在真定公主归来之后,他立马上疏一封,说想趁着回京述职的机会,带公主归朝拜见天子,公主久在异乡,思念故土,希望能重游长安。 贺融的请求很快被准奏,嘉祐帝想着当面好好教训一下儿子,免得他以后总是自作主张,贺融则希望借此机会,光明正大让真定公主出现在众人面前。 除此之外,嘉祐帝也将兴王和卫王一并召回述职,于公,针对突厥壮大这件事,他想听听贺湛他们的意见,于私,也让卫王回来共叙天伦之乐——他的长子一直都还被留在长安。 接到旨意的隔日,贺融与真定公主就启程了。 真定公主那两千余部留在灵州,编入府兵,这是真定公主主动提出来的,这些真正的突厥人善于马上作战,体力比寻常中原士兵也要好上一截,贺融自然乐意让这些人来提升灵州的防守力量。 但他也特地嘱咐林淼,不得将突厥士兵与中原士兵分开对待,须得一视同仁,一旦发现军中恃强凌弱,聚众排斥突厥士兵的行为,也该明确制止并进行重罚,还须将突厥士兵分散到各营之中,以免双方结成阵营,挑衅滋事。 薛潭留守灵州,他的妻儿都在这里,有他在,贺融再无后顾之忧,而张泽毕竟是武威侯家出来的子弟,张家人都在长安,于情于理,他都该回去看看。 一行人没有特意赶路,但都骑马,脚程也不慢,很快就抵达距离长安不远的三原县郊外。 天色已晚,赶不及进城,众人决定宿在官驿,明日直接赶向长安,不作停留。 官驿的驿员提前得到消息,早已准备好院落屋子,打扫干净,烧上热水,以备贵人们使用。 本朝官驿公私合用,也就是说民间百姓路过官驿,出钱也可以进去休息,方便一些士人商贾落脚,不过也有规定,一些院落只能有爵位品阶的官员才能入住,寻常百姓即使出得起钱,也不得其门而入。 贺融他们下榻的这间三原官驿同样如此,因离长安很近,人进人出,临近黄昏,驿站前面有传信往来的,有挑着担子吆喝生果点心的,热闹非凡。 鸿雁跟着真定公主数十年,这次也随同一路从西域逃回中原,又从灵州来到三原官驿,积压在骨子里的疲惫一下子就爆发出来,在路上就病倒了,真定公主与她情同姐妹,亲自担负起照料她的责任,对熟悉的故乡也无心细看了,扶着鸿雁匆匆进了院落。 贺融将最大的那个屋子让给她们,公主谢过一声,也没有多谦让。 驿员点头哈腰:“殿下,可要小人去寻个大夫过来?正好这两天住进了一个大夫,正要回乡探亲呢!” 贺融道:“不必了,我们自己带了药,你送些热饭热汤上来,我们都饿了。” 驿员这是头一回接待到贺融这种身份的贵人,诚惶诚恐,连手脚也无处安放,生怕招呼不周,唯唯诺诺应了一声,赶紧去忙活。 热饭热汤很快送过来,众人舟车劳顿一整日,连话也吝于说了,只想吃完赶紧去休息。 随从正想给贺融舀汤,张泽却眼尖地发现汤上还飘着个小虫子,不由露出嫌恶的表情,忙拦住随从,叫来驿员,准备把那盆汤换了。 “你们这儿伙食就这么差?连殿下都坑?我们可还是给了你赏钱的呢!”张泽那久已不见的纨绔子弟脾气又上来了。 驿员羞愧道:“殿下,我们这儿的食材全靠城里运过来,您派人来说的时候,食材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现在怕是没法换了,能否让小人明日一早再入城采买?” “罢了。”贺融摆摆手:“青柏。” “小人在。”随从应道。 贺融:“你去门口帮我们买些点心果子来吧。” 驿员忙道:“怎敢让殿下破费,我这就去买,殿下稍等!” 青栢看了贺融一眼,见他点点头,就跟着驿员出去了。 张泽啧啧嫌弃:“汤里有虫子就不说了,您瞧瞧这菜,叶子都蔫黄蔫黄的,敷衍咱们呢这是!” 他舀起一勺汤,将那虫子一并舀出来,闻了闻,又往地上一泼。 贺融道:“出门在外,将就些吧,你已在军中久经磨砺,怎么那纨绔习气又冒出来了?” 张泽笑嘻嘻道:“都快到京城了,不让长安那些人知道咱们架子大,还以为我们在外头吃风喝雨,什么都能随便应付了,还不更得轻慢殿下?” 贺融其实本来没什么胃口,闻言笑一笑,也就随他去了。 张泽也不想喝汤,拿起筷子挑挑拣拣,夹了一块排骨,将将送入口中,转念一想,又拿着那块排骨走到院中,朝懒洋洋趴在房顶上的黄猫招呼。 那猫也是与人厮混熟了,一见有肉,立马从屋顶上跳下来,毫不客气叼走,连喵也不喵一声,跑到树下愉快吃起。 那排骨肥肉挺多,众人本就在马上颠得肠胃乏味,看见这肥肉更是倒胃口,任由张泽将一盘排骨端走喂猫,也没意见。 黄猫边吃边用爪子洗脸,张泽又从屋里拿了一块香菇,递到它面前,黄猫投以鄙视一眼,继续低头吃骨头。 真定公主安顿好鸿雁,来到厅堂,看见张泽蹲在外头逗猫,不由摇摇头。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贺融问:“鸿雁如何了,若是严重,我就拿令牌让人进城去找大夫。” 真定公主道:“不用,应该是水土不服,我让人拿了灶心土过来,冲水让她服下了,还有一些药丸,明日应该能见效,若是不能,再找大夫。” 说话声自厅堂飘来,隔着一扇门的外面,也不时有人路过的动静,将近夜晚,城门都关了,很多旅人来不及进城的,都会选择在这里落脚,官驿一下子热闹起来。 黄猫早已习惯这些动静,兀自津津有味啃着肉,却忽然腿脚抽搐一下,停止进食的动静,像喝了酒似的,踉跄走了两步,直接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张泽脸色大变,想也不想掉头就冲进屋里,伸手直接打飞真定公主夹起来的一筷子青菜。 贺融与真定公主二人被张泽这番动静惊了片刻,不约而同望向外头。 黄猫静静躺在那里,已经没了声息。 “立马让人将官驿围起来,谁也不许离开,把驿员和厨子仆从都召过来。”贺融沉声道。 他尚算镇定,张泽却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下去,他颤着声问贺融:“殿下没吃进什么东西吧?” 贺融拍拍他的肩膀:“刚才我一直在与公主说话,没来得及吃,快去吧。” 真定公主的脸色难看了一瞬,但她毕竟是久经风雨的人,很快缓过来。 “还未进长安,就有人来给你下马威了。” 贺融连茶水也不喝,让人拿来他们路上装了水的水囊,水质是不如刚从井里打起来的,但起码不会夺命。 “那不是挺热闹的?” 真定公主见他还有闲心开玩笑,不由无奈道:“谁想杀你?” “我不知道。”贺融夹起一筷青菜闻了闻,没什么味道。“不过这个局并不高明,因为在菜里下毒,对方没法保证第一个吃的一定是我,一旦有误伤,我就有了警惕,这应该是对方想警告我吧。” 张泽很快让人将驿站包围起来,这番大动静将官驿里所有人都惊动了,众人怨声载道,但看见士兵们那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顿时不敢吱声了。 驿员跟着青柏买了果子回来,还不知发生什么事,等看见院子里那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猫,脸色刷地白了,果子撒落一地,跪地求饶道:“殿下,殿下饶命,这不关我的事!” 贺融:“这些饭菜经了谁的手?” 驿员结结巴巴道:“厨子做好之后让官驿里的下人送上来的,小人也、也过目了。” 灶房是个人进人出的地方,谁都可以去,包括官驿里面的客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贺融不认为能审出什么来,就索性交由张泽去办。 张泽当仁不让,先让人搜查所有人的行李和房间,但并没有查出什么,今日入住官驿的,除了贺融一行之外,另有两拨商队,三名游学士子。 士子受到张泽盘问如受奇耻大辱,也不肯让张泽搜查行李,还与士兵们吵起来,但面对锋利长刀,掂量着自己牙口毕竟没有刀剑锋利,最后还是屈服了。 商贾们自然不敢与张泽作对,屋子行李任由搜查,但一圈下来,却都没什么发现。 但张泽也不是全无收获,他有了更令人震惊的发现。 “殿下!”他气喘吁吁推门进来,也不顾贺融已经宽衣准备就寝。 “方才我们在您的马鞍边上发现了这个!” 张泽将几根细长银针放在桌上,烛光下,银针微光闪闪。 只要明日贺融上马,银针就会刺入马的身体里,从而使马受惊狂奔,而马上的人自然也有危险。 这是真要置贺融于死地。 “从我们进驿站之后,有谁接近过马厩?”贺融问。 张泽:“我问过了,马夫去看过马,驿员也让人去喂过,还有一个商队的人,我们前脚来,他们后脚走,应该也去马厩牵过马,我跟驿员要了他们的通关凭引,对方是扬州的商队,从长安出发,但奇怪的是,按理说都这个时辰了,他们反倒急着出发,赶夜路。我已经派人追上去,不知道能不能追得上。” 贺融沉吟道:“这种事以后只会多,不会少,而且我猜,想杀我的,不止一方。” 张泽显然也想到了,脸色不由一白。 如果是同一拨人,就不会多此一举,在饭菜里下毒,让贺融起了戒心,如果不是同一拨人,那就说明贺融树敌太多,这样的事情,这次不成,下次可能还有。 在灵州时,那里是他们的地盘,贺融杀周恕也好,救真定公主也罢,别人都奈何不了他,但长安就不一样了,他们还未进长安,就有这么多杀机等着他们,等进了长安,还不是被人瓮中捉鳖? 想及此,张泽就坐不下去了。 “要不您给陛下说一声,咱们不进长安,直接打道回府算了吧?” 贺融看他一眼:“你以为长安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等进了长安城,天子脚下,那些人不敢乱来,反而安全,在到长安的这段路程,我们就自己小心些吧。” 张泽骨子里毕竟流着武威侯的血,并非缺乏能力,只是从前有武威侯在前面顶着刀枪剑雨,无须他自己去冲锋陷阵,自从武威侯去世,他又来到灵州之后,整个人完全脱胎换骨,平日里固然还是吊儿郎当,嬉皮笑脸,跟薛潭堪称都督府“二赖”,但正事面前,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否则贺融也不会放心地将此行都交给他。 听贺融这样说,他立马加派人手驻守贺融与真定公主的房间外头,所有吃喝都要经过试毒,所有行李都要全部检查一遍,连马吃的草也不放过,找不到证据,张泽也不能无故抓人,但让这些人不得安生还是办得到的,如此折腾一通,官驿里的人都敢怒不敢言,不住地祈祷这几尊大神赶紧离开。 张泽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若在灵州,敢在饭菜里下毒,凶手不到一天就被揪出来了,可这地方麻烦就麻烦在人员进出容易,哪怕是官驿里的下人,随随便便带个亲戚进来转一圈,也未必有人发现,完全可以做到毫无痕迹,让人无从查起。 夜幕如期降临,鸿雁吃了药,精神明显好多了,见真定公主在床前守着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便要下床。 “你想作甚,又折腾!”真定公主按住她,“你服侍我那么多年,我照顾照顾你怎么了?” 鸿雁眼圈一红:“是奴婢没用。” 真定公主:“你已经够有用了,要真没用,在突厥的时候就没法活下来,也不可能陪我这么多年了,往后日子还长着,我还得靠你呢,你可别先倒下了。” 鸿雁连连点头:“奴婢还要服侍公主长命百岁的……方才外头是什么动静?” 真定公主将有人想要杀贺融的事情说了一下,鸿雁吓一跳:“堂堂皇子,竟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他得罪的人太多了,谁都有可能要他的命。” 鸿雁担忧道:“那您与他一起,会不会被他拖累了?” 真定公主悠悠道:“鸿雁,我经历过三个朝代了,从前朝,到突厥,再到如今的朝廷,所见所闻,要么是群魔乱舞的纸醉金迷,要么是弱肉强食的你追我赶,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处可安身立命。国家强盛,则不必女人去和亲,八方夷狄,皆来臣服,这样的盛况,我只在史书里见过,我就想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能否亲眼看见一个太平盛世?” “您觉得,安王会是您心目中的明主?可听说现在朝廷里还有太子呢……” 鸿雁有点意外。 在她看来,这个朝廷与前朝也没什么区别,连与突厥人作战都不敢,即使是救过她们的安王,看起来有胆有识,可也不过是一个被分封在灵州的皇子罢了,能有什么出息可言? 真定公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明主,现在说这些也为时尚早,既然西突厥已灭,对我来说,也不过就是这样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不知何处,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 离乡背井数十载,有朝一日连家都不知道在哪里,长安虽好,却已不是她们所熟识的地方。 鸿雁也跟着伤感起来,却忽然听见外面响起呼喝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大动静,不由吓了一跳,真定公主按住她,让她继续躺着,说自己出去瞧瞧,但鸿雁如何睡得着,也跟着出去看了。 院子里已经聚了许多士兵,他们手里举着火把,将院子照得亮堂。 白天招呼他们的那个李驿员跪在中央,瑟瑟发抖,他旁边还躺着个人,生死不明。 张泽与青柏等人,俱都面色铁青。 鸿雁一打听,才知道刚刚又发生了刺杀事件,对方装扮成灶房里打下手的一个杂役,跟着李驿员一道过来给安王送夜宵,结果进了房间之后,刺客暴起发难,想要刺杀安王,谁知张泽早有准备,之前就跟安王互换了房间和衣物,使得刺杀失败,刺客见势不妙,当场自戕而死,其凶狠决绝,连张泽都来不及阻止。 李驿员带着哭腔道:“殿下恕罪,小人是真不知情……平日里小人只见过这杂役几回,不大记得他的模样,天色又暗,就没多看,小人万万没想到他会是刺客啊!” 真定公主没有再听下去,带着鸿雁先回屋子。 鸿雁惊悸未定:“一日连着三起了,这是真恨安王呀!要是进了长安,会不会更……” “进了长安,反而安全,不必担心。” 真定公主的判断与贺融他们一样。 这一夜,许多人都辗转失眠,天刚蒙蒙亮,真定公主就起来了,再去问张泽,昨夜的案子果然成了悬案。 刺客死了,被刺客冒充的那个杂役也死了,从刺客的脸和衣物,都无法判断对方身份来历。 留在这里继续调查,无疑是调查不出什么结果的,还耗费时日。 对方的安排实在是太周全了,天衣无缝。 无可奈何之下,张泽只得建议贺融尽快启程,争取在一日之内赶往长安。 贺融同意了,又让人将刺客的尸身绑在马上一道带回去。 至于那个李驿员,虽说被冤枉利用的可能性更大,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一并被带回去,准备交由刑部去审问。 此地不宜久留,不单张泽他们这么认为,连歇在官驿的其他客人,也都有志一同地决定立刻上路,离开这个鬼地方。 长安,近了。 第129章 自从登基以来,嘉祐帝召开朝会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不喜欢挨个听一堆人奏报,更喜欢在有事的时候把几个臣子叫到一块儿,把事情说完就可以解散了,不冗长繁琐,也可节省精力。 不过今日是例外。 倒不是因为安王归朝,而是因为与他一起归朝的人,真定公主。 这名女子的一生堪称传奇二字,早年出生天家,是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而后和亲塞外,凭借身份和能耐,成为唯一的突厥皇后,中原改朝换代,江山更迭,这位公主反倒稳稳地在突厥立足,甚至扶持了一个傀儡可汗,成为名副其实的西突厥摄政。 可惜也不知是她命太硬,还是她的运气太不好,现在连西突厥也给灭了,她不得不再一次流离失所,逃回中原。 若是她没逃回来,嘉祐帝装聋作哑,事后哀悼两句,这件事也就揭过去了,谁知安王还将真定公主给救了回来,凭她的身份,以及先帝对她的册封,嘉祐帝都不能不正式接见,以示隆重。 甭管他心里是不是将贺融骂了千八百遍,坐在御座上的嘉祐帝面容肃穆,看着真定公主与贺融二人并肩步入紫宸殿,至少近侍也没能从天子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罪臣令狐温弦,拜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祐帝虚抬了一下手。 “免礼平身。” 嘉祐帝遥遥望向台阶下的真定公主,似有些诧异对方年纪与自己相仿,却看起来年轻许多,反观自己,自从登基之后,日复一日地显老了。 想及此,嘉祐帝不由生出一丝心酸。 “公主归来,朕不胜欢欣,先帝在时,就常提起公主,称赞你为国献身,功在社稷,如今总算落叶归根,可惜先帝已经不在了,想必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亦感欣慰,公主又何罪之有?” 真定公主不亢不卑,欠身道:“臣在西突厥一日,西突厥与天、朝便永结盟好,可如今,臣没能为朝廷守住西突厥,以致其为伏念所灭,此皆臣之罪过,还请陛下降罪。” 别以为真定公主不会讨好人,这番话说出来,无疑淡化了自己前朝公主的身份,承认自己是本朝臣子,在场天子也好,群臣也罢,不仅听得顺耳,还挑不出个理字。 果然,嘉祐帝非但没有责怪,反倒和颜悦色地安抚道:“公主守着西突厥这么多年,有功劳,更有苦劳,东、突厥太过强大,西突厥不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公主能平安归来,朕心甚慰,还请公主前往公主府歇息,过几日再入宫陪皇后说话吧。” 真定公主看了贺融一眼,神色自若,先行告退。 她相信,以贺融的能力,应该足以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眼见真定公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嘉祐帝脸色一沉,喝道:“逆子,还不跪下!” 贺融一动不动,没有跪。 太子也微微变了脸色。“安王!陛下的话,你没听见吗?” “臣,不知所犯何罪,还请陛下明示。”贺融拱手道。 嘉祐帝原本三分怒意被他这种态度刺激到了七分。 “你未经允许擅自将真定公主带回来,这难道不是有罪?!” 贺融抿抿嘴唇:“真定公主既是前朝公主,也是我朝臣子,若见死不救,难免令天下人心寒,真定公主在西突厥素有威望,假以时日,当朝廷与东、突厥一战时,真定公主也可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 嘉祐帝大怒:“该不该救她,是朕决定的,但你擅自做主,已是欺君罔上!” 这句话说得很重,但贺融依旧没有下跪求饶的意思。 他不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帝王息怒,但今日,他却不想这样做。 能站在这里,无疑都是帝国一等一的聪明人,其中也不乏远见卓识之辈,知道朝廷不能向突厥人妥协,知道周恕那些人倒卖军饷的害处,可他们出于各种各样的利益和私心,被互相牵制,绊手绊脚,竟眼睁睁地放任自流,视若无睹,这与史书上那些王朝将乱的征兆又有何不同? 古往今来,朝代兴衰,并非因为没有聪明人,也不是一定要有一个暴君或昏君,很多时候仅仅是因为站在帝国巅峰的人将精力都用来内斗,却枉顾了外部的变化。 今日站在这里,贺融心里这种感觉就越发鲜明。 太子对他这种宁折不弯的态度微微皱眉。 以前贺融虽然也固执,却不至于这样执拗,怎么在灵州待了一年半载,就成这样了? 七郎贺熙悄悄抬头,环顾四周。 他也到了上朝议政的年纪了,嘉祐帝虽然没有给他实职,却也让他参与旁听,不过贺熙性格内向,别人不问他时,他也从来不说话。 此刻大殿之中,足有十六七人之多,其中有太子、纪王这等皇子,也有左右相和六部九卿。 可这么多人,居然连一个帮安王说话的都没有。 贺熙知道,这是因为三哥基本上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三哥杀了周恕,整治灵州商户,不顾世家情面,不肯从轻发落,从而得罪了周恕他们背后的世家。 二哥贺秀写信给三哥求情,听说三哥看也不看一眼,所以也得罪了二哥。 至于太子,贺熙不知道太子暗地里派李昀去灵州谈条件的事情,但也知道,太子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帮孤家寡人的三哥说话,而去得罪世家。 贺熙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鼓起勇气,终于在嘉祐帝再次怒斥之前,弱弱出声道:“陛下息怒,三哥并非有意顶撞,他也是为朝廷社稷着想,出于公心,情有可原。” “朝堂之上没有三哥!”嘉祐帝的怒火立马转移。 贺熙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顶撞了。 李宽终于出声:“陛下息怒,安王殿下的行为虽然有些鲁莽,但朝廷之前与西突厥的确有盟约,先帝也曾答应过,为公主养老,安王曾远赴西域,与真定公主结下不解之缘,此番救人,倒也在情理之中。” 言下之意,若是不救,岂非显得安王薄情冷心,您要这样的儿子? 贺融微微挑眉,似乎没想到李宽会为自己说话。 李宽开口,纪王也道:“陛下,三郎先斩后奏,的确不妥,但真定公主既然已经归来,朝廷还当妥善安置才是,即使将来伏念以此为借口来要人,也不能轻易将人交出去,否则他还以为我中原无人了!” 嘉祐帝揉揉眉心,勉强将怒火压下去,他撇过头,不想看见贺融那张脸,就心灰意懒地挥挥手。 “退朝吧。” 目送皇帝离开,众臣依次退出紫宸殿。 太子原想叫住贺融,但众目睽睽,又打消了主意。 如今他与这个弟弟,不像跟纪王那样彻底撕破脸,却是渐行渐远,越发疏离生分,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即使贺秀不安分,觊觎太子之位,太子也没想过杀他,只想将他放逐得远远的,直到再也无法威胁他的东宫之位,太子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只不过做了一件所有东宫太子都会做的事情而已。 弟弟们大了,翅膀越来越硬,连贺融也…… 太子心头一惊,想道难不成贺融也有意东宫之位? 但他旋即又为自己的设想暗自摇头,果真如此,贺融也不可能得罪那么多人了。 念及此,太子转头望去,其他人已经越走越远,而贺融又单独与其他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仿佛天地之间,孤影渺渺。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贺融回到王府,骑着马远远就看见文姜候在外头,翘首以盼。 原本蒙着些许阴霾的心情拨云见月,变得明朗起来。 文姜小步跑上前,欣喜若狂:“殿下,您可回来了!” 贺融:“府里一切还好吗?” 文姜噙着泪:“都好,就盼着您回来呢!” 贺融温声道:“我不在的时候,辛苦你了。” 文姜扑哧一笑:“辛苦的不是奴婢,是灶房里的厨娘和杂役。” 她见贺融不明所以,也不直接说明答案。 “您去看看就知晓了。” 从外头看,安王府的灶房里阵阵白烟,不知道的还以为走水了。 贺融还没走近,就听见里头有人嚷嚷道:“不是这么弄,火小了,赶紧加大些!添点水!” 这声音还真熟悉,从小听到大,想忘也忘不了。 贺融站在门口,好整以暇道:“哪来的不速之客,想烧我家的灶房?” 对方猛一回头,又惊又喜:“三哥?!” 没等贺融回答,他便并作几步走过来,竟一把环住贺融的腰,抱起转了个圈。 这完全是惊喜过度的下意识动作,但随即后脑勺就被扇了一巴掌。 “没大没小!” 第130章 贺湛挨了一巴掌,也不生气,还笑嘻嘻的,半点也不像威风八面的“岭南王”,倒还像是从前还在竹山县时,跟在贺融身后的小尾巴。 一晃眼很多年过去,两人早已不是当日青涩稚嫩的模样,贺湛为了在下属面前更有威严,让那些骄傲不逊的南夷寨主心服口服,还在唇上留了一撇胡子,看上去又多了几岁,只不过回京之后,他这撇胡子先是被嘉祐帝取笑了一阵,又被二哥贺秀调侃了几句,生怕惨遭三哥嫌弃,心塞的贺湛索性在见到贺融之前就把胡子给剃了,大不了回去再重新蓄起。 “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比你早两天,已经面圣过了,所以今日陛下就没有再召见我。” 贺湛察言观色,发现贺融的表情实在称不上愉快,不由问道:“出什么事了?陛下怪罪你救真定公主的事?” 贺融嗯了一声:“让陛下出一顿气就好了,你不要去帮我求情,否则只会火上加油。” 贺湛不信:“之前你杀了周恕,得罪了他背后的世家,他们不趁机落井下石才怪,有这些人煽风点火,陛下怎么可能不发火?” “其实我是故意让陛下出气的。” 贺融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笑容里带了几分狡黠,还有几分意味深长。 贺湛很少看见他笑成这样,但每次见到,都是三哥想给人挖坑的时候。 “那好,你不说,我也就不多问了,要是用得着我,三哥说一句便是。” 贺融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之间,很多话不必说得太明白,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你方才在灶房里作甚?” 贺湛摸摸鼻子,脸上一热:“别提了,本想给你个惊喜,做一道南夷菜让你尝尝,谁知学艺不精,把菜烧糊了,只得让厨子重新做过。” 贺融却道:“有心了,其实我对南夷菜肴,并没有喜欢到日思夜想的地步。” 贺湛一怔,随即明了:“你是特意做给桑寨主他们看的,以示亲近?” “这是一个原因。” 文姜亲自送来茶水,这些活儿现在本不需要她来做,但贺融难得回来一趟,她不愿假他人之手。 贺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面露满意之色,茶叶是一样的茶叶,但他喝惯了文姜亲手泡的茶,在灵州那边,竟有些不习惯。 不过安王府还需要有人打理坐镇,文姜暂时还没法跟过去。 “岭南远离长安,也意味着远离一切勾心斗角,别说桑寨主,哪怕是当时的叛贼,对朝廷大军来说也不在话下,跟他们打交道,用不上什么权术城府,比在灵州的时候惬意多了,吃什么都有滋味。”贺融对自己最亲近的弟弟,缓缓道出另一个原因。 贺湛听得有些心疼。 他虽然离得远,但灵州发生的事,时不时也有所耳闻,回到京城之后,更是听说贺融连周家人的脑袋都砍了,不由感叹三哥的胆子越来越大,要知道世家高门,根基深厚,先帝几番想要整治打压,最后也不了了之。虽说周恕不过是个商贾,但他的背景谁都知道,三哥居然说砍就砍了。 老实说,贺湛对三哥这份魄力还是很佩服的,但他也知道,此事肯定没那么容易善了,周家要是不把这个场子找回来,那以后谁都可以在周家头上动土了。休戚与共,范家和陆家也出了一回血,同样看贺融不会顺眼。 “三哥,要不我与你一道去灵州吧!”贺湛把心一横,道,“不管出什么事,有两个人顶着,总好过一个人扛。” 贺融摇摇头:“不用,我让你留在岭南,就是想让你置身事外。” 贺湛:“可我不想置身事外。” 贺融蹙眉:“我从未如此费心为人筹划,你要辜负我吗?” 贺湛扑哧一笑:“三哥,瞧你这话说的,跟小娘子问负心郎似的!” 贺融翻了个白眼,专心喝茶,不理他了。 贺湛忙顺毛:“行行,你不是小娘子,你是我三哥,我知道你为我好,把父亲该操的心也顺便帮我操了,但你其实也就虚长我两三岁而已,我并不想一辈子安安稳稳躲在岭南无所事事,像你上次派林淼前赴西突厥救人,我熟悉地形,也可以去……” 贺融打断他:“你若有个万一,只怕今日我就不是在殿上被骂一顿这么简单了。” “三哥……” “突厥一统,下一步必然是中原,你想立功,以后有的是机会。”贺融凝视他,“你若离开岭南,太子不想让你留在长安,二哥肯定更希望你能站在他那边,当他的臂膀,你要如何做?” 贺湛沉默片刻:“我与二哥,毕竟是同胞兄弟。” 同胞所出,血缘比其他兄弟更加亲近,这是天性注定,无可改变。 贺融似料到他会这么说,面色平静:“所以你想主动加入太子与纪王之间的博弈?” 贺湛听着有些不对劲,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但一时又想不到答案。 “三哥,我说过,我更想与你并肩作战……” 贺融摆摆手:“这个就暂时不要考虑了,朝廷不会再让一个皇子驻守边疆,你离开岭南,太子肯定会上奏陛下,将你封在中南或西南一带。” …… 就在贺融与贺湛互叙旧情时,张泽也刚刚回到张家,与家人重逢。 自从武威侯去世,长子又因甘州大捷一案中,为纪王杀民冒俘背锅而被夺爵,张家一落千丈,大不如前,虽说纪王私底下曾许诺张家,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帮他们起复,但张家人都明白,机会不是那么好找的,太子又在旁边盯着,短期之内是不太可能恢复原先的煊赫了。 世事无常,武威侯张韬在时,张家盛极一时,他们虽是杜陵张氏的旁支,却比嫡系还要风光几分,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张家大门成日紧闭,也就是张泽回来,才打开那么一下。 兄弟几人分坐一案,张泽现在观察力比以前好了很多,这么粗略一扫,就发现府中仆役似乎比从前少了一些,一些边边角角也透着疏于打理的荒废,几位堂兄神色黯淡,郁郁寡欢,显然这段日子过得并不怎么样。 在张泽观察兄长的时候,张家人同样也在端详这位久别的堂弟。 张泽从小就十分混账,母亲早逝,被伯母抚养,虽说伯母待儿子与侄儿一视同仁,但对活泼外向的张泽,难免多了几分溺爱,也因此养成张泽无法无天的性子,成日招猫逗狗,走鸡撵鸭,就是不干正事,“名声”响彻京城,谁家有待嫁女儿的父母,提起来都色变的地步。 好不容易娶了一房老婆,可张泽依旧不改风流好玩,成日流连青楼赌坊,哪里热闹往哪里凑,跟一帮纨绔子弟厮混在一块儿,浑然不似张家子弟的作风,就连张韬都觉得这个侄儿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注定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谁知张家风云色变,几个儿子都栽在杀民冒俘一案中,唯独张泽去了一趟灵州回来,不说脱胎换骨,精气神也与之前截然不同,看上去很有些军人的精干气息了。 张韬的长子,也是张泽的大堂兄看着眼前的小堂弟,欣慰道:“父亲若还在世,看见你这般出息,不知有多么高兴!” 提起已故的武威侯,在场众人俱是一阵感伤,张泽也不例外,他以前混账归混账,对这位伯父一直敬重有加,当作亲生父亲一般。 张泽道:“大哥,不如我去求安王,让他去跟陛下要人,这样你们就可以与我一道去灵州了!长安水浑,何苦待在这里不走?” 张温想也不想就回绝道:“不必了,一事不烦二主,我们既然已经跟了纪王殿下,就不能朝三暮四,再跑去投靠安王,如此岂不成势利小人了?” 张泽不住翻着白眼:“这算什么势利小人!杀民冒俘又不是你们的主意,充其量你们还不是帮纪王背了黑锅,现在他把锅甩给你们,也不管你们,难道你们还要维护他到底?” 张温语重心长:“你怎么跟着安王殿下,还这么毛毛躁躁?纪王殿下其实也不容易,他现在不是不想用我们,这事才刚过没多久,太子又盯着他,他不好大张旗鼓为我们说话,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才行。而且当时也是我们主动提出把这件事扛下的,不是纪王逼着我们扛,因为只有纪王还在,我们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否则大家都倒了,我们现在早不止赋闲在家这么简单了。” “大哥,其实我现在挺好的,灵州远离长安,没那么多糟心事,你们想要建功立业,也有的是机会!”张泽有点急了。 张家三位兄长相视一笑,张温笑着拍拍张泽:“不必激动,我知道你为我们好,也为张家好,正因为你在安王殿下身边挺好,我们就放心了。张家,不能只押在一条船上,懂吗?” 张泽心里咯噔一声,愣了半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131章 贺融回来述职,自然还是要回去的,如今的长安于他而言,不过是小憩之所,而非长久之地,他经营的根基在灵州,过几日终归还要回到灵州去。 那一日在殿上受到天子责骂之后,宫中并未再下达旨意对他进行处置,贺融也乐得清闲,一连在长安待了数日,不是与贺湛出去逛书局听话本,就是待在家里养花种草——当然,听起来很风雅,但从文姜每天无奈地指挥下人将枯萎的花花草草往外头搬,就知道安王在莳花弄草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可言,非但没有,而且是那种明明养得不好还非要亲自动手祸害花草的。 除了季凌,陈谦这些昔日跟过贺融的故人之外,很少有人主动上安王府拜访,世家自然不愿主动理会这个丝毫不讲游戏规则的皇子,太子那边也没有动静,安王虽在京城,一时间却似乎隐了身形一般,无人问津。 直到纪王生辰的前两日,贺湛过府来邀请贺融一道去为二哥庆生。 “我已经让人备了礼物,到时候送过去就好了,我若去了,所有人都玩得不痛快,岂不毁了二哥的生辰宴?”贺融一开始是拒绝的。 “正是二哥让我来请你的。”贺湛揽住他的肩膀笑道,“二哥诚意拳拳,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勉为其难走一趟,好不好?” 贺融笑了:“你的面子有这么大?” “当然有!”贺湛睁大眼睛,凑近对方,“难道不大吗?” 结果当然是被贺融在额头上敲了一记。 贺融对太子与纪王这两位兄长,如今颇有些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思,不过对方让贺湛亲自出面来请,他也不好再推,到了纪王生辰那一日,他与贺湛联袂上门,为贺秀庆生。 彼时纪王府里高朋满座,宾客济济,已经来了不少人,男女宾各自分坐,女宾那边由纪王妃李遂安招待,不过男宾这边,安王一来,原本热闹的场面竟有一刻的安静。 片刻之后,众人似反应过来,纷纷假作若无其事,方才继续谈笑风生。 贺湛没想到自家三哥的“威慑力”竟是如此之大,心头不由对这些人的趋炎附势冷笑一声。 贺融倒是安之若素,与贺湛分头入座。 趋炎附势的终归只是少数小人,大部分人,尤其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哪怕暗地里给贺融下绊子,明面上也不会与他撕破脸,范家张家陆续有人主动上前与贺融见礼寒暄,态度客客气气,未曾有旁人想象中的不愉快发生。 其实仔细一瞧就能发现,今日在场宾客,没有一个三品以上官员,李宽虽是纪王岳父,但他身为右相,也要避嫌,不会亲自来赴宴,如张嵩范懿等重臣同样如此,各家仅派了后辈过来代为祝贺,也就算尽了礼数,哪怕是太子生辰,也未必请得到几位老臣亲自过来。 明白人不少,可偏生有那等不长眼的,觉得安王失了宠,孤家寡人,无人照拂,是以用调侃的口吻出言取笑:“不知三殿下在灵州待久了,重回长安,是何感受?” 贺融掀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依稀认得对方姓周,是周家一个后辈。 周恕毕竟是周家远房,但贺融杀了他,无疑是打了周家的脸,周家明面上什么也没说,但私底下咒骂贺融的比比皆是,这个小辈年轻气盛,难免更沉不住气。 许多人一直有意无意关注贺融这边,见此动静,不由停下话头,氛围再一次出现凝滞。 只听贺融悠悠道:“感受的确是有。灵州的枯枝败叶都被扫光,如今是焕然一新,至于长安……” 他却没再说下去,反是对着那周家小辈露出一笑。 不知怎的,那周家小辈居然从这个堪称灿烂的笑容里看出几分森森杀气,心头一寒,旋即想起周恕的死,自己原本准备好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安王…… 果真如传闻一般,油盐不进,铁石心肠。 据说他在紫宸殿上,面对天子的诘问,当着六部九卿,硬是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肯说,有人觉得他愚蠢不识时务,也有人觉得他硬骨头。 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周氏有点后悔自己方才被人一怂恿,就脱口而出,当了出头鸟。 贺融看着他,慢慢道:“参天大树高耸入云,可枯枝与蛀虫同样更多,不过这些危害大树的东西,总有一日也要被扫荡干净。” 周家小辈面露不服气,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人按住了,对方拱手道:“年轻人不懂事,让殿下见笑了。” 贺湛心里有点好笑,他想起了当年在房州,听说三哥与大哥陪着当时还是庶人的陛下一道,赴房州刺史司马匀的中秋宴,席上也被人出言侮辱,三哥直接就泼了人一身酒水。 现在仅仅是言语回敬,已经是极为斯文了。 “三哥别生气。”贺熙拙于言辞,小声安慰道。 贺融摸摸他的脑袋,心里付之一笑,这等区区小事,他不可能放在心上。 贺秀离得远,但他也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不由皱起眉头,停下与别人交谈,起身朝这边走来,主动过来敬酒。 贺融与贺湛自然得起身相迎。 “二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贺湛举起酒杯相敬。 “祝二哥身体安康,万事遂意。”贺融也道。 “二哥万事胜意!”七郎贺熙紧随其后。 贺秀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与他们碰杯,兄弟三人仰头喝尽。 除了太子与贺僖之外,七郎贺熙也来了,这是近两年里几个兄弟人最齐的一次了,觥筹交错之间,难免平生感慨。 贺秀拉着贺融的手臂,问他:“是不是方才有人让你不痛快了?” 贺融摇头:“没有,都是寻常交谈罢了,今日是二哥生辰,我不会扫兴的。” 贺秀道:“你是我弟弟,更是堂堂皇子,若有人敢对你不敬,就是对我们贺家不敬,你便是宽宏大量不追究,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这句话他故意提高了声调,说给周围的人听,表示不管安王如何,都轮不到外人来教训。 那个主动挑衅的周家小辈脸色一白,忙低下头去,直到宴会结束,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贺秀拍拍贺融的肩膀:“三郎,我们去长廊那边走走吧,那儿有新栽的绣球花。” 贺融知道他有话要说,点点头,跟着去了。 一簇簇的绣球儿开在廊下,粉白紫红,恰似女子鬓边五色缤纷的宝石。 “花开得好。”贺融赞了一句,但他并不知道这些花是李遂安让人栽的。 正如他曾对李遂安说过的,他们对彼此知之甚少,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是开得不错。”贺秀心不在焉附和道,话锋一转,“三郎,其实我没有怪过你。” 饶是贺融心思再敏锐,也被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愣。 “二哥指的是?” 贺秀道:“你对灵州那些商户下手,其中也有陆家,我看在陆家的面子上,曾手书一封,帮他们向你求情,虽然后来你并未法外开恩,但我知道,你刚到那里,需要立威,他们贪得无厌,咎由自取,谁也怪不得。而且我知道,你没有像对付周恕那样对付陆家,已经是给我面子了。” 贺融一笑:“多谢二哥体谅。” 贺秀也笑:“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从来都是蛮不讲理的?” 贺融:“自打二嫂去世之后,我只怕你伤心过度,一味钻了牛角尖,但如今见你开朗大度,总算放下心了。” 贺秀哈哈笑道:“你也不必捧我,什么开朗大度,我不过是想明白了而已,几个兄弟里面,除了太子之外,你们几个一直都很不错,五郎与我同母,自然不必说了,当日我伤心欲绝,失了心智,与太子几番对上,也是你从中转圜,说起来,你去灵州,未尝没有夹在我与太子中间难做的原因吧?要不我去与陛下求个情,让你换个封地?” 贺融摇头道:“多谢二哥的好意,我已经待惯了灵州,不想再挪地方了。” “虽然是前线,但也意味着时时有打仗的机会。”听贺秀这话,好像还有点儿羡慕的意思。 贺融注意到了他的语气。“二哥想离京了?” 贺秀自嘲一笑:“我倒是想,但时至今日,太子如何还会放过我?哪怕冲着李相还在朝堂上,他也不会放心的。” 贺融沉默了。 因为他知道贺秀说得对。 之前贺秀在甘州大捷中立功,明明风光无限,却忽然闹出个杀民冒俘,最后不得不让张氏子弟背锅,不管此事背后有没有太子的手笔,贺秀肯定已经将这笔账算在太子头上。 之后嫡皇子夭折,朝野闹得沸沸扬扬,矛头直指太子,太子未必没有怀疑过贺秀。 所以太子派李昀到灵州来,让贺融给贺秀捏造罪名的时候,贺融就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贺融终于开口。 贺秀道:“若你是劝我不要与太子相争,那就不必说了,我也曾想过自请驻守边城,是太子百般阻扰,让我去不成,如今他就是想让我去,我也不去了。” “你和太子的事,我插不了手了。我想提醒你的是,”贺融看着他,“不要与李宽走得太近。” 贺秀面露讶异,旋即有些好笑:“他是我的岳父。” 贺融点点头,神色坦荡:“我知道。” 贺秀沉吟道:“三郎,我不知你与李相有何误会,若你愿意,我可以出面请李相与你私下相见,你们将误会解开。” 贺融暗叹一声,心知自己这一句毫无证据的提醒,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就道:“不必了,李相一直以来,于公于私都无可挑剔,但他毕竟是丞相,而二哥你是皇子,你们俩是翁婿,又都身份贵重,太子忌惮也是正常,若你能与李相明面上保持一些距离,兴许太子也就不会那么针对你了。” 贺秀失笑:“三郎,你何时变得这么天真了?太子现在对我的态度,根本不会因为我跟谁走得近而改变。” 贺融点点头:“是我失言了。” 兄弟二人的交谈到此为止,贺秀毕竟是宴席主人,不能离席太久,两人重回宴席,贺融又喝了两杯,就起身告辞,贺湛还当他们吵架了,面露担忧,欲言又止,还是贺融按住他,让他散席再走。 刚回到安王府,贺融就收到了薛潭寄来的信件。 粗略扫了一眼,贺融微微皱眉,将信递给张泽。 “家里还好吧?”他顺口问张泽。 “我本想劝大哥他们与我一道投效于您,谁知却反被大哥教训了一顿。”张泽苦笑摇头,旋即盯住信上的内容,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无暇去说张家的事了。“突厥有异动?” 薛潭在信上汇报灵州近来的情况,说自从上次杀了一批贪污惫懒者,林淼又将军中的老弱病残踢出去之后,练兵卓有成效,但毕竟时日尚短,很多人早已被突厥人历年来的凶名吓破了胆,若是再遇上,未必有必胜信心,又提到最近突厥与凉州均有兵马调动的蛛丝马迹,让贺融他们尽量早点回来,以防不测。 萧豫虽然起兵反叛,立国称帝,但在中原,人们还是习惯性称其为凉州,而不是凉国。 “殿下,咱们是不是早些回去?”张泽担心道。 贺融点点头:“明日我就入宫陛见,请求早日回灵州。” 回京这么多天,被骂了一顿之后,嘉祐帝再也没有召见过贺融,贺融也没有请求面圣,并非因为在与皇帝赌气,而是在等一个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终于到了。 这一次,他带上真定公主,折子一递,嘉祐帝果然很快就召见他们。 “朕不召见你,你是不是就索性耳根清净了?”嘉祐帝见了他,先是一声冷笑。 贺融拱手道:“臣只是怕陛下还在生气,不敢贸然求见。” 嘉祐帝看他心平气和的样子就来气:“朕看你这样,不像是诚惶诚恐啊!” 自打贺融记事起,他就知道父亲的性情有时候跟小孩子似的,高兴来得快,生气也去得快,这倒不是当了皇帝之后才有的毛病,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已经学会如何跟对方相处了。 “臣又哭不出来,要不给您笑一个?” “……”嘉祐帝真想踢他一脚,没好气道,“有话就说,朕没空与你耗着!” 贺融道:“臣收到灵州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突厥人有些异动,所以臣想早日回去,亲自坐镇,也好安心。” 嘉祐帝半信半疑:“突厥刚刚统一未久,他们就迫不及待想要对中原动兵,胆子也太大了吧?” 贺融道:“正因我们都会这样认为,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突厥人也深知这一点,灵州练兵未成,尚无法称得上固若金汤,恐怕随时成为突厥人的目标,尤其还有一个狼子野心的萧豫在旁边煽风点火,更不能掉以轻心,无论这个消息是否属实,臣还是想亲自回去看看。” 嘉祐帝看了他片刻,忽然叹一口气。 “你是不是觉得,朕一直对你不好?” 真定公主还在偏殿候着,没有一道过来觐见,嘉祐帝挥退内侍,这里只余父子二人,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 人人都道他对贺融寡淡,实际上几个儿子之中,他的确也是有所偏爱,有所轻忽,但也不至于偏心偏到天边去,对这个儿子的作为一概视而不见。贺融杀周恕,整治商户,秣兵历马,嘉祐帝都看在眼里,他不是不肯定贺融做出来的成绩,只是觉得…… “你太心急了。很多事情,你的目的,也许是好的,但一声不吭就动手,像杀周恕,你完全可以把他关进大牢里,不会出人命,也就不用与周家结下死仇。还有救真定公主一事,你也应该事先与朕说一声,而不是闷声不响就先斩后奏,把人给救回来,凭空给朝廷增添多少麻烦,这些你想过没有?” 贺融皱眉道:“陛下,时不我与,臣只怕还做得太慢太少,如今内有世家,外有突厥,朝廷国库空虚,一旦遇上天灾,当即无赈可拨,若再内外交困,无异于雪上加霜,恐怕社稷危殆,因此当下治人治事,当用重典!” 嘉祐帝不以为然:“言过其实了。” 贺融抿了抿唇,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转而道:“陛下,灵州如今虽然从陆范周三家上拿了些钱财,可那些钱,不过是他们历年来亏欠府库的,眼看冬季将至,为将士添衣添被,都须钱财,臣想斗胆请求陛下拨些粮草军饷。” 嘉祐帝皱眉:“你也知道现在国库空虚,还好意思开这个口?” 贺融飞快接上:“若是无粮可拨,那就请陛下免了灵州十年的钱粮赋税吧?” 嘉祐帝瞪他:“你讹上朕了是吧?十年?亏你说得出来,三年,再多没有。” 贺融:“五年吧。” 嘉祐帝气笑了:“你当集市买菜呢?三年,爱要不要。” “那就三年。”贺融妥协。 三年也够了,他在心里估算。 嘉祐帝道:“朕算是看明白了,今日你来请罪是假,想要让朕免了灵州赋税才是真的,你可真会挑时候,趁着朕对你消了气,好趁机多要一些。” 贺融:“陛下英明。” 嘉祐帝没好气:“滚,明天就走!回你的灵州去!” 贺融拱手行礼,竟也真就退了出去,毫无回头的意思。 嘉祐帝被他气得,差点就把茶杯掷出去。 却见贺融忽然顿住脚步,复又转过身来。 “父亲,您鬓边见白了,还请多保重龙体。” 冷不防这一句,风一样卷入嘉祐帝心头,吹得他微微一酸,刚刚硬起的心肠蓦地又软下来。 “你啊,哎!”父子四目相对,嘉祐帝百感交集,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只能道,“朕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现在……先帝驾崩还没几年,朕不好贸然推翻他的决定,再过两年吧,朕给你母亲追封个昭仪之位。” 贺融什么也没说,只默默行了一礼,就退出去。 这一次,再未停留,也未回身。 第132章 真定公主在偏殿并未等待多久,就得到了天子的召见。 对这个身份复杂的女人,嘉祐帝的感觉也很复杂。 一方面她是前朝遗脉,那些前朝的公主皇子,有在动乱中早早死去的,也有是死在贺融的高祖父,也就是本朝高祖皇帝手里的,改朝换代,难免鲜血累累,可以说,真定与本朝,是有血海深仇的。 但另一方面,她出塞数十年,哪怕现在西突厥已经被灭了,若非她一直维系着西域所在,早几十年,中原与西域早就彻底断了联系,有了她,将来国家若有重新强大起来的一日,想要收复凉州,打败突厥,就有了光明正大的名义,因为在那之前,西突厥摄政也曾向中原称臣过。从这一点上,谁也无法否则真定公主存在的意义与功劳。 “公主这几日,休息得可好?是否出去走走了,感觉如何?” 嘉祐帝和颜悦色地询问,请真定公主入座。 宫殿里的摆设也许有变化,但那些雕梁画栋却是不会变的,顶多上点新彩,许久以前,这里也是真定公主的家,是以她意态自在,并未表露出任何窘迫。 “多谢陛下关心,臣休息得很好,长安一别三十多年,臣出塞前,也很少出宫,如今许多街道更是叫不上名了。”真定公主微微欠身,坦然直白。 “臣没想到,阔别这么久,还能活着回来,享受到朝廷的优厚,臣打从心底,感激陛下,感激朝廷。” 公主的话奉承之中又不显卑微,却还能让嘉祐帝倍感愉快。 “如此甚好,公主府是朕让人按照本朝公主府邸规制修建的,绝无半点马虎,公主劳累半生,如今既然回来,那就安心在长安住下吧,从今往后,这里还是你的家,有什么要求,只管提,能办到的,朝廷一定帮你办到。” “多谢陛下仁厚,只是,臣有个不情之请。” “但讲无妨。” 真定公主道:“臣想与安王一道回灵州。” 嘉祐帝愣住。 他还以为真定公主会提出什么修缮前朝皇陵,寻找前朝皇室后人下落之类的,却完全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么个要求,嘉祐帝自然要问原因。 真定公主道:“当年安王只身赴突厥,让朝廷与西突厥从此建立联系,也让臣觉得自己从此有了依靠,不再是一个孤魂野鬼,臣欠了安王一个恩情。后来,又是安王让人千里相救,若非有他,臣现在只怕早就连骨头都埋在黄沙之下了。” 嘉祐帝脸上一热。 “公主可是还在怨怪朝廷当时没有下令去救你?” 真定公主摇头道:“陛下言重了,朝廷有朝廷的考量,大局为重,不可能为了我,贸然与伏念开战,臣万不敢有怨望。安王以皇子之身,愿亲自镇守灵州,臣在突厥多年,跟突厥人打交道,凡事也能帮忙出点主意,所以臣希望跟随安王前往灵州,尽微末之力,也算全了我与安王之间的恩义。” 嘉祐帝被她一席话说得心潮迭起,一时感慨真定公主的仗义,一时又想,真定公主与贺融之间,不是母子,却又胜似母子,如今太子与纪王相争,势成水火,也不知哪个儿子肯这样对自己。 思及此,嘉祐帝不由意兴阑珊,连带交谈的兴致也寥寥无几。 “既然公主心意已定,那朕也就不强求了,公主的家永远在长安,你随时可以回来,朕赐下的一切金银,你也可以随意带走。” 真定公主忙起身谢恩。 平心而论,嘉祐帝待她足够厚道了,不管内心作何想法,都已经给到能给的最好的东西,就连真定公主也挑不出半个不好。 没回长安之前,她曾想过,若有生之年能回长安,落叶归根,此生无憾。 但如今回到长安,她却忽然觉得,我心安处是故乡。 而长安,那座记忆之中的不夜城,年少时追逐嬉戏的巍峨宫殿,早已在记忆中模糊,远去,消逝。 “陛下,臣还有一言,恳请陛下正视。”她道。 “讲吧。” “先前安王曾上疏,指出伏念统一突厥之后,将会把矛头对准我朝,以臣对伏念的了解,安王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如今虽然看着一切风平浪静,但战争也可能随时一触即发,还请朝廷早作准备,以免届时陷入被动局面。”真定公主郑重道。 贺融这样说,真定公主这样说,前不久,甘州陈巍上疏时,也提到类似的想法,其实朝廷也不是没重视,几个边关重镇,一直有府兵驻守,嘉祐帝闻言就颔首道:“朕知道了,朝廷近期会商讨针对突厥的对策。” 该说的都说了,真定公主起身告退,离开紫宸殿。 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眼望前方宫门重重,台阶无数,回望身后大殿空旷,雕花繁复,天子独坐御案,身形萧索,忽然间,她的心里像是放下的重重枷锁,前所未有轻快起来。 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直未曾放下的耿耿于怀,那是令狐氏皇脉被夺,江山社稷易主的仇恨,她总是告诉自己,时移世易,烟消云散,一切过往早已随着岁月消逝,没有万世不变的皇统,也没有千年不改的江山,就算不是贺氏,令狐家的江山,也会被其他人取代,归根结底,得民心者,顺应天下者,方能笑到最后。令狐家的江山,并非丢在贺氏手里,而是丢在了自己手里。 而今,贺氏也走到了这样一个拐点上,往前一步是未知苍茫,退后一步,则可能是万丈悬崖。 何去何从,身处浪潮之中的人,永远不知道浪会往哪个方向卷过去。 贺融不知道真定公主受天子召见会逗留多久,并未等她,先行回去了,但宫门前除了自己的马车之外,还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只有车厢右下角,刻着一个徽记。 右丞相,衡国公李家的马车。 果不其然,真定公主走过时,车帘掀起,一名中年妇人从里面出来,款款行了一礼。 “在此等候公主,实在是冒昧了,只是我两回递了请帖邀请公主上门作客,公主都没空,不得已,只好亲自过来邀请公主。” 真定公主没有见过对方,但她能猜出对方的身份。 “李夫人客气了,只因我在京城停留时间不长,还要收拾行李,实在分身乏术,并非有意搪塞,请夫人见谅。” 李夫人很讶异:“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真定公主淡淡一笑:“回灵州。”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真定公主就已经上了马车,徒留李夫人遥望马车背影,一头雾水。 自打丈夫担任右相以来,还未有人如此不给自己面子,李夫人心中不悦,还有些闷气。 近身侍女见状就劝道:“主母何必与她计较,虽说是公主,不过也是前朝遗脉罢了,陛下礼遇,也是不想落人口舌,她不识抬举,您又何必在意?” 李夫人摇摇头,对着这个从娘家就跟过来的侍女,倒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你不知道,这是郎主特意交代的,他现在身份敏感,不好去上门拜访,所以让请公主过门,他要亲自与公主叙旧。” 侍女诧异:“叙旧?” 李夫人道:“你忘了,李家太夫人,郎主的祖母,也是前朝公主,还是真定公主的姑母。” 侍女方才恍然大悟。 虽说那位太夫人早就过世多年,但若论起这层关系,衡国公府与真定公主的确算是是亲戚。 …… 李宽并不知道自己的夫人出师不利,没能将客人请回来,此刻他正坐在李家书房之内,与自己的女婿叙话。 人人都说衡国公一生谨小慎微,命却好得很,虽然先帝在位时,就已统领南衙兵马,但大将军不比丞相更威风,如今不仅位高权重,膝下两个女儿,庶出的入宫为嫔,嫡出的嫁与皇子,可谓一门风光显赫,假以时日,那位入宫当了嫔妃的女儿,若是能再诞下一儿半女,那无疑更是直上云霄。 但李宽依旧是那个平易近人的李宽,并不因他官拜右相,又或跟皇帝成了亲家而倨傲,在对待太子与世家的问题上,他甚至能站在一个两边都能接受的位置上,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种权衡之术并非人人都能做到。想这么做的人,可能没他那份心智,能做到的,也未必有那份耐性和修养,是以连贺融都不得不承认李宽在为官、为人上,的确有独到之处,非常人能及。 “我想,等过段日子,我就启程去扬州吧。” 自进门之后,贺秀就一言不发,过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开口道。 李宽去拿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旋即若无其事。 他微微一笑:“殿下,这是心生退意了?” 贺秀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其实也不突然,我本来早就应该去就封了,这次五郎回京,陛下将广州封给他,三郎迟早也会回灵州去,我想,我这样赖着不走,也不是办法,与其跟太子相看两相厌,不如早日去封地,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 李宽喝了一口茶,心平气和道:“你与太子这样僵持下去,的确不是办法。” 贺秀一喜:“岳父,您也支持我就封?我都想好了,扬州虽是富庶之地,但毕竟远离京城,我先过去看看情况,等安顿下来,再接王妃过去,若她想留在京城,留在您身边,也可以不走。老实说,我的确是有些厌倦了,其实我就是心里憋着一口气,看不得他处处拦在我前头,并不是真的非要他那个位置。” 李宽执起小火炉上的茶壶,为贺秀的杯子满上。 “殿下想退,这是你宽宏大量,作为丞相,你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是国家之幸,社稷之幸,我深感欣慰。” 贺秀挑眉,知道他必然有下文:“但是?” 李宽笑了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太子容不容许你退?见好就收并非所有人的秉性,恰恰相反,你的退让,很可能换来对方的得寸进尺,到时候,你已经失去了脚下方寸,恐怕就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 贺秀拧眉:“您的意思是,即便我退让了,太子也不肯放过我?” 李宽摇摇头:“我不愿在您二位中间挑拨离间,不过前些日子,我得到一个消息,就在安王将灵州商户倒卖军饷之罪状上奏朝廷之后,太子曾经派过东宫舍人李昀去过灵州,还登门拜访过安王。” 贺秀一凛:“是太子让他去的?他打算做什么?” 李宽道:“李昀离开灵州的时候,据说神色甚为失望,依我推断,他应该是奉太子之命,特地去灵州找安王,而且正与那些商户有关。后来我府中有位门客,正好与李昀是同乡,平日也偶有往来,两人在喝酒的时候,李昀无意中露了口风,说是太子想与安王合作,帮他在陛下面前求情,让灵州出兵去救真定公主,可惜被安王一口回绝了。” 贺秀并不愚钝,这中间虽然有许多谜团,但串来连去,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太子找三郎合作,要帮他救真定公主,这肯定不是毫无条件的,那么条件是什么?商户的事情,陆家牵扯其中,我也写信给三郎求过情,难道太子想借此扳倒我?” 他越想越是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连神色也蒙上一层阴翳。 李宽温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多想无益,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你想退,别人未必肯让你退,你现在在京城,在陛下跟前,有什么事,尚能及时反映,一旦离开长安,回到封地上,太子若在陛下面前说点什么,我是外臣,不可能时时待在陛下跟前,届时,你怎么办?” 贺秀恨声道:“我都不想与他争了,为何他还不肯放过我!一计不成,又升一计,现在竟还想捏造罪名陷害我?!” 李宽:“其实太子现在很害怕。” 贺秀冷笑:“他的东宫之位稳如泰山,还有心思算计别人,有什么可害怕的?” 李宽道:“他既非嫡出,又无战功,更无兵权,能当上太子,全因投胎时抢了先,是长子,所以他时时防备,悬着一颗心,就怕太子之位随时被人抢走。你见过抱着松果的松鼠吗?太子其实就像那只松鼠,死死攥着手里的松果不放,不惜将松果塞入口中保存。别的皇子,如你,如安王,如兴王,他们都有兵权在手,而太子什么也没有,所以他内心深处,一直很害怕。” 贺秀沉默片刻,似反问,又似自问:“这样的人就是未来的天子?将来我还得向这样的人卑躬屈膝,俯首称臣?” 李宽笑了笑:“太子之位已定,连嫡皇子都争不过他,你有什么法子?” 贺秀咬牙切齿道:“说到这个,我一直疑心嫡皇子的死与他有关,可惜手头没有证据!” 李宽看着他:“既是如此,殿下还想退吗?” 贺秀抬眼,一字一顿道:“我,不,服。” 李宽道:“太子现在手中无兵权无战功,身边围着一群寒门出身的臣子,势单力薄,连与世家抗衡的实力都没有,先帝尚且还能时不时打压世家,到了太子将来登基那会儿,别说弹压了,恐怕都拿世家毫无办法,太子很明白这些现状,这是他惶恐的软肋,所以一有机会,他一定会为自己,或者为自己身边的人揽权,揽功劳,殿下只要从这一点下手,就会知道,太子并不难对付。” 贺秀没有说话。 …… 李夫人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李宽姗姗来迟的身影。 她忙起身迎上去:“怎么这么久?” 李宽道:“与纪王说了一会儿话,怎么这么急?” 李夫人便将自己特意在路上等真定公主,亲自出面邀请对方过府叙旧,却仍是被对方婉拒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末了她道:“九死一生回来,却放着长安太平安稳的日子不待,非要去灵州,而且她现在身边也没一个亲人了,咱们李家与她算是最亲近的了,她却连见也不见,跟着安王到处跑,你说真定公主到底是在想什么?她是不是疯了?” 李宽面色淡淡,却不意外。 “她不是疯了,只不过想走另外一条路罢了。” 迎上李夫人莫名的眼神,李宽哂笑一下:“那不妨就看看,到底是她的独木桥好走,还是我的阳关大道好走。” 几乎同一时间,真定公主也与贺融在谈这次陛见,谈李夫人的拦截。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早作准备,尽快离京,是非之地,风云将起。 第133章 在得到嘉祐帝的准许之后,贺融吩咐文姜让人收拾行李,两日后就启程回灵州,他与真定公主都认为长安如今已成是非之地,夜长梦多,自然是越快回去越好。 这次在京期间,太子几番让人请他入宫小聚,都被贺融推脱掉了。他知道太子会做什么,无非是兜圈子旁敲侧击打听他的想法,确定他不会倒向纪王那边,再看能不能拉拢他,为先前的事情找补,他甚至能够想象太子脸上挂着言不由衷的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彼此虚与委蛇,互相试探底线。 贺融也知道,他的拒绝必然会让太子大为不快,甚至得罪太子,以后灵州有什么事情,也不必指望太子能在皇帝面前帮忙美言,说不定对方还会落井下石。 但贺融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从前他以为太子听得进劝,所以还愿意说上几句,现在完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已经到了相见陌路的地步。 他们几兄弟之间,横亘着世家、寒门、勋贵几方势力,各种私欲与利益交织在一起,注定往昔情分越来越淡,终至不复得见,贺融早有预料,可当这一天来临前,他依旧难免惆怅。 贺融难以避免地想起从前,当年在房州,家境困苦,一个钱尚要掰成几份花,太子知道贺秀喜欢吃肉,知道贺融喜爱甜食,知道四郎喜欢油饺子,知道五郎喜欢葱油饼,知道贺嘉喜欢绢花,几个弟妹的喜好,他全都了然于心,每回拿着猎物和草鞋去县上集市换钱回来,总要一样买一点回来,让所有人皆大欢喜,唯独他自己,两手空空,却还满面笑容。 当年几乎什么也没有的太子,愿意与家人分享他仅有的东西,然而如今一人之下,几乎什么都不缺的太子,却将自己座下的位置,怀中的权力搂得紧紧,生怕漏出一丁点。 难道这世间所有人,当真只能共患难,而不能共富贵? 真定公主听见他说这话,毫不客气地调侃:“我当安王殿下心硬如铁,原来内心也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 两人是极熟的,私下说话,真定公主无须顾及对方的颜面。 贺融慢慢道:“我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公主不能因为我平日少笑,就对我有偏见。” 真定公主一乐:“得,是我有偏见,不该取笑你!不过话说回来,这世间本就有千万条道,哪怕同胞兄弟,走得也不尽相同,若太子如今英明果断,睿智无双,你们对他心服口服,那又该父子相疑了,说来说去,人心不过如此,你既能看清,但愿你将来,不要走他们的老路才好。”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 贺融沉默片刻,道:“请公主当我的眼睛,耳朵,若我行差踏错,还请及时告知,我非圣贤,难保无过。” 四目相对,真定公主看到了他眼中的真诚。 她欣慰道:“你有这份心,就说明你与他们截然不同。君子慎独,说得容易,世上能做到的人却寥寥无几,贪欲人人皆有,上至天子,下至匹夫,哪怕是口耳相传的明君,同样不例外,但他们能青史留名,无非只有一点:克制。” 贺融:“克制自己的贪欲。” 真定公主颔首:“不足则贪,不平则鸣,朝堂争斗也好,商贾逐利也罢,莫过于此。我从前年轻,对你高祖父满怀怨愤,觉得若不是他,我的家国就不会覆灭,后来才明白,即便不是你高祖父统一天下,也会是别人,说到底,还是贪欲不止,纷争不断,自取灭亡。” 她望着贺融,柔声道:“三郎,我希望你能避开我的父兄,你的父兄,这些人的覆辙,走出一条自己的阳关大道,为你自己,为我们,也是为这世道。” 贺融回望半晌,缓缓点头。 两人正说话之际,外头忽有侍女来报,说兴王殿下过来了。 真定公主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俩了,趁着还未启程,我出去走走,再多看几眼长安,说罢便起身告辞。 她前脚刚走,贺湛后脚就进来了,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贺湛主动行礼。 “公主安好。” “殿下好。”真定公主颔首。 “早日离开长安吧。” 也没等贺湛回答,她留下这句话,就兀自款款离去。 剩下贺湛回头看她背影,莫名其妙。 “三哥!”贺湛提着东西大步踏入厅堂。 贺融抬眼,目光触及他手中的篮子,扬起下巴点了点。 无须他开口询问,贺湛就知道他要问什么,将篮子往对方身前一放。 “一些吃的,我去京城几个蜜饯铺子逛了一圈,给你带着路上吃。” “文姜也准备了。”贺融道,随手从袖中摸出帕子丢过去。“擦汗。” 贺湛捡起,抹一把额头,笑道:“文姜也未必就与我想一块儿去,反正你喜欢吃,路上人也多,吃完就往下分分,总能吃完的。” “你何时离开长安?”贺融问道。 贺湛扑哧一笑:“奇了怪了,你怎么跟真定公主问一样的话?我还想说,你怎么这么急着走,陛下又没有赶你,不如等中秋过完了再走,咱们好长时日没有在一块儿过节了。” 贺融摇摇头,朝他伸手。 贺湛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贺融道:“帕子。” “小气!”他一索要,贺湛反倒将帕子塞进怀里。“三哥你越发小气了,连给我擦汗的帕子都想要回去!” 贺融无奈道:“我又不是卖帕子的,难道身上还备着十条八条?说正事,你也趁早离开长安吧。” 贺湛迟疑片刻,方才道:“我正要与你说此事,二哥他,希望我在长安多留些时日。” 贺融蹙眉。 对方这样不言不语看着他,贺湛就有些受不住,一五一十都说了。 “二哥说我们兄弟许久没见,岭南有谭今他们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什么事,让我在长安再待一段时日,也好叙叙兄弟之情。” 贺融沉默了一会儿,道:“罢了,随你吧。” 贺湛有点急了:“三哥!我怎么觉得,咱们分开这一段时日,你好像有许多事情瞒着我?你想让我早日离开,总得说个因由吧。” 贺融道:“若我说,你留下来,很可能陷入太子与二哥之间,你信吗?” 贺湛一愣。 回到长安以来,他看到了太子与二哥之间的矛盾,已经比当年他去岭南之前还要严重,已经到了无法化解的地步,他也知道二哥很不甘心,非要跟太子争一争,除此之外,朝堂上还有各方势力,长安现在用波涛暗涌来形容,也不为过。但若说二哥想要利用他…… “二哥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如此对我吧?”他迟疑道。 贺融拍拍他的胳膊,不再多言。 贺湛抓住他的手腕。 “三哥,你是不是有些话,没与我说?” “早日离开长安吧,回岭南之后,派人给我报个平安。” 贺融还是那句话。 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贺湛不知道太子派人去灵州找过贺融,也不知道贺秀曾心生退意,却又被李宽拉了回来,贺湛固然称得上智勇双全,但他毕竟不是神人,对不知情的事情无法做出判断,贺融也不欲多说,令他平添烦恼。 贺湛见他不肯多言,只好作罢,不再追问。 “三哥,那你一路保重。” “你也是。”贺融摸摸他的脑袋,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一想到兄弟二人从此一南一北,不知何时才能重逢,贺湛就忍不住鼻酸,一把将人抱住。 湿润浸染了肩膀上的衣料,连皮肤也能感觉到少许湿意,贺融又好笑又好气,忍不住去推他的额头。 “大丈夫顶天立地,说哭就哭,丢不丢人?” “又不是头一回在你面前哭了!”贺湛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不肯抬起。 言下之意,反正三哥你也该习惯了。 贺融无法,只得任由他哭去。 “回头赔我两件衣裳。” “三哥,你这人怎么这样!就不会安慰安慰我吗!”贺湛愤愤道,“薄情寡义!” 贺融伸出三根手指。 “三件。” “……” …… 两日之后,贺融与真定公主、张泽等人启程返回灵州,嘉祐帝没有亲自来送,但他派了左相张嵩,纪王贺秀前来送行,已算是极高规格了。兴王与安王交情好,无须旨意,自然也在送行之列。 在贺湛看来,三哥对他说的那句话似乎大有深意,他思来想去,原打算听从三哥的劝告,提前回岭南,但还未动身,宫中就传来消息,说是皇后有喜了。 谁都知道继嫡皇子夭折之后,皇后再度有妊对所有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天子龙颜大悦,为了给未来的儿女祈福,甚至下令大赦天下,连带贺湛,一时也未能走成,被挽留下来,参加了好几场宫宴。 就在贺融他们离开长安的半个月后,也就是皇后怀孕消息传出的第十天,突厥伏念可汗遣使前来,要求与中原建交,联姻,并请朝廷岁赐。 第134章 这并不是突厥头一回提出要与中原联姻了。先帝还曾动念将嘉祐帝仅有的女儿嫁过去,但后来突厥依旧三不五时扰边犯境,此事也就暂时搁置,无人再提起。 甘州大捷之后,中原士气大涨,朝中不乏有人提出趁机收复凉州的,但嘉祐帝与众臣深知国库空虚,朝廷打不起一场仗,之后这种声音便不了了之,如石子沉潭,掀不起半点涟漪。 等到西突厥被灭,突厥统一,中原北方的敌人空前强大时,舆论人心又悄然发生改变,原先主战的那些声音悄然湮灭,直至伏念可汗遣人来朝,提出联姻一事,朝野震动,人心浮荡,战与和的争议有一度浮上水面,像按不下去的葫芦瓢。 实际上,突厥提出的条件里,最紧要的,还不仅仅是联姻,而是岁赐。 所谓岁赐,明面上是指突厥与朝廷友好往来,向朝廷称臣,朝廷则每年赐予突厥一定的财物,但实际谁都知道,这只不过是突厥向朝廷勒索钱财,加以美化的说法罢了。 嘉祐帝赫然意识到,这个强大凶悍的北方邻居,已经到了明目张胆威胁中原的地步了。 还没有抵达灵州,贺融在半路上就得到消息,当即上疏一封派人飞驰京城,坚决反对一切和议,联姻自然不行,岁赐就更不行。他在奏疏上说,突厥人贪得无厌,得陇而望蜀,只要朝廷让步一点,他们立马就会窥见朝廷气弱的软肋,进而步步紧逼,等到朝廷反应过来,恐怕早已失去脚下立足之地,悔之莫及了。 话是这个道理,能硬气起来,谁也不想当缩头乌龟,很多人觉得安王站着说话不腰疼,嘉祐帝更是将他的奏疏留中不发,群臣商议数次,说战的说和的兼而有之。 左相张嵩、兵部尚书范懿等老臣,认为目前暂时不能打,朝廷可以跟突厥讨价还价,让突厥做出适当让步,谈判不妨慢慢来,简而言之,拖久一些,此乃缓兵之计。 右相李宽、英国公、纪王贺秀等人,则认为突厥人此为投石问路,所以朝廷不能表现出半点虚弱,以免被对方看出端倪,所以坚决不能让步,建交可以,但联姻与岁赐则一概免谈。 太子本不想发表意见,但他身为储君,被嘉祐帝一问,不可能不开口,便道突厥人狼子野心,畏威而不怀德,非得打一顿才知道疼,否则只当中原是软柿子,根本不会将朝廷放在眼里。 言下之意,竟是主战。 一向好战的纪王这回多了几分委婉,而平日喜爱走中庸路线的太子,反倒硬气起来。 奇也怪哉。 这一回,突厥人似乎是来真的,还未等朝廷这边商量出个什么结果,丰州、云州两处边城,就遭遇突厥铁骑的侵扰,十万火急。 中原有数座边城重镇,其中灵州与甘州是要塞,这两座城池,也是最经常与突厥人交战之处,所以甘州有名将陈巍,灵州则有贺融。 但这次突厥人却不按常理出牌,放弃了最好走的路,转而绕过阴山山脉,分两路直奔云州和丰州。 云州倒也罢了,毕竟有长城为界,还能勉力抵挡,丰州却完全是猝不及防,兵力不足,又面对凶悍的敌人,加上丰州刺史指挥不力,被突厥人破城而入,大肆劫掠,其中成年男子十有八九被杀,妇孺直接被抓走,府库财物,百姓家中,被扫荡一空,据说手无寸铁的百姓被捆住手脚,一串连着一串系在马后,突厥人在马上飞奔,他们就在后面跟着跑,其中不乏被活活拖死的,饶是早知突厥人残忍的,在收到这封加急奏报之后,仍禁不住心惊胆战。 突厥人风一般将云州治所大利席卷而过,留下满地狼藉,云州刺史没有殉城的勇气,又怕打了败仗被治罪,竟在突厥人破城之前就弃城而逃,不知去向,消息传至长安,举朝震撼。 这仅仅只是开始。 突厥人的习性注定他们不会像中原人那样追求统一天下,长治久安,他们更喜欢去劫掠富裕之地,把牛羊财物带走,等到将这些财物都消耗殆尽,再进行下一轮的劫掠。但伏念可汗似乎有点不同,他并没有将掳掠过去的百姓充作奴隶,反是再次遣使前往长安,言道他愿以这些百姓作为人质,交换先前的条件。 也就是说,如果朝廷答应与突厥联姻、岁赐,那么这些百姓就会被得以放还,如果朝廷不答应,那突厥就会把这些人杀光,然后拉着尸首去丰州灵州等地,丢在城门口,让天下人都看看,朝廷枉顾百姓性命,宁惜财物,也不惜民心。 贺融得知此事时,一行人刚刚抵达灵州,薛潭亲自出城相迎,却不是因为安王喜爱排场,而是为了告知贺融这个消息。 “突厥人其心可诛!”张泽听罢,咬牙切齿道。 朝廷若应下岁赐这种条件,百年之后,史书之上,上至天子,下至群臣,都会背负上耻辱骂名,煌煌天、朝,竟要被异族蛮夷勒索,这对高傲的世族与士人而言,比让公主去和亲还让他们难受。 薛潭拧着眉头:“我们本以为突厥人会来打灵州,谁知他们竟直奔云州而去,想来是早已打听到如今殿下在此地加固城墙,秣兵历马,所以改了目的。” 贺融缓缓道:“是我小看了伏念,早在他吞并西突厥,统一突厥之时,就该意识到此人既有野心,更有手段,不同于一般突厥可汗,是个极为棘手的敌人。” 真定公主也道:“不错,历任突厥可汗,顶多仗着铁骑剽悍侵扰犯边,每年劫掠一番,若是朝廷肯舍出个公主,再加些财物,便能让他们安分一阵,就如我从前出塞和亲,在那之后,前朝与西突厥就有了长达十年的和平。” 往事已矣,如同在诉说旁人遭遇一般,真定公主很是平静。 但她话锋一转:“因此,伏念才显得格外不同,他提出岁赐,又抓了中原人为人质,摆明是想以武力为要挟,长期勒索朝廷。草原上有句话,与其将肥羊杀了吃肉,不如用把钝刀子一刀一刀慢慢割,每回都能喝一碗羊血。” 薛潭沉声道:“现在我们就被当成那只肥羊了。” 张泽急道:“最重要的是,朝廷会如何回应?” 众人回到都督府,热火朝天议论了一圈,却都没什么结果。 灵州只是中原其中一个州府,位置固然重要,可也只是帝国一隅,谈不上中枢,更无法左右天下。 “殿下,您以为呢?”薛潭见贺融很少说话,便问道。 这一问,众人的目光就都落在贺融身上。 贺融终于开口,他道:“以我的了解,朝廷很可能不会答应突厥的条件。” 张泽:“也就是说,朝廷不想赎回那些百姓?” 贺融点点头:“赎回百姓,就要答应岁赐,伏念已经明确说了,和亲、岁赐,缺一不可,朝廷丢不起这个人,就算陛下答应,张嵩他们也不会答应的。” 维护朝廷脸面和尊严当然也不能说错,这里头有舍小保大的因素,开了岁赐这个头,让突厥人发现中原人的弱点,以后肯定还会狮子大开口,朝廷最终必然会舍弃那些百姓的性命。 但是,这样做同样会寒了人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爆发出来。 这句话,薛潭没有说出口。 …… 不出所料,没过多久,以嘉祐帝名义下发的一道诏书由使者送往突厥,明确拒绝了伏念可汗提出的岁赐要求,并言辞严厉指责蛮夷贪婪无度,说伏念若肯安分守己,朝廷不是不能考虑和亲一事。 伏念收到信件之后,再次遣使入关,觐见天子,表示岁赐绝无可能让步,但岁赐的数额却可以谈。 嘉祐帝与众臣看见此信,只当伏念有所软化让步,朝廷大可与其再讨价还价一番,于是同样派遣使节前往突厥王庭,表示天、朝历来与邻和睦,不愿轻启战端,如果突厥那边愿意放回俘虏,朝廷可以答应派出公主和亲。 伏念收到信件之后迟迟未有回应,根据朝廷派去的使节传回消息,据说突厥内部也有主战与主和两种声音,伏念可汗似乎犹豫不决,但似乎暂时没有再用兵的打算。 谁知一个月后,也就是嘉祐七年的春天,元宵刚过,朝廷官员休沐刚刚结束之时,边境烽烟再起。 这一回,是以萧豫为首的凉国兵马,与突厥人两面夹击,围攻甘州。 与此同时,伏念可汗亲自带兵,奔袭云州。 又是云州! 甘州告急! 云州告急! 嘉祐帝始料未及,他根本想不到伏念居然说翻脸就翻脸,一个月前明明还相谈甚欢,有软化迹象,一个月后突然就毫无防备地发兵! 先前贺融贺湛,乃至真定公主等人,都曾上疏提醒,言道伏念此人性情反复,不可掉以轻心,嘉祐帝虽然看在眼里,但见伏念几回态度越来越平和,也难免认为对方需要休养生息,暂时不想打仗,谁知这一切由头到尾,竟都是麻痹他们的手段。 因裴皇后有孕而滞留京城,未回岭南的兴王贺湛首先请战,请求前赴云州拒敌。 但当很多人都以为求战心切的纪王同样也会请战之时,却是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上疏要求出战。 第135章 “太子上疏请战?” 右丞相府内,贺秀将茶杯往桌面上重重一放,面色狐疑,百思不得其解。 “打从一开始,太子就不赞成打仗,口口声声以和为贵,国库空虚,结果现在反倒一改口风,主动请战了,总不会是忽然之间开窍了吧?还是说,他只是在做做样子,给陛下看而已?” “很突然吗?我倒觉得一点都不突然。”李宽微微一笑,将茶杯递至鼻下,嗅了嗅茶香,方才入口。 时下流行在茶里加盐加八角加花椒等佐料,喜爱放入蜂蜜的达官贵人也不在少数,李宽却是个例外,他就喜欢喝干净的茶叶,犹以野茶树最佳,先苦后甘,回味无穷。 云州与甘州告急的消息传至京城,虽也让许多人惶惶然,但大家下意识认为长安依旧是固若金汤的,外边再如何打,也打不到这里来。 长安之春,杨柳灞桥,丹凤朝阳,安稳如初,仿佛天宫人间,不受半点影响。 “太子急了。” 贺秀不解道:“此话怎讲?” 李宽慢条斯理道:“先前我就说过,太子寸功未立,仅因是皇长子,得陛下偏爱,方才得封东宫,但陛下的喜爱是会改变的,正如他老人家今日喜欢酥饼,明日可能就喜欢糖酪了,上回太子为东宫讲官求情,已经惹恼了陛下,父子之间生出裂痕,他急于寻找机会弥补。现在突厥人来犯,既是危机,也是机会。” 贺秀哂道:“话虽如此,可他压根就没上过战场,他周围也全都是只会空谈的寒门子弟,指望他们是不可能的,难道太子还想亲自上阵?” 李宽反问:“有何不可?” 贺秀一愣,旋即皱眉:“他把军国大事当成给自己试炼的机会了?” 李宽道:“原本,太子可能还不会主动请战,但是兴王殿下请战之后,他就急了。兴王与您一母同胞,最是亲近不过,这次云州和甘州同时告急,甘州有陈巍在,一时半会还无大碍,但云州不行,先前云州已经被破城一次,城池不稳,人心涣散,如果再失守一次,突厥人就可以从此地南下,直入关内,所以陛下一定会派人前往。如果只有您请战,太子还可以拦阻,但如果是刚刚平息南夷之乱,经验更加丰富的兴王,陛下很可能就会同意。这就是太子着急的原因,他不能再让兴王出征,不能再让你们兄弟俩掌兵权立战功了,否则你们凯旋之日,他太子之位,就会更加摇摇欲坠。” 贺秀并非愚钝之辈,此言入耳,转念一想,随即恍然。 “这就是岳父你之前让我挽留五郎在京里多留些时日的原因?你知道五郎留在京城,一定会主动请战,太子也一定会受激!” 李宽点点头:“不错,无心算有心,兴王殿下肯定不会想到,他的请战举动,竟刺激了太子的行为。不过,若非裴皇后有孕,我也没有借口顺势让你留人,可见上天冥冥之中也是站在殿下你这边的。” 贺秀皱眉不语。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李宽笑了一下:“殿下是对我利用了兴王感到不快吗?” “岳父一心为我,我怎会如此不识好歹?”贺秀摇摇头,“只是五郎,他毕竟是我的同胞兄弟,这些事情……” “兴王明知你与太子相争,屡屡吃亏,他不相帮也就罢了,为了避开卷入你们的事情,还置身事外,直接跑去岭南,可他又知不知道,如果没有殿下在京城时时为他转圜,他在岭南能一人独大,如此顺利吗?”李宽语重心长,“殿下对兄弟重情重义,不求回报,但作为你的兄弟,是不是也该付出一些,而非坐享其成?更何况我也没有让他做什么,只是顺水推舟罢了,殿下若不高兴,等太子出征之后,打发兴王回岭南就是了。” 贺秀忙道:“岳父误会了,我绝无不快,您说得很是,五郎虽与我同出一母,可越是大了,我们反倒没有从前那么亲近,反是他对三郎,言听计从,绝无违逆。三郎让他去岭南,他二话不说就去了。” 这话说出来,难免也带上几分酸溜溜的。 李宽笑道:“人总要同生共死过一回才走得近,安王和兴王也不例外,若当年出使西突厥的人是殿下,现在与兴王必然只有更亲近的。” “当年我也想去,可惜晚了三郎一步。”贺秀摆摆手,“罢了,都多少年了,这些事不说也罢。照岳父所言,太子请战,我们就由得他去?要是太子真去了云州,云州失守,怎么办?” 李宽道:“云州已经失守过一回,被劫掠一空,就算被攻破,也没什么可抢的,突厥人不会不清楚这一点,所以奔袭云州只是突厥人虚张声势,他们真正的目标,应该是甘州,或灵州。” 贺秀皱眉:“但甘州有陈巍,灵州有三郎……” “陈巍再强,也应付不了突厥与萧豫两路兵马,至于灵州,”李宽摇摇头,“自秦国公裴舞阳在灵州战死,他的亲兵跟着死伤殆尽,灵州兵马一蹶不振,军纪废弛,安王就算有心振作,也很难在短期之内练成一支精兵。” 纵然岳父已经将利弊全都摆在面前,贺秀仍然迟迟难下决断。 他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不管怎么说,太子毕竟是我的亲兄长,让我推着他去送死……” 李宽叹了口气:“我明白,此事殿下就不要参与了,我来做吧。” 贺秀:“岳父……” 李宽摆摆手:“你向来跟太子唱反调,又屡屡请战,这次如果忽然一改风向支持起太子来,反倒容易让人生疑,不如不要开口的好。” 贺秀握紧拳头,松了又紧,正如他内心隐隐的不甘与挣扎。 “我们兄弟,当真就要走到这一步吗?” 李宽面色淡然:“我的门客走了李昀小妾的门路,贿赂那女子一百金,让她寻机问起李昀那次去灵州找安王的目的。前两日,那女子送来消息,说李昀喝醉之后透露,太子派他去灵州,果然与你有关。” 贺秀不知不觉直起背脊,露出专注倾听的表情。 李宽的声音不疾不徐:“太子想让安王在陆家倒卖军饷的罪名中再加一条:勾结纪王,倒卖军饷,牟取暴利,暗中积蓄财富,意图不轨。” 贺秀身体一震,蓦地大怒:“我当他是兄长,他却恨我至此!” 李宽望着他的眼神温和而悲悯。 “所以,你的亲情于他而言,毫无必要。” …… 裴皇后轻轻摸着自己还未显怀的小腹,眼神温柔,连带说话的语调也比往常还要慢上三分,生怕惊扰了腹中胎儿。 这也难怪,任谁失去一个孩子之后,都只会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朕与皇后方才说的,皇后意下如何?” 嘉祐帝见她没有作答,又问了一回。 他甚至亲手过来搀扶裴皇后,直将对方当成易碎琉璃了。 自打裴皇后再度有孕,嘉祐帝过来的次数急剧上升,这倒不是他对裴皇后特别宠爱的缘故——如今后宫之中,人人皆知,最受宠的莫过于李氏,她因诞下一名皇子,而被册封为淑妃,仅在皇后之下——而裴皇后,因着上次小皇子夭折,最后却不了了之,裴皇后大度贤良,嘉祐帝越发觉得有所亏欠,待裴皇后也就更加好起来,若说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倒不如说是相互扶持如亲人。 “我不同意。”裴皇后道。 她见嘉祐帝没有说话,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态度:“陛下,我如今尚有余力,再不济,肃霜也可以帮忙,淑妃有心了,不过暂时还不必她帮忙打理宫务。” 嘉祐帝有点尴尬:“皇后误会了,这不是淑妃提出的,是朕的想法。先前的事,朕心里已经横着一根刺,好在上天眷顾,又赐给我们一个嫡子,朕现在就怕你有个什么闪失,所以才要大赦天下,为咱们未出世的孩儿祈福。” 裴皇后微微一笑,温声道:“陛下的心意,我都明白。不过宫务早有循例,处理起来并不麻烦,我镇日什么也不干更闷,有些事情打发也好。” 嘉祐帝似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并没有说,点点头道:“也罢,你心里有数就好。” 说了几句闲话,嘱咐她好生歇息,嘉祐帝就离开了,裴皇后起身送至门口。 眼见着天子的身影远去,肃霜低声道:“怕不是李氏给陛下吹枕边风了吧?” 裴皇后摇摇头,并未说什么,过了片刻,便有宫女来报,说凌雪回来了。 凌雪是裴皇后的近身女官,与肃霜一内一外,皆深得重用。 早前太子妃派人过来,请肃霜或凌雪去叙话,裴皇后就遣了凌雪过去。 “太子妃是为上回您与她说的话,如今太子那边有回音了,又怕自己派来的人表达有误,所以特地让奴婢过去听个话,回来再一五一十传给您。”凌雪道。 太子请战一事,不单前朝传得沸沸扬扬,连后宫也很快得知消息,裴皇后虽然很少过问朝政大事,但并不意味着她完全漠不关心,此事一出,她就将太子妃找过来,说太子千金之躯,不宜离京妄动,让太子妃好好劝劝太子,不要冲动行事。 太子妃宋氏也答应了,如今找凌雪过去,想必是那边有了回信。 裴皇后就问:“太子妃怎么说?” 凌雪道:“太子妃说,太子与她道,此去云州,并非冲锋陷阵,另有老将姚威压阵,另有禁军十万随行,他仅是名义挂帅,不必真刀真枪上阵与敌人拼杀。更何况,云州已经被攻陷过一次,突厥人再去一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裴皇后蹙眉:“微乎其微,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太子想要去转一圈刷功劳,也得看看这功劳刺不刺手。” 她这话说得太直白,以致于肃霜有点紧张,下意识看了看四周。 凌雪低声道:“太子妃劝不动太子,是以只好跟娘娘说一声,问娘娘还有什么法子。” 裴皇后摇摇头:“我哪里还有什么法子?但愿太子此行一切顺利吧。” 凌雪与肃霜对视一眼,两人不好再说什么,裴皇后扬手,凌雪躬身退出。 肃霜近前一步,给裴皇后捏起肩膀。 “太子既然有自己的主意,您也不要太操心了。奴婢听说,朝中许多大臣,都觉得突厥人这次只是虚张声势,实则不会再攻打云州的,要去也是去甘州,太子吉人天相,必能平安无事。” 裴皇后沉默片刻,忽然问她:“你读过墨子的《七患》吗?” 肃霜一愣,摇头道没有。 裴皇后却不再说下去了,起身往内殿而去。 第136章 灵州,北城军营。 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晨起的日头便猛烈得很,令人有些吃不消。 贺融与薛潭刚到校场外面,便听见里头遥遥传来呼喝之声,那是士兵们正在操练的动静。 回头看见安王到来,林淼正欲上前行礼,却被贺融摆手阻止,他顺势顿住脚步,继续回身指挥士兵进行搏斗。 被他点到名的两名士兵出列上前,赤膊上身,肌肉饱满,小麦色的肤色上淌着汗水,比起几个月前军营里连跑圈都很难撑过五圈的景象,现在的灵州府兵可算是脱胎换骨了。 但在贺融看来,要面对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突厥人,这样的变化也许还不够。 可是留给他们的时日太少了。 两名士兵很快摔打在一起,两人势均力敌,难分胜负,但都用尽全力,很快舍弃了章法而抱作一团扭打,你一拳我一拳,不因演练而有所留情。 贺融暗暗点头,不管实力如何,这股肯拼命的劲头是值得肯定的。这段时日也不知林淼怎么练的,竟真将士兵们的凶悍之气给练出了几分。 林淼适时喝止他们,让人将两名士兵带下去疗伤,又让各队将领带领士兵自由操练,便朝贺融走来。 贺融赞许道:“短短时日,能成这样的气候,难为你了。” 林淼抱拳道:“殿下谬赞了,卑职只恨一天没能掰出二十四个时辰来。” 贺融:“一张一弛,也不要绷得太紧了,这些人毕竟刚开始。” 林淼应了下来。 贺融让他不必再跟着自己,就与薛潭二人沿着校场边的小道,在树荫下漫步,一边视察士兵操练的成果。 林淼只当贺融心血来潮才会突然跑过来,但薛潭知道不是。 今天早上,他们刚刚收到来自长安的信件。 嘉祐帝拗不过太子几番请求,终于同意太子领兵前往云州。 贺融看到信件时勃然大怒,直接就拍案而起,斥责太子胡闹,薛潭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太子身边那么多人,难道就没人劝谏?”薛潭皱眉道。 这会儿,贺融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完全看不出他刚在都督府还为此事还发过一顿火。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道理人人都懂,太子想要功劳,稳固地位,但身边又无人可用,只能出此下策,估计也少不了旁人怂恿。”贺融冷冷道,“云州刚被攻破过,所有人都觉得突厥人不可能再去一回,去了也抢不到东西,太子也如此认为,领着十万禁军去云州遛一圈,也算是有了战功,还能趁机将这十万禁军捏在手中,一举两得。” “可是……”薛潭仍觉得有些不妥,“万一突厥人当真再去打云州呢?” 贺融哂笑:“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也许太子殿下天赋异禀,头一回领兵也能运用自如吧。” 薛潭很少见到安王对一个人如此冷嘲热讽,何况还是当朝的太子殿下。 他并不认为太子天赋异禀,在薛潭看来,太子是诸皇子里最像嘉祐帝的,父子俩若生在太平盛世,当个守成之君也许没什么问题,但外患重重之时,太子轻信多疑,立场不坚的毛病就暴露无遗。 薛潭还在考虑太子的问题,贺融思绪飞转,话题已经从太子转到了自身。 “伏念的心思太难猜,我们现在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想下一盘什么样的棋,灵州也有可能是突厥人的目标,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薛潭点点头:“我明白。” 这番话才言犹在耳,当天下午,伏念可汗就派了使者过来,求见贺融。 贺融没有亲自接见,只让薛潭出面。 使者一问对方不是安王,还面露不满:“我们可汗诚意拳拳,没想到安王居然只派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出来,这是不将突厥放在眼里吗?” 薛潭哂笑,这突厥人还真看得起自己。 “我先前职务为礼部尚书,如今随安王殿下来此,平调为大将军,一个大将军接见突厥可汗的使者,怎么说也绰绰有余了吧,难不成你是伏念可汗的儿子?若是那样,我定然让我家殿下出来接见你的。” 突厥使者哑口无言,论口才,他自然不会是薛潭的对手。 “可汗说,中原天子几位皇子里,他唯独欣赏安王敢于以身犯险,亲赴前线,镇守边关的豪勇,这一点,倒与我们可汗倒颇有相通之处。” 薛潭冷笑:“你们可汗派你前来,就是为了传达这一番惺惺相惜之情?” “自然不是。”突厥使者狡黠一笑,递上可汗手书与印信。 “我们可汗有位妹妹,正当妙龄,虽然比不得你们中原美人窈窕柔弱,但也别有一番飒爽英姿,听说安王还未娶妻,可汗英雄惜英雄,愿与安王结为亲戚,将妹妹许配安王为妃,请你代为传达。” 你们可汗也配?安王殿下就算终身不娶,也不会娶个突厥女子! 这句话差点冲口而出,薛潭阴沉了脸色,盯住那使者,半句话也不说。 突厥使者笑道:“薛将军何必如此看着我?应与不应,全在你们殿下,可汗说了,若是中原朝廷换作安王坐龙庭,今日突厥未必能一统,说起来他还应该多谢你们中原皇帝,没将安王立为太子。不过如果安王愿意跟突厥结亲,从此之后也就多一个强有力的后盾,冲着这层关系,将来安王就算想当太子,你们皇帝也得考虑一二吧?” 薛潭怒道:“我们殿下对陛下与朝廷忠心耿耿,你少挑拨离间!” “当然!当然!”使者哈哈一笑,不以为意,“你们殿下若不是受人排挤,又怎会被封到灵州这里来?若有突厥这个盟友,以后别说太子了,你们的朝廷重臣,乃至皇帝陛下,都不敢轻易招惹你们殿下吧?我们可汗慧眼识英雄,此番诚心诚意前来求亲,还请你代为转达,让你们殿下三思。” 他将身旁侍者所捧木匣打开,里面竟是一幅年轻女子的画像,突厥没有什么出色画者,人像也比较粗糙,但依稀能看出对方的青春姿色。 难道伏念果真是想结亲?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薛潭不动声色道:“殿下近些日子忙,你的话,我会如实转达,但殿下不一定有空闲见你。” “是怕我们攻城,忙着练兵吗?”突厥使者反问。 薛潭冷眼看他,默然不语。 突厥使者笑道:“薛将军不必如此警惕,你放心,我们可汗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攻打自己的妹婿,让妹妹还未过门就守了寡,是不是?” 对方的来意委实蹊跷,薛潭实在无法相信对方是单纯来求亲的,非但他不信,贺融也不相信,但朝廷之前与东突厥殊无往来,对这位伏念可汗,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之甚少,连对方的用意都摸不清,更谈不上反击了。 突厥使者被暂时安顿下来,回头薛潭将对方的来意,连同那幅画像,一并转达给贺融。 二人合计了一下,都怀疑突厥人这是想故布疑阵,挑拨贺融与朝廷的关系。 论阴谋诡计,中原人家学渊源,但向来喜欢真刀真枪,以武力说话的突厥人,也玩起这种挑拨离间的把戏,实在让贺融他们有些不适应。 “殿下,这件事,要不要上奏朝廷?我估摸着伏念那边说不定也会派人去与陛下说,到时候陛下见您没有反应,若再有人从旁煽动,说不定会以为您别有异心。” “这就是突厥人的目的?挑拨我与陛下的关系?还是设法将我调离灵州?”贺融蹙眉思索,总觉得答案没那么简单。“我上疏一封,向陛下陈明因由,以免陛下误会。” …… 就在贺融他们揣摩突厥使者用意之时,太子率领十万禁军,浩浩荡荡抵达云州。 这座刚刚被突厥人劫掠过的城池,残垣遍地,庄稼枯死,十室九空,来往百姓若非行色匆匆,满怀警惕,便是神情悲凉,麻木不仁。总而言之,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苍凉与败坏。 “殿下,为今之计,是尽快修复城墙,加紧练兵,以防突厥人来袭。” 说话的人叫高正,从前跟过秦国公裴舞阳,名气虽然没有陈巍张韬大,但也是一名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将了。 这次他随同太子来此,担任副帅,也是太子主动向嘉祐帝要来的人选,可见太子并非一味地妄自尊大,他也明白自己不谙兵事,需要一个老将从旁指点压阵才行。 听得高正如此说,太子就颔首道:“高将军所言甚是,就照你的办吧,你只管放手去做便是,一切有我担着。” 高正原还担心太子不懂装懂,处处都要横插一杠子,听到这番话,方才稍稍放下心。 “多谢殿下,臣定当竭尽全力,守住云州!”老将军年过耳顺,依旧雄赳赳气昂昂,热血不减,闻言朗声拱手应和,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站在城楼上,大半个云州尽收眼底,房屋残破,一地萧索,太子在半路上,也想了许多对策,譬如征兵,譬如囤粮,但一切的雄心勃勃,在他看到云州的真实景象时全都化为乌有。 这里哪里有兵可征?哪里有粮可囤? 他憋着一口心气不想让人小看,内心深处觉得自己未必会输给其他兄弟,只不过没有机会施展,而现在,这种想法逐渐沉淀下去,浮上来的却是前途未卜的茫然无措。 不是没有后悔,只是说不出口。 第137章 贺融得写奏疏,向朝廷陈明伏念可汗遣使来求情的事,申辩自己的立场。因为他知道,以天子的软耳根,加上他之前得罪过那么多人,就算写了这封奏疏,也会有人在嘉祐帝面前上眼药,如果不写,那后果只会更严重。 他很讨厌写这种申辩的奏疏,那让贺融有种浪费工夫的感觉,有这工夫干点什么不行?但朝廷就在那里,他树敌众多,皇子的身份又注定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防备与猜疑。 很多人觉得贺融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甚至不惮于得罪任何一方势力,实际上贺融知道,自己原本也许可以迈出两步的,但由于各种掣肘,最后也只能迈出一小步。 空白的奏疏打开摊平,旁边的草稿已经有人根据他的意思写好了,只等他自己再誊抄一遍,然而贺融不大有动笔的欲望,他又拿起旁边一封还未拆封的信,看见上头的署名,嘴角不由自主扬起轻微弧度。 信是贺湛在回岭南的半道上写来的,他在半个月前离开长安,启程前往岭南,信上写了沿途所见所闻的风土人情,还顺道寄了一些土仪过来,其中甚至有腌好的一小罐梅子,用蜂蜜和盐腌渍过,封得很紧,打开时一股梅子香甜扑鼻而来,仿佛整个春末夏初都被储存在里面。 贺融离开长安之后,贺湛虽然碍于纪王的挽留,加上裴皇后有孕,就又多逗留了一些时日,但他发现太子与纪王之间的斗法,已然不是自己能插得上手,更不必说阻止了。 云州告急之后,他与纪王商量过,纪王让他先请战,说自己随后就会上疏,这样陛下答应的机会更大一些,但在他上疏请战之后,纪王并未紧随其后,反倒是向来并不主张跟突厥人打仗的太子,态度忽然变得激进起来,不仅赞同打仗,还希望能亲临前线,镇守云州。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自然有反对太子出征的,但也不乏称赞太子勇气,起哄怂恿之人,纪王这才不紧不慢地上疏,表示自己也愿意前往云州。纪王不表态还好,这一表态,太子要去云州的态度反而更加坚定起来,嘉祐帝原不想让太子离开长安,此时也经不住太子三番四次软磨硬泡,同意了太子的请求。 别说贺湛本就不是蠢笨之辈,哪怕他再愚钝,此时也已反应过来,自己无意间竟成为纪王与太子相争的一枚棋子,自己与纪王一前一后请战,让太子着急,也催动了他的决心,若非如此,恐怕现在太子还不至于那么坚决想要去云州。 没有一个人喜欢被利用,贺湛心下不快,却未表现出来,更未去质问任何人,等嘉祐帝同意去云州之后,他也向嘉祐帝表示自己希望早日返回岭南。北方生乱,南方不能再乱,嘉祐帝很快同意他的请求,贺湛得以踏上南归的路途。 他在写给贺融的信件中,只挑拣无关紧要的趣闻来说,并未提及这件事,因为贺湛觉得自己心烦也就够了,没有必要再把三哥牵扯进来,更何况以三哥的聪明,未必猜不到其中的来龙去脉。 无论如何,看到贺湛的信,都让贺融的心情稍稍好转,他仔细将信看完,又从陶罐中拈起一颗梅子送入口中,酸甜味道迅速在嘴里蔓延开来,贺融这才重新拿起奏疏草稿。 他忽然皱起眉头。 先是突厥人与萧豫奔袭甘州。 然后伏念可汗亲自带兵前往云州。 如今伏念又派人到灵州来,说要将妹妹嫁给贺融。 贺融将所有事情重新梳理了一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突厥人以前攻打中原,只是因为他们每年到了冬季就缺粮少衣,所以只能来中原抢,抢了就走,他们不会在攻占一座城池之后驻扎下来休养生息,这是突厥人的特性,所以一直以来,贺融薛潭他们都以这种思路来揣摩突厥人,但这一次,伏念可汗显然有别于历代突厥可汗,他的心思令人捉摸不透,显得诡异难测。 贺融绝不相信伏念当真要把妹妹嫁给自己,那么对方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挑拨离间吗?就算成功挑拨了贺融与朝廷之间的关系,让朝廷对贺融生疑,这与突厥去打甘州和云州,又有何干系?总不会是想等朝廷把他从灵州调走,好来攻打灵州吧?只怕最后绕了一大圈,也未必能达到目的。 贺融意识到自己不能用以往固有的思路去揣测敌人,对方这样做,肯定有目的,却未必是他想的那样。 如果对方不是为了联姻,也不是为了挑拨离间,那就只剩下……拖延时间? 伏念可汗分别遣使到灵州和长安,表明联姻诚意,朝廷肯定会很意外,并考虑伏念的提议,这一来一回,起码要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大家很容易放松警惕,让敌人有机可趁。 所以突厥人的目标,很可能不是甘州,也不是灵州,而是另外几个边城。 云州已经被劫掠过一回,再也没什么可抢的,人人都觉得突厥人不会再去,连贺融之前也这么想,认为突厥人只是虚张声势,声东击西,但如果突厥人真奔着云州去了呢?那里防守空虚,很容易被再次攻陷一回,突厥人可以从云州南下,直入太原,深入中原腹地…… 更重要的是,太子在云州! 贺融悚然一惊,倏地捏紧手下的纸张。 “来人!快将鱼深请过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 云州刺史弃城潜逃,被抓住之后已经送往长安明正典刑,如今新刺史还未上任,云州大小事务由太子代管,云州刺史府也就成了太子殿下的官署。 有了担任东宫之后的辅政经验,管理区区一个云州,太子自然绰绰有余。他来云州之前,这里群龙无首,许多政令互相矛盾,太子来了云州之后,这种情况有了很大的改观,底下无头苍蝇似的官员们也总算暂时松一口气,有太子这尊大佛在头顶上罩着,天塌下来也不怕,私下对太子殿下的理政能力也都赞誉有加,称颂其将来定是明君。 但太子却并未因此自得,他既担心突厥人打过来,自己措手不及,又担心突厥人完全不过来,那自己就白来一趟了,这种担忧的心情让他接连好几日没怎么睡好,直到伏念可汗派人去长安求亲的消息传过来。 伏念可汗想将妹妹嫁给三郎,突厥人茹毛饮血,突厥女子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这件事朝廷很有可能不会拒绝,因为这是朝廷跟突厥修好的机会,而且还不必嫁公主过去,自己的皇帝父亲,以及朝堂上那些不希望打仗的大臣们,最后肯定会答应伏念的提议。 如果双方结亲,那么仗肯定就打不起来了吧? 太子暗暗松一口气,一面继续留意长安的消息,当高正过来告诉他云州钱粮不够,甲胄不够,问他要不要向朝廷要一些时,太子说不需要,并将伏念可汗意欲嫁妹的事情告知高正。 既然打仗的可能性变小,他再向朝廷要钱要粮,肯定会让人觉得自己这个太子贪生怕死又无能。 “慢慢来吧,可以将修筑城墙的一部分钱财先用来囤粮,以免不能按时发放士兵饷粮,引发他们的不满。”他对高正如此道。 夜深人静之时,太子躺在床上,开始思考自己此行的意义到底何在。 他这会儿已经意识到自己来云州的行为太冒失了,换作任何一个皇子干这种事都没问题,唯独太子,未来的储君这么做,会让人觉得他好大喜功,激进鲁莽。 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三思再三思呢? 想起远在长安的妻儿,想起太子妃临行前泫然欲泣的神情,他感觉自己今夜很可能又会失眠了。 太子翻了个身,又叹一口气。 这一口气还没叹完,他就听到了一声激昂的锣鼓声。 铛!再一声! 铛!又一声! …… 太子竖起耳朵,随着锣鼓响起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等到第八声的时候,已经翻身而起,随手扯过外衣,连鞋履都没穿好,就踉跄着往外跑。 整整九声! 这是最紧急的军情! 突厥人夜袭! 太子想不通突厥人怎么会大半夜突然来攻城,明明之前他们还要与三郎联姻,明明之前云州才被突厥人攻陷过一回,就算要打,也该是去打甘州才对! 伴随着越来越密集的鼓声,云州城内已经乱作一团,高正匆匆跑入刺史府,甚至来不及等人通报。 “殿下!殿下!” 然后他就看见太子衣衫不整的跑出来,神色同样惶急。 “发生了什么事!” “前方探子急报,城外两百里处忽现突厥大军踪迹,目测怕有数万人左右。” 不祥的预感成为现实,太子脸色一白。 两百里,以突厥人的行军速度,不到半天就能兵临城下。 “殿下,迎战吗?”高正急急问道。 当然要战,难不成还没开打,就弃城而逃吗?那他这个太子也就当到头了。 “战,死战到底!”太子咬着牙道。 在焦虑的心情中,时间流逝反倒异常之快,高正将云州城内所有士兵都调集起来防守城楼,太子穿越城中街道,无暇去看百姓们不知所措的害怕,直接来到城楼上面。 天色蒙蒙亮,地平线的那一头,由一条黑线逐渐扩大至一片乌压压的人头,突厥铁骑飞驰而来,由远及近,饶是太子与高正等人居高临下,相隔甚远,依旧能感觉敌人的气势扑面而来,锐不可当。 这哪里像是数万人,只怕有十万以上! 先前不是说突厥人意在甘州吗,难道消息出错了? 太子心跳如擂鼓,看着大军越来越近,只觉口干舌燥,一片空白。 “那是……!”高正忽然喊出声,又戛然而止,像嗓子被一只手捏住。 太子转头看他。 “是什么?” 高正粗喘口气,压低声音:“大军中有王旗!” 太子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但仍忍不住问道:“什么王旗?” 高正咬着牙道:“伏念的王旗,他,亲自领兵,来攻打云州了。” 他曾与突厥人交战数回,认识突厥王旗并不奇怪。 太子遥遥望着铁骑之中飘摇招展的几面旗帜,上面的图腾各有不同,但在他看来,那一瞬间,却全都像是青面獠牙的怪兽,正张开血盆大口,意欲将云州彻底吞噬。 第138章 日光被重云遮蔽,云州城顶上一片阴沉,正如眼下太子与高正的心情。 太子从未与突厥人交过手,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在他看来,突厥铁骑之所以让人闻风丧胆,一是长久以来中原人根深蒂固的恐惧感,二是突厥人的确要更凶悍剽勇,敢于拼杀一些。 但此时此刻,当突厥大军压境,兵临城下,如阴云笼罩在云州上空时,太子从前那些冷静超脱的分析忽然间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潮水般一阵接一阵涌上心头的恐惧。 那既是对强敌的恐惧,也是对未来的恐惧,更是对死亡与未知的胆寒。 高正似能察觉太子的情绪变化,这很正常,每一个初上战场的新人都要经历这样的心理路程,只不过太子比较不幸,头一回遇敌,遇见的就是如此强敌,心态不稳很正常。 只不过眼下没有工夫能让他好好平稳心情。 “殿下,敌人要攻城,必会先打这边,末将建议把大部分人手先调集过来这边,留少数在南面城门驻防,以防万一。还有,非常时刻,须得稳住军心,末将斗胆请殿下在城楼督战,有殿下在,士兵必会奋勇杀敌,不惜此身!”高正拱手道。 太子勉力定了定神,点点头:“就照高将军说的去做,你只管守城便是,等击退了突厥人,我一定在陛下面前为你记一大功!” 高正暗自苦笑,还记功,今天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 但这句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应诺一声之后,高正转身,袍角披风扬起火红弧度,沙场一生,终须马革裹尸还,也许今日就是他以身践言的时刻了。 乌泱泱的突厥士兵抬着木桩子撞打城门,又爬上从中原缴获过去的云梯,一个接一个,高正指挥城楼上的士兵不时投掷石块,砸向敌人,敌人要么被砸伤,要么为了躲避从云梯上掉下去,活活摔死,但突厥人像是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怎么杀也杀不完。 石块用尽了,滚水也来不及烧了,突厥人终于攀到城楼上来,士兵们用长戟刀枪开始近身搏杀,训练有素的京城禁军,在中原士兵里也许已经算是佼佼者,但他们长久以来都待在京城里,习惯了安逸的环境,习惯了超越其它州府地方兵的优越,骤然与突厥人对上,猝不及防,手忙脚乱之间就丢了性命。 当同伴的鲜血溅上自己的脸,许多人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脚下立足的,正是一片真正杀戮的修罗场,没有操练,没有演习,更没有打输了可以重来。 他们的代价,是性命。 有且只有一回。 城下喊杀声一片,夹杂着让人听不懂的突厥胡语,城上尸横遍野,被当胸砍了一刀的士兵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突厥人反手一刀再度刺入胸口,连后退都来不及,刀身血淋淋抽出,人仰面倒下,眼睛圆睁,似还没来得及看够这个世间。 太子被亲兵护在墙角隐蔽处,透过亲兵的肩膀,他眼睁睁看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切,却无能为力。 他突然意识到当初贺秀能在甘州亲手杀了伏念可汗的弟弟,是一件多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可是当时他满心想着贺秀会因为这次大捷而大出风头,进一步威胁到自己的太子之位,甚至没有真正以一国储君的身份去公平看待那一次战役。 悔之晚矣。 爬上城楼的突厥士兵越来越多,有人终于发现被重重簇拥守护,衣饰与旁人不同的太子,口中咆哮着冲杀过来,当然很快被太子的亲兵斩于刀下,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伏念可汗迟早会发现太子就在城楼上,到时候定会不惜一切让人抓住太子。 对突厥人而言,太子的价值,也许比攻下云州还要大。 “殿下!” 一名将领匆匆跑来,他的脸上布满血污,手上长刀还在滴血。 “殿下,高将军命我带您离开这里!” 太子忙问:“高将军呢,他怎么样了!” 将领答道:“高将军会坚守到底!” 太子道:“那我也不走!我若走,军心必散!” 将领急道:“不走不行了!高将军早已决心与城共存亡的,但他不能让您出意外,快跟末将来吧!” 虽然所见所闻已有心理准备,但乍一听见这话,太子的心仍是重重一沉。 “已经……到这地步了吗?”他艰涩地问出来。 “对方兵力太多,高将军说怕是大半个突厥的士兵都来了,城楼上被占领怕是迟早的事,快跟我来!”那将领顾不上多说,推着太子就往前走。 说话间,又有大量突厥人涌上城楼,他们已经发现了太子,纷纷朝这边冲杀过来,为了护送太子,原本五十来人的亲兵急剧减少,等到太子安然到城楼下时,亲兵数目已经减少到了三十来人。 太子心如刀割。 他几乎是身不由己被推着往前跑。 沿路街道,门户敞开,东西散乱,偶有几个百姓,也都是满脸惶急无措,抱着家当无头苍蝇似的乱撞,想找地方躲起来,又怕突厥人破城之后被找出来杀掉,连如何保住一条性命都不知道。 如果二郎或三郎他们,而非是自己在这里,局面会不会截然不同? 是不是突厥人知道自己在这里,所以才集结大军过来攻打云州?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太子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要左右四顾,双腿麻木地往前奔跑。 城楼下不远处,已经有人准备好马匹。 “殿下,高将军说了,您带着人出城之后一直往南走,从代州往太原,再走洛阳回长安,切记,千万不要回头!” 太子喉头哽咽,几乎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你……” 将领朝他拱手深深一躬。 “末将自然是与高将军一起,誓死守城!” “要不……” 太子还想说些什么,对方已经举起马鞭朝马屁股后面狠狠一抽,马嘶鸣一声飞快奔出,太子亲兵跟着簇拥而去,身形渐远。 出了城,一路荒芜,人烟寥寥,沿途庄稼早已枯死,房舍也不再有炊烟升起,那是在上一次云州被破时就已经荒废了的地方,至今仍未恢复过来。 太子一行不敢停留,沿着官道的车辙往前飞奔,却在即将进入山道之时,听见前方马蹄声声。 为首的亲兵当先察觉,拦在太子身前,让众人放缓速度。 “殿下稍等,待我去探探情况。” 太子现在草木皆兵,提着一颗心看着对方离开,忽然又觉不妥。 “且慢,我们一起去!” 他喊住亲兵,一面策马追上。 就在此时,山道两旁忽然出现数骑。 太子一惊,狠狠勒住缰绳,马刹势不及,前蹄高高蹶起,差点将他掀下马。 “大汗命我们在这儿等着,说中原太子一定会临阵脱逃,从这里经过!你们中原人管这叫什么,料事如神吗?” 为首之人朝太子露出一个谈不上友善的笑容,对方约莫四五十人,从两旁与前方围上来,很快将太子及其亲兵围了个结结实实。 高鼻深目,头发扎着小辫,这自然不会是中原人的打扮。 突厥人竟然绕过山脉,从另一个方向跑到这里来埋伏,就为了等他经过?! 太子心头剧震,嘴上却不肯服软:“就凭你们,也想拿下本太子?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对方哈哈大笑:“是不是不自量力,试一试就知道了!” “誓死守护太子!” 亲兵个个抽出随身佩刀,面对悍勇的突厥人,他们很清楚,就算退了,也未必有活命的机会,是以个个视死如归,其他人拦住追兵,另有两名亲兵护着太子撤退。 但他们根本没有机会退,突厥人早已料到他们的举动,将前后路都堵死,太子胯下的马如同主人一般,被围困在中间团团转,却寻不到出路。 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一声又一声的哀嚎传来,身影从马上跌落,意味着一条又一条的性命消逝。 眼前仿佛被血光染成一片,握着缰绳的手已经磨破流血,但太子却浑然未觉,他大口喘息,禁不住呐喊出声。 “别杀他们!住手!我投降!” 没有人理会他,杀戮依旧在继续。 当最后一个亲兵被斩杀之后,太子赫然发现,他已经完全成了突厥人的猎物,四面楚歌,全无生路。 “中原太子,跟我们走吧!” 敌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如此道,毫不客气地将太子扯下马,五花大绑,然后用一根绳子将他系在马后,让人骑着马在前面缓行,太子则被迫在后面走,有时候马走得快了,他就往前摔倒,膝盖很快被石头硌得血肉模糊。 “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是当朝太子,我要跟你们可汗谈判!”痛苦的内心交织着怒火,太子何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忍不住咆哮出声。 “就凭你?”突厥人相视而猖狂大笑。“一个俘虏,也敢跟我们这么说话!” 对方一马鞭抽在马屁股上,马匹疾驰起来,太子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整个人被拖在后面,如同一件被丢弃的货物。 此时此刻,一个骄傲的储君,高高在上的太子,竟与被突厥人俘获的奴隶待遇一模一样。 身体传来剧痛,贺穆闭上眼,咬紧牙关,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他与宋氏在竹山县那个狭小屋子里,相互依偎的情景。 第139章 太子从未见过伏念可汗。 不单是他,朝廷里,几乎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伏念可汗,这位年纪轻轻就登上可汗之位的突厥首领。 伏念掌权之后,并未像历代突厥可汗那样直接带人前往中原劫掠,而是先平息内部权利斗争,将与他争位的那些兄弟与臣子通通都收拾一遍,然后又将妹妹嫁给萧豫,与其结盟。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入侵边关时,他却又把目光放在西突厥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统一北方突厥,一跃成为中原王朝的强敌。 如今,伏念可汗再一次不按常理行事,他舍弃了其它物资更加丰富的州府,选择了已经被劫掠过一回,遍地残垣的云州,直接将太子拿下。 这就只有一个解释:他早就知道太子会来云州,等候已久,终于下手。 太子是在被俘回去的路上才想明白这一点的,此时他浑身已经伤痕累累,混无半点东宫唯一,身上的衣服也因拖行而变得破破烂烂,狼狈不堪。 但伏念可汗的年轻,依旧令他吃了一惊。 对方年纪与他相差仿佛,脸上没蓄胡须,一双眼睛盯住太子的时候,能令后者浑身不自在,那是一种充满掠夺与冒犯的赤裸裸的眼神,从来没有人这样看过太子,若是在长安,他恐怕早就拍案而起,让人将对方拖出去了。 “你,就是贺穆?”伏念的汉话腔调有些怪,但还算流利。 太子张了张口,想说话,但发现喉咙火辣辣的疼,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伏念扬手,立时有人拿着一盏水过来,捏住太子的下巴,强灌进去。 太子猝不及防,水呛进鼻孔,不由自主咳嗽起来,又是一阵狼狈。 “……高正呢?云州怎么样了?”他沙哑问道。 伏念笑了起来:“你都临阵脱逃,弃他们于不顾了,还关心他们怎么样?” 太子被他说得难堪。 “我乃储君,你们攻打云州,无非也是想要俘虏我,折辱我,事关天、朝颜面,我自然不能让你们抓到!” 伏念:“云州破了,至于你的高将军……” 他抬起手,对左右道:“带进来。” 太子还以为高正与他一样,也会被五花大绑推进来,谁知下一刻,却有人捧着一个粗陋的匣子入内。 那一眼看过去,太子登时天旋地转,跌倒在地,眼泪奔涌而出。 但见高正的首级被装在匣子里,双目微合,脸上似还有不甘神情。 那是壮志未酬的愤慨,更是出师未捷的无奈。 “是我害了高将军……是我害了高将军!”太子呜呜哭了起来,捂着脸,将所有悔恨都化在这眼泪里。 哭了须臾,他似想起什么,蓦地抬首,望向伏念。 “告诉我,是谁给你通风报信,告诉你我会来云州的?” 伏念饶有兴致地反问:“为何是有人向我通风报信,难道我就不能自己猜到?” 太子冷笑道:“若非早知我要来,阁下如何偏偏就选了云州?” 伏念笑道:“不错,对方与我说,太子窝囊平庸,但现在看来,你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可惜已经太晚了。” “到、底、是、谁?”太子盯着他,一字一顿道。 “如果告诉你,你也就回不去了,这样你还想知道?” 伏念说罢,看见他果然一愣,不由哈哈大笑,有种将中原太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由此想到突厥从前那些可汗们,成天只想着怎么在秋天的时候从中原狠狠劫掠一笔,好度过严酷寒冬,怎么就没想过捏住中原人的弱点,比烧杀抢掠有趣多了? 他自认为与历代突厥可汗都不一样。 伏念目光所及,不是眼前的太子,也不仅仅是云州,而是云州以南,更为广阔富饶的那片土地。 “太子殿下,你想回中原吗?” 太子茫然抬头,似乎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伏念难得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还能回去?” 太子似问他,又似自问。 片刻之后,他又摇摇头,如果突厥以他为质,一定会狮子大开口,向朝廷索要许多东西,到时候就算陛下肯给,朝廷的脸面也被他丢光了,他自己更会身败名裂,连累妻儿。 看着高正死有余恨的遗容,太子突然很后悔,后悔自己那一丝求生的意念,让他没有坚决留在云州,哪怕殉城殉国,起码还能留一个壮烈的名声,可现在…… 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我不能回去,也回不去了……” 千古艰难惟一死。太子资质平平,更非圣人,自然无法例外,他知道自己的性命正捏在伏念手里,对方也许早已有了决断,却像猫抓耗子一样,抓到之后不肯立马弄死,还要把玩一阵,现在他尝到了当耗子的滋味,可若非一意孤行跑到云州来,如今也许他还安然在长安待着,与纪王斗法,担心对方抢了自己的风头,担心高门世家都站到纪王那边。 与眼下比起来,那些烦恼算计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 “你想以我为质,与陛下谈判吗?”他问伏念。 后者手中拿起一把短匕,华丽宝石的刀鞘里,是锋利的匕首。伏念起身走到太子面前,半蹲下来,伸出手,匕首刀尖对准太子的脸,从脸上慢慢滑下去,到下巴,脖颈,乃至衣领。 刀锋在皮肤上划出一道血痕,血腥味淡淡泛开,映着太子强压恐惧的面色。 这就是未来的中原皇帝? 伏念将他的神色变化悉数收入眼帘,心中微哂,从前他曾以为中原物产丰饶,人杰地灵,那皇帝太子,必然更是人杰中的人杰,否则如何统治那万方天下,四海之民?谁知自从他起意南下以来,中原朝廷屡屡失策,如今更是将太子送到他手中来,岂非正好印证了中原人那句话: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 “太子殿下,你没有谈判的价值,我也不想与你们皇帝谈判。” 伏念朝他露出一个笑容,突然将匕首递入太子的心口! 去势极快,太子甚至来不及作出任何躲闪或害怕的举动,只觉胸口一凉,而后剧痛。 他无法置信地睁大眼,死死看着眼前人,再慢慢低头。 血从匕首与心口的缝隙里汹涌流淌而出,很快将胸前布料浸润湿透,象征着自己的生机正在快速流失。 太子张开嘴巴,他还有许多话想说,还有许多事想做,他想回去跟纪王和解,想提醒嘉祐帝小心内奸,更想再抱一回妻儿,摸摸儿子的脑袋。 但今生今世,这一切已成泡影。 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连带伏念那张脸,也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冷,最终归于虚无。 伏念将匕首从太子胸口抽出,随手拽起太子的袍角擦拭干净,收入鞘中。 “中原人,不过如此!”他哂笑一声。 原本站在他下首的突厥大臣道:“大汗如同雄鹰,中原人不过是那雄鹰爪下的弱小鸡雏,迟早都要成为雄鹰的猎物。” 别以为突厥人就不会拍马屁,世间人心,俱都有迹可循。 另一名大臣讥笑道:“我们突厥人讲究弱肉强食,而中原却讲究长幼有序,难不成那人是个疯子傻子,只要先出娘胎,就能当皇帝?” 若是在长安,有人胆敢当着太子的面说出这话,无疑戳中太子的心病,然而如今,他只能静静躺在那儿,眼睛圆睁,死不瞑目。 其他人听到这话,就都哄笑起来。 伏念也跟着笑了两声,然后道:“有这么个太子,皇帝想必也不如何,中原气数已尽,看来连上天都在眷顾我们,中原人占据那么富饶的土地物产却不知珍惜,早该让给我们了!” 一时间,“不错”、“有理”之声此起彼伏。 伏念招手叫了一名突厥侍卫进来。 “你们将这个中原太子拖出去,将他的头颅砍下来,送去长安,让中原皇帝也好好看看,他们不是讲究入土为安吗,如今我将头颅给他们送回去,也算待他们不错了。” 侍卫大声应下。 伏念又对左右道:“通知萧豫,让他准备准备,很快就能拿下甘州了。” …… 贺融推测突厥人真正的目标在于云州,便将此事连同为自己申辩的奏疏一起快马递送长安,但他派去的人还未抵达长安,那头突厥人一夜之间攻陷云州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京城。 与这个消息一道来的,还有高正战死,全军覆没,以及,太子的首级。 打开匣子时,嘉祐帝眼前一黑,当即就晕倒在朝会上,引起好一阵混乱。 但混乱过后,人总会醒过来,他最终也得面对太子活生生离开,却只剩下个脑袋回来的事实。 东宫自然是乱作一团,饶是沉稳有静气的裴皇后,得知这个消息,也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手脚俱软,差点动了胎气。 另外一边,云州屏障已然作废,突厥铁骑长驱直入,一路以战养战,很快直扑向太原。 嘉祐帝彻底慌了神,频频召集重臣商议对策。 只不过众人的意见却并不一致。 第140章 朝堂氛围从未像此刻这般凝重。 饶是先帝在位时,突厥人来要挟和亲之事,但那会儿朝廷与突厥打仗还算有来有往,有输有赢,依旧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所以后来先帝考虑再三,又有贺融与西突厥结盟建交,便彻底放弃了与东突厥人和谈。 然而现在,名将张韬、季嵯已逝,人才处于青黄不接的状态,突厥人趁中原不备,先将云州劫掠一空,而后一面假意进攻甘州,一面派使者来京,说要与中原缔结婚姻,将妹妹嫁给安王,实则是冲着云州而去,在所有人都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突厥人已破城而入,守城官兵全军覆没,连太子也战败被杀。 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饶是嘉祐帝这等没心没肺的帝王,听见消息之后也直接病倒了,直到今日才勉强从床榻上爬起,病恹恹歪在御座上,来进行这一场小朝会。 御座上摆着的是贺融的奏疏,奏疏是在五天前送到的,可那时突厥人也已攻入云州,别说朝廷根本来不及派兵,就算来得及……当时收到信的嘉祐帝也没有当回事,甚至还觉得贺融有些危言耸听。 如今在看这封奏疏,嘉祐帝却只觉得痛彻心扉。 他不知道该怪谁。怪太子不该请命出征?怪三郎的奏疏来得晚?还是怪朝廷未能及时重视警醒? 无论哪种假设,大错已经铸成,嘉祐帝眼前一直闪现太子被装在匣子里的头颅,心口也跟着一阵阵抽痛。 他难以自制地想起太子幼时牙牙学语,承欢膝下的情景,想起太子在房州时撑起全家担子的情景,这个长子,虽然是庶出,肩上却背负了嘉祐帝许多寄望,即使是在后来,太子亲近寒门子弟,甚至为其求情,顶撞父亲,父子之间生出嫌隙,嘉祐帝其实也没有想过废黜太子。 反倒是太子于心不安,疑神疑鬼,总怕自己寸功未立而东宫之位不稳。嘉祐帝知道,太子是不相信自己,才会拼命想要亲自去前线立功。他现在只后悔父子两人没有早点解开这个心结,他也没有早些与太子说明白,否则又何至于此? “诸卿……有何提议,都说说吧。” 嘉祐帝的嗓子已经哑了,是又气又急,怒火攻心,加上伤心过度之后病倒所致。 兵部尚书范懿当仁不让,当先道:“陛下,为今之计,是尽快派人拦阻突厥人南下的步伐,太原兵少,恐怕拦不住他们,等对方过了晋州,离长安就不远了,此事十万火急,还须立刻出兵。” 李宽道:“京师目前禁军加起来统共二十余万,维护日常守卫巡视尚可,若要分兵去抵挡突厥人,京畿守卫就会出现缺口。” 范懿怒道:“李相也是知兵之人,这话却说得本末倒置!若突厥人长驱直入,届时危殆的岂独长安,恐怕中原大好河山都要遭其蹂躏!如今陈巍守甘州,安王守灵州,都是重要关隘,不可轻动,兴王在岭南,离此甚远,只怕赶到也来不及了,除了调集京畿守军前往抗敌,李相莫非还有更好的办法?” 左相张嵩打了个圆场:“诸位都是为了国事,大可求同存异,为今之计,守住长安是最关键的,突厥人这次的举动非同寻常,臣只怕,他们的目的不仅仅在杀人劫财,恐怕所图更大。” “臣赞同张相所言,正因他们所图不小,才不能以等闲目光视之。”李宽的语气依旧很沉稳,并没有范懿那样的火气,也让嘉祐帝稍稍定下神来。 “晋州少山多平地,易攻难守,很难拦住突厥铁骑,一旦晋州防线被破,长安前面就再无阻挡,而陛下就在长安,帝都所在,王朝气运所系,决不能将陛下置身险地!” 范懿面色不善:“那李相有什么更好的建议?” 李宽道:“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还请陛下先恕我妄言之罪。” 嘉祐帝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李相就别再卖关子了,畅所欲言就是!” 李宽拱一拱手,方道:“臣建议,护持圣驾,迁都南下。” “李相!”范懿腾地拍案而起,怒声道,“你也知道帝都是气运所系,焉能轻易撺掇天子南迁?!” 李宽淡淡反问:“那范尚书倒是说说,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范懿肃然道:“天子所在,社稷所在,强敌来犯,不思抵抗,反思弃城,此非天子所为,值此生死存亡之秋,陛下更应坚守长安,如此军心士气方能稳固如山,否则军民见陛下弃城而逃,还何来抵抗之说?自然更是一溃千里了!” 嘉祐帝的脸色有些难看。 其实他听到李宽的建议时,是有几分心动的,但弃城南迁,这名声毕竟不好听,而且范懿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大敌当前,还没打,天子就跑,那其他人会如何想? 紧握负手的动作显示出嘉祐帝内心的挣扎迟疑,他并未明确回应范懿或李宽的提议,反是道:“突厥人来势汹汹,举朝上下,眼看竟无一人能敌……” “陛下,臣愿往!”贺秀高声道。 嘉祐帝想也不想就摇头:“你不能离开朕身边,此事不必多言!” 有太子的前车之鉴,现在他自然不肯再放一个儿子去冒险。 贺秀有些失望,正待再说,却见李宽朝他隐蔽地摇摇头,亦是不赞同的眼神,只得将后话强自吞下。 嘉祐帝续道:“陈巍毕竟是沙场宿将,少有败绩,朕想调陈巍去晋州抵挡突厥人,众卿以为如何?” 范懿皱眉:“陛下,陈巍一走,甘州便无人镇守,萧豫对甘州早已虎视眈眈,只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李宽缓缓道:“臣倒以为可行,萧豫虽然也是敌人,可跟突厥人一比,毕竟也是小患与大患的区别,甘州十万兵力,可让陈巍带走一半,再从京畿拨五万给他,凑足十万,让他在晋州设卡拦截突厥人。以陈巍的能耐,十万兵力足以让他拥有胜算。” 范懿不赞同道:“那甘州谁人留守?” 李宽道:“陈巍身边有一跟随多年的副将参谋,名嬴子瑜,当年还曾与范尚书一道出征过,您想必也是熟悉的,有他在,萧豫不会轻易得逞的。” 范懿:“可那样一来,甘州就剩五万兵力了,任是嬴子瑜再厉害,五万人也未必能守住甘州吧!” 李宽沉吟道:“那就让灵州驰援,据说安王在灵州囤兵十万,也该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范懿还想说什么,却听李宽道:“难不成范尚书还有更好的建议?” “天子万金之躯,既为社稷之基,亦是臣民之天,无论如何,不可轻易弃城南逃,否则,人心必败。”范懿心头沉沉一叹,语重心长道。 李宽道:“虽然如此,但准备还是要先准备着,以防不测,否则万一连陈巍也拦不住突厥人,难道要陛下留在长安,坐等突厥人上门吗?” 嘉祐帝心思烦乱地摆摆手:“那就这样吧,调陈巍去晋州,迎战突厥人,命北衙统领陈谦领五万兵力驰援陈巍,听其调遣;命甘州刺史陶暄并嬴子瑜死守甘州,不得后退一步;再发一道手谕给安王,让灵州注意甘州动向,以便随时驰援。还有,范尚书说得有理,朕乃天子,当为万民典范,不到最后一刻,也不能轻易弃城,高祖皇帝定都于此,朕若轻易逃走,岂非成了不肖子孙?” “陛下英明!”众臣应声。 这声音倒还齐整,只是其中夹杂多少不同的心思,就只有各人心中才知晓了。 议事完毕,虽然暂时有了统一的结果,但嘉祐帝的头疼病非但没有因此减缓,反倒越发严重起来,他没有回后殿歇息,反倒让人将他抬去皇后那儿。 虽然后宫之中,嘉祐帝最宠爱者,乃是李氏,但每逢遇见大事与难题,他依旧会到皇后这里来,哪怕听对方说上两句,也能稍稍平复混乱的心情。 裴皇后如今肚子一日日显怀,行动有些不便,身体也变得容易困倦,但朝堂内外的动荡依旧让她悬着心留意外面动静,肃霜担心她的身体,有时候不肯多说,她却对肃霜说,你现在不告诉我,将来反而是害了我,我幼时丧母,未出阁则丧父,并没有你想得那样脆弱。 是以当看到嘉祐帝揉着额头被人抬进来时,裴皇后几乎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朝议的结果必是让皇帝不顺心了。 她迎上去见礼,嘉祐帝握住她的手苦笑:“咱们俩,朕生病,你怀孕,可算是一对患难夫妻了!” 裴皇后温声道:“陛下不过是着急上火而已,区区蛮夷,一时嚣张,却妄想占据大好河山与百姓,别说天命非属,民心也不会归顺于他,陛下还须振作才好!” 她刻意不提太子,嘉祐帝却还是想到了,眼眶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 裴皇后挥退宫侍。 “……这些天,朕常常在想,若当时不让太子出京,现在一切,会不会截然不同?”嘉祐帝有些哽咽,也只在裴皇后面前表露出这种脆弱。 裴皇后道:“听说安王来信中,提及伏念很可能就是冲着太子而去的,他的消息怎会如此灵通?会不会……朝中有人在为突厥人通风报信?” 嘉祐帝叹了口气:“此事朕也想到了,正委派李相在彻查,按理说不大可能,谁会引狼入室,干这种勾当?除非……” 裴皇后接下他的话:“除非有天大的利益。” “不错,除非太子一死,对他有莫大的好处,说不定太子之位……”嘉祐帝一凛,心头跟着一颤,望向裴皇后。 裴皇后默默无言,二人对视,一时寂然。 “难道会是二郎?可他一直要求出战的,今日又是主动请战,说要亲赴甘州,与萧豫打仗……又或者,是三郎?”嘉祐帝喃喃道,“朕对三郎,一直有失偏颇,请封灵州这件事,朕的确是亏待于他的,也许他一直心怀不满,所以……” “就算他心怀不满,也不会谋害太子!陛下劳累过甚,又忧愤成疾,还是多歇息吧!”裴皇后没让他说下去。 嘉祐帝被打断,扶着额头苦笑:“朕也是昏了头了,等李相那边看看调查得如何再说吧。” 裴皇后道:“我有一句话,只怕陛下听了不高兴。” 这一天下来,嘉祐帝心神不宁,听了这话就老大不高兴。 “你们怎么个个都来这一套,你我夫妻,难道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裴皇后沉吟道:“此事事关重大,我本不应该无凭无据妄自揣测,但陛下既然说到通风报信的事……既然纪王与安王都有嫌疑,那么李相与张相他们也应该有嫌疑才是。” 嘉祐帝愕然地看着她,好半晌,才找回声音。 “李相与张相乃朕股肱之臣,李相曾救驾于危难,张相更是忠心耿耿,皇后何出此言?” 裴皇后叹了口气:“我也只是顺着陛下的思路说,听说李家祖上是前朝公主的血脉,张相则出身高门,而太子则一向爱用寒门子弟,论起动机,不唯独纪王与安王有嫌疑,李相与张相他们,也脱不开干系。陛下不如将此事也交给张相一道去查,李相与张相,本就互相牵制,就算查出什么,也不至于瞒着陛下。” 嘉祐帝蹙眉道:“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君臣本应同心,朕这样做,只怕会寒了李相的心。” 裴皇后也觉得有理,就道:“那不如这样,我私下也派人查一查吧,此事一时半会儿,未必有结果,但若朝中真有人与突厥人暗中勾连,迟早会酿成大祸,小心无大错。” 嘉祐帝点头,说也好,那此事就有劳皇后费心留意了。 裴皇后温和一笑,亲自为嘉祐帝揉起额头。 心神稍稍放松,嘉祐帝忍不住对妻子说出心底话。 “朕自打登基以来,也不知怎么的,内外就没个太平的,这些日子朕常想,是不是早知如此,不要当这个皇帝,反倒是好事?” 他生性软弱,从来不是坚毅之辈,只因机缘巧合,先帝膝下剩余三子,矮个子里拔将军,最终脱颖而出,若是可以越过儿子立孙子,只怕现在帝位的确也轮不到他,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裴皇后还未睿智到可以去解读天机,听见这话,自然也只能安慰他。 “陛下天命所归,如今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为了臣民也好,为了我与孩子们也罢,还请陛下振作起来,早日驱除鞑虏,收复河山。” …… 贺融端坐主位之上,维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已有小半个时辰。 高长宁自进来之后,便未听见他发出只言片语,不由面露忧色,又不敢出声惊扰,只得望向真定公主求助。 真定公主轻咳一声,打乱这满室的安静。 “眼下并非你可以神游物外的时候,伏念没有以太子为质,反倒直接把人杀了,已经表明伏念的野心,已经不仅仅是我们过去所以为的那样。伏念,意在中原。” 很多人对突厥有一种固有的偏见,既畏惧突厥铁骑的战斗力,又觉得突厥人只是蛮夷,他们入侵中原,仅仅是为了抢掠财物和奴隶,就连真定公主和贺融,也难免被这种固有印象所引导,在判断敌情时失了警惕,但话说回来,谁又能料到伏念竟然二话不说就把太子杀了? 贺融终于动了一下,平静的面具出现裂痕。 这些天,他的内心未尝没有煎熬后悔,觉得自己要是竭力劝阻太子出征,又或者早一些看穿伏念的意图,让朝廷增兵,也许太子不必死,云州也不会丢。 他总习惯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而薛潭等人却深知他这一点,在太子身死的消息传来之后,也时时劝慰他,生怕贺融因此一蹶不振。 但贺融怎敢放任自己的情绪,他深知突厥人的威胁,更明白许多事情不能指望朝廷,当日他会来灵州,其实已对今日局面有所预料,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贺融沉默片刻,将刚刚收到的手谕递给真定公主等人。 薛潭从真定公主那里接过手谕,看毕皱眉道:“甘州要防着萧豫,不可能让陈巍把兵马带走,陈巍哪来的人手去抵挡突厥人?” 张泽道:“应该是用京畿守军吧。” 薛潭毫不犹豫道:“那就更是胡闹了!禁军守卫京畿,其中有多少没上过战场,被杀伐血气淬炼过,贸然跟着陈巍去打突厥人,听不听指挥是一回事,突然之间见了杀人不眨眼的突厥人,那还不吓破胆,陈巍就是武曲星再世,也无力回天吧?” 张泽一听就急了,忙望向贺融。 “殿下,要不我回京一趟,劝谏陛下吧?” “没用了。” 贺融摇摇头,将传回他手中的谕令又仔仔细细看了一回。 “陛下的旨意肯定是与我这道手谕一起出发的,现在应该差不多快发到陈巍手中,你赶回去也来不及,而且除此之外,的确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我猜朝廷可能还准备了后路,以防不测。” 张泽愣愣问:“什么后路?” “迁都。”回答他的是薛潭。 张泽张口结舌,心说怎么就到这等田地了? 可再一想,太子带着数万禁军去云州,结果全军覆没,现在禁军又分出一些给陈巍,如果晋州再失守,那长安就首当其冲,再无人可拦住突厥铁骑了。 社稷将倾,岂非就在眼前了? 张泽越想,越是惊心动魄,坐立不安。 “殿下……” “还是要回一趟京城。”贺融对他道,“伏念能那么快察知太子去了云州,也许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我只怕此人成了隐患,日后为祸不浅。你去京城之后,通过文姜找裴皇后,让她留心一些,然后跟文姜说,若万一,长安保不住了,让她立马动身就走,不要犹豫,也不必顾念安王府那些身外之物,性命得保,才是最重要的。” 张泽肃然应下,转身大步离去,夕阳余晖在袍角扬起的边缘染上橘色,却带了一丝暗沉的莫测。 薛潭似能察觉贺融内心不安,便安慰道:“如今灵州城池稳固,士兵日日操练,未曾懈怠,士气更是高涨,哪怕突厥人来了,也能与之一战,殿下不必担心。” 贺融微微点头。 但愿如此吧。所有人内心,此刻不约而同浮现出这句话。 第141章 云州以南,晋州以北,有地曰代州。 此处有九塞之首的雁门关,同样是历朝历代边防重镇,虽说肯定不如江南繁华,但此地信佛者甚众,还有信众捐钱给寺庙建阿育王塔,每逢初一十五,男女老少倾城而出,不唯独上香拜佛者,亦有赶集采买,热闹非凡。 然而自打突厥人破城而入,代州就成了空荡荡的死地,突厥人不必替中原人吝惜财物性命,在可汗伏念的号令下,突厥铁骑以战养战,一路南下,所到之处,屠城烧杀,如今的代州,也不过是重蹈当日云州的命运。 代州刺史被杀之后,突厥人堂而皇之占据了这座刺史府,将此地作为临时王庭,供伏念下榻,而这位年纪轻轻就一统突厥的可汗,正高踞前不久还坐着代州刺史的主位,望着进来送信的突厥士兵。 突厥与中原虽为宿敌,但一直以来,突厥人扰边,无非为了些许过冬财物,他们可以年年扰边,却对攻占中原城镇,入主中原这种事情兴趣不大。 究其原因,一是突厥的民族特性所决定,他们早已习惯游牧草原,居无定所,与中原人男耕女织的定居习性格格不入,更不懂得什么长治久安,得民心者得天下。二来战线拉得太长,难免后方起火,突厥历来内讧不断,哪个突厥首领也不敢离开王庭超过三个月,否则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臣子,就足以将他推翻。 但伏念不一样,他不仅将那些与他争位的兄弟姐妹都杀个精光,而且将东西突厥合并,做到了前几代可汗都没能做到的事情,突厥内外,如今自然无人敢反对他,而这一路杀入中原,劫掠财物无数,粮足马肥,突厥上下无不称颂膜拜,伏念的威望也因此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 除了战线拉得太长,将来回突厥路途遥远,突厥人个个口袋沉重,珍宝装了无数个行囊,巴不得跟着可汗再攻下几个城池,将这中原人彻底打趴,以后每年无须出兵,就乖乖自动上贡。 但伏念要的不止于此。 “大汗,长安来人。”士兵递上信件。 “将人带进来。”伏念道。 士兵领命而去,少顷,便带入一名中年文士,三绺长须飘飘,乍看似个儒雅的教书先生。但突厥人不惯欣赏这种风格,伏念甚至眯起眼,仔细辨认。 “你就是上回来过的何先生?” “回大汗的话,正是在下。”那何先生拱手道。 伏念皱眉:“为何上回面白无须,今次又蓄起长须?” 何先生笑道:“我奉主人之命过来,此事只有大汗知道,为避嫌疑,自然要掩饰一二,被人认出难免麻烦。” 伏念心下哂笑中原人肠子弯弯绕绕,若多用在抵御外敌上,如今也不至于被打到代州来。他也懒得管对方多几根胡子少几根胡子,便道:“你家主人这回送来什么口信?” 何先生道:“主人说,陈巍已奉帝命离开甘州,大汗若想让萧豫动手,机会就在眼前了。主人还说,以陈巍的为人,素来喜欢用惑敌之计,他人虽然走了,但必然还会留帅旗在城楼,让萧豫尽可放心,不必有所顾虑,如今张掖城内,仅余五万兵马。他萧豫在凉州养精蓄锐这么多年,区区一个甘州,应该不在话下才是。” 突厥与萧豫的盟约,何先生是知道的,毕竟萧豫还娶了伏念的妹妹,不过他绝对不相信眼前这位突厥可汗,大动干戈入侵中原,仅仅是为了帮自己的妹婿当上中原皇帝。 野心,人皆有之,而皇位,有能者居之,就看最后谁能胜出了。 对自家主人而言,眼下局面,自然是越乱越好,浑水才能摸鱼,不怕不乱,就怕还不够乱。 不久之后的将来,烽烟四起,群雄割据,这样的局面已可预见。 伏念果然面露喜色:“看来你家主人还是有些靠谱消息的,待我兵临长安之日,再向他当面道谢!” 何先生笑着躬身行礼,心头暗嗤化外蛮夷不知天高地厚,便告辞离开了。 伏念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不由冷笑一声。 “大汗,便是没有他,咱们的铁骑也照样能踏碎他们的河山,又何必与这种人合作?”旁边一名跟随他出征的亲信臣子道。 伏念摸着下巴:“中原人历来花花肠子多,他想谋朝篡位,我就成全他,只不知来日到了长安城下,他会作何反应?” 亲信迟疑道:“大汗英武,长安唾手可得,只是我们从未打过这么远的仗,眼看进了中原腹地,若是那些中原人联起手来,只怕我们要吃亏,要不要收缩一下战线……” 伏念摆摆手:“陈巍乃我突厥死敌,我是一定要与他较个高下的,不将他的人头斩下来送给中原皇帝,我也算白走这一趟,眼下中原朝廷看着强大,不过也是只纸老虎罢了,四分五裂就在眼前,我突厥铁骑连克云州、代州,晋州、长安,迟早都会被我们拿下,到时候……”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不单血腥味浓郁,眼神更是阴鸷如鬼。 “我也想尝尝,坐上长安龙庭的滋味,看那个位置到底有何诱人,引得这些人一个两个,都跟见了肥肉的秃鹰似的,不管不顾也要扑上去。” …… 就在伏念说完这话的半个月后,突厥大军离开已经劫掠一空的代州,继续南下,直扑晋州。 而在那之前,朝廷已经收缩战线,将北都与潞州的兵力悉数集中到了晋州,与陈巍带去的五万兵马,以及朝廷另外调去的五万禁军一道,统共十二万兵马,与四十万突厥铁骑决一死战。 与此同时,凉国萧豫趁甘州空虚之际,大举发兵进攻甘州。 消息传至灵州,众人震愕莫名,既为突厥铁骑的行动力,亦为萧豫的趁火打劫而震惊。 正在校场阅兵的贺融闻讯匆匆赶回都督府,在面对真定公主、薛潭、余丰,乃至桑林等人焦虑震惊担忧各自不一的神色,内心只浮现起四个字。 长安完了。 朝中许多人都冀望陈巍的名将之威,认为陈巍无所不能,哪怕以少胜多,也能克敌制胜。 兵家史书上不是没有过以少胜多的战役,可那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陈巍那十二万兵力看着不少,实则东拼西凑而成,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也许只有他从甘州带去的那五万兵力,面对四十万突厥铁骑,胜算何来? 论知兵,贺融自问不如贺湛,但他几番出入战场,目前也镇守边城,旁的不说,兵书读了不少,操演也参与不少,横看竖看,陈巍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陈巍心中未必不明白这一点,只是皇命难违,而且举朝上下,如今能与突厥人一战的,舍他之外,未必无人,可却没有人能像陈巍这样,令人安心,怕是连嘉祐帝本人,都对陈巍抱以十二万分的期望。 陈巍身上的重担与压力可想而知。 他这一去,只怕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只身赴国难,一死报君王。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贺融与陈巍素昧平生,可却不妨碍他能察知对方的心路,一心打仗的武将,对敌我强弱形势了如指掌,明知前方就是悬崖,却还不能不一步步走过去,纵身跃下。 局势到了这等田地,就算贺融在朝堂,也无法阻止陈巍去迎战突厥人。 只是内心难免苍凉,有些兔死狐悲的慨叹。 一旦陈巍抵挡不住突厥人的攻势,长安陷落只是迟早的事情。 贺融沉沉坐着,思绪纷乱,不发一言,任由薛潭等人商议对策。 薛潭就道:“为今之计,我们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无过于固守灵州,保存实力,眼下萧豫打甘州,突厥打晋州,一时半会谁也顾不上灵州。甘州现在能守住的可能性很小,但也正好能消耗萧豫的兵力,等他打完甘州南下时,我们再行阻击,那样更有把握歼灭萧豫。” 灵州现在虽然日夜练兵,不敢懈怠,但自家人知自家事,眼下突厥与萧豫分两路进军,朝中又屡屡决策失误,众人实在不敢将筹码悉数押在朝廷的诏令上。 其实真定公主也赞同薛潭的意见,但她看了贺融一眼,还是问道:“那中策和下策呢?” 薛潭道:“中策便是我方才说的,增援甘州,与甘州共同躯敌,但萧豫自先帝在位时竖起反旗,韬光养晦十数年,实力不容小觑,这注定会是一场苦战……” 贺融忽然道:“我要去长安。” 薛潭面不改色:“这就是我说的下策了,陈巍此仗胜算不大,长安眼看就要暴露在突厥人眼皮底下,但就算您带人驰援,长安未必就能守住,恰恰相反,会将我们苦心经营的这些兵力全都搭进去。” 贺融闭了闭眼:“我知道,但陛下还在长安,而且长安一失,天下必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突厥的铁蹄杀入长安,肆无忌惮。” 真定公主沉声道:“三郎,鱼深说得有理,现在不是救不救,而是救不救得了的问题!难道你忍心看着桑林、林淼,还有那些士兵陪你去送死吗!” 贺融握紧了拳头,深深吸一口气:“你们不必去,留在这里,我带五万兵马去驰援陈巍,如果赶不及,就直奔京城,长安还有禁军,总不至于还未开打就撤退,我从后面伏击,并非全无胜算。” 真定公主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一丝怜悯,她叹息一声。 “三郎,我知你内心重情,不愿将你的父兄置于险地,想要全力营救他们,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朝中没有人给突厥人和萧豫通风报信,他们的行军速度又怎会如此之快?说不定对方早就撺掇陛下迁都移驾,你我都知道,陈巍不过是挡在突厥人面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你过去之后扑了个空,就会被突厥人吞吃入腹。没有你,我们现在努力经营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贺融淡淡道:“岭南有五郎,有他在,这个天下的气数就不算尽了,如果我两个月之内未归,而灵州又守不住,你们带着百姓往南撤退,先去蜀中,再设法与五郎联系上,总归有出路的。” 他起身,竟是无视众人的意见,不肯再听下去,径自便往外头走去。 一边走,一边吩咐林淼:“你现在与我去北城军营,清点兵马,我要……” 话音未落,却听旁边真定公主一声惊呼,他尚未来得及回头,就觉后颈一痛,视线全黑,人事不省。 桑林接下他软倒的身躯,将其揽入怀中,不知所措看向薛潭。 方才他正是接收到薛潭的暗示,才会直接出手劈晕贺融的。 薛潭的目光掠过贺融眼下青黑,心头怜惜顿起。 他知道贺融这些天一直没睡好,夜里殚精竭虑,举灯察看地形战况,写战情分析,写奏疏劝谏,无非都是想着如何击退突厥人,为中原化险为夷。但这个朝廷,从内而外,人心不齐,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早已颓势可见。最起码,不用猛药,是不可能力挽狂澜的。 薛潭自打效忠贺融起,就全心全意为他谋划,眼下情势,既是危难,也是机遇,薛潭理解他内心的矛盾痛苦,却怎么也不能坐视对方身犯险境,去赴一个生死未卜的局面。 这与当年贺融远赴西突厥不一样,那时的贺融只代表他自己,赢则平步青云,输,也不过是没了性命。 但现在,贺融身后站着无数对他饱含期许厚望的人。 为了这些人,也为了天下…… “就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吧。”薛潭道。 相对桑林的一脸懵懂,真定公主显然已经明白薛潭的用意,她叹了口气,让桑林将贺融抱回房间歇息。 “难为你了。如果他醒来之后怪罪于你,我与你一起担着。” 第142章 贺融一人一马,在官道上疾驰。 官道两旁,杂草丛生,山水渺渺,往常棱角分明的山势,竟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令人无法看个清楚。 贺融没有余暇旁顾,他的眼睛直直望向前方,风尘迎面而来,卷起袍袖衣角,也带起一抹焦躁不安的颜色。 远远的,长安赫然入目,城池巍峨,城墙高耸,坚固不可摧。 往常这个时候,城门处早已喧嚣热闹,士兵检查过往行人车辆,百姓们挑着担赶着车马排成长队,城楼上士兵巡视,秩序井然。 这是天下帝都的风范,也是自古长安的气派。 但,没有人。 城门空荡荡,城楼空荡荡,甚至穿过城门,从朱雀大街直入宫城的一路上,他也没有看见半个人。 是突厥人已经破城而入,将一座城都屠戮殆尽了? 即使早有预料,贺融的心却仍旧一点点往下沉,沉到无底深渊,再也看不见窥不见半点光芒。 偌大城市,竟只有他座下的沓沓马蹄声在回响。 自己,还是来迟了? 贺融不管不顾,依旧纵着马往前疾奔,他甚至无法将注意力分给旁边街道四散腐败的蔬果,分给门户洞开,一片狼藉的百姓家。 宫城内,血污遍地,犹未干涸,所有猩红汇聚在一起,竟蜿蜒成一条细细的溪流,一直流到贺融脚下。 贺融下马低头,循着血迹一路朝前走,穿过一道道宫门,来到他所熟悉的紫宸殿前。 白玉台阶上,背对着他,伫立一人。 贺融心头一跳,嘴巴已快于大脑反应喊出声:“父亲!” 一面喊,一面迈着并不利索的腿往上走。 他没有带竹杖来,对常人而言不算什么的台阶,他竟走得磕磕碰碰,还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掌蹭出一片鲜红。 贺融依旧爬上了台阶,走向熟悉的身影。 “父亲!” 那人终于听见了,慢慢转过身来。 胸口插着一把长剑,血正从伤口汩汩流出,伤痕满脸,神情狰狞,双目死死盯住他,憾恨无限。 贺融这才发现,自己从进宫城时看见的那些血,竟都是来自眼前这人身上。 对方的脸既像父亲,又像大哥,还有几分二哥的影子,几张面孔重叠在一起,令贺融受到的冲击感更强。 “为什么不来救?” 他听见父亲如此质问。 “三郎,你想等我们死了,前头无人,好谋朝篡位?” 他听见大哥如此质问。 “三郎,你见死不救,这等凉薄之人,不配帝位,你将众叛亲离,不单是父亲,我,五郎,还有你身边的那些人,他们都不会原谅你,不会效忠你。” 对方朝贺融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居然伸手将自己心口的长剑一寸一寸,慢慢拔出。 “帝位于你而言,不过镜花水月,痴心妄想!” 贺融只觉自己浑身上下,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灌,霎时冷意侵入骨髓脏腑,冷得他心口闷痛。 然后,他就醒了。 头还很沉,入目是层层水色纱幔,让他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 这些年在外奔波的经历,早让他能在最短时间内调动身体里最警惕的那根弦,所以哪怕神智依旧有些混沌,他还是强撑着动了动手指,想要下床。 “殿下醒了!” 他听见侍女惊呼一声,随即跑远,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幢幢人影入内,直接将床帐掀开。 视线蓦地一清。 还是在灵州都督府内,还是眼前熟悉的人,薛潭等人担忧的神色映入眼帘,贺融心底一松,身体越发乏力。 “……我睡了多久?”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侍女忙过来喂水。 还是真定公主道:“那天桑林把你打晕之后,我又给你放了点安神的药,想让你睡得好些,谁知你反倒发起烧来,整整昏睡了三日,大夫说这是因为你体内本就有热症病根,正好急火攻心,激发出来。” 贺融点点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惫懒疲色。 薛潭撩起下袍,跪了下来。 “是我授意桑林将殿下打晕的,还请殿下治罪。” 贺融闭了闭眼,疲倦道:“不怪你,你说得对,灵州能有今日,离不开你们每一个人的功劳,我不能枉顾你们的意愿,轻易将你们带入险地。你们信我,我更应该为你们着想。” 他这样一说,薛潭反是不忍,想了想,下定决心:“殿下,不如由我与林淼带兵,去驰援晋州,届时可前后夹击,胜算更大。” 贺融摇首:“前后夹击也有讲究,陈巍之兵溃散,你带去的人又少,对四十万突厥人而言,无异羊入狼群,他们有多少就能吞多少。” 薛潭没想到贺融昏睡三日,醒来就彻底想通了,不由微怔。 真定公主道:“我们不是想阻止你去救人,而是去了也无用,陈巍那边颓势难挽,如果我们去救长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豫破了甘州之后,肯定会直入中原,杀到我们后方,我们就会变成那只螳螂了。我知道,你外冷内热,放不下家人兄弟,不愿他们落入突厥人之手。但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如果长安那边能及时退兵,你与他们,将来未必没有相见之日。” 薛潭跪在他面前,殷殷相望,面色恳切。 “殿下,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自作主张了。” 他知道自己让桑林劈的那一下,劈在贺融颈子上,却伤在对方心上。 但他们之间,一路走来,默契无间,以后也不该生出罅隙,所以得趁早将话说明白。 “我没怪你。”贺融伸手将他扶起,“再聪明的人也有做糊涂事的时候,我只是……情分与责任,两难兼顾。” 薛潭苦笑:“我明白,我的父亲继母,和弟弟他们,也还在长安,虽说彼此从前有些嫌隙,可至亲血缘,我又如何能说不管就不管?不过是轻重取舍罢了,世事从来难两全。” “所以,”贺融看着他,眼里有了笑意,“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不会拦着我了?” 薛潭摸摸鼻子:“打晕您一回,我就担惊受怕好几天,可不敢再来一回了,桑林到现在还没原谅我呢,估计得十盘炸虫子才能哄回来了。哪怕您真想回援长安,我也只有舍命陪君子的份了。” “不去长安。”初时的混沌疲倦逐渐消失,清明与冷静又重新回到贺融眼睛里。 薛潭与真定公主看在眼里,心也跟着慢慢定下来。 这才是他们所认识的安王。 “去甘州。” …… 此刻的甘州张掖,红霞尽染了半片天空,让人心中升起血一般的不祥预兆。 嬴子瑜无暇去看天色,他看的是城下。 喊杀震天,兵刃相接,死伤无数。 张掖城被围困数日,早已耗尽粮仓,官府不得不向百姓借粮,但百姓们也要吃饭,这些粮食又能撑得了多久,萧豫故意围而不攻,就是等着他们人心涣散之际,再以最小的代价攻下张掖。 张掖一破,甘州自然也就再无屏障可言。 而甘州被拿下,等于整个河西也敞开衣裳,赤、裸裸暴露在敌人面前。 “不好了,嬴将军!” 甘州刺史陶暄撞撞跌跌跑上城楼,竟是亲自来报信。 “敌军绕过城北,往城南而去,现在正在攻打定边门!那边官兵太少,我怕守不住!” 屋漏偏逢连夜雨! 嬴子瑜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心想怎么就不下雨呢,要是下大雨,攻势必然缓下来,他们就还能再撑几日。 可撑过几日之后,又能如何? “城内拢共就五万兵马,悉数押在在北城门这里!”嬴子瑜烦躁异常,“要么你叫上些年轻力壮的男丁去顶一阵,只要熬过白天,等到夜晚,他们自然……” 话音未落,耳边已响起轰然巨响。 嬴子瑜与陶暄对视一眼,齐齐色变。 “将军,对方用冲车将城门破了一个口子,城门恐怕很快会失守!”士兵气喘吁吁跑过来喊道。 嬴子瑜毫不犹豫下命令:“死守到底!周庆,你带一千人跟陶刺史去定边门,那个城门防守薄弱,务必不能让贼人从那里突破,否则就麻烦了!” 对方领命而去,陶暄跟在后面深一步浅一步,看着腿脚都受伤了。 也是,一个文官,何曾经历过这种阵仗? 嬴子瑜来不及叹息一声,转而又投入更激烈的战斗之中,他身披盔甲,亲自上阵,杀了好一拨敌人,士兵们原本稍稍低落的士气因此而重新提振起来,看似又能与对方杀了个平手。 但嬴子瑜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对方足有三辆冲车,不知南城门那边是否还有,敌方人数又多,城门被破只是迟早的事。 城下的士兵虽然穿着同样的甲胄,从前可能也是本朝士兵,但现在他们已经改换门庭,为一个乱臣贼子效忠。 想起萧豫,嬴子瑜就气不打一处来:朝廷待你不薄,你就这么回报朝廷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心里没有朝廷,总该有百姓吧?突厥人冲着晋州而去,你笃定朝廷无暇顾及这边,就来趁火打劫,跟突厥人勾结在一块儿,能是什么好鸟! “萧豫在哪里!”他反手一刀,将一名爬上城楼的凉国士兵击倒,特地留着对方一口气,将人抓起来质问。 “没、陛下没来!”那士兵吓得魂飞魄散。 “那领兵的是谁!”嬴子瑜咆哮。 “是三殿下!” 嬴子瑜听说过,萧豫膝下有三子,这三殿下萧重是他早年袍泽之子,被萧豫认为义子,据说带兵打仗很有一手,当年萧豫攻打灵州,打得秦国公裴舞阳没了一条命,其中也有那萧重的功劳。 “罢了,杀不了老的,杀个小的,能回一点本算一点!”嬴子瑜抹去侧脸溅上的血污,咬牙切齿道。 “儿郎们,咱们堂堂甘州兵,陈帅亲自调、教出来的,怎么也不能让乱臣贼子小看了,都给我上!” 就在北城门交战正酣之际,南边城门却已被攻破,敌人似早就料到嬴子瑜他们首尾难顾,彻底调了几万兵力绕道南面来攻城。 陶暄望着蜂拥而入,与城中士兵交战的敌军,内心已经完全被绝望占据。 他捏着手中的剑柄,觉得此刻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往脖子上来一下。 但那把剑变得无比沉重,他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陶暄内心发出沉重无奈的苦笑。 北城处,嬴子瑜也已经得到消息。 “将军,南城门被破了,目测有两万左右的敌军涌入城中,我们的人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副将吼道,“将军,快增援南门吧!” “这里都快挡不住了,你告诉我要怎么增援,还哪来的人手增援!”嬴子瑜也咆哮回去。 副将喘着粗气,说不出半句话。 “你马上再带上五千人,去南城,增援!陶暄是个文官,没见过这等场面,肯定吓得腿都软了,你赶紧去镇住局面!” 已经镇不住了,恐怕整个张掖城,很快就会充满敌人的人马。 副将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他深深看了嬴子瑜一眼,朝他敬了个军礼,转身决然而去。 嬴子瑜只觉自己又干又涩的双眼瞬间湿润。 但那点湿意很快被血汗蒸干,他提着长刀冲向敌人,咆哮着将对方的头颅一刀斩落。 如果陈帅还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陈帅,我嬴子瑜对不住你,我没能守住这里。 萧豫那龟孙子龟缩了那么多年,养了这么多精兵,我们区区五万兵力,根本不是对手。 嬴子瑜手起刀落,哪怕自己随之多出一道道伤痕,也没有片刻停顿。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倒下的敌人身上停留片刻。 死志报国,就在今日。 大不了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他如是想道,目光愈发狠戾,手中刀锋贯穿敌人胸膛,又飞快拔出,扑向下一个目标。 城门一次次受到冲车的震荡,上面的弓弩与石炮仿佛永不间断地投向城门,城墙下面,又有敌人搭设起来的云梯,他们一次次向城楼上攀登,而守城的士兵越来越少,他们受到的拦阻也就越来越少。 嬴子瑜不小心踢到脚边一具尸体,也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人的,他一个踉跄,往前扑倒,敌人的长枪跟着刺过来。 就在枪头被晚霞映出璀璨光华时,他忽然听见遥遥一声高喊。 洪亮悠远,仿佛亘古以来,天地未有如此悦耳动听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的是—— “安王贺融援兵来也,嬴将军撑住!” 嬴子瑜又放倒一个敌人,挣扎着爬到城楼边上往外眺望。 只见远远的,一支军队疾驰而来,其中有三骑,中间那人手持一面大旗,上书“安”字,想是传令兵,方才高声呐喊也出自于他,另外两人,一左一右,分别护持着他。 安王必然是怕他们撑不住,才让人当先过来传令。 “安王贺融来也,萧豫老贼速速投降!” 那人一声接一声,无须停歇,几乎盖过了那些兵刃相接与喊杀声。 双方士兵纷纷闻声望去,或喜极而泣,或大惊失色。 甘州有救了。 嬴子瑜嗤的一声笑出来,那笑声越来越大,伴随着眼泪滚滚而下。 “来得好!爷爷我还能再杀三百人!” 第143章 传令兵之后,一大片浩浩荡荡的兵马由远及近,汹涌而来,犹如海水涨潮,片刻便将平地覆盖。 萧重蓦地回首,但见晚霞绚烂,旌旗猎猎,兵马重重如山,战袍迎风飞舞,更有那山海呼啸般的口号,一时间已在气势上压倒了己方。 可极目眺望,明明打着安王的旗号,却看不见正主儿的影子。 也是,听说那人是个瘸子,怎么可能亲自上战场,更在前面冲锋陷阵?被这许多人挡住,自然是看不见的。 原先在攻城的士兵闻声愕然回望,没想到油尽灯枯的甘州还真等到了援兵,受其气势所慑,许多人再没了一鼓作气的战意,更有一时走神的被城楼上的士兵用石块兵器纷纷砸落挑落,惨叫着坠地。 “虎贲营,骁勇营随我回防!其他人继续攻城!”萧重嘶吼一声,传令兵跟着变幻旗令,但此时他手下的士兵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援军影响了士气,就连回防也显得仓促。 相较之下,安王麾下的军队令行禁止,几乎是左右令旗扬起,他们就已经有了动作。 左右翼各分出一股朝前包抄敌人,居中的林淼则高举重剑,带领身后士兵朝萧重杀来。 当这些人悉数奔出之后,萧重便看见身在后方,骑在马上的身影。 那应该就是贺融了。 他对贺融早闻其名,当年凉国与东、突厥结盟,对中原形成合围之势,听说这个贺融曾千里迢迢跑到西突厥去,说服真定公主归顺中原,正好与凉国、东、突厥形成四方两两牵制之势,若非后来东、突厥继续强大,直接将西突厥给吞并了,只怕现在依旧是危而不战的局面。 他是萧豫的义子,排行第三,而那贺融,也人称三郎,他们虽然素昧平生,却似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与缘分,这样的缘分,怎能辜负? 萧重大笑一声:“来得好!” 手中将长、枪挽出一个枪花,双腿一夹马腹,旋即以万夫当关之势迎了上去。 城楼之上,一众守城士兵于绝望中看见生机,不由精神大振,哪怕原本已经手脚俱软,也都凭着那一口气再提刀上前,杀几个敌人才够数。 嬴子瑜忙让副将再凑出五千兵马,前往南城支援陶暄。 “陶刺史那是文人骨头,一言不合就要殉城的,你可得赶紧,免得他手上的剑快一步,一边去还要一边喊,说朝廷派安王来救我们了!” 但他还真料错了,陶暄那把剑举了好几回,每次递到肩膀上,却都觉得剑有千斤重,死活下不了手。 若有旁人在此,看他的行为必然十足可笑,但陶暄自己却并不觉得可笑,相反十分痛苦挣扎,直到他听见有人高声喊道:“朝廷派安王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萧豫贼子速速受死吧!” 陶暄茫然抬头,心说该不会我耳朵出毛病了吧,还是嬴子瑜为了提振士气,连这种谎言都憋出来了?可大家又不是傻的,若是发现没有援军,那有什么用? 颤巍巍之际,他就看见嬴子瑜的副将带着人马穿过街道朝这边奔来。 ……真有援兵? 副将一边疾驰,一边嘶声力竭地高喊:“朝廷援兵已至,正在北城之外夹击贼子!将军派我等前来增援,将这些贼子都杀个干净!” 手起刀落,一个敌军人头落地。 当啷一声,陶暄手中的剑也跟着落地。 脸上悲喜交加,不敢置信。 本以杀入城中的敌军被这五千兵马一冲,霎时成了混战的局面,刀枪相接,铮然长鸣,悉数都化作战场上的血流成河。 最后一抹霞光彻底消失在重云之后,夜幕渐渐降临,天地黯淡,星月无踪。 这样一个夜晚,自然不利于守城,可又何尝利于攻城? 打从对方援兵出现起,萧重就知道这场原本胜券在握的仗,恐怕会变得艰难,甚至胜负倒置,但驰骋沙场之人从不言败,所以他依旧倾尽全力投入作战,身先士卒,不惜伤痕累累。 但当夜色来临之际,双方在夜幕中混战一团,逐渐分不清敌我,唯一光源来自城楼上的火把,隐隐绰绰,模糊不清,萧重暗叹一声,不得不下了撤退的命令。 “殿下,他们要撤退了!”林淼在前方冲锋陷阵,留在贺融身边的是副将项欣。 贺融眯起眼眺望战场:“准备入城,待天亮之后再打扫战场。” “我们不追吗?”大好局面,项欣有些不甘心就这么放任敌人逃走。 贺融摇头:“黑灯瞎火,我们对这里并不比他们熟悉,穷寇若走投无路,更会激起他们的凶性,现在城内牺牲颇多,正等我们去收拾残局,此时再损失兵力就得不偿失了。” 既是主帅如此说,项欣只好作罢,追着敌人杀出一段之后,便下令士兵归队,准备入城。 一行人迅速回归原位,清点人数,受伤的士兵用担架抬到前方准备先行入城治疗,还有人负责打扫战场,从死人堆里寻找还未断气的士兵,一切有条不紊,比起陈巍调、教出来的甘州兵,也不遑多让。 嬴子瑜在城楼上见状感叹:“没想到安王殿下竟也练出这样一支精兵,若我等能多出这几万人来,又何至今日差点失守?” 话虽如此,见贺融他们准备进城,他赶紧命人打开城门,自己则跑下城楼,亲自迎接。 “恭迎殿下入城!殿下解我张掖之困,救我等一干性命,末将代全城百姓感激不尽!” 贺融骑马走在前头,见到嬴子瑜的身影,便勒住缰绳下马,身后林淼项欣等人也纷纷跟着下马。 “嬴将军不必多礼,我还要代朝廷多谢你与陶刺史二人坚守到底,否则哪怕是我带兵前来,也无力回天了。” 两人携手入城,贺融询问起城中状况,士兵战力。 嬴子瑜便叹道:“不敢欺瞒殿下,陈帅离开甘州时,带走了五万人马,城中堪战之兵,也就剩下五万,被萧豫老儿这一打,还不知有没有剩下两万,许多百姓来不及逃跑,我都让他们暂避家中了。” 贺融颔首:“难为嬴将军了,想必萧豫正是得知甘州兵力空虚,才会趁机派人来攻打的,陛下早有谕令,命我随时增援甘州,幸好来得还不晚。” 虽然有旨意,但这年头谁不是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不肯轻易出战,更不必说灵州乃安王封地,他要是爱惜羽毛不想出兵,谁也奈何不了他,事后在皇帝面前,也不过是一顿训斥罢了。但他却亲自带兵过来驰援,救甘州于水火,这份恩情,对嬴子瑜,对甘州来说,自然重逾泰山。 百姓们听说仗已经打完,有些胆小的,还躲在自家地窖里不敢出来,有些却战战兢兢出门探看,但见城中狼藉一片,东倒西歪,却没有敌人冲杀进城的情景。 看样子……的确是打完了? 不知谁家顽皮的小童趁大人收拾家中,疏于看管偷跑出来,在街上玩耍,看见敌人留下的长、枪,觉得好玩,便去搬,谁知力气太小,非但搬不动,还将自己的脚给砸了,登时哇哇大哭。 贺融走过去,弯腰将长、枪挪开,抱起小童走到路边,从袖中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递给小童一块秋梨糕糖。 小童塞了满嘴香甜,哭声自然也就跟着消失了。 这一幕虽小,可在战后身心俱疲的士兵看来,仍能令人会心一笑,感觉自己的誓死抵抗并非毫无用处。 最起码,护得这一城百姓免于流离动乱。 嬴子瑜不是个擅长阿谀奉承的人,但他想在安王殿下面前博个好印象,见贺融放下小童走回来,便绞尽脑汁憋出一句称颂的话:“殿下仁厚,身上还特地带着糖果!” 贺融幽幽道:“这糖是我给自己备的。” 嬴子瑜一噎,旁边林淼扑哧笑出声。 笑声驱散了笼罩在众人头上的阴云,不多片刻,甘州刺史陶暄也匆匆赶来。 “下官拜见殿下,多谢殿下及时来援,挽全城于水火!” 嬴子瑜眼尖:“陶使君,你脖子上几道口子还在流血,赶紧包扎一下吧!” 陶暄摸摸脖子,对上贺融了然的眼神,不由尴尬苦笑:“说来惭愧,本想着殉城的,谁知几次都下不了狠手,从前我还瞧不上武将粗鲁,如今看来。” 贺融微微一笑:“幸好没来得及下手,否则我朝就要损失一有为之臣了。” 陶暄脸上火辣辣的,连连道:“殿下就别埋汰我了,多亏殿下与嬴将军在,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陪衬罢了。” “嬴将军可以打仗,却不能代你治理甘州,张掖乃自东往西的通商要塞,若放太平盛世,必然商旅不绝,可如今战事再起,商路中断,于商人而言,于朝廷而言,都非益事,须得尽快稳定局面,避免更大的损失。” “殿下所言甚是,下官受教。”陶暄惭愧拱手道。 战后有许多事情要做,清点伤亡,照顾伤员,安抚百姓,整顿兵力,休养生息,众人几乎没顾得上睡觉,就连贺融也一直在与林淼商议后续部署。 这座城池终于得以恢复安宁,哪怕只是暂时的。 人们趁着敌军退去,疲惫地倒头就睡,伤员则被安置在城中单独辟出来的医署,由陶暄召集城中药堂大夫去给他们疗伤,又抽调衙役去帮忙打下手,贺融则下令入城的士兵不得扰民,一律在城中两处军营驻扎,与当地士兵一道。嬴子瑜忙着清点人数,安顿来援的灵州军,一直在各军营之间游走,整个夜晚都没空停下来歇息。 直到天色将明,几人才重新聚集在刺史府内,共商今后计划。 “殿下可要回灵州?” 嬴子瑜满脸疲色,快要坐着都能睡着,询问这个问题的是陶暄。 贺融道:“灵州有薛潭与真定公主在,敌人一时不敢贸然进犯,不必急着回去。” 一听这话,陶暄算是吃了颗定心丸,大大松一口气。 他当然是不希望贺融回去的,谁都知道萧重退兵只是暂时的,不多时又会卷土重来,到时候若无援兵,甘州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陶暄也知道真定公主的身份,传闻安王与那位前朝公主过从甚密,甚至还为了他,枉顾朝廷旨意,私自派人将她救回中原,当时被言官争先弹劾,但安王我行我素,浑然不顾忌名声,现在自己带兵来援甘州,竟放心将灵州交给真定公主,可见两人何等交情。若非真定公主的年纪足以当安王母亲,陶暄真要往歪处上想了。 “有殿下在此坐镇,下官总算安心了。”陶暄一脸庆幸。 是安心上面有人顶着,出了事不用被问首罪了吧?林淼看了他一眼。 陶暄也觉得自己的话有语病,尴尬道:“殿下恕罪,下官不长于兵事,先前陈帅在时,兵事全是由陈帅过问,后来陈帅被调往晋州救急,嬴将军自然也是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将,但因甘州兵员一下子减少一半,如今遭遇敌袭,更是实力大降,所以……” 贺融望向嬴子瑜:“嬴将军清点结果如何?” 嬴子瑜冷不防被点到名,脑袋差点磕桌案上,一激灵登时清醒过来。 “回殿下,目前只来得及命各营粗略清点了一下,城中两处军营原五万余人,如今伤者上万,亡者两千余,如今犹有一战之力的,拢共不到三万!” 贺融点头:“萧豫那边呢?之前陈帅想必派人打听过对方的情况?” 嬴子瑜道:“是,凉州萧豫麾下,号称二十万众,这次带兵的是他的三子萧重,攻城人数想必两倍于我方,除去这次攻城战中被我方打死打伤的数目,目前应该还有七八万之多,而且说不定萧豫还会继续派兵给他,让他继续前来攻城。” 说话间,嬴子瑜命人找来地形图,将几张桌案拼成一张台子,在上面徐徐展开地图。 “殿下请看,凉州位于甘州东南方,但甘州以北连同陇右道,悉数都为萧豫所占,在张掖城以北几十里开外,有一处小镇,名为五塘镇,原先是甘州与凉州分界,但自从萧豫老贼起兵反叛朝廷之后,五塘镇也为凉州所占,朝廷至今未有收回。” 林淼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昨夜萧重带兵退去,会驻扎在五塘镇,等候时机,再度攻城?” 嬴子瑜:“不错,这次突厥人南下,陈帅被调走,萧豫老贼肯定觉得甘州容易拿下,不会轻易放弃的,虽然昨夜小败,但萧重在五塘镇整兵之后,势必会再度对张掖发起进攻,照我看,与其被动等人打上门来,不如我们来个主动出击,主力从南城出发,绕道祁连山脚,敌军后方埋伏,再派轻骑小队前往五塘镇夜袭敌军,烧他们粮草,乱他们军心,届时主力出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何?” 他越说越是兴奋,连睡意也跟着不翼而飞。 “挺好,不过还须从长计议。”贺融道。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嬴子瑜的笑容僵住了,急道:“殿下,兵贵神速!再拖下去,等到萧重那边休整完毕再增兵的话,我们就半点优势都没有了!” 见贺融不置可否,嬴子瑜的心彻底冷下来。 他心想是啊,自己不早该习惯了?朝廷总是这样,该打的时候不打,不该退的时候又退,若非急急忙忙把陈帅调走,萧豫怎么有胆来打甘州?要知道陈帅威名远播,可是连突厥人都要忌惮三分的。安王这番表现也不奇怪,朝廷只让他增援甘州,又没有让他主动出击,一旦损失兵力,到时候朝廷就要追究安王的罪责,他自然不肯轻易发兵的。 如是想着,神色也随之灰冷,一颗热乎乎的心捧出来,却被冻成冰块,又片片碎裂。 见嬴子瑜的表情变化,贺融就知道对方肯定想歪了。 他笑了一下,对林淼道:“浩远,你与嬴将军说吧。” 林淼应声笑道:“嬴将军误会了,我们殿下非是不肯出兵,只是的确需要从长计议。你可听说过,萧豫老贼膝下有三个儿子?” 嬴子瑜颔首:“长子萧韵与次子萧连,乃萧豫亲出,这次带兵的三子萧重,乃萧豫义子,不过听说也是上了萧家谱牒的。” 萧豫既然称帝,一切就都效仿帝制来,包括将自己的父亲祖父高祖全都追封为皇帝,将几个儿子有模有样登记宗室谱牒等等,据说这萧重虽为义子,但也是上了谱牒的,也就是正儿八经的萧家子弟。 林淼道:“萧重虽非亲生,在三子之中却早有睿智贤名,据说萧豫至今没有封太子,正是因为看重萧重,想把皇位传给他,碍于群臣反对,至今还没能成。听闻长子萧韵,痴迷佛学,无心皇位,而次子萧连,爱好文事,成日与文人墨客聚在一起,谈论诗文,所以都不为萧豫所喜,觉得只有萧重,才能继承他的衣钵,将萧家的基业发扬光大。” 嬴子瑜不耐烦听这些敌人内部的纠葛,但在贺融面前,他也不好打断林淼,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所以?” 林淼道:“所以,萧氏内部也非铜墙铁壁,只要我们加以利用,未尝不能找到弱点,届时内外夹击,方才能彻底击溃敌人。” “那得多久?这恐怕不是短短几日就能达成的吧?”嬴子瑜皱眉怀疑道,他完全是武将思维,他在战场上也不是不会用计,只是战场之外,于他而言就显得陌生了。 林淼看了贺融一眼,含笑道:“未必,其实在来甘州之前,殿下已经派人通知潜伏在凉州各高门内的细作,散布与萧重有关的谣言。” 嬴子瑜面露讶异,这才知道安王他们竟是有备而来。 “什么谣言?” 林淼伸出两根手指:“一是萧重早有不轨之心,这次领兵在外,拥兵自重,若立下大功,就会煽动朝臣让萧豫立他为太子,如若萧豫不立,便行逼宫之事。二是萧重其实并非萧豫袍泽之子,而是萧豫的私生子!” 嬴子瑜怀疑道:“单凭这两条谣言,就能让萧氏军心不稳?这一听就是子虚乌有吧?” “殿下高明!”却听陶暄忽然击掌,大叫出声。 不等旁人出声,他就主动向嬴子瑜解释道:“你还记不记得,陈帅说过,萧豫当年与他一起镇守边城,城府深沉,向来寡言?” 嬴子瑜点头。 陶暄笑道:“多疑之人,不会因为对方是至亲,就消除怀疑,恰恰相反,像萧豫这样的枭雄,只会时时刻刻防备身边的人,至亲也不例外。第一条谣言一出,萧豫很可能一笑置之,但私下依旧会让人留意萧重的动向,尤其是防备亲近萧重的那帮臣子。但当第二条谣言传入耳中,萧豫就会怀疑,这条谣言是萧重自己派人散布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萧重是养子,但如果萧重将来篡位成功,有了这条私生子的谣言,再给自己铺垫宣传一番,冠上一个曲折离奇的身世,他的得位,就会变得名正言顺。所以萧豫完全有理由怀疑他。” “陶刺史高见,最重要的是,三人成虎,谎言重复个十遍二十遍,再聪明的人也会信个七八成,更何况是萧豫这种多疑之人,届时他就算不动萧重的主帅位置,也会派人去监军,牵制萧重。萧重又不是傻子,被这一怀疑,自然也会心生不快。到时候,我们不就有可趁之机了?”林淼补充道。 嬴子瑜听得张口结舌。 没想到陶刺史守城打仗不咋地,琢磨起阴谋诡计却是一套一套。 啊不对,这办法好像是安王和林淼他们想的。 嗯,真是英明神武。 “那我们现在,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等。” 第144章 说是等待时机,其实大战方歇,另一场战役又将将开始,张掖城内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 “我这五万援兵里有一千突厥兵,曾为西突厥真定公主麾下亲兵,公主归朝,这些士兵也成了我朝士兵。” 听见贺融这句话,嬴子瑜不由皱起眉头,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殿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是防备些好。” 说完他又有些后悔,心想自己怎么就管不住嘴巴,从前陈帅老说自己容易得罪人,安王过来救他们,可不是来听教训的。 贺融面色平平,倒是看不出高兴或不高兴。 “嬴将军此言差矣,他们既是诚心归顺中原,从今往后便是中原人,不应以长相口音而区分,须知南夷人长相原与中原人也有所差异,但他们如今同样是中原百姓。否则有朝一日,整个突厥率部来归,难道还要拒之门外,又或者将他们屠戮殆尽吗?” 整个突厥率部来归?安王莫不是在做梦吧? 嬴子瑜将这句话咽了进去,勉强一笑:“殿下所言甚是。” 贺融知道他言不由衷,也不计较,继续道:“突厥人生性剽悍,长于骑射,这些突厥兵编入灵州军之后,也为训练士兵骑射出了不少力,是以那日嬴将军所看到的,我灵州军能在城外与萧重的军队打个不相上下,也脱不开这些突厥兵的教导之功。如今甘州危机未解,萧氏必将卷土重来,士兵须勤加操练,日日不辍,方能应付日后的战役。” 嬴子瑜惭愧道:“末将守城不力,差点失城,幸得殿下挽救,若殿下不弃,城中这两万余人,悉数听从殿下调遣,末将亦然。” 贺融微微一笑。 这嬴子瑜看着大老粗,其实粗中有细。贺融带着五万人过来,当然不可能现在把五万人往这里一丢,自己跑回去,而甘州原本已有刺史陶暄与守将嬴子瑜,如今再来一个贺融,指挥权到底在谁手里,自然必须先说清楚,否则军令政令一乱,不用等萧重再打来,甘州内部自己就溃散了。 所以嬴子瑜听出贺融有收拢兵权的意思,没等他开口,就主动把兵权交出来,可谓知情识趣。 “嬴将军大义,待将萧氏败退之后,我定向朝廷给二位请功。” 陶暄与嬴子瑜忙道:“殿下折煞我们了,我们能将功折过已是万幸,哪里还有什么功劳?” 更何况,眼下突厥人正去势汹汹直逼长安,陈帅在晋州能将四十万突厥人拦下来的话还好说,若拦不下来,那更是什么都不必说了,朝廷现在哪里还会有闲工夫管他们这边? 陶暄道:“殿下,此时暑气正盛,城中伤亡者甚众,为防疫病横行,得尽快将死者处理才是。下官已命军医并城中大夫收集艾草菖蒲在军营各处,尤其是伤病营中点燃,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贺融沉吟道:“让城中百姓,家家户户也点起艾草,有备无患。再熬一些防疫病的汤药,让每个人都喝,你我也喝,甘州如今百事待举,二位可不能有任何差错。” 陶暄与嬴子瑜有点感动,俱都应是。 贺融问:“城中粮草如今可还够用?百姓人家呢?” 陶暄忧虑道:“此事正要禀告殿下,甘州这两年无甚天灾,收成还不错,不过萧氏围城三日,粮草消耗无数,官仓已经几近枯竭,满打满算,顶多只能再维持十天半个月。” 贺融道:“我也带了些粮草过来,回头你与林淼去安排一下,如今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不可再轻易征粮,再熬一个月就到秋天丰收时节,到时候除了应收粮食之外,再多买一些。不过,切不可让地主将他们自己本应缴纳之粮再摊牌于佃农头上,又须防止贪酷小吏巧立名目增收税赋,目前外患未解,决不能再加内患了。” 陶暄恭声应是:“殿下所虑,比下官周到多了。” 这一听就是有过主政一方经验的,换作平日高高在上,纸上谈兵之人,决计不会留意到这些细节。 “殿下,还有一事得请示您。”嬴子瑜道,“阵亡将士本该入土为安,但眼下天气酷热……” 他难得欲言又止,不过贺融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沉默片刻,贺融道:“烧了吧。” 陶暄与林淼齐齐一惊。 他们自然知道,只有将那些尸体都烧了,才能彻底杜绝疫病的可能,但在寻常百姓看来,焚烧死者,无异于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是令人十分忌讳的。更重要的是,其余士兵看见同袍被如此对待,恐怕也会心生想法,影响士气。 贺融道:“浩远,你派人去军营,让军中大夫的药童去给士兵解释,烧毁尸体,是为了让活人活命。陶刺史,劳烦你在城北勒石刻碑,为阵亡者记功,并告知将士,等战事告一段落,往后城中还会建忠义祠,立牌位,哪怕以后没有坟茔,只要朝廷在,忠义祠就在,香火就在,这些人就会一直有人祭祀。” 陶暄与嬴子瑜不知道安王在岭南就已经用过这一套了,闻言都觉得是个不错的法子,既能安抚人心,也能让后来者引以楷模,激人向上,奋勇杀敌。 “殿下高明,下官这就去办。” 贺融不忘叮嘱他,给阵亡将士的抚恤金依旧不能少,虽然张掖这次守住了,但以后还有更多的仗要打,除了稳定人心,也得让士兵们有动力上阵杀敌,毕竟他们要面对的不是岭南那些毫无章法,随随便便就能打败的南夷叛军,而是训练有素的萧氏军队。 几人说话间,桑林从外面提着一个竹篓进来。 他神色轻快,又带着少年人的英气与乐观,让这几天见多了伤兵病痛的其他人不由得也受到感染,心情稍稍轻快起来,陶暄还出言调侃:“这是打了什么野味回来加餐吗?” 桑林笑道:“使君真是料事如神,这里头都是我刚从田里捉来的田鸡,等会儿剥了皮,给殿下煮田鸡粥吃。” 陶暄的面色古怪起来,看着篓子里呱呱呱叫个不停的田鸡们。 他实在不好这口,也想象不出如何美味,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嬴子瑜见状哈哈一笑:“田鸡肉嫩,用来烤着吃再好不过,就是容易上火,殿下若是喜欢,末将回头再派人多捉一些!” 贺融摇头失笑:“桑林顽皮罢了,怎么你们也跟着他起哄?” 话音还未落,门外又有人至,说是驿站来报。 不单贺融,嬴子瑜和陶暄他们都很关心晋州那边的战事进展,特意命人每日守在驿站,一旦有军情邸报,就立马过来通报。 贺融接过仆从呈来的信件,嘴角弧度还因方才的玩笑而微微扬起,但下一刻,那些许扬起的弧度随即僵住。 陶暄一颗心立马提起来,想道约莫是战事不利,可难道陈帅武功赫赫,竟连他都无法创造以少胜多的奇迹吗? 还未等他胡思乱想出个结果,便见贺融放下信件,缓缓道:“晋州失守。” 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陶暄失声道:“怎会如此!” 嬴子瑜更是按捺不住,并作几步上前,气势汹汹,吓得林淼还以为他要对贺融如何,赶紧拦在贺融案前。 “嬴将军自重!” 嬴子瑜却没看他,而是死死盯住贺融手中那封信。 “殿下能否将信借我一阅?” 贺融知他是陈巍一手带出来的,将帅二人情同父子,晋州失守,旁人难免会想到陈巍结局,嬴子瑜如此失态也是正常,便将信递出。 贺融与文姜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文姜还特意安排了人给贺融定期传递信息,这次贺融赶来甘州增援,京城那边并不知道,这些是先寄到灵州之后,由薛潭派人快马加鞭送过来的。 信是京城寄出的,寥寥数行,字迹潦草,想必在仓促之间写就。 贺融来援灵州之前,突厥人就已南下,直扑晋州,而陈巍则接到圣命,率领自己从甘州带过去的五万亲兵驻守晋州,与此同时还有五万禁军,以及晋州本身的守军。突厥人从太原一路杀去,在新绛县以北的周村口遭遇陈巍布置的第一道防线。 这一道防线是由晋州兵组成,晋州兵在陈巍麾下这支临时拼凑而成的队伍里,属于实力最为薄弱的,陈巍的用意是想用这支队伍以身作饵,边打边退,令突厥人大意轻敌,再将他们引入新绛县外的鬼谷关,以伏兵袭之。 他的计策可以算是成功了,伏念虽然远比历代突厥可汗复有雄才伟略,但也想不到中原人的阴谋诡计会如此多,一不小心就折了好几千人进去,在鬼谷关处小败,发现中计之后并未贸然再进,而是选择退回周村口,双方形成对峙之势。 但就在这时,长安那边,嘉祐帝一方面担心陈巍打败仗,晋州当真守不住,突厥人直逼长安,到时候要走就来不及了,另一方面也是让那些希望迁都的臣子劝得信心动摇,最终决定先行避至建康,等局势稳定下来再议迁都事宜。 哪怕不是迁都,皇帝这一动,后宫朝臣,包括宫中服侍的宫女内侍们,也都要跟着走,随行物件吃食等等更不必说,那全是兴师动众的阵仗。 贺秀于此时提出愿意留守京师,还说长安乃历代帝都,从未被异族侵入,哪怕为了安定人心,也得有皇室子弟坐镇留守,他的岳丈李宽、嘉祐帝等人劝说无效,只好由得他留下来,嘉祐帝同时留给他两万人马,让他见势不妙,就先行撤退,不必苦守。 可没想到,天子南下的消息传至晋州,登时引起一片哗然,当即便有晋州兵嚷嚷说连皇帝老子都走了,我们何必还为他卖命,又因上次陈巍以晋州兵为诱饵引突厥人的事大为不满,一并爆发出来,引发军中哗变。 陈巍不得不分出一些兵力去镇压哗变的士兵,伏念闻听此讯,大喜过望,当即派出麾下几名汉人文士,伪装成寻常百姓,混入城中,与心怀不满的晋州兵暗中接触,怂恿他们打开城门,迎接突厥人入城。 那些晋州兵不甘被陈巍处置,竟被伏念所惑,让突厥人有了可趁之机。 当夜突厥人杀入新绛城,与中原军队短兵相接,据说城内厮杀了整整一天一夜,战况比起嬴子瑜他们这边还要更惨烈几分,最终城破人亡,像之前被突厥人攻占的州府那样,新绛被洗劫一空,妇孺受辱,哀嚎遍野。 堂堂一代名将,陈巍战死。 陈巍死后,朝廷士兵若有侥幸突围而出的,也各自失散,不知下落。 而当最后一道屏障倒塌之后,突厥人并未留恋晋州的繁华,而是继续匆匆南下。 因为伏念知道,还有天下至美的繁华之都,正在等着他。 第145章 说是暂避风头,而非迁都,可谁都知道,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就不是由自己说了算了。 朝堂上到了这个时候,自然依旧意见分歧。范懿张嵩等人主张天子入蜀,他们的理由自然很充分,蜀中乃天府之国,自古进难出亦难,内有丰饶平原可为天子都,外有山川天险可阻突厥人的脚步。最重要的是,此地离长安不远,进可攻退可守,以后回来也方便。 太子死后,从前围绕着东宫的那些寒门子弟犹如树倒猢狲散,一下子没了依靠,纷纷改换门庭,声音变得零散,但也并非完全销声匿迹,他们则建言天子干脆退到江南东道一带,因为离得够远,突厥人不可能打到那里,等嘉祐帝在那里落脚,各地的勤王军队也就到了,届时自然可以败退突厥人。 嘉祐帝犹豫不决,最终却是李宽让他下定了决心,移驾建康。李宽给出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去金陵须渡江,有长江天险在,突厥人善骑射,却不善凫水,更不要说驾船渡江了,而蜀中毕竟还是山陵平地,不能保证绝对安全。二是到了建康,离苏州的卫王,岭南的兴王都很近,他们想赶去保驾,总比带着军队千里迢迢跑到蜀中更快。尤其是兴王,长于领兵打仗,手下又有十数万精兵,再联合各地军队,完全可以将突厥人驱逐出去,重新收拾河山。 这两条理由完全说服了嘉祐帝,他带着朝臣后宫南下暂避,一路上不断发出谕令,号召各地藩王官员,前往建康勤王,并阻止突厥人继续前行。 虽然因为战乱的缘故,各地通信不畅,但朝廷毕竟还有驿站和邮亭在,甘州同样收到了旨意,但贺融权衡利弊之后,决定暂时压下这道旨意,按兵不动。 因为长安的局势正朝着预想中最坏的方向发展,而甘州这边,却有了重要的进展。 萧氏三郎带兵驻扎的五塘镇,正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萧重看着眼前来人,心下早已眉头大皱,面上却不得不对来客礼遇有加,甚至亲自出迎。 “不知许侍郎此来,带来了陛下的什么旨意?” 萧氏朝廷同样有一套制度班子,朝堂上的官员,同样也各分派别,像这位兵部来的许侍郎,就是亲皇长子,也就是萧重大哥的官员。萧豫不立太子,不代表下面的官员不站队,高门大户里的仆从奴婢尚且勾心斗角,更何况萧豫称帝十数年,小朝廷内同样并不平静。 许侍郎打着官腔笑道:“三殿下不必如此着急,陛下只是怕您在前线一心作战,奋不顾身,疏于照顾自己,方才命下官前来,嘱咐殿下保重身体,如今暑气正盛,最易生病,还得多加小心才好。” 萧重心中一哂,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与对方周旋。 “多谢陛下关怀,多谢许侍郎特地走这一趟,既然来了,就请先到帅帐之内稍事歇息,我已经让人去准备饭菜了,军中不宜饮酒,简陋之处,还请多包涵。” 许侍郎道:“殿下治军严明,下官早已听闻,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用饭的事先不急,其实陛下的确有一道口谕,让下官代为传达。” 萧重肃容起身,整整衣袍,走至许侍郎面前跪下。 “萧重听旨。” 他身后的将领,也赶紧跟着下跪。 许侍郎:“陛下得知殿下在五塘镇休整半月有余,想问问殿下,下一步打算如何?” 萧重听出这是催他赶紧发兵攻城的意思,便道:“陛下容禀,此前攻城之战,张掖几乎唾手可得,但没想到贺融居然带兵驰援,以致嬴子瑜死里逃生,如今有援军在,再想攻下张掖并非易事,臣已派人前去安北县探路,再过几日,便可撤出五塘镇,绕道安北县,从张掖后方开进,届时先将甘州其它地方拿下,余下张掖一座孤城,他们想守也守不住。” 许侍郎皱眉:“对方也有探子,总不可能毫无察觉吧?陛下说贺融此人颇为知兵,殿下还是不要大意的好。” 萧重自若道:“许侍郎且放心,届时撤出五塘镇,必然是分批撤出,这里的营帐帅旗都会留着,而且我也会留下一些人在此,迷惑敌人。” 许侍郎道:“依殿下看,要多久才能拿下甘州?” 萧重答道:“按照这样的进度,三个月以内,应该可以。” 太久了。许侍郎忍不住又想皱眉,他委婉道:“殿下,如今突厥人南侵,中原大乱,正是我们的大好机会,当年陛下与突厥结盟,为的也正是今日。三个月之后,只怕突厥人早已占据大半河山,其他人也会不甘落后,相继揭竿而起。群雄分肉而食,谁近水楼台,谁自然就能先得月,凉国的将来,不在于区区一个甘州上。” 萧重淡淡道:“许侍郎的道理,我也知道,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甘州不拿下来,又怎么拿下其他地方?不如你来教教我。” 许侍郎笑道:“殿下言重了,我何敢言教?不过是传达陛下的意思罢了。听说贺融几番派人前来,想要劝降殿下,还许以重酬?” 萧重扬眉:“没想到许侍郎是千里耳啊?这话是你想问,还是陛下想问的?” 许侍郎笑道:“殿下息怒,这是下官在来此的路上听说,顺口询问一声罢了,殿下忠心可昭日月,下官自然知道,只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殿下还是谨慎一些的好,以免落人话柄,此乃下官肺腑之言,还请殿下勿要多心。” 萧重心头一凛。 “我久别京城,不知新近有何流言与我有关,还请许侍郎不吝相告。” 许侍郎依旧笑眯眯的,却未回答,只道:“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说也不迟,殿下看呢?” 萧重道:“我知许侍郎此来,是奉陛下命,督查军纪,它日我萧重若有战功,自然也少不了许侍郎的一份,今后兵部尚书一职若有出缺,许侍郎功勋卓著,自是当仁不让。” 许侍郎登时有些面上挂不住,强笑道:“殿下言重了。” 他心想武人就是武人,将一席话说得这样直白,活像自己上赶着讨要功劳似的,相比之下,大殿下温文尔雅,比这萧重强出不止一点半点。 不过既然把话说开,他也没再卖关子,就道:“近来京中流传,陛下对您爱重有加,乃是因为三殿下是陛下昔年与不知名女子私出。” 萧重惊愕交加,随即怒道:“传这等流言的人是何居心!谁都知道我父乃陛下昔年袍泽,陛下因念旧情,方才收我为义子的!” 许侍郎笑一笑:“殿下不必激动,这流言也不是我传的。陛下也不至于因此疑你。” 不至于因此疑他,却派了个许侍郎过来当监军,不还是明摆着不相信他吗? 萧重因有带兵之能,颇得义父看重,人称三殿下,只是萧重自己也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尤其他还不是萧豫亲子,而他那两位义兄,却又有些平庸,于是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萧重自己对这些事不怎么上心,为了避嫌,他在京城时也不时常进宫,因为他很清楚,两位义兄的母亲,也就是义父的妃子们,对他甚为忌惮,多有防范。如今,就连义父也对自己生出疑心了吗? 如此一想,他不由生出一丝倦怠。 送走许侍郎,萧重跟前那几个将领都很是义愤填膺。 “殿下这些年跟着陛下东征西战,当初能大败裴舞阳,殿下之功也不容小觑,如今又要殿下为朝廷立功,又还怀疑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朝廷里那两个皇子,成日什么也不做,自有一帮人替他们摇旗呐喊,殿下劳苦功高,又品性高洁,反倒被疑!他们居然还怀疑您在此停留不进,是暗中已经跟贺融勾结,既然如此,那还不如遂了他们的意呢!” “行了!”萧重听他们越说越离谱,不得不出声喝止。 “朝廷有朝廷的顾虑,我们只须遵从就好!” 一名将领不甘心道:“可我们早有布置,如今那个许侍郎一来,说改就改,难不成真要像他说的,明日就去攻城?” 萧重强忍下揉额头的冲动,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任何郁闷,否则手下人只会比他更郁闷,这种时候,最重要的还是安定人心。 “一切照旧,明日我会找机会与许侍郎再谈一谈。” 几名将领面面相觑,心中却都觉得即便谈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 “殿下所料不差,萧豫老贼果然派了个监军去五塘镇了,这下萧重肯定焦头烂额了!” 甘州刺史府内,陶暄喜形于色,不忘小小阿谀一番。 “殿下神机妙算,我辈弗如远甚,唯有满心敬服!” 陶暄虽然会溜须拍马,但做事能力也不差,能在朝中混出头的官员,大多有那么点毛病,贺融听见他这些马屁时,已经习惯性地左耳进右耳出了。 嬴子瑜道:“你怎知萧重一定会受影响?他身份比监军高,大可无视对方的命令。” 他并非故意跟陶暄抬杠,而是清楚知道萧重对于萧氏的意义。 萧豫之所以能起家,一方面他自己的确是个枭雄,敢于抓住当时朝廷被突厥牵制,不想妄动干戈的时机,以区区一地之势屹立至今,另一方面,他底下有几个打仗的好手,都是当年跟着高祖皇帝一起打过仗的,萧重又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如今萧豫年近八旬,就算再耳聪目明,毕竟也是个垂垂老矣的人了,而萧豫身边那几个人,要么也老死了,要么被他剪除了,论知兵打仗,如今就剩一个萧重而已。 嬴子瑜觉得萧豫再怎么样,也不会轻易干涉一个正在前线打仗的儿子。 陶暄的看法却完全与他相反:“萧豫老贼年事已高,又久居上位,习惯说一不二,该有的疑心他半点都不会少,对不是亲子的萧重,只会防范更深,说不定外头那些他对萧重的看重都是老贼自己派人传出来的,要不然也不会派监军去掣肘萧重了!” 没让他们继续争执下去,贺融询问:“林淼他们出发几日了?” 嬴子瑜道:“五日了。” 五日前,林淼带着一支一千人的队伍离开张掖,绕道祁连山,打算杀向五塘镇后方,给萧重来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嬴子瑜再与他首尾呼应,双面夹击。 所以现在萧重按兵不动的时间越长,对他们来说自然就越有利。 林淼带的人马虽少,实力却不可小觑,这支队伍里多半都是原突厥骑兵,还有少数灵州兵,全是精锐中的精锐,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贺融闻言便点点头:“他们轻装简阵,行军速度不会太慢,嬴将军须时刻准备,一旦接到那边的烟火信号,就立刻带兵出城夹击。” 嬴子瑜摩拳擦掌:“殿下放心吧!这一日老子等得够久了,必得狠狠出他娘的一口恶气,把萧重打得满地找牙!” 他一时兴奋,说话也忘了把门。 陶暄斥道:“殿下面前,怎能如此失仪!” 嬴子瑜白他一眼:“殿下又不似你这般小气,说错句话还斤斤计较。” 陶暄被他噎了一下,气得狠狠瞪过去。 …… 相比他们这里的轻松,嘉祐帝那边,就显得步履艰难了。 突厥人南下速度极快,自打晋州失守之后,他们须臾便至蒲州,眼看距离长安不过咫尺之遥,而嘉祐帝他们一行人数众多,其中又有文官妇人,那些官员又各自带了家属,这么浩浩荡荡的一大帮人,加上各种辎重,前进速度自然不可能快得了,才刚刚抵达襄州。 襄州刺史听说天子南下,早就提前做好准备,一方面是出迎,另一方面是想跟着天子的队伍一起跑,免得突厥人当真打到襄州来,那他也得跟着倒霉。 谁知御驾规模之大,人数之多,依旧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区区一个襄州根本安置不下,随行军队不得不扎营城外,城中不少士人商贾将自家宅院让出来给贵人们居住,可数量犹嫌不够,不少贵人怨声载道,弄得襄州刺史也跟着几头奔波,苦不堪言,心里早从一开始的翘首以盼,到现在恨不得这些人早早启程离开。 嘉祐帝同样处处不习惯。刺史府布置得再舒服,也不可能有皇宫舒服,可长安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一路上他头风症没少犯,几乎不想见任何人,可还得强撑起精神,召见与他一道南下的几位患难重臣。 “卫王与兴王,启程过来了没有?还有安王,难道没有收到朕的旨意吗,怎么连一点音讯都没有?” 第146章 “陛下,先前您曾发旨,让安王在必要时增援甘州,突厥人南下之后,萧豫也想浑水摸鱼,派兵攻打甘州,安王已经赶过去了。小人给您禀报过的,您忘了?” 没等众臣开口解释,嘉祐帝身边的内侍就小声道。 嘉祐帝才想起来,好像的确是有这么回事。 他有点尴尬,不过大家也知道他最近精神不济,都装作没听见。 李宽主动解围道:“岭南离此地还有些远,兴王一时半会儿还未有消息传来,不过卫王殿下已经带兵启程了,想必很快就能赶至建康与陛下会合。” 嘉祐帝焦虑道:“再发一道旨意,催促兴王尽快动身,难不成老子有难,当儿子的还能逍遥自在吗!” 李宽应是,又温声道:“陛下不必担心,等过了江,我们就安全了。不过纪王殿下那边,是不是也催他尽快撤离,以免置身险境?” 嘉祐帝叹了口气:“都怨朕,当时他非要留下时,就该直接打晕了将他带走,你再派人去长安,传朕的旨意,让纪王与范懿二人,务必在突厥人抵达长安前撤出。” 当初贺秀请命留守长安时,兵部尚书范懿自陈时势发展至今,也因他这个尚书失职之故,所以也主动要求留下来,协助纪王,通告百姓,令其尽快离城,免受突厥人侵扰。 李宽应声告退,出去做事了。 嘉祐帝揉揉额头,对张嵩道:“朕觉着襄州也不算安全,保不定突厥人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还请张相安排一下,我们尽快上路,早日渡江,朕才安心。” 张嵩自然要宽慰帝王,并表示自己回头就与李相商议,以便早日启程。 当年与贺融他们一道出使西突厥的陈谦,后来奉命带兵去晋州,听从陈巍调遣,陈巍战死之后,陈谦也没了消息,至今生死不明,如今随行伴驾的禁军,悉数由大将军夏英统领。这夏英被李宽一手提拔上来的,所以张嵩也指挥不动禁军,但凡与禁军有关,都得与李宽商议。离开长安之后,左右相制衡的局面,已经逐渐往一方倾斜。 不过眼下局势危急,大家也没心思计较这些。 众人离去之后,嘉祐帝也无心继续看那些加急送来的奏章了,让人扶着便回后屋去躺着。 大腹便便的裴皇后正好过来看他,见嘉祐帝一直躺在榻上不起来,有些担忧,就说陛下自离开长安之后总犯头疼,不如请太医来看看。 嘉祐帝摆摆手:“不用啦,太医说我这是旧疾,从前在长安时也犯,只是没有那么频繁,可见都是心情影响的,什么时候能到建康,兴许就好了。” 裴皇后也说不出什么劝解的话,只能道:“万事都须陛下做主,您是臣民的天,也是我们的顶梁柱,还请振作才好。” 嘉祐帝听这些话,早已听得耳朵出茧子了,他知道裴皇后打从一开始就不赞成离开长安,这位皇后的性子比他还烈,甚至还说出不过一死耳的话,但蝼蚁尚且偷生,嘉祐帝又怎么甘心落到被突厥人逼至长安,自杀殉国的结局?起码现在总还有希望在,将来朝廷能将突厥人驱赶出中原,百年之后他的名声就还不会太差,否则要真是一死了之,那千古污名,可就真的洗之不去了。 裴皇后话不多,却总能一语中的,嘉祐帝虽然习惯询问她的意见,有时也不大受得住那刀锋一般直剖内心的话语,这种时候更加不想听她的教训,夫妻俩相对无言。 似乎看出嘉祐帝的心思,裴皇后扶着腰起身:“那陛下早些歇息吧。” 待裴皇后离去,嘉祐帝招手让近侍过来。 “去将李淑妃叫来,朕想听她说说话。” 淑妃李氏明明是长安土生土长的人,腔调却与江南女子似的,轻声曼语,婉转悦耳,嘉祐帝此刻身心俱疲,最需要的不是裴皇后的警言警句,而是李淑妃的温柔劝慰。 …… 李遂安跨过门槛,踏入这座原本属于襄州某位商贾的别居。 在这里住了好几日,但她依旧不大习惯,午夜梦回,时常梦见长安的大长公主府,梦见衡国公府,甚至梦见纪王府,恍惚自己从未离开过。 但大长公主府已经没了,义阳大长公主去世之后,府邸就被依制收回,现在长安也没了,他们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如同飘萍,王公贵族又如何?异族入侵时,同样身不由己,无力抵抗。 她原本是要跟着贺秀一道留在长安的,虽然他们之间不像寻常夫妻那样鹣鲽情深,但总归夫妻一体,不能大难临头了,她就抛下对方一走了之。但恰在那时,贺秀的妾室正好有孕,贺秀请李遂安带着对方南下,为他留下一线血脉,所以夫妻分道扬镳,李遂安带着人随同御驾南下,贺秀则留在长安,去做他一直想做,却因种种缘故,总是做不成的事情。 从前她任性妄为,在闺中时也曾幻想过嫁得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与夫君若兄妹般相处,自己还能心平气和照顾他的侍妾。追根寻底,不过是当初她看见贺融之后,由恨生爱,一步步退让自己的底线,起初可以无视他的腿疾,后来甚至想,哪怕贺融娶妻,自己也甘为妾室。可两人终究有缘无分,时至今日,这份感情无疾而终,她嫁给纪王,乃至大长公主的病逝,都让李遂安一点一滴发生着改变。 再看从前那个任性跋扈的少女,回想那个明明理亏,却还没事找茬,非要在大街上冤枉贺融的少女,李遂安只觉好笑又无奈,现在即便再让她重新回到那个时候,只怕也干不出那种事了。 只因心境不同,再也回不到从前。 天子一行来到襄州之后,一切从简,往日的讲究礼数如今都可以将就了,李遂安带着两名妾室与父母住在一起,今日她出门去散散心,看到城内大街小巷人头涌涌,并非初一十五大家出来赶集,而是御驾入城之后,因人数太多,导致城内看上去远比平时热闹,再加上时局动荡,不少人跟着收拾行李家当,想趁御驾南下时跟随其后,一时间乱糟糟的。 不多片刻,李遂安就又折返回来,正想着先去找母亲说话,还是先去看看那名怀孕的妾室,不知不觉就走到父亲的书房外面。 虽然借住在这里,但书房一向是重地,李宽会与幕僚部下商议重要的事情,房门会关起来,门口还有人守着,饶是李遂安也不能轻易进去,不过今日她从后面绕过来,便瞧见书房侧面的窗户支起一块,旁边是池塘树荫,伴随着知了鸣叫,若有似无的谈话声从窗户处飘出。 神使鬼差地,李遂安放轻了脚步,上前几步。 说话声隐隐入耳,不过还是有些模糊,只有断断续续一些词句飘过来。 陛下……头风……长安……纪王…… 越听下去,越是调动起李遂安的好奇心。 她按捺不住想要上前再听个清楚明白,但心里名为理智的力量牢牢压制住她,让她的脚步钉在原地,不敢再往前挪动。 那里面谈话的人似乎转了个方向,说话声越来越小,逐渐不闻,李遂安站在原地调整呼吸,又循着原路折返,绕回花木小径上,故作不经意一路看花来到书房正门口,在台阶下站定,对门口的侍卫道:“劳烦你们进去通报一声,我有事想找父亲。” 似听见外头的动静,没等侍卫入内,里面就主动打开门,一名中年文士步出,拱手向李遂安笑道:“见过王妃。” 李遂安颔首,淡淡道:“何先生。” 何先生微笑一下,拱手告辞,李宽的声音从里面飘来。 “进来。” 李遂安没看那何先生一眼,迈步进去。 “父亲,纪王身边只有两万兵马,一旦突厥人打入长安,他会很危险,您能否派兵前去接应,让他能安全撤回来?” 李宽皱眉道:“你当打仗是什么,过家家吗?禁军主力好不容易跟着陛下撤到襄州来,哪里还能掉头回去?离京前,我已经再三劝过他,让他跟着陛下走,但他不听,非要留下来,陛下已经让我派人去长安,再次劝说纪王早日撤离,你放心吧,他不会傻得等在那里挨打的。” 李遂安忽然道:“父亲真的劝过纪王吗?还是推波助澜,怂恿纪王留下,用长安帝都,据者为王的功劳吊着他?” 李宽原本低头批阅文书,闻听此言,笔尖一顿,抬首看她,冷冷道:“你这是对你父亲说话的态度?纪王是你的丈夫,我的女婿,将他置于危险之地,让我的女儿守寡,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从哪里听来一些流言蜚语,就妄敢对你爹指手画脚?!” 他的语调并不高,但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所谓居上位者,生杀予夺,不过如此。 李遂安被父亲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寒,话差点就接不下去,咬咬牙,她仍是道:“祖母临终前,曾将我叫去,说祖父和您……” 李宽打断她,摆出一副不想听的表情:“正逢风雨飘摇,多事之秋,你不思好好奉养父母,照顾夫婿血脉,反倒在此混淆视听,胡言乱语,平日里学的那些都到哪里去了?” 顿了顿,他缓下声音,面容恢复平淡:“你祖母当时久病卧床,神智已经不甚清醒,说的话听听便是,不必与老人家争执,但也不能当真,我不管她跟你说了什么,但如果那些话,你祖母从前未与你说过,那十有八、九,便是纯属子虚乌有。罢了,你先去陪你母亲吧,我还有事要忙。” 李遂安定定看了她的父亲片刻,告了一声罪,便转身离去。 李宽依旧埋首文书,没有抬头,过了好一会儿,侍卫来报,说王妃入宫去了。 “看住她,若是她想去见天子或皇后,就拦下她,将人给我带回来。”李宽思忖片刻,吩咐道。 侍卫领命而去,李宽却随意将笔一搁,露出些许意兴阑珊的神色,少顷,哂笑一声,似嘲讽,又似有趣。 “没想到我李宽还有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儿!” 第147章 傍晚时分,侍卫汇报的信息让李宽有点意外。 “她没去见天子或皇后?” “是,王妃去见淑妃,不过她离开的时候脸色不大好,听说与淑妃生了几句口角,回来的半道上偶遇皇后身边的宫女肃霜,寒暄两句,因隔得远,卑职听不清楚,不过眨眼就分道扬镳了,两人身旁又有其他宫女在,应该没来得及说什么要紧的话。” 李宽挥挥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继续看着她,只要她不与陛下有关的人的人接触,就不必管她。” 侍卫应声告退,旋即又被李宽叫住。 “去请何先生过来。” …… 李遂安的确是想去见裴皇后的,她知道裴皇后为人通透,自己没想明白的事情,裴皇后一定能得出答案。 事到如今,当初祖母临终前的话,已然变成咒语,时时刻刻萦绕在她耳边。李遂安虽与父亲感情淡薄,可那毕竟是她的生身之父,她一面用孝道约束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面却又忍不住将父亲的行为和祖母的话联系起来。 但她也很明白,自己的父亲城府深沉,假如真有那份心思,能韬光养晦数十年,一定在暗地里做了无数准备,区区一个自己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而自己的母亲……李遂安不愿以恶意揣测她,但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李夫人就算知情,很可能也会站在父亲那边。 纪王远在长安,安王远在灵州,换句话说,李遂安现在一无所有,孤立无援,她拿什么与自己的父亲周旋? 思来想去,唯有裴皇后。 就算陛下被蒙蔽,但那个睿智淡定的女子,也一定有法子。 入宫路上,李遂安福至心灵,生生改变了路线,脚步一转,将目的地临时换成李淑妃的居所。 她们这两个异母姐妹,从小到大就没什么话说,想要吵架简直轻而易举,李遂安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个引子,从李淑妃那里怒气冲冲出来,半途上就恰好遇上了宫女肃霜。为防隔墙有耳,她没有急着与肃霜接触,只是与对方寒暄两句,再在两人错身而过时,飞快将一小片丝帛塞入对方手心,她相信以肃霜的细心和镇定,一定能够察觉不妥,并将丝帛送到裴皇后那里。 回来之后,李遂安开始忐忑不安等着消息,她一面担心父亲发现端倪,一面又担心引不起裴皇后的重视,偏偏这时候母亲还找她去说话,直到天色将晚,留她用了饭,才放她回来。 飞红一直候在门口,看见李遂安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娘子,方才我去后厨盯着晚上要给您的汤,正巧碰见平日来送菜的孙四郎,他给我送了一篮子鸡卵,说是我早上让他买的,可我明明没让他买鸡卵子,您看?” 她是义阳大长公主身边的旧人,公主去世之后,她就跟着李遂安,如今李遂安身边若还说能信能用的人,那就是她自己的贴身侍女容儿,与飞红了。 李遂安心头一动:“那篮子鸡卵呢?给我瞧瞧。” 飞红忙将篮子提来,满满一篮子的鸡卵,个头饱满,还带着些许腥味,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遂安先让她们将鸡卵拿出来,看看篮底和盖在上头的蓝布,又不厌其烦拿起一个个鸡卵摇晃。 忽然,她咦了一声,将手中鸡卵在桌案上磕开。 飞红与容儿面面相觑。 这个鸡卵是空的,里头塞了一张丝帛,上书几个小字:明日午时,胡盆子街杨氏胭脂铺。 李遂安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这才将丝帛烧了。 飞红担忧道:“娘子,这上头的字也不知是谁写的,您不会真要去吧?” 李遂安沉默片刻,道:“你是祖母最信任的人,祖母临终前与我说的话,你没有听见,但应该已经知道一些内情,这个讯息也许是裴皇后派人来传递的,无论如何,我必须去一趟。” 飞红面无血色:“娘子,那可是、可是……您的父亲!”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压着喉咙,用气音发出的。 即使此刻并没有人在外头窃听,但容儿依旧自觉走到门口,为她们把风。 李遂安苦笑了一下:“飞红,你别忘了,我的祖母是义阳大长公主,我身上,可也是有皇室血脉!祖母将这个秘密隐忍了一辈子,可如今,我却不能再装作不知情。我们这一路走来,你也瞧见了,有的百姓连一辆板车都没有,就靠双腿走,跟在我们后面,从长安跟到商州,又从商州跟到这里,而我们,虽说是逃命,可毕竟有马车坐,有饭吃,我住在这里,除了屋子小一些,吃的简单些,与在京城别无二致。” 飞红沉默下来。 “小时候,我跟着祖母长大,她带着我赴宴享乐,看尽玩遍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告诉我,天之骄女便是生来就有荣华富贵,凌驾于世人之上。每次我回父亲那里,他却总要教训我,说我不够俭朴,说民心天下那些大道理,我觉得烦,也知道他因为我亲近祖母而不喜欢我,便越发不肯回家,与他渐行渐远,可如今我才发现,他说的那些道理……即使他自己做不到,我却已经记在心里,所以听说贺融单枪匹马出使西突厥,化解干戈,才会对他改观,佩服他的胆气,甚至喜欢上他……” 不知不觉,李遂安的眼睛湿润了。 这些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倾吐而出,飞红与容儿静静听着,谁也没有插嘴。 飞红有些心疼,她没想到当年那个任性可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小姑娘,不知不觉竟成长至此。 只是成长的代价,未免太大。 “容儿明日与我出去,旁人问起,就说我闷得慌,去街上走走,飞红留在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与我禀报。”李遂安平复心情,冷静道。 飞红郑重应下:“娘子放心。” 隔日一大早,李遂安带着容儿出门,她并未直奔那间胭脂铺,而是信步闲逛,东看看,西走走,买了不少东西,又在食肆歇脚,看上去真如散心一般,直至午时将至,才来到信上写的那间杨氏胭脂铺。 时局动荡,街道上不少店铺都关门了,不过也有一些能赚钱的还开着,杨氏胭脂铺旁边贴了一张告示,说明东家下个月就要走了,这间铺子会暂时歇业,直到东家回来,不过李遂安她们进去时,铺子里依旧摆了不少胭脂水粉,店铺伙计也很热情地过来招呼。 “二位想看些什么,小店可能要歇业,正在清货呢,所有东西都可以便宜出售的!” 李遂安犹豫片刻,说出丝帛上的另外几个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伙计一愣,抬眼看看外头,小声快速道:“娘子请与小人来。” 李遂安让容儿留在外头,自己则跟着对方进入后堂,便见肃霜果然已经站在那里,旁边还坐着一人,身穿齐胸襦裙,看着眼熟。 对方将头顶的幂离摘下,露出真容。 “皇后!”李遂安惊诧交加,她没想到裴皇后竟会亲自过来。 伙计与肃霜等人不知何时悄然退出,裴皇后示意她请坐,笑道:“此处铺子是一名叫杨钧的商贾所开,他是安王的好友,有话尽可放心说。” 安王二字入耳,霎时又吹皱了一池春水,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李遂安道:“我家祖上,曾有前朝血脉。” 裴皇后点点头,并不意外:“此事我也听说过,李相的祖母,也就是你的曾祖母,是前朝一位公主。” 李遂安苦笑一下:“祖母临终前,将我叫过去,并告诉我,早在我祖父时,便已暗中谋划,欲行不轨,祖母无意中得知这件事,当时她已经有了我父亲,若告发李家,除她自己之外,李家一门恐怕无人幸免,祖母一时心软,就将此事隐瞒下来,从此与我祖父日渐疏离,分府别居,可没想到,等我父亲长大之后,也与祖父一般,踏上了那条不归路,祖母心灰意冷,只得装聋作哑,与李家划清界限,并将我抚养在身边,聊以安慰。” 因着贺融先前的提醒,裴皇后对李宽始终多留了几分注意,但当李遂安口中的陈年秘闻娓娓道出时,饶是镇定如裴皇后,仍忍不住露出震惊的表情。 “此事我谁也没说,一直放在心里,直到御驾离京,我听说,是我父亲极力建议下,陛下方才会选择南下暂避。” 裴皇后定了定神,道:“其实别的朝臣也如此建议了,只不过张相他们倾向去川地,李相则力主南下去建康,说是离兴王与卫王都近,他们想赶来会合也方便。” 李遂安低声道:“可眼下,兴王与卫王奔往建康,纪王安王也远离此地,偌大襄州,本地府兵不过几万,禁军却有十数万,悉数由我父亲信掌握。” 如果从襄州到建康这一路上…… 裴皇后微微一震。 她与李遂安互相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过了许久,裴皇后才道:“安安,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李遂安苦笑:“我不知道,忠孝两难全,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做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 裴皇后:“你先回去,别露出任何端倪,我会设法敲打劝谏陛下。” 李遂安担忧道:“若陛下听不进去呢?我们李家一门数十年来,对外无不忠心耿耿,别说陛下了,在没有亲耳听见我祖母的话之前,我也觉不相信我爹竟是……竟是……” 竟是个窃国贼。 裴皇后:“你放心,无论陛下是否听得进去,我都不会走漏风声,倒是你自己,万事小心,不要轻易冒险,回头我会派人联系你。你先将行李收拾好,平日里也换上轻便软鞋,以防万一。” 李遂安握紧拳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咬着牙关没有开口。 裴皇后道:“你也看见了,我如今大腹便便,行动不便,禁军又都在你父亲手中,若真有那个万一,我必要带上七郎,他生母已死,临终前将他交付于我,可我们一行妇孺,势单力薄,需要有人护持,安安,你能不能帮我?” 这样的姑娘,裴皇后不忍心让她栽在自己父亲手里,只能撒了个谎。 望着一脸殷切无助的裴皇后,李遂安最终只得点了头。 …… 月黑风高,五塘镇外。 风声穿过一片片白日里被晒得发烫的戈壁,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窟外头留下近似鬼哭的嚎叫,令人不寒而栗。 但躲藏在戈壁后边朝光亮处窥伺的人,俱都是身经百战之辈,尤其是原先跟随真定公主的突厥士兵,他们早已习惯在这种环境中作战,黑色衣裳俨然与夜色融为一体,并未引起前方哨楼的警惕。 “将军,我们何时行动?”副将忍不住问道。 他倒不是在这里埋伏了将近三个时辰熬不住,而是怕时间越长,对方一旦有所行动,反倒对他们越不利。 出奇制胜,乃上兵之道。 “再等等。”林淼的表情依旧沉稳,他注目前方,眼睛在黑暗中微光闪烁。“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嗯?”副将不解。 “萧重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就算上回攻城失败,也不至于一蹶不振,至今没有动静,要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他现在这样,无疑是在延误战机,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被他们朝廷派来的那名使者绊住手脚,施展不开,或者双方意见分歧。”林淼一边分析一边感叹,“可惜啊,萧重若是在我方,必能有用武之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副将嘴角抽了一下:“末将听您这口气,好像对萧重还挺惋惜的?” “你懂什么,这叫英雄重英雄!” 副将心想未必吧,就您那吃饭时狼吞虎咽,恨不得把饭盆都吞了的劲儿,还英雄呢,听说人家萧重可是出了名的儒将。 正说话间,便见五塘镇方向传来喧哗动静。 大批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军营飞驰而来,林淼等人一阵紧张,但很快意识到对方并非冲着他们而来,骑兵呼啸而过,掠起风沙,刮了他们满头满脸。 骑兵之后则是步兵,还有一些粮草马车,虽然对方行军速度很快,但也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彻底从林淼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瞧这阵仗,也得有一万余人了吧,他们做什么去?”副将疑惑道。 “还能做什么去,肯定是和咱们一样,想绕一圈从后面突袭甘州!”林淼嘿嘿一笑,“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咱们已经利用这几日先一步埋伏,太好了,有了这么一出,他们今夜防守必然薄弱,等会看我手势,丑时就行动!” 副将也跟着兴奋起来,嗯了一声,重新集中精神,观察前方情况。 …… 相比他们的跃跃欲试,此刻的萧重却十分烦躁,他看着面前之人,几乎想要抄起桌案上的茶杯泼对方一个满头满脸。 “殿下选择午夜行军,却是为何?”许侍郎匆匆赶来。 萧重事先也没知会他一声,他现在很不高兴。 “我已命令他们急行军前往甘州后方突袭,尽可能制造大动静,到时候贺融他们不明就里,以为后方失守,必然要分兵去救,我再正面进攻,两方夹击,自然能拿下甘州。” 尽管在萧重幻想的场景中,这个许侍郎已经被揍成猪头,但他面上仍旧耐着性子回答对方的问题。 许侍郎不快道:“这么说,我们还得在此待上数日?这不是白白给对方休养生息的工夫么?” 要不是你过来百般阻扰,猜忌坏事,我早就派人出去了,何至于拖到现在? 萧重忍了又忍,实在扯不出一个笑容。 “许侍郎还请弄清楚一点,你是监军,并非统帅,本人做事,自有章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用不着别人来指手画脚!” 即使对方回去会到陛下那里搬弄是非进谗言,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许侍郎腾地起身,怒极反笑,阴阳怪气道,“殿下好气魄啊!” 说罢正欲拂袖而去。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紧接着又是士兵的惊叫与呼喊,纷至沓来。 萧重脸色一变,并作几步跑向营帐外头,随手将许侍郎一推,掀开营帐门帘,便瞧见军营里原本堆积粮草的方向一片火光,烟气袅袅上升,又借着风势,越烧越旺,起初还只有一小撮,竟迅速就蔓延开来。 士兵们大呼小叫,纷纷提着水桶自发前往救火,但营地里没有水源,得到外头的河边去取,就在这混乱的当口,一行骑兵已从外面飞掠而入,手起刀落,哀嚎四起! 原本还以为是秋干物燥不慎走水的萧重霎时吼道:“敌袭!戒备!” 第148章 任谁连着三五天没睡超过十二个时辰,精神都不会太好。 嬴子瑜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 其实往年在战场上,时时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光景并不少,但这回又有些不同。为了时刻等待林淼那边的动静,张掖城其实处于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在这种安逸的环境中,嬴子瑜却需要调动心神,让自己保持在随时能够出击的水平上。 他不仅在心里暗暗嘀咕,顺道问候林淼的没用,心说换成自己,早就将对方搅个天翻地覆了。 但终归只是想想,他依旧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揉揉眼睛,抬头看一眼头顶被遮得严严实实的月亮,继续在城楼上戒备。 副将有些看不下去,正想劝他回去睡上一两个时辰,就听见旁边传令兵一声小小惊呼。 “那是什么!” 嬴子瑜如同被针戳到身体的兔子,一跃而起,睁大眼睛望向远处。 从他们这里望去,是瞧不见五塘镇的,但是在城楼与五塘镇之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处哨站,士兵们埋伏在隐蔽处观察敌情,而就在他们从这里望去的方向,正亮起一簇接一簇,小小的烟火。 那是逢年过节时,孩童常放的烟火,没有什么特别花样,只有白色的光芒,稍纵即逝,但已足够让嬴子瑜他们看个分明。 “林淼他们已经动手了!”副将大喜道。 “儿郎们,都起床了!把萧重那龟儿子打个落花流水的时候到了!披挂盔甲,随我出征!” 伴随着传令兵吹响号角,嬴子瑜在城楼上高声喊道,传遍整座城池,将所有人从沉睡的梦想中惊醒,那些从前两日便被命令时时穿戴盔甲,不得卸下的士兵,早已等得浑身长毛,闻言反倒精神起来,按照训练了千百遍的阵容,在短短一炷香内完成了集结,骑着马呼啸出城,直扑五塘镇。 五塘镇外的营地,士兵们已经顾不上去扑灭火势了,突袭者比寻常中原士兵还要凶悍三分,借着火光仔细辨认,仿佛能看出不少人眼鼻深邃,不似中原人的模样。 似乎为了印证他们的想法,其中几个人还高声用突厥语喊了几句。 “是突厥人!他们是突厥人!”有人惊叫道。 突厥人三个字宛如魔咒,许多人没顾得上验明真假,就跟着惊慌失措起来。 萧重不知道贺融带来的兵马里有一部分突厥人,但他并不认为是突厥人,奈何此时场面已乱,所有人被突如其来的火势与突袭扰乱了阵脚,那些提着水桶从河边跑回来的士兵也手足无措,不知道是先救火好,还是先杀敌好。 “他们不是突厥人,是假扮突厥人的甘州兵!”萧重大吼道,长枪如臂使指,将几个敌人挑落下马。 林淼带着人在军营里横冲直撞,仗着先发制人的优势把场面彻底弄乱,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军营连成一片,一眼望不到头,似乎怎么杀也杀不尽,而且对方渐渐回过神来,开始收缩作战范围,缩小包围圈,他们这些人,再剽悍也坚持不了多久。 嬴子瑜那混账怎么还没到,莫不是真要捱到我们死伤众多才肯出现!林淼心头暗骂,大喝一声,俯身往前,将刀子递入敌人胸口,又飞快抽出,旁边有人往他坐骑腿上砍了一刀,马吃痛嘶鸣,高高抬起前蹄,要将林淼掀翻下地,林淼顺势往旁边滚落一圈,减去冲势,避免受伤,又一跃而起,刀光扫过,再度收割一条敌人性命。 萧重开始觉得不对劲。 对方再如何精悍,也只有千余人,这些人放在战场上,那就是出奇制胜的精锐,但要说大半夜里,这么点人杀进来,充其量只能让他们混乱一阵,怎么看都是白白送命,除非…… 他心中一突,暗道不好,立马转头寻找副将,想让他集结士兵,就见外面传来大军杀至的动静。 果然! “回防!有诈!”他嘶吼起来。 “安王殿下有令,降者不杀!”嬴子瑜远远道,一声又一声,伴随着大军冲杀过来的声势,犹如海浪乘风,以不可挡之势拍打过来,将敌人彻底淹没。 士气已溃,大势已去! 这八个字忽然无比清晰明确地浮现在萧重心头。 他意识到对方与他用了同样的法子,都是先派小股士兵从后方包抄,再伺机两面夹击。不同的是,贺融早他几日行动,自然也就比他更快实现,而他们这边,因为多了一个许侍郎,导致延迟了几日。 这几日的工夫,就已经决定了成败。 他苦笑一声,既有种惺惺相惜的感慨,又有种不甘不服。 若不是义父,若不是许侍郎…… 罢了,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 不如一战! 男人大丈夫,生当顶天立地,死当马革裹尸! 他大喝一声,挽了个枪花,纵马朝嬴子瑜掠去。 林淼早已盯上萧重,在对方策马奔向嬴子瑜时,他出其不意从旁边冒出,长刀砍向马背,迫使对方不得不回身与他纠缠,马匹受惊蹶起,萧重同样被掀翻下马,长枪扫向林淼腰际,林淼用刀身格挡,被震得虎口发麻,他非但不惧,反倒精神一震,哈哈大笑,生出一股将遇良才的兴奋感。 “来得好!” 林淼随手抄起不知被谁丢弃在地上的长枪,刺向萧重。 萧重往后一仰,向下折腰,堪堪避开对方长枪,旋即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地,长枪一震,横扫对手。 枪影飞舞,身形纵横,周遭成了两人单独的战场,两人眼中也只有彼此,再无他人。 四周浓烟弥漫,火势未歇,敌我大战正酣,难分难解,两人未知打了多久,势均力敌,却渐渐有些力竭,林淼暗道这样下去不行,也不计较什么光明阴险了,口哨声一吹,两名突厥士兵听见了,齐齐发动,朝萧重扑过去。 萧重纵然功夫过人,与林淼不相上下,但力战这么久,再加上两个身强力壮的突厥人,明显就落了下风,不多时便被解了武器,直接押在地上。 “无耻!”他骂林淼。 “三殿下,沙场之上只有胜负!” 林淼也觉得自己颇似说书传奇中的那些阴险小人,就心血来潮狞笑一声,于是更像了。 “萧重已被拿下!余者还不速速投降!安王有命,降者不杀!冥顽不灵者,一概杀无赦!” “杀无赦!” “杀无赦!” 回荡在空旷夜色之中的声音,犹如涟漪,层层叠叠往四周泛开。 第149章 大势已去。 一直躲在营帐后面阴影处的许侍郎见势不妙,转身就想趁着混乱逃跑,没想到早就有人盯上他,骑着马奔来,长枪从后面飞掠而来,直接一枪挑起他的后领,将人凌空挑起,又扔在地上。 “抓住他!” 许侍郎摔得七荤八素,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已经被死死按住。 他穿着文士衣裳,在一干士兵武将中异常显眼,也特别好认。 “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监军,不是主帅,杀了我也没用!”许侍郎惊慌失措,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仪气度。 萧重闭上眼,神情冷漠。 在林淼的命令下,很快有人去河边提了水桶来灭火。 火势被扑灭之后,空中犹有缕缕轻烟,将夜色搅得更加浑浊。 天将破晓之际,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贺融站在城楼上,抬眼望见远处那一线乳白,掺杂了些许橘黄,很快扩散开来,染出绚丽的颜色,仿佛迎接即将破出云层的旭日。 而在地平线上,大批兵马缓缓行来,速度很慢,但与去时相比,回来时的人数多了许多。 桑林站在他旁边,因为不能出战而有点小郁闷。 贺融见状就道:“下回让你去。” 桑林眼睛一亮:“真的?” 贺融眨眨眼:“假的。” 桑林笑容顿时僵住,哀怨瞅着贺融,泫然欲泣。 贺融心情不错,还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逗你玩的,等林淼回来,你与他商量一下,看他身边有什么适合你的位置。” 桑林自己却想明白了:“殿下身边需要人保护,我不能走,也不想走,刚刚就是……” 就是看见大军浩浩荡荡凯旋,那样气震山河的场面,那样动人心魂的气魄,一时间热血沸腾,难以自已。 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本就是每个男儿的梦想。 城楼上人人喜动颜色,城中同样也欢欣鼓舞,陶暄将权力拱手相让之后,贺融一方面开放医署,让军医免费给帮忙守城而受伤的百姓看病,另一方面减免赋税,召集城中地主富户,许以虚衔,以此换取他们捐钱捐粮,又严格控制米价盐价,不允许出现趁火打劫的现象。 萧氏攻打甘州,令百姓受惊不小,但很多人没想到混乱能如此之快平息,日常生活固然也受到一些干扰,可总比敌军入城之后抢掠一空,家徒四壁又或背井离乡来得幸运许多,大家将其归功于安王殿下救星般从天而降,为甘州免除一场兵灾,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甚至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因此在家中供奉起安王的长生牌位,代代相传,据说可以常保平安,并告之子孙后代。 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贺融的目光在大军中扫过,很快就落在萧重身上。 林淼与嬴子瑜敬他是条汉子,没有像许侍郎那样跪地求饶,自然也不会折辱他,除了五花大绑之外,还让他坐上马车,避免被下属注目而感到难堪,可谓考虑周到。 算上伤员,战俘拢共还有八万左右,这一次如果不是林淼趁夜偷袭,先发制人,这场仗肯定不会那么快结束,贺融让林淼去安顿战俘,又让嬴子瑜带人前往甘州其他州县,拦截已经被萧重派出去,原本准备从甘州后方偷袭的萧氏兵马。 萧重本人则被安置在一间空屋子里。 等到四下无人时,他终于睁开眼睛打量周遭环境,却不由皱起眉头。 不像牢房,倒像客房。 “这里是刺史府。” 房门推开,伴随着明亮的光线,一个男人背光而入,拄着竹杖。 无须询问,萧重一眼就知道他的身份。 如今天下,腿脚有疾,身份贵重者,唯有安王贺融。 “三殿下看起来好似很惊讶,你以为我会将你投入大牢,百般折磨吗?”贺融问道。 “我这个三殿下,只是左右为示尊敬随口称呼罢了,实际上我并非义父亲子,也没有资格继承萧氏,阁下应该很清楚,就不必再以此称呼来取笑我了。”萧重自嘲一笑。 贺融从善如流:“那我就喊你的表字致远吧。” 萧重沉默了,心想他们还没熟到那份上吧。 但安王殿下看不懂他沉默的拒绝,或者是故意装作没看懂,对身旁的少年道:“桑林,将致远的枷锁解开。再拿一壶酒来,今日我们二人要把酒言欢。” 双手没了束缚,的确轻松许多,没有人喜欢戴着枷锁,萧重活动手腕,瞥见少年警惕盯住他的神色,不由付之一笑:“就算你在,如果我想,也照样可以将你们安王立毙掌下。” 桑林神色一凛,看对方的眼神更加不善。 “你尽可试试!” “不要吓唬他。”贺融拦住桑林欲出手的动作,“我相信以致远的为人,不会干出这种事。” 萧重挑眉:“没想到安王竟会相信敌人的人品。” 贺融道:“我非是相信你的人品,而是相信你的脑子,就算你杀了我,也逃不出这里,何必白费力气?” 萧重一噎,冷笑道:“但我可以为萧氏除去一个心腹大患。” “然后呢?” “什么然后?”萧重皱眉。 贺融缓缓道:“我死了,嬴子瑜和林淼他们不会放过你,你一死,萧氏还有谁能堪用?萧豫年事已高,不复当年狠厉,他猜疑你,又需要你冲锋陷阵,所以一方面在别人面前公开表示对你的爱重,甚至暗示要立你为储君,实际上却是在暗地里防备你,否则这次也不会派一个许侍郎过来碍手碍脚。你以为我死了,萧氏就能定鼎中原?二十年前的萧豫也许能,但那时候先帝还在,他也没机会,二十年后,垂垂老矣的他,更加没有这个天命!” 萧重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冷冷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派人散布谣言,说我是义父的私生子,没有你这一招,义父也不会派许言过来。” 贺融笑了一下,大大方方承认,甚至还道:“我不信以你的聪明,会想不通,我这一招,不过是火上添油,就算没有这点灯油,火种依然在那里,或早或晚,总会烧起来。而且帮你早日看清你义父的真面目,难道不好吗?” 萧重面色淡淡,不为所动。 “我知道安王惜才,想要将我劝降,不过不必白费力气了,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唯有一死以报,绝不会投降的。” 贺融没有露出丝毫沮丧,他手中的竹杖一下一下,无意识地轻轻敲打地面,却更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好,有骨气,既然致远这么说,我也就不强求了。不过,恕我冒昧问一句,你为萧氏卖命,冲锋陷阵,现在还肯舍生取义,萧氏却还疑你防你,你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萧氏起兵反叛,累凉州百姓陷入兵乱,此其罪一;与突厥人勾结,进犯中原,此其罪二!你身为汉家子弟,却跟突厥人狼狈为奸,里应外合,躏中原大好河山,助纣为虐,残害同根同源的百姓,来日九泉之下,你对得起你的列祖列宗吗!” 话至后来,越发疾言厉色,如暴风骤雨一般。 萧重神色变幻不定,显然内心并非不为所动,桑林见他握紧拳头,不由暗暗戒备,生怕对方恼羞成怒,突然发难。 但最终,对方长长出了一口,所有情绪重新归于平静。 “重,但求一死。” …… 换作从前在宫廷,虽说时下对女子限制不算严苛,但堂堂一国皇后,也不可能随意出宫。 不过如今身在襄州,情况有所不同,刺史府的守卫不可能比皇宫严密,闲杂人等进进出出,裴皇后稍加修饰,想要混出去并不难。 帮她掩饰的侍女早已在屋内等候多时,见她回来,总算松一口气。 “娘娘,陛下派人过来找您。” “何时的事?” 裴皇后心事重重,正琢磨着要如何找机会跟嘉祐帝开口。 直说肯定是不行的,不说眼下没有证据,如果她想坦陈,势必得供出李遂安,反倒害了那姑娘。退一万步说,就算嘉祐帝相信了,现在禁军也都掌握在李宽手里,对方想要下手,完全易如反掌,更何况还有李淑妃。 “就在一炷香前,奴婢说您身体不适,午休未起,对方看着也没什么要事。” 裴皇后点头:“知道了,我现在过去见陛下。” 嘉祐帝找她,的确没有什么要事,只不过裴皇后有孕,例行派人过来询问皇后身体罢了。 自打李淑妃诞下皇子之后,嘉祐帝对皇后生出嫡子的热情就下降许多,但也不至于不将裴皇后放在眼里,这对夫妻打从一开始就并非因为两情相悦结合的,如今对嘉祐帝而言,温柔多情的李淑妃,几乎寄托了他对女性的更多美好期待,若非逃难途中,帝妃二人,也算得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一段佳话了。 不是没有人暗地里看笑话,也不是没有人为皇后打抱不平,只是裴皇后自己处之泰然,与从前别无二致,旁人反倒看不出她究竟受了多少影响。 “我午休醒来,听说陛下找我,赶忙过来,不知陛下欲往何处去?” 不过今日的裴皇后似乎有些不同,起码在嘉祐帝看来是如此。 他原本打算去李淑妃那里,皇后却不期而至,往常皇后都会善解人意主动告辞,但今日,她看出嘉祐帝想要出门,还明知故问。 “朕去淑妃那儿坐坐。”嘉祐帝轻咳一声,下意识揉揉额头。 “陛下,近来时局多变,南下一路也颇为辛苦,还请陛下多加保重龙体才是。”裴皇后似看不懂他的暗示,柔声劝道。 这话嘉祐帝在不同的人那里听了不少,本以为皇后是例外,没想到也未能免俗。 嘉祐帝苦笑:“朕难道是日日春宵吗,不过是因为淑妃善于劝慰人罢了,皇后有孕在身,一路跋涉,才应该多休息,好啦,朕有分寸,不必担心。” 说罢他抬腿欲走。 “陛下!”裴皇后心头一突,几欲将内心秘密倾泻而出。 嘉祐帝停步回望,开玩笑道:“皇后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裴皇后一滞,缓缓道:“陛下说笑了。” 嘉祐帝笑道:“皇后素来贤良淑德,明理通达,朕最爱你这一点,但老实说,也怵这一点,不过皇后便是皇后,一国之母,岂能与他人同?你本该就是这样的,当年先帝为朕挑了这一门婚事,朕起初还有些不乐意,但后来自然知道,先帝的眼光无人能及。得你为后,是朕之幸。” “……陛下,我有些话,想与你说。”裴皇后蹙眉道,欲言又止,却并不为这番话感动。 嘉祐帝心下有些失望,摆摆手道:“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朕又有些头疼了,皇后若是闷得慌,就四处走走吧。” 这一回他未再停留,直接往门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内。 “怎么办?”肃霜在旁边,小声道,满脸忧色。 裴皇后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你马上找到七郎和马宏,让他们到我这里来。” …… 李淑妃已经习惯每日傍晚时分,嘉祐帝都会到她这里来。 今天也不例外,她正逗着奶娘怀中的儿子,外头便传来皇帝驾到的动静。 李淑妃款款起身相迎,裙角轻纱扬起,带起一片柔美飘逸的仙气。 明明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娘,却与闺中少女无异,神色中犹带天真,这是嘉祐帝最爱她的地方。 果不其然,看见面容恬淡温柔的李淑妃,嘉祐帝的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连隐隐作痛的脑袋,几乎也可以忽略不计。 “陛下今日来迟了。”李淑妃开玩笑道,“待会儿是不是要多吃一块糕点自罚?” “自罚,该罚!”嘉祐帝挽住她的手,两人往内堂走去,乳母见状带着小皇子识趣告退。 “朕问过李宽了,他说再过几日,等禁军休整完毕,便启程前往建康。” 李淑妃低低惊呼:“这么快!” 见嘉祐帝望着自己,她有些赧然,低下头,小声道:“陛下恕罪,妾这么说,兴许有些罪过,但老实说,在襄州这些日子,妾才真正有了与陛下神仙眷侣的感觉……” “朕明白。”嘉祐帝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感叹道,“朕又何尝不是?” 李淑妃黯然垂泪:“等陛下到了建康,必然又有接连不断的国事要烦心,妾实在是不忍心看见您如此劳累……” “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嘉祐帝失笑道,怜爱地将人揽入怀中。“大不了朕答应你,就算到了建康,朕也绝不会冷落你的,大不了平日将奏疏搬到你这里来批阅。” 李淑妃依偎在皇帝怀中,闻言不知不觉露出笑容,正想再说两句软话,忽然感觉额头上落了水滴,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递到眼前。 指缝间的猩红令她瞬间杏眼圆睁,脸色煞白。 嘉祐帝迟迟没听见李淑妃的回应,忍不住低头,却见对方一脸惊恐看着自己。 “怎么了?” 啪嗒,啪嗒。 一滴,两滴。 嘉祐帝感觉鼻子发痒,有东西从鼻孔里流出,自然而然伸手去摸,毫不例外摸到满手血腥。 李淑妃尖叫起来。 凄厉而悲惨,那是一种恐惧到了极致的声音。 嘉祐帝听得皱起眉头,感觉脑袋瞬间被这种声音穿透,一下子变得剧痛。 在视线全黑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李淑妃惊慌失措往后退,忙不迭避开自己伸出的手。 而后,天地回归静谧。 第150章 李淑妃的尖叫引来了门外的侍女,两人急急忙忙推门进来,入目就看见嘉祐帝倒在地上,边上一滩血的情景,下意识也想尖叫起来,却被李淑妃一声断喝,生生扼杀在喉咙里。 “不许叫!”李淑妃难得的疾言厉色,只是原本的恐惧加上此时的色厉内荏,反倒显出几分狰狞来。 两名侍女果真被吓住,不知所措回望她。 李淑妃定了定神,对其中一人道:“你马上去找李相,让他立刻过来!” 侍女领命而去,另一名留下来的侍女看着倒在地上的嘉祐帝,想近前察看,又不敢,怯生生道:“娘子,现在怎么办?” 李淑妃哪里知道怎么办,她握紧了秀拳靠在柱子上,只觉全身力气悉数被抽光了一般,若非身后这根柱子的支撑,她早就软倒在地上了。 她不敢上前靠近嘉祐帝,生怕对方忽然之间就睁开眼睛,说自己被她这个红颜祸水害死,又怕对方从此不再睁眼。 李淑妃在李家时,便处处受到长姐李遂安的压制,低人一头,入了宫之后,头顶又有裴皇后,依旧是低头一头,若非因着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她也不会一时鬼迷心窍,听了父亲的话…… 嘉祐帝的年纪与她虽然殊不相配,但对方待自己是真心的好,抛开那些外在的身份与排场,有时候李淑妃甚至觉得,她与天子,才是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实则什么也没想出个结果,最后忍不住悲从中来,低声抽泣。 门外传来动静,李淑妃像受惊的兔子跳起,便见李宽推开房门入内。 “父……” 方才情绪大起大落,此时开口,声音浑不似平日那般婉转柔和。 李宽抬手制止她的声音,将另一名侍女也叫进来,然后反手关上门,朝嘉祐帝走去,蹲下身,又是把脉,又是探看鼻息。 “陛下还有气儿,不必担心,我这就让人去叫太医。”他镇定道。 李淑妃睁大眼,想说不可能,她亲眼看着嘉祐帝倒下的,明明一动不动,又怎么可能还…… 但下一刻,李宽忽然抽出随身长剑,以所有人都未能来得及反应的速度,一把捂住侍女的口鼻,长剑递入对方身体,侍女闷哼一声,软软倒下。没等另一名侍女逃跑,他又如法炮制,从背后一剑穿心,令人死不瞑目。 李淑妃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神情恍惚,脸色苍白若死人。 李宽没理会她,而是走出门外,对亲兵下达命令:“你们马上去皇后与七皇子那里,将周围控制起来,闲杂人等不得进出,然后去将刘太医给我找来!” 亲兵领命而去,他返身回屋,便见李淑妃还回不过神的模样,不由嫌弃道:“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杀害陛下的凶手吗!” 李淑妃流泪道:“我、我没有杀害陛下,父亲,不是我做的……” 李宽不动声色:“若不是你,陛下最近怎会频频头风发作,只有来你这里,吃你做的点心,闻你点的熏香,才会有所好转?” 李淑妃娇躯一震,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可点心是李府厨子呈上来的,陛下偶然吃了一次之后说好吃,是我将那厨子要过来,给陛下接着做,熏香、熏香也是那个府里拿的,说是安神定惊的,陛下每回头疼,来我这儿之后都能睡个好觉,难道……您、您给陛下下毒?!” 李宽神情不变,负手淡淡道:“你不是不想被人压着吗?陛下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现在国事维艰,更应有人出来主持大局,自太子去世之后,陛下一直想立九皇子为储,连遗诏也拟好了,只因裴皇后有孕,方才暂不宣发,不过皇后听说陛下驾崩的消息之后,悲痛过度,不慎小产,重病不起,无力出面主持大局,而且很快就会一命归西。你身为新君生母,自然而然,也就是皇太后了。自此之后,王朝之上,无人再能压制你,也无人再比你尊贵。” 李淑妃呆呆看着自己的父亲,朱唇微张,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头一日认识他。 不成大器。李宽见状微微一哂。 刘太医很快来到,他看见已经被抬到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嘉祐帝,神色略略一变,但很快镇定下来,也没有像李淑妃那样惊慌失措,而是让药童在外头候着,自己背着药箱进来,坐在床边为天子把脉。 触手冰凉,刘太医的手又是微微一抖,他深吸了口气,故作不知情,依旧硬着头皮把脉,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才起身朝李宽拱手,悲痛道:“李相,陛下已经宾天了!” 李宽看着他:“陛下因何宾天?病因为何?” 刘太医低着头:“陛下原本就有头风旧疾,肝阳上亢,累迁积重,回天乏术,加上南迁之事一直心绪不宁,忽然发作……臣赶到的时候,陛下已经没气了。” 李宽高深莫测道:“见了张相等人,你也应该知道如何说了?” 刘太医忙道:“是,臣说的本来就是实话!老实说,陛下先前在长安时,经常于房事上不加节制,臣屡劝而不听,这些皆为病因。” 李宽嗯了一声,让人出去请张嵩等人,不过也无须去请,士兵将刺史府围起来的这一番动静,他们那边想必很快也会得到消息。 一名士兵匆匆赶来,神色慌张。 “相爷,皇后与七殿下那里,都找不到人!” 李宽冷冷问:“找不到人,是何意?” 他平时温声慢语,一脸和煦,令人如沐春风,但此时沉下脸色,面无表情,却让士兵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近身伺候裴皇后的两名宫女也一并不见了,那个院子里的人说,皇后说想出去走走散心,离开之后就未回来过,他们正想去找。” 李宽冷笑一声,慢慢道:“一个孕妇,一个少不经事,从未出过远门的皇子,几个宫女,能跑多远?给我搜,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搜出来!” 他转向刘太医。 “这又怎么说?” 刘太医心头一颤,话不知不觉冒出来:“陛下刚驾崩,皇后与七殿下就畏罪潜逃,这其中必有蹊跷,很可能是、是他们谋害了陛下!” 李宽拍拍刘太医的肩膀:“这些说辞,就不劳刘太医帮我想了,我想问你的是,陛下死因,你是否有把握说服张相他们,让他们相信陛下是被人所谋害的?” 刘太医忙道:“可以,可以!不过至于张相他们相信与否,就不是下官能掌握的了。” 李宽微微笑道:“你只管说便是,其余的事,有我。” …… “这是一瓶毒药。” 萧重看着士兵递过来的瓷瓶,听见贺融如是说道。 “这里头的药丸,用的俱是砒霜、乌头等剧毒之物,保管你吃下之后,人事不省,在睡梦中七孔流血,绝无痛苦。你我战场相见,各为其主,不得不拼尽全力,落败者并不可耻,我本想劝你弃暗投明,但你既然有心为萧豫尽忠尽孝,我也不欲多言,只能成全你。至于萧氏降兵,他们原本就是我朝士兵,因萧豫造反,才不得不跟着易帜,如今回头是岸,我自然会一视同仁,你放心地去吧。” 萧重叹息一声,没有惊惧之色,却面露遗憾。 “多谢安王殿下,老实说,我很敬重你的人品,佩服你的胆识,若我不姓萧,现在恐怕也早已被你折服,甘愿拜入你麾下。我也不是不知道,兴亡皆是百姓苦,眼下突厥南进,我等不思驱逐鞑虏,还自相残杀,争权夺利,实在可笑,但正如你所说,自古忠孝两难全,义父养我重用我,对我有大恩,我只能以这一条性命相报。” 贺融颔首:“我明白,你是条汉子,你在凉州可还有什么亲人?来日若能收复凉州,我定会让人善待他们。” 萧重摇摇头:“我生身父母早已亡故,为免家室所累,也还未娶妻生子。” 他哪里是怕被家室所累,是怕娶妻生子之后,万一遭遇今日境况,或者被萧豫生疑,落得凄惨下场,反倒连累了妻儿。在贺融看来,其实萧重心如明镜,只是不愿承认,只能一条路子走到黑。 萧重说罢,起身朝贺融拱手行礼,而后拿过药瓶,倒出三五颗,直接仰头吞下。 身体并没有出现疼痛,眼皮却渐渐有些沉重起来,萧重原本是盘腿坐在地上,最后抵挡不住,身体一歪,晕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缓缓睁开眼睛,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乏力,犹如绑上铁块负重数百里,软绵绵使不上力气。 萧重想,他这是死了?可要是死了,怎么四周看着还像在人间? 他又想,该不会是安王给的药效果不够吧?难道当时他应该整瓶都吃下去?要么直接往自己脖子上来一刀? 脑子里天马行空,眼见四下无人,萧重正待起身往外走,就听见隔壁屋子似乎传来一阵说话声。 他扭头一看,最终在墙壁上找到一处孔洞,声音便是从孔洞中传出,耳朵贴近,更是清晰可闻。 萧重眯起眼往孔洞另一头端详,还能瞧见那头还有几个人在走动。 “你们不能杀我,我是陛下……啊不,我是萧豫的重臣,我知道许多事情,杀了我,你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许侍郎的声音。 萧重无声冷笑,他早就看清对方外强中干的本质,仗着有尚方宝剑,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百般阻扰,一旦面对安王等人,立马就怂了下去。 “你能知道什么!”林淼轻蔑冷哼,“我们想知道的,包括萧氏现在兵力多少,布防几何,萧重早就告诉我们了,不差你一个!” 许侍郎慌了:“萧重他是胡说八道的,他哪里知道陛下的打算,陛下说他脑后生反骨,早就打算除掉他了!” 林淼冷笑:“你还真是上下嘴皮一碰,就开始胡说八道啊!你们现在那个朝廷,除了萧重会打仗,还有谁堪重用?萧豫是脑子坏了才会想杀萧重?!” 许侍郎喃喃道:“是真的,陛下给过我口谕,一旦发现萧重果真与你们暗中勾结的证据,立马可以就地处置,先斩后奏,无须请示,我带来的人里,就有陛下跟前的侍卫,他们可以作证!” 萧重已经没有心思再偷听下去了。 他离开孔洞,返身坐回地上,怔怔望着门口,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隔壁的动静渐渐变小,少顷,一切恢复平静。 贺融推门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萧重这副模样。 “致远死而复生,不知是何感受?”他问道。 萧重淡淡道:“不如一死。” 贺融竟然笑了。 “求死容易,难的是如何在艰辛中生存。” 说完这句话,他的笑容倏而一收,冷若冰霜。 “幼年时,我从马上摔下,从此成了瘸子,还间接害死嫡出的弟弟,不为父亲所喜,隔年,我生母也背负勾结谋逆的罪名被迫自尽,我们全家,因此被废为庶人,流放房州。我也曾想求死,可后来,我想通了,我没有错,凭什么要去死,死的不应该是害我至此的人吗?” “后来我心中便藏着一股气,或者说,是野心。想要往上走,不停地往上走。因为我知道,只有改变身份和地位,手握大权,我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从被人决定生死,变为决定别人的生死,才能保护自己,也保护身边的人。” 贺融面色淡淡,几乎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萧重看似不动声色,却不免暗暗留心听了起来。 “后来我在西突厥碰到了一个人。她叫阿青,是一个被掳到突厥的汉女,也是她改变了我一心为了复仇,满心功利的想法。” “心上人?”萧重忍不住问道,内心已经脑补了一段相爱却因身份悬殊无法结合的动人故事。 但贺融却摇摇头:“我们萍水相逢,说的话甚至没有超过三句。她奉真定公主之命前来接待我们,当时前代可汗的侄儿闯进来,想要对我的同伴行不轨之事,她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挺身而出,想要以身相代,被那突厥人直接踢开,脑袋撞上木柱子,当时就没救了。阿青临终之前的愿望,便是希望我们能找到她在中原的亲人,得到他们还安好的消息。可惜,我至今没能找到,也许他们已经迁离原籍,也许像阿青一样,早就死在战乱里了。” 萧重沉默了。 贺融道:“自高祖皇帝立国起,天下固得以一时太平,但实际上,战争却从未远离。时势造英雄,我知道,像萧豫这样,趁乱而起,自立为一方诸侯,甚至想要逐鹿中原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要是能成功,说明他们得了民心,也顺应了天命,成王败寇,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你自己看清楚,萧豫是这样的人吗!他有这种天命吗!他在凉州经营十数年,如今大业未成,却连你都容不下,而在你之后,萧氏还有谁?!” 萧重凝视他,缓缓道:“而今天下,突厥势大,直逼长安,眼看帝都即将失守,你还能力挽狂澜吗?” 贺融道:“突厥人固然野心勃勃,可光有野心是没用的,他们既不会耕种,亦不会治民,只能以杀止杀,以战养战,战线拉得太长,后方给养又不够,注定不可能在中原待太久。只待我收复凉州之后,再挥师南下,与吾家五郎南北会合,共同夹击,便可将突厥人驱逐出中原。” 萧重又道:“而今天下门阀林立,勋贵势重,几可左右天下大势,当年我义父之所以能竖起反旗,也是因为跟随高祖皇帝立下的功勋与势力。若世家高门不削弱,勋贵门阀不屏除,今日之事,以后同样还会重演。” 贺融道:“我知道。” 萧重道:“天灾人祸,民生多艰,百姓只求一屋蔽雨,却往往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最终只能流离失所,隐忍者默默惨死,暴烈者奋起反抗,又是一场天下大乱。” 贺融道:“我愿以毕生践行,致远若不放心,不妨亲眼见证,谏我之过。” 萧重眼中多了一丝笑意。 “我只怕安王殿下,到时候就听不进去了。” 贺融同样嘴角微扬:“还没到那个时候,你怎么知道我听不进去?有本事就活给我看看。” 实在是说不过。 原想要求死,谁知却被激起求生欲和好胜心。 萧重摇摇头,知道自己是彻底栽了。 他长身而起,朝贺融郑重行礼。 “臣萧重,见过安王殿下。” 第151章 李遂安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迫逃亡的一天。 而且迫使他们逃亡的对象,还是她自己的亲生父亲。 听起来有些可笑。 换作一年前,她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会遭遇这样的事情。 但现在,哪怕突然有人跑来告诉李遂安,说嘉祐帝死而复生,估计她也能泰然接受。 她带着贺秀的侍妾,还有裴皇后,以及裴皇后身边的两名侍女,全是女眷,其中更有两名孕妇,这样一行人,想要逃离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然而她们现在的确已经离开了刺史府,甚至离开襄州,已经到了城郊一处镇上,在镇上的客栈落脚。 这并非是李遂安多么能干,而是因为她们此行还有几个人帮忙。 马宏,张泽,以及张泽带来的几名亲兵。 马宏是伺候过先帝的老人,当初为先帝守陵三年之后就回到皇宫,但皇宫是何等地方,人清冷暖,暗潮汹涌,别说三年,即使离开一个月,再回去也未必有立足之地,宦官之间同样也是有勾心斗角的,而且未必就比朝堂简单。不过马宏已经伺候过一任帝王,也无心再往天子跟前凑,旁人看来炙手可热的富贵,他却志不在此。 好歹从前在宫廷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伺候先帝也是件风光差事,马宏教出不少徒子徒孙,在宫中人脉甚广,想要谋个闲散差事并不难,他甚至暗中与贺融有所往来,时不时给贺融传递点消息,甚至透过贺融,搭上裴皇后这条线。 张泽则是先前奉贺融之命前往长安报信,之后就暂时留下来,直到这次天子出逃,南下暂避突厥人,他也随着御驾,护送安王府一干人过来。 如今的张泽,早非当日只知流连花丛的纨绔子弟,他已成长得足够让贺融信任,将重任交托于他。虽然今日之事谁也没能料到,但张泽一接到马宏的求救口信,还是立马做出反应,带着裴皇后等人直接出城,从而先一步避开了李宽的耳目。 至于文姜,以她的身份地位,目前还不会被李宽放在眼里,她也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兵分两路,分散目标,反而是最安全的。 一行人伪装成襄州富户,准备南下逃亡,要了客栈里三间厢房,裴皇后与李遂安等女眷一间,事急从权,自然讲究不了排场了。 外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肃霜小心翼翼点起烛火。 烛光晃晃悠悠,为整间屋子增添些许光亮,却也因此多了不少阴影,映在墙壁上,影影幢幢,有些瘆人。 李遂安怔怔望着烛火,有些移不开眼,直至一个微弱的呻、吟响起。 吴氏按着小腹,脸上流露出痛苦神色。 “吴娘子,你没事吧?”肃霜担忧道。 吴氏勉强摇头,还冲她们露出安慰一笑。 “没事,别担心。” 她肚子的月份没有裴皇后大,但裴皇后毕竟是将门虎女,身体底子好,眼下吴氏面白如纸,额头上还冒着冷汗,也不知强忍了多久。 李遂安蹙眉起身。 “我出去找找,看这镇上有没有大夫。” 她正要往外走,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李遂安上前开门。 马宏甚至等不及门内的人允许,就上前一步踏进来。这对在宫廷生活几十年,谨小慎微的他来说几乎不可能发生,可见事情有多么紧急。 “山陵崩塌,帝驾归西!”他飞快道,又拼命压低声音,以致于带出一丝气音,听上去像在抽泣。 李遂安一下子就惊呆了。 不单是她,屋子里所有人,表情都是同样的空白,吴氏震惊过度,连身体上的不适也忽略了。 再看裴皇后,面色苍白,神情哀伤,但尚能维持镇定,不至于惊慌失措。 马宏顾不得其他,大步向前,拱手道:“娘娘,事发突然,您还得尽快做出决断才好!” 皇帝驾崩这个消息一直在李遂安脑子里回荡,以致于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听见马宏的话,还不明所以。 决断什么? 裴皇后将泪水擦去,哑声道:“张将军怎么说?” 马宏道:“张将军说,陛下驾崩此事来得蹊跷,其中说不定有什么内情,若真与李宽有关,我们这一走,他正巴不得有替死鬼,好将所有事情一股脑推到我们头上,说我们谋害陛下,所以必然会派人大肆搜捕我们的踪迹,张将军建议我们不要在这里过夜了,尽快动身南下,去蜀中。” 李遂安心跳如擂鼓,她张了张口,想要反驳马宏,却说不出半句话。 虽然她早已知道自己的父亲野心勃勃,也对接下来的事情有了心理准备,可当事情真正发生时,她又有种恍如梦境的不真实感。 陛下真是他害的吗? 他怎么就敢这么做! 她正胡思乱想,却听裴皇后断然道:“不能去蜀中!你将张将军请进来。” 张泽很快来到,他听说裴皇后不想去建康,还以为她想走回头路,忙劝道:“娘娘,您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李宽不会放过我们的,说句不好听的,您现在身怀嫡子,他正愁没有机会除掉您呢!” 裴皇后摇摇头:“我不是想回去,我的意思是,建康不能去,所有人都知道,南边更安全,李宽也会如此认为,所以他追捕我们,势必也会循着南下的路去追,蜀中与健康这两条路都很危险,所以我们要反其道而行,去北方!” 现在突厥人大举南下,恐怕长安城也已经被占了,再往北……天下之大,他们能去的地方,其实不多。 “去灵州!”裴皇后道,“去找安王!” 张泽神色一动。 “陛下驾崩,天下无主,势必群雄乱起,加上突厥人肆虐中原,势必民不聊生,太子已逝,纪王……”裴皇后看了李遂安一眼,见她反应尚算平静,方才接道,“我自然希望纪王能平安无事,但当此之际,须得有人力挽狂澜,主持大局,也许方能拨乱反正,转危为安,而纪王,以及我腹中孩儿,都不足以担此重任。” 张泽自打跟随安王,早就旗帜鲜明地站了队,裴皇后现在表明立场支持安王,他自然十分高兴,但眼下他们连自身都难保,而且几乎可以想象,李宽一定会先发制人,将污名全往他们身上按,为自己那边的行为取得名正言顺的大义。 他还未说话,身后不知何时走进来的贺熙出声道:“娘娘说得对,现在能挽救局面的,唯有我三哥,我们应该去投奔他!” “只是娘娘这身体,恐怕经不起路上的颠簸……”张泽皱眉道。 “我可以!”裴皇后神色坚定,“我这身体还熬得住,大不了就在路上分娩,我们连夜就动身吧,我怕李宽全城搜捕无果之后,肯定很快会派人追查到这里来的。” 张泽点点头,吩咐众人各自先准备收拾行李,便转身离去。 李遂安还记得上街找了间药铺,带回安胎的药丸,给裴皇后和吴氏备着。 “事急从权,没法把脉确诊,只能先用药丸将就着,回头路上找着大夫了我们再去看。” 裴皇后感激一笑:“辛苦你了,安安,这回若非你及时报信,我们很可能躲不过这一劫,现在还连累你要跟着我们一起逃亡。” 李遂安摇摇头,她现在心里乱得很。 父亲很可能与陛下驾崩有关,还很可能在其中充当了推手,如此一想,当初他让自己嫁给纪王,是不是也早就料到今日?亲生女儿的终身,在他眼里,竟是这般不值一提吗? “我今日方知,自己前半生竟如此可笑。”李遂安喃喃道。 裴皇后柔声道:“不要这样想,人生下来,哪能没点坎坷磨难?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虽说子女受父母之恩,可难道父母倒行逆施,当子女的劝阻不住,也能跟着去为非作歹吗?你舍孝而尽忠,并无过错,若照你的说法,其实我本有心上人,却因父亲去世,先帝赐婚,不得不嫁给陛下为妻,岂非在嫁人之前,就该去死了?” 李遂安怔怔望着裴皇后。 非但是她,屋里的女人也都一时愣住。 唯有早知内情的肃霜若无其事。 但裴皇后自己面色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心上人呢?”李遂安问出不合时宜的一句话。 “他是先父手下一名将领,如今也早已成婚生子了。” 看到李遂安的脸色,裴皇后不由莞尔:“难道你以为我会为了此事寻死觅活,甚至在成婚后还念念不忘吗?说起来,那不过是少女时一缕情思罢了。” 她望着李遂安,意味深长道:“我父母双亡,后来当了陛下正妃乃至皇后,又成日需要为府中或后宫内务费心,当时再如何难过惆怅,如今也早已淡忘。只因我知道,我的出身,其实早已胜过世间大多数人,如果我镇日自伤,又如何对得起爱我重我的亲人?安安,大长公主当年将你抱到身边来抚养,未尝没有早已预知今日局面的深意,即便她老人家现在去世了,在天之灵,也还在看着你,你须得好好过下去,方才对得起她老人家的一番心意。” 李遂安微微一震,似被雷电击中,直达心底。 …… 马蹄声沓沓,铁蹄之下,尘土飞扬,高头大马之上,却非往日为长安百姓所熟识的禁军。 高鼻深目,头发微曲,穿着与中原人明显不同的左衽袍服,以胜利者的姿态,他们趾高气扬地穿过城门,朝内城行进。 “我还当长安城有多么了不起,不也就比其它城池更大一些,城墙更高一些而已吗?”骑马在左侧的一名突厥人评价道。 但实际上除了他以外,其他突厥人,俱都是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 尽管大多数商铺此刻都门窗紧闭,街道上因为百姓士兵逃亡也狼藉一片,根本不复半点长安繁华,但这里的富庶,依旧令突厥人叹为观止。 有些心急难耐的,已经踹开街道两旁的门户,进去搜索抢掠,间或有哭喊声和尖叫声从里面传来。 伏念也不制止,任由部下自由行动,他自己则带着一些人直奔皇城。 “话不能这么说,这里毕竟是中原几代王朝的帝都,天下富庶首地,有数不尽的牛羊、财宝、女人……” 他每说一个词,手下人的笑容就更加深一点。 伏念在皇宫前勒住缰绳,从大开的宫门外,望入里面。 “还有号令天下的权力。驾!” 他忽然一夹马腹,纵马闯入往日非得皇命不得骑马的皇宫,甚至在宽广的白玉石板铺就的广场内驰骋。 在他之后,一大批突厥人跟着涌入,寂静皇宫一下子被喧嚣塞满。 伏念直接奔向宣政殿,大步流星走到皇位之前,一屁股坐下。 跟着他进来的左右站在台阶下面,开玩笑道:“大汗,这中原皇帝的宝座如何?” 伏念却摇摇头:“坐不惯,连张虎皮都不垫,底下又硬,硌得腚疼,中原皇帝这是把好东西都带走了,还是知道我要来,故意留下这位置的?” “因为我们中原人的圣贤说,民为贵,君为轻,那位置特意做得简陋,正是为了让君王知道,在其位,谋其政,为君者,须体察民情,知民之苦,方能得享至尊之位。” 说话的人从外面走进来,年近不惑,样貌平平,但在场突厥人却似认得他,并不出声呵斥或驱赶。 伏念闻言哈哈大笑:“照你这么说!那中原皇帝的苦头一定是还没吃够,所以上天才让我来收拾他!” 周围的人也都哄笑起来。 伏念望向来者:“你们家主人让你留下来,想必是有事找我?” 中年文士拱手笑道:“还未恭喜大汗势如破竹,直入长安!纪王原本还带了两万兵马,说要誓死守城,结果一听说您那几十万大军来了,当即吓得将士兵就地解散,躲了个无影无踪!” “难怪我这一路过来,都没遇上抵抗的。”伏念嗤笑一声,摸着下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问你。” 中年文士道:“大汗请讲。” 伏念道:“你家主人权势熏天,早就可以推翻那个没用的皇帝,自己当皇帝,为什么还非要与我合作,又大费周章带着皇帝跑到建康去,难道他天性本贱,喜欢逃命?” 第152章 别人不敢骂李宽,伏念却毫无顾忌,他汉话说得很好,骂人的话更溜,边上懂汉话的突厥人都笑得富含深意,中年文士没有因为自家主公被骂而变色,端的涵养颇佳,竟也跟着笑了一下。 “大汗有所不知,我们中原人,讲究的是名分,名正,方可言顺。主公苦心经营数十年,方有今日的声望,如果当日在长安杀了皇帝,登基称帝,那等待他的,就是谋朝篡位的名声,他前面那几十年的经营,也将付诸流水。” 伏念嗤之以鼻:“声望是什么,可以吃吗?实实在在拿到手里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他太虚伪了!想让我先打进来,逼迫皇帝南下,他再挺身而出,像个大英雄那样收复河山?既想要权力,又想要名声,贪心不足,小心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文士微微一笑:“大汗言重了,谈不上利用不利用,您与我家主公,都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您这一路南下,抢来的金银财宝也不少了,难道当初的合作亏本了吗?若是没有主公促使太子去云州,恐怕您也没能那么容易入关吧?” “明明是你们自己想要借我的手除掉太子,别说得那么好听!”伏念冷哼一声,“中原人花花肠子那么多,成日忙于收拾自己人,也难怪你们中原皇帝得江山才几十年,就又要改朝换代了!你来找我,若为了扯这些废话,还是趁早滚出去的好!” 中年文士拱手道:“长安再好,终究不如草原好,我家主公想请大汗对长安百姓手下留情,少些杀戮,以免将来他回长安时,无民可治。” 伏念哈哈一笑:“谁说我要回去的!长安既然这么好,我当然要好好住上几个月,说不定就干脆不走了,将所有突厥人都迁过来,反正这里中原人多得是,不怕奴隶不够用!” 文士面色平静道:“建业容易守业难,大汗可得三思而行,现在天下人恨突厥人欲死,急欲除之而后快,您在这里,无疑是树大招风,届时若有谁想出头,必会先拿长安开刀,大汗可就危险了。” 伏念眯起眼:“我们突厥铁骑天下无敌,有谁胆敢这么不开眼?” 文士道:“先前主公与大汗说好,打到长安,大汗就会退兵,等主公大位底定,每年便会赠与大汗岁贡,现在大汗不肯离开长安,难道是要毁约不成?” 伏念挑眉笑道:“我就是想毁约又如何?他不给,我不会自己去问他要吗?” 他仅有的耐心消耗殆尽,挥挥手,起身往后面走。 “我去看看安置中原妃子的那些寝宫,到底是何模样,你且滚回去给你家主人报信吧!” 中年文士看着对方高大魁梧的背影,心中暗暗咬牙,鄙夷之情油然而生,甩开袖子转身往外走,却冷不防被绊了一跤,直接往前摔个狗啃泥,头顶上瞬间传来哄笑声。 伏念回头一看,只见对方狼狈而逃的身影,不由轻蔑一笑。 在他眼里,中原人都是这副德行,偶有几个像陈巍那样的名将又如何?一头狼领着一群猪,难不成还能打赢他们突厥人? …… 裴皇后她们已经尽快收拾行李了,但没想到追兵来得更快,还未来得及离开客栈,一直在外边把风的马宏就已经急冲冲跑进来。 “糟了,李宽的人已经来到镇上,估计很快就会搜查到这里来!” 在场众人俱是脸色一变。 “怎么来得这样快!”李遂安不敢置信。 裴皇后凝重道:“对方应该是一发现我们失踪,就立马派人出城,里外追捕,宁可错过,绝不放过!” 马宏望向张泽,那意思是让他赶紧拿个主意。 张泽想了想道:“这客栈我方才打听过了,后厨那里还有个门,现在前门是走不了了,我们从后门走,马车和马也先不管了,直接出镇再说!” 马宏跺脚:“这么多人,走后门也会被发现的,我们得兵分两路才行!” 可在场有两名孕妇,又大部分是女子,兵分两路,谈何容易? “我有法子!”李遂安忽然道。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她身上,李遂安定了定神,说出自己的办法。 “张泽你假意挟我为质,我们出去引开他们注意,别让他们进客栈,皇后他们再趁机从后门走。” 张泽皱眉道:“这……” 李遂安急道:“这什么这!婆婆妈妈,您还是不是男人!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爹,总不可能杀女吧,那些士兵也不知道我们父女之间的矛盾,肯定会有所顾忌,快些!” 她又对吴氏道:“你跟着娘娘他们走,找个地方安心将孩子生下来,如此我对纪王也算有个交代了。” 吴氏噙泪道:“王妃……” “行了!少废话,快走!”李遂安打断她,似乎又恢复从前飞扬跋扈的风采,转身便当先离开,很快消失在门外,张泽赶紧追上去。 裴皇后心里觉得对不住李遂安,可她也知道,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却说李遂安与张泽匆匆下了二楼,客栈门口果然就被一行人堵住了。 一行数十人,甲胄护身,手持刀枪,进来就要搜查客栈,领队又让手下士兵堵住门口,不放任何人离开,客栈掌柜忙上去理论,对方将朝廷的名号亮出来,原本满腹怨气的客人们也没了声响,全都敢怒不敢言。 张泽反应极快,手中长刀出鞘,直接就架在李遂安脖子上,丹田运气,大喝一声。 “都给我住手!” 客栈众人不意出此变故,全都大吃一惊,见张泽手上还提着刀,寻常客人都露出害怕神色,自觉不自觉地为张泽让出一条道。 “你作甚!”领队的士兵怒道。 张泽冷冷一笑,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只要不刻意收敛周身气势,就能轻而易举让人提起戒备。 “你们看好了,在我手上的人,乃是你们衡国公李宽的女儿,纪王贺秀的正妃,若想要她活命,就让我离开,否则她也活不成!”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此行出来,的确是为了搜查裴皇后与李遂安的下落,却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一时间无人动作。 张泽见状,将刀锋挪前一分,李遂安的脖颈随即出现一道血痕。 李遂安露出痛苦神情,大叫起来:“你们瞎了眼吗,我是李相的女儿,他就我一个嫡女,这贼子将我挟持出来,我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领队忙道:“住手,别伤了王妃!” 张泽狞笑:“那就要看你们配不配合了,去准备一匹马,足够的干粮和水,等我离开这个镇子,自然就会放了她!” 领队问:“还有其他贼子呢!” 张泽冷哼:“我不知道什么其他人!” 他推着李遂安往前走,一步步朝门口逼近,伴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李遂安脖子上的血痕也越来越清晰。 领队不得不挥挥手,示意左右让出一条路,又吩咐手下去准备马匹和干粮。 马很快牵来,张泽扯着李遂安上了马,丢下一句话。 “不许跟着,等出了镇子自然会放了她!” 但士兵们哪有可能不跟着,只是不敢太靠近,只能远远缀着,生怕激怒张泽。 张泽小声对李遂安道:“你别怕,虽然划破了一点口子,但实际不严重,回去上点药就好了,实在抱歉,方才不这么做,没法取信他们!” “我知道。”李遂安勉强扯了扯嘴角。 张泽犹豫了一下:“你可有什么话想对安王殿下说的吗,我可以帮你带到。” 李遂安沉默半晌,轻轻道:“没有。” 一路上两人没再言语,其实这条路也不算长,只是张泽故意放慢速度,为裴皇后他们拖延更多的时间,把一刻钟能骑马走完的路,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将李遂安放下马。 “你保重。” 李遂安点点头。“快走吧!” 她目送张泽策马疾驰离开视线,方才转身慢慢走回去。 过了一会儿,士兵们追赶过来。 “王妃没事吧!” 李遂安摸着脖子,捂住伤口,冷冷道:“差点就断气了,你说有事没事?” 领队噎了一下,随即道:“敢问王妃,那贼子方才往哪条路走的?” 出了镇子有两条路,一条往隋州,一条往金州,完全是南辕北辙的方向。 李遂安指了一条继续南下的路,领队随即让几个士兵追上去。 “还不快些回去,想让我流血而死吗!”李遂安等了片刻,不耐烦道。 这位纪王妃的脾气还真不如何,但人家来头大,领队不得不低声下气陪笑:“要不小人先在镇上找个大夫给您看看,包扎一下伤口?” 李遂安怒道:“谁要在这种破地方看大夫,也不知道会不会看死人!赶紧回襄州,我要去见我爹!” “是是是,来人,准备马车,送王妃回去!” …… “情况如何?” 远在千里之外的甘州,此时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 嬴子瑜恨不能光着膀子到处走,只是碍于在安王殿下面前不能失礼,这才不得不苦苦忍耐。 贺融似是看出他隐含焦躁的心情,挥手让正在给自己打扇的侍女去嬴子瑜那边打扇。 嬴子瑜忙推辞,说这怎么好意思。 陶暄揶揄道:“殿下,您看嬴将军既然不热,那要不给我打扇吧,我热。” 嬴子瑜瞪了他一眼,生怕贺融反悔似的,赶紧拱手谢过,然后说起正事。 “按照行程,林淼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抵达琵琶山一带,很快就可以往北推进,直抵凉州。” 萧重补充道:“凉州目前的兵马约有十来万,不过这十来万人,并非全在都城,有些还分布在嘉麟,林将军很可能会直接绕道后方,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再逐渐收缩包围圈。” 贺融得萧重归降之后,稍作休整,就派林淼带兵出发,反守为攻,直取凉州,他自己则坐镇甘州,居中策应指挥。 在场众人对他的决定均无意义,虽然每个人都知道现在突厥人的威胁更大,但如果不平定萧氏,收复凉州,后方就永远有个隐患,贺融他们也无法放心南下。 “致远,这次我没有派你出征凉州,并非不信你。”贺融对萧重道。 萧重拱手道:“我明白,殿下不必解释。我毕竟是凉州降将,身份敏感,又有些故人在那里,去了之后未必能完成任务,还有可能碍于人情处处受制。” 贺融颔首:“你能明白是最好的,凉州收复之后,林淼会带兵在那里驻守,而嬴将军熟悉甘州,这里也非他不可,等凉州战事告一段落,兵力重新整合之后,我希望你能跟着我一道南下,讨伐突厥人。” 萧重一怔,随同安王出征,功劳自然更大,但林淼和嬴子瑜这两名得力战将都不在,安王身边岂非就剩他这一名降将了? 他想了想,主动道:“我毕竟一直待在凉州,不熟悉殿下的兵马,愿自请为副将,听从调遣,还请殿下另外委任一名主将吧。” 贺融就笑了:“主将就是我,你还要什么主将?只不过我对调兵遣将,注定不比你们更熟悉,届时战场上的事,自然还是你说了算,我不会轻易干涉的。整合兵力之后,你手头应该能有十万兵马,我们这一路南下,沿途肯定还会有不少残兵败将,你看着可以收编的话,再收编一些就是。” “这……” “这什么这!”嬴子瑜心直口快地抢过话,“你既然已经归入殿下麾下,就是殿下的人了,与我们一般无二,殿下信你重你,难不成你自己还不信你自己!” 萧重自嘲一笑:“是我多虑了,多谢嬴将军提醒,我必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十万兵马说给就给,对比萧豫的猜忌重重,这份信任不是不令人感动的。 更何况安王知道他的为难,还特意不让他去打凉州,这并非不信,反倒是一种体谅。 士为知己者死,萧重虽然内心深处,隐隐还有一些对萧氏的歉疚之意,但情感却已经不知不觉倾向贺融这边。 “我已经吩咐林淼,两军对阵,刀枪无眼,生死听凭天命,自然没什么可说的,但假如能打下凉州,对愿意投降的萧氏,一律押送到甘州来,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贺融道。 他甚至把萧重想提,却不好意思提的想法都提前考虑到了,萧重又怎能不动容? 萧重不由自主将萧氏与安王拿来比较,得出的结论,却只能是令自己一声叹息。 还未等他说出什么感激的话,门外便有人送来信件,呈到贺融手边。 贺融拆信阅览,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明显。 嬴子瑜心急,忍不住问:“殿下,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难道长安守住了?” 贺融的喜色淡了一些,摇摇头道:“不是长安,是灵州那边来消息,薛潭说晋州一役之后,陈巍虽然战死,兵马也损失过半,但混战之下,还是有些士兵冲出重围,死里逃生,先前长安派禁军统领陈谦带兵前往协助陈巍,陈谦也侥幸未死,他在半路上集结残兵,又一路将他们带到灵州,投奔于我。” 陈谦当年曾随贺融出使西突厥,他后来能在禁军高升,也离不开贺融的举荐,是以他带着残兵,并没有去找南逃的御驾,反而一路往北,寻到灵州去。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陶暄大喜道:“恭喜殿下又得一虎将!” 第153章 直到回去,李遂安脖子上的伤口也没再包扎过。 天子驾崩的消息还未大规模散布出去,虽然张嵩他们得知消息之后震愕异常,但冷静下来之后也知道现在宣布消息,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旧君已逝,新君未立,藩王遍布各地,突厥人虎视眈眈,还有凉州萧氏……几乎不需要想象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饶是如此,襄州已经足够混乱的了,百姓本来就因为突厥人随时有可能南下的消息惊慌失措,外地有亲戚的准备去投奔亲戚,没亲戚的打算跟着御驾走,走不成的也想去乡下先避避风头,即便不走,那也得先将财物清点妥善收藏,以免被突厥人掠了去。就在此时,禁军还来添上一脚,忽然间四处出动开始搜捕,弄得越发人心惶惶,众人不明就里,以讹传讹,还以为襄阳城内来了什么突厥奸细,到处鸡飞狗跳,襄州刺史焦头烂额,几番上门想要拜见张嵩李宽等人问个清楚,这些人却像约好了似的,都不肯见他。 李遂安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混乱的局面。 她被士兵们带回李家在襄州的临时居所,听见下人正向李宽禀告,说张相与季尚书等人前来,李遂安静静站在一旁,本以为自己会被冷落,谁知李宽却让人传达,说自己现在公务繁忙,让他们现在刺史府等着,自己晚些时候再过去,然后挥退下人,望向女儿。 父女俩其实能从长相看出来,尤其是眉眼,李遂安一双好看的凤眼正是遗传至父亲,只不过李宽不笑的时候,双眼更显锐利,逼得人不敢直视。 但除此之外,李遂安觉得他们父女二人,再没有任何一点相似之处了。 “闹够了?”李宽看着她,语调毫无起伏。 “你知道你这次给我带来多大麻烦?” 李遂安回视他:“父亲,陛下突然驾崩,是否与你有关?” 李宽笑了一下,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 “是又如何?”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李遂安也没想到父亲会承认得那么痛快,一时竟愣住了。 为什么? 这几乎不用问了。还能为什么?谋害天子,为的自然是天子那个位置。但李遂安细细回想,发现自己打从记事以来,自己的父亲就一直很低调,做事中正平和,虽然因为是大长公主之子的外戚身份,又掌禁军,受了一些非议,但先帝与今上对他极为信任,当初宫变时,李宽关键性的救驾,更令嘉祐帝对他深信不疑,估计直到死,都没想到是自己父亲下的手。 虽然他们父女之间关系平平,之前大长公主的话,也让李遂安有了心理准备,但心里想想,跟亲耳听见是两回事,李遂安脸色苍白,怔怔看着自己的父亲,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 “这就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 李宽抬手,示意她坐下,李遂安一动未动,李宽也没有勉强,转身负手,在书房内踱步。 “二十年前,先帝在位,昭元太子早逝,郑王贺琳与皇叔贺祎意图谋反,事发败露,被先帝处以极刑,当时你还很小,也许不记得了。” 李遂安沉默片刻,道:“我记得,是丙申逆案。听说陛下,也就是当时的鲁王,也因此事被牵连,废为庶人,全家流放。” 李宽点点头,随后道出一个惊人的秘密:“其实当时,我已经在暗地里支持贺琳了。” 李遂安愣愣地望着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道:“可……先帝不是很信任你吗?” 李宽嘲讽一笑:“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先帝发现单凭自己的力量,很难与高门世家抗衡,才会想起我们这些外戚勋贵,否则你以为你祖父与长公主成婚之后,怎么会在朝中默默无闻?你父亲我,又怎么会从边城被调回京城,从此就没能再回沙场?无非是前朝教训,让先帝对外戚防范甚深,生怕外戚夺权罢了。可他千防万防,又怎么料到儿子还是死在我手里?” 李遂安深吸了口气,知道接下来的内容兴许会更令人震惊,假若在一年前,她可能会以为父亲在讲故事说笑,但现在,她竟已有了足够的定力,去听完这段惊天秘闻。 “后来呢?为何先帝没有发现你与贺琳勾结?” 李宽并不在意自己女儿用了“勾结”这个词,他道:“因为合作过程中,我就发现贺琳这人是个蠢货,完全比不上昭元太子,而且急功近利,迟早会栽跟头。当时,先帝在位,朝野还算稳固,造反是没什么好结果的,贺琳根本不听我的劝告,所以我重新物色适合扶持的人选,就是齐王。” “齐王的资质,虽然比不上昭元太子,但起码比其他兄长好很多,母亲安淑妃既得宠,又没有太深厚的背景,正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盟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头顶上还有贺泰与贺琳两个哥哥,想要上位,就得将他前面的障碍铲除。所以一方面,我暗中让人暴露贺琳与贺祎勾结的蛛丝马迹,先帝本来就是个多疑之人,很快就盯上他们,无须我多费心;另一方面,我通过鲁王府的侍女,伺机将一个巫蛊木偶放进去,那里面写着昭元太子的生辰八字。” 久远的往事忽然被一层层揭开面纱,道听途说与一知半解逐渐变得脉络清晰,李遂安想起当年贺融生母的死,脸色难以控制地越发惨白起来。 李宽看到她的反应,居然还笑了一下。 “你猜到了,她将巫蛊放到了鲁王一名侍妾的房中,而那名侍妾,就是安王贺融的生母。” 李遂安的身躯微微颤抖,犹如风中残烛。 李宽接着道:“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我就让人将事情泄露给当时的王府长史翁浩。翁浩此人,志大才疏,他一直不甘于待在王府,还是一个平庸的皇长子身边,有了这个机会,他立马抓住,向先帝告发鲁王在自家府中私藏巫蛊,咒害昭元太子。其时先帝正因为太子的死而悲痛万分,当即下令查抄鲁王府,顺带也抄出鲁王与贺琳往来的那些信件。两名皇子落马,齐王前面的障碍一下子都铲除了。” 李遂安觉得有些冷,她不得不后退,将背部抵在门边的墙壁上。 “但后来,齐王也谋反了。” 李宽点点头,笑容里带了一丝轻蔑:“我本来以为,他虽然比不上昭元太子,但起码耳濡目染,十几年的修身养性下来,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谁知还是高看了他。先帝几个儿子,灵气都集中在太子身上,余下几子,各有缺陷。鲁王全家被流放的那十几年里,朝中几乎无人与齐王争锋,先帝也曾有意立他为太子,但他却白白浪费掉大好机会,该狠的地方犹豫不决,不该做的,却做了一堆,当他在鲁王给先帝献画一事中做手脚时,我就知道,此人不堪重用,迟早会连累我。” 李遂安问道:“所以你决定倒向陛下?” 李宽摇摇头:“在那之前,我还看中了卫王,不过后来我发现,他比齐王更优柔寡断,齐王谋反时,他与皇帝一道在太庙,本来可以先发制人,将当时的皇帝与太子都杀了,那样我就会扶持他为正统,再回去解决齐王,可惜他不敢,白白错失机会,让嘉祐帝上位。” “陛下登基之后,父亲贼心不死,又盯上了纪王,想利用他来与太子斗,还将我嫁给纪王,又把清罗送入宫,太子逐渐失宠,还为了立功,心急地跑去边关……”李遂安灵光一闪,不可置信道,“突厥人怎么就那么巧,知道太子会去云州?是你给突厥人通风报信?!” 李宽嘴角噙笑:“不愧是我的女儿,真聪明。” 李遂安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突厥人破关而入,蹂躏中原河山,杀害那么多百姓,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想要皇位,就活该那么多人给你陪葬吗!” 李宽淡淡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贺氏难道就一身清白?他们的皇位,不也是从前朝皇帝手里抢来的?贺泰的祖父,不也是从尸山血海杀出一条路,才能创下这份基业的?先帝那几个儿子,包括贺泰在内,哪个能称得上明君?不过都是平庸之辈罢了!时无英雄,徒使竖子成名!他们能当皇帝,为何我就不能?” 李遂安咬着牙,说不出半句话。 李宽道:“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贺氏的气数还不算完,我现在称帝,只会让贺湛贺融与张嵩他们联合起来一致对付我,正好你妹妹生了一个皇子,我会扶持他登基,再以丞相身份摄政,至于突厥人,就先让贺融去与他们厮杀,互相消耗实力吧,等我整顿了南方,再渡江北伐,届时再坐收渔人之利,到那时,幼帝自然会禅位,而你,就是开国公主了。” 李遂安的声音一字一顿迸出来:“我并不想当什么开国公主!” 李宽淡淡一笑:“现在不想,以后你就会想了。傻孩子,我知道你喜欢贺融,但他早知我间接害了他的生母,你觉得他会喜欢你吗?等你成了皇帝的女儿,贺秀、贺融,这些人都会成为过往,到时候天底下的男人,你要谁,谁就得娶你,还得捧着一颗心求你喜欢,这样难道不好吗?” 原来是这样…… 原来贺融早就知道……难怪自己三番四次去找他,他都直接拒绝。 李遂安忽然想起,当初贺融离开长安之前,与她说过一句话。 你是你,李宽是李宽。 那时候她并不明白对方是何意,只道贺融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父亲抱有偏见,一度还感到委屈,为父亲不平。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可是已经迟了。 迟了整整二十年。 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缓缓流下,李遂安的视线模糊一片。 “贺融的确有几分能耐,与他那个无能的父亲和大哥不一样,如果他生母没有当年那层关系,我会很乐意看见你们成婚,也很乐意有那么一个能干的女婿,我们翁婿联手,只会比现在更顺利。但很可惜,你们注定有缘无分。”李宽的语气里,还真有那么一丝遗憾。 “我不需要那样的缘分!”李遂安尖叫起来,反应激烈,“我也没有你这样一个卖国求荣,里通外国的父亲!” 她转身就要跑出去,却被早已守在门外的侍卫拦住。 李宽在她身后冷冷道:“你当真以为我跟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你出去通风报信?别以为我不知道,裴皇后能跑,少不了你的功劳。你应该庆幸你是我女儿,不然现在早就是个死人了。将她打晕,拖下去关起来!” 李遂安挣扎起来,甚至要伸手去抢侍卫手里的刀,但她后颈随即一痛,身体不由自主往地上栽倒,人也再无知觉。 …… 此时的长安,已不复昔日天下繁华之都。 东、西两市,往常这个时候,早该热闹非凡,叫卖声不断,但现在,长安城一片萧瑟,只有不时传来的短兵相接与哭喊声,昭示着这座巨大的城市其实还有不少人。 突厥人进了长安之后犹如饿狼进了羊圈,四处冲入百姓人家去搜刮抢掠财物,看见一些稍有姿色的女人也不放过,这些伏念都知道,但他没有加以制止。 突厥大军跟着他,千里迢迢从突厥来到这里,看似所向披靡,实际上也折损了不少人马,若是没让他们抢个痛快,满载而归,哪怕他这个大汗是依靠铁血上位的,也做不长久。 狼到了中原也不会变成羊,伏念没想过去改变他们,在他看来,突厥人就是要有这一份血性,才能在战场上克敌制胜,如果将他们驯化得软绵绵,那跟中原人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突厥士兵正抱着一个装满金银的瓮匆匆路过,看见大汗带着一行人穿过朱雀大街,忙停下来行礼,直到对方走远,才喜滋滋地拿着财物快步离开。 伏念对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不为所动,面不改色,他径自穿过长街,走向高大的城楼。 “我听说灵州和甘州还有不少兵马,他们没朝长安打过来吗?”伏念问走在自己左边的突厥大臣。 对方轻蔑笑道:“他们现在被萧氏拖住了脚步,哪有空管我们?再说了,中原人不是擅长内讧吗,他们肯定指望李宽先讨伐我们,自己才好跟在后面捡便宜吧!” 其他突厥人闻言都笑起来,带着心照不宣的轻视。 如果说打败陈巍,让突厥人充满自信,那么打入长安,就让他们的自信心与骄傲膨胀到了极点。 试想突厥跟中原打了那么久,有谁能真正打入中原,甚至将这座闻名已久的城池据为己有? 只有他们。 胜利的事实,由不得所有人不感到热血沸腾,志得意满。 但也不是没有人提出质疑。 其中就有人对伏念道:“大汗,我们的战线拉得太长了,眼下长安距离王庭已经甚远,一旦对方从后方袭击,截断我们的后路,前方又有人迎面打来的话,我们可能会很难应付。” 没等伏念说话,立马有人反对道:“李宽忙着夺取他们皇帝的位置呢,留着兵马对付他们自己人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来跟我们打仗?咱们突厥又怕过谁,真要打仗,中原这些软脚鸡哪里够我们打?大名鼎鼎的陈巍不也成了大汗刀下的鬼吗?” “但是咱们突厥的优势在骑兵,又不是守城,要是大汗还想继续南下,打下来的地方总得守着吧?谁会守城啊?我们可都是没守过的!” 伏念抬起手,制止手下人的争执,正想说点什么,余光一瞥,却仿佛瞧见一抹兵器反光。 他眯起眼,忽然往前跑去! 随着他的动作,一把刀忽然从旁边巷子伸出来,持刀人一跃而起,扑向伏念原先站着的位置! 一击落空,刺客反应极快,扭身对伏念紧追不舍。 与此同时,又有数十人分别从暗处蹿出,持刀扑向跟随伏念出来的一行人。 这是有预谋的暗杀! 朝前跑的伏念很快发现自己前方去路也被阻挡了,两名刺客,连同刚才在后面追击他的人,一共三个,围攻他一人,刀刀致命,杀气腾腾,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对方没有蒙面,从打扮上看,应该是之前守城的禁军,伏念打入长安前,就听说他们被纪王就地解散,四处溃逃,原来是想化整为零搞暗杀吗? 不自量力! 伏念冷笑一声,抽出随身佩刀,斩向自己前方的敌人。 他力气极大,双刀相接,铮的一声,对方刀背上居然崩出一道口子。 而在伏念身后,贺秀觑见机会,用尽自己平生气力与速度,刀身虎虎生风,掠作一道白光,杀向对方后背! 第154章 贺秀没有自家兄弟贺湛那样精通兵事,但起码也上过战场,知道单凭己方区区两万人,是抵挡不住突厥人如狼似虎的攻势的。更何况,在那之前,陈巍已经战死,朝廷兵马的士气一溃千里,根本收拾不起来。 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就地宣布解散两万人,让他们各奔东西,自谋生路,然后召集其中愿意与他一道去刺杀伏念的人,最后集结成为一个十人小队,潜伏城中,等待时机。 从伏念入城起,贺秀亲眼目睹长安如何被践踏,他几次忍住想要出手的欲望,隐忍蛰伏在长安街巷一角,为的就是今日。 突厥人一路畅通无阻,志得意满,伏念刚刚打下长安,不可能不将其当作战利品四处巡视炫耀,他终于等来这个机会。 势在必得! 然而并没有那么容易。 在场的突厥人很多,能在伏念左右的,更是身经百战,剽悍勇猛之人,他们反应极快,在贺秀朝伏念后背追袭而去之时,已经有人纵身而起,抡起锋利长刀,伴随着刀锋划过空气的厉厉声响,斩向贺秀。 对方以为贺秀必然回防,但他没有想到,贺秀宁可受这一刀,也要杀到伏念。 而伏念此时回身已然不及,因为前方正有一人拖住他的脚步,他不得不分神先对付这个人,如此一来,后背自然出现缺口,给了贺秀可趁之机。 这一切的发生,仅仅在眨眼之间。 若旁边有人,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何事。 “啊——” 一声惨叫随着血光而起。 贺秀手起刀落,一只健壮的臂膀从伏念身上剥离开来,落在地上,泼出一滩鲜红。 浓浓的血腥味霎时飘然开来。 伏念拼着剧痛,居然也不回头,长刀直接刺入面前那人的身体。 贺秀却有些遗憾,如果刚才准头再好一些,说不定能将对方的性命取下。 但现在再想补上一刀已是无法,越来越多的突厥人蜂拥而上,将贺秀一行人团团围住。 伏念很快被人扶起来,手下大惊失色扯下衣裳,将他的断臂伤口紧紧捆绑止血,失血过多让伏念脸色惨白,神色却更显狰狞,他盯住贺秀陷入包围的身影,眯起眼,吐出一连串突厥语。 贺秀听不懂对方说的话,但知道他们的处境不太妙,此行很有可能铩羽而归。 又或者,连命都得折在这里。 虽然早有舍身成仁的准备,但他很不甘心。 贺秀将身前护住,长刀舞得滴水不漏,直让对方无从下手,然而他们几个人逐渐越来越多的突厥人包围起来,不得不一退再退,最终围困在一起,像几艘被大海淹没的小舟,即使奋勇搏击,依旧无法免于被倾覆的命运。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贺秀想不明白,突厥人怎么一夜之间,说南下就南下,云州失守,竟连陈巍也无法阻挡突厥人?难不成淮朝仅仅三代就覆灭,还要就此背负上被突厥人破关而入的罪名? 电光石火之间,脑海里回溯起无数人事,如长河奔腾,倒映星空,可其中最清晰的,让他最恋恋不舍的,却是小陆氏明媚的笑颜。 即使他后来又与李遂安成婚,即使李遂安门第容貌都不逊小陆氏,但小陆氏对贺秀的意义格外不同。那是他从苦难走来,陪伴他见证幸福的女子,与她在一起的日子是那样快乐,以致于即使后来遭遇许多事情,贺秀也不想轻易从美梦中醒来。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脱离了一切外物,重新又回到那种暖洋洋的,慵懒的感觉之中,仿佛还在鲁王府的院子里练武,而小陆氏就趴在卧室窗前,撑着下巴,笑吟吟望着他。 下一刻,贺秀感觉到身体传来的剧痛,他忍不住低下头。 他的前胸,后背,分别被一支箭矢和一把刀贯穿,一处在腹部,一处在胸口。 死期将至。 贺秀心中,忽然清晰地浮现出这四个字。 他不甘心,为什么他只想与妻子举案齐眉,妻子却先他而去?为什么他想建功立业,却被人处处阻拦?为什么太子好不容易死了,可他依旧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妻儿再也无法活过来,他当不成太子,就连这个朝廷,也摇摇欲坠。 苦笑连同鲜血,从贺秀的嘴角缓缓溢出来。 围着他的突厥人缓缓往后散开,长刀从贺秀手上落地,他直直瞪着前方,身体扑通跪倒在地。 突厥人不想让他死得那么好看,直接一脚踹过来,贺秀顺势歪倒一旁。 眼睛还睁着,气息却没了。 与他一道的那几名禁军子弟,自然也都将性命交代在此处。 突厥人将城中最好的大夫抓过来,给伏念上药包扎。 “都抓住了没有?”伏念问左右。 他的语气很不好,也没有擦拭溅上脸和脖子的血渍,神情越显狰狞阴鸷,仿佛随时择人而噬的秃鹰,令人不寒而栗。 但任谁被斩落一边臂膀,反应都不会比他更平静。 “一共十二人,全都就地斩杀,正想请示大汗,是否把尸体烧了?” 伏念的目光落在贺秀身上。 “不,将他们的首级都斩下来,悬挂在长安城门上,我要让中原人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 虽然贺秀坚决留在长安这件事出乎李宽的意料,但对他并无太大影响,甚至贺秀不在,反倒少了许多变数,让他的事情更加得以顺利进行。 这些年来,他与突厥合作,早已预料自己是在与虎谋皮,知道对方不可能一步步全照着他的棋路走,所以在收到下属来信,说突厥人在占据长安之后,一直赖着不肯走,李宽也觉得在意料之中。 毕竟突厥人从未见过那么好的城池,一时间被迷花了眼,也是正常。 他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再等多一些时候。 李宽一直觉得自己比贺聿、贺泰这些人更有资格当上皇帝,但当皇帝这件事,除了亲手打下江山的那一代,其余皇帝,靠的都不是有没有资格,有没有能力,而是投胎投得好不好。李宽的血脉不可谓不好,他既有前朝皇族的血统,也有本朝皇族的血统,他生下来就得了爵位,足够他荣华富贵一生。 但他不甘心。 不甘天下被贺氏一族这样资质平庸的人掌握,不甘自己因为是外戚,就被天然地排除在权力之外。每回看着先帝为了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伤脑筋,李宽就打从心底生出一股恶毒的快感:你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吗,怎么连一个有能耐的太子都找不出来? 贺聿在位时,起码还能维持一个王朝开国之初的繁荣假象,可到了贺泰、贺穆继位呢?他们能够保证贺氏的气数继续延续下去吗?一个王朝是有气数的,从前朝到本朝,无不是由盛而衰,当帝王弱势,无法掌控内外之时,就会有无数能人取而代之。李宽想,为什么自己不能是其中之一? 于是他开始了一场长达二十年的棋局。 这个局很漫长,前面的准备全是为了铺路,李宽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一步步走到今日,他已经掌握了兵权,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突厥人即使贪得无厌,也不可能继续留在中原,因为接下来北方肯定会有揭竿而起的义军,将目标对准突厥人。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在建康拥立小皇帝,李宽作为摄政,把持小朝廷的权力,然后隔岸观火,等各方都打得差不多了,再坐收渔人之利。但他也知道,事情可能不会这么顺利,别的不说,世家就肯定会闹出一些事情来。 “即便现在陛下驾崩,急需拥立新君,但恕我直言,九殿下既非嫡,也非长,论理,是轮不上他的。” 说话之人是吏部尚书刘衷,他本为东宫一党,但太子在云州身死之后,刘衷只好另找靠山,可惜乱世高门不如狗,突厥人入关的消息传来,皇帝急匆匆南下,高门世族也不得不准备后路。 所谓高门世族,实则是在几百年中形成自己的势力,有良田财富,更甚者会有自己数目不多的私兵,家族中许多子弟富有学识,或出任官职,或为当朝名士,所以历朝历代,不管谁坐稳龙庭,都要拉拢这批身具名望,又有实力的豪族势力。但突厥人不同,他们可不会管对方是平民还是世族,只要看上,一律照抢不误,世族可以用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意在天下的枭雄,却不可能去跟突厥人讲道理。 像杜陵张氏,因杜陵离长安很近,根基也在杜陵,很难在短期内就将整个家族乃至财富全部搬迁,所以突厥人来时,难以避免受到冲击,最终平安抵达建康的,只有张嵩全家和一小部分族人,张家万顷良田全部留在杜陵带不走,财富也跟着急剧缩水,张家养不起那么多的家丁护院,不得不在中途遣散一部分人,让他们自谋生路。 其它世家,也都有各自不同程度的受损,像会稽谢氏,因地处江南,一时半会还未受波及,但如陈留范氏与太原王氏等,当初正是突厥人路过的地方,许多族人死在战火中,可谓损失惨重。 眼下刘衷说这番话,很明显不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而是被他身后的高门推出来当代表,他的话,就代表了高门世家的意见。 但李宽的目光扫过张嵩、季凌等人,眼里浮现不易察觉的冷笑。 可事到如今,这些人还有什么资格跟自己谈条件? “依张相看呢?”李宽没有理会他,转而望向张嵩。 张嵩道:“陛下骤然崩逝,朝中千头万绪,急需新君料理,但刘尚书说得有理,九殿下年纪尚幼,根本无法理政。如今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裴皇后,弄清陛下死因,再将纪王殿下找回来……” 李宽打断道:“裴皇后与陛下之死有关,她现在已经逃离襄州,想找到人又谈何容易,难不成一日没找到她,一日就不需要新君了?至于纪王殿下,我刚刚得到一个消息,正要与几位说。” 他叹了口气,神色黯淡:“纪王殿下遣散了大部分留守长安的士兵,带着几个人去刺杀伏念,结果事败身死,如今首级被悬挂在长安城门上。” 望着几人惊呆了的神色,李宽道:“我那女儿听闻此事,伤心过度,已是一病不起,纪王居长,本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可现在……” 他没有再说下去。 张嵩定了定神,迟疑道:“纪王既已不在,理应请安王……” 李宽淡淡道:“安王远在灵州,怎么请?安王之下,四皇子至今下落未明,陛下在时,他连爵位都没有。事急从权,眼下最重要的,是拥立新君,安定民心,淑妃李氏所出之九郎,仁厚雅正,颇类陛下,正是新君不二人选。” 李宽唯一失算的,是嘉祐帝去得太快,没来得及立下遗诏,如果再多给他一个月,九皇子的登基就会名正言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匆匆忙忙。 现在的局势很乱,就连嘉祐帝的灵柩也找个地方临时停放着,根本不可能运回长安郊外的帝陵下葬。这种情况下,新君的人选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李淑妃所生的皇子,对方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朝政最后还是得由左右相操持,这似乎是符合所有人利益的选择。 但张嵩不想答应的原因正是李宽与李淑妃的父女关系,一旦外孙继位,李宽就有更名正言顺的理由揽权,他本已军权在握,现在天下四分五裂,能够挟制他的因素更少,权力难免会更向他那一边倾斜,这不是张嵩想要看到的。 “陛下驾崩之前,并未指定新君,等驱逐突厥人之后,朝廷迟早也要回到长安,到那时候,再择立新君也不迟。”张嵩缓缓道,“眼下有我与李相在,大可遵循旧例,继续维持朝廷运作,直到天下安定。” 支持张嵩的人纷纷附和,当然也有不少已经成了李宽同党的,出言反驳,众人一时争论不休。 李宽暗自冷笑。 他当然知道张嵩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看到纪王死了,想要转而扶持安王登基。可对方也不想想,贺融需不需要他们?贺融如果想跟世家合作,早在长安的时候就出手了,何必千里迢迢跑到灵州去开荒?那时世人都道贺融被嘉祐帝冷落,可只有李宽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可惜……他们两人,终究没有机会联手,否则眼前这些困局,又算得了什么? 议事结束之后,刘衷寻了个借口来见李宽。 “李相见谅,早上我说的那些,非是有意与您作对,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兵部范懿跟着贺秀留守长安,如今去向不明;礼部郑瑜一直跟着张嵩走,不提也罢;工部向来没什么存在感,尚书季凌,虽然出身寿春季氏,但朝中传闻他早已是安王贺融的人,与家族若即若离,并不亲近;至于刑部,原先是贺秀掌管,如今一时也没有人选递补。 原先朝堂上几派势力分立的情况,现在因为局势动荡,死的死,散的散,竟变得七零八落,唯有李宽一人独大。 刘衷也看出世家现在不可挽回的颓势,所以赶紧跑来向李宽示好。 站队这种事,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李宽不用猜都知道刘衷在想什么,他笑了一下,随意敷衍几句,把对方打发离开。 刘衷前脚刚走,幕僚后脚就进来了。 “如何?”见到他,李宽的神情才多了几分认真。 何先生拱手道:“太原、洛阳两地,分别有两支义军揭竿而起,打的是驱逐异族,恢复河山的旗号,不过据在下打听到的消息,这两支义军背后,似乎都有世族的支持。” 李宽点点头:“不出意料,突厥人所到之处,以太原王氏、陈留范氏、杜陵张氏这三支受损最严重,现在朝廷南下,他们肯定要想法子自救,会支援义军打突厥人,不意外。贺融那边呢?” 何先生道:“您说的东西,我已经派人送过去了,只不过,恕在下愚钝,这东西究竟能起到多少作用?” 李宽笑了一下:“能起到多少作用,我也不知道,但现在贺融逼退萧氏,以他的能力,想要剿灭萧氏并非难事,突厥人南下,无暇顾及他,如果他想,大可龟缩在北方壮大实力,我不能让他这么做,否则将来是在给自己制造难题,所以要想方设法逼他出来,去跟突厥人打仗,让他们去互相消耗。” 何先生询问:“那兴王那边呢?万一兴王不肯服从调遣,我们该怎么办?” 李宽道:“只要贺融去对付突厥人,别与贺湛会合,以我现在手头掌握的兵力,要对付一个贺湛并不困难,更何况还有卫王。” 何先生疑惑:“卫王?他不忙着隔岸观火看热闹,还会听您的?” 李宽:“卫王此人,胆小怕事,想当皇帝,又没有当皇帝的胆子,他既然不敢自立,那就只能听我的。” 何先生点点头,他对李宽的判断向来信服,自然没有疑虑,忽然想到什么,何先生点点头,旋即又想到一事,迟疑道:“伏念虽未被纪王行刺成功,但一条臂膀也被斩落下来。” 李宽的笑容淡了一些。 “可惜了。难怪伏念如此恨他,还要将他的首级悬挂在城楼。” 何先生不解:“纪王明明可以脱身,为何还要去行此无用之事?” “我这女婿,倒是有些胆色,我还以为他会临阵脱逃。”李宽道,“打从太子不让他去驻边,他心里就憋着一股火气,说到底,还是个武夫,目光始终有局限。” “可惜,光有胆色是没用的,他到死,都是个糊涂鬼。”李宽想了想,“你去将这个消息,透露给纪王妃身边的人吧。” 何先生应下,忍不住皱眉道:“但如此一来,伏念可汗怒火难消,恐怕更加不会轻易退兵了。” 李宽摇摇头:“突厥人的优势在关外,不在关内,你看他们入关以来,一路所向披靡,但实际上,战线拉得太长,对他们没有好处,反倒白白消耗自己的力量,别人以战养战,是就地征兵,随征随打,他们以战养战,充其量只能征集粮草马匹,人却越打越少,难不成指望被奴役的中原人帮他们打?” 何先生恍然。 …… 如果不要去关心长安局势,贺融的心情还算不错。 林淼那边进展顺利,大军一路打到凉州都城神乌城外,目前正与凉州军交战,但捷报时不时传来,可以想见,如果一切顺利,平定萧氏指日可待。 打从萧豫自立以来,凉州一直被视为朝廷的心腹大患,但实际上,如果朝廷倾力出动,萧氏并不难平,只是朝廷先前顾及突厥,生怕与萧氏结盟的突厥人会趁机捣乱,所以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现在突厥人大举入关,反倒促成了贺融平定萧氏的契机,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但这并非意味着贺融能省心省力,恰恰相反,这些日子他既要不时关注突厥人的动向,又要与萧重、嬴子瑜等人商讨日后讨伐突厥人的路线与战略,武器、粮草、战马,这些都是决定长线战争胜败的重要因素,嬴子瑜和萧重为了加紧练兵,已经接连快一个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贺融也没好到哪里去,经常彻夜研究地图路线,研究到底从哪条路狙击突厥人更好,这时他就会倍加想念起贺湛——对方打仗的能耐胜过他,如果有他在,贺融就不必那么费心了。 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一日日地令人悲观,有时贺融为了不影响嬴子瑜和陶暄他们筹备练兵的情绪,刻意压下一些消息没说,反正即使他们现在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盯着舆图看久了,贺融觉得有些眼晕,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见外头种着的蔷薇,累累灿烂,恍若佳人笑,就想起还在长安的文姜,心道也不知对方有没有跟着御驾走,现在是否平安。 一时也没了再琢磨战略的心情,贺融觉得胸口有点闷,就顺手拿起手边的竹杖,打算去给蔷薇浇点水。 虽说那些花多是天生天养,不过天这么热,有点水喝总能长得更好吧? 不过贺融还未走到门口,外面便来了一名侍卫,双手捧着一个长匣子,匣子上方,又放着一封信笺。 “哪来的?”他问。 “回殿下,信是灵州转寄过来的。”侍卫道。 不用他说,贺融也已瞧见上头的落款。 贺湛。 “匣子也是他寄来的?” 侍卫却摇头:“匣子是南边有人送来的,对方不肯说身份,只道是殿下故人,交给门口一名小娘子,人就离开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贺融点点头,挥退侍卫。 换作往常,贺湛来信就是他最好的放松时刻,兄弟俩虽然久未见面,可透过信笺,透过那些或抱怨或撒娇的话,贺湛仿佛真就在他眼前一般。 可现在,贺融还真不怎么愿意看见对方的信。 算算日子,局势变幻莫测,两人竟已将近一年没有通过信了。 他也曾有意让人打听贺湛的动向,得知对方一直在岭南,便稍稍放心,但局势越来越坏,恐怕五郎在岭南,也坐不住了吧? 短短的一年,却似乎比十几年还长。 天下至此,信上肯定也不会是什么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贺融叹了口气,开始拆信。 不想看,可还是不能不看。 万一有什么重要的事…… 信封被拆开,轻飘飘拎出一张信纸。 上面大片是空白,唯有中间写了几个字。 为何不救? 只有四个字。 劲透纸背,可见写信人下笔之用力,可见心中之愤懑。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但贺融知道他想问什么。 对方想问,为什么当初贺融明明有能力派兵去协助陈巍,阻止突厥人更进一步,却偏偏按兵不动。 彼时,贺融虽然带人去甘州驰援嬴子瑜,但灵州还有兵马,若想分兵去帮陈巍,其实也不是不能做到的。 在“可出兵”与“不必出兵”之间,贺融最终选择了后者。 这就是贺湛这四字质问的由来。 贺融看了好一会儿,面无表情,将信笺放在一边。 他又拿起那个匣子。 匣子里是一幅卷轴。 卷轴徐徐展开,上面却是一幅画。 画工不甚精湛,看得出画匠匆匆挥就,笔意仓促,但画面却清晰入眼,让人一目了然。 明德门,曲江,青龙寺,桃花桥。 长安一景一物,尽收眼底。 只是明德门前,无数头颅死不瞑目,被堆积燃烧。 被突厥人屠戮的百姓尸首分离,漂流在曲江之上。 青龙寺外,铭刻佛经的墙壁溅上鲜血,僧人跪在旁边,后背却被突厥人一刀穿胸。 桃花桥旁,一名幼童被高高举起,眼看就要摔落在地上,旁边妇人抱着行凶者的腿作苦苦哀求状,衣裳却被另外一名突厥人撕裂尽半,肌肤裸、露,神情悲恸。 贺融的目光慢慢扫过,最后落在画卷开头。 《长安恶鬼图》。 光天化日,烧杀抢掠,做尽一切丑恶之事,可不正是恶鬼行径么? 没有落款,没有署名。 从笔触来看,并非名家所作,但这样一幅图,是名家与否,已不重要。 贺融甚至不用重看一遍,只要闭上眼,画卷里的人物就已经深深印在他的脑海,而且还会自动将那些人间惨剧重新演绎。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将画轴慢慢卷起,捆好,放入匣子。 这时陶暄从门外匆匆而入,惊慌失措。 “殿下,殿下!”他喘着气,显是心绪难平,但看见贺融之后,又忍不住勉强想要把激动的情绪压下去。 贺融抬眼望他,无声示意他继续说。 陶暄咽了一口口水,握紧拳头,勉强镇定下来,方才开口道:“纪王死了,陛下、陛下也驾崩了。” 贺融沉默片刻:“怎么死的?” 陶暄道:“纪王……独自留在长安,行刺伏念,事败,被杀。” 他看了贺融一眼,没敢说对方的首级被挂在城楼上的事,又道:“陛下是急病驾崩,据说与裴皇后有关,朝廷已经到了建康,并昭告天下,说、说裴皇后图谋不轨,暗害天子。” 陶暄觉得安王的反应有点不对。 实在是太过平静了。 平静到陶暄甚至怀疑他没听进去。 但对方嗯了一声。 然后他看见贺融将手上的匣子放倒一边,扶着桌案准备起身,冷不防上半身往前微倾,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第155章 “殿下!”陶暄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就扑上去,扶住贺融,生怕他下一刻直接倒地。 谁知贺融却站得很稳,他甚至没看自己吐的那一口血,还有余力去拿竹杖。 如果抛开他惨白如纸的脸色,陶暄真要以为吐血是自己的错觉了。 “殿下保重,我这就去找大夫!”陶暄颤巍巍道,抖得异常厉害。 他们这群人,早已将性命前程都押在安王殿下身上,哪怕陶暄这样八面玲珑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也已认定安王才是最有可能带领大家重新收拾河山,平定天下的那个人,要是安王忽然有个万一…… 陶暄想也不敢想。 甚至连天子驾崩的消息传来,都没有让他这么害怕过。 贺融似乎察知他的心情,还有余裕对他说:“我没事。” 淡淡血腥气伴随着对方开口,若有似无蔓延开来,陶暄捧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事实证明并非陶暄反应太大,贺融这一口血,几乎惊动了甘州上上下下,就连嬴子瑜和萧重也跑过来,忧心忡忡瞅着正在给贺融把脉的大夫,那一双灼灼目光几乎将大夫的衣裳都燃烧起来。 “殿下身体如何,您倒是说句话啊!” 嬴子瑜最看不得对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恨不得揪着大夫的衣襟左右摇晃。 “郁气淤积,内火炽蕴,发出来也未尝不是好事,不过以后殿下要注意安神休养,不要过于劳心劳力,否则哪怕吃了药,也不会有什么起色的。”大夫道。 陶暄不由问:“您这意思,是殿下的身体无碍?” 大夫不亢不卑:“现在无碍,不代表将来无碍。” 陶暄嘴角抽了一下,嬴子瑜觉得拳头有点痒痒,好歹在殿下面前得忍住不发作。 待大夫出去写方子开药,贺融就对他们道:“不要紧,那口血出来,我反倒觉得胸闷好了许多。” 嬴子瑜瞪大眼睛:“您还胸闷?之前怎么的不说?” 贺融扶额,颇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他叫来侍女。 “你们去备好香案香烛,再备些祭品,我要遥祭陛下与二哥。” 萧重与嬴子瑜面面相觑,后者忍不住问道:“殿下,我有一事不解。纪王殿下手里好歹也有两万人马,突厥人又不善攻城,他想守住长安并非难事,为何连打也不打,就把两万人马就地解散,反倒孤身去行此伏念,这、这岂非……” 匹夫之勇四个字被他勉强吞下。 “嬴子瑜!”陶暄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不要再在安王的伤口上撒盐。 “无妨。”贺融摆摆手,“你常在边关,对京城禁军不甚了解,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士气,当时突厥人破陈巍大军,长驱直入,已经把许多人吓得魂飞魄散,没了胆气,连我二哥自己都不相信那两万人能守住长安。二是兵弱,陛下南下,随驾天子,禁军里的精锐悉数被带走,留下来的,就算不是老弱残兵,也是不堪一击的纨绔子弟,虽说号称两万,但实际上真正能派上战场,与敌人打仗的,必然不到半数。” 其实不难理解,禁军拱卫天子与京城,听上去声势浩大,但人数一多,难免良莠不齐,更不乏进去混日子的世家勋贵子弟,像张泽,若不是后来跟着贺融东奔西跑,现在他也是混日子的其中一员。 萧重等人听在耳中,不由叹息。 立国不过数十年,国运本该欣欣向荣,却被突厥人打成这样,追根究底,上有平庸无为之君,内有军纪松弛之祸,若先帝之后,换作安王登基,情况也许截然不同,但历史没有如果,山河破碎,却是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的。 在贺融出现以前,嬴子瑜和陶暄等人,虽然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去守甘州,但内心未尝没有王朝气数将近的感叹,直到萧重归降,对萧氏的战役也进展顺利,他们这才感觉心头一口大石落地,若非天子驾崩,长安沦陷的消息传来,嬴子瑜他们几乎已经忘记中原节节退败的现实。 所以贺秀撇开两万人马,孤身去刺杀伏念此举,可以说他是逞匹夫之勇,也可以说他想以一己之力拯救长安,但无论如何,他失败了,伏念没有死,他必然会被贺秀的举动激怒,进行更加疯狂的报复。 贺融让人拿来那幅《长安恶鬼图》,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 众人看得面色沉重,如嬴子瑜,更是握紧双拳,咬牙切齿道:“这帮该杀千刀的龟孙子,以后要是让老子抓住他们,非得千刀万剐,把他们的血肉都丢进河里喂鱼不可!” 萧重想得更多一些,他道:“殿下,此时给您寄来这幅画的人,实在其心可诛,也许是为了挑拨离间,淆乱人心,也为了逼迫您尽快出兵对付突厥人,而他则可以躲在背后捡便宜。” 陶暄也道:“不错,殿下,当此之时,我们更不能乱了分寸,就连那封信到底是不是五殿下寄的,现在也还不得而知。” 信是贺湛寄的。贺融很清楚,他不至于连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的字迹都认不出来。 短短四个字的质问,让贺融的心神受到冲击,还不至于让他乱了分寸。 但好巧不巧,紧接着是那幅画卷,然后是嘉祐帝与贺秀的死讯。 这仿佛间接印证了贺湛的质问,也印证了贺融的不作为。 萧重道:“殿下节哀,眼下千头万绪,还须殿下做主,来日收复长安,殿下就可以向先帝交代了。” 先帝…… 那个曾经在竹山县与他们共患难的父亲,那个对自己说“朕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的父亲,转眼之间,就变成先帝了。 贺融觉得有点晕眩,他不由自主按住前额,问陶暄:“天子驾崩,朝廷那边又作何打算,可有拥立新帝?” 陶暄:“还未听说,不过先帝灵柩还停在襄州,恐怕他们一时半会都不会挪动了。” 贺融摇摇头:“你不了解李宽,此人老谋深算,现在一定在谋划拥立新帝了,所以肯定会加快行程南下,听说太原、洛阳那边分别都有义军,他们要是听说皇帝驾崩,说不定会干脆自立为王,对上突厥人。李宽要尽快把自己摘出去,将北方的战场留给我们,让我们与突厥人厮杀个两败俱伤,他再出面收渔人之利。” 陶暄迟疑:“那我们还去打突厥人吗?” “致远看呢?”贺融望向萧重。 萧重不假思索:“自然要去,那些所谓的义军,若我所料不差,背后必然有门阀支持,用不着我们出手,他们自己就会因为抢地盘而先厮杀一阵了,我们的心腹大患,始终是突厥人,只要打败突厥人,就能统一北方,至于李宽之辈,阴谋诡计纵能得逞一时,也难长久,想要得天下,终究得行外儒内法之王道!” 贺融苍白的面容终于露出今天以来第一抹笑意,尽管有些浅淡,却足以说明萧重这番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就照致远所言,等林淼那边捷报传来,我们就动身南下。” 几人应声领命,陶暄又道:“殿下,若李宽那边拥立新帝,要我们从命,我们该如何是好?” 贺融沉吟道:“现在是战时,消息未能及时传达也是常事。” 意思就是知道了也装不知道,该做什么照样做什么。 陶暄听明白了,心道您说李宽老奸巨猾,您也不遑多让啊。 嬴子瑜挠挠头:“不是说裴皇后已经离开襄州了吗,要是能找到她,咱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他一说,贺融也被提醒了。 也不知裴皇后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但现在局势混乱,裴皇后离开的时候,肯定不可能带多少人,更何况她还怀有身孕。一个女人在乱世中飘荡,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贺融简直不敢深想。 他想派人去救,都不知从何救起。 只能希望对方吉人自有天相了。 …… 裴皇后打了个喷嚏。 这些天惦记她的人约莫是够多了,她的喷嚏一个接一个,但她已经顾不上自己会不会得风寒,要不要喝一碗姜汤。 因为她正在分娩。 而且是在一个小树林里分娩。 三天前,他们行至庆州,多亏张泽与马宏,他们险险躲过了好几次突厥人、盗匪、乱军的劫掠,一路上尽量不走官道,也不走已经被贼匪占领的地方,饶是如此,依旧起了三四回冲突,有张泽一行人在,最后都化险为夷,但这也增加了大伙儿的警惕性,裴皇后与吴氏二人,虽然身怀六甲,却都咬牙强撑,绝不轻易拖累队伍后腿。 在此之前,裴皇后虽然出身将门,并非那等不知世事险恶的女子,但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天下大乱,突厥人入关,仿佛也在人心上撕开一道口子,没了官军的镇压,一些贼匪趁机扯虎皮作大旗,占山为王,那些门阀世家也跟着竖起义军旗帜。但实际上这些人里也没几个真去打突厥人的,全都在互相混战,进行势力割据。 但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当长安沦陷,纪王身死的消息传来时,一直担惊受怕的吴氏终于受不住了,当即就见了红,众人惊慌失措为她找到最近的药铺,可也已经晚了一步,当日吴氏分娩,历经一天一夜,最终生下一个死胎,自己也血崩而亡。 众人只得匆匆将其埋葬,而后重新上路,受此影响,裴皇后有些心绪不宁,吴氏临死前血流成河,眼睛圆睁的画面一直在她眼前晃动,以致于忽然之间在半路上就破了羊水。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马宏不得不匆匆让人将马车停在道路旁边的小树林里,他虽然是内侍,可也从没帮人接生过,耳边听着裴皇后一声接一声的痛苦呻、吟自马车内传来,也跟着六神无主,只得在原地团团转,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他手足无措,张泽那几个大男人就更不知道了,为了避嫌,他们躲得远远,却是裴皇后让侍女将张泽叫到马车外面。 “张将军,若我熬不过这一关,你便,马上去找安王,告知陛下驾崩的隐情,我这里还有一封亲笔信,劳你一并,转交给安王,让他,当断则断,不必犹豫。” 听见裴皇后强忍痛苦,断断续续的话语,张泽心里也不好受。 “娘娘还请放宽心,您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裴皇后低低叹息了一声,紧接而来的剧痛又令她重新被卷入新一轮痛苦之中,无暇跟张泽说话了。 若裴皇后有个万一…… 张泽不敢想下去。 天子已逝,虽说李宽先发制人,污蔑裴皇后暗害天子,可只要皇后到了安全之地,昭告天下,揭穿李宽阴谋,再借先帝之口扶持安王殿下登基……一切就都顺理成章。 怕只怕皇后过不了这一关,那他们这一路上所付出的努力,就悉数都要白费。 “你快想想办法啊!”马宏急道。 “我能有什么办法!”张泽也很焦躁,生孩子这种事他们完全帮不上忙。 张泽发现他听不得女人惨叫,在马车旁边一刻都待不下去,只能往小树林外面走,想看看有没有路过的马车,若是里头刚好有个大夫…… 他也知道自己在异想天开,正暗暗苦笑之际,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说话声。 “都怪你,要是不走这条路就好了,鬼影都没一个,万一遇上劫匪,单凭咱们两个人,怎么打得过?” “师兄,一般不会有人想要抢咱们的,一看就没油水呀!” 一个絮絮叨叨地埋怨,还有一个清脆的回应。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抬起头,正好跟走到树林边缘的张泽对上眼。 后者孔武有力,腰间挎刀,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 年纪长一些的和尚倒吸一口凉气,蹬蹬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相逢即是有缘,慢走。” 张泽:“……” 他莫名其妙看着对方拉上小和尚转身便走,裴皇后压抑痛苦的惨叫正好传来,让两人止住步伐,循声望去。 两个和尚面面相觑,脑补了一出杀人越货的惨剧,走与不走之间良心挣扎,最终改变方向,往回折返。 张泽却有些警惕,拦在他们身前:“两位禅师想作甚?” “伸张正义!”大和尚义正言辞道,“那是谁在叫?” 张泽哭笑不得,看大和尚却越看越觉得眼熟,如果对方的身量再缩小一些,头发多一点,那可不就是…… “四殿下?!” 大和尚吓了一跳,上下打量张泽。 “你认得我?” 张泽喜道:“我是武威侯之侄张泽啊,当年在京城时也曾去过鲁王府拜访的!” 故人相逢,却顾不上寒暄,张泽将裴皇后的遭遇略说了一遍,贺僖一拍大腿:“你不早说,我这小师弟得我师父真传,把脉看病马马虎虎,左右也没有大夫,让他去应付应付吧。” 小和尚慢吞吞瞟了他一眼,为难道:“可我没给人接过生啊!” 贺僖道:“你不是给羊接过生吗?都差不多,我相信你!” 他相信小和尚,张泽却不敢信,听着就觉得玄乎,但眼下处境由不得人挑剔,他赶紧让肃霜将情况转达裴皇后,让裴皇后自行决定。 过了片刻,裴皇后同意小和尚进马车。 贺僖见张泽忧心忡忡盯着小和尚的背影,拍拍他的肩膀,信心满满道:“你放心吧,我这师弟医术很好的,这一路过来,我们都给不少人看过病了,我医术还是他教的呢!” 就因为这样张泽才更不放心,在长安时,他没少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位四殿下的荒唐事迹。 一个不当皇子去当和尚的人,还真是……古今少有。 两拨人重逢,贺僖少不得问起张泽他们要去哪里,又问如今各方面的境况,在听说天子驾崩时,贺僖笑呵呵的脸上终于没了笑容,叹气道:“生死有命,我那位老爹当过皇帝,也算死而无憾了,只可惜了这天下的百姓,被牵连受累,阿弥陀佛,看来我今晚得多念两卷佛经,为他们超度了。” 张泽头一回看见对自己父亲的死讯如此超脱的人,也算开了眼界了。 “四殿下,您既然来了,就与我们一道回灵州去见安王吧,他许久没见您,必然甚是想念。” 贺僖点点头:“其实我们此行也正是要去灵州的,上回我收到三哥的信之后,就已经启程了。” 只是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磨磨蹭蹭,顺道又到蜀中绕了一大圈,所以直至现在才刚到庆州。 张泽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得马车内忽然传来一声婴儿啼哭,如长空启明,霎时照亮所有人的心间。 “生了生了!”肃霜喜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母子平安!”这是小和尚说的。 张泽的心情好似从地底高高被抛上天空,又轻轻落到地上。 他不由望向外面黑沉沉的夜色,在遥远山顶处,似乎隐隐露出一丝白线,将山巅一角映出轮廓,也划开了这个寂长的黑夜,昭示着黎明的即将到来。 第156章 “大汗,我以为,我们不应该再继续南下了。” 说话的人叫阿史那却奇,原是一名东、突厥贵族,他的母亲与伏念的母亲那边是亲戚,但在草原上,突厥人最不讲究的就是血缘关系,对他们而言,实力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因素。 阿史那却奇在先前伏念与兄弟姐妹的争权中站对了队,于是地位水涨船高,如今在突厥担任佐政之位,相当于丞相,不过由于伏念为人强势,独断专行,大臣们在大事上的决定权并不多。 以往也就罢了,伏念虽然独断,但许多事情的决定上都证明他是正确的,但今日,许多突厥大臣,包括却奇在内,都觉得必须出声阻止了。 因为伏念想要离开长安,带领突厥大军继续南下。 突厥人精于骑射,却不善攻防,尤其是入关之后,地形多变,中原人狡诈多端,虽然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可那也是对手的无能之故,譬如在晋州与陈巍一战,最后陈巍战死,但敌我皆知,陈巍之败,不在陈巍本身,而在他手下无可用之兵,对方士气低落。饶是如此,突厥在晋州一役,也折损了不少兵马,到了长安,虽还号称铁骑,令人颤栗,但实际上比起刚刚入关时,人数已经少了十之三四。 当初听说中原朝廷孱弱,长安指日可待,想到能将这座千年古城据为己有,许多人都热血上涌,一门心思跟在伏念后面打仗,现在城也占了,财物也已塞满囊中,许多人开始思念家乡,想要回去,毕竟捞到的东西再多,总得随身携带,没有拿回家乡来得妥当。 贺秀行刺一事,虽然给突厥人造成的损失不大,但纪王首级被悬挂在城楼上,反倒激起一些中原人的血气,这些天突厥人在长安城中,接二连三受到埋伏偷袭,虽说算不上什么,但时日一久,未免也令人生烦。 更有各地义军突起,全都打着驱逐异族的旗号,还有李宽手里的势力、岭南贺湛、北方贺融,这些全都是潜在威胁,假使他们联合起来,从各方包围,那么突厥就会深陷中原泥沼,很难再抽身。 有些清醒的突厥人开始意识到他们来到长安,也许并非一个明智的选择,从而萌生出退意,并极力劝说伏念退兵回关外,反正他们该拿的也都拿的,该享受的也都享受过了,眼下的长安萧瑟空荡,不复旧日繁华,看多了也是生厌。 谁知伏念非但不肯退兵,反而还要继续南下,他不理会左右的劝告,执意让人整兵,准备过两日就前往襄州。 这才有了阿史那却奇相劝的一幕。 伏念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换作以往,却奇是绝不会忤逆伏念的,他依靠伏念上位,当然也知道跟紧伏念,自己的地位才能更稳固,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开这个口,因为突厥内部已经开始人心动摇,只不过碍于伏念长久以来的威压,还无人敢公然反对而已。 却奇被他那一眼看得冷汗直冒,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大汗,咱们突厥人早已习惯游牧生存,中原虽好,毕竟不是我们的家,而且再往南边走,就得渡江了,当初咱们能趟过黄河,也是因为冬天河冻的缘故,眼下回去的话,正好能赶上冬季河冻,渡河也方便些,可长江,据说是不会冻住的。” 伏念不自觉摸上自己空荡荡的左臂。 自从断臂之后,他就多了这个习惯,虽然伤口已经逐日愈合,但每回手指触碰,依旧会生出难以言喻的刺痛感,仿佛屈辱烙印,一遍又一遍提醒他犯下的错误。 想及此,伏念的脸色就越发阴沉。 “中原人能落地生根,突厥人自然也能,这里土地富饶肥沃,我们不会种田,可以驱赶中原人去种田,突厥人只要坐享其成,至于那些胆敢反抗我们的人,多杀几个,中原人就顺服了,如果他们真有那么悍勇,又怎么会轻易被我们打败?” 却奇与其他几名突厥贵族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大汗,中原毕竟人多,现在我们离王庭越来越远,要是中原人从后面截断我们的去路,那可就……” 伏念打断他:“这么说,你们都不赞同继续进攻了?” 众人没有吱声,本身已经说明了一种态度。 许多人被金银财宝迷花了眼,又掳了不少美貌女子,要是没有伏念带他们走这一遭,他们还不知边城以南的中原,竟是如此让人沉醉,经历了温柔乡之后,他们就不想再去经历铁血的洗礼了。 伏念忽然冷笑一声,抽出手边的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离他最近的却奇胸口!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溅上脚边金砖,斑斑驳驳。 却奇睁大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憾恨表情,扑通倒在地上。 “还有谁想回王庭的,我送他一程。”伏念阴恻恻道,环视众人。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一片死寂。 伏念勉强将心中那股暴戾压下去,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不必渡河,只要将整个北方纳入突厥的版图,往后我们的子子孙孙,就不必再为了冬季的粮食而发愁,我们也将会有放不完的牛羊,吃不完的粮食,使不完的奴隶。但这个没用的家伙想退回去!” 他指着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的却奇吼道:“你们甘愿回到突厥,过那种秋季入关抢一通,其它日子都待在草原上的日子吗!没有金银财宝,没有美貌女人,更没有舒服的床榻,还有各种各样的美食,那些本来是属于我们的,你们甘心还给中原人吗!” 没有人说话。 众人都低着头,看似赞同他的话。 伏念知道,借着却奇的死,那些反对的声音暂时被压制下来了,但他需要一场更大的胜利,才能让这些人彻底歇了回去的心思。 心底的浮躁像野草疯狂生长蔓延,伏念看着刀背上未干的鲜血,仿佛看见贺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神情越发阴冷。 …… “娘,我害怕。” 听见这句话,宋氏忽然生出一股心酸,连带眼眶也瞬间红了。 但她不敢哭,因为要是哭,那儿子就会更害怕。 宋氏伸出手,拉住贺歆的手:“别怕,有娘在。” 十几岁的少年人,本该朝气蓬勃,并非像现在这样,畏首畏尾,缩手缩脚。 贺歆会如此,不是因为性格所致,而是彻底被吓怕了。 太子妃与皇长孙的荣光,说到底都是建立在太子这个依靠之上,太子一死,他们就如同没了根的飘萍,宋氏虽然伤心,但还有儿子,日子总归得过下去,太子人走茶凉,宫中人情冷暖,难免有些落差,但幸好裴皇后尚在,多有照拂,皇帝也未立新太子,宋氏与贺歆母子俩得以在东宫继续住下去。 等到皇室匆匆南下避祸,他们自然也在其中,而后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令人瞠目结舌,先是裴皇后失踪,然后又是嘉祐帝驾崩,宋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镇日惶惶然,担惊受怕,又听说先帝没有留下遗诏,以致于朝中如今分作两股声音,李相希望自己女儿所生的九皇子登基,而张相等人,则觉得安王殿下如今居长,更为合适,也有人想起太子还有个嫡长子,认为皇长孙继位,更为名正言顺。 风言风语传入耳中,宋氏胆战心惊,更没有半分喜悦,这些年在宫廷中,她也许长进不大,但看多了人心,自然也有自己的判断,宋氏根本不希望儿子去当什么皇帝,在她看来,那个位置极为危险,自己已经赔进一个丈夫了,更不能将仅有的儿子也搭进去。 孤儿寡母,毫无根基背景,对方凭什么会支持他们母子?还不是因为他们的身份能给对方带来某种利益。 而且李相现在手握兵权,如果有人挡住了他女儿的路,宋氏不敢想象,自己母子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先帝与皇后不在,还有谁能护住他们? 宋氏现在每天晚上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儿子就被人抓走了。 贺歆也非无知无觉的木头人,母亲的担忧害怕,局势的动荡,还有许多流言蜚语,环绕在他四周,也让他跟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吃饭都要再三检查,免得被人下了毒。 “你跟娘说真心话,你想当这个皇帝吗?”宋氏问他。 贺歆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想,娘,我只想当个寻常百姓,我们能不能去跟李相说一声,让他放我们走,我真的不想当皇帝!” 宋氏苦笑:“只怕由不得我们……” 正说着话,外头便来了人,说有故人自南方来,李相请两位去见一见。 听见故人和南方几个字,贺歆眼前一亮,说莫非是五叔? 贺湛镇守南方,好像也就只有他了。 贺歆兴奋道:“三叔和五叔,当日最是疼我了,要是他们在,李相一定肯放我们走了吧!” 宋氏却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一定没那么简单,她对贺歆道:“你既然不想当皇帝,待会儿就得寻个就会表明心迹,当着李相的面,不管他信不信。” 贺歆点点头:“这个皇帝,谁爱当让谁当去,反正我不当。” 宋氏拉着他跟来人去见李宽,果不其然,那里还有一个人。 只不过,不是他们所想的安王贺湛。 而是卫王贺绘。 李宽笑道:“卫王殿下说想见见你们。” 又叹道:“没想到短短时日之内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殿下来晚一步,竟连陛下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却说嘉祐帝南下时,就分别向卫王与兴王等人发出谕旨,令他们带兵前来护驾,卫王思来想去,又犹豫了好些日子,方才慢吞吞启程,只因他心中也有些不可告人的野心欲望,只是碍于性格,屡屡错失机会,眼看天下大乱,自己盼望已久的机会似乎终于到来,他再次犹豫,担心前功尽弃,也担心自己还未成事,就被贺湛贺融等人围剿,结果到了半路,嘉祐帝驾崩的消息就传过来,卫王想着此时襄州必然是一片混乱,说不定自己能趁机去捡捡便宜。 他也没忘记当初与李宽的约定,虽说时过境迁,机会已然流逝,但现在皇帝驾崩,他这个叔叔若是因缘际会,又何尝不能登顶?蠢蠢欲动的心思让卫王没有选择回到扬州,而是继续前进,终于在安州与准备顺江而下的李宽部队会合。 但卫王很快发现自己上了李宽这老狐狸的当,对方早就想扶持九皇子登基,把自己找过来,无非是想拉他一起对付嘉祐帝的那些儿子罢了。 卫王不甘心,所以提出要见宋氏和贺歆,李宽不以为意,还真把人给找了过来。 殊不知宋氏母子早已被吓破了胆,别说皇帝之位,现在就是白送他们富贵,估计两人都不敢要。 听见卫王话里话外关心他们,又问起新君人选,没等李宽说话,宋氏就忙忙道:“大郎资质平庸,先帝在时,就屡屡说起,先夫也再三叹息,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如今时局动荡,新君合该有更合适的人选,还请李相明鉴。” 李宽道:“皇长孙之贤,大家有目共睹,其实九皇子尚在稚龄,无法服众……” “那大郎就更加无法服众了!”宋氏越听越怕,以致于不管不顾抢了李宽的话,“有李相辅政,九皇子来日必定是一位明君,至于妾与大郎母子二人,只希望等天下太平之后,有薄田几亩,以供日常,就已心满意足了。” 裴皇后离奇失踪,先皇更死得蹊跷,宋氏隐隐察觉一些端倪,却实在不敢深思,她很清楚,以他们母子的势单力孤,不过是李宽随意可以搓圆捏扁的蚂蚁,哪怕当上天子,也注定是个傀儡天子。 李宽对宋氏的识相很满意,谁也不知道他心中另有打算,现在虽然他力推九皇子,但九皇子毕竟年纪太小,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很容易就会夭折,万一九皇子不测,他就得另觅人选,贺歆的胆小怕事无疑很符合他的要求,皇长孙的身份也能堵住一些人的嘴,所以他暂时不会对宋氏母子不利,反而还会好好养着他们。 卫王看着这一幕,哪里还不知道李宽的打算? 等宋氏母子离开之后,他就幽幽道:“表哥对我的承诺,只怕早已不复存在了吧?” 他在心里暗骂贺湛狡猾,明明大家都是差不多时间接到旨意赶过来,结果现在他到了,贺湛却还不见人影,分明是半路上听说先帝驾崩,直接改道,不肯过来自投罗网,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你母亲也随驾南下,待会儿你去看看她,以后也可接她去扬州养老了。”李宽对他的话不以为意,反倒微微一笑,“若是忘记承诺,我又何必特意找你过来?新君年幼,必得有人辅佐左右,我一个人独木难支,张嵩那些人又成日与我唱反调,可若是换作你,我们俩同心同德,何愁不能壮大?” 卫王心头一动,没想到对方竟是这种打算。 李宽接着道:“眼下只要渡了江,就安全了,北方尽可留给他们去打,等他们厮杀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回去收拾局面,等到那时,你我之间的分歧,都是小分歧,但现在突厥人、贺融、贺湛,乃至张嵩那些人,都是我们首先要对付的,你应该能分得清轻重。” 卫王早非当年被他骗得团团转的人了,闻言狐疑道:“到时候你舍得将一切拱手让给我?” 李宽坦然道:“舍不得,但我们可以划江而治,互不侵犯,我要北方,你在南方,两个人分天下,岂不比五六个人分,要宽裕许多?” 卫王不做声了。 李宽微微一笑,他知道对方一定会答应的。 卫王又问:“要是贺湛来了怎么办?” 李宽道:“我刚刚得到消息,他没有来安州,而是直奔襄州去了,正好有他帮我们挡住突厥人,这里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而且,我们也可以派人去襄州。” “去襄州?你不是刚从襄州过来?还走回头路作甚……” 话说一半,卫王恍然大悟:“你是想……?” …… 江水滔滔,衣袂飘飘。 贺湛站在江边礁石上,扶剑眺望,面容冷硬,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心事重重。 “殿下,今日河流湍急,不如过几日等水势平稳一些,再启程?”谭今望着江水,微微皱眉道。 大军征用了不少商船民船,还有原本停靠在岳州沿岸的商船,想要分批渡江并非做不到,只不过谭今觉得这几天天气不太好,担心中途会发生变故,所以想要延缓两日。 贺湛却摇头道:“突厥人占据长安日久,骄奢傲慢之心滋生,不管他们决定南下,还是想要往北退,现在都是我们进攻的最好时机,错过这几日,情势又会发生变化,为防夜长梦多,还是早日渡江为好。” 谭今点点头,再看贺湛,只觉对方一日日变化,似乎与先前有些不同,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兴许这一切来得太快,让人不得不在短短时日内迅速成长起来,就连他自己,换作两年前,当惯了文官的谭今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能当个像模像样的副帅,跟着领兵打仗。 也不知安王殿下那边如何了。 谭今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敢说出来,默默地将这个名字吞回肚子里去。 第157章 嘉祐帝驾崩的当年九月,正是秋高风急,水满鹭飞之时,突厥大军离开长安,往南挺进,与此同时,李宽与卫王共扶皇九子为帝,昭告天下,年号开平,据安州以南,至扬州一带富庶之地。 天下无主,有能者居之,不服九皇子为帝的大有人在,听闻开平帝登基,太原、洛阳一带的义军也纷纷自立称帝,各有年号。 皇帝一多,大家也跟着六神无主,不想称帝的人自然要找个靠山,李宽固然有声望,手中也号称有先帝遗诏,奉命行事,但他扶立幼帝的心思昭然若揭,许多老臣并不愿意听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傀儡幼帝,便将目光放到了更远的北方。 “几位现在也应该看出来了,李宽所倚仗的,哪里是什么先帝遗诏?先帝去得匆忙,何曾留下什么遗诏?不过是意图篡位的乱命罢了!” 小屋内,三四人围坐,光线昏暗,众人却连烛火都不点,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季凌甚至压低了声音,生怕被旁人听去。 其余人默然不语,心中未尝没有戚戚然之感,想到李宽如今势大,几近一手遮天,再有卫王带着兵马从扬州赶来,两者联合,如今兴王又带兵渡江北伐,南方一带,李宽几无敌手。 季凌早早便站了安王,但六部之中,已经有一个薛潭跟着贺融去了灵州,季凌的出身与官职摆在那里,留在京城帮贺融传递消息,才更能发挥他的用处,而且由于工部在六部之中并不显眼,季凌大可低调行事,直到随驾南下,风云突变,眼看张嵩这帮人因为跟李宽谈不到一块儿去,即将被对方排挤出权力中心,季凌看准机会,出言拉拢,希望将他们都拉到安王那边去。 北方因突厥人而遭受大规模破坏,其中又以拥有良田豪宅的高门为最,世家势力被大幅削弱,但世家存在数百年,依旧不容小觑,而且季凌知道,贺融其实对张嵩与范懿等人的品行多有欣赏,只是之前立场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这几个月,张嵩跟着东奔西跑,他本就年事已高,如今须发更是都白了。 “敬冰,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不是支持安王殿下?”丞相不是白当的,他抬起头注视季凌,目光炯炯,依旧很有威慑力。 季凌面色不变,事到如今,他也不必藏着掖着了。 “不错,如今天子驾崩,未曾留下遗命,太子与纪王又已亡故,论长,安王当仁不让,论才论德,安王更是诸皇子中出类拔萃的,眼下分崩离析之乱局,正该有德才出众者登高一呼,汇聚群雄,平定乱局,继往开来,如此人选,诸位舍安王,又能就何人?” 张嵩等人沉吟不语。 他们其实不是不满意安王,恰恰相反,安王的优秀有目共睹,但正因为太过有主见,对方明显不太待见世家,早早就去了灵州,与他们划清界限,张嵩又不是傻子,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但如果靠向李宽…… 张嵩暗自摇摇头,撇开李宽大奸似忠的品行和大权独揽的野心,对方其实也并非世家阵营,而属于外戚与勋贵,所以当此之时,对方更会趁机削弱世家势力。 “这番话,是安王殿下让你与我们说的?” 季凌摇摇头:“如今南北通讯不便,我也无法联系上安王,不过李宽现在有了卫王联手,已经不再需要我们,若不趁早离开,只怕等到李宽想对我们下手,就来不及了!” 张嵩沉默片刻,叹道:“你说得轻巧,你的家人都提前逃回寿春,我们家室可都带过来了,想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也都相顾摇头而叹。 他们现在身陷泥沼,已然是欲脱身而不得了。 “诸位想去哪里啊?” 伴随着房门忽然被推开,好整以暇的声音出现在门口。 众人循声望去,大惊失色。 李宽走了进来,长袍修身,仪表得体,饶是季凌,也不能不承认李宽言行举止很得人好感。 “非礼勿听,李相堂堂宰辅,难道竟连这点礼数都没有?”张嵩沉下脸色。 李宽嘴角噙笑:“既然光明正大,又何须避开旁人?如今新帝登基在即,几位身为朝廷命官,难不成还想擅离职守不成?” 张嵩冷哼一声:“先帝去得急,并未留下遗诏,你想扶持新帝登基,可曾经过我们同意?” 李宽道:“先帝口谕,我遵从而已。” 张嵩拍案而起:“先帝驾崩时,我等均未在跟前,单凭你片言只语,如何可信!” 李宽淡淡道:“张相何必动怒,如今时局动荡,正该你我同心协力,渡过难关,我从未想过大权独揽,反倒是张相,私下纠集几位同僚在此议事,难不成想对新君不利?眼下皇长孙与卫王诸人,都已竭力拥立新君,我劝各位好自为之,三思而行,新君年幼,还须仰仗我等主持朝政,请张相与诸位以大局为重,莫要意气用事。” 张嵩大怒,待要骂人,又强忍下来。 李宽也不理会众人神色各异,兀自道:“前不久,突厥人离开长安,继续南下,也许很快就会抵达商州。” 许多人都以为突厥人抢够了,杀够了,怎么也该回去了,这一拨战线拉得太快太长,突厥大军人数再多,也已后力不继,再打下去,对突厥人自己也不是好事。 谁知伏念偏偏就不信这个邪。 当然,商州有谢石在,也许能支撑得久一些,可单凭那点兵力,绝不是突厥人的对手。 季凌听得莫名其妙,他不擅长带兵打仗,但也觉得李宽忽然与他们说这番话,用意非常诡异,指不定别有目的。 李宽很快离开了,没有将他们抓走,但这间屋子周围也已经被官兵看守起来,换而言之,张嵩与季凌他们被软禁了。 刑部尚书袁晗怯生生道:“他不会把咱们给杀了吧?” 张嵩冷笑:“他现在不敢!扶持幼帝登基,需要大义名分,再妄杀朝廷重臣,只会适得其反,他攒了那么多年的名声,怎么舍得轻易暴露?这是想要关到我们主动妥协,与他一道支持幼帝!” 袁晗不解:“那他方才说突厥人离开长安,与此有何关系?” 话音方落,不用等张嵩解答,袁晗自己忽然也明白了。 李宽这是在威胁他们!队伍迟早是要渡江的,如果他们不肯妥协,李宽用不着杀他们,只要将他们抛下,留给突厥人,就可以借刀杀人了。 想及此,袁晗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是先帝南下前才匆匆走马上任的,也非世家出身的官员,这下算是彻底领会到李宽的手段了。 刘衷在一旁默不吭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嵩的目光扫过他们所有人,心头不由冷笑,他已猜到,迫于李宽的威势,这里也许即将有人会低下自己的头颅了。 李宽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 可想到天下局势乃至皇位归属,张嵩不由得在内心沉沉叹息一声。 本该各方齐心共同对付突厥人,如今却反了过来,突厥人的存在,不知不觉反倒成为各方争权夺利的工具。 其实打从先帝急病驾崩之后,张嵩就感觉局势已经完全失控,他很清楚,李宽的野心昭然若揭,对方现在还不称帝,只因时候未到,如果他不推幼帝出来,而是自己称帝,那么别说安王兴王等人,就连卫王也不可能支持李宽的,所以就算没了李淑妃之子,李宽也有皇长孙在手,总而言之,他要将贺氏的价值用到极限。 但张嵩与李宽不同,张嵩固然出身杜陵张氏,也有世家利益的考量,但他本质上却还是一个忠于朝廷社稷的臣子,在张嵩心底,更倾向于先帝诸皇子中最优秀的安王能出来收拾残局,力挽狂澜,结束这一切。 然而安王再有能耐,兵力也有限,更不敢直接对上横扫中原的突厥人,说不定本朝的气数,真要在这短短数十年间告终了。 前方,还有希望吗? …… 商州城外,平安镇。 朝阳冉冉升起,像无数个旧日那样。 只是平安镇却不再平安。 突厥铁骑从长安东南出发,一路无阻,到了平安镇外,却遇上硬点子。 商州刺史谢石派人埋伏在镇外山谷两侧,早早准备好利剑与巨石,猝不及防的突厥人结结实实吃了一个亏,但伏念凶性大起,非但没有命人撤退,反倒还坚持前行,最后以损失上千人的代价通过山谷,来到平安镇上。 平安镇的百姓早已被谢石撤至城内,此处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小镇,一无所有。 突厥人攻占长安,按理来说,中原人应该早被吓破了胆子,加上现在地方上各自为政,许多人听见突厥人三个字,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更不必说迎面狙击了。 但谢石偏偏敢。 这位商州刺史是个奇人,打从贺融他们一家还在房州时,谢石就已经是商州刺史了,因为干得太好,朝廷要将他调任京城的时候,当地百姓甚至舍不得他走,还上万言书请朝廷将谢石留任,谢石自己似乎也没有升官发财的兴趣,主动向朝廷请求留任,这一留就是十多年,本是不符规矩的,不过谢石是个例外,此人两袖清风,无儿无女,商州对他与老妻而言,已相当于第二故乡,嘉祐帝格外开恩,谢石也就成了本朝的一朵奇葩。 突厥人打入长安时,谢石本想带兵去救驾,奈何嘉祐帝跑得太快,而且根本不从商州走,以商州的兵力,也无法与突厥人抗衡,谢石只好按兵不动,守住商州,静待时机。 商州百姓对谢石也有种莫名的信任,一听突厥人要来,许多地方的百姓,都是包袱款款,携家带口地逃走,相较而言,商州百姓往外逃的数量却要少许多。 谢石认为自己应该对得起百姓的信任,更坚定守城决心,暗想哪怕是将这条老命搭在商州,也决不能让突厥人从这里越过半步。 不过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谢石的意料。 突厥人居然没有强攻商州,而是直接擦身而过,绕过商州,直奔邓州。 邓州离襄州不远,再往南便是位于长江边上的荆州了,李宽正带着九皇子与一干朝廷老臣停驻在那里,还未过江。 难道突厥人是冲着李宽而去的吗? 谢石以为是。 但实际上,突厥人与另外一拨人马,在距离邓州不远的松林岗遇上。 那正是渡江之后的贺湛等人。 邓州水运畅通,贺湛从长江入汉水,再从白河进邓州,根本无须花费太多时间。 此地山少岗多,地势平缓,与突厥有点相似,在这里,突厥骑兵能发挥最大的优势,贺湛很明白,如果他没能在这里拦住突厥人,那么对方就会继续南下,中原腹地许多城池的守兵并没有那么多,城墙也不甚坚固。对拿下过晋州和长安的突厥人来说,他们已经积攒了一定的攻城经验,这样下去,整个北方都会很危险。 松林岗其实更像一个平缓的山坡,绿茵遍地,活泼好动的孩童从坡下爬到坡上,顶多也就一炷香工夫,这样的地形,敌我双方都很难隐蔽,一旦打起来,便是真正硬碰硬的一场战役。 天阴沉沉,将哪怕一丁点的阳光都彻底遮盖住。 而地面上,早已杀声震天,血流成河。 战马被长、枪刺中前蹄,伴随着凄厉嘶鸣,前半身往前掀倒,骑士猝不及防,同样被掀翻在地,随即几根长、枪刺来,身体霎时多了几个血洞,士兵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死亡竟降临得如此之仓促。 在这种地形,远程箭矢根本施展不开,士兵们不得不将弓箭弃置一旁,抽出战刀,投入与敌人的近身肉搏。 骑兵狭路相逢,乱战之中,又有不少人被掀翻下马,又被马蹄踢中或踩中,当场脏腑重伤而死。 贺湛身先士卒,双腿夹住马腹,提剑冲向敌方,手起剑落,瞬即割破了几名敌人的头颅。 然而这种好运气仅仅是在一开始先发制人时,当突厥人反应过来,七八骑随即围上来意图剿杀贺湛。 长刀反光,映着突厥人狰狞的面容,脸上衣服上,斑斑点点俱是血迹,分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的。 贺湛喘了口气,他在人群中搜寻伏念的身影,但并没有找到,战场上瞬息万变,也容不得他有片刻的走神,七八把刀抡过来,贺湛不得不从马背上翻滚下来,在围困中与敌人近身搏杀。 他这次并未将所有兵马都带出来,毕竟岭南那边也还需要有人镇守,贺湛原本的打算是,渡江之后先行在邓州落脚,然后借助邓州守城,再一步步往北,收复长安,将突厥人驱赶出中原。他与谭今一行渡江之后,谭今在后头押送粮草,他则先行一步前来邓州,谁知却在城外遭遇突厥大军。 贺湛不是没有想过与突厥人打仗,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突然。 战场距离穰城不过数里,然而城门紧闭,城内守军似乎被突厥人吓怕了,压根没想过打开城门,给贺湛他们留出一条退路。 就算贺湛对军事一窍不通,此时也该察觉异状了,更何况他本来就不是。 穰城城内,有人给突厥人报信,还是……? 更可怕的设想浮上心头。 似乎为了验证他的猜想,遥遥传来一阵沉闷的动静,原本紧紧关着的大门,竟然缓缓开启了。 许多士兵大喜过望,还以为援军终于出城来帮忙了。 城内的确也有一拨兵马冲杀出来,然而队伍却没有打起旗帜,为首将领的面容也甚为陌生…… 不,并不陌生! 贺湛发现自己见过对方! 那是在当年齐王造反之后,宫变落幕,他的父亲登基为帝,他从洛阳赶回来,去南衙进行交接,此人就站在李宽身后,还曾与贺湛见过礼,身形魁梧,据说在长、枪一道上很有心得。 虽然之后贺湛就没有再见过对方,但此时脑海中电光石火一闪而逝,残留的记忆竟瞬间勾起。 是了,对方姓江,是李宽的心腹爱将! 江副将手持长、枪疾驰而来,枪花旋作天女散花般的绚烂,朝这边刺来。 目标却不是贺湛身边的突厥人,而是直指贺湛! 贺湛早有准备,腰身一折,堪堪避开枪头,旋即扭身挥剑,斩向对方臂膀。 “这些人与突厥人是一伙的,不要手软!杀!”贺湛一边嘶吼道。 不远处的副将听见了,也跟着他吼道。 声音一重接着一重,传遍整个战场。 “杀!” “杀!” 事已至此,贺湛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李宽分明是在南下之前,就留了这一手,将一部分人马放在邓州,又在知道他渡江北上之后,通知突厥人,是以突厥人才能提前得知消息,来到这里截堵他。 此人不仅是心狠手黑,竟还毫无廉耻,与异族人联手,只怕当年太子之所以在云州遇险,后来天子又弃守长安,急匆匆南逃,都离不开李宽的从中作梗。 所谓南下避险,不过是为了给突厥人腾地方,好让他们在北方彻底肆虐,借突厥人之手,一举铲除世家与朝廷兵马,再令各地势力分崩割据,互为辖制,等到突厥人抢够了杀够了退回关外,他李宽就可以扶持幼帝,带着保存完整的实力,北上收复失地,名利双收,权倾天下。 贺湛恨得牙关紧要,他现在只恨当初在得知李宽与当年鲁王府旧案的牵连嫌疑时,没有找上门一刀了结此人的性命。 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益,眼下须得杀出一条血路,才能化险为夷。 血从额头滑下,与汗水一道糊住视线,脑袋有些钝钝的痛,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 贺湛用不拿剑的手抹了一把眼睛,想要将黏腻的液体抹去,但胳膊随即传来一阵疼痛,差点让他握不住手中的剑,他反应极快,看也未朝来处看上一眼,剑锋已然挥去,伴随着敌人惨叫,他又迎向下一名敌人。 原本他们与突厥人,算是势均力敌,哪怕稍有弱势,也不会逊色多少。 但是江副将这支兵马加入之后,与突厥人形成合围之势,形势顿时发生逆转,贺湛哪怕想要让人撤退,也因为退路被堵住而进退不得。 进退不得,只能一战! 敌人仿佛铺天盖地,杀也杀不尽,他的手臂已经麻木,可还得不停地挥起,斩下,刺入,扫过。 对方的甲胄一次又一次磨损了剑锋,以致于这把好剑都有些卷刃了,敌人却依旧如山如海。 一丝疲惫从贺湛心底悄然涌上来,随即又被他强压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能萌生哪怕是一点这样的念头。 然而他手下的士兵们,并非个个都像他一样意志坚定如铁,早在同为朝廷兵马的穰城士兵朝他们挥刀相向的那一刻,众人心中的士气就受到了动摇。 连朝廷都对自己人下手,我们还有打突厥人的必要吗? 为何我们在这里出生入死,他们却公然与突厥人勾结? 许许多多的人带着疑问与困惑死去,眼睛正正望着阴沉的天空,至死都未合上。 然而踏着他们的尸体与血河,战争与杀戮依旧在进行。 不知过了多久。 贺湛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到达一个极限。 他知道自己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难道自己所努力的这一切,最终依旧是没有意义的? 他忽然想起太子,想起死在伏念刀下的二哥,不知道他们临死前,又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面旗帜。 一面迎风招展,猎猎飘扬的旗帜。 上面写了一个“安”字。 第158章 贺融能及时赶来,其实也是因缘际会。 他与萧重带兵南下,萧重否决了直接收复长安的说法,而是提出绕道兰州,循汉水南下,先到襄州整合兵马,再北上商州,从商州入长安。这样的路线看上去虽然绕了一大圈,但实际上襄州与商州都有朝廷兵马在,他们可以顺道再收编一些兵马,先前贺秀解散的那两万兵马,听说也有不少后来离开京城,逃亡商州,都编入商州刺史谢石手下。再者谢石为人刚正,当年与贺融也有过几面之缘,有他在,贺融也可安心将后方托付。 谁知他们一行到襄州时,李宽等人前脚刚走,留下一个乱哄哄如烂摊子的襄州,突厥人即将来袭的消息传得满天飞,据说襄州刺史原也想跟着李宽他们一道走,却被李宽拒绝,强令他留下,结果对方生怕像纪王那样被突厥人高悬头颅于城门,后脚就乔装改扮带着宠妾偷偷逃走,连刺史都不想当了。 自突厥人入关之后,战火忽起,音信不通,寻常一封书信,由南往北需要十天半个月,到了如今,恐怕一个月也未必能送达。先前贺融等人身处甘州,对中原的情形还不甚了解,如今一路走来,方才发现人心已经混乱到了何种情形。 但这种混乱并非不可收拾,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朝廷连吃败仗,加上许多人被突厥人吓破了胆子,直接不战而降,望风而逃,尤其像襄州刺史这等官吏,拍拍屁股一走,效果极其严重,上行下效,其他人还以为突厥人像风一样,立马就能到,越发惶惶不可终日,平日因有官兵管辖而不敢造次的地痞无赖也趁机出来祸乱他人,商铺倒闭,民户关门,市集萧条,百姓慌乱。 这便是贺融所看到的襄州。 他在襄州停留了五日,主要是为了安定人心,收拾残局。襄州刺史既然不告而逃,再回来自然也无官可做,贺融就提拔了襄州的长史充任刺史,这种任命本应由朝廷决定,但如今政令有些混乱,南北局势不明朗,李宽虽然扶持幼帝登基,也已昭告天下,实际上贺融与贺湛等人,都很有默契地假作不知,甚至装作从未收到过圣旨,连李宽派去宣召的人,也都被他们扣押软禁起来,日后对方若追究,直接二一推作五,推到突厥人头上就是。 其实不仅是他们,就连许多地方官员,其实也并不信服新帝的存在,一来先帝死因未明,疑点重重,二来局势混乱,政令不通,三来若论嫡论长论正统性,既有安王兴王等人,又有皇长孙在,怎么都轮不到李氏之子。许多人明面上遵从诏令,实际上却还在观望,希望等局势稳定下来,再选择站队。 也有些人,直接就竖起义军旗帜,立国称王。但这样的人毕竟少数,想要造反也得有足够的胆量,天下虽乱,但这乱局主要因为突厥人入侵,纯属人祸。这两年还算风调雨顺,各地并未出现严重天灾,当年季凌与贺融前往洛阳治河的效果如今终于体现出来了,去年黄河泛滥,竟也没有冲垮堤坝,两岸百姓无须迁徙,更无大面积的人员伤亡,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说回襄州这个烂摊子,安王既在,又有兵马,一切自然听从安王指使,襄州长史临危受命,从佐官升至地方首长,正巴不得使出浑身解数立功,好让自己这个刺史当得更加安稳,对贺融必然也言听计从。 因此在初步稳定襄州,确定李宽短期内不可能再杀个回马枪之后,听说突厥人已经离开长安,贺融与萧重就带人北上,结果刚到半路,就收到商州谢石来信,说突厥人与商州擦肩而过,贺融他们又从地图上揣测出突厥人最有可能走的路,准备迎面拦截,打一场硬仗。 他手下这些士兵,有很大一部分是当初在甘州之围中打了胜仗了,再那之后一直没有机会立战功,随着贺融修改战时犒赏,他们眼睁睁看着同袍不断立功得田封爵,心中那份歆羡眼红可想而知,如今听见打突厥人,反倒比其他人少了几分胆怯,多了几分跃跃欲试。 他们赶过去的时候,邓州城外的局面已经如火如荼。 在伏念与李宽人马的双面夹击下,贺湛的形势一度急转直下,然而安王旗帜一出现在战场上,局势再一次发生逆转,江副将大吃一惊,还以为是贺湛与贺融早就知道他会在此伏击,特地约好了唱双簧的,一想到阴谋败露,不由手脚慌乱,顿时不淡定了。 萧重是萧氏急先锋,北方悍将,众人只闻其名,却很少与他打仗,他带着士兵冲入战场,犹如猛龙过江,瞬间打破了战场格局,许多人猝不及防,直接被掀翻下马,步兵躲闪不及,而被踩踏于马蹄之下,贺湛正与江副将厮杀,冷不防背后长刀当头砍来,眼看躲闪不及,就要削减当场,横里却忽然多出一支长、枪,竟将伏念的刀直接格开。 伏念有点意外,他虽是突厥大汗,但打仗向来亲自上阵,罕逢敌手,如今却有人能接下他这一刀,怎能不令他吃惊? “伏念!”萧重一眼就认出他。 伏念横刀扫向对方腰间,大怒道:“萧重,我与你父有盟约!” 当年东、突厥与萧氏缔结盟约,萧豫娶了伏念的妹妹,虽说突厥女子不金贵,但有这一层联姻在,那时候伏念又将目光放在西突厥与中原上,双方关系的确十分紧密,萧重押送聘礼去突厥时,还曾与伏念有过一面之缘。 萧重冷笑:“时移世易,我不必再违心给蛮夷陪笑,痛快!” 伏念汉话说得极好,自然听懂他在说什么,当即大怒,怒吼一声,长刀化为流光掠向对方。 他如今虽断了一臂,但战斗力并未削减多少,也就是萧重这等悍将还能与他在战场上单打独斗,换作旁人,恐怕早已死在他的刀下。 那头江副将与贺湛也厮杀正酣,因安王旗帜出现,贺湛下意识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人的身影,难免分神片刻,被对方觑中空隙,一枪飞来,差点正中胸口。 幸而贺湛反应极快,身体往后一仰,枪头擦着胸口堪堪掠过,但还是挑破了衣服,贺湛感觉胸口一阵刺痛,知道对方的枪头应该是划破自己的肌肤了。 但在战场上,这点小伤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索性借势翻身下马,长刀斩向对方的马蹄。 马嘶鸣着抬高前蹄,江副将不得不跃下马,以免被掀翻摔落。 没了坐骑,两人短兵相接,肉身相搏,此时长、枪就有些施展不开,江副将一不留神被贺湛一刀划过臂膀,手臂微抖,长、枪差点脱手。 贺湛步步紧逼,刀花若漫天飞舞,绚丽却充满杀气,宛如修罗再世,气势逼人,逼得江副将步步败退,最终失了兵器,贺湛趁其不备,用胳膊箍住对方脖颈一把往后拖,在对方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长刀已经从背后贯穿他的前胸。 江副将睁大眼,看着鲜血从自己胸口狂喷出来,脸上表情依旧凝固在尚未来得及反应的震惊与恐惧之中。 贺湛眼也不眨,直接将对方头颅砍下,然后随手抓住自己身旁的一个突厥骑兵,将他扯落下来,然后拧住缰绳飞身上马,将江副将的头颅高高抛起,吼道:“江隆已经授首,还有谁想附逆?!安王兴王皆在此,降者不杀!” “安王兴王皆在此,降者不杀!” “安王兴王皆在此,降者不杀!” 战场上响起一声又一声,很快传遍每个人的耳朵。 江副将麾下的人马果然士气动摇,很快有人喊道“我是朝廷的人,不打了”,直接将武器往地上一扔。 他们生怕不小心被安王或兴王的人误伤,所以赶忙丢下武器投降,却忘了战场上还有突厥人,混战之中,那些杀红了眼的突厥人,谁还记得江副将是过来帮他们的,当即就有不少投降的士兵死于突厥人的屠刀之下,剩下许多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贺融没有加入战场,骑着马离得不远不近,见状微微皱眉,向身旁的传令官快速说了几句。 几名传令官随后领命,执令旗飞奔而去,大喊:“安王有命,杀突厥者,将功折罪,杀一抵百,既往不咎!” 贺湛听见那句“安王有命”时,心中一动,差点中了敌人的偷袭,幸而他反应快,凭身体本能躲过。 那头萧重与伏念的打斗还在继续,萧重没有料到伏念失了一臂之后,竟还强悍如斯,两人交战数百回合,他已感觉有些疲惫,对方的力气竟还似丝毫不减,非但没有半分减弱,反倒越来越强,萧重几回差点接不住手,身上早已添了数道伤口,血一直没干过。 这才是突厥可汗的真正实力! 萧重早就听说伏念是曾是草原上最厉害的勇士,当年在与他那些叔伯兄弟争位的过程中,没少亲自动手,统一突厥时,更是亲自带兵西进,如旋风般席卷整个突厥,斩落西突厥最厉害的大将,突厥人崇拜强者,所以他能如此之快统一突厥,与他本身的悍勇也有很大关系。 但当伏念决定深入中原的那一刻,就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 这个问题,萧重记得,安王曾与自己和嬴子瑜他们说过,伏念有入主中原的野心,也有与之相配的实力,却唯独少了一种最重要的东西:王道。 哪怕伏念的汉话说得再流利,他也从未站在中原的角度上思考,他所做的一切,全都出自突厥的利益,所以眼睛能看到的,自然也只有如何攫取中原利益给突厥。 而天下汉人是杀不尽的,如此一来,伏念所做的一切,即便没有安王兴王,迟早也会有别人起来反对,如今在北方洛阳等地揭竿而起的义军,正是最好的说明,那些人固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但归根结底,打的依旧是驱逐突厥的大义旗号,可见突厥人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长久。 哪怕有李宽与之勾结,也无法改变伏念或迟或早,注定失败的结局。 这些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一道人影伏念背后从天而降,一刀劈向伏念。 后者正被萧重死死缠住,根本脱不开身,即便感觉到背后的凛然杀气,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在短短瞬间作出判断,右臂格挡住萧重的攻势,身体往侧面倾斜,试图避开身后的攻击。 但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没了一条胳膊,失衡让他根本控制不住身体,这一倾斜,反倒往萧重的方向倒来。 萧重看准时机,随手将长、枪抛开,抽出随身短刀,挑向对方手腕,刀刃锋利无比,萧重去势又快,竟将伏念一只手齐腕斩断。 那只原本握住长刀的手霎时掉落在地上,与千千万万死在战场上的普通士兵无异。 伏念惨叫出声,双目通红,面容狰狞仿佛厉鬼,血从他的伤口喷出,霎时溅了萧重满头满脸。 “大汗!” 一匹快马迎面飞掠而来,一把抓起伏念,将他安置在身前,几乎不作提留,带着他就往战场外面飞奔。 其余突厥骑兵似早有准备,纷纷簇拥过来,护着那一骑飞速撤退。 这一退,自然大势已去,夕阳西下之时,突厥人以溃败之势结束了这场战役。 贺融与贺湛的兵马长途疲惫,追上去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所以贺湛下令收兵。 赢的人也并未见得多高兴,这场仗本来不该发生,那些突厥人,早在云州时就应该被拦下,会发展至今日,全因朝廷决策的失败,一步错,则步步错,下棋满盘皆输,大不了重开一盘,但天下一输,丢的却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谭今与萧重虽然头一回见面,但有贺融这一层关系,两人也不算陌生,彼此见过礼之后,很有默契地将残兵伤员汇聚成一处,再分批押送江副将底下的降兵入城。谭今不是不知道兴王与安王如今关系有些古怪,但以他的立场,眼下说什么都不合适,骑在马上遥遥回头看一眼,见两人还留在城外,不由心生担忧。 “先前,安王殿下吐血了。”萧重忽然道。 谭今心中一抽:“怎么回事?” “你不是早该料到的吗?因为兴王的那封信!”萧重没好气,即使他知道不该怪在对方头上。 谭今苦笑:“当时长安沦陷,陛下驾崩的消息传来,兴王殿下悲痛欲绝,我们劝不住,也不敢劝。那封信……唉!” 哪怕安王的确有自己的私心,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保存实力又有什么错误?脱开朝廷臣子的立场,谭今曾在私底下与周翊议论过,都觉得安王所作所为,其实是能理解的,作为一个上位者,一个手握兵权的皇子,不管于公于私,安王要考虑的事情只多不少。 自然,站在兴王的角度,同胞兄长横死,亲生父亲驾崩,都城沦陷,家国几乎不保,对安王的狠心绝情,难免会有怨愤。 但谭今和周翊并不希望这两兄弟发生嫌隙,如今时局动荡,非有人出来力挽狂澜不可,这个人选,不是安王,便是兴王。他们更希望两人能联合起来,不管最后谁是问鼎的那一位,合总比分好。 然而人心从来多变,他们也无法保证,安王与兴王分开这么久之后,还能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兄弟情长。 谭今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种连对周翊都不敢说的猜测,觉得兴王说不定是故意寄那一封信,去激怒安王的。 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人心就太可怕了。 想及此,谭今忍不住又想回头望一眼。 可离得太远,已经看不见人了。 “要不,我出城看一眼?”他不确定道。 “算了,”萧重摇摇头,“殿下有分寸的,让殿下他们自己解决吧。” 反正无论结果如何,他必然会站在安王一边,这是毋庸置疑的。 城外,草木摇曳,衣袂飞扬。 贺湛单手拄剑,与牵着马迎风伫立的贺融遥遥相望。 他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两人相隔并不遥远,可这一段距离,中间却似有千山万水,令贺湛迈不开步伐。 他看见贺融眼角的风霜与疲惫,看见他衣领还未来得及拂去的尘土。 他想问对方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特意赶来相救? 可转念又想,三哥怎么可能料事如神,知道自己在这里,必然是巧合罢了。 贺湛在心底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嘲笑了一下。 他面无表情,似有千年未融的坚冰,任是再多言语,也无法令其消融。 贺融凝视半晌,暗叹一声,心头慢慢冷下去。 他片言未出,牵着马转身离开。 看见他离去的一瞬间,贺湛的心脏几乎停顿不动,想也不想就大喊:“站住!” 贺融当然没有停住脚步。 身后传来脚步飞奔踩踏草木的动静,下一刻,他从背后被人紧紧抱住。 “我让你站住!” 第159章 几年不见,贺湛的力气似乎更大了,贺融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就懒得动了。 “我嗓子疼,不想和你吵。”贺融道,声音哑哑的。 虽然大夫说他那一口血吐出来反而对身体有好处,但实际上也是因为身体积累到一定程度的劳累,才会发出那样的警训,然而在那之后,局势紧张,他要亲自带兵南下,一路奔波,自然顾不上调养,几天肝火上升,口干舌燥,连嗓子都疼,轻易不想开口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会和你吵!” 贺湛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结果却听见这话,火气不由自主就冒出来了。 你现在不就在吵了?贺融翻了个白眼。 “你是不是,收到我的信了?”贺湛深吸口气。 贺融嗯了一声,面无表情。 所有强撑的冷硬都在此刻化为乌有,贺湛苦笑道:“那时候,我得知长安沦陷,唯独二哥留下来的消息,就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了。”贺湛用平淡的语气,将自己当时的心情道出,但两人离得近,贺融分明听出平淡下面的压抑与波动。 “我一开始,不明白二哥为什么明知那可能是一条死路,还非要去。后来想,也许他想弥补从前的缺憾。因为打从回京起,他就一直想要建功立业,但一念之差,却没能跟我们去西突厥,后来想去前线,在太子的再三阻拦下,也没能成行,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甘州大捷,最后却耗在与太子的内斗上。在他心里,自己本应是个英雄。” 即使没有一个英雄的开头,也希望能有个英雄的结局。 夜深人静时,贺湛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从前,想起在竹山时,二哥带着他上山,手把手教他如何拉弓射箭,教他如何打下更多的猎物。那几年的中秋节,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即使穷得买不起月饼,却还能苦中作乐,喝着面汤,同甘共苦。 他甚至记得那时候庶母袁氏为他们缝制的衣裳,记得父亲被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神情,记得大哥在父亲面前帮他圆谎,记得四郎花了好几十文捧回一只鸽子,非说那鸽子通灵,被父亲追打大半宿。 更记得三哥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记得兄弟两人同塌而眠,他唠唠叨叨说了大半宿,三哥被他烦得不行,直接将他踢下榻。 那一切,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旋过,可记忆越鲜明,现实就越惨痛。 因为记忆中那些会说会笑的亲人,如今大都俱已不在人世了。 越是悲恸,就越需要一个发泄口,在外人面前,贺湛尚能忍耐,可面对最亲的人,却忍不住有了怨怼。 如果三哥能及时出兵援救…… 如果二哥肯离开长安…… 说到底,这些怨念,不过是无能的自责。 “那个时候萧氏与突厥早有盟约,突厥南下,他们也会从凉州出兵,遥相呼应,陈巍从甘州带走不少人,单凭剩下那点人,是守不住甘州的,若我南下,甘州就面临沦陷的局面。” 贺融原是半句话都懒得说的,但他最终还是开口,因为他知道,自己心软了。 哪怕铁石心肠,终究有一角,是留给特殊的人。 “当时的突厥人势如破竹,朝廷又没有顽抗到底的决心,你说得也不算错,从私心来说,我的确是不想南下。” 贺融冷笑一声,趁着贺湛的力道稍稍松了些,把人推开,转身面对他。 “因为我知道,就算我带人过去,最后也只会落得跟陈巍一样的结局,陛下身为天子,不肯死守长安,敌人还未至,拍拍屁股就走,旁人再有气节又有何用?就算我当时带人南下,一时阻住突厥人的来势,但甘州失守的话,萧氏肯定从甘州直入中原,前门拒狼,后门引虎,李宽照样会怂恿陛下离京南避。陛下耳根子软,宁可信朝夕相处的李宽,也不会信一个成日在外面,又不得他喜欢的儿子。更何况李宽兵权在手,已成气候。” “说到底,天下有今日,大半陛下之过。二哥与那些枉死的百姓若有怨,也该去地下找陛下去!”贺融冷冷道。 贺湛似从未想过自家三哥也会说出如此刻薄直白与大不敬的话,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他,却找不到半句话反驳。 “现在大局未定,伏念虽然重伤,但突厥大军仍在,他们去留不明,仍不可小觑,你想与我争,等把伏念与李宽都料理了,再来争。我累了,先回去。” 贺湛从他那一句“你想与我争”里嗅出不寻常的气息,可没等他问个明白,对方就已经转身准备上马回城,摆明不想与自己再说下去。 他自然不能让人一走了之。 这么一走,恐怕原本就存在的裂痕,从此再也弥合不了了。 “贺贞观!” 贺融额角抽搐。 出息了,还敢连字带姓叫了。 但让他变色的,还不是这一声称呼。 贺融怒道:“放手!” “不放。”贺湛紧紧抱住他的腰,“一放手,你肯定就走了!” 贺融二话不说,举起竹杖直接往对方身上揍。 他下手没有留情,贺湛被揍得叫痛不已,不得不松开手,抱头鼠窜。 “我刚只是脱口而出,不是故意叫的!” 贺湛脖子挨了一下,差点疼晕过去,没奈何,只好劈手躲过对方的竹杖,然后跪在地上,一把将贺融的大腿抱住。“三哥!” 贺融:“……” 贺湛:“其实信件刚发出去,我就后悔了!” 他苦笑道:“我明知那样会伤你的心,伤我们兄弟的感情,可当时还是忍不住……因为我太在乎,在乎我们之间的情义,若是朝夕相处,我对你必然是言听计从,可我们几年没见,又是天南地北,我心里,难免生乱,尤其又是在那样的局势下!后来我又寄了两封信给你,可时局混乱,也不知是信没送达,还是你收到了却不回,我再也没有收到过回信。” 沉默半晌,贺融终于道:“我的确想争那个位子,但我从来没想过置陛下他们于死地,否则大哥与二哥,早已死上许多回了,我与李宽不同,你该信我的。” 贺湛心中一痛,忙道:“我自然信!” 他从未想过,自己悲愤之下脱口而出的质问,会成为伤害他们兄弟感情的一把刀子。 若时光能倒流,他恨不能给过去的自己狠狠一耳光。 贺融拍拍他的肩膀:“松手,起来。” 贺湛半跪在地上,抱着兄长的大腿,涕泪横流,要多不雅有多不雅,方才他顾不上那么多,此时回过神来,不由窘迫。 但窘迫归窘迫,能让三哥松动,再窘迫一些也无妨,反正也没人看见。 “那你原谅我了?”他仰起头,大有你不松口我就不放手的架势。 “……竹杖还来。”贺融没好气道,“萧重还在城内等我!” 贺湛一笑起身,却不肯将竹杖递过去。 “有我在,还要什么竹杖?” 不由分手,他挽着贺融的手臂,将竹杖系在马背上,一手牵着马往城门方向走。 为免入了城被人看见满脸泪水,贺湛起身的时候还顺手用贺融的衣袍抹了把脸。 贺融额上青筋暴跳,好容易才忍下揍他一顿的冲动。 …… 李宽离开邓州时,特意留下心腹江副将驻守穰城,是预备了两条后路的,一是在突厥人要是过来,可以挡一挡,与他们谈谈条件,将祸水北引,让突厥人先去打贺融或义军他们,二是如果贺湛等人从邓州过,可以寻机在背后暗算,好趁势收编贺湛的兵马。 不过他没料到自己胃口太大,嘴巴却太小,江副将暗算贺湛不成,反被贺湛与贺融联手灭了。 萧重与谭今入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楚江副将在城中的残余势力,尽快将穰城牢牢抓在手中。 江副将既死,余下不过是群龙无首的无头苍蝇,谭今很有聪明地没与萧重争抢处置权,任由萧重的人马迅速控制整座穰城,因为在他看来,若无安王在,兴王自然也有成为一方霸主的气运手段,但有安王在,那个位置,安王终究还是众望所归。 等贺融与贺湛入城时,城内已经基本稳定下来。 不知有意无意,贺湛没质问谭今为何任由萧重把持城中大权,他只是慰勉将士几句,让人出去打扫战场,又告诫他们不得惊扰百姓,便先去歇息了,临走前还对谭今说了一句话:若有不决,可问安王。 谭今心领神会,觉得这兄弟俩应该是和解了。 这样也好,免得他们这些人夹在中间,左右难做。 天下至尊的位置,人人向往,可真正能坐稳的,又有几人? 想起嘉祐帝,太子,纪王那些人,谭今不由心生慨叹。 “听闻谭公以前在房州任职?” 身后传来询问的声音,谭今转身,没再去看城楼下百废待兴的景象,而是望向朝他走来的萧重。 “萧将军太客气了,唤我表字珍时便可。”谭今不喜欢萧重浓郁的杀伐之气,但大家以后很有可能同朝为官,他也不好太摆脸色。“我的确曾任过几年的房州刺史。” 萧重笑了一下:“那珍时也唤我表字致远吧,说来也巧,我祖籍正是房州,可惜当年战乱,一家人流离失散,后来先父回家乡找到我时,家中就只剩我一人了。” 谭今叹道:“自古兴亡多离难,困苦皆百姓,不过致远兄天资出众,不管怎样总有出头之日。” 萧重笑道:“兴亡多离难,这话说得好,但愿安王殿下能重拾旧河山,还天下一个安稳太平。” 谭今听得这话,暗道此人倒与一般武将不同,并不嗜杀贪功,话里话外,还总暗示他安王才是天命所归,好笑之余,不由也生出几分好感。 “实不相瞒,我能有今日,正因安王殿下的知遇之恩。”他洒然一笑,终于将自己的底牌翻出来。“我也相信,只有安王殿下,才能力挽狂澜!” …… 毕竟是长途骑马,又非武人出身,安排好一些善后事宜,贺融就觉得有些吃不消,也没来得及找谭今长谈,他将琐事丢给萧重处理,想着躺小半个时辰,养养精神再说。 谁知这一睡就直接睡到天黑。 他再度醒来时,桌上的烛火正摇曳生辉,也不知是谁点上的。 窗外虫鸣声声,月光微微,夜色正好。 贺融拥被坐在床上,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样倾听过夜晚风声,让心境安安静静地放空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贺湛捧着碗想要进来,估计是没料到他已经醒了,微微一怔,有些进退两难。 贺融蹙眉:“想让我明日得风寒么?” 贺湛反应过来,忙入屋,反手关上房门。 “我让厨房做了点莲子羹,想着你醒来之后会饿……”贺湛有点不自在。 见贺融没说话,他暗暗有些失望,将碗放下,勉强笑道:“那三哥你慢慢吃,我先出去了。” “我让你走了吗?” 贺湛的手按上房门时,身后传来慢条斯理的声音。 “去烧些热水来,我腿疾犯了。” 第160章 面对贺融,贺湛有点近乡情怯的感觉。 既想靠近,又怕靠近。 他相信其实贺融与自己一样。 只是他家三哥比较会隐藏。 毕竟横亘在两兄弟中间的,不是普通家庭里鸡毛蒜皮的小矛盾,而是山河动摇,家国危殆,还有父兄的死亡。 即使这些并不是他们造成的,但身处其中,人心难免也变得复杂起来。 城外那一通发泄,现在冷静下来之后,贺湛还有点尴尬,他觉得自己在三哥眼里像个不懂事闹着要吃糖的小孩儿。 他将冒着热气的木桶放在床边,冷不防后颈被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按上,下意识绷紧身体想要作出反击,随即又猛地放松下来。 “这里怎么会有伤痕?”贺融问。 贺湛笑了一下:“先前南夷叛军里有几个不老实的,听见突厥人入关的消息之后,就想趁机捣乱,不过很快就被我镇压下去了,就是当时太大意,受了点皮外伤。” 南夷对贺融而言,已经是一段比较遥远的回忆了。 “现在岭南局势如何?桑扎和桑云他们还好吗?” 贺湛道:“都好,不过你也知道,南夷人,不唯独有桑扎这种心向朝廷,愿意融入中原的,也有一些顽固不化,认为中原人没有一个好的,他们被有心人一煽动,难免就会闹些乱子。不过出了这件事,反倒让我有借口将当初残余的叛军势力连根拔起,现在就算我离开岭南,凭周翊一人,也能控制住局面。至于桑扎和桑云,他们都很想念桑林,但他们都明白,他在你身边,比待在岭南好。” 这些年桑云心系贺湛,不肯婚嫁,桑扎拿她没法子,加上桑林跟在贺融身边,一时半会不可能回来,桑扎开始有意无意培养桑云,哪怕将来不能当寨主,也可以辅佐桑林。 说着说着,贺湛没声了。 贺融双脚浸泡在热水里,暖洋洋出了一身薄汗,正闭目养神,忽觉耳边安静,不由睁开眼。 “别动。”贺湛忽道。 他凑近前,按住贺融的肩膀,手在对方头顶摩挲片刻,蓦地扯下一根头发,递到贺融面前。 贺融低头一看,不以为意:“这阵子晚睡,应该是累着了。” 反倒是贺湛一脸震惊无法置信,脸上裸写着“你这个年纪怎么能长白头发”。 贺融哂然:“多吃点首乌,养一阵就好了,不必大惊小怪。” 贺湛一阵心疼,越发后悔自己寄出的那封信。 三哥外冷内热,看到那封信的反应,必然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还要强烈百倍。 贺融道:“别发呆了,一起泡吧。” 贺湛弯腰,默默脱鞋除袜,将脚放入热水中。 这个木桶足以容纳两双脚,但贺湛却想起当年在竹山县时,木桶太小,以致于一个人的脚常常得叠在另外一个人脚面上,贺湛年少顽皮,经常还会在贺融的脚面上踩水。 “三哥,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贺融道:“伏念原本断了一臂,如今连手腕也被你与萧重斩断,身负重伤,绝不可能再当可汗,就算他想,他身边的人也不会答应,而且据我所知,突厥内部有很多人,其实并不想继续南下,他们觉得这次入关抢得的东西,已经足够他们下半辈子不愁吃喝,伏念为此还杀了一名心腹。这次伏念出事,这股声音定然高涨,所以突厥人极有可能循原路撤退。” 贺湛精神一振:“那我们是追还是不追?” 不知有意无意,他用了“我们”,贺融看他一眼,不动声色。 “你觉得应不应该追?” 贺湛沉吟道:“他们即便撤退,路上指不定还要抢点什么东西,不如明日就由我带人出城去追,还能趁机多杀些突厥人,直到将他们赶出中原。” 想将突厥人赶尽杀绝是不可能的,一来就算没了伏念,他们依旧人多势众,骁勇善战,逼急了只会让他们更加嗜杀,最后遭殃的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二来现在还有李宽与义军等势力虎视眈眈,他们无法将实力全部押在对付突厥人上面。 贺融若有深意地看着他。 贺湛自打独当一面之后,一直驻守岭南,可以说,南方才是他更为熟悉的地盘,但现在他却主动提出将突厥人赶出中原,也就意味着贺湛起码要一路打到原先中原与突厥的边界上,才算告捷。 五郎到底知道自己这么说的意义吗?贺融思忖道。 贺湛忽然抬眼,朝他粲然一笑。 “三哥,你永远是我三哥。”他将脑袋靠在贺融肩膀上。 “重死了。”贺融皱眉,伸手去推,那脑袋却像块石头一样,岿然不动。 “就今晚,让我靠一靠吧。”贺湛低声道。 天下大变,贺湛心中又何尝不是掀起惊涛骇浪?前面是一条浓雾弥漫的路,走错一步都有可能坠下深渊,无人可以借鉴,虽有谭今与周翊在身边,他们也不敢指点贺湛,他只能凭着自己的判断去摸索。 好在此时,终于有个人在身边,不必孤单。 …… 翌日天蒙蒙亮,众人刚聚到一起,还未来得及议事,前方就有急报传来。 不是突厥人的消息,亦非李宽那边有了变故,而是来自灵州。 灵州以裴皇后的名义发布檄文,昭告天下,称李宽谋害先帝,勾结突厥人,逼迫皇后与皇子,侥幸自己趁早识破其图谋,千里逃亡,得保性命,如今将李宽野心告知九州百姓,以免为其所惑,并号召天下人群起而伐之,以正视听。 时局动荡,这檄文从灵州发出,现在到达邓州,恐怕还要再过几日,才能被李宽看见,等传至岭南,那就更久了。 但不要紧,檄文的出现,意义重大,令在场众人俱都精神大振。 谭今笑道:“此事实乃大喜,原来皇后早已逢凶化吉,还到了灵州,有这一道檄文在,李宽想要假借先帝之名,拥立李氏之子的立场就荡然无存了。” 贺湛却不乐观:“只怕以李宽的狡诈,定会说裴皇后早已伏诛,那檄文是假的。” 贺融道:“真假与否并不要紧,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只要有因由,别人就会怀疑,李宽污蔑皇后,可以信口开河,皇后当然也可以将他的假仁假义公诸于众。” 谭今手里还拿着檄文,闻言就道:“殿下,这檄文还有后半段。” “念。” 谭今注目檄文,娓娓道:“先帝曾留遗命,诸皇子中,以三子贺融年长聪慧,友慈温慧,可承继大统,奈何李贼蒙蔽朝野圣听,谋害忠臣贤良,以致社稷危殆,宗庙难存,其心可诛,日月昭昭……” 他没有再念下去,后面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了。 厅中一时无声,众人都还沉浸在这个意外的消息中。 在场诸人,萧重固然坚定站在贺融这边,谭今也暗暗觉得贺融很有可能才是将来最有可能定鼎天下之人,但谁也没想到裴皇后会以檄文的形式布告天下,传得人人皆知。 这固然是在为贺融正名,但也有可能引起反效果,那就是让那些有意称帝的人,个个都冲着贺融而来,想要杀他而后快。 贺融蹙眉思索,不置可否。 却是贺湛最先反应过来,朝贺融跪下,拱手郑重道:“人心所向,正统所在,还请三哥早日登基即位,以安社稷!” 第161章 贺湛在岭南时,眼见天下大乱,未尝没有生出一丝逐鹿中原,问鼎宝座的心思,这种心思伴随着长安沦陷,李宽乱政,义军纷起时就越发强烈,身为皇子,既有兵权,且有能力,若没有一丁点私心,又如何称得上铁血男儿?甚至在得知三哥袖手旁观,并未南下驰援长安时,贺湛心生怨怼之余,未尝没有“将皇位夺过来,看你如何自处”的想法。 但看见贺融满面风霜的那一刻,贺湛生出的,竟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沉甸甸的心酸。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对皇权的执着,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 当兄弟情义与权力摆在面前时,贺湛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人生总要有取舍。 而这一次,他选择了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事物。 见贺湛表态,谭今与萧重对视一眼,也都拱手道:“请殿下早日称帝,以安民心!” 对上贺湛的眼神,贺融心头微热,却没有被冲昏头脑,反而摇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殿下……” 贺融摆摆手,阻止谭今想说的话:“突厥人还在中原,我们也还未回到长安,谈何大局底定?” 谭今明白他的意思了,长安乃数朝帝都,对本朝的意义也非同一般,当初先帝匆匆离京南下,说是暂避,实际就是逃亡,眼下是乱世,大家顾不得其它,一旦将来盖棺定论,先帝这个决定肯定会让他的身后名受损,也让后来的继承者面临难题,若能先回到长安,自然更加名正言顺。 安王并没有被眼前的胜利和众人的拥护所蒙蔽而飘飘然,这让谭今感到有些高兴,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所追随的主公是个短视之人。 贺融望向萧重:“突厥人虽然此役大败,伏念也受了重伤,必然会图谋退回关外,你一路带兵追过去时,若有机会,金银倒还在其次,务必让他们将掳去的奴隶放还,但也要给他们留一条后退的生路,以免狗急跳墙,逼得他们背水一战,反倒不利。” 萧重点头领命,出去整军。 他本来就是熟谙兵事之人,不必贺融絮絮叨叨交代许多,战场上瞬息万变,贺融也没有强迫将领时时都要遵循自己命令的掌控欲,对萧重这样的人,只需点拨两句,他就能做得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多。 贺融又道:“珍时,阿林,你们俩准备一下,与我启程回长安,等我们快到长安时,你就发信给灵州那边,恭请皇后回京。” 谭今与桑林拱手应是,告退下去准备。 余下兄弟二人。 贺湛有点意外:“三哥,你是想让我去对付李宽?” 贺融道:“你自己的想法呢?若是不愿,可以北上,或者与我一道回长安,李宽那边,我会让萧重去。” 贺湛那一跪,到底意味着什么,虽然大家都没说,可并不代表贺融不明白。 贺湛眨眨眼:“那我跟你去长安,天天给你做炸虫子吃。” 贺融似笑非笑:“我身边不养闲人,你若是跟我回长安正好,往后高门世家那些事儿就都交给你了。” 贺湛嘴角抽搐了一下,心说这还真是亲哥。 他想了想,道:“李宽对我们家做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让我去吧,若有机会,我定要当面问他个清楚。” 问他为何要对三哥的生母下手,问当年齐王发动宫变,其中是否又有他的手笔。 贺融明白他在说什么,嘲讽一笑:“问与不问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 自己生母也罢,贺嘉也罢,只怕连尸骨都已与尘土同化,不复存在。 贺嘉的死,是横亘贺家所有兄弟心头的一根刺,当初太子与纪王之间的不和初现端倪时,贺融以贺嘉的名义给贺秀送了东西,立时将对方心中的躁动不满都安抚下来,可无论他们梦里多少回跑上城楼将将欲坠下的贺嘉拉住,醒来时面对的,依旧是冷冰冰的眼神。 “三哥……”贺湛心头隐痛,却说不出半句话。 贺融招手让他过去,像小时候对他那样,摸了摸他的头顶,温声道:“李宽是知兵之人,哪怕多年不上战场,也不可小觑他,若是没有把握,就不必强求。比起打败他,我更希望你平安无事。” 他轻轻一叹,轻若流云消散无踪:“父亲去了,大哥二哥没了,嘉娘也早走了,袁庶母更是……我们这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出家的出家,我身边,就只有你了。” “我明白。” 贺湛眼睛有点酸,他握住贺融的手。 “放心吧,我不会抛下你的,三哥,我还要看着你当上明君,看着天下海晏河清的。” …… 李宽手一松,檄文轻飘飘落地。 “不过伪命而已。”他冷笑一声,“伪造遗诏谁不会?在灵州的裴皇后是真是假,谁又能说得清?安王为了谋权夺位,宣告正统,捏造遗诏,假称皇命,这种事有何稀奇?” 卫王皱着眉头,迟疑道:“但是……” 贺湛与贺融会师,大败突厥人的消息传来,卫王就有些动摇了,他开始后悔自己太早上了李宽的船,如今想要下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比起他的无措,李宽却堪称冷静。 “你慌什么?突厥人虽然败退,但不可能就此罢休,贺融必须分出兵力继续对付他们,我们现在离长江只有一步之遥,只要渡了江,隔着天险,就不必害怕,最后至多也就是个划江而治的结局罢了。至于檄文,裴氏能发,我们自然也能发,就说裴氏谋害先帝,事败之后自尽身亡,灵州那个乃是假的,贺融假借裴皇后之手昭告天下,不过是想为自己夺位赢得名分罢了。先帝遗诏,立十皇子为储,玉玺加印,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 虽然没能看到兄弟阋墙有些可惜,但李宽并不认为自己就这样输了。 贺融有兵,他也有,贺湛从岭南北上时,没有带走全部兵力,贺融还要分兵对付突厥,能够分出来与自己作战的兵力数量,目前比自己还少,大家势均力敌,正可好好打一场,像卫王那种未战先言败的人,李宽打从心底瞧不起,语气自然也就没那么客气。 看着心神不宁的卫王被打发走,英国公陆赟有些担心:“此人恐怕不足与谋,会不会暗地里跑去投奔贺融?” 李宽摇头:“不必担心,他早已骑虎难下,如今不过是作些无谓的挣扎罢了,就算去投靠贺融,对方又如何会相信他?贺绘不是傻子,自己能想明白的。” 顿了顿,他望向陆赟,似笑非笑:“还是说,老弟也不相信我?” 陆赟忙道:“兄长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若是不信你,又怎会跟着一路来此?就像你说的,贺融有兵,咱们也有兵,谁输谁赢还说不定,不过张嵩那边,要不要我去跟他们谈一谈,争取将他们拉拢过来?也算多一股助力。” 李宽微微一笑:“说来也好笑,先帝在时,屡屡想要削弱世家势力而未得,最终还得两边妥协平衡,如今突厥人一来,将天下局势搅乱,连带那些豪门世族,反倒也跟着迅速没落,反倒做成了先帝想做却一直没做成的事情,在这一点上,他们岂不有功?” 他指的先帝,自然不是刚驾崩没多久的嘉祐帝,而是更早的那位文德帝。 贺融与李宽虽是宿敌,但在对待世家的看法上,两人竟出奇一致,如果贺融听见李宽这番话,不知会作何感想。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经过这场动乱,那些高门世族必然日趋式微,以后就算在朝堂上,我也不必再考虑他们的想法立场,倒也方便。” 陆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讶异道:“听老哥的意思,张嵩他们不足为虑,但还有些用处?” 李宽颔首:“不错,贺融肯定会急着赶回长安去,到时候我们需要对付的只有贺湛那一支兵马,他虽然上过战场,打过几回胜仗,不过是个人,都会有弱点,届时我们只要打退了他,再到建康,贺融就奈何不了我们了。等时日一长,他再想动我们,就更没那么容易了。” 陆赟恍然,敢情一开始,李宽打的就是划江而治的主意,所以怂恿嘉祐帝一路往南退,就是把北方留给突厥人去糟蹋,再让其他人互相争夺,彼此消耗,南方远离战火,又相对富庶,稍微经营个两三年,再渡江北伐,未必不能克定功成,拿下北方。 他现在最怕是李宽自己也拿不定注意,像卫王那样六神无主,既然对方胸有成竹,而且步步筹谋,陆赟也就放下一颗悬在半空的心。 “老哥英明,如此我就放心了。” 第162章 战机稍纵即逝,不容半点拖延,萧重北上追击突厥人而去,贺湛则准备南下会战李宽,兄弟刚刚重逢,转眼又要面临离别的局面。 河水滔滔,虽不如长江澎湃,但也一往无前,绝不回头。 贺湛觉得自家三哥越见消瘦了,临风而立,虽然衣袂飘飘,但也显得袍服宽大。 两人的身量原本差不多,但这样一对比,反倒显得贺湛见高了。 “三哥,眼下时局动荡,回长安这一路未必太平,你还须多加小心为好。” 贺融颔首:“放心吧,我带着人,沿途有蟊贼山匪,正好趁机收拾了。” 贺湛心中不舍,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贺融见状拍拍他的肩膀:“等你凯旋回长安,我亲自出迎,为你庆功。” 贺湛故意道:“万一我回不去呢?” 贺融蹙眉看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说话跟小孩儿似的?你若敢不回去,我必是要亲自过来找你,打断你的腿。” 前半句还挺让人感动的,待听见最后一句,贺湛忍不住嘴角抽搐。 “三哥你对你以后媳妇儿也这样凶巴巴的话,会把人家吓坏的。” 贺融高高挑起眉头:“你倒是提醒了我,此番回京,我便让母后帮忙留意,为你寻个不凶巴巴的王妃。” 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贺湛知道自己打嘴仗是不可能赢过贺融的,索性闭嘴。 实则大庭广众之下,许多话也不好说,眼看贺湛吃瘪,贺融笑了一下,为他整整领子,转身上马。 身后谭今等人立时跟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旌旗飘扬,天地空旷,贺湛立于高石之上,远远眺望。 “殿下,接下来我们有何打算?”旁边周寓上前一步询问道。 他出身京城禁军,当时随贺湛南下镇压南夷叛乱,后来贺湛见他在打仗上颇有天分,就没让他回去,而是将人留下来,提拔为副将,如今也算是贺湛的心腹了。 贺湛依旧望着遥遥前行的队伍,嘴上道:“李宽现在巴不得尽快南下,必然会夜以继日征船渡江,你马上让人去准备一下,我们中午就出发,天黑之前应该能找到城镇休整,争取尽快追上李宽。” 周寓上前一步,连声音也压低了几分:“殿下,其实我们不用那么急,长安那边情况未明,说不定安王殿下随时需要我们北上,万一离得太远……” 贺湛终于将视线移至他身上,露出一种近乎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这些话,是你自己想说,还是别人让你说的?” 周寓一惊,忙道:“自然是卑职自己的主意!” 贺湛淡淡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周家那些人,私底下联系你了,自打周相去世之后,周家现在还有拿得出手的人才么,都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了?” 周寓姓周,与义兴周氏也有些关系,不过是不受重视的旁支。突厥人入关,嘉祐帝南下之后,世道混乱,世家高门首当其冲,有些人跟着嘉祐帝南下,却在中途因为帝驾归西,又与李宽政见不合,被迫离开大部队,分散各地,还有一部分留在长安的,现在也四下流落,不知所踪。 其中一些人与李宽分道扬镳之后,见贺融贺湛南下,也就生出投奔他们的心思,可惜贺融对世家的态度始终淡淡,当年在灵州时,他甚至不顾范氏等商户的背景,直接就对他们下手,也正因为此事,世家高门与安王的关系彻底恶化,被安王整治过的人,更是对他恨之入骨,这种情况下,那些人自然而然将心思放在了贺湛身上。 兴王同样是皇子,手握兵权,骁勇善战,不可能甘愿屈居人下,更何况他们听说上回因为安王没有及时驰援长安一事,兴王还特地写信去质问,兄弟两人的关系出现裂痕,大不如前,这种机会自然要好好利用。 这才有了周寓向贺湛建言的这一出。 跟随贺湛许久,他自然听出对方心情不快,忙跪下请罪道:“殿下息怒,他们的确来找过卑职,但卑职方才这么说,并非受其怂恿,而是真心诚意为殿下着想!” 从龙之功,自然比打胜仗的功劳要大得多,周寓说这番话,的确是存着那么一点私心,但他更多的,也的确是觉得兴王能耐手段样样不缺,既然乱世之中,谁都可以凭本事称雄,那以兴王的身份能力,又为什么不能自立? 贺湛冷冷道:“你若是受他们怂恿,现在我也不会与你说话了。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三哥不理他们,他们就来找我,若我也不理他们,他们是不是就去找裴皇后了?先帝匆忙南下,朝廷任由突厥人入关,我们鞭长莫及,当时那些朝廷重臣们又在作甚?忙着争权夺利,党同伐异,就算李宽是窃国贼,这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子,也要担起一半责任!” 周寓被说得头也不敢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镇守岭南这几年,终究是在贺湛身上留下痕迹,他可以放任自己在私底下,在贺融面前,与从前无异。 但对于周寓这样的下属而言,他看到的却是贺湛威压日重,一旦沉下脸色,说几句重话,就能让别人大气不敢出。周寓没想到兴王殿下对世家的评价如此之低,但想想自从丞相周瑛去世之后,张相虽然也堪称正值,却无法压得住勋贵,不得不拉拢其他世家与之抗衡,由此带来的,必然是朝堂上纷争不断,互相倾轧。 见周寓不言不语,贺湛缓下语气:“你虽然也姓周,但并非那等纸上谈兵,夸夸其谈的世家子弟,日后沙场建功立业是少不得的,我希望你能维持本心,勿要与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厮混,当年他们嫌弃你不是嫡支,怎么一出事就知道来找你了?” 周寓深吸口气,压下混乱的心思,拱手道:“殿下教训得是,往后卑职一定恪守本职,绝不多事多言。” 贺湛嗯了一声。 正当周寓以为没什么事的时候,他又听见对方说了一句:“你不要以为三哥看不出你的心思。” 周寓大惊,一时说不出话。 贺湛看了他一眼:“三哥不过是知道我重用你,所以不会越过我,直接处置你,一旦你有异心,我保不住你,也不会保你的,你可明白?” 周寓那一丁点心思,终于去得彻彻底底,他拜倒在地,行了一礼,表明自己的态度,贺湛这才挥手让他退下。 贺湛很清楚,他的手下,怀有周寓这种想法的人,肯定不止周寓一个,只不过周寓借着世家之口,先把大家的心声说出来罢了,一旦贺湛自己露出那么一点儿念头,众人估计立马一拥而上,将龙袍披在他身上了。所以贺湛这番话,不唯独在与周寓说,也是间接在警告其他人。 若换了其他兄弟,哪怕是太子,面临这等局面,贺湛也不大相信对方能重整山河,说不定真会像周寓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自立,但如果是三哥…… 如果是三哥…… 他愿意去相信,也愿意低下这个头颅。 世间有人舍义而就利,自然也有人愿意去相信那一份情和义。 想起贺融像从前那样推开他脑袋皱眉数落的情景,贺湛不知不觉嘴角微扬,带上一抹笑意。 湛湛蓝天,虽然眼下还蒙着几许阴霾,但阴霾总会散尽,青空总会重现。 第163章 几名三四十岁的男子被士兵押进来,推至阶下,他们无一例外双手被反绑,模样很是凶悍,眼下却垂头丧气,完全受制于人,不复往日横行霸道的作派。 谭今居于上位,看着他们落魄的样子,笑眯眯道:“看来你们近来过得很是不错啊,个个都穿金戴银了,要是再晚些时候围剿,是不是都要自立称王了?” 这几人都是附近山林的贼匪,突厥人入关与朝廷南下,造成北方好一阵动荡,一些有节气的地方官还算恪尽职守,不肯擅离守土,但也有不少官员趁乱跟着帝驾南下,生怕被突厥人祸害。没了朝廷任命的官员,一些地方大族不得不联合起来暂时取代衙门进行管辖裁决,然而乱世人心浮动,许多平日里偷鸡摸狗的地痞流氓就趁机纠结同党喽罗,落草为寇,打家劫舍,因着人心惶惶,世道动荡,这些人反倒如鱼得水,日子比从前还要滋润许多,有些人直接与山贼勾结,用打劫百姓得来的钱财招纳手下,将寨子越做越大。 贺融他们这次回长安,路上顺道就收拾了不少这样的山匪,同时安抚那些群龙无首的州府,佐官还在的,先让佐官充任主官,再根据表现来提拔,佐官不在的,便从当地再挑选较为合适的人选。 实际上,突厥人来势汹汹,的确让许多人心惊胆战,但有识之士都能看出,突厥人固然凶悍,却绝不可能在中原久留,迟早都还是要退回关外的,但大乱之后才是群魔乱舞之时,别有用心者都会趁机兴风作浪,如太原、洛阳两地的义军,看起来声势浩大,实则背后就有世族在摇旗呐喊。面对这种局面,如何安抚人心,恢复秩序,则是需要朝廷当先考量的问题,一旦朝廷无力处置,或者忙于内斗,又有枭雄趁乱而起,这个王朝的气数也就到尽头了。 而最苦的,无非还是百姓。 在谭今看来,如今有安王在,朝廷的气数就不算完,说不定还有些中兴气象,只因安王行事冷静缜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心中自有一道杆秤,而这些正是为人君者所最需要的。 换作别人,可能生怕长安被谁先占了,自己落了下风,二话不说先直奔长安再说,哪里管得了沿路这些乱象,但他们这一路偏偏走得既稳且慢,一处都收拾干净了,才往下一处走,这样看上去固然繁琐,但既能让沿途的地方官体会到安王之威,为安分守己者吃定心丸,也为蠢蠢欲动者敲警钟,同时也是为以后执政清理了许多后顾之忧,不致出现政令不通的尴尬局面。 像现在,这几个山匪被押着立于阶下,正是他们路过万年县时顺道收拾的,这些个小人物自然不需要安王亲自出马,连谭今坐在这里亲自审问,都是抬举他们了。 万年县县令倒没有跟着逃跑,只是当时突厥人劫掠长安时,他吓得躲去郊外了,事后才回来,结果县里已经被当地大族把控,他镇不住场面,差点沦为傀儡,所幸安王到来,二话不说先杀一批人,把人心给吓住镇住了,又留下些粮食,将当地粮价给平抑下来,朝廷这才重新夺回话语权,县令也不敢再装孙子,赶紧卖力干活,生怕安王一个不快就将他给撤了。 谭今没有审问这些山贼的兴趣,说了两句便挥挥手,让人带下去,有本朝律令在,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县令见他心情好像还不错,就笑道:“听说殿下最近腿脚有些难受,下官特地寻来一位大夫,是县里专治骨科的,不知殿下那边……” 谭今打断他:“殿下的事情不用你多操心,伏念已死,突厥人已经开始往关外撤离,不会再有外族进犯,你要谨记殿下先前交代过你的话,万年县是长安门户之一,须得好生经营,不要因为怕得罪大族,就不肯谋事。” 县令忙拱手应是。 伏念是在北撤途中,伤势过重不治而亡的。贺融他们得到消息时,突厥人已经起了内讧,据说当时内部分作两拨,一拨是原先伏念的心腹,想要留在北方统治,另外一拨人却认为突厥人的老家始终在草原,而且觉得中原人族别有异,必定离心,杀又杀不完,反正他们这次抢来的财物奴隶已经足够多,就算退回关外,也足够吃喝几年,以后再像从前一样入关来抢就是。 后来主张退兵的势力占了上风,经过一番内部争斗,新可汗阿史那迟都上位,他甫一上位就下令退兵,萧重则是在这个时候带人追击过去,双方发生过几回冲突,有输有赢,但因突厥人抢来的财物奴隶实在太多,严重影响了行军速度,反倒发挥不出突厥铁骑的优势,时常被萧重围打,加上突厥内部人心思归,渐渐就处于劣势。 为了能够加快回去的步伐,迟都不得不命令手下丢弃一些奴隶,萧重趁机向突厥人提出谈判条件,朝他们索要被掳走的奴隶,并称若是突厥人愿意放归所有奴隶的话,他可以让他们平安回归突厥。 萧重这样做,也是出于贺融的授意。突厥人卷走的财物里,多数是金银饰品以及瓷器,这些东西虽然贵重,对民生来说却并非不可替代,而且突厥人将这些东西带回去,无非也是出于上层贵族享乐的目的,不会给中原构成太大威胁,但放归奴隶,让他们回乡团聚,则有莫大意义。一方面大乱过后,田地荒芜,急需劳动力去开垦,另一方面失散的亲人得以团聚,必然会令他们对朝廷重新归心。天下民心安定,有地可耕,有粮可食,自然也就不会跟着山匪去作乱。 如此要人而舍财,也是给突厥人留一条后路,否则他们被逼走投无路,再奋起反抗,反倒棘手——以中原如今的形势和贺融手上的实力,还无法彻底放开手脚与突厥人一战。 回到眼前,谭今与万年县令说了两句,便让对方退下,他自己则起身往后堂走去。 贺融正在那里批阅公文战报,头也不抬,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道:“那几个蟊贼都料理好了?” 谭今恭声应道:“是,这等小贼,手到擒来,不过下官觉得,万年县令有些胆怯怕事,担心殿下走后,他镇不住场面,又会被那些大族攥在手里。” 贺融搁笔抬首,有点无奈:“若是贸然派个外来的,更会因弄不清状况而受蒙蔽,前些天我已经杀了一批人,雷霆过后,正该用上春风化雨的手段,总不能一直打打杀杀,那县令好歹在本地待了几年,那些人刚被我震慑过,也不敢太过分的。” 谭今感叹道:“时人都道乱世官难当,殊不知之后治乱安民,才是最考验能力的。” 贺融微微一笑:“这话说得好,不过人都是磨砺出来的,能被选为官员,必然都有其能力,真正鱼目混珠的极少,大多数都是因为懒怠而平庸。” 虽然知道安王只是有感而发,但谭今不免想起从前的自己,心道若不是遇上安王,自己现在也是窝在一隅只求安稳,不思进取的人。 “也不知南方那边如何了,希望周翊能守住岭南,别让那些南夷人跟着李宽作乱。”他道。 贺融看了他一眼:“这是思念老友了?” 谭今脸上一热:“殿下说笑了,那家伙在我身边时,成日就知道挤兑我,我巴不得他离得远远的呢!” 贺融道:“岭南经过拨乱反正,又有桑扎在,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说到底,南夷人与中原百姓无异,大家若日子好过,谁又会吃饱了撑着,跟着谋逆生乱?” 谭今朗声应是,旋即脸色有些迟疑,似有些话想说,又还在心中斟酌徘徊。 贺融看出来了:“有话直说。” 谭今犹豫道:“殿下当知下官一片忠心,绝非挑拨好事的小人之流,下官也知道您与兴王兄弟情深,不容他人离间,只是兴王毕竟在外多年,身边很是聚集了些人,时局一乱,他们难免也生出些心思,就怕会去怂恿煽动兴王,影响两位殿下之间的情谊。” 贺融似笑非笑:“你这番话,打从五郎在时就想说了吧,憋了这么久也不容易啊!” 谭今脸红道:“殿下明察秋毫,下官无话可说。” “我知道他身边的确有些人,性情很不安分,甚至还想让五郎黄袍加身,好挣个从龙之功。” 贺融如此痛快直白,反倒让谭今有些摸不透。 殿下这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他斟酌言辞道:“殿下英明,您若是不好出面,在下可以去请裴皇后……” 从前先帝每每迟疑不决时,都会向裴皇后问计,更难得的是,裴皇后非但不以此玩弄权柄,反倒主动退让,为安定社稷,在宗庙立嗣上也从不含糊,深得朝廷上下敬重,哪怕是李宽,虽然将先帝的死栽在裴皇后头上,说她外似贤良,内藏奸狡,但也没法否认裴皇后这些年来的表现,所以裴皇后弑帝一事,其实真正相信的人并不多。 若是将来安王登基,裴皇后自然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请裴皇后出面料理兴王殿下身边的几名将领,也可避过兄弟直接冲突,生出裂痕。 贺融却摇摇头:“不必如此。” “殿下?” “五郎不是小孩子了,他也有自己的主意,更非耳根子软的人,用不着我事事为他出头,替他做主。他肯舍弃自己经营的一切,向我拱手称臣,足可表明心意,若是我还不信他,就算现在他不反,以后他也会反的。” 谭今听得心惊胆战:“这……” 贺融拍拍他的肩膀:“乾坤之大,能容万物,何惧风雨摧折,人心变化?退一万步说,若连他也不能信,天下还有谁人可信?” 谭今想想也是,虽说天家兄弟阋墙,父子反目乃是常事,可也不是没有例外,兴王自小跟着安王的情分,不是他这个外人能置喙的。 贺融道:“听说皇后产下一位小皇子,他们旅途劳顿,十一郎幼小娇弱,容易生病,你先我几步入城,寻个医术好些的大夫,以备不时之需。” 谭今答应下来,隔日就带了些人先行出发前往长安。 事实上裴皇后他们行程比谭今还更快一点,在谭今还未抵达之前,他们就已经入城,甚至还碰上了意外的状况。 第164章 当日嘉祐帝南下,王公贵族,世家子弟纷纷跟随帝驾左右,但并非所有人都一路跟到襄州,也有些出了长安就各奔东西,又或者去自家在长安郊外的庄园暂时躲避。 后来突厥人入城,连带长安郊外也都扫荡一通,有些人未能躲开噩运,直接家破人亡,也有些人大难不死,又躲藏在万年县等地,观望形势。等到突厥人北去,确定不会再回来时,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达官贵人,又陆续重聚京城。 群龙无首,乱象纷纷,直到裴皇后归来。 裴皇后是个能耐人,她自小生母早逝,父亲征战在外,她小小年纪就撑起一个家,里里外外打理稳妥,当年文德帝也正是看中她的能干,才会将她聘为嘉祐帝正妻,事实证明裴皇后也没有辜负文德帝的期盼,她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干得稳稳当当,可圈可点,任谁都要称一声贤后。 当年皇后嫡子刚刚降生没多久就夭折了,彼时正是太子与纪王相争日趋激烈的时候,事后小皇子的死因虽然彻查无果,但众人私底下都揣测小皇子的死也许另有蹊跷,如今裴皇后又带着新生的嫡皇子归来,那些待在长安的朝臣勋旧纷纷出迎,重新簇拥在裴皇后身边,请她出面主持大计。 裴皇后寻了个日子,将所有人召集到一处。 宫城经过突厥人的抢掠,狼藉遍地,宫女四散,一时半会自然无法入住,裴皇后去了她出嫁前的娘家秦国公府,那里倒还一直有人打扫,突厥人入城扫荡时,嫌弃秦国公府外表陈旧,也懒得进去,公府反倒因此得以保全,内里虽然年岁久了,但收拾收拾也能暂住。 眼下被请来的人都站在秦国公府的厅堂之内,因着人数太多,几乎将厅堂都挤满了,差点坐不下。 裴皇后不愧是将门出身,前一日刚刚抵达长安,如今睡一觉起来,便显得精神奕奕,丝毫看不出旅途疲惫了。 许多人看见她,一下子就想起嘉祐帝在时的情景。 嘉祐帝自然算不上明君,天下沦落到今日局面,他更有脱不开的责任,但嘉祐帝也不是没有优点的,他御下以宽,处事温和,哪怕犯了错,轻易也不会流放砍头,众人从前不觉得如何,现在回想起来,物是人非,顿时心酸。 有不少人已经低头拭泪了。 裴皇后见状,也叹了口气:“苦了你们了!” 短短几个字,让有些上了年纪的,直接就呜呜哭起来。 “上天保佑,我等翘首以盼,既未附逆,也未死在突厥人的屠刀下,终于盼来娘娘回归,只可惜陛下……” 裴皇后自然要温言抚慰:“我知道你们的忠心,陛下在天之灵,亦感欣慰。时下长安人心惶惶,我一介妇人,不得已出面主持大局,不过我已得到消息,安王正带着人往这里赶,想必不日就能抵达,届时还请诸位也要以今日对先帝之忠,对待安王才好。”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裴皇后也不着急,手指一下一下顺着系在腰间的玉穗子,似要将上头的丝绦都一条条数清楚。 “自古皇嗣传承,以嫡为先,娘娘如今既然诞育皇子,那么新皇也理应依照正统才是!”说话的人叫陈筹,朝廷未南迁前任户部主事,原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但原先的朝廷重臣,死的死,逃的逃,投贼的投贼,陈筹自忖有了出头之日,迫不及待便抢在旁人前头开口。 说话的时候,他还不忘偷偷抬头,仔细观察裴皇后的神情变化。 对方既谈不上高兴,但也没有不悦,很是平静。 虽说居上位者都要喜怒不形于色,可真正做到的也寥寥无几,裴皇后这般神色说明了什么?恰恰说明她其实心里也想让自己的儿子登基,只是不好自己说出口,要等别人说。 陈筹心头一喜,自认为说中了裴皇后的心思。 裴皇后环顾众人,喜怒不辨:“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众人沉默不言。 此时又有一人高声道:“臣以为,如今天下动荡未歇,正该有年长之君主持大局,安抚民意,主少国疑,并非幸事!” 大家闻言一惊,纷纷循声望去,却见对方说完之后,并不缩头缩脑,反倒挺直了背脊,目光直视前方,不闪不避。 此人名为范昭,是兵部尚书范懿的侄子,当初范懿主动留下,与贺秀一道守城,后来贺秀谋划刺杀伏念,范懿也没有离开,则是选择一死全名节,他的尸首就是侄儿范昭帮他收敛的。 裴皇后也认得他,就问道:“不知范尚书的遗体,如今安葬何处?” 范昭黯然道:“多谢娘娘记挂,彼时京城沦于敌手,臣没法将先伯父遗体运回老家,只能就近在郊外匆匆下葬,野草孤坟,将就便是。” 裴皇后温声道:“范尚书宁死不屈,一身傲骨,朝廷自然会记得他的功劳,不过该如何褒奖表彰,我却不好作主,等安王到了,你们再请示吧。” 听这话意,仿佛是甘愿拱手将皇位让出,支持安王登基? 众人心中惊疑不定,陈筹更是着急,忙道:“娘娘,当此风雨飘摇之际,更该早定大事,安王身在半路,还未知何时能到,既有嫡皇子在,一切自然顺理成章。” 他认为裴皇后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跟皇帝要臣下三请三辞才肯登基一样,裴皇后恐怕同样也在拿捏架子,等着大家表态。 陈筹这样想,不乏在场也有不少人这样想,当下就有一些稀稀落落赞同的声音。 范昭暗暗冷笑,正想出声,就听见婴儿啼哭之声,由远而近。 众人抬头,见一名年轻和尚抱着婴儿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小和尚,一时都莫名其妙。 年轻和尚看也没看他们,只对裴皇后道:“十一郎到处瞧,然后便哭了,约莫是在找母亲!” 他满头大汗,手忙脚乱,显然对带孩子没什么经验。 裴皇后笑道:“将他抱来。” 说来也奇,婴儿一到了裴皇后怀里,渐渐就止了哭声,嘴巴吮着手指,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说不出的可爱。 众人看看婴儿,又看看两个和尚,心念电转,猜什么的都有。 却也有聪明的人灵光一闪,想起先帝那个号称出家,一别无踪的四皇子。 裴皇后抱着婴儿,等他安静下来,就交给边上的侍女,然后问众人:“你们想要拥立这个动辄哭闹,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儿?” 众人一愣,不知如何接话。 “范昭说得不错,当今天下乱局未定,正该有贤明之君主政,方能重振旗鼓,收拾河山,让这样一名小儿当皇帝,他诸事不懂,必然需要托政于旁人,又或让我垂帘听政,我自问见识有限,远不如安王,诸位又是否能推举出一个能耐远胜安王的栋梁辅政之才?”裴皇后嘴角翘起,目光清亮,所有人的心思在她面前似乎无所遁形。 有人忍不住小声道:“听说张相沦于敌手,侥幸未死,等他回来,正可辅佐新君……” 裴皇后听见了,冷笑一声:“张嵩的确没有大过,资历也足够,可他一无范懿宁折不弯,二无救国佐君之才,若是有,先帝又何至于被逼得匆匆南下,再说他现在还在逆贼手中,与否与逆贼有所勾连都不知晓,你这样提议,却是何居心?难不成是想为李贼安插耳目?!” 她将话说得这样重,旁人自然不敢吱声,连带被李宽挟持南下的那一帮重臣,都不敢再提。 但裴皇后却还未说完,她指着被侍女抱在怀里的婴儿道:“此小儿口不能言,稚嫩过甚,即便当上皇帝,也只能是个被人蒙蔽耳目的傀儡皇帝,它日天下局面,只会比现在更糟,而在场诸位,还有我,以及这小儿,就是千古罪人!若有谁想如此害我,倒不如我现在就直接将他摔死在这里,也好图个干净!” 这话说得疾言厉色,更是诛心,在场人人无不变色,忙俯身跪地连称不敢。 谁也想不到裴皇后竟然狠心至此,为了不让别人拥立自己的儿子,连亲手摔死他的话都说出来了! 旁人若是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能当皇帝,自己能当皇太后,不知多么欢天喜地,裴皇后倒好,做事完全不按常理,令人无话可说。 事已至此,裴皇后态度鲜明如斯,众人再有异心,也只能按下不说。 贺僖眼见裴皇后将这些人震得无话可说,不由大为惊叹:“母后这一手,可谓釜底抽薪,那些人离开时的表情,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他一会儿自称贫僧,一会儿又称母后,身边的人早已习惯他这种颠三倒四的称呼,明尘小和尚也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懒得纠正他了。 裴皇后笑了笑,道:“不说狠点,他们以为我欲迎还拒,以后更不得清净。” 她原就诞育了嫡子,像陈筹所说,就算想要让自己的儿子登基,也是名正言顺,但古往今来,多少人就死在不自量力上,裴皇后能在如此巨大的诱惑之下,依旧保持清醒头脑,和坚定支持贺融的立场,这让贺僖十分佩服。 “但这些人心怀异念,会不会暗中作梗,与三哥过不去?”贺僖有点担心。 他虽然不喜欢读书,更没想过上阵杀敌,或治国论政,但游历四海这些年,足够让一个毛毛躁躁的少年成长起来,贺僖同样赞成裴皇后的观点,当今天下,已经经不起第二回动荡了,而放眼朝中内外,也只有贺融,才能应付这样的局面。 裴皇后摇摇头,她从少女时掌管府中家务,到后来成为六宫之主,一国皇后,对人心看得再明白不过。 “不会,他们不过是想投机挣个从龙之功罢了,见事不可为,自然会歇了那份心思,等三郎入京,恐怕上赶着趋奉的,也会是他们。” 正说着这话,外头便有人来报,说安王距此不过十数里,很快就能入城了。 贺僖缩了缩脖子,方才在旁人面前,所有淡然出尘的高僧风范悉数烟消云散。 “完了,我得找个地方躲躲,不然三哥见了我,肯定二话不说,先打我一顿!” 明尘撇撇嘴,没出声。 贺僖见状,很是不满地拧住他的脸颊:“快帮我想想法子!” 第165章 贺融入城时,那些心思躁动的人已经被裴皇后悉数压了下去。 宫城还未清理好,裴皇后派人将他请到秦国公府。 “你瘦了不少,等搬回宫里之后,让人给你好好补补吧。” 裴皇后见了他之后的第一句话,没有询问战况,没有提及政事,反倒是家长里短,徐徐道来,让贺融心头一暖。 “多谢母后关心,母后这一路奔波,实在是辛苦了,幸而平安抵京!” 他将目光移向旁边被侍女抱在怀中的婴儿。 “这就是十一郎吧?” 婴儿好奇地瞅着贺融,贺融一笑,解下腰间的宝红穗子递过去,在他头顶上摇晃,婴儿咯咯笑起来,伸出小胖手就要去抓,几回差点抓住,更让他兴奋起来,还咿呀咿呀地叫。 裴皇后含笑看着这一幕,年长的哥哥逗着弟弟,神情柔和而耐心。 兄弟俩年纪相差得很大,若无意外,这份情谊应该还能延续许多年,更何况贺融心思通透,又有足够肚量,真心为弟弟们着想,严厉不失疼爱,只要对方不触碰他的底线,贺融就会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裴皇后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人。 假如她现在一意孤行,非要自己的儿子登基,固然可以拉拢起一批人马,与贺融分庭抗礼,可最终她不一定能赢得过贺融,贺湛贺熙等人也都会站在贺融那一边,最后她极有可能惨淡收场。 既然她打从一开始就已经为太子让出一尺之地,如今再为贺融退让,又有何不可?儿子尚在襁褓,根本看不出日后资质,若是如他父亲一般,平庸优柔,以致于差点失了半壁河山,到时候就算登上皇位,却坐不稳几日,又有何用? “母后,不知陛下生前,可曾留下遗言?” 贺融的询问让裴皇后回过神,摇首黯然道:“他自打南下,每日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身体一直就抱恙,但要说药石罔医也不至于,当时多亏遂安向我报信,我才能提前察知不妥,原想着李宽不敢杀陛下,估计也就是想要扣着他,好挟天子以令诸侯,却没想到,他竟直接就……” 嘉祐帝死得冤,更死得糊涂,他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当年被废为庶人,有李宽横插的一杠子,也不知道太子之所以会急匆匆跑到云州建功立业,也因李宽从中推波助澜,更不知道李宽当了纪王的岳丈,表面上处处为女婿着想谋划,实际上却只不过将纪王当作过河的木板。 但糊涂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气,不知道那么多,也就不会太痛苦。 裴皇后道:“诸皇子中,论才干,论性情,当以你为首,哪怕当年太子与纪王俱在,亦是如此,只是当时长幼有序,不好乱来,如今太子与纪王既逝,理应由你来接下这个担子。十一郎尚在稚龄,我又是女流之辈,恐怕还要你这个当哥哥的,多照拂一些了。” 换作旁人,估计还要谦让推辞一番,但贺融却是磊落坦然地一点头:“母后放心,我当尽力。” 裴皇后一笑:“你素来是但凡开口,必定践诺,我最是信你了,十一郎出世时,陛下已经驾崩,未来得及给他取大名,此事也有劳你了。” 此时乱糟糟的,宗正寺人去楼空,即便取了名也找不到人上谱牒,但贺融思忖片刻,目光落在笑得天真的幼弟身上,心底微微柔软,便道:“那就叫贺曦吧,旭日东升,晨光熹微,十一郎生逢乱世,却平安降生,以后也会是个有福气的人。” 裴皇后笑道:“我只盼他平安健康,待人敦厚,便是福气。” 贺融很是佩服裴皇后的心胸肚量,更佩服先帝为自己父亲选妻的眼光,若没有裴皇后,只怕早在长安立太子那会儿,就已平生波折,而他虽然最后也有把握掌控大局,却也要多上许多麻烦。 裴皇后让他给十一郎取名,不仅仅是因为嘉祐帝不在,更是因为往后就算十一郎犯下什么过错,只要不是谋逆造反,贺融怎么也会看在裴皇后和为他取名的情分上网开一面。 他知道裴皇后这份心思,也很乐意成全。 这是对裴皇后识大体顾大局的感谢与感激。 贺融问:“不知二嫂可跟母后回来了?” 裴皇后道:“她助我出逃时,为了留住李宽追来的兵马,以身为质,帮我们争取了不少时间,如今恐怕还在李宽手中。” 贺融默然不语。 裴皇后对他们以往之事也略有耳闻,不愿他心生歉疚,便笑道:“四郎与阿熙也都与我一道来了,我能平安诞下十一郎,也多亏了四郎的师弟,否则今日只怕是一尸两命了。” 这话刚说完,贺僖就与贺熙联袂而至。 贺融估摸着贺僖必然是在外头偷听他与裴皇后说话,拿捏着时辰才进来的,不由冷笑一声。 听见这声冷笑,贺僖面上原本淡然的笑容就此一僵,悉数化作粉末。 “三哥。” 贺熙离得近,听见四哥隐含颤意的声音,心里很好笑,一面朝裴皇后与贺融恭恭敬敬地行礼。 “见过母后,见过三哥,三哥可还好?” “我很好。”对着七弟,贺融很是和颜悦色,“你真正长大懂事,可以独当一面了。” 一句长大懂事,让贺熙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当年生母袁氏还在世时,贺融入宫探望,临走前摸着他的脑袋叮嘱道,七郎,你也长大懂事了,要好生照料你的母亲,为她遮风挡雨。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转向贺僖,贺融脸上温柔犹存,朝他招手:“你过来。” 贺僖心生警惕,笑眯眯道:“三哥,你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了。” 贺融也笑:“你这些年飘摇在外,瘦了许多,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当年你在府里是最好吃的,这些年又是怎么习惯那些斋饭斋菜的?难不成佛门还有戒律,出了家,就不能与兄长亲近了?” 贺僖瞧见他眼角的风霜,又听见这些话,心头也跟着一酸,不由自主走上前。 “出家入世,皆是修行,三哥一辈子都是我的三哥。” 贺融倏然变脸,抄起身旁竹杖就朝他揍去。 “那我就来跟你算算帐!” 第166章 贺僖哪能料到贺融说翻脸就翻脸,一下子傻眼了,连躲闪都没来得及,身上骤然一疼,发现贺融压根没留手,不由痛叫一声,抱头鼠窜。 贺熙张大了嘴,一时不知阻止三哥好,还是把四哥抱开好。 裴皇后却笑吟吟看着,半点没有喝止的意思。 在她看来,此时才真正有了点儿家的样子。 贺僖在厅堂内乱跑,却不敢跑出厅堂,一边为自己叫屈:“我把母后亲自护送回来,有功无过,三哥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贺融冷笑,动作毫不含糊:“不告而别,擅自出家,用一封信就打发了,陛下不与你计较,我让你去给陛下请罪,你竟然也没去,难道不该打吗?我这是代陛下打你!” 嘉祐帝有万般不是,但他不是一个坏人,对儿女也有和蔼慈祥的一面,当年回京,他迫切渴望重新回到文德帝的视线之内,可也能狠狠心拒绝了文德帝嫁女和亲的提议,贺僖不由想起小时候在竹山时,一家人团团围坐过节,那时候虽然吃食很少,可父亲递给他的几块糖糕,直到现在,那滋味仿佛还记得。 贺僖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抱住贺融的腰,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我错了,是我不孝,连陛下临终前一面也见不上!三哥,你打我吧!” 贺融又好气又好笑,心说这家伙在外头游历几年,倒学会以退为进了,却也不好继续打他,冷冷道:“你现在知道错了?” 贺僖泪眼汪汪地点头。 贺融道:“那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贺僖心生警惕:“我不会还俗的!” 虽然一开始出家纯粹是被老和尚算计的,但与明尘一道学了佛法,天南地北到处给人讲经之后,他却渐渐体验出几分滋味。佛道万千,殊途同归,不唯独非得青灯古佛听晨钟暮鼓,亦可周游天下四处与人为善,宣扬佛理。 他天生读书不行,却似乎在学佛上开了一窍,总能将那些似是而非的佛经道理化为浅显易懂的典故趣事,让市井仆妇也听得明白,也因此不仅弘扬佛法,连带明净禅师四个字,也跟着声名远播。明尘小和尚当时觉得师父是病急乱投医,才将衣钵传给了这个不着调的师兄,现在却渐渐觉得师父的确是独具慧眼的。 贺融冷冷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贺僖露出怯意,这才放松神情。 “谁说要让你还俗了?你既然知道自己对不起陛下,就该多抄佛经为陛下祈福,还有,过几日我会让青龙寺准备一场法会,为在长安事变中的死难者念经超度,你也一并去,我会让他们为你单开一坛,顺便也给百姓们讲讲佛经道理。” 裴皇后不由微微颔首,面露赞同。 动乱过后,正须安抚人心伤痛,这样的法会不设门槛,无论贫贱皆可参与,自然是莫大功德。 贺融又对站立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明尘道:“听说小师傅精通医术,我想届时在青龙寺也单开一个医房,每月初一十五开放,给百姓看些简单的病症,不知小师傅意下如何?” 小和尚明显比贺僖沉稳多了,闻言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此乃济世救人的好事,贫僧力有所及,必不敢辞,不过恐怕届时人数过多,贫僧一人之力有限,难以应付。” 贺融点点头,心说这小和尚少年老成,办事靠谱,贺僖周游各地能不出岔子,想必也少不了他这师弟帮扶。 “我会让人去帮忙维持秩序,也会派几名大夫与医童协助小师傅的。” 见贺融事事考虑周到,小和尚面露欣然之色,应下了差事。 众人叙罢旧情,贺融见裴皇后露出疲态,就请她先去歇息,自己拎着几个弟弟到书房接着训话。 安王入城时特意高调,回京的消息自然也很快传遍,人人都以为他会迫不及待登基正名,谁知他却让人在青龙寺大办法事,为死难者祈福超度,百姓闻风而去,感激涕零,莫不交口称颂安王仁厚。 突厥人在长安肆虐,不少人家都遭了殃,有些没了妻女,有些死了丈夫,家中愁云不散,日日以泪洗面,正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超度法会上不少人当即大哭,哭声震天,合着那袅袅檀香青烟,直上九天,仿佛亲人在天之灵也有所感。 官仓里还剩了不少陈粮,突厥人吃不惯米饭,入关之后也尽杀些牛羊吃,倒让官仓米粮没有遭殃,贺融就让人将一些还能吃的陈粮挑选清理出来,在长安城中设几个派粥的场子,给穷苦人家免费发粥。 又有明尘小和尚在青龙寺帮人看病治伤,虽说仅仅是开方子,不帮忙抓药,但这也给那些请不起大夫的人家解了燃眉之急。 一时之间,无须如何大张旗鼓地造势,安王自然声名鹊起。 然而安王也没有让自己专美于前,法事也好,派粥也罢,他都加了裴皇后的名头,说是裴皇后悲天悯人,方才让他这么去做。 与此同时,安王又以嘉祐帝名义下了罪己诏,说是嘉祐帝临终前口述,由裴皇后执笔,反省突厥人入关,致令山河破碎之过,以此诏书传告天下,以赎其罪。 时人讲究死者为大,众人对嘉祐帝再多的怨气,随着他的死讯,以及这封罪己诏,都渐渐发生动摇,私底下难免叹息一声,道先帝也不容易,便对即将新君重新燃起希望,企盼他登基之后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安王登基之势,如此就成定局。 聪明人看在眼里,都不得不暗赞一声新君好手段,和风细雨,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就把人心给收拢了。 紧接着,前礼部尚书薛潭自灵州过来,上言道天下无主,万民惶恐,请安王早日登基,以安臣民之心。 那些想要趋奉新皇的人早就等不及了,先前也有人上表拥立,只是全被压下来,安王不置可否,不愿表态,众人虽然知道拥立新君素来要三请三辞,但如今有了安王亲信带头,自然更加放心,大家唯恐慢人一步,少了份功劳,忙不迭也跟着上表,请安王登基。 此时萧重那边也传来好消息,他一路北上,将突厥人赶至云州关外,顺手又将太原与洛阳两地的义军给收拾了。 旁人听起来似乎了不得的军功,对萧重而言还真是“顺手”。 只因这两地义军首领,原本是农户出身,大字不识两个,全因突厥人突然来袭,朝廷措手不及,无力抵抗,这才让他们趁势而起,后来逐渐成了气候,那些人就开始为了爵位与财物互相倾轧,其中背后又有不同利益的大族支持,几番争斗下来,元气大伤,早已不复当日雄赳赳气昂昂的义军规模,对上萧重麾下这种训练有素的正规局,顿如土鸡瓦狗,一溃千里。 伴随着这道捷报,元月里,贺融在长安正式登基称帝,因着正好一年初始,也无须沿用先帝年号,直接改年号为淳化。 登基之后,一切名正言顺,贺融先是尊裴皇后为皇太后,又按照以往旧例,大赦天下,然后他就将目光投向了南边。 李宽经营禁军南衙十数年,虽然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但他一点一点收拢人心,日久天长也能水滴石穿,虽然后来他被调离南衙,但南衙中一直有他安插的人手,更不乏亲信旧部,他自己又是能征善战之人,此番带着数十万兵马与贺融遥遥相对,这样的敌人,并不好对付。 贺湛也很清楚,所以抵达襄州之后,他就按兵不动,没有冒进。 李宽手里还有张嵩季凌等人,一开始他派人过来传信,用这些人来威胁贺湛,见贺湛不为所动,那边过了几日,兴许是觉得自己手里攥着的人质,有些留着没用,就开始陆续放了一些人,只留下先帝在位时倚重的张嵩等人——这些人毕竟出身世家,在高门世士族之中有一定的影响力,非到万不得已,李宽也不会轻易杀掉他们。 被放出来的人里,就有吏部尚书刘衷。 此人是先太子党,出身寒门,对李宽来说没有什么利用价值。 刘衷一路吃了不少苦,等找到贺湛时,已经是形容憔悴,面黄肌瘦,但他脱离虎口,见了贺湛如同看见亲人,当即嚎啕大哭,擦了眼泪之后也不肯走,说有十分重要的军情要禀告贺湛。 贺湛虽然不待见这位只会夸夸其谈的吏部尚书,但也不至于把他赶走。 刘衷就道,他被放回来时,无意中听见李宽手下的将领在嘱咐士兵征召荆州商船。 征船自然是为了渡江,但内河商船论坚固与战力,都无法与兵船相比,贺湛就觉得李宽可能是临时找不到那么多兵船渡江,想要用商船凑数。 但真有那么简单吗?李宽本人也是熟读兵书,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他会这么不小心地将破绽露给刘衷,让刘衷正好听见,又回来禀报给他? 贺湛不由想到三国时著名的白衣渡江战役,越想越觉得其中有诈,李宽固然早晚要渡江,却肯定得小心翼翼,谨防动静太大,提前被贺湛察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轻易被刘衷听见。 但心中越有疑窦,就越想去证实,贺湛一面带人从襄州南下,一面派斥候去打听敌方动静,得回来的消息,却是李宽依旧驻扎荆州,没有动身的意思。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战场上的事,本来就是虚虚实实,瞬息万变,如果真等李宽渡江之后再打,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贺湛下定决心,便下令带人追至荆州,结果到了荆门县时,却遭遇前后狙击,他立刻发现自己上了李宽的当,双方在荆门县小战一场,因李宽准备充分,贺湛不占优势,匆匆退兵至长林,一时呈胶着状态。 如此过了半个月有余,直到贺融登基称帝,贺湛那里也未有捷报传来。 与此同时,京城却有风声渐起,说是兴王不满当今天子,被李宽说动合作,双方只等条件谈妥,就会汇合成一股,掉头朝京城打来。 第167章 刚刚经历过战乱的长安百姓,正如惊弓之鸟,听见这个消息,立时就慌乱起来,原本已经稍稍被安抚下去的人心,又如被石头打破的水面,阵阵泛起涟漪。 不唯独是百姓,连早朝时也有人提起这件事,问新君要不要派个使者前去问一问兴王。 此时新君刚刚登基,因着天下未定,连登基大典都是从简的,有些官员为了讨好贺融,还特地准备了一份厚礼,结果直接被贺融训斥一顿,灰头土脸又将礼物带了回去。 新君的性情,许多人都在观望,经此一事,那些原本打算歌功颂德的人,也都退缩不少。 先帝南下之后,除了侄子范昭主动坚决要求留下之外,其余在京的范氏族人,都被范懿送上了随帝驾而去的行列,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李宽谋反,南下的队伍也因此落入李宽手中,生死不知,在京的范昭反倒幸存下来,还因在裴皇后面前支持安王即位的那一席话,而得到新皇重用,从原本的赋闲翰林提拔为兵部侍郎,位列重臣之一。 陈留范氏底蕴深厚,原也不是拿不出厚礼,只是经过战乱之后,大部分家财都被带往南方,范懿原就打算以死全节的,身边自然不会留太多财物,更不要说珍宝了,所以范昭要像别人那样砸重礼博君一笑,是不可能的。 他坐在宣政殿内,耳边听着旁人在奏事,暗暗庆幸自家拿不出贵重礼物,反倒免了被训斥的下场,否则前有拥立新君的言论,后有趋奉贺礼,就算陛下不在意,旁人也会将他当作佞臣。范昭一心想走伯父的直臣路子,当然不希望被冠上这样的名声。 想及此,范昭不由微微抬头,借着眼角余光,瞥向不着痕迹望向正中上位。 那里坐着新君。 贺融正专心致志听工部官员禀告长安城墙修缮加固事宜,面容有些消瘦,却精神奕奕,他不经常表达意见,更多时候喜欢听群臣说,但大家却不敢将他当作先帝一样的人物。 范昭想起伯父生前,曾私下与他点评过朝中皇子。 太子占了长子的优势,行事中规中矩,最像先帝。 纪王勇武有余,聪明不足,可以当冲锋陷阵的名将,却无法统帅三军。 安王貌似寡淡,实则内有丘壑,用人做事大开大合,不拘一格,不像先帝,但也不像其祖文德帝,倒有几分像开国的高祖皇帝。 兴王有勇有谋,若无前面那些兄长在,他也足可问鼎大位。 可惜安王珠玉在前,就算没了太子与纪王,兴王想争,也名不正言不顺,除非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各家凭实力说话。 而现在,兴王南下与李宽打仗,手头的兵力几乎可与长安抗衡,如果他有异心,根本不需要与李宽合作,只要与李宽达成协议,坐视对方掉转头北上攻打长安,再坐收渔人之利…… 不怪范昭会有此担心,自古权势诱人,谁不想登顶九霄?想当年齐王为了皇位,连亲生父亲都杀了,更何况是兄弟? 人心向上,人性向下,从来经不起考验,所以古往今来,登上皇位前后的帝王,往往判若两人,并非他们难伺候,只是位置改变心态,人之常情。 范昭禁不住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奏疏,那是昨晚事先写好的,请皇帝将兴王调回来,换萧重南下对付李宽。 心中犹豫不定,他还没决定到底是否要呈上去。 他也知道临阵换将不大合适,但总比兴王有了异动之后再作出反应要来得好,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本是臣子本职。 那头工部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贺融点点头,环视众人:“众卿可还有何补充?” 小朝会人不多,连同他自己在内,也就十来个人,长安之乱前,左右相与六部九卿大多跟着帝驾走了,现在许多人还被捏在李宽手里,别说回来了,连性命是否得保都不知道,在场许多人,除了薛潭和谭今之外,原先的品级并不高,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许多人被破格提拔,虽然贺融没让他们一下子登上六部高位,但每个人也都越了两三级。 原先还担心自己死在突厥人之手的官员,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也不知那些还在李宽手里的重臣,知道之后会否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无人做声,长安城修缮之事告一段落,范昭则终于下定决心,起身上前几步,走到正中,呈上奏疏:“臣有本奏。” 内侍马宏过来,将他的奏本捧走,呈给新君。 许多在文德朝就为官的人看到这位资历深厚的内宦时,还吃了一惊,但惊讶之余,又暗暗佩服此人的运道。 文德帝在时,马宏便是在皇帝跟前伺候的,后来文德帝驾崩,一朝天子一朝臣,嘉祐帝不爱用他,他就去给先帝守陵,三年期满之后重回宫廷,昔日位高权重的御前总管,也只能默默待在宫廷里,当个无名小卒。 可如今新君登基,这马宏摇身一变,居然又成了天子的近臣,让人吃惊之余,不由暗暗佩服他的手腕,有些人甚至暗暗琢磨现在与这位马常侍交好,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范昭不知许多人的所思所想,他一板一眼将奏疏上的内容简述一遍。 一时间满室寂静。 兴王与李宽私相授受的风声愈演愈烈,也有人明里暗里捅到天子跟前,但像范昭这样直接提出临阵换将的,还是头一个。 贺融不置可否,只问众人:“范卿之言,你们以为如何?” 大家见皇帝既未发怒,也未表态,心思都活络起来。 有人便道:“临阵换将,恐怕不利于军心,但臣以为,可派一名钦差前往,一来以犒赏之名,慰劳将士,二来也可留在军中,以便随时传达陛下旨意。” 简而言之,就是派个监军去监视兴王。可这人舌灿莲花,反倒说得像是给兴王的莫大恩惠。 贺融不由看了对方一眼,他认得此人,姓蔡名茵,原先在季凌手下的工部任职,刚被提拔为侍郎没多久。 这样的口才,待在工部可惜了,倒是可以去出使外国,给朝廷要些好处回来。 他心不在焉地想道,对方后面又说了什么,竟全然没听进去,直到蔡茵说罢过了好一会儿,贺融觉得四周静得有些奇怪,抬头看见众人都在等他发话,这才回过神,嗯了一声:“蔡卿提议不错,容后再议。” 蔡茵听这话意,似乎皇帝采纳的兴致不高,不死心道:“陛下,战机一瞬即逝,从长安启程还须时日,此事宜早不宜迟啊!” 贺融依旧没有明确表态,只说一句知道了,此事就暂且搁置下来。 但正因他这一句暧昧不明的“知道了”,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觉得陛下的确有压制兴王的心意,只是不好当众说出来,便纷纷上疏,请皇帝将兴王召回,以平物议。 贺僖等人听闻此事,想要求见贺融,却被马宏以陛下政务繁忙而拒之门外,越发着急起来,又跑去见了裴皇后。 裴皇后自打被尊为皇太后,就真过上了诸事不理,专心养儿的日子,虽然这些天外面风言风语不时传进来,但她却始终没有过问,见了贺僖着急上火的样子,还很诧异。 “你平日里都待在青龙寺讲经的,怎么今日有空入宫来?真是稀客!”裴太后见了他,高兴道,“肃霜,给四郎上一杯甘露饮。” 贺僖苦笑道:“母后先不忙,我就是入宫来问问,母后可知如今外头的传言?” 裴太后奇道:“天下未定,总有人伺机生事,外面现在传言可多了,你说哪一个?” 贺僖叹气:“便是与五郎有关的,外头都说五郎与李宽勾结,所以才按兵不动,我是不信的!” 裴太后含笑;“你都不信,三郎与五郎自幼亲近,又岂能轻信?” “可是……”贺僖欲言又止。 裴太后见状,替他将心里话说出来:“你怕三郎当了皇帝,与五郎一君一臣,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往日情谊也成过眼云烟?” 贺僖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他虽然已经出家,不肯沾染世俗权势,但过往并不是说抛开就能抛开的,旁人依旧“四郎”、“四殿下”地叫,贺僖一直觉得只要心中有佛,就不必过分计较身外虚名,所以也没有纠正过别人的称呼,还时不时入宫探望从前的亲人们,师弟明尘也说他这样很有“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修为了。 裴太后道:“我是信三郎的,但你既然有此疑虑,说明朝中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拖得越久,对皇帝和五郎都没好处,我这就去问问。” 她去问,怎么也比贺僖去问要来得名正言顺,贺僖大喜:“多谢母后!” 却说裴皇后与贺僖前往宣政殿的路上,贺融与薛潭,谭今二人,也正在谈论传言之事。 薛潭语出惊人:“陛下,臣怀疑谣言背后,有朝中之人在兴风作浪!” 第168章 谭今大吃一惊,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却还不敢肯定,不敢像薛潭这样敢斩钉截铁说出来。 “何以见得?”贺融不动声色,令人完全无从揣测他的态度。 每当这个时候,谭今就会觉得,这位陛下真是天生当皇帝的料,连他这种知道兴王与陛下情谊深厚的,也忍不住会想陛下是否对兴王起了疑心。 兄弟阋墙,反目成仇,固然有人可以从中获取利益,但对于这帮跟着皇帝从地方走向中央的臣子来说,他们却不希望这种场面上演。 可古往今来,这种事又何曾少了?不说旁的,先前太子不就因为与纪王相争,急于立功,才会不顾劝阻跑到云州去,结果连命都丢在那里? 薛潭道:“这些日子我受他们宴请,也曾赴了几回宴,大多数人都是想要通过我,来探知陛下的喜好性情,以免日后冲撞惹怒陛下,但也有少数人,如户部陈筹,大理寺欧阳简等,对兴王按兵不动颇为不满,认为兴王是收了李宽的贿赂,或者两人达成什么条件,才会如此纵容李宽。” 谭今跟随兴王在岭南几年,彼此相处得还不错,如今周翊也还在岭南,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兴王说两句话,便拱手道:“陛下,兴王……” 贺融抬起手,制止他想要说下去的话。 谭今一阵不安,却听贺融道:“先说说要如何处理此事。” 薛潭与谭今对视一眼,前者道:“以毒攻毒,一味打压并非良策,不如散布更多流言出去,如此一来,百姓不知相信哪个才好,最开始的那个流言,自然也就无人注意了。” 贺融颔首:“不错,与我想到一块去了,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吧,至于那些煽风点火的人,暂且按兵不动,等新的流言起来,看他们作何反应,若是偃旗息鼓,便可说明他们是人云亦云,无甚主见,若是蹿得更高,那就有问题了,正可一网打尽。” 他虽已登基,在私下并不常自称朕,对待薛潭他们的态度,也与以往无异。 薛谭二人恭声应是。 “珍时,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谭今忙道:“陛下请吩咐!” 贺融道:“自前朝起,以策取士已成定例,只因世族势大,惯走举荐与荫封二道,使得取士无法一枝独秀,如今百废待兴,世家势弱,正是大力推行取士之时,你先将具体章程拟上来,三月时便可先在各州府实行,待地方考试告一段落,发布结果,九月就正好让他们上京来考试。” 谭今心头一凛,知道这是头等大事,也顾不上伤春悲秋了,忙应下来。 待两人从宣政殿出来,谭今忍不住道:“陛下这盘棋,下得可真够大的!” 薛潭笑道:“你看出来了?” 谭今点点头:“打从陛下封王起,就与世家刻意疏远,身边得用之人,也无一出身世家。” 薛潭提醒道:“还是有的,如今还在李宽手里的工部尚书季凌,陛下十分看重。” 谭今笑道:“但寿春季氏,在世族之中不算显赫,听说当初季凌想娶陛下身边的侍女,为此还不惜与家族闹翻了,若这桩好事真能成,势必会成为打破世家与寒门隔阂的开始。” 薛潭心头一动,想起多年前,季凌因想纳文姜为妾,被当时还是安王的陛下暴揍一顿,后来他听说,那是陛下与季凌私下约定,演给外人看的,为的就是让季家和其它世族知道,他身边的侍女绝不可能委身为妾,季氏若想娶,就得堂堂正正三媒六聘,将人从正门迎进去。 他将此事与谭今说了一下,谭今有些吃惊,又觉得以陛下走一步看三步的格局,这样做并不让人意外。 二人离开之后,贺融忍不住捏捏鼻梁,马宏察言观色,忙笑道:“陛下乏了吧,奴婢早备了酪子,不如先用一碗?” 自打回到长安之后,许多事情千头万绪,一切都要贺融亲力亲为,下面的臣子固然跑断腿,他作为皇帝,其实也没有民间想象的那样天子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艳福,因为贺融甚至连去向裴太后请安的工夫都快挤不出来了。只想享乐,不愿承担职责的皇帝自然也有,贺融对的父亲嘉祐帝就是这么一位天子,结局却也是显而易见的,贺融现在面对的处境,并不比开国时的高祖皇帝轻松多少,所要耗费的心血自然也就更多。 贺融颔首:“端一碗来,多放些糖。” 他旋即似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五郎最爱在酪子里放盐,我却喜欢放糖,有一回他错拿了我的,当时舀一口吃进嘴时,那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 马宏陪笑:“陛下记性可真好,这是多久前的事?” 贺融想了想:“大概得有十年了吧,五郎那时候还勉强吞下,转头想骗我将另一碗咸的吃下,却不知道我早就识破了。” 裴太后与贺僖匆匆来到宣政殿外,正好入耳最后一句话,贺僖不知不觉缓下脚步,脸上流露伤感。 他也记得这件事,当时他就在旁边,吃完了自己的一碗,还眼巴巴瞧着那碗咸酪子,结果却是后到的二哥大喊天气太热,等不及侍女上茶,就将那碗酪子一饮而尽,气得他与二哥闹起来。 时移世易,人事已非。 看见他们来到,贺融有点诧异,起身相迎:“母后怎么来了?” 裴太后含笑:“这两日都不见你,怕你案牍劳神,过来看看你。” 贺融歉然:“母后恕罪,都因政务缠身,我没法亲自去请安,只能让人过去向母后告罪,等忙过这一阵,我再好好向您赔罪。” 裴太后很是深明大义:“你忙你的,不必管我,我只是听说,秦国公家,想向你求封,不知可有此事?” 秦国公是裴太后娘家,上一任秦国公,也就是裴太后的父亲战死沙场,由于他膝下只有裴太后一人,爵位就由文德帝赐给了裴太后的叔父。但裴太后的叔父并无其兄的能耐,文不成武不就,在嘉祐帝时就不得重用,反倒是因祸得福,因为早早避到乡下去,从而躲过长安动乱的劫难,也没跟着南下,如今重新回到京城,作为裴太后的母族,依照惯例是要给予敕封的。 贺融点头:“秦国公的确前来求见,想要请封世子。” 这几天忙着大事,贺融一时没顾得上封赏太后母族,裴氏就等不及地入宫来了。 但秦国公并非世袭爵位,按理说是不可能有世子的,当年文德帝将爵位赐予裴太后的叔父,是念在秦国公马革裹尸的份上。 裴太后脸色一沉,露出罕见的严肃:“你不必惦记我的颜面,该驳斥就驳斥,否则一些人自以为鸡犬升天,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贺融笑道:“母后不必着急上火,前两日他们入宫拜见时,我见裴氏族人中有一少年人,叫裴翡的,应答流利,进退有据,倒是个好苗子。” 裴氏族人随后也去拜见过裴太后,她自然是有印象的,闻言就点点头:“这孩子的祖父,与我祖父乃是亲手足,可惜父亲早逝,母亲又是妾室,在族中不太显眼。陛下提起他,是为了……?” 贺融道:“我想让他过继到先秦国公名下,母后以为如何?” 裴太后很意外,随后又明白贺融的意思,心中不由有些感动。 这样一来,裴翡就成了太后之弟,将来如果没有意外,他自己又争气,肯定会得到天子重用,说不定重新得爵,让爵位回到他们这一房之手,皇帝这个提议,完全是为了裴太后着想。 裴太后就道:“多谢你的好意,过继之事可行,至于封爵,你自己看着办就好,不必问过我,如果裴家人触犯国法,行差踏错,皇帝也只管发落,我不会为他们求情的。” 正因有裴太后在,与皇位的纷争才少了许多,否则她若真抬着自己的嫡子想与贺融分庭抗礼,就算贺融有必胜把握,免不了也会被分散心神。她如此通情达理,贺融自然要投桃报李,闻言笑道:“母后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他又望向贺僖:“你不在青龙寺,怎么倒入宫来了?” 贺僖经过方才贺融与裴太后的对话,已经渐渐冷静下来,闻言就双手合十,稽首道:“是我孟浪了,请皇兄恕罪。” 贺融也不问他到底入宫为了什么,只道:“在什么位置上做什么事,正如男耕女织,庙堂江湖,泾渭分明,你若肯还俗,便来帮我处理朝政,既然想要出家,就该彻底放下,不要掺和太多,须知身在红尘,心向菩提,方是修行之人正道。” 贺僖被当头棒喝,不由满面羞愧:“陛下教训得是,我知错了,这就回青龙寺去!” 他告退离去,裴太后温声道:“四郎一心向佛,只是年纪尚轻,难免有些跳脱,他这也是看重兄弟情谊,没有恶意。” 贺融点点头:“我知道,但他身份使然,难免有人会从旁煽风点火,若不绝了源头,那些人便会得寸进尺,做出更加难以收拾的事情来。” 裴太后最欣赏贺融的一点正是对方做人做事都有自己一套原则,对兄弟也很拎得清,并不无故猜忌,这对帝王而言是极为难得的品质,若像先帝那样,心肠固然更软,但耳根子也跟着软,很容易就会稀里糊涂被别人说动。 二人分头落座,裴太后见他面露疲倦,就劝道:“国事繁琐,一日两日是理不完的,你得多注意休息。” 贺融还未应答,外面便有人匆匆而至。 为免打扰了贺融与裴太后的谈话,马宏赶紧上前,与那内侍低声说话,不多片刻却脸色大变,回身禀告:“陛下,荆州那边传来的紧急军情,说是两军交战,兴王重伤!” 他一时没听见动静,只得大着胆子抬头望去。 皇帝坐在那里,身形未动,竟似石像泥胎一般,毫无反应。 大结局 逆着光,马宏看不清皇帝的神情,却听裴太后竟急切起来:“三郎!” 马宏赶紧上前几步,这才看见贺融面色苍白,令人心生不妙,他反应极快,也急声道:“陛下,保重龙体!” 贺融一言不发,端坐良久,才轻声问马宏:“重伤?伤到什么程度?” 见他似乎终于回过神,马宏暗暗松一口气,忙道:“急报里没说,想必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危。” 贺融却摇摇头:“若真有性命之危,他也不会在急报上说的。” 说到这里,贺融将马宏与其他内侍屏退,只余自己与裴太后,然后道:“母后,我想立储。” 这样大的事情,亏得裴太后还能勉强维持住镇定,甚至皱着眉头驳回这个提议。 “你如今正当盛年,身体康泰,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待局势平定下来,你便可立后择妃,何愁没有后嗣!” 贺融却又语出惊人道:“我想亲自去看五郎!” 裴太后愀然变色,想也不想就反对:“圣天子岂可轻移尊驾!” 贺融反倒平静下来,语调温和道:“母后不妨听我说完。五郎当初带兵北上,原可与我一决雌雄,却看在兄弟情的份上,选择拱手相让,甚至还带兵前去打李宽。京城这些流言也就罢了,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但如果五郎果真重伤,若不去看他一眼,我恐怕这一辈子,也寝食难安。” 裴太后何等理智之人,听见这一席话,也禁不住心头一叹,她早已知道贺融为人外冷内热,却想不到他内心竟如此看重情义。 “并非我危言耸听,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战场瞬息万变,万一等你赶过去,五郎已经……又或者……” 她露出苦笑,没有再说下去,但言外之意,贺融很清楚。 如果李宽打赢了这场仗,贺融现在赶过去,也晚了一步,再退一万步说,裴太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性,万一贺湛当真起了异心,与李宽联合起来给贺融设下陷阱,那么贺融这一去,无疑是自投罗网。 贺融微微一笑:“你们既以真心相待于我,我又怎可负你们?至于人心易变,眼见为实,既然还未发生,又何须自寻烦恼?但正如母后所说,朕乃天子,一旦离京,就得做好万全准备,所以才想借由立储一事,来稳定人心。立储以长,我会留下诏书,立十一郎为皇太弟,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就请母后垂帘辅政,您以为如何?” “不可!”裴太后却斩钉截铁道,“立皇太弟一事,决不可开此首例,你若离京的主意已定,京城这边,我会帮忙照拂,再加上薛潭他们,大事无忧,至于立储的话,就不要说了!” “母后……” 裴太后不等他开口,语气一缓:“三郎,你方才说,你不愿负我们,我与十一郎,又怎能负你?自古天家皇位,最是诱惑人心,我能把持得住,是因为我见识过太子与纪王他们为了皇位之争,闹得江山残破,民不聊生,但十一郎现在牙牙学语,就算你平安归来,等他长大,必然会有人在他耳边说起当年皇太弟的事,到头来反倒容易让他生出不该有的想法,所以,为了你我的母子情分也好,为了皇室的安宁也好,甚至为了十一郎,此例也决不可开!” 当皇帝固然尊荣,但这同时也是个极为危险的活儿,十一郎现在还小,饶是作为亲生母亲,裴太后也根本不知道他长大后,会像他的皇兄贺融这样能干,还是像先帝那样平庸,又或者更有可能像他的长兄二兄那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以比起让儿子当皇帝的诱惑,她更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事情,裴太后这份自知之明,放眼当朝许多男性官员,乃至高官名士,都未必拥有。 能娶到裴太后为妻,是先帝这一辈子最大的幸事,贺融从前这样认为,现在更有这样的感叹。 他起身,郑重一拜:“那京城诸事,就拜托母后了。” 裴太后笑道:“只管放心就是!” 过了两日,伴随着天子轻装简阵,悄然离开京城,长安城中又有新的谣言兴起,说是李贼扣着先帝灵柩不放,以此威胁兴王,让他不得前进一步,还有人说其实兴王已经把李贼给擒获了,只因与长安相隔遥远,消息一时没能传过来。 纷纷扰扰,人心万象。 …… 远在荆州的贺湛,此时正挣扎于高热体温与伤口疼痛的折磨之间,不要说关心京城那边的反应了,他连身边人说话都未必能听见,整整三天,始终意识模糊,大夫看过一个又一个,无不神色沉重,摇头叹息。 事情要从一个月之前说起。 当时两军对垒,相隔不远,李宽不愧是精于兵事之人,抓住贺湛生怕自己急于渡江的心理,让对方小败一场。 贺湛退回长林,李宽则在荆门县,双方按兵不动,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其实若是要强攻,贺湛未必没有胜算,只是他还记得贺融之前私下的嘱咐,让他见机行事,救下落在李宽手中的季凌和文姜等人,如张嵩这等老臣的性命,也是能保全就尽量保全。贺湛生怕李宽狗急跳墙,用这些人的性命来威胁自己,所以一方面他派了张泽,带着一小队人绕道荆州后方,伺机救人,另一方面则按兵不动,拖延时间。 李宽那边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知道马上渡江南下,未必不能保存实力,但如果能一举消灭贺湛军队,带来的巨大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这让他一时举棋不定,一方面让人准备渡江船只,将一些不大重要的辎重先运走,另一方面暂不拔营,留意等待敌方破绽。 贺湛本就让人不时留意京城消息,长安那边谣言一起,过了数日,也渐渐传到这边。贺湛亲近的将领自然群情激奋,有的说要亲自回京向陛下陈述冤情,有的怀疑陛下是不是也起了疑心,才放任流言四处传播。 但贺湛却想到了将计就计。 流言正好给了他一个出兵的借口——因为生怕皇帝猜忌,所以硬着头皮出战——这样的理由,即使多疑如李宽,也会相信的。 为了这个陷阱,贺湛做了精心的布局:他先是派出一小部分兵力去干扰李宽,毫无例外肯定都被打退回来,他再慢慢增加兵力,最后“忍不住”亲自出兵。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与李宽这只老狐狸在战场上的交道打多了,他也渐渐摸清对方的心思,双方互相试探,彼此周旋,终于到了第五次时,贺湛“按捺不住”,亲自带人,直奔荆门县。 听探子回报,说贺湛亲自带兵,李宽也动了亲自上阵,将对方一举歼灭的心思,只是还有些犹豫不定。 此时却传来消息,说是他的夫人亲手放走了女儿李遂安,结果李遂安非但没有趁机逃跑,反而伙同张泽,又折返回来,把张嵩等人给救走了。 张嵩这些先帝老臣,又是世家出身,李宽知道,贺融新君登基,巴不得借他之手铲除这些老臣,根本不会花费力气来救他们,所以他将人囚禁起来,看管并不是很严,只等必要的时候再抛出来当筹码,谁知李遂安这等逆女,却居然吃里扒外,伙同外人来对付自己。 李宽虽早已知道是李遂安放走了裴太后,但当时因着李夫人苦苦哀求,加上对方毕竟是自己亲女,又有纪王遗孀的名分,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他就手下留情,谁知这一念之仁,却换来女儿的背叛,当即气得火冒三丈,最终促使他下定决心,迎战贺湛。 长林与荆门县之间的一块丘陵成了两军相遇的战场,贺湛身先士卒,骑着马冲在前头,在战场上他从不惜身,更何况这次存心要诱李宽出来,更是不遗余力。 李宽却骑马立于半山坡上,居高临下,指挥若定。 “你能否一举射杀贺湛?”他眯着眼看下方在战场冲杀腾挪的敌军主帅,问身旁亲卫。 亲卫忙道:“距离太远,恐怕有些困难!” 李宽笑道:“你们不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么,若是能杀了贺湛,敌军必然搭乱阵脚,正可一举将其歼灭,长安那边,就再也腾不出手来对付我们,说不定我们都不用渡江,就可以趁机北上,把贺融给收拾了。” 众人闻言,自然大为心动,都是北方人,谁又愿意去潮湿的南方过下半辈子? 李宽又道:“若能杀了贺湛,我当奏请陛下,封他侯爵之位,赏金银美人无数,若能射伤生擒,一个国公爵位,则不在话下!” 谁都知道,他现在独揽大权,所谓的奏请,不过也是走过场罢了,大家一时都兴奋起来,跃跃欲试,纷纷离了李宽身旁,朝战场靠近。 射程太远,那就走近些,李宽的亲卫在一步步接近贺湛,贺湛也在有意识朝李宽靠近,他身边的人则护着他杀出一条血路,看起来反倒像是贺湛这一方处于劣势,且战且退,不敌对方。 李宽站在高处,将局势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大为摇头,心道贺湛还是太沉不住气,若再经过两三年历练,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名将,然而今日却是要折在这里了。 就在此时,他忽然瞥见不远处一阵反光,还未等他望过去,破空之声已由远而近。 内心骤然浮起一丝对于危险预知的警惕,短短一瞬之间,锋利箭矢挟着光芒已朝他侧面射来。 李宽来不及想别的,赶紧弯腰跳下马。 转眼马腹中箭,马一声嘶鸣,马蹄高高抬起,李宽大惊失色,往旁边翻滚几圈。 “救我!”他意识到战场之中也有人特意盯着他了,赶忙大喊起来。 亲卫们一时跑远,此时纷纷回身前来救援。 又是几支箭矢朝李宽射来,但他反应极快,都躲过去了。 “李宽!”洪亮的喊声遥遥传来,贺湛已骑马朝他疾驰而来。 李宽微微变色,一把抢过亲卫的马,将对方推落,自己则翻身上马,提着刀亲自迎战贺湛。 一个是沙场上的后起之秀,一个曾是闻名遐迩的老将,狭路相逢勇者胜,李宽冷笑一声,敏捷躲开对方劈来的一刀,刀锋飞快朝对方面门掠去。 这些年,李宽养尊处优,很多人都忘记李家祖上曾因赫赫军功娶了前朝公主,他的拳脚功夫从未落下,平时虽然温文尔雅,但换上战袍提着战刀时,也颇具威力,就连贺湛一时半会都没能占得便宜,双方近身厮杀,身形位置变幻,旁边的人纵是想帮忙,也无从下手。 “贺融不过是将你当作冲锋陷阵的棋子罢了,你又何必为他效死!”李宽一刀劈过,高声冷笑道。 贺湛知道这是对方的攻心之计,也不开口,一心往对方弱点招呼,迫得李宽不得不翻身下马,贺湛随即也下马追击,二人刀来剑往,锵锵之声未绝,如此数百回合之后,李宽毕竟年纪比贺湛大得多,气力上逐渐不济,贺湛看出来了,却加大攻势,绝不肯给他喘息的机会。 李宽步步败退,贺湛步步进逼,看似已将对方逼到山穷水尽之际,贺湛忽闻后方一声急喊:“殿下小心!” 他知道李宽手下的亲卫不乏能人,很能觑准机会从背后偷袭。 但他这一刀如果递出去,李宽保准没命。 是要闪开保命,趁机杀了李宽,还是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让他的亲卫可以带着他逃跑? 一瞬之间,贺湛闪过无数念头,身体却下意识做出了最诚实的选择。 他一刀刺入李宽胸膛,看着对方怒目圆睁,胸口热血溅了自己一脸,却毫不犹豫加大力道,将整个刀身都没入对方身体。 与此同时,背后那一箭,也射入了贺湛的身体。 箭上有倒钩,加上伤了要害,贺湛当即就倒在地上,可他依旧强撑着让周寓主持战役,看着李宽死后,敌人群龙无首,陷入混乱,己方占了上风,才放心地彻底陷入昏迷。 这一闭眼,就再也没有醒过。 直到十天之后。 周寓等人忧心忡忡数日,忙不迭派人一日几趟快马加鞭地往京城报信,却迟迟等不到京城谕旨,更等不到京城的御医,不由暗自嘀咕,暗自怀疑是不是陛下猜忌兴王,故作不知,不肯派人来救。 “用上最好的马,又让人日夜兼程,怎么都该跑个来回了,怎么长安到现在却半点音讯都没有,殿下啊殿下,你为国尽忠,尽了兄弟情义,就不知道陛下念不念你这份情!”周寓在床边絮絮叨叨道。 他每日都会过来说上大半天,侍从对此也见怪不怪了。 但这次,贺湛却皱起眉头,而后竟慢慢睁开眼睛。 “你能不能……少说一句?” 声音断断续续,微弱无力,却让周寓大喜过望。 “您可醒了!殿下!” 现在稍微高一点的声量都令贺湛双耳嗡嗡作响,当即脸色更白了一分。 侍从赶紧出去喊大夫。 周寓压低声音:“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大夫这就来!” “还好……”贺湛有气无力。 可怎么会还好?那支利箭堪堪擦过心口,差点就贯穿了贺湛的胸膛,大夫没有办法,不得不将箭断为两截,再分头拔出,饶是如此,贺湛的血就流了整整一大盆,若非年轻力壮,又一直用珍贵药材吊着命,只怕现在早已一命呜呼。 若不是将耳朵几乎贴在贺湛嘴边,周寓几乎都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战况,如何?”贺湛问道。 周寓飞快道:“殿下放心,一切安好,李宽被您当场杀死之后,敌军一溃千里,我趁机带人将他们拿下,张嵩他们也都安置下来了,只等长安使者一到……”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忿忿不平:“怎么长安那边还没人来!” 话音方落,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动静,脚步声由远及近,周寓只当是小兵去找大夫终于回来,不由怒道:“怎的这么久,不知道殿下伤……” 一边说着,他一边回过头,声音却戛然而止。 贺湛正昏昏欲睡,冷不防耳根清净下来,反倒有些诧异,强撑着又睁开眼睛,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自己面前。 “……三哥?”贺湛喃喃道。 他怀疑自己还没醒,要么就是伤势过重,出现了幻觉。 幻觉中的三哥并未上前,反是让出位置,给他身后带来的太医,太医赶紧为贺湛察看伤势。 “如何?”贺融询问,抬手免了众人的礼。 “殿下的确伤势很重,不过既然已经醒过来,应该就无碍性命,至于伤了元气,只能日后徐徐调理了。” 贺融点点头。 伴随着他的举动,包括周寓在内,众人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贺湛朝贺融扬起嘴角,手微微一动。 无须言语,凭借着从小到大的默契,贺融上前,握住他的手。 “看周寓刚才的表现,肯定没少在你面前诋毁我。”贺融道。 贺湛忍不住想笑,却差点扯动伤口:“他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三哥……” 贺融嗯了一声,意思是看在你的面上,不与他计较。 喜怒形于色的人,一般城府都不深,周寓这样的人在战场上肯卖力杀敌,贺融自然不会仅仅因为他对自己暗地里稍有嘀咕,就弃之不用。 “你伤势未愈,多睡会儿吧。”贺融并没有与他说一大堆话,寥寥几句,就催他休息。 “……如果我睡醒你还在,那就不是梦。”贺湛咕哝一声,转眼沉沉睡去。 贺融哭笑不得,敢情他到现在还以为是在做梦? 贺湛的确以为自己做了个梦中梦。 梦里的自己梦见回到了小时候,一家人团团围坐,言笑晏晏,可不知不觉,席间却总有人消失不见,先是贺嘉,然后是庶母,再然后是大哥……到最后,就剩贺融一人,坐着喝酒,不远不近。 贺湛惶恐起来,忙起身想要去抓三哥,让他别走,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急得满头大汗。 三哥忽然起身。 “三哥别走!”贺湛大喊。 对方没有走,反倒朝他走来,坐在他身旁,给他斟了一杯酒。 “我不走,说过要跟你当一辈子兄弟的。”三哥笑道,递来一杯酒。 贺湛伸手去拿,却抓了个空,心头一突,不由睁开眼睛。 入目是熟悉的场景,身体的疼痛阵阵传来,床边地上坐着一人,靠在床榻边,单手支颐,专注看书。 贺湛偷偷掐了一下自己掌心,喜悦从心底逐渐蔓延开来。 “三哥。” “醒了?”贺融从书海中抬首,“我带了内侍过来,他们在帮你准备吃的,很快好了。” 贺湛并不觉得饿,但他还是乖乖嗯了一声。 真心对待别人时,他并不要求回报,但当对方同样也以一颗真心相赠,心中又怎能不欢喜? “三哥。”贺湛见他重新低头看书,不由继续道:“三哥,三哥。” 贺融被他念得耳朵快要长茧,无奈道:“你的伤势大夫刚看过,恢复得很好。” “我躺得太闷,想出去走走。”贺湛道。 贺融想也不想就拒绝:“好好养伤,等彻底好了才准出门。” 天子一言九鼎,贺融说出口的话,从来也没有人敢不当一回事。 但面对贺湛,有时却会失效。 最终贺湛被人扶着坐上更为平稳缓慢的牛车,贺融则骑马带着他,二人来到江边。 “我自南下追击李宽以来,还是头一回真正饱览长江胜景。”贺湛伤势未愈,气息难免有些急促,但他却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江面辽阔,天高云淡,只觉这些日子在屋子里的闷气都尽数吐出。 贺融也是头一回来到这里。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自古人事兴废,百年已是悠悠,但对天地而言,千万年不过弹指一瞬。”他望着波浪滔滔,想起的是文德帝,先帝,乃至李宽,不由生出生灵渺小之感。 “三哥这话,有些庄周之叹了,”贺湛笑道,“我看见的,却不是这些。” 贺融不由道:“那你看见的是什么?” 贺湛仰头:“我看见了你。” 他抬手一指:“你看这山峦层云,江河汹涌,绵延千里的江山,百年之后,都会留下你的影子。而我,就是在你影子后面的足迹。” 说到这里,他望向身旁的贺融,粲然一笑:“听说自古明君左右,总得有良臣相佐,如星辉伴月,方能衬出明月璀璨。不知三哥身边,可有我这么一颗星星的位置?” 贺融带来的禁卫跟着一路过来,见陛下与兴王走到江边谈话,他不敢近前去听,忙自觉退至牛车旁,遥遥看着二人衣袂飘扬的背影,便见陛下不知说了什么,兴王一阵错愕之后,竟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之畅快,惊走周围不少栖息的鸟,也让兴王乐极生悲,咳嗽了好一阵。 陛下皱起眉头,亲自给兴王抚背顺气,似又教训了兴王一顿。 兴王不见颓丧,反倒还笑吟吟的,心情甚好。 就连禁卫看着,心底也不由跟着微微一笑,再看远处,沙鸥翔集,袖野风香。 想必又会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