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廷御天传》 第1章 好戏开锣 第001章 好戏开锣 公子死了。 昏暗的密室中只有面无人色的少年,以及窗棂边的一排火烛,嗞嗞燃烧着。不知从哪飞进来只夜蛾,扑腾着翅膀掠过烛火,似被火光吸引,忍不住想要采撷一番秋夜之下寥寥无几的温暖。转眼后,“嘶”的一声,夜蛾被火光吞没,安伯尘打了个冷颤,急忙转向墙壁。 念叨着墙壁上的诗句,安伯尘汗流浃背,心头扑通扑通直跳。 这一首七绝诗,且是古七绝,形体自由,除了尾韵外不受其它格律约束,也正因如此,才让他无从下手。 他并不清楚外面那些人想要从这首诗里找出什么,只知道壁上用鲜血所书的是公子临死前留下的绝笔,关乎琉国所谓的秘密,关乎天下气象,自然也关乎他的小命。 “九十九阁烟尘迷,千百楼台迩相遗。望君且缓相思苦,来年方晓妾心意。” 又念了一遍,安伯尘嘴角泛起苦涩,低声喃喃着。 “用戏台上的话讲,公子才高八斗,作得一手锦绣文章,武能平天下,文能佐帝王……怎么死前却写出这么一首……狗屁不通的诗来。无韵无律,无病呻吟,倒像小娘子的牢骚之言。”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被关在只有一丝月光和幽幽火烛的密室中,白日屠杀时留下的血迹在如水月华下更显狰狞,任是哪一个十三四的少年人都会惊慌失措。更何况在密室外还有百多戴着青铜獠牙面具的大汉,手举长刀,刀上犹粘着那个糊涂公子手下亲卫的鲜血。 对于跟随了将近四年的公子,安伯尘并没太多忠诚,不单是他,其余几名少年仆僮也是如此。 这也难怪,他们并非世家中从小豢养的奴仆,大多来自琉国周边的村庄,爹娘也莫出佃户之流。富户人家望子成龙,使点不足道的小钱便能将儿女送往书院教塾,可这些带上全家老小为别人干活的苦哈哈们一年忙到头,所得的钱粮也不过勉强度日罢了,何来闲钱供娃子们读书,除非“借僮”。 琉国位于大匤王朝东南,隔江临海,商贸通达,自古便是富庶之地。 富庶伴风流,古之常理,琉国人杰地灵,王侯将相的风流韵事贯诸史书,新鲜事物也层出不穷,便如这“借僮”。国中世家乃至稍有底蕴的富户人家都豢养奴仆,代代相承,家奴虽乖巧,可使唤久了,倒失了新鲜感,于是乎世家子们便将目光投向佃户。佃户们虽贫贱,可好歹也是自由之身,子女清白,且没有家奴的卑躬屈膝,当作奴仆来使唤对于世家子们来说别有一番情调。 大多数佃户都巴不得能将儿女借给那些贵公子们当仆僮,不单可以换来足够一年度用的钱粮,还能为儿女谋条好出路。呆在那些富家子弟身旁,也有机会跟着识字念书,总好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苦了大半辈子也走不出两三亩的田地,运气稍好些,指不定还能被那些大老爷们看上,从此平步青云。 事实上,能得大运气谋个好出身的佃户子女少之又少,更多的是被世家子们玩弄一阵后,渐失了新鲜感。被骗入府籍充作家奴的算是走大运,而被百般折磨,不堪屈辱自尽后弃尸荒野者比比皆是。 琉国不乏风流之士,楼阁望烟花,烟花觅佳人,好似繁华锦卷的气象却因荒野外的饿殍残尸,而落下无法拭尽的墨点。 却有一人,自北而下,布衣瘦驴,踩着七年前的那一场冬雪来到琉国,不是佳公子,胜似佳公子,轻转衣袂便在那幅繁华锦卷上留下重重一笔。 布衣离公子,七载冠东琉,铜马载金银,轻歌别帝王。 戏班子里的伶人颦蹙婉转,如是唱道,区区十字尽表离公子七年中留下的段段传奇。 可传奇终有结束的一天,只不过,包括安伯尘这些贴身仆僮在内,谁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他们措手不及。公子带他们出游看戏时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细细回想起来,公子除了逼他们吞丹炼药,定下一条条古怪的规矩外,也算待他们极好,不像别的世家子们动辄打骂贴身仆僮,也不会减衣少食…… 烛火的光晕刺痛了眼眸,冷风吹来,掀动火苗左右摇晃,安伯尘打了个激灵,强压下胡思乱想,怔怔地盯着那首七绝。 公子在他们眼前被那个恶女人斩下脑袋,横尸当场,已死得彻彻底底,此时再去想他又有何用,当前最要紧的便是破解诗谜,救下自己和其余三名仆僮的性命。 “九十九阁烟尘迷,千百楼台迩相遗。望君且缓相思苦,来年方晓妾心意……公子啊公子,你若在天有灵,就现身告诉伯尘吧,伯尘留得性命也好日后为你老人家烧两柱香。” 少年揪着眉头喃喃自语着,他的相貌并不英俊,算是普通至极。可作为专为公子掌墨的仆僮,或许不经意间染上了几分书卷味儿,使他看上去眉目淡然,偏偏此时又心急如焚,双眼发直,若被人瞧见,定会觉得这少年有些傻气。 就在这时,一道冷风从背后袭向安伯尘,本就满身大汗,此时被风一吹,更觉冰冷,像极了老人们所说的魂魄反阳。 “公子!” 少年欣喜若狂,猛地扭头,没入眼帘的自然不是笑吟吟的公子,而是那个戴着面纱、身段婀娜的女子。 也正是她,手执五尺长剑,口念咒言,将公子以及他一段段传奇斩落于琉国开平七年的秋夜下。 一瞬间,心中由大喜到大悲,却非一个佃户出身、初入繁华京城不过四载的少年所能承受。膝头一软,安伯尘一屁股坐倒在地,面白如纸,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目光落向安伯尘,逡巡半晌,女子轻叹了口气兀自摇首。 “那人死前说了,我们要找的秘密都藏于这首七绝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莫非死前他还要作弄我们一回不成。” “馨儿还真是心性单纯,离公子生前尚守口如瓶,如今死了自然想让那个秘密随他一同入土,又怎会向我们倾吐真相。更何况这些仆僮个个愚昧无知,即便诗中真藏着那个秘密,他们又怎会发现。” 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安伯尘抬眼望去,走入密室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身穿灰袍,环眼薄唇,眉宇间透着几丝阴霾。他走到女子身旁,嘴角含笑,突然伸手重重掐了把女子丰满挺翘的屁股,用后背挡住半敞的铁门,显然不想让外面的护卫瞧见。 安伯尘心头一惊,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年轻女子并未动怒,露于面纱外的颊边飞起一抹粉霞,随后推开老者,轻啐了一声。 “柳师,今夜形势紧迫,不比往常,你别再逗弄馨儿了。唉,倘若真找不出那个秘密,又杀了离公子,被琉国人察觉到蛛丝马迹,我们这趟琉国之行可要就此终结了。” 说着,被称为馨儿的女子有意无意的看向安伯尘,目光闪烁。 “有为师在此,怎会被琉国那些蠢材察觉?” 淡淡一笑,老者从腰间抽出血渍未干的宝剑,递给女子。 “先前馨儿杀了离公子,终于破了杀戒,何不在今晚痛痛快快的发泄一番,将这四名仆僮也杀了,随后抹去壁上的诗文。如此一来,谁会知道是离公子是死于我们手中。” 话音落下,瘫坐于地的安柏尘身躯一颤,惊恐地看向面露犹豫却依旧接过宝剑的女子,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可喉咙口一阵干涩,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道不出半句。 “柳师,真的要杀他吗?” 看了眼安伯尘,藏于面纱后的美目中闪过不忍之色,女子怯生生的上前半步,有些手足无措,丝毫不像她先前斩杀离公子时那般果决。 “自然,连同外面的那三个也都杀了。此事关乎琉国之行成败,不容有失,往后但凡遇上今日情形,当杀伐果断,切勿心存犹豫。” “师尊教诲馨儿定会铭记在心。” 深吸口气,女子收敛犹豫之色,紧紧盯着惊惶失措的安伯尘,俏生生的立着,手已向剑柄落去。 打量着女徒凹凸有致的背影,老者抚须颔首,眸中掠过一抹贪婪。若非王家没落如斯,以自己御林副都统的身份又怎会有资格去做世家教习,更别论将这朵妩媚可口的花儿采撷。 想到今晚又是一场鸾凤颠倒、纵情春宵,老者不由眯起双眼,嘴角浮起笑意。 银白的剑光从女子手心扬起,口中念念有词,转眼后,老者颊边的笑意凝滞、颓败,难以置信的看着反手将宝剑刺入他心窝的女子,喉咙口鲜血翻滚,未及说话便轰然倒地。 干净利落的将宝剑拔出,女子回身打量着老者的尸身,半晌,面无表情的说道。 “这一次可算杀伐果断?师尊放心,等回转后我定会向国主禀明,你力斗离公子不幸身亡,而馨儿也为你报了大仇。” 话语中毫无半丝情绪,没有悲伤,没有厌恶,也没有复杂,落入安伯尘耳中,却让满脸呆滞的少年心中涌出浓浓寒意。 “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他?” 擦拭着宝剑,女子漫不经心的问向安伯尘。 “因为……因为在这里杀他,吴国人不会知道。” 艰涩的声音从少年口中传出,却让原本只是百无聊赖下随口一问的女子眸中闪过一丝惊异。 倘若一个成年人思索个半晌如实说,她倒也不会太过惊讶。然而眼前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惊恐之情溢于言表,竟仍在片刻间道出她心中的所思所想,只他这一句话,足以让许多成年人相形见拙。 平复下惊诧,女子细细打量向安伯尘,忽而笑声道。 “不想你这个小仆倒有几分非同寻常,竟还知道我来自吴国。” 和其余几名仆僮相比,安伯尘其实并没太多特殊之处,却有两点稍胜一筹。其一是他的记性,不过用公子的话来说,也只是略胜同龄子。另外一个便是安伯尘心思缜密,即便在危急关头,心慌意乱之下,他往往也能捕捉到常被疏漏的蛛丝马迹。 这两点或许和他儿时遭遇有关,可却让公子大加赞赏,赐名伯尘,正是出自“王侯一朝伯,来日一轻尘”这半首批诗。 安伯尘没去过吴国,也没经历过尔虞我诈,却在两年前随公子泛舟游湖时,听他提起只有吴国百姓才称呼他们的君王为国主。兼之公子好看戏,常带着四僮前往戏馆一掷千金,伶人戏文虽假,可内中包罗万象、世情百态应有尽有,耳濡目染之下,安伯尘也算“看懂”了几分勾心斗角。 闻言,安伯尘紧张的心情稍稍缓和,可紧接下来的那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既然你如此聪慧,自然知道你家公子不会将传说中的仙人秘籍留给别人,即便是死后。因此,就像那些唱烂了的戏文里所说的一般,无论如何,你也活不过今夜了。” 幽幽一叹,来自千里之外吴国世家,脾性古怪的女子如是说道。 呵吐芳兰间,已将安伯尘的命运判下。 第2章 王侯一朝伯,来日一轻尘 第002章 王侯一朝伯,来日一轻尘 我也要死了? 要陪那个糊涂公子一同入土…… 心已经跳到嗓子眼,汗如雨下打湿了少年的衣衫,他颤抖着双肩,满脸绝望。苍生惜命,何况一个刚刚见识过世间繁华景致的少年,奈何密室外布满铁骑,他又能跑到哪去。 玩味的看向面无人色的安伯尘,女子莞尔一笑,忽地拍了拍手掌。惨叫声从密室外传出,紧接着的是一阵阵鬼哭狼嚎。 不用去看,安伯尘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还是忍不住颤抖着肩膀,透过半掩的铁门向外面望去。如水的月华洒满一地,却横躺着半具瘦小的尸身,鲜血汩汩流出,将月华染得猩红,刺痛了少年的眸子,泪水止不住的顺着面颊流下。 “不过,谁知道在临死前的那一刻,离公子是不是突然开窍了。” 含着笑意的话音回荡在耳边,泪眼模糊,烛光摇曳,安柏尘抬眼望去,目光落向女子满是戏谑的眸子。 这样的眼神他见过许多回,无论戏里戏外,就仿佛猫儿戏弄老鼠一般。 下意识的,安伯尘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若非自己如她所言般显露出几分与众不同,或许她也不会如此,早就一剑将自己杀了。 清脆的掌声再度响起,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安柏尘只觉得心仿佛被撕裂了般疼痛,忍不住大声叫道。 “不要……” “嘻嘻,终于忍不住了。让我饶过他们也行,只不过,你得解开壁上的诗谜。” 闻言,安柏尘面色一僵,还未等他开口,掌声再度响起,抬头望去,第二名仆僮已倒在血泊中,只剩下那个和自己一同出自圆井村的李家小胖。 跟在闲云野鹤般的公子身边做了四年掌墨仆僮,泛舟游湖、涤墨洗笔,或许是不经意间的潜移默化,安伯尘渐渐养成了几分安闲自得的性子,唯独在李家小胖面前,他又变回了小村庄中那个忍气吞声的佃户儿子。别人不知,安伯尘却知道,这李家小胖其实是富户出身,只因公子游逛到圆井村时,李员外恰好从京城送粮归来,听人说起过离公子传奇般的事迹,在村中突然见到一翩翩浊世佳公子,稍经打听,自然知晓了离公子身份。李员外虽然有良田八十多亩,家资丰厚,可也不过是有钱罢了,富遇贵则不保,李员外也想给儿女搏个功名,戴上顶高冠,兼之李小胖平日里喜好吃喝玩耍,读书不争气,于是一狠心,便将李小胖借给公子当仆僮,却想碰碰运气,进京染几分贵气。 虽说恨儿不争气,可李员外也舍不得自家心肝宝贝在外面吃苦,这才让家中佃户子弟安伯尘结伴进京,名为借僮,实则私下帮衬李小胖。李小胖也非自愿跟随离公子,奈何父命难违,只得硬着头皮做那仆僮,暗地里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平日里按捺着,可一见到出身佃户的安伯尘,少爷脾气上来,免不了一顿冷嘲热讽。往往那时,安伯尘总会怔怔地站着不动,任凭昔日的小主子百般欺辱,就好似不在京城,而回到了圆井村。 这等事也被公子撞见过几回,安伯尘本以为公子会出手制止,可不知为何,公子只是安静地看着,随后转身走开。直到现在,安伯尘还记得公子那时看戏般的眼神,有玩味,有戏谑,还有一丝安柏尘道不清的莫名。 …… “你若再拖下去,连最后那一个也要保不住了。” 眼见安柏尘一脸复杂,女子轻笑着道,右手已抬起,却没立刻落下。 “你家公子平生着诗颇多,或许只是想借这首诗去引别的诗罢了,你再好生想想,这一回我多给你半柱香时间。” 李家小胖死了最好,可他若是死了,下一个却将轮到我。 心头乱如麻团,安伯尘擦拭着额上的汗珠,努力回想着公子生前所着的诗词歌赋,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无法理出个头绪来。 冷风袭来,吹动烛火摇曳闪烁,烛影中,那只玉白却沾染血腥的手已快落下。 “等等!” “怎么,你找到了?” 眸中浮起一抹疑惑,女子问向安伯尘。 “还没……” “那你叫唤个什么劲?” 女子没好气的瞪了少年一眼,目光落向墙壁,低声吟念了两遍,冷笑着道。 “这首七绝作得可真是狗屁不通,难不成离公子也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七绝……等等…… 少年陡然一怔,脑中再度掠过公子生平所着的绝句,下一刻,心头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公子好着诗词歌赋,然而在绝句中,他却只着过五绝,偏偏在临死前留下一首七绝,难不成…… 深吸口气,安伯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聚精会神的望向墙壁,喃喃念道。 “九十九阁烟,尘迷千百楼。台迩相遗望,君且缓相思……取前二十字五五断句,虽丢了绝句的声韵,可也能成诗。诗中藏谜不外乎藏头、藏尾,绝句以首、颔、尾三联落韵,也就是一二四句……烟楼思?不对不对……那么……九尘君?” 安伯尘双目发直,怔怔的看向墙壁上染满鲜血的绝句,满脸不可思议。 九尘君……九辰君! 别人不知,可身为离公子的仆僮,他又怎会不知九辰君是什么,只不过他怎会也没想到,这些人逼死公子只为得到那个毫不起眼的木偶。 同样震惊的还有在一旁玩弄着宝剑的女子。 从头到尾她都没想从那首绝句中找出什么,滞留此间不过是想布局杀了国主钦点的柳教习,而让安伯尘解诗迷,也不过是找个乐子打发一下漫长无趣的冷夜。 可谁曾想,这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少年仆僮竟真破解了出来! 听其言观其色,王馨儿能笃定,这个少年定知道些什么。 难不成那个传说是真的?这世上真有仙人秘籍存在……仙人们还活着? 凄冷的月光攀爬过窗棂,没入密室,流转在火烛间,乳白如雾,璀光如晕,化作数千年前那一段段关于仙人的传说,将女子和少年笼罩。 乘风御宇,一剑光华纵、横千百地,驾云而啸,一曲长歌横、亘三千载。水火不侵,食雷渡劫,一丹齐天寿。擒龙为骑,以鹤为伴,一法百变身……即便在这个仙人已死了上千载的年代里,大街小巷、坊市茶楼里依旧流传着仙人的传说,而戏馆的伶人更是配着古乐将仙人的逍遥出尘模仿得惟妙惟肖。 然而,关于仙人的一切,终究不过是老百姓酒足饭饱后对于日复一日生活外的些许憧憬罢了。稍有些见识的人,都不会去相信这世上真有仙人,即便在数千年前,他们的确出现过,可数千年后沧海桑田。多少诸侯沦为百姓,又有多少草莽成诸侯,世间百态变换无常,在这数千年的历史中,再未出现过仙人的踪影。 月华消散,火烛燃烧至末尾,渐渐熄灭。 昏暗的密室内,安伯尘清楚的感觉到那个女子至始至终都在打量着自己,目光莫名,却如芒在背,让他浑身不自在。 “小姐,我找出来那个秘密了。” 犹豫着,少年回过身向女子说道,心底暗舒了口气。 “知道了。” 回答他的却是女子不咸不淡的声音,以及……令安伯尘满脸呆滞的掌声。 “不要!” 少年涨红了脸,双腿打了个哆嗦,低喊道。 随着女子面无表情的拍落手掌,李家小胖惨叫一声,胖乎乎的脑袋“咕咚”一声掉落在血泊中,却让安伯尘忍不住颤抖了起来。非是同情李小胖的悲惨遭遇,而是想到接下来,自己也会像他们一般,被割下脑袋,然后……没有然后了。 从头到尾这个女子都只是在戏耍他,无论能否破解诗谜,她都会毫不留情的下杀手,就如同戏台上抑扬顿挫唱的那般“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大好头颅咕噜着地,谁道英豪命短,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安伯尘不是英豪,他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佃户儿子,区区一仆僮而已,可再渺小再微不足道,也总有七情六欲、悲欢喜怒。 积攒了足足一夜,乃至更久的委屈再无法压制,下一刻,他爬起身,踉跄着向女子扑去。 “九辰君……多谢小公子相告,倘若日后王家有那重新崛起的一天,馨儿定不会忘了小公子。” 略带讥讽的话音伴随着咒语声传来,像是一首催命曲,窗台上的烛火拼命的摇晃着。安伯尘向后壁缩一缩身来抵挡内心的恐惧,可摇曳的灯影之下,凹凸有致美轮美奂的娇躯近在咫尺,他再也动不了。 提腕,抽剑,猩红的血花绽放在密室中,点点如梅。 …… 打了个激灵,少年身躯一僵,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发黄的屋顶,抹了抹额上的汗水,这才发现冷汗早已经浸湿后背。 他翻身坐起,怔怔的看着向迎风摇曳的烛火。 “原来是一场梦。” 喘着粗气,安伯尘擦了把汗自语道。 举目望去,墙壁上沾染着鲜血的绝句清晰可见,密室一如既往的幽暗,虽然仍被囚禁在此,可一切似乎并没有梦里的那样糟糕,起码自己还活着。 他长舒一口气,转而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望向窗棂处。下一刻,他的瞳孔陡缩,身体向后蜷去。 “嘶”的一声,飞蛾在那盏油灯中爆出一团细小的火花。 脑袋“嗡”的一声,猛然间,安伯尘想起了他六岁时的一段经历。那晚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到村里和他一同玩耍的小石头不小心从山上滚下,第二天,小石头喊他去山上烧草,安伯尘迷迷糊糊的跟着去,结果亲眼见到小石头一失足,从山巅摔下,被大人们找到时,已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可从小到大,这样邪门的事儿也只发生过一次,毫无缘故。而安伯尘也从没和人提起过,连爹爹也没有,他怕别人说他是妖怪。或许是因为害怕去回忆,又或许因为时间太久远,总之安伯尘再没记起过,直到今天。 娇柔好听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安伯尘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上。 “那人死前说了,我们要找的秘密都藏于这首七绝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莫非死前他还要作弄我们一回不成。” “馨儿还真是心性单纯,离公子生前尚守口如瓶,如今死了自然想让那个秘密随他一同入土,又怎会向我们倾吐真相。更何况这些仆僮个个愚昧无知,即便诗中真藏着那个秘密,他们又怎会发现。” …… 那两人走来,说着一模一样的话语,只字不差,和梦里的情形如出一辙。安伯尘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只觉全身力气瞬间被抽空,整个世界也渐渐变得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阵响过一阵的心跳声。 女子戏耍他时的嘲讽,以及那冰冷的一剑闪过脑海,却让安伯渐渐冷静了下来。 隔了七年,居然又做了场那样的梦,不同的是这一次,梦里那个死去的人变成了自己。 那年如果自己再机灵点,再勇敢点,出言提醒小石头,也许能将他救下来……可是小石头终究还是死了。 难道我也注定了要像梦中一样被杀死在这里……不,不,如果我注定了难逃一死,又怎会知道这一切。 公子说过,举头三尺有神明,虽是修行之法,可也是行世之道。 定是哪方神明怜我性命,暗中提醒我。 紧攥着双拳,安伯尘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火烛尽黯的窗棂,遥望向漫天星华的夜穹,群星璀璨,夜白如昼,不经意间驱散了他心中的恐惧。 既然知道了即将要发生的一切,那未必不能扭转,我定要活下去,活着回圆井村…… 深吸口气,安伯尘如是想着。他并不知道,在他心底深处,某个曾经无比卑微的角落里,有着什么正悄然改变着。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却仿若落于石间的水滴,只要不断绝,终有击穿坚石的那一天。 王侯一朝伯,来日一轻尘,今日之尘,又怎晓日后之伯,从此往后,你便叫安伯尘。 那年于戏馆看戏,台上的伶人的轻歌婉转,恩怨情仇,英雄美人,何等慷慨壮烈。而公子则饱含深意的看向一旁发着愣的少年,如是笑道。 第3章 反制 第003章 反制 “柳师,真的要杀他吗?” “自然,连同外面的那四个也都杀了。此事关乎琉国之行成败,不容有失,往后但凡遇上今日情形,当杀伐果断,切勿心存犹豫。” “师尊教诲馨儿定会铭记在心。” …… 这两个吴国之间的对话依旧继续着,语气平缓,眉宇间情意绵绵,和梦里没两样,可安伯尘知道,接下来却将上演一场女徒弑师的好戏。 一想到眼前不知名的女子轻抬玉腕,反手将剑送入柳师心窝的场景,安伯尘不由得头皮发麻。 是了,那倒是个好机会,要是我将这女子的意图告诉柳师,让他出手将女子擒下,之后一切岂不是不会再发生了? 安伯尘正要开口,可目光所及,就见老人含笑看着女子,满脸的柔情蜜意,安伯尘心头一紧,硬生生地将口边的话收回肚中。 不行,这柳师对女子喜爱有加,又怎会相信我一小囚徒的话。非但不会信,恐怕还会将出言挑唆的我杀死在这……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安伯尘只觉心里堵的慌,按照梦里所发生的事一步步往后推去,安伯尘突然发现,每一步竟都是死局,纵然他知道即将所发生的事,可也避不过女子戏弄完他后,那捅破他肚皮的一剑。这吴国女子今日来此,只为了布局杀柳师,至于公子的秘密,对她而言似乎可有可无,就像她说的那般,无论如何,自己也活不过今夜。 再死一次? 眸里闪过恍惚之色,安伯尘摸了摸完好无损的肚皮,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小时候,夏夜里,爹爹带着他在河堤边摸田蛙,用铁线绕成网,将河堤旁的半亩杂田围得严严实实,可一夜下来,总会有一两只又臭又脏的田蛙逃得被烹煮的下场。安伯尘心里奇怪,敲着旱烟蹲在堤岸边的爹爹则用粗糙暖烘烘的大手点着他的小脑袋,闷声闷气地道。 安娃呀,你莫要小看这些丑家伙,它们能逃走有它们自个的能耐。爹爹结网时,总会有几个聪明的躲在土坑儿里,要么翻起肚皮装死,要么一动不动,看着同伴被抓也不声张,直到爹爹收了网,它们才蹦跶出去。这做人啊,要是能像这些丑家伙一样忍不住气,嘿嘿,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似乎很满意自己的长篇大论,爹爹猛地吸了口旱烟,将一袋的田娃甩在肩头,牵着安伯生向家里走去。 月光下,一长一短两条人影慢吞吞地滑过河堤,看着爹爹高大却稍有些驼的背影,安伯尘总会觉得心里很踏实,自然也将心中的疑惑抛到九霄云外。那时候懵懵懂懂,整日只盼着能跟爹爹到河边瞎摸的安娃子,又怎会想到,他也有沦为网中田蛙的一天。 既然那些又丑又臭的田蛙在密不透风的网中尚能逃得性命,我又为何不能活过今夜,可是……既不能装死,我也不会像那些四条腿的家伙一样蹦跶,外面的那些护卫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究竟该怎么办? 耳边传来女子念咒的声响,安伯尘心头一紧,猛地抬起头。剑光闪过,柳师难以置信的看向女子,随后仰头倒下。 该来的还是来了。 脑中闪过那几只改变自己命运的田蛙,安伯尘深吸口气,抬眼看向王馨儿。虽仍有些害怕,可心里却比梦中要平静许多,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平静,或许因为知道女子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又或许他已经渐渐将自己当成了卑微却懂得忍耐的田蛙。 一番感叹后,王馨儿擦拭着宝剑,漫不经心的问向安伯尘。 “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他?” “因为,因为……” 嗫嚅着,安柏尘一脸惊慌失措,眸里透着浓浓的惧怕,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也是,你一个小童又怎会懂。” 王馨儿垂下宝剑,幽声说道。她只顾着打量墙壁上的绝句,却没发现隐藏在安伯尘惊恐神色下,一闪而过的惊喜。 改变了!之后的事果然改变了!在梦里她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像你家公子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又怎会将仙人秘籍交给别人,即便在他死后。” 王馨儿接着说道,忽地转目看向安伯尘,嘴边露出玩味之色,莞尔一笑,拍了拍手掌。 惨叫声传来,人头跌落在地,却让密室中的安伯尘神色陡变,落入王馨儿眼里只当面前少年被吓了个半死。 咽了口唾液,安伯尘的心瞬间又跌回谷底。 他本以为接下来的一切将会有所不同,可谁想竟是绕了个弯,继续重复起梦里的场景。 “不过,谁知道在临死前的那一刻,离公子是不是突然开窍了。” 含着笑意的话音传入安伯尘耳中,不用抬头去看,安伯尘便清楚感觉到女子无比戏谑的眼神,就像梦里一样。 即便过程稍有改变,可结局终究不会变,为了不让琉国人知道离公子被她所杀,王馨儿定会将自己和李小胖他们灭口,自己再做光会忍耐的田蛙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 复杂的感情涌上少年心头,有绝望,有失落,有恐惧,还有一丝生性懦弱的他从未有过的恨意或许也算有过,在之前的那个梦中,自己被杀之前。 等等! 安伯尘猛地一怔,却是回想起这恶女人每每杀人之前,都会口念咒语,而公子尚在时候,只言片语中偶尔也曾听到过这等修行之法。 王馨儿再度拍落手掌,又一名仆僮惨叫着死于密室外,可她看向安伯尘时却微微一愣。 少年人呆呆地盯着地面,不再像之前那样,因为同伴的死而惊慌失措。 莫非吓傻了? 皱了皱眉,王馨儿瞥了眼墙壁上的绝句,犹豫着开口道。 “你若想让我放了他们,只需解开墙壁上的诗谜就行。” 话音落下,王馨儿又是一怔,却见少年抬起头,直直望向她,神情复杂变幻着,下一刻,竟踉跄着起身向她扑来。 心头一惊,转瞬恢复淡然,王馨儿冷笑着举起宝剑,口中念念有词。 先前她只觉得眼前少年胆小而可怜,先杀两个人逗弄他一番,看看宛他如待宰羔羊般慌乱失措的表情,也算有趣。可如今,王馨儿对他再无丝毫兴趣,这少年非但可怜,而且鲁莽无知,简直就是一个傻子,也不知那离公子怎么会挑他当仆僮。 可咒语还未念完,一只沾满汗水的手飞来,重重按在她嘴上。 就仿佛一巴掌扇来,立马将王馨儿打懵了,也将她方念到一半的咒语掐断。 “大胆!” 异变突生,可却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又相距十来步,密室外的护卫们又怎来得及相救。 为首的护卫头领低吼一声,猛地翻身下马,可脚步刚迈出,就见少年有些慌乱的抢过宝剑,匆匆架于王馨儿脖颈处,另一只手则卡在王馨儿腰间。 他的动作很生硬,且微微颤抖着,可越是如此,越让外面的骑兵紧张。 同样紧张的还有仅剩的那个仆僮,也来自圆井村的李小胖,胖乎乎的脸蛋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眼里犹噙着泪水,此时却睁得老大。 之前两个小仆僮的死已让他绝望到极致,再没任何活下去的念头,护卫首领手举长刀搁在他脖子上,随时可能落下。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最危急的时候竟有人挺身而出,制服了那个女魔头,且不是别人,居然是在村子里出了名胆小怕事的安家小子。 平日自己常常捉弄他,他也只是傻傻的站着,任凭自己欺负。可四名仆僮中,只有他敢奋起反抗,不出手则罢,一出手竟他娘的制服了那个女魔头! 下意识的揉了揉双眼,顺便擦干了影响自己少爷形象的眼泪,李小胖再看向自己昔日最瞧不起的少年时,只觉哪里有些不一样起来。 过了许久,王馨儿终于反应过来,嘴角浮起莫名的笑意,幽幽说道。 “你在找死吗?你以为要挟本小姐便能逃出去?你家公子尚死在我剑下,何况是你?”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今次算是自己大意,竟被一个不通修行、愣到不能再愣的少年欺负到头上来。也算他走了狗屎运,碰巧打断了咒言。 余光中,那只紧握着剑的手正微微颤抖着,王馨儿嘴边掠过一丝自嘲,心中暗想。 “你的剑已被我夺下,而你的命在我手里,他们不敢拿我如何。” 僵硬的声音传来,王馨儿眸里浮起恼意,冷笑一声道。 “也是。可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家中的爹娘想想,你若伤了我,赔了你自己的小命且不谈,还会累及家人,本小姐可是很记仇的。倘若你现在收手,本小姐或许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话音落下,王馨儿明显感觉到紧搂着自己腰的那只手轻轻一抖,而身后的少年也沉默了起来。 嘴角翘起,面纱后的眸子中闪过一丝不屑,可就在这时,王馨儿面色一怔,却是身后的少年居然笑了。 他的笑声有些颤抖,可却能从中听出几分道不明的怒意。 “你会放过我?你这个臭娘们真当我是那只笨到不能再笨的田蛙?” 臭娘们?田蛙? 王馨儿眸中闪过古怪之色,转瞬化作怒火,可怒火还未燃起,就被随后的话扑灭。 “若你来自琉国世家,说出这番话,或许真能吓到我。可你们来自吴国,杀完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逃回吴国,哪有功夫在琉国停留,更别说前去报复了。” 话音落下,王馨儿陡然一怔,眸中浮起惊诧,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本以为很容易便会被诓住的少年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居然知道自己来自吴国,可从头到尾自己都没提到过吴国两字,他又是如何得知? 没来由的,王馨儿脊背涌起丝丝寒意,却听身后少年接着道。 “你来我琉国,名义上是寻找公子的那个秘密,可暗中却为了杀死柳师。如果这个消息传到你吴国,也不知道你们国主会怎么处置你。” 安柏尘的声音不再颤抖,渐渐变得平静,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番完全不像是出自己口的话来,可当身前的女子止不住的颤栗时,他的心却突然静了下来,好似圆井村上飘着麦香的秋叶。 他知道自己蒙对了。 鸦雀无声。 不单是王馨儿,便连密室外的骑兵也都不可思议的看向安柏尘,月光铺洒在一张张青铜面具上,那一双双裸露在外的眼睛里满是忌惮和慌乱。 柳师是国主监视他们王家而布下的棋子,借琉国之行拔去这颗棋子,是他们王家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可谁会想到,这个秘密竟被一琉国仆僮轻而易举的道出。他远在千里之外,区区少年人,前一刻还囚禁在密室中引颈待戮,下一刻竟摇身一变,不但反制住了精通符咒之术的小姐,还从容不迫的揭穿小姐的心思,把王家足以遭来灭门大祸的秘密娓娓道来。 月光落下,映上安伯尘发白的面庞,月华氤氲朦胧,将少年朴实无华的面容染得有些妖冶。 “安娃子,我们快走!” 却是满脸激动的李小胖看向安伯尘,喘着粗气,尖声叫道。 第4章 烟花江 第004章 烟花江 “你走吧。” 将王馨儿丢下马背,安伯尘回头看去,那百多名护卫隔着西郊外宽逾十数个马身的郍溪,不安的向这望来。 “你叫什么名字?” 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手腕,王馨儿低着头,开口问道。 安伯尘愣了愣,正当这时,旁边传来一道趾高气扬的声音。 “臭婆娘,也不怕告诉你。我家兄弟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正是我圆井村中第一好汉,伯尘!” 话音落下,安伯尘只想立马将身旁的胖子掐死,心中好生后悔答应带他一起逃命。 李小胖却毫无半点觉悟,骑在马背上,挺着圆鼓鼓的小肚皮,顾盼生姿,真当自己身后还有千军万马,而他一马当先,独拒敌酋,看得王馨儿忍俊不禁。 沉默半晌,王馨儿细细打量向安伯尘,突然一笑,开口道。 “离公子留于墙上的绝句,你一定破解了,对不对?” “没有。” 安伯尘瞪了眼李小胖,止住他的跃跃欲试,平静的说道。 越看眼前的少年,王馨儿越觉好奇,隔着面纱,她的眸中闪烁着浓浓的兴致,就好似见到了什么罕见的珍宝一般。 离公子爱钱爱看戏,却不通修行之术,传言他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仙人秘籍,被国主得知,于是令王家遣人刺探。可也只有一心想当真人的国主才会去相信那个传闻,众所周知,早在数千年前仙人便已死绝,只剩下一部《文武火修行术》流传世间,成为了如今大匡王朝的修行之法。或许还有其它,那些专克道术的道符,以及它们的炼制方法,被各大诸侯、世家收藏,专门对付那些不安分的修行者。既然仙人早已死绝,又怎会留下秘籍,就算有,也当和《文武火修行术》一同早早被发现才是。 因此,王馨儿此行暗访琉国,名义上是奉国主之旨查探秘籍,实则受命王家元老盟,杀死柳师。倘若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将人杀了,回国后国主定会怀疑,可若柳师因为离公子而死,国主即便心存疑虑,也不会再深究。离公子虽非琉国臣,却比寻常臣子还要重要,他这一死定会引起琉国朝野震动,若知道是吴国人所为,即便隔江宣战也未尝不可能。 君上臣属都心知肚明,可谁也不道破,就当从没发生过,此为制衡。王家虽然没落,可花费无数手段打探到国主心意,得到行往琉国的机会,又暗中阴了国主一把,抓住把柄,日后未尝不能借此重新崛起。 然而意外偏偏发生了,只因眼前貌不惊人,却智谋奇高的少年。 如果离公子真得到了仙人秘籍,临死前藏于绝句中,或许早已被他破解出来。 好一个会隐忍的少年。 王馨儿暗叹一声,对安伯尘又高看两眼。 她却不知,若没那个邪门的梦,眼前的少年早已冰冷的躺在密室中。 也正因为那个梦,今晚的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连带着无数人的命运。 “圆井村……伯尘……安娃子……原来你是来自圆井村的安伯尘。” 眯起双眼,王馨儿意味深长的说道。 这话的味道有些怪,就好像戏台上演的,英雄豪杰相遇于江湖,总会唱个肥喏,故作惊呀道,啊,原来阁下就是来自某某山的某某某,失敬失敬。 安伯尘微微皱眉,一旁的李小胖却入了戏,重重拍向马臀,跃至安伯尘身旁,昂首挺胸,一副一应俱荣的姿态,只差那一句在下也来自圆井村。 “伯尘,伯尘,这名字起得倒是妙。不俗不雅,却翩翩出尘,看来令尊定是位隐世大才。” 闻言,安伯尘又是一愣,目光瞄到女子眸里的戏谑,心中陡然一寒。 平日里跟着公子写字读书,观看那些对白晦涩的戏,安伯尘总会觉得迷糊。可今晚一场生死大劫后,也不知怎么,安伯尘仿佛突然开窍般,渐渐领悟出些许藏于书本、戏台中的道理,虽离融会贯通还差着好远,可稍用点心,却也能生搬硬套上几分。 人有三大魔,欲念、惰性和怯懦。从前的安伯尘独占其二,他出身贫寒,所以自卑,自卑则懦弱,懦弱久了,自然不会再去争,也就生出了随遇而安的惰性。说到底,还是因为不敢反抗自己卑微出身所诞成的命运,然而,一场死里逃生的血夜过后,一切都渐渐变得有所不同起来。 李小胖听得有些迷糊,可安伯尘却隐隐察觉到,这女子是在拿爹爹威胁他。 “且不说你们有没那个工夫,就算有,你就不怕我将你杀死公子和柳师的事抖出去?” 故作镇静,安伯尘安坐马背,稳稳当当的说道。 掌声传来,女子拍着掌,深深看了眼安伯尘,笑着道。 “安居士果然非是寻常少年,若是安居士肯守住这个秘密,馨儿自然不会去惊动令尊老人家,不知意下如何?” 想了想,安伯尘也没想出除此以外还能怎样。 为那个糊涂公子报仇?得了,自己能保住小命已经是老天保佑,公子虽不亏待自己,可也让自己伺候了四年,算是互不相欠。大不了,等往生节到了,自己蹬个山包为他老人家烧柱高香好了。 “行,一言为定。” 眼见对面的少年一番“深思熟虑”后点头答应,王馨儿不由暗松了口气,愈发觉得此子非凡,举止镇定,从容不迫,又会隐忍,日后定是一了不得的人物。 “一言为定。倘若日后居士到了吴国,大可来王府寻馨儿。如此,告辞了。” 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安伯尘,王馨儿轻笑一声,随后转看向一旁满头雾水的李小胖。 “小胖子,你也是。” 说完,王馨儿转身向河对岸走去。 待到女子走远,安伯尘方才长舒了口气,紧绷的小脸也渐渐缓和。 一旁的李小胖早已看傻了眼,他是离公子的执扇仆僮,名号虽雅,可却是为公子扇扇驱蚊的苦活计,偏偏让他这个富家子来做,自然让他满肚怨愤,整日巴望着能早些回家,哪还有心思读书。安伯尘和王馨儿所说的话,他既听得懂,又听不懂,可即便听不懂,他也能感觉到安伯尘的厉害,用村里的土话来说便是倍儿神气! 今晚上如果不是安娃子,自己哪能保得小命,更别说把那个臭娘们一路劫持到城门口,听着她和安娃子彬彬有礼的说着话,就好像两个公子一般的大人物在侃侃而谈,就连自己也觉得倍有面子。 那可是个眼睛都不眨一下,便杀了混蛋公子的女人,又带着那么多护卫,明显是王孙贵族,身份比自家老头子不知要高到哪去,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如果被老头子知道自己能和这样的人物说话,临走前还不忘朝自己一笑,请自己去吴国做客,也不知道老头子会不会被吓傻。 李小胖自作多情的想着,心头喜滋滋的,可目光落到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的安伯尘身上,不禁微微失神。 他真的还是那个对自己骂不还口的安娃子? 不对!一定是他之前故意瞒着我。他连那个恶女人都不怕,又怎么会怕自己,那他从前…… 看着安伯尘一马当先,立于河岸边的“高大”背影,李小胖眼圈一红。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在让着自己,懒得和自己计较……好一个神奇的安娃子! “走吧小官,我们回村子去。” 沉默许久,安伯尘抬起头,不解的看了眼兀自擦着眼泪的李小胖,开口道。 李家小胖只是安伯尘无聊时候取的绰号,他本名李小官,或许因为又要回到那个安静却僻陋的小村,安伯尘下意识的叫出李小胖的本名。 离公子擅六艺,安伯尘和李小胖跟随公子四年,骑马的功夫自不用多说,当下两人并驾齐驱,向京城方向行去。 “等回到圆井村,你定会是村里最好的耕马。” 轻拍着马头,安伯尘低声道。 吴国和琉国相距千里,隔着横亘大匡王朝的烟花江,名字虽雅,却是大匡开国皇帝落魄江东时,设局杀了九千追兵,弃尸江中,策马回首,向麾下将领叹言道,若我有朝一日重回江北,定聘请神师,制六品道符放千株烟花以为尔等庆。直到匡朝定都那天,匡始帝都没完成当初的承诺,昔日跟着他的老臣子不是被夺了兵权当一富家翁,便是抑郁寡欢而死,可烟花江之名却流传至今。在烟花江左有一处草原,虽不算大,可水草丰润,被吴国所占,专用养马。此处的马高大健壮,奔跑如飞,即便摄入道符也能狂奔七日而不死。有民谣道,秦国男,吴国马,说的正是吴国马儿的矫健。 安伯尘和李小胖眼下所骑的正是吴国马,安伯尘略懂马术,知道身下马儿的奇骏。可既然跟了自己,那只有委屈它和自己一同回圆井村了,大不了等它耕完地,自己好好为它刷几遍身子,多铺点暖和的干草。 抚摸着柔软的鬃毛,安柏尘如是想道,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城外官道。 往右,通往圆井村,向左,则是那个自己看了四年戏的琉国京城。 第5章 琉京忆 第005章 琉京忆 “伯尘,你在想啥呢?” 李小胖疑惑的打量着沉默不言的安柏尘,秋夜甚凉,冷风吹来,李小胖身体不由得一抖,怯生生的开口道。 “安娃子……你不会还记恨着我以前……” “以前?” 安伯尘一怔,转眼反应过来,从前在圆井村,李小胖欺负他时的场景渐渐浮于眼前,可若非刻意去想,他几乎快忘了。圆井村那么的小,和身前这座通天般高的城池比起来,那里的人,那里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即便和今夜自己的遭遇相比,那时候的所有事加起来,也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在逃离密室时,他也有过抛下这个可恶小胖子的想法,转眼便被他丢到犄角旮旯里。李员外虽是圆井村第一富豪,可平日里做派端正,并不仗势欺人,对包括自家在内的佃户也算不错。若是李小胖死了,自己一个人回去,不单自己,怕是爹娘也难再留于村中。 “小官,你想多了。快走吧,若马儿跑得快,指不定还能在明个傍晚赶回村里,吃上一顿热乎乎的白米饭。” “那就好,吓了小官我一跳。” 见着安娃子不计前嫌,李小胖拍了拍胸脯,长舒口气。 “我有什么好怕人的?” “安娃……伯尘,你不知道,你刚才和那恶女人说话,啧啧,文绉绉的,可倍有气势,就好像戏里面演的一样。” 李小胖唾沫横飞的说道,却没发现身旁的少年微微一怔,随后猛地拉紧缰绳。 直到走出去老远,李小车方才反应过来。 回身望去,就见穿着一身淡青布衣的少年停在官道旁,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斑驳陆离的月影。 没来由的,李小胖心头一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可偏偏看到安伯尘停在道中,不再向前,他就忍不住的一阵紧张。 “安娃子,我们快回家吧!” 李小胖喊道。 可道中的少年却一声不吭。莫名的失落笼罩在心头,李小胖只觉得鼻尖发酸,嗫嚅着道。 “安娃子,你不会是想……” 许久,安伯尘抬起头,看了眼李小胖,强作平静道。 “小官,你先回去。” 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带着遗憾回到圆井村,面对默不吭声叼着旱烟的爹爹,以及明知自家娃子不可能像村里人起哄中那般出人头地,却还是忍不住失望的娘。背朝黄土面朝天,攒钱娶一个村里相熟的姑娘,然后再生个娃。重复着爹爹的一生,或许偶尔也会想起今夜发生的事,好似戏一般离奇故事,却只有开始,没有结局。 自己的戏真的只有这么短? 待在公子身边时,安伯尘最期待的便是跟着他去看戏。 戏台很高,戏子伶人们却很近。公子总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可安伯尘却不这么认为,台上的戏里英豪美人、金戈铁马,永远会有数不尽的离奇故事。可在圆井村却只有满眼油黄的稻田,安静流淌的小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不变更。少年人有梦想,即便是一个习惯了忍气吞声的佃户儿子。对于安伯尘来说,戏台是他唯一能找到梦想的地方,看着看着,总会让他手心捏汗,心情激动。 离开戏馆,他又变回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仆僮。 可是今晚,就在刚刚,如同李小胖说的那样,他居然真做了回戏里的主角。 大败敌酋,策马而归,少年青衫,意气风发。 虽仍觉有些恍惚,可安伯尘清楚的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充满离奇的戏就在自己身后,可自己却要一辈子错过了…… 猛地抬起头,安伯尘望向不远处的小胖子,用尽全身力气高喊道。 “小官,帮我个忙,告诉俺爹和俺娘,让他们别惦记着安娃子,娃子在京城一切都好,过阵子就回家!” “好,好。” 李小胖忙不迭的点着头,莫名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有些失落,也有些激动。 “我会告诉安老爹和婶婶,就说安娃子被公子看中,送到铺里当学徒……娃子你放心,小官我一定会让老头子好好照顾你爹娘。我……” 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小胖,安伯尘笑了。 这就是戏里所唱的相逢一笑泯恩仇? 安伯尘如是想着,他笑着扯起缰绳,掉转马头,冲入夜色下的城池。 少年人的心看似很大,可实际上也就巴掌那么点小,哪里装得下那么多仇恨。 望向安伯尘渐渐隐没在夜色中的背影,李小胖哭得稀里哗啦,哽咽着,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半句话。 他很想像戏里那般,和救下自己性命无比神气的安伯尘磕头拜拜,然后互道珍重,依依惜别。可看着身前高大的城池,以及隔岸点点灯火,他忽然觉得这京城以及一心想要走进京城的安娃子无比遥远,遥远得让他心里发慌。 “疯了,疯了,安娃子你真疯了!” 呢喃着擦干泪,又看了许久,李小胖调转马身,向圆井村行去。 江南的京城虽繁华,可也有繁华之外的萧条,比如城西。就连城门口也是一片邋遢,偏门半开,守城的兵卒七竖八歪的撑着枪杆,呼呼大睡。 安伯尘策马扬鞭,骑得老快,风的呼啸和絮语滑过耳边,让他觉得从未有过的畅快。 城西通向郊外密密麻麻的小山村,这里住的自然也是些最寻常的老百姓,街道昏,了无人迹,只有青衫少年纵马而奔。 一种无拘无束的畅意流转心头,和睫毛边的风儿一样轻。 白日尚在城里,离开了也不过半天时间,可重回京城,安伯尘却觉好似初来乍到般新鲜,也有些紧张,毕竟公子已经死了,再回云墨楼有些不妥。可安伯尘此时却无暇想那些令他头疼的事,已经精疲力尽了一个晚上,眼下的他只想去那条有着画舫和烟花的河边静静躺一夜。能睡着自然好,若不能,至少还能听着伶人们的歌声惬意的眯上一宿。至于往后的生计,公子那首绝句倒是提醒了自己,只要找着那个镶金嵌玉的木偶,以公子的名气,定能卖个好价钱,拿着钱开个茶社,还能把二老接来京里享享清福。 “九辰君……” 少年低声呢喃着,脑中闪过那个在戏子手中活灵活现的木偶,目光微微复杂。 真有什么仙家秘籍? 若是有,为什么公子自己不修炼?别说什么仙家秘籍了,就是那《文武火修行术》,也未见公子修炼过,不单自己不修炼,还严禁身边仆僮修炼。 《文武火修行术》在琉国可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书斋里三个铜板便能买到一本,可光有修炼之法却不行,需得有高人给你种入文火或是武火,因此除非是世家子弟或是道门弟子,普通人很少能修成。不过在戏文里倒是常常出现这样的故事,身负血海深仇的孤儿被仇人追杀,掉下山崖,遇见一高人前辈,在临终传授武火,并打通三尺神灵,灌给他一甲子灵气,等那孤儿走出山崖,摇身变成一绝世高手,杀死仇家,报的血海深仇,扬名立万。 这样的故事出现的多了,也就假了,公子笑而不语,可一旁安伯尘总是看得津津有味,心里巴望着那番奇遇若是落到自己身上该有多好。 月光如水银铺洒在西城逼仄幽静的街道上,少年一边纵马飞奔,一边乱七八糟的想着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下意识的抬起头,就见在百步外的道中,负手而立着一清瘦的道人。 星光点点,铺洒周遭,月华如水,泄满袍袂,乍一看去,真像是那种世外高人,翩跹若仙,虽只是负手立着,可全身上下透着卓尔不群的气质。 没来由的,安伯尘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莫非真像戏里演的那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刚刚逃脱杀身之祸,就遇上高人了? “你,可想学道法吗?” 略带嘶哑的声音传来,安伯尘只觉脑袋“轰”地一声,满脸呆滞,这一刻,心底除了激动和狂喜再无其他。 相隔十步,安伯尘停下马,紧张的看向那道人。 沉默,好半晌安伯尘方才反应过来,急忙滚下鞍头,犹豫了一下,并没下跪只是向那道人作了个揖。 “弟子安伯尘,得遇前辈,荣幸之至。” 戏看得多,这话自然也讲得溜,安伯尘恭恭敬敬的说道。 可等了好久,那道人依旧没开口。 难不成因为我没下跪的缘故,惹恼了他? 安伯尘眼皮一跳,犹豫着,然而不知为何,一场血夜过后,他平素里很容易弯曲的膝盖竟抗拒着,不想轻易下折。 脑门直冒汗,安伯尘偷眼打量向那位高人,只见他的身体轻轻抖动着,就像戏台上夸张的戏子恼羞成怒时一般。 就在这时,古怪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随后渐渐扩散开来。 “咯咯咯……” 那位高人竟在笑? 道人缓缓转过身来,月华如水,铺洒在青铜色的獠牙面具上,却把安伯尘吓了一跳。 不好!是王馨儿的人!他们怎么还留在城里? 糟糕,莫非是来杀我灭口的…… 第6章 琉京夜樱花飏 第006章 琉京夜,樱花飏 心头一慌,安伯尘连忙向马鞍抓去,可当轻灵悦耳的声音传来,他还是忍不住扭头看去。 “连这么狗血的桥段也会信,王馨儿这回可真是阴沟了里翻船。” 月光下,那名“高人”揭开面具,露出少女的脸蛋,明眸皓齿,肌白如雪,眉宇间透着几丝戏谑。看她相貌,也就十三四岁,和安伯尘一般大小,可个头足足比安伯尘高出半根手指。 直到此时安柏尘方才看清,少女竟有着一头樱红的长发,甚是古怪,可配上她清秀出尘的容颜,却又衬出几分明媚。 “你也是吴国人?” 一手扶着马鞍,另一只手则紧握缰绳,安伯尘小心翼翼的问向少女,只要她回答个“是”字,安伯尘立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遛得远远。 “是……” 少女颔首,未及安伯尘上马紧接着道。 “不过,我和想要害你的王馨儿并非一路人。” 闻言,安伯尘身形一滞,警惕的看向少女道。 “王馨儿刚杀了公子,此时定已逃向吴国,又怎会来害我?” 上下打量着安伯尘,少女噗哧一笑道。 “我看你之前还一副机灵聪明的模样,怎么现在却犯起傻来了?” 眼见安伯尘仍是满脸迷茫,少女无奈的拍了拍额头,语重心长的说道。 “你能从她手中逃得性命,并且将她反制,说明你极有智谋……至少她会这么认为。因此,离公子留下的那首绝句中究竟有没有藏着什么,再次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倘若你不入京城而是回家,她自然不会生疑,可若是你急匆匆返回京城,那就说明你知道些什么,关于那首绝句,关于仙人秘籍。” 又看了眼安伯尘,少女摇了摇头,叹声道。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却不懂,若我是你,即便破解了诗谜,也不会急着返京,先回家中老老实实待上一阵,等事情平息,再返京。看来我和王馨儿先前都看走了眼,你只是误打误撞罢了,并没那么高的智谋。” 闻言,安伯尘不由露出几分沮丧之色,并非因为被少女小瞧,今夜之后,爹爹口中那只懂得忍耐的田蛙愈发清晰起来。令他沮丧的却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王馨儿,他回到京城只因舍不得离开这段繁华之下的离奇戏馆,也想争口气,为爹娘和自己谋个衣食无忧,可不想落到王馨儿和少女眼中,却变成为了九辰君。 脑中再度浮现出那个公子亲手制作,却又随手扔到戏台上只为博佳人一笑的木偶,安伯尘只知道在廉价却坚硬的木甲下藏着价值连城的金玉,却从没想过在金玉之下还有什么。 莫非真有什么仙人秘籍?否则王馨儿和这红发少女会对他紧追不放。可如果真有,公子也知道,为何他自己却不修炼,反而毫不可惜的送人? 眼见安伯尘垂着头,看向脚边的石头发呆,少女黛眉轻挑,低声道。 “你不信?” 安伯尘还未开口,就见女子从的怀中掏出一张道符,右手悬空扫过眉毛,口中念念有词。 转眼后,符纸竟燃烧了起来,大风起,从街道尽头涌来,卷起一脸惊慌的安伯尘。 “别怕,这只是一张黎山神君风行符。” 耳边传来少女轻柔的声音,安伯尘顶着秋夜下的冷风,艰难的睁开双眼,随后他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前一刻还在城西昏暗偏僻的小道上,下一刻他居然已经飞上天空,再向下看去,街道市坊渐渐变得渺小起来,仿佛望不到尽头的方格子,鳞次栉比的排列开来。 天呐,自己这不是在做梦吧? 第一次离地面这么远,少说也有千来丈,安伯尘提心吊胆,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么高,万一掉下去…… 后背一寒,安伯尘只觉得腿肚子发软,就在这时,腰边传来一丝暖意,安伯尘顶着风,扭头看去,神情微滞。 绸缎般柔滑的红发迎风而飏,仿若樱花朵朵绽放于千楼之上,少女微微眯着眸子,嘴角弯曲成美妙的弧线。近在咫尺,安伯尘能清楚的闻见少女特有的幽香,曲长的睫毛眨闪在星光下,精致的面庞仿佛玉瓷般不沾滴尘,配上她嘴角柔柔的笑意,比戏里的仙女还要美丽。 “我第一次飞上天时也很害怕,不过渐渐也习习惯了。在地上待得太久,闻久了烟尘味,再到这天云间,你会觉得整个人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同起来。” 柔柔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却被风拉长,仿佛从天云间传来,可一看到少女搭在他腰边的手臂,安伯尘的心便止不住的扑通扑通直跳。 她若这么一放手,自己岂不是要摔得连骨头都找不着……不过,这种感觉倒是不错。 闻着时不时飘来的幽幽芳泽,安伯尘如是想道,心也渐渐宁静了下来,和身旁不知名的少女一般,嘴边浮起淡淡的笑意,御风而飞。 耳边不时有风声响起,偶尔风中也会闪过模糊不清的人影,安伯尘初时惊讶,可随即了然,那些人定是和少女一样烧符御空的修行者。来到京城四年之久,安伯尘常听到人提起修行、道符,戏台上也婉转而唱,可这一切对于整日跟在公子身边的小仆僮来说,太过遥远,就好似传说一般。现如今,他不但见证了隐藏在繁华京城深处的传说,且身入其中,对于一个佃户出身的娃子,绝对是从前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事,就仿佛突然进入另一个世界。 “喂,别发呆了。你看下面。” 风儿突然停了下来,安伯尘只见少女摇摇晃晃的飘于半空,一只手拎着自己,另一只手则又掏出一张道符。 玉白的指间轻弹,道符“嘶”的一声在空中点燃,紫火氤氲其上,眨眼间化作流星飞向城中的一座府邸。 也不知怎么的,明明身在千丈高空,可安伯尘却感觉自己离那座府邸越来越近,近得能看清里面的一草一木,以及散落在庭院中的护卫个个面带青铜獠牙面具,匿身于夜色间。 目光越过亭台楼榭,安伯尘见着了端坐内堂手捧茶盏的王馨儿,在她对首也坐着个女子,素衣披身,面纱朦胧。 安伯尘刚想细细去瞧那个素衣女人,就见她黛眉轻蹙,忽地停止言语,竟抬头向他望来。下一刻,安伯尘身体剧颤,意识也重新回到千丈高空。 “不好,王家在琉国的盟友竟是她!”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几丝惊诧,安伯尘刚想说什么,就觉身体猛地一坠,从千丈高空摔下,眨眼间竟又回到城西小道。 喘着粗气,安伯尘涨红了脸,这一高一低的蹦跶早已超出他心里所能承受的范围,从小到大,他都没遇到过如此……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的事。 “现在你总该信了?除了那仙人秘籍,我再想不出王馨儿犯险滞留京城的缘故,富贵险恶中求,倒是她王家人最拿手了。” 有着一头及腰长发的少女老气横秋的说道,目光落向直勾勾盯着地面的安伯尘,黛眉微蹙,心中不由暗暗嘀咕,这人莫不是傻子,怎么动不动就发呆? “那个是什么?” 抬起头,喘着气,安伯尘面无表情的问道。 “什么是什么?” 眉头蹙得更深了,少女不解的道。 “就是那个能带我上天的。” 安伯尘看向少女,开口道。 “你说道符?七岁小儿都知道,莫非你家公子没和你提起过?” 安伯尘自然知道那是道符,可出现在戏文外真正的道符他却是第一次见到,翱翔于天云间的感觉犹在心头,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散去。 “那些道符怎么得到,又怎么用?” 犹豫着,安伯尘又问道。 眸里闪过异色,少女莞尔一笑,负手走到安伯尘身旁,悠哉悠哉的说道。 “世间道符分一至九品,原是传说中的仙人所留,出自古代仙人之手的道符至少也是七品,若祭出,足以翻江倒海,山崩地裂,不过留世甚少,大多都被匡皇室和各方诸侯藏于玺印下,非到国战不会轻易动用。而七品下的道符,则由当今神师仿制,虽也能御空飞行、召山唤海,或是增添力气,可时效甚短,最多的也不过支撑一两天。不过世间唯有道符能克制修行中人,因此,即便一品道符也价格不菲,比如我刚才所用的黎山神君风天符,虽只有三品,可也价值百金。” 百金? 闻言,安伯尘微微一怔。 爹娘耕种个大半年,才不过能从李员外那换来一金,却足够大半度用,百金……那可是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却只够买张道符。 转眼后,安伯尘哂然。 这道符若真能飞天遁地,搬石运山,像传说中的仙人一般,或许价值百金也真不算贵,可对自己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事。 就在这时,少女又开口说道,却让安伯尘心中最后一丝希冀破灭。 “不过,就算空有道符也不顶事,想要祭出道符,需得修炼文武火。虽只需修炼出最低的炎火即可,可就这七十里琉京,恐怕也只有数百人有这个机缘。” 第7章 文武火修行术 第007章 文武火修行术 星辰灿若骊珠,夜云薄如罗衫,月华清冷,流淌过繁星点点,倾洒入人间。 琉京西城,白马一匹,少年人一双。 玩味的看向安伯尘,好半晌,红发少女方才开口道。 “行了,那王馨儿你也见过了,现在可以来谈条件了。” 眼见安伯尘恍惚地抬起头,一脸不解的看向她,少女无奈的揉了揉额头,整理着思绪,幽幽说道。 “王馨儿是为了你才留在琉京,为的是仙人秘籍,因此要么派人悄悄跟着你找到绝句的秘密所在,要么等她安置好命人擒下你,严刑逼供。可无论如何,到最后,你都免不了一死……喂,你在不在听!” 苦恼的看向一动不动,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什么的安伯尘,少女只觉自己在和一条死鱼苦口婆心,只会偶尔向她翻一翻眼睛,再然后便一脸呆滞。 “你说了这么多,也不过是想得到那个仙人秘籍。” 就在耐心快被磨光时,耳边传来安伯尘的低语,少女一怔,随后面不改色道。 “自然。那个仙人秘籍对你毫无用处,就算你今夜逃出琉京,免于王馨儿加害,日后也会引来杀身之祸。不如交给我,本姑娘虽也不算什么好人,可绝不会像王馨儿那样不择手段,你大可拿仙人秘籍和我作交易。价格嘛,包你满意。” 安伯尘点了点头,对于那个虚无缥缈的“仙人秘籍”,他并没多少念头,且不说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可又岂是他一个出身小山村的下人能企图的。就如眼前少女所说,留在身边只会徒惹杀身之祸,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好处,还不如换点实在的东西。 目光落向撇开脸故作漫不经心的少女,安伯尘心中愈发好奇。 今夜若说是他一生中最精彩的那场戏,这个红发少女的戏份绝不比王馨儿少,甚至快赶得上自己这个主角了。扮作道人,青铜面具后却是一副比村里梅妞儿还漂亮不知多少的面容,带着自己御风而上,第一次触摸到那个传说中的神秘世界,可再神秘,也比不上她一头如樱花绽放于高阁的红发。 神秘的出现,带着神秘的身份,她既来自吴国又能混入王馨儿一行中,且来去自如,身携道符,那她不是世家子便是那些修炼门派的传人,而她又说和王馨儿不是一路,这么一来前者的可能性居多。 一个吴国世家小姐,为了不知真假的“仙人秘籍”,竟不远千里孤身来到琉京,她家里人就放任不管?她便这么有自信能得到“仙人秘籍”?生来衣食无忧,注定享尽荣华富贵,以她的容颜日后嫁入王公贵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为何要费这么大周折,只为公子随手丢下的一个木偶? 浓浓的疑惑徘徊在心底,转眼被安伯尘甩了甩头,扔进朦朦夜色中。 这些大人物不愁生计,总有那么多闲情逸致,那么多弯弯肠子,而自己如今想要的不过是能让爹娘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的钱财,以及…… 深吸口气,抬眼看向少女,安伯尘轻咳声道。 “小姐当真什么都能给?” “本姑娘一言,驷马难追。” “那好,我要黄金一千两。” 鼓足勇气,安伯尘开口道,他偷眼瞧向少女,就见她眸中闪过一抹复杂,随后不假思索的应下。 “还有……” “还有?” 少女冷笑一声,叉起小蛮腰,瞪向安伯尘道。 “一千两黄金还不够,看不出你这人倒还蛮贪心。” 深吸口气,安伯尘抬起头,不理会少女的讥讽,强作镇静道。 “我想要学《文武火修行术》。” 闻言,少女并没露出意外之色,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见状,安伯尘不由捏紧拳头,有些期盼的看向少女,思索许久,少女轻出了口气,迎向安伯尘的目光,苦笑道。 “你这个小仆僮好麻烦。修习《文武火修行术》说难不难,说简单却又不简单,若你在吴国,我倒能请一天品修士传入你武火,可这是琉国……” “那你为何不能传我?” “第一传火入道至少也得有天品修为,本姑娘……还差一点就入品了。其二,虽然都修行一本秘籍,可却分男女,男子修武火,凶猛有力,奋迅精神,驱除杂念,以火培体,此为武火要领。女子修文火,专气致柔,含光默默,温温不绝,绵绵若存,此为文火之要。总而言之,文武火得分男女,我是女子,你嘛……目前看来还是个男子,所以我无法传你入道之火。” 少女娓娓道来,不紧不慢的解释着。 “天品修士又是什么?” 安伯尘锲而不舍的追问着,却让少女无奈的长叹口气,鼓了鼓嘴,强忍着不耐烦道。 “这世间修行之人共分三等,最厉害的叫真人,不过和仙人一样都只是传说。差一点……不对,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的称为神师,所谓举头三尺有神灵,就是因为他们能打破头顶三尺虚空,吸收各方神灵留于世间的灵气,至少书中是这么说的。再次的便是天、地两品修士,分别修炼出白火和青火,天品修士虽不如神师,可也算稀罕,天地二品下还有个不入品的炎火修行者。至于各种火的妙处……罢了,说了你也不一定能懂。” 安伯尘是听得模模糊糊,可心底却有些兴奋,至少公子从没这么详细的和他们说起过,更多时候则是避而不谈。少女这番话仿佛醍醐灌顶般,为安伯尘打开了通往另一个如梦如戏的世界,可他却只能站在门边巴望着。 能遇上这个提点自己的少女,已算是好运气,他可不指望再走一段路再遇上个道人负手而立,转过头说着少年人你骨骼清奇神慧通天可习吾道之类的戏文,用少女先前的话来说,这么狗血的桥段连戏里也少见。 可是,刚才临云御风,翱翔于琉京上空的感觉,仿佛圆井村的夜般,不知何时已钻入安伯尘心头,不是他想便能轻而易举忘记。 就在安伯尘失望之际,耳边传入少女莫名的声音。 “不过,倒有个法子,既能让你拥有千金家资,也能让你踏足修行路途,就看你敢不敢了。” “我……” “停!先别急着应下,你先告诉我,你一个仆僮,想要花不完的黄金和修行秘籍做什么?” 闻言,安伯尘低下头,有些局促的挪了挪脚尖,半晌抬起头,望向京城夜色深处。 “有了钱我和我爹娘就不用再为生计犯愁,也不用整日辛勤劳作。而我若是能学会那些……我也不用只能去看着戏了。” 安伯尘说得有些含糊不清,目光落向少女,却见她既没嘲讽,更没露出感动之色,只是点了点头,好似真的听懂了般。 “就这些……不过也勉强够用了,好吧,你且附耳来。” 少女煞有介事的摆了摆手,安伯尘略一犹豫,走到少女身旁。 “什么!” 刚听到一半,安伯尘便忍不住叫出声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面色平静的少女,半晌抚定狂跳不已的心,嘴角浮起苦涩。 “你还真是……” “胆大包天是吧?本姑娘从小跳龙椅,揭春闱,一路就这么过来,这事你听来胆大包天,可本姑娘却得心应手。你到底敢还是不敢?” 看着犹豫不决的小仆僮,少女故作轻松道,可她的手心却已沁满汗水。 她出身吴国贵胄,世袭罔替,代代为国主近臣,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按理说,她身份尊贵,自小便是美人胎,注定了会在三四年后成为吴国世家子争相追逐的对象,本不应该抛下金枝玉叶的身份,来到暗流渐涌的琉国。她和安伯尘说得轻巧,可也不过是想让他应下,即便她有寻常少女难及的智慧和近百张道符,可孤身来到琉国,再行那个胆大包天的计划,也无异于九死一生。 王家人爱险中求富贵,可和她适才那番言语比起来,连皮毛都不算。轻则身死异国他乡,重则两国开战、而她的家族也会将她除名,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只不过…… 看向神色渐渐变得坚定起来的安伯尘,少女心头微黯,可脸上却依旧挂着轻松的笑意。 “喂,你想好没有。” “俺应了。” 浓浓的紧张和兴奋充斥在心头,双拳紧握,面红耳赤,亦让安伯尘下意识的吐出乡音,引得对面的少女噗哧一笑,樱花般的惊艳乍现于京华夜色下,随后被她抿嘴收回。 “你,确定?” “确定。” 深吸口气,安伯尘笃定的说道,额上泛起庄家人惯常的细密汗珠。 疯了,疯了,自己一定是疯了,今晚这些遭遇可要比自己所看的任何一场戏还要惊心动魄……马旁边的这个少年还真是圆井村的安娃子? 或许之前的安娃子已经死在梦中那场血夜下了。 没来由的,脑中冒出一个念头,“深奥”得令安伯尘有些自得。 “别傻笑了,你这三天可要吃苦头,走啦走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安……伯尘,你呢?” 琉京西城,少女拉着少年的袖子,少年牵着骏马,好奇地开口问道。 “我嘛……” 看向一旁擦着额上汗水,一脸老实的少年,目光有意无意落到腰间摇曳舞动的长发上,少女抿嘴一笑道。 “我叫红拂女。” “红佛女?听起来好像戏里的名字。” “本来就是啊,本姑娘的芳名岂能轻易道人。你没看过吴国戏?” 轻眸眨闪,少女看向有些泄气的少年,嘴角咧开一道动人的弧线道。 “在吴国戏里,红拂女乃是一女中豪杰,可她平生却只做过一件事。” “什么事?” “慧眼识得蒙尘珠,就比如……” 眨着眼睛,少女意味深长的看向面庞微红的安伯尘,随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逗你玩的。不过有时说个笑话,倒能让人不再想那紧张的事。” 少女的倩影不时晃过眼眸,安伯尘虽仍有些尴尬,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果真轻松了起来,那个令他难免有些紧张的计划也渐渐被丢到夜色深处。 月影婆娑,将少年少女的身影映得斑驳陆离,离昏暗的城门也越来越远。 此时的安伯尘只不过想能过上好日子,顺便学两手道法,仅此而已。却不想,从他重新踏足琉京的这一刻起,隐伏了十数载的暗流便已缓缓浮出水面,繁华渐落,琉京原本即将拉开的那场混乱却因一个微不足道的仆僮,而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戏里道,龙隐九天,蛇伏百壤,一星突降,杀机引发,从此往后,群魔乱舞,血流成河,王不臣君。 如此这般,老生常谈。 第8章 蛐蛐皇帝 第008章 蛐蛐皇帝 “离公子死了?” 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子又重复了一遍。 “当真死了?” “当真。” “尸首何在?” “连带他的那些手下一同弃于荒郊野,明日之后,布衣离公子便只会剩下被豺狗啃光的白骨,却再无法用铜马运走。” 王馨儿幽幽说道,轻摇着茶盏,细细瞧向对首一身素衣的女子。 六年未见,她也六年未变,白衣轻颜,出尘如羽。在那层薄薄的面纱之下,藏着的是怎样的容颜,恐怕就算再过个七年八年,大匡世家子们也不会忘记。 二八之龄,代兄朝觐,款款莲落于匡朝大殿。三步成辞,七步成章,不慌不忙,应答如流,诸侯震惊,群臣皆服。可当她摘下面纱后,那个原先只顾着斗蛐蛐的匡帝竟一骨碌,从金銮殿上滚了下来。诸侯目不斜视,朝臣一本正经,唯独立于殿中的琉国公主抿嘴而笑,却笑得花枝乱颤,让民间戏称“蛐蛐皇帝”的少年看傻了眼。 所谓蛐蛐皇帝,却因一件不传于史的趣闻。匡帝年少,不喜政事,独号斗蛐蛐,那年陈国内乱,有西山人揭竿而起,常与人道曰,梦见西山神君传天书与他,相授世人,庶民亦可学道。不出两月,投奔者已过三万,突袭陈国重镇,竟斩获藏于此镇的七品道符一张,借此威势,半月内连下五城,生灵涂炭。陈君闻之,寝食难安,恐祭出神符,祸及百姓,遂请匡帝派神师相助。十万火急,可当使者到达大匡皇宫,却被告知匡帝正在逗蛐蛐,使者叩首顿足,内侍无一侧目,到后来,那使者只得自戮右脖相逼,内侍变色,领其见匡帝。得知陈国之事,匡帝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过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迷迷糊糊的看向陈使,挠了挠头,指向金罐中的两只蟋蟀道,寡人有神威大将军和通天大将军,不知爱卿相中了哪知。见着一脸和煦笑意的匡帝,陈使当场气绝,口喷鲜血而亡。 陈国上下四百多载,却毁于蛐蛐身上,其余十二国诸侯敢怒而不敢言,只因大匡皇室中尚有一人在,当年远征海外的天下四大元帅中仅存者,也是匡朝为数不多的神师。 琉国公主在天京滞留了一个多月,来往于诸侯重臣的别院深宅,当她最后一日从皇宫中走出后,送行之时,她嘴角那抹得胜般的笑容王馨儿至今记忆犹新。又过了十来天,王馨儿陪驾国主回吴,迎接她的却是王家结党私营罚金三两,虽只是三两,可吴世家见着王家失了王眷,纷纷落井下石,不到一年元气大伤。 反观她,带着匡帝的特赦回到琉国,与琉君并驾,百姓欢呼千岁,远在千里之外的王馨儿说是不嫉妒却是自欺欺人,可出身便不同,怎得它求。 时隔六年,再度相见,依旧白衣轻颜,可眼前琉国公主却仿佛换了个人般,从她露于面纱外的眸子中,再见不到那抹令王馨儿微微吃味的骄傲。 “啪!” 茶盏倾打,三沸的茶香混着茶水散布开去,素衣女子冷冷的看向王馨儿,轻启朱唇。 “大胆王馨儿,你私入我国境且不谈,竟还行凶杀人,该当何罪!” 闻言,王馨儿眉头轻微,却不动声色,漫不经心的饮着茶,开口道。 “馨儿非但无罪,且有大功。据馨儿所知,殿下所助的是当朝左相,左相以貌悦君,和……那个人素来不和,可那人在野之助却是离公子。不日皇妃便要生诞,若是小公主倒还好,可若生了位小皇子,恐怕朝堂上的那些人便要坐不住了。” 顿了顿,看向面色平静的琉国公主,王馨儿低声道。 “我在这时杀了离公子,非但无过,还有大功,除去霍国公一臂,而殿下和左相日后行事起来可要方便许多。” 话音落下,琉国公主依旧如不波古井,丝毫没有动容半分。 深吸口气,王馨儿挣扎着,起身,跪地,向素衣女子叩首道。 “馨儿犯了大错,如今陷于琉国进退两难,还望殿护佑。” 沉默,陡然间,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却是白衣女子玩味地打量着王馨儿,伸手将她扶起,指间不经意间滑过香肩,轻轻一捏。 “这才是,你邀我前来本是有求于本宫,岂能反客为主。” 站起身,琉国公主看了眼面色紧张的王馨儿,幽幽道。 “先前有人祭道符查探此地,你的行踪已暴露,明日本宫便重新帮你安置住处,等三日后陪本宫前往墨云楼。不过在此之前,约束好你的手下,没有本宫手令,严禁外出……还有你,馨儿。” 闻言,王馨儿面色一怔,随即转喜,朝向琉国公主重重磕了个响头。 再抬头时,一身素衣的女子已不见了踪影,轻揉着被女子掐了一把的肩膀,王馨儿眸中浮起厌恶之色,转瞬即逝,先前有意装出的惊喜也随之烟消云散。 说是帮自己安置住处,可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无非是想将我软禁起来。这女人向来谨慎,非要亲眼见着离公子不现身墨云楼方才相信,如此,就等三日后再见分晓吧。利益的交换无非是互抓把柄,她知道我杀了离公子,却按下不发,她的把柄自然也到手了。 嘴角浮起缱绻的笑容,面纱飘落于地,将王馨儿的容颜暴露在点点烛影下。 如雪般冰清玉洁的面容上挂着清冷的黛眉,一双弯眸如水澄澈,颊边微红,顾盼生姿,尤显妩媚,即便放在整个大匡朝她王馨儿也算是一等一的尤物。奈何家道中落,门可罗雀,往日追逐她的世家子们连半个影儿也没,而她也不得不委身于年过半百的柳师,以求家族平安。 “今晚真可谓是一波三折,幸好还有个琉国公主可以用上一番。” 王馨儿幽幽一叹,看向摇曳的火烛,眼前没来由的浮起一个矮小的身影。 “伯尘,安伯尘……倒是一个好名字。不过,至今这世上还没有一个让我王家人吃亏而不付出代价的人,你当真没了离公子庇护,你可以活得过明天?” 嘴角泛起一抹冷笑,王馨儿口中念念有词,眸子深处映出一条火红的蜈蚣,起初小如米粒,却越变越大。 “呼!” 窗棂打开,冷风扑来,掀动烛火不安的晃动着,一条三丈长的飞天蜈蚣“嗖”地飞入里堂。窗棂合上,而那条全身赤红背生八翅的蜈蚣也渐渐变小,乖巧的落于女子手臂上。 手指点中飞蜈双目,王馨儿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她猛地睁开双眼,美目中浮起淡淡的惊诧。 “竟消失了?” “看来你在这琉京也有藏身之地,不过没了离公子,你一个小仆僮又能躲到哪去。等我稳住那位公主殿下,你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仙家秘籍……” 笑靥绽放,明媚如春花,忍辱负重的王家女儿起身走到窗前,遥望琉京秋月,只觉心情大好。 王家没落四载,却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寻着转机,只要抓住那个自作聪明的少年便行,顺便将琉京这趟水再搅浑几分。 连区区小仆僮也欺负到自己头上来,当真是奇耻大辱,若不将他碎尸万段,怎能消得心头之恨。 烛火熄灭,堂内幽寂一片,而那条怪异的飞天蜈蚣也钻入王馨儿手臂,化作淡淡的火纹,悄无声息。 …… “女人若是笨了,再美丽也无用。” 离王馨儿府邸相去不远的茶楼上,夜深人静,楼栏清冷,只有一个素衣蒙面的高挑女子孑孓而立。 “在我眼前使手段,吴国那些男人也真够没用的,四年了都没将你调教好。” 露于面纱外的面颊浮起一抹玩味,转瞬消散,琉国公主沉默半晌,低声喃喃着。 “若你当真杀了离公子,只那能有两策,上策便是立马逃回吴国,下策才是来寻我庇护。这琉京中若没个让你惦记的东西,你王馨儿又怎会忍辱负重寄我篱下。” 玉指张舒间,一张崖山飞鸦符从她袖中飞出,在半空变作一只铁嘴乌鸦,拍着翅膀向西郊飞去。思索半晌,琉国公主又弹出两张飞鸦符,一只飞向匍匐在琉京中央的庞大皇宫,另一只则飞出琉京,向北而去。 崖山飞鸦符是五品道符,所化的神鸦不惧水火,且能飞天遁地,极通灵性,价值不菲,却有一个缺点只能用一次。可在琉国公主手中,这些价值近千金的道符就和寻常纸片般,随手祭出毫不可惜。 半炷香后,飞向西郊的神鸦扑棱着翅膀回转,朝向琉国公主摇了摇头,随后化作一团黑火,自焚成灰烬。 “毁尸灭迹的本事倒没丢下,如此,且等上三日。” 未寻着离公子一行的尸身,琉国公主不恼不惊,挽出一个手印,身形渐渐消失在楼阁高处。 崖山铁鸦符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可放眼琉国满朝文武,京城两大世家,又有谁会轻易动用一张五品道符。神鸦自焚化作灰烬,气息传出,却让未眠的琉京修行中人闻风而动,或是祭出道符,或是射出文武火前来探查。 第9章 胆大包天 第009章 胆大包天 距离王妃生产约莫还有两三月,琉京上下稍有权势者皆蠢蠢欲动起来,若是其余妃子倒也罢,可王妃却不同。自古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王妃产下的是小公主那另作它论,倘若产下的是位小王子,不出意外,琉国国祚从此定下传人。然而,这位赵王妃却不是寻常世家女儿,论起血统,比琉君还要高贵几分,只因她是大匡先帝的小女儿,当今陛下亲妹妹,蓝月公主。 琉君将大统传于蓝月之子,那无异于在他百年后把东琉拱手让于匡皇室,从此国将不国,和寻常行省又有何区别? 因此王妃尚未生产,朝中便出现左右两派,左派以左相为首,支持立嫡,右派则以右相霍国公为表率,坚持立长不立幼。霍国公虽然年事已高,却是琉国三代股肱重臣,即便在左相权倾朝野的开平年间,也得到不少军中将领支持。这两派势成水火,明争暗斗无数,左相得宠于琉君,更有璃珠公主撑腰,可霍国公门生无数,又得离公子暗中相援,争斗了这么久也算不分上下。 先前璃珠公主祭出神鸦道符,声势虽不大,可两派耳目遍布京城,不多时便有修行者推算出神鸦先前所探方位,飞报回自家长者,未及半个时辰,琉京世家重臣皆知道了这个消息璃珠公主不惜耗费五品崖山飞鸦符查探西郊,众所周知,离公子日间刚刚出城游玩,前往之地正是西郊。 当他们再祭出道符或是武火前往探查,却发现,漫山遍野竟找不到昔日铜马载金银的布衣公子。 秋夜的天空幽紫而深邃,星光璀璨,可坠向西郊密林深处,亦无法驱散令人压抑的荒芜寂寥。 离公子不见了。 王妃生产前夕,离公子竟在众人眼皮下消失不见,好似那年他突然出现在琉京一般,轻描淡写,却在第二天便名动京城。 左派中人自然是欣喜若狂,无论离公子是遭遇不测还是不辞而别,对他们来说,绝对是天大的喜事,没了离公子在野相助,霍国公定再难坚持下去。反观右派,离公子若是离去,不异于灭顶之灾。 不过,这一切还得等到三日后再做判夺,离公子喜看戏好玩乐,谁知道他是不是钻到哪个秘洞里睡懒觉去了。 夜幕下一场安静的热闹渐渐平息,诸人收回道符和文武火,沉入夜色静静等待着三日后,没人注意到琉京东面那座高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火光。 …… 三日后。 墨云楼前人头攒动,贩夫走卒蜂拥而来,却让楼边的店铺商行变得门可罗雀,琳琅满目的物什再无人问津,可店掌柜们也司空见惯,不恼不怒,反而笑眯眯的向墨云楼望去,高举着手中的货物。 墨云楼有七层,只比王宫矮上三丈,若是别人,不用琉君开口,自有官员来治其大不敬之罪。可这楼是离公子栖身之所,别说琉臣,便是琉君也不会说什么,只因这是他昔日欠离公子的一个赌注。墨云楼高大却不显笨拙,梁木精雕,装饰繁美,其顶如云盖,呈墨色,遥遥望去就好似青墨的云儿挂在楼巅,格外惹眼。 每每公子游玩归来,墨云楼第七层的阁门总会轻轻打开,随后笑吟吟的公子走出,俯视向聚于此处的商贩,以及看热闹的路人,最后购买一件货物。 只买一件。 可无论是深海宝珠,还是一个铜板的笔筒,他都会一掷百金,不多也不少。 这也是琉京百姓最喜欢离公子的地方,出手阔绰,又好与民同乐,他虽自称布衣公子,事实上也是一介白身,然而谁不知道离公子是琉君的座上宾,霍国公府的常客,满朝文武都以结交离公子为荣。 聚集到墨云楼下的人们翘首以盼,可从拂晓直到午时,那扇青竹门纹丝不动,没有半点打开的迹象。 “难不成那离公子真的死了?” 墨云楼斜侧方一座酒楼上,两名女子独拥雅间,优雅的坐着。 闻言,王馨儿放下玉杯,轻笑一声道。 “敢情殿下从一开始便不信馨儿。” “非是不信,只不过有些事总得眼见为实才好。” 一身素衣,面纱轻垂,璃珠公主说道,即便在阳光怡人的午时,她的声音依旧冰冷。 “罢了,殿下的性子馨儿最清楚不过,凡事都要见了才信。离公子午时尚不归,那还有什么好怀疑的,从今日起霍国公势弱,满朝文武都会以殿下马首是瞻,馨儿先敬公主一杯。” “我们姐妹俩相识六年,要这么多虚礼做甚。” 璃珠公主平静的说道,话中姐妹情深,可面纱后冰冷的眸子中却没起半丝波澜。 玉杯轻碰,两人一饮而尽,虽未明说,内中的涵义却再清楚不过,无非前事一笔勾销,从此两人正式联手,当然更多的则是王馨儿成功依附琉国公主。 酒水下肚,双颊飞起粉霞,将王馨儿原本便十分妩媚的容颜渲染得更加诱人。 天无绝人之路,即便只带了百骑,可得到璃珠公主庇护,当能自保无虞。 王馨儿心中暗道,望向人声鼎沸的街道,她眸中还是浮起几分惊诧。 先前只听说琉国离公子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得百姓爱戴,可远在吴国的她并没多少觉悟,只当是一个略有势力的巨贾。今日一见,却让她暗暗吃了一惊,聚集在墨云楼下的百姓何止上千,整条街道都塞满了人,不单是寻常商贩百姓,还有戴着高冠的琉国臣子们。或是坐于马车中,或是包下一旁酒楼的雅座,和周遭的百姓一般,脸上写满了期待。这番场景哪是一个布衣公子归来所能拥有的,倒像是在迎接一个斩破千军、凯旋归来的将军,比之揭皇榜还要热闹无数。看得王馨儿心潮难平,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竟敢将这样一位离公子干脆利落的斩杀,三日前能够得手,也亏得这离公子身份超然,琉京上下无人敢觊觎,谁又会想到他和往日里一般出城游玩,竟会遭遇王家青面骑截杀。 顺着人群,王馨儿的目光渐渐飘向顶如云盖的墨云楼,脑中不由浮起那个胆敢举剑挟持她的少年。 安伯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机智,当真不易。可惜怀璧其罪,只要他破解了那首绝句,那他便只剩下交出仙人秘籍,随后被自己碎尸万段的下场。 千不该万不该羞辱完我王馨儿,还返回这琉京,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再有机智,也不过一区区仆僮,没了离公子,还有谁能保住你?等我稳住璃珠公主,掘地三尺也要将你挖出来,到那时我们再好好算这笔账。 想到不久之后便能得到传说中的仙人秘籍,顺便将那个被她诓骗的少年五马分尸,王馨儿嘴角弯开一抹动人的笑意,闭上双眼,深深呼吸着琉京湿润的空气。 可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雷鸣般欢呼声,千人齐喝彩,震耳欲聋。 没来由的,心头咯噔一下,王馨儿犹豫着,并没立刻睁开双眼,直到耳边传来女子的怒叱声。 “王馨儿,这就是你说的被你杀死的离公子?” 闻言,王馨儿身形微晃,心里涌出浓浓的不祥。 淡淡一笑,王馨儿强作镇定,可当她睁开双眼,望向楼阁高处时,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周遭虽然吵闹,可她却再听不见半点声响。颊边的笑容寸寸僵硬,王馨儿脸色煞白,眸子颤抖着,难以置信的望向高楼上的人影。 七层高的墨云楼巅,青竹门敞开,一身布衣的年轻公子凭栏而立,笑眯眯的看向楼下几近疯狂的人群。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离公子已被我亲手斩落头颅,死得不能再死了…… 心中的不甘叫嚣着,王馨儿呆呆的看着满脸和煦笑意的布衣公子,只觉得全身再无半丝力气,直到那个少年仆僮缓步迈出青竹门,和离公子并肩而立,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王馨儿方才微微一怔,目光落向少年仆僮,惊疑不定。 不单是她,随着安伯尘的出现,整条布衣街陡然间变得鸦雀无声,无数道或是好奇或是疑惑的目光落向安伯尘,携着浓浓的惊诧。 离公子出游归来,登楼掷百金虽是惯例,可他从来只是独自出现,今日这是怎么了,竟还带着一个小仆僮? 心头一阵狂跳,手心早已沾满汗水,安伯尘强作镇定,可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万众瞩目,他只觉得头重脚轻,一阵眩晕。 …… “这么高的楼,到时候你上去一定会很紧张,可是你若是紧张就露馅了。所以,为了你我的小命,你一不准哭二不准叫三不准……不准发呆,一定要淡定!” “你放心,等你走出去后,所有人都会来看你。你一定要和那个假公子站在一块,和他一样傻笑着,这样才会让那些人牢牢盯着你……你别管我怎么知道,总之本姑娘的神机妙算从没出错过……和你说了你也不会懂,总之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盯着你不放,这样才能让他们不去注意离公子。” “……若你实在紧张,就别去看底下的人,去看对面的酒楼好了,包你不会再害怕……喂,你在听没,那个离公子可是浪费了本姑娘唯一一张六品道符……” …… 捏紧拳头,安伯尘不再去看楼下令他心慌的人群。 秋风从东面刮来,携着大海潮湿以及近十座府城的烟尘味,漫入少年心头,也让他紧张的神情渐渐缓和。 没日没夜排练了三日,他的戏词不过那两段,说出那两段话便能获得他想要的一切,他又怎能演砸? 深吸口气,安伯尘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我叫安伯尘,是公子的执墨仆僮,公子出游时偶感风寒,不便开口。不过……今日节目不变,由伯尘代公子执行。” 话音落下,楼下依旧安静,静得安伯尘心头发慌,笑容也渐渐僵硬。 转瞬后,振聋发聩的欢呼声响起,一如既往,满头大汗的安伯尘长舒了口气,心道好险。 原来如此,是他,一定是他捣得鬼! 热闹的欢呼声将双耳淹没,王馨儿张大嘴巴,六神无主的看向高楼上笑眯眯的少年,那个她曾以为可以轻易擒杀的小仆僮。 聪明如她,又怎会猜不到这一切都是安伯尘捣得鬼,离公子已被她杀了,楼上那个笑吟吟的男子定是假冒……再者,以离公子千金之体又怎会这么不小心染上风寒。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少年布置,用来掩饰离公子已死的事实。 好大的胆子…… 看着楼下欢呼人群,王馨儿满脸震惊,心潮难平。 琉京上下,无数臣民竟都被一个区区仆僮瞒在鼓里,如此胆大妄为之举,却只有她一人知道…… 察觉到对面女子愈发冰冷的眼神,王馨儿下意识的想要将一切道出。 或许是巧合,就在这时,少年飘忽不定的目光落向酒楼。 第10章 竹马绕墨楼 第010章 竹马绕墨楼 好大的胆子…… 看着楼下欢呼人群,王馨儿满脸震惊,心潮难平。 琉京上下,无数臣民竟都被一个区区仆僮瞒在鼓里,如此胆大妄为之举,却只有她一人知道…… 察觉到对面女子愈发冰冷的眼神,王馨儿下意识的想要将一切道出。 或许是巧合,就在这时,少年飘忽不定的目光落向酒楼。 目光相触,隔着沸腾的长街,两人同时一愣。 少年的目光初时有些迷茫,随后闪过几丝慌乱,然而没过多久,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就和他身旁那个只会眯眼笑的“公子”一般。 不行,自己不能说出。就算璃珠信了,也会追问到底,安伯尘一旦暴露,连带着仙人秘籍之事也会曝光。到那时她定不会再顾所谓的“姐妹”情谊,翻脸将自己供出,私吞了那仙人秘籍。 “王馨儿,你且好自为之吧。” 对面的女子起身,不再多看王馨儿一眼,拂袖而去。王馨儿恍若未闻般缩入木椅,避开那道令她心头慌乱的目光,高耸的胸脯急促起伏着。 那夜的情形再度浮于眼前,本以为是个平平无奇的仆僮,孰料竟出其不意的将她反制,道破她此行目的,借机脱身。那一夜的反击固然惊艳,可再如何,他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不出所料,他还是忍不住潜返京城,正中王馨儿下怀。 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就在今朝,七层墨云阁上,被她所杀的离公子死而复生,随之一同登楼的还有那个名叫安伯尘少年人。 只这一手便将自己的如意算盘的打破,先前的踌躇满志此时变得无比滑稽,一子出错,满盘皆落索,可笑自己竟被一个小仆僮压得死死。 眸里浮起浓浓的恨意,又一杯酒水下肚,颊边透红,王馨儿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璃珠已将自己视为弃子,想要继续呆在琉京却无法再指望她,好不容易得到仙人秘籍的下落,自己绝不能空手而归,只能另谋出路了……这个安伯尘能弄出来个如假包换的“离公子”,非是他一人之力,在他背后定有高人相助,在没找出那人之前,自己切勿轻举妄动。 站在高楼上的安伯尘自然不知道王馨儿那些弯弯肠子,凭楼而立,登高望远,偌大的琉京收入眼底,亭台楼阁、坊市街道,以及匆匆行走的路人,带着琉京独有的繁奢风华没入安伯尘眼底。站在“公子”身边,登临墨楼,享受琉京百姓的欢呼,当真算得上意气风发,更何况身旁的公子还是假的。说到底,仅次于皇宫的墨楼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站着,秋风袭面,吹拂额发迷乱眼眸,倒有些像那日御风而飞的感觉。 安伯尘正走神间,眼前忽地闪过一抹樱红,面色微红,安伯尘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公子出来前已定下今次的卖家。” 话音落下,布衣街渐渐安静,商贩们都满怀期盼的望向楼阁高处,跃跃欲试。 目光落向街头一角,绷紧小脸似在生闷气的少女,安伯尘笑了笑,下意识的捏了捏拳头,开口道。 “有请那位卖樱花的姑娘,公子已相中,还请入楼一叙。” 见着自己的货物不被公子看重,商贩们无不失望惋惜,却也客气的空出一条道,让那个一头红发的女孩走向墨云楼。公子喜欢新鲜,不料他今日看中的竟是随处可见的樱花,羡慕的看着一脸惊喜的少女,叽叽喳喳的议论上一阵,再抬头望去,阁上已没了公子的身影,众商贩一哄而散。 对面的酒楼上的王馨儿也只是好奇的看了眼红发少女,随后起身离去,落在安伯尘眼中,却让他心头浮起一丝古怪。 同样面露奇色的还有两人,一个是至始至终坐在街角小茶肆中的中年人,他穿着寻常无奇的灰布衣,虽有着中年人的面容,可须发皆白,额上皱纹深嵌,沧桑尽显。 抿了口木杯中的粗茶,半晌,他抬起头,直直盯着墨云楼高处。 “离公子曾和我说过,他不甚喜艳花,今日倒奇了怪。” 喃喃自语着,又看了许久,他才起身,丢下一串铜板,缓步离去。见着客人出手阔绰,店掌柜满心欢喜跑去数钱,可当他抬起头来时,却陡然一怔,原本坐满茶肆的精壮汉子们皆已不见了踪影。 除了白龙鱼服的中年人外,另一个则是迎接少女入阁的糟老头,他的鼻下长着两撇细胡,生着一双三角眼,大多时候浑浊无光,只在安伯尘陪着离公子出现时候乍现出一丝精芒,随后耷拉下眼皮,卷起袖筒。 “姑娘,公子等你很久了。” 老头的声音有些阴沉,和他那副尊容般,无精打采的睁开眼皮,瞅了眼少女,挪腾着脚步,侧身让开一条道。 应了一声,“红拂女”提着花篮,迈步走入楼中。 目光追随着轻车熟路绕过楼柱,径自登上楼阶的少女,老头皱了皱眉,又看了眼楼阁高处,随手将门掩上。 “没露馅吧?” 眼见少女走了进来,将花篮丢于一边,自顾自的找了一张藤椅,翘着二郎腿躺下,安伯尘挠了挠头,开口问道。 “马马虎虎,有本姑娘帮衬,你放心好了。” 少女懒洋洋的答道,今日她穿着一身水湖蓝的贴身褂裙,虽没三日前初见时候那般飘然出尘,可却透出一丝卓尔不群的英气,有些奇怪,也有些神秘,就如同她本身一般。 “你究竟是谁?” 安伯尘忽然问道。 “昨日我不和你说了,怎么,又开始不信我了?” “若真如你所说那般,你来自吴国世家,为何刚刚王馨儿没有认出你……” 目光落向少女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安伯尘陡然一怔,犹豫着,半信半疑道。 “难道你不仅用假名,还易容了?” “你也的确有点小聪明,不过也好,你越机灵这出戏越不容易被揭穿。” 摇晃着修长的双腿,少女老气横秋的说道。 “人在江湖飘,保命用假名,这是本姑娘十几年来总结出来的,说不定你以后也会用上。” 直勾勾的盯着少女的面庞,安伯尘只觉有些恍惚,在这张精致的容颜下,居然还藏着另外一张面庞,也不知是美若天仙,还是比村口一脸麻子的二丫头还要寒碜的丑八怪。鬼使神差的,安伯尘瞪大双眼,就像那年爹爹第一次带他去捉田蛙时那般,满脸好奇,突然伸手向少女脸上摸去。 而少女也瞪大双眼,措不及防下被安伯尘无比“轻浮”的摸了把脸蛋,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趁着少女还未回过神来,安伯尘又伸出食指,好像试西瓜生熟般,轻轻弹了两下。 鸦雀无声。 转眼后,红发少女勃然变色,阳春三月般的面容变得寒如腊月,冷哼一声拨开安伯尘,口中念念有词。 下一刻,安伯尘脚底一空,却是身体被凭空提了起来。强扭过头,安伯尘神色一僵,将他拎在半空的不是别人,正是“离公子”。明知是少女所为,可安柏尘还是止不住心头发怵,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可又碍不下面子求饶。 “罢了,这次且饶过你,若还敢动手动脚,可别怪本姑娘心狠手辣。” 等了许久不见安伯尘讨饶,少女只觉有些无趣,掐断咒术。 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安伯尘沉默半晌,抬头看向少女道。 “既然我们要一起演这场戏,那就相当于……盟友,为何你不肯告诉我真名?” “你就这么想知道?” 深深看了眼安伯尘,少女目光闪烁,眼见安伯尘一脸局促,少女不由笑声道。 “我们来到京城,同演这一出戏,只为各得所求罢了。等戏演完,我们分道扬镳,知不知道姓名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你已知道我的。” “觉得不公平?罢了罢了,婆婆妈妈,等你得到千两黄金修成道法,而我也拿到秘籍后再告诉你。” 伸了个懒腰,少女一踢腿从躺椅上站起,向后厅走去。 “累了三天也该好好歇息下,你乖乖陪你家公子在前厅养病,后面那个藏玉厅归本姑娘了,未经本姑娘允许不准进来。” 轻描淡写间就将琉京百姓乃至满朝文武可望而不可即的云墨楼顶阁瓜分,少女拍了拍小嘴打了个哈欠,却又止住脚步,转身看向安伯尘,犹豫着道。 “接下来做什么,你可知道?” “知道。假借公子之名,招聘天品修士,为我筑火。” 看向不假思索的安伯尘,少女眸中闪过一抹异色,满意的点了点头。 “知道就好。我毕竟不如你熟悉离公子,道符掌于我手,使久了难免被楼里的奴仆察觉到异常。等明日你种入武火之种,生出炎火便能操控这离公子。等事情都办妥了,就此离开琉京,以免夜长梦多。” 说完,少女转身向藏玉厅走去。 第11章 霍国公 第011章 霍国公 看向少女娇俏的背影,安伯尘犹豫良久,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开口。 她费了好大周折,不惜用掉一张六品道符,幻化成逼真无比的离公子,有血有肉,神态举止也惟妙惟肖,只为了那部仙人秘籍。可连安伯尘也不知道,在镶满金玉的人偶肚子里,究竟有没有藏着什么仙人秘籍。 一头飘然若樱花的红发,踩着朦胧月色出现西京长街上,言谈举止无不透着神秘,一夜之后带着安伯尘走入这场精彩绝伦的大戏……直到现在,安伯尘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以她吴国世家子的身份地位,层出不穷的道符,大可像王馨儿那样要挟自己,然而她偏偏多此一举,和自己做了这场交易。公子常说世家门阀如狮虎,百姓庶民似羔羊,狮虎以羔羊为食,又怎会生出怜悯之心,可她却似有些不同。 海风掠过州县之地,卷起楼檐上的风铃叮铃铃作响,亦在不经意间掀起少年的额发。 站在笑眯眯的公子身边,安伯尘凭楼远眺,琉京的街道市坊,锦丽商铺,以及行人过客都变得小如枣核。 “京城虽好,可站的高了却有些心慌。等拿到千两黄金,修炼有成,还是回圆井村买个几十亩地,当个大户员外……只不过再也见不到她了。” 若此时“红拂女”还在,见着安伯尘这副模样定会大吃一惊。 少年脸上的木然之色被海风吹散殆尽,露出和身旁“离公子”一样淡漠而平静的神情,眉宇间萦绕着几丝书卷味,青衫猎猎随风摇,站在窗口就仿佛一只临风剔羽的海东青,悠然自得地俯视向身下的七十里琉京。 安伯尘来自平静的小山村,跟随温文尔雅的离公子,从小便养成随遇而安的不争性子,却又隐藏在他怯懦、麻木的外表下,可这三天里遭遇的事,仿佛一团火风,突忽起来,将他的怯懦和惰性烧成灰烬。然而,又或许因为对田蛙的故事印象太深,安伯尘总觉得身处琉京,还是做回以前傻乎乎的小仆僮省心,即便在盟友“红拂女”面前也是一般。 无关乎心计,如今尚是白纸一张的安伯尘又哪懂得勾心斗角,只不过这样才能令他更有安全感。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目光从斜下方蹿来,安伯尘心头一跳,转目望去,就见在墨云楼下的回廊边,生着双三角眼的糟老头正意味深长的向他看来。 老头的目光森森然,仿佛黑夜里的豺狼,盯得安伯尘脊背发凉,下意识的退后半步。然而转瞬后,老头耷拉下眼皮,收回目光,重新卷起袖筒,斜倚着阳光下的廊柱,哼着他的小曲。 “该不会被他发现了?” 看了眼身旁仿佛中风了般一个劲笑的“离公子”,安伯尘皱了皱眉,喃喃自语着。 楼底下的老头安伯尘再熟悉不过,他姓萧,单名一个侯字,早在安伯尘跟随离公子之前,便已是墨云楼的大管家。墨云楼有七层,最上层是公子凭栏而饮的地方,除了安伯尘四僮外,没有公子手令,其余人皆不得踏足半步。三到六层是公子会客之所,三楼常客,四楼豪客,五楼贵客,六楼稀客。再往下便是仆役婢女所住之处,寻常奴仆只能居住底层,而萧管家却独占第二层,只这一点,便足以看出他在公子心目中的地位。 偏偏他其貌不扬,穿着邋遢,平日里我行我素,公子手下包括安伯尘在内,对他都甚为讨厌,只当是一个阿谀奉承讨得公子欢心的无用老货。 那时这般想,可今日安伯尘再看向萧侯,心中已是另一番想法。 若无一技之长,他又怎会入得公子法眼,能被赏赐墨云一层楼,绝非阿谀奉承所能换得。他在人前装作这般模样,却是明哲保身之举,相当于另一只田蛙罢了。 一朝破除心中魔障,安伯尘的心思也愈发敏捷,从前他虽能于千钧一发间洞察秋毫,可不懂得如何推敲至用。一场血夜之后,短短三日间,在这个从小山村走出的少年身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却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收起深思之色,安伯尘又变回了那个看似有些木讷的少年,坐回离公子身旁,望向窗外的云卷云舒,风和日丽,没过多久,他的眼皮渐渐垂落,传出阵阵低鼾。 …… “查好了?” “是。安伯尘原名安娃子,出身城西二十里外的小村落,父母皆佃户,四年前被离公子选中,带入京城,一同前来的还有户主李家大儿子。不过斥候郎却说,李户主之子在两日前突然回转,别人问起缘故只字不提……” 半跪于地的小校还未说完,只觉一股火急火燎的劲风扑面而来,身体难以抑制的向后一缩,小校惊讶的抬起头,就见堂上的人原本闭合的双眼陡然睁开一条缝隙,乍闪出骇人的银光,转瞬后隐没。 那人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可白发过肩,额生褶皱,他的实际年龄早已近百,之所以看起来年轻,却因他在四十岁那年便炼出白火,一举踏足天品,方才得以驻颜。 他的眉毛浓而密,像是两柄争锋相对的朴刀,此时却绞杀在一起,看得堂下小校提心吊胆。他跟随公爷将近二十年,眼前这副神色却只见过两回,第一次是随军远征南蛮,那时他还只是公爷的伺马小僮,大战前夜,他在马厩喂马,却见到公爷负手立于校场前,面无表情的盯着十丈沙盘。那是他第一次见着公爷皱眉,仿若两柄长刀相击,隐隐中透着厮杀惨烈的气息。翌日,琉国援军大破南蛮,斩得首级过千,一字排开飘浮在南御江面上,凄惨可怖,而公爷的眉头也舒缓了下来。 第二次,是在十四年前的宫变时候,长驸马仗着五千铁骑,隐瞒先王薨迅,密而不发,关闭宫门,欲私立其子为君。羽林军早在半月前就被一道古怪的密旨调到城郊十里外操练,而金吾卫向来胆小怕事,见着王宫处铁骑驰往,刀光剑影,哪敢前去探查,上到将军下至兵卒都面色发白的遥望王宫方向,直到一匹黑如冷炭的烈马出现。 “三百人。” 骑于马背,霍国公俯视向金吾卫将士,面无表情的说道。 话音落下,无人作答。 “给某三百人马。” 霍国公又说了一遍。 看向眉宇间拧着一丝杀气的霍国公,那金吾卫将领早已吓破了胆,支支吾吾,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 眉如刀绞,城边戍营前,霍国公调转马身,缓缓向前驶去,马蹄声通通作响,仿佛一柄铁锤敲打在金吾卫们心头。 陡然间,霍国公猛地拉起缰绳,马足高举,五尺长的宝刀从腰间拔出,上书武德君钦赐五个大字,迎向月光,直指王宫。 “某欲讨贼,勤吾王,扶国祚。建功立业就在今夜,谁愿同往!” 话音落下,霍国公不作停留,一马当先,仿若一阵火风,向王宫冲去。 见着霍国公离去,金吾卫大将暗舒口气,可转眼后,他脸色陡然变,只见从戍营飙出一骑,却是一平日里默默无闻的弓弩手,此时却涨红了脸,眼中若隐若现着几丝疯狂。 “建功立业就在今夜,某愿同往!” 转眼后,又有三骑飙出,喊着同样的口号,杀向王宫。仅仅半炷香时间,违令出战的金吾卫已有八百人,追随着他们心目中琉国军神的脚步,勤王而去。 是夜,赋闲家中的霍国公率领八百骑大破五千反军,从王宫外城,直杀到宫苑深处,血流成河,头颅遍地,而霍国公也亲手将呆坐金銮的长驸马斩于宝刀之下。翌年,霍国公迎新君承大统,而他自己也官复原职,第三次当上琉国右相。 一将振臂呼,八百儿郎出,披夜走琉京,千古第一功。 霍国公夜袭勤王的事迹被百姓们津津乐道,更有人赋诗赞叹,可又有几人知道,当霍国公杀至琉国大殿时,跟随他的八百儿郎只余区区三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向来如此,当霍国公皱起他如刀般的眉毛时,似乎注定了会死很多很多人。 “小三,你且退下。” 那小校想得正出神,堂上的人突然开口道。 “那圆井村已在掌控中……” 小校犹豫着,并没急着起身。 “把人都散了。” 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闻言,小校微微一愣,偷眼看向面无表情的霍国公,却也不敢多言,起身向堂外走去。 “还有,以后不要再揣摩本公心意了。” 半只脚刚迈过门槛,耳边传来低沉的话音,小校脸色微变,潜入夜色,转眼不见了踪影。 夜风袭来,霍国公走到窗前,看了眼后院中仍在练拳的少年。少年穿着单衣,披头散发,一路拳打下来,头顶旋起一道白气,氤氲升腾。 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霍国公举目望向月朗星稀的夜穹,半晌,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 “安伯尘……” 第12章 初试筑火 第012章 初试筑火 拂晓时分,天头还泛着鱼肚白,晨色朦胧,可琉京最繁华的朱雀街早已热闹开了。 商贩吆喝叫卖,学子郎朗而读,百姓寻个酒家吃早茶,而习武之人也已打了七八趟拳。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传说中的修士都是戏文里书卷中才会出现的存在,便如同以前的安伯尘,孰不知一个平平无奇的过路人或许就是个地品修士,而武馆里某个看似不起眼的老者,说不定就是一名天品修士。 在朱雀大街之尾,矗立着一座武馆,墙壁原本腊红,年久失修,此时斑驳陆离,暗红一片。大院内,练家子们光着膀子,打着同一趟拳,白气自他们头顶腾起,拳来腿往,虎虎生风。而在院落深处,内院大门紧闭,一个六十来岁的高瘦老者端坐厅堂上首,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 “离公子大驾光临,真是让闭馆蓬荜生辉,可惜老朽所藏最好的茶叶不过这绿夷,还望公子见谅。” “刘大家客气了。” 坐于下首的布衣公子淡淡一笑,捧起茶盏,轻抿一口。在他身后站着两人,自然是安伯尘和红拂女。 好奇的看了眼离公子,刘大家皱了皱眉,沉吟半晌开口问道。 “不知公子来闭馆有何贵干。” 语气中略带几丝犹豫,刘大家心知肚明,他和面前这位公子相比可谓天壤之别,自从那年败给方家教习铁臂王后,他名声跌至谷底,在琉京十四名天品修士中排名最末。天品修士固然厉害,可这里是琉京,王公大臣家中或多或少都藏着几张五品道符,一个不入品的修士都能祭出道符将他杀死,他也只得忍气吞声。 今日离公子前来寻他,对他和朱雀武馆而言,说不定是场转机。可这才天亮,离公子便匆匆赶来,又他不得不心生警惕,毕竟以离公子的权势,想要吞下朱雀武馆轻而易举。 “今日前来,实有不情之请。” 温文尔雅的声音传来,刘大家心头一跳,脸上却故作镇静,拨弄茶盏,笑声道。 “公子但说无妨,只要刘某能做到,定当全力以赴。” “我有一贴身仆僮,乖巧伶俐,甚得我心。只可惜手脚不够麻利,力气太小,所以,我想请刘大家为他筑火,修炼出些力气来,不知刘大家肯否相助?” 话音落下,刘大家先是一愣,随后面露喜色,目光越过“离公子”,落向面庞微红的安伯尘,抚须道。 “原来如此,小事一桩。” 虽说如此,可刘大家眼中还是掠过一丝痛惜,若帮人筑火当真像他所说这般轻巧,那修行者还不滥了去。每个人的天赋和先天资质各不相同,虽只分文武二等,炎、青、白三品,可所修出的火各不相同,倘若随意将己火种入他人体内,绝大多数会造成反噬,重则一命呜呼,轻则经络报废,再无法踏足修炼之途。 因此,这传火筑基甚有考究,必须用最纯粹的精火。精火者,万中挑一,乃是修行之人元气根本所在,少一丝便会元气大伤。为他人筑火,谁知道会用上多少精火,筑火完毕后,至少也需花上大半年调养,方能恢复元气。 “五百金。若筑火成功,本公子便赠送朱雀武馆五百两黄金,并派工匠修缮贵馆。” 离公子眯起双眼,轻摇折扇,悠悠说道。 “公子客气了……一言为定。” 刘大家干笑两声,眸里透着浓浓喜色,五百金虽多,却不必能和离公子攀上交情,只要为那个木讷的仆僮筑火成功,自家的朱雀武馆说不定还有重新崛起的一天。 “伯尘,发什么呆,还不谢过柳大家。” 闻言,安伯尘脸色微红,扭头瞪向翻着眼盯着屋梁的少女,随后迈步上前,恭恭敬敬的向柳师行了个大礼。 他刚弯下腰,只觉眼前闪过一道人影,下一刻双臂便被柳师紧紧夹在半空,动弹不得。一道热气自右臂生出,须臾间掠过身体,不见了踪影。 “不错,小哥的资质虽非绝顶,可也算中上。如此,午时前便能筑火成功。” 闻言,安伯尘心中狂喜,下意识的看向身后少女,就见她也是抿嘴一笑,露出欣喜之色。 “小哥请盘膝坐下。” 在刘大家的指点下,安伯尘盘膝坐上矮榻,凝神定气,手心微翻,呈圆状抱于腹部。 “老夫先为你打通三丹田和十二真经,以便精火传入,稍有疼痛,小哥忍着些。” 话音落下,安伯尘只见刘大家双目放光,吞吐气息,连连出手,从上往下,分别点中额心、胸口和下腹,随后猛地一扭,噼里啪啦一阵敲打。眉头抽搐,安伯尘咧着嘴,苦苦忍受着老者的重击,凡是被刘大家打中的地方无不酸痛难耐,若换做往常,安伯尘定早已放弃。 可他知道,只有经历了这些痛苦,才能筑火成功,踏上传说中的修行之路。戏文里的那些英雄,哪个不是历尽千辛万苦,九死一生,自己这区区疼痛和他们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捏紧双拳,手心已沾满汗珠,安伯尘额上青筋暴凸,咬牙忍受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微微麻木,酸胀剧痛之感逐渐消失,被刘大家击打过的地方竟传出阵阵舒畅,却是安伯尘从未有过的感觉。 “好了,老夫已为你活络了十二正经,上中下三丹田也已打开,可以开始筑火了。” 闻言,安伯尘面露喜色,刚想向刘大家道谢,就见他抹了把汗,摆了摆手道。 “筑火说险不险,说不险可又险而又险。筑火之人必须全神贯注,打开心防,身体放松,如此才能接受精火。老夫会从你额心上丹田种入精火,一路下去,为你打通十二正经,过中丹田,入下丹田。人体有先天之火,老夫的精火虽是先天之火,可对你而言却只是后天之火,所谓筑火,便是以老夫的精火,将藏于你体内的先天之火引出,也就是最基本的炎火。” “可是,我怎么知道先天之火在哪?” 安伯尘疑惑的问道。 “人体有重穴,名曰神阙,是最隐秘最关键的要害穴窍,也是关乎长寿的大穴。神阙为任脉上的阳穴,也是先天之火唯一潜藏部位。” 说着,刘大家指向安伯尘的肚脐道。 “就在这。待我传入精火,一路下去,再从下丹田反冲,届时你需将注意力全部集中于神阙穴上,身体放松。一旦察觉到脐部发热,便吸气催之,到那时,老夫再助你引之,便能大功告成。” “生出我的先天精火?” “非也。” 刘大家目露精光,抚须道。 “只是先天之火而已,也就是不入品的炎火。精火者奥妙无穷,地品修士尚难得到一缕,只有天品修士才能修出。” 闻言,安伯尘默默点头,心中暗道,等筑火回转后,定要去一趟公子的书房,好生琢磨琢磨他所藏的气理书籍。 忽然间,安伯尘皱了皱眉,看了眼刘大家道。 “将我的先天之火引出后,刘老的精火又何存?” 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转瞬即逝,刘大家开口道。 “等小哥生出先天之火,你体内经络穴位皆奉它为君主,老夫的精火属于外来者,再无法容于你体内,自当散去……闲话少说,我们这便开始,小哥请闭目凝神。” 深吸口气,安伯尘心中微微紧张,也有些激动,目光无意中飘落向那个又换了一身素白裙纱的少女,不知为何,安伯尘忽觉有些怅然若失。 等自己修出炎火,转手从帐房取得千金,带她去戏班里找到“九辰君”,交易做完,两人分道扬镳,如她所言,从此再无相见之日。又或许能得知她的真名,可依旧不知在她一头红发下,究竟生着怎样的容颜……也无需知道了。 暗叹口气,少年虽有些不舍,可想到能获得修行之法和一笔足以让他全家不愁吃喝的钱财,安伯尘也不再多虑,放松身体,闭合双眼,将注意力全都集中于脐窝处。 “筑火!” 坐于安伯尘对首的老人低喝一声,眼中一片清明,可隐隐约约似有什么在翻覆着。 下一刻,他探出手指,掠过一片残影点中安伯尘额心。 安伯尘身躯陡震,只觉脑门仿佛被烈火灼烧般滚烫无比,他下意识的想要向后缩,可却发现全身上下竟无法动弹,仿佛牢牢吸在老者手指上一般,任由火灼的感觉肆无忌惮的钻入脑门,将他的头颅点燃。 就在安伯尘惊慌失措时,“嗡”的一声,额心处传来轰响。 紧接着,一件无比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安伯尘仿佛看见了他头颅里的景象,这种感觉妙不可言,好像眼睛就挂在脑袋里一般。 可瞬息后,玄而又玄的感觉消失,眼前又变得漆黑一片,而那道火灼般的气息从脑门坠落,向下蔓延而去。 第13章 筑火失败 第013章 筑火失败 那灼烧的感觉定是刘大家传入我体内的精火所致。 短暂的恍惚后,安伯尘心中笃然,他努力抚平心绪,可肩膀轻轻抖动着,却是难掩激动的心情。 他很快就要修出自己的先天之火,正式踏足修行之路,对于一个四年前还在小山村里摸田蛙的少年来说,何止是天方夜谭,然而偏偏就这么发生了,那可是只有世家门阀子弟才能掌握的《文武火修行术》! 心中的狂喜还未蔓延开,就被惊诧淹没,随着灼烧的感觉不断向下蹿去,安伯尘清晰的看见纵横交叉在自己身体里的“山脉河流”。 先是一愣,转瞬间安伯尘反应了过来。 莫非这就是刘大家所说的什么经络?应当就是了…… 灼烧的感觉继续向下,不多时便来到安伯尘小腹处,也就是先前刘大家口中的“神阙穴”,向下游走一圈,伴随着安伯尘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猛地向上腾起,直捣神阙穴。 “凝神,吸气!” 耳边传来老者的低喝,安伯尘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脐窝神阙穴上,按照刘大家的话,吸气催动,可等了许久,肚脐眼处滚烫无比,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变化。 “咦?” 耳边传来刘大家惊诧的声音,安伯尘心头“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渐渐生出,可他又不敢睁开眼睛,当下心急如焚。 “怎么了?” 开口的是红拂女,今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裙纱,翩跹若蝶,此时蹙着眉头,疑惑的问向刘大姐。 “怪哉怪哉,老夫已有许久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了。” 刘大家也是眉头紧锁,眸中的痛惜之色清晰可见。 “老夫刚想引出的他的先天之火,可却发现摄入的精火居然消失不见了。” 闻言,红拂女也是一怔,刚欲说什么,神色微动,负于背后的小手捏出一个古怪的道印。 “莫非他是传说中的无底洞?” 坐于远处席案边的“离公子”抿了口茶水,淡淡的开口问道。 “无底洞?倒也像。可无底洞者天生异相,要么眼大如斗,要么双耳垂肩,如此云云。公子这位小仆僮相貌稀松平常,按书中所记,绝非无底洞。” 刘大家开口说道。 听着两人一问一答,安伯尘心中愈发不安,他虽不知那“无底洞”是什么,可也知道自己身上出了岔子,近在眼前的修行之路似乎一下又变得渺茫起来。 苦笑着摇了摇头,刘大家朝向“离公子”拱了拱手,叹声道。 “在下再试一次罢了。还未筑成先天之火,精火便消失不见,先前虽听人说起过,可却是我平生仅见。” 说话间,刘大家面色已有些发白,他复杂地看了眼满头大汗的安伯尘,右手探出,这一次却是直接拍向安伯尘腹部。 男子之火名曰武火,武火者凶猛有力,奋迅精神,驱除杂念,以火培体。刘大家拍中安伯尘腹部,须发无风翻飞,眼中泛起白光,猛地射入精火。 可就在下一刻,刘大家身躯一阵颤抖,猛地抽出手,傻了般盯着安伯尘,张了张嘴,许久无语。 “又怎么了?” 少女皱了皱眉,眸里掠过隐忧之色。 “他,他……” 伸手指向黯然睁开双眼的安伯尘,刘大家胸口起伏,半晌,仿佛斗败了的公鸡般,垂下手臂,摇了摇头道。 “公子见谅,你这位仆僮体质奇特,刘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实在无能为力。” “刘老先前不是说,伯尘只是中上之资。” 见着离公子开口,刘大家苦笑一声道。 “的确,安小哥无论骨骼经络都和常人无异,甚至还略微清奇,可他的下丹田……刘某两次摄入精火,第一次稍缓,第二次迅猛疾快,却都在神阙穴前化为乌有。老夫实在无能为力,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两次摄入精火,皆无功而返,刘大家面色苍白,嘴唇发青,显然元气大伤。 “多谢刘大家出手相助,虽未筑火成功,不过先前承诺的五百两黄金来日定如数奉上。” 平静的声音传来,刘大家先是一喜,可忽觉有些不对劲,开口说话,一副主使者模样的竟是他对面貌不惊人的仆僮。 “伯尘说的是,刘大家也算尽心尽力,稍后本公子便让小厮来送钱。” 却是红拂女眼疾手快,捏动道印,身旁的离公子淡淡一笑开口道。 看了眼低头发着呆,可说出的话却一扫往常木愣的少年,红拂女眼中闪异色,稍纵即逝,再度捏出道印。 “如此,本公子告辞了。今日之事还望刘大家不要说出去的好。” “公子放心,刘某定守口如瓶。” …… 日头已上中天,一辆马车行出朱雀武馆,车内鸦雀无声。 “小安子,这刘大家应当是天品修士中垫底的人物,等明日打探清楚琉京还有哪些厉害的天品修士,再行筑火。” 翘着二郎腿,一身素裙的少女看向默不作声的安伯尘,只当他心中气馁,宽慰着道。 “那无底洞是什么?” 安伯尘冷不丁抬起头,开口问道。 “无底洞,无底洞……” 少女咂着嘴,似在酝酿话语。 “先前那刘大家已和你说了,先天之火藏于神阙穴中,甚难引出,可绝大多数人只需有天品修士相助便能生成。所谓无底洞,指的是神阙穴深不可测,就仿佛无底之洞般,那先天之火更是不知藏于何处,寻常天品修士即便耗尽精火,也无法引出先天之火。” 听着“红拂女”娓娓道来,安伯尘皱了皱眉,低声道。 “那我应该不是无底洞了。” “你当然不是,无底洞者天赋异禀,相貌奇异,一千万人里都出不了一个,你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闻言,安伯尘面露疑色。 “那无底洞不是无法引出先天之火?为何说是运气?” “只要是人,都有先天之火,无底洞者并非引不出,只不过要比寻常人难引无数倍,可总有人能助他们引导出来,比如那些元寿近百的老牌天品修士,又比如说……神师。” 或许因为见着安伯尘受挫,红发少女一改前几日的不耐烦,好整以暇的解释道。 “大匡共有五名神师,据说他们最得意的弟子都是无底洞者。不过,你可别以为那些神师都重口味,尽找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做徒弟……” “无底洞者长得都很奇怪吗?” 安伯尘插口问道,几天相处下来,他已渐渐习惯了少女的各种古怪比喻。 “何止是奇怪,而且还很吓人。双手过膝,耳能垂肩者已是好的了。更有甚者,头生角,额生目,绝对能把你吓哭。” 少女夸张的说道,顿了顿,语气却忽然一转。 “不过,他们虽然相貌奇异,可也是天赋异禀。先天之火固然难以引出,可一旦引出,却会跳过炎火,直接生出青火,踏足地品,而且随着修为增长,他们还会现出许多异于常人的不同来。无底洞者受神师垂青,却不容于皇室、诸侯,倘若发现无底洞者,定会在神师到来前将其斩杀,以绝后患。” “这是为何?” 安伯尘好奇的问道。 冷笑一声,少女看了眼窗外繁华琉京,沉默少许道。 “看来你家公子在世时,甚少教你读史书。大匡立朝千多年来,五方行省,十三诸侯国之地,大小叛乱近百次,却有半数是由无底洞者挑起。最为关键的一点……匡始帝也是生来无底洞。” 闻言,安伯尘神情微变,心底泛起异样的情绪,却又无法道明。 “好了,你虽不是无底洞,可也很是古怪,便连天品修士也无法引出火来。可你也不用担心,赶明儿再重找一个,这琉京少说也当有十名天品修士,总能有一个帮你引出火来。” 少女轻描淡写的说道,就见安伯尘沉默着,抬起头,看向她问道。 “以你的本事,压根不用这么大费周折,换做是王馨儿,或许早已得到九辰君了。” 似没想到安伯尘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少女怔了怔,转而故作轻松的一笑道。 “我不喜欢被人强迫,所以也不会强人所难。你放心好了,怎么着我也会助你踏上修行之路。” 犹豫了又犹豫,安伯尘没再开口,或许因为太想成为修行者,又或许贪恋眼前的风景,安伯尘生怕告诉她自己关于“九辰君”的想法后,她会立马翻脸,一走了之。 不过,她和王馨儿都对那只木偶穷追不舍,坚信定有仙人秘籍,那也当有她们的依据,或许真有也说不定。 和“红拂女”相处得越久,安伯尘越觉得好奇,心智打开,他已非从前那个呆呆傻傻的小仆僮,关于眼前少女身上的谜团一个接一个蹦出,萦绕心头,久久无法消散。 她一个世家小姐为何要苦苦追寻那仙人秘籍?王馨儿此行潜入琉国所带人马甚少,她又是如何混入而后溜出,却不被发现?最为奇怪的是,她有着世家小姐的气质和本事,却没有世家子犹如虎狮般的蛮横脾性…… 安伯尘看向窗外的街景,兀自想着,却不知对面的少女虽神色平静,可心里的疑惑丝毫不比他少。 这小安子先前还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筑火失败后却仿佛无事人一般,丝毫不去担心……哼,装都装不像,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九十九阁烟,尘迷千百楼,朱雀街上熙熙攘攘,秋日午后的暖风荡来,漫过窗帘扑向各怀心思的少年少女,亦掠过一旁布衣公子微翘的嘴角。 第14章 大匡神鬼谈 第014章 大匡神鬼谈 马车刚离开没多久,从朱雀武馆对面的茶摊上站起一人,穿着黑色长褂,头戴小圆帽,看起来就一普普通通的老头儿,此时正疑惑的打量向远去的马车,一双三角眼炯炯有神。 “公子越发不对劲了。大清早的不问生意事,也不去喝茶,竟带着那两个小娃子来到朱雀武馆,一呆就是一上午。” 老头嘀咕着,脑中不由浮起昨日离公子归来时的情景,一脸的意犹未尽,只和他点了点头,就带着安伯尘登楼而上。往常公子游玩归来,总会先过问下生意上的事,其次喝上一壶好茶,最后才是登楼散金,自己已将泡好的麝茶放在厅口,公子居然置之不理。 除此以外,离奇的事还有很多,这次出游公子带着四僮和将近二十护卫,可一同回来的只有安伯尘一人,连马车都不见踪影。对此,安伯尘的解释是车夫不小心将马车驶入河塘,公子一怒之下,将护卫和仆僮们都赶跑,只留他一人使唤。 如此漏洞百出的谎言,也只有一个小仆僮才编得出。 最为古怪的还是那个红发少女,楼中眼线都说此前从未见过她,仿佛从地里冒出来般,突然现身琉京,随手举着樱花,一眼被公子看中。可从头到尾,公子都没和自己要过那五百金,而她也留在了公子身旁,且是和安伯尘一样,住在第七层。 从她手捧樱花,轻车熟路般绕过楼柱的娴熟来看,绝非第一次走上墨云楼…… 想着想着,老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松开卷拢袖筒,抖落三枚铜,不再犹豫,正欲往武馆走去。他刚迈出脚步,下一刻,猛地一滞,目光所及,就见一穿着常服的男子悄然走入朱雀武馆。 “霍小三?” 走进武馆的那人萧侯并不陌生,离公子和霍国公私交甚密,大多是国公有求于公子,传递信函的正是这名霍国公的亲信家将。 “难不成国公也生疑了?如此也好,省得老夫我去查究了。” 冷笑一声,萧侯耷拉下眼皮,哼着小曲,悠哉悠哉的向墨云楼方向走去。 离公子是琉京乃至琉国的名士,虽是白身,可家财万贯,墨字号药庄和云字号茶楼遍布全国,和朝中大臣也往来甚密,还是琉君的座上宾。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引起朝局动荡也不是不可能,而安伯尘非但对他的死讯密而不发,还和吴国世家女捣鼓出一个假的离公子来,欲盖弥彰。 倘若被人察觉,报于上官,至少也是诛连九族之罪! 可此时的安伯尘一心扑在《文武火修行术》上,哪顾得上这些。孰不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这只是来自吴国的神秘少女临时想出的法子,道符再神奇,也无法代替一个活生生的离公子,越往后拖,露出破绽也会越多。 夜幕降临,白昼的喧嚣渐行渐远,墨云楼上,少年人坐在窗口的矮榻边,身旁放着一摞书卷。 公子平日里只字不提修行,可在他的书房里偏偏藏着厚厚一叠关于《文武火修行术》的书籍,大多是前人的笔记注释。 “真是个奇怪的公子。” 摇了摇头,安伯尘暗叹一声。 以离公子的身家,请一天品修士筑火当轻而易举,兼之他搜罗的这些秘本,成就一方高手也非难事。只可惜公子生性惫懒,空有宝山却不知使用,到头来被王馨儿所杀,弃尸荒郊野,这些秘本也落入自己手中。 下意识的看了眼身后笑眯眯的“离公子”,安伯尘不禁一怔,却是陡然想到,离公子这一死,落入他手中已不单是区区密本,只要他想,这七层墨楼以及公子偌大的产业,都能被他转手而得。 心头一阵疾跳,冷风没入窗棂,渐渐抚平少年躁动的心。 “能得千两黄金和修行之法已是从前难以想象的事了。爹爹说过知足常乐,太过贪心往往不会有好下场。” 深吸口气,安伯尘喃喃说道,随着他一口气吸入,小腹处又灼烧起来,而他的眼里也闪过一丝白火。 倘若红拂女或者刘大家在此,见到安伯尘这副模样,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眸露白火正是天品修士的标注。 安伯尘自然不是天品修士,戏文里的狗血桥段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诚如刘大家白日里所言,安伯尘筑火失败,可刘大家并不知道,他摄入的那两道精火,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消散,而是留在了安伯尘体内,此时正缓缓游走于脐上神阙穴中。 精火若为筑火所用,无论成功或者失败,都会渐渐消散,此为修行臻理,数千年来修行者们的共识,可却在今朝,被安伯尘这个平平无奇的小仆僮打破,若被修行大家们知道,定会瞠目结舌。 适才安伯尘深吸一口气,却是吹动神阙穴中的精火,闪出火影,映于瞳仁中。而每每吸气时,他总能感觉到脐窝那块还有一处在发热,虽不及刘大家留下的精火,可却令他精神振奋,浑身舒畅。 安伯尘哪还猜不出,那是他自己的先天之火,可偏偏只能待在神阙穴中,无法被引出。 这件事,安伯尘谁也没告诉。自从心智打开后,回顾呆在公子身边的这四年,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偏偏又无法描述出来。此时又出了这桩古怪无比的事,安伯尘下意识的生出几分警觉。 “既然是公子珍藏的秘本,说不定会找出解决之法。” 安伯尘自言自语道,挑起一盏青烛灯,坐于高楼窗棂边,开始翻阅一旁的书卷。 “《龙虎经脉论》……” 拾起第一部书,安伯尘好奇的翻开,一大段引述看得他头昏眼花,往后几页却是身体的经络图。 紧锁眉头,过了许久,安伯尘渐渐看出点名堂来,人体内有经络无数,由经脉和络脉组成,经脉又分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两大类,奇经八脉中有两条似乎很重要,被公子用红色标注出来,分别称为任脉和督脉,任脉在胸前,督脉在身后,却互不相连。 “似乎找不出解决之法。” 安伯尘暗暗说道,将《龙虎经脉论》放于一旁,又翻开另一本书。这本书关于人体诸穴,安伯尘翻了一半,又放下,抓向第三本书…… 长夜漫漫,夜色凄凄,少年人独坐窗前,身前的书已被他翻了大半,可却依旧无法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青烛灯烧了大半,安伯尘只觉眼皮沉重,困意上来,张口打了个哈欠,刚想伏案小睡会,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卷动风铃“哗啦”作响,侵入楼内,却将安伯尘手前一本书掀开。 书页翻飞间,安伯尘恍惚间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心头一动,困意荡然无存,他伸手拾起那本书,就见封皮上写着五个字《大匡神怪谈》。 “神鬼之事?” 安伯尘皱了皱眉,可还是翻开书页,落手处现出一张墨色的信笺。 信笺上写着四个名字,正是离公子身边四仆僮,安伯尘自然也在其中,在他的名字下写着一个水字,而李小官的名字下则写着个金字,其余两人分别写着木和土。 “金、木、水、土……” 打量着信笺上的四个字,安伯尘隐约中觉得有些眼熟,陡然间,眼前一亮,却是想起了在此前三年中,公子曾教他们吞丹炼药。那丹药每个月服食一次,且每个人的丹药各不相同,安伯尘所得丹药上写着的正是水字。可也只持续了三年,去年年关时,也不知为何,公子不再让他们服食丹药。 “难道今日怪事和那些丹药有关?公子让我们服食丹药又是为了什么?” 安伯尘精神一振,可他将那信笺来回翻了数遍,除了四人的名字外,再无只言片语。 目光落向夹着信笺的那一页,安伯尘心中暗道,莫非那秘密藏在书里? 不作犹豫,借着黯淡的烛灯,安伯尘低声诵读起来。 “匡齐帝年,有书生姓张,喜道术,不爱房中事。其妻恨之,遂引张生到郊外一深洞前,只道此洞怪哉。张生奇之,探头寻望,其妻用力一推,张生坠入洞中。张氏心中惴惴,恐神明怪罪,遂投入熟鸡熟羊,祭奠其夫。张生醒来,饥饿难耐,幸好有熟肉尚可充饥。吃完鸡羊,有了些力气,张生苦寻出路,却在脚底发现一洞穴,张生俯身爬入,洞道弯弯曲曲,狭小潮湿,爬了数十里,洞道渐宽,且有微光传来。张生直身而行,只觉脚下尘土如饭香,遂捡起吞食,不再饥饿,又行了数十里,就见前面有高山流水,山上高殿矗立……” 安伯尘读得正畅快,冷不丁的,忽觉背后一寒。 挠了挠头,安伯尘不以为意,继续向下看去。 冷风袭来,吹晃烛火,少年人看得津津有味,神采飞扬,丝毫没觉到屋子里的古怪。 直到一阵低沉的声音响起。 “离公子死了几日?” “四……” 安伯尘随口答道,可话未说完,他陡然惊觉,脑中“嗡”的一声,满脸不可思议,手中书卷“啪嗒”一声坠落于地,整个人如坠冰窟。 第15章 人丹 第015章 人丹 火苗抖动,“嘶嘶”作响,安伯尘打了个哆嗦,只觉屋里又寒了几分。 深吸口气,安伯尘回身看去,从楼柱旁的阴霾中浮出一条高壮的人影。青烛灯华光晕点点,落在那人身上,花白的长发沉如止水披于肩头,此时正出神的打量向“离公子”,面无表情,也不再言语。 待到看清来人的相貌,安伯尘心头咯噔一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那名老人安伯尘再熟悉不过,别人见他一面难比登天,可安伯尘这四年里,见过他不下百次。 琉国右相,领南方三十万户之地,上殿可佩剑,面君可不拜,匡帝钦封的霍国公,也是和离公子最亲近的琉国重臣。 一将振臂呼,八百儿郎出,披夜走琉京,千古第一功。 琉国七岁小儿都能朗朗上口,安伯尘又怎会不知。论功勋,琉国满朝文武无人能比,论威望,就算整个大匡王朝能和他相提并论的也只有区区几名老将。当年大匡先帝远征海外,霍国公还只是区区一偏将,奉命探查敌情,恰巧遇到敌方前军,落败而退,被敌军困于山峡间,长达半月。大匡上下都以为霍国公战死,直到有一天,一名斥候从军营外的河流中拾得一竹筒,里面竟有霍国公的血书,内中记载着敌军分布,并向匡帝请命,举火为号,匡军主力突袭敌军侧方,而他率领仅剩的五百军偷袭敌方后军辎重之地。 那一战是匡朝远征军扭转局势的一战,也是霍国公的成名之战。 当霍国公领着三十名精疲力竭的琉国子弟,高唱匡朝战歌,踩着如血般的残霞策马回转时,大匡十三诸侯联军无不避马相迎,枪矛横举以示敬意。而匡帝更是亲出辕门,取金盔,斟烈酒,敬向满身是血的琉国将军。 若无霍国公急中生智,于绝境之地漂流竹筒传报敌情,若非他不顾缺兵少将,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偷袭敌方后军,三百余万大匡联军恐怕要雄赳赳的渡海,灰溜溜的退军,贻笑史书。 霍将军智勇双全,处变不惊,实乃我大匡栋梁。 这是匡帝原话,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既是大匡栋梁,那还回琉国做甚。只可惜,匡帝还未来得及招揽霍国公,便重病不起,回到京都后,没三年,撒手人寰。 琉国戏里将霍国公成名之战演得夸张无比,七岁小儿都能绘声绘色道出,也是安伯尘最爱看的戏之一,往常国公来墨云楼和公子对饮而谈,安伯尘总会无比尊敬的行礼。 可今夜,安伯尘再无法像从前那般毕恭毕敬的喊上一声国公大人,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才一天多工夫,他和红拂女所编排的这出戏便被人拆穿,还是有着无数传奇故事的琉国军神。 完了完了,国公大人定以为是我行凶杀害公子,这下子百口莫辩……他会拿我怎样?押去菜市场杀头……不对,没有这么简单,公子死了,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爹爹,娘,李小官…… 安伯尘呆呆地站着,仿佛木桩子般一动不动。 他本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至少也该去担心,可不知为何,呆在那个笑靥如花,自称“红拂女”的少女身旁,他总觉得很轻松,所有的烦心事都抛到九霄云外,竟从未想过这出戏会被拆穿。 “好胆!” 老者的低喝声仿佛平地起惊雷,炸响在安伯尘耳边,浑厚无匹的气势袭来,安伯尘仿佛身处滔天巨浪之锋,脸上的呆滞一扫而空,露出浓浓的惊骇。下一刻他倒飞了出去,刚飞出三尺,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拎在半空。 安伯尘僵硬着身体,就见身体周围隐约流转着一片白光,对面的老者一脸冷漠。 “公子……不是我杀……” 安伯尘努力辩解着,还未说完,就被霍国公打断。 “是那个王馨儿?” 安伯尘一愣神,可此时哪有工夫好奇,只顾着点头。 “竟联手了。” 霍国公喃喃自语道,眉毛微凝,似有些不解,转眼后,他重新望向安伯尘,问道。 “操控这具傀儡的少女何在?” 是了,红拂女就在隔壁,她应当操控着“离公子”,可为何公子始终在傻笑,若非如此霍国公又怎会如此轻易的拆穿…… 一瞬间,脑中掠过无数念头,安伯尘强忍着没去向藏玉厅看。 “我不知道。” 半晌,安伯尘涨红了脸,低声说道。 “你为何要如此?” 沉吟半晌,霍国公沉声问道。 安伯尘是离公子的执墨书僮,作为墨云楼第一常客,霍国公又怎会不认识。可从前那个端茶伺水的小厮呆呆傻傻,看他一眼便脸红,怎么着也不会做出今日这等胆大包天之事……放眼琉国上下,又有谁会瞒着离公子死讯,还伙同贼人弄出个假公子,欺上瞒下。若非已打探清楚安伯尘的出身家世,霍国公定会将安伯尘当成左派的细作。 小小仆僮,竟背主求荣,除了为那功名利禄,还能有什么。 眸里掠过一丝冷光,霍国公猛地伸出手,拍向安伯尘腹部。 和白日里在朱雀武馆时一般,安伯尘只觉腹部滚烫,火燎一般,可却又无法动弹。 “不是无底洞……果然古怪。” 霍国公自言自语道,在安伯尘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猛地扬起手臂。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想修炼,可从今往后再不会有半点可能。传话给你的同伙,就说本公明日还会再来。” 话音落下,安伯尘倒飞了出去,再抬头望去,阁楼上灯火点点,哪还有霍国公的身影。 安伯尘刚想爬起身,就觉小腹仿佛要烧起来一般,剧痛难忍。 隐约间,安伯尘依稀看见腹部有一团凶猛如山的白火,正向他脐窝冲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想修炼,从今往后再不会有半点可能……” 耳边回荡起霍国公临走前的话,安伯尘脑袋“嗡”的一声,目光呆滞。 他是要废了我的神阙穴…… 然而,未及安伯尘绝望,令他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从神阙穴中钻出两道银白色的火光,重重撞击向那团白火,转眼后,各自弹开半寸,继而缠斗在一起。 论修为,霍国公远超刘大家,可他留于安伯尘体内的只是寻常白火,而刘大家留下的却是两缕无比珍稀的精火,两道精火,堪堪抵挡住霍国公的白火,一时间竟难分高下,安伯尘的神阙穴也因此暂时保住。 两方武火争斗在小腹处,安伯尘虽性命无忧,可却疼痛难耐。 额上泛起细密的汗珠,安伯尘紧咬牙关,苦苦挣扎,余光无意间落到一旁的藏玉厅,安伯尘眼皮一跳,心中不由暗暗咒骂,我在这受罪,那丫头居然还在呼呼大睡……是了,红拂女知道的那么多,或许能救我。 眼前浮起少女甜美的笑容,安伯尘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般,跌跌撞撞的向藏玉厅而去。 他刚推开门,只听“哗啦”一声,却是一只盛满水的木盆从门顶摔落,将他淋了个落汤鸡。 眼皮一阵抽搐,安伯尘铁青着脸看向脚边的木盆,就见上面歪歪倒倒写着一行字让你不准进来,哼,小色鬼! 安伯尘哭笑不得,当然了,此时腹中疼痛无比,他想笑也笑不出。 “红拂……” 迈前一步,安伯尘刚开口,只觉脚底打滑,一下没站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安伯尘喘着粗气转过头,没入眼帘的是一片黄豆,而在半尺前的门边贴着张字条你再敢上前一步试试看! 颤抖着身体,安伯尘目光呆滞,对于红拂女布下的“陷阱”再无半点脾气。喘了口气,他忍着痛努力探头望去,藏玉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余温未散的大澡盆,以及窗口随风飘动的纱帘。 原来她不在,早该想到…… 小心翼翼的撑起身体,安伯尘弯着腰,倒退两步,灰头土脸。 腹中两团火激动争斗着,战事蔓延开来,扯得五脏六腑阵阵疼痛,安伯尘六神无主,心中已然绝望。 清冷的夜风漫过窗棂,呼呼吹来,掀起书页翻飞。 等等……水能灭火,公子在我名字下写了个水字。 脑中一片混乱,安伯尘也没工夫去深想,踉跄着来到窗前,猛地抓起那本《大匡神鬼谈》。 “……张生进入大殿,就见大殿中立着四人,也和他一般披头散发。五人攀谈,一人摔落井中,饮水充饥,一人跌入火坑,吃火果腹……” 安伯尘心急如焚,哪有时间看他们唠叨,连翻数页,翻至末尾。 “……五人相谈甚欢,正欲携手而出,只见从殿后转出一道人,抚须长笑道,妙哉妙哉,五行人丹皆已聚齐,成仙机缘就在今日。话音落下,道人摇身一变,竟是头斑斓大虫,一口一个将五人吞入腹中,遂飞天而去……” 一卷读罢,安伯尘愣在当场,满脸的难以置信,腹中的疼痛似也减弱了几分。 目光所及,那张写着四名仆僮的信笺随风抖动,金、木、水、土四个大字化作一根尖针,深深刺入少年心底。 第16章 一朝入得神仙府 第016章 一朝入得“神仙府” 原来,公子不是不修炼,他让我们吞丹炼药,是想将我们当作人丹吃了,好飞升成仙……难道那个“九辰君”里真的藏着仙人秘籍,却是吃人成仙……可他一年前便断了丹药,莫非因为没找到火人丹? 呆呆的看着那张信笺,许久,安伯尘嘴角泛起苦涩。 离公子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浮于眼前,可却渐渐变得陌生起来。 …… 王侯一朝伯,来日一轻尘,今日之尘又怎知日后之伯,从此以后,你便叫安伯尘了…… 那年公子说出这番话后,自己竟还微微得意,孰不知公子早已打定主意将自己吃了,真是可笑。 心底一阵冰凉,安伯尘只觉全身力气被抽空了般,嘴边犹挂着苦笑,可没过多久,那抹苦涩就被痛苦代替,腹部的两火之争愈发激烈,疼得他几喘不过气来。 “食人丹以成仙,虽伤天害理,为大德者不容,却为成仙捷径……” 在那篇故事后,写着一大段注释,正是公子的笔风,安伯尘心急如焚,跳过大段晦涩深奥的文字,径直向最末看去。 “……然,人体有重穴,名神阙,穴内藏有先天之火,若不扑灭此火,终难成丹……服丹药三载,清除体内杂质,经络骨骼皆聚满无形之水,只等身入五行之地,闭目屏息,心意降至脐窝,引无形之水入主神阙,方可扑灭先天之火,然成就五行人丹,以做成仙所用……” “啪嗒!” 《大匡神怪谈》摔落在地,安伯尘神色大变,一瞬间,心头闪过千思万虑,可到最后都化作浓浓的绝望。 他已找到解决之法,可也是他最不想要的法子。 之前三年吞丹练药,都已化作无形之水,流淌在经络中,只为了有朝一日扑灭先天大火。现如今,他好不容易迈出第一步,知道了先天之火,知道了神阙穴,知道了修行的基本路途,偏偏在阴差阳错下被白火侵入,将他的身体当成战场,争斗厮杀于神阙穴中,若不引水扑灭,他便会自焚而亡,可若引水,那团先天之火…… 少年怔怔地站着,双目之中,火光冲天,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一般。 此时剧痛已不只停留于小腹处,随着战事愈演愈烈,两团白火肆意无忌,蔓延于安伯尘全身上下,灼烧着他的经络骨骼、五脏六腑,再这样下去,恐怕安伯尘真会自焚而死,除非能将它们扑灭。 可是…… 又是一阵剧痛从心口传来,少年身体一颤,脸上的彷徨之色渐渐消褪,他弓着腰,抱紧肚子,踉跄着向藏玉厅而去。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黄豆,在距离厅中大澡盆还剩四尺时,安伯尘停下脚步,看着飘浮于水面的花瓣,眼中浮起几丝不甘和挣扎。 剧痛袭来,吞噬着他仅剩一点力气,看了眼窗外的萧瑟秋夜,安伯尘心中最后的希冀也随之烟消云散,他痛苦的纵身跃起,“扑通”一声摔入澡盆。 清澈中夹杂着几丝幽香的温水将他淹没,安伯尘紧闭双眼,屏息凝神,抱紧双膝,身体下意识的蜷缩起来。 意识自然而然的流向下腹神阙穴,安伯尘只觉得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在流淌着,冰冷却又柔和,从全身上下大小穴位溢出,顺着经络流向脐窝处。 这便是那无形之水了。 安伯尘想着,心中黯然。 这一瞬,他能清楚的感觉到缩回神阙穴中的那三团火,一团是霍国公的白火,一团是刘大家的精火,最后一团,则是他自己的先天之火。而无形之水来势汹汹,从全身上下经络穴位冲来,仿若百丈飞瀑,又好似滔天海潮,齐聚神阙穴前,只等安伯尘心意探入神阙穴便立马上前,将三团火扑灭。 那是我的先天之火……这么快便要被我自己扑灭了…… 蜷缩在澡盆里,安伯尘心情莫名,有不甘,有悔恨,还有一丝道不明的……轻松。 灭了就灭了吧,这场戏也该落幕了,我注定了没有当戏中主角的运气……被霍国公识破身份,那千两黄金也甭想要了,还是回村里老老实实种地去……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吧。 安伯尘如是想着,闷在水下,嘴角强挤出一丝笑容,可不知为何,他却感觉有什么滑眶而出,钻入温水,眨眼不见了踪影。 少年人一动不动的蜷缩于水底,渐渐的,他不再去想其他,不再去想这京城中的纷纷扰扰,不再去想笑靥如花的神秘少女,也不再去想今夜之后会怎样,甚至连呼吸也已忘记。 是的,安伯尘不再屏息,也没去呼吸,他抱着双膝,蜷缩于水底,就仿佛躺在羊水中的胎儿,浑然天成,冥冥之中却又是机缘所致。安伯尘并没发现,他的肚脐眼正轻轻抖动着。 初时毫无规律,可渐渐的,脐窝的抖动变得古怪起来,一深一浅,就仿佛人在呼吸。 羊水中的胎儿是靠胎盘来呼吸的,属先天真息。婴儿脱体后,脐带即被切断,先天呼吸终止,后天呼吸开始。而脐带、胎盘则紧连在脐中,也就是神阙穴所在,因此,神阙穴不仅是先天之火的潜藏部位,也是先天真息唯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 安伯尘的经络中早已聚满无形之水,此时蜂拥而至神阙穴,就仿佛包裹着胎儿的羊水。而在神阙穴中,三团火抱成一团,安伯尘的先天之火被白火和精火护于身后,就好似盘中胎儿。 在这一瞬,无形之水和先天之火竟构成了奇妙无比的先天状态,而安伯尘心无旁骛,不呼吸,也不屏息,心意沉于神阙穴,却让神阙穴自行呼吸起来。 所谓的先天真息,也就是古书中所记载的胎息之法,若能成就胎息,即便无法飞升成仙,也可永葆青春,百病不侵,乃是绝大多数修行之人毕生所求,可也只有少数天品修士偶尔能做到,神师方才能真正掌握。 心死如灰之际,安伯尘却阴差阳错的形成了先天状态,原本即将没落的命运在最后一刻,拐了个弯,继续向后延续。一饮一啄本先定,冥冥之中自有大造化,却被浑浑噩噩的小仆僮糊里糊涂的抓住,若传出去,定会羡慕死一堆修行之人。 胎息之法奥妙无穷,也是最能让人平心静气的吐吸之法,安伯尘蜷缩在水里,渐渐的,神情缓和,心中也无欲无求,不争不执。 安伯尘做了一个梦。 他来到一处山峡间,群山纵横,崖壁陡峭,而峡下飞水奔涌,浪潮澎湃。 放眼望去,蓝天碧云下竟只有群山沟壑,逶迤连绵,近处的山峰直插云霄,不知几许,远处的山峦则笼罩的云霭下,飘渺若仙幻。大渊之下,水流湍急,竟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浩浩荡荡的向不远处的山崖流去。 安伯尘心中奇怪,脚踩水波,自下而上,来到那处山崖,就见崖边坐落着一个山洞,洞内站着三名异人。 那三名异人相貌奇异,当先的是个白发老者,虎背熊腰,气势威严,在他一旁立着个清瘦的老人,鹤发童言,精神矍铄,隐约间透着几丝飘然出尘的气质。而在两人身后,站着一名神色不安的小童,小童有着一头赤发,畏畏缩缩的看向山下的水潮。 也不知为何,安伯尘一见着那赤发童子,就觉得很是亲切,当下他迈步上前,却见那三异人同时向他俯身行礼,口称居士。 “不知几位为何流落于此?” 安伯尘还以一礼,笑吟吟的问道。 “居士莫非忘了,五年前在下受蔽主之命,前来引渡炎发小友。” 高瘦老者抚须说道。 “居士忘了老夫?且不知去年正是蔽主派老夫前来攻打神阙洞府,若非有这精姓老头在,险些害了炎发小友。” 为首的白发老者也开口道。 闻言,安伯尘只觉恍恍惚惚,似曾相识,却又恍若隔世。 点了点头,安伯尘接着问道。 “既然如此,两位为何不再争斗。” 两名老者互视一眼,同时苦笑着摇了摇头道。 “大敌当前,若再争斗,岂不是自寻死路。” 安伯尘奇之。 “我观此处风景秀美,山川如画,也只有尔等三人,何来大敌?” “居士谬之。” 高瘦老者长叹一声,指向洞中赤发童子道。 “居士可曾记得那人是谁?” 第17章 神仙府里叹神仙 第017章 神仙府里叹神仙 看向炎发少年,安伯尘虽觉亲切,可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起他是谁。 见状,白发老者低咳一声,打了个圆场道。 “居士不知,此子为这千万里河山的少主,也是神阙洞主,奈何从前太过惫懒,不曾想过出洞一观。可就在一万五千年前,一位水神君忽然降临,占据此间河山,也将炎发小友困于神阙洞中,严禁踏出半步。五年前,这位精老儿受人之命前来引渡炎发小友,敌不过水神君的威势,刚欲离开,却被炎发小友唤住,倾诉这万多年来的孤苦,遂留于洞中。一年前,老夫奉蔽上之命攻打神阙洞,哼,同这精老儿大战了两三余月不分胜负,孰料就在这时,那水神君率大军来袭,将吾等团团包围,只好暂时联手。” 白发老者娓娓道来,安伯尘总算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思索片刻开口道。 “不知那水神君现在何处?” 闻言,那三名异人同时面露喜色,朝向安伯尘躬身施礼。 “居士若肯出手相助,实乃吾等造化。” “三位言重了,在下只是区区小仆僮,即便想要相助,怕也无能为力。” 安伯尘叹声道。 “居士莫要自谦,居士莫非又忘了,一万五千年前,正是居士引来了那水神君。” 一直沉默着的炎发童子终于开口,他越过两人,走到安伯尘身前,恭恭敬敬的跪下道。 “居士休怪炎儿从前不上进,居士今日若能保住炎儿的性命,从此往后,炎儿定奋发向上,誓死效忠居士。” 安伯尘不明所以,心中奇怪,可也伸手扶起炎发童子,宽慰着道。 “尔且放心,伯尘虽手无缚鸡之力,可若那水神君执意要行凶,伯尘定会全力阻止。” 闻言,三人再露喜色,炎发童子更是满脸激动,可就在这时,一阵鸣啸从山下传来。 “三位火君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是何道理!” 安伯尘心中一动,走到崖边探目望去,只见万丈悬崖下,浪潮汹涌,如龙如蛟。在浪尖上站着个美妇人,明眸皓齿,容貌秀美,偏偏又穿着身银白色的铠甲,手持长枪,英气逼人。而在她身后,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竟都是骑着水兽的战士。 忽见安伯尘,那水神君也是一怔,似乎没想到安伯尘会出现,黛眉绞起,美目中陡然浮起决然之色,不等安伯尘开口,高举长枪,娇喝道。 “杀!” “杀!” 成千上万的水军将士齐声怒吼,声势浩大,转眼后,竟纷纷驾着水兽,攀岩而上,那名女将更是一马当先,骑着水龙,扑向神阙洞。 安伯尘心中大惊,就见那位美艳的水神君挽出一个枪花,将三名异人卷入战圈,似乎有意要避开他般,水神君和三名火神君越战越远,越过上百条大峡,翻过近千座山崖,而千万水军亦紧随其后,高喊助威,仿若长龙般冲杀于山峡间。 随着水火两方战事愈发激烈,安伯尘目光所及,只见天地摇动,群山颤栗,原本只有三四丈宽的峡谷竟被拓宽了数倍,而山崖上的洞穴也被乱战所扰,亦深长了数倍。 安伯尘心中紧张,隐约间,他只觉若再斗下去,这一方山河还会向外拓宽,可却免不了崩塌毁灭。而那名水神君明显占据上风,三名火神君疲于奔命,长此以往,定会被水神君所杀。 “不要打了!” 心中一急,安伯尘不由高声喊道。 水神君却恍若未闻,依旧率领千万水军,围杀向三名火神君。 没来由的,安伯尘心生恼意,神色也渐渐变得冷漠了下来,他猛地一拍身后的神阙洞,怒吼一声。 “住手!” 或许因为太过愤怒,这一声吼竟比先前响亮了近百倍,回荡在山峡间,传入水神君耳中。 在安伯尘古怪的目光中,那水神君居然真的停下了攻势,沉吟半晌,回身向安伯尘行礼道。 “居士何故叫停?” 安伯尘不假思索开口道。 “那位炎小友和伯尘有缘,不忍见他惨死。” “这倒奇了。” 美艳的女将冷笑一声,直勾勾的打量向安伯尘。 “下命诛杀他们的是居士,让妾身住手的也是居士,居士究竟想要如何?” 闻言,安伯尘愕然,就见那三名火神君也直直向他望来,面露祈盼。 许久,安伯尘默默摇头,看向天头四人,叹声道。 “千错万错,都是伯尘之错,不若这样,四位休要再战,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 水神君皱了皱眉,嗤笑道。 “妾身苦等一万五千余年,等来的竟是前功尽弃?哼,今日若不杀了那小儿,夺得神阙洞,妾身何以安身?” 闻言,安伯尘扫了眼四周,商量着道。 “水姑娘且无动怒,此处河山千万里,哪里不好居住?” “可又有哪个洞府比得上神阙洞?” 见着安伯尘好声好气,水神君语气稍缓,可仍未打消杀死神阙洞主的念头。 “在下倒知道这千万里河山中,有一处洞天福地,绝不输于神阙洞。” 就在这时,精姓老头插口道。 “你说莫非是那命门窟?” 白发老者也是博学多闻,当下点头道。 “那命门窟倒是一不下于神阙洞的宝地。” “此话何讲?” 安伯尘奇之。 “这天下山脉无数,可却有两条主宰天地气数,一曰任山,一曰督山。神阙洞之所以是块宝地,却因它处于任山要害,集任山灵气,而那命门窟则为督山要害之地,灵气汇聚之所在。在上古时候,这两洞府分别称为水火二宫,如今水神君和炎发小友各居一洞天福地,相安无事,岂非大善。” 听得白发老者一席话,安伯尘心中欢喜,看向低垂螓首的水神君,开口道。 “如此安排,称得上两全齐美,不知水姑娘意下如何?” 过了好半晌,水神君方才抬起头,娇瞪了安伯尘一眼。 “既然如此,妾身也无话可说,不过,妾身有一个条件。” “水姑娘但说无妨。” “那火神君为这方世界少主,和居士关系密切,对妾身而言难免不公平,妾身也无需居士照拂,只要能做到互不偏袒即可。” “理当如此。” 安伯尘笃定的说道,见着战事平息,他也满心欢喜,转身看向两名白发老者,犹豫片刻,开口道。 “不知两位欲择哪方洞府?” “居士客气了,我和这精老头本非这片天地中人,阴差阳错之下来到此地,不打不相识,也算一场机缘。奈何大限已至,不得不离去。” 开口的是白发老者,他看了眼精姓老头,点了点头。 下一刻两人同时转向身后小童,各拍出一掌。 “你们……” 安伯尘心头一惊,未及发声就被打断。 “居士勿忧,相识一场也算缘分,吾等且助炎发小友一臂之力,以便他日后相助居士。” 安伯尘不明所以,可目光所及,就见那炎发童子气息平稳,且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成长着,不多时,摇身一变,成了个少年人。 “居士今日能收复水神君,当为世间第一等造化,须知水火不容,可一旦携手当能所向披靡。此中玄机,居士日后自会省得。吾等去矣。” 长啸三声,精姓老头和白发老者携手御风而去,转瞬后消失在群山尽头。 “此等人物,当为神仙也。” 安伯尘感慨道,只觉一阵香风扑面,侧目看去,却是那水神君笑吟吟的走来。不知何时她已褪下坚铠,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薄纱,身材凹凸有致,肤白如雪,全身上下无不透着诱人的媚惑。 “神仙府里叹神仙,居士莫非忘了这方世界第一等神仙是谁?” 轻吐芳兰,拂过安伯尘耳垂,柔荑轻握,水神君竟贴着安伯尘的身子低语着。 感觉到女子丰腴又不失滑腻的娇躯,安伯尘面红耳赤,只觉身体哪里悄然发生着变化。 “咯咯咯,不料居士至今还留有元阳……居士,且看潭中那人是谁。” 闻言,安伯尘好奇的向崖下望去,不防水神君在背后重重一推,下一刻,安伯尘坠落山崖…… …… 拂晓未至,琉京上空仍是昏昏然一片。 可倘若此时有人走过墨云楼,抬头望去,定会大吃一惊。 墨云楼七层,少年人眉头微皱,张口吐出一道怪异的白气,气呈白色,却隐约透着几点火光,蹿出窗棂,不见了踪影。 赤裸着上半身的安伯尘虽双眼闭合,可已然苏醒,之所以没有睁开双眼,皆因为梦醒时分那股玄而又玄的感觉仍未消散。 梦中所在仿佛传说中的洞天福地,水神君和三名火神君也是神仙中人,然而安伯尘心知肚明,那方天地其实是他体内的经络穴位,而四名神君也是由无形之水和武火所化。 神仙府里叹神仙,一朝梦醒空恍然。 眼下的安伯尘便有这种感觉,仿佛醍醐灌顶,可又懵懵懂懂。 隐约间,他能感觉到楼外天时变化,一草一木,一动一静皆清晰无比的漫入心田,玄而又玄,奇妙无比。 不用看,不用听,不用闻,便能感悟天地间的微妙变化,孰不知多少修炼者梦寐以求的道行,却被他一区区小仆僮朝夕间拾得。 安伯尘并不知道,此时他已不在水底,而是盘膝浮坐于水面,人和水似贴非贴,似连非连,始终保持着奇妙的平衡。肚脐一张一缩间,隐约还能见着点点火光,全身经络凸显于皮肤表面,里面仿佛有着巨浪奔腾,雄壮霸道,却是因为水火那场激斗,将安伯尘的经络穴位拓宽无数倍,足以比得上寻常天品修士。 修行中人分三色之火,火势愈雄厚,在这一品中的实力也愈是高深。火势的雄厚需要苦修,而经脉穴位则相当于容器,容器越深,潜力自然也就越大。 安伯尘此时虽只是半只脚刚刚踏上修行之途,眼前一片抹黑,可今日一场阴差阳错的造化,却在冥冥之中,将他今后的路途拓宽无数倍。 拂晓将至,晨曦乍现,坠落一缕青檬光晕拂过少年面颊。 这昼夜交替之时,亦为天地阴阳唯一交错之际,多少修行大家正是在这个时刻悟通至理,突破桎梏,成就一代宗师。更有甚者,摘得神师头衔。 隐约中,安伯尘似乎感悟到了什么,随着体内水火并行,周而复始,融合交错,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安伯尘心头扑通扑通直跳,那个玄奥无比的道理就在眼前,他隐隐觉察到,只要能抓住那个玄机,他便能突破桎梏,永远保留住当下神奇无比、难以描述的状态。 夜褪昼生,阴阳分割。 安伯尘猛地睁开双眼,眸中暴绽出骇人的精光,亦透着浓浓的喜悦。 然而,就在这时。 “啊!” 第18章 佛前苦行僧 第018章 佛前苦行僧 “啊……” 拂晓时分,从朱雀街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硬是将琉京上百只雄鸡报晓压了下去。 朱雀街,墨云楼七层。 少女通红着脸蛋,紧捂小嘴,对面赤裸着上身的少年迷茫的看向她,仿佛不认识了一般。 楼内一片寂静,针落亦可闻之,少年少女大眼瞪小眼。 过了许久,安伯尘方才反应过来,刚想开口,只感觉下腹似有异常。低头看去,就见一个从未见过的玩意儿高高挺立,水湿衣袂,轮廓清晰。安伯尘陡然一怔,想到先前少女进来时所看到的场景,面庞“唰”地变得赤红,“扑通”一声摔落澡盆。 这一摔,将安伯尘盗得天机寻觅到的那丝千载难逢的机缘彻底打碎,不单如此,连胎息之法也丢得干干净净,在澡盆里扑腾了三四下,呛了五六口水,安伯尘这才挣扎着伸出脑袋。 可也只敢露出头而已,身体缩在澡盆中,安伯尘面红耳赤,目光游离。 晨风拂过檐角挂着的风铃,“哗啦啦”作响,除此以外,七层高楼上阒寂无声。 少年人蜷缩在澡盆中,看向窗外流云翩跹,冷水淋头,他的神志也渐渐清晰起来。 梦里的场景掠过眼帘,可安伯尘却知道,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梦,分明就是体内水火之争。神仙府里叹神仙,不知己身是仙府,在那些经络穴位所构成的山河间,时辰似乎比现实中要长很多,霍国公的白火是昨夜注入,那白发老者却说是去年来袭,刘大家的精火是昨日中午留存,道于精姓老头口中,却是五年前,而无形之水是自己四年前服食丹药所得,那美艳的水神君却说她来了已有一万五前多年…… 粗粗一算,安伯尘便了然,现实中一个时辰,对应着体内山河一年的时光。 深吸口气,安伯尘散去脑中的恍惚,不由自主回想起今日所遭遇的一切。看似是自己的大运气,成功获得踏足修行之路的契机先天之火,和戏里那些奇遇桥段没什么两样,可实则却是步步惊险。 若无刘大家残留于神阙穴的精火,自己又怎会在霍国公的手中保住神阙穴。若无霍国公意图毁去自己神阙穴的白火,又怎能和无形之水抗衡,将自己带入那个到现在都不明所以的感悟。可若没有离公子想要将自己炼成人丹吞食,悄悄植入无形之水,昨日在朱雀武馆中,又怎能留下那两丝精火。 一切的一切看似毫不相干,偏偏又环环相扣,只要少上一节,别说生出先天之火,便连小命也难保。 想着想着,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后怕,目光闪烁,眸中隐隐闪过火光。 安伯尘和往日里一样发着呆,孰不知落入对面的少女眼中,却让她心绪跌宕起伏,久久难以平息。 适才那个场面,即便已过去了半柱香工夫,可“红拂女”依旧无法从脑海里抹去。令她震惊的自然不是少年挺起的那物,而是少年轻如无物般浮于水面,眸射精光时,令她窒息的错觉。 那一刻,红拂女清晰的看见晨曦的光华铺洒在少年身上,仿佛要将他和这个世界隔离开,而少年头顶三尺处,似乎有什么在颤抖摇晃着,就像古书中记载的那般“举头三尺有神明,打破神明修大道”。 安伯尘不懂这一切,可出身吴国第一世家的“红拂女”却知道,像安伯尘先前那样的场景,只会在最顶尖的天品修士身上发生,比如自家那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祖宗。 老祖宗曾对她说过,世间或许有无数条通向神师路径,可只有两条成功过。 一条,便是像她那样,循序渐进,拼尽毕生心血谋求。而另一条,老祖宗并没详说,只说那是一条险而又险的捷径,短则朝夕,长也不过数十载,可却无时无刻有着生命危险,且被大匡五大神师所禁,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怔怔地看向安伯尘,红拂女心情复杂,她隐约感觉到,倘若不是她那么一叫唤,就在今朝,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仆僮或许真能打破三尺神明,成就神师。虽然有些不可思议,可是那一刻充满无穷玄妙的感觉,却令她不得不相信。 自己随手捡来的小仆僮,竟在短短五天之内差点成就神师……莫非自己真有当红拂女的命? 摇头一笑,少女将这个莫名的念头抛诸脑后,转眼望向窗外的晨曦,神色淡然。 沉默。 少年少女又开始想着各自的心思,谁也没再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你没事做跑来喝我的洗澡水干嘛?” “你昨晚跑哪去了?” …… 两人抬头,不约而同的问向对方,随后都是脸色一红。 “你还好意思说,本姑娘之前都和你说了,让你别来藏玉厅。哼,一大早回来,居然看见你在喝本姑娘的洗澡水,真是丢人……” “红拂女”像往常一样,半真半假的开着玩笑道,可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为什么要离开?” 闻言,少女陡然一愣,随后沉默了起来。 安伯尘的问话中透着几丝怒意和怀疑,这在前几日几乎未曾有过,诚然,安伯尘是有过疑惑,疑惑少女的身世,疑惑她的目的,可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毫不留情的质疑。原先那个憨厚老实的小仆僮再看不到半点影子,晨光下,少年虽坐于水中,可目光有神,仿佛埋藏了十几年后一朝出钾的宝剑般锋利,看得少女有些不舒服。 只一瞬间,少女顿时索然无味,换做别的女子见着安伯尘这番变化,或许会心生好奇,继而生出好感,可她永远不会。 “就当我错了。” 少女面无表情的说道,神色冷漠,悄悄将手中的那物藏于腰带中,随后淡淡一笑。 “不过也无所谓啦,从今日起,你也算正式踏上修行之路。走吧,取出你的千两黄金,再把仙人秘籍交给我,这出戏也算演罢。我们就此别过。” 少女的笑声一如既往的柔和,可内中的隔阂与冷漠却让安伯尘一愣,脸上的愤慨也随之消褪,又变回了那个人畜无害的小仆僮。 安伯尘性情温和,一场误打误撞的胎息后,变得愈发不争起来,然而见着一大早才归来的红拂女,他心头忍不住一阵恼火,也不知是因为被她看了个精光,还是因为修炼出了炎火,亦或因为昨晚那场几乎让他绝望的生死大劫。 可眼下见着少女生疏的目光,以及难以掩饰的冷漠,安伯尘一下子怅然若失起来。 自己在烦什么? 已经踏上修行之路,千两黄金也将到手,一切都是那么美妙……难道是,舍不得她? 原来自己刚才生气是因为她昨夜的不辞而别…… 嘴角泛起苦涩,安伯尘犹豫着,并没开口解释,昨晚那场惊险无比的遭遇也被他硬生生咽回肚中。 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是高飞的鸿鹄,我是河边的田蛙,用爹爹的话来讲,嘿嘿,永远别让自个和那些达官贵人扯上关系,他们给你一张饼,你也消受不了。 爹爹的话虽然朴实,却饱含至理。 我能遇到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还要再奢求什么。 “我这就带你去找仙人秘籍。” 抚平心绪,淡若止水,安伯尘低声说道。 一头红发的少女点了点头,没再开口,只是盯着窗棂上三寸长的孔洞,蹙了蹙眉。 那个孔洞是安伯尘苏醒时候,张口吐出的白气所致。 藏玉厅足有二十来丈宽长,安伯尘离窗口也有十来丈远,随口呼出的白气竟将坚实的铁窗击穿个孔洞,且没生出裂痕,足以说明那道白气速度极快,力道实足,就算天品修士也望尘莫及。 可让安伯尘再做一遍,却几乎无法实现,他不知道的是,那条白气穿透窗棂后,并未就此消散。 …… 大秦都城,法华寺。 万僧齐敲木鱼,口喧佛号,声势壮大。 秦国位于大匡西北,古时逐水草而居,男子善骑好斗,身形高大,体格健硕。定都咸阳后,却突然大兴佛法,在匡朝诸国中素有“一城一殿三百寺”之称。 法华寺群僧辩法,热闹非凡,香客们摩肩接踵,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唯独后院寥寥冷清。在寺庙后院,有一座小佛堂,佛堂中坐着一名老僧,平平无奇,貌不惊人。 “琉国有变。” 许久,他开口道。 “莫非那位霍国公大人又玩起什么花招来了?” 老僧对首坐着个少年僧人,一身雪白的僧袍,翩跹出尘,卓尔不群,配上他俊美面庞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显风流倜傥。 对于秦国世家的千金小姐们来说,平生第一憾事便是这个独坐佛前,终日笑颜念经的少年。 佛前苦行僧,前世负卿恩,若得朝颜许,青丝侯白首。 “非也,霍国公虽强势,可老迈不堪,难有作为。就在刚刚,琉国有神师诞生。” 老僧如是道,少年僧人笑颜依旧。 “于是,师父想让我前去一探?” “正是,权当你第一次试炼。” “守佛守了十六载,终于让徒儿出庙试炼,莫非这天下将要大乱。” 一语退三步,佛子心思,神慧天成,可盘坐着的老僧却面色如常,仿佛早已习惯了一般。 “去吧,勿犯杀戒。阿弥陀佛……” “好。” 少年僧人起身,袍袂扬起,将厚厚一摞尘埃抖落。 前脚刚要迈出门槛,忽地止住,转过身,他抬头看向老僧背后的那尊十丈金佛。 金佛低头俯视,双眼似开似阖,百丈金光如天裟。 陡然间,从少年僧人额心裂开一道缝隙,仿佛睁开的眼皮般,露出一只竖目,直视大佛。 “好吧,不杀人。” 第19章 关西张布施 第019章 关西张布施 大匡王朝,关中行省,中都。 青灰色的高塔矗立,垂地通天,共有九层。 和寻常的塔楼不同,这塔并非笔直树立,而是略微倾斜,就好似被压弯的青竹一般,斜着向上蹿,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倒塌一样,让人心惊胆跳。 孰不知,它已在中都之地矗立近百年,历经两朝,三次叛变,风雨无数,依旧稳稳立着。 只要有它在,中都便永远不会生乱,只要有塔里那人在,大匡的帝王就算再白痴,也永远不会有诸侯敢犯。 “谁去琉京走一趟。” 塔里的人开口问道,他的身形并不算高大,裹在墨黑的大氅中,碎长的额发垂于颊边,亦将他的面容遮于阴霾中。 他盘膝而坐,坐的不是矮榻,也非太师椅,而是一片黛青色的虚空。他就这样悬浮于半空,仿若神只,身后隐约有什么流转飞舞着,细细望去,竟是两头背插双翅的白虎,神若异兽,偏偏只有巴掌大小。 “某愿前往。” “某也愿往。” …… 座下三徒纷纷上前请命,这三人相貌奇异,当中一人身材高大,头顶却生着一只独角,远看若瘤,近看似锥,好不奇怪。左边是一女子,桃花抹颊,蹙颦生媚,看得人心头发痒只想上前好生温存一番,奈何她手中提着一支血鞭,这鞭子非是独立存在,而是连于女子高挺浑圆的臀部,竟是她的尾巴。左边的是个青年,面白无须,书生模样,却是双耳垂肩,手能过膝,额头微凸,乃是古书中大智之相。 相貌怪异,天赋异禀,当为天生无底洞者。 拥有三名无底洞者为座下徒,除了当今天下第一名帅,那位大匡皇叔外,还会有谁。 可中都人却知道,他还有第四名弟子。 “我去。” 冰冷中透着几许嘶哑的声音传出,当中的独角大汉面露愠色,却被身旁的女子使了个眼神制止,另一边的大耳青年则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大匡皇叔为神师,匡人皆知,无数世家子绞尽脑汁想要拜入皇叔门下,可纷纷因为那个规矩而止步想要拜入吾门下,可以,只需在中都教场修行三年,三年后挑战吾座下弟子,任选一名,撑过三柱香者便为吾第四徒。 皇叔座下三大弟子皆为无底洞,修为实力远超同济,兼之修炼了十余载,岂是那些纨绔子弟三年修行便能企及的。起初尚有人去教场修行,无不被皇叔弟子一招打成重伤,从此再无世家子敢踏足教场半步。 直到六年前,一个穿着麻鞋的少年进入中都教场,三年后出关,走上中都天塔。翌日,皇叔诏告天下,宣布收下第四名弟子,也是他座下唯一一个非天生无底洞者,消息传出,中都乃至大匡世家无不哗然。 而这名来自关西的少年人,张布施,也从此声名鹊起。 有诗道:关西张布施,麻履访名师,三年磨一剑,功成天下知。 随着话音传出,从殿柱旁的阴影中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漫不经心的扫过他三位师兄、师姐,抱臂而立。 “若真有神师出世,琉京已成险地,布施,可需云中虎。” 话音方落,那两头巴掌大的小老虎“嘶嘶”低吼着,朝向张布施龇牙咧嘴。 “无需。” 说完,张布施转身走出高塔,阳光驱散黑暗,落于面颊,他微微蹙眉,转眼后消失不见。 …… 安伯尘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无意间吐出一口气,竟会引来两名神师的重视,又或许远远不止。繁华琉京看似一派祥和气象,云淡风轻,可实则已然乌云渐起,暗流狂涌。 此时的安伯尘正坐在马车中,身旁放着一布袋黄巾,手捧一摞卷帙,专心致志的读着。 这些案卷是他临行前,从公子卧室中翻出,记载着数年里公子所关心的朝中大事以及他和霍国公的来往记录,从前跟在公子身边,常常伺候着他和琉国重臣攀谈,耳濡目染下,朝中之事也算略知一二,可那时候的安伯尘心智未开,即便公子和朝臣们四丝毫不避讳,他也听得糊里糊涂。 马车行于青石路上,颠簸摇晃,安伯尘心无旁骛的看着案卷,却没发现,对面的少女时不时总会古怪的瞟他两眼。 打从安伯尘翻出宗卷,“红拂女”便觉有些奇怪,在她的心中,这个小仆僮想要修炼之法只不过一时新鲜,最重要的还是足以让他下半生衣食无忧的千两黄金,可他拿到黄金后却再没多看过半眼,全心全意的瞅着宗卷。 莫非他还想要当官不成? 男人啊,永远不会满足,连安伯尘这样的少年人也无法免俗,方才踏上修行之路,一转眼功夫竟然又贪图起荣华来。撇了撇粉嫩的小嘴,红拂女暗叹一声,将头转向一旁,望向窗外人头攒动的长街,神色寂寥。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早已远离朱雀街,来到靠近王宫的后唐古道,却因在琉人建国前,江南之地曾有个后唐国,唐君风流,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传世甚丰,琉王欲笼络后唐遗老,遂将王宫两里外的这片市坊取名后唐古道,暗地里则推行戏曲,不出两百年,戏曲盛行,压过后唐的诗词歌赋,古道虽存,旧人不再。 在后唐古道边有一片湖泊,烟波浩渺,白鹭嬉戏,水贯烟花江,名为望君湖。这里是琉国乃至大匡都颇有名气的烟花之地,每每入夜时分,笙箫奏响,青楼接客,戏馆开锣,游人文人络绎不绝,也常有达官贵人前来包下一条画舫,通宵赏戏,更有甚者,连琉君也常常白龙鱼服至此,与民同乐。 虽非后唐,可这江南之地,即便再换十七八个诸侯,也改不了它深入骨髓的风流性子。 “到了?” “嗯。” 安伯尘瞥了眼窗外,头也没抬的说道。 “哪条画舫?” “夜来香。” “倒是个雅名。” “离公子所取。” 抬起头,安伯尘莫名的说道,此时提起公子的名号,他的语气中再无半点仰慕和崇敬。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马车,“离公子”自然傻笑着呆在车中,老车夫也被打发去一旁的茶楼歇息。举目望去,五颜六色的画舫成群结队,停靠在岸边,粗粗一数少说也有百来条,白日里尚如此华美,更别谈万家灯火入夜时的壮丽。红发少女第一次看到这副场景,不禁有些失神,低声念起一首安伯尘从未听过的诗歌来。 诗中地名虽陌生,可恻恻扉人,隐约带着浓浓悲戚之情,闻者黯然神伤,却也有些应景。 五日前安伯尘遭遇大劫,侥幸逃生,邂逅等于道中的红拂女,重回琉京。短短五日,安伯尘在少女的神机妙算下,拥有了想要的一切,只差找到九辰君便可踏上返乡的路。只不过,此时安伯尘心中对于这繁盛琉京再无半点留恋,曾经值得他留恋的一切,在昨夜过后,荡然无存。 深吸口气,安伯尘散去心头的感触,抬眼扫向岸边,寻找起离公子曾一掷千金的画舫来。 陡然间,他心中冒出一丝寒意,凭空生出,毫无半点征兆。 脊背一震,安伯尘停住脚步,身旁的少女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就见安伯尘面色剧变,猛地向她扑来。 “你……” 红拂女心头一惊,余光中,百来支羽箭划过身侧,插入水中。 安伯尘这一扑堪堪让两人避过箭雨,若晚上半刻,差上分毫,恐怕两人此时已变成冷冰冰的尸体。 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的河堤上,一队戴着青铜面具的骑士正冷目朝这望来,弓弦拉开,而那驾载着离公子的马车早已不知所踪。 “射!” 见着安伯尘竟鬼使神差的躲过势在必得的箭阵,骑兵首领眸露奇色,却也不再隐匿,大手一挥,下令射出第二轮。 河岸开阔,一览无余,只有身后的画舫可以躲避,可纵然躲入画舫,终究逃不过一阵接一阵的箭羽。 相视一眼,危急关头两人不作犹豫,同时转身跳入望君湖。 “扑通!” 水花溅起,涟漪荡开,那名骑兵首领一个闪身,下一刻出现在画舫边。 摘下面具,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正是霍国公府中那名家将。 皱起眉头,霍小三眼中闪过一道青华,仔细盯着向水面,许久冷声低语道。 “原来都不会游水。” 诚如霍小三所言,安伯尘和红拂女都是旱鸭子,若非被逼到绝境,又怎会不假思索的跳入望君湖。 湖面波光粼粼,湖里面,少年少女扑腾着手脚,满脸痛苦,可却止不住身体不断下沉,渐渐的,澄蓝的湖面已变得遥不可及,周遭的水色已成深蓝,偶尔有鱼虾游过,绕着两人轻快的转着圈,随后一摆尾,游向远方。 这五日的好运气果然都用光了。 腹里已被湖水灌满,安伯尘绝望的想着,眼睛一阵胀痛,余光中,安伯尘就见少女挣扎着舞动手臂,竭尽全力想要向上游。 第20章 赵马共天下 第020章 赵马共天下 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看向始终未曾放弃的少女,平静而祥和的圆井村渐渐浮于脑海,安伯尘捏紧拳头,心中默默发誓。 可他愈是挣扎,愈是止不住的向下沉,心慌意乱间,仅剩的余气也消耗殆尽,安伯尘瞪大双眼望向头顶的湖水,窒息的感觉将他包围,脸已涨成绛紫色。 就在这时,从安伯尘脐窝处冒出一个小气泡。 紧接着,又是一个气泡冒出,随着气泡越来越多,安伯尘脸上的绛紫散去,虽闭口屏息,可却惊讶的发现,竟不再感到窒息。 孰不知,这一切全因那个神奇无比的胎息之法。 先前安伯尘机缘巧合中悟出先天真息,可远未达到得心应手的地步,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何为胎息,何为先天真息。倘若就这样下去,不去修炼胎息之法,时间久了,神阙穴中的先天真息也会渐渐散失,脐窝闭合,机缘稍纵即逝,安伯尘再想打通神阙运转胎息,几乎没有可能。 偏偏阴差阳错下,他坠入水中,难以呼吸,即将窒息而死。可潜意识里,他的求生欲望仍未断绝,逼得已快闭合的脐窝再度打开,生出新的先天真息,也就相当于第二次进行胎息修炼。 脐窝处不再冒泡,安伯尘呼吸顺畅,神智恢复清明,可他却没时间去追究缘由,看着一旁涨紫了脸,眸中浮起绝望之色的少女,安伯尘心中焦急,亦是悔恨交加。 倘若那时候自己不赌气,将昨夜之事全盘托出,告诉红拂女,以她的聪明定会想到霍国公会下杀手。 安伯尘很清楚,这一切定是霍国公所为,能在生死关头轻而易举想到这点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已殊为不易,他只佩服红拂女的聪明才智,却不知如今的他和五天前已判若两人。 有了…… 陡然间,安伯尘脑中蹦出一个主意,一个让红拂女免遭死难的主意。 可是…… 安伯尘苦笑着摇了摇头。 反正不久之后和她即将分别,从此不会相见,就算再得罪她一次又怕什么。 不再犹豫,安伯尘从红拂女裙袂处撕下一片罗衫,覆在少女嘴边,随后凑了上去。 腹中的先天真息源源不绝的渡入少女口中,感受着嘴边的柔滑暖玉,安伯尘心头没来由的一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拂女脸上的绛紫消散,在安伯尘的不安中缓缓睁开双眼。 又是大眼瞪小眼,少年少女紧紧贴在一起,却是从未有过的肌肤之亲。 少女似乎吓了一跳,慌乱挣扎,不多时却渐渐平静下来,复杂的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年人,目光中隐约浮出几丝感激。碧波荡漾,水草摇曳,在阳光照不到的湖泊深处,游鱼嬉戏之地,少年少女嘴贴嘴,缓缓向上飘去。 虽隔着一片罗衫,可本就薄如无物,又被湖水浸湿,唇贴唇,齿碰齿,近得连对方心跳声都能清楚的听见。 或许是因为先天真息的缘故,不会游水的两人竟不再下坠,紧靠在一起,随着水流向上升去。又不知过了多久,水色变浅,日光朦胧可见,也让少年少女精神一振。 互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同时一蹬腿,下一刻蹿出水面。 深吸口气,安伯尘没敢去看红拂女,回身望去,两人距离后唐古道约莫百来丈,而在他们身旁不远处,坐落着一个半岛。目光所及,岛上树木青翠,竟还有亭台楼阁,环绕在薄薄一层水雾间,倒有些像传说中的仙岛。 “先上岸再说。” 开口的是红拂女,她也没去看安伯尘,故作平静道,可手臂却紧搂着少年的腰,生怕会再沉下去。 “也好。” 安伯尘绷紧脸,点头道。 然而过了许久,两人依旧一动不动,远远看去,仿佛两个木桩插在湖面上,甚是古怪。 “算了,再浪费第一张道符吧。” 鼓了鼓嘴,红拂女无奈的说道。 两人离那半岛极近,偏偏都不识水性,就这样呆呆的杵在水中,怕是泡上一天一夜也无法移动半寸。 幸好道符都是金铁所炼,火不能侵,当下红拂女掏出一张小符,正欲祭出,就见湖面上漂浮着一物,却是先前两人渡气所用的薄纱。余光瞟向安伯尘,见着少年正四下张望,红拂女略一犹豫,伸手抓起那片纱布,悄悄藏入怀中,随后口念咒言,火光闪过,祭出道符。 安伯尘只觉眼前一花,疾风扑面,转眼后竟已站在岛上。 “多谢。” 耳边传来轻如蚊蚋的声音,安伯尘侧头看去,就见少女一本正经的望向不远处的楼阁,好似方才那句道谢并非出自她口一般。 “其实,若我早些告诉你,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尴尬的笑了笑,安伯尘开口道。 在少女好奇的目光中,安伯尘挠了挠头,将昨夜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告知红拂女,只是下意识的隐去了梦里神仙府的遭遇。 “原来如此,那些人都是霍国公派来的。” 红拂女若有所思道,陡然间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向安伯尘。 “这么说来,今早上你冲我发脾气,也是因为这个?” 迎向少女的目光,安伯尘认真的点了点头。 “本来说好了,你留在藏玉厅,守着离公子,结果不但人不在……还在厅里布下那么多陷阱。” 看着安伯尘眼里的痛苦之色,红拂女怎么想象不出他昨晚的“可怕”遭遇,当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连忙止住,长叹口气,幽幽道。 “倒霉的事总是来得那么巧。昨夜我出去,是想帮你筛选剩下的几名天品修士,孰料无意间撞上一件事耽搁了……算了算了,反正都已经过去。” 闻言,安伯尘心中浮起莫名的暖意,虽说是为了仙人秘籍,可她一个世家小姐能对自己如此上心,实在不易。 湖风吹来,悄然无声的将两人之间刚刚生出的疏离吹散,全身上下湿漉漉一片,可安伯尘却觉得心情舒坦了很多。 “红拂,找个地方生火,先把衣服烤干。” 左右环顾,目光落到前方的楼阁,安伯尘开口道。 “这里似乎没人,不如先去阁里。” “也好。” 红拂女点头,眼见少年向阁楼走去,略一犹豫,开口道。 “我的真名叫司马槿,反正要分别了,先告诉你也无妨。” 安伯尘身形一滞,背对着红拂女,他的眼中飘过几丝失落,转瞬后化作浓浓的震惊。 “司马……就是那个司马的司马?” “嗯,没错,就是那个司马的司马。” 少女若无其事的说道,黛眉轻舒,透着几丝复杂。 对于安伯尘的惊讶她丝毫不觉得奇怪,若是听到她来自司马家却依旧镇定,那才是件奇事。 三百多年前,在大匡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歌谣“金山玉河百万师,只道赵马共天下”。 金山玉河指的是大匡之前的大晋王朝留下的财宝,百万师则是指百万雄师。大晋王朝在历经鼎盛时期后,国运衰颓,各路反王占据一方,欲谋晋之国祚。晋末代皇帝司马灰呕心沥血,空有一身才华却无法收拾祖上丢下的破摊子,遂宣布退位,把国玺丢给权臣任厚,暗中将司马氏积蓄上千年的财富、道符等等藏于秘处,只待东山再起。任厚果真自立为帝,国号野,却背负上乱臣贼子之名,不得民心,正当司马灰准备借势重起时,却又一人比他快了半步,三起三落建立了如今的大匡王朝。 为了安抚晋朝遗老,匡始帝赐司马家丹书铁卷,誓言赵家子孙执玺一天,绝不亏待司马氏。借着匡皇室的恩德,以及祖上留下的财富,司马氏从弄臣做起,一步步站稳脚跟,到三百年前,司马氏族子弟不仅在匡朝占据高位,且遍布大匡各大诸侯国,或为将,或为相,层层渗透。匡帝见事态不妙,亲率羽林军包围京都司马府,密谈一夜后,终于达成妥协,司马氏家全部退出关中,只能留在南方。 即便如今司马氏已退居吴国,可上千年无数代人留下的基业又岂会说垮就垮,身处南方的司马氏其地位不单能和南方各诸侯相提并论,还和北方各诸侯也暗通曲款,虽无国土,可凭借金山玉河以及不知藏在哪的百万雄兵,司马氏绝对称得上赵家外,匡朝第一门阀。 身为正房嫡出,司马槿可谓是天之骄女,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比之匡皇室中的公主也不逊色。 然而,自从九岁那年,遇上那件事后,她再去吴宫听妃子们弹琴,骑着小马驹在千名护卫围拱下奔于茫茫草原,总会觉得无比孤单,举目千里山河却无半人相知。因此,当她听说琉国有仙人秘籍时,就好似看见了救命稻草,不顾一切的赶来,纵然只是一线希望,她也得死死抓住,纵然拼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她也不想轻易错过。 眼前这个好命的少年或许以为我是想要修炼成仙,或许心中还在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呵呵,管他呢。 深吸口气,红发少女莞尔一笑,上前拎起安伯尘的袖子,向楼阁走去。 “又在发呆了,还不快上去烘衣服。” 两人拾阶而上,到了二楼还未迈入,目光落向楼里的场景,同时一愣。 楼阁之上,颠鸾倒凤,云雨处春光毕露,然而,最让两人震惊的,那赤身裸体纠缠在床榻上的两人竟都为女子,此时正忘乎所以的亲吻着,云鬓散乱,喘息连连。 “果然,美女都腐……” 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缠绵在一起的两个女子,司马槿目光呆滞,喃喃低语道。 眼前白花花一片,却是前所未见的场面,安伯尘面色绯红,不知所措,半晌,附和着道。 “是啊,美女豆腐……” 第21章 我欲乘风归去 第021章 我欲乘风归去 看着两个肤白如雪、体态婀娜的女子颠鸾倒凤,安伯尘只觉得口干舌燥,瞟向司马槿,下意识的又想起了在水底渡气时的场景,以及和少女唇齿相依的美妙感觉。 “小安子,别看了!” 似乎察觉到安伯尘古怪的目光,司马槿神色不变,可颊边还是飞起一抹粉霞,扯起安伯尘的袖子。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嗯。” 安伯尘点头应道,可就在他转身时,目光无意中触到楼内女子,身体陡然一颤。 “王馨儿!” 虽然没见过王馨儿的全貌,可那双有着妩媚风情却又暗藏杀机的眸子,安伯尘又怎么可能认不出。 他这一惊,气息紊乱,屋里两女子同时有所觉察,低叱一声,矫健的跃至床榻后,又惊又怒的向两人望来。 四目相对,看向张大嘴巴的安伯尘,王馨儿也是一愣,而她身旁的女子则念念有词。 “大胆登徒子,受死!” 云雨之际,两人的裙纱落得遍地都是,来不及穿衣,只得借着床榻隐蔽身体。能在琉京王宫旁拥有一座半岛,那女子的身份地位可想而知,被安伯尘两人看到了这一出好戏,当下恼羞成怒,转眼后,一条雪白的三首怪狼从她身后蹿出,而王馨儿略一犹豫,也祭出了飞天蜈蚣,袭向安伯尘和司马槿。 异变突生,安伯尘不知所措,身边的少女则冷下脸,玉指弹动,接连祭出四五张道符,硬是挡住了怪狼和飞蜈。 “璃珠,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赵玄旭吗?” 闻言,王馨儿身旁的女子神色陡变,而司马槿也趁机祭出道符,带着安伯尘御风而飞,遁离半岛楼阁。 “那人谁?” 回首望去,见着王馨儿两人并未追出,安伯尘心绪稍定,开口问道。 “琉国璃珠公主,也是当今琉国君亲妹妹。” 闻言,安伯尘心头暗惊,遂皱了皱眉,好奇的问道。 “那个大明湖畔的赵玄旭又是谁?” 眸里闪过古怪的笑意,司马槿干咳两声。 “大明湖是本姑娘随口说出来的,那赵睿是当今天子,鼎鼎大名的白痴皇帝,江湖八卦说他和璃珠有过一腿……你又开始问个没完了,算了,反正快要分别,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就一块问吧。” 尴尬的笑了笑,安伯尘目光闪烁,半晌开口道。 “两只三头狼和会飞的蜈蚣是什么,我怎么感觉它们像是变戏法般变出来的?” “那是伏妖。” 司马槿向安伯尘解释道。 “在大匡朝有一些年代久远的深山老林,亦或峡谷之地,生活着奇形怪状的兽禽,和寻常牲畜不同,它们天生通灵,能辨识语言,也可修炼,只不过修炼起来比人类还要艰难,传说它们是上古时期留下的妖物所化。被修行之人以精火收复后,能化作一条符纹刻入皮肤,念咒即可召唤。” “精火?” 安伯尘心生不解道。 “不是只有天品修士才能炼出精火?那王馨儿应当不到天品。” 古怪的看了眼安伯尘,司马槿轻叹一声,莫名的说道。 “这也是当世女子为何总会选择依附于男人的原因。女子虽能修炼出文火,可文火温温不绝,绵绵若存,几难运用到近战中,若和男子动手,即便是天品也会输于地品,除非是施展道法、道符。可祭出道法、道符却需念咒,未及你念完咒,别人便已近身,所以若不依附于男子,那便得收一强大伏妖,这样争斗起来才不会吃亏。那王馨儿定是讨好她家中长辈,让长辈用精火为她收了那头飞天蜈蚣。” 眨巴着明媚的大眼睛,司马槿看向安伯尘莞尔一笑道。 “怎么,莫非你又动心了?真正的男人,厮杀疆场的战士们,他们才不屑去养伏妖呢,不过,这些年风气似乎有些变了。” “不是,我是在想……” 看着近在咫尺少女,回想着她平日里的一举一动,安伯尘笑了笑道。 “我在想你的伏妖又是什么。” 闻言,司马槿一怔,看向神情有些淡漠的少年,撇了撇嘴道。 “不告诉你……不扯了,下面便是后唐古道了,快去寻夜来香,找到仙人秘籍后我们也就两不相欠。” 说话间,两人已落到河堤,不再多言,安伯尘领着司马槿寻到夜来香。 安伯尘和司马槿谁都没再提那个想将他们赶尽杀绝的霍国公,却是心知肚明,那些骑士们定以为他们溺水身亡,这后唐古道人多眼杂,他们来过一次俨然引起骚乱,定不会再来第二次。 “阿公,还记得伯尘吗?” 开门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也是夜来香号的船工兼仆役,他揉了揉眼看向面前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少年少女,半晌才反应过来。 “原来是安小哥……莫非公子今晚要来?” 老头嗫嚅着说道,目光游离,神色有些尴尬。 “不是,是公子让我来找映红姑娘,他从前送给了她一个木偶,今日突然兴致大发,想要再题一首诗。” 看向面色微红的安伯尘,一旁的司马槿心知他在说谎,却没想到只是撒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谎便让他面红耳赤,嘴边不由浮起一抹浅笑。 然而,老船公接下来的话却让司马槿面色一僵。 “这个……安小哥,实不相瞒,前夜来了个贵人,说是要娶映红姑娘当小妾,然后……映红姑娘便跟他走了。” “什么!” 安伯尘神色陡变,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急忙问道。 “那她的戏篓在哪?” 伶人有戏篓,专盛客人们的赏赐,映红姑娘虽容貌美艳,可在遇到离公子前并不出名,得公子一掷千金,以及亲手制作的那个木偶后,方才名声鹊起,而她每每出场时,总会有仆役将戏篓放在台边,以示她夜来香第一伶的身份。 讪讪一笑,老船工挠了挠头道。 “安小哥这是明知故问,映红姑娘虽然攀上金枝,可也不敢忘了公子昔日恩惠,那戏篓和公子的恩赏自然被她一同带走了。” “攀上金枝?” 司马槿黛眉微蹙,低声咀嚼着,而安伯尘也听出了内中的不同寻常,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阿公,莫非带走映红姑娘的那人……” “嘘,安小哥切莫声张。” 老船公涨红了脸,故作神秘的向天头抱拳一拜,点了点头。 “正是当今君上。” 安伯尘默然,扭头看向司马槿,少女依旧故作轻松,甚至还向他笑了笑,可那双紧握的粉拳落入眼中,却让安伯尘的心没来由的一疼。 …… …… “你真的不走?” “不走。” “你可知道留在京里会有多危险?” “知道。”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因为你还没有得到仙人秘籍。” 月华清冷,夜风入幽,拂过飞檐边挂着的风铃,叮叮作响。少年少女坐在七层阁台边,脚下是朱雀街,头顶是苍茫夜。 余光中,少女抱着膝盖,拨弄着裙袂上的褶皱,神色廖然,安伯尘犹豫着,开口道。 “你为什么非要得到仙人秘籍?” “有了它,或许我就可以回家了。” 司马槿没有避讳,轻声说道。 等了许久,都未见安伯尘再开口,司马槿不由好奇起来。 “咦,你居然不追问了。” 闻言,安伯尘羞赧的一笑,摸了摸鼻子,半晌,低声说道。 “你想要回家,必须要得到仙人秘籍,那我一定会帮你,仅此而已……毕竟是我欠你的。” 世家门阀总有许多古怪的规矩,离公子就曾提起过什么试练,或许那个仙人秘籍就是她家里人对她的试练吧。 安伯尘如是想着,却并不知道一旁的少女看向他的目光已有些不同,少了几分漠然,多出几丝柔和。 “今晚那霍国公定不会派人来探,可明日就难说了,继续留在琉京险而又险。小安子,这诸侯京城,达官贵人之地就好似一汪浑水,漩涡生出,一眨眼就会将人吞了。你不属于这,留在这就算能保住性命,也会越陷越深,你还是回去吧,和你家里人一起好好过日子。” 沉默许久,司马槿抬起头,盯向安伯尘说道,一脸前所未有的认真。 摇了摇头,安伯尘看向茫茫夜色,沉声说道。 “你有你的大道理,可我们庄稼人也有我们庄稼人的道理。欠了别人的情,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还上,欠了别人的恩,就算拼得头破血流,也要报答……再说,我今早翻了一遍霍国公和离公子的来往记录,并非没有转机……” 安伯尘对着月色侃侃而谈着,并没发现身旁的少女美目流转,正出神的看着一身气度和白日里大相径庭的他。 “小安子,你想看我的真面目吗?” 耳旁传来少女的声音,安伯尘微微一愣,转过头,就见司马槿俏皮的一笑。 “当然想。” 安伯尘心中一喜。 “那就等到我得到仙人秘籍,我们分别的那天吧。” 少女眨闪着大动人的眸眼,目光中含着几分戏谑,顿了顿道。 “可我是个丑八怪,很丑很丑,所以才要易容,你就不怕被吓到?” 安伯尘一愣,挠了挠头,想了半天,老实答道。 “怕。” 司马槿蹙了蹙眉,就听安伯尘接着道。 “我在开玩笑。” “切,好冷的玩笑。” 安伯尘第一次开玩笑,便被司马槿毫不留情的打击,当下面庞发红,有些羞赧,不过正如那日司马槿在西城所言,开了个他自以为是玩笑的玩笑后,果然轻松了许多。 “明日的事留到明日再去头疼吧,小安子,想不想听我唱首曲子?” 安伯尘点头,侧目看向少女,夜风拂过曲长的睫毛,眸若秋水,虽不知在她这张“脸”下藏着的是怎样的容颜,可光凭这双动人的眸子,足以沉鱼并落雁。 轻启朱唇,迎着如水月华,少女轻声唱道。 ……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 悠扬清澈的歌声流转于墨云之巅,渐渐变低,忙碌了两天的少女再抗不住疲惫的身心,靠在少年肩头睡了过去。 第22章 萧侯欲别 第022章 萧侯欲别 小心翼翼的将司马槿抱回藏玉厅,安伯尘仍无困意,走到窗边,点上青烛灯,望向幽寂的琉京夜,目光闪烁。 本想就此离开,可事不遂人愿,映红姑娘竟被琉君看上,连同九辰君也陷入深宫。 虽然很想衣锦还乡,让爹娘高兴一番,也让村里那些平日瞧不起他家的人大吃一惊,可没帮红拂女得到仙人秘籍前,他绝不会离开。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耳边隐约回响起那首明澈中透着凄婉,从未听过却又很好听的曲子,安伯尘淡淡一笑,面颊微红,眸中浮起莫名之色。 和她处的时间越长,越难了解,仿佛谜一样的少女,总是挂着甜甜笑容,可在她的笑容下却又似埋藏着一段很深很深的故事,总之让安伯尘不由自主的想要多看几眼。 “这样女子,别说世家之中,恐怕举世都难寻。” 安伯尘低声喃喃道。 他站在七楼窗口,迎风而立,青衫飘荡,眉宇淡然。高处不胜寒,虽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少年人,可就在这短短四五日中,他的举止气度正悄然发生着改变,竟有些像这七年来冠绝琉京的那位布衣公子,可他自己却丝毫未有觉察。 心意放松,安伯尘长舒口气,下意识的闭合双目。 脐窝一舒一张间,隐约有水火之光闪过,转瞬不见。 这一天两夜之中,安伯尘居然连续三次进入胎息状态,若让那些修为高深的天品修士知道,定会瞠目结舌,匪夷所思! 胎息虽神奇,可却是逆天之法。 人离开母胎,脐带割断,进入后天呼吸,应合世间规则。而胎息,则是修行到末期,返璞归真后,重新拾得老天所赋予人类的灵赋。诚然,也有机缘巧合下成就胎息之法,比如昨夜的安伯尘,可大多只有那么一次,随后脐窝闭合,除非拥有修炼法门,且有长辈高人相助方才能再续胎息。偏偏安伯尘遇难落水,求生的潜能一经爆发,再度激发先天真息。两息之后,脐窝算是暂且打通,可并不稳定,随时有着闭合的可能。然而,就在刚刚,历经了一天一夜劫难的安伯尘和司马槿重归于好,少女芳泽犹绕鼻间,心意放松下,心绪淡然却又怀有执念,不经意间,再度生出先天真息。 这一回的先天真息和前两次截然不同,非是机缘巧合,非是死中求生,而是自然而然进行着胎息之法。 事不过三,三年之后,大多尘埃落定。 胎息之法虽不能直接修炼火势提高修行,可却是修行之人的肉身和天地自然最完美的结合状态,倘若修炼到巅峰,天地间草木枯荣、动静变化无需去看,便可了然于胸,人的意识也能进入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就像拂晓时候的安伯尘。然而被司马槿乍一吓唬,机缘丢失,如今安伯尘所掌握的胎息之法再普通不过,属于最低级的先天真息,也只能时灵时不灵的提示危险,就比如白日里在画舫边。 可即便如此,一个初入修行之道不过一天多的少年,竟能运转胎息之法,若传了出去,足以让世上所有修行之人嫉妒眼红,那些神师们也会纷至沓来,抢着收安伯尘为徒。 不过,此时就连安伯尘自己也不知所谓,遑论别人。 他只是觉得这样很是舒服,身体变得轻飘飘,意识带动着体内两团水火游走在任督二脉间,仿佛吃了灵丹妙药般,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畅快呼吸着,轻风拂来,好似御风而飞一般,整个人也变得飘然出尘。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伯尘忽地皱了皱眉,隐约中感觉一丝不舒服,仿佛周遭的平衡被打破般,玄而又玄,难以道明。 心头一紧,安伯尘睁开双目,猛地回身,眸里精光绽放,却将楼梯口背着大包裹的老者吓了一跳。 “萧侯?” 看向面露惊讶,却转瞬散去的老头儿,安伯尘沉默片刻,开口道。 “此楼为公子禁地,夜深人静,萧大爷却突然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上下打量着安伯尘,一双三角眼里隐隐透着奇色,貌不惊人的老头忽然哂笑一声,慢慢悠悠的登阶而上,寻了张座椅,稳稳坐下,不再言语。 两人默然对视,楼内气氛陡然变得僵硬起来。 “公子总算是死了。” 这是萧候所说的第一句话,安伯尘心头大惊,可强忍着没有形于色。 “你们两人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 第二句话落下,安伯尘眉头紧蹙,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妙。 “公子虽然不容易死,可如今,也只能当他死了。” 第三句话幽幽道出,安伯尘顿立当场,心头掀起轩然大波。 他终于知道这些日子的不安从何而来,他强逼自己不去往那个方向想,可被今夜萧侯这么一提起,安伯尘再无法压下心中的怀疑。 七年前披雪入琉京,第二天驾着载满金银的铜车前往皇宫,只为和琉君打赌,若他能在三年内,白手起家,赚够一车金银,琉君便答应他三件事,若不能,铜马银车归国库,从此他也不再现身琉国。纵使琉君百般阻挠,可不出半年,离公子便已赚够十车金银,婉拒了琉君的高官厚爵,自做他的逍遥布衣公子。 如此手段,足可称得上神乎其神,如此人物,又怎会被王馨儿一个外来者所杀。 可是,那日离公子被斩落头颅,却是自己亲眼所见。 夜风拂过少年困惑不解的眸眼,许久,他看向一脸冷笑的老头,心中生出古怪。 一语辨出身,二语辨举止,三语辨才学,萧侯这三句话句句诛心,却无不正中安伯尘软肋,非是大智谋者无法能说出。 果然,能被公子青睐,当上墨云楼的管家,这萧侯绝非普通人。 安伯尘心中道,前日他便有所怀疑,今日所见所闻,更是印证了他先前的想法。 略一思索,安伯尘索性不再隐瞒,面上故作轻松之状,淡淡一笑道。 “萧先生所言极是,不知以先生之见,公子这是演的哪一出?” 看着从容不迫的安伯尘,萧侯抚须一笑,实则掩饰着他眼中的惊诧。作为墨云楼的大管家,萧侯又怎会不熟悉离公子的执墨仆僮,可打从五日前回转后,这安伯尘仿佛变了个人般,从前根深蒂固的自卑荡然无存,虽时不时的也会掩饰几下,可此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从容气度却令萧侯心头惊讶。 “不知伯尘有何高见?” 老头眼珠子提溜一转,将包袱丢还给安伯尘。 目光落向萧侯脚边的布袋,安伯尘心思急转,含笑道。 “公子来琉国前定已是一了不起的人物,依我所见,公子来此定是有其目的。他若真死倒也罢,若没死,那定是因为目的未果,琉国眼下局势险恶,公子不欲久留,借死脱身。” 安伯尘作出这番结论原因有三,其一是那部《大匡神怪谈》中记录的成仙之法,离公子煞费苦心为四僮筑炼五行之身,却在一年前放弃,引人深思。其二却因为白日里安伯尘所看的那部案卷,心智打开后,他更能从一些平平无奇的文字中寻找出蛛丝马迹,虽依旧无法看清眼下琉国局势,可隐约间已觉察到几分不同寻常。第三是因为萧侯,如今安伯尘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平日里趋炎附势的老头,实则深藏不露,他知道离公子假死,却仍打发行装离去,那只说明一点,这个跟随离公子比谁都长的老人,心知离公子再不会回来。 只一瞬的功夫,安伯尘便理清头绪,他自己倒没觉怎样,却让对面的老头再掩饰不住心头的惊骇,腾地站起身子,怔怔地看向安伯尘。 “伯尘果然聪慧过人。实不相瞒,老夫本是西海边齐国人,隐居终南山,苦读四十余载,只想一朝出世技惊天下。孰料八年前被离公子找到,设计陷害,让老夫背负罪名,再无法出仕,只能留在他身边做一区区管家。离公子前来琉国确实有其目,他既假死离去,定不会再回琉国。” 胸口微微起伏,半晌,萧侯方才恢复平静,目光落向窗外夜穹,唏嘘道。 “老夫当了八年管家,如今终于重复自由身,也不知还有多少快活日子。” “这么说,萧先生是准备今夜便走?” 安伯尘面露深思道。 “自然,若不趁早离去,唯恐夜长梦多。” 萧侯答道。 不行,不能让他走了。 看向神色莫名的老头,安伯尘心中道。 萧侯知道离公子已死,若说与别人听,杀死离公子的罪名也会落到自己头上,非但这琉京再无自己和司马槿的容身之处,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家人。 那个大胆的主意再度浮起。 琉京最好的安身所在便是这墨云楼,有离公子撑腰,方才有可能从王宫寻回九辰君……而“离公子”现下已落入霍国公手中。 “不多说了,老夫这便告辞,伯尘也尽早离去吧。” 余光中,就见萧侯已拎着包裹起身,抬手向他作别,安伯尘心头一紧,脱口而道。 “先生请慢。” 第23章 陈国大枭 第023章 陈国大枭 闻言,萧侯皱了皱眉,却还是停住脚步。 “还有何事?” “先生当真舍得就这么走了?” 看向萧侯,安伯尘平静的问道。 “此话怎讲?” “先生给离公子当了这么多年的管家,出山时是一介白身,时隔八年依旧没有功名在身,只能带着一袋财宝去当个富家翁,你当真甘心?” 话音落下,萧侯手臂猛地一颤,眸中浮起浓浓的不甘,转瞬抚平,故作镇静。 察言观色,安伯尘心中暗喜,知道他这番话正中萧侯软肋,当下接着道。 “先生为大智慧者,穷尽一生只得些许钱财实乃下乘。” “哼,你说的倒轻巧,老夫落魄于此,还能如何?” 老脸微红,萧侯冷哼一声,重重摔落袍袖,转身欲走。 “我有一法,若能成功,先生未尝没有可能踏足仕途。” 一只脚已踏出楼梯,却定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萧侯回转过身,冷着脸打量向安伯尘,又过了许久开口道。 “你且说来。” “以萧先生的手段,定已知道那个离公子落到了霍国公手中,若能将他接回,继续为傀儡,以离公子在朝野中的声望和人脉,想让萧先生当官,还不是一句话说的事。” 安伯尘刚说完,对面的老人已仰头大笑起来。 “你当霍国公是谁?你当国公府是何地?哼,那里是龙潭虎穴,蚊虫飞进去也甭想出来,更何况你一区区小仆僮……” 话还未说完,便被安伯尘打断。 “萧先生莫非不知道,左相已暗中抽调金吾卫的粮饷,意图借此相逼霍国公。国公如今尚不知,而公子早在数日前便已暗中凑齐粮饷,留下调粮手令藏在一隐秘之地。只要伯尘以此交换,军情火急,想来国公不会抓着一个假离公子不放,更何况,离公子失踪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听得安伯尘侃侃而谈,萧侯神色渐渐缓和。 “你是如何得知?” “伯尘今早看过离公子的卷帙密函。” 见着萧侯仍旧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安伯尘迈前一步,沉声道。 “萧先生还犹豫什么,大不了等到天亮,若伯尘无法回转,那便是伯尘已死,先生自可离去。若伯尘侥幸带着那离公子回转,自然皆大欢喜。于先生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不试上一试?” 三角眼中闪过一丝异彩,萧侯涨红了脸,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猛地捏紧拳头。 “好!既然伯尘不惜深入虎穴,那萧某便等到天明又如何。” “如此,一言为定。” 朝向萧侯拱了拱手,安伯尘看了眼天色,深吸口气道。 “时候不早,伯尘这便前往国公府。” 说完,安伯尘不再逗留,越过萧侯,匆匆下楼。 “伯尘小心为上!” 站在窗口,看着奔入夜色的少年,萧侯涨红着脸,低声叫道。 月光朦胧,铺洒窗棂,好似一层落霜,随着安伯尘渐行渐远,老人脸上的火热之色也渐渐褪去,阴沉似水。 “哼,不知天高地厚,故作聪明。” 拂开裙袂,萧侯悠然自得坐下,端起一旁的茶壶斟满茶水。 一杯饮下,萧侯舒坦的伸了个懒腰,嘴角浮起莫名的笑意。 “的确,伺候了那离公子八年,老夫又怎甘心就这么走了。可现如今这琉国时局正乱,老夫又怎愿去当个小官,继续阿谀奉承下去。” 夜风漫入窗棂,吹卷起老人枯白的长发,在他平日深藏着的鬓角处赫然现出块黑印,上书一个“配”字。 那黑印只会出现在两类人身上,一类是死囚,另一类则是永不赦免的重犯,可对于萧侯来说,这黑印却是记载着他辉煌历史的勋章。他是出身西海边的齐国,可却非什么终南山隐士,更没有修身齐家平天下的抱负。昔年齐国之邻陈国有西山人造反,大乱陈国国祚,历时七年方才彻底平息,使得陈国元气大伤,从此沦为最弱的诸侯国。世人皆以为叛军之所以能所向披靡,是因为七品道符之功,孰不知,在这当中,有一个人起着最为关键的作用。叛军首领向人道梦见西山神君授天书之类的鬼话是他所编,笼络民心也是他所为,那一次次声东击西打得陈军苦不堪言也是暗中指挥。可在叛军之中,他却名声不显,甚至连前三十都排不上,因为他姓萧,总是笑脸迎人,因此人送外号笑面狐,这人便是如今高坐墨云之巅的萧侯。 准确意义上来说,那场叛乱是他一手策划,可等到叛乱平息后,他却因为不是主谋逃脱死罪,只落得个流配边疆永不赦免的下场。 谁也不知道,在叛乱之前,萧侯仅仅是齐国边境一个小镇的教书先生,腹中有墨水,却胸无大志,从未想过出人头地扬名立万。只因和一个来自陈国的公子哥对诗输了,在学生面前丢尽颜面,也丢了饭碗,他一怒之下立誓报仇。 杀了那公子哥?杀了一个还会有另一个。杀了所有的公子哥?只要有世家在,永远少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子哥。毁了那些世家?有些麻烦,不过若是毁了整个陈国,那便不用那么麻烦了。 于是乎,萧侯花了十年时间谋划,他渐渐发现,自己的本领远比先前所想的要高出许多,又或许是没日没夜的苦思冥想、搜肠刮肚,五十岁不到便满头花发,将他骨子里藏着的阴谋诡计、凶残手段都逼了出来。然后,他一蹴而就,成功“报仇雪恨”,得到了鬓角边永不磨灭的勋章,再然后被离公子救出,来到墨云楼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管家。 这一切,足足耗费了他二十五载光阴。 二十五年能做很多事,也能彻头彻尾改变一个人,如今的萧侯早已不再是那个一怒而起的教书先生,历经七年叛变的风风雨雨,如今的他更会隐忍,更会伪装,也更会最大程度的谋求利益。 “看来,离公子是真的回不来了,等了年年,总算等到了这一天。啧啧,从今日起,墨云楼上再无离公子,只有我萧老先生。” 抿了口茶水,萧侯幽幽一笑,从袖筒中抽出一叠卷轴,扫了眼后随手丢于几案。 乍眼看去,这叠卷轴和安伯尘白日里所看的很像,因为这才是真正密函。而内中所记载的,自然和安伯尘所见的大相径庭,比如霍国公早已知道左相暗中调粮之事,也早已得到离公子给他的调粮手令。 手指轻敲着桌案,萧侯眼睛眯成一条线,喃喃自语道。 “霍国公平生最恨三件事,背叛,欺骗以及威胁,你安伯尘却独犯两样,这样一来不死也难了。” “霍国公和离公子虽是利益关系,可交往这么久又岂会毫无感情,以你安伯尘来泄愤再好不过,只有那位国公大人泄完愤后,心平气和,老夫才能好生和他谈上一番。离公子虽死,可只要他的基业在,霍国公仍能从朝野外得到助力,因此墨云楼仍需有人掌管,除了我萧侯外,还能从哪去找更好的人选?” 第三口茶水喝下,萧侯只觉神清气爽,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烈,他望向藏玉厅,目光闪烁不定。 “那少女倒是古怪,看她的气度来历绝不一般,还是暂且不要动的为妙,只要大势在我这一方,安伯尘一死,她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从前还真没看出,那安伯尘倒有几分急智,若非遇到老夫或许将来指不定能有一番成就,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偌大的墨云楼明日就会易手我萧侯了。” 月华没入窗棂,落到满脸冷笑的老者身上,却被收入黑沉的长袍下,失去了皎白的光泽。 …… 一阵狂奔,跑出两条街,安伯尘终于停了下来。 长舒了口气,安伯尘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大宅,目中露出笃定之色。 先前他乍一见到萧侯,说是不慌那是假话,可也不知为何,一想到身处险境,想到能帮助司马槿回家的秘籍,他心中的慌乱瞬间消散一空,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竟和那个看不清底细的萧侯分析起朝中局势来。 微微苦笑,安伯尘摇了摇头。 关于朝中局势他压根一无所知,之所以能说出那番话,全因急中生智,将平日见闻和密函上的隐秘拼凑在一起,胡乱一说,可听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连他自己也开始佩服起自己来。 “也算是瞎猫逮到死耗子,误打误撞将那萧老头糊弄了过去,不过,离公子的密函却是真的,或许真能打动霍国公。” 少年自言自语道,一阵狂奔后,离墨云楼,站在霍国公府前,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先前和萧侯侃侃而谈时尚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可此时,即将踏入公府重地,他却止不住的紧张起来。这毕竟是三朝元老、当今右相的府邸,他只是一区区仆僮,昨夜刚被霍国公识破并出手毁穴,今夜便这么大摇大摆的找他谈条件,如此胆大包天之举,说实话,也只有司马槿才做得出来,偏偏被他安伯尘学会了。 “罢了,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稳了稳神,安伯尘无暇多想,深吸口气,大步向霍国公府走去。 孰不知,他这一走,却让琉京隐伏未动的暗流,再度变得莫测起来。 第24章 初遇 第024章 初遇 达官贵人、世家门阀要么隐居僻处,要么集群而居,吴国有琅坊,而琉国也有栋苑,却是一条长街,街道两侧深宅豪府,无不是琉国重臣的府邸。栋苑西侧第一座便是国公府,外边看去不算富丽堂皇,可高大森严,门口两只石狮威严雄壮,气魄非凡,倒也配得上离国公的身份。 越靠近国公府,安伯尘的心跳得越快,往常他也来过,可都是陪着公子前来,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心惊胆跳。深吸口气,安伯尘距府宅已不足十步,就在这时,余光中闪过人影,安伯尘扭身望向街角尽头,神色陡然一变。四五匹健马悬立街口,马蹄上包着棉布,静默无声的徘徊着,马上骑士头戴青铜獠牙面具,隔着长街牢牢盯向他,或许是因为忌惮此处为琉京重地,不敢近前。 又是那阴魂不散的王馨儿! 安伯尘暗叫不好,心思急转,不多时便已猜出她的来意。 今日白天撞破她和那琉国公主的……用司马槿的话来说就是“百合”关系,而她既然和璃珠公主在一起,定然消息灵通。霍国公派人抓捕“离公子”,以他的手段或许能瞒过寻常百姓、普通官员,可对于琉国公主这样的人物,应当不是什么秘事。王馨儿今次前来,一为探寻霍国公的态度,二则是见着霍国公对自己动手,想要趁机将自己擒下。 眼里浮起一抹忿然,安伯尘不再去看,径直向国公府走去,自言自语着。 “这王馨儿或许还真以为她将离公子杀了,孰不知……” 刚一开口,安伯尘隐隐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他皱了皱眉毛,不由放慢脚步。 一边走一边想,就在他距离国公府前石狮还剩不到四步时,身形陡然凝滞,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双腿仿若灌铅,再无法前进半步。 “糟糕,中计了!如果公子真是假死脱身,凭他和霍国公的交情,离开前有大半可能早早将调粮手令交给霍国公。更何况,他萧侯若是真想一走了之,为何还要登上七楼,多此一举……萧侯,萧侯!” 安伯尘咬牙切齿,心中生出浓浓的沮丧,他原以为自己蒙混过关,孰料到头来还是落入萧侯的圈套中,而这个圈套所图的,则是他安伯尘的小命。 夜风袭来,安伯尘脊背发寒,神色又是一变。 “不好,司马槿……” 只一瞬间,安伯尘心情大乱,只想立马赶回墨云楼,可余光中那彪徘徊在街角尽头的骑士清晰可见,将安伯尘的冲动压下。 他若就这么向回跑,王馨儿定不会放过他,到时别说司马槿了,就连他自己也小命难保。可若过贸贸然进入霍国公府,则正中萧侯圈套,先前那番说辞已无法用,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 前方是龙潭虎穴,后面亦是悬崖峭壁,一身青衫的少年僵立于国公府前进退两难,满头大汗。 更鸣声从远处传来,年迈的打更人提着油纸灯,小心翼翼的走在栋苑街上,安伯尘抬头望去,就见王馨儿的人马似想避开灯光,悬马向后避去。安伯尘心头一动,见机绕过石狮子向后跑去,一顿狂奔后,安伯尘擦拭着额上汗珠,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王馨儿的人马并没追来,安伯尘心中稍定,站在国公府后巷,正思索着是回转墨云楼,还是进入国公府。 “诶呀!” 就在这时,安伯尘只觉后脑勺吃痛,低叫一声,就见一颗石子“咕噜”滚落在地。 安伯尘转过身,警惕的扫视四周。 这里是一条狭巷,位于国公府后宅深处,冷冷清清,安静无比,怎么会突然飞来颗石子。 安伯尘心中奇怪,下意识的看向天头,心道莫非今天运气这么差,连鸟儿也不放过我。 冷不防,又是一颗石子飞来,正中安伯尘肩头,猛地回身,安伯尘只见左后方的高墙上似有个人头“嗖”地缩了下去。 “是谁?” 安伯尘心中气恼,压低声音叫道。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那人再露面,安伯尘皱了皱眉,转身佯装离去。刚迈出一步,安伯尘猛地回身,目光如箭射向墙头,就见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人露出半个脑袋,高举着手头的石子,一动不动的杵在墙头,满脸僵硬,时青时红,似是没料到会被安伯尘逮个正着。 想到这两天一桩接一桩的倒霉事,安伯尘心中一阵来气,忍不住斥问道。 “你干嘛砸我?” 墙上少年没有回答,直勾勾的盯着安伯尘,眼里透着好奇,好似看见了什么很新鲜的事物一般。 安伯尘下意识的摸了摸脸,再抬起头,却见那少年低喝一声,手中石块猛地向他扔来。 石头速度极快,安伯尘乍一愣神间没能反应过来,刚欲缩下脑袋,那石头已擦着他头发向后飞去。 惨叫传来,安伯尘下意识的转身看去,目光所及,三名青面骑士倒飞出马背,摔落在巷口。动静传出,国公府前院灯火通明,连带着栋苑街十来座大宅深府也喧哗起来,护卫们手持火把和利刀冲出府外,警觉的扫向四方。 安伯尘心中暗叫不好,正想找躲避之所,就见墙上少年使劲向他招着手,示意他进来。 四下一瞧,这深巷中哪有藏身之地,安伯尘看了眼墙头满脸期盼的少年,犹豫着,随后点了点头。少年人见状大喜,一缩脑袋不见了踪影,安伯尘正疑惑,那少年又钻了出来,抓起条绳索抛向安伯尘。安伯尘接住绳索,刚欲开口,转眼后身体竟“腾”地飞了起来,越过高墙,被那高大少年拎着衣襟稳稳“放”在地上。 好大的力气! 看向眼前面色微红的少年,安伯尘心中暗暗惊讶。之前仅凭一颗石子就将三名成年骑士同时击落马下,随手抛出一根草绳毫不费力的将自己拉过五丈高墙,然后又像提着小猫小狗般将自己放下,他这身力气早已超过寻常壮汉,莫非他也是修行之人? 少年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短衫,凉飕飕的夜风袭来,他却面不改色。少年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却比安伯尘足足要高出大半个头,比之身形高挑的司马槿还要高出些许,稍显散乱的长发不扎不束,随意的披在肩上,脸色苍白却又不是那种病态的白,仿佛天生便是这般。细细看去,他的一双眸仁竟呈青铜色,配上他苍白的面庞,略显妖冶。 安伯尘打量着奇怪的少年,而那少年也在打量着他,新鲜中露着几丝好奇,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又看了看自己,似乎在比较着什么。 被少年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安伯尘只觉浑身上下好不自在,挠了挠头道。 “适才,多谢兄台出手相救。” 不经意间,安伯尘用起了戏里的台词,对面的少年眸里奇光连连,却没开口。 难不成是个哑巴? 看向一表人才,总之要比他自己英俊许多的少年,安伯尘心中暗叹可惜。 深秋时节,他只穿着一身薄衫,披头散发,大半夜的不睡觉,看来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子弟,想来和我一般出身贫贱,在霍国公府上讨生活。 想着想着,安伯尘不由生出几丝同病相怜的感觉,先前被丢石子的忿忿一扫而空。 “你不会说话,那也能听得懂我说话吧。” 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安伯尘笑着道。 少年依旧没有说话,只不过脸上的好奇之色愈发浓重,学模学样也是笑着拍了拍安伯尘的肩膀。可他的力气极大,这一掌下去疼得安伯尘龇牙咧嘴,若非已炼出先天真火,恐怕安伯尘就算不断骨头也会被拍肿。 “轻点轻点。” 安伯尘揉着肩膀眉头直皱,眼见少年倒退两步,有些手足无措,安伯尘心中不忍,只好强作笑容安慰道。 “我力气没你大,身子骨也没你结实,下回可别出手这么重啦。” “下回?” 耳边传来略显僵硬的声音,安伯尘心道原来不是哑巴,抬头望去,就见少年人眸里涌出惊喜。 可转瞬后,安伯尘面色一僵,他终于知道为何少年一直不开口了。 月光落下,映上青瞳少年的面庞,在他高挺的鼻梁下,唇口咧开,露出一对尖长的虎牙,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将他原本的英俊破坏得支离破碎,尤显狰狞。 眼见安伯尘面露惊容,那少年也反应了过来,脸色通红,虽强作镇定却难掩眸里的失望,半晌,委屈的朝向安伯尘低吼一声,转身就要逃走。 “你是……天生无底洞?” 稳了稳心绪,安伯尘低声问道,就见那少年猛地停住脚步。 胸口微微起伏,许久少年回转过身,疑惑的看向安伯尘,犹豫片刻开口问道。 “你不怕我?” “羡慕还来不及,为何要怕?” 安伯尘不解的反问道。 他说的是实话,对于相貌,安伯尘并没太多苛求,他自己就长得普通,自然不会以貌取人。况且从前看了那么多戏,听离公子讲述了许多神仙怪谈,在那些故事里大凡神仙之流都生着奇容异貌,当司马槿和安伯尘说起来“无底洞”时,安伯尘脑中第一个浮现起的便是传说中的仙人。 第25章 多事之秋 第025章 多事之秋 “匡惠帝十九年,尘与云会东界琉地……是夜有星突降,星相者衍筮草推龟背,言道国运之转,系于斯……” 《抱犊山野记》 这是两人第一次相遇,没有史书上所记载的一见倾心、轰轰烈烈,也没有戏文里唱的两个少年不打不相识,结交莫逆。日后在洞天福地立下虚荒之约的东界第一名将遇到安伯尘时,安伯尘还只是个在琉京走投无路的小仆僮,甚至连最基本的道法、道技都不会。 野史大多荒诞不经,为小说家之言,可也有正史不敢记录之事,就比如那夜降于琉京郊外的流星。 然而周天星辰无数,忽降一星虽或多或少关乎国运气数,可并不能说明与谁牵连。好事者翻出年历,煞费苦心找出两人相遇那年的天象异变,生搬硬套,却又是另外一番说法。 夜深人静之时,星落于野,也只有寥寥几人得见,而在琉京中央那座匍匐了七百余载的王宫中,台阁之上,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掀开纱帘,走出一个面如冠玉的美男子。 “将星坠野,大凶乎,大吉乎。” 男子身高七尺,略显清瘦,可他的双目却宛若夜穹中的皎月,澄澈中透着几丝明媚。 “爱卿在嘀咕什么。” 纱帘又掀开,走出一个中年男子,龙行虎步,气宇轩昂,天庭饱满,正合望气者口中的王者之相。 他看向一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掐演卦算的美男子,皱了皱眉,低声道。 “棋还未下完,爱卿却推棋而出,是何缘故?” 闻言,观星的男子淡淡一笑,回身朝向中年男子躬身一拜。 “君上请恕微臣僭越,时辰不早,君上也该回转望香阁去陪蓝月殿下了。你说是吗,映红姑娘。” 话音落下,一道凹凸有致的身影从阁楼里站起,隔着隐隐绰绰的暗香,朝向琉君欠身一拜。 “左相大人所言极是,蓝月殿下生诞在即,君上理当多陪陪王妃。” “罢了罢了,你们二人知道本王心软,还真一唱一和起来。映红,本王改日再来听你唱曲。” 苦笑着摇了摇头,琉君转身走出高阁,自有内侍提灯紧随,而那名一身白衣出尘的男子却未尝移步,依旧站在阁楼高处遥望群星,仅此一点足以说明他在琉君心中的地位,否则也不会成为如今琉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 “映红,听说你和那离公子私交甚密。” 阁里女子刚欲起身,就见左相转过身,意味深长的看向她道。 迎向左相深邃的目光,女子呼吸一窒,心中暗道民间传闻果真不假,这左相的确貌美无双,可君上对他似乎也只是君臣之谊,并不像谣传中那样…… “回禀大人,小女子还在民间唱曲时,多蒙公子关照,可从未僭礼。” “那以你之间,那离公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这个……” 女子似在蹙眉,半晌犹豫着开口道。 “离公子高深莫测,非小女子所能揣度。” “那他身旁那安姓小僮又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闻言,那女子嘴边浮起淡淡的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大人说的可是安伯尘?他啊,就是个糊里糊涂的小孩,不过倒是很听公子话,除了看戏时,平日里大多一声不吭。” 左相温文尔雅的一笑,忽然扬起袍袖,卷向阁里檀香。 “多谢映红姑娘相告,明日映红姑娘就要册封美人了,往后可要好生学习宫中礼仪,切莫动不动口称小女子。” “小……映红知道了。” 阁内女子屈身作礼,恭恭敬敬的说道,可她刚起身,就见案上的檀香猛地一闪,随即青烟升腾,渐渐化作一条青花蛇,未及她惊角,猛地缩身扑去,眨眼后钻入她额心。 “扑通!” 女子摔倒在软榻上,不多时,发出鼾声,竟是熟睡了过去。 没再去管阁里人,左相负手遥望天相,半晌淡淡一笑。 “我还以为算错了,原来是那个小僮捣的鬼,平白拖延了五日。那么便再等几日吧,稍安勿躁,国公大人。” 他目光下垂,越过数条街坊,落向栋苑街西侧的那座大宅,嘴角浮起缱绻的笑意,下一刻竟化作道道青烟,消散在楼阁高处。 栋苑之西,霍国公府。 被当朝左相用无比玩味语气道出的老人,此时正站在后院老树旁,冷冷看向那两个说着话的少年人。 他的眉毛微微蹙起,面沉如水,看似平静,可实际上心底已被惊诧充满。 能让他霍国公吃惊的事很少很少,到如今或许两三年也就只有一两件,可在开平七年秋,一件接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冲击着他本已古井不波的心房。 先是离公子被杀,又是离公子被人用道符假冒……而这些事都和不远处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人脱不了关系,眼下,这少年竟来到自家府邸,携着一样令霍国公再难抑制住心头震惊的东西先天之火。 霍国公清楚的记得,就在昨夜,他探访墨云楼,一怒之下出手毁去了少年的神阙穴。神阙被毁,即便神师驾到也无法挽回,而那少年也注定了从此将和修行无缘。 可霍国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少年人非但没被白日派出的铁骑所杀,还带着先天之火来到他眼前。以霍国公天品高手的眼力,又如何看不出,安伯尘身体中所藏的先天之火,可更令他难以置信的,少年人的火势竟丝毫不像初生的炎火,至少也有四五年的元气。 月光下,老人目光复杂,脱离掌控的感觉渐渐生出,令他心头好生不舒服。 事过反常即为妖,五日前还只是个寻常仆僮,五日过后,竟然偷得天地运数,摇身变成连他都难以看透的存在。如此少年,当为伏于琉京之妖孽,今日不除,日后定成大患! 眉头绞起,心中生出浓浓杀意,霍国公越身而出。 “你竟还敢来?” 安伯尘和虎牙少年相谈正欢,就听身后传出一阵低沉的声音,安伯尘先是一怔,随即面色微变,急忙转身。 “国公大人……” 没想到这么容易便能见着霍国公,安伯尘心中一惊,怯生生的站着,苦思冥想着该如何说服他,却没发现霍国公眸中一闪而过的浓浓杀意。 安伯尘没发现,可一旁的虎牙少年却看得明晰,面露急切,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今夜前来,可是想要回那个假公子?” 耳边传来老者莫名的声音,安伯尘没想到霍国公会主动提起这事,心中暗喜,遂点头道。 “是。” “用离公子来掩饰身份?” 眸中杀机更胜了几分,霍国公又问道。 想了想,安伯尘亦没想出其他借口,遂老实道。 “国公明鉴。” 莫非他回心转意了? 听着霍国公的问话,安伯尘低头暗道,可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了想,他抬起头就想好好解释一番,忽觉脊背陡然一寒,莫名的冷意从心底涌出。 “哈哈哈,好一个小仆僮,好一个安伯尘,如此不避讳,想来本公也入不得你法眼!” “好胆!本公纵横沙场七十余载,倒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物。” “今日面对本公尚敢如此,日后若被你得了运数侥幸成了国之重臣,岂不是要同那人一般欺君惘下。如此妖物,留你不得!” 初时安伯尘听得满头雾水,渐渐的,他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脸色发白。 他知道霍国公误会了,可是,当他发现这一切想要解释,却为时已晚。 月光下,老人猛地迈步上前,安伯尘尚未及开口,沾满了血斑锈迹的钢刀便被已被霍国公拔出,高举于半空,对准安伯尘,转眼即将斩落。 “不要!” 低吼声传出,余光中掠过一道人影,安伯尘就见那个虎牙少年奋不顾身的扑了上来,死死抱住霍国公的大腿,焦急的朝向安伯尘打着眼色,却是示意他快走。 连退两步,安伯尘望向满脸冰冷的老人,心生退意,可转瞬即散。 他不能退缩,更不能一走了之。 他若是走了,这琉京上下再无他和司马槿的容身之地,得不到那个假离公子,想要将藏于深宫的九辰君拿回几乎不可能。更何况,即便他侥幸逃回,那个心狠手辣如毒蛇的萧侯也不会放过他……司马槿,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心中又慌又急,安伯尘抬头看去,就见霍国公恼怒的看向紧抱他大腿的少年,空着的左手高高举起,正要拍落。 不好! 安伯尘面色陡变,想到少年人孤苦无依的在霍国公府上当仆役,食不果腹、衣不遮体,难得见到自己这个同龄人欢天喜地,可相识才一会儿功夫,他就要因为自己被霍国公所杀。 难得他是天生无底洞,却要落得如此下场,若不是我的到来…… 心头涌起浓浓的愤慨,眸里腾起一柱火苗,转眼消散。这一瞬,不知为何,安伯尘竟无法控制住心中的怒火,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猛地抓住霍国公的手臂,低喊道。 “不要杀他!” 吼声传出,不单是虎牙少年,就连霍国公脸上也浮起一丝古怪,刀口离少年的额头仅剩半尺,却凝滞着没能落下。 第26章 身陷囹圄 第026章 身陷囹圄 秋风彻寒,没入少年脖颈,锈迹斑斑的砍刀就在脸旁,安伯尘心头猛地一跳,急忙缩回身子,拉着“不知所措”的虎牙少年退后两步,深吸口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向霍国公道。 “国公大人先前误会了,离公子之死和小的并没半点关系,实乃吴国王馨儿所为,伯尘只一区区仆僮,即便想要为公子报仇也无法。借假公子隐于墨云楼,伯尘确实有私心,可绝不会做害人毁民之事,也不会损及国公大人的利益。相反,若是离公子真死了,对国公大人有百害而无利,若有个假离公子继续高坐墨云楼,一切如常,由伯尘看护,那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安伯尘虽紧张,可说出的这番话却有条不紊,简明扼要,听得霍国公连连点头,看向安伯尘眸中的异色又盛了几分。 见状,安伯尘只道霍国公回心转意,心中微喜,期盼的看向默不作声的老人。 可转瞬后,他的一颗心再度跌入谷底,整个人如坠冰窟。 “的确,离公子死不得。不过,你却必须死。” 话音落下,霍国公冷着脸,不再留手,那柄承载着他数十年虎狼功勋的战刀狠狠劈下! 终究还是没能说服他。 嘴角泛起苦涩,安伯尘心如死灰,只觉全身力气瞬间被抽空了,他不想看见自己临死前的惨状,于是乎闭上了眼。 可等了许久,安伯尘都没等来终结他性命的那一刀。 国公府后院中,一身单衣的少年张开双臂,涨红了脸,挡在安伯尘身前,在他额心半寸处,是锈迹斑驳的长刀。“不要杀他,爷爷!” 爷爷? 安伯尘缓缓睁开双眼,难以置信的看向身前的少年人。 霍国公一门忠烈,四子两婿都战死南方,女儿也殉夫而死,倒有两个孙子留守南边战场,却从未听说过霍国公府里还有一个孙儿。 脑中不由自主的浮起少年那两颗显眼无比的虎牙,安伯尘微微一愣,随即醒悟。 无底洞……难怪……司马槿说过,无底洞者为诸侯所不容,即便位高权重如霍国公,也难保住他生来奇貌的孙儿,所以不告知于人,秘藏于国公府后院。怪不得他一脸苍白,想来是久不见日光,只有夜时才能出来。 “爷爷让云儿做什么云儿向来都听,从没求过爷爷,云儿只求爷爷这一次……放过他吧。” 少年人坚定无比的声音传来,安伯尘心头浮起一丝的暖意,眸中也露出感激之色。 霍国公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向自己孙儿,神色复杂。 就在这时,一颗流星从天而降,越过琉国数百城,直坠京郊。 这一瞬,安伯尘明显感觉到霍国公手臂微颤着,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 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安伯尘喘着粗气,就见霍国公缓缓收回长刀,插入鞘中。 “看在云儿的面上,我不杀你。带着离公子,走吧。” 不知为何,再听到霍国公开口,安伯尘只觉他的语气中掺杂着几分疲惫,还有一丝道不明的轻松。 不过安伯尘却无暇去想这些,他心中已被狂喜充满,不单保住性命,还成功讨回“离公子”,过程虽惊险,可结局却比他想象的要轻易许多。 “多谢国公大人。” 恭恭敬敬的向霍国公行了个礼,又感激的看了眼同样满脸喜色的少年,安伯尘正欲讨要“离公子”,就听霍国公接着道。 “从明日起,午夜时分你都得来我国公府,陪云儿练拳。” “……是。” 安伯尘想了想,开口应道。 正在这时,霍国公忽然伸出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口中念念有词,转眼后燃起一圈白火,竟将虚空烧了个窟窿,窟窿里黑黢黢一片,又是眨眼的功夫,从中飞出一只巴掌大的白鹤,口里衔着张道符。 安伯尘定睛看去,惊讶的发现那只“白鹤”并非真正的白鹤,而是只纸鹤。 不是伏妖……那定是传说中的道法了,从前还以为只那些修道人才会,没想到霍国公也会道法。 眸里浮起艳羡之色,一朝踏足修行道途,安伯尘心痒难耐,寻思着等回了墨云楼,定要找司马槿讨教下如何修炼道法。 “云儿虽信你,可本公并不怎么信任你。这张缩地符能暂时封印住你的走动范围,若无本公解印,你此生都无法离开琉京。” 下一刻,头颅一阵刺痛,那张道符竟飞入了安伯尘的额心。 身体剧颤,瞬息间,安伯尘只觉天旋地转,仿佛置身云巅一般,天地之景收入眼底。从远到近,重重缩小,越过大海,来到大匡王朝,继续收缩,越过圆井村,到最后,安伯尘所能感觉着的地方只有琉京。 这种感觉无比古怪,难以道明,就好似安伯尘的世界只剩下琉京,又像一个牢笼,将安伯尘囚禁其中,即便他知道琉京外还有天地,也无力走出。 猛地睁开双眼,安伯尘怔怔地看着霍国公,许久艰难的开口道。 “伯尘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遵守承诺,还望国公……” “不用再说了,本公心意已决。此符和本公一命相系,即便天品修士也无法解开,只除非……你能修炼出青火,不过以你如今的修为,即便有所奇遇,至少也要花上十来年。” 看向安伯尘,霍国公意味深长的说道,顿了顿,指向前厅。 “离公子就在那,你自去吧。” 说完,霍国公负手而立,不再多言。 惨白着脸,安伯尘弯下腰,左眼中洪水翻腾,右眼里赤火燎原,水火二势不受控制的直冲脑门,想要冲破道符的束缚。可刚冲至额心上丹田,安伯尘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又是一阵眩晕,转眼后水火二势退下,仿佛耗尽全力般,缩回下丹田神阙、命门两穴。 抬起头,安伯尘僵硬着脸,朝向面露歉意的少年笑了笑,随后转身离去。 “为什么?” 待到安伯尘走后,虎牙少年有些不满的问向霍国公。 “云儿不是想找个人陪你一起练拳吗,怎么,爷爷帮了你个忙,你倒不乐意起来。” 摸了摸少年人的脑袋,霍国公如冰般冷硬的脸中终于绽放出一丝柔意,低声说道。 “可是我不想……” “云儿,那可是张六品道符,价值连城,若是别人,爷爷顶多下个禁制罢了,又怎会浪费一张六品道符。” 霍国公意味深长的说道,见着少年面露疑色,也不解释,转身向院门走去。 背对着少年人,霍国公脸上渐渐变得冰冷起来,天头星光璀璨,而他则低着头,看向脚底不知在想什么。 他还记得在七十年多前,他刚参军时,陌路偶遇一道人,道人看完他的面相后,留下四句谶言,也不管他信不信,转身大笑而去。 入林而升,往南则丧,遇叛再起,星坠必败。 第一句正应他的成名之战,可那时候意气风发的霍国公并不相信,直到中年后率大军南征,非但战果不显,反而折了他四子二婿。请辞归隐后,霍国公恋上修道,渐渐掌握几招粗浅道法,可却仍琢磨不透那四句谶言。再后来,便是那场“披夜走琉京,千古第一功”的惨战,一战之后,霍国公重新出仕。 从此以后,霍国公对那四句谶言深信不疑,也曾寻访过许多修道大家,想要破解出那最后一句中的谜团,可都未尝有所收获。不过有位修道大家却对他说道,眉毛曲浓,暗伏煞气,若不尽早除之,终有刚猛折断的那一天,可霍国公却始终不舍。 “星坠必败,星坠必败……” 喃喃低语着,历经数十年风风雨雨从不改色,可此时,老人的嘴角却浮起一丝苦涩。 “如今的我,可败不起了。” …… 拂晓临近,晨曦流转于窗棂,风起铃响,少女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双眼。 没入她眼帘的是一双提溜直转的三角眼。 司马槿一愣,陡然变色,抄起锦被裹在身上,跳离床榻。 “萧侯?” 在墨云楼呆了五日多,司马槿又怎会不认识这个古里古怪的管家,初时的慌乱过后,司马槿平静下来,心思陡转,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妙。 “这位小姐睡得还挺香。” 萧侯异常“和蔼”的看向司马槿,可他相貌寒碜,即便想要装出和蔼之态,可落入司马槿眼中却显得无比阴阳怪气。 “不知小姐是何方人士?” “安伯尘呢?” 司马槿懒得理会萧侯,劈头就问。 双眼微眯,萧侯也不恼火,幽幽说道。 “那小子昨晚上自告奋勇前去霍国公府,想要将那假离公子要回来,啧啧,你说他如今在哪?” 闻言,司马槿眉头蹙起,深深看向萧侯,半晌道。 “原来你早知道了。” 说话间,她的手负于身后,暗中捏出一个道印,可还未等她念咒,就被萧侯迈步上前一把抓住胳膊。 “你那个小情人估计早已被斩成两截了,你若识相,就配合老夫……” 话还未说完,陡然一滞。 第27章 红拂传道(上) 第027章 红拂传道(上) 晨光洒入藏玉厅,从司马槿这个角度,恰好能清晰无比的看见萧侯颤抖着下巴,以及从三角眼中爆绽出的震惊。 乍眼看去,就仿佛被逮了个正形的耗子,要多惊讶有多惊讶。 司马槿转过头。 就见从朱雀街尽头驶来辆马车,车夫是个青衫少年,挥舞马鞭用力抽打向马臀,一边同街旁热情的父老乡亲寒暄回礼。 见状,一头红发的少女暗舒口气,眸中浮起欣慰之色。 再看向萧侯,老人的脸色刷白,紧捏双拳,死死盯着马车。直到门帘掀起,那个笑眯眯的布衣公子走出,他才松开拳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倒退两步,仿佛斗败的公鸡般,眼皮耷拉,脸上仍残留着难以置信。 为什么会这样?自己这一计虽称不上万无一失,可步步算透,将那安伯尘引入陷阱……他怎么可能逃出?不但他自己无事,连那个假公子也一同带回…… 萧侯眼珠直转,心情亦久久无法平复。 不是他自大自负,而是他的确有资本不将安伯尘放在眼里,别说是安伯尘,就连霍国公在他眼里也不过如此,这琉京乃至琉国,他唯一忌惮的也只有七擒七纵令他不得不俯首称臣的离公子。如今离公子一死,当年凭借一己之力断送陈国大好河山的笑面狐再无人能制,于是他的第一步便是翻手夺取离公子所留下的家业,随后步步为营,成为另一个离公子,乃至超然于墨云楼之上的存在。 可他绝没想到,他势在必得的一计,竟被那个毫不起眼的小仆僮破解。 莫非我真的老了吗? 嘴角泛起苦笑,萧侯看着登楼而上的少年,下意识的想起自己昨夜登上七层时,那个站在窗棂边,负手远眺的身影。 虽只有一瞬,可青衫飘荡,卓尔不群,仿佛临风剔羽的雄鹰,亦好像那个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离公子。 瞳孔陡然一缩,萧侯心头生出一丝忌惮。 如此少年,平日隐忍如斯,比我还深,可公子一“死”却好似脱困虎狼,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抢在自己前面将这墨云楼收入掌中。最关键的是……他还只是个十三四的少年人,今日尚且如此,待到他走出琉国,岂不是会成为那种乱世大枭! 看着安伯尘面无表情的从自己身旁走过,萧侯不由暗叹一声。 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少年也算是吾道中人,若能好生培养,日后定又是一个祸国巨枭。 满心疲惫的安伯尘哪里知道一旁怪老头心中已然转变的想法,“牵”着笑眯眯的离公子走到司马槿身前,挠了挠头道。 “离公子回来了,这墨云楼又可以住下去了。” 他刚说完,脑门一痛,却是比他高出半个脑袋的少女突然一个暴栗敲来,嘟着嘴,满脸不爽。 “干嘛不告我?” “昨晚你睡着了,还是我将你抱回房的。” 安伯尘揉着脑门,无奈的说道。 “抱?” 闻言,司马槿面色微红,指节凸起的拳头又捏了起来。 “你还做了什么?” 想了想,安伯尘一本正经的道。 “还做了很多坏事。” 话音方落,对面的少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呀,天生就只会讲冷笑话。” 这一打岔,司马槿也没再提安伯尘前往国公府之事,而安伯尘羞赧的一笑,挠了挠头,看向站在楼台上的离公子,就听身后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 “啧啧,伯尘平安回来,真是可喜可贺……却不知准备如何处置老夫?” 回身看向讪笑着的老头,安伯尘略一思索道。 “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萧先生所图的是这座墨云楼,而伯尘却没打算久呆琉京。倘若萧先生能一同加入这场戏,等演完这出,我和司马槿离开琉京,墨云楼以及公子的产业自然悉数归入萧先生名下。” 一旁的司马槿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可见着侃侃而谈的安伯尘,略一犹豫,将口边话语收回。 眸里乍现出一缕精光,转瞬消没,萧侯耷拉下眼皮,摸着下巴道。 “伯尘就不怕老夫再害你一回?” “合则两利。” 安伯尘不假思索道,见识过霍国公那无比威严的一刀,再看向阴阳怪气的萧侯,安伯尘虽知此人一肚子坏水,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已没什么可怕。 “好,一言为定,这场戏算老夫一个。” 冷笑一声,萧侯也是毫不犹豫的说道。 墨云楼七层楼阁上,笑眯眯的离公子凭栏而立,在他身旁是同样眯眼而笑的青衫仆僮,可从今日起,却又多了个阴森森的老头。两人都是一脸笑容,可心中所想的却各不相同。 萧侯惦记着的是这座俯瞰京城的高楼,以及一旁“深藏不露”的少年。既不是王侯权贵子弟,又非世家出身,如此人物正适合培养成另一个笑面狐,祸乱天下,将大匡世家连根拔除……不过,想要做成此等大业,还需通晓自己毕生所得的阴谋诡计,如此方能成“大器”。 隐约中,萧侯已将安伯尘当作他的“接班人”,心里不由微觉宽慰,却不知此时的安伯尘心无它念,只想着一件事。 偌大京城收入眼底,再往外,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安伯尘面色平静,甚至还挤出一丝笑容,可他心里却如暴风雨中的大海,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被霍国公摄入道符,从此往后,他便只能呆在这琉京,甚至连圆井村也无法回。琉京很大,他甚至还未走全,可道符摄入的那一刻,一个远超大匡的神奇世界飞闪而过,此时再看去,这琉京小得不能再小,仿佛一只牢笼,将他死死困缚于这巴掌大的土地上。 从前的安伯尘憧憬繁华的琉京,如今的他只想着如何才能走出。 走出的方法有两样,一是霍国公主动解封,二是修炼至青火。可司马槿出身司马世家,到如今也未修炼到地品,而他只是个寻常仆僮,方才踏上修行之路,也不知要等多久才能修炼出青火。 五日间的事仿佛流水一般掠过眼帘,从公子被“杀”,到挟持王馨儿暂且脱身,再到眼下侥幸掌握墨云楼,这一切看似风光,好像戏里故事一样神奇,可安伯尘却觉得他就像风中柳絮,身不由己,任凭摆布,到如今竟连小小琉京都无法走出。 “如何才能……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高阁上,少年喃喃低语着,这句话并不深奥,很多人都想过,可绝大多数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或是走马斗犬,或是情窦初开,却从来不会去想这些。 一旁的萧侯眸里闪过异样的光彩,越看安伯尘越觉与众不同,心中暗道侥幸,若是昨晚那一计奏效,日后这大匡岂不是又少了个乱臣贼子。 低咳一声,萧侯手抚胡须,老气横秋的说道。 “伯尘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需掌握他人的命运。谋人心,谋国运,谋朝纲,只有将这天下人的命运都掌握在手心,方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萧侯凭栏而立,手捋胡须,若再多一方纶巾,一把羽扇,倒有那指点江山的狗头军师气质。可他侧目望去,少年怔怔地站着,对他这番数十年风雨沧桑总结出的真理置若罔闻。 “修道,只有修道才能获得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 看向少年略显落寞的背影,司马槿犹豫着开口道。 萧侯眼皮一跳,就见安伯尘猛地转身,看向司马槿。 “红拂,你教我修道吧。” “想要拜入为师门下可没那么容易。” 笑嘻嘻的看向安伯尘,司马槿煞有介事道。 “为师想吃桂花糕,尘儿,陪为师去逛街。” 话音方落,萧侯眼皮又是一跳,就见安伯尘二话不说,迈开步子向司马槿走去,手臂扬起时正中“离公子”的屁股,被打了一下屁股的“离公子”转过身,笑眯眯的盯着他。 “哼,红颜祸水,区区小姑娘哪会什么修道,莫非是双修大法……也不知哪里冒出的野丫头,真是……真是有辱斯文!” 见着安伯尘对自己的韬略谋术丝毫不动心,反而被一个小丫头勾走,萧侯心中气恼,而那“离公子”竟还笑眯眯的盯着他看,顿时火冒三丈,又一巴掌落向离公子臀部,将“离公子”拍正,随后冷哼一声,擦了擦手,拂袖而去。 …… “快点,快点……” “不够,再深一点……” “诶呀,安伯尘,你是不是男人,才几下就气喘吁吁了……” “……安伯尘,你可要端正心态,一般人为师可不会这么教他的。” …… 藏玉厅,风卷窗帘,少女斜躺在床榻上,吃着桂花糕,看向哼哧哼哧做着俯卧撑的安伯尘,眸子弯成月牙状,里面满是笑意。 哼,让你昨晚偷偷跑出去,这么好玩的事都不叫上我。既然你想学道法,那从此以后,你再没好日子过了。 扭头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朱雀街,和风拂面,吃着桂花糕,司马槿只觉得好生惬意,深藏心底的烦恼似乎一下子淡了许多。 她并没发现,短短五六日间,她对安伯尘的态度已大不一样,这在司马门阀冰公主身上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或许从她离开吴国,离开那个势可倾国的门阀,离开了必须花费无数心思才能存活下来的家起,她渐渐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没有那些勾心斗角,没了连族中长辈都为之叫绝的冷血手段,有的只是本该属于她的无瑕笑容,就仿佛又回到了“梦里”那个地方…… 有件事安伯尘并不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那夜西城遇见安伯尘时,在司马槿袖中藏着一张杀符。 她不喜欢强人所难,可有些事,若是为难了也只得如此,好在她是司马家的公主,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她为难。 第28章 红拂传道(下) 两百……够了,停! 第028章 红拂传道(下) “两百……够了,停!” 话音落下,安伯尘“扑通”一声趴倒在地,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摇晃着修长双腿,司马槿托着下巴看向安伯尘,眨闪着大眼睛,玩味的一笑。 “这套炼体之法看似简单,做起来也容易,可却能最大程度锻炼人体肌肉,激发肉身的潜能。男子修炼道法、道技于女子不同,女子大多用于防身,而男人则用来战斗,因此有三样极为关键。一是肉身强度,二是道行深浅,三则是心境。” “肉身强度是基石,道行深浅是关键,心境高低则是保障,三者缺一不可,而道法、道技则是手段……反正你晚上还要去国公府练拳,今日肉身修行便先到这里,接下来开始修炼道行……” 司马槿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可不可以先学道法和道技?” 安伯尘开口问道,随之而来的却是司马槿的冷哼。 “小安子,你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无论道技还是道法都需肉身、道行和心境三者合一方才能修炼,道技稍易,可道法却需要天分才能学会。” “道法和道技又有什么区别?” 不理会司马槿的讽刺,安伯尘疑惑的问道。 “所谓道法,其实就是传说中的法术,厉害点的呼风唤雨、千变万化,就和祭出道符差不多。修行者中真正修炼道法者少而又少,除了些世家门阀外,也就只有那些隐世门派。修行者分为三类,绝大多数修的是道技,剩下的修的是长生,而修炼道法者最少,皆因修炼法术要功法秘籍、要高人指点,更要天赋。” “不是只有一本《文武火修行术》吗?怎么还有其他功法秘籍。” 安伯尘心生不解。 “《文武火修行术》是入门基础,也是唯一一部上古时候仙人们流传下来的秘籍,可这么多年了,总会有些天才横溢之者创出法术,依据《文武火修行术》编写出法术秘籍。” 或许是吃了她最喜欢的桂花糕,司马槿今日倒也能不厌其烦的和安伯尘讲解。 “至于那道技……用我的话来说便是武技。或是近身搏斗,或是运用兵器,可都需借助武火之势,火势越大,越是厉害。而修炼出青火,也就是地品修士,可以火势外放,以火势聚成兵器之状。不过这样打起架来太耗元气,也只有傻瓜才会如此,所以绝大多数名将都会取青火和以玄铁铸造成兵器。至于天品修士,他们所炼化的白火不但能外放,还能飞离己身,也算是法术的一种。因此,修炼到天品修士的阶段,即便只修道技不修道法,也能使几手粗浅的法术。” 一口气说了这么大段,司马槿口干舌燥,抿了口茶,却见安伯尘仍愁眉不展。 “怎么,我说的不够明白?” “不是。” 想了想,安伯尘开口道。 “只不过在戏文里经常道,说什么年轻武将杀了一德高望重的老将。可你曾说过,修行时间越长,火势越大,等火势饱满冲破品级,从青火衍生出白火。那些老将理当修行更高,可天品却打不过地品,实在奇怪。” 闻言,司马槿鼻尖皱起,却是思索着如何回答。 好半晌,司马槿方才摇了摇头道。 “戏里的故事虽真真假假,可你所说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地品修士斩杀天品修士并不罕见,原因有很多。比如说道技玄妙,比如火势雄厚,又比如说肉身力量的强横等等。修行者有三火,炎火、青火和白火,火的品阶不同,炎火不敌青火,青火不敌白火,而炎火只能运行于体内,增强速与力,青火能外放,白火更能飞离体外,且修炼的年岁越久,元气越深厚,每品火的差别也就越大。可是,人的元气亦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衰弱,元气衰弱,连带着火势也会衰颓。” “炎火修行者一般能活到八九十岁,比普通人略好一些,可也不过五十岁左右元气便会大降。青火修炼者拥有百来岁的元寿,六七十岁时便会元气衰落。白火修炼者元寿高达一百五十来岁,顶尖天品修士甚至能活到两百岁开外,一般情况下百岁左右元气衰落,可只要能修炼出精火,尚能暂留一丝希望。” “什么希望?” 安伯尘问道。 沉吟着,司马槿吊足安伯尘胃口方才一字一顿道。 “突破天品,成就神师的希望。举头三尺有神明,打破神明修大道,只有成就神师,才能拥有超过五百载的元寿。其实每品都是一样,炎火修士在五十前岁突破到地品,地品修士在七十岁前突破天品,只有这样他们的修行之路才能继续往下走。” 闻言,安伯尘咋舌。 “每一品都需要数十年才能突破?” “这得看个人的天份和造化。若你天分高,运气好,指不定十来年内便可突破到地品,历史上也有二十岁前便修炼到地品的天才,不过大多都师出名门。当然,无底洞者另当别论。” 十来年……而且还必须是运气好…… 安伯尘心头微黯,下意识的捏紧拳头。 他可不想被关在琉京这座囚笼里长达十数年,可若霍国公不帮他解除道符,他必须炼出青火才能破解那道符的封印……等到霍国公回心转意也不知要等多少年,必须得靠自己,靠自己努力修炼,炼出青火……可青火又该怎么炼呢? “扯远了……关于武技,不对,是道技,打个比方。人体就好比大缸,道行就好比缸中物,炎火者装着沙土,地品修士装着石头,天品修士装着金铁,一般情况下碰撞起来自然是装着金铁的缸最牢固,可也有例外。若大缸裂了条缝,石头落光,只剩一两颗,那自然撞不过沙缸。又比如有的缸天生就大,比别的缸大很多,即便里面装的是沙,也能撞的过石缸。这下可明白?” “可是,不管怎么撞,都应该是缸先碎……” 犹豫着,安伯尘道,转眼一只桂花糕扑面砸来。 “哼,说了是打个比方……好了,不管是修炼道法还是道技,总之道行尤为重要,而道行的修炼便是火势的修炼,每一品火必须修炼到极致,盈满体内经络穴位,蓄满上中下三丹田,方才能突破到下一品。所以说,道行是关键,你还是先练几月火势,然后我再传你几手道法。” 闻言,安伯尘大约了解了三火的差别,也知道三火定有许多玄奥之处未被司马槿说出,想了想,安伯尘看向司马槿道。 “我还是想先学道法。” 安伯尘自然知道道行是关键,可道行的提升并非朝夕可得,此时的他迫不及待的需要一防身战技,只要王馨儿一日留在琉京,安伯尘也一日无法心安,昨夜若不是那个霍家少年出手,恐怕他已被王馨儿的人擒去。 “心急吃不着热豆腐,道技一开始便能修炼,可道法至少也需要半年的元气才能修炼。你修出炎火才两天,根本无法修炼道法。” 咬了一口桂花糕,司马槿轻描淡写的说道。 闻言,安伯尘心中失落,可转瞬想起了发生在“神仙府”中的事,那两个老人临走前曾出手助相助炎儿,让他从一小童长成少年人。 所谓元气应当是指道行了,若梦里的事是真的,那以我如今的道行应该足够修炼法术。 深吸口气,安伯尘心怀侥幸,向司马槿道。 “红拂你说的是,可我还是想试一试。” “红拂……” 低声咀嚼着,司马槿莫名的看了安伯尘一眼,思索许久,叹了口气道。 “你还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也罢,试试就试试。道法都是不传之秘,即便最基本的也是如此。” 说着说着,司马槿一脸肃穆,放下桂花糕,俏生生的站起,负手走到安伯尘身前。 “你我有缘,拜师就免了,不过,想学道法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此乃传道规矩,历来如此。” 安伯尘从未见过司马槿如此严肃,当下也是肃然起敬,绷紧脸蛋,目不斜视,郑重的点了点头。 “行。” “那么第一件……” 司马槿目光闪烁,沉吟着道。 “在传道期间,你必须乖乖听我话,不得违逆。比如我让你去买福星楼的桂花糕,你不准跑到李家记去。” 想了想,安伯尘点头应下。 “第二,在传道期间,你任何事都不准瞒着我。比如这京城哪里有戏会,你要第一时间知会我。” “嗯。” 安伯尘虽觉有些古怪,可依旧点头答应。 “第三嘛……” 红发少女转过身,望向窗外紧皱着小鼻子,苦思冥想。 “第三条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说。” 闻言,安伯尘一愣,疑惑道。 “这不是传道规矩吗,红拂你干嘛还要想?” 强忍着笑意,司马槿轻咳一声,转过身严肃的看向安伯尘。 “第三条是由传道人自己定的。好了,不多说了,我这就给你演示下火龙变,你仔细体悟。” 第29章 初习道法 第029章 初习道法 安伯尘未及多想,就见司马槿低垂螓首,口中念念有词,而她合于胸前的手随着咒言不断变换着手势。十指轻舞,看似毫无规律,可安伯尘凝神静气,细细看去,却隐约察觉到几丝非同寻常。 每一根手指的弹动都不一样,每一次变化也都不会重复,十指的轻舞如羚羊挂角,却又浑然天成,紧跟司马槿口中咒语的韵律而动,起初很慢,到后面越来越快。 安伯尘全神贯注,定睛看去,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他只觉的周遭空气猛地一颤,虽很轻微,可却被他清楚的捕捉到。 “咄!” 就在这一瞬,司马槿抬起头,眸里闪过道异芒,低叱一声,手指在半空画了个圈。 “吼……” 龙吟声传来,安伯尘只觉脊背一寒,下意识的回转过身,就见一条火龙蜿蜒盘旋于他身后,面目狰狞。 “这就是火龙变?” 挠了挠头,安伯尘上下打量着那条只有食指粗长的小火龙,神色古怪。 与其说是火龙,还不如说是长着四只脚的细蛇,没有龙爪龙鳞,虽然周身冒着火焰向安伯尘嘶鸣着,可是……怎么看也看不出哪里像龙。 “怎么,瞧不起我这手火龙变?” 见着安伯尘想笑却又强忍着的模样,司马槿撇了撇嘴,冷哼一声,玉指轻弹。 下一刻,那火龙陡然蹿出,安伯尘目光所及,却只能捕捉到一条残影,转眼间便绕着藏玉厅兜了一圈,而它所到之处,无论金皿还是铜盆都化作灰烬。 见状,安伯尘心头微惊,再看向故作平静的司马槿,不由肃然起敬,可没过多久又皱起眉头。 “可是红拂,你祭出这道法足足花了半柱香时间,若是有敌人来袭……” “还不是为了能让你看清楚。” 安伯尘还未说完就被司马槿打断。 “好了,我先前说过,想学道法需要天赋。所谓天赋其实便是领悟力,对于咒语和手印的领悟,你且试试,看能模仿出几成。” 说完司马槿又坐回床榻,捡起一枚桂花糕扔进嘴里,好整以暇的看向安伯尘。 身处琉京险地,又演了这么一场险而又险的戏,还不知要演多久,因此当安伯尘提出要学道法时,司马槿毫不犹豫的应下。两人息息相关,同在一条船上,安伯尘若学会了几手道技能有自保之力,那会省下她不少心思。可是那道法……她虽答应了安伯尘教他道法,亲身演示,也不过是想让安伯尘知难而退罢了。 道法不比道技,不是随便哪个修行者轻而易举便能习得,不单需要道行,还需机缘,更需要天分…… 半枚桂花糕还未咽下,司马槿的嘴巴却张得老大,难以置信的看向安伯尘,脑中一片空白。 青衫少年垂首而立,目光专注的落于双手,双手合于胸前,十指轻舞,每一指都含着一丝变化,十指连连舞动,竟和司马槿先前所捏出的手印如出一辙。不多时,安伯尘便已捏成一大半,可再往下,每一指的变化都需思索上很久,足足花了一柱香时间,安伯尘模仿出了八成,剩余的两成虽在脑中,可落于手上却好似遇到一股巨大的阻力,怎么也捏不出了。 擦了擦额上汗珠,安伯尘心中沮丧,暗自摇了摇头,只道自己天赋不佳,难以全部模仿出。 他却不知,对面的少女此时已合不拢嘴,心中掀起轩然大波,一阵接着一阵,难以平息。 莫非这个被我随手捡回来小仆僮,真是百年不遇的天才? 打量着安伯尘,司马槿心情莫名。 她是司马门阀名列前茅的天才子弟,九岁那年前去拜见老祖宗,也曾进行过这场试练,当时的她一柱香不到的功夫便模仿出了七成,震惊全场,老祖宗青眼有加,门阀里的人对她也无不称赞,直道司马氏女宗师后继有人。 可眼前的少年似乎比自己还要天才上几分,刚才那番试练看似简单,只是手指变化的模仿,实则不然。再粗浅的手印也至少有九十种以上的变化,每一指九数变化,十指便是九十,且层层推进,相互叠加衍变,合起来一招道法少说也有三百种来变化,若不掌握其中的规律、道意,又如何能一模一样的捏出? 连咒语都没看过,安伯尘显然不通每一指变化的涵义,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将近三百数的变化他只看了一眼,便强记于心头。 死记硬背虽是下乘,可未尝不是修炼的捷径,当世有几名宗师级修士入道前都只是书生,入道虽晚却精进神速,不单因为他们理解能力强,也因寒窗苦读十来年,将他们的记性磨炼到极致,就算一时间无法融会贯通,可只要先强记住,也能比他人快一步上手。 看向安伯尘,司马槿目光闪烁,半晌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当日西城处说的明珠蒙尘,莫非这么快就要应验了?也罢,若他真是明珠,早晚会有大放光彩的一天,若只是巧合,等这出戏演完,他也能回去当个富家翁。 “小安子,这是火龙变的咒语。” 安伯尘正愁眉不展,就见一张桂花糕的纸包飞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十来行字。 “想要祭出道法,手印和与之相符的咒语缺一不可,咒语中字字珠玑,手印上一指一变化,相承相应。想要祭出道法,要先以咒语召唤出体内的文武火,以手印生中的变化将其整合,待到咒语和手印都完毕,也就大功告成了。” 想了想,司马槿接着道。 “捏手印念咒语虽可靠着记性死记硬背,可若不能真正掌握咒语中的涵义,以及这招法术的奥妙,即便勉强能祭出道法,也只会徒有其表。说到底,这道法需要领悟,修行在个人,你且去领悟这咒语吧。” 若换做别的修行之士教导弟子修炼,定会捧着古籍功法,一个字一个的讲述,晦涩而枯燥。光是这一手火龙变就足足有二十来页,可却被司马槿提纲挈领,三言两语解释清楚,若被那些修行大家知道,定会大斥离经叛道,可若不离经叛道,那也不是司马槿了。 盘膝坐于床榻,司马槿看向默念着咒语的安伯尘,和风吹拂,少年人的头发缓缓飘荡,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低调无奇,可此时念着咒语,全神贯注,全身上下竟散发出一股莫名的气质,难以言喻。 一遍读完,一行行艰涩深奥的字句安伯尘已能记住大半,可却无法理解。 那些语句很奇怪,由单个字拼凑而成,相互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更别谈有什么含义了,可偏偏能相互承接,矛盾却又理所应当。 来回读了三四遍,仍不知所云,安伯尘心中发急,形于色,落入司马槿眼中。 “小安子,咒语不是这样领悟的,得用心。” 用心…… 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念了两遍咒语,将咒语强住,随后闭上双眼,任由那咒语萦绕心头,脑中不再存有任何执念,意识也渐渐变得缓慢起来,心里所想的只有火龙变的咒语。 当安伯尘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盘膝坐于一高山流水处。 天穹高远,云淡风轻,周围群山连绵,峡谷逶迤,水势浩荡,直奔远天。 没来由的,安伯尘心底腾起一丝道不明的欢喜,朦朦胧胧,却又情不自禁,就好似隐藏在浮云深处的太阳,点点光晕散落面颊,携着淡淡的暖意。 抬头望去,安伯尘只见对面的山崖上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神仙府。 “神仙府问神仙,朝朝暮暮盼君来。久违了,居士。” 耳边传来浅笑声,安伯尘回首望去,风姿绰绰的女子和一头红发的少年正笑着走了向他。 “两位,久违了。” 故人相见,安伯尘心中欢喜,起身见礼。 “居士这一别将近二十载,想煞炎儿了。” 红发少年恭恭敬敬的向安伯尘行了个大礼,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 “二十年……” 安伯尘微觉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就听那美妇人开口道。 “二十年对居士来说短如朝夕,可对吾等来说,却好生漫长难熬。何况这二十年里居士将我二人忘得干干净净,从不使唤。” 水神君娇嗔一声,径直走到安伯尘身旁,端详半晌,摇头道。 “少年莫嫌朝夕短,十年功成,尽在朝夕,还望居士莫要辜负吾等期望。” 闻言,安伯尘心中一紧,不由正色道。 “水姑娘所言极是,近二十年来伯尘忙于它事,竟未尝念及两位,实乃罪过。” “咯咯咯……” 打量着一本正经的安伯尘,水神君掩口而笑,挽起安伯尘的臂膀,有意无意将他拥入怀中。 “居士勿怪,只是居士很难来上一次,每次也顶多只能呆上数日,水儿思念居士,方才口不择言。嘻嘻,不过居士年纪轻轻便能有此际遇,即便每次来只能呆上数日,长此以往,总会比寻常人多上许多时日,还望居士珍惜。” 香风扑面,感觉着手臂旁柔软又充满弹性的那物,安伯尘面红耳赤。 第30章 事火咒龙图以变无形 第030章 事火咒龙图以变无形 “哼,非要如此争宠!” 身后传来少年微微发酸的声音,水神君扭过头瞪了眼火神君,松开手臂,就见安伯尘眉头直皱。 “居士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水神君好奇道。 “水姑娘适才所言,伯尘有些不明,为何水姑娘说伯尘很难来一次,每次也顶多只能待上数日?” 闻言,水神君面露犹豫,暗地里和炎发少年交换了个眼色,开口道。 “居士虽得奇遇进入神仙府,可这本是逆天之举,全赖居士机缘巧合下得悟胎息。居士虽已掌握胎息之法,可胎息之法本是一极高明的心境,天品以上方能掌握,而居士道行不够,难以随时进入胎息之境。因此,这些年居士虽来得频繁,可越往后,越难来此,往往隔个数百年方能重回神仙府,直到居士踏足天品,方能来去自如。” 安伯尘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遂又问道。 “那为何每次来只能待上数日?” “居士可知你为何物?” 水神君不答反问。 “我就是我,还能是什么。” 安伯尘心中困惑。 “咯咯,居士是又不是神仙府中人,纵然能来却不能久留。好了,居士莫要多虑,你难得来此,切莫再浪费时间,居士可曾记起你来此所为何事?” “我来这里……” 安伯尘眉头直皱,半晌眼睛一亮道。 “伯尘来此是为了修炼一门法术,名曰火龙变。” 就在这时,炎发少年走上前来,朝向安伯尘拱手道。 “居士欲修法术,炎儿定鼎力相助。” “水火二道虽不相融,可大道皆通,水儿亦会相助居士。居士且将那招道法写于沙地上,水儿自会相助居士参悟。” 看了眼少年火神君,水神君不甘示弱道。 “如此,有劳二位。” 安伯尘笑道,不作犹豫,拾起树枝,将那咒语默写于地。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黄修意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水神君细细瞅去,口中念念有词,指如影动,捏出道道手印,张口娇叱。 “咄!” 转眼后,一条三四尺粗十来丈长的水龙蹿出,鳞爪分明,呵气成冰,直飞天头。 安伯尘心中惊叹,却没想到水神君竟能如此轻而易举的祭出这式火龙变……不对,应该说是水龙变。 “咄!” 又是一声低叱传出,安伯尘扭头看去,就见红发少年也是眸光闪烁,一条栩栩如生的火龙凭空钻出,直追水龙而去,那火龙的身长虽不如水龙,可也有半尺来粗,四五丈长。当下两龙并争,盘旋飞腾于天云间,腾挪扭转,气势惊人。 “两位果真是神仙,如此高深的法术竟刹那间便能习得。” 安伯尘叹服道。 “居士此言差矣,此般法术不过是最粗浅的化形道法,容易的紧。居士莫看咒语长,咒语越长越是易上手,反倒那些咒语短的道法最是难学,不过一旦习得,威力绝伦非是这火龙变所能比拟。” “这又是为何?” 安伯尘奇道。 “咒语越长,越容易推敲,可太长了,反倒会失去玄奥。” 少年火神君抢在水神君之前,开口解释道。 “而咒语短者,是为短小精辟,字字珠玑,每一字都融合了何止数十样奥妙法则,数字叠加,衍算变化,一旦祭出,那威力自然无与伦比。更有那一字咒语,当真是集天地造化于一言,不出则已,出则天翻地覆,海枯山崩。” 闻言,安伯尘困惑消散,当下颔首道。 “多谢两位提点,伯尘这便领悟咒语。” “理当如此。” 水火二神君不约而同道。 “既是居士所学第一般道法,虽然粗浅,不过理当重视才对。” 水神君笑了笑,就见她轻扬袍袖,掀起地上的沙石化作飓风卷向对面的山崖,眨眼后,岩壁上多出数行字,正是火龙变的咒语。 安伯尘不再多言,对着正当中天的日头,盘膝坐下,捏起手印,平心静气的参悟起火龙变来。 “天地玄宗……” 抬头望向白云翩跹的天野,又望向群山逶迤矗立的大地,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或许这神仙府中气象万千,飘渺离尘,安伯尘只觉心意无比平和,世俗纷扰皆烟消云散,只余对面崖壁上的咒语。 日落复又升,月出复又落,三天光景弹指流逝,青衫少年盘膝而坐,双手抱圆,闭目沉思。 诚如火神君所说,咒语越长越晦涩,反而越容易理解,虽违背常理,可于这神仙府中修行,天地造化近在咫尺,安伯尘逐字逐句的去体悟,虽无法说清咒语的真正涵义,可心中却生出“理当如是”的感觉。 直到最后一句,安伯尘再度陷入困境。 “事火咒龙图以变无形。” 睁开双眼,安伯尘眉头皱起,口中反复念叨道着。 之前的灵感仿佛都被用光了,任凭安伯尘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也无法想出个所以然来。 “三天了,公子可曾悟通?” 耳边传来水神君关切的声音,安伯尘苦笑着摇了摇头。 “伯尘资质太差,三天了都未能领悟那最后一句。” “居士休要妄自菲薄。居士初涉道法,从前也未曾读过道经道论,能在区区三天内就掌握大部分咒语,已属难得。” 水神君走来,美目中风情万千,笑着说道。 安伯尘只当水神君出言安慰,并没往心里去,继续思索那最后一句咒语。 “水儿见那火神君比居士还急,不如就让他演示一番,何为事火咒龙图以变无形。” 话音落下,安伯尘回首望去,却见火神君已不现了踪影,正当他疑惑之际,天头火势大作,铺天盖地,将天云都烧得透红,转眼后化作一团虚影,却是一方天神,栩栩如生。 安伯尘心生恍惚,似懂非懂,继续看去。 那方神只口中念念有词,摇身一变,化作一尾火龙,扶摇而上,翱翔天云。 “事火咒龙……原本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是为传说中的仙人手段,凡人虽喜神好龙,可事到临头往往会难以置信,如梦如幻。” 安伯尘喃喃自语,眸中渐渐浮起豁然开朗之色。 修道修道,即是踏上一条远离凡尘的路途,从此往后,再不可作世俗观。前路广阔无际,任何荒诞不经离奇古怪之事都有可能发生,就比如这是火咒龙。修道法者,第一要做的便是打破约定俗成,不再蒙蔽己心,不再局限一隅。 放眼天上地下,大道殊途,便是事火咒龙之事也未尝不可能发生。 看向豁然开朗的安伯尘,水神君美目涟涟,暗暗点头。 转眼后,天头景象又生变化。 火龙翱翔,游转天云,忽地向下俯冲,直扑安伯尘而来。 火风灼热,安伯尘瞪大双眼看向面色狰狞的火龙,心头猛跳,想要起身退离,可心底深处却有个声音不断叮嘱着他,此时万万不可离开,一旦慌张而退,这最后一句咒语便会前功尽弃。 深吸口气,安伯尘强作镇定,直勾勾的盯向那只扑面而来的火龙,脊梁已被汗水浸湿。 渐渐的,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心底升起,那火龙虽向他扑来,可又仿若隔岸观火,近在咫尺却远在千里之外,真真假假,难以道明。 下一刻,从安伯尘瞳孔陡缩,转眼后满脸喜色,起身而立,直指火龙。 “火龙无形,却是由火而化,万般事物皆如此,有形亦无形。事火咒龙图以变无形,原来如此……” 安伯尘心中欢喜,正想从头到尾将咒语念上一遍,只觉群山峡谷忽然摇晃了起来。 香风幽幽,妩媚风情的水神君不知何时又贴了上来。 “居士此去当谨记两事。其一,平日里要多多使唤我二人,其二,不到万不得已勿要召唤水儿。” 闻言,安伯尘一愣,感觉着水神君高耸的玉峰不断挤向他手臂,面庞发烫,开口问道。 “这是为……” 那“何”字还未道出,脚下的山崖裂开条深缝,未及他回过神,整个人便坠入山崖水涧。 …… 墨云楼七层,藏玉厅。 司马槿端详着闭目参悟的少年,不知为何,心跳微微加快。 自己这么紧张做什么,莫非潜意识里希望他能成功? 摇了摇头,司马槿暗叹口气。 小安子虽有修道天赋,却被他的出身所限,一来修炼太迟,十三四岁方才生出先天之火,经络穴位早已固定,即便他往后再努力,也会因为先天不足而被别人甩在身后。二来,道技且不谈,单说道法,非是记性好有天赋便能领悟其中奥妙。 道途漫漫,本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世家子、宗门弟子从小就耳濡目染,读道书听道论,即便彼时不懂,可长此以往却能渐渐从中体会出许道理,如此方能领悟道法。 他若生在世家中,以他的天分将来或许能有一番大作为,只可惜…… 目光闪烁,司马槿莫名的一笑。 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小安子只是佃户家的儿子,能踏足修炼之道早已超过了他原先所能想象的范畴,等琉京之事罢了,若能全身而退,他还可以带走千两黄金甚至更多。往后做一富家翁,活个百来岁,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福而又幸运的事。 临近傍晚时分,暖风漫入窗棂,夹着慵懒的气息掠过司马槿,亦卷向对面缓缓睁开双眼的安伯尘。 虽不抱希望,可这一瞬,见着少年人无比清明澄澈的眸子,司马槿还是止不住疾跳的芳心。 第31章 门阀秽如沼,何能渡清莲 第031章 门阀秽如沼,何能渡清莲 白火! 看向安伯尘睁开的双眼,司马槿芳心一悸,转瞬平复下来。 闪耀于安伯尘眸中的自然只是炎火,可在那两团炎火后,司马槿隐约捕捉到几分不同寻常的存在。 好似一汪泉水,又纯白如浆,映着两团炎火,乍一看去倒像是白火。 正当司马槿仔细看去时,两汪清泉已被炎火覆盖,不见了踪影。 安伯尘双手抱圆,神色淡然,暖风拂来,扬起一身青衫,亦让他眸里的火焰愈发旺盛。 “小安子……” 看着气质和往常大相径庭的少年,没来由的,司马槿微微紧张,忍不住低唤了一声。 就在这时,古朴的咒语从少年口中吐出,不缓不急,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配合着舞动的十指,青衫飘荡,虽是少年修法,可落于司马槿眼中却隐隐透出几丝修行大家才有的风骨。 心旌摇曳,司马槿捏紧拳头看向安伯尘,神色复杂,有些期待,也有些难以言明的担忧。 “事火咒龙图以变无形……” 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句咒语从安伯尘口中蹦出,而他眼中的火焰也熊熊燃烧,好似要飞腾出来一般。 “咄!” 双目圆瞪,安伯尘手印捏老,低叱一声。 周遭空气猛颤,随着他这一声喝出,整间藏玉厅的空气都随之奔向四方,暖风跌荡,吹拂窗帘“哗哗”作响。 司马槿的心已提到嗓子眼,火光掠过眼帘,少女惊讶张大嘴巴,神情凝滞。 同样惊讶的还有一脸怔然安伯尘。 风停静止。 藏玉厅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沉默。 又过了许久,一脸古怪的少女再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前俯后仰,直笑得安伯尘面红耳赤。 在神仙府中悟道三日,得水火二神君相助,安伯尘的火龙变也算是成功了,只不过,匍匐在他手指间的那条火龙比司马槿的还要小上许多。若说司马槿的火龙像四脚蛇,那安伯尘变化出的火龙只能算做毛毛虫,有气无力的趴着,龙鳞龙爪几乎难以看见。 “小安子,你也这手火龙变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小的火龙。” 止住笑,司马槿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拨弄着那条小火龙,满脸好奇。 “不过你第一次修道便能成功,实属不易。” 半晌,司马槿抬起头,看向满脸尴尬的安伯尘,认真说道。 收回小火龙,安伯尘佯装若无其事,可眸里的黯然却显露无疑。 祭出火龙鞭的那一刻,他能清楚的感觉到体内正熊熊燃烧着的火势,可转眼后,却被命门穴里奔涌而出的无形之水夺走了大半元气,竟也化作了一条小水龙,和神阙穴中蹿出的小火龙争相并行。 安伯尘刚要祭出两龙,陡然间想起临别前水神君所说的话,心生警觉,强行散去小水龙,祭出这条毛毛虫般大小的火龙,且只能停留在手背,无力驱策。 令他沮丧的还有一事,在神仙府里时水神君说了,往后他进入神仙府会越来越难,即便进入也只能待上数日。他悟出这手火龙变,全靠神仙府中的神仙气象以及两神君的点拨,方才勉强成功。日后若有机会修习别的道法,再不会像今日这么简单了。 在神仙府中修炼,那里的一年只相当于现实中一个时辰,自己修炼上一天便能比别人多出十二年,若是那样只需数日便能突破到地品,随后破解霍国公的道符。可想要毫无拘束的往返神仙府,却需修到天品境界……因此,即便安伯尘拥有神奇无比的神仙府也无法用上,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空有宝山却无法进入,只能看着它一天一天离自己远去。 “修行之途果真充满玄机变数,难以揣度。” 半晌,安伯尘低语道。 五日前,他和司马槿提出想要修炼,大多还只是好奇,也没想过自己会在这条路上走多远。可现如今,即便他想停下脚步,额心中的那张道符也不会同意,更何况见识过了那方神仙府,第一次祭出道法,不经意间,安伯尘渐渐深陷,却连他自己也未尝发觉。 “红拂,今日先到这吧。我得去国公府了。” 下午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日薄西山,已近傍晚,安伯尘向司马槿道别,转身下楼。 直到安伯尘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司马槿方才收回目光,面色复杂。 难以名状的情绪萦绕在她心头,这种感觉霍国公有过,萧侯也有过,都是因为同一个人墨云楼,安伯尘。原本掌握之中的事悄然偏移,变得难以控制,自打安伯尘回转琉京,他就好似一头脱缰的野马,表面上仍是其貌不扬的小仆僮,鞍前马后紧随“离公子”,可和他打过交道的人,谁都会惊讶的发现,这个小仆僮正以超乎常人想象的速度成长着。 王馨儿如此,霍国公如此,萧侯如此,一手主持了这幕戏的司马槿更是如此。 或许,也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刚刚才修出先天之火,转眼便能施展道法,如此人物,万里大匡,十三诸侯国,老祖宗所知道也不过五六人而已,如今又要多出一人。” 喃喃低语着,司马槿如画的眸里闪过一抹青华,将她那张素雅的“面庞”染得妖冶。 安伯尘祭出火龙鞭的那一瞬,司马槿满脸惊诧,随后笑出声来,可对面发着怔的少年人却不知道,那个终日笑脸迎人少女心中杀机陡生。 这是世家门阀之人的通病,也是司马槿想抛下却又无法抛下的习惯永远心生警觉,当断则断,当杀则杀。若没这个习惯,在那表面风和日丽实则杀机密布的门阀中,她也无法一路走来,保全完璧之身,守住她的秘密,成为司马氏人人敬畏的冰公主,那一年,她不过才十二岁。正房嫡出又如何,修道天才又如何,司马门阀起起伏伏,上千年不倒,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深入司马氏的血脉中,即便是老祖宗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不究。 门阀秽如沼,何能渡清莲。 想要挣脱出来,那就必须不畏肮脏,身陷淤泥,何况,这才只是第一步而已。 晚霞垂落,司马槿淡淡一笑,散去莫名的情绪,眸里的青华也隐没不见。 “天赋卓佳却不自知,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 江南琉京安逸慵懒,也让少女心情日复一日的开朗,嘴角浮起玩味之色,眨闪着动人的眸眼,思索许久司马槿喃喃自语道。 “还是先让他自己被自己蒙在鼓里吧,这样的小安子才真实,也能让这出戏不那么无聊。” 看了眼天色,司马槿将剩下的桂花糕一扫而光,拍了拍小肚子,起身走回藏玉厅。 她刚进去没多久,厅门又被推开,一盆水从头灌下,将老人淋成了落汤鸡。 “果然不在……此女几乎每夜都要出去一趟,实在古怪。” 抹了把脸,萧侯吹胡子瞪眼,看向脚边木盆,强忍着心头怒火,阴鸷的三角眼提溜一转,随后,迈步上前。 “噗通!” …… 少年披青衫,夜潜国公府。 和昨夜一样,安伯尘没走前门,或许是面对气度威严的霍国公难免有些发怵,安伯尘绕转后巷,他正想着如何翻墙而入,就见墙头冒出颗脑袋。 霍家少年郎面色苍白,仿佛一张薄纸,可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安伯尘你来了。” 少年咧嘴一笑,又露出他那对吓人的虎牙,随即抛下早已准备好的绳子。 安伯尘心觉好笑,可也没多说,抓住粗绳,一眨眼的功夫便被少年拽过围墙,不过这一回安伯尘立马松手跳下,若再被少年拎着脖子放下,委实尴尬。 方入后院,安伯尘便觉得这院子似乎和前次有些不同,放眼望去,在后院一角立着排木栅,十八般兵器俱在其上。 “国公大人可在府上?” 想了想,安伯尘问向眼前的少年。 “听霍三叔说,爷爷和几位大人去商议国事了。” 少年涨红着脸,开口道,眸中的兴奋之色仍未褪去,虽只是第二次见到安伯尘,可从眼神中便能看出此时的他何等高兴。 没来由的,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同情。 他一个佃户儿子却同情国公嫡孙,若传出去,恐怕会笑掉天下人大牙。可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这霍家少年还是见不得光的天生无底洞者,空有一身天赋,却终日躲藏在国公府里,只有夜间才能到后院透透气,打上一会拳,纵有锦衣玉食,可却比不上从小撒丫子满山野乱跑的安伯尘自在逍遥。 这么久以来,或许我是他第一个认识的同龄人,其余的即便能见到,也会被他的相貌吓坏。 安伯尘心中暗想,下意识的拍了拍虎牙少年的肩膀,笑着问道。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也拍了拍安伯尘,或许有了昨夜经历,他拍得极为小心,与其说是拍,倒不如说是摸。 相视一眼,两个少年同时笑出声来。 “我叫霍穿云。” 说完,有着青铜色瞳仁的少年咧开嘴,指向角落处的木栅。 “安伯尘,你喜欢用哪种兵器?” 第32章 初习枪道 第032章 初习枪道 “今个不是练拳吗?” 安伯尘疑道。 “拳有什么好练的,日后上战场,靠得还不是手中七尺长刀。” 霍穿云左右一望,眼见无人,拉上安伯尘向兵栅走去。 “我学的是长刀,刀者,百兵之帅,云儿从小就想和爷爷一样,做那征战沙场的大元帅。” 翻手拔起一柄长刀,霍穿云低声说道,月光下,少年抿着嘴,青铜色的眸里飘过淡淡的落寞。 安伯尘看得真切,心中暗叹。 云儿虽甚少同人相处,可他毕竟出身国公府,知书达理,定也知道自己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自由走动,更别谈跟随霍国公领兵作战。即便如此,他仍旧保留着一线希冀和执念。 “安伯尘,陪我演练道技,好吗?” 耳边传来少年的声音,安伯尘抬眼看去,月光下,霍穿云倒提长刀,那刀比他还要高上不少,可他却稳稳立着,比那刀还要直,一身气质也随之悄然改变,神色肃穆,气度威严。 “好。” 略一犹豫,安伯尘点头答应。 或许是有些同情本不需要他同情的霍家少爷,又或许是在戏台上看多了金戈铁马,刀来剑往,今夜见着摆放在自己眼前的一排兵器,安伯尘心驰神往。 “世间兵器种类数不胜数,大约有四五百种。” 眼见安伯尘打量着一排兵器不知挑哪样好,霍穿云咧嘴一笑,向他解释道。 “不过,施展于马背战场之上,最为实用的不过十八般,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以及流星锤。这十八般兵器也只是统称,其下还有许多名堂,比如刀分长刀短刀朴刀斩马刀等等。” 谈及兵器,霍穿云说话越发流畅,青铜色的眸子闪闪发光,将他少年的面庞映得有些古拙。 “安伯尘,你喜欢哪个?” 目光逡巡在林林总总的兵器上,安伯尘只觉头昏眼花,下意识的扶住身旁的那杆长枪。 “原来你喜欢用枪!也好,枪乃百兵之王,只不过枪道不易掌握。” 眼见安伯尘“选”好了兵器,霍穿云面露喜色,也不管发着愣的安伯尘,右手拍向兵栅,银枪飞出倒插泥地中。 “十八般兵器中,枪道较为难学,不易掌握。俗话说,年拳,月棒,久练枪,正是这个道理。不过,枪技路数繁多,若能学好,一杆银枪足以敌得过千军万马,所以才有百兵之王的称号。” 听着霍穿云不厌其烦的和自己讲解,安伯尘心生暖意,看了眼倒插在脚边的长枪,犹豫片刻,伸手拔起。 那枪比他要高出大半个身子,可和想象中不同,安伯尘提于手中并不觉得有多重。 “安伯尘你也挺有力气的。” 打量向学着自己倒提长枪,绷紧脸蛋稳稳立着的安伯尘,霍穿云欣喜的说道,随后却皱起眉头。 他主修长刀,其余兵器也能使上两手,可枪道却需年复一年的苦练,他对于枪道只知晓个大概,并不精通。而安伯尘明显不会用枪,看起来有模有样,可连握枪的手法都不对,如此又怎么和自己演练? “四指包枪,食指扶之。” 沉厚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安伯尘心头一跳,回身望去,不是霍国公又是谁。 铠甲披身的老人从树后转出,身旁跟着个年近三十的男子,正是那日在望君湖边率骑兵偷袭安伯尘的将佐。见状,安伯尘心中懔然,正想行礼,就觉手中长枪猛地一颤,下一刻落入霍国公手中。 “枪法以拦、拿、扎为主,虽是最基本的技巧,可不花个数年难谙内中要领。就比如扎枪,平正迅速,直出直入,力达枪尖,枪扎一线,出枪似潜龙出水,缩枪如猛虎入洞。” 说着,霍国公轻提银枪,步法摆开,双目低垂,却闪过一丝精芒。 虽不知霍国公为何出言提点,可安伯尘此时亦想好生学习枪法,遂全神贯注的盯向霍国公。 苍劲的五指陡然紧握,霍国公猛地抬起头,右手轻转,低叱一声,音如雷暴,安伯尘未及回神,那一枪便已平直刺出,当真出如潜龙出水,猛虎入洞,隔着尚有十来丈,安伯尘仍感觉冷风扑面,全身上下毛孔缩起,心跳加快。 霍国公的一枪刺出,和戏里所描述的截然不同,没有山呼海啸、地崩天塌之势,可安伯尘看得真切,在出枪的那一刻,四面八方的空气好似轻轻颤抖着,院中的静谧和安详被他那笔直的一枪扎成粉碎,一往无前,势在必得。 隐约间,安伯尘似有些领悟,可仍旧懵懵懂懂。 “好了,你且试上一试。扎枪又有上平、中平、下平之分,专刺敌人上中下三丹田,以中平为要法,故有中平枪,枪中王,却是中丹田最难抵挡。” 说着,霍国公将长枪抛还给安伯尘,负手而立,不再多言。 抄起长枪,霍国公和那员将佐的目光如芒在背,扎得安伯尘好生难受。 “安伯尘,爷爷这是第一回教外人道技,你快试试。” 少年欣喜的声音传来,安伯尘抱以一笑,心里却思量开了,霍国公昨夜还对自己视若仇敌,只欲杀之而后快,而今却仿佛换了个人般,竟提点起自己枪法要领,这又是为何? ……或许是为了哄自己的孙儿开心吧。 不再多想,安伯尘提起长枪,四指包拢,食指轻扶,回想着霍国公适才那一枪,随后深吸口气,猛地刺出。 手臂刚伸出,却后劲不足,这一枪刺得歪歪倒倒,连带着安伯尘也踉跄着向前冲去。 好不容易止住枪势,安伯尘面红耳赤,尴尬的向霍穿云笑了笑。 “伯尘别慌,再试一次。步法要快速而稳健,手臂端平,力聚一线。” 霍穿云并未发笑,紧张的看了眼他爷爷,回忆着枪法要领,安慰着道。 安伯尘点了点头,脑中浮现出适才霍国公的那一枪,随后跨开脚步,深吸口气,闭目凝神,半晌睁开双眼,嘴边却浮起一丝苦涩,果真,胎息状态再不像先前那么容易进入了。 心头一动,却是安伯尘想起了临别时水神君和她说的话平日里需得经常使唤他们。 所谓使唤,大概就是运行先天之火和无形之水吧,安伯尘心中暗道。 心意一动,藏于神阙、命门两穴的水火二象缓缓流出,游转过下丹田,顺着奇经八脉向上流淌,越过上丹田,流入安伯尘的臂膀上。 眸里闪过一抹火光,安伯尘右手握紧,迈步上前,猛地刺出。 这一枪虽比先前稳上许多,可到了中途却止不住的往下坠去,仍未成功。对面的虎牙少年微觉遗憾,可这一枪刺出,安伯尘却心有明悟,水火而势流转于臂膀间,经久未散。 再度闭上双目,安伯尘平心静气,虽无法进入神仙府,可脑海之中正反复演练着霍国公的那一枪。 看了眼闭目沉思的安伯尘,霍国公并没多言,许久,转过身便欲离去。 就在这时,那对如刀绞的眉头忽地一跳,回转过身,霍国公放眼望去。 月光下,青衫少年缓缓睁开双目,眸里火光乍闪,却又透着义无反顾的坚决。 他迈开脚步,提枪,后拉,双膝发力,五指紧握,深吸口气,随后猛地向前刺去。 这一枪刺出,霍国公瞳孔陡缩,眸里闪过一丝惊诧。 枪身仿佛和安伯尘的手臂连为一体,枪平臂直,脚步迈出,枪尖却还要快上一线,仿若出洞的蟒蛇,“嗖”地蹿出。 后院中的宁静、祥和再度被打破,这一回,却是出自安伯尘之手。 看向对面满脸高兴的霍穿云,安伯尘面颊微红,放下枪,羞赧的一笑。 “这一枪还算马马虎虎,扎枪为枪道基本,除此之外还有崩、点、穿、劈、圈、挑、拨等等,本公书房里有一本《说枪》,明日会派人送往墨云楼。” 耳边传来霍国公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安伯尘回身看去,却只见到两人远去的背影。 “此子只三枪便能掌握要领,在枪道上也算极有天赋了,公爷莫非想为云少爷日后挑选一名副将?” 待到走远,霍小三方才开口问道。 霍国公并没回答,他抬头看向夜穹,半晌道。 “若我去后,你可愿意辅佐云儿?” 闻言,霍小三脸色大变,吃惊的看向这二十多年来无论朝堂还是战场上,都未尝一败的老人,许久,目光微黯,单膝跪地,抱拳道。 “小三此生受公爷大恩,牛马亦难为报。” 深深看向涨红着脸,神色复杂的家将,霍国公沉吟着,伸手将他扶起,开口道。 “如果有朝一日,本公不在,你需尽心尽力保护少主。至于那个安伯尘……” 凄冷的月光洒落老人纠缠在一起的眉毛,过了好久,他才一字一顿道。 “等云儿平安出城,立斩之。” …… 琉京的秋夜素来宁静,可今年的秋天却和以往有所不同,七十里琉京一干公侯将相,能安然入睡的并没几人…… 第33章 风雨欲来 第033章 风雨欲来 “霍家少年郎……你手下亲眼所见?” “正是。” “这倒奇了,霍国公四子两婿皆早亡,未曾听说过他还有其他子嗣,遑论孙辈。” 白纱蒙面,一身素衣的女子放下茶盏,眉宇隐绰,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王馨儿坐于下首,毕恭毕敬,毫无半点那日于湖边小岛肆意纵情的放荡。 看向目光中透着深思的璃珠公主,王馨儿思索片刻,开口道。 “除此以外,馨儿的手下还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之处。” “哦?别卖关子了。” 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璃珠公主,王馨儿犹豫着开口道。 “据属下禀报,那少年力气奇大,看相貌未及十八,可随手扔出的石子,竟能同时击飞两名炎火巅峰的鬼面骑。只凭一点,那少年的修为至少也有地品。” 话音方落,王馨儿就见上首的女人手臂猛地一颤,被她握于五指间的茶盏裂开一道隙痕。 “地品?” “应当没错。” 目光相触,两个同样聪慧过人的女人心领神会。 霍国公若真有一个如此天赋过人的孙子,那他理当大肆宣扬,右派士气定会大涨,他也不会被左相压制了近十年。霍氏一门忠烈,为了琉国前赴后继,仅剩的孙子即便琉君也会呵护有加,不会轻易派上战场。琉国姓李,可霍氏却是李氏最引以为豪的那面大旗,只要子嗣长传,偏居一隅享尽繁华的琉国也能自诩国中有将门。 可这么多年来,琉国上下,就连璃珠公主在内,竟无一人知道,霍国公还有后。 他将其孙深藏府中,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别人得知,得知他有一个天赋超群的孙子。 “王馨儿,你这次也算将功补过了。” 面纱后,璃珠公主花容绽放,满意的看向王馨儿。 “馨儿还以为,那日在湖中岛上,殿下已经原谅馨儿了呢。” 酥软的声音从娇媚可人的吴国女口中传出,款款夜色下,暗香阵阵,风情旖旎。 “馨儿越来越乖巧了,倒让本宫越发舍不得。” 琉国公主幽幽一笑,却是皮笑肉不笑,她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眼天色,低声道。 “馨儿先回房,本宫晚点过来。” “是。” 美目中掠过深思,王馨儿也不多言,起身告退。 这里是琉宫,美人殿。 美人虽是三等嫔妃的封号,琉宫百来殿,也只有这么一座专属于琉国公主的美人殿。 炉内青烟袅袅,轻舞于殿中,却渐渐合为一束,婉转如蛇,转瞬化作一个男子。 “长夜漫漫,美人可是孤枕难眠?” 闻言,璃珠公主望向窗外的眸眼中闪过一丝恼意。 “微臣说笑,还望殿下勿要放在心上,我等世俗浊男儿,又怎能入得了公主法眼。” 转过身,璃珠公主看向那方一现身就甩出两句讥言的男子,面无表情。 “坐。” “美人方离,余香未散,微臣真是好福气。” “够了!” 璃珠公主低斥一声,即便那个英俊得不似人的男子几番冷嘲热讽额,她也未曾真正动怒。 她是金枝玉叶,李氏嫡出的公主,可对面那人更是如今站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连她都惹不起的人物。 “阴阳相合方是正道,若以阴补阴,寒上添寒,早晚有一天会出事。” 敲着二郎腿,左相扇着盏盖,幽幽说道,眼见璃珠公主的耐心即将耗光,方才哂笑一声。 “罢了,且不说这些。不知公主殿下深夜召唤微臣,有何要事?” “霍国公还有一孙,匿藏于府中。” 深吸口气,璃珠公主缓缓开口道。 “哦?” 左相低应一声,目光落到茶盏上殷红的唇印,嘴角浮起玩味之色,移开半分,轻抿了口茶水。 “天生无底洞。” 话音落下,左相身形一滞,半晌抬起头,看向璃珠公主。 “公主说笑了,若这京里有无底洞者,微臣又岂会不知。” 讥笑一声,璃珠公主冷眼打量着面色平静的左相。 “你还当真以为这琉国中,就属你左相道法第一?” “纵然不是,也差不多了。” 左相悠然自得地说道,声音平静。 “霍国公的道法固然粗浅,可他这一生南征北战,霸刀之下也不知沉积了多少亡魂,以血煞气息隐藏一个人,你左相纵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察觉。” 璃珠公主似乎不肯轻易放过霍国公,冷笑连连道。 “好了,我知道了。” 出乎璃珠意料之外,左相点了点头,放下茶盏,站起身,至始至终一脸淡漠。 黛眉蹙起,璃珠冷冷盯着左相,半晌开口道。 “你早就知道此事了?” “不过比殿下早了一日罢。” “你……” “公主切勿动怒,那个霍家少年的身份不过是锦上添花,十日后好戏上演,到那时再一并铲除。” 闻言,璃珠公主怒容收敛,思索着道。 “十日后?这么快……” “不快,准备了十年,只为这十日,又怎会快。” 淡淡一笑,左相踱步走到窗前,望向高悬琉宫上空的那轮明月,叹声道。 “他虽刚猛如虎雄壮如狮,可毕竟老矣,这一战早已无悬念可言。” “左相莫非忘了,还有个离公子。” “离公子……” 玩味的一笑,左相扭头看向璃珠。 “殿下放心,这一回他可帮不上什么忙了。等大功告成后,微臣自会完成当日的承诺,如此,微臣告退。” 陡然贴近素衣美人,深深一嗅,未及璃珠动怒,左相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刚过殿门便化作道道青烟,不现了踪影。 绯红的羞恼仿佛褪落的颜色,一扫而空,璃珠平心静气,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案上茶盏,若有所思。 “看来王馨儿来找我时,所言非虚,离公子是真死了。” 仅凭左相寥寥几言,性格多疑的璃珠便已笃定,左右两派相争于朝野,朝堂之上,自然是高深莫测的左相占得上风,可若非离公子在野相助霍国公,恐怕左相早就下手了,又怎会等上这么多年。 现如今,左相毫不犹豫的出手,想要结束僵持了近十年的两派之争,丝毫不去考虑离公子的存在,徘徊在璃珠心头的那个疑惑也就水落石出了,如王馨儿这等破落世家女,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自己。 “越来越有趣了。” 嘴角微翘,站在窗口,璃珠公主望向幽静的琉京夜,目光闪烁。 “离公子若真死了,墨云楼上那人定是个假的。王馨儿,你可是瞒了本宫不少事,还有那小仆僮……” 美目中冷光流转,璃珠幽幽自语着,下一刻,几案上的茶盏四分五裂,裂痕蜿蜒,却没碎落。 “那日倒让你占了本宫的大便宜。等眼下之事了结,本宫定会亲手取出你的眼珠,挂于铜镜上,让你日日夜夜看个够。” …… 转眼间七天过去,这七日安伯尘可谓是苦不堪言,白日里陪着司马槿不是去看戏便是去市集逛游,吃完中午饭,还得修炼道行,等到晚上更是潜入霍国公府,练习枪法。幸好下午修炼之后,火势每每精进,安伯尘身体虽劳累,可元气充足,倒也能熬过一夜,只不过回到墨云楼却只能睡上两三时辰,便会被司马槿掀开被子叫醒。 司马槿似乎很喜欢看闹个大红脸的安伯尘,用她的话来说,像安伯尘这样的羞涩小生如今已是珍稀动物。 傍晚时分的暖风带着海水的湿润吹入墨云楼,安伯尘长舒口气,睁开双眼,眸里火光跳跃,转瞬消失。 七日拼死拼活的修行,依照《文武火修行术》,运转武火流淌过体内大小经络穴位,安伯尘生怕哪天不小心又进入神仙符,被那个撩人的水神君责备,因此走完一圈武火,总会再走一遍无形之水。他虽知道无形之水的存在应当对自己有好处,可翻遍书房,却没找到一本关于“无形之水”的修炼法门,他也没去问司马槿或是萧侯,生怕两人将他当成怪物。 索性按照武火运行路径,小心翼翼的走了一遍,并无大碍,安伯尘遂一边修炼武火,一边修炼无形之水。可也因为如此,拖慢了武火的修行,火势的元气和七日前几乎没什么变化。 火势以元气来衡量,安伯尘粗略估计,如今他武火元气约莫有七年左右,还是因为那日神仙府中的奇遇所得。 “小安子,本姑娘有些乏了,你且退下吧。” 闻言,安伯尘一愣神,只觉得这话的味儿有些古怪,抬眼望去,就见司马槿伸了个懒腰,起身向藏玉厅走去,满脸困乏。 “哦,不对,你且去国公府。” 走到厅门口,司马槿朝向安伯尘促狭的一笑,反手将门掩上。 “红拂她每日就东逛逛西逛逛,怎么比我还累?” 咕哝了两句子,安伯尘站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正欲下楼。 刚转过身,就被一脸阴沉的老人拦住。 “伯尘且慢,此女有猫腻。” 第34章 夜斗神庙(上) 第034章 夜斗神庙(上) 看了眼萧侯,安伯尘也没多言,径直向楼梯口走去。 “伯尘,且听我一言,此女的身份来历你可知晓?” 脚步停在楼阶前,安伯尘低垂眼眸,半晌抬头看向萧侯。 “我和红拂只不过各的所求,她的身份来历我又何必知晓?” 闻言,萧侯摇头而笑,瞥了眼大门紧闭的藏玉厅,幽幽道。 “伯尘毕竟还年轻,孰不知人与人共谋,除了相同的利益外,还需对方的秘密相互制衡。她知道你是离公子的仆僮,知道你的出身来历,而你却对她一无所知,此乃大忌。” “我……” 安伯尘张了张嘴,虽想反驳,可却无言以对,打心底里,他不愿将红拂女的身份告知萧侯。 等等……我们演上这出戏,是为了那个“仙人秘籍”,起初她还迫不及待,眼下那九辰君深陷王宫,她反倒不那么心急了,平日里不是逛市坊便是去看戏。 好几日未曾有过的疑惑生出,徘徊于安伯尘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伯尘,我和你赌一桌上好的酒菜,嘿嘿,你口中的红拂女此时定不在这墨云楼中。” 眉头皱起,安伯尘深深看了眼萧侯,随后目光转向藏玉厅,思索着开口道。 “若她在,那又如何。” “绝无可能。” 三角眼中精光闪烁,萧侯笃定的说道。 “她纵能瞒过我一时,可如今七八日过去,哼,她就算再狡猾再会演戏,也无法逃过老夫这双慧眼。” 想了想,安伯尘也不多言,回身向藏玉厅走去。 “红拂。” 安伯尘敲着门,可过了老半天都未见有回应,安伯尘正欲再说什么,萧侯已冷笑着走了过来。 “这下你可信了?若不信,你就推门进去看看。” 闻言,安伯尘不再犹豫,正要推开厅门,陡然间想起了什么,猛地收手,转身朝萧侯道。 “你来。” “我来便我来。” 冷笑一声,萧侯撸起袖子,小心翼翼的推开门。 “吱呀……” 几乎同一时间,两人闪身向后跳去,水盆摔落,两人互视一眼,又看了看一地黄豆,同时暗舒了口气。 放眼望向厅内,床榻正整齐,窗户大开,纱帘随风摇曳,却见不到半个人影。 “这下你可信了?” 看向一言不发的安伯尘,萧侯阴阴一笑道,满脸得瑟。 “身为盟友,暗中另行它事,此女如此可疑,偏偏伯尘对她比对老夫还要信任。啧啧,若老夫猜的没错,定是伯尘对她的用处日渐减少,她这才另寻它法去了,更有甚者,另寻盟友。” 直到这时,安伯尘心中方才生出几丝不安。 萧侯老奸巨猾,这一言直中要害。 九辰君落入王宫,即便有“离公子”在,想要从君上妃子手中讨回送出的物件,也难比登天。诚如萧侯所言,安伯尘以及墨云楼对她而言除了当作匿身之所外,别无它用。若她真去另寻盟友,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此举必会让安伯尘的处境变得危险起来。 “你既然早就发现,那定已留下了后手。” 抬起头,安伯尘看向萧侯,故作平静道。 “伯尘果然聪明。” 抚摸着胡子,萧侯扬起袍袖,五指张开,现出一只小木盒。 “此乃老夫当年行军时候所用,里面有三张道符,入人衣衫化作无形,手持这法盒,却能察觉那人方位所在。早在数日前,老夫便已给那女子种下此符。” “行军?” 好奇的看了眼萧侯,安伯尘虽知这老头儿非是等闲之辈,却没想到他也打过仗,只看他手中那物,便能猜测出他当年的地位必定不低。 觉察到安伯尘的目光,萧侯故作高深的笑了笑,翻开木盒,从盒底弹出一物,却是一银针,针尖旋转,直指东方。 “看来那位红拂姑娘跑到东郊去了,嘿嘿,伯尘,你可愿意同老夫去看个究竟?” …… 夜色深沉,安伯尘和萧侯策马行于京城东郊。 琉京往东,是将近三十座府城,再往东去便是东海,因此这郊外也是水土丰腴,林木葱葱。天色已晚,可在这东郊之地,却不时有公子哥策马扬鞭,满脸急切的向林外而去,安伯尘看在眼里,怪在心头,不由自主的和红拂女联系了起来,心情烦闷。 难不成她真的另有图谋,瞒着自己,平日里还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想到那日霍国公寻上墨云楼,撞破离公子之事,而红拂女却不在,安伯尘心中愈发警觉起来,也有一丝难以道名的失落。 林道尽头是一座神庙,从外面看去幽暗无光,可庙旁的树下却拴着许多匹壮马,显然那些公子哥都聚于庙中。安伯尘皱了皱眉,正想拍马而上,却被萧侯拉住。 安伯尘扭头看去,就见那只木盒上的银针所指的方位,正是他们身旁的密林。 相视一眼,安伯尘和萧侯都是一脸古怪。 拨开树林,安伯尘方迈前一步,身躯一颤,面色陡变。 目光所及,就见一衫裙纱垂挂于枝头,素白无瑕,正是今日红拂女所穿。 “啧啧,没想到你的小情人不但弃你而去,还献身给了那些公子哥。” 看向神色复杂的安伯尘,萧侯眸里浮起一片阴翳,幽幽说道。出乎他意料之外,没过多久,安伯尘渐渐恢复了平静,抬起头看向他道。 “萧先生多想了。” “哈哈哈,既然伯尘不见黄河心不死,不如进庙一看?” “有何不可。” 思索半晌,安伯尘点了点头,他努力佯装平静,可绷紧的脸却被萧侯看得明晰,当下冷笑一声,率先策马向神庙驶去。 世间虽无神仙,可匡人却信奉神仙,因此这等仙庙神庙也随处可见,名号都是依托一方山河故神所取,和道符的称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就比如琉京郊外这座神庙,名曰涂山神君庙,却因在江南之地有狐仙传说,古书记载,狐仙聚众舞于涂山,前朝于此立庙,并由君王亲提庙名。 翻身下马,心急之下,安伯尘连马都忘了拴,径直走入神庙。 庙内幽暗黑寂,可安伯尘刚走进,就觉有些古怪,转眼后,一抹火光亮起,无数双隐没在黑暗中的眼睛向他看来,安伯尘心中微懔,只觉后背冷飕飕一片。 定睛看去,安伯尘这才发现这庙里坐满了人,粗粗一数少说也有三四十人,皆是身着锦衣罗衫的公子哥。 “安小哥?” 耳边传来惊疑声,安伯尘转目望去,就见一个丰姿卓越的公子站起身,有些惊讶的看向他。 那位公子安伯尘也认识,是琉京两大世家之一马家的嫡长子,马家是马妃的娘家,原先便为琉国重臣,马家女儿入宫后更是风光一时,族中之人气焰更是嚣张,可再怎么嚣张面对离公子也得客客气气。 “原来是如今墨云楼的大红人,安伯尘,不知安小哥来此有何贵干?” 另一人走了出来,年纪约莫十七八岁,身形颀长,乃是琉京另一大世家的嫡长子,名叫厉霖,从小习道,在京城一众世家公子中极赋声望。 从前这些公子哥遇上离公子时,对于跟在公子身边的安伯尘都是不理不睬,可近十日里,街市中偶遇,这些身份崇高的贵公子或多或少都会点头致意,却因琉京的公子哥富家子们都知道了,离公子遣散众仆僮,只留下安伯尘一个,且对他另眼相待,墨云楼多半事宜都由这个方才十四岁的少年人操办。 火烛幽幽,余光中,安伯尘就见庙首那尊神像后飘过一缕裙纱,转瞬不见。 二话不说,安伯尘上前一步,就要向神像走去。 “安小哥你这是作何?” 厉家公子横出一步,伸手将安伯尘拦下。 “伯尘来寻人,还望诸位公子借个道。” 安伯尘沉声说道。 琉京的公子哥们都聚于此处,而那个心思莫测的红拂女也躲在此处……莫非果真如萧侯所言,她打算和琉京的公子哥们结盟?也是,她本来就是来自司马门阀的大小姐,找这些公子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一来墨云楼中的秘密会因此暴露,若是离公子之死被琉人得知,自己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二来,为何她这些日子还要传授我道法,难不成是想以此来掩耳盗铃? 不行,我得找她问个清楚。 安伯尘心情复杂,僵着脸,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刚迈出两步,就被厉霖推了出去。 “给你点好颜色你还真开起染坊来了?安伯尘,你只是一贱奴而已,快不快滚,莫要污了本公子的手!” 噌噌后退,直到门边,安伯尘方才勉强稳住身形,右手无意间落到那根七尺长的木栓上。 四指包裹,食指轻扶,鬼使神差般,安伯尘翻手抽出木棍,挽了个枪花,收于身后。 月光洒落神庙,青衫少年脚踩明暗交际之地,手持长棍,抬起头,平静的看向一庙琉京公子。 第35章 夜斗神庙(下) 第035章 夜斗神庙(下) 打量着煞有介事的安伯尘,庙内的公子哥们先是一怔,随后放声大笑,前俯后仰,此前的肃穆而神秘的气氛荡然无存。 “怎么,你一个小仆僮还想对本公子动刀动枪不成?” 厉家公子看向安伯尘,冷笑着道。 “这庙里只有狐仙上人以及我等公子,容不得闲杂人等,更别说你一贱奴。还不快滚!” 贱奴…… 往日若被人称为贱奴,安伯尘定会忍气吞声,不言不语。然今时不同往日,他虽不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有多大多惊人,可自打公子死后,这十多日来,安伯尘的心境已然突飞猛进,表面看上去仍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仆僮,可潜藏在骨子里的不甘和不屈正飞速滋长着。 他踏上修行之路,为的就是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被出身所限,起于微末,可在少年人的梦里,又有谁不想如戏文里那般,成就一世英豪之名,便连这个谁也瞧不起的小仆僮也暗暗幻想过。 目光一寸寸的扫过那些锦衣华扇的公子哥,庙宇幽暗,火光摇曳,恍惚间,安伯尘只觉得他们变成了一只只拦路虎,匍匐在自己的前行之路上,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幸好,在安伯尘手中还有一条长棍。 修习枪道,七天里夜夜枪不离手,眼下抓起这栓门的长棍,再看向那群出言讥讽的公子哥们,一种无比奇妙的感觉从安伯尘心底生出,长棍在手,即便面对一庙的王公贵族之子,他也毫不畏惧。 脚踩月光,紧握长棍,安伯尘眼底闪过一丝火光,却是如有神助般,在这一刻初悟了“人借枪势”的道理。虽是枪术一道中最为浅薄的道理,可他方才修习了七日枪法,能有此番际遇和他每夜五千次出枪的勤奋修行不无关系。 “肃静!勿要惊扰了狐仙大人!” 眼见厉霖回头喝斥向那群公子哥,安伯尘微微皱眉。 狐仙? 转瞬后,安伯尘便将心头的疑惑按下,此时他只想去找红拂女问个明白。 “安伯尘,你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 看向持棍而立的安伯尘,厉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渐渐的,嘴角浮起玩味之色。 和琉京大多数公子哥不同,他厉霖算是比较有志气的异类,从小修习道技,擅使双锏,他能清楚感觉到安伯尘身上那丝若有若无的气势。虽然微不足道,可在这偏安一隅的琉京,公侯子弟大多走马斗犬,玩耍享乐,几无用心修炼之辈,如对面小仆僮般,一棍在手全身气质大相径庭者,少之又少。 因此,即便安伯尘修为低微,仍将厉霖的兴致挑起,只觉有些技痒。 墨色的铜锏从袖中滑落,厉霖迈前一步,上下打量着安伯尘,半晌道。 “看来安小哥备受离公子青睐,还修炼起枪法来。你想过去也行,只要能战败我……放心,本公子我只出一锏。” 话音落下,安伯尘没有说话,只不过包着棍尾的那四指更紧了。 厉霖开口的那一瞬,安伯尘就觉他似乎变了个人般,轻佻的公子气质一扫而空,却又生出一股莫名的气息,向他压来,压得他好生难受。 安伯尘并不知道那就是戏文中所说的战意,可隐隐感觉到,若他再这样拖下去,到最后定会心生怯意,恐怕连这木棍也提不动了。 咬紧牙关,安伯尘不再犹豫,抬起木棍,右手缓缓转动。 下一刻,安伯尘低叱一声,棍平臂直,连于一线,猛地向前迈出脚步,棍尖三尺宛若一条疾蹿的毒蛇,直奔厉霖而去。 初时厉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可那一枪扎出,宛若毒蛇出洞,浑圆的棍尖直取他的中丹田,毫无半点曲折,厉霖这才心生警觉。 这一刺虽粗陋,可没有上万次锤炼无法完成,上万次的出枪,只练这一招,即便无法深谙内中精髓,可也能将这一刺练得上乘。 微微惊讶的看了眼安伯尘,虽然心中警觉,可厉霖也并没太过重视。 他的修为明显比安伯尘高出许多,更是自小修炼了厉家十八路锏法,又怎惧怕安伯尘以木棍使出的这一刺,当下耍出一锏花,迎向木棍。 眼见这一刺即将被铜锏拦下,安伯尘心知肚明,木不敌铜,更别提自己的修为只有七年元气,若两者相撞,自己定会落得折木重伤的下场。 只一瞬,安伯尘便知道了他接下来的下场,可此时此刻,他又怎会甘心。 不行,一定要避开厉霖这一锏! 头皮发麻,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紧缩了起来,安伯尘深吸口气,竭力想要绕转枪势。 可他这一刺本就是势在必得的一招,从未学过如何收回,更别提绕弯。 枪势用老,棍锏即将相撞,厉霖脸上已然浮起浓浓的得色。 就在这时,他只见对面少年脸上陡然掠过一丝喜色,眼中火光猛蹿,张口吐气,喝声道。 “咄!” 随着那声暴喝响起,木棍竟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绕开铜锏,随后枪势不减,猛地钻出,正中厉霖前胸! “啪啪啪……” 厉霖连连倒退,满脸怔然色,手中的铜锏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十年元气……” 捂着胸口被棍尖所扎的地方,厉霖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晕,难以置信的看向安伯尘。 他五岁开始修炼,至今已有十三个年头,白日里虽也和那些公子哥厮混,声色犬马,可每每入夜时分,他都会将自己关在屋里,忍受着喧嚣后的寂寞,勤奋修炼,未曾落下一日功课,这才练就了十三年的元气,成为琉京世家子中公认的第一人……谁曾想到,这个出身低贱,毫不起眼的小仆僮竟拥有十年的元气,难不成他是从三四岁起就开始修炼的天才?要知道,三四岁时,经络穴位尚未形成雏形,除非天生无底洞或者那些资质天分超群的存在,否则压根无法修炼。 鸦雀无声,随着厉霖一招落败,庙里的公子哥们无不张大嘴巴,惊讶无比的望向那个提棍闭目的少年人。 安伯尘他们也认识,不过是离公子的执墨仆僮,平日里老实巴交跟在离公子身旁,话都很少说上一句。 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只凭一条破木棍,竟然一招战败了琉京第一公子厉霖!若传了出去,定会在琉京世家子弟中掀起轩然大波,而他安伯尘也会声名鹊起,当然,只限于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公子哥们。 庙里众人的惊讶安伯尘并没看到,即便看到,他也无暇多想。 此时他闭合双目,收枪于背,心无旁骛,只有他适才刺出的那一枪。 枪势用尽之时,安伯尘心中焦急,可火势都已用尽,即便想要回枪也无力可继。正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命门穴中,似有什么在蠢蠢欲动着。死马当活马医,安伯尘心怀侥幸,卷起无形之水冲向先天之火,而后超乎他想象的事发生了。 水火本不容,可他体内的无形之水竟裹挟起先天之火猛地向上冲去,那一刹,安伯尘明显感觉到双臂间的力气陡然剧增,眼力、耳力也敏锐了数倍,目光中,厉霖的那一锏也变得缓慢了起来。 水携火势,刚柔并济,不单使得安伯尘七年元气陡增到十年,还让他在毫厘之间避开铜锏,后来居上,刺中厉霖胸膛。 那一枪的玄奥萦绕于心头,水火之间不争不斗,反而合力相助自己的奇妙感觉更是让安伯尘心情激荡,难以自禁,却又无法言喻。 那一刻威力暴增的变化,自己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月光洒落少年肩头,柔和而又静谧,而他的呼吸也渐渐变浅,下腹微微起伏着,正是胎息状态的先兆。 只要能进入胎息,再度踏足神仙府,在那片仙云飘渺的天空下,看着高山瀑布,练上三天枪法,安伯尘有把握牢牢记住这一枪,甚至掌握其中的玄妙,他的枪道也能突飞猛进。 可就在这时,鸣金般的声响传来,安伯尘眼皮微颤,心生警觉,无比宝贵的胎息状态就此化为乌有。 好在那一枪的感觉尤在。 猛地睁开双眼,眸里火光陡蹿,安伯尘静静的看向手抓双锏,携着暴怒向他扑来的厉霖。 月光下,少年人翻手挑棍,四指紧握,食指扶之,轻转长棍。 他迈出一步,宛若猛虎出柙,长棍蹿出,仿佛毒蛇钻洞,水火之势聚于手臂,施于木棍,直捣那两支铜锏而去。 水火交融流转,顺着奇经八脉,源源不绝向上涌来,而安伯尘的枪势也变得诡谲起来。 仍是棍臂一线,简简单单的一扎,可落在厉霖眼中,却并没那么简单。 长棍看似直取中路,势不可收。然而,隐隐间,却又不住的向两旁轻颤,短短三步之距,竟连续变化了七八次,晃得厉霖头昏眼花,心头的震惊一波连着一波。纵有十八路锏法,可面对这看似寻常无奇,实则不断变化着的一枪,他也不知该如何去招架。 猛地抬起头,厉霖盯紧近在咫尺的青衫少年。月光洒落,却被庙门所挡,少年的面庞一下子变得阴暗了起来,只除了双目中一闪而过的火光,让他更显妖冶诡谲。 “去!” 暴喝声从青衫少年口中吐出,棍如毒龙钻山。 两声鸣金声响起,厉霖双臂剧颤,面如土灰。 第36章 相约再战 第036章 相约再战 鸦雀无声,庙内的气氛再度凝滞。 若说先前一刺还是厉霖轻敌,那个小仆僮侥幸得手,可这一回,众人全都看得无比真切。 长棍直刺向厉霖,厉霖合双锏,一前一后,却是想要将长棍夹断,虽为下三滥的手段,可见识过安伯尘此前那枪,在场公子哥们或多或少也能体会到厉霖心中的忌惮。 铜锏夹木棍,只会有一个结果,便是棍折安伯尘败,可那个小仆僮今夜来此,似乎就是为了让这些眼高于顶的琉京公子们大吃一惊。 铜锏闭合的一刹,那条笔直的木棍竟又划出一道诡谲的弧线,瞬间掠过第一支锏,仿佛毒龙钻山,斜斜刺向厉霖的后手锏。有了前次教训,厉霖处变不惊,后手锏自下而上,前手锏自上而下,陡然加快,当机立断想要将长棍折断。然而,就在这时,原本力道用劲的长棍竟突然变快。 又是毫厘之间,未及厉霖合锏,重重扎中他的后手。厉霖猝不及防,后手锏摔落于地。他刚想抽身后退持单锏再战,就在转瞬后,长棍摆尾,棍身猛颤,扫中他的前臂,那柄前手锏也“哐铛”的一声跌落在地。 安伯尘这一枪看似直来直去,势不可收,可在捅穿双锏的那刹那,却足有三个变化。每个变化都缺一不可,一气呵成,大多数公子哥还未看清时,安伯尘便已击落了双锏,一招之内再败厉霖! 烛火摇曳,映上安伯尘看不出丝毫情绪的面庞,清冷的夜风从庙外吹来,掀起青衫飘荡,手持长棍直指厉霖喉口,半晌,低声道。 “让开。” 只这两个字便将庙内凝滞的气氛打破,所有人都怔怔的看向那个让厉家公子羞得抬不起头的少年,转眼后反应了过来,满脸惊骇。 厉霖是谁,那可是琉国两大世家之一厉家的嫡长子,琉京公子哥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身份崇高。而安伯尘又是谁,只不过一区区仆僮罢了,别说安伯尘,便是在场的所有公子们都不敢对厉霖稍有不敬,他安伯尘竟敢执棍威逼,以上犯下,实乃大不敬。 却只有一人双拳紧握,满脸喜色。 “反骨,天生反骨,老夫我果然没看错。” 庙门口,萧侯喃喃低语着,三角眼中满是激动。 “平日里虽看不出半点,可往往只有关键时候才能逼出一个人的真性情。啧啧,看来老夫算是挑对人了。” 萧侯只当安伯尘平日里饱受冷眼、欺凌,直到今夜终于忍无可忍,孰不知,安伯尘心中的恼怒并非全因为此。 红拂女是一个,世家公子出言羞辱也是一个,可最令安伯尘气恼的,是一棍刺出挑落双锏后,那合以水火之势、变化莫测的一刺渐渐从他脑海中消失,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无法留住。 也就是说,若他和厉霖再战一合,安伯尘怎么也无法使出无比惊艳的那一枪,落败当场的只会是安伯尘。 绝世枪道,妙手偶得,皆因那时的心意通达,可若不经过千锤百炼,万次出枪的练习,又怎能完完全全的掌握。 可在今晚,安伯尘没时间去练习,就算他想练,面前这些公子哥也不会允许。 只有乘胜追击,借着那一枪的威势,喝退这些公子哥,方能进入庙中找寻红拂,否则一旦他们回过神来,群起而攻之,安伯尘只凭一杆破棍,如何能抵挡。 这些瞬间生出的念头都是往日书本上看过的道理,不算高深,可从前的安伯尘又怎会深想,全在今日一股脑的涌入脑海,不经意间,安伯尘的心智又成熟了几分。 “让开!” 单臂举棍,安伯尘冷声低喝。 厉霖终于抬起了头,面上有复杂有失落也有仍未散去的难以置信,可到最后,都化作平寂。他为世家公子,可也是琉京少有心怀壮志的公子,凭着他显赫的家世和双锏之威力,在琉京中难遇一对手。直到今日,终于在东郊小庙,败于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仆僮。 虽是他第一次败,可也是他期盼已久的一败。 风姿俊朗的世家公子弯下腰,拾起双锏,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并没再战,而是叉锏于胸前,满脸肃然。 “某,厉霖,十日后必会再行讨教。” 这是约战,行以古礼,战场上的那些大将若遇到好对手,亦是如此。 庙内的公子哥们怔怔地看着厉霖,却没想到他会对安伯尘如此重视,此话一出,已然断绝了他们暗中报复的念头,只能等到十日后的那一战,前提是安伯尘应战。 感受着厉霖身上那股咄咄逼入的气息,安伯尘心旌摇曳,虽在夜庙内,可却仿佛站在那方厮杀惨烈的战场上。戏里面这些桥段多了去,两将相争,一见倾心,都会约定再战,只是安伯尘没有想到,这样的桥段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向他邀战的还是那高不可攀的世家公子。 说实话,他能战败厉霖,全靠那一枪的出其不意,也有厉霖轻敌的缘故。若是再战一回,以厉霖十多载的修行,十八路厉家锏法,就算安伯尘还能使出那一枪,也不一定能敌得过厉霖,更何况,那一枪的美妙感觉已成过眼烟云,一去不复返。 于情于理,安伯尘都不该应战,可在他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声音不断的叫嚣着。安伯尘并不知道,他已站在人生的另一个交叉口,若不应战,他还会是从前那个安伯尘,可一旦赢了,无论输赢,他都会大不相同。 深吸口气,安伯尘缓缓抬起头,迎向厉霖火热的目光,横举长棍,学着戏里的模样,叉手说道。 “某,安伯尘,愿同公子再战。” 话音落下,神庙里顿时沸腾开来,那些公子哥们一扫颓然之色,眉飞色舞,议论纷纷,不时打量一眼安伯尘,满脸惊奇,再无先前的不屑。 即便安伯尘两次挑落厉霖的铜锏,可从骨子里,琉京公子哥们仍瞧不起这个出身低贱的小仆僮,然而安伯尘毫不犹的应战,却让他们心中的轻蔑减弱了几分。 这种心态的变化很是微妙,难以说明,可又在情理之中。 深深看了眼安伯尘,厉霖正欲说什么,就听从神庙上首传来一声叹息。 “今日传道时机已过,尔等退散吧。” 听着无比熟悉的声音,安伯尘猛地扭头望去,下一刻,脸上写满了惊讶。 大殿之上那座泥塑的狐仙像竟然睁开了双眼,扬起手臂,口吐人言。 “此去当有大机缘,尔等速速回返家中,定有所得。” 见状,庙内公子哥们无不面露喜色,朝向狐仙躬身一拜,争先恐后的跑出神庙,只除了厉霖古怪的看了眼安伯尘,又看向神像,皱了皱眉,随后走出神庙。 人去庙空,待到所有人都走光了,身着绛红连裙大褂的少女从神像后走出,冷漠的看向安伯尘。 “你还是不信我。” 闻言,安伯尘正欲开口,心头忽地一动。 是了,萧侯先前发现司马槿不在屋里,那他定也是像自己先前一样,搞乱了司马槿布下的“陷阱”,司马槿又怎会不知?她假装不知道萧侯生疑,依旧夜夜来此,只因对自己放心……可是她来这庙里,召集了这帮公子哥又是想做什么? “本姑娘花了近十日心血,好不容易要将此局布下,却被你们这一搅合前功尽弃。萧侯,这便是你想要的?” 目光越过安伯尘,落向萧侯,司马槿的声音愈发冰冷。 “原来如此……” 目光逡巡在“神像”和司马槿之间,萧侯眼力毒辣,人老成精,安伯尘不明所以,可他却已猜到大半。再看向司马槿,萧侯眼中掠过一丝惊诧,随后变得有些尴尬,讪讪一笑,也不去管安伯尘,干咳两声便向庙外走去。 “老夫身体欠佳,这便先回去了……你们两人聊着。” 马蹄声渐远,月上中天,洒入庙内,面对司马槿冰冷的目光,安伯尘心中没底,目光游离。 “安大将军好本事,一招战败厉家公子,当真英姿飒爽。哼,你现在倒是越来越会惹事了。” 直到娇嗔声传来,安伯尘方才暗舒口气,抬眼看向司马槿,只感觉今夜的她和往常有些不同。 不单是穿着身好似戏服般夸张的裙纱,还因她脸上渐渐融化的冷漠。司马槿从神像后走下的那一刻,安伯尘只觉她仿佛变了个人,全身上下透着无比冰冷的气息,难以接近,却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一面。 打量着憨头憨脑却在皱眉沉思的少年,司马槿撇了撇嘴。 “十多日过去了,你还在疑我?” “没有。” 安伯尘不假思索道。 “那为何被那萧老头挤兑了两句,便来到此处,还坏了本姑娘的大计。这下子想要得到你口中那个木偶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司马槿埋怨着道,没再出言奚落安伯尘,只不过眉宇间的神色明显冷淡了几分。 就在这时,神庙忽然间一颤,转眼后,雷鸣般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 第37章 泰山居士 第037章 泰山居士 异变突生,相视一眼,两人折身跑出神庙。 放眼望去,夜色下,滚滚烟尘自东而来,虽尚隔数里地,可声势之壮,便连东郊的地面也随之轻颤了起来。 “大军?” 红发少女神色微变,蹙了蹙眉,一脸疑惑。 深更半夜的,竟然有大军来袭,粗粗看去,少说也有近十万人马。更何况这里是江南琉国,以太平繁荣着称,千军万马在国中腹地奔驰,毫无征兆,古怪无比。 “小白!” 想了想,司马槿低唤了声。 余光中,安伯尘只见一条虚影从庙内神像中钻出,竟是只三尾白狐,转眼后已跳入司马槿怀中,啃着前肢好奇地打量向安伯尘。安伯尘满脸古怪,就听司马槿口念咒语,那条小狐狸化作一道白光,没入小臂不见了踪影。 “那是伏妖?” 安伯尘开口问道。 “嗯,离国公来的那一夜我正巧发现琉京公子纷纷赶往此处,于是前来一探,不想竟是小白假借狐仙之名,勾来了这些公子哥。本姑娘为民除害,于是便顺手将它收了。” 司马槿轻描淡写的说着,落入安伯尘耳中却又令他生出几丝疑虑。 连厉家公子都未能发觉,说明司马槿的道行还要在厉霖之上,更何况,想要收服伏妖必须使用精火,可初见的那一夜司马槿却说她只炼出了炎火……如此看来,她定还有不少事瞒着我。 不过,我对她也并非知无不言,无形之水和神仙府的事她就丝毫不知。 知晓司马槿并不是想要另寻盟友,安伯尘的心放下了七八分,即便察觉到司马槿有事相瞒,也没去深想。他本就是随遇而安之人,虽是淡漠,可也为豁达。 “那你收了小白,又夜夜来此,莫非是想……” 挠了挠头,安伯尘开口问道。 “自然是想假借小白,施展道法将这一帮公子哥都迷惑住,好为本姑娘暗中行事,得了机会入宫窃取那木偶。” 一想到自己的妙计全因安伯尘的到来而功亏一篑,司马槿恨恨的瞪了眼安伯尘,却见少年脸上浮起一抹笑意,转瞬消散。 司马槿一怔,随后又恢复了原先的淡漠,口边的话也被收回肚中,扭头望向东方,轻声道。 “看来这京中要出乱子了,虽和我们无关,可若牵扯到离公子,那对你我都非好事。” “有萧侯镇守墨云楼,看着离公子,应当无事。” 安伯尘思索着道。 “也是,他萧侯虽老奸巨猾,可对你另眼相待,应当不会在此时乱来。” 转目看向安伯尘,司马槿意味深长的说道。 “小安子,若是兵临城下,除了琉君外,第一个会作出反应的人是谁?” 眼见司马槿眨着眼睛,若有深意的看向自己,安伯尘心头一动,脱口而出。 “霍国公!” “没错,霍国公为琉国第一忠臣,因此这路兵马定不会是他所为。可也因为他站在风口浪尖上,所以这路兵马若非是为了琉国王祚,便是奔他霍国公而来。想要知道这出好戏的原委,只需前往国公府一观即可。” 司马槿目光闪烁,娓娓说道。 “我今夜没去国公府练枪,也没告知云儿,眼下理当去国公府走一趟。” 安伯尘点头道,望向东边滚滚烟尘,他并没太过慌张。 或许因为有霍国公这位琉国军神在,潜意识里,安伯尘和琉国的百姓一样,都认为只要霍国公在一日,琉国便不会有危难,无数传奇故事丰功伟绩造就了霍国公今日高崇的地位,只要他策马领军,即便十万大军来袭,又怎会败。 “小安子,还不上来!” 安伯尘正出神间,就听身后传来司马槿的话音。 回头看去,安伯尘心头狂跳,没入他眼帘的竟是一条双首黑蟒。十来丈长的蛇尾盘绕在地,蛇头大如车盖,此时正吐着舌芯,居高临下的瞅着他,而司马槿则莞尔一笑,端坐巨蟒右首。 冷风袭面,安伯尘下意识的闭上双眼,待到他睁开眼睛,巨蟒的左首已凑到他跟前,未及安伯尘张口大叫,蛇芯吐出,将他卷上蛇头。 “小安子,坐稳了。” 闻言,安伯尘下意识的抓紧蛇鳞,转眼后他就出现在天头,黑蟒隐入天云,直向霍国公府飞去。 …… 国公府后院,少年有气无力的劈出一刀,抹去额上的汗水。 “伯尘怎么还没来。” 将长刀重重砸在地上,霍穿云望向院墙处,愁眉苦脸。 这七夜里,他练刀法,安伯尘陪着练枪,本来约好了今日切磋一番,可直等到现在,仍未见着安伯尘的身影。 “莫非他怯战了不成?这怎么能行,日后杀阵杀敌,怎么能不战而退!” 霍穿云忿忿说道,手拖长刀,向院墙处走去,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少年面色一喜,连忙纵身跳上墙头。 “伯尘你来……” 话还未说完,霍穿云猛地一愣,站在墙外笑吟吟看着他的不是安伯尘,而是个胖乎乎的老道士。 心中一紧,霍穿云刚想缩下头,就听那道士悠悠道。 “霍家有子名穿云,却是生来无底洞。” 闻言,霍穿云神色陡变,惊诧的看向那道士,犹豫着并没缩回头。 “你是谁?” “贫道无名无姓,自号泰山居士。” “你来这做什么?” “多前曾和这府中主人偶结一缘,今日特来渡之。” 眉头皱起,霍穿云沉默半晌,疑惑着道。 “你认识我爷爷?” “自然,你爷爷估摸着也和你提起过贫道,定是赞不绝口。” 那老道士胖归胖,颌下长须摇曳,道袍无风而飘,鹤发童颜,谈吐清雅,一看便是仙风道骨之辈。 眼见墙头上的少年正发着愣,胖道士微眯双眼,淡淡一笑道。 “穿云,你可知道你爷爷为你取这名字的用意?” “不知道。” 霍穿云摇了摇头道,暗中却悄悄伸手向下探去。 “戏文里有句话,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会。啧啧,你爷爷是想让你继承他的衣钵,好在日后统领千军万马,征战沙场。” 胖道士摇头晃脑的说道,就见少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随后怔怔地看向他身后。 “爷爷!” 胖道士疑惑的扭头望去,目光所及,空无一人,可就在这时,一颗石子飞来,正中他的屁股。 胖道士吃痛,怪叫一声,抱着屁股回过身,刚抬起头,就见又一颗石子飞来,堪堪将他的道冠砸歪。 少年人“咯咯咯”的笑声传出。 “爷爷从没提起过你。哼,你这肥道士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跑来这,定是不安好心!” “肥道士……” 揉着臀部,被石子打穿的破洞格外明显,胖道士干笑着低下头,胸口不住起伏。 当他抬起头来时,原先的仙风道骨荡然无存,面色要多阴沉有多阴沉。 “肥道士?你这小兔崽子竟敢说我是肥道士?奶奶的,道爷我今日非要宰了你不可!” 胖道士通红着脸望向霍穿云,扬起袍袖,下一刻,霍穿云便从墙头飞出,落入他手中。 “你放开我!” 少年奋力挣扎着,连青火都使上,可能融金冶铁的青火方遇上胖道士的身体便自行熄灭了,霍穿云惊讶的看向满脸得瑟的道士,半天都没再说出一句话来。 “怎么样,道爷我厉害吧。道爷看你骨骼清奇,资质上佳,特来收你为徒,还不快拜见师父。” 胖道士手捋胡须,另一只手夹紧霍穿云,悠悠说道,像极了那日城门前司马槿忽悠安伯尘时的情景。 可和司马槿不同,胖道士并没等来霍穿云心悦诚服的叩拜,下一刻他只觉得手掌剧痛无比,却是霍穿云张开嘴,用他那两颗虎牙重重咬向胖道士的手背。 胖道士被咬得嗷嗷直叫,想要挣脱可一时半会又无法甩开,就在这时,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放开云儿。” 闻言,霍穿云一喜,不再挣扎。 背对着霍国公,胖道士直起身来,没有回头,也没有离去,半晌,叹了口气道。 “入林而升,往南则丧,遇叛再起,星坠必败……短短数十载,你从出身微末到荣华一世,却不知当日所批的四句谶语,可曾应验?” 胖道士略显复杂的声音传入耳中,霍国公神情一滞。 “是你……” “啧啧,难为国公大人还记得道爷我,那便是应验了。星坠必败,星坠必败……国公大人还不愿收手?” 看向不远处渐渐变得熟悉起来的身影,又看了眼怔怔巴望着自己的孙子,霍国公皱了皱眉,开口道。 “我受先帝所托,辅佐琉君,护佑琉国。如今国中有奸人作乱,霍某又岂能坐视不理,上负国君,下负黎民,更负了我霍国公之名。” “功名功名,世上又有几人能看穿。” 摇头苦笑,胖道士喃喃低语着,回转过身,看向霍国公,沉吟着道。 “既然国公执意如此,道爷我也无话可说。你我本有机缘,奈何那年你急于投军,错失机缘,如今这机缘已落到你这好孙儿身上。” 第38章 披夜走琉京 第038章 披夜走琉京 “如此,我替云儿谢过道长。” 霍国公朝胖道人深施一礼。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去吧。” 胖道士暗叹口气道,抬头望向缀满星辰的琉京夜,捏指掐算,嘴角浮起一丝苦涩。 “道爷我是隐士,自然不会出手助你。不过,真亦假时假亦真,你且谨记。” 说完,道人向霍国公打了个稽首,回转过身。 直到此时,霍穿云方才察觉出几丝不对劲,青铜色的眸子渐渐变得通红,难以置信的看向那个欲言又止的老人。 好半晌,老人开口道。 “云儿,从此往后要听你师父的话,待你师父如待……” “爷爷,云儿不走!” 霍国公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少年人涨红了脸,歇斯底里的挣扎着,可胖道人的手臂就仿佛铁铸的般,任凭他用尽全力,也挣脱不开。 目光所及,就见那个保护了自己十多年的老人举起长刀横于胸前,饱含深意的看向自己,随后不再犹豫,转身,拖着他沉重而又坚实的脚步向战马走去,霍穿云一怔,渐渐停止了挣扎。 那个手势他知道,也学过,可在今夜之前爷爷从未对他做过。 提刀横胸,断心明志,为古来战将之礼。 “臭小子,你爷爷不再把你当成小孩了,你也别再做小女儿态。从今夜起,你已经是大人了。” 耳边传来道人莫名的声音,霍穿云鼻尖发酸,眼泪越出眼眶,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泪眼模糊,霍国公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远,连带着国公府也变得渺小起来。第一次离开那座藏了自己十六载的府邸,和从前想象中不同,霍穿云心里没有半点兴奋或是喜悦,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哀伤。 爷爷为什么要让我走……他又要去打仗了吗……这一仗…… 这一仗…… 猛地掐断那个令他心慌意乱的念头,看了眼身下京城,少年紧咬下唇。 半晌,他抬起手臂,凭空横于胸前。 …… “真亦假时假亦真。” 轻点长刀,霍国公端坐马背,遥望东方,喃喃低语着。 在他身后是三百名全副武装的铁骑,年纪约莫都在四十开外,皆是跟随他南征北战的亲卫。 正在这时,马蹄声从栋苑街尽头响起,策马而来的正是自小在国公府长大的家将霍小三。 “回禀公爷,属下已告知金吾卫公爷稍后便来。” 霍国公点了点头,并没开口。 “公爷,我们……” “稍安勿躁。” 眉头绞起,霍国公望向东郊,面露深思。 “宫里那人传信来说,十日后左相才会出手,如今方才七日,他便已耐不住了。” 闻言,霍小三微微犹豫,抱拳道。 “莫非左相已经发现公爷和……” “察觉到又如何,他以为本公杀他还需从各府县调兵?真亦假是假亦真的,就算他有通天本事,也无法调动十万兵马。” 端坐马背,霍国公冷眼望向东方,握着长刀的那只手扬起,膝盖微缩,脱镫而起,双手持刀,低喝一声猛地向东郊上空劈去。 朴实无华的一刀斩出,半空中浮起一丝裂痕,转眼后琉京之东的滚滚烟尘被劈散,自有亲兵对着千里眼望去,随后向霍国公抱拳道。 “公爷,那队人马有大半为稻草人,先前被道符所遮掩,现已原形毕露。那队人马只有万余,不敌金吾卫五分之一。” 霍国公点了点头,收回长刀,脸色发白。这一刀他以精火劈出,所耗元气甚多,不过能揭穿左相的诡计,也算值得。霍国公为右相,名义上执掌琉国兵权,可在这左相把持朝政的开平年间,外地府县也不知有多少武将被收买,加入左派。好在霍国公门生遍布琉国,数月前便有人密报于他,左相暗中调兵遣马,意欲进京逼宫,霍国公自然也有对策,左相即便能调遣兵马,也不会超过三万,而有他霍国公把守的京城,又岂是区区两三万人马能攻陷的。 “城外的兵马竟是假的,想要引公爷去……调虎离山,糟糕!” 霍小三神色陡变,满脸急切的望向王宫方向,欲言又止。 “调虎离山,他左相是准备骗走我,然后发动兵变,逼君上立嫡不立长。又或者……” 眸里闪过一道冷光,霍国公猛地扭身向王宫望去,果然,本应平静的王宫却突然间灯火通明,宫城之上隐约还能见着明火执仗、手持枪弩的兵将。 长刀横立,霍国公抚摸着马背上的鬃毛,抬起头,眸中闪过一抹白光,随后夹紧马腹,一马当先向王宫驶去。 “诸公随我勤王!” “诺!” …… “一将振臂呼,三百儿郎出,披夜走琉京,千古第一功……莫非那出老戏又要重演了不成。” 琉京上空,司马槿盘坐蛇头,看向直扑王宫而去的那彪骑兵,自言自语道。 另一边,安伯尘正襟危坐,手心沾满汗水,大气不敢喘一下。蛇皮光滑,虽有几片蛇鳞,可若不小心提防,仍会滑落下去。最关键的是,这巨蟒正腾飞于天云间,如若不慎摔落,后果可想而知。 绷紧脸,安伯尘侧目瞥向司马槿,一头红发随风飘扬,大红色的褂裙绺带翩跹,此时正饶有兴致的望向王宫,好似全然没察觉到安伯尘的目光,颊边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她怎么就这么喜欢换衣服,今个一身,明个一件,若是以后谁不小心娶了她,那还不得买上一屋子的衣服……不过能娶她的定是王孙贵族,也不愁钱。 “小安子,你在嘀咕什么?” 瞪了眼安伯尘,司马槿手捏印法道。 “抓紧了。” 话音落下,巨蟒猛地俯身冲去,安伯尘无暇多想,死死抓住蛇鳞,提心吊胆的趴于蛇头。 余光中,就见司马槿眯着双眼,嘴角浮起促狭的笑意,安伯尘暗叹口气,心道原来红拂是故意的,看来气还未消。 “红拂,我想回头去找霍穿云。” 虽然很想见识一番霍国公如何再续“披夜走琉京”的佳话,可安伯尘更担心的却是那个国公府中见不得光的少年。 “你和他是怎么了,这才认识几天便如胶似漆了?” 耳边传来司马槿玩味的话语,安伯尘虽不解其意,可也知道司马槿又在出言调侃。 “小安子,你想练枪也不急于一时,霍国公领三百人马勤王救驾的好戏,今夜错过了,可就再见不着了。” 闻言,安伯尘心道也是,紧抓蛇鳞低头望去,就见霍国公率领三百骑兵已过后唐古道,宛若一阵火风撕开夜色,直向王宫扑去。 三百骑虽不多,可夜深人静时分策马奔驰,深夜的宁静碎裂于马蹄下,也将京城百姓的美梦打破。时隔这么多年,又见到霍国公披夜走琉京的英姿,百姓们扒在窗前,看着满头白发的将军策马提刀,心情莫名。 难不成琉京又出乱子了? 不过就算奸臣作乱,可只要国公大人在,定能保得琉京周全。 在琉京百姓们期盼的目光中,霍国公带着三百骑冲至宫门下,横刀策马,抬头望向宫城上满脸复杂的将士们。 “君上何在?” 鸦雀无声,守护王宫的将士非但没有回答,只不过手中的弓弦拉得更紧了。 “君上何在。” 霍国公沉声问道。 依旧无人应答。 就在这时,一名手持兵符的将士跑上城头,忌惮的看了眼霍国公,随后高举兵符道。 “左相大人有命,霍国公深夜披甲入宫,心怀不轨,众将士莫要让奸贼得逞!” “奸贼?” 嘴角浮起一丝冷冽,霍国公喃喃道。 “如此看来,左相已经得手了。” 长刀点中地面,“嗡”的一声远荡开来,霍国公低垂下眼眸,转瞬后,眸中暴绽一丝精光,猛地扬起大刀。 “攻城!” 号令传出,三百亲卫同时拉下面甲,跟着一马当先的霍国公,直取宫门而去。 城头将士满脸惊惶,纷纷掷矛放箭,可都被霍国公舞起的长刀卷向一旁。 残影划过,长刀斩落,和十四年前一样,金雕铜刻的宫门裂成两半,霍国公率领着三百儿郎长驱直入。 “咦,好像有些不对劲。” 王宫上空,司马槿俯身望去,黛眉蹙起。 思索片刻,她从的怀中掏出一张道符,念咒祭出,不多时一方铜镜出现在两人面前,镜中的景象正是霍国公策马飞奔的琉宫。 不单是她,便连安伯尘也察觉出几分异样。 闯入王宫后,霍国公几乎没遭遇任何阻拦,王宫腹地空无一人,只有回荡在琉宫上下的马蹄声,尤显诡异。 没来由的,安伯尘心跳加快,眉宇间掠过一丝担忧。 霍国公虽对他起过杀念,也种入那张道符,可安伯尘是琉国子民,心底深处对于这位守护了琉国数十年的军神仍很崇敬。更何况,那张道符只有霍国公才能解开,于情于理,安伯尘都不希望霍国公出事。 若霍国公不在,安伯尘额中的那张道符无人能解,从此以后,他也会被困在这七十里琉京之地,再不得出。 第39章 绝世名将何处葬(上) 第039章 绝世名将何处葬(上) 宫苑深处,溪水环流,夜冷如霜,缀满亭台楼阁,肃杀而又冷艳。 随着霍国公举起长刀,三百骑兵同时拉紧缰绳,悬住马身,凝目打量四周。 王宫很静。 夜深人静时分,理应如此,可今夜不同往时,左相逼宫谋权,这一夜当如十四年前那般,厮杀惨战血流成河,又怎能如此安静。 心中生出一丝不祥,渐渐变浓,和这茫茫夜色一起,压在霍国公心头。 不经意间,他的眉头绞起,仿佛两柄钢刀相缠。 刚猛易折…… 也不知为何,霍国公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也是一个道士和他所说,修为虽远不如带走云儿的那人,可出身正宗道门。 就在霍国公微觉恍惚之时,四面八方喊杀声大作,火光点燃,映上霍国公古朴的面庞。 长刀点地,霍国公不慌不忙,抬头望向阁楼高处。 英俊的男子缓步走出,四目相对,当朝左相淡淡的一笑,随后欠身。 并非朝向霍国公欠身,而是向着楼内走出的那人。 五爪龙袍加身,九十九珠冠冕高戴,龙行虎步,气宇轩昂,正是当今琉国君主,李钰。 君上? 霍国公微微一愣,随后将长刀插于马前,抱拳行礼。 “君上安好?” 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莫名的叹息声传来。 “托国公鸿福,本王好的很,只是不知……公爷为何要反?” 闻言,霍国公手臂一颤,低垂的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他终于知道左相这一局的杀手锏是什么。 非是策反大军逼宫琉君,也不是占领王宫和他战于京城,而是眼下这般,将他诓骗入王宫,向琉君进言说自己要反,借琉君之手杀之。 真亦假时假亦真,先前的一切,调兵遣将,收买武将,也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他左相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让琉君杀我的理由。 转瞬间,霍国公便想明了一切,可仍觉有些古怪。 他霍国公的忠诚人尽皆知,今日之事并非无法解释,左相仅凭这些想要参奏君上杀了自己,未免太过勉强。 深深看了眼楼阁之上一脸笑意的男子,霍国公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道。 “君上休听奸人之言,微臣今夜入宫,却因听闻有人要反,又见有万余人马袭城,这才赶来救驾,望君上明察。” “谁人要反?” 李钰的声音中好似透着几丝古怪,亦有些荒谬。 双拳紧握,缓缓抬起头,霍国公如箭的目光射向左相,一字一顿道。 “禀君上,要反的那人正是君上近前重臣,当朝左相。此人勾结外府武将,结党营私,祸乱朝纲,欲图不轨,还望君上远小人,亲贤良,彻底纠察左相。” “这么说来,公爷今夜前来是为了左相?” “正是。” “可是想清君侧?” 闻言,霍国公一愣,随即默然。 所谓清君侧,自古以来都是谋反的借口,君上此言一出,已然表明比之自己,他更信任左相。 十四年前,正是霍国公凭一己之力,杀入王宫保住了琉国国祚,扶持李钰登基,而他也位极人臣,声望权力一时无两。霍国公擅战,却不擅勾心斗角,也不知从何时起,君上对他渐渐疏远,更是一手提拔了个年轻人和他抗衡,也就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 嘴角泛起苦涩,霍国公深吸口气,不急不缓,开口说道。 “臣之忠心,天地可鉴,君上不如派出快马往城外一探,若微臣所料无差,左相勾结的人马定在攻城。” 闻言,楼阁上的君王看了眼身旁面色平静的男子,沉吟着,许久无语。 “君上,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眼见琉君踌躇犹豫着,霍国公深深一拜,高声道。 可未等琉君开口,马蹄声自远及近,众人放目望去,来者是一名全身是血的金吾卫校官,铠甲歪斜,显然是刚刚大战过一场。 见状,霍国公暗舒了口气,可转眼后,令他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名校官看见他,竟面色大变,悬住战马,滚落马鞍,拜向琉君。 “君上,霍国公勾结外府官军,欲图造反!” 话音传出,鸦雀无声,三百霍府亲卫怒目望向那名校官,却不知如何辩解,反倒是霍国公渐渐平静下来,看向手边的长刀,不知在想什么。 “大胆,国公大人忠君报国,又怎会造反?” 开口的是左相,一脸愤慨。 “回禀左相大人,国公派人传令,说是城中有变,命吾等开城门迎接援军。王将军生疑,命吾等紧闭城门,谁料那伙叛军竟大举攻城,还望君上和左相大人明鉴!” 话音落下,霍国公身形剧颤,下意识的握住长刀,明晃晃的刀背上映出一抹寒光,未及他起身,一柄长刀从侧后方刺来,扎穿了他的右胸。 霍家刀法,第十三式长虹无迹,霍国公又怎会认不出。 猛地起身,反手扬刀,一条手臂高高飞起,霍国公难以置信的看向那个面色惨白的男子,沉默半晌,低声问道。 “小三,为何如此?” “当年南荒三十九寨,莫非公爷想不起了?” 夜色下,断臂男子一脸狰狞和恨意,再无他身为霍国公心腹家将时的沉着冷静,下一刻,他挥起仅剩的那条手臂直指霍国公,声嘶力竭的大吼道。 “臣,霍小三为霍国公家将,受其蒙蔽多年,深知其不臣之心。今日以死报国,以明吾志!” 说完,他冷笑连连,面庞抽搐,张口吐出血红的一物,却是咬舌而亡。 “南荒三十九寨……原来当年流落到我府门口的孩童,是被我屠光的三十九寨后人。” 喃喃低语着,月光凄冷,洒落撑着长刀直直站立的老人身上,胸口处的那柄断刀触目惊心,鲜血汩汩流出,可他无暇去管。 大匡之南名曰南荒,那里的子民不习教化,常常肆意侵扰大匡边地。大匡十三诸侯轮流派兵出征,可南荒地势险恶,穷山恶水,瘴气重重,大军若是深入腹地,免不了会落得惨败的下场。偏偏那时年富力强的霍国公不信这个邪,率领霍家军出征南荒,先折四子又损二婿,惨败而归。悲愤之下,退兵途中所经城寨无不被霍国公下令屠光族内男子,女子充当军妓……却没想到,那时候种下的因果,在今日得报。 一个四五岁的南荒小童,给他百匹好马,也无法从南荒来到琉国,除非有人暗中相助…… 抬头望向高阁之上,那个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俊美男子,十多年来头一回,霍国公心中生出浓浓的寒意。 君上不知,琉国群臣不知,黎民百姓更不知道,可他却清楚的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人一手布下。三十年前,不知身在何处的他便已将目光投向自己身上,埋下这颗长达三十载的棋子。三十年后,他现身琉京王宫,以左相的身份居高临下的望向自己这个“奸臣”,不出手,不动刀枪,几乎兵不血刃的将自己击败…… 三十年前便有如此手段,三十年后却仍是一副年轻人的模样……这个如同妖孽一般把持着琉国朝政的男人究竟是谁,他染指琉国又是为了什么? 一个个疑团涌上心头,可此时此刻,他却再没功夫去思索。 星坠必败,他终究没能胜过那句相伴他一生的谶语,从他踏进王宫的那一刻起,南征北战建功无数的琉国军神便已经败了,败得彻头彻尾,毫无还手之力。 隐隐间,他只感觉这一切只是个开始,以自己的惨败拉开序幕,却不知那最终的结局又会是什么。 “公爷,你还有何话可说?” 漫长的安静被打破,琉君又惊又怒的望向霍国公,胸口不住起伏。 “微臣无话可说。” 手握长刀,霍国公欠身道,下一刻,他抬起头,冷眼望向左相,长刀点地,双眉宛若刀绞。 “只不过国有妖孽,欺君罔上,暗施奸计,让我霍宸背负万古不臣之罪,臣却无力除之,负尽三代君上恩典。” 老迈中透着几丝苍凉的声音回荡在王宫上下,闻者无不心中黯然,可一切都已证实,霍国公欲图谋反,就算心生同情也无可奈何。 在琉君惊诧的目光中,霍国公翻身上马,长刀击空,冷目扫视四面八方缓缓围拢上来的羽林军。 “建功立业就在今夜,谁愿同往?” 策马横刀,霍国公望向阁楼之上那个神色淡漠的男子,沉声喝问。 短暂的沉默过后,三百亲卫同时摔盔拔刀,直指楼阁。 “某愿同往!” 转眼后,三百铁骑宛若一阵火风,跟随着那个他们效忠了一辈子的人,冲杀向近万羽林军。 …… 天头巨蟒上,安伯尘已看傻了眼,另一边的司马槿也是一脸呆滞。 谁也没有想到,只一夜的功夫,霍国公便从国之鼎柱变成意图谋反的大奸臣。 一柱香过后,三百人马已折一半。 三炷香后,只余七十余铁骑。 一个时辰后,跟随在霍国公身后的亲卫仅剩十人…… …… 天色青檬,拂晓将近,王宫中的酣战仍未结束,手持长刀的老人奋力厮杀,每迈出一步,总会添上十来道伤痕,可他距离那座楼阁仍隔着遥遥百来步。 而在他身后,三百亲卫安静的躺在血泊中,睁大双眼望向乍现的晨曦,满脸不甘。 “一将功臣万古枯,如霍国公这样的绝世名将,若要杀死他至少也得有万人来陪葬。” 看向铜镜中以一敌万的惨烈战事,司马槿幽幽说道,心头一动,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朝安伯尘看去。 少年颤抖着坐于蛇首,怔怔地看着铜镜中体无完肤的老人,脸色要多苍白有多苍白。 第40章 绝世名将何处葬(下) 第040章 绝世名将何处葬(下) 是了,霍国公一死,小安子额中那枚道符岂不是无法取出了…… 目光落向呆了般的安伯尘,司马槿欲言又止。 早在那日从国公府回转后,安伯尘便将道符之事告知与她,在吴国时,司马槿也曾见过这种当作封印来用的道符,诚如霍国公所言,除了种入道符者外,即便神师前来也无法破解,若强行出手解封,重者一命呜呼,轻者失了神智,从此疯疯傻傻。 虽可以利用突破境界时的洗髓炼骨,以及凶猛火势来冲破道符的封印,可他想要突破下一个境界,也就是地品,即便服食灵丹妙药,少说也得花上二十余载……二十余载,也就是说此后二十年,他只能呆在琉京这座牢笼中,看着近在咫尺的圆井村,却无法回转。 打量向紧握双拳,满脸慌乱的少年,没来由的,司马槿只觉心底深处微微作痛,有些同情,亦有些不忍。 自打十一岁后,这种感觉再没出现过,她如履薄冰的走在聚满蛇蝎虎豺的门阀中,想要找到回家的路,就必须先将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冷血,一样残忍。她本可以找个强者依附,在大匡,绝大多数心怀志向的女子都是如此,如王馨儿,如璃珠,可她不愿如此,从骨子抗拒,因此才有了司马氏冰公主的称号。既是说她待人冷漠,也是因她冷血无情,心狠手辣。 可是面对身旁这个一脸绝望的少年,她一次又一次的破例,却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 莫非自己是看中了他的潜力,想要收服他? 这个念头刚生出,就被司马槿散去。 强人所难,真是个坏习惯,又累又烦……自己已经够累了,往后若再多个拖油瓶,岂不是要更烦。 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安伯尘,司马槿愈发搞不懂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若是她此时出手相助,救走霍国公,虽有四五成把握,可一旦出手,她这趟琉国之行就此终结,那个仙人秘籍也会成为镜中月、水中花,再无法得到。 紧抿朱唇,司马槿已捏出印法,玉指轻颤,却是迟迟未有落下。 铜镜中,仿佛从血海里走出的老人已被团团包围,每一刀劈下,只能收割三四名将士的性命,却让自己平添十来道伤痕。 老将虽勇,却寸步难行。 罢了,就再破例这一回,大不了强行杀入王宫,又或利用霍国公的声望,招揽旧部,让琉国生乱,自己趁虚而入,夺走那木偶。 深吸口气,司马槿按落印法,朝向安伯尘低语道。 “坐稳了,一会大黑落下,你就将霍国公拎上蛇头。” 闻言,安伯尘怔怔的看向司马槿,却是有些难以置信。 司马槿的顾忌他自然也能猜到几分,若是劫走霍国公,从此他们便要亡命天涯,再不可能留在京城继续挂念九辰君。只是没想到,她竟会舍得仙人秘籍帮自己。 “哼,又发愣,还不快坐稳。” 少女的娇嗔传来,安伯尘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随后紧抓蛇麟。 可就在这时,目光落向铜镜,两人神色陡变。 王宫拥高阁,高阁揽明月,俊美的男子拉开长弓,对准浴血奋战的老人。 那是令月光都黯然失色的一箭,箭未至,悍然飙出的那抹白火便已将空气撕裂。 谁也没想到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左相,不单道法高明,就连箭技也如此高强,看得一旁的琉君满眼热切。 这一箭强悍如斯,寻常将士哪敢撄其锋芒,纷纷退避,只剩那个手持长刀,低垂着眼眸,轻轻喘息着的老人。 霍国公起于微末,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一刀刀打拼出来,乃是实打实的战绩,自然道技高强。三十多年前,他更曾上过天下武将榜前十,霍家霸刀之名,绝非虚妄。 名将老矣,霸刀不老。 抬起头,眸中白火闪耀,看向疾飞而来的那一箭,霍国公猛地迈前一步,暴喝一声。 “看刀!” 如雷鸣般的暴喝传出,司马槿面上浮起古怪之色,下意识的看向安伯尘,就见他目不转睛的看向铜镜中势能劈天的一刀,眸光闪烁。 那一刀劈出,聚集了霍国公此生使刀的精髓,朴实无华,看似寻常无奇,可若细细望去,却会发现这一刀并非直上直下,而是划出一道圆弧。 虽是圆弧,可并不比直线劈出慢,刀尖不住轻颤,每一次颤抖都包含着十来次变化,每一次变化看似毫无规律,可都上下承接,连绵不绝,化作一张大网罩向羽箭。 羽箭还未近前,就被斩成粉碎。 见状,安伯尘长舒口气,可转瞬后,弓弦声再度响起。 又是一箭从左相手中射出,却比先前那一箭更快了几分。 霍国公眯起双眼看向那箭,五指轻转,刚想再劈出一刀。 可就在他举起长刀的那一刹,面庞陡然变得无比僵硬,却是先前那一刀用力过多,被霍小三捅穿的伤口猛地崩裂开,鲜血横流。 剧痛袭来,若在往日,霍国公或许还能咬咬牙挺过去。可他毕竟不是仙人,纵然有天品巅峰的修为,可鏖战了一夜,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一身元气早已耗尽大半,此时伤势加重,他持刀的那只手已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高手相争,往往于瞬息之间决定胜负。 霍国公分神的这一刹,羽箭“嗖”地飞来,转眼捅穿他的额头,从后脑飞出,余势不减,从头到尾插入泥地。 败了……终于败了吗…… 目光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霍国公摇晃着,却未曾开紧握着长刀的右手。 星坠必败,自己早该想到……不过,这幕戏不过才开始罢了,琉京之中,如你般妖孽者并非你一人…… 脑中浮起青衫少年临床远眺的身影,以及那张缩地符,霍国公眉头舒展开,长刀插地,轰然跪倒。 即便知道霍国公以一人之力终究难敌千军一马,可眼见屹立琉国数十年不倒的军神半跪于地,没了声息,幸存的羽林军将士仍有些难以置信,心中恍惚。 过了好久,终于有个大胆的将士蹑手蹑脚的走向霍国公,伸出长枪挑向老人。 就在这时,额心被射穿一个大窟窿的老人忽然仰起头,双目圆睁,望向阁楼高处,嘶吼道。 “杀贼!” “杀贼!” “杀贼!” 三声过后,长刀落地,老人垂下头,闭上双眼,从此以后再没睁开过。 一众羽林军早被吓破了胆,还有谁敢上前。 为将一生,忠君报国,南征东讨,立下无数难以逾越的战功,他的此生的辉煌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终结。 誓死报君恩,虽为戏言,可又有多少名将能逃脱这番宿命。 拂晓初临,一抹晨曦倾洒在琉宫的血海尸山间,仿佛一层青铜镀下,他生前最喜爱的颜色。 霍国公陨。 仅此一句。 在琉国后世的史书中并没太多渲染,无论多华丽的辞藻,都无法描绘出他倒下那一刻的壮烈。 ……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槿方才反应了过来,透过铜镜,她隐隐察觉射死霍国公的那人正朝她看来,虽不模糊不清,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滞留下去。 匿身天云,飞出皇宫数里,始终沉默着的少年忽然颤抖了起来,抬头看向司马槿,眸里写满了绝望。 “红拂,我要回家。” 闻言,司马槿心中一痛,令她很无比讨厌的感觉,可却又止不住的蔓延开来。 面前的少年才十四岁,十四岁的质朴少年,因为她的出现短短十数日里经历这么多变故,如今又要身陷琉京,也不知过多久才能回到他口中那个平静安详的小村庄,见到爹娘。 五年? 不可能…… 十年? 可能性不足半分…… 二十年? 那也得要他运气好。 即便真能在二十年后走出这座牢笼,可那时的他已年过三十,而他的爹娘…… 眸里浮起恍惚之色,半晌,司马槿淡淡一笑道。 “好,我带你回家看看。” …… 西城郊外,灰蒙蒙的天色下,少年少女并肩坐在山坡上,放眼望去,依稀能看见十多里外的小山村。 看见归看见,可安伯尘知道,自己最远也只能走到这。 幸好还有红拂女神奇的道符,比千里眼还好使,不单能看见百里外的人影,还能听见声音。 捏紧双拳,安伯尘期盼地看向那面道符所化的铜镜,铜镜中光影变幻,和今日的天气般,灰蒙蒙一片,伴随着安伯尘一阵接一阵的心跳,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从逼仄却干净的瓦房里走出一个穿着麻衣的妇人,她的年纪虽还不到四十,可额上已缀满鱼尾纹,和京里那些珠光宝气的贵妇人相比,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然而,当安伯尘的目光落到朴素妇人身上,鼻尖一酸,双目通红,泪珠滑出眼眶。 娘总是起的最早,开灶烧柴,为自己和爹做早饭,然后去李小官家织布……这个时辰,估摸着爹爹也该起床了吧。 安伯尘正想着,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 “娃他娘,今个儿咋又多做了碗面?” 话音落下,紧接着是一阵敲打声,安伯尘会心的一笑,心知是爹爹又开始倒烟叶子了。 “今个儿不知怎的,突然想安娃子了,娃他爹,你说娃子他会不会想咱俩,偷偷溜回来看看咱俩?如果真这样,等娃子回来还能有吃食。” “没出息的婆娘,安娃子是去学手艺了,怎么会偷偷溜回来。再说了,咱家娃子老实,就算想怕是也不敢。” …… 看着看着,司马槿心中涌起淡淡的暖意,扭头看向安伯尘,却发现少年人早已涕泪横流,埋着头,颤抖着拳头,低声呜咽着。 犹豫着,司马槿从怀中掏出一块桂花糕,递到安伯尘面前。 “别哭了……这个,就当我替你娘给你的。” 秋风吹来,今晨的天色格外的灰,好似大雨前的征兆。 少年人吃着桂花糕,一旁的红发少女则看向远方,发着愣。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槿只觉肩头一沉,却是精疲力竭的安伯尘一头栽下,昏睡了过去,嘴里犹含着半块桂花糕。 “浪费。” 撇了撇嘴,司马槿收回道符,看了眼倚着自己呼呼大睡的少年,深吸口气,强忍着没去推开他。 司马槿只顾着想她的心事,并没发现,安伯尘的鼻息逐渐减弱,下腹微微起伏着。 第41章 神仙府之迷 第041章 神仙府之迷 天色绯红,仿佛火烧晚云。 安伯尘睁开双眼,站在高山悬崖前,望向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巨瀑,负手而立。 他的神色异常平静,眸如止水,风撩长衫,过心无痕。 许久,他转望向站在远处的两名神君,低声问道。 “可有什么法子能让我自由来往神仙府,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话音落下,火神君正欲开口,就被水神君抢先道。 “数十年前水儿便已和居士说过,想要自由出入神仙府,需得胎息之法大成。” 闻言,安伯尘皱了皱眉,思索着又问道。 “那么,如何才能增长每次的滞留时间?” “居士既然已有主意,何必多问。” 美目涟涟,妖娆美艳的水神君笑吟吟道。 没再开口发问,安伯尘转眼望向飞瀑,神色莫名。 此番再入神仙府,和前几次不同,安伯尘只感觉心意清明了许多,府外之事虽仍迷迷糊糊,可却有一件始终徘徊于心头,经久不散,那便是感快提高修行,修炼火势。 安伯尘心知神仙府为修炼佳处,可也知此地无法滞留太久,于是询问水神君,却并没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眉头皱起,安伯尘细细思索此中缘由,可他想得越深入,越是头疼,脑中混沌一片,就仿佛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府中天地,只剩抓紧时间修行这一个念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摇了摇头,安伯尘正欲盘膝而坐,就听身后传来水神君的话音。 “居士若想节省时间,何不在此处练习枪法?” “正是。” 火神君接口道。 “光是盘膝打坐,只能修炼道行,若居士练习枪法,却是既能修炼道技,又可修炼水火二势,提高道行,岂不两全其美。” 安伯尘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今日的他和往日里憨厚老实的模样大有不同,临渊而立,从容不迫,神色清明,目光有神。脑中下意识的钻出一个念头,安伯尘抬起眼眸,望向天头,开口喝道。 “枪来!” 转眼后,竟真有一杆银枪从天而降,落于安伯尘手中。 见状,水神君面露惊容,看了眼同样大吃一惊的火神君,黛眉蹙起,眸里闪过一丝异色,转瞬散去,缓步走到低头沉思的安伯尘身边,笑着道。 “居士何故又发起呆来,需知时间珍贵,得之不易。既然枪已经到手,居士还不练习枪道,更待何时?” “水姑娘提点的是。” 安伯尘颔首,虽有些许疑惑,可一想到修行时间紧迫,遂也顾不上那么多,当即开口道。 “伯尘在此修习枪道,还望二位相助,修炼水火二势。” “居士放心。” 水火二君同时拱手道。 持枪有四平,头顶平,肩平,足平,枪平。亦有三尖相照,乃是指持枪时中照枪尖,上照鼻尖,下照脚尖,三尖要保持在一个直线方向,侧身直对前方,不如此方可拒敌于枪尖之外,亦能保证出枪精准。 安伯尘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手握于枪,心平气和,这些念头也自然而然的浮于脑海。 当下,安伯尘持四平,对三尖照,低叱一声,棍平臂直,连于一线,朝向对面山崖用力刺去。 一枪刺出,虽有模有样,可安伯尘却觉哪里有些不对。 又连续刺出近百枪,安伯尘收枪于背,遥望山崖。 山风跌宕,拂过眼帘,安伯尘心思一动,却是陡然记起,这一枪并非他所求的那枪。 自己所求,又是怎样的一枪? 双眼闭合,安伯尘负枪而立,静静的站在悬崖边。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条木棍越过眼帘,木棍虽粗陋,可势如猛虎出笼,快似毒蛇钻洞,且又不断变化着,每一次变化虽都不同,可都能和下一番变化相互连接,层层推进,到最后一击时时,却有频生三变,将枪势衍变得愈发诡谲莫测。 枪法最基本的技巧便是扎枪,扎枪者当势如破竹,一往无前,本容不了这么多变化,却因那水火二势刹那间的融合,以柔裹刚,借助水势再续后力,方才生出这些变化。 睁开双眼,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向远处奔腾在峡谷间,却各行其道的水火二君,高唤呼道。 “两位且先并行,助伯尘成就此枪。” 目光所及,水火二君略作犹豫,随后各招其后水火二势,并行于山峡间。 收回目光,安伯尘深吸口气,脑中闪过势如毒龙钻山的一“枪”,目光低垂,四指紧握,食指扶之,拳头缓缓转动。 抬起头,眸中闪过红白之光,安伯尘手臂平举,猛地迈前一步,手持银枪遥遥刺向对面崖边得那棵歪脖子老树。 这一枪势如破竹,声势凶猛,可犹在中途时,枪杆不断轻颤着,忽左忽右,让人琢磨不透。到终途,枪势即将用尽,却又忽地加速,枪尖滑过出一道弧线,却比直线还快,转眼又叠生出三种变化,一气呵成,隔空刺向对面的老树。 一枪刺罢,安伯尘明显感觉到二十步外那棵老树枝叶轻晃,心中了然,定是这一枪携着水火二势,其力之大,引动枪风直达二十步外。 心头掠过淡淡的喜悦,看想黯沉的天色,白昼将过,安伯尘也不知自己能在这待上多久,可却知道机缘逝去不复返,遂也无暇多想,抄起银枪,继续练习。 安伯尘只会这一枪,也只能去练这一枪,一个时辰若不停歇,能刺出一千余枪,一日下来便是一万两千余枪。 月声日落,日落月升,安伯尘对着山峡高风,没日没夜的苦练着,转眼十日已过,安伯尘的这一枪何止是千锤百炼,十日过后,他总共出枪十二万次还有余,他所在崖地已被磨出一排两寸厚的足印。 冷风跌荡,水火二势奔流在高山峡谷间,虽不算太融洽,可也并不抗拒,安伯尘明显察觉到,那火势似乎比十日前要雄厚上几分,可水势却依旧如此。 安伯尘微觉欣慰,却无暇去想,遥望向对面山崖上那棵老树,安伯尘口吐长息,捏紧枪杆,准备刺出第十二万七千七百枪。 眸中水火之象一闪而过,拔枪,抬臂,迈步,刺出,安伯尘一气呵成。这一枪的变化比之十日前又多了不少,枪到中途,竟叠生出七样变化,前六样变化安伯尘先前已练过无数次,这第七样变化却是刚刚悟出。 一枪刺出,六变过后,到了那最后一变,竟引得水火二势猛然大作,火借水势,奔腾而上,隐隐有跃出山峡之势。安伯尘只觉枪尖被巨力所携,急欲往前冲去,措不及防下,安伯尘手心一滑,那杆枪竟凭空飞射而出,越过二十步之距,扎碎崖边老树,深深插入崖壁,转眼后只能见着寸来长的枪柄。 安伯尘一怔,就在这时,他只觉天旋地转,神仙府中的山河不住颤抖摇晃着,似曾相识。 下一刻,脚下山崖裂开缝隙,安伯尘坠落深渊…… …… 天色愈发黯沉,灰蒙蒙一片,好似暴雨来临的前兆。 安伯尘睁开双眼,若有所思的看向阡陌纵横的西郊,这一回重返“神仙府”,和前几次一样,可又透着几丝不同。 水神君早先说过,往后安伯尘想要进入神仙府难而又难,而且每次只能呆上三四日,可这一回他足足呆了十天。而且安伯尘隐隐中感觉到,若不是最后时刻刺出了他力所能及范畴外的那一枪,他还能继续待下去。 可这又是为何? 回到现实中后,安伯尘能回忆起发生在神仙府中的每一件事,可在神仙府中,他却仿佛踏足梦境,虽不算浑浑噩噩,可却极难记起现实中的事。 今次稍有不同,从安伯尘踏足神仙府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修行。只有修炼出青火,才能破解他额中的道符,才能让他走出琉京这座牢笼。 这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却被带入那个仿若梦境的神仙府,随后的“持枪四平,三尖相照”也是霍国公那部《说枪》里记载的枪道,而他苦练了十日的那一枪,更是昨夜于神庙中妙手偶得。 陡然间,安伯尘微微一怔。 莫非增长滞留于神仙府中时间的方法,就是能记起现实中的事? 若能记得现实中的事,现实和梦境融为一体,那个神仙府中的“安伯尘”和现实中的我便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可若真是如此,为何水火二神君不提点我,看他们的样子似乎知道些什么,可却欲言又止。 眉头皱起,又舒展开来,安伯尘心中生出浓浓的欣喜。 如果能在神仙府中随意滞留,现实中一个时辰,等同于神仙府中一年,在神仙府中吃点苦,修炼上个几十年,重回现实也不过几日光景,可修为却会突飞猛进,炼出青火也是手到擒来。 不行,我得再去神仙府走一遭。 心中如是想,安伯尘坐直身子,闭合双目,屏住呼吸,却是想要硬逼出胎息状态。 第42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042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一抹乌云从远处飘来,渐渐变浓,压向琉京。 “黑云压城城欲摧,还真是应景。” 凉风袭来,司马槿打了冷颤,喃喃说道。 转目看向一旁的少年,就见他面红耳赤,嘴唇发紫,捏紧双拳苦苦挣扎着。司马槿眸里闪过一丝古怪,正欲开口,安伯尘身体猛地往前一冲,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满脸懊恼。 “小安子,估摸着一会儿就要下雨了,我们回吧。” 司马槿开口道。 眼见安伯尘深吸口气,遥望向远处的小村落,神色莫名,却不言语,司马槿暗叹口气道。 “你虽无法回家,可是小安子,你却忘了一件事。” “何事?” 安伯尘没有回头,淡淡的问道。 “你表面上虽是离公子的仆僮,可实际上,墨云楼中一切,还不是由你说的算?” 闻言,安伯尘先是面露疑惑,转瞬后脸上浮起浓浓的喜色,扭过头,感激的看向司马槿。 “淡定。” 司马槿眨了眨眼,笑着说道。 “眼下琉京局势不比往常,霍国公一死,即便琉君想要稳住国中局面,也难比登天。” “为何?” “你想啊,若你在圆井村中和一帮人打架,把最厉害的那个打败了,剩下的那些对头,你会如何处置?” 想好久,安伯尘看向司马槿,认真的说道。 “我在圆井村,从不打架。” 深吸口气,司马槿强忍着去踹安伯尘的冲动,眼见少年挠了挠头,羞赧的一笑,司马槿也没了脾气。 “早告诉过你了,你说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俗称冷笑话,偏偏你还乐此不疲起来……总之,宜将剩勇追穷寇,斩尽杀绝的道理你总懂吧,左相和霍国公是死对头,昨夜一战杀死霍国公,群雄无首,霍国公那一派的人马定会方寸大乱,左相这时候出手,定能将霍派余党清剿殆尽,如此机会他又怎会放过?” “遍数琉国,除了霍国公外,又有几人能左相抗衡?霍国公死后,这琉国便是左相的天下,就算琉君想要保全霍国公那派,可一来左相救驾有功,二来,霍国公勾结谋反之罪牵连甚广,因此,即便琉君也无可奈何,更何况,坊间传闻,琉君和左相有断袖之好,宠爱有加,经此一役后,左相之位更是稳如磐石。” 司马槿娓娓道来,安伯尘初时有些迷糊,可渐渐的也能听懂八九分,心知司马槿所指为何。 “红拂,你的意思是说,离公子会有事?” “正是,离公子和霍国公走得近,朝野皆知,乃是霍国公在野之助。这次可要麻烦了。” 司马槿叹了口气道,黛眉蹙起。 “可是离公子和琉君关系也很好。” 安伯尘说道。 司马槿点了点头,拨弄着一旁的狗尾巴草,思索着道。 “也正因如此,以我猜测,左相一时半会不会对离公子出手。兼之离公子在民间享有美誉,种种传奇故事,那墨云楼暂时还能住上一阵。不过,你若想借离公子之手给你家人送金银财宝,可得谨慎小心,以免被左相抓住把柄或是看出破绽。” 安伯尘脸色微红,刚想说什么,滚滚雷鸣声响起,片刻后,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不说了,先回墨云楼。” 司马槿拍了拍安伯尘,起身祭出二首黑蟒,转眼间两人御蛇飞入天头云间,不现了踪影。 …… 墨云楼第七层,阁台边摆着张檀木桌,桌上放着一只酒壶,身着黑袍的老人懒洋洋的喝着小酒,时不时偷眼瞟向对面少年。 “这么说,你昨夜便已料到霍国公会遇难?” 伸了个懒腰,司马槿漫不经心的问向萧侯。 “正是。” 放下酒盅,又吃了颗花生米,萧侯面露得色道。 “原因?” “原因有三。” 眸中掠过一丝精光,萧侯有意无意的看了眼安伯尘,干咳了声道。 “早先见着霍国公率亲兵出府,老夫便已知道他此行凶多吉少,第一,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这一战是被逼出手,左相和他对峙了这么多年,却在今日突然发难,若无十分把握,绝不会如此,真亦假时假亦真,即便左相看起来有再多破绽,也不过是用来迷惑霍国公的障眼法,因此他霍国公踏出府门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的结局。” 司马槿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另一边的安伯尘面色一紧,却是突然想起了那个被自己爽约的少年。 霍穿云,他还好吗?昨夜前往国公府时并没看到他,莫非是霍国公心知此战不敌,早先将穿云藏了起来……那他现在在哪。 看向楼外烟雨蒙蒙,细雨如梭,安伯尘心中牵挂,却又没来由的想起离公子临终前留下的那首绝句。 九十九阁烟尘迷,千百楼台迩相遗…… “其二,是因为离公子。” 闻言,安伯尘心头一动,转目看向萧侯。 察觉到安伯尘终于被自己的话吸引,老头微微得意的抚摸着胡须,幽幽说道。 “离公子之能,红拂小姐或许不知,伯尘也只是略知一二,可老夫却知晓七八成。论及谋略,便连老夫也甘拜下风,如此离公子又怎会糊里糊涂的被人杀死在荒郊野岭?而离公子假死,恐怕也是猜到霍国公不日将遭不测,他和霍国公相互为援,若霍国公一死,这琉京对他而言再非容身之地。” 安伯尘和司马槿虽不知萧侯从前的身份,可这几日相处下来,也知道他是一老奸巨猾的主,就拿今日之举来说,手段不可谓不高明。连他都对离公子心悦诚服,由此可见,这个驱福避凶不知躲哪去的离公子当真不可小觑。 “萧老话中似乎有些破绽。” 沉吟着,司马槿开口道。 “红拂小姐但说无妨。” 萧侯抿了口酒水,玩味的看向司马槿。 “既然离公子能令萧老都拜服,他的本领当可称得上国中之士,若他留下,和霍国公联手,出谋划策,未尝不能赢下这一局。” “红拂小姐果真心思细腻,聪明才智连大多男子也不及。离公子既然选择抽身而退,那定有他的道理,不外乎三点。一则那左相之能,犹在离公子之上。二来,离公子不愿和左相正面冲突,杀敌八百自损一千,非是谁都舍得。第三……” 悠哉悠哉的抿了口酒,萧侯冷笑一声道。 “依我之见,离公子来到琉国乃是有所图,当下放弃,恐怕因为如今局势令他再难图之。与其留在琉京身陷乱局,还不如趁早抽身而退,得以自保。” 看向萧侯,司马槿淡淡一笑。 “萧老这是话中有话。无论离公子为何离去,可都说明了一点,左相之能不在他之下,甚至还要高出。” “红拂小姐一语中的。如今我们这墨云楼,正处风口浪尖,稍不留神,就会被那位诡计多端的左相大人吞入肚中。” 见着两人相谈甚欢,安伯尘只觉有些荒谬。昨夜还仿若仇敌,今日却能谈得如此融洽,且还有意无意的相互恭维着,倒让他之前白担心了。 直到萧侯说出最后一句话,安伯尘方才了然。 定是如今正当乱局,墨云楼也岌岌可危,两人出言恭维,谈笑风生,却是在相互暗示,愿意摒弃前嫌,联手渡过这一劫。 好一对七巧玲珑心。 安伯尘暗叹一声,望向窗外十里烟雨,心中微黯。 萧侯老谋深算、藏而不露,司马槿见多识广、聪明机警,可自己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仆僮,若非因为自己还有些用,以他们之能,在墨云楼站稳脚,压根不需要自己。 “伯尘,你来猜猜那第三个原因是什么。”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萧侯意味深长的声音,安伯尘正走神间,突然听到萧侯发问,有些措不及防,可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下意识的开口道。 “难道因为霍国公留我在府中练枪?”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 安伯尘脸色发红,心中暗暗后悔,不该班门弄斧胡乱说话,可转眼后,就见对面的老人大手拍向木桌,脸上浮起一抹红晕,目露奇光上下打量着他。 “伯尘果真是神慧天成,只可惜老夫发现太晚。” 唏嘘一声,萧侯道。 “瞎猫抓到死老鼠罢了。” 另一边的司马槿低声道,她看向萧侯,又看了眼安伯尘,眸中若有所思。 “诚如伯尘所言,他霍国公是什么人,就算想要伯尘陪他孙儿练道技,也不会如此重视,派人送来殊为珍稀的枪道秘籍。以老夫所见,霍国公早已料到他时日无多,只因看重伯尘,方才留下这手暗子,一来借墨云楼之势扰乱左相布局,二者也为他孙子结个善缘。” 听得萧侯所言,安伯尘心中微惊,他从未和萧侯提起过穿云的事,可萧侯却脱口而出,显然早已知晓。 “老夫知道霍国公此战必败,而左相也不会轻易放过墨云楼,这才连夜将离公子名下产业的份子钱分为三份,分别送往璃珠殿下府,左相府,以及左派大臣的府中……” 萧侯正绘声绘色说着他昨夜的布置,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听其声势,少说也有百多人。 第43章 进退两难 第043章 进退两难 “这么快?” 三角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萧侯手捏猛地握紧酒盏,并没起身。 “应当不是。” 司马槿止住正欲打探的安伯尘,开口道。 三人心知肚明,来者不是左相的人,便是王宫中人。于情于理,都没有在这个时候便下手的可能,可若是三人自乱阵脚,露出破绽,那就等于自投罗网。更何况,早在数日前,“离公子”便以养病为借口,谢绝客访,此时只能静观其变。 马蹄声渐小,却是那队人马停在了墨云楼前,又过了稍许,叩门声传来,自有仆人开门相迎。 “小安子,你去接客……你带染病的离公子前去问询。” 闻言,安伯尘点了点头,这些日子楼里大小事宜虽由萧侯管理,可出面张罗的却是安伯尘,眼下活该他去。 “伯尘勿要慌张,无论来者是谁,越是镇定,越能让对方摸不出底细。记住,笑脸迎人。” 萧侯嘱咐道。 没再多言,安伯尘起身下楼,墨云楼共七层,平日里安伯尘一溜烟功夫便能跑下楼,此时却走得很慢。 大雨仍旧下着,天色灰蒙,安伯尘面色平静,可心中很是烦闷,扭头看向窗外,天低云厚,仿佛眨眼间就要倾轧下来,将这座冠绝琉京的楼阁压垮。 这才只是刚开始…… 轻叹口气,安伯尘已走到底楼,抬眼看去,百来匹骏马整齐的停在楼外,马上骑士穿着精美的铠甲,盔仅露眼,手持长戟,正是拱卫王宫的羽林军。 “安小哥……” 开门的仆人紧张地看向安伯尘,正想说什么,就被安伯尘止住。 “我来应付。” 抬脚迈步,安伯尘一脸平静的走了过去,刚踏出墨云楼,他的颊边浮起淡淡的笑意,朝向为首的将官躬身施礼。 “公子染病在身,还未醒转,怠慢了将军,还望恕罪。” “免礼。” 那名将官面色微白,双眼布满血丝,一脸疲态。 这也难怪,昨夜被霍国公血洗深宫内苑,他们能活下来已属侥幸。 安伯尘心中道,刚想说什么,就听那位将官忽然问道。 “你是何人?” “小的是离公子近前执墨仆僮安伯尘。” 安伯尘不卑不亢的答道,他刚说完,只觉无数道目光纷纷向他射来,都是刚刚历经过一番厮杀的将士,目光中犹含着杀气,刺得安伯尘好不舒服。 糟糕,莫非君上知道我的秘密了? 安伯尘强作镇定,面上带笑,可心跳一阵比一阵快,忐忑不安着。 正当他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时,就听身前的将官忽地一笑,声音中略带古怪。 “原来,你就是安伯尘?” 闻言,安伯尘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瞪大双眼,有些紧张地看向那名将官。 “看真看不出,你竟一枪挑落了厉公子的双锏。” 紧跟着的一句话传出,安伯尘稍松了口气,心中暗道,昨晚的事今个一大早便传开了,世家子们那张嘴,可真是半刻都闲不了。 然而,接下来的那句话,却又让安伯尘心悬起。 “你和厉家公子相约决一雌雄的事,君上已知晓,特命某前来传旨。五日后,于琉京大教场演武,届时君上会亲率朝中一干大臣前去观战,得胜者也会有重赏。” 说完,那名将官从怀中掏出一封卷轴递给安伯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转身离去。 …… “决一雌雄……小安子,五日后就要看你是雌是雄了。” 墨云楼七层,司马槿调侃着安伯尘道,余光落向翻看着王旨的萧侯,就见他轻抚胡须,眉头直皱,待到卷终方才舒展开,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左相,当真好手段。” 司马槿若有所思,安伯尘则一脸迷惑,刚想发问,只见萧侯眯起双眼朝他看来。 “伯尘,我来考考你,为何君上要亲自命人来传旨?” 安伯尘摇了摇头。 “霍国公昨夜之举,定会飞传琉京乃至琉国上下,霍国公是三朝元老,又是当今大匡为数不多的名将,造反不成就地正法,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对于琉国民心、士气的打击,至少三四年才能恢复过来。” 闻言,安伯尘思索片刻,犹豫着道。 “莫非,君上是想借我和厉家公子那一战,将众人的目光转移到我们身上?” “这只是其一。” 司马槿插口道。 “你们打得再快活,可也比不上霍国公之死来得震撼。这位琉君之所以快马发旨,就是想先引起琉人关注,将目光投向墨云楼,一来让离公子不敢轻举妄动,二来则顺势为五日后的那场约战造势。” 看了眼萧侯,司马槿踌躇着道。 “仅凭这快马发旨来看,琉君似乎有意在霍国公死后,造就出一个的琉国名将。有了霍国公的前车之鉴,想必定会从世家中挑选,厉家公子出身名门,在京城公子哥中颇有名望,道技了得,看来琉君想要捧的是他了。” 萧侯点了点头,却又苦笑着道。 “红拂小姐所言甚是,琉君若要捧那位厉公子,定会首先大肆渲染伯尘,估计等这雨消停了,伯尘的名字在京城中估计也会流传开了。按照眼前形势,我们需得暂避风头,迎合君上的心意,于情于理,这一战伯尘都得输得漂亮。可是……” 摇了摇头,萧侯将王旨丢到司马槿面前,司马槿翻阅着,起初面色平静,可到最末,身躯轻轻一颤。 “获胜者,可自行向君上讨赏……” 从安伯尘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的看见司马槿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 安伯尘稍有不解,转瞬后反应过来。若是自己赢了,和君上讨赏,岂不是能将九辰君要回来,得了九辰君,便能得到仙人秘籍,也是司马槿此行琉京的最终目的。 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司马槿那一闪而过的惊喜,安伯尘心中微黯,只觉这雨天又闷了许多,就听司马槿接着念道。 “既以琉京大教场为战地,双方需交彩头。若厉霖败,厉家献金千两,并负责修缮王宫。若安伯尘败,离公子负责修缮王宫,并退还当年本王欠下的两个承诺……” 合上王旨,司马槿望向窗外,目光闪烁。 “铜马载金银,轻歌别帝王……本以为那三个承诺离公子都用光了,不料仅用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却相当于护身符,只要一日不用,墨云楼依旧是这琉京中超然的存在。” “正是,可一旦这护身符被琉君收回,离公子以及墨云楼便将被打入凡尘,又或许是左相准备撕破脸面对付琉公子前的布置。” 萧侯接口道,面露忧色。 就算安伯尘再不懂阴谋诡计,可听两人这么一说,心中已明白大半。 眼下局面可谓是进退两难,关键在于自己五日后的那一战。若是他赢,则拂了君上心意,就算这时不说什么,日后定也会百般刁难。可若是败了,离公子再非离公子,墨云楼再非墨云楼,随时可能引来灭门之灾,他们三人也危在旦夕。 左右两难,进退亦危,君上心思难测,又有个更为难测的左相虎视眈眈,霍国公刚死,安伯尘便已置身风口浪尖,却是他怎么也未曾想到过。 “若是不胜不败呢。” 犹豫着,安伯尘开口问道。 萧侯眼睛一亮,转瞬黯了下来。 “正如红拂姑娘所言,君上想要的是厉家公子一胜扬名,打平看似奏效,实则不然……” “也不一定。” 司马槿目光闪烁,插口道。 “琉君若只想厉霖大放光彩,又为何要提出那个彩头。” “红拂小姐的意思是……君上此时也在左右为难,该不该对墨云楼下手?” 沉吟着,萧侯把玩起酒盅,眸里精光闪烁。 “如若真是如此,那这一切也不难解释了。最后那个彩头定是左相所添,为的就是对付离公子,君上虽有提拔厉霖之心,可又或许不忍见着当年和他把酒言欢的离公子就此沦陷。左相给他出了个难题,他又将这个难题抛给我们,都说帝王心思猜不透,可有些心思根本无需去猜。” 不时瞟向安伯尘,萧侯意味深长的说道。 一旁的司马槿看得清楚,心知肚明,这萧侯是想在言谈中将他满腹智谋韬略传于安伯尘,潜移默化,却又防不胜防。只需和这萧侯待上三两月,以安伯尘的领悟力,他的智谋当会突飞猛进,与此同时,他的心也会渐渐变得莫测起来。 小安子若能有所长进,对于眼下局面当是件好事,可司马槿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或许是不忍见着原本单纯的少年一步步陷入这场旋涡,沾染上满身泥秽,就和她一般。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自己为了仙人秘籍将他强留于京城,如今的他早已回到那个静谧的小村落,哪会经历这么多事,发生这么多不知是福是祸的改变。 看了眼发着愣想着心事的质朴少年,司马槿眸里飘过一丝莫名。 若他能一直这样子,简简单单,那该有多好。 少女扭过头,越过如幕的大雨,遥望墨云尽头,目光闪烁,半晌,轻声低吟道。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我行于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急……” 第44章 一卷神怪谈,满纸荒唐言 第044章 一卷神怪谈,满纸荒唐言 完成了四千次出枪,按照《说枪》里的要领,练习崩、点、穿、劈、圈、挑、拨七法,当安伯尘提着枪,精疲力尽的回到七楼时,天色已晚。 这三天来,安伯尘日夜苦练枪法,司马槿也没闲着,捧着《说枪》圈圈点点,厚厚的一卷书,半天功夫就被她整理成三页纸。就连萧侯也大加赞赏,直道司马槿神慧天成,年纪轻轻便有这等见识,要知道提纲挈领,将一本书的内容归纳成区区几页,不仅需要饱读经史,更需超人一等的见识。 而安伯尘对于司马槿种种神奇之处早已见怪不怪,并没去想太多,和厉霖的那一战迫在眉睫,墨云楼三人也已商议妥定。这一战,安伯尘不许胜,也不许败,正如安伯尘自己所言,不胜不败。 胜者容易,只要实力足够,当能手到擒来,败者更易,虚晃两枪,佯装后力不继,撤手认输。 唯独这不胜不败的平局,最是难办。 只除非两人实力真的相当,否则,就算只差一线,也难以图之。 生死相争,岂容心存仁念,一让之下,非但自己气势大跌,还会露出许多破绽给对方。因此,想要做到不胜不败,就只能从头至尾将局势把握在自己手中。 那夜在神庙中,安伯尘虽然两次击败厉霖,却是凭着七八分的侥幸,若厉霖收起小觑,全力而战,就算安伯尘那时手持银枪也只会落得个惨败的下场。两日后,面对全力以赴的厉家公子,别谈掌控局面,恐怕想要保住性命,也难而又难。 站在窗口,负手而立,安伯尘面色平静,心中的忧虑却未曾减过半丝。 “小安子,又在发呆!” 耳边传来司马槿略有些疲倦的声音,安伯尘回身看去,穿着一身碧绿练功服的少女登阶而上,手里提着一杆银枪。 “这杆枪我足足花了大半天时间,亲命人铸炼,后天你就用它出战。” 接过枪,安伯尘只觉手头一沉,这枪比他所用过的枪都要重上许多,握上去却极为趁手,安伯尘舞了个枪花,隐约间发现,这枪里似有什么在流淌着,可也只是一刹那的感觉,转瞬即逝。 “无邪?” 目光落向枪杆处龙飞凤舞的那两个字,安伯尘皱了皱眉,低声念出。 “怎么,不喜欢这名字?” 司马槿一脸疲惫之色,嘴唇微白,仿佛刚刚大病过一场般,此时也没力气像平日那样捉弄安伯尘,半晌,看向安伯尘道。 “这一战,一定要成。” 目光落向司马槿,就见她一脸祈盼,安伯尘心中微黯,却还是点了点头。 为了这一战,司马槿又是陪安伯尘练枪,又是铸造兵器,连她最喜爱的桂花糕也顾不上买,足以看出她的重视。安伯知道,她想要的只是那个赏赐,虽说获胜一方才能向琉君讨赏,可若是安伯尘占尽优势后故意相让,给琉君留足脸面,那个赏赐应当能得到。 司马槿想要的赏赐无非是九辰君,安伯尘也知道,得到九辰君后,他们就将分别,以两人的身份地位来看,或许再无相见的那日。 心底深处,安伯尘还是有些不舍,可这是他欠司马槿的,因此无论如何,他也会全力以赴。 目光无意间落向司马槿发白的嘴唇,那日湖中的情形不知觉浮上安伯尘心头,四目相触,两人同时一愣,随后飞快分开。 “好了,本姑娘去睡了……不准偷偷进来!” 伸了个懒腰,司马槿没再看安伯尘,转身走进藏玉厅。 安伯尘收回目光,笑了笑,手指掠过银枪,在“无邪”处停留片刻,随后放下长枪,坐于窗前,出神的看向琉京夜。 他的身体很是疲惫,先前还好,此时一闲下来,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不又酸又胀,肌肉僵硬,一动便疼。与之相反,他的精神却很好,或许因为练枪时候引导水火二势行于体内经络,三日来,水势虽未增长,可火势却又旺盛了几分。这种元气增长的感觉很是奇特,安伯尘能清晰的感觉到体内精气神的活跃,连带着心思念头也频繁起伏,让他想睡也睡不着。 既睡不着,也无力练枪,干耗着也是个事儿。 余光中,安伯尘就见桌脚边散落着十来本书卷,却是那日霍国公“来访”时候打乱,到今日都未及收拾。 杯中茶水已凉,安伯尘也不考究,拾起一卷,抿着凉茶,对月而读。 说来也巧,这本书正是《大匡神怪谈》,书里所载的都是鬼神之说,正合他胃口。 连续翻看数篇,内中所述故事不是妖怪吃人,便是人化妖物,看多了安伯尘也渐觉乏味,遂跳过妖物篇,向后看去。“昔日有匡人姓赵,出身贫贱,却常与人道其祖上为宗室支脉,招摇撞骗,每每能得酒食若干,甚为自得。一日,他骗得酒食,却逢雨天,寻一庙而食。眼见破庙四壁空空,心念自己虚度岁月,年过半百仍一事无成,不由心生悔恨,万念俱灰,遂将酒肉丢于泥泞,绝食自尽。三日过后,赵某饥饿难耐,想要出庙觅食,可放眼望去,庙外诸人皆冷眼视之,苦笑而返,自卧于神像下。又过三日,赵某面黄肌瘦,气若游丝,恍惚间,他就见头顶神像似睁眼而笑。赵某大怒,破口大骂,方骂出两句,只觉山河粉碎,大地平沉,身体一轻,整个人竟飞入神像……” 安伯尘轻声诵读着,兴致起来,愈发不可收拾。 “……天色昏沉,天旋地转,当赵某睁开双眼时,却发现自己来到一处高山流水间。举目看去,天若虚冥,山川起伏,一眼望去,不见尽头。摸了摸肚皮,再无饥感,赵某暗道奇怪,遂向前走去,路遇一道士将他拦下,打量半晌,只道两人有缘,遂收他为弟子,并告知赵某,此山为合虚山,乃是一方洞天福地。赵某浑浑噩噩,不知所以,随道人修炼二十余年,成就金丹大道,能飞天遁地,水火不侵。赵某心中自得,不料却卷入洞天福地间的厮杀征战,虽受重伤,却保住性命,流落到一片海岛处。隐姓埋名数年,赵某渐渐发现,此处修士同合虚山修行方式大不相同,却以练气为根本。赵某心生好奇,按捺不住,遂潜入岛中宗门,偷偷修行,又过数年,赵某堪堪突破炼精化气,就觉脑袋嗡的一声,身体不受控制的向上飘去,和三十年前的遭遇如出一辙……”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仍在庙中,身上已结出一层蛛网。梦中之事犹在脑中,仿若昨日,赵某感慨万千,一挺身,竟飞出神庙。问及路人,才知已过去三十余日,众人见他不吃不喝三十多日仍安然无恙,纷纷奇之。赵某如实相告,众人哂笑,无一相信……此事传到匡帝耳中,匡帝疑其为隐世真人,遂命人相请,然寻遍州府,三年未有所得……” 半晌,安伯尘合上书卷,摇了摇头。 “这书中故事竟比戏文里还要荒诞离奇,三十日不吃不喝竟能不死,还学了一身本领回来。” 烛火幽幽,映上安伯尘眼眸,一篇罢了,余香残留。 看了眼天色,子时已过,安伯尘吹灭烛火,向卧榻走去。 侧卧于榻,安伯尘翻来覆去,许久未能入睡。时而想到两日后的那一战,时而想起即将和司马槿分别,时而又浮现出书里的故事。辗转反侧,许久安伯尘长叹口气,坐起身,看向窗外冥冥夜色,目光黯然。 “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败,亦或是打平,说到底,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揉着发酸的胳膊,安伯尘喃喃低语着。 司马槿想要的是仙人秘籍,萧侯想要的是墨云楼,对他们而言,安伯尘那一战至关重要,可却非安伯尘想要的。此时此刻,安伯尘最想要的是能走出琉京,重返圆井村。他想要回家,就必须修炼出青火,破解脑中道符,那一战的胜负对他而言,也不过是解除墨云楼的危急,得以在京城获得安身之所,从长远来看,的确重要,只不过那个“长远”并非安伯尘所求。 “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家。” 轻叹口气,少年人披上衣衫,走到窗前,向西望去。 墨云楼很高,除了王宫外,足以俯视整座京城,可京城很大,夜色又黯,安伯尘竭尽所能,却连城西之地也无法看到。 莫名的感伤涌上心头,就在这时,令安伯尘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 随着安伯尘极目眺望,他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从上丹田传来一股强绝的吸力,打乱了水火二势原先的运行路线。转眼后,水火二势不受控制的逆流而上,从下丹田出,越过中丹田,顺着周天经络冲向上丹田。 仿佛山崩海啸,又好似天旋地转,安伯尘抱紧头颅,强忍着一阵接一阵的剧痛。 第45章 魂飞兮,少年披夜游(上) 第045章 魂飞兮,少年披夜游(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痛的感觉渐渐消失,安伯尘睁开双眼。 陡然间,他神色剧变。 目光所及,安伯尘竟能完完全全看清此时西城的景致,斑驳陆离的城墙,偷懒打盹的士卒,以及丛生的杂草……这种感觉极为奇妙,不单是城西,只要安伯尘心头一动,看向哪方,凡在琉京之内的存在,皆能浮现于脑海。 “怎么回事……” 安伯尘愣在当场,回忆起先前水火二势直冲上丹田时的剧痛,心中渐渐生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莫非……因为那张道符? 那张道符被霍国公封印于安伯尘额心,这些日子里毫无动静,却在刚刚突然引来水火二势,盘旋于它周遭。 闭上双眼,安伯尘细细体悟,竟能清楚的感觉到水火二势正绕着那张道符流淌,隐隐间,光晕流转,发而不溢。 原来霍国公摄入这张道符,不仅仅是为了困住我,还让我拥有了环视京城的神通,他这么做定是为了霍穿云,想让我在他走后保护住穿云…… 想起那个把自己当成他唯一朋友的虎牙少年,安伯尘心中黯然。 以左相的手段,又怎会放过天生无底洞的霍穿云,说不定穿云早已落入左相手中,可惜自己尚难自保,更别说去救他了。 安伯尘临窗而立,双目紧闭,百感交集,并未发现一道白气正从脐窝处缓缓飘出。 正当他想要睁眼时,脊背一震,却是骨骼经络仿佛即将崩塌的山河,竟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转眼后,水火二势从上丹田向下回流,似想将那道符也一同拉扯下去。 渐渐的,安伯尘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痛楚流转身体上下,比之先前还要剧烈许多。 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两股势力激斗于体内,一股来自额心道符,另一股却是水火二势。可奇怪的是,它们并非互相倾轧,而是拼命拉扯着对方,也正因如此,才搅得血肉骨骼疼痛难忍。 正如安柏尘所想,那夜霍国公摄入道符,并不只是为了将安伯尘困于琉京。寻常缩地符顶多两品了得,功效不过是将人困于一地,而霍国公所用的那张却为六品缩地符,不单能将人困于一处,若摄符之人身陨,被种入道符者心意一动,便能窥探尽困着自己的“牢笼”。 星坠必败。 霍国公此前一生都没能逃过那三句谶言,因此,当星辰坠落琉京郊外时,他便知道大势已去。给安伯尘种入那张六品道符,实为无奈之举,也算是后手,借着安伯尘对霍穿云的情谊,想让安伯尘在他死后保护霍穿云出城。在霍国公眼中,安伯尘能不为精火所害,保住神阙穴并生出先天之火,绝对是如左相那般类似妖孽的存在,或多或少让他生出几分希冀。 那张六品缩地符的神奇之处颇多,最为神奇的便是符主死后,受符人能掌握所困之地的风吹草动,任何变数都一目了然。如此神通,和传说中的仙人已相差不远。 然而,霍国公并不知道,安伯尘比他想象中还要与众不同,这张道符对任何人来说,或许都是利大于弊,可对安伯尘而言,却是足以要了他小命的存在。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者分别为天魂、地魂和命魂,存于上中下三丹田,寻常人几乎难以察觉到三魂的存在。唯独安伯尘机缘巧合下成就胎息,将藏于下丹田的地魂唤醒,虽有些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可这些日子里往返神仙府,已然恢复了几分神志,隐隐中和安伯尘心意相连。霍国公摄入的这张缩地符,是为外物,妄图染指体内元气,游视琉京,自然为地魂所不容。 当下两者激战于安伯尘体内,都想争取水火二势为助力。道符虽神通,可被唤醒的地魂俨然成为体内山河的主人,借助安伯尘血肉骨骼之力,和六品缩地符相抗,一时间难分高下,却苦了安伯尘。 若一直这样下去,血肉骨骼之力定会渐渐消耗,元气流逝,待到一切耗尽,便是大限来临之时,安伯尘也会被榨成人干而亡。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万幸安伯尘拼命练了三日枪道,全身肌肉酸胀,骨骼劳累,未及地魂抽空骨骼血肉之力,身体便已难以承受,缩地符趁势发威,一举抢夺了水火二势。 眼见大势将去,地魂好不甘心,当即从下丹田直飞而上,没入上丹田。 墨云楼七层,安伯尘站在窗前,身体僵硬,面无表情,仿若雕塑。 月华如水,流转于脑门,若此时有人在,见着安伯尘的模样定会大吃一惊。他的脑门处时红时白,仿佛冰火交映,将他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庞染得有些妖冶。 古书有载,以火炼阳,以水化阴,抱而成婴,当可炼神。 又是一番无比狗血的误打误撞,机缘巧合,安伯尘的地魂被水火二势炼于上丹田,合抱成圆,祛阴存阳,纯粹如婴,晶莹剔透,已和先前截然不同。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流入安伯尘缓缓睁开的双目,在他右眼瞳孔深处,现出一抹阴霾,渐渐变大,宛如乌云遮日,又好似风起于野。 僵如泥塑的身体颤抖了起来,安伯尘瞳孔骤缩,眼眶却猛地撑大。 这一瞬,安伯尘只觉“山河粉碎,大地平沉”,和《大匡神怪谈》中赵某的感觉如出一辙,却又多出一种别样的感悟,好似这方世界,这方宇宙万物俱灭,万籁阒寂,只剩下他渺渺一人。 长叹一声,安伯尘心情莫名,月华如水,此时此刻却变得清冷寂寥。 下意识的,安伯尘侧身,扭头。 目光所及,少年呆若木鸡。 在窗口处站着一个青衫少年,十四岁,五尺来高,有些瘦,长发披肩,面容普通,此时瞪大双眼僵着面庞,一动不动的“看”向天头明月。 好半晌,安伯尘方才反应过来。 那个立于窗前的青衫少年,正是他自己。 既然他是我,那我又是什么? 低头看去,安伯尘只能见着一道模糊的黑影,一丝不祥生出,此时他才发现,他已感觉不到心跳,感觉不到流淌在经络间的水火二势。 能看,能听,能闻,能说,能思,却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前一刻天地万物俱灭,只余自己的感觉又无比清晰。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萦绕盘桓,经久不散。 “看来这就是传说中人死后留下的鬼魂。” 安伯尘低声喃喃道。 说来也怪,他虽当自己死了,可并无半点感伤,初时的惊讶过后,心已淡若止水。 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肉身,好半晌,安伯尘深吸口气,拜了三拜,转身向楼下走去。 经过藏玉厅时,安伯尘脚步凝滞,驻足许久,却是感觉一股莫名的气息从厅里传来,无比吸引着他。 “为何不舍离去……” 安伯尘自言自语道,只觉有些困惑,转眼后一个念头蹦出。 “难不成我生前喜欢她?也许吧,她比村里那些婆娘、丫头都要好看上两三倍……不对,应该四五倍。” 洒然一笑,少年不再滞留,转身拂袖,向楼下走去。 可当他经过萧侯那一层时,再次停下脚步。 又是一股莫名的气息传来,同样令安伯尘难以割舍,却把他吓了一跳。 “萧侯……难不成我生前也喜欢他?呸呸……” 眼前浮起那个贼眉鼠眼、阴阳怪气的老头,安伯尘只觉有些作呕,若此时他肉身在,定会因先前的那个念头掉下一地鸡皮疙瘩。 想了想,安伯尘蹑手蹑脚的向厅门走去,他刚想伸手推开木门,可手臂伸出,却穿门而过。 “莫非这就是鬼魂之能?可以穿墙……” 不再犹豫,安伯尘向厅门冲去,果然,毫无阻拦的穿门而过。 目光所及,就见萧侯抱着枕头,呼呼大睡,哈喇子流出大片。 “一个老爷们竟像女子一样抱着枕头睡觉。” 安伯尘只觉恶寒,左思右想,自己生前定不会喜欢他,可那股令自己无比喜欢的气息又是从何而来? 放眼望去,随着萧侯时长时浅的呼吸,在他面庞上竟浮起一团白气,出自鼻息,凝于眉心,宛若浮云。安伯尘好奇,走近细看,可当他离萧侯还剩一步时,身体却猛地向前栽去。 金戈铁马,两军阵前,战鼓轰鸣,剑拔弩张。 陈国大军虽士气低迷,可他们却有一员猛将,堪称万人敌,连斩叛军七名大将,稍散去几分陈军连日败阵的阴霾。 安伯尘行于如血残阳下,眼见两军将士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更是悠闲自得,闲庭信步的走在金戈铁马间,好奇的四下张望。 就在这时,只见叛军战旗下露出一双提溜直转的三角眼,安伯尘看得清楚,那人虽年轻了十来岁,可分明就是萧侯无疑。 “大帅,那陈将甚是勇猛,非上将乌戟难以敌之。” 萧侯拱了拱手,向叛军头领进言道。 隔着百多步,安伯尘却听得清清楚楚,看向贼眉鼠眼的萧侯,下意识的,一个好玩的念头生出。 第46章 魂飞兮,少年披夜游(下) 第046章 魂飞兮,少年披夜游(下) “萧参军所言甚是。” 叛军首领也不多想,大手一挥。 “传上将乌戟!” “诺!” 自有小兵跑去传令,不一会儿功夫,一员身形壮硕的大将策马提刀而来。 “乌戟,贼将凶悍,你可愿为本帅除之?” “大帅放心,乌戟大人武艺非常,力敌千军,区区贼将怎是乌戟大人的对手。” 萧侯满脸笑意,接口说道。 可当他转过身,望向上将乌戟时,神情陡然一僵,整个人呆若木鸡。 就见那员大将抬起头,在他健硕的身体之上,竟生着一张少年的面庞,不是安伯尘又是谁? 好笑的看向傻了般的萧侯,安伯尘轻咳一声,神色肃然,猛地抄起长刀,学着戏里的武生摇头晃脑,咿呀了半天,暴喝道。 “大胆萧侯,吃某一刀!” 话音方落,安伯尘只觉天旋地转,山河崩塌,转眼后他自马背抛飞上天头。 …… 一道黑气从萧侯额心蹿出,蜿蜒盘旋,不多时飘落于地,化作团虚影。 安伯尘还未回过神来,就见床上老人身体一颤,随后睁开双眼,怔怔地向他看来。 安伯尘一惊,刚想躲避,却见萧侯翻了个身,又抱起他心爱的枕头躺下,口中哝哝道。 “又做噩梦,居然还梦到那小子,哼,真是活见鬼了!” 稍许,萧侯又睡了过去,只留下站在墙角发着愣的安伯尘。 “原来是一场梦,我居然能进入别人梦境中……若梦里场景是萧侯的回忆,那他从前也算一号人物。” 安伯尘喃喃道,心情莫名,却是没想到自己死后,化作鬼魂,竟凭空多了一样本领。想到那两场预见未来劫难的梦境,安伯尘隐隐感觉两者必定有着什么联系,可如今他已成为孤魂野鬼,再去想那些又有何用。 转身走出厅门,安伯尘抬头看去,他已知藏玉厅前无比吸引他的存在正是司马槿的梦境,犹豫许久,还是没有重返一探。 孰不知,这是他第一次和司马槿心底深处的那个惊天秘密失之交臂。 穿墙而出,安伯尘飘飘然行于朱雀街。 夜深人尽,繁华落幕,长街空寂冷清,只有漫天星辰和皎白的月儿交相辉映,安伯尘心无杂念,走着走着,却觉身体愈发轻盈。 也是,我已成鬼魂,既能穿墙,那定是和空气一般轻如无物。 深吸口气,安伯尘看向一旁数丈高的房屋,纵身一跃,下一刻稳稳落在房顶。 虽不能腾飞于天,可能提纵飞跃也让安伯尘心中喜悦,这可活着的时候无法做到的事。 脚踩月华,安伯尘身形如电,飞跃在琉京高府深苑间,每一次跳起,都能离地十多丈,在半空滑翔片刻,随后轻飘飘的落下,像极了戏里那些本领高强的道人。 安伯尘只顾着玩耍,却未发现在王宫的一处高阁上,面如冠玉、俊美无双的男子从青烟中缓缓现出身形,睁开双目,若有所思。 不知不觉间,安伯尘已来到西城前,恍惚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迷迷糊糊。 爹爹和娘……我差点将二老忘了。 安伯尘微觉得愧疚,纵身跃身上城墙,遥望向隐于夜幕下的小村落,心情复杂。 如今我已成孤魂野鬼,和肉身剥离,不再受那道符所制,想来走出琉京回返家中应当不成问题。可是……爹和娘见着我这副样子,怕会被吓坏……不对,那萧侯就没看见我。 淡淡的喜悦和忧伤交织在一起,安伯尘又看了眼圆井村,踏上墙头,正欲往下跳去。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冷喝。 “何方高人夜潜我琉京!” 安伯尘蓦然回首,目光落向王宫高阁上的那名男子,急忙收住脚步。 左相? 这一瞬,无数念头闪过,安伯尘虽不知左相为何能看见他,可也知道那位左相大人本领高强,自己若是回返圆井村,岂不是要连累二老。 不再犹豫,安伯尘跃下城头,穿梭在坊市巷陌间,直向西北而去。身后忽然飘来一抹白火,晶莹剔透,安伯尘心知这定是左相的伎俩,当下加快脚步,竭尽全力向前跃去。 耳边风声阵阵,眼前浮光掠影,安伯尘并不知道他这番奔走跳跃有多快,不下于风驰电掣,早已将那抹白火遥遥甩在身后,甚至奔出琉京,越过琉国百多府县,来到划分江北和江南的那条烟花江前。 思乡之情不知何时已被安伯尘遗忘,他只想一直这样奔跃下去。眼下大江横拦,江水滔滔,奔流不绝,安伯尘也不多想,纵身跃起,仿佛一片棉絮飘落江面,迎风渡江,只消一柱香功夫,他便渡过了百多里的大江。 正在这时,安伯尘忽觉耳边响起女子的笑声,悠扬如琴瑟,却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 “倒被空老先生和黄居士说中了,今夜果真有场好戏……兄台既然神游至烟花江,何不前来一叙。” 话音方落,安伯尘只觉一股强横无匹的吸力从远方传来,难以抗拒,转眼后他便被带出千多里地,落到一处高山,身前不远坐落着一方凉亭,亭里站着三个人。 当先的是个身着白衣的秀才,目光落向安伯尘,不由轻“咦”了一声。 “地魂出窍?还真是大胆。” “咯咯咯,听绿竹公说,当年黄居士打破虚空时,也是地魂出窍。怎么,现在倒奚落起人家来了。” 开口说话的正是先前呼唤安伯尘的女子,她穿着身雪白的羽衣,婷婷玉立,和那秀才并肩站着,倒像一对璧人。 “风仙子勿怪,黄居士所言极是,方才打破虚空,不等三魂相聚炼化成婴,便草率出窍,的确危险至极。” 第三个开口的人声音略显苍老,身穿布衣,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安伯尘,突然上前一步,袖中飞出一张道符,贴上安伯尘。仓促间,安伯尘怎及躲闪,被道符贴了个正着。 就在他心慌意乱之时,忽觉一注清泉自道符中流淌而出,他的心思念头也变得清明了起来,一路狂奔之下,那些散落丢弃的前尘往事渐渐重拾。 感激的看了眼布衣老者,安伯尘抱拳作礼。 “多谢。” 看向亭中三人,安伯尘微觉奇怪,他从琉京直奔到这,一路曾穿墙过舍,那些未曾入睡者都没看到他,而眼前三人不单在千里外便发现了他,还将他带到此处……莫非他们便是传说中的仙人? “不知三位尊姓大名,仙居何处?” 想了想,安伯尘拜问道。 他刚问完,从高山之巅卷来一阵罡风,将周遭的树木花草吹得摇晃不迭,亭中的气氛陡然凝滞。 过了许久,白衣秀才开口。 “莫非兄台是隐世修行之人?” 秀才的声音冰冷,听得安伯尘不寒而栗。 羽衣女子眼见秀才动怒,瞪了他一眼,为安伯尘解围道。 “看来兄台定是终年隐居,孰不知,我等以神游相聚,闲谈打趣,又岂能透露肉身所在。一旦泄漏,被有心人得之,出手毁去肉身,那便真要成为孤魂野鬼了。” 神游? 安伯尘两次听到这个词,心中好奇,细细看向亭内三人,转瞬后吃了一惊。 那三人虽着衣戴冠,可在他们的衣帽下,却和安伯尘一般,也是淡淡的虚影。虽然都是虚影,可却有所不同,安伯尘形如混沌,除了手足头能看清外,其余地方都是模模糊糊,而亭中三人则都已聚出人形。 “看来小兄弟还真是误打误撞,打破神明,踏足大道。” 话音落下,安伯尘再忍不住震惊。 打破神明,踏足大道……那不就是传说中的神师吗?莫非眼前三人都是半只脚踏足仙人境界的神师? 好在安伯尘面容模糊难辨,虽然惊讶无比,却并未被亭中三人发觉。 就听空老先生接着道。 “凡人皆有三魂六魄,魂又分为天、地、命三魂,分藏三丹田。在神师境界之前,这三魂虽俱在,可都浑浑噩噩,不连于心意。可一旦打破头顶三尺神明,成就神师,踏足大道,便能唤醒三魂。三魂者,各有其能,可俯察体内,亦可神游天宇,可却需阴阳相合,将三魂炼化成婴,合为一体,方能神游而出。” “这又是为何?” 强忍着震惊,安伯尘开口问道。 听完空老先生一番话,他已知道自己并没有死,而是地魂出窍,也就是他们空中的神游。然而,听他们所言,想要神游必须修炼至神师境界,可自己分明连地品也未突破,竟然糊里糊涂的神游出窍了。 安伯尘并不知道,那日他误打误撞成就胎息,三息稳固,已然唤醒地魂。可他毕竟修为不够,无法采撷阴阳,炼化聚合,偏偏又因那无形之水的存在,使得阴阳并济,拥有了炼化神魂的资格。即便如此,也仅仅是在体内炼化,仍无法出窍,恰好霍国公留下了那张缩地符,引得魂符相争,地魂不敌,却又不罢休,竟被直接扯出体外。 连番误打误撞,这才成就了安伯尘的神游之法。 从古至今,普天之下,如此离奇诡谲,不合常理的神游,恐怕也就唯独安伯尘一人。 可即便他能像神师那般神游出窍,逍遥宇内,他的修为却不会因此有所增进。 第47章 神游入梦 第047章 神游入梦 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安伯尘,空老先生笑着道。 “小兄弟一路神游至此,险些将前事遗忘,常言道,失魂落魄,正指小兄弟这般。天地命三魂虽能独自出窍,却极易遇劫,就拿地魂来说,能疾驰于野,却无法腾飞于天,一旦被卷上天头,后果不堪设想。且遇金则附,遇火而化,却是最惧金火二物,若是七日内无法重返肉身,或是遗忘前事,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从此往后也只能沦为孤魂野鬼。” 闻言,安伯尘讶然道。 “若地魂无法归返,肉身会如何?” “若只是一魂,那肉身不会立即败坏,却会变得浑浑噩噩、疯疯傻傻,也就是所谓的失心疯。能行走,能吃饭,可却无法修行,等到元气耗尽,肉体败坏。若是三魂皆无法归返,肉身只能成为活死人,无法动弹,卧床等死。同样,倘若肉身被毁,魂无所归,顶多七日,便会魂飞魄散。” 听着空老先生娓娓道来,安伯尘感激的拱手作礼,心底不免有些忐忑。 他出窍前,肉身正对窗而站,万一有个闪失摔了下去,他岂不是要魂飞魄散。 “总而言之,像小兄弟这般以地魂出窍,委实险而又险,地魂属阴,见不得光,白昼一至,若不找荫蔽之处,暴晒于日头下,亦会元气大伤。小兄弟且听我一言,今次回返肉身,切记先炼化三魂,聚合为一。天魂能飞天,不惧白昼,命魂能化形,且还能借道符施展道法,三魂合一,炼出神魂,那神游于天宇间,纵然七日之久,也不会忘记前事,不惧金木水火土,飞天遁地,昼夜同行。” 安伯尘越听,越觉今日神游出窍实属侥幸,若非遇到亭内三人,恐怕早已忘记前事,成了孤魂野鬼,白昼一到,魂飞魄散。 误打误撞成就神游之术,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也不知究竟是祸是福。 一席话罢了,安伯尘只能微诺点头,他知道空老先生是一番好意,却又无法道出那个最让他不知所措的困惑。 若非以为自己刚刚打破神明,成就神师,眼前三人又怎会对自己如此和善。倘若知道自己仅是一个方才修出炎火的小仆僮,也不知他们会如何。 幸好地魂出窍,只能聚成一团模模糊糊的虚影,这才没被他们发觉自己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安伯尘心中忐忑,此时此刻已然不再去想神游疾奔的畅快,只想早早归返肉身,毕竟眼前这三人可是站在大匡之巅,呼风唤雨的神师,谁晓得他们何时会看破自己的身份来历。 偏偏他怕什么就来什么,亭中三人似乎并没放安伯尘离去的意思。 “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风仙子看向安伯尘,笑着问道。 安伯尘刚想开口,转眼后一怔,不是说彼此间不得透露身份名号? “我们彼此间总需有个称呼。” 好笑的看了眼安伯尘,风仙子道。 “无邪” 几乎不假思索的,安伯尘开口道。 “原来是无邪居士。眼下离白昼还有半个多时辰,居士不妨入亭一叙。” 若此时安伯尘的肉身在,定然是满脸复杂,虽不情愿,可却不知违逆了这位看似和善的风仙子会有什么下场,踌躇片刻,还是飘然入亭。 月光洒落山巅,旁人看来,亭中空无一人,孰不知此时这方小亭中正聚集了大匡王朝最强大的三个人,以及一个心神不宁的小仆僮。 青烟自檀鼎中升起,飘然而上,三名神师高谈阔论,或是说着天南地北的怪事,或是谈论古往今来的典故,安伯尘却只能默默听着,以他的见识几乎插不上半句嘴,落入那三人眼中,只觉安伯尘沉着稳重,不卑不亢。 “举头三尺有神明,打破神明修大道,却不知无邪居士突破神师境时,有何感悟?” 被称作黄居士的白衣秀才始终对安伯尘不理不睬,可安伯尘却隐隐觉得,三人里,就属他对自己最关注,果然一席话罢,白衣秀才好似漫不经心的问向安伯尘。 眼见另外两人也朝自己看来,安伯尘心中一阵慌乱,最怕遇到的事还是发生了,若安伯尘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他的身份立马便会被揭穿。虽是无心瞒骗,可安伯尘毕竟欺瞒了三位神师这么久,一旦露出马脚,被看出究竟,下场可想而知。 然则,安伯尘毕竟不是神师,让他说出突破神师时的感悟,何止是强人所难,简直是天方夜谭。 默然许久,厅内气氛微微凝滞,黄居士的目光更是仿若利剑刺来,即便安伯尘地魂出窍,只是一团虚影,可也觉心底发怵,坐立难安。 有了…… 陡然间,安伯尘想起一事。 在神仙府里时,水神君曾说过,想要自由出入神仙府,需得掌握胎息之法,而想要胎息之法则必须修炼到神师境,如此看来,突破神师时的感悟里,少不了胎息。 但愿能蒙混过关…… 强压下心底的惴惴,安伯尘从容道。 “天地皆平,万籁阒寂,心意所及,一草一木,蝼蚁鸟兽,万物变化,皆能得证。” 说完,安伯尘紧张的看向三人,他所说的却是那次于墨云楼初成胎息时,于昼夜交替之际,所体悟到神奇而又玄妙的感觉。 放眼看去,风仙子似在笑,空老先生颔首不语,而那白衣秀才则收回了冷凝的目光。 安伯尘知道自己蒙混过关,暗舒口气,心道侥幸。 “的确,昔日突破神师境界时,最美妙的感觉不外如此。” 空老先生点头道,若有所思的看向安伯尘。 “不知打破神明后,无邪小兄弟可曾看见什么?” 还没完…… 安伯尘无奈的叹了口气,苦思冥想。 “空老先生却实在难为无邪居士了。” 还好风仙子笑着解围道。 “第一次打破神明时,恐怕谁也没心思去观察神明之上的存在。” 神明之上? 安伯尘微觉古怪,他只听过举头三尺有神明,却不知神明之上还有什么,无论在戏文中,还是和司马槿的闲谈里,亦或离公子那些荒诞离奇的藏书中,都未有提及。 未及安伯尘发问,就被风仙子岔开话头。 “我等相聚于此,虽是闲谈说笑,可也会切磋道法。无邪居士初入神师境,若有修行上的疑惑,大可提出。” 闻言,安伯尘心思一动,转瞬又被他按下。 他很向眼前三位神师大人请教下枪道,如何才能在后天和厉霖的交锋中稳占上风,可这话万万不能问出。安伯尘虽不知眼前三人的修为有多高明,那风仙子只凭神魂便将自己从千里外带到此处,想来归返肉身后,其神通手段比之传说中的仙人也差不到哪去,枪道在自己眼中虽是一了不起的道技,可在他们看来,或许很是微末,一旦问出指不定会露出马脚。 眼见安伯尘默然不语,那三人相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风仙子向来心直口快,无邪兄莫怪。” 说话的那位一身白衣的黄居士,先前一番试探罢了,此时的他对安伯尘明显少了几分戒意,当下淡淡一笑道。 “大匡神师少而又少,往往数百年难出一名,每一名神师问世,都足以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因此,切磋道行,实则也就是相互露点底细,如此方能稳固局面。” 说完,黄居士毫不客气的盯着安伯尘,直看得安伯尘浑身不自在。 看来,今天若不透露点底细,他们是不会放过我。 可我毕竟不是神师,又怎么……有了,那个入梦之术。 犹豫许久,安伯尘拱了拱手,开口道。 “无邪今夜神游出窍时,曾窃入他人梦中。” 话音落下,安伯尘明显觉察到眼前三人同时吃了一惊,许久无语。 难不成我说错什么了? 安伯尘心中忐忑,就听那空老先生叹声道。 “这般神游道法却是前所未闻,怪哉怪哉。” 安伯尘心中一喜,可转眼功夫,耳旁传来黄居士的冷笑。 “的确怪异,不闻于史,亦不属五行,不过……当真如鸡肋一般,毫无用处。” “话可不能这样说。” 风仙子插口道,她上下打量着安伯尘,似乎很有兴致。 “黄兄,若有人于你熟睡时,潜入你梦中,勾出三魂杀之,岂不是杀人于无形之法?” “仙子谬矣。此法对普通人虽有用,可你我神师,心意坚执,三魂抱而合一,岂是说勾便能勾出。恐怕无邪居士进入梦中未及施法,你我便已察觉。” “对付神师无需勾引神魂,只要构建出一方梦魇,将你永陷梦境,纵然你有通天彻地之能,怕也难以逃出。更何况,很多时候只需将对手困住片刻,足可扭转大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硬是将许许多多安伯尘压根没想到的奇妙法门道出,于梦中杀人,在风仙子口中似乎轻而易举,却让安伯尘心情起伏难平。 他初得神游入梦的法门,也思索过其中用处,可顶多只是如今夜这般吓唬一下那个喜欢故弄玄虚的萧老头,从未想过这般法门还能用来杀人、探取隐秘、困陷三魂……随着黄居士和风仙子越说越多,隐隐之中,安伯尘只觉那三人看向他的目光已有些不同起来。 第48章 神游归返,一枪惊妖僧 第048章 神游归返,一枪惊妖僧 似曾相识的目光,仿佛从前在哪见过,细细想来,安伯尘心头一紧。 那日霍国公欲杀他时,也是如此这般向他看来…… 下意识的,安伯尘倒退了一步,转瞬停住。 眼前三人都是一方神师,法力通天,想要杀他易如反掌,即便他跑出百里地亦能抓回来。 稳了稳心绪,安伯尘故作平静的拱手道。 “两位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伯……无邪倒没想过,这入梦的法门还有这么多妙用。可惜,无邪道行不够,也只能进入他人梦中游览一番,其它的恐怕什么都做不了。” 安伯尘所言并无虚假,他虽在萧侯梦中变成了那上将乌戟,可与其说是变,倒不如说是附身,却还是露出了他自己的脸。如此这般,已是安伯尘在萧侯梦境中所能做到的极限,他心知肚明,除了走马观花以及附身梦中人物外,其余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无邪居士切莫妄自菲薄。” 笑吟吟的看向安伯尘,风仙子开口道。 “你初成神游之法,初悟神游入梦的法门,自然只能如此。可随着日后感悟增多,道法精进,定能从中挖掘出更为厉害的法门,梦中杀人,夺秘窃宝等等并非虚妄。” 眼见另一边的黄居士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安伯尘哂笑一声,悠悠说道。 “无邪本为山中隐士,从不与人相争,取食天地间,一庐一衫即可。就算这神游入梦之法妙处颇多,可正如黄居士所言,对无邪来说,形同鸡肋。” 话音方落,安伯尘便感觉那黄居士看向自己的目光明显淡下了几分,心中暗暗舒了口气。 “或许吧。” 笑着看向安伯尘,风仙子不置可否。 长夜漫漫终有尽时,深紫的天色被晨光劈开,拂晓将至。 随着气温升高,纯阳之气从四面八方飘出,安伯尘心底一颤,没来由的生出一丝惊惶,想到空老先生所言,此时深以为然,自己以地魂神游出窍,果然只能披夜而行,无法容于白昼。 “不知无邪可有传人?” 耳边传来空老先生的声音,安伯尘摇首回道。 “暂无。” “居士欲隐世,并无不可,可如今居士已成神师,理当择一传人。” 空老先生语重心长道。 “我等修成神师,虽离不开自身努力,可有五成属于机缘造化,打破三尺神明的难处,居士定也一清二楚。因此,为保传承,当立道统,如此方不负天地造化之功德。” “空老先生教诲,无邪定会考虑。” 见着晨时将至,安伯尘哪有心思再和他们纠缠,若无法在天明前归返肉身,等司马槿醒来见着呆立不动的自己,谁知她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来。 “咯咯咯,无邪兄弟归心似箭,空先生还是少说两句吧。” 风仙子心思细腻,眼见安伯尘不住望向东南,又怎会猜不出他的心思,顿了顿,朝向空老先生道。 “看这天色,离日出倒也近了,无邪兄弟脚程不够,还得劳烦空老先生相送。” “理应如此。” 空老先生又拾出一张道符,缓步上前,贴于安伯尘额心。 或许因为天色渐亮,阳气大盛,安伯尘昏昏欲睡,心生恍惚,就听耳旁传来空老先生的声音。 “心念肉身所在,三声响罢,自会归返肉身……腊月初八,子时,相约洞庭,共探神明之上,还望居士前来赴会。” 肉身所在……琉京,墨云楼,七层…… 正当安伯尘犯迷糊时,脑门上传来“笃笃笃”三阵敲击声,只觉身体猛地向后飞去,周遭景致好似浮光掠影,转瞬消逝,比之先前他风驰电掣般的奔跃还要快上无数。 …… 琉京,朱雀街。 雄鸡报晓,昏沉的天野突然裂开一条细缝,仿若初睁的睡眼,晨曦乍现,坠落京城。 墨云楼之巅,青衫少年临窗而立,双目低垂,纹丝不动,仿若泥雕。 一只鹞鹰盘旋于窗外,紧紧盯着楼里的少年。 它盘桓了将近一宿,可迟迟没有上前,能在这熙熙攘攘的京城中发现这么大的“猎物”实属不易,怪就怪在这头“猎物”有血有肉,看似可口,却感觉不到半丝气息,就和这木楼一般。 觊觎了一夜,此时鹞鹰腹中空空,饥饿难耐,眼馋的打量着安伯尘,不再犹豫,正欲扑去。 冷风飕飕,从四面八方涌向墨云楼,那鹞鹰打了个冷颤。正在这时,就见楼里少年眉头一抖,鹞鹰喜出望外,展翅欲扑。下一刻,却见少年缓缓睁开双眼,冷风袭来,携着一团阴影,钻入他右眼。 正当鹞鹰不知所措间,安伯尘双眼暴睁,一缕炎白之光从他眸里射出,捅穿鹞鹰。 晨曦一寸寸铺洒在少年眸眼间,迎着初生的朝阳,安伯尘面无表情的立着,心底深处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只觉热泪盈眶。 安伯尘的肉身维持一夜胎息状态,水火二势流转周天,元气充盈,已能神游神仙府,却因地魂不在,无法行之。 而地魂神游一夜,无意中采撷了散落天地间的阴阳之气。 在昼夜交替之际,地魂从体外大天宇归返体内小天宇,仿若穿梭于两世之间,又好似出入生死之界。个中感觉玄而又玄,那一瞬的感悟奇妙莫测,难以道明,只能用心去细细体悟。 …… 人为何,天地为何,三魂七魄为何? 不过混沌世间一粟,颠沛流离,如萍而居。 然,既居彼,即为彼,虽如梦如幻,却亦作如是观。 昼夜交替之际,阴阳分割,起于蒙昧,止于蒙昧,却又掠尽光明,周而复始,令人沉迷。 安伯尘神游归来,恍若隔世,却亦带回无数或迷惘或复杂的感悟,此时流转于心田,徘徊于脑海,想要说出此中道理,却又不知从何道来。 微眯双眼,安伯尘望向初升的日头,手臂轻轻颤抖着。明明已感悟出了什么,偏偏又无法道出,委实令他无比憋闷。随着手臂的颤抖,斜倚在案边的那条银枪也轻晃了起来。 既无法开口诉说,那便只能用它来道出了。 水火二势争先流转于双臂间,映入眸中,安伯尘侧身,避开暖洋洋的晨光,一半没入阴霾,一半现于光明。 那一瞬的感悟萦绕心田,岌岌待发。 “枪来!” 看向不安的银枪,安伯尘低喝一声,右手张开,刻着无邪二字的银枪横移三寸,滚落手心。 握枪,提步,晨风扑面,卷起少年披散的长发。 下一刻,银枪划过一道惊艳的弧线,却又是笔直刺出,每突进一寸,都会现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变化,仿若阴阳,又如同水火。每两个变化层层叠加,推衍出下一个变化,非是安伯尘刻意为之,而是顺其自然,待到最后刺出之际,更是叠生出十来个变化,诡谲玄奥,就像萦绕于安伯尘心中的那些感悟。 一枪刺出,一气呵成,宛如飞龙冲天,安伯尘紧握着枪尾,却仍止不住枪尖的颤抖。 随着枪尖不住颤抖,低抑的吟啸声穿荡开来,起于枪尖,没于虚冥,好似在发泄着什么。 倘若司马槿在场,见着安伯尘这一枪,定会再生杀意。 这一枪的奥妙虽难描述,可枪法却是模仿那夜霍国公劈向左相的那一刀,同样划出笔直的弧线,同样变化叠生,虽以银枪使出,可隐隐间已有两三分神似。 闭合双目,安伯尘负枪而立,静静回味着适才那一枪。 有了神庙中的经历,安伯尘知道,这一枪也是不经意间妙手偶得,若不在感觉未散时牢记于心,恐怕片刻后,他便会忘得一干二净,再无法使出那一枪来。 可有些事,毕竟无法强求,随着一枪刺出,枪吟渐消,这集尽玄奥的一枪渐渐成了镜花水月,从安伯尘心中飘散殆尽。 暗叹口气,眸里掠过一丝无奈,转瞬即逝,安伯尘放下枪,回返窗前。 这样的事已非第一次发生,安伯尘知道,只要他能进入神仙府,对着山河日月苦练上数日,或许能重新掌握。可现如今,想要再进一趟神仙府也不知要等多久,不过地魂神游了一夜,在体外天宇尚能记得前世,若能返回神仙府,应当也能记得外界之事,如此或许能自行掌控滞留时间了。 有些事虽无法强求,可若想开了,也不需太过强求。 心情舒畅,安伯尘淡淡一笑,和厉家公子一战虽迫在眉睫,可先前那并没掌握的一枪刺出,却让安伯尘信心增长,心头的忧虑消褪少许。 目光落向楼外朱雀街,就在这时,安伯尘陡然一怔。 被他无意间击落的鹞鹰并没死去,身受重伤,此时正苟延残喘在一双洁白如玉的手中。 怀抱鹞鹰的是一个年轻僧人,青裟拂地,飘然出尘,低垂着头,口中念念有词,第一眼看去寻常普通,可第二眼看去,却又觉得和长街上的百姓们格格不入。 第三眼,僧人抬起头,俊美得令秦国女子日夜青丝祈白首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柔柔的笑意。 这一瞬,繁华如锦的琉京千百楼台为之黯然失色。 站在墨云楼底,少年僧人怀抱鹞鹰,看向楼上青衫少年,口喧佛号。 “阿弥陀佛。” 第49章 比武前夕 第049章 比武前夕 “施主何故杀生。” 僧人的声音很低,语气很淡,偏偏一脸明媚笑容,让人难以生出反感。 隔着七层墨云楼,淡漠的问话清晰地钻入耳中,安伯尘皱了皱眉,并没开口。 那一枪的感觉虽已逝去,可一夜神游带回的奇妙感觉仍萦绕心头,看向楼下的俊美僧人,安伯尘隐隐发觉,在他身体里似乎潜伏着一股极为特殊的气息。 “昔日佛祖舍身饲鹰,当为弟子之楷。” 笑容绽放,僧人将手臂伸到鹞鹰嘴边,奄奄一息的鹞鹰似有觉,艰难的睁开眼皮,啄向僧人的手臂。 在安伯尘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鹞鹰渐渐恢复生机,喙边犹粘着鲜血,扑腾着翅膀,盘旋于僧人头顶,恋恋不舍的盯着僧人的手腕,下一刻,竟面目狰狞的飞扑向僧人。 “舍身饲鹰,我佛之善。可禽兽之类不知恩,不识教化,救之何用。” 暗叹口气,少年僧人摇了摇头,神色淡漠。 目光所及,安伯尘心头猛地一跳,就见那只鹞鹰还未靠近僧人,却陡然凝滞在半空,身体不住颤抖着。 僧人双手合十,闭目念经,满脸慈悲。 晨光拂落,鹞鹰身体猛地抽搐起来,下一刻,它哀鸣一声,腹部暴绽开一道手指粗的洞眼,随后“扑通”摔落于地,再无声息。 睁开双目,僧人面无表情的看了眼鹞鹰,抬起头,目光落向高楼之上的安伯尘。 “我佛慈悲,普渡众生。” “小僧无华,不知施主高姓大名。” 迎向少年僧人的目光,安伯尘神情僵硬,没有开口。 不是他不想开口,而是开不了口。 僧人含笑望来,目光劈开晨曦,直插安伯尘双眸,却似带着难以描述的异力,逼得安伯尘全身僵硬,几难动弹。 佛前苦行僧,修佛修了十余载,一朝出了佛堂,跋涉千山万水,阅遍数国之人,终至繁华似锦的琉国。本以为国中之人也会和这繁荣大世一般锦绣其外,败絮其内,孰料在朱雀街墨云楼下,惊鸿一瞥,竟见到了连他都为之惊艳的一枪。 昼夜交替之际,奥妙非凡的枪意刺穿晨光,落于他心中,仿佛薪火坠落,将无花这一路上古井不波的心境点燃。 佛前苦行僧,修佛修了十余载,佛家经典无所不通,一颗禅心能辩万僧。然而,纵使在佛音香火下日夜念佛,也未曾洗涤干净他额心竖目中的妖邪。 看着楼阁上僵硬不动的少年,无华仍在笑,心底却生出几许困惑。 从先前那一枪看来,那个青衣少年至少也有接近自己的修为实力,可眼下……怪了。 少年僧人微觉遗憾,只道安伯尘也是那等绣花枕头,刚想转身而去,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丝怪异的轻吟。 初时低微,可越到后来,越是振聋发聩,只有他一人能听见,早起的百姓经过墨云楼,好奇的向少年僧人,一瞥而过。 目光中,青衫少年不知何时已握枪在手,枪尖轻颤着,发出阵阵鸣啸。 紧握无邪,水火二势顺着手心没入枪杆,原本安伯尘只想借着银枪来平复心中的不安,可银枪在手,却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 这一瞬,安伯尘只觉他的手和银枪浑然一体,俨然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水火二势没入枪身,仿佛流淌在另外一条经络中,毫无半丝阻碍。 神游归返时的奥义又变得清晰起来。 …… 人为何,天地为何,不过混沌世间一粟,颠沛流离,如萍而居。 身体为天宇,水火为灵,以魂掌之,而这枪也似另一方天宇,通连水火二势,以心持枪,两方天宇合二为一,分合尽在心意间。 …… 那夜在神庙中,安伯尘初掌“人枪合一”的枪道,今日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人枪合一”已至小成。 可这也不过是神游归返带回的无数奥妙中的一道罢了,其余的都藏于地魂中,或许只有再入一趟神仙府,方能悉数领悟。 然而只这一道已在不经意间将安伯尘的心境拔高了一筹不止,手握长枪,人枪合一,既居彼,当为彼,心无旁骛,水火二势飞速流转于周天经络间,腾现眸眶。 此时此刻的安伯尘非但挣脱出那道妖冶的目光,一身气势由枪而发,居高临下,俯视向微微错愕的僧人。 转眼后,少年僧人笑了,合掌而立,静静的站在墨云楼下,袈裟无风摆动,更显风姿俊秀。 不知何时起,朱雀街上来了许多年轻姑娘,穿得花花绿绿向墨云楼涌来,乍一见着秦国来的僧人,都是一呆,神色恍惚,眸中情愫流转。 这样的场面无华见得多了,嘴角含笑,心如止水,认真地看向楼阁上的少年。 敲了十多年的经,他这双从来只抓木鱼小槌的手,突然有些发痒。 就在这时,慵懒中夹杂着几丝戏谑的声音传出。 “哪来的贼秃驴,在这撒泼。” 只这一句,便将两人对峙的气势打破。 贼秃驴? 无华陡然一怔,只觉额上滑落一滴冷汗。 从七岁至今,他所到之处都是称颂和夸赞,习惯了秦国女子的追捧,也习惯了那些爱慕的目光和沾满女子芳泽的传信,他知道自己生来俊美,可身为出家人,他又怎会因此着相。 然而,他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哪里像贼秃驴了。 无华抬起头,就见那青衫少年身旁多了个人,一个身着素裙睡眼惺忪的红发少女。 思索片刻,无华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朝向司马槿合掌道。 “阿弥陀佛,小僧无华,敢问……” “无花?” 司马槿仿佛还没睡醒,揉了揉眼,细细打量向楼下的僧人,好半晌,噗哧一笑。 “倒真有点像那个白衣妖颜的无花和尚……小白脸和尚,你该去哪去哪,我们墨云楼可没有什么花花草草的,要想采花就去望君湖边的画舫,那儿多的是。” 无花?小白脸和尚? 站在墨云楼下,无华一脸僵硬,亦有些不知所措。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这样被人调戏过,司马槿方一开口,他便招架不住,耳边传来零零散散的嬉笑声,他只觉得面颊发烫,无名之火从心底腾起。 可当他再看向红拂女时,陡然一怔,就见少女眸中掠过一丝青光,转瞬即没。 地品? 只这一座楼中就有两个修为和自己不分上下的人物,看上年龄还比自己小上不少,这琉京真乃藏龙卧虎之地,如此看来,若有新晋神师隐匿在此,也并非不可能。 无华心中暗道,强压下无名怒火,漫不经心的一笑,口喧佛号。 “阿弥陀佛。既然如此,小僧来日再向两位讨教。” 拂开袍袖,无华不再滞留,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可他刚走出两步,耳边又传来少女的嬉笑声。 “走错路了,无花和尚,那画舫在东边。” 心头一慌,少年僧人面红耳赤,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匆匆离去。 待到无华走远,司马槿方才收回目光,脸上的调侃之色荡然无存,稍显凝重,若有所思。 转头看向瞪大双眼安伯尘,司马槿淡淡一笑,摇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好了,别再硬撑了。” 话音落下,安伯尘身躯微颤,长舒口气,缓缓收回气势,感激的看了眼司马槿,没有说话。 先前那番气势对峙,看似不分胜负,实则却是无华稳占上风,毕竟在秦寺中呆了那么久,常常和武僧对练,实战中修炼出气势岂是安伯尘这种初哥所能比得上。若非司马槿出面解围,一旦安伯尘的气势酝酿至巅峰,却仍奈何不了无华,势必会反噬。 “无花……一个男人取这种名字,也不怕被人笑话。” 放下银枪,安伯尘喃喃自语道,却将一旁的司马槿逗乐。 抿嘴一笑,司马槿并没多说什么,心中的疑虑却有增无减。 她出身司马家,见多识广,耳目通灵,自然知道那个少年僧人的来历。 无华僧人,秦国神僧唯一弟子,传说中的天生无底洞,长相俊美无双,可从未离开过秦国京都……今日突然现身琉京,又是所为何事? 只要别妨碍到我就好,否则…… 漂亮的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司马槿看向王宫方向,目光闪烁。 还差一步便能得到仙人秘籍,明天小安子就要披挂上阵,那是志在必得的一战,她可不想再出什么乱子。 楼下传来喧闹声,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安伯尘好奇的探头看去,就见许多年轻姑娘聚集在楼下,不时兴奋的朝他望来,紧捏着五颜六色的手绢。 心头一动,安伯尘转身看向一脸促狭笑意的司马槿。 “红拂,这些人……” “本姑娘花了两天工夫,为你找来这么多莺莺燕燕,到明天一起去演武场帮你助威,俗称亲友团。好了,不用感激我,本姑娘为你的造势还没完。琉君想要捧那厉霖,定会先捧你,我和萧老再推波助澜,到那时候,他能否下得了台,就要问你手中的枪了。” 耳边传来少女们的嬉笑声,时不时还会飘出“安伯尘”三个字,秦国僧人刚溜走,接下来又轮到安伯尘手足无措,满脸通红。 第50章 登场 第050章 登场 他这份羞涩,或许也算是宠辱不惊的一种。 余光落向满脸通红的安伯尘,司马槿嘴角翘起,暗暗想道。 匆急的脚步声从楼底传来,不多时,萧侯瘦长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两位起的可真早。” 放下糕点,萧侯大大咧咧地坐下,自顾自的斟满一杯清茶,看了眼安伯尘道。 “伯尘,明日就要去演武场了,可有把握?” “五成。” 想了想,安伯尘答道。 “五成……明日有了那些亲友团和商家支持,应当能提高到六成。六成,马马虎虎。” 萧侯抿了口茶水,幽幽说道,时不时瞟向凭楼而立的少女,神色莫名。 同安伯尘一样,随着和司马槿相处时日渐长,萧侯越发觉得这个有着一头樱红长发的少女非同寻常。表面看去天真无邪,可实际上,她的心计谋算早已超过许多淫浸此道十数载的成年人,奇思妙想不断。就拿今次来说,不单找来一帮所谓的“亲友团”,还笼络了许多茶馆戏院的老板,为安伯尘造势,将他原本平平无奇的身份来历夸大无数,说于往来客人,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在琉京中,离公子最得意的“门生”,墨云楼安伯尘,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领军作战要取胜,先得取势,教场比试亦如此。 安伯尘的本事萧侯和司马槿很清楚,习枪尚不足十日,虽然天赋高,又勤奋,可毕竟只是一初哥,和厉霖的那一战委实艰难。 琉君或者左相也会为厉霖造势,却绝不会造势到司马槿这等程度,两相比较,在气势上安伯尘已稳胜一筹。 只要他还能施展出那夜神庙中一枪,借助声势,定能打厉家公子一个措手不及,至于最终能否掌控战局,就要看安伯尘自己了。 抿着茶,摇头晃脑,萧侯已然开始想象明日万人空巷的情形,目光有意无意落到司马槿身上,萧侯捋着胡须,目光闪烁。 拿下这一战,解除墨云楼眼前的危机,不过是他琉京攻略的第一步罢了。他实在好奇,明日那一战,对于这个身份来历至今成谜的少女来说,又算什么。 晨风清冷,楼内三人各想各的心事,就在这时,司马槿黛眉轻蹙,扭头看向楼梯口,低喝一声。 “何人在此?” “回禀红拂姑娘,奴婢芸香。” 怯生生的话音从楼梯下传来,萧侯神情阴沉,看了司马槿一眼,并没开口。 这墨云七层向来只有离公子和贴身仆僮有资格来,安伯尘和红拂女在此倒没什么,可他一大清早便现身七层,若被楼里的奴仆知晓,难免落人话柄,引人心疑。 司马槿心领神会,走到楼梯口,挡住萧侯的身影,漠然道。 “大清早的,芸香你鬼鬼祟祟来此作何?” “奴婢……奴婢准备服侍公子洗脸漱口。” 声音中夹杂着几丝慌乱,便连安伯尘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公子尚未醒来,即便醒来自有红拂服侍,你且退下,没有萧管家传话,严禁来此。” 喝退躲在六层楼梯口的婢女,司马槿回身,在圆桌前坐定,沉默半晌道。 “这些下人从前可有过僭越之举?” “从未有过。” 冷哼一声,萧侯面色愈发阴沉。 “离公子称病不出,落在那些人眼中倒成了示弱,竟把手伸进墨云楼里。” “这也没什么,想来墨云楼的下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离公子和霍国公的关系。霍国公叛君而亡,府邸被抄,搜出蟒袍和玺印以及暗通外府官将的书信,此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国公生前和离公子来往频繁,如今楼里的下人们自然担心会牵扯到他们身上,有几乎另择高枝以求保全,定不会放过。” “红拂姑娘所言极是。” 萧侯点了点头,看向始终插不上话的安伯尘,笑着道。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可往往大多时候,树未倒,那些上窜下跳的猢狲便早早露出马脚,百丈大树之所以会倒,和他们的阳奉阴违吃里扒外不无干系……” 眼见萧侯又在暗中向安伯尘说教,司马槿无奈地撇了撇嘴,打断道。 “萧老,下人们若不再安分,长此以往指不定会看出破绽。” 抿了口茶,萧侯颔首,深以为然道。 “虽不会全都生出异心,可眼下我们却没那闲功夫一一识别,如此,到午时我便找个借口将他们都遣散,反正我们几人也无需下人伺候。既然那些人都以为墨云楼在示弱,那就示弱到底好了。” 顿了顿,萧侯眉头蹙起,犹豫着道。 “离公子名下的商铺老夫自有办法管理,只要明日伯尘那一战能确保无虞,就算左相再顾忌离公子也不会向墨云楼动手。可墨云楼就我们三人,若没有几个跑腿之人,还是有些人手不足。” 萧侯帮衬离公子经营了这么多年,在琉京中也算耳目通达,可今时不同往日,想要为墨云楼另择下人,万万不能在这琉京中招人。而司马槿更不用说了,她在吴国虽能呼风唤雨,却是琉京的外乡客。 当下两人沉默下来,就听一旁的安伯尘突然开口道。 “大概要招几人?” “四五个手脚勤快的小仆即可。” 萧侯若有所思的看向安伯尘,回答道。 “或许,我能找几个人来。” 目光越楼而出,落向西面,安伯尘神色莫名,喃喃道。 听得萧侯和司马槿的一席话,安伯尘也知两人心中的顾忌,呆在墙角傻兮兮笑着的“离公子”是他们最大的底牌,一旦被那些不安分的下人发现破绽,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再找楼中下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要面生,二是要忠心。 时至今日,安伯尘仍是个小仆僮,自然不知道上哪去找这样的下人,不过他却知道,有一个人定能帮上忙。 可是,究竟要不要唤他回来……自己身为墨云楼明面上的管事人,看似风光,实则朝不保夕……不过只要明日那一战能成,往后的日子应当没有大碍了。 或许是昨夜地魂神游,见识过了站在大匡之巅的那几个人,和他们尚能谈笑风生、进退有度,更别说连地品境界都不到厉霖。 诚然,安伯尘的修为不到地品,实力比厉霖还要弱上几分,可经历前世种种,他的心境和信心早已远超过当前修为。明日一战固然尚无把握,他却丝毫没有半点惧怕,落在萧侯和司马槿眼中,只当安伯尘成竹在胸。 思索片刻,安伯尘走到窗前案边,研墨,舔笔,不急不缓的写着。 一纸书罢,安伯尘用信笺封好,转身递给萧侯。 “烦劳萧先生派信得过的人,将此信送往圆井村李员外家中。” 接过信函,萧侯点了点头,欣慰的看了眼安伯尘,忽然问道。 “可要送点金银回家?” 闻言,安伯尘身躯轻颤,背对着萧侯,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安伯尘开口道。 “送多了太显眼,唯恐引祸,两三两白银即可。” 紧握着无邪,安伯尘深吸口气,遥遥西望,神色莫名。 一袭青袈裟,少年僧人缓步行于旧唐古道。 午时将至,街市上人头攒动,往来如云,见着俊美的僧人大凡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那些仕女小姐更不用说。 僧人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平静和宁和,与繁华喧闹的长街格格不入,越是如此,越引人侧目。 不多时,他已来到望君湖旁。 画舫连岸,五颜六色,应接不暇,煞是好看。 他也不知为何会来到此地,他是注定要守一辈子清规戒律的佛子,持五戒,诸相生于心,散于心,自然不会流连烟花美人。 “墨云楼安伯尘,琉国大隐离公子的门人……没想到他在琉京名气还不小。” 望向烟波浩渺的长湖,少年僧人莫名一笑,口喧佛号,悠悠道。 “施主跟了小僧快有一条街了,再不现身,小僧可要没耐心了。” “听闻秦国和尚最有耐心不过,更何况是大名鼎鼎的无花大师,若没那耐心,大师也不会在秦国寺里足不出户十余载。” 听得来人故意将自己的名字念成“无花”,无华眸中掠过一丝愠怒,转瞬散去,眉头微蹙。 他既这般说,墨云楼前自己和安伯尘对峙时,他定也在场……他跟了自己何止一条街,说不定从自己初入琉京起,就已被他盯上。 眉头舒展,无华不慌不忙的转过身,双掌合十,笑着朝那人看去。 没入眼帘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灰布衣,麻布鞋,面容古朴,有些黯沉,细细看去眉宇间似乎含着无尽苦楚。 “原来是关西张布施,久仰大名。” 两人一个是秦国神僧的单传弟子,另一个是大匡皇叔的关门弟子,虽未见过面,可都是当世神师的传人,彼此间也不算陌生。 目光落向张布施脚底,无华咂了咂嘴,唏嘘着道。 “关西张布施,麻履访名师……想来这就是歌谣中的那双麻履了,久闻其名,今日终见古物,倒让小僧大饱眼福。” 闻言,张布施先是一愣,转眼后,那张苦瓜脸上浮起一抹羞臊。 这和尚说得好听,实则却是暗指他不曾换鞋,一双麻履穿了数年,那这鞋定早已臭不可闻……如此冷嘲热讽的,任谁听了都会仿佛吞了苍蝇般作呕,偏偏那和尚还满脸“善意”的微笑。 望君湖边,两股战意陡然生出。 少年得志,相遇江湖,就像戏里唱的那样,总免不了要争个高下。 而在琉京另一边的高楼上,少年银枪,汗流浃背。 每刺出一枪,他眼中便会闪出一抹炎火,火势高涨。 明日这个时候,他便要站上演武场,迎来决定墨云楼中三人成败的那一战。 此时的安伯尘只想早早结束那一战,完成对司马槿的诺言,然后潜心修行,突破地品,早日走出琉京这座牢笼,重返圆井村。 孰不知,戏幕一旦拉开,伶人戏子纷纷登场,又岂是说停便能停,想走便能走。 第51章 李小官人登场 第051章 李小官人登场 日沉月升,月落日复升。 朝夕固然短暂,对某人来说,却漫长而又难熬。 西郊的官道上,一马两骡飞奔向琉京。 当先的马背上坐着个小胖子,穿着身大红锦缎袍,雄赳赳气昂昂,满脸意气风发。而在他身后,骑着骡子的两个少年则愁眉苦脸,哈欠连连,一脸的不情愿。 拂晓时候出发,马不停蹄,此时晌午未到,不远处那座高大巍峨的城池已清晰可见。 打量向藏着数不尽美味佳肴和好看姑娘的琉京,李小官神色莫名,在离城门还有几十步处猛地悬住马身,一脸“感慨”之色,朝向身后少年唏嘘道。 “阿福,平子,你们是不知道,当初小官我和安娃子就在这里纵横驰骋,大败敌寇,安然归返。小官我功成身退,可安娃子和某不同,他是做大事的人,自然想回琉京闯上一闯,扬我圆井村的威风……” “鸟不拉屎的小村子有什么威风可言……” 李小官还没说完,就被高瘦少年嘟哝着打断。 “就是。老大,你昨个大半夜的就把我和平子叫起来,说什么要相助安娃子……老大,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没睡醒,那安娃子不是当学徒去了吗,难不成叫我们大老远跑来去帮他熬药跑腿?” 开口的少年面色黝黑,身体敦实,说话间眼里闪过一丝不屑。 冷哼一声,李小官调转马头,虎着脸看向他这两个跟班,摆足架势,半晌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伯尘传信于某,让某挑选圆井村俊杰三四人,入得琉京,助他成就大事。哼,某家伯尘兄弟是何许人物,和世家女子都能平起平坐,不出十年少说也能当个一府大官,某这才让你二人跟着,日后也好求个富贵。阿福你精通骑射,平子擅长出谋划策,堪称我圆井村数一数二的俊杰,某这才举荐你二人跟随伯尘兄。” 李小官跟在离公子身边这么久,好歹也算见过世面,戏也不比安伯尘看得少,这一席话夸大其辞,把牛皮吹破了七八层,可也别有一番气势,落入圆京村“双杰”耳中,却让他们面红耳赤。 皮肤黝黑身体敦实的少年是阿福,在李小官口中“精通骑射”,然而圆井村巴掌点大的地方,连像样的马都没几匹,更别谈弓箭了。所谓“精通骑射”,也不过是阿福骑上矮骡子,举弹弓打鸟雀的本领着实有几分火候,虽谈不上弹无虚发,可四五十步里,倒也能做到十弹九中。 而那名叫平子的高瘦少年,打小没出过村子,虽识得几个字,却没看过正经文章。李小官说他擅长出谋划策,只因一帮狐朋狗友惹了事,平子总能找到几个像模像样的借口来开脱,在李小官儿时土生土长的跟班中,倒也算“俊杰”一枚。 目光落向信心十足的李小官以及不远处的琉国京都,渐渐的,圆井村“双俊”也觉热血沸腾起来,坐在目光呆滞的矮骡子背上,昂首挺胸,顾盼生姿,只当自己真要投奔明主,做成一番大事业。 然而,转瞬后,两个少年相视一眼,同时蔫了下去。 “大爷的……老大,咱几个真要去投奔安娃子?” 揪起眉头,苦巴着脸,高瘦少年摸了摸鼻子,讪讪的问道。 好不容易才回记起那个默默无闻的安家娃子,可平子怎么也无法将那个胆小怕事的懦弱男童,和李小官口中足智多谋隐忍不发的“伯尘兄”联系在一起。 “哼,昨晚那捎信的人来,恭恭敬敬的给安家二老送上十两白银,你们不都亲眼看见了吗,还担心个啥子?” 撇开头,李小官故作生气道。 “老大,那银子说不定是安娃子偷来的,分了一半给捎信的,另一半藏回家里。” 眼见李小官默不作声,阿福嘿嘿一笑,接着道。 “老村正就曾说过,知道儿子莫过于老子,你看安家二老收到银子后慌慌张张,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关上屋门,显然知道安娃子没那么大本事靠自己弄来这些钱财。嘿嘿,我说老大,安娃子指不定是摸了钱被店家发现,眼下东躲西逃,找老大你去垫背……” 李小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向稀稀疏疏的城门,目光游离。 放在从前,平子和阿福所说的绝对是大实话,在圆井村时,安娃子出了名的胆小怕事,是那种骂他十句不敢回一句的主儿,连李小官也心生鄙夷,时不时捉弄他一下。 然而,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的那一夜过后,安娃子在李小官心中的地位已截然不同,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夺剑反制,喝退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骑兵,挟持美貌的世家女,侃侃而谈,立下承诺。这一件件惊人之举却被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安娃子游刃有余的做出,从那一刻起,李小官便知道,安娃子已非那个和他一同长大的佃户儿子。 李小官好吃懒做,贪图玩乐,可并不笨。隐隐间,他能感觉到,拥有如此才能安伯尘定不会停留在小小的圆井村,和他爹娘一样日复一日的从事农活,就像戏台上的老人所说那般,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因此那夜安伯尘执意纵马入琉京,李小官并没劝阻,他也想留下,可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一夜屠杀后,他哪敢再呆在那个渐渐变得可怕起来的繁华京城中。回到村子的这些天里,白日里他和从前的狐朋狗友们四处玩耍,然而,一到夜深人静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个毅然决然,调转马头闯入京城的少年,想着他会怎么安身,怎么闯出一番名堂。 李小官对安伯尘信心十足,却也知道,安娃子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人,再怎么厉害也不会短短几天里便如他所想般,闯出什么名头来。 先前一番吹嘘,只是为了安阿福和平子的心罢了,说到底,连他也猜不到安娃子现在究竟在做什么。能在店铺里当个学徒已算很了不起的事了,可一个学徒又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里挣得那么多银子……难不成真的像阿福说的那样…… 深吸口气,李小官晃了晃脑袋,将不安散去,神色渐渐变得坚决起来。 既然安娃子传信邀自己前来,无论如何,自己怎么也要走一遭。 下意识的,李小官想到了戏文里常常提到的“义气”,安娃子救了他一回,这一趟琉京之行就算是刀山火海,自己也得进去闯一番! “老大……” 身后传来平子探询的声音,李小官拧起眉头,狠狠瞪向二人。 “你们懂个屁,随某进城!” 双腿一夹马腹,李小官重重拍向马臀,瞪圆双目,风风火火的向城门奔去,口中大喊着。 “我李小官人又回来了!” …… “放肆,竟敢在京师重地喧哗!” 守城的兵卒见着一个穿着古怪的小胖子大呼小叫的冲来,都是一愣,面色古怪,转眼后破口大骂。 “你,你,还有你,都给大爷我下来!” 李小官此时方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陪着笑,乖乖的从马鞍上滚下,犹豫片刻,掏出一串铜钱递给守卒,讪笑着道。 “两位大哥,小弟回京寻一兄弟,先前心情激动,还望不要见怪。” 见着眼前的小胖子如此识趣,那守卒也收起先前的凶相,上下打量着李小官,叹了口气道。 “下回可别再叫唤了,今个你小子走运,碰上大爷我心软。要换做别的人,嘿嘿,你可知今个是什么日子?见到你这么横冲直撞,少不得要将你抓进去吃个两天牢饭。” 李小官维诺赔笑,他一心想着找安伯尘,哪顾得上再扯其它,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惊叹声。 “这京城果然不是咱圆井村能比的,还没吃午饭就这么热闹。” “是啊,平子,光这城门口的姑娘就比咱一个村里的还要多……” 李小官转目望去,被他寄予厚望的圆井村“双杰”此时全然不顾形象的张大嘴,眼巴巴地向城里瞧去,仿佛傻了般。李小官刚想发火,目光所及,陡然一愣。 街道尽头,一群浓妆艳抹的姑娘正挥舞着手绢,一个劲的叫唤着,当真热闹非凡。 奇怪了,今个儿又不是什么大日子。 深吸口气,李小官努力收回目光,低咳了两声,摆起架子道。 “看什么看,还不随小官我去找伯尘!” 话音方落,城门前的守卒神色一动,犹豫片刻,问向李小官。 “哪个伯尘?” “自然是我圆井村,安伯尘。” 李小官擦了擦鼻子,随口答道。 “圆井村?不知道,我只知道墨云楼有个安伯尘。” 闻言,李小官身躯一震,惊讶的看向那守卒,好半晌,方才有些紧张的问道。 “正是,正是,大哥莫非知道他在哪?” 好奇的看了眼李小官,转眼后,那守卒脸上浮起古怪之色,笑了笑,伸手指向长街尽头。 第52章 重逢 第052章 重逢 “墨云楼的安伯尘正在那游街呢……” 游街? 李小官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再听不见守卒接下来的话。 游街示众,那是罪大恶极的凶犯才会有的遭遇,安娃子……莫非真像阿福说的那样,安娃子偷了店家的银子。 李小官呆坐于马背,身体僵硬,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目光闪烁。 浓浓的怯意从心底生出,游走全身上下,让他只想调转马头,远远离开这里。 “安娃子,对不起了……” 李小官捏紧拳头,喃喃道。 半晌,他扯开缰绳,将马头调向另一边。 可就在这时,目光落向不远处的岔路口,没来由的,李小官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当夜就是在那分别,眼睁睁地看着安娃子兴奋的闯入京城,他却只能含泪望着。少年人都有梦想,李小官也不例外,他最大的梦想不过是让自己的名字名至实归,在琉京中做那横行霸道的李小官人,而不是终日呆在巴掌点儿大的圆井村里耀武扬威。这个理想有些滑稽,也有些简单,可对于小村子里的地主儿子来说,却是他平生之志,不比封侯拜相来得差。 “不能就这么走了。” 李小官瞪大双眼,自言自语道。 “这么一走,我李小官再不可能回来了。更何况,我又怎能丢下安娃子。” 渐渐的,李小官的眼中浮起一丝绝然,胖乎乎的小脸紧绷着,下一刻,他调转马身,猛地拍向马臀,直直盯着长街尽头。 “阿福,平子,随某进城!” 大喝一声,李小官驾着吴国马,飞奔入琉京。圆井村“双杰”愣了愣,相视一眼,无奈的骑上矮骡子,一颠一颠的跟在李小官身后。 …… “红拂,比试快开始了。” 骑着高头大马,手提长枪,身披银袍,安伯尘皱着眉头的问向一旁的司马槿。 嘻嘻一笑,司马槿美目流转,扫过簇拥在长街上的姑娘们,调侃道。 “琉京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都把你当作她们心目中的大英雄,怎么,这种感觉不好吗?” 感觉着那一道道好奇中夹杂着激动的目光,安伯尘只觉头皮发麻,手心冒汗,好生不适。 琉国民风虽开放,却也脱不开“礼数”二字,大户人家的千金藏于府中,细声细气,举止有度,按常理来说,断不会像今日这般簇拥到街头,哄闹个不停,只因司马槿这四天里的一番造势,将墨云楼安伯尘的名号传入深府小苑。 单是有些名声,并不能勾起琉京百姓的好奇,却被司马槿借用茶肆、戏馆,编排出几段安伯尘的“离奇故事”。例如离公子慧眼识得金镶玉,打破规矩收一个小仆僮做门人,遣散众仆只留安伯尘一人委以重用……凡事只要和离公子挂上勾,就算一件极为普通的事也会变得离奇起来,更何况安伯尘和厉家公子不打不相识,约定再战之事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将那些寻常百姓的胃口也吊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争相前来观摩。 至于司马槿如何说动那些只重利的商家帮忙…… 嘴角泛起一抹的苦涩,安伯尘侧目看去,少女悠哉悠哉的哼着小曲,嘴角犹挂着莫名的笑意,丝毫不在意安伯尘的窘迫境地。 午后暖风扑面,掠过安伯尘的眼眸,没来由生出几许恍惚。 曾几何时,他怎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风光无限的时候,骑着高头大马,手提银枪,在琉京百姓的簇拥下,施施然前往聚满王孙贵族的演武场。十日前他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仆僮,十日后,他的身份没变,可地位却大相径庭,他所得到早已远远超过那夜西城前的期许。 这一切的一切全因身旁的少女,终日挂着令人看舒惬的笑,对于什么都充满好奇,却在转眼后又恢复淡漠,这繁华琉京中似乎并没有一个能真正打动她的存在,只除了藏有仙人秘籍的九辰君。 拿下这一战,向君上讨要九辰君,完成对她的承诺,和她告别……在临别前,或许还能见识一番她的真面目。 安伯尘如是想着,神色微显寂寥。 “吾兄伯尘何在,某来相救!”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颤抖的叫唤声,安伯尘心中疑惑,侧目看去,就见不远处飙来三骑,横冲直撞,把那些小姐仕女吓得花容失色,纷乱的人影中,当先的那个发福的身形格外熟悉。 与此同时,李小官三人也看见了安伯尘,先是一愣,转眼后,同时张大了嘴巴,久久未能合上。 在城门口听说安娃子被游街示众,李小官心慌意乱在,只当安伯尘犯了重罪,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就算豁出自己的小命,也要将安娃子救下。至于阿福和平子,虽怕得要死,可身为李小官人一辈子的跟班兼死党,他们就算再不情愿,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横下心,冲入从前只在老人家口中出现过的琉京。 然而,此时乍一见到安伯尘,却让他们目瞪口呆。 银袍白马,持枪而骑,神色平静,身旁还跟着一个比村里姑娘们都好看无数倍的少女,周遭的百姓纷纷欢呼喝彩。此番情形,像极了凯旋归来的大将军,哪有半点游街的模样……好神气的安娃子。 李小官和圆井村“双杰”暗叹一声,只觉无比恍惚,呆呆地看着安伯尘,仿佛全然不认识了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小官回过神来,一个劲的傻笑,随后扭头瞪向圆井村“双杰”,板着脸道。 “小官我早就和你说过,伯尘是做大事的人,你们偏偏还不信……” 话音未落,就被打断。 “小官,你来了。” 开口的是面露喜色的安伯尘。 转目看向安伯尘,李小官脸色通红,挠了挠头,半晌也只是讪讪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夜之后,他便知道安娃子一定出人头地,可怎么也没想到,这才短短十天的功夫,安娃子就已经闯出这么大的名头,连守城的军爷都知道。 眼见安伯尘越过他,望向身后两人,李小官连忙平复下心头的激动,板着脸,无比严肃的抱拳道。 “伯尘,你让小官我帮你找帮手,我……某思来想去,也就阿福和平子能堪大用,于是便将他二人带来。” 安伯尘又怎会不认识李小胖最铁的两大跟班,同来自圆井村,相隔四年多再次相见,安伯尘也觉得有些亲切,当即笑了笑,策马回枪道。 “阿福平子,好久没见了,你们可愿留下来帮我?” 在安伯尘看来,他这话问得很是随意,可落入圆井村少年耳中,却让他们手足无措。 眼前的安娃子已然颠覆了他们原先的记忆,和圆井村里那个小童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绝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光是他说话时的气度,就不弱于往年那些出游途经圆井村的公子哥们,甚至还要多出几丝特殊。 究竟特殊在哪,阿福和平子也说不上来,回想起入京前的不屑,以及对安娃子的冷嘲热讽,此时两人只觉得面庞发烫,嗫嚅着,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 “伯尘放心,这俩家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向东,他们岂敢向西。” 拍了拍胸脯,李小官煞有介事的说道。 闻言,阿福和平子暗舒口气,感激的看了眼李小官,却陡然想到他之前说的话。他们这次来投奔安娃子,指不定真能有出头之日。 再看向仿佛说书人口中银袍小将一般神奇的安娃子,两人不由感叹,若非亲眼所见,恐怕圆井村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到安家娃子能在京城里混得这么好,等日后回去,定要将今日之事和他们好好说上一番,看村里人还会不会瞧不起安家娃子。 “你小子虽然不顶事,不过也算楼里老人,且将就用上几天。” 正在这时,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安伯尘身后的马车里传来,听着那无比熟悉的声音,李小官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扭头看去,就见马车里钻出一张阴森的面孔。 “萧……萧管家?” 李小官吃了一惊,却是没想到萧侯竟和安娃子在一起。 这萧老头平日里只会拍公子的马屁,公子一死,居然又抱上安娃子的大腿,哼,我李小官又怎能输给他。 下意识的,李小官已将安伯尘当作琉京中的大人物。这也难怪,见着眼前的场面,以及安伯尘这身气派打扮,早就对安伯尘寄予厚望的李小官自然一厢情愿起来。 清了清嗓子,李小官板着脸,无比严肃的说道。 “有我三人前来相助伯尘,俗话说,三人成虎,萧老自不用担心。” 听着被李小官胡乱用出的成语,司马槿一口气没憋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靥乍现,李小官和圆井村“双杰”都看傻了眼,还是李小官率先回过神来,目光徘徊在安伯尘和司马槿之间,心中浮起一个令他艳羡的念头。 按下心里的敬佩,李小官回头狠狠瞪了眼阿福和平子,随后好奇的问向安伯尘。 “伯尘,你今个弄这么大的排场,是要上哪去?” 第53章 琉京演武场 第053章 琉京演武场 “伯尘要去演武场和人比试,你们既然来了,便一道跟着。” 看了眼李小官,又看向他身后东张西望的两个少年,萧侯若有所思道。 闻言,李小官和圆井村“双杰”同时一怔,随即满脸激动,却是从前和邻村小子们打架时的情景,不由跃跃欲试。转瞬后,李小官微微失神,以前的安娃子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从不和人相争,更别说打架了,这才几天没见,他就要去和人比试了,还摆出这么大的排场……看来安娃子是真的变了。 深吸口气,李小官不免有些期待,就见安伯尘看了看天色,随即朝向身旁的红发少女道。 “午时快到了,再不过去,恐怕来不及了。” 点了点头,司马槿拉起缰绳,转身朝向李小官三人笑着道。 “你们三个可要跟上。” 话音方落,安伯尘和司马槿已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萧侯冷笑一声,坐回马车,自有车夫驭车跟随。 “你们俩还发什么呆,还不快跟上。一会儿伯尘若是吃亏,你们和小官我并肩上,揍他丫的!” 周遭的欢呼声如潮,正处兴奋之中的李小官显然没有意识到,安娃子并不是去打一场寻常的架,领着身后两匹骡子,李小官策马狂奔,直到接近演武场,方才感觉到几分不对劲。 这里的人群比之城西还要多上许多,简直就是人满为患,若非金吾卫开道,恐怕他们一行人早被堵在路中,寸步难行。 “你们是什么人?” 刚到辕门,李小官便被门口的士卒拦了下来。 “我们……” 李小官一愣神,指着不远处策马回身的安伯,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三个和我一起。” 回马来到辕门口,安伯尘对士卒道。 “这……” 那士卒显然也知道安伯尘是今次比试的主角,当下犹豫着道。 “左相有令,今次比试每方只能有三人于擂台边观战。” 安伯尘正欲说什么,就听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安小哥终于来了,你的架子倒比百官还要大。” 转身看去,来者也算半个熟人,正是那日前来墨云楼传旨的羽林军将官。 “见过将军。” 安伯尘不甘失礼,抱拳道。 “朝中诸位大人担心今次比试会有叛贼余孽混入,因此百官方能能入场,百姓们只能留在辕门前观望。” 眼见安伯尘不卑不亢,礼数周全,那将官暗暗点头,开口解释道。 安伯尘心中了然,定是霍国公之事仍令琉君心有余悸,随即抱歉的朝向李小官道。 “小官,你们先留在这儿,等比试完我再来寻你们。” 李小官尚没说话,倒是那羽林军将官笑着开口道。 “听安小哥的口气,赢下这场比试似乎轻而易举?” 闻言,安伯尘一愣,心里生出一丝警觉。 是啊,为何我会如此镇定?比试尚未开始,就已经考虑起结束之后的事来。这样可不行,那厉霖虽然败给我一回,可也是他未尽全力,轻敌之下方才输于我。他为世家子,一双铜锏不知练了多少年,而我初习枪道,这几日固然精进极快,可远比不上他……我本该紧张才是。 安伯尘心生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却不知这是因为他心境远高出如今修为的缘故,换而言之,便是眼高手低。心境是柄双刃剑,用的不是地方,却会适得其反,幸好被那名羽林将官出言提醒,这才使得安伯尘生出警惕,否则不久后的那一战,不用打,胜负已判。 安伯臣感激的看向那员将官,就见他身高臂长,面容虽遮掩在战盔下,可双目炯炯有神,时而闪出一道精光,显然修为不低。 “多谢将军提醒,不知将军高姓大名?” “这位是羽林左戍营胡统领。” 一旁的士卒恭敬的看向羽林军将官,介绍道。 似乎没想到安伯尘转眼间便能听出弦外之音,胡统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拍了拍安伯尘的肩膀,笑着道。 “快开始了,你且去吧。” 说完,胡都统夹紧马腹,奔出辕门。 难不成红拂为自己造势都造到羽林军中了? 看向胡都统远去的身影,安伯尘微觉疑惑。 自己和他只见过一面,身为羽林军中手掌实权的将军,他对自己似乎太过上心,虽没多说什么,可拍自己肩膀的那两下,分明是在为自己打气。 羽林军是君上的亲兵,他也算是君上近前的战将,难不成是君上的意思……不可能,再怎么着,琉君也不会弃厉霖而选自己。 或许他也是出身贫苦人家吧。 想到最后,安伯尘也只能这样认为,对那胡都统不免生出些许好感。 “小官,我去了。” 调转马身,安伯尘挥手拍向马臀,向教场中央行去。 “小官,安娃子这是要和谁去比试?” 圆井村“双杰”早已看傻了眼,对于第一次走进琉京的他们来说,城门口的军爷们便已是比村正老爷还要大上许多倍的存在,更别说之前的那位将军。和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物都能谈笑风生,连带自个也沾了光…… 再看向安伯尘的背影,两人只觉心情激动。 “现在总算知道伯尘的本领了吧,好了,你们两个别再丢人现眼了,就在这看吧。” 李小官翻身下马,故作镇定道,孰不知,他心底的震惊丝毫不弱于身后两人。在琉京呆了数年,他又怎会认不出教场阁楼上的黄袍珠冕,不是琉国国君又是谁? 隐约间,他已猜到,和安娃子比试的对象绝不会是寻常之辈,也正因如此,激动之余,李小官不由得有些紧张。 策马行至百步宽长演武场,安伯尘看了眼不远处的司马槿,随后翻身下马。 “大胆!君上亲临,还不下跪!” 从一旁的阁台上传来喝斥声,却是随驾前来的琉国官员。 琉君自坐于正东最高的那座楼阁上,其余官员散落在周围楼阁,演武场十来座楼阁皆聚满了人,都是琉国文武重臣。无数道目光朝他射来,直到此时,安伯尘方才稍觉紧张。 犹豫着,安伯尘正欲下跪,就听从东面高阁上传来清朗却又无比威严的声音。 “罢了,比试在即,这些繁文缛节便免了吧。厉霖怎么还没来?” 安伯尘心知开口说话的定是琉君无疑,却没想到比他想象中要和气许多,虽不用下跪,可安伯尘还是规规矩矩的长拜到底。 抬头看去,就见高阁上的君王有些焦急的望向辕门处,目光掠过自己时,没有半丝停留,见状安伯尘也不以为怪。自己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仆僮,出身低微,和厉家公子相比有如云壤,琉君亲传旨意宣自己来比试,也不过是陪公子读书,为厉霖造势而已,能开金口让自己免跪,已是天大的荣耀。 面色平静,安伯尘并没想太多,只不过握着枪的那只手又紧了几分。 刚欲移开目光,安伯尘就觉在琉君身旁似有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皱了皱眉,安伯尘细细望去,只见在琉君身旁端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穿着合身的蟒袍,头顶金冠。似乎发现了安伯尘在看他,男童立马埋下头,转眼后却又忍不住,偷偷摸摸的向安伯尘望来。 “莫非他就是传言中的大王子?” 安伯尘自言自语道,忽听远处传来匆急的马蹄声,紧接着的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 转目望去,安伯尘就见从辕门外飙来一匹骏马,马上坐着一员玄袍小将,头顶冲天冠,脚踩虎咆靴,鞍前挂着一对铜锏,正是琉京厉家嫡长子,厉霖。在辕门口停着一簇高头大马,皆是琉京叫得出名号的世家公子,穿着光鲜,为厉霖加油呐喊着。 在距离演武场还有十多个马身时,厉霖猛地腾身跃起,在半空翻了个筋斗,稳稳坠下,单膝跪地,合拢双锏朝着东面楼阁拜道。 “臣,厉霖,参见君上。” “你上次随父入宫,才十岁,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无需多礼,平身。” 对于厉霖,琉君的态度截然不同,话音中不难听出嘉许之意。 “谢君上。” 厉霖不卑不亢的答道,起身时还顺手舞了个锏花,欢呼喝彩声从远处传来,连带着原本为安伯尘助威的姑娘们也临阵倒戈,目不转睛的看向英姿飒爽的厉霖,不断挥舞着手绢。 感觉着身后那道似要吃人的目光,安伯尘嘴角泛起一丝无奈,按照之前在楼里说好的步骤,早在他策马而来时就应该掀开披风,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小安子……你敢不听话?” 细若蚊蚋的声音透过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清晰地传入安伯尘耳中,随着为厉霖喝彩的人愈发增多,安伯尘也觉得他的心再无法保持原先的平静。 “或许这就是萧侯所说的势。” 安伯尘暗叹口气,喃喃道。 心境再高,修为再深,也难敌大势。 此时的安伯尘尚不知这个道理,却也知道,倘若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为厉霖助威喝彩,他就算无所谓,恐怕也会难以维持来此之前的信心。 这一战,必须要拿下。 就算琉国的君王希望他败,满朝文武巴望着他输,凑热闹的百姓其实也并没几人相信一个小仆僮能赢世家公子……甚至在心底深处,连他自己也没有太多把握。 可是无论如何,他一定不能输。 一旦输了,墨云楼危在旦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可不想还未逃出琉京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去。何况,还有对她的承诺…… 这一刻,安伯尘终于察觉到决战的气息,古井不波的心境瞬间打破,呼吸加重,只觉心情紧张。 对于眼下的他而言,丢了不属于炎火修为的心境,并非一件坏事。 深吸口气,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安伯尘反手扯下第一层披风。 片刻后,演武场上鸦雀无声。 第54章 何去何从 第054章 何去何从 百姓们隔着老远,自然无法看清第二层披风,楼阁上的琉君以及满朝文武却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袭披风素白如纸,其上用墨笔写着数行篆字。 “福星楼茶馆……” 一名老臣揉了揉昏花的老眼,念叨着披风上那些茶楼、戏馆的名字,满脸古怪。不单是他,在场的文武官员全都目瞪口呆,心中隐约猜到些什么,却又觉得不是一般的荒谬。 正在这时,擂鼓声从教场外传来,众人扭头看去,就见从辕门外驶来三四辆马车,马车用锦带包裹,上书“福星楼”三个大字,伙计们或是擂鼓,或是挥旗,齐声高呼:“墨云楼,安伯尘!墨云楼,安伯尘……” 琉国臣民尚未回过神来,从辕门北面又驶来一队马车,马车上绣着数家戏馆的名号,少时走出六七名伶人,捻指踩步,婉转而唱:“墨云楼里藏俊才,青衫银枪败铜锏……” …… 琉国以风流自诩,民风开放,又喜好新鲜事物。 初时的荒唐感觉过后,百姓们无不面露惊喜,随着擂鼓轰鸣、戏曲愈发悠扬婉转,演武场外的人群就仿佛被点燃了般,纷纷欢呼喝彩,这一回却是为安伯尘,就连那些原先倒向厉霖的姑娘们也叫起好来。 仅仅片刻后,安伯尘的呼声已稳稳压过厉家公子一头。 手持银枪,听着耳边欢呼声,安伯尘面红耳赤,却能觉察到,原本下降的信心正飞速回升,对于萧侯口中的“势”,安伯尘的体会又深了几分。 势分三种,天时、地利与人和,此时演武场中,人和一势已被安伯尘牢牢掌握。 安伯尘知道,这一切,全因身后那个总会带来惊喜的少女。 当司马槿将她的安排告知安伯尘时,安伯尘只觉无比荒唐,仅仅在里层披风上写下茶楼、戏院的名号,就能获得商家甚至琉京百姓的支持,说实话,安伯尘丝毫不信。 直到此刻,安伯尘方才明悟出几分司马槿的用意。 众目睽睽之下,琉国重臣包括琉京皆在场,自己这一惊人之举定会引来关注,那些茶楼戏馆的名号连琉国君臣都知晓了,势必能打响名气,从此以后生意兴隆却是千金也难换。如此一来,商家们自然不惜全力支持自己,人云亦云,百姓爱凑热闹也爱起哄,见到这么一出前所未见的好戏,哪会不卖力吆喝。 从认识至今,她总会有许多令人惊叹的奇思妙想,却又如此执着,她若是个男儿身,恐怕整个大匡的俊才都会拜服其下。 心情莫名,安伯尘如是想着。 就在这时,一道锐利的目光向他射来,隔着数百丈的演武场,手持铜锏的厉家公子直直盯着安伯尘,面色冷峻。 目光相触,安伯尘下意识的握紧银枪,丝毫不惧的看向厉霖。 两股气势激撞于演武场中央,厉霖的修为固然高上一筹,可安伯尘借助起琉京百姓的“势”,迎向厉霖,倒也不落下风。 此前在墨云楼遇上秦国僧人,安伯尘已见识过一回气势比拼,眼下面对厉霖,不知觉间,安伯尘又进入“人借枪势”的心境。 既借枪势,又借人和之势,周遭人声鼎沸,如火如荼,安伯尘青衫飘荡,负手持枪,枪尾轻轻摆动,隐隐间含着奇妙的韵律,整个人也进入玄而又玄状态。 下腹微微起伏,却是先天真息来临的前兆。 安伯尘怎么也没想到,值此关键时刻,胎息状态竟出其不意的到来。 眸里闪过一丝挣扎,安伯尘犹豫着,还是闭合双眼。 胎息状态来之不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今日错过不知几时才能重得。外界一时辰等同神仙府中一年,自己只要进去一小会,多感悟出几分神游归返时的玄奥即可。 “父王,那个拿枪的人好有趣。” 东面高阁上,蟒袍加身的男童兴致勃勃地看向安伯尘,一边向琉君说道。 “荒唐,荒唐,大庭广众之下竟如此胡闹,此子可是将这场比试当作儿戏!” 俯视向热闹欢腾的人群,琉君面露不悦,眉头直皱。 “可是,宣儿觉得好好玩。” 男童并没察觉到他父王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耐烦,拉着王袍,撒娇道。 等了许久也不见父王理睬自己,男童不由低下头,咬了咬下唇,满脸失落,心中却很是奇怪。 父王向来喜欢新鲜,怎么今天却很不开心? 想了想,男童松手,正襟危坐,偷偷瞥向沉着脸的父王,犹豫片刻,回忆着平日里书本上的话,有模有样的说道。 “父王,宣儿觉得那个使枪的小将很特别,父王不愧是一国之君,善识俊……”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父王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扭头盯向他,却没开口。 一瞬间,男童的心跌到谷底,拽紧衣襟,肩膀微微颤抖,脸上写满委屈。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不知道父王为何动怒,只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跟随许久未见的父王出宫,他想好好表现,想让父王每个月多去看他几回,可不知怎么的,总是说错话。 眼圈发红,男童垂下头,不再言语。 “居然提前借势,看来他离公子还是想要一意孤行。” 喃喃低语着,琉君望向的持枪垂首的安伯尘,目光闪烁,随后摆了摆手。 “开始吧。” 鸣金声从东面高阁上传出,喧哗声渐渐变轻,围观的百姓们皆屏气凝神,遥望向演武场。 演武场中,安伯尘睁开双眼,眸中浮起浓浓的疑惑。 前一刻,他清楚的感觉到即将进入胎息,可不知为何,闭目凝神许久,迟迟未能神游神仙府。 自从胎息之法初成后,进入神仙府几乎是水到渠成,从未出过岔子,此时突生变故,却让安伯尘有些无所适从。 深吸口气,安伯尘强压下心头的不安。 大战在即,他必须全心全意应付眼下的比试,至于神仙府的变故,等比试完了再说。 摩挲着枪柄处“无邪”二字,安伯尘又稳了稳心情,迈前一步,踏上演武场,和厉霖摇摇对峙。 然而,未等两人抱拳行礼,柔和的笑声从东南方向的高阁传出。 “启禀君上,臣有提议。” 那座楼阁紧挨着琉君所在的楼阁,不用想便能知道,那阁中之人只会是当朝左相。 皱了皱眉,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不祥。 “左相请说。” “如今虽天下太平,可边疆之危仍在,场中两位都是我琉国少年俊杰,日后少不得要报国安民,征战南疆。既然如此,今日这场比试若是步战,全无意义,不若让其二人仿效军中战将,以马战决一高下。” 话音落下,先是一静,转眼后爆响起雷霆般的叫好声。 在百姓们眼中,最英武的当是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步战自然比不上马战有看头,听闻左相提议马战,哪有不支持的道理。 欢呼喝彩声回响在演武场内外,安伯尘面色平静,可心却再度跌入谷底。 安伯尘怎么也没想到左相会突然来这一手,将他此前的准备全盘打乱。 马战和步战看似区别不大,仅仅是多个坐骑,可事实上两者间的差别有如云壤。 精通步战的人不一定精通马战,擅长马战者也不见得步战就高明,概因马战者需要御马而战,借力于马,许多招式变化都和步战截然不同。即便一个精通马术之人,让他一下子上马和人搏斗,也只会适得其反。 左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这一句话,便将司马槿妙计借来的人和之势打破,局面再度变得不利起来。 “左相此言有理,本王允了,不知两位可有异议。” 嘉许的看了眼左相,琉君笑着问道。 “臣无异议。” 厉霖身为世家子,马战步战皆擅长,自不会反对。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低头不语的安伯尘身上。 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安伯尘踌躇了起来。 步战他尚有五成把握,凭借他苦练了十来万次的那一枪,寻着机会,将厉霖的双锏打落,再佯装失手掉枪,按照此前计划的那般,打个平手。而马战……安伯尘会骑马,勉强称得上精通,却从未尝试过在马上使枪,若以马战比试,恐怕没过两合他便会被打落马下。 可若不接战,定会引来琉国君臣的怒火,毕竟君无戏言,自己临阵脱逃,岂不是让琉君成了大笑话。更何况,百姓们也都在兴高采烈的期待这一战,如若弃战,再无法得到琉京百姓的支持,红拂的精心布置、数天的造势也将付诸东流,即便侥幸避免这一战,来日又战,自己再无法借得半点“势”。 艳阳高照,午后热风如浪,携着振聋发聩的喧哗喝彩声,袭向安伯尘。 握着枪柄的那只手又紧了几分,安伯尘低垂着头,望向脚底。 向前是绝路,退后亦是死地。 短短片刻间,他已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 第55章 无邪一朝出(上) 第055章 无邪一朝出(上) “君上问话,为何不答?” 楼阁上传来琉国重臣的喝问声。 安伯尘依旧沉默,只不过握着枪柄的五指愈发紧了。 不是他不愿回答,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无论应战与否,安伯尘以及身后的墨云楼都会陷入险而又险的地境,或许还有刚来不久的李小官三人。六人的安危此时一同压在安伯尘背上,仿佛一座大山,沉甸甸,几让他喘不过气来。 热风袭来,安伯尘的心跳不住加快,除了风声,他再听不到其它声音。 演武场内外鸦雀无声,百姓们望向沉默不语的少年,心中疑惑。 难不成,这个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墨云楼安伯尘,不会马战? 转眼后,众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浮起同样的念头,再看向安伯尘,原先的热切渐渐变冷,神色莫名,有人摇头苦笑,有人满脸遗憾,还有人面露讥讽。 本属于安伯尘的“势”,瞬息间消散一空。 所谓的“势”听着玄乎,可也不过是人心所向罢了,心思聪慧者或多或少都能察觉出几分,而身处战圈的敌对双方更能清晰无比的感觉到,只要不是傻子。 握着枪那只手已经微微颤抖起来,感觉司马槿奔波数日造就的人和之势渐行渐远,安伯尘面色发白,额上溢满汗珠。 “安伯尘,你究竟战不战?” 威严中带着几丝愠怒的声音从楼阁上传来,却好似雷霆骤降,炸响在安伯尘耳边。 身躯猛震,安伯尘紧咬牙关,这一瞬,他只觉手中的无邪枪沉若千斤。 自从重返琉京后,他就成了一只木偶,表面风光,实则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抓着。线竿指向哪,他便要向哪跑去,疲于奔命,精疲力竭,这十日里固然奇遇不断,见识到许许多多超乎他想象的奇妙之事,像极了他从前艳羡的那些戏里主角。 然而,这一切并非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只是足够家人一生无忧的钱财,能圆少年人美梦的修炼之法,然后回到安静的小村庄里,孝敬爹娘,继续过他安安稳稳的生活。 仅此而已。 却偏偏不受控制的越走越远,越陷越深,到如今,背负千钧重压,身系数人性命安危,在万众瞩目之下举步维艰。 从前安伯尘好生羡慕那种出尽风头的人物,英雄豪杰,受万人景仰。如今轮到了他,他才发现那些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真正置身处地,又有几人能承受得了风光之下的重压? 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安伯尘汗流浃背,面如土灰,十日前在密室里战栗颤抖的小仆僮仿佛又回来了。 十日的少年游京城,掌墨云,修道法,神游于夜,比戏里的故事还要离奇无数,却在今日的演武场上,被打回原形。即便奇遇再多,可我终究不过是一个佃户人家的儿子,区区一小仆僮而已。 安伯尘一脸麻木的想着,手臂颤抖,五指再难抓紧无邪枪,转眼就要掉落。 轻叹声从身后传来。 安伯尘下意识的扭头看去,少女脸上写满了失望,或许不止是失望,还有一丝绝望。 眼见安伯尘看向自己,少女先是一愣,随后强作微笑,摇了摇头。 她是在示意我放弃这一战? 安伯尘心中暗道。 不知为何,他松开的五指忽地一紧。 少女紧抿的双唇和眸中的不甘没入眼帘,渐渐唤起了安伯尘这十日里的记忆。 若我就这么放弃了,那再也无法重来一回了。 这十日的琉京日子有惊险,有刺激,有辛酸,有遗憾,更多的却是安伯尘从未享受过愉悦。若没经历过,他自然不会强求,可一旦经历了,他却不想这么轻易的放手。 他是想离开这座城池,回返圆井村,可却不想回去的那个人是十日前的他。 安伯尘隐约感觉到,和十日前一样,他似乎又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只不过这一回,往后打回原形,向前虽然是悬崖峭壁,可他依旧是如今的他,如今手握无邪枪,经历了一段段奇遇,正在向另一段命运走去的他。 如何才能将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日安伯尘曾问过萧侯和司马槿,今日在琉京演武场,安伯尘默默问向自己。 突然间,手中的无邪摇晃了起来,发出只有安伯尘才能听见的鸣啸,仿佛在倾诉,又好似在回应着什么。 “战还是不战?” 琉君又问道,话语中所带的怒气和不耐烦,就连聚集在辕门处的百姓都能听出。 暖风化作热浪奔涌向安伯尘,掀起袍衫猎猎翻飞。 手中的长枪不依不饶的鸣啸着,呜呜作响。 这一刻,安伯尘终于听懂了无邪在倾诉着什么。是不甘,有它的不甘,有司马槿的不甘,也有安伯尘的不甘。 身如木偶,被推上悬崖边,即便是一个微渺如蝼蚁的小仆僮,又怎会甘心? 深吸口气,安伯尘缓缓抬起头,望向高阁上的君王,迈出沉沉的一步。 百姓兴奋,群臣惊讶,琉君面沉如水。 “某,安伯尘,应战。” 少年望向琉君,抱枪而立,不卑不亢的说道。 短暂的沉默过后,演武场再度沸腾起来,好戏即将开锣,眼巴巴等了五日的百姓自然兴高采烈,欢呼叫好。 却只有站在安伯尘身后的少女怔怔地看向那个并不高大的身影,紧抿双唇,神色复杂。 “如此,开始吧。” 不再多看一眼安伯尘,琉君面无表情的退回坐席,宣布道。 他一心只盼望着厉霖能大胜而归,在顶替离国公的路途上迈出第一步,可他身旁的男童却直勾勾的盯着安伯尘,眼睛都不眨一下。 李宣不知道父王为何生自己的气,为何对自己如此冷淡,为何隔上三四月才会见自己一面,却能感觉到父王看向他时,若隐若现的失望。为了让父王不再失望,他总是很用心的念书,很少玩耍,一篇文章少说也要抄上十来遍,确定自己不会再忘记这才罢休。即便如此,依旧改变不了父王失望的目光,上一次父王对他笑,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娘还在…… 或许只有自己猜中了,那个叫安什么的少年赢了,父王才会注意到自己,才不会再对自己失望。 男童单纯的想着,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双手捏紧衣角,再望向安伯尘,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对面的厉霖已踩蹬上马,安伯尘刚回过身,就听嘶鸣声传来,陪伴了他十日的秦国马被司马槿重重一拍后臀,吃痛向他奔来。 尘埃扬起,在日光下飘零散落,穿过斑驳杂乱的尘土,安伯尘就见司马槿正笑着看向他,一如既往的甜美笑容,隐隐间却夹杂着几许莫名,安伯尘从未见过的神色。 烈马奔来,黝黑的马身割断了两人相缠的目光。 猛地抓住缰绳,提枪踩蹬,安伯尘翻身上马,马儿踏着矫健的步伐,在雷鸣般的万众齐呼声中,一步一步的迈入演武场。 “某,厉霖。” 隔着五十步之距,身材高挑的厉家公子抱起双锏,喝声道。 此为战礼,亦为古来战场厮杀的前奏,疏忽不得。 无邪在手,暖风吹过眼眸,白水炎火争相奔涌,安伯尘面向厉霖,抱拳道。 “某,安伯尘!” 两声过后,比试开始。 回荡教场上下的喧哗喝彩声渐渐变低,到最后阒寂无声,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着两人第一次冲锋。但凡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第一次冲锋至关重要,胜者士气信心大增,逊者就算没有一蹶不振,也会渐落下风。 策马回旋,安伯尘微微匐身,紧握无邪,牢牢盯着对面的一人一骑。 如火的战风扑面而来,压得安伯尘呼吸急促,有些紧张,亦有些兴奋。 先前的担忧一扫而光,会不会马战再无法干扰安伯尘的决心,这一刻,他心中所想的仅仅是刺出他苦练了五日之久的那一枪,击落那双铜锏。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萧侯有事没事总喜欢凑到他跟前,一脸阴阳怪气的嘀咕着。 安伯尘不想当王侯,也不想纠缠在这尔虞我诈的琉京中,他想要的,只不过是抓住自己的命运,不再成为随波逐流的木偶,仅此而已。 水火二势奔涌在体内经络间,顺着手心流入枪身,感觉着渐渐发烫的枪柄,安伯尘只觉得流淌在全身上下的血液,也渐渐变得滚烫。 想要抓住自己的命运,或许需要做很多,比如权谋,比如修炼,可眼下要做的,却是用手中这柄无邪枪,拿下这一战。 不经意间,脑中浮起那日司马槿一脸疲倦,将无邪递给他时的情景。 心头一动,安伯尘转目看去。 正午已过,日头悄然偏移,尘埃飘浮在日光下,少年少女默然相视。 只一刹那后,安伯尘回过头,猛地一拍马臀,迎着火辣辣的太阳,手抓无邪冲向五十步外的厉霖。 第56章 无邪一朝出(中) 第056章 无邪一朝出(中) “居然不会马战。” 辕门外的一家茶楼上,两个鼻青脸肿的少年人喝着茶,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过对方。 “马战者,双腿夹马腹,腰直而柔,双手持兵器,借助马势,发力于腰,方能一蹴而就。” 望向一只手抓着缰绳,一只手紧握长枪的安伯尘,张布施面无表情的说道。 “这就是无花大师口中的琉京年轻才俊?” 听见张布施依旧把自己唤作“无花”,秦国小和尚忍着不动怒,低喧佛号,幽幽说道。 “张施主虽然精通马战,可这世上奇人无数,所行道技道法亦五花八门,施主又怎知道,那位安施主没有自己的马战之法?” “好一个嘴硬的和尚,非得强词夺理。既然无花师父不信,那便看下去好了。” 闻言,无华没再说话,目光落向演武场,静静地看着。 昨日途经墨云楼,偶遇那一枪。诚然,那一枪所含的元气并不深厚,只有炎火之势,可内中的玄奥却令他惊叹,方才驻足对峙。佛门追求心境通达,神慧禅心,以心境促成修为,无华见猎心喜,对安伯尘自然格外上心。 本以为今日之战,墨云楼中少年稳操胜券,孰料他竟不会马战。 暗叹一声,无华摇了摇头。 他虽和张步施强词夺理,心中却清楚得很,安伯尘的确不会马战。 不会马战的和会马战的开打,除非修为高出很多,否则只会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毫无悬念的惨败。 安伯尘一骑奔出,不单是这两个外乡人,演武场边琉国君臣,百姓之中稍有见识者,都心知肚明墨云楼安伯尘不通马战。 难怪此前一直在犹豫。 百姓们心中暗道,看向即将碰面的两骑,神色复杂。 和厉霖只差三个马身,安伯尘面色冷峻,四指包紧,食指扶之,右拳稍转,长喝一声,借助马势,猛地俯身刺出。 一寸长一寸强,两将交手,枪的优势在于它的长度,对方兵器刚出手,长枪便已扑至面门。 虽说坐于马背,可安伯尘依旧像先前无数次的苦练一般,长枪划过一条笔直的弧线,重重刺出。枪方一出手,便生出两个变化,似左似右,层层叠加,远远看去就仿佛两条枪影,难辨真假。 东面高阁上的琉君面色凝重,却是没想到安伯尘在枪道上的造诣比他所想的还要高上不少,余光中,就见身旁男童聚精会神的看着,满脸雀跃之色,只差要叫出好来。 皱了皱眉,琉君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重新向演武场看去。 安伯尘的枪虽来得快,且变化莫测,枪到终途越发诡谲,可厉霖却早有准备。已经输了两次,对他来说可谓奇耻大辱,哪能再输上第三次。 这些日子来,厉霖闭门苦修,请来数名枪道大家陪他对练,对于枪法的各种变化也算了如指掌,深知以锏敌枪当后发制人。 银枪刺穿阳光下的尘埃,携着水火二势捅向厉霖面门而去。 直到银枪距离自己还剩三四尺时,厉霖方才出手。 两柄铜锏好似过涧猛虎,“呼呼”砸来,正中翻腾如蛇的枪尖。 安伯尘不慌不忙,火借水势,源源不断地涌入臂膀。这一枪虽已用老,却因后续之力,倒也不惧厉霖的铜锏,在双锏即将闭合的刹那,陡然一扭,好似长龙摇首,正中双锏。 一招过后,两人看似不分上下,可厉霖毕竟深谙正宗马战之法,双腿紧夹马腹,借助马身腰部发力,于马背上使唤双锏毫不费力。而安伯尘一手拉缰绳,一手持枪,虽借助水火之势,可力道仍旧被分散许多,凭借枪法的精妙抵住厉霖这一砸,虎口却隐隐发麻,整条右臂都变得酸胀起来。 第一次冲锋,厉霖略占便宜,瞬息之后,两人错身而过。 紧咬牙关,安伯尘奔向对面,想借回马的功夫稍喘口气。就在这时,余光无意间落向不远处的人群,就见百姓们个个面露惊容,张大嘴巴看向他身后。心头一紧,莫名的警觉生出,这一瞬,安伯尘只觉后背凉飕飕一片。 此时回头去看已经太晚,安伯尘下意识匍匐下身体,手臂发力,自然而然的扫枪于背。银灰色的枪影掠过演武场,仿佛一张水幕,堪堪挡住厉霖那招“撒手锏”。 哗然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就连周遭高阁上的琉国文武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厉家十八路锏法闻名琉京,当中最毒辣的当属这一招杀手锏,早些年厉家高手跟随琉军远征南荒,战功不俗,两军对阵时,每每使用这招杀手锏,都会坏去敌军一员大将的性名,在大匡奇技榜上也有一席之地。 厉霖适才那一撒手已有五六分火候,在安伯尘毫无防备时突然出手,时机恰当,锏如猛虎扑食,疾快无比,破风而无声,出其不意。 即便如此,却仍被安伯尘从容化解。一枪从肋下扫出,将铜锏击落在地,就好像背后长了眼睛。 这一合的交手可谓奇招连连,惊险刺激,看得围观的百姓大呼过瘾,连声叫好。唯独东面看台上的君王沉默着,手指敲击着椅臂,面沉入水,不知在想什么。 安伯尘策马而走,一脸平静,若仔细看去,却能发现在他额上溢满汗珠。 虽然化险为夷,挡住了那一记杀手锏,安伯尘表面上略胜半招,可他自己却是有苦难言。适才那一锏击中长枪,古怪的力道竟突破无邪,长驱直入,狠狠撞向他背心,若非下意识的夹紧双腿,挺直腰杆,即便他能挡下铜锏也会落马而败。 右臂酸痛,手中的银枪又变得沉重起来,安伯尘调转马头,望向五十步外的厉霖,就见他双腿夹着马腹,脚尖轻点,以此来操控坐骑,腰杆绷紧,身体略微向前倾,却是在默默蓄势。 思索片刻,安伯尘双手握枪横于胸前,双腿紧夹马腹,脚尖轻点,绷紧腰杆,竟有模有样的学起厉霖的马上姿势来。 一心只为看热闹的百姓们自然不会注意到这番变化,可在场的却有不少领过军打过仗的将官,眼见安伯尘竟于激战中领悟马战之法,不由眼前一亮,面露赞许。 要知道先前第一次冲锋只是试探,厉霖并未使出全力,即便如此,也给安伯尘来了个下马威,一招撒手锏差点将他打落下马。 如若安伯尘继续这样下去,一手抓缰绳,一手握枪,松松垮垮的骑着马,无法借助马力,不出两合,定会被厉霖击落。 可马战之法又岂是一朝一夕,光凭模仿便能学会。 辕门处,身材高大的羽林军统领若有所思的看着安伯尘,下意识的摸索起腰间那块玄色令符,低下头,默默打量着。马蹄声从前方传来,安伯尘抬眼看去,这一合,却是厉霖率先发难。 猛地一踢马腹,吴国马吃痛,昂起前颈,扬声嘶鸣,转眼后驮着安伯尘,冲向厉霖。 安伯尘双手握着枪柄,无形之水自命门穴中奔腾而出,先天之火从神阙穴里燃起,水火合力,流淌过周天经络,漫入右臂。 短短二十来步眨眼掠过,右手持枪,左手扶之,安伯尘低喝一声,枪如奔峡之龙,直直刺出,捣向厉霖前胸中丹田。就见厉霖突然缩下身子,竟从马腹绕了个圈,避开安伯尘这一枪,右锏发力扫开枪尖,左锏划过一道弧线,从斜刺里砸向安伯尘腰腹。 安伯尘双手持枪虽能使用七八分之力,奈何他不会借助马势,被厉霖的右锏击中,虎口陡然一麻,连带整个身体都向后方偏倒,险些摔落下马。 惊叫声从演武场外传来,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厉霖直捣安伯尘腰腹的左锏,大气不敢喘一下。 险情又生,安伯尘的一枪被厉霖右手锏吃死,难以回救,眼看左手锏就要击中腰腹,安伯尘急中生智,拼得被打落下马的危险,松开左手,单手持枪,枪尾仿佛灵蛇出洞,借着右锏砸向枪头之力,斜斜挑起。 “铛!” 枪尖顺势坠下,枪尾却猛地上挑,正中厉霖左手锏,随后舞出一个半圆的枪花,将厉霖后续两锏挡住。 险象环生,安伯尘背后冷汗连连,欢呼叫好声不绝于耳。 又是一合,两人依旧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占到太多便宜。 错马而过时,厉霖皱了皱眉,却并没发现安伯尘眼里一闪而过的冷光。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即将进行第三合冲锋时,异变陡生。 这一变却是属于安伯尘。 出乎所有人意料,两匹骏马刚刚错开半个马身,手持长枪的少年并没奔出,却突然拉紧缰绳,右臂持枪回探,宛如长虹揽月,猛地刺向厉霖。 “回马枪!” 司马槿芳心陡然一跳,望向披风猎猎起舞,满脸冷峻回身而刺的安伯尘,即便淡漠如她也止不住满脸惊讶。 枪法一道中,最难练的便是回马枪,不单需要高超的马术灵动的枪法,还需上乘的眼力捕捉战机。平时一人独练,大多枪道高手都能轻松使出,可放在战场上,却是险中求胜的一搏。若中则罢,若不中则会将全身空门暴露在对手眼前,下场可想而知。 能在斗将时使出这一枪者鲜少,敢使这一枪的更是少之又少,却在今日演武场上,被初习枪道不过五六日的安伯尘使出。 这些倒没什么,最令司马槿惊讶的却是此前看安伯尘练枪,从未见他练过这一招。 “王侯一朝伯,来日一轻尘……天资聪慧,处变不惊,倒也不负离公子的批诗。他这一枪,却是模仿厉霖的撒手锏。” 莫名的叹息声从马车里传来,司马槿怔了怔,半晌,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第57章 无邪一朝出(下) 第057章 无邪一朝出(下) 连不精道技的萧侯都能看出,在场观战的琉国重臣里,有不少都是武将出身,淫浸道技数十年,眼光老辣,如何看不出安伯尘使出的回马枪正是模仿先前厉霖那一招撒手锏。 无邪一朝出,回马嘲双锏。 年老的武将们再无法强作镇定,不知有多少琉国老将“腾”地一下站起身,惊讶无比的看向那个五日前还名不见经传的小仆僮,眼中溢满赞赏之色。 临阵学枪,偏偏还有模有样,却是他们戎马大半生都未曾见过的奇事。 文人相轻,武人互重,亦为古来常理。更何况琉国偏居江南,烟花江阻隔江北,除了遵守誓约轮流远征南荒外,鲜有战事冲突。国以风流自居,附庸风雅者多了,肯踏踏实实练习道技者自然少了,因此今日见到安伯尘这颗蒙于尘埃之下的明珠,琉国的老将们哪会不欢喜。 然而,在官场浸泡久了,一个个变成老狐狸,或多或少都能猜出君上亲自主持这场演武的用意。虽然心底深处为那个名叫安伯尘的小仆僮不值,可大匡自上到下等级森严,民风开放如琉国亦难免俗,世家门阀如山,再有才智的年轻人若出身不好,也无法逾越世家这座高山。 暗叹口气,老将们坐回席间,各怀心思,继续看向场中的比试。 回马枪宛若长虹揽月,携着水火二势刺来。 厉霖虽有察觉,可为时已晚。 铜锏五尺,不算短,却也不算长,无法像安伯尘那样扫锏于背。此时厉霖所能做的,只有使尽全力扭转腰身,持锏相迎。 当他扭过身来,无邪已至。 这一枪宛如长虹奔泻,直落九天,势不可挡的刺向厉霖。 “铛!” 又是一声撞击,远远荡开,却让在场所有人心惊胆跳。 演武场中央之地,厉霖口面色通红,双锏牢牢夹着银枪,而那无邪枪尖离他的双眼只有三寸,若他再晚上片刻,恐怕已被刺落马下。虽然侥幸架住无邪,可厉霖毕竟仓促招架,而安伯尘携大势刺来,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只一刹那后,厉霖双臂剧颤,嘴角溢出一抹鲜血,面色由红转白。 一招回马枪,安伯尘稳占上风,平静的看向满脸不甘的厉霖,安伯尘正欲挑落双锏。 “挡的好!” 就在这时,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安伯尘余光扫过,却是琉君站起身,走到楼栏前,望向厉霖,拊掌道。 谁也没想到琉君会突然喝彩,演武场上陡然一静。 片刻后,又是一道人影出现在楼栏前。 “挡得好。” 白衣俊颜,高冠束发,风流倜傥尽显,虽非女子,可那张容颜却足以倾国倾城。 和琉君不同,左相登楼喝彩,看向的却是安伯尘,眸中似含笑意,目光柔若潺潺流水,可内中的警诫之意,安伯尘又怎会察觉不出。 随着琉君和左相先后为厉霖叫好,演武场上的沉寂被打破,四方高阁,琉国文武,无不争先恐后的为厉霖喝彩叫好,文官们摇头晃脑,武将皮笑肉不笑,时不时惋惜的瞟向安伯尘。 再然后,不单是琉国君臣,连演武场外的百姓们也纷纷欢呼起来,李小官三人夹在人山人海中,有心为安伯尘助威,却无力为之。三人垂头丧气,满脸不甘,回身看向原本来为安伯尘助威的那些商家,就见他们也偃旗息鼓,不再作声。 大势所趋,人心亦改。 比试之前,安伯尘和厉霖相争人和之势,孰不知,这人和之势虽散布于民,却独掌于一人手中。 即便司马槿三日里不停歇,游说琉京商家,笼络闺秀碧玉,终为安伯尘借来大势。然而,只要那个高坐金銮之上的人一开口,借来的势便会如风中土墙,转眼间土崩瓦解,化作齑粉倾散一空。 感觉着对手身上渐渐回升的战意,安伯尘心头一紧,强作镇定,刚欲挑落铜锏,却不防厉霖猛地调转马头,双锏扫开无邪,错马而过。 原本势在必得的回马枪付诸东流,安伯尘暗道可惜。 一枪未果,振聋发聩的欢呼声回荡在耳边,清一色的为厉霖喝彩诸位,安伯尘调转马头,平静的望向另一边喘息急促,冷冷盯着他的厉霖。 演武场上百丈地,黑砖红壤楼阁立。 策马提枪,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这一瞬,安伯尘清楚的感觉到原本属于他的“势”全部倾倒向他的对手。 刚才明明是我占得上风,为何都在为厉霖助威? 耳旁堆满了嘈杂声,除此之外,再无半丝声响,渐渐的,安伯尘不禁有些恍惚。五十步外虽只有一人一骑,可此时此刻,安伯尘只觉得那里堆满了人,有琉君,有琉国文武,还有数不清的琉国百姓。 百丈教场,满城皆敌。 不知觉的,安伯尘喘息加重,心底深处似沉着一块石头,压得他难以喘息。 就在这时,那双明媚动人的眸子突破重重阻碍,落入安伯尘眼中。只有那双眸子至始至终看向他,目光中的信念从头到尾都未消失过,亦没有丝毫动摇。 秋风寒如霜,满城冷眼,又怎敌那一笑。 陡然间,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沉压在安伯尘心头不知多少年的石块剧烈摇晃了起来。 滴水穿石不如一朝怒起! 无邪鸣啸着,枪尖轻颤,倾诉不甘。 这一瞬,安伯尘再无法压下那腔狂奔而上的热血,心头那块巨石早已被撞成粉碎,没了巨石的阻拦,命运的轨迹绕了个弯,向着另外一条,原本不属于佃户儿子的道路延伸而去。 看了眼头顶蔚蓝澄澈的天穹,安伯尘垂落目光,喘息渐渐平复,只有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才能发觉,一股莫名的气息自安伯尘身上涌出,似战意,似杀气,更似夜行丛林莽原的孤虎独狼之息。 却只停留了片刻。 片刻后,那股气息荡然无存,少年提枪策马,青衫猎猎飏起,冲向厉霖。 第三轮冲锋,两人没再使出任何花巧,完全是枪和锏的撞击。 “铛!” 枪锏相击,却似黏在一起般,许久未能分开。 眼见在自己全力一击下的,安伯尘仍牢牢握着无邪枪,厉霖眉头微皱,心生疑虑。 他修炼了十来年,炎火之势非同小可,按理说应该远超身前的少年才是,可数次交手皆未能占得便宜。他却不知安伯尘的修行之法和常人迥异,在安伯尘体内周天不单存有炎火,还有一股无形之水,炎火得神仙府奇遇,虽修炼出没多久,却已有六七年元气。而无形之水乃是神仙府中水神君的化身,那日水神君一人独战三名火神君却不落下风,无形之水中究竟含有多少元气,连安伯尘也难以揣摩。 水火本不相和,索幸安伯尘神游神仙府,一番调解之下,两位神君相安无事,水火二势从此和睦相处。而那也在神庙中,安伯尘胎息状态打断时,悟出火借水势之法。两者元气虽无法叠加,可有无形之水相助,炎火的元气亦能涨到十四五年左右,和厉霖相比丝毫不落下风。 枪锏纠缠,两人同时发力,相距只有半丈,厉霖一脸冰冷,隐隐含着怒气,安伯尘则神色淡漠,眉宇间却含着一丝难以道明的寂寥。 两人力道用劲,枪锏同时错开,并没奔向彼方,却似走马灯般,缠斗在一起。 三次冲锋罢了,两人胜负难分,想要分出高下,无法再靠冲锋突袭,只能近身而战。 安伯尘腿夹马腹,腰杆绷直,水火二势贯入双臂,流转于无邪枪,每一次劈、挑、扫、刺都以水火为基,衍生出两个变化,层层推衍,虚实难辨。而厉霖则靠着多出的一锏,每每在安伯尘趁虚而入时,斩断枪势,十八路厉家锏法一一施展开,冲、扫、劈、捶、砸,时而如巨山压顶,时而如江河横拦,大合大开,却又不乏变数,打得安伯尘几难招架。 前五十合,却是厉霖稳占上风,看得楼阁上的琉国君臣连连叫好。 五十合过去,厉霖仍奈何不了顽强招架的安伯尘,出锏的速度和力道逐渐减弱。 铜锏虽短,却比长枪重上许多,百斤双锏使唤久了,对于炎火修为的厉霖来说,极为耗力。相反,安伯尘则越战越勇,一杆银枪舞得风声赫赫,水火二势随着他一次次出枪,流转于体内经络,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勇猛亢进。如此这般,却是有两个原因,一是生出先天之火的那夜水火争锋,拓宽安伯尘周天经络穴位,比寻常成年人都要粗大许多。经络宽大,所能容纳的火势增多,一瞬间爆发出的力道自然胜过厉霖。其二,却因藏于水火二势中的玄奥,水火本不相融,安伯尘硬是将两者融合一体,却是阴阳相生,久而久之,非但没有损耗,反而增强元气。 如今的安伯尘对于水火二势的玄奥一概不知,只知道他离拿下这一战,越来越近。 午后火风毒辣,热浪滚滚,演武场上鸦雀无声。 少年青衫,匹马驰骋,一杆银枪舞动如风,杀得厉家公子连连倒退。 第58章 雷术 第058章 雷术 “阿弥陀佛,张施主,这一回却是你看走眼了。” 看了眼眉头紧锁、一脸苦楚之色的张布施,无华低喧佛号,笑了笑,接着道:“厉施主的优势在于精通马战,只可惜三次冲锋皆无功而返,眼下近战相搏,和步战并没太大差别。厉施主气力不足,安施主越战越勇,两相比较,胜负已定。” 张布施没有答话,无华微微奇怪,就见这位大匡皇叔亲传弟子脸上浮起一抹凝重,仿佛乌云笼罩,半晌吐出三个字。“不对劲。” 辕门外两少年越看越觉古怪,而东面高阁上的君王则面色阴沉,握着椅臂的那只手咯吱咯吱作响。 一旁的男童全然不知他父王的心思,见着安伯尘占得上风,忍不住喝彩起来,传入琉君耳中,却让他神色愈发冰寒,眸里闪过一丝嫌恶。 “君上勿忧,厉霖败不了。” 耳旁传来轻柔的笑声,琉君眉头挑起,望向一旁的高阁。 楼栏处,风度翩翩的男子含笑而立,神色平静。 …… 两匹骏马绕圈而走,银枪霍霍,铜锏噌噌,你来我往,大多都是安伯尘抢攻,厉霖招架,偶尔也会还手偷袭,却被安伯尘轻而易举挡下。 修习枪道不过数日,按理说,就算安伯尘资质再高,也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娴熟运用于实战中。可他却拥有神仙府,在神仙府中练枪也不过数日,却因那里高山流水天高云淡,静人心意,又有二神君相助,自然事半功倍,练枪的效率比之现实中不知要高出几何。兼之神游归返,带回无数玄奥,世间大道相通,安伯尘虽只悟出不到半成,可随着比试的进行,于实战中一次次出枪,不时能捕捉到几丝玄而又玄的奥妙,虽无法道出,然无邪在手,却也无需他自己说出。 这一战打了足足两个时辰,太阳偏移,向西滑落。阳光洒落在演武场的黑砖红壤上,溅起圈圈迷人眼眸的光晕,人声鼎沸,欢呼喝彩,百姓们兴奋无比的望向场中战事。 安伯尘越战越觉得心应手,人借枪势,许许多多难以描述的玄奥裹挟于水火二势中,流入无邪劈、挑、扫、刺,时而似毒龙飞天,时而如猛虎出笼,仿佛自身就拥有生命般,愈发灵动。安伯尘说不出存于心头的那些玄奥为何,只能用无邪来表述,初时的生涩过后,渐渐变得炉火纯青起来,每一刺每一挑都似含着奇妙的韵律,舒服得令他只想闭上眼,静静的体会每一次出枪每一番变化。 不知不觉间,安伯尘的枪道又开始向上攀升,从数日前的“人借枪势”初成,到昨日的小成,眼下即将接近大成。“人借枪势”固然是枪法一道中最为基本的奥义,可想要突破到大成,少说也得有三四年的修炼,却在短短数日间被安伯尘连迈两道门槛,转眼后便要融会贯通。 “我不能败。” 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安伯尘抬起头,就见身前的男子喘着粗气,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为厉家嫡长子,生来注定统领厉家子弟,龙虎于琉国,乃至大匡。” “而你只是一区区草民,微不足道的小仆僮,凭什么要胜我?” 闻言,安伯尘一愣。 厉霖明显已是强弩之末,不把力气花在双锏上,此时开口和自己说这些,徒劳而已。 “所以,对不起了。” 最后一句话,似从厉霖喉咙口挤出,颤抖着,仿佛承受着无比巨大的痛苦。 安伯尘心中疑惑,不祥的预感生出。 速战速决,迟则生变。 安伯尘心中道,然而,正当他想要刺出蓄势已久的那一枪时,就听对面的少年开口低喝。 “临!” 那个字刚一出口,安伯尘就觉一股莫名的气息从厉霖身上腾起,整个人似乎变得有些不同起来。 枪力已至,刻不容缓,安伯尘一枪刺出,却见厉霖双锏大开,丝毫没有阻挡的迹象。 不好! 安伯尘心头一惊,他所求的只是击落双锏,拼个不胜不败的平局。可眼下,厉霖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居然不再阻挡,安伯尘这一枪刺出,直取厉霖胸部,若是扎中,恐怕他厉霖不死也会重伤。 厉霖若是死了,那后果定然不堪设想。 深吸口气,安伯尘咬紧牙关,强行扭转枪势。这一枪笔直刺出,在末了时转了个弯,避开厉霖胸口要害,刺中左肩。 令安伯尘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无邪不偏不倚的扎中厉霖左肩,却仿佛撞上铜墙铁壁,刺破衣甲后,再无法刺入半寸。 安伯尘神色微变,抬眼望去,更是心旌摇曳。 一抹紫华浮现于厉霖眼中,好似紫色的血水般,缓缓流淌。下一刻,厉霖猛地抬起头,仰视天穹,五注紫华升腾而上,直蹿云霄,压在安伯尘头顶的那片天云也渐渐染成深紫色。 不知何时,铜锏已被厉霖抛落在地,骑于马背,厉霖双手捏出一个古怪的印法,左右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连指甲都未曾外露,十指弹动,携着莫名的韵律。 心头扑通扑通直跳,这一瞬间的变化令安伯尘猝不及防,此时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心底的不安愈发浓烈。 “是秘术!小安子快跑!” 少女的叫唤声传来,急切中含着一丝慌乱。 秘术? 第一次听闻这个陌生的词,安伯尘正犹豫间,就听厉霖又吐出一个音符。 “兵!” 百丈演武场,万丈琉京天,紫华落尽,化作滔滔不绝的洪流自头顶百会穴漫入厉霖身体。弹指刹那后,金刚开眼,雷神睁目,厉霖原本深紫的眸眼变得愈发浓稠,内中似有一轮紫水奔涌流转,看得人心惊胆颤。 安伯尘强作镇定,可身下的吴国马却不安的摇头摆尾,扒着前蹄,鼻嗤连连。 “还不快跑!” 红拂女的喊声愈发焦急。 未等安伯尘调转马头,厉霖便已跃身而起,这一刹那,他的身体竟悬浮于半空,透着无比诡谲的气息。 随着从天而降的紫华没入头顶,厉霖一扫疲态,容光焕发,眸子闪烁有神,整个人看上庄严肃穆,就仿佛供奉在庙堂神龛之上的神只。 直到此时,安伯尘终于清楚的感觉到翻腾于四周的那股势不可挡的气浪,仿佛苍天海漠,又好似高山飞瀑,安伯尘身陷其中,就仿佛昆虫鸟兽般渺小而无助。 心头热血猛地暴绽开,直冲头顶百会,安伯竭尽全力抵抗着,全身骨骼咯吱咯吱作响。 这一番变化看似漫长,可也不过发于瞬息,短短几刹那过后,演武场上形势陡然转变,大多数人还未回过神来,厉霖突施秘术,稳占上风。 “斗!” 厉霖眸眼猛睁,里面已是一片紫色的汪洋,苍茫虚无,看不出任何情绪。 随着第三声咒言吐出,厉霖扬起双臂,手印绽放,十指弹开,天头响起轰轰雷声。 又一刹那后,紫色的雷电盘旋起伏于厉霖十指间,宛如张牙舞爪的紫龙,看得远处的百姓惊慌失措。 紫雷闪出,分成五条,飞射向安伯尘。 两人本就靠得极近,紫雷疾快划破空气,转瞬后便奔至安伯尘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安伯尘不及多想,低吼一声,猛地跃身而起,抱紧无邪滚落在地。 凄惨的嘶鸣声传来,目光所及,安伯尘手臂微颤,就见那匹跟随了他十日的吴国马被紫雷打个正着,痛苦嘶鸣,五条紫雷划过马身,仿佛五柄利刃。下一刻,吴国马被切成六份,骨骼血肉高高飞起,落回地面后已是血肉模糊。 强忍着胃中的抽搐,安伯尘喘着粗气,难以置信的望向厉霖。 就在他分神间,又是五道紫雷从厉霖指间蹿出。 安伯尘心头一紧,连忙滚向一旁,堪堪避开那五道紫雷,余光中,身后冒着黑烟的窟窿清晰可见。 …… “果然是秘术。” 茶楼上,张布施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断施放出紫雷,打得安伯尘疲于奔命的厉家公子,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喃喃说道。 坐于他对首的秦国僧人亦面色凝重,半晌,低喧佛号,幽幽道:“他这般秘术当属雷术中最基本的五雷术,可当今大匡,除了神师外,也只有那些不出世的居士异人才会……他这五雷术虽才修炼到一轮,可也不是安施主所能敌过。” 不约而同的,两人相视一眼,转瞬分开。 他们皆为当今神师的传人,来琉国所为何事,虽未明说,可也心照不宣。 本以为要过上许久才能寻出端倪,却没想今日演武场上竟见到了秘术,厉家公子既然会秘术,那他背后定有高人,若非那等隐世居士,便是新晋的神师。 即便找到头绪,可两人依旧愁眉不展。 秘术者,不传之秘,极少有人能掌握。它不同于道技,也不同于道法,却兼两者之长。威力莫测、神通玄奥,且无需去念繁琐的咒语,也无需捏出复杂的手印,一咒一印,片刻间施展出来,既能用于远战,也能用于近战,说是有神鬼之能也不为过。 秘术种类繁多,强横无比,却鲜有人能掌握。不单因为修习秘术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还因大匡神师和皇室诸侯的联手打压。 先天无底洞者修为高深时,能瞬发道法,秘术修炼者则相当于后天无底洞,若成气候,天品秘术大家对上神师也毫不吃亏。 世人皆以为皇室诸侯搜罗秘藏道符是为了压制擅长道法的修炼者,事实上,对付那些修炼者,只需要快马一匹猛将一员即可。 镇压国脉的道符真正要对付的,是拥有神鬼之能的秘术大家。 第59章 生死一线 第059章 生死一线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火红的霞光从天而降,笼罩琉京上空。 演武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沉默着,百姓们目瞪口呆,文武大臣神色复杂。 此时上演的,是那些光怪陆离的戏文里才会出现的故事。 厉家公子悬浮于半空,宛若神只,眸耀紫华,手捏印法。 每一个手印发出,都会奔腾出五条紫雷,仿佛出弦的利箭,直射安伯尘而去。 安伯尘凡体俗胎,哪敢硬接,仓皇逃窜,险象环生。 百姓们不知所谓,只当是高明的道法,可文武百官见多识广,如何看不出厉霖所施展的,正是绝迹于琉国多年的秘术。 终于,一名年迈的武将忍不住站起身,朝向东面高阁抱拳道。 “启禀君上,匡帝有约,但凡秘术不得轻易使用。只能用于斩妖除魔,以及对外征战,今日这比试……” 看得正起劲的琉君微微蹙眉,面露不悦,沉吟着道:“方爱卿,此乃我琉国。” 放在数十年前,琉君这话定会被论为大不敬,然而这些年来,匡惠帝昏庸无能,直属皇室的几大行省民怨纷纷。陈国之变更令其余诸侯心灰意冷,渐失了从前的恭敬,如秦国这等大国的诸侯更是暗中厉兵秣马,彼之异心,路人皆知。只因匡皇叔尚在,才令各方诸侯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光是行省内的忧患就令皇室中人疲于应付,哪还有精力去压制各方诸侯。 闻言,方姓武将神色黯然,却硬撑着,抱臂拱手,没有退下。 “方将军所言极是,君上,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如算他们平手。况且那秘术……” 又是一名老将起身进言道,这一回琉君没有开口,开口的是东南高阁上的左相。 负手立于阁栏后,左相笑吟吟地看着那员老将,点了点头道。 “君上知道几位大人爱惜人才。可比试就是比试,君上金口玉言,指望着两位俊才能分出个胜负高低,哪有打平的道理?秘术虽禁绝滥用,几位大人可曾想过,我琉国大军中若有一名秘术大家,来日远征南荒之地,当能避免多少伤亡?几位大人只重眼前所谓的人才,不为长远考虑,眼下若是开口止住,影响了厉霖的信心,往后修行之路就此夭折,对我琉国的损失,岂是几位大人能承担得起?” 左相不急不慌的说道,虽有强词夺理之嫌,可句句掐中要害,又暗含讥讽,说得两名老将军面红耳赤。 对琉国而言,最损国力的便是十二年一次的远征南荒,每每损兵折将,耗费钱粮,徒劳而返。左相明讥暗讽,言道琉国武将无能,那两位老将想要辩解,却又无言以对,只得忍气吞声,讪讪回返,看向安伯尘,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同情。 徒有千里马,国君不惜才。 倘若放在重武的秦国,如安伯尘这等天生武将之材,定会倍受恩宠,倾心培养,哪会像琉君这般,将他置身险境,任由死活,毫不可惜。 楼阁上的老将们相视苦笑,国君心意已决,他们也不敢多言,只能暗中盼望着安伯尘能保全性命。 然而,想要从秘术家手上逃得一死,即便只是最简单的秘术,又谈何容易? 安伯尘疲于奔命,左突右闪,险象环生,可楼阁上的对话却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 原来这秘术是严禁滥用的……说是比试道技,到头来,这厉害霖奈何不了我,居然施展出秘术…… 无名之火从心底腾起,熊熊燃烧着。 安伯尘面无表情,麻木闪避,纵有满腔怒火也无法发泄。 他知道琉国乃至大匡,等级森严,世家高高在上,平民身份微微。可他从前跟在离公子身旁,浑浑噩噩,并没多少感觉。直到今日这演武场上,他方才醍醐灌顶,如梦初醒。 原来像自己这样出身低微的佃户子弟,压根一文不值,死就死,亡就亡,阁楼上的那些人眼都不会眨一下。空有律令法规,也只是对自己这等出身卑贱者而设,对于如厉霖这等世家子弟毫无半点约束。 说到底,这场比试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公平可言。 自己能战到现在,逼得厉霖使出秘术,足可引以为豪了。 安伯尘如是想着,面色平静,眸中的火焰却越燃越旺。 放在从前,或许他早已认输作败。 可当心头的那块巨石崩溃瓦解,本属于少年人的热血滚滚流淌,心中的不甘和怨愤一朝爆发,安伯尘再不想轻言放弃。 无邪轻颤,如诉如泣。 握紧长枪,安伯尘稳下心意,躲闪之余,不住瞄向厉霖,苦苦寻找着破绽。 就在这时,喊声传来。 “小安子,他的秘术只能维持三柱香,再撑一柱香等他元气耗尽,便可反击!” 犹豫许久,司马槿再忍不住,脱口而出。 她本不该心软,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道出厉霖的虚实,可看着咬牙苦撑,挣扎在雷术下,命悬一线的少年,司马槿只觉心底某处又融化开了一片坚冰。 对他心软,不知不觉间,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世上最难医治的,便是本不该养成的习惯。 傍晚的柔风掀起少女樱红的长发,动人的眸眼水波荡漾,有迷惘,有冷漠,还有一丝莫名的复杂。 司马槿话音落下,高坐楼阁的文臣武将包括琉君都纷纷看来,他们中大多数知晓秘术,更有甚者知道秘术的等阶划分,或多或少知道一轮秘术的三柱香之限,却没想到竟被一个墨云楼的婢女道出眼下厉霖的虚实。 如此见识,如此眼力,绝非寻常人所能拥有。 司马槿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 她逃出门阀孤身来此,本是大忌,破釜沉舟、断绝后路,只为搏那仙人秘籍。司马门阀隐于吴,眼线却密布天下诸侯,她虽染发易容,可若不低调行事,早晚会被门阀察觉。 想到身份败露被带回门阀的后果,司马槿不寒而栗。 等得到仙人秘籍后,自己得尽早离开琉国,或许前往漠北,或许远走南荒,总之不能再滞留大匡。 司马槿心中暗道,就在这时,她只觉面颊刺痛。 抬眼望去,就见厉霖扭过头,冷冷盯着她,目光中带着威胁之色,冷哼一声:“找死。” 司马槿皱了皱眉,转眼后,神色剧变。 目光所及,一条人影从厉霖身后扑来,手提银枪,势如奔雷,直刺厉霖。 破风声传入厉霖耳中,厉霖不慌不忙,嘴角甚至还浮起讥讽的笑意。 “糟糕,中计了。” 司马槿心思聪慧,如何看不出厉霖回头看她,有意露出空门,却是诱敌之计。 五雷术固然快疾,可安伯尘隔着数十步,却也能差之毫厘有惊无险的躲开,虽然狼狈,但只再要坚持过一柱香,等厉霖元气耗尽,安伯尘尚有余力,一鼓作气当能战败厉霖。 秘术强横无匹,然而一轮秘术限制颇多,厉霖看似稳占上风,偏偏奈何不了安伯尘,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也愈发心急。 若能引诱安伯尘近前,别说贴身,只要在十步内,以雷霆之势发出五雷术,安伯尘就算神仙转世,也无法闪避,下场如同那匹死去的吴国马。 嘴角挂着得色,厉霖回身看向十五步外的安伯尘,眸中重新卷起一波紫潮,在安伯尘冲入十步之距时,手捏五雷法印,口吐咒言。 “斗!” 五道奔雷宛若紫蛇,从厉霖指间蹿出,飞扑安伯尘而去。 持枪而奔,行至中途,安伯尘已察觉到厉霖的诡计。可战意已发,气势已起,他若收手,气势一泄,再无法躲过五雷术。 眼下安伯尘只有横下心,一鼓作气,赶在五雷到来前刺中厉霖,将他挑落马下。 距离厉霖只差十步,短短十步,瞬息即到,可安伯尘却无法再迈前半步。 紫蛇般狰狞可怖的五雷后发先至,正中无邪。 楼阁上传来君王的喝彩声,片刻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落入安伯尘耳中,化作利刃,直刺心头。 安伯尘紧握无邪,水火二势不留半分,悉数没入双臂,由双臂奔腾如无邪枪,努力抵抗着五雷的侵袭。 水火二势虽玄妙,可也不过是人所修出,而那五雷则是厉霖引于天穹,世界蒙昧混沌之力,两相比较,高下自判。纵然安伯尘竭尽全力,水火二势奋勇向前,可也无法抵挡凶猛无比的天雷。 水火二势力如潮退般渐渐回流,五雷则寸寸相逼,转眼后已快至枪柄。 紧咬牙关,安伯尘脸庞抽搐,双臂不住地颤抖着。 他心知肚明,只要五雷突破无邪枪,蹿入他身体,水火二势奔溃退散,他的下场便会和吴国马一样,被五雷轰灭,尸横演武场还不知能否留得全尸。 沸沸扬扬的欢呼喝彩声回荡在耳边,仿佛都巴不得他落败而死。 一人一枪,满城皆敌。 安伯尘抬起头,目光无意间落向那头樱花般流觞的长发,司马槿莫名的看向他,目光复杂,有愧疚,有自责,有悔意,还有一丝不甘。 连她都认为我会败?她在自责那夜的相遇吗…… 不知为何,身临绝境,安伯尘的神色却愈发平静起来。 表面如此,可他心中的不甘再度狂涌而出,热血奔腾,直冲天灵,手中的无邪枪轻颤着,呜呜而鸣。 一静一动,恰似那水火二势,亦合天地阴阳。 夕阳渐沉,晚霞铺开,流金似火,洒落少年周身。 一抹阴霾自高天泄下,昼夜交替的那一瞬不早不晚,在五雷即将漫入安伯尘手心时,悄然降临。 第60章 雷霆奥妙 脱胎成婴 第060章 雷霆奥妙 脱胎成婴 水火二势堆积在安伯尘掌心,将五雷阻于枪柄,寸土必争。 心血如潮,奔腾回荡,此时此刻,在安伯尘的肉身中已无半点元气。元气一经掏空,伏于下丹田中的地魂蠢蠢欲动。小腹起伏,一抹精光自安伯尘眸中荡开,呼吸渐缓。 神仙府中岁月渡,不知朝夕峥嵘辨。 安伯尘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又来到那片有着高山深峡的世界。 “恭喜居士。” 耳旁传来两道声音,不用去看,安伯尘便知是水火二君。 “何喜之有?” “居士已掌握进入神仙府的诀窍,岂非大喜?” 水神君笑吟吟的贴了上来,凹凸有致的娇躯有意无意的摩擦着安伯尘的臂膀,香风旖旎,美人送怀,好不舒惬。 安伯尘皱了皱眉,一时半会没能想通。 早在此前,安伯尘便隐约怀疑过水神君,问道她如何自由往返神仙府,她却闪烁其辞,只道需得胎息大成方可,今日这番说法,却让安伯尘心知肚明,水神君定有所隐瞒。 可眼下,安伯尘却无暇去想这些。和以往进入神仙府不同,外界所发生的事安伯尘没有半点迷糊,他心知自己正面临九死一生的绝境,既然来到神仙府,自然得借着两方世界时间差,找出破解之法。 看向水火二君,安伯尘拱手道:“两位定已知晓伯尘当前局面,不知有何指教?” 闻言,水火二君相视一眼,同时摇头。 见状,安伯尘心中微黯,苦笑着道:“两位虽是府中神仙,可一应俱荣、一亡俱亡,若伯尘死于今日,两位恐怕也会魂飞魄散。” 轻叹口气,水神君沉思片刻,半晌道:“非是我二人不愿出力,实乃五雷之术太过霸道,水火难敌,又以秘术施展,我二人纵然有心也无力敌之。” 若有所思的看向水神君,安伯尘沉吟着道:“有心无力……难不成水姑娘有破解之法,却非伯尘能够做到?” 点了点头,水神君迈开莲步,幽幽道:“秘术虽强,可并非无敌。想要破之,道技可,却需势如雷霆、修为深厚、道技强悍,显然居士还差得远。道法亦可,却需蓄势而发,道法玄奥,居士只会小火龙,也破不了。想要破解秘术,最好的法门便是以秘术攻秘术,居士不会秘术,自然无法。” 听得水神君有条不紊、娓娓道来,安伯尘只觉哭笑不得,水神君所说的三法皆非他所能做到,却是白费口舌。 “天机虽不可泄露。不过,万般大道殊途同归,居士想要解除眼前危机,也并非没有可能,却需要知晓何为天雷。” 看了眼满脸不解的安伯尘,水神君淡淡一笑,顿了顿,接着说道:“雷生于云,降于天,不属五行,却能克死五行,虽如此,可它也逃不出阴阳分合。要知道,古来修士,羽化登仙,有一部分却需先渡雷劫。” 听着水神君这番略显矛盾的话,安伯尘若有所思,缓步走到山崖前,遥望向高山深峡、奔腾不绝的潮水,目光闪烁。 小时候,天上打雷,他也曾问过爹爹缘由,爹爹总说,那是雷公电母在打闹。安伯尘信以为真,后来跟随离公子,读书习字,也翻过几眼经典藏书,知道打雷不是天上雷公电母作怪。 可究竟是为何? 五行……金木水火土……阴阳……雷劫…… 隐约间,安伯尘似有所得,可一时半会又难以琢磨出其中的玄奥,就在这时,芳泽袭近,丰腴而柔软的身体又贴了上来。 “居士来此已快有半柱香功夫,再不回返,天时一过,居士性命堪忧。” “莫要想水儿,往后居士若是愿意,每十二年都能来此一回……” 话音落下,扶着安伯尘的那双柔荑猛地向前一推,安伯尘紧闭双目,坠落深渊。 …… 欢呼喝彩声又变得清晰起来,安伯尘缓缓睁开双眼,望向厉霖,神色平静。 弹指刹那不到的功夫,安伯尘神游神仙府,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明悟,回转演武场。 或许因为沾染了神仙府中的出尘味儿,安伯尘心平气和,镇定自如,心境依旧保持着前一刻的平静安宁。 又或许下一刻,他便会被五雷侵袭,葬命于此。 即便是这样,也无法让安伯尘眉头稍皱分毫,落入高阁上一干文武大臣眼里,不由打心底里暗暗佩服,此子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当真有大将风范,只可惜注定难逃此劫。 昼夜交替,阴阳分合,无数玄奥散布于天地穹宇四面八方,只有心意通达心境澄澈者才能拾得,正如此时的安伯尘。 这一瞬间,无数玄奥被他收于心中,有昨日神游归返所带来的奥妙,也有此时此刻,心境澄澈时候,遥望天野所捕捉到的玄机。 安伯尘所要做的,便是在瞬息间,从这许许多多玄奥中,寻出雷霆奥妙,顺势破解。 玄而又玄的感觉生出,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任由安伯尘思索推敲。 …… 阴阳……昼夜交替,水火之争,相互依存,却不相融,便如那日初成胎息时候,水火二势所结成的体内之胎…… 雷者……成于天云间,风雨云气之势,却又超脱五行,克死五行……可古来修士却需渡雷劫而成仙……渡雷而死,飞升成仙,却是一先死后生的过程…… 生死……孕育……体内之胎…… ……所谓雷霆者,不过是生死之间的轮转变化,修士渡劫,如化蝶之茧,亦如脱胎之婴,求死以证新生! …… 安伯尘身体剧颤,玄而又玄的感觉被打破,天地玄奥重新飞回天宇,就仿佛一颗颗挂于夜穹的星辰,能看到,却摸不着,近在咫尺,咫尺又是天涯。 那些奥妙都为修炼者们耗费一生苦求而不得,只要彻悟一道,此生受用不尽,可谓弥足珍贵,却在安伯尘脑海中流淌一圈后重归虚冥,没有留下半丝痕迹。若被修炼大家知晓,定会大呼可惜。 孰不知,在这万千玄奥中,安伯尘强行剥夺下了一道。 虽只有一道,可对于眼下的他来说,却比世间任何无价之宝还要珍贵无数倍。 雷霆者,死生之劫,劫后重生,脱胎成婴! 玄妙的心境被打破,时间又开始向前流淌,停留在枪柄处的五雷继续向前奔涌,只差一厘即将没入安伯尘手心。 十步之外,厉家公子悬浮于半空,脸上已绽放出胜利者的笑容。在厉霖身后的演武场边,红发少女的脸色寸寸冷凝,眸里透着寒光,死死盯着厉霖的背影。 演武场上鸦雀无声,只有夜风的絮语,有一阵没一阵的响起,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比试的结束,等待那个比之传言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小仆僮落败身亡。 却有一人,始终高昂着头,颤抖着满脸横肉,祈盼地望向安伯尘。 “安娃子,这一架一定不能输!” 从进城之初,李小官便暗暗发誓,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会像戏里那些斩鸡头拜把子的英雄豪杰一样,死心塌地的跟在安娃子身边又或者说是死皮赖脸,总之,无论发生什么,他李小官人既然作了决定,就会奉陪到底。 这应当是日后丝毫没有半点原则的李小官这一生之中唯一的誓言,却也是伴随了他一生的誓言。 紧张的看向安娃子,李小官人忽地一愣,不单是他,在场几乎所有人同时面露惊容。 演武场中央,命在旦夕的安伯尘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迈前一步。 猛地扬起头,安伯尘牢牢盯着厉霖,双目一闭一睁间,隐约有一道灰影从他右眼中蹿出,附上无邪。 五雷之术刚猛凶狠,克死五行,绝非如今安伯尘所能匹敌。可安伯尘却初悟雷霆奥妙生死之劫,劫后重生,脱胎成婴。雷霆奥妙无穷,安伯尘心知肚明,自己所悟出的只是皮毛而已,可即便是皮毛,也足够他用来化解眼下之劫。人有三魂,曰天地人,合而抱圆,方能成婴。 即便安伯尘能够以地魂神游,可对于体内小天宇来说,这地魂仍是未炼化的胎儿。 雷霆渡劫,脱胎成婴。 倘若游出地魂,附于五雷之法,岂不是能借此渡劫,化解五雷! 幸好昼过夜生,地魂得以神游而出,安伯尘虽没十足把握,可事到临头,却只剩这一招。 当地魂游出,附上无邪时,安伯尘长舒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 魂入银枪,聚于枪柄的五雷仿佛突然发现饕餮美味般,陡然回转,奔向地魂而去。地魂顺势而收,弹指刹那间游回安伯尘右眼,顺着周天经络,缩回下丹田。 这一瞬安伯尘只觉小腹处阵阵酥麻,传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咕咕鸣响,仿佛电闪雷鸣,麻得他脊背微微抽搐。水火二势眼见五雷作乱,当即回转,聚拢于下丹田附近,合抱成圆,仿佛初孕之胎般,相助地魂渡劫。 “轰!” 体内一阵巨响,没入安伯尘耳中,不异于五雷轰顶。 转瞬后,万籁阒寂,下丹田恢复平静,水火二势重新流回手臂,安伯尘知道,地魂“渡劫”成功。难以道明的奇妙感觉从下腹传来,好似拨云见日,又好似涅磐重生,隐隐间,安伯尘只觉得地魂似乎发生一丝变化。 然而眼下,安伯尘却无暇去感悟。 他静静看向呆坐马背的厉家公子,夜色凄冷,宛如一层缱绻的薄雾飘过眼帘。 四指紧握,食指扶之,拳心微微转动。 抬脚迈步,一枪刺出,月华倾倒,如同少年的神色一般平静而淡漠。 第61章 绝世名剑 第061章 绝世名剑 这最后一枪并没有多少变化,同安伯尘平日里无数次练习如出一辙。 然而,这一枪落于众人眼里,却在他们心头掀起轩然大波。 谁也不知安伯尘是如何破去强横的五雷之术,地魂出返于瞬息间,就连东南楼阁上那个俊美的男子也没能看清。 可安伯尘刺破夜色,扫落月华,直取厉害霖而去的这一枪,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究竟是什么人,竟凭一杆银枪硬生生破去了天底下最为恐怖的秘术? 张布施满脸苦愁,握着茶盏的那只手陡然缩紧。 无华小和尚脸上的淡漠犹如月光破碎一地,怔怔地望向安伯尘,久久不语。 坐于四面楼阁的老将们不约而同的拔身而起,君王那番心思早已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目瞪口呆的看向安伯尘,先是一脸恍惚,渐渐的,眸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仿佛如获至宝一般。 武将或许能倚仗刀技击败秘术大家,古往今来,这样的事也曾发生过,例如成名后的霍国公就有过刀斩秘术大家的战绩,也正是凭借那一战,方才使得霍家刀法名声鹊起,登临绝技榜。可那只是存在于天品修炼者间的战事,修为越高,火势越强,越能感应到天地玄奥,突破寻常招式的束缚,成就蕴含无穷奥妙的道技。比之道技、道法,秘术先天占优,因此在天品以下的地品之流中,秘术堪称无敌,更别说炎火境界。 安伯尘这一枪打破常理,匪夷所思,若是传了出去,足以令他扬名天下。 就在看客们纷纷震惊之时,安伯尘一枪杀至,势如奔雷,枪似毒龙,直取厉霖前胸中丹田。 月光将他的面庞映得清冷,唯独近在咫尺的厉霖才能发觉,在安伯尘眸底深处伏着一抹血潮。 转眼后,波澜起伏,血潮泛滥。 十四年来的不甘和怨忿一朝发泄,悉数落于安伯尘这一枪中,一枪既出,再无任何回旋的余地。 面前少年的身份,他自己的身份,以及这场比试原先的计划等等,全被安伯尘抛诸九霄云外。这一刻,安伯尘无牵无挂,虽携怒而刺,可心意却纯粹无比,身法和枪势也愈发灵动,含着若有若无的韵律。 一枪刺中,毫无阻拦的捅入厉霖前胸。 鲜血溅起,漫入夜色,东面楼阁上的君王猛地站起身,双拳紧握,难以置信的望向青衫少年。就见少年人翻腕,挑枪,将厉家嫡长子干脆利落的掀落马下,没有半点花哨。随后收枪于背,转过身,抬起头,满脸平静的看向自己。 为君半生,李钰都没见过如此平静的眸子。在琉国,无论谁见着他,都无法如此镇定,那些清高的文臣不会,气度如渊的武将也不会,只因他是琉国的君王,金口一开,无数人的命运随之改变。 可这个小仆僮的眼神却如此平淡,没有得胜后的张狂,也没有邀功的趋炎。 未等琉君回过神来,安伯尘便已垂下了头,静静的看向脚边染满鲜血的无邪,不知在想什么。 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响起,百姓们不度君心,只知道这场从中午战到晚上的比试终于结束,无论过程如何,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那个来自墨云楼的小仆僮自然是今晚的英雄。李小官三人最是激动,疯了般的大呼小叫着,一边忙不迭的向身边人吹嘘安伯尘和他们有多铁…… 欢呼喝彩声萦绕耳边,始终未能钻入耳廓,安伯尘站在东面高阁下,低垂着头,远远望去,就好似一杆标枪笔直竖立,虽然风光,可风光之后的寂寥和疲倦又有几人能知晓。 或许只有磕磕绊绊,一路走来的司马槿能看出些许。 夜风掀起少女的长发,琉京夜,樱花飏,静静的看向安伯尘,司马槿轻抿朱唇,神色复杂。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耳旁传来萧侯的叹息声,司马槿微微诧异,却没想到待在马车中,那萧侯竟也能猜中自己此时的所思所想。 曾几何时,她只是想从安伯尘那得到仙人秘籍,那夜的小仆僮懵懵懂懂、憨憨傻傻,天真得让她难动杀心。却没想到,短短十天后,一眨眼的功夫,那个小仆僮摇身一变,重创世家子,持枪相对君,变成了琉京百姓眼中的英雄。命运固然难以琢磨,造化弄人,生老病死无从度。在别人眼里,今日的安伯尘何等幸运,可在司马槿心中,安伯尘本不该是这样的,他本该简简单单,而非承受没人知道的重压,孤独地站在演武场中央,在琉京这团旋涡中,越陷越深。 说到底,全因自己那一夜的强人所难。 司马槿如此想着,心情莫名。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去想这些,不该生出无谓的同情,可一想到那个渐渐喜欢上说冷笑话,说完后会害羞,却依旧乐此不疲的少年,司马槿便有些心软。 “你可知道剑胎?” 老人的声音响起,司马槿略一犹豫,没有回身。 “人就好比剑胎,刚出炉时,有好有坏,好的自然被百般呵护,就算做不了名剑,也能被高高挂起束于高阁为饰。而坏的剑胎要么弃之荒野,要么毁于寻常兵丁之手,或许也有人耗费心血,想要将它们冶炼成名剑,却难而又难,鲜有人能成。” 的确,在大匡,出身几乎决定了一切。 听着萧侯的比喻,司马槿暗暗点头,却不知萧侯用意为何。 “却有一等剑胎,不属于以上两者。” 闻言,司马槿心头升出莫名的情绪,就听萧侯接着道。 “那等剑胎,不论好坏,也不论被尘埃埋了多久,终有涤尘而出的那一天。只因为,那是天生的绝世名剑。” 身躯轻颤,司马槿望向默然而立的少年,半晌,捏紧的拳头渐渐松开。 …… 目光逡巡在安伯尘身上,过了许久,琉君的面色渐渐变得阴沉下来,眸里冷光乍闪。 “恭喜君上,此子临危不乱,少年英勇,日后定成大器。” 眼见琉君面露不悦,方姓老将军犹豫片刻,迈前一步,抱拳称贺道。 “君上慧眼识英才,日后我琉国再出猛将,全赖君上今日之英明。” 又一名老将走出席案,满脸喜悦,抱拳道。 不多时,又有数名老将“欢天喜地”的走出,佯装不明琉君心意,打着哈哈附和道。 若非安伯尘凭着一杆无邪,战败身怀秘术的厉霖,这些老将也不会忤逆上意。表面出言庆贺,暗地里却是在劝说琉君网开一面,老将军们眼力毒辣,如何看不出琉君正强忍着的怒意。 霍国公已死,国无大将,可又不能无将。在场的老将军大多既不属于左派,也不属于右派,为国中中立势力,正是琉君需要笼络的存在。 深深看了眼安伯尘,琉君冷哼一声,就欲离开。 “君上请留步。” 清朗的声音从演武场右侧传出,隐约中含着几丝笑意。 安伯尘抬起头,转目望去,就见司马槿双手负于身后,向他看来。 终于等来这一刻了。 安伯尘深吸口气,心情莫名,有些不舍,也有些失落。 虽没能像早先计划好的那般,求得不胜不负的平局,可既然胜了,理应得到琉君嘉赏,司马槿借离公子之口求得九辰君,对她而言,也算大功告成。 只不过,功成之日便是离别之时。 “是离公子……” “听说离公子染病数日,今日难得出门,就是为看他门人这一战。” …… 直到此时,百姓们才想起,今日演武场上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却因安伯尘风头太大,竟把自家公子盖过。 所有人都好奇的看向司马槿身后的马车,唯独李小官面色惨白,脸皮不断抽搐着。那夜离公子当着他的面被斩落头颅,至今记忆犹新,可听着熟悉的声音,分明就是公子无疑。 浓浓的恐惧从李小官心头升起,脑中一片混乱,忍不住颤抖起来,看得一旁的阿福和平子满脸迷糊。 脚步一凝,琉君回过头,俯视向载着离公子的马车,过了许久方才问道。 “还有何事?” “草民记得,君上的王旨上写道,获胜的一方可向君上求赏。” “大胆离公子……” 一旁的阁楼上传来琉臣的斥骂声,还未说完,就被琉君扬手止住。 “本王一诺千金,既然许下承诺,自当遵行。” 说着,琉君转望向安伯尘,目光闪烁,沉吟着道。 “你想要什么?”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安伯尘身上,只等他开口求赏。 收回看向司马槿的目光,安伯尘抱枪拜向琉君,毕恭毕敬道。 “草民喜好看戏,今日侥幸获胜,不求其他,只求公子昔日送给映红姑娘的那只戏偶。” 少年人平静的声音传出,琉君微微惊诧,随后沉默。 演武场内外,无论平民百姓还是王公大臣都是一脸讶然,他们本以为安伯尘不是求官便是求财,谁也没想到,他千辛万苦赢下这场比试,所求的只是一戏偶。 “原来是戏偶……” 却有一人面露深思,转瞬后,眸中涌出浓浓的喜色。 “怎么了,馨儿?” “馨儿没事……只不过有些吃惊罢了。” 西面高阁上,站在璃珠身后的妩媚女子平静的说道,双拳紧握。 第62章 秘术七重轮 第062章 秘术七重轮 “你说的可是九辰君?” 沉默片刻,琉君问道。 “正是。” 安伯尘略一迟疑,拱手道,心中微觉不安。 摆了摆袍袖,琉君脸上浮起一抹奇怪的笑意。 “若早上几日,本王大可将它赐你,只可惜本王已将它当作白狐书院春试的彩头,无法给你。” 白狐书院……春试。 安伯尘默然。 在琉京呆了四年,安伯尘对白狐书院并不陌生,虽没资格进去,可也常常听人说起,白狐书院如何如何了得,在琉国的地位就相当于匡朝的国子监,里面的学子不是世家子弟便是达官贵人之后,而书院的教习也都是当世大才。不单在琉国,整个南方,白狐书院都享有盛誉,每年都会有它国学子慕名而来。 说到底,白狐书院就是培养琉国未来文武百官的地方,连琉君也常常造访,他既已选定春试彩头,又怎会更改。 可是九辰君在别人眼里不过一区区木偶……难不成琉君发现了镶于内中的金玉? 听完琉君这番话,安伯尘本该失望才对,可不知为何,他却暗暗舒了口气。 目光落向司马槿,就见她紧抿双唇,低垂螓首。 咬了咬牙,安伯尘正想冒死请愿,楼阁上的君王已经拂袖离转。 迈出两步,琉君忽地停下,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安伯尘,开口道。 “传本王口谕,擢安伯尘士子身,入学白狐书院。” 说完,琉君大步离去,群臣避退,百姓叩拜,只留安伯尘一人怔怔地站在教场中央。 士子出身,在世家子弟眼中算不上什么,然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却是高高在上的身份。士子虽无功名,可大多过了乡试,拥有进京赴举的资格,即便面对府官也可免礼不拜,且拥有除捐税、免兵役等特权。今日被君上亲赐士子出身,安伯尘摇身一变,从一区区小仆僮变成有头有脸的人物。 然而,琉君离去时的那个眼神却让安伯尘有些迷糊。 从那个眼神来看,琉君明显怒气未消,可隐约中,安不尘又能察觉到一丝劝诫的意味,一瞬间的柔和,令安伯尘心生恍惚。 擢自己为士子,琉君的用意何在? 以此来气仍是一介白身的离公子?似乎太过儿戏。他这道口谕这份提拔不重不轻,看似顺近人情,可总有些意味深长……罢了,就像戏里说的那样,帝王心思难测,谁晓得他们整天在琢磨什么。 若是爹娘知道安娃子被君上亲口擢升为士子,也不知会有什么反应,这可是圆井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士子。 望向群星璀璨明月当头,安伯尘嘴边浮起暖暖的笑意。 …… 墨云楼第七层。 烛火幽幽,夜风瑟瑟。 萧侯早早歇了,疑神疑鬼、魂不守舍的李小官和圆井村“双杰”自被安排到五楼,夜深人静,奴仆婢女已被遣散的墨云楼也随之沉入梦乡,只剩一对少年少女。 安伯尘盘膝而坐,司马槿站在窗前,望向如水月华,神色寂寥。 看向司马槿清瘦的背影,安伯尘犹豫片刻,开口道。 “这一次虽没能拿到九辰君,不过君上说了,九辰君被用作春试的彩头,大不了等上四五个月,我去帮你赢回来。” “嗯。” 司马槿应了一声,没再开口。 安伯尘只道司马槿因为没能得到九辰君而闷闷不乐,思来想去,却不知如何安慰。 “这次你没被雷倒算是运气好,倘若以后再遇到秘术,可不能如此鲁莽。” 转过身,司马槿看向微露讶色的安伯尘,认真说道。 原来她还在恼那场比试。 安伯尘挠了挠头,面颊微红,心底却浮起一丝暖意。 目光相触,转瞬分开。 “对了红拂,那个秘术是什么?我怎么觉得它既像道法,又不像道法。” 想到险些要了自己小命的五雷之术,安伯尘心有余悸,不由问向司马槿。 回身坐下,司马槿思索片刻道。 “所谓秘术不属于道法,也不属于道技,可却源于道技、道法,兼两者之长,既能近身远身,又能瞬发,种类繁多,威力强大,防不胜防。” “如何强大?”安伯尘问道。 “秘术分两类,一类属于金木水火土,彼此间相生相克,另一类则不入五行,比如风雷等。秘术虽为我等凡人施展,却和传说中神仙鬼怪的本领没什么两样,修炼到四轮,能飞天,能遁地,能隐身,能入五行。而修炼到四轮之上,更是不凡,传说中修炼到五轮,还能学会变化之术。” 听得司马槿娓娓道来,安伯尘目瞪口呆。 他只知道厉霖所施展的五雷术很是厉害,却没想到真正的秘术竟如此神乎其神,听起来和戏文里的仙人几无分别。 想了想,安伯尘疑惑的问向司马槿。 “你一心想求那仙人秘籍,还不如修炼秘术呢,等修炼到……修炼到四五轮,也能拥有神仙之能。难不成女子不能修习秘术?” 闻言,司马槿轻叹口气,笑了笑解释道。 “修炼秘术不分男女,可倘若秘术真有这么好修炼,那所有人都去学秘术好了,何必再去修什么道法道技。对于凡人来说,秘术七轮,修炼到四轮已是极限,我所知道的几名神师无不卡在四轮的关卡,也只有传说中的真人,才能突破到五轮。可传说毕竟是传说。” 安伯尘虽不明白司马槿口中的“轮”是什么,可也知道定和等级划分有关,连高高在上的神师都只能修炼到四轮,想来这秘术的确很难修炼。 下意识的,安伯尘想起了昨夜神游时的遭遇,那三名神师相约齐聚洞庭湖,共探神明之上…… “小安子,你又发呆了。” 微嗔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安伯尘的遐想。 “红拂,你口中的轮是何意?” “小安子,之前比试时候,厉霖施法时,你可曾发现他眼中有什么异常?” 异常? 安伯尘细细回想,陡然一怔,却是回记起厉霖眼中那抹骇人的紫色轮涡。 眼见安伯尘眉头紧锁,司马槿笑着道。 “那就是轮。厉霖主修雷术中的五雷术,因此眼里有紫色的轮涡,却只有一圈,代表一轮。以此类推,直到三轮后,不再显于眸中。” 安伯尘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陡然间想到一事,又问道。 “那这些轮,和文武火是否有关?” “自然有关。炎火者顶多只能修炼出一轮,青火顶多两轮,白火三轮,而神师顶多四轮。可你别看只有一轮之别,其中的差距可谓天壤,一轮的五雷术就如厉霖所施展出的那般,可到了二轮,再非那么简单,雷啸一城,电长五十丈,和真正的天雷一样刚猛迅速。” 说着,司马槿不由瞪了安伯尘一眼,想起今日那场比试,直到现在依旧心有余悸。 “如何才能修炼秘术?” 深吸口气,安伯尘终于抛出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话音落下,楼内陡然一静。 打量着安伯尘,司马槿目光闪烁,半晌开口道。 “小安子,你可是想学秘术?” 面庞微红,安伯尘迎向司马槿的目光,点了点头。 非是安伯尘贪得无厌,只不过见识过了秘术,再去想那道法,安伯尘忽觉索然无味。 按照司马槿的说法,秘术和道法的作用虽相仿,却能瞬发,只此一点就将道法比了下去。 “小安子,就算你想学,可也为时已晚。” 沉默许久,司马槿开口道。 “为什么?” 安伯尘目光一黯,有些不甘的问道。 “秘术虽也得修炼文武火,可修炼的周天经络却和文武火不同。传说在仙人们都挂掉后,世间只剩道技和道法,有几个苦行者想要将道技和道法合为一体,创出新的战斗法门,为此耗费了无数代人的心血,终于创出秘术。可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以身试法,不知觉间将体内经络的位置走向改变,和寻常人大相径庭,也只有如他们那样的经络穴位,才可修炼秘术。因此,想要修炼秘术,却需在三岁前,经络穴位尚没固定时候,请一秘术大家出手,强行扭转经络和穴位的走向方位。三岁过后,经络基本定型,再难修炼秘术。除非修为达到神师境,后天调理经络。” 一席话说完,司马槿连忙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却是知道以安伯尘的性子,定会穷追不舍的问下去。 果然。 “需要怎样的经络穴位?” 无奈的叹了口气,司马槿扭过头,将案旁那本《龙虎经脉论》拾起,翻开到图录篇。 “文武火修行术共分上中下三丹田,任督两脉,先天之火以此为周天,游走全身。而秘术的七重轮却将这方周天分割为七重,虽也重视三丹田,可周天经络的走向截然不同。” 拾起一支小豪,司马槿端详着那幅经络图,随后落笔,在图上画出七重轮涡。 “这便是七重轮,自下而上,分别称为海底轮、脐轮、太阳轮、心轮、喉轮、眉心轮以及顶轮。” 第63章 夜行寻法(上) 第063章 夜行寻法(上) 月华漫入烛火,烛光幽幽,平添了几丝清冷。 安伯尘放眼望去,就见图中周天经络被分成七个圈,亦对应着人体七部分。 “从上往下……这么说,神师也不过才修炼到心轮。” 安伯尘喃喃着,随后皱了皱眉。 “可既然划分七重轮,心轮之上还有喉轮、眉心轮和顶轮,那应当有人修炼出七重轮才是,否则岂不是自相矛盾了?” 听着安伯尘的疑惑,司马槿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道:“传说中秘术的创始人,第一真人,修炼到七重后,一身修为神通已不弱于传说中的真仙。可在他秘术大成的第十二年,便消失于世间,不知所踪。” “第一真人?” 安伯尘挠了挠头,面色古怪。 “第一是姓,天下三大神秘姓氏之一,这三大姓都是从上古流传至今的秘术流派,然而早在大晋之前,他们便隐居世外,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传人现世。” 司马槿解释道,“大晋”二字出口,她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夜风袭面,撩乱发髻,司马槿下意识的缩紧衣衫,站起身,向藏玉厅走去。 “我先去歇了。” 走到门口,司马槿停下脚步,转身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明早我会搬出去。” 闻言,安伯尘一愣,诧异的看向司马槿。 “为何?” “你风头正盛,我再留于墨云楼,万众瞩目下很容易被发现破绽。明早临走前,我会将离公子的操控之法传于你。” 说完,司马槿走入藏玉厅,留下目瞪口呆的安伯尘。 一语惊醒梦中人。 此前回返墨云楼,一路上百姓争相望来,安伯尘虽觉尴尬,可也不以为意。直到司马槿说她要另择居所,安伯尘方才恍悟,十日来,他固然奇遇不断,拥有了许多原本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可却忘了一点爹爹口中那只牛蛙。 即便他战败厉霖,被恩赐士子出身,说到底,不过只是一好运的少年人,墨云楼名头虽大,可离公子不在,如今只剩一空壳。而琉京也已不再像十日前那般平静,王馨儿、左相甚至看不懂心意的琉君,都对自己或是墨云楼虎视眈眈,如此情形之下,自己却大出风头,实乃引祸之举。 想到平日里萧侯有意无意间的教诲,安伯尘心生警觉,皱眉苦思,过了许久都未能想到解决之法。 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君上保我入学白狐书院,想来这阵子应当能求个安稳。 揉了揉脑门,安柏尘长吁口气,和厉霖激斗半日,此时不觉有些疲惫,不经意间目光落向墙边的无邪枪,安伯尘若有所思。 昼夜分割刺出的那一枪时,安伯尘隐隐感觉到无穷多的玄奥散落天地间,就和初次胎息醒转后一般,心底静谧,时间凝滞,一草一木一虫一兽皆能闭目而观。或许这便是胎息的奇妙之处,于昼夜交替时分醒转,心意通达,整个人便会进入难以名状的神奇状态,于瞬息间捕捉天地奥妙。 然而,那些奥妙明明已收入心头,却在回神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雷霆奥妙外,几乎再难想起半丝。 手指轻弹案缘,安伯尘细细思索,好半晌,目光移向案边的书卷。 自己能斩获雷霆奥妙,却因在神仙府中想了许久,又得水神君提醒,方才有此侥幸。说到底,还是自己学识浅薄,积累不够,若知晓几分五行道理,融会贯通,那时候指不定能留下些许五行奥妙。 想到这,安伯尘不由暗暗打定主意,往后定要多看书,多掌握些世间道理,日后若再有机会胎息出定,或许能捕捉到几许天地奥妙。 今日之前,安伯尘并不知道那些天地奥妙对他而言有何好处,经此一役,安伯尘隐隐察觉到,那些奥妙能用于枪道,或许也能用于修行上。 想到修行,安伯尘不由想起今日神仙府中的遭遇。 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那一刻竟能回返神仙府,可水火二君似乎毫无半点惊讶,水神君更是出言恭喜。由此看来,先前他们所言并非全实,至少在出入神仙府的方法上有所隐瞒。 起身,安伯尘走到窗前,遥望夜穹,随后闭上双目。 屏气凝神,直到脸蛋涨得通红,安伯尘也没能进入胎息状态。 “今日也是巧合?不对,水神君说得明白,出入神仙府的法门已被我掌握。” 睁开双眼,安伯尘喃喃自语道。 刺出最后一枪时的情形掠过脑海,安伯尘眼前忽地一亮。 那时正处昼夜交替时分,安伯尘为阻五雷,掏空体内水火二势,不留丝毫元气,下丹田中的地魂毫无阻拦的游出,进入神仙府。 “原来如此,看来进入神仙府需要两个条件,其一是昼夜交替时分,其二是散去下丹田处的水火二势……今日时机已过,且等明日试上一试。” 安伯尘喜声说道,能自由出入神仙府对他来说无比重要,他想要逃出琉京这座牢笼,就必须突破到地品境界,也就是修炼出青火。然修行不知岁月,安伯尘可不想等上个二三十年,唯一能缩短修行时间的,便是借得神仙府之利。 今日无意间寻找到自由出入之法,安伯尘欣喜难抑。 确有一事,安伯尘并不知道。 修行需要勤奋努力,也需要融汇总结,一场险而又险的战事过后,安伯尘不知觉间将他这几日的修行经验稍加总结,对他而言,却比一门心思苦苦修炼要有用很多。 怀着淡淡的喜悦,安伯尘抱起一袭大氅,侧身躺于卧榻。 辗转反侧,又过了许久,安伯尘还是没能入眠。或许因为那场比试太过激烈,回味而难忘,安伯尘的亢奋劲儿直到此时仍未散去。 目光落向那本翻开的《龙虎经络论》,安伯尘暗叹口气,司马槿道他无法修习秘术,他自然也就没再追问,可心底深处还是有些不舍。 那七重轮究竟如何划分?它们各自又代表着什么? 想着想着,安伯尘闭合双眼,右眼中流光忽闪,一条无形无色的阴影从中飘出。 “七重轮……秘术……” 看了眼自己的躯壳,安伯尘已没了前夜的惊慌,可第一次神游出窍时,安伯尘只当自己死了,并没好好去看一番肉身。此时看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安伯尘微觉荒诞。 “荒谬或许就是修行之人和寻常人的区别。” 安伯尘若有所思道,随即莞尔,从前的他,何尝不是觉得那些仙人的传说荒诞而又古怪,可如今他涉足修炼之道,意外获得地魂神游的法门,若是被李小胖他们知晓,定会觉得无比荒诞,难以置信。 游走于墨云七层,安伯尘看向大门紧闭的藏玉厅,又看了眼躺着他肉身的寒酸卧榻,不由暗暗腹诽。 “防我就像防贼一样,非要整上那么多机关陷阱,如今我神游出体,看你还怎么防。” 地魂出窍,心情惬意,少年心性上来,安伯尘也不去管司马槿定下的繁文缛节,一溜烟钻墙而入。他并没发现,比之那夜第一次神游,他的身法明显灵动快捷了许多。 走进藏玉厅,安伯尘放眼看去,司马槿倒没再乱跑,乖乖地躺在床上,只不过她睡觉的姿势有些古怪,侧着身,单臂枕头,玉藕般的小臂露在棉被外,随着一长一短的呼吸,她的身体也随之微微起伏,自然而然,却又含着几丝莫名的韵律。 司马槿的年纪和安伯尘差不多,女孩子长得早,司马槿不单比安伯尘要高上半个头,身材也凹凸有致,平日里裹在变化不断的衣衫里尚看不出,此时只盖着层薄被,自然一览无余。 少女修长美妙的曲线随着身体的起伏,一寸寸没入安伯尘眼底,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比之妩媚风情的水神君也不逊色多少。倘若安伯尘肉身在,定会面红耳赤,幸好地魂神游,方才免了几分窘迫。 目光掠过从司马槿眉心涌出的白气旋涡,安伯尘犹豫许久,还是打消了入梦一探的念头。 转身,穿墙而出,安伯尘飘飘然游下楼梯,经过五层时,三阵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传来。想到李小官回来一路上的坐立不安,安伯尘心觉好笑,而司马槿也和他心有灵犀一般,并没说出“离公子”的真相。并非安伯尘不信任李小官三人,只不过值此多事之秋,这等绝密少一人知道便安全一分,李小官平日里爱咋呼,若让他知晓“离公子”是假的,指不定哪天就被他说漏嘴。 飘然而下,安伯尘一纵身,穿门而过,踏足长街。 就在这时,轰隆隆的雷声从天头传来,转眼后,一柱紫雷劈落。 安伯尘吓了一跳,刚想避开,可放眼望去,那道紫雷比小拇指还细上许多,转瞬后落于安伯尘头顶,不疼不痒,倒有几分舒惬。 一声过后,琉京的夜色又恢复平寂,安伯尘纵身跃起,却发现今夜的神游速度比前夜快了不少,势如雷霆,眨眼间竟然越过朱雀街。 立于屋檐,安伯尘遥遥望去,目光直落栋苑街。 今夜神游而出,只因一个念头始终盘桓于安伯尘脑海中,驱之不散。 第64章 夜行寻法(下) 第064章 夜行寻法(下) 虽然司马槿说他无法修习秘术,可安伯尘仍想一试。 司马槿出身司马门阀,知道秘术并不为奇,然而在琉京中,知道秘术修炼法门者怕是少之又少,不过,有一人定会知道。 淡淡一笑,安伯尘宛如临风剔羽的孤鹰,展开并不清晰的臂膀,俯身跃出。 风声猎猎回荡于耳边,一旁的院宅几乎看不清影子,几个刹那后,安伯尘便来到栋苑街。 猛地止住身形,安伯尘看了眼左手第二间府邸,飘飘然穿墙而入。 厉家是京城两大世家之一,地位极高,这府邸自然也是金碧辉煌、占地庞大。穿过前三进,虽有侍卫看守,可对安伯尘却视若无物。仿佛鬼魂一般,安伯尘穿梭于一排排宅邸间,不多时便找到了厉霖的栖身之所。看向胸前绑着麻带,满脸痛苦之色的少年,安伯尘暗叹口气。 药味扑鼻,整个宅邸里都透着凄惶的气息,身前的少年时不时呻吟两声,安伯尘静静地看着,没有丝毫同情。 或许因为厉霖毫不留手的五雷术,又或许因为安伯尘地魂神游,整个人都淡漠了许多,总之,安伯尘心中只有来此的目的进入厉霖梦中,寻找秘术修行之法。 和进入萧侯梦境不同,那次只是好奇,这回却安伯尘是真正意义上使用神游入梦的法门。 那位女神师曾说过,安伯尘这般法门有用又无用,全看他如何去用。 安伯尘想要从厉霖手中得到秘术法门,自然不好开口相问。他把厉霖打成重伤,再屁颠屁颠跑过去问人家如何修炼,恐怕厉家人就算不气死,也会七窍生烟。幸好安伯尘还有神游入梦的法门,于梦中窃夺机密,正合那夜风仙子所言。第一次尝试,安伯尘有些紧张,亦有些兴奋。 目光落向厉霖眉心处的白气旋涡,安伯尘闭上双目。 转眼后,灰中带紫的阴影“嗖”地飘入旋涡。 …… 安伯尘睁开双眼,目光所及,前方是一片汪洋大海。 “奇怪,怎么和萧侯的梦不一样?” 喃喃自语着,安伯尘心中疑惑。 那晚进入萧侯梦境,金戈铁马收入眼中,萧侯也在,可今夜安伯尘神游入梦,四下张望,不见半个人影,更别说厉霖了。 “难不成厉霖还没开始做梦。” 安伯尘暗道。 放眼望去,海潮起伏,一浪高过一浪,浪潮之后隐约有着什么在闪烁。 不作犹豫,安伯尘乘风破浪,掠过海潮。 穿过第一片浪头,眼前的场景透着几丝熟悉,黑砖红壤,楼阁高立,正是白日里同厉霖鏖战的琉京演武场。 可场内的情形却截然不同。 厉霖手持铜锏杀得安伯尘连连倒退,稳占上风,百姓们欢呼喝彩,为厉霖诸位。少时,厉霖扬起双锏猛地砸出,将安伯尘掀下马鞍…… 安伯尘看得目瞪口呆,转瞬恍然,淡淡一笑。 梦里的事有真有假,眼前的梦境便是厉霖虚构出来,同样的地方,发生的事却不同,想来他定是极为不甘。 思索片刻,安伯尘跃身而起,又穿过一片浪头,来到下一方梦境。 梦里的场景已非白日时候的演武场,却变成那夜神庙初遇,厉霖惨败。 看着神庙中,一枪击败厉霖的自己,安伯尘心生疑惑。 “难道睡觉时候可以同时做几个梦?为何我从未发现过……又或者,这些梦生成的时间不同?” 穿过这片梦境,安伯尘又来到一片浪花前,踌躇着没有进入。 他可不想在厉霖一个接一个或真或假的梦里浪费时间,他想要的只是修炼秘术的法门,而不是厉霖的无聊往事。 “糟糕,却忘了一事,倘若厉霖并没做如何修炼秘术的梦,我又如何查探。” 安伯尘心道不妙,他一厢情愿的认为只要进入梦中,便能找出厉霖的隐秘,却没想过,做梦的人是厉霖,而他做什么梦并非安伯尘所能掌控。 “莫非今日要白走一遭?” 安伯尘稳下微急的心情,回想起那夜萧侯梦中的情形,他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变作上将乌戟,结果竟真做到,虽只显出一张脸,却也将萧侯吓了一大跳。 深吸口气,安伯尘负手立于浪潮之巅,闭上双目,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念叨着“秘术”和“五雷术”。 耳旁传来呼呼风声,莫名的巨压袭向安伯尘,即便身是地魂,安伯尘也觉吃痛。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消停,安伯尘睁开双眼。 没入眼帘的是一片碧波,夜色撩人,月影婆娑,湖面上雾气氤氲,煞是好看。 “这儿是……望君湖?” 看到湖边连成串的画舫,安伯尘如何认不出。 游于走湖面,安伯尘正疑惑间,余光落到那片半岛,就见一五六岁大的孩童正蹲在岛边,玩着纸船。 “他应当就是厉霖了。” 安伯尘自语道,心中生出淡淡的喜悦。 今夜神游入梦,安伯尘第一个收获不是秘术,而是这摄梦的法门。只需心意一动,默念所想之事便能召来与之相关的梦境,若若无论进入谁的梦中都能如此,那所有的一切对于安伯尘来说,再无秘密可言。 隐约中,安伯尘又觉不会这么简单。 拂去乱七八糟的念头,安伯尘缓步走到厉霖身旁,男童只顾着玩弄纸船,并没发觉安伯尘。 蹲下身子,安伯尘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小童,五岁时的厉霖天真无邪,丝毫没有半点今日的心狠手辣,看着纸船颠簸在浅水中,一脸兴高采烈。 “红拂和我道,只有三岁调理经络穴位,才能修行秘术。可此时的厉霖绝不止三岁……” 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小童,安伯尘低声疑道。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波澜不惊的望君湖突然水波叠起,浪头翻滚,原本的平静安宁化为乌有。 安伯尘正惊讶时,只见湖泊中央涟漪荡漾,一道黑影缓缓浮起,猛地跃出水面,水花飞溅,竟是一条二十来丈高的蟒蛇。那蛇和寻常蛇很是不同,生有双头,左首阴沉,色泽发黑,右首明媚,纯白如雪。 “妖怪!” 厉霖玩得正起劲,忽见面前钻出一条怪蟒,顿时面色惨白,颤栗不已,惊慌大叫,双腿发软刚跑出两步便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安伯尘虽也有些慌乱,可他心知,身处厉霖梦中,那蟒蛇无法看见自己。 和司马槿召唤出的那头名叫“大黑”的伏妖不同,面前的蟒蛇四眸灵动,目光流转间,透着人才会有的思索之色。“妖怪?妖魔鬼怪也只在戏文里出现过,难不成这世上真的有妖怪不成。” 安伯尘兀自低语着,就在这时,令他惊讶的事情发生。 “不准哭。” 那蛇竟口吐人言,字正腔圆,且还带着江南特有的绵软腔调。 开口说话是那颗黑色的蛇头,吐着蛇信,嘶嘶作响。 厉霖显然没想到蟒蛇会说话,先是一怔,而后哭得愈发响亮。 “你若再哭,它可要把你吃了。” 白色的蛇头吐信道,蛇嘴咧开,仿佛在笑。 厉霖哽咽着,面庞颤抖,紧捂着小嘴。 “厉家小儿,你可想当神仙?” 眼见厉霖不再嚎啕大哭,黑色蛇头神情稍缓,沉吟着问道。 闻言,厉霖抽着鼻涕,一脸茫然,过了许久,方才怔怔的点了点头。 “好,如尔所愿。世间有一奇术,名曰秘术,若修炼有成当能拥有神仙之能,今日本君便助你行法。” 黑色蛇头开口道,下一刻,双目陡睁,夜风荡来将惊慌失措的厉霖卷上半空。 “你当真要如此?” 白色蛇头面露犹豫,开口问道。 “我意已决。” 黑蛇头冷声答道,转眼间,蛇目中蹿出两道紫光,击中厉霖下腹。 安伯尘瞪大双眼,就见紫光没入厉霖腹部,厉霖惨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那蛇妖是在为他调理经络?” 安伯尘全神贯注地看去,微微紧张。 紫光游走于厉霖下腹处,牵扯经络穴位,不多时,两团光圈浮出,一个位于会阴穴附近,另一个位于下丹田,可安伯尘无法看清厉霖体内周天中的变化,此时也只能干瞪着眼。 “先造两轮,倘若日后他能突破脐轮,再另行定夺。” 黑蛇道。 “以你的手段,恐怕他方修成海底轮便已大功告成。” 白蛇冷笑道。 两颗蛇头互视一眼,面露狰狞。 “海底轮应当就是第一轮了,位于会阴处……” 安伯尘喃喃道,心中感慨无比。 他怎么也没想到,厉霖之所以修成秘术却因五岁时候遇上蛇妖,这番机缘造化何等离奇,却也让安伯尘看见了后天修炼秘术的希望。然而,这双头蛇妖为何要相助厉霖行法?从先前那番对话来看,它似乎另有目的。 等等…… 安伯尘陡然一愣,放眼四周,望君湖水烟波浩渺,河岸边香风习习,画舫美人夜吹箫。 “这可是琉京……十几年前的琉京望君湖,竟是蛇妖的栖身之所!那现如今,这蛇妖还在不在?” 第65章 报复将至 第065章 报复将至 想到那日和司马槿同“游”望君湖的情形,安伯尘只觉不寒而栗。 湖里竟藏着一条蛇妖,还会偷天换日调理经络之法,倘若那日它突然出现,怕是红拂和自己早已葬身蛇腹。 随着修炼时日渐长,安伯尘也见识了许多从前不敢想象的存在,然而,此时得知王宫不远处竟有条蛇妖,安伯尘心生恍惚,难以置信。 两圈轮涡造成,蛇妖呵吐紫气,紫气氤氲于厉霖头顶,流转回旋,渐渐变成一道雷霆模样的符文,没入厉霖双目。 又过片刻,厉霖悠悠醒转,慌张地看向蛇妖,身体不住往后缩去。 “你若现在还怕,日后如何成就一世伟业,龙虎琉国乃至大匡。” 蛇妖冷哼一声道。 彼时厉霖方才五六岁大,如何能听懂,就算听懂也不会去深想。 “开平十四年前后,琉国有大变,也是你成名之时。切记,每晚子时修炼五雷术,莫要让他人察觉。” 说完,蛇妖不再滞留,返身钻入望君湖,此时不见了踪影。 厉霖一脸呆滞地坐在湖边,眸中紫华闪耀,时不时会闪出一丝电光,却只现于瞳中,且并无轮涡。 “就这么简单?” 看向缓缓站起身,揉着屁股向栋苑街走去的男童,安伯尘暗叹道。 他所说的简单是指厉霖踏上秘术之途的这番奇遇,可在安伯尘心底深处,他只觉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 开平十四年……不就是今年,蛇妖在十四年前便预言今年会有大变,果然,先是离公子不知所踪,之后霍国公中计败亡,琉京风风雨雨,在这多事之秋拉开帷幕。却有一样,那蛇妖没有算到厉霖并没有声名鹊起,取而代之的,却是自己。 “也不知这蛇妖还在不在琉京……按它十四年前所言,它应当有所图谋,厉霖的成名也在它预料之中,却因我的出现而改变……” 说着说着,安伯尘心中浮起一丝不祥。 那蛇妖神通广大,藏于琉京不知多少载却无人察觉,事先定好的计划被自己打乱,说不定会恼羞成怒,拿自己泄愤…… 想到这,安伯尘只觉后背发寒。 本以为能够喘上一口气,静静等待白狐书院的春试,却不料一朝探得惊天之秘,在这琉京中又多出一条不知藏于何处的蛇妖,或许正在暗中盯着自己。 看着十多年前的望君湖,安伯尘苦思冥想,琢磨着解决之法。 正在这时,地面震动,湖水泛滥,安伯尘身躯一抖,古怪的力道席卷而来,将他向后扯去…… …… 打了个趔趄,安伯尘稳住身形,床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坐起身来,望向窗外青檬的天色发着呆,就和梦里那个麻木的男童一样。 “安伯尘……” 冰冷而嘶哑的声音从厉霖嗓子里挤出,他深吸口气,想要下床,奈何胸口被重创,剧痛袭来,逼得他无法动弹。 动静传出,门外的小厮眼疾手快,连忙捧着壶热茶跑了进来。 “我不喝!” 喘息急促,厉霖挥手打翻茶壶,低吼着,一脸歇斯底里。 “吱呀”一声,红木门推开,进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妇人,额角已生出细细的鱼尾纹,素雅的面容依稀能看出曾经的风韵,她看向榻上少年,眸中闪过一丝心痛。 “霖儿,可还痛?” 厉霖没有回答,倔强地扭过头。 走到厉霖身边,贴着榻沿坐下,女子关切地看着厉霖,犹豫着将他拥入怀中。 出乎安伯尘意料之外,厉霖并没抵抗,只不过两人偎依在一起的姿势有些古怪,不像是母子。 “霖儿勿要担心,乳娘才从书房回来,大人们一宿没睡,只顾着商量你的事。” 闻言,厉霖面色一紧,顾不得再享受女子饱满的双峰,扭头盯着她。 “这么说,他们没打算放弃我?” “霖儿就知道胡思乱想。” 妇人娇嗔一声,轻轻抚摸着厉霖的胸口,冷笑着道:“那刁民虽然侥幸得手,可霖儿的本事连君上都称赞有加,大人们又岂会放弃……不知霖儿和谁学的秘术?” 面色渐渐变冷,厉霖腾出手,重重拍向妇人的臀部,直到妇人吃痛面露求饶之色方才罢手。 “可是他们让你来问的?” 冷哼一声,厉霖盯着妇人的眸子问道。 “霖儿多想了,乳娘好奇而已。不过,等天明,大人们定会前来询问,到那时少爷若还是没想出借口,恐怕难过那一关。” 妇人娇笑道,高耸的胸脯轻轻颤抖,看得厉霖双目发直,下一刻右手已抓了上去,重重搓揉起来。 “少爷……别……你身子还没好。” 妇人喘息连连,挣扎着站起身,双颊浮起一圈红晕。 这番情形落入安伯尘眼中,却让他目瞪口呆,好半晌回过神,只觉毛骨悚然。 这厉霖竟和他的乳娘有一腿,况且小厮就在近旁,两人丝毫不避嫌……实在令安伯尘难以接受。不过,想到世家淫靡之风,安伯尘却也了然。 “霖儿好生修养,等天明了我再来看你。” 说着,妇人正欲告退。 “等等!” 厉霖唤住妇人,眼里闪过一丝厉光,幽幽问道。 “那个安伯尘,他们准备如何处置?” “放心,家主已经吩咐下来,三日后动手。” “君上那边……” “霖儿还在担心什么,只不过一区区仆僮罢了,君上赐他士子身也是碍于脸面,说到底,君上看重的还是你。” 妇人慢条斯理的说道,脸上写满不屑。 “就算我厉家光明正大的出手,君上也不会说什么,可也不能半点面子都不给。三日后,夜袭墨云楼,不管是谁,欠霖儿的债都要百倍千倍的偿还。” 说完,妇人略一欠身,向外走去。 “三日后夜袭墨云楼……” 安伯匿于一旁,两人的谈话一字不落收入耳中。 “也是,你一个世家公子被我一区区小仆僮战败,众目睽睽,颜面扫地,又怎会不报复。” 地魂神游,心意纯粹,所思所想都比平常要通达许多。 半晌,安伯尘忽而一笑,飘飘然转身而去。 “来得正好。” …… 琉京是个风流地儿,繁华精致,没有半丝乡土味,可也不知谁家养的鸡,每每拂晓来临时,总会齐鸣报晓,掀开白昼的帘幕。 晨曦还未来得及洒落,一条虚影攀上墨云楼,转瞬即没。 卧榻上的少年眼皮微跳,睁开双目,掀起大氅,起身走到桌案前。 和前一次神游归返时一般,安伯尘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就仿佛真的好好睡了一觉似的。可也有不同,今晨归返,安伯尘没有带回散落天地间的那些玄奥,却因他一心想着厉家之事,不知觉间忽略了昼夜交替时分,本可顺手采撷的天地玄奥。 铺开纸卷,安伯尘思索片刻,提笔写着。 “小安子。” 耳旁传来少女的唤声,间或还有哈欠声。 转目看去,司马槿揉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的走到案前,垂着头看向他。 “大清早的,你在这捣鼓什么?” 未及安伯尘开口,脚步声响起,双眼布满血丝的李小官在楼梯口露出半个脑袋,鬼鬼祟祟地向这探来。 目光落向显然一宿没睡好的小胖子,司马槿先是一怔,渐渐的,嘴角挤出一丝促狭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安伯尘早已不陌生,每每司马槿捉弄他之前,总会如此这般。同情的看了眼李小官,安伯尘摇了摇头,继续伏案而书。 “李小官。” 清朗的声音传出,躲在楼梯口的小胖子面色陡变,蹑手蹑脚的向楼下溜去。 “还不滚上来见本公子!” 李小官如遭雷殛,身躯剧震,面如土灰,不得已停下脚步。 深吸口气,李小官哭丧着脸,慢吞吞地走上七楼,眼见那个分明已被杀死的离公子好整以暇地坐在窗前,李小官腿肚子直打软,求助地向安伯尘看去,可安伯尘奋笔疾书,哪有功夫去看一脸祈求的李小官。 “李小官,你当真以为本公子死了?” 笑眯眯的看向李小官,“离公子”幽幽问道。 “这……” 李小官嗫嚅着,涨红脖子,不知如何回答。 “哼,你还敢疑神疑鬼!实在不信,大可近前细看。” 闻言,李小官怔了怔,当真走了上来,蹲在离公子脚边,瞪大双眼,使劲的瞅着,看得一旁的司马槿抿嘴叉腰,强忍笑意。 目光落向李小官蠢蠢不安的手,司马槿下意识的看向不知在写什么的少年,却是忽然想起那日安伯尘得知她易容时,呆若木鸡的表情,以及惹得她气急败坏的举动。 短短数日,物是人非。 司马槿暗叹口气,神色莫名,没了继续捉弄李小官的兴致。 “本公子如何生还,你无需得知。既然来了,便继续在楼里当差,记得要听伯尘和红拂女的话。” “是,小官一定听话。” 李小官低眉顺眼,老老实实的答道,暗地里不住瞟向站在离公子身边的少女。 第66章 丹青书妙计 第066章 丹青书妙计 司马槿借“离公子”之口安排李小官三人接管迎客等事宜,李小官对墨云楼之事本就熟悉,虽然生性惫懒,可“离公子”金口一开,他哪敢推辞,当下唯诺而去。 晨风清寒,卷起风铃轻舞低吟,司马槿背对安伯尘,双手撑着窗棂,看向楼下喧闹渐起的街市,修长的身姿沐浴在流金点点的晨光中。安伯尘抬眼看去,心头没来由一阵疾跳,想起来昨夜无意间的“偷香窃玉”,那道姣好有致的玲珑曲线犹萦绕眼帘。 他知道,司马槿是在酝酿着如何开口道别。 只是离开墨云楼,并不会离开琉京,可安伯尘仍觉不舍,短短十日功夫便已习惯了和她在一起的感觉,令少年人措手不及。 “这李小官倒也有趣,那日你和他在城门口分别,他还哭鼻子了。” 回过头,司马槿一脸轻松,笑着道。 原来早在西门边上,自己就已被她盯上了。 想到那夜有些滑稽的意气风发,安伯尘只觉脸庞发烫。 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色微红的安伯尘,司马槿抿嘴一笑,看向一旁的离公子,莫名道。 “这离公子还真是个怪人,挑的仆僮品性脾气差别这么大,可都对他服服帖帖。” 言者无意闻者有心,司马槿话音落下,安伯尘陡然一怔,脑中忽地浮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差点忘了,平日里吞丹炼药也有李小胖的份,他服食的丹药……金? 我能有今日这等造化,和离公子三年里种下的无形之水脱不了关系,而李小胖也服食了三年丹药,那他…… 未等安伯尘理清头绪,耳边传来司马槿的声音。 “就知道发呆,好了,我一会儿去找住处,现在就把离公子的操控法门传于你。” 看向一脸淡然笑意的司马槿,安伯尘沉默片刻,开口道。 “你要离开墨云楼,无非因为我风头正盛,眼前有个一举数得的解决之法。” 眸里掠过一丝奇光,司马槿微露诧异,目光落向安伯尘,就见少年稍显局促,脸颊又红了几分。 “哈哈哈,伯尘也开始动起脑子了,好,好,老夫倒要看看你有何妙计。” 楼梯口转出一张怪笑着的面庞,萧侯手提一笼灌汤包,悠哉悠哉地走了上来。琉人爱吃早茶,边品茶边吃点心,悠闲自得,萧侯在京里呆久了,自然而然养成这等习好,倒真有几分庸庸碌碌的老管家模样。 萧侯眼尖,一眼便看到案上卷纸,放下早点,撸须一笑,抄起卷纸。 初时萧侯脸上还带着一丝玩笑的意味,可到后来,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轻“咦”了一声。 “厉家的报复老夫也曾想到过,可伯尘为何笃定是在三日后?” 话音落下,司马槿也面露奇色,疑惑的盯着安伯尘。 放眼大匡甚至南方,厉家并不算太出名的世家,然而在琉京,厉家却是一等一的大世家,厉霖吃了这么大的亏,丢了这么大的面子,厉家定不会放过安伯尘。 这个道理司马槿自然懂,她搬出墨云楼,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墨云楼在明,厉家在暗,若厉家下手使绊,安伯尘防不胜防,因此司马槿也打算躲到暗处,探查厉家动静,搬出墨云楼对她而言一举两得。 可为何小安子料定了厉家三日后就会动手? 感觉一前一后两道异样的目光,安伯尘心中苦笑。 非是他有意想要隐瞒神游之事,只不过此事太过惊骇,连安伯尘自己也没完全搞明白,就这么告诉两人,又得花费半天口舌去解释。再者,此事还牵扯到那三名神师,安伯尘并不想让司马槿知道,也许是怕她担心,又或许怕她牵连进来。 苦思冥想,好半晌,安伯尘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厉家无疑会来报复,凭着厉家在琉国的地位,也无需隐瞒,只要他们出手,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他们所为。可报复的时日却有讲究,若是早了,丝毫不给君上面子,若太迟则显得厉家瞻前顾后,弱了名头。我入学白狐书院是在五日后,因此厉家若想报复,定会在这五日内,取其中间,应当会在三日后。我将厉霖重创,厉家就算不图我性命,也会下狠手,至少也会废我条胳膊什么。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三日后午夜时分,便是厉家动手之时。” 一口气说完,安伯尘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他得知三日后厉家会出手报复,全因昨夜神游厉府,探得此番秘闻。 眼下有条不紊的“胡诌”出,落入萧侯和司马槿耳中,却让两人面露深思,细细琢磨,诚如安伯尘所言,厉家若是打定主意行凶报复,选在三日后夜间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再看向安伯尘,萧侯奇光连连,满脸嘉许之色,而司马槿则面露深思,不经意间皱了皱眉。 小安子智谋渐长,却也不可能一夜之间突飞猛进,考虑如此周全……哼,每次他有事瞒我时都不敢看我,到现在还没学会说谎! 即便猜到其中或有隐情,这一瞬间,司马槿心情却舒畅了许多。和安伯尘待在一起这么多日,除了必要时,几乎不用再去想那些阴谋诡计,身边的人简单,她也可以没心没肺,闲来无事说笑调戏。虽没狗血的日久生情,可若让司马槿离开墨云楼,此时想来,倒真有几分不舍。 走到萧侯身边,司马槿凑上去一瞧,刚看了几行,脸上便浮起古怪之色。 “小安子,怎么后面几段有我和萧老的名字?” 闻言,安伯尘面庞通红,踌躇半晌,方才尴尬地说道:“本来想学戏文里那般,写几个锦囊妙计,分别给你和萧老,结果……结果写到后来发现一卷纸都写不完,更别说包进锦囊里。” “不错,不错。小安子,你这个笑话倒有些长进。” 司马槿抿嘴一笑,正想继续调侃,目光落到卷纸上,再无法移开。 “暗中知会王馨儿……三日后子夜时分,相会墨云楼……小安子,你可是想引两拨人斗,以此来转移众人目光,避过风头?” 司马槿皱眉思索,就听萧侯插口道。 “厉家夜斗琉京,又扯出吴国王家,若真成了,这场风波不可谓不大。不过,霍国公之事方罢,琉君亦不会想再生事端,数日即可平息,治标不治本。” 闻言,安伯尘面色不变,指向卷末的那几行道:“若是这样,又当如何?” 目光移到安伯尘手指下方,饶是这位曾经祸乱陈国的大枭也不禁脸色剧变,好半天未有开口。 “小安子,你可有把握?” 司马槿眉头紧蹙,沉声问道。 “若我一人,自然没有把握,不过有你二人相助,即便没有十成,也有七八成。” 安伯尘说出这番话时,萧侯下意识的看去。少年的声音不高不疾,神色平常,可萧侯怎么看都觉得不同寻常。 这才短短几日的功夫,安伯尘这条计策虽不尽周全,却已有三四分火候,只在一夜之间想出,连他也觉惊叹。 撇过头,萧侯望向窗外,嘴角扬起。 …… 距离厉家前来报复还有三日时间,一切安排妥当,萧侯和司马槿两头奔波,李小官也不敢上楼,楼里清静,安伯尘本打算抓紧时间修炼,可京城里的老将们偏偏一个接一个派下人造访,大多都送上些薄礼,却邀请安伯尘近日前去府上一叙。 就算安伯尘被琉君亲赐士子出身,可和那些老将相比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安伯尘知道,他们之所以放下身份,送上请帖,全因那场比试。 满心疲惫地送走将府之人,安伯尘看了眼天色,时日不早,已近傍晚。 正当他吃了两口糕点,准备神游神仙府时,沉重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安伯尘皱了皱眉,探头望向窗外,就见楼下拴着匹骏马。 之前有客来访,李小官都会先行通传,而后安伯尘前往四楼相迎,可此人却径直上楼。 无奈地撇了撇嘴,安伯尘拖着灌满铅铁的双腿,向楼下走去。 来客身穿灰布衣,戴着顶大斗笠,站在四楼会客厅中,观赏着壁上的刺绣花,李小官则涨红了脸在一旁点头哈腰的套近乎。 心中暗道古怪,安伯尘走入会客厅,向李小官使了个眼色,李小官心领神会,向那人告了个罪,转身下楼。 “不知阁下……” 未等安伯尘说完,那人便转过身,玩味的一笑。 “还未恭喜安小哥初战大捷,想必过不了几日就要成为将军们的座上宾了。” 面前的男子安伯尘只见过两回,可每一回都印象深刻,眼下虽脱去战袍铠甲,安伯尘又怎会认识不出,正是那日前来宣旨的羽林军左戍营胡统领。 其余将军都是遣人来访,唯独这位胡统领亲自登门,按理说,他的官衔并不算低,即便看重自己,也没必要自降身份亲至墨云楼。 心头浮起浓浓的疑惑,安伯尘不动声色,毕恭毕敬的请胡统领落座。 “胡将军见笑了,昨日辕门口多亏将军出言提醒,伯尘谢过。” 第67章 长门胡不非 第067章 长门胡不非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接过安伯尘递来的茶盏,胡将军哂笑一声,示意安伯尘也坐下。 执案相对坐,安伯尘抿了口茶,一时半会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吹着热气,等着胡将军先开口。 “早在那日传旨时,我便看出安小哥非是寻常人,昨日比试之后更是笃定。” 胡统领笑着道,话音落下,却让安伯尘心头一跳,只当他话中有话。 “待人不卑不亢,举止沉稳,不急不躁,比那些世家子都要从容许多,假以时日,安小哥绝非池中之物。” 闻言,安伯尘稍松口气,拱手作揖,暗暗思索着胡统领的来意。 “霍国公之事虽被君上和左相联手压下,可右派的人或早或晚都会遭到牵连,即便离公子是白身,想来也难脱此劫。依我之见,你家公子在琉京的时日已然不长,就算君上不开口,估摸着离公子也会选择离去。” 笑了笑,胡统领放下茶盏,话语中隐含深意。 听完这番话,安伯尘稍微看出点门道来,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胡统领目光如炬。的确,我家公子曾失言提起过,琉京风雨已非一座墨云楼所能遮挡。” 看着从容不迫的安伯尘,胡统领目露深思,转而一笑道。 “安小哥如此不避讳,快人快语,那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 果然,这胡统领来此的目的和其余将军们都不同。 隐隐间,安伯尘已猜到几分对方的来意,却也不动声色,拱了拱手,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离公子待安小哥固然是好,可一来他需离京避祸,二来,安小哥得君上垂青,即将入学白狐书院,总之,安小哥难以在离公子身边久留。” 眼见安伯尘只是点了点头,并没露出丝毫诧异,胡统领暗暗称奇,顿了顿接着道。 “安小哥在琉京也呆了不少日子,或多或少知道些,琉京并非表面看上去这么平静。不谈远的,就拿近处来讲,安小哥战败厉霖固然可惜,却也得罪了厉家,有离公子这棵大树在尚能自保,离公子一旦不在,厉家再不会有顾忌。” 一席话说到这里,安伯尘如何听不出胡统领的来意离公子既然不在,想要自保则需另攀高枝。 抿了口茶水,安伯尘犹豫片刻,开口道:“伯尘斗胆问一句,不知胡统领今日来此是大人自己的意思,还是君上的意思。” 并非安伯尘自作多情,只不过昨夜演武场上,琉君临别前的那一眼似乎另有它意,赐安伯尘士子出身入学白狐书院看似寻常,可却又透着一丝古怪。再者,胡统领为羽林军将官,羽林军又是琉君亲卫,安伯尘很难不把两者联系到一起。 意外的看了眼安伯尘,眸里闪过一抹探究之色,转瞬即逝,胡统领忽然一笑,伸手拍了拍安伯尘肩膀。 “伯尘才思敏捷,不过这一回却是想多了。诚如伯尘所想,胡某今次前来,的确抱有招揽之意。只不过招揽伯尘的不是胡某自己,更非君上。” 谈话间,胡统领的语气比先前亲切了不少,改口称呼伯尘。 “胡某名不非,除了左戍营统领外,还有另一个身份。” 没来由的,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警觉,也有一丝古怪,他还没做好准备,胡统领俨然就要说出他的秘密。萧侯曾和安伯尘说过,人和人之间的秘密是互换的,如此才能维持关系,也是盟友之间的纽带。可若有人突然将他的秘密告诉你,是为逼宫,进退两难,危险至极。 然而,安伯刚欲开口岔开话题,胡统领已说了出来。 “伯尘放心,胡某并非左相之人,也非任何一个世家或是朝臣之属,胡某来自长门。” 暗叹口气,安伯尘心生无奈,只得顺着胡统领的话头说下去。 “伯尘孤陋寡闻,却不知何为长门?” “伯尘自谦了,并非你孤陋寡闻,放眼琉国乃至大匡,知道长门者少之又少,即便是十三位诸侯王,恐怕也有半数不知。” 胡统领正色道,说话间已然少了几分居高临下,面对安伯尘就仿佛同僚之间的谈话。 “长门全称长门法会,历史悠久,至今已逾八千年,历经数个朝代。每个王朝落成时,帝王都会亲往长门,共商世外事。” “世外事?”安伯尘不解道。 “正是。” 胡统领神秘的一笑,摸索着茶盏悠悠道,“或许你会以为长门是超然于帝王乃至大匡之上的存在,其实不然,长门中人有王侯将相,也有贩夫走卒,平日里各安其身,很少相见,因此无法结成势力,对王朝并无威胁。而各朝帝王也不会多加理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甚至还会出兵相助。” 听到这里,安伯尘不禁生出几丝好奇,开口问道:“这又是为何?还有,何为世外事?” 见着终于勾起安伯尘的好奇心,胡不非淡淡一笑,抿了口茶道。 “长门历史悠久,创立于八千年前,创始人中有一名帝妃,相约于长门宫定下长门之约,长门法会之名由此而生。所谓世外事,便是尘世之外,帝王诸侯触及不到的事,即便能触及到,可也有心无力。” 安伯尘的胃口完全被吊了起来,巴望着胡统领,只等他继续说下去。 “古经有云:天涯之东,有地界,其人聚众而居,立王朝,拜帝皇……所谓天涯之东,指的就是如今的大匡以及周边海陆蛮夷之国,古书中称为东界,而在东界之外,还有其它存在。” 胡不非话音落下,安伯尘不由想起那夜被霍国公摄入缩地符时,他所看到的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果然,这个世界很大很大,绝不仅仅一个大匡。 安伯尘心中道,思索半晌问向胡不非:“那东界之外的世界又有哪些?莫非那里的人和大匡不一样?” 莞尔一笑,胡不非摇了摇头道:“既然都是人,又怎会不一样?古书中并没提起过,只知道那些地方和大匡一样,仙人死绝,传承凋零。” 仙人,又是仙人,自己正是因为所谓的仙人秘籍才会结识司马槿。可是……仙人真的存在吗?谁也没有见过,虽说《文武火修行术》是仙人所传,可也保不准是古代人假借仙人之名所创。 少年人微微失神,夜幕已降,月华轻舞于少年纠在一块眉梢上,被对面的长门胡不非收入眼底。 “怎么,伯尘不相信仙人曾经存在过?” 沉吟着,胡不非开口道。 “若是真存在过,为何除了仙人秘籍,再没留下其他?”安伯尘道出心中疑惑。 “如何没有?那些上古道符,以及时不时会显灵的神庙都是仙人存在过的证明。”胡不非皱眉道。 安伯尘脸色微红,可总觉得胡不非所言并不能完全证明仙人的存在。 “伯尘,若你知道我们长门所做的世外事为何,那你就不会怀疑仙人曾经确实存在过。” 看出安伯尘的窘迫,笑了笑,胡不非开口道:“我们长门法会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斩妖除魔。” 安伯尘微微变色,心意急转,却是陡然想起了厉霖梦中所见的那条蛇妖。 也是,既然有妖怪,那也应当有神仙。可是……为何妖怪没有死绝,反倒仙人死绝了? 犹豫着,安伯尘问向胡不非:“敢问大人,世上那些妖怪从何而来?” 看着一脸平静的安伯尘,胡不非心生疑惑。 “莫非伯尘也曾见过妖怪?” 糟糕,说漏嘴了。 安伯尘急中生智,笑了笑道:“小时候曾听大人提起过,在琉京的这几年里也曾见过伏妖。” 眸中疑虑散去,胡不非哂笑道:“那些伏妖虽也厉害,可远不及真正的妖邪。真正的妖邪,变化多端,道法高强,且能瞬发,大妖隐于朝,小妖隐于市,极难察觉,即便能察觉,也能很难除去。” 听得胡不非所言,似乎话中有话,安伯尘一时半会间却难以想明。 “有了妖怪,自然会有神仙,那些妖邪虽不知从何而来,可个个凶狠残暴,做尽伤天害理之事,若不除之,后患无穷。我们长门中人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手段不一,道技,道法,秘术,机关术、毒术、阵法等等。” 胡不非一字一顿的说道,粗浓的眉毛间伏着煞气,似乎有着什么深仇大恨般。 转眼后,胡不非又恢复先前的从容,看向安伯尘,沉声道。 “伯尘虽未发迹,可以你的潜力日后定会有一番作为,成为一方枪道大家。不知可愿加入我长门?” 一番长谈,所为的也是这一问。 长门之所以不传于世间,皆因知道的人少,倘若自己不答应,这胡不非又会如何? 安伯尘虽也向往传说中斩妖除魔的威风八面,可眼下身陷琉京并非他所愿,倘若再多出个什么长门法会,岂不是永远脱不了身。 朝向胡不非恭恭敬敬的施了个礼,安伯尘面露难色道。 “伯尘虽是士子身,可依旧是墨云楼中人,只要离公子一日在京,伯尘便一日不会弃主而去,还望胡将军见谅。” 闻言,胡不非并没发作,只是淡淡一笑,看了眼安伯尘,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伯尘忠心侍主,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想来这十来年里伯尘都无法离开琉京,若是改了主意,大可来找胡某。” 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安伯尘身躯剧震,顿立当场。 第68章 世家相逼急 伯尘巧施计 第068章 世家相逼急 伯尘巧施计 他知道我无法离开京城? 霍国公……难不成霍国公也是长门中人? 转瞬后,又一个疑惑从安伯尘心底生出胡不非知道缩地符,那他又知不知道离公子之事? 抬眼望去,胡不非已走到拐角处。 心意急转,安伯尘忽地开口。 “胡将军请留步。” 停下脚步,胡不非转头看向安伯尘:“伯尘可是想通了?” 抱歉的一笑,安伯尘虚指头顶,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公子本打算近日离去,可放心不下伯尘。” 闻言,胡不非皱了皱眉,疑道:“原来离公子也知道了。” 察言观色,安伯尘笃然,霍国公只告诉胡不非缩地符之事,其余的,这位长门中人一概不知。 如此,正好也让他来凑一下三日后的热闹,多一个见证,更添几分把握。 “公子之能,想来胡将军也有耳闻。” 轻叹口气,安伯尘面露忧色道:“不单如此,公子还和我说,三日后午夜,厉家人会来上门寻仇,让伯尘暂且避一避。” “厉家……”胡不非冷哼一声,看了眼安伯尘问道,“不知离公子让伯尘去哪躲避?” 安伯尘张了张口,犹豫着,并没说出。 胡不非只当安伯尘信他不过,思索片刻,沉声道:“离公子既说三日后厉家会来报复,应当有大半把握。也罢,伯尘也无需躲避,三日后午夜换防时,我会亲率金吾卫巡逻,到时来墨云楼走一遭,倘若厉家真来人,也不敢当着金吾卫的面行凶。此时一过,厉家定会消停几日,离公子也会猜到琉京有人护着你,自会放心离去。” “多谢将军。” 踌躇着,安伯尘拱手称谢,眉宇间仍夹杂着几丝忧色。 直到胡不非走出墨云楼,驾马而去,安伯尘这才恢复常态,长舒了口气。 微觉疲惫,安伯尘揉了揉额头,登阶而上,心中犹在思索今晚这番变故。 除了羽林军外,胡不非竟还能接管金吾卫,权力之大,似乎远超寻常统领,若他在朝中没有助力,绝不可能三十出头就有如此作为,想来是霍国公生前为他铺的路。如此说来,霍国公定也是长门中人,可总感觉和胡不非有所区别……等等…… 安伯尘停住脚步,却是忽然想起,从前似乎在哪见过这胡不非。 是了,两年前,跟随离公子前往国公府,曾在霍国公身边见过一名侍卫,高瘦,肤色微黑,双目有神,像极了胡不非。 记忆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每每安伯尘全心全意思索时,总能从脑海深处发现些蛛丝马迹。 “短短两年便做到羽林军一营统领,看来霍国公是花了大力气,且还瞒过君上和左相……胡不非来琉国又是为了什么?” 安伯尘自言自语道,下一刻,眼睛一亮。 “是为了那条蛇妖。长门中人斩妖除魔,而那蛇妖曾在十来年前出现过,还传授厉霖秘术,胡不非定是知道此事,方才来到琉国。” 继续向七层走去,安伯尘虽猜到胡不非的目的,可心中的疑惑仍未完全解开。 “分明两年前就已经来了,若已经杀了那蛇妖,为何还恋寨不去,官也越做越大。若没有,那又为何迟迟不动手?” 随着安伯尘越想越多,琉京的局面愈发错综复杂起来,琉君、左相在明,蛇妖在暗,想要招揽自己的长门胡不非,虎视眈眈的厉家,许久未曾露面的王馨儿,以及早晚要找上自己的璃珠公主……或许还有那个来意不明的秦国小和尚。 局面虽乱,可安伯尘隐约察觉到,这一条条纠缠在一起的线无不牵扯到他,身陷其中,代表墨云楼一方,在琉京这趟浑水中随波逐流。 若在从前,安伯尘定会心生惧意,然而现如今,他非但不惧怕,相反,还有一丝难以道明的兴奋。 站在窗口,望向琉京夜,安伯尘手执茶盏,眸映星光,不住闪烁。 这十日来,他如同木偶一般被吊着,身不由己,陷入琉京乱局,且还是风头正盛的那一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和爹爹口中的田蛙一个道理,长此以往,他再难脱身,也再难掌握自己的命运。短短十来日里,经过这么多,见识过这么多,安伯尘终于不再逃避,布下他生平第一局。 三日后的那一计若是能成,从此以后,安伯尘将脱离众人的视线,渐渐的,将他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中。至于那条不知隐伏在哪的蛇妖,安伯尘也不用再去担忧。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固然烦人,可此时此刻,站在七层墨云楼上,迎着清凉的夜风,想着三日后各方人马齐聚戏台,按照自己的布置,念着各自戏文,上演那出好戏,安伯尘只觉很是兴奋,亦有种说不上来的快意。 “小安子,你又在傻笑什么?” 司马槿古怪的声音传来,安伯尘一口水还没咽下,当即呛了出来。 拍了拍胸口,安伯尘转过身,上下打量了番裹在夜行衣中的少女,琢磨着该说什么。 “那封信函已经送到王馨儿手中,以她的性子,三日后定会前来。” 司马槿开口道,沉默半晌,从怀中掏出一幅图递给安伯尘。 “这是秘术前两轮也就是海底轮和脐轮的经络走向。” 接过经络图,安伯尘放眼看去,卷纸上画着两方轮涡,第一轮海底轮位于会阴穴附近,也就是两腿之间的那片经络穴位,第二轮脐轮位于丹田附近,经络绕着神阙穴和命门穴游走。 “小安子,你就不问我为何突然改口答应,把秘术行功图传你?” 闻言,安伯尘看向司马槿,思索半晌,开口道:“你不是也没问我,明明已经无法修炼秘术,为何还要行功图。” 嘴角浮起古怪的笑意,司马槿摇了摇头,岔开话题,叹声道:“你那条计策若能成功行使,的确能一举两得。不过,一来太急,二来,想必你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安伯尘平静的说道,目光落向窗外的夜幕,眸里闪出几丝坚决。 诚如司马槿所言,这一计策仓促间行使,不完善之处尚有很多,包括这秘术行功之法,安伯尘也没有十足把握,可他已经等不了了,成败就看三日后确切的说,还有两日。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自然会全力助你。时候不早,我先回屋了。” 又看了眼安伯尘,司马槿转身向藏玉厅走去。 能在一夜间,想出这金蝉脱壳之计,说实话,已让司马槿暗吃了一惊,想到十日前城门口那个被她诓得一愣一愣的小仆僮,当真有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可是,此计太险,稍有不慎就会败露。况且,这一计想要成功,还得“造”出两重轮,后天调理经络,“造”七重轮并非没有可能,但也需顶尖秘术大家相助。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司马槿知道安伯尘对她有所隐瞒,可也太放在心上,人总有自己的秘密,司马槿又何尝把她的秘密告诉给安伯尘。只不过,光凭那几个秘密便能“造”出两重轮? 厅门口,司马槿回眸望去,安伯尘依旧站在窗前思索着什么。 明知此计有危险,司马槿却没阻止安伯尘,萧侯亦然。只因这是安伯尘靠着自己想出的第一计,险归险,可简单有效,若是成了对他而言是个极大的鼓舞。若是败了,或是被两人劝阻,信心受挫,安伯尘的心境再难通达圆润。萧侯有心传授安伯尘乱世之道,而司马槿,不知从何时起,也渐渐期盼起来,想要看看这个被自己捡回来的小仆僮,究竟能走多远。 “人生果真充满偶然,那夜相遇时又怎会想到我的成败竟掌握在他手中。” 摇了摇头,司马槿漠然一笑,呢喃着,关上厅门。 收回离散的目光,安伯尘看向手中的图纸,取了块镇纸,小心翼翼的将它压在案上。 初时的兴奋过后,此时竟有些紧张起来,诚如司马槿所说,一切几乎都布置妥当,就差那两重轮涡,这是此计之中最难的一项,却也最为关键。 “也只能等明日再进入神仙府了,成败在此一举。” 夜色幽幽,安伯尘自言自语道,随后不再动弹。 一条灰色的虚影从墨云楼翻出,疾奔如雷,眨眼间越过朱雀街,来到栋苑厉府前。 …… “三日夜时,至墨云楼,商榷仙人秘籍之事。” 看了一遍又一遍,手中的信笺已快翻烂,王馨儿来回踱着脚步,黛眉紧蹙。 烛火将她曼妙的身姿倒映在墙壁上,却没了从前的婀娜动人,频频走动,将她心中的焦虑暴露无遗。 深吸口气,又看了眼信函,王馨儿终于停下脚步,举起烛台,将信函点燃。 “安伯尘,好手段,连我的住处都找的到,说是神通广大也不为过。” 冷笑一声,王馨儿坐回榻上,烛火闪烁,她的目光也随之游离开来。 第69章 闹剧罢了 雏龙隐孤楼(上) 第069章 闹剧罢了 雏龙隐孤楼(上) “拥有如此能耐,风头正盛时,却忽然约我相商仙人秘籍之事……真当我王馨儿这么好诓?” 来自吴国的世家女,能让王家长老信任有加,委以重任,自然不是无能之辈。然而,安伯尘出其不意的这一招,还是杀了王馨儿个措手不及。司马槿跟随王馨儿一行来到琉国,虽不知用的什么手段,可安伯尘却知道,无论王馨儿藏在哪,司马槿都能找到。王馨儿刚刚打发走那位烦人的公主殿下,破风声响起,信函化作的纸鹤穿窗而入,落于案上,光凭这手道法,就令王馨儿心生寒意,愈发看不清十日前本该死在自己手上的少年人。 “先是偷梁换柱,找了个假的离公子,又在演武场大胜厉家公子……为了那个九辰君。咯咯,别人不知,可我王馨儿却知道,那个木偶里定藏着仙人秘籍。” 喃喃自语着,王馨儿眸光闪烁,直直盯着烛火。 “只可惜,那木偶如今正在琉君手中,你想要得到,先得赢下春试……与我又有何干?” 理清了头绪,王馨儿闭合双目,心中默默推衍开来。 烛火摇曳,陡然间,王馨儿睁开双眼。 “厉家!” “就算我王家如今没落,若被草民欺上门来,也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厉家这个琉京大世家,这会儿定在想着怎么报复。难不成三日后午夜,厉家会前往墨云楼行凶?哼,这安伯尘本事不小,说不定厉家的动向早就被他得知,这才让我三日后也去,一来相阻厉家,二来也能让我暴露,引起琉人注意。” 清脆的掌声响起,王馨儿冷笑连连。 “好一个一举两得,你真当我有那么蠢?不过,你既然自以为是的安排了这么一出好戏,本小姐自然不会放过……在仙人秘籍还未到手前,你还真是死不得。” 烛火熄灭,深宫幽寂,渐渐没了声响。 …… …… 深秋时节的琉京风和日丽,寒冬将临,可琉国位于南方,靠近大海,直到秋末仍不算太冷,两三件褂子一套,凉风也无法蹿进来。 日落西山,家家户户炊烟起,处处透着迟暮时候的慵懒与平静。 墨云楼七层,安伯尘,司马槿,萧侯围坐于桌边,看向窗外黄昏,谁也没言语。 忙活了两日,安伯尘面露倦容,司马槿也是眼袋深重,像是两夜都没睡一般,倒是萧侯依旧精神矍铄,面露轻松。 眼见安伯尘和司马槿各自想着心事,萧侯摸了摸胡须,笑着道。 “都已布置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们两个也无需紧张。” “笑话,本姑娘什么场面没见过,又怎会紧张。” 白了萧侯一眼,司马槿没好气的说道,余光却不时瞟向安伯尘,眸中忧色被一旁的老人看得一清二楚。 一路走到今日,短短几年里她便在司马门阀站稳脚跟,就算称不上身经百战,可也见多识广,今夜所行之事放在从前,估摸着司马槿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照样吃得香,睡得安。然而,今晚那场局却是安伯尘的局,由他布下,也由他来掌控,要让司马槿全然不担心,又怎么可能。 “李小官三人都安排好了?” 转目看向萧侯,安伯尘开口问道。 他的声音有些僵硬,听得萧侯暗暗摇头。 “伯尘放心,老夫以店铺缺人手为名,将他们支开,今夜楼里再热闹,他们也无法知晓。” “那就好。” 安伯尘点头道,终于快要到那一刻,他却有些紧张起来。诡计、布局云云,说起来容易,思索起来或许也能游刃有余,然而,直到亲身经历了,而且还是第一尝试,安伯尘方才发现,一切并没想象中那般轻巧。 司马槿能安然镇定,萧侯也能谈笑风生,唯独他总是坐卧不安,焦急而又紧张。 “伯尘可准备好了?今晚过后,若是此计成功,离公子将不复存在,没了离公子这棵大树,从此以后,就全得靠自己了。” 萧侯意味深长的话音传来,安伯尘心中的紧张反而消褪了几分,暗松了口气。 “离公子”虽是道符所化,然而外人不知,提到安伯尘时总会加上个离公子,从前倒也无所谓,这些日子来,安伯尘总觉有些不自在。今夜这场计策中,“离公子”会借机隐遁,从此消失在琉人视线里,虽没了能为安伯尘等人遮风挡雨的大树,可这棵大树太过显眼,对于如今的局面来说,若是没了,反倒更利于明哲保身。 “萧老放心,离公子多留一天,墨云楼便会多担一天风险。况且,伯尘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眼见安伯尘渐渐恢复镇定,声音也从容了许多,萧侯赞许的点了点头,站起身,一摇一摆的向楼梯口走去。 “老夫大把年纪,这场热闹就不凑了,也好看着李小官三人,免得那小子又生事端。如此,明早见。” 笑了笑,萧侯下楼而去,墨云楼上又只剩下安伯尘和司马槿。 长舒了口气,司马槿起身走到窗前,俯视向行人渐稀的朱雀街,半晌,回头盯着安伯尘。 “话说,你那秘术练得如何了?” 司马槿这话纯粹是在开玩笑,不谈安伯尘早过了修炼秘术的年龄,就算条件符合,可司马槿给他的也不过是一行功图而已,若不配上真正的功法,即便安伯尘真是神仙下凡那等奇才,也修炼不出什么名堂来。 本是调节气氛的话落下,安伯尘却当真般点了点头。 “略有所成。” “你……一点都不好笑。” 撇了撇嘴,司马槿返身走到安伯尘面前,细细打量着面颊微红的少年,沉默许久,开口道:“你也知道,此计最后一步险而又险,若是处理不好,反伤己身。你当真准备好了?” 安伯尘点了点头,望向窗外,眉宇间那抹决然看得司马槿有些失神。 “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勿要逞强,切记谨慎。” 说完,司马槿向楼梯口走去,刚迈出两步,却又停下,回过身,安伯尘正好也向她看来。 “谢谢。” 司马槿轻声道,说完后,却又发现这样的肉麻好不像自己,生平第一次,少女颊边浮起娇羞之色,又或许是第二次,那日的望君湖…… 萧侯不知道,可司马槿却知道,从头到尾,安伯尘所做的这些,一半是为他自己,剩下的一半中除了身不由己外,其余的都是为了自己……包括那两次打架。 只不过,等仙人秘籍到手后,自己便会踏上另外一条路,从此再不会和这个有趣的少年有任何交集,也不会再有留恋……罢了,且先平安度过今夜吧。 平复下心头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司马槿又看了眼独坐楼巅的少年,嘴角含着莫名的浅笑,转身走出。 “谢我什么?” 摸了摸鼻子,安伯尘满头雾水,司马槿那一瞬间的温柔非但没有让他感动,相反还有些不习惯。 看了眼天色,白昼将谢,夜幕将临,安伯尘抚平心意,深吸口气,运转水火二势流入上丹田,双手抱圆,闭合双目。 …… “居士。” 身后传来娇怯的声音,不用回头,安伯尘便知道是水神君。 自从昨日昼夜交替时分进入神仙府后,安伯尘隐约察觉到,水火二神君对他的态度似有改变,少了几分随意,多出几分敬畏。 从今往后,安伯尘每日都能进入神仙府,虽只有一次,且必须在傍晚,昼夜交替之时。每次顶多只能呆上半个时辰,也就是神仙府中的半年,可积少成多,安伯尘笃定,不出两年,他定能修炼到青火。 这些都是昨日水神君所说,说话时,支支吾吾,仿佛仍有所隐瞒。 可眼下安伯尘却没功夫去想这些,也没去计较先前水火二君隐瞒不报,昨夜神游神仙府,安伯尘整整滞留了三个月时间,只为那幅秘术行功图。 站在山崖边,安伯尘负手而立,放眼望去,群山起伏,峡谷迤逦,只不过如今的神仙府已和从前大不相同。 在安伯尘脚下,是一片深沟大洼,呈轮涡状,延伸数万里的,山川湖泊俱在其中。而在这片轮涡之前,还有一方更大的轮涡,奇峰异谷星罗密布。 想要修行秘术,必须在三岁前调理经络,那时经络穴位尚未定型,等三岁后成型,为时已晚,再无机会。 安伯尘本以为他和秘术彻底无缘,谁曾想于厉霖梦中居然发现他也是在三岁后才得蛇妖相助,修成两重轮,也就说明了三岁之后修习秘术并非没有可能。 得司马槿所传的行功图,再行神游探入厉霖梦中,安伯尘依葫芦画瓢,耗时“三个多月”,在水火二君相助之下,强行改变了神仙府中山河走向也就是他体内经络穴位。 虽只有两轮,且还是一空架子,不过这秘术修行路线却和今夜的那一计息息相关,是成是败,皆依赖这两方轮涡。 第70章 闹剧罢了 雏龙隐孤楼(中) 第070章 闹剧罢了 雏龙隐孤楼(中) “阿弥陀佛,今晚要出事。” “何以见得?” “月斜而黯,星辰失色,玄气入北斗,当主杀戮。” “还真没看出,无花大师不仅会念经,能喝酒,擅识女人,还会望气之术。” 穿着布鞋的少年人一脸苦愁,极尽挖苦之言。 几天下来,无华不得已习惯了“无花”这个称号,可每每听到张布施阴阳怪气的说出,总会恨得牙痒痒,奈何又得保持禅心宁静,只好颤抖着眼角,故作淡漠。 高楼高,烈酒烈。 两个来自不同国度的神师传人,不打不相识,站在高楼之巅,饮着异乡的酒,时不时拌两句嘴。 就在这时,古怪的声响从东面传来,两人心头一动,相视一眼,转瞬分开。 “热闹终于开场了。” 无华抿了口酒,幽幽一叹,余光中,那个穿着布鞋的少年先他一步蹿入夜色。 …… “厉家果然动手了……不早不晚。” 收回飞天蜈蚣,王馨儿面色复杂。 令符就在手边,只要祭出,藏在琉京的王家铁骑便会直奔墨云楼,而她也会隐于一旁,看着那可恨的少年如何被厉家折磨。心高气傲如王馨儿又怎会被安伯尘牵着鼻子走,因此她不会露面,等到厉家人走了,才会轮到她出场,严刑盘问戏偶之事。 “想让我和厉家两虎相争,拼得两败俱伤……咯咯咯,你还是嫩了点,且不知往往晚到的渔翁最得利。” 话虽如此说,王馨儿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早知道厉家会动手,却不躲不避,如今还待在墨云楼中,岂非坐以待毙?他究竟在等什么…… 明知其中有猫腻,可王馨儿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披衣,祭符,转眼后消失不见。 …… 琉京的夜依旧静谧幽暗,和平日里几无二样,一队铁骑悄无声息的绕过栋苑街,踩着月色行至朱雀街。马蹄上包着厚棉布,不到百匹骏马,疾驰半里也闹不出多大动静。当先的骑士头领看了眼身旁面无血色的少年,犹豫着,下马抱拳,压低声音道。 “小的们废了那贱民易如反掌,公子伤势未稳,还是留在此处为好。” 所有人都带着面罩,唯独厉霖没有,他身着那日比试时的衣甲,鞍挂双锏,面沉似水。 “在你们眼里,本少爷真不如那安伯尘?” 嘶哑的声音自厉霖口中传出,骑士头领神色微变,连忙俯身道:“公子恕罪,小的只是……” “不用多言,若不能亲手毁了他,难消我心头之恨。” 厉霖冷哼一声,翻身下马,拾起双锏率先向楼里走去。周围的厉家高手们面露无奈,只得围拱在厉霖身后,蹑手蹑脚的向墨云楼走去。 推开虚掩的木门,厉霖刚迈出一步,“哗啦”一声,一个木盆自上而下倾倒下来,将厉霖浇了个满头。 司马槿最拿手的“陷阱”,简单得几乎谁也想象不出,因此屡屡得手。 厉霖胸口的枪伤还未痊愈,元气大伤,夜风清凉又被淋湿了身子,当即打了个哆嗦,脸色又白了几分。 面露怒容,厉霖缩了缩鼻子,眸中浮起古怪之色。 “不好,是黑油!” 为首的厉家高手也算见多识广,一闻之下,面色剧变。 黑油易燃,常被用于战场……未等他理清头绪,就见一只火折从楼顶飘落,不偏不倚的砸在厉霖身前。 骑士首领哪顾得上其他,纵身飞扑,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一脸呆滞的厉霖救下。 “轰!” 大火在楼门前燃起,转眼蔓延开来,却又无法烧到似乎裹着一层什么的楼门,将厉家一行拦截在楼外。 夜幕的平静终于被打破,火光大作,马儿惊惶嘶鸣,朱雀街的百姓们纷纷被吵醒,探窗而望,就见一匹人马停在墨云楼前,踟蹰不行。 百姓们迷迷糊糊,却也知道闲事不管的道理,当即缩回屋中,钻入被窝,胆战心惊。 寻常百姓不知所措,可城里巡逻的金吾卫们却不会置之不理,一将在先,发号施令,散布在各个街坊的金吾卫纷纷向朱雀街包抄而来。 躲于街角暗处的王馨儿陡然一怔,火光袭来,她身后近百匹吴国马也不安了起来,纷纷踏蹄嘶鸣,左右乱转。 “小姐,金吾将至,此地不宜久留!” 头戴青铜面具的骑士进言道。 可此时,四面八方都是马蹄声,也不知有多少金吾卫包抄向朱雀街,明火执仗,片刻后即将到来,若是折身而返,百多头戴青铜面具的骑士将会避无可避,身份暴露,到那时就连璃珠公主也保不住。 “好一个歹毒的少年,连金吾卫都算计上了。” 青铜面具之后,是一张咬牙切齿的脸庞。王馨儿心知肚明,墨云楼下大火燃起,已将她卷入这一夜的风波中,再难避免。说到底,皆因她的好奇,贪险,以及自作聪明,却被墨云楼中的少年看得一清二楚。 想到这,王馨儿不觉后背发寒。自打那一夜被安伯尘劫持后,这十来天,她一直被牵着鼻子走,当初那个差点死于她手的少年则愈发难以看透,每一步都领先于她,步步将死。 “小姐……” 金吾卫将至,王家高手们也局促不安起来,异国铁骑夜携兵器奔驰于彼国,一旦暴露,以细作论处,就算国主也救不回他们。更何况,到那时,国主包括王家都会矢口否认。 “上马,随我冲杀过去。” 深吸口气,王馨儿翻身上马,手持七尺剑,向墨云楼冲去。 眼下只剩一条路可走,便是聚集着厉家高手的墨云楼,都见不得光,就算被发现也不会说出。 王馨儿想得轻巧,可近百青铜獠牙骑行至墨云楼前,却让厉家高手们面露忌惮,转眼后,号令发下,结阵相拒。就算厉霖黑油灌头一脸迷糊,却也知道安伯尘定有防备,眼见一伙人马赶在金吾卫之前到来,当即笃定,来者定是安伯尘的援兵,想要两面夹击将厉家铁骑斩尽杀绝。 心中又慌又怒,厉霖翻身上马,抄起铜锏,冷喝一声:“杀!” 王馨儿想要解释,奈何对面的铁骑招招要命,丝毫不给机会。万般无奈之下,王馨儿只得硬着头皮,结阵冲杀。 楼前的火势愈烧愈旺,渐渐蔓延向长街,长街之上,两方人马厮杀激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金吾卫也纷纷赶至,将两方骑兵团团包围,当先的一员将佐正是调防的胡不非,皱眉望向两伙人马,不时看眼似有人影出没的楼顶,面露深思。 轻咳一声,胡不非刚想开口,就听身后又传来阵阵马蹄声。 厉家派出人马迟迟未归,斥候回报有变,厉家人心知若是这伙人马身份暴露,即便是琉君也无法袒护,因此又调遣了五百人马前去救援。还有一伙骑兵也在半路上,却是璃珠公主的手下,璃珠固然被左相所压制,可身为琉君唯一未远嫁的亲妹妹,曾经孤身行帝都解琉国之难,她在琉京的势力也不可小觑。探得王馨儿竟不顾她的禁令,率领手下夜袭墨云楼,璃珠勃然大怒,怒消之后却又不安了起来。王馨儿能留在京中,全因有她护着,今夜一旦败露,就算君上不责罚,她在朝中的威望也会降至谷底,到那时,她又能拿什么和左相抗衡。 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单是厉家和璃珠公主,许多世家将门都纷纷派出人马前来打探,琉京的夜空再没半丝静谧,连带着坐落望君湖前的王宫夜灯火辉映,不时有羽林骑兵飙出。 而在朱雀街前,数拨人马混战不休。初时还只是试探,待到后来杀红了眼,谁也不认,血染长街,残尸死马遍地都是,就连千余金吾卫也无法控制场面。 火光冲天,血流成河,喊杀声此起彼伏,唯独置身战圈中央的高楼静悄悄。 墨云楼七层,少年人卷拢袖筒,平静地看着楼下的乱战,眸中不时闪过几丝火光。 清脆的掌声从背后响起。 “安施主不仅枪法了得,这手布局也算精妙。明日后,这场闹剧被琉君知晓,少不得要大发雷霆,追究牵连,厉家自会偃旗息鼓,而安施主也能赚得清静。” 回身,安伯尘目光所及,就见楼里不知何时多出两个人,其中一个他也算打过交道,正是那日“助”他初悟人借枪势玄奥的秦国僧人。 “无花师父别来无恙。” 安伯尘不慌不忙,抱拳道。 “无花”二字传出,少年僧人面色一僵,旁边的张布施则咧开嘴,虽在笑,却仍是一脸愁苦。 大局已定,无华和他的同伴突然造访也影响不到什么,安伯尘心中无忧,只待这场闹剧消停。 一切都按照原先的计划进行着,少年青衫倚高楼,长枪无邪锐如锋,只要再等上片刻,等到那最后一幕戏落下,安伯尘从此无忧。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生出。 无华和张布施同时变色,抬头望向窗外,月光婆娑,夜色映着火光,而在火光之中却现出一道长影。 横亘天头,蜿蜒十来丈,楼下的人激战正酣,自不会注意,可楼上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分明是一条双首大蛇。转眼后,阴风掠过,蛇影不见,一个身形瘦长的道人疾飞而来。 第71章 闹剧罢了 雏龙隐孤楼(下) 第071章 闹剧罢了 雏龙隐孤楼(下) “蛇妖?” 无华瞳孔陡缩,满脸难以置信,一旁的张布施也是眉头紧蹙,墨黑的弯刀自袖中滑出。 他们二人来到琉国只为打探神师的踪迹,神师暂未找到,却发现了会使秘术的厉霖,以及仅凭一杆银枪战败厉霖的安伯尘。光是这些已让他们暗暗吃惊,孰料今夜又有蛇妖现身,更令他们心意难定。 琉京的局面,似乎比先前所想的还要乱上几分。 两人相视一眼,眉宇间都隐着几缕忧色。 就在这时,道人已至。 墨黑色的长褂,脚踩阴阳靴,长发及腰,眸子狭长,双目有神,细细看去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笑着看向惊疑不定的安伯尘,道人目光深邃,似在琢磨着什么,半晌开口道:“你可知我今夜为何来此?” 一脸冷峻,安伯尘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无邪在手。 “哈哈哈……你我虽无仇怨,只可惜,无论如何,我都留你不得。” 古怪的笑声传入长街,楼下酣战的几方人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吃惊地看向道人。 转眼后,那道人迈前一步,手捏印法,口中蹦出一个音符:“斗!” 冷风流转,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杀意,安伯尘挥扫无邪,抽身而退。 手提长刀的胡不非看得真切,心头一慌,再不顾厉家铁骑和王馨儿,拔身而起手持长刀劈向那道人。无华和张布施也没再犹豫,迈步上前,一左一右拦向道人。 三人反应虽快,奈何本就隔着远,而蛇妖所化的道人和安伯尘近在咫尺,弹指间不到的功夫,那只隐约泛着火光的手掌便已拍落。 电光火石间,安伯尘已来不及出枪,水火二势瞬间没入枪柄,低吼一声,平举无邪迎向道人的手掌。 “砰!” 巨响传出,连带偌大的墨云楼都为之一颤。 墨云楼七层,安伯尘面色惨白,眸里泛着浓浓的绝望以及一丝悔恨,好似喝醉酒了般,脚步虚浮,摇晃了两圈,扭头喷出一口鲜血,双臂仿佛折断了般,垂于身侧。 无邪摔落于脚边,少年却只能绝望地看着,再无法拾起。 “怜你暂无大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道人面无表情的说着,在前后三人即将扑至时,点出一指,正中安伯尘额心。 安伯尘如遭雷殛,全身剧颤,面无人色,目光无神,除了绝望便只剩绝望。 琉京十日,大好前程,那些少年人已经触手可及的美梦都随着这一指化为乌有。 下一刻,安伯尘一头栽倒,气息奄奄,而那道人也化作一阵阴风,不见了踪影。 鸦雀无声。 楼里楼外静悄悄一片,只有马儿的低鸣,回荡在冷夜下,尤显凄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歇斯底里的笑声响起,此时此刻,能笑得出来的也只有那位厉家公子。 “千算万算,计谋使尽,可终究还是败了。看来琉京中,惦记着你的人不止我一个。” 大仇得报,厉霖再不想掩饰什么,满脸的畅快,直笑得连连咳血。 到如今,他又岂会猜不出今夜的一切都是安伯尘所设计,心下又恨又忌,本以为不但大仇难报,还会将自己和整个家族陷入这场是非中。孰料半道杀出一神秘高人,硬是让安伯尘原本毫无差错的一局夭折于中途,虽未能亲自出手,可见着安伯尘狼狈不堪的模样,厉霖心花怒放,欣喜若狂。 不再流连,厉霖率领厉家高手飞奔而去。 “的确可惜,阴差阳错,反倒自食其果。” 嘴角浮起一丝莫名,渐渐变冷,王馨儿扫过一旁呆若木鸡的金吾卫,猛地抽向马臀,率领王家高手突围而去。 对于王馨儿而言,眼下是最好的机会,只可惜此处已成是非之地,今夜无法图之,索幸来日方长,当务之急还是想好说辞应付暴怒的璃珠公主。 两拨人马先后离去,长街上只剩金吾卫,立于原地望向楼顶,等待着他们的将军发号施令。 “无华,张布施?” 看了眼一脸呆滞的俩少年,胡不非皱了皱眉。他为长门中人,自然认出了这两个神师传人,大匡有数的少年俊杰。若在平时,他定会好生思索一番两人来此的缘由,然而眼下,他心中乱如麻,哪还有心思理会其它。 见着自己被认出,无华意外地看了眼胡不非,转而看向呼吸紊乱的安伯尘,眸里浮起惋惜之色,摇了摇头,扯起张布施衣袖,隐遁而去。 待到两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尽头,胡不非方才伸手把向安伯尘手腕,渐渐的,眸里浮起失望之色。 “可惜。” 不再滞留,胡不非跃身下楼,坐稳马背,满脸掩饰不住的愠怒,率领一众金吾卫扬长而去。 前一刻还热闹非凡,此时又恢复了冷清,月色下,墨云楼旁一地残尸,血水蔓延,触目惊心。 少年的身体就这样静静的躺在墨云楼中,呼吸渐止。 对于所有人而言,今夜过后,墨云楼安伯尘将不再是三日前那个风头正劲的少年枪客,一夜间打回原形,纵有半个功名在身,却又重新沦为无人问津的草民。 厉霖报仇雪恨,胡不非失望而走,无华和张布施也不会再生出丝毫兴趣,只除了那个一手毁去安伯尘生平第一局的妖道。 风吹檐铃,哗哗作响,月华漫入窗棂,映上道人的墨袍。 无论是谁都不会想到,那个神秘而诡谲的道人竟去而复返。 平静地打量着安伯尘,道人神色莫名,半晌冷笑一声道。 “人都走了,别装了。” 长舒口气,宛若死尸般直挺挺躺着的少年揉了揉双臂,坐起身来。 道人放眼看去,就见安伯尘面色红润,双目有神,一脸平静,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你刚才那下可真重。”看了眼道人,安伯尘皱着眉头,喃喃低语道。 “切,若不装像点,怎么能骗过他们……又浪费了好几张道符。” 哼了一声,道人撕去人皮面具,露出少女的面庞,不是司马槿又是谁。 站起身,安伯尘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看着面貌全非的朱雀街,目光闪烁。 今夜之后,繁华落尽,从此蛰隐墨云楼。过不了多久,再没人会记起那个曾经在演武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所有人都会以为,他全身经络尽毁,已成废人。 这也是今夜这出好戏唯一的目的。 王馨儿、厉霖、无华、张布施以及胡不非,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都“看”出了安伯尘这一局的意图。无非是想引来各方势力,齐聚墨云楼,掀起一场风波,惊动琉君乃至整个琉国,如此一来,安伯尘便能置身事外。孰不知,这只是摆在明面上的障眼法,安伯尘生平第一计,却是一计中计。简单归简单,可那些聪明人又有谁会想到,中途出场的神秘高人是司马槿易容所扮,她击出的那一掌也没有毁去安伯尘周身经络。 胡不非为安伯尘把脉,探入先天之火,失望而去,却因于神仙府中三月,安伯尘调理经络,拆散原先的经络走向,成就两重轮涡,胡不非自然不信短短三日安伯尘便修成秘术,见着安伯尘经络穴位紊乱,只以为那一掌已将安伯尘经络穴位打散。 需知人体经络穴位重要无比,三岁后成型,若是有一两处奇经要穴受损,从此再无法踏足修行之路,更别谈如安伯尘这般经络尽毁。 原先胡不非见着安伯尘枪道了得,想要将他招入长门,今夜一番变故后,他已然打消了先前的念头。不单是他,所有原先对安伯尘有兴趣的人,那些老将军们,也会将安伯尘淡忘,也算是人情冷暖的一种。 可是,谁都不会料到,这一切,都是安伯尘一手布置的好戏。 就在今夜,所有人都成了他手下的戏偶,一出接一出,一幕接一幕。待到闹剧罢了,众人离散,只余安伯尘冷眼而观,从此蛰伏,散尽风华,雏龙隐孤楼。 看向少年人的背影,司马槿嘴角笑意渐凝。不知为何,眼前青衫银枪,高楼覆血河的场面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安。或许因为直到现在她都没搞懂,小安子如何调理经络,制成轮涡,瞒天过海。又或许,连她也没想到,安伯尘这一计竟如此顺利的落下帷幕,先前那些担心忧虑全都白费。 只用了三天功夫,便将琉京各方势力玩弄于股掌,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夜这场风波将对琉京的局面产生多大影响。而他,一手导演了这出好戏的人却安安稳稳的躲在幕后,冷眼看着离他越来越远的旋涡…… 从容不迫,如鱼得水……他真的是那个走投无路时被自己捡回来的小仆僮? 半晌,笑着摇了摇头,司马槿向藏玉厅走去。 “好了,今晚的最佳男主角,我先回房了,不准偷偷进来。” 司马槿笑吟吟说道,裙袍轻转间,却隐着一丝别样的情绪。 放在从前,司马家的冰公主早已心生杀意。 然而,现如今,面对眼前这个平静、淡漠以及时不时会羞涩一笑的少年,她再无法生出半丝杀意。 或许以后会,可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第72章 神龙初现踪 第072章 神龙初现踪 秋雨连绵,天仿佛破了个洞,没日没夜的下着。 能下场大雨也不错,至少能将朱雀街好好洗上几遍。 百姓们如是想着,离墨云楼风波已过去了二十日,可每每看见那座云顶如盖的高楼,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墨云楼前一地血污,支离破碎的残尸,就连那腐烂血腥味儿也依稀萦绕于鼻间,许久不散,好不作呕。 虽已过了这么久,可到如今,朱雀街也没恢复从前的生气,行人渐疏,店铺也接连关了几家,从前的繁华一下子烟消云散,就和这雨天般,处处透着静谧和幽寂。 朱雀街之所以能繁荣,说到底,还是因为墨云楼的存在。 墨云楼中佳公子,不惜千金博一笑。 如今那位布衣公子不在了,墨云楼也冷冷清清,朱雀街自然无法像从前那般热闹。 比之一个月前的演武场比试,二十日前的墨云楼夜战,离公子的遁去无疑更让琉人关心。坊间众说纷纭,有人说离公子和霍国公私交甚密,为避风头远走他乡,也有人说离公子看破红尘,出家修道……林林总总,以讹传讹,还是君上的传旨更令百姓信服离公子来到琉国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揽财,现如今千万贯钱财已到手,自然回乡享清福。至于君上欠他的那两个承诺,也一并用光。 其中一个承诺便是保墨云楼以及楼里人平安,免赋税杂役。至于最后一个承诺,王榜上只字未提,到最后反倒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最爱聊的话题。 “听说离公子走之前,将墨云楼送给他的管家萧侯,啧啧,在墨云楼里当了七年差,如今算是一夜暴富了。” “可不是,墨云楼名下的那些商铺虽然被卖了大半,可剩下的那七八家足够养墨云楼里的下人们……听说不久前,墨云楼就遣散光了奴仆婢女,如今墨云楼里的下人也就三四个。” 午后的旧唐古道上人来人往,饭庄茶肆里坐满了客人,朱雀街上生意一蹶不振,却也喜了旧唐古道的一众老板,每日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下人?” 客人肆无忌惮的闲聊,却让邻桌的少年人火冒三丈。 “阿福,别惹事!” 黑矮少年刚想起身,就被按下。 在他身边也坐着个少年,身形瘦长,眸子有神,他拉住满脸不悦的阿福,低声道:“老大和伯尘都说过,这些日子不能惹是生非,否则便会坏了大事。” “大事……唉,伯尘大哥天天卧床,直到近几日才能下床走动半个时辰……还有能什么大事?” 阿福长吁短叹,一旁的平子也好不到哪去,脸上挂着浓浓的失落。 两人跟着李小官来到琉京,从初时的不信,到演武场上的震惊,已然将从前那个谁也瞧不起的安娃子当成他们此生第一等贵人。可谁想刚过了几天,突生横祸,乱匪夜斗墨云楼,连伯尘也身受重伤。起初几日,外面的人都在传安伯尘经脉寸断,从此以后连枪也无法提起,可近两日里,所有人都在谈论离公子之事,再无人关注安伯尘,就仿佛半个月前那场比试从未发生过一般。 阿福和平子自然来火,可除了像今日这样发泄一下外,还能怎样。 “平子,你说伯尘大哥会不会好起来?” 过了好久,阿福巴望着平子,开口问道。 “好是会好,只不过……” 身材高瘦的少年摇了摇头,转眼后却似想到了什么,低声安慰道:“就算再无法拿起枪来也没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墨云楼其实属于伯尘,连带着那几家药斋。啧啧,阿福,你就没想过咱哥俩帮老大和伯尘打理生意,混出个名堂来,过个四五年体面的回到村里,也算是衣锦还乡。” “对,对,平子你就是灵光,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等生意做大了,以伯尘的脾气定会分我们一家铺子,到那时……咱俩也成掌柜的了。” 一脸愁容散去,阿福喜笑颜开,转眼皱了皱眉,疑惑道:“也怪了,为啥伯尘非要咱们向外宣称,墨云楼被那啥公子的送给了萧老。” “因为你们的伯尘大哥要避风头,既然打定主意隐于草莽,就得彻彻底底。” 温文尔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两人回头看去,就见一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笑着端起酒杯,举向他们。 见状,阿福瞪大双眼,平子则有模有样的回敬向那男子,学着读书人的样子,谦逊有礼的问道:“阁下此言怎讲?” “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你们的伯尘大哥虽有本领,可无权无势,也只能如此避祸。” 男子笑着的说着,他的笑很干净,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看了眼阿福,又看了眼平子,男子放下酒盏,站起身,离席而去,走过圆井村“双杰”身边,却忽然停下脚步,笑吟吟道:“在下精通望气观相之术,不知两位可愿让我一观?” 闻言,阿福长叹一声,拍着大腿道:“搞了半天,敢情你是跳大仙装瞎子的……” 还未说完,就被身旁的平子止住;“敢问先生,卦金几何?” “本人批卦看相,还从未收过钱。” 男子玩味的一笑道。 “如此就烦劳先生为我二人算上一卦。” 听说不要钱,平子暗舒了口气,故作镇静道。 双眼眯成一条缝,男子上下打量着满脸期盼的平子,又看了眼歪着嘴一副不信之色的阿福,哂笑一声道:“两位都是命中注定大富大贵之人,一位征战沙场,为万夫长敌万人,一位出入车马随,封侯拜相。只不过……” “不过什么?” 听得男子说的神乎其神,两人都是一怔,齐声问道。 “没什么,跟定眼前人罢了。” 说完,男子甩袖丢落一锭银子,玩味的笑了笑,转身而去。 眼前人? 阿福和平子大眼瞪小眼,一头雾水,就在这时,只觉眼前突然停下一个人,抬头看去却是李小官打酒回来。 “老大,老大就是眼前人!” 阿福先是一呆,随后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 “我说阿福,你还真信?” “要是不信你干嘛还问他?” “他这不是不要钱嘛,不问白不问。” “你……” 两少年叽叽喳喳争辩了半天,渐渐的,眼里都闪过古怪之色,他们在这争吵,李小官却只字未说,甚至都没动弹半下,这也太不像老大平日里咋咋呼呼的作风。 “老大……” 平子转眼看去,就见李小官张大嘴巴,怔怔地看向前方,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似有吃惊,有不信,还有一丝恐慌。 连叫了三声,李小官方才回过神,提着酒壶,忧心忡忡。 “平子,阿福,刚才和你们说话的那人是谁?” “是个算命先生。” 阿福答道。 “算命先生?” 李小官狠狠瞪了眼一脸无辜的阿福,随后坐下,倒满酒杯,兀自饮着,神色要多古怪就有多古怪。 “怎么,老大认识他,他算命到底准不准?” 平子好奇的凑上来,开口问道。 他刚问完,李小官一口酒喷出,满脸通红。 “不吃了,你们俩先回铺里,我有事去找伯尘。” 猛地站起身,李小官推开身前的酒菜,大步走出酒肆,看得身后的阿福和平子一愣一愣,苦苦琢磨着自己究竟哪里说错。 走出酒肆,街上人头攒动,李小官不由加快脚步。 酒肆里的那个人,虽只有个背影,看不清眸子的侧脸,可李小官又怎会认不出。 一身布衣,嘴角总是含着笑意,走起路来不急不缓,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待人处事温文尔雅。这些倒碍不着李小官,最可恶的是,他让李小官为他扇了四年扇子,四年里玩不得,睡不安的,日日夜夜巴望着回家。 离公子……哼,就算化作灰,我李小官撒泡尿也能将你照出。 咬牙切齿,李小官恨恨的想着,可走着走着,他心底愈发冰寒。 这大半个月里,安伯尘“卧床养伤”,李小官整日吃不香睡不着,跟在萧侯身边忙里忙外,焦头烂额,很罕见的没有半句怨言。直到前天,有着一头红发的少女将他叫住,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最后方才冷笑着对他说,勉强算你考核过关。 考核过关? 李小官心中疑惑,思索起这古怪的话,可接下来,却从少女口中听到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秘密。 原来离公子那日是真的被杀害了,而这些日子里,他所见着的离公子,是少女变出的……是一个假公子,而伯尘也是假公子。 想到那日被戏弄的场景,李小官正要发作,可见着少女笑吟吟的打量着他,立马没了脾气。这女子连离公子都敢假冒,和伯尘的关系又……总之,不是他能惹得起。 转念又想,她既将这么大的秘密告诉自己,显然对自己很是放心,李小官心中暗暗欢喜,红着脸,当即拍着胸脯保证绝不说出,就连阿福和平子也不告诉。 李小官并不知道,非是司马槿信任他,而是安伯尘见着他为自己操心,整日愁眉苦脸,于心不忍。况且这些日子里即便安伯尘失势,李小官也没有心生去意,做起事来反倒更为上心。思索周全,安伯尘方才求得司马槿告知真相,司马槿起初并不情愿,可想到楼里人手紧缺,这李小官虽是个浑人,却对安伯尘极好,想来不会说出去,索性应下。 第73章 公子现琉京 墨云楼中议 第073章 公子现琉京 墨云楼中议 既然离公子已经死了,那他又是谁? 秋雨绵绵,李小官举着油纸伞,匆匆而行,胖嘟嘟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安。 想到离公子“生前”那些离奇之事,李小官打了哆嗦,冷风携着雨水飘入衣领,李小官头皮发麻,猛地转身,喘着粗气打量着路旁的行人,目光闪烁,惊疑不定。 一路走来,李小官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始终盯着他,可转身望去,路人或是疾步而走,或是找地儿避雨,谁会注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胖子。 越是如此,李小官越是慌张,走了一路,提心吊胆了一路,待到朱雀街墨云楼前,他索性丢下油纸伞,撒丫子狂奔了进来,却险些撞到开门的那人。 “小胖子,你慌个什么劲?” 退后一步,司马槿瞅着连连喘息、面红耳赤的李小官,蹙眉问道。 “我,我……他……” 李小官惊魂未定,结结巴巴,不住向门外望去,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上下打量着李小官,司马槿冷笑一声,抱起双臂:“难不成小官人又招惹了哪家姑娘?” 墨云楼还没出事的那几天,李小官闲来无事,想起他的伟大“理想”,偷偷摸摸跑到朱雀街上,借着安伯尘的名号大肆渲染,嘴里抹了油般,说得天花乱坠,倒也“骗”了一两个生意人家的女儿。然而,未等李小官问出人家的芳名,就被路过司马槿逮了个正形,当场揭穿,出师未捷名先败。一想到那日司马槿凶神恶煞的模样,李小官心有余悸,却不想她还惦记着那事,此时只觉哭笑不得。 深吸口气,李小官颤抖着面庞,指向门外道:“离公子,我看到离公子了……活的离公子!” 话音落下,司马槿也是一怔,转瞬恢复平静,许久没再开口。 “随我上楼。” 又过了许久,司马槿开口道。 她的声音出奇的平静,落于李小官耳中,却似冷风吹过。 打了个寒战,李小官屁颠屁颠的跟在司马槿身后,向七层而去。 墨云楼七层,少年人蜷着腿坐于卧榻上,执卷而读,案边放着清茶一壶,檀香一炉。 青烟缭绕,平心宁神,看着书中道理,品着手边香茶,这些日子里,除了修炼外,安伯尘都是如此度过,不是神仙胜似神仙,好不轻松惬意。 安伯尘所看的大多是道书,其余的都是萧侯筛选出的谋略经典,早在那日比试归来,安伯尘隐隐知道,他之所以无法留住那些天地玄奥,却因自身学识浅薄,根基不实。不了解阴阳,不通五行,不知世间人情道理,即便能在昼夜分割的一瞬捕捉到天地玄奥,也无法有所领悟,无法领悟,自然难以留住,转为己用。 那些天地玄奥虽和修为无关,也难以提高修行,可安伯尘隐隐感觉到,天地玄奥所带来的好处非同小可,今日难以派上用处,只因安伯尘自己还未有资格用上,假以时日,若能用上,想必大有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安伯尘无法道明,就如那些玄奥一般,能看见,能感觉到,却不知如何描述。 脚步声传来,安伯尘放下书卷,看向面色凝重的司马槿,又看向气喘吁吁的李小官,笑了笑道;“你们这是……” 还未说完,就被李小官打断。 “伯尘,离公子他还活着!” 神色微变,渐渐恢复平静,安伯尘凝神静气,看向升腾盘旋的青烟,目光闪烁,半晌道;“亲眼所见?” 李小官忙不迭的点头,通红着脸没有开口。 和司马槿交换了个眼神,安伯尘走下床榻,来到李小官身前,强作镇定道;“小官别担心,或许是你看走眼了也说不定,即便不是,他也是有意将墨云楼留给我们,自己做那等闲云野鹤。还有,此事切勿和别人提起。” 闻言,李小官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心下略安。 果然,离公子只是假死。 见着李小官魂不守舍的模样,安伯尘已有几分确定,小官看到的那人应当是离公子无疑。他们贴身服侍了离公子四年有余,即便隔着人群,也能一眼认出,安伯尘如是,李小官亦如是。 令安伯尘不解的却是,离公子这一出戏究竟有何意图。 在自己眼前诈死,不知所踪,置霍国公死活于不顾,也不顾墨云楼的安危,直到今日方才露面。若在从前,安伯尘只会以为自家公子仅仅是一个手段高超的巨贾而已,今时今日,经历了这么多变故,看到了《大匡神怪谈》里的那张纸片,安伯尘在无法将离公子当成一寻常人。 或许早该想到,若他只是一寻常商贾,又怎会留下铜马载金银的传奇。 且不论离公子的真实身份为何,眼下最紧要的,却是搞清楚,离公子对于自己“霸占”墨云楼,究竟抱着怎样的态度,是乐见其成,还是心怀愤怒,亦或是…… 陡然间,安伯尘心头一动,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从心底浮起。 而此时司马槿也向他看来,两人相视一眼,若有所思。 “小胖子,你先回铺子里。” 转目朝向李小官,司马槿开口道。 李小官一愣,探询地看向安伯尘,就见安伯尘也点了点头,这才悻悻然转身而去,心里却暗自思量,这红拂女和伯尘的关系果真不同寻常,啧啧,或许以后还要改口叫……总之,是自个得罪不起的人物。 待到李小官走后,安伯尘方才轻叹了口气,眉宇间伏着几丝忧色。 “你可是和我想到一块了?” 耳边传来司马槿的声音,安伯尘点了点头,看向缭绕的檀香,低声道:“从一开始就处处透着蹊跷,到现在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一切都是离公子有意为之,包括霍国公之死在内。只是不知,我能从王馨儿手中生还,在不在他原先的计算之中。” “不论在不在,总而言之,如今你所做的一切已超乎他之前的设想,也因为这点,他才现身于李小官眼前,却是想传递一个信息给我们。”司马槿面露深思,接口道。 “信息?”安伯尘皱了皱眉,转瞬明了,“你所说的这个信息无外乎两个意思,要么是警告,要么是提醒,又或是两者都有。” 目光相触,两人同时一惊道:“九辰君?” 司马槿身躯微颤,一脸动人的神采层层剥落,仿佛凋零的枯叶,这一瞬竟难以自持。 她不远千里,冒着重重危险,只身来到琉国,为的就是仙人秘籍,而仙人秘籍藏于离公子临死前所写的首绝句中。倘若离公子真的有意设计假死,琉国无人敢动他,只得由异国人出手。想要引诱人生出杀意,必须以重宝为饵,有把握将离公子神不知鬼不觉杀死的,只有诸侯世家,最近的自然是吴国,吴国主万万人之上享尽荣华富贵,唯有传说中的仙人秘籍才能打动……步步推衍下来,司马槿心慌意乱。 所谓的“仙人秘籍”只是一个诱饵罢了,这个诱饵是真是假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是引来吴国人,杀了他离公子。 “我早该想到……” 喃喃自语着,司马槿轻咬朱唇,满脸复杂。 是啊,以她的聪明才智,早该看出那一个个破绽才是。从一开始就漏洞百出,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离公子才出游,便遇上及时赶到的王馨儿,再然后,这位琉国第一公子糊里糊涂被杀死,只留下那首绝句。且不论小安子的逃生在不在离公子的算计内,只看其后一件接一件的是非风波,短短半个多月里,接连不断,到眼下都没平息。 隐约间,司马槿只看见琉国风雨起伏,离公子在暗,琉君左相在明,两方势力落子布局,争锋于七十里琉京内。 这一切都和她无关,她想要的只是仙人秘籍,然而,一朝醒悟,原本越来越近的仙人秘籍又变得遥远起来,如同镜花水月般遥远。 如此低劣的失误,竟发生在自己身上……真是个天大笑话。 是因为太过心急,不愿继续忍耐等待下去,还是因为这莺飞草长的江南太过撩人,不由自主放松了警惕…… 嘴角泛起苦涩,司马槿下意识的看向安伯尘,心头微惊。 青烟袅袅,蒙上少年淳朴中略显书卷味的面庞,即便猜到离公子之计,他也没有露出太多不安,只是静静思索着。 渐渐的,司马槿也平静了下来。 雨水淅淅沥沥的下着,冷风流转,青烟迷人眼,看着少年默默思索的神情,司马槿忽然生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他不会是想…… “红拂,我好好琢磨了一番,我能逃生应当在离公子预料之外,而你的出现也如此。他在这个时候现身,或许因为太多意料之外的变数,影响了他的……他的布局,又或许因为我们离九辰君越来越近,让他心生不安。总之,他是想让我们心生顾忌,不敢有所举动。” 看向侃侃而谈的安伯尘,司马槿奇光连连,半晌,点头道:“有理。这些日子,这么多的书果然没白看,说得还挺溜,倒有两三分那萧老头的风范。” 第74章 司马家往事(上) 第074章 司马家往事(上) 安伯尘面庞微红,挠了挠头,思索片刻接着道。 “若是能搞清离公子的目的就好了,这样一来,无论仙人秘籍是真是假,都能避开他而得手。” 压下心中的不安,看向安伯尘,司马槿勉强一笑道:“听你的口气,倒像是要和你家公子手谈对局了。” 闻言,安伯尘一怔。 若非司马槿有意无意的提醒,他倒真没发现,自己这番话说出已然站在了离公子对面。 心头一寒,安伯尘嘴角泛起苦涩。 和萧侯厮混久了,又看了那些谋略书籍,他不知觉间思索起许多从前绝不会去想的问题来。即便十日前布下金蝉脱壳之计,即便懂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道理,可和将整个琉国上下玩弄于股掌的离公子相比,他的这些雕虫小技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我们还是得继续低调下去,从了离公子的心意。无论你,我,还是离京的萧老,都非离公子手手,甚至加起来也不是。” 司马槿轻描淡写道,目光游离。 萧侯出城去打理药斋商铺事宜,如今墨云楼主事的只有她和小安子,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公子现身,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你不想要仙人秘籍了?” 就在这时,安伯尘忽然开口问道。 抬起头,司马槿迎向安伯尘复杂的目光,轻咬朱唇,半晌道:“等过上几天你入学白狐书院再说吧。” 司马槿说得很勉强,对她而言,如今已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 向前,拼一拼或许能得到九辰君,可谁知道那戏偶里有没有仙人秘籍,若是没有,她这一个月来所做的一切都算白费。向后……她已经无法向后了,回头的路早已被她亲手堵死。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 看向低头不语的司马槿,安伯尘犹豫着,开口问道的:“你为何非要得到仙人秘籍。还有,为何你和王馨儿都这么肯定,仙人秘籍一定存在?” “我有一线……一细作在国主近前,是她告知我仙人秘籍之事,而她绝不敢对我说假话。” “你怎知她一定会对你说实话?” 沉默许久,司马槿开口道,低垂着头,眸里闪过一丝莫名。 长舒口气,似想将心头的烦闷和不安全部吐出,司马槿抬起头,看向安伯尘,忽而一笑道:“告诉你也无妨,不过此事你万万不能和别人说。” 安伯尘点了点头,并没觉得有何不妥。他却不知,司马槿所要说的乃是绝密之事,谁也未曾说起过,能在今日告诉他足以说明司马槿已不再把他当作外人。 即便是司马门阀中人,在司马槿眼里也算是外人,在这一世,能让她不当成外人倾诉心底秘密的又有几人? 少年少女颠沛流离于这遭多事之秋,命运牵扯,至少在眼下七十里琉京中无法割断,连带着他们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只不过,无论安伯尘还是司马槿都没察觉到。 青烟缭绕,雨珠沥沥,司马槿斟满茶盏,坐于安伯尘身旁,蜷起修长的双腿,透过烟雨朦胧,望向远方,目光也渐渐迷离起来。 “我十一岁生日那天发生了许多事,虽也不过三四年前,可现在回想起来,仍恍若隔世……后来,家主找上我,给我安排了两门亲事。我只有一个人,自然无法同时嫁给两个人,他是在让我做选择。第一个选择,成年后,远嫁大匡皇室,如今的三皇子。第二个选择,嫁给族里人,一个三十来岁所谓的年轻才俊。” “是今年三十?” 安伯尘犹豫片刻,问道。 “不是。我十一岁时,他三十岁。” 嘴角浮起浓浓的苦涩,司马槿轻描淡写的说道:“你或许还不知道,在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都要依附男人生存,再美丽再有天赋,也难逃这等命运,谁也无法改变。即便能挣脱男人的掌控,不再成为依附品,可也得等到她拥有自己力量或是势力。因此,在世人眼中,即便是十三四岁的少女,嫁给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也再稀松平常不过。” “可我不愿意。为了不嫁给那两个人,我做了许多努力,从十一岁到十三岁,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各种各样的手段,终于赢得家族里掌权者的的认可。即便如此,却仍不够。” 司马槿说的很轻巧,安伯尘也认真听着,神色平静,可若是他知道司马槿口中的那些手段是什么,恐怕会大惊失色。 “后来呢。” 点燃新的檀香,安伯尘问道。 “后来族里来了个门客,除了家主外,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就连姓名也是语焉不详,只知道他姓易。家主这么重视他,自然本领非凡,即便从没显露过。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和他混熟后得知,他来司马家是帮家主采集雷翼。” “雷翼?那是什么?” 安伯尘疑惑的问道。 “打雷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 摆弄着香炉,司马槿轻声道:“古书有云,雷者有三,人禽神。也就是说,天上打雷分三种,一种是高人施法所致,却为最弱的雷。老天爷自己打的雷谓之神,是最强大的雷。两者当中还有一等雷,打雷的是一种怪鸟。” 闻言,安伯尘张大了嘴巴,满脸惊讶。 “这世上还有会打雷的鸟?为何戏里书里都没提到过?” “因为这风雷鸟不在我大匡。” 止住安伯尘的追问,司马槿抿了口茶水,看了眼墨黑的天云,淡淡一笑道:“大匡虽大,十三诸侯国,十匹好马跑上半年也跑不完,可在大匡之外,还有许多神奇的地方,就比如养着风雷鸟的海岛。那海岛在大匡之东,十丈大船日夜不停也需行上两个月才能找到,易叔和我说,这风雷鸟的翅翼是上好的材料,无论锻兵、筑殿还是制造机关傀儡,都能成为绝世珍品。然而风雷鸟极难猎取,光是到达那座海岛就需要花费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力物力打造巨船,准备两个月的补给。除此之外,还很危险,因为离那岛越近,天上的雷电越多,无法避开的花,则会船毁人亡。而那最后一步,猎鸟,更是难比登天,需要专门的方法手段……” “你那个易叔应当会吧?” 瞪了眼终于忍不住插嘴的安伯尘,司马槿捧着茶盏,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好玩的事,笑了笑道。 “话说易叔,还真是个很好玩的人,要吃最上好的酒菜,偏偏讨厌金器玉皿,喜欢美女,却又讨厌浓妆艳抹,总之家主花了好大功夫才勉强称了他心意,应下帮忙采集雷翼。他虽然从未明说,可我若是没猜错,他应当来自那个家族。” “后来你们便出海了?”安伯尘听得入神,催促着问道。 “我的确想跟着出海,可惜那时我年纪尚小,起初家主并没答应。出海事宜基本准备妥当,有船有补给有会猎鸟的人,只差一样,就是避开天雷的办法。后来我命匠人连夜赶工,制出一物,能避天雷,献于家主,家主方才同意让我随行。” 说着说着,司马槿目光闪烁,眸中波痕荡漾,好似又回到那年的东海。 “海上的风景的确波澜壮阔,不过也只能让人看个十天半月,太久了也就变得乏味起来。幸好易叔肚子里藏货多,喝了两盅酒,兴致上来,总会和我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什么神仙妖怪,神明之上,洞天福地……等等,总之,他知道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神明之上…… 安伯尘陡然一惊,却是想起第一次地魂神游,风仙子曾邀他腊月初八共探神明之上。可那时安伯尘一心想着回转墨云楼,哪有心思去想这些,时日久了,却也渐渐遗忘,直到今日被司马槿提起。 “……也正是那时,我才从易叔叔口中得知,神仙还活着,只不过不常见到。起初我并不相信,直到……” “知道什么?” 安伯尘好奇道。 抿了口茶水,司马槿抬起头,目光中透着古怪之色:“直到我看见了风雷鸟。” 被司马槿这么吊胃口,安伯尘心中微急,索性不开口,只等她继续说下去。 “风雷鸟独爪,却有三颗头,周身紫红,翅翼泛着银光,鸣啸间扑腾翅膀就能放出雷电。除了飞翔外,大多数风雷鸟喜欢在海水上蹦跳,即便只是蹦跳,也让我们十来艘巨船不敢上前。你可知为何?” 司马槿问道,眼见安伯尘紧闭着嘴,眼神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司马槿撇了撇嘴,幽幽道:“因为即便是幼鸟,也有七八丈之长,更别说那些成年的公鸟,每一只都有半艘海船那么大,嬉闹在岛屿附近,掀起惊涛骇浪,携着雷电,谁敢上前?” “可即便是这些,也无法说明仙人的存在。” 思索片刻,安伯尘道。 “光凭风雷鸟,足够了。” 深吸口气,司马槿盯着炉中青烟,沉声道:“除了能发雷电,形貌离奇异常外,那三千余头风雷鸟还有一古怪之处,就算你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也无法猜到。” 第75章 司马家往事(下) 第075章 司马家往事(下) 说到最紧要的地方,司马槿又卖起关子。 安伯尘皱了皱眉,思索着道:“莫非那些风雷鸟是仙人所化?” “若是仙人所变,我哪还有命回来。不过,你猜的也快靠边了,那些风雷鸟的确和仙人有关。” 司马槿凑向安伯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这风雷鸟的名字并非世人所取,而是原本就刻在它们单足上,每一头都有。且不仅有名称,还有刻名的时间,最近的一次,是在大匡建朝初年。也就是说,这些风雷鸟其实是仙人圈养于此,仙人最后一次前来巡查,是在大匡初年。能驯养如此奇异凶悍的怪鸟,一养就是上千近万年,除了传说中寿与天齐的仙人还会有谁?” “也不一定。”安伯尘皱了皱眉,思索道:“你那易叔既然会猎捕风雷鸟,那或许别人也会,指不定是什么隐世世家将风雷养于那,过个千百年派人来巡查一次,就比如你说过的那些秘术世家。” 闻言,司马笑了笑道:“我也曾这么想过,可有一日清晨,雷雨大作,上千只风雷鸟齐齐展翅高飞,去天头云里采雷。风雷身形巨大,脚底的字迹隔着数十丈也能看清,那些字形状风格几乎一模一样,明显是出自同一人手笔……也就是那个将它们圈养于此的仙人。” 深吸口气,脑中下意识的闪过胡不非所说的长门,直到此时,安伯尘方才有些相信,仙人并未完全死绝。 可既然仙人还在世间,为何从未露面过,风仙子口中的神明之上又指的什么?是否和仙人的秘密有关?大匡各国各地都有神庙,庙里供奉着神龛,神龛里或作或立着奇形怪状的仙神,而它们是百姓们胡思乱想出来的,还是真的存在过? 一个接一个疑惑盘旋于安伯尘心头,余光中,少女正盯着檀香出神。 “红拂,从那时起,你便开始想要修炼成仙?” 想了想,安伯尘开口问道。 看向安伯尘,司马槿犹豫着,点了点头:“只要一天在尘世中,便一天不得安省,纠缠在门阀中人间,想到过个几年就要嫁给自己都没见过的人……这种感觉你或许永远不会懂。若是能修炼成仙,便能挣脱出尘世,掌握自己的命运。” 司马槿只能和安伯尘这么说,虽然她最终的目的并不是什么修炼成仙、超脱红尘,可即便说了,安伯尘也不会懂,只会把她当成疯子。 对于司马槿而言,传说中的仙人,奥妙无穷神通广大的仙法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虽不知能否可行,不过有些事只有尝试过才不会后悔终生。 “那后来呢?你们得到雷翼没?那些可是仙人养的神鸟,你们就不怕被仙人惩罚?” 安伯尘又问道。 “后来,易叔叔编织出一张大网,那网很是古怪,会自己放雷,据易叔叔说,那网是东海千年螺母碾碎,再取海蝠脊骨炼制而成。螺母又回声之效,而海蝠是海底异兽,身形庞大,最大的能有百来丈,能发雷电,连虎鲸都不是对手。两者炼制成的大网横亘百来丈,看起来稀松平常,可摄入白火后能激发雷电。” 司马槿抿了口茶水,颊边浮起淡淡的红晕,顿了顿道:“易叔叔虽有天品修为,可也不敢空手捕捉风雷鸟,用来捕捉风雷鸟的是他所制的那张网。那一日,易叔叔连同十来名司马家的高手,合力将大网升上天头,施展道法,变幻出滚滚乌云,而那大网里也电闪雷鸣,仿佛老天爷真的在打雷一般。” “转眼间,上千只风雷鸟飞扑上天头,争先恐后的向网里钻,可易叔叔只逮了一头,便收网而归。那些风雷鸟知道中计,拼了命的向船队扑来,家主眼疾手快,下令起锚。开出半里后,再也没见风雷鸟追来,或许它们被仙人圈养在岛屿附近,只能在附近转悠。” “家主下令将那只风雷鸟处死,而易叔叔则拨弄着一根银羽,站在桅杆前看海。那羽毛巨大无比,足有半个成年人那么大,又仿佛孔雀的尾屏,密密麻麻许多条,我也凑上去把玩,易叔叔突然拔下两根三四尺长的偷偷塞给我,随后转过身,而家主正往这里走来……你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安伯尘沉吟道,目光闪烁,“难道不是皆大欢喜……莫非你们家主贪图那张网?” “答对了。”司马槿点了点头,神色莫名,“家主先质问易叔叔为何只捕捉一只雷鸟便收手,易叔叔笑着说这群雷鸟是仙人所养,捉得多了,怕仙人会来找司马家算账。” “家主沉默了许久后,向易叔叔索要那张网,易叔叔自然不给,家主一声令下,司马家的高手纷纷围上,手举刀枪对准易叔叔……你猜后来怎么着?” 闻言,安伯尘思索片刻,开口道:“前后左右都是海,他要么被你司马家杀死当场,要么坠海而亡。” “答错了,易叔叔没有死。” “难不成他还会飞不成?” 安伯尘疑惑道,就见司马槿神秘的一笑,居然点了点头。 “易叔叔不慌不忙的对家主说,风雷鸟虽然价值连城,全身上下都是宝,可一身精华精华却在他手中的翎毛上,其它所有的加起来,都不及翎毛珍贵。家主面露惊诧,刚想下令擒下易叔叔,就见易叔忽然一笑,口中念念有词,将那翎毛从中劈开,插于后背,转眼后竟飞了起来。翎毛间电光闪烁,弹指刹那间飞出三四里,消失在大海尽头……” 司马槿口干舌燥,一口气将盏里的茶水喝完,看了眼发着愣的安伯尘,目光飘向一旁的无邪,不知在想什么。 一番离奇无比的故事听完,安伯尘久久没能回过神。 司马槿这个故事远超过他所能想象的范畴,世上竟有如此奇异巨鸟,还是仙人所养,那个易叔炼化翎毛,居然能和风雷鸟一般,疾飞在大海之上……简直像是神话传说。 这些日子和司马槿呆在一起,安伯尘虽知司马槿出身大世家,可一来司马槿平易近人嬉笑打闹,丝毫没有半点世家中人的脾气架子,二来,两人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久而久之,安伯尘也就淡忘了她的出身来历。 可听完这番故事后,安伯尘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明明就在身旁,近在咫尺,却偏偏好似隔着很远,遥不可及。她是世家女,经历见识都非自己这个小山村里出来的佃户儿子能比……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走出这七十里琉京,和她一般,去外面的世间看一番,见识下那些光怪陆离的奇人轶事。 安伯尘心中暗道,有些羡慕,也有些黯然,耳旁传来司马槿的声音。 “我就知道,说完以后,你肯定要发上老半天的呆。” 少女略带娇嗔的声音好似清风拂过心田,吹散了安伯尘的胡思乱想。 笑了笑,安伯尘看向司马槿道:“说了老半天,你也才说出你要仙人秘籍的原因,还没说你为何那么确信,你的细作没有骗你,那仙人秘籍肯定存在。” 话音落下,安伯尘明显察觉到司马槿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或许此时此刻,连她自己也开始动摇了。 安伯尘心中暗道,若是九辰君只是个诱饵,没有什么仙人秘籍,她还会继续留在琉京?是回名震大匡的司马家,还是一直向前走去,直到找着仙人秘籍为止? “那又是个很长的故事,改日再讲吧。总之,我那细作是国主身边的人,又有把柄在手,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糊弄我……只不过,谁知道她和国主以及王家是不是被离公子糊弄了。” 将近一个下午都耗在墨云楼中,司马槿兴味索然,也有些心烦,放下茶盏,起身道:“仙人秘籍的事先且搁下,你这伤也快好了,再过几天就要去白狐书院,估摸着那时萧老也该回来,到时再一起合计下该如何应对离公子。好了,我出去散会儿心。” 说完司马槿抄起油纸伞,向楼下走去。 暗香落尽,天色愈发阴沉,安伯尘盘坐榻上,心情复杂。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其实也不多,只不过是离公子突然现身,可他这一现身,却将安伯尘等人的计划全盘打乱。 原本的计划很简单,等避过风头,安伯尘前往白狐书院,准备春试,无论怎样,明争暗抢都要将九辰君拿到手。司马槿带着仙人秘籍离开,安伯尘隐伏琉京直到修炼出青火为止,萧侯自然接管墨云楼做他的萧老先生。 如今离公子出现,安伯尘和司马槿恍然大悟,一个月前的那场变故是他有意为之,用来做诱饵的仙人秘籍也不知真假,而更令安伯尘不安的,却是离公子的用意。 “公子啊公子,你假死而去,弃墨云楼而不顾,是早料到伯尘会逃出生天,还是漏算了我。若我只是误打误撞,机缘巧合活到今日,你又会如何?” 凭窗而坐,安伯尘喃喃低语着。 他和离公子的关系并不复杂,仆与主而已,可和那些府里养的奴仆不同,仆僮只是雇佣关系,说到底还是自由之身,而离公子待安伯尘也算不薄,这四年虽累,衣食住行却比圆井村好上许多倍。 若没一个月前那场杀劫,安伯尘对离公子定是心怀感激。 可那场杀劫过后,直到今日,安伯尘对离公子的感情一变再变。 望向窗外绵绵细雨,少年人神色复杂,自言自语着。 “那日你究竟想要我生,还是要我死?” 第76章 相约望君湖 第076章 相约望君湖 往事虽已成云烟,可回头再看,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四年间的一点一滴掠过眼帘,安伯尘蜷起腿,静静想着。 离公子对他们四仆僮不偏不袒,没有特别照顾谁,也没有特别嫌恶谁,就算好吃懒做的李小官,离公子也没发过脾气。他似乎天生不会动怒,永远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上对君王,下对奴仆。 然而,隐约中,安伯尘又觉得离公子待他稍有不同。 比如那首批诗,王侯一朝伯,来日一清尘。四名贴身仆僮中,离公子也只给安伯尘批过诗取过名,其余三人都没此等待遇。 想到这,安伯尘心中迷糊。 公子待自己稍有不同,偏偏那夜的杀劫只有自己逃了性命,顺手将李小官救下。然而,《大匡神怪谈》中的那个故事,以及刻着几人名字的五行,又令安伯尘心意难定。 “罢了,等萧老回来再去合计。” 摇了摇头,安伯尘散去心中的复杂情绪,盘膝而坐,双手抱圆,只等夜幕降临便进入神仙府,继续修炼水火二势。 就在这时,安伯尘心生警觉,瞳孔陡缩。 一支冷箭从窗外飞来,擦着他的额发,插入身前的几案。 看着面前的羽箭,安伯尘微微失神,正欲拔出箭梢上的信函,余光中,似有条人影飘过朱雀街。 起身,扭头,安伯尘看向打着油纸伞的男子。 即便安伯尘强作镇定,可他的心还是止不住疾跳起来,连带神色也变得僵硬起来。 独倚高楼,看向楼下笑吟吟的布衣公子,安伯尘张了张嘴,嗓子却仿佛被堵住,许久没能说出半个字。 和这四年来一般,他穿着最寻常的灰布衣,举着的却是琉京最好店家特制的油纸伞,温文尔雅,滂沱大雨从天降,也遮掩不住他一脸柔和的笑意。 彼时站在高阁上的是他,徘徊于楼底的则是安伯尘,今日却调了个位。少年阁上观,公子阁前笑,荒谬中透着几丝古怪。 从头到尾,两人只是静静对视,谁也没开口。 “公子……” 当安伯尘终于挤开喉咙,唤出那两个不知叫唤了多少遍的字,恍若隔世,楼下的男子已消失在雨幕中。 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安伯尘一屁股坐下,深吸口气,面色复杂。 怔怔地看着前方,目光落向箭上的信函,安伯尘没再犹豫,猛地将信函抽出。 打开,熟悉的小篆没入眼帘。 “……王侯一朝伯,来日一轻尘……” 一开头,便是这五言批诗,将安伯尘带回那日的戏馆,离公子轻描淡写的说着,随口一言,却似隐含深意。 心情莫名,安伯尘继续向下念去。 “诈死而隐,实属无奈。伯尘生还,意料之中。今日之变,意料之外。欲知详情,望君湖见。” 公子的书信向来短,做了四年的执墨仆僮,安伯尘早已习惯。 又念了一遍,安伯尘丢下信函,靠着榻背,暗舒了口气。 果然,公子料到自己不会死……可他又是如何料到?自己能逃生,全因那场预见未来劫难的梦,那样的梦自己从小到大也只做过两次,那夜的密室中,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做这么一场梦。 安伯尘虽然心疑,可不知为何,看着离公子亲笔所书,他心中的怀疑一下子减弱了几分。 琉京一月,是是非非,风波不止,安伯尘已懂得勾心斗角、人心险恶的道理,按理说,不应该如此天真的相信才是。可偏偏此时信大过疑,或许因为四年来,安伯尘跟在离公子身旁,从未见他说过半句虚言假话,至少口上笔下如此。又或许,在心底深处,安伯尘不希望儒雅的离公子一下子变得心狠手辣,置他的生死于不顾。 “今日之变,意料之外……看来他只料到我能生还,可脱险后所发生的一切,却和他预计的不同……是了,红拂,他没算到司马槿的到来,正是司马槿的出现,生出变数,打乱了他的布局。” 目光闪烁,少年人盘腿而坐,静静思索着。 “在遇到司马槿之前,我孤身入城,那时若没遇到司马槿,我早已到了望君湖边,好好睡上一觉,等第二天找映红姑娘讨要九辰君,那时映红姑娘还没被君上看中,我随便找个借口应当能讨来……公子原先的计划是让我得到九辰君?得到之后……等等,王馨儿投靠璃珠公主,想要借助她的势力潜伏于琉京,伺机动手抢夺九辰君,三日后她们会去墨云楼打探,离公子未回转,琉京定然震动,无需等到霍国公死后便能生出乱局。那时候的我却不会发现这些,直到被王馨儿和璃珠找上门,夺得九辰君……重新沦为阶下囚,又或者被杀死。” 身躯微震,半晌,安伯尘嘴角泛起苦涩。 一路推衍下来,即便没有司马槿的出现,只要安伯尘得到九辰君,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一死。 “欲知详情,望君湖见……” 念叨着最后一句话,安伯尘心情复杂。 他隐约感觉到,一旦他前往望君湖,知道了离公子的布置,从此往后便会重新陷入琉京乱局,连司马槿和萧侯都会被牵扯进去。可是……安伯尘实在想知道,在离公子原先的算计中,他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 是一个引发乱局的棋子,还是一个注定要死的龙套。 一个月前的安伯尘懵懵懂懂,命运掌于他人之手,一个月后,历经波折,安伯尘从琉京乱局脱身而出,蛰居墨云,终于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不想再将命运交出去。 可是,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知道离公子待他为何,他再无法静下心去修行。 安伯尘并不知道,这就是戏文里所谓的心魔挡在他心境之前的魔障。 和离公子相处了这么久,说是没有感情那是假话,安伯尘虽然生性淡漠,却明是非,若不是离公子将他带出圆井村,他也无法拥有如今这一切。虽谈不上什么大恩大惠,可安伯尘无法忘本,倘若在离公子原先的布局里,他终究难逃一死,安伯尘自然不会再惦记从前,亦会心生防范。若是离公子并没那般算计,只是以他为棋子,安伯尘虽觉不舒服,可也不会太过怨恨,继续蛰隐,静观其变。 无论以后如何,此时的琉京中,方才十四岁的少年还远远无法做到心狠手辣绝情寡义,不过想求个心安理得罢了。 看向斜立墙角的银墙,安伯尘略一思量,并没带上。 手举油纸伞,走出墨云楼,少年潜行夜雨中,向望君湖匆匆而去。 大雨连天,将夜色染得漆黑,东门外的官道上,一地泥泞,车马难行。 车把式大声吆喝,青年汉子们撸起裤腿,站在泥水里,喊着号子,使劲推动马车。可即便拔出了第一辆,后面的一辆也会陷入泥泞,徒费力气。 夜深人静时分,大雨滂沱,东城外却还停着一队马车,着实古怪。 中间的一辆马车中,坐着个身形瘦长的老人,尖嘴猴腮,眸子阴沉,此时正一脸复杂地看着车窗外的大雨,不知在想什么。 “老先生,这车实在行不动。” 少时,车队东主走近马车,抹了把脸,叹了口气道。 “再加一倍佣金。” 萧侯平静的说道。 闻言,那东主面露难色,踌躇不语。 “三倍。” 原先佣金就高,此时又翻了三倍,车队东主还能说什么,复杂的看了眼车中老者,默然转身。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萧侯稍觉疲惫,刚想闭目歇息片刻,就在这时,余光中闪过一道人影。 穿着布衣的男子,坐在官道旁的旧亭中,好整以暇的欣赏着雨景。 荒郊野外,大雨瓢泼,哪有什么景致好看,他分明是在等人。 除了自己,他还会等谁? 嘴角泛起苦涩,萧侯犹豫片刻,站起身,推开车门,一摇一晃的向凉亭走去。 雨水将他淋湿,可他却丝毫不觉,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的行于泥泞中,短短十来步,却仿佛走了一生一世。 “见过东家。” 俯身而拜,萧侯恭恭敬敬的说道。 亭中的人笑了起来,看向萧侯,过了许久方才道:“若我不召你,恐怕你再不会回到琉京了。” 闻言,萧侯面色平静,没有露出半点惊讶。 若是眼前的人没有猜到,他才会觉得惊讶。 “他和那女孩毕竟还嫩,怎看得出你的心思。墨云已成孤楼,琉京再无所图,继续呆下去只会受制于人,你萧侯好不容易摆脱我,又怎会继续留在榨不出半滴油水的琉京。该教的你已经教了,能不能成为如你一般的乱世之枭就看他的造化了,而你要做的,则是找个借口离开琉京,卷走店铺里的钱财,找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好好享清福。” 亭里那人娓娓道来,声音淡漠,嘴角含笑。 起初萧侯还能强作镇定,待到最后,他的双腿止不住颤抖起来,面色发白,眸里泛起浓浓的惧意。 第77章 夜遇 第077章 夜遇 纵观萧侯此生,可谓是一等一的传奇。 从一教书先生,奋发图强,成为风云一时的大枭,隐于幕后,几乎颠覆了拥有四百余年历史的陈国。这世上大器晚成者并不少见,可能如萧侯这般,大器晚成到乱世祸国的地步,却是屈指可数,若传扬出去,足以留名于史书,遗臭万年。也正因为大器晚成,萧侯才会选择站在幕后,少了几分激昂,多了许多隐忍和城府。 他只想让陈国崩溃坍塌,并不想成为名动天下的枭雄,只有不张扬才能笑到最后,无论在当年的陈国还是在今日琉国,他都是低调无比让人几乎注意不到的存在。 诚如亭里的人所言,琉京已非他欲留之地,即便有个抱以厚望的安伯尘,也难以动摇他的去意。如萧侯者,自私自利,谋人谋事谋国,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眼下离公子仅剩的钱财都已到手,哪还有理由不脱离这是非之地,找一好去处当个富家翁。 然而,当那支令箭射落他脚下,就算再怎么不甘心,萧侯也只能带着他搜刮出的钱财,灰溜溜的折返京城。 在计谋一道上,他这辈子只输给过一人,在他最鼎盛时却彻彻底底的败了,从此臣服,做那人的管家,发誓终生不叛不弃。 大雨哗啦啦的下着,风卷残叶,老树摇曳。 “萧侯,你若想走,本公子自不会阻拦。” 男子的声音始终带着缱绻的笑意,落于萧侯耳中不异于五雷轰顶,下一刻,萧侯颤抖着肩膀,轰然跪地,额头重重磕在肮脏的青石板上,却没说话。 风雨中推着马车的壮丁们全都停下手头的活计,怔怔地看向对着空无一人古亭叩拜的老先生,满脸古怪。 …… 走过朱雀街,走过旧唐古道,安伯尘来到望君湖旁。 即便是雨夜,画舫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伶人戏子轻歌婉转。 左右张望,等许久也不见离公子现身,安伯尘心中微急,却陡然想到,那信函上只说在望君湖,并没约定具体位置。偌大的望君湖,百来条画舫,想找到离公子谈何容易。 苦笑着,安伯尘轻叹口气,就在这时,银光划过,一支小箭射落脚边,箭尾的信函簌簌颤动着。 周围人来人往,油纸伞下暗香流转,风情旖旎,这箭神不知鬼不觉的射来,竟无一人发觉。 四下打量,安伯尘并没发现射箭的人,弯下腰,小心翼翼的将信函取出,打开一看,就见上面写着三个字夜来香。 “夜来香……” 深吸口气,安伯尘喃喃低语,将信函收起,大步流星向岸边画舫走去。 在琉京的四年里,安伯尘随离公子看戏,夜晚时分,去的最多的便是夜来香。那时的安伯尘一直在琢磨,离公子是不是喜欢映红姑娘,可四年下来,离公子对映红姑娘百般照顾,可却一直没有将她带回墨云楼。 寻了片刻,安伯尘终于在西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夜来香号。 远离热闹的画舫群落,二十来丈长的小船静悄悄的躺在河面上,烛光幽暗,里面晃动着一个纤长的身影,隐隐绰绰。心跳加快,安伯尘在离画舫还有三四步处猛地停住。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犹豫。 走进画舫,见到离公子后,又该说什么…… 徘徊于湖岸边,安伯尘心情复杂,偶尔有行人经过,都投来奇怪的目光。 罢了,该来的终究逃不过。 稳了稳心神,安伯尘不再犹豫,收起油纸伞,跳上画舫,掀开门帘。 可当看到船里那人时,安伯尘陡然一怔,转眼后神色微变。 “是你?” 两人同时叫出声。 夜雨蹿入门帘敞开的画舫,烛火摇曳,船舱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冷凝起来。 坐在画舫里的不是离公子,而是个头戴面纱,身形婀娜的素衣女子,高耸的胸脯上下起伏,露于面纱外的朱唇向里弯去,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安伯尘怎么也没想到,离公子引他来见的竟是璃珠公主,而璃珠显然也没料到,等来的人会是安伯尘。 雨水击打湖面,涟漪起伏,上一回也是在这望君湖之地,安伯尘和司马槿撞破璃珠与王馨儿的不伦之事,也将这位琉国公主姣好雪白的胴体看了个精光。 沉默着,两人直勾勾的盯着对方,都没说话。 半晌,璃珠公主终于回过神来,猛地起身,怒喝道:“小贼,你找死……” 手印刚捏出一半,油纸伞已刺至她喉口。 面对这位极其神秘的琉国公主,安伯尘不敢有丝毫大意,想到那日她召出的伏妖,安伯尘下意识的把伞当成了无邪枪,突然刺出,止住璃珠公主的道法。 “你装伤?” 上下打量着安伯尘,璃珠公主讶然道,伞风掀起面纱,那张国色天香却冷如冰的面庞上浮起一丝惊愕,转眼消散。 “安伯尘,你竟敢对本宫大不敬,你想可是想抄家灭九族?” 璃珠的声音渐渐变得平静,可落入安伯尘耳中,却在他心底掀起轩然大波。安伯尘被逼无奈,只得以下犯上,若不制住璃珠,等她道法施出,安伯尘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此时此刻,安伯尘对司马槿之前那些话的理解倒是更深了几分。 璃珠的修为明显要比安伯尘高出许多,精通道法,又有伏妖防身,可若是近在咫尺,即便安伯尘只有炎火的修为,仅凭一把油纸伞便能将她制服。 这便是道法和道技的区别,一远一近,若是倒换,即便修为高上许多也无济于事。 面对璃珠公主的质问,安伯尘骑虎难下。 若是收手,璃珠怒气正盛,恐怕转眼便会放出伏妖将安伯尘吞入腹中。可若一直指着璃珠,冒犯堂堂琉国公主,安伯尘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原先来此是应公子之约,却见着了璃珠……难不成璃珠和霍国公一样,也是公子的盟友? 想到这,安伯尘心中稍安,偏移开伞尖,却没放下。 “那日无意间……多有冒犯,还望殿下见谅。” 安伯尘语气放缓,想要打个圆场,不料话音落下,就被璃珠喝止。 真是个暴脾气的公主,一点都不像传言里说的那样温柔大方。 安伯尘心下无奈,腹诽道,正想着眼下之事如何收场,却听对面的女子开口道。 “你也是来见那个人?” “正是。”安伯尘心知肚明,璃珠口里“那个人”是指离公子。 “你假装经脉被毁,也是他授意的?” 安伯尘一愣,犹豫着,并没立即开口。 眼见安伯尘迟迟没有作答,璃珠公主哪还不明白,面纱之下,浮起一丝冷笑:“有趣,有趣,原来这世上也有他料算不到的事。” 说着,璃珠公主不再理会安伯尘,优雅的坐下,端起酒盅,一口饮尽,裸露在外的面颊边浮起一抹红晕。 “你也坐。” 闻言,安伯尘挠了挠头,心中迷糊,可也不想再惹这位可怕的公主殿下发怒,盘膝坐下,右手紧抓伞柄。 船舱里只有他们两人,璃珠喝着酒,姿态美轮美奂,身材凹凸有致,带着成熟女人的风韵,芳泽流转。若换作旁人,美人在侧,定会心猿意马,可安伯尘心中除了迷糊也只有迷糊。 方见到自己时,璃珠公主怒不可遏,一副仇深似海的模样。可知道自己装伤并不在离公子原先布置内,她却好似换了个人般,畅饮美酒,仿佛全然忘记被自己看光身子的事。 她来到夜来香,定是离公子授意,从眼前的情形来看,她堂堂琉国公主应当也在离公子的布局中……等等,按照先前的思路,倘若自己没遇上司马槿,得到九辰君也会被王馨儿所擒,可是王馨儿寄身璃珠公主篱下,而璃珠公主是离公子的人……如此一来,相当于又绕了个圈,九辰君重新落回离公子手中,自己是公子的贴身仆僮,璃珠公主应当不会坐视王馨儿杀自己才对……也就是说,公子并不想让我死! 想到这,安伯尘心中微喜,可转眼后眉头皱起。 一个月前,那场狰狞可怖的血夜浮于眼前,那么多人被杀,有车把式,有护卫,还有另外两个仆僮……只有自己和李小官逃过此劫。或许公子真的料到自己会逃出生天,可那些人,平日对墨云楼对离公子无比忠诚的他们,惨死当场,离公子丝毫不顾。 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离公子,即便对自己另眼相待,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离公子的形象又变得模糊起来,安伯尘苦苦思索,原本快要解开的心结又绞成一团。 或许她会知道。 看向身旁默不作声的公主殿下,安伯尘心中暗道。 想了想,安伯尘正襟危坐,朝向璃珠公主拱手道。 “烦劳殿下,在下心中有几个疑惑,不知殿下可否……” 安伯尘还未说完,就被璃珠公主打断。 “你是想知道离公子的目的,还是仙人秘籍的真假,亦或你家公子如何待你?” 第78章 梦回开平初年(上) 第078章 梦回开平初年(上) 只一句话便让安伯尘心生警觉。 他和璃珠公主接触并不多,虽也听过不少关于这位公主殿下的传闻,可从屈指可数的几次相遇来看,安伯尘只觉璃珠公主名不副实,至始至终被王馨儿蒙在鼓里。 直到今日安伯尘方才恍悟,一直以来,被蒙在鼓里的人却是王馨儿。从头到尾,璃珠公主都看得清清楚楚,知道的明明白白,却依旧把王馨儿留在身边,非是贪图王馨儿的美色,而是另有用意。只此一点就能看出,璃珠公主城府之深,远在那个狡诈多变、心狠手辣的王馨儿之上。 这样一个藏于王宫深处的女中大枭,竟也被离公子牵着鼻子走,连同曾经当过谋士的萧侯在内,陷入离公子棋局的能人大才还有多少?恐怕连冤死琉君脚下的霍国公也算一个。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尚且如此,何况自己。即便因为司马槿的出现,阴差阳错之下挣脱出公子的棋局,可今夜冒雨前来探秘,不知不觉间又和离公子牵扯在了一起。 重新入局? 烛火轻跳,安伯尘暗道不妙。然而,此时想要离开,为时已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看向璃珠公主,安伯尘点头道:“殿下明鉴,不知可否告知。” 话音落下,等了许久,都未见璃珠公主开口,安伯尘暗道奇怪,不防璃珠公主冷笑一声,猛地抓起案上的酒盅向他砸来。 “大胆!冒犯本宫在先,居然还敢开口,本宫没杀你已是天大恩德!” 近在咫尺,璃珠公主砸来酒盅,安伯尘本难以避开,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水火二势顺着奇经八脉涌上,心意和身体在一瞬间宛如水乳交融般紧密相连。 毫厘之间,安伯尘侧身移步,堪堪避开,后背已是冷汗一片。 先前一刻,心意和肉身紧密相连的感觉萦绕于心头,可不等安伯尘细细体悟,璃珠公主又道。 “不过你放心,无论本宫有多恨你,也会留下你的小命。难得出现一条漏网之鱼,他们两人谁也不会想到,你一个小仆僮,竟成了这一局中的变数……有趣有趣。” 直到这时,安伯尘方才发现璃珠公主已经醉了。 这个貌美如仙,却又性情多变,让人难以看透的公主殿下,在离公子这一局中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她口中的他们两人……一个是离公子,另一个应当就是站在明处,和离公子对弈于琉京的左相了。 安伯尘正思索间,对面的女子揉了揉双眼,竟伏身于案,睡了过去。 下意识的,安伯尘转目看向船外。 来时尚未发觉,此时安伯尘定睛望去,就见夜来香周围稀稀疏疏的围着十来条小船,船上不时有冷锋现出。 “果然,以她公主的身份又怎会孤身赴会,有这么多护卫在侧,她又怎会顾忌我。” 想到之前自己举伞刺向璃珠的情形,安伯尘暗暗摇头,心道侥幸,倘若那时候再向前几寸,恐怕早被射死在此间。 璃珠公主宿醉于夜来香,却让安伯尘进退两难,留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目光落向昏睡的璃珠公主,陡然间,一个念头从安伯尘心底生出。 今夜来此只知道了璃珠公主和离公子的关系,他最关心的那几个问题依旧一无所知,可眼下璃珠熟睡,却给了他可趁之机。 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安伯尘侧身躺下,佯装酣睡。 渐渐的,鼻息隐没,身躯僵硬,一条灰影从安伯尘右目蹿出。 神游出窍,安伯尘并没急着进入璃珠公主的梦境,抬头望向雨夜尽头,雷光忽闪,却徘徊着,久久未曾落下。 “看来神游时,只有在空地处,才会被天雷寻着。” 安伯尘喃喃自语道。 地魂神游,脱离了肉身的桎梏,安伯尘的心意愈发通彻,他隐隐察觉到,无数玄奥正隐藏在雨幕之后,穹天高处,只有等到昼夜交替的那一刻方才显露。 看了眼璃珠眉心处的旋涡,安伯尘正想飞入,就在这时,余光落向脚边的酒盅,陡然一怔。 他犹记得,那夜风仙子他们曾说,天地命三魂中,地魂最弱,只有炼化三魂,合抱成圆,才能成就神魂。地魂者遇金则附,遇火而化,却是最惧金火二物…… 而就在刚刚,神游出窍,落于璃珠丢来的金盅旁,安伯尘并无丝毫不适。 “难道是因为吞噬了五雷的缘故?” 安伯尘看向金盅,疑惑道。 从演武场回来,每每神游而出,总有雷电从天头劈下,砸向安伯尘。虽无不适,可很是蹊跷,早在那日演武场上,安伯尘便觉得地魂渡“雷劫”后,依稀发生了几丝微妙的变化,却因这阵子忙于它事,安伯尘渐渐遗忘。 “莫非渡完雷劫后,地魂不再惧怕金器?天雷本就不惧五行,如此看来,倒也有可能。” 一个大胆的念头生出,盯着地上的金盅,安伯尘跃跃欲试。 下一刻,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摸向金盅。 模糊的手影刚触上金盅,便闪过一条食指粗长的雷电,将金盅撕开一条口子。 安伯尘心中微喜,可转眼后,他只觉得一股强横的吸力从金盅里蹿出,席卷向他。 猛地抽回“手”,又是一条雷电闪过,阻挡住那股吸力。 安伯尘倒退两步,只觉有些虚弱,心下了然。 他的地魂遇到金器能放出雷电,可显然还不够强大,只能割开一个小口,后续无力,难以抵挡金器的吸力。 “看来地魂也有修炼之法,那些天雷落下并非偶然,若是每夜地魂神游时多吸收点天雷,以之淬炼,过上些日子,或许真不用惧怕金器,想来对于火也是同样道理……如此一来,便安全了许多。” 安伯尘心中欢喜,避开金盅,化作一条虚影没入璃珠眉心。 方一踏入琉珠梦境,扑面而来的是一座座壮丽华美的宫殿,鳞次栉比,重重叠叠,仿佛迷宫一般将安伯尘困于其中。有了厉霖梦中的经验,安伯尘倒也不惊不慌,缓步游走,走过三四座宫殿,都未见着璃珠的身影,随即停下脚步,闭合双目,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离公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动静。 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的轰塌声,安伯尘睁开双眼,就见周遭的宫墙一片接一片的坍倒,转眼变成残垣断壁。少时,一只碧蓝的凤凰从天而降,驮起安伯尘向远处飞去。 翱翔于天云间,迎着猎猎罡风,安伯尘俯身望去。 宫殿接连倒塌,向远方倾斜而去,然而宫殿太多,一座连一座,整个世界都是,永远望不到尽头。 看着看着,安伯尘渐渐明悟。 “原来在璃珠公主心底深处,藏着一座座高大华美却将她困得死死的宫殿,想出去,却又出不去,偶尔驾御鸾凤飞上高天,脚下依旧是数之不尽的宫殿……而厉霖心底则藏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想要迎风破浪席卷天下。” 这也算安伯尘第一次发现梦境的奥妙,直通人心,即便表面的掩饰再多,可梦境却永远不会说谎。 “不知道我梦境中的景致又是什么。” 喃喃自语着,安伯尘心生好奇。 不多时,凤凰落下云头,将安伯尘送至一处古旧的殿中,随即不见了踪影。 第一眼看去,这宫殿除了陈旧外,并没太多特殊之处,转眼后,殿里的场景变化开来。 …… 春末时节,江南草长莺飞,正逢盛季。 仕女公子走马踏青,在望君湖边,游人如织,好不热闹。 百姓们太平惯了,即便知道国难降临,可也无动于衷。 琉君连续三年未曾奉上酎金,匡皇室大怒,拒不承认琉君正统,且宣罪书,声讨琉君不敬之举,琉国和匡朝势如水火,连带周边的吴国、魏国也趁火打劫,扣留琉国行商,频频兵演于边境。 百姓不知忧,可国中的文臣个个愁眉苦脸,上书君上,进言向匡帝认罪称臣。 “皇兄,你为何要拖欠酎金?” 高阁上,一身白裙的绝美少女托着下巴,盯着批阅皱着的男人,眸里满是崇拜之色,还有一丝浅浅的依恋。 停下墨笔,琉君回过头,宠溺的看向少女道:“你明明知道,偏偏还要问。” 少女调皮的一笑,踮着脚尖走到琉君身后,就见她皇兄眼里浮起一丝悲切,转瞬即逝,随后转过头,继续批阅奏折。 “璃珠知道,是因为……因为宣儿的生母。”轻咬朱唇,过了许久,少女方才呢喃道,声音细如蚊蚋,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 可身前的男人却已听到,手中的笔毫轻轻颤抖着,转眼后“咔嚓”折断。 一时间,殿里静悄悄。 站在两人身旁,看着不再说话的璃珠和琉君,安伯尘心中好奇。 “璃珠公主入匡觐见是在六年前,如此看来,今年要么是开平初年,要么还没到开平年间。宣儿……莫非是那日演武场上坐在琉君身旁的那个小皇子?” 看向黛眉微蹙的璃珠公主,安伯尘目光微显复杂。 彼时的璃珠没有一丝冰冷,拥有每个少女本应该拥有的活泼娇俏,充满生气,就像司马槿一样。 第79章 梦回开平初年(中) 第079章 梦回开平初年(中) 想到司马槿,安伯尘心生暖意。 可就在这时,琉君猛地抄起一块砚台,向安伯尘砸来。安伯尘心头大惊,只以为自己被发现,却见砚台穿身而过,重重砸在殿柱上,摔成粉碎。 “姓赵的欺我登基未稳,欲夺我祖宗基业,赐婚不成,竟害死小云……万幸保住了宣儿。” 琉君的声音有些颤抖,满眼悲恸。 璃珠面露不忍,上前一步,轻轻抱住琉君的臂膀:“王兄切勿感情用事,想要报仇,拒交酎金落人把柄是为下下策。长此以往,必定会引来其余诸侯不满,陈国乱事初平,各方诸侯跃跃欲试,莫非王兄想要琉国成为他们的踏脚石?” 长叹口气,琉君摇了摇头道:“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只不过,我登基方才七年,虽有霍国公相助,可朝野上下,人心不稳,即便国公也在不断向各地府县安插人手……想要将一盘散沙聚成一团,光凭我一人难以为之,需得外力相助。” “外力……” 璃珠喃喃自语着,眼睛忽地一亮:“原来王兄是想借赵家之势,使国中生忧,文武百官摒弃私怨私立,团结一致,齐聚王兄麾下。” “正是。” 琉君点头,目光闪烁,望向悬挂在对面墙壁上的琉国地图,低声道:“不仅如此。赵家欺负我太甚,诸侯皆知,我若退让,则为示弱,在诸侯中的声望一蹶不振,日后诸王朝会中,再无我琉国出言的资格。吴国、魏国之流虽虎视眈眈,可也不过是试探而已,齐秦国等大国望而不言,也是在等待,坐等我如何应对眼前局面。” 听得琉君娓娓道来,一旁的安伯尘肃然起敬。 原先他只以为琉君依仗霍国公方才平叛登基,霍国公失势后,左相权倾琉国全因琉君昏庸无能、碌碌无为。可安伯尘于璃珠梦中重回开平初年,眼前的琉君雄姿英发、龙行虎步,言谈中,句句精辟饱含深意,又怎是那等昏君。可为何现如今…… 想着那为数不多几次的面君,误杀霍国公,演武场上一心偏袒厉霖,安伯尘忽觉有些看不懂了。 “三年未交酎金,王兄也算硬气了三年,匡朝已发罪书,该是王兄出手的时候了。” 璃珠捏着琉君的肩膀,轻声道:“不知王兄可想好该如何应对?” 未等琉君开口,殿外传来内侍的声音。 “黄门侍郎求见。” “快传!” 琉君嘴角微翘,不假思索道。 少时,一个年轻官员走了进来,朝向琉君恭敬行礼。 待到他抬起头来,一旁的安伯尘下意识的后退两步。 那黄门侍郎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左相。想到第一次地魂神游,被人以白火追赶,安伯尘心有余悸,他知道那人定是左相,能看到寻常修士看不到的地魂,却不知在这梦境中还能否看见自己。 打量片刻,未见左相有所异动,想到这里只是璃珠梦中记忆,早已发生过的事,左相再神通广大也不会蹦起来将他抓住,安伯尘心下稍安。 “那事处理得如何?” 看了眼左相,琉君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君上放心,匡朝重臣品性喜好都已查探清楚。” 左相恭恭敬敬的答道,一旁的璃珠公主美目涟涟,眼见左相抬起头,向她笑了笑,璃珠颊边浮起淡淡的红晕。 目光逡巡在殿内君臣公主之间,安伯尘心道奇怪。 “我欲求离公子之秘方才来到这,怎么只见到这三人?” “臣还有一事禀报。”就在这时,左相又道。 “说。” 淡淡一笑,左相看了眼璃珠,又看向琉君,拱手道:“四个月前和君上打赌的那位离公子回来了。” 话音落下,琉君和璃珠同时面露古怪。 “可是来认输的?”璃珠娇哼一声,叉起小蛮腰,撇了撇嘴道。 俊美无双的面庞上浮起玩味之色,左相摇了摇头:“殿下这回可是猜错了,那位离公子不单赚够了一车金银,还多出来九车,短短五个月便赚够了十车金银。” “什么!” 琉君尚能保持镇定,璃珠公主已失声叫了出来,满脸惊讶。 过了好半晌,璃珠渐渐平复,低声喃喃着;“如此人物,竟来到我琉国……不用岂不是可惜。” “璃珠说的是,看来这离公子的确有些真材实料。” 爽朗的笑声响起,批了一夜奏折,到现在尚未合过眼,琉君的笑声中透着几丝疲惫。 “先晾他一天,明日召见。” “是,君上。” 左相恭敬答道,告退时候也不忘朝向璃珠报以微笑。 殿内风情流转,琉君未有察觉,一旁的安伯尘却隐约看出,璃珠似乎对左相很有好感。 到了第二天,琉君传召离公子,许以高官厚禄,离公子谢绝,反送琉君五车金银,以为面君之礼。得人钱财,若再强求则落入下乘,琉君只好答应,并兑现了第一个承诺,连夜派遣工匠修造墨云楼。 铜马载金银,轻歌别帝王。 站在朝堂金銮前,安伯尘亲眼见证了这段传奇。琉君面露不舍,群臣或喜或忧,左相含笑不语,公子轻歌告辞,那一日的风流岂是言语所能描述。而安伯尘也知道了,他来到的这方梦境是在开平初年,琉君登基不过七年,离公子刚至琉国,左相还只是个五品黄门,璃珠也没踏上前往匡朝的远途。 或许正因为来自匡朝赵氏的外患,琉国内部渐显团结,琉君、璃珠、左相和离公子四人也其乐融融,没有半丝七年后的剑拔弩张。 “这七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若今日朝会是璃珠第一次邂逅离公子,那在此之后,璃珠又是如何陷入离公子的布局?” 安伯尘心中疑惑,喃喃自语着。 心意一动,那只消失的蓝凤凰从天而降,落到安伯尘脚边。 这凤凰非是安伯尘所变出,亦非他所召唤,原先便存在于璃珠梦中,仿佛专为安伯尘代步而生。 看了眼乖巧的凤凰,安伯尘撇了撇嘴,盘坐其背。 凤凰飞天,穿过一座座倒塌的宫殿,来到那处最庞大的宫殿中。 凤凰离去,景致变幻。 十万羽林持戈扣弦,沿着不知几许长的汉白玉栏一字排开,放眼望去,就好似枪林箭海,看得人心惊胆寒。八千金宫,三千玉殿,宫女如云,内侍如潮,钟声响起,群臣肃然。 这便是矗立在大匡上京之中,承载赵氏千多年荣耀的皇宫。 “好大……” 站在华表旁,看着连绵起伏的宫殿群落,安伯尘不由张大嘴巴。 “估摸着有一千个圆井村那么大……不对,肯定不止。” 喃喃自语着,安伯尘心中感慨,他也曾见识过琉国宫殿,那时只觉壮丽宏大,可和这庄严伟岸的皇宫比起,就好似用安伯尘自家的屋子去比霍国公府,一天上一个地下。 “接下来应当轮到璃珠登场了。” 转目看向肃穆庄重的朝堂,安伯尘兴致上来,踩着御道龙图,向金銮殿内奔去。 接下来所发生的,正和琉京戏里所唱的那般……二八之龄,代兄朝觐,款款莲落于匡朝大殿。三步成辞,七步成章,不慌不忙,应答如流,诸侯震惊,群臣皆服。公主现芳容,匡帝失态惊,公主笑颜开,匡帝滚金銮…… 看着滑稽可笑的匡惠帝,也就是民间戏言中的蛐蛐皇帝,安伯尘不觉莞尔。 这样一个糊里糊涂的帝王,竟能手掌千万里河山,十三诸侯之国,上亿子民,当真可笑,却不知后世史书会如何评价。 原本问罪琉国的朝会就这样,在琉国公主倾国一笑间谢幕。 离开皇宫,璃珠公主和闻风而来的世家公子贵胄子弟们一一道别,随后走进马车。安伯尘眼疾手快,一溜烟的钻入马车。坐在璃珠对面,抬眼看去,方才十六七岁的少女微显疲惫,绝美的容颜已不再像金銮殿上时神采奕奕。 行了一路,璃珠安静的坐着,不知在思索什么。 “你这趟出使上京,和离公子又有什么关系?” 坐在富丽堂皇的马车中,安伯尘盯着少女,喃喃问道。 “离公子……你和左侍郎,究竟哪个好?” 少女突然发问,却把对面的安伯尘吓了一大跳。 小心翼翼的看去,安伯尘这才发现璃珠是在自言自语,翘起两条葱白的食指,左看看,右看看,一脸犹豫。 “我是你王兄的得力臂助,琉国最有潜力的臣子。” 左指轻晃,璃珠板起脸,学着左相面君时的模样闷声闷气道。 随后又弹起右指,装作一副淡漠的神色,摇头晃脑道;“我是离公子,独倚高楼笑看群臣。” 见着璃珠公主如此自得其乐,安伯尘张大了嘴巴,半晌,就见璃珠颊边泛起绯红,面露羞涩,轻咬朱唇放下双手,转眼看向窗外,默然不语。 “原来这时候的璃珠既喜欢左相,又对离公子动情。” 喃喃自语着,安伯尘心生恍惚。 六年前的璃珠才智过人,又不乏天真可爱,和六年后那个全身上下透着冰冷气息的琉国公主判若两人。 在这上京中,亦或是往后六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80章 梦回开平初年(下) 第080章 梦回开平初年(下) 大半个月来,安伯尘跟随璃珠来往于王公大臣府邸,或是参加酒宴,或是入席风谈,总之忙碌个不停。 此次出使上京,璃珠带着三车金银比三年里欠下的酎金还要多上十倍。酎金已补全,可琉君大不敬之罪却无法逃避,幸好还有左侍郎花了两年多搜罗来的匡朝重臣的把柄、喜好,大半个月下来,璃珠凭着这些以及她的能言善辩,拉拢了大半朝臣,只剩下那个油盐不进的王司徒。 匡朝众臣分为一至九品,一品共五官,左右丞相以及三公。 惠帝继位后,那位神师皇叔自然做上统领全国兵马的大司马,丞相之衔悬空至今,由三公之一的陆司空暂领其职,还有一公便是王司徒,权力虽不及其余二公,却也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大司马远在中都,陆司空贪财早被璃珠贿赂,可那王司徒却像个石头人,既不贪财也没有把柄露出,每每璃珠前往司徒府,总会被府里人闲置大半天,到最后说司徒大人有事出门,打发走人。 过不了王司徒这一关,就算能得到陆司空的支持,议案也会被搁浅。璃珠心中焦急,愁了三四日,终于取出了一只小金盒。安伯尘看得真切,盒里放着两只锦囊,用蜡封印。 打量着锦囊,璃珠犹豫片刻,将它们揣入怀中,吩咐下人备马车,前往司徒府。 “他们临走前都交给我一个锦囊,说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到底用谁的好?” 马车中,璃珠又开始踌躇,过了一条又一条长街市坊,她依旧没能作出选择。 安伯尘只觉好笑,少女颦蹙间透着一丝娇羞,仿佛不是在选锦囊,而是在挑选如意郎君。 百无聊赖间,安伯尘透过车帘,看向繁华热闹的上京,就在这时,安伯尘心跳陡然加快。 街角拐弯处,有双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定是我看花眼了。 收敛起心中的惊诧,安伯尘暗道。 再看去时,街角处空无一人。 车马穿过闹市,来到一片宽广的长街,停于左手第二间府邸前。 缓步下车,璃珠深吸口气,犹豫许久,拆开左手中的锦囊。 目光落于锦囊,璃珠身形一颤,面色瞬间变得惨白,满脸的难以置信。 安伯尘正想凑近去看,璃珠已将那锦囊丢落在地,颤抖着拆开右手中的锦囊。 春风卷来,携着花儿的香味,璃珠怔怔地站着,转眼后,离公子的锦囊被流风吹落于地,她却不管不顾,只是静静的望着两步外的府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璃珠擦干颊边的泪珠,含着笑走入司徒府。 这一番变化,完全出乎安伯尘意料。疾步上前,拾起那两封锦囊,目光所至,安伯尘手臂微颤。 “上面写的什么?” 耳边传来冰冷的声音,安伯尘一愣,转瞬后,心头掀起轩然大波。 这怎么可能?我是在璃珠的梦中,怎么会有人和我说话…… 转过身,安伯尘看到了那个少年。 春光明媚,且是正午时分,日头正毒,那少年竟穿着身夜行衣,头戴小生面具,只露出双泛白的眸子。 “你是谁?” 平复下惊骇,安伯尘问道。 游走于璃珠梦中,就仿佛隔着看台看戏,形形色色的角色故事一览无余,而梦里的人却不会发现安伯尘的存在,即便左相、离公子这等人物也难以发觉。眼前这个人,虽裹得严严实实,可观其身形,听其口音,也只是个少年,在这场梦里他不单能发现自己,还能和自己说话,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他也会入梦之法。 “你又是谁?” 少年问道,犹豫片刻,泛白的眸子里滚出一圈轮涡,紧接着又是一圈。 两轮秘术! 安伯尘心道不妙,刚想抽身而退,就见那少年捏出手印,口喧咒言:“临!” 转眼后,条条青烟从少年手中蹿出,结成锁链卷向安伯尘。 “你应当是王司徒的梦境佑神了,如此,得罪!”少年眸中旋涡疾转,开口道。 安伯尘听得一头雾水,六七条锁链从四方缠绕上来,安伯尘避无可避,下意识挥手阻挡。 紫雷划破长街,当先那条锁链“咔嚓”一声裂成两截。 两人同时一怔。 就在这时,凤鸣声响起,却是蓝凤凰及时赶到,安伯尘纵身跃上,驾凤飞遁。 “你不是……你究竟是谁?” 耳边传来少年的惊呼,安伯尘回首看去,就见那少年张大嘴巴,眼里满是诧异。 “王司徒……这么说,他是从王司徒的梦里来到此处,正好遇上了我?”安伯尘喃喃自语着,心中的惊讶丝毫不弱于那少年。 他本以为这神游入梦之术只有自己才会,没想竟遇上了一个同道中人,不过,他的入梦之法似乎和自己有所不同,穿着一身夜行衣,应当是担心被人认出,而他在梦境中还能施展秘术……等等,我怎么也能在梦里放出紫雷……起初他以为我是王司徒的梦境佑神,莫非这蓝凤凰就是璃珠的梦境佑神?若真是如此,它为何会帮自己? 疑惑接踵而来,挠了挠头,安伯尘许久未想出个所以然来,骑着凤凰,越过一片一片宫殿,安伯尘时不时回头望去,那个少年并没追来。 “糟糕,璃珠后来怎样了……” 被少年一搅和,安伯尘错过了璃珠公主上京最后几天的故事,心中不觉生出几丝担忧。 看到那两只锦囊,安伯尘隐约能猜到其后所发生的事,可打心底里,他不愿璃珠遵行锦囊中的“计策”。 左相的锦囊中写了两个字“女色”,而离公子的锦囊中也只写了两个字“如左”。 这两人,一个是六年后权倾琉国的丞相,另一个是和左相分庭抗礼的墨云楼之主,都可谓是天纵英才,权谋超群之辈,却给了璃珠公主这样一个“锦囊妙计”,以女色笼络王司徒,用她堂堂琉国公主的肉体换取琉国的国泰民安。 今日之前安伯尘对璃珠全无好感,可画舫入梦,见到十六岁时候为国为民奔走于达官贵人间的璃珠,安伯尘不由心生敬佩,可却不曾料到上京之行竟以如此结局收场。 心怀忐忑,安伯尘从天头降下,放眼看去,业已回到琉国。 一月过后,璃珠公主带着匡帝的赦令凯旋而归。 君臣百姓出城三里,夹道相迎,璃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也有一丝疲惫,直到看见琉君身旁的左相,她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最后凝滞。 左相一脸淡然,和所有臣子一起,拜倒在銮驾下,起身时,嘴角含笑,眸里的淡漠显露无遗。离公子也来了,布衣翩翩,温文尔雅,满脸温醇,和左相一般,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璃珠既喜欢左相,又喜欢离公子,一心想着从二人中选一个当作自己的如意郎君。却不料两人故作不知情,反而将她推入火坑……无论她有没按照锦囊行事,此时她心里定是很难过。” 站在人群中,看向发着呆的璃珠公主,安伯尘轻叹口气,不知为何,脑中闪过司马槿的身影。 晃了晃脑袋,甩去那些胡思乱想,安伯尘紧随銮驾,跟着璃珠走向京城,心底却在琢磨,究竟从何时起,璃珠走入离公子的阵营,她待左相和离公子几乎一样,为何不选左相而选离公子?还有,左相和离公子究竟为了什么而布局争斗? 心意方动,蓝凤凰从天而降,安伯尘莞尔一笑,骑坐而上。 飞过一片片宫殿,安伯尘来到开平三年的望君湖。 璃珠公主立下大功,望君湖东南皆成了她的封地,楼阁高处,素衣轻颜,璃珠出神的望向浩渺烟波。 “殿下还是不愿相信?” 翩翩布衣公子缓步走来,站在璃珠身边,叹声道。 没有回头,璃珠淡淡的说道:“不知公子为何突然讨厌起左卿来,竟还说他是蛇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蛇妖? 安伯尘陡然一怔,心头疾跳。 厉霖梦中那条双头蛇……他就是左相? 安伯尘愣在当场,方一进入开平三年的梦境,居然知道了这样一个惊天秘密,如何不让他惊骇。 “公主殿下见多识广,莫非还不信世上有妖物?实不相瞒,在下来到琉国正为了此事。蛇妖化作人形,隐于琉国朝堂,想要窃夺国之宝器,公主若是坐视不管,在下也无话可说。” 闻言,璃珠冷笑了一声,回过头,直直盯着离公子:“即便他真是蛇妖,你又能好到哪去,别说你是长门……” 还未说完,璃珠陡然一愣,喃喃自语;“霍国公和长门中人有来往,你又和他交好……可琉京若真有妖怪,也需有证据。” 嘴角浮起一丝笑靥,离公子指向湖面,柔声道:“证据,那不就是……” …… 雄鸡报晓,叫破白昼。 望君湖的画舫中,少年和女子缓缓醒来,四目相对,同时变色。 秋夜凉彻,璃珠虽已修炼到地品,可毕竟是女子,难免怯寒。 这一觉睡到天亮,不知何时,璃珠已将安伯尘揽入怀中,下意识的借着取暖。 第81章 同船共枕 第081章 同床共枕 “大胆!你……” 璃珠涨红着脸,倾国容颜即便在生气时也显得无比动人,或许正因为生气反而丢了平日里冷淡,颦蹙生姿。 目光相触,璃珠陡然一愣,话到嘴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这样的目光,有同情,有怜悯,还有一丝淡淡的好感。她堂堂琉国公主,千金之体,享尽荣华富贵万民朝拜,又有谁会对她抱以同情。 可是在昨夜梦中,她又回到了六年前,此生最痛苦时候,在上京的无助和悲愤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时的她或许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看向近在咫尺,几乎和她紧贴在一起的少年,璃珠突然扬起手,将安伯尘推向一旁,随后从容起身,整理衣衫。 “昨夜的事,你若敢说出去,我便挖出你的眼珠,折断你的手脚,割下你的舌头。” 璃珠公主平静的说道。 安伯尘点了点头,心情莫名:“殿下放心……在下先行告退。” 说完,安伯尘急忙的向舱门走去。 “等等。” 璃珠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安伯尘脚步一顿,嘴角泛起苦涩,心道果然,这性情多变的公主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自己,昨晚虽只是同床而眠,啥也没做,可毕竟自己犯了大不敬。 “昨晚上你想知道的那三件事,选一样问。” 安伯尘一怔,诧异的转过头。 “发什么傻?你若不想知道,现在就滚。” 看向冷言冷语的璃珠,安伯尘紧绷着脸,心下无奈。 梦回开平初年,安伯尘并没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可也隐隐猜到,璃珠之所以投靠离公子,却因左相为蛇妖所化。或许在六年前,璃珠对离公子和左相颇有好感,可六年后的今天,璃珠已视两人为陌路,乃至仇敌。而离公子对待心仪他的璃珠尚如此狠心,对自己又能好到哪去,顶多只是一个先手棋子罢了。 暗叹口气,安伯尘拱手道;“在下只想知道,那只戏偶里究竟有没有仙人秘籍?” 冷笑一声,璃珠上下打量着安伯尘,过了许久才道;“离公子就算再神通广大,可也不是仙人,又如何能得到仙人秘籍?” “没有吗……” 闻言,安伯尘眸子一黯,想到为了仙人秘籍几乎不惜一切代价的司马槿,心中难免失望。 “不过……九辰君虽和仙人秘籍无关,却关乎仙人的秘密。等到春试夺魁,你自然会知道。” 说完,璃珠看向舱外。 安伯尘心知其意,拱了拱手,也没多言,转身走出。 直到安伯尘的身影消失在湖堤尽头,璃珠方才收回目光。 深吸口气,璃珠强压下心头的杀意,暗暗摇头;“也算好命,入局却不陷,不过,仅仅是运气好点罢了。” 璃珠知道离公子的布局,自然不会如王馨儿那样,太过看重安伯尘。在她的想法里,安伯尘能走出离公子的布局,只不过是误打误撞的侥幸,论及本领,他也只会两手枪法。眼下离公子重新落子布局,大网撒下,这条漏网之鱼再难逃脱。 刚想回转,就在这时,余光落到桌脚边那只金盅,璃珠脸色陡变。 宫廷匠师精心打造的酒盅裂开一个缺口,虽只有指甲盖大小,可落入璃珠眼里,却让她心头震惊,久久未能平复。 “昨夜就我和他……这怎么可能……” 即便地品修炼者,也无法用青火融化金器,而那缺口分明是巨力瞬发所致,硬生生割开一条口子。 “只有可能是他,安伯尘……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喃喃自语着,璃珠神色莫名,俯身拾起酒盅,打量片刻,将其藏入袖中。 若没这破损的酒盅,璃珠不会在安伯尘身上多花半点心思,任由那个小仆僮重陷琉京之局,可现如今,即便素来果决的璃珠公主也不禁踌躇了起来。 七十里琉京,好戏上演,紧锣密鼓,形形色色的角色粉墨登场,立于两方,却都怀揣各自的打算。 左相有左相的打算,离公子有离公子的打算,游走两人之间如鱼得水的璃珠公主,何尝没有她自己的打算?否则,就算离公子有通天绝地之才,也无法强迫智慧超群的琉国第一公主入局。和其他人不同,璃珠是心甘情愿的身陷局中,至于那张素白面纱之后,倾国冰颜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恐怕连离公子和左相都不知。 “变数一经成为变数,那便永远是变数。看来,所有人都低估你了,同样的错误在别人身上犯过,本宫自然不会再犯。” 璃珠看向望君湖,轻声自语道。 面纱落下,白裘加身,璃珠掀开门帘,缓步走出。 下了十来日的秋雨终于止住,雨过天晴,晨光倾洒,铺上女子眸眼。 许久未见太阳,乍一暴露在阳光下,璃珠蹙了蹙眉,略显不耐烦。 …… “九辰君里面没有仙人秘籍,却关乎仙人的秘密……对她来说也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安伯尘自言自语着,疾步行于空旷长街,满脑子都是璃珠、左相和离公子三人。 琉京就仿佛一个大戏馆,馆里有两座戏台,一个是王宫,一个是墨云楼。这两座戏台的主角分别是左相和离公子,就连身为一国之君李钰也被抢了风头,退避一旁。左相是蛇妖,离公子疑是长门中人,既然撕破脸皮,两人间的这一战势在必行。至于其他人,身处离公子一方的霍国公已被左相铲除,除了国公余党外,离公子所能用的只剩璃珠,而从璃珠的梦境看来,她对离公子和左相都心怀不满,非是离公子轻易能够使用。 长门……是了,还有一个羽林军统领胡不非。 想到那个虽然势利可也算耿直的长门中人,安伯尘心生疑惑。 “胡不非由霍国公引荐为官,霍国公和离公子交好,三人又同为长门中人,按理说,胡不非应当属于离公子一方。既然属于离公子一方,那日为何还要招揽我?而且,他似乎并不知道离公子的布局……奇怪。” 安伯尘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觉得离公子高深莫测。 布局一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若不淫浸个十几年几十年,又怎能深谙其道,更别说这一局是离公子所布。安伯尘学习谋略不过十来天,而且还是自学,纸上得来终觉浅,眼下的他即便绞尽脑汁,也无法看破离公子亦或左相的布局。 不知不觉间,朱雀街已至。 七层墨云楼就在眼前,安伯尘不再自寻烦恼,平复心情正欲入楼。 柔和的晨风卷来,却携着一丝怒气。 发怒的自然不是风,而是站在门口,冷眼盯着安伯尘的少女。 糟了,我这大半宿没回,却把红拂给忘了。 瞅向一脸冷漠的司马槿,安伯尘讪讪一笑,随后低下头向楼里走去。 “等等,你昨夜去哪了?” 司马槿盯着安伯尘道。 “昨夜在望君湖边睡了一觉。” 安伯尘老老实实答道。 冷笑一声,司马槿伸出玉指轻弹向安伯尘的衣袖,叹气道;“这才没几日就开始睁着眼说瞎话了。昨夜下了一宿雨,你这衣服都没湿,别告我你打着伞在湖边诗兴大发,念了一晚的诗。” 安伯尘语塞,正欲解释,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总不能说昨晚和琉君的亲妹妹同床共枕了一夜,且不论司马槿信不信,虽然并没发生其他什么,可安伯尘心底深处仍觉有些愧疚。更何况,此中原委难以解释,若说出自己能神游入梦,恐怕她司马槿以后每晚入睡前,非得把自己五花大绑捆得严严实实不可。 “伯尘夜不归宿,又不是去寻欢作乐,你急个什么……” 李小官的嘟囔声传来,还未说完,就见司马槿扭过头狠狠瞪向他,李小官立马捂住嘴巴,点头哈腰,不住陪笑,眼里却露出果真如此的神色。 颊边浮起一抹红晕,司马槿冷哼一声,将安伯尘拉进楼里,数落道;“所有人都以为你重伤未愈,你却整个晚上在外面溜达,如果被有心人看见,传了出去,之前的一场辛苦可就全白费了。何况厉家连带琉京大半世家子都被你得罪,若被他们看到,你还能平安无事回来?算了,明天你就去白狐书院报道,免得整日无所事事,闲得……闲得慌。” “明日?这么快……那秘术何时学?” 安伯尘抱歉的一笑,转眼后想到前些日子司马槿答应传授他秘术纲领,若是入学白狐书院,岂不是没有时间修炼秘术。 “白天上学,晚上教你两手秘术,免得你又偷偷溜出去寻欢作乐。” 司马槿没好气的瞪了安伯尘一眼,随后看向一旁瞪大双眼满头雾水的李小官,犹豫片刻道;“入学白狐书院的士子可带上两个伴当的,小胖,明日你和伯尘一块念书去。” 闻言,李小官的脸色立马蔫了下来。 他最讨厌的便是读书,偏偏怕什么来什么,红拂女明显是对自己的“真话”怀恨在心,有意报复! 想到往后再不能和平子、阿福提着鸟笼满大街的逛,李小官一阵沮丧,抬头看向安伯尘,就见他也是满脸无奈。 白日念书,夜晚修习秘术,那岂不是要错过昼夜交替时分?自己总不能当着司马槿的面,两腿一蹬,全身僵硬的神游神仙府,若被她知道那个秘密,怕是又要责怪我为何隐瞒。 轻叹口气,安伯尘缓步上楼。 秘术他固然想学,青火他也想要,只可惜,这世上两全齐美之事毕竟太少,只能从长计议。 第82章 桃源王风 第082章 桃源王风 上京郊外,官道边一座破败的小庙中,少年人猛地坐起身,四肢僵硬,目光发直。 晨曦透过枯朽的窗棂洒落,青烟缭绕,瘦弱的女子盘膝而坐,指尖拂过檀香,口中念念有词,陡然间,凤眼暴睁。 “时辰已到,魂兮归来,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九音齐喝,青烟升腾而起,由眼鼻耳目口蹿入少年体内,少年人身体一颤,双目渐渐恢复神采。 长舒口气,少女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原本苍白的面容此时惨白如纸。 看向神色莫名,似乎仍未回过神的少年,少女眸子微黯,叹了口气道;“小风,你怎么能在梦里施展秘术?此为入梦大忌,轻者被佑神所伤,重者沦陷梦中,再不得回转。” 少女面容清秀,说不上太好看,却有种脱俗的隽雅,一看便是大家闺秀,她的身体却十分孱瘦,弱不禁风般,隐隐中透着病态。 被她唤做“小风”的少年怔怔地转过头,怜惜的看了她一眼,莫名的开口问道;“青儿,你说这世上除了黄粱梦术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秘术能入梦?” 青儿黛眉蹙起,思索半晌摇了摇头;“这黄粱梦术是你们王部中的不传之秘,修炼到七轮能驾御对方梦境,反手夺得梦境佑神为己用。依据历史考证,是你们王部中一前辈高人修炼出了岔子,误打误撞创出黄粱梦术,不属五行,不合阴阳,不列天地人神鬼,实属偏门,也只有修炼到四轮以上,转彼梦为己用方才有奇效,在此之前实乃鸡肋,顶多也只能窥探隐秘,一旦惊醒主人,或是被发觉便会前功尽弃。”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秘术,这世上也只有黄粱梦术了。” 青儿总结道,一番话有条不紊的说来,足显她在秘术一道中造诣之深见识之广,绝不弱于当世任何一名大家。 眼见少年面露疑色,她踌躇片刻,试探着问道;“难不成在那梦里你遇见了……” “正是。” 少年点头,撕开贴于他四肢和前胸的道符,起身下床,走到少女身前,轻轻握住她的柔荑。 “起初我以为是王司徒的梦境佑神,可后来一想,秘籍中记载,那梦境佑神只有在地品以上修行者梦中才会自行生出,王司徒不通修行,又怎会生出佑神。那人从另一人的梦中而来,和王司徒的梦境交叉,方才被我发现,可即便被我发现,我也难以辨别他的身份来历,甚至连年龄也无法分辨。” “这又是为何?”少女奇道。 “因为他只是一条模糊的影子,能施雷术。” 顿了顿,少年回想着梦里的情形,嘴角泛起苦涩:“他的入梦之术可比我高明太多,梦里的人无法察觉到他,因此不会惊动主人,他想呆多久便能呆多久,不像我只能呆上两柱香。而且,他还能召唤梦境佑神,纵横于梦境时光,不受约束,就仿佛别人的梦是他自己的领地。” 闻言,少女神色淡漠,依旧没有动容;“听你这么一说,他这入梦之术已有黄粱梦术七轮的威力,喉轮、眉心轮、顶轮都已打通……七轮秘术大家,即便放在桃源村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听说尘世中最顶尖的人物是那些神师,也不过相当于四轮秘术大家,难不成夜莺带回来的消息有误?” “夜莺不过是异禽,飞入尘世听人言而记忆,并不会分辨真伪,桃源村每晚都会飞回八千只夜莺,由各部长老统计尘世音讯……” 少年还想继续说下去,就见青儿面色微黯,连忙打住。 笑了笑,少女倚入少年怀中。她看着少年的肉身,一宿未眠,此时满脸疲态。 “小风,多说无益,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你王部和我风部的夜莺此时正在到处找寻我俩,从前看着尘世里的故事只觉有趣,现如今,我们也成了村里人赏玩的故事。” “青儿别担心,等我们从大匡皇叔手中借得出海的大船,逃出大匡,逃出东界,逃出天涯海角,就算村里的七轮大家抽出空子前来寻我们,也是白费力气。” 少年安慰着道,他的相貌原本很普通,却有一双泛白的眸子,妖冶得仿佛皓月星辰,也将他的容颜点缀,变得妖邪俊美。他和少女一般,也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虽小,却拥有一种难以道明的沉稳气质,非是颠沛流离饱经风霜个两三载难以获得。 惬意的躺在少年怀中,拨弄着他修长的十指,青儿眉头微蹙;“计划虽是如此,可若不得到六年前王司徒的那个秘密,又如何换取出海的船。你这黄粱梦术才修炼到两轮,还需等上半月才能再次入梦……对了小风,被七轮秘术大家入梦的是谁?” 诧异的看了眼怀中少女,“小风”皱了皱眉:“你不会是想……” “也只有如此了,请那人帮忙,助我们入梦探秘。”青儿点头道。 “可他是七轮秘术大家,即便找到他,又怎会轻易相助。” “夜莺带回来的消息中,都说尘世之人贪得无厌,喜好名利。他既然是尘世中人,应当也难脱此理,先找到他,自可用想办法做交易。” “也是。” 少年点了点头,目光所及,青儿已经拾起树枝。 柔柔一笑,少年附在少女耳边,描述起璃珠公主的相貌,等他描述完毕,树枝下俨然出现了一个身形窈窕美貌动人的少女,和十六岁时的璃珠如出一辙。 将树枝放在一旁,少女起身,唱着古老的歌谣,绕着璃珠的画像翩翩起舞。 一曲歌罢,少女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青烟缭绕,漫过地上的画像,那画像竟渐渐飘起,仿佛一张卷纸般,显露在少女眼前。 “卷纸”中,璃珠公主坐着轻舟,翩翩游于望君湖,向半岛而去。 “临!” 深吸口气,少女口吐咒语,紧闭双眸,眼角蜷起,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看得一旁的少年心急如焚。 少时,青儿长舒口气,青烟落尽,她也重新睁开双目。 “那人是江南琉国王室中人,琉君亲妹妹,璃珠公主。小风,看来我们很快就要去江南走一遭了,夜莺们都说那里风光秀美,景致迷人,这回可以大饱眼福了。” 青儿强作镇定的笑道,娇躯微晃,被少年抱住。 “小风别担心,这病从小到大都这样,一施法便会发晕,你又不是不知道。” 趴在少年怀中,少女呢喃着道,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等逃出大匡,我就帮你找大夫,找不到好大夫便去找那些奇人异士,无论如何等我都会帮你治好。” 少年笃定的说道,满脸疼惜和不忍。 “又犯傻了,连我风部大祭司都说这病没得治……只要小风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直到那一天。” 少女的声音渐渐变低,却是缩在少年怀中昏睡了过去,看了眼弱不禁风的少女,少年没再争辩,泛白的眸子中浮起一丝决然。 “我第一王风会一直守护着青儿,穷尽我一生也要找到神药。” 戏文里山盟海誓多了去,大多发生在成年男女之间,此时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口中说出,很是荒诞可笑。 然而,在十岁定亲,十三岁成婚的桃源村里,如他们这样山盟海誓的恋人并不罕见。 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并不代表就能天长地久,桃源三氏十五部虽有联姻通婚,可也是在相好的部族间,若遇上死敌,就算部中子女再相爱,也会被毫不留情的拆散。而在十岁前,十五部子弟都会在一起修炼,日久生情在所难免,自然也少不了生离死别。 虽无明文规定,可也是约定俗成,自古以来桃源村的子弟们无人敢反抗,只除了他们。 来自第一氏王部的第三代最强弟子,第一王风,以及月氏最神秘的风部族长之女,生来携带怪疾的月青青。 就在这时,一只夜莺从天而降,落入神像上,直勾勾的盯着庙中的少年少女。 眉宇间暴绽出一丝杀意,第一王风冷眼看向夜莺,泛白的双目中流转出两重轮涡,夜莺还未来得及逃命便已被无形之手按在神像上。渐渐的,夜莺身体变得僵硬,仿若泥雕般,和神像融为一体,再无法飞回神秘而奇异的桃源村。 …… “白狐书院有许多大儒,知识渊博,很多见识道理都是书本中学不到的。所以,记得上课要听讲,不懂要问,和同……同窗要相处和睦,该让的要让,该忍的要忍……” 墨云楼前,司马槿看向哭笑不得的安伯尘,苦口婆心的说道。 只是去念书而已,本无需如此操心。可司马槿却知道,白狐书院中的学子大多是琉国世家子,安伯尘虽被擢为士子,可在世家中人眼里依旧是草民。更何况,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安伯尘修行被废,无法动武,而那日演武场上,安伯尘胜了厉霖却不异于一个巴掌重重扇在世家子弟们脸上。 第83章 龙泉坊立白狐 第083章 龙泉坊立白狐 此去白狐书院,虽非龙潭虎穴,可也不会那么好应付,偏偏安伯尘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气得司马槿牙痒痒。 “总之,你要记住千万不能显露道行。” “知道。” 安伯尘应道,转目看向楼里,面露古怪,就见一个穿着锦绣宽袍,冠上插着一朵梅花的小胖子哼着小曲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个鸟笼,笼中拴着只小麻雀。 司马槿一愣,劈手夺下鸟笼,怒目而视向李小官;“小胖子,你们是去念书,又不是去调戏姑娘。更何况,你一个伴读小书童整成个花花大少模样,成何体统?” 一见到司马槿,李小官顿时矮下了三分,陪着笑道:“都说白狐书院是世家公子的地盘,里面的学子非富即贵,小官我不好生打扮下,岂不是要弱了伯尘的威风。” 闻言,司马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下瞅着李小官,冷笑连连道:“你头上插朵花,提个破鸟笼便能壮声势?” 讪笑两声,李小官摸了摸鼻子,半晌,神色微黯:“你们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和阿福他们去看戏,一旁的富家子都在打赌,赌伯尘能在白狐书院呆几天。要不是平子拦着,小官我早一拳上去。” 看了眼唉声叹气的李小官,司马槿没有半点意外,世家子们若是不对付小安子,她才会觉得惊讶。 转头看向安伯尘,司马槿一脸无奈。 即便听了李小官这番话,安伯尘依旧好整以暇的骑在马上,神色轻松,眸里依稀浮现出几丝期待。 罢了罢了,我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念他的书去,被欺负了也是自找的,我在这操什么心。 司马槿无奈的撇了撇嘴巴,心中道,随后扯去李小官帽上那朵梅花,开口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这便去书院。” 李小官接过书匣,有模有样的背在身后,骑上矮骡子,跟在安伯尘身后兴高采烈的向书院赶去。 司马槿望向两人的背影,神色复杂,就听一旁传来轻咳。 “关心则乱,红拂小姐岂不知今非昔比的道理,伯尘心中早有主意,那些世家子大多酒囊饭袋,又怎奈何得了他。” “谁关心……” 话还未说完,司马槿转头看去,却是萧侯回来了。 “我还以为萧先生不会再回来。” 看向行人稀疏的长街,司马槿淡淡的说道。 论谋略司马槿或许不如萧侯,可论识人,司马槿只是稍逊萧侯半筹,她如何猜不到,萧侯借故出京打理店铺,实则是想带着离公子的钱财远走高飞。就算猜到,司马槿也不会去管,只要能得到九辰君,墨云楼倒了也和她无关,再者,萧侯此人深不可测,留在小安子身边尽教他些歪门邪道的伎俩,司马槿还得分心防范,若是他一走了之反倒省了心。 司马槿之所以对安伯尘入学白狐如此上心,除了春试彩头九辰君外,她也想安伯尘能谋条好出路。琉京已成险地,冬去春来,无论仙人秘籍是真是假,司马槿都不会再滞留,而安伯尘却无法离开琉京,想要在琉京生存下来,中科举当个小官吏或许也是条不错的出路,既能衣食无忧,也可以安安稳稳的修炼,直到突破地品。 “红拂小姐说笑了,萧某不回墨云楼还能去哪?” 司马槿不置可否的一笑,看了眼萧侯道:“离公子出现了。” 眼见萧侯并没惊讶,司马槿微微皱眉,转瞬警觉,看来萧侯也已知道,他此番能回来,说不定和离公子有关。 颊边笑容未散,司马槿打量着不动声色的萧侯,意味深长问道:“故主现身,不知萧先生有何打算?” 此时此刻,司马槿最担心的便是萧侯重归离公子麾下,若是这样,藏在楼里的大小秘密皆会暴露在离公子眼下,连她在内都会沦陷离公子这番谋局中,而她只想平平安安过完琉京最后的三四个月。 眸里青华闪现,司马槿心生杀意,就见萧侯笑了笑道;“萧某如今仍是墨云楼的执事者,公子出现与否,和萧某何干?只要他不找上门,萧某亦不会主动去找他。” 话音落下,司马槿心中的杀意淡去三分。 萧侯的弦外之音很清楚,倘若他不在,没了他做幌子,安伯尘势必难以蛰伏,于情于理司马槿都不能对他下手。而离公子今次出现,并非为了重掌墨云楼,他若不用萧侯,萧侯自然不会屁颠屁颠的前去请缨,他若想用萧侯,萧侯也无法拒绝。 “萧先生倒是个实诚人。” “那是自然。” 萧侯眯起双眼,淡淡一笑道,丝毫不在意司马槿话中的讥讽。 直到安伯尘和李小官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萧侯方才收回目光,看了眼转身回楼的司马槿,犹豫着道;“离公子为当世奇人,手段高超,奇谋叠出,远胜萧侯。” “我知道。”司马槿头也不回道。 “红拂小姐似乎并不担心卷入眼前的祸事,莫非有所倚仗?” “该来的总归要来,担心又有何用。” “也是……不过对于伯尘而言,并非全是坏处。” 脚步微顿,司马槿回头看向萧侯,疑惑道;“此言怎讲?” 哂笑着,萧侯负手踱步,走进墨云楼,看向直插入顶的高大楼柱,叹声道:“学习谋略,光凭看书又有何用,若不身入局中,如何能学得上乘的计谋布局。琉京之局,离左二人对弈其间,伯尘只需领悟个两三成,便可受益无穷。” 司马槿一怔,面色渐渐冷凝,越过萧侯,径直上楼。 …… “伯尘,你说村里人知道我们进了白狐书院,会有什么反应?” 骑在骡背上,李小官昂首挺胸,“白狐书院”四个字咬得极重,生怕一旁的行人听不到。话音刚落,李小官兀自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白狐书院在琉国鼎鼎有名,可村里的人却不一定会知道……咦,快到了。” 说话间,两人已至龙泉坊,闻名江南的白狐书院正坐落于这条街坊。 龙泉坊大多是酒肆茶楼,也有隐于巷陌深处的烟花勾栏,却是泼皮无赖聚众之地。至于龙泉坊的由来也有一段不算太离奇的传说前唐年间,有书生科举落第回返江南,想着年近四十却一事无成,无妻无子,全靠着年过六旬的老母亲为富户做针线活持家度日,供他念书,一时间心灰意冷,便来到一口枯井前。看着满目疮痍的井口,回想自己的不幸,书生泪流满面,意欲轻身。孰料这时从井底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她本是泉中龙女,因为泉水枯竭而道行减退沉睡数百年,今日被书生的泪水唤醒。书生大惊,就听龙女又说,如若书生将井水灌满,她便能恢复道行念咒施法,相助书生科举高中。 书生原本不信,可一想到为他操劳了大半生的娘,索性死马当活马医,从望君湖取水灌入井中,白日挑着水桶来往两处,夜晚守着井泉对月读书,唐人皆笑他疯痴,他却不管不顾。两年后,井水盈满,而就在这时,唐王诏书也至。却是唐王梦见龙女显灵,说道国中有大才,正是那挑水的书生,唐王心疑,便传书生来见。彼时的书生较之从前已大不相同,挑了两年水,沉着稳重,不理闲言闲语,心胸豁达,举止谈吐不卑不亢,唐王一见倾心,遂讲起梦中之事。书生也不隐瞒,将龙女的许诺一五一十说出,唐王奇之当即命人打探,谁曾想原先的枯井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一条淡淡的龙纹。 书生填井,日复一日,龙女也信守承诺,将他引荐给唐皇,一步登天。后人为了纪念隐于市井的龙女,便围着龙纹建了一圈井栏,此地也因此改名龙泉坊。 江南之地传说颇多,前唐已故,琉国迁都于此也有将近八百载,关于龙泉传说的真伪早已无法辨别。如今的龙泉坊沦落为勾栏酒肆,可偏偏又在这里建立白狐书院,却因创建书院的那位大德曾说过,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于闹事读书学道理,更能历练心性。 话虽如此,可也需因材施教,从白狐书院出来走出的学子分为两类,一类是满腹学识谈吐不俗的大才,另一类则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庸才,或许只有庸才方能衬托大才,可如此结果和书院坐落龙泉坊不无关系。 拉紧缰绳,安伯尘放慢马步,抬头看去,就见街角处矗立着一座陈旧的书院,牌匾古朴暗沉,有意无意将它的资辈凸显出来。 这时,安伯尘只觉书院门口似有人影晃动,转目看去,穿着锦衣罗衫的公子哥们一哄而散,隐隐间还夹杂着嗤笑声。 “一帮小兔崽!” 李小官冷哼道,眸里却浮起担忧。 他行事疯癫,常常不计后果,可这并不代表他蠢,只不过有些时候懒得动脑子罢了。李小官何尝猜不到,只要两人一进入书院,来自世家子们的刁难报复便会接踵而来。 摇了摇头,李小官看向身旁少年。 就见安伯尘一脸平静,神采奕奕,全无半丝担忧。 “惨也,惨也,安娃子这回可是真的一心只想读圣贤书,其他啥也不管了。” 李小官心中大惊,双目一瞪,嘟囔道。 第84章 广平县主 第084章 广平县主 “吱呀。” 正在这时,书院大门缓缓闭合,门上还贴着一行字洗马小仆僮,何能进书院。猪狗同辈往,贻笑大方家。 李小官先是一愣,随后勃然大怒:“真是欺人太甚!” 眼见李小官大喝一声,猛地扯动缰绳便向书院大门冲去,安伯尘面露深思,低唤道:“小官,止住!” 离院门还剩两个马身,李小官面露犹豫,停下马身。 “那帮世家子是故意关上院门,不让我们进去。伯尘,你从现在开始就忍气吞声,等日子长了岂不是要被那帮兔崽子骑到头上?” 李小官怒其不争地看向安伯尘,心中难免有些失望,仿佛又回到了圆井村,而安伯尘又变回了那个懦弱怕事的安娃子。 李小官知道,安伯尘这些日子称病推迟入学的目的,也心知肚明安伯尘不能显露修为,一旦暴露便前功尽弃。至于其中的缘由,李小官不知道也懒得知道,他只知道若是今日安娃子向那些世家子示弱,从此以后他们在白狐书院中再抬不起头来。 偏偏安娃子仿佛个没事人般,不紧不慢,到现在都一脸轻松,丝毫不动怒。 “不急。” 安伯尘整了整衣衫,笑着宽慰道,随后拍马向前。 李小官绷紧胖乎乎的脸蛋,看上去就好像一只点燃的圆灯笼,无奈地跟在安伯尘身后,嘟囔着向大门而去。书院旁是一排马厩,专为学子安置骑乘,只有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厮打理。那小厮身形削瘦,眉清目秀,低眉顺眼的接过李小官的缰绳,扶着李小官下马。他刚想去搀扶安伯尘,却见安伯尘翻身下马,把缰绳拴于马柱,朝他颔首一笑。 小厮愣了愣,转过身,慢吞吞的向马槽走去。 “这位小哥请留步。” 安伯尘开口道。 那小厮又是一愣,停下脚步,惊疑不定的看向安伯尘。 想了想,安伯尘从袖中掏出半串铜钱塞到小厮手里,和颜悦色道:“敢问小哥,那位厉霖厉公子可曾回返念书?”小厮想了老半天,摇了摇头,并没吭声。 “如今书院中,共有多少学子?” “不到一百人。”小厮握紧手中的铜板,怯生生道,苍白的面庞上浮起一丝红晕。 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道:“不知书院是如何安排学子入堂念书?” “共分甲乙丙丁四个学社。”小厮毫不犹豫说道。 闻言,安伯尘淡淡一笑,拍了拍小厮的肩膀道:“多谢相告。” 说完安伯尘拉上李小官向院门走去,李小官面露疑色,奇怪的看向安伯尘问道:“伯尘,这些事红拂不都已经打探清楚了吗,你干嘛还要去问他,白费钱财。” “正是因为我不能白给他钱,所以才要问。” 安伯尘笑着道,回眸望去,那小厮正偷偷摸摸的将铜钱藏在马槽旁,一脸掩饰不住的欣喜。 “哼,故弄玄虚,和那俩人一样。” 李小官自言自语,脸色比之先前轻松了几分,他虽不知安伯尘打的什么主意,可隐隐猜到,安娃子似乎并没他想象中那般毫无准备。 不多时,两人已来到大门前,李小官不及多想便要推门而入,刚迈出一步就被安伯尘拦下。 “小官我来。” 安伯尘说着,看向闭合的木门,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打量半晌,安伯尘伸手触上木门,缓缓发力。 “吱呀”一声,木门重新打开,李小官面露喜色,哈哈一笑,背起书匣冲入书院。 不远处的一座假山上,三十来个世家子弟怔怔地看向迈入书院的安伯尘,许久未能合拢嘴。 “一帮饭桶,就这区区小事都办不好!哼,怪不得厉霖会被一个小仆僮羞辱,本县主才离开两年,你们便成了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三十来名世家子齐齐垂手而立,在他们身后坐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口称县主,毫不留情的嘲讽着一帮世家子,偏偏这些平日嚣张跋扈的世家子们噤若寒蝉,不住的点头哈腰,向少女陪着笑。 少女并不算多漂亮,却因雪白的肌肤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而显出几分动人,鼻梁挺翘,亦增添了一丝娇俏。她看向施施然行于书院山水间的安伯尘,目光闪烁,半晌,冷哼一声,指向身前两名世家子道:“你,还有你,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其余人绕到前面截住他。本县主就不信了,偌大的琉京,就没人能治得了你。” 越看从容不迫的安伯尘,以及他身前兴高采烈的李小官,少女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是广平县主,当今琉君表妹之女,其母嫁入魏国王室,而琉君甚是疼爱她,打小来往于琉魏间,这边住几年,那边住几年。正因如此,她在琉国世家子中极有威信,即便这两年都在魏国,一朝归返,依旧能让世家子们鞍前马后围着她转。 此次广平县主回京是因王妃生产在即,广平不知朝野纷争,只知道她又要多个表妹或是表弟,自然打心底里高兴。谁曾想,才回到京城便听说厉家公子被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仆僮战败,不单如此,还惹得表舅大发雷霆,被逼无奈赐给那人士子之身。在世家子们口中,安伯尘绝对是一个得势小人,飞扬跋扈,欺君罔上,连琉君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他们这些世家子。 广平县主原本半信半疑,可见着眼前这副情景一个小胖子奴仗主势,穿得不伦不类旁若无人肆意横行在书院中。奴才尚如此,更别说主子。 “离公子已去,你又经脉寸断,还有什么好嚣张的。说到底,不过一个好运的草民罢了。” 广平县主冷哼道,刚起身,就听喧哗声传来。 放眼望去,广平县主花容失色,就见院门处,两名世家子被门上的木桶砸了个正着,湿淋淋的蜷缩在冷风中,脸色惨白。路过的学子无不看得目瞪口呆,而原本赶去拦截安伯尘的世家子们更是乱成一团,有的不知所措,有的面露惊容,却是如何也没想到为安伯尘设下的陷阱竟落到自己人头上。 “伯尘,那两个人是怎么了?” 疯跑了一阵,李小官终于停下脚步,白狐书院比他想象中还要大许多,光是院门前的假山溪水便有将近半亩地,再往深处望去,依稀能看见几座学舍。这些都不是他所关心,他关心的却是那两个转眼间变成落汤鸡的世家子。 疑惑的打量向院门处,李小官陡然一惊,回过头,钦佩的看向安伯尘。不用安伯尘作答,李小官已经猜到若是先前他急匆匆的推门而入,安伯尘未加阻拦,被冷水淋头的定是他。 “小官,闲事勿理,我们来此念书只求个清静。” 安伯尘止住跃跃欲试的李小官,看向那两个狠狠朝他望来的世家子,眉头微皱。 先前司马槿的顾忌他何尝不知,他战败厉霖落了世家子们的颜面,现在又“修为全失”,来到白狐书院势必会遭遇种种刁难,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索幸这一招已被司马槿用惯,安伯尘怎会中计,适才在门口小心翼翼的推开木门,恰到好处的让水桶没能掉下。安伯尘只想求个安稳,不欲惹是生非,可眼下那两个世家子自食其果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嘴角泛起苦笑,安伯尘隐隐料到,被自己阴差阳错的“还以颜色”后,这些世家子们定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就在这时,从身后传来冰冷的喝斥声。 “大胆安伯尘,你方入学就使出这等妖邪手段,当真不把我等放在眼里?” 怕什么就来什么,看来今日是没得安稳了。 安伯尘暗叹口气,拦住欲要破口大骂的李小官,转过身,看向领着一帮公子哥而来的少女。 少女一身文士打扮,皮肤白净,双目灵动,看上去很是秀气,她能让一帮公子哥围拱在她身旁,显然来头不小,身份地位比之厉霖也差不多到哪去。 安伯尘心中笃定,被司马槿用烂了的“水桶计”定是她想出来,今日想要对付自己的也是她。 淡淡一笑,安伯尘朝向广平县主拱手施礼:“这位小姐误会了,在下压根不会什么妖邪手段。更何况伯尘初来乍到,和各位无冤无仇,又怎会如此?” “大胆,这位是君上亲封的广平县主,安伯尘你竟敢无礼,还不速速下拜!” 一名世家子不屑的看向安伯尘,怒斥道。 李小官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眼见对方欺人太甚,当即嚷嚷道:“大胆!我家伯尘是君上亲口所封的士子,见到府官都可不拜,更别说一区区县主!” 李小官腹中的墨水少得可怜,只当县主和县官差不多大,却不知这是王室女子的封号,只比郡主少一级,岂可和官衔混为一谈。 闻言,世家子们纷纷现出怒容,倒是那位广平县主笑了起来。 深深看了眼面色平静的安伯尘,随后打量向涨红着脸的李小官,广平县主嘴角微翘,幽幽说道:“士子出身的确无需向本县主行大礼。不过你,区区一伴读书童,见到本县主还不下跪!” 话音落下,李小官愣在当场。 第85章 刁难 第085章 刁难 白狐书院的晨课很随意,没有教习看管。 用功的学子或是坐于荷塘假山边捧卷而读,或是早早前往学舍,至于贪玩的学子则各有花样。然而今日,白狐书院中的学子都没了心思,不约而同的停下手中之事,看向通往学舍的小径。 小径当中对峙着的那两人都不算陌生,一个是当年声势犹在厉霖之上的广平县主,另一个则是前些日子大出风头的安伯尘。早在今日之前得知安伯尘要入学时,学子们便上了心,都知道白狐书院免不了要热闹一番,却未曾想到,这出好戏竟来得这么快,才一眨眼的功夫,广平公主便和安伯尘耗上了。 “才入学便惹恼了广平,看来一场羞辱在所难免。” 假山旁,十六七岁的学子笑着道,在他身边也围拢着一群学子,以他马首是瞻。琉京两大世家,厉家公子厉霖文武全才,而马家公子则是外戚出身,喜文厌武,一手文章在白狐书院中名列前茅。 身为国戚子弟,他却少有的低调,除了读书习文外,平日里也就和三两好友喝酒诗对,甚少招惹是非,举止谈吐隐隐有儒者风范,在琉京世家子中素有马文厉武之名。 “只是一伴读小仆僮而已,跪就跪,又有什么大不了。” 一旁的学子疑惑道。 马文长笑了笑,摇头道:“你可别忘了,他也是出身仆僮。先前他们进入学院后,你们可都看见了,那个小胖子无所顾忌,一直跑在前面,只此一点便能看出两人从前定是相交甚好,方才无视尊卑。那小胖子若是下跪,就等于安伯尘跪了,从此以后,安伯尘在白狐书院再无法抬起头,永远要低人一等。” 话音刚落,马文长转过头看向不远处行于林荫道旁的两个学子,眉头轻轻挑起:“老四,可曾打探清楚那两个人的来路?” 一名高瘦的学子摇了摇头,苦笑着道:“尚没。老头子始终不肯透露口风,不过听那两人的言谈,似乎不是我琉国人。” 闻言,马文长若有所思道:“奇怪,家中长辈都守口如瓶,莫非那两人来头极大?应当是这样,否则他们怎会才来就进入甲等学舍。” 马家公子口中那两个神秘的学子,一个穿着崭新的布鞋,另一个头戴素冠,容颜极其俊美,自然是张布施和无华。两人来到琉京打探神师踪迹,神师没寻着,却寻着了会秘术的厉家公子,以及战败厉霖却被蛇妖所害的安伯尘。既然这安伯尘和厉霖都是白狐书院的学子,近水楼台先得月,为了从他们身上寻找神师的踪迹,无华和张布施自然也混入白狐书院。 他们是神师传人,取得一封举荐信轻而易举,堂而皇之的来到白狐书院已有四五日,始终未有学子打探出两人的真实身份。 溪水潺潺,清风拂柳,即便这些日子两人一直厮混在一起,可仍旧看对方不顺眼。 “无花,你一直惦记着的安伯尘这回又要遭殃了。” 张布施看着脚底,心不在焉的说道。今日他特意换了双新布鞋,出自琉京赫赫有名的云衫铺,上面还纹着两圈白色的云纹,比他之前穿的足足贵上十倍。可他似乎总有些不习惯,不住地磨蹭着地上的石子,越看越觉没有从前灰不溜秋的布鞋舒服,很不顺眼,就和身旁的秦国和尚一般。 “这可不一定,他既然敢来,就一定会料到了眼下的遭遇……阿弥陀佛。” 无华口喧佛号道,自打那日墨云楼相会,他就对安伯尘极为上心,短短一月不到,见证了安伯尘从默默无闻的小仆僮一跃成为琉京风头正盛的枪道天才,转眼被妖道偷袭,落到今日修为全失的下场。只是红尘游历中芸芸苍生之一,可安伯尘起于微末,盛极一时,再由盛转衰,此番遭遇虽非发生于无华身上,可落于佛子心中,却让他心生感悟。 有盛必有衰,盛极一时往往转眼衰败,盛衰之间,看似缥缈,实则只有一线。 佛子心思,神慧天成,得一道而悉数全通。 得见安伯尘的故事,无华以禅心品悟,感同身受,修为虽没增长,可心境俨然突飞猛进,此番机缘全赖安伯尘。 “即便料到,却也无可奈何。”张布施将目光从布鞋上移开,转向安伯尘,慢条斯理道,“莫非无花大师还准备出手相助?” 无华略一犹豫,脚步方挪,转眼止住。 摇了摇头,无华忽然一笑道:“且看他如何应付。” …… 广平县主话音落下,李小官愣在当场,面色一阵白一阵青,瞪大双眼扫过那群嗤笑不已的公子哥,心头狂跳。 他怎么也没想到转眼间那个县里来的小娘们就将矛头指向他,喝令下跪。 这些日子李小官厮混在琉京,可谓如鱼得水,墨云楼虽然声势大不如前,可钱财还是留有不少。萧老头出京,红拂女不理钱财,安伯尘更是日夜读书修行,李小官守着大把金银难免心动,虽不敢多拿,可一锭银子足够他带着圆井村“双杰”痛痛快快玩上三四天,出手阔绰俨然有几分他梦想中李小官人的风范,一来二去,倒将他原本的身份给忘了。 在圆井村中他固然是无人敢招惹的李员外之子,可在这琉京里,他不过是个毫无地位的小仆僮,遇上个城门口的兵爷都得点头哈腰,何况是眼前这伙人。 想到刚才自己竟然还出口顶撞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李小官面色发白,腿肚子不由打起颤来。 “怎么?你这个贱民还不肯跪下?” 少女的语气冰冷中带着轻蔑,落入李小官耳中,却让他腿抖得更厉害。 罢了,我若不跪,安娃子今日可就念不上书了。 人皆有骨气,浑人李小官也有,否则他也不会一接到安伯尘的书信便马不停蹄的赶来琉京,更不会在比试那天奋不顾身的前去“相救”。可是他心里清楚,只有他跪下才能让面前这些人出气,放过安娃子。 深吸口气,李小官咬紧牙关,正欲弯下膝盖就被扶住。 “且慢。” 安伯尘迈步而出,挡在李小官身前。 见状,李小官面色微变,复杂的看向安伯尘。 安娃子既要隐瞒修为,又想保住我,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李小官目光复杂,有自责,有不甘,更多的却是感激。 不单是他,周围的学子们纷纷望向安伯尘,面露疑色。 众所周知,如今的安伯尘已不再是那日演武场上出尽风头的枪道天才,世家子们动起手来不会有半点顾忌,他想留住最后一丝颜面,也只得舍弃那个胖书童。可眼下他这番举动实属自投罗网,情理都不在他这一边,面对难缠的广平县主,他注定会落得灰头土脸、颜面无存的下场。 围观的学子有人摇头遗憾,有人面露嘲讽,只除了目不转睛的秦朝僧人。 “穿布鞋的,小僧赌十坛上好的桂花香,安施主定会全身而退。” “怎么,无花大师知道他的下一步?” 张布施揶揄着道。 “阿弥陀佛,小僧不知,不过安施主定知道。你到底赌还是不赌?” “赌就赌。” 两人击掌约誓,互瞪了一眼,同时扭过头。 和马文长所想的不同,安伯尘出面保全李小官,并非担心往后抬不起头来。他来白狐书院只为那场春试,就算被所有的学子们鄙夷,安伯尘也不会放在心上。他有水火二势,神奇玄妙的神仙府,即将修习秘术,而眼前的世家子们所拥有的,只是俗世中看似高高在上的尊贵身份罢了。这些日子在墨云楼中“养病”,安伯尘将琉京所遇所学逐一梳理,虽远未能形成体系,可却渐渐明悟了自己往后的道路。 他已经无法做回那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可看惯了世家中人的嘴脸和手段,见识了风云变幻、险而又险的琉京之局,安伯尘也不想去攀附世俗的功名利禄。萧侯一心想将安伯尘培养成乱世大枭,可乱世大枭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如萧侯这般功败垂成甚至马革裹尸,要么取王侯而代之,久而久之,却又成了另外的世家,安伯尘打心底里厌恶的存在。 因此,萧侯的苦心算是白费,安伯尘固然勤奋学习谋道,也只是想要依仗此术,在琉京求个太平安稳,并没萧侯所期盼的抱负。 此时安伯尘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去司马槿去过的那片大海走一遭,看看大海的浩瀚,见识一下仙人豢养的风雷鸟,若能修成秘术道法,或许还能走得更远。 当然,若是能平安离开琉京,首先要去的还是他思念极了的圆井村。 “安伯尘,你可以不跪,可他一仆僮,见到本县主哪有不跪的道理?” 广平县主冷笑着瞥向安伯尘,目光宛若尖刀。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安伯尘如何辩解,等着看他出丑,却不知若无十足把握,安伯尘又怎会来此。 第86章 神游夜探,世家多龌龊 第086章 神游夜探,世家多龌龊 白狐深处,柳荫丛中,安伯尘静静的看向广平县主,不卑不亢,神色自若。 青衫一袭,随着晨风轻轻荡开,亦拂过李小官心头,稍缓了几分紧张。 眼见安伯尘丝毫不为所动,广平县主黛眉微蹙,心生好奇,却是没想到这个出身微末的小仆僮竟能强撑到这等地步。未等广平再开口,就见安伯尘抱拳朝向一名世家子道:“韩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位韩公子的身世虽不如厉霖和马文长,可其父也是琉国重臣,在这群世家子中颇有分量。闻言,韩公子面露疑色,犹豫着看向广平县主。 “咯咯咯,莫非你还想挑拨离间不成?行啊,本县主倒要看看你有什么阴谋诡计。” 广平县主玩味的看向安伯尘,一脸轻松道。 见状,那位韩公子也是一笑,从容走到安伯尘身边,神色高傲。安伯尘也不和广平纠缠,走近韩公子,附耳说着什么。 周围的学子们看得清楚,韩公子起初很是不屑,渐渐的,他的神情变得僵硬,待到后来,他的脸色要多白有多白。未等安伯尘说完,他猛地倒退两步,惊恐万分的看向安伯尘,半晌深吸口气,朝着广平县主告罪作别,慌不择路的向学舍跑去。 异变生出,包括李小官在内,所有人都惊讶的看向安伯尘,心生古怪,都在好奇他究竟说了什么,竟让身为广平县主“心腹”的韩公子逃之夭夭。 不过仅说走一个韩公子也是无济于事,除非…… “华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在周围学子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安伯尘朝向广平身后的那名公子道。 华公子还未反应过来,广平略带怒意的声音已响起。 “你去。若你敢像姓韩的胆小鬼一样逃跑,本县主决不轻饶!” 闻言,那位华公子心下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安伯尘身前。 和前次一般,安伯尘附耳低语,刚说了两句,韩公子肩膀一颤,抬起头,张大嘴巴看向安伯尘,眸里流露出浓浓的恐慌。 广平县主神色微变,刚想唤住韩公子,韩公子已经跌跌撞撞的向书舍逃去。 第一次还能说是侥幸,那第二次则不再是运气。 所有人都复杂的看向安伯尘,就连无华也没想到,仅凭几句话,安伯尘便说走了两名世家子,这番本领可比念经讲禅还有用。 “你……” 广平县主咬牙切齿的盯着安伯尘,面颊通红,扫过周遭世家子,目光落到当中一人身上。 “冷公子,你可敢上前一试,听听这小子究竟说了什么妖邪之言。” 这位冷公子身世不算高崇,可在世家子中极有声望,却因他的胆子奇大,专做别人不敢做之事,世家子们纷纷称其为冷大胆。 哂笑一声,冷公子瞪向安伯尘,大摇大摆走了上去。 这一回,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心跳加速。 然而,转眼后冷大胆也和前两位公子一样,脸色变得惨白,倒退两步,喃喃自语着:“妖怪,妖怪,此人是妖怪!” 甚至没再去看一眼广平,冷公子踉跄转身,耷拉着脑袋向学舍而去。 秋日的晨风甚凉,掠过溪水,转过假山,轻轻没入学子们的衣领,白狐书院的学子们再看安伯尘,目光中除了惊诧、古怪外,还多出一丝忌惮。 先吓跑了韩公子,又吓退了华公子,就连胆大包天的冷公子也口呼妖怪败退而去……他究竟说了什么?只言片语间便让三位身份远高他无数的世家公子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如此手段,或许真能称得上妖怪。 学子们无不苦思冥想,可就算他们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出此中缘故,也永远无法从冷公子三人口中打探出什么来。 世家中多龌龊事,安伯尘神游厉府,见着厉霖和他乳娘间不清不楚的关系便已了然。安伯尘心知他此行白狐定会受到为难或是报复,于是乎,早在数日前,安伯尘神游于夜,流转于琉京大小世家府邸,或是躲于暗处冷眼而看世家子们种种劣迹,或是神游入梦,窥探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密之事。 地魂神游,防不胜防,夜夜得天雷煅炼,安伯尘神游时候已不惧金、火二物,且其速极快,赶得上风驰电掣,即便左相偶尔射来白火,也无法捕捉到安伯尘。 接连数夜,安伯尘穿梭于世家府邸间,所见所闻,或是伤风败俗,或是不可告人。就比如那位韩公子,和其父小妾偷情,且喜欢玩弄其母房中婢女,每日五六人同眠,丑态百出。而那名冷公子,两年前,曾和其嫂通奸,被其父察觉后,竟推脱其嫂引诱,其父兄大怒,将其嫂杖毙,隐瞒娘家人,对外宣称风寒而死。 如此这些,虽为世家通病,可倘若说出去,被置于明面,不单韩公子三人被万夫所指,连同他们身后的世家也会饱受责难,无法抬起头来。 韩公子三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秘密竟被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仆僮知晓,虽是只言片语,却不异于杀伐利器,弹指间便能令一个偌大的世家声名扫地,再难立足于琉京。 有这些秘密在手,安伯尘就等于掌握了世家子们的老底,只要他愿意,大可取代厉霖、马文长或是广平县主,无需动武,也无需花费钱财,便能一统琉京世家子,将他们拴于麻线,成为指间戏偶,任意操控。 只可惜眼下的安伯尘只想求个安稳,即便隐隐猜到这些秘密所蕴含的能量,他也不会肆意动用,吓退三两个世家子,唬住广平县主,保住李小官,得以入学白狐书院,足矣。 看向神色不住变换的广平,安伯尘并无丝毫得色,拱手道:“若是殿下还欲为难在下,恐怕他们都要跑光了……不知还有哪位想要借一步说话?” 安伯尘迈前一步,轻描淡写的说着。他刚一动身,对面的世家子不约而同的倒退一步,神色惊惶,只留广平县主直撄安伯尘。 “好一个神气的安娃子!” 眼见安伯尘三言两语喝退一众世家子,李小官低声喃喃道,眉飞色舞,狐假虎威的挺着肚皮站在安伯尘身后,不时轻蔑的瞟向乱了阵脚的世家子,心中大呼过瘾。 直到此时李小官终于知道,先前那些担心全都是多余的,自从一月前分别的那晚安伯尘毅然选择重返琉京起,他再也不是圆井村中的安娃子,也永远无法变回去。即便不能动用银枪,伯尘也无惧这些世家子,谈笑间退散,和戏文里那些羽扇纶巾的军师有的一比。 李小官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想着,而在另一边,之前打赌的两个少年则面露深思。 “花花和尚,今晚你又能白喝酒了。” 打赌输了,张布施也不忘损上两句,他抱起双臂枕着后脑,若有所思的望向青衫飘卷的安伯尘,目光闪烁。 拥有倾国容颜的秦国僧人并没理会,如剑的眉毛微蜷,盯着安伯尘,眸里闪过一丝异色。 “不对劲。” 好半晌,无华喃喃道,侧目瞟向一旁苦巴着脸的少年,低咳一声:“穿布鞋的?” “的确有古怪。” 和无华交换了个眼神,张布施点了点头:“他有这等本领,称得上妖邪。那夜明明大局在握,所有人都已到场,却横空杀来一个妖道,好生突兀。若那道人真是双头蛇妖,为何这些天我们翻遍琉京上下,都未能找到那蛇妖。” 张布施虽是一副穷酸相,整日愁眉苦脸,可能被大匡皇叔遣至琉国寻查神师踪迹,足以说明匡皇叔对他十分看重,非文武双全、心思缜密者难肩此重任。想当初,穿着双布鞋,从关中一路走到中都,历经千辛万苦,终成神师关门弟子,且是四徒之中唯一非天生无底洞者,如此张布施又岂是等闲之辈。眼见安伯尘从容化解眼前危机,手段诡谲,张布施又岂会不心生怀疑。 “神师,秘术大家,蛇妖,长门中人……这琉京比想象中还要乱上许多。阿弥陀佛。” 无华口喧佛号,目光紧紧黏在安伯尘身上,笑了笑道:“穿布鞋的,这回你总该知道,那位安施主可没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不如这样,等今日散学后,去墨云楼走一遭,说不定还能遇上有趣之事。” 白狐书院中,学子们默然看向广平县主。 转眼间,形势逆转,安伯尘负手而立,神色平静,广平县主虽倔强地抿着双唇,强作镇定,可俨然落入下风。 扫过一众世家子,到最后,目光落向广平,安伯尘笑了笑道:“不知殿下是现在就让我们过去,还是等伯尘和县主说完后,再放我们去学舍?” 广平的出现在安伯尘意料之外,他也没有神游入梦一探这位县主殿下的私密,适才那番话完全是虚张声势,可落入广平耳中,却让她花容失色,目光复杂。 “你……” 狠狠的指向安伯尘,广平胸脯起伏,紧咬下唇,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第87章 左相再出手 惊天绝秘现 第087章 左相再出手 惊天绝秘现 广平知道,她若是退让,这一阵便输了,从此威严扫地,落得和厉霖一样的下场。可若是不退让,她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像冷大胆三人那般落荒而逃,输的彻彻底底,颜面无存。 一时间,广平县主踌躇了起来,对面那个相貌普通的少年一下子变得面目可憎,要多可恶就有多可恶。 无数道火辣辣的目光扎得广平全身不适,面庞发烫,半晌,她深吸口气,强作平静道:“今日之事,本县主定会铭记在心。讲学时间快到了,如此,伯尘兄快去丁等学舍,免得耽误了第一堂课。” “丁等学舍”四个字广平咬得极重,话音落下,她身后的学子们纷纷笑了起来,再看向安伯尘,眼里浮起几丝轻蔑。 白狐书院分甲乙丙丁四座学舍,甲等学舍中只有十数名学子,大多都是品学兼优来历不凡者,里面的学子连琉君都极为重视。而乙等学舍中的学子,或是才学出众,或是身世高崇,却远不如甲等学舍。丙等学舍中大多都是不务正业的世家子,仰仗祖上荫庇,得以入学。至于排名最末的丁等学舍,里面的学子有身份低微的富家子弟,也有寻常百姓家的子弟,历经重重选拔方才进入白狐书院。 安伯尘虽被琉君擢为士子,入学白狐书院,可无论从哪点来看,他也只配进入丁等书院。在外人眼中,白狐书院的学子都是天之骄子,可在世家中人眼里,人分三六九等,白狐书院里亦是如此,丁等书院中的学子们身份低微,平日里饱受白眼。 广平县主虽输了安伯尘一轮,此时突然道出丁等书院,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你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过是一区区仆僮出身,在白狐书院中卑微如草芥。 安伯尘如何听不出,却也没往心里去,没再理会广平,拉上李小官往学舍走去。 就在这时,沓沓的脚步声从林荫尽头传来,传入安伯尘耳中,让他心头一跳。 那脚步声乍一听并无特殊之处,可细细听去,时而似流水,时而似风起,隐约中含着难以道明的韵律,暗合某种玄奥。安伯尘刚抬起脚,下一瞬就被脚步声震于当场,无法迈下。 墨袍蟒带,风度翩翩,容貌俊美的男子嘴角含笑,行于溪水假山间,足不沾尘,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广平殿下此言差矣,君上有旨,特擢安伯尘进入甲等学舍。” 这话若是出自别人之口,广平定会嗤之以鼻,可从眼前这人口里道出,广平县主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得恭敬行礼,满脸委屈的瞪了眼安伯尘,随后带着一干噤若寒蝉的世家子,忿忿离去。 当今琉国朝野第一人,如日中天的左相亲自驾临白狐书院,且还是为了书院中身份最低微的安伯尘,一旁的学子们心头震惊,复杂的看向安伯尘,随后纷纷散去。 眼见左相笑吟吟的朝自己走来,安伯尘头皮发麻,心生寒意。 自从知道左相是隐伏琉京的大妖后,安伯尘已将左相视为最不可招惹之人,亦不愿再见到他。孰料刚走出墨云楼,来到白狐书院,左相便接踵而至,寻上了自己,表面上看是为自己解围,令世家子们不敢妄动,可实际上又岂会这么简单? 离公子和左相对弈琉京,偌大的霍国公说死便死,如同弃子,毫不可惜。而安伯尘阴差阳错踏足这场棋局,坐于墨云楼之巅,几经周折,巧计脱身,本以为能够逃离出两人间的纷争,谁曾想先是被离公子引到望君湖,如今又被左相寻上门。 “小官,你先回去。” 扭头看向不知所措的李小官,安伯尘无比郑重的说道。 李小官早已对安伯尘言听计从,也认得左相,只以为安娃子受到当朝左相垂青,当即满心欢喜的点头,暗中捶了安伯尘一拳,眨了眨眼:“伯尘,真有你的!” 说完,李小官转头而去,来时意气风发,去时也是一脸喜色,却没看见安伯尘眼里的无奈。 转向左相,安伯尘恭恭敬敬的行礼,未等他弯下腰,手臂就被一把托住。 “轰!” 安伯尘长发冲天倒飞,低垂着头,眸里闪过浓浓的惊骇。 从那只柔软的手中传来一股奇异的力道,不是文武火,也不是无形之水,竟似一道气流,钻入安伯尘双臂,游走周天经络,最后来到下丹田,绕着两轮经络流转片刻,旋即被收回。 “两重轮?” 双眼微眯,左相若有所思的看向安伯尘,渐渐的,嘴角浮起莫名的笑意。 安伯尘心头剧震,秋风清冷,他立于风中,汗流浃背,眸里浮起慌乱之色。 他辛苦施计,骗过琉京上下,君臣世家,却被左相一眼看穿,道破天机……妖怪,妖怪,果真是妖怪! 安伯尘能胜厉霖,能让广平县主无可奈何,然而,在左相这等智谋通天者眼里,这些把戏也只是小孩子的玩闹罢了,难登大雅之堂,也难祸国乱天下,只需一言,便将安伯尘打回原形,无处藏身。 “放心,今日本相来找你,并不想为难你。” 玩味地打量着安伯尘,左相笑意愈发浓烈:“今次也算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不如边走边聊。” 第三次? 安伯尘一怔,随即醒悟。 第一次是霍国公遇难的那一夜,第二次是在演武场……这么说来梦里那几次,以及自己神游琉京左相并不知道。 安伯尘心中稍安,眼前的男子,亦或说这头蛇妖,虽然深不可测,却并不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 深吸口气,安伯尘稳下心绪,不卑不亢的拱手道:“敢不从命。” “他倒是挑了个好变数。” 眼见安伯尘很快便恢复自若,左相面露嘉许,语气莫名,随后向溪边走去,安伯尘自然紧随其后。 郎朗书声从学舍传来,学子们虽在念书,可明显心不在焉,不时张望向窗外,看向漫步溪水边的那两人,目光复杂,大多是嫉妒和艳羡。左相明显是看中了那个小仆僮,想来安伯尘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书院里的世家子们固然出身不俗,可都知道,如今琉国大权掌握于左相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绝非虚言。因此,即便是他们,也无比眼红安伯尘的际遇,却不知此时的安伯尘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杨柳岸,奇石嶙峋,假山堆叠。 左相看着脚下的潺潺流水,眸波轻漾,沉吟着开口道:“离公子其人,好算计,好阳谋,表面看去光明正大,实则每一步都是置人于死地,虽留后手,却是死手。” 闻言,安伯尘有些意外的看向左相,却是没想到他会开门见山的道出离公子。 想了想,安伯尘平静的问道:“不知大人为何要和伯尘讲这些?” “为你解惑罢了。” 左相转头看向安伯尘,笑着道。 面对左相,安不尘若是再装作不知,反倒落入下乘。左相知道离公子就在京中,也知道这一局是从王馨儿开始,作为离公子的对手,他知道的定比自己要多得多,说不定也知道自己深埋心底的那个疑惑。 迎向左相含着笑的眸子,安伯尘拱手道:“如此,敢问大人,对于离公子而言,伯尘又算什么?” “你是想知道你是他的弃子还是有用之子?” 左相并没有意外,嘴角浮起浅笑,深深看了眼安伯尘道:“对他而言,你的用途只有一个,那便是为王馨儿寻出藏有所谓仙人秘籍的九辰君。至于接下来,你是死是活便不在他考虑之内。” 闻言,安伯尘愣了愣,这些天来他已隐隐猜到,此时听得左相说出,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左相位高权重,神通广大,今日前来白狐书院固然有些蹊跷,却并无理由欺骗自己。 “既然如此,离公子如何料到我会从王馨儿手中逃脱性命?” 安伯尘又问道。 那夜他之所以能逃生,全因一场预见未来的梦,安伯尘隐约感觉到,他能神游入梦和那场梦也脱不了关系,倘若离公子算到了那场梦,那么自己的入梦之术说不定他也知道。 如此一来,自己对于离公子几无秘密可言。 光是这么想想,就令安伯尘毛骨悚然。 “离公子表面看上去全无修为,实则不然,他最拿手的是望气。所谓望气,便是察看人之气运,你的气运即便陷入王馨儿的杀局也未曾衰败,对他而言足矣。” 左相慢条斯理的答道。 “原来如此……” 安伯尘喃喃道,心中暗舒口气。 跟随离公子将近四年,原先只当他是一个喜好玩乐、性情古怪的商贾。然而从一个月前起,离公子在安伯尘心中的形象一变再变,到如今,已变得无比陌生。 只是没想到,左相对离公子竟如此熟悉,且听他的语气,似乎还有几分难言之隐。 秋风扫落叶,飘入溪水,打碎了水中倒影。 目光微颤,陡然间,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从安伯尘心底生出。 他低垂着头,佯装在看水中落叶,强忍着心中的惊骇。 那个念头一经生出,再无法散去,随着溪中涟漪远远荡开,直蔓延到七年前的开平之初。 第88章 二蛇争雄 变数当除 第088章 二蛇争雄 变数当除 安伯尘抬起头,看向左相道:“大人对离公子好生熟悉,莫非从前是知交故友?” 似乎没想到安伯尘会突然发问,左相蹙了蹙眉,转尔一笑道:“伯尘果然才思敏捷。的确,我和离公子相交已有多年,只可惜政见不合,反目成仇。从前把臂同游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当真令人唏嘘。” 把臂同游…… 嘴角泛起浓浓的苦涩,安伯尘心情莫名,就听左相接着道。 “说了这么多,只不过想要提醒你,因你无意之中破局而出,离公子不得已重新布局。虽不会杀你,可那个让你脱离此前一局的根源,却不得不除,倘若留久了,恐又成为变数。” 说完,左相饱含深意的看了眼安伯尘,笑了笑,转身离去。 秋风萧瑟,透着一丝苦腥味儿,即便在这风景秀美的白狐书院也难免有些凄凉。 直到左相走远,安伯尘方才抬起头,眼中写满复杂。 左相毫不避讳的说出离公子和他的布局,倒有几分君子坦荡荡的风范,可安伯尘却知道,这头隐于琉京的大妖,绝非善辈。以蛇妖之身祸乱琉国,登阁拜相,权倾朝野,对待璃珠公主无情无义……或许也因为他是妖类的缘故,所以冷血无情。他前来找寻自己无非是想将自己这个变数拉拢到他手中,即便无法拉拢,也要对离公子心生怨恨。 蛇妖薄情寡义,只重己利。 两头大蛇争雄琉京,上至君王,下到庶民,无不成为他们指间戏偶,盘中棋子。琉京风云变幻,七十里之地杀局生出,王宫一夜血流成河,皆因二蛇争斗其间,视苍生为草芥蝼蚁,任意摆弄。 “左相是蛇妖,却是左边那颗蛇头。离公子亦是蛇妖,离别而去,当为右蛇。” 看向潺潺溪水,安伯尘喃喃自语道,虽无证据,可他已然笃定了七八分。 厉霖今年十七,在他五六岁时遇到双头蛇传授秘法,约莫十二年前。那时是承平年间,琉君刚得霍国公相助,当上新君,而在那个时候,无论左相还是离公子都未曾出现,双头蛇妖却已然潜伏望君湖。开平初年,左相突然现身,成为琉君心腹,而离公子也布衣踏雪而来,谱写一段段传奇。他再如何有本事,也无法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白手起家,赚够十车金银,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非是寻常人,要么朝中有人除了左相还会有谁。而在璃珠的梦境中,两人所给的锦囊妙计几乎一样,更是透着几丝古怪。 开平年间,左相掌于朝,离公子隐于野,一朝一夜,霸占琉国。或许起初两人目的相同,不知从何时起产生分歧,到如今已是剑拔弩张,不死不休。 若非如此,为何两人如此巧合的同时出现?成为琉国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璃珠的梦境中,离公子亲口说,左相是蛇妖,而左相刚刚又说,曾几何时两人为知交好友,把臂同游……一切的一切,都指向承平年间现身于望君湖的那头蛇妖。 彼时还是未化形的大妖,现如今,左头化左相,右头变公子,在琉京落子布局,祸乱于民。 看向溪中涟漪,安伯尘目光闪烁,低声自语着:“离公子结交霍国公,误导璃珠让其以为他是长门中人,联手对付有琉君做靠山的左相,直到算出霍国公将死,方才弃楼而去,不知所踪……如此说来,左相要比离公子高明几分……打架的本事上。他们究竟从何而来?来到琉国又是为了什么?眼下这般你死我活争斗不休究竟因何缘故?” 安伯尘苦思冥想,全然未曾察觉,当他知道左相和离公子皆是蛇妖后,并没慌张害怕,仿佛理所当然一般。 换做任何一个人,得知自己伺候了四年的公子是蛇妖,得知适才和自己侃侃而谈的重臣也是蛇妖,定会无比后怕。可安伯尘却在这儿有模有样的思索起琉京之局,就好像离左二人只是寻常人。 非是安伯尘托大,也非是他缺心眼,或许是听说了长门的故事,又或许因为知道仙人的存在,在心底深处,安伯尘只把离左当成厉害点的人物。 既然仙人也曾流连世间,妖物自古便有,那他们只不过是比常人活得长点、本事厉害点的存在罢了。都说仙人没有七情六欲,妖物凶残狠毒,离左二人一野一朝虽有不端行径,可大多时候吃喝行乐都同常人无异,仅仅是本事高强而已。安伯尘方才踏足修行之路,便拥有许多高人难以企及的“平常心”,虽也是他孤陋寡闻所致,却对往后的修行道路大有裨益。 涟漪轻漾,秋风渐缓,不知不觉间,已近午时。 安伯尘回想着离公子四年来的一举一动,全发现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不由自主的,安伯尘重新思索起先前左相的那番话。 下一刻,安伯尘全身剧颤,他光顾着琢磨两人的布局,竟忽略了左相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那个让你脱离此前一局的根源,却不得不除,倘若留久了,恐又成为变数…… 按照离公子的布局,自己应当找到九辰君,然后被王馨儿擒下。却因她的出现,将离公子的布局打乱,也让自己逃过一劫……司马槿…… “糟糕,红拂危险!” 安伯尘神色陡变,郎朗书声从远处传来,可他哪里还顾得上念书,转身向院门奔去。 “孺子不可教,孺子不可教!” 甲等学舍中,已到耄耋之龄的老者先是一惊,转眼后吹胡子瞪眼,失望的看向慌不择路的安伯尘。 入学第一天便和人起了争执,这倒不怪他。 老先生虽有百龄,可眼不花耳不聋,心知是广平县主开的头。被左相解围,长谈于溪边,老先生也不恼他,能被当朝左相欣赏的少年,且还出身微末,他也很是好奇。谁曾想,安伯尘发了半天呆后,竟疯了般转身就跑,还是向院外跑去。 别说在甲等学舍,便是整个白狐书院漫长的历史中,这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今日之后,安伯尘之名势必会传遍白狐书院十来名教习之耳,当然,绝非什么好名声。 甲等学舍中,马文长正襟危坐,莞尔一笑继续念起他的书来。广平县主自然是幸灾乐祸,嘴角高扬。而张布施和无华则同时一怔,交换了个眼神,心中的疑惑又浓了几分。 …… 策马狂奔于长街上,安伯尘心急如焚。 回想前事,他才发现破绽甚多,早在月前,离公子和左相便已注意到了司马槿。一头红发,手捧樱花,笑吟吟的登楼而上,或许离公子正隐于人群中,含笑看向得到“离公子”接见的卖花姑娘。那时候的自己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小仆僮,若非有人相助,哪能挟公子高坐墨云,突然出现的司马槿自然最可疑。 司马槿是根源,自己是变数,可这只是她所引发的第一个变数。 接下来,和厉霖战于演武场,自己一鸣惊人,以枪道败秘术,此为第二番变数。十二年前,蛇妖相助厉霖成就秘术,绝非一时兴起,那时的厉霖定是被他们抱以厚望的棋子。若无自己的出现,厉霖应当顺风顺水,霍国公死后,琉君需一少年英雄,厉家公子当仁不让,依照原先的轨迹,一鸣惊人风光无限的那个人应当是他。 至于还有没有其余变数…… “安施主,且慢!” 两阵马蹄声从后方传来,安伯尘皱了皱眉,扭头望去,当先追赶的正是那个相貌俊美的秦国僧人,而他身旁的布鞋少年安伯尘也曾见过。 他们俩或许就是第三个变数了。 离左隐于琉京,又岂会让人发现他们的真实身份,长门胡不非寻妖而来,已坐上羽林统领之位,明知琉京有妖邪,却仍是一筹莫展。偏偏那日司马槿乔装道人横空杀出,召出伏妖大黑耍足威风,大黑刚巧也是双头蛇,隐于雾霾,落入无华等人眼中只当是真正的妖怪。 一来二去,又多出两人知道琉京有妖,若是寻常人倒也罢了,可无华是秦国圣僧传人,当世神师之徒。那个一脸苦愁的少年既能和他如胶似漆,想来身份也不弱到哪去,被这两个少年知晓倒也无所谓,若是牵扯出他们身后的存在,无论对于离公子还是左相而言,都是极为头疼之事。 短短一月间,司马槿便带来了三个变数,长此以往,谁知道会生出多少变数。 以司马槿为根源,引发于安伯尘,扰乱琉京之局,却是两条蛇妖不愿意见到的事。 想要化解变数,最简单的法子便是消除根源…… 秋风凛冽,安伯尘却满头大汗,哪有心思理会身后两人,马不停蹄的向墨云楼赶去。 第89章 墨云楼上三人饮 第089章 墨云楼上三人饮 正午时分,朱雀街依旧冷冷清清,墨云楼高寡,安静得好似覆满尘埃的古楼,没有半点声响。 少时,一匹骏马风儿般旋过街角,马蹄声骤止,马上的少年怔怔地看向七层墨云,猛地翻身下马,冲入楼中。 奴仆婢女早已遣散,萧侯数日未归,平子、阿福去铺里帮衬,安伯尘登楼而上,沓沓脚步声回荡在空寂的楼道中,越发令他心慌。 转眼来到七层,风卷窗帘,铃铛响起,安伯尘扫遍楼里,却是空无一人。不单司马槿,就连早早回转的李小官也不在楼中。 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安伯尘胸口起伏,喘着粗气,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条条凸起。 “阿弥陀佛,安施主何故如此匆忙?” 嘴角含笑的秦国僧人出现在楼梯口,身旁跟着一脸苦愁的张布施,手里还提着十袋酒囊。 没有理会无华,安伯尘径直向藏玉厅走去。 推门而入,这一回门上并无水桶砸落,安伯尘的担忧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又浓了几分。 直到看见矮榻上的字条。 我和小胖去城外购置几匹好马,傍晚前归。 长舒口气,安伯尘紧捏字条,心下稍安。可转念一想,若是离公子趁着司马槿出城之际暗中加害,那可怎办? 琉国虽无大马场,可琉京十多里外却分布着十来个小马场,专供达官贵人购置,安伯尘不知司马槿去的哪家马场,倘若此时去寻她,到了郊外估摸着也要午后,万一寻错地方,傍晚前也来不及回转。 心急如焚,少年人在藏玉厅中打着转,这二十来天养病养成的宠辱不惊一下子烟消云散,安伯尘被打回原形,再无法保持镇静。 “安施主可是在担心那位女施主?” 佛子禅心,神慧通天,无华察言观色,片刻间便已猜出几分端倪。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无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口喧佛号:“阿弥陀佛,万相皆空,色亦是空,安施主若不看开,如何……”他还未说完,就被安伯尘冷眼瞪了回去。 “喝酒!” 却是张布施闷声闷气的走了上去,举起酒袋递给安伯尘。 酒? 安伯尘一愣,随即抬手接过酒袋。 跟随离公子四年,身为仆僮,安伯尘哪有资格喝酒。倒是在圆井村,安伯尘五六岁大的时候,爹爹和邻家叔伯喝酒时,总喜欢用筷子舔上点烈酒,递给安伯尘,安伯尘每每被辣得直吐舌头,随后怯生生地站在一旁,揪着眉头看向哄堂大笑的大人们。 此时此刻,安伯尘心乱如麻,酒香漫入鼻中,安伯尘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酒袋便往口里灌去,看得一旁的无华和张布施瞠目结舌。 桂花香是琉京出了名的贡酒,不单贡给琉君,还贡与匡皇室,声名远播,自有它的独到之处。入口甘醇,过喉不辣,进腹不烈,酒味中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江南达官贵人皆好饮之。可此酒后劲极大,不弱于当世任何一种烈酒,只可小品,不可疾饮。如安伯尘这种喝法,不单暴殄天物,且还易醉。 一袋酒下肚,安伯尘面上浮起红晕,踉跄着走出藏玉厅,一屁股坐上矮榻,怔怔地看着窗外云卷云舒,街坊寂冷。 无华无奈地跟着走出,还不忘狠狠瞪向张布施,张布施则若无其事的摊了摊手,便是他也不知安伯尘不会饮酒。 少年人们坐于墨云楼七层,安伯尘临窗而望,无华和张布施则品着桂花香,默然不语。 相视一眼,无华和张布施交换了个眼神,同时摇了摇头,将嘴边的话收回。 他们此行来到墨云楼,是为了打探秘密,关于神师的踪迹,关于那条双头蛇妖,也关于墨云楼中看不透的青衫少年。放在若干年后,无华和张布施当不会像今日这般,带上十袋好酒,陪坐安伯尘之前。以他们的身份实力,直接用强,或是用上别的手段,自然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秘密。 可即便是神师子弟,也消磨不掉少年心性。少年人意气风发,一腔热血,喜争斗,好结交,也许放荡不羁,却无成年人的圆滑,直来直去,恩怨尽在口边。 无华和张布施皆为天之骄子,眼高于顶,皇子皇孙也未必看得上,更别说琉京走马斗犬碌碌无为的世家子。此番远行,来到琉京,最大的惊喜便是一枪破秘术,一言退世家的安伯尘。 出身贫贱又如何,地位卑微又如何,曾经的无华也是别人口中的妖物,连父母都不敢再养,弃之荒野。张布施也好不到哪去,关中商贾,家道中落,六岁开始自食其力。两人或许是这琉京中,少有的没有因身份地位而看轻安伯尘的人物,也许正是因为出身,他们反倒高看了安伯尘一眼。 今日前来墨云,一是为了打探秘密,二来,或多或少也怀着结交之意。 既然前来结交,那么打探秘密也得光明正大的问,此时安伯尘已然熏醉,套出那些秘密易如反掌,可两少年不约而同的止住话头,却是不想趁人之危。 午后暖风怡人,流转于墨云七层,将桂花残香吹散。 无华和张布施初时还有些放不开,几口酒下肚,也不再去管想着心事的安伯尘,喝得兴起。 “穿布鞋的,你说那蛇妖为何会流连于琉京?” “我怎知道。” “依小僧看,妖类潜伏人间,无外乎两个原因。其一,窃夺重宝,其二,贪食活人。可那日所见的蛇妖已修成人形,按理说应当不再贪图人肉,如此一来,留于琉京只剩一个原因,这琉京中定有他欲得而未得之物。” 秦国僧人的话顺着秋风飘入安伯尘耳中,歇了好半晌,水火二势消化酒力,安伯尘已有几分清醒。 “窃夺重宝……” 安伯尘目光闪烁,喃喃念叨着。 无华嘴角含笑,和张布施互视一眼,转向安伯尘道:“安施主莫非知道,这琉京中有何重宝?” 闻言,安伯尘摇了摇头。 要说琉京有重宝,那只能是藏着仙人秘籍的九辰君了,可九辰君分明就是离公子之物,尔后又落入左相手中,二蛇经手,到最后却被用于春试彩头,显然对他们而言无关紧要,那仙人秘籍更是不知真假。不过,在《大匡神怪谈》中,却记载着食人丹而成仙之法,离公子亦将包括安伯尘在内的四仆“炼制”成人丹,可又半途而止,好不奇怪。 一想到这四年来,自己鞍前马后服侍的公子竟是蛇妖,视苍生为草芥,视自己为棋子,不计死活,安伯尘又恍惚又憋闷,直直盯着张布施,半晌,面色微红,伸出一只手。 张布施看了眼安伯尘,又看了眼桂花香,在无华威逼的目光下,好生不舍的取出一只酒袋递给安伯尘,嘴上不知嘀咕着什么。 接过酒袋,安伯尘轻抿了一口,思索片刻,问向无华:“敢问无华大师,这些妖怪,修炼之人可否除之?” 听见安伯尘也唤成“无花”,张布施赞许的看向安伯尘,嘴角挤出揶揄的笑意。 无华却早已习惯,认命般不作理会,笑了笑道:“听人说安施主修炼时日甚短,小僧从前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信。妖类之所以厉害,大多仰仗肉身之力,先天灵赋。即便如此,妖类的修行方式和我人类也是大同小异,都修炼文武火,因此说,只要修为高深,无论修炼道技、道法还是秘术,都能斩妖除魔。” 一旁的张布施也插口道:“说到斩妖,某就曾亲身遭遇过一回。去年我随军征讨北荒,效命于北征将军麾下,说到北征将军夏侯去,也算我大匡一员猛将,道技高强,光论武艺在大匡将军中也能排进前十。那夜我随夏侯将军巡营,到营末之地,忽见两名士卒慌慌张张的往回跑,连裤子也未曾系上,将军心疑,便领我前去打探……你们猜,看到了什么?” 无华暗叹一声,摇了摇头,没有搭理。 安伯尘则莞尔一笑,心道这个苦巴巴的少年卖起关子来还真没水准,比起司马槿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眼见张布施期盼的看向自己,安伯尘喝了人家的酒,也不想去扫了他的兴子,遂故作微惊道:“难不成,看到了妖怪?” 无华好笑的看向安伯尘,俊美的面容上浮起一丝玩味,张布施则高深莫测的点了点头。 “安兄弟说的对,我和夏侯将军的确发现了妖怪,且还是一女妖。她偷偷潜入军营,引诱军士前来交媾,吸取先天之火以供自己修行。夏侯将军当即大怒,拔刀而上,那女妖估摸着也有百多年道行,修为也在天品,可又怎是夏侯将军的对手。十招过后便已招架不住,未及逃走,就被夏侯将军一刀劈成两截,现出原形,竟然是头臭鼬精。” 张布施讲故事的本领着实不高明,听得索然无味,可到最后,听闻勾引兵士的美丽女妖竟是头臭鼬,安伯尘和无华一愣,随后同时笑出声来。 第90章 红拂归返 第090章 红拂归返 这一笑将三人间略显生疏的气氛打破,张布施和无华举起酒袋,安伯尘犹豫片刻,也学着有模有样的举起酒袋。 三只酒袋相撞,酒水溅出,桂花香四溢。 品着桂花香,听着对面少年人互相挤兑,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觉涌上心头,安伯尘渐渐恢复镇定。 虽然免不了担心司马槿,可他却知道此时所能做的也只是呆在墨云楼中,等到天黑,到那时司马槿仍未归来,安伯尘自会出门寻找。 却有一件事,直到现在他都未曾想通。 长门中人已经得知琉国有大妖,为何到现在都未能发觉左相或是离公子?反而让离公子结交拥有长门背景的霍国公,一盘弃局令那位征战沙场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老将死于左相之手。况且,胡不非身为羽林统领,定然经常见到左相,这么多年来同殿为官却始终没能察觉,实在蹊跷。 难不成是因为蛇妖的修行太高?倘若离左二人真有神师乃至高过神师的实力,大可不必费这么多心思,一朝一夜,想要什么,直接伸手取来,又有谁能拦得住他们? 又抿了口酒水,安伯尘问向二人道:“不知妖类可有什么特征,能让修炼之人发觉?” 闻言,无华放下酒袋,若有所思道:“安施主可是指的化成人形之后?” “正是。” “妖类修成人形后,和寻常人无二样,隐于市野,普通百姓几难察觉。不过,在交手时,修行低的妖类常常会被逼现真身,或是施展妖技。除此之外,无论大妖小妖,都有妖气,精通此道者往往在远处观望,便能看个透彻,妖类若是留于一处时日太久,此地上空妖云滚滚,妖气浓郁,但凡地品以上的修炼者都能看出。” 无华娓娓道来,安伯尘却愈发不解。 若真如无华所言,但凡妖类皆有妖气,长处一地会生成妖云。那为何胡不非无法看出左相或是离公子的妖气,而琉京上空也是晴空万里,并无什么妖云。 思索片刻,安伯尘又问道:“不知无花师父是否擅长望气?” 无华还未开口,一旁的张布施闷声闷气道:“这位无花大师可是又能喝酒,又懂识女人,又会望气。安兄弟,你开始问对人了。” “既然如此,不知无花师父可曾发觉琉京有妖物?” 安伯尘期盼的看向无华,就见无华苦笑着摇了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小僧知道安施主是在问那只双头蛇妖,说来惭愧,若非那日它现身墨云楼,小僧还真看不出这琉京竟藏有妖物。” 顿了顿,无华迟疑着问道:“小僧亦好奇,那夜安施主是真受伤还是假受伤?” 话音落下,张布施也紧紧盯向安伯尘,眉头皱起,看得安伯尘好不自在。 安伯尘本欲撒谎,却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迟迟未能说出。他隐隐看出面前二人是真心待他,这琉京里认识的人虽不少,可他出身卑微,又有几人把他放在眼里,更别论真心相待了。或许也只有李小官和司马槿,眼下又多出这两个喝了一下午酒的少年,安伯尘实难向他们撒谎。 挠了挠头,安伯尘干笑一声,举起酒袋。 见状,无华和张布施哪还不明白,同时一笑,高举酒袋。 剩下的桂花香转眼空罄,无华抹了抹嘴,抬头看向安伯尘,眸里闪过一丝钦佩:“安施主不但枪道了得,这计谋也是一等一的高明,若非今日这场酒,怕是小僧和穿布鞋的也会和琉京中人一样,被你瞒在鼓里。” 顿了顿,无华接着道:“不过安施主放心,小僧和穿布鞋的来琉京也是另有他事,定不会将安施主之事道于旁人。” 张布施亦点头。 转眼看向张布施,安伯尘挠了挠头,开口道:“喝了兄台这么多酒,还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张布施还没开口,无华便抢先道:“这个穿布鞋的名叫张布施,乃是中都那位赵皇叔的弟子。” “赵皇叔?原来张兄也是神师传人。” 安伯尘颔首道,心生古怪。 一来好奇两位神师传人为何纷纷来到琉京,二来则是想到第一次神游时遇到的那三名神师,倘若其中恰好有无华或是张布施的师父,自己很师徒俩同时平辈相交,或许也算一件荒唐事。 说到荒唐事,这琉京一月所经历所遭遇,又有哪样不是荒唐事? 哂笑着摇了摇头,安伯尘将袋中最后的桂花香喝完。 他这番举止落入无华和张布施眼中,却让两人又高看了一眼。神师乃是大匡最顶尖的存在,诸侯见拜,匡帝见之也得恭恭敬敬,明知两人为神师传人,安伯尘仍旧淡定自若,这番宠辱不惊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可就在这时,只见安伯尘面露喜色,随后起身。 “红拂,你没事?” 无华和张布施脸色陡变,猛地回头,就见一头红发的少女抱臂立于楼梯口,面若冰霜。 相视一眼,两名神师传人心中暗暗吃惊,以他们的耳力竟没听出这少女是何时上的楼。诚然,他们是喝得醉醺醺,即便这样,楼下的动静他们也能听个一清二楚。红发少女能瞒过他们悄然上楼,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的修为比地境他们还要高上许多,二来则是修为相差无几,却拥有远超境界的身法。 没有理会无华和张布施,司马槿径自走过二人,来到安伯尘面前,半晌,眼里浮起浓浓的失望。 “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居然逃了一天课,逃课倒也罢了,居然还带着狐朋狗友来楼里喝起酒来。” 司马槿买马回来,路过白狐书院不见安伯尘的马,询问小厮得知安伯尘竟早早出了学院。司马槿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急忙回返,潜行上楼,人尚未见到,浓浓的酒香便扑鼻而来。 她指望安伯尘能好好念书,不单能在春试时夺魁,也为他将来谋个前途,如此方才不枉他们相识一场。谁料安伯尘竟学起了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逃课喝酒,只差没去勾栏青楼,司马槿如何不生气。 然而更多的却是失望,她本以为阴差阳错遇上的这个少年人会有所不同,怎料还是无法免俗。拥有了力量和财富后,大多数人会因此迷了眼眸,蒙了心智,所作所为和落魄时大相径庭,沦陷于世俗杂欲,渐渐失去了从前那颗纯粹的心。 非是司马槿管得太多,也不是她小题大做,只不过,她本以为自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事实也的确如此。然而,于这江南之地机缘巧合遇上安伯尘,亲眼见证了他从懦弱无为的小仆僮成长为如今这个潜伏墨云将琉京上下蒙在鼓里的天才少年,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在他身上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或许正如萧侯所说,小安子是那种天生的绝世名剑,只需拂扫开遮掩剑华的尘埃,从此以后,光芒绽放。 在司马槿心中,安伯尘起于草莽,与命运相抗争,踏足修炼,枪道破秘术,登临墨云巧计隐遁,甚至拥有连她都不知道的秘密,如此这般,已算是一段传奇的开场。若能亲眼见证一段传奇,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存在,即便孑孓独行于这陌生的世间,司马槿也不会觉得太过孤单。 怎奈何,很多事初时美好,到后来总免不了支离破碎,欲望纵然能使一个人不甘卑微,斩断懦弱懒惰,却更能使得物是而人非。 一叶知秋,何况注重细节的女人。 司马槿怒其不争的看向一身酒气的安伯尘,面色渐渐变得冷淡。 “狐朋狗友……弟妹这话可有些不中听。” 张布施苦巴着脸看向司马槿,嘀咕着道。 他刚说完,就见司马槿扭过头,冷冷地盯着他,许久哂笑一声道:“关中张布施,为人最小气,关里关外都知道。” 闻言,张布施顿时面红耳赤,看得一旁的无华直乐。 “你也好不到哪去。” 说着,司马槿转看向无华,目光闪烁:“说是秦国苦行僧,却害得秦京大半姑娘朝思暮想,日夜垂泪。你若真有颗佛心,何不做一个真的苦行僧,远遁秦国,让那些女儿家早点忘记。” 眸里闪过一丝青华,司马槿正在气头上,随口将两人的“恶行”道出。 司马家门生眼线之多,不在赵皇室之下,她在门阀中也是年纪轻轻手掌重权的异类,如何不知无华和张布施的为人处事。 夜幕降临,天色昏暗,安伯尘站在司马槿身后,自然看不见司马槿眸里一闪而过的青华,却被对面的无华和张布施看得一清二楚。 目闪红光是为炎火,青华则是青火,也就是地品修为。 寻常修炼者想要修到地品至少需要十年二十年,无华和张布施一个是天生无底洞,另一个则是别有奇遇,兼之同为神师传人,方才坐稳地品。 这还是因为他们是男儿生,武火迅猛,文火温煦,即便天资再好家传再高,女子想要在十四五岁的年龄修炼到地品,也几乎不可能,只除非…… “阿弥陀佛,原来女施主也是天生无底洞。” 无华口喧佛号,低声道,一旁的张布施若有所思。 而站在司马槿身后,正想着如何辩解的安伯尘则猛地抬起头,张大嘴巴,难以置信的看向司马槿。 第91章 勾栏夜 第091章 勾栏夜 司马槿神情平静,并没因为被道破底细而变色。 转过头,司马槿好整以暇的看向安伯尘,忽而一笑道:“他们说的没错,本姑娘正是天生无底洞。那晚我就和你说过,我长得很丑,现在你应当没兴趣再看我的真面目了。” 安伯尘一愣,连忙摇头,心情莫名,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知道司马槿与众不同,无论才学见识都远超同龄人,甚至连一些成年男子也比不上,为人处事也毫无世家子的作风。可安伯尘怎么也没料到,司马槿居然也是天生无底洞,她平日里从不显露道行,大多依赖道符和伏妖,即便那日望君湖之劫,她也未施展道法。 看向司马槿冷若冰霜的面容,安伯尘心中的好奇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好奇在那张素雅面庞下究竟生着怎样的容颜……天生无底洞,大多都为天赋异禀、容颜奇特之人。 一时间,墨云楼里鸦雀无声。 天色昏暗,月朗星稀,朱雀街上偶尔闪过烛光,烛光清冷,亦透着浓浓的沉闷。 就在这时,安伯尘眼皮一跳,下意识的扭头看去,只见一道人影飘过街角。 虽未看清全貌,可那衫再熟悉不过的布衣却令安伯尘脸色陡变。 是离公子!他果然来了! 司马槿…… 猛地抬起头,安伯尘直勾勾的盯着司马槿,下一刻伸手抄起案边的无邪,另一只手拉上司马槿。 “随我走!” 司马槿一愣,面上露出不快,可当那只沾满汗珠的手将她握紧,暖意传来,司马槿的心没来由得跳了起来,疑惑的看向安伯尘:“去哪?” “你是变数的根源,离公子欲杀你。” 安伯尘心中焦急,匆匆解释两句,便拉着司马槿向楼下跑去。 异变突生,无华和张布施大眼瞪小眼,无奈的摇了摇头,也随之下楼。 “变数的根源……若你为变数,这么说来倒也没错。只不过,你怎知道他今夜要来杀我,他若想杀我,早该动手才是。” 骑于马背,司马槿喃喃自语道,转目看向一旁紧绷着脸的安伯尘,黛眉稍舒。 安伯尘四下张望,并没听见司马槿的嘀咕,虽然找不着离公子,可他隐隐感觉到离公子就在附近。 离公子为蛇妖,若想杀司马槿轻而易举,得找个他不易出手的地方……闹市……倘若他在那里大开杀戒,身份暴露,说不定会引来胡不非。 安伯尘若是知道胡不非在哪,今晚的第一选择自然是他,只可惜安伯尘并不想和长门中人扯上关系,也没去打听他的住处。 主意定下,安伯尘拉紧缰绳,看了眼司马槿,向旧唐古代赶去。司马槿心下无奈,只好跟着安伯尘而去,隐隐间已然猜到,小安子今日翘课或许正因为此。 此时尚未到子时,朱雀街上虽然行人稀少,可在远处的长街上却是一片人头攒动、灯火通明之景。安伯尘心道,只要离开朱雀街,赶到前方那几处闹市,离公子定会心生顾忌,难以下手。 然而,正当两人距离街角还剩十个马身时,月光铺落,倾洒在街道中央的男子身上。 布衣长发,翩翩出尘,卓尔不群,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目光所及安伯尘猛地拉紧缰绳,复杂地看向那人。 布衣离公子,七载冠东琉,铜马载金银,轻歌别帝王。 时隔一月,再度直面跟随了四年的公子,却已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烈,隐于琉京擅长望气推衍的大妖上下打量着安伯尘,半晌缓缓点头:“一月未见,伯尘安好……王侯一朝伯,来日一尘,伯尘终不负我之批诗。只是不知,伯尘今夜匆匆出楼,欲往何处?” 纵有千言万语,纵然曾经想过遇上公子该说些什么,此时此刻,安伯尘却挤不出半句话,全身僵硬,不时瞟向一旁眉头紧锁的司马槿。 转眼间,安伯尘猛地调转马头,低喝道:“从后面……” 话未说完,安伯尘面色一僵,只见从街角处缓步走来一人,墨袍蟒带,金冠高挂,容颜俊美,嘴角扬起,正是白日里和他道出离公子打算的左相。 街左离公子,街右左相,俨然将两人的路堵死。 心中生出浓浓的不祥,安伯尘隐隐料到,他似乎落入了一个圈套。 “伯尘啊,你还是中计了。” 身后传来离公子含笑的话音。 “左相如此,和你说上那些,不过是想引我出来。这一局,你倒成了他的棋子。” 闻言,安伯尘身躯微晃,渐渐反应过来。 左相和离公子争于琉京,左相在明面,离公子隐而不出,左相想要对付离公子也无能为力,只除非将他引出。可是,为何离公子今夜会出现,难不成,正如左相所言,离公子真的想要对她下手?可若是想杀了司马槿,那为何不早点动手? 直到此时,安伯尘方才发现那个破绽,却也知道,左相料定他关心则乱,绝不会深想,方才设下此计。 可是,那个破绽又如何解释?离公子若想杀司马槿,为何迟迟不动手? 安伯尘心头一动,看向身旁的少女,就见她面色平静,目光闪烁,也在思索着。 “是啊,他中计,你何尝没有中计?根源离楼,且还是在夜晚,你又怎会放过?” 左相笑吟吟的说道。 隔着安伯尘和司马槿,离公子也是嘴角含笑,不慌不忙。 月光落入二人面颊,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笑颜,交相辉映,却让安伯尘下意识的想起厉霖梦中的那条双头大蛇。 “跟我来!” 就在这时,司马槿忽然开口道,她跃身下马,拉起安伯尘向一旁的宅邸奔去。司马槿的身法很是轻盈,就仿佛柔若无物的羽毛,转眼后竟带着安伯尘飘上房顶,向龙泉坊而去。 左相和离公子似也没想到司马槿会当机立断弃马而去,更没料到她竟能腾空二十来丈,刚想施展道法追杀而去。可下一瞬,气机锁定,两人同时压下追杀的念头,负手而立,对峙于朱雀街。 “红拂,我们这是去哪?” 随着司马槿腾挪于鳞次栉比的府宅间,安伯尘心生好奇。 司马槿的身法固然奇妙,安伯尘却也没大惊小怪,他地魂神游时,奔走如电,弹跳如飞,比之司马槿还要高明许多。 “小安子,左相和离公子都是妖物?” 冷不防司马槿开口问道,安伯尘一愣,随即点了点头,疑惑的问道:“你怎么知道?” 瞪了安伯尘一眼,司马槿嗔道:“哼,也不知道你瞒了我多久……我每到一处都会祭下一五品道符,名曰止妖符,既可用来擒捉伏妖,也能防止大妖进入。那符正祭于藏玉厅中,而左离二人适才所言,却是要引我出楼,且于夜晚方才能动手,他们的身份可想而知。” 说着,司马槿暗舒口气,拍了拍胸脯道:“也是侥幸,你养病的这些日子,我晚上都呆在楼里。” 也是,幸好她一直待在楼里。想来应当是在那夜司马槿假装妖道后,离左二人方才上了心,也是巧了,司马槿那头伏妖正好是双头蛇,误打误撞下让无华、张布施以及胡不非得知琉京有蛇妖,而离公子和左相自然坐不住了。 安伯尘心中道,夜风清冷,吹得他面庞发寒,唯独手心处一片温暖。 侧目看向拉着自己向龙泉坊奔去的司马槿,就见她双目微眯,神情淡然,先前的冰冷荡然无存。安伯尘知道,司马槿虽没说什么,可神色已恢复如常,想来知道了自己为何逃课回楼。 既然如此,自己也无需再去解释什么。 一场不大不小的误会消匿于琉京夜色下,两人心有灵犀般没有开口,任由秋风拂卷,周遭景致划过眼眸。 不多时,龙泉坊已至。 勾栏酒肆遍地,夜晚时分,却也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安伯尘不解的看了眼司马槿,开口道:“你带我到这做什么?干嘛不回楼里,若是他们追杀而来,又该如何是好。” “墨云楼我已回不去了。” 司马槿笑着道:“呆在楼里固然安全,可我不想日日夜夜闷在里头。” 闻言,安伯尘神色微黯,犹豫着问道:“那你是打算回吴国?” “吴国也回不去啦。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着,司马槿拉上安伯尘向长巷深处跑去。 离开朱雀街,司马槿仿佛忘了有两头大妖在惦记着她,一脸轻松,和李小官一般没心没肺起来。 不过她似乎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都不会去想太多,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太多……或许自己算个例外,知道她的来历,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的愿望……至少在这七十里琉京中,没人比自己知道的多。 安伯尘如是想着,面庞被头顶的灯笼映得红扑扑,不管不顾地跟着司马槿穿梭在这满是粉味的勾栏中。楼上的姑娘挥舞手卷花枝招展,楼下的醉汉大声喊着疯话,老鸨殷勤拉客,龟公打着哈哈满脸谄媚。放眼看去,灯红酒绿,烟花没尘埃,却是安伯尘从未见过的景象。 她究竟要带我去哪? 安伯尘虽然好奇,可牵着那只温如暖玉的手,奔走在陌生的烟花巷中,他也懒得去想太多。 第92章 所谓传说 第092章 所谓传说 “对了,你可曾看到小官?” “萧侯刚刚回来,我把他丢给萧侯了。” …… 奔跑在烟花巷中,琴箫不绝于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安伯尘心情莫名,想到明日后司马槿将要搬出墨云楼,难免有些担心。转念一想,司马槿古灵精怪,心思聪慧,在琉京中说不定还有藏身之处。待上个数月,等到自己春试夺魁,摘取九辰君,无论有没有仙人秘籍,她都可以离开危机四伏的琉京,离开那两头大妖,走得远远。只不过,她不会回返吴国,也不会再滞留于江南。 风声将琴箫吹乱,亦让安伯尘心生恍惚,还好指间余温尚存,才令他没那么失落。 “到了。” 长舒口气,司马槿停下脚步,看向身前不远处的井栏,嘴角微翘:“小安子,你可听过这龙泉坊的传说?” 安伯尘面露古怪,点了点头:“自然知道,我在琉京可是足足呆了四年。” “那你知不知道,所谓的传说,有七八成都是真的。” 闻言,安伯尘一怔,挠了挠头,半信半疑道:“你是说,龙泉坊的传说是真的?这井里真有过龙女?” 莞尔一笑,司马槿拉上安伯尘走到井栏处,幽幽道:“有没有龙女我还真不知道,不过,这龙泉的确有古怪之处。一月下来,我走遍琉京,也曾发现不少有趣的地方,比如城外的白狐神庙,可那神庙比之龙泉则是小巫见大巫。” “究竟哪里古怪?” 眼见司马槿又卖起关子,安伯尘一脸无奈,只得配合着问道。 “我那道止妖符之所以能让妖物望而却步,皆因道符上画有上古秘纹,除非真人以上境界的巨妖,否则难以入楼。而这龙泉井上的纹路,比之我那道符还要高明许多,方圆百十步内,妖类难以接近。” 听着司马槿的解释,安伯尘奇道:“这世上还真的有真人?” “应当没了,真人可是比神师还要厉害的存在,也只在传说中出现过。那两头蛇妖不过是无比接近神师境界,这样都无法进入墨云楼,依此类推,龙泉坊自然能阻真人境界的妖类。” “你能看出左相和离公子的境界?”安伯尘呀声道。 “你新交的两个狐朋狗友不都说了,我是天生无底洞,所以我也有了这么一个鸡肋无比的天赋神通,察人修行。” 司马槿淡淡一笑道,看向安伯尘,眨了眨眼:“天生无底洞可都是相貌奇异的怪物,现在你还想看我的真面目?” “想。”安伯尘点头。 “就不怕被吓着?” “怕。” “这个冷笑话上回就说过了。” 瞪了眼面颊微红的安伯尘,司马槿伸了个懒腰,下意识的踏上井栏中的龙纹。 正逢子时,群星璀璨争艳于夜穹,云卷云舒间,忽然,一缕月光从天头降下,不偏不倚正巧洒落龙泉井。 下一刻,安伯尘瞪大双眼。 随着月华倾满龙纹,碧波荡漾,原本干枯的井水竟重新盈满。龙口陡张,井栏里现出一只三四人大小的泉眼,司马槿还未反应过来,猝不及防下坠入井中。 正子时将过,月华渐散,龙泉中的碧波也缓缓退去,张大的龙口也随之闭合,转眼间只余一人大小。 “红拂!” 安伯尘回过神来,面露惊容,不及多想,抓紧无邪跃入井中。 正子时转瞬即逝,月光折返天野,龙泉坊琴箫依旧,而坊中央的龙泉重新变得枯泽黯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 伸手不见五指,幽香扑鼻,却了无声息。 “红拂!” 安伯尘只当司马槿坠井受伤,急忙向前摸索去。黑暗中,指尖触上柔软而又饱含弹性的衣物,安伯尘微觉奇怪,下意识的轻弹了两下。 那物轻轻一颤,紧接着一只巴掌袭来,将安伯尘扇飞。 “你还活着?” 揉了揉胸口,安伯尘龇牙咧嘴的问道。 漫长的沉默过后,黑暗中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笨蛋,我在找火折子……你乱摸什么。” “那是什……” 话未说完,安伯尘一怔,转眼后面红耳赤。 火折点燃,井底渐渐恢复光明,少年少女大眼瞪小眼,半晌,司马槿狠狠瞪了安伯尘一眼:“反正不是西瓜。” 说完,司马槿背过身,打量起枯井。 龙泉井是口枯井,可井底却湿漉漉的,石罅间还生有青苔。 两人心下了然,定是每夜正子时月光洒落,异象生出,井水盈满所至。 “红拂,你说会不会真有龙女?” “就算有也是老早以前的事情……咦,那儿有个洞。” 顺着司马槿的目光望去,安伯尘就见井壁青苔下藏着个半人高的洞口,若非火光闪过,甚难察觉。 “难不成这龙泉井里有宝藏?” 司马槿低声喃喃道,她来龙泉坊已不下十次,次次都会到井栏处转悠,可都是在大半天,谁曾想正子时时分,这龙泉井居然能陷人,透着浓浓的神秘。 “是了,红拂。传说中的龙女都是神仙,说不定这洞中藏有神仙留下的秘籍,如此一来,你的愿望也就达成了。” 闻言,司马槿一怔,颊边浮起淡淡的欣喜:“走,我们进去看看。” 两人兴冲冲的将洞口挖开,可当穿洞而入后,没入眼帘的却是一条两人高的甬道。四壁皆是泥壤,长满青苔,甬道九曲回肠,弯弯绕绕,不见尽头。 陡然间,安伯尘想起了《大匡神怪谈》中的张生,他不喜房事而被其妻所害,坠入洞中也是见着一长长的隧道。 在那故事中,张生食土壤而充饥,走过隧道,最后见到的是虎妖,而这里是龙泉井,难不成隧道尽头住着传说中的龙女。 看了眼地上的土壤,安伯尘迟疑着弯下腰,用指尖点起一撮放入口中。 好难吃! 安伯尘满脸苦涩,忙不迭的将泥团吐出,却被转过身的司马槿逮了个正着。 “小安子,你怎么啃起泥来了?别犯傻了,我们过去。” 说着,司马槿扯起安伯尘的衣袖,顺着甬道向前走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人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放眼望去,前方仍是弯弯绕绕的甬道,不见尽头。 司马槿一脸不耐烦,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张道符,念咒祭出。 “小安子,抓紧了,这是张土遁符。” 说完司马槿挽上安伯尘的胳膊,转瞬后,两人被黄光包裹,飞也似的疾奔而去。即便施用道符,两人也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方才到达甬道尽头。 日光没入眼帘,芳草的清秀扑鼻而来,长时间的黑暗过后乍一见到亮光,两人都有些不适,待到缓过神来抬头看去,即便见多识广的司马槿也不禁张大嘴巴,难以置信的看向眼前的景致。 云雾缭绕,远山峻岭,仙鹤盘旋,所见所闻像极了仙界之景。 两人此时才发现,他们所在之处是一个山洞,山洞嵌于高山,山下有大峡,飞瀑灌下,横亘峡谷何止千百丈。而在这方世界最雄壮的那座高山上,隐约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前立着一尊百丈雕像,龙角龙尾,正是传说中的龙女。 好半天两人都未说出一句话,眼前的景象太过震撼,谁也没想到,龙泉井竟通往这样一个好似仙境的所在,粗粗估计,约莫有半个琉国那么大。 “红拂,若真有宝贝应当在那座宫殿里。” 安伯尘指着远处的仙宫,麻木的说道。 司马槿只是嗯了一声,并没多说。 安伯尘奇怪的看了眼司马槿,疑道:“快召出大黑,好带我们过去。” “若能召出我早召出了,龙泉坊连真妖都禁入,更别说伏妖了。” 司马槿轻叹口气,看了眼安伯尘手中的银枪,犹豫着道:“把你的无邪给我。” 安伯尘不知所以,却还是将无邪递给司马槿。 手持无邪,司马槿眸里闪过青华,手臂一伸,无邪发出轻吟,好似有了生命般盘旋于半空。 跳上无邪,司马槿回头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安伯尘,伸出手:“愣着干嘛,还不上来。” “它……怎么会飞?” “锻造它时我放了根风雷鸟的羽毛。”司马槿若无其事的说道。 难怪…… 安伯尘心情复杂,感激的看向司马槿。 将无邪放于身旁,每每安伯尘心意一动,无邪便会自己飞入手中,即便再通灵的兵器也无法做到。还有,那日于演武场大战厉霖时,无邪竟能阻击五雷而不毁,安伯尘只道材质特殊,却没想到无邪里竟藏着一根风雷羽,且还是最珍贵的翎毛。 “别瞎感动了,本姑娘也是为了九辰君。” 司马槿故作平静,瞪了安伯尘一眼道:“还不快上来!以我的道行驾御无邪也只能维持两三炷香。” 闻言,安伯尘不假思索,抓住司马槿的手,跳上无邪,还未站稳,无邪便已破空飞出。 驭枪凌空,穿梭于高山峡谷间,云雾缭绕,不时有一两只仙鹤飞来,好奇地打量着两个不速之客。 安伯尘紧搂着司马槿的酥腰,看着少女颊边的绯红,幽香扑鼻,仿佛又回到了一个月前的琉京夜。 第93章 玄德洞天三日游(一) 第093章 玄德洞天三日游(一) 无邪乘风雷,疾飞如电。 约莫一炷香后,两人越过连绵起伏的群山,飞至山中宫殿。 跳下无邪,司马槿深吸口气,面色有些难看,却是耗力过度所致。 接过银枪,安伯尘左右摆弄,好奇地打量着,就听司马槿道:“只有灌入文武火才能驭枪而飞……等你修炼到青火境界,自然也能如此。” 安伯尘点了点头,心中欢喜,和司马槿并肩向宫殿走去。经过龙女像时,两人止步,就见像座上刻着一行古篆,安伯尘看不懂,司马槿却陡然一愣,面色略显复杂。 “上面写的什么?”安伯尘问道。 思索片刻,司马槿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进去。” 宫殿很高很大,殿门足有十丈宽,五十丈高,二十匹马并行也绰绰有余,殿门上首刻着三个字,这回安伯尘终于能看懂。 “龙女宫……果然是龙女栖身之地。红拂,你说为何神话传说里只有龙女,很少听过龙男?” 安伯尘煞有介事的问道,司马槿一愣,转眼笑得直不起腰来。 “笨蛋,自然是因为龙女这个称呼好听。你呀,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走了走了。” 拉上安伯尘的袖口,司马槿笑着向宫殿走去。 曲径通幽处,别有洞天,却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方天地风景秀丽,山川河流卓然于尘,不落于俗,举世清寡尽在其间。听着耳边风鸣鹤唳,来到仙境一般的地儿,这风景一好,安伯尘和司马槿自然也是心情大好,琉京中的勾心斗角、生死之局悉数抛诸脑后,全身轻松。 “小安子,你说这宫殿里会有什么?” “这……戏里都说,龙有千百宝,估摸着宫殿里会有许多宝贝和修仙秘籍吧。” 安伯尘不假思索道。 “可若就是宝贝,那也太过俗套了。”司马槿面露复杂,下意识的回身看了眼龙女像,若有所思。 说话间,两人推开殿门,下一刻两人脸上浮起浓浓的失望。 龙女宫固然大,百马驰骋绰绰有余,可放眼望去,两人心中同时冒出一个词家徒四壁。 和想象中截然不同,龙女宫中没有珍宝,也没有藏着秘籍的书阁,甚至连金玉明玉都无,有的只是三方蒲团,三座神龛。 蒲团摆放在神龛下,那神龛和大匡常见的神龛略有不同,内里不供神像,供着的却是一座沙盘,沙盘中群山连绵,天高地阔,隐约还能看见府城,好似一方世界。 安伯尘正愣神间,司马槿已走了上去,她绷紧脸蛋,向神龛走去,她的脚步似有些沉重,也有些迫不及待,安伯尘正在四下打量,并没察觉。 走到中间一方神龛前,司马槿从木筒中拾起一支竹签,思索片刻,对着神龛盈盈一拜,口中念念有词。一道白光从神龛中迸出,将司马槿淹没,安伯尘尚未回过神,司马槿便已凭空消失。 “什么鬼地方……” 饶是安伯尘也不由骂出声来,心下着急,连忙跑到神龛前,拾起竹签,就见竹签正面写着七个字太白山玄德洞天,而在背面亦刻着两个字三日。安伯尘心中疑惑,端起木筒,就见里面的竹签都是这般。 不及多想,安伯尘学着司马槿的模样,手捧竹签拜向神龛。 顷刻间,白光从神龛中迸出,安伯尘隐约听见一声古朴的道语炸响在耳边,咬字含糊,难以分辨。转眼后天旋地转,安伯尘只觉身体渐渐变轻,随着白光飞入一条长长的甬道。 甬道幽黑,不见天日,穿梭于甬道,片刻时间却又无比漫长,仿佛历尽生生世世。 一束光亮袭来,安伯尘只觉身体一沉,飞快的向下坠落。耳边风声呼呼,安伯尘心头狂跳,努力睁开眼睛,面如土灰。 此时的他身处万丈高空,且还飞速下坠,转眼间掠过千百云层,身下的山川河流渐渐清晰。 正当安伯尘万念俱灰时候,从身旁飞来一颗蛇头,堪堪将他叼住。 “坐稳了。” 耳边传来少女的声音,安伯尘暗舒口气,抓着蛇鳞爬上蛇头,盘膝而坐,擦拭着额上汗珠。另一颗蛇头上,司马槿好整以暇的坐着,嘴角含笑,打量着身下的世界。 “这是哪?” 平复心绪,安伯尘问道。 “竹签上不是写着嘛,太白山,玄德洞天……我曾看过洞天福地的典故,估摸着玄德洞天就是那三十六洞天之一。” 司马槿若有所思道,小心翼翼的将竹签收好:“小安子,那竹签一定要收好,若是丢了,恐怕我们都回不去了。” 看向身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地,安伯尘神色恍惚,抬头望去,天云高寡,云层之上,隐隐能看见一座座山野,被雾霭所掩,阳光朝阳,金光闪闪,似是金砖玉瓦所致。 “这……究竟是怎一回事?” 安伯尘喃喃自语着,满头雾水。 先是从龙泉井爬过隧道,来到龙女宫,后又从龙女宫的神龛中来到此处,而这个名叫玄德洞天的地方似乎漫无边际,比之龙女宫外的那片山河还要大上无数。 “应当是传送法阵……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传送阵,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一旁传来司马槿的声音,安伯尘刚想答话,就见远处飞来一只仙鹤,鹤上立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穿着一身水湖蓝道袍,看他年龄似乎只有五十来岁,可一把白胡却是岁月不饶人的见证。 “仙人?” 安伯尘一惊,转眼面露喜色,可余光中司马槿却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安伯尘心道奇怪,司马槿一心想求仙人秘籍,几乎不惜一切代价,现如今传说中的仙人就在眼前,她反倒不慌不忙起来。 白胡老者驾鹤而来,目光落向双头大蛇,眼里浮起浓浓的惊诧,在安伯尘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缓缓伏下身子,恭恭敬敬的作拜道:“弟子太白山青云峰首座浮尘,见过两位上仙。” 上仙? 安伯尘目瞪口呆,就听一旁的司马槿冷声道:“无需多礼。” 闻言,浮云道人陪着笑站起身,指向不远处直插天云的山峰,毕恭毕敬道:“掌门师兄今早推衍天机,算出两位上仙大驾光临,特命弟子前来接驾。” 冷眼看向浮云道人,司马槿哂笑一声,面色渐渐变沉:“大胆!知道本仙子到来,竟只派尔相迎。莫非尔等太白山子弟不把吾等放在眼里?” 话音落下,那浮云道人面色陡变,忙不迭的弯腰作揖:“上仙息怒,上仙息怒。非是吾等弟子托大,只不过如今山里正乱,掌门师兄抽不出身,只得命弟子前来接驾。不敬之处,还望两位上仙海涵。” 若有所思的看向司马槿,安伯尘已然猜到些什么,就见司马槿偷偷向他眨了眨眼,安伯尘莞尔。虽不知眼前的“仙人”为何称他们叫仙人,可今日心情大好,安伯尘也懒得去想那么多,少年心性上来,也学起司马槿摆下脸色。 “看在尔一片诚心,今日便饶你大不敬之罪,起身吧。” 安伯尘低咳一声,负手而立,摆足架子说道,看得司马槿忍俊不禁。 浮云老道暗暗抹了一把冷汗,感激的看向安伯尘:“多谢上仙。不知两位上仙高姓大名,来自哪方仙宫?” “吾乃红拂仙子,这位是无邪仙人,吾等来自上界琉宫,闲游至此。” 司马槿不假思索说道,真假各半。 话音落下,浮云老道再无半丝怀疑,踌躇片刻却道:“原来是红拂仙子和无邪上仙,失敬失敬。却不知,两位上仙如今是何等修为?” 浮云虽然不再怀疑,可他暗中望气,却发觉安伯尘和司马槿的元气并没多深厚,甚至不及自己。 “大胆!”司马槿黛眉挑起,娇喝一声:“你一区区金丹期的修士竟敢盘问本仙子的修为,可是想要以下犯上?” 浮云吓得冷汗连连,伏地叩首,心生悔意,想来这位红拂仙子定有特殊法门掩饰修为,所谓真人不露相,正如两位上仙。 听得“金丹”二字,安伯尘微微惊讶,他隐约记得曾在哪里见过。转念一想,却记起是在《大匡神怪谈》中另外一篇故事中所见,那个赵某人被神像所吸,来到洞天福地,先是进入一修炼门派,主修金丹,后又流落到另一门派,却是一炼气宗门……果然,正如司马槿所言,传说神话所记载的故事七分真三分假。可是……司马槿虽会望气查探修为,可她又是从哪得知“金丹”? “本仙子知道你心中有疑,既然如此,吾等告辞。” 司马槿以退为进,向安伯尘使了个眼色,转身就欲离开。 浮尘道人空有大把年纪,却被司马槿区区几言整得捶胸顿足,几欲落泪。 “千错万错都是弟子之错,仙子大人有大量,万望饶过弟子。宗门里已备好上等酒宴,贡品若干,只等两位上仙大驾光临。仙子若是不去,老道我……我……” 猛地抬头,浮尘道人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噙满泪珠,嗫嚅着看向司马槿。 第94章 玄德洞天三日游(二) 第094章 玄德洞天三日游(二) 眼见浮尘老道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几欲轻生,安伯尘心下不忍,连忙道:“罢了,尔且起身,吾等去便是了。” 闻言,正在虚抹眼泪的浮尘老道破涕为笑,哪敢多言,连忙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司马槿无奈地撇了撇嘴,瞪了眼安伯尘,当下随着浮尘向远处的山峰飞去。 “哼,小安子,你就非要搅我的局不可?” 离驾鹤而飞的浮尘稍远,司马槿盯着安伯尘,嗔声道。 “红拂,你看他大把年纪了……” “就你是好人,我就是坏人了?” 未等安伯尘说完,司马槿便怒哼哼地打断:“你却不知,若非他们以为我俩是上界下凡的仙人,又岂会如此?少不得要杀人夺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当他适才装腔作势,真是一心向道?再说,我这样子,也是为了隐瞒身份,姿态越高,他们就越不会怀疑,也不敢轻举妄动……罢了罢了,一会儿我扮黑脸,你扮白脸,继续当你的滥好人去。”听得司马槿这番话,安伯尘也觉有些道理,尴尬一笑,挠了挠头:“对了红拂,你怎么知道金丹?还有,为何浮云会把我们当成上仙?” “金丹嘛……本姑娘书看得多,以前曾看到过。” 司马槿含糊其辞,面露思索道:“堂堂一峰主只是金丹期,看来这里的修炼者并没多厉害。” “可那浮云看起来可比我们厉害得多。”安伯尘插口道。 “也是……这金丹期也不过拥有天品修士的元气,以此类推,我大匡的神师岂不是相当于元婴期……前提是玄德洞天拥有元婴期的修士。” “元婴期?”安伯尘疑道:“元婴期又是什么?” 眼见说漏了嘴,司马槿闪烁其词道:“你也别管这么多,一会儿演像点便可,其它的交给我来应付。记住,别再拖我后腿了!” 说话间,两人已快至峰顶。 群山连绵,峰峦迭起,直入云霄,山里隐约还能听到潺潺水声,端的一副仙家宝地气象。 此山名曰太白山,乃是这方洞天最大山群,而太白山的主峰自然就是太白峰。此时太白峰大殿,四名气息深长的道人依次落座,每名老道身后都立着两名陪侍弟子。而在下殿,亦站着近百修炼弟子,精神饱满,满脸期盼。 “师兄,近万年未见有仙人下凡,怎生今日两名上仙突然下凡,好生奇古怪。” 开口说话的是道姑,她能坐于上殿显然资历不浅,可观其容颜,却和寻常三十来岁的妇人无异。 上首坐着的是一宽额老者,正是太白山这一代的掌门,未等他开口,从旁边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师妹所言正是,仙人下凡之事非但吾等未曾见过,就连师尊师祖也只是耳闻。掌门师兄,此事需得谨慎。” 高瘦老者说罢,看向另一边的黑矮道人,就见他也是连连颔首。 “几位师弟不信师兄,莫非还信不过祖上留下的天书宝箓?” 太白掌门终于开口,声音浑厚,宛若大钟鸣响,气势威严。 “不敢。” 三名道人齐齐拱手道,面色恭敬。 看向四人身前的铜镜,镜中所现正是安伯尘和司马槿,太白掌门轻扫拂尘道:“这两名上仙看起来虽然修为低浅,可那位红拂仙子既然能够一口道出浮云的修为,显然真实修为远高吾等。再者,他们脚下的蛇妖观其身形,早可以成精化形,却被他们驱驭,也只有传说中的仙人才有如此手笔。” 他这番话若是被安伯尘听见,定会哭笑不得。安伯尘和司马槿混迹琉京,所寻的正是仙人秘籍,眼下来到玄德洞天竟被当成传说中的仙人,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顿了顿,太白掌门又道:“不过,这位上仙看起来仙龄并不大,心性若顽童。倘若将他们伺候舒服了,到那时候,灵丹妙药、仙术秘籍还不是滚滚而来。” 话音落下,三名道人相视一眼,同时面露微笑。 …… “红拂,一会儿到了太白山,你有什么打算?” 山风扑面,携着远离凡俗的出尘味儿,看着山中景致,安伯尘心旷神怡,却有些担心司马槿会“胡作非为”。直到现在安伯尘仍觉有些不真实,或许因为这方世界太过遥远,安伯尘手持竹签来此,三日后便能回返龙女宫,心中轻松,并无太多担忧。 “看情况。倘若他们诚心相待,大不了好吃好喝一番,等玩上个三日再回去。若是他们想耍什么小伎俩……” 说着,司马槿嘴角微翘:“既然这里是洞天福地,定会有不少好玩意儿,凭着我们仙人的身份,那些灵丹妙药、修炼秘籍还不是滚滚而来。” “不管哪样都是你占便宜。”安伯尘无奈的撇了撇嘴。 “这里的修炼者主修金丹大道,所谓大道皆通,怎么,你就不想见识下金丹大道?” 白了眼安伯尘,司马槿抓着蛇鳞的手一使力,大黑吃痛,猛地向前飞去,赶上浮云道人。 此时的浮云对司马槿已经畏惧到极点,眼见司马槿目不转睛地看向他,嘴角一抽,连忙点头哈腰道:“到了到了,仙子勿急,下面就是太白主峰了,掌门师兄和几名峰主都在等着两位上仙。” “知道了。”司马槿淡淡说道。 浮云也不知该说什么,满头大汗,心中煎熬,直到主峰将近方才稍缓口气。 太白主峰,上千弟子一字排开,背插飞剑,满脸崇敬的看向从天而降的双头蛇,齐齐弯腰:“参见上仙。” 这些弟子大多已筑基,声音洪亮,千人齐喝声势壮大,司马槿倒无所谓,却让安伯尘双耳嗡鸣,暗暗咋舌。 最为恼怒的是大黑,灵识蒙昧的伏妖眼见这多背插飞剑的小人向它大喊大叫,不由睁圆四目,仰头长啸。一股黑风从它口中涌出,吹得千多弟子衣发翻飞,站立不稳,心中惊骇,看向安伯尘和司马槿的目光中多出几分畏惧。 “上仙这边请。” 惊讶的看了眼大黑,浮尘干笑两声,指向身下的大殿,殿门外,四名道人率领一众内门弟子朝天而拜。 司马槿略一颔首,转头朝着安伯尘道:“无邪?” 安伯尘心领神会,将无邪扔给司马槿。 浮尘道人转过身陡然一愣,却是片刻间那条狰狞可怖的双头蛇已不见了踪影,两名“上仙”脚踩银枪,飘然除尘,径直向大殿飞去。 御剑之术在玄德洞天并不罕见,凡是修炼到金丹期都能施展,却从未见过有人御枪而飞。 不单太白弟子,就连太白掌门也是一脸惊诧,心中暗道,果然是仙人,与众不同,超然出尘。眼见两位“上仙”将近,太白掌门收敛形色,领着三名峰主迎了上去。 “在下太白山当代掌门,太白上人携东南西北四峰峰主参见上仙。” 安伯尘没有说话,自顾自的站在一旁,只看司马槿如何来演这出好戏。 “起来吧。” 司马槿勾了勾手指,轻描淡写道,不等太白上人开口,忽然一笑道:“尔自称上人,却不知太白上人今年贵庚?” 太白掌门一怔,不解其意,却也是毕恭毕敬道:“回禀上仙,在下今年三百有一。” 三百岁…… 安伯尘暗暗吃惊,就听司马槿冷笑一声道:“修炼三百载,却也只是金丹大成。” 闻言,太白掌门连同其余峰主非但没有发作,反而肃然起敬。 “实不相瞒,在我太白山上万年历史中,金丹大成已是顶峰,莫非上仙还知道金丹之上……”略一犹豫,太白掌门低垂着头,目光闪烁,试探着道。 “如此,莫非你这玄德洞天连一名元婴期的修士都没?” 司马槿双目微眯,好整以暇的说道。 她话音方落,太白掌门连同四名峰主面色陡变,看向身后弟子,眼见他们并无异色,方才舒了口气。 “上仙果然不凡,此处非是说话之地,还请移步殿内,弟子们已设好酒宴,只等两位上仙大驾。” 太白掌门小心翼翼的说道,引着安伯尘和司马槿进入大殿,四名峰主紧随其后,每人身后跟着两名弟子,其余弟子无论外门还是内门都留在殿外,恭恭敬敬的候着。 看来的确有元婴一说,可为何那太白掌门如此慌张,似乎不欲让门下弟子听见? 安伯尘心中疑惑,未及深想,浓郁的菜香扑鼻而来,安伯尘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抬眼看去,筵席已张罗好,五丈长的木桌上可谓琳琅满目,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几乎没有一样安伯尘能叫出名字。而司马槿也是一愣,她本以为修道门派所谓的酒席也不过是些清淡的斋菜,孰料竟是荤素皆有,粗粗望去少说有七八十道菜,不但形色动人,且香味浓郁,饶是见多识广的她也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 目光落向中央的金盘里的一道菜肴,司马槿微微蹙眉,面露深思。 一旁的浮尘道人察言观色,心中暗暗得意,轻咳一声,恭敬的说道:“那道主菜名叫云龙升天,取自我太白山中一条五百年蛟龙。虽比不上上仙们平日里所食的龙肝凤胆,可下界的菜肴胜在花样多,烹煮焖炸煎烤,光是一条蛟腿便分十八种做法……” 浮尘道人还未说完,只觉一道清风掠过。安伯尘和司马槿哪有心思听他啰嗦,此时肚里正有条馋虫在打转,双目放光,涎着口水,两人飞身扑向筵席。 第95章 玄德洞天三日游(三) 第095章 玄德洞天三日游(三) 太白山大殿,鸦雀无声。 太白上人,四名峰主,连同其后的首席弟子们无不目瞪口呆的看向不顾仪态、狼吞虎咽的上仙,看那架势,仿佛四五天没吃没喝。 “红拂,这肉不错,你尝尝。” “这哪是肉,分明是蛟龙心脏……油炸的,还不错。” …… 安伯尘从中午就没吃过东西,司马槿也没来得及吃晚饭,在龙泉甬道中走了这么久,腹中空空。山珍海味当前,哪还顾得上其他,当下大快朵颐,风卷残云,两柱香的功夫就将龙肉消灭了五分之一,且专拣好肉吃。 “小……无邪,你多吃点,我先缓一缓。” 司马槿终于抬起头来,拍了拍微凸的肚皮,看了眼只有他们两人落座筵席,此时才想起太白山诸人正在一旁看着。 轻咳一声,司马槿故作淡漠,转向一脸呆滞的太白掌门道:“本仙子和无邪上仙游历下界已有半旬,风餐露宿,今日见着贵派盛宴一时情不自禁,还望尔等勿要见怪,更不许声张。” 太白掌门连道不敢,暗地里和几名峰主交换了个眼神,心中笃然这两位上仙定是涉世不深,从红拂仙子最后一句“不许声张”便可看出。 “尔等还愣在那作甚,一起来吃吧。” 吃人嘴软,司马槿也不好意思继续装腔作势下去,和颜悦色道。 闻言,太白山掌门苦笑着带领四名峰主落座筵席,看向满桌的龙骨,以及残缺不全的“云龙升天”,心中恍惚,只觉上首坐着的不是两名仙人,而是十天没吃东西的乞丐。 传说中仙界清寡,今日看来果真如此,这两位上仙估摸着许久未吃上一顿饱饭了。 太白上人心中暗道,转念一喜,倘若仙界真的如此乏味,只要取些好玩意或许真能从二仙口中诓骗出仙家秘籍。平复心绪,太白上人命身后弟子为安伯尘和司马槿斟满酒盅,笑着道:“今日得遇二位上仙,乃我太白山万载难逢的喜事。这酒虽比不上两位上仙平日所饮的琼浆玉液,可也是我太白山声名远扬的千年陈酿,寻常人喝上一口便能延年益寿,修行之人……弟子多嘴了,两位上仙何等身份,又岂会在乎我山中劣酒。太白先干为敬,两位随意。” “太白过谦了。” 看向杯中玉白的浓浆,司马槿淡淡一笑,举杯而饮,安伯尘自然也毫不客气的一饮而尽。 酒水刚一下肚,陡然间,安伯尘只觉脑袋“嗡”地一声,水火二势奔流直下,阻截向肆意横行于腹部的灵气。 太白上人用来款待上仙的酒又岂会是寻常之物,此酒名曰太白醉,太白上人称其远近闻名其实还是谦虚之言,即便在相邻的洞天福地中,太白醉也是鼎鼎大名。这酒本为山中白猿取山泉灵蕴为酒酿,藏于井窖,再由太白山修士每年投入新炼的灵丹,灌以天露,合八百年酿造而成。别说凡人,就连筑基期的修士喝了,也会因灵力难以消化而醉倒,昏昏沉沉,三月醒转,也只有金丹期的修士方能担待得起。 金丹期修士相当于大匡天品修炼者,司马槿和安伯尘远未至天品,安伯尘更是只修炼到炎火。两人本该当即醉倒,随后原形毕露被太白山人千刀万剐,幸好两人先吃了蛟龙肉。 太白醉为极阴纯浆,被两人狼吞虎咽的黑蛟属于阳性,两相冲撞,仍是八百年的太白醉略胜一筹,又因大匡主修文武火,无论文火还是武火皆属纯阳,这才勉强抵消了太白醉的灵气。 即便如此两人也很不好受,体内一番争斗之激烈不弱于那夜发生于安伯尘体内水火之争,横冲直撞,肆虐于周天经络,将两人的经络又拓宽数倍。安伯尘的经络原本已如滔滔河流,此时俨然化作大江,而司马槿犹如潺潺小溪的经络则拓宽成长河,总而言之,两人的经络宽度皆超过寻常修炼者。 痛归痛,两人皆强忍剧痛,暗中操控文武火消化灵气。以两人如今的修为甚难消化太白醉和蛟龙肉中的灵气,千分灵气只消化了一分,勉强留住九分,剩余的九百九十分转眼间化为乌有。虽然可惜,可修炼者依仗外物终究落于下乘,机缘巧合得来的修为如同无根之树,强归强,遇大势瞬间倾垮,哪有自己辛苦修行得来的稳固。 今日这顿霸王餐所带来的唯一好处,却是两人被拓宽的周天经络以及三百六十五处要穴。眼下尚看不出端倪,可时日久了,过个五年六年,十年二十年,两人的元气自会领先于同级修士。只不过,经络拓宽,所需炼化的文武火也就比别人多出数筹,耗费的时日因此增长。 所谓造化,看似利大于弊,实则利弊相参,是利是弊还看个人。 “此酒名曰太白醉,不知两位上仙可喝得惯?” 太白上人撸须笑道,即便对首坐着高高在上的“仙人”,他也不禁有些得意。他忍痛宰杀山中灵禽异兽,取出自己都不舍得喝的太白醉,献上这席盛宴,不外乎两个目的。一来好好巴结一番两名上仙,哄得他们欢心,二来也有摆一摆威风的想法。 他虽未去过仙界,可对太白山极为自负,只道自己耗尽心思摆出的酒席即便不如天宫繁盛,也差不到哪去。 然而转眼后,他眸里浮起浓浓的失望。 司马槿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放下酒盏:“尚可。” 安伯尘不如司马槿会演戏,虽知要不动声色,可腹中痛楚难耐,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涩,缓缓点头,并没开口。 这两位虽然仙龄不大,好歹也是真真正正的仙人,所见所闻我等凡夫俗子望尘莫及。 互视一眼,太白掌门以及四名峰主暗叹一声,无不肃然起敬。 本以为这一席龙肉盛宴能打动上仙,孰料他们吃完后面色如常,那位无邪上仙甚至还有些不满,想来平日里定是吃惯龙肝凤羹,且都是九天真龙,哪是自家这头五百载的蛟龙所能相比。 歇息片刻,司马槿继续攻向其余的美味,安伯尘也缓过气来,他一个佃户儿子从前最多也只吃过五菜之席,今日乍一见到满桌的山珍海味,琳琅满目,连帝王的御宴都不及,哪会放过,亦不忍浪费。 眼见两位上仙又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太白山大佬们先是一愣,随后纷纷面露感激。 上仙这是照顾我们面子,方才如此,否则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又岂会看得上乡野小味。 …… 半个时辰过后,安伯尘撒下碗筷,揉着肚皮,双目发直。司马槿皱起鼻子,怔怔的望向盘中才咬了半口的百年河蚌肉,满脸不甘,下意识的蹦出一句话:“剩下的打包……” 还未说完,司马槿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满脸威严地看向陪着笑的太白众人:“剩下的,烦劳贵派送往吾等下榻之处……晚上修炼时候恐腹中饥饿。” 闻言,太白上人面露喜色,犹豫片刻道:“两位上仙下榻之所弟子已安排妥当,只是不知,吾等可有仙缘前去观摩,聆听两位上仙的教诲?” 安伯尘一愣,心道糟糕,就听司马槿沉声道:“吾等二人能来尔之太白山,已是莫大仙缘,尔等怎还欲强求其它?”见着太白等人唯诺点头,安伯尘心头一乐,分明白吃白喝了人家一顿,还称之仙缘,这等事也就司马槿能做得出。 “不过,尔等于修炼一道上有何疑惑,大可道来。” 司马槿又开口,话音落下,太白众人面露狂喜,安伯尘则吃了一惊。 他知道司马槿博识广博,可也只是对于大匡,此地为不知在哪的玄德洞天,太白山主修金丹大道,司马槿就算再见多识广,又如何能道出个一二来。她若是胡乱指教,害得太白山人修行出了岔子那该如何是好? 白白吃了人家一顿饭,若是再胡说一气,这也太不厚道了。 安伯尘心生愧疚,刚想开口,就见司马槿饱含深意的朝他看来。 想到此前的承诺,安伯尘暗叹口气,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心想若是司马槿当真胡言乱语,就算不遵承诺他也要出言阻止。 眼见太白上人以及四名峰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愁眉不展,司马槿心中了然,悠悠道:“尔等现已是金丹大成,莫非不想知道金丹之上的元婴境界?” 话音传出,太白上人身躯微震,面上激起一圈红晕,情不自禁道:“上仙若肯传授吾等元婴大道,吾等当铭记一生,日后定会为两位上仙立长生碑,日夜叩拜。” 他们既能修成金丹,又是万年大派,占据此方洞天,为何连修成元婴的法门都没? 司马槿眉头微蹙,心生疑惑,只觉得这太白山乃至玄德洞天隐隐透着一丝古怪。看起来有故事里大宗门的风范,弟子上千,黑蛟说吃就吃,可宗门里修为最高者也只是金丹大成,连一元婴期修士都没,怎么看都有些不合常理。 第96章 玄德洞天三日游(四) 第096章 玄德洞天三日游(四) 五名年岁过百的道人眼巴巴地看向司马槿,一脸诚恳,司马槿淡淡一笑,不慌不忙道:“成就元婴之法说难不难,说简单却又不简单。需知元婴并非凭空得来,而是由金丹生成,所谓打破金丹修元婴,破而后立……尔等回去好生参悟一番,权当今日之课,剩下的本仙子明日再道。” 这就没了? 太白等人一愣,随后紧锁眉头,苦苦思索起来。 “打破金丹修元婴……” 安伯尘喃喃低语着,却是忽然想到了体内三魂的修炼之法。空老先生有言,天地命三魂修炼到最后却是要合抱成婴,尔后成就神魂,三魂所成之婴和所谓的元婴又有什么联系? 就在这时,从殿外匆匆跑进来一名弟子,手持信函递给太白上人。 一看那信函,太白上人微微蹙眉,随后堆满笑容朝着安伯尘和司马槿拱手道:“多谢红拂仙子教诲。两位上仙看似有些疲惫,弟子已在后山准备好下榻之所,还请两位移步。” “如此,有劳了。” 司马槿点了点头,不假思索道。 …… 太白上人为两名“上仙”准备住所坐落在太白后山,正处山腰,往上能看到数条直插云雾的山峰,往下亦能看见挂入深峡的飞瀑,风景秀美,如诗如画。 竹楼里,司马槿凭栏而立,看向山涧鸟兽,不知在想什么。 “元婴究竟是什么?” 身后传来安伯尘的声音,司马槿莞尔一笑,回身看向面露疑色的少年:“敢情你一下午都在想那元婴?我说与他们听,你瞎琢磨个什么劲。” “打破金丹修元婴,到底是真是假?” 司马槿蕙心兰质,如何听不出安伯尘语气中的不满。 琉京里的阴谋诡计让小安子潜移默化的改变着,他自己没发现,司马槿却丝毫不落的看在眼里,她可不想琉京往后的日子里陪伴自己身边的都是冰冷阴险的人,能在这洞天福地见到小安子的真性情,司马槿也心觉安慰。 只不过,他终究还是不懂人心险恶,穷山恶水中并非都是恶人,洞天福地里也不一定都出大贤。 “青奴,你过来。”司马槿朝向楼里道。 少时,一个娇媚动人的女子怯生生走了出来,朝向司马槿屈膝作礼。 “你是什么妖?” 司马槿突然问道。 青奴娇躯微颤,抬起头,奇怪的看向司马槿,半晌低声道:“青奴原本是太白山连云洞中青蛇精,两百年前被浮云道长所捕,皈依太白山。” 青奴只道司马槿是上界仙子,因此老实回答,并没隐瞒,孰不知她这一开口让一旁的安伯尘大吃一惊。 下榻后,太白山弟子就将青奴送来,说是伺候两位上仙。安伯尘只道是山下寻常人家的女儿,入山学道,至于青奴这个名字他也未曾多想,穷苦百姓给自家女儿取名其后加个奴字再正常不过,取得太好听,生怕无福消受。 此时得知青奴竟是百年蛇精,安伯尘心中惊讶。 在大匡,妖类被修炼者视为大敌,更有长门法会四处捕杀妖怪,谁料这太白山竟接纳妖精,妖精非但不害人,还做起侍女之事。 看了眼安伯尘,司马槿又问道:“太白山掌门可曾和你说过,若无邪上仙开口求欢,你需得尽心伺候。” 闻言,安伯尘张大嘴巴,满脸通红。 而那青奴则慌张地倒退两步,紧张的看向司马槿,眸里满是恐惧。 “放心,我唤你问话并非想要为难你。你有何委屈,尽管道来,吾等为上界仙人,自然能为你做主。” 司马槿淡淡一笑,宽慰着道。 话音刚落,就见青奴猛地跪倒在地,朝向司马槿连连磕头:“大仙救命,奴家留于太白山实属无奈,每每有贵客来访,奴家总要前去陪侍,百般讨好,委曲求全。还望两位上仙大发慈悲,将青奴救出太白。” 安伯尘面色一紧,刚想开口,就听司马槿冷笑道:“我怎知道你说出这番话,是不是太白上人指派,好将你安插在吾等身边,图谋不轨?” “实不相瞒,太白上人的确说过……让青奴好生伺候二位,谋取上仙信任,好偷得修仙秘籍。” 犹豫着,青奴开口道。 面上浮起一丝古怪,安伯尘看向青奴道:“吾等为上界仙人,他们这么做,就不怕弄巧成拙,惹恼吾等?” “太白上人自然怕,可东南六洞天之主得知上仙驾临,已派遣高手来到玄德洞天,一旦惹恼了两位上仙,便布下诛仙法阵,两位上仙就算再厉害也难以逃脱。”青奴偷眼看向安伯尘,小心翼翼道。 “诛仙法阵……他们可是想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东南六洞天之主又是什么?”司马槿蹙眉问道。 “正是,诛仙法阵是上古流传至今的法阵,威力庞大。玄德洞天位于东南方,和彼邻的五方洞天统称东南六洞天,在这六洞天中,玄德洞天势力最弱。” 青奴一五一十答道。 即便司马槿也没想到她这一问竟问出这样一个秘密来,原本她只想从青奴口中套出太白山诸人私下打的主意,好让安伯尘警觉。谁想表面看起来恭恭敬敬的太白上人竟想杀人灭口,且不仅仅是太白山诸人,还来了什么东南六洞天。 他们此时没下手,却因忌惮两人“上仙”的身份,只等青奴获取信任,再行凶夺宝。 “青奴知道的都已告诉二位上仙,还望上仙救命!” 紧咬下唇,青奴长匐于地,祈求道。 目光落向青奴,司马槿面色渐渐变冷,眸里杀机乍显。 青奴是蛇妖,两百年的修行虽然不高,可又如何察觉不出司马槿的杀意,当即一颤,猛地抬起头,双目中早已噙满泪珠:“上仙开恩,上仙饶命,别杀青奴!” 安伯尘脸色微变,难以置信的看向司马槿:“红拂,你要杀她?” “自然。” 司马槿平静的点了点头,侧目看向安伯尘:“她本是太白上人留于我们身边的细作,虽然全盘托出,可她一旦生变,太白上人定会察觉,到那时我们想走也走不了。” 不忍的看了眼青奴,安伯尘迟疑着道:“那我们今晚就走,将她也带上,岂不是两全其美?” “怎么,你还想将她也带回去?” 冷笑一声,司马槿嘴角微弯道:“多带一人便多一个变数,我们两人逃离此地已经够呛,还要再多带一个累赘?况且,谁知她会不会通风报信?” 低垂螓首,青奴眼里闪过异色,随即化作浓浓的哀怜,转向安伯尘连连叩头:“青奴虽是一区区小妖,可也知道是非。囚禁太白百多年,青奴受尽屈辱,两位大仙若是能救出青奴,就是做牛做马青奴也会好生报答,又岂会恩将仇报,通风报信。” 安伯尘心生不忍,看向司马槿,低声道:“红拂,多带一个人又能如何。青奴在太白山被那些道人欺负,你就忍心见死不救?” 上下打量着跪地不起的青奴,沉默半晌,司马槿道:“你可知道出山秘道?” 闻言,青奴黛眉绞起,苦苦思索着,过了许久,她陡然一喜道:“回禀红拂仙子,小妖记得百年前刚来时,见着谷底有条小溪,常有凡人衣衫漂入,想必是浣洗时候所遗,说不定那条小溪可通山外。” 深深看了眼青奴,司马槿点了点头,忽而一笑,看向安伯尘道:“既然你想英雄救美,我便成全你。既然你信不过我,等归返后,我们就此作别。” 司马槿说得很轻巧,一如既往的平静,落入安伯尘耳中,却让他脑袋“嗡”地一声,怔怔地站着,双拳紧握,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 风过竹楼,沙沙作响,匍匐于地的青奴嘴角翘起。 “敢问两位上仙,我们何时动身?” “不急。” 司马槿撑着竹栏,深吸口气,看向黄昏下的群山飞瀑,淡淡的说道,眸沉如水。 青奴皱了皱眉,刚欲再问,就听安伯尘嘟囔着道:“先等他们把晚饭送来。” 说完,安伯尘偷眼看向司马槿,就见司马槿嘴角微弯,似乎想笑却又没笑出来,转眼又恢复冷漠。 …… “快,快去把酒菜热好送过去!” 太白山大殿,浮云道人瞪向下首的弟子,急声道。 “十年没见,浮云道友还是一副急性子。” 客座上的长须道人笑着道,在他身边还坐着十来名道人,个个背挂飞剑,气息深厚,比之太白上人还要高出数筹。 在大殿中央竖着一面圆镜,镜中所显的正是后山竹楼内的情形青奴匍匐于地,司马槿凭栏而望,神色冷漠,安伯尘不知所措的发着呆。 “洛阳道友见笑了,只是这两个小仙实在欺人太甚,对浮云我百般捉弄……敢问洛阳道友,那诛仙法阵当真管用?” 看向太白诸人,洛阳道人莫名一笑:“此法阵乃是真人从上古遗迹中寻获,那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尚未成形,天地征战,纷乱不休。阵书记载,此阵曾灭杀过百多仙神,威力巨大,更别说对付那两名小仙。只是没想到,那两个仙人胆小如鼠,知道我等要对付他们竟一心想着逃跑,看来这阵法又得重新布置了。” 第97章 玄德洞天三日游(五) 第097章 玄德洞天三日游(五) 闻言,太白上人面露惋惜。 他惋惜的太多,两位上仙没能自投罗网是其一,红拂仙子没能说全的元婴功法是其二……或许还有白白浪费的蛟龙肉、太白醉。 半月前,天书符箓忽然金光大作,翻开新卷,内书四字上界来人。这天书为太白山第一至宝,上古传承至今,早年被太白山祖师爷发现于太白峰石洞,自太白山建宗立派以来,只翻开了十八卷,每一卷都记载着五百年内种种大事。然而,每五百年之初,它也只会现出寥寥几字,似题引,又似批诗,直到五百年终了,才会将种种故事记载完整,仿佛史书一般,只不过是由老天执笔。 上界来人……既然说是上界,不是传说中的仙界又是什么? 太白上人连同四位峰主欣喜若狂,一心想要将上仙款待周全,好求得仙缘。见着驾临玄德洞天的是两个仙龄尚小的仙人,太白上人更是心中欢喜,只当轻而易举便能诓骗出仙家秘籍,从此以后将太白山发扬光大,不再屈居那位真人之下。 谁曾想,那位神通广大的真人料算如神,派出十来名元婴期高手前来捕仙。 虽说真人只要上仙的肉身和内丹,其余随身之物皆归太白山所有,可太白上人总觉得吃了大亏,若是他也拥有诛仙法阵那该多好。 眸里闪过一丝贪婪,转瞬即逝,太白上人猛地起身,拱手道:“洛阳道友是李真人麾下第一人,今日前去捕仙定会马到功成,如此,吾等这便前往云谷溪。那两个仙人定想不到,青奴假意归顺,实则是要将他们引入陷阱,诛仙法阵一旦落下,遇神杀神,遇仙斩仙。” 原本其乐融融的太白大殿忽地卷起一阵冷风,杀机引动,殿上诸人相视一眼,脸上同时浮起莫名的笑意。 转眼后,太白山五人御剑而出,洛阳道人以及其后的元婴高手则化作白光,飘然而出,直向后山的云谷溪飞去。 少时,太白大殿空无一人,黄昏洒暗霞,落满殿柱。 乌黑的虚影从梁柱下滑落,蜿蜒回旋,远看似流水,近看却能从这滩“黑水”上发现密密麻麻的鳞甲。虚影落地,缓缓树立,下一刻,化作一名身着黑袍的男子。 男子有着一张精致的面庞,精致二字对于男人来说绝非褒义,可除了精致外,再找不出其它的词来描述。 “那两个仙人够笨,这群道人也够蠢,一群蠢货竟能占据洞天福地,也不知老天这场玩笑要开到几时。” 男子低语道,他有着人类的面容,头上却生着两只犄角,好似鹿角。然而,在古老传说中,真龙者,虎须鬣尾,身长若蛇,有鳞似鱼,有爪似鹰,有角仿鹿。 “上仙……有趣,有趣,真正的仙人又怎会从东界来。两个东界人不知死活的在这骗吃骗喝,自以为不会被拆穿,又怎知修道之人贪婪成性,你吃了他们这么多,到终了,却需用性命来换。” 闲庭信步于太白殿,就仿佛在自家宫中踱步般自如,男子似在思索着什么。偶尔有弟子经过太白殿,转目看来,目光射向他却不作停留直落殿首,偌大的一个活人,执掌玄德洞天的太白山竟无一人能发现。 “罢了。” 许久,男子抬起头,眸里闪过了一缕相思,摇头苦笑:“为了瑶儿,且救你们一命。” 话音落下,他又化作如水的虚影,蜿蜒而飞,消失在太白殿中。 …… “再拖下去就要入夜了,到时山门阵法开启,我们插翅也难逃。” 青奴焦急的说道,看向互不理睬的司马槿和安伯尘,眸里隐隐露出几分得意。无需挑拨离间,只凭区区几言,一番垂落,便让两名上仙产生隔阂,到现在两人都没说过半句话,青奴如何不得已。再这样下去,恐怕回到仙界后,这两个看似仙侣的上仙定会分道扬镳,从此恩断义绝……不过,以眼下的情形来看,这两位上仙再无法回返仙界了。 仙人又如何,还不是被我骗得晕头转向,过不了多久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晚霞坠于青奴妩媚的面容,画上两朵红晕,她看向青衫少年,心底暗暗叹息。这无邪仙人倒是一副好心肠,只可惜他们久未下界,不知如今的洞天福地早已无需要仰仗仙人,十四名心狠手辣的真人各统一方天地,和帝王无二样,即便真有仙神驾临,也会被他们啃得只剩骨头。 “一会就出发。” 司马槿平静的说道,眸里闪过一丝青华,乌光乍现,双头巨蛇腾空悬浮于竹楼旁。 “青奴,你先上去。” 说着,司马槿转身走入楼内,青奴心中疑惑。不多时,就见司马槿提着竹篮走出,青奴一愣,转而心中冷笑,大难临头还惦记着吃食,看来所谓的仙人也不比我等清静。 司马槿刚走出,安伯尘也走了进去,目不斜视,有意错开司马槿,回来时也提着盛满酒菜的竹篮。 青奴看在眼里,得意在心头,只觉可笑。 “两位上仙请。” 青奴退后一步,等司马槿和安伯尘坐稳蛇头,方才跳上。 黄昏渐深,大黑载着三人向青奴口中的云谷溪飞去。山风猎猎,拂过少年少女的发髻,即便靠得很近,两人也没再多看对方一眼,仿佛木头人般,面无表情,各自想着心事。 相濡琉京,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却敌不过太白山的高风,只消半天,便被吹到九霄云外,剩下的,也被两人深藏心底。 死到临头尚不自知,这两个所谓的上仙也太没用了。 青奴嘴角弯开,看向身前这对硬是被自己拆散的仙侣,心中暗道。 云谷溪将近,青奴低头望去,一眼便看见若隐若现的令旗,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烈。 诛仙法阵已布好,只等双头蛇落下,阵法开启,便能将这两个傻到极点的上仙斩杀当场。日后说起,这番斩仙伟业也有自己的功劳,太白群妖中我青奴的地位自不会同日而语。 青蛇精如是想着,匿身于云谷溪旁的洞天福地高手亦是心底兴奋,想到即将斩杀传说中的仙人,饶是修炼了上百年,他们也不禁心跳加快。法阵布好,这一场杀局再无变数,只要这两个糊里糊涂的少年仙人一落下,便会被千枚仙剑绞穿心脏,惨死当场。 传说中的仙人也不过如此。 太白上人和洛阳道人相视一眼,眸里掠过得意。 溪水潺潺,黑袍男子好整以暇的站在溪水前,仰头看着降向云谷溪的双头蛇,摇头一笑。他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站在溪水边,身后的洞天福地的高手视若罔闻,他的身形落入溪中也只现出一条淡淡的乌影,涟漪荡起,转瞬消逝。 “能来洞天福地固然是机缘,只可惜缺了几分聪明……” 话未说完,陡然一滞,男子皱起眉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双头蛇,若有所思。 转眼后,双头蛇降至溪边,三人迈步走下,就见司马槿手臂轻扬,大黑化作乌光消失不见。 黄昏深处,太白后山,冷风吹卷枯叶坠入溪水,却被无形杀气绞成粉碎。 看向安伯尘和司马槿,青奴嘴角的笑意渐渐冷凝,讥讽道:“已到云谷溪,上仙自去,小妖不送。” 未等两人回过神来,青奴卷起一阵妖风,抽身疾退。 余光中,溪水溅起百丈,千枚仙剑从溪中蹿出,射向呆若木鸡的少年少女。 每一剑都含着劈山断水的巨力,千剑齐发,快若无形,即便是真仙恐怕也躲避不及,更别谈安伯尘和司马槿。 千钧一发之际,黑袍男子脚步微挪,却没出手相救,神色莫名,似笑非笑。 不出意外,千剑齐发刺穿了两名“上仙”的身体,少年少女满身洞孔,目光呆滞,摇摇欲坠。见着这副场景,洞天福地的高手们哪还憋得住心底的激动,欢天喜地的现出身形,满脸通红,情不自禁。 他们也杀过不少人,有修为高深的修士,也有千年大妖,可这仙人却还是第一次杀。不但杀了,还杀得轻松无比,连他们都有些难以置信。 最后一丝晚霞顺着高山流水洒落,渐渐的,太白上人、四峰峰主、洛阳道人以及他所带来的高手面色变得僵硬起来,张大嘴巴,吃惊的看向那两个千剑穿心却始终未曾倒下的“上仙”。 “咔嚓!” 一片木甲剥落,紧接着又是一片。转眼后,“无邪上仙”碎裂成一块块木甲,飘入溪水。而他身旁的“红拂仙子”也是一般,碎裂成片,被溪水卷向远方。 鸦雀无声。 道人们目瞪口呆地盯着溪中木片,而青奴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她引来的分明是活生生的仙人,眼下却变成木头做的人偶……不惜耗费上古杀阵,所杀的只是两个木偶…… 想到这,青奴不由得颤抖了起来,脸上写满恐惧。 她本以为自己将那两名上仙骗的团团转,不但信了她,还因此产生隔阂。直到现在,她才恍然,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是自作聪明的她。 两方都在演戏,显然他们的演技更加高明,骗过了她,骗过太白山众人,也骗过了带着诛仙法阵而来的洞天高手。 第98章 龙子 第098章 龙子 残阳如血,黄昏将了。 青奴紧抿双唇魂不守舍,余光中,道人们怒目而视,脸上有惊恐也有愤怒。想到今日之后自己所将面临的遭遇,青奴不寒而栗,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任由山风如刀割来,心死如灰。 “有趣有趣,还真是小瞧了这两个东界人,连本君也被骗入戏中。” 黑袍男子莞尔一笑,看着溪流中的木片,兀自摇头。 在场诸人里,或许他才是最震惊的那一个。 青奴、太白诸人以及李真人派遣的高手更多的是惊恐,对于“上仙”神乎其神手段的惊恐,对于仙人盛怒之下报复的担忧,至于惊讶……或许也有那么一点,不过想到那两个少年人是仙界下凡而来的上仙,惊讶之情早已转化作浓浓的悔恨。 也只有他对安伯尘和司马槿的来历知道个七八分,心知肚明那两个东界人修为低微,真正打斗起来恐怕连寻常的内门弟子都不是对手,仗着仙人的身份在太白山骗吃骗喝,诓得一帮高手服服帖帖。如此胆大包天已令他微觉惊诧,可若没有几分聪明才智,也只能算是莽夫之勇。当太白山人布下死局,欲将他们斩杀云谷溪时,连他都以为这两个糊里糊涂的东界少年大难临头,谁料他们早已察觉,却不动声色,反而演戏骗过了那条蛇妖…… 眼前浮现出竹楼上,少年少女佯装赌气,互不理睬,好似从此恩断义绝的情形,黑袍男子眸里浮起一起暖意,转而微黯。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过一个女人,和他心有灵犀,默契如斯。只不过,花开时的明媚终难抵挡住冬日的凛冽寒风,光阴荏苒,岁月无情,花开花谢几时休。 “想来他们是在进屋拿吃食时候调换了木偶,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连同本君在内。” 男子睁开双眼,若有所思道,即便被戏弄了一场,他也没有太过生气,精致的面容上反而浮起浓浓的兴致。 “却不知现在他们会在哪。” 目光所及,就见太白上人掀开竹篮上的布片,怔怔地看着里面的字条,男子心头一动,张口吹出一道气。字条被突袭而来的狂风卷起,摇摇晃晃地飞至男子身前,就见上书一行娟秀的小字。 “你取我命,我夺你宝。” 低声念叨着,男子玩味一笑,洒然而去。 …… “那条青蛇还真当我们会笨到看不出她的诡计……这样狗血的桥段本姑娘早看腻了。” “嗯,一个蛇精居然知道这么多秘密,还一五一十的全盘托出,的确不合常理。” …… 太白山珍宝阁中,少年少女一边翻着藏货,一边说着闲话,面上毫无得色。对他们而言,青奴的戏演得太假,还没有大匡戏台上的伶人戏子逼真,即便两人不约而同的看破,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守阁弟子们早已退得远远,却是来时司马槿对他们说,她和无邪上仙来此炼宝,借用阁里的材料炼制一仙器,用来报答太白山这一番款待。太白弟子自然欣喜,不及禀报便恭恭敬敬的请司马槿和安伯尘入阁,并将阁里宝贝的分部详实道出,哪有飞剑,哪有镔铁,哪有秘籍都一五一十的告知两人。 太白弟子满心欢喜,只当自己立下大功,孰不知他们今日引狼入室注定了会让太白山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 “红拂,这么多宝贝,你想带走多少?” 安伯尘挠了挠头,看向左挑右捡,仿佛逛街般满脸兴致的司马槿,疑惑的问道。 “自然是都带走了。” 司马槿头也没抬道。 “这么多……你怎么装得下?” “没事,大黑肚子大,一口头便能全吞了。” “可是……” 眼见安伯尘面露不忍,司马槿蹙了蹙眉,停下脚步,语重声长道:“不要觉得这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别以为我们这么做就是蟊贼。太白山人待我们如何你也见过了,心怀善意是没错,可也得因人而异,这帮修士既然想杀我们,若不还以颜色,如何消气?” 说完,司马槿手捏印法,安伯尘一惊,就见窗口处冒出一只蛇头,张开血盆大口,竟将阁内的宝贝一股脑吞入腹中,连修炼秘籍都不放过。转眼后,原本琳琅满目的藏宝阁四壁空空,只余书架左右摇晃。 “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闻言,安伯尘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转目看向空荡荡的藏宝阁,半晌,咧嘴而笑。不再流连,安伯尘跃上蛇头,这种做坏事的感觉难免有些紧张,可一想到那些道人们欲杀他和司马槿而不成,反被掏空了家底,安伯尘没来由的一阵兴奋,暗呼过瘾。 御蛇而飞,傍晚时的太白山美轮美奂,山河壮丽,景致怡人。 耳边依稀传来叫嚣声,不用看,两人便知道定是太白众人追到藏宝阁,看着家徒四壁的景象,顿足捶胸,老泪纵横。吃了一顿匡帝都吃不到的仙家美味,赚得太白山满阁珍宝,让欲害自己的道人们追悔莫及,眼下则乘风而飞,欣赏着如诗如画的美景,这等享受便是神仙也羡慕。 举起酒袋中的太白醉,安伯尘和司马槿相视而笑,轻抿一口。 “小安子,这才过了一天而已,我们在这玄德洞天还得待上两天,你想去哪玩?” 颊边氤氲起淡淡的绯红,司马槿难得的询问向安伯尘。 只是第一天便这么有趣,接下来的两天仿佛一个大大馅饼放在两人眼前,一时间,琉京已被丢到九霄云外,安伯尘皱眉苦思起来。 大黑飞得极快,此时离太白山已有十余里,晚霞远荡,隐约能看见远处连绵起伏的府城。 互视一眼,安伯尘和司马槿心中已有了答案。 今日这一游是在玄德洞天最大的修炼宗门,虽然赚了个盆满钵满,可细细想来也是危险之极,一个不留神便有可能被看穿,死无葬身之地。接下来两日自然是去尘世中转一圈,见识下玄德洞天的风土人情,品尝一番当地的美味,偷得浮生半日闲,岂不快哉。 然而,就在司马槿下令大黑飞入府城时,却见大黑面露挣扎,四目之中流露出浓浓的惊慌,转眼后嘶鸣一声,降下云头。 “大黑?” 司马槿面色微变,急忙捏动手印,可无论她如何使唤,大黑却不理不睬,铁了心的向下飞去。 少时,两人降至一片密林前,密林深处藏着湾潭水,潭水浑浊,像是沼泽,却又漂浮着落叶树枝。 “大黑,你干嘛不听话?” 司马槿皱起眉头,伸手敲向蛇头,大黑嘶鸣着,四目中写满委屈,匍匐在地。 一抹乌云划过天头,将黄昏抹去,陡然间,风声呼啸,从密林深处走出一个白衣少年,看不清面容,因为他的脸上蒙着一方黑布。 “你们俩就是打劫太白山的小贼?” 少年开口问道,他的声音有些古怪,隔着面罩传出,听不出情绪。 “你是何人?” 司马槿不动声色的迈出一步,站在安伯尘身前,问向来人。 “我是……我是打劫的,快把宝物都交出来,否则我就不放你们走。” 少年语气僵硬,说话时,双手不知放哪好,有些手足无措。 司马槿看在眼里,心中明了,这不知从哪冒出的少年显然是第一次玩打劫,只是不知他如何知晓太白山之事,大黑不听命令,无缘无故落下似也和他有关。他的修为并不算高,元气还不足地品,可隐隐之间却透着神秘。 “红拂,我们走吧。” 安伯尘也看出些端倪,却担心太白山众人会追来,转头向司马槿说道。 司马槿点了点头,虽然好奇对面少年的来历,可也知夜长梦多,此时两人需得离太白山越远越好。 眼见那两个刚打劫完太白山的贼人对自己视若罔闻,白衣少年脸上有些挂不住,重重咳了一声,嘴里念念有词。 咒语落下,大黑瞳孔陡缩,庞大的身躯竟颤抖了起来,痛苦地打着滚,蛇尾扫过密林,也不知折毁了多少树木。 胸口微微起伏,司马槿眸里浮起怒意,转而化作杀意射向白衣少年:“你究竟是谁?” 她司马槿可不是什么好脾气,要说好脾气,也只是在琉京中对于那个总喜欢说冷笑话令她很无语的小仆僮。即便在这方神秘的洞天福地,若有人惹恼了她,她也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夜幕将临,夜黑风高杀人夜,也是她最肆无忌惮的时候。 白衣少年却似对她毫无兴趣,目光越过司马槿,落向安伯尘。 “我生平最烦和女人啰嗦,可你怎么总喜欢躲在女人身后?” 风吹落叶,沙沙作响。 浓浓的战意从白衣少年身上涌出,化作利箭,穿过二十步之地,落向安伯尘。 密林后的潭水中,虚影游走,攀树而起,渐渐化作黑袍男子。 看向战意浓烈的白衣少年,男子眼里浮起宠溺之色,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第99章 战龙(上) 第099章 战龙(上) 对于战意安伯尘已不陌生。 初遇无华,演武场对阵厉霖,就连那个才认识不久的张布施,于墨云楼畅饮时安伯尘也能不时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战意。 若是寻常的激将法,安伯尘并不会太介意。十年的胆小懦弱,到如今的奋起,从风华演武场,到匿隐墨云楼。他的性子早已被磨平,比之同龄人要温润许多,就算尚做不到真正的宠辱不惊,大多时候也能一笑了之。 可那神秘出现的少年提到了司马槿,却让安伯尘觉得有些不舒服。 侧目看去,司马槿的脸色渐渐凝重,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中计。起初司马槿见那少年一身元气地品不到,不以为然,可战意一经生出,司马槿暗暗吃惊。少年修为不高,可战意却已达到千人斩的境界,斩尽千人,得之戾气,加诸于元气上无形中将他的修为拔高了数筹,绝非如今的安伯尘所能敌之。 除此之外,司马槿隐约察觉到,在少年的身上还藏着一股奇怪的力量,虽也不足地品,可神秘之极,若是暗中发出,小安子定会防不胜防。 余光中,就见安伯尘忽而一笑,司马槿一怔,无奈地叹了口气。 “大黑,枪来。” 安伯尘转头朝向大黑道,大黑看了眼司马槿,犹豫片刻,随后嘶鸣着,摇头晃脑。 少时,银白色的长枪从大黑耳洞里滑出,落入安伯尘手中。 无邪在手,立身于这方陌生的天地,黄昏将罢,安伯尘深吸口气,四指扶枪,食指扣之。也不知为何,这一瞬,一股热血从心底蹿出,转眼掠过周天经络冲向脑门。 自从那日演武场后,安伯尘再没和别人打过架,偶尔也会练枪,可历经了险象环生的那一战后,安伯尘一个人练枪总觉索然无味。 直到今日,被白衣少年诱出许久未现的战意。在琉京,安伯尘需得装作修为全失,无法动刀动枪,憋了二十来日终于能发泄一番,安伯尘只觉腔中热血一寸寸拔高,澎湃如潮。 而司马槿则越看越觉古怪,她知安伯尘不是那种轻易动怒之人,眼下如此,全因白衣少年古怪的战意,不单斩尽千人,还能挑逗起安伯尘的战意,却是前所未见。 不过,他若战了,也算是他第三次为我打架了。 黄昏尽头,看着将平日里的羞涩丢到九霄云外,一脸淡漠却又无比意气风发的少年,司马槿眸里浮起暖意,心思不自觉的飘散开来。 让他憋了这么久,打就打吧,再不打上一架恐怕无邪也要生锈了。大不了到最后,我再暗中出手相助。 即便早已认定安伯尘福大命大,可在陌生的玄德洞天,遇见神秘兮兮的少年,司马槿还是不太看好安伯尘。毕竟他修炼方才一月,初学枪道,至于道法……也只能召出毛毛虫一般的小火龙。 “智谋算是过关,却不知武艺如何……枪战真龙,且看能不能撑过三招吧。” 黑袍男子低声自语着,眉宇间浮起一丝寂寥。 真龙者,翱翔九天,游戏江海,善变化,能大能小,大者横亘千里,这云蔽日,小者蜷缩成泥蚯,目力难见。真龙最是逍遥,呼风唤雨,神通广大,为下界九五之尊顶礼膜拜的祖宗神只。可他身为真龙,却颠沛流离,拖家带口来到势微的玄德洞天,见着区区金丹修士还得隐匿身形,匿于深潭,不见天日。 即便如此,真龙自有真龙的傲气,沧桑风雨落魄如斯也不会磨灭。 龙难生诞,他晚年得一子,自然宠溺至极。偏偏他这独子脾气火爆,整日喊打喊杀,也不知惹了多少麻烦。不过他却从未有意压制,即便是真龙也难逃岁月的折磨变得老沉世故,能在儿子身上见着自己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他也甚觉宽慰,只是要苦了那个东界少年。 黑袍男子莫名一笑,看向直撄敖霸战意,一脸平静的安伯尘,微微颔首,却又摇了摇头。 “信念有,勇气有,战意也有,可枪术一道毕竟弱了太多……真龙者最擅长的兵器是枪。” 眼见安伯尘持枪而立,白衣少年眸露古怪,似笑非笑。 和真龙战枪道,不是班门弄斧又是什么。 袍袖扬起,一杆墨黑色的长枪被敖霸抖于手心,就见对面的青衫少年忽地抱拳捧枪:“某,安伯尘。” 敖霸一愣,随即眼里浮起几分兴致,也学着安伯尘的模样捧枪道:“某,敖霸。” “敖霸?” 司马槿面露深思,低声呢喃。 白衣少年的姓很罕见,可又常见,却是从前经常在神话传说里见到……敖…… 心跳加快,司马槿面露惊容,放眼望去,就见白衣少年的发髻上,隐隐凸现出两团小角,远看难以察觉,只有细看才能发现。深吸口气,司马槿心中掀起轩然巨波,一浪高过一浪,荒谬而又真实。 他是龙?小安子……不好! 司马槿神色陡变,刚想开口叫唤,目光所及,两个少年已持枪冲出。 “哗啦!” 两人迈出第一步,战意激撞,惊走了枝头的鸦雀。 狂风席卷,携着浓浓的战意铺天盖地涌向安伯尘,如山如渊,安伯尘置身其中,仿若风雨中摇曳的孤舟,一个不留神便会被掀翻出去。可他亦知道,他若是稍退半步,战意瞬间被冲垮,此后沦为刀俎,再无还手之力。 狂风中,安伯尘人借枪势,身如直线,化作离弦之箭跟随锋利的枪尖直刺而去。 距离敖霸还剩十五步,安伯尘眸露火光,脚步陡然加快,紧握枪柄,稍转拳心,低喝一声,猛地刺出。 他枪势极快,怎料敖霸更快,墨绿色的长发迎风扬起,指尖转过枪柄,白光乍闪。下一刻,墨黑色的长枪竟被他高高举起,枪不似枪,倒像是长刀。 眼见敖霸空门大露,安伯尘心觉古怪,就在这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随着墨枪挑起,白衣少年的身体竟也随之腾上半空,身与枪平直,整个人就仿佛飞起来般,由半空刺向安伯尘。他的身体坠于枪后,双腿向后上扬起,只余枪锋刺来。 这一招古怪无比,安伯尘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那本《说枪》中更是未曾记载。此中妙处便在于一枪在前,将敖霸的身体藏于枪后,人枪合一,来势凶猛,而无邪再长也无法触及敖霸的身体,只能触及那柄墨枪。 招式用老,这一枪纵有数十般变化也无法触及敖霸,安伯尘硬着头皮向斜上方刺去,先前十来步的枪势只能用上三成。 两枪相中,安伯尘只觉巨力袭来,身体难以控制的向后倒去。 敖霸的力气本就比安伯尘大上许多,再以人枪合一之势从天头刺下,更是威力奇大。而安伯尘措手不及,力难以发,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敖霸一枪刺下,将安伯尘打退十来步,却犹豫着,并没乘胜追击。 “就这样?” 白衣少年眉头皱起,负枪而立,有些失望的看向安伯尘。 司马槿面露不忿,林中的黑袍男子则苦笑了起来。 一人一龙,即便修为相差无几,自然是人不敌龙,何况敖霸的修为明显要比安伯尘高出半筹,枪道更是传承于祖上,神乎其神,哪是人间枪法所能企及。 敖霸口无遮拦,这一问虽是无心之举,可却显得气势凌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林中男子无奈的看了眼敖霸,刚想走出,就在这时,安伯尘开口了。 “再来。” 好不容易站稳身形,安伯尘横枪而立,一招之下全无还手之力,可他仍旧面色平静,没有气馁,也没有沮丧。 若有所思的看向安伯尘,黑袍男子止住脚步,嘴边浮起耐人寻味之色。 四指握枪,食指扶之,安伯尘再度向敖霸冲去。这一次,他的步法不疾不慢,匀速而前,力聚双臂,并没急着发于枪身。 水火二势从下丹田涌出,分别顺着任督二脉奔流而上,却在手心处合为一股。 水火不相容,即便安伯尘多次合水火二势而战之,可也都是炎火在先,无形之水在后,这一回却是水火并行,不分彼此。 水火相撞,绞成一团,化作一股螺旋形的巨力涌入无邪。 正在这时,敖霸也持枪飞来,自上而下扎向安伯尘。 猛地一扭腰,安伯尘拔身而起,眸里闪过红白之光,无邪刺出,螺旋形的水火二势奔涌直上,附于枪力。 两枪又重,安伯尘集全身之力刺出,却仍敌不过敖霸的巨力,身形虽不动,可双脚却猛地陷入泥地。然而,他突发奇想的水火螺旋之力也令敖霸猝不及防。力袭于枪,敖霸的手心陡然一颤,枪势偏移,露出破绽。 安伯尘眼疾手快,跃身而起,刺劈挑拨竟在一瞬间占得上风,每一枪都现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变化,变招叠出,打得敖霸连连后退。 密林中的男子轻咦一声,面露异色,而司马槿更是满脸欣喜。 直撄无邪的敖霸虽一时失势,可并没慌乱,相反,他的眼里浮起一丝兴致。 一力降十会,他的元气毕竟高出安伯尘许多,真龙之力岂是凡人所能比。 猛地一横枪,敖霸低喝一声,挡住安伯尘一刺,随后舞枪如风,竟将水火螺旋之力挡了回去。 安伯尘正欲重新发力,可就在这时,敖霸举枪横扫,枪尖隐隐发着火光,周遭的空气似也被火枪点燃,转眼变得炽热无比。 敖霸持枪而立,张口吞吐。每吸一气,枪尖处的火光便剧烈上一分,每吐一气,周围的空气便炽热上一分。六息过后,墨黑色的长枪变得通红,每一次搅动,都能掀动空气波澜起伏,九息过后,敖霸猛地扬起长枪,枪间轻舞,竟凭空卷起一片火海。 大火燎原,火中有枪,枪中有火,火影连连,枪势如潮。 安伯尘神色陡变,抽身疾退,哪敢去接远远超乎他想象的这一枪。 “焚虚。止!” 枪锋直追安伯尘,敖霸张口喝吐。 火枪奔袭,如林如山,安伯尘隔着十来步亦感觉到那股似能焚毁一切的热浪,汗流浃背,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破解之法。 密林前,火海蔓延,大有席卷天地之势。 夜风飘过,吹散最后一缕残霞,黄昏散尽,昼夜轮转。 第100章 战龙(下) 第100章 战龙(下) 敖霸这一枪明显超过寻常枪道范畴,枪术中蕴含道法,以枪御火,其势凶猛,绝非如今的安伯尘所能敌之。 司马槿心急如焚,眸里青华乍闪,袖中弹出一张道符,正欲偷袭敖霸。 “勿急。”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低语,司马槿一惊,四下望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声音近在耳边,却又好似来自遥远的世界尽头,穿梭时间距离,一经响起,仿若冷水浇头,平复下司马槿纷乱的心绪。 司马槿不知,隐于林中的黑袍男子却能感觉到,在那个青衫少年身上正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玄奥之极,洞天福地许许多多金丹修士穷尽一生也未曾摸索到,也只有元婴境界以上者偶尔得之。可眼下,却被那个一身元气连筑基都不到的少年轻而易举斩获,如何不令他惊讶。 林风呼啸,涟漪轻荡。 黑袍男子不经意间抬起头,白昼剥落,夜幕降临,昼夜分割时的美妙感觉萦绕心头。天野尽头,无数玄奥若隐若现,顺着星辰的运行轨迹悄然流转。而在南斗一侧,属于他的真龙玄奥时沉时浮,却在下一瞬和诸天玄奥汇聚成河,仿若狂风骤雨倾倒向火海中的青衫少年。 瞳孔陡缩,转瞬后眸皮垂落,恢复自若。 “此子真乃奇葩。” 黑袍男子低声喃喃道,十指舒展,强压下心中杀意。 昼夜交替时分,望向茫茫天野,安伯尘呼吸拉长,不知觉间进入胎息状态。胎息则可神游体内神仙府,每日只有这一瞬的光景,珍贵至极。可眼下时不待人,敖霸的焚虚之枪刹那即到,比那日对阵厉霖还要来得匆急,安伯尘无暇进入神仙府,只好紧抓这难能可贵的一瞬,静心感悟。 天地初开,衍生万物苍生,亦留下无穷无尽的玄奥。 所谓玄奥,不过是天地规则、万物根本道理,有些被德才之辈感悟提炼,创出大道,更多的则依旧朦朦若虚,散布天地间,苍生苦求而不得,福缘到时妙手摘。 时间再度停滞,敖霸的那一枪也变得缓慢起来,安伯尘持枪野望,仿若置身战圈之外,静心感悟,寻找着能够破解焚虚之枪的玄奥。 想要冲破火海,刺中敖霸难而又难。 那一枪落下,大火连天,安伯尘若是靠近,转眼便会被烧成灰烬。想要突破火海,只有一个诀窍,那便是快,快得如风如电,衣不沾火。 五行相生相克,为万物之基,却有一物凌驾五行之上,那便是雷电。安伯尘虽不会雷术,可地魂炼天雷而壮大,而无邪枪中亦藏着一根风雷羽。 以魂生雷,人借枪势,突破火海,方可破解这一枪。 眸里闪过一丝清明,安伯尘身躯微颤,一瞬的胎息状态烟消云散,无穷尽的天地玄奥也飘飘然,重归天地,收于缓缓闭合的阴阳间隙。 和演武场上那次不同,这一回的胎息感悟,安伯尘并没斩获新的玄奥。却在天地静谧万籁阒寂时分静心悟道,将地魂神游中的雷法和人借枪势一道进行整合,融会贯通,于枪术一道上又有新的突破。 胎息不存,昼夜分割,时间重新流淌,敖霸携滔天大火而来,焚虚之枪已清晰可见。 长吸一口气,安伯尘神色自若,目光淡然,地魂游走至右眼,飞出一半连于无邪,这一刹那,安伯尘只觉周遭天地、天地中的他以及他手中的无邪都变得不同起来。 无邪在手,却又好似身入无邪,安伯尘能清晰的感觉到藏于枪身中那根神奇的翎毛,天雷蕴于其中,又和地魂中的雷法相吸相连。 而就在这时,那柄焚虚之枪距离安伯尘已不足十步。 水火二势由腹底涌出,灌入双腿,转瞬游走过周天经络,没入无邪,亦催动枪中之雷。 安伯尘双脚离地,纵身跃起,枪在前,身在后,竟模仿出敖霸先前那一招,跃于半空,枪身一线,飞刺而去。水火二势并行流转,融而不合,形成强大的螺旋之力,亦让安伯尘一人一枪如风旋转。地魂连通无邪,魂中有雷法,枪中亦有风雷,若在平时两不相干的情况下绝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此时却相互引动,催而发之,枪快如雷,带着安伯尘掠过燎原大火。 这一枪使出,安伯尘人借枪势一道终得大成。 在司马槿惊讶的目光中,安伯尘快若闪电,旋转钻过火海,转眼间,手持银枪扑至敖霸面前。 敖霸显然没想到安伯尘能破了焚虚之枪,刹那间的惊讶过后,眸中浮起浓浓的兴奋,猛地收回墨枪,暴喝一声,双手握枪,枪身滑过古怪的弧线,后发先至猛地刺中无邪。 两枪相击,雷火若风云,轰然倾荡。 安伯尘人借枪势,枪借雷势,刺出蕴含水火螺旋之力的一枪,此枪一出,俨然成为他这大半个月修枪以来最强的一枪。 即便如此,却仍奈何不了敖霸。 敖霸是真龙,虽然年纪尚轻,道行法术低微,可天生神力兼之龙枪玄奥,堪堪挡下安伯尘足以秒杀厉霖的这一刺。 挡下归挡下,敖霸也占不得丝毫便宜。 两人持枪而拼,皆使尽修枪以来的所有本事,脚步不晃,身体不摇,可两支长枪却不住颤抖,发出阵阵鸣啸。 下一刻,两人错身而过。 安伯尘长舒口气,敖霸也平复下战意,同时缄默。 以平局收场,安伯尘心道侥幸,若非正巧赶上昼夜交替时分,即便他悟出水火螺旋之力,也绝非敖霸对手。眼下不单收获了水火螺旋力,还悟出这一招风雷刺,只要平日多加练习,假以时日定能悉数掌握。 这一战对于安伯尘大有裨益,人借枪势大成,还悟出独属于他的枪招。而对敖霸来说,遇到枪术上能和他一战的对手,亦让他很是兴奋。玄德洞天修为高过他的修士很多,可同龄人中,能和他有一战之力的却几乎没有,更别谈在真龙最擅长的枪道上。 眼见安伯尘毛发无损,司马槿暗舒口气,可见着两人持枪而望,默然不语的情形,司马槿不由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洒了一地。 “莫非这么快就惺惺相惜起来,还真是……” 司马槿无奈地撇了撇嘴,心头忽地一动,侧目看向密林。 身穿黑袍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林荫道旁,月光映上他景精致的面庞,仿佛玉雕般毫无瑕疵。 “小儿失礼了。吾儿平日里鲜少见到外人,今日一见两位,情不自禁,并非真要打劫。” 男子淡淡一笑,朝向安伯尘和司马槿解释道。 闻言,未等司马槿开口,就听白衣少年冷哼一声,拖着枪满脸不悦的走到男子身边,口中嘟囔着:“只有他一个……我敖霸怎么会对女人感兴趣。” 安伯尘莞尔,好笑的看向司马槿,司马槿绷紧脸蛋,瞪了眼敖霸,随后朝向黑袍男子毕恭毕敬道:“我等还有要事,途径贵地,不便搅扰,就此别过。” 说完,司马槿念咒收回颤抖不已的大黑,走向安伯尘。 安伯尘不知,可司马槿隐隐猜到那对父子的身份,表面故作平静,心里却有些忐忑。 “且慢。” 男子看了眼司马槿,笑声道:“两位上仙打劫完太白山,想必疲惫不堪,不如来我宫中歇息一晚,顺便吃顿便饭。” 话音刚落,敖霸便插口道:“就是,太白山里的粗茶淡饭还比不上我一顿早饭。” 他说话时望向天头,故意没去看安伯尘,可语气微急,显然很想安伯尘留下。 却不知此时安伯尘心头震惊,警觉的看向黑袍男子:“你怎么知道……” “本君不但知道你们假冒仙人之事,还知道你们从何而来,以及如何来到玄德洞天。” 黑袍男子兴致盎然的看向安伯尘,眯起双眼道:“本君姓敖名归,祖上曾是天帝钦封的东海龙王,如今暂时落脚于玄德洞天。我知两位心中有许多疑惑,不如随本君回转鄙宫后再为两位解惑。” 话音落下,不单安伯尘,便连司马槿也大吃了一惊。她虽猜到这对父子的身份,却不想还牵扯出什么天帝、东海龙王来,这两位可都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难不成在这方世界,真的还有那些神仙存在。 一时间,司马槿恍然若失,心情莫名。她自然希望这世上有神仙,如此她才能有希望,可当这个世界的真容渐渐拉开帷幕现出冰山一角时,她却有些不安起来。 “红拂,真的有龙男!” 耳边传来安伯尘的低唤,司马槿心头一乐,没憋住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反观敖归则是冷汗连连,僵着脸盯向安伯尘,似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不同寻常来。 听闻他上古真龙的身份非但没有肃然起敬,反而毫无顾忌的调侃了起来。 龙男…… 默念着这古怪拗口的名号,敖归面庞僵硬,只觉好生别扭。 没好气的瞪了眼不分场合说起冷笑话的安伯尘,司马槿忍着笑意,轻咳一声,朝向敖归抱拳道:“原来是龙君大人,失敬。不知阁下和龙女宫的那位……那位龙女可有关系?” 第101章 潭底龙宫 第101章 潭底龙宫 司马槿本是开口解围,目光落向敖归,就见他面色一寒。 难不成误打误撞蒙对了? 司马槿心中暗道,眼见敖归面色复杂,下意识的倒退一步。 “你说的没错。” 好半晌,敖归平复下情绪,哂笑道:“她正是本君的夫人。” 说话间他的脸上浮起一丝不该属于他的悲恸,眸子黯然,神色凄凉。 看来又是一段生离死别的情事了。 司马槿见着敖归如此失态,心中了然,也有些好奇。龙泉下的龙宫想必是龙女所建,而龙泉上的止妖禁制定也是她所设,那个落魄书生救龙女的故事看来也假不了,只是不知她为何会来到大匡,如今身在何处。 转目看向安伯尘,就见他也是面露深思。 听闻龙君承认,安伯尘自然也好奇起来,可他最好奇的却是洞天福地和大匡的关系,为何他和司马槿来到玄德洞天,太白山人便认定了他们是仙界来的上仙? 难不成大匡就是仙界?不可能,大匡只有仙人的传说,却没有半个活着的仙人,而修道之法似乎还不如玄德洞天。 “两位还没考虑好?我请二位去做客绝无恶意。” 恢复自如的敖归笑着道。 看了眼司马槿,安伯尘点头道;“那便搅扰了,不知龙君大人的府邸在何处。” “就在你们眼前。” 笑了笑,敖归忽地扬起袍袖,卷来一阵黑风。黑风将安伯尘和司马槿包裹其中,安伯尘刚欲出声,就觉耳边风声赫赫,转眼后已来到林中水潭边。敖霸当先跳入,紧接着敖归卷起安伯尘和司马槿一头扎入水潭。 潭水上浊下清,安伯尘睁大双眼,包裹在黑风中,呼吸自如。起初潭里空无一物,待到深处,竟看到许许多多的游鱼顺着四面八方的水流成群结队而来,显然这潭底贯通不少河流。其中有一群鱼自始至终跟随在两人身边,它们周身通红,头很大,尾巴很短,粗粗看去好似一只大灯笼,不单形状像,还散发着火红的光晕,将周遭水域照得明澈。 “这鱼叫灯笼鱼,是爹爹从另一方洞天带来的。” 少年的声音响起,却是敖霸不知何时出现在安伯尘身旁。 他行于潭底,水波自然而然的分向两侧,当真如履平地,看得安伯尘好生羡慕。 “喂,你干嘛还蒙着面罩?” 司马槿瞥了眼敖霸,开口问道。 见着说话的是司马槿,敖霸恍若未闻,看向前方不理不睬。 司马槿气结,轻哼一声将头转向一边。 安伯尘心觉好笑,却是没想到将李小官训得服服帖帖、令无华和张布施无言以对的司马槿也会遇到克星,好笑归好笑,安伯尘又怎会见死不救,当即点了点头:“敖霸,你为何要蒙面?” 闻言,敖霸犹豫片刻,扯落面罩。 他的脸型和常人无异,可双颊却稀稀落落贴着十来片鳞甲,颔下生须,足有食指那么长。 安伯尘一怔,僵硬着脸,强忍着心中的荒谬,司马槿则憋着笑,一脸古怪道:“难怪,难怪。” 脸上长满龙鳞倒没什么,可敖霸分明一副少年人的相貌,却生着长长的胡须,自然显得滑稽可笑。 面颊一红,敖霸哼了一声朝向安伯尘道:“堂堂男儿为何要与一个女子同行,女人又啰嗦又麻烦,做事婆婆妈妈,闹心得很。” 安伯尘语塞,司马槿更是莫名其妙,心中好奇敖霸哪来的这么大仇恨,对于女子如此不屑。 直到到达潭底龙宫,安伯尘和司马槿方才知道了其中缘由。 龙宫很大,和传说中的一样金碧辉煌,珊瑚宝珠数不胜数,只不过没有所谓的虾兵蟹将,有的却是一大群貌美如花的龙女。 敖归刚一落下,龙女们便欢天喜地的一哄而上,将敖归团团围住,随即看到敖霸,立马扑将上来,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敖归,这个摸摸头,那个捏捏肩,嘘寒问暖。而敖霸则一脸冷漠的站在中央,嘴角抽搐,看向安伯尘时,颊边浮起僵硬的苦笑。 “怪不得他如此不待见女人。” 安伯尘喃喃低语着,心中百感交集。 回到家中便能被这么多美貌的女子关心照顾,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梦寐以求之事,可若日日如此,家中除了爹爹外其余的都是女子,时日久了,怕也不是谁都能消受得了的。更何况是他,能使出霸道龙枪的敖霸,从小生活在脂粉堆百花丛中,难免会厌倦女人。 想着想着,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同情。 余光中,忽间司马槿一脸愤慨,安伯尘好奇的问道:“红拂,敖霸自小如此,也不能怪他……” “我是恼那敖归。哼,原本还以为他是一重情重义的痴情人,不曾想他如此贪花好色,家里这么多老婆,难怪龙女跑到大匡他都置之不理,还装作一副可怜样。” “红拂小姐误会本君了。” 司马槿话音刚落,就见身边的水波荡起一圈波澜,敖归讪讪一笑,出现在两人身边。 “她是本君原配,也是青梅竹马,本该白首一生,谁料被奸人所害险些丧命。我耗费千年元气将她救回,却也因此落下病根,从此以后不能生育。” 敖归叹声,望向潭底光影变幻,幽幽道:“本君身负祖宗遗命,复国之志,又岂能无后,她也同意我纳妾,可真龙者本就极难生产了,本君寻了十八位龙女,这才找着一名,诞下霸儿。霸儿出生时,大敌来袭,保住了霸儿,却没保住他娘。我携家带口来到道法式微的玄德洞天,本想就此隐匿,倾心培养霸儿,谁料一百年前,她突然不告而别,后来我才知道,她发现了上古传送阵,离开了玄德洞天。” “一百年前?” 安伯尘皱了皱眉,陡然想起一事:“在我们那时有龙女的传说,不过却是前朝的传说,距今至少已有八百年。” 闻言,敖归莫名一笑,点了点头:“的确是她的作风。从前的她喜欢玩闹,你所说的那个传说定是出自她手。” 司马槿面露深思,疑惑道:“她好端端的为何要如此?” “从下界到上界,即便由传送法阵前往,也会消耗元气,且不是一点半点,至少需要数十年的修炼才能重得。” 踱步于潭底水波间,敖归脸上浮起一丝痛心,转瞬被涟漪淹没。 “她编出那段传说,是想虚张声势。八百年前到达上界,就算元气全失,八百年的时间也足够她修回,如此一来,那条尾随她而去的蛇妖才不敢轻举妄动。” 话音落下,安伯尘和司马槿同时一愣,相视一眼,眸里写满惊诧。 蛇妖……能让龙女都为之忌惮的蛇妖,除了离左二人外,还会有谁? 本以为那条双头蛇是大匡土生土长的妖怪,没想到它竟来自玄德洞天,尾随龙女来到琉国。玄德洞天固然道法式微,可胆敢追杀龙女的蛇妖自然实力强横,难怪长门明知琉国有妖怪却一直未能查找出。即便双头蛇经过传送阵元气损耗,来到大匡后,到如今仍有天品的修为,神师之下的最强者,兼之许多奇怪的道法,足够它……他们肆意妄为。 可是,离左二人来到大匡又是所为何事?和龙女有关?又为何自相残杀了起来。 “夫人们已置办好酒菜,两位小友且随本君来,边吃边聊。” 敖归笑着道,不再多言,当先领路。 安伯尘和司马槿交换了个眼色,跟在敖归身后。敖归自称本君,又道祖上曾是天帝钦封的东海龙王,来头之大,实属神仙之流。这样一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龙君,居然对他们客客气气,又是邀请做客,又是设宴款待,又是口称小友,隐约中透着古怪。 龙宫冷清,除了敖归一众夫人外,只有冷着脸的敖霸。不过龙宫里的装饰摆设却极其华丽,地砖是云英石,窗棂是珊瑚礁,殿柱是纯金打造,天花板上铺满白玉,每一厅的厅口都放着两颗婴儿头颅大小的夜明珠。 行于龙宫深处,安伯尘只觉有些不真实,周围的东西只要他随便拿上一样带回大匡,足以令他成为家财万贯的富豪。安伯尘自然不会小偷小摸,余光中,却见司马槿嘴角微翘,浮起一丝耐人寻味。安伯尘不禁提心吊胆起来,司马槿胆子极大,心思也难以琢磨,万一她把这龙宫当作太白山的藏宝阁,恐怕两人再别想回琉京了。 “无邪,这龙宫可是遍地宝贝,也不知有没有传说中的仙家宝物。” 耳边传来司马槿笑吟吟的声音,安伯尘面色微变,心道不妙,就听司马槿接着道。 “入得龙宫岂能空手而归,无邪,你说是不是?” 闻言,安伯尘复杂的看向司马槿,低声道:“红拂,你不会想要……” 看了眼身前不远处的敖归,司马槿也没压低声音,笑着道:“这位龙君大人显然有事相求,既然是交易,那岂是一顿便饭就能打发的。” 龙潭深万丈,涟漪浅如花。 走在前面的敖归摇了摇头,无奈的一笑。 第102章 水落石出 第102章 水落石出 走过十来座宫殿,没入眼帘的是一方凉亭,亭中摆放着三只玉盅。 “先前两位小友在太白山已大吃过一顿,想来也没什么胃口,不如尝一尝我龙宫的烛夜羹。” 敖归笑着道,率先走入亭中,安伯尘和司马槿也纷纷落座,瞅着桌上的玉盅,许久没有落勺。 玉盅里盛着粥,漆黑一团,好像泥浆,任谁看了也不会有胃口。 安伯尘几番举起勺子,犹豫着,还是没能狠下心。 放下玉勺,安伯尘思索片刻问向敖归:“不知追着令夫人来到大匡的蛇妖可是一条双头蛇?” “正是。” 敖归点头道。 “那它为何要追杀令夫人?” 闻言,敖归轻叹口气,自责道:“那蛇妖之所以如此,全因我当日行事不慎。” 安伯尘刚想追问,敖归已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想我初来玄德洞天时,因见修道之人占据此方天地,心生不悦,遂暗中召集玄德洞天诸妖,传其道法,欲成我之臂助……” 敖归还未说完便被司马槿打断。 “以龙君的修为实力,想必远远高过太白山道士,何不取而代之,反而聚妖为盟,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看了眼司马槿,敖归暗叹一声,苦笑道:“太白山自然不足惧,整座山中都没一个元婴修士,可他们的后台却是极硬,洞天福地背后的那些存在绝非我一人能敌之。我若对太白山下手,不出半日便会传遍洞天福地,传到那些人耳中,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真人?”安伯尘问道。 “不是,真人再厉害,可也不过是看护洞天福地的存在罢了。” 说话间,敖归眼里闪过不屑,又似不想谈及前事,顿了顿道:“还是言归正传。我传道于他们本是互利之举,却不防群妖中,有一忘恩负义之辈,正是那双头蛇。龙蛇龙蛇,一个身居九天,一个隐伏泥壤,龙能化蛇,而蛇若修行个上千年,亦能化作天龙,虽不可能变成九爪真龙,却也能生出个四爪五爪。我见那双头蛇天赋异禀,资质上佳便格外看重,传了不少秘法,却想它能早日修成天龙,助我一臂之力。怎料她前往上界被双头蛇发觉,竟也跟着前去,不用想便知,它想夺取龙珠,跳过漫长的修炼岁月,炼化成天龙。” 看向敖归,安伯尘就见他面露恨色,双眼清澈,应当并没诓骗他和司马槿。 事到如今,俨然水落石出。 双头蛇潜伏琉京为的正是敖归的原配,以及那颗能让它修炼成龙的龙珠。如此看来,龙女眼下定还在琉国,却不知匿藏何处。而双头蛇分化左相和离公子,显然也出乎双头蛇原先的打算,本是一体之身,炼化龙珠便能成就天龙,不曾想两首相分,化作截然不同的两人,都想要龙珠,却只有一颗龙珠,只能先分出高下生死,再行夺珠。 坐于凉亭中,安伯尘从头到尾细细推敲起来。 百年前龙女通过传送阵来到龙泉下,建立龙女宫,静心调养恢复元气,却发现双头蛇也尾随而至,不欲硬拼,早先一步离开龙泉,施法散布龙女的传说。待到双头蛇来到琉国,却发现世人口中的龙女竟已活了八百多载,虽不知真假,可也心怀忌惮,找遍琉国不见龙女的身影,于是重回龙泉坊,却发现龙泉坊已被封印,再无法进入。也就是说,龙女一直都在琉京……可是双头蛇又怎知龙女是不是乘机回转玄德洞天了。 心头一动,安伯尘问向敖归:“不知令夫人离开前,可曾带走什么东西,比如秘籍或是书卷?” 闻言,司马槿面露深思,而敖归则好奇的看了眼安伯尘,点头道:“她怨我娶妻纳妾,于是带走了《真龙九玄变》的上卷。此卷虽非修炼秘籍,却记载着我东海敖氏一族的秘闻,若被有心人得到,按图索骥说不定能寻出真龙一族其余分支,危险至极。” 话音落下,又一个谜团终于解出。 仙人秘籍……九辰君中的确有所藏,不过并非真正的仙人秘籍,而是《真龙九玄变》的上卷。此卷不知为何落入双头蛇手中,双头蛇知道《真龙九玄变》的重要,自然也就猜到龙女并没离去。只要它手持宝卷,龙女就不会远离琉国,可等了许多年,都未见龙女出现,双头蛇心下着急,寻思对策。孰料这时异变突生,双首相分,都欲独占龙珠,而《真龙九玄变》则落于离公子之手,再然后,两人便开始布局。 这一局从十四年前乃至更远时候开始布下,既为引诱龙女出现,也是两人相争之局。 左相实力强悍,占据朝堂,离公子能推衍料算,伏于草野,承平年尚没大动干戈,可到开平年间两人却坐不住了。想来龙女原先的实力定高出双头蛇,倘若元气恢复,无论离公子还是左相都难逃一死,只有尽早将她引诱出来,好夺取龙珠。想要将她引出,最好的方法便是利用的《真龙九玄变》,将它摆上明面,引得众人相争,到那时候,龙女定无法再镇定自若,一旦现身,正好落入离左圈套。 一念通彻,隐约之中,安伯尘已将这十四年来所有的蹊跷离奇衔接在一起,形成眼下的琉京之局。 在离公子原先的布局中,引来王馨儿,将他杀死,只余自己逃得性命,找到九辰君,尔后再落入王馨儿手中。有璃珠公主为盟友,将仙人秘籍之事宣扬出去,璃珠本就身份高崇,一言千金,再有王馨儿作证,那仙人秘籍定不会有人怀疑,传遍天下,引得修道之人争夺不休,到最后引出龙女。 可离公子却没想到,中途杀出个司马槿,成为变数的根源,九辰君也转而落入左相手中,变成春试彩头,到明年开春,定会还有一场乱局。 长舒口气,安伯尘揉了揉脑袋。 将一切理清,压在他心底的石头也轻了许多,既然知道离左二人的来历和目的,琉京之局也不再那么可怕。 “《真龙九玄变》如此重要,龙女更是你的原配,怎么你反倒像个无事人一样,百年过去都未曾去寻她?” 却是司马槿疑惑的问道。 眸里浮起浓浓的痛楚,敖归沉默半晌,苦笑着道:“非是我不去,而是去不了。” “洞天福地和东界的关系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上古时候两地已被阻隔,不仅相距十万八千里之遥,还隔着无穷尽的岁月,只有传送法阵才能来往。且不谈传送法阵的稀少,天地本无恒物,无数年下来传送法阵早已大不如前。修为低微者通过法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若修为高深点,如元婴境界,通过法阵时不但会削弱法阵自身的灵气,还会损耗自身元气以便来往两界。倘若修为超过真人境界,上古法阵也无法承载,强行传送只会让法阵就此毁灭,玄德洞天和东界从此断绝来往。” 相视一眼,安伯尘和司马槿都没想到那法阵竟已是苟延残喘,不由心道侥幸。 “这么说,龙君的修为境界已超过真人?不知道真人之上又是什么?” 司马槿面露思索问道。 大匡,也就是敖归口中的东界,修为境界连同修炼之法都和洞天福地大相径庭。大匡主修文武火,分为炎火、地品、天品、神师以及真人。玄德洞天则主修金丹大道,分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听敖归的口气,元婴之上似乎也真人。两方的境界划分虽不同,可都能以元气判别,炎火对应练气,依次往上类推。 想来也是,修炼一道传承至今,已有无数载的历史,于情于理都不会只有一种修炼体系。可似乎都有真人这个境界,莫非从真人开始,往上的境界划分都是一样? “真人之上……也就是传说中的神仙之流。” 敖归显然没心情说这些,含糊其辞,面露犹豫,许久才道:“话已至此,我便开门见山了。我请两位前来,实为有事相求。” “为了令夫人和《真龙九玄变》?”安伯尘接口问道。 “正是。” 敖归点头,迟疑片刻才道:“我和她虽然分处两界,可偶尔也能相互感应,她前往东界已有百年,可气息却依旧十分孱弱,元气久久未能恢复,想来是被双头蛇所伤。虽然暂且无虞,可若这么拖下去,我担心她终难逃过双头蛇的毒手。天幸遇见两位,两位若能出手相援,敖某感激不尽,亦会重谢。” 眼见安伯尘和司马槿都不吭声,敖归只当两人胆怯,深吸口气道:“我知道两位定遇到过那条双头蛇,妖行于世,更何况是凶残歹毒的双头蛇,轻则祸及百姓,重则颠倒尘世王朝。两位若能除妖,当为东界第一功德。” 抬头看向敖归,安伯尘道:“即便想除妖,可我们修为低浅,实力不济,又如何行之。” 第103章 仙家秘籍 第103章 仙家秘籍 离公子和安伯尘有主仆之情,放在从前,即便知道离公子是妖怪,安伯尘也不会心生恨意。可经历了这么多,知道了这么多,对把自己当作棋子蒙骗至今的离公子,安伯尘再无半点好感。 他是教会了自己读书写字,可自己也用四年来的日夜伺候相还,他将自己带入繁华琉京,非是什么另眼相看,而是想让自己成为他局中棋子,用完后弃之一旁,生死再和他无关。 如此离公子,如此旧主,安伯尘又岂会还惦记所谓的恩情。 只不过,自己这个名字…… 哂笑一声,安伯尘摇了摇头,将改名的打算抛弃。 在圆井村自己是安娃子,在琉京自己叫安伯尘,在这玄德洞天自己又自称无邪,这名字如衣服,又似符号,只要自己不变,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关系。 王侯一朝伯,来日一轻尘,今日之尘又怎知日后之伯……正是这首批诗让安伯尘以为离公子对他青睐有加,事实上,只不过是颗比李小官他们更为有用的棋子罢了。 如今的安伯尘半只脚踏入局中,半只脚落于局外,已不再是那个系上线绳宛如木偶任由他人摆布的小仆僮,他想要将自己的命运牢牢抓在手中,一切都由自己做主,即便那首批诗也改变不了。 那首批诗的意思无外乎今日如同轻尘般微渺的安伯尘日后能成就王霸之业,可王霸之业非安伯尘所愿,即便命中注定了,他也不会妥协,奋起反抗,因此那首批诗也将毫无意义。 心意通达,安伯尘平心静气,淡淡的看向敖归。 他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既然敖归想要借助两人,那也需付出相应的代价,给予好处,和司马槿所言一致。只不过,安伯尘和司马槿的想法却是截然不同,无论是否要相助敖归对付离左,安伯尘都难逃琉京之局,与其躲躲闪闪受人摆布,不如暗藏后手,等待时机,至少也要脱离出琉京之局。 安伯尘当然没有什么后手,可龙君在前,怎么也要讨来几样宝贝,以备日后之需。 看向和敖归默然对视的安伯尘,司马槿不经意间蹙了蹙眉,隐约感觉着安伯尘又变得有些不同起来,平静中多了几分强势,直面高高在上的龙君不卑不亢,丝毫不惧。 “你想要什么?” 敖归忽然笑了起来,拂袖荡开一道涟漪问向安伯尘。 “仙家秘籍一部,匿身功法一部,双头蛇的软肋要害,以及法宝。” 安伯尘开口道,余光瞟向司马槿,就见她先是一愣,随后眉宇间浮起浓浓的喜色。 司马槿来到琉京为的只是离公子手中的仙人秘籍,可即便得到九辰君,得到藏于其中的《真龙九玄变》,也无法修炼出什么名堂来。现如今,龙君当前,何必舍近求远再去争夺那个不知所谓的九辰君。龙宫宝贝无数,敖归更是东海龙王之后,若他没有仙家秘籍,普天之下还有谁会有? “仙家秘籍至少需得以元婴境的元气为根基,如此方能修炼。”敖归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安伯尘道。 “元婴期……莫非龙君大人认为无邪修炼不到元婴期?非是无邪好高骛远,只不过东界传承凋零,再无其他仙家秘籍,等我二人回转东界后恐怕再无机会重回玄德洞天,若不带走一部仙家秘籍,岂不白来一趟。” 安伯尘据理力争,一旁的司马槿欲言又止。 察言观色,敖归隐约看出几丝端倪,思索片刻,哂笑着站起身:“如此,你们随本君来。” 出了凉亭,两人跟随敖归向龙宫深处行去,一路无语,司马槿出奇的安静,倒让安伯尘有些不习惯。 龙宫了无人烟,珊瑚宝珠再璀璨夺目也掩饰不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清冷,一路边走边看,龙宫的富庶着实令安伯尘咋舌,就连司马槿也频频侧目。司马门阀虽也富有,为大匡第二世家,可尘世的家族门阀再大,又怎比得上传说中的龙宫。 可到龙宫宝库前,没入眼帘的却是一副难得的寒酸相。 土砖土瓦,大门也是最寻常的木门,和富丽堂皇的龙宫格格不入。 安伯尘正疑惑间,就听司马槿在耳旁轻声说道:“这里元气极重,看来龙宫宝库本就是一件法宝。” “红拂小姐所言正是,这宝库是祖上所传,也是如今敖某手中为数不多的东海重宝。” 隔着七八步,司马槿的低语也逃不过敖归的耳朵,站在宝库前,他手捏印法,口中念念有词,转眼后伸手按上门旁的霸下石雕。霸下似龟非龟,传说中龙胜九子,霸下亦是九子之一。 敖归收回手,那霸下石雕竟兀自颤抖起来,石屑剥落,尘烟迷乱。少时一声龙吟响起,霸下睁开双目,眼里闪过一丝红光,仰头张口,一呼一吸间竟将潭底龙宫中的水流扰乱成涡。 安伯尘愕然,前一刻霸下还是死物,下一刻竟已变成活生生的龙子,气息之庞大,即便未对向安伯尘,也令安伯尘好生难受。 得敖归之命,霸下猛地一跺脚,张口低吼,层层涟漪自库门处荡开,卷散向四面八方。下一刻,库门大开,绚丽的光华从库中射出,盖过万丈龙宫的光辉,扎得安伯尘双目酸痛,难以睁开。好半晌安伯尘方才睁开双眼,打探向库内乍露一角琳琅满目的宝贝,深吸口气,随着敖归走近。 “先挑选秘籍。” 敖归领着安伯尘和司马槿来到左手第三处书架,笑着道。 书架只有四层,每层放置着十来本古拙的书卷,有的完好如初,有的陈旧残破,可都透着神秘而又遥远的气息。五十来本仙家秘籍当前,安伯尘神色莫名,心中暗道若是将这些秘籍全都带回大匡,传遍各个诸侯国,也不知过个几十年,大匡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安伯尘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转眼看向司马槿,就见她踱步于书架边,仔细端详着架上秘籍。 “天地玄黄……为何如此划分?” 司马槿问向敖归。 “本君闲来无事,将各个秘籍逐一翻阅,依照其中威力划分。天者自然最强,黄者最弱。” 敖归答道。 “这么说,这些秘籍龙君都修炼过?”司马槿好奇道。 “怎么可能,本君只修得我东海一脉的功法。这些秘籍有些是祖上所传,有些则是这些年本君收藏得来,平时略一翻阅,不过求个触类旁通罢了。” 司马槿点了点头,目光直接落向最上层的天字号秘籍,认真挑选起来。 天字号秘籍比之其余的秘籍都要古旧许多,大部分不是缺页便是残章,唯独末尾的那一本保存完好。小心翼翼的抽出秘籍,司马槿看向封面,就见当中写了个“道”字,前后两字饱经风桑,如今已变得模糊难认。 “就这一本吧。” 司马槿将秘籍递给敖归,开口道。 “凡是仙家秘籍至少要有元婴境的元气才能修炼,更何况,天字号的秘籍在所有秘籍中最为难修。而这部是祖上所传,据说是上古时期一名无上强者的后人遗留于东海,连本君也只看了开篇寥寥几行便知难而退……你当真要选它?先前可是说好了,只能带走一本仙家秘籍。” 敖归看向司马槿,语重心长道。 “就要它了。” 司马槿毫不犹豫道。 闻言,敖归点了点头,手捏法诀按上那本秘籍,转眼变出一部崭新的拓本。 犹豫片刻,敖归将拓本放回书架,把旧本递给司马槿,眉宇间竟掠过一丝轻松之色。 司马槿忙着翻阅秘籍,一旁的安伯尘却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暗道莫非这本仙家秘籍中还藏着什么秘密不成,敖归送出旧本后似乎还暗舒了口气……难不成这本秘籍是从上古强者后人手中偷来的? 见着司马槿一脸欣喜的翻阅秘籍,安伯尘犹豫片刻,并没开口相问。既然是上古强者的后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讨要这秘籍,过了这么久,估摸着也不会再惦记了。 “无邪,去挑你的功法吧。” 小心翼翼的将仙家秘籍收回怀中,司马槿转向安伯尘道。 得到真正的仙人秘籍,她也无需再去争夺九辰君,和她分别的时候也快到了。 看向喜滋滋的司马槿,安伯尘心情复杂,神色莫名,落于司马槿眼中,亦让她颊边笑意微凝。 水波轻漾,随着夜明珠的光晕流转于两人身边,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功法在另一边,二位随我来吧。” 敖归恰到好处的插口道,打破了两人间尴尬的气氛。 秘籍和功法听起来差不多,可实际上却大有不同。秘籍中有功法,可除了功法外亦有其他诸如道法、咒语等等,亦有境界修炼提升之法,相当于大纲。而功法大多只是一门修炼套路,区区数招,未成体系。 安伯尘的想法很简单,仙家秘籍归司马槿,匿身功法为自己所用,至于龙宫所得宝贝则由两人平分。 第104章 龙宫寻宝 第104章 龙宫寻宝 龙宫宝库很大,如同棋格一般井然有序。 转过置放秘籍的书架,向右再转七排,三人来到另一处书架前。 “我龙宫所藏的匿身功法都在这里,共计六十九部,当然,大多是身法。” 敖归看向安伯尘,若有所思道。 安伯尘点了点头,扫过功法卷轴,却不知如何挑选。 “龙君大人,不知有哪些功法无需在乎元气高低,以无邪如今的修为便能修炼?” 眼见安伯尘左右为难,司马槿开口问道。 她知道安伯尘讨要匿形功法是为了在琉京保得周全,以免落入离左手中。可安伯尘毕竟只有炎火修为,大多数功法需要合以相应的元气方能施展,龙宫所藏自然不会是那些不入流的功法,想要找出既能让安伯尘修炼,又能匿形的功法怕也实属不易。 果然,敖归眉头皱起,思索片刻,从书架上捡出五本功法,递给安伯尘。 “这几部功法寻常炼气期修士便能修炼,可在匿形方面却有些差强人意。” 接过卷轴,安伯尘逐一翻开,就见手头这五部功法大多以身法为主,提纵之术,涉及匿身的少之又少。 和司马槿所想的一样,安伯尘向龙君讨要功法是为了在琉京之局中求得安身立足之本。离左为妖,杀伐初起,安伯尘不想卷入这场杀局,又得寻找出那条龙女,凭他如今这点本事难有作为。若修得一匿形的本事,方能进退自如,从容应变。 “不如选这部,土遁术。” 司马槿拾起一本卷轴,看了眼,朝向安伯尘道。 土遁? 安伯尘扫过那部功法,暗暗摇头。 以离左二人的本事,恐怕区区土遁难以逃过他们的耳目。 放下卷轴,安伯尘向敖归拱了拱手道:“除此之外,难道再无其他?” 暗叹口气,敖归摇头道:“能隐匿身形的功法虽多,可至少也需金丹境界的修士才能修习,以无邪如今的修为当真不易。” 闻言,安伯尘面露失望,就听敖归接着道:“不过,我倒记得有一部功法能匿形,亦对元气没有太多要求,只不过此功法艰深晦涩,饶是本君看了第一篇也需思索许久。” “既然如此,还望龙君拿出一观。”司马槿想了想道。 “两位勿急,我话还没说完。” 敖归苦笑着叹了口气:“除了艰深晦涩外,那功法还有以弊病,就是它只有一半……连一半都没,估摸着只有三分之一。” “只要能匿形,并且能够为我修炼便行。” 安伯尘面色微喜,不假思索道。 他修炼匿形功法只是权宜之计,一旦成功脱离出琉京之局,这功法也没多大用处。 见着安伯尘执意不改,龙君摇了摇头,从书架顶层小心翼翼的抽出一部薄薄的书卷。那书卷只有三分之一个指甲盖那么厚,背面残缺不全,似被人有意撕去,而在功法封面上则书着三个篆字鬼影功。 安伯尘接过书卷,翻看粗粗一览,只见三篇,其一匿形,其二隐身,其三瞬移,而那瞬移篇也只有一半,剩下的不知所踪。 能匿藏身形足够了。 安伯尘心中道,朝向敖归拱了拱手:“就选这鬼影功,多谢龙君。” “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套功法残缺不全,修炼到一半不到便无以为继,到那时你若再改修其他功法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淡淡一笑,安伯尘再度称谢,将鬼影功递给敖归。 “也罢,你心意已决本君也不再多言,这套功法虽然玄奥,可只剩下一半留在我这也无大用,你且拿去好了。” 说完,敖归一摆袍袖,带着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我龙宫法宝虽多,可大多已生出灵性,只有元婴境界以上的修士才能炼化收服。剩下的能让你们带走的也只有这几样。” 说话间,敖归带着安伯尘和司马槿来到宝库深处。 宝库深处所藏的皆是一些光泽黯淡的法宝,元气极浅,也只有区区十来件,大多还是刀剑斧钺。 见状,安伯尘不由有些失望,也知道了为何龙君不假思索便应下他的条件。仙家秘籍即便带走也有拓本,至于法宝,安伯尘和司马槿更是只能炼化一些敖归看不上眼的边角料。如此一来既不亏本,又能令安伯尘履行承诺,这敖归看似和善,一副笑盈盈的面孔,实则老奸巨猾。 转念一想,安伯尘却也了然。 无论救不救那龙女,他都只能呆在琉京,大局铺开,想躲也躲不了。得了一本仙人撰写的匿身功法,对他来说还是赚了。 “那是什么?” 安伯尘正想着心思,就见司马槿皱眉望向一只巴掌大的贝壳,喃喃自语着:“奇怪,那里面怎么察觉不到元气。” 意外的看了眼司马槿,转瞬恢复如初,敖归上前将贝壳掀开,就见里面藏着两串手链,晶莹剔透,似用珠玉打造,浑然一体,看得司马槿再无法移开双眼。 “这宝贝也有来历。” 敖归看向珠链,目光游离,半晌才道:“的确,这并非什么法宝,可它的价值却不比任何一样仙家法宝低。这对珠链是上古之物,由万年蚌仙的内丹所炼,坚不可摧,能避邪,能养神,传说中是上古时期一名至强者和海族公主的定情之物。只可惜,两方世家后来变成宿敌,他们自然也就无法结合,这对珠链尚未经手便被丢弃,流落到我东海,因忌惮那位强者和他背后的世家,遂代为保管,直至今日。” “那现在呢,他们还要不要?” 司马槿眨着大眼睛,问向敖归。 哂笑一声,敖归摇了摇头:“这些故事都是祖上流传下来,谁知是真是假。天地变革,无数万年过去,过往的一切早已烟消云散,即便对于本君来说何尝不是一段传说。” 司马槿抿着双唇,直直盯着那对珠链,看得一旁的安伯尘心觉好笑。 女人都喜欢珠宝首饰,看来司马槿也无法脱俗,不过这样一来,倒令她少了几分孑然于世的气息。 敖归察言观色何尝看不出司马槿的心意,当即一笑道:“与其选那些兵器倒不如带走这珠链。虽无大用,可也能辟邪,若将它拿出来,即便双头蛇恐怕也会顾忌,毕竟这珠链是上古强者所制,多多少少还带着几丝至强者的气息。” 闻言,安伯尘点了点头。 他已有了无邪枪,大半个月来枪不离手,早已习惯,再带回一样兵器却也是浪费,倒不如选这对能辟邪的珠链。一对两条,正好一人一条。 安伯尘接过珠链,宝库之行也就此结束。 传说中的龙宫宝贝虽没获得,不过司马槿得了仙家秘籍,安伯尘亦收获了鬼影功,也算各得所需。 看向正忙着佩戴手链的少年少女,敖归嘴角微翘,有些羡慕,亦有几分侥幸。 真龙皆有藏宝之好,他也如此,龙宫宝贝看似很多,可相比从前鼎盛时期的东海,却如同沧海一粟。因此,即便是炼气期的刀枪斧钺敖归也很是不舍,索性有那形同鸡肋的珠链将这两人打发。 关于珠链的来历,敖归并没诓骗安伯尘和司马槿。 的确是祖上所传,出自上古至强者之手,可除了辟邪外,和凡间的珠宝并无多大区别,只不过价值连城罢。敖归不缺金银财宝,他只缺法宝,因此这些珠链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即便有着非凡的来历和传奇的故事,这么多年过去,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再古老的佩饰对于他的复兴大业来说,也没有多大用处。 “粗的你带,细的归我。” 司马槿喜滋滋的帮安伯尘带上手链,随后把玩起她那条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选中这对手链也不外乎如此。可刚戴上,司马槿便生出一丝莫名的感觉,就仿佛心底某处被轻轻一撞,紧接着心跳加快。 下意识的,司马槿看向安伯尘。 目光相触,两人同时一怔,这一回谁都没有移开目光。 夜明珠光彩动人,普照潭底,涟漪荡漾,波澜游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余他们两人。可转眼后,海潮声震耳欲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不像是在寂静的潭底,反倒像置身海天尽头,汪洋奔涌之间。海水一阵又一阵的卷向远方,轰击礁崖,传来如歌如泣的回声,似在倾诉着什么。 波澜澎湃,隔断了世间一切纷纷扰扰,安伯尘和司马槿就这样站着,四目相视,心跳同时变得极快。 “两位,可还想知道那头蛇妖的软肋所在?” 就在安伯尘欲言又止时,敖归的声音传来,打破两人间若有若无的微妙。 海潮退去,烟消云散,一切恢复如初。龙宫宝库中,司马槿面颊微红,低下头,好奇的看向珠链。那一瞬的悸动虽然强行压下,却无法赶走,被她藏于心底深处,不知为何,竟有些刻骨铭心。很是荒谬。 仙人秘籍到手,对于琉京,对于大匡,再没什么好留恋的。 司马槿心中暗道,可又止不住的想要再多看几眼面前的少年。 拳头捏紧,许久,渐渐松开。 第105章 不辞而别(上) 第105章 不辞而别(上) 安伯尘自然不知司马槿的心意,或许连司马槿自己也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听闻敖归提及蛇妖,安伯尘不再胡思乱想,收敛形色道:“愿闻其详。” “这头蛇妖天资极高,五百年成精,即便金丹大成的修士借助法宝也极难对付。” 敖归还未说完,安伯尘心头一动,开口问道:“那元婴期的修士又如何?” 关于大匡和洞天福地的境界划分安伯尘已略知一二,这里的练气期相当于炎火,筑基相当于地品,金丹期等同于天品,而元婴期则相当于神师了。琉国没有神师,可安伯尘却认识三名神师以他“无邪上人”的身份。 “元婴期……” 敖归沉吟片刻道:“蛇妖还未去东界时已有元婴期的修为,它前往东界到如今尚不足百年,按理说元气并未完全恢复,不足元婴期。若有元婴期的修士,或许能将它斩杀。” 听得敖归所言,安伯尘心中一喜,离左虽厉害,却也不是大匡神师的对手,这等于又给安伯尘留下一条退路。大不了,到了紧要关头,他神游求助那三名神师,原本已约好腊月初八洞庭湖相会,若到那时还陷于琉京之局,正好去洞庭湖邀请众神师除妖,只不过得要好好编个借口。 还有,敖归似乎不知双头蛇早已不同心,分化作离左二人,到底该不该和他说? 安伯尘正迟疑间,敖归接着说道。 “那条蛇妖左首擅道法,右首擅推衍,寻常元婴修士也难以将它除灭。不过,它却有一处软肋。” “是什么?”安伯尘急声问道。 “它喜食天雷。” 闻言,安伯尘愕然。 喜食雷电虽然古怪,可怎么也谈不上软肋。 转念又想,安伯尘不禁回忆起厉霖的梦境,那一年两头蛇为厉霖打造两重轮,传授他五雷之法,想必和这个喜好有关,可又似有什么阴谋。 见着安伯尘和司马槿面露疑色,龙君淡淡一笑,开口道:“寻常的天雷是它的饕餮盛宴,可雷分九重,寻常天雷顶多三重,三重往上的天雷即便是元婴期的大妖也无法承受。本君若是施法,足能召唤出六重天雷,它若强吞,则会自损筋肉骨骼,一时半会难以消化,亦难施展道法,只需练气期的修士便能将它斩杀。” 安伯尘心觉古怪,沉吟道:“可是,谁又知道它会不会吞食六重天雷。再者,龙君身处玄德洞天,又无法通过传送法阵前来,如何降天雷?” 敖归笑了笑,慢条斯理道:“这双头蛇虽然天资卓越,极通灵性,可天性中的贪婪即便它修炼成仙也改变不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天雷能助它锻炼筋络骨骼、五脏六腑,天雷精华则是大补,若有六重天雷,即便它明知难以消化也断不会放过。” “至于本君……” 顿了顿,敖归道:“本君虽无法通过传诵阵到达东界,却能被你召唤出来。当然了,非是本君真身,而是龙魂。” 一直没开口的司马槿思索着道:“难不成还有什么专门的召唤法诀?” 摇了摇头,敖归道:“无需召唤法诀,只需诚心召唤即可。” 眼见两人一脸不解,敖归索性不再隐瞒,一五一十道来。 “想必如今东界定有许多神庙,有些是这万年来新建的神庙,有些则是上古流传至今。那些古老神庙中所供奉的神只大多是真正的仙神,上古时曾受到天帝敕封,拥有神位以及自己的封地。这些仙神若还活着,便会施散一丝灵觉系于天地间供奉他们的神龛中,凡人若有宏愿,只需持三柱香,叩拜默念,自然能传入仙神耳中。然而这世上凡人太多太多,而仙神则大多清高,即便在上古道法兴盛的年代里,天庭的仙神也甚少理会下界之事。不过,指不定哪天他们心情好,收到宏愿烧符箓启奏天帝,下界显灵。” “天底下神仙显灵之事自古便有,不过,显灵的非是仙神真身,而是神魂。” 神魂…… 安伯尘心头一动,不禁想起体内三魂的修炼之法,天地命三魂修炼到最后,却是要合抱成婴,生出神魂。 “原来如此……” 一旁的司马槿喃喃低语,目光闪烁,好奇的看向敖归道:“莫非龙君大人也是天帝敕封的真神,也有神庙留于东界?” 闻言敖归面色微窘,哂笑一声道:“如今的天地早已不是上古时候那片天地,仙神不知所踪,更别谈从前的天庭和天帝了。不过我东海敖氏世代相传,龙王之位也是世袭罔替,到我这一代,龙王玺印恰恰被本君所得。只要你们在东界诚心叩拜东海龙王的神龛,本君虚发符箓,便能神游出窍,降临东界。” 如此作为方才配得上神仙的称号。 安伯尘暗叹一声,直到此时才恍恍然发觉,面前这位可不就是传说中凌驾众生之上的神仙?自己竟和神仙讨价还价,讨要法宝,丝毫无所顾忌。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胆子居然变得这么大…… “既然如此,那所需的只是龙君的神龛,却不知东界可有龙君的神庙?” 司马槿沉吟着,问出关键。 拂袖踱步,敖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是有,不过并非她所在之地。” “这也没事,大不了等我们回返后命匠人雕刻出龙君的塑像,以备使用。” “只要有本君的名号及神位便可。” 敖归点头,随即又道:“切记,不到万不得已,切勿召唤本君。一来本君神游东界,耗费元气颇多,二来本君若是降临,定会被蛇妖察觉,打草惊蛇。所以待到找着她后,再召唤本君,降以天雷,你们趁机将蛇妖斩杀。” 敖归说的轻巧,却让安伯尘眉头紧皱,思索片刻道:“令夫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许久未曾听闻她的传说,我又怎么寻着她?” “我等真龙生来便会变化,千变万化之法在上古时候也算赫赫有名。” 敖归笑着道,眼中依稀浮现出几丝眷恋:“她还在琉京,只不过变作凡人。她从前最喜欢的便是水仙花,若有水仙花盛开,或是水仙符纹之处,说不定便是她藏身之所。” 闻言,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觉肩膀一沉,却是敖归大手拍下。 “那竹签虽是三日,可早上一日便安全一分,你们这便回转吧。” 话音落下,安伯尘只觉身躯一震,整个人仿佛坠落深渊,天旋地转。鼻间传来一阵芬芳,安伯尘下意识的抓紧司马槿的手。 涟漪荡开,转而恢复平寂,龙宫宝库只余敖归一人。 少时,零碎的脚步声响起,从木架后慢吞吞的走出个少年。 “父王,干嘛不让他们多呆几日。” 敖霸绷紧脸,不悦的问道。 “仙凡有别,他们虽得机缘,可毕竟是凡人,岂能长留我神仙宝地。” 敖归回过身,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和颜悦色道。 “可是……” 敖霸苦巴着脸,半晌憋出一句话:“我还没和他打够。” 闻言,敖霸不由莞尔,摇了摇头道:“真是痴儿,和凡间修士有什么好争的。你为千万里挑一的真龙,年经尚轻,还看不出什么差别,等你越过如今这一境界,往后的日子里修为定会突飞猛进,将那个少年远远甩在身后。” 张了张嘴,敖霸依旧板着脸,颔下长须轻轻抖动。 “对了父王,你就这么相信他们?我看那个女的坏得很,万一他们拿了宝贝却不帮助大姨,那该怎么办?” 眼中闪过复杂,转瞬消散,敖归拍了拍少年的头,幽幽道:“那个少女的确精灵古怪,不过,那个名叫无邪的少年却是个少有的实诚人。你父王我走了那么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那少年品性如何,瞒不过父王的眼睛,他若毁约,心境打碎,从此以后在修炼之途上再不得寸进。更何况,父王在他身上察觉出高人所下的禁制,无法离开你大姨所在的七十里地域,能来到玄德洞天也是传送法阵的缘故。他无法出去,就要面对那条蛇妖,除了斩妖之外,再无其他选择。” 万丈龙潭,夜明珠将潭水照得澄澈明亮,父子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就在这功夫,安伯尘和司马槿也已重回龙女宫。 龙女宫前,少年少女大眼瞪小眼,许久未开口。 天蓝山高,白鹤鸣啸,山涧深处,飞瀑如练。纵然也是仙家气象,大好福地,可和遥不见尽头的玄德洞天相比,仍有些许不如。 洗劫太白山,畅游潭底龙宫,和神话传说中的龙君攀谈……如此这般就好似做梦一样,重回故地,大梦方醒。 若非怀中放着那本修炼功法,手腕处系着珠链,安伯尘定会将信将疑。 “那位龙君果然法力通天,随手一拍便将我们送了回来。” 安伯尘轻叹口气,微觉遗憾,原本以为能玩上个三天,岂料这才一天还没尽兴便被龙君一巴掌拍了回来。 目光落向司马槿,就见她莫名的看向腕上的珠链,轻轻拨弄着。 第106章 不辞而别(下) 第106章 不辞而别(下) 下意识的,安伯尘想起敖归说的那个故事。 珠链从前的主人是一对恋人,一个是天地间最为厉害的神仙,另一个是海域公主,却因世家恩怨而不得白首,珠链也从此流落。 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安伯尘没来由的紧张起来,可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紧张。 “又在发呆,哼,在圆井村就没人叫你安呆子吗?” 少女微嗔的声音响起,只一瞬,那丝紧张便荡然无存。安伯尘挠了挠头,尴尬的一笑,心中生出淡淡喜悦,和司马槿最爱吃的桂花糕一个味道。 “是了红拂,龙宫里那么多宝贝,你干嘛挑这珠链?” “怎么,难不成你想让我挑把大斧头,整日扛在肩膀上游街逛市?” 司马槿撇了撇嘴,拨弄着珠链道:“这珠链看起来没什么大用,可毕竟是上古之物,万金难换的古董。俗话说,别人越不要的东西,越有可能是真正的宝贝。” “我怎么没听过这俗话。” 眼见司马槿强词夺理,安伯尘摇了摇头,无奈道:“想来我们走后,那龙君定是很得意。不过你说的也是,能拿走的宝物除了这珠链外,其余的也没什么大用。” “小安子,你也别灰心,这对珠链或许还真有奇特之处。” 司马槿打量着珠链,若有所思道:“你没听故事里经常说起,某某人得到一上古法宝,看似平平无奇,孰不知里面却住着上古时候的神仙妖魔,需要滴血方能召唤。” 越说司马槿越觉得有可能,在安伯尘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司马槿轻磕玉指,滴出一颗血珠。血珠顺着手链流转片刻,忽然间,仿佛陷入了雪地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司马槿面色一喜,眼巴巴地盯着珠链,可苦等许久都未见到有什么异象出现。 安伯尘莞尔,强忍着笑,刚想说什么就见司马槿忿忿起身,手捏印法召唤出大黑。双头伏妖现身龙女宫前,张开大口将太白山得来的宝贝吐出,有丹药有法宝有药材也有精铁,堆积如小山。 “这些先丢在这吧,在大黑肚里放久了,谁知道它哪天会不会真的吞下去。” 龙女宫前真龙气息浓郁,大黑也不敢久待,吐出太白众宝后飞回。 “我们走。” 司马槿说道,随即向山崖处走去。 “红拂,你是不是要走了?” 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司马槿脚步微凝,站在飞水灌流的山崖前,神色复杂。 冷风吹来,指尖处陡然一痛,司马槿回过身看向安伯尘,笑着道:“不急,你一个人对付离左二人,我终究不放心。再说了,我还没传你秘术。等教会你秘术,找到龙女斩杀蛇妖后我再走也不迟。” 司马槿已得到仙人秘籍,再留下去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可她却突然不那么想离开,幸好还有蛇妖当借口。 看向故作轻松颊边挂着柔柔笑意的司马槿,安伯尘提着的心中终于放了下来,喜悦之情难以抑制的回升起。 除了司马槿所说的那些外,两人间还有一个承诺至今没有履行,那便是揭开司马槿面上绘满颜色的容颜,让安伯尘看一眼她的真面目。 乘风驭无邪,两人飞过龙女宫外的世界,来到山洞前。钻入山洞,祭出土行符,约莫两炷香后两人来到井底。一个纵身,无邪带着少年少女飞出龙泉。 去时是夜,回来时依旧是挂满星斗的琉京夜,只不过已是第二天的夜晚。 “小安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坐在井栏边,司马槿摆动着修长的双腿,笑吟吟地看向安伯尘:“你又翘了一天课。” 闻言,安伯尘一脸无奈,朝白狐书院方向望去,摇了摇头道:“你已经得到仙人秘籍,那九辰君也无关紧要,去不去白狐书院又有什么大不了。” “话不能这么说。” 司马槿看向安伯尘,正色道:“你进入白狐书院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事,能多念点书,多学点道理,对于你往后而言大有裨益。再者,九辰君是离左二人引诱龙女的诱饵,也是这一局的关键,能得到自然最好。” 顿了顿,司马槿看向默然不语的安伯尘,犹豫着问道:“小安子,你可是真想对付离左二妖?” 安伯尘点头:“既已答应龙君,那自然要遵守承诺。再者,就算我不对付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我,我可不想束手就擒,继续沦为他们的棋子。” 月光下,安伯尘平平无奇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果决,安伯尘相貌中等,可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神气。每每他打架或是修炼或是思考时候,总会变得和之前那个很容易害羞的少年截然不同,全身上下透露出一丝难以道名的气质,就仿佛脱尘而出的古剑,淡雅又不失锋锐,总之,让人看了一眼还想去看第二眼。 看向安伯尘,司马槿如是想着,忽而一笑道:“我为根源,你为变数,事不过三,那蛇妖虽三次重整大局,可过了这三次,他们再想将你拉回局中已是难比登天。放心,只要我们合力,定能救回龙女,斩妖除害。” 安伯尘点头,看了眼天色道:“红拂,我们回楼吧。” “你先回去,我得等到天亮。你不用陪我了,明日若再不去白狐书院,恐怕就要被除名了。” 安伯尘一愣,转眼了然。 夜深人静正是蛇妖出没之时,离左二妖皆想杀司马槿而、后快,她只有呆在龙泉坊才能确保无虞。 安伯尘又看了眼天色,此时离拂晓也就一个多时辰,遂点头道:“也好。” 目送安伯尘渐行渐远,消失在龙泉坊尽头,司马槿收回目光,百无聊赖的坐回井栏,看向天头明月出神。 在龙泉底下时,她看似轻松,随口说留下,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决定有多难。若在从前,司马槿绝不会如此心软,只有冷血无情之人才能在那样的门阀中存活下来。 “终会分别,我为什么就是舍不得?” 司马槿喃喃自语,脸上浮起一丝苦恼。 铜铃声从远处响起,将夜色的宁静打破,亦让司马槿的面容渐渐变得僵硬。 夜风突然变得凛冽,随着阴沉的铜铃从四面八方卷来,吹散如水月华,吹向井边的少女。 打了个寒战,司马槿怔怔地看向转过街角而来的那抬銮轿,眼里浮起浓浓的绝望。 抬着銮轿的有六个人,单手抬轿,另一只手举着长长的白竿,上系铃铛,发出刺耳的声响。而在銮轿前,则行着一黑一白、一文一武两人,书生穿白衣,手持白纸扇,面色亦是惨白。武将披黑甲,手持黑色狼牙棒,虎着一张黑脸。 夜色中突然冒出如此诡异的一行人,若被百姓看到,定会哭爹喊娘,只以为是传说中的阎王派出黑白无常前来索命。 当先那两人的确是黑白无常,可并非是地府使者,他们来自一个更可怕的地方吴中司马家。 “参见七小姐。” 白无常笑嘻嘻的走了上来,轻摇纸扇,朝向司马槿弯腰行礼:“老太君派出三千鬼军寻找七小姐,天幸被我等找到,还请七小姐随我等回府。” 月色下,司马槿面无表情的看向白无常,初时的慌乱过去,此时已冷静下来。 七十里琉京,江南的草长莺飞,少年人颊边羞赧的笑意,在这一刻皆化作齑粉消散一空。 而她,也变回了那个以十四岁之龄手掌司马门阀八百鬼军斥候的冰公主。 “白无常,你可是想以下犯上?” 司马槿踱步上前,冷笑一声,喝斥向面色微变的白衣书生。 “属下不敢,七小姐虽是旧主,可老太君有命,让我等一定要寻着七小姐,并且安然带回府中。” 白无常陪着笑脸道,边说边向一旁的黑脸大将使眼色,可黑无常却恍若未闻,依旧笔直地站着,没有半点相助之意。 “旧主?” 司马槿低声咀嚼着,抬起头,看向黑无常:“这么快本小姐就变成旧主了。也罢,黑无常,待我回府,老祖宗准备如何处置?” 闻言,黑脸大将面露犹豫,半晌复杂的看向司马槿道:“回禀……回禀小姐,老太君一直没露面,只说交由家主处理。而家主……家主大怒,说要革去小姐一切职务,圈禁府内,直到三年后嫁于匡皇室。” 话音落下,司马槿沉默。 六名驱鬼轿夫提心吊胆,黑无常心中惋惜,一旁的白无常则面露得色,拱了拱手,幽幽道:“还望小姐速下决断,即便小姐不随我们回去,可如今身份暴露,早晚有一天会被寻着。再者……小姐和那个少年的事,若被家主知道……” 话未说完,就听司马槿笑了起来,笑得白无常心惊胆颤。 “罢了,回府。” 司马槿玩味地看了眼白无常,轻巧地说着,随后迈步向前。 白无常小心翼翼的掀开轿帘,就在这时,余光中他只见一弯皎白的水影蜿蜒游走,快如疾风,转眼来到近前。白无常大惊,方一抬头,便对上司马槿冷若冰霜的眸子。 “你是在威胁我?” 冰冷彻骨的声音传入耳中,白无常身形剧颤,陌生的红发飘飏在夜幕下,却让他嗅到了无比熟悉的杀意。 白无常脊背发寒,刚想抽身而退,却发现双腿不知何时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才一个多月,你就忘了我是谁。既然如此,免得其他人也忘了,就借你头颅一用吧。” 司马槿轻描淡写道,手臂扬起,袖中掠出一张道符,按上白无常的脑门。 下一刻,那张写满惊恐的头颅“咔嚓”一声掉落,提于玉手。而白无常的身体则被司马槿重重一拍,向后飞出,不偏不倚,恰好落入龙泉井。 鸦雀无声。 六名驱鬼轿夫紧张的看向司马槿,满头大汗,黑无常则暗暗摇头,犹豫片刻,接过白无常的首级。 “还有谁记得他?” 众轿夫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七小姐口中的他定是那个刚刚离去的少年。 “属下不知。” 六人长跪于地,匍匐着身子,毕恭毕敬的说道。 “那便好。” 司马槿点了点头,看向夜色深处,目光闪烁。 她就这样静静的站着,只字不语,来自鬼军的众高手也不敢催促。 过了许久,司马槿返身登上銮轿。 “回吧。” 司马槿看向腕上的珠链道。 驱鬼轿夫们长舒口气,抬起銮轿,轻摇着白竿,跟随黑无常向夜色另一头走去。 铃声渐渐变得轻柔,即便百姓们听到,也不会从梦中惊醒。 琉京风华迷人眼,骄夫们走入烟花巷,走进旧唐古道,走过琉京市坊巷陌,却仿佛行于一片雾霾中,竟无一人得见。 第107章 一人一楼一城 第107章 一人一楼一城 一觉睡到大天亮,安伯尘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就见身前站着两条人影,一胖一瘦,探头探脑地打量着他。 “安娃子,你总算醒了。” 李小官面露喜色,激动之下不禁喊出了圆井村里的称呼。 安伯尘使劲揉了揉眼,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竟在藏玉厅中,身下的床榻也是司马槿睡过的那张。 “小官,红拂呢?” 安伯尘打了个哈欠,下意识的开口问道。 闻言,李小官面露古怪,看了眼身旁的萧侯,嗫嚅着道:“什么红拂,伯尘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安伯尘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小官你别逗我了,难道她还没回来?” 李小官一脸为难,欲言又止,就听萧侯插口道:“伯尘,你怕是不知道,你已经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那天晚上你不知所踪,次日早上也没去白狐书院,到第二天晚上才回来,这一睡又是一整天。” “正是。伯尘,你已经三天没去白狐书院了。若再不去,恐怕真的要被除名了。” 李小官接口道。 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李小官和萧侯,安伯尘点了点头:“如此,备马吧,我们这就去白狐书院。” 手腕处一片柔滑,安伯尘清晰的感觉到那串得自龙宫的珠链,怀中的秘籍也好好的放着,唯独不见了司马槿。问及李小官,李小官闪烁其词,显然受萧侯指使,当着萧侯的面安伯尘也不欲多问。 下床穿衣,安伯尘粗粗扒了几口早饭,带着李小官出了墨云楼。 清晨的朱雀街人烟稀疏,秋风清冷,安伯尘不时看向一旁神不在焉的李小官,直到驾马飙出朱雀街,安伯尘方才开口问道:“小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你睡过头了。” 李小官面庞微红,迟疑着道。 猛地一拉缰绳,安伯尘停于道中,沉默片刻道:“小官,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她出了什么事?怎么两天过去了,都没见到她人?你和萧先生似也不想提到她?” 李小官涨红着脸,目光躲闪,踌躇许久,这才长叹口气道:“伯尘,你就当她从没出现过吧……她已经走了!” 话音落下,安伯尘愣在当场。 “这不可能。” 半晌,安伯尘摇头道。 李小官满脸无奈,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递给安伯尘:“萧老头说你和她打得火热,怕你知道后从此心灰意冷,所以让我瞒着你。可又能瞒多久?罢了罢了,伯尘你自个看吧。” 深吸口气,安伯尘接过字条。 字条被折过,上面的字很熟悉,正是出自司马槿之手别过,勿念。 只有四个字,清秀的字体间透着冷漠和疏离,丝毫不像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她。 秋风席卷,安伯尘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彻骨的寒意将他淹没,任凭晨光再绚烂也无法融化。 终究还是走了。 嘴边泛起浓浓的苦涩,安伯尘心中道。 “前天傍晚我和萧侯还在墨云楼等着你们,忽然飞进来一只纸鹤,就是你手里拿着的这张纸。伯尘,她都走了,你就别再想了。我看那红拂也就比我圆井村里的姑娘稍微好看那么点儿罢了,还比不上旧唐古道上张掌柜家的女儿,等你从白狐书院出来后,铁定能当个大官,到那时候还怕找不到好娘子……” 李小官担忧地看着安伯尘,啰里吧嗦的唠叨着,安伯尘又怎么听得进去。 看向不远处的七层墨云,安伯尘神色莫名,琉京一月的纷纷扰扰流转心头,如此的近,却又那么遥远。 她是前往别处,还是回返吴中司马门……不管是哪样,总之是彻彻底底的走了。 安伯尘虽知这一天终会来临,可怎么也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一觉醒来,便再也找不着她了。 手腕处一片温润,耳边依稀回响起那晚龙泉底下说的话。她信誓旦旦的说,会留下来,和自己一起找到龙女,斩妖除魔…… 摇了摇头,安伯尘苦笑着将字条收入袖中,猛地一拉缰绳道:“小官走吧。” 李小官一愣,难以置信的看向安伯尘,酝酿了许久的宽慰话就在嘴边,眼下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伯尘,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 安伯尘淡淡一笑,双腿夹紧马腹,向龙泉坊而去。李小官目瞪口呆地看着安伯尘的背影,无奈地耸了耸肩,嘟哝了两句,骑着骡子紧随其后。 安伯尘嘴上说没事,可心里或多或少有些难受。少年不知愁,不懂情,即便难受也是懵懵懂懂,不知到底难受在哪。怨她不守承诺?怨她不辞而别?还是怨她连真面目都没给自己看? 或许都有一点。 只不过,安伯尘很早便知道司马槿不会长留,心底深处也已想象过这一天,即便她真走了,自己也无法离开琉京,该过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驾!” 少年重重拍向马臀,秋风卷起长发,向后飘去,好似将这一个月来的往事也一同丢入风中。 从此以后,独拥墨云,蛰伏于琉京七十里杀局中,游走二蛇之间。修大道,寻龙女,斩蛇妖……这一切的一切再无人相商,都需靠自己一个人去做。 拼命驱赶着矮骡子,李小官张大嘴巴看去,恍惚间,似又看到一个月前那个意气风发无比神气的安娃子。直到进入龙泉坊,临近白狐书院,安伯尘这才收敛形色,垂下头,将眸里逼人的火光隐没于额发后。 正在马厩里忙活的小厮一眼便看到安伯尘,先是一愣,随即面露喜色,殷勤的跑过去,扶着安伯尘下马。 未等安伯尘开口,那小厮便抢先道:“安公子逃课三日,严老夫子发了三天火,据说还上报给君上。” 看了眼怯生生的小厮,安伯尘沉吟着道:“多谢小哥相告。敢问那严夫子是谁?还有,君上听闻后有何反应?” 小厮古怪的看了眼安伯尘,有些哭笑不得:“严老夫子是就是甲等学舍的座师,安公子还真是……不过,据说君上听闻后一笑了之,也没多言,只说学院之事便交给的学院中人处理。” 闻言,安伯尘向小厮拱手道谢,淡淡一笑,转身向学院走去,李小官自然屁颠屁颠的跟在身后。 “伯尘,他一小厮怎么知道这么多?” “白狐书院的学子大多是达官贵人之后,消息灵通,他是看马的小厮,自然耳目通灵。” 安伯尘边走边说,可就在这时,他心头一动,停下脚步转身朝巷口看去。 巷口站着个身形修长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墨黑色的大氅,此时也恰好看到安伯尘。少年原本貌不惊人,偏偏有着一双泛白的眼睛,仿佛从夜穹深处坠落的星辰,将他的容颜点缀得俊美无双。 若没那双古怪的眸子,安伯尘定不会多看半眼,可光天化日之下,乍一看到少年人泛白的眼珠,安伯尘陡然一怔,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安伯尘记性极好,虽做不到过目不忘,可凡是有点印象大多不会轻易忘记,就比如那双眼睛。 在璃珠公主的梦境中,安伯尘一路来到司徒府,正是他的突然出现让安伯尘没能赶上最后一幕。也能入梦,还能在梦中施展秘术,身着夜行衣只露出双泛白的眼睛,即便过个十年二十年,安伯尘也不会忘记。 安伯尘强压下惊诧,不形于色,挤出一丝笑意,朝着面露好奇的少年点了点头,随即向白狐书院走去。 他是谁?明明在璃珠的梦中相遇,为何也来到了琉京……莫非他是为了梦中我们谁也见着的那一幕而来?难不成,那个梦里还藏着什么秘密? 一个又一个念头跳出,行至院门前,安伯尘忍不住又回头。 清瘦的少女拎着一盒胭脂笑吟吟的走向少年,少年接过,牵起她的手向坊外走去。 晨风刮过双眼,安伯尘忽觉一痛,深吸口气,走入白狐书院。 “小风,你刚才在看谁?” 月青青奇怪看了眼白狐书院,开口问道。 “一个琉京少年,比我们还小一点,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熟悉。” 第一王风皱眉说道。 “怎么可能,别说这琉国,就算整个大匡我们也没几个熟人。小风你别再疑神疑鬼了。” 少女笑了笑,苍白的脸上偶见血色,落入第一王风眼中,又是一阵揪心。 “走吧青儿,逛了这么久,都忘了找间客栈了……听人说琉京就属朱雀街上的客栈最便宜……” “就去那好了,我们的盘缠所剩无几,能省一点便省一点。” 月青青淡淡一笑,仿佛没看出少年的窘迫,拉着他向坊外走去。 朱雀街本是琉京有数的繁华街市,地价百金,却因那一夜的杀戮飞快衰败,到如今已成为琉京为数不多几乎看不到热闹的地方。 也只剩七层墨云孤零零的矗立着,可没有离公子的墨云楼,不过是一座普通的高楼罢了。 第108章 食六气而饮沆瀣兮(上) 第108章 食六气而饮沆瀣兮(上) 小心翼翼的推开院门,李小官飞快的向上看去,见着没有水桶方才拍了拍胸脯,长舒口气。 白狐书院的早课素来随意,学子们或是练字诵读,或是嬉笑玩闹,也没有教习前来说道,总之无拘无束,今早也不外如此。 可当安伯尘和李小官走进书院,原本的嬉笑朗诵声瞬间消失一空,所有人都停下手头事齐齐看向安伯尘,神色大多古怪而又复杂。 刚入学便逃课,这一逃就是三天,即便王子王孙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玩归玩,可也得给书院留几分面子,白狐书院的背景可是琉君,一怒之下别说入学资格,便是身家性命也难保。 然而,这个出身仆僮的少年似乎有意不给琉君面子,那日演武场上是第一次,墨云楼之乱是第二次,如今已是第三回。偏偏琉君态度暧昧,先前似乎很不待见,如今却又不闻不问,前些日子左相更是亲自来找安伯尘。要知道左相可是从未亲自来过白狐书院,别人每每问起只道白狐书院外胭脂味太重,为他不喜。这破天荒的第一次,竟落到那个出身贫寒的少年头上,如何不让一众世家子又嫉又疑,总之很是吃味。 “文长兄,他真的只是一个佃户儿子?” 广平县主打量向一脸平静的安伯尘,越看越来气,问向一旁捧卷微笑的马家公子。 “殿下不是早已派人打探清楚了?何必多此一问。” 马文长笑着道,看向安伯尘也是奇光连连。 他只好读书,不喜理是非,不爱凑热闹,可对那个来自墨云楼运气极好的少年也是极为好奇。马文长从前也曾见过安伯尘,在拜访离公子时,那时的安伯尘还只是个半天不会吭一声的小仆僮,说上一两句话便会脸红。可一个月前,在神庙中相遇,他却摇身一变,直面厉霖而不退让。那一次就已经让马文长暗暗吃惊,孰料还不到一个月,他一变再变,到如今已变得和从前判若两人。举止从容,神色淡然,处变不惊,虽说那夜墨云楼之劫后坊间传言他已经修为皆废,可马文长怎么看得觉得安伯尘不像是个废人,若他真的是个废人,面对广平县主的倾轧,怎会如此镇定,又或者说他还有别的倚仗? 白狐书院中,除了那两个来历不明天天厮混在一起的少年外,马文长唯一看不透的便是安伯尘了。他这番想法自然不会和广平说,即便说了,他也知道广平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广平县主冷笑一声道:“本以为他溜之大吉再不敢露面,不想还敢回来。既然他没什么背景,那更好办了,白狐书院里我制不了他,那就在书院外。” 闻言,马文长不经意间皱了皱眉。 广平一心想要整治安伯尘,无非为了出气,可眼下看来,那个出身贫寒的少年似乎并没他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马文长知道广平县主备受琉君疼爱,在世家子中极有声望,可心底深处他总觉得广平公主极难在安伯尘身上占得便宜,或许能让他受挫,却无法令他屈服。 “那两个人怎么也和他厮混在一起了” 耳边传来广平县主惊疑不定的声音,马文长放眼看去,就见无华和张布施正兴高采烈的向安伯尘走去。见状,马文长微微一愣,愈发觉得看不透安伯尘。 “安施主,你总算回来了。” 无华大步迎上安伯尘,欣喜的说道。 见着无华和张布施,安伯尘也是心中欢喜,介绍了一番李小官后,沉吟道:“不知那晚上战况如何?两位如何脱身?” “什么战况?” 张布施愁眉苦脸问道。 闻言,安伯尘心知两人并没遇见离公子和左相,想了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也不说明。 “是了,不知安施主急匆匆出楼所为何事?” 无华好奇的问道。 安伯尘心下为难,正思索着如何蒙混过关,就在这时钟声响起,早课已罢。 “罢了,等散学后我们再聊,安施主这可是第一次上课,切勿再错过了。” 无华笑了笑,放过安伯尘。 安伯尘暗舒口气,生怕两人再追问,带着李小官向学舍走去。 “有猫腻。” 看了眼安伯尘的背影,张布施努了努嘴道。 “安施主若真的有所隐瞒,过不了多久,我们也会知道。” 无华和尚神秘的一笑,意味深长道,张布施也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相视一眼,转尔飞快的扭过头,两人不再多言,追向安伯尘而去。 …… “小官,记得一会千万别惹事。” “伯尘放心,今个来陪你读书,又不是打架,我能惹什么事?”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学舍前,白狐书院只有四座学舍,甲乙丙丁,共处一座楼中。丁等学舍在最底层,以此类推,甲等学舍在第四层,此时已稀稀落落坐上不少学子。来到甲等学舍前,安伯尘放眼看去,第一个看到的自然是广平县主,而广平则佯装不认识般看了他一眼,随即目光落向安伯尘腕上的珠链,若有所思。除了广平、无华和张布施外,安伯尘也只认识那个温文尔雅的厉家公子,其余二十来人安伯尘虽眼熟,却叫不上名字。 奇怪,他们怎么都没带伴读书童? 安伯尘一怔,面露古怪,犹豫着并没立即走近。 “你就是那个安伯尘?” 耳边传来苍老却浑厚的声音,安伯尘侧目看去,心中微惊,就见一鹤发童颜的灰袍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眯起双眼打量向他。 这人定是严老夫子了,安伯尘心中了然,转过身,朝向老者恭敬施礼道:“学生见过夫子。” “未入学,何称学生?” 严老夫子冷笑一声,卷拢袖筒,饱含讥讽道:“久闻你安士子之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入学第一天便和同窗起了争执,随后不告而别,再然后竟接连两天未来上学。不尊师,不重道,不守礼法,如此作为,市井愚徒耳,何能称得上学生?” 来此之前,安伯尘便知道今日定少不了一番责难,可却没想到这个年岁过百的甲等学舍座师奚落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指桑骂槐,连讥带讽。 学舍里,无华和张布施皆投来同情的目光,广平县主则幸灾乐祸,满脸得瑟。 安伯尘也不以为然,深施一礼道:“学生错了。” “还敢自称学生?” “伯尘知错。” …… 安伯尘不卑不亢,不急不恼,严夫子每斥责一句,他都毕恭毕敬的施礼认错,倒让一心想要兴师问罪的严夫子没了脾气。 “哼,就知道倚老卖老。” 冷不防的,从一旁传来李小官的嘟囔声。 安伯尘暗道不妙,就见严夫子转眼看向李小官,皱眉道:“你又是何人?” 李小官今日依旧穿着大红袍子,光彩夺目,反倒把一袭青衫的安伯尘比了下去。眼见严夫子问向自己,李小官昂起脖子,拱了拱手,面不改色道:“本人李小官,乃是安士子的伴读小书童。” “伴读书童?” 严夫子一脸古怪,看向安伯尘,连连摇头:“我甲等学舍中的王子王孙都没带书童,你一区区士子竟还带着书童来,成何体统……真是朽木不可雕。” 闻言,安伯尘心中苦涩,他早先嘱咐李小官别惹事,孰料他还是忍不住起。转念一想,安伯尘心知今日无法安省,这位严夫子姗姗来迟正是为了找自己的茬,无论哪般无法善了。 朝向李小官使了个眼色,李小官满脸不服的朝着严夫子拱了拱手,随即灰溜溜的下楼走人。 “伯尘知错,任凭夫子处罚。” 待到李小官走后,安伯尘又是一礼,恭恭敬敬道。他只想息事宁人,本就打算低调行事,如今被严夫子晾在这,想来片刻功夫便会传开,到那时又将成为众人议论的对象,却非安伯尘所愿。 眼里闪过一丝奇异,转瞬即逝,严夫子也没想到安伯尘的养气功夫如此之好,任凭自己百般责骂始终淡定自若,恭谦有礼。 此子也算有一长人之处。 严夫子心道,上下打量着了番安伯尘,点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的课你就不用上了,留于此处悔过。” 说完,严夫子一甩袍袖,大步走入学舍。 安伯尘长舒口气,朝向严夫子的背影又施一礼,凭栏而立,不多时,耳边传来学子们郎朗诵读声,在这山水环绕之地抑扬顿挫,落入安伯尘耳中,却觉有些刺耳。 正午还没到,大好时光安伯尘又怎忍心白白浪费,目光落向腕上的珠链,安伯尘目光闪烁,千百滋味此起彼伏,心情莫名。不再胡思乱想,安伯尘左右一看眼见无人,从怀中掏出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功法。 念书归念书,可对安伯尘而言并非眼下最重要的事,找寻龙女,斩妖破局才是当前第一要务。 既要寻到龙女,又得小心那两头隐伏琉京的蛇妖,安伯尘自然需要一匿形本事。 翻开鬼影功,第一页,第一行,安伯尘目光所及,低声念出:“食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食轻霞。” 第109章 食六气而饮沆瀣兮(下) 第109章 食六气而饮沆瀣兮(下) “食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食轻霞……这是何意?” 安伯尘低声念叨着。 《鬼影功》为上古奇功,按理说应当妥善保存,偏偏只剩三分之一的残篇流落龙宫,那只有一个可能,这部功法炙手可热,遭人抢夺方才如此。安伯尘挑选《鬼影功》只因其上记载着匿形之法,用来行走于琉京乱局再合适不过,却不知道他无意间拾到了宝贝。 “也是,既然是上古流传至今的功法,艰深晦涩也很正常。” 安伯尘自言自语道,他只随离公子念过四年书,大多还是囫囵吞枣,凭着好记性死记硬背,一些生涩的词句也不求甚解。幸好在这两句总纲下,还有大篇解释,安伯尘接着向下看去。 “气者有三,一为体内元气,随父母交媾之精而来,聚合于胎,胎破则消,亦称先天元气。二为水谷之精气、丹药之灵气,平日饮食而得,称为后天之气。三者则是天地之气,或存于天野,或合于广地,或隐于汪洋河泽,或显于高山奇石,总而言之散布于天地穹宇,四合八荒,种种类类,亦称六气,即为天地四方日月之气。” 读完第一段,安伯尘抬头看向天野,若有所思。 他只知道这天地间隐藏着无穷尽的玄奥,却不知道亦藏有六气,既然气者有三,那天地六气和体内元气又有什么关系? 思索片刻,安伯尘接着向下看去。 “三气者彼此相通,欲成大道,则需以后天之气养先天元气,再以先天元气引天地六气,炼化于体内,以人御气再以气御人,便能同六气般行游天地,穿梭阴阳,纵横四时,若至大成,更能贯通宇宙,无拘无束,逍遥世外。” 读完引言,安伯尘心绪难平。 这《鬼影功》里所记载的太过惊世骇俗,行游天地倒也罢,不过是像传说中的仙人般飞天遁地,既然是上古功法,能做到这点也算尓尔。可穿梭阴阳,纵横四时则令安伯尘费解,阴阳之言太过虚无缥缈,如何穿梭?而四时,则是指的春夏秋冬,穿梭于春夏秋冬?这又如何来解释。 安伯尘唯一知道的是,倘若引言并非在说大话,那他应当是得到了一部极其厉害的功法。只可惜这部功法残缺不全,只有寥寥三篇,最后一篇瞬移之法还是残篇。 “多想无益,能得到这两篇半已是侥幸。” 安伯尘抚平心绪,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向《匿形》篇。 此篇开头并非记载修炼之法,而是罗列出一排五花八门的丹药,竟有三页之多,看得安伯尘连连皱眉。想了想,安伯尘索性跳过,翻到第四页,开头如是写道修炼此功,需得服食丹药,以后天之气打通任督二脉,运转三百六十五周天后得先天元气,以先天元气吸纳天地六气,方可修炼。 “先天元气……” 安伯尘皱眉苦思起来,在大匡元气是用来衡量火势强弱修为高低的存在,可《鬼影功》中的先天元气则更似真实存在的气流……先天元气,先天之火,莫非这先天元气就相当于先天之火? 《鬼影功》属于练气一派的修炼体系,和大匡通行的文武火修炼体系并不相同,然则大道相通,虽有细枝末节上的差异,可在大方向上并没多大区别,否则也无法凭借元气来共同衡量天地间种类繁多的修炼体系。 安伯尘见识过金丹大道,虽和文武火不同,可各个境界上却能对等。此时的他虽不懂大道相通,却隐约感觉到先天元气和先天之火本是一个道理,而任督二脉各以神阙穴和命门穴为脉眼,早已被安伯尘打通。 不再犹豫,安伯尘继续向下看去。 “所谓匿形,实则肉眼难辨,需仰先天元气配以六气字诀,引太阴之气,炼化于下丹田,流转体内周天三百六十五圈,吞食三月方可小成。六气字诀者,吹、呼、唏、呵、嘘、嘶,分属六腑,肝主嘘,心主呵,肺主嘶,肾主吹,脾主呼,三焦主嘻,一呼一吸间,六音齐发,神系六腑,心念急急如律令,太阴速归位,如此这般方能以先天元气引太阴之气……太阴入体,炼化于经络周天,三月后,祭出印法,催动太阴之气便可化身风影,隐于雾霾,披夜而行,肉眼难辨,是为鬼影法身……” 四页之后还挂着数幅行功图,示范如何吞吐六气诀吸食太阴之气。 看完《匿形篇》,安伯尘稍微整理了一下头绪。功法中说得晦涩繁杂,实际上区区数言便能概括。运行先天元气时发出六气字诀,吞食太阴之气于体内炼化,三百六十五周天后便大功告成。 “看起来也不是很难。” 安伯尘自言自语道,将《鬼影功》收入怀中,仿照行功图双脚合圆,双手抱圆,仰头朝天,虚合双目。先天之火从神阙穴中涌出,流转过下丹田,顺着周天经络向上运行,而安伯尘一边心念“急急如律令,太阴速归位”,一边张口吞吐,发出吹、呼、唏、呵、嘘、嘶六音。 片刻后,安伯尘一脸无奈,睁开双眼,眸里浮起懊恼之色。 心念口诀并不难,吞吐时口吐六音也容易,依次对应六腑也很简单。然而一心不能两用,更别谈在一瞬间需得把心意分成三份,一边心念口诀,一边口吐六音,还需想着六腑,恐怕也只有神仙才能做到。 “难怪连龙君也说这《鬼影功》不易修炼,光是这心分三用便好生令人头疼。” 安伯尘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转而又抱合成圆,微闭双目,继续尝试。 功法上写的简单,做起来却难比登天,安伯尘竭力平心静气,憋足了劲,心念口诀,口吐六音,神系六腑,却始终难以同时进行,总是差上那么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伯尘只听耳边传来古怪的声音。 “让你悔过,你怎么在这学起老鼠叫来?” 安伯尘一怔,停止行功睁开双眼,就见严老夫子脸上堆满不解,古怪的打量向他。除他以外,甲等学舍中的学子也全都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匪夷所思的看着安伯尘。 面颊微红,安伯尘此时才发现夕阳西沉,已近傍晚,到了散学的时候,他这一行功便是大半天,自己却恍然未觉……等等,一会就要入夜了,说不定能在胎息时候守住心意,一心三用。 念头生出,安伯尘不由面露喜色。 孰不知他一会叫一会笑的模样落入严夫子眼中,却让老人家眉头直皱,心中暗道蹊跷,只当这少年患有失心疯。 “罢了罢了,我看你也差不多该想通了。能入学白狐是你的造化,切勿辜负君上的苦心,明日若再不来或是迟到……” “夫子放心,伯尘定不会再像从前那般。” 安伯尘施礼道,此时他只想早早赶回墨云楼,抓住昼夜交替的那一刻修炼《鬼影功》。 见着安伯尘一脸诚恳,严夫子也不多言,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辞别严夫子,安伯尘匆匆下楼,就见广平县主站在不远处,若有所思的向他看来。安伯尘哪有心思搭理她,佯装没看见,向院门处走去。 “安施主,可要去喝点小酒?” 不用去看,安伯尘便知是无华和张布施,无奈的停下脚步,安伯尘朝向二人笑了笑道:“多谢两位好意,只是今日困乏,不如改日吧。” 说完,安伯尘径直走出白狐书院,马不停蹄的向墨云楼赶去。 穿过客人渐多的烟花巷,安伯尘下意识的望向远处那口枯井。 玄德洞天一日游应当是他和司马槿在一起最轻松惬意的那段时光,却也是最后一段,转眼分别,措手不及,又好似早就注定了一般,自从带上龙宫得来的珠链。 手腕处一片温润,才过了半天功夫,安伯尘就难以抑制的想念起她来。 傍晚时分,街头熙熙攘攘,少年面无表情的穿梭过人来人往的街坊,不多时便来到朱雀街。朱雀街静悄悄,偶尔有路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从前安伯尘还没什么感觉,可眼下却突然发现,这朱雀街竟然如此冷清寂寥。 半里长街烟花冷,人去楼空相思断。 不过也好,越是僻静的地方越不引人瞩目,隐于此间,一边修行一边寻找龙女,直到破除二蛇之局,修出青火,走出琉京。 安伯尘心中暗想,定了定神,正要进楼。 “吱呀。” 耳边传来窗棂打开的声音,安伯尘好奇的回身望去。 在墨云楼斜对面是一家客栈,自从墨云楼夜劫后,早已没了从前红火的景象,几乎没什么生意,全靠吃老本勉强支撑,可今日却似乎来了客人。打开窗棂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见着安伯尘向她看来面颊微红,随即彬彬有礼的颔首而笑。 安伯尘刚想回礼,就见少女身旁又钻出个脑袋。 是他? 安伯尘一愣,目光落向有着双泛白眸子的少年,下意识的皱起眉头。 好事成双行,今日的依云客栈似乎注定要再多两笔生意,笃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安伯尘侧目望去,嘴边泛起无奈。 第110章 有如神助收太阴 第110章 有如神助收太阴 晚霞垂落长街,红扑扑一片,无华和张布施骑着马,兴冲冲的赶来。 “安施主,从今往后小僧和穿布鞋的就要跟你做邻居了。” 跳下马,无华走到安伯尘身边喜滋滋的说道,张布施亦是一声不吭的走了上来。 “两位兄台不会也是要……” 安伯尘迟疑着道。 张布施微微得意的看了眼安伯尘,随即皱起眉头,点了点头道:“正是,我和无花大师担心广平来找麻烦,于是便搬来,也能相互照应。” “安施主虽然修为未失,可既然想隐瞒,那便不得显露修为。有小僧和穿布鞋的在这,想来广平也不敢太放肆。” 无华和尚笑了笑,轻描淡写插口道。 闻言,安伯尘不禁有些感动,相交不过数日便如此上心,明知自己有所隐瞒却也不追根到底。犹豫片刻,安伯尘道:“我墨云楼尚空房,不如二位搬来楼里,也可省下一笔钱。” 张布施难得的面露喜色,刚想应下,就听无华低喧佛号道:“阿弥陀佛,安施主无需客气……你楼中还有女眷,不太方便。” 想到那个不管不顾指着自己鼻子指桑骂槐的少女,张布施一脸苦愁,轻叹口气,嘟哝着:“无花所言极是,安兄弟,我们就不麻烦了。” 安伯尘又怎猜不到两人的顾忌,心中微黯,却也没道出司马槿已走。安伯尘虽感激两人,可他还有许多事要去做,大多见不得光,再者,他也不想把无华和张布施也扯入琉京之局。即便是神师弟子,遇上来自洞天福地的大妖恐怕也凶多吉少。 “如此,明日再相见。” 安伯尘颔首一笑,转身向墨云楼走去。 待到安伯尘走入楼中,无华方才摇了摇头的道:“穿布鞋的,这位安施主藏得还真深。” “藏得越深,越能带我们找着隐世神师。”张布施道。 “不过,如此人物,倒也值得相交。” “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随即面露古怪,同时扭过头。 琉京之局只到中盘,两三月间,杀机引发,到那时,陷入局中者恐怕想脱身也无法。偏偏这两个异乡少年认定死理,非得从安伯尘身上找出“神师”的蛛丝马迹,却不知他们离这场看不到的杀局渐行渐近。 二人刚想回房,脚步声传来,一重一轻,一深一浅,抬头看去,从楼梯间走下一对少年少女。少年穿着玄黑大褂,而少女则披着一身素白大氅,面容清丽,盈盈若娇柳,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 屏气凝神,若有所思的盯着黑衣少年,直到他走出客栈,无华方才长舒口气,全身绽开的毛孔遽然缩回。 “这朱雀街还真是藏龙卧虎。” 耳边传来张布施的感慨,无华少有的没有出言讥讽。 张布施的修为比自己略高一筹,连他都如此说,看来自己并没看走眼,那对少年少女的修为都已达到地品,气息深厚,隐约透着神秘。 半里清冷朱雀街,一下子又多出两个地品修士,算上穿布鞋的以及安施主家的母老虎,连同自己在内,足有五人,而安施主深藏不露,也够得上地品资格。放眼大匡,地品修士成千上万,可三十岁以下的地品千人已算多,不足二十岁的少年天才又有几人?总之不可能超过百人。 数十万里大匡,十三诸侯国,只在琉京朱雀街便聚满六人,便连无华也有些难以自禁。 “人已经走远了,你想找他打架何不早点上。” 张布施看了眼战意毕露的无华,不耐烦的说道。 收敛战意,无华俊美如妖的颊边浮起浅笑:“阿弥陀佛,贫僧从不在女施主面前动手。” 闻言,张布施不由气结,心道往后这花花和尚若再想找自己打架,自己索性跑到龙泉坊去,看他还好不好意思当着一众莺莺燕燕的面和自己宣战。 看了眼天色,张布施眉宇间掠过一丝乌霾,内隐血光,转瞬即逝。 “走吧,怪和尚,快入夜了。” …… “快入夜了。” 墨云之巅,少年负手而立,喃喃道。 萧侯不在,李小官也不知去哪鬼混,七层墨云只余安伯尘一人。 晚风从黄昏尽头落下,拂过风铃叮铃作响,轻荡在耳边,没入孤楼深处。 安伯尘双臂抱圆,十指画圆,脚尖亦合圆,此谓三圆桩,乃是记载于《鬼影功》中的修炼姿势。 晚风流淌指间,冰凉中透着几许轻柔,如同腕上珠链,无边无际的孤独席卷向安伯尘,他强作镇定,收敛心意,可越是强求,越是难以做到心平气和,许许多多的纷扰袭来,一波连着一波,杂乱无章,没完没了。 长舒口气,安伯尘摇了摇头,索性不再硬撑,任由心意流转,随着晚风颠簸摇曳。少时,安伯尘不由自主的闭上双眼,渐渐的,整个人就仿佛徜徉于大海中的扁舟,随波逐流,心意到哪,人就跟着去哪。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明知身陷琉京,可安伯尘只觉得天大地大,任凭遨游。 一张一弛不但是修炼之要,也为行世之法。 有着司马槿的墨云楼固然多了不少欢乐和旖旎,却也在不经意间给安伯尘系上了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牵着他的脚步,牵着他的一举一动,便连行事风格也潜移默化的改变着。这条绳索很紧,紧得安伯尘难以察觉,一朝松开,安伯尘倒有些不知所措。 幸好这一个月来安伯尘已将心性磨砺得柔中带刚,心志坚毅,又有种种未成之事亟待解决,这才没有瘫若墙泥。 司马槿离去,安伯尘固然需要独自面对琉京之局,可对他而言未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解脱。从此往后,无拘无束,海阔凭鱼跃,琉京虽浅,酝酿了百年的那潭暗流却深不可测,安伯尘是龙是蛇,能否一跃冲天全看他自己如何把握。没了司马槿的束缚和牵制,从张到驰,心意流转,难以琢磨,便连安伯尘自己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未来更是充满无穷尽的可能。 如此意境,佛家曰守禅,道家曰入定,皆是上乘的打坐法门,于空明之中心无旁骛,却又神游于虚,心意平和到极致。 纵有一丝牵挂,一缕相思,此时此刻也不会再成为安伯尘的羁绊。 晚风疾快,吹散晚霞,白昼悄然谢幕,夜色骤然而落,天地青冥。 安伯尘三圆而立,任由夜风吹卷衣带翻飞,长发飘飏,岿然不动。 心意回转,一点一滴的流回心头,身似海中偏舟,可海水却不再起伏跌荡。 陡然间,安伯尘睁开双目遥望天野尽头,看向昼夜交替时分最后一丝混沌。 下腹微颤,一缕先天真息缓缓溢出。 安伯尘立于楼巅,却看不见四方围栏殿顶梁柱,只余头顶天穹,脚底大地,置身宏远天宇,身怀周天小宇,人似桥梁,相连豁达。 昼夜交替胎息生,鸿蒙天宇道何在。 这一瞬,安伯尘心无羁绊,凝神静气,无数玄奥从天野之巅滑落,蜂拥而来,化作五光十色的轮涡环绕安伯尘周身。 安伯尘视而不见,全心全意的望向天野尽头,双目微合,只露一线。 隐约间,似乎看到了什么,却又空无一物,又或许是心无杂念,因此既看得见,又看不见。 先天之火从神阙穴中涌出,流转过下丹田,顺着周天经络向上运行。安伯尘心意空明,暗念“急急如律令,太阴速归位”,与此同时张口吞吐,发出吹、呼、唏、呵、嘘、嘶六音,六音簌簌作响,每响一声都对应六腑。 弹指刹那间,一心三用,一气呵成,没有半点落差。 六气诀罢,安伯尘只觉天地一静,恍然中,似有什么在悄然酝酿。 下一刻,莫名的震动从心底泛滥而出,仿若天地平沉,又好似山河粉碎,安伯尘全身剧颤,直直望向天西高处的那轮皎月。 “轰!” 幽暗冰冷的玄气从月梢垂落,宛如长虹,越过千万里长空,越过十万里大匡,越过七十里琉京,垂青向那座孤楼。 安伯尘毫不犹豫的张嘴,一口含住太阴之气。 冰凉彻骨的天野之气涌入口中,初时极冷,冻得安伯尘满脸铁青,直到先天之火奋勇而起,迎向太阴之气,稍减了几分冰寒。可安伯尘毕竟只有炎火修为,火势极弱,纵使耗尽也无法抵御太阴之气的冰寒。正在这时,命门穴底传来汩汩流水声,俄尔,无形之水奔涌而出,相助先天之火共同抵抗太阴之气。 水火相聚,却又无法相融,只能一头一尾衔接着,宛若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鱼儿,正合太极图上的那条阴阳鱼。阴阳衍万物,亦能收万物,水火化阴阳,流转而上,抵御住太阴之寒,将其拖入周天经络。 《鬼影功》甚难修炼,光是心分三用便让许多上古修士知难而退,却因安伯尘困于情解于情,心意空明又得胎息相助,方才功成。而第二个难关则是太阴之气,为数不多过了第一关的修炼者不知深浅,如同安伯尘般毫无顾忌的吞食太阴之气,却不知太阴冰寒,若是冻住经络穴位,时间长了一身修为付诸东流。幸好水火二势多次配合,已有默契,合以阴阳,从容化解。 墨云之巅,少年凭栏而立,身似孤鹰,临风剔羽。 太阴之气从遥远的天宇尽头垂落人间,没入少年口中,隐于夜色之下。 第111章 神仙府里炼太阴 第111章 神仙府里炼太阴 太阴发动,气若长河横亘天宇。 这天宇在大匡之上,却又何尝不是各界的天宇。世上修炼门派无数,修士林立,有的传承凋零,有的传承暂保,其中自有炼气一脉。从上古传承至今的炼气士们遥望天穹,暗暗吃惊,却是没想到除他们以外还有能吞食太阴之气而不伤之人。 “食气者在天涯。” “天涯五界并立,想要找到那人恐需花费不少功夫。” “有法驾在,顶多百年。” “如此……老祖宗们传承下来的功法秘籍少而又少,那修士身怀我脉功法,需得收回。即刻调动十座法驾,开往天涯海角……可惜,和地仙这一战又得拖延下去。” 大水横流,足有千百条烟花江宽广,炼气士们以气御水,冲向岸边高冠广袖的修士们。 却在中途收令而止,悻悻然掉头而走。 大水中有飞瀑,转眼后,一条条长龙翱翔而出。这十条长龙虽是龙头龙爪,却背插鹤翅,翅宽上百丈,驮着数座山丘,丘陵间筑有茅屋,屋中自有炼气士捧卷而读,仰天食气,好不惬意。 上古时候炼气一脉纵横天宇,称雄一时,食气者神明而寿,并非虚言。 安伯尘机缘巧合得到《鬼影功》残卷,初涉炼气一道,却不知上古时候最强的修炼体系他独抓两法,虽都只是刚刚入门,然而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大造化。造化有利有弊,若无法让两法并存,终会走火入魔,轻者修为全失,重者一命呜呼。可安伯尘若能两法齐修,寻觅到平衡之道,前途无法估量。 此时此刻,在琉京孤楼之上,两法还只是初涉皮毛,安伯尘自然无需担忧那么多,何况他于修炼一道上懵懵懂懂,压根不知他抓于手中的是怎样的存在。 昼夜交替,转瞬即逝,安伯尘吃饱了太阴之气,双目闭合,纹丝不动。 水火二施携太阴之气而走,奔涌上头顶天灵,地魂出窍,游入神仙府。 …… 水流声回响不绝,轰轰鸣唱。 嘴角浮起莫名的笑意,安伯尘睁开双眼。 神仙府里叹神仙,距离上一次神游此间已有好些日子,风姿卓越的水神君和火神君正向他走来,隔着老远,安伯尘就能看见水神君脸上的娇嗔。下意识的,另一张面庞滑过安伯尘眼帘,转瞬随风散去。 “安居士,你可是许久没来了,莫非是把水儿忘了?” 熟稔的挽上安伯尘的胳膊,玉峰挤来,恍惚间,安伯尘只觉水神君原本就凹凸有致的身材更添几分美妙,妩媚生姿,诱人心动。 “这些日子琐事缠身,还望两位包涵。” 笑了笑,安伯尘有意无意向旁边移开脚步,避过水神君散发幽香的娇躯。 紧搂着安伯尘的手臂不放,水神君咯咯直笑,打趣道:“水儿是在开玩笑呢,居士莫要当真。水儿还没恭喜居士吞食天阴之气,连着水儿也获益匪浅。” 闻言,安伯尘微微一怔,上下打量起水神君,就见她除了愈发娇媚动人外,气息似也比先前深厚了几分,想来是得益于太阴之气。 “居士得了炼气之术,若能经常吞食天阴之气,交由水儿炼化,修为的增长定会比从前还要快上许多。只不过……” 说着,水神君看向一旁的火神君。 顺着水神君的目光,安伯尘只见火神君涨红着脸,犹犹豫豫,支吾不语。 安伯尘心道奇怪,遂问向红发少年:“火神君可是有话要说?” 闻言,火神君面露不忿,吞吞吐吐道:“居士可是被水神君美貌所惑,轻忽在下?” 安伯尘一脸古怪,不明所以,就听水神君咯咯咯直笑。 “你又为何发笑?” 安伯尘更觉奇怪,不解的问道。 好半晌水神君方才止住笑意,看了眼一脸不满的火神君,附上安伯尘耳边,柔声道。 “居士难不成还不知阴阳的道理?举例来说,男人是阳,女人是阴,需得阴阳交媾,方能衍生子孙后代。” 水神君极尽诱惑的声音传入安伯尘耳中,安伯尘心跳加快,面红耳赤,转而皱起眉头。 水神君用男女来比喻阴阳未尝不可,阴阳于世满目皆存,她言外之意却是指的太阴之气。水火二势合力固然能够抵御太阴之寒,可火为阳,水为阴,想要炼化太阴之气只能由水神君来行使,却把火神君冷落在一旁,难怪他如此愤慨。 看向火神君,安伯尘心头一动,迟疑道:“难不成,你想要……” “正是。” 眼见安伯尘反应过来,火神君面露喜色,急声道:“还望居士能吸食太阳之气,两气分别炼化,如此才能维持神仙府平衡,炼成功法。” “火君的意思是,若无太阳之气便炼不成鬼影功?”安伯尘疑道。 “正是。”火神君点头。 “可功法中道,只需吞食太阴之气即可,并没提及太阳之气。”安伯尘心中愈发疑惑。 就在这时,水神君笑着开口道:“功法虽是上纲上线,可也是因人而异。居士所修的是文武火之法,按理说压根无法修行《鬼影功》。太阴之气属阴,武火属阳,除非火势堪堪和太阴之气平衡,否则几没可能炼化。幸好还有水儿在,相助居士炼化太阴之气。可这样一来,水火二势再无法维持平衡,神仙府堪忧。只除非居士再吞食太阳之气,交由火神君炼化,水火各炼一气,合以阴阳,方能成就匿形法门。” 一番话落下,安伯尘似懂非懂,幸好神仙府空明寂静,怡人心意,细细思索之下,安伯尘渐渐明了。 《鬼影功》是为炼气士而创建,以体内先天元气接纳天地之气,先天元气的道理和先天之火差不多,可又有本质的区别。先天元气不阴不阳,能够炼化一切天地之气,先天之火则为阳,无法炼化太阴之气,可若让水神君来修炼,却会打破体内平衡,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需得再吞食太阳之气交由火神君,以便维持平衡。 可这样一来,岂不是违背了《鬼影功》里的修炼之法? “顶尖功法秘籍固然能成就顶尖强者,可顶尖强者之上还有一类无与伦比的修士,不知居士想做哪个?” 就在安伯尘犹豫之际,耳边传来水神君动人的声音。 若有所思的看向水神君,安伯尘开口问道:“顶尖强者之上又是什么境界?” 嘴角浮起娇媚的笑意,水神君拨弄青葱玉指,幽幽道:“非是境界,而是一种说法罢了。顶尖之上,再无可上,自然是无上强者了。居士可想知道两者间的区别?” “愿闻其详。”安伯尘点头道。 “修炼顶尖功法,若无意外,成就顶尖强者当为水到渠成之事。可若想成就无上强者,则需不拘一格,不被陈规定律所约束,寻觅自己的道路。” 说着说着,水神君似觉有些失言,哂笑一声,走到安伯尘身边挽上胳膊:“总而言之,大道无形,全在各人造化。无论居士信与不信,事到如今也只能一试。” 看了眼紧贴自己的美娇娘,安伯尘不动声色,心底却思量开来。水神君知道的事似乎很多很多,远超木愣的火神君,而且先前对于自己神游神仙府也有所隐瞒……罢了罢了,还是专心对付眼前之事,至少目前看来她对自己还是极为尽心。 不拘一格,不屈服陈规定律…… 看向远处的青山飞瀑,峭壁大渊,安伯尘会心的一笑。 从那夜逃出王馨儿的魔掌,回返琉京开始,自己似乎有意无意跳出了那些约定俗成。执掌墨云,完败世家子,受封士子……或许修行之道和行世之道也能相通,跳出繁文缛节,条条框框,或许真能得到好运气也说不定。 “也罢,就如你所言,等今夜过去,白昼到来之际,我再吞食太阳之气,权当一试。” 安伯尘撇开水神君柔若无骨的玉臂,轻松的说道。 “合当如此,居士已吸食过太阴之气,再吸食太阳之气定然事半功倍。水儿这就炼化太阴之气,居士且歇息片刻。” 眼见安伯尘接纳了自己的建议,水神君面露喜色,轻快的转过身,不无得意的朝向闷闷不乐的火神君眨了眨眼,随即飞入大渊,裹挟沉于渊底的太阴之气奔流而上。 安伯尘放眼望去,微微皱眉。 就见眼前的山河呈现旋涡状,水神君御水而飞,两轮之后,方才进入原先的周天经络。 一瞬间的茫然后,安伯尘反应过来,周天经络之所以变成轮涡状,却因那夜自己布局而隐前,令水火二君开辟出两重轮涡。一来混淆视听,让众人以为他修为全失,二来则是为了修炼秘术。 可眼下,只余空荡荡的两重轮涡,那个答应教自己秘术的少女已不见。 她应当不会再回来了,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在哪修炼着仙家秘籍。魏国?秦国?齐国?亦或更遥远的地方…… “在这待上三个月,炼化太阴之气,说不定可以不再那么想她。” 安伯尘低声说道,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微带苦涩。 他却不知,有时候刻意去忘记一个人,反而适得其反。 忘的越久,想的自然也越久,于是乎,越发刻骨铭心。 第112章 兵戈起于西 第112章 兵戈起于西 炼化太阴之气需三百六十五周天,为期三月。 三个月的时间对于安伯尘来说很是漫长,让他没日没夜的发呆干等显然不可能,于是乎,第一个月安伯尘拼了命的练枪,每日出枪七千次,闲时打坐感悟。 安伯尘最早接触的便是枪道,却因国公府中至今不知所踪的虎牙少年,从此结缘。从人借枪势小成到如今的人借枪势大成,又经神仙府一月苦练,安伯尘倒是琢磨出一招枪技。 这招雷霆啸源于那日龙宫前对战敖霸时的最后一刺,人借枪势腾身飞起,水火二势旋转而升,形成螺旋之力,再借地魂聚雷法,出枪迅猛若雷霆。 这一枪算是安伯尘平生所创第一招,虽有东拼西凑之嫌,可安伯尘自己还是颇为得意。往后一个月,安伯尘全心全意练习这招雷霆啸,每日出枪一千三百余次,一个月下来,将近四万枪的练习不知觉间令他的枪道又提高了数筹。 到了第三个月再练枪道免不了有些乏味枯燥,安伯尘将无邪插于身旁,临崖盘坐,静心吞吐。水神君心知安伯尘是要开始修炼水火元气,于是分出一道长河绕着府中山河流转开来,火神君亦携先天之火流转周天。 和现实中不同,在神仙府里修炼元气,无需安伯尘心意操控,水火二君自能代劳。这一下,安伯尘又有些无所事事起来,心意空灵,安伯尘不由琢磨起他的修行之道来。 琉京一月所获颇多,文武火修炼之法虽刚开始,可已如日中天,有了神仙府里两位神君,安伯尘笃定他若全心全意修炼起来,定会比别人快上许多。除了武火外,第二个极为关键的神通便是神游,无论神游神仙府,还是披夜神游都是地魂所致,神游于夜时还能入梦,看似鸡肋,可此中妙处颇多,唯独入梦之人才能领悟。因此,这地魂是除了武火外,第二个亟需修炼的神通,可除了吞食天雷外,安伯尘暂时还未发现其他的修炼地魂之法。紧接着便是枪道,枪道为道技,想比道法和秘术外,似有不如,可现如今安伯尘既已踏上枪道,哪还有放弃一说。最后则是《鬼影功》,这上古奇功的效果比安伯尘想象中还要好上几分,且不谈最终是否能成就匿形法门,光是吞食天野之气便令体内无形之水受益匪浅,想来修为也会因此提升。除了上述四等外,安伯尘还曾修炼过一招道法,以及尚未开始修炼的秘术。两者择其一,安伯尘犹豫着将道法抛下,相比秘术,道法毫无优势,而秘术说白了乃是瞬发的道法,无需念长咒捏手印即可发出,令安伯尘神往不已。 以上五道,四道正在路上,文武火修行之法为总纲,地魂、枪道以及鬼影功为其下神通、道技和功法,依仗武火而行。秘术则是来日方长,安伯尘有心修炼,却也不急于一时。 “似乎还缺了什么。” 望向奔涌回荡在山峡的大水,安伯尘目光闪烁,若有所思道,片刻后,他眼前一亮:“还有胎息。” 胎息之法从开始的时灵时不灵,到如今昼夜交替时分便能采撷,安伯尘已有所悟。胎息的神奇之处颇多,既能使六根清净、心意平和,进入玄而又玄的奇妙心境,还可相助地魂神游神仙府,除此以外,更能让安伯尘看到隐于天地日月星辰间的诸般玄奥,极难夺下,可偶而妙手得之,如那雷霆奥妙,足以令安伯尘脱胎换骨,化茧成蝶。 胎息是呼吸之法,却也算一种心境,如那几位神师所言随着修行的增长而提升,无法修炼,强求不得。虽然如此,可它所带来的好处却非同小可,无论武火、地魂、枪道还是鬼影功都和它关系匪浅,正因修炼时安伯尘借助胎息,方才有所成。因此,这胎息虽不属于任何神通、法门,却在安伯尘修行之道上占据极为重要的地位。 盘坐山崖飞水前,安伯尘初步总结了他一月来的所学,以文武火修行之法为总纲,地魂神游、枪道、鬼影功并行,胎息之法为辅助,等琉京之局破解后再去寻觅秘术的修行之法。 安伯尘只是为了理清头绪,以便日后修行起来更便利,却在有意无意间完成了他生平第一次道法汇总,虽未能融会贯通,也未生出新的感悟,可若养成这个习惯,对他往后的修行道路大有裨益。 漫长的三个月就这样过去,安伯尘抬头看去,水火二君施施然走来。不提火神君,单看水神君,安伯尘隐隐发觉她的气息又深厚了几分。 看来这一番修炼对她而言却是大补了一场,安伯尘心中道,就见水神君笑吟吟走了上来,娇声道:“水儿已将太阴之气炼化了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只等火君再炼化太阳之气便能功成。” 闻言,安伯尘不禁摇头苦笑。 功法上说只需炼化三百六十五周天即可,这水神君却足足多了百倍,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转头看向崖下飞水,安伯尘微微踌躇,香风袭来,耳边响起女子的窃窃私语。 “居士,该回去了。” 心头一紧,安伯尘猛地回过身,却将水神君抱了个满怀。 吃惊的看向安伯尘,水神君面露羞红,垂首道:“居士,你这是何意。” 讪讪地松开手,安伯尘窘迫道:“这次不用你推,我自己跳。” 话音落下,火神君一脸古怪,水神君先是一愣,随后笑得花枝乱颤。 无奈的摇了摇头,安伯尘深吸口气,闭目跳落深渊…… …… 墨云楼中,少年缓缓睁开双眼。 神仙府中三个月,放在现实里也不过四分之一个时辰。可对于安伯尘来说,第一次在神仙府中待这么久,片刻梦醒,难免有些恍然若失。 月高悬,星光璨,夜白如昼。 晚风吹拂,安伯尘踱步于楼阁上,感受着体内欢快流淌的无形之水,不由蠢蠢欲动起来。安伯尘自然不是对那娇媚可人的水神君动心,令他犹豫不决的却是鬼影功,按照功法上的记载,炼化太阴之气三百六十五周天后便能行法,眼下足足炼化了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安伯尘清晰的感觉到无形之水比之从前多出几分不同,且强壮了数筹,此时合当行法。 深吸口气,安伯尘抬头望明月,过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 既然大道无形,那她水神君所言也不定悉数正确,不如尝试一下,即便失败也无伤大雅。 心意一动,安伯尘运转无形之水,手依照功法图手捏鬼影印,口中念念有词:“急急如律令,鬼影去如疾……咄!” 咒语吐出,安伯尘只觉耳边“嗡”地一响,眸波荡开,抬眼望去,天地旋转,星月倒垂,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同起来。难以名状的玄妙感觉萦绕心头,弹指刹那后,安伯尘就见周身荡开一圈圈清冷的涟漪,似水波流淌,却又无声无息。 “这便是上古奇功吗?” 安伯尘心跳加快,满脸激动。谁料行法到中途,刺骨的寒意从五脏六腑间散发出来,游走经络穴位,竟将携着太阴之气的无形之水结结实实冰冻住。 安伯尘打了个哆嗦,放眼看去,宛如涟漪的水波瞬间冻结成冰,转眼后扑棱棱的碎裂,消散一空。安伯尘哪敢继续行功,急忙收势,暗暗叹息。 “果然,阳盛阳衰难以成功,需得借助太阳之气才能功成。希望到那时不要再出岔子才好。” 夜深人静,万家灯火灭,只余旧唐古道边的望君湖以及龙泉坊里的烟花巷灯火灿烂,依旧歌舞升平。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下意识的,安伯尘念叨起那日带着司马槿前去夜来香寻找九辰君时,司马槿所念的诗句。他也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首诗,或许因为琉国地处江南,太平久了不思进取的缘故,又或许因为神仙梦醒,回返现实,可那丝玄而又玄的感觉犹存少许,仰望天头,安伯尘隐约察觉到些什么。 安伯尘并不知道,他所察觉到的是一缕兵戈之气,隐于月华之下,朦胧无形,也只有无华这等精通望气之人才能看到。却因安伯尘吞食了太阴之气,驱散了一缕月霾,又是刚从神仙府归返,虽然恍惚可心意通达,方才有所察觉。 大匡之西有三国,一曰陈,一曰平,一曰齐,陈国衰败,平国自古弱势,唯独齐国一家独大,隐隐为三国之首。这兵戈之气正是从齐国而发,非是齐国君起兵造反,而是国中生叛。匡帝喜玩乐,好斗蛐蛐,可蛐蛐需要竹筒为斗场,寻常竹筒自然入不了匡帝法眼,唯独齐国西江边所产的水竹为上品中的上品,用来制作蛐笼蛐筒既能保持新鲜,干而不燥、湿而不腥,还能挑逗起蛐蛐的战意。于是乎,匡帝便令齐国君将水竹作为贡品,岁岁进贡。 第113章 李小官的奇遇 第113章 李小官的奇遇 初时还罢,江边的竹子虽好看,可也不能当吃食,齐国人并没太在意。却不料今年秋雨骤疾,西江竟然发了洪水,冲过江堤,齐西受灾之地何止百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民间有人道,发洪水有两因,一来匡帝无德,齐君非但不讨反而服服帖帖,因此降灾于齐,二者,堤岸之所以不稳,乃是水竹砍伐过度所致,无木守土,土不稳,难以克水。 齐人闻之大怒,有捕鱼者姓何,为齐国国姓,与众人道其祖上乃是齐君三代旁支,一呼百应,召集近万食江者乘舟占江,扰乱西江一带的府县。官兵若来则退,官兵不来则攻,进退有度,又劫富济贫,甚得民心。 齐国在西,琉国在南,两地相距何止万里,齐国就算国破君亡也碍不着琉国什么事,顶多假惺惺的派出几个不大不小的官员随大流声讨叛贼。琉君无忧,百姓无忧,安伯尘亦是平心静气,盘坐楼阁高处,等待着白昼到来。 月儿渐渐变得黯淡,夜幕退落,天色青檬,鸡鸣声又不知道从哪里响起。 高楼上,安伯尘猛睁开双眼,放眼望去,就见那丝青檬中隐隐露出道缝隙,一半漆黑模糊,一半泛白明澈。从前安伯尘只道傍晚时分是唯一的昼夜交替之时,全然忘了他第一次感悟胎息是在拂晓拉开的清晨。 深吸口气,而后屏气凝神,下腹轻轻颤动,安伯尘淡淡一笑,此时此刻,他又清晰的感觉到从脐心钻出的先天真息。 天空挂上一圈鱼肚白,晨曦落下,安伯尘蓦然抬首遥视向远处刚刚升起的白日。 一天之中有两次昼夜交替,一个为阴弱阳盛,另一个则是阴盛阳衰,两时虽同为昼夜判别,可阴阳之中的意境却截然不同。之前安伯尘只在傍晚时胎息悟到,没有对比自然察觉不出,眼下却是六个时辰内连续两次抓住昼夜交替之际,胎息悟道。比之昨日傍晚,安伯尘隐隐觉得此时天地间的玄奥生机勃勃,细细品味,仿佛一段段轻舞的乐曲,令人心怡。而昨日傍晚那一回,此时想来,安伯尘竟觉得彼时的天地玄奥肃杀冰冷,隐约带着几分死气。 阴去阳生,以辨生机。阳去阴生,化作死机。 安伯尘心生明悟,阳为生,阴为死,阴阳间的交替一日两瞬,却各有奥妙。 虽有所感悟,可事分轻重缓急,安伯尘苦熬了一夜,只为抓住阴阳交替之际吞食太阳之气。 起身,安伯尘三圆而立心无羁绊,凝神静气。顷刻间,无数玄奥从天野之巅滑落,蜂拥而来,流转于安伯尘周身。 安伯尘丝毫不理会,全心全意的望向天野尽头,双目微合,只露一线。 天地青檬,昏暗却又发白,而在那轮苍白的火球间,似有什么在翻滚着。 先天之火从神阙穴中涌出,流转过下丹田,顺着周天经络向上运行。安伯尘心意空明,暗念“急急如律令,太阳速归位”,与此同时张口吞吐,发出吹、呼、唏、呵、嘘、嘶六音,六音簌簌作响,每响一声都对应六腑。 一心三用,一气呵成,没有半点落差。 安伯尘只觉天地一静,天之尽头,白日高处,似有着什么在悄然酝酿。和昨晚吞食太阴之气时一般,下一刻,安伯尘心头剧震,天地平沉,山河粉碎的古怪感觉再度浮现。 安伯尘面露喜色,此前他并不确定换一下口诀是否就能召唤来太阳之气,眼下已然笃定无虞。 大道无形,唯有变通方能解大道。 安伯尘深吸口气,抚平心意,只觉一道肉眼难见的长气从远处那轮白日上垂落,跨越百万里天穹,数十万里河山,落向墨云楼。安伯尘张嘴,毫不犹豫的含住太阳之气。初入口中只感觉温润柔滑,脾肺通畅,暖洋洋一片,可渐渐的,随着太白日升高,色泽变红,太阳之气也变得炽热起来,灼烫难咽。幸好有无形之水裹挟太阴之气而上,将太阳之气引渡入下丹田,而后先天之火趁势卷起太阳之气,流转于周天经络,无形之水也没闲着,小心翼翼的辅佐着炎火,以防太阳之气太过凶猛。 一切妥当,安伯尘盘膝而坐,张口吞食太阳之气,腹部上下起伏。 不如再进一趟神仙府。 左右无事,安伯尘心中暗道,趁着水火二势都升至头顶天灵穴时,催动地魂,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等了许久都未能进入神仙府。 睁开双眼,安伯尘皱眉思索。 胎息悟道早晚都行,可神游神仙府只能于傍晚,这又是为何……莫非因为地魂只能神游于夜的缘故?倘若往后天地命三魂合一,修成神魂,是否可以昼夜并行? 罢了罢了,以后的事现在想它作甚。 摇了摇头,安伯尘放松心意,微合双目,全心全意吞食起太阳之气。 …… “我说萧老头,你天天吃这汤包也不腻味?” 拾阶而上,李小官瞅了眼身旁的萧侯,一脸古怪道。 “有些习惯你突然养成了,一辈子也改不了……罢了,和你讲你也不懂。” 提着笼汤包,萧侯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 李小官面露不忿,嚷嚷道:“怎地,俺怎么就不懂了?” 瞥了眼穿得“花枝招展”的小胖子,萧侯无奈地摇了摇头:“别说伯尘,就是平子和阿福也比你努力,老夫交代他们的活计都做得妥妥当当。而你……不提也罢。” 李小官刚想争辩,目光落向阁台上的安伯尘,陡然一怔,转眼后便要叫唤,却被萧侯拉住:“噤声。” “萧老头,伯尘在做什么?” 李小官好奇的问道,就见萧侯面露深思,许久才道:“不要打扰伯尘,伯尘是在想一件重要的事情。” 萧侯怎看不出安伯尘是在修炼,可却不想和李小官说明,若是说了,眼前这个小胖子定会激动上半天,大声叫嚷拉着他问东问西,到时定会打断安伯尘的修行。 看向安伯尘,萧侯目光闪烁。 原本他以为司马槿不辞而别,安伯尘就算不会一蹶不振,也会消沉个两三天。却没想到他居然依旧勤奋修行,床榻整洁,显然一宿没睡,如此通宵达旦的修炼,兼之他才智非凡,终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只可惜,离公子心意不明,琉京这一局,也不知到终了会是怎样一番结局。 自从归降离公子后,萧侯早已丢了从前的锐气,前些日子携钱财出逃未果,更令他心慌意乱。从风华一时的祸国大枭,到墨云楼中碌碌无为的老管家,此中苦楚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的他只担心一件事,离公子大局落下,安伯尘又如何自处。 萧侯不敢去揣摩离公子的意图,因为他知道对局是会上瘾,随后一发不可收拾。面对离公子,他除了一败涂地再无其它下场,更何况离公子的意图又岂是那么容易便能猜出的。 深吸口气,萧侯复杂的看向安伯尘,半晌,嘴角浮起苦涩,摇了摇头,转身下楼。 “小官,你就在这守着伯尘。切记,不要打扰,也别让旁人打扰。” 看了眼萧侯的背影,李小官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随后蹑手蹑脚的向安伯尘走去。拖来张矮墩,李小官一屁股坐下,托着下巴打量起凝神闭门的安伯尘。 也不知安娃子究竟在琢磨什么…… 李小官若有所思,转眼后甩了甩脑袋,驱散走那些烦躁的念头。 在琉京呆了大半个月,李小官表面看上去没心没肺,整日嘻嘻哈哈,可实际上,他却烦恼得紧。安娃子隐隐已成为自个这群人的头头,即便管理墨云楼剩下生意的萧老头凡事也会找他商量,而平子和阿福则被萧老头唤入铺子里做活计,也算如鱼得水。唯独自己,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重回琉京穿着上好的袍子在琉京里乱逛,初时李小官很是新鲜,意气风发,可时间久了自然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李小官何尝不想找些事做,然而,凡事到他手上都会搞砸,他似乎天生就适合做那等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只可惜时运不济,老天让他出生在小村子里的地主家,连个小官人都做不成。 “烦,烦,真他娘的烦!” 李小官心情郁闷,满脸萎靡,茫然的看向远处。 晨光落下,顺着太阳之气洒满青衫少年周身,却因太阳刚猛,安伯尘吞食有限,不经意间分出一缕落向李小官。奇怪的是,李小官并没被刚猛的太阳之气所伤,相反,他只觉全身上下突然沐浴在一片懒洋洋的暖意中,眼皮沉重,昏昏欲睡,不多时竟打起鼾来。 此时萧侯若是在场,定会大吃一惊。楼阁高处,坐在安伯尘身旁的小胖子身上正散发着刺眼的金光,仿佛镀上一层金子般。 所有人都在忙碌,为了生存和前途奔波,李小官自然而然被忽视。便连安伯尘也忘了,那日从《大匡神怪谈》中飘出的信笺上,并非只写着他一个人的名字。 第114章 水火二术 第114章 水火二术 吃了三年多水元丹,安伯尘一朝收服无形之水,成就水火二势。而李小官也糊里糊涂的吃了三年的金元丹,无形之金早已深植命门穴,先前未曾有所异动,却在今日受太阳之气的灼烧,再按耐不住。 太阳之气为未至阳至刚的天野之气,天上地下,再无能及者。纵是无形之金也经不住太阳之气的威逼,蹿出命门,游走于李小官周天经络间。按理说,李小官“娇滴滴”的身子骨甚难承受无形之金的肆虐,可他竟惬意的睡了过去,其中道理也简单。五行中金火虽不相干,可自古便有真金不怕火炼一说,锻造金铁之物需得用火,而太阳之气灼热远超凡火,卷起藏在李小官神阙穴中的先天之火,灼烧着无形之金,相得益彰,李小官想不舒服也不成。 太阳之气裹挟着先天之火,灼烧无形之金,渐渐的,无形之金融化开来,变成金液流转于李小官经络穴位间,亦将他一身筋骨锻炼了一番。 然而,就在无形之金化作金液后,异变生出。先天之火渐渐变黯,转瞬熄灭,不存一丝,剩余的太阳之气寻不着先天之火,索性一股脑钻入金液中,随着金液流转周天。 在大匡先天之火乃是修行一道的根基,没了先天之火,即便根骨再好也无法踏足修行之道。可李小官先天之火熄灭,金液反而趁机占据神阙穴,从神阙穴游出,顺着任脉而行,再由督脉进入命门,猛地一冲,打通命门、神阙两穴,亦将任督二脉打通。一番机缘巧合下,无形之金化作金液,将先天之火取而代之,游走周天经络,三百六十五圈后,金液俨然比先前粗壮了半筹,生出一丝淡淡的元气。 能在睡梦中糊里糊涂的得悟修炼法门,普天之下,恐怕也就李小官一人。 正在这时,安伯尘缓缓睁开双眼,眸光闪烁,红白流转,却是无形之水和先天之火分得太阴太阳两气,其势大作,飞流于周天经络中,就连安伯尘也难以压制。 太阳之气被先天之火炼化,安伯尘心情舒畅,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转瞬眉头皱起。 “两气并存,分别被无形之水和先天之火炼化,想要施法又该行哪一气?” “……不如都试一遍,先试太阴。” 打定主意,安伯尘平心静气,运转无形之水,手捏鬼影法印,口中念念有词:“急急如律令,鬼影去无踪……咄!” 咒语吐出,依旧是“嗡”地一响,安伯尘抬眼望去,天地旋转,明日倒垂,周遭一切宛若浮光掠影瞬间滑过眼帘,可他依旧停于原地。心情莫名,弹指刹那后,安伯尘就见周身荡开一圈圈清冷的涟漪,似水波流淌,却又无声无息,就和昨夜一般。 刹那后,涟漪朝他荡来,将安伯尘包裹。 这一瞬安伯尘只觉自己似乎和那圈涟漪融为一体,冰凉刺骨的感觉涌上心头,心意一动,整个人就仿佛流水掠过,悄无声息,轻灵无风。 “莫非我变成了流水?” 安伯尘心头一惊,随即面露深思,却是想到了《鬼影功》中所言的法相。 想要匿藏身形,需让他人肉眼难以看见,可到第二篇才是隐身术,因此第一篇中的匿形法门需得借助法相。若是炼气士修炼《鬼影功》,所生出的法相自然是看不见的气流,可安伯尘借助无形止水炼化太阴之气,得到的法相也只能是看不见的水流。 虽然肉眼看不见,可安伯尘化身无形之水却依旧会在厅堂内留下一丝淡淡的水痕。 “有趣有趣,竟然变成了流水。” 安伯尘心中欢喜,少年心性生出,不由在厅堂间来回行法,直到太阳渐升,灼烧得他全身不适方才止住,收敛功法,变回原形。 “这水行术看来适合在夜间使用……” 站在阁栏前,望向天头烈日,安伯尘兴致盎然,全然未曾察觉身后“金灿灿”的李小官。 深吸口气,安伯尘运行起先天之火,手捏印法,口中念念有词:“急急如律令,鬼影去无踪……咄!” “嗡”的一声,一模一样的感觉生出,然而这一次,盘旋于安伯尘周遭的不再是水波涟漪,而是一簇簇晶莹剔透的火苗。转眼后,火苗飞窜向安伯尘,将他包裹其中,渐渐的,安伯尘化作一簇肉眼难辨的白火,虚浮在半空,摇晃闪烁。 “果然,运转太阳之气会变成虚火。就叫它火行术吧。” 安伯尘喜滋滋道,烈日正盛,迎着太阳,安伯尘只觉遍体舒畅,仿佛太阳愈烈,他的精力也愈旺盛。 施展火行术,安伯尘轻灵的飞窜于楼内,也是悄无声息,无影无踪,只不过所到之处都会留下淡淡的黑痕,需得仔细看才能发觉。 花了一天一夜练习《鬼影功》,吞食太阴太阳二气,此时安伯尘终于初步完成第一篇匿形法门的修炼,共得两法,一曰水行,于夜间使用避人耳目,另曰火行,于白昼施展无影无踪。 从此往后,安伯尘潜行琉京再无人能发觉,既能避开左相和离公子的耳目,又可继续隐藏修为,距离寻找龙女,除妖破局更近了一步。 心情大好,安伯尘收功,脸上的笑意还未绽开,就看到了一旁涎着口水蒙头大睡的李小官。 “奇怪,小官什么时候来的。” 安伯尘自言自语道,未等近前,陡然一怔。目光所及,就见李小官全身上下笼罩在一片细密的金光中,身上竟隐隐散发着微弱的元气。安伯尘虽无法像司马槿那样识辨元气深浅、修为高低,可李小官刚刚炼化金液,修为尚浅,他身上的元气自然瞒不过安伯尘。 “小官也修炼了?” 安伯尘一脸古怪,心生好奇。 渐渐的,安伯尘眉头皱起,李小官身上那圈金光殊为异常,安伯尘隐隐感觉到,那定非先天之火所造成。转念一想,安伯尘恍然大悟,眉头舒展开。 “金……是了,李小官服食过三年金元丹。可是……” 即便猜到李小官的异状是和三年服丹有关,可安伯尘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他能炼化无形之水全因一番误打误撞,可李小官只是睡了一觉便炼化无形之金?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安伯尘踏足修行之道不过一个月,进度虽快,可对修行中的许多道理都一知半解,自然无法搞懂在李小官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心情亦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李小官若能修炼,不枉他追寻自己来到琉京,往后一同修行,也能减去几分孤单。忧的则是太过匪夷所思,若他自己尚不知道,那该告诉他,还是瞒着他? 李小官生性闲散莽撞,又喜欢多嘴,万一告诉了他,谁知他会不会欣喜若狂,一蹦三尺高,疯了般的大声宣扬,唯恐别人不知。到那时,被离左二人得知,既会对自己生疑,还会给李小官引来杀身之祸。 安伯尘已是变数,李小官若再成为变数,无论离公子还是左相恐怕都会坐不住。 可若不告诉他,向他隐瞒此事,安伯尘却生怕耽误了他的修行,拖久了谁知会发生什么变故。 总而言之,安伯尘左右为难,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渐渐的,萦绕李小官周身的金光隐没皮下,抽了抽鼻子,李小官猛地向前一载,随后起身揉了揉头,睁开惺忪的双眼道。 “奇怪了,我怎么突然睡着了。” 抬起头,就见安伯尘一脸严肃的盯着自己,李小官吓了一跳,随即拍了拍胸脯:“伯尘,你终于想完事了。” 刚一说完,熟料安伯尘竟疾步走上来,对着自己满身肥肉一阵乱摸,李小官愣在当场,渐渐的,腿肚子打软,脸上时青时白。 好半天,李小官方才涨红着脸,吞吞吐吐,略带羞涩道:“安娃子,这样不好……红拂虽然走了,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张掌柜家的女儿美得像朵花似的,大不了我让给你好了。” 安伯尘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小官你想多了。我只是担心你身体有所不适罢了。” “小官我好得很,不过睡了一觉而已。” “那你有没有做过什么怪梦,比如梦见自己来到仙境一样的地方,遇到神仙一样的人物?” 安伯尘紧追不舍问道。 闻言,李小官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越看安伯尘越觉古怪,那个荒唐的念头一经生出,再难收回。 安娃子从前可不会这样啊,对小官我嘘寒问暖,连睡个觉也要打听上半天……糟糕,莫非真是因为红拂走了,他才变得这样,难怪他在白狐书院老是和那个小白脸和尚眉来眼去。不行,我得给他找个伴儿,张掌柜家女儿着实不错…… 忧心忡忡的看着安伯尘,就在这一刻,李小官发下了他这一生中最伟大的誓言安娃子一日没找到婆娘,自己便一日不娶。 幽怨的看了安伯尘一眼,李小官猛地一跺脚,转身向楼下跑去。 第115章 书院风波起 第115章 书院风波起 “没发现神仙府,也没受伤……小官他是怎么做到的?” 墨云楼中,少年皱眉苦思,却又百思不得其解,许久摇了摇头:“罢了,看来小官也是有大运道的人。这样也好。” 看向阳光明媚的午后冷街,安伯尘笑了笑,正在这时,他陡然想起了什么,笑意凝固,满脸呆滞。 “糟糕,今天又没去书院,严夫子那边……” 想到昨日的信誓旦旦,安伯尘满脸通红,头皮发麻,一溜烟的蹿下楼,跃上马背向白狐书院奔去。 杨柳岸和风徐徐,假山深处书声郎朗,竹楼四层,甲等学舍的二十来名学子愁眉苦脸的诵读着《国礼》。这《国礼》是大匡立朝初年匡帝召集各国大儒统编而成的,分为四册,《君》、《国》、《士》、《家》,每一册多则两百余篇,少则七八十篇,每篇亦有十来章,其中内容可想而知,无外乎忠君报国礼士齐家云云。本为匡帝宣扬教化之举,却因《国礼》由各诸侯国饱学之士统编,即便是教化之言,可也囊括天文地理、三教九流,备受历代文人学者推崇,引为当世经典。 是以,民间有歌谣,腹藏国礼七百篇,登阁拜相指日待。 话虽如此,可在座诸人大多生来贵胄,又入学甲等学舍,就算不习《国礼》将来也能出入紫罗,韬略君前。从大早开始,直到现在,严夫子都没授学,只是面无表情道,今日读国礼,众学子摇头晃脑,口干舌燥,心中忿忿。所恨的却非严夫子,而是引得严夫子大发雷霆的那人。 嘴上虽没说话,可在座学子们谁看不出严夫子一脸浓重似乎转眼便要掉落的阴霾,他也在捧卷而读,可更像是在用书卷遮掩他难看至极的脸色。透过书卷看去,都能看到严老夫子那双微微颤抖的手,每每好似想到了什么,严老夫子的手总会忍不住打个哆嗦,随后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也是,三番两次被学生无故逃课,连个招呼也不打,即便德高望重、门生遍江南、誉满天下的严老夫子也难以镇定,更何况,严老夫子年轻时候可是随军南下杀过南蛮的壮士,如今虽已年过百岁,却非是什么好脾气。 马文长偷眼看向严老夫子,想起那个不知身在何方小仆僮,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而在他后排,无华面露无奈,瞥了眼一旁的张布施,小声道:“穿布鞋的,早说了让你去喊伯尘,你跑哪去了?” 张布施苦巴着脸,却丝毫不让的瞪向张布施:“说好了是你喊,反倒赖我头上了,你这死……” “秃驴”二字被张布施硬生生收了回头,无华头戴锦帽,正是不想被同窗们发现他僧人的身份,以免引人猜测,张布施早答应过无华,此时虽忿忿,却也及时收口。 学舍里鸦雀无声,两人虽在低语,可也逃不过严老夫子的耳朵。 凶横的目光从书卷后射来,狠狠地瞪向两人,无华和张布施脸色一僵,只得止住窃窃私语,有模有样的摇头晃脑念起《国礼》来。 纵是神师传人,遇上这个只认死理,骂也不得,打也不行的老夫子,也得乖乖的去念书。 学舍中二十来人,恐怕也只有马文长、无华和张布施三人不恨安伯尘。其他人连同老夫子在内,都恨得咬牙切齿,唯独那个临窗而坐的黑衣少年嘴角扬起,俊朗的脸上浮出玩味的笑意。 养伤养了那么久,再不出面,恐怕这京里人都以为我怕了你。 想到将自己这个琉京最风光的贵公子打落尘埃的少年,厉霖眼中闪过浓浓的恨意。 即便夜战墨云楼,安伯尘被他的“仇家”打成重伤,修为全失,厉霖仍未解气。只要安伯尘多在琉京一日,他便如石在履,如刺在背,寝食难安,每每想起总会恨得全身发抖。说老实话,此前的厉霖绝没如此阴沉,和马文长一样风度翩翩,全因三番两次败在安伯尘枪下,更是在御前完败,当着琉京所有人的面被打成重伤,虽苟得性命,可对他来说却是生不如死。 原本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一朝被区区佃户儿子踩在脚底,蒙在那层遮羞布下的世家子本性再难以遏制的爆发出来。安伯尘若不死,他厉霖便一天难安。 以他厉霖的身份想要弄死一个小仆僮,容易至极,就像捏死一只臭虫那么简单。可那夜突袭墨云楼后,家中长辈下朝回来只字不言,再没提起为他报仇之事,厉霖知道,想要亲手将他杀死已是不可能。于是厉霖找过广平县主后,重回学舍,却听到一个令他心花怒放的消息。安伯尘数次逃课,老夫子早已心怀不满,如此一来,他唯一顾忌的严夫子也不再是威胁。 你当我只厉霖会锏技会秘术,却不知,若我只是一武夫,又怎能令琉京一众世家子俯首称臣。今次回来,我定要让你身败名裂,在万人前被千刀万剐。 嘴角浮起一丝毒辣,厉霖看了看天色,已是午后,散学时间将到安伯尘还未出现,他不禁有些遗憾。 侧目看向斜前方的同样略显失望的广平县主,厉霖嘴边的笑意更盛了几分。 广平县主倒是颗好棋子,得琉君宠爱,性子又急又傲,几句话就被自己说动,借她的手弄死安伯尘再合适不过。 自打听闻广平县主从魏国回转,厉霖便动起了心思,暗中嘱咐原先跟随他的世家子们在广平耳边散布安伯尘的恶性,但又不能太过夸张,点到即止,广平虽然性子直,可并非蠢人。果不出其然,广平听后大怒,命人打探后愈发笃定安伯尘是一得意忘形的卑鄙小人。而厉霖恰到好处的登门拜访,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俨然一副虽受重挫,却愈发刻苦勤奋,不屈不挠誓死忠君报国的世家俊杰。如此一来,广平虽觉厉霖输给安伯尘有失颜面,可也难以生出恶感,厉霖说的话,广平自然听得进去,于是在昨天,厉霖终于推出杀手。当那对母女颤巍巍的来到广平面前,痛哭流涕时,倾诉冤情时,广平勃然大怒,当即答应和厉霖联手,除去这颗混入白狐书院的“毒瘤”。 看向渐渐西落的夕阳,厉霖忽觉心情大好,就在这时,余光中闪过一道人影,厉霖瞳孔遽缩,原本就极好的心情愈发难以自禁。 好,好,你终究还是来了,不过,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你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眸里浮起浓浓的兴奋,厉霖放下书卷,眯起双眼打量着冒冒失失闯入书舍,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少年,心中突然生出一丝荒谬。 这样一个普通至极,不过多了几分好运的少年,竟会被自己引为对手?自己竟沦落到对一个无权无势修为全失的佃户儿子施计布局,真是杀鸡用牛刀,可笑无比……或许连鸡都算不上。 转念一想,厉霖笑着摇头。 罢了,权当是杀鸡儆猴吧,再说,若不让他受尽煎熬而死,又怎能出了这口恶气。 随着安伯尘气喘吁吁的闯进书院,原本的读书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放下书卷看向安伯尘,当然,大多学子一脸恼恨,唯独老夫子一脸平静,手也不抖了,好整以暇的看着书。 可所有人都知道,此时只是暴风雨来临前一刻的宁静。 果然,下一刻,严老夫子猛地弹起身,抄起案上的书筒砸向安伯尘,却被安伯尘电光火石间侧身避开。 “你……你竟还敢躲?” 严老夫子气得牙齿咯吱咯吱作响,颔下长白胡子翘起复落下,好似自己会动一般。严夫子本就生着一张长脸,此时此刻,像极了圆井村里那头拉了十来年磨的老山羊,同样整日绷着脸,村里娃子们逗弄它时,总会气急败坏的吹胡子瞪眼,甚是可笑。 也不知为何,一想到村里那头老山羊,再看向眼前无比滑稽的老夫子,安伯尘忍不住想要笑。 一口气没憋住,安伯尘僵着脸,可颊边仍难以控制的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 鸦雀无声。 所有学子,包括厉霖在内都睁大双眼,难以置信的看向一脸“怪笑”的安伯尘,目瞪口呆。 反观严夫子也是一怔,转眼后涨红了脖子,七窍生烟,再不顾仪态,抓起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恶狠狠的砸向安伯尘。 “孺子不可教!” “败坏学风,成何体统!” “还躲……” “小兔崽子,有种别躲!” 砸到兴起,严夫子破口大骂,竟还脱下木屐抄于手中,踉跄着向安伯尘拍去。 安伯尘一脸苦涩,心中无奈,怎么也想不出这样一个性格火爆的老头如何能成为白狐书院甲等学舍的座师。不过眼下他也无暇去好奇,虽知被老夫子打上两下或许能让他消消气,可安伯尘如何拉得下这个脸,只能绕着学舍边躲边转圈子。 恩师怒拔履,学生绕圈逃。 这番动静自然惊动了乙丙丁三书院的学子教习们,散学时间已到,学子们都聚在楼下,张大嘴巴看向甲等学舍中,前所未见甚至想都不敢想的情景。 “连严夫子都被气得半死,这一下,再没人会为你说话了。” 咧开嘴,厉霖幽幽说道,转目看向广平县主,就见她也向自己看来,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第116章 世家再相逼 雏龙终动怒 第116章 世家再相逼 雏龙终动怒 老夫子显然动了真火,丝毫不顾他江南大儒的身份,披头散发,破口大骂。偏偏身前的小兔崽子溜得贼快,绕了十来圈,老夫子不禁有些气喘。 其余三舍的学子喜得看热闹,不拦不劝,只是一个劲的起哄。原本墨香旖旎的白狐书院就这样变得荒唐透顶,聒噪有如书院外的烟花巷,这一切全因本不属于这的少年。 书舍不远的假山上,女子素裙涤尘,豆蔻点点如牡丹,纤纤素手濯风情,此时正一脸淡漠地看着书舍四楼的荒唐戏。 “那个姓安的到哪都是灾星,偏偏殿下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 娇媚的女子面露微笑,漫不经心道。 话音落下,璃珠黛眉稍蹙,回头扫了王馨儿一眼,却没说话。 王馨儿只当璃珠心生不满,美目中闪过一丝毒辣。 如今的她早已深陷琉京,脱身不得,罪魁之首自然是不远处那个将白狐书院搞得乌烟瘴气的少年。一次次挫败他手中,也不知是不是他运气使然,总之王馨儿再不想正面对付他,即便她想此时也无能为力。仙人秘籍和那只戏偶脱不了关系,王馨儿心中笃定,因此无论如何她还得继续待下去,窥伺于一旁,等到九辰君出世暴起夺之。幸好诺大琉京,也只有自己和安伯尘知道仙人秘籍之事,想来他不会说,自己更不会说,依附这个看似聪明实则糊涂的公主身旁,倒是个明智的选择。 再忍耐一阵吧。 王馨儿心中暗道,偷眼看向璃珠公主,心里微觉古怪。 依璃珠的性子,那日望君湖被安伯尘看了身子,都这么长时间过去,她居然无动于衷……真是奇怪。 未等王馨儿继续想下去,一阵啼哭声从院门处响起。 众学子回身张望,就见一对母女相互搀扶着,抱成一团,哭哭啼啼的向书舍走来,一边走一边叫着屈。 今日可是够热闹的,先是安伯尘惹得严夫子暴走,又有民女把书院当衙门来喊冤,啧啧,也不知传扬出去,琉君的脸面往哪搁。 世家子们心中如是想着,他们对书院并无归属感,来此念书不过是为了日后踏足仕途有个好身份。 再看向那对母女,就见她们年纪都不大,妇人三十来岁,身体丰腴,皮肤细腻,若非泪水化了粉妆,倒也算得上风韵犹存。而那少女则十三四岁,模样清丽,却哭得俏鼻通红,让人看着心生怜意。更何况,这对母女都披麻戴孝,此时再一哭,即便世家子们也有些不忍。 见着那对母女,严老夫子暗舒口气,停止追赶,气喘吁吁的看向楼下的母女,板起脸道:“尔等何人,为何来我书院啼哭?” 目光落向严夫子,那妇人仿佛看到了主心骨,不由分说的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民女冤枉,夫子可要为小女子做主!” 说着,妇人拉下不知所措呆站着的少女,一起呼天抢地的叩着头。 见状严夫子眉头大皱,摇头道:“夫人既有冤屈,何不去找京伊尉,来我书院又有何用?” 和严夫子隔着十来步,安伯尘看向涕泪横流的妇人,眉头皱起,脸色渐渐变得僵硬。 “民女本为宣化府人氏,家中做些珠宝行当,两个月前,拙夫病逝,家财尽被大房所夺。我母女二人走投无路,便来京城投奔亲戚,可到了琉京才知道姨夫一家早已搬迁,幸好身上还有一串先夫所留的传家宝珠。小女子心头一横,想要将宝珠贱卖,换点钱财做点小买卖,于是便找了家商铺。将宝珠给了那掌柜,掌柜说要给东家看看,小女子也没多想,就在厅堂等着。可等了大半天不见那掌柜的出来,小女子便问伙计,伙计说掌柜已出门,让我明天再来。小女子忐忑回转,苦等一夜再到商铺,找着那掌柜,谁知道……” 说着说着,妇人又哭了起来,哭声悲恸,人见人怜。 “后来如何?” 严夫子是急性子,见着妇人卖起关子来,眉头揪成团。 “谁曾想,那掌柜竟矢口否认,说是小女子在耍诈,昨日并没带宝珠来,还让人将小女子赶了出来。我母女二人在京城无依无靠,连最后的宝珠都被奸人所吞,本想一死了之,却被好心人救下。听了小女子所言,大发慈悲,将我母女收留。” 妇人边说边哭,声泪俱下,她本就生得端庄动人,这一哭不知道打动了多少世家子。 可严夫子显然没那么感动,活了百来岁,见多了世间炎凉,眼前这副场面也没少见,唯一令他不解的,却是这对母女跑来书院做什么。 沉吟着,严夫子摇了摇头道:“夫人不幸,老夫也甚为遗憾。只是,此地为书院,不是衙门,夫人来此又有何用。” 妇人哭得更厉害了,好半晌,方才抹干泪珠,低垂着头,抽泣着道:“收留我母女的好心人知道后大怒,派人查探,方才知道那商铺的东主正是白狐书院的学子。” 话音落下,严夫子如遭雷殛,倒退两步,勃然变色,余光无意间落向一旁的青衫少年,瞳孔陡然缩起。 “安伯尘,你手上戴着的是什么!” 夕阳渐落,残霞坠下,一点一滴没入珠链,原本晶莹剔透的珠链一下子光华大作,光晕如血,又好似梅花盛开,煞是好看。 所有人都盯着安伯尘,看向他手腕处显然价值不菲的珠链,再也移不开来。 妇人带着啜泣的声音响起,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那家商铺归墨云楼所有,好心人百般打听才得知,商铺的东主名叫安伯尘。” 万众瞩目之下,少年身躯微震,下意识的摸索着腕边的珠链,抬起头,平静的开口道:“这串珠链是我的。” “你,你……你撒谎!我珠子是东海珠,为百年珍珠,先夫祖上所传,共计十一颗……夫子,你可要为我母女做主啊!” 咬牙切齿的看了眼安伯尘,妇人含泪哭拜,伏地不起。 不少学子已经卷起袖筒,义愤填膺的看向无动于衷的安伯尘,只等有人先出头便冲上楼去,将那个混入白狐书院的奸商暴打一顿。而那些教习们也不住摇头,看向安伯尘的目光里满是厌恶。 这对母女哭得几欲昏厥,对那珠链如数家珍,全然不似作伪。而安伯尘,本就是一介无德草民,混入白狐书院后处处透着古怪。所有人都知道离公子走后,将墨云楼和名下产业留给了他和那个萧管家,而连续数日逃课更是疑处颇多。将这一切连起来,学子教习们恍然大悟,他逃课迟到,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去祸害和楼下这对母女一样的可怜人。白狐书院立足琉京上百载,出过不少混账学子,可顶多也是酒囊饭袋之徒,却不想今朝出了个狼心狗肺的奸商,抢夺孤儿寡母赖以生存的最后倚仗,毫不手软,无耻冷血至极! 如此恶棍,竟还背负着白狐书院的名头,实乃数百年不见的奇耻大辱。不但令众学子蒙羞,更令白狐书院蒙羞,若让琉君知道,他钦赐的士子竟在暗地里做这等勾当,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所有人都看向严老夫子,等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发落。 严夫子涨红着脸,死死盯着安伯尘,干枯的手臂上浮起条条青筋,喘息急促,下一刻猛地抬步上前,抄起木屐狠狠砸向安伯尘。 “无耻小贼!” 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一回安伯尘没有躲避,只是扭过头,静静的看向他,目光澄澈,却是严夫子平生罕见。 “这珠链是我的。” 安伯尘平静的说道,木屐也不偏不倚的砸落,即便最后收力,也将安伯尘左额打破,鲜血流出。 一见着血,楼上楼下的学子们再忍不住,涨红脖颈,卷起袖子大声呼喊:“揍他,揍他……” 眸里闪过一丝诧异,转瞬即逝,严夫子手中的木屐没再落下。 “从今日起,你和白狐书院再无关系。” 老夫子看向安伯尘,顿了顿又道:“你罪证确凿,自会有人去报官,老夫见你年少,劝你一句,若你自首,诚心认错,或许能少受几分牢狱之苦。” 黄昏下,山山水水,景色怡人,只除了一阵响过一阵的斥骂声,传入少年耳中,渐渐点燃了他心底并不常现的怒火。 此时此刻,安伯尘又怎会不知这一场为他精心布下的圈套。有苦主,有罪证,还有许许多多对自己不利的疑点。最为关键的,自己只是一微不足道的草民,即便有士子的身份,可在这些世家子们眼中,依旧是一个卑微到极点的贱民。就算自己出言辩解,他们也懒得去听,早在数日前自己已将他们得罪,此时巴不得自己被千夫责骂,赶明儿就拖到菜市场斩首示众。 深吸口气,安伯尘下意识的看了眼学舍内,无华和张布施捏紧拳头,脸色通红,神情莫名。 嘴角泛起苦涩,安伯尘暗叹口气。 连无花和穿布鞋的都犹豫不定,这白狐书院,七十里琉京又有几人会相信自己。也不能怨他们,毕竟相交才寥寥数日,自己又总是行踪不明。 能毫无保留相信自己的,恐怕只有两人,一个是李小官,还有一个…… 摩挲着腕上的珠链,嘴角的苦涩又浓了几分,安伯尘不再多言,越过严老夫子,也不理会额边的伤口,在学子教习愤怒的目光中向楼梯口走去。 冷厉的目光射来,走到书舍门口时,安伯尘脚步微滞,看向身旁的黑衣少年。 对自己恨到无以复加,又能使出这等卑劣手段,让自己身败名裂的,除了他还会有谁。 四目相对,厉霖笑了笑,压低声音,一脸轻巧道:“圆井村离琉京不过二十来里地,你若不去自首,连累了家人,可是大不孝。” 安伯尘身体一僵,转眼后,那丝被他压制在心底的怒火“腾”地暴涌而出,直蹿上头颅,将安伯尘清澈的眸子染得殷红如血。 直撄安伯尘冰冷到极致的目光,厉霖心头一凛。 对于将安伯尘当作对手,厉霖深觉不齿,可他并不知道,从头到尾,安伯尘都没有将他当成对手,又或者说,没将他放在眼里。除了披着世家子的华丽外衣,在安伯尘眼中,厉霖无论道技还是修为,都没任何可称道之处。 七十里琉京,安伯尘只有两个潜在的对手,一左一离,都是凌驾众生的乱国大妖,论及手段本事比之厉霖不知高明多少倍。 隐忍一月,现如今被自作聪明的厉霖设计陷害,又以父母相挟,潜伏琉京墨云的这条雏龙终于动了真怒。 第117章 盘算 第117章 盘算 残阳如血,黄昏映人红。 书院中的热闹渐落帷幕,母女两已被女学子们拉起,嘘寒问暖,严夫子则直直望向安伯尘远去的背影,余怒未消,眼里却闪过一丝莫名。 “馨儿,回吧。” 一路无言,璃珠似在想着心事,王馨儿犹豫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殿下,这小贼可恶之极,不如派人将他押解到京伊尉那,免得他偷偷跑了。” 按理说,安伯尘若就这么跑了,王馨儿反而会心花怒放,至少那个秘密再无人知道,也没人会和她争抢。可一想到安伯尘平日里种种可恶,王馨儿咬牙切齿,只想他被五花大绑,关入死牢再不见天日。 “他不会逃跑。若本宫猜的没错,他应当是去自首了。” 璃珠公主抬起头,面无表情的说道,转而深深看向王馨儿。 “馨儿,本宫怎么看都觉得你和他有深仇大恨,否则那晚也不会如莽莽撞了。” 闻言,王馨儿只觉脊背一寒,连说没有。想到那夜偷袭墨云楼未果,回转公主府被罚跪一夜的事,直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令她感到心慌的非是璃珠的惩罚,除了罚跪外,璃珠并没多说什么,她越是不闻不问,王馨儿越是心中没底。 难不成璃珠对那安伯尘另眼相待? 否则为何迟迟不对“玷污”了她身子的安伯尘下手?今日更是逛到了白狐书院。怎么看都有些不同寻常。 踌躇着,王馨儿试探着道:“馨儿总觉得安伯尘今日之事是遭人陷害,我看他能走到今日这一步着实不易,要不公主出手帮他一回?” 话音方落,王馨儿便落入璃珠公主的魔爪中。 挺翘的芳臀被重重一拍,王馨儿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香艳旎人。 “你一会要我捉他,一会又要我帮他,馨儿,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看向怀中一脸委屈的女子,璃珠冷笑着问道,王馨儿轻轻挣扎了下,却也不敢多言。 “他闯下的祸,结下的仇,自有他自己承担,你若真操心,大不了本宫将你也送进大牢,陪他一宿?” 闻言,王馨儿心中发毛,垂下螓首,不再说话。 松开王馨儿,璃珠神色莫名,沉吟着道:“如今的琉京已非你来时的琉京,齐国大乱,吴魏蠢蠢欲动,外患生出,自少不了内乱,你若有什么图谋也需得想清楚了,至于他……” 顿了顿,璃珠拂开颊边的青丝,幽幽道:“等明日元大人审问发落,自有定论。” 说完璃珠公主径直向后院走去,王馨儿亦步亦趋,看向璃珠的背影,目光闪烁不定。 …… 日暮时分,王宫楼阁上,佳人唱清曲,君王含笑饮。 穿着玄色蟒纹锦缎袍的男子笑吟吟的陪坐一旁,少时,一阵青烟从八角炉中溢出,悠悠荡荡的没入男子鼻孔。手臂轻颤,左相眼中闪过一缕白光,转瞬即没。 那珠链不简单呵。 眼前现出安伯尘腕边的那串珠链,左相笑容依旧,只不过多出少许复杂。 这七十里琉京只有两个地方他无法去,一个是七层墨云楼,另一个则是龙泉坊的井栏,只因这两处都下有道符法咒,他若靠近则会引动阵法,降下斩妖五火。可现如今又多出一物,没有道符法咒,却带有令他不敢直视的威慑,更别谈靠近了。 那个变数愈发厉害了……他是从哪得到那件上古宝器?离公子……不可能。啧啧,原先还想和你抢那变数,现如今,这变数又将跳出你的布局了。 安伯尘陷入琉京,游离两方杀局间,按理说,他已经成为变数,无论离公子还是左相都会出手将他扼杀。偏偏离公子在暗,左相在明,霍国公死后,两人间唯一的联系只剩下安伯尘。左相需得借助安伯尘来揣摩离公子的用意,而离公子也需安伯尘做棋子,来混淆视听。于是乎,安伯尘夹在两人之间,不尴不尬,若他死了,两人间唯一的联系就此断绝,即便知道安伯尘隐于墨云打着自己的主意,两人也听之任之,并未下手。 谁料他突然多出了件克制妖法的宝器,却让左相有些措手不及。 难不成他背后还有高人? 这个念头生出,左相神色微凝,不由想起了那夜神游琉京的高人。 笃笃脚步声传来,左相回头看去,来者是个小黄门,神色慌张,眼见琉君眉飞色舞的听着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犹豫不决。 掌声响起,映红美人停下唱腔,躬身退回帘后。 抿了口茶水,琉君看了眼小黄门,沉声道:“何事慌张?” “君上恕罪,白狐书院出大乱子了,书院学子和一众教习联名上书,请求陛下严惩害群之马。” “害群之马?” 琉君一怔,随即笑了笑了,扇着茶盖道:“可是广平又惹事了?” “回禀君上,不是广平殿下,而是……而是那日君上钦封的士子安伯尘。” “哦?他怎么了。”听闻不是广平,琉君不以为意,抿了口茶,不急不缓问道。 犹豫片刻,小黄门猛地跪倒在地,拱手道:“回禀君上,安伯尘欺压妇孺,那对母女闹到书院,戴孝喊冤,惹了众怒。” 闻言,琉君不经意的皱了皱眉,暗中瞥了眼左相,放下茶盏道:“起身,你且如实说来。” “是。” 小黄门蹦起身,按照厉霖的意思的,绘声绘色的将安伯尘的恶行逐一说出,添油加醋,连他自己也是声泪俱下。琉君起初一脸平静,听到后来,脸色愈发阴沉。 “够了。” 未等小黄门全部说完,琉君开口打断,起身踱着脚步,虽未发怒,可神色却僵硬而又冰冷。 一区区学子作奸犯科,就算杀了人自由律法处置,碍不着琉君什么事。可偏偏,安伯尘的士子出身是他钦赐,当着千千万万琉京百姓的面,口施恩典。安伯尘逃学迟到他还能一笑了之,可谁曾想,安伯尘竟暗中作出这等勾当,败坏白狐书院的名声,也让他堂堂一国之君背负上识人不明的名头。 “你所说的,句句属实?” 停下脚步,琉君逼视向小黄门。 小黄门心头一慌,腿肚子打软,连忙跪倒在地:“君上明鉴,奴才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 转目看向左相,琉君低声问道:“爱卿以为如何?” “回禀君上,那安伯尘辜负王恩,让君上背负不义之名,实乃罪大恶极,不杀无以儆效尤。臣以为,不如就在今夜将他杖毙牢中,以平我大琉万千学子不平之气。” 左相起身拱手,不卑不亢道。 他知道安伯尘是被人下了套子,可也不认为那串珠链会从天上掉下,正好被安伯尘拾到。在他背后定有高人,另一个插足琉京之局的高人,这样一来,一切的一切都能解释了。 已成弃子的安伯尘仿佛鸿运当头般,不但逃离出杀局,还踏上修炼之途,演武场大败厉霖,被琉君钦赐士子出身。原先还以为是那个来历神秘的红发少女,如今已真相大白,那个少女只是摆在明面上的幌子,用来掩饰他们身后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 看来琉京中,又将出现第三方棋局了,只是不知,那位高人所图为何……不过,想来他也不会眼睁睁的见着他的棋子就这样毁于琉君之手。 眸里闪过一丝狰狞,却被左相飞快的隐于他俊美无双的面容下,恭恭敬敬,垂首而立,等待琉君最终的决断。 “罢了,等明日三堂会审。若他真是罪无可恕,本王断不会轻恕……到时本王亲自前往京伊府。” 好半晌,琉君叹了口气道,疲惫不堪的坐回龙椅,虚挥了挥手。 闻言,左相微觉失望,转念一想如今安伯尘身陷囹圄,再无回天之力,即便等到明天也不过是稍微拖延些许时辰,想来到那时,他背后的高人定会现身。 左相心中笃定。他来自玄德洞天,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安伯尘也往玄德洞天走了一遭。毕竟玄德洞天里的恩怨已经过去太久太久,那个地方纵然偶尔会想起,可大多时候,他宁愿能忘得干干净净,就像她一样。 眸里闪过一丝痛苦,看了眼黯沉的天色,俊美无双的容颜上渐渐浮起一如既往的笑意,朝向琉君温文尔雅的一拜,左相转身离去。 “映红,你也下去吧。” 待到,左相走远,琉君散退他新封的美人,独坐高阁,遥望氤氲斜飞的残霞,神情莫名。 也过了不知多久,从帘幕后伸出一双玉手,搭上琉君肩头,轻轻按摩起他的太阳穴。 “你怎么看?” 收回目光,琉君笑了笑,轻声问道。 “……王兄自有主张,何必再问。” 迟疑着,帘幕后的女子幽幽说道。 隔着串串珠链锦绣罗幕,看向坐于这座京城、这方国度最高处的男子,璃珠目光复杂,只觉得愈发看不清楚。 第118章 入夜(上) 第118章 入夜(上) “穿布鞋的,小僧总觉得咱们太不够不义气了。” 策马而行,离朱雀街越来越近,憋了一路的无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转眼看向张布施,就见他眉头紧锁,浓墨般的眉梢间不知何时爬上一丝杀气。 心头一动,无华和尚下意识的道:“穿布鞋的,你不会也是想要……” “劫牢。” 张布施面无表情开口道。 无华一怔,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穿布鞋的,若是安施主真的做了那等事又该如何。” 闻言,张布施哂笑一声,扬起嘴角,冷冷瞥向无华:“笨和尚,还真信?” 和从小没出过秦国,没离开过庙里那尊大佛的无华不同,张布施打小颠沛流离,更是长途跋涉从关西走到关中,无论阅历见识都比无华高上数筹,修炼有成后更是常常离开中都外出历练。若说那对母女出来时他还不知真假,可厉霖和安伯尘说了些什么后,见着安伯尘那一脸令他都有些心寒的戾色,张布施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偏偏身旁这个小和尚想要出头,又犹豫不决,一路上挣扎得死去活来,张布施实在看不过眼。 “阿弥陀佛,安施主是个实诚人,定不会做这等事。” 无华终于不再犹豫,口喧佛号道。 “想通就好。等回去吃完饭,准备好行头就去劫狱。” 不再理会一脸兴奋的无华,张布施翻了个白眼,猛拍马臀,一马当先。 刚到倚云客栈,两人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今日这客栈似乎格外热闹,门外放着一车绸缎,客栈里正有人扯着嗓门大声说这话。 心头一紧,两人同时翻身下马,疾步走入客栈,就见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胖子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在他身旁的长桌前,少年少女闷头吃着饭,对于李小官不理不睬。虽说不理会,可无华和张布施都能看出那个白目少年脸上的不耐烦,眉宇间竟闪过一丝杀机。 张布施愁眉苦脸,无华也是一脸无奈。 安兄弟去自首,他的跟班竟还在这和人家捣乱,看他那模样,丝毫不知他随时会惹来杀身之祸。 凑近一听,张布施和无华目瞪口呆,这李小官居然在说媒。 “这位兄台,你若不信,大可打听一番,我那安兄弟可是琉京鼎鼎大名的好汉,匹马单枪风光演武场,连君上也赞叹连连,钦赐士子。你妹子看起来身体娇弱,就吃这么点,又怎么够?干脆跟了我家兄弟,以后大鱼大肉都有的吃。再说了,小官人我今个儿可不是空手前来,只要兄台应下,这一车锦缎都归你。俗话说,父兄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兄台应下,嘿嘿,以后我们可就是亲家了。” 李小官眉飞色舞的说着,两张胖嘟嘟的嘴皮飞快扇动,此时倒格外轻巧。 为了打消安娃子对自己的“念头”,李小官可谓是煞费苦心,整个下午都在旧唐古道上打转,本以为凭着他翩翩风度和伶牙俐齿定能打动几个如花似玉的店家女儿,却不知因为他从前的“沾花惹草”以及司马槿有意无意的提点,墨云楼李小官人已是声名狼藉,饶是厚脸皮如他吃了一下午的闭门羹也是心灰意冷。 悻悻回转,路过依云客栈,李小官无意中见着了月青青,立马转悲为喜。 这“兄妹”只能住最便宜的客栈,那少女看起来更是病怏怏,显然是对落魄人,缺的可不就是钱财吗。对于自己的这番推论,李小官颇为得意,大手一挥命令圆井村“双杰”偷取出钱财置办了一车锦缎,不想弱了安娃子的名头。 “两位,不如这就跟在下去见一见我那安兄弟,嘿嘿,保管满意,保管满意。” 李小官搓着双手,堆起一脸横肉笑吟吟地看着月青青,口不择言,却没发现另一边的第一王风双拳紧捏,青筋凸起,显然已到暴走边缘,若非月青青眼神示意,李小官怕是早没命了。 “嘿嘿,我和伯尘亲如兄弟,这位兄台,我也喊一声大舅子了……” 大舅子? 第一王风牙齿咯吱咯吱作响,白目中冷光爆绽,却是再忍不住了。 未等他发作,两阵疾风蹿来,三道战意激撞在逼仄的客栈中,却是谁也没占到便宜。 月青青终于抬起头,好奇的打量向站在李小官身旁的两个少年,若有所思,随即埋头吃饭。 李小官自然不知他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腆着肚皮,依旧乐呵呵的说着媒,转眼被无华和张布施拖到一旁。 “你们是谁……咦,是你们……嗯?小白脸和尚!” 李小官打了个哆嗦,挣脱开无华玉白的双手,面色铁青,有些不知所措。 和张布施相视一眼,无华和摇了摇头,一脸凝重道:“李施主,你那安兄弟可结不了亲了……他刚刚去了京伊府,投罪自首。” 闻言,李小官先是一愣,随后勃然变色,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先前的伶牙俐齿、甜言蜜语一下子丢到九霄云外。 “噗哧……” 笑声响起,月青青闷头吃饭,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掩口,又做回端庄文静的小家碧玉。就连身旁的第一王风也甚觉荒唐,莫名其妙的冒出个小胖子,铁了心的帮人给他的娘子说媒,而那人却去自首吃牢饭……这算是哪门子的事? “你别多问,也别多想,一会我同和尚去劫狱。你打理好行行李,多准备些钱财,等安兄弟回来便和他去逃命吧。切记,别走漏风声” 看向不知所措的李小官,张布施郑重说道。 即便他压低声音,不远处的第一王风还是面露诧异,深深的看了眼无华和张布施,随即低头吃饭。 第一王风夫妇吃完饭,丢下铜钱径自上楼,无华和张布施也急匆匆上楼准备行头,只留下李小官一个人傻愣愣的站着。好半天,他才醒悟过来,猛地扭头向墨云楼跑去。 刚一进门,李小官便被截住。 抬起头,就见萧侯正笑吟吟的盯着他。 “小官,这么急赶着去哪。” “伯尘……我,我……” 想到张布施之前的嘱咐,李小官自然不敢多言,一脸慌乱,心中焦急。 “伯尘遭人陷害,即便能逃走,以后也得改名换姓偷偷摸摸的过一辈子,你当真想跟着他如此?不但你们遭殃,还连累家人一起跟着受罪?” 闻言,李小官身体一震,脑袋嗡嗡作响。萧侯怎么知道的他并不关心,可正如萧侯所言,他若跟着安娃子去逃命,那老爹老娘可就要被官差抓走了。 余光中,就见萧侯一脸冷笑,李小官下意识的倒退了两三步,指着萧侯,半怒半慌:“你,你想……” “怎么,你以为我萧某想要害伯尘?哼,居然连我都信不过。” 眼见李小官这副模样,萧侯心知他误会,苦笑着摇头道:“我派人打听才知道,伯尘是自愿去投罪自首,所以那两人再厉害也带不回他。不过,伯尘胸中自由山河锦簇,想来已有计较,你我都无需担心。” 李小官似懂非懂的盯着萧侯,见他不似作伪,心中稍安了几分,定了定神道:“可就这么干等,总不是个事。萧老……萧老先生,您老神机妙算,定有主意。” 难得听到李小官说出这么中听的话,萧侯颇为受用,颔首抚须,笑了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不过这计,却需配合伯尘而行使。走吧,随老夫去做几件事。” 六神无主的李小官跟随萧侯出了墨云楼,而在楼对面的客栈中,两条黑影也从窗口蹿出,不多时已消失在朱雀街上。 夜幕落下,今夜对于许多人来说,却是一不眠之夜。 厉霖呼朋唤友,摆下数桌酒席,大张旗鼓的庆功。王馨儿独坐冷宫,品茶望月,满脸幸灾乐祸。严夫子捧卷踱步于溪水边,神色复杂……所有人都在等待明日午时,京伊府开堂审案,那个短短一月间名声响遍琉京,却几经浮尘的少年,终于要彻底淹没在琉京这潭浑水中。 一棋落地,受到牵连的何止放在台面上目所能及的那几颗棋子,琉京如棋盘,晦涩深沉,却在不经意间,即将迎来它下一次动荡。 而那个万众瞩目的少年,墨云楼安伯尘,此时正好整以暇的盘坐在京伊府大牢中。月光透过铁栅栏,爬上紧锁四肢的铁链,锈迹斑斑,却又格外刺眼。 耳边传来簌簌的脚步声,安伯尘面露古怪,随即欣慰的一笑。 狱卒们都去吃饭喝酒,此时偷偷摸摸潜入大牢的,除了来杀自己的人外,也只有他们了。 眼前荡过一阵黑风,张布施携着无华出现在牢笼中,无声无息,连草垛下的蟑螂也没惊动。 “跟我们走。” 张布施看了眼安伯尘,平静的说道。 “多谢二位兄台。” 拖着沉重的铐链,安伯尘起身施礼,随后又盘腿坐下,思索片刻,笑着道:“两位还是请回吧。” 闻言,无华皱起眉头,急声道。 “安施主,你……” 无华还未说完,就被张布施止住的。 若有所思的看向正襟危坐,横看竖看都没半点囚徒样儿的安伯尘,沉吟片刻道,张布施笑了笑,拉上无华卷起一阵黑风消失不见。 第119章 入夜(下) 第119章 入夜(下) 安伯尘并没想到两人会来劫狱,他却知道,即便身为神师门人,两人劫狱之事一旦泄露,琉君就算不兴师问罪,也不会任由他们继续留在京中。 诸侯自有诸侯的尊威,更何况隐忍如李钰,更是胸怀大抱负的君王。 此前安伯尘还当琉君庸碌无为,被左相独揽大权。从璃珠梦中走出后,安伯尘已然收起了从前的小觑。开平初年的那位君主雄姿英发,才智兼备,进退有度,心怀力挽狂澜之志,又怎会短短七年中便大权易手,沦为昏君…… 无论怎样,对于无华和张布施冒险前来营救,安伯尘心生暖意,免不了有些感动。 不过,今夜这顿牢饭,安伯尘是吃定了。他若一走,那便是坐定罪状,牵连家人,更何况如今修为尚不足地品,即便走又能走到哪去? “三番两次手下留情,到底是对还是错?” 月光越过铁窗悄然没入,少年对月而思,面庞时明时暗。 厉霖屡次欲置安伯尘于死地,演武场上是一次,夜袭墨云楼是一次,这两次中安伯尘都有机会将厉霖重创,轻则修为全废,重则一命呜呼。可安伯尘顾虑太多,虽知厉霖已对他心生恨意,却没下杀手。 两人身份悬殊,地位犹如天壤,安伯尘不惧厉霖,却不得不考虑他背后的世家,以及对他报以厚望的琉君。 一时间,安伯尘陷入沉思。 他还没想上多久,那句饱含讥讽居高临下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圆井村离琉京不过二十来里地,你若不去自首,连累了家人,可是大不孝……” …… 已然渐渐冷静的怒火再度腾起,奔涌而上,灼烧着少年不再平静的心。 双目通红,安伯尘紧抿双唇,手中的枯草树枝寸寸折断。 他能忍受一切,东躲西藏,受尽冷嘲热讽,背负琉京万民指都不会存于心头。可面对厉霖对自家爹娘的要挟,安伯尘再无法保持镇定。 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骨子里燃烧着,蠢蠢欲动,到最后狂涌而上,憋屈、恨恼、不甘……一股脑的冲出,将他淹没。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冷的月光拂过少年眉梢,散去那丝戾气,可他的面容却冰冷有如腊月寒雪。 “世家子便能高高在上,视人命为草芥,任意玩弄?既然如此,那我便来和你斗一斗……这一回,我绝不会再留情。” 生平第一次,安伯尘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坐在昏暗逼仄的孤牢中,拘囿于冰凉的铐链下,青苔草垛间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转瞬,薄唇轻启。 “急急如律令,鬼影去无踪。” “当啷!” 空荡荡的锁链跌落在地,一条黯淡得肉眼几难看见的水影游转而出,如蛇似龙,攀爬上长满青苔的牢墙,穿过铁窗,不见了踪影。 施展水行术游走出京伊府,安伯尘站起身体,看着一旁匆匆而行,却对他视而不见的路人,暗暗点头。 这水行术一经施展,化身无形无色之水,能如水流般纵横无忌,肉眼难辨,当真是夜行妙法。 “夜黑风高杀人夜……” 念叨着司马槿常说的那句话,安伯尘莫名一笑。 “杀人毕竟是下乘,也太便宜他。你厉公子既然想让我身败名裂,受辱而死,那也就别怪我了。” 化水而行,虽不及地魂神游那般疾快,却也比骏马奔驰快上许多。安伯尘游走于琉京大街小巷,穿梭过旧唐古道,在王宫前停下脚步。 驻足观望,安伯尘眉头微蹙,暗暗思量起广平的住所。 他心意方动,就觉水火二势从下丹田漫出,猛地冲上额心。额心中央那枚道符光华大作,钻入安伯尘眸中,转眼后,安伯尘清楚的看见广平县主所在的那座长乐宫。 那日成就地魂后,安伯尘不觉忽视了霍国公给他种下的缩地符,直到今晚被关入大牢方才想起。 缩地符有两用,一是将安伯尘禁锢于七十里琉京,二则炼化后心意一动便可让安伯尘环视京城,看到心意所想之地。那时的霍国公见谶而忧,指望着安伯尘能凭缩地符保住霍穿云,却不料霍穿云得遇泰山居士逃得性命,而安伯尘则借助缩地符成就地魂。 眼前浮起那个怯生生的虎牙少年,安伯尘神色复杂。 “国公此举全为云儿,到头来也不知是害了我,还是成全了我。不过倒也省了我不少事。” 不再踌躇,安伯尘施施然走过鸣哨暗岗,百人侍卫,千人羽林视而不见,游走过亭台楼阁,穿梭在一座座宫殿间,终于在长乐宫前停下脚步。 从门缝间游入宫殿,安伯尘看向酣睡的少女,眸中闪过一丝厌恶,转瞬即逝。 手捏印法,安伯尘收敛水行术,盘膝坐于侧榻。 双目陡然睁开,淡淡的黑影从右眼蹿出,飘上广平的床榻,转眼钻入广平眉心处的漩涡。 公主榻上睡,囚徒床前坐。倘若此时有宫人进来,见着好整以暇坐于广平县主一旁,闭目不动的安伯尘,定会被这番诡异的场面吓个半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神游回转,地魂飘然而出,重新游回安伯尘右眼。 身躯微震,安伯尘睁开双眼,轻咦了一声,眸中闪过惊诧之色。 世家多龌龊,更别谈王室子弟,安伯尘今夜前来本想神游入梦,从广平梦中探得她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秘密,以此相要挟,威逼利诱,将广平争取到他这一边,孤立厉霖。广平为虎作伥,伙同厉霖设计陷害安伯尘,安伯尘心中不齿,自然不会手软。 谁曾想到,刚一入广平梦境,安伯尘便见到漫山遍野的栀子花,清澈柔和。 飞过一片片栀子花丛,安伯尘看遍广平往事,心中诧异。她生于魏国,乃是亲王之女我,魏王侄女,却因倍受琉京宠爱,因此常年往来两国。而她所行之事竟和漫山遍野的栀子花一般纯洁无瑕,直来直往,明辨是非,不留把柄,毫无龌龊之事。 看向睡于卧榻的少女,渐渐的,安伯尘嘴角浮起轻笑。 既然她和自己先前所想的不同,并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王室纨绔,那就更好办了。她之所以相助厉霖,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受了厉霖蒙骗,一旦她知道了厉霖的阴谋伎俩,恐怕杀了厉霖的心都有。 “急急如律令,鬼影去无踪。” 口念咒语,安伯尘再度化作无形之水,起身走到榻前,犹豫着,伸手捏了把广平光华细嫩的脸蛋。 水行术的妙处颇多,虽是无形无色的水流,可若心意一动,亦能发力,在这点上倒比之地魂神游好用许多。 摇了摇脑袋,广平睡得很沉,安伯尘一捏之下竟没能醒来。 安伯尘心下无奈,犹豫片刻,伸出手指夹住广平挺翘粉嫩的鼻尖。 呼吸不畅,广平自然着急,摇头晃脑,甩胳膊踹腿,看得安伯尘心觉好笑,过了许久方才幽幽醒转。茫然的看了眼天花板,广平揉了揉鼻子,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刚想继续睡去,就听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之所以低沉,自然是安伯尘隐瞒身份刻意为之。 “广平,你做的好事!” 广平县主先是一愣,重重掐了把手臂,痛意传来,她的身躯陡然一震,脸上浮起惊惶之色。 “是谁!谁在那!” 夜深人静,一觉醒来居然听到身边有人说话,换做别的人恐怕早已吓得半死,广平虽然惊慌,但也能自持,倒让安伯尘高看了一眼。 “本人无邪,无邪居士。” 下意识,安伯尘又道出那个假名,心中却生出一丝警惕,暗道回去后定要用白布将无邪的枪柄缠紧,免得被人发现那两个字,毕竟“无邪”这个假名已用了许多回,扮演的又是那等高人,万万不能泄漏。 闻言,广平县主脸上的慌张稍减弱几分,四下打量,惊疑不定道:“不知居士为何来找广平,可否现身一见?” “现身就免了。” 安伯尘沉吟着道:“我来寻你,是为了白狐书院学子安伯尘。” 话音落下,安伯尘明显见着广平县主面露不屑,眉宇间浮起浓浓的厌恶。 冷笑一声,安伯尘不等广平开口,接着道:“广平,你可知你冤枉了好人?” “好人?” 广平闻言一急,也不管这位不露面的高人是何方神圣,挥舞粉拳,嚷嚷道:“那安伯尘实乃彻头彻尾的混蛋东西,也不知道用什么阴谋伎俩战败了厉家公子,为祸白狐书院。他私吞那对可怜母女唯一能换得钱财的宝珠,害得那对母女走投无路是广平亲眼所见,若非广平相救,哼,恐怕她们早已饿死街头了。” 原来那个“好心人”就是广平县主,厉霖这个圈套当真滴水不漏,不过,却犯了个小错,只这一错便能让他身败名裂。 看向义愤填膺的广平县主,安伯尘心中道,沉吟片刻,慢条斯理笑道:“所听不一定是真,所见也不一定就是真的。若这一切都是厉霖暗中捣鬼,陷害安伯尘,不知你又当如何。” “不可能。” 广平毫不犹豫道。 “倘若安伯尘原本无辜,却因你广平受厉霖蒙骗,迫害如斯,殿主就当真心安理得?” 安伯尘加重语气,声音愈发低沉。 广平一愣,随即笑着摇头道:“倘若如此,广平定会向君上道明此事,还安伯尘一个清白。并且……并且向他道歉。不过只是假设而已,断不会如此。” 安伯尘嘴角翘起,笑了笑道:“还望县主记得今夜所言……” 转眼后,安伯尘面庞微红,尴尬道:“是了,想必殿下有隐身符吧。” 闻言,广平县主一脸古怪,却还是点了点头。 第120章 无邪居士初登场 第120章 无邪居士初登场 “你能避开琉宫高手孤身潜入,居然都没用隐身符……无邪居士,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本居士……本居士神通广大,自然不需要道符。” “那你为何不施法让我也隐身,白白浪费本宫一张道符!” “这……施法时候动静太大,如此一来殿下就无法随本居士去看那个真相。” …… 安伯尘脸不红耳不臊,扮足了高人架势,搜肠刮肚回答着广平县主没完没了的问题,心中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费尽口舌将广平县主诓骗出长乐宫,安伯尘道行不够又没道符,自然无法带上广平,只好让她自备,一路上却问东问西,好几次险些让安伯尘露出马脚。 披夜而行,安伯尘化作无形止水,卷起广平遁出王宫,穿梭过琉京大街小巷,直往栋苑街而去。 夜色深沉,烟花寂冷,怀中芳泽幽幽,虽然广平祭符隐身,可安伯尘还是能感觉到怀中娇躯的柔软和滑嫩,烫手无比。 如若广平知道此时抱着她是那个让她咬牙切齿、无比厌恶的安伯尘,不知道她会不会当即昏倒过去……昏到不会,怕只会立马蹦起给自己两个大耳光。 安伯尘心情莫名,只觉好生荒谬古怪。 越是接触广平,安伯尘越觉此女和他先前所想的截然不同。胆大包天,性格直爽,却又容易相信人,从被“无邪居士”这个所谓高人成功诓骗出王宫便可见一斑。 如此性情,难怪会被厉霖利用。 眼前浮现出厉霖居高临下、得意洋洋的嘴脸,安伯尘心中又是一怒。 此时的你恐怕还在沾沾自喜,只等明天坐看我身败名裂,惹恼琉君赐死狱中……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只因那个微不足道小错,即将功败垂成。 只要赢得广平,此局便破了大半。 抚平心意,重归镇定,安伯尘卷起广平县主游走进厉府。 蜷缩在安伯尘怀中,广平只觉自己躺在一汪温水间,很是舒服,可一见着来到厉府,广平还是忍不住问出声来:“无邪居士,你带广平来这做什么?” “一会便知。” 安伯尘也不多言,熟稔的穿梭过回廊宅邸,不一会儿功夫便来到一座大宅前。 夜色清冷,晚风作响,随着风声而来的,还有一丝古怪的声响。只听了片刻,广平便面红耳赤,跳开两步,沉声问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 “里面那人是厉霖。” “是又如何?” 广平毫不示弱的问道,心中生出警惕。 在她心中,世家子和府里的婢女交欢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两情相悦即可。反倒是那位古里古怪的无邪居士,深更半夜带自己来这听墙角,处处透着邪意……他不会是想…… 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广平满脸戒意,对这位无邪居士的好奇也荡然无存。 此时安伯尘也看不见广平,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 心下哭笑不得,安伯尘低咳一声道:“还请殿下看一眼,和厉霖欢好的女子是谁。” 闻言,广平面露怒容,转眼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兀自一愣,踌躇半晌,终究还是走到窗前,捅破窗纸小心翼翼的看去。 暗红的烛光下,两条赤裸的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喘息急促,颠鸾倒凤。 “乳娘……” “霖儿……” 刚听了两句,广平便有些吃不消,刚想离身,可当她看清那个百般迎合厉霖的女子的面容时,广平瞳孔猛缩,下意识的捂紧嘴,倒退两步,一脸的难以置信。 安伯尘站在不远处,神色平静,并没说话。 厉霖这条毒计纵有百般好,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去让他的乳娘来扮演那位落魄的商贾夫人,演技虽好,几乎博取了所有人的同情,却免不了成为破绽。或许厉霖只信任这个日日夜夜婉转匍匐在他身下的女子,可他却不知道,早在十来日前,他这乱伦之举就已被安伯尘看在眼里。 低低的啜泣声响起,安伯一愣,转眼间反应过来,广平县主竟然哭了。 顿时间,安伯尘一个脑袋两个大,满脸苦涩。 哭声虽压得极低,可安伯尘还是能听出其中的懊恼和悔恨,以及一丝委屈。想来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广平只以为自己锄强扶弱,为那对母女出头,做了天大的好事。却不曾想到她同情至极的母女竟是厉霖的人,而她也成为原本信任有加的厉家公子的棋子,任其摆布,颠倒黑白,此时定是委屈无比。 “他好可怜……” 广平县主边哭边道。 安伯尘一愣,转眼反应过来广平是在说自己,更是哭笑不得。 “不行,我得找他问个清楚!” 擦干眼泪,广平看了向宅里,毅然决然的走去,刚迈出两步就被安伯尘闪身拦下。 “殿下此时出现,打草惊蛇,让厉霖想出对策,那安伯尘恐怕要被冤枉到底了。” “那怎么办?” 广平着急的问道。 “附耳上来,如此这般……” 清了清嗓子,安伯尘扮回高人模样,低声说道。 广平目光闪烁,听着听着,眉头不由皱起,疑惑的问道:“可是……这样能行吗?” “有本居士在,殿下放心。” “好,我听你的。” 广平毫不犹豫的点头道,脸上浮起敬佩之色,忽然开口问道:“敢问居士究竟是何方高人,为何要为广平指点迷津?” 安伯尘哪是为了广平,他是为自己出头,可这般想法又怎能说给广平听。广平以为无邪居士现身是为了弥补她的过失,这样也好,省得她想到我身上,无邪这个身份只能隐于暗处,一旦暴露,往后之事可要难上许多。 安伯尘心中道,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为以后作起打算。 有了水火二术,再加上神游入梦的法门,未尝不能树立起“无邪居士”这个身份,隐于暗处,来历神秘,这样一来倒能省去许多麻烦,更能…… “居士?” 安伯尘正想着心事,耳旁传来广平县主的探询声。 安伯尘思索片刻,沉声道:“居士为方外人,偶涉红尘,却见种种不平之事,心有感悟,遂暂留此间,只求世事如常。” 安伯尘这话说得极大,看多了戏文,此时说起来倒也流畅,却将一旁的广平县主唬得一愣一愣,瞪大双眼,满脸敬佩。 “居士果真高人,今日得见居士,为广平之幸……居士可是神师?” 听得广平所言,安伯尘不禁想起了那日夜会三神师,他们也以为自己是神师,难不成无华和张布施来到琉国正是为此? 安伯尘心头一紧,随即放宽,反正无邪居士这个身份也只是偶尔一用,真正在琉京的是安伯尘,找不到无邪神师,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时候不早了,殿下还请回转,明日若是去迟了,那安伯尘可就真要蒙冤九泉了。” 安伯尘不置可否的笑道,卷起广平县主向王宫而去。 “无邪居士,广平还能见着你吗?” 夜风拂过,广平忽然开口问道。 “或许吧。” 想了想,安伯尘如实答道。 将广平县主送回长乐宫,安伯尘并没急着返回京伊府,而是又来到栋苑街。 一眼望去,长街两侧皆是高府深宅,住在这里自然都是身居高位的王公大臣,以及不可一世的世家子们。 寻着一处僻静幽暗的巷子,安伯尘盘膝而坐,现回原形。双目陡睁,虚影自右目而出,飞快的滑入长街,钻入第一间王宫府邸,三炷香后出,继续前往第二间…… 神游入梦之术安伯尘虽只是初涉,可经过风仙子提点,越往后,安伯尘越能感觉到其中的奥妙所在。得入梦境可历览故往,探查秘密,也能附身梦中人物,恐吓梦境主人,便如同那日吓唬萧侯一般。 就在今夜,满城百多世家子都做了同样一个梦,梦见了同一个人,一个名叫无邪居士的得道高人。 醒来后,世家子们汗湿香衾,想着那个古怪却又令他们心寒的梦,四目无光发着愣,许久方才回过神,也只当是一场寻常的噩梦,继续蒙头大睡,并不多想。 或许只有等到第二天,呼朋唤友相聚,偶有一人提及此事时,方才会惊惧到极点。 不过,还得等到明天。 神游回转,虚影爬入右眼,安伯尘睁开双目,如是想道。 长街尽头的天空已染上几丝青檬,拂晓将至,安伯尘不再滞留,化水而行,施施然游走过大街小巷,重返那座禁卫森严的大牢。 少年正襟危坐,套上铐链。 晨曦从远天荡下,散出一抹洒入铁窗,牢狱也不再那么昏暗。 “你厉霖能有今日的风光不过是仰仗祖宗荣耀,借助这些趋炎附势的世家公子……等你一觉醒来,发现满城世家子都被我撬了墙角,而你所仰仗的世家恩宠也离你远去,却不知你厉霖还如何在琉京存活下去。” 看向湿冷墙角下硬生生钻出的那颗青芽,安伯尘垂着头,喃喃低语。 第121章 御驾亲审 第121章 御驾亲审 天刚亮,一个消息飞也似的传遍琉京前些日子被君上钦赐士子出身的安伯尘身犯重罪,正午时分将由京伊尉元大人亲审。 而他所犯的罪状也在同一时间被百信们知晓,围坐在热气腾腾的早茶铺里,好事者口吐唾沫星子,将安伯尘如何欺压良善,害得那双孤儿寡母流离失所走投无路的“恶行”绘声绘色道来,就仿佛亲眼所见般。百姓们哪知真假,人云亦云,一时间安伯尘俨然成为了那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声名狼藉。 “青儿你笑什么?” 依云客栈中,第一王风吃了口馒头,好奇的问向对面的少女。 少女抿了口茶,莞尔道:“我只是没想到,昨天那个李小官人口中的那人竟然如此不堪,亏他还好意思来说媒。” 闻言,第一王风摇头苦笑,按着他从前的性子,谁若敢对青儿出言不敬,少说也要断条胳膊大腿。那个傻里傻气的小胖子竟敢当着自己的面为青儿说亲,若非青儿拦着以及那两个修为高强的少年人在侧,怕是他早死了千八百次。 “这尘世里的人大多不堪,我们一路行来见的也不少了,青儿,今日先去城东吧,若还找不到那位高人,那只好去璃珠公主的梦里守着。” 第一王风沉吟着道。 月青青一愣,缓缓放下木碗,没再说话。 就在这时从客栈外传来阵阵马蹄声,第一王风扭头看去,就见三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挑下马,急匆匆的走入客栈。 “三壶好酒,两碟盐水花生。” 当先的公子挑了张最里处的桌子坐下,向伙计道。 依云客栈已经许久没有世家子来过,那伙计堆满笑,殷勤的抹了七八遍桌子,屁颠屁颠的向后堂跑去。 “我说蔡兄,大早上的喝什么酒?到底有什么事,非得来这鸟不拉屎朱雀街说?” 另一位公子哥疑惑的问向蔡公子。 蔡公子没说话,面露不安,目光复杂,直到小二端上二十年的老酒,方才长舒口气,也不去接酒盅,兀自端起酒仰头便喝。 见状,一旁的两名公子愈发古怪,不远处的第一王风和月青青互视一眼,正要起身离去,却听那蔡公子忽然开口道:“昨晚上……我做了个梦。” 那个“梦”字传出,第一王风和月青青同时一愣,下意识的坐回原位。 “做个梦而已……” 穿着锦绣罗纹黑里大氅的公子哂笑一声,三人中他地位最低,其父只是一五品散轶大夫,能和眼前这两个三品大员之子结交,也算运气使然。 他还没说完,就见另一位史公子勃然变色,吃惊的看向蔡公子,眼里渐渐浮起一丝惧色:“蔡兄……你也作了那个梦?” 闻言,蔡公子也是一愣,和史公子四目相对,半晌无语,却让不远处的第一王风下意识的握紧馒头,眼里浮起一丝炽热。 “看来那位无邪居士真有其人。那梦就像真的一样,到现在还忘不了。” 蔡公子长叹口气,举起酒壶又灌了一大口,就听耳边传来史公子惊疑不定的声音。 “不可能这么巧……蔡哥,那无邪居士可曾提过今日之事?” 放下酒壶,蔡公子面色凝重,缓缓点头:“若他所说都是真的,厉公子可就……” 相视一眼,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的喝着酒,暗地里却是都已打定主意,看得一旁那位公子满头雾水。 “无邪居士……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手里的馒头已经惨不忍睹,第一王风低声喃喃道,面露激动,再看向一旁的月青青,就见她也是淡淡一笑。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没说什么,可第一王风如何感觉不到她的抑郁寡欢,拖得越久,两人越危险,如今终于找着能够进入王司徒梦境的那位高人,两人都是暗松口气。 轻轻握住那只柔荑,第一王风低声道:“青儿,等到中午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嗯。” …… 白天总是过得很快,一眨眼的光景便到了正午。 烈日高悬,纵有秋风高疾也驱散不了京里头的热意,这功夫本该是酒楼饭庄高朋满座,可今日的生意都被京伊府抢了过去。府门外,人山人海,百姓们所能见着的只有那两头巨目圆睁的石狮子,以及那块写着明察秋毫四个大字的牌匾。 就在这时,紧锣声从远处传来,隐隐还有钟鸣,从长街尽头转来一队羽林军,斥散围于此间的百姓。少时御銮驶来,百多气息深厚的禁卫高手严阵以待,摄人心魂的目光扫视左右,看得百姓们头皮发麻汗流浃背。 是君上来了! 百姓们先是一阵慌张,随后心中兴奋。 早听说人说今次审问琉君会御驾亲临,可没见龙颜,谁也不敢保证,眼下见着那么大的阵势,除了君上还会有谁?想来君上现在定恼得很,他亲自提擢的安伯尘竟是个狼心狗肺之徒,作奸犯科,欺压良善,这让他颜面何存? 指不定君上一怒之下会将那安伯尘赐死。 想到这,琉京里最喜看热闹的百姓们愈发激动。 黄门代君喧喝,百姓们纷纷下跪,高呼千岁。而京伊府的大门也同时打开,穿戴玄黑官袍,四珠大顶的京伊尉疾步走出,伏地叩拜。 京伊尉本是从五品,却因这位元大人还兼任当朝廷尉丞,手掌大权,稳坐正四品。君臣稍叙,元大人自领着琉君以及随行文武进入京伊府,随后严老夫子以及一众白狐书院学子被当作人证入府,走在最后的自然是那对坚贞不渝、可歌可泣的母女,她们刚一出现立马引得万众欢呼,齐齐喝彩。 众人入府,府门即刻闭合,围观百姓们渐渐沉默下来,却都没离去,静静等候着最终的判决。 世事无常,曾经风光一时的安伯尘已变成人人诛讨的恶徒,只等元大人一声令下,或是将其流放,或是关入大牢,又或是当场斩首。 京伊府大堂纵横三十丈,算是极大,此时却人满为患,琉国上至君王下至世家公子皆聚于此。琉君自端坐高堂,元大人为主审官陪于侧座,惊堂木重重拍下,水火棒拄地,众衙内齐呼肃静。 元大人起身,朝向琉君毕恭毕敬的一拜道:“君上金体玉口,不便处理这等垢锁之事,微臣请命代劳。” “元大人自便,一切依据律法行事。” 琉君摆了摆手,面无表情道。 琉君自然不会亲审,这一请一允却是礼仪规范,走个过场罢了。 小心翼翼的坐下,只是稍沾太师椅,元大人又拍惊堂木,喝声道:“带人犯!”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凝神静气,看向后方向。少时,脚步声传来,间或还有铐链玎铃响声。 当那个青衫少年蹒跚走入时,站在堂下的黑衣少年嘴角高扬,眼中浮起浓浓的讥讽,负于背后的双手捏紧成拳。大半月多前,正是那个名叫安伯尘的小仆僮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枪将他打落下马,从此声名扫地,从原先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变成琉京人嘲笑、可怜的对象。他苦苦煎熬了二十来天,一次出手未成,却没放弃过,咬牙切齿,强忍恶气,暗中使计布局,直到今日终于将那个本不该如此走运的少年置于死地,从此再无法翻身。 所谓审问,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人证物证俱在,君上、世家、白狐书院的学子们都站在我这边,纵使他安伯尘是神仙下凡,今日也只能被我玩弄于股掌,身败名裂于众目睽睽之下。 看向安伯尘,厉霖心中升起难以道尽的快感,目光闪烁,心情急切。 不仅是厉霖,所有人都在打量着那个短短一个多月间在琉京屡掀大浪的少年,出身贫贱,只一佃户子弟,却因被离公子看上收入墨云楼,直到大半个月前一鸣惊人,又经墨云楼之劫修为全失,令人扼腕,到今日却又摇身一变,成为被万人不齿的阶下囚。 看他眉清目秀,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谁会想到他竟能做出那等凶残之事。 高堂上的琉君若有所思,元大人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堂下的严夫子连连摇头,无华和张布施面露复杂,随驾前来的广平则轻咬朱唇怔怔地看着安伯尘。 还等什么,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 厉霖心中暗道,眸里闪过浓浓的恨色。 即便琉君网开一面,并不赐安伯尘死罪,可从此以后这琉京中安伯尘再无庇护,无论是流放还是囚禁,厉霖都能轻而易举的将他偷换出来,日夜折磨,直到腻味了,一锏劈死。 就在这时,厉霖只见安伯尘忽然侧过身,目光越过众人向他射来。 安伯尘目光很是平静,却又透着一丝冷冽,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些什么。 微微一愣,转瞬恢复自如,厉霖面露讥讽。 莫非你都知道了……可知道又能如何。 厉霖卷拢袖筒,露出许久未见笑意,静静等候着。 他并没发现这一路行来都没有世家子和他打过招呼,立于堂下,周身三步内空无一人。 第122章 翻手为云(上) 第122章 翻手为云(上) “啪!” 惊堂木落下,元大人正襟危坐,冷着面庞看向安伯尘喝声道:“堂下何人?” “士子安伯尘。” 士子二字传出,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看向琉君,就见君上眉头微皱,眼里闪过一丝不悦。 同样皱起眉头的还有元廷丞,安伯尘刚一开口,元廷丞便知今次这场审判绝不会像他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再拍惊堂木,元廷丞沉声道:“既见本官,为何不跪?来人,先打二十大板!” 堂下衙役闻声而动,手提水火棒向安伯尘走来。 “且慢,在下有话要说。” 抱拳拱手,安伯尘不等元廷丞发话开口道:“依据本朝律法,凡有功名在身者,免官可不跪,审讯亦不得用刑。” 话音落下,京伊府内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一脸复杂的看向安伯尘,却是不想这安伯尘如此大胆。 他这士子的虚名是琉君所赐,如今君上正在堂上,心中恐怕悔恨交加,随时都会收回。他竟还三番两次提及,不拜不跪,莫非真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回事? 严老夫子一脸诧异,广平县主面露好奇,厉霖则冷笑连连,看向安伯尘的目光愈发不屑。 “罢了,元大人继续审案。” 琉君揉了揉眉头,挥手道,余光落向堂下从容而立的少年,稍一停顿,转瞬收回。 “微臣领命。” 元廷丞起身拱手道,随即坐下,犹豫着,并没拍下惊堂木。 “安伯尘,宣化府张氏告你私吞她先夫祖上所传的东海珠,有无此事?” “回禀大人,这珠链本为在下所有。” 安伯尘不卑不亢道。 “来人,取珠链。”元廷丞看了眼安伯尘,喝声道。 犹豫片刻,安伯尘从腕上解下珠链,小心翼翼的交给身旁的衙役,珠链取下的那刻,安伯尘明显感觉人群中有一人不动声色的倒退了两步,不是左相又是谁。 接过珠链,元廷丞细细一看,抬头问向安伯尘道:“此珠链价值不菲,你又是从何得来。” “回禀大人,此为离公子离开前所赠。”安伯尘从容道。 “大人勿听这小贼胡说,这东海珠明明是先夫所留,统共十三颗,还望大人明察!” 未等元廷丞发话,“张氏”便急不可耐道,边说边抹眼泪。 “肃静,肃静!你二人都说这珠链为你们所有,口说无凭。来人,传藏云轩掌柜、伙计!” 元廷丞拍了拍惊堂木,吩咐道。 少时从后堂转出一老一少,老头约莫六十来岁,打着颤走到安伯尘身边,刚一抬头见着端坐高堂的琉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说话,只顾着磕头。 “你就是藏云轩的坐堂掌柜?” “大人明鉴,正是小老儿。” “你来看看,这是何物。” 元廷丞说话间,已有衙役捧着珠链递到他身前,“老掌柜”揉了揉眼睛,刚一见着那珠链面色陡变,颤栗着匍匐在地。 “大人……大人饶命!不干小老儿的事,都是东主指使让小老儿暗中吞下这东海珠。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安伯尘。 众所周知,墨云楼名下商铺颇多,算上京外那些,可谓数不胜数。即便离公子离去后,墨云楼管家抛售出不少,可剩下的数量也很是可观。这藏云轩名气不大不小,可琉京人都知,它也是墨云楼名下的产业,且至今未曾变卖。 “起来吧。” 看了眼依旧镇定的安伯尘,元廷丞看向“老掌柜”问道:“你那东主是何人?” 转目看向安伯尘,“老掌柜”支吾不语,即便他不说话,可在场谁都早早猜到,他口中的东主正是安伯尘。 京伊府里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安伯尘没有辩解,只是静静的看向那“老掌柜”,只看得他面色微红,讪讪低头。藏云轩的确是墨云楼名下的产业,也未曾卖出,可安伯尘并不认识身旁的掌柜和伙计,不想便知,这又是厉霖暗中使出的手段,偷换了藏云轩的掌柜伙计。 余光中,厉家公子嘴角高扬,那丝满含讥讽的得意溢于言表。 “藏云轩东主,那个私吞东海珠之人,可是安伯尘?” 惊堂木牌下,元廷丞冷声问道。 “正是,正是……” “老掌柜”忙不迭的点头,一旁的伙计也头如捣蒜开口承认。 堂下传来一阵哗然声,老掌柜此言一出,已然坐实了安伯尘的罪名。既然是京伊府亲自去提的人,这掌柜和伙计的身份自不用去怀疑,他们异口同声道出安伯尘的罪状,即便安伯尘矢口否认也再难翻案。 “安伯尘,你还有何话?” 重重一拍惊堂木,元廷丞怒声问道。 “没有。” 安伯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话音落下,站在人群外的左相细细打量向周遭,面露深思。 事已至此,安伯尘这罪就是算定下了,琉君脸上无光,定会暗中知会元廷丞重判,倘若安伯尘背后真有高人,是那高人志在必得的棋子,那高人此时定会出手相救。可看遍堂内诸人,皆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并无陌生人,左相不由暗暗思索起来。 “既然你无话可说,那便是认罪了?” 看了眼似乎太过平静的安伯尘,元廷丞下意识的皱了皱眉,扬声问道。 “回禀大人,在下无罪。” 安伯尘拱手道。 此时京伊府中已有不少人面露苦笑,心道这安伯尘还真是不识抬举,笑得最灿烂的当属厉霖,他在笑话死到临头的安伯尘,也在笑话自己。堂堂厉家少爷,琉京排名数一数二的世家子,竟然为了这么一个愚蠢至极的人寝食难安,费尽心机,若是被别人知道,恐怕会笑掉大牙。 坐于高堂的琉君脸上已浮起一丝不耐烦,元廷丞强忍怒意,狠狠瞪了眼死不改口的安伯尘,手已伸向案上的令签。 可就在这时,忽有一人越众而出,朝向堂上的君臣连连叩头,大呼冤枉。 众人面露古怪,而厉霖更是神色陡变,眸中掠过一丝惊诧。 叫冤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跪在张氏身边默然不语的少女。 见状,元廷丞不由收回手,哭笑不得地看向少女道:“那张氏女儿,君上和本官已为你母女二人做主,你还叫什么冤?” “大人明鉴,小女子不是在为自己叫冤,而是为安士子。” 少女泪流满面,梨花带雨,一副动人心魂的可怜样。 话音落下,一旁的“张氏”身躯一震,惊讶的看向“女儿”。而站在堂下的厉霖更是打了个哆嗦,双拳紧握,惊疑不定的盯着那个他亲自命人搜罗的少女。 “安伯尘?” 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安伯尘,元廷丞心中叫苦,他就知道今个不会轻松,果然,就在他将要判罪时候,那个张氏女儿却不知为何跳了出来。 定了定神,元廷丞下意识的看了眼一旁默然不语的厉家家主,又瞟向身边面露兴致的琉君,一咬牙道:“还有何冤情,你且如实道来,若有半句假话,本官定不轻饶!” 抬起头,“张家女儿”含泪道:“回禀大人,小女子本是溧阳府人,两月前来到琉京讨活计,后被人骗到龙泉坊浣花坊,说是小女子被一大官人看上,要小女子和她扮作一对母女。” 说着,少女怯生生的看向一旁的“张氏”。 她刚一说完,堂下传来阵阵喧哗声,无论文武官员还是世家子,就连严夫子也是一脸吃惊,难以置信的看向少女。而“张氏”,也就是厉霖的乳娘此时已忍不住颤抖起来,怔怔地看向身旁义正词严的少女,脑中一片空白。 “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厉霖下意识的倒退一步,满脸不可思议,心头一阵狂跳,面色时青时白。 那少女是他精挑细选出来,并找人置换了路引官文,又赐给她十金作为酬劳,一切都已打点妥当,怎么会临场生变? “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假的?你们不是母女,也没去过墨云轩?更不是这串珠链的主人?” 沉吟着,元廷丞直直盯着少女,开口道。 “正是,这一切都是她威逼小女所做,还望大人明察秋毫。”少女叩头道。 “她说谎,吾儿,你怎么突然犯了失心疯……你……” “张氏”脸色大变,连忙抓住少女的手,用尽力气,目光中饱含威胁。 她还未说完就被人一脚踹翻,敢在琉君和文武百官面前如此肆无忌惮的,恐怕也只有广平县主了。 余光落向满脸通红的广平,安伯尘微微一笑。 “元大人,这两个人是广平无意中所救,那时候还道她们真有冤屈,后来一察才知,这两人根本不是什么母女,一切都是场骗局……” 说着,广平犹豫着看向安伯尘,颊边飞起一抹粉霞。 “安士子蒙冤入狱,还望大人还他个清白。” 广平说完,京伊府里陡然一静,众人心头的惊讶丝毫不比知道这对“母女”是假的要小,就连琉君也是面露奇异。需知广平县主性子骄傲,从来都是别人服她,买她的帐,眼下她能为那个佃户出身的安伯尘出头,显然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唯独安伯尘知道,广平这是在履行昨夜对无邪居士的承诺,拐弯抹角的向自己道歉。 倒也难为她了。 安伯尘心觉好笑,面上不动声色,目光越过广平,落向堂尾的黑衣少年。 四目相对,厉霖脸上再无半丝得意和不屑,此时有的只是震惊,歇斯底里的震惊,以及一丝茫然。 当安伯尘的目光射来时,这位高高在上的世家子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第123章 翻手为云(下) 第123章 翻手为云(下) 脑中一片空白,汗流浃背,面对那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小仆僮,厉霖下意识的移开目光。 怎么会……怎么会连广平也为他说话?这不可能,广平明明已经深信不疑,为何临阵倒戈? 心头一阵慌乱和憋屈,厉霖就算再怎么不信,可事实已摆在眼前,心高气傲的广平县主分明偏向了安伯尘。 忽然间,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蹿出。 难不成只一夜间安伯尘便说服了广平县主? 这更不可能了,他在大牢待了一夜,又怎会找上广平。更何况,广平县主早已对他心怀不满恨到极致,又怎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应当是广平没事找事,命人查探……一帮蠢货连点小事都办不好! 厉霖心中暗骂,深吸口气,渐渐抚平心意。 看向转过身的安伯尘,厉霖满脸恨意,心中暗道,这一回算你走运,等到下回就没这么好运了。 假扮张氏女儿的少女突然反水,厉霖心知今日难有作为,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觉得可惜,并没什么好怕的。 这条毒计虽出自他手,却是他暗中派人所为,重重命令下达,只要掐断一条便无法找到他。至于“张氏”,也就是他的乳娘,厉霖更是放心。 他们之间并非简简单单的肉体欢好,还有一丝连厉霖自己都难以道明的情愫,厉霖知道,为了自己她即便去死也不会眨一下眼,就算阴谋败露,她也不会将自己供出……只是以后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的女人了。 看向面如土灰已然瘫倒在地的妇人,厉霖心道可惜,面露不忍,却还是毅然决然的撇过头。 “那妇人,你姓甚名甚,还不速速招来!” 惊堂木牌下,元廷丞叱问道。 “小女子……小女子姓吕,从夫姓王。” 连广平县主都出言作证,“张氏”心知败露,惨笑着如实道。 大匡女子地位极低,寻常百姓的女儿只有姓,很少有名,嫁夫随夫,这“张氏”其实就是王氏。 “本官判你欺君诱骗之罪,你服还是不服?” “小女子认罪,任凭大人发落。” 王氏重重叩头,低声说道。 她很想再去看一眼背后那个从始至终未曾露面的少年,因为以后再无法看到,然而此时她却只能强忍着。怀胎十月固然艰辛,可喂乳两年又何尝容易。看着那个从前只会在襁褓中哭笑的婴儿一天天长大,第一次走入自己房间后,她便知道从此以后,她又要多出一个身份。她和厉霖的关系虽然畸形,畸形得让她常常做噩梦,可每每当他爬上自己保养极好的身体,那丝愧疚便会丢到九霄云外,被强烈的兴奋和刺激代替。即便知道厉霖还有许多女人,她也不曾抱怨,只是尽心力尽力去帮厉霖做那些他无法出面的事。 “本官且问你,为何如此陷害安士子,可有隐情?” 提心吊胆的问出这句话,元廷丞又看了眼一旁似在闭目养神的厉家家主,心情不免有些忐忑。 昨晚厉府管家偷偷上门送上一对血燕手镯,却只字未提,元廷丞哪还不知其意,心中知道厉家人的意思是要重判安伯尘,为厉霖出气。或许其中还有别的猫腻,可他一个四品廷尉丞又怎敢去深想,派人入宫打听,得知明日君上将会亲临,元廷丞并没拆开手镯,而是小心翼翼的将其封好留于府中。 他既不想得罪厉家,更不想当着君上的面枉法,只求今日能得个皆大欢喜的场面,这最后一句问话是场面话,不得不说,元廷丞只巴望着那王吕氏也别再多说什么,好让他安安稳稳的下台。 “回禀大人,小女子靠此为生,并无隐情。” 王氏笑了笑,漠然道。 闻言,元廷丞稍稍宽心,厉家家主抬起眼皮,转而又恢复了老僧入定之状,而厉霖更是长舒口气。 “如此,本官就判你……” 手已伸向签令,就在元廷丞刚要开口发落时,忽有一人越众而出,长揖而拜道:“在下有话要说。” 异变生出,所有人都看向那个面露尴尬的青年,心觉古怪,而厉霖则皱起眉头。 那人他也认识,乃是当朝三品大员蔡廷尉的独子,平日不多来往,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廷尉和廷尉丞虽只差一字,可两者地位可谓天壤之别,廷尉统管一国司法之事,廷尉丞则是其佐官,行督察之职。说好听是督察,可还是廷尉的从属。见着顶头上司家的公子出面,元廷丞嘴角泛起苦涩,看了眼一旁几乎没开过口的琉君,元廷丞略一犹豫,轻拍了一下惊堂木。 “蔡公子有何话要讲?” 众目睽睽之下,蔡公子只觉额发冷汗,心中暗骂自己怎么这么冲动。 可一想到那个梦,以及梦中那个突然出现无邪居士,蔡公子一阵后怕。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原本他还在怡然自得地做着春梦,谁料梦中美女突然口称无邪居士,先是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光,随后正色说出了那番话,又道下一次可不仅仅是扰他春梦这么简单。 随后蔡公子便醒了,醒来后再睡不着,烦闷之下急邀两个好友去喝酒,谁料至交史公子竟也梦到了无邪居士,非是附身美女,而是附身于一个史公子从小记恨的西席先生。再然后,他又暗中询问了两个地位相差无几的世家公子,得知他们也梦到了那个专门附身梦中人物的无邪居士,蔡公子再无疑惑。 那无邪居士定是一得道高人,神仙般的人物,否则又如何能同时进入那多世家公子的梦中? 如此人物想要他的性命,恐怕真和探囊取物那么简单……可若自己能按他所言行事,指不定还能傍上无邪居士,从此以后又多出一个大靠山。 深吸口气,平复心中慌乱,蔡公子也不去看一旁不断向他打着眼色的老爹,毅然决然拱手道:“启禀君上,元大人,这王氏所言不实。她本是厉府中人,是厉霖的乳娘。” 话音落下,元廷丞面色大变,琉君终于动容。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面色苍白的厉霖,直看得他心中发虚。 强压下慌乱,厉霖勉强一笑道:“蔡兄何故冤枉厉某人?启禀君上,厉霖从未见过这王氏。” “启禀君上,蔡兄所言非虚,这王氏正是厉家公子的乳娘。” 又一名世家子越众道,却是和蔡公子交好的史公子。 心头一阵狂跳,厉霖咽了口唾液,刚想辩解,就见又有两名公子越众而出,直道在厉府亲眼见到过王氏,不但是厉霖的乳娘,还和他暗通曲款。 脑袋“嗡”的一声,厉霖呆立当场,话在嘴边可此时又如何道出。 随着越来越多的世家子出面指责厉霖,不但说出这场阴谋的主使者,还将厉霖平日里种种不端逐一道出,琉君脸上的阴霾愈来愈重,一旁随行的文武官员也不住窃窃私语,复杂的看向面如土灰的厉霖,当然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午后的阳光从门缝中蹿入,落向在不住颤抖着的厉霖。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本志在必得的死局竟转眼后落到自己头上,把他牢牢套紧,将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他更没想到的却是,这一个个从前对自己巴结奉承的公子哥们竟然同时背叛了他,千夫所指,将他拖入深渊。先是广平,接着是蔡公子,而后史公子……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早已暗通曲款,在最后一刻同时发难,唯独瞒住了自己,曾几何时琉京中最风光最高不可攀的厉家公子。 阳光流转在厉霖眸眶中,没有半丝暖意,冰冷得他几欲落泪。 转眼后,他看到了那个正向他望来的少年。 少年比他矮半个头,穿着一身极为寻常的青衣,没他那般丰姿俊秀,更没有不可一世的世家背景。可当少年站直身体,一脸平静的向他看来时,厉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个无比滑稽可笑的小丑,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安伯尘没有说话,也没有露出半点得意或是讥讽之色,却已让厉霖心寒到极点。 下一刻,他身躯陡震。 是他!这一切都是他捣得鬼!翻手夺走了自己的布具,不动声色间便调了个头,将自己置身死地!他昨夜明明在牢中的,他是怎么做到的…… 后退一步,厉霖满脸恐惧的看着安伯尘,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妖怪一般。未等他深想,一阵咆哮传来,将他拉回京伊府。 “孽子!你,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真是气煞老夫的!” 事情败露,厉家家主忽然来了精神,猛地起身举起手掌大步向厉霖走去。 现在唯一能保住厉霖的,也只有苦肉计了。 可令厉家家主万万没想到的是,厉霖打了个激灵,失望的看向他,脸上渐渐浮起歇斯底里的恨意,疯了般的向安伯尘扑去。 这番情形落入元廷丞眼中,如何不令他头皮发麻,在他眼里厉霖不是向着安伯尘,而是朝向独坐高堂的琉君。 疯了,疯了…… 此时元廷丞哪还顾得上厉家,急忙向两旁使眼色,自有衙役上前,手举水火棒,重重砸向厉霖。 “扑通!” 厉霖猝不及防下被七八条水火棒击中头部,虚晃了两步,摔倒在安伯尘身旁。 倒下前最后一刻,厉霖直直盯着安伯尘,似想从他眼中寻找出什么。可直到他昏死于君前,都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一次又一次的胜了我,可为何他总是这么平静? 第124章 君心难测 第124章 君心难测 阳光没入京伊府,洒落安伯尘面庞,渐渐的,少年脸上浮起一丝迷茫。 安伯尘喜欢看戏,可当他自己去演戏时才发现,这戏演得越多越是疲惫。可眼下他却不得不继续演戏,装出一副糊里糊涂的模样,茫然的看向脚边的厉家公子,仿佛还没回过神来。 今次这场审判可谓一波三折,出乎所有人意料。 恐怕满堂的君王将相都不会想到自己能够化险为夷,厉霖的阴谋暴露,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从此往后臭名远扬在所难免。能当上一国将相又岂是愚笨之辈,何况其中还有蛇妖左相和隐忍如昏君的琉君,因此安伯尘只能装糊涂,只要稍微露出半丝得色或者其它,堂上这些臣府深沉之人难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若是往后从世家子们口中打探出无邪上人,再和自己联系在一起,那个假身份岌岌可危。 昨夜安伯尘神游入梦,无邪居士附身梦境人物也只是扮作一路见不平的高人,看不惯厉霖的横行霸道这才出手,和安伯尘没有一丁点关系。 没过多久,安伯尘脸上的迷茫散去,露出浓浓的喜色,却像是终于茅塞顿开,想通了这一切。 见状,大多数朝臣都收回目光,心中暗叹这个糊里糊涂的小仆僮当真好命,只差一点便含冤蒙辱,身陷囹圄,可笑直到现在他还懵懵懂懂。便连左相也不再去看安伯尘,蹙眉望向那群卷袖嚷嚷的世家子,目光闪烁。 此时京伊府里只有三个人还惦记着安伯尘,第一个是那白发苍苍满脸羞愧的严老夫子。安伯尘含冤虽怨不得他,可他明明看出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却因怒气冲昏了头并未多想,于情于理,他这个做夫子的都有不到之处。踌躇许久,严老夫子迈出四方步,若无其事般走到安伯尘身旁,也没正眼去看安伯尘,低咳一声,漫不经心道:“安士子,明日可别又迟到了。” 说完,严夫子老脸一红,朝向堂上的琉君拱了拱手,急匆匆的转出京伊府。 想到昨日那场你追我赶,安伯尘也甚觉过意不去,心中暗暗发誓,明日无论如何也要赶去白狐书院,多念几篇文章,好好学几番道理。 安伯尘正想着,就觉一道目光从旁侧射来,扭头看去,却见广平县主正直勾勾的盯着他,神色怪异。 心头咯噔一下,安伯尘不禁暗道,难不成被她发现了什么。 未及安伯尘多想,广平县主已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番安伯尘,忽然笑了起来:“看你在书院里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没想到真正遇上大事,还是免不了被吓破了胆。” 老奸巨猾?原来在这位金枝玉叶心中我这么不堪……没发现就好。 安伯尘暗舒了口气,咧嘴一笑,尴尬的挠了挠头,却也不知此时该如何面对昨夜被自己抱了七八条街的广平。 “是了,你偷偷告诉我,那无邪居士可是你的师父?” 冷不丁的,广平县主嘴里冒出这句话来。 安伯尘心思急转,面露疑色道:“无邪居士是谁?” 闻言,广平县主脸上浮起失望,暗暗跺脚,撅嘴道:“算了算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次多亏无邪居士你才捡回一条小命,你需牢记。” 说话间,安伯尘能清楚的察觉出广平县主毫不掩饰的崇敬之情,心下古怪。 “好了,本宫和你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你虽后知后觉了点,却还有几分骨气,也算有资格和本县主同窗而读。” 说完广平县主不再多看一眼安伯尘,转身便走,这几日来两人间的那点怨隙也不了了之。 广平县主和严老夫子一般,对安伯尘心怀愧疚因此并没深想,全然忘记了那日安伯尘初来学舍时,寥寥数语吓退三名世家公子,所依仗的也是神游入梦探来的龌龊事。 两相联系,有心人定能看出些许端倪。 安伯尘自然还记得,昨夜神游入梦也没找上那三位公子。 目光落向韩、华、冷三名公子,韩公子和华公子并没异样,只有那个冷公子见着安伯尘向他看来,连忙低下头,躲避着安伯尘的目光。 就算他有所怀疑,可他的秘密掌于我手,给他冷大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随便乱说。 安伯尘心中笃定,也不虞有它。 扫视着交头接耳、低声言语的世家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少年心头。安伯尘忽然发现,只要他愿意,凭借入梦之术和无邪居士的身份,将琉京世家子掌于手中当为轻而易举。这些世家子大多生性顽劣,甚少有官职在身,可能入学白狐书院又岂会是愚笨之辈,加上他们的背景身世,若是联合起来足以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股力量就算无法和左相分庭抗礼,可也足够令左相忌惮,往后无论是自保,还是寻找龙女都会方便许多。 明面上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子,修为全失,还惹恼了厉家,前途堪忧。可暗地里却是隐于幕后,将一众世家子掌于手心的无邪居士……光是想想,安伯尘便觉得很兴奋,可若真正行使起来,却要比想象中的要难上许多,稍一不留神便有可能败露,更需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又看了眼冷公子,安伯尘若有所思。 转身,安伯尘正准备和元廷尉讨回珠链,就在这时,锋锐如绝世宝剑的目光向他射来。这一瞬,安伯尘头皮发麻,冷汗自额上滚落,心旌动荡,只觉整个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那道目光看了个通彻。 深吸口气,安伯尘强压下心头的惊慌,抬头看去。 一君一少年,在所有人都未觉察时刻,默然对视。 李钰的眸子很深,深不见底,丝毫不让当初那个披夜走琉京的霍国公,而他目光中又隐含深意,有复杂,有欣赏,还有一丝安伯尘无法理解的叮嘱。 一瞬后,李钰转开目光,垂落眼皮,又变回了那个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庸碌君王。 许许多多的心思念头如飞疾转,安伯尘低下头,目光闪烁。 他似乎是想告诉我什么,又似在暗示什么,可他为什么要和我说……难不成他已经知道了无邪居士的存在,且和我有关系……不可能,就算他是神仙下凡也没这个能耐。 帝王心思深如海,又岂是眼下的安伯尘所能揣摩。 安伯尘只知道,这位曾经励精图治,在承平年间不屈不饶和匡皇室的抗衡的琉君是个彻头彻尾的明白人。琉京的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霍国公的忠心他知道,左离二人的来历或许也知道,自己的猫腻他也能猜到大半,却偏偏隐忍不发,任凭世家坐大,左相权倾朝野,离公子布局相对……他到底在等什么? 想到演武场上琉君独坐高阁,完全倒向厉霖的情形,安伯尘心中没来由的一寒。 他瞒过琉京千千万万子民,瞒过左相,瞒过离公子,甚至连璃珠公主瞒过,却又以所有人为棋子……这或许便是萧侯常说的帝王之术吧。 “肃静!” 惊堂木牌下,元廷丞喝斥一众世家子,随后恭恭敬敬的看向琉君。 事情上升到眼下的地步,将厉家牵扯进来,已非他一个四平廷尉丞能够做主,此时只好请示琉君。 京伊府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的看向琉君,听他发落。 沉吟片刻,琉君看向厉霖,摇头而叹道:“俗话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厉子爵身为栋梁之后,却知法犯法,不可轻饶。暂且收监,等三堂会审再行发落。” “君上圣明!” 一众世家子面露喜色,齐声拱手道,而厉家家主脸色微变,惊疑不定的看向琉君。 唯独安伯尘低垂着头,一脸深思,只觉琉君话中有话,可一时半会却又参悟不出。 “厉家管教不严,导致厉霖之过,不得不惩。念在厉大人对琉国有功,罚金十两,以儆效尤。” 琉君又道,厉家家主闻言长舒口气,上前跪地谢恩,而安伯尘则陡然一震,电光石石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隐约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深吸口气,安伯尘抬头,就见李钰也向他看来,眼中的深意一闪而过,颔首道:“士子安伯尘蒙冤入狱,如今真相大白,归还士子出身,另,赏金十两。” 话音落下,安伯尘自上前谢恩,一旁的厉家家主则面露恨色,转瞬即逝。 “如此,散了吧。” 不在宫里规矩也没那么多,琉君起身而返,众人山呼千岁,夹道相送。 站起身,安伯尘从乐呵呵的元廷丞手中接过珠链,先行谢过,随后小心翼翼的戴上。 “安施主。” 耳边传来无华欣喜的叫唤声,安伯尘抬起头,无华和张布施这两个形影不离的假学子笑着向他走来。 安伯尘也是一笑,并没多说什么,两人昨夜犯险前来营救的恩情安伯尘自然铭记于心,想来他二人也担心了一宿。 “走,找个地方喝酒去。” 张布施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安伯尘,眉头舒展开道。 “就去依云客栈吧,那儿安静。” 无华笑吟吟的接口说道,余光瞟向被衙役架走的厉霖,脸上浮起一丝厌恶:“只是收监,倒是便宜他了。” 琉君既已作出决断,又怎会这么简单。 安伯尘莫名一笑,心中暗道。 吴国王家失宠时,只罚了三两黄金,而厉家足足罚了十金……群臣文武之中,或许只有我才能听懂琉君的言外之意。 幸好身边还有一个不甘寂寞的萧侯,想来此时已经动手了。 午后阳光洒落,少年的下颔已长出一圈青葱的绒毛,下意识的摩挲起腕边珠链,安伯尘不再多想,和无华二人说着笑,轻快地走出京伊府。 第125章 吴中司马家 有龙自北来 第125章 吴中司马家 有龙自北来 大雨瓢泼,一下便是两三日,带着烟花江的味道,却再没那丝引人遐想的缱绻。 冷院孤树,地上的积水已堆了三四寸,涟漪荡开,除了泥泞也只有泥泞。好在这座小院不常有人造访,院中的人也不常走出,至少这两三日里,她一直安静地待在屋里,倒让守于院外五百铁骑稍松口气。 青烟袅袅如雾如云,少女坐于窗前,青丝垂落间,她下意识的看向铜镜中的容颜,曾几何时她最为倚仗的利器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一颦一蹙尽丢了娇嗔笑靥,冷若冰霜,看得她自己都不禁有些心寒。或许只有在那个莺飞草长的江南,自己才能肆无忌惮的笑出声,回到秋雨不绝阴翳得喘不过气来的江北,只能让自己也变得阴沉冰冷,如此才不会被冻伤。 轻轻摩挲着腕上的珠链,好半晌,司马槿才回过神。 拾起案前的文书,司马槿聚精会神的看着,这文书是用玄色纸张所书,黑纸白字,如此荒唐之举也只有吴国国主才会想出。倾轧于庞大的司马门阀之下,吴国军政大权早已旁落,那位常常自言生不逢时的吴国君王也只有用种种特立独行之举来显示出自己的不凡,不称君上改口国主,大臣上奏皆是黑纸白字,隐喻司马家权势熏天,乌烟瘴气,想要以黑纸白字来唤起众臣拳拳报国之心。 可又有谁会搭理一个傀儡诸侯,司马家的人更是一笑了之,国主殿下你想干嘛干嘛,就算让雄鸡孵蛋也随你玩去,只要乖乖地呆在后宫,陪着三千佳丽,老老实实做你的安乐王便好。偏偏吴国国主不晓事,屡次添乱,在吴京常常会见到这样一副情景。一位雄姿英发的君王佩剑挂弓,雄赳赳的站在战车上,身边跟着一群愁眉苦脸的厨子,手拿菜刀,有气无力的挥舞旌旗,上书“清君侧”三个大字。历来所谓清君侧都是臣属发起,吴王有事没事自个玩起清君侧,无兵无将可用,只好拉起一帮厨子也只有他们才有兵器,腥味犹存的菜刀。每每刚过护宫河,这队“义师”就被七八守卫镇压下来,驱散厨子,好言好语的劝说吴王回宫。 百姓们闲看热闹,文武百官心情复杂,手揽吴国的司马家人也只是冷笑而已。 生于帝王家固然是好,可若是生在司马门阀所在的帝王家,也只能怪你生来无福。 吴国主如此,司马槿何尝不是如此。 看了眼文书中所记载的吴王近况,司马槿面无表情,将文书放在左侧的墨盒中,随即又打开右手边的红木盒。黑主内,红主外,皆是鬼军斥候探听来的消息。三万鬼军,司马槿独掌八百斥候,看似微不足道,可斥候乃是一支军队的耳目,耳目通心,若耳目不明,主帅又如何行事。十二岁那年,司马槿一鸣惊人,从前任斥候统领手中夺下八百鬼军,又在暗中和鬼军后军都督结盟,逼得家主不得不退让,正式任命司马槿为斥候统领。以十二岁之龄当上司马门阀五路大军中最神秘莫测的鬼军统领,更是个女子,如何不让司马家人震惊。司马槿行事狠辣,雷厉风行,终日冷着脸,散布大匡十三诸侯、五方行省的司马家人皆称其为冰公主。司马氏本为先朝皇室,骨子里流淌着皇族血脉,以司马槿的身份资历,叫声公主又何妨。 此番被“请回”,盛怒之下,司马家主欲要革除司马槿统领之职,却被鬼军三军都督联名上书,言道鬼军不能没有冰公主。非是司马槿和那三位老将军关系有多好,也非是司马槿多受器重,而是鬼军斥候传书所用的隐文只有司马槿能解开,换而言之,若是易将,这一个月来所积的情报便会作废,此中缘由很是复杂,总之三名都督连同手下的幕僚合力都无法破解。可若废除隐文,又担心鬼军斥候实力大降,此时正值变乱方起之时,谁也不敢轻忽。 明知是司马槿留下的后手,家主却无可奈何,只能将司马槿圈禁起来,继续当她的斥候首领,降三品,从统领贬为都尉。 斥候还需司马槿掌控,等渡过这段不平光景,再撤职,重编鬼军斥候,而司马槿自会被嫁往大匡皇室。 家主的这些心思司马槿都知道,可她却仿佛没事人般,恪尽职守,认真整合各路飞报。 “齐人终于反了。” 看着白纸黑字上的古怪符文,司马槿喃喃低语着。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传来一阵豪爽的笑声,抬头看去,一员铠甲鲜明的老将笑着走了进来。 刘老休,司马门阀五路大军中唯一一个外姓帅座,三十岁入赘司马家成为一员偏将,三十八岁擢鬼军参军,五十岁那年突破天品,次年升任后军都督。 对于司马门阀各派各系的人物,司马槿都能将他们的履历熟稔道出,光是这个就花了她大半个月时间死记硬背。眼前的老者稍有些不同,从两年半前那次夺权起,司马槿便和刘老休结盟,算是司马槿在鬼军中的“靠山”。 “见过都督。” 起身,司马槿拱手道。 “和老夫客气什么……坐吧。” 刘老休笑着道,他是外姓人,就算功劳再大也没资格威胁到家主的地位,加上他自己也知道避嫌忍让,整日笑吟吟,不与人争,也算难得的老好人。 “刘爷爷屈身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斟上茶水,司马槿先抿了一口,淡淡的问道。 “怎么,你刘爷爷来非得有什么事不成?” 笑着看了眼司马槿,刘老休喝了口茶水,咂舌道:“齐国生乱,早在家主预料之中,朝中也传来消息,那位赵皇叔终于坐不住了,难得有削弱齐国的机会,他怎会放过。” 将飞报放好,司马槿沉思片刻,抬眸道:“中都拱卫京师无法出兵,东原行省相距太远,又得防着东南诸国,而南岭行省自成一派,听调不听宣,可想要从它那调出半个兵卒也难比登天。如此一来,能出兵的只有漠北行省和落云行省,漠北兵不识水战,能堂而皇之出兵齐国的就剩落云行省……难不成家主想要暗插一脚,把事闹大?” 闻言,刘老休手捋胡须,笑而不语。 司马槿默然,她知道司马门阀一直在等,等那乱世的到来,可等了千多年都未曾出现过真正的大变。各代匡帝有贤有愚,可偏偏每过两三百年,匡皇室总会诞生一名神师。如今的赵皇叔更是历来神师中罕见的名帅,修为了得,东征南讨武功盖世,有他坐镇大匡,乱世又怎会到来。 在司马槿原先的想法中,当代家主就算有雄心壮志,却也只能望天兴叹,将匡复大晋的抱负留给后人。谁想到刚生出一点小乱他便按耐不住,急匆匆的想要插上一脚……这似乎不太像他的作风,老祖宗也不管吗? 皱了皱眉,司马槿并没多言。 司马家如何又与她何干,生父母早逝,偌大的门阀举目无亲,如今她所要做的便是抓紧时间,早日修成龙宫得来的仙家秘籍。 “好了,刘爷爷今天只是来看看你,无事便好。” 笑呵呵的站起身,刘老休握着茶盏,看那架势似是不准备放下。 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刘老休停下脚步,转头道:“还有一事。你可曾听说秦国一脉的司马房?” 司马槿点头。 看了眼漠不关心的司马槿,刘老休苦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他一个月前刚刚突破地品,以十七岁之龄非天生无底洞之体。” 司马槿摇头。 见状,刘老休更是苦笑连连:“你呀,哪点都好,就是太冷太傲。你恐怕还不知道,老太君已经召见过他两次,曾和家主道北有一龙南有一凤,我司马家重得龙庭指日可待。” 闻言,司马槿不经意的皱了皱眉,却依旧没说什么。 幸好刘老休早已习惯司马槿冷漠的性子,抿了口茶水道:“有谣言道,家主准备让司马房来坐斥候统领之位,老祖宗虽没说话,可秦国那边的人都说司马房已蓄势待发,即将来吴国接掌你手下的八百斥候。” 直到这时,司马槿方才抬起头,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认真的说道:“大不了,把他沉江喂鱼好了。” “噗哧!” 一口茶水喷出,刘老休涨红老脸,哭笑不得地看向司马槿,渐渐的,发现她并没开玩笑,方才正色道:“你若真这么做,可就犯了老太君的大忌,凡是她看上的人谁也动不得,从前的你,如今的司马房,都是如此。” “那好。” 司马槿点头,平静中带着冷漠。 “罢了罢了,你只需知道,你这个对手可不比往常。放眼大匡,能在二十岁前突破地品的非天生无底洞者又有几人?司马房无论资质还是潜力,都算数一数二,至少你刘爷爷从没听说过还有哪家少年比他更出色……总之,小心为上。” 刘老休郑重的说道,随后摇着头走出小筑。 临窗而立,司马槿望向从天而降的大雨,渐渐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司马房……别人不知,我却知道,有一人定远胜你百倍。” 习惯性的扣紧珠链,少女喃喃说道。 第126章 斩草除根 第126章 斩草除根 从京伊府走出,午后日光暖洋洋,少年深吸口气,只觉心头也被日光薰暖。 琉君銮驾已远去,百姓们却依旧聚于府外,直到看见了安伯尘方才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午时前还一副深仇大恨,府审罢了得知真正的元凶是厉霖而非安伯尘时,百姓们立马变换脸色,朝向蒙冤受屈的安伯尘鼓掌欢呼。 安伯尘面色微红,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场面虽在二十多天前遇到过,可物是人非,短短二十天仿佛过了二十年,再置身于万众欢呼下,安伯尘好不自在。 “安娃子!” 雄壮的吼声压下百姓们的欢呼,敦实的小胖子通红着双眼盯向安伯尘,直看得安伯尘心头发毛。 下一刻,李小官飞奔而来,一个熊抱将安伯尘抱得结结实实。 虽然陪着萧侯东奔西跑了一整夜,可李小官怎么看都觉得萧侯所做之事和营救安伯尘毫无关系,问到萧侯,萧侯只是笑而不语。李小官提心吊胆的等了一夜,终于等到开府问审,又熬了一个上午,得知安伯尘无罪释放,欣喜若狂,此时更是难以自禁。 苦笑着推开李小官,安伯尘刚想开口,就见李小官忽地一红脸,低下头,扭捏道:“安娃子……你真的好那口吗。” 安伯尘心中一起毛,只想踹这个胡思乱想的小胖子两脚,余光中就见府邸一侧,萧侯正笑吟吟的向他招手。 “小官,以后可别再乱想了。” 安伯尘拍了拍李小官的肩膀道,随后向无华和厉霖告了个罪,朝着萧侯走去。 闻言,李小官暗松了口气,心下稍宽几分,转眼后脑中又浮起依云客栈里的那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暗暗发誓,一定要为安娃子抱得美人归。 他却不知道,他这个主意又要给安伯尘惹来一屁股麻烦,而他自作聪明以为的那对“兄妹”此时正站在不远处,复杂的向这望来。 “小风,安伯尘就是那天让你感觉熟悉的人?” 目光掠过安伯尘,月青青低声问道。 “正是。” 第一王风咬牙切齿的盯着安伯尘,终于见着了正主,他哪里还忍得住怒意。 也不过如此,亏那小胖子还将他吹得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竟敢打青儿的主意,好,好,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来自神秘桃源村的少年高手冷眼看向安伯尘,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早晚有一天要去会一会这个小胖子口中“名动江南”的安士子。 好笑的看了眼第一王风,月青青握住少年生满茧子的手,压低声音道:“小风,依我看来,这安伯尘和无邪居士定脱不了关系。” “嗯?” 第一王风眉头皱起,意外的看向月青青。 “小风你想啊,你我都从未来过琉国,你却对他感觉熟悉。倘若无邪居士真是我们要找的那人,那日你们一同入梦,你在琉京也当对无邪居士感到熟悉才是。” “你的意思是……” “若我猜的没错,无邪居士就算不是安伯尘的师父,也是一亲近之人。” 月青青目露深思,顿了顿接着道:“来时路上我和当地百姓打听过,安伯尘昨日问罪入狱,人证物证俱全,本该尘埃落定,眼下无罪释放,定和那个会入梦的无邪居士脱不了关系。” “也就是说,安伯尘定知道无邪居士身在何方。” 第一王风点了点头,复杂的看了眼安伯尘,随后大步向他走去,刚走出两步就被月青青拉住。 “小风,你就这样跑上去他肯定不会承认。” “那怎么办?” 第一王风皱眉问道。 削瘦的颊边浮起一丝笑意,月青青扒上第一王风耳朵,轻声说着什么。 片刻后,第一王风转忧为喜,又看了眼安伯尘,转身和月青青回返依云客栈。 …… 京伊府后,一老一少四目相对,久久无语。 若是李小官见到这副情景,指不定又会胡思乱想起来。 大眼瞪小眼,还是萧侯率先按耐不住,长叹口气,眼里浮起欣慰之色道:“伯尘果真是人中真龙,一夜之间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等手段连老夫都揣摩不出。” 萧侯在赌,赌安伯尘能化险为夷,否则他后续棋子即便下了,也毫无作用。见着安伯尘从容脱险他自然欣慰,可左思右想也猜不到他如何做到,这也是因为萧侯没能进入京伊府,否则以他的眼力或多或少也能看出些许端倪。总之,他愈发笃定安伯尘便是他所要找的人,日后继承他的抱负,祸乱诸侯世家。 “萧老过誉了。” 挠了挠头,安伯尘涩涩一笑,转而压低声音道:“不知那厉家……” 闻言,萧侯目露精光,看向安伯尘愈发的神采奕奕:“好一个安士子,连老夫的布置也猜到。伯尘让厉霖自食其果,厉家定不会善罢甘休,老夫昨夜一番布置少不得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难以旁顾。” 昨夜萧侯只作了两件事,一件是大肆渲染安伯尘的“罪状”,传遍琉京,恶名昭彰。捧得越高摔得越狠,反之亦然,只要安伯尘能化险为夷,洗清罪状,他自然会博取包括琉君在内所有人的同情,这样一来短时间内再无人敢动他。至于第二件事,则是针对厉家,后半夜萧侯带着珠宝钱财走访数位御史大夫府邸,献上这些年搜罗所得的厉家种种不端之举。当了这么多年的墨云楼管家,萧侯算得上是除离公子之外唯一一个隐于草莽却手眼通天之人,献上的那些罪状看得御史们头皮发麻,冷汗连连。 虽只有罪名毫无证据,可并不打紧,在大匡诸国的监察体系中,御史总是扮演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角色。只要有罪名,便可先行上报君王,即是所谓的“风闻奏事”,一旦上奏,则会做成堂报张贴于各部公墙,也算是光明正大的打小报告,极容易得罪人。 御史铮铮铁骨,可也不想轻易得罪厉家,只除非厉家犯下众怒,失了王眷。因此,萧侯这一手想要成功,也需依赖安伯尘今日能够成功,若是不成,那些御史也不敢上书琉君,两边不讨好。 听得萧侯所言,安伯尘若有所思,半晌,忽然蹦出一句令萧侯瞠目结舌的话来。 “萧老,何不如趁此机会将厉家连根拔起?” “这……” 惊讶的看向安伯尘,萧侯怎么也没想到,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安伯尘忽然间变得如此心狠手辣起来,他也曾想将安伯尘培养成那等无情无义的大枭,可改变一个人的性情难比登天,需要时间和经历,若无那年刻骨铭心的变故,他萧侯也不可能成为险些颠覆陈国的枭雄。 萧侯自然不知安伯尘之所以说出这番话,并非因为一下变了性子。对于厉家安伯尘固然厌恨,可此前却从未想过将厉家人斩尽杀绝,他之所以这么做,却有两个原因。今日会审翻手为云,让厉霖自食其果,厉家家主仇恨的目光安伯尘如何察觉不到,心知即便今日能逃过一劫,可时日长了厉家定会不惜全力对自己下杀手,为了小命他也得心狠这一回。其二则是琉君,他知道自己见过王馨儿,知道王家罚金失宠之事,罚三金只是失去王眷,以此类推,罚十金则远远不是失去王眷这么简单。更何况,琉君将那十两罚金赐给安伯尘,弦外之音很明显。 本王欲除厉家,若你能为本王解忧,本王便允你日后的厉家。 在京伊府内,也只有安伯尘才能听懂琉君的心意,却也是一个考验,若是安伯尘能扳倒厉家,自然成功进入琉君法眼,若是不能,日后厉家为难起安伯尘来,琉君自高坐金銮,不管不顾。 安伯尘只是一落难士子,哪有这么大本领,可今日之变却让李钰看到了“藏”于他背后的高人。既是考验安伯尘,也是验证自己的猜想,却又把安伯尘将死,为了自己的小命不得不出手,将他和无邪居士的关系暴露在琉君眼下。 要么隐忍不发,要么一出手便毫无破绽,这便是帝王之术,李钰的手段。 幸好他怎么也不会猜到安伯尘自己便是那位高人,顶多猜到安伯尘和无邪居士有些许关系,可即便猜到,琉君也不会对外人言,倒也让安伯尘稍微放心。 隐约中,安伯尘只觉得琉君这番暗授机宜更像是两人间的合作,琉君不方便亲自出手,于是软硬兼施请安伯尘相助。可他隐忍了这么久,为何突然发难?这一发难,便是对准了琉京乃至琉国有数的大世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或者生出了怎样的契机,才使得琉君有此一招? 摇了摇头,安伯尘看不明,想不通,也懒得去费脑子。琉君有什么打算与安伯尘又有何干,从始至终,安伯尘也只是想保全性命,假以时日从容走出琉京罢了。 即便如今的他隐隐拥有同左、离相抗,得琉君另眼相待的力量,他也未曾改变过心底深处那个简简单单的愿望。 第127章 风波又起 第127章 风波又起 萧侯老奸巨猾,手段高超,托他策划“除厉”之计,安伯尘自然放心。 带上李小官和无华、张布施前往依云客栈,一场压惊酒从下午直喝到晚上,有着一帮狐朋狗友相伴,安伯尘不觉多喝了几杯,回到墨云楼已是酩酊大醉。李小官自回铺子,潜意识里他对墨云楼有种说不清的畏惧,即便如今的墨云楼归安娃子所有,他也很少留宿。 秋风高疾,安伯尘步履蹒跚,跌跌撞撞的走进藏玉厅,看了眼空荡荡的床榻,眸中浮起一丝黯然,下一刻扑通一声摔倒于榻,呼呼大睡起来。 今晚的安伯尘只想睡个好觉,却不知随着他从容不迫的走出京伊府,又一波暗流蠢蠢欲动,所涉之地,何止区区七十里琉京。 风卷珠帘,珠帘后,香榻旖旎,云雨罢了一身媚骨的吴国女终于熬不住,熟睡过去。玉指划过王馨儿凹凸有致的胴体,好似抚摸宠物般温柔,可那只手的主人却一脸茫然。 公主倾国颜,裙下万千众,可她却一瓢不取,不知从何时起,渐渐沉溺于征服世上佳人奇女子的快感中,或许那年从上京回转后,她便已经将自己当作了男儿身。虽披不上金盔铁甲,提不起长枪斧钺,可杀人征战,又何需兵刀。 披上大氅,卷起袖筒,璃珠坐于案前亲自磨墨,随后取出一纸一笔,认真的写着什么。 写罢,吹干墨渍,璃珠将信函用蜡封好,犹豫片刻,还是祭出了崖山飞鸦符。手捏印法,璃珠喃喃念咒,少时火鸦飞出,叼着信函越出高阁,飞过高高的宫墙,飞离琉京城墙,向北而去。 翻了个身,王馨儿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好奇。可下一刻,娇躯猛地一颤,那声低唤被她按捺在嗓子眼,快感袭来,神色迷离,如潮红晕绽满双颊。 …… 依云客栈三楼,张布施盘坐榻上,眉宇间荡开丝丝黑烟,仿佛黑蛛吐丝,密密麻麻,连绵不绝。 无论在关中还是关西,亦或在这琉京,他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久而久之,身边的人习以为常,他自己也慢慢习惯,仿佛没那点苦愁,他就不是张布施。十七岁的少年人,就算家道中落后飘零世间,经历了同龄人没有的坎坷磨难,可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也不至于如此。 谁也不知道,就连他的恩师那位赵皇叔也未曾发觉,张布施之所以终日愁眉苦脸,却因为在他额心中藏着两把刀。这两把刀连着眉毛,通达心意,只要张布施心生反感抑或恼怒,那两柄刀便会绞成一团,连带着他的眉毛也蜷缩如虫。疼倒是不疼,只不过甚是寒碜,本来好端端一张面庞却因此变得少年老成的模样,每每夜深人静总会令他烦恼不已,越烦恼则越苦愁。 至于这两把刀的来历却因儿时那场荒诞离奇的奇遇,虽让张布施愁容满面,可张布施能够走到今日,眉毛下的两把刀功不可没。 看向面前的白纸,张布施又皱起眉头,手中的笔提起又放下,踌躇犹豫着。 来到琉京一月有余,那件事也终于有了眉目,这偏居江南的琉京比想象中还要复杂许多。有蛇妖,有秘术大家,还有一个擅长入梦之术的无邪居士,张布施几乎可以肯定,那无邪居士便是师父怀疑的神师。然而,隐约中张布施只感觉那无邪居士和安伯尘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若不然,一个墨云楼的小仆僮又怎能在短短一个月里崛起于琉京? 可两人之间的关系又不似师徒,否则安伯尘的修为也不会连地品都没,至少张布施从未听说过,有哪个神师传人修为不足地品。 如若将安伯尘也写入密报中,让那位无邪居士知道后,会不会惹恼了他?到那时候,安兄弟…… 愁眉苦脸的看向窗外,七层墨云傲立琉京,那个自己新结交的少年此时定已呼呼大睡了,张布施神色复杂,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提起笔。 说到底,因为儿时的经历,张布施还算是个理性的人,成为中都神师传人后,他都是令行禁止,从未违背过师父的心意。三位天生无底洞师兄师姐自然亲近,而他则貌合神离,平日里除了修炼、出任务外,几乎从不和人来往。在琉京遇到无花和尚,虽然很是讨厌,却让张布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而安伯尘更是个羞涩拘谨的少年,却总感觉他似乎隐瞒着什么,可他偏偏又不怎么会瞒人,每每三人在一起时,张布施表面上不动声色或是愁眉苦脸,暗地里总觉好笑。 笔落白纸,张布施工工整整的书写着:“师尊在上,琉京确有一神秘高人,世家子称之无邪居士,来历不明,有术能入梦,疑似神师,暂无传人。除此以外,还有一蛇妖,一秘术大家。徒欲暂留于琉,查明原委……” 书罢,张布施将信封好,双眉间流转出一缕黑烟,裹住书信,转眼化作黑风携着书信向北飞去。 揉了揉背,张布施刚准备睡去,就听隔间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紧接着又是一声怒吼。嘴角泛起苦笑,张布施摇了摇头和衣躺下,心中暗道,定是无华去招惹了那对来历神秘的年轻男女。下午喝酒时,李小官便和安伯尘提起那少女,当场让安伯尘闹了个大红脸,无花和尚却道那两人是情人,和李小官一阵争执,各不退让,在安伯尘的劝解下才悻悻罢了。无华打定主意要探个究竟,刚才估摸着是偷听人家墙角时被发现了,那少女虽然孱弱,可张布施隐隐能察觉到在她身上有一种古怪的气息,而那个天生白目的少年修为高强,即便自己使出全力,恐怕也只能和他战个平手。 这琉京的日子也算有趣,轻松自在,不像在中都时候每天都要枕戈而眠,战战兢兢的应对第二天的烦人事……等回去后,或许也很难忘记。 脸上很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张布施翻了个身,闭上双目。 他能睡得着,却有一人直到子时过了依旧未合上眼。 夜雨连绵,噼里啪啦的击打在窗棂上,扰人清梦,却也不知道过多久才能止住。 少女披着大氅,点上红鱼灯,从暗格里抽出一只竹绿色的木盒。 这木盒是司马槿回返后命手下斥候秘密打造,被她藏于暗格中,每日午夜自有训练有素的飞鼠叼来密报放入暗格。直到今日也只有区区三页纸,可每到子夜,司马槿总会点上灯烛,静静的阅读信函。 才两三天的功夫便养成了这个习惯,或许因为从琉京带回的太多,难以忘怀,司马槿虽然苦恼自己为何还那么关心他,却也不敢深想,难得能遂了心意做一件事,她自然很是珍惜。 打开信函,渐渐的,灯火下的少女脸色变得冰冷,眸中闪过一丝青火,竟让屋里的火光黯下几分。 “厉霖,厉家……还不死心。” 深吸口气,司马槿皱了皱眉,将信函丢出。 一道人影凭空浮现,金盔金甲,面庞黝黑,伸手接住信函,随后抱拳跪地。 “杀了。” 司马槿面无表情道。 黑无常犹豫片刻,随即抱拳领命,转身向屋外走去。 “等等。” 刚走到门口,黑无常便被唤住,转头看去,就见蒙着面纱的少女一动不动,似在思索什么。 许久,司马槿摇了摇头,低声道:“小安子既能破局而出,定有他自己的打算,我又何必横插一手……厉霖若是死了,君臣间的默契也算完了,琉京势必生乱。” 听着统领喃喃低语,黑无常藏在金盔下的脸上浮起极难察觉的笑意,俯身施礼,转眼后身体一寸寸消失。 雨越发的大,司马槿盯着红鱼灯,目光闪烁,陡然间身体一震。 “我不杀厉霖,自会有人杀他……琉京之乱在所难免。” 紧抿朱唇,司马槿望向窗外,神色莫名,终究还是没再宣黑无常。 …… 京伊府大牢,华衣少年喝着闷酒,脸色苍白。 牢门外的狱卒提心吊胆的候着,听着时不时传来的咆哮声,一个个面色发青。 曾几何时,大牢里会来这样一个难伺候的主儿,就算是君上金口玉言,将他打入大牢,狱卒们也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好酒好肉伺候着,比巴结顶头上司还要勤快。厉家公子,那可是高不可攀的人物,今日入狱,指不定明日就有八抬大轿来迎他回府,狱卒们可不想得罪这样一个动辄能让他们家破人亡的主儿。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带着莫名的韵律,一阵阵的撞击着狱卒们的耳廓,如金石,亦如兵刀。 下意识的转过身,狱卒们看见了那个一身灰布衣的男子。 熟悉的装束,熟悉的气质,熟悉的温文尔雅,看着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牢里的男子,狱卒们先是一怔,随后勃然变色。 “离公子……” 第128章 桃源子弟 第128章 桃源子弟 墨云楼七层,藏玉厅,安伯尘呼呼大睡。 一阵冷风漫入窗棂,爬上少年的脖子,睡梦中的少年打了个寒战却没醒来。冷风咆哮,一阵接一阵的袭来,终于将安伯尘冻醒。 揉了揉眼,安伯尘坐起身,迷茫的摸着后颈,就在这时余光中就见一张信笺从窗棂间滑落。安伯尘皱了皱眉,起身拾起信函,疑惑的拆开。 当他看清信函中那行娟秀的小字时,心头没来由冒出一丝寒意,睡意全无。 “无邪居士见谅,本宫有急事相询,关乎入梦……” 落款,璃珠。 张大嘴巴,安伯尘惊疑不定的看着信函,许久没能合拢。 “璃珠……她是怎么知道的?不但知道我是无邪居士,还知道我入过她的梦……这怎么可能。” 来回踱着脚步,安伯尘喃喃自语着。 “就算离左二人也不可能猜到我就是无邪居士……她璃珠……应当是怀疑我和无邪居士有关。” 目光闪烁,安伯尘并不确定的自语道。 想到那个心思难测的璃珠公主,安伯尘面露复杂。和琉君一样,她也在隐忍着,即便表面看来她已经够聪明,可实际上,她却比表面还要聪明许多。将王馨儿耍得团团转,游走于离左二人间,那晚霍国公夜袭王宫和她也脱不了关系,若非有璃珠为左派内应,暗传消息,霍国公也不会赌上他一世英名率领三百儿郎清君侧,却终究功亏一篑,也不知璃珠公主假传军情是故意为之,还是被左相欺瞒。 总之,此女乃是琉京中安伯尘最不敢小视的那几人之一,偏偏又因为安伯尘那几次阴差阳错而无法生出恶感。 “她究竟是如何知道我进过她的梦境?” 看向窗外,安伯尘心中狐疑。这酒喝多了,冷风一吹有些头痛,安伯尘脑子里一团乱,苦思冥想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罢,还是得去一趟。” 安伯尘打定主意,盘膝坐回床榻,刚想神游出窍,转瞬想到如今情形不比往常,若是厉家不按常理出牌,今夜派刺客前来报复,安伯尘把肉身丢这,岂不是自取灭亡? “急急如律令,鬼影去无踪。” 安伯尘十指翻飞,捏出印法,口念咒语,转眼后他的身影消失于楼中。 潮湿额气息流转墨云,少时,安伯尘身化无形之水,游走过朱雀街,直向王宫而去。飘过护宫河,越过一个个明岗暗哨,安伯尘轻车熟路般来到璃珠公主所在的玉华阁前。 如今的安伯尘只要心意一动,便能看见心中所想之处,全赖霍国公封印的那枚缩地符。可白天安伯尘也曾试过,却发现并不奏效,转念一想渐渐明了,这缩地符或许因为地魂的缘故,只能在入夜时分使用。幸好安伯尘所行秘事也常常在夜间,倒也相宜。 水影树立,安伯尘抬头望去,就见阁楼高处依稀还有点点灯火,隐约还能听到女子缠绵喘息的声音。 安伯尘心头发毛,不用去看便知那人定是王馨儿,想到两个美貌多姿的女子缠绵时的情景,安伯尘神色莫名,心中忽生出一丝古怪的冲动,转瞬被他压下。 “奇怪,璃珠在和王馨儿做那事,这时候喊我来干嘛……” 安伯尘喃喃低语,面露狐疑。 陡然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安伯尘的心没来得一紧。 “不好,中计了!” 此时安伯尘若还猜不到,也枉费司马槿口中“远胜司马房百倍”之称。 他刚想转身离去,就听耳边忽然响起古怪的歌谣,宛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可又好似金石相击,震得安伯尘心意不定,这水行术也岌岌可危。 好在一曲罢了,歌谣渐止,安伯尘方才没被打回原形。 月华如水,顺着阁楼铺下,也将安伯尘笼罩。安伯尘心头一懔,却是发现月光下,他的身体暴露无遗,虽然模糊,可也显出碧波轻荡的水影,就仿佛一个水做的人儿站在阁楼下。 这是怎么回事? 安伯尘心慌意乱,险些被自己现在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目光所及,就见少年少女从树荫下走出,面露恭敬,交叉双手蔽于胸前,朝向安伯尘一拜道:“见过无邪前辈。” 那对少年少女安伯尘并不陌生,正是住在对面依云客栈中的那两人,可他们这番作礼却很是古怪,至少安伯尘从未见过,隐约中透着古老的气息。 是他们将我引来此处? 素不相识,他们又如何知道我和“无邪居士”的关系?竟还知道我进过璃珠的梦…… 安伯尘皱眉不语,似乎想起了什么,可又好像隔着一层薄纱,近在咫尺却触及不着。 眼见那个“水人”默然不语,月青青只当无邪居士心生怒意,连忙道:“我二人有要事相求,又怕居士不肯现身,方才使出这等手段,还望居士恕罪。” 安伯尘没有说话,他也想知道这两人找他所为何事,为何会知道那么多。可这两人来历莫测,下午听张布施所言,那少年的修为当在地品之上,少女更是看不透,安伯尘难免心怀警惕,生怕开口说错话,让这二人察觉出什么。 安伯尘越不说话,越让第一王风和月青青心中忐忑。 一咬牙,第一王风迈步站在月青青身前,面颊微红,不太娴熟的用起大匡的礼数,抱拳拱手道:“我二人从上京一路奔波来到琉京,只为找居士,想来居士还记得在下。” 上京…… 细细打量向第一王风,安伯尘终于想起了他是谁。 那日进入璃珠梦境,在司徒府门前遇上一个蒙面少年,不但看穿了安伯尘的地魂之身,还能在梦境中施展秘术。 眼前这少年从上京来,又知道自己进入璃珠梦境之事,身形也和那个蒙面少年差不离…… “是你……” 安伯尘看向第一王风,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闻言,一旁的月青青面露喜色,若说之前还没有十足把握,见着无邪居士认出小风,心下再无怀疑。 沉默半晌,安伯尘游走出被月青青召唤来的月光,水影渐黯,又变得无形无影。 安伯尘并没离去,他知道今日若不把话说清,这两人日后定会缠着自己不放。今日传书墨云楼成功诱出自己,他们已知道自己和“无邪居士”有关联,虽没猜到无邪居士就是自己,可时日久了,难免会察觉。 “你们来自何方,姓甚名甚,寻我又为何事?” 思索片刻,安伯尘开口问道。 第一王风刚想说话,就被月青青用眼神止住。 眸中掠过一丝狡黠,月青青叉手作礼,笑着道:“居士乃是不出世的秘术大家,又怎会不知我二人来自何方。” 好一颗七窍玲珑心,倒和司马槿有的一比。 安伯尘不动声色,心中暗暗推敲起来。 这少女将话头推还给自己,却有着考究的意味。听她所言,自己应当知道他们的故里,在她口中自己居然成了不出世的秘术大家,定是因为那日入梦的缘故,而这少年能在梦中施展秘术,张布施又道他的修为远超同济……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从前司马槿曾提及的隐世秘术氏族,共有三大氏,其中有一姓为第一。 权当一试吧。 安伯尘看向第一王风,沉吟着道:“你可是第一氏的子弟?” 话音落下,第一王风面色陡变,脸上浮起浓浓的戒色,猛地拦在月青青身前:“敢问阁下是哪一部的前辈?” 见状,安伯尘知道自己蒙对了,虽然不知少年口中的“部”为何物,可察言观色却也能看出几丝端倪。这两人或许是犯了什么重罪,潜逃出那个地方,以为自己也是来自那个地方的前辈,方才如此慌乱。 顺水推舟,安伯尘冷声问道:“你二人又为哪部子弟?为何来此?” 听得安伯尘的喝问,第一王风脸色愈发难看,倒是被他紧紧护于身后的月青青面露笑意,朝向安伯尘盈盈一拜道:“桃源村隐世不出,想来前辈也和我二人一样逼不得已逃出村子。实不相瞒,弟子月青青,拙夫第一王风,弟子二人两情相悦,可所在部族禁止通婚,这才逃来大匡。” 安伯尘目瞪口呆。 还真让无花猜中了,这对来自桃源村的少年少女不但是情人,且已经结成夫妇。 这一下小官可出了大糗,当着人家夫君的面和娘子说媒,也算他好运,否则就凭第一王风的实力手段,小官不死也要脱一张皮。 桃源……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隐世三族已知第一氏和月氏,剩下的一氏又是什么? 安伯尘心中好奇,却又无法相问,否则他这个高人就装不下去了。 想了想,安伯尘道:“错了,本居士并非你桃源中人,只不过昔日游历天下,曾听闻过桃源三氏。” 安伯尘可不想被那个月青青套牢,他对桃源几乎一无所知,免不了会露出破绽,二来,他也不想被当成秘术大家。 体内经络已炼成两重轮涡,可安伯尘迟迟未能修炼秘术,眼下正好有两个来自隐世秘术氏族的人送上门,安伯尘怎能就此错过。 第129章 龙女何在(上) 第129章 龙女何在(上) 疑似七轮秘术大家,对桃源村了如指掌,却又并非来自桃源…… 月光下,少女若有所思,愈发觉得无邪居士是一了不起的高人。能遇上这等高人,也算是祖宗保佑,眼下所要做的则是求得他的帮助,入梦王司徒。 月青青如是想着,看了眼身旁的第一王风,淡淡一笑,牵起他的手便要向安伯尘跪去。 安伯尘看得清楚,心头一动,连忙开口:“打住。你二人有话直说,无需跪拜。” 被两个同龄人行此大礼,安伯尘好生不自在,本就是以假身份诓骗二人,若再得寸进尺,脸皮还很嫩的安伯尘难免会心生愧疚。 闻言,月青青面露喜色,却是没想到无邪居士如此客气,这样一来,把握也会大上几分。 未等月青青开口,第一王风已抢先道:“我和青青逃出桃源,却又无法久留大匡,只有出海一途。本和中都神师说好,只要我帮他寻出七年前的王司徒的秘密,便送我们一条能出海的大船。却因那日遇上居士,在梦中施展秘术,无功而返,且一月之内再无法入梦。” 见着第一王风如实相告,月青青微微蹙眉,而安伯尘则面露深思。 王司徒的秘密……那个秘密会不会和璃珠有关? 想不到这第一王风看起来冷冰冰,却是个心思简单之人,这等隐秘之事也毫不隐瞒。 沉吟片刻,安伯尘开口道:“这么说来,你是想请我帮你入梦一探?” “正是。”第一王风握紧双拳,急声道。 入梦对于安伯尘来说易如反掌,可王司徒远在万里之外的上京,自己入梦需要地魂出窍,即便如今神游迅如雷霆,可从琉京到上京再探入王司徒梦中,恐怕回转时白昼已至……等等,那日我得见王司徒是通过璃珠公主的梦境,而第一王风是通过王司徒的梦遇见我,这么说来梦境是可以相互交叉,指不定我能通过璃珠的梦进入王司徒的梦境。 安伯尘不言不语,兀自思索着,对面的少年少女只当无邪居士不愿相助,当即面色黯然。 “要我入梦也并无不可。” 闻言,第一王风和月青青转忧为喜,就听安伯尘接着道:“不过,我有一个小条件。” “居士请讲。”月青青毕恭毕敬道。 沉吟着,安伯尘开口道:“本居士偶至琉京,见着不平事方才出手帮了那安姓少年,我与他有缘,却因身负要事无法长留,曾允诺他传授秘术。” 说完,安伯尘细细打量向面前两人,就见第一王风先是一脸迷糊,没过多久反应过来,泛白的双目盯着脚底,面露难色。 倒是月青青笑了笑,开口道:“居士是想让小风代你传他秘术?” 话音方落,第一王风猛地抬起头,心中焦急,看向月青青直打眼色。 那个姓安的登徒子对青青不怀好意,自己没杀他已算他走运,如今竟还让自己传授他秘术?这怎么使得! 因为李小官的稀里糊涂,在心底深处,第一王风早已将安伯尘当成情敌,恨之入骨。 “正是。” 安伯尘从容答道,看向面红耳赤的第一王风,心中暗道奇怪。 这两人既然潜逃在外,又急欲出海,那便是再不想回到桃源,如此这般,将秘术传授外人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何第一王风一副满不情愿的模样。 “小风?” 月青青探询地看向少年人,心思细腻的她又怎会不知第一王风此时的为难,在她眼里那个李小官的一言一行很是可笑,自然也没往心里去,却没想到小风如此在乎。 “好,等明日我便传他秘术。” 即便不情愿,可为了得到出海大船,为了和身边的人儿长相厮守,第一王风也只得忍下心头恶气。陡然间似乎想到了什,第一王风嘴角浮起冷笑,只答应传秘术,可并没说清楚传哪一系的秘术,我若将那门秘术传于他,既没食言也能让那个安伯尘有苦难言。 看向脸色不停变化着的第一王风,安伯尘愈发觉得奇怪,却也没往心里去。 他二人也不过和自己一般大小,年纪轻轻就已结为夫妻,历经波折,不顾长辈阻拦,从隐世桃源逃到这来,想必吃了不少苦。 下意识的,安伯尘心头浮起一道倩影,面颊没来由的一红。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她现在也不知在哪儿游山玩水,修炼仙家秘籍。 摇了摇头,安伯尘莫名一笑,强压下心中的苦涩,看向第一王风和月青青,低声道:“如此,本居士十天内定会为你们寻出那个秘密……”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这里是王宫深苑,本应处处有侍卫巡逻,却因璃珠公主有异好,侍卫们都不敢靠近,此时楼阁上的灯烛已熄,侍卫们自然要例行公事来这走一遭。 “等十日后,我会让安伯尘传话。” 说完,安伯尘卷起水影,向密林深处飘去,第一王风也搂起月青青施展秘术,远遁而走。 待到那队侍卫离去,安伯尘游走而出,抬头望向楼阁高处。 璃珠公主正在阁里,可先前借助缩地符探视时,安伯尘还见着了王馨儿,想到惊鸿一瞥两人赤身裸体的旖旎场面,安伯尘苦笑着,放弃了入梦的打算。 安伯尘本以为躲过入狱之劫终于能够睡个安稳觉,却被两个来自神秘桃源的秘术传人引来王宫,无邪居士的身份暴露了一小半。不过这两人不会久留京城,等得到七年前上京王司徒的秘密,想来这两人自会离去,而自己也能踏上修习秘术之途。 游走于王宫深苑,安伯尘心情莫名,一场好梦被打扰,他也睡意全无,琢磨起眼下的局面,却又难以定下心。手腕边的珠链虽隐于水影,可安伯尘亦能清楚的感觉到,或许因为见到第一王风夫妇的缘故,安伯尘再难压抑住心中的思念。 少年如水而游,游过亭台楼阁,玉树金壁,就在他意兴阑珊正欲回转时,他忽地看到一物,再无法移开目光。 月华倾洒在密林深处的小殿上,在那扇打开的窗棂前放着一只玉盆,盆中明花绽放,纯洁无瑕,如玉如绸。 “水仙花!” 安伯尘心头一跳,失声低唤了出来。 从玄德洞天回转后,先是司马槿不辞而别,后修炼鬼影功,又被厉霖设计所害,渐渐的,安伯尘倒将对龙君的承诺放在了一边。司马槿已无需从九辰君中得到仙人秘籍,安伯尘却还得在琉京继续生存下去,面对两大蛇妖的倾轧,安伯尘最要紧的事却是找到龙女,召唤龙君祭雷斩妖。 “难不成龙女一直躲在王宫?” 安伯尘自言自语着,随即摇了摇头:“不可能,若她一直在宫里,左相怎么会毫无察觉?一定是巧合。” 走出两步,又停下,安伯尘回首遥望向那株盛开的水仙,迟疑片刻还是俯身游去。 这座小殿在王宫上百宫殿中显得毫不起眼,占地极小,装典朴素,简单得几乎谁都不会多看一眼,若非见着了那盆水仙,安伯尘也不会留意。夜已入深,殿中的男童却未睡去,他穿着厚厚的蟒袍秉烛而读,不时抓耳挠腮,一副苦巴巴的模样。安伯尘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男童,男童约莫七八岁,生得秀气乖巧,二十多天前安伯尘曾见过,在演武场的阁台上,琉君身旁。 琉国大王子,李宣。 回转后萧侯曾和安伯尘提起过,琉君只有一个半子嗣,一个是已故王妃所诞的大王子,还有一个则是那位赵家公主腹中未出世的小王子。萧侯还说,自从先王妃逝世后,李宣不再得宠,琉君一心一意只想让蓝月公主所诞之子继承大统。放在数日前,安伯尘或许还会信以为真,可今时今日,安伯尘愈发迷糊起来。 琉君明明对赵家恨之入骨,为何还要立蓝月公主之子为储君?在他那张平静淡漠的面庞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冷宫清寂,安伯尘站在李宣身旁自顾自的想着心事,就见李宣忽然放下书卷,扭头道:“宣儿明明已经这么刻苦了,为什么父王总是不满意?” 闻言,安伯尘苦笑着摇了摇头。 别说李宣了,就连安伯尘也是莫名其妙,戏里都说帝王家无情,彼时安伯尘尚没什么感觉,如今见过了城府深如渊的琉君,见过了终日冷颜的璃珠,又见到了这个身居冷宫失宠的大王子,孤独寂寞,每每只能自言自语来问出他的疑惑,安伯尘愈发信了那句戏文。 “喂,我问你呢……算了,连你也懒得理我。” 安伯尘一愣,心头陡然蹿出一丝寒意,难以置信的看向李宣,就见他正歪着小脑袋盯着自己,脸上浮起失望之色。 “呼……” 冷不防,一阵夜风吹来,钻入安伯尘心底,他下意识的倒退一步,张大嘴巴看向身前的男童。 这怎么可能……他竟然能看到我? 第130章 龙女何在(下) 第130章 龙女何在(下) “咯咯咯……” 男童的轻笑回荡在冷宫上下,传入安伯尘耳中,却让他头皮发麻,心情起伏久久未能平定。 “别的鬼都对宣儿不理不睬,就像看不见宣儿一样,你却不一样……你是水鬼吗?” 李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安伯尘,一蹬腿跳下椅子,向安伯尘走去。 他每走近一步,安伯尘便倒退一步,越是这样李宣越觉得有趣,痴痴的笑着。 直退到宫殿侧壁安伯尘才停下脚步,心中的慌乱渐渐散去,嘴角浮起苦笑,自己面对左离琉君都未曾露过半丝怯意,眼下居然被一七岁小童吓退,实在滑稽。 “你能看见我?” 安伯尘问道。 李宣点了点头,丝毫不露怯道:“那当然,你们每夜子时过后都要来人间走一圈,早被宣儿发现了。” 人间? 莫名的一笑,安伯尘道:“你当我是鬼?” 李宣点头。 安伯尘又问:“那你能看清我长什么模样?” 李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指向安伯尘道:“我猜你生前是溺死的,所以死后才会变成水一样。” 闻言,安伯尘心中稍安了几分。 这李宣虽能看见自己,却看不清自己的相貌,这样一来也就不会认出自己。连左相离公子都看不出水行术的法身,他一区区孩童又如何能看见? 鬼影功…… 安伯尘心头一动,转眼了然。 《鬼影功》里所记载的法门无不是神秘莫测的强横身法,却取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号,只因第一篇之后所书的那句话“匿形初成,无形无色,如同鬼影,鬼影者万类皆不辩,只除赤子童心……” 孩童心灵纯粹,能看见成年人所看不见的鬼怪,《匿形篇》成就的法身形同鬼影,虽能蒙蔽世人,却避不开孩童的纯洁无瑕的双眼。 若有所思的看向李宣,安伯尘喃喃着:“李宣曾看到过鬼怪,莫非这世上真有鬼不成?可我小时侯怎么就没看见过……不过也是,既然有了神仙妖类,就算有鬼怪也在情理之中。”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还有,时候不早了,你怎么不回地府?” 歪头盯着安伯尘,李宣好奇的问道,随即自顾自的点头道:“难不成你就是传说中的孤魂野鬼?” 安伯尘哭笑不得,连连摇手道:“你猜错了,我不是鬼。” “那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本人无邪居士。” “无邪居士又是什么?” 安伯尘语塞,无邪居士这个名头能吓住广平能吓住世家子能吓住第一王风和月青青,却如何能吓住常年锁于深宫的李宣。 想了想,安伯尘面颊微红道:“我真不是什么鬼,本居士乃是……一路过琉国的高人。” 话音方落,李宣便咯咯笑了出来,指向安伯尘道:“你骗人,你就是鬼。” 安伯尘无言以对,此时也没心思和李宣继续纠缠下去,抬头看向窗台上的水仙花,安伯尘开口道:“敢问殿下,那盆水仙从何而来?” 孰料安伯尘刚问出,李宣脸色顿时一黯,双目通红,半晌才道:“是她送我的。” “她是谁?” 安伯尘心头一动,察言观色,隐隐感觉到一丝蹊跷。 轻咬下唇,李宣看向水仙花,嗫嚅着道:“她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那时候宣儿常做噩梦,会梦到娘,梦到一些脏东西。有一次梦见了她,对宣儿说不要怕,她会送我一盆水仙,以后就不会再做噩梦,就算看到那些脏东西也不用害怕,它们不会对宣儿怎样。她还说,等那盆水仙花最小的一枝也盛开时,她会来陪宣儿。结果第二天醒来,水仙花就放在床头,而且从此以后宣儿再没做过噩梦,见着那些鬼也觉得不再可怕……无邪,你说她会来陪宣儿吗?” 说完,李宣紧张的看向安伯尘,生怕他说出一个不来。 孰不知此时安伯尘心中有如翻江倒海,有激动,有喜悦,还有一丝道不明的疑问。 那个“她”,除了龙女还会有谁? 能入梦,喜好水仙,还能震慑鬼怪……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番闲逛竟能找着龙女的踪迹,看来她的确来过王宫,可现如今她又在哪呢?水仙花开便会重返…… 抬头看向那丛水仙,安伯尘一眼便看见了其中含苞未放的那枝,垂落清涟,寡然于众,隐隐中透着一丝古怪。 安伯尘正琢磨着,耳边传来李宣的声音:“你也认为她不会回来了?” 笑了笑,安伯尘转头看向李宣,宽慰着道:“放心,她一定会来找你。” 真正的高人行事无不饱含深意,左相离公子如此,和他们相斗了一场的龙女亦不会差上多少。她既然托梦李宣,留下这株水仙花,自会有她的打算。按照龙君的说法,龙女眼下元气衰弱,正藏身琉京修养。是将她找出,还是等到水仙花开?若是一直等下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开花…… 目光落向李宣,就见他笑容满面,安伯尘心底一暖,再看了眼天色,时辰已不早。 “殿下保重,在下告辞。” 说着,安伯尘转身便要出殿。 “你要去哪?” 身后传来男童的声音:“你一孤魂野鬼在外面乱跑,若被那些大鬼发现,定会将你吃了,不如留在我这吧。” 安伯尘哭笑不得,看来这位大王子殿下铁了心的将自己当成一小鬼,年纪虽小,却极为执拗,从他彻夜苦读便可见一斑。不过,倒也是难得的好心。 “多谢殿下好意,有空定会再来寻殿下。” 说完,安伯尘头也不回的越窗而出,只留下闷闷不乐的琉王子。 …… 墨云楼七层,安伯尘凭窗而坐,一边等待着白昼,一边整理今夜所得。 修炼重任无时无刻不吊在安伯尘心头,好似利剑高悬,却因种种纷扰,这一个月来,安伯尘很难全心全意的修炼,地品境界仍旧遥不可及。好在安伯尘眼下也不太着急,只要处理完手头的事,神游神仙府静心修炼,想来体内元气定能一日千进,或许三四年内便可将炎火炼至积满周天经络,顺势突破到青火。 三四年已是安伯尘最保守的估计,他知道,只要每日都进一次神仙府,或许一两年便能突破地品。在此之前,却需保全性命,如同石缝中钻出的那颗青芽般,在琉京顽强的存活下来。 …… 天色渐渐变白,安伯尘盘坐于榻,双目微阖。 一轮并不明亮的日头从极东之地缓缓升起,越过地平线,和青冥的残月纠缠在一起。 下腹微微起伏,安伯尘口吐六音,张口吞吐,于这白昼初开之际吸食第一缕太阳之气。《鬼影功》虽是身法,可安伯尘隐约感觉,其中所述的“食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食轻霞”对于水火二势的修炼也大有裨益,吸食太阴太阳两气,交由水火二势炼化,元气增涨较寻常情况下快上数筹。 眸里闪过点点火光,安伯尘正欲神游神仙府,可目光落向昼夜分割时那丝混沌,安伯尘心头忽地一动。 从王宫回转后,安伯尘总会想起李宣所言的鬼怪。 这世间真的有鬼吗?传说人死后便会化身鬼怪,或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或是转世投胎。 望向茫茫田野尽头,安伯尘平心静气,渐渐进入玄而又玄的状态,散布天宇间的无穷玄奥化作星星点点扑面而来,安伯尘畅游其间,却怎么也找不到有关鬼怪的玄奥。 他却不知,鬼为阴,是为死物,而昼生夜散时生机勃勃,天地由阴转阳,由死转生,所蕴含的玄奥都是阳之一道,又如何能寻找出关乎鬼怪的玄奥。 片刻后,安伯尘省悟,暗叹口气收回目光,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天地混沌,仍停留在昼夜交替这一刻,即便夜褪昼生也得等到下一瞬。就在这一瞬,太阳之气突然不听使唤的蹿入安伯尘双眸,火燎火燎,却又似将什么点亮了般。玄妙的感觉生出,安伯尘心头忽有所动,极目向龙泉坊望去,只见七八条灰蒙蒙的人影围着龙泉井,身穿黑袍,佝偻着身体,不知在做什么。当先两人,一牛头,一马面,似乎察觉到安伯尘的目光,转身向安伯尘望来。 下一刻,夜逝昼生,红日击碎冥月,冉冉升起。 玄而又玄的感觉随之散去,目光中那七八条人影也消失不见,似被晨曦融化,又似乎从未出现过,只余安伯尘瞪大双目,心头扑通扑通直跳。 少年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挤出四个字:“牛头马面?” 揉了揉酸辣的双目,直揉得双目干涩,安伯尘心情莫名,满脸的难以置信。 刚刚那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夜褪昼生,安伯尘心知寻不出关乎鬼怪的玄奥,孰料太阳之气猝不及防的钻入双目,似想将他的眼珠子炼化了一般。只一瞬的滚烫过后,安伯尘再看去时,却发现这方天地又生出些许不同来…… 第131章 问天问地问鬼神 第131章 问天问地问鬼神 ……究竟是怎样的不同,安伯尘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能看见许多平日看不见的存在。心念鬼怪,他自然而然而的向龙泉坊看去,被太阳之气灼烧的眸子竟真的看见了牛头马面。 再然后,昼生夜散,心头的感悟不再,那些鬼也不见了踪影,安伯尘的眸子依旧滚烫酸胀,却渐渐恢复如常,目光所及的天地也和平常无二样。 每一次胎息,于昼夜交替时分感悟玄奥,安伯尘都会收获几分惊喜。也正因为此,自打司马槿离开后,安伯尘最期待的光景便是每日两次的昼夜交替。 读书明智,行路明理,却又哪及自己这般,问天,问地,问鬼神。 遥望苍莽天地,安伯尘心中生出莫名的感动,下意识的起身,朝向这方天地恭恭敬敬的一拜。 一拜罢了,安伯尘忽觉自己太做作,尴尬的一笑,兀自挠了挠头,目光落向龙泉坊,若有所思。 “看来这世上真的有鬼怪,行于夜隐于昼,平时看不见,只有心性纯粹的小童能看见,以及……” 刚才那一下,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阴阳眼吧。 揉了揉双目,安伯尘虽然好奇,可一想到适才被太阳之气灼烧时的剧痛,只好悻悻作罢。 “那些鬼为何会在龙泉坊打转……难不成和龙女有关?莫非龙女还在那?” 思索片刻,安伯尘暗暗笃定,这世上何来那么多巧合,无缘无故,牛头马面为何会出现在藏着龙女宫的龙泉井? 不再犹豫,安伯尘口中念念有词:“急急如律令,鬼影去无踪!” 转眼后,他的身体被火光笼罩,下一瞬化作虚无,却是变成了无影无踪的火苗,蹿出墨云楼。 雄鸡报晓,可除了贪早养家糊口的小贩们,又有谁会起这么早。安伯尘来到满是脂粉酒糟味的龙泉坊,放眼看去,周遭空荡荡一片,半个人影也没。不及多想,安伯尘飘飘然来到龙泉井旁,陡然一怔,却是忽地想起,那日他和司马槿进入龙泉是因为正逢子夜月儿高悬之时,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或是阵法,这才进入井中。 不过,既然是鬼影去无踪,想来也能进去。 不再迟疑,安伯尘飘上井栏,一头钻入。 火行术虽没水行术那般写意,却胜在灵动,如火苗般跳跃,轻盈如棉絮。安伯尘化身无形之火,飘飘然往下,约莫两炷香后方才到达井底,粗粗估计,这龙泉井少说也有百余丈,寻常人若是掉下怕是会当场丢了小命。 和上次一般,井中湿气极重,或许因为安伯尘化身无形之火,虽无形,却能看清周遭的事物。 没来由的,安伯尘想起和司马槿共处井底时的情景,嘴角泛起笑意,略带苦涩。可转眼后,安伯尘一怔,目光所及,就见不远处躺着一具尸体。白衣白鞋,没有头颅,皮肤苍白无比,手中还握着柄纸扇。他在湿井中躺了不知多久,尸身却未曾腐烂,且还散发着玉石般的光芒,甚是古怪。 “难不成牛头马面来此是为了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伯尘喃喃道,下一刻,他看见了贴于无头尸身胸口处的道符,心头一动,安伯尘拾起道符。 道符背面那行娟秀的小字没入眼帘,安伯尘手臂忍不住的颤抖起来,鼻子不禁有些发酸。 相处了一月有余,安伯尘又怎会认不出她风格独特的笔迹,只不过,这些字颜色发红,显然不是用墨所书,而是……心头一紧,安伯尘深吸口气,低声念了出来:“司马家来人,不得已归去,宽心,勿念。” “原来她不是不辞而别,可那纸鸽传书又是怎么回事……是了,小官说他和萧侯是在傍晚时收到传书,可那个时候我和红拂还在玄德洞天。” 安伯尘心中懊恼,很明显的破绽,他却迟迟未能察觉,一心以为司马槿不守承诺,得了仙家秘籍便匆匆离去,若非今日误打误撞重回龙泉,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那纸鹤定是司马家人所留……她不会有事吧。” 双拳紧握,安伯尘人在井底,可心却已经飞到千里之外的吴国,只想现在便赶过去。 却有一柄利剑悬于头顶,若非额心的缩地符,安伯尘哪会管什么琉国乱局、两妖之争,二话不说去找司马槿。可现如今,他只能留在琉京,心中惦记着千里之外的司马槿,却也只能空想。 这一刻,安伯尘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修炼,修炼到青火,突破地品,走出琉京前往吴国。 一个多月来,安伯尘从未如此坚定过,他向往传说中的仙神,向往那条充满种种奇迹而又神秘之极的修炼之路,可也只是向往而已,全当美好的憧憬。 和司马槿不同,在他身后没有驱策的鞭子,在他面前也没有魂牵梦萦的诱惑,虽说想要抓住命运,可他心底深处却以为命运已被扭转。因此,更多的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刻苦修炼枪道也不过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倘若就这么下去,安伯尘空有奇遇天份,自己不珍惜,暴殄天物,终究会泯然于众,将来难有所作为。 而眼下,安伯尘却不得不发奋图强。 既为了司马槿,也为了那终究仍未抓于手心的命运。 若非今日这番机缘巧合,他永远无法知道司马槿是被司马家带走的,两人从此错过,再难相见。说到底,还是因为造化弄人。 化回原形,安伯尘盘坐于井底,轻轻摩挲着珠链,心情莫名。 既有担心,也有愧疚,还有一丝失落。 挣脱二蛇之局,掌握了左离来历,看清了琉君的真面目,又在暗中树立了“无邪居士”的身份,安伯尘只觉一切尽在掌握,蛇妖虽凶狠、琉君虽深藏不露,却也难不了他。直到今日安伯尘才发觉,原先的想法实在可笑,他也不过是看得比旁人清楚点罢了,其他的仍未改变多少,否则又怎会在不经意间,糊里糊涂的弄丢了司马槿。 安伯尘深吸口气,看了眼身旁的无头尸,嘴角泛起苦涩。 如鱼得水的混迹琉京,此时他才发现他有多渺小,至少无法像司马槿那般让人掉了脑袋还借此给他传书。正是因为自己的弱小,才会一次次陷入局中,面对那些他本不想面对的人或事。 下意识的,除了左离二人外,在安伯尘心中又多出一个对手来大匡另一个不弱于赵家的门阀,司马家。 安伯尘清楚的知道,司马槿是不愿回去,她若回去,等待她的命运只有远嫁匡皇室。 可他连左相和离公子都对付不了,更别说拥有无数传奇、实力深不可测的司马家,因此,他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努力修行,让自己变强,抓住命运,不再让造化再随便玩弄他。 盘坐在潮湿的井底,安伯尘想着心事,全然不知他的心态正发生着微妙的改变。 这一坐便是老半天,也不知过了多久,安伯尘轻“咦”了一声,挠了挠头,只觉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糟糕,忘了去白狐书院。” 站起身,安伯尘将那张道符放入怀中,又看了眼地上的无头尸,抿了抿嘴,张口吐出咒语,化身无形之火向上飘去。 光在这干想也无济于事,如今能做的便是抓紧时间修行,早日脱困琉京,才有再见到她的可能。 …… 白狐书院,四楼的甲等学舍中,学子们愁眉苦脸的诵读着《国礼》,偷偷瞟向脸色发青眉头时不时跳两下的老夫子,心中苦笑,暗道那安伯尘当真是一个异类,能让德高望重的严夫子天天气得面色铁青的,琉京上下恐怕也就他一个了。从入学至今,那安伯尘竟还没上过一堂课,白狐书院的学子们都觉得无比荒唐,偏偏他似乎一直走着大运,琉君不管,严夫子管不了,连想陷害他的厉公子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糊里糊涂的入了大狱。 学子们正叹息时,就见门口闪过一道人影,反应最快的自然是严夫子,他猛地蹿起来,刚想发作,可目光所及却见来人是宫中侍卫。皱了皱眉头,严夫子刚想开口,那侍卫已疾步走上前来,对着他的耳朵说道着什么。 转眼后,严夫子脸色大变,难以置信的看向那侍卫,渐渐的,眉宇间浮起一丝凝重。 “今日就到这,尔等回家好生温习功课。” 说完,严夫子紧跟着那侍卫匆匆向外走去,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学子。 众人之中,只有马文长面色如常,无华和张布施相视一眼,面露深思。 “京内形势如何?” 匆匆行于林荫小道间,严夫子面露急色,张口问道。 “厉家府兵两千疾发朱雀街,祭出六品道符两张大败金吾卫,眼下估计已将墨云楼围住。” 闻言,严夫子神色微变道:“君上可有令下?” 那侍卫略一犹豫,开口道:“君上急点羽林军,准备平乱。” “这么快,怎么可能……” 严夫子猛地停下脚步,面露狐疑,陡然间,揪住那侍卫,厉声喝道:“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那侍卫眼见暴露,欺负厉夫子年迈,正欲将他推开,就见老夫子冷不丁的拔起木屐,对着他脑袋瓜就是一下。 侍卫应声倒地。 第132章 血染墨云楼(上) 第132章 血染墨云楼(上) 楼阁高处,一盏茶,一鼎香。 墨袍男子笑了笑,好整以暇的吹散盏边的热气,轻抿了一口。 目光越过三四条街市落向白狐书院,左相嘴边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真不愧是八十年前死谏匡帝的严大胆,胆大心细,都大把年纪了,还是一副爆脾气。” 左相话音方落,从楼阁另一角传来莫名的笑声:“难得你还有心思去想从前的事,看来你也老了。” 布衣笑颜,离公子负手立于阁楼一角,看向十步外的左相,暗叹口气:“当年那个糊里糊涂的儒生寻上门,想必,她也快回来了。” 左相没有说话,双眼眯起一条缝看向离公子,那道细缝中冷光连连,仿若毒蛇游弋在洞口,随时准备着暴起蹿出。 似乎没感觉到左相的杀意,离公子依旧风度翩翩,笑容温醇。 “话说,那个无邪居士终于现身,你可想好对策?” 离公子问道。 左相蹙了蹙眉,半晌开口道:“你杀了厉霖,不正是嫁祸安伯尘,想要把无邪居士引出。何必问我。” 离公子笑了笑,不置可否道:“我只是草莽闲人,哪比得上左相大人你一手遮天。只要左相大人在君前说上两句,那安伯尘再入绝境,无邪必现身。” 他话音方落,身体便化作一团散沙,却是左相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前,一掌劈下。 “想要杀我,何必急在一时?等她回来,才是那最后一战。” 散沙聚拢,出现在旁侧一角,离公子笑了笑,温文尔雅的说道,随后再度化成散沙,随风而远荡。 青烟缭绕,左相负手而立,遥望王宫方向,神色变幻。 …… 出了龙泉坊,安伯尘看了眼天色,已至午后。 “也不知老夫子会如何处置。” 寻了个偏僻角落,安伯尘化回原形,摇头苦笑,抬脚便向书院走去。不多时到了书院,安伯尘目光落向马厩,就见马厩里只有两三匹马,当下诧异。 “安公子,大事不好了!” 却是那小厮见着安伯尘,快步跑了上来,面露急色。 “出了什么事?” 安伯尘心头一紧,沉声问道。 “厉……厉家反了!别人都说厉家奔着墨云楼去,想要杀你!” 闻言,安伯尘大惊,狐疑的问道:“好端端的厉家为何要反?还要杀我?” 小厮嗫嚅着,犹豫半晌才道:“刚才严夫子路过时候嘴里嘀咕,说……说厉公子死了。” 心头剧震,安伯尘睁大双目,眸里闪过难以置信之色。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琉君命人暗杀了厉霖,转瞬后否定,厉君城府之深堪称琉京第一人,他不可能不知道厉霖死后厉家定不会善罢甘休,毕竟厉霖是独子,未来的厉家家主,这传承一断,对于厉家可谓是灭顶之灾,就算拼得家毁人亡也要报仇。至少在没有找到厉家罪证时,琉君不会下此毒手……糟糕,小官! 安伯尘心头一慌,哪还想得了其他,飞身奔向马厩中的骏马,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安伯尘?” 转目看去,来者却是广平县主。 “你要做什么?” 急步上前,广平一把抓住缰绳。 “去墨云楼。”安伯尘双目聚神,冷声道。 广平县主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你不在墨云算是走了大运,还回去送死做什么?” 看向苦口婆心的广平县主,安伯尘微觉古怪,却是不知她为何突然转了性子。转眼后了然,她哪是为自己,分明是因为无邪居士,想来她心中还在怀疑自己和那“无邪居士”有牵连。 扯开缰绳,安伯尘猛踢马腹,深吸口气道:“多谢殿下好意,可墨云楼有我同伴,伯尘不得不回。” 说完,安伯尘不再多言,驾马向墨云而去,气得身后的广平县主直跺脚,心中暗骂这安伯尘实在是蠢蛋一个,明知厉家叛军已发往墨云楼,而他修为全失,此去墨云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哼,无邪居士就不该救你!真是,真是气死本宫了!” 广平县主满脸恼意,扭头瞪向那小厮:“愣着干嘛?还不快给本宫备马!” “可是……” “可是你个头!” 广平县主冷哼一声,径直走入马厩,跃身上马,拉紧缰绳,头也不回的向墨云楼而去。 …… “王兄,严夫子等了好久了。” “就让他等着吧。” 王宫,御书房,李钰头也不抬道,继续批阅奏折,下首的女子喝着茶,却没了以往的从容不迫。 “王妹,你似乎很关心那个安伯尘。” 依旧没有抬头,李钰漫不经心道。 闻言,璃珠公主放下茶盏,摇了摇头:“王兄想偏了,只不过若真放任厉家如此,在京中起事而置之不理,王兄的威信何在。” 嘴边浮起莫名的笑意,李钰扔掉笔,看向故作平静的璃珠,哂笑道:“本王的威信早已没了,你又不是不知你王兄的打算。所谓的威信对本王而言当真可有可无,只要能报得大仇,为日后的琉君开辟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琉国,本王就算被千夫所指万民所骂,又何妨?” 鼻尖一酸,璃珠看向殿堂上那个面色苍白却气宇轩昂的男子,眼眶已湿。 也只有在自己面前,他才会露出他的意气风发、真龙之姿,明明可以做琉国数百年来最伟大的明君,立下不世功业,可他偏偏执意如此,坐视大妖乱国,忠臣枉死,世家横行,成为日后史书中口诛笔伐的昏君。 若不是那个人…… 死死攥紧拳头,璃珠强忍着眸眶中的泪花,指甲深嵌肉里而不自知。 “等王妃生诞之日,便是报得大仇之时,想来也没多久了。” 李钰笑着道,他说得愈是轻松,璃珠愈是忍不住的想哭,仿佛重回七年前,又变成了那个拥有一颗柔软多情少女心的娇公主。 “可是……” 梨花带雨,璃珠抿了抿嘴,直直看向笑吟吟的君王,半晌才道:“你就忍心抛下宣儿?” “不是还有你吗?” 李钰轻松的说道:“想必王妹定会尽心辅佐宣儿,助他成就不世基业……还有,昨晚那个无邪居士去过宣儿那。” 闻言,璃珠止住泪水,蹙眉道:“那个无邪居士当真奇人,一夜间翻云覆雨,将本来毫无希望的安伯尘救出。” 顿了顿,璃珠似乎想到了什么,疑惑的道:“难不成,那名无邪居士知道了王兄的秘密,这才找上宣儿?” “应当不是,听那几个世家公子所言,无邪居士是路过琉君,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不过,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那安伯尘出身佃户,本是一默默无闻的小仆僮,居然在一个月间平步登云,名传琉京,想来和那无邪居士脱不了关系。指不定还是师徒。”李钰轻敲金案,若有所思道。 璃珠公主点了点头,目露深思:“那无邪居士手段高绝,能入梦显灵,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游走琉宫……莫非他的修为已至神师?” “至少是神师。” “王兄可是想要为宣儿招揽此人?” “正是。若是乱世到来,唯国中有神师方才有立足之本,否则,若非兵败,便是沦为附庸。” 闻言,璃珠公主疑惑的看向琉君,沉吟道:“那为何王兄迟迟不发兵救援,金吾卫掌于左相之手,王兄是在等他发兵?” “左相也不会发兵。”琉君笑着摇了摇头:“无邪居士虽已不再是秘密,可他的身份来历依旧无人知晓,即便左相离公子恐怕也不知。所以说也不会发兵援救,若是无邪居士现身,那他和安伯尘必定有关系,自不用相救。若他不现身……” “不现身如何?”璃珠问道。 “若他不现身,则说明他的确是路见不平方才救了安伯尘,那安伯尘是死是活自看老天。” 淡漠平静的话音传入耳中,璃珠公主心头忽地一动,却是想起了那日和安伯尘同舟而眠时,被硬生生毁去的金器。 犹豫片刻,璃珠还是没对李钰说出,在她心中忽地冒出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转瞬后,璃珠摇了摇头,将那个念头抛到九霄云外。 …… 朱雀街外的华衣街上,百姓们或是躲在家中,紧闭窗门,或是向外四散奔逃。 却有两匹骏马,两个少年急匆匆的行于华衣街,向朱雀街而去。 “穿布鞋的,你说那厉霖真是安伯尘所杀?” “不是。” 张布施毫不犹豫道。 “这位安施主可真是个会惹事的主儿,今日非但没来上课,还惹上大祸。” 无华苦笑着摇了摇头,就在这时,他心头忽地一寒,如剑的眉毛轻轻抖动着,余光中,就见张布施也是一副戒备之色,眉头蹙得更紧了。 街角转来一队骑兵,蒙面,重甲,清一色的地品修为,将张布施和无华堵于路口。 “阿弥陀佛,终于可以好好打一架了。” 俊美无双的面庞上渐渐浮起火热之色,无华低声道。 第133章 血染墨云楼(中) 第133章 血染墨云楼(中) 这队人马绝不会是厉家军,三十骑个个拥有地品修为,要知道,地品修为无论放在哪都至少有资格做一校尉。 打量着眼前的骑兵,张布施心中暗道。 和性急的无华不同,张布施遇事总喜欢琢磨再三,而无华也非是不喜欢动脑子,只不过他常常由着性子来,性子一起,便不再考虑那么多,就比如眼下。 华衣街头,白衣僧人翻身下马,双掌合十,一步一佛号,七步之后,已走到那队骑兵身前。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何故拦道?” 无华一副得道高僧的庄严神色,看得那三十骑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僧要去朱雀街,还望诸位让个道。” 无华又道。 “刷!” 三十柄钢刀出鞘,挂于马前,骑士们虽没说话,却已不言而喻。 “阿弥陀佛,既然众施主执意不让,那小僧只好自己过去。” 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无华淡淡的说道。 不远处的张布施微微蹙眉,心知无华是准备硬来了,若是寻常骑兵倒也罢,可拦截于此的可是三十个地品高手,和无华修为一般。以无华的实力,对付三四个当没问题,六七个稍废点力气,十个往上几乎不可能。 张布施如是想到,转眼后,就见一阵金砂从白色袈裟下涌出,脚踩金砂,无华身如旋风,一瞬间飘过三十骑。下一刻,三十匹骏马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扬起前蹄,脖颈处都裂开一道口子,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仿若梅花点点倾洒于华衣街头。 和尚不杀生,只因坐佛前。一朝从秦国天青寺中走出,除了佛祖,还有谁能止得住他与生俱来的杀性。 三十匹骏马倒地不起,三十骑士翻身跃起,怒不可遏的看向施施然的无华,青火自刀尖蹿出,合成刀阵斩向无华。无华不慌不忙,抽身后退,手捏佛家法印,剑眉挑起,低喧一声:“哞!” 佛印中自有浩瀚真言,佛号喧出,无华脚底的金砂陡然冲天而起,化作一条斩魔棍,被秦国僧人抄于手中。刹那后,无华逼身而上,一条斩魔棍舞动如风,变招连连,仿佛疯龙出渊,猛地拔起,劈斩向那三十骑。 张布施看得清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斩魔棍看来就是无花的道技了,出入无形,游弋空色,倒有几分佛家奥妙,只可惜无花杀性太重,佛法存于表,未入心中,一条疯魔棍强归强,却远远未强到能战败三十个同级好生的地步。 果然,一棍落下,石街轰响,十丈内再无完地,当先的七名骑士被震飞,可其后的二十三骑毫发无损,手握钢刀杀向无华。 “这和尚,就爱逞能。” 张布施摇了摇头,苦笑着道,刚欲拍马而上。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陡然一震,眯起双眼看向天头。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已是乌云滚滚,遮天蔽日,重若万钧,似要压向七十里琉京。 张布施心头一动,转目向无华看去。 少年僧人手提金棍,白衣轻扬,却纹丝不动。在他的双眉间裂开一条缝隙,仔细看去,竟是一条竖立着的眼睛。 天目生出,天头云层间破开一汪旋涡,旋涡中黑气缭绕,转眼越过万丈高空被无华吸入天目中。这一张一吸间,二十三地品骑士已杀至近前,然而弹指间,他们个个露出惊恐至极之色,面对无华那只睁开的竖眼竟不知所措,呆若木鸡的顿立当场,动弹不得。 斩墨棍扫过,二十三骑横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激起尘埃飞扬。 乌云渐散,云卷云舒间,无华犹豫着,终究还是没有击落斩魔棍。 “不杀人……” 低声呢喃着,无华暗叹口气,余光中,张布施拍马而来。 “穿布鞋的,如何?” 扭头看张布施,无华眯眼问道。 “将就。” 张布施眼皮也不抬一下道,心头却生出一丝好奇。无华背对他,有意无意没让他看见天目睁开时的情形,张布施自然不知他如何让那二十三骑定于原地不动。 天生无底洞者各有异相,各有神通,师父也曾提起过秦国少年僧,直道他的天目神通为世间一绝,算是无底洞中的佼佼者。即便如此,张布施也不气馁,平日两人赌斗时无华虽未动用天目,可他也未曾取出眉中那两把刀,若真正全力以赴交手,胜负依旧难测。 不过,应当不会有那一天。 感觉到无华不服的目光,张布施心中好笑,可转眼后,他的眉头又深深皱起。 无华凭借一己之力杀败三十骑,就在这当口,马蹄声传来,两人放眼望去,又有三十骑从街角转出。一模一样的黑假蒙面,同样也是地品修为。 他们是谁的人? 张布施心中暗问,就听无华笑了起来。 “穿布鞋的,该你了。” 心下无奈,张布施苦笑着策马而上,就听一阵嘶鸣声由身后传来。 两人转身,一眼便看到拍马冲来的安伯尘,相视一眼,两人同时面露古怪。 刚散学他们便急匆匆的赶向朱雀街,却是因为听说厉家围攻墨云楼,以为安伯尘还在楼中,这才马不停蹄赶来,谁曾想到安伯尘竟从他们后面跑来。 “安施主别过去!” 无华心中一急,失声叫唤道。 安伯尘心急如焚,哪有心思理会他,猛踢马腹奔向朱雀街。 出乎张布施和无华意料之外,原先挡在路口的三十骑不约而同的散开阵形,放安伯尘过去,随后又合拢阵形,望向两个少年,严阵以待。 “奇怪,为何放安兄弟过去,却要拦着我们。” 张布施眉头紧锁,喃喃自语着。 “穿布鞋的,还愣着干嘛。” 耳边传来无华的声音,余光中少年僧人已经手提斩魔棍率先冲了上去,张布施略一犹豫,也拍马而上。可他心里却隐约猜到,若是有人有意不让他们过去,恐怕这蒙面骑兵将会没完没了。 …… 冲过华衣街,安伯尘已能看见墨云楼前的黑压压的大军,心中愈发焦急。 李小官每日下午都要去墨云楼等自己,吃过晚饭再回铺里,此时他定被困在楼中。厉家人马围而不攻,想来知道自己不在楼里,守株待兔,只等自己回转。 就在这时,安伯尘眉头皱起,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是了,厉家在京城起兵,这是大逆不道之举,叛国的罪名。琉君若想对厉家动手,何不在这时派兵镇压,一来解决心腹大患,二来名正言顺……从栋苑到朱雀街隔着老远,厉家军就这样长驱直入……” 回头看去,尘埃飞扬间,安伯尘清晰的见着和无华、张布施战在一起的铁骑,下一刻,他心头剧震,脸色发白。 这一路行来,安伯尘心慌意乱,压根没去多想。 此时此刻,安伯尘哪还猜不出那些对局者的想法,一切都因为他另外一个身份无邪居士。想来琉君等人一直在怀疑自己和无邪居士有关系,这一局让厉家投石问路,他们坐视不管,静静等待。倘若无邪居士现身相救,那他和自己再脱不了关系,倘若无邪居士不救,自己死便死便了,连同厉霖身死狱中在内,恐怕都是那三人其中之一所为,只为激怒厉家,陷自己于死地,引来无邪居士。 无名之火从心头腾起,转眼被安伯尘压下。 正如先前在井底所想的一般,自己固然好运连连,可面对那些上位者的倾轧,依旧如同蝼蚁般无力,纵然能逃过一次又一次的死局,却免不了再度沦陷九死一生之境。 火风扑面,掀起长发向后飞扬,兵戈马蹄声轰轰作响,一股脑地传入少年耳中。 这一瞬,安伯尘心底那个念头愈发清晰起来。 深吸口气,安伯尘猛踹马腹,加快行速。 原本他打算在朱雀街寻个无人的角落施展火行术救出李小官,可眼下却知道万万使不得,此时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一举一动都逃过那些人的耳目,若是施法,定会暴露身份。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施法未被发现,李小官神却不知鬼不觉的被救走,谁都会猜到是无邪居士所为,安伯尘最后的依仗公之于众,行于琉京又将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可是,李小官非救不可。 前方固然是死路,安伯尘却义无反顾。琉京一个多月来,经历了数次置之死地而后生,从初时的忐忑不安,到如今的心如止水,安伯尘的心境一日千里,突飞猛进。 心境涨得再快再高,也只是修行的保障,对于眼前的局面毫无作用。 想要从千军万马中救出李小官,又不得行法,如此,就只能蛮干一场了。 从始至终,安伯尘似乎都是依仗着运气和机智,方才屡屡涉险过关。 现如今,面对那些无形巨手的倾轧,面对围死墨云楼的两千雄兵,面对卑微如蝼蚁的命运,安伯尘心底深处的热血再度难以抑制的奔涌而起。 马蹄阵阵,兵戈噌噌,千军万马当面,一将一枪,取上将首级如拾草芥。 戏文里如诗唱道,或许早在那年的望君湖旁,便让少年悸动不已,直至今日。 …… 第134章 血染墨云楼(下) 第134章 血染墨云楼(下) 墨云楼前,老人披甲戴盔,手持双锏。 他晚年得子,自然宠爱有加,对厉霖骄纵放任,只要不作奸犯科,即便是和乳娘私会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幸好厉霖还算争气,文成武就,在琉京世家子中隐为第一人,望子成龙,他自然欣喜。孰料自从那个小仆僮出现后,厉霖屡遭挫折,现如今更是不明不白的死于牢中,传入他耳中当场昏厥。 被救醒后,厉家主二话不说,提锏点将,收拾家财细软,举兵发往墨云楼。 此前早已打探过,那安伯尘又逃课,本以为他会在墨云楼,谁想楼中只有一个小胖子,厉家家主又怎会甘心,当即下令围死墨云楼,却是打着守株待兔的念头。 “大人,还望节哀。” 年岁近百的幕僚看向双目通红的厉家主,暗叹口气,拱手道。 “霖儿可是个好孩子,生时几乎不让我操心,死后还为我厉家解难……就这么死了,他最后的心愿又岂能不帮他完成。” 厉家主呢喃着道,眸里的伤痛看得老幕僚一阵心疼,暗暗感慨。 诚如厉家主所言,厉家本已陷入死局,却因厉霖之死打开一条活路。他助厉家主争雄于朝堂已四五十年,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君上借机发难,准备对厉家动手。厉霖身陷大牢,相当于人质,逼得厉家不敢妄动,只能眼巴巴的等下去,等候琉君发落,轻则罢免厉家上下官爵,重则流放南蛮。 而现如今,厉霖已死,琉君没了人质,厉家也不再顾忌,且还占着道理。 你把我儿子投入大牢,却让他不明不白的被人害死,于情于理都要给个说法,可你是琉国之君,我又能拿你如何?也只能反了。 即便传扬出去,也是琉君不是在先,何况厉家并非走投无路。早在七八年前便和那位皇叔暗通曲款,又有祖上所传的道符,只要祭出那张霍山千里遁行符,当可裹挟厉家上下三千余口飞出琉京,前往中都。 以琉国军政秘密为投名状,到哪都是炙手可热,只不过又要从头开始,厉家上百年的基业算是完了。 厉家本该早早祭符而去,却因厉霖最后的愿望未完成,这才兵行墨云楼。 无论是谁杀了厉霖,这笔账都被算在安伯尘头上,只有杀了他,厉家主才会心安理得。 日薄西山,傍晚将近,日光一圈圈的映上如林如山的兵枪,晃人眼眸。 老幕僚轻叹一声,犹豫着,朝向厉家主拱手道:“大人,那安伯尘怕是不会来了,再拖下去……” “他一定会来。” 厉家主看了眼墨云楼上那个躲躲闪闪的人影,沉吟道。 闻言,老幕僚也只能苦笑。 看来家主是铁了心要等下去,可又有几分把握?除非那个安伯尘是傻子,否则他又岂会自投死路,回转墨云。 老幕僚如是想着,可就在这时,轰轰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扭头望去,他陡然一愣。 青衫一袭,骏马一匹,手无寸铁的少年疯了般的疾驰而来。 “还真被大人猜中了,果然是傻子……” 还未说完,老幕僚立马缄口,余光扫向厉家主,就见他面如死水,阴翳得仿佛乌云压城。 风流一世的厉家公子就是被这样一个蠢笨到极点的少年一次次挫败,威名扫地,想必家主定是恼恨到极点。 未及幕僚继续想下去,厉家主已经扬起手臂,低吼道:“结阵!” 墨云楼前,两千雄兵调转马头,兵戈如林,刀枪如山,齐齐对准那个仿若飞蛾扑火的少年。 一时间,琉京上下,无数双眼睛齐齐朝朱雀街望来。 王宫深处,琉君独坐金銮,看向镜中少年若有所思。 …… 旧唐古道尽头的小茶肆中,布衣男子自顾自的沏着茶,嘴边浮起莫名的笑意:“终于忍不住出手了。藏了这么久,一朝暴露,也算可惜。只不过,你一人一枪终究敌不过千军万马。” …… “如此,也只有等那位无邪居士来救场了。他若不来,你的好运便到此为止,过个七年八年,再无人会记得当初风光一时的墨云楼安伯尘。” 高阁上,左相看着缭绕青烟中的景象,低声喃喃道。 …… 风云一朝引动,关注这场动乱的何止琉君和离左,但凡有点家底的王公大臣都祭出道符,隔着数条街坊,遥遥望向朱雀街,难免摇头叹息。 真是一鲁莽无谋的少年。 对安伯尘的认识,大多数人都还停留在那场比武,战败厉霖固然英勇,却因墨云楼之变修为全失,现如今更是匹马冲向千军万马,与死无异,足以显出他的无智。 琉国文武的想法安伯尘自然不知,若是知道了,他非但不会失望,反而还会喜出望外。 此时的他心无旁骛,匐身马背,在朱雀街百姓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火急火燎的奔向墨云楼。 百步,两千雄兵调转马头。 五十步,刀枪齐指,杀意如潮。 三十步,厉家家主脸上的恨意已被安伯尘清晰无比的收入眼底。 二十步,安伯尘陡然松开缰绳,振臂高呼:“小官,枪来!” 墨云楼七层,窗棂推开,满脸惨白的小胖子抿着发青的厚唇,猛地抄起无邪,向安伯尘扔来。 银白色的长枪从将士们的头顶越过,被安伯尘一把抓于手心。眼见安伯尘一人一枪直面大军,李小官心情莫名,有感动,有担忧,也有焦急。 可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厉家家主嘴边弯开一丝冷冽,忽地扬手而喝道:“掷矛!” 话音落下,便见五十骑调转马头,转向墨云楼,从鞍下拔起铁矛,下一刻猛地扬臂掷向李小官。 “嗖!” “嗖!” “嗖!” …… 破空声不绝于耳,安伯尘心头一揪,目光所及,就见五十根铁矛直飞上七层墨云,李小官尚未回过神来,就被扎成刺猬,难以置信地看向满身铁矛,倒退两步,轰然倒地,之后再无声响。 耳边“嗡”地一声,安伯尘身躯狂颤,面色唰地变得惨白,脑中一片空白。 小官死了……就这样当着自己的面,被厉家人杀死在墨云楼中…… 对于李小官,安伯尘早已忘记了他孩提时的刻薄,所记得的只有他二话不说赶来琉京,一次次冒死“相救”。诚然,李小官常常闯祸,总是闹出尴尬的笑话,可他却是安伯尘第一个朋友,为了安伯尘奋不顾身的朋友。 “哈哈哈……来人,将这小贼擒下!” 耳边传来厉家家主歇斯底里的笑声,仿佛一柄钢刀,划过安伯尘的五脏六腑,亦将心头的热血引出,流转全身,奔涌上额心。 手臂止不住的颤抖着,安伯尘抬起头,静静地看向拍马杀来的骑兵。 十步,安伯尘的手臂不再颤抖。 五步,安伯尘神色冷凝,愈发冰寒。 两步,安伯尘左手抄起缰绳,右手紧握无邪,水火二势从下丹田蹿出,流入右臂。 转眼间,两马只距一步。 厉家骑兵目露凶光,低喝一声,抄起钢刀便向马头斩去。 冷风从街角卷来,扫过少年发梢,瞳仁中那柄长刀已近在咫尺。 众目睽睽下,安伯尘策马而上,右臂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无邪如蛇而出,枪尖冷冽,迎向钢刀。 “锵!” 刀枪相击,厉家骑兵势在必得的一刀被安伯尘硬生生架住。 王宫深处,壮年君王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栋苑街,一座并不起眼的府邸中,围坐铜镜前的老将们同时轻“咦”一声,满脸惊诧。 安伯尘修为已失,就算能提起枪,可也绝不是寻常兵卒的对手,更别说厉家精兵。可他这一枪击出,后发先至,竟抗住了厉家骑兵的一刀,足以令老将们心头震惊。 应当是巧合。 老将们如是想着,两千厉家军如是想着,满脸恨意的厉家家主更是笃定。 就在这当口,安伯尘忽地抽枪闪身,避开骑兵那一刀。 一刀劈空,那骑兵面露惊诧,急转回身,就见安伯尘已提枪杀来。 那一枪仿若潜龙出渊,又似蟒蛇出洞,势无可挡,每前进一寸都携着两个不同的变化,晃得那骑兵心头狂震,汗流浃背。 生死一瞬间,哪有时间多想。 厉家骑兵怒吼一声,双手握刀,横劈向安伯尘。 按照家主的意思是生擒,可他却知道,生擒已是不可能的了,他若留手,落败的恐怕会是他。 用足全身力气,那骑兵怒吼着,瞪圆双目斩向安伯尘。 刺眼的银光滑过眼帘,下一刻,那骑兵身体一僵。 刀至中途,吼声戛然而止,厉家骑兵双目如斗,艰难的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不知何时越过长刀,捅穿他腹部的银枪,张了张嘴,转眼后摔落马下。 尘埃扬起,少年麻木的抽枪而回,溅起鲜血洒满青衫。 “啪!” 茶盏摔落在地,老将们不可思议的看向镜中提枪而立的少年,震惊之下,谁也没去理会那一地失手打碎的茶盏。 第135章 老贼受死 第132章 老贼受死 深秋微凉,一地的茶水缓缓流淌,热气蒸腾,如雾如烟。 老将们四目相对,皆是一脸苦笑。 那日演武场上,安伯尘就曾技惊四座,令他们刮目相看。却因墨云楼之变,安伯尘修为全失,老将们固然扼腕叹息,却也不抱希望。 孰料今日安伯尘重提银枪,只两招,便干净利落的将厉家骑兵刺死当场。 和那日相比,他的枪术似乎更上一层楼,出手狠辣,丝毫不拖泥带水。 至于他如何恢复修为,老将们想不出个究竟,也不再去想。 眼下所要做的,便是保住这员上天赐予琉国的猛将。 安伯尘枪法高超,也英勇,却太过鲁莽,一人一枪直面千军,终究还是死路一条。 “方老将军,出兵吧。” 终于,一名老将忍不住道。 “刘老头所言极是,厉家造反,我等领兵平叛君上也不会说什么。” “正是,那安小子年纪轻轻便有一手好枪法,假以时日,就算那名将榜上也可有一席之地。万万折不得。” …… 方老将军倒是沉得住气,呵呵一笑,扫视众将,手捋胡须道:“能入诸位法眼,那安士子可谓荣幸之至。只可惜,英勇有余,智谋不足,还需好生调教。” 顿了顿,方老将军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若有所思道:“我等一没兵符,二没人马,又如何相救?” “怕什么?那霍国公可领三百铁骑平叛,吾等各回府上领出一两百护院,难道还比不过一个霍国公?” “如此,诸位还等什么?” 眼见一众老将都是满脸火热,方老将军,笑了笑,率先起身。 所谓法不责众,就算按兵不动的君上有什么打算,也不会为难自己。 栋苑街上,一众老将雄赳赳气昂昂,少时便点齐兵马。可栋苑和朱雀街相隔五六条长街,就算此时发兵,到达朱雀街也需两三炷香。 朱雀街头,安伯尘喘着粗气,低头看向沾满襟袂的鲜血,心中恍惚。 他知道自己杀了人,曾几何时连小虫都不忍踩死的他竟然毫不留情的将那名骑兵斩杀,他只记得那一刻热血涌上心头,他心中只剩一个念头,便是用无邪,去捅穿拦截在他身前的骑兵。 第一次杀人的安伯尘并不愧疚,也没太多不安。 既然他们眼都不眨一下便杀了小官,那我杀他们又有何错? 即便如此,感觉着颊边的滚烫,闻着浓浓的血腥味,安伯尘仍免不了有些失神,直到手持钢刀的骑兵们携怒杀来。 “杀!杀!将那小贼碎尸万段!” 心中一震,安伯尘猛地抬起头,血腥味传来,萦绕鼻间,却令少年心底的热血再度腾起。 身下的马儿哪见过这阵势,不安的扫动马尾,脚步逡巡,刚想退后就被安伯尘猛揪缰绳,迫不得已的向前冲去。 别说那马,就连安伯尘也是头一回面对百骑冲锋,明刀晃晃,火风燎燎,少年紧抿着发青的双唇,死死握着银枪,匐于马背冲向疾奔而来的铁骑。 说是不怕那是假话,可心中的慌乱只停留了一瞬,转眼后便被怒火融化。 安伯尘心无旁骛,咬紧牙关关,眼里只有那个下令射杀李小官的老人。什么智谋,什么大局,什么将来,全被他一股脑的丢到九霄云外,此时他一心想要的,仅仅是用他手中的银枪为李小官报仇。 少年人的血性一经生出,百马难拉,万死不悔。大局倾轧,那么多人想要他死,那么多人坐视不理,只因他的微不足道,出身便低贱,就算被琉君钦赐士子,可在那些看好戏的人眼里,又何异于蝼蚁草芥? 浓浓的憋屈和不甘涌上少年心头,握着长枪的那只手愈发的紧。 百骑冲锋,仅剩十步,侧翼加快从两旁围拢向安伯尘,正当中的十名骑兵阵如锥形,直逼安伯尘。 转眼后,安伯尘距离骑阵仅剩五步,右手握枪,面无表情,双目冷凝。 就在两方只距三步时,安伯尘忽地收起双脚,跃身站上马背,人借马势高高跃起,在半空翻了个筋斗跳过当先那一骑。 两将交手,弃马为大忌,谁也没想到安伯尘会突然弃马跃出,那百骑顿时一愣。 就在这当口,却见安伯尘猛地一挺腰,竟在半空凝滞了片刻,片刻后,他的身体陡然急坠,枪在下人在上,低吼一声刺向当先的骑兵。 怪招连连,厉家骑兵猝不及防下被打乱阵脚,当先的那名骑兵更是所料不及。 头顶凉飕飕,即便隔着盔甲也能感觉到从枪尖传来的凛冽寒意,可战马向前而奔,此时举刀相拒已为时过晚。 那骑兵面如死灰,抬起头,睁大双眼看向从天而降的一人一枪。 “噗!” 血花飞溅,那骑兵头顶破开一个窟窿,应声倒地。 强忍着心中的复杂,安伯尘稳当当地落于马背,猛夹马腹,调转马头,余光中那两具横死街头的尸身格外刺眼。安伯尘深吸口气,咬紧牙关,避开百骑的围堵,义无反顾的向前冲去。 一而再的杀人,初时的茫然过去,安伯尘已有些麻木。 换做从前,恐怕此时他已经呆若木鸡,连站的力气都没,更别说策马提枪。可这一月来,于昼夜交替间胎息悟道,大多是在傍晚时分,由阳转阴,由生入死,无形之中引导着安伯尘历经生死轮转,沾染上死之奥妙。又或许,自打重回琉京,安伯尘便注定了会有破除杀戒的这一天,来得固然太快,可经历了这么多,安伯尘再不会像一个月前那般手足无措。 而就在他策马奔向墨云楼的这一瞬,晚霞渐落,白昼渐褪,夜幕迫不及待的即将拉开。 “杀!杀!一起上,将他碎尸万段!” 眼见安伯尘不但又斩一骑,还从百骑中安然无恙的脱困而出,厉家主怒不可遏的叫嚣着。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丝不安,转眼后便被他散去,死死盯着满身是血的安伯尘,心中冷笑不已。 不愧是战败霖儿的少年天才,这琉京中,也不知有多少人看走眼了。只可惜有勇无谋,鲁莽无知,真当自己一个人便能杀败千军? 千军葬你,也不枉霖儿之恨。 两千厉家军蜂拥而上,如潮水般卷过长街,而在对面,只有一人一骑。 此时的琉京中,已有数方人马发动,从四面八方开往朱雀街。可最近的仍隔着两条街,冲锋只在弹指间,就算赶到了,也只能见着千军屠杀一人的惨剧。 王宫深处,独坐金銮的君王看向镜中的场景,眉头深深皱起。 直到现在也没见着无邪居士现身,看来无邪居士和安伯尘当真毫无关系,只可惜了一员猛将…… 傍晚时分,铜钟敲响,却是内侍请唤用膳。 琉君摇了摇头,眸中掠过一丝惋惜,转瞬散去。 他刚想起身,可就在这时,余光无意中飘过铜镜,脚步陡然一顿。 镜中的少年低吼一声,好似在宣泄什么,又好像在给自己打气,直面转瞬即到的两千雄兵,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惧色。 这一瞬,李钰再难以按捺住心中的悔意。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这安伯尘虽然尚年幼,可枪术隐隐窥至登堂入室的境界,最难能可贵的却是他独面千军丝毫不惧的血勇。如此人物,少时便已如此,若用心培养,假以时日,谁能道我琉国无名将? 别人只以为安伯尘有勇无谋,可李钰却总觉得有些蹊跷。 说他无谋,可昨日京伊府中,他似能看出自己的心意。说他有谋,眼下却如此不知死活的冲向厉家军,丝毫不知他是在飞蛾扑火。 再有血勇,也不过是飞蛾扑火罢了…… 轻叹口气,李钰心情莫名,就在他想要转身时,神色陡变,心头没来由的一阵疾跳。 镜中的少年没有被大军淹没,脚踩马背,再度跃身而起。 晚霞垂落,虽是最后一缕,却将沾满血腥的银枪染得如火如焚。 昼夜交替间,安伯尘心有感悟,却并非从前那些玄而又玄的奥妙,他所感悟的有两道,一生一死。 阴阳交替,犹如生死,正如安伯尘眼下即将面对的。 面对两千厉家军,生机渺茫,只余死路一条。 然则生死转换,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生死一线间并非虚妄,而是真真实实的玄奥。 若是悟通此中玄奥,天地海漠,大可去得。 只这一瞬间,安伯尘自然无法悟通那么多,可他却知道,眼下他还有一线生机。 跃身半空,无邪在前,安伯尘在后,人借枪势,枪人隐隐合为一数。 “老贼受死!” 厉喝一声,安伯尘双目发红,握紧无邪,使出他自创的那招“雷霆啸”。 此枪的玄奥便是人借枪势腾身飞起,水火二势旋转而升,形成螺旋之力,再借地魂聚以雷法,出枪迅猛若雷霆,鸣啸若龙吟。 千军万马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虽为戏言,可此时此刻,却成为安伯尘唯一的那线生机。 第136章 少年血性 第136章 少年血性 朱雀街的百姓们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今日的所见所闻,更忘不了那一枪。 少年人仿佛生出翅膀一般,手握银枪,旋转着刺向躲在大军后,瞠目结舌的老人。 血染青衫,却是无数柄枪矛飞射而来,在安伯尘身上划开一道又一道口子,鲜血淋漓,汩汩流淌。 这招雷霆啸固然迅雷不及掩耳,快得令两千厉家军始料不及,可两千铁骑在朱雀街铺开,层层叠叠,前军猝不及防,中军和后军都早早反应过来,当即掷出枪矛,射向腾飞于半空的少年。 安伯尘修炼虽有小成,却也是肉身凡胎,千多枪矛射来,少说也有百多柄刺中。幸好水火二势流转全身,螺旋之力发动,将大半的枪矛卷走,即便如此,剩下的二十来枝枪矛仍将安伯尘刺得剧痛难忍,鲜血淋漓,火燎般的痛楚回荡在全身上下,可他始终咬紧牙关,屏气凝神,硬生生地穿梭过枪林矛雨。 惊慌失措的老人近在咫尺,这一刻,他的脸上再无丝毫得色抑或愤怒,有的只是浓浓的慌乱,就和寻常的老人家一样。 鲜血顺着手臂大腿流下,染红青衫,安伯尘只觉全身力气被抽光,摇摇欲坠的从半空跌落。 看向两步外的老人,或许是不忍,又或许是没了力气,安伯尘怔怔地盯着他,银枪在手,身后慌乱的喝斥声宛如滔天波浪,安伯尘却迟迟没有出枪。 “我没杀他。” 安伯尘突然开口道。 “可是……” 厉家家主一脸掩饰不了的慌乱,哆嗦着道,他抬起头,似想好好看一眼这个横空出世,当下只需动动手便能将自己当作人质逼退大军的少年。 就在这时,苍老的眸中陡然蹿出一丝冷光,厉家家主猛地直起身,先前有意装出的怯色一扫而空,趁着安伯尘不备,迈步上前,手持双锏砸向少年的头颅,低吼道:“可若非你霖儿又怎会……” 他话还没说完,就觉心头一凉,双锏离少年的面门只剩半丈,却再无法落下。 低头看去,那只银枪不知何时已插入他心窝,努力抬起头,厉家主难以置信的看向安伯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转眼后,双锏掉落,老人“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连同厉家三百年风光威名一起跌落尘埃。 “所以,你不该杀小官。” 双目通红,安伯尘强作平静道。 耳边的喊杀声骤然一止,朱雀长街鸦雀无声,青冥的夜色下,似有什么在悄然酝酿着。 安伯尘知道厉家主没说出的话是什么,无非是在惊讶,安伯尘为何敢杀他。 厉家主一死,两千厉家军势必会马踏安伯尘,报仇泄愤。安伯尘力气用尽,遍体鳞伤,只能坐以待毙。若安伯尘是个聪明人,理应拿住厉家主当人质,以求脱身。 诚如厉家家主所想,安伯尘在使出这招雷霆啸时,的确打着以他为质的念头。 要怪就怪老人不该示弱偷袭,这一出手,打碎了安伯尘心中最后一丝理智。 世家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眼都不眨一下便杀了小官,天理何在?杀人者偿命,只是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对于厉家这等世家又有几分约束? 既然世家高高在上,无所约束,那便由我来亲手为小官报仇。 安伯尘知道,厉家事败难逃一死,可少年人的血性冲上脑门,他哪还会去想那么多? 一枪出手,干脆利落的取了老头的性命,毫不犹豫,权当是祭拜小官的在天之灵……顺带捎上我自己的。 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安伯尘抽回无邪,踉跄着转过身,拄枪而立,平静的望向不远处的两千骑兵。 一路的鲜血,绝大多数安伯尘自己的,触目惊心。 黄昏后,夜色下,少年笔直的站着,右手拄枪,静静地的凝望惊疑不定的两千骑兵,在他身后是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被他一枪捅死的世家家主。 许久过去,两千骑兵竟然无一人动弹,同时缄默着,只余马儿不安的蹄踏声。 古怪的气氛流转在朱雀街头,看得躲在屋子里的百姓们目瞪口呆,转眼后,平静被打破。 却是那个老幕僚颤巍巍的下马,拾起铜锏,鼓足勇气砸向安伯尘。 安伯尘仅凭最后一口气强撑着,不愿就这么倒下,此时别说老幕僚,便连一个三岁孩童都能轻易将他打趴。 老幕僚刚迈出一步,手上的铜锏便被击飞,余光中,安伯尘隐隐看见依云客栈中晃过一道人影。 老幕僚刺杀未遂,却也将凝滞压抑的气氛打破,两千厉家军没了主心骨,初时的不知所措过后,此时都已记起了该做什么。 正是眼前这个看似普通至极少年,先害了大公子,又杀死家主,将厉家陷入绝境,也害得厉家军走投无路,终究难逃一死。 “杀!” 也不知是谁先喊出声来,两千厉家儿郎再无所顾忌,拍马杀向安伯尘。 “杀!” 又是一声喊杀声响起,却从安伯尘身后传来,当先的是一身着坚甲的女将,满脸的不情愿,率军经过安伯尘时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转眼后,又是几阵喊杀声从左右街角传来。 一路是老将们所率的护院,另一路是羽林军,当先的也算是安伯尘的熟人,左戍营统领胡不归。 直到此时,安伯尘才长舒口气,绷紧的弦已经松开,乏力的身体也摇摇欲坠。 想到从此往后再见不到时疯时痴的李小官,安伯尘眼圈一红,心中生出自责和愧疚。 若非他一心想要守住那个秘密,小官又怎会死得那么惨。现如今,那个秘密算是守住了,可自己隐瞒修为之举就此暴露,也不知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波……这些都不算什么,小官…… 安伯尘通红着双目向楼上看去,下一刻,他陡然一怔。 楼阁上冒出一个胖乎乎的脸蛋,不是李小官又是谁?仿佛刚睡醒般,李小官迷糊地揉着眼,目光无意中落向呆若木鸡的安伯尘,李小官“诡异”的一笑,张牙舞爪的似想说什么,全然不知这番情景落入安伯尘眼中,蓦地生出丝丝寒意。 鬼…… 安伯尘打了个哆嗦,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意识消散前一刻,安伯尘忽闻幽香袭来,随后身体跌入一片柔软的暖玉中。 …… 安伯尘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司马槿。司马槿坐在高头大马拉的华丽马车中,一旁是如林如丛的侍卫,从吴中司马家开拔,直向上京而去。 司马槿头戴凤冠,身披金黄的凤氅,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而安伯尘则骑着战马,手持无邪远远追着,可无论他怎么追,也追不上车队,无论他如何放声呼唤,司马槿都充耳不闻。 安伯尘无可奈何,只得弃马,施展火行术飞奔而去。 好不容易追上司马槿,迎来的却是司马槿无比陌生的目光。 安伯尘心里不是滋味,万般无奈下,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却是想要看一眼司马槿的真容。 司马槿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随后伸手从下巴处揭开那张面具。 安伯尘眼巴巴的望着,可当看清楚司马槿的真容后,他整个呆立当场。 胖嘟嘟的面庞,细小的眼睛,嘴边还挂着沾沾自喜的笑意,不是李小官又是谁? …… “醒了醒了……”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安伯尘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当看清眼前事物后,安伯尘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站在榻前将整张脸都凑上来人的正是李小官。 眼见安伯尘面无血色,嘴巴张得老大,李小官诡异的一笑,端起脸盆向后面走去。 待到李小官走后,安伯尘看见了嘴角挂着笑意的萧侯,喜出望外的无华,以及一脸平静的张布施。李小官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却视若不见,难不成……小官真的变成了鬼? 心头一寒,安伯尘刚想说什么,就听萧侯抢先道:“伯尘力擒贼首,京城上下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喜可贺!” 见着萧侯眼中的戏谑之色,安伯尘苦笑着摇了摇头:“萧老知道此非我愿,还拿这来消遣我……我隐瞒修为之事……” 闻言,萧侯眯起双眼,若有所思的看向安伯尘,嘴角弯开一丝揶揄:“伯尘莫非不知,早在三日前,璃珠公主便对外放了话,说怜你被厉家陷害,早在你出狱那一天便赏了你一枚回元丹,千金难换,服食后可续经络保要穴,恢复修为。” 话音落下,安伯尘一怔,随即眉头紧锁,思索着什么。 看向安伯尘,萧侯笑了笑,并没多言。 他知道安伯尘身上或多或少藏着什么秘密,一个能令世家子反口,令琉国公主不惜说谎相护的秘密。 即便安伯尘再度站在风口浪尖,成为风华绝代的少年天才,只要守住那个秘密,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那个秘密是什么,萧侯不会问,也不会去查探,就算哪天猜到了,他也会故作不知。 第137章 仙尘之别 第137章 仙尘之别 萧侯人老成精,虽不知安伯尘就是让世家子们敬畏,令离公子左相忌惮的无邪居士,可也能辨清眼下形势。 诚如萧侯所想,既然“重得”修为,安伯尘也不打算再遮掩下去,只要能守住“无邪居士”这个身份,一明一暗,琉京虽凶险,只要不出纰漏,安伯尘也能自保无虞。 厉霖被杀,惹得厉家家主为子报仇,兵指墨云楼,陷安伯尘于绝境,安伯尘又怎会不心生警惕…… 未等安伯尘接着想下去,李小官端着脸盆,飘然而至,一边帮安伯尘换药,一边诡异的笑着,看得安伯尘不寒而栗。 “伯尘啊,你和那位美丽的璃珠公主到底什么关系?又是亲自将你送回来,又是为你隐瞒……啧啧,伯尘,你还不老实交代?” 李小官挤眉弄眼阴阳怪气的说着,安伯尘再忍不住,猛地按住李小官的手,通红着双目道:“小官,我对不住你……” 手边热意传来,安伯尘陡然一怔。 一旁的萧侯察言观色,已然看出几丝端倪,笑着摇了摇头道:“亏得小官福大命大,只是受了点轻伤。” 闻言,安伯尘面庞微红,转而浮起浓浓的喜悦,紧紧抓着李小官的手,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一下换做李小官不知所措起来,扭捏的抽开手,怯怯道:“伯尘,别这样,这儿人多……” 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安伯尘全身无力,也奈何不了一脸羞涩的李小官,转眼后又心生古怪。小官当着我的面被万矛穿心,然后直挺挺倒下,为何眼下却安然无恙?莫非我看走眼了不成……小官没死,我却连杀了三个人…… 想着想着,安伯尘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目光闪烁不定,满脸复杂。 李小官、无华和张布施只当安伯尘伤势发作,唯独萧侯若有所思的暗叹口气。 第一次杀人谁都不会好过,何况是原本心地善良的安伯尘。这一口气杀了三个人,想来是为李小官报仇,此时知道李小官并没有死,他心中定是煎熬难定……也罢,解铃还需系铃人,他自己种下的心结只有他自己才能解开,若是破去此番桎梏,他定能脱胎换骨。 谋者当冷血无情,行事狠辣,如今破了杀戒,对他来说或许是好事。 萧侯如是想着,在他的想法中,安伯尘最不该有的便是眼前这种优柔寡断,如小女儿般心怀不忍。 从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少时,黑胖少年出现在楼梯口,满脸欣喜的看向楼上众人:“君上派人来了!” 安伯尘蹙了蹙眉,刚想说什么,一旁的无华已笑着向他拱手作贺。 “恭喜安施主了,这些天京里人都在讨论,也不知琉君会给你怎样的奖赏。” 奖赏? 安伯尘心中了然,看来是因为自己诛杀了厉家家主,平叛有功,也正好遂了琉君剿平厉家的心意。 心头一动,安伯尘问向无华:“我昏迷几天了?” “刚好五天。” 无华笑了笑,耳边又传来脚步声,他拉起张布施道:“琉君派人来宣旨,小僧和穿布鞋的不便久留,等安施主伤好了再来共饮。” 说完,无华和张布施无比娴熟的破窗而出,看得一旁的阿福目瞪口呆。 两人前脚刚走,平子便领着王使上了七层,来者安伯尘也熟悉,正是前一次来宣旨比武的长门胡不归。 意味深长的看向安伯尘,胡不归洒然一笑道:“安小兄弟,又见面了。” 安伯尘回以一笑,抱拳拱手道:“见过胡将军,伯尘有伤在身,无法行礼。” 话音落下,胡不归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看了眼一旁的萧侯。 见状,安伯尘不由暗骂自己多嘴。 胡不归三番两次替君宣旨,显然倍受重用,那日平叛的几路大军中也有他,显然是琉君派他前来立功,一番大功劳轻易到手,高升那是必然,因此安伯尘改口称呼将军。可现如今,安伯尘对于萧侯口中的“隐忍”又有更深一层的领会,修为可以不隐瞒,枪法也可以不藏拙,却又得让这些身居高位者放心,如此一来只能故作愚钝,就算再勇武,可心智跟不上,也不会让人感到威胁。 当了离公子四年的执墨仆僮,安伯尘也见过许多达官贵人,留下的印象都是不太灵光,再加上他屡次逃学,定能让人觉得他愚钝贪玩,只在枪道上有天赋。 雏龙隐孤楼,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此这般,方才算得上最好的掩饰。 只一瞬间,安伯尘便打定主意,抬头看向胡不归,见他瞟向萧侯,只当萧侯告诉自己,心中暗舒口气。 “伯尘立下不世功业,胡某又岂会让伯尘行礼?” 哂笑一声,胡不归道,随后面色肃然,手捧诏书,喧声道:“安伯尘平叛有功,是为吾琉国英才,群臣议定,破格录用……擢士子安伯尘为左戍校尉,兼王子洗马。” 一卷王旨宣完,萧侯莫名一笑,颤巍巍的跪地谢恩。 而李小官和他身后的圆井村“双杰”则张大嘴巴,面庞通红,转而满脸狂喜。 左戍营身属羽林军,为君上亲军,历来出大将,而安伯尘从一士子直接当上了八品校尉,可谓是平步青云。而王子洗马则是琉国王子的直系属下,虽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可等新君继位,绝大多数洗马官都会倍受重用,连升三级者大有人在。 因此,虽是两个八九品的小官,可都是炙手可热的官衔,就算县老爷见着也得好生巴结。 李小官三人一应俱荣,情不自禁,只差当场手舞足蹈起来。 圆井村巴掌大点的地儿,竟然出了一个未来的琉国重臣,还是平日里谁也瞧不起的安家娃子,也不知道父老乡亲们知道后会作何感想。 直到胡不归的轻咳声传来,三人这才回过神,忙不迭的跪倒在地,学着戏里的模样山呼千岁,看得病榻上的安伯尘哭笑不得。 “如此,等养好伤了便来左戍营入职。” 笑着看向安伯尘,胡不归摆了摆手,转身走出。 从始至终他都没暗示什么,更没提起长门,可安伯尘却知道,从他飞过两千厉家军,将厉家家主击毙当场起,他便再度进入这位长门将军的法眼。 本想安安稳稳的在琉京等待下去,偏偏事不遂人愿,和长门扯上关系,又要去当官。 见着满脸激动叽叽喳喳议论不休的李小官三人,安伯尘心中无奈。 在他们眼中自己能得琉君青睐,受封官衔乃是天大的荣耀,可安伯尘自己却知道,这些并非他想要的。 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直到现在安伯尘也没想清楚,可从他踏足修行路途起,尘世中的功名利禄已非他向往的存在。征战沙场壮志情怀固然是令每一个少年魂牵梦萦,可比之奇遇不断、祸福相依的修行之路,又算得了什么? 可尘世和修行之路的区别又在何处? 大隐隐于市,尘世之中自有那等修为深厚的隐世高人,而在洞天福地那样的仙家地界也有一手遮天纠集势力的真人。 传说中的仙人究竟还在不在?孑然于世逍遥清静的仙界究竟在哪?做了仙人便是修行的终点?若没有了追求,就算与天齐寿又有什么意义…… 一个又一个的疑惑回旋在安伯尘脑海中,仙尘之间仅有一线,咫尺而已,可咫尺又似天涯,试问这世间有几人能勘破这咫尺间的天涯? 至少如今的安伯尘还不能。 摇了摇头,安伯尘长舒口气,散去心中纷繁复杂的念头。 “平子,阿福,帮我个忙。” 笑了笑,安伯尘开口道。 闻言,平子和阿福立马屏住笑,满脸严肃的朝向安伯尘抱拳作礼:“大将军请示下!” 安伯尘忍俊不禁,瞪了两人一眼道:“你们这样被外人看到可是杀头的大罪。好了,把先前琉君先前赏赐的十两黄金取出,购置点年货,送回圆井村吧,也给你们家带上点。” 深秋已过,年关将近,安伯尘却无法回村子,只能如此稍尽孝道。从前他只无功名在身,守着墨云楼偌大的基业却无法孝敬家中爹娘,如今当了小官,送点钱财回去也不会引人瞩目,惹来祸事。 平子感激的看了眼安伯尘,随后犹豫着道:“可要去说你做了大官?” “废话,伯尘当官这等喜事自然要说!” 阿福没好气的瞪了眼平子,嚷嚷道。 这圆井村“双杰”,李小官人的左膀右臂,一个胆大实诚,一个心细多虑,也算相得益彰。 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许久,安伯尘方才道:“暂且别说,就说我在铺子里升任掌柜。” 安伯尘也想将这番喜事告诉爹娘,对他们来说绝对是扬眉吐气、光宗耀祖的天大喜事,恐怕会乐得十天合不拢嘴。然而,一来安伯尘并不知道自己会做多久的官,二来,即便眼下安伯尘愈发的如鱼得水,可琉京仍旧凶险无比,安伯尘可不想连那个巴掌大的小村里也被牵扯进来。 第138章 秘术传承,九字真言(上) 第138章 秘术传承,九字真言(上) 又休养了两日,安伯尘已能下床走动。 好说歹说劝回李小官,萧侯也回铺里打点生意,安伯尘守着冷清的墨云楼,从午时起打坐修炼,吸食太阳之气,借助水火二势炼化为元气。虽没能进入神仙府,可太阳之气灵韵天成,炼化一丝足以抵得上十来个周天的水火二势运转。 匆匆扒了两口饭,安伯尘活动了下筋骨,巴望着昼夜交替时分。 少时,昼褪夜散,安伯尘凭窗盘坐,鲸吞一口太阴之气,神游神仙府,一呆便是五个来月。 琉京动乱暂告段落,先是霍国公身陨,后是厉家反叛,朝野动荡,百姓惊惶,想来琉君定不会想要再生乱子,费尽手段稳复京里局势,而离左二人找不出无邪居士,暗存戒心,想必也会收敛几分。 当下一段日子或许能求个平安稳当,至于能太平多久,安伯尘不知,或许连那些身居高位手掌大权者也拿不准。总之,这一段太平日子里安伯尘只打算好好“养伤”。所谓的伤势大多是皮肉之伤,七日下来安伯尘已恢复了十之八九,养伤只是借口,安伯尘真正所要做的却是全心全意的修行。 只有提升修为,安伯尘才能彻彻底底的走出琉京这场乱局,不再受局势所困,也能去吴中找她。除此以外,安伯尘如此拼命的修行还有一个原因,他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如此才能不去想被他杀死的厉家骑兵。 神仙府中五个月还不足外界半个时辰,这五个月中安伯尘不知疲倦的修炼水火二势,一遍遍的流转过周天山河,水火二势固然强壮数番,可离充盈周天经络还差上许多。在神仙府中呆上五个月已是安伯尘的极限,再多几日,安伯尘便觉头昏眼花,神志不清,不知缘故,问及水神君,水神君也只是笑言不知。 冷风越过窗棂拂卷起安伯尘的长发,睁开双目,眸中渐渐恢复神采。 “让两位久等了。” 转过身,安伯尘朝向少年少女笑了笑。 来者自然是第一王风和月青青,等了七日,第一王风耐心磨光,终于忍不住找上门来。 和无邪居士定下条件后,他本打算第二天晚上便传授安伯尘秘术,谁曾想墨云楼大祸临头,被叛军找上。安伯尘一鸣惊人,杀死贼首,可却身负重伤,这一伤便是七日。若再不传授他秘术,时日一长,谁知那无邪居士会不会变卦,再者拖得越长,两人被桃源村寻着的可能也越大,第一王风可等不起。 上了七层就见安伯尘好似个没事人一般打坐修行,气得第一王风当场便要发作。明明伤势恢复,却偏偏要装伤,害我和青儿白白等了七日。 第一王风刚想叫醒安伯尘,便被月青青不动声色的止住。桃源中人虽修行秘术,可桃源创始人来自大匡,也修行文武火,修行法门不同,可修行道理却大同小异。月青青蕙质兰心,一眼便看出安伯尘修行之法的古怪,整个人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没,身体看似僵硬,却又透着一丝柔和,矛盾而又奇妙。 月青青生怕打扰安伯尘修行,遂止住第一王风,却让第一王风有苦难言,有气难出,硬生生的憋了三柱香。 …… “我们这便开始吧。” 目光落向第一王风,安伯尘开口道。 白目圆睁,第一王风瞪向安伯尘,却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连招呼也不打一下,就这样毫不客气的开门见山,非但无礼,还带着居高临下的口气,第一王风自然满心怒意。 安伯尘又怎知第一王风的想法,他不过是急着修行不欲浪费时间,再者先前已谈妥,本应顺理成章,安伯尘方才没有虚礼客气。 眼见第一王风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安伯尘心下奇怪,摸了摸脸,只以为脸上有污渍。 到头来,还是月青青笑着解围:“令师无邪前辈托付小风传你秘术,看来安校尉已准备妥当。” “自然。” 安伯尘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 原本他对于修行秘术并不算太迫切,只因那日井中遭遇,他才发现自己的渺小。想要变强,除了修行外,修炼秘术算是最好的途径之一。武斗用枪术,匿形自有鬼影功,若再多一门相当于瞬发道法的秘术,安伯尘又能多出一个保障。所谓技多不压身,修行路途漫漫,这般奇门妙法也不知还有多少,安伯尘不指望都能学会,可能到手的他也不会放过。 出身佃户,骨子里安伯尘仍存着一丝庄稼人的想法,破铜烂铁都是宝,陈粮旧谷也能吃,何况秘术不是破铜烂铁,它可是大匡修炼者求之不得的珍宝。 “小风开始吧。” 月青青笑了笑,转向第一王风道。 秘术传承本是无比庄重之事,在桃源村,每一名子弟修行之前都需斋戒一月,顶香一月,沐浴一月,三趟过完,对天祷告,对地祈愿,方可接受秘术传承。 今夜墨云楼中,三人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定下,若让桃源的长老们知晓,定会气得半死。 安伯尘毫不知情,第一王风和月青青也是逃亡中人,自然不会去管那么多。 强忍心头恶气,第一王风板着脸盘腿坐于安伯尘对首,思索片刻,冷声问道:“不知安校尉可曾打通周天轮涡?” 安伯尘如实道:“已打通两轮。” 第一王风面无异色,一旁的月青青却暗暗嘀咕起来。看来这安伯尘对于秘术并非一无所知,想来是无邪居士告诉他,那轮涡定也是无邪居士打通,可无邪居士为何不亲自传他秘术? 这个念头也就停留了片刻,片刻后月青青不再多想。 她和第一王风只求那个可以换取出海大船的秘密,其余的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闻言,第一王风颔首道:“周天轮涡乃是修行秘术的根基,在轮涡中运用文武火炼化天地元素,方能施展秘术。海底轮、脐轮、太阳轮容易突破,也能依靠秘术大家相助,可往上四轮的突破只能靠自己。” 顿了顿,第一王风又道:“轮涡为根基,天地元素为力量,秘术大多分为金木水火土这五行,也有偏门者,如风、雷等,所有的门类都和这五行风雷脱不了关系,所要炼化的天地元素也在其中。就比如我所修炼金系秘术,需要每日吸取五行之金,方才能够维持修行。” 第一王风说得还算清楚,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秘术的修炼法门果然和文武火有所不同,却有点像鬼影功,只不过鬼影功所吸食的是太阴太阳二气,并非五行风雷。 思索片刻,安伯尘问道:“是不是炼化了五行或者风雷便能施展秘术?” 冷笑一声,第一王风瞪了眼安伯尘道:“若就这么简单,那还要功法秘籍作何?” 这第一王风还真是个坏脾气。 莫名其妙的被第一王风这么一吼,安伯尘无奈的挠了挠头,心中暗道。 “若无手印和咒言,即便吸食了天地元素炼化于轮涡中也无法发出。” 停顿片刻,第一王风接着道:“手印者种类繁多,金木水火土连带风雷,每一系都有所不同,而一系之中又有许多不同的法门,也都各不相同。到时候我传你那一法,自会详说。” 金木水火土,风和雷,总共七系,每一系中还有不同的法门……他的意思估计是不同的功法吧。 安伯尘越听越起劲,只觉这秘术当真博大精深。 “手印还好,可按照秘籍修习,施展秘术时一边掐印,一边口吐咒言即可。修行秘术,最为关键的还是那九字真言。” “哪九字?” 安伯尘迫不及待的问道。 泛白的双目中精光点点,第一王风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那九字便是……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安伯尘一愣,陡然想起那日和厉霖比武,最后时刻他施展五雷法,似乎也吐出九字真言。 眼见安伯尘发着愣,第一王风皱了皱眉,冷哼道:“你莫看这九个字不起眼,却不知,这九字为上古仙神施法所铸,刻于华表,蕴含世间一切力量。若能全部悟通,天地奥妙尽在掌握,就算一轮秘术家也能战败三四轮秘术大家。不过,即便我桃源长老也未有全部悟通者。”安伯尘不由一惊,却没想到这区区九字竟有如此威力,能让秘术家越级取胜。 好奇心被勾了上来,安伯尘眼巴巴的看向第一王风,只等他道出九字玄奥。 偏偏第一王风只字不提,好整以暇的坐着,半晌,悠悠道:“我和青儿大半夜的来给你传授秘术,连口水都没喝上……” 安伯尘暗叹口气,连忙取出两只茶盏,为第一王风和月青青斟满。 无奈的看向不慌不忙喝着茶的第一王风,月青青嘴角泛起苦笑。 小风平日里成熟稳重,可不知为何,遇上了这安伯尘后,小风总是看他不顺眼,偏偏又无可奈何,眼下占得上风,竟像小孩子般斗起气来。 第139章 秘术传承,九字真言(下) 第139章 秘术传承,九字真言(下) 一盏茶足足喝了大半柱香的功夫,见着安伯尘眉宇间的急色,第一王风暗呼痛快。又过了许久,第一王风方才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九字真言虽只有九字,却暗合天地间九种不同的力量。第一字,临。取其表面涵义,临事不动容,身心稳固,不动不惑,一旦喝出,令人心志坚毅,体魄坚强。” 说着,第一王风手捏印法,白目朝天开,口吐真言:“临!” 安伯尘只觉天地忽然一静,似乎有什么从天野高处流淌进第一王风双目中,瞬息后,他的身躯陡然一亮,仿佛镀上层金甲般,气势威严,神情肃然。 安伯尘大惊,就听月青青开口道:“安校尉,你且拿枪扎他一下。” “这……” 安伯尘面露犹豫。 “放心,你伤不了他。” 月青青笑着道。 闻言,安伯尘苦笑一声,从墙角抄起无邪,盯准第一王风,一枪刺去。 安伯尘没敢发力,只用了两三成,却是抱着万一见血立马收回的念头。孰料一枪刺出,扎中第一王风肩膀,却仿佛遇上铜墙铁壁,再难得寸进。 “这便是临字诀的妙处。” 看向一脸惊讶的安伯尘,月青青笑着道:“小风所修的法门中有金系的金缕玉衣,一旦口吐临字诀,全身坚硬如金玉,除非天品修士,否则难以破去。” 好生了得…… 看向收回印法的第一王风,安伯尘心中暗叹。 倘若第一王风在战场上施展这一法,刀枪不入,还有谁能拦得住他,恐怕真能做到取上将首级如拾草芥。 “接下来是兵字诀。” 第一王风佯装看不见安伯尘的惊叹,傲然道:“兵者,杀人之利器,鸿蒙之初,力量之始,为战斗本源。所以这一字常在交手时喝出,发动秘术,用于战敌。其后一字为斗,斗者,人之本性,物竞天择,万物争斗,方才能分出高下,各踞地盘,因此这一字喝出时,战意陡增,斗志旺盛,往往能发挥超出你原先修为一两倍的实力。” 顿了顿,第一王风接着道:“临兵斗三诀往往同时喝出,临者稳固身心,兵者施展秘术,斗者激发斗志,合而用之,威不可挡。” 眼见安伯尘眼睛都不眨一下,仔仔细细的听着,第一王风兴致上来,弹膝而起,在楼里虚走两步,陡然间掐动印法,张口喝道:“临!” 一字喝出,第一王风身披“金甲”,神色肃然。 “兵!” 第二字喝出,第一王风白目中泛起道道精光,忽而狂风席卷而来,安伯尘看得清楚,在第一王风面前浮现出十把金灿灿的匕首。 “斗!” 最后一字喝出,第一王风陡然间仿佛变了个人般,须发皆张,战意冲天,头顶隐隐蹿出道道金光,仿佛熊熊大火般燃烧着。而他面前的匕首也猛地向安伯尘飞来,其势惊人,虽只有十把,却不下于七日前安伯尘直面两千铁骑时的冲击。 心头一寒,安伯尘强忍去意,猛地抄起无邪,人借枪势,抵挡着第一王风难以撄敌的猛烈战意。 人借枪势虽然已大成,可枪者外物,终究难敌神秘莫测的秘术。 狂风吹散乱发,月光拂落,闪耀在安伯尘不屈的眉眼间。 就在这一瞬,面对第一王风有意为之的战意,安伯尘心中生出玄而又玄的感悟。 日夜练枪,一战神庙,二战演武场,三战朱雀街,面对千军万马誓死不退,安伯尘并不知道,在那一刻他对枪道又有了新的体会。 人借枪势终究是依赖外物,又怎比得上人枪一体,人枪合一? 若非安伯尘在千军之前悟出此道,他也不可能拖着重伤之体飞过百步长的大军,杀至厉家家主面前。却因力气用尽,流血过多,安伯尘未及理清便昏厥过去。直至今日,被第一王风的战意激出那险些丢掉的感悟,无邪在手,持于胸前,人枪合一,不动如山! 安伯尘的人枪合一之道虽非秘术,却和“临”字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一旦使出,心志坚毅,体魄坚强,纵然千军万马当前却也岿然不动,无畏无惧。 第一王风并非真要对安伯尘下杀手,不过是想吓唬安伯尘一番,好出口恶气。 可转眼后,第一王风眸中闪过一丝失望。 在他直逼三轮秘术的战意下,安伯尘丝毫不惧,枪尖微微晃动,堪堪抵御住他的战意。 想到那日安伯尘直面千军,勇取贼首的情形,第一王风却也了然。 这安伯尘品性虽差,却也算一勇武之人,只是不知如此低劣的品性为何会被无邪居士那等高人看中,当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先是派出一个小胖子当着自己的面和青青说媒,今夜在这墨云楼中又如此无礼,奉茶待客的道理都不懂。虽未深交,第一王风对安伯尘的印象已差到极点,可一想到这安伯尘关乎两人日后能否得船逃出大匡,第一王风也只得强忍下去。 收敛手印,十把匕首也顺势飞回,化作细碎如雨的金粉消散一空。第一王风负手而立,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思索片刻道:“临兵斗三字的威力你已见识过,这三字真言是最容易明悟,也是最常用到,寻常秘术家只需明悟这三字便能纵横天下,剩下的六字太过深奥,不说也罢。” 安伯尘好奇心一起,哪还收得住,起身抱拳道:“还请王风兄一一道来,伯尘洗耳恭听。” 安伯尘并没察觉先前第一王风是有意让他出丑,只当出于好心示范秘术,言语间也多出几分客气。 犹豫片刻,第一王风点了点头道:“也罢,免得你当我藏着掖着。那第四字者,顾名思义,为人体本身。人体虽不如天地那般浩瀚无尽,却也藏着许许多多秘密,无论你我还是别的人,其实都是一个天生的宝库,只需挖掘出一丝一毫便可受用一生。者字诀主肉身,若能明悟,配合秘术,则可支配自己或者旁人的肉身,或是激发潜能,或是修复伤势……” 第一王风还未说完,余光中,月青青便已掐动印法,口吐真言:“者!” 天如幕,地如席,忽有一道华光飞至,没入月青青手心中。少女素衣素颜,裙带翩跹,丝丝缕缕,冰清玉洁,这一刻像极了九天下凡的仙女,苍白的面庞上浮起病态的红晕。 真言吐出,下一瞬,点点光晕宛如萤火虫般从月青青手心飞出,落于安伯尘周身。 渐渐的,安伯尘脸上浮起惊讶之色,他的伤势虽好了大半,可伤口并未完全愈合,却在月青青的秘术下,原本裂开的口子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愈合起来,转眼后竟已结疤。 “青青……” 握住少女的柔荑,第一王风满脸心疼。 “没事,这点秘术我还承受得了,否则又怎么陪你逃到天涯海角去。” 轻松的一笑,月青青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晕,转瞬即逝,随后看向目瞪口呆的第一王风,淡淡的说道:“小风,你继续和安校尉说吧。” 看到眼前这番情形,安伯尘哪还不明白月青青不是身患重病便是身受重伤,她不惜力气帮自己疗伤又怎是演示“者”字诀这么简单。其中也有示好的意味,或许那夜的“无邪居士”太过神秘,让她不放心。 轻叹口气,安伯尘打定主意,等明晚或者后晚定要前去璃珠那再入梦一回,帮他们打探出那个秘密。 狠狠瞪了安伯尘一眼,第一王风气头更盛,却又无可奈何,半晌平复下心情道:“者字之后是皆字,皆者以比字为先,是以将心比心,据说此字道出,能得他心通,即感悟人心,旁人的一举一动每一丝的想法都逃不过你的耳目。这等真言,也只有我桃源村为数不多的几位长老悟出。至于其后四字阵列在前,都是传说中的真言,据我所知,这世上尚无人悟出。” 眼见安伯尘眼巴巴的看向自己,第一王风心中无奈,摇头道:“罢了,我就给你讲完吧。阵者,可隐身可瞬移,无影无形。列者可操控时间长河和空间山野,陷敌于手心。在者,不受五行阴阳束缚,可自由操控五行元素,万物持平。最后一字真言,前者,那可是传说中的传说,据说连我秘术创始人也只是隐隐感悟,未曾明悟,未曾掌握。” “那究竟有着怎样的玄奥?” 安伯尘沉声问道。 深吸口气,第一王风举目遥望窗外,星月璀璨,夜穹若冥,少年白目中闪过一丝向往,沉吟着道。 “掌握前字诀,融合九字真言,修满七轮旋涡,便可做到我心即圣,万化冥合……成就无上。” 安伯尘心头一震,眉宇间浮起复杂之色。 他已经是第二次听到“无上”两字,第一次是在神仙府中,水神君便曾说过,在诸世强者之上,还有一更为了得的存在,远超诸天仙神,即为无上强者。 无上者,再无可上。 第140章 入梦探秘 开平初年 第140章 入梦探秘 开平初年 这秘术委实可怕,出自文武火修炼之法,源于道法,却又另辟蹊径,别开生面,早已遥遥领先于大匡的修行者。 不过,却和鬼影功的修行法门有些类似,一个是食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另一个则是吸食天地元素,金木水火土…… 对于秘术,安伯尘已有大概了解,却仍有不少疑惑。 抬起头,安伯尘问向第一王风:“九字真言固然玄妙,可除此之外,这世上就再没其它的真言?” 第一王风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月青青笑道:“或许有,可都是旁门左道,雕虫小技罢了。九字真言已囊括世间一切力量,借天地五行元素,施展于秘法,万物万类,万般玄奥尽在其中。” 闻言,安伯尘面色如常,心中却不以为然。 他以胎息之法领悟天地奥妙已非一次两次,每每胎息入定时,无穷无尽的天地玄奥袭来,总会令他头昏眼花。安伯尘并不相信,只这区区九字便囊括尽了世间一切玄奥。再者,《鬼影功》中也含有六字气诀,虽是吞吐之法,可安伯尘只觉着六字气诀和九字真言有异曲同工之妙,传自上古,比九字真言还要历史悠久。 似乎察觉到安伯尘的心意,月青青笑了笑道:“安校尉可知九字真诀的来历?” 安伯尘点头:“来自仙界。” “或许你以为这是个传说。”月青青遥望夜穹,清秀的娥眉向两旁铺开,似乎在回味着什么,半晌方才道:“而我桃源中人都知道,那并非传说,而是真真正正发生在我桃源开创者身上的事。族谱记载,那年他打通七轮,成就万法不灭之身,却觉秘术一脉所用的咒言太过烦躁,遂对天地祷告,赤足行于荒野,十年之间走遍天涯海角,虽未能有所斩获,却感动了上苍……你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蓦然一笑,月青青扭头问向安伯尘。 安伯尘心头一阵疾跳,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难以置信。 “再后来,天帝发符令,传召我桃源之祖,并允许他在天庭参悟大道。先祖走过重天,畅游天河,终于发现了记载着九字真言的华表。取九字而返,传于我桃源子弟,从此往后,这九字真言便成为我桃源乃至大匡通用的秘术咒言。” 月青青娓娓道来,安伯尘一脸恍惚,怔怔地遥望远天。 原来真的有仙界,有天庭,还有天帝……可在传说中,仙人不都已死绝了吗……对了,那龙君也说如今天庭衰败,再无人执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好半晌,安伯尘深吸口气,平复下心头的震动,好奇的问道:“那后来你们那位先祖又如何?” “不知所踪。” 第一王风接口道。 不知所踪……那又是去了哪?修炼到七轮秘术,已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莫非他到天上当神仙去了?既然桃源传承九字真言,秘术强悍无匹,为何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出世…… 越来越多的疑惑盘旋于安伯尘脑海中,转眼后被安伯尘硬生生按下,此时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沉吟片刻,安伯尘问向第一王风:“既然秘术分为金木水火土和风雷,那你的入梦之术又算哪般法门?” 第一王风显然没料到安伯尘会突然提到这个,意外的看了眼安伯尘,沉吟着道:“告你也无妨,我的入梦之术出自一旁门功法,名曰黄粱一梦。虽也属于秘术,却不入五行,不入风雷,算是旁门左道。” 安伯尘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像这样的秘术多吗?” 阴沉着脸,第一王风紧盯向安伯尘,僵硬的摇头道:“不多,屈指可数,都是些旁门左道的异术。” “那……” 未等安伯尘再开口,就被第一王风打断。 “好了,天快亮了,今晚就到这。等明晚再来传你秘术。” 第一王风没好气的说道,心中好生不是滋味。 让他传授安伯尘秘术,本就是强人所难的事,不得已而为之,孰料这安伯尘竟还好意思问东问西,没完没了,第一王风自然哪还受得了。 和月青青走到楼梯口,第一王风脚步微顿,回头看向安伯尘,皱眉道:“不知无邪居士几时将那秘密取来?” 想了想,安伯尘开口道:“明晚应当就能到手。” “那好,明晚再说。” 不再多看一眼安伯尘,第一王风携着月青青匆匆走下楼梯,不多时已回返依云客栈。 安伯尘收拾完茶盏,又给自己斟满一盏,好整以暇的坐于窗前,抬头仰望天穹。 琉京虽凶险,犹如死水,可每走一步,安伯尘都会有收获,从前的玄德洞天,今日的秘术秘闻,然而这还只是七十里琉京。修行之路漫漫,天大地大,穹宇苍茫,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奇闻秘事等着自己去探寻。 放下茶盏,安伯尘捶了捶额头,盘膝而坐,屏气凝神,双目微合。少时,右目中似有什么旋转着,雾蒙蒙一片,白光掠出,飘飘然入地,化作一道模糊的人影。 神游出窍,肉身宛如枯木,纹丝不动,莫名的看了眼自己的肉身,安伯尘稍作感叹,飘飘然游转而出。 刚出了墨云楼,乌云自西涌来,手臂粗的紫雷破开云洞,轰然落下。 安伯尘不畏不惧,仰头张嘴,囫囵一口将雷电吞入肚中。 这朵雷电比从前几次粗壮了许多,安伯尘也发现几天未神游出窍,地魂似也比从前强壮了少许。这种感觉玄而又玄,却又无比清晰,潜移默化般发生,令安伯尘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喜悦。 世间如苦海,人若海中舟,这魂魄便如舟中人,魂魄越强大,操持孤舟行于惊涛骇浪间,自然也会愈发平稳。 “看来地魂是自行修炼,慢慢变得强壮,只需吞食天雷便可……倒也省得我操心。” 九天紫雷下肚,安伯尘神清气爽,只觉雷液缓缓流淌过地魂,淬炼着魂体,时不时闪出一丝电光,如蛇蜿蜒,不多时消失不见。 安伯尘今夜神游出窍可不是为了修炼地魂,无奈的看了眼天穹,强忍住吞食紫雷的冲动,几个腾挪消失在长街尽头。 他刚离开没多久,又有两道人影出现在朱雀街头,一黑一灰,隔着长街遥遥相望,一个面色冷凝,一个嘴含笑意。 “你来迟了。” “你不也是。” “看来这位无邪居士还真是神出鬼没,左相大人,你就不急?” “只要他不生事,我又怕什么?” “左相大人身居高位,自然不怕。也罢,那一个月后再见了。” 话音落下,两道人影同时消失不见,月光下,空荡荡一片,只余那座烛光闪耀的灰色高楼。 也幸亏司马槿在楼里布下止妖符,否则离公子和左相又岂有不入楼一看的道理,无邪居士就在他们眼皮地下,他们却看不见,只当一隐世高人横空出世,顾忌大局,相约止战。 安伯尘自然不知,他若晚上一步就会撞上京中大蛇,此时此刻,他已来到望君湖边的水墅前。 璃珠公主居无定所,有时住宫中,有时呆在公主府,有时在望君湖边歇息,她虽没经历过颠沛流离,可她这一生何尝不是在颠沛流离,时至今日,芳心难测,或许连离左二人也看不懂猜不透。 对于璃珠公安伯尘心中难免有些复杂,既同情她的遭遇,又忌惮她的冷漠心计,却因那夜的同床共枕,安伯尘再难生出恶感。更何况,七日前他斩落厉家家主直面蠢蠢欲动的厉家铁骑,若非几路人马救援,安伯尘恐怕早已被踏成肉泥。那几路人马中有一员女将,是王馨儿,不用去想安伯尘便知道,王馨儿定是受命于璃珠,而李小官也说,将他送回墨云楼的是璃珠,且还出面帮安伯尘圆谎。 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璃珠可谓待安伯尘不薄。 想到昏迷前接住他宛如暖玉般的香怀,安伯尘面色微微发红,心情愈发复杂。 遁阶而上,不多时安伯尘来到璃珠公主榻前。 没了白日里遮盖容颜的面纱和那一袭冰冷的白裙,修长有致的身躯凹凸在衾被下,沉鱼落雁的面容在熟睡时刻愈发动人。 那年的璃珠可是天下闻名的美人,追求她的王孙贵族足可以从城门口排到王宫前,当她毅然决然代兄觐见,天下震惊,书馆戏文里更是将她描述成仙子下凡般的倾国佳人。 可也只是存于故去的梦中,七年烟云,花开复花落,坐在望君湖边的少女已和七年前判若两人。美貌不减,尤更盛,却再不是花开时节那个可爱动人的璃珠公主。 七年前,在打开锦囊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向熟睡中娥眉微蹙的美人,安伯尘没来由的生出一丝怜意,踌躇片刻,钻入璃珠眉心处的旋涡中。 一片接一片的宫殿,铺天盖地,放眼望去黑压如墨云,压抑得令人窒息…… 第141章 真真假假帝王心 第141章 真真假假帝王心 “蓝凤何在?” 安伯尘抬头,高声呼唤道。 声音刚一落下,凤鸣从远天传来,水湖蓝色的凤凰从天而降,乖巧的落在安伯尘脚边。 “你便是璃珠的梦境佑神?” 轻抚着凤羽,安伯尘若有所思问道。 “梦境佑神”这个称呼是当初他从第一王风口中听得,倒也算贴切,却不知为何厉霖和萧侯的梦中没有梦境佑神,而这蓝凤凰竟然是保护璃珠梦境的存在,又为何对自己这么亲近?不知疲倦的为自己代步。 察觉到安伯尘的善意,蓝凤凰欣喜的鸣叫两声,示意安伯尘坐上。 笑了笑,安伯尘也不矫情,翻身坐上凤背,一声长鸣后,蓝凤凰扶摇而起,直飞九天。 “去七年前的上京。” 安伯尘轻声道。 蓝凤凰似能听懂人言,穿梭过天边云霞,越过连绵起伏的宫殿,直向群宫深处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蓝凤凰清鸣一声,落下云头,降至那片最大的宫殿中。安伯尘跃身而下,脚刚落地,一道涟漪自脚边荡开,所及之处,景致纷纷变化开来。少时,偌大的上京出现在他眼前,鳞次栉比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上京故民,也有天南地北汇聚而来的各色人等,总之一百个琉京也顶不上半个上京热闹繁华。 扭头看去,蓝凤凰早已不知所踪,安伯尘笑了笑,举步向前走去,不多时已来到璃珠下榻之处。 又一次回到七年前,重温旧梦,安伯尘跟随璃珠公主在金銮殿中清谈败群臣,一笑惊帝王,那时的璃珠意气风发,聪明才智不输倾国容颜,整个大匡万千女子都在她谈笑间失去颜色,无可奈何的沦为庸脂俗粉。 本是琉公主,为兄独北上,弹指败须眉,何需倾国颜。 安伯尘恍恍惚惚,坐在精致的马车中,陪着璃珠故地重游,却又是别样的感觉。纵横捭阖,如鱼得水,但凡璃珠所到之处,无不张灯结彩,大开中门相迎,只可惜她是女儿身,如若不然,定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王。 终于等到一月后,安伯尘忐忑不安的随着璃珠前往司徒府。 和彼时一样,璃珠怀揣锦囊,下了马车,在司徒府前停住脚步。 深吸口气,犹豫许久,璃珠拆开左手中的锦囊。目光落于锦囊,璃珠身形一颤,面色瞬间变得惨白,满脸的难以置信。 安伯尘心中一痛,璃珠已将那锦囊丢落在地,颤抖着拆开右手中的锦囊。春风卷来,携着花儿的香味,璃珠怔怔地站着,转眼后,离公子的锦囊被春风吹落于地,她却不管不顾,只是静静的望着两步外的府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璃珠擦干颊边的泪珠,含着笑走入司徒府。 紧抿双唇,安伯尘大步上前,紧随其后。 璃珠的拜帖早早送上司徒府,车仗到来,管家已带着奴仆侍女在门口相迎。 也不言语,璃珠麻木的跟在管家身后,走过一片连一片的厅堂走廊,来到后院。 轻咬朱唇,璃珠双目微微发红,茫然的看向面前的小筑,浑然不知下唇已被玉齿沁血来。 冷风呼啸而来,卷起沙尘,飘落璃珠脚边。 身躯猛地一颤,璃珠擦干泪水,毅然决然的走入小筑。 推门而入,屋内空无一人,抬头望去,才看到屏风后隐隐绰绰有着一条人影。 “璃珠见过司徒大人。” 微屈双膝,璃珠朝向王司徒盈盈一拜,屏风后却没有声响,安静如初。 俏脸浮起痛苦之色,转眼后,璃珠探向腰间,猛地扯开纱带,华美的裙衫掉落在地,看得一旁的安伯尘面红耳赤。 脱去第一层外衣后,璃珠深吸口气,缓缓褪去罗衫,露出乳白色的亵衣。 完美无瑕的身姿出现在安伯尘眼前,安伯尘心头疾跳,只觉口干舌燥。 和从前那次见着璃珠和王馨儿颠鸾倒凤不同,那时只是惊鸿一瞥的惊艳,再者司马槿在身旁,安伯尘不敢也不会去多看。今时不同往日,璃珠突然褪去衣衫,令安伯尘猝不及防,此时想要收回目光,却已不可能。 足以令世间男儿倾倒的曼妙身姿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安伯尘眼前,峰峦秀美,朱红凸起,大腿修长香臀圆翘,玲珑曲线起伏有致,乳白的亵衣几乎透明,纵然能包裹住少女迷人的娇躯,却难遮隐隐透着幽香的私处。 安伯尘只觉腹底渐渐燃烧,面颊仿佛被火辣辣的刀子割遍了般,滚烫灼热。 就在他有些难以自禁时候,眼前陡然闪过一张清丽的面容,虽不如璃珠这般颠倒世间,可一颦一笑间却令安伯尘心中悸动,好似清泉汩汩涌来,浇灭了少年人心底的邪火。 深吸口气,安伯尘面颊微红,愧疚的扭过头。 为了琉国,璃珠受尽委屈,自己还在她梦中占便宜,实在不该。 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安伯尘知道璃珠是在解开最后一件亵衣,心中愈发不忍。 可这只是梦境,安伯尘又能做什么?更何况,就算他能出手将璃珠带走,可改变的也只是这场梦境,从前的事情早已定下,将来依照着从前缓缓发生着,恐怕就算神仙也改变不了璃珠此生注定了的命运。 “这便是那位皇叔想要的秘密吗?璃珠陪侍王司徒……” 下意识的捏紧拳头,转而松开,安伯尘苦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屏风后的那人终于开口了。 “好了,打住。” 平静的声音传来,不单璃珠,便连安伯尘也是一愣。 “你是何人?” 犹豫片刻,璃珠紧捂酥胸,并紧修长光滑的双腿,惊疑不定的问道。 屏风后的人似在犹豫,他的声音并不苍老,自然不会是那位王司徒,稍许,他开口道:“你王兄这一回委曲求全,让你来求和,接纳蓝月,可是打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念头?” 正在穿衣的璃珠一愣,脸上浮起惊诧之色,高耸的胸脯微微起伏,怔了怔道:“你究竟是谁?” 屏风后的男子笑了,并没直接回答,他缓步走出屏风,露出那张令璃珠和安伯尘同时呆立当场的面庞,笑着道:“回去和你王兄说,害死琉王妃的是陆司空,并非寡人。陆司空乃是老君山神君转世,有鬼神相护,想要报仇难而有难。不过,寡人怜他丧偶之痛,大可助他一臂之力。” 一口一个寡人,虽身着便衣,面露微笑,可龙行虎步,不怒自威,帝王之姿显露无疑。 白龙鱼服来到司徒府这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正是执掌五方行省,十三诸侯之国,千万里山河的大匡之主,赵玄旭。 也是民间戏言的蛐蛐皇帝。 如此一个丰姿俊朗,气宇轩昂的帝王会终日以逗蛐蛐为乐? 嘴角泛起浓浓的苦涩,安伯尘心情莫名,低声喃喃道:“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简单。本以为琉君藏得已经够深,谁料这匡帝还要会藏,一个个都在演戏,却又是演给谁看……天下人?又或者是……” 未等安伯尘想下去,匡帝又道:“除了陆司空外……” 安伯尘盯着“蛐蛐皇帝”,聚精会神的听着,可就在这时,他只觉得心头剧震,一股宏大无比的气势向他压来。 耳边已经听不见匡帝的声音,眼前的景致也生出古怪的变化,仿佛分割开一般。安伯尘极目望去,在匡帝背后现出繁华如锦的山河,山河间金戈铁马,刀枪如山,喊杀震天。 安伯尘一愣,随即脸色陡变。 那是匡帝的梦境背景。在一个人的梦中遇见另一个人,两人的梦境便会交叉……糟糕!梦境佑神! 安伯尘心头一动,转眼后,龙吟声轰轰作响。 从山河尽头生一条金光闪烁的巨龙,九爪之躯,是为九天真龙。 天地间再无一物,安伯尘目光所及,就只剩那条吞云吐雾,直向他扑来的真龙。 难以抵抗的杀意席卷向安伯尘,好似熊熊大火,又好似千年之冰,这一刻,安伯尘身如万钧,心头狂跳,竟再无法动弹分毫。 凤鸣声传来,却是蓝凤凰火急火燎的赶来,猛地叼起安伯尘,向回飞去。 风声呼啸,回荡在耳边,安伯尘紧紧抱着凤脖,飞回璃珠原先的梦境背景中。回头看去,安伯尘面色一僵,却见那条真龙并没停止追击,从匡帝的梦境硬生生闯入璃珠公主的梦境,哗啦一声,也不知有多少座宫墙被巨龙撞倒,坍塌一片。 不多时,真龙已快追至,蓝凤凰眼见避无可避,松开凤喙,将安伯尘从天云间抛落。 刺骨的冷风一遍遍的刮过身体,安伯尘看向越来越近的地面一阵眩晕,即将落地的那一刻,安伯尘一咬牙,猛地闭紧双目…… 幽香阵阵,扑入鼻中,湖风越过窗棂,卷起风铃哗哗作响。 双手所触柔软如暖玉,高耸而又饱含弹性,安伯尘却不敢动弹半下。看向被自己压在身下睡得正香的女子,安伯尘神色莫名,片刻后飘然而起,出了水墅。 第142章 望君湖水墅 第142章 望君湖水墅 午时,琉京上下热闹非凡,只除了人烟愈发稀疏的朱雀街。 先是那一夜的血流成河,后又是七日前的大屠杀,满街的人尸马骨虽被清理干净,可看见殷红的长街,依稀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有点家资的百姓们都已搬走,就算去城外住也好过留在朱雀街,整夜提心吊胆生怕闹鬼。 “伯尘,你听说了没?昨天晚上张掌柜的酒楼里闹鬼了,吓得伙计都尿裤子,现在这店也开不下了,最后一家酒楼关门,以后吃个饭都得跑个两三条街。” 李小官没精打采的说着,下意识的打了个饱嗝,在他身旁已堆了半个身子高的瓷碟,小肚子圆滚滚,若他这样吃下去恐怕一辈子没机会去做那玉树临风的风流小官人了。 安伯尘虽也奇怪小官的饭量为何一下子涨了那么多,可此时正在全心全意琢磨着昨天的梦境,倒也没去管身边的吃货。 昨夜神游入梦所获的秘辛足以让整个大匡都无比震惊,安伯尘虽未听到后面的话,可也知道那位“蛐蛐皇帝”也非等闲。能瞒过上京众臣,让世人都以为他是个只会玩蛐蛐的昏君,那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忍耐,琉君的隐忍之道,怕也是和匡帝学的。 从七年前开始,这盘踞大匡南北的一君一帝便暗中结盟,表面上昏庸无能,实则都是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却都不动声色,似在等待着什么。听匡帝所言,琉王妃之死似和陆司空有关,那位陆司空也不一般的,安伯尘在梦中曾随璃珠去过司空府,陆司空身形虚胖,看人总喜欢眯起双眼,贪财好色。可他既能坐上三公之位,兼任丞相,又岂会是无能之辈。 在昨晚的梦中,匡帝还道,那陆司空是老君山神君转世,有鬼神相护…… 坐于窗前,安伯尘眯起双眼看向日头,不动声色的吸食太阳之气,心中暗暗嘀咕,难不成这世上真有什么神仙转世之人不成?戏文里常常会说,当今状元是文曲星转世云云,可安伯尘总会偷偷琢磨,倘若每一个状元都是文曲星转世,那得需要多少文曲星才够用? 更何况,安伯尘经历种种奇遇,如今已知道,就算有神仙,可天庭早已不存,天道颠覆,哪会真有神仙下凡转世?可听匡帝所言,似乎并不是在作伪……老君山,安伯尘也曾听人提起过,那是中都行省之北的一座山,和大匡其余的山脉河流一样,都有神庙神像。那些神庙有的是倚山河而建,有的却是分散各地,百姓以为真有其神,顶礼膜拜,祈求保佑。 倘若神庙中的那一尊尊神像是真的,那现在这些神君们又在哪? 又一个谜团涌上心头,转眼后被安伯尘散去。 这天地间的谜团就仿佛无底洞,永远没完没了,可此时安伯尘却没精力琢磨那些,他所要做的还是应付眼下的琉京之局,早日脱困而出。 左相和离公子在对局,是为了龙女。琉君和璃珠也在布局,却是为了报仇。两方大局看似不相干,可同存于七十里琉京,谁知会不会有所牵连。 心中一阵烦躁,安伯尘停止吞吐,下意识的摩挲着手腕处的珠链。 每每他心烦意乱时,总会如此,似乎只要摸一摸珠链,所有烦心事都会烟消云散。 也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目光闪烁,安伯尘看向揉着圆滚滚的肚皮惬意的晒太阳的李小官,沉声道:“小官,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 李小官懒洋洋的问道。 “去找璃珠殿下。” 闻言,李小官一扫先前的惫懒,立马来了劲,意味深长的看向安伯尘,揶揄道:“伯尘,你和那位公主殿下之间到底有啥秘密?” “能有什么秘密,不过是她救了我,我去回个礼罢了。” 安伯尘平静的说道。 李小官只顾傻笑,心中暗道,只要不是去找那无花小和尚,一切都好。不过,看那位公主殿下对伯尘这么上心,说不定两人间还真有什么秘密。啧啧,倘若安娃子被公主看上,那保准能有一场富贵,小官我也能跟着享福,弄个大官当当,到时候告老还乡,定能让老头子看傻了眼。 安伯尘并不知道李小官此时已经想到四五十年后去了,他想要找璃珠也不是因为昨夜那一场旖旎,对于璃珠公主安伯尘更多的是同情。安伯尘似乎总会很不识趣的去同情身份家世比自己高上无数的人,从前的霍穿云,眼前的璃珠公主,且他自己并没什么觉悟,只道是理所当然。 今日去找璃珠,有三个原因,一是回礼,二是看下昨夜将真龙引入她梦境后,有没发生什么,三者,安伯尘虽有了无邪居士这个身份,可仍旧势力单薄。至今为止,还没人发现“无邪居士”的真实身份,利用好了,未尝不能在琉京再立一势,扰乱左离布局,借助琉君之力,暗中行事。 两方大局当面,眼下虽然平寂,可一旦发难,势必会牵引波澜,凶险异常。经历了这么多,安伯尘也想拥有些自保的力量,安伯尘固然能借助“无邪居士”抓住世家子们的软肋,操控于手底,可他就是无邪居士,一旦安伯尘难以自保,“无邪居士”也无力为之,因此,安伯尘需要一个盟友。 璃珠公主虽然心意难测,却隐隐对安伯尘另眼相待,再者,安伯尘对她的秘密也了如指掌,择她做盟友再好不过。然而在此之前,却需要先探探底……璃珠对自己的转变似乎太快了些。 两匹骏马从墨云楼飙出,越过朱雀街,直向望君湖而去。 少时,两人来到湖边水墅,李小官自觉的驻足看马,坏笑着目送安伯尘拾阶而上。 上了楼阁,自有两名手持红扇的侍女迎了上来,拦住安伯尘。 “你是何人?” 打量着一身青布衣的安伯尘,当先的侍女皱眉问道,随后又加了一句:“这里是公主殿下的憩所,不得乱闯!” 她还算客气,另一名侍女直接伸手拦在安伯尘面前,斥声道:“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还不快走!” 安伯尘眉目淡然,并不俊俏,又穿着随处可见的布衣,自然无法讨那两个侍女的欢心。假装没见到侍女眼中的嫌恶,安伯尘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安伯尘,有事求见殿下,还望两位通报一声。” “殿下说了,今日不见……你就是安伯尘?” 当先的侍女陡然反应过来,瞪大双目看向安伯尘,抓着红扇的手没来由一抖。而另一个侍女则先是一愣,随即面露羞红,怯生生地打量着安伯尘。 见着两个侍女都不再说话,低垂螓首,却又时不时偷偷瞟向自己,安伯尘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未及他多想,冰冷的声音从阁上响起。 “放他进来。” 听到殿下发话,当先的侍女又偷偷看了眼安伯尘,随后引着他走入三层阁台。 栏杆边,一身素裙的女子侧身而坐,静静地望着烟波浩渺。风儿吹拂,卷起裙纱轻舞,紧紧贴上她凹凸有致的娇躯,却又显得无比寂寥。 想到璃珠梦境中此起彼伏的宫墙,安伯尘心头一动,若有所思。 身帝君之局,心里又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宫殿,将她困得死死,几欲喘不过气来。或许她最想要的,便是像眼前看不到尽头的大湖般,畅游而出。观湖不如观海,可现如今,除了望君湖,璃珠再寻不着其它。 转过头,公主蒙着面纱,漫不经心的看了眼安伯尘,随即转向那两个侍女,冷声道:“平日里你们缠着我问安校尉究竟是怎样的少年英雄,今日见着,却都认不出来。” 闻言,那两个侍女都羞红了脸,不敢再去看安伯尘,当中一个扭捏道:“不是奴婢眼拙,却是实在没想到安校尉会生得如此……” 定是觉得我生得寻常普通,不似她们心中那等好汉模样。 无需那侍女说出,安伯尘便已知道,心中只觉有些好笑,却也猜到在他昏迷的几日里,他的名声已传遍琉京,且渲染夸大了无数倍。萧侯不会去做背后那只手,想来推波助澜的是琉君。 “怎么,你们还真以为安校尉有三头六臂不成?” 璃珠的声音依旧冰冷,那两个俏丽的侍女似乎习以为常,窃窃的笑着,又偷偷打量了一番安伯尘,随后乖巧的退下。 看来璃珠对她身边人也算不错,否则这两个侍女也不会这般僭越。 察言观色,安伯尘了然,转念一想,脸色不由变得古怪起来。 是了,璃珠对这两个侍女该不会也像王馨儿那般…… 安伯尘正胡思乱想着,耳边传来璃珠淡漠清冷的声音。 “你的伤势可曾痊愈?” 收敛心意,安伯尘毕恭毕敬的拱手道:“多谢殿下挂记,伯尘的伤已好了大半。” 三十里望君湖,烟波浩淼,鸥鹭嬉戏,秋风吹过岸边花花绿绿的画舫,倒也不算煞了风景。 水墅阁台上,两人一坐一立,同时沉默起来。 第143章 虔婆 第143章 虔婆 匆匆来到湖滨水墅,安伯尘倒忘了说辞,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余光瞟向静静观湖的公主殿下,和从前并没什么不同,安伯尘心下稍安,看来昨日梦中那条真龙并没伤到璃珠。也是,只是一场梦罢了,所发生的都是过去之事,璃珠又怎会受伤……若是我在梦中被真龙所伤,又或者死于梦中,地魂一死,失了神智,肉身从此疯疯癫癫,七日而亡…… “你今日来找我有何事?” 终于,璃珠公主开口问道,面纱下的倾城容颜淡如止水,透着漠然,却已没了那日夜来香中的冰寒。 “那日多蒙殿下相救,伯尘方才留得一命。” 安伯尘拱手得道,不卑不亢。 “要谢就谢广平,是那丫头来求我,我才派王馨儿前来。不过,就算我不发兵,你也死不了。” 安伯尘心头一动,抬起头,堪堪迎上璃珠莫名的目光。 嘴角泛起苦笑,安伯尘心情复杂。 璃珠公主心意难测,安伯尘早就知道今日这趟着注定是个苦活,璃珠的话中似乎透着别的意味,却又难以琢磨,她毫不避讳的说出王馨儿,是想暗示什么? “殿下客气了。” 无奈之下,安伯尘只得维诺道。 “君上赐你校尉和洗马两衔,足以说明他的器重,你才入白狐书院便能受封官位,即便在我琉国历史中,也是少见。” 璃珠公主漫不经心道,又似有意提点着什么。 这一回安伯尘总算是听懂了,璃珠这番话是在暗示自己,琉君青眼有加,切勿记恨。 那日若非琉君按兵不动,坐视厉家军肆虐,安伯尘又怎会重伤昏迷? 心头一紧,安伯尘顿时省悟,璃珠这番话看似是场面话,却既是提点,又是试探……她在试探自己能否听懂。若是听不懂,那自己就像大多数人所想的那般有勇无谋。若听得懂…… ……又得演戏了。 安伯尘暗暗叫苦,脸上去浮起迷糊之色,半晌点了点头,郑重说道:“多谢殿下提点,伯尘定会谨记忠君报国。” 打量着面前少年,璃珠眸子深处闪过一丝异色。 这安伯尘似乎没能听出我的言外之意,难不成他对王兄丝毫没有半点记恨?又或者他压根没发现王兄此前有意按兵不动……可是,他若真的这么愚笨不灵光,王馨儿一次次挫败又如何解释?仅仅是他安伯尘一次接一次的好运? 璃珠目光冷淡,游离在安伯尘身上,安伯尘只觉如坐针毡,好不自在。 目的已经达到,璃珠和琉君都看重自己,也算自己的靠山,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面对心意难判的璃珠,安伯尘不欲久留,起身告辞。 一人一骑已飙远,璃珠仍旧低头而思,湖风刮来,卷起风铃玎玲作响。陡然间,黛眉微蹙,璃珠从梁柱上的敞风木匣中掏出两只白鸽,匆匆写着什么,分别抛向王宫和栋苑方向。少时,白鸽回转,璃珠取下信筒,卷开信笺。目光所及,璃珠细长的眼睫毛轻轻眨闪着。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今日是在水墅。” …… “伯尘,你找璃珠究竟说了什么?送你下来的那两个侍女一直在偷笑……哦,我知道了,定是公主殿下将她们送你当侍妾……不对……” 一路上,李小官不住说着疯话,听得安伯尘哭笑不得。 午后的琉京懒洋洋,街市上的行人依旧多,却比不上正午时分,大多慢悠悠的走着,或是在茶馆里吊着茶,书馆中的说书人讲得再绘声绘色,也提不起听客们的性子,整座城池仿佛都在小憩,安逸闲适。 耳边不住传来李小官的嘀咕声,安伯尘耳朵生茧,堵也堵不上,摇了摇头道:“小官,你有什么打算?” 闻言,李小官一愣,有些莫名其妙的看向安伯尘。 哂笑一声,安伯尘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以后。” 李小官面色微变,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迟疑着道:“伯尘……你不会是嫌弃小官吧?” 看向面露委屈的李小官,安伯尘心下无奈,沉吟着道:“小官,若是给你一座大宅子,万贯家财,你会永远呆在京城吗?” 李小官一怔,奇怪的盯着安伯尘,点头道:“若真像你说的那样,为什么不呆下去?我家老头子拼死拼活,为的不就是能有的很多钱财,富贵安稳的过一辈子?” “可是小官,你就没什么其它想要的吗?比如说……梦想。” “当然有!” 李小官总算明白了安伯尘的意思,当下换了一副模样,雄赳赳气昂昂,骑于马背,意气风发,看得安伯尘好生不习惯。安伯尘也想听一听李小官有什么梦想,看他这架势,似乎很不简单。 安伯尘饶有兴致的打量向李小官,就见李小官酝酿了许久,脖子涨得通红,忽然扬臂高喊道:“我要这琉京的酒肆饭馆都对我李小官人笑脸相应,我要满城的女儿家都歌颂我李小官人的名号,我还要……总之我要做那个提着鸟笼牵着大狗带着帮奴才在王宫闲逛都没人管的李小官人!” 说完,李小官放下圆滚滚的胳膊,摸了摸鼻子,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说过,讪讪一笑,扭头看向安伯尘,就见安伯尘面色时青时白,目光呆滞。 李小官心头一慌,左右看了番,见着无人,方才嬉皮笑脸向安伯尘道:“安娃子,我最后一句也就说着玩儿,大将军可别往心里去。” 安伯尘哪还有半丝脾气,对于李小官这个旧东主家的儿子如今的好兄弟,他打也不得,骂也不能,也只有随他去。他的志向倒也有趣,不过有志向总是件好事,不像自己,行于那条漫漫无尽,看不见终途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却也愈发迷茫。 仙尘仙尘,拥有仙人的力量后,这尘世对他们而言又算什么?曾经的故乡,故乡中的家人,一路陪伴的兄弟朋友,又将置身何处?恐怕到那时,独自一人高高在上,早已看不见脚底曾经无比留恋的烟云。 没来由的,安伯尘心头一慌,转而自嘲的一笑。 自己这才刚刚踏上修行之途,刚刚看见那些强横无匹的力量罢了,只在这七十里琉京,一月之中便生出这么多变数,往后再往后,谁知还有多少变数,又何必去想那么多,去担心压根无法看清的前方? 心中的烦恼和困惑在慵懒的午后随风而散,少年青衫,迎风发飏,鬼使神差的,安伯尘下意识的低声道:“小官,说不定有一天你这个梦想真能实现。” 提着鸟笼牵着大狗带着一帮奴才闲逛在王宫中,放在以后,或许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安伯尘莫名的一笑,等了半天也没听见李小官再说什么,扭头看去,李小官颠簸在马背上,竟十分惬意的打起盹来。 “小官,别睡了!” 安伯尘生怕李小官摔下马,连忙叫唤道。 从马背上抬起头,李小官揉着惺忪的双眼,打了个哈欠,痛苦的嚷嚷道:“好困,都怪今早的鸡叫,吵得人睡不安省。” “每天都有雄鸡报晓,在京里呆了这么久,小官你怎么还没习惯?”安伯尘笑着道。 “伯尘你不知道啊,这几日鸡叫得特别厉害,闹腾死了!” 李小官抽了抽鼻子,忿忿道:“都怪那个老虔婆,没事养什么鸡。” 闻言,安伯尘微微好奇:“早上报晓的那些鸡是人养的?” “自然,你以为还是野鸡啊……哼,早晚要将把她门口的花田踩平!” “花田?”安伯尘眉头微蹙,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 “哼,那个老虔婆早就没人信她的鬼话了,也只能养养鸡,种种水仙花……” 安伯尘身躯微晃,心头陡震,诧异的看向李小官:“水仙花?那人种的花是水仙?” 眼见安伯尘一脸惊讶之色,李小官揉了揉鼻子,闷闷的点了点头:“是啊,听说人说自从那年她和人赌斗失败,便开始养鸡种水仙,也幸亏她的手艺不错,这才挣了口饭吃。” 水仙……龙女…… 安伯尘心情恍惚,那日龙君所言又在耳边响起。 只要找着龙女所在,取神龛,点香召唤,龙君便会降临琉京,施雷法杀死二妖,带走龙女。 龙君如何龙女如何,都与安伯尘无关,安伯尘只关心龙君是否能像他所言一般杀死二妖。二妖一除,离左不在,压在安伯尘头顶的那盘大局也就不攻自破,这才是安伯尘最关心的事。 “小官?那个养花的虔婆住哪?” 眼见安伯尘满脸严峻的盯着自己,李小官好不后悔,暗道不该一时嘴快说出那个虔婆。 垂头丧气,李小官无奈的长叹口气,半晌嘟囔着道:“那虔婆住在龙泉坊后面安乐坊的菜园里……伯尘,你真的要去?那虔婆人长得寒碜,脾气也不好,还养着一群只会乱叫的疯鸡……罢了罢了,小官我这就舍命陪君子,看某开道,大将军稍后!” 第144章 一入黄泉即是鬼 第144章 一入黄泉即是鬼 和歌舞笙箫酒气熏天的龙泉坊不同,安乐坊很是清静,就同它的名字般,透着和煦的气象。 住在坊中的都是京里世家富豪雇佣的庄户,在此开辟田地,耕种瓜果水蔬,清静归清静,可真正想要安乐起来,却有些强人所难。 转过一片片庄园,目光所及,都是青翠欲滴的田地果园,安伯尘下意识的想起了许久未曾回去的小山村,心中微黯。 “伯尘,前面不远就是虔婆家了。” 李小官悬缰立马,指向远处两三亩水田和安伯尘道,自己却踌躇不前。 “小官,你不过去?” 安伯尘疑惑的问道,就见李小官面颊微红,拨浪鼓般摇着头。 安伯尘哂然,这一路上李小官和安伯尘讲了不少关于那位虔婆的事迹,虽也是小官道听途说得来,却也有六七分是真。每每提到那位神经兮兮的虔婆,李小官总会咬牙切齿,又有几分忌惮。安伯尘察言观色,倒也能猜着,定是李小官不满每日鸡鸣报晓,来这找过茬,却落得灰头土脸的下场。 安伯尘并不意外,若他所料无误,那位虔婆便是龙女所变,即使修为大不如前,可想要施个小法术对付小官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约莫七八年前出现在琉京,与人占卜,悉数应验,在当时可谓风光一时,成为达官贵人的座上宾。却因后来与一自称来自中都的客人占卜时,道他福缘浅薄,元寿不过十载,那客人大笑而归,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羽林军出现,砸了她的摊子,将她投入大牢,直到半个月后才放出。 琉人哪还不知,所谓的中都客人正是当今君上,微服出游,本想寻个乐子却被虔婆这张乌鸦嘴说得败了兴,一怒之下方才如此。 亏得数名老臣说情,才将虔婆放出,可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找她占卜问卦,生意无人问津,她也只好回到安乐坊,自辟田谷养鸡种花,虽没了当初的风光,却也算平平安安。 下马行于田陌间,安伯尘思索着李小官一路所说的事迹,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只有她七八年前现身琉京为众人所见,确定无误。 七八年前,也就是离公子布衣而来,左相初崭头角时。他们从玄德洞天来到大匡将近百年,七八年前在做什么,安伯尘并不知道,也无需知道,可七年前连同那位虔婆在内同时出现在琉京。试问天下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兼之那位虔婆还种了一地的水仙花…… 边想边走,不多时,安伯尘已来到花田前。 水仙盛开,洁白无瑕,和周遭的瓜田谷粮形成鲜明对比。 而在花田之前,有一座小木屋,屋前躺着一圈雄鸡……竟然都在午睡。 安伯尘张大嘴巴,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奇景,就在这时,安伯尘只见一条绳圈从木屋中抛出,精准地套上一只公鸡的脖颈,“刺溜”一声拉入屋子。 屋子里乌黑一片,隐隐绰绰间,依稀能见着一条晃动的人影。 安伯尘心中好奇,不再踌躇,大步向屋子走去。 就在他前脚距离木屋还剩两步时,忽觉有什么从屋里溅出,脖子发烫,伸手摸去,安伯尘心头一紧。 手边滚烫的液体很是熟悉,刺鼻的血腥味或许安伯尘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虔婆竟在杀鸡! 脑中一团迷糊,安伯尘擦拭着脖颈处的鸡血,不知所措的立着。 “鸡血壮阳补虚,别浪费了。” 干涩的声音从屋里响起,安伯尘一怔,随即面红耳赤,可不等他继续羞赧下去,一个苍老的身影颤巍巍的从木屋中走出。 前脚刚踏出黑暗,遇上午后火燎的阳光,却又飞快的收了回去。披着黑色斗篷的老妇人蜷缩在门槛边,躲避着触手可及的阳光,咧开干枯的嘴唇,眯起双眼,盯向安伯尘。 虔婆似笑非笑,目光森然,口中的牙齿非黄即黑,非缺即残,惨不忍睹,看得安伯尘不寒而栗,从头顶冷到脚底心。 这样一个足以吓得小儿啼哭上半年的老妇人,便是龙女? 一时间,安伯尘迷茫了起来。 关于龙女的一切,在今日汇拢,全部指向这位曾为琉君算过卦的虔婆,可安伯尘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寒碜得令人发指的老妇人,便是传说中冰清玉洁沉鱼落雁的龙女。 无论用怎样的词语都无法描述她的丑陋,双目暴凸,颧骨隆起,嘴唇龟裂翻开,皮肤犹如树皮上的褶皱,一波波的荡开。即便安伯尘向来不以貌取人,此时也觉得心头发虚,直想转身就走。 好不容易找到最接近龙女的线索,安伯尘又怎会轻易放弃,捏紧拳头,直面虔婆饱含深意的目光,安伯尘强忍住心头的嫌恶。 一少年,一虔婆,就这样安静的对视着,若被李小官人看见,定会顿足捶胸,痛哭流涕,只道安伯尘的口味又变了。 看得久了,安伯尘倒也渐渐习惯,老妇人丑归丑,可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坐吧。” 咧嘴一笑,老妇人低声道。 余光中,安伯尘就见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张圆墩,金玉雕镂,华美精致,只有王宫中才会有。 强忍住心头的惊骇,安伯尘拱了拱手坐下,一时间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倘若她真是龙女,为何会沦落于此?左相离公子就在琉京,只有墨云楼龙泉井两地有止妖符而不得入,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眼皮底下的龙女?可她若不是,为何也会在七年前出现在琉京,种了一地水仙花,隐约间透着浓浓的古怪气息。 “这么多年了,总算遇见一个见着我不逃的人。” 老妇人低声道,她的声音很是沙哑,就仿佛树皮在摩挲,听不出丝毫情绪。 “只可惜,该来的不是你……” 仿佛很害怕阳光,老妇人细细打量着安伯尘,却始终蜷缩在门槛后,不敢迈过阳光后的阴纹。 闻言,安伯尘心中好奇,犹豫片刻问道:“该来的那人是谁?” “他是……” 虔婆呢喃着,她刚要叫出那个名字,神色陡然一变,张大嘴巴惊讶的看向安伯尘,随后手中掐算,口里念念有词。安伯尘不明就里,皱眉看向疯疯癫癫的虔婆,就见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转眼后又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听得安伯尘耳膜剧震。 片刻后,虔婆陡然止住哭泣,瞪圆双眼看向安伯尘,目光森然,似想将安伯尘看透。 心中生出不祥的感觉,浓浓的恐惧化作冷风,飕飕蹿于安伯尘后背,安伯尘心头一紧,再不想继续呆在这。 就在这时,虔婆突然开口。 “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沙哑冰寒的声音传入安伯尘耳中,安伯尘只觉全身毛孔炸开般,脑袋发毛。 冷冷盯着安伯尘,老虔婆满脸恨意,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害死了厉家小儿,需得一命换一命!” 厉家小儿……厉霖……她等的人是厉霖? 安伯尘心中悚然,隐隐想到了什么,却仿佛钻入了死胡同,那个疑团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厉霖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孩提时候遇见双头蛇,学会了雷法,可这是离左二人的图谋,为何又牵扯上了和龙女有关的虔婆?莫非这虔婆也属于离左一方? 脑中一团乱,安伯尘隐隐猜到离左当年传授厉霖雷系秘术和龙女有关,可萧侯曾对他道,杀死厉霖的不是左相便是离公子,为的就是逼出他的后手。既然当初离左还是一条蛇时看中了厉霖,又为何在七日前杀了他? 未等安伯尘理清头绪,就听虔婆尖叫一声,转眼后,熟睡的公鸡们纷纷醒转,扑腾着翅膀向安伯尘飞来。 猝不及防下,安伯尘被群鸡淹没,他只觉得群鸡疯狂的啄向他,火辣辣的痛,刚想挣脱,就觉得身体一轻,飘飘然浮于半空。 睁开双眼,安伯尘心头大惊,却是他已来到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 天黑地暗,荒凉的陌野上长草连天,空寂无人。偶尔有几团绿火飘过,细细看去竟是几个身形高长的人用绳索牵着个一脸麻木的人缓缓向前走去,仿佛行尸走肉。 渐渐的,心中浮起一个令安伯尘难以置信的念头,回过头,就见虔婆裹在黑袍中,若有所思的看向他,随后抛出一条绳索,不偏不倚的落入安伯尘的脖颈,就像她此前套鸡一般。 “你已经死了。” 虔婆平静的说道。 “这里是琉京城隍,一入黄泉即是鬼,你害死厉霖,欠我一条命,只能拿你去换命。” 说完,虔婆将绳索挂在肩上,就这样拖着安伯尘向远处走去。 幽黑的大幕下,长草连天,沾染上深不见底的黑色,仿佛一片海洋,一浪连着一浪向远处荡去。安伯尘麻木的跟在虔婆身后,只觉眼皮愈发沉重,腿如灌铅,任由虔婆拖着,行尸走肉一般行于茫茫无尽的地府荒野。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座阴森森的庙宇出现,安伯尘方才渐渐恢复知觉。 第145章 下油锅 第145章 下油锅 我就这么死了? 昏暗的天色下,安伯尘看着人来人往的城隍庙,心情莫名。 他没有太过感伤,也没有太多的失落,就好像仅仅来到另一个地方,心平气和,甚至还有一丝好奇。传说中的那些存在,他几乎都见过,神仙如龙君,妖怪如离左,只差鬼怪了。 这个虔婆究竟是谁?竟能将我带来阴曹地府。她养的那些鸡果真不同寻常……在她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看向垂首立于庙前的虔婆,安伯目光复杂,转而又看向一旁同样被人用绳索系于身后的鬼魂,就见他们个个目光呆滞,神情麻木。 奇怪,为何就我没有失去神志?难不成和地魂有关? 安伯尘心中嘀咕,若有所思。 “宣琉京虔婆。” 鬼卒冷着脸转向虔婆,低喝道。 虔婆身躯一颤,朝向庙门口的鬼卒拜了一拜,拖起安伯尘便向庙里走去。 安伯尘面无表情的跟在虔婆身后,经过鬼卒时偷偷瞄去,就见他面色苍白,整个人轻飘飘的,脚离地约有三寸,就这样悬在半空,毫不费力。 传说坏人进了地府要下油锅,然后严刑拷打……连同厉家家主在内,我已杀了三个人,也不知会不会被扔进油锅。 安伯尘心中惴惴,耳边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惨叫,时而有棍棒落下的声响传来,听得安伯尘愈发紧张。 走过三进,安伯尘终于来到一处阴森可怖的殿堂中,说是殿堂并不准确,细细看去,倒像是衙门口。只除了没有鸣冤的大鼓和石狮子,取而代之的是两排穿着古怪,面色惨白的鬼卒。 “来者何人?” 衙门中传出威严的声音。 虔婆打了个哆嗦,连忙下拜道:“小民李氏,为城隍君大人治下阳界琉国中人。” “原来是李虔婆,免礼,进来吧。” 威严的声音又响起,虔婆毕恭毕敬的起身,拖拽着安伯尘走入衙门。 安伯尘偷眼打量向四周,就见这处“衙门”的墙壁上画满了古怪离奇的鬼怪,黑底红纹,透着肃杀血腥的味道。深吸口气,安伯尘瞄向坐于殿首的那名城隍君,就见他穿着一身绿色的宽袍大褂,上纹蛇蝎,张牙舞爪狰狞可怖,头上戴着一顶双沿高帽,却是类似前朝的官帽。再看他的面容,竟如锅底般漆黑,眼大如斗,虬髯蜷起,鼻孔如牛,不住喘着红火。 似乎察觉到安伯尘的窥视,城隍君眉头微蹙,随即一板脸,拍下惊堂木道:“兀那虔婆,你带来的是哪方鬼魂,姓甚名甚?” 闻言,虔婆一拜道:“回禀大老爷,此人姓安名伯尘,现年十四,原为琉京之西圆井村安姓人家的娃子。” 听着虔婆对自己的身世如数家珍,安伯尘心中古怪,转而反应过来,她精通卜算,想来已算出自己的来历。 城隍君手捋胡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朝向一旁的判官道:“请生死簿。” 生死簿? 安伯尘暗吃一惊,在戏文里早已听说过记载凡人生卒年的生死簿,却没想到真有其物,也不知那些撰戏文的先生们怎么晓得的。 听得城隍老爷的旨令,高瘦的判官拱手领命,袍袖下涌出绿火,点燃案上的檀香。少时,黑烟滚滚漫上半空,覆盖上殿顶的蛇蝎符文。判官口中念念有词,城隍君面色肃然,虔婆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唯独安伯尘面露好奇,怔怔地瞄向殿顶。 陡然间,蛇蝎符文从中裂开,蓝色的月光从裂口处落向,薄薄的书卷飘然而落,被判官接于手中。 安伯尘看得清楚,那书卷封面上写着琉京二字,又这么薄,想来只是琉京地界的生死簿。 判官翻开生死簿,看了眼身旁的城隍君,放声读道:“安娃子,圆井村人氏,后名安伯尘,生于承平元年,卒于……” 皱了皱眉,判官没有念下去,而是转向城隍君,小声道:“老爷,这是一无命根之人。” 闻言,城隍君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惊堂木,瞪向虔婆道:“大胆虔婆,你可是想害本君不成?” 虔婆脸色刷的变得惨白,连忙双膝跪地,头入捣蒜道:“小民冤枉!小民冤枉!大老爷明鉴,这安娃子本有命根,却因害死一无命根之人,方才偷天换日。” 眉头蹙成川字,城隍君若有所思的打量向安伯尘,半晌转向虔婆道:“你所说的那人又是谁?” “琉京世家子,厉霖。” 虔婆颤抖着说道。 不等城隍君吩咐,判官便翻开生死簿,细细寻找了起来,稍许抬头向城隍君道:“启禀大老爷,那厉家子本为无命根,却被高人所杀。” 听得判官所言,虔婆面露喜色,刚想说什么就听旁边突然传来少年的声音。 “厉霖非我所杀,为何要让我偿命?” 一直没开口的安伯尘终于忍不住,昂起脖子道。 孰料话音落下,一旁的虔婆神色剧变,堂上的城隍君和判官目瞪口呆,而周遭的鬼卒也不可思议的看向安伯尘,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 “你,你,你怎么能说话?” 惊慌失措的看向安伯尘,虔婆磕巴着道,凸起的眸子里满是难以置信。 “大胆虔婆,你究竟给本老爷带了个什么人来!” 城隍君再拍惊堂木,怒不可遏的盯着虔婆,仿佛要将她生吞活食了一般。 安伯尘不明所以,就见从堂下走上一人,对着城隍君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那个人安伯尘只觉有些眼熟,待到他扭过头来,安伯尘方才认出,那人正是自己前些日所见的牛头马面中的马面。 再看城隍君,就见他也向自己看来,脸上渐渐浮起几分和蔼之色。 “不知安道友是人间修士,虔婆将安道友带至我城隍,实乃罪大恶极,还望道友莫要怪罪本君。” 安伯尘越听越糊涂,却是不知这城隍老爷为何突然和颜悦色起来。 惊堂木拍下,城隍君死死瞪向虔婆,喝斥道:“大胆虔婆,凡是修行中人本无命根,你却说是他夺了厉家子的命根……你勾了个人间修士来此,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虔婆双手不住颤抖着,连磕了七八个头方才道:“大老爷明鉴,这安伯尘虽有修行,可并非修行门派子弟,势单力薄,绝不会给大老爷惹来祸患。大老爷,别说琉京,就算琉国,大匡,也没有几个像样的修行门派。” 闻言,城隍君低头不语,沉吟着,似在犹豫。 见状,虔婆一咬牙,忍痛道:“启禀大老爷。那厉霖和小民关联重大,万万死不得。若是大老爷肯一命换一命,让厉霖还阳,小民愿献出五十只雄鸡,为城隍捕捉孤魂野鬼。” 话音落下,安伯尘只见那城隍老爷和判官同时面露喜色,交头接耳说着什么,看向自己目光闪烁。 安伯尘心道不妙,看来这嬗变的城隍老爷又要改主意了。 听得两人几番话,安伯尘心中已有所明悟。寻常人死后,鬼魂进入地府毫无神志,不言不语,只有修行之人的魂魄才能说话。起初城隍君得知自己是修行中人后很是忌惮,却是生怕自己背后有修炼门派,来寻他算账。被虔婆一番提点后,方才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并没什么修行门派做靠山,又被虔婆以利相诱,此时已快倾向虔婆。 安伯尘正想着,就听惊堂木牌下,堂上城隍老爷喧声道:“来人,带琉京世家子厉霖!” “且慢!” 安伯尘迈前一步,沉声道:“城隍老爷可是要以安某之命换取厉霖还阳?” 城隍君莫名一笑,随即扳下脸,幽幽道:“对不住了,安道友。本城隍人手紧缺,甚难捕捉孤魂野鬼,而今这虔婆愿以五十只捉鬼神鸡交换,相当于五十名鬼卒,本君只能向着她了……牛头马面何在,取油锅!” 为何要取油锅? 眉头紧锁,安伯尘心中疑惑。 “取了油锅,将你炸过一遍,就能取出你的命数交给厉霖。而你从此以后沦陷地府,日日夜夜百鬼爬身,雷火割骨,再不得出。” 耳边传来虔婆沙哑的声音,安伯尘猛地扭过头,恨恨的瞪向她。 厉霖虽因他的缘故身陷大牢,却非死于安伯尘之手,这虔婆颠倒是非,强加罪责,实在可恶至极。而堂上的城隍老爷更是个墙头草,同样可恶。 安伯尘心中生出浓浓恨意,却因脖颈处套着索命绳,无法逃脱,更别说其它,此时只能站在堂下干等。 耳边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安伯尘打了个寒战,想到不久之后他也会像那些鬼魂一样日日夜夜被严刑拷打,安伯尘脸色寸寸变白,可又无能为力。 不多时,牛头马面抬着三丈宽大的油锅走了上来,热气蒸腾,油水中冒着气泡,嘶嘶作响。 直到这时,安伯尘方才生出一丝慌乱,不甘的咬紧牙齿,死死盯着堂上笑吟吟的城隍君。 一入地府即是鬼,安伯尘纵然能一枪挑千军,游于王宫深苑无人得知,可面对阴间鬼怪,他也只能坐以待毙。 第146章 八百斥候,鬼军之王 第146章 八百斥候,鬼军之王 “那厉霖怎么还没带到?” 城隍眉头紧皱,旋即舒展开,看向安伯尘,摆手道:“罢了,先将他投入油锅。” 话音落下,牛头马面相视一眼,朝安伯尘走来。 心中一颤,安伯尘喘着粗气,目光越过牛头马面,死死盯向正襟危坐的城隍君。 他不能死,更不能关入地府永不超生,他还有许多事没去做,还有许多愿望没有实现……还没见到她,也没见到阔别四年多的爹娘…… 牛头马面已到近前,安伯尘又慌又急,不由高喊一声:“城隍!你今日若敢害我,来日我定让你不得好死!” 城隍君一愣,随即捋须大笑:“哈哈哈,本君是城隍老爷,又怎会死?你从此以后被囚于地府,又能奈我如何?你一没门派,二没靠山,又如何让我不得好死?” 闻言,安伯尘语塞,张了张口,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正如城隍君所言,他势单力薄,孤家寡人一个,今日陷入城隍再不得出,从此消失在琉京,除了李小官、萧侯区区几人外,又有谁会去管? 牛头马面一个抬脚,一个抱臂,已将安伯尘抬起,向滚烫的油锅走去。 安伯尘心中浮起浓浓的哀意,绝望到极致,却是知道,他一个多月琉京好戏终于谢下帷幕,好运连连,奇遇不断,却在今日终结,那么多近在咫尺的憧憬和梦想也离他远去。 “轰!” 就在这时,天摇地动,整座城隍庙猛烈摇晃起来,一个鬼卒慌张的跑了进来,大叫道:“老爷,大事不妙!敌军来了!” “荒唐,我阴间城隍何时有过敌军!” 城隍君猛地起身,大声喝斥向鬼卒,却听马蹄声由远及近,他的脸色唰地由黑转白,僵立当场。 转眼后,马蹄声止住,大堂上下,所有人都紧张地站着,大气不敢喘一下。 冰冷的声音从衙门口响起。 “谁说他没有靠山?” 声音虽冰冷,却透着几分熟悉,安伯尘身躯微颤,只觉心底某处被轻轻一撞,猛地挣脱开牛头马面。 回身望去,就见一员英姿飒爽的银袍小将迈步走入。束身软甲包裹着她修长有致的娇躯,青丝飘扬在脑后,如瀑流泻,雪白的额前挂着银雪面具,只露出曲线迷人的下巴,樱桃般的朱唇,以及那双令安伯尘悸动不已的眸子。同样的眸子,彼时含着笑意,明媚动人,此时宛如雪夜皎月,虽然冷漠,可只这双销魂的美目便足以颠倒终生。 九泉之下,地府城隍,冥月高悬,阴气凛然。 少年少女静静对视,莫名的气氛流转在两人间,亦有一丝令他们同时难以按捺的情愫悄然生出。 然而,就在少女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时,堂上传出不知好歹的城隍老爷的干笑声。 “这位大王……你这是……误会,误会,定是场误会。” 安伯尘看得清楚,只这一瞬间,司马槿的眸子便冻结住,全身上下散发着凛冽的寒意,仿佛盛开在冬日里的兰花,冷艳得令人难以直视。 这才是真正的她吗…… 望向率领百骑,披着一身英姿飒爽战袍的少女将军,安伯尘微微咋舌,心中嘀咕道。 转眼后,就见司马槿敞开袍襟,猛地从腰间拔出三尺青锋,直指堂上城隍。 城隍老爷早已吓得颤栗连连,此时见着司马槿这番架势,哪还不知大难临头。目光无意间越过司马槿,落向她身后的黑面大将,城隍君面色剧变,打着结巴道:“黑无常?你,你……你们是阳界司马门阀的鬼军?此乃我阴界琉国地界……你私越地界,你就不怕触犯天条?” “天条?” 司马槿冷笑道:“若有天条,何来百鬼夜行?就算真有天条,也拦我不得。” 余光落向一旁的安伯尘,司马槿犹豫着,放下手中宝剑。 “黑无常何在,将这老贼拖入油锅。” 司马槿的声音处处透着冰寒,却让安伯尘心头一暖,就见那员黑面大将从堂上揪出城隍君,旁若无人的向油锅走去,也不管城隍君哭天喊地的求饶,一把扔进滚烫的油水中,随后又径直走向呆若木鸡的虔婆。 安伯尘心头一动,连忙道:“红拂,且饶她一命。” “黑无常,饶了她。” 司马槿不假思索道。 话音落下,不单是黑无常,就连衙门外的百多骑也面露异色,齐齐看向安伯尘,虽都板着脸,可眸中的惊异却显露无遗。 被百多鬼军斥候同时盯着,安伯尘只觉头皮发麻,好不自在,就见司马槿冷着脸向他走来,一把抓住他臂膀向衙门外走去。 直到这时,鬼军斥候们终于忍不住了,张大嘴巴,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走出衙门,走出城隍庙,没入眼帘的是茫茫无际的长草,在阴风中翻飞飘飏,卷向冥冥黑天。 芳泽涌入鼻间,看着身旁熟悉却又透着陌生的少女,安伯尘突然停下脚步道:“红拂,你不会也死了吧?” 少女一愣,莫名看向佯装紧张的安伯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仿佛群芳绽放,璀璨明媚,将她眸中的冰凝打碎。 “你才死了……也是,你的确算是死了一回。” 司马槿瞪了安伯尘一眼,笑着道。 少年少女相视于九泉之下地府深处,眸里同时流淌着淡淡的喜色,却都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司马槿撇开目光,望向被百骑踏过,已成残垣断壁的城隍庙,思索着道:“这么说来,那虔婆和琉京之局有关?” 安伯尘点头道:“是,和龙女有关。” “龙女……是了,我已派人打造好龙君的神龛,等今次返阳后就命人送往墨云楼。” 司马槿道,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 “小安子,你和那位严老夫子相处如何?” 察觉到司马槿戏谑的目光,安伯尘面颊微红,却是不知她如何知道那些事。 就听司马槿接着道:“那位严夫子可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此次出现在琉京,绝非偶然,勿要疏忽。我会将他的生平事迹整理成卷连同神龛一起给你送来。” 听得司马槿的提点,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恍惚间,似又回到莺飞草长的江南琉京,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推敲局势,戏于京城,屡屡化险为夷。 “小安子,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可是离左之局又生变数?我在阴间只能呆上三炷香,即刻需返。” 眼见安伯尘眉头紧锁发着呆,却不知又在思索什么,司马槿心中无奈。 一个人在琉京如鱼得水,直面千军怒斩厉家主,俨然受到琉国君臣青睐,可他依旧这副模样,还真是……不过这样也好…… “你在吴国,没被欺负吧?” 少年关切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司马槿一愣,娇躯没来由的轻颤着,只觉心底深处似有什么止不住的融化开。 冥冥无迹的黑天尽头,忽而传来滚滚雷声,细听才发觉是擂鼓声。伴随鼓声而来的,是潮水般连成一线的铁骑,踏碎长草,直扑城隍。 安伯尘忍住心中的惊讶,再看向司马槿,却见她不知何时已骑于马背,眸眼冷淡,英气逼人,百骑簇拥于身后。 “是吴界阴军……统领大人?” 黑面大将低声问道。 余光中,少年人不知所措的站着,司马槿强忍住去看最后一眼的冲动,猛地扯起缰绳,低叱道:“破敌!” 眼见司马槿率领百骑冲入莽莽原野,安伯尘方才回过神,话在嘴边,却知道她已经听不见了。 冥冥黑天之下,曾经樱花般的长发已变回青丝,飞扬在长草间,牵动着少年的心,却在片刻后,和对面数不清的吴国阴军同时钻入茫茫无际的大雾中。 原野空寂,再无半个人影。 安伯尘心头一抽,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就听身后传来谄媚的声音。 “上仙切勿担心,司马家的鬼军即便在我阴界也是赫赫有名,大匡地府阴兵无一敌手。” 安伯尘回身看去,说话的是高瘦判官,点头哈腰,一脸讨好之色。 眉头皱成川字,安伯尘将信将疑道:“可她只有百骑。” “百骑亦不惧。” 那判官低着头,捋须笑道:“上仙莫非不知,八百斥候,鬼军之王。别说那三千吴国阴军,就算再来三千,也非一百鬼军斥候的敌手。” “但愿如此。” 安伯尘暗叹口气,只能如此宽慰自己。 “不知上仙何时还阳?若再呆下去,恐怕……” “就现在。” 闻言,判官暗舒口气,犹豫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黑色的令牌,恭恭敬敬的递给安伯尘。 “这是我琉京城隍的鬼符,上仙只需点燃背面的阴纹就能召唤下官。” 安伯尘好奇的接过鬼符,低头看去,忽觉身体一沉,猝不及防下,整个人坠落如涟漪般跌宕起伏的阴纹中…… …… 琉京,黄昏下,流云翩跹,霞光落尽。 安伯尘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打了个哈欠,没入眼帘的是一脸关切的李小官。 第147章 桃源至宝 第147章 桃源至宝 脑袋昏沉,安伯尘揉了揉额头,好半天才回过神,打量了番四周,疑惑的问向李小官:“小官,我怎么在这?” 眼见安伯尘醒来,李小官心下稍宽,随即忿忿道:“都是那个老虔婆,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伯尘你好端端的进去,却睡着回来,到现在足足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看了眼渐渐入夜的天色,安伯尘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自己昏昏欲睡或许是从阴间返阳的缘故,和那虔婆无关……是了,那虔婆现在何处? “小官,可曾见到虔婆?” 安伯尘问道。 李小官闻言面露忿忿,撸起袖筒道:“最可气的是我进去后,竟没找到那虔婆。哼,定是她对你施展妖法后,生怕事情败露,逃之夭夭了。” “那些公鸡可还在?” 安伯尘估摸着那虔婆是被城隍判官扣了下来,也不和李小官讲明,又问道。 李小官嘿嘿一笑,得意地看向安伯尘道:“我进去找你时,那些公鸡都趴在地上睡觉。你猜我做了什么?” 眼见李小官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得意,安伯尘心头生出一丝不安,未等安伯尘开口,从远处传来奇怪的声音,细细一听,好似群鸟齐飞。 夜晚时候,百鸟归巢,更何况是在城中。 安伯尘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站起身,走到窗前放目望去,安伯尘顿时一愣。 近百只“大鸟”扑棱着翅膀从龙泉坊方向飞出,越过琉京街市,蜂拥而来。一旁的李小官早已看傻了眼,揉了揉双目,瞪大眼睛看去。 “鸡……我是在做梦吗……” 看向高飞在天空,离墨云楼越来越近的雄鸡,李小官掐了把脸蛋,怪叫一声,满脸的不可思议。 “小官,你究竟对虔婆的鸡做了什么?” 安伯尘紧锁眉头,问向发着呆的小胖子。 “我……我……” 李小官支吾着,半晌才涨红着脸道:“我把它们都丢进水仙田里了……伯尘,它们不会就是……” 未等李小官说完,群鸡已至近前,安伯尘急忙关上窗户,孰料虔婆所养的公鸡仿佛透明的一般,齐齐穿窗而过,疯了般的扑向李小官。 安伯尘大惊,连忙挑起银枪驱赶雄鸡,枪尖扫过,竟连半根鸡毛也没粘到。 当先的十来只雄鸡将李小官淹没,鸡喙鸡爪纷纷插入李小官的身体,安伯尘双目一红,就在这时,异变突生。那十来只凶猛公鸡同时颤抖了起来,发出凄惨的叫声,插入李小官身体的爪喙仿佛遇上烈火的铜铁般,寸寸融化。 “轰隆!” 李小官一头栽倒在地,呼呼大睡起来。 他身上一个个洞眼缓缓闭合,少时,除了衣衫破裂外,再没留下半丝伤痂。而那十来只雄鸡丢了爪喙,“扑通”一声摔落在地,惊恐的看向涎着口水打着响鼾的李小官,身体不住颤抖,转眼后竟化作十来个赤身裸体的男子,皮肤泛白且还是透明的,全身上下凹凸不平沾满细毛,看得安伯尘心底作呕不已。 片刻后,更令他惊讶的事情发生。 剩下的八十多只公鸡同时安静下来,怔怔地看着雄鸡所化的赤裸男子,眨眼后蜂拥而上,将他们的身体撕扯成片,随后啄食殆尽。 没有血腥,没有残骨肉渣,有的只是赤裸裸的残忍。 前一刻还是同伴,下一刻自相残杀,活生生的将同伴吞食,看得安伯尘目瞪口呆,头皮发麻。 风卷残云,少时瓜分罢了,忌惮的看了眼没心没肺蒙头大睡的李小官,剩下的雄鸡也不敢靠近,转身飞出墨云楼。 长舒口气,看了眼满地的鸡毛,安伯尘心中恍惚,又看向睡得正香的李小官,安伯尘心下无奈。 “看来小官那天能死里逃生,也是像这般融化了长矛……边睡边修行?” 绕着李小官走了两圈,安伯尘眼里闪过古怪,怎么也想不出个究竟,索性将李小官抬到睡榻上,心中暗道,或许到现在小官也不知道在他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等他醒来后,定要和他好生说道说道。 推开窗棂,月华如瀑,安伯尘看向满天星斗,等着第一王风和月青青,心中忽地一动。 从怀里掏出那快鬼符,安伯尘思索片刻,取出火折子,将鬼符背面的阴纹点燃。 一阵冷风从屋檐流转而下,漫入鬼符,少时令符上的阴文如水波般荡漾开,钻出一只脑袋,正是城隍判官。巴掌大的令符上突然生出一只脑袋,在青冥的夜色下朝向安伯尘谄媚的笑着,此情此景,说不上的诡谲古怪。 看向鬼符上不住摇晃的脑袋,鬼使神差般,安伯尘伸手轻轻一弹,那颗脑袋向后方倒去,随即又立了起来,仿佛不倒翁般,甚是滑稽。 安伯尘讪讪一笑,看着也不敢动怒的判官,不好意思道:“我还以为你也是虚影。” 判官打了个哈哈,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左右摇晃着道:“无妨无妨,上仙若是喜欢,尽管多弹几下……不知上仙何时召唤下官?” 看来红拂在阴间的威名可真够大的,好歹也是个城隍判官竟对自己如此恭敬,忍气吞声。 再见司马槿,摇身一变,英气逼人,令安伯尘好生感慨,陡然想到竟忘记摘下她的面具,一睹真容,安伯尘不禁有些惋惜。 “上仙?上仙?” “是了,那虔婆何在?” “嘿嘿,上仙莫怪,下官已将她打入地牢,终日白骨附体,好为上仙出口恶气。” 安伯尘不喜不怒,面色平静道:“那虔婆究竟什么来头?她养的那些鸡又有什么名堂?” 闻言,判官一愣,转尔摇头晃脑道:“那虔婆为阳间驱鬼者,不知从哪得来捉鬼神鸡,专捉那孤魂野鬼来我阴间换取元寿。所谓捉鬼神鸡,生前本是厉鬼,却因罪孽深重,难入轮回,也是孤魂野鬼的一种,却比寻常的鬼怪要强大无数。” 闻言,安伯尘点了点头,又道:“不知那虔婆元寿几何?” “九十有七。”判官答道。 “可是大匡之人?” “正是,生于魏国。” 出生魏国,现年九十有七……那她应当不是龙女了。可为何会在七年前来到琉京?养水仙花,道那厉霖是有缘人?似乎和左离有关…… 看向昏沉的夜色,安伯尘深吸口气,于琉京按图索骥,追寻着一个个谜团,每每以为已经接近真相,却发现还有更多的谜团等着他。 不过,这虔婆或多或少和龙女有关,还是得将她带回阳间一问。 沉吟着,安伯尘开口道:“等明日午时便将那虔婆放出吧。” “下官领命。” “无事了,你且回吧。” 将鬼符收入怀中,安伯尘负手而立,对着满天星斗张口吞吐,却是在吸食太阴之气。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脚步声从楼梯口响起,安伯尘回过身,就见第一王风满脸古怪的打量着一地鸡毛,月青青倒是一脸平静,只不过偶尔皱一下眉。 “王风兄。” 安伯尘也没多想,拱手迎了上去,将两人领入藏玉厅,分宾主落座,斟满茶水。 安伯尘今晚热情了许多,可第一王风成见已深,自然不会对安伯尘的印象有所好转,开门见山道:“不知无邪居士可曾告知安校尉那个秘密?” 安伯尘点了点头,抿了口茶水道:“那个秘密已到手。” 第一王风和月青青同时面露喜色,第一王风刚欲相问,就被月青青用眼神止住。 “还是先传安校尉秘术。” 第一王风心下无奈,深吸口气道。 “如此甚好。” 安伯尘点了点头。 昨晚第一王风说了那么多,也不过传授安伯尘关于秘术的道理,算是根基,而今晚才轮到重头戏,真正的秘术传承。安伯尘心中欢喜,丝毫不知第一王风早已想给安伯尘一个教训,眼下准备妥当,却是想让安伯尘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抿茶润喉,第一王风轻咳一声,笑着道:“昨晚说到秘术种类繁多,依仗五行,吸食天地能量方可成之。金木水火土,不知安校尉想修那一系的秘术?” 闻言,安伯尘略一思索道:“那就火系吧。” 第一王风摇头:“对于火系在下一无所知。” “水系?” “水系也不通。” “金系?” “金系虽会,却是我第一氏王部不传之秘,所以……” …… 安伯尘哭笑不得,隐隐察觉到几分古怪,转念一想,那个秘密在自己手中,想来第一王风也不敢打什么鬼主意。 深吸口气,安伯尘试探着问道:“那……雷系?” 就见第一王风摇头摊手,示意不会。 无奈之下,安伯尘苦笑道:“那王风兄究竟能传我哪一系的秘术?” 眸里闪过得意之色,转瞬即没,第一王风站起身,背对着安伯尘,悠悠说道:“我桃源共有三大姓,每一姓都有数部,部族间关系有好有坏,可却没有大的争斗,只因同奉一位先祖第一皇天,也就是传下九字真言的先祖。他离去前留下三套秘术功法,皆为我桃源至宝。” 心头一阵狂跳,安伯尘惊喜的看向第一王风。 背对着安伯尘,白目少年同样一脸灿烂。 第148章 御风术 第148章 御风术 意外的看向第一王风,月青青眸中闪过复杂,犹豫片刻却也没说什么。 转过身,第一王风语重心长道:“我要传你的正是那三套秘术功法中最为神秘者,御风术。” 眼见安伯尘满脸欣喜,第一王风愈发得意,顿了顿,肃然道:“天地分阴阳,阴阳又分五行,却有风雷二物不属于五行。这御风术为我桃源重宝,传说奥妙无穷,你可想学?” 闻言,安伯尘连连点头,喜不自禁。 光听“御风”二字便有种飘然如仙的意味,想来奇妙无比,下意识的,安伯尘忽略了第一王风所言的“传说”二字。 安伯尘不出意外的应下,第一王风心中得意至极。 既然是传说,那便有第二层意味……迄今为止,桃源都没人修成过御风术,这御风术虽为第一皇天所传,却非他所创。至于它的由来,桃源长老们向来缄口不提,连第一王风和月青青也不清楚。那日逃离桃源,第一王风正是以这《御风术》为质,令族中守护投鼠忌器,方才成功逃脱。 一逃便逃至大匡江南,《御风术》再放于身边,却让第一王风觉得很是烫手。若能成功逃出大匡,这《御风术》定无法重回桃源,第一王风或多或少有些愧疚。可也不能随便扔掉,因此,交给眼前这人是最好的选择。等桃源中人一路寻来,寻至琉京便能发现安伯尘和《御风术》,传授他此术,就算他学不会,第一王风和月青青也算是完成了对无邪居士的承诺,可谓一举两得。 从怀中掏出古朴的书卷,第一王风犹豫片刻,递给安伯尘道。 “这便是《御风术》,传说中若能修成,一轮可招风,二轮可化风刃,三轮可御风而游……” 接过《御风术》,安伯尘迫不及待的从头翻到尾,就听第一王风道:“这秘术我已传于安校尉,却不知王司徒的秘密为何?” “这就完了?”安伯尘微微惊讶。 冷笑一声,第一王风上下打量了翻安伯尘道:“怎么,你还想让我手把手教你?修炼秘术除了体内周天经络以轮涡行火势外,其余和文武火修行术没什么不同。一轮相当于炎火,借助火势吸食天地能量,运行满海底轮,并突破到青火,继而就能以青火吸食天地能量,运行于脐轮,以此类推。只不过需得领悟九字真言的奥妙,否则即便修满轮涡,也无法施展秘术。这些都需你自己领悟。” 也是,修行一道只能靠自己,旁人外物顶多只能借助,却不能倚赖。 安伯尘点了点头,心中道。 “现在安校尉当可说出那个秘密了。” 第一王风笑着道。 思索片刻,安伯尘看向第一王风道:“陆司空害死琉君从前的王妃,璃珠公主前往司徒府,和王司徒结盟。” 说完,安伯尘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匡帝既然出现在王司徒府邸,那王司徒也脱不了干系,安伯尘这么说来倒也没错。他没有说出匡帝,也没有说出真正和璃珠、琉君联手的是匡帝,或许因为在心底深处,安伯尘对璃珠或多或少有一丝好感,并不想让中都那位权势熏天修为高绝的皇叔知道太多。 可这样一来,却似有些对不起传授他秘术的第一王风和月青青……两边都为难,自然选择心中所倾向的一方,再说,那的确是一个秘密,只不过比不上匡帝的隐忍来得震惊。 安伯尘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对是错,可既然话已说出,也懒得再去多想。 “王司徒和璃珠公主联手……” 月青青沉吟着,点了点头,笑着朝向安伯尘拱手道:“多谢安校尉,也替我二人向无邪居士道谢,就此别过。” 秘术传罢,秘密到手,第一王风也不用再假以颜色,摆了摆手,二话不说携着月青青飘然而出。 拱手作别,看向两人远去的身影,安伯尘心生羡慕。 纵然是亡命天下,可能在一起,却也远胜形单影只的自己……我在乱想什么呢。 抚摸着腕边的珠链,安伯尘收敛心意,盘膝坐于窗前,翻开那卷《御风术》,放在膝头。 “……风者,无影无形,能载万物,亦能衍万物……大风起兮,忽而越天河,飘飘乎万物归始,得一云而成其势,凌霄则渡……” 《御风术》开篇是晦涩而又不乏华丽的骈文,初读安伯尘略觉拗口,读到后来,朗朗上口,只觉整个人好似御风腾云,直飞九天之上,逍遥畅快。 只是开篇便令安伯尘心旷神怡,好不自在,安伯尘兴致上来,凝神静气,全心全意的翻阅起来。 “一轮食风,往后亦如此,食得风中灵贇,合以火势炼化于周天轮涡……咦,这里似乎被人涂改过。” 目光落向“火势”二字,安伯尘微微蹙眉,继而往下看,亦见着不少涂改的痕迹。 心头一动,安伯尘面露古怪,喃喃道:“莫非这《御风术》并非秘术功法,却被那第一皇天改编成秘术功法?不过也没什么,天下间的修行法门或许都有相通之处。” 大道九千,相斥相通。 安伯尘脑中没来由的浮起这个念头,也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来胎息顿悟后偶得的奥义,安伯尘急着修习《御风术》,也没去深究。 继续向下翻阅,安伯尘眉头愈皱愈深,通篇扫过,只有关于风的奥妙,以及各种施法手印,唯独没有写明如何吸食风之灵贇。 夜风袭来,卷起檐边铃铛哗啦作响,安伯尘心头一动,猛地张嘴,想要将夜风吞入口中。 并嘴咬牙,却什么也没有,安伯尘面颊微红,心中不甘,又张口咬去,依旧咬了个空。 风者,无影无形,能载万物,能衍万物,可风过无痕,又如何能留住丝毫。 琉京郊外,少年赶着马车,嘴角浮起浓浓的笑意。 “青儿,你说那安伯尘现在会不会拼了命的在喝西北风?” 好半晌,马车里的月青青都没发出半丝声响。 第一王风皱了皱眉,摇头道:“青儿,你在怨我传他《御风术》?” 过了许久,马车中才响起一声叹息。 “小风,这《御风术》没有吸食风之灵贇的法门,根本无法修行,你传了他,不但无法修行,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闻言,坐在车辕旁的第一王风轻松的一笑:“青儿,你莫非忘了还有一个无邪居士?” “也是……如今的桃源中人恐怕没有一人能敌得过无邪前辈。不过,小风你也太胡来了,人家毕竟帮了我们个大忙。” “谁叫他想打我家青儿的主意,就算给他个教训,让他空欢喜一场……好了青儿,别管他了,等到中都拿秘密换出海的大船,从此以后谁也找不到我们。” 第一王风笑着道,他抬头看向拂晓将至的天野,泛白的双目中浮起浓浓的期待。 下意识的,青衫少年可恶的面庞闪过脑海,第一王风不由冷哼一声。 纵然教会了你如何修炼秘术,又给了你桃源村至高无上的宝典,你也只能干望着罢了,敢打青儿的主意,不杀你已是我手下留情,还想让我教你秘术……笑话。 少年驾着马车,带着他此生永不会丢弃的珍宝行于漫漫山野,却不曾发现,在一旁的密林中,有一阵极难看清的黑雾如影随形。 避开无华,从朱雀街出来,跟了一路,黑雾在琉京界碑旁停下。 黑雾渐渐凝实,变回那个穿着布鞋愁眉苦脸的少年。 “看起来应当是去中都了。” 张布施低声,目光落向手中的信笺,眉头深深皱起。 那信笺来自中都,是他的恩师亲笔所书,只有短短一行:“第一王风和月青青来自桃源秘术氏族,若出琉京北返则留之,若欲遁逃,杀无赦。” “桃源秘术氏族……许久不见了。” 轻叹一声,张布施摇了摇头,他还记得两年前那个大闹中都的秘术大家,到最后直逼得师父亲自出手,方才将他击败,却还是从后背生出一对翅膀,逃之夭夭。 能逼神师出手,那位秘术大家足以名扬大匡。 可那一战后,张布施却听师父说道,那位秘术大家来自桃源,在那里,如他这般修为者少说也有十来人,更有修为比他高深之辈。 张布施能听出师父的忌惮和无奈,问师父桃源何在,师父只说在世外,从此再没提起过,可张布施却牢记在心。 之所以修炼,不就是为了见识更为厉害的功法,和那些更强大的存在交手,如此才不辜负此生这般好运。 天色渐渐变白,云层深处的大火球蠢蠢欲动着,少年布衣布鞋,望向远去的那辆马车,暗叹一声:“可惜,若你欲逃遁,我便能取出破眉刀了。” 眉心两刀,煞气连天,可张布施却从没祭出过,只因尚没遇上值得他取刀的对手。 摇了摇头,少年转身就要回转,一道晨曦从树荫间垂落,抬头看去,张布施素来只有苦愁的脸上浮起一丝惊讶。 拂晓时分,云卷云舒,晨曦落下的那只洞口中,似有什么翻腾舞动……好像一条白龙…… 第149章 风神君 第149章 风神君 同样的晨曦垂落,鱼肚白高挂,墨云楼中的少年却没看见云中若隐若现的白龙。 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了一夜,安伯尘始终未能寻出如何吞食风中灵贇。 贇者,美妙精华之所在,风中灵贇也就是风之精华,可风来风去无影无形,安伯尘肉体凡胎,如何能捕捉其中的精华。 想到第一王风不顾口干舌燥,极为费心的教导自己秘术,还传授族中重宝《御风术》,自己却无力修习,安伯尘好生惭愧,只觉很是对不住第一王风。 幸好安伯尘还有一门压箱底的“法门”,一日两次,胎息入定,问天问地问鬼神。 临窗而坐,乌黑的长发随风翩跹,只差两根手指便到腰际,少年微合双目,只余一缝,在夜褪昼生的这一瞬屏气凝神,进入玄而又玄的状态。 “轰!” 苦等半夜,这一回的天地玄奥来势凶猛,化作铺天盖地潮水冲向安伯尘。 安伯尘身体微晃,耳边轰轰作响,细听之下,却好似流水汩汩,不仅能看见天地间无穷无尽的玄奥,也能用耳朵听见。 胎息之法奥妙无穷,却又是逆天之法,偷窃天地间的奥妙,而安伯尘无视修为的桎梏领悟胎息,乃是逆中之逆,亦合物极必反的道理。正所谓阴至极处化为阳,阳至极处亦化阴,阴阳道理,可证万物。安伯尘一逆再逆,反倒成了顺理成章,安然自得的在无常天道下窃取天地玄奥,胎息之法随着他日复一日的使用,再上一层楼,不但能“看”见许多玄奥,还能用双耳“倾听”。 说到底,都是用心去感悟,可和从前却有不同,至少所得的天地玄奥种类更多,也更利于领悟。 畅游在茫茫如海的玄奥中,安伯尘只看见两条长龙般的存在相斗于天野高处,看它们的模样,却似安伯尘无比熟悉的那两道天地之气太阳之气和太阴之气。 少时,风的呼啸和絮语回响在耳边,安伯尘心头一喜。 眼观天地,耳听八方,问天问地问鬼神,辨得大道。从胎息初成到今日,安伯尘屡屡转危为安,靠的就是胎息悟道,屡试不爽,今日也是一般。 《御风术》中说得天花乱坠,词藻华美,可安伯尘却看得很是糊涂。书中的文字再精美,无法入得人心也是枉然,怎及得上天地鬼神亲自演示,何为风之奥妙。 风者,两气相汇,清者生,浊者降,清浊升降之间自有一气流泻,无影无形,能载万物,亦能衍万物,飘飘然乎万物归使,如此这般,是为风。 无气不成风,风者,说到底,亦是天地之气流淌所至,风中灵贇自然也是两气交汇时所诞生的精华。 白昼时候太阳之气最盛,夜晚时分太阴之气最盛,昼夜交替时分,两气一合即分,成就阴阳之风。 嘴边浮起浓浓的喜悦,安伯尘瞅准时机,在这昼夜交替的一瞬间,目露精光,念出六字气诀,张口吞吐。 此时昼夜不分,太阴之气由盛转衰,是为浊者,太阳之气冉冉升腾,是为清者,两气合而降下,清浊之间,自有一气诞生,飘飘然无形无踪,是为阴阳之风。 普天之下,风的类别多种多样,有夜风,有晨风,有火风,有冷风,有山风,有海风……林林总总,层出不穷,可也逃不出五行阴阳的范畴。安伯尘于昼夜交替时所吞食的风生于阴阳,乃是极为珍贵的本源之风,品质远远高出其余的风,其中妙处日后自见分晓。 阴阳之风钻入口中,时炎时寒,顺着喉咙而下,到达腹部时候,安伯尘只觉腹中仿佛被钢刀刮过一般辣痛,冰火两重。 昼夜交替,短短一瞬,安伯尘也只吞得一口阴阳之风。 只这一口便令他难以下咽,好不容易吞入腹中,安伯尘运足力气催动水火二势,卷起阴阳之风流转于他体内第一轮旋涡海底轮中。水火亦是阴阳,虽已能融合,却也极为勉强,如今得了这阴阳之风,夹于水火之间,不知不觉间生出一丝平衡。水火围成一团,以阴阳之风分割,风者无形无踪,因此这水火二势既然相依,又相拒,隐隐中,渐渐达到一种无比玄妙的平衡。 水火风在海底轮中流转了三十六周天,大部分水火二势越出第一轮,重回周天经络,向上奔涌。而剩余的水火二势依旧包裹着阴阳之风,流转于海底轮。 至此,在安伯尘体内周天生出两方运功路线,相依相存,却又不大相同。 一方是原先的周天经络,水火二势所行未变,另一方则是属于周天经络的海底轮,海底轮包含在周天经络中,却又自成一脉,水火经过三象同行,水火出时,并没携带阴阳之风。 虽和从前不同,可也井然有序,安伯尘心中喜悦。 一夜的挣扎苦思,终于斩获阴阳之风,也算是踏上了修行秘术之途。 安伯尘吞吐修炼,眼里浮起欣慰之色,喃喃自语道:“王风兄若是知道,怕是也会心觉宽慰,也只能勤奋修行秘术来报答他的传授之情。” 安伯尘一厢情愿,却不知,若是第一王风看到他成功领悟风中灵贇并且吞食修炼,定会气得哑口无言,好不后悔。 晨光下,少年青衫一袭,飘飘然,独坐高楼。 忽然间,他只觉得肚脐处轻轻颤抖了起来。 “胎息?不是已经过了昼夜之时,怎么会……” 安伯尘心中惊讶,却也无暇多想。 胎息一瞬弥足珍贵,万金难换,安伯尘自然不想错过。 闭上双目,水火二势奔涌上天灵,阴阳之风降至下丹田之下。少时,潺潺流水声响于耳边,安伯尘再睁眼,已到神仙府。 娇媚可人的水神君花枝招展的笑着,朝向安伯尘盈盈一拜,扭动婀娜的娇躯走到安伯尘身前。 “恭喜居士了。” 看了眼几乎倒在自己怀中的美人,安伯尘开口问道:“何喜之有?” 转尔安伯尘自语道:“莫非我能随意出入神仙府了?” “咯咯咯,居士想得倒美。” 风情万种的白了安伯尘一眼,酥胸有意无意的蹭着安伯尘的臂膀,水神君幽幽道:“居士能在今年来此乃是意外,却因神仙府又多了一位客人,今年之后也只能同往常一样。” 安伯尘暗暗失望,顺着水神君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穿着身黑纹白里的小童正负手站在山崖前,遥望气势浑雄的山河。 “风神君,还不快来拜一拜此地主人。” 水神君嘻嘻一笑,挽着安伯尘的胳膊向崖边童子走去。 小童转过身,若有所思的打量了番安伯尘,随即俯身而拜:“见过安居士。” 安伯尘细细看去,就见那小童大约六七岁模样,比当年初见时的火神君还要小上不少,却生得煞是漂亮,粉脸黑眸,鼻子挺翘,睫毛细长,一时半会竟难分男女。 想来他就是阴阳之风所化了。 安伯尘心中了然,却又有几丝疑惑。 阴阳本非一体,雄者阳,雌者阴,他既然是阴阳之风所化,那究竟是男儿身还是女儿身?还有,我吸食太阳之气和太阴之气时也未曾见着有新的神君出现在神仙府,为何炼化了阴阳之风便出现了一位风神君? ……莫非因为太阳之气和太阴之气是外物,这阴阳之风虽源于二气,却是我炼化所得?应当如此。 安伯尘想着心思,始终没有开口,风神君尴尬的站着,先前俯视山河的豪迈气度一扫而空,安伯尘越是不开口,他越慌张,少时双目通红,竟吓得低声啜泣起来。 安伯尘目瞪口呆,心中迷糊,不防水神君轻轻掐了他一把,咬耳道:“人家初来乍到,年纪也小,你这个做主人的非但不出言宽慰,还板起脸吓唬人家。” 女子幽幽的体香没入鼻中,安伯尘虽已习惯水神君有意无意的引诱,却仍免不了有些脸红,挤出笑容朝向风神君道:“风神君见谅,在下适才稍有走神,怠慢了神君。” 眼见安伯尘如此客气,童子满脸诧异,连道不敢。 “风神君,这里不比别处,安居士宅心仁厚,对吾等极好,往后你也不用生分。” 却是水神君终于放开安伯尘,走到风神君身旁,笑着安慰道,看她那作势,倒有些女主人的味道。而一直没说话的火神君也笑吟吟的走到水神君跟前,和气的攀谈起来。 神仙府中一派其乐融融的气象,原先只有水火二君时候,当着安伯尘的面两人自然和睦,可安伯尘却能感觉出两人间若有若无的矛盾,如今多了个风神君,却让他们争斗的心思淡去不少,打破了两人间略显紧张的气氛,生出一丝平衡。 三名神君相处之法,不正是水火二势和阴阳之风合而行功时的表象? 安伯尘若有所思,负手踱步于高山流水间,遥望连云无际的天野,俯视雾气起伏的深渊,只觉这世间玄妙非常,大道殊途,却未尝不可相通。 第150章 参见掌门师兄 第150章 参见掌门师兄 于神仙府中修行了约莫四个月,深渊之下,流水潺潺,山崖高处,鸟语花香。 自打风神君到来后,也不知何故,在山崖生出一株梨花,时常有安伯尘不认识的鸟禽飞来,啄花嬉戏,在古朴苍凉的神仙府中平添了几丝清幽。落英缤纷处一童子,一少年,还有一美艳娇媚的妇人。这三位神君倒是好心情,安伯尘修炼时候他们常常围坐一圈,施展法诀任凭水火风环绕山峡而行,自个则指点江山,畅谈些安伯尘听不懂的话,唯独水神君时不时向安伯尘抛来一个媚眼,略含娇嗔。安伯尘也算习惯了水神君明里暗里的引诱,无动于衷,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害羞。 这四个月里,安伯尘虽然主修阴阳之风,却也没落下水火二势。 阴阳之风关乎秘术,而水火二势则关乎修为,只有炼成青火突破地品,才能将阴阳之风带入第二重轮涡。除此之外,安伯尘也在领悟那九字真言。 从第一王风口中听来,这九字的奥义也并不算高深,却只有亲身体悟时,才能感觉到字字珠玑,每一字中所蕴含的奥义绝非第一王风随口说出那般轻巧。幸好神仙府中时间悠悠漫长,安伯尘一月悟一字,临者临事不动容,身心稳固,不动不惑,兵者,杀人之利器,鸿蒙之初,力量之始,斗者万物本性,物竞天择,无斗无以有所成就……可到第四个月。 安伯尘在身前沙砾上写出“者”字,反反复复看了大半个月,想着月青青演示时候的奥妙,却依旧毫无所得。 得悟前三字真言,安伯尘并不满足,他却忘了第一王风说过,只要悟出这三个字,天下大可去得。这三字秘术家们最常使用,但凡悟出这三字,便能称为大家,却因后六字几乎难以悟出,除非耗费无穷尽的岁月花在这六字上,如月青青年纪轻轻便悟出第四个字,即便放在桃源村漫长的历史中也算屈指可数,当然,和她来自月氏最神秘的风部不无关系。 站起身,安伯尘扭头看向三名神君,迟疑着道:“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火神君起身拜别,四月相处下来风神君自然没了初时的陌生,含笑行礼,唯独水神君只是略一颔首,眸中闪过一抹异样,却也是笑着道:“居士慢走,记得常来。” 记得常来? 安伯尘挠了挠头,只觉水神君这话说得好不是味,倒像龙泉坊烟花巷里那些姐儿和恩客临别时所言。面颊微红,安伯尘瞪了水神君一眼,转身向山崖走去。 耳旁传来水神君终于得逞了般的笑声,安伯尘心下无奈,纵身跳入山崖。 水花飞溅于耳边,安伯尘身体一颤,睁开双眼,就见李小官正端着脸盆,自顾自的洗着脸,睡眼惺忪,好像全然忘记了昨夜发生了什么。 曾经的自己也像小官这般没心没肺,却渴望那些公子哥们的风光,真正风光了,忙碌起来,才发现从前的清闲自得实属不易。 看向打着哈欠迷糊地看着一地鸡毛的李小官,安伯尘暗觉好笑,心中忽地生出一个有趣的主意。 双臂放下,安伯尘屏气凝神,按照《御风术》中的图示捏成“兵”字手印,张口低喝:“兵!” 真言方一吐出,安伯尘只觉高天之上降下阵阵清风,聚拢于他双臂间,这种感觉很是奇妙,风本无形无影,却被安伯尘操控于手心,任意拨动。虽然只有几丝清风,安伯尘却觉得自己比之先前强大了不少,从前的安伯尘至多也只能施展人枪合一之道,而今却能操控天地力量,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在出枪时候暗暗施展秘术,无邪借风而起,飘然无际,不但更快,而且更加难以捉摸。 安伯尘心中暗道,可楼里毕竟逼仄狭小,无法演武。 嘴角浮起古怪的笑意,安伯尘又低喝道:“斗!” 真言方一吐出,安伯尘只觉手中的风仿佛活了一般,蠢蠢欲动,且随着安伯尘心意而为。 李小官正慢悠悠的洗漱着,忽觉一阵冷风刺入脖颈,随后地上的鸡毛随风飘起,飞扬在李小官四周,仿佛落雪一般,只不过不是常说的鹅毛大雪,却是“鸡毛大雪”。 李小官一愣,随即面色大变,慌张的看向四周。 “安娃子,那些鸡妖呢?” 终于记起昨夜那场“噩梦”的李小官丢下面巾,忙不迭的跑到安伯尘,勾头勾脑的张望向楼里,生怕“鸡妖”再度现身。 收回秘术,安伯尘讪讪一笑,却没想到他只这么捉弄一下便激起李小官如此大的反应。 转念一想,安伯尘也了然。 他见惯了神仙妖怪,倒也不觉有什么大不了,可李小官却没自己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经历,迷糊归迷糊,乍一见到铺天盖地高高飞起的雄鸡,哪有不吃惊的道理,更何况那些雄鸡穷凶极恶的向他扑来,想必昨晚那一刻小官定是害怕至极……真不该一时兴起捉弄他。 看向惊魂未定的李小官,安伯尘犹豫着道;“小官,昨晚出现的并非鸡妖,而是捉鬼神鸡。” “捉鬼神鸡?” 李小官吓了一跳,左看看,右摸摸,哭丧着脸向安伯尘道:“伯尘啊,难道我被鬼附身了?” “不是,是因为你昨日对它们无礼。” 安伯尘哭笑不得,轻叹口气,拉着李小官坐到榻上,沉吟着道:“小官,你可记得那日厉家造反时,你被铁矛刺中之事?” 李小官眉头紧锁,苦思冥想,渐渐的,他的脸上变得惨白起来,紧咬下唇,泫然欲泣。 “安……安娃子,你实话告诉俺,小官是不是已经变成鬼了?” 安伯尘哭笑不得,忽然一掌拍向李小官肩膀,痛得他龇牙咧嘴。 “小官,若你是鬼那我怎么还能打疼你?” 闻言,李小官身躯一震,硬生生止住眼眶中的泪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对……可是,我怎么还活着?” 若非安伯尘提醒,李小官险些忘记了那日他被铁矛穿心,只记得睡了一觉后安娃子已经成了杀死叛军首领的大英雄,昏迷不醒。此时回想起来,李小官不禁有些后怕,却也好生迷糊,隐约记得铁矛飞来时自己好生害怕,然而当铁矛刺穿身子后,却不痛不痒,反而舒服得昏昏欲睡。 “小官,你可知道修炼者?” 见着李小官脸色变化,时青时红,安伯尘笑着问道。 “修炼者……知道,当然知道。” 李小官连连点头,他在琉京四年也没少去看戏,戏文五花八门,自然少不了什么神仙妖魔和修炼者。 下一刻,李小官双目圆瞪,眼中浮起浓浓的惊喜:“伯尘,你……你的意思是说……” “正是。”安伯尘严肃的点了点头,正色道:“小官,大匡修炼者虽都按照文武火修炼法修行,你却有所不同,你修炼的是无形之金。估摸着正因如此,插入你身体的铁物才会融化,让你感觉吃了丹药般大补……然而睡了过去。” 安伯尘越说越觉得大有可能,虽不知李小官为何不用胎息没有自己身上种种巧合便成功收服了无形之金,可他体内流淌着能融万兵的无形之金已是板上钉钉。 小官也算大福大运气之人,读书不灵光,可能踏上修炼之途,日后谋个官位也是轻而易举。 安伯尘暗暗感叹,余光落向李小官,就见他呆呆的坐着,满脸僵硬。 不好! 安伯尘心道不妙。 下一刻,李小官猛地站起身,冲到阁台前,扬起胖乎乎的臂膀,大喊道:“我李小官人……” 还未喊出就被早有准备的安伯尘拖了回来。 “小官,此事万万不可声张。若被旁人知道,定会起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这刀枪不入的身子太过骇人听闻,到那时候恐怕会有人对你不利。” 安伯尘苦口婆心的说道,李小官喘着粗气,三角眼中精光闪烁,渐渐平复下来。 “也是,所谓高人不露相。” 李小官负手而立,板起脸,意味深长道。 摇了摇头,安伯尘知道告诉李小官后他定会尾巴翘上天,可又不能不说,修行之路只在机缘,拖久了错失良机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至于小官的修炼方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小官,听我一言,此事切勿对旁人说,就连平子和阿福也别说。” 看向李小官,安伯尘郑重的说道,随即披上外套:“小官,我有事出去一趟,你闲来无事多看看文武火修行法,或许能有所感悟,具体的等我回来再说。” 眼见安伯尘已走到楼梯口,李小官心头一动,忽然道:“伯尘,你也修炼了?” “自然。”安伯尘止住脚步,笑着道。 闻言,李小官满脸欣喜,乐滋滋道:“既然我们哥俩都修炼了,不如像戏里那样建个门派玩玩?伯尘啊,你说这门派叫圆井宗好呢,还是叫圆井门,还是圆井派?” 安伯尘心中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就见李小官迈出一步,学着戏里的模样抢先道:“小官参见掌门师兄。” 云卷云舒,忽有白龙掠过天头,盘旋于琉京上空,半个多时辰方才散去。 京人见之,只道祥瑞降临,摆案设香,顶礼膜拜,传入朝中,百官齐贺。 白龙舞天的当口,李小官嬉皮笑脸的道出掌门师兄,安伯尘一笑了之。 然则,冥冥之中,天地造化如羚羊挂角,亦如白云苍狗,谁能道清。 第151章 满城罪孽谁人担 第151章 满城罪孽谁人担 “吱呀……” 木门拉开一条缝隙,缝隙后只露出一双暴凸的眼睛,眼里满是惊恐。 蜷缩在门后,虔婆惊魂未定,颤栗着看向门外的少年,脸色不住变幻。 “你到底是谁?” 好半晌,虔婆小心翼翼的问道。 虔婆会卜算能通鬼神,自然知道安伯尘是谁,承平初年生于圆井村安家,直到一个月前还是默默无闻,却在一个月中名扬琉京。安伯尘名气再大,战绩再盛也不过是尘世烟云,她虔婆行走阴阳,弹指间取人生魂,自然不惧安伯尘。却没想到,安伯尘和司马家鬼军头领交好,扭转乾坤,非但安然走出阴间城隍,还让自己承受一日白骨附身之痛。 目光越过安伯尘,落向花田中折断殆尽的水仙,虔婆眼中浮起浓浓的哀意。 安伯尘皱了皱眉,犹豫片刻并没进屋,沉默许久道:“你是谁?为何此前说来者当是厉霖?还有……这水仙花……” 看向一地残破不堪的水仙,安伯尘知道,定是昨日小官一怒之下为之。这些水仙看似普普通通,可既然是虔婆种养,内中或许有着什么玄机。 隐隐中,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不安,就见那虔婆忽然又哭又笑起来,拉开木门指向安伯尘,歇斯底里的叫嚣着:“大祸临头!你闯下大祸了!这下好了,所有的一切都被你打乱!杀戮一起,血流成河,满城白骨,哈哈哈哈哈……” 尖利而又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仿佛钢刀磨白骨,安伯尘下意识的捏出手印,低喝道:“临!” 忽而大风起,从高天降下,徘徊于安伯尘周身,整个人顿时陷入风中,左右摇曳,飘渺不定,让人难以捉摸。 寻不着宣泄的对象,虔婆陡然一怔,渐渐恢复平静。 午后的阳光将少年的影子拉长,站在门口,安伯尘复杂的看向老态龙钟的虔婆,低声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你如实道来。” 干枯的头发在风中摆动着,看向残破的水仙花,虔婆打了个寒战,满脸绝望,半晌,抬起头怔怔的看向安伯尘,苦笑道。 “你知道的很多,可仍不够多。那一场杀戮,本该发生在一个月后,却因你和那个小胖子,硬生生的提前到三日后。三日后,腊月初五,诸事未全,杀戮一起,七十里琉京血流成河,白骨连天,全因你的自作聪明!” 若放在从前,安伯绝不会相信一个疯疯癫癫的虔婆,可在阴间城隍走了一圈,安伯尘知道这虔婆有行走阴阳通达鬼神之能,被她这么一说,心中不由疾跳起来。 “可是和离左两条蛇妖有关?” 安伯尘问道,随后眉头皱起,思索着道:“莫非厉霖是二蛇用来对付龙女的棋子,五雷法……二蛇喜食天雷,自会雷法,为何还要厉霖?” 听得安伯尘喃喃自语,虔婆只是冷笑,并不开口。 越是如此,安伯尘越觉得蹊跷,余光落向不远处的花田,陡然想起了琉王子李宣养着的那盆水仙。 转眼看向虔婆,安伯尘沉吟道:“难不成这水仙花和龙女的踪迹有关?花谢时候,她便现身?” 虔婆眸中闪过一丝异样,依旧冷笑不止:“你也算聪明,只可惜后知后觉,此时知道又有何用。” 闻言,安伯尘心中气恼,脸色也变得冷凝下来,盯着虔婆道:“你在此守花,定是龙女相托,就为了赌一时气,便坐视不管?” 虔婆一愣,神色复杂,半晌苦笑一声:“即便告诉你真相,又能如何?你一只会装神弄鬼的少年人,修为不足青火,莫非还想扭转乾坤,平复大劫?” 双拳捏紧,安伯尘面色平静,心中却是一阵疾跳。 虔婆所言或许是真,或许是假,如是假的则罢,可若是真的,他又岂能坐视不管?虔婆道大劫是由他安伯尘引发,安伯尘并不相信,就如先前说厉霖被他所害般可笑。离左布局已久,只为龙女而来,若是杀戮将起,大劫降临,那也是命中注定会发生之事,与他安伯尘何干? 即便同他无关,安伯尘也无法坐等发生。 安伯尘不想去做什么英雄好汉,可却知道,修行路漫漫,若无法坚执于己心,势必难有所成,不求歌功颂德,但求问心无愧。 安伯尘刚欲开口,就见虔婆忽地一颤,满脸惊慌失措,随即掐算连连,手中的龟壳“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怎么可能……阳寿尽了?” 下一刻,虔婆眼里翻覆出浓浓的恐惧,大吼一声:“快逃……” 阳光没入阴霾,虔婆仿佛被点燃了般,全身上下冒着黑烟,嘶嘶作响,转眼后化作灰烬,倾洒一地。 安伯尘神色陡然变,弹指间心中闪过数个念头,毫不犹豫的抽身而退,跳上马儿,向墨云楼疾奔而去。 虔婆卜算命数,又岂会算不出她自己的阳寿,猝死于自己眼前,离奇诡谲,定是遭人所害。能害死行走阴阳的虔婆,想要堵住她口的人,除了那两头大妖,还会有谁? 安伯尘刚逃出安乐坊,木屋前现出一圈涟漪,布衣男子从中走出,望向安伯尘远去的背影,嘴角浮起温醇的笑意。 “跑得倒快……你非无邪居士,杀之又有何用。” 阳光铺洒在离公子肩头,尘埃随风起伏,却沾不上他浣洗干净的衣衫。 转目看向残破不堪的水仙花,离公子眼里闪过一丝痛惜,默默摇头:“这么快,倒让我也险些措手不及。花开花谢又一年,水仙花终于凋零殆尽,你也快回来。” 温醇的笑意从嘴角褪落,抬起头,离公子遥望王宫楼阁高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一派和气的离公子几时对人动过杀心,温养了七载的杀意一朝现出,直射天穹,自然瞒不过楼阁高处的那人。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一笑。 一笑过后,恩怨情仇皆已休,只余一战。 …… 墨云楼七层,和京里大多数人一样,安伯尘皱眉望向天头。 这一日多来安伯尘出入阴阳,奔波个不停,直到此时才发现那条白龙。舞于天云,翩跹腾挪,却又非真龙,好似云雾所聚,煞是古怪。 安伯尘隐隐猜到,天头的白龙定和龙女有关,却又不知从何而来。 倘若虔婆所言非虚,原本一个月后才是龙女现身之时,现如今硬生生提前到三日后,这一切又和自己以及小官有关……和自己有关也罢了,为何又扯上小官? 负手立于窗前,安伯尘遥望天头,细细思索起来。 这两日里所发生的事逐一掠过脑海,既和自己有关,又同小官有关……陡然间,安伯尘眉头一拧,眼里闪过古怪之色。 “水仙花……难不成是因为那水仙花?龙女喜爱水仙,虔婆种养水仙,李宣日日夜夜巴望着窗台上水仙开花。” 思索片刻,安伯尘从怀中掏出鬼符,用火折点燃。 虔婆死后自然去了阴间城隍,或许能在那找她问个究竟。 可等了许久,安伯尘都没见着那判官现身,心中疑惑,安伯尘探目望去。 一圈涟漪自鬼符中央荡起,安伯尘只觉身体发寒,眼前一黑,整个人陷入涟漪中。 冥天高挂,长草连绵,却是又来到阴间城隍。 头戴一顶可笑官帽的判官率领牛头马面和一众鬼卒迎了上来,脸上堆满笑容。 目光落向那顶官帽,安伯尘笑了笑,拱手道:“恭喜大人高升。” “不敢,不敢。” 已升任城隍君的判官点头哈腰,随即道:“上仙勿怪,吾等白昼入不得阳间,只得请上仙来此……不知上仙来寻下官有何要事?” “虔婆何在?” 安伯尘开门见山的问道。 闻言,判官面露难色,犹豫许久方才道:“上仙莫怪,那虔婆前脚刚到,后脚便被一高人领走投胎去了。” “高人?”安伯尘冷笑一声,盯着判官道:“可是蛇妖?” 判官讪讪一笑,双手一摊道:“上仙也知我城隍人手不足,吾等修为低浅,拦不住那高……那蛇妖。” 又得无功而返了。 安伯尘心中暗叹,刚想离去,就听判官犹豫着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心头一动,安伯尘转向判官道:“你且说来。” 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判官正容道:“上仙虽有鬼军相助,可是……总之,勿要与那蛇妖为敌。” “这是为何?” “上仙虽为修行中人,无命根,也就是元寿不录于生死簿。然则若封大劫,即便修为高深者,也难逃气运命数的桎梏,阳寿显于生死簿。”判官苦笑着说道。 闻言,安伯尘若有所思:“大人的意思,因为变数生出,我又有了命根?阳寿也出现在生死簿中?” “正是。” “敢问我阳寿终于几时?” 安伯尘静静的问道。 犹豫许久,判官面露苦涩,目光复杂道:“生死簿记,安伯尘生于承平初年,卒于……开平七年,腊月初五,亡于兵刀之祸。” 第152章 三日夺命 第152章 三日夺命 腊月初五,也就是三日后……三日后大劫降,而我也会亡命乱军。 …… 墨云楼七层,少年静静看向华灯初下时的朱雀街,一如既往的死寂,连同墨云楼中的他也一起陷入。 人之生死录于生死簿,一旦定下,几难更改,除非大劫大福。安伯尘踏足修行之途,命运无常,元寿已非生死簿所能看清,却因三日后的那场大劫,再度将此生命数扭转。 还有三天……亡于兵刀之祸。 安伯尘双拳握紧,遥望茫茫夜色,眼里浮起不甘。 早先因为从虔婆口中得知七日后离左将要祸乱琉京,安伯尘便已打定主意,势必要尽力制止。而今大劫再度拉近,从七日变成三日,非但七十里琉京将会变成血海尸山,就连安伯尘也会有血光之灾,元寿将止。 墨云楼中少年看似神色平静,实则神经紧绷成弦,只觉手心冒汗,脊背凉飕飕一片。 前所未有的紧张将他淹没,生死一线,只在三日后。 无论是琉京血劫,还是他将近的元寿,都让安伯尘无比紧张,再无法像从前那般闲游琉京,悠哉悠哉的探寻秘密。 阴差阳错的变数打乱了所有人的布局,也让他乱了阵脚,可安伯尘又怎能坐以待毙? 独拥墨云,安伯尘四下无助。萧侯面对离公子早已没了对局的胆子,李小官粗枝大叶只会惹祸,无华和张布施虽有一身远超同济的修为,却碍于神师弟子,交心有限,就连她也在千里之外的吴国,空有八百鬼军斥候,也无法前来援助。 今时今日,面对转眼即来的血劫,安伯尘能靠的只有自己。 晚风吹落最后一丝晚霞,顺着窗棂袭来,卷起少年堪堪及腰的长发向后飞扬。 此时若有人看来,定会微微吃惊。 楼里的少年整个人没入风中,飘渺如影,眸如星月,炯炯有神,眉毛向双鬓斜飞,锐气无匹。 紧张虽紧张,可早在从前,安伯尘便能临危而洞察秋毫,彼时一区区仆僮尚且如此,现如今,呆头呆脑的小仆僮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安校尉,更有一神秘莫测的无邪居士身份。历经种种磨难,安伯尘于危难之际洞察蛛丝马迹的本事更胜数筹。 又看了眼夜色下的云霾,安伯尘挥洒襟袂,坐回榻前,拉开白卷,提笔而书。 正如那回诱各路人马夜袭墨云楼,佯装修为全失一般,安伯尘用笔墨来整理眼下种种关键事项。一字一句,落于卷上,悟于心头,纠缠在一起的凌乱局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墨毫按下,少年人捧卷而观。 卷首出现四个人的名号,李钰、龙女、离公子以及左相。 这四人为琉京十四载沉浮乃至更久的幕后掌控者,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所布的棋局中,好戏连台,戏子伶人粉墨登场,却都是被他们牵着线,操控于台前。 当然,这只是琉京之局,此局若是铺展开去,上京帝王,中都皇叔,亦有关联。可安伯尘并不去理会,他所要做的只是在这七十里琉京中安身保命,救得满城百姓于大劫之下。 琉君李钰明知离左身份,却置之不理,反而用于朝野,他一非昏君,二非懦弱之主,为了报杀妻之仇隐忍于江南,却也不会坐视琉京乃至琉国毁于二妖之手。如此说来,他定有后手,方才有恃无恐,任凭左相离公子斗于京城。一个凡间君王,能不畏大妖,除非他是神仙下凡,又或者有神仙相助……因此,他的后手也呼之欲出,龙女。 烛灯下,少年穿着单薄的青衫,目光随着摇曳的烛火闪烁着,渐渐变得笃定。 李宣梦见龙女,窗台上的那盆水仙绝非偶然,或许是来自玄德洞天的龙女和大匡琉京联手之征。 龙女借助琉君于琉京养伤,避开离左耳目,安乐坊中水仙花凋零之际,便是龙女恢复修为现身之时。而琉君知道离左在等龙女,坐视不管,只因他有龙女相助,不但能制二妖,还能为他报得大仇璃珠梦中,匡帝曾说陆司空是老君山神君转世,想来修为极高。 却因小官捣毁了水仙花,龙女提前现身,原先的布局被打乱,或许龙女修为还未完全恢复,不是离左对手,虔婆方才如此歇斯底里。 烛火轻晃,少年睫毛眨闪,一番整理下,只觉已将这一切看清。 离左相斗于琉京,说到底只为了争夺龙女所修的龙珠,吞食成龙。龙女虽然势单力薄,可未尝不能借此对付离左,然而,若是她的修为尚未恢复到巅峰,即便离左相争,两败俱伤,恐怕她也会难以对付……或许白日里虔婆正因为此才会那般痛苦绝望。 深吸口气,安伯尘业已理清头绪,虽仍有几处细枝末节上的看不明,可大致应当如此无差。 为今之计,想要杜绝四日后的大劫,却需做三件事。其一,等待司马槿送来神龛,想要对付离左,需得龙君出手不可,其二,寻出龙女的所在,若不能在离左之前找到龙女,安伯尘就算等来神龛,召出龙君也是无济于事。其三,想尽一切办法拖住离左二人,直到安伯尘找到龙女,司马槿送来神龛。 这三件事息息相关,缺一不可,安伯尘可不敢在琉京命人打造神龛,万一泄露出去,被离左得知,他也将浮出水面,势必会被猜到一切的离左杀害。 这三件事,首当其冲的是拖住离左,令他们暂时分心。 如今琉京之中,能做到的,却有两人。 收起卷轴,安伯尘起身来到窗前,犹豫片刻,并没神魂出窍。神游必降天雷,双头蛇喜食天雷,安伯尘可不想惊动离公子或是左相,引来他们的注意。 “急急如律令,鬼影去无踪。” 手捏印法,口吐咒语,安伯尘化作一汪无痕无影之水,匍匐于地,涌出窗棂,仿佛长蛇般曲绕游于朱雀街,朝向栋苑而去。 栋苑街之末,一座并不高大的府邸里灯火通明,三十来岁的将军坐于灯下,捧卷而读。 他所看的并非兵书,也不是奏章,而是一部漆黑的小册,边看边吐息。 似有冷风拂过,煽动烛影左右翩跹,胡不非皱了皱眉,下意识的看向窗口。 窗口空无一人,少时却传来一阵低笑。 “胡将军好兴致。” 胡不非身躯一颤,虎目中精光闪过,直直盯向窗棂处,喝声道:“何方高人造访?” 短暂的沉默后,笑声再度响起。 “在下无邪。” 胡不非脸色微变,伸向腰际的手缓缓垂落,目光复杂。 无邪居士这个名号早已在世家公子间传得沸沸扬扬,那些公子哥以为这只是他们间的秘密,终日沾沾自喜,却不知早被他们有意无意间泄漏出去,不单世家子们知道,连王公大臣也知道琉京有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高人。 世家公子们私底下对无邪居士信服有加,只当他有神鬼之能,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可他们的父辈大多不以为意,沉浮数十年,也见识过不少高人手段,因此大多数琉官对无邪居士仅仅好奇罢了,毫无敬畏可言,出身长门的胡不非更是如此。 然而眼下,胡不非再无半丝小觑。 神不知鬼不觉的现身自家府中,若非他开口,自己估计还一无所知,如此人物,若要想取自己的性命,怕是轻而易举……不过也没什么,这等高人在我长门之中可谓多如牛毛。 胡不非如是想着,可当他听到“无邪居士”接下来的话,整个人顿时呆若木鸡,满脸的难以置信。 “胡将军,你身为长门中人,来到琉国本为斩妖除魔,而今妖魔未除,反而当起大官享起清福,你如何对得起你长门之徒的身份?又如何对的起被妖魔害死的霍国公?” 脸色渐渐变得惨白,胡不非张大嘴巴看向窗棂处,他看不见“无邪居士”,却能清晰的感觉到“无邪居士”的神秘莫测,通达天机,无所不知,便说有神鬼之能也毫不为过。 下一刻,胡不非面色一僵,眼中闪过剧惊,怔怔道:“霍令主被妖魔害死……那妖魔……” “那妖魔为何人,你若还猜不出,也枉费我今夜前来。” 脚踩水影,安伯尘立于水影树下,淡淡的说道。 如今琉京王公大臣掌实权者中,胆敢对左相动手的,也只有长门胡不非,更何况他此时已知道左相为琉京大妖。 “除了当朝左相外,还有一妖,若非他相助,那也霍国公也不会被骗入王宫。那人便是墨云楼,离公子。” 顿了顿,安伯尘接着道:“两妖作乱,就在近日,望胡将军还记得你为长门法会中人。” 说完,安伯尘不再多看一眼呆立当场的胡不非,化作长水,流转而去。 时间紧迫,三天虽长,却又无比短暂,安伯尘可耽搁不起。 今夜他还要去见一个人,那人坐拥王宫,执掌琉国万千子民,却因一己之私坐视两妖祸乱尘世而不顾。 第153章 百姓何辜 第153章 百姓何辜 夜色深处,寒意将至。 子时已过,王宫上下灯落烛熄,黑压压的庞然大物坐拥城池中央,隐隐和天头看不见的雾霭相接,正合望气士所言的天龙地虎之象。 琉君是不是龙虎,别人不知,可安伯尘却知道,能和北方真龙联手,隐忍七载无人察觉,琉君李钰就算不是真龙,也可称得上一方雄主。 奈何造化弄人,龙未腾天便痛失珍宝,只得潜于平野泥泞,这一隐便是漫漫七年。 身化长水,安伯尘游转过亭台楼阁、长廊水榭,穿梭过鸣哨暗岗,终于来到没有侍卫也无宫女的宫苑深处。 溪水环流,绕着假山潺潺鸣唱,假山后的这座小殿和王子李宣的住所一般孤僻冷清,朴实无华,放在金碧辉煌的后宫中尤显寒酸。 殿内烛影摇曳,将高瘦的男子和他手中的奏章倒映于壁上,随风晃动,单看其影任谁也猜不出殿中那人的真实身份,只当彻夜苦读的书生学子。 “白龙当空,龙女将归,你就丝毫不担心?” 喃喃低语着,安伯尘眉中闪过疑色,随后游入殿中。 立身琉君之后,安伯尘刚想开口,就在这时,心头忽地生出浓浓的不安。 在琉君头顶三尺处裂开一道细缝,内中似有云雾缭绕,雷雨交加,向上望去,却又高远无际。 举头三尺有神明,打破神明修大道! 没来由的,安伯尘脑海中掠过这句修行箴言,心头疾跳,满脸的难以置信。 少时,从虚空中走出一身穿金甲手提雷锤的神人,悬浮于半空,怒目望向安伯尘方向,厉声喝道:“何方修士,竟敢惊扰人间君王!” 未等安伯尘开口,琉君便已转过身,目光落向周遭,蜻蜓点水般掠过安伯尘并没停留,显然没能发现安伯尘的所在。 眉头舒展开,李钰忽而一笑,朝向半空欠身道:“上仙请回,来人并无恶意。” 那神人也不多言,虚拱回礼,踏足雷雨风云间,返身而上,骑着异兽奔向高天,而琉君头顶三尺处的裂缝也缓缓闭合。 安伯尘生平第一次见着这等奇景,心中惊骇,哪还能说出半句话。 举头三尺有神明,打破神明修大道,那可是神师的作为,莫非琉君真正的修为是神师?不可能,他若是神师哪会看不见自己,更何况,他若有凌驾大匡修炼一道之上的实力,早该出手杀了陆司空为故王妃报仇……刚才那个从虚空裂缝中走出的神人,究竟是什么? 安伯尘惊疑不定,不料琉君已开口为他释疑起来。 “阁下来无影去无踪,又对我琉国关怀备至,想必就是无邪居士了。居士莫怪,适才那员神将为天庭谒谛,昔年龙仙大人为保本王完全,发道符相请得来。” 原来如此。 听得琉君这么一说,安伯尘却也释怀,心道自己此前的推测果然没错。龙女和琉君联手,定不想琉君为离左二妖所害,请来传说中的谒谛,守护琉君,等她归来后共除二妖。 琉君是个聪明人,也不遮掩遮掩,道出龙女直入正题,免得两人再虚礼上半天。 “君上客气了,那位龙女果然了得。” 安伯尘平静的说道,他以无邪居士的身份而来,自然要摆起高人架势,言语间不卑不亢,隐隐带着孑然尘世的气息。 闻言,琉君笑了笑,坐回太师椅,看向安伯尘方向道:“居士既然赏脸来此,不如现身一见,本王也好命人看茶,让居士品尝一番我尘世茶艺。” 潜意识里,琉君已将“无邪居士”当作不出世的高人,只那日对付厉霖的本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便令李钰既敬既畏,隐隐间怀疑这“无邪居士”拥有神师修为。 “君上莫怪,在下行世素来不喜显露容貌。” 安伯尘淡淡道。 琉君含笑而坐,不以为怪,兀自品茶,也不开口。 两人同时沉默着,看似不急不缓,实则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安伯尘心中焦急,却又需保持高人的形象,平心静气,宠辱不惊。 过了许久,琉君终于放下茶盏,悠悠问道:“不知居士今夜来此所为何事?” 安伯尘暗舒口气,思索片刻道:“龙女将出,二蛇将掀大劫,君上高坐可安?” “居士果然高人。” 琉君不置可否道,面对深不可测的“无邪居士”,他也懒得继续去装昏庸无能的君王。 又抿了口茶水,琉君忽而一笑道:“却不知居士以为本王该当如何?” “逼退左相,重掌兵权,二妖纵然作乱,也可免得兵刀之祸。” 安伯尘毫不犹豫的说道,生死簿中言他死于兵刀,若是将左相罢黜,收兵权于琉君手中,左相离公子和龙女相斗也只是斗法而已,不起兵戈,安伯尘便不会亡命兵刀,自然不会在三日后大限便至。 孰料话音落下,琉君居然笑了起来。 “居士果然是世外人,不通朝堂之事。” 闻言,安伯尘脸色一红,幸好身化水影,琉君无法看见。 “本王若是收回兵权,左相又岂会善罢甘休?到那时,非但无法掌得兵权,还会逼得左相抢先发难。” 安伯尘暗道有理,可也好奇琉君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难不成就这样坐视不管? 就听琉君话头一转,突然道:“不知无邪居士以为世家如何?” 安伯尘一愣,不假思索道:“世家手掌特权,滥施于民,虽然未成祸患,可却不利于民。” “若本王欲凭一己之力,背负百世骂名,铲除世家,造福百姓,居士以为如何?” 含着笑意的声音传出,却无异于平地起惊雷,乍响于安伯尘耳边,心头掀起轩然大波。 怔怔看着端坐太师椅,手扶椅臂,一脸淡然的君王,安伯尘再无法保持心中平静。 普天之下,帝王最大,其次是各方诸侯,然则无论在帝都、行省还是诸侯国里,中坚力量都是那些手揽大权,敛尽民脂民膏的世家。就拿最大的司马门阀来说,出身前朝皇族,暗执吴国国祚,门生子弟遍布大匡,可谓专横之极。而在大匡建朝后,十三诸侯的国祚也屡有更替,取旧君而代之的往往是国世家,就比如琉国李氏,原本就是唐国世家,趁势而起,上通皇室,下取民心,终于成为江南之地新主。 这世家大多为建朝初年所封的功臣,悠悠岁月,到如今,无论权势还是钱财都已膨胀到极点,尾大不掉,不遵法纪,于国于民都是大患。 虽是大患,可就连强大的北方秦国国君也不敢对国中世家如何,只因世家的根深蒂固,相互勾结,若是联手起来,就连诸侯君王也只有退让的份。 现如今,这位琉国“昏君”竟说出除尽世家之言,如何不让安伯尘震惊。 细细打量向李钰,浓眉大眼,气宇轩昂,三十多岁就已鬓角生白,平日里被他藏于冕冠之下,扮作安乐君王,也只有夜深人静,独对铜镜时方能看见,也只有他自己大才能得见。 或许早在那年王妃被害时,他便丢了本该有的雄心壮志,呕心沥血,隐忍于深宫只为报得大仇。他丢了雄心壮志,却未曾抛弃祖先打下的这方山河,一边等着报仇的那一刻,一边布下大局,宁愿背负千秋骂名,做得一世昏君,也要为后人留下太平世间。 似乎察觉到安伯尘的想法,李钰忽地起身,朝向安伯尘一揖到底。 “李钰自知大限将至,尘归尘土归土,宁愿身负骂名,留下干干净净的江南琉国。此事罢了,宣儿登基,然则世家除灭,朝中文武恐怕所剩无几,又恐小人作乱,外敌相攘。望居士怜李钰苦心,长留我琉国,辅佐宣儿,钰愿代吾儿以师礼相谢。” 话音落下,安伯尘愣在当场。 他怎么也没想到李钰会道出这番话来,或许因为“无邪居士”这个身份打抱不平,锄强扶弱,让琉君以为自己有安天下之心……倘若他知道所谓的“无邪居士”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人,不读兵书国礼,不会治国韬略,且还是那个莽莽撞撞有勇无谋的墨云楼小仆僮,不知他又会做何感想? 陡然间,安伯尘忽地想起那日他一人一骑闯千军,眼前的君王袖手旁观,只为逼出无邪居士。转眼后,安伯尘心中的火热荡然无存,对李钰的敬意也不由减退几分。 平复下复杂的心绪,安伯尘看了眼李钰,开口道:“若能除尽一国世家,的确为不世功业。” 李钰不动声色,眉梢却隐隐露出一丝喜色,却听安伯尘忽然话音一转道。 “然则,君上想借二妖之手,斗于京中,以雷霆之势除尽世家。可如此一来,血流成河,白骨成山,七十里琉血海尸山,将成死地。敢问君上,百姓何辜?” 李钰纵有破而后立,让琉国涅磐重生,中兴而起之志。可杀戮一起,刀枪无眼,琉京百姓要么流离失所,要么亡命于刀枪。 本为君王事,百姓何辜化骨枯? 第154章 胡不非之死 第154章 胡不非之死 夜深时候突然下起了雨。 由秋转冬时节,雨水格外的冷,片刻功夫由缓转疾,噼里啪啦的击打向窗棂,听久了也会觉得烦闷。 王宫深苑,李钰看向初冬第一场雨,眸中似有什么在流淌着,转瞬后随着夜雨消散。 收回目光,李钰嘴角含笑,丝毫没因“无邪居士”的质问而生出半丝不快抑或不安。 “居士果然方外人,不知舍小取大。” 抿了口茶水,李钰慢悠悠道。 舍小取大,虽为帝王之道,亦为世间至理。可安伯尘怎么也不觉得琉京七十里地的百姓就这么微不足道,琉君纵然想要除灭世家,可也只是为了日后的新君,连世家都不被他放在眼里,更何况寻常百姓。 想要劝说琉君罢免左相官职已是不可能的,有希望拖住离左二人的只剩下胡不非。 安伯尘心中感慨,想到生死簿中所言,不觉有些彷徨起来。 “居士若是不愿辅佐我儿,本王也不勉强。只希望有朝一日,居士能够回心转意。” 茶盏落下,李钰笑着道,谢客之意溢于言表。 “若是离左二人不这么早动手,一月之后,君上还会像今日这般布置?” 安伯尘问道。 眸中掠过一丝异色,随即又是含满笑意,李钰点头道:“自然。居士知道的还真不少,那你应当知道,若放到一个月后,同离左了结恩怨的将会是龙仙大人。可现如今,龙仙大人不知何故提前出世,一个月后她无法止住这场杀戮,而今更是无能为力。” 闻言,安伯尘不由心中起疑。 琉君明明是和龙女联手,相当于盟友,却为何不看好她?似乎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深吸口气,安伯尘问出最后一句:“敢问龙女现今何在?” “就在此间。” 琉君莫名的一笑,高深莫测道。 终于一件这位“无邪居士”不知道的事,琉君暗暗松了口气,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高人,居然知道这么多秘密,若非他修为太过神秘莫测,恐怕早已死于那两头大妖之手。 “如此,无邪告辞。” “也好,本王就不相送了。” 说完,李钰又开始喝起茶来,过了约莫两柱香,他才开口道:“来人。” 门外走入一太阳穴鼓胀的内侍,伏地而拜。 “请严夫子。” “奴才领命。” 如水而游,安伯尘行于滂沱大雨间,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处偏殿,殿里隐隐绰绰晃动着一个矮小的身影,秉烛而读。 少时勤奋用功,只要不改志向,假以时日琉国定会出一明君。 安伯尘望向通宵苦读的李宣,心中暗道。 目光无意中落到被收回殿里的水仙花上,安伯尘眉头微蹙,当中那朵始终未开的水仙已比从前大上不少,含苞待放,它绽放之日,便是龙女现身之时,可安伯尘必须在她现身之前寻着她,一旦被离左二人领先一步,无法保得龙女周全,即便召唤出了龙君,也无颜相对。 仰头望向夜幕高处,安伯尘依稀能看见行于大雨之上的白龙。 安伯尘知道,那并非真龙仅仅是条龙影罢了,却不知是如何形成,而它徘徊于天头又是为何? 龙女啊龙女,你究竟在哪? 安伯尘暗暗叫苦,琉君说龙女就在此间,安伯尘也知道龙女就在这琉京,可究竟藏身何处到如今依旧成谜。 摇了摇头,安伯尘返身游出王宫,向墨云楼游去。 又去了一趟阴间,回转后至今未歇息,安伯尘身心俱疲。 或许行走阴阳便是如此。 安伯尘心中道,一头倒于床榻,不多时便进入梦乡。 …… “伯尘,伯尘,快醒醒,出大事了!” 迷迷糊糊中,安伯尘被一双胖手摇醒,睁开惺忪睡眼,安伯尘看向窗外,昏沉一片,不由抱怨道:“小官,这才几时?” “都到中午了。” 李小官苦笑着道。 闻言,安伯尘一惊,连忙问道:“小官,我睡了几天?” 李小官哭笑不得,摇头道:“你只是睡过头罢了。伯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没事。” 安伯尘暗舒口气,起身下榻,披上衣衫走到窗前,就见远处的几条街堆满了人,天上还下着雨,百姓们却打着伞聚集在街头,很是古怪。 “小官,到底出什么事了?” 打了一盆水,安伯尘边浣洗边问道。 “还记得那个胡不非胡将军吗?听人说他犯了死罪,连夜抄家,已被押到菜市场行刑了。” “哐当!” 脸盆摔落在地,水花溅起,安伯尘不躲不闪,满脸呆滞。 李小官一脸莫名其妙,走到安伯尘身前挥了挥手:“伯尘你怎么了?那胡不非不过是传了几旨意罢了,用得着这么在意……伯尘!” 未等李小官说完,安伯尘便已经冲下楼去,面色惨白如纸。 跨上骏马,安伯尘疾奔向菜市口,马蹄踏着泥泞,泥水沾满裤腿,安伯尘不管不顾,路人见着只当是一疯子,喝斥不已。 这么快,左相这么快便对胡不非动手了……是因为自己昨夜去找他的缘故? 不多时,安伯尘便已看到人满为患的菜市口。 路人百姓的议论声纷纷扬扬,越过雨幕传入安伯尘耳中。 “听说这胡将军和吴人暗中勾搭,昨夜竟领兵围攻左相府。” “可不是嘛,从胡府搜出通敌罪状,听说君上大发雷霆,亲口下旨将胡不非斩首示众。” “亏得君上对他信任有加,这官越做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大。” …… 拉紧缰绳,安伯尘怔怔地望向刑台上五花大绑的男子,紧抿双唇,冷雨淋湿了面颊,冻得嘴唇发紫。 胡不非啊胡不非,我只求你能向长门求援,派高手前来对付两妖……你却如此糊涂。 “午时已到,行刑!” 监斩官发下号令,肌肉敦实的刽子猛地拽住胡不非的头发,一刀落下,鲜血溅出,尸身倒地,胡不非的头颅也咕噜噜地滚于刑台上,双目圆瞪,直望向栋苑街方向。 安伯尘身躯微颤,陡然反应过来。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忽略了胡不非和霍国公之间的情谊,纵是长门中人也有七情六欲,想来这些年霍国公对胡不非照顾有加,两人间感情深厚,远超自己所想。 得知害死霍国公的左相便是自己苦苦寻觅不得其果的京中大妖,胡不非定是愧疚自责,热血一起不管不顾,想凭一己之力斩左相于栋苑。却落得功败垂成,声名扫地,客死异乡的下场。 不但送了自己的性命,没能拖住离左,还打草惊蛇,经此一变左相和离公子定会小心提防。 耳边传来百姓们的欢呼叫好声,如此的没心没肺,就仿佛在看戏一般,安伯尘心中浮起浓浓的哀意,也有一丝愤怒。 这便是自己一心想救百姓,麻木不仁,愚昧无知,看着胡不非被杀欣喜若狂,却不知道他付出这般代价只为了斩妖除魔,救百姓于水火……他这么做,我这么做,究竟值不值? 百姓们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安伯尘嘴角泛起浓浓的苦涩。 或许不值,可胡不非不惜一死以求心安,而我,或许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保全自己的性命罢了。 私心和大义恰到好处的撞在一起,皆在我这边,方可两相并行。若有朝一日,私心和大义背道而驰,我又该如何选择? 雨水扑面,冷冰冰一片,将安伯尘拉回琉京菜市口。 “想这么多做什么,生死就在两日后,而今却又寸步难行了。” 苦笑一声,安伯尘收回目光,忍住心中的复杂,调转马头就欲回返墨云楼。为今之计也只有等待下去,等司马槿送来神龛,然后趁早召唤出龙君,想来他定能找到自己的娘子,然后斩除二妖。如此也就够了……两日后一切见分晓。 心中不觉有些疲惫,安伯尘也只能去憧憬两日后龙君斩除二妖,保得他周全,随后全心全意的修行,走出琉京,去见识外面的霁月风光。 “哟,这不是安校尉吗?” “许久不见,安校尉怎生如此狼狈?” “莫非见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被砍头了,心中不安了……哈哈哈!” …… 肆无忌惮的笑声传入耳中,安伯尘皱眉看去,就见街旁的茶楼酒肆已被世家公子哥们霸占,养尊处优的他们虽也喜热闹,却怎会和那些平民百姓们一起挤在街头,忒丢身份。 安伯尘先胜厉霖,又在墨云楼前斩杀叛军贼首,名动琉京,君上钦封校尉兼洗马,世家子们虽有家族帮衬,可哪有安伯尘这般殊荣,这般风头,打心底里嫉妒眼红。那日安伯尘独闯千军,“无邪居士”并没出现,世家子们哪还不明白安伯尘和那位高人毫无关系,自然不惧不怕,今日见着安伯尘失魂落魄的邋遢样,纷纷大肆嘲笑。 悬缰停马,安伯尘冷冷扫过周遭的世家子。 世家子们看不起出身卑贱的安伯尘,却不知安伯尘又何尝愿意同他们这些行尸走肉般的存在同处一城一府。 第155章 风起上京 第155章 风起上京 “还敢瞪我!” 一名世家子触上安伯尘冰冷的目光,心中一寒,仗着人多势众,当即撸起袖管,怒斥道。 眼见安伯尘非但不行礼,反而摆起脸色,不少世家子们当即怒目而视,喝斥连连,却又忌惮安伯尘的勇武不敢真动手。 菜市口外闹哄哄一片,转眼后安伯尘便成了众矢之的,谩骂声此起彼伏,各种污言秽语袭来,堵在安伯尘耳边,而他却只是静坐马背,望向不再平静的雨中京城,不知在想什么。 大雨漫天,顺着天风落下,洗涤着血迹斑斑的刑台。 少时,胡不非一腔未尽的热血不见了踪影,尸首两分,被雨水淋得冰凉,就好像被屠夫宰杀的猪肉般白里带红。 忽然间,安伯尘扯动缰绳,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驾马而去,一骑绝尘,马蹄下泥泞溅起毫不留情的洒落向街道两旁的世家子。 世家子穿华衣,吃鼎餐,享尽荣华富贵,不可一世,却不知两日后他们将会同这腐朽不堪的琉京一起葬身于江南之地。今日糊里糊涂,笑看行刑,大劫一到,兵戈掠城,谁也难逃一死,除非…… 一而再再而三的历经荣辱,安伯尘区区十四五岁的少年已能做到宠辱不惊,而在他十四岁这年将尽时,他所收获的不仅是一段段奇遇,一次次世态炎凉,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大雨淋头固然冰冷,却也让他放下了一些本不该由他承担的存在。 至于能放下多少,他也不知,他只知道他注定了将和身后那些华衣草狗背道而驰,来日高高在上,俯视滚爬于尘埃中的他们……或许也不用等到将来。 “好嚣张的奴才!” “哼,胡不非这等猛将君上说杀就杀,更何况他,早晚有一天……” “正是!” 见着安伯尘如此落了自个的面子,世家子们纷纷叫嚷着,眼里满是不屑和讥讽,却有一人始终紧锁眉头,看向安伯尘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也只有外号冷大胆的他才记得那日白狐书院中,安伯尘只言片语吓退三公子,其中便有他。另外两名公子和在场的公子们都未曾放在心上,唯独他开始留意起来。琉京变局连连,冷大胆惊讶的发现,几乎每一次都有安伯尘的身影,好似专门为他生出的变局,却每每被他轻而易举的解决。再后来,无邪居士出现…… 打了个寒战,冷大胆强压下那个怀疑,可一想到适才安伯尘冰冷彻骨的眼神,冷大胆便心生寒意。 “冷大胆,你在嘀嘀咕咕什么呢?” 身旁传来疑惑声,冷公子嘴角泛起苦涩,莫名摇头,随后独自一人悄然离去。 他隐隐感觉所有人都看走了眼,却又无人诉说,倘若和别家公子说那个有勇无谋只凭好运的少年人是这琉京最可怕的存在之一,恐怕别人都会当他疯了。 胡不非一死,消息立马传出。 三足黑枭高飞,十丈长蛇疾驰,插翅江龟潜游,约莫两三柱香的功夫,密报便已传至万里外,摆放于那些决断一方百姓生死者案前。 上京,陆府。 从府门到府内都是一派富丽堂皇的气象,繁华如锦,气势逼人。府中侍女个个美貌如花,肌如玉脂,蜂腰长腿,初冬时节依旧穿着半透明的裙纱,凹凸有致,煞是诱人。可一旁的奴仆没人多看半眼,非是他们不敢,而是他们都被阉割了命根子,纵然有心也无欲。 陆府三百美娇娘,其貌尤胜后宫佳丽,美貌归美貌,却无一完璧。陆司空贪财好色人尽皆知,他府中的女子上至三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妇人,下至十一二岁的少女,都是他的禁脔,少说也临幸过十来回。世间男子叹其好命,从弄臣坐起,短短十年内平步青云,成为手揽大权的三公之一,兼任丞相,或许也因生逢其时,正好摊上当今昏庸无能的匡帝。 世人只看到掌权之后的洪福,又有几人知道这一路上的艰险,厮混于盘根缠结的各大势力间,一弄臣能活命已算了得,更别说坐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宝座。 上京在北方,早先下了场大雪,眼下虽风和日丽,可皑皑白雪堆积一地,透着肃杀萧瑟的气息。 三足黑枭扑棱着翅膀,落于枝头,还未来得及掸雪,就被一股劲气硬生生从二十来丈的枝头拽下,落入一只光洁如玉的手中。男子穿着一身锦绣绫罗衫,薄薄一层,也不惧冬寒,却将他一身匀称矫健的肌肉显露无遗。 不远处的奴仆们眼见男子折断枭首,从鸟腹中取出宝珠,无不面露惊容,可都不敢再看第二眼,纷纷垂首而立。 或许也只有他们才能如此近距离的看清他的真面目,平日领军作战,身披狻猊澄金甲,头戴遮面冲天冠,士卒们想看也看不到,而那些能看清他真面目者,无不惨死于方天画戟下。 陆府螟蛉出,画戟斩龙虎,藏身不拜君,四海皆臣服。 容貌英俊的男子看了眼宝珠,目露深思,下一刻仰起头,遥望东南。 狂风起,卷起大雪洋洋洒洒,直垂天穹,风云涌动,如龙如虎,随着他冷漠的目光轰然而出,直奔江南之地。 他没有说话,面色很是平静,可只一抬头便引动天象变化,气势如虹,吓得不远处的奴仆们颤栗不已。 陆府吕风起,当今天下公认的第一战将,炎火修为时大破漠北烈狼骑,斩杀地品修为者五人。地品时援军南下,连闯南蛮十三寨,斩杀天品修为者六人。而今三十不到已有天品修为,去年更是孤身前往中都,挑战大匡皇叔,十合稳占上风,五十合不分胜负,百合外方才一招惜败。 如此千载难出的绝世悍将,自然成为天下武将崇拜的对象。时天下勇将甚多,有五虎七熊十三骏之称,其中并无吕风起,只因三虎中皆无能敌他五十合者。他和他的方天画戟就如同横亘在大匡千万里河山上的磐石,压得天下名将喘不过气,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感慨生不逢时,既生吕风起,何生虎狼辈。 “少公子,老爷有请。” 一名侍女盈盈而来,恭敬施礼,起身时不忘瞄一眼男子匀称而又饱含阳刚之气的身躯,面颊羞红。 吕风起没有说话,将黑枭随手丢于一旁,迈步走入里面。 推开门,青烟缭绕,淫靡之气流卷而出,吕风起面无表情的看向上首,就见一身形肥胖的老人躺于包着白虎皮的软榻上,两个半裸的侍女旁若无人的蜷缩在他怀中,口含美酒相喂。 “琉京有何事?” 过了许久,矮胖老人方才问道。 “无它,一羽林军将军问罪被杀。” 吕风起道。 “知道了。”陆司空慢悠悠的说道,肥胖的大手摸索向侍女的峰峦,轻轻搓揉着,像是能挤出水来般。 吕风起面不红耳不赤,过了许久没听陆司空再开口,犹豫着躬身道:“义父若无它事,孩儿先行告辞。” “的确有一事,不过也不算大事。” 陆司空笑呵呵道,用力一拍手边的香臀,屏退二女,过了许久方才道:“中都赵老儿来信,说是七年前,琉君和王司徒暗中结盟,怕是想要寻老夫报仇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李钰还真能忍的。” “孩儿这就去琉京,取琉君首级献给义父。” “不急。”陆司空笑着摆了摆手:“他想报仇,便等他自己来,你若杀了他,反倒负了赵老儿。” 眼见吕风起面露疑色,陆司空打了个哈欠道:“他虽没说什么,可老夫却知道,他和几位神师大人准备再探神明之上,又放心不下大匡,方才同我做了这场交易。” 吕风起眼中露出浓浓的羡慕,转瞬即逝,抱拳道:“义父可查探出他肉身所藏之地?” 闻言,陆司空哈哈大笑起来,指向吕风起摇头道:“吾儿岂不知肉身的重要,他若想藏起来,谁能发觉。不过,即便找不到他的肉身,他们这一去,也再回不来了。” 直到此时,吕风起方才变色,讶然问道:“敢问义父有何打算?” “这些你便不用管了,只要知道……” 躺在床榻上的老者眼中陡然暴绽出一丝精光,转瞬后眼皮耷拉,漫不经心道:“从此以后,你便是大匡第一人。” 身躯微震,风华绝代的天下第一将强忍着心头的惊骇,面色不变,过了许久方才欠身告退。 …… “胡不非被杀?” 吴中司马府,幽寂冷清的小筑中,少女从蛇口中取出密函,一眼扫过,面露深思。 别人或许不知,可她却知道,琉国正逢剧变,可这剧变几时发生,她也无法看清。 刚刚升迁的羽林军大将被琉君亲口赐死,这又代表了什么? 起身,走到窗前,司马槿看向连日寒雨,神色莫名。 就在这时,屋内忽地卷来一阵阴风,黑烟滚滚,却携着血腥味。 少时,从黑烟中走出一个面色惨白的男子,两条胳膊已被削去,露出刺目的白骨,口中叼着信函,朝向司马槿长跪不起。 目光落向那名鬼卒,司马槿心头一颤,转眼后生出浓浓的不安。那名鬼卒斥候正是她派往琉京,给安伯尘送神龛者,去时好端端,不到半日回转,却被人斩去两条胳膊。 第156章 秦中司马房 第156章 秦中司马房 “发生何事?” 平复下心绪,司马槿低声问道。 鬼卒斥候将信函吐于案上,连磕了十个头,方才道:“属下无能,路遇强手,夺走了神龛。” 鬼卒斥候之强,足以抵得上两三地品好手,却被人斩去双臂,夺走神龛。他虽未多言,可司马槿如何不知,若非遇上实力远高出他的强者,也不会沦落至此。 “谁?” 司马槿问道。 “司马房。” 那斥候抿了抿嘴,看向案上信函,又道:“他说统领只要看过信函,便会知道他的心意。” 面纱后的美目渐渐变得冰寒起来,司马槿看向信函,喃喃道:“怎么可能,他此前尚在秦国,就算匿踪潜行,也没有逃过我八百斥候耳目的道理……莫非他们联手了。” 脸色一变再变,司马槿紧抿朱唇,拾起案上信函。 她口中的他们是指鬼军中前两军的都督,若不是他们倒向司马房一边,司马房断不会在她眼皮底下长驱南下,过了吴国直入琉国。 拆开信函,没入司马槿眼帘的是一行龙飞凤舞的楷字,观人先观字,信函上的字不羁洒脱,又透着意气风发。想来也是,不足二十便突破地品,老祖宗眼中的雏龙,少年得志,也的确有轻狂的资格。 目光落向信函,司马槿轻念出来:“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还未读完,信函已被司马槿从中掐裂。 这首《凤求凰》是她十二岁那年所着,用来取悦家主夫人,宴会后,这首《凤求凰》和司马槿的才名一起传遍司马门阀各家分支,司马家人皆道司马槿文武全才,当为世间奇女子。 司马房寄来《凤求凰》,言外之意司马槿又岂会不知。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司马房,你好大的胆子!” 司马槿的声音愈发冰冷,眉宇间却含着一丝担忧。 就算司马房和两军都督联手,司马槿也全然不惧,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谁也无法夺下八百鬼军。令她心生不安的却是司马房毫不停留,径直取道前往琉京,还夺了神龛和书信。 余光落向信函最后,下一刻,司马槿再忍不住心中的怒意,眸里青华闪烁,砰然蹿出。 在信函最后如是写道:“昔日统领殿下一曲《凤求凰》惊艳四座,吾心仰慕,然远在秦水边,倾诉难及。今朝南下,偶知殿下另有所怀,却为琉国氓民,房甚憾。此去琉京,若为俊才,房暂留性命,日后再争。若为驽马,司马房不才,愿为殿下除此心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秦中司马房敬上。” “小安子……” 信纸粉碎,化作齑粉流散入窗外,转眼被暴雨卷走。 匍匐于地的鬼军斥候惊讶的看向令他们敬畏有加的统领大人,就见司马槿从格中拔出五尺青锋,挂于腰间,披上墨黑色的斗篷,整个人的气度陡然一变,从闺中娇柔少女摇身变回执掌八百斥候的冷颜女将。 “统领大人……” 那名斥候失声叫了出来,想要劝阻,可转眼后司马槿便如一阵疾风出了小筑。 小筑外,老人举着油纸伞,苦笑着看向司马槿。 司马槿止步,目光落向后军都督刘老休,神色冷凝。 “是你告诉他?” 司马槿平静的问道。 刘老休苦笑连连,摇头道:“若不说出,恐怕你再做不回从前的斥候统领。” “还有几人知道?” 司马槿似乎没听出刘老休的弦外音,冷声问道。 嘴角的苦笑更盛,刘老休犹豫着道:“那个安姓少年吗……只有老太君了。” 点了点头,司马槿并没开口,径直向前走去。 “你若无情,当可长做司马家的公主,日后就算元老会也有一席之地。你若困于情,一生成就止步于此。” 耳边传来老人复杂的声音,司马槿脚步微滞,半晌,冷声道:“非是情……你不会懂。” “哪是我不懂,只是你尚不知罢了。” 老人的感慨声穿过雨幕而来,司马槿也只是冷笑,行至院门,用力推开。 没入她眼帘的是黑压压的铁骑,少说也有三千人,严阵以待,枪矛倒竖。 咯噔一下,司马槿的心寸寸冰寒下来,雨珠子顺着斗篷浸透面纱,她紧咬朱唇,面纱后容颜惨白如纸。 司马房说得好听,可他此行琉京,只为取小安子性命。若再给小安子十年,他定不会输给司马房,可现如今…… 心头一横,司马槿的手已向腰间探去。 当先那员大将忽然拱手道:“老太君唤七小姐。老太君还说,若是小姐不愿前往,她便亲自来请。” 手臂轻颤,司马槿怔怔地抬起头,越过三千铁骑,目光落向南方,心中生出浓浓的绝望。 刘老休的话依稀回荡在耳边,却倒让她目光愈发复杂。 自己真的动情了吗?对他…… 余光落向腕边的珠链,司马槿忽觉鼻尖一酸,莫名的情绪萦绕心头,她想要看清,却又不敢看清,只觉很是委屈。 下一刻,司马槿不再迟疑,玉手落向腰际,当先的大将脸色微变,就见司马槿猛地一晃,随即昏倒过去。 扶住司马槿的是一鹤发女子,白发及腰,说不尽的飘然出尘。她虽生着一头白发,却有着年轻女子的容颜,清丽中不乏高贵。 “参见老太君。” 三千铁骑翻身下马,不顾盔甲沉重,跪倒泥泞中。 “我老吗?” 女子忽然笑了,她虽在笑,却令三千铁骑面色发白,心中忐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谁敢说太君老,老夫第一个去和他拼命。” 刘老休弓着背走了上来,陪着笑道。 “都大把年纪了,还是这么会说话。” 看向刘老休,司马门阀最深不可测的女子笑得愈发开心:“都准备妥当了?” “是。”刘老休毕恭毕敬道。 “如此甚好。” 声音虽在耳边,人已在千步之外,刘老休抬起头,看向女子远去的背影,默默摇头。 老太君已做出了选择,面对司马门阀一龙一凤,身为女子的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司马房。乱象生出,老太君却将远行,未来的计划或许也会变上一变,等司马房取得琉京安姓少年头颅回转,折服司马槿,向家主求婚,也不知家主会不会答应。 只是可惜了她,非得喜欢上一个琉国佃农儿子,若是被司马家人知道那还了得。还好有司马房出手,想来杀了那个少年,绝了她的念头,她也不会再去胡思乱想什么。 朝向躬身施礼的将军摆了摆手,刘老休摇着头,迈着四方步消失在雨幕中。 …… 雨还在下,看这天气,铁定没完没了。 琉京人都在猜是不是天头的龙仙在发怒,又或许是布雨算错了时辰,不过雨下得再大也影响不到他们,该吃的照样吃,该看的戏照样去看,和往常一般,谁也没发现街头稍有点年岁的算命先生纷纷摇着头匆匆离开琉京。 大劫降临,血流成河,满城白骨,又岂是惫懒的百姓所能看到。 夜深人静,雨水连成串,击打向窗棂,扰人清梦。墨云楼七层,烛光明亮,少年人披着大氅,静静地看着案头的纸卷。 局至终途,却已无计可施。 琉君坐视不管,只等借助二妖之手清洗京城世家,唯一能拖住二妖的胡不非也自取灭亡,安伯尘有心无力,也只能等到大劫降临的那天,召唤龙君除灭二蛇。 可召唤龙君需要神龛,到现在司马槿还未将神龛送来,安伯尘心中焦急,却又无法联系上司马槿。 “轰”的一声,夜穹深处劈来一道雷电,狂风席卷,窗户摇摆咯吱咯吱作响。 “你可是在等这个?” 背后传来清朗的声音,安伯尘回身看去,就见一个少年人手捧包裹,笑盈盈的看向他。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穿着素白的里衫,身披雪白大氅,面容清俊,眉毛挑起时一挑一挑,透着轻松的神色。这只是第一眼,第二眼看去,却陡然发现那个少年气质飘逸,隐隐出尘,让人赏心悦目,至少比此时神色萎顿愁眉苦脸的安伯尘要好上太多。 “她派你来的?” 安伯尘看向少年手中的包裹,喜声道,却然没发现那少年会跳的眉毛此时深深皱起,眼中闪过一丝可笑。 他便是司马槿的心上人? 看向发髻散乱,身形单薄的安伯尘,司马房只觉得无比荒谬。 刘老休早就告诉过他,司马槿的心上人是一出身佃户的仆僮,可司马房却始终将信将疑。在他心中,高傲冷漠如司马槿要么不动情,一旦动情,定是那等人中龙凤,英俊不凡,文武双全的青俊人物,至少不会输于他。 然而眼前的少年相貌普通,披头散发,一个劲的在那憨笑,而修为似也不高,面对陌生人全身上下竟全是破绽……这样一个寻常无比的小人物,平日里自己看都不会去看一眼,可他居然赢得司马家冰公主的芳心。 第157章 无邪在手 北龙亦伏(上) 第157章 无邪在手 北龙亦伏(上) 这一瞬,司马房心中生出浓浓的愤慨,嘴边犹含着笑,却如上京的雪一般冷漠。 他出身司马门阀旁支,幼年随叔父远走秦国,在那安身立命。他三岁前并不灵光,无论说话还是走路都比同龄人迟上许多,家里人并不看好他,只有叔父可怜他自幼父母双亡,悉心照顾。谁也没想到,在他五岁那年,突然间开了窍,从此往后,无论学识还是修为都突飞猛进,直到踏足地品,终得秦中北龙之称。人皆称他绝世英才,北有秦中司马房,南有吴中司马槿,一龙一凤,司马门阀后继有人。而他也很是争气,短短四年间,便将秦齐二国的司马家眼线密探收入囊中,且发展壮大,老祖宗更是数次召他相见,直言他将是司马门阀历史上第一个二十岁前便拜将者。 年纪轻轻,便成为司马门阀说得上话的人物,放眼大匡,同辈之中除了那几个先天无底洞的怪物,又有几人能和他相论? 司马房轻狂孤傲,并非没有依仗,他所倚仗的是他自己的实力。在司马门阀这个弱肉强食的世家门阀中,只要有实力,便能拥有想要的一切,而他司马房最想要的,便是南方一凤。 也只有她才配得上自己。 司马房常常如是想着,谁曾想,再到吴国,却听到一个令他愤怒无比的秘密,司马槿居然有了心上人,且还是个低贱的仆僮。 打量着眼前一脸欣喜好像个傻子般没心没肺笑着的少年,司马房心中的不屑和荒谬再无法收拾。 这等人又怎配得上司马槿?更枉论我的对手……没想到司马槿居然如此有眼无珠,也罢,我就替你了结了这段孽缘。 眼见安伯尘向自己走来,司马房眉毛轻挑,忽而一笑道:“我还有些话要和你说,需得换个地方。” 安伯尘脚步一顿,皱眉道;“此处无人,你有什么话大可说来。” “在这华楼之上可说不得。” 司马房嘴边的笑意更浓,藏于眸子深处的杀意更盛。 他杀人喜欢应景,杀豪杰,需在高山大河前,杀恶人,需在牢狱囚房中,而杀眼前这个犹如草芥蝼蚁的贱民,又岂可在如此华美的楼中,荒郊野岭泥泞之地,才是他葬身之处。 说完,司马房飘然出楼,负手立于朱雀街,玩味的看向楼中神色渐渐变得复杂的少年。 安伯尘并非真蠢,怎会察觉不出白衣少年的古怪,可神龛就在他手中,安伯尘势必要得到。 犹豫着,安伯尘抄起无邪,返身下楼。 眼见安伯尘急匆匆赶出,司马房眼里闪过不屑,施展身法径直向城郊而去。 大雨连天,行了一路,司马房的衣衫仍是干的,直到北郊方才停下脚步,回身看去,眉头稍蹙。 “人去哪了?莫非还是个胆小鬼……” 他并没发现,一条肉眼可见的水影逆着大雨,慢悠悠的爬上他身侧大树。 化作水影,安伯尘将无邪藏于树后,细细打量向三步外的少年。 城隍判官说司马槿是鬼军斥候统领,手底下的人都是阴气极重的鬼卒,何来这样一个丰姿俊秀的少年?再者,司马槿送来神龛,定会托付心腹之人,这人故弄玄虚,应当不会是司马槿的人……难不成是她的仇家,半路截下神龛? 思索片刻,安伯尘已猜出前因后果,想到司马槿被司马家人抓回吴中,虽能入阴间,可平日里却不知会遭到怎样的待遇,安伯尘心头不由一痛。 “你是何人?” 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在风雨中飘忽不定,传入司马房耳里,来自秦中的俊龙心生古怪,亦有些警惕。 是那个安伯尘? 怎么可能,那人胆小如鼠,铁定没胆子独自一人来此荒郊野岭……难不成我惊动了哪方高人? 司马房暗暗笃定,拂落如雪白衣,朝向雨中遥遥一拜:“在下司马房,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 “本居士闲游于此,却见你冒雨来到郊外,心生好奇罢了。原来是司马家的人,不知你来琉京所为何事?” 声音飘忽不定,司马房心生忌惮,朗声笑道:“在下来此不过是替人传信罢了。” 话音落下,郊外忽地一静。 司马房心中忐忑,等了许久不闻回应,只当那高人远去,可转眼后,一阵冷风从背后袭来,卷起泥泞将他的裤腿淋得污浊一片。 司马房勃然大怒,就听那高人冷哼一声道:“好胆,竟敢欺瞒本居士!” 心头一惊,想到那“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明身法,以及神秘莫测的控风之术,司马房只觉头皮发麻,刚刚生出的怒意荡然无存。 若是面对面,让他看清来人的所在,即便天品强者司马房也不惧一战。可眼下那位高人无影无踪,偏偏又能清楚的看见自己,敌暗我明,此为大忌,司马房自然不敢造次。 这位高人也许是偶经琉京,心生好奇罢了,就算告诉他也不会怎样。 心中如是想着,司马房眉毛轻跳,尴尬一笑道:“前辈见谅,在下此行来琉京,实则为了杀人。” “杀谁?” 蓦然一笑,司马房幽幽道:“一个小仆僮,不足道耳。” 那“高人”只是嗯了一声,随后再没说话,可司马房却觉得他并没离去,心中不由生出一丝不耐烦,他还等着回头去杀那安伯尘,可没时间在这磨蹭。 犹豫着,司马房拱手道:“前辈若无它事,在下先行告辞。” “且慢……你为何要杀他?” 闻言,司马房心中生出古怪,也有一丝莫名的不安,这位前辈高人似乎管得太宽了,也太过好奇。 任凭司马房如何聪明,也不会想到他口里的“前辈”正是他心中不堪到极点的安伯尘,否则他也不会说出接下来这番话。 罢了,高人的性子总是古怪无比,再陪他说一句便走。 “那人占了他不该得到的东西。” 司马房慢条斯理说着,一想到那个出身卑贱的小仆僮竟得到他倾慕已久女子的芳心,司马房便按捺不住心头的忿忿,又多说了一句:“待我取得那人首级,回转后便能抱得美人归。” “你说的,可是司马槿?” 风雨中,传来少年人的声音,仿佛裹着层冰般寒冷。 司马房一怔,随后难以置信的张大嘴巴,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然而,还未等他唤出那个名字,宛若游龙的银枪从树后奔腾而出,刺穿雨幕,宛若毒蛇摆尾,又如怒龙咆哮,其势如雷霆,迅若闪电,转瞬后已然近在咫尺。 此枪万万敌不得! 心慌意乱下,司马房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抽身疾退。 可他刚一退,那杆银枪却中途加速,枪间似乎环绕着一圈紫雷,咆哮着,在这一瞬竟将虚空震得颤抖了起来,转眼后扑面而至。 与银枪一同出现的还有那个青衫垂发的少年人。 面庞已被雨水淋湿,衣衫湿透,可安伯尘却不管不顾,心中的怒火已将他燃烧,眸子前所未有的冰冷,生平第一次,安伯尘真正感悟到何为杀意。 此子竟想取我头颅回见红拂,还想占有她。我出身卑微,不如他司马门阀万一,可无邪在手,今夜取了他的性命又何妨? 司马房吃惊的看向整个人都变得不同起来的少年,前一刻还是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傻里傻气,此时却杀意凛然,整个人宛如出鞘的宝剑般锋芒无匹。司马房已经没功夫去想安伯尘是如何无影无踪,假装高人,还掀起怪风,面对那杆令他全身彻寒的银枪,司马房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避开。 可无论他退得再快,那杆枪如影随形,紧紧贴着他,只差半尺,避无可避。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司马房深吸口气,一摆袍袖,抽出柄铁扇。他擅使奇门兵器,这柄逍遥扇是他命能工巧匠耗费半年时间打造,为他近战兵器。 逍遥扇出,司马房狠狠地盯着面无表情的安伯尘,左手暗捏印法,猛地止住身形,扇舞如风,卷起一串雨珠迎向安伯尘。 他有地品修为,远超安伯尘,先前只是猝不及防,如今回过神来,又岂会再惧怕身前的银枪。安伯尘这一枪虽然来势汹汹,变化连连,可其中的元气尚不足他十一,只需站稳脚跟便能轻而易举的将他杀于当场。 直到此时,司马房终于平复下心绪,脚步不退反进,冷笑着战向安伯尘。 “乒乒乓乓……” 弹指间,枪扇相击十余次,安伯尘借势偷袭,司马房元气深厚,一时间难分高下。 也不过如此,仅仅是装神弄鬼罢了。 稳住脚跟,司马房越战越起兴,心中浮起一丝不屑。 这也难怪,看清安伯尘的修为,习惯了他的变招,司马房先前的畏惧早已一扫而空。安伯尘的枪招虽然精妙,可修为比自己低上一个境界,等到自己完全占得上风,他也只有落败身亡的份。 转眼后,越战越勇的司马房隐隐取得大势,可就在这时,银枪虚晃一招,掀起雨珠横飞,晶莹剔透,密密麻麻。 雨幕中,青衫少年忽地转身,拖枪而走。 第158章 无邪在手 北龙亦伏(下) 第158章 无邪在手 北龙亦伏(下) 透过如注大雨,司马房冷眼看向“狼狈而逃”的安伯尘,眉毛轻挑,嘴角浮起浓浓的笑意,舞扇如风,迈步奔去。 “受死!” 距离安伯尘还剩一步,司马房低喝道。 今夜的遭遇也算诡异,司马槿这个心上人倒也有两手本事,只可惜修为太低,一力降十会,自己根本无需其他手段,光凭一把铁扇便能压死他。 司马房如是想着。 然而正当手中铁扇距离安伯尘只差两尺时,冷锋掠过眼眸,司马房心头一紧,就见身前少年猛地扭过腰,银枪划过难以捉摸的弧线从腋下而出,掀起如幕雨珠,“啪”地扫中铁扇。 回马枪? 司马房手臂一震,脚步并未凌乱,嘴角浮起冷笑,暗道此子枪技着实有一套,竟能在步战中使出回马枪,只不过元气毕竟差太多,蚍蜉岂能撼大树? 铁扇挡住枪尖,看向借着回身之势杀来的安伯尘,司马房冷哼一声,罢了,就此了结吧。 两指用力,司马房刚想旋出扇风,可就在这时,异变又生。 古怪的力道从枪尖传来,仿佛旋转着般,硬生生扯动铁扇,司马房一怔,转眼后面色剧变。 那股怪力虽不足地品,却飞速旋转,借着旋转之力奔涌而出,仿佛一根极细的尖针插入,就算再坚实的石块也难免会被刺穿。 此为螺旋枪力,安伯尘的杀手锏之一,算得上举世无双,司马房何曾见识过。 单手握枪,食指扶之,安伯尘猛地迈前一步,衣襟扬起,泥泞飞溅,手中银枪也再度发力,轰然暴刺。 “斗!” 酝酿许久,憋了许久,安伯尘终于将心中的憋屈和愤怒一股脑的发泄而出,口吐真言,阴阳之风自袍袖下涌出,裹挟着无邪轰向司马房。 脸色已然变得惨白,司马房只觉两股不同的力道纠缠在一起,如龙如蛇,转眼撕扯开自己地品修为的元气,涌入铁扇。而那股大风更是使得枪力陡增,凶猛异常。 耗费半年用精铁打造的铁扇再承受不住,咔嚓一声碎裂成两瓣,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朝着不同的方向坠去。此时此刻,司马房已是空门大露,无邪去势凶猛,直向司马房胸口奔去。 司马房面无人色,匆忙之下,双掌合十,在枪尖即将刺上胸口时猛地夹住银枪。 “去!” 随着安伯尘一声暴喝,水火交融的螺旋之力向两旁奔涌而出,又岂是司马房肉掌所能夹住? “咔嚓!” 骨裂声响起,司马房的一双肉掌已折,露出白花花的骨头,尤带血丝。而他的身体在安伯尘的喝声中倒飞出去,“扑通”一声坠落水坑,泥泞将他如雪白衣染得污黑不堪。 被司马门阀上下视作家族希望,唤为秦中北龙的司马房喘着粗气,茫然的看向污浊的衣衫,随后怔怔地抬起头,张大嘴巴看向持枪而立的少年。 直到此时他仍未反应过来,前一刻胜券在握,下一刻便已经重伤惨败……他带安伯尘来此,本想在这污浊不堪的荒郊野取他性命,应一应景,现如今,应景的却变成了他。 面白如纸,颊边尚沾着散发腐臭的泥泞,司马房打了个寒战,又羞又恨,还有一丝恐惧。 他不敢去看那个卑贱的少年,害怕那双冻得他心寒的眸子,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立马逃回司马家。 深吸口气,司马房使出仅剩不多的力气,跳起身,头也不回的向北奔去。 望向那个狂言要取自己首级此时却狼狈如犬的少年,安伯尘眸子清冷,却没去追。 慌乱的叫声响起。 安伯尘笑了笑,就见司马房又倒飞了回来,再度落入泥泞。 “阿弥陀佛,施主走错路了。” 白衣如雪的僧人从雨幕中走出,俊美的脸蛋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揶揄的看向司马房。 “无华!” 从泥坑中抬起头,司马房大吃一惊。 秦国神僧的传人,天生无底洞者,他又岂会不认识。年轻一辈中,他为数不多忌惮的人里,当有无华一个。 司马房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无华,此时他忙着逃命,哪有心思去想其它。 再度起身,司马房踉跄着向西北奔去。 隔着细细密密的雨花,安伯尘和无华相视一眼,同时一笑。 “扑通!” 司马房再度抛落水坑,这次将他踢回来的是一个穿着布鞋的少年,鞋底很脏,沾满泥草,臭得司马房几欲作呕。 “张布施……” 抬起头,司马房难以置信的看向愁眉苦脸的少年,惊疑不定。 年轻一辈中,他顾忌者虽有几个,可大多是天生无底洞者,唯独关中张布施和他一般并无神异之躯,且比他还要早先一步踏足地品,司马房只闻其名,却钦佩已久,只是没想到他也来到琉京。 同样的少年才俊,同样闻名天下的后起之秀,如今亲眼目睹自己披头散发,满身污泥,狼狈如鼠,司马房羞愤至极,只觉无地自容,全然忘了去想他们为何将自己挡回来。 都是他,都是那个卑贱的仆僮让我遭此大辱! 浓浓的憋屈和不甘涌上心头,司马房羞愤难当,一股恶气涌上脑门,面庞狰狞,平日里的理智在这一刻荡然无存。用足最后的力气,司马房再度起身,咆哮着向安伯尘冲去。 他双臂已折,唯一的利器只有沾满污泥的牙齿,司马房通红着双目疯了般的咬向安伯尘。 银枪卷起雨珠,自上而下扫中他的双腿。 骨裂的声音响起,司马房摔倒在泥泞中,不甘的喘着粗气。 余光中,就见无华和张布施携手走来。 “安施主,你每次打架都不带上小僧和穿布鞋的,太不够意思了。” “少一场架欠一壶酒,安兄弟欠的酒已够多了。” …… 见着无华张布施和那个安伯尘谈笑风生,司马房张大嘴巴,满脸不可思议。隔着大雨和溅起的泥泞,司马房依稀能看到无华脸上的热情,以及张布施嘴边的笑容,他们和安伯尘说着话,却没看自己半眼,仿佛他司马房压根不存在一般。 司马房是秦中北龙,名声虽大,可也仅限于司马门阀。而无华和张布施都是天下公认的后起之秀,将来有望企及神师者,无论名气还是地位都比司马房高出一筹,司马房自然无缘结识。 然而这两个大匡年轻一代的佼佼者竟和那个小仆僮相谈甚欢,自己就躺在他们三人脚边,他们却旁若无人,把自己当成空气,又或许是……微不足道的…… 心头一抽,司马房的双眼黯然无光。 他究竟是谁?能得到司马槿的芳心,能和神师子弟相交莫逆,还能轻而易举的战败自己……苦修十余载,意气风发,今次回转司马门阀原本想要夺下鬼军斥候,占有司马门阀冰公主的身子和芳心,就此扬名立万。谁曾想竟惨败给一毫不起眼的佃户子弟,败得如此之快,苦修十载,宏图大志,只在今夜坠落泥泞,化为乌有。 若是司马房和安伯尘面对面交手,落败的十有八九会是安伯尘,司马房之所以会败,一来轻敌,二来安伯尘奇功异术颇多,无形中将他的实力拔高数筹。 司马房岂会知道这些? 他的心已被恐惧和绝望充满,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都能将他轻易击败,往后还能有什么盼头? 心灰意冷下,他怔怔地望向绵绵不绝的大雨,随后闭上双眼,已经准备好咬断舌头自尽于琉京外的荒郊野岭。 嘴还没合拢,就被一双布鞋踩住。 看了眼司马房,张布施转向安伯尘道:“不知安兄弟准备如何处置此人?” 如何处置? 目光落向司马房,安伯尘眼中又泛起丝丝寒意,白日刚遇上那群混账世家子,大半夜的又被司马家的公子寻上门,扬言要杀自己,还想回去欺负司马槿。 怒意再度升起,今晚的安伯尘前所未有的暴躁,一直冷着脸,面无表情,无华和张布施却能感觉到,大半个月来温文和煦的少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第一次见他锋芒毕露,虽有几分说不上的古怪,可又觉理所当然。 自尽未成,司马房再没勇气,眼见安伯尘杀机忽现,司马房惊恐万分,不顾肮脏的泥泞,趴在水坑中连连叩头。 “安……安公子饶命!司马房是秦国斥候统领,手掌机要,安公子若肯放过我。我,我……我愿将手中机要全部交给统领大人。” “统领大人?” “是。就是司马槿殿下。” 闻言,安伯尘眸中的杀意稍稍收敛,面露深思。 司马槿独自一人在吴国,也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刁难,若能多掌握些机密,说不定处境会好上不少。 可是此人…… 若有所思的看向惶恐不安的司马房,安伯尘忽然一笑道:“也行。” 司马房长舒口气,垂下头的瞬间,眼里闪过狡黠之色,可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 “不过,你需留下些东西,比如你司马家的秘密,又比如你的秘密,总之不得为外人知的事情。” 脊背微颤,司马房紧咬牙关,目光闪烁。 “和尚,你不是有一招灵通妙术。” 张布施转向无华,皱起眉头道。 无华先是一愣,转眼后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小僧倒险些忘了,佛门它心通,可辨言真假。” 张布施和无华一冷一热,难得的配合默契,又或许他们也很想知道司马家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神师传人不单修法修道,也修安国平天下之道。 …… 大雨连天,在琉京北郊铺开水雾,司马房绝望的趴在泥坑中,隔着水雾怔怔地望向那三个渐行渐远的少年。好半晌,他用尽力气扭过身,蜷缩着好似一条蚯蚓,向北爬去。 第159章 严夫子的秘密 第159章 严夫子的秘密 脱下淋湿的青衫,安伯尘换了身玄色宽袍,点上香,拆开包裹。 司马房连说了三个秘密,其中一个对张布施和无华而言可有可无,却让安伯尘微微吃惊。原来司马槿常常提起的“老祖宗”也是神师,且是神师中唯一的女子,安伯尘哪还猜不出她的身份,正是安伯尘第一次神游出窍时教他如何在梦中“使坏”的风仙子。 有了这些把柄在手,想来司马房定会恪守承诺,即便不将他掌握的机要交给司马槿,也难生歹意。 他或许会不甘心,可也无能为力。 双手皆折,脚筋也被安伯尘扫断,无手无脚,纵然能爬回司马家,可千里之地下来,他的手腿怕是已废得不能再废,日后就算能医好也再难提起重物。 青烟缭绕,拂过少年舒展开的眉宇,涤尽戾气,又变回那个一脸淡然的小仆僮。 今夜完败司马房,发生在安伯尘身上的变化再无法遮掩,被张布施和无华尽收眼底,可他自己却没发觉。 断了司马房腿脚,从此往后司马房便是一废人,如此残忍的事安伯尘从前想都不敢想,而今眼睛都不眨半下,当机立断,下手果决,只觉理所应当。 其中自然有司马槿的缘故,可大多是因这宛若青烟般飘渺无际的修行之道所致。 历练于尘世,就如一粟飘零在熔炉中,时日久了,历经风桑,看穿许多,自然会发生改变。如今安伯尘虽止步七十里琉京,可琉京中杀局连连,奇遇不断,各色人等,各种境遇,随着一个半月前安伯尘踏足琉京,便一股脑的蜂拥而来。尘世若为大熔炉,那七十里琉京便如小熔炉,磨砺着原先憨憨傻傻的安伯尘,以修行执念为利器,飘零在七十里地的小熔炉中,只一个半月时间,安伯尘便已脱胎换骨,心中的犹豫和软弱被焚烧空空,在他淡然的眉宇下,藏着的是一颗渐渐变得坚硬起来的心。 “也不知道红拂看到司马房会不会大吃一惊。” 吹散蒙住双眼的青烟,安伯尘笑了笑,喃喃自语道。 他却不知,大吃一惊的又岂只是司马槿一人,整个司马门阀都因为他这两枪而震动,司马房苦于把柄无法道出是安伯尘所为,司马门阀知道此事的也只有司马槿和惊掉下巴的刘老休。 深吸口气,安伯尘收敛心意,将包裹中的神龛取出,捧在手心上下打量。 这座龙君神龛只有巴掌大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龛中龙君栩栩如生,像极了玄德洞天那位,安伯尘心知定是司马槿画好后命人打造而成。 把玩两下,安伯尘将神龛塞入怀中,余光落向包裹,就见还有一封用牛皮密封的信函。 拾起信函,拆开,熟悉的楷字没入眼帘,安伯尘心头一暖。 信函中没有太多的客气,两人间也无需繁礼,信里只写着一件事,关于严老夫子的生平事迹。 “莫非严夫子也是个不露相的高人不成?” 想到老夫子抓住木屐“追杀”自己的情形,安伯尘只觉好笑,摸了摸信函,足有四五页,安伯尘心生好奇。 若无要事,司马槿绝不会如此重视,也罢,反正今晚也睡不着,琉京之局又是死局,索性看一看严老夫子年轻时候的丰功伟绩。 安伯尘心道,斟满茶盏,盘膝坐于卧榻,低声轻念:“严夫子一无功名,二无修为,却是一大福之人。少时家贫,生父早亡,家中只有三颗果树,从十岁起,严夫子摘果到市集贩卖,供养其母。十三岁那年有泼皮醉酒偷摘了果实,严夫子大怒与其争辩,被泼皮反污,拖去见官,县官各打三十大板,欲要息事宁人,孰料回转家中却其母上吊自尽。严夫子疑是泼皮报复所致,苦于告状无门,遂变卖房舍果树安葬其母,却不料果树下竟藏有黄金十两。严夫子得金后前往邻县求学,想要考取功名日后当个好官造福百姓,途中见一妇人为治其夫插标卖子,严夫子心生不忍,遂以十两黄金济之。路人皆笑其傻,却是那对母子行骗为生,专坑外乡人。严夫子愁眉不展之时,却突然出现了个气宇不凡的中年人,道严夫子淳朴有德,是块璞玉,请他同行。待到一处大府,严夫子才知道,那中年人竟是府官,因珍惜严夫子的为人,欲供他念府学……” 看完半页,安伯尘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果然是这个理儿,严夫子也算好运不断,总在危急关头化险为夷。 心中如是想着,安伯尘接着往下念去。 “府学三年,严夫子次次岁试夺魁,人皆言其前途无量。孰料供给他的那位府官突遭横祸,卷入朝争,被下旨抄家流放到漠北,严夫子听闻后当即舍弃学业,一路随行那员府官,照顾他的家人,世人皆道严八两有大德。十年后,府官一家受不了漠北的恶劣气候,陆续死亡,只有他活了下来。草葬府官一家,严夫子无奈之下,只好打道回府,花了两年时间,从漠北慢吞吞的走回上京。那年严夫子已有二十八岁,而就在那年,匡帝效仿前朝举贤德,严夫子刚回到上京便被稀里糊涂的选中,几乎是五花大绑架进宫中去见匡帝。其余的“贤德”们畏惧龙颜,都毕恭毕敬,唯独他突然跳了起来,居然当场质问匡帝为何残害忠良。群臣目瞪口呆,“贤德”们提心吊胆,那位举荐严夫子的官员更是当场吓昏过去。先帝倒是好脾气,面对上窜下跳的严夫子,只是淡淡一笑,随后问他如何评定官员是好是坏,贪官若是治民,那是好是坏,清官若是治下生乱,那他又算是好官还是坏官。严夫子当场语塞,对不上话来,他熟读《国礼》,可毕竟未经历过宦场,自然不知如何评定。匡帝转笑为怒,大斥严夫子为腐儒,传令打入死牢,永不录用。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匡帝将要处死严夫子时,却不料匡帝仿佛忘了此事,闭口不言严夫子。严夫子在死牢中足足呆了三年,三年后恰逢天下大赦,被放了出来,又被送到帝前。匡帝问严夫子想通没有,严夫子老实摇头,气得匡帝当场抄起墨台砸去,破口大骂腐儒无能,周围的宫人吓破了胆,纷纷长跪不起,唯独严夫子昂着头一声不吭。匡帝转怒为笑,指着严夫子许久不言,好半天才命人将他驱出皇宫。前脚才出皇宫,后脚便有内侍传旨,道严八两虽食古不化,却有清正之气,虽不授官,却封他为天下第一夫子,代君宣扬教化,传播国礼……就这么着,严夫子又稀里糊涂的坐上马车,手持帝节,周游十三诸侯宣扬教化。” 司马槿笔风诙谐,写于信函,却仿佛面对面和安伯尘说故事般,想到严夫子年轻时候一件件莽事却都阴差阳错的化祸为福,安伯尘不由莞尔。 信已念了大半,安伯尘伸了个懒腰,看向昏昏沉沉的夜色,只觉有些困乏。想要吹灭烛灯小憩会儿,又舍不得司马槿亲笔传书,揉了揉脸,安伯尘继续向下看去,一目十行,年过三十的严夫子不仅周游列国,还随军去南荒打仗,就在这时,安伯尘目光落到被司马槿圈起的一段时,陡然一怔。 “严夫子随军战于南荒,在后军讲学,谁料敌军突袭冲散后军,严夫子不知所踪……军士寻找无果,正欲放弃,就见一条双头蛇从河中钻出,驮着严夫子上岸,军士皆道严夫子感化南荒妖魔,愈发恭敬……” …… 烛灯下,安伯尘满脸惊诧,许久长吁口气,倚倒榻背,神色莫名。 “虔婆和离左有关,严夫子也得离左相救……难不成严夫子也是二妖的盟友?不可能……” 读罢信函,安伯尘心中生出迷茫,只觉原本渐渐清晰的思路又纠结在一起。 抬起头,安伯尘看向天色,距离白天还有早,离腊月初五还剩一天半……不再犹豫,安伯尘盘膝而坐,屏气凝神,双目微合,一道乌光自右目钻出。 出了墨云楼,一口衔住天雷,安伯尘不作停留,直往龙泉坊而去。到了白狐书院,安伯尘辗转过假山溪流,不多时进了一座竹舍。竹舍中,严夫子四仰八叉的躺着,鼾声阵阵,没有半点《国礼》中的托耳侧卧的睡礼。 安伯尘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严夫子双目间的旋涡,飘飘然钻入其中。 …… 梦入严夫子,抬头看向四下,安伯尘只觉鼻尖发酸。 漫山遍野的果树,从安伯尘脚底铺开,层层叠叠,直向远处蔓延开去。 即便如今已有百岁高龄,可严夫子依旧不忘家中果树,想到果树便能想起将他一手拉扯大的母亲,严夫子真可谓至情至孝之人。 而我又有多久没回过家了…… 鼻尖发酸,林风扑面而来,安伯尘平复心情,甩开脚步向前走去。 第160章 真相大白(上) 第160章 真相大白(上) 暗暗呼唤“蛇妖”,不多时,林风扑来,将安伯尘卷上高空。 严夫子不通修行,梦中自然也无梦境佑神,只能召来林风带着安伯尘向严夫子记忆深处飞去。 飞过一片又一片果林,安伯尘来到最后一片果林处,转眼后四周景致变化开来,陋室小院,妇人少年,以及他们家中仅有的三棵桃树一股脑的出现在安伯尘眼前。 月色下,少年摘着桃子,妇人站在窗口满脸忧心的看着。 “八斤,够了,剩下的明个儿再摘吧。” “娘没事,还有几个就够了。” 转过头,像猴子一样挂在树上的少年咧嘴看向妇人,想了想又道:“娘你早些睡吧,八斤一会就回屋。” 妇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转回里屋。 少年欣慰的一笑,继续向上爬去。 “诶吆!” 额头忽地一痛,严八斤怪叫一声,龇牙咧嘴的向上看去。 月光坠落,少年就见一条雪白的蛇盘绕在树顶,饶有兴致的看向他,时不时的拍落一颗桃子,眼里竟浮起人类才会有的笑意。 严八两目瞪口呆,一旁的安伯尘眉头紧锁,暗道古怪,他想找的是双头蛇,却不知道为何出现一条白蛇。 不多时,白蛇似觉无趣,正欲游走,不料一颗桃子忽然出现在它眼前。 “你要吃吗?” 严八斤瞪圆眼睛,满脸严肃的问道。 不单是白蛇,就连安伯尘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白狐书院的严夫子一身浩然正气,不苟言笑,只除了“追杀”自己时候,想不到他少年时候便已经这么严肃,一板一眼煞是有趣。 “你不怕我吗?对了,有个坏人在追我,我躲在你怀里,一会你可别声张。” 女子笑吟吟的声音传出,安伯尘恍然大悟,那条白蛇不是龙女还会是谁。 出乎安伯尘意料,严八斤点了点头,面无异色道:“好。对了,你是妖怪吗?” “不是。” 飞快的钻入严八斤怀中,白蛇只露出个脑袋,眨巴着眼睛道。 “那你是神仙?” 爬下树,少年歪着脑袋看向怀中的白蛇又问道。 “也不是。” 白蛇的声音中含着笑意。 遇上这么一个见到蛇吐人言却不害怕的少年,想来龙女也觉得有趣,不过她就这样躲在严八斤怀中,未免太过儿戏。 安伯尘盘腿坐在桃树下,托着下巴看向院中少年,等着即将上演的好戏。 “她在哪?” 低沉的声音响起,严八斤怔怔地回过身,目光落向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的双头蛇,不由张大嘴巴。 双头蛇足有十丈长,抬起头来比五个他还高出许多,严八斤虽然吃惊,却面无惧色的摇着头:“我不知道。” 双头蛇笑了起来:“你都没问她是谁就说不知,撒谎都不会。我再问一遍,她在哪?” 严八斤紧咬下唇,闭口不言。 四目露出古怪之色,双头蛇忽地冷哼一声,看了眼里屋道:“你若不说,休怪我无情!” 严八斤一慌,连忙张手挡在茅房前,急得都快哭了,却依旧未道出真相。 “果真迂腐。” 安伯尘摇了摇头道,就见双头蛇笑了笑,转而变成黑袍男子,容貌俊美,神色冷峻,正是左相。 “看来是找对人了。” 左相上下打量着严八斤,幽幽道,随后话头一转。 “出来吧,别再吓唬他了。” 银铃般的笑声从严八斤怀中传出,头生犄角的白蛇游转而出,落于地面渐渐化作一素衣女子,生着鹅蛋脸,眸似含水,黛眉如月,很是娇美可人。 “小兄弟,适才对不住了。” 笑着朝向严八斤屈膝一礼,龙女轻快的走回左相身边,很自然的靠入他怀中。 安伯尘只觉脑袋“嗡”地一声,整个人呆若木鸡,瞪大眼睛看向搂着龙女的左相,脑中一片空白。 “你就喜欢吓唬人!哼,我要老二陪我。” 掐了把左相,龙女撅起嘴道。 左相无奈苦笑,少时,他的神情渐渐变化开来,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容,不是那位布衣公子又是谁? “怎么,娘子可是想我了?” 怀抱龙女,离公子柔柔一笑道。 “哼,你也不正经起来了,你们俩都不是好东西。” 龙女面颊微红,嗔声道,全然一副小女儿模样。 离公子也不以为意,疼惜的看向龙女,许久才道:“若我们是好人,也不可能将娘子拐出来。” …… 二蛇争雄琉京,时至今日,那扑朔迷离的真相方才拉开一角。 安伯尘深吸口气,嘴角泛起浓浓的苦涩。 在玄德洞天的潭底龙宫,那位龙君殿下对他和司马槿撒了谎。 那是什么为了龙珠,二蛇追杀龙女,分明就是龙女长年寡居,和蛇妖相恋,这才齐齐逃出玄德洞天来到大匡。左相俊美冷漠,气度高深,离公子温文尔雅,亲近体贴,都是世间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两人同时联手,取悦龙女芳心可谓是轻而易举,而看这情形,他们也算是两情相悦……不对,是两情相悦。 “一女侍二夫……离左本为一体,不分你我,无论是谁龙女都能一呼即到。” 安伯尘感慨道,只觉古怪异常,世间相处方式甚多,可他却从未见过眼前这等场面,说出去恐怕谁都不会信。 再看去,就见龙女笑嘻嘻和严八斤说了几句话,严八斤神色复杂,不安的看向里屋,过了许久点了点头,而龙女和离公子也不知所踪。 “这就没了?对了,在南荒时候……” 安伯尘心意刚动,夜风吹来,将他卷上天空,向前飞去。 此时,安伯尘已隐隐猜到两妖斗得你死我活的缘由。或许是到后来,一具身体再容不下两头蛇妖,他们也容不下对方,为争龙女自相残杀。可是龙女究竟在哪?这一切和严夫子又有什么关系? 御风而上,不多时安伯尘来到另一片果园,景致铺展开来,安伯尘就见月牙高悬,黑天下原野莽莽,山岭起伏。这些山岭和大匡所见的截然不同,山崖陡峭,磐石堆叠,在夜幕中透着阴森森的气息。 “这便是传说中的南荒了。” 安伯尘自语着,对于南荒他听得虽多,可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模样。 戏文里的南荒穷山恶水,生活的百姓都是奇形怪状的蛮人,不通礼数,又贪得无厌,常常侵扰大匡边疆,光是一个南岭行省难以镇压,只得十三诸侯每一年轮流派兵前来征讨。 安伯尘正想着,迎面匆匆走一名男子,身形高壮,耳朵极大。 安伯尘看得清楚,来人正是严夫子。 “红拂信里说南荒大军冲散后军,严夫子下落不明。眼下看来,他似在躲什么人。” 安伯尘嘀咕着,抬头看见出现在严夫子身前那人,眼中浮起好笑之色。 “严八斤,你也真是奇了怪,小时候见到我不怕,大了后见到我反而怕起来了。” 龙女叉着腰,忿忿地看向严夫子,说话间手已向他耳朵掐去。 严夫子面红耳赤,躲避不及,只得抱拳求饶:“龙大人,你放过八斤吧。若非遇到你,这些年来,我又怎会到处奔波?” “龙大人?好难听的名字。”玩味的看向严夫子,龙女叹了口气道:“你这可是祸中生福,遇劫转安的命数,老大好不容易帮你推出来,别人想要还求不来。” 严夫子哭笑不得,就听一道温醇的声音响起。 “娘子,他还是不肯应下?” 说话的自然是离公子,将龙女搂于怀中,离公子笑着打量向严夫子,半晌道:“你若不答应,我家娘子可是会一直缠着你。无论你走到哪,都会大难大灾,你能躲过,旁人却躲不过。” 脸色微黯,严夫子抬起头望向南荒上空的弯月,面露复杂,许久道:“为何选我?” “因为你言出必行。” 龙女笑着答道。 安伯尘静立一旁,看向犹豫的严夫子,暗暗点头。 严夫子这此生的确多灾多难,却是降祸于身边人,自己总能逢凶化吉。先是亲娘吊死,后又是府官全家流放,接下来大闹金銮殿,那年的“贤德”无一录取……他能撑到现在也算了得。 终于,严夫子长舒口气,苦笑道:“也罢。” 龙女和离公子相视一眼,同时面露笑意。 拍了拍严夫子的肩膀,龙女宽慰道:“你且宽心,我让你做的事很简单,替我保存一样东西。等我和老大老二玩够了,过个五六十年回来找你,将那东西交给你,而你则必须去琉京等我。” “是什么?” 严夫子疑惑道。 “我的神识,或者说是记忆。” 龙女说出一句令严夫子目瞪口呆的话来。 而安伯尘则心头一动,隐隐间猜到了什么,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你们都是神仙妖怪,为何要我一个凡人来保管?” 严夫子百思不得其解。 闻言,龙女眸子微黯,看了眼身旁一脸关切的离公子,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 …… 第161章 真相大白(下) 第161章 真相大白(下) 闻言,龙女眸子微黯,看了眼身旁一脸关切的离公子,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有个人一直在找我,而我又不愿意回去,只能找个法子让他以为我不在大匡了。” 龙女闪烁其词,严夫子听得迷迷糊糊,却还是点头应下。 他可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可一想到需得等上五六十年才能逃脱宿命,严夫子不由皱眉看向身前两人,有苦说不出。 “严夫子也算吃了哑巴亏,等上个五六十年再逃脱离公子安排的宿命,到那时早已成了耄耋老人,还有什么意义?” 安伯尘摇头道,看向笑吟吟的离公子,心生寒意。 若非司马槿的出现,让自己成为变数,恐怕自己也难逃离公子安排的命运。 事到如今,一个个谜团终于解开。 厉霖,严夫子,虔婆……安伯尘在琉京所遇的这些人无不是离左和龙女的棋子,上演一出出好戏,布下一场场大局,只为了偷天换日,让龙君再无法找到被他冷落的原配。 恐怕龙女也没想到,她刚离开“老大老二”,他们便分道扬镳。从开平初年起,一个占据朝堂,一个隐于莽野,争斗不休,只为抱得美人归。 安伯尘知道虔婆养水仙花的缘故,也知道厉霖为何被种入五雷,至于龙女如今所在,安伯尘也隐隐猜到。 放眼七十里琉京,除了离左二人外,安伯尘可以说是唯一的明眼人,也是唯一一个能破解这场大局者。有了司马槿送来的神龛,安伯尘随时可以召出龙君,用紫雷轰杀离左,解救满城百姓,也可破了生死簿中他“亡于兵刀”的预言。 对于欺骗自己的龙君安伯尘很是气愤,只为抓回他的原配,便诓骗安伯尘司马槿再入杀局,九死一生。这场局说白了只是离左争夺龙女,本和安伯尘无关,却一次次陷入,周而复始,身心俱疲。 若是自己带上小官逃得远远的,逃到琉京所有人都找不到角落,就算兵戈屠城,也祸及不到自己,“亡于兵刀”的谶言也会不攻自破。 世家亡就亡了,和自己何干?愚昧的百姓死就死了,为何要去管?琉君自报他的仇,二妖自争他们的美人去…… 走过冰冷的南荒,安伯尘回转白狐书院,又看了眼呼呼大睡的严夫子,随后踩着黎明前最后一丝夜色,返回墨云楼。 解开谜团,得知真相,安伯尘并没之前想象中那样欣喜,反倒觉得无比疲惫,糊里糊涂的在琉京之局中走了一遭,糊里糊涂的遇上那么多人和事,到头来却和他毫无关系。 神游回返,安伯尘拾起衾被,翻了个身,蒙头大睡。 迷迷糊糊中,安伯尘梦见了许多从前的事,家中爹娘,圆井村的夜色,和司马槿第一次相遇……这个梦做得很长,也不知过了多久,安伯尘只觉耳边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声响,天摇地动般。 随后他就被一脸急切的李小官摇醒。 “伯尘,大事不好……那……那……” “是不是敌军攻城了?” 睁开双眼,安伯尘伸了个懒腰,一脸平静道。 李小官一愣,随即连连点头,慌忙道:“伯尘,你已经睡了一天!昨晚还好好的,今个一大早就有好多好多兵马开到城下,扬言……” “可是说要清君侧,为霍国公报仇?” 安伯尘笑着道。 李小官又是一愣,揉了揉双眼上下打量着安伯尘,半晌翘起大拇指:“伯尘你真是神机妙算,梦里都能知道。” 转眼后,李小官哭丧起脸来:“伯尘,现在该怎么办?” 起身,安伯尘披上玄衣,忽然回头问向李小官:“朝中情形如何?” “外面都在传,左相担心朝中有人通敌,将王公贵族们都囚禁在宫中,九品以上的官员都圈禁了起来。伯尘,你看外面!” 走到楼阁前,安伯尘俯身望去,原本繁华如锦的琉京已乱成一团,羽林军拱卫京城,谁还去管四下奔逃的百姓。琉京子民拖家带口,满大街的乱跑,从墨云高处望去,就仿佛无数只蚂蚁乱糟糟的向城门方向涌去,孩童的哭泣声,女子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都在赶向城北,却因东南西四方城墙已被铁水铸死,只能前往寥寥数百金吾卫把守的北城。北城外是上万叛军,打着为霍国公报仇,清君侧除佞臣的旗号,可安伯尘却知道,背后掌握这支大军的定是离公子,只为和左相争夺龙女所在的王宫,而助离公子领军的…… “小官,可曾看到萧侯?” “好几日没见那老头了,怎么了伯尘?” “没什么。” 安伯尘摇了摇头,看向楼下乱成一团的百姓,强迫自己硬下心。 “小官,一会我助你出城,你这就回圆井村。” 提起无邪,安伯尘拉着李小官向楼下走去。 “那你呢?”李小官惊疑不定的看向安伯尘,边走边问。 “放心,我也会找个地方藏起来,避开杀身之祸?” 安伯尘平静的说道。 三天前在安乐坊中面对虔婆时,安伯尘还抱着保下满城百姓的念头,可那日胡不非菜市口问斩,安伯尘亲眼见着百姓们欢欣鼓舞的模样,又被世家子们奚落,安伯尘只觉得心中作呕。 不惜性命,冒着亡于兵刀的危险去救他们,却是丝毫不值。我一心修行,问天问地问鬼神,只求问那诸天玄奥,何必理会尘世中的愚民。纵然冒得一死救了他们,又有几人会心怀感恩,到头来还不是像墙头草那般,继续愚昧无知下去,而那些世家子也会继续不遵王法,肆意横行。 长门胡不非正是前车之鉴。 骑上马,拉着蒙昧无知的李小官赶向北城,安伯尘强迫自己不去多看一眼哭哭啼啼的百姓,强忍着心中的烦乱,还未到城门口,他便远远看见一名老者独自一人站在城头,无数箭矢落于他脚边,他却无畏无惧,继续高声向城下叛军说道着什么。 也只有严夫子这样的才敢不惜己身,为保全城百姓直面千军万马,只求问心无愧……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严夫子? 安伯尘看向严夫子笔直的身影,神色莫名,抿了抿嘴,继续带着李小官向城门处行去。 城外虽有千军万马,可不断有百姓不顾金吾卫之命,疯了似的钻狗洞逃出城去,妄想自己运气好能侥幸逃生,可大多都被乱箭射死。并非他们愚蠢到极点,而是百姓们都知道一旦城破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北城虽然高大坚固,一时难攻破,可守城的只有数百金吾卫,破城那是早晚的事。 可李小官却不同,他刀枪不入,就算被活捉而去,想来暗中领军的萧侯也会看在相交一场的份上饶他一命。 安伯尘心中想着,看向城门口的狗洞,正欲和李小官说话,就听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哄闹声。 “安校尉来了!” 也不知是谁先喊出声,聚拢在城门口的百姓齐齐扭头朝安伯尘望来,眸里涌出火热之色。 羽林军将士都在守卫王宫,九品以上的官员不是困在宫中,便是圈禁在府里,北城的金吾卫里最大的不过是伍长。此时琉京中,最大的将官只剩下刚被琉君册封为校尉的安伯尘,或许也是仅剩的官老爷。 想到演武场上安伯尘战败厉霖,墨云楼前以一敌千,斩杀贼首,百姓们心中渐渐生出希望。希望虽渺茫,可好歹也是有了主心骨眼前这个提枪而来,年仅十五却已声名鹊起的少年将军。 “安校尉!” “安校尉!” “安校尉!” …… 一时间,所有百姓都在高声呼唤,就连愣了许久的李小官也突然扯开嗓子,扬臂高呼起来。 潮水般的呼喊声传入耳中,安伯尘茫然地看向周遭百姓,老人拖着少年,女子安抚着哭泣的孩童,壮年男子们个个撸起袖筒,看那架势似要出城和敌军拼命。 一路行来,安伯尘强迫自己硬下心,可他自己却知道,心底深处始终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着,仿佛一团尚未点燃的火。 深吸口气,安伯尘将头扭下一边,目光所及,就见一对父母紧紧搂着个少年,满脸期待的看向他。少年十三四岁,和安伯尘一般大小,那对父母也是三四十岁,穿着寻常布衣,不住安慰着满脸紧张的少年。安伯尘能看出他们的慌张,只是为了不让自家孩儿太害怕,这才强挤出笑意。 心底某处似被轻轻撞了一下,安伯尘鼻尖没来由的一酸,飞快的转过头,可那丝情绪却再止不住。 安伯尘也是寻常百姓出身,有着一双百般疼爱他的爹娘,和那个少年没什么两样,放在从前或许还不如他。却因一场机缘造化,奇遇连连,方才有了今日。他明明有破局之法,却因要修炼那无情大道而丢弃满城百姓,假以时日,爹娘会不会也被自己抛弃? 仙尘仙尘,何为仙,何为尘? 是否定要为了那无情大道而舍弃尘世中的一切?倘若如此,就算日后能问鼎大道,可没了喜怒哀乐,没了那些惦记的人,面无表情的坐看一切,毫无知觉,就如同城隍中那些行尸走肉般的鬼魂……如此,又有何趣? 我视他们为愚民,那圆井村中的爹娘,从前的自己又算什么? 心头火苗燃起,安伯尘仰头望向城上不屈不饶的老人,抓着银枪的手渐渐握紧。 第162章 无兵无将守孤城 第162章 无兵无将守孤城 百姓们围住安伯尘,奋力欢呼,一浪高过一浪。 就在这时,人群被拨开,一群锦衣玉帽的公子走上前来。 王公贵胄们被圈禁起来,世家子们虽免于祸患,可也只是避免被囚罢了,谁都知道,大军入城后他们都将大难临头。 眼见百姓们纷纷为安伯尘助威喝彩,当先的一名公子哥面露嫉恨,不屑的冷笑道:“果然是愚民,兵临城下居然指望一个小仆僮。” 他话音刚落,就被百姓们的谩骂声淹没。 平日里百姓们虽痛恨这些惹是生非的公子哥,可有谁敢去触霉头,今时不同往日,千军万马压境,大难临头时谁管你是哪家公子,你老子是哪个大官,再大的官也救不了自己,唯一有希望只有眼前这位屡屡惊人的安校尉。 铺天盖地的谩骂嘲讽声传来,那几位公子哥面红耳赤,惊讶的看向平日里卑贱的百姓,都不敢回嘴。 端坐马背,安伯尘手提银枪冷冷扫过那几名纨绔子弟,虽没说话,却看得那帮公子哥心惊胆跳,闭紧嘴巴埋下头,心中暗暗咒骂。你当你是霍国公?单枪匹马就能抵过千军万马……就算霍国公也做不到,就让你耍耍威风好了,到时候傻乎乎的出城迎敌,第一个死的便是你。 就在这时,两匹骏马从街角疾奔而来,安伯尘嘴角微翘,那两个神师子弟也忍不住来凑一凑热闹了。 无华和张布施还没到,便有一人挤出人群,朝向安伯尘拱手拜道:“将军若欲出战,某愿相随!” 世家子中发出阵阵惊呼,那个身披软甲的少年他们都认识,正是琉京世家中以大胆闻名的冷公子。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竟然向一出身卑贱的平民低下头,这在从前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事,还是胆大包天的冷大胆。 先前的那名公子坐不住了,猛地瞪向冷大胆道:“姓冷的,平时你倒会装,今日兵临城下居然向一个小仆僮摇尾乞怜。你……” 他还没说完就被冷江硬生生打断。 “你若有本事,大可领军迎敌。” 话音落下,那名公子愣在当场,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捏紧拳头许久说不出话来。 重重哼了一声,冷江转向神色古怪的世家子们,郎声道:“今日叛军来袭,若是破城而入各位都将家破人亡,为今之计只有找一员大将领头守城,直到等来援军。安校尉虽然年少,可勇武之名,人尽皆知,某愿荐安校尉为守城主将!” 说完,冷江拂扫战裙,朝向安伯尘深深一拜,用的正是军中礼数。 冷江胆大却也心细,和其余的公子哥不同,他早便注意到安伯尘的与众不同,假以时日定非池中物。别家公子闲谈时提到安伯尘都很是不屑,他则从不插话,心里冷笑不已。 却因那日在白狐书院中道出他的秘密,冷大胆心怀顾忌,一直没向安伯尘示好,直到今天。 “无需多礼。” 深深看向冷,安伯尘若有所思道。 闻言,冷江长舒口气,回身看向一众公子哥,猛地扬起手臂道:“建功立业就在今日,谁愿同谋共助安将军破敌!”雨仍在下着,可随着这句无比耳熟的吼声传出,不少公子哥的眸子都被点燃,不约而同的向安伯尘看来,满脸火热。 世家公子虽娇生惯养,可出身贵胄,早早便接触道技和兵器,不曾上过战场,却也羡慕跃马疆场的风光。再者,就算不肯承认,世家子们心里却都清楚的很,诚如冷公子所言,此时唯一有希望救他们的只有眼前的安校尉。 曾几何时,谁会想到一个默默无闻的仆僮能屡屡斗败京城第一的厉公子,以一敌千斩杀叛军贼首,短短一个月里已然声名鹊起,足以称得上奇迹。今时今日,叛军围城,可又有谁知道,安伯尘会不会再度创造奇迹? “某愿同往!” “某愿同往!” “某也愿杀敌!” …… 一个接一个的世家子越众而出,朝向他们平日里丝毫看不起的少年俯身行礼,满脸火热。 人群渐渐沸腾起来,只除了为数不多几个世家子惨白着脸垂头丧气,其余的人都在朗声高呼安伯尘的名字,而李小官更是兴奋的看向彼时高高在上的世家子,此时一个个毕恭毕敬的拜向安伯尘,只觉神清气爽,好不得意。 “小官,你这就回墨云楼,把那个神龛拿来。” 安伯尘面容冷峻,朝向李小官道。 原本他只想护送李小官出城,并没想要对付离左,匆忙间也忘了去拿神龛。 “遵命!” 李小官板起脸,抱拳道。 可他刚转过身,就见远处那座高楼猛地摇晃起来,所有人都惊疑不定的望向墨云楼,眨眼间,只比王宫矮上一截的七层墨云楼轰然倒塌,溅起泥泞一片。 却有一条“长龙”从楼里蹿出,摇头摆尾的盘旋于半空,停滞片刻,遥遥盯着安伯尘,巨大的龙目中闪烁着玩味之色。下一刻,“长龙”长吟一声,直向王宫方向飞去。 少时,王宫之巅风云急转,又有一条“黑龙”盘旋而升,咆哮着迎向那条“长龙”。 “轰!” 二龙激撞于琉京上空,倾盆大雨浇灌而下,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转瞬后,二龙缠斗在一起,破开雨幕,钻入乌云。 “墨云楼……安校尉!龙仙是来为安校尉助战!” “是啊,是啊……” “安校尉必胜!” …… 百姓们眼见那条“长龙”从墨云楼飞出,只以为是安伯尘的缘故,心中的希望陡然增长了无数倍。那几个原先不看好的世家子也张大嘴巴看向安伯尘,神色复杂。 安伯尘强作平静,双拳紧捏,心中却苦不堪言。 那条色泽发白的“长龙”定是离公子所化,长虫似龙,百姓们看不出也罢,安伯尘又岂会不知,离左间争夺龙女的那一战终于拉开序幕。龙女就在王宫,离左化回原形相斗于天头,又各自统兵争夺王宫重地。 墨云楼坍塌,神龛定也毁于残垣断壁下,安伯尘最大凭仗没了,兵戈一起,两军战于琉京,今日过后又有几人能生还。 “腊月初五,亡于兵刀……” 安伯尘喃喃念叨着,目光闪烁,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猛地一拉缰绳,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安伯尘一骑在前,直奔城门而去。跃身下马,几个健步上了城头,安伯尘走到严夫子身边,望向城外黑压压的大军,随后转向严夫子道:“夫子可带了笔墨?” 严夫子正在慷慨陈词,唾沫横飞,乍一见的安伯尘,眉头陡然皱起:“胡闹!你来这做什么?快快回去!” 敌军压境,严夫子也顾不上此前同安伯尘“恩怨”,义正言辞喝道。 安伯尘暗叹口气,也不多言,从严夫子怀中拽出一本书卷,扯下封页,随后咬破指尖在封页上写着什么。 严夫子刚欲喝斥,就见三十来名白狐书院的学子领着金吾卫上了城头。 “你们跑来做甚?” 严夫子瞪向一众学生,就见从中走出一温文尔雅的少年,却是马家公子马文长。 “夫子莫怪,吾等共推安兄为守城将军。” 马文长好奇的看了眼安伯尘,随后拱手向严夫子道。 “你们……你们……好生儿戏!” 严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颤抖着手臂指向众人,就在这时,安伯尘已书罢。 吹干血渍,安伯尘转身扫过众人,目光落向张布施。 “麻烦张兄将它射到敌营。” 张布施也没多言,从一旁的士卒手中接过弓箭,挂上信函,猿臂舒展,拉成满月。 “嗖”的一声,羽箭飞出,滑过长长的弧线落向中军。 “安施主,你写了什么?” 无华好奇的问道,他天资聪颖,一步退三步,可遇上安伯尘后却觉得他的心思委实难以琢磨,城外敌军正在准备攻城弩车,一触即发,仅凭区区一封书函就能打发? 张布施神色不变,马文长面露深思,除了冷公子外,其余的世家子都惊疑不定的望向城外黑压压的大军,心中忐忑。反倒是先前义愤填膺的严夫子不动声色,若有所思的看向安伯尘。 大雨倾盆,击打在驻扎着千军万马的北郊,城内静悄悄,所有人都在等待兵戈到来的那一刻。 少扶老,老搀幼,百姓们紧张的看着城头的那群少年,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向当中玄衣提枪的安校尉,默默等候着。 “报,城内有人射书。” 中军营帐,老人看向跪地奉信的斥候,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取来。” 熟悉的楷字没入眼帘,猩红的血渍尚湿,萧侯嘴角泛起苦涩。 那年在陈国,他暗掌大军,无比的意气风发。今时今日,他领着霍国公的旧部杀向琉京,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说是忐忑,行将朽木的人也并没多害怕,说是担心,他所担心的只是城里那个寄予厚望的少年。或许还有一丝不甘,亲手挑起那场战乱后,如今的他只想做一富家翁安享晚年,却被离公子所持,不得不重新披甲,执掌帅印。 信函上那个触目惊心的妖字刺痛了老人的双眼,他也曾怀疑过,却从未敢去深想。 总有很多事不知道要比知道好,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第163章 斩将阻敌 第163章 斩将阻敌 都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又要迎来一场豪赌吗? 萧侯无奈的摇了摇头,嘴旁的苦意愈发浓稠。 安伯尘这封信函只说了三件事,其一,离公子为蛇妖,其二,他一统世家子欲阻军斩妖,其三…… “伯尘与公子,请先生择其一。” 低声念叨着,萧侯也只有苦笑的份。 离公子若真为蛇妖,那一切的一切都能解释了,只有妖孽才会拥有这等近乎扭转乾坤的手段,一而再再而三的挫败他,直败得他再无半点抵抗之心,死心塌地的臣服。伯尘虽然天资极高,可毕竟年少,纵能翻云覆雨转手得到琉京世家子,可也只是尘世中的本领,又如何敌得过离公子。可是…… “大人,可是贼军的降书?” 就在萧侯犹豫之际,一员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将放声问道。 “不是。” 萧侯摆了摆手道。 那员大将皱了皱眉,又道:“攻城弩车已准备妥当,大人还不下令攻城更待何时?” 看了眼那员战将,萧侯漫不经心道:“韩将军莫急,时辰未到。” “哼!大人好生犹豫,城上就几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攻占琉京只在眨眼间,大人何必作小女儿态!” 闻言,萧侯面色不变,甚至还笑了笑,目光从血书上收回,幽幽道:“如此,还望韩将军为吾军斩一员敌将,先祭旗在攻城。” 大笑三声,韩将军迈步出列,抱拳道:“韩某领命!” 抄起三丈狼牙棒,韩将军风风火火的走出营帐,全然没察觉到萧侯眼中一闪而没的冷光。 伯尘,休怪我无情,你若连一将都拿不下,又如何是离公子的对手。多杀几将,平一平军中怨气,容我也多想一会。 …… 京城北郊,叛军不再前移动,城上众人暗舒口气,看向安伯尘眼里奇光连连。 忽而擂鼓声响起,叛军前军一字排开,从阵中飙出一匹烈马,马上坐着个杀气腾腾的大将。豹眼环髯,身高八尺,手提三丈狼牙棒,得意洋洋的在城门前兜了一圈,随后停下,狼牙棒猛地插于泥泞,望向城头哈哈大笑道。 “诸位公子有礼了,某乃先锋韩敢当,今借尔等人头祭旗,谁敢一战!” 这一声暴喝无异于平地起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就连城内百姓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城上诸人齐齐看向安伯尘,城中的百姓们先是一愣,随后放声高呼。 “安校尉!” “安校尉!” “安校尉!” …… 无华面色一紧,刚想上前说什么,就被张布施拦下,摇了摇头。 满城民心皆系安伯尘一身,这第一仗只能是他的,他若避战,方才鼓起的士气荡然无存,他若战败,城内必将大乱,只有他胜了,才能鼓舞士气,继续将这无将无兵的城池守下去。 “安兄弟,此人有地品修为,务必小心。” 张布施低声道。 点了点头,俯视向城下得意洋洋的大将,安伯尘深吸口气,猛地提起银枪,低喝道:“放绳索!” 一旁的金吾卫稍作犹豫,抄起绳索扔向城下,安伯尘翻身而出,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中飘下高城。 七十里琉京,江南首府,如今却得依仗一个出身低卑的佃户子弟,世家公子们面露惭愧,互视一眼,纷纷垂下头。 站稳脚跟,安伯尘提枪而立,遥望向对面一脸古怪的大将,就听身后传来“吱呀”的声响。 回头看去,城门打开一条小缝,李小官雄赳赳的拍马而来,随后翻身跳下,将马让给安伯尘。 “伯尘,小官为你压阵!” 李小官抱拳喝道,面无惧色。 想到小官有刀枪不入之躯,安伯尘稍作犹豫,点了点头,旋即提枪上马,压着马步向敌将而去。 瓢泼大雨掩不住一阵响过一阵的擂鼓声,反观琉京一方,鸦雀无声,就好像一座死城。 天上虽下着雨,可安伯尘只觉火风扑面,心头的热血在擂鼓声中奔涌而上,直冲脑门。 和演武场上不同,和独战墨云楼也不同,这一次可是真真正正的疆场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且不单是安伯尘一人,若是安伯尘战败,连同他身后的琉京也会毁于一旦。 握着枪柄的手心湿了一大片,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擂鼓声中,安伯尘压马而行,银枪悄然摆动,缓缓酝酿着。 距离那员大将只差十来个马身,安伯尘已能看清那人脸上的得色,地品修为,若是战久了,落败身亡的定是我。 左手藏于背后,悄然捏出手印,安伯尘不急不躁,马步平稳,只不过目光愈发冷凝锋锐,就好似一柄即将出匣的宝剑。 “哈哈哈,居然是个小娃娃,没想到我韩敢当竟也有欺负小辈的一天。” 不屑的看了眼安伯尘,韩敢当边摇头边大笑,身后的叛军也放声大笑起来。 而正在这时,安伯尘忽然发动。 他匍匐在马背上,扬臂舞枪,不算快也不算太慢。 风雨拂乱额发,少年的眸子愈发冷冽。 韩敢当犹自笑着,冷笑着盯着拍马而来的安伯尘,拉起缰绳,手握狼牙棒,不慌不忙的摆开架势。 霍国公旧部都好戏般看向那个飞蛾扑火的少年,一脸轻松,而城上诸人则个个面露紧张,心头扑通扑通直跳。 转眼后,两人间只差五个马身。 就在这当口,只见安伯尘忽地挺直腰杆,夹紧马腹,那马儿不知为何突然加快,迅若闪电,快如疾风,对面的韩敢当陡然一愣。 “临兵斗!” 震耳欲聋的擂鼓声中,安伯尘低喝咒语,卷起一阵疾风加快马速,仿佛一支离弦的箭,弹指间已然冲至韩敢当面前。 无邪破风而出,旋转着,仿若毒蛇出洞疾刺而去。 措手不及的韩敢当立马慌了神,抬起狼牙棒却为时已晚。 银锋划过眼眸,韩敢当身躯一僵,难以置信的看向刺穿他脖颈的长枪,下一刻,直挺挺的坠下马背。 鸦雀无声。 雨水依旧下着,淋湿了韩敢当瞪大的双眼,无声无息。 直到安伯尘挑起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绕着敌军徘徊了一圈,城头上方才传来欣喜若狂的叫好声。 城中的百姓们听见那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喜极而泣,念叨着安伯尘的名字,朝天而拜。 而敌军上下直到此时都未回过神来,谁也没想到骁勇善战的韩将军只一合就被那员小将斩杀当场,恐怕就连霍国公健在也无法做到,此时再看向安伯尘,霍国公旧部们眼中的轻蔑荡然无存,只余浓浓的震惊。 “还我韩兄命来!” 安伯尘已回马,耳边传来两声怒喝,安伯尘皱眉转身,就见两员敌将羞愤交加的拍马杀来。 冷下脸,安伯尘抄起银锋无邪,平复心绪,死死盯着来将。 之所以能斩杀韩敢当,只因安伯尘出其不意,借助秘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至。若真战起来,以安伯尘炎火修为对上地品境界的韩敢当,怕是凶多吉少,而眼下来的两将修为亦不弱于韩敢当。 “安施主,这一阵且让于小僧。” 雨幕中飘来一道雪白的人影,翩跹若龙游,不沾冷雨泥泞,声音刚至,人已笑吟吟的站在安伯尘身前。 憋了许久的秦国僧人终于按耐不住,朝向转瞬即到两将口喧佛号。 “去死!” 当先的敌将怒吼一声,九尺长刀掀起雨珠如涟,重重劈落。 刀芒落下,却被满脸柔和笑意的无华夹于双掌,转眼后,长刀寸寸碎裂,急转回飞,那员敌将猝不及防下被刀雨击中,血淋淋的滚下马鞍。弹指间,另一员敌将也已杀到,旋起流星锤砸向无华,无华稍退一步,含着笑点伸指点向流星锤。 一旁的安伯尘看得清楚,无华施展的虽是道技,可出手的瞬间他的手臂好似镀上一层金辉,俊美如妖的容颜上宝相庄严,透着极为神秘的气息,却又看不出他到底使得哪门子功法。 十指点中流星锤,乒乒乓乓一阵巨响,当无华收回十指时,流星锤已碎裂成铁渣落满泥泞。 那员敌将惊恐无比的看向无华,心头慌乱哪敢再战,连忙抓起重伤倒地的那员将佐,落荒而逃。 第一阵,安伯尘一合斩将,第二阵,无华弹指间连败两将。对面的敌军静悄悄一片,恐慌的看向那两个大笑而归的少年,再无一人敢出战。而此时,城墙后却是欢声笑语一片,无论城头上的世家子还是城中百姓都高呼着安伯尘的名号,士气如虹。 “果然,还是杀人威风。” 回转城头,无奈的看了眼安伯尘,无华幽幽说道。 张布施摇头暗笑,目光落向安伯尘,就见他正若有所思的望向城外敌军。 鸣金声终于在午后响起,黑压压的军缓缓向后退去,直退出半里方才停下。 城里城头一片欢呼声,也只有张布施好奇的看了眼安伯尘,暗暗猜测他那封信函中究竟写了什么。 可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无法想到,城外统帅大军的正是墨云楼里那个平平无奇的老管家。 犹豫了整整一个上午,萧侯终究还是下令退兵,传令来日再攻城,幸好三将一亡一伤一逃,将士们虽心有不甘可也没人再敢请令。 只消千人便可攻破琉京,萧侯知道,安伯尘也知道。 隔着半里地,两人遥遥相望,许久,营帐外的萧侯暗叹口气,收回目光。 “给你一夜时间已是极限,你若真是我寻找的那人,一夜足矣。” 第164章 王室诞龙女 登楼除二蛇 第164章 王室诞龙女 登楼除二蛇 敌军暂退,城里的百姓们长舒口气。 可还没高兴多久,只听雷鸣声响起,水桶粗的闪电从天而降,“轰”地一声砸向城中,栋苑街之左的府邸坍塌成墟。转眼后,雷电愈发急骤,每隔两炷香都有紫雷降下,劈向琉京四方。除了王宫外,处处落雷,房屋坍塌,大树折腰,孩童哭哭啼啼,老人悲痛欲绝,却又无可奈何。 天上的“龙仙”在打架,虽藏在乌云深处,可不时露出半条尾巴,百姓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传说中的仙神妖魔人人向往,可当它们真的出现时,又有几人不会害怕。 城上的世家子们忧心忡忡的看向栋苑方向,愁眉苦脸,唯独李小官始终笑容满面,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看向不知在想什么的安伯尘,李小官兴奋的嚷嚷道:“伯尘,可要再出去杀上一阵?” 张布施和无华闻言,同时苦笑,暗叹安伯尘这个伙伴还真是没心没肺,琉京危在旦夕,眼下大祸非是在城外,而是已经转到城中。倘若再这样下去,恐怕不消半个时辰,繁花如锦的琉京将成一片废土。 “安兄弟,不知你有何妙计良策?” 看向安伯尘,张布施沉吟着问道。 盯着乌云深处,安伯尘眉头皱成川字,摇头苦笑道:“等下去吧。” 神龛被毁,无法召唤龙君,两条蛇妖的本领遥不可及,安伯尘也是一筹莫展。 紫雷划过半个琉京,砸向白狐书院方向,安伯尘极目远眺,就见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正在残垣断壁间搜寻着什么,不用去想便知那人定是王馨儿。 事到如今,九辰君已无关紧要,被蒙在局里的王馨儿却死心不改,可她就算找到了那只戏偶,恐怕也找不到她想要的仙人秘籍。 而我分明已看破这一局,却也找不出破局之法……莫非真会像生死簿上所记的那般,亡于兵刀之祸? 紫雷耀眼,雷鸣声震耳欲聋,安伯尘双目眯成一条缝隙,凝神静气,细细思索起来。 昼夜交替未至,安伯尘无法进入胎息状态,胎息一日只有两次,过多依赖胎息时候的明悟绝非什么好事。 电光如紫龙,在暴雨密布间或铺天盖地袭向琉京,陡然间,安伯尘眼睛一亮,神色不住变幻着。 他还有一个方法,一个危险至极的法子,纵然能够杀死二蛇,可他自己也免不了九死一生。 “安施主还要等什么?” 却是无华好奇的问道。 “等蓝月王妃生产,等小公主出世。” 安伯尘静静的说道,遥望王宫方向,目光闪烁。 他话音刚落,就听悠扬宏大的钟声响起,从王宫传来,回荡在琉京上下,却在顷刻间被另外一个声音覆盖。 那是婴儿的啼哭声,初时很轻,即便很轻,可就连城门口的百姓也能听见,渐渐的,啼哭声愈发洪亮,盖过钟声,压过雷鸣,万籁阒寂,只余一阵接一阵的啼哭声。 百姓们一脸古怪的看去,忽间天头乌云裂开一道缝隙,缝隙中华光万丈,刺得所有人下意识闭上双眼。待到再睁眼,所看见的只有一条雪白的龙尾,这些日子来盘旋在琉京上空的白龙在这一刻蹿入王宫,顷刻间消失不见。 啼哭声消弭,乌云里正在打架的蛇妖也停止了争斗,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喊杀声回荡在王宫上下,却是羽林军不知怎地分出一部,倒戈杀向同僚。 转眼后,目光所及的宫门口已燃起熊熊大火,火势燎天,看得远处的百姓们脸色发白。 “张兄,无华师父,这城门就拜托二位了……还有小官。” 安伯尘拱手道,不等三人发话便急匆匆的下了城头,石阶处,年岁已高的老人手捧一块木盒,也是火急火燎的向城下走去。 “夫子,你看头顶!” 严老夫子行色匆匆,忽听背后有人叫唤,疑惑的止住脚步,向天头望去。 下一刻,他只觉一阵剧痛从肩膀处传来,原地打了个转,恰好看到“偷袭”他的安伯尘。 “兔崽子……” 话未说完,严夫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却是昏了过去。 拾起木盒,打开,就见里面装着一枚花种,看似普普通通,可安伯尘知道,这花种正是龙女的前世记忆。 看了眼昏死过去的严夫子,安伯尘面露愧疚,心道抱歉,若是开口索要,迂腐的老夫子十有八九不会理会,也只有出此下策。 这花种既是龙女的神识,落入安伯尘手中,却成为要挟二妖的利器。 至于龙女…… 化作一团闪烁不定的火苗,安伯尘看向战事正酣的王宫,心情莫名。 谁会想到从上京远嫁到琉国的蓝月公主,腹中所怀的是胎儿竟是传说中的龙女。 也只有重新脱胎转世,才能避开玄德洞天的龙君。龙女和二蛇可谓是煞费苦心,或许因为离左是妖身,无法保管神识和龙魂,于是乎,先是找到千万中挑一的严夫子,托付前世记忆,其后又不知从哪找来能通鬼神的虔婆,将龙魂养于水仙花田,又以百多只捉鬼神鸡守护,以免野鬼侵扰。至于被种入五雷法的厉霖,正如同《大匡神鬼谈》中所记载的人丹,用以恢复龙女的记忆。 早在那日演武场上,安伯尘便初悟雷霆奥妙。 雷者,成于天云间,风雨云气之势,却又超脱五行,克死五行。古来修士却需渡雷劫而成仙,渡雷而死,飞升成仙,却是一先死后生的过程。以厉霖为人丹,种入五雷,暗合雷霆奥妙,却是让龙女经历两世轮转变化,吞食人丹后,方能重得前世记忆。 七年前,琉国正逢难关,琉君面对大匡的倾轧毫不妥协,拒绝和亲,之所以短短数月间转变态度,只因被龙女寻上门。和琉君谈妥条件,借蓝月之腹轮回转世,代价是助他报仇。普天之下,哪里还有比大匡皇室公主、琉王妃的腹中更安全的地方,或许连琉王妃自己都不知道,她非是怀胎七月,而是整整怀了七载。 可龙女也没想到,早在七年前,一蛇便已化两身,直到她投胎转世后终于反目成仇。七十里琉京,风云变幻,所有的暗流,所有的杀局,都是为了七年后的今朝。 二妖喜食天雷,吃了这么多年天雷,他们的身体已相当于人丹。既然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何必再用厉霖那个肉体凡胎的世家子当作人丹,助龙女恢复记忆。 七年后的这一战,胜者抱得美人归,从此把臂同游,逍遥天下,而败的人…… 疾驰于兵荒马乱的琉京,一切的一切在安伯尘脑中渐渐形成一幅幅鲜明的画面,关于二蛇争龙女的故事,而他既在故事中,也在故事外,且看他能不能了结这场传说一般的故事。 “轰!” 安伯尘正想着,就见道道紫雷从天而降向他砸来。 脚步一止,安伯尘堪堪避开,抬头望去,云缝中露出两双巨眼,变成人形时的潇洒气度荡然无存,此时此刻二妖面目狰狞,穷凶极恶,死死盯着安伯尘,不住的口吐紫雷。 紫雷一道接一道,安伯尘不停的闪躲着,他不过炎火修为,元气低微,倘若一直这样下去,早晚会被紫雷击中而亡。安伯尘心知肚明,可他更知道,只要等到入夜,便是他反击之时。 虽不知是否奏效,也不知自己能否活下来,可此时安伯尘并没想太多,他所要做的仅仅是在这大半个时辰里保全性命。 有龙女的神识在手,二妖也会顾忌,只能待在云头降下紫雷。 你们现在降得越多,到那时也会越饿。 嘴角浮起冷笑,安伯尘是在赌,赌龙君所言的斩妖之法属实,赌他的地魂足够强大,赌夜幕降临的那刻天地人神鬼都站在他这一方。 而这场豪赌的代价是他的性命,以及七十里琉京。 不多时安伯尘便已逃窜到王宫近前,这也是他有意为之,龙女的转世之身就在宫中,二妖顾忌安伯尘手里的花种,更顾忌龙女这一世的肉身。 就在安伯尘即将进入王宫时,龙吟声传来,安伯尘一愣,抬头望去,就见琉君骑着白龙,向北而去。 只一瞬间便消失在冲天火光中,绝大多数兵将宫人都没能发觉,唯独安伯尘看得一清二楚。那白龙比先前钻入王宫的小上大半,想来是龙女承诺琉君,转世后分出两三成龙魂助琉君报仇。 那陆司空虽说是老君山神君转世,可此生肉体凡胎,想来不会是真龙的对手。 可李钰却曾说过,他元寿将尽…… 安伯尘哪有功夫去考虑其它,又避开一道闪电,急匆匆的奔入王宫。 雷声渐小,紫雷也不再落下。 从宫门到宫苑深处,血流成河,残尸遍布,宫人们慌不择路,总而言之乱成一团,幸好有披上战甲英气逼人的璃珠执掌王宫禁卫高手守护着后宫。 安伯尘也不多停留,寻找最高的那处阁楼,攀爬而上。 阁楼高处,青烟未散,少年盘膝而坐,遥望向天头云中那两条似龙似蛟的长蛇。 第165章 天雷证魂 第165章 天雷震魂 城外敌军暂退,可城里却是一副兵荒马乱之状,不时有散兵游勇从王宫跑出,厮杀缠斗于大街小巷。慌乱奔逃的百姓自然躲不过兵刀之祸,也只有躲在家中,心惊胆颤的看向屋外血淋淋的场面,惊魂难定。 九十九阁烟尘迷,千百楼台迩相遗。望君且缓相思苦,来年方晓妾心意。 曾几何时,江南风情万种,楼台望烟花,烟花觅佳人,繁华似锦,说不尽的风流写意。而今却是残尸对枯骨,老翁觅稚童,哭哭啼啼,乱成一团。 风情落尽,只余残垣废墟,以及不知不知所措的琉人。 大雨仍在下着,天色渐渐变暗,忽而大风从地起,扶摇而上,卷向王宫高处的那团火苗。 火苗摇曳着,却又像是在流淌,似火似水。 苦等了大半个时辰,安伯尘终于等来了入夜时分。 昼夜交替,水行术和火行术也在轮流变换着,飘渺不定,古怪异常。 天头二蛇早已心急如焚,此时见着安伯尘的异状,只道他将施展秘法,相视一眼不再犹豫,同时吐出紫雷,直向安伯尘的额头而来。 大雨之上,乌云之巅,白昼褪散,黑夜降临。 王宫高处那团似火似水之物陡然一定,少年玄衣,面容冷峻。 城内众人惊慌失措,哪有功夫去看王宫高处,即便看了也看不见,可天头二蛇却看得清清楚楚,转眼后脸色剧变。 这七十里琉京本是它们的战场,大局为它们所布,争斗连连,却因变数生出,这局势不断变化,时不时游离出它们的掌控。那颗衍生变数的棋子,正是本该死于王馨儿之手的安伯尘。 可无论离公子还是左相都为本领高绝的大妖,翻手间重掌局势,本以为再无变数,不料局到终了时候,那变数还是如期而至。依旧是安伯尘,只不过,二妖都没想到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却令它们忌惮不已的无邪居士。 风雨来袭,携着雷霆轰至楼阁高处。 少年盘膝而坐,长发摇曳,眸若寒潭。 下一刻,安伯尘右眼暴睁,暗影流泻,滑眶而出,咆哮着迎向紫雷。 紫雷轰响,却被地魂张口吞食,耳边“嗡”地一声,安伯尘只觉天旋地转,辨不清东南西北。 从前他神游出窍,虽也降雷,却都是一重的紫雷,安伯尘吞食后只觉神清气爽,并无异状。可二蛇所降的则是三重雷,层层叠加,一重强过一重,安伯尘吞入口中,只觉得紫雷在腹中打滚,将魂体撑涨,几近破裂。 眼见安伯尘神游出窍,竟将紫雷吃进肚中,二蛇皆露惊容,就在这时雷声响起,零零散散的紫雷从天头落下。 二蛇面露喜色,也不去管安伯尘,扬颈张口,惬意的吞食着紫雷。 看到这副场景,安伯尘心知龙君并没欺瞒,稍松口气。 三重紫雷渐渐消化,安伯尘飘浮于半空,直直盯着乌云遮蔽的天头。 兵刀之声混着百姓的啼哭回响在耳边,安伯尘双目微合,深吸口气,张口喝出六字气诀。 那六字气诀本为吸食太阴太阳二气所用,可到后来安伯尘却发现,六字气诀不单能吞食太阴太阳二气,一切天地之气包括五行灵贇都能吸食,只需念出口诀时,朝着所需的灵贇方向。 透过乌云的缝隙,安伯尘摇摇望向重天高处,风雨交加之所在,雷光闪烁,游若惊龙。 地魂悬于肉身之上,安伯尘手捏印发,紧盯窟窿口的那团雷电,喝声道:“雷来!” 想要斩除二蛇只能以雷法,然则神龛已毁,无法召唤龙君降雷,局到终盘却成了一场死局。 仅剩一法,却是险而又险之法。 以地魂召唤紫雷,引诱二蛇吞食,将它们涨死于万丈高空,前提是龙君所言非虚。 随着六字气诀喝出,安伯尘极目望去,天云之上,雷电翻覆,形如龙虎争夺,乌云滑过的瞬间,轰然坠落。 一重…… 两重…… 三重……四重…… 四重天雷宛若一柄长刀划过万丈高空,轰然垂落,二蛇果真歇斯底里的扑了上去,蛇口猛张,含住紫雷。 四重天雷何等强大,纵然蛇妖也承受不住,两条蛇妖吞了一口天雷后全身剧颤,在乌云间打着滚,蛇尾翻覆,风云扰乱。只一口自然无法吞尽,剩余的天雷一股脑的向安伯尘涌来,安伯尘躲闪不及,只能张口含住。 “轰!” 又是一声剧响,安伯尘的魂躯剧烈颤抖,这一瞬,安伯尘脑中空空,再感觉不到其它,只除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就仿佛钢刀一遍遍的刮过皮骨。 安伯尘咬紧牙关,硬生生的忍耐着。 琉京上空雷雨大作,所有人都抬起头,怔怔地望向天云间打着滚的二蛇。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蛇渐渐恢复平静,盘尾而立,口吐清气,不多时额顶处鼓胀出两只犄角。 龙蛇同源,龙腾九天,蛇隐浅壤,渡劫而化蛟,生爪而变龙。 安伯尘颤抖着,张大嘴巴看向化作蛟龙的二蛇,四重天雷盘旋在腹中,疼痛难耐,二蛇不死反成蛟更令他心灰意冷。 “无邪居士,倒是个好名字,多谢无邪居士相助。” 传音入密,依旧温文尔雅,回荡在安伯尘耳边,眼前不由浮现出那个笑容灿烂的布衣公子。 彼时人形,一个是权倾朝野的重臣,一个是翩翩然出世的佳公子,堪称世间俊杰。而今变回原形,贪婪残暴的本性显露无遗,即便口吐人言再扮回离公子,可也改变不了它为祸国乱世妖蛇的事实。 目光渐渐变得坚毅起来,安伯尘横下心,再喝一声:“雷来!” 天云间仿佛睁开一只眼睛,眸眶中风起云涌,雷电交加。 少时,又有一柱紫雷从天而降,粗壮如街道,其势壮阔。 二蛇犹豫片刻,终究忍不住心中的贪婪,张口吞向紫雷。 紫雷分去一半,仍余一半向安伯尘降来。 五重天雷! 安伯尘避无可避,拧紧双目,张口吞食。 四重天雷犹未消化,又吞入五重天雷,轰鸣于腹中,魂体已然变形,即将破碎。 强烈的剧痛袭来,安伯尘已然没了知觉,麻木的望向乌云上不住翻滚的二蛇,就见它们纷纷露出痛苦难耐之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个多时辰过去,安伯尘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二蛇脸上的痛苦狰狞之色一扫而空,腹下冒出四只脚爪,虽然不大,却俨然是成龙的征兆。 两柱得意的目光射来,刺痛了安伯尘,虽然早已麻木得没有半丝感觉,可安伯尘只觉心头凉飕飕,愈发冰冷。 问天问地问鬼神,只问今朝许我斩妖否? “雷来!” 肉身高坐京城之巅,地魂摇摇欲坠,安伯尘不管不顾,用尽仅剩的力气高喝道。 便是天地鬼神皆站在蛇妖一方,我也要将二蛇斩于琉京千万人之上,便是我注定命绝于今日,那命数我也要一同带入地府黄泉。 顷刻间,天眼圆睁,堪比百马并行的雷柱轰然落下,重重叠叠,却是跳过六重,直奔七重而去。 黑云压城城欲摧,紫雷倾国国将亡。 天象剧变,仿若天河翻覆,倾倒下滔滔不绝的紫海。琉京上下,无论是躲在家中的百姓,争斗于王宫内外的兵将,城头处的世家子,还是城外的数万大军,此时都惊恐万分的仰望天空,满脸恐惧。 琉京七十里地,此时却好似脆弱的小舟,迎向无边无际的紫潮,随时会被淹没倾覆。 城亡人亡,一干休罢。 楼阁高处,安伯尘怔怔地望向铺天盖地的紫雷,心头没来由的浮起一丝紧张。 四重五重他还能消受,顶多是疼得他再无知觉,可这七重天雷降则灭世,又岂是他能承受。 安伯尘刚想躲避,余光中,肉身静坐,满城百姓含泪而泣,再远点还有他四年未归的圆井村。 心头生出一丝悲怆,安伯尘直面七重天雷,终究没有移动半步。 顷刻间,雷海扑面,将他淹没。 区区地魂又怎消受得了七重天雷,无边无际的雷海中,安伯尘的魂躯被冲得四分五裂,只余一丝残念,形如孤魂野鬼般飘零在雷海中。 魂飞魄散,只有呆若木头的肉身静悄悄的坐于雷海下,头顶茫茫无际的七重天雷,却毫无知觉。 可就在下一刻,已然没有知觉的肉身突然睁开双眼,体内周天中,水火风三势从下丹田奔出,顺着经络涌往上丹田。 右目中似有什么在缓缓流淌着,一点一滴,聚成水汪,旋转着,越眶而出。 雷霆者,生死孕育,却为生死之间的轮转变化,渡劫历死生,掌乾坤,如化蝶之茧,亦如脱胎之婴,求死以证新生。 旧的地魂死去,新的地魂生出,安伯尘刚恢复知觉,转眼后又被雷海淹没。 魂生,魂灭…… 又生,又灭…… …… 安伯尘迷迷糊糊的徜徉于生死间,每一次从死到生,他都会觉得神清气爽,天升地沉,万物复苏,欣欣向荣。还有一丝玄而又玄的感觉,仿佛大梦了一场,即将苏醒般,懵懵懂懂,难以道明。 生死间的轮转,直到第七次,地魂从右目游出,扑上雷海,这一次却安然无恙。 就在这一瞬,大梦初醒的感觉再度生出,前所未有的清晰。 第166章 得天魂 折二蛇 第166章 得天魂 折二蛇 “好怪的雷。” 城头上,张布施低声喃喃着。 刚才那阵疾风骤雨般的紫雷连他都吓了一跳,本以为琉京不保,孰料那雷竟悬于半空,迟迟不见落下。 一夜将尽,那雷非但没降下,反而渐渐沉寂,有影无形,有光无貌,却让满城的人提心吊胆了一宿。 转眼看向无华,就见他也是面露深思。 四目相对,两人没有开口,却不约而同的想到一块。 安兄弟消失了一宿,生死未卜,那雷会不会和他有关? 未及多想,一旁传来惊呼声,张布施转扭头看去,青媚的天色下,攻城弩车被健卒推动,缓缓向城墙逼来。弓矛手压阵,骑兵垫后,数万大军踏着轰轰的步伐,不多时便已越过半里地,直逼城头。 此时城头上还有数十世家子以及百多金吾卫,困乏了一夜,淋了一夜雨,此时摇摇欲坠,连身体都站不稳,何来力气迎敌?最重要的一点,却是安伯尘不知所踪,没有了主心骨,城头上的诸人就好似一盘散沙,本来人就少,眼下心也不齐,恐怕不消半个时辰叛军便会攻入城中。 张布施暗暗摇头,心中无奈。 琉京如何本与他无关,查探出无邪居士后,他没有返回中都说到底只是为了消遣些日子。如今的琉京之乱亦好像一出戏,他则是台下的看客,静静等待着戏幕落下,等待着那个让他心生好奇的少年是成是败。 无论是成是败,戏幕落下,他终究会回转中都。私交归私交,他为中都皇叔传人,无华是秦国神僧弟子,而安伯尘则是琉国的后起之秀,日后免不了各效其主,今日的这点情谊也不知还会记得几分。 看向身旁微微紧张的无华,张布施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转过身,遥望王宫方向,似在找寻着什么。 王宫高处,楼阁之巅,安伯尘徜徉即将消散的雷海,如梦初醒。 转过身,安伯尘朝向自己的肉身,下意识的开口道:“请天魂。” 眸眶中晶莹点点,似泪似雾,渐渐聚满,看向自己的肉身,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感动,亦含着难以名状的喜悦。却见一条虚影慢悠悠的爬出,游入雷海,飞翔于地魂之上。 天魂在上,地魂在下,冥冥之中的那丝血脉亲缘将它们紧系于一体。 这一瞬,安伯尘又生异感。 向脚下望去,七十里琉京尽收眼底,向天头看去,昼夜交替时的万般玄妙缓缓铺开,闭上双眼,天上地下万物峥嵘皆收心底,好似不用去看便能察觉,又像是同时生出两双眼睛,俯瞰天地。 雷海生波,掀起最后一阵浪潮涌向天地二魂。 地魂上飘,天魂下坠,轰隆一声撞击在一起,待到安伯尘再睁开双眼时,陡然发现,他竟飘浮在万丈高空,身体轻如棉絮,随风而游。 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终于消停,乌云向两旁飘散,日光坠落,洒入凡尘。 安伯尘迎着日光,御风而飞,心中的畅快难以描述。 在七重天雷下挣扎一夜,安伯尘的地魂已然淬炼到极致,破而后立,浴火重生,而三魂之一的天魂也在昼夜交替的那一刻被唤醒,在雷海的淬炼中同地魂融为一体。 地魂只能行于黑夜,能疾奔跳跃,却不能腾飞。现如今天地二魂同时炼化,安伯尘这具新的魂体不惧白昼日光,能御风,还能弹指间俯察天地万物,了然于胸,即便不用缩地符也能遍察琉京上下,这般神通已近传说中的鬼神。 安伯尘依稀感觉到,这具新炼化生成魂体还很脆弱,拥有无尽潜力可挖掘,就如同此前的地魂般,需得重重煅炼方才能大功告成,再聚成命魂,三魂合一,成就神魂。可究竟如何炼化,还是不时吞食天雷?每一次淬炼后又会生出怎样的神通? 安伯尘并不知道,也没工夫去想那么多。 御风而飞,翱翔白云缭绕间,眼前的天地都变得美妙纷呈,安伯尘痛快到极致,仰望红日,只想飞出这方天地,看看重天之上,日月之后还有着怎样的存在。 然而,就在他想要御风而上时,耳边忽地传来阵阵喊杀声,心头一动,安伯尘已然看见蜂拥至北城下的数万敌军。 “光顾着自个高兴,倒将正事给忘了。” 拍了拍脑袋,安伯尘嘀咕道,随即一愣,莫名的看向下看去,就见他这天地二魂合一的身躯不再是一团模糊虚影,而是手脚分明,能看见,却又是虚影,很是奇妙。 挠了挠头,安伯尘咧嘴一笑,极目望去,就见天头一处云团上躺着两团躯壳,一黑一白,长约四十余丈,正是离左二蛇。此时已无法称之为蛇,在它们脑袋上长出龙角,腹下亦生出龙爪,却是七爪未满,六爪有余,半龙半蛟。 最为关键的是眼前的两条蛟龙都已气绝而亡,只留下肉身和口中的龙珠。 本为玄德洞天的蛇妖,为了相恋的龙女偷入大匡,相争一场,留下风华绝代的美名,到头来却因止不住本性中的贪婪,硬生生的七重天雷暴体而亡。安伯尘引来天雷,和二蛇共同承受,相当于一人二妖同渡雷劫。蛇妖的肉身虽比安伯尘坚韧强大无数,却不通雷霆奥妙,当天雷超过肉身所能承受的范畴自然灰飞烟灭。安伯尘则不然,早先初悟雷霆奥妙,又夜夜神游食天雷,魂体奥妙无穷,在七重天雷下心念雷霆奥妙,一次次破而后立,浴火重生,终于将地魂炼至纯粹,引天魂共聚魂体。 压在安伯尘心头的巨石终于被他亲手打成粉碎,离左二妖安安静静的死于琉京万丈高空,就如他们来时那般悄然无声。 安伯尘长舒口气,静静的看向死绝了的二妖,没有太多的欣喜,也没有太多的感伤。 若非它们,安伯尘也不会来到风起云涌的琉京,更不会历经种种造化,半只脚踏足仙尘边缘。怎么奈何二妖欲绝安伯尘,安伯尘从一蒙蒙无知的小仆僮,颠簸于暗流起伏的漩涡中,步步为营,终于以肉体凡胎之身,采撷仙缘,初涉大道,翻手除去二妖。 只不过,开平七年的斩妖少年,这一番龙争虎斗,这出好戏的始末原委,又会有几人得知。 “罢了,这场大功就送给无邪居士吧。” 莞尔一笑,安伯尘飞至云边,犹豫着,单手挑起左相的妖身,随后御风而下。 弩车裹挟着五人合抱的滚木在士卒的口号声中撞向城墙,琉京的城墙再坚固,也经不住擂木半个多时辰的撞击。墙角处裂纹横生,墙头摇摇欲坠,不时有碎石粉末滚落。 原先站在城上的众人早已退回城中,而城内的百姓也惊慌失措,含泪望向曾经守护住江南一代又一代繁华景致的城墙,心中已然绝望。城门外,大军之后,老人坐在营帐中,看向云淡风轻的天空,苦笑着摇了摇头。 按照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迈着四方步,悠悠然向城里的早茶铺走去。点上一壶好茶,叫上一笼汤包,怡然自得地享受着早晨的安详宁静。可眼下他却不得不下令攻城,将这座待了七年之久的城池夷为平地,那汤包自然没得吃了…… “伯尘啊伯尘,倒也为难你了。” 想到那个不知所踪生死亦不知的小仆僮,萧侯只觉嘴中苦涩,暗暗惋惜。 “轰!” 抬起头,将士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却是城墙一角已被撞开道缺口,恰好可容五马奔腾。 又等了片刻,萧侯自嘲的一笑,拾起案上的令签。 “轰!” 又是一阵巨响传来,萧侯皱眉看去,神色陡然一僵,就见一条五十来丈的蛟龙从天而降,重重落在城墙上,盘旋而挂,堪堪阻截住急欲攻城的骑兵。 全身上下不住颤抖着,萧侯张了张嘴,可好半晌也不知说什么好,眸里除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外再无其他。 萧侯还算没有失态,可其余人又怎会如他一般镇定。 那条黑龙好似挂面一般垂于城头,却已死绝,周遭也是一片死寂,只余晨风的絮语以及众人的喘息声。 城里城外,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看向黑龙的尸体,二龙争斗时的情形依稀浮现在眼前,在那时便已如梦如幻,眼下传说中的龙仙就这样惨兮兮的死于城墙上,百姓们、将士们以及世家子们呆若木鸡,却是看傻了眼。 直到一阵清朗的声音从天头响起。 “今日之乱,全因这条蛟妖。此妖便是左相,欺君罔上,陷害忠良,将琉京陷入战火,着实可恶。今日本居士已将它斩杀,再无祸事,众人且归位,两军且退散,若再争斗,休怪某无情!” 鸦雀无声。 过了好久,欢呼声响起,回荡在琉京上下,百姓们喜极而泣,纷纷朝向天头跪拜。先前激战正酣的将士们也纷纷丢下兵器,相视无言,暗暗舒了口气。城外的叛军不知何时悄然退去,琉京虽已千疮百孔,残垣断壁,可蒙在京城之上的万张乌云消散一空,晨曦洒下,即便在冬日的清晨,也透着几丝淡淡的暖意。 “敢问高人尊姓大名?” 也不知是谁率先喊出声来,百姓们都无不满脸崇敬的望向天头,交头接耳,猜测纷纷。 沉默许久,有些生硬的声音从天云间传来。 “本居士……名号无邪。” “开平七年末,有蛟妖祸乱朝堂,欺君罔上,引叛军入京。时有校尉安伯尘领金吾卫守城,斩将破敌,阻敌军一夜……琉君不知所踪,幸有高人无邪者斩妖除魔,平定叛乱……霍国公沉冤昭雪……公主封号忆龙……” 第167章 好戏初谢 第167章 好戏初谢 听着满城欢呼声,安伯尘不知所措的挠了挠头,若此时肉身在,定会面红耳赤。 也不知是因为二妖已死心下轻松,还是因为天地二魂相合的缘故,安伯尘这三日来的锐气锋芒渐渐消隐,看向城中满脸崇拜的百姓,只觉好生不习惯。 “糟糕,肉身被人发现可就不妙了。” 心头一紧,安伯尘匆匆御风而返,见着楼阁上的肉身安然无恙这才长舒口气。 神游回转,双目恢复神采,安伯尘活动了翻筋骨,起身环视周遭。 晨曦垂落,先前心头一动便能俯察四面八方的神通不再,安伯尘心中了然,那等神通只能在神游时施展,不过眼力和耳力似乎比从前增强了不少。 拾起无邪,安伯尘下了阁楼,来到王宫深苑,正要施展火行术离去就听耳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细若蚊蚋,却清晰可闻。 神色微微复杂,安伯尘犹豫少许并没急着离开,而是顺着啼哭声缓步寻去。 走过一片片染满血渍的树林,安伯尘来到那座摆放着水仙花的小殿前,透过窗棂,隐隐能见着男童手足无措的抱着婴儿,满脸无奈。 安伯尘正思索着进去与否,李宣恰好抬起头,一眼便看见了安伯尘。 “谁在外面!” 男童的声音有些惊惶。 安伯尘将银枪倒垂,上前两步,抱拳道:“末将安伯尘,前来救驾。” “安校尉,是你?”李宣的声音中带着丝丝惊喜。 安伯尘心知蒙混过关,小心翼翼的走入殿中,又是一拜道:“启禀殿下,已有高人无邪出手,将化作左相的蛇妖斩杀,如今外面战乱已平,殿下大可放心。” 闻言,李宣双目放光,长舒口气,想要拍拍胸脯,可怀里却抱着小公主,甚是窘迫。 看向垂手而立的安伯尘,李宣满意的点了点头:“听小姨说你昨夜率领金吾卫出城迎敌,大败敌军,这才保得京里一夜太平。安校尉功不可没,等父王回来后定会封你个大大的官。” 李宣有板有眼的说道,小姨将刚出生的妹妹托付给他,让他好生看护,李宣第一次被人委以重任,自然兢兢业业,颇有世子风范,更何况怀里的可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承蒙殿下夸奖,这是末将分内之事。” 客气了一句,安伯尘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细细打量向李宣怀中的婴儿。 女婴挥舞着胳膊,不甘的挣扎在襁褓中,哭得异常响亮。初生的婴儿大多哭闹上小会便会睡过去,可她从昨晚开始直到今早足足哭泣了一宿,生来便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不同寻常,想来是龙魂返回的缘故。可她却再不会记起前世之事,生于帝王家,以后想来会是一位备受宠溺的娇公主。 安伯尘并没将怀中的水仙花种取出,就算他拿出来,也无法帮助龙女恢复记忆。再者,二妖死于安伯尘手中,龙女一旦恢复记忆,安伯尘岂会有好果子吃。万里迢迢逃出玄德洞天,爱郎死去,与其让她恢复记忆,还不如当一个安乐公主,享尽一世荣华富贵。 小公主哭闹个不停,不断伸手,向前面探去,似想挣脱出紧紧缠着她的襁褓。李宣无计可施,愁眉苦脸,只能学着大人样,一个劲的哄着妹妹,指望着她能快快入睡。 顺着小公主粉嫩的手臂看去,安伯尘见到了那支绽放的水仙花。 心头一动,安伯尘拱手道:“殿下,公主殿下似乎想要那朵花。” 闻言,李宣一愣,目光落向那株屹立在晨风中,清丽素美的水仙花。 “她还是没能来。” 犹豫片刻,李宣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摘下水仙递给小公主,转眼间小公主止哭为笑,咯吱咯吱地开怀大笑,抱紧水仙花,不多时已熟睡过去。 世子口中的“她”应当就是龙女了,龙女如约而至,可李宣永远不会知道。 安伯尘心情莫名,想要笑,却又笑不出来。 “安校尉真细心,本王代舍妹谢过校尉。” 怀里的小祖宗终于不再闹腾,李宣自然满心欢喜,朝向安伯尘拱手道谢,安伯尘只道不敢。 “安校尉辛苦了一夜,不如小睡片刻,吃点宫中糕点也好。” 李宣越看安伯尘越觉得亲切,热情的说道。 早在那日演武场比试时,他便一心看好安伯尘,安伯尘胜出父王虽然满脸不悦,可李宣心里还是暗暗得意。今日安校尉先是击败敌军,又是进宫救驾,还让王妹乖乖睡着,大功一件接着一件,李宣只觉父王再不给安伯尘封个大官也太对不住人家了。 一宿没睡,又是斗将又是吞雷,安伯尘的确有些疲乏。当下也不推辞,安伯尘将无邪放于一旁,寻了个卧榻闭目养神。 檀香阵阵,催人睡意,不多时安伯尘已打起鼾来。 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李宣回头看去,来者却是美若天仙的小姨,当即面露喜色,邀功般道:“小姨,妹妹已经睡着了。” 璃珠淡淡一笑,刚想说什么,目光落向一旁睡得呼呼响的安伯尘,陡然一怔:“他怎么会在这?” “安校尉是来救驾的。” 李宣喜滋滋的说道。 璃珠莞尔,从他怀中接过小公主,拍了拍李宣的小脑袋:“宣儿这么快就会收买人心了……不对,我早已下命封锁后宫,他怎么可能进来?” 喃喃自语着,璃珠侧目看向安伯尘。 晨光漫入窗棂,落向墙角处的银枪,晃人眸眼。在大雨中激战了一场,枪柄处的白布已脱了一大片,再无法掩住龙飞凤舞的“无邪”二字。 “小姨,小姨……你怎么了?” 李宣好奇的看向呆立不动的璃珠公主,连叫了数声,璃珠方才回过神来,可心中的震惊又岂是一时半会能平复的。 挣扎了许久,璃珠看向窗台上的水仙,轻声道:“宣儿,好好照顾他。” 说完,璃珠转身走出小殿,脚步零碎,亦有些慌乱。 …… 上京,陆府。 入夜时分,府中下人和平日一样忙碌个不停,侍女们翩跹若蝶穿梭于亭台楼阁间,总之一派贵气。 最大的那进宅邸中,身形圆胖的老头沐浴披华衣,面对身前的神龛垂首而拜,毕恭毕敬,虔诚至极点。 烛影忽闪,陆司空仰头望去,檀香缭绕,渐渐聚合成一张镜幕,骑着白龙一身坚铠的琉君已至上京南郊。夜幕漆黑,皎月高悬,映上一地薄雪格外发亮。 长龙腾飞于茫茫夜色,原野中也似有八九个黑点疾奔而来,迅若流星,少说也有天品修为。就在这时,雪地深处驶来一匹骏马,马上的大将身高八尺,英姿矫健,腰如狮虎,猿臂舒张,手提方天画戟,身穿狻猊锁子甲,头戴赤火冲天冠。 冲天冠下,却是玉面朱唇,眉若剑鞘,眼如寒潭。 大匡第一名将脱去一身铠甲却也是让世间女子神魂颠倒的美男子,然则既能纵马提枪,杀出一片大好河山绝世功业,要得美貌俊颜又有何用? 马蹄踩雪,一将一画戟,仿若冰雕般屹立雪地。 没有说话,也没有出戟,吕风起静静的看向天头一龙一王,那条白龙盘旋而啸,却再没越雷池半步。 “琉君请回。” 许久,吕风起开口道。 “不杀陆老儿何以回见我妻?” 于龙背上直起身,李钰死死盯着千丈下的男子,冷声道,手心微微发汗。 “我若杀了你,她再不会见我一面。” 吕风起嘴角抽动着道,却是在笑,他笑得很是奇怪,好似在自嘲。 琉君眉头稍蹙,就听吕风起语调一转,哈哈一笑道:“纵然我不杀你,璃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所以,还请君上先走一步。” 话音落下,吕风起猛地挥动画戟击向雪地,雪沫纷纷扬扬,飞洒一片,而他则借势而起,双腿紧夹马腹,居然单凭这一戟之力硬生生的带着坐骑越上千丈高空。 没有再开口,吕风起斗将杀人时从不多言,战就战,杀就杀,何来那么多废话。 一将一骑踩着六瓣雪花,轻盈的奔踏于天头,忽而急骤。马背上的大将借势而起,双手紧握画戟,低喝一声重重劈下。方天画戟舞于长空,夜色纷纷碎裂,竟斩落一片不属于夜晚白昼,玄而又玄的奥义涌上画戟,带着臻至化境的阳刚劈向龙头。 飞雪消停,却没散去,只是静静的凝滞于半空,似在欣赏着如梦如幻的一戟。 戟落,雪降,李钰身躯剧颤,难以置信的看向被斩成两截的龙角,脸色如同上京的雪一般苍白。 …… 四日后,洞庭湖边。 一百三十里洞庭位于北方,中都和上京交界之处,烟波浩淼,落雪缤纷,河面虽未冻结,可游鱼皆不敢在浅水嬉戏,偏偏还有钓客独坐水榭,蓑衣斗笠,长竿垂线。 忽而风起,卷翻斗笠,斗笠下竟然空荡荡一片,若有人见着这副场景,定以为是遇上了鬼。 鱼竿甩起,水花中飞出一条火红色的鲤鱼,鱼口若府门,身躯若楼船,竟有百丈之长。 “这条鲤鱼泰岳老哥怕是养了两百多年了,日夜吸食湖中灵贇,放在那里当可有一跃龙门的资格。” 白衣秀士不知何时出现在钓客身后,淡淡说道。 “黄居士见笑了。” 钓客阴阳怪气的说道,似笑非笑,忽然想起一事,扭头问道:“那位无邪居士还没出现?” “尚没。” “等不了了。他们也当动身,黄居士可愿同行?” 怪钓客冷笑一声,起身走入鱼口,黄居士略一颔首紧随其后。 大雪纷纷扬扬的下着,夜幕中,一条巨大无比的鲤鱼拍打着尾鳍,冲入湖中央,陡然打了个挺,高高跃起,直冲天际,眨眼后不见了踪影。 第168章 初春 第168章 初春 “统领大人,齐国急报。” “搁着吧。” “是。” 穿着新衣的下人放好信函,毕恭毕敬的告退而出,从始至终都没敢抬头。 三年前统领大人被革职圈禁,府里人私底下都在传,统领大人是因不愿四年后嫁往上京而得罪了家主,下人们只叹七小姐身在福中不知福,可也佩服她顶撞家主的勇气。本以为七小姐再做不得那个手掌生杀大权的冰公主,孰料半个月不到,她便恢复原职。听人说还是好几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联名上书,为七小姐求情。 这个七小姐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手段非常,神秘莫测。 下人小心翼翼的掩上门,心中又是钦佩又是感慨。 “刘都督。” 迎面撞上一行色匆匆的老人,那仆人心头一慌,伏地而拜。 刘老休稍稍点头,径直走过,进了小筑。 抬头看去,一身雪白长裳的少女依窗而坐,静静的看着案上的信函。 三年过去,司马槿身上并没太多变化,依旧一脸淡漠,目光透过面纱落下时,仿佛染着层冰霜,看得人不寒而栗,唯一改变的或许只有令司马家人愈发不敢直视的美妙风韵。司马家的女儿终于长大了,婷婷玉立,娇美动人,倾城又倾国,说是仙子下凡也不为过。 只可惜,长大了就得嫁出去。 暗暗摇头,刘老休不由想起了那年的司马房,心头一紧。 三年前的初冬,秦中北龙司马房南下,密会鬼军都督,他承诺的报酬连刘老休也有些心动。另外两名都督都已同意和司马房结盟,而老太君和家主也纷纷看好这位来自秦国的俊才,刘老休纵然有心相助司马槿,却也无可奈何。鬼使神差般,刘老休将琉京少年之事告知司马房,在他看来,司马槿喜欢上一个小仆僮实在是荒谬至极的事,若不斩断这场孽缘,于司马槿于司马家都是大祸。 司马房笑着辞别而去,刘老休也没太留神,区区一仆僮想来司马房杀之回返顶多只消四五天。 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月,半个月中琉国发生了许多事。先是琉京生变却得高人出手相救,而后琉君暴毙新君继位,璃珠长公主和蓝月太妃垂帘听政……在这些震惊天下诸侯的变动中,有一件事微不足道却令刘老休乱了阵脚,原先的羽林军校尉安伯尘守城有功,擢升中郎将。中郎将离将衔差半步,并不算高,可安伯尘毕竟只有十四五岁,十四五岁的少年被册封中郎将,即便放在大匡历史上也少之又少,如何不令人惊讶。最令刘老休吃惊的却是半个月过去,那安伯尘竟还没死,与此同时,司马房音讯全无。 心慌意乱下,刘老休命得力干将在琉吴两地寻找司马房,又花了半个月,终于在吴国边境找到了沿街乞讨的司马房。曾经风流倜傥的秦中北龙披头散发,裹着路人施舍的破袄子,脸上生满了烂疮陈疤,蛆蝇环绕,恶臭冲天。当手下人将司马房偷偷带回时,刘老休几乎快认不出眼前目光呆滞,趴在地上不住打着颤的少年,另外二军都督闻讯赶来,一看之下震惊当场,许久无语,拂袖而走。 刘老休知道,他这两位老伙计只当是司马槿暗中下的手,心中又忌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唯独刘老休清楚,被老太君带走闭关修行的司马槿就算想出手也无能为力,折断司马房手腿,让他沦为街头乞丐的是那个名叫安伯尘的琉国羽林中郎将。 时天下英才辈出,猛将如云,区区一琉国少年将军自然默默无闻。 可能完败司马门阀数一数二英才的人物,又岂是等闲?人称司马房为秦中北龙,现如今只能像蚯蚓一般趴着,那个一鸣惊人斩龙拜将的少年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隐忍,蛰伏,潜力无穷……若他和司马槿联手,不出二十年,我司马门阀或许真能重回上京也说不定。 这个念头刘老休顶多只是想想罢了,想罢苦笑不已。 在家主的盘算中,司马槿远嫁上京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老太君已去,门阀中家主独大,让司马槿重掌鬼军斥候,不过是看重她的能力,权宜之计而已,绝不可能再有任何升迁。在家主的大计中,半年后的联姻可谓是重中之重。 “都督有何事?” 冷漠的声音响起,清脆空灵,带着一丝疏离。 嘴角泛起苦涩,转瞬消散,刘老休暗叹口气道:“今晚有秦国贵客造访,家主的意思你也一同赴宴,好生准备准备。” 看了眼窗外盛开的杜鹃,流风轻舞,带着丝丝柔意,司马槿曲长的睫毛轻轻眨闪着,低声道:“可是来买兵器的?” “你知道就好。” 刘老休喃喃道,等了许久,司马槿却没说话。 无奈的一笑,刘老休摆了摆手,迈开四方步走出小筑,这三年里他来小筑的次数并没减少,却再没讨到过半口茶。 春光明媚,柔风在溪水间画着涟漪,卷起花香漫入窗棂。 司马槿又看了眼手边的飞报,随后丢于案上,莫名一笑道。 “乱世快到了吗。” 各方神师齐探神明之上,虽是秘密,可纸包不住火,三年后就算没有人尽皆知,可各方诸侯有谁不知。三年未回何等古怪,谁知道往后十年二十年,大匡会不会进入一个再无神师出没的年代,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虎狼环绕,上京那块肥肉何等引人垂涎。匡帝昏庸,各方诸侯叛乱不断,三年前是齐国,而今又到了秦国,至于这些叛乱背后有没有各家诸侯君王的影子却不得而知。 或许只差一条导火索,便能将那层遮羞布拉下。 不过,这些和我又何干? 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得轻快灵动,若有司马家人在场,见着此刻的司马槿,定会瞠目结舌。 春风扑面,卷起青丝缓缓流淌,国色天香的少女抽出那只白色的木匣,静静看着最上面那封信函,睫毛眨动,美丽动人的眸子隐隐含笑。 “长门中人果然讨厌,罢了罢了,就陪你走一趟。” 放下信函,司马槿靠上椅背。少时,一道虚影从她凹凸有致的娇躯上浮出,猛地一坠,原地轻舞一圈,笑吟吟的看了眼肉身,飘然而出。 …… 江南故里,烟花迷人眼,楼阁依旧。 三年后的琉京已然恢复元气,楼阁望烟花,烟花觅佳人,旧唐古道熙熙攘攘,望君湖边画舫连串,就连朱雀街上也多出几分生气。那年京城生乱,城不成城,君不成君,虽有几名大臣提议迁都,可大多数文武持以反对。琉人风流亦恋故土,在这方水土生活久了,再残破也是故里,大不了多花点金银重建京都。新君尚幼,蓝月太妃耳根子软,璃珠公主也是个恋旧的人,琉京便这么保了下来。 南郊辕门大开,一彪轻骑长驱而入,当先的是一员银枪银铠的小将。身高七尺,英姿矫健,长发垂腰迎风而舞,战盔下是一双黑若冥夜的眸子,冷峻得令人胆寒。可当他摘下头盔,露出那张平常无奇的面孔,就好似利剑回鞘,眸中的锋锐自然而然的散去,第一眼看去略显淳朴,再看一眼却又觉很是平淡。 军士们没几个知道“出尘”一词,只觉得自家将军气质非凡。想来也是,三年前以一敌千斩杀贼首,后又倚城斩将把三万敌军逼出半里,如此猛将,自然与众不同。 悬缰立马,安伯尘扫过身前五百铁骑,冷声道:“李校尉何在?” “末将在。” 一骑出列,挺着微微隆起的肚皮,昂首挺胸,朝向安伯尘拱手喝道:“将军示下!” “清点战果。” “末将领命!” 李小官应声道,随后纵马而行,得意洋洋的在骑兵前绕了一圈,眼珠转动,眸里不时闪出一丝精光,看得五百铁骑心里打鼓。 众人都知李校尉屡屡同自家将军“出生入死”,乃是心腹之人,然而他除了骑术还行,角斗尚可外,并没其他本事。去打仗光会角斗有何用,在战场上谁会光着膀子跳下马来和你摔跤,不通刀枪斧钺,不精弓弩,这李小官能当上校尉却是沾了安郎将的光。 众人心知肚明,偶尔会对李小官狐假虎威感到忿忿,可也不会多言。 安郎将虽然年轻,比虎贲营大多数人都要小上几岁,可深明大义,治军虽严却体恤下属,常常给众人开小灶,特别是每月月末煮的那锅肉汤美味绝伦,吃完后神清气爽,回去睡上一觉起来总感觉力气增强了不少。因此,即便安郎将纵容李校尉这头害群之马,众将士也不会往心里去。 停在一名脸色微变的骑兵面前,李小官眯起双眼,冷笑老半天方才道:“张长根,百标中三十,不合格,罚跑十圈。” 那骑兵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安伯尘,随后哭丧着脸翻身下马,绕着营地跑了开来。 李小官所到之处,无不风声鹤唳,苦叹连连。 安伯尘静静的看着,并没开口,每月出操七次,眼前这副场面早已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的领军操练,久而久之安伯尘倒也习以为常。 正在这时,一阵啸声从天头响起,安伯尘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黑影盘旋在千丈高空。 第169章 烟花江神君府 第169章 烟花江神君府 笑了笑,安伯尘转向李小官道:“清点完毕就解散。” 说完,安伯尘拉起缰绳,一人一马宛若出弦利箭般飞奔出辕门。 正午时分,京城街市人满为患,看见马背上的少年将军,无论提着篮子的大婶还是吊着茶壶的大爷都热情地打着招呼,安伯尘疲于应付,索性择了条小巷行往墨云楼。 重建的墨云楼只有五层,在琉京中也算极高,安伯尘刚上楼,便有一只大鹰俯冲而下,狠狠的啄向安伯尘。 “别闹了墨羽。” 忙不迭的挡着啄来啄去的大鹰,安伯尘笑着道。 这三年里发生了许多事,其中便有眼前这头伏妖。按理说明明是安伯尘先得手,偏偏被她讨过去,强词夺理道安伯尘没有精火无法收服,也不知她怎么这么喜欢收伏妖,有了大黑小白,还要再多一头东海妖鹰。虽说墨羽被她收服,可对安伯尘却极为亲热,俨然成为两人共有的伏妖。 “好了好了,我换身衣服就去。” 挣脱出墨羽的爪翅,安伯尘返身走入藏玉厅。厅中放着数只大鼎,其上刻录着重量,为安伯尘平日练功所用。三年苦修,距离突破地品还差少许,非是安伯尘不用功,也不是他天赋奇差,却因同修水火风三势的缘故,兼之他的经络早些年一再拓宽,比普通人粗壮四倍有余,所需炼化的水火风三势自然也就增多,幸好还有个神仙府,每日可在其中呆上个三五月,三四日入府一次,两年后已将三势修满,只差一线。 虽只有一线,可这一线却有如咫尺天涯,亦像悬于安伯尘头顶的那柄利剑,怎么也够不着,只能干着急。 寻常炎火境界修士发力时双臂有七八百斤之力已算了得,地品约莫在两千斤上下,天品超过五千斤,顶尖天品强者更是接近万斤。之所以悬殊如此大,皆因各人体质、际遇不同,有些人天赋异禀,远超同济,如今的安伯尘单臂发力便能提起千斤的铜鼎,双臂合力更是接近一千五百斤,在部下眼中也算是“天赋异禀”。 安伯尘心里清楚,他拥有超越境界的臂力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因为经络拓宽,其二则因为水火风三势。水火交融,风势分合阴阳,所发出的力量自然倍增。这还是在他不施展秘术的前提下,若是出枪时口吐真言,催动阴阳之风,安伯尘一枪发出两千斤不在话下。 然而,不到万不得已安伯尘不会施展秘术,生怕有心人发觉他另一个秘密。 将铠甲挂好,安伯尘穿上一衫白衣。闲时穿青衣,战时黑衣银甲,远游时还是一身白衣来的舒服。 盘坐榻上,安伯尘屏气凝神,右目光影流转,少时一道虚影飘出,却是个穿着白衣的无形无影之人。墨羽蹦蹦跳跳的来到榻边,警觉的扫视四方,为安伯尘守护肉身。 莞尔一笑,安伯尘施施然飘出窗棂,御风而上,飞过朱雀街,飞过热闹如初的琉京,直飞向琉国北境的那条大江。 春光灿烂,风和日丽,烟花江波光粼粼,渔船不绝,江边也是郁郁葱葱一片,好不舒惬。 少年闲庭信步的走到江边,极目远眺,只觉神清气爽。 看了会江边春光,安伯尘回身走向江边柏树,纵数三棵,横数十棵,在一株平平无奇的柏树下停住。解下腰带,安伯尘捡起三块圆石搁于腰带,系上树枝,轻轻敲了三下。 风起江南,波涛起伏,吓得渔民们提心吊胆。 片刻后,柏树从中分开,放眼望去,内里竟是水波千里,浪尖上走来一巡江夜叉,尖嘴猴腮,身如大虾,穿着倒是威风凛凛,披甲戴盔有模有样。 看见负手立于树前的白衣少年,原先板着脸的夜叉立马和颜悦色起来,俯身拱手道:“拜见无邪上人。” “免礼。” 安伯尘笑着道:“你家君上可曾用膳?” “这……” 夜叉面露犹豫,结结巴巴道:“尚没……” “那……” 未等安伯尘说出,那夜叉便打了个哈哈道:“上人快快请进,君上得知上人大驾光临想必会欣喜十分。” 笑了笑,安伯尘走入夜叉身后的华丽马车,颠簸在树里水波间,不多时消失不见。而柏树也从中闭合,看起来和一旁的松柏毫无二样,系在枝头的腰带石块也不见了踪影。 烟花江上渔人摇,不知江中有洞天。 炼化天地二魂,安伯尘丝已不惧金木水火土之物,昼夜齐行,且能御风而飞,只差炼化命魂,三魂聚合便可千变万化。然则,再神奇也不过是体内三魂,安伯尘肉身只能呆在七十里琉京,也无法施展神游时的诸般神通。有得必有失,所失者大多为人心之中的不足,安伯尘对于如今的情况很是满意,自然不会心生失落。 马车行于江中如履平地,由三只巨蟹拉着。螃蟹八足二钳宜横行,这三只巨蟹自然也是横着爬。第一次坐马车来烟花江神君府时,见着横行的巨蟹,安伯尘忍俊不禁,足足憋了一路,来的次数多了倒也渐渐习惯。和江面上的春光明媚不同,这江底略显阴暗,寒气甚重,却为采阴妙处。再往下,略有光,江底的游鱼或多或少吸食了几分神君府中的灵贇,双目发光,只因先天不足无法成精,却把江底照得亮堂堂一片。珊瑚蚌珠满目皆是,零零散散的嵌于江底山坳间,煞是养眼。 马车着陆,行过一片漫漫水草,又行过一片珊瑚丛,不多时来到一块巨石前。 驾御马车的夜叉先敲三声,随后用力挑起巨石,露出硕大无比的府门。府门高处挂着金光灿灿的牌匾,上书三字,南江府。这烟花江之名为匡始帝所取,在此之前世人一直唤作南江,而今大匡王朝屹立尘世,江中神君虽改口自称烟花江神君,却懒得去改府门上的牌匾。 此时烟花江神君正笑盈盈的站在府门前,卷拢袖筒,满脸热情的看向走出马车中的安伯尘。 “君上,久违了。” 安伯尘迈步上前,笑着拱手道。 站在安伯尘面前的神君身穿龙袍,却是个矮瘦的老者,双目习惯性的眯成缝隙,颔下三绺长须,飘飘然如仙,若无背后的龟壳,看起来那真是仙风道骨。 有了块呆板的龟壳,仙风道骨还是有几分,却多出几分滑稽,导致安伯尘第一次来时一直僵着脸。 本以为烟花江中的神君非龙即蛟,谁曾想竟是头万年老龟,听他说却因原先的神君陨落,便暂领神君一职,这一当便是万多年,如今水府众人倒也习惯。 “好说好说,上人请。本君已为上人准备好酒宴,今日不醉不归。” 寒暄着,龟神君热情无比的领着安伯尘走入府中,安伯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转瞬即逝。 走过堆满珠宝的假山奇石,两人携手走入小亭,自有虾女端上酒壶碗筷。 “小宴寒酸,还望上人见谅。” 分宾主落座,龟神君打着哈哈道。 不用去看安伯尘便知龟神君所言非虚,不是客套,亭中石桌上只有三道菜,一碟花生米,一盘青菜,还有一根鸭腿。和龟神君相识两年多,安伯尘早已摸清他的脾气,一个词便能形容,那便是小气。当然,他对自己从不小气,只对客人如此。 三年前去过玄德洞天,无论在山门还是潭底龙宫,龙肝凤翅应有尽有,各种珍馐美味,安伯尘只当这世上的神仙都很好客,却不料遇上这么一个吝啬至极的龟神君,人味儿比仙气多上许多。 虾女们好不尴尬,通红着脸为安伯尘斟酒,龟神君却丝毫不在意,将鸡腿扯成两半,自顾自的大快朵颐起来,一边还招呼着安伯尘。 “上人切莫客气,想来上人平日里山珍海味都吃腻了,今日吃些清淡小菜也是别有番情调。” 看向双眼眯成细缝的龟神君,安伯尘不由想起了萧侯,那年平定叛乱后,萧侯不辞而别,也不知去哪逍遥了。临走前还带上一车金银财宝,皆是从离公子留下的商铺里所取,平子和阿福破口大骂了三月方才罢休。 佯装抿了口酒水,安伯尘笑着道:“君上吃好,在下今次前却是有事相求。” 闻言,龟神君的小眯眼顿时一亮,双手一摊,打着哈哈道:“上人常来鄙府,岂会不知我府上开支紧缺,珍宝都变卖光了……” 遇上如此吝啬的神君,安伯尘也懒得和他兜圈子,当即打断道:“今次前来是请君上为我琉国降雨。” 龟神君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转瞬即没,苦笑连连道:“无邪小兄,非是老哥不肯助你。只不过降雨神珠如今所剩不多,若再行布雨……” “你要多少?” “铠甲两百套,玄铁长戈一百条,黄金千两。” 龟神君毫不犹豫道,没有停顿半下。 “铠甲五十,长戈十柄,黄金十两。” 安伯尘面无表情道。 水府凉亭,一人一龟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 就在这时,喊杀声从府外传来。 第170章 仙人跳 第170章 仙人跳 “何事喧哗?” 龟神君小气却好面子,听得外面一阵吵闹,立马板脸问道。 未等虾女出去打探,就见十来虾兵蟹将倒飞入深苑,打着滚惨叫连连。 “老王八,本姑娘好端端的放鱼,又被你的水冲走了。哼,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我就砸烂你这个王八府!” 略含娇嗔的斥骂声响起,龟神君脸色陡变,一阵白一阵青,直到那个手持双剑的女子走进视野,方才叫起冤来。 “仙子定是搞错了,本君对部下向来严加管教,没人敢无事起浪……我说仙子,你在江上放鱼,鱼儿自己游走,关本君何事?” 龟神君哭丧着脸,朝向一身素裙的女子连连拱手,心中无奈。 曾经的人间修士何等客气,偶入江底神君府也是礼数周全。光阴荏苒,岁月如梭,现如今世风日下,好久不见人间修士,乍遇上个却是一女魔头,数次前来皆是蛮不讲理。奈何昔日天庭定下章程,人间修士自有人间帝王管制,龟神君空有一身神通也只能对着虾兵蟹将摆摆威风,奈何不得眼前的女魔头。 “胡说!” 俏脸一板,女子隔着面纱冷冷盯向龟神君,撇了撇嘴道:“我养的鱼儿素来乖巧,怎会自己游走,定是被你水府的夜叉偷吃了!” 龟神君哭笑不得,苦笑连连,一个劲的作揖:“罢了罢了,不就是一条鱼吗,本君这就补偿仙子。” “谁要你府中的鱼?我就要我那条!” 女子不依不饶,蛮横至极。 龟神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前的人间女修打也不得,骂也骂不过,却让他如何是好。 “或者……把你这水府分一半给本姑娘?哼,偷了我的鱼儿,算便宜你了。” 女子犹豫片刻,很不甘的说道。 龟神君七窍冒烟,气得差点吐血,余光中就见无邪居士怡然自得地吃着花生米,满脸惬意。悻悻的转过身,龟神君陪着笑向安伯尘道:“上人,你看这……” “无事。”安伯尘抬起头,摆了摆手:“君上先忙你的,等忙完了我们再说。” 龟神君心下焦急,脸上却又得堆满笑,和和气气说道:“不若这样,上人帮我赶走此女,就当本神君欠上人一个人情。” 又吃了颗花生米,安伯尘好整以暇的伸出手,平静的看向龟神君。 犹豫片刻,龟神君脸上浮起心痛之色,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颗蔚蓝色的珍珠,忍痛放在安伯尘手中,掩面挥手道:“这是降雨珠,上人要布雨只需召唤本君就行。” 话音落下,等了许久都未见安伯尘起身,龟神君一脸迷茫,就听安伯尘忽然叹了口气,开口道:“君上且看,这女魔头凶神恶煞,手持双剑,煞是凶猛。今日出游,在下忘取兵器,这两手空空,又岂是她的对手?” 不远处的“女魔头”显然听到了安伯尘的话,娇哼一声,狠狠瞪来。 四目相对,眸中同时闪过一丝笑意,转瞬消失。 “这……” 龟神君稍作犹豫,看了眼“女魔头”,又瞅了瞅安伯尘,长叹口气道:“不知上人使什么兵器趁手?” “金瓜一对。” 将花生米抛进口中,安伯尘毫不犹豫道。 一摆袍袖,龟神君满脸心痛,却还是大喝一声:“来人,取金瓜。” 少时,四名虾兵扛着一双金瓜走来。 掂了掂金瓜,安伯尘二话不说,飞身出凉亭,迎向“女魔头”。 那“女魔头”也没说话,手持双剑,似在酝酿着什么。 凉亭前,两名人间修士兜着圈儿,好似在比拼气势,龟神君连同一旁的虾兵蟹将都看直了眼,随着两人的脚步摇头晃脑东倒西歪,可等了半柱香都没见两人动手。 龟神君心中焦急,正欲催促,就见安伯尘忽地跳出战圈,虚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朝向龟神君道:“此女修为高深,在下出门前未及吃饭,腹中饥饿,若斗起来恐怕不是对手。” 龟神君急得连连跺脚,摆了摆手道:“快去取上好的酒肉……把那条百年河豚给宰了。” “我也要!” 清脆的声音响起,龟神君一愣,就见“女魔头”双手叉腰,不甘示弱的盯着他。 龟神君六神无主,生怕不答应她又闹将起来,可若给了……哪有别人杀到自己家门口,还得好酒好肉供着,等她吃饱了继续再打的道理? 察觉到“女魔头”不怀好意的目光,龟神君心头一紧,慌忙喊道:“两份酒肉。” 又过了半个时辰,自有厨子端着香喷喷的酒菜走来的,安伯尘毫不客气大快朵颐,而那“女魔头”也是津津有味的吃着,看得龟神君百感交集,欲哭无泪。 地魂能吞食天雷,炼化了天地双魂,安伯尘神游而出吃些五谷杂粮倒也没大碍。风卷残云,安伯尘吃饱喝足,拍了拍肚皮,站起身。在龟神君满含热泪的目光中提起金瓜,跳入战圈,喝声道:“女魔头,看锤!” 当下两人缠斗在一块,剑来锤往,虎虎生风,直向府门口而去。 直到此时,龟神君方才长舒口气,暗道侥幸,还好今日有无邪上人在,否则也不知道会如何收场。 心中感激,龟神君热情无比的拱手高喊:“多谢无邪上人出手相救,本君谢过。” “人家龙君见到我等上仙都是口称小龙,这王八一口一个本君,好不害臊,下回定让他改口自称小龟!” 隔着老远,依稀还能听见“女魔头”的嗔骂声,龟神君一呆,余光中几名虾女正在暗暗偷笑,龟神君的脸色陡然变得古怪起来。 小龟…… 心头凉飕飕,龟神君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连忙道:“关府门,快关府门!” 水草环绕,珊瑚起伏,涟漪倾荡间五光十色。 一身素裙,一衫白衣,剑锤相交,直打到府门外依旧没分出高下。 随着巨石缓缓沉落,剑落锤垂,憋了许久的司马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安子,你说他是真没看出来,还是闲着无聊陪我俩演这出好戏?” 安伯尘笑了笑道:“应当是还没看出来,这都是第三回了。” “所谓仙人跳,就是仙人也得乖乖往里面跳。” 挂起双剑,司马槿莞尔道:“这头老乌龟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吝啬小气什么都没学到,算是白活了。” 目光落到安伯尘手中的金瓜上,司马槿好奇道:“小安子,你不用枪改练锤子了?” “这是给小官的。我看他到现在都没有一件趁手的兵器,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施展,太过可惜。” 安伯尘如实道。 闻言,司马槿面露深思,看向安伯尘道:“你之前可没想让小官学马战,难不成除了长门外琉京又生事了?” 安伯尘不答反问:“看你今日怒气冲冲的样子,莫非吴中有变?” “不告诉你。” 司马槿转过脸。 江底水波清冷,一阵阵的向远方荡起,游鱼嬉戏在珊瑚礁间,两人御水而上,凌虚而渡,衣带翩跹,像极了神仙眷侣,只不过安伯尘每每有意无意的将手伸向一边,总会摸个空,然后在司马槿促狭的目光中闹个大红脸。 当初琉京一个多月便已是是非非不断,如今三年过去,这三年中,自然也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安伯尘发现了时不时前来王宫窥探忆龙公主的龟神君,比如司马槿从那本上古功法中修炼出元神,等同于安伯尘的三魂,比如长门法会派出高手前来琉京兴师问罪,又比如安伯尘闲来无事约上司马槿神游大匡,偶尔到小气的江底水府打打秋风。 仙神早已死绝,在和龟神君的言谈间得到证实,至少那些有通天彻地本事的仙神妖魔早已不在。就拿龟神君这等为数不多山河神君来说,他们并非数万年前天庭册封的神君,有些是侥幸活下来的神君旧部,有些则是久而成精的妖物,本领神通不足从前的神君万一,连布雨也需借助降雨珠,其修为可想而知,大多只在天品左右。可即便如此,这些土着神君都严格遵守府中流传下来的天庭条律,诸如不显形于尘世,不得对凡间修士出手等等。 三年多来神游大匡,安伯尘倒也结交了七八名山河神君,凭着从玄德洞天道门搜刮来的“破铜烂铁”,可谓畅通无阻。这些神君鲜有脾气不古怪者,吝啬的有,暴躁的有,胆小的也有,大凡人味要比仙味重上许多。 虽让安伯尘微有失望,可交往久了,倒也觉得亲切。 神师纷纷去探神明之上,大匡百万里河山神游者恐怕就只有安伯尘和司马槿,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然而神游毕竟不能超过七日,远游终须回肉身,一入肉身,便是重回尘世。 尘世中的纷扰扑面而来,总会有些身不由己。 躺在江边柔软的草地上,安伯尘倚着松柏,惬意的看向轻舞于烟波浩淼间,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笑声的少女,嘴角微翘。 午后的阳光伴着春风拂来,悄然无觉。 第171章 长门老少 第171章 长门老少 回到琉京已是傍晚,神游回转,墨羽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安伯尘,随后展翅向北飞去。将金瓜丢于一旁,安伯尘盘膝坐于榻前,对着窗棂,静候夜幕降临。 沙沙的响声从对面传来,安伯尘睁开双眼,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探出头,正巧也朝他看来。 四目相对,安伯尘笑了笑,那人也还以微笑。 这些年朱雀街的生意稍微景气了几分,可依云客栈仍是琉京最低廉的客栈之一,大多数行脚商人或是来琉京讨生活的卖艺人都会选择依云客栈,鱼龙混杂,三教九流聚集。 当了校尉的李小官总说安伯尘还住在朱雀街未免太降身份,时不时劝安伯尘另择府邸。说恋旧也好,说习惯也罢,安伯尘还是觉得呆在朱雀街比较舒服,李小官和平子、阿福搬往旧唐古道,安伯尘也乐得清静。 这三年来安伯尘清静惯了,每日无非是练兵、修行、看书,偶尔和李小官他们去逛逛集市,同司马槿神游大匡的次数则更少。安伯尘以修行为要,司马槿执掌大匡以南的司马家斥候,少有闲暇,若非迫不得已,今日安伯尘也不会邀司马槿陪他去水府演戏。 时至今日,琉京上下或许已没几人还记得当初的羽林军大将胡不非,可长门中人却不会忘。两年前,长门派人前来琉京兴师问罪,璃珠公主推托到左相身上,言道蛇妖欺君罔上,怪不得琉国。长门中人直言要讨个公道,璃珠也不是那等怕事的女人,撇清关系后不再理会。长门又岂会善罢甘休,这两年不断的找琉王室麻烦,都被长袖善舞的璃珠化解,今次更是变本加厉,派出本领高强的道人强改天象,琉京一带方圆百里地已有一个多月未曾降雨,庄稼人苦不堪言。璃珠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幸好怒的并不止她一人。 琉京方圆百里,自然也有圆井村。 “罢了,今夜就不修行了。” 安伯尘自言自语道。 他如今的元气早已到达瓶颈,水火风三势皆成大圆满却迟迟未能突破,翻阅道书安伯尘才知道,突破境界火势达到圆满只不过是基础,最关键的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看穿桎梏破魔障”。说起来玄,实际上不过是有所明悟,至于明悟什么,安伯尘数次于昼夜交替之际胎息感悟,仍旧一筹莫展。 寻常修士只要元气足够,从炎火突破到地品顺理成章,只有地品往上才会出现瓶颈。安伯尘思来想去,或许和水火风三势同修有关,无奈之下,只能静等机缘。 夜幕垂落,万家灯火迷人眼,墨云楼上,少年呼吸渐缓,右眼光晕点点,一条虚影游转而出,御风而飞。 手持降雨珠,安伯尘立于天云间,又掏出一张龟壳,敲击三下。 烟花江水浪大作,波涛翻滚,似有一头庞然大物飞腾而出。 约莫两炷香功夫,安伯尘终于见着了那头八爪大龟,腾云驾雾,背顶香炉,好不威风。 “无邪老弟,本君来了!” 龟神君闷声闷气道,前爪抱拳相拱。 安伯尘笑了笑,递上降雨珠道:“如此,劳烦君上了。” 龟神君也不多言,捧起降雨珠,口中念念有词。青烟自香炉中蹿出,冉冉升腾,直往天云间而去。与此同时,龟口中的降雨珠也光华四射,好似水波流淌,蔚蓝一片。 阳春三月却如五六月般旱闷,想来可以缓缓了。 安伯尘心中欢喜,如是想着。 可就在这时,一阵阴风从远天飘来,风里道袍翩跹,拂尘轻扫,却是个仙风道骨的道人。 匿身一旁的安伯尘脸色微变,就听那道人低叱一声:“大胆妖孽,竟敢坏贫道的好事……咄!” 飞火燃起,道人弹出一张道符射向龟神君,龟神君面露怒容,却不敢还手,急忙向一旁避去。孰料就在这时,横刺里杀出一头白鹅,鹅背上赫然坐着个黑衣少年,夜色在这一刻被他锋锐的目光融化,弹指间白鹅将龟神君撞得七荤八素,口中的降雨珠亦被少年摘下。 安伯尘隐于雾霭间,冷眼打量向一老一少。 那老道他并不陌生,这几个月来出入大内,不依不饶的兴师问罪,这场大旱正是他所为,修为应当在天品,借着一古怪的法宝强改天象。 “师叔……厄星子参见师叔。” 出乎安伯尘意料之外,那老道竟向少年长揖到底,口称师叔。 就在两人寒暄之时,一旁的龟神君终于翻过身,怒哼哼的瞪了两人一眼,转身欲逃。 “哈哈哈,师叔长途跋涉来此,可欲喝一口龟羹?” 厄星子长笑一声,又弹出道符。 “斗!” 五指捏出疾风印,安伯尘口吐真言,袍袖鼓胀,大风狂涌,化作一条玉带将道符吹偏十尺,堪堪避开龟神君。龟神君一边奔逃,一边还不忘回头冷笑。 “无邪老弟,勿忘帮小龟教训一番这二人!” 听得龟神君口不择言自称小龟,安伯尘却没心思发笑,又卷起一阵冷风,佯装离开。 厄星子扫视四周,许久才拱手道:“师叔……厄星子学艺不精,还望师叔见谅。” 少年略一颔首,却并没说话,安静的坐于鹅背,似在想着什么。 和厄星子道袍拂尘装出的仙风道骨不同,鹅背上的少年神色淡漠,举止从容,却是那种真正的出尘气质。他的年纪尚不足二十,长发垂腰,身材颀长,偏瘦,素颜若施粉,却因高挺的鼻梁和宛若寒潭的眸子而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英气,一身夜行衣更将他的冷漠凸显。 “无邪……可是三年前那个斩妖的居士?” 厄星子一愣,随即脸上浮起不屑:“琉人喜欢说大话,不过是民间风传,这些年再没见到那个所谓的无邪居士现身。” “可是蛇妖终究被杀了。” 少年忽而一笑,他笑得很是奇怪,淡漠中透着嘲讽,也不知在嘲讽谁。 “你可信鬼神?” 少年突然发问,厄星子面露疑惑,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听少年笑了笑,接着道:“做点好事总想让鬼神知道,做了坏事总以为鬼神不知道,世人往往太让鬼神为难了。无邪居士,这颗降雨珠贫道暂且寄下。” 安伯尘一怔,再看去时少年已驾鹅而去。 这三年里奇人异士安伯尘也见过不少,可从那个少年身上,安伯尘隐隐察觉到几分不同,年纪轻轻便已得仙风道骨,即便是一身黑衣也遮掩不住。而他临走前说与自己听的那番话,更是透着一丝高深莫测。 “平静了三年,莫非琉京又要生乱了。” 安伯尘喃喃着,转尔一笑,御风而下,飘飘然回转墨云楼。 有厄星子在,安伯尘也无法抢回降雨珠,不过既有缩地符,又有神游出窍时俯察百里天地的神通,取回降雨珠也是早晚的事。 墨云楼五层,夜风吹卷,长发飘扬,窗外的朱雀街灯火高挂,渐渐热闹起来。少年抬起头,眼里浮起一丝古怪,自言自语道:“去了白狐书院……他竟是白狐书院的学子。” 春试就在五日后,白狐书院中竟有个来自长门法会的待考学子,年纪轻轻,身份极高,他莫非还想呆在琉京当官不成? 夹着丝丝凉意的夜风拂过眼帘,安伯尘望向洒满长街的月光,心中不由浮起一缕许久未曾出现的感觉。 三年前的秋末,安伯尘正是伴随着那种感觉一路走了下去,走过凛凛寒冬。 “伯尘!” 安伯尘正出着神,耳边传来李小官的喊叫声,转身看去,不单是李小官,就连平子和阿福也兴冲冲的跟了进来。 三年前安伯尘晋升虎贲营中郎将,赏赐无数,安伯尘自然不会忘了这两个从村里投奔来的老乡。小官跟在他身边当校尉,平子和阿福喜欢骑射,安伯尘托关系将他们安排进骁骑营,如今都已是伍长。其中或多或少有骁骑营主官给安伯尘面子的缘故,可平子和阿福自己也算争气,弓马娴熟,总之要比小官强上许多。 至于李小官…… 看向穿着身火红云绣大袍,头顶玉冠,提着个鸟笼没心没肺笑着的李小官,安伯尘皱了皱鼻,好生无奈,指向一旁的金瓜道:“小官,我替你购置了一双兵器,你且看看是否趁手。” “好嘞!” 李小官乐滋滋道,放下鸟笼,将三百多斤重的金瓜提起,耍戏法般两手抛接,还得意洋洋的向平子和阿福眨眼睛。平子和阿福这两个跟班只得僵着脸,拍手叫好,看得安伯尘连连摇头。 琉京三年,来自圆井村的少年们渐渐长大,小日子也前所未有的滋润。 七十里琉京平静喜庆惯了,纵然江南之外三大诸侯国已蠢蠢欲动,潜伏于长草下的那丝野火一触即发,可偏安江南的孤儿寡母满朝文武却依旧大梦未醒。 第172章 极西虎将 第172章 极西虎将 春雨绵绵,从东向西洒入中都。 中都在关中,中都行省也就是关中行省,匡朝百姓们叫惯了倒也丢了前朝的称谓。之所以称为关中,只因那座划分南北的雄关天峡关,从古到今,最惨烈的大战天峡关就占了一半,连通南北,横亘东西,直掐四方咽喉,是为兵家必争之地。此关依仗天峡群山而筑,上有险隘山峰,下有千丈深峡,山道逼仄,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需五千兵马足以阻挡十万雄兵。 大匡皇叔赵无敌坐镇中都,长天峡关俯察天下诸侯,群雄有心无力,皆不敢妄动。 而今皇叔已不在,却有一将北来,匹马画戟立关中,只消跺跺脚,天下虎狼无一敢近。 山道前,玉面朱唇的上将安坐云中雪狮马,方天画戟挂于背后,静静凝望向涧中白猿嬉戏。夜色已深,猿未歇,他亦未寝,纵马而来,截于道左,却没再往前,好似在等人。 若是披甲,吕风起定会戴金盔系冲天冠,可今晚却连发也未束,随意的披在身后,稍显奇怪。 马蹄声从山道尽头传来,少时,两匹骏马疾奔而来。 当先一匹马背上坐着员大将,银甲银盔,肩背梨木虎牙枪,战裙上斑驳一片,月光落下却是猩红的血渍。 百步外,吕风起静静的看向山涧,直到那员大将离他还剩三十来步方才转过头。 来将显然也看到了吕风起,方天画戟纹丝不动的挂着,可试问天下间,又有几人敢无视,有几将敢近前?一瞬间,眸子仿佛被点燃了般,闪过熊熊战意,银甲大将非但停下,反而纵马如疾风,势若惊雷。 吕风起依旧未动,他就这么静静站着,健硕颀长的身形好似和天峡关连成一线,又或者,他便是那另外一座天峡关。 百步如火,三十步如疾雷,十步如滔天巨浪,距离吕风起还剩十步,银甲大将右手闪出一道虚影,眨眼间抽出梨木虎牙枪,枪尖划过奇妙的弧线,就仿佛在虚空中掀起万丈巨浪,一浪高过一浪,重重叠叠轰向道左吕风起。 不知何时,令天下名将坐卧不安的方天画戟已在手中。 迎向扑面而来的枪浪,吕风起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右手猛地一抖,方天画戟游蹿如蛇,好似海底捞月般直插入滔天骇浪中。 枪戟相击,虚空中荡开圈圈波澜,巨浪撞雄山,无声无息。 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合罢了,使枪的大将和吕风起错身而过,却在十步外悬缰立马,摘下战盔,扭头看向吕风起。 风起天峡关,飕飕吹来,紧跟大将而来的那员小将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盔甲下青丝翻飞,大眼睛一眨一眨,好奇的盯着吕风起。 “你要去哪?” 吕风起问道。 “东楚。” 银枪将答道,他身高八尺,肩宽臂长不输吕风起,样貌也甚是英俊,面如冠玉,浓眉大眼,只不过嘴唇没有吕风起那般薄,亦没有他那般冷峻。 四目相对,许久,吕风起方才道:“一路过了几国。” “西面三国,连同天峡西关。” “杀了几人。” “陈国三将,平国五将,齐国八将。” 银枪将平静的说道。 “倒是给我面子,没动关西那头插翅虎。” 闻言,银枪将哂笑一声:“想要杀他少说也要五六十合,拖久了大军一到,恐怕真要被你留下了。” 吕风起不经意的皱了皱眉:“你还是不愿助我?” 笑了笑,银枪将瞅了眼吕风起,随后望向深涧:“是助你,还是助陆司空,亦或是助匡皇室?” 未等吕风起答话,银枪将兀自道:“楚君已为紫龙请来妙手神医古先生,答应耗费万金也要治好舍妹的病……就此别过,若有机会,改日再叙。” 话音落下,一旁的小将连忙赶上前去,经过吕风起时又好奇的瞅了眼,吕风起转头看来,小将非但不怕,还俏皮的扮了鬼脸,嘻嘻一笑,随后跟着银枪将向东而去。 直到两骑消失在山麓处,吕风起方才收回目光,手中的方天画戟不知何时已挂回背带。 群山间夜雾极重,一双布鞋从雾中露出,二十不到的少年皱着眉看了眼吕风起,随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深涧。 “李紫龙投靠楚君,楚国兵强马壮又得一龙,是为大患。将军何故纵虎归山?” 等了许久未听吕风起开口,张布施眉头皱得更浓。 陆司空一派北来,中都原先的格局荡然无存,别人还好说,可偏偏吕风起也来了,师父不在,又有谁能压得住他?天下五虎七熊十三骏,也只是军中排名,大匡还有许多隐伏草莽的强者,若是披甲上马未必输于前者。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李紫龙,是为西极老人的弟子,西极老人乃隐世奇人,有三绝,枪矛剑,据说李紫龙已得其枪道真传。吕风起少年时走南闯北,寻师问道,曾得西极老人传授半招戟技,世人皆知,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有可能战败吕风起,非李紫龙莫属。 张布施正欲再问,耳边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下意识的避身而退。 “哗啦!” 吕风起身前的山路从中塌陷,直坠深渊,而他所立之处只差半寸,却完好无损。 拉起缰绳,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吕风起口中响起:“来日疆场相遇,我必斩他于百合内。” 话音陡然一转,吕风起转过头,冷冷的盯着张布施:“吕某见你天资尚可,饶你一命。往后若再敢如此,休怪某手中画戟不识人。” 心头一寒,张布施眉头皱成川字,毫不示弱的迎向吕风起的目光,强忍着割得他面颊发痛的杀意。 “你还差得远。” 丢下一句话,吕风起哈哈一笑,调转马头,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下。 看向吕风起远去的雄壮背影,张布施喘着粗气,余光落向一旁的大坑,只觉嘴里发苦。 “天资尚可……只是尚可而已吗。” 苦笑着摇了摇头,张布施顺着山道缓缓而行。 吕风起只比他长十岁,十年后,也不知能不能达到他的境界。 枭声响起,一只黑影从山林间飞出,落于张布施肩头,张口吐出颗腊珠。 张布施捏碎腊珠,拆开信笺,细细打量着。少时,张布施眉头又皱了起来:“长门法会……这朝野两派终于要撕破脸皮了,也不知会先对哪方诸侯下手。” 山路迢迢,不知尽途,少年穿着布鞋行着山路,不急不缓,转眼消失在山雾中。 …… 旧唐古道熙熙攘攘,一个来月的旱情并未影响到百姓们的兴致,反倒让月色愈发皎洁,群星璀璨,夜白如昼。琉京的夜市素来都很热闹,春季节日甚多,人也有精神,玩个通宵达旦也是司空见惯。 “小官,那个变戏法的真像你说的那样神乎其神?” 嘴角含笑,安伯尘问向不住瞅着街旁仕女姑娘的李小官。 不等李小官开口,这些年愈发黑壮的阿福便兴冲冲道:“伯尘,你是不知,那个变戏法的在京城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安伯尘无奈的摸了摸鼻子,他平日里甚少出来闲逛,一抽得空闲不是修炼便是看书,亦或练练枪。琉京安享了三年太平安稳,安伯尘却安稳不下来,见识过仙神鬼怪,神游时也遇上不少奇人强者,在安伯尘心里深处早已把自己放在极低的位子上,面对这么多可能成为变数的存在,需得勤奋修行方能掌握住自己的命运。 说说笑笑,四人走过旧唐古道,到了望君湖边。 画舫连岸,曲声绵绵,在月华荡漾的粼粼波光中犹显风情万种。子时已过,望君湖旁依旧欢歌艳曲,公子携侍女,仕女坐香车,可大多不再流连那些稍显冷清的画舫。 在湖岸边立着三四十丈宽的大戏台,戏台上搁着张一人高的铜镜,十个空箱子,两扇门,以及七八只盆栽,旁边站着个笑吟吟的中年人。他刚露面,台下便已聚满何止千多人,抢尽了望君湖老东家们的风头。 “是他?” 安伯尘看到戏台上那人,暗暗吃了一惊。 李小官等人口中的戏法大家可不就是傍晚时所见的那个依云客栈的客人。 他约莫四十不到,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穿着身天蓝色长衫,肩挂白布褡裢,看起来和茶馆里那些伙计没什么两样,本分中透着一丝精明。 “安将军!”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惊喜的呼唤声。 转过身,安伯尘就见一浓眉大眼的少年兴冲冲的走过来,身边跟着个蒙戴面纱的女子。 安伯尘一怔,刚想行礼就被少年不动声色的止住:“安大哥,我和小姨是偷偷出来的。” 听得少年竟称安伯尘为“大哥”,女子黛眉稍皱,转瞬舒展。 敢情是微服私访…… 安伯尘心中好笑,放眼看去,就见两人周遭的人群中,有十来名太阳穴高鼓,目露精光的大汉不住朝这看来。见到是安伯尘,纷纷收敛凶相,装模做样的看向台上那人。 第173章 仙花 第173章 阿福大大咧咧,只是好奇的看了两眼李宣和璃珠,随后又满脸期盼的看回擂台。平子有些小聪明,心中暗暗琢磨,莫非是哪家的公子哥,不过也没往心里去。至于李小官,虽然认识李宣和璃珠,可一来有安伯尘在前面挡着,二来仗着自己是修行中人,遂也假装不识。 和当今琉君寒暄着,安伯尘不卑不亢,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先王李钰一去不复返,李宣继承大统,却因年纪尚轻并没亲政,由蓝月太妃和璃珠长公主垂帘听政,辅助朝政。说是两人共理朝政,可做主的却是璃珠公主,这三年来她坐于帘幕后,批奏折,宣诏令,深居简出,安伯尘一七品郎将没资格上朝,很少见着璃珠。可安伯尘总感觉到,璃珠似在有意无意在躲避着自己,至于缘由,安伯尘想不明也懒得去想。 目光落向璃珠,就见她正盯着自己,安伯尘抱以微笑,素白的面纱下,玉白粉嫩的颊边飞起两抹粉霞,转瞬消散。“久违了,安将军。” 转目望向戏台,璃珠道。 安伯尘也没想到璃珠会和自己打招呼,一时间却不知说什么好。三年过去,璃珠从公主变成长公主,安伯尘也升任郎将,两人间的身份依旧差的那么大,而关系却变得有些微妙。虽甚少见面,璃珠更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安伯尘,可安伯尘隐隐能感觉到璃珠的照顾,无论讨要军资还是枪马,都是当天报上当天发放,安伯尘私下给虎贲营加餐开小灶严格来说算是违反军规,曾有羽林军主将上报朝中,却被璃珠按下,安伯尘安然无恙,那员主将却被调到外府。 一来二去,羽林军上下私下里都说安郎将在朝中有天大的靠山,可安伯尘的战功摆在那,虎贲营更是连续三年在比试中夺魁,也没人敢闲言闲语。 虽然碍于年龄和资辈,安伯尘未曾升迁,可俨然成为军中红人,老一辈的将军们对他抱以厚望,中层军官无不巴结,底层将士们更是以能进虎贲营为荣。虎贲营最有名的还是一月一次的开小灶,那顿加餐被虎贲营的将士们添油加醋,直说得好似山珍海味。事实上,却也算得上山珍海味,蛟龙的肉即便帝王也难吃一顿。 “已经一个来月没下雨了。” 耳边传来女子意味深长的声音,安伯尘皱了皱眉,若有所思的看向璃珠,就见她好整以暇的看向戏台,好似那句话不是从她口里说出来般。 未等安伯尘多想,一簇烟花蹿入夜幕,锣声响起,好戏开场。 在看客们热情的掌声中,中年男子笑了笑,拱手作礼。 “多谢各位乡亲父老前来捧场,易某人初来乍到,只为图个盘缠,变点小戏法,为大伙助助兴……” 话还未说完,台下传来大片叫好声,钻出马车的仕女小姐们已经拍红的手掌。 看来这变戏法的真有几分本事。 安伯尘心中暗道,却也不以为意。 三教九流中自有奇人,可却难登大雅之堂,而台上那中年男子脚步虚浮,高高瘦瘦,看起来毫无修为,想来真像他所言一般,混口饭吃罢了。 “今日这第一出,名为空盆百花生。” 朝向四面八方作了个揖,中年人笑着举起手头花盆,盆地朝外,绕场一圈而后道:“大伙可都看清了,这花盆是空的。不知哪位肯为在下找些泥土来?” 自有爱出风头的公子手捧泥土,走上抬去,按着中年人的嘱咐将土倒入花盆。 “多谢这位小哥。” 中年人拱手称谢,随后将花盆放于台上,卷起袖筒,伸向天头。 “大伙可知,那天宫中所种的花草都是浇天露,灌琼浆玉液,方才美丽无双。易某不才,愿为大伙献上天宫仙花。” 话音落下,人群先是一静,随后响起震耳欲聋的叫好声,李小官更是扬臂高呼,看得安伯尘苦笑不已。 且不谈有没有天宫,就算真有,又岂是尘世中人所能企及,那姓易的卖艺人顶多是耍两手障眼法罢了。 余光中,就见璃珠公主也在津津有味的看着,面纱后的美目中异彩缤纷。 安伯尘暗暗摇头,转念一想,璃珠这些年深居简出,倒也难为她,今夜抽空出来看看戏,与民同乐,自然格外珍惜。 湖风阵阵,吹上高台,台上的男子右手握紧成拳,对准花盆,好似在撒种。少时,他的脚步渐渐变得轻盈起来,绕圈而走,像是在浇水施肥,偏偏手中空无一物,很是可笑。然而在场的都是聚精会神的看着,无一人发笑起哄,目光中满是期待。 “浇”了一圈花,男子看上去极累,拾起袖子擦拭着额上“汗珠”,又过了许久,方才露出笑容,指向花盆道:“诸位请看。” 转眼后,安伯尘不由张大嘴巴。 一条翡翠般的嫩芽破土而出,摇摇欲坠的升起。 刹那间,台下响起潮水般的喝彩声,所有人都瞪大双眼盯着那颗嫩芽,就连安伯尘也不例外。 起初只是指甲盖大的小芽,随着它越长越高,渐渐生出茎叶根枝,却始终保持食指般粗细,蜿蜒而上,不多时已然攀升至天云间。 安伯尘目瞪口呆,怔怔地盯着花盆,随后皱眉打量向易姓中年人,喃喃低语道。 “分明没有修为……可别说是戏法了,就算法术也没这么神乎其神。” “伯尘,我说的没错吧。” 一旁传来李小官得意洋洋的声音,安伯尘扭过头,就见璃珠正若有所思的打量向他,被安伯尘发觉璃珠飞快的移开目光,淡定自如的看向戏台。 璃珠今个这是怎么了,欲言又止,似乎想和我说什么。 安伯尘心中奇怪,正在这时,一阵仙乐从天头响起,动听悦耳。 百姓们齐齐望向天头,无论莽民还是达官贵人无不面露敬畏,只有安伯尘的眉头越皱越深,只觉那易姓中年人十分不同寻常。 “诸位,天宫的仙花来了。” 抄起布褡裢,台上中年人乐呵呵的说道,褡裢在花盆上轻轻一挥,那感觉就好像茶楼里小厮为客人拂尘上茶一般。片刻后,参天垂地的绿茎从天而降,却托着一顶九瓣莲花,中间点点红蕾,就好像玉盘中的点上一抹嫣红,煞是好看。众人一愣,就见那莲花忽地旋转了起来,晶莹剔透的水露从花瓣上溅出,落于地面幻化出落英缤纷,群芳争艳,五颜六色,那戏台俨然变成一片花海。 看客们再按耐不住,纷纷鼓掌叫好,满眼激动,只一会儿功夫无数铜钱银元抛上戏台,时不时还有几锭金铢落地。中年人技惊全场,却依旧一脸和煦的笑容,不卑不亢,他弯下腰去拾金铢,远处忽然传来笑声。 “区区幻术,不值一提耳。” 看客们转头看去,来者是一仙风道骨的老道,身边还跟着个书生样的白衣少年。 安伯尘如何认不出这二人,一个是名唤厄星子的长门道人,另一个则是那骑鹅少年。 他们来这作何? 安伯尘下意识的倒退一步,转而恢复平静。 先前自己神游御风,无影无踪,他们就算看到自己也认不出。 中年人伸向金铢的手一滞,随后缓缓抬起头,抄着手,笑呵呵的看向厄星子:“不知这位大爷有何见教?” 大爷虽是称呼,可也是民间骂人的粗话,听得台上那人拐弯抹角的骂自己,厄星子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哼一声迈步走向戏台。 “你假借神仙之名,却用幻术欺蒙百姓……” 声音戛然而止,却是厄星子触摸到仙花,脸色微变,眼里浮起不可思议。台下众人见状,无不哄笑,厄星子的脸色时青时白,恼羞成怒,可又顾忌眼前的中年人,不敢发作。 “在下本来就是一耍戏法的卖艺人,不知这位大爷为何说在下欺蒙百姓?” 中年人双手一摊,一脸无辜的说道。 一口一个大爷,厄星子心中大怒,看向中年人的目光渐渐变得不善,如一柄利剑,似想将他看穿。 可他毕竟是来自长门的高人,自重身份,上下打量着中年人,忽而哂笑一声:“老道我也有几手戏法,不知阁下可想一见?” 未等中年人开口,台下的看客们便已拍手叫好起来。 那老道的挑衅之意谁听不出,百姓们最喜欢的便是热闹,眼下将有场大热闹,自然兴奋无比。 人群中,唯一平静的只有安伯尘,看向时而忿忿时而忌惮的老道,安伯尘只觉有些看不懂。 这长门的人为何找一耍戏法的麻烦?前一刻还在天上追杀龟神君,这一会儿已经来到望君湖,他们来此到底有何目的? 目光掠过众人,落向换了一身白衣的少年,他站在人群中身边也有几个丰姿俊秀的世家子,却显得鹤立鸡群,身上的出尘味纵然欢呼喝彩声再响亮也遮掩不住。 安伯尘好奇的打量着骑鹅少年,却不知背后也有双眼睛正好奇的打量向他。 …… 美目中奇光涟涟,时隔三年,再度见到这个早该死去却一直活到今日的少年,如此近的距离,璃珠心情复杂。 今时今日,琉京人提到安郎将无不会翘起大拇指,道一声少年好汉,仿佛他原本就该如此,又有几人还记得当初跟在墨云楼离公子身边沉默寡言默默无闻的小仆僮?遍数琉京上下,或许也只有她璃珠了。 在离公子那头妖蛇的盘算中本该早早被王馨儿所杀的小仆僮,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竟然挣脱出杀局,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飞速成长,那盘局也随着他一次次惊人之举而变得琢磨不定,最终被无邪居士所破,斩蛇除妖。 光阴荏苒,三年过去,那年初冬时的变乱也没几个人会再提起。璃珠却始终忘不了,忘不了王兄离去的那一天,她慌慌张张的去找宣儿,却看到呼呼大睡的安伯尘,以及那柄刻着“无邪”二字的银枪。 时至今日,璃珠依稀还记得她那时的手足无措,脑中一片空白。慌慌张张的离开小殿,走在渐渐放晴的晨空下,璃珠这才发现,从头到尾,安伯尘似乎都扮演着一个极不寻常的角色,至于怎样的角色她又无法道清,可二妖之局由盛转衰却和他脱不了关系。 而那位三年没露面的无邪居士…… 看向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安伯尘,璃珠轻抿朱唇,神色愈发复杂。 那个念头在她心中徘徊了足足三年,现如今依旧无法想通,太多太多的疑惑和谜团阻挠向那个念头,若他就是他,又会是怎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出身卑微的他有今日的成就已属于奇迹,若再变成那个人,纵然见惯大风大浪的璃珠也难以接受。 又看了眼安伯尘,璃珠暗叹口气,扭过头转目望向戏台。 戏台上,中年卖艺人憨厚的搓着手,乐呵呵的笑着,厄星子则始终一脸古怪,好半晌才轻咳一声道:“老道儿有一手戏法,名曰缘起空门,不知阁下可敢一试?” “这位大爷,啥叫缘起空门?”中年人眯着眼睛问道。 厄星子想怒又怒不出,只得沉下脸道:“所谓缘入空门,就是我画地为门,阁下走进去却会消失在此地,然后出现在另外一方,或是东海,或是在天宫,又或是在地府……” 他还未说完就被中年人打断。 “你吹什么牛,不就是把人变没了吗,咱也会。” 中年人似乎没察觉到厄星子的恼怒,大大咧咧道。 话音落下,台下人群又开始起哄,纷纷叫好。 “哼,既然如此,阁下可敢和老道我比试一番?”厄星子强忍怒意,冷声问道。 中年人搓着手,似在犹豫,余光中就见看客们不断的向台上抛着赏钱,中年人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笑呵呵的说道:“比就比,不过事先说好了,这些赏钱都是咱的。” 厄星子差点没气得吐血,心中暗骂,敢情他还真以为老道我是来砸场子抢地盘的……莫非他不是那个人? 未及多想,中年人已经走到台后一座门框前,门后挂着张黑布,而门木也是寻常木材,看不出有什么稀奇之处。 “这位大爷,你就从这扇门进,包准一会你就没影了。” 中年人搓着手,眉飞色舞的说道。 厄星子冷笑不已,口中念念有词,拾起拂尘在擂台上画出一扇门,眉毛猛地一抖,低喝一声:“起!” 声音落下,地上那扇门陡然竖立起来,栩栩如生,逼真至极,看得台下的看客们大声喝彩,唯独骑鹅少年暗暗摇头。 面露得色,厄星子不屑的看向中年人,虚一拱手道:“请。” 中年男子乐呵呵的回以一礼,拱手道:“大爷你也请。” 打了个趔趄,厄星子恨恨地瞪了眼中年人,拂袖走入木门。而中年人也没食言,一边朝台下的看客拱手,一边笑着走入厄星子画出的那扇门。 转眼间,两人同时消失在戏台上,戏台下也渐渐安静,不少好奇的看客绕过戏台走到那两扇门后,放眼望去,皆是满脸惊骇。 约莫半炷香功夫还未见两人回转,人群中发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那骑鹅少年也蹙起眉头。 正当人们渐渐失去耐心时,就见台后那扇木门黑幕翻覆,似有什么东西急欲出来,而老道所画的那扇门依旧毫无动静。见状,人群中不由发出阵阵失落声,骑鹅少年则眉头稍舒。 转眼后,黑幕掀起,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居然是那个卖艺人。 顿时,人群中迸发出欢呼声,就连安伯尘也莞尔一笑,心道这变戏法的好生会卖关子。 “你大爷的,还说把我变到天宫咧,原来就变到我自个的门里。” 中年人搓手摇头道,眼见又有许多铜钱抛上擂台,连忙绕圈拱手,乐呵呵道:“多谢各位老少爷们捧场,今晚还有最后一出……” 他还未说完,就见一个白衣出尘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戏台上,面无表情的看向他。 “咦,那不是风士子吗。” 平子奇道。 “他就是风士子?” 奇声嘀咕着的是李宣。 平子只当李宣是安伯尘的朋友,抿嘴一笑道:“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便知道风士子的名号,看来也是个爱打探热闹的主儿。” 李宣面色一红,讪讪不语,而李小官则狠狠瞪了平子一眼,却让向来精明的平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若是平子知道他口中的小兄弟正是当今君上,也不知他会不会吓晕过去。 安伯尘心觉好笑,看了眼璃珠,见她面无异色方才问道:“平子,这风士子是何许人?” “伯尘你居然不知道?” 未等平子开口,阿福便一脸惊讶道:“这风士子如今可是琉京炙手可热的人物。不单诗词做得好,还会一手医术,听说他去年末到琉国时,正遇上南岭灾民逃荒,一路上和灾民为伍,治病救济,到了琉京已有妙手仁心之名。却因将盘缠都送给灾民,没钱住店,在街头卖对子,半月内无人对出,然后就出了名,再然后被小君上恩赐士子出身,进入白狐书院。伯尘,现在的他就和三年前的你一样出名。” 听得阿福称自己叫小君上,李宣当即红脸,狠狠瞪了眼面前这块黑炭,可碍于今日白龙鱼服,又无法说什么。 一旁的李小官早已气得面色铁青,他自恃“修行中人”,学起安伯尘的作态并不怎么在乎琉国君臣。可对于圆井村“双杰”,李小官却希望他们能够出人头地,在琉国混出个名堂来,如此才不落了他李小官人的名头。谁曾想琉君在前两人却有眼无珠,一个比一个放肆,要是真得罪了李宣,他二人可就半点指望也没了。 相比李小官,安伯尘要轻松许多,好笑的看了眼闷闷不乐的李宣,随后转看向璃珠,就见她眼里闪过一丝冷意。 看来此前璃珠只知道厄星子是长门中人,并不知道风士子的真正身份,眼下风士子为厄星子出头,璃珠再怎么着也能察觉出一二。只可惜春试为定制,春试若能高中,按照惯例会留于京城先做两三年九品小官,再然后才会调外或升迁,即便如今璃珠手掌朝政,想要改变祖宗定制恐怕也难得很。 目光相遇,却又飞快移开。 安伯尘心中愈发奇怪,今日相见,璃珠一直欲言又止,她究竟想说什么? 摇了摇头,安伯尘不再多想,目光落向戏台,就见两人并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向对方。风士子一脸云淡风轻,很是淡漠,可目光却宛如出鞘的剑,直直劈向中年人。反观中年人,神色从容,笑意不减,目光中却透着好奇和质询。 “你不是他。” 好半晌,白衣少年摇了摇头,收敛了锋锐的目光,思索片刻道:“还请易先生放出那位道长。” 闻言,中年人面露惋惜,有些无奈的搓着手道:“那位大爷……唉,先前在门里我问他想去哪,他说要去天宫,于是我便将他送往天宫了。孰料他刚到天宫却正逢仙神大宴,他一不小心打翻了壶仙酒,如今正被仙神问罪,恐怕十年内都回不来了。” 话音落下,台下传来起哄声,中年人这番话说得神乎其神,并没人会真信,只当是中年人编故事助兴。 白衣少年刚想说什么,眉头微皱,连忙伸手向腰间摸去。 “小哥可是在找这个?” 猛地抬起头,少年眉头皱得更深,却见中年人好奇地打量着那颗水蓝色的珠子,随后朝着台下看客们拱了拱手。 “这第三出戏名叫隔空取物,多亏有这位小哥配合。今日到此为止,多谢大伙捧场。” 说着,中年人拾起一只长杆,将台上的“仙花”一股脑的推落台下,众人一拥而上,争抢着从天宫遗落到人世间的“仙花”,宛若潮水般,将台上二人的身影淹没。 只一夜间,降雨珠再度易手,安伯尘心中一阵疾跳,刚想离开却被李宣唤住。 第174章 初战长门 第174章 初战长门 “安将军,今夜就此别过,有空定要多来府上坐坐。” 李宣拉住安伯尘,装作大人模样拱手道,余光瞥向平子和阿福,轻咳一声又道:“若是把这两位兄弟一同带上,那就更好了。” 平子和阿福只当李宣好客,连连拱手道谢,阿福更是热情地拍着李宣的肩膀,看得周围一众大内护卫满脸紧张。 “李兄客气了,来日有机会定会登门拜访。” 安伯尘笑着道,他急着抽身去找那变戏法的,自然不想再纠缠下去,刚欲道别便被璃珠唤住。 “安将军,明日中午你且来找本……本姑娘。” 李小官尚不动声色,平子和阿福却一个劲的向安伯尘打眼色,暗暗偷笑,璃珠哪还看不出两人那点龌龊心思,当即冷下脸,拉上李宣转身便走。 待到李宣和璃珠走后,李小官再忍不住了,指向平子和阿福破口大骂:“你们两个尽会生事!好端端的和人家说什么话……” 平子和阿福一脸莫名其妙,李小官还欲再骂就被安伯尘止住。 “好了小官,他们也不知那是君上和长公主,也不过说说话而已。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安伯尘丢下吓傻了眼的平子和阿福,以及恨铁不成钢连连摇头的李小官,径直向朱雀街而去。 夜已入深,西南方飘来一抹乌云,将皎月遮住。 离开旧唐古道,安伯尘化水而游,穿梭过琉京大小街市,不多时便来到稍显冷清的朱雀街。 目光落向依云客栈,安伯尘驻足等待。 先前的卖艺人看似憨厚老实,略有些小精明,可安伯尘却知道那中年人很不简单。变出如此神乎其神的戏法,连扭转天象绝雨生旱的厄星子也被变走,更是夺去了降雨珠…… 铃声响起,从街角驶来一辆马车,驾马的中年人把玩着蔚蓝色的珠子,满脸好奇。转眼后,一只白鹅由天而降,鹅背上的白衣少年在半空翻了个筋斗落至车头前,口中念念有词,右手伸出抓住马脖,奔驰的骏马连带着马车竟硬生生的被他按于原地。 驾马的中年人一脸苦涩,连连作揖道:“这位小哥,你就放在下一马。那大爷被扣在天宫和在下实无关系……” 未等他说完,风姓少年便已伸手夺向降雨珠,中年人怪叫一声,似没坐稳,“咕噜”一声摔下马车。少年如影随形,可任凭他如何紧逼,中年人也只是狼狈逃窜,磕磕绊绊,始终没让少年粘到半片衣衫。 正在这时,冷风自一旁袭来,夜幕下的虚空乍一分开,流水般的虚影从中蹿出。 要止住这场大旱只有依靠降雨珠,和蚌相争渔翁得利,安伯尘又怎会错过这般良机。 可当他刚一现身,便清楚的看见中年人嘴角轻轻一抽,似在笑。心头一紧,三年前琉京破局时候的警觉再度生出,这一瞬安伯尘脑中闪过数个念头,转眼明悟过来。 今日这一出绝非偶然,中年人佯装卖艺,却是一极厉害之辈,出手夺珠不为其它,正是为了引自己现身。 在琉京中安稳了三年,这三年来安伯尘都只是一勇武有余智谋不足的虎贲郎将,虽说是隐瞒实力的缘故,可安伯尘甚少勾心斗角布局争斗,渐渐的,倒有些忘了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只为活命的开平七年。 直到今夜,先是遇上来意莫测的长门少年,又发现了这个身份神秘的“卖艺”人,三年埋下的厚厚尘埃一夕拂落,安伯尘的心意飞速旋转,目光也变得锋锐起来。 那年叛乱平定后,“无邪居士”再没出现,琉京仅剩的四五名天品修士找了三两月也未曾找着,朝中文武和百姓们只当“无邪居士”闲游隐遁而去,日子久了也没人再提及。时隔三年,却突然来了个神秘古怪的“卖艺人”引我现身,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弹指刹那间,安伯尘脑中转过数个念头,却依旧毫不犹豫的闪身而上。 中年人忽地一笑,恰到好处的扔出降雨珠,非是抛给安伯尘,而是送给白衣少年。 手持降雨珠,少年一愣,片刻后脸色一僵,猛地回身,袖中自飞出一张道符,口喧道号:“咄!” 少年祭符的手法好似练习过千万遍,熟稔无比,眨眼间青火飘出道符祭成,幻化作一块青褐色的巨石,石中生棱生刺,旋转着飞向安伯尘。安伯尘强扭水火二施,猛地止住脚步,身躯从人形转化成流水,巨石擦水而过,直飞出二十来丈方才坠落。 “无邪居士?” 少年压低眸子,精光闪闪,警觉的扫视四方。 他虽能感觉到安伯尘飘忽不定的气息,却无法看见,密报中无邪居士神秘莫测,修为奇高,绝非他所能敌之,眼下没有厄星子相伴,少年不由有些紧张。 “既知是本居士,还不将此珠交出?” 清冷中略带沙哑的声音传出,透着倨傲之意,无邪居士既然是不出世的高人,脾气古怪,若不狂傲点才不正常。 安伯尘扮演无邪居士已不是一回两回,分寸拿捏得当,傲慢中透着孑然于世的出尘味儿,落在白衣少年耳中不由令他神色一紧。不单是他,就连一旁的中年人也皱起眉头,神色肃然。 紧握降雨珠,道符也已拾于袖口,夜幕下,少年的脸又白又冰,半晌开口道:“居士可知我来自长门万法宗。” 话音落下,中年人面露古怪,看向少年的目光闪烁不定。 安伯尘虽不知万法宗为何,可察言观色也能猜出些许,当即哈哈一笑,语气中带着不屑:“原来是万法宗的传人,难怪如此放肆,敢在本居士眼皮下夺宝。且不说万法宗远在万里之外,就算你万法宗并长门中人齐至,又能奈老夫如何?” 无比豪迈的声音传出,中年人暗暗咋舌,白衣少年的脸色愈发难看,却依旧毫不示弱的握紧降雨珠,神色果决。 打量着少年,安伯尘沉吟着道:“你长门先作法祸我琉国,而今又从本居士手中夺宝,当真欺人太甚,视本居士为无物。若再不交出降雨珠,休怪本居士手下无情!” 少年满怀戒意,并没察觉出异样,倒是一旁的中年人听得“我琉国”三字微微一怔,面露深思。 三年未曾在琉京勾心斗角,安伯尘言语中已犯了一错,就见对面少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如剑的眉毛向两旁拔起,脸上的出尘味道一扫而空,眼如寒潭,目光如剑亦透着坚毅之色。 “我长门替天行道,以斩杀世间妖孽为己任,世间知者无不毕恭毕敬,你无邪居士纵然修为高强,可又何德何能蔑我长门?风萧冷不才,请战前辈,以证我长门之勇!” 浓浓的战意以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势扑面而来,安伯尘一怔,却知自己犯了大错。 他本意只是想吓唬那少年,逼他归还降雨珠。 那少年来自长门,身份极高,少说也有地品修为,神通莫测,安伯尘离地品尚有一线,一线便是千万里,面对寻常地品修士安伯尘或许有无六成把握,可这名叫风萧冷的长门高徒又岂是易与之辈? 更重要的是,若放在平时,安伯尘以郎将的身份出战毫无顾忌,然而眼下他却是以无邪居士的名号出场。曾经斩杀蛇妖的高人,倘若和风萧冷磨蹭个百来合不分胜负,又或是落于下风,风萧冷就算再迟钝也会反应过来,到那时不但砸了他“无邪居士”的金字招牌,也会让长门中人肆无忌惮,祸乱琉京再无顾忌。 一子走错,满盘皆落索。 战风扑面,安伯尘只觉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遽然缩起,浓浓的紧张自心底蔓延开来,却亦有一丝兴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面对二妖杀局一筹莫展的开平七年。 月华如水,从天漫卷,流泻于朱雀街。 依云客栈的生意虽比往年稍好,却也好不到哪去,外面虽然吵闹,可住客们大多来自三教九流,能混个安稳的地方睡个觉早已满足,谁会大半夜的跑出来在京城里惹是生非。 客栈外,少年手捏道符,满脸警觉,就听玩味的声音从对面响起。 “如此,我便让你两招。” 安伯尘笑着道,非是他托大,恰恰相反,面对实力莫测的风萧冷,安伯尘并没太多把握。正因如此他才不急不忙,放言两招一来衬托他“无邪居士”的身份,二来也好趁机察探一番风萧冷的手段。 风萧冷并没动怒,面对无邪居士这等高人,若能多出两招,或许还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占得上风,虽然渺茫,可为了长门的荣耀和他的性命也得争上一争。 “看符!” 风萧冷手捏印法,脚走七星步,低喝一声,祭出一张道符飞射向安伯尘出声的方位。 那道符飞至半空陡然变化成三头大虎,身长八丈高三丈,嘶吼着,扑向安伯尘。 风萧冷和一旁的中年人都无法看见安伯尘,可道符自有灵性,化作妖虎后皆已捕捉到安伯尘,当下扑爪扫尾将安伯尘围于当场。 身化流水,安伯尘扭转腾挪,躲避着三头妖虎,心中苦不堪言。 虽说是无形无影之水,三头妖虎对安伯尘也无可奈何,可若是拖久了,风萧冷以及躲在一旁伺机待发的中年如何察觉不出异常。 安伯尘心头清明,如水游走,渐渐幻化出人形,手捏大悲印,口吐真言:“临!” 夜穹上高风奔涌,俄尔倾荡而下,融入安伯尘水作的身躯,如水般柔和中又多出一丝飘忽不定,变幻莫测。三虎徒费力气,被安伯尘耍得团团直转,憋屈至极。 水袖拂开,安伯尘飘飘一步踏出三虎,手捏金刚印,再吐真言:“兵!” 四面八方狂风席卷,奔涌入安伯尘袖中,回身,安伯尘面对跃跃欲试的三虎,手捏无畏印,冷声低喝:“斗!” 狂风从袍袖中腾起,在半空兜了一圈,铺天盖地的袭向三虎。 风无形,力难辨,狂风席卷,三虎猝不及防下被掀飞出去,在半空化作道符飘飘然落地。 安伯尘稍松口气,对面的少年似不想给安伯尘喘息之机,片刻不停留再度出手。 这一回他没再祭出道符,道符价值千金,连番使用纵然长门高徒也承受不起。 早在安伯尘被三虎纠缠之时,他已开始默念咒语,指影连连,不断捏出复杂的手印。待到安伯尘摆脱三虎,手印已成,风萧冷走着七星步,盯着三虎相搏之地,身上渐起一丝出尘味。 “急急如律令,满城百草生!” 咒语吐出,风萧冷扬起双臂,衣带翩跹,就见一颗嫩芽从他脚底生出,转眼后,长长的朱雀街百草生长,不多时化作无数荆条藤蔓,一股脑的向安伯尘蹿去。 繁华的京城街市转眼变成蛮荒之地的穷山恶水,安伯尘虽化作无形之水,可藤蔓荆草密密麻麻,安伯尘刚有动作就被百草化作牢笼困于当中,脱身不得。 安伯尘心中微懔,看向不断收缩的藤蔓荆刺,眸中闪过星星点点的水光,猛一咬牙,撕裂般的疼痛传遍全身,无形长水陡然间溅洒开来,化作一颗颗细密的水珠,从百草间毛孔般大小的缝隙中钻出,悄然无声的游走于一旁的依云客栈,聚合成长水,攀爬而上。 始终无法突破到地品,修为停滞不前,安伯尘练枪之余,反复琢磨他所拥有的神通功法。秘术虽已打通海底轮和脐轮,却只能聚满一轮,等到突破地品炎火化青火才能向上修行脐轮。百般无奈下安伯尘只得研究真言和手印,真言无所进展,反倒是手印安伯尘已掌握十来种,每一种皆能在三字真言时分别使用,效用却有着微妙的区别。除了真言外,安伯尘还有水火匿形术,日夜琢磨,虽未能更进一步,可也将这两等身法研究透彻,比如眼下散水为珠之法足以称得上神乎其神,《鬼影功》中并没记载,却为安伯尘自己挖掘出来。 放眼望去,百草丛生,已将无邪居士先前所在之地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风萧冷面色一喜,就听一阵刺耳的笑声自头顶传来。 “小辈,可曾玩够?” 风萧冷身形一颤,下意识的倒退两步,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眼见风萧冷失魂落魄,战意全无,安伯尘心中欢喜。虽说让他两招险而又险,可若是成功撑过两招,定会令风萧冷心生畏惧,信心不存,大势转手落到安伯尘一边。 看来这长门高徒擅长的只是道法,如此而已,只需近身便能将他杀败。 安伯尘不作犹豫,飘飘然游走而下,中途加快,卷起一阵长风,飞速流淌向风萧冷。 转眼后安伯尘和手足无措的少年只差三步,无邪不在,臂亦成枪,安伯尘扬起右臂,风水火三势旋转着涌上臂膀,出手如叼蛇,迅猛灵动,一往无前。眨眼间,携着枪势的右手便已袭至风萧冷喉口处,就在这时,却见风萧冷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慌乱瞬间散去,眸里闪过一丝厉光,手捏印法倒仰着抽身而退。 莫非还有后手? 安伯尘眉头拧起,可大好战机就在眼前,他又怎会错过? “咄!” 安伯尘欺身而上之际,酝酿许久的咒语终于从风萧冷口中吐出,一抹冷光刺破夜色,滑过安伯尘眼帘。 月华如水,裹着一柄短匕从少年口中飞出。 冷如寒冰,快若闪电,防不胜防。 直到此时安伯尘才知道,风萧冷预谋已久,佯装示弱,只等这一刻的杀招。 近在咫尺,安伯尘招式已然用老,匕首迅猛如虎扑,直斩向安伯尘化作枪尖的手腕。 电光火石,异变生出,安伯尘猝及不防,心头一阵疾跳,魂不守舍之际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田。 命悬一线间,就算再玄妙安伯尘亦无暇去感悟,生死成败就在这一招,无数念头闪过脑海,安伯尘毫不犹豫的发力袭向风萧冷,却是在和那柄匕首拼快。只要能率先杀败长门高徒,就算再被匕首斩中手臂也无妨,大不了忍着点痛罢了。 可风萧冷抽身疾退,安伯尘在后追赶,本就慢上一线,匕首飞来,自然比安伯尘的手枪快上一线。 仅仅是毫厘之间,匕首“锵”地一声击中安伯尘手腕。 下一刻,两人同时一愣,风萧冷看着跌落在地的匕首难以置信的张大嘴巴,而安伯尘则惊魂未定的看向腕边为他挡下一刀的珠链。 余光中,风萧冷已回过神,向后飞退,不断的张口喝吐匕首,意欲逼退安伯尘而遁逃。 安伯尘又怎能容他就此脱身,倘若“无邪居士”连一个后辈也擒不下,岂非笑煞人。 水火风三势聚合奔涌,安伯尘闪身而上,不断有匕首向他射来,几个躲闪间,风萧冷已越来越远。 就算风萧冷落荒而逃,可不将他擒住,便是自己输了。 安伯尘心中清明,却又无可奈何,陡然间脑中浮现出他许久没有施展过的那招,一败龙子,二败厉家军,却因琉京太平,这三年来安伯尘暗藏胸怀,一直未曾使用。 第175章 地品 第175章 地品 水火二势携带阴阳之风奔涌上右臂,安伯尘凭空跃起,腾于半空,眸中光影流转,魂游于臂,只留一半存于体内,另一半发动雷霆之力携着安伯尘疾飞向风萧冷。 眼见匕首被一股看不见的螺旋之力卷向两旁,无邪居士的气息越来越近,风萧冷脸色微变,狠下心祭出一张黎山神君风行符,向天头飞去。 即将追上时却被风萧冷祭符而飞,安伯尘的心一寸寸冷了下来,浓浓的挫败感将他淹没。 可就在这时,随着天地双魂回转右眼,无意中经过风水火三势,那丝奇妙的感觉再度生出,与之相伴的,还有令安伯尘再无法按捺的喜悦。 他明显觉察到那扇阻挡了他三年之久的“铁门”猛地一颤! 玄而又玄的感觉涌上心头,安伯尘立于当场,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和喜悦,凝神屏息,任由风水火三势绕魂而游。 心有灵犀一点通,打破瓶颈破魔障。 安伯尘清晰的感觉到风水火三势的轻灵畅快,也能感觉到随着雷力从魂体中剥离出来,体内周天正悄然发生着一种奇妙变化。 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安伯尘整个人沉浸在歇斯底里的狂喜中,直到此时他再无半点怀疑,从开平七年至今,苦等了三年之久,安伯尘终于迎来了他人生中最期待的那一刻。 “轰!” 雷力落入风水火三势中,却仿佛火上浇油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被风水火裹挟着流转过体内周天,来自魂体的雷力渐渐转化成浓稠的紫浆,已然和三势融为一体。 寻常修行者只修炎火,体内周天以炎火为主君,只需聚满经络顺势突破地品当为水到渠成之事。而安伯尘则有所不同,体内周天共有三名神君,风水火三势共主神仙府,奇妙归奇妙,可缺一主事者,在突破时候力势分散,无法像单修炎火者那样心无旁骛、一往无前。 倘若就这样下去,安伯尘突破之日必将遥遥无期。 幸好今晚机缘巧合下施展出一招“雷霆啸”,魂为安伯尘万念之主,魂中有雷,雷力化液融入三势,亦相当于魂体发号施令,令行禁止,给了风水火一主心骨,顺势冲向横亘在安伯尘命途中的那座玄关。 至此,风水雷火四势第一次在安伯尘体内周天聚合,游转一圈,自下丹田而出,顺着周天经络缓缓流淌过诸方经络穴位,待到中丹田陡然加速,猛地奔涌向上丹田。 安伯尘身躯一震,只听一声无比清脆的声音在体内某处响起,仿佛打破一盏悬于头顶的琉璃灯,又好似推开了一扇期盼已久的大门。 浓浓的喜悦流转五脏六腑,安伯尘清晰的感觉到冉冉升腾的炎火正发生着难以道明的变化,无形之水如是,阴阳之风亦如是。 双眼一闭一睁间,飘舞在上丹田的炎火已然聚缩成一棵青冥的火苗,虽不如先前的炎火雄壮,可却无比坚韧灵动。与此同时,无形之水也变得浓稠如浆,从无形变得有形,每一颗都仿佛晶莹剔透的珍珠,流淌起来却又真真确确是水。想到神仙府中定比从前更加妖艳美丽数筹的水神君,安伯尘淡淡一笑,再看那阴阳之风,阴时黑如墨云,阳时光晕灿烂,合而阴阳时透着几丝神秘,仿佛从天宇尽头鸿蒙之初诞生的奇风,愈发与众不同。不单如此,阴阳之风跃出海底轮,涌入三年前早已开辟好的脐轮,也就是说,随着安伯尘突破地品,也可以开始修炼二轮秘术。 唯一没变的却是雷势,相助三施冲破玄关后,雷液重归魂体,消失在周天经络中。 天地之魂隐约间似生出一丝变化,可此时此刻安伯尘却无暇理会,他还有一件事没做。 古往今来,突破时候体内元气往往会攀升至巅峰,一瞬间实力倍增,大多数越级胜出都在突破时候发生。突破时候的快感难以用言语描述,安伯尘只觉浑身上下无不充满力量,苦等三年一朝突破,莫名的感动从心底生出。 强压下那丝激动,安伯尘抬头望向夜穹,眸里闪过一抹青华。 今晚的夜色格外动人,群星璀璨,月华如瀑,可在安伯尘眼中只有那个骑鹅飞逃的少年。 元气横流于周天经络,安伯尘身体中亦仿佛藏着熊虎猛狼,咆哮狰狞,逼得他只想大吼一声。 风萧冷骑鹅而飞,距离街面已有五六十丈,也就是两个七层墨云楼那么高。 还未等风萧冷缓过气来,耳边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暴喝。 “小辈休逃!” 心头大惊,风萧冷只觉一股猛烈的气息从六十丈的地面高高跃起,转眼间竟蹿到他身后,回头看去,风萧冷惊骇万分。 凭着突破时候那股距力,安伯尘平地跃起,仅凭肉身硬生生跳到半空中,双臂之力已有三千余斤,一把便将风萧冷从鹅背上扯了下来。 可就在这一刻,水火风三势缓缓回落,降至下单田,突破时的虎狼之力也荡然无存,安伯尘只觉体内空空,再无法停留于六十丈高空。危急关头,安伯尘急中生智抱着风萧冷压上鹅背,顷刻间,两人一鹅从天头坠落,“扑通”一声砸落地面。 安伯尘摔得四仰八叉,可身下垫着一人一鹅倒也无碍。而风萧冷则鼻青脸肿,最后一丝出尘味儿也被安伯尘压得荡然无存,身下那头为他保命的大白鹅已成一滩肉泥。 长舒口气,安伯尘从风萧冷怀中取出降雨珠,看向目光呆滞悲恸万分的少年,犹豫片刻,低声道:“今次我饶你一命,你和长门中人即刻退离琉国,若再被本居士遇到,休怪我手下无情。” 重得降雨珠,大功告成,更令安伯尘欣喜万分的却是今夜的突破。 修出青火,突破地品,他终于可以走出七十里琉京。 怔怔地望向西南方向,此时安伯尘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作犹豫,安伯尘化水而行,直向西门而去。 安伯尘走后许久,白衣少年却始终没有起身,他跪在圆坑前,茫然的看向已辨不出模样的白鹅,鼻尖一酸,眼眶中的泪珠止不住的流淌出来,梨花带雨,粉妆尽湿。 夜白如昼,愈发衬得西郊城门黢黑幽寂。 城门口,安伯尘变回原形,仰头看向月光下斑驳陆离的城墙,心头一阵狂跳。 七年前他心怀忐忑来到琉京,只想安安分分当上几年小仆僮,学得一门手艺赚点小钱回家帮着爹爹耕地种田。却不想这一走便是漫漫七年,三年前他本有机会回家,从此远离这座不属于他的城池,却因耐不住刚刚生出的少年轻狂,现在想来很是可笑的雄心壮志,毅然决然回返京城,随波逐流于杀局暗流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九死一生终于成为琉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中郎将,亦踏足传说中的修行之途。 可在他心底深处,仍有一个永远放不下的地方。 “谁!安……安郎将!” 见着白衣如雪的安伯尘,守城的将士们无不行礼致敬,眼中的崇敬远胜好奇。 那年苟且偷生,悄悄回返琉京,今夜安伯尘却想光明正大的走出,此中的微妙也只有他自己能懂。 走过城门,安伯尘走向城郭,停在城前五十步处,在那有一条看不见的分水岭,琉京七十里之地亦从那算起。 安伯尘闭上双目,捏紧拳头,深吸口气,迈出脚步。 这一步毫无阻碍的迈出,安伯尘身体剧颤,睁开双眼,眸子微微湿润。 眼见安郎将忽然疯了似的大喊大叫着向远郊跑去,城门口的兵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的莫名其妙,任凭他们想破脑袋也无法明白安伯尘此时的心情。 在琉京虽然如鱼得水,也能神游而出,可肉身困缚于此,这七十里琉京在安伯尘心中和三年前待了一晚的牢笼又有何区别? 一朝得出,困龙逍遥游,能体会安伯尘此时此刻激动的,或许也只有远在吴国的司马槿。 狂奔了两三炷香,安伯尘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站在山包上,那个宁静安详的小村庄就在眼下。圆井村之所以得名,却因昔年一来此游玩的士子站在山包上远眺,见着山下的小村庄形如井口,遂和陪于身边的村正说道,村正回转后二话不说将村名改成圆井村。圆井村里最大的官便是村正,见着微不足道的士子也需点头哈腰,区区一士子便能为圆井村命名,而今从这座默默无闻的小村庄中却走出了一个二十岁都不到便当上中郎将的佃户儿子,若被村里人知道,还不要乱成一团。 嘴边浮起柔柔的笑意,安伯尘摇了摇头,悄然下山,化作水影游入村庄。 夜深人静,村民们忙碌一天,此时都已睡得呼呼响。 挨家挨户的走过,七年时间,这圆井村却没丝毫变化,也就两百多口人,每家每户安伯尘都能叫得出名字,李员外的家算是最大的了,共有五间房子,瓦砖明亮。在李员外家旁,还有一间崭新的砖房,看向那间不是很大却比其余房舍舒适很大的砖房,安伯尘鼻子一酸,苦笑着摇了摇头。 三年前叛乱平定,安伯尘当上中郎将,没了二蛇倾轧,安伯尘让平子、阿福回村送钱物也再无顾忌。不说墨云楼名下所剩的那五六间商铺,光是安伯尘的俸禄他自己也花不完,隔三差五的令平子、阿福送钱财回去,却没让他们说出自己如今的身份。安伯尘也想将自己当官的事告诉爹娘,不但光宗耀祖,还能让爹娘在乡亲里倍有面子,可若说了,他却无法回去,岂不是会让爹娘胡思乱想,村里人少,乱嚼舌根的却不少,安伯尘可不想爹娘受委屈,只让平子说自己生意做得好,赏钱多,让他们多花点钱盖间舒服的大房子。眼下看来,爹娘还是舍不得,只建了这么一座放在琉京都不配仆僮住的房舍,估摸着是把那些钱财攒起来,好让自己以后娶媳妇。 平子和阿福从村里回来,还和安伯尘说了一件“趣事”。 三年前的平叛安伯尘是首功之臣,册封七品中郎将,自然要昭告整个琉国。消息传到圆井村,却没一人想到那位杀将阻敌的少年将军安伯尘会是安家娃子,安伯尘常常送钱回去,乡亲里鲜有不眼红者,常常提起此事,言道同样姓安,那安伯尘便可做大将军,安娃子只能当一伙计。安家两口子一笑了之,自家娃子能混出个人样,不单自己衣食无忧还常常给他们送钱已让他们喜出望外,很是有出息,哪还指望其他。平子和阿福虽忿忿不平,几次想要道出安娃子就是琉君身边大红人,虎贲中郎将安伯尘,却碍于安伯尘的叮嘱,只能硬憋着,愁眉苦脸的回转琉京。 私底下连着李小官都会问安伯尘为何不回去,安伯尘总拿借口来搪塞,心中的苦涩非是李小官三人所能知晓。 搁着窗棂,看向屋里睡得正香的爹娘,安伯尘嘴角含笑,犹豫着,还是没进去。 这三年里他常常想象着回去时的情形,却是披甲跃马,带上他手下五百儿郎,亲口告诉爹娘安娃子已经当了大官。虽然有耍威风之嫌,可只要能让爹娘开心,在乡亲面前长足面子,安伯尘也不介意在这尘世中显一显大将军的威风。 “爹娘的气色比七年前还要好许多,看来我送来的蛟龙肉是真吃了。” 心中欢喜,安伯尘喃喃道。 那年叛军入城,安伯尘只甩下其中一条以慑叛军,还有一条被他藏于龙泉井下的龙女宫中,常常分给手下儿郎当作加餐,三年下来兵强马壮,精气神远超羽林军其他营。李小官三人也常吃,安伯尘心念爹娘自然也给他们送去不少。安伯尘犹记得离左二人,有些放不开,自己不吃,却又不舍得浪费,方才这般。如今看来,蛟龙肉堪比灵丹妙药,对于凡人可谓大补。 又看了一会,安伯尘飘然而出,向孩提时候常去捉牛蛙的河岸田埂行去。 重归故里,许许多多的感触涌上心头,难以名状,亦让安伯尘心生疑惑。 他才十七岁便已踏足地品,修行之途如日中天,只需安安稳稳、小心翼翼的走下去,能走多远,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可这样一来,他势必会远遁尘嚣,有朝一日或许还会踏足另一方有着神仙妖魔的土地,比如那年的玄德洞天。 盘坐于田野间,青草的芳泽萦绕于鼻间,安伯尘就像童年时候那样,有些茫然的望向群星闪耀的天穹。 尘世中的一切,自己真的能割舍? 春虫鸣唱,夜鸟孤叫,冷风拂卷过安伯尘及腰长发,右目中星星点点,似水流转。 下一刻,安伯尘只觉身体变得轻飘飘,心头一动,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神游出窍,飘于田埂上。 “轰隆!” 紫雷降下,安伯尘张口吞食,雷入肚中,陡然一惊,却是发觉体内雷液中隐隐含着几丝风水火三势。 可是没有周天经络,雷液和风水火又是如何存在……等等,我这明明是魂体。 安伯尘心中疑惑,低头看去,肉身正闭目坐于田埂,再看向他的魂体,安伯尘一怔。 魂体依旧无形无影,只有他自己能看见,可魂体对应肉身的下丹田方位,却隐隐有着一团紫色的浓浆缓缓流淌,风水火三势亦若隐若现。 “难不成刚才突破时候,雷势回魂,将其余三势也带回了些,却让魂体发生了变化?” 安伯尘苦思冥想,许久也想不出这变化是好是坏,可他却能察觉到,魂体虽然无形无影,却愈发清晰,至少再没从前那种恍如梦幻的感觉,就好似他另外一具肉身,区别只是可以飞天遁水,旁人看不见…… 电光火石间,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闪过脑海,安伯尘目光复杂,沉默许久。 第176章 岭南之叛 第176章 岭南之叛 春意盎然,夹着丝丝暖意的柔风卷过窗帘旁的风铃,叮铃作响。 少女看着手中的书信,时不时莞尔一笑。 小筑外的侍卫们笔直的站着,满脸肃容,七小姐处理公务时间严禁任何人打扰,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眼里冷若冰山的七小姐正掩口而笑,一摞飞报密函悉数丢于一旁,好整以暇的看着那头黑鹰送来的信函。 “终于突破地品了……还想带兵回家耍威风,也罢,估计最开心的人当属李小胖子。” “……姓易的卖艺人……难不成是易先生?有这种手段,这种脾性,放眼大匡姓易的也就他了,只是不知他找你做什么。” 眸里浮起好笑之色,司马槿又翻开一页信函,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年出海猎风雷鸟的易姓奇人。 “不过易先生为人不错,你不惹他,他自然不会为难你。” 喃喃低语着,司马槿目光落向信尾,眉头不由一皱,许久才道:“肉身、元神两修,肉身行尘世,元神出窍游……” 反复看了两遍,司马槿不由有些心动,小毫舔墨,司马槿正思索着如何回函,就见屋中卷起一阵黑风,风中走出一员黑面大将。 “何事?” 司马槿冷声问道。 黑无常拱手而拜,闷声答道:“回禀统领大人,岭南生乱,叛军已过黑泽岭。” “何故……” 司马槿轻咦一声,瞳孔微缩,面纱下的容颜又冷了几分,遂又自言自语道:“莫不是长门终于坐不住了。” 平民百姓或许不知,可高居上位者谁会不晓得长门法会的存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古老组织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法会中人有的是朝中大官,有的是贩夫走卒,除了长老和执事外,鲜有知道其身份,近万年下来,长门法会早已在这天下间布下一张井然有序的蛛网,几乎称得上无孔不入。历来帝王表面上对长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又有谁愿意看见在华庭外匍匐着一条无影无形的龙蛟,奈何长门法会行事过于隐秘,且串联的势力极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之主们纵然有心也无力。 长门法会奇人辈出,修为强横的高人也有不少,可这么多年来一直和匡皇室以及各方诸侯和睦相处,井水不犯河水,只因那五名神师的存在。三年前,神师们共探神明之上,一去不复返,早在那时长门朝中一派便已蠢蠢欲动。先是中都那场扑朔迷离的大火,言道中都斜塔上藏有大妖,也不事先知会匡皇室便在午夜火烧中都斜塔,当士卒们扑灭大火,斜塔三层楼壁已枯败不堪,摇摇欲坠,幸好吕风起率军赶来,杀败强词夺理的长门高人,方才救下斜塔。其后两三年间,长门法会每每以除妖为借口,骚扰各方诸侯,诸侯们苦不堪言,心中怨气极重。 谁都知道长门是在试探皇室和诸侯们的底线,也知道早晚有一天会生出难以收拾的事端,然而匡皇室连同各方诸侯都忍气吞声着,静静等候着率先发作的那一方。 目光落向沙盘,司马槿黛眉稍蹙。 南方有三国,魏、吴、琉,琉国位于最南方,再往南隔着黑泽岭便是岭南行省。黑泽岭和琉国间隔着南顾丘,方圆千里,坐落着大小近百座山岭,而南顾丘离琉国只剩几片不大不小的平原,策马奔腾两三日便可到达琉国南境。琉京偏东南,叛军已过黑泽岭,若有意兵指琉国,只消十来天便能逼近琉京。 春风拂面,再看向窗外春景已没了先前的和煦动人,司马槿沉吟片刻,从令筒中抽出一支令签抛向黑无常。 “传令下去,调遣三百斥候专探南方军情。” …… 大旱了一个来月,老天终于开眼,降下春雨。 干涸的小塘,龟裂的土地,连同琉宫旁奄奄一息的歪脖子老树也恢复了生机。 翻身下马,自有侍卫毕恭毕敬的接过缰绳,一身七品武官袍的安伯尘打着油纸伞,走入王宫。官袍又宽又长,拖在地上难免沾染上泥泞,安伯尘虽不自在却也只能强忍着。 在宫人带领下,安伯尘走过廊回宫庭,来到一座华丽的宫殿前。 宫人和颜悦色的告退,安伯尘则整了整衣衫,推门而入。 青烟缭绕,如龙如蛇,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安伯尘一怔,抬头看去,就见不远处站着个粉雕玉琢般的女童,正在欢呼雀跃的追逐着炉中青烟。目光落向被女童紧抓在手中的水仙花,安伯尘这才醒悟,时隔三年,再见到忆龙公主,却已是能跑能笑的女童,脚步轻盈,奔跑时透着几分灵动,笑靥如花,和寻常人家的女娃娃毫无两样。 安伯尘正想着心事,女童已停下脚步,上前走了两步,歪着脑袋打量着安伯尘,似乎一点都不怯生。 “忆龙,他就是你王兄常提起的安郎将。” 清冷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安伯尘转目看去,丰姿美艳的琉国长公主从里殿走出,有些复杂的端详着他。 “参见长公主殿下。” 安伯尘行礼。 “免礼。” 璃珠公主抬手虚迎,坐上主座,指着一旁的矮墩道:“安将军坐吧。” “王兄说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是吗?” 安伯尘刚欲落座,耳边传来奶声奶气的话音,却是忆龙公主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眼见安伯尘笑着向自己看来,忆龙似有些害羞,咯吱咯吱笑着,用水仙花挡住小脸,隔着花瓣偷偷看向安伯尘。 “忆龙,别乱说话,到小姨这来。” 小公主还想说什么,便被冷着脸的璃珠打断。 救命恩人这四个字岂能乱说,更何况是在帝王家,只有臣民欠天子,哪有天子欠臣民。 小公主鼓着嘴,闷闷不乐的走向璃珠,无比娴熟的爬上璃珠膝盖,倚着璃珠的酥胸依旧好奇的盯着安伯尘。 窗外下着大雨,殿内和煦温暖,安伯尘如何察觉不出璃珠对忆龙公主的疼爱。琉王室纵然有万般不好,可王室中寥寥几个孤家寡人间却比其余诸侯要多出几分亲情,倒有些寻常百姓人家的感觉。 青烟缭绕,蒸腾变幻,安伯尘正襟危坐,时不时看一眼偷偷打量着他的忆龙公主,心中暗暗猜测,李钰知道忆龙是龙女转世,那璃珠又是否知道? 得了大半龙魂的小公主眼下看起来和常人无异,也不知往后会不会依然如此,她的前世记忆被自己藏于墨云楼中,给她也不行,扔了也不好,真好似烫手山芋。 宫殿里静悄悄,就连忆龙公主也不再发笑,目光逡巡在同时沉默着的璃珠和安伯尘之间,一脸好奇。 似乎每次和璃珠单独相处,总会有一段漫长的尴尬。 心中苦笑,安伯尘无奈的挠了挠头,正在这时,耳边传来璃珠莫名的声音。 “终于下雨了。” 第177章 易先生(上) 第177章 易先生(上) “终于下雨了。” 璃珠幽幽一叹,转目看向安伯尘:“昨晚本宫偶遇安郎将,随口提起,看来是被老天听见,今日降下这场大雨。” 隔着素白透明的面纱,璃珠一双水做的眸子风情万种,涟漪轻荡间,勾人心魂。 安伯尘心头猛跳,非是惊艳于璃珠的美色,而是璃珠的弦外之音令他震惊不已。 难不成她知道什么……不可能,我召来龟神君在天头布雨,她一人间公主又怎会知晓。莫非她猜到了我便是无邪?这更不可能了,若她早猜到,这么久了为何始终无动于衷。 短暂的惊讶过后,安伯尘打了个哈哈,轻道:“听说君上和长公主殿下日夜在宫中祈雨,感动上苍,才赐予琉京一场甘霖。君上和长公主都乃洪福齐天,自得上苍垂爱。” 深深看了眼安伯尘,璃珠摆弄蔻丹,半晌道:“安郎将才当了三年官便这么会说话了。是了,不知那两个长门中人安将军可曾再见过?” “长门中人?那是什么?” 安伯尘狐疑的问道。 闻言,璃珠蹙了蹙眉,随即哂笑一声道:“看来安将军并不知道长门法会。” “确实第一次听闻。” 面对璃珠的试探,安伯尘回答得滴水不漏,心下生出几分明了,看来璃珠已起疑,只是不知自己何时露出破绽被她察觉。 任凭安伯尘挖空心思也想不到,三年前他入宫寻龙女,在李宣殿中小憩时,裹着枪柄的白布脱落露出“无邪”二字。 越看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的安伯尘,璃珠越觉可疑,然而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再者,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安伯尘就是无邪居士,且被自己找到证据,此时说破也没有半点好处,指不定还会逼得他就此远走隐匿。 在璃珠心底深处,她总觉得无邪居士在琉京要比不在的好,至少三年前无邪居士对琉国的善意远大过恶意。 不经意间,或许连璃珠自己也没察觉,她对安伯尘的态度已有所不同,表面是君臣,然而言谈举止间却多出几分平等的意味。 “既然安将军不知,那本宫便……” 璃珠好整以暇的说着,未等她说完,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黛眉稍蹙,璃珠脸上掠过一丝愠怒,就见殿门被推开,一名宫人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眼见璃珠俏脸冰寒更是吓得满头大汗。 “何事?” 璃珠冷声问道。 “边关千里加急,言道外敌将临。” “呈上。” 璃珠神色稍缓。 看向从容不迫的璃珠,安伯尘暗暗点头。 李钰一去不复返,李宣年幼,蓝玉太妃生性怯懦犹豫,军国大事全都落到璃珠一人肩头,昔年代兄朝觐惊艳天下的琉国公主终于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无论她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总之这三年琉国百姓安居乐,朝野和睦,璃珠当立首功,眼下听闻有敌来犯,璃珠依旧如此镇定,如此胸怀气度寻常君王何以企及。 若不是她喜欢女子,或许能称得上一个完美的女人。 安伯尘默默想着,就听璃珠忽然开口道:“岭南行省有叛将裹挟难民抢占兵库马场,得良马五千,刀枪剑戟不计其数,被大都督蒋兴霸逼出岭南,如今正携着十来万大军向我琉国扑来。” 眼见长公主旁若无人般将如此机密道出,那名年迈的宫人一怔,目光落向侧座的少年将军,满脸古怪,却是知道长公主在说与他听。 看来传言非虚,长公主殿下对安郎将着实不一般。 “安将军,不知你如何看?” 放下奏报,璃珠转向安伯尘,美目涟涟。 又来试探? 安伯尘苦思冥想,许久方才摇头道:“想来殿下定有主张,末将只管上阵杀敌。” 一旁的宫人眼里闪过不屑,心中暗道,这安郎将果真像旁人说的那样,勇武有余,智谋不足,到顶了也只是一员猛将,难有再大的作为。 便连璃珠公主也微显失望,也只有她怀中的女童依旧笑吟吟的看向安伯尘,脸上的亲近之意谁都看得出。 “那支叛军对外宣称有十五万,即便是真的,可里面至少有超过十万是未经战阵的乱民。” 看向安伯尘,璃珠好似提点般道:“裹挟十来万乱民看起来可以壮大声势,实际上却是利弊参半。若得一员猛将领万人军,先破乱民,乱民四散奔逃,借势杀向中军,占据天时地利,若无大变,击败叛军当轻而易举。” 安伯尘一副虚心恭听之状,心中暗暗点头。 璃珠此番话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纵有十五万大军,可说到底仍是一帮乌合之众。既然是被岭南都督逼往至此,想来没打过几场真正的战仗,大多数乱民第一次碰兵器,尚无法熟练使用,更别提打仗杀敌。只需一将一军携雷霆之势杀去,乱民溃不成军,而那支叛军也会兵败如山倒。 “安将军,你可想领兵出征?”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璃珠冷漠中含着一丝玩味的话音。 安伯尘一怔,难免有些心动,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虽一心修炼,可练了三年兵,整日刀来枪往,纵然是木头人也会有免不了有些期盼真正的厮杀疆场。 “本宫随口一说,安将军勿要当真。你为羽林中郎将,守护京城方才是你首要之任。” 在宫中这么多年,曾几何时见过璃珠公主开玩笑,一旁的宫人不由愣了愣,再看向安伯尘双目奇光连连,心中暗叹这安郎将还真是好命,得璃珠长公主青眼,纵然做不得一方统帅,日后封侯封伯也是板上钉钉之事。 “殿下教诲末将铭记于心。” 安伯尘抱拳道,脸上无喜无恼,看得璃珠只觉一拳打在空气上,好生难受。 “如此,你且退下吧。” “是。” 安伯尘起身行礼,又看了眼面露不舍的忆龙公主,告退而出。 打着油纸伞,从王宫深苑走出,安伯尘行于望君湖旁,看向湖中圈圈涟漪,如注的雨点,烟波浩淼间好似起了雾般,如梦如幻,看得人心情惬意。 安伯尘长舒口气,这雨从昨夜直下到现在,久旱逢甘霖,琉京上下都透着湿润的气息,人也精神了许多。 “敢问小哥,如何才能见着无邪居士?” 含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安伯尘心头一紧,缓缓转过身。 来人穿着一身麻布衣,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老实人的面容,却又有一丝闯南走北讨生活之人精明狡黠,正是昨晚那个变戏法的。 雨似乎又大了几分,望君湖边,安伯尘平静的看向憨笑着的中年人,心中浮起浓浓的戒备。 突破地品,魂体生变后,安伯尘无论眼力、耳力还是洞察力又强了几分,眼前的男子看似平平无奇,可安伯尘却隐隐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就仿佛藏于深山老林中的猛虎,只当风卷林叶时,才会发现在树下石后早已匍匐着一头张牙舞爪的大虫。 第178章 易先生(下) 第178章 易先生(下) “你是谁?” 安伯尘问道。 大雨如雾环绕在望君湖周遭,亦顺着油纸伞沿流淌下来,仿佛缕缕清泉将两人隔开。 “鄙人姓易。” 中年人淡淡一笑,看向不动声色的安伯尘,嘴角微翘:“我见过你那柄枪,枪里有一羽风雷。” 闻言,安伯尘心头一动,再看向和昨夜气质迥异的中年人,脑中不由浮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吃最上好的酒菜,偏偏讨厌金器玉皿,喜欢美女,却又讨厌浓妆艳抹,昔日带着司马槿远游东海捕捉风雷鸟的司马家门客易先生,也只有他才会知道风雷羽之事。 面前这人也姓易…… 转眼间安伯尘已知道了这人是谁,可早在那年的东海他便已插上风雷翅远走高飞,眼下又为何出现在琉京,扮作一变戏法的?难不成他耍出那些神乎其神的戏法就是为了引“无邪居士”现身,如此看来,他并不知道我便是无邪。 笑了笑,安伯尘颔首道:“早先听闻易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 中年人搓了搓手,淡淡一笑:“这世上恐怕没几人知道我,何来名不虚传?安将军好会客套。” 安伯尘语塞,一脸窘迫,就听那人又笑道:“看来你和司马槿交情不错,如此甚好……敢问安将军,无邪居士何在?” 寥寥数言安伯尘便已看出,这位易先生并非毫无准备,已将自己的身份打探清楚,不过他来琉京司马槿应当不知情,否则又怎会不知会自己。 “易先生说笑了,安某又岂会知道无邪居士的所在。” 安伯尘虚晃一招,暗暗提防。 轻叹口气,易先生转眼看向望君湖,似笑非笑道:“我之前听说过许多事,都是关于安将军。那位神出鬼没的无邪居士看似是一爱管闲事之人,可细细推敲,他每一次出现都和安将军不无关系。而安将军三年前起于草莽,成名之快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想来和那位无邪居士脱不了关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琉京中人鲜有察觉,可有心人如易先生却看得清楚。 安伯尘知道事已至此他再难脱开关系,倘若自己矢口否认,这位易先生定会探查到底,若让他发现自己便是无邪居士可就不妙了。 脸上浮起为难之色,好半晌安伯尘苦笑道:“不知易先生找无邪前辈有何要事?” 前辈一词自有玄妙,相熟的长辈可行,不熟的长辈亦可称呼,安伯尘称无邪居士为前辈,落在易先生耳中更觉安伯尘和无邪居士的关系扑朔迷离。 打量着安伯尘,易先生忽而一笑道:“既然你是司马槿的好友,那易某称你一声小友也不为过。易某向来不喜欢打马虎眼,这便实话实说了,易某欲得蛟龙内丹一枚,放眼大匡也只有无邪居士杀过二蛟。可惜藏于琉宫宝库中的那条龙珠已被取走,想来是在无邪居士手中。昨夜易某偶遇居士,本想拿一降雨珠相换,奈何无邪居士昨夜似乎心情不太好,易某便拱手相送,到头来却又跟丢了无邪居士,于是乎只得找上安小友。” 听完安伯尘已信了大半,他对易先生虽不了解,却知易先生是一奇人,似乎有收集异宝的癖好,那年借助司马家的海船斩获风雷翅,今日欲得龙珠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想了想,安伯尘开口问道:“不知易先生要龙珠作何?” 安伯尘可不想从此被人缠上,还是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易先生,二蛟的内丹虽是稀罕物,可落在安伯尘手中却无大用,既不能吃又不能当兵器,送给易先生倒也无妨,只不过凡事都需有个理由。 就听易先生笑着道:“实不相瞒,在下得一古书,其上记载一物名曰飞龙驾,也就是上古传说中的蛟龙战车,能上天入地,水火不侵。这些年易某奔波四方搜罗制材,十八样珍稀材料几乎凑齐,只差蛟丹。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法见着真龙,无法制成飞龙驾,却听闻无邪居士在琉国斩龙。本该早早过来,却因琐事缠身,到今日方才抽出空闲。” 话音落下,安伯尘不禁咋舌。 一来讶于易先生毫不避讳开诚布公,二来则是惊叹易先生口中的飞龙驾,在传说中确曾有过仙神战车之物,可那毕竟是神话传说,这位易先生竟想亲手打造一辆飞龙驾,当真是天方夜谭。不过他也是有大本事之人,或许真能成功也说不定。 可就这样把蛟珠给他,未免太大方了…… 安伯尘对身边人大方,却也不见得对谁都一样,破铜烂铁都是宝,何况是传说中的蛟龙珠。 “无邪居士杀二蛟,得蛟珠两枚,卖给易某一颗应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眼见安伯尘默不出声,易先生笑着道:“若无邪居士肯将两颗蛟珠都送于易某,易某三件事物交换。” 安伯尘皱了皱眉,奇声道:“易先生且说来,是否交换还得看无邪居士的意思。” 点了点头,易先生道:“其一,千两黄金。” 安伯尘不动声色。 “其二,飞龙驾副车一辆。虽没主车那般大,可也能载六七人,无邪居士虽有飞天遁地之能,可若得飞龙驾当能省去不少脚力。” 安伯尘微微动容,就听易先生接着道:“第三样是一个消息,关于安小友的。” “关于我的?” 易先生神秘的一笑,端详着安伯尘,半晌道:“安小友即将大祸临头,需得早做准备。” 安伯尘一愣,思索着道:“此言怎讲?” 易先生笑着摊了摊手,并没说下去的意思,只道:“等你从无邪居士手中讨来龙珠,易某再将详情告知。” 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不快,易先生这番话可谓软硬兼施,先以千两黄巾和飞龙驾副车为甜头,再用性命相要挟,好生狡黠。幸好安伯尘也不缺那双蛟珠,倘若易先生真用传说中的飞龙驾来换取对安伯尘而言可有可无蛟珠,说到底还是安伯尘赚了。 至于易先生口中的“大祸临头”,安伯尘顶多一笑了之。 他在琉京一不结党,二不和人结仇,哪来的大祸,为人处事又极其低调,上有璃珠公主明里暗里护着,十有八九是这位易先生为了得到蛟珠在这虚张声势。 笑了笑,安伯尘抬头道:“如此,等我回去告知无邪前辈,若前辈同意,明早便能将蛟珠送到先生住所,若不能……” “无邪居士对安小友爱护有加,定会同意。” 易先生不假思索道,朝向安伯尘拱了拱手,笑着转身离去。 看向中年人远去的背影,安伯尘眉头舒展开,两人这一席谈话也算和睦融洽,或许因为司马槿的缘故,司马槿相识的人中只有提到这位易先生时才会露出笑容,想必两人之间的感情极好,只可惜这位易先生喜欢吓唬人,否则或许还能深交几分。 摇了摇头,安伯尘暗叹口气,负手向龙泉坊走去。 这场春雨除了缓解旱情外,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不用再带兵操练。 昨夜突破地品,悬在安伯尘头顶的利剑终于移开,他的经络比寻常人粗壮四倍之多,又是同修三势,所要花费的修炼时间自然远超寻常修士,幸好有一神仙府供他偷天换日。修炼岁月漫漫无渡,两年时间却不知在神仙府中打坐修炼了多少年,此中的艰辛疲惫只有安伯尘自己知道。 今日既不用带兵操练,也不用拼死拼活的修炼,安伯尘只想取出龙珠,回转墨云楼喝一壶好差看几篇《大匡神鬼谈》,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打着油纸伞,行于人头攒动的旧唐古道,安伯尘并没察觉在身后始终有一双淡眸在盯着他。 穿梭于人群中,大雨如雾,不多时安伯尘便不见了踪影,少女黛眉微蹙,一身出尘的气息在琉京市井中犹显孑孓。 第179章 长门万法 一朝两分 第179章 掌门万法 一朝两分 群山之麓,大峡深处,白鹅齐飞,高塔矗立。 这座塔壁状古旧,色泽斑驳,偶有残缺,却更显古老庄重。塔沿上矗立着一只琉璃做的白鹅,琉璃往往色彩缤纷,可当夕阳扫落鹅雕,那只仰颈拨掌的鹅出奇的白,好似一抹晶莹剔透的雪花。 夕阳下,塔外的庭院人来人往,有锦衣玉袍,穿着华丽者,也有身着褴褛,朴素无华者,脸上却挂着庄严肃穆之色,不苟言笑。路过高塔时,都会站直身,朝向那块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牌匾躬身作拜。 牌匾上刻着两字,万法。 世上知道长门法会者万中无一,就在那为数不多知道长门的上位者中,也没几人知道万法宗的存在。 长门法会秉持有容乃大的宗旨,有心斩妖者只要有本事,肯遵令行事,皆可入长门。表面看来长门是一个极为松散的组织,或许连宗门也称不上,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可多了一个万法宗则大有不同。万法宗是长门中唯一的宗门,长老护法执事皆出其中,而宗门领袖则是三年一次推举而出,在任时间也只有三年,上到长老,下到寻常会众只要够资辈都能竞争宗主之位。 说到底,长门中没有太多的等级差别,富贵贫贱一视同仁,却是一游离于大匡外的存在。 此时在高塔七层,长老、护法、执事悉数落座,齐齐围拱在一名穿着官袍的老者身前。 “那无邪居士可是神师?” 过了许久,一名白眉长垂的老者忍不住问道。 “神师皆去,大匡已无神师。” 首座的老者哂笑一声道,他的脸上带着半黑半白的面具,不仅是他,在场有多半都带着面具,带面具者皆是有头有脸的上位者,而没带面具的要么是生于万法宗,要么就是寻常贩夫走卒,也不惧被识破身份。 “可是大长老亲口所言?” 白眉长垂的老人头戴斗笠,背插鱼竿,长着一张马脸。 “是。” 身穿官袍的老者点了点头,语气倨傲。 “即便如此,那无邪居士的修为恐怕离大长老相去不远,放眼大匡能独自斩杀妖蛟者,屈指可数。” 又一人开口道,话音落下,塔里一片沉寂。 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浮起一个名号,镇守中都的天下第一将,吕风起。 吕风起有没有斩过蛟龙,无人知晓,可若世有斩龙者,非吕风起莫属。 而今江南之地却出了一无邪居士,北伏龙南隐虎,也不知孰强孰弱。 “先是吕风起坏我长门好事,又多了个无邪居士竟敢如此无视我长门,羞辱风小姐不说,还杀了鹅仙。” 官袍老者慢条斯理道,话中似含怒意,可语气却平静依旧。 长门法会信奉鹅仙,此为祖制,山中湖畔亦供养着上百鹅仙。此鹅非凡鹅,能游不能走,能飞不能跑,展翅扶摇高飞可媲美传说中的大鹏,长门中也只有执事以上者才有资格骑乘。 每一头鹅仙都饱含长门数代人的心血,弥足珍贵,却在昨夜被无邪居士硬生生掼死一头,对于长门上下可谓奇耻大辱。 官袍老者说完,却没人应答,环视在场诸人,他轻蔑的一笑道:“吾等斩除妖孽,造福天下,可仍有人不领情。诸公不敢动那吕风起,那无邪居士想必同样招惹不起了。” 他刚说完,不少护法执事都面露怒容,一名肩背竹篾年事已高的老人更是猛地一拍几案,怒气腾腾的站起身,指向官袍老者低吼道:“宗主三番五次使这激将法,却把吾等当作三岁小儿。若非你胆大妄为违背祖宗条例胡乱生事,又怎会惹来闲言蜚语,激怒那吕风起?吾等齐聚长门只为斩妖除魔,你却想把长门卷入世俗争斗……你狼子野心,一心想将我长门拖入祸水,何德何能执掌我长门?” 任凭老人如何讥讽,万法宗当代宗主都无动于衷,面具下嘴角隐隐含笑,好整以暇的品着茶。 许久他才抬起头,看向怒容未平的老者,哂笑道:“绿竹翁可说完了?” “你……” 老人气得胡子一颤一颤,已然怒火攻心,周围几名同样没戴面具的长门中人不住的向绿竹翁使眼色,他却视若罔闻,满脸怒容的盯着长门宗主,看那架势好似要将他生吞活食一般。 “你若执意妄为,它日定会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憋了许久,老人终于忍不住嘶吼道。 晚霞透过塔檐的白翡翠,隔着粗大的梁木,滤成乳白照下来,照着这有数十席大小的万法厅。 坐于首座的官袍老者忽地拂袖而起,迈开两步负手走到窗前,望向塔外千山万壑,嗤笑一声。 “老夫和尔等食古不化者同席,当真为生平大耻。我长门斩妖除魔,平天下患,却只落得囿三四里之地,终日头戴面具东躲西藏的下场。非常时行非常事,而今神师皆去,国乱将起,正是我长门大展拳脚之时。市井之妖道法可杀,府县之妖一符可杀,而在朝堂之上,高坐执玺者旁的大妖,又岂是一法一符所能除去?” 说着,长门宗主缓缓转身,扫过一众惊慌失措的长门中人大多是未戴面具者,头戴面具的则从容镇定。 “帝王昏庸,非不明矣,实乃大妖隐于朝堂,欺帝王,乱朝纲,祸百姓。尔等斩市井府县之妖实乃小道,若能齐心合力斩除那朝廷巨妖,方才为上上道!” 话音落下,厅内未戴面具者无不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看向官袍老者。 当今宗主狼子野心,他们也算心知肚明,却没想到他的野心远超众人原先以为的…… “你,你……你竟想谋朝篡位!” 绿竹翁怔怔地盯着长门宗主,身体颤抖着,惊怒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长门立世近万载,传承悠久,而祖宗所传的宗旨中,第一条便是严禁卷入世俗纷争。 宗主这些年的作为虽不算太出格,实则却已违背第一条宗旨,长门野派众人并没发作,只是静静等待着,等着不久之后的大选,谁曾想大选未到,宗主便将以南方无邪居士为名将野派首脑人物召集回万法宗,还说出一番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头戴斗笠,白眉长垂的老者心头一动,连忙向窗外望去。 夕阳下,长门法会安静如斯,塔外再无半个人影,空空荡荡中透着一丝古怪。 “话不投机半句多,宗主,吾等先告辞了。” 拉住正欲发作的绿柱翁,白眉老人拱了拱手,面色平静道。 “迟了。” 面具后传来听不出意味的声音,面具后的那张脸众人虽看不见,可不用看也能猜到,定是一张饱含讥讽和得意的面孔。 长风席卷,周遭窗棂如竹叶翻飞,冷光镀上残霞,明晃晃一片。 在塔外山包上,隐于林叶下的强弓硬弩露出獠牙,只有区区数十柄弓弩,可弓弩上都印着道符,出弦那一刻便是风水雷火之箭。 “哈哈哈……” 绿柱翁怒极反笑,目光逐一扫过厅内戴面具者,眸中闪过嘲讽之色:“尔等竟都为虎作伥?” 戴着面具者皆沉默,他们有的是一国公侯,有的朝中大员,皆为世俗中的上位者。放在平日里,遇上绿竹翁这等厮混市井下九流者,连眼皮都不屑抬一下,回转长门却需同他们共事,这等落差非是绿竹翁、白眉老人能懂。 长门宗旨为斩妖除魔造福苍生,数千年来一贯如此,朝野合力,纵使天品巅峰的大妖也无处匿形。长门不拘一格降人才虽大妙,可万事万物有益必有弊,长门为朝野两派共主,从前之所以能齐心协力,一是因为世间藏有妖物,二则因为世俗皇权和高高在上的神师倾轧所致。若不合力,变成一盘散沙,被帝王神师抓住机会,长门定将不复存在。 现如今,恰恰遇上千古难逢的年代。 帝王昏庸无能,神师悉数离去,长门中的朝堂上位者们终于忍不住蠢蠢欲动,借助长门之势为自己以及身后家族谋利。 “绿柱翁此言好生费解。” 窗棂旁,长门宗主哂笑一声:“我欲将长门带上前所未有的巅峰,尔等顽固不化,非志同道合者。而今北有吕风起,南有无邪居士,皆为大妖,必先除其一而破僵局。留着尔等在,只会坏吾大事,尔等既起于尘泥,今日便送尔等归尘泥,既合风雅,又应景,岂非大妙。” 话音落下,厅中戴面具者已起身,各具气度,看向对面的野派众人。野派众人也不甘示弱,各执奇门兵器,只等长眉老人发话。 厅内剑拔弩张,生死只在这十席之地,若是跌出万法塔,十有八九会被强弓劲弩所害。当然,也只是长门野派众人。 就在这时,从头顶处传来绕梁的琴曲。 那曲子和着夕阳渡过倥偬,似穿梭于光阴荏苒间,越过无穷战乱与流离,在高塔檐外的翡翠和石英间穿透而来,安静平和,却又清心爽神。 众人抬头看去,大厅顶上,不过数梁楠木,只闻其声,全不见人影。 虽看不见人,可在场的长门中人都心知肚明,来者定是他。 头戴面具者微显不安,而未戴面具者则个个面露古怪,绿竹翁更是冷笑一声,朝向厅顶不屑道:“我呸你个乱臣贼子,今日倒想做好人了,老朽就算是死也不用你救!” 琴声戛然而止,仿佛弦断了般嘶哑突兀,一阵轻咳声响起,虽无琴声般悦耳动听,可日夜琴奏沾染了举世无双的音律,这咳嗽声竟也能绕梁不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止住,男子平淡中含着一丝道不明忧愁的话音传来。 “伏兵已灭,诸公可去。若各退一步,则海阔天空……” 未等他说完,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从两派中人口中骂出,朝野早已互不待见,今日之后注定了势成水火,可面对那个未曾现身的拉琴男子,他们出奇的一致。 第180章 长门诱无邪 千里走单骑(一) 第180章 长门诱无邪 千里走单骑(一) 塔檐上,一身落拓并清寡的男子笑了笑,面色平静,眸中没有半丝异色,习以为常了一般。 “罢了,老黑,我们走。” 拍了拍身下仿佛一只癞皮狗般趴着的大鹅,男子摇头苦笑道。 那也是只鹅仙,能游不能走,能飞不能跑,不过长门上下更多的唤它作鹅妖。和高塔外供养着的鹅仙不同,它通体漆黑,鹅目幽深,利爪尖喙,看上去就好似一只生着脚蹼的肥鸦。 这一人一鹅皆不待见于长门,可毕竟出自长门,坐鹅而飞,背着一把胡琴的男子熟稔的飞过群山沟壑,残霞拂面,落入他那双空洞无光的眸中,许久溅不起半丝神采。 “吃力不讨好,你总喜欢这样。” 山坳下一头青驴百无聊赖的扫着尾,绿背上坐着个英气逼人的少女,腰插两柄弯刀,鹅蛋脸,双颊刻有寥寥雀斑,配着雪白的肌肤高挺的粉鼻,却显出一种一种不同的娇俏。她的胸脯微微高耸,紧腰长腿,已有几分女人味,却被她一头孩童模样的麻花辫遮掩,怎么看都像是没长大的女娃娃。 “走吧。” 背着胡琴的瞽目男子笑了笑道,他的年纪并不算太大,顶多二十六七,却因一身落拓沾满风桑的褐发稍显老气。 少女歪着头打量了他半晌,眼里浮起一丝迷糊,仿佛没睡醒般又揉了揉眼。 “拉琴的,你没事?” 少女疑惑的问道。 “我会有什么事。” “咦,好奇怪。我推出来的星图上说,你近日可是有血光之灾。” 少女百思不得其解,眸中愈发迷糊。 “那是你学艺不精,走吧丫头。” 揉了揉少女的脑袋,男子将死气沉沉的黑驴背上肩头,用力一拍驴臀,驴上少女尖叫一声,还没等她回过神,青驴便已撒丫子向前奔去。 “血光之灾……这皇天极星阁的丫头说的应当是南方了,该不该去一趟……南方无邪。” 漫步于夜幕下的松枝上,男子看不见,可他却走得极快,少时已追上骑驴少女。 …… 夜深时分,琉京上下人影稀疏,偶有行人走过也是挑担抬筐的小贩。 墨云楼五层,寂静无声。 许久未能美美睡上一觉,此时安伯尘睡得正香,炉中青烟袅袅,摇曳生姿,幻化如雾。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街响起,马蹄上裹着白布,初时声响不大,直到靠近墨云楼前才发出嗡嗡声响,震得楼上少年眉微蹙,揉了揉眼,撑起身体。 “还在做梦吗。” 安伯尘睡眼惺忪,呢喃自语道。 捏了把面皮,安伯尘又皱了皱眉,起身披上衣衫走向阁台。低头看去,就见楼下围满一彪骑兵,领头的那员将佐他也认得,乃是羽林军前军先锋官,平日里也算是点头之交。 看向楼下的阵势,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古怪,下意识的抓住窗边银枪。 “打扰安郎将了,君上有命,请安郎将随某前去觐见。” 夜风清冷,安伯尘扫过楼下全神戒备的骑兵,困意已散去大半。 “君上继位三年都未有宣朝臣深夜入宫的先例,更何况末将只是一区区郎将?” 安伯尘朗声道,抓着无邪的那只手渐渐握紧。 那员先锋官似乎早已料到安伯尘的反应,也不动怒,冷笑一声道,高举右手道:“这么说来,安将军是想抗旨不遵了?” “君上王旨何在?” 安伯尘沉声问道。 仰头看向安伯尘,先锋官的脸色渐渐变冷:“君上口谕,安伯尘即可入宫觐见,若不遵旨,以叛贼论处。” 先锋官右手落下,近千骑从鞍下抽出弓弩,对准安伯尘。 只一眨眼间,安伯尘便陷入重围,枪戈弓弩,齐齐指来,只等先锋官号令落下,箭弩齐发。 深吸口气,安伯尘怎么也没想到他一觉醒来竟会成为“叛贼”,手心微微发汗。 怪了,璃珠今日白天召见过我,那时她和颜悦色,虽偶尔试探,可并无恶意…… 目光挑起,射向对面的依云客栈,安伯尘依稀能看到对面那间屋子里倚窗而立的中年人。 “大劫……莫非易先生指的正是今夜这遭?他与此事是否有关……” 安伯尘暗暗思索间,就听楼下传来低喝声。 “放箭!” 安伯尘心头一紧,手提无邪舞动如风,毫厘间扫去十来支利箭,其余的箭弩则被枪风拨向四周。 破风声不绝于耳,转眼间墨云楼五层已是千疮百孔,残破如墟,将衣衫寡清的安伯尘暴露在诸军眼前。一轮齐射后,朱雀街出奇的平寂,就连马儿也不再嘶鸣,安静的扫着马尾。 安伯尘胸口起伏,眉宇间掠过一丝怒意。 他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能察觉到有一个阴谋正渐渐向他逼近,又或许易先生所说是劫难。 “史将军,你究竟是奉何人军令?” 安伯尘强使自己镇静下来,抱枪问道。 史姓先锋官不言不语,只是朝向王宫方向拱了拱手,神色倨傲,随即又高举右手,第二轮箭雨一触即发。 莫非宫里出事了? 安伯尘心头一动,然则突破地品后额心中那张缩地符自行融化,安伯尘若不神游出窍已无法俯察七十里琉京,而此时神游出窍无异于找死。不但不能神游出窍,连水行术也不能施展。 心念至此,安伯尘不由暗暗叫苦。 他一身奇门异术并不算少,却不能光明正大的使用,想要查明真相破除此劫,所能依赖的只有手中无邪。 近千铁骑的杀意化作长虹直接逼安伯尘,夜风呼啸,安伯尘及腰的长发向后翻飞,心底某处渐渐沸腾开来,三年前数次激战墨云楼,眼下仿佛旧事重演,直面千军安伯尘非但不紧张,还有一丝许久未有的悸动。 就在史先锋的右手即将落下时,安伯尘目光射向街尾,讶声道:“长公主!” 果不其然,史先锋脸色微变,顺着安伯尘的目光飞快的扭头望去。 突围之机就在这刻! 安伯尘毫不犹豫,左手抓紧窗棂,在半空翻了个筋斗,兔起鹘落间已跃至长街。 “贼子竟敢耍诈!” 史将军回过神来,恼怒的盯向站于墨云楼外的安伯尘,右手重重落下。 箭弩齐发,在半空汇聚成密密麻麻的铁网笼罩向安伯尘,安伯尘双膝弯曲,目如鹰隼,在弩箭即将射中时纵身跃起,这一跳便是二十来丈,从墨云楼下直跃到依云客栈三楼,仿佛夜鸟掠过半空,堪堪避开枪林箭雨。右脚踩着客栈外壁,安伯尘整个身体已和地面齐平,悬空停滞片刻,双膝弯曲,这一蹬竟硬生生在壁上踩出双两寸厚的脚印。借着地品境界双腿发出的巨力,安伯尘再度跃起,真好似离弦之箭般“嗖”地横空弹出,落地时已在骑军末尾。 “难不成真是宫中出事了?否则提到璃珠姓史的又怎会如此惊慌。” 安伯尘低声自语,不作停顿,右手负枪飞奔出朱雀街。 江南虽平静,可这些年安伯尘神游出窍,游历诸国偶尔也会见到动荡叛乱,虽都是小乱小叛,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叶便能知秋,神游时候心意清明,安伯尘隐约间捕捉到一丝乱象。兼之司马槿偶尔提起天下大势,五方行省,三大诸侯,除了东楚外,这些年都是叛乱不断。 秦、齐、楚三方大国尚如此,何况十三诸侯中国力中等偏下的琉国,眼下虽太平,可大势所趋,生出动乱也是早晚之事。 修道而不舍尘世,倘若琉国不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圆井村势必遭殃。 持枪疾行,安伯尘已能看见千步外的王宫,王宫外似乎围着条火红色的长龙,细细看去却发现是数千大军明火执仗向这开来。 安伯尘心跳微快,渐渐生出一丝不安。 月华如水,星光璀璨,夜云翻滚间高风疾奏,时而像擂鼓,时而似鸣金,透着浓浓的肃杀之气。 客气逼君祚,是为大祸。 安伯尘不识天象斗数,也不再胡思乱想。 今晚的遭遇太过蹊跷,甚至有些荒唐,那支开来的大军不知是敌是友,可无论如何,自己也得保住君上和璃珠长公主。 距离王宫已不足百步,安伯尘手提银枪,加快脚步。 就在这时,安伯尘只听两侧街道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转目望去,安伯尘脸色微变,就见两纵人马执枪把弓向他驶来。 前有来意不明的大军,左右亦有伏兵,身后还有近千铁骑包抄而来。 安伯尘怔立当场,这一瞬,他心中一片清明。 “虎贲营安郎将持枪逼宫,意图谋反!” “君上有诏,擒杀安伯尘!” 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出,响彻琉京夜空。 火风扑面,安伯尘身体僵硬,一动不动的立着,双眸中的茫然渐渐散去,冷若寒潭。 此情此景和那年诱杀霍国公何等相似? 霍国公披夜走琉京尚有八百儿郎,反观安伯尘,一人一枪,无盔无甲,满城皆敌。 第181章 长门诱无邪,千里走单骑(二) 第181章 长门诱无邪,千里走单骑(二) 枪尖挑起,安伯尘单手持枪,面无表情的扫视四周。 前军中走来一骑骏马,马上端坐着员手持铜鞭的大将,头盔下泻出一束花白的额发,正是羽林军主帅方柏。老将军在安伯尘面前五六步处拉缰悬马,冷冷盯着安伯尘,满是皱纹的眼角闪过狐疑之色,还有一丝浓浓的失望。 “安郎将,何故造反?” 老将军的口气极重,他的养气功夫放在整个琉国也算数一数二,可当目光落向马前的少年叛将,方柏怒显于容,眉宇间浮起戾气。这也怪不得他,打从三年前起,他便极为看重安伯尘,不单是他,琉京大多数老将军都对安伯尘寄予厚望,谁料今夜却忽闻安伯尘逼宫叛国,方老将军尚不相信,可眼下见着安伯尘一人一枪飞奔王宫而来,方老将军失望到极致。 “伯尘没有造反。” “那为何持枪夜行,逼近王宫?” “史将军言道君上传唤伯尘,伯尘生疑却被他一阵乱射。” 安伯尘越辩解,方柏越是恼火,铜鞭抬起颤抖着指向安伯尘:“你,你……真是一派胡言。史先锋何在,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且一五一十禀报本帅!” “末将在。” 安伯尘身后十来步处,史先锋翻身下马,耷拉着眼皮,双手抱拳道:“回禀方帅,今晚末将率众兄弟换防金吾卫,行至朱雀街见墨云楼有异状,遂派人盘查,孰料安郎将拒不遵令,还重伤某手下儿郎。末将见他一意孤行,遂下令擒下,安郎将不顾军中情谊大开杀戒,一路杀至此地。” 说着,史先锋侧身,众将士放眼看去,就见那近千骑兵盔歪甲乱,不少人都身负重伤,腰臂间的绷带上隐隐透着血渍。 看向那些“重伤”的骑士,安伯尘心中苦笑。 先前乱箭齐发时他压根未曾还手,何来的伤员?此时他怎还不知史先锋以及他身后之人便是这场阴谋的主使者,布下苦肉计,引诱自己持枪逼宫,又被众军“捉”个正着,欲辩已无辞。 可他们为何要布局对付自己?自己不过是区区七品郎将,众将中陪于末座,平日里也从不树敌惹事…… “安伯尘,你还有何话可说?” 重重一抖铜鞭,方柏喝声道:“某怜你年纪尚轻,或受奸人所惑,若你投枪自缚,并交代你身后的主使者,君上面前方某自会求情!” 方柏爱惜安伯尘的将才,言语间已帮安伯尘开脱少许,也给了他下台阶。 安伯尘却知道,这明显是一个针对于他的阴谋,方将军甚至连璃珠公主都被蒙于鼓中。那人既能不动声色的布局调兵,不管他使的怎样的手段,想必也是一身处高位者,谁知他还有什么后续手段。此时安伯尘若弃枪自缚,便是将他的命运交付他人手中,此为安伯尘大忌。 深吸口气,面对方老将军复杂的目光,安伯尘携枪抱拳:“恕难从命。” “哈哈哈……” 方老将军愣了半晌,怒极反笑,抬鞭指向安伯尘:“安伯尘,你确实年少有为,一身枪术已登堂入室。可天下猛将辈出,远胜你者不计其数,纵是他们也不敢狂言能走出千军万马。别说他们,便是老夫也能在三合内擒下你!” 话音落下,周围诸军传出叫好喝彩声。 方老将军弦外之音再清楚不过,这一回,他是准备亲自出手了。 无论军中还是朝野,公认的琉国第一名将都是霍国公,可并非除霍国公外琉国再无大将,只不过霍国公锋芒太盛,壮年时跻身名将谱前十,锋芒如星辰,威名如炽阳,将琉国一干将领压于他千古第一功之下。便如同今日凌驾天下虎狼头顶的吕风起,数十年前的琉国亦有虎狼之将,却因霍国公的存在而稍逊风采,比如军中第二人方柏。 方柏一身修为已臻天品,虽然血气渐衰,可数十年戎马生涯里斩获的经验非同小可。安伯尘勇武之名冠绝琉京,一者他的枪道的确了得,二来也因老将们明哲保身,终日喝喝茶溜溜狗,几乎不同人交手争斗。数十年未动武,一朝披甲提刀,天品境界加上血战疆场于生死间磨砺出的道技,又岂是等闲? “给他一马,诸军散开。” 端坐马背,方伯猛地一抖手腕,铜鞭旋转出一条诡谲的弧线,伸缩间迅如闪电,发出刺耳的噼啪声。 话音落下自有将士拉出一头皮发褐黄的骏马,驱赶向安伯尘。 安伯尘也不推让,五指合拢精准的抓住缰绳,一身膘肉正在疾奔的骏马被安伯尘硬生生的拔起三尺,悬蹄停于他身前。 看向威风凛凛的安伯尘,周遭的将士面露惊骇,冷笑声不绝于耳。 方老将军眼里闪过一抹异色,随即冷笑道:“方某在天下名将中尚排不进前百,可你在方某手下亦走不出三合。今日方某便拿你来杀鸡儆猴,少年轻狂不识大体,心生反骨者,下场如你安伯尘!” 安伯尘没说话,他翻身上马,银枪横握,余光暗暗扫过四周。 诸军环立,严阵以待,刀枪明亮,剑拔弩张,安伯尘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突围。而方老将军油盐不进,将安伯尘谋反之罪落定,眼下之计也只有硬来了。 目光落回方柏,安伯尘看了眼那两条灵动如蟒的铜鞭,举枪抱拳。 只要将方将军擒下,便可要挟诸军退散,既然自己谋反的嫌疑一时半会洗不清,索性一条路黑到底,杀出琉京先保全性命,然后或是找璃珠或是利用无邪的身份查探出幕后主使者。 银枪倒垂,安伯尘目凝如冰,左手紧握缰绳,压着马步在诸军复杂的目光中,缓缓逼近方老将军。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方老将军冷哼一声,耷拉着的老目中陡然暴绽出一丝精光,就在这时,安伯尘已然发动。 枪柄刺向马臀,安伯尘双腿紧夹马腹,策马冲向方柏。 银枪与臂同齐,就仿佛从手臂上延伸出来的般,水乳交融。 人借马势,枪臂合一,在距离方柏还剩五步时,安伯尘双目暴睁,眸眶中,水火风三势此起彼伏,顷刻间被一抹紫华淹没,却是系于魂体的那丝天雷。 夜风迎面呼啸,将安伯尘的长发吹向斜后方,右臂持枪抡起一圆,银光如锋,隐隐有撕破虚空之势。 没有战鼓,没有呼喝,可四周的将士们看向风采逼人的安伯尘,只觉心头扑通扑通直跳,他们虽未身处枪锋所指之处,却也能感觉到那抹难以撄敌的壮烈。 置身枪锋,方老将军毫不动容,更没露出半丝不安。 为将五十载,历经多少大风大浪,出入生死,他所见识过的阵势何其之多,安伯尘这一枪成势虽漂亮,可也仅仅是漂亮罢了。 直到银枪无邪距他还剩五个马身,方柏这才举起铜鞭。 “好多破绽!” 老将军冷喝道,踩踢蹬刺,极通人性的战马向侧前方兜出一圈,毫厘间避开安伯尘疾风骤雨袭来的一枪。安伯尘眉头微皱,刚欲回身,背心陡然激起一片寒意,余光中就见如蟒的铜鞭咆哮而来,安伯尘未及反应手中长枪便已被铜鞭缠住。 “起!” 方柏暴喝一声,右臂发力,天品境界五千余斤之力一股脑的涌出,硬生生的将安伯尘从马背上拔起,抛上半空。 周遭诸军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方老将军两柄铜鞭,右长左短,眼下右鞭已卷住安伯尘手中的长枪,往回拖来,原本软绵绵的左鞭陡然绷直,仿佛一柄长刀划过天际,向安伯尘劈去。 安伯尘固然勇武,可毕竟年少,遇到老而成精的方将军也只有一合落败的下场。 诸军喝彩归喝彩,却难免有些失望,原本期待着安伯尘和方将军能有一场好斗,孰料竟这么快便草草结束。 左手鞭离安伯尘只差三四尺,转眼便要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安伯尘面庞紧绷,从下丹田疾抽阴阳之风,身体忽地变轻,仿佛空中棉絮般轻飘飘的向侧下方偏移开。 方柏一鞭劈落,却扑了个空。 趁着方柏鞭力将老的当口,安伯尘在半空扭腰翻身,螺旋之力陡然发出,自枪尖倾荡。右臂猛震,安伯尘挣脱开来,向下坠去,可他还未落地,两条铜鞭一长一短,如蛇如蛟,交叉着扫向安伯尘。 地品能聚火于兵器,天品能射火于体外,安伯尘距离地面还剩两三丈,铜鞭距他还有四五丈,却有一道银白色的火光从鞭尖射出,弹指间越过五丈之距,直取安伯尘面门。 身处半空,安伯尘没有借力之地,适才连番发力,实已到达极限。 命悬一线间,安伯尘眸中转出黑白分明的旋涡,雷魂出没,系上银枪。 双手竖握枪,人枪合一,安伯尘口吐真言。 “临!” 第182章 长门诱无邪,千里走单骑(三) 第182章 长门诱无邪,千里走单骑(三) “临”字诀吐出,安伯尘身如玄风,飘忽不定。 鞭影连连,编织成一张大网笼罩向安伯尘,鞭过不沾身,安伯尘如风中棉絮,每每在铜鞭击中前一刻飘开,转眼间已回落地面。 安伯尘双脚刚一着地,携着白火的铜鞭扑面而来,秘术之势稍纵即逝,安伯尘不得已只能提枪硬接。 “砰!” 枪鞭相击,安伯尘闷哼一声,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 这一合几经周折,安伯尘先发制人,却被方柏强势压制,落得惨败的下场。 青火和炎火的差别不异于鸿沟,天品和地品更是如此,安伯尘自恃突破地品,身魂两修,三年奇遇得来的神通,而不顾天地二品间的鸿沟,贸然挑战方伯,终于吃到苦头。 败归败,伤归伤,可看向拄枪起身的安伯尘,方柏苍老的眸子中涌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惊诧。 右手藏于身后,止不住的颤抖着,方柏虽将安伯尘击飞,可银枪之力亦越过铜鞭,旋转着掠过他的手腕。 那可是足足三千斤的巨力,虽比不上天品,可也远超寻常地品。 方柏不知道安伯尘如何年纪轻轻便拥有与他境界不符的臂力,令他惊讶的还有一事,那股巨力非但来势凶猛,且还透着一丝邪异。旋转着,犹如一柄利坠竟撕开了他苦修五十余年的白火,眨眼间袭至他手腕,震得他虎口发麻,铜鞭险些脱落。 这螺旋之力好生了得,假以时日,若被安伯尘再整合提升,足以名列绝技榜。 只可惜,他却永远没机会将这螺旋怪力发扬光大了。 一招战败安伯尘,安伯尘只伤不死,方柏心中生出浓浓的杀意。 他已断定安伯尘执意反叛,再留着他只会是养虎为患,给他个十年二十年,必将成为琉国大敌,到那时琉国上下还有谁能敌得过他? 呼吸粗沉,方柏老目中厉光闪过,抖动手腕卷起一抹鞭花,隔空遥指安伯尘。 “小辈,还敢再战否?” 铺天盖地的呼喝声中,安伯尘站稳身形,面色微显苍白,嘴角犹粘血丝。 神师已去,大匡最强的存在便是天品修士,现如今安伯尘一试天品之力,终于了解了自己和天品高手间的差距。方柏自言排不进天下战将前百,若他所言实属,那天品高手中他也只能算是种中下或是末流,即便如此,安伯尘和他之间的差距不可谓不大,然而,却并非安伯尘所想的那么大。 方柏这一鞭已用全力,也只能败他而无法杀他,想要擒下方柏以挟诸军难而又难,可并非毫无机会。 银枪横指,安伯尘冷眼看向方柏,枪尖微微摆动,一丝战意悄然流转,周遭的呼喝声渐渐压低,到最后消散一空。 “好!” 盯着战意十足的安伯尘,方柏满意的点了点头,眼角杀机乍现,转瞬后方柏重重一抖马鞭,拍马而上。 安伯尘的战马早已惊惶奔逃不见踪影,脚踩长街,安伯尘魂系无邪,稍一曲膝,轰然跃起,腾于半空,旋转着疾刺方柏而去。 突破地品后,安伯尘的后手杀招雷霆啸也威力倍增,纵于半空,迅如闪电,枪尖处隐约流转着紫雷光点,发出天雷轰鸣的声响,其势之大就好像九天之雷炸响于半空,看得一旁的将士无不面色剧变。 三千斤的螺旋之力携着天雷之势疾奔方柏,就连虚空也颤抖摇晃,即将破碎。 老将军却视若不见,依旧策马提鞭,毫不避让的迎向安伯尘。 “哼,枪技虽奇,却太过死板。” 方柏嗤声道,双鞭如蛇如蛟,卷上半空。 安伯尘这一招早在朱雀街斩杀厉家主时便曾用过,方柏携诸老将于府中遥观,彼时叹为观止,却都牢记于心,今日再度遇上这一招,方柏心中早已了然。 手腕连抖,右手长鞭亦连生九变,鞭尖如长蛇吐芯,次次击中旋转着的银枪,却又点到为止,可每一次击中都削弱了几分安伯尘的来势。待到安伯尘杀至近前,他这一枪中所含的雷霆之势已然远逊初时,安伯尘心知肚明,可他身处半空枪势已老,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降身刺下。 方柏冷眼盯着安伯尘转瞬即到的那枪,右手鞭一缩一伸间缠上银枪无邪,与此同时,左臂猛地扬起。 左手短鞭洒出一片鞭影,避开银枪,趁机射向安伯尘胸腹,白火亦从枪尖奔涌而出,化作火浪倒着卷向安伯尘。 这一刻,安伯尘再度陷入绝境。 电光火石间,安伯尘借着方柏右手鞭之力,返身向后,五指松开,弃枪而撤。 白火掠过额发,灼热无比,安伯尘堪堪避开那一鞭一火,在半空翻了个筋斗,稳稳落地。 眼见安伯尘竟然弃枪,周遭诸军发出诧异的惊叹声,不少年轻士卒都面露惋惜。 比斗时放弃兵器,虽是逼不得已,可也等同于束手待毙。没了枪的安伯尘就相当于没了牙的老虎,再如何勇武,面对实力远高于他的方柏,再无半丝机会。 千军万马团团围绕,安伯尘面无惧色,双目中掀起一江紫潮,冷喝道:“枪来!” 话音落下,被方柏卷于鞭尖的银枪无邪忽地一颤,随后仿佛活了般硬生生挣脱出铜鞭,划过十来丈之地,飞回安伯尘手中。 惊叹声此起彼伏,就连方柏也是一愣,难以置信的望向垂枪而立的安伯尘。 要知道天下间,只有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天品猛将,日夜杀戮,才能和他们的贴身兵器生出感应,兵器沾染血煞久而成精,呼之即来,招之即去,比如吕风起的方天画戟,又比如李紫龙的梨木虎牙枪。 安伯尘不过十七岁,上阵杀敌寥寥数次,竟能和银枪生出感应,实令诸军惊诧。 孰不知,安伯尘能召唤无邪仅仅因为藏于无邪中的那羽风雷,昔日司马槿于龙泉井底驭枪而飞,正因风雷羽的缘故。而安伯尘魂中含雷,无邪亦藏雷,魂令一出,无邪立归。从前安伯尘只能于尺寸间召枪入手,如今突破地品,雷魂和周天三势完成了首次融合,业已能在百丈之地召唤无邪,可若超出了百丈安伯尘也无能为力。 是了,司马槿能驭枪而飞,我如今也已突破地品,未尝不能驭枪而逃。只不过如此一来,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安伯尘眉宇间闪过一丝决然。 想要擒下方柏已非可能,眼下不是生便是死,哪还顾得上那些。 心意一动,安伯尘刚想驭枪而飞,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隔着重重人影安伯尘极目望去,赶来的那列马队旌旗高悬,上书璃珠二字。 弹指间心中闪过数个念头,安伯尘神色稍缓,既然这场阴谋的主使者是史先锋,连方柏都不知缘由,那么璃珠公主更不会知道。等她前来如实禀告,以她对自己的态度定不会如方柏那样草草判定,到那时候应当能还自己一个清白。 安伯尘心中如是想着,冷不防,一道厉风从身后扑来,安伯尘一个闪身于毫厘间避开。 扭头看去,劈出那柄战斧的正是面露急色的史先锋。 “长公主已至,谁为公主殿下斩杀此獠,便是首功之臣!” 一斧劈空,史先锋急中生智,厉声高呼道。 …… “安伯尘已重伤,兄弟们并肩而上!” “杀……杀了安伯尘找公主殿下讨赏!” 璃珠的车队远在数百丈外,史先锋手下的部卒中传出起哄声,少时便有几道人影蹿出,凶神恶煞般扑杀向安伯尘。 安伯尘尚有余力,银枪挑起,几个起落间便将那些士卒击飞,可令安伯尘没有想到,越来越多的士卒红了眼的越众而出,手持枪戈向安伯尘杀来。 安伯尘并无三头六臂,兼之有伤在身,面对如潮的兵卒只能拖枪兜圈而走,且战且退,然而四面八方都是不断扑来的士卒,安伯尘又能走到哪去。 就在这时,清朗的笑声从安伯尘身后响起。 “安小友可愿和易某同行?” 猝然回身,安伯尘就见身后三步处,一身麻布衣的易先生正笑吟吟的看向他。 与他一起诡谲出现在战圈中的,还有一辆寻常无奇的马车。 深深看了眼易先生,目光落向他手中奇光涟涟的龙珠,安伯尘不及多想,一个闪身钻入马车,而易先生则笑着朝向四面八方的士卒拱手作揖,施施然迈入车厢。 两人刚入马车,刀枪箭矛齐至,将木头做的马车捅成马蜂窝。 “哗啦!” 木架散落,车梁坍塌成木渣,诸军放眼望去,皆是一脸呆滞。 马车里空荡荡,哪有半个人影。 “发生何事?” 远处行来一匹玉照狮子马,大队人马护于身后,马上坐着员英气逼人的女将,粉妆薄施,手挽鞭花甩向拦路一骑。 方老将军率先回过神来,翻身下马,抱鞭而拜:“参见长公主殿下。” 诸军一慌身,纷纷下马,山呼千岁。 “方帅平身,何事喧哗,竟在宫前造次?” 美目落向乱作一团的诸军,璃珠冷声问道。 闻言,方柏面露异色,疑惑道:“不是殿下和君上传旨诸军,言道叛贼安伯尘逼宫,命令诸军擒杀?” 璃珠微微一愣,转眼后俏脸冷若冰山,叱声道:“一派胡言,本宫何时下过这样荒唐的旨意!谁道安将军是叛贼?再说,他一个人如何逼宫?真是荒唐至极!” 方柏老脸一僵,细细想来,真说安郎将造反逼宫的确荒谬,可一来气急攻心,二来……冥冥之中,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大势,令他渐渐深信。 那种力量,似曾相识…… 回过头,方老将军怔怔地扫过满脸仇深似海的将士们,心头一寒,放眼诸军,却再找不到史先锋的身影。 第183章 长门诱无邪,千里走单骑(四) 第183章 长门诱无邪,千里走单骑(四) 夜幕下,海潮翻滚,一浪高过一浪,扑向岸边的礁石。 无论礁石还是海水,都漆黑幽深,看得人心头惶惶。 近海边的一块礁石上,少年薄衣而坐,沾染鲜血的无邪笔直的插于身后,在幽黑的画卷中勾勒出一抹银白,微显刺眼。 “这么说来,长门也是为了引出无邪前辈,才对我下手?” “然也。” “好生荒谬,无邪前辈行踪飘忽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将龙珠放在墨云楼后便不知所踪,又岂是这么容易便能引出。” 对着黝黑的大海,安伯尘笑着道,站在他身后的男子只闻笑声,却看不见安伯尘嘴角的那抹苦涩。 目光落向身体和巨石融为一体的少年,易先生眼中闪过一抹奇色。 经历大劫后依旧从容镇定,小小年纪便有这样心境者,放眼大匡也没几个,难怪会被司马槿相中……可他或许不知道,这场劫难不过刚开始罢了。 摇了摇头,易先生一脸轻松,踩着柔软的沙砾遥望大海,一边把玩着一冷一热两颗龙珠,脸上浮起满意的笑容。 又过了许久,易先生才道:“得了龙珠在下亦不会食言,想来日后无邪居士会找上安小友,三日后易某先将黄金送来,至于那飞龙驾则要等上半年。” “安某不要黄金。” 闻言,易先生一愣,看向安伯尘的背影,脸色微微古怪,半晌好似恍然大悟,可亦透着几分不解。 “不要黄金,那要什么?” “先生本领高绝,一辆马车便能将安某送到琉国境外的东海,当真神乎其神。安某如今已是叛将,无法回转琉国,唯恐家中父母受人要挟,想请先生施展异术,让旁人都无法寻着那处。” 起身,安伯尘转向易先生,恭恭敬敬一拜。 深深看了眼安伯尘,易先生眉头拧成川字,和璃珠一般,从安伯尘的言语间他隐隐猜到了什么,可又觉得难以置信。 越看安伯尘,易先生越觉奇特,然而他生性寡淡,也不喜探究别人的秘密,这安伯尘既不要黄金,那便给他家人太平又何妨。 笑了笑,易先生点头道:“也好。” “多谢易先生。” 安伯尘拱手。 “如此,易某先且告辞了。” 一身布衣洒脱的中年人笑着回礼。 摆起衣袂,易先生踏步向滩外走去,走出五步,他又停下,似还有话要说。 转过身,易先生笑吟吟的打量着安伯尘,忽地开口道:“不知安小友以为,吾等凡人的力量来源于何处……是命运,天意,又或是技巧?” 安伯尘一愣,沉思起来,待到他再抬起头,海滩上只余一条浅浅的脚印,那个神秘而逍遥的易先生已不见。 “力量究竟来源于哪?” 转过身,安伯尘站在黢黑的礁石上,遥望逼仄的海天一线,喃喃自语着。 天意难测,命运多变,技巧之说又空洞渺茫。 易先生似无修为,却能弹指间将安伯尘送出琉国,他拥有的究竟是怎样的力量? 单单只是技巧而已吗…… 盘膝坐下,安伯尘困惑的遥望远天,生平第一次如此接近一望无际的东海。一朝出了七十里琉京,海阔凭鱼跃,纵然背负叛将之名前路堪忧,可安伯尘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没了那些羁绊和烦恼,当真和这连绵不绝的海风一般逍遥自在,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酣畅淋漓的呼吸着,沉浸于自由的喜悦之中。 潮涨潮落,月渐西沉,安伯尘静静的看着,看得久了,他不禁有些痴了。 世间力量或强或弱,或道技,或道法,或来自道符,也有如易先生那种玄而又玄,不知所谓的力量。可力量的根源究竟在哪,命运,天意,技巧……亦或都不是? 海天一线间由黑转白,大潮滚滚东来,浪潮尽头升起一团火红,朝阳被海水浸泡了一夜,胀起于海面,又像是被海风吹大,透过浩渺的烟波望去,飘飘然摇曳而起。 从东海尽头开始,这方天地由夜转昼,由阴入阳,却不像往常安伯尘于墨云楼所看的那般,一瞬间的昼夜交替,而是循序渐进,夜色一层层剥落,白昼一寸寸生出。 无穷无尽的玄奥飞舞于海天一线间,由微入巨,由细化深。 安伯尘饶有兴致的望向这难得一见的昼夜交替,若有所思。 由微入深,循序渐进,世间万物皆亦如此,虽是天时引发,可也是万般大道的臻理凡人的力量也如此。无论来自命运,来自天意,又或许是技巧使然,都需经历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可长可短,长则漫漫无期,短则如昼夜交替,无论来自何方,都免不了这三步看见,明悟,掌握。 与其纠结于力量来源何方,还不如抛下桎梏,细细去看,用心明悟,努力掌握……力量的来源虽然莫测,可它们始终在凡人所能看见之处。 面朝大海,安伯尘只觉自己的胸襟也随着波澜壮阔的海潮变得广博浩瀚起来,难以道明的轻快和喜悦起于心头,化作海潮将他淹没。 遥望昼夜交替的海天一线间,安伯尘暗念六字气诀,鲸吞一口长气。 太阴之气由盛转衰,太阳之由衰转盛,却在这一刻难得的共存于天地间。 “轰!” 太阴太阳轰然而动,蜂拥而下,仿佛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长龙,席卷向安伯尘。 海风扑面,掀起少年长发翩跹,昼夜交替的这一刻,安伯尘心头一动,吞食太阴太阳二气,可他一心想要看清这世间万般力量,太阴太阳二气从天而降并没落入安伯尘口中,而是一股脑的涌入他双眼。 神魂出入右眼,遂引来太阴之气,太阳之气自然钻入左眼。 “轰!” 脑中嗡嗡作响,双目一阵剧痛,宛如刀割,安伯尘睁大双眼,却再无法看见一物一景,好似失明了般。 起初安伯尘心慌意乱,可随着和煦的海风吹来,阴阳之风自下丹田倾荡而上,从安伯尘周身每一个毛孔中溢出,迎向海风,安伯尘虽“失明”,却觉身融风中,凌霄御宇一般。 渐渐的,安伯尘心意平和,又过了一阵,双目中的剧痛不复存在,却是肉身和魂体剥离开来。回头看去,安伯尘淡淡一笑,不知何时他已神游出窍,肉身盘坐东海边,魂体飘飘然摇曳于海波间。 施展魂体神通,安伯尘俯察百里天地。拂晓时候人烟寥寥,只在数十里地外有渔民刚刚起锚出海,将肉身丢在这也算安全。 魂体扶摇而上,安伯尘看了眼正在自行打坐炼化阴阳二气的肉身,又望向昼夜分开的海天一线,暗叹口气。 先前胎息悟道,安伯尘能感觉到隐藏于天地玄奥之中那些无根无源的力量,可它们大多不在大匡。 白日降天雷,安伯尘随意的吞食了几口天雷,魂体极难察觉的强壮了几分,安伯尘不由心生迷惘。 肉身游尘世,魂体行仙涯,肉身的修炼法门安伯尘已有定数,无非是于周天经络中修炼水火风三势,偶尔吞饮天地之气,锻炼筋骨皮肉。可魂体的修行法门安伯尘毫无头绪,仅仅是吞食天雷?未免太过简单了点。 修行肉身有境界划分,那魂体是否也有境界,若有,它境界又该如何划分?每一个境界的区别又在何处? 安伯尘不想彻底脱离尘世,也不想受到尘世的束缚,对任何一名修行者来说,安伯尘的想法都是天方夜谭,尘世仙途,二者只能择其一,舍其一,谁也无法兼得。 偏偏安伯尘在不属于他的境界修炼出魂体,未脱俗,贪得无厌,既不想放弃尘世中的乐趣,又欲在修道一途上一往无前,异想天开之下想出人魂两修之法。 可也不过是个念头想法罢了,对于如何修行,安伯尘一筹莫展。 这条路前无古人后来者只有安伯尘,成则开山立派,创出一代传奇,败则无法挽回。 如今的安伯尘显然不知道诸般后果,畅游东海,随心所欲,却又暗合一张一弛的修道之法。 “大匡没有修炼魂体之法,可在别处未必没有。大匡之外还有无数界地,大匡之上还有洞天福地……” 安伯尘喃喃自语道,此时昼夜交替尚未散去,极目向上,安伯尘心头一动,转瞬后,他竟被一股无名之风卷起,扶摇而上,如鹏如鲲,待到天云间却陡然化作一条白光,钻入虚空。 在《大匡神怪谈》中,安伯尘就曾看过那个赵姓者的故事,他于神庙腹中空空,身困体乏,迷迷糊糊间被神龛所吸,魂体飞入洞天福地,先修金丹大道,后修炼气之术,历经波折,一朝重返大匡已成神仙中人……安伯尘对金丹大道没甚念头,对炼气之术亦无太大兴趣,他想要的只是魂体修行之法。 心意一动,安伯尘被那股无名之风所卷,顷刻间又掠过几片虚空。 当他落于地面,站稳脚跟,抬头望去,仙云缭绕,风起鹤唳,青山悠远路迢迢,飞瀑横泄水潇潇,端的一派仙家宝地之景。 第184章 长门诱无邪,千里走单骑(五) 第184章 长门诱无邪,千里走单骑(五) “莫非这里就有魂体修炼之法?” 立于一方山峦,安伯尘极目远眺,喃喃自语道。 这种感觉便和神游入梦时召唤梦境佑神一样,透着难以名状的神异,心意所及,魂体便至。 安伯尘暗暗猜测,之所以如此,应当是先前于东海变吸引太阴太阳二气,海风飘渺无定,阴阳之风奇异非常,那阵将他卷来此间的风便是天地间的阴阳之风,和他体内的阴阳之风相互融合,机缘巧合下将安伯尘带领至此。 可无论怎样,最关键的还是魂体,若非魂体玄妙非常,安伯尘也无法和《大匡神怪谈》中的赵某一般,粉碎虚空,来到洞天福地。 安伯尘并不知道,此方洞天名曰三元极真洞天,眼前的群山唤作西玄山。 大风自北起,携着丝丝凉意,安伯尘虽为魂体,可仍旧感觉躯体微寒,正想走出这方山峦,耳边传来“嗖嗖”的破风声。 安伯尘匿于一旁,放眼望去,就见远天飞来两座山峰,当前那座上站着一道貌岸然的中年道人,脚下蜷缩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被一条红绳捆着,挣扎呜咽。而后面那座山峰上则站着个魁梧的青年,容貌中上,仪态气度却很不一般。 “你若敢碰一下姣妹,我西玄山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青年男子追不上中年道人,只能如此高呼道。 中年道人哈哈一笑,弯腰搬过女子美艳动人的面庞,轻轻一捏,啧啧道:“好一个佳人,你陈太极也算享了三四年艳福。只可惜你身中剧毒,亡命只在片刻间,怎生奈何得了我?西玄山第一美人儿,也只有你北峰第一人配得上。可你们一同消失,西玄山上下也只会以为你们私奔而逃,如何会怀疑到道爷我身上?” 说话间,两座山峰一前一后,疾飞向安伯尘所在的山峦。 安伯尘眼见两人皆来势汹汹,正欲离开,就听一阵轰鸣声响起,山峦四周划过一道寒光,光中有飞剑,少说也有千多柄飞剑射出,越过中年道人飞向其后青年。那个名叫陈太极的青年原本身中剧毒,仅凭一股执力强撑,眼下千剑齐发已非他所能躲避,转眼间,二三十柄飞剑刺中他的身体,纵有金皮铁骨可元气衰弱也无法挡得住偷袭而至的剑雨。 “噗!” 又一柄飞剑刺中他的身躯,陈太极身体剧颤,口吐鲜血,面目狰狞的盯着停于山峦前的中年道人,用尽最后力气嘶吼道:“黄老贼,你不得好死!” 吼罢,陈太极扑通一声摔倒在山峰上,已然气绝身亡。 悲恸的哭泣声从中年道人脚边传来,女子哭得撕心裂肺,那黄姓道人置之不理,捏动手印施展道法,转眼间将陈太极的尸身连同那座山峰拉至山峦旁。 “虽是天才,可太过死板,今日不死你也躲不过日后的大劫。” 看了眼死透了的青年,中年道人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唏嘘两声,伸脚将青年踹下山峰,手捏印法把山峰收入手镯中,随后看向那个女子。 女子梨花带雨,哭得异常悲恸,原本美貌如花的容颜被泪水和污泥玷污的脏兮兮,中年道人不禁皱了皱眉。 “哼,好生无趣。” 原本还想好好享受一番西玄山第一美人儿的味道,可看着女子眼下这番作态,中年道人兴味全无,一抖手腕抽出柄长剑刺向女子的心脏。 女子娇躯抽搐,口吐鲜血,转眼后陪着她的情郎一命呜呼。 大笑三声,中年道人脚踩山峰,向远处飘去。 隐于一旁的安伯尘眉头皱成川字,迈步走来,摇头苦笑:“这便是仙界中人的作风吗……和想象中的差距好大。” 看向惨死当场的这对恋人,安伯尘无悲无喜,他不属于这儿,和这二人也没交情,自然不会关心他们的身前身后事。可时隔三年来到他向往的洞天福地,仙人所在之所,却遇上这么一遭事,安伯尘不禁心生失望。 他还没失望太久,忽见两股玄色长气从陈太极和他两人眉心中钻出,发出呜呜的嘶鸣声,直向天头飞去,少时不见了踪影。 人死后,魂飞魄散,只留一具躯壳。寻常人的尸身两三天便会发臭腐烂,而修行之人却因灵气游于五脏六腑周天经络,一时半会无法散尽,短者尸身半年不腐,长者可保持数十年尸如莹玉。 安伯尘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一股难以抵御的引力从陈太极眉心传来,就仿佛神游入梦时所见的那团旋涡。 脚底一打滑,安伯尘踉跄向前,魂体化作一条虚影钻入陈太极眉心。 …… 西玄山北峰内门弟子…… 幼失父母,被北峰长老收养…… 天资极高,修行进度远超同侪,十八岁宗门比试勇夺北峰第一,二十三岁西玄山大比荣膺第三…… 二十四岁时和西峰长老独女虞姣儿一见倾心,结成道侣…… …… 这一瞬,无穷无尽的念头钻入安伯尘脑海,关于这陈太极的生平往事,幸好他如今才二十六岁,平生事迹有限,也不知过了多久,安伯尘渐渐缓过神。 深吸口气,安伯尘站起身,就觉胸口处微微怪异,低头看去,只见胸前插着柄飞剑。 “老天……我变成了陈太极?” 安伯尘瞠目结舌,低声喃喃着。 话音落下,他又是一怔,这声音很是陌生,却又有几分难以名状的亲切,非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西玄山北峰第一弟子陈太极的声音。 安伯尘顿立当场,此时此刻,安伯尘如何不知,他非是变成了陈太极,而是阴差阳错的夺舍,魂体占据陈太极的肉身,既获知了陈太极的生平往事,又能操控他的一言一行,总之很是怪异,就仿佛披着一层皮囊,而这皮囊又和他融为一体,久而久之竟和安伯尘原先的肉身无异。 正当安伯尘不知所措时,脑中陡然一痛。 他虽夺舍陈太极,魂与肉身紧密相连,可肉身的痛感他并无多少知觉,此时此刻脑门却突然发痛,安伯尘好不奇怪。 “报仇……报仇……报仇……” 随着剧痛传来的还有一股浓若稠云的怨气,怨气中只有两个字报仇。 “报仇……” 安伯尘,亦或说是“陈太极”茫然的坐在地上,喃喃低语着,半晌摇了摇头:“我非西玄山之人,偶经此地,大匡是是非非尚没解决,何谈为你报仇……” 话音刚落,安伯尘就觉一股浓浓的失望之情从怨气中溢出,铺天盖地,似想将他挤出陈太极的肉身。 摇了摇头,安伯尘轻叹口气,化作虚影飘然而出。 夺舍陈太极只是阴差阳错,他也无法久留于此,更别说为陈太极报仇了。 不过……自己既然来到这,说是天意也好,说是命运也罢,总之这里应当自己想要的东西,等解决完大匡之事,或许能带着司马槿来此一游。 心中如是想着,安伯尘思索片刻,寻了个山洞,将陈太极和虞姣儿的尸身搬入洞中,用草土虚虚掩埋。离身而去,安伯尘依稀能感觉到他和陈太极间玄而又玄的联系,或许因为适才那一番夺舍的缘故…… …… 日升月沉,月升日复沉。 海边礁岩上,少年全身僵硬,和礁石一般纹丝不动,远远望来谁也想象不到那儿有人。 也亏得易先生所择之处偏僻荒凉,风景虽美,却鲜有人迹,这才使得安伯尘的肉身得以保全。神游七日未归,将肉身随意无比的丢在海边,实乃托大之举,危险至极。 海风扑面,安伯尘缓缓睁开双眼,神游前的失明之症已不在,雄浑的大海没入眼帘,壮阔美丽。 魂体神游在外,肉身却凭着安伯尘离去时的念想自行炼化太阴太阳二气,七日之后,太阴太阳二气从双目消褪,双目也发生了令安伯尘难以想象的变化。 左目炼太阳,太阳即天头红日,普照万物,安伯尘运势于左眼,目光所及,十里之地的景致历历在目,清晰无比。虽无法像魂体出窍时俯察天地那样神通广大,百里之地事无巨细皆入心中,可毕竟不用神游出窍,仅凭一目观十里,很是方便。 “倒有些像传说中的千里眼……不过当真要能看到千里之外也不知要炼多久。” 安伯尘哂笑一声,运势于右目。 右目炼太阴,太阴者幽冥之物,安伯尘极目远眺,就见东海上飘着一圈灰色的雾霭,雾霭中隐隐有什么在游动,细细看去却是一条条孤魂野鬼,仿佛行尸走肉般面无表情,行动迟缓而麻木。 “右眼能看鬼魂……这些应当就是海船失事未入地府的鬼魂。” 安伯尘自言自语着,心道有趣。 收势,那圈灰雾以及雾中鬼魂荡然无存,双目所见又和往常一般。 远遁东海,一得神游洞天福地,二得双目阴阳神通,祸福所依,不外如此。 掸了掸衣衫上的沙砾,安伯尘起身,拔枪,遥望北方。 “长门……” 海风卷起少年的长发,随风而舞,许久,安伯尘笑了笑,双目却宛若寒潭,踩着绵软的沙砾,向北走去。 无邪东出,一枪北上。 他这一走,天下大势亦随之而变。 东海之上,天穹之下,风起云涌间的暗流,岂是尘世中人所能看见。 第185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一) 第185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一) 十万羽林围华宫。 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仙神。 时逢初春上至京畿,下至诸侯都会大张旗鼓的行祭祀,拜祭祖宗仙神,以求风调雨顺,春耕丰收。 上京皇宫前,一派庄严肃穆之象,唯独坐于万人之上的中年男子一脸困乏,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天下诸侯垂涎的三十六珠金冕被他无趣的来回拨弄,看得一旁的大臣频频皱眉。 可又有谁敢多说什么? 陛下向来如此,再多说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大典当前,肃穆无声,此时也只能干瞪着眼,先挨过这一个时辰。 臣子们苦苦煎熬,大匡之主也饱受煎熬,一个时辰后,大典终于落下帷幕,群臣长跪拜天,匡帝亦装模作样的作了个揖,双目通红满是泪水,也不知他打了多少个哈欠。 “陛下,是回宫,还是回小墅?” 群臣逐一告退,伺候在金銮后的年迈内侍低眉顺耳的问道。 闻言,匡帝立马来了精神,一屁股蹦起,先摸了摸肚皮,随后犹豫着道:“摆驾!摆驾去小墅!且让寡人试试江南供上的虎贲将军究竟有没有传说中那么神气!” “陛下的神威大将军已养了三年之久,膘肥爪利,区区一江南虎贲如何比得上陛下精心培养的大将军?” 年老的内侍一边拍着马屁,一边伺候着匡帝登上行辇。 可就在这时,一名内侍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满脸惶恐,在离銮驾还剩十步时便哭天喊地的匍匐在地,连连叩头。 “大胆狗奴才,竟敢惊扰圣驾?” 老内侍眼里闪过一道冷光,怒斥道。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年轻的内侍哭哭啼啼,只顾着叩头,却没道出个一二来。 匡帝百无聊赖的把握着流苏,半天才抬起头,勉强打开眼皮道:“什么事?” “陛下……奴才,奴才昨夜忘了关笼门,今早才发现,虎贲将军竟然跑到神威大将军的竹笼里,它……它……它把神威大将军咬死了。” 年轻的内侍颤栗着,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绝望的说道。 伺候在銮驾前的年迈内侍眸里闪过一抹得色,暗暗瞟向銮驾上的中年男子,就见他先是一愣,随后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狗奴才!狗奴才!寡人杀了你这个狗奴才!” 匡帝猛地起身,跌跌冲冲的跨出銮驾,抽出腰间的宝剑就向那内侍砍去。 银光闪过,那内侍痛呼一声滚倒在地,匡帝的一剑只在他脸上划出道血痕,两寸深。 “来人!把这狗奴才拖出去喂狗!还有,还有把那虎贲将军也给寡人杀了!” 匡帝气得来回踱步,挥舞手臂,破口大骂,帝不像帝,和寻常人家耍脾气的小孩一个模样。 嘴角浮起一丝讥讽,年迈的内侍弓着腰,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陛下,可是要杀了来自江南琉国的虎贲郎将?” “正是!” 匡帝暴跳如雷,重重一哼,摆袖道。 他们口中的神威大将军也好,虎贲将军也罢,都是说蛐蛐皇帝平生最好之物蛐蛐。新来的虎贲将军自然是老内侍安排的,而匡帝盛怒之下好似并未察觉老内侍偷梁换柱,将虎贲将军改口称作虎贲郎将,金口玉言,荒唐帝王又下了一条荒唐的旨意。 目的已然达成,可老内侍却不甚满意,待到气晕了的帝王不顾身后苦追的众侍自顾自拖着木屐回转内宫后,他负手仰望天头,佝偻的背部渐渐变得笔直,威严的气度油然而生。 面白无须,身形也不算魁梧,可若戴上面具,谁又会知道他仅仅是内宫一侍? 伺真龙,日日见龙颜,掌帝王心,虽只是内侍总管,可三公也未必有他呼风唤雨的本事。 “七日未见踪迹,他究竟去了哪……也罢,只要还在大匡,终有一天能找着。诸侯狼子野心,只差一个借口,如此一来,既能逼出无邪,又能给蠢蠢欲动的诸侯们借口……一箭双雕。” 摇了摇头,老人冷笑一声,迈着四方步顺着宫苑溪流,怀揣匡帝圣旨,不急不缓的走着。 欲加其罪,何患无辞。 是日,匡帝下旨:琉有虎贲郎将夜袭同僚,祸乱诸侯,传寡人旨意,扑杀安伯尘! …… 十日后,吴国京城,琅坊街。 无踪无影的火苗掠过长街,迟缓多过轻灵。 长途跋涉了十日,安伯尘于荒野之地疾走奔行,到了府县之地则化火而行,即便如此也甚耗元气,却又无可奈何。安伯尘知道,长门既能在南方琉京安插人手布局杀他,势力之广,普天之下,哪里没有长门中人?若安伯尘孑然一身,大不了隐于世外,逃出这场是非,可他还有圆井村,有不知眼下如何的李小官三人,请易先生出手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想彻底挣脱此局,只有一个办法……或许也不算一个好办法,甚至可以说是下下策,可现如今,安伯尘若想脱离此局,也仅有这条路可走。 或许还有一个法子“诈死”无邪,可一来安伯尘舍不得,二来,没了“无邪居士”这个足以牵动局势的后手杀招,安伯尘混迹尘世,实力必将大大削弱。 好在安伯尘尚有诸般神通异法,比如水火两行,比如神游入梦,若能找着长门的所在,未尝不能巧施计,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正如大半个月前长门对他那样。 因此,当务之急便是找着那个屹立大匡近万年却只闻其名不见其踪的长门法会,安伯尘逃出琉京势单力薄,又不能于琉京外的诸侯国不顾肉身神游出窍,因此只能亲自来到吴国,寻找司马槿。 看着川流不息的达官贵人华车宝马,安伯尘舌尖发苦。 从前他也曾想象过日后脱身琉京亲身来吴京寻找司马槿的情形,却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形势下,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所经府县的城门前,渐渐都换上他的通缉公文。长门之人可谓权力滔天,虽和从前胡不非所言的不卷入尘世之说大相径庭,可有一点胡不非说得很对,长门的确有令帝王诸侯忌惮的手腕……不过,如此一来,长门卷入世俗,打破原有的平衡,大匡上位者们又岂会坐视不理……和那位藏得比谁还深的匡帝联手? 摇头苦笑,安伯尘轻叹口气,他不过是一琉国中郎将,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又怎入得了那些人的法眼? 不再多想,安伯尘飘飘然行向那座门庭狭窄的府邸。 门庭虽简陋,可行过两进豁然开朗,放眼望去重重叠叠,鳞次栉比,竟有三分之一个琉宫一般大小。没有王宫的金碧辉煌,端庄肃穆,透着一丝古拙深邃,令人心情微微压抑。 第一次来到司马槿自小居住之地,安伯尘也没心情一览景致,按照司马槿的说法一路向前,行过大殿教场,兵库庙宇,不多时便来到那座院门紧锁的小筑。 翻过院门,安伯尘一愣,目光所及,院内空荡荡一片,没有侍女也没有护卫,门庭虽新,不沾滴尘,却了无人息。眉头紧锁,安伯尘行至小屋前,化身散火,一分分的钻门而入。 窗门紧闭,屋里摆放整齐,像是临走前收拾过一般,司马槿自然也不在。 “难不成她也出事了?” 安伯尘心头一紧,喃喃低语,半晌摇了摇头:“应当没这么巧,再说,司马家也没几人知道我和她的事。” 目光落向案头,安伯尘拾起最上面的那封密函,粗粗浏览。 “地府选鬼卒……原来如此。” 那封密函来自鬼军后军,遣派司马槿率斥候前往地府,为后军挑选鬼兵。三年前司马槿肉身下地府无法久留,这三年修炼那部仙家秘籍,元神出窍,想来已经大有不同。 安伯尘长舒口气,司马槿是斥候统领,为鬼军挑选鬼卒再正常不过,安伯尘也没多想。 日夜化火奔行安伯尘早已疲惫不堪,来到司马槿行居之所,虽没见到她的人,可不经意间,安伯尘只觉轻松了许多,满屋子都是机密要闻,或许也能找到关于长门的消息。 心下轻松,安伯尘收敛功法,化回原形,长舒口气,想要小歇片刻。 目光无意中落到那卷密函上,安伯尘心头忽地一动,只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又看了一遍密函,安伯尘停在落款处,陡然一怔。 “三月初三……十七日前,那不正好是我落入长门陷阱之日?” 一瞬间,安伯尘脊背涌起丝丝寒意,破风声由远及近,安伯尘未及化形,小筑的门便已打开。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身背长刀的老人,也没说话,只是从头到尾打量着安伯尘,目光复杂而好奇,看得安伯尘好不自在。 暗暗握紧腰边银枪,安伯尘站起身,余光扫向那扇紧闭的窗户,笑了笑,从容道:“阁下可是刘老休刘都督?” “正是。” 老人有些迟疑,却还是点头道。 “原来刘都督也是长门妖人!” 少年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屑,老人闻言一愣,就在这当口,他只见一道银光掠过眼帘。 两句话罢了,安伯尘突然间暴起出手,枪势狠辣,一往无前,好似在宣泄着什么。 第186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二) 第186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二) 初春时节的小筑花明柳绿,暖风怡人,空气中散布着慵懒的气息。 可也仅仅维持了片刻。 片刻后,随着安伯尘吐气发枪,银枪如蛇而出,小筑内的气氛陡然一寒。 原本想来找司马槿,孰料却自投罗网,令安伯尘更没想到的却是司马槿曾提起的那个后军都督竟也是长门中人。连前朝皇室司马家的一方都督都来自长门,长门的势力可想而知。 可越是如此,安伯尘越忍不住心头的恼意。 长门挑谁不好,偏偏在大匡千千万万人里挑中了安伯尘,逼得他远走它乡,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长门长门,说得好听是斩妖除魔,可当揭开那层遮羞布后,还不是一群手段卑劣的阴险小人? 安伯尘携怒而刺,银枪五数一变,左右飘忽,隐隐夹杂着雷霆之势,转瞬后直逼刘老休面门。 地品和天品的差距安伯尘早在方柏的双鞭下获知,自言排不进前百的方柏都能一招击败安伯尘,何况长门司马婿刘老休,他的本事定还在方柏之上。 安伯尘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只不过眼下唯有出其不意间先发制人,占得上风,逼得刘老休无法祭出白火,安伯尘方有一线生机。 “锵!” 银枪刺中刘老休扬起的袍袖,发出金石相击之声,却是刘老休的袍袖下藏有护臂。 仅凭袖中两把护臂,刘老休从容不迫的化解着安伯尘连绵不绝的攻势,至始至终脚步未曾偏移过三尺之地。 安伯尘挽出一道道枪花,如潮水般攻向刘老休,越战越绝吃力,仿佛面前的不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而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峦,任凭安伯尘的攻势再如何凶猛,刘老休也岿然不动。 安伯尘初出茅庐,也只听过当代几员虎狼之将的名号,却不知道在数十年前,刘老休和他的铁衣袖就曾名动一时。袖藏护臂并不算稀奇,稀奇的却是将袖中的护臂运用到炉火纯青,杀人于无形。铁衣袖虽有名,也只是步斗之法,刘老休征战沙场所依仗的却是飞雪长刀,然而直到此时,刘老休都未曾从他背后拔出那柄白如雪的长刀。 从容不迫的化解着安伯尘宛如潮水的攻势,刘老休神色复杂,眉头皱成川字。 眼前的少年果真和他所打探的那般貌不惊人,可眉宇间却透着一丝说不清的气度,就仿佛藏在雪地里的宝刀,远远看去不见端倪,直到那柄刀破雪而出,方才看清那刀何等的锋锐。修为也有地品,十七岁的年纪绝对算是少有的天才,比之回秦国养病的司马房还要略高一筹。 可也仅仅如此罢了,他的枪技虽精妙,可远没自己从前所想的那样非凡。 缓缓抬起头,刘老休那双被尘埃埋没了二十余载的眸子渐渐燃起神采,眉宇间杀意乍现。 右臂从中而走,五指仿佛莲花瓣绽放,弹中无邪枪尖。与此同时,刘老休双肩左右一抖,看似随意无比,可胛骨间却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刚一传出,便有山岳坍塌巨石崩流之势。 枪尖被击中,一股像极了高山流水的狂澜之力顺着刘老休的手臂涌来,安伯尘身躯狂震,虎口发麻,“噌噌噌”向后跌退,形容萎顿。 “你真以为我是长门中人?” 身体止不住的向后退去,耳边传来老人毫无情绪的声音,未及安伯尘多想,刘老休冷笑一声又道。 “是也好,不是也罢,总之,今日留你不得!” 无论自己属于哪一方,长门也好,司马门阀也罢,又或是自己那点私心,眼前的少年都不得不杀。 右手划过残影反落向肩头,刘老休看向安伯尘,心坚如铁再无半丝留情的念头。 飞雪长刀刀如明镜,映上午后的日光,晃人眸眼。 安伯尘刚止住退势,便被刀光刺得心头发寒,隔着老人举起的长刀安伯尘依稀能看见由远而近的司马家铁骑。 且不说自己能不能避开老人这一刀,即便避过,面对源源不绝的司马家铁骑,除了葬命于此再无别的可能。 深吸口气,安伯尘苍白着脸,将喉口的鲜血咽回,握着枪柄的右手轻轻转动,陡然拧紧,眸中浮起决然之色,疾步上前。 眼下除了一拼,还能如何?至于鬼影功……那是逼不得已时候的保命之法,一旦施展出,长门中人十有八九会起疑。自己一个无智勇将,却会天品修士都不会的隐身匿形术,用司马槿的话来说便是扮猪吃老虎,而且和从未露面的无邪居士关系奇妙,自己这第二个身份呼之欲出。和璃珠、易先生谈条件时,自己都借助着无邪居士的势方才略占上风,一旦身份暴露,不仅自身难保,连带着爹娘、小官他们也会受到牵连。 面对从老人刀锋上升腾而起的磅礴杀意,安伯尘眉头挑起间,已将施展火行术的想法打消。 枪如银龙,自下而上挑起,势如雷霆,水火二势拧成螺旋之力顺着手臂涌入银枪,直刺刘老休面门。 安伯尘此前并未动用螺旋之力,斗室相战,刘老休只防不攻,安伯尘自然也留了一手。 一人一枪,义无反顾的刺向刘老休,枪尖距离刘老休还剩两尺时,安伯尘只觉眼前之景陡然一变。 刀光连连,杀意横泄,刘老休的刀法不似霍国公的那般势大力沉且充满无穷变数的霸刀,却好像从天而降的鹅毛雪,刀影如雪,倾盆而下,重重叠叠,连绵不绝。 他只劈下一刀,这一刀几无变化,却又古怪的化作连天大雪,纷纷扬扬,一片大过一片,亦疾过一片。 雪花轻盈柔和,可安伯尘却知道,他只要沾上一片,轻则暴毙当场,重则粉身碎骨。 天品修士已能摸索到天地间的玄奥,虽只是皮毛,然而,如刘老休者都是昔日久经沙场斩敌无数的悍将,道技自成一派,偶得玄奥何止如虎添翼。 相比于刘老休等老将,安伯尘年纪轻轻便能悟道八方,问天问地问鬼神,也斩获了几方玄奥,运道已然好到极致。可毕竟太过年轻,道技未成一派,体内元气和心境也不足以承载高强的玄奥。 安伯尘这一枪以雷霆裹挟螺旋,也是感悟天地玄奥所得,意境高明,可面对刘老休的飞雪长刀也只有稳落下风的份。 小筑外,数百铁骑狂奔而来,小筑中,则是刘老休集他五十载征战生涯道技大成的一刀。 安伯尘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刺将上去。 不是生,便是死。 安伯尘双目中风水火三势此起彼伏,在他出枪的那刻悉数化作一抹红潮,如血翻腾。 “斗!” 嗡嗡的刀枪破风声中,安伯尘低喝真言,原本迅如闪电的一枪在临近飞雪长刀时又加快了几分,如风掠过,无影无形。 冰冷的银枪尖头发出呜呜鸣啸,弹指刹那间扎入连天“飞雪”中,酝酿于安伯尘右臂的螺旋之力陡然爆发,好似从山巅奔涌流泻的洪水般,一股脑的没入银枪。 无邪破飞雪,螺旋之力轰然荡开。 刘老休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以及难以置信,却见他手中的连天“飞雪”在银枪刺入的那刻忽地一滞,转眼后被枪尖所发的怪力硬生生的拧向两旁。 也只是短短一瞬。 转瞬后,刘老休双肩一震,再度发力,轻而易举重掌大势。 安伯尘所藏的后手螺旋枪力只为他争取到了微不足道的一瞬,可胜败生死往往只在瞬息间。 银枪回缩,灵动犹如细蛇回洞,却并非收回,而是高高挑起,划过两点间最短的距离,直取刘老休的右肩。 于千钧一发间洞察敌情已然成为安伯尘的本能,刘老休的道技和大多数人迥异,非发力于腰亦非发力于双臂,而是异常古怪的发力于双肩。刘老休虽有意无意的隐瞒这点,却安伯尘看于眼中,了然于心。 “飞雪”将落,就见一条银龙咆哮而上,直取肩井。 此时此刻,刘老休心中已是惊骇一片,他所惊的非是安伯尘的枪术,而是惊讶于两人交手间短短数息里安伯尘所想出的天马行空般的战术。 两招皆输,却招招逼得他刘老休无可奈何,只能变招应付。 眼前这个不到十七岁的少年什么也不差,所差的仅仅是沙场经验,以及足以和自己相抗衡的元气。 心中一紧,眉宇间的杀意更盛。 刘老休冷哼一声,洒袖侧身,左臂后发先至,铁衣袖猛地一震,堪堪挡住安伯尘这一击。 “锵”声中,刘老休怒拔须眉,右手抡起长刀毫不留情的拦腰斩向安伯尘。 安伯尘枪尾倒插,口吐“临”字诀,运足全身风水火之势聚于双臂。 飞雪劈落,正中无邪,无邪被劈得从中弯曲,火星四溅。六千余斤的巨力如潮轰出,安伯尘双臂狂震,转眼后倒飞出去,口吐鲜血,破墙而出,好似断了线的风筝般坠落在地。 无邪斗飞雪,安伯尘一败涂地。 第187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三) 第187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三) 虫鸟惊飞,一地残花碎落。 安伯尘虎口发麻,全身胀痛,皮肤下的血脉已被震伤。 逼出一口淤血,安伯尘撑枪而起,抬头看去刘老休仍站在门口,长刀垂地,有些惊讶的看向他。 想来也是,刘老休修刀修了五十年,早已玩得炉火纯青,虽然元气渐渐开始走下坡路,可仍是实打实的天品修为。天品境界的老刀客全力一劈,竟只让安伯尘轻伤而败,任谁都会大吃一惊。 刘老休并不知道,从他出手的那一刻起,一个周密的脱身之策便已在安伯尘脑中酝酿而生。口吐“临”字真言,安伯尘身如无形之风,刘老休刀力固然浑厚,可击中银枪无邪却好似劈斩在风中毛发上,只要无邪无虞,安伯尘自然能保得性命。 无邪为司马槿用上好精铁打造,内藏风雷羽,又得安伯尘水火风三势,即便天品修士也无法斩断。 兵器是关键,可最关键的却并非银枪无邪,此战短短数息,区区两合,眨眼间的事,安伯尘之所以能逃得性命却是因为他临危不乱想出的迎敌之策,以及自成一家的螺旋枪力。 耳边传来阵阵马蹄声,余光中上百铁骑转瞬即到,长戈劲弩已挽于手心,安伯尘面无惧色,口含双指吹了声口哨。 须臾间,破风声从远处响起,一身黑羽的大鹰扑翅飞来,却还比战马快上一步,率先赶到。 纵身跃起,安伯尘抓住墨羽的铁爪,翻身坐上鹰背。 “刘都督,后会有期!” 铁骑悉数扑空,安伯尘哈哈一笑,端坐于高飞上天的墨羽背部,横举长枪朝向刘老休摇摇作礼道。 “弓来!” 刘老休面无表情,接过骑士递来的劲弓,从怀中摸出一张道符,不慌不忙的祭白火点燃,插于箭尖。 引臂,拉弦,劲弓弯成满月,刘老休一气呵成朝天而射。 弹指间,一人一鹰已飞出数百丈,安伯尘耳目通灵,自然听到疾追而来的破风声。运势左目,安伯尘瞄准那箭的来势,脚尖重点鹰背,一跃而出,双手紧握枪柄,自上往下重重劈向羽箭。 “咔嚓!” 不出意料,那羽箭被劈成两截,可箭尖上的道符却忽地弹起,印上安伯尘的手腕,仿佛融于水中般,渐渐变软,到最后竟化作一朵篝火模样的符纹。 一枪劈出,安伯尘身体下坠,墨羽低鸣一声,恰到好处的接住安伯尘,就在这时破风声再度响起,一柄冷箭忽地出现在墨羽身下,距离第一支羽箭也只有三四个弹指。 刘老休修为天品,天品白火外放,这第二支箭暗含天品,射破虚空偷袭而来,非是射向安伯尘,而是射向墨羽。安伯尘尚没回过神,来自东海的伏妖却已早早发觉,目露凶光,墨羽嘶鸣着,伸出利爪硬生生的抓向羽箭。 羽箭裂成粉碎,墨羽也好不到哪去,铁爪间已然血肉模糊,内腑被震伤,鹰目中溢出鲜血。 不甘的惨鸣一声,墨羽摇摇欲坠,转眼后化作一道黑光,疾飞而去,却是伏妖重伤后自然而然的回转主人身旁。 墨羽消失不见,安伯尘从半空中坠落,手持银枪,跌落琅坊另一座大府中。 …… 皇室悬赏重金海布的叛将安伯尘现身吴中司马府落败而走,司马门阀想瞒也瞒不住,何况他们也无需隐瞒。少时,这个消息便被隐于吴京的细作用伏妖送往,一盏茶的功夫,落至南方各个诸侯王的金案上。 琉国王宫,老将军半个屁股粘着楠木墩,脸上故作镇定,可心里的忐忑和懊恼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九龙金辉香炉青烟袅袅,玉珠编织成的帘幕后,静谧无声。在帘幕前,摆放着五六只瓷盆,盆中隐隐还能见着火灰,方柏正襟危坐,可总会忍不住的向瓷盆瞟去,满脸苦涩。 帘幕后的女子终于将奏折批完,又翻阅起不知何时出现在案头的密函,思索许久,忽而冷笑道:“好端端一员虎将,我琉国日后的栋梁,却被你方大帅亲手逼走,如今亡命天下。方大帅,你可真是治军有方。” 饶是方柏脸皮再厚,听到璃珠毫不留情的讥讽,也不禁面红耳赤,身体一颤,起身下拜。 “荒唐,真是荒唐!就在王宫外半条街都不到的地方,居然被人祭下符阵,你身为羽林都督都没发觉?” 女子的声音愈发冰冷,方柏深吸口气,犹豫许久,咬牙道:“微臣治军无方,老眼昏花,实难继续担任主帅一职。老臣自愿辞去一切官衔,任凭殿下发落。” 话音方落,帘幕后便传来女子不悦的冷哼。 “怎么?方帅是想借此要挟本宫?” 一语诛心,方柏在老将中算是老谋深算者,可放在诸臣中算不了什么,更何况对面坐着的可是素有辩才手段不弱于朝中任何一条老狐狸的琉国长公主。后背已是冷汗连连,方柏膝头发软,正欲下跪,就听璃珠又开口道。 “够了,别再作戏了。你虽有过,可罪在长门,长门旁门左道之术防不胜防,我琉国遇上他们也不是一次两次。南方叛军势大,已陷了一城两县,需一智勇双全的帅者坐镇,遍观我琉国,也只有方帅。明日方帅便从外府调派一万人马,前往南境……就当戴罪立功。” 闻言,方柏暗舒口气,他明知璃珠一捧一杀,深谙帝王之道,可心里却毫无怨言。 礼罢,方柏正想告退,就听殿上女子略一迟疑,开口道。 “传本宫旨意,擢原虎贲营校尉李小官为副郎将,这次出征将虎贲营也带上。” 方柏一怔,随即面露苦涩,犹豫着道:“回禀殿下,虎贲营的勇武之名全赖安郎将。至于那个李校尉……” “本宫知道,所以你将虎贲营安排在中军,受你所辖,轻易不发。” 璃珠都说到这份上,方柏哪还听不懂。 南方叛军风头虽盛,也不过是一时之血勇,方柏亲率大军一击功成不在话下,拉上虎贲营去兜一圈,安排作方柏的中军亲兵,不战便有攻。而李小官也是安郎将的伴当兼好友,京人皆知,翌日出征,凭空得来一场大功劳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安抚如今不知身处何方的安郎将。 只可惜,匡帝亲发海捕令,赏赐不薄,诸侯云动,璃珠以及琉国若想辩解为安郎将开脱,那便是和那个不可理喻的蛐蛐皇帝以及天下诸侯作对,南有叛军,再得罪了皇室,琉国的处境可想而知。 暗暗摇头,方柏朝向帘幕后的女子拱了拱手,退步离去。 苦等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不用屈居霍国公的威名下,封帅出征,方柏理当兴高采烈。可走过金柱华殿,方柏花白的眉头始终皱着,历经沧桑,本已宠辱不惊,可直到今日,他都未曾放下心中的愧疚和恼恨。 领兵远征乃国之大事,为帅者当心如止水,如此方能制节有度,杀伐果断。否则若遇上强敌,主帅心不宁,一计出错,一谋落败,累死三军。 方柏当了这么多年的将军,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也罢,不过一群流寇。” 深吸口气,方柏走出令他微微压抑的王宫,看向远天的那抹乌云,喃喃说道。 方柏刚离开没多久,银铃般的笑声从殿柱后传出,穿着华裙的女童蹑手蹑脚的走出,勾着脑袋打探了许久,眼见方老将军走远这才“嗖”地钻进帘幕,扑入璃珠怀中。 “小姑在想什么?” 歪着脑袋,忆龙疑惑的问道。 看向一向讨喜的小侄女,璃珠露出久违额笑容,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天下皆闻其名,可又有几人能见到。 轻轻摸着忆龙的小脑袋,璃珠眉宇间的疲倦稍散几缕,目光落向案头的密函,喃喃自语着:“难不成真要找那个人出手……都说琉国风流人物辈出,可到头来,真正能分忧者又有几人。” “有!” 童稚的声音响起,忆龙公主扑棱着大眼睛,认真的说道:“我就能为小姑分忧。” 莞尔一笑,璃珠掐了把忆龙的小脑袋,好笑的说道:“那也要等我家忆龙长大了才行。” 撇了撇嘴,忆龙公主“哦”了一声,闷下头继续把玩起手中的珠粒来。 也不知道为何,自打从小姑那见到好像花种的“珍珠”时,自己就很是喜欢,费尽口舌从小姑那讨到后,更是爱不释手。可小姑却说,这“珍珠”和从破楼里取来的那些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她替别人保管的,等那人回来,自己还得把这“珠子”还给他。 不行,不能给他! 眼珠子一转,女童捻起水仙花种,张开樱桃小口。 “忆龙,你在做什么?” 糟糕,被发现了。 女童嘟着嘴,垂下手,闷闷不乐。 无奈的看向忆龙公主,璃珠莞尔一笑,又看了眼她手中的花种,摇头道:“罢了,不过是一花种,想来安郎将也不会介意。你若真的喜欢,小姑便找人帮你串成吊坠好了。” 第188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四) 第188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四) 冷风割面,安伯尘从天而降,摔入府中一间不大不小的院落。 在他身体即将着地时,眼里掠过一抹青火,手中的无邪发出嗡嗡鸣啸,诡异的飘浮在半空,吊住安伯尘,救下了他的性命。 那年安伯尘和司马槿同游龙泉井,司马槿便是驭枪而飞,带着安伯尘飞过山洞和龙女宫间的山峡。驭枪之法只有地品境界才能施展,安伯尘也是第一次尝试,却是他脱身之计必不可缺的一环。 翻身上前,安伯尘摇摇晃晃的站着,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一愣。 出现在后花园手提水壶的憔悴女子惊讶的捂住嘴,刚想转身逃跑,就被疾飞而至的安伯尘一把抓住。 “你……你要做什么?” 穿着朴素麻布衣的女子慌乱的说道,花容犹在,却掩饰不住眸中的疲惫和麻木。 三年过后,两人再遇于吴国琅坊,却已是天差地别。 三年前的王馨儿孤军深入琉京,形势狠辣,杀伐果断,俨然是安伯尘和李小官眼中高高在上的存在。三年过后,王馨儿只能穿着破旧的麻布衣,在王家后花园做属于下人的粗活,安伯尘则一枪北上,引动天下风云,如今更是银枪横于她脖颈前,同昔日完完全全调了个个。 目光落向形容枯槁的女子,安伯尘无悲无喜,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压低声音道:“马厩何在,带我去取马!” 王馨儿娇躯一颤,眼里闪过一丝异色,重燃光芒。 “安将军随我来。” 王馨儿小心翼翼的说道,随后带着安伯尘向后院走去,她所在的花园本就位于王府深处,僻静无人,而王家头面人物都忙着奔往前门,两人这一路竟没遇到半个人。 少时,两人来到王府深处,没入眼帘的是一座极为华丽的马厩,厩中只有一匹马,黑黝黝的鬃毛洒于后颈,身形健硕,比之寻常骏马还要高大一圈,若非没那么粗胖,旁人还以为是一头黑狮。在神骏旁睡着一名黑塔般的大汉,身高九尺,肌肉如块,只穿着一件短衫,呼呼大睡着。 “安将军,这是家主耗费七年时间捕获的野马王,即便放在整个大匡也是数一数二的神骏。” 王馨儿低垂螓首,毕恭毕敬的说道。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堪堪将那个黑塔般的大汉惊醒,那大汉手腕间捆着手臂粗的铁链,看到手提银枪的安伯尘先是一愣,随后发了疯似的叫嚷起来,双臂发力硬生生的扯开铁链,甩开大步向安伯尘奔来。 余光中,王馨儿眼里掠过一丝得意,安伯尘哪还不知她的心思,也没多说,深吞口气,迈步上前,银枪如电疾刺向黑大汉。那大汉也是了得,挥舞断裂的铁链,千钧一发间硬生生夹住银枪。 “锵!” 刺耳的金铁声响起,王馨儿抬头看向安伯尘,满脸恨意。 眼前这名马倌虽身无修为,却是来自漠北的异族力士,双臂之力比地品修士还要高出不少,健步如飞,力能扛鼎,王家上下也只有他不靠修为便能制住“黑狮子”,安伯尘虽得大运气当上琉国将领,可和他比…… 王馨儿得意洋洋的想着,可转眼后,她便张大了嘴,眸里浮现出浓浓的震惊。 “起!” 随着安伯尘一声低喝,漠北力士竟被他挑上半空,手腕一抖,螺旋之力迸发而出,黑塔汉子的那双肉掌被枪力绞得血肉模糊,九尺之身也横飞出去,坠落于地再无声息。 回过头,冷冷看了眼呆若木鸡的王馨儿,安伯尘甩步向前,一把扯飞厩门,斩断牵着马嚼子的铁链,猛地伸手按上野马王的额头。 既是来自吴国草原的野马之王,目中精光熠熠不输于当世地品高手,自然桀骜不驯,岂会让陌生人随意骑坐。安伯尘可没时间花心思去驯服它,直接硬来灌入青火。 野马王血统高贵,孤傲难驯,即便被王家人捕获,可也是吃的山珍海味,住的华丽马厩,何时受到过如此虐待。马目中闪过恼意,可青火灼身,源源不绝,饶是它也吃不消。 眼里闪过复杂之色,野马王被圈养在王家,生性孤傲未变,可骨子里的野性已然消磨大半。 不甘的嘶鸣一声,野马王打了个鼻嗤,不甘的垂下马头,匍匐下身子。 “好乖的马儿!” 安伯尘翻身而上,枪点马臀,朗声笑道。 他本想随便找匹好马,帮他省点脚力恢复元气,却不料那王馨儿自作聪明惯了,将这头神异非凡又通灵性的野马王双手奉上,如此一来却是给安伯尘平添了几分保障,安伯尘如何不高兴。 驾马而行,安伯尘瞄准不远处的后墙,正想一跃而过,忽听身后传来碰地声。 扭头看去,却是王馨儿颤抖着跪倒在地,连磕数个头:“安将军……” 冷着脸,安伯尘懒得理会她,拉扯缰绳驾马后退,却是准备酝势跃过七八丈高的围墙。 “安将军请留步,馨儿有一事相告。” 安伯尘没有回头,王馨儿诡计多端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任她巧舌如簧,安伯尘也不会放在心上。 “安将军恐怕不知,你已中了百日随行符,正是你手腕上那道符纹。百日内,只要天品高手运火而探,都能查探到中符者的所在之地。” 闻言,安伯尘心头一拧,看向腕上符纹,目光闪烁。 耳边传来衣衫碎裂的声音,安伯尘回头看去,就见王馨儿一身麻布衣被她自己扯碎,峰峦乍现,雪白的长腿动人心魂,脸上重染妩媚。 “安将军……请。” 轻咬朱唇,王馨儿跪于地,昂首挺胸,迎上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目光。 马蹄声由远及近,片刻即到,安伯尘猛扯缰绳,扯马回枪,毫不留情的刺向王馨儿的前胸。一丝血痕溢出,流过饱满的丰满,映上那点朱红,隔着破碎的衣衫透出别样的风情。 安伯尘清晰的感觉着枪尖不远处,砰砰而跳的心脏,目光所及,王馨儿的脸上再无半丝高傲抑或怨恨,有的只是浓浓的祈求。 抽枪走马,安伯尘面无表情的冲向高墙,耳边传来王馨儿的昏厥前最后的声音。 “愿将军平安归来……” 昔日以剑威逼,今日却将我当成她最后的救命稻草,物是人非,不外如此。 嘴角卷起讥讽的笑意,安伯尘猛扯缰绳,银枪点地,借力御马,转眼后一人一马化作流光掠过墙头。 王馨儿琉京之行失败,回到王家终被打入冷宫,今日又放走安伯尘,何止死罪。也只有装成力搏不敌,重伤昏厥才有可能逃脱此劫,两人都算是聪明人,一切都不言而喻。最后那一枪还有一层用意,王馨儿看好安伯尘,欲借安伯尘之力重新起势,可两人之间毕竟有过节,只有一枪还一剑,才能稍稍挽回几分。其中的风险王馨儿也知道,却是在赌安伯尘不是那等杀人如麻者,王家人喜好冒险,王馨儿尤是,还好安伯尘于毫厘间收枪,也算她赌对一局。 当然,这只是王馨儿的想法。 安伯尘已去,铁骑尚未赶到,王馨儿睁开双眼,爬到重伤不醒的漠北力士身边,抓起残破的铁链,用尖头对准大汉的前胸,用力刺进。大汉被利器刺心,身躯猛颤,双目暴睁,随后渐渐失去神采。 嘴角浮起满意之色,王馨儿惨白着脸,再度昏厥过去。 …… 琅坊后街,好大一片街市,午后正当热闹时,忽有一匹高壮魁梧的黑马从天而降,马上载着个长发长枪的少年,枪尖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他刚跃出没多久,王家后墙便被上百铁骑冲塌,光天化日,数百铁骑刀明枪锐,呼啸着奔骋于闹市中。鸡飞蛋打,扁担小摊被马蹄踩踏,行头货物散落一地惨不忍睹。百姓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只当吴京生变,顿时乱作一团,惊慌失措的四散奔逃,司马家的铁骑虽蛮横,也不敢在大白天践踏百姓,束手束脚,而安伯尘骑着野马王,疾如风雷,少时已将铁骑远远甩在脑后。 城门前,金吾卫正在开拔,木栅铁刺还未置好,安伯尘便已驾马而来。 无邪横扫,卷起飞瀑般的银光,击飞拦截向他的数名兵丁。 “吱呀!” 吊桥拉起,城门缓缓闭合,当安伯尘赶到时,木门已闭。 枪尖拉回,安伯尘猛地刺向野马王后臀,野马王吃痛,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扬蹄跃起。 好在它的头皮着实够硬。 “轰!” 三寸厚的吊门硬生生被它撞破一个大窟窿,安伯尘匐下身体,随着野马王一同穿过吊门。 一人一马落入护城河,城头的士卒拉弓放箭,安伯尘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聚风水火三势于无邪,无邪发出低压的雷鸣,带着一人一马跃身而起。 破风声“嗖嗖”作响,无一例外的扑了个空,钻入护城河。 一人一枪,杀出司马家,于王家得神骏,杀出琅坊,杀出吴京,安伯尘虽落荒而逃,可他这一骑绝尘却让城门上的将士以及追赶而至的司马家铁骑呆立无言,许久没能回过神。 第189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五) 第189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五) 一本清平卷,一柱鱼尾香。 男子捧卷而读,烛火摇曳,闪烁着,将男子削瘦的身影映在帷幕上,逼仄,狭窄,骨瘦如柴。 “先生,药来了。” 眉清目秀的小厮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手捧瓷碗,碗里是冒着泡的汤药。 从辎重营到帅营足足走了四五十步,夜风清冷,按理说这碗汤药该冷了才是,可直到现在还滚烫如火,小厮隔着木盘还垫了三层麻布,仍觉热手。 重疾用猛药,逼出人体潜在的元气,是为吊命之选,倘若喝完药剂还撑不住,大多一命呜呼。是药三分毒,猛药更是如此,提前支取元气是为大忌,很少有人会这么做。可端坐帅帐的男子夜夜吞猛药,也只有喝上那药,他的气色才会从惨白转成雪白,稍好几分。 魏国中人称他叫大将军,贴身小厮唤先生,而天下人则又给了他一个称号,墨雪骏。 墨非墨色,而是他平生好读书,喜欢舞文弄墨,算是天下虎狼中的异类。雪则是指他的气色,终年煞白一片,淡得几乎看不见五官,就仿佛一张薄纸。 纸如雪,墨含香,墨雪骏印辛印将军名动天下,非是因为他的文采风流。有人道,若没那身久治不愈的怪病,他定能更进一步,跻身七雄也并非没有可能。事实上,他的道技绝不在七熊之下,七熊虽已算罕有的绝顶名将,可也不敢狂言能敌过印辛一槊。 然而,印辛也只有那一槊,一槊之后,元气大衰,再战无力。 放下手中的道卷,印辛看了眼案上的汤药,并没急着去喝。 屏退小厮,印辛缓步走到帐帘前,遥望星空,眉眼淡若止水。 六日前他收到来自吴国的密报,那个琉国叛将杀出司马家,杀出吴京,一路畅行无阻,直往魏国而来。 区区一郎将,竟值黄金三千两,雪狮宝马一匹,靖安伯爵衔一枚,这等好事近二十年里都未曾发生过,也不知会有多少虎狼之将动心。可这毕竟是魏国地界,有他印辛在,除非五虎,其余名将皆不敢有所动作。名将们虽身属各方诸侯王,可名义上仍受匡帝所辖,匡帝旨令下达,名将们想要远袭,各方诸侯也不会多说什么。话虽如此,可如今天下,名将贤臣各忠其主,诸侯不放行,又有几人敢私出国界。 “区区一郎将,究竟是谁想杀他……他身上又藏着什么?” 遥望星空,印辛负手而叹。 他好读书,大多是道书,可毕竟身处尘世,放下许多,亦放不下许多。 胸口起伏,印辛开始喘息,继而一阵连一阵的咳嗽起来。 转身,印辛走到案前,捧起瓷碗将汤药灌入口中。 汤药入肚,片刻后,印辛的身体开始发烫,胸口好似燃烧了般变得赤红一片,上升到脖颈处再无所伤,惨白的脸色微微好转,不再那么惨然,如雪一般。 “明心,备马。” 中年男子止住咳喘,披上大氅,低声道。 “是,先生。” 守候在营帐外的小厮知道先生今夜有要事,早早将马牵来。 掀起帐帘,印辛手提九尺长槊,翻身上马,踏着月色向西境而去。 …… 魏吴边境有一片山丘,南方多山,奇山峻岭无数,被夜幕染成青墨,亦蒸腾着夜露的水气,就好像刚从水缸中捞起的墨宝雅卷般。 一阵黑风从山麓疾冲而上,好似出弦的利箭,少时便已登上山巅。 风尘仆仆的少年从鞍边抽出一袋清水,仰头而饮,一身白衣六日未曾浣洗,已被风尘染成灰色。夜又黑,马也黑,他瘫坐在马旁的树根处,远远望来倒也难辨身形。 吴京本就在吴国中部偏东北,野马王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六天时间日夜兼程,终于到达吴国东境。 安伯尘本想在司马家寻着长门的所在,却因刘老休的突然出现功败垂成,逃出吴京也不知到哪去好,索性循着荒郊僻野而行,凭借十里目神通,平安到达吴东。 饮完水,安伯尘低头看向腕边的符纹,目光闪烁。 按照王馨儿的说法,这道符纹是刘老休所祭的百日随行符,事实上也极有可能如此。这道符着实可恨,无论安伯尘化水化火都露于手腕处,仿佛永远无法剥离。令安伯尘奇怪的却是,一路行来,他只遇过三员吴将,虽是天品,可却没带兵马,孤身赶来杀他。安伯尘大多招架个两三合便落败而逃,一来生怕纠缠久了被人围杀,二来却因以他现在的实力,无论枪技还是厮杀经验,着实不是天品战将的对手。 六日奔逃只遇上三员吴将,且无兵马,似乎太过托大。 好不容易得到喘息之机,安伯尘平心静气,细细思索起来。 月光下,少年眉头忽地挑起。 “难不成是红拂她回来了?” 匡帝发出海捕令,白纸黑字,其中的悬赏连安伯尘都有些心动。别说吴国,天下虎狼若知安伯尘所在,又有谁会放过?吴国为司马家所执,军政大权归于一氏,也只有司马家下令方能止住大部分蠢蠢欲动的吴国诸将,而在自己吴京这一闹后,司马家岂会不对自己生出恨意,也只有她会暗中相助自己……却不知她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月色如冰,沁得少年心头发寒。 看了眼鞋底的泥垢,安伯尘摇了摇头,面无表情,亦没说什么。 这场变故来得太快,快得他直到现在都有些恍惚,只觉好不真实。挣脱出琉京杀局,这才短短三年,便在一夜间陷入另一场更大的杀局中,宛如丧家之犬般亡命于琉国之外。 可既已发生,再多想什么又有何用。天下人都想杀自己,眼下首要之事已非寻上长门,而是在找到长门法会前,拼了命的活下去。 在吴国有司马槿暗中相助,尚能保住性命,可安伯尘又岂会长留于此。保得了一时,却保不住一世,继续留在这只会让她愈发为难。 稍歇片刻,少年站起身,抽出插入泥地的银枪,一招一式的练着。 想要保全性命就必须提高实力,刚刚突破地品,再想在短时间内突破天品无异于天方夜谭,秘术修炼也需耗费时日,悟出真言耗费脑力,如此,便只剩下练枪。 三年多来,修炼枪道已成本能,而这些日子狼狈逃窜,更是一刻不离的紧握无邪,纵马狂奔时尚觉察不到,可眼下停于山巅稍歇片刻,再摸上银枪无邪,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难以明言的奇妙感觉。 无邪和他,从未如此亲近过,就仿佛另外一条手臂。 扎枪,挑起,刺出,横扫……安伯尘练习着最基本的枪招,夜风袭来,长发飘扬在脑后,安伯尘缓缓闭上双目。不用看,不用听,五官闭绝,六识隐没,就好似本能一般,演练着朴实无华的枪招。 渐渐的,随着他的脚步加快,身法飘忽,手中的长枪亦变得疾快起来,银华流泻,舞动如风,卷起条条月色,忽明忽暗,不断衍变着。 方柏的双手铜鞭……模仿,相克。 刘老休的飞雪长刀……先模仿,再创克招。 三名天品武将,剑斧锤…… 随着安伯尘不断模仿着一路所遇五员天品老将的道技,并逐一研究相克的枪招,安伯尘的枪路渐渐变得飘忽不定起来,时快时慢,时而似鞭,时而似刀。 天下兵器万般,可也不过从十八般兵器演变而来,各方大家执同一样兵器或许能施展出不同的路数,威力也各不相同。可万变不离其宗,再如何,刀便是刀,枪便是枪,看尽千山万水,奇峰异湖无穷尽,可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山一水。 安伯尘练得正欢,并不知道他的枪道已突破了原先的人枪合一,迈入新的境界。 无论人借枪势还是人枪合一,不过是人与枪的联系,枪是死的,人是活的,行枪杀敌终究需要招式,安伯尘今夜所踏入的境界,却为招式的意境。 还有一事,安伯尘也不知道。 在山巅的一块褐石旁,披着大氅的削瘦男子紧锁马嚼,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 “好一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好一个琉国叛将。” 印辛喃喃低语着,眸中浮起难得的欣赏之色。 海布令压身,亡命江南,这琉国叛将竟还有心情登高练枪,且不谈他为人如何,光是他的镇定和勤奋便让许多人相形见拙。 墨雪长槊就搁在马背上,印辛却并没急着将它取下,只是静静的看着安伯尘演枪。 克鞭。 克刀。 克剑。 克斧。 克锤。 安伯尘反复演练着五兵克制的枪招,心无旁骛下,渐渐娴熟,印辛眼中虽有欣赏,可更多的却是遗憾。 纵然枪技克尽鞭、刀、剑、斧、锤,可他仅是地品修为,面对天品巨力仍无能为力。更何况,也只是这五样兵器罢了,天下间十八般正统兵器,未战过,他如何模仿,如何能悉数克尽。 目光落向马背上的长槊,印辛眼中的遗憾又深了几分。 至少自己赢遍十二骏,惊服七熊的一槊,他无论如何也接不下。 神色渐渐变得清冷,印辛看了眼即将发白的天色,伸手探向长槊。 第190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六) 第190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六) 天幕撕裂,晨曦从远天尽头垂落,划破灰暗的夜冥,直落群山。 似锤的一枪自上而下走过诡异的弧线,直震大山,却在还未落地时陡然止住。 异样的感觉从下丹田传出,小腹微微隆起,安伯尘身形一僵,睁开疲惫却神采奕奕的双目遥望天穹,无邪顺势而下,插入泥地。 左目为阳,右目为阴,在昼夜交替的这一刻,射出两道奇妙的光华,飞插入天幕混沌中的那抹青冥。 枪钉于山岳,目连于天野,安伯尘横亘在天地间,枪目为臂,身作桥梁,人与天地在这一瞬隐隐形成了玄而又玄的统一。 安伯尘胎息悟道已非一次两次,而这一次却是前所未有的奇妙,焕然一新的感觉涌上心头,隐隐间,安伯尘只觉他的胎息之道似乎更上一层楼。 从前也不过是看到听见,五官所带来的明悟,而这一回,却是肉身和魂体同时进行感悟。 这些日子来安伯尘疲于奔命,肉体疲惫到极致,全靠紧绷的神经维持,魂体亢奋肉身空空,若换做普通人不是昏死当场,便是机缘巧合的神游出窍,比如《大匡神怪谈》中的那个赵姓人士。却因安伯尘修出天地二魂,能凭意念自行掌控,方才将魂体强留于体内。 可这一瞬的胎息悟道,魂体蠢蠢欲动,急不可耐的想要挣脱出肉身的束缚,逼得安伯尘以枪插地,枪道上连魂体下连苍山大地,硬生生的止住魂体出窍。天苍苍,地茫茫,安伯尘屹立在天地间,当昼夜交替时第一抹玄奥落下时,安伯尘脑中“嗡”的一声,轰轰作响,好似山河粉碎,大地平沉。 肉身的五觉和肉身中长啸的魂体同时触摸向天地玄奥,若此前安伯尘只能于十成玄奥中明悟留下一成,现如今肉身和魂体同时感悟,安伯尘已能留下三成。今朝悟道,安伯尘问遍诸天诸地鬼,不求其它,只求天下万兵破解之道。 胎息一瞬长者漫漫无期,短者两三炷香,安伯尘徜徉在天下兵器的玄奥中,贪婪的吸收着每样兵器的奥秘,魂体明明还在肉身中,却好似已然脱离而出,来到另外一方不知名的天地演练十八般兵器。 就在安伯尘畅快无比的享受着天地玄奥时,包裹着他的天地玄奥陡然一弱,好似被人瓜分去了许多。 心头再无法维持宁和,玄而又玄的意境被打破,魂归肉身,又是一番山河粉碎、大地平沉,安伯尘身躯一震,缓缓睁开双眼。 天幕裂开一只大眼,晨曦毫无阻碍的坠落青山,昏睡了一夜的山气似被惊动,如雾如雨朝那人涌去,却被他伸手一推,直飞向上,汇聚成云,笼罩于山巅。 云者成于天地山海,这山云是由山气所凝,飘飘然大气雄浑,披上青褐色,在拂晓的迷雾中犹显壮丽。 如此壮丽的云却是被一条孱瘦的胳膊、削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男子推上天穹,着实古怪。 安伯尘看到印辛时,印辛也在看他。 墨雪骏是一个书生气极重的中年人,矜持而内敛,轻易不动容,可眼下,他雪白的脸上漾起一抹异色,有苦苦忍耐的激动,有难以置信的惊疑,还有一丝复杂。 天品修为者虽能胎息悟道,可对他们而言不异于撞大运,十年一次就已算大运气,哪会像安伯尘这样每日都可在日出、傍晚时分进入胎息状态。 十五年前,墨雪骏曾机缘巧合下进入胎息境界,他的一招槊法也是得益于那次,本可凭借那一槊跻身大匡虎狼前十之列,却因后事种种落下病根,与虎熊失之交臂,只能屈居十三骏。 天地玄奥,那可是所有天品修士梦寐以求的存在,宁愿短寿十年以为交换。 印辛钻研道书,未尝没有再一次感悟天地玄奥的念头,可十五年来始终未能得愿,却在今日擒杀海捕令上的叛将时,偶得天地玄奥。 而令他难以置信的却是,这浩瀚无比几乎穷尽一切的天地玄奥,竟是眼前这个少年将军采撷而得。 不足天品的修为,二十不到的年龄……这俨然推翻了世间常理定论。 印辛面色平静,心中却愈发吃惊。 雾霭下,少年平静的抽出银枪,深吸口气,横枪抱拳:“某,安伯尘。” 这个隐于一边暗中窃取天地玄奥的男子很强,可安伯尘除了神色疲惫外,从内到外,都无比平静。 并非他无畏无惧,安伯尘也会怕,怕这样一路逃下去永远没个尽头,可他知道,从叛出琉国后他便没了选择,只有一战一战的拼下去,拼到他寻找着出路。 印辛笑了笑,雪白的颊边竟掠过一抹绯红,或许是因为从诸天玄奥中斩获了他梦寐以求的一道,又或许从少年枪尖涌出的战意,总之印辛还是拾起长槊,横槊抱拳道:“某,印辛……” 他还没说完,安伯尘便已抽枪杀来。 安伯尘已非当年的小雏,怎会不知魏国上将印辛之名。如今他已成为天下虎狼垂涎的肥肉,遇之即为敌,十三骏也好,虎熊也罢,若是遇上,安伯尘除了拔枪相向还能如何。 连遇五将,败而不死,安伯尘也算“逃”出信心来,不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他不会动用鬼影功。即便施展水火二行术,有百日随行符在也是无济于事,那些天品大将极有可能直接放出白火歼杀他。因此,无论面对谁,他都必须抢占先机率先出手,逼得对方以兵器对阵,无法祭出白火。 墨雪骏,十三骏之首,天下虎狼中的佼佼者,不曾想这么快就遇上…… 安伯尘徒步奔行,距离印辛还剩十步,身形已沾上风雷之影,短短数步的冲刺已有寻常烈马疾奔起来的速度。手腕抖动,猛地发力,螺旋枪力萦绕于枪头,嗡嗡而鸣,刺破拂晓时分坠下的流金,其势惊人。 那人可是墨雪骏,一身修为以及槊法远超如今元气衰落的方柏和刘老休,安伯尘不敢麻痹大意,一上来就使出了他看家本领螺旋枪力。 枪如奔雷,聚以风影,快得惊人,在印辛身前两尺处再度加速,“铮”的一声扎入。 这一扎却好似落入竖立着的水潭中,水中人影被击碎,顷刻间化作涟漪向四面八方荡去。 安伯尘一怔,这些日子老将小兵也遇上不少,从没见到过如此招数,不似道技,反而有些像道法。 心头一紧,安伯尘猛地扭头,瘦得仿佛一张剪影的男人手提长槊,出现在他之前出枪的地方。 他行走的姿态,像是行云流水,足底几乎没有触及地面的泥土,有神仙一样脱俗的风姿,脸上的气色随着他的脚步渐渐恢复,从雪白变得无白,颊边染上难得的血色。 “说无云,云自在,说有云,云何在……果真是上天的玄奥,一通百通。” 印辛笑着说道,他所说的正是先前托安伯尘的福侥幸斩获的玄奥。 闻言,安伯尘若有所思。 难不成他感恩于我,愿意放我一马? 未及安伯尘稍松口气,印辛的语气陡然一变,从潺潺流水变成铮铮金鸣,来自大匡名将的战意陡然爆发。 “今日得安将军相助印某初悟大道,如此,便以半招槊法相送。” 云停水滞,印辛横槊而立,杀意自槊尖发出,和晨曦下的世间万物一样清晰,直逼安伯尘。 说到底,还是要杀我。 被印辛的杀意所激,安伯尘全身上下的毛孔陡然紧缩,凝目而视,神经紧绷成弦。 长槊大凡由拓木所制,前装精钢槊首,后安红铜槊纂,上好的长槊是一根麻绳吊在槊尾二尺处,整个九尺马槊可以在半空中如秤杆般两端不落不坠。如此这般武将骑在马上,才能保持槊尖向前而不费丝毫力气。好槊造价极贵,耗时少则三载,多则七载,十柄槊中往往只有三四柄能炼成,因此习槊者大凡为世家出身,便如印辛。 印辛的槊来势并不快,透着雍容华贵的气息,可以说中规中矩。 安伯尘心中疑惑,他也听过印辛一槊之名,那一槊败过许多勇将,让他跻身十三骏之首,而他也只会那一槊,因此只能成为墨雪骏。安伯尘此前之所以选择强攻,除了忌惮白火外,也想逼得他出不了墨雪一槊。在安伯尘的想法中,印辛既能一槊成名,那定是惊才绝艳的一槊,谁曾想居然是这么一招堂堂正正,规矩到极致的槊法。 一槊袭来,端正严谨,大方无圆,印辛也是步战,衣带飘飘,脚步平块,透着读书人的方正气质。 安伯尘哪有心思多想,右拳紧握,稍一旋转,迈步出枪。 三十步…… 二十步…… 十五步…… 转眼间,两人只差十步,枪与槊相距不过数尺。 十步成方,就在枪槊即将相触时,安伯尘陡然一懔,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向印辛。 第191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七) 第191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七) 长槊如方,印辛这一槊看似简单,中规中矩,并无任何值得人惊叹的地方。 直到安伯尘面撄此槊时,才陡然发觉,即便是最规矩的一招,毫无任何多余的变化,可当它的规矩和严谨被发挥到极致后,大开大合间再无半丝破绽,也会让人无所适从,难以下手。 脊背涌起丝丝寒意,安伯尘清楚的知道,只要无邪撞上墨雪长槊,他便会被卷入战圈,陷入印辛严谨方正到极致的半槊中,再然后就此沦陷。 亡命天下,还未迈出南方便将横死于荒山野岭间。 心中涌起不甘,双目一闭一睁,安伯尘脑中闪过先前胎息顿悟时的槊法。 槊法大多为马战,冲、扫、挑、拨……和枪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可因其长于枪,伸缩间回旋余地较小。想要克制,只需抵挡住第一波冲击,便能利用槊的拘泥,以短兵破之。 安伯尘的枪道已然突破招式的第一个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而印辛的这一槊本就是最寻常大同的一槊,无变化,无破绽,安伯尘压根无需看破。 既看不破,那便无法破解。 心中的紧张好似一尺绷成三丈的弓弦,只需再轻轻一拉,瞬间断裂。 施展鬼影功? 安伯尘脑中蹦出一个念头,转眼后便被他略过。 有百日随行符在,鬼影功已然作废,墨雪骏只出了半招,即便侥幸躲过他这半招,剩下的半招携白火而攻依旧能将自己歼杀。 短短刹那间,一枪一槊近在咫尺,安伯尘眸如寒潭,潭水如冰。 事已至此,无计可施,只能碰一碰运气,拼一拼自己的螺旋枪力! 三年来第一次,安伯尘濒临绝望。 纵有再多的后手异术,可面对绝对的力量,他依旧毫无还手之力,说到底,还是因为墨雪骏来到的太早,安伯尘尚未将他那杆枪磨砺得足够锋利便早早遇上大匡有数的人物。 事与愿违,可世事往往如此,十有八九无法如愿。 风水火三势陡蹿于眸中,安伯尘鲸吞一口长气,三千余斤的螺旋之力自臂而发,涌入无邪。 “锵!” 无邪和墨雪终于相击,螺旋枪力迸发而出。 随着枪尖点中槊头,长槊行速稍缓,被螺旋枪力带着向一旁偏去。 印辛似也没想到安伯尘的枪中竟藏着一股古怪的力道,眉毛轻轻挑起,可没等安伯尘高兴太久,槊头乱而槊身平,转眼后又恢复了先前大开大合的架势,螺旋枪力面对方正如初的长槊也只能偶尔将它点歪几分,却无法将这半招槊法打乱。 面对君子般方正不阿的长槊,银枪无邪以及螺旋枪力就仿佛一肚子坏水的小人,偶尔能有所作为,可大势所趋,阴谋诡计终究敌不过堂堂正正的阳谋。 安伯尘直撄印辛,银枪陷入墨雪槊,无邪越舞越快,可却仿佛挣扎在沼泽中,越是想挣脱出,越是加速沦陷。 昼夜分割阴阳交替的那一刻早已过去,安伯尘无法借助天地玄奥挽回劣势,再者面对墨雪骏的这一槊,即便依赖天地玄奥怕是也无法全身而退。 镔铁槊头平平挑来,看似缓慢,实则携着奇妙的节奏,就仿佛攻城略地般,每前进一寸,便让夺得一寸之势,待到它临面时,整个战圈之势都为长槊所得,安伯尘就算插上翅膀也无法逃脱。 眸中槊影如山倒,无邪就仿佛被压在山下的那株摇摇欲坠的树苗,苟延残喘。 生死之际,安伯尘的心突然静了下来,临危不慌,生死不乱,安伯尘天生便有这种潜质。 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渐渐变得舒缓,一张一驰间,安伯尘瞳子里的那杆槊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虽仍是名扬虎狼之将的墨雪一槊,可落在安伯尘眼中却变成了不急不缓行来的巨船。船以水载之,船行亦推波,印辛这半槊在安伯尘眼中又有了新的诠释。 隐隐间,安伯尘似乎看到了破解之法。 也只是看到而已,看到不一定能做到。此时此刻,墨雪长槊距离安伯尘的面门只余五寸,槊风扑面,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手腕翻斗,安伯尘涨红着脸猛地向后仰倒,水火风三势倒流,硬生生将无邪拉回。 身体好似风车般在原地翻了个筋斗,安伯尘借着腰杆发出的巨力在毫厘间避槊头,双脚落回地面,膝盖微曲,无邪也收于掌心。 双目中燃起阵阵青火,安伯尘抬头盯着贴着他头发刺过的长槊,双膝猛地发力,脚底被踩出三寸深的泥印,手握无邪,冲天而起,就好似隐伏在河底的劲弩突然爆发,疾射向河面上的巨船。 槊长九尺,安伯尘位于槊头下,距离持槊的印辛也有九尺。若是攻向印辛,印辛只需一抖手腕,便能拉回长槊将安伯尘再度困住。也只有如此,将长槊看成大船,将战势看成载船之水,而他一人一枪则为潜伏于水底的劲弩,猛轰船底,以求船毁人亡。 一人一枪似流光而起,正中槊头两尺。 持槊的男子眉头一跳,眼中浮起浓浓的惊骇,在安伯尘一个铁板桥避开长槊时他只当安伯尘避无可避方才如此,可眼下他违背常理的一招落下,印辛的心中忽地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威胁。 他胜遍十二骏的无敌一槊,竟有了破解之法。 一枪一槊再度撞击,螺旋之力轰然发出,槊头向一旁偏转,安伯尘冲天而起已然看见胜出的曙光。 可从始至终大势毕竟都在印辛这一方,水底发出的劲弩分开重重水浪击中船底时,已不知被分散了多少力度。 一抹晨曦从天头垂落,落至似乎静止了的一槊一枪间。 转眼后,大槊猛甩,发出“铮铮”声响,将无邪扫落,半空中的安伯尘身形剧颤,脸上浮起病态的红光,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向一旁坠去。 枪尖插入泥泞,安伯尘双臂发力握紧无邪,硬生生止住去势,逼出一口淤血,惨白着脸看向印辛。 无邪战墨雪,终究没有逃脱先前五次的命运,即便找到了破解之法还是一败涂地。 可和前五次一样,败而不死……面对的却是大匡排名前十五的名将。 擦去嘴角的鲜血,安伯尘摇摇欲坠的直起身,拔出无邪夹于臂下,摇指墨雪骏。 印辛虽承诺半招,眼下半招已过,安伯尘却仿佛大战了数百合,精疲力尽,而印辛还剩半招,在他没走前,安伯尘不会放下警惕。 收槊,高瘦的男子深深看了眼安伯尘,许久才道:“半槊已过,你去吧。” 闻言,安伯尘也不多言,稍稍施礼,拖着疲惫的身体向眼露失的野马王走去。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印辛的声音。 “天下十三诸侯,南方三国你已过,西南两国也不会大动干戈来追捕你。过了我魏国,离你最近的便是关南三国,方、邳、邓。这三国历来为小国,不被其余诸侯放在眼里,西有陈平齐,西北有大秦,东有大楚,当你踏上关南,也是天下虎狼齐聚之时。无论你要去哪,避开关南。” 脚步一顿,安伯尘有些诧异的看向印辛,就见他负槊遥望山下的城池,好似那番话并非从他口中说出。 不再犹豫,安伯尘翻身上马,猛拉缰绳好似一阵黑风般冲下山头。 百日才过六日,便已遇上十三骏之首,往后九十四日也不知会遇上多少名将。然而,只要在这九十来日中保全性命,再往后,便是敌明我暗,反击之时。 纵马而下,安伯尘心中了然,他没有去问印辛长门的所在,如今的他已无法相信任何人。 六日未眠又大战了一场,倦意涌上,安伯尘的眼皮沉得像铅。 “向东吧。” 喃喃自语着,安伯尘调转马头,向东而去。 天峡关以东,只有楚国一家,地广人稀,靠近东海,自成天壤。进可以伺机待发,拖过百日,退可以拔枪渡海,逃上数月。以天地为穹庐,大海为衣裳,纵一骑之所如,厚积薄发,以求来年之反击。 野马王不甘的撒蹄而奔,全然不知它的“主人”已熟睡。 睡梦中,安伯尘仍在回忆着先前那一枪。 槊成大舟,潜水破之,看山不是山,看水已非水…… 待到安伯尘走远,印辛方才收回目光,晨光下,他的脸上竟涌出十来年未见的红润,气血涌起将雪白的面色一扫而光。 一朝悟道,宿疾可愈,对他而言可谓是大喜。 然而他的眉宇间并没多少喜悦,为了成为南方第一名将,他付出了太多太多,即便病好了,很多人或事也无法重回。 转身向坐骑走去,却在离坐骑还剩四五步时停下,印辛回过头,看向从山林中走出一头青驴,驴背上坐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而在驴后着跟着一个背琴男子。 第192章 百败之将 第192章 百败之将 “又让他跑了。” 少女百无聊赖的踢着长腿,她侧坐在驴背上,似乎这样才能让她的身体舒展开来。 似乎没看见不远处的持枪男子,少女抬起头,疑惑的看向瞽目男子,奇怪道:“我说拉琴的,你找到他后,也会杀他吗?” “为什么要杀他?” 瞽目男子洒然一笑,他的眼睛溅不起半丝光彩,却又贪婪的吸食着阳光,仿佛一个无底洞。 “你不杀他,那你找他做什么?” 少女愈发迷惑,连带着俏鼻旁的雀斑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总之满脸不解。 笑了笑,瞽目男子道:“自然是告诉他长门在哪,好让他不再这么乱逃下去。” 安伯尘苦求长门所在,而瞽目男子自北而下,一心想要为安伯尘解惑,偏偏两人总是前后错过,若是安伯尘知道了,定会大呼可惜。 安伯尘正在行往东楚的路途中,自然听不到两人的谈话,可不远处的印辛却听得清清楚楚,握着长槊的手又紧了一分。 “是你。” 印辛终于开口,打断了两人旁若无人的谈话。 “看”向印辛,瞽目男子笑着点头,随后问向身旁的少女:“你可知他是谁?” 少女面色一紧,连忙从腰间的褡裢中取出龟壳和筮草,一脸肃然的衍算起来。 瞽目男子好笑的捏了把少女的脸蛋,摇了摇头道:“何必凡事都靠推衍,既累又不讨好。此处是吴魏交界之地,魏国的上将,清高而有疾,手持长槊,除了他还会有谁?” “我知道了,他是……他是魏国上将墨雪骏!” 少女脸蛋微红,不悦的剜了眼瞽目男子,嘟哝着道。 双目已瞎,仅凭空气中的流风,便捕捉到自己清高而有疾,手持长槊,如此神乎其神的本领,普天之下也只有那个人了。 瞽目男子虽不置可否,印辛心中却已笃定。 翻身上马,长槊挑起,印辛不敢轻忽,气机从槊尖发出,遥遥指向瞽目男子。 墨雪骏如临大敌,对面的男子和少女相比则略显轻松。 又拍了拍少女的头顶,瞽目男子哂笑一声:“丫头,这下你总知道为什么我总要挑荒郊野岭走。若从阳关大道,经县过府,恐怕我俩早被人大卸八块了。” “那是你,我和这天下可无冤无仇,他们要杀也只会杀你。” 少女扭过头道,她很讨厌拉琴的时不时的捏两下拍两下,整得自己好像个面团似的,可又偏偏又躲不了他的“毒手”。 “也是,你和这天下无冤无仇。”瞽目男子的笑意渐渐收敛,呢喃着道:“可我和这天下又有什么仇怨,竟让千夫万民唾面指,引得天下虎狼齐围……” 莫名的声音回响在山巅林间,少女心头一软,转过头默默的打量向瞽目男子,对面的印辛亦皱了皱眉。 也是个命运多舛的人,他天生失明,擅六艺,拉得一手好琴,即便瞽目也是屈指可数的风流人物。然而,从他的姓名暴露的那一天起,他便一举登上大匡海布令榜首,姓名是父母先辈所赐,原本和他无关,可他偏偏不肯改,于是乎只好背负上本不该由他承担的罪孽。 安伯尘是近些日子来风头正劲的人物,从自己麾下逃得性命,此事一经传出,他的叛将之名定会更盛。可再如何,他也比不上眼前的瞽目男子,那可是十数年来年年位居海布令榜首的大盗,十数年天下虎狼围剿而未有所得,他的威名早已不弱于大匡任何一方豪雄。 整了整衣衫,槊落,印辛抱拳道:“某还剩半招槊法,却非陈招旧道,而是刚刚领悟出的半槊……可敢一战?” 身为十三骏之首的南方上将印辛,面对一身落拓清寡的瞽目男子尚需做足礼数,大盗归大盗,能做到这等地步,已是叹为观止。 瞽目男子笑了笑,胡琴中的帝王剑已在手中,身后半死不活的老黑鹅抬了抬眼皮,随后继续昏昏欲睡。 “任某接了。” …… 两月后,邳国东境。 银枪如梭,阵阵光影落下,刺穿来将的双手钺,亦破去这一招。 不过是两扇木门罢了。 在安伯尘眼中,这邳国上将的双手钺俨然变成两扇木门,卡住门缝,左右释放螺旋之力便能破去。 可即便破去,安伯尘也无力将那个面露惊诧的大将击败,地品和天品所差的不仅是数千斤的巨力,还有意境及白火。更何况,那人名列十三骏,乃是天下名将中有数的人物。 虚晃一枪,安伯尘扫开围堵上来的兵丁,策马而逃。 邳国上将招式用老,无力回钺,那头黑狮子般的壮马又跑得极快,祭出白火恐怕也是徒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安伯尘落荒而逃,一个劲的破口大骂:“小贼休逃!有种的再和某大战十合!哼,百败之将!” 百败之将,这是两个多月来天下虎狼、各方诸侯给安伯尘取的绰号。从魏国杀出,绕走关南三国,直取东楚,一路所遇天品大将没有百名也有六七十人,相当于一日战一将,次次安伯尘都是落荒而逃,于是乎,便有了百败之将这个贴切而又满含嘲讽的绰号。 安伯尘也知道他这个绰号,或许因为每日都会遇上强敌,每日都需绷紧神经迎接生死之劫,安伯尘无暇去思索其它,日复一日的迎敌,逃命,夜里小睡片刻便开始练枪,翌日继续踏上旅途。 时间过得飞快而又缓慢,单调乏味的日子里,安伯尘忘了许多。他忘记了自己只有十七岁,地品修为,而那些拦杀他的大将们没有一个小于三十岁,个个都是天品修为。 不仅是他,天下虎狼们似乎也忘了这点,他们戏称安伯尘为百败之将,却也从另一个层面认可了,来自江南琉国的少年叛将也有资格踏足大匡虎狼之列。 五方行省,十三诸侯,天品之上的虎狼猛将何其多,位于虎狼之巅的那二十来人在这场围猎好戏中仅登场了三人,南方墨雪骏,方国高奇骏,以及邳国丰侯骏。七熊未动,五虎不惊,更别谈俯瞰天下虎狼,威压五虎七熊十三骏那员国将。 从初春到春末寥寥两月,仿佛春风吹过那般轻巧。 天峡关内,中都演武场,一匹烈马自辕门驰来,马上的将军黑甲红缨盔,脚下却穿着双布鞋,手持三尖两刃长刀,好似一阵黑风掠过拦截向他的诸将。 三尖两刃的极重,却被他舞出一道道乌光,远远望去就好似横立在他头顶的黑瀑。 一路杀去,所遇诸将皆被他一合扫落马下,十八地品将校全军覆没。 “将军好武艺!” 横刀立马,耳边传来诸将的奉承,张布施眉头皱成川字,垂下长刀,却是没了继续下去的欲望。 抹了抹额上汗珠,张布施回转营地,路过营旁高阁时,他有意无意的抬起头,阁上站着员虎背猿臂的上将,身披软甲,头戴锁面盔,只露出一双冷若寒潭的眸子。 若有所思的看了眼他身边的方天画戟,张布施重重一拍马臀,走转军营。 “张小将军似乎坐不住了。” 吕风起没有说话,说话的是站在他身后的一员虎将。 那员虎将背肌异常结实,双肩较之常人宽大几分,将肩甲撑开,看上去仿佛插着一双翅膀。 吕风起高不可及,不单因为他惊世骇俗的战绩,也因他这个左膀右臂的存在。插翅虎华飞,五虎之一,放弃各方诸侯的高官厚爵,心甘情愿来做吕风起的副手,想要挑战吕风起,需先胜过华飞,却也是难比登天。 “如何说。” 吕风起遥望京畿,想着心事,别人他或许不假颜色,可对于当年力战三十合收服的华飞,吕风起倒也给足面子。 华飞也带着锁面盔,虎目中掠过精光,捋须笑道:“将军莫非还不知道百败之将之事?张小将军数年前曾受皇叔之命前往琉京,结识了琉国那员叛将。如今那琉国叛将闹得正欢,一路逃到关南,败归败,却也杀出几分名头。故友如此,张小将军难免心动。” 轻轻敲击着额心,吕风起缓缓点头:“记起了。你说的那员百败之将,两个月了,还没死?” 华飞哂笑一声,虎目中转过一丝荒谬,摇头道:“也算他命大,一路所遇天品将军已逾半百之数,偏偏让他以地品修为屡屡逃脱。” “战绩如何?”吕风起忽然问道。 闻言,华飞一怔,却没想到自家将军突然来了兴致。 从一摞密函中抽出一卷,华雄翻开,沉声念道:“两月前琉京战方柏,连败两合,战司马家刘老休,两合而败,战墨雪骏,应当也是一合。后战魏国上将六人皆在五合内而败,战邓国上将十员,七八合内败北……战高奇骏,六合败,战丰侯骏,十合败……” 念到后来,华飞的声音渐渐变得凝重,虎目中闪过一抹不同寻常之色。 抬头看向身前的男子,华飞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正静静听着。 第193章 谋划 第193章 谋划 “怎么不往下念了?” 吕风起问道,声音中隐含笑意,也只有华飞这样屈指可数的心腹才能见着吕风起稍见冷意的另一面。 “这……将军……” 华飞挠了挠头,只觉心思被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的吕风起看了个透彻,憨笑两声再没往下说。 “以地品战天品,百战百败无一胜绩。” 吕风起说着,转过身。 “可直到现在他都未死,非但没有乱了方寸,且还不断进步,却让那些虎狼们忘了他只有十七岁,忘了他只有地品修为。华飞,你十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华飞一愣,锁面盔下的老脸红得似炭,讪讪笑道:“将军又不是不知,飞十七岁还在老家挖煤,后因看不惯工头欺负俺家老头子,遂将他刺死,东躲西藏了两个月后被陆大人收留。” “你将工头刺死,就不怕报复?” “这……” 华飞答不上来,只是挠着头,一个劲的憨笑。 “不过也是,若没那次转折,没有两个月的东躲西藏,饿你体肤,空乏尔身,磨砺心志,你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我也如此……不过你那年只是被数十名县吏围捕,逃藏之地不过百里山野。而他,则被天下虎狼围捕,与他为敌的是整个大匡皇朝。” 吕风起平静的说道,可话语中自透着股跋扈天下的气息,听得华飞脑子一热,手提长刀蹭蹭向楼外走去。 还未走出两步就被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按住肩头。 “你是插翅虎,我吕风起麾下第一人,怎可自堕身份。” “这……” “别这这这了,军中私底下都喊你这将军,你倒也看得开。” 吕风起松开手,面朝阁底热火朝天的兵演场面,低声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西北秦国和西面齐国,这两国假戏真做,愈演愈烈。至于那个百败之将,且由他去,我忽然想看一看,百日之后,百败之后,他能带来怎样的惊喜。” “这……也好。” 华飞嘀咕着道,又看了眼案边的密函,挠了挠头,收住脚步,心中的好奇却痒得难耐。 …… “怎么杀也杀不死?” 佛龛前,白衣如雪的少年僧人跪坐蒲团,含笑翻看密函。 “报!” 脚步声响起,手持铁棍的僧兵匆匆行来,衣衫凌乱,满头大汗,棍头尚粘着鲜血。 看了眼对佛而拜的少年僧人,那僧兵放下铁棍,先行一礼,随后毕恭毕敬道:“师叔,细作已抓到。” “阿弥陀佛。” 低喧佛号,少年转过身,俊美的脸上挂着一丝祥和,二十未满,已有大慈大悲之相,看得一旁的护法长老连连颔首。在倾天寺一干老僧旁,还站着个丰姿俊秀的青年,身高八尺,皮肤略微发黑,藏于华衣下的臂膀结实有力,腰间系着一枚象征他王室身份玉珏。 “带上来。” 无华平静的说道。 僧兵领诺,转出庙宇,少时押着个身形粗壮满脸络腮的大汉走进。 那大汉虽被五花大绑,性命堪忧,面对佛前少年却咧嘴而笑:“想不到秦王室最神秘的一卫竟是你倾天寺,啧啧,都说和尚打坐念经清静无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一众老僧不为所动,敲木鱼,念经文,满堂梵音,旁边的王室青年则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无华。 “阿弥陀佛。” 少年僧人低喧佛号,淡声道:“樊将军只知佛义,却不知佛心。佛心所在,往生也,今世种种,往生为报,既求来生,今世佛子与民,又有何区别。” 话音落下,一众老僧齐齐停下手中动作,诧异的看向无华,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唯独王室青年微微一笑,击掌道:“无华护法妙言。这樊将军为齐国细作,前日之败全因他暗通敌营,害死我大秦两千儿郎,小王欲请护法为我大秦除之,不知护法以为如何?” 他刚说完,一众老僧尽皆愕然,转眼后,低念我佛慈悲。 在寺庙佛前杀生,是为大忌,口称小王的青年又怎会不知。 可只有这样才能争取到天倾寺一脉全力相助。无华若是允下,在佛前行凶,落下把柄于己手,想来天倾寺也不敢食言。他若不允……他不可能不允,无华护法身在佛前,心却在尘世,他若不允,将再无机会出这寺庙,拜将领兵。 青年如是想着,袍袖摆动,有意无意露出腰间的兵符,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阿弥陀佛。” 轻挥袈袖,僧兵手中的铁棍落入无华手中,少年起身,缓步向樊将军走去。 “护法且慢!” “阿弥陀佛,护法莫要忘记住持叮嘱。” “我佛慈悲……” 眼见无华二话不说,便要去杀樊将军,一众老僧瞠目结舌,连忙开口劝阻。 佛门弟子不沾杀戮,如今正逢大变,无华聚合僧兵为秦王行事,老僧们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下他竟要在佛前杀生,佛不成佛,庙不成庙,如何得了? “我佛慈悲?” 无华脚步稍顿,念叨着,随后含笑扫过惊惶不定的僧众,扬起嘴角问道:“敢问诸位,如何证得我佛慈悲?” 闻言,众僧哑然,苦思冥想,半晌道不出个一二来。 少年僧人莞尔一笑,手持铁棍,立于佛前,望向巨佛似开似阖的大眼,许久,方才一字一顿道:“我不慈悲,方能证得我佛慈悲。” 这话如晴空霹雳,炸响在诸僧耳旁,嗡嗡作响,隐隐间,只觉心底某处的磐石摇摇欲坠。 王室青年也是一怔,眸中掠过异色,这抹异色中,白衣翩跹,行云流水,降魔棍落下,正中樊将军眉心。 “砰!” 大汉应声倒地,颅腔碎裂,红白之物泻流而出,于佛前缓缓流淌。 …… 大鹰在天头盘旋,烈马奔驰于山野,乌云遮掩天幕,重若万顷,转眼后化作米粒大的雨珠。 又花了十日,安伯尘终于绕过关南三国,来到关东。 关东再往东便是东海,越接近东海,这天气越是无常,时不时下一阵雨,安伯尘一人一马驰骋于原野群山间,无处遮蔽,总会淋个落汤鸡。安伯尘有地品修为,不惧雨淋,可野马王却吃不消。 它虽是草原异种,天赋异禀,体力远超同类,可毕竟不是妖类,日行千余里早已疲惫不堪,再被大雨一淋,不生病才是怪事。 “嗤!” 野马王打了个鼻嗤,晃荡在大雨中,马目通红,蔫蔫无神。 安伯尘叹了口气,抬头看去,远处一马平川,再无山野,遂跳下马背,牵着野马王向山坳走去。 远离中原地界,一路所遇兵将也少了许多,如今的安伯尘面对寻常天品大将已能撑过二十合而不败,可终归力量不济,往往败在二十合后。即便败了,凭借暗中发动的秘术以及野马王的神异,安伯尘也能平安脱险。 一人一马行至山坳,寻了个洞窟,可四下阴湿无法生火,安伯尘只能盘膝而坐,怔怔地望向洞外。 看山不是山,看水已非水,枪道修至这等境界,放眼整个大匡也算了得,只可惜安伯尘元气不足,尚无法跻身顶尖战将行列。枪道突飞猛进,秘术偶尔也会用上两招,安伯尘唯一的缺憾却是许久未有神游出窍,总觉乏闷。 深吸口气,安伯尘用手指在泥地上画着圈。 一圈代表一国一省,少时泥地上已出现十八个圆圈,加上京畿之地,统共十九圈。 两月前安伯尘一心想要逃往东海避祸,一路奔逃,从南向北,再向东,安伯尘疲于奔命却也隐隐感觉着几分古怪。按理说,他身中百日随行符,天品修士祭出白火便能探查,若真是一心想要杀他,只需一两猛将领军围堵,安伯尘哪还有命在。这一路所遇到的将领不是单枪匹马,便是只领几个百人队,总之未尽全力。安伯尘拥有十里神目,隔着围捕他的将士遥遥望去,却能看见其后尘烟滚滚,俨然有大队兵马开出,却非是奔他而来。 魏国如此,关南三国亦如此,以此类推,秦齐楚三方大国也难免俗。 事到如今安伯尘又怎会不知,从长门发难的那一刻起,他再度沦为棋子,非是那年琉京的开局之子,而是引动整个天下动荡的诱饵。 匡帝以假面示人,发下海布令,大匡诸将皆可剿杀安伯尘,这无异于给诸侯们一个出兵的借口。安伯尘逃得越远,走过的诸侯越多,这乱局愈发难以收场。 手指点中天峡关之北的那处圆圈,安伯尘喃喃自语道:“这一局究竟是长门布下,还是匡帝借长门之手所置?” 匡帝佯装昏庸,在安伯尘原先的想法中,大抵是因为朝野有敌,先行示弱,以求反戈一击。现如今,大匡即将进入乱世,他非但不制止,反而推波助澜,却让安伯尘愈发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大匡乱便乱了,只要家人无事,圆井村无忧,安伯尘也不会去想太多。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和世间万般道理一样,总在盛衰间轮转。安伯尘想要的只是悟通仙尘间的那一线天涯,修他的大道,念着他的凡尘,如此即可。 当然,那只是长远的念想。 从近处来说,首要之事,还是对付那个如今尚不知在哪的长门。 逃了两个多月,安伯尘也知道这样逃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即便他躲到东海,可谁知道百日后回转大匡,天下会变成怎样一副模样,那时候的长门有没有占得大势。长门若是占得大势,他叛将的帽子便永远无法摘除,安伯尘还想高头大马衣锦还乡,让爹娘乐一乐,怎愿永远背负叛逆之名。 他是长门的眼中钉,而长门在安伯尘心中,何尝不让他深恶痛绝,除之而后快。 第194章 关东奇遇 第194章 关东奇遇 目光逡巡在泥地上的简陋沙盘,安伯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长门究竟会在哪。 想要对付长门,绝不能等到百日后归返,从现在起就得早做准备。 “长门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收容三六九等,此前这么多年安安分分,却在近年突然发难……难不成是神师走了的缘故,大匡上下无人牵制?” 放弃了寻找长门的想法,安伯尘从另一个层面思索起来,眸中精光闪烁,喃喃自语着:“长门所谋之大,定不在各方诸侯之下,如今占得先机,诸侯们心知肚明借势而起,可说到底,长门后天下诸侯也是对手,未尝不能利用……” 摇了摇头,安伯尘将这个打算放下。 想要借助诸侯之力打击长门,对如今的他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 要是萧侯和红拂在身边,帮忙出谋划策那该多好。 一人之力难敌天下,安伯尘孤家寡人一个,毫无依仗,束手束脚,偶尔会怀念那年琉京司马槿为他分析局势时豁然开朗的感觉。 墨羽在天头高飞,以为安伯尘的耳目,她却依旧毫无音讯。 安伯尘并不担心司马槿,以她的本领在司马家至少自保无虞,她能将墨羽悄悄放出,显然已经知道自己的情况。此前两年墨羽为两人传递音讯,今时今日,墨羽却只能跟随安伯尘,不能回转司马家,它若回了,安伯尘和司马槿的关系再难掖住,对两人而言都是有弊无利。 拍了拍额头,安伯尘按下心绪,继续思索起破局之法。 就在这时,只听天头传来阵阵鹰啸,墨羽扇动翅膀,在天头来回旋转,却是在示警。 眸子冰寒,安伯尘紧握无邪,战意瞬间爆发。 杀了这么多天安伯尘俨然脱胎换骨,静时淡如止水,悠然出尘,动时如雷霆疾降,神经紧绷,无需酝酿,顷刻间便能蓄满战意,达到最佳状态。 一静一动却为心意所牵,历经这么多磨难,安伯尘是变了还是未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走吧。” 重重一拍马臀,安伯尘低声道。 他虽有十里目神通,可也总不能每时每刻都睁大眼睛东张西望,有墨羽在天头,相当于他另外一对眼睛,墨羽转一圈,代表来的是寻常人,转两圈,约莫地品,转三圈则是高出地品的存在。墨羽之所以能分辨,却因它的元气在地品和天品之间。 可眼下,墨羽足足转了四圈,遇上丰侯骏时它都没有如此,来者不消说,定是修为尚要高于十三骏的天品强者。 野马王病怏怏的拨弄前蹄,任凭安伯尘如何拍打都不肯起身,鼻中喷着粗气,眼皮耷拉,昏昏欲睡。 “再不走,你我都要完蛋。” 安伯尘摇头苦笑道。 野马王非妖却也通灵,马目中闪过一丝不屑。 “也是,完蛋的是我,你不过是再换个主人罢了。” 深吸口气,安伯尘也不和它多费口舌,抄起无邪,刺向马臀。 野马王吃痛,“嗖”的立起身,好不容易可以歇上半天,却又得跑路,野马王心中忿忿,脾气上来,再不顾“主人”可怕的手段,撒丫子在洞窟里乱窜。 墨羽在天头疾转,啸声一阵响过一阵,却是来者将近,见着安伯尘还在洞里磨蹭,它不免有些心急。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安伯尘冷哼一声,欺身而上,如影随形,掌心中青火流转,向野马王额头按去。 野马王心头发急,犟脾气上来,竟露出宁死不屈之色,撒蹄跃起,闭上马目向洞窟深处的墙壁撞去。 安伯尘猝不及防,一把没能揪住马尾,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野马王玉石俱焚。 黑马过墙,转眼不见了踪影。 安伯尘一怔,诧异的看向八尺高处的那方墙壁,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面露狐疑,安伯尘走近墙壁,举枪去刺,惊讶的发现银枪竟毫无阻拦的没入墙壁,挡在他眼前的仿佛不是岩石,而是黑色的水波。 双膝微弯,安伯尘纵身跃起,穿墙而过。 他走后还没多久,一高一矮两人走入洞窟,青驴驮着半死不活的黑鹅在洞口发呆,扎着麻花辫的少女一蹦一跳的来回乱逛,半晌苦恼的摇了摇头:“拉琴的,我们又跟丢了。” 瞽目男子没有作声,只是静静的听着,可除了雨声再无其它,眉头不经意间皱起。 “丫头,洞里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男子盘膝而坐,平静的问道。 陪着安伯尘在关东之地兜圈子,终于等来一场大雨,安伯尘也放慢了行速,本以为今日能追上,谁料到了洞窟竟没了安伯尘的气息,饶是他学究天人,也有些莫名其妙。 闻言,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怔怔地看着脚边,惊声道:“地上有圈圈,拉琴的,原来他跑这画圈圈来着。” 瞽目男子哂然,摇了摇头道:“怎样的圆圈?”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有十九个圈圈,就好像……” “国界图?” “是,是,正是。” 少女茅塞顿开,忙不迭的点头。 “好。” 男子笑着点头。 “好什么?你这人……真是的,总不把话说全。”少女瞅了眼男子,闷闷不乐道。 “说了你也不会懂。” “你就这么瞧不起我?” 少女的脸立马阴沉了下来,却又不敢对男子做什么,只能偷偷溜到驴旁,出气般的拔着鹅毛,偏偏老黑鹅只是眯眼瞅了瞅她,随后又自顾自的睡了起。 “他算是想通了,想通了长门的意图,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如此一来,对我而言却方便了许多。” 不知何时,瞽目男子已站在少女身后,提着她的衣领,施施然走回洞中。 “哼,都看不见东西了,偏偏还不肯安分。这么说来,只要找着他,大叛贼和小叛贼就要联手了?” 少女总算聪明了一回,低垂螓首坐在男子身旁,边画圈圈边道。 “不是不肯安分,这天下若能还我个公道,我又怎会流离失所。” 男子说着,从背上取下胡琴,和着洞外的雨声,拉着孤独旅人的琴。 琴声清扬,如他一般,可亦透着几难察觉的愤懑,就好似他那双空洞着嘲讽世人的瞽目。 少女听着听着,不知觉间,心情变得沉重起来。静静的看向身旁的男子,少女心中生出莫名的怜意,三年前师父说要远行,她按耐不住寂寞,躲开山门前的石狮子,偷偷溜下了山,方下山就被坏人骗光了身上的钱财,还要将她卖到青楼,好在遇到了青楼上拉琴的他,占上一卦,少女知道了他的姓名。 任天罪。 名很古怪,关键却不在名字,而在他的姓。 大匡建朝以来,任姓便几乎断绝,只因那个一代佞皇,先朝末年篡夺司马家国祚的奸臣任厚。 任厚建新,在位短短五年,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虽然罪不全在他,而在逐鹿天下者,可滔天大罪总需有人来背负,于是乎任厚死后,在戮尸的同时也戴上了乱世贼首的帽子。他在位期间后宫无数,几乎被斩尽杀绝,只留一脉,苟延残喘于大匡,传说这一脉被上苍垂怜,偶得不凡的力量,亦掌司马家遗失的帝王剑,因此代代遭受大匡及诸侯追捕剿杀,直到这一代,出了个不再隐姓埋名的任天罪。 “你想当皇帝吗?” 少女忽然问道。 “不想。” “那你究竟图什么?” “你算一卦不就知道。” 琴止,任天罪笑着道。 他虽能听风,和双目一样灵动,却无法看见洞窟深处的那双脚印,而糊里糊涂的少女显然不会注意这个小细节,等到天放晴了,他这个大叛贼或许又将和少女口中的“小叛贼”错过。 此时此刻,“小叛贼”正提着枪,茫然的看着周遭。 目光所及却是一片长草飞扬的官道,洞外的雨并没下到这,风和日丽,阳光徐徐,空气也和关东旷野一般清新。 这样的地界安伯尘已非第一次遇上,或藏深井,如龙泉井下的龙女宫,或藏于洞穴,如《大匡神鬼谈》中一篇篇离奇荒诞的故事,当故事一次次出现在安伯尘眼前,荒诞也就变得不再荒诞。 “这些地界和大匡究竟是怎样的关系?那年太白山人说大匡是仙境,龙君则说东界……罢了罢了,先找回那头野马再说。” 周遭并无野马奔驰的痕迹,安伯尘和野马王一前一后钻进石壁,却没看见野马王,如此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一人一马从一个山洞消失去落在不同的地方。 极目远眺,安伯尘只见三里外座落着一方城郭,城郭上旌旗摇曳,却非大匡任何一家诸侯的徽识。 捏印吐真言,安伯尘身如风影,趟过滚滚尘埃向城郭疾行而去。 第195章 初至女儿国 第195章 初至女儿国 来到城前,安伯尘抬头看去,眉头微皱。 这城上空挂旌旗,却无兵无将,城里却隐隐传来女子的笑声,好生奇怪。 心下生出一丝警惕,安伯尘小心翼翼的走到城边,推开城门。 “吱呀。” 城门大开,安伯尘放眼望去,没入眼帘的是一条热闹繁荣的长街,街上人头攒动,商贩店铺琳琅满目,行人挥袖如云,形形色色,却又透着一丝古怪。 揉了揉眼,安伯尘运转目神通,再看去,一脸呆滞。 满城十里之地,竟都是女子。 安伯尘发着愣,近前的女子也纷纷停下脚步,满脸好奇的看向他。 越来越多的人停住脚步,转头向城门处望来,渐渐的,长街市坊鸦雀无声,古怪的气氛笼罩在整个城池上空。 “怪物……” 转眼后,也不知是谁先喊出声来,城中女子齐齐变色,慌作一团,高呼着,四散奔逃。 …… “怪物?” 安伯尘摸了摸脸,虽比从前略微粗糙了几分,一路沾染风尘也没琉京时候那么白净,可怎么着也不算是怪物。 安伯尘手持银枪呆呆的站在城门口,面对千军万马他毫不畏惧,可面对满城乱窜的莺莺燕燕,他却有些手足无措。 少时,尘烟滚滚,却是一彪人马从街角转出,当先是一员英姿飒爽的女将,虎背熊腰,头戴方巾,满脸肃然,双手提着一对开山斧,煞是威风。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伯尘摸了摸鼻子,口中干苦,直到那彪人马近前,他才慢吞吞的举起银枪,心中了无战意。 “停!” 领军的女将在安伯尘身前十步处拉缰悬马,猛地举起大手。 其后约莫八百人的娘子军令到即停,训练有素,一个个端着弩箭对准安伯尘,方巾下的花容满是戒意。 围着安伯尘兜了两圈,虎背熊腰的女将眉头紧锁,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难以置信。 被女将吃人的目光打量了半晌,安伯尘心头发毛,苦笑着拱手道:“在下偶经贵地,却是想……” 还未等他说完,从对面的娘子军中发出诧异声,女兵们惊讶的看向安伯尘,满脸古怪。 “都安静!” 手持开山斧的女将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打量着安伯尘,喃喃自语着:“穿衣,会人言,莫非……” 瞳孔陡缩,女将虎躯一震,粗犷的面庞上掠过异样之色。 “你是传说中的男子?” 不仅是她,身后八百多娘子军无不瞠目结舌,张大嘴巴,怔怔地盯着安伯尘。 安伯尘愈发古怪,心中隐隐猜到些什么,却又难以置信。 “放网!” 未等安伯尘开口,那女将已然阴沉下脸,高呼道。 自有女兵从马鞍旁取出铜罐对准安伯尘,弓弦声响起,一张张大网从天而降,将没有半点准备的安伯尘罩于网下。 这网取材奇异,坚如铁,韧如丝,任凭安伯尘如何撕扯也挣脱不开。 “来人,将他抬入宫中!” 将令落下,四名五大三粗的女子走出队列,不由分说的将安伯尘抬起,随后大队开拔,仿佛打了胜仗般耀武扬威的回转城里。 安伯尘一路由南杀到关东,天下虎狼尚无法留之,却在这洞中府城吃了个哑巴亏,被一群女子制住,连他自己也觉荒唐透顶。 行过热闹欢腾的长街市坊,安伯尘侧目所见,都是巾帼罗裙,竟无一个男子。偏偏这府城却有模有样,府邸华美,宅院幽深,店铺饭庄茶楼戏阁一个不差,百姓也秩序井然,围观自己时也只是欢呼雀跃,并没乱作一团。 在她们眼中,自己究竟是怎么的? 安伯尘闷闷想着。 这满是女子的府城很大,领军的女将不急不缓的行着,安伯尘颠簸在女兵们的手心上,困意席卷,不多时竟睡了过去。 鼾声响起,当先的女将虎目圆瞪,冷哼一声。 “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男人这种东西,没心没肺。” “可是将军,既然男人没心没肺,为何古籍上说要吾等子民小心提防?” 一旁的亲兵奇怪的问道。 女将显然没想那么多,抹了抹鼻子,哼声道:“总之,男人是异类,不得不防。这些费神的事轮不到我们当兵的去操心,将男人送到宫中,自有陛下发落。” …… 安伯尘醒来时,天色已晚。 他睡在一张精致而柔软的卧榻上,青烟袅袅绕于鼻间,撑起身体,就见雕梁玉砖,好一幅华丽贵气之景。隔着窗棂望去,晚霞旖旎,绛红的浮云翩跹而舞,笼罩府城上空,静谧中透着安祥和睦的气息。 “这里是藏香阁,我离国最高远的地方。” 酥柔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安伯尘寻声看去,就见不远处的帘幕后晃动着一条人影,虽不见全貌。 此情此景,和琉京深宫中的那位女主何其相似,安伯尘看了眼手边的银枪,犹豫着并没去拿,拱手行礼道:“参见陛下。” 那女将虽对他无礼,可安伯尘却难生出恨意,满城皆女子,安伯尘想杀出去也不算难。可他来此只为寻野马王,并不想惹是生非,如今到了王宫,若能得到此地主人相助,也能少花几番力气。 “咯咯咯……” 银铃般的笑声从帘幕后传出,稍时止住。 “你倒不笨,睡了一觉便知此处是女儿国。不过,我可不是陛下。” 女儿国? 安伯尘思索片刻,正欲开口,就听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陛下驾到。” 十来名宫女簇拥着一个身着龙袍的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身形修长,面容美艳,更多的却是藏于冕冠下的英气。 帘幕后的女子并没起身作礼,安伯尘也纹丝不动,手离枪柄只余半寸。 “退下吧。” 被称为陛下的女子挥了挥手,走到上首拂袂坐下,好似没看见安伯尘一般,品着几案上的香茶,捧卷而读。 她这番作态自有一股雍容华贵,却让安伯尘好不自在。 起身,安伯尘犹豫片刻,向女子抱拳行礼,还未等他开口,那女子却先出声道:“你可是来自新朝?” 新朝? 安伯尘一怔,转眼后记起了那个夹在大晋和大匡之间的短命王朝。 这洞内女儿国的国主怎会知道新朝?难不成这里的女子祖上都是新朝之人? 眼见安伯尘不吭声,女儿国国主面露不悦,就听一阵浅笑从旁边的帘幕后响起。 “陛下可是问错了,婉儿这些年囫囵吞枣看完前朝经典,略有所得。” 藏在帘幕后自称婉儿的女子声音绵软而清冷,语气淡若止水,偏偏又透着灵动,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闻之,都觉神清气爽。 “哦?婉儿的聪明举国皆知,你且说来。” 女儿国国主似乎很宠婉儿,也不怪她僭越,笑着道。 “是。我国子民皆是大晋末年由先帝带来此处,那时奸臣任厚已篡得大统,取国号为新,是以后世学究都以为如今定是任家的天下。可婉儿看完史书,却发现有一人很是了得,隐于关中伺机待发。别人都道他胆小,却不知他离关中只差一步,迈出那一步便能占得关中之地,偏偏隐忍不发,冷眼看着各方诸侯轮流坐拥关中。” 婉儿低声道,她的声音好像落入玉盘的珠玉般,清脆悦耳,听得国主心花怒放,拊掌道:“若是占据关中,以天险为屏障,进可攻,退可守,得关中者得天下,婉儿此言非虚。却不知那人是谁?” “那人姓赵,陛下熟读史书,才识惊人,又怎会猜不到?” 婉儿笑着道,也不忘悄悄送上一记马屁。 “容寡人想想。” 女国主抿了口茶水,拍着额头,不出片刻哂笑道:“难不成是那个最不被看好的赵勾渊?” 这对君臣旁若无人般的论史辨古,最为了得的还是帘幕后的女官,听她们的口气只知晋新,不知大匡,可那婉儿仅凭史书中的蛛丝马迹便推断出日后的天下大势,如此人物,料事于前,若放在乱世中绝对是令人胆寒的谋主。 两道目光一前一侧同时落向安伯尘,安伯尘哪还不知其意,只好如实相告。 “正如婉儿姑娘所言,如今已是赵家的天下。” 闻言,女国主并不诧异,反倒是婉儿若有所思,低声念叨起“姑娘”二字。 “不知你是何方人士,如何流落到我离国?” 和婉儿眉来眼去半天,女国主终于绕回正题,平心静气的看向安伯尘。 安伯尘一听便知这女国主以及帘幕后的莞尔同这女儿国中大多数子民不同,对于自己男儿身之事并不太在意,应当是知道男子为何。从她们只言片语中安伯尘已理出几丝头绪,想来这女儿国的先祖是晋朝末年避难于此,立国建宗,经典中将男子描述成异类,言道种种不是,唯独女国主一脉知道究竟。 即便如此,安伯尘仍有许多疑惑,男女为阴阳之数,媾和方才传宗接代,这女儿国只有女子而无男子,又如何一代一代的传承下来?再者,世上诸多工种门类需分男女,比如工匠等等,女儿国城池井然,宫殿精致,实难想象全为女子所建。 青烟袅袅,安伯尘察觉到女国主渐渐锋利起来的目光,暗叹一声,拱手答道:“实不相瞒,在下为赵氏大匡治下琉国人氏,官拜郎将,不慎失了坐骑方才来到贵地。” 第196章 同榻而谈 第196章 同榻而谈 安伯尘说完,抬头看去,明显察觉到女国主黛眉间掠过一丝好笑之色,随即一怔,上下打量起安伯尘,蹙眉道:“你今年多大?” “十七。” “十七岁便官拜郎将?” 女国主面露诧异,哂笑一声,摆了摆手:“也是,古书中有世家之说,想来你定是世家子,蒙祖上荫蔽方才拜将。” 安伯尘心觉荒唐,却也没开口辩解,眼下他只想寻回野马王,早早离开这方古怪的国度。 安伯尘如是想着,偏偏女国主和婉儿不肯放过他,难得见到传说中的男人,在她们眼中,安伯尘俨然成为异常珍奇之物,怎会轻易放过。 “听说你们那里的人,男欢女爱行以交媾之礼,方能传承后代?” 帘幕后传来女子清脆的声音,若是别的女子这般说出,定是充满诱惑,可从婉儿口中道出却无比正经,就好像谈学问一样严肃。 安伯尘面色一红,只能点头。 “如何行之?” 婉儿的声音清平淡雅,落在安伯尘耳中,却让他面色通红,尴尬不已。 转目看向帘幕,安伯尘依稀能看见女子求知若渴的眸子,清澈动人,没有香艳,亦不沾风情。 罢了,这里的人也不知男女之事,说来也无妨,要寻找野马王还需靠她们相助。 轻咳一声,安伯尘摸了摸脑袋,一脸肃然道:“男女交媾先得褪去衣衫,赤身裸体相对,然后……” 还未说完,就听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帘幕后响起,安伯尘下意识的扭头看去,姣好雪白的胴体隔着串串珠链晃荡在眼前,安伯尘只觉腹底火热,一慌神,连忙扭过头,却不知说什么好。 “婉儿,你也太没规矩了。” 好在女国主出言止住,语气虽重,却没怒意,看得出她对婉儿的宠爱已经超越寻常君臣。 顿了顿,女国主上下打量了一番安伯尘,轻敲几案,笑了笑道:“也罢,婉儿若想试一试男女传承之法,大不了挑上十来个死囚,让她们和这男人交媾,就如那匹公马一样。” “多谢陛下恩赐。” 婉儿披上衣衫,欣喜的说道。 “你呀,就是喜欢研究这研究那的,连寡人也拿你没法。罢了罢了,这男人就先借你用上两日,想怎么折腾就怎折腾,两日后好生生的归还给寡人。” 说罢,女国主竟起身而去,走到门口,脚步微滞,转身看向安伯尘。 “是了,那大晋司马家尚在否?” 安伯尘茫然的点了点头,女国主也不多言,略一蹙眉,转身而去。 女国主离去已多时,帘幕后的女子并没走出,也没作声,只在静静端详着呆若木鸡的安伯尘,眸里闪烁着好奇的光彩。 安伯尘脑中空白一片,半晌回过神,手臂止不住的打起颤来。 此时他如何不知,那匹驰骋草原桀骜不驯的野马王误入女儿国,却已沦为这方国度中唯一能够配种的公马。不单是它,就连自己也要…… 打了个寒颤,安伯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伸手摸向银枪,心中暗暗警戒。 与此同时,安伯尘也有几分奇怪。 这对君臣把自己当作物品一样推来送去,可她们明显要比其余国民知道的多得多,却丝毫不提防,任由自己身居后宫,手持银枪,就不怕自己突然发难? “男人,你在想什么?” 悦耳的声音从帘幕后传出,透着疑惑。 既然野马王被她所得,与其在宫中发难,不如先随她回府再行定夺,免得弄巧成拙。 安伯尘拿定主张,朝向帘幕道:“安某在想,何时能随婉儿姑娘回府。” “姑娘……” 每次听到“姑娘”二字,婉儿似乎都很来劲,咀嚼了几遍方才笑道:“古经中常说男子心急,诚不欺我。也罢,你且随我回府。” 帘幕拉开,从中走出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生着一张瓜子脸,黛眉如弯月,眸若含水,面白如玉,妩媚动人远胜王馨儿。可偏偏她穿着不伦不类的衣衫,肥袖筒裤似男装,却有腰带裙袂,看得安伯尘目瞪口呆。 “急急如律令!” 婉儿念念有词,伸出玉手,张口吐出一物。 安伯尘放眼望去,却是一辆三四寸大的铜马车,那马车随风而涨,不多时已有七尺高,十尺长,凭空飘浮于青烟袅袅间,驾车的那马儿也非真马,全由赤铜打造。 难不成这女儿国子民精通道法? 安伯尘心中不解,从婉儿以及那女国主身上并没察觉到元气的存在,要么她们修为远胜安伯尘,要么便是她们没有修为。安伯尘宁愿相信是后者,可这口吐马车见风而涨之术明明就是道法。 “男人,上车吧。” 婉儿笑着走上前,一把搀住安伯尘,小心翼翼的看护着男人这种稀罕物。 两人并肩坐上马车,婉儿从壁厢抽出马鞭,高抬玉臂,重重抽上铜马。铜马扫了扫尾,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凭空跃起,如履平地般驰骋于半空,随后钻墙而出。出了阁楼,安伯尘透过精致的雕纹向车外望去,夜色下,偌大的府城静谧祥和,烛灯零落,街上行人寥寥,整座城池随着愈发黯沉的夜色,一同沉睡。 想来也是,琉京夜之所热闹大多因为那些勾栏戏坊,找乐子的都是男人,所寻的乐子都是女人,而这离国满国女子,入夜时无乐子可寻,自然也就早早睡了。 安伯尘边看边想,随着马车游过女儿国大街小巷,不多时降于一座不大不小的府邸中。 “到了。” 婉儿说着,拉起安伯尘走下马车,又念了一遍咒语,马车变小被她收回袖中。 安伯尘凝目望去,这宅子也算精致,却稍显冷清,马车落下竟没有一仆一奴前来迎接。 “奇怪,经典中可没说男人喜欢发呆想心事。” 一旁传来婉儿疑惑的声音,她围着安伯尘转了两圈,站直身体,盯着安伯尘的眼睛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暗叹口气,安伯尘勉强一笑道:“看婉儿姑娘和女国主的关系,想来身居高位,备受宠爱。安某只不过有些好奇,为何姑娘府中不见下人?” “下人……” 婉儿若有所思的念叨着,随即抿嘴一笑道:“原来你是在奇怪我府中为何没有奴仆。自先帝率领先民来到此处,便废除了奴仆制度,我离过子民各安其职,按劳领俸,何来下人之说。” 安伯尘一怔,婉儿所言的法制可谓前所未闻。 转念一想,安伯尘摇了摇头道:“既然你离国子民不分高低贵贱,那国主岂不空设?再者,适才王宫中,簇拥国主而来的那些宫人不是奴仆又是什么?” “她们怎么会是奴仆?” 婉儿一脸古怪道:“她们在王宫任职,也是按劳领俸,白日在宫中做活计,晚上各回其家,可不是像古书中记载的晋朝那般,一入宫门深似海,挨到白头把家还。至于司马姐姐,她虽为我离国之主,可也不过是统领全国大计,穿着锦衣玉服,住在华丽宫殿,也是她应得的,因为她每日要处理那么多政务,劳心劳力,付出的越多,获得的自然也就越多。” 放在大匡,婉儿这番话可谓大不敬,可从她口说道来,却好似理当如此,听得安伯尘目光迷离,渐渐陷入沉思。 “看来古书中说的也不全对,男人喜欢发呆。” 打量着安伯尘,婉儿嘀咕道:“也不对,古书中说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存在,每个男人的性格习惯不尽相同,看来这个男人就喜欢发呆。” 夜风吹来,略带凉意,婉儿打了个寒战,连忙拉起安伯尘的手:“先进屋,今晚可要好好和你畅谈一番,想来这么多年下来,我离国和外面的世界已有太多不一样之处。” 婉儿的手并没她的声音那般柔软,虽不算粗糙,却也磨出了两三个茧子。 安伯尘稀里糊涂的跟着婉儿走向里屋,右手握枪,可迟迟下不了手。婉儿包括宫里那个女国主其实都并无恶意,只不过从晋朝末年至今千多年下来,离国女子们的想法和大匡中人已变得截然不同,很难去说谁对谁错。 对于离国人来讲,安伯尘这个从陈旧史书中走出的男人就算不是妖魔鬼怪,也能称得上是异类。 …… 夜风从门缝中钻进,吹得台前那排红烛摇曳起伏,映上窗帘,却好像一群士卒纠缠殴斗在一起。 安伯尘心中也在打着架,无邪就在榻旁,只需提起便能将身旁的女子打晕。 此时此刻,安伯尘正躺在榻上,榻旁的矮墩上放着一壶酒,婉儿则侧卧在安伯尘身前,一手端着酒盅,另一只手则提着小豪,满脸严肃,时不时记下两笔安伯尘口中的“大匡见闻”。 这婉儿定是书看得太多,都快变成书痴了,非要学史书中所言的“同榻而谈”,又或是一时兴起遇到自己,想要把史书中那些她感兴趣的事都尝试一遍。 安伯尘面色平静,心中暗暗叫苦,他说了已有大半个时辰,从世家说到诸侯,从庶民说到君王,说得口干舌燥,偏偏婉儿穷追不舍,仍不满足。 “是了,先前在宫里说的那个交媾之礼,你还没说清楚。” 第197章 八臂上人 第197章 八臂上人 “是了,先前在宫里说的那个交媾之礼,你还没说清楚。” 丢下笔墨,穿着一身不伦不类书生装的美丽女子眨着大眼睛,好奇的问道。 不施粉黛,芳泽清雅,神情举止没有女人的娇柔妩媚,偏偏有着张姣好的容颜,虽不及璃珠那般倾国倾城,可却多出几分过目难忘的动人。最关键的还是那身“书生装”,将她身体束紧,凹凸有致的曲线横陈于安伯尘眼前,就算她神情再怎么严肃,可这打扮姿态无时无刻不透着一股异样的诱惑。 安伯尘正当血气方刚之年,在琉京偶尔和同僚喝酒往往会经过龙泉坊,男女之事虽未上手却也略知一二,被婉儿无形中这么一诱惑,腹底已经不受控制的蠢蠢欲动,好在他心中还住着一个人。 再这样下去,也不知道她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不能在等了…… 深吸口气,安伯尘眉头拧起,不再犹豫,右手划过一道弧线探向榻边的银枪。 “要用枪?” 婉儿讶声道,吃惊的看向愣在当场的安伯尘,随后提起小豪,边写边道:“男女交媾时,男人需得用枪……好生奇怪。” 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婉儿看向满脸通红的安伯尘,正色问道:“非得要银枪吗?铜枪金枪可行否?” 安伯尘涨红了脸,哑口无言,想到平日里李小官常常自诩金枪不倒,不由看了眼手中的银枪,心中一阵恶寒。 “算了,略过略过。” 对于安伯尘的支支吾吾婉儿显然很不满意,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男人,却在她平日所研究最头疼的问题上如此不痛快。 “是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脱衣服了?” 婉儿又问道,说话间手已落向衣带,安伯尘睁大眼睛手握银枪,面对一脸求知若渴的婉儿,无邪迟迟未有落下。 若在白狐书院,就凭她孜孜不倦的劲头,定会成为严老夫子最宠爱的得意门生,前提是……她不和年已过百的老夫子探讨交媾的话题。 自从琉京平定后,那个劲头十足的老夫子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平日里沉默寡言,偶尔也讲学,却没从前年轻人也比不上的精神,遇到安伯尘更是绷着个脸,目不斜视,好像全然不识。在严老夫子心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即便明知安伯尘有功无过,救下全城百姓,严老夫子也无法心安理得。 安伯尘不知道严老夫子有没有猜到他无邪居士的身份,即便猜到,以他的性子那时不说便永远不会说。 往事如烟,想到那个固执却又可敬的老夫子,安伯尘心头一软,无奈的放下银枪。 耳边传来“簌簌”的声响,安伯尘放眼看去,就见婉儿已经解开衣带,黑色的亵衣隐隐绰绰,安伯尘哭笑不得,连忙伸手止住。 “婉儿姑娘为何对交媾之礼如此热衷?” 闻言,婉儿停止动作,思索片刻道:“古书中记载,在从前的大晋王朝想要传宗接代只需男女交媾即可,而在我离国,想要传承血脉,却极为繁琐。” “如何繁琐?” 安伯尘也很好奇这女儿国是怎么一代一代的传承下来,千年未绝,看婉儿和女国主也不像是千年老妖。 喝了口酒,婉儿吐了吐舌头,却偏偏想学古书中豪爽气概,面红耳赤好半天方才缓过来。 她喝了一晚上的酒,目光迷离,已有些醉意,不知觉间渐渐靠上安伯尘。 “说起我离国的传承,却有个典故。传说先帝带先祖们来到这里,原本只想躲避斩获,平平安安的活到老即可。那晚她们刚到这,人困马乏都闷头大睡,不曾想一觉醒来,却发现原本的旷野上凭空出现了一座府城,也就是如今的京城。先帝很奇怪,率领众人进了王宫,在王宫中见到了八臂上人,也就是我离国子民唯一供奉的神只。八臂上人法力通天,言道可为先帝建立一个世外之国,国中只有女子,并且相助先祖们传承后裔。先帝唯恐新朝帝王心狠手辣,将司马家斩尽杀绝,断了司马家的苗裔,遂应下……” “等等,你是说女国主姓司马?” 安伯尘一愣。 “是啊,我离国先帝正是晋朝末代皇室的公主。” “那你们的先祖……可都是晋朝的宫人?” “可以这么说。” 闻言安伯尘了然,难怪白日所见这女儿国的子民大多都是中上之姿,也有如那员女将五大三粗者,可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却是同婉儿和女国主这样容貌美丽国色天香的女子。她们的祖上都是晋朝的宫人,血脉传承,千载未改。 满国皆佳人,若是小官到了这,铁定死活不肯走。 安伯尘摇头莞尔,落在婉儿眼中只当安伯尘不信。 “男人都多疑,果然,随你信不信了。” 婉儿没好气的说道,玉手又向腰间伸去。 安伯尘立马正色止住,满脸严肃的点了点头:“婉儿姑娘所言句句能够推敲得证,安某岂会不信?不知司马公主应下后,又发生了什么?” “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八臂上人给了祖先庇护之所,自然也有他的条件。” “什么条件?” “建神庙。”婉儿答道。 “神庙?” 安伯尘不由得想起大匡一座座或是香火鼎盛,或是荒废已久的神庙,庙中供奉着不知真假的仙神,天下大乱战火蔓延时,它们也未曾被毁坏。 “婉儿姑娘先前不是说贵国子民全都信奉八臂上人,将他视作神仙,为何他还要建立神庙,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安伯尘疑惑道。 婉儿点头:“的确,我离国只尊八臂上人一尊神只。可他让先帝建立的并非他自己的神庙,而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仙神。” 安伯尘心头一动,《大匡神怪谈》中那些关于神庙的故事闪过脑海,令他隐约间察觉到了什么,可又无法想出个究竟。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究竟想不想知道我离国是如何传宗接代的?” 眼见安伯尘又默默思索起来,婉儿蹙眉问道。 “姑娘请说。” “那位八臂上人虽是神仙中人,却并不远离尘世,他住在云波湖中的小岛上,那湖便是我离国子民传宗接代之处。” 顿了顿,婉儿卖了个关子方才接着道:“我国子民年过二十,大多已开始考虑生育。生育前必须吃素三年,以保肉体不沾荤腥,再对天祈祷三月,以示虔诚,再然后赤身裸体走进云波湖,住进湖边小榭,饮湖水,不食它物,约莫一两月后便能怀胎。” 安伯尘越听越觉不对劲,听到后来不由自言自语道:“莫不是那位住在湖中的八臂上人贪恋女色,偷偷和女儿国子民交合,若真是这样,他又岂会是仙神,应当是妖物才对。” 前两句婉儿尚听得迷迷糊糊,可当她听到安伯尘说八臂上人是妖物,脸色陡变,勃然大怒:“都说男人是坏东西,果然如此。我好心好意告诉你这么多秘闻,你反倒污蔑起八臂上人来。” 冷哼一声,婉儿拂袖而起,也不去想和安伯尘行交媾之礼,怒气冲冲的向屋外走去。 安伯尘也没想到看似开明的婉儿对八臂上人尊崇如斯,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转念一想,自己在婉儿心中不过是一异类,古书上记载的坏东西而已,远没有给离国带来千年传承的八臂上人来得亲近。她和自己讲这么多也是无心之举,正如自己平日里无聊时候总爱和墨羽唠叨两句。 站起身,安伯尘开口问道:“敢问姑娘,安某的马如今何在?” “明日你就能见到。” 冷冷丢下一句,婉儿头也不回的走出门。 “明日就能见到……野马王如今恐怕正忙着宠幸离国的母马,到明日我也会落得和它一样的下场。” 摇了摇头,安伯尘做回床榻,看向摇曳闪烁的烛火,摆弄着无邪。 他并不怎担心明日之事,大不了带着野马王杀出一条血路,他所担心的是婉儿口中的八臂上人。 误打误撞来到女儿国,又从婉儿口中知道了那么秘辛,等到明日婉儿酒醒,自然心生警惕,兼之她对男人的好奇,定不会放自己离开女儿国。再者离国立国千年,自成一脉,子民安居乐业,想来不愿让世外人发现她们,大发慈悲放自己离去的可能微乎其微。 若只有她们,安伯尘也不惧,偏偏又多出一个八臂上人。 一夜间造出偌大的府城王宫,如此手段当得上神乎其神,若他出手阻拦,安伯尘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法脱困。 烛火闪跃,扭打于窗棂,长长一排燃了一个多时辰都未燃完。 手提银枪,安伯尘口中念念有词,转眼后化作长水,爬过窗棂,消失在烛光下。 第198章 云中飞舟 第198章 云中飞舟 没花多少力气安伯尘便找到云波湖。 湖边水榭矗立,围湖而建,水榭中玉体横陈,都是赤身裸体的女子,或是盖着薄薄的衾被,或是搂抱一团,月光将她们的身姿映入粼粼波光,香艳旖旎。 安伯尘并不流连,一掠而过,身化长水钻入湖中,随着涟漪向湖中央荡去。 现如今,想要逃脱女儿国,最需解决的便是那八臂上人。 这离国为他所建,婉儿的铜车法宝应当也是出自他手,隐于女儿国湖中小岛,隐隐成为大匡神师之流。 仙人已死绝,至少在大匡是如此,这洞中国度虽古怪,却也身处大匡,八臂上人十有八九是类似烟花江龟神君的存在,只不过他的倚仗应当比龟神君高明上许多。 若他肯讲理,安伯尘自然不会大动干戈,若他硬是不讲道理,安伯尘只好先试探一番,再另做打算。 不多时安伯尘便已靠近湖中小岛,小岛不大,林木葱郁,却只有寥寥几片,唯一奇怪之处则是岛边隐隐绰绰趴着条身影。 安伯尘一怔,打量半晌,随即笑了起来。 御水而起,安伯尘跃上滩涂,化回原形,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在岛边吞吐的蓝蟹。 那巨蟹也没想到会有陌生人来此,疑惑的转向安伯尘,当它看清安伯尘面貌时,陡然一惊。 未等它回过神,安伯尘已先开口道:“听说此岛住着位神仙人物,想必阁下定是那位神仙的护法大将了,不知老神仙如今何在?” 巨蟹眼珠子提溜一转,好奇的看了眼安伯尘,遂道:“老神仙早早睡了,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寻老神仙何事。” 安伯尘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本居士偶经此地,听说女儿国有一神仙,神通广大,不但能开府建城,还能令女子生孕。本居士好奇,这才前来拜府。” 说话间,安伯尘不动声色的向巨蟹靠去,周身散发蓝光的巨蟹似也信了安伯尘的话,挥了挥成年男子手臂粗长的双钳,闷声闷气道:“老神仙不好见客,可居士远道前来,说不定老神仙会破例。不过,也得等到明日。” “如此……” 安伯尘又靠近两步,微微失望的点了点头:“本居士先行告辞,明日再来拜访。” 巨蟹也不挽留,挥舞着双钳道:“居士好走。” 话音落下时,一人一蟹仅距三步。 安伯尘颔首一笑,作势转身离去,巨蟹双目中闪过冷光,巨钳高高扬起,狠狠的向安伯尘砍去。 银枪无邪不知何时已落于滩地,安伯尘顺势一拖,身体猛地回转,银枪划破夜色,甩过一道半圆回扫向巨蟹。 “锵!” 金石交击声响起,火星四溅,安伯尘和巨蟹同时一颤。那巨蟹眸露惊诧,可安伯尘却已酝酿许久,当下趁势追击,银枪如梭,一阵阵的扎向足有半人高的巨蟹。 巨蟹慌而不乱,双钳挥舞如刀,划过道道虚影挡向银枪,八条蟹腿纵横而走,身法诡谲,时左时右,时前时后,看似毫无规律,可却有条不紊。 一人一蟹战了数十合都未分胜负,那巨蟹的修为估摸天品不到,却比地品高上一筹,好在安伯尘的双臂之力远胜寻常地平修士,足有三千余斤,和那巨蟹也在伯仲之间。 安伯尘睡了一觉后精神焕发,兼之数日未同人交手,战意正当盛时,银枪舞动如风,虎虎生威,打得巨蟹苦不堪言。 “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苦苦相逼!” 巨蟹忍不住叫嚷起来。 “你明明就是妖类,偏偏以上人自居,让这女儿国子民以为你是神仙,暗中行奸淫之事。就算素不相识,我也容你不得。” 安伯尘枪尖挑起,朗声道。 女儿国如何与他并无关系,安伯尘欲除巨蟹只因它是女儿国的依仗,等明日将这巨蟹丢到女国主面前,安伯尘自可脱身而去。 “奸淫?” 巨蟹一怔,蟹目中闪过荒谬之色,苦笑道:“你当这女儿国的子民都是老蟹我的子孙后代?人与妖繁衍的后代大多天生异相,你看这女儿国中子民可有长着双钳蟹腿的人?” “那你又是如何令女子生产?” 安伯尘也不松口,双臂发出螺旋之力,打得巨蟹双钳歪倒。 “哼,老蟹我不惜损耗千年修为引来元阳,否则又岂会被你一区区地品修士羞辱!” 巨蟹且战且退,此时它哪还不明白眼前的少年一心一意想要杀它,再白费口舌也是徒劳。 螺旋枪力自成一家,玄奥非凡,不但大匡名将们难以破解,这不知有多少岁数的老蟹也难以招架。 虚晃一钳,巨蟹翻身跳出战圈,蟹目中闪过复杂之色,吐着气泡念念有词。 安伯尘岂会容它施法,逼身而上,双目中闪燃起风水火,枪如雷霆直奔巨蟹而去。 这势在必得的一枪却扑了个空,巨蟹的身体陡然变小,被一股无形的吸力卷上天头。 “且让你得意个几年。哼,不出十年,这东界大匡也难逃其余三界的下场!老蟹去也!” 临走前老蟹也不忘丢下一句狠话,天头云间裂开一道缝隙,安伯尘透过缝隙望向内中虚空,只见风云起伏,雷霆轰鸣,黑白两气流转成旋涡,而那老蟹则气哼哼的站在虚空漩涡边缘,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眼安伯尘,目露凶光。 惊讶的望向天头,安伯尘只觉这情景似曾相识。 那年在琉京以无邪居士的身份去寻李钰时,从他头顶三尺处也现出一片虚空,虚空中走出一金甲神人,若非李钰制止险些将安伯尘打杀当场。 看向天头,雷霆之势渐散,风云起伏间竟行来一尾大舟,舟身插翅,前有百丈独目力士拖纤,桅杆上旌旗高挂,隔着太远安伯尘无法看清旌旗上写着什么,只能隐隐见到似有仙人手捧文书立于船头,和老蟹说道着什么。老蟹虔诚叩拜,战战栗栗,还向下指了指安伯尘。 船头的仙人放下书卷,隔着虚空流云向安伯尘望来。 安伯尘无法看清船头仙人的面孔,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他锋利无匹的目光,比之太阴太阳而气丝毫不弱。 被那目光点中,安伯尘双目剧痛,头晕目眩,身体摇摇欲坠,魂体止不住的想要飞出。 幸好双目已被太阴太阳炼化,安伯尘搓揉双眼,过了许久才恢复,待到他重新睁开双眼,再看去时,那片裂缝中的虚空已不见了踪影。 月朗星稀,安伯尘持枪而立,潮水波忽忽作响,风吹柳林,如梦如幻。 “那个就是仙人吗……” 安伯尘喃喃自语着,望向脚边目光闪烁,双眼已不再酸疼,可心中的震撼一时半会难以平复。 隔着万丈虚空遥遥一瞥,便险些坏了安伯尘的眼睛,如此神通,恐怕天下虎狼连同那些已去的神师们合力也不是他的敌手。 今夜安伯尘误打误撞,遇上千年难遇的奇事。 插着羽翅的巨船,百丈高的力士,以及传说中的神仙……这令他愈发笃定脚下这条看似前途未卜的修行之路。 传说中的神仙果然存在,只不过不在大匡,不在东界。 不出十年,东界大匡也难逃其余三界的下场……那蟹妖临走前丢下的话究竟何解?其余三界,应当就是西界、南界和北界,在那三界中又发生了什么? 蟹妖在女儿国待了千多年,一朝落败说走就走,毫不犹豫。它留在此处只是为了修建那些神庙?这神庙对他以及指派他来此的人究竟有何意义?莫非和它所说的十年后有关…… 隐约中,安伯尘依稀看到了那个隐藏在仙人死绝传说之下的秘密。 摇了摇头,安伯尘哂笑一声不再多想。 天塌了自有高个顶着,他一区区郎将,游离红尘的修行者何必去想那么多,当务之急还是尽早寻回野马王离开女儿国。 打跑了蟹妖,安伯尘心中轻松,转身就要离开小岛。 月光坠落,缠绕上晶莹剔透的珠链。摩挲着三年来一直随身而戴的珠链,安伯尘忽而一笑,并没急着离去,反倒向岛中央走去。 若司马槿在这,铁定不会轻易离去,少不得去蟹妖的老巢查探一番,看看有什么遗落的宝贝。 这蟹妖既是天上神仙的手下,修为不高却能给女儿国带来一场大造化,或许真的有什么重宝也说不定。 走过郁郁葱葱的柳林,不一会功夫安伯尘便看见了一座小墅,不甚华丽,却略显精致。 “看来他平日里都是变回人身,栖息于此,今夜匆匆而去,应当留下了不少好玩意儿。” 抿嘴一笑,安伯尘迈步上前,走上小墅,推门而入。 月光泻入小墅,驱散了密室中的黑寂,安伯尘放眼看去,面露惊诧。 第199章 千乘之将 第199章 千乘之将 在小墅中摆放着一张大沙盘,大到几乎占据了整间屋子。沙盘中有城池,有平原,有江河,就好像真实存在的一方国度般。 安伯尘走南闯北,兼之此前三年神游大匡,也算走过不少地方,可沙盘中的这方国度安伯尘毫无印象,看城池的布局结构,也不似大匡的格局。 “难不成是那老蟹所来自的仙界国度?” 安伯尘自言自语着,目光移开,落向“城池”下方,心头一阵狂跳。 目光所及,明晃晃亮堂堂一片,安伯尘再怎么宠辱不惊,见着眼前之物,也不禁有些难以自持。 沙盘中最引人瞩目的并非逼真的城池、平原、江河,而是堆积在城池下数以千计的战车,那些战车均为赤铜打造,一马所纤,栩栩如生,和婉儿拥有的那辆铜车如出一辙,只不过婉儿手中那辆华丽轻盈,安伯尘眼前这些则狰狞跋扈,透着来自战场的杀气。 不仅只有战车,在沙盘江河之地还飘浮着百多小舟,这些小舟桅杆悬帆,桨似蟹腿,头挂蟹钳,锋利坚韧,虽有些怪异可若真能上战场,绝对是水战利器。 这些战车和小舟都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粗粗数去,战车千乘,战舟亦有两百余只,看得安伯尘面露红光,心旌摇曳。 “莫非那头老蟹是仙人中的匠师?” 心头砰砰直跳,安伯尘拾起一只战车,学着婉儿口中念念有词:“急急如律令。” 咒语刚念完,一阵青烟自安伯尘手心蓬起,手一沉,安伯尘连忙撤身,那战车竟真的变大,“砰”的一声落在地上。赤铜色的马儿好似大梦初醒,打了个鼻嗤,睁开双眼,下意识的避开地上的战车、战船,却将沙盘踩乱。 安伯尘怔怔地看着可载两到三人的战车,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那匹战马,一缩手,又念道:“急急如律令。” 青烟飘过,战车渐渐缩小,又变原先的模样。 这一下,安伯尘终于确定他撞了大运,眼前的千车百舟都是无主之物,换而言之,只要安伯尘愿意,都已归安伯尘所有。 安伯尘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乐意? 局势渐变,天下间乱象渐起,安伯尘虽是被天下虎狼追杀的叛将,可谁知道哪天会不会用上这些。即便用不上,可它们也是世间仅有的仙家宝贝,安伯尘自然来者不拒。 紧接着却还有一个问题,这些车马虽小,可放在一起足足能将半个屋子堆满,安伯尘两手空空如何能带走? 就算安伯尘找几个大袋子装着,在女儿国尚好办,可一出女儿国重回大匡,安伯尘又将面对天下虎狼的围剿,总不能背着两三个蛇皮袋整得像拾荒要饭的一样和人家打架。 “是了,那些神君们曾说过仙家宝贝众多,有一种宝贝内有乾坤,可藏须弥世界……这老螃蟹打造车马也需器材,说不定这里就有。” 安伯尘兴子一起,立马搜寻开来。 翻遍沙盘,又上了阁楼,安伯尘将这小墅翻了个底朝天,可除了沙盘中的车船外,再无它物。 悻悻然走回沙盘,安伯尘愁眉苦脸的摆弄起战车和小舟,苦叹连连。 “那内藏须弥世界的宝物无比珍贵,定是被老螃蟹带在身边。如此一来,这些宝贝可就不好办了。” 被追杀了一路,安伯尘苦不堪言,难得遇上这等好事,宝贝当前却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安伯尘好不甘心。 在这时,安伯尘只觉手边一痛,却是一不留神间被战船的双钳割破左手。 “好锋利。” 安伯尘嘀咕着举起巨蟹战舟,好奇的打量起舟头双钳,却没去管手腕右侧的伤口。 一道鲜血缓缓流出,少时流淌到手腕处,悄然没入珠链。 血红色的花纹此起彼伏在玉白的珠链上,似海波,又似浪涛。 当安伯尘发觉时,他已经无法动弹。 脑中“嗡”的一声,当安伯尘再度睁开双眼时,就见铺天盖地的海潮向他涌来,大海如山起,一浪高过一浪,奔涌向红日尽头。红日下方悬着一座小岛,岛上宫殿矗立,道音回响,似有人在讲道,可安伯尘极目望去,却没看见半个人影。 海潮锲而不舍的涌向飞岛,浪花溅洒,游鱼仿佛插上翅膀般纷纷跃起,追逐着海浪。 鱼儿能追上浪花,可任凭海潮如何努力,都无法触上红日下的飞岛。 少时,海潮平息,放弃了似的退回海中。 从大海中央响起婉转凄哀的歌谣,自上而下,缓缓流淌在天云间,安伯尘虽不知唱歌的女子在倾诉着什么,却也能感觉到她的悲恸和绝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海潮终于恢复平静,歌声消散,太阳下的岛屿也高高飞起,钻入红日。 安伯尘徜徉在丝绸般的海潮间,只觉惬意而又舒适,迷迷糊糊中闭上双眼。日沉月升,天穹渐渐变黯,当安伯尘睁开双眼时,却发现他又回到了女儿国岛中小墅。 宝贝随身携,原是不知道。 随着血液流入珠链,安伯尘清晰的感觉到他和珠链中的海崖世界正发生着奇妙的联系,那方有着大海、山崖以及红日的世界隐隐成了安伯尘手边之物,内藏须弥世界,想装什么就装什么。 自从得到珠链后,安伯尘细心呵护,同人交手虽也常常受伤,可安伯尘总会小心翼翼的避开左手,生怕弄坏了珠链,险些和珠链中的秘密失之交臂。 今夜一番误打误撞,安伯尘终于知道陪伴他三年之久的珠链,原来是一件奇异的宝物。想来也是,既出自上古时候无上强者之手,又是他思念伊人所制,岂会等闲。 嘴角泛起浓浓的笑意,安伯尘站起身,扫过散落一地的战车、战舟,口中念念有词:“急急如律令。收!” 道道金光从四面八方飞向安伯尘,转眼后没入珠链,安伯尘心意一动便看见千车百船都已躺在那片海崖中,战舟自然飘浮于海中,而战车或是停于海岸边,或是悬立山崖上,总而言之整齐有序。千多车船同时放入珠链,也仅仅占据了一小片地界,这珠链中的世界究竟有多大,安伯尘也不甚清楚。 今夜可谓是硕果累累,不单打跑了“八臂上人”,还斩获了这么多仙家宝贝,安伯尘心中喜悦,推门而出,循着月光向湖边走去。 眼下只差找到野马王便能重返大匡,野马王尚不知在何处,因此安伯尘还需回到婉儿住处,等天明再跟着她去找野马王。 那头桀骜不驯的黑马此时估计正春风得意着,这女儿国似乎不单子民是女儿身,连猪马牛羊都是母的,否则婉儿也不会对野马王也那么感兴趣。 安伯尘御水而行,一边欣赏着湖畔风光,一边想着心事。 月光不经意间卷上珠链,原本晶莹剔透的珠链愈发皎白无瑕,安伯尘摩挲着珠链,神色莫名。 也不知她几时能发现珠链中的秘密。 …… 吴中,琅坊街。 夜深人静,长街昏暗,只除了那座不怎么起眼的宅子深处隐约飘过一抹烛光。 小筑里青烟袅袅,少女一如既往的白纱遮面,喝着提神的茶,读着案上的文书。 一条人影悄然爬上墙壁,随后弹出,缓步走向少女,却在案前五步处停下。 “还没找到?” 少女头也没抬的问道。 “回禀统领,关东地界已出了我鬼军的辖地,那里的城隍和末将也没多少交情。” 黑无常面无表情的垂手道,他偷眼瞧向案前的少女,就见她恍若未闻般继续批着文书,似乎并没多少担忧。 又翻阅完一卷密函,司马槿长舒口气,抬起头,看向欲言又止的黑无常,冷笑道:“我只让你们趁夜打探,何时让你去找关东城隍?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死了?” 闻言,黑无常努了努嘴,却没开口。 “他若死了,我又岂会感觉不到。小安子……也不知他溜哪去玩了。” 前几句还威严十足,待到最后却颇有几分小女儿的娇嗔,好在黑无常天生不会笑,也只是努了努嘴。 “大人,可要去十方府?” 想了想,黑无常低声问道。 十方府靠近吴中草原,那里的百姓擅长骑射,吴国士卒大多擢于十方府,虽有秦国儿郎吴国骏马之说,可十方府的男儿倒也不逊色于秦人。 司马槿虽被圈禁于司马家,不得离开小筑半步,却也仅仅指的阳间。鬼军行于夜,遁阴间荒野而走,每当挑选鬼卒时司马槿总会随斥候下往地府。 点了点头,司马槿轻敲几案道:“你这一路回转可曾被门阀中人察觉?” “只有一个睡不着觉的小厮,已送他去了阴间。” 黑无常平静的说道。 “既然如此那便去吧。” 司马槿披上大氅,从木匣中取出一本密卷,翻开道:“那个姓王的壮士方才地品修为便有九牛之力,若助他修至天品,日后定能跻身虎狼之列。他是个孝子,只需为他亡母续命半年便能让他臣服于我。” 黑无常没有说话,只是闷头听着。 人鬼殊途,可在司马家他们这些来自地府的鬼卒却得听阳间之人号令,既为人臣子,那便得有臣属的样子,否则免不了落得白无常那般下场。 这些年司马槿避开司马家耳目暗中搜罗名将之材,黑无常看在眼里,扪在心头,却也让司马槿愈发放心。 手提青锋剑,司马槿迈步而下,就在这时,她忽然止住脚步,古怪的看向手腕处珠链。 第200章 女儿国驸马王 第200章 女儿国驸马王 黑无常见到司马槿呆立半晌,许久没说话,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又过了许久,司马槿仍一动不动,黑无常警惕的扫向四下,正欲开口,就见司马槿忽然倒退两步,举起手,手心中俨然躺着一辆赤铜色的马车。 “统领大人?” 黑无常低唤一声。 司马槿愣了半晌,随后若有所思的看向珠链,隐于面纱后的容颜上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不再停留,迈步走出。 “无事,走吧。” …… 拂晓时分,晨曦爬过窗棂,不急不缓的垂落。 安伯尘睁开双眼,打了哈欠,习惯性的向榻旁摸去。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安伯尘心头一紧,随即反应过来,昨日他已将无邪和千车百舟一同丢入珠链中。 向珠链中“看”去,就见银枪无邪笔直的插在海边山崖上,安伯尘也不急着将它取出,刚想收回目光,却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昨晚安伯尘收了宝贝后将战车分别放在海岸边和山崖上,聚成两处方阵,每一阵不多不少五百乘,百横五纵,井然有序。可眼下这么一瞥,却发现山崖上的战车明显少了一辆。 “怪了,难不成睡了一觉后这战车竟自己跑走了?” 安伯尘喃喃自语着。 未等他理出头绪,就听窗外闹哄哄一片,似有许多人跑进跑出。 挠了挠头,安伯尘起身走出,迷迷糊糊间看见许多女子抬着担架穿梭于府邸间,担架上都躺着一名神情痛苦的女子。 安伯尘不露面则罢,他这一露面顿时引来无数道好奇的目光。 “是男人!” “竟然是真的,丞相大人府上果然藏着一个男人。” 眼见一群女子叽叽喳喳,目露精光向自己望来,似要把自己生吞活食一般,安伯尘心头发毛,这才记起此处是女儿国。 “别看了,快将她们送入里屋,本相和几位太医已熬制好汤药。小心点,切莫吹了风。” 穿着书生装的女子从后院走出,朝向抬着担架的女子们招了招手,神情肃然。 见到正主出现,安伯尘立马走上前去,拱手道:“婉儿姑娘……早啊。” 瞥了眼安伯尘,婉儿的气似乎还没消,哼声道:“男人,回屋去,本相正忙着,别在这碍手碍脚。” 安伯尘一怔,许久愣是没能回过神。 这话说得好似两人调了个个,婉儿变成主持大局的男人,安伯尘则成了碍手碍脚的小媳妇。 “婉儿姑娘,不知安某的马在何处?” 安伯尘无言以对,强笑着问道。 未等婉儿开口,匆急的马蹄声从府外响起,少时两名穿着侍卫服侍的女子健步走进。 和女儿国所有女子一样,她们第一眼自然先看向安伯尘,好奇的打量半晌,高个女侍卫低咳一声,拱手道:“丞相大人,陛下宣大人即刻入宫。” “出了何事?” 婉儿看了眼行色匆匆的侍卫,不解的问道。 瞥了眼安伯尘,那女侍卫也不避讳,拱手道:“云波湖事已查明,孕妇们腹泻全因八臂上人……” “上人怎么了?” 眼见那女侍卫闪烁其词,婉儿不由一急。 “上人昨夜不辞而别。” 闻言,婉儿花容失色,向后倒退两步,难以置信的看向那侍卫,不住的低声喃喃:“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陛下说此事关系重大,还望丞相尽早入宫。” 说着,那女侍卫又瞥了眼安伯尘,紧接着道:“陛下还说,让你把男人也带上。” 安伯尘闻言,眉头微皱,心中暗道莫非那女国主知道罪魁祸首是我? 转念一想,安伯尘将这个念头打消。 若猜到是我,定早就将我拿下,岂会宣我和婉儿一同入宫。 “走吧,男人。” 婉儿生得娇滴滴,却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从侍卫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回头瞪向安伯尘。 安伯尘也只好骑上另一头母马,紧随婉儿身后,纵马出府,向王宫而去。 …… 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安伯尘百无聊赖的喝着茶,长相秀美的女官们不时走过,总会停下来打量安伯尘许久,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更有甚者特意来回跑了几遍,只为好好看几眼传说中的男人。 初时安伯尘很不自在,时间久了倒也渐渐习惯。 婉儿入宫觐见,将安伯尘一个人留在偏殿中,早晨来,此时已过中午依旧不见人影。 想来也是,八臂上人的离去对女儿国而言可谓是灭顶之灾,没了八臂上人,云波湖也只是寻常的湖泊,再无法为女儿国传宗接代。 午后的阳光洒入偏殿,流转过大理石地砖,暖洋洋一片。 安伯尘喝茶喝得嘴巴发苦,放下茶盏,打量起女儿国的宫殿。 这里的宫殿和安伯尘所见过的琉宫、上京皇宫都不甚相同,没有太多的雕梁画栋,少了几分精致华贵,却多出几分大气雄浑,想来出自那头老蟹之手。 “神仙所住的宫殿大多如此吗?” 安伯尘嘀咕着,想到女国主和婉儿时不时显露出的豪气,不由暗暗点头。 日日夜夜呆在这样的皇宫中,少不得沾染上几分雄浑大气,结果女子不像女子,她们自己习以为常,可在安伯尘看来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又待了两个时辰,流云已卷上火霞,终于有女官走出,故作严肃的看向安伯尘道:“男人,陛下有请。” 也不知几时能找回野马王,摆脱“男人”这个奇怪的称号。 安伯尘无奈起身,跟在女官身后走入大殿。 大殿中,女国主龙袍冕冠,端坐金銮。 婉儿仪态端庄的伺立其旁,下首两旁分立文武百官,左文右武,倒和大匡一样,见着安伯尘走近,这些身着官服的女子神态不一,有的面露警惕,有的则满脸好奇,却都看而不语,神情凝重而肃然。 “参见陛下。” 安伯尘抱拳行礼,抬起头只觉有人正紧紧的盯着他,侧目看去,却是他初来乍到时所遇的那员女将。 那女将生得五大三粗,满脸凶相,看向安伯尘面露戒色,手已按上腰边大斧。 安伯尘深吸口气,向那女将抱以微笑,他这一笑却让两旁的文武百官热闹开了。 “你见到没,他居然笑了。” “男人居然会笑,啧啧。” …… 即便在女子当国的女儿国,女人们也改不了爱论是非的毛病,天性如此,令安伯尘哭笑不得。 “肃静!” 还好女国主开口解围,她深深看了眼安伯尘,忽而一笑,朱唇轻启:“不知男人尊姓大名?” 昨日都没问我姓名,今日怎么就突然开口想问,且还和颜悦色起来。 安伯尘心中疑惑,也没多想开口便道:“在下安伯尘。” 这里是世外之国,即便让她们知道自己的名字也无妨,安伯尘如是想着,可女国主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张大嘴巴,呆立当场。 “传寡人旨意,封安伯尘为我离国驸马王,一品宗庙太仆,统领传宗接代事宜。赏金八百两,六进府邸一座,母马百匹。” 女国主的恩赐不可谓不大,满朝文武无一异色,有几人甚至长舒口气。 正如婉儿所言,在女儿国职责越大,所受的待遇自然也就越好,女国主圣旨颁布,皇恩浩荡,安伯尘往后在女儿国中的职责不言而喻。 朝堂上下,唯一变色的唯有安伯尘。 这一瞬,安伯尘脸色铁青,冷汗如注已然淋湿了后衫。 他如何不知女国主所封的官职为何,听起来威风八面,实际上却是让他和昨夜不知在哪享尽艳福的野马王一般,同满国女子交媾,传宗接代。 糟糕,昨夜光顾着赶跑那老蟹,却全然不曾想过云波湖无法孕育,离国子民想要传宗接代,自然得绕回千年前的老路,寻男子交媾。离国从前无一男子,如今自己来了,成为女儿国万千子民中唯一的男人,这保宗传代的重任自然被强加到自己头上。 昨夜赶跑老蟹,没想到竟弄巧成拙了。 安伯尘额上滑落一滴冷汗,无数道目光向他望来,都是“含情脉脉”,包括那员虎背熊腰的女将也是如此。安伯尘只觉他此时此刻并非身处皇宫,而是来到了青楼,只不过身份互换,他反倒成了饱受觊觎的花魁,周围这些女子皆成恩客。 大难临头安伯尘哪还顾得上野马王,手已摸向珠链,只想取出无邪杀出女儿国,保住他的清白之身。 “陛下,此举不妥。” 正在这时,婉儿突然上步进言。 “有何不妥?” 女国主戏谑的瞥了眼安伯尘,随后笑盈盈的问道。 “回禀陛下,据史录记载,男人者精力有限,不如牛马畜类,一夜交媾七次已是极限,若再多,唯恐伤及元寿。” 婉儿义正辞严的说道,听得女国主以及一众文武频频颔首。 “丞相的意思,若只让驸马王一人负责传宗接代,无异于涸泽而渔焚林而猎?” “陛下圣明。” 两人一唱一和间,安伯尘隐隐察觉到什么,心中大呼不妙。 第201章 重返大匡 第201章 重返大匡 抹去额上的汗水,安伯尘抬头看向女国主,就见殿上雍容华贵的女子作思索状,半晌转向安伯尘。 “爱卿可想如寡人先前所言那般,久居我离国,专门负责传宗接代事宜?” 被女国主唤作“爱卿”,安伯尘虽满不情愿,可也知道至少在女儿国,他这官居一品的驸马王是做定了。 安伯尘硬着头皮拱手道:“诚如婉儿姑娘所言,此举实乃……实乃涸泽而渔。” 点了点头,女国主又问道:“那爱卿以为寡人该当如何?” 从早上商议到傍晚才将自己唤入,这满殿的女子定然已有主张,女国主这一问只不过是在抛砖引玉。 安伯尘心中了然,隐约间他已猜到女国主的打算。 “启禀陛下,臣有一法。” 果然,婉儿上前进言。 “丞相请说。” “不若派一人随驸马王前去如今的大匡王朝,挑选身强体壮血统优异者百名,带回离国。” “丞相言之有理,男人生性恶劣,诡计多端,若是多了唯恐不利于国祚,百人倒也正好。只不过,一定要血统优异,身高体壮,相貌俊美,品学兼优。” 女国主甚为满意,赞许的看向婉儿道。 扫过满殿文武,女国主轻咳一声,缓缓开口:“不知诸位爱卿,谁愿为寡人分忧,随驸马王前往大匡?”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向侧立驾前的婉儿,婉儿面不改色,俯身拜道:“臣,上官婉儿愿随驸马王前去大匡,以解国难。” “好!” 女国主龙颜大悦,眸子深处掠过一丝不舍,转瞬即逝。 “传寡人旨意,加封丞相为护国公,选千名护卫相随。”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 上官婉儿开口劝止。 女国主黛眉微蹙,疑惑的看向婉儿:“有何不可。” “回禀陛下,大匡子民和我离国虽源于一脉,可千年下来风俗习性大相径庭,因此前往大匡之人不可太多,多则引人怀疑,暴露我离国所在。” 婉儿不卑不亢的说着,听得女国主频频颔首:“如此,要带多少人由丞相自行做主,寡人这还有几件法宝,你可任选三样带走。” “臣领旨。” 商议妥当,女国主转过头,笑着看向安伯尘:“驸马王可有异议?” 安伯尘就算有异议也改变不了什么,当下拱手道:“还望陛下将安某的坐骑赐还。” “这个自然。” 女国主点了点头,又道:“驸马王昨日说过你是大匡琉国的郎将,那便先从琉国开始选拔。以驸马王的家族地位,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安伯尘面色不变,从容颔首。 他可不会说出如今被整个大匡的名将追杀之事,若是说出,这女儿国的君臣们怕是又要商议半天,说不定还会生出变数,安伯尘又怎愿意在女儿国一拖再拖下去。 至于到了大匡如何应付这上官婉儿……罢了,且走一步看一步。 “如此,两日后出发。散朝。” 女国主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笑盈盈的看向安伯尘,柔声道:“是了,下次回来,驸马王可别再自称安某了,当以臣属自居。” 安伯尘拱了拱手,心中暗暗发誓,等两日后出了这女儿国,便离得远远的,从此以后再不靠近关东半步。 三日时间眨眼过去。 关东无名山洞中,布满青苔的石壁上溅起一圈涟漪,眨眼后一人一马从涟漪中跃出。 安伯尘面无表情,野马王则耷拉着脑袋,眼圈微微泛红。 对于自幼驰骋于无边草原威风八面的野马王来说,这三日可谓是从大喜到大悲,从它消瘦了大半圈的膘肉就能看出端倪。当安伯尘被上官婉儿带到野马王所在的马厩时,还未靠近,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哀鸣。安伯尘刚一走进马厩,野马王就好似看见亲人一般,用足仅剩力气挣脱开那群母马,眼含热泪的扑倒在安伯尘身前,摇尾乞怜,不住的拱着前蹄。 野马王虽然天生异种,每日交媾个十来次都毫无大碍,可三日时间里日日夜夜毫无喘息的被一头接一头的母马压榨,它原本就精疲力尽,三日下来早已苦不堪言。 安伯尘看见可怜兮兮的野马王,心中也是一寒。若是女国主将他强留下来,恐怕安伯尘也会如野马王一般,成为女儿国子民交媾的工具。安伯尘心生怜意,遂又多留了一天,用他驸马王的赏金买来燕窝灵芝为野马王恢复元气。 一日饱食,元气算是恢复了大半,可这如同噩梦的伤痛却从此深植在野马王心底,再无法忘记。 一人一马心有灵犀般同时回头,悻悻然的看了眼洞中墙壁,长舒口气。 就在这时,安伯尘只觉怀中似有什么在动弹,连忙取出铜马车。青烟蓬起,一身紧束武士服的上官婉儿出现在安伯尘身旁,野马王当即打了个寒战,满脸惊恐。 “驸马王,这里便是大匡了吗?” “正是。婉儿姑娘还是先坐回马车,等到了东楚国,安某再将姑娘放下。” 安伯尘皱了皱眉道。 上官婉儿坐入她的铜马车后只要口念咒语,她便能和铜马车一样变小,很是奇异。此次前往大匡寻找男人,婉儿只带了两个丫头,一个心思缜密,一个身形壮硕,此时都好端端的坐在安伯尘手中的马车里,且不知道她为何跑出来。 “荒唐!本公身负重任,怎能一直坐在马车中。” 上官婉儿喝斥一声,随即看向目光躲闪的野马王,沉吟着道:“只有一匹马。也罢,本公先和驸马王共骑,等到了府城再购马。” 安伯尘无法,此时他只想尽快找个府城将上官婉儿丢下,她自寻她的男人去,安伯尘则继续一路杀向东海。 “婉儿姑娘请。” 安伯尘指着野马王道。 上官婉儿并没动身,反而古怪的看向安伯尘,蹙眉道:“不是应该你在前,我驾马吗。” 安伯尘气结,这上官婉儿虽算得上博古通今,机敏过人,可却固执得很,浑然不觉她已来到男子做主的大匡。 也不多言,安伯尘冷着脸走向上官婉儿,在她惊讶的目光中一把将她抱起,抡上马背,随后翻身上马。 “你……罢了!等本公寻到男人回转离国再和你计较。” 坐在安伯尘怀中,上官婉儿僵着俏脸威胁道。 安伯尘只觉好笑,或许在上官婉儿心目中,离国才是人人向往的天朝之国,所以她才会笃定等大功告成后,安伯尘定会随她回返离国。 怀中的女子不施粉黛,只有股淡淡的体香,上官婉儿身躯修长却不似大匡女子那般柔软,可也比不上男人结实,恰到好处的充满弹性。 紧贴上官婉儿,安伯尘微觉怪异,却也没多想,从珠链中抽出无邪,安伯尘双腿紧夹马腹,拐过山洞。 刚出山洞,阴冷的春雨扑面而来,野马王猛地止住身形,高扬前蹄。 在洞外细雨下,是一座座简陋的帐篷,帐篷外有战马,有手持刀枪的男子,还有数面旌旗。 “好多男人!” 上官婉儿张大嘴巴,惊讶的望向同样满脸诧异的匪盗们。 眉毛拧起,安伯尘双目中渐渐燃起风水火,银枪落地,“锵”的一声,战意随之爆发。 在女儿国盘桓四日,安伯尘只战过一场,和此前两个多月相比可谓轻松之极。战意收敛了四日,一张一弛,重回大匡,又将面对天下虎狼的围剿,安伯尘摇身一变,从女儿国中手足无措的少年人变回了那个穷尽天下虎狼却奈何不得的少年将军。 百败而不死,时至今日,天下英豪还有谁会小瞧从江南一路杀至关东的安伯尘? “阁下可是安将军?” 山洞前,众骑渐渐聚拢,从南面阵营中拍马走出一将,面容粗犷,身形健硕,手提一双金枪,朝向安伯尘抱拳问道。 “正是安某,你是何人?” 安伯尘话音落下,山前众骑中响起哄闹议论声,目光逡巡在安伯尘和上官婉儿之间,有好奇,好嫉妒,也有不屑。 “驸马王,原来你在大匡这么有名。” 上官婉儿喜声道,既然驸马王这么有名,那她为离国选拔优秀男子的重任自然马到功成,毫无难处。 迎向众匪盗的目光,上官婉儿昂首挺胸,面露庄严倨傲之色,似想要摆一摆她护国公的威严,全然不知她一身凸显曼妙身形的武士服,兼之不假辞色隐隐透露高贵气质的俏容,对于久不见女人的关东众匪们来说是何等的刺激与诱惑。 第202章 初尝胜绩(上) 第202章 初尝胜绩(上) 天峡关以北是中都行省,西出则上接漠北行省,下通落云行省,亦近齐陈平三国。往南是方邳邓三国,东南则有东原行省。唯独关东既无诸侯也无行省,走过上千里的群山平原才能到达东海边的楚国。因此,关东历来混乱,经久不治,已成乱匪大盗盘踞之地。自大匡初年至今,这里的匪盗大多是海捕榜上的要犯,逃到关东后呼啸山林,拉帮结派,也曾有兵马前来征讨,屡屡惨败空耗财力,只得作罢。 关东众匪或是骚扰东楚边境,或是劫掠东原、关南,春夏出,秋冬养,就好像冬眠的蛇熊,出则肆虐无忌,伏则难觅其踪,总而言之,关东匪患自成一害,乃是大匡历代帝王的心腹大患。也曾有帝王请神师出手,可当那神师杀败一路路匪盗,到达关东腹地后,却无功而返,回转后只字不提,引人遐想。 安伯尘前往东海势必要经过关东,本以为同被大匡所不容,应当不会招惹他才是,孰料才从女儿国逃出,便被数伙大盗围住。 一眼扫过,山前立有三面旌旗,每面旌旗下聚拢着两百余人,粗粗数去约莫有六七百骑,此时都虎视眈眈的盯向安伯尘。 手持双枪的大汉眯着眼打量起安伯尘,随后落向上官婉儿,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大笑道。 “某乃关东上将寇丹,安将军可曾听闻?” 望向寇丹身后书着“飞熊骑”三字的旌旗,安伯尘冷笑道:“关东皆匪盗,何来上将之说?” 话音落下,关东匪盗悉数变色,名叫寇丹的大盗更是阴沉下脸,眯成细缝的眼中掠过一抹冷光,沉声道:“好一个狂傲的百败之将,百战百败,哼,从古到今恐怕也就只有安将军你一人。本想同你交个朋友,可安将军似乎很瞧不起我等,如此,只好借安将军的头颅来换酒钱了。” 话音落下,三队匪盗同时举兵叫嚣,呼喝声传出,听得上官婉儿面色发白,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 心中生出一丝不对劲,上官婉儿回过头,盯着安伯尘冷若寒潭的眸子,疑惑的问道:“驸马王,你不是和他们交情很好吗……为何他们要借你的头颅?” 呼喝声渐渐变低,上官婉儿这句不高不低的问话堪堪被寇丹听入耳中。 “交情?” 寇丹面露怪异,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美人儿可是被安伯尘这恶徒诓骗了?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安伯尘叛将之名,陛下亲下旨,琉国安郎将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上官婉儿娇躯一僵,张大嘴巴,满脸的难以置信。 恶徒……叛将……人人得而诛之……驸马王。 僵硬着身体回过头,上官婉儿怔怔地看向安伯尘,神色不住变幻。未等她开口,安伯尘左手猛扯缰绳,双腿紧夹马腹,从高坡上飞奔疾下,仿佛离弦的箭般直取飞熊盗寇丹。 若是关东匪盗不惹安伯尘,那自然相安无事,可眼下竟被一群无恶不作的匪盗说成恶徒。安伯尘莫名其妙被牵扯进这场祸事,东奔西逃,早已憋了一肚子火,面对山坡下洋洋得意的众匪盗,安伯尘只觉无比厌恶,怒意生出,将他的眸瞳点燃。 “驸马王,你做什么!快停下来!” 眼见驸马王不要命般扑向数百匪盗,上官婉儿面露急色,大声叫唤着,可无论她如何尖声大叫,安伯尘始终无动于衷。 女儿国里太平盛世,上官婉儿几时见过战场厮杀,顶多也仅是在史书中的只言片语里偶有一瞥,刚出女儿国来到大匡,便遇上这样的场面,上官婉儿花容失色,身体颤栗,绝望之情自心底蔓延开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驸马王竟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逃犯,早一点知道,她怎么也不会随驸马王前来大匡。在女儿国中,驸马王可是轻而易举的被上将军擒下,五花大绑的抬进宫里,现如今…… 看向高举金枪,面露狰狞的寇丹,上官婉儿紧抿双唇,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绝望的闭上双眼。 “哈哈哈,买卖上门,兄弟们,等某取其头颅换酒喝!” 狞笑着看向安伯尘,寇丹高喝道,一对金枪前后举起,嘴角浮起得意之色。 三伙人马中,他是唯一的天品强者,这大功自然由他来摘,另外两伙人马的头领就算再眼馋也不敢和他争抢。安伯尘,琉国叛将,百战百败,也不知那些天品匡将都是吃什么长的,居然连一区区地品修者都杀不死。自己今日斩杀安伯尘,不单能换取大笔金银财宝,还能力压大匡虎狼,从此以后,飞熊上将之名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寇丹无比得意的想着,一双金枪轻轻摇晃,挑衅的望向从山坡上奔下的安伯尘。 就在这时,一阵大风从细雨间刮来,掀起雨珠扑入寇丹眼中。 眼睛一闭一睁间,寇丹神色微变,原本在三十步外的一人一马竟在刹那间加快,迅如雷霆,马蹄蹋落,溅起泥泞飞扬,此时距离他已不足十步。 细雨蒙蒙,在青山原野间披上一层褐氅,模模糊糊,看不明晰。 安伯尘的身影穿梭过雨幕,快得只剩一条乌黑的残影。 借风御马,再摧之以雷霆之势,安伯尘盛怒之下,魂体亦蠢蠢欲动,涌出一丝雷霆之势漫入安伯尘眸眶,压盖住风水火三势。 百战百败无一胜,从前与大匡虎狼交手,安伯尘只打算抽身脱险,不欲缠战。 现如今,被众匪盗堵于山前,安伯尘再想逃脱,难而又难。 更何况,败了这么久,安伯尘又何尝不想品尝一番胜利的滋味。 关东匪盗,罪大恶极,杀之无忌,这寇丹又对自己如此小觑,或许他能成为我百败之后,所斩的第一个天品强者。 细雨朦朦,泥泞飞溅,一人一马在群匪复杂的目光中直逼寇丹而去。 安伯尘眉宇间涌起浓浓的战意,双目利如鹰隼,目光刺破雨幕,仿佛出匣的宝剑。 两个多月来无数次交手的画面流转过脑海,汇成一股填满虎狼武技的河流滚滚流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亦非水,看完这无穷无尽的山水后,纵览天地,还有什么? 这一瞬,安伯尘似又感悟到了什么,却无法描述。 就好像那年于墨云楼上神游归返后,初遇无华时的那一枪,若有所悟,难以明言,只能以枪道出。 弹指刹那间,安伯尘和寇丹只距三四个马身,野马王嘶鸣着狂奔而出,安伯尘右臂抡起,无邪旋转着,向前刺去,势若雷霆,笔直而无变化。 安伯尘初习枪道时,喜欢钻研招数中的变化,从两数变化到后来的九数变化,总以为变化越多,越能令对手难辨虚实。诚然,变招的目的是为了迷惑对手,出其不意间行以杀招。 可若太过纠结于变招,往往会变得华而不实,本该一招解决,非得拖上许久,相当于绕了一大圈。 安伯尘这一枪出手直取寇丹中路,枪势疾暴,无变化,只有一波强过一波的螺旋枪力,借以此前纵马雷奔之势,何等猛烈。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亦非水。 此为安伯尘枪招一道上衍变走过的两层意境,看完林林总总的山水之后,品遍百将之兵,安伯尘回首再看去时,却陡然发觉天下兵道原是如此简单。 快者图快,力者图力,取尽自身优势迎战对手,压根无需那么多变化。 战场杀敌,只求一胜。 既是求胜,自然什么拿手用什么,招数无常,若拘泥于招数,又怎放得开手脚。 遍览千山万水,看到后来,依旧是山山水水,只不过此间山水心动即到,自成沟壑匍匐于安伯尘心底。 一朝明悟,安伯尘眸中精光闪烁,及腰长发被山风吹向脑后,身体陡然向前探出,无邪划过两点间最短的距离,旋转着,刺向寇丹。 雷鸣声响起,安伯尘这一招正是马上的雷霆啸。 雷霆啸乃是安伯尘的后手杀招,向来是战到后来扭转局势的绝技,悟通招式奥妙,安伯尘不再拘泥于故往,心意一动,将雷霆啸照搬于马斗。 人借马势,枪借人势,人枪合于一线,螺旋枪力轰然发出,竟在雨幕中甩出两条水龙,仿佛长鞭一般扫向寇丹。 直撄银枪无邪,寇丹满脸严峻,他本以为这一战当手到擒来,无比轻松。可当银枪扑面,枪意横扫,他只觉汗毛竖立,隐约间,竟嗅到了死亡的气味。 此时此刻,寇丹心中已无半点轻视,怒喝一声,拔起金枪一先一后刺出。 “锵!” 银枪击中金枪,蜷缩在安伯尘怀中的上官婉儿睁开双目,没入眼帘的是一条冲垮雨幕,势不可挡的银龙。 第203章 初尝胜绩(下) 第203章 初尝胜绩(下) 雨水淋湿了面庞,亦让上官婉儿的目光变得模糊。 如雾的雨幕中惊起一条银龙,咆哮着闪过道道雷光,“铮”地击中当先那柄金枪。金枪不敌,崩向一旁,银枪继续向前刺去,雨珠飞卷,又是一声金鸣,寇丹的后手枪也被螺旋枪力崩歪。 “斗!” 耳边传来少年的低喝,上官婉儿只觉心旌摇曳,目光所及就见那柄银枪奔若疾雷,直取寇丹面门。 寇丹虽有天品修为,双臂之力将近七千斤,可安伯尘来势凶猛,他则猝不及防,兼之前所未见的螺旋枪力,这第一合竟毫无招架的露出空门,直面势在必得的银枪。 生死一线间,纵横关东的大盗倒也有几分壮士断腕的血勇,猛地张口,咬住枪尖。 牙齿虽为全身最坚固的所在,可也奈何不得锋利的无邪以及螺旋枪力。 “咔嚓!” 螺旋枪力发出,肆意于寇丹口中,硬生生将咬住枪尖的那排牙齿捣碎。 寇丹满嘴是血,强忍着剧痛,拔枪回援,在安伯尘即将直捣长龙时刺向安伯尘双肋。 迫不得已,安伯尘只得收枪而返,枪身摆动,化作长鞭扫向一双金枪。 枪落,战马继续向前冲去,两人错身而过,这第一合拥有天品修为的关东大盗一败涂地,安伯尘稳占上风。 安伯尘心知肚明,这第一合只因他打了寇丹一个措手不及,方才如此,若让他赢得少许喘息,战局立马扭转。 野马王刚奔出一步,就被安伯尘用力拉扯缰绳,调转马头,与此同时,无邪横甩,安伯尘探手揽月般回马刺向寇丹。寇丹痛得脸色发青,正捂嘴而走,哪想到安伯尘马不停蹄一个回马枪杀到。 仓促之下,寇丹只好强扭过腰,举枪相迎。 银枪刺中金枪,螺旋枪力一波连着一波袭来,寇丹虽已有准备,可他被逼回身,力道和马势相反,双臂所能发出的枪力仅有千余斤,哪吃得住安伯尘的回马枪? “锵!” 这一合寇丹再度落于下风,虎口发麻,双臂发痛。勉强挡住安伯尘这一击后,寇丹匐马而走,待他终于调转马头,遭遇的却是安伯尘如狂风暴雨般一阵接一阵的攻势。 天品修为已能祭出白火,白火是由青火酝酿到周天圆满炼化而成,和青火只能通过手心发于兵器不同,白火既能发于兵器,又能被祭出,游走体外,伤人于无形。 正如霍国公当年所说那般,即便专修道技,一旦修炼到天品境界也能摸索到几分微末的道法。这白火摄空和道法确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正因为此,白火难以瞬发,需得凝神祭出,至于究竟耗时多久,则要凭各人修为而定。 安伯尘深知白火射空的厉害,每每同天品上将交手时,都会一阵抢攻,免得对手祭出白火。青火如石甲,白火如铁甲,寻常天品战地品,只需将白火灌入兵器便能稳占上风。偏偏无邪中藏着一根风雷羽,称得上神兵利器,倒也不惧灌入白火的兵器。 逼得对手无法祭出白火,兵器锋利不弱分毫,安伯尘同寻常天品上将所差的,也只是两三千斤的臂力。 在枪道层面,安伯尘反倒比许多天品上将高出一筹。 两将交手,力大者自然占优,可并非任何时候都能使出全力,就比如此时的寇丹。 银枪寒光连连,刺出一道道如影般的直线,夹杂着风雷声响。 每一招都是雷霆啸,携着螺旋怪力,虽无变化,却逼得寇丹不停的变招,方能挡住银枪每一次出击。安伯尘双臂之力不及寇丹,可枪势迅猛,讲究一个“快”字,牢牢压制住寇丹,每每在寇丹想要酝势施力时,银枪堪堪刺来,寇丹疲于招架,哪还有机会发力。 枪乃长兵器,一寸长一寸险,若非趴在安伯尘怀中的上官婉儿碍事,安伯尘早将寇丹的双枪挑落,哪会像现在这样稳占上风却无法取胜。 余光中,另外两伙匪盗的头目见势不妙,也都抄起家伙向战圈逼来。安伯尘眉头拧起,心中暗道不妙,他能占得上风全因以快打慢,压得寇丹无法发力。若是再来两将,安伯尘势必要回枪应付,寇丹得以喘息,就算不祭白火,单凭他天品修为的臂力就能扭转败局,置安伯尘于死地。 心头一动,安伯尘单手持枪,左手勾住上官婉儿的腰肢,却是想将她先丢落下马。 可就在这时,冷不防的从婉儿口中蹦出一句令安伯尘和寇丹同时变色的话。 “他这金枪也能用于男女交媾吗?” 见到安伯尘稳占上风,上官婉儿稍松口气,美目中奇光涟涟,盯着寇丹一双金枪,自言自语道。 安伯尘还好,寇丹则傻了眼。 婉儿容貌娇美,气质高贵,穿着一身紧束的武士服,将她曼妙身姿勾勒得凹凸有致。寇丹此前手头吃紧,自然没功夫去觊觎美人的姿色,却突然从这样一个另类美人口中传出如此诱惑的话来,当场心神失守。 安伯尘哪会放过如此良机,银枪回旋,仿佛一条毒蛇,叼向寇丹右手。 “啪!” 金枪摔落在地。 安伯尘乘胜追击,银枪如长龙摆尾,枪尖横扫,击中寇丹左手。 转眼间,寇丹一双金枪皆被安伯尘击落在地,面色发白,嘴唇铁青,哪还敢继续缠斗,连忙滚下马鞍,纵身向众匪方向跃去。 安伯尘目露寒光,张口暴喝,宛如平地生雷。 喝声中,银枪无邪“嗖”地腾空飞出,发出嗡嗡雷鸣,转眼便追到寇丹背后。 寇丹身在半空,力已用尽,未及他回头就被无邪刺入背心,从胸前钻出,只余拳心大小的窟窿。 “扑通!” 纵横关东的大盗从半空中摔落在地,脸上犹挂着惊恐之色,身体抽搐了两下,就此瘫倒在泥泞中,血水汩汩流淌,没入泥泞,看得一众匪盗呆若木鸡。 上官婉儿也是一愣,怔怔地看向寇丹的尸身,满脸恍惚。 转瞬后,马蹄声从两侧响起,上官婉儿抬头看去,脸色变得惨白,却是另外两将眼见安伯尘丢了兵器,立马从两侧杀来,满脸兴奋。 安伯尘不慌不忙,牵起缰绳策马回旋,避开当先一骑。 “枪来!” 话音刚落,银枪便从半空飞回,好似长着眼睛般落回安伯尘手中,看得一众匪盗瞠目结舌。 雨幕中划过一道银光,安伯尘一枪扬起,架住后来大盗的长刀,右臂发力,硬是将长刀击飞。 枪尖挑起,人头落地。 安伯尘一路所战的皆是赫赫有名的虎狼之将,修为天品,安伯尘虽百战百败,可也磨砺出一身强悍的武技,不敌天品,却稳压地品。 只一招安伯尘便将那员地品匪盗斩杀当场,另一名地品匪盗已袭至安伯尘身后,恰好看到从同伴脖颈上滚落的头颅,身体顿时一僵,双腿止不住的打起颤来。 猛地一拽缰绳,他刚想掉头逃跑,冰冷的枪风便已扑来。 安伯尘立马回枪,无邪从肋下钻出,疾如风雷,将最后一名盗首钉死于泥地。 盗首死尽,群匪无一作声,震惊的看向抽枪而出,压着马步向他们逼来的少年将军,半晌怪叫着,作鸟兽奔逃。 关东群匪聚集,安伯尘杀了这三家,走漏了风声,谁知会不会有别家匪盗为其出头,前来寻衅。 点着枪尖,安伯尘端坐马背,望向尚没跑出多远的群盗,目光闪烁。 上官婉儿蜷缩在安伯尘怀中,没有回头,却隐隐感觉到驸马王的踌躇犹豫,好半天都没打定主意。 他在犹豫什么呢? 上官婉儿好奇的想着,余光落向荒野泥泞中的三具尸身,芳心一寒,美目中闪过复杂之色。 狂风自东起,仿佛一只大手拨弄着荒野中的风和雨,上官婉儿下意识的抱紧双臂,就听身后的男人忽然开口道。 “急急如律令!” 上官婉儿一愣,下一刻青烟迷眼,千辆赤铜色的战车凭空出现在荒野中,十横百纵,战火硝烟的气息从车身上弥漫开来,雄壮中透着肃杀和苍凉。 上官婉儿终于知道驸马王在犹豫什么,也知道他已然下定决心。 芳心疾跳,一阵响过一阵,上官婉儿贵为离国丞相,博览群书,通晓古今,可谓饱学之士。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上官婉儿自告奋勇前来大匡,不单是为了寻找为女儿国传承接待的男人,也有她自己的私心打算。女儿国虽安逸,可所见所闻不出两朝一城,只有出了女儿国来到大匡,才能一览天下,见识一番传说中地位身份远高过女子的男人,感受下古书中的战场,以及那许多许多的古老传说。 刚出女儿国上官婉儿便见到了,她看到了此前一直瞧不起的驸马王一人血洗关东,毫不留情的将六百多男人碾死在战车下。 “这么多男人,好可惜。” 如视珍宝般看向一地残尸,婉儿面露无奈,抱怨道。 小心翼翼的回过头,上官婉儿重新审视起令她愈发看不明白的驸马王,就见他安静凝望着大开杀戒的战车,眸子已没之前那样冰寒,瞳仁中飘过血海尸山却又不沾血色。 雨过天晴,日光拨开云缝,坠落青山黑原间,融化了蒙在安伯尘心头的阴霾。 天分阴晴,天道分阴阳,万物如是,修道人的心亦如是,有情也无情。 第204章 帝王的游戏 第204章 帝王的游戏 上京,司徒府。 天色渐晚,傍晚将至春风也变得柔煦起来,府中花明柳绿,溪水徊流,静悄悄的绕亭而走。凉亭中的石案上放着一个竹笼,笼里有两头蛐蛐,被木签拨弄,撕咬缠斗在一起。 府中的下人们远远站着,垂首而立,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做足了恭敬,只不过偶尔交换个眼色,皆是无奈和自嘲。 在司徒府堂而皇之逗弄着蟋蟀的,除了那位不务正业的蛐蛐皇帝还会有谁? 匡帝是司徒府的常客,总喜欢带着他的宝贝蛐蛐来这,不议政事,不理奏章,只顾着逗弄蛐蛐,一来二去,把原先清静的司徒府搞得乌烟瘴气。 可又有谁敢多说什么,王司徒无动于衷,偶尔还会放下手头琐事陪着帝王玩耍,身份卑贱的下人更是只有恭敬伺候的份。 “什么人?啊……司徒大人。” 一名侍卫眼见王司徒走来,连忙避身作礼。 “都下去。” 王司徒挥了挥手道,他身高七尺有余,脊背直挺,步伐有力,六十岁之龄仍不显老态,只有额发间斑驳的白鬓提醒着这位两朝重臣走过看过的岁月。 侍卫们看了眼玩得不亦乐乎的匡帝,犹豫片刻,抱拳领命,带着一众下人退出花园。 走到匡帝身前,王司徒毕恭毕敬的跪下,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垂手立于匡帝身侧。 匡帝也不理会,笑吟吟的逗弄着笼中蛐蛐,就见那只周身发黑身体略大的蛐蛐猛地跃起,蹿到另一头蛐蛐身后,张开利齿撕咬下一条后腿。 “好!” 匡帝眉飞色舞,拊掌大笑道:“寡人的风华大将军果真了得,爱卿以为如何?” 王司徒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轻易不动,动则置敌于死地,从陛下豢养至今,千战千胜,天下无敌,堪称国将。” “如此国将,力压千百虎狼,可说到底,也只是一头蛐蛐。就算它已不再是蛐蛐,可寡人手头,也仅有一个风华大将军。” 匡帝轻描淡写的说道,嬉皮笑脸之色褪落,多出一层几乎无人见过的凝重。 从登基之初便开始演戏,日夜不断,到如今已假戏真做,一脸肃穆庄严时,就连王司徒也有些不习惯。 思索片刻,王司徒拱手道:“陛下勿忧,战乱若起,群豪争雄,到那时必然俊杰辈出。蛐蛐笼中斗,生还者只会更强,成千上万头蛐蛐厮杀在一起,总会出几个风华大将军。” “寡人何尝不知。” 看了眼得胜后肃立一旁的“风华大将军”,匡帝站起身,走到凉亭一角,遥望天云间如残血染尽般的红霞,沉吟半晌道:“五虎七熊十三骏,也算蛐蛐中的强壮者,可千万虎狼才出这二十五人……太少太少。” “陛下切莫灰心,除了那群虎狼外,大匡尚有许多草莽英豪。比如李紫龙,还有任天罪,都有不下于五虎的修为实力,和国将也有一拼之力。” 王司徒上前一步,急声道。 匡帝冷笑着,摆了摆手:“也不过是有一拼之力罢了,只有吕风起那般实力者才有机会。神师赴约而去,我大匡只有一个吕风起,总不能光靠那几个神师在上面撑着,他们若是死光,我大匡终逃不过那场浩劫。” 王司徒语塞,忧心忡忡的看向匡帝,就见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道:“年轻一代中倒是出了几个潜力极大的修者。秦国无华,中都张布施,那个想逃出大匡的第一王风也是。只可惜十年时间太短太短,远不够他们成长,如此,只能拿他们当饲料了。” 终于听到最不愿意听到之事,王司徒神色一僵,汗如雨下,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匡帝自有他的打算,布局二十余载,设下无数蛐蛐笼子,挑选强壮者入笼争斗,长门法会,五方行省,十三诸侯国无不在他掌握中。一次次动乱,一次次剧变,都是由他那支看不见的竹签挑拨而起。就拿近处的琉国之乱来说,假手江南之局,安插几个佼佼者先后入笼,却无一令匡帝满意,到头来反被一个本不在匡帝计划中棋子大出风头,破了那局。 破风声响起,一头鹞鹰从天而落,熟练的落到匡帝手边,吐出蜡珠。 捏碎腊珠,匡帝看向纸条,淡淡一笑:“我们的虎贲郎将还真是骁勇,不但不逃了,还反手杀了六百多匪盗。” 王司徒一惊,张了张嘴,半晌才道:“这怎么可能?他不过地品,就算侥幸杀败天品强者,也无法斩杀六百多匪盗……” “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上永无万全之事,寡人的局再缜密也会有变数,人与天斗,终究不是对手。” 听着匡帝难辨喜怒的声音,王司徒默然。 琉京少年安伯尘,以及他身后的无邪居士是最令他和陛下吃惊的变数,若非他们节外生枝,琉京那一局只会是无华、张布施、厉霖等人的角斗场,一试匡帝所看中的俊杰的实力,成则精心培养,不成则沦为饲料。只因那二人的横空出世,将琉京变成他们的戏台,他们固然出尽风头,却让无华等人跌出匡帝法眼。 匡帝少时得异人传道,擅帝王谋术,更擅借势,随手扔下一颗石子便能令水波按照他的心意纵横流淌,聚成暗流深潭,落子布局。多年来这奇术无一失败,却在琉京碰壁,也让匡帝记住了那个名叫安伯尘的少年。 一抖袍袖,王司徒俯身拜道:“陛下,那安伯尘虽不在放养的俊才之列,可也算意外所得。百战百败却屡屡逃生,如今终尝一胜便斩杀众匪,当年吕风起也不过如是,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王公无需多言。” 王司徒还未说完就被匡帝止住。 “迟了。他或许是最有潜力的那个,可寡人和大匡却等不了那么久,只能拿他当作最精美丰盛的饲料,以喂寡人亲自豢养的蛐蛐。” 面色僵硬,王司徒欲言又止。 “怎么,王公以为寡人亲自培养的那几人还比不上他?” 说话间,匡帝不怒而威,王司徒冷汗连连,踌躇许久,方才壮着胆子道:“陛下培养的那几个少年固然了得,潜力无限,可上将旁侧也需副将为辅,无需全用来当作踏脚石。” “贵精不贵多。” 匡帝说道。 王司徒默然。 在匡帝眼里,蛐蛐只分两种,一种是精心豢养日后委以重任者,另一种则放养于外,用来当饲料,以壮他所看好的蛐蛐。王司徒则不然,陛下精心培养的少年固然了得,原本便是万里挑一的资质,兼之得自异人的灵丹妙药,如今悉数突破天品。可那些放养于外的少年也各有长处,若让他们同样服食灵丹妙药,未尝会弱于匡帝所养的那些少年。 看了眼一脸平静的匡帝,王司徒暗叹口气。 帝王心难测,全因手掌天下者,除了他们自己再信不过旁人。 养于秘宫的那些少年正如被匡帝关在竹笼中的蛐蛐,就算再凶猛,也翻不出他的手心,不像放养于外的那些,野性难束。 “王公还想不通?” “臣已想通。” 王司徒深施一礼,恭恭敬敬的说着。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寡人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最后十年,宫里的少年也该放出去见见血了。” 匡帝意味深长的说道。 “陛下圣明。” “如此,这第一场好戏便在关东太清镇拉开序幕。” 匡帝板上钉钉道,正欲离去,就见王司徒仍站着不动,欲言又止。 “王公还在担心什么?” “陛下也说过,人算不如天算,无论多缜密的布局都难免生出变数。” “原来王公在担心这个。安伯尘和无邪居士这两个变数已在寡人掌握中,任天罪,李紫龙,第一王风……这些人虽各有本事,可也翻覆不出寡人的手掌心。有一次变数已是侥幸,岂会第二次,王公无需多虑。” 笑了笑,匡帝抄起竹笼,用黑布蒙上,负手走出凉亭,又变回了那个只顾玩乐不顾天下的蛐蛐皇帝。 走出三四步,匡帝忽然停下,漫不经心道:“若无王公,寡人当年也无法继承大统。” 这话听似随口道来,毫无目的,可落入王司徒耳中却令他心头一紧,连忙俯身跪地,磕拜道:“圣恩浩大,老臣得陛下信任感恩不尽,定当倾尽全力,以助陛下完成心愿。” “王公多虑了。” 淡淡一笑,匡帝端着竹笼,大摇大摆地走出花园,只留王司徒长跪于地,久久未起。 …… “你居然挑了这三件法宝……” “你说你是大匡世家子,我当然没求陛下赏赐防身法宝,谁想你竟是一个叛将。” “我何时说过我是世家子?” 安伯尘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一直揪住他“叛将”头衔不放的上官婉儿,踏着黄昏时的残霞,走过一片片山林,继续向东而行。 青山迤逦,大地漆黑,月光落向远山,山麓处雾霾散去,现出一个小镇。 第205章 太清镇 第205章 太清镇 夜幕深沉,安伯尘疑惑的看向不远处冷冷清清的小镇,手腕一抖,悬缰立马。 “干嘛停下?”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 “不对劲。” 安伯尘压低声音道,左眼太阳,右眼太阴,同时运转目神通。 左目卷起一江白潮,涟漪中尽显十里之地,就见镇里歌舞升平,青楼花坊里宾客云集,莺莺燕燕翩跹起舞,美酒佳肴取之不尽。然而右目看去,却看到一副截然不同的场景,不足十里的小镇全都笼罩在阴风雾霾中,哪有什么美女宾客,阴森森黑压压一片。 若在往常,安伯尘遇见这样一个古怪的地方,少不得前往一探。可现如今被亡命天下,百日之期未满,安伯尘可不想节外生枝。 刚想调转马头,安伯尘左目所及,忽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太清镇另一头,身着幽黑夜行衣的少年也踌躇徘徊在镇边。他的个头约莫比安伯尘高出两三寸,身形高瘦,黑发垂肩,年纪轻轻便已染上灰白,脸上写满疲惫,最令安伯尘吃惊的,是他那双泛白的眸子。 “第一王风?他怎么还在大匡……” 安伯尘心中奇怪,那年第一王风以秘术交换王司徒的秘密后,便带着月青青前往中都取船,三年过去,他们二人应当早已离开大匡,远走高飞才对。 若非第一王风“倾囊相授”,安伯尘也无法习得秘术,对于从桃源逃出的那对少年夫妇,安伯尘还是心存感激。 想了想,安伯尘一踢马腹,带着昏昏欲睡的上官婉儿向小镇行去。 刚入镇中,安伯尘就见道左立着块石碑。 “太清镇?” 安伯尘低声念叨着,石碑上刻着镇名,下面还有一段碑文,也不知是年代太过久远,还是日夜被风沙吹蚀,总之已辨不清碑上文字,无法念出。 在琉国当了三年郎将,安伯尘对于关东并不算陌生,匪盗聚集好似漠北的马贼,居无定所,所到之处烧杀抢掠。这个小镇看起来年代久远,身处关东,却是个不夜之地,繁华如锦,仿佛瀚海沙漠中的绿洲,着实令人费解。 心中生出一丝不安,安伯尘边行边想,思索着自己为何会来到这样一个奇怪的小镇。 “走这么慢做什么?还不快找家客栈落脚。” 上官婉儿揉了揉眼,没精打采的说道,她刚抬起头,陡然一愣。 “驸马王,那是什么?” “那个……是青楼。” 看向不远处热闹非凡的阁楼,安伯尘答道。 太清镇边缘冷冷清清,可刚走入镇子,便见到人来人往的青楼。热闹和冷清相距如此之近,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分水岭,将喧哗和寂静分割在百丈之地,挨得很近,又相距甚远。 “青楼?” 上官婉儿一怔,皱眉思索起来,渐渐的,脸上浮起兴奋之色,倦容瞬间一扫而空。 “驸马王,难道是传说中的那个地方?” “正是传说中的男欢女爱之地。” 安伯尘点了点头,半开玩笑的说道,可惜他的冷笑话只有司马槿能听懂,看向上官婉儿,就见她一脸严肃的点头,眼中闪过精光,安伯尘面色微红,心道不妙。 “驸马王,这青楼之中想必有许多精壮的男人,不如我们就在这开始挑起?” 不出安伯尘意料,上官婉儿跃跃欲试的说道。 “要找男人也需去京城大府,这里穷乡僻壤,怎会有德才兼备、血统优异的男人。” 安伯尘来到太清镇只为了找第一王风,哪有闲情逸致流连青楼,当下劝阻道。 不想上官婉儿兴致上来,竟一把挣脱安伯尘的怀抱,跳下马,也不理会安伯尘的叫唤,快步向青楼走去。转眼后,一身武士服的女子便淹没在青楼宾客中,消失不见。 安伯尘气结,虽觉这女儿国的丞相大人着实麻烦,可毕竟是个初来乍到的女子,不忍心将她独自丢下,遂翻身下马,牵着野马王向青楼走去。 “公子来了,快快请进。” 眼尖的老鸨瞟到安伯尘,连忙撇下手头的宾客,挥舞着满是胭脂味的手绢,扭动腰肢向安伯尘走来。 “我来找人。” 将野马王系在青楼前的柳树旁,安伯尘转向老鸨道。 那老鸨年过五十,丰韵不存,堆满脂粉的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来这的客人不都为了找人。不知公子来找哪位相好?” “那位姑娘穿着一身青色武士服。” 安伯尘说着,探头向青楼里望去。 青楼一层摆放着二十来张散席,客人大多在饮酒,不时有姑娘走来,或是坐下陪饮一杯,或是被哪个客人看中带上二楼行乐。上官婉儿穿着一身少见的武士服,很是显眼,既不在一楼那铁定在楼上了。 “原来小公子好这口。” 老鸨掩着嘴,痴痴发笑。 安伯尘没心情和她纠缠,避开老鸨迈步走入。 “好心急的公子!” 老鸨跟在后面,无趣的挥舞着手绢,向左右使了个眼色,自有三四个姑娘蜂拥而上,追着安伯尘上了二楼。 二楼是雅间,安伯尘喝退一众青楼女子,四下打量着,犹豫着该从哪里寻起。 “你在找人?” 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安伯尘扭头看去,就见一个身着紫色长衫,肩搭镶玉皮袄的少年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 少年俊美非凡,不输无华,较之锋芒毕露的无华却多出一丝温醇,仿佛一枚暖玉,看得人极为舒服。 “在下在找一个身穿青色武士服的姑娘,年纪约莫二十,不知兄台可曾看见?” 安伯尘抱拳问道,扫过少年一身价值不菲的装束,暗暗猜测起他的身份。 楼下的客人大多是粗汉,着装不甚考究,此处位于关东腹地,穷乡僻壤,客人粗鄙也合常理。眼前的少年人观其衣着风度,比之琉京里的那些公子哥还要强上许多,为何会出现在关东青楼? 那少年似对安伯尘也很感兴趣,打量了半晌,嘴角浮起和煦的笑容:“兄台莫怪,在下刚回此处,并未看见兄台所说的那位姑娘。” “原来兄台便是此地主人?” “主人称不上,只能算是半个掌柜。” 少年笑着答道,思索片刻又道:“不如这样,兄台先随在下去三楼小坐片刻,在下自会吩咐下人帮兄台寻找那位姑娘,只要她在楼中,想必不难寻到。” “如此,麻烦兄台了。” 安伯尘见着青楼掌柜这般热忱,心中微喜,却也奇怪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怎么就在这古怪的小镇里当上青楼掌柜。 “好说,兄台随我来。” 不等安伯尘多想,那少年便热情的走上来,拉着安伯尘向三楼走去。 转过镶着金玉的台阶,安伯尘走上青楼三层。 三楼和二楼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格局,没有雅间,更没有桌椅,冗长的走廊尽头是一张十尺长的屏风。屏风中央立着一座高山,山势险峻,十来座高峰此起彼伏,雄浑壮丽。群山间白猿呼啸,鹰逐鹤戏,好似神话传说中的地界。画卷从中央向两旁蔓延开来,飞禽走兽男女老少逐一铺开,仿佛在描述着一个个奇异的故事。 “兄台请进。” 耳边传来少年笑吟吟的声音,安伯尘一愣,左右看去并没见着都有门。 安伯尘刚想开口询问,不防少年笑着拉起他向屏风走去。 来到屏风前,少年伸手一推,屏风上竟分开两扇门,里面是一个清静别致的小筑。 安伯尘啧啧称奇,不知不觉间,他已忘记了小镇的古怪,忘记了小镇另一头的第一王风,就连不知所踪的上官婉儿也不再惦记。 少年前脚进入,站在小筑中,回身笑着看向安伯尘,安伯尘想也没想,紧跟着走入。 屏风上的木门闭合,从外面看去丝毫看不出里面别有洞天。 幽幽阴风从窗外吹来,掀起走廊边的两排烛火舞动摇曳。忽明忽暗的光晕下,画卷上的流云翩跹流淌,中央的高山上,林海松涛向两旁荡开,连带着屏风上的飞禽走兽男女老少也纷纷动了起来,仿佛一个正在拉开帷幕的戏台。 第206章 乱斗太清镇,初获惊天秘(一) 第206章 乱斗太清镇,初获惊天秘(一) “拉琴的,你在嘀咕什么?” 镇南立着头青驴,驴旁的男子肩背黑鹅,腰挎胡琴,和扎着麻花辫的少女处在一起,总显得不伦不类。 “你口中的小叛贼还真是个妙人,一天没过又不见了踪影。” 任天罪笑着道,他看不到眼前的小镇,只能隐隐绰绰听见欢歌笑语,却仿佛从彼岸飘来,令他有些拿不定主张,是进还是不进。 少女打了个哈欠,嘟囔着道:“先去找家客栈睡一觉,明日再找他吧。” 任天罪刚想开口,双耳忽地一动,若有所思的“看”向镇门处。 太清镇南的栅栏前,不知何时现出一道曼妙的身影,绛紫色的纱裙,衣带翩跹好似清泉流淌,说不尽的飘渺祥和。少女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聪慧明亮的大眼睛,静静的看向任天罪。 “咦,那儿有人!” 骑驴少女一惊一乍道,全然没发觉任天罪稍显凝重的神色。 “丫头,我那血光之灾果真是在南方?” 任天罪开口问道。 骑驴少女一愣,面露不悦,刚想说什么,陡然发觉气氛有些不对。 犹豫片刻,少女哼了声,从腰间布袋中取出龟壳和筮草。 镇门口的女子饶有兴致的盯着正忙着占卜的少女,既不出声,也没制止。 “这……拉琴的,你怎么知道我算错了?” 一卦算完,骑驴少女通红着脸,有些难为情的瞥了眼任天罪,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关南和江南都是南,也差不多。” 任天罪无奈的叹了口气,也没搭理她,放下老黑鹅,缓缓取下胡琴。 “可以开始了吗?” 紫裙云裳的少女终于开口,她的声音清冷,却又不显得咄咄逼人。 乌云蔽月,群星的光芒从太清镇上空消失,在安伯尘走进屏风的那刻,第一王风踏入太清镇东门,追着安伯尘而来的大匡第一反贼也遇上了等候他已久女子。 屏风后的小筑中,仪态丰俊的少年点燃檀香,盘膝坐在九龙戏珠的香炉前,笑着道:“在下名叫袁三郎,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袁三郎? 安伯尘只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青烟袅袅,薰得人昏昏欲睡,一时半会却记不起在哪听过。 “在下安伯尘。” “原来是安兄,久仰久仰。” “你听过我?” 安伯尘眉头挑起,心中生出一丝警觉,可在这雕饰浮纹,精致中蕴满古色古香的小筑中,没过多久,那丝警觉便随着撩人的青烟散去。 袁三郎笑了笑,卷起袖口,端起茶壶将席间两只木杯斟满。 “安将军一人一枪,从南杀到北,屡破强敌,世人皆知。” 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古怪,可又难以道明,就听少年接着道:“听说安将军曾经还是江南白狐书院的士子,想来饱读诗书。” 闻言,安伯尘面颊微红,他空顶着个士子头衔,可连一次课都没听过,袁三郎称他饱读诗书实在令安伯尘无地自容。 “袁兄言重了,安某平日常看的不过是一些传奇怪谈,至于诗书……” 干笑两声,安伯尘摇了摇头。 袁三郎也不以为怪,反而露出欣喜之色,拊掌道:“没想到安兄也是通道中人,袁某虽好读书,可书匣中,大半都是传奇怪谈,就连在下的名字也是得于一篇传奇。” “哦?” 安伯尘来了兴致,好奇的问道:“不知袁兄的名字有何典故?” 袁三郎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柄羽扇,轻轻扇动着檀香,青烟袅袅,转眼间上走雕梁,下游蒲席,散布于小筑四方。 “也罢,今夜恰逢喜事,我便和安兄说道一番,袁某口才不佳,安兄莫要笑话。” 放下羽扇,袁三郎轻笑一声,目光落向炉中氤氲升腾的青烟,渐渐变得迷离起来。 “传说在匡德帝年间,西南僻地有一少年,姓袁,家中排行第三。少时喜读书,独爱传奇怪谈,偶遇异人传其道术,三载有所成,嘱咐长兄好生照顾双亲,自背剑匣入山斩龙。龙与仙,皆为传说所云,袁三郎寻山两载不见龙影,忽遇传道异人,拜问之。异人问袁三郎,为何斩龙,袁三郎答曰,既习道术,不斩龙仙何以为证。异人云修道者修清静不争,争者反落下乘。再三劝阻,袁三郎执意前往。异人长叹道,因果本定数,汝命如此,非吾之罪,遂将龙仙所在之地告知。袁三郎感异人之恩,行叩拜大礼,异人避而不受,飞天而去。袁三郎寻着异人所言的山洞,走了一月,终到一座巍峨雄壮的巨山前,奇峰怪岭,鹰鹤盘旋,袁三郎御剑而飞,到了山顶,见着了等候他多时的龙仙……” 说到这,袁三郎忽然止住,看了眼如流云般堆满筑顶的青烟,笑着问向安伯尘:“安兄可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袁兄请说。” 安伯尘沉吟半晌,开口道。 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袁三郎好似卖关子一般,吊足安伯尘胃口,方才道:“接下来……” 那个“来”字还未说完,袁三郎眉头微皱,就见一杆银枪忽然出现在对面少年手中,枪尖挑起,击翻香炉。 疑看向手持银枪,疾退出两步,满脸戒意的安伯尘,袁三郎不解道:“安兄为何如此?” 转眼后,袁三郎恍然大悟:“莫非安兄也看过那篇传奇?啧啧,这么快便能回过神,难怪那么多踏脚石里,大姐最看好你。” 安伯尘听不懂袁三郎后半句所言,可《袁三郎斩龙记》他的确看过,出自荒唐不经的《大匡神怪谈》,其上如是写道:袁三郎欲杀龙仙,忽见龙仙身前放着一樽香炉,炉中青烟升腾。未及袁三郎开口,龙仙便道,且慢杀我,你可知我是谁? 袁三郎不解,龙仙笑着摇身一变,竟然就是传道于三郎的异人。袁三郎大惊,就听龙仙道,他游历天下,挑选骨骼清奇少年百名,传授道术,九十九人皆清静不争,唯独袁三郎好斗。袁三郎疑之,龙仙道,他得一法宝需人祭方能炼化收服,他不欲害人,又渴得法宝,遂传百人道术,终于出了个贪图名利的袁三郎,自上仙山斩龙,龙仙杀之再无顾忌。 袁三郎又惊又怒,忌惮龙仙本领,御剑而逃,不料青烟缠上,落入龙爪,化作活祭…… 故事中的袁三郎好大喜功,被名利贪念所诱,自作自受成了活祭。眼前这个袁三郎又是什么来头? 安伯尘双目冷若寒潭,杀意生出,瞬间涌上眉梢,驱散了青烟迷霾。 不论他是什么人,在这太清镇故弄玄虚,绝非善辈。 看他的年龄气度,亦不像大匡虎狼,若是那些大将,岂会有这般花花肠子,说打就打,说杀就杀。 杀机凝于眉宇,安伯尘打量着笑容满面的少年,却感觉不到半丝元气。 司马槿能够精准的判别他人修为,是她与生俱来的本事,安伯尘虽学不来,可得司马槿点拨倒也能判断个大概。凡能察觉出元气者,要么是修为弱于他,不足地品,要么是修为和他在伯仲之间,或者略高一筹。 眼前的袁三郎看似没有修为,可他既敢布下此局,岂会没有修为?如此,只能说明一点,他的修为远高过自己。 天品……年龄尚不足二十的天品修士,如此天才人物,安伯尘生平仅见。 笑吟吟的看向安伯尘,袁三郎叹了口气道:“故事中的袁三郎着实可笑,自投罗网而不自知。可我这个袁三郎却和化作异人的龙仙有几分相似,喜好法宝,却又不喜欢无缘无故的杀人。幸好安兄不请自来,我这新得的法宝得你活祭,也算一场造化。” 第207章 乱斗太清镇,初获惊天秘(二) 第207章 乱斗太清镇,初获惊天秘(二) 袁三郎话音刚落,银枪如龙而出,划破青烟,直取他面门。 安伯尘杀意生出,哪容他多言,面对强敌安伯尘向来强攻,以夺先手优势。 “真是个急性子。” 袁三郎笑容可掬,面对银枪不慌不忙,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看一眼筑顶的青烟。 香炉虽倒,可青烟依旧升腾弥散,在筑顶聚集成云,郁郁葱翠。 安伯尘逼身而上,枪至中途,陡然加快,旋转着刺向袁三郎面门。 “啪!” 袁三郎只伸出两根手指,仿佛筷子般夹住枪尖。 七千余斤的天品之力重若山岳,安伯尘身形一滞,风水火三势自下丹田涌出,借助腰力猛抖枪身,螺旋枪力随之轰出。不料袁三郎大笑一声,抽身而退,手指弹出道道虚影,点上如影随形的银枪,恰到好处的拨开螺旋枪力。 “都说安郎将的枪道古怪,今日得见却让袁某好生失望。” 袁三郎的身法好似行云流水,自然写意,转眼间出现在安伯尘身后,笑着道。 就在安伯尘抽枪回身时,袁三郎忽然高高跃起,身如鹞鹰,盘旋于半空,口中念念有词:“疾!” 一团白火从他手心涌出,化作三尺长的利刃射向安伯尘。 两月来安伯尘鏖战近百场,无不是逼得对手无暇祭出白火,方才争取到一线生机。现如今遇上神秘莫测的袁三郎,不单会道技,还擅道法,轻而易举的避开螺旋枪力祭出白火,这小筑本就狭窄逼仄,白火所化的利刃来势汹汹,安伯尘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只能奋起迎上。 “临!” “兵!” “斗!” 三字真言逐一吐出,安伯尘人在半途陡然加速,身如风影,舞动摇曳,堪堪避开白火。 还未近前,孰料袁三郎两手由合到分,拉出一柄白火聚成的长刀,扭腰,横旋,长刀击碎虚空,亦砍中无邪。 “铮!” 刀枪相击,安伯尘双臂巨震,虎口发麻,溢出一丝血渍,潮水般的巨力袭来,安伯尘脚步纷乱,连连后退。 袁三郎似是玩够了,居高临下的看向安伯尘,摇了摇头,身如鹰隼扑食,手举白火刀劈向安伯尘。 “你虽孱弱,可也算有几分名气,连陛下都曾夸赞过你,用你来血祭我新得的法宝倒也勉强。” 说话间,袁三郎和他的白火刀距离安伯尘只剩三四尺,安伯尘仍在不住后退,看似大势已去,命将休矣,袁三郎愈发得意。 “急急如律令!” 咒语响起,袁三郎再看去时,就见刀下的持枪少年不见了踪影。 安伯尘终于施展出水行术,一来生死关头保命要紧,二来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在小筑中也无旁人得见,安伯尘自然不虞其它。 匿身小筑一隅,安伯尘化水而走,冷眼看向负手而笑的袁三郎。 他刚才提到陛下,大匡被称为陛下的只有一个,难不成他是匡帝的人?可匡帝为何要出手对付我一个叛国之将?原先还以为只是长门借匡帝旨意欲逼出无邪居士,如今看来,那个骗过天下人的匡帝也有他的打算…… 强压下心中的疑惑,安伯尘游至袁三郎身后,忽然暴起出枪。 无形之水腾于半空,虽看不出行迹,可隐于其中的无邪却在安伯尘出手的一瞬现出,疾奔袁三郎后心。 枪尖刺穿袁三郎的后背,安伯尘一愣,就见贴在枪尖上的竟是一个纸做的人。 “不想安兄也有如此神通。” 袁三郎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安伯尘扭头看去,就见他正低头摆弄着手中那一摞白纸裁剪的人儿,似乎一点都不关心安伯尘在哪。 “是了,那个在琉京出手的无邪居士似乎也是个不曾露面露面的高人,又和安兄有关。莫非……安兄便是无邪居士?” 被匡帝精心培养的少年非但修为了得,才智也堪称上乘,略一思索便将安伯尘的秘密道破。 “不作声?那便是了,原来安兄和无邪居士是一个人,今日一箭双雕,回去禀明陛下,说不定陛下龙颜大悦还会再赐一两件上古奇宝。” 袁三郎笑着道,满脸踌躇满志之色。 安伯尘一击不成,化水而走,在半途分成无数颗水珠,密密麻麻的卷向袁三郎,一颗水珠中都含着枪影,千百颗水珠,千百道枪影,从四面八方攻向袁三郎。 这一招是安伯尘急中生智所创出,也是他所能想到最诡谲的一招,以分水之术御枪道,虽不如暴起一击来得猛烈,却胜在诡异,防不胜防。 感觉到散布周遭来势汹汹的枪力,袁三郎脸色微变,手中的纸人一张张飘出,不断的有“袁三郎”被水珠所杀,再看去却是纸做的人。 安伯尘化作成千上万颗水珠,每一颗都带着螺旋枪力,肆无忌惮的攻向袁三郎。袁三郎的保命纸人再多,可也多不过乱流于半空的水珠,不多时他手中的纸人消耗殆尽。 冷笑一声,袁三郎向后跃起,避开水珠,口中念念有词,从袖中祭出一柄火红色的大伞,迎空一抖,瞬间将安伯尘所化的水珠弹了回去。 “你只有这几招了得,我却有十八般法宝,就算你费尽心思也只有被我炼化的份。” 袁三郎举着油纸伞,笑着道。 口中念念有词,袁三郎轻轻敲击着伞柄,那伞旋转开来,溅出一条条火蛇飞舞在小筑中,空气渐渐变得干燥灼热,伞下的袁三郎好整以暇,安伯尘却觉得好生难受,水影之躯承受不住烈火的烘烤,蒸发开来。 安伯尘身体便是无形之水,水一蒸发好似血肉剥离般痛苦,安伯尘一咬牙,化回原形。 青烟如云,翻滚在小筑上空,火蛇盘旋,飞腾于青云间,这小筑就好似蒸笼一般,又闷又热。 看向持枪而立,正在喘息的安伯尘,又看了眼已将筑顶填满殆尽的青烟,袁三郎笑道:“看来你就这一招还算勉强,其余的都登不了大雅之堂。祭祀的时辰快到了,如此,后会无期。” 安伯尘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这活人祭司是如何行之,可却知道,只要杀死袁三郎,眼前的困局便不攻而破。然而,正如袁三郎所言,安伯尘并无对付得了他的神通本领。安伯尘原先还以为既习枪道,又通秘术,还练就水火二行术,一身神通颇多,今日才发现,这几样异术神通中,真正能被他用来对付强敌,几乎没有。比之袁三郎,安伯尘本身修为就不如,所能行之的手段也极其单一,被他逼至绝境,眼下更是一筹莫展。 若能多修几样异术神通,或是将手头的本领修炼精深,那该多好。 安伯尘心中暗道。 他拥有一时辰化一年的神仙府,又掌握胎息悟道之术,本身已算一个巨大的宝藏,却因这些年戎马琉京,肉身被困,连带着眼界也变得小了起来。如今见着年纪和自己相差无几,却踏足天品,修为手段神秘莫测的袁三郎,安伯尘方知只在这大匡皇朝便有远超过他的天才人物。 安伯尘并不知道,袁三郎修为天品,虽有根骨不凡的缘故,却更因为匡帝灌以仙丹灵药,强行拔高其修为。可无论如何,今日得遇袁三郎,令安伯尘大开眼界,从今往后定会对修行更为用心,前提是他能从今日劫难中存活下来。 “忘了告诉你,就算我不杀你,你也难逃成为人祭的下场。” 袁三郎胜券在握,在秘宫苦修十来年,就算气度心智不输那些虎狼之将,可一朝踏足尘世,也难免生出少年人的心高气傲。 目光落向安伯尘被震破的虎口,袁三郎轻笑声道:“活人祭法宝以鲜血为引,就算我不杀你,你也会被法宝收走魂魄,七日之后灰飞烟灭,助我炼化此宝。可惜,若你不是无邪居士,说不定他还会出手救你,却没想到你们竟是同一个人。如此,再无变数。” 话音刚落,安伯尘手握银枪,身如风影,不由分说的刺向袁三郎。 袁三郎所言字字透着令人绝望的气息,可安伯尘由南到北,所遇虎狼都为天品强者,哪次不是九死一生? 生死一线,即便明知必败也不可言败,只要有一线希望,那便还有扭转乾坤的可能。 熟悉了这种气息,安伯尘再遇到时,早已毫无畏惧。 第208章 乱斗太清镇,初获惊天秘(三) 第208章 乱斗太清镇,初获惊天秘(三) “难不成他偷偷找姑娘交媾去了?” 上官婉儿一蹦一跳的上了三楼,好奇的东张西望着。 她兴冲冲的溜进青楼,结果大失所望,果然如驸马王所言,这青楼里的男人没一个相貌英俊气度非凡的,都不符合带回女儿国的标准。上官婉儿刚想离去,却隐约听见古怪的声响从二楼传来,听得她心头发痒,遂又上了二楼,悄悄溜进雅间。 结果再度令她失望。 原来男女交媾只是脱光了衣服在床榻上“打架”。 看到赤裸裸纠缠在一起的男女,上官婉儿忿忿的想着,几次撸起袖子,想要助床上的女人一臂之力,可一想到驸马王叛将的身份,只得悻悻作罢。 上官婉儿不经世事,却也是机智聪慧的女儿国丞相,如何不知若闹将起来,被人发现她的驸马王,定会节外生枝。 虽然在打架,女人叫得如此痛苦,可上官婉儿只觉下身好不舒服,仿佛有许多只蝴蝶钻来钻去,又痒又酥,脸蛋也变得红扑扑。上官婉儿只想早早找到驸马王,然而离开青楼,可闯进二楼七八个雅间,所见的只有停下动作,目瞪口呆看着她的男女,并没驸马王的身影。 无奈之下,上官婉儿只好上了三楼。 “驸马王你在哪?” 上官婉儿连唤数声,目光不由落到冗道尽头的屏风,屏风上的白云流风,飞鹰野鹤无不在动,看得女儿国丞相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 小心翼翼的走到屏风前,上官婉儿触手去摸,啧啧称奇。 就在这时,上官婉儿忽地一怔,小心翼翼的趴上耳朵,静静听着。转眼后,上官婉儿勃然大怒,冷哼一声:“有声音……哼,果然躲在这里。” 可任凭她如何撕扯屏风,屏风却仿佛金铁所筑的坚墙般,纹丝不动。 犹豫片刻,上官婉儿从怀中掏出一柄雕刻着海螺纹的匕首。 上官婉儿和安伯尘说她只挑选了三件无用的法宝,实则有所隐瞒,她也不蠢,自然需要防备着被逼成为驸马王的安伯尘,因此暗中向国主求得一把神兵匕首。这匕首和铜马车一样,得自八臂上人,能破金石,水火难伤,国主也是犹豫了许久方才借给上官婉儿。 握紧匕首,上官婉儿怒哼哼的刺向屏风,果然,这屏风也吃不消神兵匕首,被上官婉儿刺破一个小口。 毫不犹豫的,上官婉儿用力向下划去,屏风被她硬生生割成两半,屏风后的景致也暴露在上官婉儿眼前。 目光所及,上官婉儿脸色煞白,不由惊叫出声。 就见驸马王手持银枪,好似一阵风般,疾刺向对面的英俊不凡的少年。这屏风后的小筑中有香炉,有茶盏,还有席榻,暖融融一片,怎么看也不像是战场。而驸马王曾说过,银枪除了打斗外,还可以…… 脑中瞬间闪过一个令上官婉儿羞愤不已的念头。 “安伯尘,你竟和男人交媾!” 安伯尘早已习惯了上官婉儿的胡言乱语,枪势不乱,化作一条银龙吞吐雷鸣,轰刺向袁三郎。 这一枪可谓集安伯尘三年枪道大成,人枪合为一线,借以看山仍是山的意境,雷势自右目滚落枪尖,旋转着,疾奔如风雷,当真有破尽千军之势。 面对安伯尘最后的反击,这所向披靡的一枪,袁三郎也不敢大意,步走天罡,冷着脸,手捏印法,口中念念有词。 孰料就在这当口,他辛苦求来的法宝竟被人从外面割破。 机关算尽,就连神秘的无邪居士前来也丝毫不惧,可令他和匡帝都没料到的变数还是生出。这个名叫安伯尘三年前还是一文不名的少年,所到之处,似乎总会出现变数,令人防不胜防。 一瞬间,袁三郎脑中闪过数个念头,手中的印法不由一缓。 可接下来,却从女子口中传来令他瞠目结舌的话,手底又是一顿。 安伯尘这枪本就是他融合三年所学而发,虽只有地品修为,可硬拼天品强者也不落下风,袁三郎丝毫不敢懈怠,本想全力应付,却被手头两次停顿拖累,慢上稍许。 两强相争,生死一线。 袁三郎这一慢却被安伯尘后来居上,银枪直取袁三郎面门,逼得他不得不停下尚未祭出的道法,闪身而避。 两人交手以来,安伯尘第一次占得上风,哪会轻易放过,如影随形般紧追着袁三郎,半途化作长水,从侧方绕出,银枪旋转着从无形之水中蹿出,狠狠乍向袁三郎腰际。 袁三郎虽吃不准安伯尘的所在,可毕竟有天品修为,枪锋乍一露出,立马捕捉到,伸出两根手指夹向枪尖。 安伯尘早先吃过一亏,如何不知道袁三郎的双指异于常人,收臂回枪,躲开袁三郎两指,枪走圆弧,绕向袁三郎右臂。 “噗!” 袁三郎躲避不及,被银枪扎中,身形一滞,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惊恐的望向半空。 安伯尘得势后一阵穷追猛打,侥幸刺伤袁三郎,可袁三郎毕竟有天品修为,身怀十八般法宝,若是斗久了,胜算依旧是在袁三郎一边。他惧怕的不是安伯尘的枪,而是从半空滚滚压来的青烟。 以人祭收法宝,先得点檀香,聚青烟,以表诚意。 当青烟聚满筑顶,自上而下压来,便是炼化生魂之时。 原本只有安伯尘一人受伤流血,法宝只会收取安伯尘一人的魂魄,袁三郎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关头他会被安伯尘所伤,同样流出鲜血。 顺着袁三郎的目光,安伯尘也看到了滚滚如云扑面而来的青烟,刚一愣神,就觉右手虎口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似有什么想要从伤口中钻出。 身形一晃,大地平沉、山河粉碎的声音震耳欲聋,魂体被一股巨力牵扯出肉身,却非往常那样从右目游出,而是出自右手伤口处。转眼后,安伯尘被怪力牵引,魂体不受控制的没入滚滚青烟,扶摇而上,穿过时间与空间,消失于东界大匡…… …… 远天似镀着一层斑驳陆离的青铜色,浮云翩跹,却是云中流水,将如海的松涛倒映上天穹,看起来整个世界都显得无比清澈澄净,不染尘埃。 松涛柏海逶迤连绵于群山间,山势高而险,峰起峦涌,蔚为壮观。 安伯尘悬浮于山峦之上,俯瞰林间白猿,遥望峰头鹰鹤,心中暗叹,原来是来到了屏风中的世界。 “若那屏风便是袁三郎的法宝,按理说,以活人为祭,收魂魄炼化于屏风中的世界,这法宝便可收服。可现如今,我和袁三郎同时被收入,这法宝又该归谁?难不成……上官婉儿?” 安伯尘莫名的一笑,低头看向身下山崖处的身影。 炼化了天地双魂后,魂体飞出便能俯瞰百里天地,呆立在崖边的袁三郎自然躲不过安伯尘的法眼。 神魂出窍是神师以上的修炼者所掌握的神通,袁三郎虽有天品修为,可从未神有出窍过,如今第一次出窍,自然和安伯尘当初一样,仅是地魂。那年安伯尘从琉京出,刚过烟花江便开始有些迷迷糊糊,如今可是离开大匡,来到不知有多远的屏风世界,袁三郎早已神志不清。 “你和匡帝究竟什么关系……他下旨定我罪状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安伯尘喃喃自语着,御风而下,飞向袁三郎。 在太清镇上,安伯尘面对袁三郎几无还手之力,现如今来到此方山水,两人间高下强弱业已调换。袁三郎纵有天品修为,可地魂远离肉身,浑浑噩噩,是生是死,还不是由安伯尘说了算。 第209章 乱斗太清镇,初获惊天秘(四) 第209章 乱斗太清镇,初获惊天秘(四) 山岚清幽,安伯尘踱步走到袁三郎身边,就见袁三郎目光呆滞,怔怔地望向悬于远山的飞瀑,神志全无。 “袁兄,可曾记得我?” 安伯尘伸手在袁三郎眼前晃悠两下,袁三郎麻木的抬起头,目光涣散,茫然的点了点头:“你是安伯尘。” “为何要杀我?” 安伯尘点了点头,问出第一个问题。 袁三郎虽神志不清,却也还记得前尘往事,只不过已经丢了辨别是非的能力。 “吾等受陛下栽培之恩,十三年朝夕苦修,只为十年后守卫大匡宗庙。” 听着袁三郎驴头不对马嘴的话,安伯尘皱了皱眉,刚想发问,就听袁三郎接着道:“安伯尘为少年俊杰,修为不差,恰好当作三郎磨砺修为和心性的踏脚石,顺便杀之祭宝,一举两得。” “踏脚石?倒还真看得起我。” 安伯尘冷笑一声,接连问道:“如你者还有几人?修为如何?现在何处?” 袁三郎想也不想,张口便答:“吾等共九人,乃是大匡同辈中的佼佼者,皆有天品修为,现如今各寻踏脚石,磨砺修为。” “他们可是和你一样,用的《大匡神怪谈》中的化名?” “非也,吾等化名出自《神怪奇谈》中的九个传说典故。” “神怪奇谈……” 安伯尘呢喃着,心中暗道,莫非《神怪奇谈》就是《大匡神怪谈》?匡帝为何也有一本?其中的故事初读荒谬,可如今看来,无不暗藏玄机,仿佛真的曾经发生过一般……难道它是记录大匡年间神怪秘闻的野史。 想了想,安伯尘又问道:“你们选中的踏脚石都有谁?” “琉京安伯尘,中都张布施,秦国无华,第一王风,长门任天罪,长门风萧冷……吴中司马槿。” 安伯尘一直皱着眉头,直到听到最后那个名字,心头猛地一跳,再看向袁三郎,眼中已酝满杀意。 “挑选我们几人当作踏脚石,究竟是你们自己的主意,还是由你们陛下所安排?” “陛下道,这几人乃是放养于外的蛐蛐,同辈中的佼佼者,只有先杀了这几人,才有资格挑战天下虎狼,以吾等之力平定乱局,磨砺道行,以备十年后之战。” 随着袁三郎一五一十的说出,笼罩在安伯尘心头的疑云渐渐散去,隐约间,他看到了一个足以惊绝世人的秘密,出自那个专好逗弄蛐蛐的帝王之手。 “竟将我等比作蛐蛐,好一个匡帝。” 沉默许久,安伯尘忽然笑了起来,时至今日,他终于知道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者是谁。 长门自以为借助昏庸帝王之手,加害安伯尘,意图逼出无邪居士。却不知匡帝顺水推舟,反倒利用上长门,让安伯尘为诱饵,引动天下乱局。 世人皆知匡帝昏庸,那黑锅自然为长门法会所背,天下越乱,在深宫逗弄蛐蛐的匡帝越开心。等到大局落定,他再以明君的姿态出现在世人眼前,以他的谋划本事想来轻而易举便能平定乱局。到那时既能完成他的计划,又可赢得一个中兴之主的美名,可谓一举两得。 安伯尘步步推衍,越想越吃惊,他唯一想不通的,却是为何匡帝要借天下大乱来磨砺那九人。 九个天品修士,若能光靠他们自身的力量,在十年中将天下之乱平息,以全天下为踏脚石,十年后,这九个人会成为如何强大的存在却已不言而喻。 “十年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安伯尘开口问道。 袁三郎一反常态,竟沉默起来,许久才道:“十年后,仙临东界。” 安伯尘心头一动,却是突然想起女儿国中,那位“八臂上人”逃走前留下的狠话。彼时安伯尘并没把那当回事,此时此刻,却不得不把两者联系起来。 仙临东界?那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匡帝又如何得知? 遥望远天犹如一面圆镜的行云流水,安伯尘目光闪烁,渐渐收敛。 十年太久,至少对才渡过十七载岁月的安伯尘来说,十年之后的事,且等十年后再说,这十年中也不知会发生多少变故。 可无论天下会变成怎样一番模样,都不能以我为踏脚石,用我的死作为代价,来成全那九个所谓的天才少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修行道路漫漫,一时高下又能说明得了什么? 遥望远天,山岚跌荡,安伯尘眺望天地,目光如水,却也不知流向何方。 他出身卑微,却因得遇“贵人”,一路前行,走在那条无数人追逐的不归路上,一经走上,便无法回头。 修道为何? 为了超凡脱俗?还是为了长生不死?又或是为了逍遥自在?归根结底,对于安伯尘而言,却只为了一件事彻彻底底的掌握他自己的命运。 昔日琉京,初遇司马槿,安伯尘张口便讨要修行之法,那时候的他尚懵懵懂懂,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对修行那么好奇。如今想来,或许正因此前面对王馨儿时的无能为力,后又见识过道符道法,心底无比渴望能借此改变命运。待到踏上修行之路,却因二妖谋斗,安伯尘再度陷入困局,命运难度。为了抓住他的命运,安伯尘涉险游走于二妖杀局间,历尽艰难险阻,终于挣脱而出,重新掌握命运。 琉京如小熔炉,天下为大熔炉,不到三年,安伯尘再度陷入困局。而这一回,竟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匡帝亲手所布的局,在这一局中,安伯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诱饵,一个被轻忽的踏脚石,仅此而已。 山风清冷,安伯尘悬浮于山崖三尺上,笑着看向袁三郎道:“你既被匡帝看上,那你应当就是千万里挑一的俊杰天才了?” 安伯尘的笑容没变,和琉京时候一样,有着小村少年的腼腆。只不过,他那双眸子早已比从前明亮了无数倍,里面没有半点畏惧和软弱,也没有丝毫犹豫和踌躇,眸如寒潭,瞳如潭中冷月,深不见底。 袁三郎也没多想,按照他潜意识里的想法,点头道:“正是。” “好。天才去死。” 安伯尘开口道,一脚踢中袁三郎的背部。 蒙匡帝青睐,许以大匡同辈佼佼者的天才少年摇晃了两下,随后摔落山崖,转眼消失在云雾缭绕间,不见了踪影。 虽只死了地魂,可地魂七日不归,肉身也将死绝。 安伯尘一脚踢死了袁三郎,看向坠落山崖的魂体,只觉压在他心头的巨石也随之摔落,裂成粉碎。 那块巨石压着许多,有安伯尘刻意隐藏的脆弱、害怕,也有身为大匡子民,与生俱来对上位者的敬畏,此时皆随着袁三郎的身死,一同被安伯尘丢入看不见底的山崖深渊。 匡帝授意袁三郎,以安伯尘为第一块踏脚石,磨砺道行修为,迎接天下虎狼的挑战。而今安伯尘反将袁三郎杀死,当作他第一块踏脚石,迈过此石,依旧布满荆棘尖石。 挑战皇权,直面千万里大匡之主的征途又岂会那么好走? 道途漫漫,该丢即丢,该舍即舍,有舍有得,方为造化。 丢弃诸般无用的劣性,安伯尘再度成长,天下为熔炉,安伯尘这块石头表面依旧圆滑柔软,可大火自石中起,将内里熔炼得愈发坚硬。 屡屡被人夺走命运,现如今又得开始重夺命运,安伯尘心无畏惧,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兴奋。 遥望崇山峻岭,安伯尘只觉天高地广,环视四合八荒,这一瞬,竟无一物能遮住他的眼。 奇异的感觉从心底生出,安伯尘上前两步,扬声道: “我命何在?” 恍惚间,遥远的彼岸响起一声回应,血肉相连的感觉从遥不知几万里的天地尽头传来。 山河粉碎,大地平沉,安伯尘怔怔地望向远山下初露峥嵘的红日,心中荡起难以名状的喜悦。 第210章 聚命魂,悟天机(上) 第210章 聚命魂,悟天机(上) 朝阳从山峦下抬起头,密密麻麻的金光穿梭于群山峻岭间。 缓缓转过身,安伯尘遥望向日华普照的远方,仿如大梦初醒的喜悦将他淹没,恍惚间,安伯尘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正站在彼岸世界,隔着亿万苍生含笑望来。 “请命魂。” 下意识的,安伯尘脱口说道。 话音落下的一瞬,安伯尘抬起头,就见天幕从千万里高空坠落,日光剥落,幻化成漆黑的阴霾将他笼罩。脚底的山岭平原亦随之升高,将安伯尘的魂体托起,迎向挤压而来的天幕。 魂归肉身乃是天地法则,神游出窍已是逆天之举。现如今,安伯尘还想请出命魂,聚合三魂,合抱成婴,更是为天地所不容。 安伯尘脚踩地,头顶天,笔直的立于天地之间。虽是虚幻之象,可来自天地间的威压却清晰无比,安伯尘仅凭心中的那丝执念坚持着,硬生生承受来自天地难以估算的重压。 按常理来讲,只有打破三尺虚空的神师才有神游出窍的可能。突破神师境界后,便可于体内聚合三魂,合抱成婴,自能炼化神魂。安伯尘则将一步分为三步,先是地魂出窍,懵懵懂懂,只能奔走而无法高飞,惧怕金火之物,夜生昼隐。后又炼化天魂,聚合天地二魂,神志清明,能高飞,能游水,昼夜同行。 天魂游走天云,需吞食天雷方能炼化,聚合天地二魂后,只差再炼化命魂便可修成真正的神魂。可安伯尘眼前是一张白纸,能够聚合天地二魂还是他连蒙带猜,侥幸得来。任凭他苦思冥想,也想不出如何炼化命魂,却在今朝明悟,终于迈出他修炼道途上极为关键的一步。 命魂者和天地双魂有着本质区别,地魂逐于地,天魂游于天,命魂则栖于肉身,守护心志、意念。因此,想要炼化命魂,无法依赖外物,就算安伯尘日夜吞食天雷,也只能强固天魂而已。炼化命魂的关键在于修道之人的本心,凭心炼之,召唤守护本心的命魂。 安伯尘杀死袁三郎,丢弃了因他出身卑微而根植在心底深处的犹豫和软弱,从此往后大步向前,不再踌躇。道途漫漫,有舍有得,放下之后方能拿起,压着他的那块巨石已不复存在,命魂也因此苏醒,从远在大匡的肉身中释放而出,遥遥盼向安伯尘。 头顶天,脚踩地,安伯尘感受着那股从彼岸传来迫不及待的渴望,心中也填满欣喜。 来自天地的威压一轻,安伯尘扬声呼唤:“请命魂!” “呼!” 大风起,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在风呼啸和絮语中安伯尘隐约能听见一丝低鸣。低鸣声中夹杂着喜悦,随着命魂飞过彼岸疾飞向安伯尘,呜呜的低鸣愈发清晰。 天地重新拉开,安伯尘魂躯一震,抬头看向由远及近的另一个自己,心中的激动再难抑制。 仿佛沉睡了千万年终于苏醒,又好像远游的骨肉终于回返。 可就在这时,从天云间裂开一条缝隙,旋涡流转,紫潮涌动,电闪雷鸣。 命魂终于赶到,也是一条模糊的虚影,朝向天地二魂恭敬一拜,随后迈前一步。 三魂聚合。 “嗡!” 安伯尘脑中轰然作响,只觉天地崩塌,世界倾倒,广袤无尽的虚空中只余他一人,千千万万的玄奥飞舞在他触手能及之处,囊括世间万般道理,毫无遗漏。 雷鸣声再度传来,安伯尘睁开双眼,从意念虚空中走出,仰头望向弥漫在天云间的雷潮,满脸跃跃欲试之色。 安伯尘业已聚合三魂,可仅仅是聚合而已,并未将命魂炼化入原先的魂体中。 真正融合三魂并非这么简单,需得经历由生到死,化圆成婴的过程。 云海上的紫雷终于堆满八重,摇摇欲坠。 安伯尘平静的看向天雷,眸中翻滚起深紫的雷光,间或滚动着风水火三势。 双目一闭一睁间,天雷轰然砸下。 早在琉京时,安伯尘的天地双魂便已渡过七重雷劫,修道人游历大千世界,老天爷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眼下安伯尘聚合三魂,从天而降的自然是八重天雷。 八重天雷广漠无尽,磅礴浩瀚,就仿佛从天云间翻覆滚落的海潮,浩浩荡荡的倾轧向安伯尘。 安伯尘直面紫雷,无畏无惧。 转眼后他便被雷海淹没,魂体被撕裂成千万条,化作齑粉飘散游荡。 游走于生死边缘,安伯尘只觉了无牵挂,可冥冥中又存着一丝执念,散布于每一粒魂体中。 朝阳冉冉升起,渐渐攀爬到中天。 流金若霞,跌落于青山荒野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八重雷海缓缓褪落,被群山广地吸入腹中,散布在山崖周遭的千万魂力扭动着,渐渐聚合。 雷劫渡生死,由生到死,而后涅磐重生,亦如历经转世的初生婴儿,大梦苏醒,始踏新生。 流金下,万千颗粒水乳交融,却不再是一条模糊不清的虚影,立于山崖边的“人”虽不被世间生灵肉眼所见,可却有手有腿,有鼻有眼,有眉有目,若此时有高人路过,运转目神通定会惊讶的看到一个有着及腰长发,气质飘渺出尘的少年。 时至今日,历经八重雷劫,安伯尘终于炼化天地命三魂,合抱成婴,聚出神魂。 地魂能远游却无法高飞,惧金火,惧日光。天魂能高飞,昼夜同行,不惧金木水火土,却依旧有七日出窍之期。唯独三魂合一的神魂,几不受任何约束,心意所及,转瞬即到,且能变化成世间万物。 “龙!” 安伯尘念道。 转眼后,出现在崖上的不再是一个长发翩跹的少年,而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八爪飞龙。 脱去肉身,神游天地,万物不扰,无拘无束。 安伯尘化回原形,盘膝于地,静静品味着逍遥于物外的畅快。 可就在这时,天云间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紫潮,更强悍威猛的天雷缓缓酝酿着。 寻常神师炼化三魂,聚合成婴时也会有雷劫,可仅仅是一重天雷而已。安伯尘将一步划分三步,已然违背常俗定律,却又在那年京城斩蛇时,以双魂之躯越级吸引七重天雷,更是逆天之举。既然他无视天地法规,不知觉间超然物外,老天爷自然也不再对安伯尘使用常人那一套。 刚降完八重天雷,九重天雷便已应运而生。 人为世间一粟,万千世界固然庞大无比,却仍旧匍匐于重天之下。 修道虽偶尔有逆,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顺应天意,依照自然法则昼伏夜出,四时修养。 人与天斗,何异于蚍蜉撼大树,到头来倒霉的只会是自己。 站起身,安伯尘遥望向即将坠落的九重天雷,只觉脑中轰轰作响,天雷未至,强绝的威压便已扑面而至。 山河粉碎,大地平沉…… 这一回可不是安伯尘的感觉,而是他亲眼所见。 屏风中的世界匍匐在天雷威压下,不住颤抖摇晃着,远处的高山江河齐齐坍塌,碎成齑粉,广袤的大地也往下塌陷,转眼已裂成深谷大渊。 安伯尘只以为他和袁三郎都陷入法宝中,那法宝自然被上官婉儿所得,却不知在他杀死袁三郎的那一刻,法宝已然易主,转而臣服于他。 承受八重天雷已是安伯尘的极限,九重天雷乃是最凶猛的凡雷,若是一股脑压下,安伯尘定会魂飞魄散,暴毙当场。幸好法宝通灵,先行替安伯尘分去一半的威压,却也让老天爷愈发觉得有趣,九重天雷滚滚如烟,不再留手,铺天盖地的轰下。 第211章 聚命魂,悟天机(下) 第211章 聚命魂,悟天机(下) 远天处正有一群修道人御剑飞过,像是去哪赴会。 刚到半途,忽见天象大变,狂雷奔涌,聚如烟,长如雨,密密麻麻的降下。 那群修士神色大变,面如土灰,未等他们祭出法宝,转眼便被九重天雷轰杀成灰。 不仅是身处屏风世界边缘的修士,群山旷野间,许许多多的生灵躲闪不及,亦被雷海淹没。 安伯尘三魂聚合,已能俯瞰上千里天地。 惨不忍睹的场面收入眼底,安伯尘静静看着,面露不忍,心如止水。 老天爷似乎有意逗他玩,又仿佛在吓唬着他,九重天雷高悬头顶,并没急着轰杀向安伯尘,而在摧残着屏风中的世界。 转目望向天头雷云,安伯尘思索起来。 九重天雷之所以威猛如斯,只因它有九重,重重叠加,仿佛海潮一般,一浪胜过一浪,难以匹敌。 硬抗是抗不住,如此,只有赌上一赌了。 遥望天云,安伯尘忽地纵身而起,向天云间飞去。 雷分九重,每渡过一重,所面对的雷势必然会减弱许多,安伯尘是在赌他一飞冲天,穿过九重天雷,迈上雷云之巅,眼前的劫难自然不攻而破。 老天似也察觉到安伯尘的主意,收起戏耍安伯尘的打算,九重天雷轰然引发,一股脑的降下。 雷如雨,倾盆而下,却分九重,一重连着一重,层层推进。 安伯尘身处半空,摇身变成一只蜜蜂,避开雷雨,直冲向第一重天雷。天雷随之变化,好似密密麻麻的雷沙从天而降,铺天盖地。 无奈之下,安伯尘只好变作一支利箭,“嗖”地插入第一重天雷。 耳边轰轰作响,安伯尘只觉天雷蜂拥而来,想要将他的箭身挤断。虽只是一重天雷,可其上还有八重,光是威压便令安伯尘心头狂震。夹杂在魂体中的那丝风水火陡然旋转起来,螺旋之力生出,安伯尘咬紧牙关,奋力向上冲去。与此同时,在魂体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雷势游走而出,吸食着欲要置安伯尘于死地的天雷。 “噌!” 耳边忽然传出清脆的响声,安伯尘魂体一颤,堪堪渡过第一重雷劫。 在他脑海中滚动着一颗发着深紫色的珠子,珠身透明,散发着雷光,内中流淌着浓稠的液体。 头顶还有八重天雷,安伯尘哪有心思多想,化身银枪,旋转着,直冲而上。 雷鸣声从枪尖响起,在风水火三势的带动下,呼啸如雷霆,转眼又刺穿一重天雷,安伯尘脑海中也随之生出一颗雷珠。 三重。 四重。 五重…… …… 安伯尘借助风水火雷之势,一鼓作气,连破九重天雷,摇晃着变回原形,飘浮于云端。 脑海中已聚集着九颗雷珠,左右相接,围成一圈,缓缓沉入下丹田,融合成一颗。 见着九重天雷也奈何不了安伯尘,老天爷悻悻作罢,收回天雷。 云淡风轻,日光穿破云霾,普照大地。可屏风中的世界早已支离破碎,山不成山,河不成河,坑坑洼洼一片,大好法宝毁于一旦,却成全安伯尘九重天雷魂体。 盘膝坐于云端,安伯尘正欲思索三魂聚合的奥秘,可就在这时,他只觉下腹微微起伏,竟是魂体不知觉的进入胎息状态。 胎息者本就是先天真息,人未出生时于母胎中的呼吸之法,安伯尘炼化天魂,合抱成婴,历经九重天雷的锻炼终成神魂,亦仿佛婴儿出生时的那一刻,脱离母胎,依稀还记得胎中的呼吸之法,可也仅只存在于这一刻。肉身胎息已是神乎其神,现如今魂体也进入胎息,今日之后也不知何时才能重得,安伯尘自不会放过。 扫落杂念,安伯尘屏息凝神,紧守下丹田。 问天问地问鬼神,今朝安伯尘只问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广,天地穹宇大道何在? 无穷无尽的玄奥秘密从天地尽头飞来,化作史书般的庞大画卷,铺展在安伯尘眼前。 安伯尘一目十里,飞快的浏览着。 原来在无数年前,天地穹宇间有着许许多多强横无匹的仙神妖魔,或是称霸一方,或是自立国度,他们厮杀征战于天地穹宇中,小战夺地,大战夺国。国战降临,英豪辈出,群雄争霸,胜者扬名史册,败者身死名裂,林林总总,难以尽述。 然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地规律亦如此。厮杀到终了,天地已非原先的天地,天宫气运不再,徒有其表。名传史书的仙神妖魔或是远遁,或是隐去,只留七十二福地,三十六洞天供后人修行。除此之外,天地间还有数方地界…… 安伯尘还未“看”完,就觉下丹田处一颤,大风从彼岸吹来,内中携着强横无匹的引力,欲要将安伯尘带回大匡。 法宝已毁,安伯尘自然无法久留,可关于这方天地的玄奥秘密安伯尘还未看完。 时间仅剩不多,安伯尘无暇去看冗长的天地历史,索性跳过,直向天地大道望去。 踏上修炼道途已有三年,安伯尘所知道的境界仅限于大匡,从炎火到神师父,虽知神师之上还有真人,可也仅是模模糊糊知道个大概。 魂体被怪风卷向彼岸,安伯尘匆匆一瞥,扫过天地境界划分,囫囵吞枣强行记下。 炎火到神师果真只是大匡的境界划分,在天地间有着许多不同的修炼系统,如金丹大道,如炼气……境界划分也有少许不同,真人之下都分四个境界,在大匡是炎火、地品、天品以及神师。而在大匡之外,真人之下的境界名称各不相同,却都彼此对应。就拿神师境界来说,有的称作元婴,有的称气宗,有的则唤作人尊。而在神师之上,林林总总的修炼体系开始交叉融合,修炼之法虽不同,可都沿用一个境界称号真人。 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身魂两分,水火不侵,千变万化,寿敝天地,无有终时。 又因真人的元气高低,实力强弱,分为三重天。每一重天的实力相差甚远,比之天品和地品之间还要差上许多。至于真人之上…… 安伯尘还没来得及看,便被怪风卷至屏风世界尽头,胎息境界随之打破,安伯尘也只捕捉到三四个名号,却没能看清。 转眼间安伯尘已来到屏风世界的边缘,身前是一条处于虚空中的鸿沟,透过鸿沟隐隐能看见彼岸的大匡。安伯尘正欲回转,心头忽的一动,转身望去,就见从屏风世界另一边飞来一群修炼者。 “难不成这屏风中的世界是真实的?可它分明是袁三郎的法宝……” 安伯尘喃喃自语道,未及多想,魂体已不受控制的卷入虚空中的鸿沟,回到彼岸。 最后一眼,安伯尘就见虚空缓缓闭合,屏风世界瞬间坍塌,虚空另一头的天地一下子变得遥远无涯。 “原来这屏风是两界之门,屏风世界则相当于边地……” 安伯尘恍然大悟,低声自语道。 今日这番巧遇解开了安伯尘心中许多的疑问和迷惑,关于这天地构成,关于道途中的境界划分。 上古大战之后,想必天地已变得支离破碎,正因如此,大匡才会出现许多坑坑洼洼,诸如龙女宫、女儿国之处定是如屏风世界一样的边地。从边地跨过虚空彼岸,便能到达诸如洞天福地的各个界地,一如安伯尘昔日从龙泉井下的龙女宫到达玄德洞天一般。 除了大匡所在的东界外,还有许多界地,同时存在于天地间。 天地秩序虽凌乱,却并没毁灭,只不过一切都和有着仙神诸强的上古时期大相径庭,记录着天地大事件的史书也在新一代仙神妖魔的笔下掀开新的篇章。 第212章 重回太清镇 第212章 重回太清镇 安伯尘第一眼看到的是支离破碎的屏风,紧接着,袁三郎的肉身和围着他打转的上官婉儿没入眼帘。 “过去多久了?” 安伯尘问道。 上官婉儿一愣,看向安伯尘面露惊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没再理会上官婉儿,安伯尘转头看向翻倒在地的香炉,就见里面的檀香燃到尾根,尚未燃完。 我在屏风世界中待了足足一天,现实中竟只过去了半炷香……看来屏风世界和神仙府倒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只可惜已毁于天雷之下。 安伯尘心中想着,将银枪放回珠链,打量向袁三郎的肉身。 神魂归体,重返大匡,安伯尘并不知道,随着聚合三魂打破桎梏,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引得一旁的上官婉儿奇光涟涟,只觉短短刹那间,驸马王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可又说不清具体不同在哪。 炼化三魂后所得的神魂乃是修行道路上的一个分水岭,文武火修行者谓之神魂,金丹修士谓之元婴,炼气者谓之元神,乃是修道者们所渡过的第一劫。第一劫过后,得此超然于肉身的存在,可神游出窍,可俯瞰四合八荒,可感悟天地奥秘,可推衍天机造化,诸如此类难以尽表,且每一套修行体系都有其独门神通。 神师境界正处道途分水岭,迈过这一境界,便能得证“身魂两分,水火不侵,千变万化,寿敝天地,无有终时”的真人境界。此为凡人和仙神间最后的阶梯,也是最难以逾越的那个屏障,唯有借助神游天地、探索玄奥来得证。因此,神魂对于神师而言,就好比骑士座下的战马,士卒手中的长戈,缺之不可。 安伯尘方才地品便修得神魂,且还是历经九重天雷的神魂,即便肉身的修为跟不上,可神魂主心念意志,安伯尘举手投足间,都沾染上几丝孑然于世的出尘味道,和从前大相径庭。也因安伯尘肉身修为不够,即便修得九重神魂,可也无法发挥出全部神通,只能勉强运用神师境界的神通,比如俯瞰千里之地,神游天宇,千变万化。 “肉身浑浑噩噩,气若游丝,神志不存,想来至多两三日肉身便会腐烂,血肉崩离,骨骼散架,彻彻底底死去。”看向袁三郎,安伯尘喃喃自语道,面露惋惜。 他所惋惜的只是没能获知袁三郎的全部秘密,关于匡帝,关于天下大乱的真相,也关于另外八个天才少年。 听袁三郎在屏风世界所言,他们九人应当是刚刚踏足尘世,各寻一踏脚石磨砺修为。袁三郎选中安伯尘,另外八人也有各的目标,其中大多数还是老相识,无华、张布施、第一王风……以及司马槿。 心头一跳,安伯尘眸子冷凝下来,下意识的握紧长枪。 “现在就去吴中?不妥,司马门阀对我恨之入骨,百日随行符犹在,恐怕我还没到达吴京便会遭遇司马家人的围杀。到那时非但帮不上忙,还会连累到她。” 安伯尘思来想去,都没能想出解决之法。 “驸马王,你在嘀咕什么?” 上官婉儿好奇的问道,可当她触上安伯尘随意瞥来的目光时,只觉心头一慌。 并非安伯尘的神情有多冷漠,而是他的眸子看起来很空。似是看向她,可细细看去,却能感觉到安伯尘的漫不经心,在他深邃的眸子里好像藏着一块冰。 若非上官婉儿,安伯尘也不会进入太清镇。当然,袁三郎的出现也无法怪罪到她头上,无论安伯尘进不进太清镇,袁三郎既已选中安伯尘,那无论如何都会找上门。只不过,安伯尘愈发觉得上官婉儿既麻烦又碍事,若真要踏上那条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路,必须尽早丢掉这个包袱。 可话又说回来,今次要不是她,或许也杀不死袁三郎。 机缘一场,造化一番,从女儿国至今诸多因果当真难以道尽。 嘴角扬起若有若无的弧线,安伯尘也不理会上官婉儿,想到司马槿即将面临的危险,眉头拧紧,轻轻摩挲起腕边的珠链。 下一刻,安伯尘微微一怔。 此前他和袁三郎生死相搏,自然无暇顾及手链,眼下安伯尘吃惊的发现,在链珠中的那片大海上,竟飘着一只琉璃瓶,瓶口插着束樱花。 即便修成了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神魂,隐约有了几分仙风道骨,可一看到那个无处不透着古灵精怪的瓶子,少年人的欣喜再难以抑制。 心意所及,海水卷起琉璃瓶,高高腾起。 小筑中的上官婉儿就见前一刻还是一副令人发怵模样的安伯尘颊边泛起浅浅的红潮,小心翼翼的打开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琉璃瓶。 “奇怪的男人!” 上官婉儿暗暗骂道,余光中就见甬道尽头的窗户外似有什么在闪烁,犹豫片刻,好奇的走了过去。 摘下樱花,安伯尘倒出琉璃瓶中的卷轴。 打开卷轴,清秀中不乏挺傲风骨的字体没入眼帘,安伯尘淡淡一笑,轻声念了出来。 “可知道我是谁?” 安伯尘莞尔,从一旁的桌案上拾起笔墨,写上“红拂”二字,随后将卷中塞回瓶中,重新抛回珠链海。 琉璃瓶在浪潮间颠簸了片刻,转眼消失,没过多久又重新出现。 “看来那日我无意中血祭珠链,不单收复了我这条,连红拂的那条也一起炼化了。” 安伯尘心中了然,笑着将琉璃瓶取出,卷轴上只写了……三个字你在哪? 安伯尘紧接其后写上“太清镇”,正想把瓶子放回去,余光落到袁三郎身上,安伯尘沉吟着,挥毫而书,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段,将太清镇上所见所闻如实写下,连带着上官婉儿和女儿国也稍作描述。 琉璃瓶去而复返,司马槿的回函很简单,只有寥寥数字放心……我自有主张。 司马槿没提上官婉儿,似乎对安伯尘和一个美貌女子在一起很不在意,没来由的,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患得患失,可也只停留了片刻,片刻后烟消云散。 拧起眉头,安伯尘提笔而书……匡帝门下九子,皆天品修士,神通古怪,又怀揣法宝,切莫轻忽……可要我前去吴国助你? 这一回,安伯尘等了许久才等来司马槿的回函,卷轴上如是写道……小安子,你可是忘了当初是谁领你入门的?你都能杀死那袁三郎,我怕什么。再说,你若回返吴国,定会被司马家人追杀,且还有可能暴露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安心带着你的美人亡命天下,等一个月后,百日随行符化解再议。 安伯尘低声念叨着,眼里泛起浅笑。 司马槿先前几次回函很是生硬,亦透着一丝淡漠,直到这最后的回函终于打回原形,也让安伯尘稍松了口气。 将琉璃瓶丢回珠链海,安伯尘心情大好。 两条珠链,一个在他手中,另一个被司马槿戴着,都通往同一个须弥世界,也就相当于两人共同拥有的空间。如此一来,无需神游便能传递音讯,既方便又迅速。 “也罢,她有八百鬼军斥候,又有司马家相助,便是天品高手也讨不了便宜。” 安伯尘自言自语道,转而看向袁三郎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肉身,心头一动,却是忽然想起了三元极真洞天的那个陈太极。 那日在东海边炼化太阴太阳,得双目神通,安伯尘机缘巧合下神游出窍,飞至一方洞天,遇上被人杀害的西玄山弟子陈太极,鬼使神差般夺舍附体,获知陈太极生平记忆。 眼前的袁三郎虽未死绝,可也算半个死人,我若神游出窍,是否能够夺舍他的肉身?如此一来,获知他的生平记忆,匡帝的那些秘密,其余八人的身份,自然也就到手了。 洞悉匡帝的图谋,匡帝上到明处,安伯尘置身暗处,勉强能够扳回点劣势。 刚想神游出窍,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警觉,却是记起了第一王风也在太清镇。他和自己一样都身处踏脚石之列,袁三郎在青楼布局杀我,那想杀的第一王风的那人定然也在太清镇中,只不过在太清镇另一边。 也就是说,这太清镇早已不再安全,若有强人躲于暗处,在我神游出窍时暴起一击,肉身危矣。 安伯尘既想夺舍袁三郎,探悉秘辛,又顾忌无人为他看护肉身。 正在这时,安伯尘只觉脑海中有东西嗡嗡作响,来自上丹田,似想倾诉些什么。 人体的周天经络中共有上、中、下三处丹田,地魂位于下丹田,炼化所得的天地双魂位于中丹田,如今聚合三魂,生成神魂,自然置身于上丹田。 安伯尘如遭雷殛,微微一晃。 一段奇妙非凡的道言回响在耳边,好似来自九天之上,又仿佛传承于鸿蒙上古,此时业已属于安伯尘。 会心的一笑,安伯尘闭合双目,遂又睁开。 右眼中,水波跌荡,暗流涌动,化作海潮漩涡。紫色的光华从旋涡中氤氲升腾,不多时,应雷劫生成的九颗雷珠从安伯尘右目中蹿出,呼啸着飞向袁三郎。 第213章 王风 第213章 王风 雷珠钻入袁三郎右眼,转瞬隐没。 就在雷珠隐入袁三郎体内的那刻,奇异的感觉从安伯尘心头生出,记忆如洪,铺天盖地的涌来。 那是袁三郎的记忆。 此时犹如一卷厚厚的书典,一页页的铺展在安伯尘眼前。 ……自幼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后被神秘高人带入秘宫,同成千上万的孩童一起,历经重重磨难,终于成为三百六十五名秘宫弟子之一。再然后,是一场更为残忍的选拔,三百六十五名弟子被安排在一个山谷中,自相残杀,只有最后九人能够存活,成为最终的传奇命主……袁三郎活了下来,匡帝钦封传奇命主。 而另外八人,也以各自的传奇为假名,如紫龙女、奇蝠客、鬼大、苦狐儿…… …… 安伯尘静静“看”着袁三郎的记忆,看着那八个将匡传奇重新演绎的少年。 他知道,这些年纪轻轻便拥有天品修为、被匡帝选中的天命骄子们,终将会成为他的对手。直面相敌的那一天或许要等很久,或许会很快,在匡帝安排的命运中,他们是顺应天意、挽救大匡国运的命主,而他安伯尘则是命主们成长路途上的磨刀石,除此以外再无一用。 就在这时,安伯尘微微蹙眉。 在剩余的八名传奇命主中,安伯尘发现一个异类。 他的绰号叫浪客,和包括袁三郎在内的八名传奇命主不同,他并不来自秘宫,不属于三百六十五秘宫弟子,而是一年多前突然出现,杀死原先的浪客,在匡帝的默许下取而代之。 在袁三郎的记忆中,浪客的修为似乎不足天品,实力却不输任何一名传奇命主。除紫龙女外,其余的命主对于浪客都很忌惮,或许因为他是个外人,又或许因为他十合杀死旧浪客的本领。传奇命主之间没有太多的感情,也正因如此,他们更难接受一个陌生人。 …… “驸马王,快过来看!” 耳边传来上官婉儿的惊叫声,安伯尘皱了皱眉,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袁三郎陡然睁大双眼,将朝安伯尘这看来的上官婉儿吓了一跳。 安伯尘扭头望去,目光从窗口飘出,就见小镇另一头冲天而起着一条金龙,在暗夜中被一条看不明晰的黑影袭击,连连后退。 “奇蝠客?” 在袁三郎的记忆中,对于奇蝙客的描述是来无影、去无踪,昼伏夜出,披夜杀人。 而在安伯尘所看过的《大匡神怪谈》中,奇蝠客是一半妖半鬼的存在。他也是大匡初年人氏,原为富家子弟,喜探险,极好游走深洞险窟,不料在一次探秘中,被怪蝠咬伤,双目失明。祸福相倚,他在夜间行走如同鬼魅,却惧怕日光,白日而眠。回转家中后,因他无法视物,又形同鬼魅,被家中长辈嫌弃。他一怒之下咬死家人,独自前往深洞险窟,以野兽为食,天露为饮,遇到和他从前一样喜欢探险的公子哥,总会藏于一旁劝训,若那人执意不听,他便出而咬杀之。 这些神话传奇大多都发生在大匡初年,这其中又藏着怎样的秘密? 安伯尘没有再想下去,又一个传奇命主出现,匡帝选中的天之骄子,无论是回报第一王风的传道之情,还是为了他自己考虑,安伯尘都无法坐视不管。 屏风支离破碎,香炉中的檀香终于燃到尾根。 安伯尘看了眼睁大双眼,神情木然的袁三郎,一个大胆的计划浮现在脑海中。 九重天雷炼化生成的雷珠和安伯尘的魂体相连,当它飞入袁三郎体内后,安伯尘不单获得了袁三郎的记忆,还能像木偶般将袁三郎的“尸身”操控于心意间,却又不是傀儡,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一模一样的袁三郎,就和那次夺舍陈太极一样,袁三郎是又不是袁三郎,更像是安伯尘另一个分身。 “驸马王,你……” 眼见安伯尘和那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大步走出,上官婉儿连忙上前问道。 “呆在这别乱跑。” 安伯尘没有停留,只是冷冷丢下一句话,转眼消失在楼梯口。 上官婉儿神色一僵,讪讪的止住脚步,美目中闪过复杂之色。 自从撞破驸马王和那个华服公子后,他的神色语气都变得不同起来,总之再不像女儿国时的那个男人。 …… 镇东是一片山丘。 丘陵不高,却很险峻,青冥的夜色下,匍匐着许许多多的洞窟,正像是《奇蝠客传》里那个半妖半鬼存在的蜗居之所。 夜黑风高杀人夜,无论故事里还是故事外,奇蝠客都贪婪的享受着用血腥当颜料,在夜幕下书写段段诡异传奇的快感。 墨黑色的披风拖在身后,裹在披风中的高瘦少年看向从天头坠落的金龙,嘴角咧开,露出雪白的牙齿。又是一场轻而易举的宰杀,就如同从前撕裂那些无用的秘宫弟子般,毫无悬念。对面山坡上的少年虽会秘术,且还是最纯正的秘术,可毕竟只有地品修为,即便他能聚出金龙,也敌不过自己残影式的进攻。 入世第一场历练如此轻松,轻松得令奇蝠客有些怀疑,陛下是不是挑错人了。 抱拢双臂,奇蝠客扬起头,居高临下的看向第一王风:“你说的那个女人我从没听说过,你若现在罢手,我尚可饶你一命。” 就和《匡传奇》中的奇蝠客一样,杀人前,总要先劝阻一番。 太清镇中的奇蝠客早已打定主意要将对面的倔强少年杀死,他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显示他的宽宏大量,假惺惺的慈悲,这样杀起来才更有快感。 不远处的山丘上,第一王风仅靠一根树枝强撑着身体,胸前衣襟上染满鲜血,随着胸口的起伏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这三年里不知道走过多少路,走过多少地方,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绝望后,终于寻着了她的音讯。三年前他们本应该乘着能抵御最强烈海风的楼船离开大匡,却没想到那个承诺了他们希望的男子获得秘密后并没出现,出现的是八百人的精甲铁骑军。 直到三年后,走遍几乎整个东北的第一王风才知道,他和月青青本不应该轻易相信别人。这里的人和桃源的人不同,说出的话并不一定能做到,许下的承诺更有可能是要命陷阱。只可惜第一王风知道的太晚,晚到让他再找不到月青青,花了整整三年,一寸寸的寻遍三千里匡东匡北,都没能找到。 从那以后第一王风再没踏踏实实睡过一次觉,在空旷的夜原中,黑压压的天穹下,他看着天头的明月,越看越觉得心中发慌。 月青青也修秘术,可因为她的体质和生来便有的怪病,她无法修习攻击法门。一个身患重病,走不到半里便会气喘胸闷的女孩,手无缚鸡之力,独自走在乱匪横行、人命如草蓬的关东…… 每每想到这里,第一王风便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他拼命阻止自己不再去想,可噩梦生出,又怎能止住?白目中流淌出惨白的泪珠,一颗颗的滴落在荒草荆棘间,流到最后,竟将枯黄的草地染红。 赤裸着双足,行于冰天雪地,走过长着锋利齿牙的碎石,也只有这样第一王风才能稍稍麻木。可当双脚渐渐麻木,脚底的伤疤比碎石还要坚硬时,他的心又止不住的剧痛起来,且比从前还要痛苦无数倍。 若是当初他能多想想,也不会那么轻易的相信匡皇叔,他和青青也不会失散于乱军中。 承诺了她此生的安逸和幸福,现在回头想想,三年前一路逃到大匡,有多少事是自己拿的主张?大多都是在她柔言细语中,一次次摇摆间定下。 那时的自己,自负秘术天才,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仅凭一腔热血无脑到极点的少年,却让她对未来充满了的希冀,死心塌地的相信自己会带着她逃出桃源,逃出大匡,远走高飞去寻找只有他们两人的桃源。 “我没看错吧?你是在哭?” 月光下,奇蝠客惊讶的看向满脸泪痕的第一王风,收住了刚要迈出的脚。 嘴边浮起浓浓的好奇,奇蝠客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第一王风,这个在自己一次次稳占上风的攻击下不退一步,明知自己在戏弄他却仍不放弃的少年竟然哭了,莫非他并没自己想象的那么无畏……也是,人总是怕死的。 第一王风是怕死,他怕他死了,她还活着,若还对自己许给她的未来抱有希望,那她岂不是白等了三年。更可怕的是如果她不知道自己死了,那她还会一个人无依无靠的等上多久? 千辛万苦找到了她唯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太清镇,近在咫尺,却因为那个妖邪般少年的存在,而无能为力,耗光力量都无法迈进一步。 冷风呼啸,月光也变得冰冷起来,第一王风绝望的颤栗着。 风的呼啸中似乎夹杂着别的什么声音,曾经轻柔而又欢快的笑语,那是在他们刚刚逃出桃源,走投无路时。第一王风清楚的记得,纤瘦的少女硬是将懊恼的他拖起来,脸上挂着温柔而轻快的笑容,躲在他怀中柔声道。 “刚开始你就不开心了吗?你忘了我们已经渡过许多开心的日子,往后如果遇上不开心的日子,那就从以前的快乐中汲取力量吧,这样才能一路走下去呀……呆小风!” …… 开心的日子……是啊,从前那些开心的日子。 无论我在哪,你在哪,我们都不曾有一天忘记过。 第214章 无邪奔雷 第214章 无邪奔雷 山坡上的少年扬起手,擦干眼泪,他从昏暗的月光下抬起头,双目白得令皎月自惭形秽。 大风起,从遥远的关东群山间吹来,将少年相思成灰白的头发高高卷起。 一个人若是经历过绝望,那他只剩两条路可以走,要么是退缩,坠下无底深渊,要么是一步步向前,走在比细线还要细长的山崖吊桥上,随时有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就在第一王风无路可走时,他忽然看见了希望,虽然只是他臆想出来,渺小到极致,可此时此刻却无异于那根足以挽救他性命的稻草。历经千辛万苦,一次次希望,一次次绝望,第一王风早已疲惫不堪,身如磐石,心如琉璃,随时有可能瘫垮、碎裂,却因突然想起了她,藏于血脉中仅剩的那丝力量终于蠢蠢欲动。 白目越发的白,迎向月朗星稀的夜穹,如旋涡般转动着。 一绺金光从他眉心中钻出,舞动摇曳,紧接着又是一绺。 从远处望去,山坡上的白目少年眉心处金光缭绕,编织成一张大网将他身体套紧。金光如灿,自上而下钻入他的身体,又有一股炽热的火潮从他脚底生出,往上蔓起,似要将他焚烧成齑粉。 秘术遵循五行变化,第一王风修金部秘术,突破时自然是以火炼金。 随着山坡上的火越燃越旺,少年白目中的轮涡也分开一道涟漪,少时,从两轮化作三轮。 “居然突破了。” 奇蝠客咧嘴而笑,眉宇间的兴味愈发浓厚。 “不过你这突破倒是异于常人,非是修成大圆满的水到功成,而是你空乏的身体里榨取潜力,硬逼得突破到天品。” 奇蝠客饱览秘宫典籍,一眼便看出第一王风所使的手段。 “也罢,那便再打一会。” 冷笑一声,奇蝠客迈开脚步,在半途高高跃起,仿佛一只展开蹼翼的大蝙蝠滑翔过沟壑,在夜色下掠过道道残影,快得让人琢磨不出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大火从第一王风身上褪去,他的身体仿佛镀上一层金子般闪闪发亮,可他的气色却惨白得好像刚刚大病过一场。 “青青,现在我也和你一样了。” 第一王风笑着喃喃道。 强行榨取潜力,借助白目神通突破到三轮,虽拥有天品修为,可对他的肉身却是极大的摧残。第一王风清楚的知道这点,可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在痛苦、不快乐的时候,想想那些快乐的日子,从中汲取压倒痛苦的力量,肉身也会渐渐变得麻木,再感觉不到一丝痛苦。 月光下,少年猛地扬起头,白目旋转。 在桃源三氏十五部中,有许多不传之秘,大多是由血脉所传,其中便有他的白目神通。 相传在上古时候,天庭有一方天帝生着双白目。白目中又藏有十八仙神,每一名神只都拥有两样神通,天帝将十八仙神逐一杀死吞食,终于获得了那十八名仙神的本领,手掌三十六神通,笑傲天地。后来那名天帝喜欢上了桃源村第一氏的一名少女,又顾忌天人殊途,遂托梦求欢。翌日那名第一氏的少女便怀了身孕,后代中常有天生白目者,能够于白目中获取神通。随着年代渐渐久远,血脉稀薄,天生白目者也愈发稀少,经常隔了六七代才出现一名。而第一王风正是第一氏许久不曾出现的天生白目者,虽然修行速度奇快,悟性极高,可此前将近二十载的岁月里都未能从白目中获取神通,直到今夜…… 血液在皮肤下飞腾燃烧,白目中的三轮光晕愈转愈快,第一王风盯着疾飞而至的残影,双目轻轻颤抖着。 “白帝。辨法!” 雪白的瞳仁中,原本模糊不清的残影渐渐连成一线,随后化作一个狞笑着的人影。 双目一闭一睁间,第一王风手捏印法,猛地向脚底按去,口念真言:“兵!” 藏于山坡深处的金矿被第一王风硬生生摄取到他手心,金液如柱,摇摆如虬,第一王风双膝微弯,借着金液冲击的助力,仿佛一头对月咆哮的天狼高高跃起。 “斗!” 二十来丈的粗大金柱仿佛长鞭般被第一王风操纵于掌心,坚硬却又柔软,在奇蝙客还未反应过来时重重砸去。 凄惨的怪叫从太清镇东响起,奇蝙客的残影被第一王风看破,毫无还手之力般被第一王风砸入山地,整个人都深深陷入泥土,气息焉焉。 奇蝠客怎么也没想到已是强弩之末的第一王风暴起反击时竟有如此强大的战力,不仅是他,匿形于一边的安伯尘也没料到。 雷珠进入袁三郎肉身后,袁三郎仿佛变成了安伯尘的分身。九颗雷珠分成三数,各飞入袁三郎上中下三方丹田,强压残留的天、命双魂,随着安伯尘传去的意念操控起袁三郎的一举一动。更为神奇的是,安伯尘将水行术传去,袁三郎竟也能化作长水,随着安伯尘游至镇东,隐匿不现。 安伯尘匿身一旁,并非坐山观虎斗,而是等待良机。 在袁三郎的记忆中,奇蝠客的修为实力虽排不上前三,可一到入夜,他却是令其余几名传奇命主都忌惮不已的存在。安伯尘知道突破三重轮的第一王风定会暴起反击,或是稍输奇蝠客一筹,或是不相上下,可无论哪种,都是安伯尘出手偷袭的最佳时机。却没想到突破到天品的第一王风如此强悍,只一招便将奇蝠客打杀当场,又一个传奇命主身陨在他们所谓的踏脚石下,安伯尘摇头一笑,正想现身。 月光下爬起一团阴霾,好像一滩烂泥诡异的站立起来,在第一王风身后。 转眼后泥土飞溅,一脸暴虐满身是血的奇蝠客叫嚣着,冲天而起。第一王风未及反应便被奇蝠客从后面掐住脖子,手臂双腿死死缠上,细长尖利的牙齿从嘴角伸出,狠狠插入第一王风的脖颈。 冰冷的感觉顺着脊背溢满全身,就仿佛一根铁钉钉下,第一王风颤抖着,用尽全身力量,可却难以动弹半下。 他看不见身后的妖人,却能感觉鲜血从破裂的血管中汩汩流出,越流越虚弱,虚弱得第一王风再难回忆起曾经那些快乐的日子,黑暗将他淹没,身体中力量如退潮般渐渐消失。 就这样结束了吗? 第一王风茫然的问道,没有回音,黑暗的世界中只有他一个人,光明渐渐远去,连带着那些快乐或痛苦的回忆。 “好血!” 奇蝠客大快朵颐,喝得好不痛快。 既然是身负拯救大匡使命的传奇命主,又怎会只有一样本事,他的本领很多,如残影,如地遁,还有吸食人血,大多都在黑夜下进行。黑夜是他最好的外衣,流淌在黑夜下的血液总有种令人陶醉的美丽,而这第一王风的血液更是鲜美绝伦,血液中散发着复杂的气味,有不甘,有悔恨,有悲伤,也有绝望,总之是他奇蝠客最喜爱的气味。 双目渐渐变白,非是第一王风的双目,而是奇蝠客的。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白中透红的双目中,出现了一个气质高雅的华衣公子。 奇蝠客冷笑着看向袁三郎,恋恋不舍的拔出獠牙,舔着唇边的鲜血道:“看来袁三郎也大功告成了。” “区区一地品修士,只是眨眼间的事。” 袁三郎卷拢袖筒,笑吟吟的向奇蝠客走去,雍容华贵,却又不失谦逊。 “可要同饮?” “这血也只有你喝的下。” “那便是你没有口福了。” 奇蝙客摇头一笑,不再理会袁三郎,继续去喝第一王风的鲜血。 獠牙插入皮肤一寸,袁三郎距离奇蝠客只剩两步,獠牙刺入舔嗜着鲜血,奇蝠客的双眼又开始变白。 青山间卷起冷风,冷风中,袁三郎猛地迈前一步,手臂如梭,狠狠刺入奇蝠客的后背。 “吼!” 半妖半鬼的少年凄吼一声,痛苦的拔出獠牙,强忍剧痛转过身,难以置信的盯着袁三郎。 “你忘了这样是杀不死我的吗……你到底是谁?” 袁三郎没有说话,说话的是从他身后呼啸飞来的银枪。 危急关头奇蝠客也不手软,两根沾满血腥的骨刺从双肋下蹿出,直接将袁三郎的肉身撕成两瓣。袁三郎的肉身本就被安伯尘所弃,他的作用只是利用他命主身份接近奇蝙客,暴起一击。 在奇蝠客撕裂袁三郎肉身的同时,银枪呼啸而至。 “噌!” 金铁摩白骨的声音回荡在山岭间,安伯尘这一枪不偏不倚的刺入奇蝙客心窝,可他心窝中竟只有密密麻麻的白骨。 “废物!” 奇蝠客的脸已抽搐变形,却仍不忘朝向袁三郎的尸身痛骂一声。 身化残影,奇蝙客猛地向后一拉,硬生生将他的身体抽出无邪,双手捏出印法,身体不住后退。 安伯尘稳占上风,哪容奇蝠客就此逃脱。 疾步上前,风水火三势此起彼伏于眸眶中,转而被魂体涌出的雷势淹没,安伯尘身如风影,亦带着雷霆之势,丝毫不慢于奇蝠客。 神游回转时所残留的神魂奥秘分出一丝流转于无邪,疾奔中,安伯尘手腕一抖,猛地刺出银枪。 无邪·奔雷。 第215章 反派联盟 第215章 反派联盟 天降大道,斩之成仙。 安伯尘神游出窍,历经九重天雷终于站上天云之巅,胎息悟道时只询问了天地秘辛,然而渡过九重天雷的神魂所得到的好处亦非寻常。 虽因安伯尘肉身的修为尚弱,无法完全破解九重神魂的奥妙,可此次神游回转还是给安伯尘带来不少好处。其一是念头雷珠,相当于魂体的本命法宝,无需再神游夺舍,只凭雷珠即可。其二则是雷势,从前安伯尘的肉身只修风水火三势,雷势属于魂体,无法运用到肉身修行。而今渡过九重天雷,神魂被淬炼到极致,盈而泄露,肉身从魂体中摄取雷势轻而易举,无论修炼还是枪斗中都能用上,甚至比无法外放的水火二势还要好用。 水火二势只有修炼到天品修为才可外放,阴阳之风则必须配合秘术施展,只有雷势,安伯尘仅凭地品修为便能外放,而今用于枪术,却隐隐透出道法的意味。 奈何受修为所限,雷势也只能施展出三千斤余斤的元气,即便如此,可配合上安伯尘看山仍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枪道,兼之螺旋枪力,至少在地品境界,安伯尘和他的银枪无邪堪称无敌。 脖颈后的伤口不再溢血,第一王风从黑暗中挣脱出来,睁开苍白的双目,就看到一柄银色的长枪从黑暗中钻出,枪尖旋转着条条紫雷,如虬如蛇,疾奔如雷。 而手持银枪的是一个眉目淡然,瞳孔中却流转着水火之势的少年。 是他…… 第一王风一怔,三年前的记忆随着直逼奇蝠客的一枪渐渐清晰起来。 战意如火,火风中,第一王风就听持枪少年大喝一声。 “王风兄还能战否?此时不杀此獠,更待何时!” 身后是朦朦胧胧的小镇,隔在他和小镇之间的,却是退速愈发疾快、身如残影飘忽不定的奇蝠客。 胸腔中的热血渐渐点燃,第一王风拖着他疲惫到极致身体,在月光下转过身,白目中氤氲起若有若无的水汽。 “白帝。困缚!” 少年低声喃喃着,又一个神通被他从血脉深处强行唤醒,即便因此损耗元寿他也在所不惜。 奇蝠客怪叫连连,一边躲避着难以匹敌的奔雷枪,一边向小镇望去。 太清镇由三名传奇命主施法所建,是镇也是阵,眼下虽死了最没用的袁三郎,可只要大姐在,仅凭他们二人也能合力杀死这些踏脚石。 奇蝙客如是想着,就在这时,从夜云间裂开一条缝隙,霞霾倾散,仿佛一只睁开的竖眼,冷冷盯着奇蝙客。 那双天眼竟也是白的。 奇蝠客心头一冷,刚想转身便逃,就见一只苍白的大手从天云间落下,猝不及防间将他死握住。 银枪刺破夜色,雷蛇乱舞,扎入奇蝠客无法动弹的肉身。 安伯尘手腕挑起,无邪自上往下,自左向右画出一个十字,随后猛地拔出。 紫雷兜了个圈,齐齐消殒,奇蝙客惊诧的看向他渐渐剥离脱落的肉身,半边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另外半边则满是怨恨。分裂的嘴唇动弹了一下,好似在念什么咒语,也不知他有没有念完,奇蝠客从上到下碎裂成肉块,支离破碎,连带着森森白骨摔落在地。 生前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死后更是如此。 又一段传奇在银枪的流光下终结,匡帝九子,已折其二,可安伯尘的心情并没好上几分。 只一个奇蝙客便需他和第一王风合力才能杀死,在传奇命主中,袁三郎排行垫底,奇蝙客也排不进前三,其余的命主又会是怎样的存在,红拂那边…… 余光中,白目少年正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体缓缓向太清镇走去,路过安伯尘时也没抬一下眼皮,似乎对他出手相助毫不领情。 安伯尘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就见第一王风突然停下脚步,怔怔地望向眼前。 顺着第一王风的目光看去,安伯尘也是一愣。 原先那个躲藏在冷清中的热闹小镇不翼而飞,有的只是空旷的郊野,以及浓浓的雾霾。 雾霾中走出三个人,探头探脑的上官婉儿,一手提琴,一手握剑却因手臂上的伤口太深而轻轻颤抖着的中年人,还有一个便是抓着条丝巾满脸茫然的少女。 安伯尘就见第一王风呆了般望着少女手中的丝巾,肩膀不住颤抖着,随后踉跄着向少女扑去。 “她在哪?” 扎着双麻花辫的少女吓了一跳,连忙闪身躲开,边躲边叫嚷着:“不是我……这不是我拿的,是那个恶女人临走前给我的。她让我传话……她还活着。” 第一王风身体一僵,喘着粗气,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她是谁?” “紫龙女。” 开口的是任天命,他依旧一身落魄清寡,黑鹅有气无力的跟在身后。 从少女手中接过丝巾,递给第一王风,随后“看”向安伯尘,任天命笑着道:“多谢。” 安伯尘点了点头,并没说话。 他知道那个瞽目中年人在谢什么,若非他先杀死袁三郎,又助第一王风杀了奇蝠客,也无法逼退传奇命主中排名第一的紫龙女,救下“太清镇”诸人。 可这人明明瞎了双眼,又在和紫龙女鏖战,且无法如自己这般夺舍袁三郎获知秘辛,竟这么快便想通一切,智谋着实惊人。 安伯尘打量着任天命,躲在任天命身后的少女也在打量着他。 “是了,我叫任天命。新朝遗人。” 任天命背上胡琴,笑了笑道,不作丝毫隐瞒。 “安伯尘。” 安伯尘开口道,都是被传奇命主选中的踏脚石,彼此间的身份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至于任天命,这个海捕令上常年高居榜首的天下第一盗寇,安伯尘即便久居江南,却也如雷贯耳。 “我找你很久了。” 任天命依旧笑着,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安伯尘默然许久。 这一夜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夜,许多本已注定的事随着三人的相遇,以及安伯尘紧接下来的一句话而改变。 “如此,结盟?” 结盟这个词很陌生,至少是第一次从安伯尘嘴里说出。可面对天下虎狼,神秘莫测的传奇命主,以及那个高高在上不知在想什么的陛下,安伯尘想要争夺到他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之物。 便如同修道,大道殊途,万千手段,可到终了,只要殊途同归便可。 安伯尘不认识任天命,不知道他的为人,只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是名扬天下的反贼佞寇。他既然寻了很久,那也是打着借助自己的主意,同样是叛贼,同样是踏脚石,交往而不交心,结盟是对谁都有益无害的选择。 躲在任天命身后的少女很是兴奋,可余光中,就见那个白目少年紧握丝巾,转身向镇外走去,似乎对大叛贼和小叛贼间的交易毫不关心。 “王风兄。” 看向第一王风的背影安伯尘开口唤道。 第一王风自顾自的走着,没有停留。 “月青青若在他们手中,你一个人去,只会是送死。更何况,你也不知他们在哪。” 第一王风依旧向前走着。 “我们一起,杀了他们,然后分道扬镳。” 安伯尘低声说道。 他习惯了一个人,可一个人面对整个天下,又能有几分把握?就算一次次大运,一次次机缘巧合,终于走到那个人面前,可岁月无情,他能等得,圆井村的爹娘却等不得。他还想骑着高头大马,拉着满载金银财宝的马车荣归故里,让爹娘乐一乐,在乡亲们前涨足面子……若能带上她更好。 修道无情,修道人有情,这只不过是安伯尘心中一个几乎微不足道的愿望,却因被那个人夺走了一切而变得遥遥无期。 安伯尘如是,任天命如是,第一王风亦如是。 都是习惯孤身走天涯的人,若非拦在他们面前的庞然大物太过残忍,断绝了他们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又怎会停下脚步去寻找同类。 行走在凄冷月光下的少年终于停下,他思索了许久,转向安伯尘。 “好。” 他不会去相信任何人,只除了不知身在何方的她。可为了她,他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无法忍受的。 来自隐世桃源村的叛徒第一王风,这一年风头最盛的琉国叛将安伯尘,以及生来背负叛贼头衔的任天命在关东结盟,在即将到来有着仙神妖魔的乱世中,他们只是踏脚石,又或许是微不足道的星星火光。 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卷入这场乱潮,从大匡到东界,从东界到洞天福地,再到传说中的九天黄泉、昆仑大墟……这燎遍天地、烧毁一段又一段历史的火注定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扑灭。 …… “你将丝巾留下,又留了口信,让他们三人结盟,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少年看向远处围坐在篝火边的五人,朗洋洋的说道。 在他身边的枝头站着翩翩若仙的少女,紫色的裙纱随风扬起,不沾轻尘,优雅而寡淡,和她的神色一般素雅淡漠。 第216章 故人 第216章 故人 “在一起岂不是更好,免得他们乱跑,杀起来耗费力气。” 紫龙女的声音轻柔好听,一点都不像杀人的人。 她身形高挑,日复一日的辛苦修行非但没有令她消瘦,反而令她的身材变得凹凸有致,肤白如雪。可就是这样一个到哪都鹤立鸡群的少女,和一旁的慵懒少年一起,却显得分外的小鸟依人,这种感觉令她很不舒服,偏偏他又是今次历练的守望者,摆脱不了,也不能摆脱。 “你和任天命也不过伯仲间,占得天时地利方才伤了他,如今他们三人联手,你又如何杀之?” 少年的口气依旧懒洋洋的,似乎这场出乎意料的逆袭和他无关。 “你别忘了,你也是传奇命主。袁三郎和奇蝠客失败,接下来便轮到你。” 紫龙女不理会少年的冷嘲热讽,淡淡的说道。 掏了掏耳朵,高大少年叹了口气:“那也得等到第二轮过后。这第一轮的三人竟如此难对付,第二轮的三人也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 “那些无需你操心。今次失败,陛下定会重新布置……你可是怀疑陛下?” 伸了个懒腰,少年青铜色的眸瞳中掠过一丝莫名,轻笑一声道:“陛下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洪福齐天,天命所归,本浪客又岂会不信。也罢,等第二轮过后,我们一起来杀这三人吧。能和我们中最美丽无双的紫龙女联手,真乃吾之福气。” 紫龙女似乎早已习惯了浪客的风言风语,并没什么反应,又看了眼篝火边的几人,转身就欲离去。 “这人啊,果然都是会变的。” 耳边传来浪客的叹息,紫龙女黛眉稍蹙,在她的印象中,浪客成天懒洋洋的,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像是那种喜欢感叹的人。 “像你这种人永远不会变。” 下意识的,紫龙女脱口道。 “你又怎么知道?若是你知道小时候的我是什么样的,定会大吃一惊。”浪客直视紫龙女的眸子,笑着道。 猝不及防下被浪客盯住,紫龙女芳心微跳,故作轻松的扭过头,掩饰着道:“听起来你小时候还有很多故事。” “多也不多,我那时候住在一个大门总是锁着的院子里,本以为会一直这样呆下去,直到遇见了一个人。” 浪客说着,他咧开的嘴唇离紫龙女粉嫩的耳朵很近,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紫龙女强作镇定,她想离开,可身边少年身上总有一种古怪的魔力,紧紧缠着她修长的双腿,让她无法移开脚步。 “他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浪客笑着道,眸子里似有什么在流淌,那年的记忆虽然不是很远,可此时想来,却恍若两世为人。 “是了,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他似乎也什么都不懂,却装作很懂的样子教我怎么和人交往,如何表达亲近之意。” “如何?” 紫龙女悄悄向一旁挪了小步,漠然问道。 “很平常啊,就是拍拍肩膀。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方法不是对谁都能用的,至少对我们那位陛下,万万使不得。” 紫龙女听着想笑,却不想让浪客得逞,只好板着脸冷哼一声,就听少年接着道:“所以现在的我一般不去拍人肩膀了,与人打交道有很多方式,对男人可以喝酒,也可以打上一架。而对女人……你猜如何?” 听着浪客近在耳边的温醇声音,紫龙女本能的生出一丝警觉。 “啪!” 清脆的响声从身后传来,紫龙女如遭雷殛,顿立当场,皎月般的面颊边浮起丝丝红潮,也不知是羞还是怒。 出其不意的拍了紫龙女浑圆挺翘的芳臀,浪客并没停手,意犹未尽的又捏了一把,趁紫龙女尚未回过神来,满意撤身而退。 “你作死!” 仙女般的气质从少女脸上褪去,又羞又怒的冷喝道,可望向跳得并不快的少年,她却迟迟没能把话语落实到行动上。 传奇命主中,也只有中途出现的他能令紫龙女偶尔侧目,侧目久了,他的影子不知为何渐渐钉在心底,怎么赶也赶不走。 “留着力气,这账下次再算吧……你还记得的话。” 耳边传来少年得意的声音,紫龙女轻咬朱唇,半晌飘然而去。 山林另一边,有着青铜色瞳仁的少年跳跃如飞,离那团篝火越来越远几乎快看不到时,他突然回过头,目光遥遥落向银枪边的人影。 “好久不见,安伯尘。” 咧开嘴,露出那双已不太明显的虎牙,少年懒洋洋的笑着消失在夜色中。 …… 火苗嘶嘶作响,五人围坐一圈,静默。 喝着任天命不知从哪变出的酒,三人已经许久没有说话,毕竟大家也不是很熟,虽是“盟友”,可此时却比陌路人还要生分一些。 扎着麻花辫的少女叫流烟,也不知是真名还是化名,总之任天命是这样介绍的。流烟靠在任天命身边,偷偷打量向一身武士装的上官婉儿,她从没见过这样大大咧咧的女人,见到陌生男子非但不避讳,还直勾勾的盯着看,比自己还要……还要不害臊。 拨弄着手头的干草,流烟面颊通红,颊边的雀斑在火光中轻轻跳跃,也不知想到什么,渐渐走了神。 上官婉儿越看第一王风和任天命越是犯愁,一个面无人色,一个瞎子,这样的男人在驸马王口中竟然是天下有数的俊杰,上官婉儿只觉好生失望,原以为很轻松的使命此时看来似乎也没那么容易。 如何才能寻找到两百个优秀的男人……有了! 犹豫片刻,上官婉儿转向安伯尘道:“驸马王,不如我们开家青楼?” 安伯尘一愣,转眼后面色冷凝,他在这费尽心机琢磨如何对付传奇命主,上官婉儿却不依不饶的惦记着她的“伟大使命”,孰不知眼下身处危难,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第一王风面无表情的喝着酒,倒是任天命笑着打破尴尬的气氛:“安将军这位同伴所言也不差,青楼乃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若是开家青楼,倒能掌握些消息情报。只不过……” 任天命没再说下去,他开口不过是为了缓和下气氛,开青楼这等荒唐事也只有上官婉儿才想得出,别说三人如今无法露面,就算能光明正大的行于大匡,也拉不下脸却开间青楼。 “若是安将军得到的消息准确,传奇命主接下来将要对付那三人,如此,这便动身吧。” 第一王风终于开口道。 安伯尘已将他从袁三郎记忆中获得的消息告诉二人,当然,并没透露雷珠之秘,第一王风和任天命也没多问。他们都有自己的秘密,联盟之初,未得稳妥自然不会什么都说,谁都会留得一手,也算不言而喻的默契。安伯尘透露这个消息也冒有风险,若是真的,两人对安伯尘的信任自然会增强许多,若不是真的,这个刚刚建成的联盟前途堪忧。 袁三郎和奇蝠客身陨,只剩紫龙女失败而归,安伯尘也不确信匡帝会不会改变计划。 无华在秦国,张布施在中都,红拂在吴国,和关东都相距甚远,按理说即便关东杀局失败,也不影响那三处的命主历练。再者,见识过奇蝠客诡谲的本领,安伯尘有些放心不下司马槿,他无法光明正大的前往吴国,只好请任天命出手。 第一王风去中都,他在那丢了月青青,找了三年未果,决定重回中都再探一番,顺便相助张布施对付传奇命主。 “也好……” 三人间的确没有太多话可言,安伯尘点头道,还未说完,嘴边浮起一丝笑意。 从腕边的珠链中取出琉璃瓶,安伯尘低头看去。 第217章 各奔东西 第217章 各奔东西 “琉军南下平乱,十战十胜,方柏孤军深入,于南顾丘遭遇伏击……中军冲散,方柏身中毒箭,一旬而亡。琉国南有乱军,北有吴魏虎视眈眈,璃珠广发招贤令……” 念着司马槿的传信,安伯尘眼里闪过奇怪之色。 他还记得那日入宫觐见璃珠得知叛军来袭消息时候的情景,无论是璃珠还是他都未曾太过重视,只当是寻常乱民流寇。如今看来,那场叛乱绝非偶然,定有人在幕后暗中操控,否则又怎会连败示弱,引诱方柏钻入陷阱,给予刚刚恢复些许生机的琉国难以承受的重创。 死便死,败便败,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安伯尘一脸平静,默默放回琉璃瓶。 世事无常,短短两个多月已然面目全非,他想要保护的只是巴掌大的圆井村,琉国如何并不在他关心的范畴中。并非安伯尘怨恨琉国不公,怨恨方柏糊涂被人反间,怨恨璃珠明知原委却按下不发,而是安伯尘只想轻轻松松,不愿背负琉国千万人的重担。 琉璃瓶消失在大海中,不多时又重新出现。 安伯尘将瓶子捞起,取出信函,目光所及,微微变色。 “李小胖子领虎贲营随军出征,现如今生死不知。” 捏着信纸的手陡然用力,安伯尘目光冷凝,几个念头间便已想通璃珠派李小官随军出征的缘由。或许出于好心,想让小官捞一捞军功,向自己示好,谁料天不遂人愿,原本毫无悬念的征战竟以琉国兵败告终。 思索片刻,安伯尘从腰间抽出笔毫,在信函上写道。 “红拂你派鬼军斥候前去一探,若遇到小官,且将他救回。” 一旁的第一王风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安伯尘,并没说话,任天命也只是笑了笑,继续喝他的酒。 安伯尘将琉璃瓶丢入珠链,不一会功夫司马槿的回信便到,上面只有两个字“放心”。 百日之期还有不到一个月,这大半个月里安伯尘只能向前,他如果回头,所遭遇的将是重重围杀,若被有心人察觉到他回援的目的,用小官来要挟安伯尘,到那时更难以收场。 小豪落下,安伯尘写道:“传奇命主修为诡异,甚难对付。我已和任天命、第一王风结盟,第一王风前去中都,任天命去吴国助你,我去秦国助无华。” 和任天命、第一王风两人一样,安伯尘对于这两个刚刚结成的盟友多少怀有几分警惕,然而吴国为司马家所占,司马槿更是手掌鬼军斥候,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任天命有其它打算也奈何不了司马槿,更何况三人合则利,任天命眼瞎心不瞎,又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等了许久,司马槿方才回信。 “你寻无华和张布施,莫非也打着拉他们入盟的心思?” “是。”安伯尘回道。 “按理说,传奇命主既选中了我们,应当同时动手才对。却只先对付你们三人,我没事,刚从关中和秦国收到的密报中也没提到张布施和无华遭遇险情,若你得到的消息无误,那只能说明对付我们的时间、手段和你们不同,那些传奇命主也有所顾忌,生怕我们联手。” 司马槿的回信上如是写道,却和安伯尘的想法一致。 无论安伯尘、任天命还是第一王风,都是孤家寡人,安伯尘和任天命更是身负反贼之名,只需寻一僻静处杀之即可。而司马槿三人则不然,都有靠山,且非一般靠山,传奇命主想要以他们当作踏脚石殊为困难,而出手的传奇命主定是比袁三郎和奇蝠客还要厉害的存在。 可既已选定,他们早晚要出现,安伯尘若是瞻前顾后只会错失良机。 “放心,他们虽在暗处,可一旦出现,也难敌我们两两联手。等百日之期过了,我再去寻你。” 安伯尘回复道。 司马槿的回信少时便到。 “也好。关东距秦国甚远,这一路上少不得有人拦道,你把那个女儿国丞相也送来吴国,免得拖累。” “好。” 安伯尘笑了笑写道,司马槿愿意帮他分担上官婉儿这个麻烦,安伯尘自然求之不得。 除此之外,她会不会还有别的担心,却不好意思说出来…… 望向天头闪闪发亮的群星,安伯尘少有的自作多情的想着。 夜蛾见着篝火毫不犹豫的飞来,转眼粉身碎骨,火苗摇曳,嘶嘶作响。 “出发吧。” 安伯尘站起身,看向第一王风和任天命开口道。 第一王风点了点头,也没多言,当先向西而去。 任天命收好酒具,背上胡琴,就听安伯尘又道:“烦劳任先生将我这同伴一起带往吴国。” 上官婉儿一怔,刚想说什么,安伯尘已然提起银枪,吹了个响哨,野马王从不远处飞奔而来,安伯尘翻身而上,朝向任天命拱了拱手,驾马而去。 “驸马王,你……” 上官婉儿连跑两步,大喊道,可安伯尘已消失在夜色中,只余越发遥远的马蹄声。 “上官小姐,安将军既然让你去吴国,自然有他的用意。” 任天命笑着道,似乎并没因为安伯尘不作商量的举动而不快。 上官婉儿满脸复杂,犹豫着,走到任天命身边。 “吴国……那是什么地方?” 未等任天命开口,束着一双麻花辫的流烟便抢先答道:“吴国地处烟花江以北,是南方诸侯国。” “烟花江……莫非就是南江。”上官婉儿低声咀嚼着,渐渐的,脸上浮起一丝喜色:“据说南江一带人杰地灵,是不是这样?” 流烟似乎有些担心面前这个美丽却又总喜欢盯着男人看的女子和任天命说上话,连忙点头道:“自然。那里人杰地灵,风流才子辈出……” 未等她说完,上官婉儿便喜声道:“好,我们这便去吴国!” 上官婉儿不知道吴国在哪,可既然驸马王将自己交付给他的盟友,想来定会安全抵达。上官婉儿能从史书中的蛛丝马迹料断史实,不可谓不聪慧,然而她毕竟来自平静无争的女儿国,心性拘泥,只当安伯尘定会全力助她,并不知道她在安伯尘眼中俨然是一个大累赘。 不过上官婉儿也有所隐瞒,就比如她眼下的打算。 等到了那南江之地,定要开一家大匡第一大的青楼,这样才能找到许多优秀而能干的男人。 上官婉儿激动的想着,跟在任天命身后,兴冲冲的向南而去。 任天命没有发现,安伯尘也没有发现,率先离去的第一王风更是毫无察觉,在不远处葬着奇蝠客的旷野上,闪过一抹绿幽幽的鬼火。奇蝠客四分五裂的残尸缓缓蠕动着,转眼后,一头背插四翼的大鸟从中飞出,那鸟周身雪白,喙边却染着妖冶的蓝纹,高飞于旷野上空,遥遥围着奇蝠客的残尸盘旋片刻,随后缓缓落地。 “你是谁?” 站在碎尸前的是一妩媚动人的女子,疑惑的问向早已魂飞魄散的奇蝠客,颦蹙间,风情万种。 冷风飕飕,奇蝠客自然无法回答。 眸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女子忽而一笑:“原来死了。不过你临死前倒也做了一件好事,打破虚空将我救出。” 怜悯的看向奇蝠客被斩成两瓣的头颅,女子幽幽一叹:“不过做好事,往往没有好下场,放在哪都一样……没有修道门派的气味,这里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女子好奇的望向远处,茫茫夜色下,尘埃扬起,却是一群刚刚烧杀抢掠完的匪盗纵马而来。 看见孤身站在旷野中,妩媚动人,却又显得楚楚可怜的女子,那群匪盗无不面露古怪,转眼后,纷纷狂笑了起来。 夜风吹起风沙,将女子和匪盗淹没。 风沙跌落,匪盗以及他们坐下的战马僵立在原地,刹那后四分五裂。 而那怪鸟所变的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第218章 百败之后,再无一败?(上) 第218章 百败之后,再无一败?(上) 十一日后,天峡关西。 或许是因为安伯尘横扫关东匪盗的事迹不胫而走,又或许因为各方诸侯蠢蠢欲动、忙着调兵遣将,安伯尘从关东折返,一路西行,走过关南三国边境,再没遇到一兵一将阻拦。 关西往西南是落云行省,往西是陈平齐三国,往西北则是秦国。从关东到关西已花了十一日,再到秦国,就算野马王依旧日夜兼程,至少也需六七日,一路上安伯尘也不忘和司马槿联络,不但她没事,张布施和无华两人那也没传来异动,也不知传奇命主们何时会动手,那位高高在上坐视这一切的匡帝又在想什么。 野马王打了个鼻嗤,放慢脚步,没精打采的摇着马尾。饶是草原异种,没日没夜马不停蹄奔跑了十来日,此时也已精疲力尽。 看了眼天峡关外的茫茫草原,安伯尘翻身下马,取出鞍旁的皮囊,饮了口水,盘膝而坐。 野马王需要休息,安伯尘却没喘息的功夫。 关南三国或许因为安伯尘来时的一阵好杀,心生忌惮,这才没再出手。过了关南,来到关西,南有辖制西南的落云行省,西有齐国为首的三国同盟,北有秦国,五虎七熊十三骏半数聚于此地,安伯尘可不敢掉以轻心。天下虎狼是其一,俨然销声匿迹的传奇命主是其二,剩下的七名传奇命主皆有天品修为,安伯尘和司马槿说来时故作轻松,不想让她担心过多,可安伯尘却知道,若让他再单独遇上传奇命主,胜负生死皆难料。 喝了一口水稍缓心头躁火,安伯尘仰望长空,呼吸匀畅。 天峡关西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可因常年遭受战火摧残,抑或各方演兵,这里的景致并不算美丽,坑坑洼洼,枯草逶迤,空负天赐。 运转神目通,十里之地了无人烟,安伯尘定了定神,调息修炼。 风水火三势蕴于周天经络,水火自按十二周天运转,阴阳之风则运转于轮涡中,只在体内周天便存有两种不同的修炼路线。除了风水火外,安伯尘还有天雷之势,雷势蕴于魂体以及九颗雷珠中,远超安伯尘的肉身所能承载的范畴。寻常修道人,神师境界渡一重雷劫,一重天真人渡过三重雷劫,二重天真人渡过六重雷劫,三重天真人渡九重雷劫。也就是说,安伯尘的魂体已达到三重天真人的境界,却因肉身的境界跟不上,支撑不了三重天神魂的力量,也正因肉身无法吸纳九重雷力,才会在天雷下聚成雷珠,算是安伯尘此生所得的第一样本命法宝,蕴藏九重天雷,只可惜如今的安伯尘还无法完全掌控。 雷珠乃是天赐,内藏道缘,安伯尘战奇蝠客时所施展的“无邪·奔雷”,正是那一刻心意通达,感悟雷中道意所得。安伯尘虽不像第一王风那样,拥有上古天帝血脉,可以从中汲取神通。可收获了藏有天雷道意的雷珠,安伯尘也能从中汲取雷道神通,凭神魂感悟,施展而出,和第一王风的“白帝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相当于打开了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 除了雷道神通外,雷珠还能代替神魂夺舍附体,虽只能夺舍死尸,却可将其当作安伯尘的分身来使,也能如神游入梦般获知其身前记忆,日后用处颇多。 聚合三魂炼化神魂所得的好处大抵如此,至于神游出窍,对于安伯尘眼下的情形来说,如同鸡肋。 天峡关西,安伯尘盘膝而坐,闭目凝神,总结整理起他这十七年来修行所得。 枪道、水火二行术、风道秘术、左目十里目神通、右目辨鬼识阴目神通、雷道真意……修行无回头,漫漫路途中,却需偶尔小坐片刻,偷得浮生半日闲,将一身所得融会贯通,如此才能更加得心应手。 对于几乎无师自通的安伯尘,他早已养成汇总整理的习惯,就好像每逢年关,农户家总会花上大半天清点谷粮、腊肉,心头有数才能安排好年后的小日子。 “还是得要突破,突破到天品,才能更好的用上这些神通。” 睁开双眼,安伯尘喃喃自语道。 三道同修,经络又比常人宽大数倍,所需炼化的元气单凭打坐修炼,或许要百多年才能聚满。只有进入神仙府,安伯尘才能在短期内突破天品,上天赐予他转化时间的神仙府,偏偏又让他道途坎坷,不得喘息,在被天下虎狼追杀的百日里,进入神仙府修行无异于找死,安伯尘只能等到百日随行符失效后,潜入神仙府修行。若能突破地品,炼化出白火,突破秘术三轮,兼之雷道真意,到那时即便面对天下虎狼中的至强者,那五虎七熊,安伯尘也丝毫不惧,对付传奇命主安伯尘也会更有把握。 至于一手打造这场游戏,高坐大匡之巅的那位帝王…… 安伯尘淡淡一笑,眼里四势流转,愈发显得瞳仁深邃。 长风从草原另一边吹来,安伯尘双耳微动,扶枪起身,目光所及就见一彪铁骑从关西方向疾骋而来,人数不多不少,约莫八百人。 牵起缰绳,安伯尘翻身上马,并没急着离去。 调转马头,安伯尘轻点银枪,直视八百铁骑,长发随风而舞。 安伯尘一路从南向北,亡命而逃,百战百败,除了关东之匪外无一胜绩,落得个百败之将的笑名。现如今,安伯尘却不想再逃了,此前因为实力不济,而今安伯尘枪招已然大成,斩获取之不尽的雷道真意,天品之下无一敌手,天品之上,也只有五虎七熊之辈能够对他造成威胁。 安伯尘既能战,又何惧一战? 一来学着传奇命主,用大匡虎狼磨砺修为,融合诸般神通。二来当杀出个威名,杀给那些想从他身上取得一场大富贵的天下虎狼、将他当作踏脚石的传奇命主以及那个自以为大局在握的匡帝看一看。 修道路途上需要隐忍,可一味的隐忍只会愈发弱势,现如今安伯尘已寻着两个盟友,正式踏足那条大逆不道的不归路,想要取得大势,却需凭借手中的银枪,一战一战的搏出个威名来。 冷风呼啸,安伯尘神色淡漠,眸如寒潭,百战所得的杀意业已酝酿至巅峰,银枪轻点着枯草,绕圆而画,如阴如阳,含着莫名的节奏和韵律。 “小贼休逃!” 黑盔黑甲的大将手持开山巨斧,率领八百铁骑,怒喝连连。 长草飞扬,奔走如飞在草尖上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戴着恶鬼面具,长发垂于肩头,穿着随意,一身不修边幅的白布衫,隐隐透着不羁的风采。 他若不开口,光看他的八尺身高定以为是个成年人,可他这一开口却将真实年龄暴露。 “还敢追来?嘿嘿,小心了,小爷的同伙接应来了!” 少年滑稽的舞动着手中的油纸包,却让身后的大将满脸顾忌,不敢下令开弓射杀。 同伙? 闻言,浓墨绘成的眉头微微皱起,天峡关西,插翅虎华飞手下第一悍将,霸侯骏刘兆挑目望向突兀出现在草原中一骑,目光落向那杆光晕流转的银枪,眉头轻扬。 第219章 百败之后,再无一败?(中) 第219章 百败之后,再无一败?(中) 同伙? 少年的声音随着长风传来,安伯尘微微皱眉,转眼间便已明了,定是那人无路可逃乍一见到自己,想要借自己引开追兵。 到哪都被人利用,安伯尘烦透了这种感觉。 头戴面具的少年越来越近,目光牢牢锁定安伯尘,好似真把安伯尘当成了他的同伙,至少在霸侯骏以及他手下骑士心中毋庸置疑。 少年身材高大,却很轻盈,一路飞奔在干枯的长草尖上,如履平地,转瞬已到安伯尘近前。 迎接他的是却是横扫而来的银枪。 枪影重重,卷起枯草飞扬,安伯尘冷不丁的出枪抽向那少年,意欲将他扫落。 那少年虽然身高臂长,可身体灵活,踩着草尖竟还能借力而起,高高跃上半空,躲过银枪,顺势翻了个筋斗越过安伯尘。长发凌乱眸子隐露,半空中,少年看向安伯尘的那双眸子里隐隐含着玩味的笑意。 “安伯尘,这地图送你了。” 说话间,少年丢下手中的油纸包,大笑两声,扬长而去。 收枪于背,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看向少年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思来想去也记不起他几时遇到过这样一个人。 看向油纸包,安伯尘还未来得及打开,马蹄声已落定,不用抬头安伯尘便知道他已被铁骑团团包围。 “这是什么?” 安伯尘抬头看向当先的大将,举起油纸包问道。 “明知故问!哼,没想到那个蟊贼的同党竟是鼎鼎大名的百败之将。” 霸侯骏端详起安伯尘,冰冷的声音从玄黑面甲后传出。 这是京畿军统一的着装,铠甲严实,铁甲遮面,也只有富庶的京畿军才配得起如此豪华的装备。 对于百败之将安伯尘,霸侯骏刘兆以及他手下的骑士们只闻其名,不识其人,可平日出操完毕回营休息时,闲聊间也有人提到过,当然,大多是讥讽和不屑。在心高气傲的京畿军的想法中,安伯尘百败百败,落荒而逃,从南逃到北,和那丧家之犬又有何区别? 百败之将的事迹对于这些的当兵的来说算得上耳熟能详,那安伯尘也很好认,青衫一袭,黑马一匹,银枪一柄,相貌寻常的少年人。原本只在说笑中存在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初时的惊讶过后,京畿铁骑们眼中无不露出跃跃欲试之色,只道今日撞了大运,若能将安伯尘斩杀,提头献予陛下,光是分摊下来的赏金就抵得上他们一两年的军饷。 在刘兆警觉的目光中,安伯尘手指一弹,挑破牛皮纸。 牛皮纸中包着的是厚厚的地图,乍露出的一角上山脉河流分明,注有旗徽标志。安伯尘一目扫过,心中了然,此为京畿军的行军图,机密要务,只是不知如何落入那少年手中。 “看够没有?” 耳边响起一声冷哼,安伯尘抬头,就见那员大将摆动双斧,怒目而视,眼神中透着倨傲,亦有一丝喜色。 “你是何人?” 安伯尘问道。 “霸侯,刘兆。” 在安伯尘的郎将生涯中,他对天下大势的了解只能算得上尓尔,可闻名天下的五虎七熊十三骏就算安伯尘并没刻意关心,同僚间也时常会提起。 关中多名将,光是吕风起麾下便有一虎四骏,擅使战斧的霸侯骏也身属其列。 属于京畿体系的他们向来倨傲,有吕风起和华飞撑腰,京城走出的这些虎狼自恃高人一等,他们骄阳跋扈和他们勇武一样出名。 想了想,安伯尘在刘兆冒着火的目光中,将行军图揣入怀中,也没解释,长枪斜落。 既然被京畿军寻上,这一战势在必行。 戏文里常有什么万人敌之说,可除了吕风起、五虎之辈,又有谁敢自言一人能敌得过千军万马?天品、地品修为的战将虽远强过寻常士卒,可元气终有耗尽时,战到力竭和寻常士卒并无两样。所谓的万人敌,大多是指击杀敌将,喝退三军,威敌万人。 如今的安伯尘早已不会像当初琉京时,莽莽撞撞的冲向上千铁骑,将者为部卒主心骨,杀之则军心涣散,不战而败。 银枪挑起,在阳光下划过冷锋直指霸侯骏刘兆。 安伯尘凭借野马王的脚力是能撕开包围而逃,可眼下他只想斩将示威,来者是十三骏,不算最强,亦不算弱者,正中安伯尘下怀。 “某,安伯尘。” 安伯尘抱枪拱手,这是古来通用的战礼。 八百铁骑都是一愣,随即纷纷大笑,霸侯骏刘兆没有制止,露在铁甲外的双目中闪过一丝揶揄,不由分说,拍马而上。 刘兆抡起双斧,一柄从上而下,挂向安伯尘额头,另一柄从下而起,和高举的那一柄呈咬合之势,转眼间便已杀到安伯尘近前。刘兆对安伯尘不屑一顾虽显得他自大狂妄,可身为匡帝钦封的霸侯骏,他也有狂妄的资本,两百余斤重的双手斧被他舞得霍霍生风,势大力沉,仿佛旋转着的乌云笼罩在安伯尘头顶,只要安伯尘稍一走神被斧影卷中,立马尸横当场。 银枪直走而出,安伯尘双臂发力,枪头点上斧,枪尾扫下斧。 “锵!” 枪斧相击,金鸣回响。 安伯尘双臂微颤,眸中闪过风水火雷四势,人借马势散去天品巨力,却被连人带马硬生生逼退出五步。 哄笑声从铁骑中响起,京畿士卒们幸灾乐祸的看向只一合便稳落下风的安伯尘,脑中已然浮现出分摊大把赏金时的情景,便连霸侯骏也是如此,冷笑着打量向安伯尘:“安将军可是又准备逃跑了?” 安伯尘悬缰立马,没有回话。 这第一合他只是想以地品之力拼一拼天品之力,感受下天品猛将的战力。 除此之外,也有以弱示敌的念头。 安伯尘想要斩杀霸侯骏树立威名,可身后毕竟还有天峡雄关,虎狼无数,若是恋战缠斗谁知会生出怎样的变数。而霸侯骏似乎也很是配合,原本就轻视安伯尘,这一合落下,眼中的小觑一览无余。 日头已升上中天,一天中最刺眼的日光洒落茫茫草原,安伯尘手腕一抖,银枪卷日华,刺眼的流金掠过刘兆眼眸。 就在这一眨眼间,安伯尘拍马杀来。 “临!” 口吐真言,安伯尘左手挥向身后,阴阳之风呼啸而起,将马身隐如风影,非但疾快,且还如风摇摆,飘忽不定。 又是一眨眼的功夫,安伯尘已杀至刘兆身前。 刘兆不慌不乱,一门心思认定安伯尘是自嫌命长,急着前来送死。 可当银枪点中双斧时,刘兆心中生出一丝惊讶,只觉向来听话乖觉的双手斧不受控制的向两旁旋转而出。 有古怪! 刘兆心头一跳,目光落向搅出一道道螺旋枪力的无邪,直到此时才稍稍收敛起几分狂妄。 螺旋枪力对寻常虎狼可谓是杀手锏,刘兆好歹是身经百战的霸侯骏,对付他这等的高手,地品境界的螺旋枪力也只能逞一时之强。 “破!” 暴喝一声,刘兆眸中闪过丝丝白火,双斧如山,合而扬起。 “砰!” 斧影重重,八千斤的巨力如洪水般发出,将无邪挑起。 安伯尘空门大露,霸侯骏亦如是。 眸中掠过紫潮,风水火合成螺旋之力顺着双臂涌入长枪,安伯尘暴喝一声,率先止住枪势,拉枪而返,正欲扎向霸侯骏心口。 就在这时,安伯尘最不愿意见到的事发生。 “咄!” 霸侯骏口吐道言,双目中飞出两朵白火,竟是在两将对敌的当口祭出白火。 霸侯骏低估了安伯尘,而安伯尘也低估了这位跻身十三骏的匡将。 刘兆的斧法只能算是一流,称不上顶尖,他最得意的并非马上功夫,也不是天品的修为,而是他的一项天赋神通心意所及,无需酝酿便能祭出火势。 若安伯尘从前为将时,稍微关注下大匡名将,也不会如此轻忽。 可现如今,安伯尘刚从双斧间抽回银枪,天品修士的白火便扑面而至。 是生是死,转瞬落定。 第220章 百败之后,再无一败?(下) 第220章 百败之后,再无一败?(下) 白火扑面,迅若流光。 安伯尘脊背发寒,如坠冰窟,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刘兆满含嘲讽的得色,可此时此刻安伯尘早已无暇顾及其它。 生死成败只在千钧一发间。 白火疾飞,弹指刹那已飞过半个马身,呼啸着射向安伯尘双眼。 左右二目紫潮泛滥,瞳影中的白火越来越近。 就在这当口,隐于上丹田的魂体微微探身,献出雷珠,安伯尘心魂一致,不顾道行浅薄强行从雷珠中摄取雷道真意。耳边嗡嗡作响,是为来自九天之上传承万古的道音,本非地品境界的安伯尘所能承受,奈何此时生死一线,安伯尘也只能强行激发未来的潜能,从雷珠中摄取保命真意。 双目中的紫潮褪落,安伯尘身躯一晃,颊边涌起病态的红霞,在两道白火即将燃烧到他双目之际,昂首张口。 “铮!” 一柱紫雷伴随着鲜血从安伯尘口中飞出,聚成枪形击落两朵白火。 雷道真意存于九颗雷珠中,上应天道,取之不尽,然则安伯尘修为尚弱,能采撷的都是他肉身所能承受的神通,比如三千斤元气的“无邪·奔雷”,经由双臂经络涌入银枪,发于枪尖。可这空口吐雷之术俨然超过安伯尘肉身所能承受的范畴,不走经络,却由胃腑、食道而出,乃是肉身最薄弱的地方之一,安伯尘为了保命强行摄取,虽然成功,却也受了不大不小的内伤。 然而这一招却让直面安伯尘的霸侯骏心头震惊。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刘兆也算见闻广博,却从没见过口吐天雷者。或许也有,可都是那些不出世的秘术大家,且需捏印吐真言,哪会像安伯尘这般张口即来,击碎白火。 这一失神间,无邪已至。 “锵!” 危急关头,刘兆也顾不上吃惊,扬起右臂硬生生用臂弯上的软铜甲格挡住银枪。 三千余斤的螺旋枪力宛如垮堤的洪水,顺势倾泻,转眼便将软甲撕裂,血肉模糊。 这一合落下,霸侯骏固然重收战斧,却被安伯尘击伤右臂,原先的优势稍纵即逝。 安伯尘占得上风哪会留手,双臂舞动如风,银枪横扫竖劈,重重银光幻化成一张大网,压制得刘兆招架连连,却无还手之力。 一旁的骑士们早已看傻了眼,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再顾不得风度颜面,拔出砍刀拍马杀向安伯尘。 两强交手,只要有一人插足,局势立马翻覆。 安伯尘的进攻宛如暴风骤雨,时而刁钻,时而平快,霸侯骏暗暗叫苦,他右臂已废,左斧迎战稳落下风,此时苦苦支撑,只等手下相援。 可就在这时,他心头一跳,却是突然发现对面少年的眸中掠过一丝紫光,而逼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银枪似也微微发生着变化。 不好! 想到安伯尘张口吐雷的情景,霸侯骏心惊胆跳。 援兵距此尚有十个马身,若是他再吐出一道紫雷,铁定难以抵御。 刘兆脑中闪过数个念头,藏于铁甲下的面色时青时白。 这一瞬,刘兆终于放下了他十三骏的高傲,心中战意全无。 火势运于左臂,刘兆抽出全身元气涌入左手斧,只想一斧劈出止住安伯尘如潮水般的攻势,随后跳出战圈逃回阵营。 比左手斧还要快的是那柄银枪。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兆虽然负伤,可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十三骏,落于下风却每每化解安伯尘势在必得的出枪。想要彻底击杀却需等待,等到他露出破绽。 左手斧劈来的那瞬,刘兆眼睛转向另一方,已然打起逃跑的主意。 却不料安伯尘早有所准备,等着就是他空门稍露的瞬间。 无邪·奔雷! 银色的长枪擦着斧刃飞出,枪尖旋转着条条紫雷,如虬如蛇,疾奔如电。 一寸长一寸强,更何况此枪奔若迅雷,天雷外放。而刘兆一门心思想着逃跑,哪还来得及祭出白火去敌紫雷。 眨眼间,无邪后发先至,枪尖越过战斧,直取刘兆胸腹空门。 当刘兆回过神来,低头看去时,看到的却是从他心口刺入,溅落一地鲜血的银枪。 “扑通!” 左手斧摔落在地,刘兆裸露在面甲外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他难以置信的看向安伯尘,似想说什么。 可还未等他开口,就被长枪从马背上挑起,甩向僵立当场、满眼呆滞的黑甲铁骑。 尸身轰然落地,压垮枯草,尘埃飞扬,舞动在正午的日光中。 好半晌,来自京畿的铁骑们方才回过神,抬头看去,茫茫长草间,一骑绝尘,直向西北而去。 叛将安伯尘于天峡关西战霸侯骏刘兆,刘兆不敌,战死。 半天不到的功夫,安伯尘击杀霸侯骏的消息便不胫而走,飞落各方诸侯案前。 两将交锋,有胜有败,本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不值得大做文章。奈何死的是天下虎狼中的佼佼者,天品修为瞬发白火的霸侯骏,而杀死他的,却是从南向北逃窜了两个来月,百战百败的叛将安伯尘。 关东剿匪一役后,安伯尘再胜霸侯骏,霸侯骏可不是那些乱匪草寇所能比拟,匡帝钦封的霸侯,食邑八百户,吕风起麾下排名前五的强者。 引动乱世风云的诱饵终于开始了他第一次逆袭,杀的还是十三骏中人,百败之后,他已连胜两场,谁知他会不会就这样一路胜下去?各方诸侯半喜半忧,喜的是发兵的“藉口”越发光明正大,忧的却是一个人。 麾下得意战将被杀,近些日子很少露面的他,又会有什么反应? …… “让开,好狗不挡路!” 身材雄伟的中年人凶神恶煞的盯着挡住他脚步的一男一女,满脸怒容。 说是一男一女,可也不过是一个男童,一个女童,偏偏他们都板着小脸,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男童持拂尘,女童捧净瓶,都是一身素雅的小道袍,看得华飞气不打一处来。 “将军说了,闭关时候严禁闲杂人等打扰。” 男童扬起脑袋,轻蔑的瞥了眼华飞,继续目不斜视的看向正前方。 “老子也算闲杂人等?” 华飞气得暴跳如雷,可面对眼前这两个粉雕玉琢的童子,他打也不成骂也不好,骂了他们依旧这副傻样,打了……万一打坏了,惹恼了将军可是被罚比武的。 “哼,老子和将军并肩作战时,你们俩还不知呆在哪个龟孙子的裤裆里……少和本将军装蒜!” 华飞是个大老粗,既然打骂不成,只好说些疯话来挤兑。 果然,左边的男童面红耳赤,恨恨的盯着华飞,而右边的那个女童则双目通红,泫然欲泣。 华飞满不在乎的撇开头,心情大爽。 这两个童子,一个叫清风一个叫明月,以及将军这些日子修炼的那本道书,都是出自一个变戏法的家伙之手。偏偏将军似乎很看重那人,不仅作足礼数,还用那年从琉君身上斩获的龙魂换取了这堆破烂。华飞屡屡开口相劝,将军却铁了心的不管不顾,亲自将那个吊儿郎当的中年人送出辕门,回来后就开始闭关。 清风?明月?当是唱戏啊,随便取两个仙家的名字,闭闭关就能得道成仙……你可是杀人的将军,怎么突然学起别人闭关清修了…… 华飞不敢当着吕风起的面造次,只能心中暗暗咒骂。 他和吕风起称得上是患难之交,别人是敬畏,他却是敬重,一字之差便如天壤。 “杀人的将军,就不能闭闭关,修修道?” 清冷的声音从八卦檀木门后响起,华飞面露惊讶,转眼后一阵红一阵青,讪笑着挠了挠头。 第221章 龙隐虎孤 第221章 龙隐虎孤 “杀人的将军,就不能闭闭关,修修道?” 清冷的声音从八卦檀木门后响起,华飞面露惊讶,转眼后一阵红一阵青,讪笑着挠了挠头。 “这……” 华飞不知道自家将军说出这番话是误打误撞,还是听到了他的“咒骂”,总之让他一时半会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门口的道童来了精神,向女童眨着眼,嘻嘻一笑道:“看见没,这……就是传说中鼎鼎大名的这将军。” 被男童这么一逗,女童破涕为笑,歪着头打量向华飞,明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 堂堂插翅虎,匡帝钦赐平西伯,竟不被两个三岁小童放在眼里,华飞又气又怒,可又没法子发火。总不能在他们面前舞刀,一来他们不一定能看懂,就算他们看懂了,就凭那两个榆木脑袋也不会心生敬畏。 “好了,你的来意我明白。太上且需忘情,若放不下,忘不掉,又怎会有机缘踏足武道的至高境界。” 隔着楠木门,吕风起低声说道。 若换作旁人,能聆听到大匡第一将发自肺腑的教诲,定会感恩戴德的行大礼,恭谦谨记。 可华飞不闻不顾,依旧愁眉苦脸,连连叹气:“将军,难不成就这样算了?这……” 耳边传来女童的嬉笑声,华飞恶狠狠的瞪去一眼,女童连忙捂嘴,眸里的笑意却难以收敛,而那男童更是挤眉弄眼的朝他扮鬼脸。 华飞苦不堪言,只能不去管那两个附赠的道童,一脸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 木门里沉默了少许,继而响起听不出意味的话来。 “此子正当锋芒盛时,且身处风口浪尖,能不牵扯就不牵扯。” 闻言,华飞一怔,转瞬涨红了脸,气急败坏道:“这……将军!我十万京畿军需得让着那个乳臭未干的小辈?” “不是让着他,是避开这十年里大匡盛衰成败的气运。” 吕风起的话愈发高深莫测,落在华飞耳中却和那些故弄玄虚的僧道有的一比,心中又烦又闷,说不上的憋屈。 这哪里是杀人无情吾辈楷模的吕风起,分明就是个伪道士!将军定是看书看傻了……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华飞急得团团转,许久,无奈的叹了口气,朝向木门作了两拜,欲言又止,重重一拍大腿,转身欲走。 “华飞。” 才走出两步,就被门里那人唤住。 “将军,可是改变主意了?” 华飞欢喜的转过头,舔着嘴唇,不住搓着手。 沉默许久,吕风起方才道:“你若想报仇,尽管派麾下大将前往追杀。若你还惦记我们间的情谊,听我一言,切莫卷入其中。” “这……” 华飞怔怔地看着紧闭的木门,半晌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甩袖而去。 不就是杀个后辈叛将吗?芝麻大点事,怎么在将军口中好像天塌了地倒了一样严重?十年盛衰气运……什么玩意儿!只要有酒喝有肉吃有人杀,老子才不管它什么狗屁气运。 华飞气哼哼的想着,大摇大摆的走出大堂,看向垂首立于堂外的诸多将,重重咳了一声。 见着华飞终于走出,堂外的京畿众将无不面露喜色。 “平西伯……大将军怎么说?” “将军可是同意吾等出马,为刘兄报仇?” “哼,那安伯尘不单杀害刘兄,还和同伙盗走行军图。万一泄露出去……平西伯还是尽快发兵吧!” …… 将军们七嘴八舌的说着,在诸将面前华飞俨然变了个人,再没面对吕风起时的不正形,眼皮耷拉,冷笑着扫过议论纷纷的京畿战将,许久方才抬起手。 诸将戛然而止。 “将军同意了。” 华飞轻描淡写的说着,听得一众将军面露喜色。 杀一个小辈并不值得他们欣喜,那个自视甚高的霸侯骏也不值得他们仇深似海的去报仇,只不过京畿军规森严,若无调防、演兵谁也不得擅离职守。这些虎狼们在中都待久了,早已腻烦,如今有机会出关就算只去溜达两圈也让他们欢欣鼓舞。 “至于那张行军图……嘿嘿,那只是个诱饵,真的行军图还在本伯爷枕头底下压着呢。” 说完,华飞漫不经心的扫过诸将,就见他们个个面露错愕,无一例外。 暗暗点头,华飞虽是大老粗,可这么多年来随着吕风起征战四方、角斗朝堂,俨然粗中有细,心里藏着半张明镜。 “如此,谁去谁留,你们自行商榷。不过,既然去了,就要把声势搞大,好让西面三国将信将疑。” 华飞说完,也不理会你争我夺的诸将,负手踱步,悠悠然走出。 中都之地一马平川,鳞次栉比的府邸也遮掩不住蔚蓝的天空,每每傍晚时分,晚霞如火,总让华飞兴味索然,只想喝两盅小酒,找上两个姑娘抱个满怀香玉,或是看戏或是听书,总之将这烦人的傍晚打发了。 年近四旬,仍未娶妻生子,好在老头子早已不在,不会有人催着自己。 跟在将军身后,随着他打打杀杀,争争斗斗,日子就这么过去,一眨眼功夫京城、中都的红牌粉头换了一拨又一拨,自己也当上了食邑九千的平西伯。 这样也好,陪着将军打天下,不用去想什么烦人事,打仗喝酒杀人,简单轻松……至少曾经如此。 站在中都大将军府外,华飞止住脚步,眯起双眼看向日薄西山下的残霞,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哼着小曲,像往常一样,寻他的好酒美人去。 …… 同样的日薄西山,黄昏并残霞,奔波在关西另一头的安伯尘却没华飞这等闲情逸致。 虽杀了霸侯骏,止住他百战百败之名,好生出了口恶气,可付出的代价却也不小。口吐天雷时,喉口气血被天雷所伤,想要恢复元气至少需要七八日,这七八日里安伯尘说话时都会声音嘶哑。 此时的安伯尘只想吃一碗圆井村门口洒满葱花的豆腐花,润一润嗓子。 可这里身处关西,再向东是齐国,向北还要走上四五日才能到达秦国边境,且不谈这两国有没有豆腐花卖,就算有,安伯尘提着杀过人的枪,风尘仆仆一看就不是善辈,就这样堂而皇之大摇大摆的走进饭馆,不被店家轰出也会被齐秦虎狼寻着。 “这逃命的日子还真不是人过的。” 喝了口水,安伯尘从珠链中取出琉璃瓶,如是写着。 残阳如血,少年拖着疲惫的身躯,牵着没精打采的马,向道左不远处破败的神庙走去。 水花溅起的声音回响于耳边,安伯尘嘴角微翘,取出琉璃瓶。 “你这哪叫逃命,这么潇洒,想杀人就杀人,想去青楼就去青楼,逍遥自在,总比我只能呆在吴中好。” 司马槿的回信有些潦草,却又说了很多。 安伯尘略一思索,眸中闪过一丝促狭,提笔写道:“可是他们到了?可有危险?” 少时琉璃瓶又回到安伯尘手中。 “一个一心惦记着青楼和男人的姑娘你说危不危险……果然奇葩。” 安伯尘莞尔,心中暗暗念叨着奇葩二字。 红拂总会不时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字眼,他早已见怪不怪,换做别人或许得想个大半天才能理出头绪。 三年多了,即便知道她的姓名,可也就改不了“红拂”的称呼。她唤上官婉儿叫奇葩,却不知道在安伯尘心里,她才是唯一的奇葩。 安伯尘只当他懂了司马槿口中的“奇葩”,暗暗想着哪天兴致上来故作漫不经心的赞美她两句奇葩,让她乐上一乐,全然不知他若这么说了,定会让司马槿当场暴走,欲哭无泪。 安伯尘还不知道是,他对一个只闻其声始终未见过真面目的女子如此惦记,放在大匡千千万男子中,绝对算是奇葩一朵。 斩杀大敌,又能和心中的“奇葩”时不时说笑两句,即便一个人走在苍莽孤途上,安伯尘也觉心情大好。 黄昏下,少年青衫,黑马蔫蔫,神庙歪斜。 第222章 神庙相逢 第222章 神庙相逢 同大匡其余地界的神庙一般,位于齐国境外的这座神庙年久失修,墙漆剥落,色泽黯淡,且向一旁歪斜,摇摇欲坠,也不知经历过多少载春秋的物是人非,战火洗礼。 “怎么,又想歇了?” 安伯尘挠了挠野马王的鬃毛,野马王打了个鼻嗤,没精打采的哼了两声。 自打从女儿国回来后,野马王对待安伯尘已和从前判若两马。在它心中,安伯尘再如何恶劣,也比没日没夜只想骑在它身上的那些母马以及带给它那场灾难的女人们好。见着野马王愈发乖巧,安伯尘自然也收敛了几分颜色,对它也宽容了许多。 “好懒的马。也罢,就再给你休息一日。等明日全力赶路。” 闻言,极通人性的野马王面露喜色,满意的扫了扫尾,含情脉脉的看向安伯尘,张口吐舌作势要舔,却将安伯尘吓了一跳,心中恶寒。 翻身下马,安伯尘将野马王放养于外,自提银枪走入神庙。 神庙中倒比外面看来要干净许多,曾经香火鼎盛,现如今已沦为过客旅人歇脚的所在。四面墙壁上用朱丹绘着一幅幅画卷,有仙神,有妖魔,似在诉说着什么故事,却被如刀的岁月划得支离破碎、斑驳陆离,难以断别。而在神龛前的烛台上,还残留着未烧完的烛油,也不知是哪年的路人所留。 黄昏降临,暮色渐落,安伯尘取出火折子,上前将烛台点燃,寻了个干草垛,正想凑合着调息一宿。 烛影下,似有什么在晃动。 安伯尘皱了皱眉,回头望去,转眼后面色冷凝。 走进神庙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盗窃行军图的那个少年,身高臂长,穿着身寻常的白布衣,拖着双木屐,长发飘飘,稍显不羁,却因遮挡住容颜的恶鬼面具而无法看清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似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安伯尘,裸露在面具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色,转眼后化作浓浓的喜意。 “安兄,又见面了。” 好像全然不在意安伯尘手中的银枪,鬼面少年笑着向安伯尘走去,边走边道:“是了,那个行军图安兄可曾看过。若看好了便还我,齐王出价两百金,够我大半个月的酒钱了。” “你是谁?” 安伯尘面色平静,目光却宛如两柄利锥,直射少年,欲要将他看透。 “我是谁?” 鬼面少年停下脚步,无奈的挠了挠头,叹声道:“我就这么难认?” 听着少年故作熟稔的话,安伯尘脑中闪过数个念头,陡然间,目露精光。 “是你?” 少年身躯微颤,眸中闪过莫名之色,有些惊疑,也有些激动,却是没想到安伯尘这么快便将他认出。 那夜的相遇似乎就在昨日,第一次遇上不怕自己的同龄人,第一次和一个同龄人亲密无间的玩耍畅谈,虽然短暂,可在他心中却是难以割舍的美丽记忆。至少在那年秋天,爷爷未离开前,他第一次没了那种陪伴他十五年的孤独感觉。 “是我……” 少年迈前一步,声音有些颤抖,难以自持的说道。 然而,迎接他的不非想象中有些矫情的拥抱,亦或是初遇时的拍拍肩膀。 冷锋刺破昏暗的烛光,旋转着,划过惊艳的弧线向他刺来。 “原来你就是浪客。” 安伯尘冷声道,面对传奇命主中最神秘的存在,他亦不敢有丝毫大意,螺旋枪力顺势而发,枪到中途却又化作奔雷,如虬如蛇的紫雷从枪尖上溢出,扭动身躯咆哮着奔向鬼面少年。 恶鬼面具下是一张抽搐的面庞,少年打了个趔趄,额上滑落一滴冷汗,想到刚才他自作多情的激动,心中好不尴尬。 银枪刺来,却已没时间辩解,再者,若解释了岂非坏了大事。 危急关头,浪客身若无物般跃起,双臂扬起如雄鹰展翅,悬浮于半空。 安伯尘也不收手,左手轻扣,右手猛地上挑突进。 在袁三郎的记忆中,对于浪客的相貌并没太多印象,也就是说浪客一般不以真面目示人。除此之外,对面的少年无论身形还是打扮都和袁三郎的描述所差无几,就连行事风格也有几分相似。 一路北行,屡屡遇上,岂是巧合? 银枪暴起,直取少年面门。 鬼面少年身在半空,按理说无法借势发力,可面对安伯尘毫不留手的一枪,他不避不让,眼里闪过一丝青芒,反手砸向枪尖。 “砰!” 拳枪相击,巨力倾荡,虚空中荡开条条裂痕。 令安伯尘吃惊的是,他发出的螺旋枪力并没让那少年有丝毫不适,从少年拳头中也传来一股怪力,却和安伯尘旋转外放的枪力截然相反,好似一个无底洞般将一切外力收于拳心。 一个是螺旋向外,一个是遽然收缩,两股巨力同样在三千斤上下,僵持在烛影摇曳的神庙中,阒寂无声。 风水火雷四势此起彼伏,张扬奔涌在安伯尘眸中,而浪客眼中同样有着一股波澜,青铜色的暗流,随着烛火的摇曳愈演愈烈,到最后如潮倾荡。 两人都没撤手。 势均力敌下,谁若撤手,那便是将优势拱手相送。 对安伯尘而言,七名传奇命主为他前行道路上的拦路虎,亦是踏脚石,难得遇到一个落单的,且是传奇命主中唯一一个地品修为的浪客,安伯尘岂会放过。 而对于他…… 眸瞳中闪过一丝玩味,青华泛滥,有意无意将青铜色的瞳仁染淡。 那年临走前,似乎还剩一场比试未完,说起来,你如今闻名天下的银枪还是我帮你挑的。 目光相触,一冷一热。 几乎同一时间,两人再度发力。 无邪·奔雷…… 泰山·北冥…… 如虬如龙的紫电呼啸而出,旋转着,从枪尖涌出,奔走四方,却在鬼面少年头顶旋转一圈,齐齐扑去。 而鬼面少年周身散发出丝丝白烟,雾气蒸腾,氤氲而生,身形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此前他只是以拳发内旋引力,现如今整个身体都化作一个无底洞,吸引着世间一切力量。 一矛一盾,一个旋转外放,一个内旋吸引,两种截然相反,却都为世间难得一见的力量激撞在一起。 虚空再承受不住这股重压。 “咔嚓!” 条条裂缝从虚空间游走离散开,咯吱咯吱作响。 举头三尺有神明,打破神明修大道。 原本只有神师境界之上者才能打破的虚空,在两人手底应运而生。 虚空破碎,一眼望去里面黑压压一片,可转眼后电闪雷鸣,黑白二气奔涌流转,顺着渐渐分开的黑白二气看去,隐约能见着一座雄伟的巨山以及浩瀚无涯的大海,那山立于岛上,岛矗于海中,如画如幕,看似很近,可却仿佛身处遥不可及的彼岸,真实而又模糊。 那山海岛怎生有些似曾相识…… 安伯尘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手底的枪势并没因为虚空的打破而弱上丝毫。 余光掠过庙内墙壁,安伯尘心头一跳的,陡然恍悟过来。 虚空中的山和海不就是壁画上所绘的那些。 就在这时,清雅却又飘渺的声音从神龛后响起。 “那不是蓬莱吗?原来,这个世界竟能通往仙岛蓬莱。” 第223章 刀枪会 第223章 刀枪会 安伯尘正和不知身份的少年全力拼斗,听着那声音只是微微一惊,并没收手。 二力相搏,此时不能停,也无法停下。 神龛里住着的是一个额上生角的仙人,怒目威严,凶神恶煞。 可随着那阵悦耳的声音响起,一只背插四羽的白鸟从神龛后飞出,绕梁三圈,眨闪着大眼睛,好奇的打量向周遭壁画。 鸟吐人言,不是妖怪便是怪物的,安伯尘脊背发寒,目光所及,就见鬼面少年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诧,可两人都没停手。神庙中的这一战看似偶然,殊不知冥冥中隐隐注定,三年前那场比试不了了之,那便只能延续到三年后。 那只妖邪的白鸟似也没察觉到庙中的激战,又或者是全不在乎,自顾自的飞翔于神庙中,一寸一寸的掠过残破不堪的壁画。 “万丈昆仑,千里大墟,逍遥自在,还属蓬莱……蓬莱若真的存在,那昆仑大墟又在何方。” 喃喃自语着,那鸟扑腾着四翼,稍许落下,摇身变成一个绝美的女人。 素袍裹身,透明的轻纱下雪白的胴体隐隐绰绰,凹凸有致,清灵中透着恰到好处的妩媚,兼之她宛若桃花,精致而又不失姣好的面容,乍一出现在神庙中,当真让这残破的小庙蓬荜生辉。 安伯尘倒没什么,早在三年前他便已经看过琉珠好似仙子出浴的胴体,奇鸟变成的妖女虽美,可对安伯尘的诱惑并不算太大。和他全力相搏的浪客显然没这么好的定力,只是余光一瞥便让他却底打滑,踉跄出两步。这两步在平时倒无所谓,可此时此刻却和送死无异,力道一斜,安伯尘的螺旋枪力瞬间扭转局势。 安伯尘哪管公不公平,毫不犹豫的飞枪刺入。 无邪化作天雷之箭,呼啸着,直取浪客面门。 性命关头,浪客哪里还顾得上掩饰,双目中青华散尽,露出青铜之光,化作冷锋牢牢锁定携雷奔来的枪尖。 泰山·明镜。 双目中倒映出无邪疾奔的枪影,无论有多快多迅猛,螺旋之力有多剧烈,此时都化作倒影呈现于浪客眼底。 目有明镜,心有空灵。 猛地张口,两颗虎牙堪堪咬住枪尖。 无邪去势止住,然而那七条随着枪身而至的紫雷并没停住,紫雷轰至,浪客就算咬住了无邪也躲不了命送当场的结局。 只不过,他还是要赌一赌。 十月琉京,独院冷月,那一双少年,一枪一刀究竟是他的一厢情愿,又或是…… 恶鬼面具被紫雷搅碎,化作残渣卷散向四面八方,藏在面具下那张英俊的面容暴露在神庙中。 “咔嚓!” 血花溅起,少年紧咬枪尖,看着对面一脸震惊的安伯尘,以及被他强行扭转划面而过的紫雷,眸露笑意。 即便安伯尘使尽力量强收雷势,可依旧有一丝紫雷不受控制的割破霍穿云额角,溅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倒退两步,安伯尘吐出一口淤血,怔怔地看向拍着胸脯长舒口气的少年。 “是你……” “不是我……” …… 四目相对,少年们的脸上同时生出笑意,若此时李小官在场,看到这样的情景定会顿足捶胸,欲哭无泪。 “你们闹够了没。” 未等安伯尘和霍穿云再开口,美艳而妖邪的女子转头看来,笑着问道。 “先自我介绍下,我姓卫。你们可以喊我卫小姐,卫姑娘,不过我更愿意听到你们喊我主人。” 女人笑着道,风情万种。 “在我们大匡,都是妖怪臣服于人类。你长得也算俊俏,识相的,喊声老爷,小爷我倒可以考虑收了你。” 霍穿云嬉皮笑脸的说道,拥有英俊的容颜,却说出李小官才会说出的风话,着实古怪,看得一旁的安伯尘目瞪口呆,却是没想到三年前遇到的那个见到人都会脸红的少年,再遇时竟脱胎换骨,油嘴滑舌,浪荡不羁。 这三年中究竟发了什么? 安伯尘目光闪烁,下一刻就被冰寒彻骨的气息笼罩,抬头看去,就见女子冷若冰霜的目光牢牢锁定霍穿云,似想将他生吞活食。 “都说女人生气时候更有味道。” 霍穿云笑着道,余光瞥向安伯尘,眨了眨眼。 安伯尘莞尔,握着无邪的手陡然一紧。 下一刻两人同时闪身而上,一左一右攻向那女子。 妖化现身,开口便要将安伯尘和霍穿云收作奴仆,两人都非优柔寡断之人,只一个眼神便心有灵犀。 阔别三年一朝重逢,安伯尘欣喜难述,当年夜夜同院习枪,光阴荏苒,两人再遇时便已能联手杀敌。 或许连安伯尘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心意通达,又一丝雷道真义被安伯尘斩获。 无邪·雷潮。 酝于枪锋的已不仅是七条如虬如龙的紫雷,而是一波连着一波的雷潮,同样只有三千斤,可势如狂澜,从枪尖涌出,一线连天,威不可挡。 见着安伯尘豪情大发,一旁的霍穿云也不甘示弱,大笑两声,身在半途,反手探向背后。 在他背后竟藏着一杆长刀,可和普通的刀又有所不同,并非精钢所铸,薄如禅翼,柔如绸带,灌入青火后陡然挺直,冷光如练。泰山·霸刀! 即便被泰岳居士拐入深山,修炼泰山一脉的道法,可霍穿越并无一日丢下祖传的刀法。 霸刀之霸大匡闻名,就因太过霸道,由刀极命,让霍国公背负上极钢易折的宿命。而霍穿云结合道法所修的霸刀虽也至阳至刚,却因发力之刀为至柔至阴之物,兼之这些年有意无意间磨砺出的散漫不羁的性子,由他手中使出的霸刀刚猛却难涉命途。 阴阳之道为天下至道,安伯尘一路独行,走在他的漫漫道途上,而霍穿云也未曾落后多少,十八岁的年纪也已斩获一丝阴阳大道。 面对神秘莫测的妖女,两人都已用上生平绝学。 疾奔到半途,安伯尘手臂陡然扭动,猛身突进,雷势愈盛,沉积在神庙中的尘埃卷入雷潮,铺天盖地,势若狂澜。而霍穿云则突然跃起,划过道道残影,双手持刀,俯冲向妖女,刀影卷起间,恍如乌云横天。 两人一左一右,一天一地,螺旋奔散之力和霸刀狂吸之力同时轰至。 “武道?雕虫小技尔。” 穿着透明裙纱的女子冷笑一声,玉臂轻扬,指影连连,如花如叶,右手化冰按向安伯尘,左手幻火迎向霍穿云。 第224章 擒妖 第224章 擒妖 坚冰砸入雷潮,如山岳般挡住了席卷尘埃的雷潮,大火蔓延,焚向幻化如云的蝉翼刀。 “轰!” 一击落下,安伯尘和霍穿云被硬生生止住攻势。 可仅仅片刻后,两人同时伸手,安伯尘借力翻上半空,而霍穿云则顺势落下。 眨眼间两人交换位置,安伯尘高高跃起,从天刺下,霍穿云则自下而起,刀光阵阵掠向妖女下盘。 这一番变化显然出乎妖女意料,未等她反应过来,螺旋之力倾荡火潮,内吸之力将坚冰融化,雷潮席卷每一丝都夹杂着螺旋之力,霸刀如云,所到之处吞噬殆尽。 修为远远高出天品境界的妖女猝不及防,被两人一波连一波的攻势打的连连后退,空有一身道法却寻不到出手的时间,又惊又怒,只能且战且退,咬牙切齿的盯着两人。安伯尘和霍穿云虽占得上风,却因修为处于劣势,无法杀败敌手,心中焦急又无可奈,待到两人势头弱下,元气消耗殆尽时,便是妖女反击之时。 相视一眼,目光中都掠过果决之色,霍穿云口中念念有词,安伯尘亦将心念探入珠链世界。 拖得越久形势对他们越是不利,只能施展出后手杀招,安伯尘有千车百船,暴起发难或许能重创妖女,至于霍穿云的后手杀招是什么,安伯尘也有些好奇。 就在这时,又一道人影出现在夜色下的神庙外。 那是一个高瘦的中年人,穿着身寻常无华的布衣,相貌普通,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 和许许多多旅人客商一样,他背着个竹匣子,匣子中隐隐露出戏偶、勾绳,看上去就好像一个甩嘴皮变戏法的九流人物。 “大老远赶过来,倒被抢了生意。” 只爱素容不爱粉妆的易先生笑容满面,手中的“指路傀儡”对准妖女,悠悠一叹。 此时此刻,安伯尘和霍穿云已将妖女逼出庙门,正欲取出后手杀招,却见那个变戏法的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照向妖女。 黑夜中蹿出一道炽白的光华将女妖淹没,女妖惊叫一声,脚底不稳,被刀枪击中,横飞出去却在半途变回原形,被易先生抢先一步塞入鸟笼。 安伯尘和霍穿云使尽力气也只不过逼退妖女,而易先生只取出一面镜子便将其打回原形,看得霍穿云瞠目结舌,嘴边的咒语也没再往下念。 提着鸟笼,易先生打量着笼里愤怒的小鸟,喜笑颜开,过了半晌这才抬头看向安伯尘,笑着道:“又见面了,安小友。” 说着,易先生转向一旁的霍穿云。 “这是易先生。” 皱了皱眉,安伯尘朝向霍穿云道,刚想再说,就见霍穿云向他眨了眨眼,洒然一笑,抽刀而去,转眼间隐入茫茫夜色。 安伯尘张了张嘴,却没开口唤住。 三年过去,物是人非,当初国公府中不经世事的虎牙少年已然不再,再相遇时,已是神通莫测、来历神秘的传奇命主。他去了哪?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年多前突然取代原先的浪客成为新的传奇命主其中又有怎样的玄机? 望向冥冥夜色,安伯尘若有所思。 曾经看过的那本奇书又回现于脑海中,《大匡神怪谈。浪客篇》中云,大匡初年,有王室子弟喜好游猎,常领七八精壮奴仆前往深山草原,或射苍鹰,或猎虎狼,逍遥自在。却因欲念太重,扯入王室争斗,落败后被贬为庶人,抑郁寡欢,锁犬弃弓,常对人叹言,往事已了,吾命多舛,只恨从前不争朝夕。人皆道他尤记王位,思念权势,后传入君上耳中,忌其声望遂生恶念,命人夜袭其府。彼时浪客正于府中饮酒,只有一奴一婢相随,见有强人袭击,那对奴婢不但不止,还跪地求命,愿将主人所藏金银悉数献上,只求苟且。浪客笑而无言,兀自喝酒,昂首待戮。不曾想养于府中的猎犬突然发难,咬伤强人,而浪客曾经所猎比他豢养于府中麋鹿也撒蹄奔出,冲向强人。浪客从前虽好游猎,可被贬后修身养性,又或孤寂,对待猎物也极好,孰曾想过命悬一线时救他的不是受他大恩的奴婢,而是打发冷清的牲畜。 朝向不惜一死缠着强人的猎犬麋鹿拱手三拜,浪客醉态毕露,大笑三声,靸鞋而去。一路狂歌,从都城到境外人皆道他疯痴,君王见态也不追杀,任他离去。浪客不知所踪,久而久之国人也不再提起,十年后有人道曾在东海边见到浪客,手持无钩吊竹,自有龟龙从海中出相伴左右。又五十年,有人道曾在大漠觅其踪影,奔走于马群中,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后百年,还有人道在极西之地见过浪客,一步百丈,步步青烟。或言其得道成仙,也曾有人拜而问道,浪客笑言放下…… 神怪谈中的故事道尽荒唐事,扑朔迷离,若真若假,可篇篇引人遐想,是真是假已无关紧要,关键是隐于故事后的秘密。 而他的秘密和《浪客篇》又有什么联系? “安小友在想什么?那个少年看起来也不一般。” 耳边传来易先生的声音,安伯尘淡淡一笑道:“无它,也不过是在想他是谁。” “安小友和他配合默契,难不成真是初识?” “陌路相遇,孤庙切磋,遇到那个妖人自然合力击杀。” 安伯尘平静的说道,目光落向夜幕深处,嘴角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云儿想要隐瞒,定有他的打算,安伯尘自然不会捅破。 匡帝落子大匡万里河山,好大一场戏,好大的手笔,那他又可曾想到,传奇命主中竟混入一代琉将之后,至于霍穿云想做什么,即便匡帝智珠在握也无力猜透。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他真能算尽一切,袁三郎二人也不会死于我银枪无邪之下,机关算尽,变数叠起,就算他匡帝有神仙相助,也弥补不了一个接一个的漏洞破绽……这场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是了,我记得当初问过你,力量究竟来源于何处,是命运,是天意,还是技巧。” 上下打量着安伯尘,游走于这场游戏边缘,来历神秘的男子笑着道:“不知安小友可有答案?” 安伯尘莞尔,指了指心口,又指向高广不知几许的天穹。 “这里。” 易先生面露古怪,哂笑一声就欲离去,耳边传来安伯尘的声音。 “我也记得当初先生曾说过,会将飞龙驾送一辆给安某,三个月过去,不知先生可曾功成?” “你倒是好记性。快了,若安小友不忙,今夜便可随安某前往齐国敝处,多一个人见证飞龙驾诞生也是人生一大乐趣。” 易先生倒也爽快,传说中上天入地的宝贝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件玩物。 低头看向珠链,安伯尘将琉璃瓶取出,提笔而书。 少时司马槿的回信便到。 “传奇命主未至,秦国关中亦无异动……你若想跟着易先生去开开眼界倒也未尝不可,只不过需要小心。” “小心什么?” “不告诉你。歇了。” 夜风吹来,安伯尘心中暖洋洋一片,将琉璃瓶丢回,紧随易先生走出神庙。 第225章 此颜此容,苍天何公(上) 第225章 此颜此容,苍天何公(上) 齐国位于大匡之西,上陈下平,有西江贯穿国境,水运发达,商贸繁荣,齐国因此而富。又因西江贼自称何姓者聚众造反,攻城掠地,集民众之所愿,往往在官军来前及时避退,直到今日未遭清剿,齐国君一怒之下派兵强占西江,截断东南西北水道。陈平二国慑服齐国淫威已久,有苦难言,秦国和西江南岸的落云行省自然不干,抗议未过陈兵边界。若是开打,最先受罪的是陈平二国,有此二国为屏障,齐国也不惧怕,我行我素,丝毫不给那一国一省面子。 西江流域局势紧张,常有冲突,可也只是千人左右的规模,小战不断,却始终未能真打起来。 两人一马逆流而上,西江两岸长柳飘飘,透过密密麻麻的柳荫依稀能看到宁静却燃着篝火的营帐,偶有战马奔出,惊走一林夜鸟。 “区区水竹竟能搅乱四国一省的格局,放在大匡历史上恐怕也是第一遭。” 对坐竹筏,安伯尘扫过两岸道。 他说的是当初匡帝命齐国进贡水竹之事,齐乱因此而起,眼下的局势也与此事脱不了关系。可齐国兵强马壮,国力稳居大匡三甲,区区水贼竟能长驱直入,视官军为无物,稍有眼力者便能看出其中的猫腻,何况安伯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诸侯争雄,不顾百姓各施手段,为的还不是这天下间最大的利益。 “安小友此言差矣,从古到今荒唐之事何其多,帝王一荒唐,这天下便也跟着荒唐起来。就拿三百年前来说……” 易先生坐于安伯尘对首,一边把玩着鸟笼,一边笑着道:“安小友可知书生皇帝之事?” 安伯尘喜读神怪传奇,《国礼》尚未看完半卷,对于大匡古往历史并不熟悉。 眼见安伯尘面露探询,易先生摇了摇头,目光玩味:“那位帝王也是个奇人,奇思妙想不断,后宫佳丽三千看腻了,竟然别出心裁,命令后宫都改穿书生装。到后来武士装、僧袍、道服……林林总总皆让后宫佳丽换穿。女子男装别有风情,他玩得不亦乐乎,孰料民间女子亦投其所好,纷纷改穿男装,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般癖好,民怨不绝,传入宫中匡帝大怒,下令严禁民间女子改穿男装,又命各地巡监,若遇上女子男装撕其衣衫以儆效尤。可宫中不绝,民间又如何绝得了,即便被撕破衣衫,丑态百出,仍屡禁不止。那年的大匡一眼扫过,皆是穿着男装的百姓,难觅女子踪影,后人大叹荒唐,直到匡帝驾崩才止住。” “满国皆男子,那岂不是成了男儿国?” 安伯尘笑着道,脑中不由浮现出一个灰布道袍红发飘飏的身影,在他记忆中,那夜的月光从未有过的妩媚,将她高挑的身姿倒映于地,和月光一样纤细皎美,然后故作高深莫测的问道,你想学道法吗…… “女为悦己者容,却大多薄命,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男子寡情。” 逆流而上,江风阵阵,对面的易先生感慨道,话音突然一转,直视安伯尘:“你应该还没见过她的真容。” 闻言,安伯尘不动声色,心跳难免快了几分。 易先生口中的她还会有谁,可他又是如何猜到? 戏谑的看了眼伯尘,易先生从竹匣中掏出一把金玉雕镂的精致酒壶,自顾自的喝上一口,幽幽道:“你若看过她的真容,定不会再想看第二眼。” 心头忽地一紧,安伯尘没来由的生出一丝烦意,强忍着浓浓的好奇和疑惑又或是紧张,将头转向另一边,充耳不闻。 三年了,安伯尘却连她的真容都没见过,虽也一起神游大匡,可司马槿的元神和安伯尘的天地双魂一样,只是模糊的虚影,难辨容颜。 不会再想看第二眼…… 安伯尘竭力不去胡思乱想,却始终甩不掉这句经久回荡在耳边的话。 若她终日藏在面纱下的容颜真像易先生所说的那样,为何会被司马家当成和皇室联姻的工具,因为易容吗。可是…… 冷风从两岸吹来,卷起皎白的光晕飞驰在柳林道间,岁月如梭,华光流韶,编织成一段段零碎却轻巧的歌谣,把夜江染得青葱而明丽。 安伯尘静静听着,静静看着,长发飘飘,渐渐的,眼里的复杂隐没,随风逝去。 看向转眼变回云淡风轻,嘴角扬起浅浅的弧线,不知在回忆着什么的安伯尘,易先生眉头挑起,面露诧异,随即恢复如初。 “相知不如不见,相见不如不遇,可惜这世上能懂的人太少太少。” 易先生击水长叹道,眼里闪过一丝缅怀,丝毫不顾正想着伊人的安伯尘。 安伯尘兀自看着两岸风月,并没搭理对面的中年人,若不是为了飞龙驾,安伯尘定会将这个惹人嫌的易先生一脚踹下西江,扬长而去。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我行于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急。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安伯尘轻声咀嚼着,她最喜欢诗,激扬中透着怆然,怆然中却是无边无际的孤独。 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安伯尘念着司马槿的诗,易先生看着萧萧然的江水,各想各的心事,谁也没发觉闹了一路的笼中鸟渐渐安静了下来,鸟喙对准笼柱,也在等待着。 两岸柳道退,山涧白猿啼。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人一马以及那只不再愤怒的小鸟终于到了江口,江口左岸山成天门,巍峨挺拔,崖尖下悬,上面隐约写着什么。 “到了。” 易先生停下竹筏,看了眼安伯尘道:“从此下水,百丈过石阵,再半里便是我在齐国的住处。” 安伯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莫名的一笑,易先生摇着头,伸手探入竹匣,寻找着什么。 就在这时,刺耳的声音从两人间传来,好似刀尖磨白骨。 月光下是一只不惜折断鸟喙,击破鸟笼振翅高飞的白鸟,鲜血将它的喙口染红,触目惊心,妖冶中透着狰狞。 易先生乃当世奇人,这只普通的鸟笼中藏有上古禁制,削弱妖物元气。可他却忘了一件事,虽是妖,可本体却是有着坚硬喙口的鸟禽,生死关头,蚂蚁尚惜命,何况来自洞天的妖孽。元气被限制,鸟喙尤在,即便舍弃鸟喙也得搏上一搏。易先生来得匆忙,又一心忌惮妖力,反倒疏忽了本体,这才让妖物逃出生天。 那白鸟盘旋于半空,恨恨的盯着二人,鸣叫着,刚想扑来,就见易先生又掏出那柄照妖镜,身形微颤,稍作犹豫,转头而逃。 “安小友再等几日,待易某捉回那精卫鸟便领你看飞龙驾。” 易先生似乎很重视逃脱的精卫鸟,脸上现出懊恼之色,匆匆道,从竹匣中取出风雷羽插在身后,展翅高飞,直追精卫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夜色很重,安伯尘看了眼左岸雄山,卷起阴阳之风将竹筏拉到岸边,牵着野马王上岸。 “啪!” 油纸包从怀中掉落,安伯尘弯腰拾起。 一时半会见不着飞龙驾,安伯尘也没时间等易先生回来,自然是先去秦国寻无华。 “是了,云儿将这行军图给我,究竟有何用意。” 挠了挠头,安伯尘笑着打开包裹,眉头陡然一皱。 油纸包里是有行军图,可行军图里却夹着一条布片,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传奇命主下一轮选中的踏脚石仍有你。小心。” 霍穿云不想让安伯尘知道谁在帮他,可又忍不住亲手给他,便用顺手牵羊来的行军图传书。谁曾想安伯尘竟和他一样,丝毫不在意,直到此时才发现玄机。 抬起头,少年将油纸包收入怀中,眉头扬起间,无邪在手。 漆黑而深沉的夜色中,磔磔的笑声从远岸传来,惊散林中夜鸟。 安伯尘的神色渐渐变得冷凝,眸如寒潭,遥望于远山,手臂划过残影,银枪砸地。 …… 吴中,司马家…… 第226章 此颜此容,苍天何公(中) 第226章 此颜此容,苍天何公(中) 琅坊很静。 夜深自然人静。 任天罪坐在窗前喝着酒,对于瞽目的他来说,夜深时候就好像独坐山崖,看着无边无际空旷壮阔的大海。他的世界里本就没有颜色,如今又少了声音,世界变得简单起来,和常人遥视一望无际的大海并没多少分别。 细碎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响起,任天罪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路上听惯了她的脚步声,总是带着天生的零碎和拖沓,将她心中的局促暴露无遗。也不怪她,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初下山门,便差点被人拐到青楼,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对这突然变得危险起来的世界心生恐惧,寸步警惕。更何况,这是她第一次和自己独处一室,难免会有些紧张。 又喝了一口酒,任天罪“看”向街对面的那座大宅,嘴角浮起苦笑。 这位司马家的大小姐还真是喜欢捉弄人,不由分说命人将他们安排在一间屋子里,还美其名曰是让他和流烟互相照应,免得被传奇命主趁虚而入。孤男寡女同居一室,放在哪都是大忌,她倒是无所谓。 任天罪好脾气,与人和善,即便天下人都想取他项上人头,他也只是一笑了之。 “你还不睡?” 少女的声音响起,平日里咋咋呼呼、憨里憨气的她此时却有些羞赧,局促不安的问道。 “再喝会酒。” 任天罪道。 “那我先睡了……” 少女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竟像丢入河水中的薄羽,惊不起半丝涟漪。 任天罪贪恋美酒,更贪恋夜深人静,起初毫无察觉,可渐渐的,他的眉头皱成川字。 整个世界安静得有些诡异,竟连流风和露水的声音也荡然无存,任天罪身处黑暗,却发现连那片安静的“大海”也都看不见了。 生平第一次,任天罪心头扑通扑通直跳。 非是害怕,只不过他习惯了有着万千声音的世界,此时万籁寂静,也只有那点心跳声才能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而沉闷的世界微微松动,女子的声音传来。 “听说你看不见,那声音便是你的全部,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想不通,笑煞人也。” 那个“她”是紫龙女,说的女子自然也是传奇命主,听她的口气似乎和紫龙女并不对付。 任天罪心中了然,并没说话。 那个女子自作聪明,却不知这样的情形任天罪早已遭遇许多次,世上聪明人比比皆是,自然能看出任天罪最大的破绽。 “你很厉害吗,竟连紫龙女也对付不了?” 女子突然道,语气中藏着一丝玩味。 任天罪笑了笑,现在他所要做的只是拖延时间,和从前无数次失聪一样,拖到那首歌谣在心底酝酿而成。 “可能她想让我活下来,然后引来你。” 任天罪轻描淡写的说道,话音传出,女子微微失神。 转眼后,女子冷笑道:“若她紫龙女真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我想找她麻烦也不必那么束手束脚。” 直言不讳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傻到不顾后果,另一种则是智珠在握,这个一手颠覆任天罪唯一的世界的传奇命主显然属于后者。 任天罪如何不知,他慢悠悠的取下胡琴,笑了笑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等到了地府见着阎王,就说杀你的人是苦狐儿。” 女子的声音渐渐变冷,飘忽不定。 “你来杀我,就不怕司马家的人?这里可是吴中琅坊。” 取出帝王剑,熟稔的搁在琴弦上,任天罪抬头问道。 似乎有些惊讶任天罪的平静,女子并没立即动手,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许久才道:“你来吴中,第一王风去中都,安伯尘去秦国,你们应当是通过某种手段知道了第二轮被选中的几个踏脚石。只可惜,陛下的布置也变了。既然让你们逃脱了第一轮,那这第二轮你们再无幸免的可能。” 任天罪也没惊讶,调试着胡琴道:“这么说来,今夜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传奇命主也在此地?” “自然。我来杀你,他去杀司马槿。司马槿一死,司马家必定生乱,还有谁会来管你?”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能的手?” 闻言,苦狐儿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咯吱咯吱的笑着,却在片刻后戛然而止“他杀司马槿,就像我杀你一样简单。” 话音落下,悠扬的琴声响起,忽高忽低,高如山巅飞瀑,低如山涧暗流,安静的世界中花明柳绿、鸟吟虫语,竟在任天罪的胡琴下,聚成了一方只有他能听懂的世界。 世界外的世界中,流烟蜷缩在床榻上,酣然入梦。 若她知道又一个传奇命主出现,在南方吴国截杀任天命,少不得沾沾自喜,卦中说任天命在南方有血光之灾果然没错。可真算准了,她早已和任天命紧紧相系的命运,也会随之变得岌岌可危。 司马家外的阁楼鸦雀无声,门阀内的小筑同样也是静悄悄的。 “你在做什么?” 憋了许久的上官婉儿终于憋不住了。 她从衾被中露出个小脑袋,好奇的打探向秉烛而书的司马槿。 被任天罪带到吴京后,她一门心思想要寻找当地的“优秀男子”,孰料还未落脚就被送来这,充当那个始终蒙着面纱的少女的贴身丫鬟。 堂堂一国丞相竟然沦落到当别人的丫鬟,上官婉儿自然不干,可也不知怎么的,一直自持己见的她三下两下就被那个名叫红拂的少女劝服,或许是她许下的承诺太过诱人在江南之地拥有一间青楼,这样一来岂不是能遇到许多优秀的男人。 上官婉儿琢磨了许久,终究还是应下,呆在红拂身边充当她的贴身丫鬟,只等半旬后当青楼老板娘。 看向正襟危坐,不知在写什么的司马槿,上官婉儿心中愈发奇怪。 难不成她也在处理公务?在大匡不都是男人主事,女人只能当作附庸吗,为何她看起来很是不同。虽然从没见她出过院门,可无论男人女人见着她都恭恭敬敬……难不成她也是从我女儿国的人?陛下暗中派入大匡的密探? 上官婉儿迷迷糊糊,想睡又睡不着,脑中的想法也随之变得古怪起来。 被送入小筑的路上,她始终被人蒙着眼睛,并没看到府前牌匾上的“司马”二字,若她知道这府中的人乃是大晋皇室后人,和她效忠的陛下同根同源,也不知痴迷考究古史的上官婉儿会作何反应,至少对待司马槿绝不会像现在这般随意。 “你睡你的。” 司马槿说道,声音微冷。 当目光无意中落到腕边珠链上时,司马槿眼中浮起一丝迷茫和犹豫,几次抬手想要取出琉璃瓶,都被她强忍了下来。 她曾和易先生有个约定,更像是半开玩笑的赌约,本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不想却因他的出现而到来。即便上个月的传书中,司马槿一再红着脸矢口否认,可易先生始终坚持己见,司马槿能想象出易先生一脸促狭的笑意,以及他将会和小安子说的话。 捉弄死人不偿命的老家伙,永远不会变。 轻哼一声,司马槿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取出琉璃瓶。 自己这么心急做什么,他那手对小安子半点用都没,五年前的赌注攒到现在应该够丰厚了。 夜风中暗香缱绻,司马槿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向最后一封密函,静静看着,全然没发现对面的墙壁上渐渐立起一道鬼魅的身影。 第227章 此颜此容,苍天何公(下) 第227章 此颜此容,苍天何公(下) 写完最后一个字,司马槿稍松口气,放下墨笔。 墙壁上游动着一条昏暗的影子,司马槿也没抬头,一边收拾文书,一边张口道:“还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等了许久,未有回音,小筑里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黑无常……”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司马槿抬起头看向游动在墙上的那条影子,面纱下的容颜渐渐变得清冷。 “传奇命主?” 司马槿若有所思。 墙上的影子桀桀笑着,仿佛挂在壁上的皮般寸寸剥落,垂于地面,变成一个黑烟般的男子。 “果然,你们都知道了。” 男子虽在笑,可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笑声要多诡异有多诡异,听得卧榻上快要进入梦乡的上官婉儿不寒而栗,睡意全无。 “什么人!”上官婉儿紧张的坐起,惊疑不定的看向宛如鬼魅突然出现在小筑内的男子。 “鬼大。”男子说着,上下打量向司马槿。 阵阵黑烟从他身上溢出,摇曳游走在小筑内,将窗外的月华遮蔽,方圆十步内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幽幽地府,漫漫黄泉,皆在鬼大举手投足间生成。 上官婉儿呆了半晌,直到筑内气氛渐渐变得死寂沉凝,她的脸上才现出一丝慌乱。离开女儿国还不到半个月,这一路上的经历见闻就足够让她写上厚厚一卷书,总是不断的遇上稀奇古怪的人,随着这些人而来的还有她从未遇到过的危险。初时上官婉儿还有些新奇,就像看热闹一样,可时日久了,当她终于醒悟她已经来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那些危险随时有可能要她命,来自女儿国的丞相也开始不安和害怕起来。 “他是想杀了我们。” 冷淡的声音传来,上官婉儿心头一紧,随即扑通扑通直跳,脸色已然变得惨白。 “你说错了,我想要杀的只有你。” 鬼大插口道,他目光牢牢锁定看似平静的司马槿,眉宇间溢出暴虐之色。 小筑内的气氛愈发古怪,鬼大一脸暴虐凶残,却迟迟没出手,上官婉儿则紧张的蜷缩成一团,脸色发白,至于独坐案前的少女,从始至终她都没有露出半丝慌乱,素白的裙纱在漆黑的鬼域世界中就仿佛枝头点点兰香,高洁自雅,宠辱不惊。 “你不怕?” 越看司马槿,鬼大越觉古怪,忍不住问道。 “有何好怕。” 司马槿轻描淡写的说着,面纱后云淡风轻,波澜不显,亦让上官婉儿急促的心跳渐渐平复。 冷哼一声,鬼大狰狞的大笑起来,摇头道:“难不成你还在等那八百鬼军斥候?就算黑无常阴术再强,可也无法进入我之鬼域。鬼军来不了,司马家的人也来不了,我天品,你地品,又陷入鬼域,你有什么把握打赢我?” 传奇命主个个怪性情,这鬼大更是歇斯底里,生怕别人看不起他,杀人前总喜欢说个究竟,享受一番将死之人绝望所带来的快感,这一点倒和同为异类的奇蝠侠有几分相似。 “没有。” 出乎鬼大意料,司马槿承认道。 即便她陷入死境,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丝毫惧怕,看得鬼大心中气愤,牙痒痒的又无可奈何。 就在鬼大不耐烦到极点,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无趣的游戏时,却见对面的少女站起身。 眼中闪过警觉之色,未等鬼大出手,司马槿便已开口。 “女人杀人,也不一定要像男人那样以命相搏。” 非是在对鬼大说,而是对向颤栗不止的上官婉儿,司马槿如是说道。 “女子最好的武器便是女子本身,你既来到大匡,就要学会女子的处世之道。女人的利器不比男人的刀枪弱,可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得轻用,用惯了则伤己。” 司马槿的声音中透着别样的平静,淡如秋月,传入上官婉儿耳中,不经意间驱散了鬼域中的窒息气息。 喘息渐渐变得平稳,上官婉儿看向司马槿,忽地一愣,却是想到了鬼大之前所说的那话。 司马家…… “司马家!这里是司马家!那里是……” 上官婉儿惊声道,怔怔地盯着司马槿,神色复杂。 转眼后,她的复杂便被慌张所代替。 “够了!” 鬼大实在受不了这种明明布下了死局,可猎物却满不在乎的感觉,若有所思的看向蒙着面纱的少女,冷笑一声道:“你说的不就是美人计?哈哈哈,我等皆习惯了辣手摧花,你若生得好看,亲手杀了那才痛快。” “美人计?” 司马槿的声音中含着古怪,也有几分荒唐,长夜漫漫,她也懒得再拖下去。 素手抬起,纤纤如玉,拨向那层面纱。 也不知为何,见着司马槿抬起手,鬼大的心跳陡然加快,竟生出一丝少有的紧张。 转眼后被他硬生生压住,冷笑着,鬼大迈步走向司马槿,袖中现出两柄冷锋。 两步,面纱飘落在地,鬼大止于半途,手一抖,那两柄冷锋摔落在地。 一缕月光从逼仄而幽暗的鬼域世界外钻入,紧接着又是一缕,两缕,三缕,四缕……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丽,如水般从云端泻落,千丝万缕化作万般风情捅穿了小筑中的鬼域,千疮百孔,密密麻麻。 月出佼兮,佼人撩兮。 玉瓷般精致的面庞上,剪断瑶池弱水的双瞳一眨一闪间,月华烂漫,无边无际,撕碎了漆黑的鬼域。 小筑内重复光亮,月脂如蔻丹,乖觉的缠上青葱玉指,随后扩散开来,将少女笼罩。 司马槿就这样安静的站在月光中,看向呆若木鸡的鬼大,月华流淌,朦胧上那张美轮美奂的绝世容颜,静如九天仙子,媚如绝世妖妃。 古来佳人沉鱼落雁,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又哪及星月娆舞,谄媚争宠。 不单是鬼大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就连上官婉儿也傻了眼。 “把他杀了。” 清冷的声音从那双勾勒着星彩的芳唇中吐出,上官婉儿茫然的看向司马槿,又看向鬼大,心中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的走到鬼大身旁,直到她拾起匕首扎入鬼大脖颈后,才陡然醒悟。 心头扑通扑通一阵狂跳,上官婉儿惨白着脸怔怔地看着倒在她脚边的鬼大,指尖冰冷的血腥让她一下子清醒。 猛的回头,上官婉儿看向月光下无比陌生的女子,张不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转瞬后,口边的话就被没来由的自惭形秽冲散。 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如妖如仙,比陛下还要美丽无数倍,说不出的美丽…… 上官婉儿握着匕首,愣在原地,脑中一片混乱,直到那张面纱重新挂上,皎月褪去,上官婉儿方才松了口气。 “把这里收拾下。” 司马槿坐回案前,看了眼上官婉儿道。 上官婉儿乖巧的将鬼大的尸身拖到屏风后,擦了擦手,低眉顺眼的走到司马槿身边,垂首而立,和当年伺候陛下时一样恭顺。 同姓司马,自然是晋朝皇室后人,见过司马槿的芳容,又得知她皇族身份,骨子里的纲常以及那丝难以自拔的敬畏让糊里糊涂的上官婉儿不由自主的扮回女儿国丞相的角色,只不过换了个陛下。 奇怪的看了眼上官婉儿,司马槿也没理会,目光落向腕边珠链,托着下巴,目光迷离。 “要不要和他说呢……罢了,免得他又不放心。” 取出琉璃瓶,司马槿提起笔,犹豫片刻,莞尔一笑,落笔写道刚又杀了一个传奇命主,你到易叔叔家没? 琉璃瓶投回,司马槿静静的等着。 一柱香,两炷香……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轩窗外的天边泛起鱼肚白,上官婉儿昏昏欲睡。 檀香烧到尾根,将尽的青烟缭绕,染上素白的面纱,亦让少女的眸子变得朦胧不清,有些迷茫,有些复杂,随着檀香燃尽,渐渐冷凝。 “你竟然当真了吗?那么拙劣的笑话,比你的冷笑话还要差劲……” 莫名的声音从司马槿唇边滑出,随着青烟变得离散。 那年东海上,听易叔叔讲他从前的故事,以及那一个个走进他生命却又很快离去的女子,司马槿笑言易先生太花心,易先生则说世间男人都一样,只恨女子芳容易逝如流水。然后便打了那个赌,若是将来司马槿遇上心仪的人,易先生便会先去“考核”一番……以易先生的为人处事,顶多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吓唬一番而已。 “终究不是……” 凌乱的目光渐渐变得清冷,闪过自嘲的笑意,司马槿站起身,将珠链褪下随意的丢在几案上。 苦等一夜,却仿佛等了一世,却没能等到。关心则乱,饶是向来淡漠的司马槿也止不住芳心失守。 她如何会想到易先生竟然中途离去,而安伯尘则遇上了前来伏杀他的传奇命主。 “司马……红拂,这珠链你不要了吗?” “你若喜欢,拿去好了。” 脚步微滞,随后不再停留。 “你去哪?”看向司马槿的背影,上官婉儿急声问道。 是啊,现在去哪呢。 司马槿心中喃喃,目光挑起,越过窗棂,越过困了她三年之久的深府,落向那座传来断断续续琴声的高楼。 罢了,再帮你最后一次。 晨风掀起面纱,那张让月华星光为之舞动的容颜若隐若现,剪水双瞳中,似有什么在悄然流逝。 此颜此容,苍天何公?终此一生,又有哪个男子能在你身后直起腰,静等你回眸。 红颜祸世……亦为天生无底洞。 那年烟花佳节,司马家女儿初长成,抱见老祖宗。大匡唯一的女神师端详许久,庆幸着,怜悯着,如是说道。 第228章 琅妃 第228章 琅妃 天蒙蒙亮,太清宫中便传来蛐蛐的鸣唱。 内侍们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依旧任劳任怨清扫玉石台阶,全然不知太清宫已然天翻地覆。 匡帝端坐在那张最高的金龙椅榻上,一动不动的看着笼里那几只同样一动不动的蛐蛐。一旁的蛐蛐见着同类身死,没有兔死狐悲,这样的情景它们早已见惯,依旧扑翅而鸣,好似在幸灾乐祸,听得龙椅上的那位帝王脸色愈发难看。 太清宫中没有大臣,没有内侍,只有他所豢养的蛐蛐。 袁三郎、奇蝠客、苦狐儿、鬼大……在蛐蛐背上刻着传奇命主的名号,每死一个命主,笼中的蛐蛐也会随之暴毙。原以为这些蛐蛐会随着他一起迎来十年后的凯旋,然后再杀之换得委曲求全,以求国祚永固。谁曾想半个月不到,被他精心豢养的蛐蛐一个接一个死去,一命相系,也就是说,从秘宫中精心挑选出的那九个少年已有四人陨落。 “人与天斗,没人会是对手。可寡人想要的只是大匡命数,莫非连它,你也不肯留给我?” 牙齿摩擦的声音响起,在位已有二十二载的帝王猛地抬起头,锋利而暴虐的目光越过太清宫,直射天穹。 天穹高处浮云流转,在匡帝脑中拉开一幅连他都为之神迷的画卷。 月出佼兮,佼人撩兮,后宫名艳也有三千,却不及面纱跌落时的一瞥。 “司马家,这便是你们准备的大礼吗?想以此女祸我宗室……与其便宜那些宗室子弟,还不如送给寡人。” 闭起双目,匡帝深吸口气,似在嗅着什么,怒容渐渐收敛,轻笑道。 帝王者,左手天下,右手美人,自是缺一不可。 袁三郎和奇蝠客死于踏脚石之手,匡帝上了心,在派往吴、秦、中都三地的传奇命主身上植入秘境道符,传奇命主生时所遇所见皆能清晰无遗的传回上京,虽又折了鬼大和苦狐儿,却阴差阳错的见到了司马槿的真容,对于匡帝而言却也算是一番补偿,其中价值远超过两名传奇命主。 “手掌八百鬼军斥候,逼死苦狐儿……原以为司马家的冰公主只是个厉害点的少女,不想竟有惑乱世人的妖颜,还真是嘴严的世家……连鬼大都被迷惑,如此,就算仙神妖魔也无法全身而退。” 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重,匡帝轻点着手指,不多时,黄钟响起,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太清宫门缓缓推开,年老的内侍弓着腰,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目光落到把玩着蛐蛐的帝王身上,眸底闪过一丝嘲讽,跪地磕头,毕恭毕敬道:“陛下,今日可要上早朝?” “早朝?” 玩得不亦乐乎的帝王抬起头,一脸茫然:“早朝是什么?” 内侍总管微微一愣,随后苦笑着闷下头:“那奴才就转告司空司徒两位大人,今个依旧自行商议。” 说完,内侍总管又磕了三个头,识趣的倒退而出。 “是了,和吴中司马家的婚事准备得如何?” 一只脚已经退出门槛,耳边传来匡帝漫不经心的声音,老内侍心中奇怪,却还是一五一十道:“回禀陛下,司马家七小姐和九皇子的婚事还好些日子……” 未等他说完,匡帝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早些办了吧。” 内侍总管一愣,却也不敢和这位脾气莫测的帝王解释什么,陪着笑道:“是,奴才这便传告九皇子。” 暗叹口气,老总管忍着心头的不耐烦,正欲告退,耳边传来匡帝听不出意味的声音。 “传寡人旨意,册封司马家七女司马槿为琅妃,即日宣入宫中。” 猛地抬起头,内侍总管难以置信的看向继续专心致志逗弄起蛐蛐来的帝王,张了张口,过了许久才埋下头。 “奴才遵旨。” 宫门再度闭合,蛐蛐鸣翅的声响中,端坐龙椅的帝王意味深长的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珏,点向虚空。 在他身前的空气中现出两扇铜制的门,大门打开,里面是一条冗道,冗道尽头是崖中宫殿。 匡帝微眯双目,不急不躁的等待着,许久过后,从门里走出一道纤长的身影,紫裙轻舞,双膝跪地。 “参见陛下。” 紫龙女不卑不亢道。 “即刻前往吴中,直到出手,用你的天龙妙法相助司马家制住司马槿。” 匡帝平静的说道。 “臣领命。” 紫龙女起身,正要离去,身后传来匡帝意味莫名的声音。 “那浪客,可有异动?” 芳心微跳,紫龙女颊边飞起两抹粉霞,在回身的瞬间悄然褪去。 “回禀陛下,他除了疯言疯语外,其它都很老实。” “如此甚好。至刚则断,至柔则怯,刚柔并济方为上乘,他的命可是大匡最顶尖的那等命数,日后还有大用。” 听着匡帝的话,紫龙女心中生出一丝难以道明的迷茫,却还是点了点头。 “此人若能真正归顺寡人,他想要什么,便给他什么,包括你自己。” 闻言,紫龙女娇躯微颤,眸中闪过复杂,平静作拜,转身告退。 又一番布置重新落下,司马槿和浪客,只要有这二人在手,兼之剩下的传奇命主,大匡的气运还长得很。 匡帝满意的想着,虽然难免生出一两变数,折了四名传奇命主,可对于这场游戏而言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波澜。传奇命主也分强弱,这四人算是传奇命主中的垫底者,有这四人为前车之鉴,想来剩下的定会稍稍上心几分。 又想了想,匡帝再没发现破绽。 秘镜道符中,秦国、中都两地,四名传奇命主皆已就位,西江边那场毫无悬念的杀戮也已将近尾声。 “终究还是寡人亲自豢养的蛐蛐更强大。” 笑了笑,匡帝收敛功法,散去脑海中镜像,依靠着龙椅,和衣而眠。 …… 银枪出,无功而返,潺潺流水声中,银枪再度弹飞。 安伯尘看了眼被震出血丝的虎口,忍着痛楚握紧无邪,抬头看向那个一身白毛宛如巨猿的少年,鲸吞口气,迈步上前。 无邪·雷潮。 铺天盖地的紫雷泛滥如潮,携着三千斤巨力轰去,却被少年一蜷身,白毛如刺猬般竖立,硬生生挡住雷潮,嘴角咧开讥讽的笑意,玩味的盯着安伯尘,那个眼神安伯尘在袁三郎眼中见过,奇蝠客眼中也见过。 那两人都已死在安伯尘的枪下,可眼前这个袁痴却要比两人都强上无数,毛皮如坚甲,真正意义上的刀枪不入。 第229章 夺白猿,齐相聚(上) 第229章 夺白猿,齐相聚(上) “大匡初年,关西布庄掌柜张某携家眷回东海省亲,经过关东遇匪乱,张氏夫妇遇害身亡,唯独半龄幼子伏于尸下,未被众匪所觉。众匪散去,却有一猿猴从林中来,见着张某之子,心生怜悯,抱归养之。十年后,有猎户常见一少年随林中群猿嬉戏,蒙头垢面,赤身裸体,长发垂地,心生好奇,遂将此事道与村人。一传十十传百,却被一过路商贾得知,筹百金,募众猎户入林寻那少年。众猎户将群猿猴杀死,救出少年,献于巨贾,那商贾见少年虽生着人身人面,却能像猿猴一样疾走如飞,跃涧渡渊,啧啧称奇,将少年收养于身边。归返中都后,商贾命人教少年人言礼数,少年甚是聪明,两年学成,衣冠楚楚,颇有礼数,却因水土不服,患上一怪病,皮里常生出绒毛,白如雪,拔之不尽。后有一天,商贾携家眷去为府官贺寿,回转家中时忽闻大犬惨叫,循声看去,竟是一头白猿蹲坐墙角啃食犬彘。商贾大骇,欲命下人驱之,孰料那白猿反扑而来,杀死商贾一家,奔跃而去。后有人道那白猿正是猿群少年所化,或与牲畜同处日久,心如牲畜方才如此,或言少年拜猿为父,隐忍两年,终趁商贾酒醉杀之报仇……世人常见妖物苦苦修炼化作人身,却鲜人化为妖,沐猴而冠,大致如此。” 《大匡神怪谈。白猿篇》 脑中闪过白猿的故事,安伯尘轻喘着,手持银枪,紧紧盯着对面的怪物。 刀枪不入,又是天品修为,双臂之力将近万斤,安伯尘借助秘术,施展风影身法,方才强撑到现在,体内元气已消耗大半。再这样斗下,恐怕不出十合安伯尘便会力竭而亡。 若是随行符化解,或许还能施展水火二行术遁走,可距离百日随行符化解还有十日,这十日里安伯尘除非能飞天入地,否则逃不出天品强者的耳目。 左思右想,安伯尘也没能想出破敌之法,面对如白猿者,也只有硬碰硬,凭借修为的优势杀之,偏偏安伯尘修为地品,处于劣势。 为今之计也只有去秦国,寻到无华合力杀死白猿命主。 安伯尘可不想在这里继续浪费元气,传奇命主是他前路上的踏脚石,可若一时半会迈不过,也只好暂且绕道,保得性命后回头再料理。至于无华有没有遇到传奇命主…… 安伯尘目光闪烁,遥望北方。 第一批传奇命主失败后,匡帝显然又重新布置过,在神庙中遇上云儿,不出意外,他应当是向北边去,截杀无华。虽不知三年后的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可他定也知道我如今的处境,只有借助无华以及倾天寺之力才能在不失元气的情况下除去白猿命主。 就在安伯尘思索时,一声怒吼从对面传来,却是白猿命主已经开始不耐烦,奔走如飞,扑向安伯尘。 主意打定,安伯尘抽枪倒退,退至柳树边的野马王身旁,银枪划落,斩断了拴在树根处的缰绳,随后重重拍向马臀。 “向南!” 安伯尘低吼一声,趁着白猿命主略一失神,身化无形之火,口吐“临”字诀卷来阴阳之风,飞驰于密林间,向北而去。 西江两岸杨柳荫荫,小径曲折,安伯尘骑马反倒会被拖累,还不如施展火行术,独自向北。 安伯尘虽舍不得野马王,可如今逃命要紧,匆促间却忘了将野马王塞入珠链空间。 野马王疾奔出十来步,却突然停下,回过身,复杂的望向渐渐远去的安伯尘和白猿命主,打了个鼻嗤,随后悻悻然向南而去。 水火二行术虽快,可此术的妙处在于化作无形水火,隐匿身形,安伯尘身中百日随行符,水火二行术效用顿减,且又消耗元气,安伯尘只用了半日便收敛功法,奔走跳跃于西江旁的密林中,和白猿命主一前一后。也幸好安伯尘及时散去水火二行术,这才没被匡帝和齐秦一路高手察觉他的秘密,日夜狂奔,五日后,安伯尘已到齐国北境,距离秦国东南边界只有两三日的脚程。 又是一个深夜,月光坠洒林间,安伯尘蹲在溪水边,捧起清泉痛饮一口,又抹了把脸,缓缓起身。 水影中的少年背着长枪,用藤蔓随意系起,面庞清瘦,眉目淡然,却又很是有神。 白猿命主擅长林中奔走,且无需汲水,前两日安伯尘数次被他追上,屡屡交手却并没缠斗。此前两月安伯尘从南到北,一马一枪走大匡,磨砺的是他的枪道和心志。而这五日里被白猿命主追杀,安伯尘甚少使用无邪,一来白猿命主刀枪不入,二来,安伯尘也想节省些元气。背上无邪后,安伯尘仅凭风系秘术和雷道真意同白猿命主僵持,这两样神通皆已突飞猛进。 密林深处传来嘶嘶低鸣,安伯尘刚将皮囊灌满,目光所及,就见溪水中的倒影里现出一条颀长壮实的白影,从天而降扑向安伯尘后背。 眸中掀起一圈涟漪,涟漪中风、雷二势此起彼伏。 “临!” 安伯尘口吐真言,脚下好似蹬着双风履,带着安伯尘飘飘然荡向一旁,避开白猿命主这一击。 身处半空,安伯尘扭腰看向扑了个空正在大发雷霆的白猿命主,眼里闪过紫芒,双手交叉,十指轻点,陡然暴张,按向白猿命主。 无邪·奔雷! 从安伯尘十指尖蹿出如虬如蛟的紫雷,咆哮着,旋转着,射向白猿命主。 白猿命主一脸怒容,狠狠地盯着呼啸而来的紫雷,抽身而退。 他虽刀枪不入,不惧雷火,可三千斤的紫雷砸在身上终归很痛。 那十条紫雷仿佛长了眼睛般,如影随形的追向白猿命主,却在中途随着安伯尘的指影变幻,遽然重合,化作一股横于半空。转眼后,轰轰然的雷潮从那一线天中涌出,铺天盖地的压向白猿命主。 白猿命主眼见躲不过,索性回身,低吼着伸出毛茸茸肉掌拍向雷潮。 施展雷道真意拦住白猿,安伯尘也不缠斗,几个纵身脚踩纵横密布的树枝,向北面弹射而去。 这五日里,安伯尘收获的最大好处便是不再拘泥一格,用十指取代银枪,发出雷术。随着安伯尘四日前第一次将雷术空手使出,许许多多的念头想法钻入脑海,比如无邪·奔雷和无邪·雷潮间的刹那转化,用其攻敌,足以令对手猝不及防。 道法本天成,自需借助咒语、手印等从上苍定下的真意、玄奥中摄取力量。念咒语、捏手印相当于感悟某种道法的过程,所以道法虽然威力强大,却需要时间念出咒语,往往一员上将借助快马便能将施法者斩杀。至于秘术,则相当于瞬发道法,将天地真意、玄奥融入九字真言中,用周天沦涡积攒天地五行元素,方才能够瞬发。 安伯尘则不然,他的魂体渡过九重雷劫,尽揽雷道真意,无需问天求地,自能从魂体中获取雷力,所要做的只是吸收整合已属于他的雷道真意,将其衍变成道法。 无论是无邪·奔雷,还是无邪·雷潮都已隐隐触摸到道法边缘,可相比于那些沉淀了千年万年的道法,终究太过简单粗陋。倘若给安伯尘足够的时间,专心研习雷道,假以时日说不定也能成就一门高深玄奥的道法。 然则世事公平,安伯尘斩获那么多奇遇,无形中也因此付出代价,身藏宝库,却没有时间去采撷。 疾奔于莽莽夜林中,耳边不断的传来白猿命主的怪叫,安伯尘眸如寒潭,从枝头跃起的瞬间,施展出神目通。 极目远眺,六十里地外的西江交界流域,两彪人马厮杀正酣,秦国一方领头的是一个白衣如雪的僧人,舞动斩魔棍,举手抬足间又是十来名齐军坠马而死。 第230章 夺白猿,齐相聚(中) 第230章 夺白猿,齐相聚(中) 月光下,少年僧人仿佛一只白鹞,双臂展开时,流风呼呼,一人一马犹如一阵青烟穿梭在两军阵前,斩魔棍下血海尸山,在月光下凝结成晶块,好似一面面妖邪的镜子映上少年妖邪而俊美的容颜,说不出的阴森妖冶。 暗中和王室子弟联盟,他终于能够带着僧兵走出倾天寺,走出秦都,走入烽烟渐起的乱世。 不惜得罪一众首座,不惜犯下杀戒,不惜背负骂名,只为马踏疆场,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位佛前苦行僧究竟为了什么。 有人说这是神僧临走前的安排,也有人说这是因为无华和齐人有仇……秦国神僧德高望重,只修禅,不入世,又怎会为了秦王之欲参与天下征战?而无华更是神僧从小收养,此前十八年只出过一次倾天寺,又岂会和齐人结仇。众说纷纭,无华始终闭口不提,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 千顷古刹,万僧齐参佛,连带着秦国芸芸众生也行佛礼,念佛经。 满国皆佛,可身为秦国神僧唯一传人,倾天寺护法的无华却愈发觉得孤单。行于佛香缭绕的寺庙中,面对满目佛尊,他总会生出一丝令他无比后怕的异样感觉满国赤子心虔诚经,却独有一个异类,那就是他,懂事以来便独坐佛前的苦行僧。 无华有一个秘密,一个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就连如师如父的秦国神僧他也没告诉。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从经书禅音中抬起头,总会觉得有许多双眼睛正盯着他。那些目光来自四面八方,或是冷冽,或是端庄,或是讥讽,或是不屑,就好似匍匐在夜色下的毒蛇豺狼,看得他不寒而栗。 佛子僧人们早已入睡,无华所在的孤院廊徊中,唯一不用睡觉的也只有那一尊尊睁大双目,脸上挂着怜悯之色的佛像。 有多少次无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想抓起身侧的斩魔棍,将那一尊尊不知真身藏在哪个旮旯角落的佛祖们打砸成碎片,可斩魔棒是用来斩妖除魔的,岂能用来杀佛? 我究竟来自哪里?我的父母又是谁?这世上没了父母的人太多太多,为何师父偏偏选中了我,让我独坐佛前,苦参着永远也无法参透的佛经? 无华宁愿他没有超然显赫的身份,宁愿没有修行之人艳羡的无底洞,可事已至此,命运无常,他也只能接受这一切。他最羡慕的人是安伯尘,有一双父母,有简单的身世,还有许许多多可以实现的愿望。就连那个穿布鞋的家伙,无华也自认他比自己命好,同样没了爹娘,可至少张布施曾经有过,他还能记起在烛灯下通红着双眼为他编制布鞋的娘,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唯独自己是个从一开始便什么也没有的人……别人入世为了修行,为了磨砺道心,而我,只不过是想离开那座空寂孤独的寺庙,离开满是异类的国度。 西江岸边,少年僧人舞动斩魔棍,率领他手下的千二僧兵将这队胆敢侵扰秦国边地的三千齐军切割成十七八截,结阵屠之。 无华杀得酣畅淋漓,也只有打架杀人时,他才能忘记那些要命的佛经、禅音,忘记倾天寺里的孤单。 不多时,三千齐兵只余七八百,主将早被无华斩杀,此时队形不整,军心涣散,最多再过三柱香便能全部杀光。 可就在这当口,无华只听一阵爽朗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前一刻还在百步外,下一刻已到身后。 无华正和十来名齐军缠斗,斩魔棒劈挑甩挡,化作道道残影,可势头却已然用老,来不及撤回。 冷冽的杀意直刺背心,这种感觉就好像寺庙夜里的那一道道目光,让无华心头好不舒服。 倾天。佛怒! 暴喝一声,有着绝世俊颜的少年倒起身体,双腿在上,斩魔棍在下,悬于半空,神色肃穆端庄,有如金佛垂天。 梵音自斩魔棍铜铸的杵头处响起,流金奔涌,青火中妖娆舞动着一颗颗金色佛沙将那十来名齐军淹没,一颗佛沙重一斤,三千颗佛沙便是三千斤,分成十份拂扫过齐军。 风沙落定,那十名齐军笔直的立于马背,皮肉皆已被拂沙带走,只剩皑皑白骨。 弹指刹那间秒杀缠斗着的齐军,此时无华的身体还静止在半空,下一个弹指,他旋身倒转,冷冷盯向扑杀而来的鬼面刺客,额心竖目睁开。 “我佛慈悲。” 竖目中光晕流转,黑白分明,内中藏着奇异的光芒笼罩向鬼面刺客。 鬼面刺客双臂当前,方一接触到那柱目光,便觉臂膀发麻,僵硬着难以动弹。 “好妖僧!” 鬼面刺客不惧反笑,紧闭双眼,单凭感觉掣起蝉翼刀直劈向无华额心竖目。 剧烈的吸力从刀剑隔空降来,无华竖目发痛,只好闭起,可那一眼已然为他争取到回力的时间,即便不用天眼也丝毫惧,再者,天眼只能在保命时候使用,若用多了反会祸及己命。 刀棍相击。 泰山斗倾天,两人身体都是一晃,同时反身撤手。 无华是感觉到刀尖上那股古怪的吸力,而鬼面刺客也就是霍穿云则压根没想真打,玩味的看了眼无华,霍穿云咧开嘴,鬼面具下露出那双不算太显眼的虎牙。 “无底洞?” 无华目光锋利,一眼看破。 “正是。同为无底洞,可敢一战?” 霍穿云眸里闪烁着玩味的笑意,懒洋洋的说道,却在无华战意生出之际,哈哈一笑,折身向江边密林奔去,还不忘回头叫嚣道。 “逗你玩的,小妖僧。” 无华难得见到同为天生无底洞者,或许也曾见过,可那是安施主的相好,他想打也打不得,眼下乍遇上同类,无华又如何肯放过。 斩魔棍猛地击向地面,无华从马背上跃起,双臂展开犹如一只俊美的白鹰,滑翔腾挪于半空,紧随霍穿云没入密林。 “果然跟来了。” 余光瞟见吊在身后,紧追不舍的无华,霍穿云嘴角扬起,喃喃说道。 他接下来所要做的便是将无华引往安伯尘处,他投靠匡帝,无法光明正大的出手对付白猿命主,只好引无华相助。 被种入秘镜道符,只要匡帝睁开眼,传奇命主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匡帝收入眼中。霍穿云引无华入林,凭匡帝的心机如何看不出其中的猫腻,不过匡帝既不知霍穿云和安伯尘的过往,也不想和霍穿云撕破脸皮,只要霍穿云不触犯龙鳞对付传奇命主即可。 西江流域,齐秦边界。 安伯尘缀着白猿命主向北而来,霍穿云勾搭着无华马不停蹄的南下,四人碰面只在朝夕。 西江流域地处偏僻,也算与世隔绝,却不知外界早已热闹开来。 只喜逗蛐蛐的匡帝突然宣旨选妃,他选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早先和九皇子定亲的吴中司马女,换而言之,也就是匡帝的儿媳。 荒唐帝王荒唐事,百姓们习以为常,笑看热闹,可这热闹背后的厮杀角斗,悲欢离合又有几人知道。 吴中司马家…… 第231章 夺白猿,齐相聚(下) 第231章 夺白猿,齐相聚(下) “这么说,第二轮所要对付的不单是我、无华和张布施,第一轮逃得性命的几人匡帝也没打算放过……我早该想到。” 司马槿低声喃喃道,素白无颜的面具后,那双剪水眸瞳轻闪着。 她再神机妙算,也无法未卜先知,至少她怎么也没料到匡帝会下旨选妃。只三日时间,八百鬼军斥候便被监押,黑无常不知所踪,任天命不敌司马家高手,带着流烟和上官婉儿退离吴京,只剩她留在冷清的小筑中,这一回可是彻彻底底的监禁,她无法出去,也没人会进来,等到明早随送亲队踏上漫漫路途,前往上京。 唯一让她欣慰的,也只有它了。 摩挲着腕边的珠链,司马槿目如秋水,看向站在窗边的紫裙少女:“你的同伴和你比,谁更厉害?” 这是司马槿半个时辰里问出的第五句话,却依旧没等来紫龙女的回答。 天生无底洞神皆有本命神通,神通无敌,却不可滥用,地品的修为委实难以驾驭,用多了反伤己身。司马槿的本命神通自然是她惊仙慑妖的绝世容颜,这些年或易容,或面纱相遮,倒也习以为常。四日前面对蜂拥而来的司马家铁骑,司马槿正欲掀开面纱,却不防紫龙女从天而降,一步繁花,十步为龙,猝不及防下将司马槿制服,并给她换上乳云玉石打造的面具,更是以皇室迎婚使的身份日夜看守。 飘渺出尘的少女,眸目淡然平生仅见,即便施展神通也无法将她制住,司马槿无奈作罢,也只能认命。 此颜此容,苍天何公,她的命运早在出生时便已注定,注定了要孑孓一生,或是颠倒世间,或是成为大人手中的利器,除非遇上一个能笑着直视她的男人。 青葱玉指抚摸着珠链,仍没感觉到琉璃瓶的动静,司马槿的心一寸寸冷了下来。 “你能有天品修为,想来平日修炼很是刻苦。” 司马槿漫不经心的说道,目光缱绻:“我原先也以为,只要辛勤修炼,获得力量,便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可以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现在才知道,若是一味的埋头行走在漫漫道途上,不曾回首,不曾驻留,终究会错过许多。” 紫龙女黛眉轻蹙,未回首,更未回应,依旧无动于衷。 “你就从没遇到过一个有时候会让你心跳加快,而每次都恨不得将他打一顿,到头来却又不忍动手的男人吗。” 闻言,紫龙女娇躯微颤,美目中波澜划过,有影无痕,却在转瞬间荡然无存。 撤步回身,紫龙女手捏昙花印,直撄司马槿手中的五尺冷锋。 昙花一现只开一夜,一夜的惊艳足以令它流芳百世,紫龙女的这一印也是如此,无需酝酿便将力量爆发到极致。 玉指点青锋,剑碎,面具后的眸子中闪过苦笑,司马槿一击不中全身而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坐回榻上。 收敛功法,紫龙女并没多看司马槿一眼,转身望向窗外的晓风荷塘,忽然开口道:“遇到与否并不重要,就算遇到,也不过是道途中的一劫。正因你被情劫所困,方才会落到今日地步,女子于世,只有忘情无念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司马槿笑了笑,并没反驳,曾几何时的她和紫龙女何等相像,也是这般以为,直到遇见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让她不再那么急着想回家的人。 换个时间换个地方,红拂和紫龙女各披夜氅一马一剑相遇江湖,就算无法结成知交,也能抛开巾帼畅谈一番,只不过人生中又哪里有那么多如果。 目光划落,司马槿默默看着玉白如皎的珠链,神色渐渐变得冷凝。 “你若死了,且等十年,十年后我会带着整个天下来给你陪葬。” …… 夜幕中,安伯尘轻盈的跳跃在高树间,身形如猿,丝毫不逊于紧随不舍的那个怪物。 余光扫去,安伯尘冷笑着遽停于树尖,双手交叉,眸中掠过紫潮,右手越过左臂而出。 无邪·魔手! 冷风嗖嗖,一抹雷光从安伯尘手心奔出,丝丝紫雷旋转着射向白猿,却在中途抱合成一只雷电状的巨手。 “啪!” 雷手一巴掌扇中白猿,这一个耳光虽然伤不到白猿的性命,却是彻彻底底的羞辱。 白猿仰天怒吼,满脸羞恼,看得安伯尘哈哈大笑,也不纠缠,调头钻入林中,疾奔如飞。 西江右岸,一人一猿奔走跳跃,由南向北,而在半里外,同样也有两个少年你追我赶,惊鸿般的倒影掠过江水。 “你到底打还是不打!” 追了一路却连个影子也没沾到,无华不悦到极点,可他的身法不如那个使刀的轻盈,平地追赶自问不输,在这密密麻麻的林地中却甚难施展。 “真是个急性子的小妖僧。也罢,如你所愿。” 霍穿云长笑一声,陡然停住脚步,膝盖微曲,返身跃起,倒旋着,长刀扫过。 “这才像话。” 无华面露火热,哈哈一笑,抄起斩魔棒迎向蝉翅刀。 “乒乒乓乓”一阵乱斗,林叶翻飞,松柏倒塌,无华杀得正欢,忽见从霍穿云身后不远处激起一路扬尘,定睛看去却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安施主…… 无华一愣,他这一分神,蝉翼刀绕圆而走直取面门。 斩魔棒向上突进,佛子抱禅心,硬生生扛住刀锋。 令无华意想不到的是,刀锋上力道不重不轻,且没了那股霸道绝伦的吸力。 “你的对手在后面,去吧。” 耳旁传来鬼面少年压低的轻笑,错身而过,无华皱了皱眉,佛子禅心,天生神慧,一瞬间脑中闪过数个念头。 直直盯向一脸喜悦朝他奔来的安伯尘,无华眸中溢出暴虐之色。 曲膝跃起,身如鹰隼,佛子擎棒,在半空中低喧佛号,随后双臂发力重重甩向安伯尘。 棒影连连,安伯尘如白驹过隙般堪堪穿过,无华那一棒自然不是砸向安伯尘,而是轰向紧追着安伯尘的那头白猿。 天生无底洞者,非但神通莫敌,也拥有远超同济的元气。 无华扑杀向白猿,而白猿却在追赶安伯尘,待到他发觉从天而降的金棒时,已来不及发力相迎,只能匆匆抬手。 “轰!” 斩魔棒正中白猿手臂,两股力道四散流转,扫断林木重重。 无华身形微颤,连退三步,而那头刀枪不入、力大无穷的白猿也在猝不及防下,被斩魔棒止于当场。 就在无华迎战白猿之际,安伯尘也已来到霍穿云近前,嘴角扬起莫名的笑意,安伯尘拔臂抽枪,抖腕刺向霍穿云。 刀枪相击,发出嗡嗡金鸣,将两人的声音压低到极点。 “匡帝有耳目,此猿杀不得。” “本也没打算杀他。” “如此甚好。” 青铜色的眸瞳中隐隐含笑,蝉翼刀猛地一抖,霍穿云佯装不敌,抽身而退,他这一刀却让安伯尘借势倒飞,脚尖轻点林木,返身落回白猿身侧。 白猿命主眼见霍穿云到来,心中暗喜,只道浪客能困住安伯尘,而他则先杀了拦路僧人。孰料他刚扑向无华,一道枪影便贴着地面袭来,如蛇扭转,“啪”地扫中他小腿。 痛意传来,白猿命主龇牙咧嘴,手头不由一缓。 无华向来不介意以多打少,更何况遇上三年未见的故友,能在三年后并肩作战,更是心潮火热。 笑着看了眼偷袭得手的安伯尘,佛子擎棒起。 倾天。佛怒! 第232章 雷珠镇白猿 第232章 雷珠镇白猿 梵音从枪头传出,金华流转,无华作怒目金刚状,口喧佛号。 三千佛沙如狂风暴雨般席卷向白猿命主,白猿命主小腿受创,发力不及,只能张开毛发,硬生生承受着刺骨的佛沙。 与此同时安伯尘也没停手,疾迈两步,右手擎枪直取白猿下肋,左手捏印轰出雷潮袭向白猿侧喉。 白猿命主皮毛厚重因而刀枪不入,可也有命门,相比四肢身背,它的肋下和脖颈显然是薄弱之处,安伯尘枪雷并起,配合无华的斩魔棒打得白猿命主嗷嗷直叫,不住遮挡后退。 两人一枪一棒看似胜券在握,可白猿命主毕竟是天品修为,身法虽乱,却始终未曾落败。 被两块踏脚石逼到如此地境界,白猿命主恼羞成怒,终于不再躲避,强忍剧痛用右臂夹住无邪,左手挥出一拳轰向斩魔棒。 拳棒相击,无华棒势已老,脸上掠过一抹红潮,止不住的向后退去。 憋屈许久的白猿命主一举扳回劣势,忍不住仰天长啸起来,雪白的皮毛下,那双似人似猿的眼睛颤抖着,像是要碎裂开一般。转眼后,令安伯尘和无华都措手不及的事发生了,白猿命主猛地挺身,不单是眼珠,全身上下皮毛都似在碎裂,然后渐渐变粗拉长。 短短两个刹那,白猿命主的肉身便已涨大了三四倍,足有五个安伯尘那么庞大,宛如巨人,且还在不断增长着。 在不远处观战的霍穿云心头一紧,青铜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杀意。 匡帝能容他三心二意,容他逍遥自在,却容不得他见死不救。因此霍穿云才暗中叮嘱安伯尘,让他留白猿命主一命。白猿命主视安伯尘为踏脚石,杀之后快,在别人听来霍穿云的话荒谬无比,饶过白猿命主的性命岂不是陷安伯尘自己于绝境? 可霍穿云却知道,安伯尘定有妙法令白猿命主虽死犹生,正如那日太清镇上他对袁三郎的所作所为。 然而,霍穿云也没想到白猿命主还有一招连他都不知道的后手,竟能变成真正的巨猿,倒和《大匡神怪谈》中的那篇故事有些相似。原本胜券在握,却因生出变数再度落于下风,也只能如此了…… 蝉翼刀在手,霍穿云冷眼盯向白猿命主,刀尖已锁定猿目。 他这一出手匡帝再容他不得,后果绝非他所能承受,师父定下的大计也就此功亏一篑。 可他又怎能坐视他唯一的朋友死在他眼前。 夜风席卷,长发跌荡,霍穿云笑了笑,正要出刀。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佛音。 “我佛慈悲!” 被白猿命主逼退的无华松开斩魔棒,合掌念道,肃穆威严。 他没有霍穿云坎坷的经历,也没有安伯尘由南而北一路杀伐的显赫战绩,可身世神秘、十八载佛前参禅也洗不尽眸中暴虐的他又岂是自甘寂寞之辈?走出倾天寺,走出秦国,沉寂了十八载的他一朝踏足乱世,注定会成为最璀璨的星辰之一,为祸天地,搅乱风云。 想打出名头自然需要寻一踏脚石,佛前苦行僧,却拥有一颗不甘寂寞的雄心,对于无华来说,用眼前的白猿命主来当踏脚石再合适不过。 佛音落下,天幕开启。 黑白光晕从中流转,渐渐化作世间万象,洒向身高近十丈的白猿令主。 一日之中二度开启天目,无华俊美的脸蛋苍白如纸,可那双眸子却愈发火热。 白猿命主被天目射中,纵有天品修为一时半会也无法动弹。 嘴角浮起兴奋之色,无华纵身跃起,扑杀向白猿令主,可却有人比他还快一步。 无邪绕过一道弧线,正中白猿前胸,白猿倒飞出去,安伯尘紧随其后,右目中波澜起伏,显出九颗紫色的珠子。 不远处的霍穿云见状哈哈一笑,卷起蝉翼刀凭空劈下,激起尘埃滚滚,恰好将安伯尘和白猿命主淹没。 尘埃扑面的瞬间,安伯尘心领神会,右目泛起惊雷,那九颗雷珠“嗖”地飞出,钻入白猿命主右目。 “啪!” 血花飞溅,白猿命主痛得紧闭双目,终于从无华的天目神通下挣脱出来,然而雷珠却已钻入他体内。 这雷珠为安伯尘本命法宝,如今所知的最大的用处便是夺舍肉身,获取生前记忆,可也只能用于已死之人。安伯尘第一次将雷珠用于生人,却也是逼不得已,一来因为云儿,二来则为了铲除传奇命主的大计,三来则是因为白猿命主刀枪不入,想要胜过他也只有这一招了。 被雷珠侵入体内,白猿命主自然也有所觉察,兼之那个生着奇怪竖眼的僧人,以及只空发刀力不动真格的浪客,白猿命主心慌意乱,哪还敢停留,怒吼一声,转过身迈开双腿便向密林中奔去。 雷珠在安伯尘的操控下钻入上丹田,搅烂天魂,随后长驱直入,奔向下丹田将躲藏其中的地魂也轰成齑粉。 人失一魂便已浑浑噩噩,更何况失了双魂。 白猿命主刚跑出五步,身体剧震,眼神涣散模糊,下一刻跌跌撞撞的扎进林中。 “哈哈哈,两位果然不同凡响,今日就此别过,来日再战。” 耳边传来霍穿云的笑声,安伯尘回眸望去,就见戴着恶鬼面具的少年向他眨了眨眼,随后抽身而退。 无华显然没打够瘾,抄起斩魔棒便要追去,却被安伯尘伸手拦住。 看向霍穿云远去的背影,安伯尘目光复杂。 明明对匡帝不忠,为何还要继续做传奇命主,成为匡帝手中的棋子?两人这场戏演得不可谓不假,以匡帝的心机,若他真有耳目,如何发现不了?可云儿却好似全然不在乎,如此托大,他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令匡帝如此忌惮…… “安施主,这到底怎么一回事?那个戴着面具的是什么人?” 看了眼不知在想什么的安伯尘,无华奇怪的问道。 “云儿……他算是半个自己人吧。” 笑了笑,安伯尘将传奇命主之事向无华全盘托出。 故友相逢本该寒暄一番,可两人这场架联手打下来,倒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嘘寒问暖。 “传奇命主……哈哈哈,竟敢将我们当作踏脚石。只可惜走了那头白猿。” 不出安伯尘意料,无华非但没惧怕,反而露出兴奋之色。就同那年琉京时候,生得最俊美的他反倒是最好斗的那一个,火爆的性情倒和他的佛心佛颜截然相反。 “放心,那白猿命主已在我掌控中。一会我们前去关中相助穿布鞋的,那头白猿可是能派上大用。” 安伯尘笑着道,就见无华怔了怔,随后一拳向他砸来。 “好啊,每次你都要瞒着些什么,最出风头的架总是你先打,三年了倒是一点没变!” 无华虽在埋怨,可眼里却透着笑意。 又有谁会想到,三年前惊艳于那一枪,遂止步墨云楼。那一停,却见证了一个起于草莽的少年俊杰,翻云覆雨,一枪破局。在无华闷长的岁月中,琉京那年的记忆永远比所有的经书禅道更令他回味,只可惜他留下的笔墨太少太少。 如今走出倾天寺,刚遇到安施主便是一场好斗,天下渐乱,定又是一番风起云涌,无华可不想再错过。 “你也没变,还是这么不像和尚。” 四目相视,都含着笑意。 接下来他们所要做的便是取道前往中都,相助张布施和第一王风杀了另外两个传奇命主,再然后和任天命会合。 可安伯尘总觉得还有什么没做。 拂晓的晨曦漫过密密麻麻的枝叶,携着林影将安伯尘和无华淹没,目光落向腕边珠链,安伯尘心头生出丝丝暖意,嘴角微扬。 原来是忘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了。 第233章 出嫁 第233章 出嫁 拂晓刚至,吴中司马家便已热闹开来。 中门大开,洒清水,搬火盆,花轿锣鼓护卫车队也已在长街上堆好,偶有百姓路过,迷茫的看了眼,可又不敢在琅坊滞留,匆匆而过。其余王公世家的府邸则大门紧闭,早在五日前他们已经道过喜,司马家的事能不多凑热闹便不凑热闹,点到为止即可。 安静的琅坊街头透着异样的热闹,整个家族看似沉浸在天大的喜悦中,然而每个人的笑脸下都平静如水。 将七小姐送入宫中本是计划中的事,可谁也没想到索要七小姐的不是那位皇子,而是那个蛐蛐皇帝。这一手全然将他们的如意算盘打乱,将冰公主送到一个没用的傀儡帝王跟前也只能当作花瓶,大权早已被几位重臣架空,即便七小姐也难以下手,除非是送到那几个皇子身边,周旋其中,逐一击破。可君臣父子,终究无法违反纲常伦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也令司马门阀上下忧心忡忡对于这场婚事,七小姐很是平静,平静得太过诡异。 小筑内,青烟缭绕。 两个少女都是一宿没睡,后半夜也没再说过话。 敲锣打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紫龙女看了眼小塘荷叶上的露珠,回眸看向司马槿,神色平静。 “该出发了。” 紫龙女的声音轻盈悦耳,不沾烟尘,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那里的战事也应该结束了。” 同为女人,即便司马槿并没明说,可仅从那几句旁敲侧听中,紫龙女也能隐隐察觉到什么。 果然,她话音方落,就见端坐床榻的少女肩膀微微颤抖起来,美轮美奂的眸中似有什么在破碎、流逝,一如既往的美艳,只不过却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美。 又等了五个夜晚,每一夜都犹如生生世世,无数个轮回过后那只琉璃瓶依旧静悄悄的躺在海岸边,即便她再坚强,也经不住被绝望一次又次摧残。 有很多事情,一直在拒绝,在犹豫,以为不过尔尔,可当它终于渐行渐远时,方才发现它曾经那么重要。 生离叹死别,莫回头,负相思。 晶莹的泪珠从眸眶滑落,滑过素白无颜的面具,坠落苍白的指尖,如玉微凉。 不知为何,紫龙女心中生出一丝几乎从未有过的不忍,叹了口气,她转身向门边走去。 刚迈出两步,紫龙女陡然一怔,余光中,就见司马槿也是一怔,看着突然出现在她手中的琉璃瓶发着呆,随后破涕为笑。 从大悲到大喜,司马槿的胸脯微微起伏,在晨曦下凸起惊艳而完美的弧线,睫毛闪烁,美目中含着痴痴的喜悦,也不管一旁的紫龙女,将信笺取出。 “刚刚和无花联手又拿下一传奇命主。你还好吗?” 无花…… 想到那年给那个妖孽般的少年僧人取的绰号,司马槿莞尔一笑。 三年前他虽和无华、张布施结交成“狐朋狗友”,可也是凭着那几个后手,一次次出人意料,真论实力他和无华二人相去甚远。无花和尚倒还好,至于张布施,司马槿一眼便看出多半是因为小安子的潜力他才屈身结交。一眨眼三年过去,他的实力已经不输于二人,一路北上,战过多少名将,杀过多少强者,此时想来饶是她也有些难以置信。 芳心微跳,司马槿落笔,那个“我”字刚写罢便陡然止住。 耳边的锣鼓声愈发的响,迎亲队伍已入了府,不消半柱香她便要踏上轿子,前往上京。 他能赶来吗? 即便赶来,迎接他的也是一路诸侯猛将,皇室和司马家的强者……生离还是死别…… 眼中的笑意渐渐凝滞,司马槿茫然的看向信笺,手中的小豪重若千钧,摇摇欲坠。 她多想将她此时的处境告诉他,然后等着他匹马银枪杀来,将自己带走。哪个少女没有过这个梦想,可梦想终究是梦想,也只能在梦中想想罢了,真正遇上时她却舍不得了。 笑了笑,司马槿落笔。 “一切安好。” 想了想,司马槿又写道:“陨落吴中的传奇命主有两人,连你所杀已有五名命主身死,你若能联手无华、张布施和第一王风,说不定还能将剩下的一起杀了。” 感觉还没写够,司马槿继续写着:“若将传奇命主杀光,匡帝定坐不住,到那时便是你们最危险的时候,有三条路可选。一是前往东海,依托楚王,楚王雄才大志有容人之量,麾下猛将李紫龙实力胜过五虎,可敌吕风起。二来可前往极西之地,那里奇人异士甚多,五虎七熊近半师承极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三者可协助任天命执掌长门法会年轻一代,任天命出自长门,长门内斗,可朝野两派都不容任天命,唯独在年轻一代中声望甚高,多有受其恩惠者,若处理得当或许能借助长门之势。” 又看了会,小心翼翼的将信笺放入琉璃瓶,随后投入珠链,司马槿长舒口气,目光落向窗外,迎亲队已到。 “更衣吧。” 紫龙女说着,从包裹中取出那身火凤金缕红纱裙,递给司马槿。 “你就不想知道我刚才在写什么?” 司马槿道。 紫龙女没说话,将嫁衣铺好。 “昨夜杀你一百次才觉解恨,现在已经减到十次了。” 嫁衣红烛,朱丹映上,在司马槿眸中冰冷的笑意中染上一丝妩媚。 “等你成了琅妃,有空了,可试试。” 紫龙女淡淡的说道,将红纸递给司马槿。 红纸芬香醉人,是大匡宫人耗时两个春秋用上好丁香酒料煎制而成。 穿好红裙,戴上凤冠,司马槿轻抿着红纸,原本娇翠欲滴的芳唇分外妖娆动人。 朱唇轻启,司马槿笑着道:“开玩笑的。杀你一次也就够了。” 摸索着珠链,司马槿缓步走出小筑,晨曦垂落,即便戴着雪白的面具,可聚集在院中的百多人仍免不了被那双瑶池碧落般的剪水眸瞳灼伤,鸦雀无声,静默许久。 …… “安施主,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 安伯尘慢吞吞的说道,将琉璃瓶收回。 和无华奔走在密林中,直向东去,安伯尘脚步轻盈,可心头却始终沉甸甸的。 “安兄,你有心事?” 又行了半里,饶是只想着酣畅淋漓打杀一场的无华也看出安伯尘有些神不在焉。 身形一滞,安伯尘停在枝头,遥遥南望,半晌开口道:“无花兄,帮我护法。” 自从看了司马槿的传书后,安伯尘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向来言简意赅,不似寻常女子那样婆婆妈妈,可今日她却破天荒的写了这么多,多得令安伯尘有些好笑,也有些不安。 他还有一半神通神游天地,却因总是孤身一人无法使出,而今有了无华在侧,他终于可以神游出窍,去他最担心的那个地方看一看。 无华心中奇怪,却也习以为常,和安施主在一起,再多的奇怪也毫不奇怪。 安伯尘盘膝坐于枝头,双目一闭一睁间,神魂飞出。 无华则抱枪依着柳树,看向倾天寺外的天空,懒洋洋的等着。 就在这时,匆匆的马蹄声从江岸处传来,无华眼皮睁开,眸中爆绽出一缕精光,嘴角咧开笑意。 这么快又要有架打了吗…… 第234章 抢亲前奏(上) 第234章 抢亲前奏(上) 晨曦下,一道飘渺出尘的身影掠过西江,掠过密林,疾飞向南。 神魂出窍,心意所及转瞬即到,也就相当于瞬移。安伯尘许久未神游,如今脱离躯壳的束缚,自然想要尽情翱翔一番。 一息十里,每一息都有些沉重。 神魂常被神师用来推衍天机,安伯尘修为跟不上,无法像神师那样运用神魂推福避厄,可也感觉到一丝不祥,越是接近南方,不安的感觉越是强烈。 纵身飞入云霄,安伯尘俯瞰天地,却见千里外的南方吴国被一团雾霾笼罩,阴风阵阵。 难不成鬼军有变? 心头一紧,安伯尘哪还顾得上闲逛,身形忽闪,消失在齐境天头,下一刻出现在隔着重重山水诸侯府县的吴京。 春光明媚,柔风和煦迷人眼眸,安伯尘站在琅坊街头,瞪大眼睛看向庞大的迎亲队。 锣鼓喧嚣,喜气洋洋,大红绸缎从街头铺到街尾,直铺入那个牌匾上写着“司马”二字的府邸。 没来由的,安伯尘心头一阵狂跳,魂体里没有五脏六腑,更不会有心,可安伯尘却能清晰的感觉到心里的紧张和不安。 “琅妃出阁了!” 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安伯尘一怔。 她曾说过,司马家家主会将她嫁给皇室子弟,所以再怎么也不会册封琅妃。 心下稍平,安伯尘松了口气,探头探脑的向府门处望去。 一只绣花鞋迈过门槛,紧接着是火红翩跹的裙纱,再然后是红盖头,盖头下是一张玉白无颜的面具。 面具将大半张脸遮挡,露出两瓣红艳艳的娇唇,紧抿着,在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安伯尘魂体猛地一晃,险些没能站稳。 目光顺着朱唇向上,飞快的掠过素白无颜的面具,安伯尘怔怔地看向那双无比熟悉的眸瞳,全身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空。 瞳如剪水,绵绵无尽,就像冬日里的烟花江一般,冷凝如冰,荡漾着朦胧烟波,美轮美奂,却是那种让人心痛的美。 心疼如绞,安伯尘哪还忍得住,身化残影直扑迎亲队而去。 可就在这时,重重雾霾自琅坊街头弥散开,阴风呼啸,从中走出两个身披黑袍者,斗篷下都是一张令人惊恐的面庞,左首牛头,右首马面,各持长叉铁棒。 “止!” 那马面不由分说,持棒砸向安伯尘。 安伯尘乃是九重天雷魂体,自然不惧阴神法宝,中棍也不觉疼痛,可毕竟无法施展出神魂全部神通,被牛头马面截于当场。 “让开。” 安伯尘僵着脸道。 牛头马面相视一眼,惊疑不定。 他们来自吴京城隍,受鬼军都督节制,今日来此只是按照惯例戍守,以防能行于白昼的阴鬼捣乱,不想竟有人间修士神游来此,图谋不轨。 神师已去,大匡国境内能神游出窍者也就那几个冒牌神君,以及极西之地不世出的异人,眼前这个少年又是谁? 沉默许久,牛头看了眼马面,朝向安伯尘拱手道:“今日是司马家七小姐大喜之日,这位上仙还请回府。” “大喜?” 安伯尘怒极反笑,也不多理会,眸中闪过丝丝雷光,下一刻魂体凭空越过牛头马面,瞬移到迎亲队前。 又是一阵阴风掠过,虚空中现出一支硕大的墨笔,执笔判官紧随着出现,笔影连连在虚空中画着符,弹指刹那间符已画好,聚成重重雾霾将安伯尘困于其中,安伯尘左突右闪,可无论是瞬移还是飞天都无法脱困。 “上仙请回。” 判官和牛头马面一样,都不愿轻易得罪人间修士,更何况连眼力毒辣的判官都无法判别这神魂的境界,显然那少年修士并没掌握神游奥妙,否则又怎会轻易被困?可毕竟他们受到鬼军节制,不得擅离职守,只能好声好气的劝说。 前有判官,后有牛头马面,安伯尘被困其中,眼睁睁地看着司马槿走向金碧辉煌的銮轿,却无能为力。 渐渐的,安伯尘恢复平静,面如不波古井。 神游虽妙,可也只是神魂出窍,即便安伯尘冲破重重阻拦来到她面前,也无法将她带走,而她不元神出窍,也无法看见自己。 春光明媚,安伯尘却不想再看,闭上双眼,锣鼓声回荡在耳边,喜庆中透着莫大的讽刺。 牛头马面和判官看向安伯尘,默默等待着,忽然间,只见那个气质出尘的少年睁开双眼,眸中雷潮泛滥,转瞬惊起风、水、火之势,四势奔涌,此起彼伏,怒海波澜,却在转瞬间消隐,而那个少年修士也不见了踪影。 长舒口气,三名阴曹鬼神相视一眼,同时回头望向府门口的少女。 虽然都没说话,可他们却心知肚明,前往上京的漫漫路途注定了不会安省,不过出了吴京便不在他们职责范围内,倒也让他们暗舒口气。 “上轿吧。” 紫龙女说道。 一只脚离銮轿只差半步,却久久没有迈上,司马槿扫过冷清而热闹的琅坊,似在搜寻着什么。 “无论你在等谁,你永远无法等到。” 紫龙女的声音永远清静淡漠。 “也是。” 司马槿点了点头,迈上銮轿,忽然回头看向紫龙女道:“对了,就在刚才又死了一个传奇命主。” 闻言,紫龙女神色淡漠,并没露出丝毫诧异,只是轻“嗯”了一声。 “匡帝让你们前来杀我们,如今却一个接一个的死在你们口中的踏脚石手底,你就不好奇,这会不会就是你们那位陛下的初衷。” 司马槿并没放弃,只要还没到上京,一切都未成定数。 只可惜紫龙女依旧不动声色,似乎对她所效忠的陛下信任到极点。 “没用的。坐好。” 说着,紫龙女走上銮轿,静悄悄的立于司马槿身侧,面如止水。 “还真是……” 司马槿无奈的一笑,刚一坐下,锣鼓声轰轰作响,烟花炮竹声中,迎亲队已然开拔。 在这样一个油米不进的女子眼皮下似乎很难逃脱,不过终归还是要试一试,倘若实在不行,只能元神出窍,舍了这肉身。 司马槿心中暗道,看向腕边珠链,轻轻摸索着。 这肉身虽麻烦,可毕竟属于她,多多少少有些不舍,再者,还欠他一个承诺。 …… 西江边,激战正酣。 无华遇到的不是别人,正是齐国上将,十三骏之一的西府军徐泰。 徐泰有天品修为,自然发现了游走在齐国边境的安伯尘,身为齐国上将的他对安伯尘的悬赏并不在乎,原本也不屑来找安伯尘,可前不久却传来一个令天下虎狼为之震惊的消息,琉国叛将安伯尘在关西一战斩杀霸侯骏。 五虎七雄十三骏是久负盛名的西极老人排定,多年未变,却因安伯尘杀了霸侯骏而空出一位。 在还没有虎狼出现,顶替霸侯骏之前,那一席便属于叛将安伯尘。虽然表面上没人会承认,可天下虎狼凭实力论高低,早已不言而喻。因此,于公于私,徐泰非杀安伯尘不可,堂堂天下十三骏怎容一个声名扫地的叛将和他们同席? 终于找到了安伯尘,又巧遇秦僧无华,徐泰喜出望外。 齐秦之间势如水火,若能再杀了无华,徐泰在匡西的声望定能攀升到极点。 可徐泰怎么也没想到,区区一地品修为的少年竟那么能打,斗了五十来合虽稳占上风,却始终未能拿下。 徐泰有些后悔,后悔托大没带些手下,一个无华尚这么难对付,若再多一个安伯尘……幸好他还在枝头打坐,可怎么看都透着浓浓的诡异。 一鞭荡开斩魔棒,徐泰抽空看向枝头。 心头猛地一跳,徐泰后背激起丝丝寒意。 第235章 抢亲前奏(中) 第235章 抢亲前奏(中) 枝头打坐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 若非徐泰无意间的一瞥,他怎么也不会发现,青衫背着长枪的少年正一动不动盯着他,安静中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也不知他已经看了多久。 他在做什么?他为何用那种眼神看我? 徐泰的心脏一阵疾跳,越战越觉得束手束脚,棒影连连,鞭势渐乱。 冷风从林间卷来,人影晃动,徐的心陡然一沉,却是那个安静的少年飘然而下,兔起鹘落间已到近前。 “哈哈,这一阵就不麻烦安兄出手,且为小僧压阵……” 眼见安伯尘醒转,无华气势更盛,棒舞如风,直取徐泰下盘。 徐泰先是低估了无华,无华虽只有地品修为,可胜在身法灵动,缠斗时也不落下风。久战不下徐泰的气势也渐渐下滑,好在他久经沙场,并没失去信心。可那个杀了霸侯骏的安伯尘突然醒转,用那种看似平静却冷凝如冰的目光盯着他,直看得他心头起毛,手中的鞭势又慢了一分。 无华见状战意更盛,腾出左手捏动印法,只想趁此机会将徐泰斩杀于此。 可就在这时,一声暴吼从他身后响起,宛如平地起惊雷,将他和徐泰都吓了一跳。 无华刚想开口,只见一道紫雷从眼边掠过,在半途化作一只大手,呼啸着捏碎纠缠着斩魔棒的铜鞭,猛地掐住徐泰的喉咙。 徐泰征战多年,何曾见过如此古怪的道术,心中一阵慌乱,未及反应,雷光闪过,将他的脑袋枭下。 鲜血从他的颈腔中喷出,溅洒一地。 “扑通!” 尸身从马背上坠下,而被雷手割去的头颅也几乎在同一刻摔落。 回过身,无华皱眉看向安伯尘。 三年前琉京相遇,他还只是个羞赧的小仆僮,虽然也杀过人,可从未如此凶残暴虐过,相反的,杀了人后的他似乎还有点愧疚。一晃三年过去,物是人非,他也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不过,男人当如此。 “安兄,这样可不行,总不能每次风头都让你一个人出。” 看了眼死得不能再死的徐泰,无华叹了口气,无奈的耸肩道。 “只是想杀人了而已。” 看向脚底,安伯尘低声说道。 斩杀徐泰虽痛快,可也只是那一瞬,一天未将她救出,安伯尘便一天无法平复心头那股怒气。 古怪的看了眼安伯尘,无华踌躇着,开口道:“罢了,罢了,我们这便去中都。” 深吸口气,安伯尘看向无华,抱歉的一笑道:“我可能无法和你去了。” “为何?” “我还有事。” “什么事这么重要?安兄,小僧等这一天可是等了好久。” 安伯尘笑了笑,并没回答。 这是他一个人的事,也是他一个人的战斗,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他的最后一战。他可不想拉上无华几人垫背,不是安伯尘大公无私、义薄云天,相反的,他却有个小小的私心。万一这一战败了,他也不能让匡帝好过,有无华、张布施他们在,或许还能多杀几个匡将,再杀几个传奇命主。 安伯尘虽然只有十七岁,却早已没了寻常少年人的年轻气盛,他本打算同匡帝周旋到底,蓄势而发,可时不待他,从此刻起他便不得不踏上那条不归路。从吴京到上京,长则一月,短则大半个月,这二十来天中,他也不知会遇上多少强敌,也不知会在哪里倒下。 前路铺满荆棘,杀机重重,可再艰难,再绝望,安伯尘也不会退缩。 安伯尘的想法无华自然不会明白,皱眉看向安伯尘,无华的神色渐渐变得冷淡,半晌哂笑一声,提棒便走。 犹豫着,安伯尘终究没有操控“白猿命主”跟上去。 难得自私一次,那便自私到底好了。 安伯尘以雷珠占据白猿命主的肉身,本打算将他当作后手杀招,赶往中都,隐伏无华身侧,出其不意的击杀那两个传奇命主。 现如今,他即将由北向南杀向吴京,虽心怀死志,可安伯尘也不会白白去送死,在此之前他还有许多事要准备,有天品境界力大无穷刀枪不入的白猿命主在,倒能为他免去许多麻烦。 心意一动,一条白影从林中蹿出,正是已被安伯尘夺舍的白猿命主。 静静的看向目光呆滞的白猿命主,安伯尘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那个独坐金銮将整个天下蒙蔽在他蛐蛐笼后帝王。 “等着我,蛐蛐皇帝。” 冷笑着,安伯尘反手抄出无邪,枪影如残,猛地轰向脚下。 尘土翻飞,随着无邪越进越深,在安伯尘脚底现出一个五六十丈深的地洞。 收枪,安伯尘纵身跃入洞中,白猿命主则盘膝坐于洞口,双目中渐渐恢复神采,警觉的扫向四方。 西府君徐泰被杀,齐国的天品强者很快便会知晓,到时定会发兵前来,追杀安伯尘为徐泰报仇。无论安伯尘逃到哪,只要百日随行符在身,终躲不了。与其躲躲藏藏浪费时间,还不如打个洞钻进去,白猿命主守于洞口,他如今的十丈法身应当是最强状态,兼之刀枪不入,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心中如是想着,安伯尘盘膝坐定,右目光晕流转,神游出窍,少时掠过深洞,一道残影后消失不见。 陈国,西山。 安伯尘一身青衣,飘渺出尘,却也只有开神目者才能看见。 站在一处山窟前,安伯尘拾起石块在洞窟上画了两个半圆,随后轻敲三下,重击七下。 少时,洞窟上浮起圈圈涟漪,涟漪中现出两扇大门。 自有巡山小鬼将门打开,看到安伯尘,先是一愣,犹豫着问道:“不知上仙……” “是我,无邪居士。” 安伯尘不由分说,大步迈入,巡山小鬼心惊胆跳的紧随其后,一边摇动令旗,向洞内的小鬼传达着什么。 “哈哈哈,无邪上仙许久不见了。” 转过一处假山,安伯尘就看见身披银白披风的西山神君大步走来,满脸热情。 “无邪上仙这些日子去哪了,好久没找老鬼我喝酒了。” 西山神君性情豪爽,在安伯尘所认识的七八个神君中,也就他最谈得来。 时间紧迫,安伯尘哪顾得上嘘寒问暖,目光牢牢锁定西山神君背后的披风,沉声道:“在下今日来找神君,实有不情之请。” 闻言,西山神君一愣,诧异的看向安伯尘,摊手道:“要杀人,我等神君无法对人间修士出手,否则违背天条。要借钱,嘿嘿,上仙也知道我西山神君穷光蛋一个。要……” “我只借神君的披风一用。” 未等西山神君说完,安伯尘便打断道。 西山神君一愣,奇怪的看向安伯尘,打了个哈哈道:“无邪兄可是在开玩笑,我这披风不过是件次品,也不过能挡挡风罢了……” “去年神君可是说过,你这披风是上代神君无聊时候炼制,虽是次品,可也是水火不侵,且能抵挡七品道符一次重击。” 安伯尘没时间啰嗦,开门见山道:“若神君可将它借给无邪,无邪便欠神君一次人情。” “人情?” 西山神君哂笑一声,玩味道。 “十年后,仙临东界,神君以为到那时你还能继续占得这西山?” 安伯尘直视西山神君的眸子,平静的说道。 话音落下,西山神君身躯微震,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半晌喃喃道:“你如何知道……也是,西界沦陷,上仙又怎会不知。” 安伯尘说出这番话纯属瞎蒙,也没想到西山神君竟有如此大的反应,十年后的仙临东界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许多。不过眼下安伯尘却无暇去想这些,看向西山神君,安伯尘伸出手。 第236章 抢亲前奏(下) 第236章 抢亲前奏(下) 一天半的时间,安伯尘神游五湖,翱翔山川,造访过六名神君的府邸,或是动之以情,或是威逼利诱,实在遇上软硬不吃的,也只好动手去抢。当安伯尘全部走完时,无邪居士的恶名也在大匡遗留的神君间不胫而走,被夺走宝物的对无邪居士恨之入骨,而幸免于难者得知消息后立马紧闭府门,小心防范。 神君们拥有的战甲并非顶尖的上古宝物,大多都是先代神君玩儿般随手炼制,即便如此,放在如今的大匡也算一等一的宝物。 云龙冲天冠:刀枪不入,可御三重天雷,且能提神。 石英锁子甲:刀枪不入,可御一万斤巨力,且能明心。 狻猊战袍:刀枪不入,可御一万斤巨力,水火不侵。 黄巾力士绑腿:刀枪不入,可御一万斤巨力以及寒毒。 万里水火靴:刀枪不入,能行水火之上,穿之步履生风,加快行速。 兼之从西山神君那得来的天南披风,安伯尘总算凑齐了一身战甲,虽然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好似戏里的武生般不伦不类,可对即将挑战匡帝的安伯尘而言,却是最好的保障。 抄起一身铠甲,安伯尘飞至云癫,俯瞰天地,迎亲队已出了吴京。 没敢多看,安伯尘身影忽闪,下一刻已回到西江边。 西江边的密林中,激战正酣。 千多铁骑在为首大将的率领下,射箭抛矛,袭向守护洞口的那只白猿。 奈何白猿刀枪不入,力大无穷,任凭再多的羽箭铁矛扎在他身上都好似挠痒般轻巧。 领军的大将久攻不下,心头发急,挥舞长刀,向白猿命主暴喝道:“兀那怪物,你若还不退,等大军到来你插翅也难飞!” 白猿没有说话,却有一阵长笑从洞里传出。 “他可不是什么怪物,他可是匡帝一手栽培的白猿命主。不过,看他那模样和怪物倒也没什么区别,如此妖魔鬼怪却出自那个蛐蛐皇帝之手,可笑天下人都以为他的竹笼中装的只是蛐蛐。” 银光冲天起,全副武装的安伯尘手持银枪跃出洞窟,冷笑着,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鸦雀无声。 千多齐军以及领军的大将都瞪大眼睛看向安伯尘,也不知被他华丽却古怪的战甲所惊,还是因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 转头看向白猿命主,裸露在战盔下的眸子里闪过讥讽的笑意,安伯尘漠然道:“你把全天下都装在你的蛐蛐笼中,可曾想过,若是天下人知道真相,知道了你的游戏,又会作何感想?” 话音方落,安伯尘就见白猿命主身形剧颤,仅剩的命魂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搅成粉碎,而白猿命主近十丈高的肉身也摇晃颤抖起来,转眼后从中裂成两半,轰然倒地。 安伯尘让白猿命主坐守洞口,远在上京的匡帝也发现了白猿命主被安伯尘所夺,之所以一直没掐死那只蛐蛐,却是想看一下安伯尘究竟想玩什么花招。孰料安伯尘竟不顾游戏规则,直接揭开了最后那层谜底,将真相暴露在齐军眼前,匡帝怒火中烧,自然毫不犹豫的将命系白猿的蛐蛐捏死。 演了二十多载的戏,将近二十年的布局,却因安伯尘这个一再低估的变数而毁于一旦。 等到消息传开,匡帝再无法继续去做那个装傻装痴的蛐蛐皇帝。 十三国诸侯,五方行省的总督也非等闲之辈,当知道原来是他们自作聪明,实则彻头彻尾被匡帝戏耍时,定然恼羞成怒,什么君臣伦纲都会被他们丢于脑后,届时各种各样的勤王藉口纷至沓来,天下从此大乱,而匡帝也会因如因算盘打破而焦头乱额。 即便安伯尘今日不说,天下也会大乱,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安伯尘并不愧疚,如今能令他愧疚的事已经很少很少。 看向傻了眼的齐军上下,安伯尘舞动银枪,猛地砸地,枪鸣轰轰,尘埃激荡。 “这位将军,你是想继续杀我,还是将这个消息回报齐君?” 头戴火红色的云龙冲天冠,身穿玄黑锁子甲,古铜战袍加身,银白色的披风猎猎飘扬,安伯尘如说是道,眸如寒潭。 那位齐将面露犹豫,坐于马背踟蹰不前。 冷风呼啸,眨眼的功夫,安伯尘已挑枪向他刺来。 齐将也有天品修为,虽入不了五虎七熊十三骏,可也算一员勇将。 然而当安伯尘距他只剩三步时,他才回过神来,手举长刀匆匆迎战。 银枪在中途消失,却是划过一道弧线,轻轻点中刀尖,借势而下,枪身如鞭,重重扫中齐将的腰杆。 安伯尘修为不如齐将,可胜在出其不意,发力甚猛,兼之他如今的枪道隐隐跻身大家行列,只这一合便将猝不及防的齐将扫落下马。 “还欲再战?” 枪尖点中齐将脖颈,安伯尘问道。 齐将面露惊恐,汗流浃背,张了张嘴,似想求饶,直到枪尖抽离,方才长舒口气。 “撤……撤军!” 飞快的翻身上马,齐将大手一挥,不安的低吼道。 当他转过头,再看去时,那个百闻不如一见的琉国叛将已不见了踪影。 身背长枪,安伯尘飞跃在密林间,并没直接南下,而是奔往西江。 战甲准备妥当,无论是头戴的还是身穿的都是刀枪不入,能抵挡万斤之力而不碎,而从西山神君处所得的天南披风更是可以阻挡七品道符的一击。就算没有战甲,安伯尘也已不弱于十三骏,有了这一身战甲,安伯尘自问能和至今未曾见过的七熊一战。至于修为实力仅次吕风起的五虎,宗师级的战神,都是一处血流成河的存在,安伯尘只能祈愿他们无暇理会这等小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现如今安伯尘所差的只是一代步之物。 野马王? 随着自己亡命一路,又遭遇女儿国之劫,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既然放走了它,那便随它去罢,何必再扯入劫难。 野马王虽是神骏,可在大匡却还有一样比它更好的代步之物。 不多时,安伯尘已来到西江边,看了眼两岸飞崖,安伯尘跃入江中,身化无形之水,半炷香后便到达江底。 没入安伯尘眼帘的是一座极大的府邸,不输烟花江神君府。 “易先生可在?” 化回原形,几个呼吸后安伯尘小腹微微起伏,自行运转出先天真息,张口喊道。 那日易先生在此处停下,言道府邸在此,不消说定是藏在江底,矗立于安伯尘眼前的这座大府十有八九是他的住处,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府。 又唤了两声,依旧没有回音,安伯尘无暇多等,直接上前一脚踹向府门。 脚还未触上门,“吱呀”一声,府门打开,熟悉的嘶鸣声响起,透着浓浓的喜悦。 安伯尘一愣,就见野马王“喜极而泣”的向他奔来,含情脉脉的蹭着他的胳膊,正如那日安伯尘将它从女儿国解救出来一般。 野马王依旧是野马王,只不过如今的它能在水底呼吸,驰骋水波如履平地,最令安伯尘目瞪口呆的是,在野马王漆黑的背上耷拉着两对雪白的羽翅,和一身古怪战甲的安伯尘一样不伦不类。 难怪它一副见到亲人的模样,想来这些日子它在易先生府上吃的苦不比女儿国时少,渡水潜行,背插四翅……鸟马? 安伯尘一阵恍惚,余光中,一身白布衣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笑意的中年人缓步走来。 第237章 力量之源 第237章 力量之源 正如司马槿所说,易先生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喜欢山珍海味,偏偏讨厌金器玉皿,喜欢美女,又憎恶胭脂粉黛。 西江府中,分宾主落座,安伯尘几次开口都被易先生笑着岔开话头。 飞龙驾不知被易先生藏在何处,面对一脸笑容实则深藏不露的易先生,安伯尘实在无法用强,更何况这是在他府中,以他的手段定是机关重重,安伯尘若惹恼了他,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目光落向朴素江贝制成的餐盘,盛着香气扑鼻的江鲜,光是看一眼便令人食欲大动,奈何安伯尘此时毫无食欲。 絮叨了一大段,易先生终于将他如何擒获精卫取下羽翅的“英勇事迹”讲完,抿了口酒,正欲讲他如何为可怜的野马王炼化鸟翅。 “先生且住!” 安伯尘忍无可忍,猛地一拍几案,压制住心头的不耐烦,强笑道:“再不把飞龙驾给我,可就迟了。” 叹了口气,易先生好笑的看向安伯尘,指尖轻点酒葫芦,悠悠道:“可是以你现在的心境,就算把飞龙驾给你,你也不一定能将她救出。” 打量着默然不语的安伯尘,半晌,易先生才道:“勇者无畏,心怀死志者更是无人能挡,可即便如此,你这样莽莽撞撞的杀回去,面对天下虎狼,大匡强者,又能走多远?你呢,是想逞英雄,博个一怒为红颜的美名,以死明志,让她哭个十七八年,最后慢慢麻木,将你的模样忘得干净,只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安伯尘的人,为了让她哭让她心疼让她记住而毫无价值的死去。还是想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手段,杀到她銮轿前,潇潇洒洒的将她带走,然后你们一起笑个七八十年?” 闻言,安伯尘身躯微晃,眼睛发亮,紧紧盯着易先生,起身抱拳:“还望先生教我!” “哈哈,我可没什么好教你的。”易先生夹着筷子,指向安伯尘,示意他坐下,又抿了口酒,悠哉悠哉道:“还记得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力量的根源在哪,是天意,是命运,还是技巧?” 安伯尘若有所思,就听易先生接着道:“那日你一手指心,一手指天,我大致明白了你的意思,无非是说力量来自于你的本心,心有多大,有多高,你便能走多远?” “难道不是?”安伯尘面露疑色。 丢下筷子,易先生哂笑一声:“只对了一半……一小半。力量的来源在于天意,在于命运,也在于技巧。本心固然作用,可心志再高远,有时也敌不过天意和命运。” “先生的意思岂不是在说一切都是徒劳?再努力,再奋斗,也注定改变不了命运和天意?” 安伯尘面露不然道,看向易先生,就见他笑着摇了摇头。 “安小友,你说修道之人为何要修道?” “改变命运?”安伯尘思索片刻道。 “改变怎样的命运?” “改变……改变受制于元寿的命运,改变受制于肉身的命运。”安伯尘答道。 易先生笑了,颔首道:“说到底,修道也就是改变,从凡人变成神仙,从禽兽变成妖魔,仅此而已,和鲲化鹏,茧化蝶一个道理。鲲之所要化作大鹏,只因要飞天,茧中虫之所要化成飞蝶,也是因为它不想再活在毫寸小茧中。为了适应而变化,无论天意、命运还是技巧,都将与从前不同,自然能获得想要的力量,如鹏蝶飞天。” 听着易先生玄而又玄的话,安伯尘若有所悟,可却好像隔着一层薄纸,懵懵懂懂。 话锋一转,易先生直视安伯尘,笑着道:“为了获得力量,为了掌握游离你之外的命运、天意和技巧,你又会做出怎样的变化?” 眼见安伯尘眼中的迷雾渐散,易先生长笑一声,接着道:“你若心慈手软,就让自己变得心狠手辣,如此方可避开因为天性善良而给你带来的厄运。你若痴情,就让自己变得无情无义,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只不过暂且放下,如此才能不被情所困惑。你若顾虑太多,就让自己变得洒脱不羁,快刀斩乱麻,很多事想太多只会自乱阵脚,何不丢于脑后,只观本心。” “善中至善,恶中至恶,修仙者顺应天道,人活于世亦是如此,万般大道只在变与不变间。改变到最后,只要你自己不变,坚守本心即可。此中玄机,能够参悟者寥寥,你若能参悟,自能从中获取力量,因为到那个时候,无论命运、天意还是技巧,都将匍匐于你脚底。” 说完,易先生端起酒葫芦,好整以暇的品着酒,不再去管静静思悟的安伯尘。 易先生所言,听起来高深莫测,说到底不过“手段”二字。 天性善良者自好清高,不屑使用那些无情无义的手段,因此被命运所困,终难获得挣脱命运的力量。忠厚老实者一味耿直,不懂变通,鲜有逃脱厄运者。若是多点手段,多点变通,未尝不能顺应天意,扭转命运。 安伯尘静静思索着,水波荡漾在眼边,往事一件件回现于脑海。 诚然,这些年安伯尘是改变了许多,不再懦弱,不再惧怕,杀起敌人来也不再愧疚,可终究有些放不开,少了三分变通,缺了七分洒脱。其实也无需太过心狠手辣,无需多么无情无义,易先生说的虽有道理,可并不完全适合安伯尘,安伯尘所要改变的只是他骨子里的那几分拘泥。 修道顺应天地,处世顺应时局,方中有圆,刚柔并济,既不忘本,也不拘泥一格,如此方能改变生来注定的命运和天意,终有一天,命运会匍匐在自己脚下。 水波荡漾,安伯尘的眸子渐渐变得柔和,眉宇间又淡了几分。 “多谢先生指点。” 起身拱手,安伯尘从容道。 “如此,你去拿飞龙驾吧。飞龙驾操控起来也不难,只是有些消耗元气,你倒可以用那匹飞马来拉车。” 易先生笑着道,挥了挥手,自有侍女模样的木甲傀儡从帘幕后走出,引着安伯尘去取飞龙驾。 刚走到门口,安伯尘突然停下,回头看向易先生:“先生见识广博,手段高超,又和红拂交情甚好,不如随安某一起去救她?” “哈哈哈……” 易先生拂袖大笑,指着安伯尘,半晌才道:“好啊,孺子可教,这么快便学会了。只可惜,那是你和她的事,我只能相助到此,否则……” 易先生没再往下说,安伯尘也没再勉强,随着傀儡侍女向后堂走去。 收回目光,易先生摇了摇头,咂着嘴巴。 “十七岁的少年人,看破了命运、天意和技巧,成熟如斯,那将会是一件多可怕的事。” “见识广博?我这辈子都没出过大匡,只不过是看多了类似的故事罢了。” 丢下碗筷,易先生伸了个懒腰,起身,施施然走到厅前的龛座前,拨动机关。 龛座倒转,出现了一只龛笼,上竖铜牌,牌刻“天涯”二字,而在龛笼中摆放着厚厚一摞书卷。 取出最上面那本写着《大匡》的书卷,翻开,跳过漫长的年号更迭,终于到了“蛐蛐皇帝”那篇,易先生思索片刻,取笔,掀过吕风起那章,在空白页上写下“安”字。 “安伯尘……你若不死,日后或许会名留史书。” 易先生念喃喃道。 《蛐蛐皇帝》篇此前只有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姓赵,一个姓吕,一个大匡之主,一个天赐国将,如今他又想写下第三个名字。 笔豪落于尘,停顿许久,终究没再继续。 “罢了,等你先活下来再说。” 合上书卷,放回,易先生看向厚厚的史书,神色莫名。 他非史官,史官要记录天下变革,大小琐事,他却不必,他只要偶尔写下一两个人的故事便可。太懒是一点,除此之外,看惯了兴亡故事的易先生知道,在这个时代,过往的时代,以及还未到来的那些时代里,天下兴亡、世间命运往往只掌握在一两个人手中,与其长篇累牍,不如细细写下这些人的故事,既省事,也有趣。 因此,能有资格被他录入东界史书的人很少,每一朝每一代顶多三四人,大多纵横捭阖,凭借一己之力夺取天地之命,驾苍生之运,成者跻身仙神之列,笑傲洞天福地,败者遗臭万年,却为鬼雄。 “十年后仙临东界,那时或许会是东界历史上最风云变幻的年代,而大匡又能出几个杀仙斩魔名震洞天福地的英豪?” 暗叹口气,易先生摇了摇头,扳动机关。 “安伯尘……” …… “安伯尘……” 千多里外的上京,汉白玉龙雕重重环绕,万顷雄宫之巅,也有人在念叨着同样的名字。 只不过,帝王一怒,雷霆万钧,血海尸山。 第238章 三虎辖镇,七熊守关 第238章 三虎辖镇,七熊守关 “没想到最大的变数还是你。” 金銮殿上,匡帝轻抚着那只被他捏死的蛐蛐,喃喃低语着。 晚霞透过金缕镂空的殿顶,密密麻麻的洒入,铺满赵玄旭直拖到地的龙袍。 又一天即将过去,可这一天却和此前二十余载有所不同,等到黄昏落尽,等到长夜过去,一个他最不愿意听到消息将会化作扑之不尽的野火缓缓蔓延开来,从南到北,从西向东,烧过京畿,烧过皇宫,直烧到他脚底。 “倒也有些手段。” 笑了笑,赵玄旭仰头望向穹顶,晚霞滑入眼眸,那片将夜的天空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看了许久,匡帝收回目光,脸上的轻佻之色渐渐散去,眉宇间,雄姿英发,岿然威武。 “传内侍总管王五。” 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匡帝的声音不再懒散,仿佛绷直的铁条般穿过殿门,落入门口的内侍耳中。 少时,伺候于偏殿的内侍总管推门而入,小心翼翼的看向匡帝,目光落到他脚边死去的蛐蛐,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却还是恭恭敬敬的山呼万岁。 “传寡人旨意,宣群臣上朝。” 闻言,王五面露诧异,抬起头怔怔地看向赵玄旭,半晌方才干笑道:“陛下,天色已晚,此时上朝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 眉头挑起,匡帝直视王五,忽而一笑,起身,缓步走下金銮。 “王大人也知道不合时宜?” 看着行为举止迥异往常的匡帝,年迈的内侍总管心中升出一丝不安,然而这二十多年来,宫中一切尽在他掌握中,那丝不安只停留了片刻,片刻后荡然无存。 直到他听见接下来的话。 “可一个阉人去做长门法会的宗主,似乎更不合时宜。” 平静中携着莫名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五先是一愣,随后脸色“唰”地变得惨白,面无人色,颤栗着,惊恐不定的看向身前的帝王。 未等他说什么,匡帝的手已伸来,伸入他怀中,取出那张面具。 “说来也滑稽,长门朝中一派竟然只认面具不认人,那是不是寡人有了这张面具,便能掌控长门了。” 把玩着代表宗主身份的面具,匡帝若有所思的说道。 眼前掠过一道人影,却是身份被识破的王五不再掩饰,冷着脸跃起身,扑杀向匡帝。 与此同时,破空声从殿柱后响起,转瞬即至,冷锋忽显,将犹在半空的王五的脑袋射穿。 血花四溅,却没有一滴沾上近在咫尺的匡帝,能将箭道运用到如此地步,秋毫无差,遍数大匡也只有一人。 从殿柱后转出一个黑塔般的雄壮男子,身披玄色软甲,猿臂挂弓,浓眉大眼,若不是他瞎了一只眼,以他的阳刚之气定能迷倒许许多多的女子。即便他瞎了一只眼,天下间也没人会小瞧他,对于啸日虎黄霸天而言,那只瞎了的眼睛是他此生最辉煌的勋章,也是他独斗吕风起三十合而不死的见证。 “臣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还是老生常谈的一套,黄霸天一丝不苟,躬身拜道。十万羽林军都督对皇室的忠诚天下皆知,无论坐在金銮上的是昏君,还是明君,他都会用他的红木弓、断水刀誓死扞卫百里京畿。 “免礼罢。”匡帝摆了摆手,轻描淡写道:“霸天,传寡人旨意,宣群臣上朝。” …… 天蒙蒙亮,一个足以震惊天下的消息从上京传出,仿佛插上翅膀,片刻功夫传遍十三诸侯、五方行省。 非君不贤,时有奸臣乱党欺君罔下,陛下蒙辱装痴二十二载,斯夜发难,斩杀阉贼王五,生擒奸臣陆司空,拜王安为丞相,领三公衔,拜黄霸天为镇国大将军,统领京畿十八万兵马。中都陆司空一脉尽数解兵,吕风起率华飞等一干将领宣誓效忠匡帝,匡帝传旨,拜吕风起为忠义王,接管中都大小事宜。 帝王手段,发于雷霆,诸侯们怀抱美人,一觉醒来,却突然发现天变了。那个昏庸无能只顾着玩蛐蛐的帝王摇身一变,成为了忍辱负重的明君,大匡中兴指日可待。京畿十八万大军坚若磐石,中都三十万雄兵驻守天峡,拱卫京师,也将诸侯们的雄心壮志扑灭。 除此之外,匡帝连发数道圣旨。 其一,齐国结党陈平,实有不臣之心,即可送世子入京听宣教化,秦国监之。 其二,南方魏琉久欠酎金,君王不听宣调,纵容部下为祸百姓,关南三国并吴国可讨之。 其三,也是最意味深长的一条旨意,这条旨意中,匡帝从天峡关西到南方吴国,设下三镇七关,共调十员虎狼镇守,圣旨中如是说,“恐有贼人作乱,坏寡人之姻,但凡遇到意图不轨者,擒献入京……斩杀琉国叛将安伯尘者,封万户侯”。 帝王一怒,岂是善于。 安伯尘揭穿匡帝伪装,只当这一手定能让匡帝焦头烂额,谁想匡帝当机立断,从幕后走到台前,一夜间变成了千古罕有的明君,重新掌握大局。匡帝图谋二十二载,无非想要天下大乱,再一举复兴,磨砺出天赐英才迎接十年后的大劫,而他所发出的前两条圣旨也正合他原先的计划。齐国为西方大国,素有野心,岂肯以世子为质?齐秦不和已久,以秦国为监,却是给了秦国出兵的借口,以秦君的雄心定不会放过,齐秦之战势在必行。而降罪南方二国,则是给西南二国以及关南三国一个扩张地盘的机会,兼之吴国身处魏琉之中,南方大乱指日可待。 天下大乱,却非帝王不贤,匡帝自坐拥京畿,冷眼观看这第二拨好戏,京畿和中都总共四十八万雄兵,待到各方诸侯斗得筋疲力尽,那几个天赐英才磨砺成材,匡帝大可挥兵南下,合五方行省之力,平息战乱。 随着那几个传奇命主身死,即便匡帝表面不承认,可心底却已有些动摇,好在上天并没断绝他的希望,只凭司马家女儿一人便抵得上半数传奇命主,兼之浪客,吕风起等人,十年后仍可有所图。 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那个起于南方的变数,连吃了两次亏,事不过三,匡帝自然不会再轻视。 三虎辖镇,七熊守关,天下间能闯过者,也只有吕风起了。 圣旨传下,俨然将安伯尘的命运判定。 …… 西江底,少年肩背长枪,盘膝打坐。 四天过去,他却没有离开西江府半步。 若无易先生那番话,安伯尘得到飞龙驾后定会马不停蹄奔往南方吴国。 百日随行符在身,安伯尘所到之处定是千军万马、虎狼之将,即便有飞龙驾,万箭齐发,他又能走多远? 四日时间,安伯尘静心修炼,一边于神仙府中提升修为,一边等待着百日随行符自行破解。西江府中有禁制,天品修士只知安伯尘身在西江,却无法寻到他。 水波荡开,回旋在安伯尘盘坐的礁石间,安伯尘身躯一震,口吐长气,睁开双目,风水火雷奔涌激荡,势如奔天。 少时,安伯尘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可惜,还是没能突破。” 西江府中的四日算是安伯尘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全心全意的修行,弥足珍贵。 去拘泥,存变通,安伯尘心境再度攀升,每日已能入定四个时辰,也就是神仙府中的四载光阴,四日十六载,安伯尘没日没夜的修炼风水火雷四势,已蓄满大半周天经络,却被百日随行符的破解打断。 起身,安伯尘看向身长十丈,高五丈,龙背为座,龙首为控的銮驾,深吸口气,将野马王套在车前。 飞龙驾似战车,又似龙舟,可载五六人,流光溢彩,龙鳞密布,背插风雷羽,华美中透着威武雄壮的气概。 安伯尘正欲跨入,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壮士将去,龙驾不足为赠,何不共饮一碗。” 第239章 齐东关,飞雪熊,李严 第239章 齐东关,飞雪熊,李严 “可都布置好了?” “是。” “下去吧。” 退散手下偏将,一身金甲的将军闭目养神,乳白色的长气从他鼻下呼出,游走半空,转瞬不见了踪影,紧接着又是一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匆促的脚步声从营帐外传来。 “将军,那怪物已到十里外。” 斥候半跪于地,毕恭毕敬道。 耷拉着的眼皮猛地张开,精光四射,少时恢复如常。 “下去吧。” 斥候告退,一身金甲的将军收敛功法,若有所思的看向面前的沙盘。 他奉命看守齐东关,此关在西江之东,和由西北向东南一路上的关镇一样,不属于任何诸侯、行省,却又掐断从西北到东南的咽喉要道。 五日前,匡帝下旨,调三虎七熊前往十方关镇。 众人虽知匡帝此举无外乎为他新娶的狼妃护驾,可都觉太小题大做,且不谈随行的迎亲队中高手如云,光是匡帝选中的妃子这一名头,试问天下间又有谁敢捣乱?直到昨日,那个被追杀了整整百日,却依然活着的叛将安伯尘驾着一辆会飞的战车从西江跃出,冲杀五百多齐兵,一路飞向东南,天下诸侯、虎狼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条旨意最后说杀安伯尘者封万户侯,原来匡帝是在防他。 从西江到大匡东南,有三条道可走,一是先东行再南行,却需经过天峡关、关南三国,还有魏国。第二条是先南下,再往东,却需经过陈国和落云行省。即便安伯尘拥有能飞的战车,可无论是诸侯国还是落云行省,都有擅长道法的修士,七品往上的道符,数不清的将士,因此这两条路对安伯尘而言却是死路一条。 如此,还剩一条,也是无需绕道、两点之间最近的那一条,不属于诸侯、行省的关南荒道。 正是在这条道上,匡帝设下三镇七关,从各方诸侯、行省调来天下最顶尖的上将来镇守,七熊守关,三虎辖镇,对于只有地品境界的安伯尘来说,仍是死路一条。 “单枪匹马和帝王抢女人,且还这么明目张胆,从古到今恐怕也就你一人了。” 李严叹声道,话音中三分钦佩,七分讥讽。 他身为齐国上将,名动天下的飞雪熊,自然眼界高绝。即便知道安伯尘有斩杀霸侯骏、西府骏的战绩,他也从没放在心上,名将谱上的排名虽将那二十五人归为一流,可私心底下都心知肚明,十三骏的实力和五虎七熊相差甚远,除了墨雪骏外,其余十二骏对上七熊毫无悬念,至多撑上十合。 同为天品,可天品中人的实力差距也很是悬殊,光臂力就从五千斤到万斤不等,遑论五虎七熊之辈所斩获的天地玄奥。天地玄奥加诸道技,不是道法却胜似道法,绝非那十二骏所能匹敌,更何况那个安伯尘连天品都不到。 李严今年四十有八,元气正当盛时,粗糙的面庞线条坚硬,棱角分明,一看便是出自极西苦寒之地,也只有那里的风雪才能将人的内心和外貌磨砺得坚如铁石。 乳白的长气从鼻息间溢出,眸瞳中闪过点点白光,渐渐变大,好似从天而降的大雪,转瞬后越眸而出,直飞西北。 齐东关西北十的天头,宛如天龙的銮驾被一匹背插四翅的黑马拉着,腾云御风,直逼齐东关。可就在这时,风雪来袭,并非真正的大雪,而是一波接着一波宛如鹅毛大雪的白火。野马王眼疾手快,连忙闪身避开,惊慌失措的扇动羽翅,扇飞射向它的白火,剩余的白火击中飞龙驾的旁侧,却被密密麻麻的龙鳞弹飞。 “好宝贝!” 齐东关内的将军目露精光,将白火从十里外收回,喜声道:“那个有名无实的万户侯不当也罢,可这宝贝却端的举世无双,若能到手也不虚此行。” 起身,李严踱步走出营帐,一个纵身跃上三十丈高的城关,举目望向盘旋在十里外高空的飞龙驾,低喝道:“牵马,备刀!” 自有齐兵抬着银白的镔铁长刀送至李严手下,与此同时,关门缓缓拉开,青骢骏马撒蹄奔出。 李严也不走城梯,单手按住城头,翻身跳下高城,在即将落地时长刀划过残影点中地面,而他的身体则如出弦的利箭般弹射向奔驰的骏马,随后轻飘飘的坐上,长刀不断点中地面,马借刀势,眨眼间已在百丈外。 眼见自家将军难得的显露身手,城上的将士们无不欢呼助威,却也看出将军今天心情好。 齐北关头,八百余齐兵或是挑目远望,或是手持千里筒,跃跃欲试的紧随将军矫健的身影,一边还饶有兴致的打量向远天的飞龙驾。 “听说没,想抢琅妃的正是前些日子名头很响的那个琉将?” “切,就你知道,百败之将嘛,天下闻名。” “你说将军去杀那个百败之将,要花几招?” “难说。据昨日的败军说,那个会飞的战车刀枪不入……” “刀枪不入管个屁用!将军一刀可是有劈山之力,就算真的刀枪不入,大不了将军花点力气,将那战车一刀劈下来,还不是照样能将那个百败之将宰了。” “也是,俗话说……怎么说来着,凡是宝贝都有它的主人,美女也一样。那个琉将既有会飞的战车,还想要抢陛下的女人,真是自嫌命长。” 城关上的将士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笑开来,嘻嘻哈哈,满脸轻松。 被匡帝一旨调到齐东关,对他们而言也只不过苦上几日,等将军杀了那员琉将,摘得大功,回转齐国后自然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一个是闻名天下的七雄上将,一个是素有百败之名的叛将,孰高孰低,一眼判定。李严的部下跟随他征战多年,对自家将军崇敬有加,连带着对安伯尘也不屑起来,安伯尘好歹也有斩杀十三骏的战绩,在这些齐兵口中却变得一文不值,谁也没想过此役会出什么差子,一个个信心十足,翘首以盼,等待李严凯旋而归。 十里外,李严翻身下马,长刀砸地,双膝微弯,随后一跃千丈,手持长刀劈向盘旋天云间的飞龙驾。 齐东关头的将士们遥遥观望,满脸火热之色,欢呼雀跃,只等着他们的将军把那辆会飞的战车劈成粉碎。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事发生了。 当李严跃至飞龙驾旁,举刀欲劈时,却好像突然遇到什么令他震惊的事,不但没有劈下那一刀,反而疾降地面,也不骑马,几个闪身,飞奔向东齐关。 城头上的将士们一片哗然,满脸错愕。 “将军这是怎么了?” “是啊,这可是唾手可得的大功啊……” “将军……” …… “你们家将军大概是在找我吧。” 就在齐兵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时,含着笑意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却宛如凛冬的雪,初时的惊愕后,无不脊背发寒,全身僵硬。 无影无形的火苗攀爬而上,渐渐化作一个长发及腰的少年。 头戴冲天冠,身穿锁子甲,脚踏水火靴,安伯尘站在齐东关头,冷眼盯着八九里外的李严,随后扫向满脸呆滞的八百齐兵。 懒得再说什么,安伯尘伸手探向肩头的无邪,臂如残影,银枪奔出。 无邪·雷潮。 第240章 离江关,欺山熊,夏侯伯 第240章 离江关,欺山熊,夏侯伯 清晨的日光掠过枯草连绵的荒道,携着枯黄的光泽落向三十丈城关,一缕,两缕,三缕……每一缕坠落,都好似生命的挽歌,破碎在残尸血水间。 出了西江,安伯尘马不停蹄奔往东南。 飞龙驾出世,冲杀八百齐军,自瞒不过天下诸侯、虎狼,安伯尘神魂出窍俯瞰天地,也发现了横亘在他与红拂间的七关三镇,每一关每一镇都隐隐散发着强绝的气息,一柱柱扶摇冲天,掐断关南荒道。最当前的便是齐东关,飞龙驾虽暴露,可安伯尘也不想硬拼,这一路过关闯镇也不知会遇上多少强者,元气能省便省。 于是乎,安伯尘让愈发通灵的野马王拖着飞龙驾腾于天头,佯装闯关,他则施展火行术直奔齐东关。 果不出他所料,未等飞龙驾到达城关,守城的大将便迫不及待的杀向飞龙驾,全然不知安伯尘并不在车驾中。 城关上,是一面倒的屠杀,九天雷潮岂是这些寻常士卒所能抵挡。前一刻他们还在肆无忌惮的讥讽安伯尘,下一刻便已被他们口中的“百败之将”杀得哭爹喊娘,任凭他们如何求饶,横扫齐东关的银枪也没停顿丝毫。 若是天性太过善良,就让自己变得心狠手辣点,如此才不会陷入命运为善良所设的陷阱。 安伯尘不想死,更不想失败,只能用一路心狠手辣一路腥风血雨来斩断命运的荆棘枷锁。 斩杀八百齐兵,毁去城头弩车,安伯尘收枪于背,立于残尸遍地的城关之巅,漠然望向四里外状若疯癫、疾奔而来的李严,随后看向天头。在李严回转的同时,飞龙驾也不再盘旋,直飞齐东关,李严距离城关还剩四五里,飞龙驾却已后发先至。 “临!” 口念真言,脚底生风,万里水火靴下云雾缭绕,安伯尘眸中掠过紫华,左手凭空探向天头。 无邪·雷索! 宛若锁链的雷光稠密如浆,从安伯尘手心射出,转眼间缠上飞龙驾,安伯尘借势而起,向百丈之上的飞龙驾跃去。 疾奔中的李严眼见安伯尘将去,面露怒容,猛地止住身形,眼中精光暴绽。 右臂划过一道残影,雪山长刀已然在手。 鼻中呼出白稠的长气,飞雪熊李严双膝稍曲,直直盯着安伯尘,面色渐渐恢复平静。 天云间似有什么在翻涌,却是李严鼻息中呼出的长气竟蹿上天头,天地一线,没入雪山长道。 下一刻,李严手举长刀,弹身跃起,朝阳竟在这一刻被雪白无痕的刀影遮掩,齐东关头,皑皑一片,天地白如纸。 “死!” 李严张口暴喝,长刀劈出的那瞬,他的身体停滞在半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他被“冻”住,可雪山长刀却没。 横亘在天头长刀在这一刻化作极西之地的雪山,冰棱密布,雪花翩跹,刀光闪过,刀力化作连绵飞雪,一片片一重重,密密麻麻的扑向安伯尘。 安伯尘身在半空,若再往上定会被宛如飞雪的刀力搅成粉碎,无奈之下只能收手。 雷索断开,安伯尘坠下百丈天头。 四里外的李严冷笑一声,收回长刀继续向前疾奔。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面色陡然一僵。 就见安伯尘在下坠中忽地反手抽出无邪,一扭腰,踩上银枪。而那银枪却并没坠落,摇晃片刻,竟在安伯尘的驾驭下再度飞向飞龙驾。 “剑修……” 李严怔在当场,难以置信的望向御枪而飞的安伯尘,不由自主的想起少年时候于极西之地修炼时的见闻。可传说中的那些修士之所以能御剑而飞,概因他们修炼剑种,乃是不传之秘,却从未听过枪种之说。 眼见安伯尘凌风御枪,摇摇晃晃,即将到达飞龙驾,李严强压下脑中的胡思乱想,屈膝跃起,正欲再劈出一刀。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大概就是说的将军这种吧。” 爽朗的笑声随风传来,不温不火,可越是这般,越令李严羞愤难当。 堂堂齐国第一将,飞雪熊李严,竟被那个只有地品境界的“百败之将”单枪匹马,声东击西,连衣服都没粘着便折损了八百儿郎,即将破关而去,对于战功赫赫的他而言,实乃天大的讽刺。 一世威名,毁于此役。 目光落向一片狼藉的关头,李严脸色发白,手中的雪山刀当真重若雪山,再无法劈下。 血气攻心,李严脸色由白转红,仰头喷出猩红的鲜血,摇摇欲坠。 再看去时,那个比传言中还要莫测无数倍的少年已坐入飞龙驾,枪点飞马,乘风而去。 齐东关,斩卒八百,毁弩车十辆,倘若安伯尘知道被他气得吐血的上将是七熊之一的李严,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即便不知道对方是何人,只凭刚才那一刀,安伯尘也能感觉到他的强大。 “若非时不待我,还真想试一试那刀。” 驾驭着野马王,安伯尘低声道。 于西江底修炼了四日,安伯尘虽未突破天品,可周天元气已然今非昔比,双臂之力也已攀升至五千斤,和最弱的天品修士相去不远,而雷道真意也有所斩获,使用起来愈发的灵动。 “破去一关,还剩六关三镇,接下来该如何行之?” 坐于车辇中,安伯尘喃喃自语。 若非昨日一时兴起,驾驭新得的飞龙驾冲出西江,安伯尘大可以将飞龙驾收入珠链,然后施展水火二行术匿形赶往东南,神不知鬼不觉,一路上的关卡自然也就形同虚设。 现如今飞龙驾已暴露,若是安伯尘连同飞龙驾一起消失,无影无踪,稍有点想法者都能猜到安伯尘拥有匿形神通,无邪居士那个身份暴露与否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安伯尘这一路将会更为艰难。天品上将祭白火为眼,便能看破水火二行术,更有可能的是,匡帝调遣修为高深的道法修士、秘术大家参与到这场围剿中。 荒草凄凄,正午已过,安伯尘透过炽热的阳光,隐隐间已能看到那座矗立在荒道间的雄关。 关头书着三个大字……离江关。 大旗招展,亦书三个龙飞凤舞的篆字……欺山熊。 瞳孔陡缩,旋即恢复如常,安伯尘紧握无邪,喃喃道。 “原来是七熊守关……好大的手笔。” …… “什么风把鲁兄吹来了?” “夏侯兄可是明知故问,自然是那雪山上的风。” 离江关头,两个同样雄壮的男子,一个面容清白,一个皮肤黝黑,相视一眼,同时放声大笑,只不过都是皮笑肉不笑。 齐东关之后便是离江关,安伯尘气伤李严,破关而出,不消半个时辰驻守离江关的落云行省上将夏侯伯便已得知,正当他好奇安伯尘是如何破关而出时,下一关的守将鲁图志竟率领五百铁骑不告而来。 “本以为那场大功连同那辆战车会被李严所得,不料他竟这么不顶事,将功劳拱手送给我二人。” 皮肤黝黑的鲁图志也是落云行省的上将,和夏侯伯一东一西,甚少往来,顶多是点头之交。 闻言,夏侯伯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瞥了眼鲁图志,哂笑道:“原来鲁兄是来抢功的。” “非是抢功。” 鲁图志轻撸长须,意味深长道:“七熊守关,三虎辖镇,陛下摆下这么大阵势,所对付的只是一区区叛将,而这叛将一个早上便杀败李严,破关而出,夏侯兄就不觉得此中大有文章?” 夏侯伯皱了皱眉,并没开口。 能当上一方上将,跻身七雄,自然都是有勇有谋之辈,鲁图志稍一提点,夏侯伯便看出几分蹊跷。 摆下这么大阵势,只为了防范一个地品修为的小将,怎么说也说不过去,只除非那个想和匡帝抢女人的安伯尘真正的实力远在他修为之上,匡帝方才如此重视。 逃亡百日,百战百败,却屡屡活命,于关东斩杀群匪后,又杀两骏,百败之后,至今未逢一败。此行东南,连飞雪熊李严都在他手下吃了大亏,只凭他这一役,足以令他的声望再提升一筹,隐隐压过十三骏。 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夏侯伯看了眼鲁图志,许久,点了点头。 “也罢,鲁兄且为某压阵。那李严已丢尽吾等颜面,若再让安伯尘施展诡计过我离江关,吾等七熊恐怕要成为全天下的笑柄了。” “哈哈哈,夏侯兄此言大妙……不知那战车……” “果然,鲁兄还是奔那宝贝来的。如此,战车和万户侯归某,那飞马便送给鲁兄好了。” “一言为定。” 第241章 破关斩将 第241章 破关斩将 离江关前,八百落云铁骑一字排开,夏侯伯横刀立于阵前,冷眼看向从天而降的飞龙驾。 鲁图志则率领五百骑压阵,黝黑的面庞在阳光下犹如寂冷的铁石,森然肃穆。 天下五虎七熊十三骏,十三骏垫底,实力和七熊相差甚远,而七熊和五虎的实力却远没那么悬殊,二熊可敌一虎,再多一熊则胜券在握。 安伯尘怎么也没想到,在离江关前,竟同时遭遇两熊,此前想出的计策俨然落空。 离江关前鸦雀无声,来自落云行省的铁骑们瞪大眼睛,惊讶的看向落于关前的车銮,金碧辉煌,龙鳞密布,一眼看去还以为是龙仙降临。除此之外,拉着车架的那匹马也很是神骏,光看它的体格外貌便远胜寻常凡马,身长丈半,高逾九尺,鬃毛如狮,雄壮异常。更令落云将士们瞠目结舌的,却是它背上的四扇羽翅,形如鹤翅,却又薄长许多。 “好战车。” 面色清白的夏侯伯紧紧盯着飞龙驾,面上涌起两抹深色的红晕。 “好马!” 为夏侯伯压阵的鲁图志也是面露喜色,手持冷艳杖,赞声道。 “好车好马,倒让两位将军久候了。” 清冷的声音从飞龙驾中传出,一下子就将众人的目光全部吸引过去,少时,身背银枪的少年将军从车驾中走出,刚一现身,夏侯伯和鲁图志的便倒吸了口冷气,死死盯着安伯尘一身战甲,竟有些忘乎所以。 两人何等眼力,岂会看不出比之飞龙驾和野马王,安伯尘从各路神君手中搜刮来的战甲也丝毫不落下风。 战将们最好的三物,好马,好兵刃,以及好战甲,安伯尘独占两样,兼之飞龙驾,却让夏侯伯和鲁图志眼红无比。 探手,拔出银枪无邪,安伯尘看了眼夏侯伯和鲁图志,银枪锤地,雷光忽闪:“两位可欲拦路?” 夏侯伯面露诧异,随即仰天大笑:“安将军何必明知故问,我和鲁兄同时来此,已给足安将军面子。今日之役后,安将军之名定会传遍大匡,此生也算无憾。” 安伯尘神色不变,目光逡巡在夏侯伯和鲁图之间,冷声道:“两位便这么有把握拦住我?” 闻言,夏侯伯一怔,不远处的鲁图志则微微皱眉,却是同时想起了此前那番谈话。 未及他们多想,风沙从对面扬起,安伯尘已持枪杀来。 “虚张声势!” 夏侯伯虽知安伯尘的实力要高过他的修为,可再高又能高到哪去,也不多想,拍马而上,长刀舞如影,仿佛一张旋转的风扇,直压安伯尘头顶而来。 不远处为夏侯伯压阵的鲁图志则紧紧盯着步战而来的安伯尘,眉头越皱越深。 按理说,这安伯尘能闯过齐东关,绝非有勇无谋之辈,否则光凭武力又如何能在李严手下走过半招,可眼下他竟连马都不骑,莽莽撞撞的杀向夏侯伯…… 目光所及,鲁图志就见安伯尘忽然伸出左手,此时他距离夏侯伯只剩两个多马身。 没来由的,心头一阵疾跳,鲁图志下意识的脱口喊道:“夏侯兄小心!” 话音方落,一阵雷鸣般的轰响传来,不单是鲁图志,就连两队落云铁骑也是面色发白,难以置信的张大嘴。 出现在夏侯伯身前的不再是安伯尘,而是近千辆古铜色的战车,夏侯伯修为再高,道技再精妙,可他那一刀对准的只是安伯尘,任他想破脑门也想不到安伯尘手腕间竟藏着千车百船。 近千辆战车马踏荒道,尘埃飞扬间,只是一眨眼功夫,镇守落云之东的上将夏侯伯便被碾成肉饼,战车并没停下,碾死夏侯伯后继续向前疾奔,轰轰鸣响,踏着上古时候的战歌,碾向目瞪口呆的落云铁骑。 落云铁骑何曾见过如此阵势,近千战车,铺展成铜铁浪潮,铜马咆哮,凶神恶煞,马上的骑士们一个个全身颤栗,当先的百多人未来得及踩蹬就被碾死,其后的骑士们哪敢停留,无不四散奔逃。 “妖人!” 其后压阵的鲁图志面露怒容,暴喝一声,从马背上跃起,手中的冷艳杖划过冲天残影,斩向战车,却是想凭他近就九千斤的臂力截断战车之势。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战车中跃出,手心击出奔雷,直取鲁图志的下盘。 鲁图志身为七熊之一,也非善于之辈,刀势不减,凭空蹬踹,又跃起五丈,避开奔雷,冷艳杖轰然砸地,激起十丈高的土墙,竟凭一己。 之力,硬生生的止住战车之势。 他并没发现,随着奔雷而出的还有一条虚影,形如九珠。他避开奔雷,可身后的骑兵却没天品修为,奔雷飞转,眨眼间已有十来名骑兵折于天雷之下。 回身看去,鲁图志又惊又怒,余光中,就见安伯尘几个兔起鹘落,手抄银枪向他刺来。 “受死!” 同僚当着自己的面被轰杀,又折损百多儿郎,鲁图志已然高估了安伯尘,却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招,被他偷袭得手,心中的怒意可想而知。 冷艳杖出,携着天地玄奥,化作道道残影扫向安伯尘。 安伯尘也丝毫不惧,口吐长气,手腕一抖,无邪旋转着轰出,势如奔雷。 “大伙随我助将军!” 就在这时,鲁图志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呼喝,一员骑兵从阵列中冲出,似想助他一臂之力。 心中虽有些奇怪,也有些许不安,可转瞬间就被鲁图志按下,枪杖相击,安伯尘身形剧颤,鲁图志只是手臂微抖,强扭过螺旋之力,铁杖如影,划过弧线斜刺向安伯尘。 安伯尘身体下坠,举枪相迎。 “轰!” 又是一声巨响,九千斤的巨力从冷艳杖中发出,将安伯尘砸下半空。 鲁图志眼见一击得手,面露喜色,耳边传来麾下儿郎的叫好声,心中更是得意。 “将军小心!” 就在鲁图志准备不再留手,将安伯尘斩杀于此时,却听欢呼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阵阵惊呼。 小心? 鲁图志眉头微蹙,下一刻,他的脸色陡然一僵,难以置信的看向捅穿右肩的长矛,随后猛地回头,怔怔地看向掷出这一矛的落云骑兵。 “为何……” 一条人影从地面跃起,却是安伯尘拔枪刺来。 鲁图志右肩重创,难提铁杖,危急关头,他口中念念有词,转瞬后,白火夹杂着几缕鲜血从眸中飞出,直射安伯尘。 身处半空,安伯尘距离鲁图志仅有两三丈,无邪直取鲁图志下腹,一往无前。 离江关前,战事已近尾声。 是胜是负,只看白火和银枪哪个先到,落云将士们紧张的看着,心中默默祈愿。 然而,他们的希望终究还是破灭。 随着安伯尘张口吐出紫雷,拼散白火,无邪轰然而出,携着螺旋之力刺中鲁图志下腹,铠甲碎裂,下丹田毁于一旦。 两条人影同时落下,安伯尘持枪而立,鲁图志摇摇欲坠,颤抖着,口喷鲜血,一头栽倒。 离江关一役,碾死欺山熊夏侯伯,计杀鲁图志,荒道十将再损两将。 深吸口气,安伯尘缓缓背上无邪,看向战车下那一具具辨不清模样的尸身,只觉好生疲惫。 再疲惫也得继续走下去,一路杀向东南,杀到你的銮骄前,笑着将你接走。 天色渐晚,黄昏下的荒道被染得腥红,尘埃激扬间,偌大的离江关被战车冲跨,战车在下,飞龙驾在天,滚起一路扬尘奔向下一关。 “又废了一个后手杀招,接下来该用什么好。” 盘膝坐于飞龙驾上,冷风掀起及腰长发,安伯尘静静的看向星月下的青色荒道,过了鲁图志把守的中极关,也不知过了多久,又一座城关渐渐出现。 葬虎关。 第242章 葬虎关,石熊,魏岩 第242章 葬虎关,石熊,魏岩 葬虎关上,烽火高舞。 将士们全副武装,笔直的站在关头,随着十里外的烟尘渐渐清晰,将士们的神情也变得凝重。 白日里,魏将军还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和部下说笑,可中午过后,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从那以后他便再没说过半句话,待到傍晚,他更是早早下令开伙,通宵守关。 看来前面三关已被攻陷了,看那股烟尘,来犯的军队少说也有千人。 将士们心中暗暗猜测,他们来自西南,西南二国中的霸国。 西南多山多瘴气,山高水远,那里的百姓常被称作蛮子,蛮子也有蛮子的好处,相较于中原之地,西南二国的百姓更加淳朴憨直,也更忠孝。因此,即便发现来敌汹汹,他们也毫不畏惧,既上了战场,那便要有马革裹尸的准备。 霸国上将魏岩,现年三十有六,身高八尺,面如重枣,双目有神,此时正紧紧盯着已开入九里的战车。 和麾下的将士们不同,他早先祭出白火,越过两关望去,知道来将只有一人。 可他一人便施计杀害了同魏岩齐名的两员上将,眼下越过两关,直取葬虎。 对于中原人的阴谋诡计,生性耿直的西南山民大多嗤之以鼻,即便魏岩从十年前官拜先锋将至今,已打了大小二十来场仗,深知诡计的厉害,可心底深处仍有些瞧不起。 更令魏岩深恶痛绝的是,那个名叫安伯尘的叛将非但心狠手辣,且还欺君罔上,竟觊觎陛下新娶的琅妃,这般败类若不杀之,如何对得起天地父母。 火把随风舞动,火风阵阵,将葬虎关照得明彻,亦在魏岩高大伟岸的身影镀上一层火流,看得城头角落处的一员士兵微微恍惚。 皱了皱眉,魏岩似有所觉,转身看去,那名身形瘦弱的士兵连忙扭过头,漆黑的面庞上,水灵灵的眸子目不转睛的望向城外,和一众士兵站在阴霾中,即便魏岩心平气和之下,一时半会也难以发觉,何况他此时一心都系在来敌身上,哪有心思去想,部下中是不是混进了哪个不该来的人。 “投石车可都准备妥当?” 看向越来越近的车阵,魏岩凝眉喝问。 “将军放心,敌军若来,少不得吃上一勺。” 一旁的副将抹了抹嘴,冷笑道。 “来者只有一人。除此之外,便是那些战车。” 扫过城头的将士,魏岩沉声道。 大战将临,他也不再隐瞒,眼见麾下儿郎只是稍稍吃惊,随后恢复平常,魏岩暗暗点头,朗声道:“一会尔等只消对付那些战车,投石将其拒于城外,再不济也有陷马坑。至于敌将,自有本将军来对付。” “喏!” 众将士齐声呼喝道,满眼火热,躲在墙边的那员清瘦士兵更是眸露异彩,火辣辣的盯着自家将军,眸中水波荡漾,好似痴了。 月光洒落荒道,近千辆疾奔的战车越来越近,已不足一里。 城关上的将士们严阵以待,弓弩手瞄准战车,投石车前的士卒也已扳动机关。 唯独魏岩微微蹙眉,和他想象中的不同,天头高飞的战车远远缀着,好像并不准备趁千车攻城之机突破葬虎关。 眉头越皱越深,魏岩握紧斩月长刀,目与天连成一线,陡然暴喝:“贼子何在?可敢现身与魏某一战?” 话音方落,就见从战车阵中飞奔出一条人影。 城关上的将士们眼疾手快,无不扣弦拉弓,对准那人。 “休要放箭,是我!” 奔出战车的是个身形高壮的中年人,右臂已折,满身鲜血,黝黑的面庞上写满急色。 “鲁图志?且慢放箭。” 魏岩一怔,随即缓缓放下手。 他是霸国上将,七雄之一的石熊,而落云行省设立的目的正是为了监视西南,因此魏岩和鲁图志也没少打过交道。 立于墙头,身旁写着“魏”字的大旗迎风招展,魏岩看向满身是血疾奔而来的鲁图志,神色复杂。 “魏将军救我,鲁某有要事相告!” 就在魏岩犹豫之际,鲁图志已和他身后的车阵拉开距离,即将奔逃到关城前,而天头那辆始终不急不缓的战车也突然加快,直逼鲁图志而来。 “取绳索。” 匆促间魏岩也无暇多想,更何况以他憨直的心性面对眼前的形势,一时半会也难以理出头绪。 原以为鲁图志已被安伯尘杀害,没想到他却是诈死,不去养伤反而急急赶来,定有什么机密之事相告。 魏岩如是想着,也不疑有他,挥臂抛下绳索。 飞龙驾逼近,鲁图志紧张的看了眼天头,抄起绳索,借力跃起。 与此同时,安伯尘也迈步走出飞龙驾,看了眼城上拉弓对准他的将士,纵身跃下。 “放箭!” 魏岩一边拉着绳索,一边下令道。 西南霸国多山岭,弩箭也是由粗藤打造,极易燃烧,而霸国将士射出的自然也是火箭。 安伯尘从天而降,银枪舞动,扫去一半弩箭,剩余的击中战甲,无不弹飞出去。这一身坑蒙拐骗来的战甲也算第一次发挥作用,半空中安伯尘脚踩银枪,御枪飞向城头,无论弩箭来势多凶猛,也无一能射穿他的战甲。 “鲁兄稍后片刻,待某先斩杀此獠!” 将鲁图志拉上城头,魏岩手持斩月刀,冷眼看向即将落下的安伯尘,手腕一抖,刀光划落,天头的月色竟被他这一起手势削去大半。 迈步上前的魏岩并没发现,被他救起的鲁图志正冷冷的盯着他后背,手持冷艳杖,只待他跃起时便横杖而扫。 城头的霸国将士们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安伯尘身上,自然也没人察觉,却有一人,至始至终芳心始终牵挂在魏岩身上。 “魏岩小心!” 就在魏岩准备持刀跃起时,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女声。 心头一紧,魏岩下意识的移开脚步,余光中冷艳杖破空而来,斩月刀从肋下反出,堪堪架住了冷艳杖。 “鲁兄你……” 一刀荡开冷艳杖,鲁图志连连倒退,眼中满是迷茫之色,魏岩话音一顿,已然明白了七分。 “好歹毒的贼子!” 低吼一声,魏岩脚踩诡步,在月影下闪身避开安伯尘的奔雷枪,又一转身,刀如残月,一刀竟劈出十八片刀影,笼罩向安伯尘。 “锵!” 安伯尘旋枪如风,发出螺旋之力迎向斩月刀,枪刀相击,安伯尘只击落三刀,剩余十五刀尽数劈中他的身体。 五虎七熊绝非徒有其名之辈,安伯尘之所以能气伤李严、斩杀夏侯伯和鲁图志,全凭出其不意。今夜战葬虎关,安伯尘也已准备妥当,多舍鲁图志想要打魏岩一个出其不意,谁料竟被一个随军前来的女子喝破。 也幸好身穿神君战甲,否则安伯尘真要命丧于此。 即便借助战甲之力保全性命,可将近九千斤的巨力袭来,安伯尘仍止不住向后倒退,胸口发疼。 眸中闪过紫华,此前被魏岩逼退的“鲁图志”抄起冷艳杖,扫向城头处的士卒,而安伯尘则稳住身形,牢牢盯着魏岩的背影,持枪而上。 第243章 葬虎关头终留情(上) 第243章 葬虎关头终留情(上) 葬虎关头一片混乱。 “鲁图志”挥舞冷艳杖扫向霸国将士,安伯尘则平举无邪,身化长水缠斗上魏岩。 若正面交锋,光是那十八片铺天盖地的刀影便不会让安伯尘好过,安伯尘自然不会硬碰硬,化作无形之水,回旋流转于夜色下,每一次暴起出枪都能搅碎两三片刀影,随后重新隐没月华,恰到好处的逼得魏岩无暇祭白火为天眼,一时间被安伯尘困在三步内。 魏岩应付着安伯尘的偷袭,却又时不时张望向城角处,神色复杂。 鲁图志生前虽有七熊之名,勇武过人,可此时被安伯尘分心操控,所能发挥出的战力十不足一,霸国将士们虽被杀得连连后退,可鲜有负伤,此时且战且退,结阵抵挡,死死守护着墙角的那名“士兵”。随着先前的惊呼声传出,所有人都发现了他们之中混进来一个女子,目光落向城角处,初时的惊愕过去,无不暗暗叫苦。 普通女子如何能打通关节,瞒过诸军,混入上将魏岩的亲兵? 那个穿着打扮和寻常士卒所差无几,用黑炭抹面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霸国国君的掌上明珠,年近二十都没出阁的三公主,也只有三公主才会为将军花这番心思,可惜将军人如其名,心似岩石转过不弯。 将军早年也曾娶妻,据说是他的青梅竹马,恩爱非常,后因一场大病久治难愈,撒手而去,此后将军再没娶过亲,鳏居至今。可谁都知道三公主对将军心意,不但时不时找借口去寻将军,且还关心备至,就连君上也睁一只闭一只眼,默许两人的好事。偏偏三公主缠得越紧,将军越无动于衷,然而任谁也没想到,三公主竟偷偷潜出王宫,混入军中,让诸军束手束脚,俨然成了累赘。 安伯尘一心两分,和他交手的魏岩也是神不在焉,即便如此,斩月刀下安伯尘也占不得半点便宜。 一败李严,再斩夏侯伯、鲁图志,超乎想象的顺利,安伯尘对七熊也难免小觑了两分。 待到真正交手,安伯尘方才发现,能力压大匡千百虎狼,跻身七熊之列者,远比他想象的要厉害许多。即便安伯尘施展水行术,出其不意的偷袭,可没开天眼的魏岩仍能后发先至,看也不看便挥刀击落无邪,习惯了安伯尘的螺旋之力后,十八片刀影坚如磐石,安伯尘再无法将其击碎。好在魏岩听见女子的叫声后,始终紧皱眉头,时不时瞥去两眼,也不知在想什么,安伯尘方能维持不败。 抽枪而回,安伯尘猛一咬牙,撕裂水影之身,化作千百颗水珠,旋转着射向魏岩。 十八片刀影虽密,可总有缝隙可趁,八成水珠被扫落,剩下两成穿梭过刀影,每一颗都蹿出枪影,纷纷扬扬刺向魏岩。 直到此时魏岩似才大梦初醒,眸中燃起丝丝白火,张口暴喝,身如残影高高跃起,毫厘间避开,却在半空中悬凝身形,刀尖指向皎月,顺势划落。 刀影重重,收尽月华,却在城头铺开,如涟漪荡漾,刀锋所至之处竟都掀起层层气浪,刀中藏刀,防不胜防。 安伯尘所化的千百水珠无不被卷入,下一刻化作原形抽枪而退。 就在这时,只见魏岩闪身而下,扑至“鲁图志”身后,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一刀斩下鲁图志的脑袋,甩下城关,随后返身奔向安伯尘。 战风燎燎,魏岩手舞长刀欺身而上,九千斤的刀力聚于刀锋,蓄而不发,却好似一座巨山压向安伯尘。 “鲁志图”已毁,近千战车停于城下,飞龙驾盘旋于半空,安伯尘直撄斩月刀,无暇分心去操控,正是机关算尽,后手皆罢。 事到如今也只能一战了。 疾退中的安伯尘深吸口气,银枪砸地,猛地止住身形。 月华如水,将静止的他和疾奔而来的魏岩同时笼罩。 魏岩刀走直线,化作一片片月影,月影所至无不卷入,可落在安伯尘眼中月影再多,却仍是那把刀。 看山仍是山,看水还是水。 目中氤氲起风水火雷四势,安伯尘紧握长枪,脚踩奇步,闪身避开当先的那片月影,螺旋之力运于双腿,一瞬间连连扭转身形,舞动在魏岩一片连一片的刀影下,银枪划过残影,连连奔刺。 刀枪相击,锵锵作响,两人缠斗于城头,斩月刀虽密,可安伯尘早已悟通枪术最高意境,光论战技绝不输给七熊,无邪旋转着击中刀锋,每一次都恰到好处的截断魏岩的刀势,奈何魏岩双臂之力将近万斤,二十来合后安伯尘已然手臂发麻,虎口发痛,若再这样继续下去,安伯尘迟早会力竭而败。 魏岩显然深知这一点,也不使出太多虚招,一刀重过一刀劈下,每一刀都铺展如月影,直压得安伯尘喘不过气来。 不远处的霸国将士们大声喝彩,谁都看出将军稳占上风,拿下这一战也只是早晚的事,被诸军护在身后的三公主更是容光焕发,眸中闪烁着雀跃之色。 就在这时,却见一身奇异战甲的少年将军虚晃一招跃出战圈,折身而逃。 霸国将士们无不面露喜色,大声欢呼起来,而魏岩只是略一蹙眉,随后逼身而上。 刚走出三步,安伯尘手腕一抖,无邪掠过一抹银华,返身抽向魏岩,与此同时左手探出,手心奔出疾雷直取魏岩双目。 魏岩久经战阵,早在安伯尘故作败逃时便猜到他这一招“回马枪”,提刀杀来时也已暗暗祭出白火,双目暴睁,白火射出拼去紫雷,随后刀画圆弧,于半途分开十八片,劈向安伯尘。 安伯尘一枪突刺只挡住一片,剩余的十七片越过无邪,斩中安伯尘。 连绵如潮水的刀力劈斩在锁子甲上,叠加起来何止万斤,石英锁子甲也绽开条条裂纹,安伯尘下盘不稳,被击飞出墙头。 眼见自家将军终于杀败敌将,城头上的将士们长舒口气,随后振臂欢呼,满脸火热。而躲在众将士后的三公主也长舒口气,莞尔一笑,却并没将士们那般激动,只觉得理所当然。 她身为霸国公主,自然知道安伯尘是何许人也,西南虽霸国山高水远,可也有密探在中原,因此“百败之将”的名号对于王室中人并不陌生。区区地品修为,百战百败,又如何敌得过霸国第一上将? 安伯尘能闯过三关,能在魏岩手下走过这么多合已让霸国三公主暗暗吃惊,可终究实力太弱,不是魏岩的对手,到头来还不是败在魏岩手中,想来此役不过后,他的威名定会更响几分。 直直盯着魏岩,三公主美滋滋的想着,然而目光所及,却见自己的心上人忽然皱起眉头。 若有所思的看向地上的足印,魏岩面色凝重。 那足印很深,约莫有三寸,却因安伯尘吃了他的刀力踩踏所至,按照这足印以及先前的刀势,安伯尘应当倒地才对,怎么也不该飞出城头,只除非…… 心头一紧,魏岩快步走到城边,探身望去。 夜色如黑纱,覆盖上城下安静的战车,可除此之外再无一物,更没安伯尘的尸身。 “护驾!” 面色陡变,魏岩猛喝一声,祭白火开天眼,就见一道细长的流水攀爬过城头,游向被诸军环卫的三公主。 不及多想,魏岩手舞长刀疾奔向安伯尘所化的无形之水,冷声骂道:“卑鄙!” 眼见被识破,安伯尘一个闪身变回原形,挥舞银枪扫向目瞪口呆的霸国将士,雷潮奔出,轰散了冲上前的十来名霸国将士,反手就是一掌,奔雷疾射,直取魏岩下盘。 魏岩脚力极快,后发先至,距离安伯尘仅剩三步,眼见紫雷来袭,稍一闪身,双膝微屈,正欲举刀劈向安伯尘。 “轰!” 震耳欲聋的响声从所有人脚底下传来,紧接着葬虎关一阵摇晃,却是近千辆战车突然攻城。 城头摇晃,魏岩立足未稳,一脚踩空身形向旁侧偏去。 “小心!” 女子的惊呼声再度响起,同时到来的还有那抹刺破月华的冷锋。 第244章 葬虎关上终留情(下) 第244章 葬虎关上终留情(下) 危急关头,魏岩双臂发力,猛地劈出斩月刀。 左手捏出一道印法,安伯尘口吐咒言,足底生风,身如飘零落叶,飞快的闪过魏岩这一刀,枪走直线,遽然刺出。 血花飞溅,刺痛了霸国将士们的眼眸,那位霸国三公主更是怔立当场,难以置信的看向被安伯尘一枪刺穿肩膀,钉在地上的魏岩。 鸦雀无声。 当所有人都以为安伯尘坠下城头必死无疑时,谁也没想到那只是他的一个诡计,佯装不敌落败,实则趁机偷袭明显身份不同寻常的三公主,可谁料这又是他另一个诡计,在魏岩即将追上他时,他却操控被所有人疏忽的战车攻城,回马一枪,一举杀败无敌西南的魏岩。 难怪他能单枪匹马从南杀到北,又连破三关……应该说四关。 霸国三公主虽是王室出身,见多识广,可西南中人大多憨厚质朴,就算有奸猾之辈和中原人较起来也只是小猫小狗,她何尝见过像安伯尘这样诡谋连连者。芳心止不住的发寒,三公主怔怔地看向脸色苍白的魏岩,鼻尖一酸,眼泪哗啦啦的流淌下来,梨花带雨,将一脸炭灰打湿。 “卑鄙小人!” 被安伯尘钉于城头,魏岩喝骂道,满脸不甘。 安伯尘无动于衷,他已背负了太多骂名,有琉国叛将,有百败之将,有丧家之犬,有大逆不道,还有好色之徒……如今再多一个卑鄙小人又何妨。 胜负已分,安伯尘还急着赶往下一关,哪有时间和魏岩浪费口舌? 银枪拔出,又是一股鲜血绽出,安伯尘冷眼看向一脸不服的魏岩,抬手便要刺入他的心窝。 “不要!” 女子的惊叫声从身后传来,心慌意乱之下,霸国三公主竟糊里糊涂的拔出腰间佩刀,刺向安伯尘。 “殿下快走!” 眼见三公主竟不知死活的扑向安伯尘,魏岩心头一慌,撑着手臂想要从地上站起。 又是一枪扫落,击中魏岩小腹,安伯尘稍一闪身,避开背后的冷锋,随后反手将三公主制住。 “住手!” 却是魏岩扬眉怒吼道:“你胜便胜了,男人间的事何必牵连到女人?好生卑鄙!你若是英雄好汉,就放泉儿,魏某甘愿献上首级。” 被安伯尘箍于手臂间的三公主梨花带雨,摇着头,呜咽着看向魏岩,眼中的泪水也不知是因为害怕,因为伤心,还是因为魏岩情急之下不小心说出的“泉儿”。 “我从来不想当什么英雄好汉,我只想夺回我喜欢的人,这也有错?” 手臂渐渐松开,安伯尘漠然扫过周遭或是惊慌、愤怒、鄙夷、担忧的霸国将士,冷声道。 “就像你和她,为了你她可以混入军营……为了她我也可以背负骂名,用尽各种手段杀光拦在我身前的人,直到再见到她。” “你们都想杀我,为了金钱,为了功名,为了拿我的头颅去换那个狗屁帝王的施舍。我也想杀你们,只为了她……” “……这也有错?” 安伯尘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仿佛夜色下的叫嚣,一阵接着一阵回荡在霸国将士们耳边。 复杂的看向胸口起伏、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的少年,直到现在魏岩才忽然发现,这个一路过关斩将,手段狠辣的叛将只不过是一个少年人,比他最年轻的部下还要小。十七岁的少年人,背负天下骂名,冒着匡帝王的雷霆手段横冲直撞,也不知会在哪里倒下,被人杀于荒道,提着首级去金銮殿前邀功,他所为的只不过是再见一眼他的心上人。 幽幽的哭泣声回荡在葬虎关头,被安伯尘紧箍于怀中的女子越哭越伤心,安伯尘怔怔地站着,抬起头,看向那轮皎月。 “你虽然一直没说,可我知道,你喜欢的是那时候简单而又毫无心机的我吧。可若不卑鄙些,不心狠手辣些,我又如何能走到你身边……或许到那时,你也不会再对我笑了。” 喃喃低语着,低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安伯尘笑得有些忧郁,双手已被泪水打湿,他摇了摇头,将怀中的女子推出。 与此同时,银枪划过残影落下。 “不要!” 还未来得及扑到魏岩身边的三公主又惊又慌,尖声叫道。 枪尖扎入魏岩左肩胛,随后收回。 “撤军吧。” 安伯尘低声道。 复杂的看了安伯尘一眼,魏岩在三公主的搀扶下,踉跄着向城梯处走去。 就在他即将下城时,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安伯尘:“今日被你诡计所败,算不了数。若你能闯过其后关镇,魏某定会邀战将军……” 还未说完,魏岩似乎想到了什么,看了眼东南方向,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在诸军围拱下消失在葬虎关头。 魏岩双臂皆已重创,想要恢复起码得花上两三月,这两三月里安伯尘和他都不会再见面,至于以后会不会相遇,却要看安伯尘能不能闯过剩下的关镇。 “听他的口气,接下来的关镇似乎不是那么好闯的……也是,五虎七熊,又有哪个好对付。” 诸多军退去,安伯尘笔直的站在葬虎关头,连同葬虎关在内,短短两日间他已连破四关,所遇七熊两死两伤,可漫漫征途方才走了一半还没到,剩下的三熊三虎想必已用白火为天目,探查到安伯尘的战车、雷珠等诸般后手,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几仗都是实打实的硬仗,再无法像前几场这样出奇制胜。 揉着此时尚发麻的手腕,又看了眼开裂的石英锁子甲,安伯尘长呼口气,摇了摇头。 倘若正面迎战他们,无论魏岩、鲁图志、夏侯伯还是李严,安伯尘自问不会在二十合内落败,可也够他好受。一路闯关,能省力便省力,可后手杀招总有用尽之时,随着安伯尘离她越来越近,终无法避免真正的战斗。 安伯尘从珠链中取出琉璃瓶和笔豪,想了想,落笔写着到哪了? 写完后,安伯尘看了半晌,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挠了挠头,脸色一红,连忙将那句实在不合气氛的话擦去,又写道。 等我。 等了许久未见回复,安伯尘皱了皱眉,却也没往坏处想。 匡帝新娶的妃子,大匡上下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打坏心思,坐在銮轿中,起码这一路上她会很安全。 和魏岩这一战耗时甚长,皎月西落,天色也变得灰蒙蒙,拂晓将至。 “还是得尽早突破天品,若是元气能跟上,臂力不输于五虎七熊,闯过下面的几关也能多些把握。” 喃喃低语,思索片刻,安伯尘盘膝坐下,口吐长气,等待着昼夜降临的那一刻。 此前三关安伯尘马不停蹄,只因尚有几般后手杀招,如今都已用光,尽快提升修为才是正途。再者,安伯尘暗暗揣度,他刚刚连杀两将,连闯四关,此时在葬虎关前停滞不前,后面关镇的守将少不得心中生疑,按照常理来说应当不会贸贸然赶来葬虎关。因此,在这修炼上一天,在神仙府中呆上个五六载,应该没有太大危险,若他们真来想必水神君也会及时把自己推落悬崖……神仙府中五六年,应当足够把四势都修炼到巅峰了,至于能不能突破那也只能看运气。 安伯尘并不知道,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关斩将,凭地品修为杀二熊,伤二熊,岂止是令人生疑? 乌鹊夜飞,玄蛇疾游,清晨未至密报便已落到各方诸侯案前。 齐君大怒,秦君暗喜之余亦立马发出密函,连夜调回镇守第六关的秦将,并兴兵逼向齐国边界。而西南霸国国君则喜忧参半,设宴邀请邻国夜郎国君,欲要趁落云行省连折两员上将,联手出兵,逼落云总督“商议”边境重镇归属。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五虎七熊皆为各国栋梁,镇鼎之器,安伯尘一路东行却将匡西格局搅乱,隐隐间,在匡帝原先志在必得的布局中又撕开一条裂痕。 而在东楚国君的案头,则写着八个大字百败之后,再无一败。 写下这八字的是一个高瘦的老者,笑吟吟的看向面前的一君一将,轻咳一声道:“不知紫龙将军以为如何?” 身高臂长,面容俊朗的中年人尚没开口,一旁的楚君便已笑道:“先生此言似乎有些过了。那安伯尘能闯过眼下四关,只凭出其不意的,如今他的依仗尽数用光,如何敌得过三虎?” “他若是真能一路杀到琅妃驾前,君上可愿出兵?”老人不答反问。 思索片刻,楚君点了点头:“匡帝虽以雷霆之势震慑一众诸侯,可他演戏演了这么多年,将天下人玩弄于鼓掌,实已犯了众怒。眼下诸侯无人敢违逆,可若是他为了一个妃子便折损七熊三虎,不单诸侯,就连落云和东原行省的都督也会心生怨愤,到那时公布其罪,当能伐之。” 三角眼中泛起玩味的笑意,老人点了点头,起身道:“那君上早做准备,还有,紫龙将军也免不了要和吕风起一战,养精蓄锐吧。” 说完,老人迈着四方步,悠悠然向殿外走去。 “可是,萧先生……” 楚君张了张嘴,就见那老人走到门口,笑着躬身一拜,随后施施然走出。 第245章 漠北狂龙(上) 第245章 漠北狂龙(上) 无论是谁,若狠下心,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那他几乎可以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 几乎…… 葬虎关头,高风疾奏,少年人睁开双眼,望向如血残阳,眸中光华氤氲,却又平添一丝遗憾。 半日中,安伯尘逼得自己在神仙府中待上六年,不眠不休的修炼四势元气,周天饱和,几近突破。然而和从炎火突破到地品时一样,安伯尘再度遇上关卡,明明就在那,触手可及,却又迟迟无法突破。 “上一次突破是在战斗中使出雷霆啸,借雷道合四势而突破,今次又该如何?” 安伯尘喃喃自语着,仰天望向再度闭合的夜幕,昼夜交替的那一瞬稍纵即逝,错过了便要等到第二天。 没有师门,没有功法,一个人修道虽辛苦,可也有一个人修道的好处。就仿佛离群的幼狼,独自摸索在变化万端的荒野瀚林中,每一次斩获都会带来欣喜若狂的快感,从无到有,从未知到无所不知,在自然界的天险祸难中保全性命,渐渐长大,待到走出荒野瀚林后,它定会比狼群中的狼强大无数。 只不过,每一次关卡,每次劫难,都需安伯尘一个人来解决,无人指点,着实痛苦。 “罢了,终究运道还差半筹。” 摇了摇头,安伯尘扫落肩头的露水,站起身。 他来这可不是单单为了修炼,修炼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过关斩将,继续东行。 青冥的夜色下,安伯尘极目远眺,四方之地似有数股烽火烟尘,披着夜衣,也不知奔向何方。 也不多想,安伯尘背起长枪,将城关下的战车收入珠链,纵身跃起。 神仙府中六年修炼虽未能突破天品,可也将安伯尘的周天四势炼至饱和,无论力量还是速度都比今夜之前要强上许多。 飞龙驾盘旋在城头百丈处,安伯尘只一屈膝,凭借双腿之力便跃上飞龙驾,身似残影,肉眼实难捕捉。 察觉到安伯尘已然坐定,野马王嘶鸣一声,扇动四翅,拉着庞大的车驾向东而去。飞龙驾虽能飞天,可能飞多高却由驾车人的修为而决定,无论安伯尘实力如何,可他修为只有地品,因此只能在云下飞行,否则他早就驾车入云,这一路上关镇再多也阻挡不了他。 夜风的呼啸回荡在耳边,安伯尘轻轻敲击着车驾右侧的龙珠,时而看一眼躲在云霾后的星月,时而看一眼夜色下茫茫无尽的荒道,鼻吸浅长,调理元气。 半个时辰不到,安伯尘已能看见矗立在荒道中央的城关落凤关。 然而,令安伯尘意想不到的是,这座城关是红色的。 到处都是血和尸体,鲜血浸透了每一寸土地,形成了一大片令人作呕的暗红色泥沼。血地从关下向远处延伸开去,消失在枯萎腐烂的荒草之间,仿佛整座城关都是一片血海。无数残缺不全的肢体、碎裂的头颅与折断的兵刃横七竖八地散落在上面,犹如塞北行商万里迢迢带回的在大红地毯上点缀的刺绣。 夜穹反衬着血地,耳边烈风呼啸,刮面如刀。 安伯尘漠然俯看,目光落下坍塌的城头,垂倒的旌旗上依稀能见到一个“武”字,想来镇守此关的上将姓武……东海熊武霸国? 武霸国是东原行省的上将,擅使长枪,又有一手流星锤,勇武非常,此时却见不到他的身影,不是被杀了,便是逃遁。 打量着落凤关上下的残尸,安伯尘心头没来由的一阵疾跳。 镇守落凤关的士卒比前几关的都要多,粗粗一数,少说有千余这只是安伯尘所能看到的尸体。千多具残尸都穿戴着同样的装束,除此以外再无别家兵马,也就是说,破关的那一方是完胜,而看令东原将士丧命的手法,几乎一模一样,显然出自一人之手。 只一人,单枪匹马杀到严阵以待的落凤关前,一举歼杀千余铁骑,守关上将更是不知所踪…… 陡然间,安伯尘脑中蹿出一个名字。 吕风起? 不会……以吕风起武霸大匡的身份绝不可能对这些普通士卒下手,再说,他也没理由。 比我早一步破关闯将的是谁? 一时间,安伯尘陷入深思,心中闪过一个个熟悉或是陌生的名字,都被他一一否决。 若是出其不意,安伯尘也能用珠链中的千车百船轰杀近千士卒,可却无法像那人般一人独杀千军,吓退东原熊,扬长而去。 那可是真正的千人敌! 又看了眼身下的残垣断壁,夜色渐渐变冷,安伯尘摇了摇头,平复波动的心意。 无论出手的是谁,他这一杀都为安伯尘省去不少麻烦,至少安伯尘无需再和武霸国鏖战。 “出发!” 枪尖轻点野马王后臀,安伯尘低声道。 无邪不知何时落于手心,紧紧握,安伯尘竭力不去想落凤关前的满目疮痍,可那一地赤红的鲜血所带来杀戮气息却令安伯尘心中凛然,下意识的抽出银枪。 又行二十余里,月光下隐隐绰绰浮现出一座败坏的城关天西关。 天西关,顾名思义,只因此关在天峡关西面,离安伯尘的目的也越来越近。 这座城关虽被人施重力击毁,可城头城下并没人迹,也就是说这一关的人马已早早撤离,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守关的上将见到落凤关的情景,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目光落向被人力所毁的天西关,安伯尘握着枪柄的五指又紧了一分。 “出发!” 安伯尘沉声道,目如寒潭,并没因为连过两关而多出些许欣喜,相反的,随着距离那第七关越来越近,安伯尘全身上下都紧绷成弦,心跳一阵比一阵快。 安伯尘养精蓄锐了六个时辰,又或者说是六年,为的正是能一举击垮剩下三熊,直逼东南。却不想突然出现了一个“好心人”,用他近乎无情的手段为安伯尘开路,被匡帝寄予厚望的雄关名将在那人面前仿佛都是纸糊的一般,毫不费力的破去。 事有反常即为妖,福到尽头终见祸,安伯尘也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等“飞来横福”,自然不会傻不拉唧的暗喜。 飞过十里,天头夜云渐渐变得稀薄,仿佛被烧空了一般,群星摧残,月华如韶,将大地荒夜照耀得宛如白昼。 五指愈发的紧,似要将枪柄捏断,手心溢出细密的汗珠,安伯尘已能隐约看到五六里外的那座城关。 比城关更快到来的是惊天动地的哀嚎声,凄惨得能令苍天落泪。 不由自主的,安伯尘离开木塌,走到车驾前,站直身体。 没入眼帘的是一座安静的城关,前一刻还哀声遍野,可就在安伯尘从飞龙驾走出的几个弹指间,那座被血水洗涤得透红的城关已了无声息,宁静,肃穆,不单是那些一动不动横躺血泊的将士,整座天南关都好像死了。 再然后,安伯尘看见了他一个令安伯尘全身汗毛竖立的背影。 他的上半身散发着银白色光芒,仿佛吸尽星月光华,他下半身却是一团奇异的烈火,火龙摇曳翻滚,比阳光还明亮,细细看去才发现,那是从他双手大戟上流淌而出的鲜血。地面上血雾蒸腾,残尸隐现,如梦似幻,那个雄壮的大汉如山而立,仿佛不是一路杀去,而是刚刚从血海中诞生的炼狱凶魔。 更加古怪的是,他没有披甲,没有戴盔,身上只罩着一件白布袍,上面竟连一丝血迹也没有留下,洁白无瑕的战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却又好似燃烧在火海中,翩跹远扬。 似乎察觉到安伯尘的目光,那人转过身。 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有如刀削斧砍一般,两条横眉下是高耸的鼻梁,深陷的眸眶中,褐色的瞳孔里射出锐利的光,高傲,又仿佛对一切都不屑一顾,冷漠至极,是那种安伯尘生平仅见,看透世事的苍桑。 四目相对,那双眼睛中陡然腾起两柱烈焰,冷冷地注视着安伯尘。 顷刻间,疯狂的杀意席卷天地。 第246章 漠北狂龙(下) 第246章 漠北狂龙(下) 他是谁?他又为何来此? 荒凉的天地间,两人默默对视,安伯尘咽了口唾液,强压下漫天杀意所带来惊恐,脊背已沾满汗水。 那人的面容不似中原人,全身上下流转着张狂而冷漠的气息,可却极其古怪的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毫无乖张另类之感。 不是吕风起,也不是李紫龙……却有如此威压,惊天动地的气势。 又咽了口唾液,安伯尘平复下莫名的情绪,笑了笑,拱手道:“安某欲过从此关,不知……” 未等安伯尘说完,万顷风云皆向他涌来。 那人分明纹丝未动,可随着他的目光,四周的空气竟然仿佛有了生命,席卷风云漫向安伯尘,随后逐渐凝固,变成了无形的绞索,将安伯尘连同野马王、飞龙驾禁锢在天头。 安伯尘面色渐渐变冷,心跳却愈发极快。如此强的气势,竟凭杀意操控风云,天底下居然有人能将道技修炼到如此惊世骇俗的地步……也不知吕风起和他相比,孰强孰弱。 望向并没开口,却显而易见不会轻易放自己过关的男子,安伯尘紧握无邪,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倔强的在超乎想象、已非人力所能达到的威压下站直身体。 “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平举无邪,横于胸前,安伯尘爽笑一声问道。 那人终于开口了,淡淡的说出两个字。 “典魁。” 典魁? 低声念叨着这似在哪听过的名字,安伯尘面露深思,尘封的记忆渐渐铺开,却又仿佛从深井中打捞出来的宝藏。 琉京时候,司马槿还没出现的岁月里,安伯尘一身青衣乖巧的跟在公子身后去听戏,那年烟花如雾,一切都透着新鲜的气味,让初入京城的农家孩子欣喜异常。即便低眉顺眼,默不吭声,可双眼中仍时不时闪过兴奋的光彩,尤其在望君湖边的画舫中。 陪侍公子,看着戏台上的戏子高歌婉转,武生们拼杀激烈,安伯尘紧张的捏着小手,痴痴的看着。 和所有少年人一样,他最爱的自然是那些武将们纵横驰骋,鏖战疆场的故事,尤其是他,那个姓吕的战神。转战天下,所到之处,日残月殇,群将臣服,那是何等威风!其中有一出,安伯尘依稀还记得,讲的是吕风起远征漠北的战事。 漠北行省镇守大匡北疆,抵御异族侵略,却有一年漠北东境生叛,总督上奏,求请发兵平乱。 率兵平乱的是吕风起,他骑着会流血的马,只率八千轻骑一路北上,过关斩将,也不知一路杀了多少叛军,终于到达叛军老巢。接下来…… 目光落向矗立在关城前,纹丝不动身躯仿佛和大地、黑夜连成一线的男子,安伯尘眼皮微跳。 当年听过的戏文回荡在耳边,彼时被吕风起的天下第一之名压过,他所有的对手好似都成了土鸡瓦犬,只为奠定他无敌威名而出现在故事中。可如今隐隐跻身天下虎狼强者行列的安伯尘回头再看,却发现原来故事中每个人的出现,都有他自身存在的意义,吕风起虽无敌,可能在绝境之中,和他大战一天一夜,伤而不死的盖世猛将,又岂是寻常的龙套配角。 “兵至金城,敌酋自尽,却有一典姓将军邀斗吕风起,大战一天一夜,典魁不敌而走,吕风起平叛而归……” 戏文中提到典魁的只有区区两三句,放在戏文中实属平常,微不足道的龙套,可放眼大匡,又有几人能在吕风起的方天画戟下活命,更别说鏖战一天一夜。 那段戏是安伯尘在四五年前所看,也就是说那一战至少是在七八年前,七八年前修为实力和吕风起只在一线间的盖世猛将从遥远的漠北走来,一人双戟,两三个时辰不到便连破三关,三熊在他手下俨然如同土鸡瓦犬……他究竟想做什么? 深吸口气,安伯尘直视向典魁淡漠中席卷风云的褐瞳,默然不语。 安伯尘并不想和他对视,可当天地间只剩下那双眸子,安伯尘还能向哪看? 汗水已将衣衫打湿,安伯尘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只觉时间过得太慢太慢,就和一个时辰换一年的神仙府一样。 终于,典魁开口了,他的声音好像一盆端平的清水,无论走多快也丝毫不慢,从头到尾都一个声调,平直而冷漠。 “你是安伯尘,听过你的名字。从西向东,闯过四关,为了和匡帝抢女人。” 安伯尘不知道典魁为什么要说这些,从他的语气中也听不出是褒是贬,是赞赏还是讥讽。 “七熊守关,三虎辖镇,只为了防你,你两日间连破四关,也算有点本事。” 典魁继续说着,听不出喜怒哀乐。 “典某苦修八载,略有所得,遇一异人言大匡将乱,旧强陨落,新强诞生,典某恐有人先某一步杀了吕风起,遂来大匡,邀战吕风起。” 原来如此,八年前被吕风起所败,典魁自然不甘心,苦修八年一朝出关,南下中原只为找吕风起报仇。 可是,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安伯尘眉头微皱,暗道不对劲。 “听人说,这些年大匡的虎狼都成长起来。五虎可战吕风起三十余合,七熊亦可走个十合,典某也想试试,这几个五虎七熊能在典某手下走几合。” 说到这,安伯尘清晰的发现典魁坚冰般的嘴角竟咧开一丝笑意,说不出的桀骜不驯,说不出的讥讽。 “所以,接下来的三镇无需你安伯尘出手,自由典某来破。” 说着,典魁看向安伯尘,褐色瞳仁中忽地闪过一丝异彩。 安伯尘静静听着,暗舒口气。 以典魁匹敌吕风起的实力,接下来三镇恐怕也不会花上多少力气,也就是说,自己也无需再战便能轻松走过这漫长荒道,走到她的銮轿前。 喜悦从心底滋生开来,逐渐蔓延,安伯尘横举银枪拜向典魁,强忍着心头的喜意:“多谢典……” “你可知道那两熊在典某手下走过几招?” 安伯尘还没说完就被典魁打断。 思索着,安伯尘按下心头的古怪,试探着道:“十招?” 典魁忽然笑了,他的笑和他的杀气一样张扬,回荡在天地间,宛如雷潮。 “哈哈哈哈……十招?典某也想和他们多战几合,只可惜,那二熊皆一招败逃,弃手下二郎而去,丢尽匡将脸面。” 闻言,安伯尘身形一震,满脸的难以置信。 七熊已算大匡顶尖人物,在安伯尘的想法中,即便对上吕风起,那七人也能撑上十合而不死。却没想到,当年败在吕风起手下的漠北狂龙只用一招便将七熊杀败,头也不敢回,逃之夭夭。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招……日残月殇…… 安伯尘吃惊的看向典魁,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渐渐的,随着典魁的瞳仁愈发明亮,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不祥。 “某本想用五虎七熊试技,再战吕风起,却没想到七熊如此不堪一击,这荒道历练当真令人扫兴。” 注视着安伯尘,典魁淡淡说道:“不过我倒差点忘记这荒道是为谁而设的。你能杀败四熊,应当能撑过典某两招,若能撑过三招,那最好。” 这最后一句典魁说得很平静,平静得令安伯尘汗流浃背。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和吕风起匹敌,一招败一熊的猛将,竟丝毫不顾身份向自己邀战……天品境界的七熊尚只能敌过他一招,我修为虽接近天品,却终究没有突破,即便突破了,可也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瞳孔陡缩,安伯尘哪还有心思和典魁啰嗦,银枪扫过刺中马臀。 野马王仿佛也才回过神,惊慌失措的扇动翅膀,正欲驾车而逃。 可就在这时,火焰般的红光急速膨胀,瞬间就填满了安伯尘整个视野。 心头一惊,安伯尘只见典魁猛地掷出双戟,随后纵身跃起,脚踩双戟却仿佛驰骋在一条只有两格的天梯上,扑向安伯尘。 那两团火焰般的红光不是别的,正是典魁深褐色的瞳仁,此时耀艳如日,压过星光月华。 第247章 狂龙威压,双道齐突破(上) 第247章 狂龙威压,双道齐突破(上) 见鬼! 就算此前被追杀的百日中,遇到那些虎狼之将,他们也都会皮笑肉不笑的打个招呼,唱个肥喏,哪有像典魁这样蛮不讲理的。 安伯尘暗骂一声,举枪猛刺野马王,催促它快点上路。 野马王虽被易先生装上双翅,又鬼鬼祟祟的捣鼓了几日,可终究是凡马凡心,见着典魁完全不似人的架势此时全身发软,哪还有力气奔跑。 眨眼的功夫,典魁已跃上天头,距离安伯尘不足十丈。 安伯尘见势不妙,急忙跃出飞龙驾,心意一动,在半空中将飞龙驾连同野马王收入珠链,随后避开从双戟间发出的灼热火风,跳下天头。 非是安伯尘胆小,可他好不容易走到第七关前,实不想被这漠北猛人稀里糊涂的杀死。这典魁显然比他所遇到过的任何一个对手还要可怕,不谈五虎七熊,恐怕琉京时候的那两条蛇妖出现,也会被典魁的双戟砸成肉饼。 “如此胆小,如何能摸索到道技最高境界。枉那人说你的潜质不输吕风起,如今看来,这大匡当真衰败如斯。” 安伯尘刚一落地,耳边便传来典魁傲慢而轻蔑的声音。 抬起头,星光璀璨,月华静谧,令安伯尘心觉不安的却是之前驭戟而飞的典魁竟不见了踪影,声音犹在,可他的人却仿佛被夜色吞没。 也不多想,安伯尘猛地一闪身,身化长水,擦着荒草向东而去。 “轰!” 前方不远处忽然升起两轮炽日,燃烧着,似要将枯草摇曳的荒道烧成灰烬。 那哪是什么太阳,分明就是一双人眼! 消失了的典魁仿佛一尊铁塔,矗立在安伯尘前方,刀削斧砍一般的面庞岿如磐石,那两轮燃烧着火焰的眸眶陡然涨大,强绝的气势横扫向他脚底的血泊,竟向两旁激荡开,溅起数尺高。 一股锋利无匹的杀气从戟尖发出,扑天盖地飚来,刺骨的寒气牢牢锁定化作无形之水的安伯尘,只要安伯尘再近五六步,那无形之水立马会凝结成冰。 直到这时,安伯尘终于知道,这一战已是避无可避。 若继续这样逃下去,心存畏惧,恐怕还没开打,他就会被典魁无与伦比的杀气搅成粉碎。 身形变缓,在距离典魁还剩十四五步时,安伯尘戛然而止,好似一杆标枪笔直矗立,纹丝不动。 百战而生、独属于安伯尘的战意和杀气在一瞬间酝酿至巅峰,自银枪而发,枪尖在夜色下疾转如陀螺,遥指典魁。 天地陡然一静。 顷刻间,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却犹如山峦崩倒,震得安伯尘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挤破皮肤四溅出来。 无视世间一切规矩、俗法的典魁大笑着,迈着似能踏破千山的步伐,持戟而来。 全身血液狂涌入颅腔,安伯尘猛喝一声,双目中升腾起风水火雷四势,微屈双膝,拔腰而起,踏着平快的脚步持枪相迎。 面对恐怖如斯的典魁,面对如海潮般的巨势,安伯尘稍退半步,立马会被典魁的杀气吞噬,只有不顾一切、奋然向前,才有一线生机。 云气缭绕着皎月,朦朦胧胧,亦如典魁手中的双戟。 他的戟摆放得很随意,一前一后,一上一下,看似毫无玄妙可言。 然而安伯尘开启目神通望去,依稀发觉那双戟时不时摇摆着,透着玄而又玄的韵律,每一次摆动,空气中都会生出一缕极细微的波澜,就仿佛划桨一般,空气变成水波,那双戟俨然成了一双大桨,操纵着空气。 隐约间,安伯尘似乎感悟到了什么。 在典魁的双戟下,他的道技和身处的世界似乎发生了一丝难以明喻的联系……岂止是一丝?随着两人越来越近,安伯尘惊讶的发现他身前的一切都发生了诡异的变化,空气、荒草、月色、星光、夜风……在这一刻都匍匐在典魁双戟下,成为他忠实的部下,任他摆布。 一切的一切都被典魁掌握。 安伯尘奔行在荒道上,距离恐怖如斯的典魁越来越近,却愈发觉得孤单。 整个世界都被典魁的双戟收服,他则奔走在世界之外,一人一枪,孑孓而行。想要重新回到世间,只有击破典魁的双戟,然而当安伯尘一枪刺去,他却又是和整个世界为敌,后果可想而知。 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道技在典魁手中已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杀人利器,而是以技御万物,不战而慑敌! ……力量的根源是什么,命运、天意、又或是技巧? 耳边陡然回响起易先生那句问话。 安伯尘于西江府感悟命运之变,知道了想要改变命运、天意,需从改变自身做起,他一直以为易先生说的技巧是指做人的技巧,直到遇上典魁驾驭万物的双戟,安伯尘才恍然大悟。 原来在道途中,对于技巧的追逐也永无止尽,安伯尘虽已掌握“看山仍是山”的枪道真意,可并非道技的终点,至少双戟在典魁手中所发挥出的技巧,比之“看山仍是山”的枪道真意要高出数筹,令安伯尘望尘莫及。 这便是吕风起、典魁之辈凌驾虎狼之巅,威慑五虎七熊十三骏的本领吗,虽非道法,却远超寻常道法的威力。 距离典魁只有三步,安伯尘已能清晰的感觉到那股武霸天下的气息。 空气在典魁的双戟下撕裂、聚拢,随后膨胀成一个墨黑色的大圆,带着无匹的杀意轰向安伯尘。 双戟也在瞬间变得灵动而诡谲,划过一道道难以捉摸的弧线,从黑色圆球中刺出,密密如林,将安伯尘从上到下笼罩其中。 长发被无匹的劲气卷上高天,似要带着安伯尘一同飞离尘埃,双戟未至,可那股如潮的杀意已将安伯尘淹没,身体飘零摇曳在杀意中,安伯尘剧痛难忍,只觉身体随时会被切割成无数条。 这还只是杀意,等到那双大戟杀至,又该如何抵挡? 无邪和双戟只剩半步,这半步之距也仅有十分之一的弹指刹那,这十分之一弹指刹那过去,银枪撞双戟,生死分出。 难怪那二熊皆不战而逃,别说一招了,天下间又有几人能挡得住典魁半招? 安伯尘咬紧牙关,双目已变得通红,血丝密布,风水火雷四势不甘的奔涌起伏。 二熊能逃,任何人面对典魁都有逃跑的借口,唯独他不行。他若逃了,或许能保得性命,可从此气势大跌,这一败后,一路上支撑着他的信心将付诸东流,和她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 “杀!” 枪锋距离戟剑只剩三尺,安伯尘扬眉暴吼,元气从上、中、下三丹田奔涌而出,聚于双臂,没入无邪。 银枪和双戟终于相撞。 月华如水从天头划落,仿如一条银柱垂落枪戟交锋的那一线间,转瞬后,飞快的向四周倾荡,流淌过方圆十里的荒草,流淌过周遭血海尸山,连带着那座颓败的关城也被淹没。 关城前,孤狼搏狂龙。 安伯尘携着六千余斤螺旋之力的银枪刺出,却非刺向双戟,也不是刺向典魁的身躯,而是刺向两戟之间的那一点虚空处。 那里正是双戟间最薄弱之处,只要将那一点刺破,典魁的戟技和世界的联系便会就此中断。 典魁褐色的双目中泛起如日火焰,火焰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好!” 眼见安伯尘短短片刻间便看破了他这一招的玄奥,典魁仰头大笑。 就在安伯尘以为他察觉到典魁的破绽,正欢欣鼓舞时,狂澜巨浪似的杀气从枪尖所刺的那一点迅速凝聚,那一点又变得坚不可摧。 中计了! 安伯尘心头一凛,猛地抬起头,就见典魁艳红似火的双目正玩味的注视着他,褐色的瞳孔中一片虚茫,似曾相识。 陡然间安伯尘恍然大悟。 典魁的戟技与世间万物的联系不在那两把大戟间,而是藏在他的眸瞳中。 如此妖冶的眸子,安伯尘在琉京时候就曾见过……霍穿云,天生无底洞……这典魁也是天生无底洞! 未等安伯尘多想,铺天盖地的杀气如约而至,将他淹没。 而那两柄舔尽大匡将士鲜血的大戟也从上往下,震碎月华,砸向安伯尘头顶。 第248章 狂龙威压,双道齐突破(中) 第248章 狂龙威压,双道齐突破(中) 铺天盖地的杀气将本已生出裂纹的锁子甲冲垮,支离破碎,剩余的杀气轰击在安伯尘背后的天南披风上,出自上古神君之手的宝贝竟也在典魁这凡夫俗子的杀气下发出“嘶嘶”的声响,颤抖着,仿佛转眼后就会被撕裂。 杀气虽可怕,然而此时此刻,更可怕的却是从天而降的双戟。 白衣翻飞,双戟如墨,带着夜色的漆黑和阴郁,似已将天幕撕扯下来,一同压向安伯尘。 置身绝顶威压、无边无际的恐惧下,安伯尘的只觉全身僵硬难以动弹。 可他不能束手待毙,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于凄凉的荒道。 牙齿重重咬向舌尖,剧痛流转全身,安伯尘暴喝一声,双臂划过残影,携着风水火雷四势,举枪而迎。 “轰!” 枪戟相击,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巨响。 磅礴难匹的巨力从戟尖荡来,比安伯尘一路所遇的任何一名上将的臂力还要强上许多,何止万斤! 那股力量刚触及无邪,安伯尘的身体便猛地向下沉去,踏破泥地,直没双膝。 全身骨骼咯吱咯吱作响,在这股巨力的压迫下安伯尘摇摇欲坠,就仿佛狂风暴雨中的扁舟,巍峨雄山下的枯草,随时有可能被压成齑粉。 巨力顺着枪刃狂涌而下,肆无忌惮,势如破竹。 安伯尘知道,当那股巨力突破无邪,达到他双手时,他将再无任何生机,双手、双臂……整个身体都会被典魁的戟力撕成粉碎,和那些城关前的将士们一样,只剩残缺不全、难以辨认的尸首,静悄悄的躺在无人问津荒道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到风雨蚀了皮骨,试问天下还有几人记得百战百败,从南杀到北再从西杀到东的叛将安伯尘。 没人会记得,正如易先生所说的,恐怕就连她也会渐渐忘记,忘了自己的模样,忘了那些故往,只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安伯尘的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走进又走出,最后不知所踪。 天幕漆黑,孤月残星。 少年紧咬着牙齿,咯吱咯吱作响,惨白的额头上布满青筋,向两边扩张、撕裂。 “杀!” 赤红着双目,安伯尘怒吼一声,毫不可惜的逼出上中下三丹田里的所有元气,聚成巨力涌入无邪。 弹指一刹那在这一瞬被分成百多片,每一片光阴中,安伯尘的身体都在下沉,酝于枪尖的力量也在戟力的消磨下飞速流逝。这一刹那还没过去,安伯尘体内的元气便消耗得所剩无几,只余空荡荡的丹田,以及不再各自流淌,而是相聚到一处的风水火雷四势。 四势流淌一周天,生出元气,元气再转化作力量,此为安伯尘的修行之法,也是几乎所有人的修行之法,唯一不同的只是安伯尘四势同修,而绝大多数修行者只修文武火。文武火从炎火,到青火,最后修至白火,终成天品境界,可除了白火外,天品修士比地品修士还多出一样,那便是精火。 当年在琉京,安伯尘和司马槿去武馆寻那位刘大家,正是想借助他的精火为安伯尘筑基,刘大家消耗精火后元气大衰,却因精火乃是火势中的精元,对于天品修士而言弥足珍贵。 而此时,安伯尘耗尽元气,风水火雷四势也同时被抽空,只余四势中最纯粹无暇的那一缕火中精元、水中精元、风中精元以及雷中精元。 “突破”二字光看表面便分两种涵义,“突”者奋力猛进,大多数情况下,修炼者一往无前便能顺势踏入下一层境界,“破”者则是破而后立,却是另一种踏足下一层境界的法门。 安伯尘力敌典魁,耗尽一身元气,也让四势消耗殆尽,却因此剥开外壳,裸露出最本源的四势精元。 火燃。 水生。 风起。 雷鸣。 下丹田中没了束缚的四势精元颤抖着,高高弹起,纠缠在一起,旋转着疾奔于周天经络间,半个弹指间便已从下丹田掠过中丹田,随后涌入上丹田。受到四势精元的召唤,原本干枯的下丹田发出夺目的光晕,新的四势在这一刻生出。 白火率先突破重围,从下丹田奔向上丹田,却生出一股暖流拂过安伯尘的周天经络。 紧着是无形之水,新生的水势和此前相比又有所不同,纯白如浆,好像冬天的大雪,偏偏又是水的状态。 再然后是阴阳之风,阴阳之风后新的紫雷生出,风雷并行追赶着水火二势,直向上丹田奔去。 惠帝二十二年,关南荒道,峡南关前,面对漠北狂龙典魁霸道绝伦的双戟,安伯尘终于破而后立,青火化白火,四势并起突破天品境界! 心头漾起浓浓的喜悦,即便身体被双戟砸入泥地,被典魁狂暴的杀气压得喘不过气来,可安伯尘却能清晰的感觉到发生在他身体中难以言明的变化。不单是他自己,整个天地也都变得不同起来。 典魁的双戟仍旧霸占着这方天地,可安伯尘已能隔着双戟看到。 夜色不再那么深沉,皎月星辰也不再那么遥远。 温柔的月光下,荒道上任何景物的颜色都那么鲜活,那么有层次感,每一棵草叶随风摆动的样子都在安伯尘的眼中清清楚楚地呈现。无需胎息,无需开天眼,安伯尘亦能感受着草丛中每一只昆虫的鸣叫,风从石缝中与草叶中钻过那微声的差别,全身每个毛孔都感受着空气的流动。这些平素从未发现的细微事物此刻一一有感于安伯尘心中,宛如打开了一方新的天地。 新的天地从安伯尘心头生出,新生的元气化作将近九千斤的巨力奔涌入安伯尘双臂,顺势滑入银枪无邪。 枪尖稍一收缩,避开双戟间无匹的巨力,随后旋转着再度暴刺! “锵!” 枪戟相击,又是一声巨响,即便安伯尘突破到天品,四势融合,方才突破便拥有不下于七熊的臂力,可面对如山如岳的双戟仍旧无能为力。 一枪刺出,双戟岿然不动,仅仅荡开一抹银华,如水般流逝,随后双戟继续下压,安伯尘的身体又是一沉。 “好!” 亲眼见证了安伯尘在他的双戟下突破天品,就连典魁也忍不住赞喝道,如火的双目中闪过一丝嘉许之色,杀意更盛。 一股气旋从典魁的左手戟中荡出,压向银枪,右手戟则划过道道残影高扬于半空,转瞬即落。 安伯尘身陷泥土,银枪被制,命悬一线。 多少次命悬一线都被他闯了过去,谈不上麻木,可也不再惧怕。 左目中白火翻滚,右目中惊涛骇浪,鼻息深长,安伯尘仰头望向高举大戟的典魁,猛地张口。 紫雷如箭从安伯尘口中奔出,火燎火燎的白焰从左目飞起,而右目中也激射出如冰水箭,在鼻息间喷出的阴阳之风裹挟下,撕裂空气,直扑典魁面门。 寻常修士祭出白火需要蓄势酝酿,安伯尘自然也无法免俗,除了紫雷外其余三势都需酝酿,可此时借着突破之势,兼之性命攸关,安伯尘弹指刹那间便祭出风水火雷四势,聚成气旋疾射典魁面门。 典魁显然也没料到,褐色瞳仁中掠过一丝惊诧,转瞬消失。 第249章 狂龙威压,双道齐突破(下) 第249章 狂龙威压,双道齐突破(下) 是成是败就看这一招了。 安伯尘紧握枪柄,心脏微微跳动。 他祭出四势,且从口鼻双目中祭出,怎么看都有些怪异,像极了传说中的那些妖魔鬼怪。可对安伯尘来说,怪不怪异并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却是能逃过这一场劫难,如果有可能的话…… 心跳愈发快了起来,安伯尘顺着四势光影望向高高在上的典魁,满脸火热。 若是能在刚刚突破天品之时,便一举将这能和吕风起媲美的狂龙斩于枪下,这一路东行,剩下三虎,以及大匡和司马家的高手,又有谁敢拦他? 狂龙毕竟是狂龙,八年前便能和那时已有无敌之名的吕风起大战一天一夜的典魁,又岂是安伯尘一个咸鱼翻身便能杀死的。 双目中氤氲起炽热的火势,将典魁古铜色的面庞淹没,就仿佛戴上了一张火做的面具。 直视转瞬即到的四势,典魁不避不让,哈哈一笑,猛一甩头,竟用额头撞向四势。 “轰!” 何止九千斤的风水火雷四势被典魁一头震碎,抬起头时,典魁竟还好整以暇的活动了一下脖子,看得安伯尘目瞪口呆。 如此猛人,放眼如今的大匡恐怕也只有吕风起能与之匹敌。 短暂的震惊过后,安伯尘重新收敛心神,他知道这场战斗还没结束,面对生猛如斯的典魁只要稍一松懈,安伯尘的好命也将到头了。 趁着典魁分力对付四势的空隙,安伯尘双腿猛震,弹飞一摞泥土,银枪绕了一个极小的圆横劈中典魁的左手戟,随后借力倒飞出去。余光中,典魁也毫不手软,提起双戟迈开铁柱般的双腿,疾走如飞奔向安伯尘。 随着典魁的双戟越来越近,整个世界再度被他收于戟下,只不过这一回,突破天品境界的安伯尘已能看清典魁这一招中的玄虚。 到了典魁、吕风起他们这一层次,道技所指已不再仅仅是对手,而是这方天地,以戟为笔,勾画出属于他们自己的战阵,以杀意气势为图,将对手死死陷入阵图之中。因此想要破去,则必须切断他们的道技和这方天地之间的联系,又或者,用无邪来勾画出属于自己的战阵。 夜风微凉,鲜活无比的流淌在安伯尘的发丝间,半空中,安伯尘腰杆用力翻了个筋斗,银枪拄地。 “锵!” 面对来势汹汹的典魁,安伯尘笔直矗立,银枪掷地,黑发如墨飘扬在夜风中。 双目闭合,安伯尘拔出银枪,非是迎向典魁,而是划过残影斜刺向夜穹。 空气匍匐在枪尖下,随着螺旋之力的绽放,裂开一条斜长的纹路,随着枪尖的游走竟如海浪翻滚起来。 以枪道御万物! 安伯尘猛地睁开双眼,眉宇间升腾起一股骇然的气势,手腕一抖,挑起一股气旋,紧接着又是一股……无数道气旋流窜于枪尖,汇聚成一个螺旋状的圆柱,飞速旋转着,奔向典魁。 典魁饶有兴致的注视着安伯尘所凝成的螺旋气柱,张扬的眸子里流转着火热之色,身在半途手持双戟交叉在一起,宛若剪刀,随后猛地张开。 七八丈粗壮的圆球从双戟间生成,内中压制着蠢蠢欲动的黑色气浪,而那圆球竟是赤红色,细细看去才发现那哪是空气,分明就是燃烧在空气中的白色火焰。 以戟力驾驭空气,再摄入白火,凝聚压缩,内含杀气,如此天马行空的道技早已远超同一境界的道法,如典魁、吕风起、李紫龙者早已以武入道,另辟蹊径,走在那条独属于他们的道途中,将大匡虎狼天下名将们远远甩在身后。 现如今,这群武道先行者中,又将多出一人。 面对铺天盖地的气浪,安伯尘非但不惧,隐隐之中,反而有些兴奋。 “轰!” 雷声轰响,枪尖的螺旋圆柱渐渐变成紫色,雷霆闪耀,触目惊心。 以枪力驾驭空气,摄入紫雷,而由空气凝成的圆柱中则储满风、水、火三势融合而成的螺旋之力。 隔着五丈之距,安伯尘迈步刺出。 螺旋圆柱咆哮着,掠过空气,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焦土。 而典魁也在五丈外送出那一戟,一身白衣的他出戟时的动作要比安伯尘要优雅得多,动作虽然优雅,可随着那只乳白色的光球飞出,他狂暴凶悍的气息毕露无遗。 乌云流淌,月华和星辉再度隐没。 峡南关上下黑黢黢一片。 可就在转眼后,随着枪戟之力激撞于荒道中央,紫色的波澜旋转着,好似一条孤蛟冲天而起,刺亮了夜穹。 又是一转眼,紫蛟被那条更为雄壮的火龙掐死,几乎是压倒性的优势碾压过来,碾碎了安伯尘的螺旋气柱,碾碎了安伯尘初成的天地战阵,势如推山蹈海向安伯尘碾来。 “临!” 安伯尘一招不敌,抽身而退,半途手捏印法,口吐真言。 阴阳之风漫过体内一重沦涡,接着又漫过第二重,紧接着流入安伯尘突破时所开辟的第三重沦涡。 秘术一轮相当于炎火境界,秘术二轮相当于地品,秘术三轮相当于天品,安伯尘突破天品境界后,体内周天执掌秘术一道的阴阳之风已自行开辟出第三重沦涡太阳轮。 安伯尘尤记得,那年第一王风传授他风系秘术时所说的话突破到太阳轮后,便可施展御风之术,御风而飞。 抽枪疾退间,安伯尘的眸眶中流转着三重旋涡,一黑一白,却为阴阳之风。 风从足下起,安伯尘只觉他的身体渐渐变得轻盈,地面也不再那么坚硬踏实。 心中泛起一丝喜悦,安伯尘口吸长气,猛地一跃身,足下生风,竟然飘飘然倒飞上半空。 第一次御风而飞,且还是在千钧一发的激战时刻,安伯尘显然无法完全掌握,脚踩阴阳之风,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提心吊胆。好在脚上还穿着万里水火靴,即便安伯尘有些站不住脚,那靴底也能自动生出风云,辅助安伯尘飘浮于天头。 摆弄了半天,安伯尘终于能勉强站稳,心头一紧,这才记起来还有一个想要他命的猛人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着。 “玩够了没?” 安伯尘刚低头看去,典魁平稳而冷漠的声音便已响起。 抬头注视着悬于半空的安伯尘,典魁嘴角泛起冷漠的笑意:“果然如那人所说,只用两招还真杀不死你。” 听着典魁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安伯尘一怔,此时他再察觉不到那股惊天杀意,随着典魁挂回双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打了?”安伯尘下意识的问道。 “怎么,你还想打?” 正欲转身的典魁停下脚步,刀削斧砍般的面庞上挂着狂傲、张扬的冷笑,凝望向安伯尘:“你以为我一路北来只是想大开杀戒?” 安伯尘默然。 “在挑战吕风起前,先用天下虎狼试技,将气势和状态磨砺到巅峰,如此才能一蹴而就。却没想到因你受挫。” 典魁平静的说道,声音中没有夹杂半点其余的情绪,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以典魁的实力,即便两招杀不死安伯尘,第三招也能将安伯尘斩落于此。可他毕竟是大匡数一数二的强者,一招败七熊,连续使出两招都未能杀败安伯尘,无形之中影响了他此前一直攀升的气势。 两强相争,比拼的是细节上的微妙差距,典魁自然不会以他现在的状态去挑战吕风起。既然如此,又何必继续杀下去? 想通了这一点,安伯尘稍松口气。 和典魁不同,安伯尘虽勉强挡住两招,然而他面对的可是不弱吕风起的顶尖强者,此战不但保全了性命,还一举突破天品,更是初涉武道更高一层的境界以道技驾驭天地,因此安伯尘无论气势还是信心都未曾减弱,反而再度攀升。 典魁已强悍如斯,可面对吕风起仍无比谨慎……那位凌驾大匡千百虎狼的天赐国将究竟拥有怎样的实力? 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看向转身而去的典魁,就见他突然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其实,我还是有点想杀你。谁叫他想在我之前写下你的名字。” 说完最后一个字,典魁的身影已消失在夜幕下。 “他?” 安伯尘皱了皱眉,却没多想。 打开左眼目神通,安伯尘遥遥东望,过了此关还有三镇,再过三镇便是天峡关南的魏国,离她的花轿也没多远了。 第250章 大匡名剑(上) 第250章 大匡名剑(上) 太清殿前,金莲灯高挑。 “啪!” 价值千金的东海玉如意被砸成粉碎,可仅仅如此却无法完全宣泄帝王的愤怒,转眼后,咆哮声回荡在大殿内。 “典魁,典魁!他不是在八年前被吕风起斩伤了脖颈,怎么会还活着!” 陪伺殿前的是王司徒,这些天老人的脊背比从前弯曲了许多,他自己似乎未曾发觉。 “陛下息怒……老臣琢磨着,那漠北狂龙是不是找到了什么奇人异士,帮他重新装好了脖颈。” 王司徒犹豫着,毕恭毕敬道。 匡帝默然,看向案上的地图神情莫测,也不知在想什么。 那张地图很大,远超拥有十三诸侯五方行省的大匡,色泽暗淡,是那种斑驳陆离的古黄,显然已有很长的历史。 “异人?莫非这世上还真有妙手回春,断头重续的奇人异士?那为何,他不来投效寡人,反而要给寡人添乱!” 只平静了一小会,匡帝又咆哮开了。 王司徒低眉顺耳,抄着袖筒,耷拉着眼皮,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眼前这人和此前二十二年那个宠辱不惊的帝王简直判若两人,也是,受了二十二年大辱,即便那时整日笑盈盈,可他心里想必压抑憋屈到极点,一招重掌天下,他怎么也要出一口恶气。可是……他若一直这样,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又如何能控制整个天下。 又过了许久,匡帝深吸口气,稍显平静。 “典魁一日不死,大匡便一日不得安宁。传吕……” “吕”字方说出口,殿下老臣张了张嘴,而匡帝似也想到什么,眉头一皱,将口边的话收入腹中。 吕风起表面臣服于他,可听调不听宣,心意难测。他已是大匡无敌的存在,若再让他杀了典魁,他的声望将直破云霄,超然于大匡万民之上,非匡帝之所愿。 “丞相大人,能杀典魁者还有谁?” “除了吕风起,恐怕就一个李紫龙了,可……” “哼,若调李紫龙岂不是正中那位蠢蠢欲动的东海王下怀,他已有一将守镇,再多一个李紫龙……实在不行,只有开启一方福地了。” 闻言,王司徒面色剧变,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向匡帝,颤抖着拜身道:“陛下,时机未到!” 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匡帝强压下眉宇间的暴虐,他的眸眶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重掌大权后这区区数日竟比此前二十二年还要疲惫,归根结底,只因为原本坚不可摧的布局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变数,生出脱离他手心的征兆。 二十二载装傻扮痴只争一朝,他可不想成为天下间最大的笑柄。 看向地图,掠过天峡关,目光直落峡南,匡帝沉吟半晌道:“霸天,该你出手了。” 从殿柱后走出身披金甲的独目大将,朝向匡帝遥遥作礼,纹丝不动。 匡帝上下打量着黄霸天,嘴角浮起莫名的笑意:“怎么,黄将军是耻于对一个杀两熊伤两熊的后辈出手,还是耻于和那三虎联手杀一个能敌典魁而不死的后辈?” 黄霸天抬起头看向匡帝,许久点了点头,从箭囊中取出三支金箭收于袖中,随后转身走出大殿。 “只射三箭?哈哈哈,可笑的武将荣耀。” 看向黄霸天远去的背影,匡帝冷笑连连:“不过,三箭也够了。” 五虎虽不如吕风起,可都已初涉技御之道,沉浸道技数十年,久经沙场除了吕风起外当真难逢敌手,即便安伯尘突破天品,又在典魁手下走了两招,可他真正的实力和五虎相比仍旧差了好远。匡帝派出黄霸天也不过是再添几分保障,确保将那个变数扼杀于魏西三镇。 ……可若是黄霸天和三虎联手都杀不了他,那又该如何? 下意识的,赵玄旭心中生出一个令他诧异的想法,转瞬即逝。 摇了摇头,冷笑一声,匡帝挥袍退散王司徒,看了眼渐渐变得青冥的天色,闭合双眼,就着金銮软榻沉入梦乡。 …… 御风而行,安伯尘摇摇晃晃的飞翔在荒道上空,肩背长枪,极目远眺,心中漾起淡淡的喜悦。 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到达关南,虽仍有三镇三虎拦在他身前,可安伯尘也突破了天品,还掌握了那招螺旋气柱,秘术三轮,一切都出人意料的顺利,距离她也越来越近。 风的呼啸和絮语划过耳迹,似在诉说着那些并不遥远的故往,三年前安伯尘第一次飞上百丈天头,吓得他差点闭过气,那时候慌慌张张,担惊受怕,还好有那只柔软的手挟着他紧绷的腰身,他才渐渐镇静下来。一晃三年过去,安伯尘已能御风而飞,无论是风系秘术,还是剑枪之术,又或是飞龙驾,都是他一手斩获,这种感觉很奇妙,从无到有,从卑贱的小仆僮到如今名震天下的琉国“叛将”……也不知道未来还能走多远。 摇了摇头,安伯尘笑着收起胡思乱想,抽出银枪,一个腾身御枪而飞。久用御风之术太过消耗元气,何况安伯尘才刚刚修习,掌握得并不娴熟,飞行缓慢,还比不上寻常骏马。 从西向东又过了八九里,夜色褪落,白昼拉开,天地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安伯尘已能看见脚下不远处的那座孤镇,以及手握重剑笔直的站立在镇前的男子。 剑是短兵器,大多是公子哥们装腔作势的玩器,在大匡并不盛行。真正要上阵杀敌,马战斗将,大多还是使用长兵器,如刀枪戟鞭。却有一将只好用剑,一手重剑驰骋关中,和插翅虎华飞一东一西,名列五虎。五虎中只有一虎属于楚国,剩下四虎,一半皇室,一半中都。这使剑的上将姓王,曾是大匡皇叔手下悍将,皇叔去后他虽隶属吕风起麾下,可毕竟不是吕风起的旧将,郁郁不得志,此前三年间称病返乡,实则入山修道,近日才被匡帝一道圣旨调回。 太阳从东边升起,顷刻间,一抹抹流金般的晨曦掠过大地。 晨风吹来,卷起王越及腰的长发,猎猎翻腾。 和典魁一样,他并没骑马披甲,穿着一身随处可见的灰布衣,单手拄剑立于孤镇前,沉重和不羁的气息在这一刻奇妙的融合在一起,同时出现在他身上,玄而又玄,古怪中透着难以捉摸的意味。 眼皮睁开,王越缓缓抬起头,平静的望向停滞在天头的安伯尘。 他的眸眶中似有水波在流淌,清澈见底,却又看不见他的眸瞳。跟随神师境界的大匡皇叔那么久,他的年龄显然也不会小,年近六十,然而他的须发并没被岁月染白,和年轻人一样乌黑发亮。最为奇特的还是他的面容,古有“鹤发童颜”来形容不朽老人,他则是乌发童颜,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皮肤光滑却不是那种女子妆粉所致的光滑,而是自然而然光滑,好似初生的婴儿。 安伯尘苦战三月有余,所见名将颇多,连同典魁在内无不透着暴虐而张扬的杀气,可眼前这一将……如此亲和自然,似乎很难称他为“将”。 御枪于天,安伯尘注视着王越,朗声抱拳道:“安某欲过此镇,不知尊驾可愿让道?” 第251章 大匡名剑(下) 第251章 大匡名剑(下) “越为京城世家子,少时任侠,常嬉斗市集,恶读书。市井中人常言越如其剑,镶金嵌玉光华灼灼,实则百无一用。越不服,拔剑为誓,寻名师走深山,七载归来一手剑术冠绝京华,宣召入宫为王子师,专授剑术。越有大志,青年入伍,携重剑投效中都皇叔麾下,屡屡出征斩将杀敌,功勋卓着,官拜前军都督,名列五虎……” …… 看向不远处默不吭声的老人,少时安伯尘便想起了此人是谁。 五虎中的唯一的世家子,唯一一个年近六旬仍霸占着虎狼之巅的席位,他的一生不可谓不传奇,少年拜剑术教头,只因他令上京十万羽林瞠目结舌的剑术,中年时候便拥有五虎上将之名,更是天下虎狼中唯一使短兵之剑者,只凭一柄重剑便树立了他无敌威名。按理说,这样一个沾染了大半辈子血腥的猛将,即便年近六旬也应该暴虐张狂、威武霸道才对,怎会如此恬静淡漠? 眼见王越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安伯尘试探着飞出三丈。 王越依旧一动不动,安静的望向拂晓时分的天际,目光若水,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心头暗喜,安伯尘不再踌躇,猛一闪身,驾御着无邪向东飞去。 可就在这时,安伯尘只听耳边传来一声轻叹。 再然后,“嘶嘶”的吸气声响起,那呼吸声来自王越,可远在百丈高空的安伯尘竟能无比清晰的听见,随着那吸气声愈发深长,从天云间划落一股寒流,撕破安伯尘身前的空气,将他拦于当场。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争与不争皆在王土,如此又有何好争。” 王越终于开口了,似问非问,似答非答,也不知是说给安伯尘听,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又是无法避免的一战。 安伯尘心中了然,停下身形,目光如剑遥遥指向王越,气势瞬间酝酿至巅峰。 “你欲拦我?” 目如寒潭,安伯尘开口问道。 晨曦从天头垂落,笼罩在王越寡淡的眉宇间,蒸发尽了他眸中的水雾,瞳仁渐渐变亮,充满光彩。 “这一夜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是拦下你,还是放你过。” 抬起头,王越看向安伯尘,第一次接触到王越的目光,安伯尘心头不由一跳。 那道目光和煦温暖,就好像春天里的微风,和典魁冷酷暴虐的目光完全不同,生机勃发,透着暖人心脾的气息。 没来由的,安伯尘酝酿至巅峰的杀气不受控制的渐渐回落,就仿佛冰雪遇到春风,自然而然的融化殆尽。 心头一紧,安伯尘扭过头,避开那道目光,笑着道:“不知王将军可曾想通?” 惋惜的看了眼安伯尘,王越笑着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安将军就算能如一时之愿,可到头来又能逃到哪去?或许是王某道心不够,又或许是王某想不开看不透,又或许王某也想试一试能在典魁手下活命的人物有多强。总之……” 王越没有说下去,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想了一夜后,他仍未打算放过安伯尘。 修道三载获益匪浅,可王越终究无法看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自己也知道,若能打破这层桎梏,他的道心和修为都将突飞猛进。这世上有许多人和王越一样,明知自己的缺点,明知放下便可继续向前,可偏偏想不开看不透,又或许是久而久之的习惯令他不愿去捅破那层已经知道在哪的窗户纸,因为一旦捅破,支持他一生的信念也会就此崩塌。 安伯尘点了点头,不恼不怒:“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手捏印法,安伯尘一个纵身,手持银枪从天头缓缓飘落,双脚刚一着地,安伯尘便觉得四野突然静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王越和他身前的重剑。 又是一道深长的呼吸,隔着五十丈之距,王越遥遥看向安伯尘,手腕一抖,古铜色的重剑已落入掌心。 “王某修道三年,剑道终有小成,本想寻中都吕将军切磋,奈何陛下有令,只能暂时搁浅,来此守镇。” 王越出身世家子,虽历经荣辱,可骨子里的秉性仍未磨灭,出手前好生啰嗦,虽然语态优雅,可仍听得安伯尘大皱眉头。 “不过,昨夜见安将军战典魁两招而不败,王某观之也甚为欣喜。安将军虽年少,可道技精妙,实力已不逊七熊,可堪试剑。” 试剑?昨夜那典魁用我来试技,今日这王越也想用我来试剑……加上那些传奇命主们,敢情我安伯尘就是你们的踏脚石?只可惜至今还没人能踏过。 看向王越,安伯尘心头冷笑,手腕一抖,枪尖撕开一道气旋,锵锵鸣啸。 “说够了没,王将军?” 听着安伯尘夹着怒意的问话,王越也是不恼不怒,哂笑一声,又吸了口长气,“嘶”的一声,仿佛剑锋划过百尺坚冰。 他的呼吸之法很是奇异,深长如斯,安伯尘平生仅见。 三息之后,王越手中的重剑已然扬起,风起云涌,天地颜色陡然一变。 剑御天地? 安伯尘心头暗惊,却是没想到王越也掌握了以武入道的奥秘。 吕风起、典魁那个层次的道技,威力已超过寻常的道法,在安伯尘的想法中,第一层应当是他所掌握的类似螺旋气柱的技法,以枪力驾驭空气,聚合四势。第二层则是以技画阵,聚成属于自己的战阵天地,安伯尘虽隐隐感悟,可毕竟时间短暂,无暇去修炼。至于其后还有怎样的境界层次,安伯尘无从得知,毕竟昨夜典魁只出了两招。 可眼前那个王越,他的剑道显然已达到第二个层次,剑御天地,画出属于他的剑道战阵。 风起云涌,随着王越举起重剑,万顷流云从天而降,悉数坠于剑尖,却被王越一抖手腕,挑至半空。 那些云气被剑力切割成近千条,每一条都凝成剑状,转眼的功夫,在王越重剑锋芒前竟凝成了千条剑气,每一条都蜿蜒如蛇,凛冽如剑芒。 “去!” 双眼中闪耀着无限生机,王越低叱一声,扬起手臂,身体竟悬浮于半空,千条剑气随着重剑劈出,轰然飞出。 剑华密密麻麻,如倾天暴雨。 剑雨中是一条疾走如奔的身影,安伯尘化作无形之水,冲入剑气,银枪舞动如风,仅凭九千斤的巨力挑落一道道剑气,时隐时现,势如破竹般冲向王越。 王越安静的看向百步外的安伯尘,身形化作一道残影遽然消失。 待到他再出现时候,手中的重剑距离安伯尘所化的无形之水只余三步。 虚合的眸中掠过点点白光,陡然暴睁,王越手臂横出,古铜色的重剑掠过道道风影,点向安伯尘。 “锵!” 枪剑相击,发出一声闷响。 安伯尘原本化作无形之水,于剑气之阵中横冲直撞几无阻拦,不想王越一眼看破他的真身所在,弹指刹那间便越过百步之距,一剑点来。 王越的剑很重,本身便有三千余斤,也不知是何等材料所制,兼之他逾越万斤的双臂之力,一剑劈中无邪,安伯尘身躯剧震,手腕发麻,只能且战且退。 短短刹那间,两人已交手十来次,枪剑相击,王越的剑一次比一次重,且都是点到为止,一击即撤,安伯尘空有螺旋之力却无法发出,好生不适。 余光中闪过一道剑光,却王越再度挥剑刺来,安伯尘站稳身形,右手一抖,举枪迎去。 然而,出乎安伯尘意料之外的,王越这一剑却轻盈得好似春风挠痒,银枪击至,空荡荡一片,就仿佛酝足了力气却一拳轰到棉花上,难受得令人几欲吐血。 枪势已老,安伯尘咬紧牙关正欲抽枪而回,孰料就在这时,一波接一波的剑力狂涌而至,一力强过一力,仿若海潮连绵叠起,转瞬间便冲垮了螺旋之力,将安伯尘击飞出去。 第252章 不敌 第252章 不敌 王越不但剑道了得,剑术也毫不逊色。 他适才那一招纯靠技巧,将剑术之变运用到淋漓尽致,即便安伯尘身处他的剑阵,无论力与势都和他相去甚远,王越也丝毫没有轻蔑之心。以重剑巨力迷惑安伯尘,再突然一收力,骗得安伯尘一枪刺空,转瞬后剑力如潮,突然袭至,将安伯尘击飞。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王越少时浪荡不羁,而后一步登天,却在京城皇宫经历无数次荣辱起伏,心性已磨练至老成。中年上阵杀敌,闯下五虎之名,宠辱不惊。近些年于中都吕风起麾下郁郁不得志,毅然决然弃官入山修道,数十年的征伐杀戮如过眼云烟,将一颗道心打磨得光滑圆润,除了不愿看破君臣之纲外,其余一切都在他眼中就和天头的云霞一般淡漠,面对安伯尘,自然不会心生骄矜。 本来实力就高过安伯尘,又能全力以赴,如此对手才是最为可怕的。 安伯尘横飞出去,密密麻麻的剑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幸好有天南披风等一身战甲所挡,方才没有命丧当场。 即便如此,每一道剑气都含有七八千斤的巨力,力量透过战甲渗入,仿佛一根根坚针刺得安伯尘皮骨涨痛,无论天南披风还是力士绑腿都在剑气下“咯吱咯吱”作响,也不知能承受多久。 咽回喉咙口的淤血,安伯尘卷起披风,扫落剑气,看了眼立于剑阵中老人,眸中腾起风水火雷四势。 银枪抖动,掠过一条残影,枪尖发出道道紫色的气旋,转瞬凝成螺旋气柱,以紫雷为壳,内藏风水火聚合而成的螺旋之力,猛地轰出,直取王越而去。 与此同时,安伯尘也纵身跃起,绕过螺旋气柱,成掎角之势持枪攻向王越。 剑气虽凶猛,可毕竟分成千道,力与势都被分散,哪敌得上安伯尘聚全身之力而发的螺旋气柱,深紫色的螺旋气柱闪耀着雷霆光芒,裹挟风水火三势奋然猛进,将一路所遇的剑气碾压成齑粉,转瞬眼离王越只剩五六步。而安伯尘也在几个弹跃间,杀至王越身后,下丹田中再生新力,八千余斤的巨力没入无邪,旋转着,疾刺王越背心。 王越腹背受敌,却不慌不忙,面色平静。 弹指刹那间,王越挥臂挽出一朵剑花迎向安伯尘,枪剑相击之刻,那朵剑花忽然绽放开,一朵,两朵,三朵……转眼后竟生成十来朵剑花,每一朵剑花都含着截然不同的技巧,前仆后继,随着安伯尘的螺旋枪力轻舞着,若即若离,却又暗藏杀机,将安伯尘陷于重重剑影,脱身不得。 雷霆的呼啸声由远及近,却是螺旋气柱突破剑气重重阻拦轰至,距离王越仅剩半步。 这一刹那,王越一直低垂着的眸子终于睁开,低喝一声,双肩猛地一抖,十来朵剑花陡然凝聚成一抹冲天剑华,将猝不及防的安伯尘横劈出去,随后转身。 面对近在咫尺的螺旋气柱,王越口吐长气,双目熠熠闪烁,乌黑的长发被气旋吹拂,高高扬起。 扬臂,举剑,劈落! 倒飞出去的安伯尘惊讶的看向王越,只见那个淫浸剑道将近五十载的老人并没剑御空气,也没施展其它的神通技巧,只是对准螺旋气柱,简简单单的劈出一剑。 古铜色的重剑快得已失去了踪影,就连残影也不剩。 “噌!” 裹挟着三势巨力的螺旋气柱竟被王越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剑劈成两半,发出刺耳的啸声向两边飞去,所到之处泥草翻飞,坑坑洼洼,满目焦土。 收剑,王越转过身,笑着看向安伯尘:“安将军可欲继续战下去?” 喘着粗气,安伯尘爬起身,枪尖垂地,目露警惕,却又满脸复杂。 安伯尘的螺旋气柱乃是高出寻常道技的技法,以枪力驾驭空气,已然以武入道,却不想王越仅凭手中重剑,反手劈裂。那一剑看似寻常,不过是速度太快,可安伯尘却知道,王越的剑术已臻至技巧的巅峰,看似劈向螺旋气柱,实则一剑切断枪力和空气的联系,仿佛庖丁解牛般,在一剑中将那螺旋气柱切割,剥离四势,重剑不损,安伯尘惨败。 如何战之……此人虽没典魁凶悍霸道,却也是不差典魁太远的存在,未尽全力便将自己击败…… 紧握枪柄,安伯尘满脸不甘。 距离迎亲队只剩三镇,不足百里,却遇上几乎难以战胜的对手,这区区百里、驾驭飞龙驾半个时辰即到的距离此时又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你若就此罢手,不再东行,王某倒能……” 看向安伯尘,王越不急不缓的说着。 话还未说完,安伯尘便已御风而起,银枪卷起雷势,左手祭出白火,于半空中轰向王越。 轻叹一声,王越摇了摇头,眸中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重剑已插入泥土,五指跳动捏出一个印法。 随着他印法捏出,原先被安伯尘碾碎的剑气竟又重复生机,飞舞于战阵中,万剑合一,聚成一柄二十余丈长的巨剑,划过刺目的光影扫向安伯尘。 雷火奔涌,却被巨剑劈碎,顺势而落,剑风激荡,将安伯尘扫飞出去。 “轰!” 巨剑矗立于战阵前,气势逼人,王越则盘坐于战阵之中,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坠落地面的安伯尘,摇了摇头,闭合双目。 只这一手便让安伯尘想起了昨夜所遇的典魁,典魁自恃大匡除了吕风起再无敌手,可他若遇上剑道和剑技皆已臻至化境的王越,也不知道孰强孰弱。 安伯尘喘着粗气死死盯着盘膝打坐的王越,心底一片冰凉。 安伯尘纵有天品境界,诸般神通,却也敌不上他随手一剑,这个五虎之中最年长者一剑守孤镇,俨然掐断了安伯尘一切希冀。 说服他? 他已经执拗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我又如何说服他? 杀了他? 倘若我有典魁的实力,倒有几分可能杀死他。 安伯尘心急如焚,双手已沁满汗珠,极目远眺越过战阵以及其后三镇,安伯尘隐约能看见一道道烽烟扬尘,显然是从中都又或者上京开拔而来,接应迎亲队的大军。 匡帝视我如眼中钉,又知我一路过关斩将,那大军中定是藏龙卧虎,想要将她救出则需赶在大军之前赶到。迎亲队和大军之间只差三四日的脚程……眼下却被困于第一镇前。 目光落向腕上的珠链,安伯尘喘息着,神色渐渐变得平静而柔和。 或许还有一个方法…… 看了眼刚刚升起的朝阳,安伯尘竭力平复下紊乱的心绪,口吐长气,盘膝坐下。 第253章 悟道破剑阵(上) 第253章 悟道破剑阵(上) 中原镇前,华飞横刀立马。 他生得魁梧雄壮,中都最威猛的高头大马被他骑在身下也会显得像头矮脚骡。 中原镇是矗立在荒道上的第三镇,由插翅虎华飞辖制,此前两镇第一镇守将是王越,第二镇原先是东楚来的那一虎镇守,可此时却已无将无兵,只余一路扬尘。 “莫非那位东海王也开始不安分了。” 遥遥望向第二镇东际,华飞叹声道。 这让他想起了从荒道关城调回手下大将的秦王,自从陛下发出那三道圣旨后,局势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的不明朗,归根结底,却因那个始终杀不死且还过关斩将令数方诸侯、行省折损大将的安伯尘。齐秦之战一触即发,却也让华飞原先的布置落了空。而那位东海王更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物,按时交酎金,从不拖欠,朝中旨意颁布下达,他也从没违逆过。照这般看来,东海王钱穆应当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诸侯臣子,可他若真的忠君无贰心,为何每三年一次的诸侯觐见他总会不早不晚的生出一场“重病”,血书请罪,其中内容当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感人肺腑,就连只顾着玩蛐蛐的匡帝也会每每心软,准了楚君的“病假”。 明眼人都能看出,倘若外号东海王的楚君心中坦荡荡,又为何不敢入朝觐见? “齐秦楚……齐国拥三国而伯匡西,秦国有倾天寺一脉,楚国则是万众齐心,百姓只知东海王而不知匡帝……该死,姓吕的还动起真格来,怎么也不肯出关!如果楚国突然发难,李紫龙东来,关中有谁能挡住……” 华飞喃喃自语着,浓墨般的粗眉堆叠在一起,满脸烦躁。 手下的将士们眼见自家将军如此称呼他们心目中的战神,纷纷神情窘迫,对视时候无不面露苦笑。 天下间敢如此称呼吕风起的,恐怕也只有华飞。 吕风起闭关修道,将关中军权交给华飞,由他暂领主帅一职。没了吕风起约束,华飞愈发的目无章法,他本就是个粗人,至少性情如此,若非有吕风起在,恐怕他连匡帝也不会放在眼里。 “那个张布施,可曾找到?” 转过头,华飞皱眉问向身边谋士模样的老者。 华飞质问人时总喜欢眯着眼,看起来就好像一头老虎在懒洋洋的打哈欠,越是如此越让被他问话者心惊胆跳。 老谋士打了个哆嗦,陪着笑道:“张将军叛逃出中都,皇叔门下悉数出动,将军何必操心。” “哼,皇叔那些阴阳怪气的门人中也就张布施稍微顺眼点,结果一转眼却成了叛贼……也不知这大匡究竟谁是那最大的贼首。” 华飞冷哼一声道,话语中似藏着一丝怨气,也有些意味深长,可一旁的老谋士却不敢多想,陪着笑讪讪的转过头,充耳不闻。 撇了撇嘴,华飞心道无趣,又遥遥望向风平浪静的第一镇,虎目中闪过一丝失望,刚想调转马头就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报!” 却是一名斥候飞马而来,看见镇前的华飞立马滚落鞍头,叉手拜道:“大将军有书信交给华将军!” “嗯?速速念来。” 脸上掠过一抹喜色,华飞急声道。 “是!” 斥候拆开信函,目光落向信笺,稍一犹豫,开口道:“速回中都。” “这……”华飞脸色微变,眯起双眼盯着那斥候:“就这四字?” 斥侯红着脸点了点头,将信函递上。 一眼扫过信函,华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过了许久,他将信函塞入怀中,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的看向远方。 “华将军?这……”那斥候等了半晌不见华飞下令撤兵,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什么这!哼,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就当没见过华某!” 恶狠狠的剜了眼那斥候,华飞冷声道。 大老远从中都赶来,一路上不眠不歇,不想迎来的却是华将军的拒不遵令,那斥候自然不敢顶撞这位暴躁的将军,连连向一旁的谋士使眼色,老谋士苦笑着摇了摇头,闭目不言。 正当那斥候心急如焚时,从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报!” 华飞翻了个白眼,哼声道:“何事来报?” 新来的斥候目光落向第一名斥候心中已了然,隔着老远便翻身下马,走到华飞身旁陪着笑道:“大将军命属下传话,说他知道华将军定会假装没看到军令,所以让属下提醒吕将军,莫要忘了那日他对你说过的话。” “这……”华飞面露犹豫,看了眼那斥候,半晌才道:“他果真这么说?” “给属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将军半句。” “这倒也是。”华飞哼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看向远处,喃喃道:“难不成他以为那个姓安的小子还能走过王老头的重剑……就算侥幸能走过,老子陪他玩两手又如何,碰他一下就会牵扯进那个什劳子的气运?哼,老子又不是纸糊的。” 眼见华飞自言自语不知在嘀咕什么,那斥候苦笑着拜身道:“大将军还说……大将军说,以将军的威风自然不惧一个小小的叛将,可此处为是非之地,若继续留这恐有血光之灾……那个叛将虽伤不得将军,旁人却难说。” 一而再再而三被远在中都的那个人看破心思,华飞脸色微变,怔怔的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就在所有人以为华飞终于想通,回心转意时,不料他却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他还真是修道成仙了,倒还会卜算起来。他若早知我有血光之灾,为何不亲口与我说?却派尔等前来?就因那个变戏法的几句话,他竟然丢下大将军不做,当起破道士来!这……这……” 华飞虽在笑,可他笑得却有些复杂,有些凄凉。 他和吕风起不打不相识,却又是并肩作战,从血海尸山中杀出的过命交情。曾几何时,华飞以为他和自家大将军会一直这样并肩作战下去,无论对手是谁,总有他的断魂刀在前面开路,真遇上打不过的人再由吕风起出手。五虎之名虽耀眼,吕风起之下最强者,可他的荣耀有一半是因吕风起而得,世人提到平西伯华飞时总会自然而然的想到吕风起,恐怕也只有华飞自己知道,若离开吕风起,仅凭他手中那柄长刀也能闯出不弱于五虎的功业和声名……又或许更盛。 可能是习惯了吧,习惯了和那个寡言少语,杀起人来却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冷血的他并肩作战的感觉,无需多说什么,每每斩将破阵后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想想就令华飞心中痛快,比喝下最烈的酒还要酣畅淋漓。 男儿一世求的不就是令世人仰视的风采,以及肝胆相照的兄弟。 可现如今,他却仿佛变了个人……陌生得令华飞心头发凉。 “将军?” 耳边传来斥候探问声,华飞笑了笑,低下头,看着亮堂堂刀刃中那个落寞倒影,许久才道:“收兵。” 闻言,两名斥候连同老谋士都暗舒了口气,可接下来的话却令他们的心又跌落谷底。 “收兵回镇。” 冷笑着,华雄道。 …… 荒野无山,风起沙扬,一阵阵风沙吹打向安伯尘,安伯尘老僧入定般盘坐于地,银枪插于身前,枪影随着日薄西山一寸寸拉长,直没入对面的战阵。 战阵中,一身灰布衣的老人睁开双眼,好奇的看向安伯尘。 从晨时直到现在,两人谁也没再开口,遥遥对峙。王越本以为安伯尘会知难而退,谁想安伯尘竟和他耗上了,盘膝打坐,一脸云淡风轻,随着时间悄然流逝,黄昏将近,少年人非但没有心急,反而愈发的平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在等什么?援兵吗? 笑着摇了摇头,王越暗叹一声。 并非他自视甚高,可事实便是如,大匡除了区区几人外,又有谁有把握闯过他的剑道战阵? 万剑归宗,即便千军万马也闯不过,就算那为数不多有几分把握闯过者,也绝不会来此……以他二十岁不到的年纪能走到这一步,闯过七关来到自己面前,已是惊才绝艳,足以名震天下,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又看了眼安伯尘,王越有些羡慕,也有些惋惜。 羡慕的是少年人的不畏不惧,也只有充满血性的少年人才敢不顾一切做出这等大逆不道却又令人暗暗钦佩的事。惋惜的却是安伯尘的功败垂成,和天下之主抢女人,古今鲜有,即便有也是和他一般落得惨不忍睹的下场。 无论他有怎样的故事,怎样的理由,终究免不了一场生离死别。 暗叹口气,王越缓缓闭上双眼。 就在这双藏有大匡第一剑道的眸子闭上时,白昼也在同一瞬间闭合。 黄昏落尽,昼褪夜生。 第254章 悟道破剑阵(下) 第254章 悟道破剑阵(下) 安伯尘已经很久没有在战斗中胎息悟道。 从前那一次次越级挑战又或者以少打多的战斗中,胎息悟道往往是安伯尘转败为胜的关键,可他也知道若是太过依赖,对于他往后的道途来说是弊大于利。因此踏上百日逃亡之路后,又或是在过七关时,安伯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使用此术。 眼下便是万不得已之时,想要闯过王越的剑道战阵只有一法悟出属于安伯尘自己的枪道战阵。 这是顶尖武道的第二层境界,跨越技御空气,到达技御万物。 第一层境界,安伯尘仅凭枪力操控空气,形成螺旋气柱,放眼如今的大匡已是难得一见。第二层境界,安伯尘则需做到以银枪为笔,以万物为颜料,勾画出属于他自己的战阵,战阵中虽非无敌,却能将枪技和天地万物的联系发挥到最大限度。可是就拿王越来讲,他能突破顶尖武道第二层境界,却因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剑,淫浸剑道数十载,早已吃透了剑之一道种种玄妙,大巧不功,返璞归真,方能一蹴而就。而安伯尘习枪不过三年多,即便在枪道上精进神速,却也及不上王越早已心淬剑道的境界。 如此,也只能问天问地问鬼神,问那枪道巅峰。 抬起头,安伯尘遥望昼夜交替间的那丝缝隙,缝隙中风起云涌,阴阳流转,璀璨星辰若隐若现,无穷无尽的玄奥飞舞着,从天南到海北,勾勒出世间一个又一个质朴却又真髓的道理。 小腹微微起伏,安伯尘纹丝不动,身如泥雕,意识却已飞上天穹高处,游走天野。 无穷无尽的玄奥铺天盖地涌来,将安伯尘淹没,逡巡在玄奥中,安伯尘不急不缓的寻找着。可纵览周天玄奥,安伯尘并没发觉有关枪道战阵的奥妙,少时安伯尘便反应了过来。 天地玄奥大多是关于世间本源道理,如雷道真意,而枪道则是后人所创,道技战阵更是仅限于大匡修道体系的存在,如今掌握者尚不超过无人,安伯尘所求的枪道战阵更是前无古人。如此,又如何能在天地玄奥中斩获枪道战阵…… 就在安伯尘有些心灰意冷时,却意外的发现有四道玄奥盘旋于他周身,久不离去,隐隐透着亲切的气息。 心意掠过那四道玄奥,安伯尘心头一喜。 哪四道:火道,水道,风道,雷道。水火风雷,正是安伯尘体内周天的本源力量,亦属于天地间那几等最本源的力量。 眼前浮现出王越所施展的剑道战阵,以剑技为笔,口吐长气掠夺天野之气,化作千百剑气,成就他的剑道战阵。既然如此,我又为何不用以枪技为笔,以水火风雷为颜料,呼出四势摄取周遭的四种本源力量,于江河湖海取水,于密林取火,于高山之巅取雷,于旷地荒野取风,勾画出属于我的枪道战阵…… 王越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就在这昼夜交替的一瞬,他隐隐感觉到包裹着剑道战阵的这方天地发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 万丈高天千里广地变得陌生起来,旷野无声,荒道阒寂,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忽而大风起,从荒道尽头吹来,一热一冷,一为白昼之风,一为夜晚之风,在中途合二为一,咆哮着压倒十里枯草涌向那个盘膝打坐的少年。 王越的眉头越皱越深,他依稀察觉到似有什么难以置信的事即将发生,未等他想通,对面的少年打开双眼。 乌黑的长发被风浪吹得四散飘飏,少年缓缓抬起头,仰望夜穹,口吐长气。 “嗖嗖”风声回荡在天地间,草叶拔起,乱舞于空。 王越极目望去,平静淡漠的眸眼中掠过浓浓的惊骇。 安伯尘站起身,翻开手心,那柄矗立在他身前的长枪晃了晃,倒飞入他掌心,冷若寒潭的眸子中陡然泛起道道枪影,飘渺摇曳,仿佛在风中跳舞。 又吸了口气,荒道间的风势更盛,安伯尘笔直矗立,静静的看向手中的长枪,似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王越心中那个答案快要呼之欲出时,安伯尘忽然动了。 手臂扬起划过一道残影,少年举枪刺入空气,翻腕一挑,空气竟被他拨成两片,随着呼啸的狂风向后将无邪和安伯尘淹没。 手臂落下,又划过一道残影,安伯尘手腕一抖,无邪旋转着刺出,点向荒道上长风。 银枪每一次出手,都能斩落两缕阴阳之风,风势旋转着,陡然一挺,竟在半空中幻化成两道枪气,仿佛缩小了的无邪,同样的冷厉灵动。两道,四道,六道……随着安伯尘一次次出枪,荒野大风尽数被他手中的无邪采撷,勾画出近前枪气,飞舞旋转于安伯尘周身,排列如阵。 抬起头,安伯尘遥望向对面一脸惊讶的王越,银枪砸地,发出刺耳的鸣啸。 枪啸如战鼓,亦如鸣金,近千道枪力同时一震的,飞跃至安伯尘身前,一字排开,遥指王越。 峡南孤镇前,夜风肆无忌惮的咆哮,枯草翻飞。 枪阵如林,剑阵如雨,无声对峙。 王越没有开口,没有说话,他的心情已震撼到极点,哪还说得出半句话。 不足十七的少年,昨夜刚刚突破天品便初涉顶尖武道境界,技御空气,已令遥遥观战的他心觉惊讶。白日里交手时,王越占尽优势,牢牢把持着局势,剑道战阵中安伯尘几无还手之力。王越本以为这一战到此为止,即便少年人心中不甘不愿离去,也只能如此耗下去,白白浪费时间。王越怎么也没想到,这才半天功夫,安伯尘便再度突破顶尖武道第二层境界,一举凝成属于他的枪道战阵。 若非王越亲眼所见,他绝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人存在。 难怪对付一个叛将,陛下都要调兵遣将,七熊守关,五虎辖镇……若是再多几个如安伯尘这样的叛贼,这天下恐怕真要乱了。 看着枪气凛然却满脸疲惫的少年,王越缓缓起身,袍袖翻飞间,重剑已飞落掌心。 无需再多说什么,夜幕来开之际,两人间第二场战也将开始。 安伯尘欲东行,王越则不会放过一鸟一兽过他身后的孤镇,枪阵对剑阵,势在必行。 狂风呼啸,将两人同样乌黑的长发向后吹起,抖动而舞。 狂风落下,两人同时迈步。 安伯尘猛地一点脚尖,身体向前倾斜,下一刻身如脱弦利箭俯冲而出,双臂扬起,携着千道枪气奔向王越。 而王越则口吐长气,凝聚成的那柄巨剑陡然碎裂开,在半空中分成无数柄小剑,疾速回旋,一字排列,顷刻间宛如浪潮般拦截向安伯尘。 转瞬后,枪阵撞上剑阵,“轰”的一声,在天地间掀起一股冲天热浪,枪剑交界处的泥土齐齐翻飞,竟被两阵的激撞轰出一个方圆三十来丈深逾五十丈的巨坑。 枪气对剑气,在巨坑上下捉对厮杀,仿佛有着自我意识的兵将,杀伐惨烈。 铺天盖地的杀气中,少年银枪一个闪身越过巨坑,目中闪耀着连绵叠起的枪影,下一刻已杀至王越近前,银枪舞动如风,和夜风一样飘渺无形,捉摸不透轨迹。 枪落,剑起。 枪剑相击,“嗡”的一声,两人纹丝不动。 在他们身后,枪阵斗剑阵,而在他们身前,枪力拼剑力。 王越双臂之力已逾万斤,剑道强悍,技巧难以捉摸。而安伯尘双臂之力也已接近九千斤,枪道独树一帜,携着雷霆之势先破剑阵,再而遽然出枪,在王越尚未施展出剑技剑道时突施冷枪,快得仿佛天外流星,逼得王越只能硬拼臂力。 安伯尘的臂力弱于王越,可也只有千多斤,千多斤在往常足以能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可此时此刻,安伯尘除了九千斤的臂力外,却还有另一个力量的来源。 夜幕下的东方宁静祥和,马车声似乎随着夜风传来,隐隐绰绰的飘入安伯尘耳中。 快了呵,拼下这一镇也就只剩两镇了。 安伯尘默默念叨着,眸中闪烁着莫名的光彩,猛地低吼一声,不顾一切的撷取身体中的潜藏元气,脸色遽然苍白,眉宇间又添一丝疲态。 可随着他一声怒吼,手中的长枪仿佛又涌入了一股新的力量,旋转着,陡然下压。 王越眉头微皱,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 五里外的夜幕下,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站在土丘上,遥遥望向镇前平静无声的激战。 独目中闪过一道精光,转瞬变得冷凝。 箭已在弦。 第255章 命悬一线,强援到来 第255章 命悬一线,强援到来 看着毫不顾忌摄取潜藏元气的少年,王越眉目寡淡,心中却飘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修道人修炼文武火,化作元气,或藏于上中下三方丹田,或随着火势运行于周天经络,绝大多数被用于道技、道法,却有一小部分始终潜藏于三方丹田中,是为本命真元。本命真元用于稳固丹田经络,相当于修炼人的潜力,所谓伤元气正是指的伤及本命真元,本命真元受损重则影响日后的修炼之途,轻则落下一场难愈的大病,乃是修行中人大忌中的大忌。 “杀!” 耳边响起少年的怒喝,冰冷的银枪又重了几分,王越面色复杂,再退半步。 大好年华,大好前途,却因一个终究无法得到的女人而丢于脑后,弃之不顾。以他如今的修为和潜质,只要再过十年……或许压根不要,再过五六年,指不定大匡又会出现一个吕风起,前提却是本命真元不受损伤。 ……值得么? 打量着面色愈发惨白,手底的枪力愈发重的少年人,王越暗暗苦笑。 换作他是安伯尘,好不容易悟出枪道剑阵,破阵杀来,又逼得实力高过自己的对手以力相拼,为了取胜闯阵或许也会用尽全力,可再如何也不会动用本命真元。 任何一个修道之人若是动用本命真元,定是下了无比大的决心,可他看起来却丝毫没有半点犹豫,莫非对他而言永恒的大道还不如世间永无法长久的男女之情重要? 王越看着想着,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惋惜。 不再多想,王越眸中泛起白火,顷刻间祭出射向近在咫尺的安伯尘。 安伯尘也早有防备,猛地张口,紫雷射出,雷霆呼啸。 雷火相击,在两人面前半尺处碎裂开,轰然作响。 可这响声中却又隐藏着一丝别样的声音,由远及近。 当两人都反应过来时,冷锋割裂空气的声响已近在咫尺。 那支金箭比流星还要快,比雷霆还要凶猛,弹指刹那便射穿激斗在一起的枪剑战阵,又一个弹指,距离两人已不足三丈。 箭风刺得二人皮肤发麻,似被千百只蚂蚁啃食过一般。 从王越的角度能够清楚的看见那支并不陌生的箭,披着夜色射向少年人的背心,少年人似也有所察觉,他陡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王越,目光复杂,有愤怒,有讥讽,有不屑,还有一丝悲怆。 两人以力搏力,不见生死谁也不会收手,若是谁先收手定能挡住对方的势若狂澜的巨力,后果只有一个那边是命丧于此。可若不收手,安伯尘又如何挡得住那柄力逾万斤的箭? 不知为何,触到少年复杂的目光,王越有如不波古井的心忽地一颤。 那柄重如山岳的银枪猛然摇晃,随后挣脱出少年的手心斜斜飞出,少年身形剧颤,面色瞬间变得萎靡,嘴角溢出丝丝血迹,下一刻摔倒在地。 他的背心处插着一支金色的羽箭,箭身上刻着一个黄字,或许因为披风的阻挡,那柄箭在撕裂披风后只没入三寸,并没伤及要害。可发于箭尖的巨力却奔涌入少年的背心,加上王越的剑力,两股巨力一前一后击中少年,此时能重伤不死已是好运。即便还没死去,可安伯尘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在这凄凉的荒道中,一匹豺狼便能将这个一度令天下虎狼震惊的少年撕成碎片。 …… 中原镇中,骑着高头大马的魁梧将军身躯微震,怔怔的遥望西边,神色复杂,似有些难以置信。 魏国军营,刚喝罢一碗猛药的文静将军似乎也在这一瞬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头,默默的望向西边,随后轻叹了口气。 楚国养贤殿,老人喝着酒,案上放着从楚王那借来的宝镜,前一刻他还阴沉的笑着,然而当他在抬起头,看向光影变幻的铜镜时,神色陡然一僵。“啪”的一声,酒壶摔落,碎裂一地。 …… 峡南孤镇前,那个由南向北,百战不死,自西向东一路过关斩将的少年终于倒下。 他自己并不知道,只这短短数天,他的声名已然传遍十三诸侯、五方行省,王公贵族们喝酒闲聊,市井街坊议论纷纷,便连戏里也出现了琉国叛将千里走单骑,过关斩将的段子。世人好热闹,逮住一件新鲜事自然不会放过,当人们知道有个不足二十岁背负叛贼之名却想要和匡帝抢女人的少年时,无不心痒难耐,表面上不屑一顾,又或者冷嘲热讽,心里却暗暗期待着那少年能一路杀下去,继续过关斩将,越热闹越好。 安伯尘一路疾行,自然不知道这些,即便知道了他也只会一笑而过。 然而,面对一虎拦路,一虎偷袭,安伯尘终究没能继续这段传奇,重伤昏厥,命悬一线。 冷锋呼啸,卷起老人乌黑的长发。 这个不惜动用本命真元想要一蹴而就的少年终于倒在他面前,即便如此,硬拼臂力的他也受了一丝不大不小的伤,伤归伤,杀了这员叛将的力气却绰绰有余。 王越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冷漠的目光,如芒在背,和那人手中的弓箭一样锋。 气机已将他锁定,他若是放过安伯尘,那支箭定会像先前一样直射他背心。 五虎的实力皆在伯仲间,修道归来的王越在全盛状态下,自然不惧天下任何一员虎狼之将,可此时他元气损耗且受了内伤,那人更是早先一步占据先手,王越也不敢保证他若拔剑回身,能否挡住那人的啸日之箭。 不过,他也没有理由没有借口放过身前的叛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说到底,他王越仍是陛下的臣子。 深吸口气,老人平复下心头的波动,看了眼倒地不起的少年,举起重剑。 剑光划过一道残影,携着冷厉的呼啸,直取安伯尘脖颈。 旷野中传来一阵风声,那风声和此前的风声有所不同,沉重阴郁,似乎夹杂着莫大的痛苦。 风声响起,比风声还要快的却是那两把墨黑色的刀,一长一短,在半途撕裂空气,散发出强烈的气旋疾射向王越。 王越面如止水,一剑落向安伯尘脖颈。 “锵”的一声,剑锋在距离安伯尘的面庞只剩三寸时,被那两柄墨刀所截。 眉心二刀,煞气连天,不出则已,出则成魔。 即便面对传奇命主的追杀,那个穿着布鞋的青年也没取出眉心二刀,等到反手将那个传奇命主变作踏脚石,一举突破天品后,更是无需取出眉心二刀。 他宁愿忍着眉心处的阵痛,也不愿取出那二刀自有他的缘由,可在那个短暂结交的少年生死一线时,他却毅然拔刀而出。 司马槿说他结交安伯尘只因看中他的潜力,可司马槿有时也会看走眼,至少眼下的他还没有完全变成那样的人。 黑风落定,穿着布鞋的青年皱眉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安伯尘,随后目光落向微微错愕的王越,手腕一抖,双刀在手,从他纠缠着的双眉间涌出一股冲天煞气,倾倒向王越。 “就知道你想一个人出风头,还好小僧反应的快,否则真要被你气跑了……阿弥陀佛。” 黑风散去,从张布施身后又转出一人,却是个英俊得近乎妖冶的僧人,斩魔棒横于安伯尘身前,冷笑着看向王越。 第256章 再回神仙府 第256章 再回神仙府 山岚清幽,飞瀑如练。 深涧处白猿嬉戏,云峰外仙鹤鸣唳,十足的世外仙境。 走过一片片如海松柏,漫步过落英桃柳,拾级而上,安伯尘终于回到那片能够俯视整个神仙府的山崖。 山崖边,一袭乳白色的裙纱猎猎翻飞,凹凸有致的美妙胴体自不必多说,每次安伯尘来此,愈发魅惑动人的水神君总会有意无意的勾引一番,媚眼如丝,芳泽旖旎,若是凡人定会魂不守舍,难以自拔。 安伯尘又怎么会是凡人,在这神仙府中他是执掌雷道的雷神君,更是唯一的居士。 火道有火神君执掌,风道有风神君执掌,水道有水神君,可雷道却并没再诞生出一位神君,概因周天雷势的来源并非外物,而是安伯尘的魂体。说到底,他游走体内神仙府的意念也是魂体所发,魂体藏雷道真意,这神仙府中第四位神君自然也就成了此地地主安居士。 “居士,又是半个多甲子未见了。” 从遥远的山河尽头收回目光,水神君扭头看向安伯尘,莞尔一笑道。 安伯尘突破天品境界,水神君也获益颇多,不单风韵卓然,美丽无双,隐隐间还多出一丝高贵的气质。 点了点头,安伯尘缓步走到水神君身旁,并肩而立:“刚刚那番重创,水姑娘可曾受伤?” 甜甜一笑,水神君丰腴光滑的蛇臂自然而然的缠上安伯尘右臂,娇声道:“多谢居士关心,水儿无虞,倒是风神君受了点小伤,如今已回太阳府修炼养伤。” “太阳府?” “是啊,太阳府。这风神君总爱开辟府邸,有了海底府和脐府仍不满足,二十多年前又开辟出一个太阳府,好生让人羡慕。” 娇滴滴的朱唇有意无意的摩挲过安伯尘的耳垂,芳泽幽幽,撩人心神,水神君贴着安伯尘娇嗔道。 安伯尘习以为常,动心不动情,哂笑道:“风无形而动,风神君若不常常迁徙,反定居一处,那也就不是风神君了。是了,火神君又在何处?” 安伯尘突破天品,心想神仙府中三道神君应当都已焕然一新,偏偏只见到了水神君,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闻言,水神君眸子微黯,许久叹声道:“居士莫非不知,四个月前那场剧变后,三方洞天受损,内中灵气几近枯泽,火神君正在下洞天调理灵气,忙得不可开交。” 安伯尘隐隐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道:“那上中下三方洞天为神仙府之本,万万不可轻忽,既然洞天受损,为何只有火神君一人前去,你和风神君都置之不理?” “居士可是在责怪水儿?水儿何尝不想助火神君一臂之力,居士莫非忘了,水儿以及风神君都是外来者,只有火神君是此地土着。那三方洞天中的本命灵气和山河间的灵气不同,只有火神君才能调理得了。” 顿了顿,水神君似乎想起了什么,摇头又道:“四月前那场剧变,两股外来邪魔一前一后入侵我神仙府,正好是风神君首当其冲,受伤最重的也是他。水儿则和火神君合力将侵入神仙府的邪魔们清剿杀尽,火神君前去调理三方洞天,水儿则调理洞天外的山河洞穴,这才遇上居士,不想居士也不问个缘由便说水儿不是……” 眼见水神君说着说着泫然欲泣,却又不显做作,好似当真委屈之极,安伯尘心下无奈,只得好言劝慰。 终于哄得水神君破涕为笑,安伯尘暗叹口气,遥望山河远方,心情莫名,恍恍惚惚。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阵悠长的叹息。 “居士……四个月过去,你还是不敢出去吗?” 脑中“嗡”的一声,安伯尘缓缓转过头,诧异的看向水神君:“水姑娘何出此言?” 耸了耸香肩,水神君笑着道:“既然如此,居士且当水儿没说。闲来无事,居士何不随水儿畅游此间山河?把臂同游神仙府,神仙府中自逍遥。” “好一个神仙府中自逍遥。” 安伯尘点头,按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沉重,笑着御风而下,搂起水神君向崖下山窟飞去。 美人在怀,谈笑风生,少时两人便来到一处好似漩涡的群山深峡间,放眼望去,安伯尘只觉对面的山脉洞窟似曾相识。 “居士,可还记得万年前吾等初遇时候,争夺神阙洞府时的情景?” 美人儿神君咬着耳朵,神态撩人的问道。 安伯尘一愣,随即微微点头:“原来此处便是神阙洞了,难怪如此眼熟。我还记得万年前火神君从神阙出,水姑娘占命门,彼时还有两位神君……真是不打不相识,也让本居士第一次知晓了任督二山脉以及神阙、命门之事……咦,这是怎么回事?” 看向山谷间的江湖,安伯尘面露奇色。 那些大江湖泊的水道有些不同寻常,两岸明显有刀削斧砍的痕迹,不似天然形成,微显别扭。 “唉,居士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两山间的水道原本只有区区两三丈,却是硬生生被居士一次次拓宽成这样,水火风雷四势再盛,奔行其间也绰绰有余。” 抱着安伯尘的胳膊,水神君意味深长的说道。 摇了摇头,安伯尘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勉强一笑道:“原来如此。水姑娘,我们继续向前。” 腾云御风,扶摇而上,两人飞过一片连着一片的山川江河,目光所及,安伯尘只见山路河道间依稀矗立着许多石碑,上书篆字,看起来年代悠久,少说也有个千百年。 安伯尘面露不解,问向水神君道:“水姑娘,此处为神仙府,外人不得入,为何山水间会有许多石碑,究竟是何人所立,又为何而立?” 注视着微微紧张的安伯尘,水神君掩口一笑,摇头道:“居士勿要担心,那些石碑都是水儿以及两位神君所立。至于为何而立……居士上前一观自会明了。” 皱了皱眉,安伯尘在水神君的陪伴下,将信将疑的走到最靠近他的一块石碑前,细细看去,低声念叨了出来:“三百八十二年,开辟任山中庭洞府……这难道是……” “没错,正是居士不在的那些年里,吾等合力探索开辟的奇山秘洞,当然,这其中也有居士的功劳。神仙府中山脉洞窟越多,风水火雷四势流域越广,神仙府自然也就愈发牢固,且拥有无限可能。” 遥望群山江湖,水神君美目涟涟,低声喃喃道。 “无限可能?” 安伯尘若有所思,就听水神君哂笑一声,莫名的开口道:“若是居士不愿回去,神仙府从此再不会拓展,到终末也只有这么大。居士如果真的想要永远呆在神仙府中,水儿自会不离不弃,陪伴居士……只不过,居士你可甘心?” 心头一晃,安伯尘怔怔地抬起头,遥望向万载开拓而成的奇峰峻岭神窟异穴,放在背后的双手轻轻颤抖着。 “居士你究竟在担心什么?怕神仙府外的勾心斗角、虎狼行世?怕你一身重伤再难继续走下去?还是怕你越走越远,越陷越深?” 女子的话音回荡在耳边,安伯尘静静的站着,神色变幻,眉头时舒时蹙。 看向安伯尘,水神君深吸口气道:“其实,居士压根无需担心,纵然神仙府外虎狼行世,可居士如今已是那几头最强壮的虎狼之一。居士也无需担心找不回自己,只要神仙府在,神仙府中的居士永远不会变……怎么,居士还没想起她来吗?” “她……” “是啊……居士再多呆上个几十年,她可就真要被抱上别人的床了。” 闻言,安伯尘肩膀一颤,眸中浑浊的水波渐渐变得清澈,潭中的倒影里浮起一道模糊却熟悉的倩影。 山摇地震,江湖疾涌,却是安伯尘于神仙府中重拾神智、记忆的征兆。 就在这时,从远天飞来一朵洁白的云霞,云上站着个一头白发的少年,他复杂的看了眼水神君,随后合掌呼唤道: “居士且慢,听某一言。三丹虽暂且调理好,可往后莫要再动用本命真元,十日内切莫久战,否则……” 他话还未说完,安伯尘已纵身跃下深潭。 “火神君大人,三方洞天可调理好了?” 白裙摇曳,水神君立于山崖前,也没去看火神君,望向转眼恢复平寂的潭水问道。 距离水神君还有十丈,火神君按下云头,警惕的盯着水神君的背影,默然不语。 水火虽不容,可两位神君间除了不容外,似乎还透着一丝难以明喻的古怪。 …… 峡南孤镇外,双刀斗重剑…… 第257章 灭口 第257章 灭口 王越,五虎上将,修为天品,业已突破顶尖武道第二层境界,凝结剑道战阵。 张布施,神师传人,修为天品,初涉顶尖武道第一层境界,已能凝出气旋。 无华,神师传人,修为地品,天生无底洞,身负倾天寺佛门绝学。 按理说,张布施和无华虽是大匡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面对成名已久剑道神乎其神的王越也全然不是对手。好在两人都是神师传人,家学渊博,不必像安伯尘那样只能依靠战斗去了解对手,对于王越的剑道战阵他们也有耳闻,张布施更是曾亲眼见过,自然知道抢攻的道理,只有逼得王越无法凝聚剑道战阵才有将他斩杀的希望。 孤镇前,夜色青冥,风吹草扬。 张布施手舞双刀,劈出一条条浓黑如墨的气旋,气旋从刀尖下的裂开的空气中涌出,盘旋而起,宛如一支支黑色的尖柱矗立于他周身,刀起刀落间发出呜呜鸣啸,好像从荒野哪个角落发出的诡谲哭泣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张布施的刀技固然精妙,可再妙也妙不过王越的剑,然而令王越有些吃惊的却是在那两柄一短一长的刀里,隐约藏着一股无比沉重的力量。之所以说沉重,因为王越明显发觉每劈出一刀,张布施皱起的眉头便会深上一分,看上去并不痛苦,却像是在承受某种极难承受的重压。即便如此,他的刀仍旧一刀猛过一刀,刀刀裹挟着暴虐的气旋,王越一来内腑受创,二来顾忌着那个并没离去的啸日虎,因此也只是堪堪敌住张布施,虽然游刃有余,可从场面上看去,两人却是不分上下。 或许还有一点,两人从头到尾没有交谈半句,甚至没有对视半眼,可彼此间却心照不宣。 一个是赵皇叔当年的麾下爱将,另一个则是皇叔的弟子,年龄放在那,交情自然不会有多好,可至少曾经同处于一个阵营,此时激战于天峡关南,心中或多或少有几分尴尬。 无华并没上前,手持着斩魔棒,立在安伯尘身前为张布施压阵。 看一眼安伯尘,又看一眼激战中的张布施,无华的拳头咯吱咯吱作响,难免有些蠢蠢欲动。 和安伯尘或是张布施在一起,虽然“奇遇”连连,可每一次好战似乎都注定轮不到他,就拿这次来说,也亏得穿布鞋的扬眉拔刀,方才在千钧一发间救下安兄弟的性命,此后张布施便顺理成章的接手这一战,无华只落得看护安伯尘的任务。 百无聊赖的拨弄着斩魔棒,无华目光落到脚边粘着血痕的金箭上,那个龙飞凤舞的“黄”字分外显眼。 “啸日虎黄霸天……” 无华低声念叨着,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他在此守护安伯尘,还不是在防之前突施冷箭的黄霸天,与其在这防着他,倒不如去寻他。 安兄弟能过关斩将,力敌王越,穿布鞋的也能和王越杀个不分胜负,那我又如何不能和那个黄霸天斗上个十来合……指不定还能借此突破天品。 无华暗暗想着,眉心闭合着的竖目忽地张开一条缝隙,精光暴绽。 镇南的土丘上,身形魁梧的男子猛一皱眉,盯着那道腾挪在夜色下向他奔来的身影,独目中掠过复杂之色,缓缓背起弓,转眼消失在土丘上。 非是黄霸天有多么忌惮无华,无华虽是神师传人,又是天生无底洞,可毕竟只有地品修为,黄霸天自负只需一箭便能将无华轻而易举射死。然而陛下只让他对付那个琉国叛将,他也只带了三支箭,眼下已用了一支,还剩两支,黄霸天可不想在多余的人身上浪费他的御赐金箭。今夜看来,安伯尘的性命算是暂且保住了,或许是天意,不想让他这么早死去。今夜能保住,还有明夜,走过这一镇,再过一个空镇便是插翅虎华飞把守的重镇,到那时…… 当无华赶到五里外的土丘上时,哪还看得到那个黄霸天的影子,只余月影下那串不见得有多深的脚印。 “调虎离山?” 无华心头一紧,连忙微睁天眼,就见黄霸天身背长弓向东飘去,并没流连于镇子附近。无华心下稍宽,可也难免有些遗憾,斩魔棒垂落的瞬间,他心中忽动,抬头望去只见夜云间似有什么在流窜,转眼后竟聚成二十来丈的剑气落向孤镇。 “姜还是老的辣……阿弥陀佛。” 越来越不像僧人的无华边说边向回奔去,脸上浮起幸灾乐祸之色。 …… 王越的修为实力毕竟要高出张布施一两筹,黄霸天抽弓而退,那股隐约将他锁定的气机荡然无存,心无旁骛下,王越也不再留手。 挽出一个剑花挡开张布施的左手短刀,身体一个回旋,王越闪过一道残影撞入张布施胸口,剑柄倒转轻描淡写的一点便将张布施击飞出三四丈。张布施倒飞在半空,手下却没停顿,双刀合璧,仿佛剪刀张口般荡出一道气旋拦截向乘胜追击的王越,随后口念咒语,一股黑风自他眉心涌出,眨眼将他淹没。 张布施来时王越并没完全看清,可这一回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阵黑风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张布施手中的双刀也没多少令人惊异的地方,可当一短一长两把刀随着青年出现在宛若大氅的黑风下时,王越陡然一怔,转瞬后面色大变,急促喘息着,却是忽然想起了那个存在于中都皇叔一派中的传说,那时,坐拥中都的赵家神师尚在。 “你是……是你……” 王越张了张口,面上的惊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面对安伯尘时尚没有过的浓浓杀意。 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王越口吐长气,气引天云,顷刻间化作二十来丈长的剑气。 身披黑风,张布施静静看向酝酿剑气的王越,摇头道:“你错了,我不是。” 张布施的性格和无花和尚截然相反,寡言少语,称不上一语千金,可他甚少说假话,这点倒比理当“不打诳语”的无华强上许多。 王越是赵皇叔的手下爱将,对于皇叔爱徒的人品秉性也有所了解,自然知道张布施总的来说还算个实诚人。可在这“实诚人”终日苦愁的面容下却总好像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随着今日黑风裹双刀,煞气眉心出,王越终于想起了那个传说。 难怪他当年只在教场修炼三年,三年后上得中都天塔便在皇叔大弟子手底撑过五十招而未败,成为皇叔的关门弟子。关西张布施,麻履访名师,三年磨一剑,功成天下知……他不是天生无底洞,也不是什么骨骼清奇的天才,之所以仅用三年便突破地品,因为他是…… 深吸口气,王越手捧剑气,注视着面无表情的青年,只觉一切谜团都在今日水落石出。 可是赵帅……皇叔他究竟知不知道?以他的修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他既然发现了,又为何还要留着他? “罢了,王将军既然不信,张某也懒得辩解。既然被王将军发现,那也只能把将军灭口了。” 张布施说着,舞起双刀,卷动黑风飕地飞向王越。 “灭口?” 轻声咀嚼着,王越淡然一笑,并没因为张布施无比狂妄的口气而生出恼怒。 手捧剑气,王越眸中白火翻腾,脚底走着玄而又玄的步伐,欺身逼向张布施。 剑气冲天,缭乱月色,双刀魔煞,杀伐北斗。 转眼后,两人间已不足十步。 就在这时,王越发现张布施素来苦愁的眸子中竟泛起一抹笑意,笑意后的眸瞳中,王越看到了一柄冲天而起的银枪。 眼皮猛跳,心头生出强烈的不祥,王越下意识的向身侧望去,下一刻,脸色僵如冰凝,古井不波的道心在这一瞬碎成齑粉。 血泊犹在,金箭也在,而那个本应该倒在血泊中的少年却不见了踪影。 第258章 羔羊和豺狼 第258章 羔羊和豺狼 此前王越和黄霸天一前一后,腹背夹击,重创安伯尘。岂料风水轮流转,短短半个时辰不到,王越便陷入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境地,前面是藏身黑风举刀劈来的张布施,身后则是那杆原以为不会再起来的银枪。 道心碎裂成齑粉,裸露出那颗属于寻常老人的凡心,身体向前疾行,王越收不住脚步,他无力收住也不能收住,两股暴虐的杀气已将他牢牢锁定,只要他稍一犹豫,气旋、气柱便会咆哮而来,把他轰碎成渣。因此他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斩杀拦于他身前的张布施,然后及时回身,挡住那道饱含怒火的螺旋气柱。 夜幕下的孤镇透着苍凉的气息,荒道上枯草高扬,向两旁翻卷,好像波浪。 三个身影疾奔在“波浪”间,彼此间愈发的近。 张布施距王越只差三步,而王越距离他背后那柄银枪也只有七步,七步的时间里他必须将张布施斩杀,一旦被张布施缠住,等螺旋气柱轰至,他免不了被银枪刺穿的下场。而张布施则不然,王越的实力明显高于他,剑道出神入化,张布施不指望能将王越斩杀当场,只愿能将他拖住,拖到那柄银枪刺来。 一个是力求一击必中,一个则意图缠斗,王越的剑气化作白虹,鸣啸月下,而张布施则交叉双刀,搅动周遭空气,凝聚出一波连一波的刀浪。 剑气如虹,毫不费力的刺破张布施手底的刀浪,长驱直入。 王越面露喜色,剑气破去刀气后,他的重剑距离张布施的头颅近在咫尺。 “锵!” 金石相击的声响传来,却是张布施不慌不忙,舞动双刀斩向奔流直泻的剑气。 张布施没有王越以兵器斩气旋的本事,可他那两柄刀却非寻常兵器,内藏凶煞之气,在触上重剑时陡然发作。 手臂轻轻颤抖着,张布施强忍着那股重压,纠缠在一起的浓眉下,是一双渐渐变得暴虐猩红的血目。 煞气奔涌,拦截住王越的剑气,王越心头咯噔一下,左手拇指搬出一个印法,飞快的按上剑柄。 重剑再度发力,又生出一股新的剑气,扶持着从前那股剑气轰向刀尖煞气,可新生的剑气并没像王越想象中那般摧枯拉朽的冲垮张布施,却好像遇上一座燃烧着血与火的巍峨山峦,将他和他的阻挡在山脚下。 王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青年那双略显痛苦的眸子,一瞬间的恍惚后,王越深吸口气,正欲化万剑绕过双刀。 就在这时,王越只觉眼前闪过一道寒光,寒光来自对面那双血目中,正是那柄冲天而起的银枪,此时已将张布施的眸瞳占满。 嘴角泛起浓浓的苦笑,王越垂落重剑。 下一刻,王越被高高挑起,螺旋气柱划过一道残影掠过他的身躯。 道心破碎,青春终无法永葆,随着螺旋气柱将他淹没,裸露在破碎衣衫外的皮肤由红转黄,一寸寸变得干枯发皱,乌黑的长发也被染白,和荒道上的枯草一样失了颜色,褪了光泽。 枪尖捅出,随即收回,“扑通”,王越摔落在地,抬了抬手,终究没能再握住那柄重剑,有些迷茫的看了眼上京方向,王越苦笑着,在夜风拂落时闭合双眼。 人死分三种情况:生时便已大彻大悟;死前方才明悟;死时仍不悟。 如王越者,属于那第三等,直到为君战死仍破不开心头魔障,与其一半道心一半臣心痛苦的煎熬于世,还不如早死早超生,以求轮回,来世再悟。 夜幕下,枪鸣刀啸,却是在同一时间被各自主人收回。 散去黑风,穿着麻布鞋的青年打量着颊边闪过病态红潮的安伯尘,笑了笑,一时半会想不到说什么好,只能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 张布施和安伯尘结交全因无华,张布施是个闷葫芦,安伯尘算是半个,当年在琉京时候,若没无华在,两人少说会冷场个十七八次。 峡南孤镇一役,安伯尘和张布施联手斩杀了五虎上将,七熊之后又有一虎陨落,天下格局又乱,大匡气运再度变得扑朔迷离。可镇前主导这一切的两人却没露出多少欣喜,初时的一笑过后,都不约而同的移开目光,张布施认真的打量着王越的尸身,安伯尘则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望向两三里外飞奔而回的无华,却都在苦思冥想,寻找着解冷场的法子。 “我也知道你的秘密,你要杀我灭口么?” 安伯尘忽然转过头,看向张布施,鬼使神差般问道。 他的冷笑话若遇上司马槿,倒能令司马槿暗暗发笑,可一旦遇上不苟言笑且无比严肃的张布施,后果可想而知。 四目相对,转瞬后又飞快的撤开。 张布施眉头皱起,旋即舒展开,认真的想了半晌,沉吟着道:“你可以假装不知道。” “说笑的,张兄的秘密我的确不知道。” “我知道。” …… 就在两人又将无话可说时,面红耳赤的无华撒丫子飞奔而来,目光落向王越的尸身,满脸复杂和不甘,却让张布施和安伯尘都暗舒了口气,神色也恢复自然。 “什么知道不知道……小僧只知道又让你们两个得了便宜,为什么这等好事总轮不到小僧!” 无华去追黄霸天扑了个空,回头却看到张布施和安伯尘联手斩杀王越的一幕,心中要多后悔有多后悔,若是他耐心留下,这一战定少不了他,对于好斗喜热闹的无华而言,错过斩杀五虎的盛宴足以令他懊恼个三五天。 “说不定是佛祖不愿见你杀生,暗中指引着。” 看了眼英俊的少年僧人,安伯尘笑着道,却见无华忽然转过头,仔仔细细的盯着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安伯尘被盯得好不自在,摸了摸脸,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无华没有开口,倒是一旁的张布施笑着低声道:“这花花和尚定是觉得安兄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阿弥陀佛……穿布鞋的你这话倒也没错。安兄弟和从前相比,的确变化太大……至少这一路上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放在我那些师侄们口中,如今的安兄就是一大魔。” 无华开着玩笑道,张布施嘴角泛起一丝不屑笑意,安伯尘则蓦然东望,许久,笑着摇头道。 “这世上豺狼横行,凶虎作霸,你若是头羔羊,连半片草叶也保护不了。” 闻言,无华若有所思,张布施则深深看向安伯尘,半晌道。 “恭喜了,安兄。” 三人中张布施年龄最长,经历的也最多,安伯尘说的这个道理他很久之前便懂了。 想要在这虎狼横行的乱世活下来,就不能再做傻兮兮的羔羊,羔羊们从前想要的并不多,却被豺狼虎豹蛮不讲理的霸占,想要夺回就只能披上虎狼的皮,戴上妖魔的面具,忘了自己原本的面目……等到某一天,或许会发现自己得到的远比一开始想要的多上许多,也会发现那层皮囊、那张面具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卸除已和血肉相联。 世事总是如此无奈着、矛盾着,就像刚才的王越,被刀砍还是被枪扎,免不了要选择一个。 第259章 花轿玉人,将入天峡(上) 第259章 花轿玉人,将入天峡(上) 看向默然东望,神色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不知在想着什么的安伯尘,张布施抿了抿嘴。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张布施有,安伯尘有,无华也有。知道这些秘密固然可以让他们的交情更深点,更紧密些。可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去承担那些重负也就够了,何必再让朋友跟着一起受罪。 王越口中的那个秘密安伯尘没有过问,张布施自然也不去解释什么,短暂的沉默后,无华又开始闹腾起来,向安伯尘讨看传说中的“飞天战车”,安伯尘也不藏着掖着,从珠链中取出飞龙驾。 虽是副车,可龙型车厢宽敞开阔,横七竖八趟下五六人也不嫌挤,无华啧啧称奇,张布施也来了兴致,两人不由分说钻入飞龙驾,安伯尘只能给他们当起车夫,坐于车前驾驭野马王,银枪轻点,野马王扇翅而起,向东飞去。 过了峡南孤镇,再过那座原本由东楚大将把守的弃镇,便能到达中原镇。 中原镇之后,是一马平川的关南平原,也是大匡南北分界线。北边是关南三国以及天峡雄关,南边是魏国,以及正行于魏北官道上的庞大迎亲队。 虽说是皇室派遣的迎亲队,可司马家也派出了千多鬼军铁骑以“娘家人”的身份陪着琅妃一同入京,一来表示司马家对这场婚事的看重,二来也帮五千羽林军看着司马槿,免得新娘半途跑了,让司马家成了天底下第一大笑话。 直到上了路,司马家的人才发现他们的想法何等多余,且不谈匡帝下旨调遣三虎七熊守关辖镇,光是那个陪伺琅妃的紫衣女子便足够,司马家冰公主在那个紫衣少女面前虽不算服服帖帖,可也少了几分冷淡,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露出打算逃婚的迹象。唯一令司马家人不解的,却是为何陛下要从西向东布下那么多关镇,随着迎亲队距离吴国越来越远,那个从西向东的少年人名声越来越响,司马家的人终于知道了匡帝这么做的缘由。 原来是那个叫安伯尘的琉国叛将要来抢亲。 他为何要来抢亲?是因为想让匡帝下不了来台,出口恶气,还是因为他认识七小姐……若他认识七小姐,为何从没听七小姐提起过,七小姐的心思又是…… 司马家的铁骑们白日默不吭声的行军开路,晚上戍营时总会偷偷打探向銮轿中那个清瘦的身影,在这乏味的路途上,也只有这件事能令他们不那么无聊。随着琉国叛将一路过关斩将,距离魏地越来越近,司马家铁骑营中的气氛渐渐变得古怪,似有一股燥热的水流流淌在表面的冰层下,蠢蠢欲动。唯独从头到尾都无动于衷的刘都督在听到斥候一次次有关安伯尘的飞报后,反而愈发平静,漠不关心。手下人偶尔试探着提起,他也充耳不闻,亦或撇开话题,似乎很不想说有关那个琉国叛将的事。 司马家将士们私底下都认为都督不待见姓安的叛将,是因为三个多月前都督险些将安伯尘拿下这是好听的说法,说难听点便是都督一失手没能拿下那个擅闯司马家的琉国叛将。可后来无数天品名将都将一世英名葬送在安伯尘的银枪下,都督应当无需介怀才对……司马家的将士们谁又会知道,刘老休之所以不想听到安伯尘的名字,只因为他慌了。 老太君一去不复返,偌大的司马家门阀中,除了司马槿外,唯一知道安伯尘底细的便只剩下刘老休了。 从三年前琉京之变时候,大败秦中北龙司马房的惊艳,到后来以校尉的身份率领众人守城拒敌,最终破去琉京之局,功成名就。从那时起,刘老休便知道,在吴南琉国诞生了一名潜力尤在司马房之上的少年俊杰。可也不过是一极有前途的少年人罢了,无权无势,和司马家七小姐、手掌鬼军斥候的冰公主相比仍旧是天壤之别。 即便刘老休早就察觉到安伯尘和司马槿之间那丝若有若无的情愫,可也没太在乎,司马槿注定了会飞上枝头当凤凰,让司马家权倾天下,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命运,等到安伯尘身负叛将之名从南逃到北,刘老休愈发笃定。可令他意外的却是,安伯尘的命硬得有些离谱,中了他所祭出的百日随行符,凡是天品修士都能祭白火开天眼捕捉到他的所在,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百战百败,百败百战,从一个个如雷贯耳的上将手下逃脱性命,虽落得百败之将的恶名,可刘老休的心却愈发无法平静。 再然后,匡帝突然揭开他的伪装,露出藏在蛐蛐笼后的獠牙,宣传司马家七小姐入宫,赐琅妃出身。 刘老休怀着莫名的不安,自告奋勇奏请家主,亲率千五铁骑护送司马槿入京。 随着安伯尘过关斩将的消息传来,每一天都会有斥候回报安伯尘新闯过的关,新杀败的上将,刘老休不由自主的慌了。别人只当安伯尘是匹夫之勇在大多数琉国的探报中虎贲郎将安伯尘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将,可刘老休却知道,若非智勇双全,安伯尘也不会让深藏不露的匡帝如此忌惮,也不会一直活到现在,更不会令司马家冰公主放下她生来便带着的冰冷高傲,魂牵梦萦。 八千多人的迎亲大队中,绝大多数人都在等着看安伯尘的好戏,都在好奇那个好运的叛将会在哪里倒下,第一镇?第二镇?又或是第三镇?唯独刘老休知道,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安伯尘过七关闯三镇,一路杀来,直杀到迎亲队前……不过应当不会。 营帐旁的篝火边,刘老休轻衣解甲,看着那只飞入火苗眨眼“嘶”地融化成黑烟的夜蛾,深吸口气,暗暗宽慰着自己。 “报!” 马蹄声踏破夜色的宁静,一名羽林军装束的斥候从远处奔来,少时便进入营地外围。 营地分两圈,外围是五千羽林军,内层是一千五司马家铁军,而司马槿所在的銮轿停于最中央,奴仆侍女们端茶送水,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紫龙女和戴着素颜面具的司马槿呆在宫殿大小的銮轿中,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什么。 “啪!” 那斥候刚进帅营没多久,茶盏落地的声音便遥遥传来。 刘老休苍老的手臂微微一颤,面对冉冉篝火,脸色又颓败下一分。 能让羽林主帅惊讶得打碎茶盏的事还会有什么……连王越的重剑也无法挡住他的脚步,还有谁能拦住他? 喘息渐渐变粗,不多时,刘老休已能感觉到外圈流窜在羽林军营中的紧张气息,正汇成一波暗流,遏制不住的涌向千五司马家铁骑。 “传我命令,任何士卒不得靠近銮轿半步,不得胡言乱语!” 起身,刘老休朝向身旁的副将道。 司马槿被夺取八百斥候,已没了耳目,时至今日她仍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安伯尘正单枪匹马的杀来。刘老休自然也不想让司马槿知道,免得再生出什么岔子来。 在篝火前踱着脚步,刘老休眉头皱成川字,许久打定主意,正欲前往外军羽林统帅处,孰料马蹄声由远到近,迎亲队的羽林军统帅竟亲自驾马而来。 “刘都督,不如连夜开拔?” 打了个哈哈,羽林军统帅朝向刘老休拱了拱手,商量道。 他这句话正中刘老休下怀,只要能早日和接应的大军汇合,即便那个疯魔般的少年叛将杀来,面对千军万马数万铁骑,他也无计可施。 “秦帅客气了,连夜开拔,不知几时能同大军汇合?” 刘老休也不倚老卖老,拱了拱手,和颜悦色问道。 “估摸着明日午后便能汇合上京兵以及关南兵。” 秦姓羽林主将手捋胡须道,须眉间泛起一抹淡淡的愁色。 刘老休何等眼神,岂会看不出秦将军忧心忡忡,笑了笑,若无其事道:“将军莫非在担心那人?” “非也。”秦姓将军哂笑一声,眉宇间的愁色又重了一分:“斥候来报,有烟尘自东边来,人数少说也有两万。” “东边……莫非是……” 那个呼之欲出的“楚”字被刘老休硬生生收住。 气氛微微有些窘迫,两名主将对视一眼,打了个哈哈也没再多言,道别后回转各自营帐。 两军主将齐下令,将士们收伙喂马,少时已准备就绪。 官道再度变得漆黑起来,火把化作流萤,自南向北飞舞着,阵阵马蹄声中,忽地传出一阵轻盈的笑声。 “小龙女,你又输了。” 第260章 花轿玉人,将入天峡(下) 第260章 花轿玉人,将入天峡(下) 大军疾行,夜风从远天墨云下跌落,轻音如歌,流转于朱玉帘幕间。 帘幕后,两个被夜色染得素雅寡淡的少女跪坐案前,脸对脸,仔细盯着案上的棋盘。铜雀龛上的火烛将两人曼妙的曲线勾勒在帘纱上,隐隐绰绰,也不知有引得多少骑兵侍卫面红耳赤,心惊胆跳,偷偷窥探。 雪白的素颜面具后,新月眸子中含着笑意,司马槿抬起头,饶有兴致的注视着苦思冥想的紫龙女:“怎么,还不服输?” “你是怎么做到的?” 紫龙女的声音很静,即便今晚第八次输给了司马槿,她也不急不恼,只是想弄清楚她输的原因。 在两人之间的玉案上放着一张棋盘,盘中摆放着黑白二子,以及一场鏖战后留下的残局。黑白二子大凡用来下围棋,可盘中的黑白二子的走势却不像围棋,黑连黑,白连白,黑白相堵。 “这五子棋看似简单,实则也有玄机。” 司马槿笑着道,一改初遇紫龙女时的冷漠,仿佛坐在她对面的不是将她擒捕的仇人,而是闺中金兰。 “怎样的玄机?” 紫龙女抬起头,问向司马槿。 伸出玉指捻起一颗黑子,司马槿端详棋盘,稍时放下。紫龙女见状微微撇嘴,棋盘上除了原先连成五颗的黑子外,又有五颗黑子连成了一线,即便她都发现了,也只能下一颗白子,无法堵住全部的连棋。 “和围棋的步步为营暗藏杀机不同,这五子棋两步设陷阱,三步见杀机,讲究的是诱敌于数合内。你若一味猛攻,则有可能落入我不经意间布下的陷阱,你若一味严防死堵,只会顾此失彼,防不胜防。” 司马槿娓娓道来,毫不隐瞒,也不担心紫龙女是否会联想到什么,总之一副坦诚相待的模样。 也正是她一路上这般作态,拿捏得当,才令紫龙女一直徘徊在警惕和松懈间,此时看向司马槿,神色间已不再像起初那般冷淡。 都是聪明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在无人搅扰的銮帐内暂且忘记彼此身份,倒也能谈得来。 “原来如此。” 又看了一遍棋盘,回想过司马槿之前的棋路,紫龙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后侧过脸端详着司马槿,低声道:“这一回,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喜欢的人。”司马槿眨闪着眼睛,笑吟吟的看向云淡风轻的紫龙女,半开玩笑说道。 紫龙女黛眉蹙起,别过头,作势要离开。 “好了,我开玩笑的。小龙女你就告诉我……告诉我为何大军要连夜开拔。” 站起身,司马槿靠近紫龙女道,目光牢牢盯着紫龙女腰间布口袋中的珠链,嘴角含笑,眸如冷月。 大约是在六七日前,一路上始终淡漠如水的紫龙女忽然大发雷霆,二话不说便没收了司马槿的珠链,紫龙女发怒也很安静,整整一天都没开口,却让伺候她们的宫女内侍们心惊胆跳,脸都发白了。直到第二天,紫龙女才对司马槿说,等到了上京自然会把珠链还给她。 司马槿可等不了那么久,若非忌惮紫龙女诡异的功法,司马槿早就杀人夺珠了。万般无奈之下,司马槿只得和紫龙女套起近乎,一来争取早日拿回珠链,二来,司马槿这一路上虽享受贵妃待遇,可和软禁无二样,銮轿外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和紫龙女打好关系,至少能问一问迎亲队走到哪了。 身形一滞,紫龙女余光扫过案上的棋盘,悄然无声的和司马槿拉开两步距离,思索片刻道:“估计是来接你的大军快到了,两位主将大人有些着急,想要早点把你送入天峡关,约莫明日下午便能汇合。” 闻言,司马槿芳心陡然下沉,面具后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冷淡。 大军、天峡关、明日下午…… 司马槿在紫龙女面前故作乖巧,也从不掩饰真性情,就是想故布疑阵,麻痹紫龙女,让紫龙女一步步的陷入她的五子棋中,暴起发难,防不胜防。可这毕竟是司马槿第一次孤立无援,没有鬼军斥候,没有司马家的盟友们,也没有安伯尘……千算万算,司马槿怎么也没算到匡帝竟对她如此重视,竟还派出大军来接应,明日下午便到。一过天峡关,面对的是直属于皇室的虎狼大军,更有天下第一吕风起,到那时司马槿即便逃出了紫龙女的魔掌,也逃不出天峡雄关。 怎么办……现在便动手?呵呵,她既然说出那句话,想必已在提防。伏妖?不行,就算能避开紫龙女,也避不开刘老休麾下的鬼卒。 想着想着,司马槿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到紫龙女的布口袋中,烛火映上珠链,皎华流淌,熠熠闪烁。 心脏突然疾跳起来。 这一路上司马槿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因为有些事情若是想多了,总免不了会失望。可此时此刻,司马槿心中一阵无力,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个爱说冷笑话的少年。 我被宣入宫中这么大的事他应当不会不知道,他若知道了会如何……我虽让他别来找我,可是他…… 怔怔的盯着被收入别人口袋中的珠链,司马槿目光复杂,有期待,也有一丝难得一见的紧张。 刚看上两眼,珠链便被一只玉手压下,那只手的主人转头看向司马槿,过了许久说道:“你或许还不知道。从西向东,从齐地到魏地间,陛下布置了七关三镇,一熊守一关,一虎辖一镇。” 说完,紫龙女自己也是一愣。 她也不知为何突然忍不住说出这番话来,她知道司马槿从头到尾都没有束手待毙过,也能猜到司马槿盯着珠链时在想什么她还不知道,她想着的那个人正单枪匹马的杀来,过关斩将,距离迎亲队只剩两镇一将。 按理说,紫龙女应当不和司马槿说这些,一旦司马槿知道了,心怀希望,紫龙女便会继续头疼下去。或许只有让司马槿断绝了一切希望念头,她才会变得安分,不再心怀无谓的希望。 想通这点,紫龙女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看了眼怔立当场,双唇发白的司马槿,不再多言,擦过司马槿僵硬的身躯,走出銮轿。 冷风吹过紫龙女的青丝,那张淡雅的面庞上悄然浮起一丝迷惘。 刚才我为何要同她说那些,若是一不小心将那人的事说出来,那岂非坏了大事? 不过……那个安伯尘应当无法再走过插翅虎那关吧,插翅虎横刀守镇,啸日虎暗箭诛杀,即便是吕风起也得小心应付,何况是那个姓安的叛将……若换做他呢…… 不知为何,紫龙女眼前浮起一双坏笑着的眸眼,她摇了摇头,将脑中不该出现的人影散去。 大军疾行,马蹄如风,风声中隐隐传来一阵古怪的琴声,紫龙女黛眉一蹙,侧耳细听却并没发现除了风声马声外还有别的什么声音。 看来又是幻觉了。 紫龙女告诉自己,离开銮轿时,她下意识的回过头,静静看向銮轿中徘徊于希望和绝望间的少女,一脸羡慕。 第261章 最后一镇 第261章 最后一镇 磨着刀,喝着酒,华飞赤着上半身跨马镇前。 喝了一晚上酒,华飞的面庞已经红得发紫,双目迷醉,模糊不清。躲在镇中的将士们小心翼翼的张望着,时而担忧,时而焦急,却没一人胆敢上前相劝。昨晚那个想要溜回中都通风报信的斥候是什么下场,众人可都看在眼里,谁也猜不出华将军为何如此愤怒,人也变得暴躁起来,将那个斥候硬生生鞭笞至死,尸体随意丢在镇外,一夜下来已经开始溃烂。 将军虽勇猛,可眼下喝了一晚上的酒……那个叛将可是踩着王老将军的尸身而来。 将士们惴惴不安,又不敢上前劝说,只能看着将军横刀立马,一动不动的站在镇前,直到那辆蛟龙模样的战车踏着鱼肚白,破空而来。 窸窸窣窣的惊叹声不时响起,华飞手下的将士们怔怔的看向天头,盯着那辆短短七八日间家喻户晓的飞龙驾。 就在这时,冷哼声传来,不用说自然是华飞。 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华飞冷眼盯着由远及近的飞龙驾,虎目中醉意散去,目光也渐渐变得锋利起来。 他之所有插翅虎的绰号,却因他的双肩要比寻常人宽大很多,肩背处肌肉隆凸,将肩甲撑开,远远望去就好像插着两扇翅膀。也因他这副天生异相,华飞少时常遭人白眼,被陆司空收入军中后也饱受排挤,好在后来遇上了吕风起,他那两扇背肌的妙用也正是在那时被发掘出来。 往事已休,只余今朝同戚醉。 脑中突然冒出一句小曲,华飞抹了抹嘴,盯着天头的飞龙驾冷冷一笑。 一个纵身,华飞跃上马背,双膝微微弯曲,下一刻身体已化作出弦的利箭飞射向金光流毓的战车。 华飞的背肌扭动着,仿佛两把大桨不断的翻搅空气,流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的身体托起,与其说他是跃上半空,倒不如说他是依仗着那两扇背肌滑翔于天头。 两三个弹指刹那间,华飞手持长刀出现在百丈高空,盯着飞龙驾。 飞龙驾的帷帘掀开,少年青衫长枪在握,直视向对面的华飞。 七关破尽,三镇过二,只剩下一个中原镇,一头插翅虎,安伯尘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关南荒道上最后一个对手,身在半空,战意已酝酿至巅峰。与此同时,华飞也在默默注视着安伯尘。 第一次听说安伯尘是在他百日逃亡时,从南到北百战百败,非但不死,且还在一次次战斗、冲突中飞速成长,枪道突飞猛进,百日之后竟连十三骏也奈何不了他,时至今日,过七关闯三镇,再无一败。 他便是吕风起口中牵扯大匡气运的人? 身悬半空,华飞细细打量着对面的少年,怎么看也看不出安伯尘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默然对视,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华飞是安伯尘最迫不及待想要翻过的那座山头,安伯尘则是华飞最好奇的那道“气运”,彼此间闻名已久,也期盼已久。 晨风卷起荒道上的枯草,向两旁翻开,犹如两道波浪一南一北,荡向东面的中原镇。 华飞皱了皱眉,身处半空的他一眼便看到了手持斩魔棒的无华和另一边的张布施,两人不知何时已下了飞龙驾,一南一北,成掎角之势疾奔向中原镇。有朋千里来相助,安伯尘自然高兴,前来中原镇的路上三人便已商议妥当,安伯尘孤身驾车,而无华和张布施则在镇前落下,待到华飞出手之际两人强行夺镇,逼得华飞无法兼顾,打他个措手不及。 张无二人兔起鹘落间已跃入镇中,一手斩魔棒,两把眉心刀,当真是虎入羊群,杀得华飞麾下的将士嘶吼惨叫,且战且退。 然而出乎安伯尘意料之外,那华飞竟没丝毫动容,面色平静,不慌不忙,依旧好整以暇的注视着他,好似压根不在乎那数百将士的性命。 连自己的生死荣辱都毫不在乎,华飞又怎会在乎别人?他只在乎过一个人,可随着光阴荏苒,华韶一去不复返,他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可在乎的。 “气运?你一小小少年,区区郎将,同大匡气运何干?同某又何干?” 华飞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粗犷,却因那丝苦涩而少了几分豪迈气息,像是在问安伯尘,也像是在问他自己。 他没等来安伯尘的回答,等来的却是银白色的长枪。 越近魏国,安伯尘的心情越是急切,哪有心思和华飞废话?更没空听他在这自怨自艾。 手腕一抖,枪尖划出一道气旋斩向华飞的右脖,安伯尘一踮脚尖飞身而出,在半空将飞龙驾收入珠链,随后不再留手挺枪刺向华飞。 华飞仍旧古怪的悬浮于半空,直到气旋劈来时方才闪身避开,扬臂挥刀战向安伯尘。 中原镇里,张布施已经收手,无华仍未尽兴,手持斩魔棒大杀四方,戍守镇子的中都兵死的死逃的逃,没过多久便将脚下的土地让给无华二人。 看到无华和张布施大功告成,安伯尘也不欲久战,手腕枪花避开华飞那一刀,御风飞退五六步,四指握枪,右手猛转,搅动空气在天头聚成螺旋气柱。 闪闪发亮的枪尖上,赫然悬浮着一柱锥形气旋,雷光闪烁,风水火三势奔涌,看得中原镇中的无华啧啧称奇,张布施嘴角微翘。 两人都没打算出手,一来离着尚远,二来大势已定。数百中都兵马被杀散,华飞虽有五虎之名,可也孤立无援,气势必定一落千丈,安伯尘又有一手神乎其神的枪技,想来将华飞打下天头应当不成问题。 “破!” 端平枪柄,枪臂一线,安伯尘迎向天头长风,对准华飞刺出银枪。 银枪咆哮而出,那道螺旋气柱则脱离枪尖,抢先一步飞出,转眼间已轰至华飞身前三丈。 隔着枪尖发出的银白气旋,安伯尘望向华飞,眉宇间露出诧异之色。 华飞没有技御空气,更没有放出刀技战阵,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安伯尘,颊边微红,双目圆睁,仿佛醉酒未醒一般。 就他这样也能成为五虎上将? 安伯尘心中疑惑,可手底却没停顿半分,银枪如龙,一往无前。 就在螺旋气柱距离华飞仅剩三四尺,猛烈的气旋已吹起华飞深褐色的长发时,华飞似才大梦初醒,嗤笑一声,卷起长刀劈向螺旋气柱。 没有技御空气,没有刀技战阵,华飞就如同昨日的王越一般,仅凭手中长刀,轻描淡写的迎向安伯尘足可开山断湖的螺旋气柱。 当然,和王越宠辱不惊的淡漠不同,华飞嘴角挂着浓浓的不屑和讥讽。 “破!” 高喝一声,华飞眸中腾起如潮白火,肩背处的肌肉陡然膨胀开,衬着他的虎目颔须,倒真有几分像那传说中的插翅虎。 一刀劈落,将近一万五千斤的巨力顺着颤抖的刀尖狂涌而出,倾刻撕裂了螺旋气柱,轰中无邪。 第262章 巧施计,败华飞(上) 第262章 巧施计,败华飞(上) 只一刀便破去安伯尘如今的杀手锏,比昨日的王越还要轻松。 王越的重剑虽写意,可也是瞄准螺旋气柱的破绽,以巧技破去,哪像华飞这样纯粹靠着远超常人的臂力,蛮不讲理的一刀直接撕碎螺旋气柱。 虽没典魁那般恐怖,可也相差不远了。 安伯尘勉强拨开那股刀力,抽身而退,脚步紊乱,面色发白。 果然,华飞能够跻身五虎绝非浪得虚名,光是他超过一万五千斤的臂力,天下间便鲜有人能敌。 安伯尘御风而走,心中暗道。 发出螺旋气柱非但没能占得便宜,反而在华飞的刀下吃了暗亏,安伯尘只觉内腑气血翻涌,不由想起了神仙府上临走前火神君对他说的话……十日内切莫久战,否则…… 否则什么,安伯尘并没听完,可不用想也知道绝非什么好事。 然而,和华飞这一战势必不会太短。 心头苦笑,安伯尘手捏印法,御风而上,避开华飞平铺而来的刀浪。 华飞跟随吕风起那么久,岂会还没踏足顶尖道技之境,适才那一刀无非是想给安伯尘一个下马威,接下来刀刀技御空气,气旋如浪,自刀锋涌向安伯尘。 面对华飞势大力沉、刀刀重如岳的进攻,安伯尘捉襟见肘,只有招架之力而全无还手之能。 安伯尘御风而飞,在天头对敌本是占尽优势,奈何华飞肩背处的肌肉膨展如翅,竟能搅动气波将他载于天头,兼之威猛霸道的刀势,不足十合,安伯尘眼看便要败下阵来。 黑风从北面飘来,风中钻出一长一短两把墨刀,从侧面飞斩向华飞。一股金沙从地面扬起,扶摇旋转,金沙中若隐若现着一个光头少年,双手合棒,一声厉喝举棒砸下。 眼见无华、张布施齐齐来援,安伯尘心头一喜,止住退势,单臂握枪轻轻摆动着。 “轰隆!” 天色陡然变得阴沉,天云间,紫电闪烁,随着安伯尘眸中翻腾起雷潮,紫雷从天而降垂落无邪,短短片刻间,千百道紫雷齐聚于安伯尘周身,妖娆如蛇,锋利如枪,却是聚雷势所成的枪道战阵。 旷野多风,于旷野取风势为战阵,在高天之上,自然是取天雷为战阵更为方便。 冷眼盯着一刀一个将无华和张布施劈飞出去的华飞,安伯尘手心旋转,迈步上前,带着枪道战阵冲向华飞。 华飞皱了皱眉,似也察觉到了安伯尘这一招的不简单。 转过身,天峡虎将注视着蜂拥而来的紫雷之枪,神色渐渐变得郑重。 舞了个刀花,华飞沉下眉头,悬浮于空气中,一股玄而又玄的气势从他身上升起。 紫雷幻化的枪气堆积如浪,从四面八方涌向华飞,转瞬即到,可就在这时,只见华飞双肩猛震,眸中散发出夺目的光彩,随后手举长刀劈斩向他面前的空气。 “咔嚓!” 华飞一刀落下,竟在空气中劈开一道裂缝,裂缝后是茫茫虚空,内中云雾缭绕,看不明晰。 而安伯尘枪下的战阵则被一股脑的吸入虚空中,若非收枪及时,指不定安伯尘也会被收入其中。 华飞或许没能突破武道第二层境界,无法凝聚出战阵,可凭着他那对“肉翅”,他操控空气的技巧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安伯尘喘息着,看向对面一脸桀骜的猛将,胸口稍显沉闷。 此人相当于半个典魁,螺旋气柱和枪道战阵都奈何不了他,甚难对付。如此,只能用那一手了…… 打定主意,安伯尘不攻反退,抽身跃出战圈,朝向无华和张布施使了个眼色。 无华心领神会,同安伯尘一起落回地面,忽然开口喝道:“安兄,你大事要紧,此处就交给我和穿布鞋的。” 安伯尘略一犹豫,看了眼张无二人,又看向闻言立马从天头落下的华飞,点了点头,一个闪身,迈开脚步便向东面奔去。 “小贼休走!” 华飞在此守关只为了亲手擒杀安伯尘,让那人看看究竟何为气运,眼见安伯尘竟夺路而逃,华飞恼羞成怒,自然紧追不舍。 除了华飞外,还有一人皱着眉。 那人站在中原镇东北之隅的山坡上,猿臂而独目,手挽金弓。 之前那一战黄霸天看得清楚,即便安伯尘、张布施和无华三人联手,也不一定能在华飞手下讨得便宜。 五虎和吕风起几人相比虽差上一筹,可也各有绝学,如他的箭术,王越的剑道。而在五虎中,不以兵器闻名者,只有华飞。华飞虽使长刀,可说实话,他的刀术并没多强,他使长刀不过因为比较趁手罢了。可华飞却有一样绝学是其余四虎比不了的,他对于力量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性,运用力量驾驭空气,在这一点上,他做得比其余四虎都要好许多。 五虎中,黄霸天最不想得罪的便是华飞,一来因为华飞背后的吕风起,二来也因为华飞此人是个犟脾气,只认死理,恩怨太过分明,一旦被他恨上那一辈子便是他的仇人。 箭已在弦,已锁定那个持枪而逃的少年,黄霸天久久没能拉开弓弦。 虽说现在是射杀安伯尘的最好时机,可他不得不考虑华飞的想法,华飞对安伯尘志在必得,若无意外,这场大功也将归华飞所,如果他现在毫无理由的插上一脚,华飞定以为他是想抢功,一旦华飞认准了,黄霸天再怎么解释也没用。 望向中原镇前越跑越慢的安伯尘,黄霸天暗叹口气,缓缓收起啸日弓。 昨日那一箭足足用了他九成功力,安伯尘能不死已是大幸,眼下竟还苏醒过来和华飞斗了十来合,定是依靠什么秘法来维持元气,可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里他又如何能完全恢复伤势,此时尚能强撑,再过半炷香时间,等到伤势发作,他估计连走路的力气不会再有了。 望向渐渐追赶上安伯尘的华飞,黄霸天如是想道。 他来此的目的只是因为陛下放心不下七熊三虎,陛下要的是安伯尘死,那谁杀死安伯尘都一样,即便他不出手也无所谓。 可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一道黑风后来居上,掀起漫天沙尘枯草,将安伯尘和华飞笼罩其中。 黄霸天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安伯尘回身杀向华飞,嘴角泛起得逞的笑意。 糟糕,莫非这是他们的诡计? 黄霸天心头一震,啸日弓已在手中。 安伯尘虽修为实力逊于华飞,可这一路上他面对的那些对手,哪一个不是强于他的存在?即便如此,他仍将那些强大的对手踩于脚底,过关斩将,直走到这最后一镇。 黄霸天可不想眼睁睁的看着华飞葬送于此,就如昨日的王越。王越是孤家寡人,华飞可不是,他身后还有吕风起,还有中都数十万大军,他若死了,天下局势又将变化。再者,若他黄霸天见死不救,无论是吕风起还是陛下那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深吸口气,黄霸天不再去担心华飞如何如何想,独目中腾起一丝白火,开天眼望去,夹住金箭,弯弓而射。 黄霸天只顾着对准“安伯尘”,并没发现,在他祭白火开天眼的那一刻,还有一人也打开了天眼对准黑风笼罩下的那两人。 低喧佛号,英俊的少年僧人冷笑着,睁开眉心竖目。 倾天。移形。 第263章 巧施计,败华飞(下) 第263章 巧施计,败华飞(下) “噌!” 弓弦落下,金箭撕破空气,仿佛一头奔走在空气下的凶兽,看不见其行踪面目,却能感觉到那股将空气燃烧融化的凶猛气息,从中原镇东北发出,弦声未落,箭气便已轰至于安伯尘和华飞缠斗那片乌云下。 “总算了结了。” 收弓,挂回腰间,黄霸天喃喃低语着,长舒口气。 那一箭他足足用了十成功力,别说偷袭,便是战场斗将,堂堂正正对敌,天下间能挡住者屈指可数。 黄霸天如是想着,正欲转身离开,就在这时黑风散去,黄霸天余光所及面色陡然一僵。 青衫银枪的少年好整以暇走出,他似乎早就知道黄霸天的存在,竟还朝东北看来,施施然拱了拱手。 而那支金箭也没落空,黑风中只有两人,既然没射中安伯尘,那箭自然射中了华飞。 中原镇前,风吹沙尘扬,荒草寂寞天。 来自中都吕风起麾下的虎将单膝跪地,喘息粗重,他的左手鲜血淋漓,手心紧拽着一支金箭,箭尖插入胸口两寸,鲜血流出将浓黑的胸毛染红。黄霸天暗施冷箭,又是十成十的功力,强如华飞也防不胜防。 幸好黄霸天这一箭引动空气,千钧一发间华飞总算有所察觉,却也来不及用刀,左手回缩,在金箭入胸两寸时抓住箭柄。猛烈的箭力割裂了华飞的肉掌,箭尖虽只入肉两寸,可箭力却长驱直入,直捣华飞胸腔。 初时的平静过后,华飞身体一颤,吐出一口发黑的鲜血。 而远处的黄霸天则早已目瞪口呆,满脸难以置信。 黄霸天苦等良机,千般考虑,到头来还是落入安伯尘三人的圈套。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早在来中原镇的路上,安伯尘三人便已商量妥当,若是华飞太过厉害,三人联手都对付不了,那便只能借黄霸天的啸日箭杀之。 安伯尘看了眼不远处久久未起的华飞,随后笑着看向迎面走来的张布施,张布施一招奏效,也颇为满意,可当两人的目光寻向无华时,却同时一愣。 荒道远处,少年僧人笔直的站立着,一动不动,非是他不想动,而是身形僵硬,仿佛泥塑木雕,久久无法迈出脚步。 自打离开倾天寺后,无华使用天目的次数愈发频繁。 天品修士需得祭白火运于双目,才能在双目中开辟天眼,施展天目神通。同样是天目,无华的却是生来便有,内藏玄奥,岂是天品修士所能比拟。 然而,眉心竖目所蕴藏的力量太过巨大,玄奥无穷,非天品境界无法支撑。 无华的修为仍停滞在地品,按理说十天用一次已是极限,偏偏他出了倾天寺后,就仿佛脱缰的野马,随心所欲,全然忘了他师父也就是秦国神僧的叮嘱,短短数日间连连施展目神通,已不下三次。 这一招倾天。移形虽以倾天寺命名,却是藏于天目之中,无华生来便会的神通。 生来便会不一定能施展得出,无华能感觉到许许多多的本领神通藏于他的眉心竖目中,大多又高又远,只能看到,而无法触及。可为了这一战,为了借助黄霸天之手将插翅虎华飞斩杀于中原镇,无华不得不用尽全力去采撷那招神通。 倾天。移形——以天目为镜,将安伯尘和华飞的身影互调位置,至少在黄霸天眼中,安伯尘是华飞,华飞则是安伯尘。 安伯尘为饵,张布施祭黑风为掩护,无华则开启天目施展移形神通。 当无华自告奋勇主动请缨时,安伯尘和张布施都没异议,只当这天目神通对无华而言轻而易举,此时看来,两人方才发现大错特错。 “无华,你……” 安伯尘满脸关切道,还未说完,就被无华打断。 无华的面庞和他的身形一样僵硬,英俊的面容仿佛大理石般,紧绷着,看不出丝毫表情。 “杀!不杀后患无穷。” 即便全身僵硬无法动弹,无华的杀心依旧未减,又或者是因为某种缘故,他的眉心竖目圆睁着,从眼白到瞳仁都是猩红如血,暴虐而凶残,连带着他的性子也陡然变得分外嗜杀起来。 安伯尘一愣,回头看向艰难起身的华飞,并没下手。 世人皆知华飞和吕风起的关系,安伯尘自然也知道。安伯尘可以杀七熊,可以杀王越,却不能杀华飞,他若杀了华飞,就等同于把他的小命送到那杆方天画戟下。这个道理安伯尘懂,张布施懂,无华也应当懂才是。 余光中,安伯尘就见张布施突然从袖口撕下大片麻布,走到无华身边,一个巴掌拍落,用麻布按上无华额头,遮住眉心竖目。 血眸隐去,无华打了个趔趄,双目中泛起困乏之色,随后竟摇摇晃晃的倒在张布施怀中,一睡不起。 张布施愁眉苦脸,放开也不好,继续抱着也不是,总之满脸尴尬。 东北山坡上的持弓人已不见了踪影,也不知何时还会出现,安伯尘收回左眼目神通,凝目看向对面的华飞,正酝酿着说辞,却见华飞猛地拔出金箭,血珠从伤口飚出,染红了一地枯草。 “血光之灾……这便是你算出的结果吗?” 双臂用力,将金箭折成两截,重重甩到身后,华飞面朝北方,歇斯底里的大笑着,笑到最后声音渐渐变低,游走在午时变得灼热起来的暖风中。 “不过,我是你吕风起的人,就算败了,顶多受受辱,看在你的面子上,天下间也没人敢动我。” 华飞自嘲的笑着,收回目光的瞬间,虎目黯然,面颊无光,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来岁。 在和气运的较量中,华飞终究还是落于下风。中原镇之战是他此生少有的败仗,华飞并非百胜将军,他也曾输过,可从没输得如此屈辱,因为每每他落败不敌时,都会有一匹骏马,一杆画戟从后杀至,将他的敌人捅穿肚皮,挑上天头,华飞纵然败也是洋洋得意。 像今天这样饱受屈辱的战败,是第一次,却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华飞笑着摇头,捂着伤口的左手在颤抖,鲜血从指尖溢出,少时便将整只手染红。 “呆在这做甚,还不抢你的女人去?” 抬起头,华飞看向安伯尘,一脸疲态,却仍旧大笑着说道,自嘲之色溢于言表。 朝向华飞拱了拱手,安伯尘并没说话,极目远眺,过了中原镇依稀能看见数路烟尘,从东北、正北、西北三方直飙向关南魏地。魏地北境,八千人马簇拥着华美如宫殿的銮轿,一路向北。 心头一阵疾跳,安伯尘下意识的握紧双拳,苍白的脸上稍显血色。 过了中原镇,便是一马平川,虽有迎亲队中的大军,可有威胁的名将们都在这关南荒道上,或是败,或是伤,或是亡,或是不战而去,和她之间的阻碍越来越少了。 耳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安伯尘回头看去,却是张布施抱着无华,面红耳赤的走了过来。 “安兄弟……” “张兄还是先去照顾无花吧。奇怪,这大中午的,天怎么突然阴了。” 安伯尘说着,看向天头,就见一抹乌云慢悠悠的飘来,将红日遮蔽,越积越沉,似要将天峡关下卑微的荒道压垮。 张布施也知道他带着无华随安伯尘去抢人,只会变成累赘,点了点头便和安伯尘作别。 安伯尘向东,张布施向西,重伤的华飞则迈着蹒跚的脚步,拖着长刀步行向北。 乌云倾轧,天色黯淡。 冷风自北起,呼啸着吹过荒道,将枯草压成波浪,连绵起伏。 不知为何,安伯尘越走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随着天色愈发阴沉,冷风愈发急促,安伯尘的心脏扑通扑通疾跳,猛地回头望去。 荒道西面的张布施似也有所察觉,身形一僵,在安伯尘回头的瞬间停下脚步,同时扭头看来。 隔着三里寂寥荒道,枯黄草叶,安伯尘和张布施遥遥相视,眸中同时闪过一丝惊讶。 第264章 云翼斩华飞,风起天峡北 第264章 云翼斩华飞,风起天峡北 除了安伯尘和张布施,这片荒道中还有一人。 曾经豪放洒脱、不可一世的插翅虎华飞,此时正踽踽独行在行往中都的枯草地上,大风起,干枯的草叶乱舞着,漫过华飞的膝盖,似想要用它们微不足道力量阻挡华飞的脚步,却终究难逃被踩趴的命运。 冷风一阵阵的吹来,风的絮语和呼啸回荡在华飞耳边,风声中似乎还藏着些什么。 脚步陡然止住,华飞停在草浪中央,双眼眯成一条细缝,歪着头注视向侧前方。 从安伯尘的角度堪堪能瞧见华飞微扬的嘴角,以及紧握刀柄的右手。 这一瞬,安伯尘终于明白了是什么令他心头不安,迫使荒道上的三人都停下脚步。那是一股极其细微的杀气,之所以细微,是因为发出杀气者刻意隐瞒,然而,整个天象都随着那人的杀气发生变化,纵然他想隐瞒,却也瞒不了多久。 至于那股杀气的来源…… 顺着华飞的目光,安伯尘遥望向华飞左前方,草浪翻飞,随风而飏,一波高过一波,草浪下似藏着一头庞然大物。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你总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敢杀我的人吧。” 华飞冷笑着,啐了口血沫,双目中重燃光彩,死死盯着由远而近的草浪。 猛将如华飞者,他们的伤灵丹妙药治不了,妙手神医也治不了,能治好的也惟有燃起他们斗志的对手了。 天色愈发阴沉,大风愈发激昂。 转瞬后,那股草浪便奔涌到华飞脚前,华飞哈哈一笑,右臂划过一道残影,拔起长刀正欲斩向那股草浪。 然而,令华飞、张布施和安伯尘同时惊讶的事发生了。 从翻飞的枯草下钻出的是一头棕红色的烈马,扬起前蹄,悬停于华飞身前。 就在华飞愣神的那一刻,异变突生。 一道刺眼的冷锋从马腹下游走而出,随着那个藏身马腹的男子一同滚落华飞右脚边。 起身。 旋腰。 抽刀。 眨眼间,那人便已完成了他的刺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安伯尘终于知道来者为何要刻意隐瞒杀气,他若是不隐瞒,莫说这关南荒道,整个中原之地、天峡南北都会知道他来了。那是股强烈到极致的杀气,丝毫不弱于安伯尘所遇到的漠北狂龙典魁,不同的却是,那股杀气好像是用了长长一路、漫漫一生酝酿而成,待到巅峰后便会飞速回落,因此,那股杀气最多只能发出三刀。 却是日残月殇地裂的三刀。 莫说三刀,天下间能敌此一刀者,单手便能数尽。 荒道中,风扬草飞,一身青色战袍的男子站直身体,冷冷盯着华飞的背影。 他身材高大,很是魁梧,也不知他如何藏在狭窄的马腹下,躲过华飞的目光。他颔下生须,面如重枣,生着一双丹凤眼,眯起时,精芒如剑。 “从今日起,大匡只有三虎了。” 低沉的嗓音响起,华飞却已经无法听见。 一抹白光从荒道中央暴绽而出,仿佛飞瀑横泻,撕裂空气,将十里荒道的枯草吞入不知身在何处的虚空。斩破虚空后,青色的刀锋却仍未止住,酝酿到巅峰的杀意贯入长虹,自刀尖发出,飞射向千丈高空的乌云。 “轰!” 一刀斩碎乌云,气浪在流转的日光中向四面八方荡开,云海云波下,是一颗高高飞起的头颅,头颅上虎目圆睁,直直盯着中都方向,一半嘲讽,一半懊悔。 纵然是位列虎狼之巅的西平伯华飞,面对滚滚压向大匡的十年气运,亦如适才挡在他脚下的枯草般微不足道,一意孤行终免不了尸首两分的下场。 即便华飞此前身受重伤,可能将他斩杀于一合之内的,怎么也不会是无名之辈。 五虎上将中,安伯尘已见过四人,除了黄霸天外,王越和华飞都曾交过手,各有各的独门绝学,不愧五虎之名。然而,眼前这人却让安伯尘想起了典魁,同样的冲天杀意,同样的霸道冷冽,五虎之中,此人当列第一。 盯着那个收刀回鞍,看着华飞尸身手撸长须的男子,安伯尘心中恍惚。 安伯尘知道这人是谁,原先镇守第二镇的虎将,楚国关云翼,却不知为何在安伯尘闯过第一镇后不战而走。 彼时他若守那第二镇,也不知自己还能否活到现在。 流云翩跹,日光渐渐变得暖和起来,安伯尘暗舒口气,初时的恍惚散去,不由暗暗思索起这员楚国虎将出手斩杀华飞的目的。 华飞和关云翼都是被匡帝调来关南荒道,守关辖镇,拦截自己的上将,按理说他们同处一个阵营,关云怎么也没有杀华飞的理由,只除非…… 心中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安伯尘挑目遥望东北方向,左眼目神通打开,掠过扬起的烟尘,安伯尘看到了东北那路大军的战旗楚。 果然,十三诸侯中最强的东楚终于按捺不住了。 关南荒道七关三镇,损兵折将,想来楚国准备借此挑起事端,对付昏君赵玄旭。想要对付匡帝,则必须先过中都,想要过中都,则需杀了吕风起,想要杀吕风起则先断其臂膀插翅虎华飞。 “看来楚王定有高人相助,否则如何能掐准时间,恰到好处的避开吕风起的耳目。” 安伯尘喃喃道,心中暗喜。 闯过七关三镇已是可喜可贺,没想到楚王还送上一份大礼,他这一出兵,匡帝定要分兵迎敌,说不定直接调走迎接红拂的军队,如此一来安伯尘和她最后的阻碍也没了。 “敝国君上已发檄文,召天下诸侯共聚于天峡关,勤王讨贼。” 安伯尘正思索间,耳边传来低沉冷漠的嗓音,抬头看去,却是那员东楚虎将抚须说道。 复杂的看了眼安伯尘,关云翼拍马而走,却在掉转马头时抛下一句:“有人让我给你带句口信。若欲成事,墨云为基。” 看向一骑绝尘的关云翼,安伯尘怔了怔,渐渐的,脸上浮起一丝古怪。 “这么多年没见,原来他跑去东楚,又干他谋国乱世的老本行了。若欲成事,墨云为基……那萧老头是想让我重回琉国以为根基。可若是我今日事成,哪还会流连这乱世。” 笑着摇了摇头,安伯尘极目远眺,四面八方烟尘滚滚,也不知有几家诸侯发兵开往天峡关。 做戏做了二十二载,一朝谢幕,以雷霆之势震慑群雄,可当安伯尘过关斩将,又一次在匡帝的龙颜上划了一刀后,但凡未失野心和自尊的诸侯都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楚国依仗天时地利,广积钱粮,兵强马壮,又有五虎之首的关云翼,以及堪敌吕风起的上将李紫龙,君臣贤明,百姓齐心,自当伯诸侯,为群雄之首。秦齐随后,剩余十方诸侯也将陆续登场,大匡的战国岁月从天峡会盟之日起,正式拉开帷幕。 然而,这些和安伯尘无关,安伯尘过关斩将,在天下人震惊的目光中一路走来,不过是为了夺回本该属于他的那一切。 或许等到救下她,安定好一切,便是全心全意踏上道途之时。 正午的日光滚烫灼热,火风扑面,安伯尘强吸一口太阳之气,稍缓脏腑间传来的阵痛,随后向东走去。 刚迈出两步,安伯尘猛然停下,仰起头,怔怔地朝中都方向望去。 中都天塔,斜立入云。 在塔尖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孑然出尘的男子,阳光铺洒,流淌过他冷峻得毫无烟尘味的面庞,猿臂侧,画戟艳如血。 世有真龙,冷眼旁观,非是不出,怒时未到。 第265章 三龙争雄 第265章 三龙争雄 山道冗长,清风飘渺。 一袭白袍的男子踽踽独行。 没有富家子弟的目中无人,也没有贵公子的骄矜,肌肤古铜的高壮男子神色淡漠,当他的眉毛不再拔起,凹陷的双目不再腥红时,雪白的衣袂间竟也沾染上几丝温文尔雅的气息,和这午时的日光一样温醇,暖人心脾。 抬起头,刀削斧砍般俊朗的面庞上浮起一丝欣慰,典魁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又整了整衣衫。 清风飘摇,从云峰间落下,掀动着典魁粗硬的头发,褐色瞳仁中俨然现出一座道观。 那道观立于盘旋而上的山道之巅,云雾缭绕间透着出尘的气息,非凡人所能与之。 停下脚步,典魁朝向道观望了许久,待到清风全都旋停于他脚下,方才朗声道:“在下漠北典魁,不知西极老人可在观中?” 沉厚的嗓音回荡在群山云峰间,几息后不见有动静,典魁皱了皱眉,刚想继续攀爬,却听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 堆积在山道间的云雾渐渐拨开,露出一个庞然大物。 来者是一个五六岁的童子,粉雕玉琢,却骑在一头水蓝色的巨狼背上。那狼身形巨大,足有一匹成年骏马大小,看向典魁时,绿油油的眼里满是警惕。 “典居士有礼了。” 那童子笑吟吟的看向典魁,欠身作礼,随后叹声道:“典居士恐怕要白跑一趟了。我家先生早在三日前就离观云游,寻友人谈道去了。” 闻言,典魁眉头又皱了起来:“如何这么巧?莫非西极老人算准典某会来,方才云游论道?” “噗哧……”那童子一脸古怪,忍俊不禁道:“典居士还真是……罢了,实不相瞒,我家先生早先算出今日有大事发生,天下生乱,恐往后有世俗君臣前来寻他,于是云游避之。并非专为躲避典居士。” 童子这话实已在讥讽典魁自作多情,典魁却不怒不恼,转过身,隔着西境群山峰峦、云烟飘渺遥望远处的大匡地界,面露深思。 自从那日在关南荒道和安伯尘交手后,典魁气势颓落,不宜再战,遂远走西境,欲访传说中的西极老人,以备日后和吕风起的那一战。好不容易寻到此处,却被告知西极老人不在观中,典魁自然不甘。 大事发生,天下生乱……究竟怎样的乱子居然让这等游历过仙家福地的世外高人也要云游避祸? 典魁遥望东方,心中好奇。 大匡边陲之地常有奇人异士,比如北方大漠的苦修士,又比方说极西之地的隐世门派,大多一脉单传,如西极老人。在这些奇人异士中,西极老人算是最有名的一个,原因有二,一是他的爱徒李紫龙,二是他曾传授过吕风起一戟。世人道他枪箭戟三绝,也不过是以讹传讹,在极西之地的奇人异士中,西极老人名气虽大,却绝非最强者。 这些隐居世外的异人修为虽不如神师,可各有各的神通本领,若有心去红尘博个功名易如反掌,奈何他们大多是闲云野鹤,不争名,不好斗,只求逍遥自在。 典魁在漠北修行时,遇一拜访漠北苦修士的异人,闲聊天下见闻,曾道极西之地高人辈出,虽无神师境界的修为,却有异法通达仙家宝地。典魁不信,那异人笑着和他讲起了洞天福地,五镇海渎,十八靖庐等等。听得典魁目眩神迷、叹为观止,心想若非是他太会吹牛,便是他所言属实,极西之地真有人曾到过仙家宝地。 总而言之,极西的异人们是超然于大匡外的存在,或许没有神师们实力强悍,没有天下虎狼能打能杀,却是居士一流,逍遥自在,不受世俗所扰……这样的人物却因大匡生乱而避祸云游,西极老人究竟在怕什么? …… 就在这时,典魁游离的目光陡然一凝,紧皱的眉毛也在同一时间高高拔起,褐色的瞳仁中溢出一抹腥红,仿佛滴落在水碗中的血珠,短暂的静寂后遽然弥散开,弹指间已将典魁的一双虎目盈满,血色斑斓。 翻腾的血雾自典魁脚底荡开,却是他一生杀伐所积累的煞气,此时正不受控制的涌出,在山道间堆满厚厚一层,扬起间如蛟如龙。 “果然,果然……天下大变,这些疯子们一个个都要发作了,大祸至矣……” 骑着巨蓝狼的童子喃喃低语着,面露惊惶,也不理会矗立在山道中央的典魁,调转狼头便往山巅跑去。 刚跑出半里,童子只觉脚下的山石突然颠簸了起来,脸色微变,童子连忙回首望去。 然而,他的目光尚没落到典魁身上,就被另一物吸引。 那是东方的天野,没了日光,没了流风,没了从极西群山遥遥望去时的波澜壮阔,只剩一柱冲天而起的金乌光芒,千余丈之高,仿佛一条横亘天地间怒龙,勃然咆哮,吞云食气,遮天蔽日。 震耳欲聋的鸣啸声从远天传来,荡遍十三诸侯、五方行省,无尽的威压随着怒焰散布开来。 “神师?不对……还差一点。可就算那几个小神师回来,恐怕也不是他吕风起的对手了。” 骑着巨狼的童子喃喃自语道,眼中的“惊慌”之色渐渐散去,满脸复杂,许久苦笑道:“当初我若不传他那一戟,或许也不会有今日之祸了。” 又看了眼底下山道中的典魁,童子摇了摇头,骑着蓝狼向山路旁侧的山涧跃去,坠入看不到底的深渊,少时不见踪影。 倘若典魁看到这番情景,听见童子所言,定会大吃一惊,不过此刻他恐怕也没时间去惊讶。 中都天塔上,那个被他视为毕生对手的男人挥戟击天,沉默着发泄着心中滔天怒火。 赤裸双脚苦修于戈壁荒凉地,八年后,典魁自认已经掌握足够强大的力量,当能一雪前耻,将吕风起斩于大匡太清殿前。可命运素来公平,典魁在成长,吕风起也在成长,当成为大匡第一人对吕风起而言已再无任何意义时,他毅然闭关修道,只求打破头顶三尺神明,踏足大道。 而今一怒出关,吕风起虽未突破神师,可正如西极老人所言,他真正的实力已能斩杀神师。 群雄并争,虎狼云动,如典魁、李紫龙、关云翼者,无不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人物,无论放在哪一个年代都足以成为史书中的主角。却因吕风起的出世而黯然失色,至少在赵玄旭这段史书中,他们只能沦为配角,匍匐在那人的绝代风华下。 可又有谁会甘心?又有谁不想成就一世绝唱? 至少典魁不甘。 一身白袍的魁梧男子脚踩堆叠如山的血煞之气,静静注视着中都天塔上的男子,眸中的血色愈发深沉,旋转着,似在酝酿着什么。 从中都到极西之地,相隔何止千里。 数千里之外,吕风起侧目,漫不经心的望了眼典魁。 这冷漠而轻蔑的一瞥将典魁彻底激怒。 “轰!” 山摇地震,两轮红火的“巨日”从极西群山升起,“日光”迈过重重云雾后,化作一条狰狞咆哮的“狂龙”,卷动风云,扑向中都之巅的那条真龙。 就在典魁发出战意的同时,中都之东,也有一人悬缰停马,银枪点地,面无表情望向塔尖上的身影。 如今的大匡千万里河山,能有资格和吕风起一战的,除了典魁,便只剩下他。 吕风起一怒出关,挥戟击天,威压天下虎狼,典魁不甘,而他李紫龙再如何生性淡漠,也是有着一腔热血的大好男儿,又怎会甘心屈居人下,弯腰匍背。 “轰!” 天峡摇晃,大地颤抖,又是一条银白色的“长龙”游走过百里山河平原,在中都天塔前陡然腾起,昂首掀爪,咆哮着,扑向那杆画戟的主人。 第266章 征兆 第266章 征兆 吕风起怒击长空,一来发泄心头的愤怒和哀恸,二来则是想凭他一己之力震慑群雄,削弱天下虎狼的信念和意志,令诸侯联军止步天峡,逼得楚君无功而返,再趁乱杀之为华飞报仇。 亏得还有典魁和李紫龙这两个绝世猛将,在吕风起的方天画戟即将把虎狼们的雄心壮志击碎时,悍然发出如龙般的战意。 典魁于西,火龙自西起,李紫龙在东,银龙从东来,同时轰向那个站在中都之巅,凌驾大匡虎狼的男子。 百姓们看不到听不见,蜂涌奔向天峡关的各个诸侯国的将士们也只能感觉天气和周围气氛的怪异,唯独拥有天品实力的虎狼之将们,以及隐于西、北的异人修士们,方能看见翱翔缠斗于天云间的那三条“真龙”。 “轰!” 天头又传来一声巨响,从东、西两方出兵发往天峡关的诸侯大军无不止于道左,士卒们张望向面色苍白、下令按兵不动的主将,心中好奇。转眼后,就见乌云弥漫,间或还有雷光闪过,天色从明亮变得漆黑,乌云之上似乎堆积着滂沱大雨,却又久不降下。如此这般,已来来回回上演了好多次,将士们起初还一脸惊奇,可渐渐的,随着自家将军的脸色愈发难看,他们也不由紧张起来,再看向那座陡峭高耸,直插云霄的天峡雄关,只觉胸口闷的慌。 老天爷这般作怒,又是打旱雷,又是降云的,可是想把天峡关压塌?还是君上兴不义之兵惹恼了老天爷? 天峡关东西两侧的荒道上,军心惶惶,楚、秦、齐三方大国相约会盟,可大军还未开到天峡关便已士气大跌。士卒们愁眉苦脸的看着天头,间或望一眼匍匐在重重乌云下的雄关,心里直打鼓。 而在关南,却有一支人马没停下,眼见天象大乱非但没慌,相反的,当斥候回报东楚和齐秦三路大军按兵不动时,两位主将都长舒了口气,下令全军开拔,火速赶往天峡关。 “快到了。” 铜雀笼龛旁,穿着紫裙的少女面无表情的说道。 “啪”,一颗白子从案头滑落,在狐皮地毯上轻弹了几下,随后滚落两人之间。 紫龙女收回遥望天峡关的目光,转目看向坐在案前摆弄着黑白子的少女,黛眉缱绻,正欲将棋子拾起,就听司马槿突然开口。 “既然将入天峡,你也没什么可不放心了,还不将珠链还我。” 闻言,紫龙女心头一紧,直直盯向那个目光平静,被白玉面具遮挡住喜怒哀乐,看不出在想什么的少女。 莫非她知道了……知道了那个冒天下大不韪的贼子已过尽七关三镇…… 不可能。 一瞬的惊疑后,紫龙女迅速平静下来。 司马槿表面享受贵妃待遇,实则软禁于大军,除了自己,这一路上都没人能和司马槿说上话,而她一身修为也被自己禁锢,无法通过别的手段知道銮轿外的事,更不会知道她念着的那个人正往这赶来。 “还不可以?” 紫龙女正想着,耳边传来少女冷漠的质问。 当然不可以,好不容易打消她心中那点念想,怎么能将珠链给她?这珠链定是她和安伯尘联络所用,若将珠链给了她,她岂不是要知道安伯尘正往这赶来,到那时更是手段百出,令人防不胜防。 抬起头,紫龙女看向司马槿:“等过了天峡,自会奉还。” 司马槿闻言不恼不怒,点了点头,也不去管那珠链,继续拨弄起盘中的黑白棋子。 “琅妃若无它事,奴婢先行告退。” 越接近天峡关,紫龙女愈发有礼数起来,朝着司马槿屈膝作礼,随后向銮轿外走去。 司马槿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盘中棋子,余光却紧紧追随紫龙女的脚步,心跳微快。 她是司马家冰公主,是八百鬼军斥候的统领,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我行我素的女子,就算玉石俱焚,她也不会让自己进入那座代表天下最强武力的雄关,以及那个被上千万人朝思暮想的宫殿。 现在尚未到玉石俱焚的时候,这一路上紫龙女虽对她严防死守,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不放过,还禁锢了她的元气,封印了她的伏妖,可司马槿的依仗又岂会只有这些?用了一路时间,司马槿终于让紫龙女渐渐放松,也不再那么谨慎。 距离天峡关已没多远,紫龙女正当松懈,此时正是司马槿的脱困良机,也是她苦等一路等来的唯一机会。 銮轿大若行宫,陈设装饰华丽奢侈,轿顶悬有龛笼烛台,丝幕绸缎为辅,下铺地毯狐皮地毯,甚是光滑柔软。而紫龙女正越过司马槿,向玉珠纱帘走去,她并没发现,随着銮轿的颠簸摇晃,先前那颗被司马槿“不小心”洒落的棋子正慢悠悠的向她脚边滑去。 随着那颗“白子”离紫龙女的脚后跟越来越近,司马槿的神经已绷紧,双膝微屈,眸中掠过一抹冷光。 只要棋子滚到紫龙女脚底涌泉穴处,便可趁机发难。 司马槿冷眼而视,右手中也握着一颗不同寻常的“白子”,悄然移动着。随着她手中“白子”的移动,地上那颗“白子”仿佛受到一股斥力,被操控着向紫龙女脚后跟滑去。 可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马儿的嘶鸣声从銮轿外传来,似乎受到了惊吓,猛地止住,銮轿则不受控制的向前倾斜。 司马槿猝不及防,手中“白子”送出,而那颗堪堪滚落紫龙女脚边的“白子”受到斥力,在毫厘间划过紫龙女的脚踝,跌出纱帘。 “何事慌张!” 紫龙女手挥劲气扫开纱帘,后退两步,护住身后眸瞳苍白的司马槿,喝问向銮骄外的斥候。 “回禀紫小姐,上京羽林军将至,两位主将命小人来……” 那名莽撞的斥候面红耳赤,磕磕巴巴说道,他还未说完,就见眼前飞起一枚白色的棋子,在半空中化成齑粉,却飘浮不散,围绕空气飞快旋转着。 “小心!” 开口惊呼的是紫龙女,她虽看不明那颗白子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能感觉到在齑粉和空气融合时,似有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正在酝酿生成。 “轰!” 未等斥候反应过来,那团飘浮在空气中的诡异齑粉剧烈爆炸开来,气浪倾荡,宛如一张透明的刀扇,顷刻间将那名斥候的脑袋平平割去,脖颈喷出一柱长血,染红了纱帘前的白狐皮地毯。 鸦雀无声,伺候在銮轿边的宫女内侍们惨白着脸看向銮轿外的鲜血淋漓,就连紫龙女也是倒吸了口凉气,她再淡然镇定此时也禁不住头皮发麻,心中一阵后怕。 扭过头,紫龙女盯向故作平静却终究无法掩饰失望之色的司马槿,许久方才道:“那是什么?” “力量的一种。” 许久,司马槿道。 紫龙女疑惑不解,盯着司马槿手中的棋子,皱眉苦思,司马槿则黯然一笑,目光越过紫龙女飘向轿外。 世间力量无穷无尽,命运,天意,技巧,或许还有其它,谁能道尽。司马槿在那两颗白子中磨出阴阳磁极,方便操控,又在其中一颗白子中嵌入指甲盖大小道符残片。祭出道符需要文武火,司马槿修为被禁锢,无法祭符,退一万步讲,即便能祭出文火,可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道符又能发挥多少威力?然则司马槿对于力量的技巧所知颇多,利用阴阳磁极将那颗白子挤压成齑粉,借助空气的压迫燃烧引爆,非但能祭出道符,还能借助空气之力将道符的威力壮大数倍。 原本势在必得的一击,却被突然到来的斥候破坏,那斥候引火上身惨死当场,使得福大命大的紫龙女逃过一劫。 天色时而阴沉,时而明媚,司马槿跪坐案前,透过破碎的纱帘遥望天下。 天峡关外,六千余众的铁骑快马加鞭而来,队伍中高立两面大旗,左书“贪狼”,右书“迎亲”。 上京羽林军中,最负盛名的便是这贪狼营,隶属啸日虎黄霸天。 看着由远及近的扬尘,听着如雷鸣般滚滚荡荡的马蹄声,司马槿抿了抿苍白的嘴唇,也不知过了多久,眸里的冰凝终于破裂,露出令人心恸的绝望。 技巧再精妙,力量再莫测,终究敌不过命运和天意。 女子怀善,亦各有行。 既然没法子逃走,也不会有人来相救,那便只能舍了这具肉身皮囊了。 司马槿如是想着,目光落向紫龙女藏着珠链的那只口袋,眼中却浮起挣扎之色。 皮囊对她而言更多的是累赘和负担,正因这具皮囊,她才背负上那么多本不属于她的命运,可每每想要舍去时,司马槿总有些舍不得。 或许也和三年前那个承诺有关。 乱子过去,迎亲大队继续向前行驶,明知罪魁祸首是司马槿,可也没人敢拿琅妃如何。 红颜倾国,亦祸国,只因琅妃一路北上,大匡前前后后死了多少豪勇将士、虎狼之辈,如今再死个斥候又算得了什么。 血染的荒道上,车轮滚滚,马蹄阵阵。天边光影陆离,龙吟虎啸,风起云涌。雄关两侧,千军万马折戟止戈,沉寂得近乎压抑。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把今天指向一个极不寻常,注定会载入史册的日子。 而在荒道另一边,那个用一杆银枪挑起这一切的少年踏着沉重的步伐,顶着三名绝代猛将的威压,终于走过漫漫荒道上的最后一镇。 第267章 天漏了 第267章 天漏了 电闪雷鸣,乌云拉开,暴雨疾降。 午后的红日似乎注定了再无出头之日,至少在今天,随着天头“三龙”争斗得愈发激烈,风雨飘摇,雷霆闪耀,片刻不停的笼罩在天峡关一带的上空。 巍峨的雄关峭壁仿佛两把错开的巨斧,斧刃锋利,足以开山断海,却拦不住倾盆而降的暴雨。 安伯尘抄枪行于大雨中,连日的鏖战以及此前的重创令他神情萎顿,面色苍白。天头那三股战意更是化作真龙,呼啸腾挪,厮杀缠斗,威压如山如岳,倾倒在大匡每一个胸怀壮志的虎狼心上。 “轰!” 惊雷闪过天穹,切割开一抹乌云。 仅凭战意便能逆改天象,操控风云雷霆,那三人的道技定已达到惊世骇俗的地步,以道技驾驭天地,所能发挥出的实力早已远超他们本身的修为境界。 行于风雨急骤的荒道上,安伯尘举目东望,忽地一愣,嘴角泛起苦笑。 “竟被那三人吓得忘了取飞龙驾了。” 拥有飞龙驾这等利器,竟还傻兮兮的走在漫天大雨中,连安伯尘自己也不禁哑然。 心意一动,从珠链中飘出一条白影,转眼化作龙形战车,安伯尘摸了摸野马王的皮毛,随后迈步而上,枪尖点中马臀,野马王低鸣一声,腾起四蹄,拍翅而飞。 天峡关东西两道,来自齐、秦、楚三国的将士们在主帅的命令下,设营搭帐,就地休整。 狂风暴雨,天如墨斗。 雷霆乍闪,在天峡雄关为背景的天头忽然出现一条金龙。 三方诸侯国的将士们瞪圆双眼,围坐于荒道左右仰头遥望,面露惊容。可当他们看清飞龙驾,以及坐在车驾中的少年将军后,无不哗然。 “快看,是那个百败之将!” “什么百败之将,人家安将军可是连斩了好几员上将,估摸着再过两年连吕风起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嘘,噤声!别让大将军听到。” …… 传说中的人物一经出现,无论秦齐还是东楚的将士们都热闹开了,纷纷交头接耳,或是艳羡,或是崇敬。 随着安伯尘一鸣惊人,东行之路上屡屡斩将破关,以及近些日子诸侯们为了各自打算暗地里的推波助澜,他在大匡十三诸侯国中的名声已然今非昔比,从此前的琉国叛将变成蒙冤而逃,得上天垂怜恩赐神甲、战车的少年名将。 十七岁的少年人背负偌大罪名,放在戏文里,就连老百姓也不愿意听。如今改头换面,成了忍辱负重,坚毅不屈的少年将军,自然符合老百姓们的口味,没几天功夫便传扬开来,称不上家喻户晓,可也算名声鹊起。 这些世俗事安伯尘并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上心,他立于飞龙驾,穿梭于乌云雷雨间,转过漫长的天峡西关,目光所及,安伯尘心头一阵疾跳。 在关南,阴沉而苍凉的官道上,八千余人的大队马不停蹄的向天峡关奔去。 五千羽林军开道,千五鬼骑殿后,被二十匹骏马拖纤的庞大銮轿仿佛一朵樱花盛开在雨幕中的郊外。 安伯尘静静的望着,眸子前所未有的冰冷决绝。 在八千人马对面的天峡关外,也飚出将近六千人的铁骑,却只是开路先锋,六千贪狼营铁骑在前,其后还跟着万余步卒。 “匡帝还真是下了血本。” 收回目光,屏息凝神,安伯尘喃喃自语道。 别说有南北两方人马,光是五千羽林和千五鬼军组成的送亲队,安伯尘想要闯过抢人也是难而又难。倘若两军汇合,安伯尘的希望将会渺茫到极点。为今之计只有出其不意的杀到送亲队上空,扔下战车战船,再长驱直入,救出红拂,如此才是最稳妥的方法。 打定主意,安伯尘连连点枪,催促着野马王加快行速。 天头那三股战意似乎已经斗到最激烈的时刻,典魁、李紫龙合力战吕风起,虽隐隐占得上风,却又奈何不了那条金乌色的真龙。 风雷涌动,安伯尘站在飞龙驾上,颠簸于浓墨染成的乌云间,丝毫没去理会云上的激战,亦没发现从上往下,空气渐渐变得稀薄起来,莫名的流风愈发的多,细长却又极具力量,也不知是从哪儿挤压出来。 又过了一柱多香的功夫,安伯尘无需施展左眼目神通,便已能隐约看见直奔天峡关的送亲队。 犹豫着,安伯尘正想将飞龙驾收回,潜行偷袭,就听耳边响起一声雷鸣。 这道雷异常的响,仿佛是从重天之外劈来,轰向整个世界,但凡大匡的子民都觉得山摇地动,耳里钻进了百十只蜜蜂般,嗡嗡作响。 这哪是什么雷声! 安伯尘心中突然生出异常浓烈的不安,悬僵止马,愕然抬头。 双瞳旋转,目光拨开层层阴云雾霾,安伯尘看到了乌云之上的情景。 三条战意如虹如龙,披着罡气激斗在一起,看似毫无章法,隐约中却又含着某种玄奥。然而,随着三股战意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厮杀,搅乱空气,在它们头顶竟现出一丝裂痕。 就好像在一张雪白的卷轴上,用匕首刻下的线条,远看只是一道突兀的墨痕,待到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卷轴已被割裂,再无法恢复原貌。 三龙混战,竟用前无古人的顶尖道技硬生生的撕裂了虚空! 安伯尘张大嘴巴怔怔地望着,心已跳到嗓子眼。 除了那三股战意和突兀出现的裂缝外,安伯尘还看到一物。 那是一只半露在虚空缝隙外的大脚,说它是脚并不准确,因为那脚上生有肉蹼,夹缝中长着锋利的指甲,怎么看怎么像老虎的脚爪。 吕风起三人显然也发现了虚空缝隙中的异物,稍一犹豫,同时收回战意。 “三龙”隐遁,雷霆收敛,遮天蔽日的乌云也一重重的消散而没,可战意激斗时所留下的虚空裂缝却并没缩小,随着那只虎爪的摩挲,裂缝缓缓扩大,到最后竟现出一个不知大几许、深几何的圆洞。 “咔嚓!” 琉璃破碎的声音清晰无比的传入耳中,安伯尘心头一颤,这在平时或许还能算得上悦耳的声音此时听来,无比的令人心慌意乱。 随着碎裂声响起,一条条或粗或细的裂痕从天穹巨洞边缘生出,向四面八方蜿蜒游走。 天若穹顶,此时此刻,笼罩大匡上千载岁月的穹顶仿佛鸡蛋壳一样,轻而易举的打碎,即将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剥离。 举头三尺有神明,打破神明修大道。 神师者游走洞天福地,也需打破虚空,却不过是打破头顶三尺处的虚空,虚空打破后,自会迅速复原。当年泰山居士和赵皇叔乘鲤鱼而去,更是选那湖泊大泽上的虚空,以求河湖水灵修复被他们打破的虚空。而吕风起三人鏖斗中天,天峡关上空方圆百里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被杀伐之气摧残,那一片虚空早已脆薄孱弱,不堪一击,而今又受三人狂猛战意折磨,一经打破,那便是彻底的破碎。 “也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人会补天,若无……这天恐怕要漏了。” 望向如同薄冰般片片碎裂开来的天野,安伯尘喃喃自语道。 第268章 妖魔降临 第268章 妖魔降临 除了吕风起三人,以及为数不多的那几个奇人异士,此时此刻,能看见遥远天幕外景象的,就只剩安伯尘了。 脚踩飞天驾,悬浮于千丈高空,安伯尘透过云霭望去,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暴露在安伯尘视野中的是一片无比苍茫的世界,天白地黑,细细看去,才发现那是黑白二气流转所致。黑气浊而下沉,宛如大地,白气清而上扬,好比高天。那方苍茫世界中有山有水有海有漠,茫茫然无边无际,却又被若有若无的“界”分割成许多片,互不相通,可都指向安伯尘所在的大匡。 与其说是一个世界,倒不如说那是一个无比广博、漫长的甬道,将大匡和甬道另一边的世界分隔开。 心头一动,安伯尘难以置信的张大嘴巴,隐约间,他似乎已经知道了这破碎天野外的世界的由来。 这样的世界在大匡并不少见,龙泉坊下的龙女宫,关东平原的女儿国,令安伯尘得证三魂合一的屏风世界,以及《大匡神怪谈》中记录的存在……这些都是边缘之地,位于大匡和彼岸世界之间,就安伯尘目前所知,彼岸世界便是类似于玄德洞天的洞天福地。 昔日仙神妖魔战乾坤,天地崩坏,秩序不存,世界变得坑坑洼洼,方才有了这些边地。在安伯尘最初的想法中,从大匡到达这些边地,虽能通过隐洞秘穴而至,可实际上这些边缘之地和大匡相隔何止万万里,而边地对面的彼岸世界更是遥不可及。事实也的确如此,可随着今日中天虚空破碎,边缘之地纷纷暴露在天幕之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朝向一个难以预知的未来迈进。 没了虚空的阻隔,另一方世界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匡之上,那方世界由许许多多的边缘之地组成,连通向不同的彼岸世界。边地中有山有水,也有许许多多奇异的存在,相隔虽遥远,可修为在天品境界的修士们,祭白火为眼都能看到。 越来越多的天品修士们反应过来,有的是大匡虎狼,有的市井隐士,有漠北苦修,也有西极奇人。 一道接一道的白火飞上天头,盘旋着,打量向天幕之上的无数块边地。 即便是站在大匡寻常百姓之上的他们,面对这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边地也是怔立当场,久久无语。 随着大匡的天品修士们同时沉默下来,天地间悄然无声,整个世界都变得出奇的安静,也不知在酝酿着什么,还是在等待着什么。 “咔嚓……” 好似琉璃碎裂的声音续续断断传来,中天窟窿里的那只虎脚扭动着,缓缓下沉。 虚空虽破碎,可从边缘之地到大匡似乎有着某种禁锢,又或者是某种阻碍的力量,总之令那个有着虎脚的怪物很是吃力。 安伯尘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收回目光。 他已经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天塌了自有高个顶着,真有妖魔降临也是由吕风起他们三个来料理,和他安伯尘无关。 目光落向开往天峡关的八千人队伍,安伯尘扬手将飞龙驾收入珠链,脚踩银枪,正欲飞去。 可就这时,高天处的空气忽地一凝,随后猛然剧震。 打了个趔趄,安伯尘站稳身形,下意识的看向天头,转眼后脸色陡变。 那个费尽力气从边缘之地钻向大匡的妖怪终于如愿以偿,脚踩墨云立于窟窿下,面朝太阳。 也不知是不是它所来自的边缘之地没有太阳,那人形虎身的妖怪怔怔地看了好久太阳,直到炽热的日光将它双目刺痛,它方才转过头,眯起双眼扫视向它脚底全然不同的视界。 在它端详的同时,大概数百天品修士也都在看它。 大匡不是没有妖怪,若无妖魔鬼怪,也不会有长门法会的存在。大匡的妖怪大多是修为浅薄的小妖,沐浴日月精华,稀里糊涂的修炼成妖,稍有些法力的大妖早在许多年前就被长门斩尽杀绝,而像左相离公子那等祸国乱世的大妖更是少之又少,几乎没有。 可天云之上的那头人形虎身的妖怪明显不同。 光是身高便将近三丈,身体强壮,皮毛宛如铜墙铁壁,在阳光下散发着乌光,而它的气息更是充满暴虐,双目中流转着血煞之色。 更令大匡修士们感到不安的却是随着虎妖从天而降,来到大匡,越来越多的妖怪从边缘之地冲出。 没了虚空的阻拦,大匡赤裸裸的暴露在边界之地的子民们眼前,对于边界之地的妖魔鬼怪们来说,散发着新鲜味道的大匡无疑充满诱惑。 琉璃破碎的声音铺天盖地的传来,虚空虽破碎,可虚空间的力量并没散去,禁锢犹在,那些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想要从边界之地突破到大匡也并非那么容易,可一旦它们突破,和虎妖一样降临大匡,后果可想而知。 安伯尘紧抿双唇,脸色愈发苍白,不时回看一眼身下的送亲队,心情复杂。 直到那阵鸣啸声响起,连同安伯尘在内,许多天品修士都暗舒了口气。 鸣啸声来自中都,锵锵然,游弋于千百里空气中,许久不散。 安伯尘转向中都,看到是一把高高扬起的方天画戟,戟尖摩擦着空气,却仿佛在摩擦金石白骨,鸣啸不绝。 若非吕风起一怒击天,也不会逼得典魁和李紫龙忿然而战,更不会打破虚空,引来边缘之地的大妖。 吕风起此生功过是非众说纷纭,为人处事也难辨善恶,可他既是大匡公认的第一人,自然不是不敢担当之辈。 方天画戟再度击天,战意轰然勃发,如龙席卷,只不过这一次却是指向那头看不清实力深浅的大妖。 抛除安伯尘这等使用秘术者不算,能腾云驾雾的,至少也有超过天品的修为,换而言之也就是神师。众所周知,神师早已离世远去,如今大匡最强者不过天品,天品中最强者,便是吕风起。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吕风起非出手不可。 这个道理天下虎狼懂,隐世修士们懂,吕风起自己也明白。 这些日子他闭关修道,其中自然有欲求突破神师的缘故,可更多的却是为了遁离尘世,避开十年大匡气运。可是他怎么也没料到,宿命如绳,他越是挣脱,束缚得反而越紧。他言安伯尘和这场气运息息相关,可一场关乎天下兴亡的气运,又怎会仅仅牵连到一两个人?身为大匡第一人的他,更是这场气运中不可缺少的变数。 于是乎,吕风起避祸不成,反而折了他此生唯一的兄弟,更是击碎虚空,引来边界之地群妖,给大匡带来了千古未有的劫难。 所谓因果报应,不外如是。 画戟高举,杀意如虹。 风起时,未披甲戴冠的吕风起长发飘飏,立于斜天而起的高塔上,修长而魁梧的身体也随之微微倾斜,整个人仿佛挂在大地为弓、长空为弦上的那支霸王箭,风华千古的气势自山河之上氤氲升腾,说不尽的英姿雄发,绝然倾世。 ……如你吕风起者注定将会成为历史的主角,你的故事也会一代一代流传下去,即便今日的你已沦为尘埃…… 下意识的,吕风起耳边回荡起那个变戏法的中年人曾说过的话。 “……真是狗屁。” 不屑的笑了笑,吕风起薄长而冷峻的嘴角轻扬,陡然间,右臂划过一道惊艳的弧线,方天画戟从他手心射出,尾翼划过道道残影消失在中都天塔上。 十分之一个弹指刹那后,千丈高空上旋转出如鞭气浪,却是方天画戟破空而出,携着两万余斤的巨力轰杀向五步外的虎妖。 第269章 传技 第269章 传技 方天画戟撕裂空气而出时,脚踩黑云的那头虎妖似乎才反应过来,转过头,瞪大眼睛盯着方天画戟,不安的嘶吼着。 又是十分之一个弹指刹那,方天画戟轰然突刺,戟尖闪过道道冷锋,击中虎妖的前胸。 “吼!” 虎妖惨叫一声,被方天画戟轰飞出十来丈。 见状,默默关注这一战的天品修士们无不暗舒口气,心道侥幸。 那虎妖看起来生猛,却敌不住吕风起一戟,诸人虽无吕风起之能,可大有自负能接下一招方天画戟者,因此即便妖魔降临,也并非没有解决之法…… 诸人如是想着,可转眼后,所有人同时变色。 “吼!” 愤怒的吼声从天头响起,那只被方天画戟轰飞的虎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步履虽蹒跚,可全身上下竟无一道伤口,方天画戟被它叼在口中。 “咔嚓!” 在天品修士们震惊的目光中,那虎妖紧紧抓住方天画戟,双臂用力,竟将画戟从中折断,甩落天头。 初时的惊讶过去,数百道目光同时转向中都天塔上的男子,有紧张,有焦虑,有嘲讽,还有绝望。 就连大匡第一的吕风起飞出一戟也没能将那虎妖杀死,反倒被毁去兵器,何况他们?除了降临大匡的虎妖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妖魔鬼怪盘旋在天幕之外,蠢蠢欲动,倘若它们每一头都像虎妖一样刀枪不入,又会腾云驾雾,那大匡恐怕真要毁于一旦了。 诸人如是想着,目光所及,站在天塔上的男子却没有露出半丝慌乱,即便失了方天画戟,可他依旧笔直的站着,仿佛另一支画戟,遥指天头虎妖。 吕风起领兵作战时素来盔甲严实,鲜有人能一睹他的真面目,而今出关,轻衣薄衫,却将他的容貌暴露在大匡强者们眼前。 和华飞、黄霸天等大老粗不同,吕风起是个标准的美男子,身高八尺,身形修长而魁梧,面如冠玉,唇若涂脂,双眉如剑,眸若寒潭。最令人过目难忘的,却是他那双薄唇,冷薄得好似呵出一口气便能将人冰冻住。 而此时,那双薄唇咧开一道玩味的弧线,亦吐出无比轻蔑的话。 “孽障,放马过来!” 抬起头,吕风起朝向天头的虎妖道,神色平静,宛如不波古井,只除了唇角处似乎与生俱来的冷漠孤傲。 “吼!” 那虎妖皮毛张开,仰头怒吼,旋即撒开四蹄奔向吕风起。 它虽不通人言,却能感觉到吕风起的挑衅之意,在它看来一个弱小的人类竟敢如此挑衅,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围观的天品修士们,无论此前和吕风起是亲是仇,钦佩还是憎恶,此时无不暗中捏了把冷汗。 吕风起固然是大匡第一人,无敌天下,可那头虎妖却是来自天外,神秘莫测,适才飞天一戟尚无功而返,眼下吕风起赤手空拳,如何能敌得过那虎妖。倘若连吕风起都不是这些妖魔鬼怪的对手,那大匡还有谁能制服从天而降的妖魔?或许能靠道符支撑一段时间,可道符终有用光之时,等道符纷纷用光,这片广阔肥沃而奇妙的土地终究要被天外妖魔践踏成血原。 大多数天品修士面露担忧,心头焦虑,可也有人和吕风起一样平静。比如骑着白马擦拭着梨木枪的李紫龙,比如站在山道清风中一脸嘲讽的典魁,又比如化身无形之火向东奔行的安伯尘。 并非安伯尘忘了他眼下最紧要之事,只不过面前这一战关乎天下气运,大匡的兴衰,倘若吕风起败了或是死了,那一切就都没了,包括他和她。 疾行中,不时回头看一眼站在中都天塔上的男子,安伯尘扣紧双拳,心情复杂。 吕风起掷出的那一戟别人或许看不明白,可安伯尘者却能猜出一二,那戟上虽含巨力,可也只是发出戟力罢了,没有玄奥,没有技御空气,再寻常不过的一戟。如若只有虎妖那一头妖魔,吕风起定不会留手,一招斩杀不在话下。然则虚空破碎,妖魔鬼怪成群结队从边缘世界而来,铺天盖地,仅凭吕风起一人之力无法除之。而其余人亦不可能像他那般轻而易举的斩妖,因此吕风起当着诸人面投出那一戟,却是试探妖魔的本领给天品强者们看除了腾云驾雾外,这些妖魔或许还都是刀枪不入的存在。 刀枪不入的妖魔,力量也不逊吕风起太多,眼下吕风起赤手空拳又如何将虎妖斩杀? 御枪悬于天云间,安伯尘遥遥注视着中都天塔上的男子,默默期待着。 虎妖奔云而下,怒吼着,顷刻间,距离中都天塔已不足百丈。 站在天塔上的男子并没急着迎敌,右臂忽然扬起,在虚空间画着什么。 围观的天品修士们目瞪口呆,心道荒谬,仅仅片刻后,却有不少虎狼之将挑起眉头,面露深思。 吕风起越画越快,以指为戟,以空气为卷,丝毫不避讳大匡诸强的窥探,又或者,他是有意画给那些天品修为者看。 以指作戟,以戟技为笔,将空气层层剥离,好似抽丝剥茧一般,转眼后,吕风起手前的空气俨然四分五裂,聚成一条条气旋,如蛇如龙盘旋摇曳。 安伯尘一愣,心头掀起轩然大波。 吕风起如此这般不为别的,却是在中都天塔上,当着天下虎狼的面,将技御空气的顶尖道技倾囊相授。 然而,只要他斩杀那虎妖,再威慑天幕外的群妖,自能保大匡一时平安,日后再去寻补天之法……他当真如此大公无私? 复杂的望了眼吕风起,安伯尘只觉愈发的看不透。 不单是安伯尘,那头扑向吕风起的虎妖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去势稍缓。 “刀枪不入又如何?” 冷薄的唇下吐出冰冷的话音,吕风起言传身教,以虎妖为对手,将技御空气的顶尖武道传授给四面八方正在观战的虎狼之将。 随着那一条条气旋汇成浪潮,翻涌在吕风起身前,又仿佛一条条横铺开的蛟龙盘旋呼啸,那虎妖终于发现大事不妙,双腿打了个哆嗦正欲掉头而逃。 说时迟那时快,未等虎妖迈开脚步,吕风起冷哼一声翻开手心。 千百条气旋疾飞而出,游走着钻入虎妖七窍、毛孔。 身形高大的虎妖如遭雷殛,身形剧震,它缓缓回过头,恐慌而又不甘的看向那个本以为无比弱小的人类,张了张血盆大口,似想说什么。 “轰!” 气旋从内而外,奔涌而出,将虎妖的肉身撕裂,血肉离散,骨骼乱飞,却有颗金黑色的珠子从血舞中盘旋升腾,呜呜而鸣,尚未飞远就被吕风起凭空摄入手心。 中都天塔上,站在大匡之巅的男子掐碎妖丹,遥望天头。 虎妖两合不敌,身死当场,落入那些妖魔鬼怪眼中,却也让它们惊疑不定。有些停滞在天幕外,有些刚刚冲破禁锢之力的阻拦,可看到虎妖惨不忍睹之状,也只能腾云驾雾立于天头,不敢轻举妄动。 没过多久,跨入大匡的妖魔鬼怪们渐渐发现,在面前这个崭新世界中和它们对峙的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再厉害,也绝无法拦住它们所有。 万丈晴空如今已变得乌烟瘴气,午后的太阳被乌云遮蔽,魑魅魍魉怪笑着叫嚣着,仿佛一串串墨点染上山河宝卷,说不尽的肮脏可怖。 第270章 千古大战,非吾之战 第270章 千古大战,非吾之战 直到许多年后,安伯尘方才明白,吕风起传技天下,并非什么大公无私、义薄云天。说到底,不过是想将压在他头顶的气运分给天下虎狼。 气运者有好有坏,不到终了难断是非,可若一国气运只由区区几个人担待着,那绝非什么好事。 大风起兮,吹拂吕风起一身长衫,鼓鼓扬扬。 他立于中都斜塔上,身体随着倾斜的塔尖向前倾斜,远远望去,就仿佛挂在天塔上那柄最刺眼的冷锋,夺尽天地之色,威压大匡众生。 一手撕裂虎妖的肉身,吕风起冷眼扫向天头,仅凭一人之震慑住那群妖魔鬼怪。 好景不长,半柱香不到的功夫,迈入大匡的那半百多只妖怪中发出一阵骚乱,却是一只背插双翅、面如雷公的妖怪忿忿而出,对着群妖吱吱喳喳说着什么,看那情形明显是想挑起众妖的怒意和怨气。 吕风起遥遥望去,面色冷凝,眸如寒潭。 下一刻,在天下虎狼惊骇的目光中,矗立在塔尖上的男子微曲双膝,纵身跃起,看他的架势似想要扑杀万丈高空的那群妖邪。 寻常天品修士能跃起百多丈已算了得,如吕风起者顶多跃上千丈,再往上那便是神师的地步了。神师者,腾云驾雾,驾驭大风,翱翔天宇之巅不在话下。那些妖魔鬼怪在天幕之巅,何止万丈,且不说吕风起能不能跃上,就算跃上了,没有借力之地,他也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妖魔鬼怪宰割。 正当大匡诸强们的心再度悬起时,跃于半空的吕风起忽然停住身形,竟是凭空飘浮在天头。 狭长如星月的眸子中闪过一抹冷光,吕风起看了眼距他已不足千丈的妖魔鬼怪,口吐长气,双臂猛地张开,随后打开手心向下按去。 风起云涌,空气在吕风起的双掌下翻滚腾挪,一路铺开,竟幻化成一条冗长的阶梯,随着吕风起的脚步徜徉向天幕高处。 吕风起不会腾云驾雾之术,生平只修道技,当他的道技修炼到巅峰,技御空气,只凭双手便能操控周天空气,堆积于他脚底。吕风起战于天,如履平地,和在地面上几无区别。 虎狼震惊,异人修士大骇,天头群妖也没想到那个人类竟强悍如斯,当先受难的却是那只背插双翅的妖魔。 面对疾奔于天云上的吕风起,那妖仗着自己有翅能飞,盘旋腾挪,却是想和吕风起游斗。 孰料吕风起拔身而起,右臂掠过一道残影,空气暴卷如龙,非是气旋,而是长达十余丈的罡力。 罡力似长戟,散发着金乌之色,坚硬无匹,势如霹雳,隐隐预示着他吕风起的道技已然进入一个超越顶尖道技的全新境界,至少典魁和李紫龙目光所及,虎目放光,难掩心头的震惊。 戟罡卷向那头展翅而飞的妖邪,金乌色的罡锋掠过,那妖依旧在飞,可它飞着飞着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低头看去,那妖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就见它的身体从腰腹起被斩成两截,若非冷风飕飕,估计它再飞上百丈也难以发现。 惊恐的鸣叫一声,那妖上半身向前倾去,下半身则从万丈高空坠落下去,尸首两分,葬送于天峡关上。 两合杀虎妖,一合斩蝠精,吕风起无敌人间,面对从天而降的妖邪也好似切菜砍瓜一样轻松。方天画戟虽不再傍身,可他负手立于漫漫天梯,冷眼逼视蠢蠢欲动的群妖,杀气不露而发,当真状若仙神。 短暂的震惊后,群妖惊慌尖叫,腾云驾雾作鸟兽而散,奔逃向大匡四面八方。 除了原先已经迈过天界的妖邪,尚有不少妖魔鬼怪从天幕之后往大匡钻来,吕风起虽威猛,可大势所趋,气运所致,他再杀十头百头妖魔也无法扭转大局。 “尔等可都惧了?” 回过头,吕风起锋利的目光扫过大匡河山,一寸寸的掠过那些虎狼、异人所在之地,喝问道。 “此劫虽是吕某挑起,可气运所致,非人力所能避免。妖魔若降,世间必乱,尔等若是我大匡男儿,且随吕某斩妖除魔,一切恩怨敌仇,日后再论!” 他习惯了踩着如血江山,在众人头顶发号施令,这一次也不例外。 为了避开这场气运吕风起闭关修道,可气运非但没有离去,反而逼得更紧。堵不如疏,他吕风起既不会再逃避,也不会一个人去承担,这场气运原本就是针对大匡,当由大匡的强者修士们一起承担。 “哈哈哈……说得好,斩杀妖魔才过瘾!” 率先响应的自然是位于极西之地的典魁,他仰天大笑,褐色的眸中氤氲起如日火焰。 是时正有六头妖魔向西飞逃,还未逃到极西之地,就见两团火球从西飞来,待到近前方才发现是一个有着火焰眸瞳的雄壮男子。 妖魔们大多膀大腰圆,身形高壮,可漠北狂龙典魁和它们相比丝毫不落下风。 “那便一招了结。” 典魁的声音中携着一丝罕见的波动,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杀妖的兴奋,又或许因为吕风起。他毫不怀疑他能将面前妖魔斩杀殆尽,既然吕风起能做到,他典魁又如何不能做到?更何况,他在漠北游历时曾到过一个秘洞,在壁画上见识过虚空、边缘世界种种,越过虚空虽不会伤及性命,可因虚空之力的禁锢和阻碍,元气会折损不少。 他典魁正当全盛,若连几只实力大降的妖魔都对付不了,岂非笑煞人也。 黑塔般的身躯悬浮于天头,典魁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周遭空气,虽无法像吕风起那样聚成天梯如履平地,可利用空气将他托起倒也没多大问题。 袍袖抖动,双手抱合成圆,典魁目射火光,暴喝一声。 转眼后风起云涌,周遭的空气旋转流淌,聚成一个膨胀的火红圆球飘浮在典魁掌心。 嘴角划过冷漠之色,典魁张口吐气,将掌心中光影变幻的火球猛地推出。 火球携带着条条气旋掠过空气,又一转眼间,将那六头奇形怪状的妖魔淹没,化作齑粉残渣。 抬起头,典魁遥遥看了眼吕风起,努了努嘴,一个纵身向天幕高处跃去,堵截向欲图冲破虚空禁界的妖魔。 吕风起率先出手,典魁紧随其后,紧接着,李紫龙,关云翼,李严,印辛……这些虎狼之将纷纷纵马横刀,或是跃上天头,或是截杀向落入大匡的妖魔鬼怪。 少时,从漠北飞起黄沙,黄沙中似藏着人影,却是漠北苦修们也从各自的枯禅洞中走出,斩妖除魔。而极西之地的奇人异士虽逍遥红尘外,可大多也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在漠北苦修出动的同时,他们也纷纷坐着伏妖奇兽,奔走大匡之西,护佑西境安危……天下战乱未始,先有妖魔降临,幸好吕风起击杀二妖大振士气,一时间,大匡但凡有斩妖之力者无不奋然响应。 这也算大匡历史上难得一见的战役,只不过,此时此刻,没有人知这会是最后一战,还仅是一场刚刚拉开序幕的战争。 傍晚未到,血色便已将山河染得妖娆,这是属于大匡天品修士们的一战,注定载入史书,却非安伯尘的战斗。 又看了眼群英战妖魔的血色山河,安伯尘心情微微激荡,转瞬后就被另一种激动所代替。 相隔不足五六里,安伯尘已能清晰的看见那支送亲大队,以及队伍中那抬红艳艳的銮轿。 第271章 最后一劫 第271章 最后一劫 十余天的漫长征程,从齐境的西江到魏北的荒道,安伯尘马不停蹄,除了寥寥几次在飞龙驾上小憩外,安伯尘几没合过眼,饿食太阴太阳,渴饮天露。安伯尘并非神仙中人,却被逼成“神仙中人”,这一路下来整个人瘦了半圈,灰头土脸,满面倦容,精神萎顿到极点,唯独眼里始终闪耀着坚毅的光芒。 手握无邪,心里也藏着一杆无邪,一路上支撑安伯尘咬牙挺过一次又一次的难关。如今征途已到终末,午后的阳光伴随远天的战歌和血色层层落下,仿佛一条康庄大道铺展在安伯尘面前,可就在这时,安伯尘猛地停下脚步。 荒道进入崎岖不平的山地,林间有风,风吹叶飏,呼呼作响。 风再大也无法吹灭安伯尘所化的无形之火,令安伯尘止住脚步的不是林风,而是那个从林中缓步走出的中年人。 算上今次,安伯尘已是第三次遇上那人,前两次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直到这一回安伯尘终于看清了那人的真面目。 他的年纪约莫三十出头,四旬未满,身材魁梧猿臂颀长,面庞呈蜡黄色,额纹很深,仿佛历经风雨沧桑,配上他浓墨般的眉毛宽直的额角却又令他充满阳刚气息,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瞎了一目。 五虎上将中,安伯尘战过王越,战过华飞,也曾见过关云翼出手,无不是一等一的强者,各自身怀绝学,俨然是一方大家。可唯独这啸日虎黄霸天,安伯尘只觉他有些名不副实。 他对安伯尘射过两箭,第一箭因王越的缘故安伯尘躲避不及,差点身死当场,第二箭却被安伯尘施计用来对付华飞,虽射中华飞,却只是伤而不死。因此在安伯尘眼中,黄霸天的箭技虽强,可也不过是速度快、力量大,别说王越、华飞这等大家级的人物,便是和他们还有一线差距的安伯尘,只要准备充足,相隔百多步之地也有五六分的把握避开。 然而这五虎的排名在多年前便已定下,数年来从未更改过,乃是被天下虎狼们公认的吕风起之下最强者,他黄霸天再怎么着,也当是和华飞他们同一层次的强者……难不成此前两箭他都未用全力? 林海松涛仿佛一层翠绿的浪潮,随风翻滚,安伯尘盯着那个倚林而立的男子,暗暗想着。 深吸口气,安伯尘化回原形,反手抽出无邪,“锵”的一声遥指黄霸天。黄霸天已祭白火为眼,探出杀意将安伯尘牢牢锁定,安伯尘继续施展火行术非但无用,反而会消耗元气。 相隔两百步,两人遥遥对峙,啸日弓在黄霸天双臂间张成满月状,而安伯尘也在同一时间将战意酝酿至巅峰,枪锋冷冽。 林风呼啸,携着午后的热意没入两人衣领,黄霸天没有动,安伯尘也没有动,可额上却已凝满汗珠。 此前两箭黄霸天都是偷袭,瞬间锁定安伯尘,而后瞬间发出。 眼下安伯尘直撄黄霸天的杀意,只觉全身上下都被一股古怪的气机笼罩,胸前、背后、头顶、足底仿佛都扎满钢针,只要安伯尘稍一动弹,那些个密密麻麻的钢针便会立刻刺破安伯尘的皮肉,捅穿五脏六腑。 生平第一次和剑道高手对峙,安伯尘神经紧绷,不敢有丝毫大意,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安伯尘已经满头大汗,喘息加快。 马战兵斗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一般情况下,使用长兵器要比使用短兵器有优势,而擅长箭弩者更是战场上的无冕之王,长兵器再长,也不如弩箭的射程远,且防不胜防,想要破之必须杀到近前。 黄霸天算准了安伯尘会经过此林,率先到达,在距离安伯尘还有两百步时放出杀意将他锁定。安伯尘威胁不到黄霸天,而黄霸天的啸日箭却能在半个弹指间射至,安伯尘避开的把握只有五成,前提还是黄霸天的这一箭和此前两箭相似。 其实安伯尘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他可以祭出雷术,也可以放出螺旋气柱。然而早在此前,安伯尘便发觉他的呼吸再无从前那般悠长连绵,内腑阵痛不断,体内经络仿佛被堵塞住一样,元气虽在却流淌得异常缓慢。下意识的,安伯尘回想起了神仙府中,火神君匆忙间喊出的话“往后莫要再动用本命真元,十日内切莫久战,否则……” 和华飞的一战虽算不上久战,可安伯尘也用尽全力,那一战后安伯尘已然察觉到四势、元气停滞不前。安伯尘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所以他尽量不去想,不去想火神君的话,不去想“否则”的后果会是什么。然而面对啸日虎黄霸天,又是一场势在必行的死战,和她之间也只隔这最后一战,此时此刻,安伯尘再无法控制住他的念头想法。 黄霸天只剩最后一箭,而我应当还能发出一道螺旋气柱,以螺旋气柱拼下他那一箭,若是运气好,足以将他黄霸天斩杀于此,再不济也是个平手。倘若一招未能斩杀黄霸天,到那时可用战车、战船将他困于此处,而我则驾驭飞龙驾直取迎亲队……只不过…… 喘息着,安伯尘心中苦笑。 这个临时想出的计划漏洞百出,且不谈他这一击能否奏效,就算侥幸将黄霸天斩杀当场,可施展出螺旋气柱的代价绝非安伯尘此时所能承受的。和黄霸天对峙已让安伯尘有些吃不消,再消耗完一道螺旋气柱的元气,周天四势停滞不前,体内元气得不到补充,安伯尘的力量将会越来越弱,而八千人的迎亲队中又岂会没有天品修士? 午后的阳光洒落少年额角,双眉拧紧,一筹莫展,不时有汗珠滴落,顺着面颊流淌而下,将安伯尘的衣领淋湿。 “哗啦!” 就在这时,密林另一头传来乱响,却是群鸟扑棱着翅膀高高飞起,将林叶打乱。 或密或疏的林叶间,光晕流转,透过条条缝隙,安伯尘看见了大股大股的扬尘自北而下,如潮的玄甲铁骑手握明晃晃的斩马刀向南驶去。 迎亲队终于赶到了。 安伯尘心头一紧,目光所及,就见密林外的山坡间,两股扬尘一南一北相向而行,再过半个时辰……或许不用,或许只需三四炷香时间,贪狼营就能和送亲队汇合……不能再等下去了。 倚林而立的黄霸天就见和他对峙的少年突然迈出脚步,冷凝的目光越过两百步之地向他射来,眸中四色斑斓。 口吐长气,黄霸天独目暴睁,扣在箭羽上的手指陡然松开。 与此同时,安伯尘也挑起无邪。 以枪技为笔,勾画空气,聚合风水火,却以雷力为箭矢。 “锵!”的一声,螺旋气柱浮于半空中,稍作停顿,随后从枪尖射出,所到之处气浪翻飞,雷霆闪耀,激起一地尘泥向两旁溅去。 黄霸天的金箭也发出阵阵鸣啸,穿梭于空气间,弹指不到的功夫便已跃过百步之地,比安伯尘所发出的螺旋气柱还要快上许多。 又是半个弹时,五十步之地,螺旋气柱和那支金箭终于相遇。 安伯尘喘息着,直直盯着黄霸天的啸日箭,双拳紧扣,默默期待着。 那支金色的羽箭携着万斤巨力足可开碑裂石,飞翔时撕破空气,却也有几分技御空气的意味,可追根到底仍是一支箭,远不如安伯尘所发出的螺旋气柱。 “咔嚓!” 清脆的声响传出,安伯尘面露喜色,却是螺旋气柱毫不费力的撞毁金箭,势不可挡的向前飞去。 然而就在这时,安伯尘的目光落向对面的黄霸天,心中忽地升起一丝不安。 阳光将一身玄甲的独目将军笼罩,流转在他生硬而漠然的嘴角,他似乎并没因为一箭落败而气馁,更没因为呼啸飞来的螺旋气柱而生出半丝慌乱。 当金色的光晕流转到黄霸天的手腕时,安伯尘的心脏猛地一颤。 反手,扬臂,泥土翻飞。黄霸天从树后拔出一柄长刀。 那刀就插在树后,被黄霸天魁梧的身躯所挡,安伯尘的注意力全被黄霸天的弓箭所吸引,从头到尾都没发现那柄长刀的存在。 螺旋气柱压碎一路空气,雷霆闪耀,水火急旋,凶猛无比的冲向黄霸天。 刀锋从下往上掠过一道斜起的弧线,空气在这一刻成为了黄霸天的画卷,以刀为笔,画出一道刀状气旋。 安伯尘怔怔地看着黄霸天一刀挑起霸道无比的气旋,将他螺旋气柱斩成五六截,四下飞散,心中凉飕飕一片。 “杀你前,顺便告你一件事。” 收刀于背,黄霸天望向面无人色不住喘息的安伯尘,平静的说道:“黄某练箭是在独目之后。在被吕风起刺瞎右眼前,黄某仅凭这把刀便闯下了五虎之名。” 第272章 来者何人 第272章 来者何人 说完,黄霸天沉默片刻,迈步向安伯尘走去。 他瞎了的那只眼是他此生最荣耀的勋章,自然要告知他所尊敬的对手。 安伯尘是后辈,修为实力也不如黄霸天,可这一路过关斩将,一次次幸免于难,一次次斩杀实力胜过他的对手,已然赢得黄霸天的尊敬。有了那些前车之鉴,这位由匡帝亲点的上将面对安伯尘时,丝毫没有半点轻视,隐隐之中已将安伯尘视作他少年时候当猎户时,绞尽脑汁捕捉的那些狮虎豺豹。 一路随行,除了那些后手杀招外,黄霸天还发现一事,那便是安伯尘的成长速度实在惊人。镇守七关的那些上将败就败了,死便死了,到头来却成了安伯尘磨砺战术、枪道的踏脚石,在典魁手中习得技御空气,对阵王越斩获枪道战阵……就连黄霸天也有些好奇,倘若自己射出真正的啸日箭,会不会也被安伯尘学去? 黄霸天不会射出真正的啸日箭,并非害怕安伯尘偷师,一来那一箭威力太大,二来,黄霸天还有更简单的方法将安伯尘杀死。 战王越时,黄霸天偷袭一箭未果,却让安伯尘记住了黄霸天的箭,并且留下重伤。战华飞时,黄霸天一箭被安伯尘等人利用,重创华飞,却也令黄霸天只擅箭道的形象愈发深刻。 黄霸天出手两次都未得全功,他并没心急,就好像他少年时候于山野间一路铺下陷阱,一边削弱野兽的力量,待到终末,那些野兽彻底落入陷阱,只剩最后一丝力量困兽犹斗,终免不了被黄霸天所杀。 黄霸天知道,在陛下心目中,这个来自南方琉国的少年已然成为最可怕的变数,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于是黄霸天佯装只会使弓,用随手射出的一箭消耗完安伯尘最后的元气,将发生变数的可能性减弱到最低。 手握长刀,黄霸天走出密林,在流金般的阳光中走向埋头喘息的少年。 如果他再小心点,再警惕点,再忍耐点,他也不会忽略掉那个足以要他性命的细节……哪有只会用箭的将军。或许是他太疲惫的缘故,也是,一路不眠不休,挣扎在生死一线间,试问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受得了。 越靠近安伯尘,黄霸天脑中浮出的杂念就越多。杀死这样一个原本拥有无限可能的少年,就连黄霸天也难免有些激动,亦有几分为将者的惋惜。 若非他挑战陛下的尊威,假以时日,或许又是一个吕风起……可没有荒道上一场场苦战,没有此前的百战百败,他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突破天品,拥有和五虎一战的实力? 无论如何,他的传奇到此为止……就在今日止于我黄霸天之手! 在安伯尘身前两步处站稳脚跟,黄霸天深吸口气,直到此时他依旧满脸警惕,没有丝毫松懈。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安伯尘虽顽强站着,可透过衣甲便能发现,他全身肌肉不住的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埋入阴影的下颔滴落,却是元气大损的迹象。力气耗尽,连身体肌肉都无法控制,更别说继续鏖战了,如此,也不会再有变数。 密林前,荒道旁,黄霸天终于放下心,高举长刀,独目中竟闪过一丝怜悯。 每次判敌人死刑前,黄霸天总会秘密的向天祈祷,请求上苍的原谅。他杀人只因不得不为之,而非他的意愿,无论是少年时候捕猎的野兽,青年时候刺杀的那些朝臣,亦或是这些年死于他手有名或无名的战士,黄霸天都觉得自己并没资格夺走他们的性命,可为了能让自己继续活下去,黄霸天只能心怀怜悯地将他们斩尽杀绝。 刀锋已扬到最高处,就在这时,黄霸天忽然发现面前的少年竟抬起了头。 眸中划过诡异的紫色,仿佛雷霆般闪烁在瞳仁上,每闪一下,安伯尘的眉头便会猛地一昼,面部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着,也不知道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元气耗尽,力量不存,安伯尘看似毫无生机,若不选择逃跑,那便只有死路一条。然而,但凡是修士,在面对死亡时,都会有最后一次机会。 “……往后莫要再动用本命真元,十日内切莫久战,否则……” 当安伯尘看见螺旋气柱被黄霸天一刀斩碎时,火神君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可事到如今,安伯尘只求能杀败黄霸天,在他还有力气睁开眼皮时,赶到銮轿前。 于是乎安伯尘不顾一切的抽取本命真元,三方丹田刚刚被火神君调理完毕,转眼间又变得干涸枯涩,新生出的几丝本命真元没过多久便被安伯尘采撷殆尽,却因太过稀少,无法盘活周天四势和元气。正当安伯尘陷入绝望时,忽然想起,在他身体中还藏着一处力量之源。 那股力量太过强大太过猛烈,这些日子来一直被安伯尘封印在魂魄中,顶多只是偶尔问一问力量中所蕴含的真意,练就几手雷术。 在安伯尘的魂体中旋转着九颗紫色的珠子,却是安伯尘那日渡过九重天劫所得的雷珠,雷珠中藏有雷道真意,更有无穷无尽的雷力。然而那股天雷之力太过庞大,安伯尘的魂体虽渡过九重雷劫,可若在肉身中释放雷力,只消一丝便会把安伯尘的经络骨骼冲垮,因此安伯尘始终未敢有所企图,直到今天…… …… 盯着面目狰狞、整个身体不住抽搐的安伯尘,黄霸天心头咯噔一下,隐约间察觉到一丝不妙。 难不成……又有变数…… 黄霸天没敢多想,一脸怜悯之色荡然无存,手起刀落,向安伯尘头顶劈去。 “啪!” 刀锋砍中安伯尘裸露在战盔外的额心,却仿佛砍在了千年陨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黄霸天难以置信的看向安伯尘被他劈中的眉心,心头一阵狂跳,一刀劈下,竟然连皮肤也没曾破开,这安伯尘难道是妖怪变的不成? 眸中泛起丝丝白火,黄霸天强忍住心头的惊慌,暴喝一声,聚起全身元气涌入双臂,刀尖挑起,再度劈落! 令黄霸天稍感欣慰的是这一回刀锋终于没入半寸,可接下来所看到的再度令他脊背发寒。 从安伯尘眉心涌出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紫色的光芒。 “轰!” 黄霸天愣神间,耳边传来雷霆般的咆哮,手中的长刀也被安伯尘眉心涌出的雷力轰成粉碎,残渣乱飞。 下一刻,黄霸天只觉眼珠猛地一痛,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黑暗,和多年前的那次不同,这一回可是彻彻底底的黑暗,铺天盖地的将他淹没。 痛苦倒地的黄霸天并不知道,他若不劈出第二刀,安伯尘十有八九会爆体而亡。正因他太过谨慎,太过果决,第二刀劈出,恰好在安伯尘对准上丹田的眉心处割开一条缺口,将不受控制的雷力悉数释放,救下安伯尘,却刺瞎了他自己仅剩的左眼。 午后的阳光在狂涌向天头的雷潮中变得支离破碎,安伯尘仅从雷珠中释放出一丝天雷之力,可只这一丝便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虽得黄霸天“相助”,阴差阳错保住性命,然则九天雷力毕竟是天地间最霸道的本源力量之一,凡人难以掌控,剩余的雷力奔涌在安伯尘周天经络中,将原先的四势逼退、取而代之,却又宛如急骤的洪水,肆无忌惮的流淌着,冲击着经络穴位。释放出雷力虽在短时间里让安伯尘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可长此以往,势必会损毁经络、穴位。 此时此刻安伯尘哪会在乎这些,看也不看一眼倒在地上的黄霸天,仰天长啸,身如闪电向东奔去。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每迈出一步,骨骼关节便会不受控制的发出一阵抽搐,剧痛袭遍全身,久而久之,倒也渐渐麻木,失去疼痛的感觉。 …… 冗长的土坡上,送亲队停下脚步,就地扎营,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迎亲队。 无论是羽林军还是司马家铁骑,亦或是随行的侍女们,所有人都长舒口气。 这一路可谓是有惊无险,惊的是那个传闻中妖魔般的琉国叛将,以及七小姐时不时搞出的乱子,甚至还有今日从天而降的妖魔鬼怪。好在那个安伯尘终究还是没能赶到,现如今生死不知,七小姐似也认命了,乖乖的待在銮轿中,而那些妖魔鬼怪自有高人们去对付。 停在土坡上,吹着午后的风,送亲队中诸人只觉神清气爽,心情大好,偶尔也会有人看一眼不再有动静的銮轿,暗地里长叹口气。 把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嫁给大匡的陛下,她若心甘情愿倒也罢,可她若是从头到尾都不愿意,那可就有些残忍。 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是天底下最大最深的那扇门。 和送亲队里所有人想象中的都不同,跪坐銮轿中的少女并没唉声叹气,也没自怨自艾,相反的,她看起来比所有人都要轻松。 “那贪狼营来的好快。” 看向百多步外那道飞扬的烟尘,司马槿淡淡说道。 “你想通了?” 问话的自然是紫龙女。 “若不想通,还能如何。” 闻言,紫龙女复杂的看了眼司马槿,似在推敲她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半晌,紫龙女摇了摇头,从口袋中掏出珠链,递给司马槿:“既然你想通了,我也不会食言。” 没有道谢,也没再说什么,司马槿接过珠链,怔怔地看了许久,随后紧握在手心。 珠链温泽犹在,她的心却已冷了。 终究还是没能等来奇迹,也没能逃脱注定的命运。 此颜此容,苍天何公?非是祸国,便是乱世,纵然她不想,如匡帝者也不会放过她。 可她司马槿又怎会任人摆布? 事到如今便只能舍了这具肉身,元神七日不返,肉身就此腐烂,腐烂成谁也认不出的枯骨。没了肉身,她的元神也只能再这个世上待七天,七天后,若不重找宿主或是依附花草树木,她也将灰飞烟灭。 也不知道到那时,她还是不是如今的她……应当不是了,许多曾经拥有的都无法找回,又岂会是从前的司马槿。 指尖滑过珠链,温柔而又留恋,司马槿深吸口气,眸中闪过哀伤,面具后的嘴角却泛起一丝浅笑,美得令星月失色,却无人能见。 “过不了多久,你也会渐渐忘记我。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的确很短。只可惜,那个承诺这辈子都无法实现了。” 喃喃低语着,眸中的忧伤悄然散去,渐渐变得漠然而冷淡,司马槿深吸口气,面朝南方,盘膝闭目。 许久,紧捏珠链的手指仍不舍松开,司马槿不由摇头苦笑。 “你还在幻想什么呢……” 话音落下,刹那后,仿佛回应一般,从西面传来一阵鸣啸。 不单是司马槿,送亲队中所有人都转头向西望去,可和司马槿不同,脸色苍白的他们显然是猜到了什么。 雷潮从密林后蔓延开,从雷潮中飞奔而出的是一个衣甲破碎、披头散发的少年,唯一能辨认他身份的,也只有那杆银白色的长枪。 贪狼营在北,送亲队在南,尘埃滚滚间,反手握着银枪的少年人终于放缓了脚步。 也不知是太疲倦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少年一瘸一拐的走在两军夹道间,步履蹒跚,配上他花里胡哨却偏偏破烂不堪沾满鲜血的衣甲,很是滑稽可笑。 再可笑,面对那个单枪匹马杀破天下虎狼胆,杀得大匡格局一日乱过一日,杀出一条戏文里所谓关南血道的疯龙之将,又有谁敢笑出声? “来者何人?” 苍老的声音响起,有些难以自禁的颤抖。 其实不用去问,谁都知道答案,可看到那个一瘸一拐走向万余大军,没有半点停顿的少年,刘老休还是忍不住脱口问道。 隔着渐渐平复的尘埃,銮轿中,司马槿难以置信的望向远处山坡下那道熟悉的身影,当略带沙哑的声音压过千军万马传到她耳中时,司马槿鼻子一酸,眼睛已然湿润。 …… “某,安伯尘。” 第273章 如此结局 第273章 如此结局 不断的有妖魔鬼怪从天幕后钻出,也不断的有修士腾身而起,杀向那些不速之客。 喊杀声遍野,血染的山河间一派慷慨激扬的壮丽景象,只除了魏北峡南,被两路大军所辖的那片荒道。 “某,安伯尘。” 少年人声音沙哑,夹杂着低沉的喘息,话音落下,两路人马鸦雀无声,万余大军噤若寒蝉。 抬起头,安伯尘的目光穿过千军万马。千军万马后,一身嫁衣坐在銮轿中的女子也朝他看来。马影晃动,人影重重,隔着冗长的大军,四目相对,瞳孔都是一颤。别样的情愫在空气中弥漫开,似要将这儿的金戈铁马全都融化。 随后,少年人僵着双腿跨前一步,银枪猛地一抖,发出雷霆般的枪吟。 “哗啦啦……” 只一步,安伯尘便将两方万余人马唬得齐齐后退。 刀如山,枪如林,金戈铁马如海漠,却被一瘸一拐的安伯尘逼退出五步,五步方止,惊魂未定。 一将西来,过关斩将,银枪无敌,血洗关南。 戏文里如是唱道,关于安伯尘的故事在大匡诸侯国中已差不多家喻户晓,送亲队中的将士一路疾行,自然没那闲工夫去听戏。然而只要他们侧目西望,便可见到坍塌的雄关以及被鲜血洗涤过的荒道。在七关三镇另一边的他们比谁都关心安伯尘的胜败生死,随着安伯尘闯过一座又一座关镇,杀败七熊三虎,距离他们越来越近,异样的气氛渐渐笼罩在八千人的送亲队上下,人心惶惶,却又压抑着不敢提及,生怕一开口那场噩梦便会降临。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看向染尽鲜血的银枪,无论是羽林军还是司马家的鬼军都是六神无主,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按理说过万人马面对一将一枪,再怎么也不会胆怯到如此地步,除非对方是吕风起、典魁那类的万人敌。论实力,安伯尘远非万人敌,可可论战绩,安伯尘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里鏖战上千里,由南向北,从东向西,一步一个脚印闯下百败之后再无一败的威名,单从战绩而言,放眼大匡,安伯尘仅逊吕风起。 如吕风起者,不但在人间无敌,就连天外妖魔也是一手一个,杀得干脆利落。当山坡上的将士们不由自主的把安伯尘同吕风起放一起作比较时,这个持枪少年在他们眼中俨然变得和吕风起一样可怕。 事到如今,司马槿又如何猜不到这些。 不用取出琉璃瓶,司马槿已经知道了在两人失去联系的这些日子里,安伯尘所走过的路,所做的那一切。七熊守关,三虎峡镇,龙潭虎穴般的存在,稍一大意便会丧命,他却硬生生闯了过来。光看周围人震惊恐慌的表情,司马槿便能想象出三虎七熊的下场。 三年前还只是一介仆僮,三年后便已站在大匡千百虎狼之上……三年前的神庙中第一次为她出手打架,三年后的今天…… 扣着珠链的手指陡然一紧,司马槿莫名的望向半里外的少年,两道目光在万籁阒寂的大军中静悄悄的重逢,却在转瞬后被舞动的紫裙阻隔。 “陛下有令,杀琉国叛将安伯尘者,赏五千金,封万户侯!尔等还不迎敌更待何时?” 正当所有人都被安伯尘的气势所慑时,却有一人从銮轿中站出,一手持剑指向司马槿心窝,一手举着刻有“如孤亲临”的玉牌,叱声道。 被紫龙女冷漠的目光所刺,刘老休和秦姓将军终于反应过来。 “结阵!”拔出长刀,刘老休喝向千五鬼军骑士。 而秦姓羽林将军则临阵接管贪狼营,两军合一,兵分两路,一左一右包抄向安伯尘。 鬼骑在中,羽林军散于两翼,马蹄阵阵,刀枪晃晃,如此大的阵势只为对付安伯尘一人,却因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冷冷看了眼挟持住司马槿的少女,安伯尘并没太多担心。 匡帝要娶红拂,自然是活着的红拂,紫龙女此举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他罢了。 深吸口气,安伯尘缓缓放平无邪,冷眼扫过将他围住的士卒。 内十圈,刀枪斧钺,外十圈,弓箭矛弩,已然封堵住安伯尘全部出路,除非安伯尘能遁地或者隐身。奈何风水火三势全被逼回丹田,周天经络为天雷之力所掌控,安伯尘无法施展出水火二行术,而天雷之力又太过凶猛,安伯尘每一次发力几乎都会创伤经络。 起初剧痛难耐,一路狂奔,无数次冲击下来,安伯尘的肉身完全麻木,再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因此他也不知道,九天雷势还能再运行几个周天,他还能再发几次力,他的经络还能支撑多久。安伯尘只知道,今日他恐怕要在这关南魏北之地将一身修为都还给她了。 那年琉京,安伯尘求她传授道法,踏足修行之道,从此走入风雨飘零的山河乱局。从无到有,安伯尘一步步站上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达到的高度,可到如今,安伯尘只觉身心俱疲。戏文里的英雄果然不是那么好当,表面看上去威风,真要做起来却能把人活活累死。 无论如何,一辈子能经历这么一回,也算不枉此生了。 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安伯尘深深看了眼远处那道魂牵梦萦的人影,眼中泛起紫潮。 银枪横扫,雷霆咆哮,安伯尘击飞了挡在他身前的数十名将士,迈步向前。可包围着他的将士实在太多,安伯尘就仿佛陷入狂风巨浪中的木舟,每向前一步都无比困难。安伯尘有战车战船,以及飞龙驾,算是他仅剩的后手,自然不会轻易使用。在万余大军中隐约藏有三四道天品强者的气息,牢牢锁定着安伯尘,安伯尘留下的战车战船却是为他们而备。 山坡上,刘老休和那位秦姓将军紧张地盯着奋力厮杀的安伯尘,只等他耗尽力气,再携诸将冲杀。 忽然间一道悠扬的琴声从远处传来。 这琴声并非司马槿第一次听到,早在数日前司马槿便察觉到任天命暗中跟随,却始终没有动手援救。司马槿也不曾怨过,换做是她面对千军万马,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尚未见过真面目的陌生人。司马槿被紫龙女看得如此紧,千军万马在侧,他任天命即便有心也是无能为力,因此司马槿也没太把他当回事,继续绝望着,直到小安子的意外出现。 安伯尘牵制大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终于让隐匿一旁的任天命有了可趁之机。 琴声响起,却仿佛一条条蛛丝顺着诸军的耳朵钻入,天品之下得闻琴声者无不身体一僵。 安伯尘见机扫飞面前的将士,腾身而起,向銮轿扑去。 刘老休等天品大将哪容安伯尘闯过,纷纷策马扬鞭,迎向安伯尘。 紫龙女余光瞥见作势起身的司马槿,刚想阻拦,背心已被一股杀意锁定。转过头,就见抄着胡琴、肩背帝王剑的中年人正似笑非笑的“看”向她。 趁着这当口,司马槿一步闪出帘幕,十日间,第一次站在銮轿外。 午后的阳光一下子变得温暖起来,空气中也多出几丝新鲜的气味,司马槿深吸口气,扫视过山坡内外的千军万马,忽而一笑,抬手向白玉面具探去。 “住手!” “止住!” …… 司马槿的手还没触摸上面具下沿,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紫龙女和刘老休一前一后大喊出来,紫龙女微微变色,刘老休惊惶不安。 她终于要摘下面具了吗?为何那两人如此害怕? 抬头望向司马槿,安伯尘心中不解。 刘老休毫无战意,安伯尘的经络也在崩溃边缘,久违的剧痛再度传来,安伯尘手头一滞,错过了斩杀刘老休的机会。 剧痛从下丹田起,顺着经络向上蔓延,席卷五脏六腑,最终涌入安伯尘的额心。 脑袋一痛,安伯尘强行忍住,目光落向作势要揭开面具的司马槿,突然间想起那日易先生所说的话,不由恍然大悟。 莫非红拂她生得很难看,能吓退千军万马…… 倘若司马槿知道安伯尘看到她摘除面具时第一反应竟是这个,定会再度暴走。 摘下面具露出她祸国倾城的容颜或许能震慑住千军万马,在场除了紫龙女外,所有人都会像那日的鬼大一样目瞪口呆。可修为未至天品,滥用无底洞既伤元气也伤气运,不到万不得已司马槿绝不会轻易动用。 她这一路上之所以屡屡逃脱失败,全因受制紫龙女,失去耳目,无法借势,更无法施计。眼下司马槿脱离紫龙女掌控,无异于龙游大海,凤翔九天。 “对匡帝来说,这样的结局他或许也能接受吧。” 喃喃自语着,声音低到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司马槿一手扣住面具,另一只手悄然放在背后,看向面露期待的安伯尘,面具后的眸子闪过柔柔的笑意。 “打住!” 却是刘老休大喝一声,转身跃向司马槿,也不知是想制止司马槿,还是想挡住将士们朝向她的目光。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东侧的土坡从山腰处倾斜坍塌。 血色残阳下飞起一只雪白的狐狸,张牙舞爪的扑向东侧的士卒。而后又是一阵鸣啸,墨黑色的鹰隼从天头飞落,扑向惊慌失措的战马……转眼功夫,又有七八只形貌不一的妖兽从山坡后钻出,肆虐横行。 “……妖怪!” “妖怪来了,大伙小心……” 短暂的震惊后,将士们纷纷结阵以待,面露紧张。 妖魔一朝降,无论是羽林军还是司马家鬼骑都只当这些突然出现的也是从天而降的妖魔鬼怪,便连紫龙女也未曾多想,即使有些狐疑,也被紫龙女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一个人只能拥有一头伏妖,而她早已封住了司马槿的伏妖那头六尾狐狸…… 随着妖魔鬼怪突然降临,将士们哪还顾得上安伯尘,纷纷忙着自卫保命。 千军万马中,唯独安伯尘一脸平静,目光掠过那一只只熟悉或者陌生的伏妖,最后落向司马槿。 还是没能看到她的真面目。 安伯尘暗叹口气,有些失望,也有些庆幸。 可她放出那些伏妖做什么…… 安伯尘喘着粗气,心生好奇,没等他想太久,一条熟悉的身影从山坡后飞出,张开血盆大口将当先拦向它的士卒们吞入腹中,随后兜了个圈,袭向銮轿。 “大黑……” 望向口吐黑风将司马槿卷入腹中的双头蛇,以及最后时刻司马槿眼中促狭的笑意,安伯尘一愣,转瞬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司马槿这一手和那年他隐入墨云楼何其相似,只不过要彻底许多。 长舒口气,安伯尘紧绷的神经遽然放松,脑中一阵眩晕,摇摇欲坠。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身体坠入一个黢黑的洞窟中,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 群妖在那条双头蛇妖的率领下几乎一眨眼功夫便吞食了百多将士,直到群妖全身而退,诸军还未回过神。可最令刘老休等人惊恐的却是琅妃竟也被那条双头蛇吞入腹中。双头蛇妖一边吞食活人,一边吐着残渣碎骨,无论是谁入了它的肚子,想来再没有生还的可能。 匆忙间,紫龙女也没注意到双头蛇是用哪只头吞下司马槿和安伯尘,又是用哪只头吐出士卒们的骸骨。 势若雷霆,风卷残云。 群妖吃饱后,拍拍肚皮向南奔去,少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呆若木鸡的两路大军。 千里迢迢送护送琅妃入宫,将入天峡,即将大功告成时却突生横祸,居然让妖怪吃了琅妃。最可悲的当属那个安伯尘,一路上过关斩将,闯下偌大名头,即将抱得美人归时,也被妖怪吃了,当真叫人哭笑不得。 刘老休和那几位将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言以对。 紫龙女则复杂地看着地上的那排脚印,面露思索。 任天命早早收琴而返,临走前,若有所思的“望”了眼西侧的山坡。任天命跟随送亲队的这一路上,也曾有过出手的机会,然而每每他想要出手时,都会被另一边的那股气机所阻。然而至始至终,那人都未曾露面,也不知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摇了摇头,任天命甩开脚步向西而去。 此行之前,流烟曾推演出一个逢凶化吉的卦象,只不过她的卦素来时灵时不灵,任天命并没抱太大希望。今日这番出手也算对得起此前和安伯尘的盟约,人死不能复生,任天命自然不会去多想,如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他虽是前朝余孽,天底下最大的叛贼,为长门两派所不容,可他却无法忘记幼年时在长门度过的那段悠闲而快乐的岁月……身为长门中人,理当斩妖除魔。 “啪!” 最后一条玉如意被暴怒的帝王砸成粉碎,太清殿上,整个身躯都陷入阴影中的帝王死死盯着铜镜,过了许久,才放下手中的令符。 “如此死,好生便宜你。” 低语着,赵玄旭闭上双眼,搓揉着眉头,好似在养神。 “丞相大人。” 又过了片刻,赵玄旭睁开双眼,看了眼垂手立于殿侧的王司徒,淡淡说道:“你替寡人去一趟琉吴城隍,问那鬼君可有见到司马槿和安伯尘的鬼魂。” “陛下莫非以为……”王司徒微微错愕,说到一半瞥见匡帝眼露怒色,连忙打住。 “你去吧。” “臣,领旨。” 待到王司徒走后,赵玄旭方才起身,从金銮殿前的阴霾中走出,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珏,点向虚空。在他身前的空气中现出两扇铜制的门,大门打开,里面是一条冗道,冗道尽头是崖中宫殿。 这一次再没有人从宫殿里走出,传奇命主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紫龙女和浪客一个难撑大局,一个又是三心两意,匡帝养了十多年蛐蛐终究还是白忙一场。 走过云峰吊桥,走过山涧峡道,赵玄旭缓步走入崖中宫殿。 宫殿里陈设朴素,多是木刻石雕,透着自然的气息,其中最显眼的当属那张寒冰石玉床,床榻上躺着个娇柔瘦弱的少女,双目紧闭,呼吸细长得几难察觉。 摩挲着少女稀薄到能见青筋的皮肤,赵玄旭眼中浮起一丝贪婪。 非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贪婪,更像是如获至宝。 “既然如此,那就再玩大点。妖劫降临,你桃源三氏也别想再休养生息下去。” 面对如此结局,匡帝显然不会满意,大匡乃至东界的戏台大得很,再多几股子势力也容得下。 既然无法掌控局势,那便只能让这局势乱起来,待到足够乱时,总会有人应运而生来结束这一切。 至于那个人,赵玄旭已经找到。 …… 魏国东南是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残阳倾倒,如火如荼的驱妖大战还在进行着,如魏南丘陵这样贫瘠之地自然没人会注意。 看着昏迷不醒的安伯尘,司马槿眼中浮起心痛之色,顺着周天经络一寸寸的摸索下去,玉手猛地一颤。 “经络寸断……” 紧咬朱唇,司马槿的神色愈发不安。 聚在安伯尘体内的那股怪力虽已耗尽,却将周天经络毁坏,眼下正当崩裂边缘,倘若不尽早修复,一旦经络彻底崩溃,安伯尘即便能保得性命,从此以后也会成为废人,别说修行了,就连走两步路也会发喘。 怔怔地看着安伯尘,司马槿紧抿双唇,眸中闪过一抹挣扎,可终究还是掀开面具,美艳无双的容颜上浮起一丝羞红。 又看了眼安伯尘,颊边略带幽怨,司马槿弯下腰。 那年琉京,两人溺水望君湖,安伯尘以口渡气救下了司马槿的性命。 寻常的气又怎会让人闭息如此之久,司马槿见识广博,自然认出了先天真息,彼时心存顾虑并未提及,只是暗中将那股气炼化,存于下丹田,渐渐炼出她自己的先天真息。一饮一啄本先定,为今之计司马槿只有渡入先天真息,激活安伯尘下丹田中的武火,自行修复经络,只要能把经络重新续上,调养个一年半载倒也无甚大碍。 司马槿如是想着,口对口,唇对唇,呼出先天真息。 昏迷中的安伯尘做了个梦,梦见漫天飞舞着丁香花,花过唇口,柔软得安伯尘只想将它含住…… 渐渐的,司马槿面红耳赤,饱满的胸脯下,芳心越跳越快,却因猝不及防间舌头竟被安伯尘的舌头缠住。 呼吸急促,司马槿狠狠瞪了眼近在咫尺却睡得死死的安伯尘,半晌,犹豫着闭上双眼。 残阳如血,将司马槿含着羞的绝世芳颜定格在这一刻。 在两人身后是战火和硝烟,以及漫天妖魔,在他们身前则是不知会在哪终止的漫漫长路。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渐渐重合。 第274章 游子归返 第274章 游子归返 又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只有一幅幅模糊的画卷。 起初是一座高大的城池,青冥的夜色,两个依依惜别的少年人,以及隔岸的星辉与流风。接下来是一座华丽的阁楼,共七层,少女怀抱樱花笑吟吟走出,少年登阁而谈。旧唐古道,望君湖,琉宫,吴国,琅坊,关东女儿国……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出现在画卷中,又仿佛被泼上一桶水,墨色迅速褪去,转眼变得模糊难辨,渐渐向远处飞去。 安伯尘伸手去够,可他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幅幅画卷坠入黑暗的深渊。 脚底打滑,安伯尘猛地向前栽了个跟头…… “醒了,醒了!” “安娃子总算醒了!” …… 耳边传来七嘴八舌的嘈杂声,安伯尘口干舌燥,脑袋胀痛,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却见一张张或是惊讶或是喜悦的面庞围在他上方,许久不见那些面孔已有些陌生,只除了最靠近的两张,无论岁月再遥远他也不会忘记。 “爹……娘?” 安伯尘下意识的喊出声,脑中一片空白。 奇怪,爹娘怎么会在这?我又是在哪?难不成…… 没等安伯尘继续想下去,满脸欣喜的妇人便一把将他抱住,泪水吧嗒吧嗒的流下,看得围观的那群村妇们也“感同身受”,捻起袖口直抹眼泪。 到底怎么回事…… 安伯尘下意识的向褥子旁摸去,两手空空,安伯尘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娘,我的枪呢?” 咽了口唾液,安伯尘费了好大力气将他娘扶起,紧张的问道。 话音落下,不单是安氏,围观的那些村民们也都是一愣,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满脸迷糊。 “臭小子想什么呢,你哪有什么枪?” 斜刺里冷不丁的杀来一杆烟斗,正中安伯尘脑门,却是安伯尘他爹上下打量了番安伯尘,敲了敲烟斗,闷声闷气道。 周围传出善意的笑声,唯独安氏瞪了眼自家男人,小声埋怨道:“你这是做什么,娃子还病着!” 正在这时,就听安伯尘又叫出声来。 “我的珠链在哪?谁拿了我的珠链?” 无意间碰到手腕,空荡荡一片,安伯尘心头一慌,也不管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大声叫唤道。 安伯尘接连两次胡言乱语,不单是凑到安家来看热闹的村民们,就连安家两口子也是面露忧色,愁眉不展。 “这安娃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他一伙计哪来的珠链和枪,铁定是疯了!” …… 村民们叽叽喳喳的议论着,安氏则忧心忡忡的抓起安伯尘的手,随后摸上安伯尘的前额,转身问向自家男人道:“娃他爹,你说娃子是不是烧糊涂了?” 安老爹深深抽了口旱烟,皱眉瞅向安伯尘,深陷的眸子里浮起一抹忧色:“怕是不差,他娘,明个儿抽空去把张大仙请来吧。” “这主意好。” 安氏转忧为喜,连连点头,一旁的三姑六婆也纷纷凑上前来,尽出些馊到不能再馊的主意,听得安伯尘暗暗苦笑,嘴角的苦涩还没生出,安伯尘神色又是一僵。 先前刚醒来时安伯尘尚没注意,稍缓了口气后,却陡然发现身体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 元气去哪了……奇怪,我怎么感觉不到经络穴位了。 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安伯尘心头一阵疾跳,拥有天品修为的他竟然无法内视,无法查探四势元气。 喘息渐渐变得粗重,在屋内诸人惊骇的目光中,安伯尘手捏印法,低喝道:“急急如律令,鬼影去如风!” 连喝了三遍,毫无反应,安伯尘的心一寸寸的跌入谷底。 怎么会……这不可能。 眼里浮起不信之色,安伯尘深吸口气,捏出金刚不动印,喝声道:“临!” …… “兵!” …… “斗!” …… 每个字诀都念了三四遍,依旧毫无反应。 安伯尘眸子越发黯淡,面如土灰,他非但察觉不到他的修为,连元气也无法催动……一身修为就这样没了?又或者……从来都没有过。 耳边传来低低的呜咽声,目光所及,就见娘已经泣不成声,安伯尘心头一痛。再看周围众人,除了他爹外,其余人要么面露同情,要么暗暗偷笑,要么是面露讥讽,总之应有尽有,看那情形却是把安伯尘当成了彻彻底底的失心疯。 “真是大梦一场吗?那一切都只是我做的梦?” 怔怔地望向屋梁,安伯尘喃喃低语着,他没再去捏印念咒,他知道若是继续这样“疯疯癫癫”下去,恐怕连爹娘都会跟着变疯。 这一切果真都是假的么?从未发生过? 心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沉重得令安伯尘难以接受。 在峡南魏北时,安伯尘身心俱疲,只想放下这一切去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民野人。可当安伯尘真的失去了一切:天品境界的修为,存在于传说中的种种神通,压倒天下虎狼的力量……以及她时,安伯尘突然发现,他竟不知道如何继续生活下去。 拥有和失去总是如此矛盾,因为从来无法同时存在,所以拥有的时候永远不会知道失去时的痛苦,一厢情愿的羡慕,待到真的失去了往往追悔莫及。 “安大嫂,那位小姐来了!” “……就是那位大小姐?” “嘘……小声,别让人家看笑话了。” 随着一辆马车渐行渐近,门外传来一阵哄闹声,堵在门口的三姑六婆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个不停,不时羡慕的看一眼躺在榻上的安伯尘以及安家两口子。 “呀,她来了。” 屋里安氏听到外面的热闹也是一惊,连忙擦干泪水,复杂的看了眼安伯尘,起身便向门外走去。 她刚走出两步,一道人影便从马车中下来,转眼走入屋子。 “姑娘,你咋又来了,前日那两条鱼还没吃完……” 安氏将手擦干净,热情的迎了上去。 隔着自家爹娘,安伯尘看到了出现在梦里樱花般轻飏的长发,以及那双在墨云楼上时总喜欢盯着他促狭而笑的眸子……琉京时候的她又回来了。 安伯尘痴痴的望向正忙着和爹娘寒暄的司马槿,那颗惊慌不定的心终于收了回来。然而下一刻,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安伯尘心底生出,无法描述,隐约间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第275章 掌柜的 第275章 掌柜的 是了,红拂今个儿怎么穿成这样? 瞪大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司马槿,安伯尘面露狐疑。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这窈窕有致的身姿竟裹在一卷宽大的披风下,肩搭宽长而极近透明的白色云肩,虽是风情绰绰,可和司马槿从前简约的装束大相径庭。 未等安伯尘想出个一二,耳边传来一阵轻咳,转目看去却是老爹意味深长的看向他,挤眉弄眼,似在提醒什么。而安氏更是不住的晃动胳膊,挡住安伯尘的视线,面色尴尬。 安伯尘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今日的误会可真是一出接一出,偏偏一时半会又无法解释,也不知自己在爹娘眼中变成啥样了……倒也不怪他们,红拂这副打扮这身气质一看便是非富即贵,自己这么瞅着人家,落在爹娘眼中不是个被猪油蒙了心的傻子,便是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傻子,总而言之就是个傻子。 “令郎对小女子有救命之恩,小女子又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自然要登门拜谢。” 司马槿察言观色,一眼便发现了安伯尘的窘迫,强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 救命之恩?莫非红拂把那些事都告诉爹娘了?不该啊,若她说了,为何爹娘还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姑娘说的哪的话。要不是姑娘将我家这傻娃子送回来,又请大夫给他看病抓药,这……唉……” 安氏说着说着眼圈又开始泛红,安老爹则在一旁敲着烟杆感叹连连,看得安伯尘一阵好奇,心痒难耐。 红拂她到底编了个怎样的故事? 抬起头,安伯尘就见司马槿一边安慰着安氏,一边偷空向他眨了眨眼,清澈的瞳子中含着笑,亦有一丝莫名的情愫。 “大叔、大婶,我有几句话想和令郎单独说下,不知道可不可以……” 闻言,安氏愣了愣,面露犹豫,蹲坐长凳上的安老爹则向安氏猛使了个眼色。 “掌柜的请自便,我和拙荆正好出去把村里人打发了。” 说着,安老爹活动了下筋骨站起身,隔着司马槿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安伯尘,随后拉起满脸担忧的安氏乐呵呵地向门外走去。 “啪!” 木门关上,绝断了那些个看热闹村民的目光。 散发着泥土和草气息的屋子里,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后脸一红,同时移开目光。 “掌柜的……” 安伯尘低声咀嚼着,迷惑的抬起头,问向司马槿:“红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走到床榻旁,司马槿一屁股坐下,没好气的瞪了眼安伯尘:“就知道和你一起你又要问个没完。” 司马槿的声音略带娇嗔,落到安伯尘耳中却透着一种久违的亲切,世上也只有一个女子会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而她也只会对安伯尘如此。 “可你总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为啥我突然回到了村子里,你又成了掌柜的,还有什么救命之恩……” 挠了挠头,安伯尘干笑着道。 “罢了,那就从救命之恩说起吧。” 司马槿眨闪着大眼睛,促狭的一笑,顺手将安伯尘掀开的被子拉上。 “你本是琉京浮云斋的伙计,因为手脚勤快,做事麻利,甚得东家的器重。后因原先的掌柜回乡省亲,于是东家便将你破格提拔为代掌柜,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为了你的掌柜事业而打拼,三年里都没回家,只能托人送钱财以尽孝道。可好景不长,原先的掌柜回来了,看到浮云斋被你治理得井井有条心生嫉妒,于是在东主面前百般诋毁,又设计陷害,于是老实巴交的你又变回了一伙计。直到一个月前,你打算回圆井村,在京里识得我,便结伴同行,谁料在城外遇上匪盗,想要抢我运回客栈的家什,你看不过去便自作主张为掌柜的我出头,结果被一匪徒打成重伤,差点一命呜呼,幸好有出城巡逻的金吾卫经过救下我们一行,而我又为你请来大夫,将你送回圆井村,隔三差五的前来探望……嗯,大概是这样。” 司马槿一口气不停的说完,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笑眯眯的看向铁青着脸的安伯尘:“我这个故事既能圆你此前三年不曾回村的谎,又可以解释你眼下的伤,如何,还不错吧。” 司马槿略带调侃的声音传入耳中,安伯尘眉角一阵抽搐,半晌道:“我被匪徒打成重伤……敢问掌柜的,那匪徒何等修为,是天品还是神师?” “天品?哼,不过是个炎火还没修出的壮汉罢了。” 剜了眼失魂落魄的安伯尘,司马槿撇了撇嘴道。一想到杀出那条关南血道的疯龙之将在她编的故事中竟连一个龙套匪徒都打不过,司马槿也有些憋不住笑,半晌嘀咕着:“谁让你逞强。” 听到司马槿最后细若蚊蚋的那句话,安伯尘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暖意。 “敢情在你口中,我就是一个不自量力又傻里傻气的伙计。你则是大慈大悲菩萨心肠的掌柜……是了,你是做什么的掌柜?” 打量着司马槿一身不寻常的装束,安伯尘好奇的问道。 “开客栈的。”司马槿轻描淡写道。 “开客栈的掌柜也不用穿成这样。” “我开的可不是普通的客栈,等明日我派人将你接来,你自会知道。” 看了眼安伯尘,司马槿忽而一笑道:“我和安大叔商量好了,等你伤好了也不用回琉京浮云斋,就来我那客栈继续当伙计好了。” “又是伙计……” 安伯尘翻了翻眼,目光落到司马槿的手腕上,陡然一凝,却见她的腕上竟套了两条珠链,一条她自己的,另一条则是安伯尘的。 “红拂,无邪和珠链都在你这?” 点了点头,司马槿摸了摸珠链:“无邪先放我这。一个月前你杀得太猛,枪上沾的煞气太多,不利于你恢复修为,再者,对圆井村的风水也不好。至于珠链嘛,也暂且丢我这,等大功告成再给你个惊喜。” “什么惊喜?” 安伯尘匆匆问道,司马槿丢下一个又一个谜团,好像故意逗他一样,安伯尘又是那种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人,心中苦恼。 “让你知道了还算什么惊喜。” 无奈的看了眼安伯尘,司马槿一把抓住他急不可耐的手,塞回棉被,随后起身。 “你再休息一日,明天见。”说着,司马槿向门口走去。 “等等……这么急?” 隔了许久许久方才见到一面,这才一会儿工夫司马槿便要走,安伯尘自然有些舍不得。 “是啊,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走到门口,司马槿止住脚步,回头道:“小安子,你就不想报仇吗?” 没等安伯尘开口,司马槿笑了笑道:“就算你无所谓,这个仇我也一定要报。” 司马槿笑得很动人,在她动人的眸子里,藏着一抹安伯尘似曾相识的冷艳,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说完,司马槿推开木门。 “哗啦!” 围在门口偷听的三姑六婆作鸟兽状散,司马槿也不恼,笑盈盈的和安家两口子道别,随后进了马车。 圆井村既小又简单,却透着大匡任何一个地方都很难见到的宁静祥和,阳光漫过马车的纱帘,点上少女修长的睫毛,看着窗外的田埂山坡,嬉戏于河岸边的垂髫孩童,司马槿目光渐柔。 “现下去哪?” 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却是驾车的车夫开口问道。 那车夫戴着张大斗笠,将他朴素的面容藏在斗笠下,隐隐能看见他高鼓的太阳穴,以及冰若寒潭的双目,光看他锋利的眼神便知绝非善与之辈。 “先去一趟琉京。” 拨弄着珠链,司马槿低声道。 “是,主公。” 第276章 周天大道(上) 第276章 周天大道(上) 司马槿前脚刚走,安家两口子后脚便回到屋里,不由分说的关上门,将那些七嘴八舌正准备问东问西的乡亲们堵了回去。 三年前安伯尘一家还是李员外的佃户,住着只有两三块砖瓦的木屋,虽谈不上漏风漏雨,可也是逼仄简陋。而今窗明几净,砖瓦崭新,说不上有多好,可也是干净舒服,至少在圆井村里算是排得上号的人家。 即便如此安伯尘仍有些不满意,在琉京时候他寄回家中的钱财足以买下一个圆井村,可爹娘只是将自家房子翻新修葺了下,购置了几头猪牛,连十分之一都没花上,也不知他们留着那些个金银做何。 还好,给他们送来的蛟龙肉看样子是吃了不少。 打量着面色红润,气色比村里余人都好上很多的爹娘,安伯尘心中宽慰,颊边浮起欣喜的笑容。 “娃子啊,你没对人家掌柜的咋样吧。” 瞅了眼正在“傻笑”的安伯尘,安氏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惴惴不安的说道:“娃子啊,人家姑娘生得是俊俏,可……可毕竟是城里来的姑娘,又是开客栈的大财主,而咱家……” 安氏还未说完就被一旁抖着烟杆的中年人打断:“你这婆娘又说疯话,咱家娃子在京里呆了三年多,年纪轻轻便当过掌柜,在咱圆井村里能有几个?娃子他自有打算,不用婆娘你操心。再说,嘿嘿……” 安老爹挤眉弄眼地看向安伯尘,猛抽了口烟,吞云吐雾道:“俺看那姑娘对咱家娃子多多少少也有点意思。要不然,她堂堂一掌柜怎地有空隔三差五来咱家,每次都还带着礼物。” “美吧你就,人家那叫有情有义。唉,是个好姑娘,可惜是打城里来的……” 见到爹娘争吵不休,安伯尘无奈的撇了撇嘴,虽说歪打正着,却也听得安伯尘百感交集。 娘是土生土长的圆井村人,娘家姓胡,她是典型村里人想法,讲究门当户对,骨子里藏着几分懦弱和自卑从前的安伯尘也曾有过。而爹则是外来户,本名安太平,人称安老烟,早些年因为家乡闹饥荒而被迫从琉西一路逃荒到此,从李员外手头谋得两三亩田后,方才取了娘,那时候爹已经三十来岁,年纪要比娘大上许多,见识阅历也不同凡响,至少在圆井村。 安伯尘很早之前便想象过回乡时的场景,骑着高头大马,铠甲明亮,身后跟着一众虎贲儿郎,气派无比的荣归故里。再不济也要雇上几辆上好的马车,带着绫罗绸缎金银财宝,风风光光的回家。却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以一区区伙计的身份回乡,身无长物,还当着一众乡亲的面发起“疯”来,想来背地里免不了要被笑话一番。 失去修为,失去名位,一觉醒来被打回原形,人生大起大落不外如此。 摇了摇头,看向窗外风和日丽,安伯尘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眉宇间多出一丝洒然。 道途上有失有得,失而复得之例数不胜数,只要根本还在,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到司马槿临走前所言的报仇,安伯尘心头一暖,此前他还有些迷糊,眼下却反应了过来。以红拂的性子,被匡帝出其不意整了这么一出,说什么也不会善罢甘休,可更多的却似要为他报仇。 浓浓暖意从心底升起,蔓延全身,陡然间,安伯尘脊背微颤,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却是发现在身体内某处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虽然很微弱,仿佛草叶生芽,却让安伯尘隐约嗅到一丝力量的气息。 力量的根源是什么?易先生反反复复的问安伯尘,安伯尘也曾反反复复思索过,现如今又有了新的答案。 “这娃子,咋又傻笑起来。” 刚一回头就见安伯尘似笑非笑的看向窗外,安氏叹了口气,摸了摸安伯尘的额头,满脸担忧。 安伯尘无法,只得好生劝慰。 除了中途扒了点稀粥,安伯尘整个下午都在陪爹娘说话中度过。琉京这一带的村人讲究过午不食,也就是一天只吃两顿便早早休息,除了春耕秋收又或是逢年过节,几乎不吃晚饭。傍晚尚未到,安伯尘便好说歹说的将爹娘劝回里屋,待到四下安静后,安伯尘掀开棉被,撑起身体缓缓下地,活动了一番筋骨,四肢僵硬酸胀,却已没了痛感。 “红拂编的那个故事里我是在一个月前被匪盗所伤,这么说来我已经睡了一个月,也不知外面……” 面露深思,安伯尘没再继续往下说,摩热手心,贴紧四肢沿着周天经络缓缓摩擦,活络经脉血管。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安伯尘的肌肉渐渐恢复生机,流淌在皮肤下的血液变得滚烫,身体也比刚下床时候要轻松灵敏许多。安伯尘虽没学过导引术,然则修行之道触类旁通,兼之安伯尘对肉身了如指掌,虽然暂时丢了修为,可也懂得如何尽可能的恢复肉体的力量。 夕阳余晖静静笼罩在圆井村上空,山清水秀,被橘黄色的阳光稍加调染,这平静的村落仿佛披上了一层柔软的毡毯,无处不透着暖融融的气息。 安伯尘吐光肺中浊气,盘膝坐上床榻,面朝窗外的夕阳,双目微阖,只余一线。 倘若还能进入胎息,安伯尘自有把握在极短的时间里恢复修为。虽无法内视察看体内经络,可安伯尘却能感觉到周天经络完好无损,并没毁于关南荒道的鏖战中。滥用本命真元,放出九天雷力,别说周天经络了,便连上中下三丹田也有损毁的可能,如今能保住修行的根本当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奇迹。 不过有她在,似乎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嘴角微翘,安伯尘知道其中定有红拂的功劳,至于她是如何做到的,也只能等到日后再问,当务之急是打通胎息重拾修为。 吸入一口清气,而后缓缓吐出,气息深长,安伯尘静静等待着夜降昼生的那一刻,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如果无法进入胎息,安伯尘便要从头开始修炼,炎火,地品,天品……且没了神仙府,也不知要花上几十年才能恢复修为。 时间悄然流逝,慢如三秋。 终于,圆井村上空的天色不再那么明媚柔和,夕阳下了山麓,白昼滑落,夜幕落下。 安伯尘心跳加快,神经紧绷,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三年成败只看今夕! “铛!” 清脆悦耳的声音忽地响起,仿佛从脑袋中蹦响,又仿佛从小腹处流淌而出。 下腹先是一颤,随后绽放出无限生机,缓缓起伏。 嘴角高扬,安伯尘猛地睁开双眼,眸中满含喜色。 轻柔的月光下,村中任何景物的颜色都格外鲜活,极富层次,每一片树叶随风摆动,每一缕麦穗轻舞的样子都在安伯尘眼中清清楚楚地呈现。闭上眼睛,安伯尘聆听着远方草丛中每一只昆虫的欢唱,风从石缝中与树叶中钻过那微声的差别,游鱼追逐嬉戏……到最后,全身每个毛孔都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感悟天地时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且要比从前还要清晰,并非仅仅五觉的查探,更像是从四面八方各个角度去观察安伯尘所处的这个世界。 修为全失,胎息之道不退反进,只因在这一刻,体内毫无半丝元气的安伯尘真正重演了婴儿母胎时的状态。 第277章 周天大道(中) 第277章 周天大道(中) 以天地穹宇为母胎,安伯尘屏息凝神,脐眼吐出丝丝悠长连绵的气息,舞动如夜风,托着安伯尘扶摇而上,飘飘然徜徉九霄,施施然逍遥天宇。一朝修为全失,重演母胎真息,没有修为和道法的束缚,安伯尘的意识愈发轻盈灵动,肉身犹在圆井村,意识却已飞向重重天宇,从各个角度观望这个以天地为炉壁苍生为炭灰的世界。 刚到半途,安伯尘忽有感应,于天宇之下肉身之上停滞住意识,怔怔地望向天地和肉身。 天地犹如一个庞大无比的蛋壳,浑圆无瑕,日月星辰在圆中运行,五运六气按照各自的天时季规律缓慢流淌,万物皆有其存在的意义,是以为道,以道为根本方才能按照各自的轨道运行着,百年,千年,万年,亿年,朝夕如一未曾有过丝毫差错。可在这看似平静而稳固的周天之中却存在无穷无尽的变化,由少到多,从盛到衰,从生到死……各种各样的变化充斥在周天中,有些是世界之变,有的是人生之变,也有万物之变,然而它们再如何变化,却也只是存于一个圆中的变化,如阴阳,如昼夜,如天下大势。从一极到另一极,看似大相径庭,说到底不过是绕了一个圈经历了一个注定要经历的过程,再周而复始罢了。 万物如是,此曰大道,不变与变,周天而已。 仰望天宇,俯瞰大地,越过圆井村中的肉身,安伯尘目光平静,心中却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狂喜。 这一刻安伯尘只觉那苦苦追寻的大道近在咫尺,从未有过的接近。 体外有周天,体内亦有周天,两方周天,两道齐修,若能参尽其中变化,道道相渗,天地于人不过是胸怀中的一周天,弹指掌握,俯仰拾得,那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人合一,人于周天中观日月星辰,明万物道理,周天不毁,大道不止。 目光逡巡过漫天星辰,一瞬的功夫,安伯尘便将三百六十五颗周天星辰收入眼底。 天宇间有气如长河,有星如山岛。气者无穷尽,勾连天道伦常,亦如人体周天中的经络,星辰者繁多不尽,却有周天主星三百六十五颗,暗合人体周天经络上的三百六十五正穴。 果然!天地与人体便是两方相互印证的周天,只要发觉其中变化规律,自能寻求出两道融合之处。 举手投足间便印证出周天星辰与周天穴位之间的联系,安伯尘信心大增,心中亦生出一丝感动。 道者为何?既能看到,又看不到,弃之为泡影,得之为大道。 深吸口气,安伯尘不再停滞,继续向上飞去,直到这时他才陡然发觉,玄飞于天地穹宇间的哪里是他的意识,而是他的神魂。或因肉身无元气无道法,太过虚弱的缘故,神魂出窍而不觉,直到安伯尘明悟了一丝周天玄奥,方才恍然。 “神游神游,适才那般方才叫做神游吧。知肉身所在,却不知己为何物,潇潇然而游,恍恍惚而悟。” 哂笑一声,安伯尘眉宇淡然,无悲无喜,无怒无嗔,迈步而上,少时便登临天宇。 天云重重,高无穷,广无限,却也打消不了安伯尘一探天地玄奥的念头。 拦截在大匡之上的虚空已破碎,安伯尘神魂出窍,轻而易举的越出天幕,来到边缘之地。 边缘世界相当于洞天福地和东界的缓冲地,一眼望去不见尽头,却和大匡同处在一片周天星辰之下,看得安伯尘好生奇怪,此前对世界的构造已有些许概念,可眼下得悟周天,又变得迷迷糊糊起来。 飞出大匡的天幕,却来到连通洞天福地的边缘之地,可无论在大匡和这边缘之地都能仰望同一片星空,那如何才能到达那片藏有周天星辰的天野?明明已经能看到,就在头顶,为何一直往上飞却只能到达边缘之地,无法到达真正的天野? 那方所有人都能看见,却好似永远无法触及的周天究竟藏在哪里? 道无止境,在道途上每前进一步,虽会有收获,却也会遇上更多的谜团,有些是新的疑问,有些则是从前未曾注意到的疑惑。 安伯尘盘膝坐于大匡之外,遥望虚空外分成一格格的边缘之地。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只是统称,实际上这些洞天福地并不相连,彼此间也隔着茫茫虚空,因此在大匡天幕外的边缘之地大约有百多片,每一片都通往一方洞天或福地,简单点来说,在安伯尘身前是一百零八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中的景致各不相同,彼此间也不相通,却都能到达东界大匡。 “一个月前妖魔降临,也不知如今的大匡又是什么模样。” 安伯尘喃喃低语着,他已收获周天之道,在成仙拜神的道途上更进一步,理当超凡脱俗,不再惦记世间种种,可他偏偏又忍不住去惦记。或许因为安伯尘并非传统的宗门子弟,没有养成那等孑然无情的道家风骨,却观世事以为道经,问天地以为秘籍,与人相处磨砺心境,此生即便为仙,也是那等游走仙尘之间的仙人。 “下士得道于山林,中士得道于市井,上士得道于三军……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亦如周天浑圆之数,吾道若为周天,那这天下亦为吾道。” 胎息神游时刻,神慧天成,通达天机,安伯尘有意无意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饱含玄奥,冥冥之中契合天意。 光说不练终究是一场空,安伯尘明悟大道,修得己志,可除了这胎息神游外,诸般道法神通皆化为乌有,元气空空,修为不存,如今既悟了这体外周天,合当再去体内周天重夺属于他自己的造化。 念头生出,安伯尘微合双目,只觉一阵长风从万丈下的地面吹来,卷起他轻盈的魂体,向回拉去。 按理说每日只有两次进入神仙府的机会,分别为昼生夜褪和昼褪夜生的两个瞬间。安伯尘胎息悟道,神游天地,实已错过进入神仙府的机会,好在今次稍有不同,既感悟了周天之道,又是不沾染丝毫道法的纯粹魂体,心无旁骛,只余周天道念,少时,从天头回返肉身,神魂顺势而下…… “铛!” 胎息逆流,安伯尘眼前一黑,片刻后睁开双目,安伯尘只觉进入一个无光的世界。奋力向前,也不知过了多久安伯尘终于发觉一丝微弱的光晕,仿佛从一个洞孔里透出,而那个洞孔背面则是有光的世界。 身体化作一道雷光,安伯尘向前飞去,转眼钻入洞孔。 洞孔后,待到安伯尘站稳身形看清他所处的世界时,脑中一片空白。 第278章 周天大道(下) 第278章 周天大道(下) 没了落英缤纷的山崖,没了奔流长泻的深渊飞瀑,也没了连绵起伏直入云端的群山,神仙府面目全非,变化之大,令站在大旋涡前的安伯尘目瞪口呆,久久无法平静。 此处天地说不尽的苍茫,天云雾霭弥漫,混沌而微有光,却分三方旋涡,上旋涡,中旋涡,下旋涡,旋涡之间距离遥远,隔着茫茫虚空,却又有看不清颜色的气流游走其间,将三方旋涡勾连于一线。 “居士安好?” 远处传来欣喜的叫唤声,安伯尘抬头望去,就见两道人踏云而来,一个长着满头火焰般的银发,他旁边则是个清秀英俊道人,身着黑白道袍,一时间难辨性别。 安伯尘心头一动,就见他脚底踩着九颗神紫的珠子,指间隐约缠绕着雷霆之光。 御珠而上,安伯尘朝向那两人作了个揖:“两位,久违了。” 那两人安伯尘自然认识,一个是火神君,另一个是风神君,他二人既能出现于此处那便说明了风、火二势未毁,只是不知为何不见了那位美艳妖娆的水神君。 安伯尘虽疑,可这神仙府变化太大,也不知遭遇了怎样的变故,安伯尘心生警惕,神情淡漠,有一句没一句的寒暄着,并没将心意现于言表。 稍述别离之情,安伯尘隐约觉察到火、风二人有些神不在焉,轻咳一声,开口道:“敢问二位,本居士不在的这些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吾之神仙府竟变得这般模样?” 闻言,火神君叹了口气,朝向安伯尘拱手道:“世间沧海桑田,神仙府中亦如是。居士莫非忘了,三百六十余年前,居士放出那股九天雷势几毁了神仙府,彼时山河破碎,渊谷崩裂,吾等亦被逼回神阙、命门等古洞中,后又从古洞逃回三方洞天。” 说着,火神君看向三人头顶身下的三处大旋涡,显然这三处旋涡便是他口中的三方洞天。 “后又如何?倘若山河破碎,神仙府不存,尔等为何还在此处?”安伯尘若有所思的扫过三处大旋涡,随后问道。 相视一眼,火神君和风神君同时面露侥幸,这一回却是风神君开口道:“回禀居士,那股雷势消耗殆尽时,神仙府也已支离破碎,山河崩塌,即将毁灭,藏于三方洞天的本命灵气也消耗殆尽,无法修缮神仙府,原本再无半丝生机。忽然间天降灵气,竟和藏于三方洞天中的本命灵气源属一脉,本命灵气得到补充,火神君携灵气而出,上下奔走,花了足足三百六十余年修复好了神仙府,方才迎来居士。” 风神君一五一十的说着,话语中对于火神君多有溢美之词,安伯尘暗暗好奇。这神仙府奉他为主,可当他不在时,却是以水神君为尊,而后才是火风二神君,为何今日偏偏不见水神君,看风神君的口气态度,明显是以火神君马首是瞻。 脚踩雷珠,安伯尘俯瞰天地,沉吟半晌道:“火神君居功至伟,本居士省得。可是,既修缮好了神仙府,为何本居士只见这方空洞天地,却不见神仙府中河山?” “这……”风神君面露难色,偷眼看向火神君,迟迟不语。 安伯尘察言观色,已看出几丝端倪,冷笑一声,转向迟疑不定的火神君:“可是和水神君有关?敢问火神君,水神君现在何处?” 见着安伯尘面色不善,火神君打了个寒颤,不敢托大,连忙拱手道:“回禀居士。居士如今所在之地正是神仙府,只不过从前的神仙府起于任山,终于督山,虽在居士的努力下有所开拓,可也不出任督二山……居士不知,这三百多年间沧海桑田,因种种变故,神仙府已不再限于任督二山。居士抬头所见,低头所观,前后左右四合八荒皆为神仙府。” 闻言,安伯尘愕然。 目光越过面前的两位神君,安伯尘细细打量起这方天地。 天云缭绕雾霭蒸腾,混沌而有光,整个天地都呈现出一种灰褐色,饱含沧桑,却又无比空洞,看久了不禁令人产生一丝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怪事!” 眉头一挑,安伯尘收回目光,凝视向火神君:“我之神仙府有山河洞穴,有大渊飞瀑,如此方能维持灵气运转。若我如今所在之处真为神仙府,那又依仗何物来运行灵气?” 火神君面色紧张,躬身施礼道:“居士勿急。此处为混沌天地,自有天地之气代替从前的深渊江河来运行灵气,至于山窟洞穴……天地间有星辰,和从前的山窟洞穴有异曲同工之妙。” 火神君说的含糊,安伯尘听着也觉迷糊,目光扫过此方天地,一摆袍袖道:“本居士怎不见神君口中的天地之气和星辰,神仙府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你且如实说来。” 眼见安伯尘面色愈发不善,火神君心知瞒他不过,也不好意思自己说出,只得向风神君打眼色。 风神君倒是个热心肠,见着火神君为难,连忙上前一步,朝向安伯尘拱手道:“回禀居士,火神君所言句句属实。然……实不相瞒,神仙府沦落至今日下场,确和水神君有关。需知居士早些年曾定下神仙府之格局,雷、火、风、水,四势并举方能维持神仙府中灵气运转。如今的神仙府虽今非昔比,可本源仍是居士早年定下的雷、火、风、水,缺其一而无法成事。” “哦?” 安伯尘心下明了,深深看了眼风神君,道:“既然如此,不知水神君何在?” 听到安伯尘相询,风神君面露难色,看了眼火神君,唯唯诺诺,许久不语。 眼见两神君当着自己面暗通曲款,如此明目张胆,安伯尘勃然大怒,可也知道二人心性单纯,不会掩饰,只得强压下怒意,沉声道:“可是水神君已反出神仙府……” 安伯尘还未说完,就听从下旋涡处传来一阵凄哀婉转的喊声:“可是居士来了?居士救我!” 心头一紧,安伯尘凝起眉头冷下双目,狐疑的盯着风、火二神君。 风、火二神君似也没想到竟被水神君察觉到安伯尘的到来,面露惊慌,生怕安伯尘误会,哪敢再隐瞒,连声道:“居士休怪吾等不报,实乃生怕居士忧心。实不相瞒,早在许久前那水神君便心怀不轨,欲要反出神仙府,三百多年前的神仙府之劫亦有她暗中使坏的缘故……” 不等两个神君说完,安伯尘便冷笑道:“休要多言,本居士只问两位,水神君先下如何?” “回禀居士……” 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安伯尘,火神君方才苦笑道:“那水神君已被火儿和风兄囚禁于下部洞天。” 火神君和风神君虽已是少年人的模样,可心性仍和四五岁的孩童无异,自然不会怜香惜玉。 当安伯尘在下部洞天见到水神君时,昔日娇柔美艳的美人儿已经形销骨立,双颊凹陷,却风华犹存,举手投足间愈发的惹人怜惜。 一看到安伯尘,水神君面露狂喜,剪水眸瞳中流转出挠人心魂的风情,起身便向安伯尘扑来。 “嘶!” 距离安伯尘还有七八步时,水神君如遭雷殛,猛地一抖,又蜷缩了回去。 打量了眼凭空出现的“火笼”,安伯尘转向火神君,哼了一声:“火神君好大的架子,都会滥用私刑了。” 火神君面色尴尬,挠了挠头,讪讪一笑,不敢开口。 “水儿受火神君陷害,居士快救水儿!” 眼见安伯尘对火神君冷眉冷眼,水神君心中暗喜,连忙叫道。 “不可!”却是火神君上前一步,瞪了眼水神君,急声道。 而此前一直以火神君马首是瞻的风神君此时却沉默了下来,站在火神君背后,头也不抬,一声不吭。 安伯尘默然而立,将三名神君的神态表情收入眼底,心中冷笑,沉吟半晌道:“火神君说水神君欲反出神仙府,而水神君则自言无辜,本居士也不知该信谁好。尔等都是神仙府中栋梁,缺一不可,平日功劳本居士都铭记于心,自不会亏待。今日诸位聚于下部洞天,自当将此事说个分明,孰是孰非自有本居士来定夺。尔等若是有所隐瞒,可别怪本居士不念往日情谊。” 第279章 蝼蚁与周天 第279章 蝼蚁与周天 神仙府中沧海桑田,身为府中主人的安伯尘亦如此。 神仙府初成时,安伯尘修为不如诸位神君,虽是主人,可也免不了要对神君们恭敬垂询,不过水火二神君也没有客大欺主的意思,除了水神君藏着点小心思外,也算其乐融融。待到后来,安伯尘修为突飞猛进,更是成就神仙府中雷神君,他在神仙府中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愈发的像此地主人。若是没有今日变故,水火风三神君不争不斗,相得益彰,安伯尘自会以礼待之,和往常一样和睦相处,奈何水火风争斗于神仙府中,搅得神仙府中灵气无法运转,是为安伯尘大忌。 话音落下,水火风三神君同时默然,垂手而立,恭敬的看向安伯尘。 反手踱步,安伯尘看了眼低垂螓首的水神君,又看向火神君,冷声道:“火神君,你以水神君心怀不轨为由,将她囚于下部洞天三百多年。如此判夺,可有证据?” 不满的看了眼水神君,火神君上前一步,朝向安伯尘拱手道:“回禀居士,她水神君并非火儿一般的神仙府土着,也非风兄那般为居士请自府外的高人,而是当年有天外觊觎吾神仙府,派遣来此。水神君从前虽向居士投诚,入主我神仙府,可也只是权宜之计,暗中无时无刻不想着反出神仙府。那年居士耗尽本命灵气回转神仙府,火儿于三方丹田温养灵气,水神君则陪于居士身边,不等居士休养妥当便催促居士出府,其心叵测,却是想让居士于府外耗尽本命灵气,身死府亡,她好逃出生天。” 火神君忿忿说道,眸中喷着怒火,水火本不相容,又遭水神君背叛,火神君更是难以善罢甘休。 听罢,安伯尘转望向囚于对面的水神君,目光淡漠。 和安伯尘想象中不同,水神君出奇的平静,嘴边挂着寡然的淡笑,深吸了口气,摇头道:“居士,水儿的心意你若还不明白,水儿也无话可说。” 安伯尘不为所动,也不气恼,思索片刻道:“这么说来,那年水姑娘对本居士所言都是发自肺腑?一心为我着想?” “自然。”水神君道。 “可你也知道,本居士留于府中继续休养生息要比出府更有益。”安伯尘挑起眉毛道。 “诚然,居士是留于府中更好。可是,即便水儿不说,难道居士就无法想起?水儿不提醒居士,居士便会一直在神仙府呆下去?居士且问一问本心,三百六十多年前你急急出府,究竟是水儿驱使,还是居士自己的本愿。” 水神君毫不相让,笑吟吟道。 眼见水神君回答得滴水不漏,而居士则默然不语,火神君心急如焚,却又无言以对,站在他身后的风神君则怯怯的看了眼水神君,咬着唇埋下头,暗想倘若水神君重新得势后该如何相处。 三名神君都在默默等待着,等待安伯尘如何判夺。 长叹口气,安伯尘扫过三名神君,目光定格在水神君身上,忽而冷笑道:“水姑娘,你若对本居士有意,那日定是百般阻挠,也不会劝走本居士了。” 闻言,水神君先是一怔,随后满脸血色剥落,紧咬朱唇,默然不语。 这水神君风情万种,美艳妩媚,撩人是撩人,可也只不过是男女本性,阴阳本质。论到真正的情爱也不比风、火二神君高明多少,言谈中漏洞颇多,安伯尘一语戳破。 孰是孰非,孰亲孰远,安伯尘身为神仙府主人兼雷神君,又岂会不知。 火神君出自神仙府,自然是安伯尘的亲近之人,忠诚不疑。风神君则是安伯尘从府外请来的高人,投身神仙府,任劳任怨不曾出过差错,奈何资历最浅,凡事看人脸色,就拿这场变故来说定是看准火神君得势,方才投靠。而水神君从前是神仙府之敌,诚如火神君所言,被逼无奈转投神仙府,一直以来也有她的打算,事到如今安伯尘也算明了。 可是四势已定,风水雷火皆为神仙府鼎梁,缺一不可,合之方能将神仙府发扬光大。 安伯尘今次来到下部洞天,既不会责罚水神君,也不会褒奖火神君。火神君从此势大已是定数,当为雷神君之下第一人,风神君为墙头草自然以火神君马首是瞻,剩下的水神君必将势弱。倘若安伯尘还责罚水神君,褒奖火神君,神仙府中四势平衡将被彻底打破,即便日后强行相合,也难以维持平衡。 正当水神君神色黯淡,火、风二神君面露欣悦时,就听安伯尘话音一转道:“水姑娘惦记外界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非本乡之人。可我神仙府外多虫豸豺狼、妖魔鬼怪,观本居士三百六十多年前那一劫便可见一二。水姑娘欲出神仙府,无非是想去外界大周天修那大道,可吾之神仙府亦为周天,大道相近,何分彼此?水姑娘若愿意,大可留在吾之神仙府中,本居士待水儿绝不会薄于此二人,日后共修周天之道,若不愿意,本居士自当拱手相送,定不阻拦……” 未等安伯尘说完,水神君已泣不成声,而风、火二神君则怔怔地看向负手而立、风度翩翩的安伯尘,满脸崇敬。 三名神君皆为本源所聚,水神君妖娆善变,火神君刚正不阿,风神君去留无心,此都为其本源道义,亦可称之为天性,说到底,无论水神君还是风、火二神君,都是纯粹简单之辈,哪经得起安伯尘这么一诓?也幸好是几位神君,换做别人,安伯尘再故作求才若渴,故作豁达,到头来也只会闹得个大红脸。 未等安伯尘开口,火神君已施法散去“火笼”,看向水神君时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满意的点了点头,安伯尘笑着向三人拱手一拜:“三位若肯齐心协力,何愁吾神仙府没有兴盛的那一天?如此,还请三位相助本居士恢复神仙府灵气。” “敢不从命。” 水神君和风、火二神君齐齐叉手道。 事已至此差不多也算是大功告成,接下来便是运转三势聚成灵气,安伯尘不欲久留,可看向身下时,却突然犯起愁了。 火神君大大咧咧,风神君素来沉默,唯独又恢复开朗的水神君察言观色,立马发觉端倪。 笑吟吟的走到安伯尘身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水神君熟稔的挽上安伯尘的手臂,一边轻摇着一边咬着耳朵道:“居士似有难处,不知道和否告知水儿?” 闻言,安伯尘面露苦笑:“不知道那山崖在哪?” 水神君先是一愣,随后笑得花枝乱颤,又示威般的回瞪了眼不知所以朝这望来的火神君,随后附耳道:“居士若欲回去,可将雷珠暂且借给水儿。” 安伯尘也没多问,将雷珠递给水神君,不防水神君突然出手一推,将安伯尘推入下部洞天的大旋涡中。 “居士好走,来年再见……切莫忘了水儿。” …… 夜入穹隆,穹隆下是一个沉入梦乡的小村落,村落中盘膝而坐的少年人缓缓睁开双眼。 此番神游神仙府,故地重游,却又别开生面,令安伯尘获益颇多。 原来运转于任督二脉间的功法只是小周天,却因那场大劫冲散了小周天,继而铺开了体内大周天。广如穹宇,苍茫无尽。 新成的大周天中自有经络和穴位,只不过不再是从前神仙府中的景象。新的神仙府中,经络幻化成天地之气,绵绵悠长。穴位则变为周天星辰,或大或小,浩繁无尽至少在火神君口中是这般。 新的大周天和从前的小周天虽有所不同,可都是以四势为本源力量,四势共同运行,方能维持神仙府的运转。奈何火神君太过耿直,而风神君毫无主见,在那日得外界灵气之助后,火神君联手风神君借机发难,将水神君软禁于下丹田。至此,四势分裂,水火不容终酿大祸,害得安伯尘无法内视,亦察觉不到元气所在。 好在安伯尘今次神游神仙府,暂时缓解了水火间的矛盾,风势助火势,水势则得雷势相助,亦能保持一时平衡。 摇了摇头,安伯尘哂笑一声,喃喃道:“每次进入神仙府,都只觉外界之事如梦,回转后,又觉神仙府中之事如梦。真亦假,假亦真,也不知何时才能同时保持清明……我活于穹宇周天之下,那三名神君则活于我神仙府周天之中,我于天地如蝼蚁,三神君于我亦如小虫。可偏偏这三只小虫间的争斗,便险些令我折损一身修为神通,让我神仙府周天黯然失色……” 望向窗外的皓月长空,周天星辰,安伯尘目光闪烁,若有所思,许久才道。 “……若我奋力一争,于这穹宇周天又会如何?” 就在安伯尘刚刚有所意动时,体内周天又生异状。 第280章 福兮祸所伏,周天藏生死 第280章 福兮祸所伏,周天藏生死 安伯尘怔怔地望向窗外星空,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心情沉入谷底。 风水火雷四势从下丹田涌出,运转于周天经络中,从前只需弹指一刹那便能运转完一个周天,可眼下大半柱香时间过去,却连一个周天都没行完。 小周天被毁,衍生成大周天,不仅神仙府中的影像从山河变成穹宇,经络的长短也随之改变。经过的经络、穴位多了,周天变得愈发广阔,且和从前那几次扩张经络不同,不再是江河湖海间的扩张,而是直接扩张成穹宇,其变化之大可想而知。周天经络变得宽广,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可以算得上好事,却有一个前提,那便是体内元气也需随之增长。安伯尘的四势元气非但没有增多,反因重伤的缘故大不如前,即便是此前初入天品的元气也无法在如今的大周天中形成循环,更别说眼下了。 眼下的情形就好比四股三尺宽长的水流流淌在百丈宽长的河道中,形成循环尚需耗费难以预计的时日,更别谈将整条河道盈满。 想要连续不断的使用元气,则必须在周天经络中形成循环,而突破境界,则需将周天经络灌满。 别的修士都是以元气推动经络扩张,安伯尘反其道而行之,周天经络一次次的意外扩张,逼得他不断的修炼四势凝聚元气去追赶,以便在周天经络中形成循环,乃至盈满。 从前几次还好,安伯尘打坐个一两时辰便能在扩张完毕的经络中重新形成循环,然而这次…… “也就是说,从今以后……至少在形成循环前,我空有天品修为而无法连续施展?” 安伯尘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的自语着。 他就知道今次不会这么顺利,不但救出了红拂回转圆井村,还重拾修为,打通体内大周天。果然,凡事都需付出代价,安伯尘平安度过这一劫的代价便是,即便调养好伤势他也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以全盛状态出手。 “这可不行。” 安伯尘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如今外面是怎样一番情形,可从他昏迷前的所见所闻来看,绝不可能太平。安伯尘不想卷入那些无谓的争斗,可他却知道,很多事情往往会自己找上门来,似乎从许久之前开始,便有一股看不见的气运笼罩在大匡上空,冥冥之中将他和这纷乱世间系在一起。 走下床,安伯尘披上单衣站在窗前,看向春末时的夜色苦苦思索起来。 就算眼下隐居乡野,可于这乱世之中无一自保手段,终究不行。 伤势愈合起来很快,在周天中形成循环却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倒不是周天经络比从前宽阔多少,而是所延展出的流域比从前大了百十倍。除了尽快恢复修为聚成循环外,安伯尘也需未雨绸缪。 飞龙驾,战车和战船? 摇了摇头,安伯尘将目光从空荡荡的手腕边收回。 虽是神兵利器,威力不可小觑,然而此前用的太过频繁,天下皆知,无法再当作保命手段。 雷势? 安伯尘心头一动,双目放光,摊开手掌。 少时,掌心中祭出一抹雷光,继而风水火三势氤氲升腾,舞动于安伯尘掌心。 虽能祭出四势,发放于体外,然而包括雷势在内,都需酝酿四五个刹那,四五个刹那虽短可在瞬息万变的厮杀争斗中却足够让对手杀你四五次。 从前安伯尘能瞬发紫雷皆因雷势主藏于魂体中,不受周天经络循环的制约,而今周天扩张,安伯尘不得不把藏于魂体中的雷势放入周天,正如在神仙府中将雷珠交给水神君一般,以便四势合力,尽快形成循环。一旦形成循环,安伯尘便能将雷势重新收回魂体,届时又可瞬发。 “雷力也不行。沦涡不存,秘术定也无法施展。无法形成循环,水火二行术也无法维持长久……难不成以后遇上对手非得刺一枪,然后逃上半天回头再打?” 暗叹口气,望向窗外夜色,安伯尘眸中绽放出绚丽的光彩,四势升腾,却是直到此时风水火雷四势方才运转完了一个周天。 四势化元气,元气聚为力,当力量重新回到安伯尘体内时,安伯尘只觉如获新生,和此前相比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可安伯尘却知道,他双臂间将近九千斤的巨力只能发一次,用完后却需等到风水火雷四势再走完一个周天才能生出新的力量。 力量聚于双臂,安伯尘心情复杂。 一个周天需要一柱香,也就是说一柱香内安伯尘只能出手一次,却道技背负上了道法的约束,好不可笑。 “倒有一个方法……若我将这九千斤巨力分成九十份,每次出手只用百斤之力,倒也能消耗完一柱香的时间。可百斤之力只够欺负寻常士卒,连炎火修士都无法对付……” 安伯尘喃喃自语着,眉头时皱时舒,思索着解决之法。 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安伯尘不会认为他隐居圆井村便能避免争斗,世有争斗方才符合世间分合之道。再者,从白天红拂临走前的语气来看,她似乎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对付匡帝,却顾忌安伯尘的伤势并没详说,安伯尘可不想到头来他反倒成了累赘,被司马槿护在身后。 眉宇间浮起一丝果决,安伯尘猛地一抖手腕,五指捏合,抓起一把螺旋气柱,引得屋内空气起伏波荡。 正当安伯尘准备将螺旋气柱分割成九十份时,忽觉手臂一轻,身形左右摇晃,却是后续无力,无法继续掌握住螺旋气柱。 面露不甘,安伯尘调匀呼吸,默默等待着。 又是一柱香时间,四势流转过一个周天,比此前稍长了半寸,离形成周天循环仍相差甚远。 四势化元气,元气聚力于臂,这一回安伯尘化指为枪,疾点于虚空,并没聚成螺旋气柱,而是直接从空气中抽出一条条气旋。九十条气旋,每一条暗含百斤之力,可转眼后气旋纷纷化作乌有,消失不见,却是安伯尘再度力竭。 “错了错了,不该是一起发力,而是百斤百斤的发力。” 摇头,安伯尘深吸口气,调节呼吸,等着下一回周天圆满。 长夜漫漫,已睡了一个多月的安伯尘却不打算继续再睡,靠着杨木窗棂,借着柔柔月光,安伯尘推敲起化力之法。在周天循环未成的日子里,安伯尘若是遇敌,当有两个选择,一是聚满周天暴起一击,却只有一次机会,二是将九千斤的巨力化作绵绵如细水的力量,一波一波的施展出,虽然只有百斤,可胜在用之不竭。 少年夜修道,明月照陋室。 四势流转,气旋如枪,也不知运转了几个周天,发了多少回力,待到天头渐现一抹鱼肚白时,安伯尘已是满头大汗。 手腕轻抖,安伯尘弹出食指在虚空间轻轻一拨,也没用多大力气便抽出一丝气旋,游走在安伯尘五指间仿如一柄小枪,收发自如,一柄气旋用罢,还能继续生出新的气旋。 然而那气旋再多再好使,也只有百斤的力量,百斤之力加诸气旋或许能杀炎火修士,能伤地品修士,可对于拥有天品修为的强者却如木棍弹弓,毫无威胁可言。 “如何才能将这气旋的力量发挥到最大化?” 望向渐黯的群星,安伯尘面露思索。 当日于关南荒道所遇虎将,如典魁、王越者,都拥有四两拨千斤之能。典魁虽力大无穷,却极擅用少许力量挑动重重空气,酝酿气势。而王越更是将剑技发挥到极致,劈出寻常一剑便如庖丁解牛般瓦解了安伯尘的螺旋气柱,可谓惊世骇俗。 典魁天生煞星,王越沉浸剑道多年,两人能有如此手段也不为奇,安伯尘修行岁月尚短,实无法做到两人这般。 把玩着飞舞在指尖的气旋,安伯尘静静的望向白昼即将升起的天幕,眉毛斜飞向双鬓,却是在这一刻,他隐约看到了什么。 神仙府中三虫斗,险些颠覆了安伯尘体内周天,足以说明微渺之力只要戳准要害就能影响大势。如典魁、王越者能做到,安伯尘又有何不可,不习它法,安伯尘也能用自己的方法来实现。 昼将生,夜将退,周天星辰最后一次浮现于白昼之上,安伯尘静静凝望着,双眼一闭一睁间,却看到了另一幅画卷。气如经络,星辰如穴,周天三百六十五颗主星在这一刻俨然化作十二经络上的正穴,浮现于安伯尘眼中。 昼夜交替,“铛”的一声,如古钟奏鸣,将安伯尘带入胎息。 外有一周天,是为天地穹宇,内有一周天,是为周天经络,两方周天相距万万里之遥,隔着安伯尘的骨肉皮囊,却又相参相契,相互印证。 周天以气为脉络,以星辰为穴窍,星辰若毁则周天亦覆,无论体外周天还是体内周天都是一个道理。周天三百六十五正穴暗合周天三百六十五主星,然这三百六十五穴中,却有三十六穴是为重中之重,伤其一则性命不保。 安伯尘盘膝而坐,肉身轻若无物,渐渐浮于半空,位于床榻上方三尺,耳观鼻鼻观口,凝神“观”向那三十六数生死重穴,悄然记下…… 第281章 小官的婚事 第281章 小官的婚事 天蒙蒙亮,从村子远端传来鸡羊的叫声,晨风在水面上吹起一圈涟漪,随后飘飘然上了岸,带着浓郁的泥土气息席卷整个村落。 村里人不比城里人,即便不是春耕秋收的农忙时节,家家户户也贪得早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习惯使然。可和往常又不一样,今个一大早圆井村的男女老少都顾不上扒两口饭,纷纷装模作样的向村头探去,站在槐树下抄起袖筒看向村门口的精致马车,指指点点,满脸艳羡。 “安老烟家那娃子还真是好命,救下人家女掌柜,依俺看,啧啧,以后定少不了好吃好喝。” “好什么命!哼,不就是从药斋的伙计变成客栈的伙计,你看安老烟前几年风光的,到头来还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伙计怎么着?你还甭小瞧人家客栈的伙计,咱村里有几个娃子能有这好运去县城当伙计?” 乡亲们叽叽喳喳的议论着,有的不屑,有的羡慕,感慨连连。三年前安家两口还是李员外的佃户,短短三年时间竟摇身一变,从佃户变成了仅次于李员外的大户人家,家中有三间大瓦房,有猪羊牛,即便不种地也够他们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圆井村人自然又羡又嫉,好在村里人大多朴实,即便嫉妒也挂在脸上,说上两句发发牢骚也就罢了,没人会在背地里捣鬼,再加上安家两口子发了财也还是从前那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与人和善,因此日子过的也算太平。 大伙都知道,安家的发达是安娃子一手导致,若非安娃子前些年走大运当上浮云斋代掌柜,也不会隔三差五的给安家寄钱。今次安娃子被匪徒所害,大难不死反被那位年轻漂亮的掌柜看中,昏迷期间几乎是一日一探,眼下更是要接安娃子去县里的客栈,高头大马精致车辆,乡民们口头或不屑,却打心底里羡慕。 去县城当个被器重的伙计,过两年学点记账的本事,未尝没有可能当上客栈的掌柜。 圆井村民们的盼头到此为止,一个可能成为掌柜的伙计便令他们羡慕得满村出动,倘若知道安伯尘的真实身份,也不知会吓傻几个人。 “那掌柜的还真是个急性子。” 说话的是安氏,口里虽在埋怨,脸上却是喜多过忧。娃子刚刚大病初愈,第二天便被那位俏掌柜唤到县里,虽是好意,可总有点不近人情。 当安氏陪着安伯尘快到村口,看见那辆已来过许多回的马车,以及车窗后隐隐绰绰的人影时,心中的想法一下子全然改变。 那位俏掌柜对自家娃子还真是窝心,不仅天天登门探望,今个一大早就来接自家娃子……是不是有点好过头了,莫非真让自家男人说中了? 偷眼瞥向身旁抽着烟枪双眼眯着一条缝,似笑非笑没个正形的男人,安氏连忙将那个念头收回肚中,暗骂自己太贪心。 “娃子啊,这馍馍是娘刚热的,一会上车吃。记住,去县里要小心,掌柜的待你好,你可别惹坏了掌柜……” 一遍一遍的叮嘱着安伯尘,安氏抬起头,就见那个俊俏的年轻掌柜从车里走了出来,隔着老远向自个儿招了招手,面纱后脸蛋上隐隐含笑。 心头一热,随即暗叹口气,安氏复杂的看了眼面色微窘的安伯尘,越看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明明就是自家娃子,昨日还没看出啥来,今个儿却觉得自家娃子似乎哪里有些一样了。至于哪儿不同,安氏一个不识字的妇道人家自然讲不出一二来,还好自家男人有点见识,开口提醒。 “你个婆娘就不能少说两句,娃子大了,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他自个儿知道。” 原来是娃子长大了…… 安氏欣喜的看向安伯尘,把放着白馍馍的麻布卷好,递给安伯尘,却不知说什么好。 “爹娘你们先回去吧,反正县城离村子近,娃子有空便回家。” 安伯尘好说歹说,将依依不舍的娘劝回,辞别爹娘后,在村里人的目送下走向马车。 “身体可好点了?” 也不管安伯尘介不介意,司马槿硬是搀着安伯尘的手,将他扶上马车,却让安伯尘微微脸红:“伤势估计差不多了,只不过……” 话到一半,安伯尘忽地止住,目光落向坐于长辕上的那名车夫,不经意间皱了皱眉。 那车夫虽戴着宽大斗笠,却掩饰不住他鼓胀的太阳穴,以及肌肉饱满有力的双臂,虽刻意隐藏气息,安伯尘却能感觉到,那人的修为约莫在天品。 一个天品境界的车夫? 转过头,安伯尘不解的看向司马槿,司马槿心领神会,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声。 “安娃子?安娃子快留步!” 在圆井村会如此故作文绉绉说话的,除了那位已经咬不动果枣的老村正外,也就那个气喘吁吁的中年人了。 中年人的穿着打扮和圆井村里大多数人都不同,却是一身紫蓝色的绸缎袍子,炎夏还没到便穿上木屐,还好木屐够大,否则也托不住他肥硕的身体。 一见到那中年人司马槿就觉得甚是眼熟,睁大眼睛小嘴微圆,半晌捏了捏安伯尘的手:“小安子,他可是……” 看到满脸急切跑来的中年人,安伯尘面色微变,还未来得及和司马槿说话,就听那人笑呵呵道:“安娃子啊,李伯伯前日去看你时你还没醒,昨日又去送粮,傍晚才回村子,本打算今个儿找你说说话,没想到这么快便要走了……” 听那肥头大耳满脸红光的中年人说了半天都在绕圈子,司马槿暗暗好笑,父子两人一个说话吞吞吐吐,一个尽喜欢直来直去,好生奇怪。 说话这人自称李伯伯,穿着打扮又如此光鲜,其身份自然呼之欲出李小官人的老爹,传说中的李员外。 听着李员外一个劲的套近乎,安伯尘心中愈发不安。 昨夜他只顾着自己修炼,却把同出自圆井村的李小官给忘了一干二净。 李员外虽急功近利,喜好趋炎附势,却是个善心人,否则当年也不会被一穷二白的安老烟三言两语得去两亩田。安伯尘一家还是李员外的佃户时,李员外不曾薄待过,更是让安伯尘陪同李小官一同进京,方才有了今日的一番造化。 在安伯尘尚不足二十载的生命里,这李员外显然是个贵人,可安伯尘却把他儿子丢在了琉京,听红拂说小官带领虎贲营随军出征,眼下生死不明。倘若李小官真有个三长两短,安伯尘可是再无脸面来见李员外。 正在安伯尘心中微急时,手掌中滑入一片温润如玉,转目看去却是司马槿握着他的手眨了眨眼,却是在暗示着什么。 安伯尘心下稍平,却不防被站在马车旁大吐唾沫星子的李员外看在当场,目光直勾勾的落在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再看安伯尘时,两眼放光只差高竖大拇指了。 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李员外心下得意,只想早点回村盘问一番安老烟,诈他两壶好酒,遂也不拐弯抹角,重重一咳道:“安娃子啊,李伯伯是想让你帮忙传个口信给小官,就说……就说他爹帮他找了门好亲事,让他有空回家一趟,一起去见亲家。” 李员外说完,看了眼司马槿,朝向安伯尘使了个眼色,打了个哈哈转身而去。 “他刚才说……给李小胖定了门亲?” 待到李员外走远了,司马槿方才喃喃道,语气中含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荒唐。 和司马槿不同,安伯尘面色平静:“小官也老大不小了,这时候定亲也不算早。是了,你可知小官现在哪儿?” 摇了摇头,司马槿苦恼的看了眼安伯尘,哭笑不得道:“我不是说小官年纪小。可他现在……这下可要麻烦了。” “麻烦?”安伯尘面露不解,看了眼司马槿,心头一寒:“该不会是小官伤到什么不该伤到的地方了吧?不对,他可是刀枪入体则化……” “你就别瞎猜了,等到了县城我再把一切事告诉你。” 司马槿道。 说话间,她的手始终放在安伯尘手心中,自然而然的,而安伯尘似也觉得理所应当。 两人这般先是惊住了“李大官人”,又被身前的车夫看在眼里。 锋利如隼的双目中闪过一丝复杂,那车夫沉声道:“主公,可要上路?” “上路吧。” 司马槿点了点头,看了眼那车夫,介绍道:“小安子,他叫王猛,原是十方府人士,如今是咱们客栈的车把式。” 天品境界的车把式? 看了眼并肩而坐一副轻描淡写神色的司马槿,安伯尘撇了撇嘴,刚想和王猛打招呼,就听那王猛忽然道:“尊驾必是血洗关南的疯龙之将了。久仰。” 王猛语气平静乃至淡漠,可安伯尘却捕捉到一丝耐人寻味。 第282章 龙门客栈 第282章 龙门客栈 一月前,司马槿连同安伯尘诈死于关南,不用想也知道,此事定已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名叫王猛的车把式一口道出安伯尘的姓名那也只有一个可能,他是红拂的心腹之人,此等秘密也未曾隐瞒。 既然没隐瞒,他便是明知故问,明知故问者大多不善……红拂这个心腹手下若非对自己颇有成见,便是存着挑衅之意。 洒然一笑,安伯尘也不理会,坐在柔软舒适的车厢中,看着窗外稍纵即逝的风景,鼻间自涌来丝丝清香。 “小安子……” 肩并肩,腿靠腿,司马槿看了眼安伯尘正想说什么,目光忽地一滞,却是指尖移到安伯尘手腕处,陡然停下。 “你的内息……” 脸色变化,司马槿抬起头惊讶的看向安伯尘,欲言又止。 修为达到天品境界,不仅能生出白火,元气大增,皮肉骨骼也会在潜移默化下随之提高改善,算不上刀枪不入,可寻常人为天品修士把脉压根无法察觉到脉络迹象。亏得那日司马槿渡入先天真息为安伯尘调理经络,对安伯尘的内腑情况有所了解,这一摸之下大吃一惊,竟是感觉不到安伯尘体内有元气存在。 少时,司马槿眉头皱起,却是四势终于完成了一个周天的运行,被司马槿所感应。 “小安子,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槿博闻广识,可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峨眉绞成一团,担忧的看向安伯尘。 “没事。只不过开辟出一种行功法门,不用以前的周天,改用新的周天。” 话音方落,安伯尘便看到在前面驾车的王猛脊背猛地一缩,显然是听到他这番话后大吃一惊。王猛好武擅道技,能被司马槿看重资质显然不同寻常,深知行功路线乃是修行之道的重中之重,轻易不变,否则十有八九走火入魔。如安伯尘者从炎火一路修炼到天品,竟然一朝间弃从前的行功路线不顾,说改就改,如此轻巧,怎能不令王猛惊讶。 安伯尘不想让司马槿担心,所以轻描淡写道,并没详说这新的周天行功法门给他带来的不便,以及他日后所要付出的千百倍的辛苦修炼。即便他不说,司马槿也能猜到个大概,体内周天虽有内息,却没能形成循环,这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极其危险的事。 眼中的担忧又深了一分,司马槿转头看向窗外,半晌才道:“关南诈死只是权宜之计,想必过不了多久匡帝的爪牙便会寻来。” 闻言,安伯尘点了点头。 那日于关南魏北急中生智下演了一场戏,虽无太大破绽,可毕竟太过巧合,愚弄下寻常百姓自能蒙混过关,可但凡有点见识的人或早或晚都会心生疑惑,更何况是匡帝。安伯尘是琉国人,司马槿是吴国人,琉吴皆属南方,二人若是金蝉脱壳最大的可能便是逃往江南,因此匡帝若是想寻二人,第一个便会盯准江南。 “想来你已安排妥当。再不济,大不了你把无邪还我,我再杀他个人仰马翻。” 安伯尘笑了笑道,食指轻轻敲击榻扶,空气中闪过一丝细微的流光,转瞬即逝。 拂晓时候安伯尘胎息悟道,一夜的苦思冥想辛勤练习后,自创了周天三十六击,却是以四两拨千斤,凭小力制大敌的技法。力量虽是定数,可只要于周天中发现要害之处,未尝不能凭借绵薄之力毁灭山河。 可这周天三十六击毕竟初成,威力难说,倘若匡帝真派人前来,安伯尘非但不惧,还能借用匡帝的人马试试身手,一举两得。 “从前还真没看出,你这人这么好斗。世人叫你疯龙之将倒也不算夸张。” 以司马槿对安伯尘的了解,自然知道安伯尘若无十足把握不会轻易说出这等话,至于他拥有怎样的把握和手段,司马槿虽好奇可此时当着王猛的面并没问出,心底却稍安了几分。 “疯龙之将……” 低声咀嚼着世人给他取的绰号,安伯尘笑也不是,怒也不对,只觉异常荒谬。关南一路所遇诸将也有疯狂癫癫的人物,自己和他们相比绝对称得上平和,怎么也配不上那个“疯”字。 时过境迁,回到平静的圆井村里安伯尘浑然忘记他当日种种歇斯底里,杀到迎亲队前时的万卒齐喑,无声胜有声,可坐在他身旁的人却不会忘记。 看了眼愁眉苦脸的安伯尘,司马槿莞尔:“这名号也没什么不好的……总比那些个五猫七狗熊十三马什么的好。是了,我那客栈开在谷阳县,大概要半天才能到。” …… 谷阳县位于琉京之南,虽只是一县,却不输外府。只因有一样其余府县包括琉京在内都比不上的妙处谷阳县免赋税,因此商贸繁盛,往来行商旅人甚多。兼之这谷阳县地处山隘间,易守难攻,如谷从唐末时候到如今琉时,久而久之,竟衍变成一沟通琉国和岭南行省的商贸重镇。 此县之所以免赋税,和它的县名不无关系。 “谷”字取五谷丰登之意,“阳”取盛强之意,此名为琉国李氏的先祖所取。琉国先王出身名门望族,到他那代他所在的一脉势微,其父生前得罪过族中权贵,因此被贬到谷阳县边做亭长。亭长者实为劳役之官,伺候来往使臣,琉国先祖正当盛年却突然贬为亭长,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万般无奈下遂自暴自弃,终日饮酒不务正业。一日闲逛来到田边,望着田中丰盛的稻谷,琉国先王愈发感伤遂痛饮于田边。正当他哀叹连连时,一老农扶犁而过,停于琉先王身边,对着他笑而不语。琉国先王以为老农鄙之,愈发羞恼,忽听老农开口道,稻米虽贱,却为国之根本,亭长虽轻,却是十里之长,易结豪侠。 琉国先王恍恍惚惚,半醉半醒,哪听得懂老农所言。回返亭舍,彻夜反思,唏嘘不已,白日老农之言回荡耳边,宛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翌日,琉国先王命手下四处寻那老农,三日未尝找着,琉先王愈发奇之,逢人便说偶遇仙人点拨,送了他一场大富贵。时日久了,琉先王遇仙之事便在琉京外传了开来,而琉先王从此以后端正公务,结交豪侠隐士,名声愈发响亮,到最后竟传入京城世家耳中。正好贬谪琉先王的李家权贵病重被夺权,琉先王顺理成章的重返家族,一步步的爬上族长之位,再然后便是戏文里张冠李戴隐晦传唱的夺位之变。 取代唐国成为江南之主,琉先王大赦江南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取缔亭长之职改为里正,第二件事便是将他原先所在的县改名为谷阳县,永久免赋税劳役。 数百年过去,谁也不知当年琉先王是真遇上了化作老农的仙人,还只是他喝醉酒后做的一场梦,各诸侯祖先总有不少神异之事流传在民间,也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出他们的名正言顺,天授君权。 安伯尘和司马槿说说笑笑,绕过一府两县,终于来到谷阳县。 坐于辕前的王猛沉默寡言,车却驾得又快又稳,不比骏马驰骋慢,鞭儿甩动间,风声呼呼,马车被长风领着向前,飘飘而飏。 可每每余光落到安伯尘牵着司马槿的手上,王猛的眉头便不由自主的皱起,强忍心中的不悦。 “主公,到客栈了。” 挥鞭下马,王猛见着人多并没行大礼,弯腰拱手毕恭毕敬道。 日头上了中天,正午时分,恰逢集市上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饭庄酒楼前小二们你争我喊,热情洋溢的迎接往来客商。 隔着翻飞的窗帘,安伯尘平静的打量向车外喧嚣热闹的市坊,忽觉恍若隔世。 搏于荒道,奔于山野,而圆井村也是平淡如水,安伯尘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充斥着如此多寻常百姓的地方。乍一来到,却仿佛猛兽入市,隐仙临尘,扫过各色人等众生百态,安伯尘只觉格格不入,亦有种戏外观戏的感觉,总而言之令他有些迷茫。 “想什么呢,傻瓜?” 耳边传来柔软的声音,将安伯尘拉回尘世。 “还不下车?怎么,还要掌柜的我用八抬大轿将你抬进客栈?” 掐了把安伯尘,司马槿嗔道。 面颊微红,安伯尘掀开门帘,跟在司马槿身后下了马车。 在他面前是一棵蔫蔫欲坠的老槐树,槐树后是一座红木漆雕染的木楼。木楼共五层,占地极大,在这片商贸发达店铺如林的集市中俨然是一庞然大物,倒有三四分当年墨云的气概。 “红拂,按理说我们应当都是钦犯,你还搞这么大动静,唯恐天下人不知。” 安伯尘笑着道。 “知与不知只在早晚,这客栈只是第一家,不过尔尔。” 司马槿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她看向客栈二楼镏着金的招牌,嘴角露出一抹兴味:“小安子,这个名儿可够气派?” 那个招牌上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大字,一看便知出自司马槿之手,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龙门客栈。 气派是气派,安伯尘的目光只停留了片刻,转而落向出现在客栈三层楼台前的麻衣青年。 第283章 麻烦 第283章 麻烦 那人二十有余三十不足,身高七尺,浓眉大眼,玉面红唇,生得一副好皮相,身穿麻衣肩上搭着一条白布巾,却是标准的店小二打扮。 他似乎是被客栈外的马鸣声惊扰,方才探头探脑的张望,不看则罢,这一望之下竟看到了刚刚松开司马槿手的安伯尘,下一瞬他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双目中竟氤氲起一抹白华,牢牢锁定安伯尘。 车把式是天品,店小二也是天品,红拂这龙门客栈还真是藏龙卧虎。 站在客栈楼下,安伯尘心中暗想,他抬起头迎向店小二的目光,神色平静。 那店小二虽有天品修为,以他的年纪来讲算得上天赋惊人,也会释放杀意,奈何他的杀意和关南虎狼相比不值一提,落在安伯尘身上却仿佛挠痒痒般微不足道,顷刻间烟消云散。 “龙门客栈果真气派。掌柜的,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由来。” 安伯尘收回目光,笑着问向司马槿。 说话时候,从客栈中又走出两人,一个书生打扮年纪约莫三十出头,手中挽着一只铁算盘,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另一人却是个膀大腰圆的壮硕汉子,肥头大耳,满脸红光,年纪和书生相仿。这两人和王猛打了个眼色,随即不约而同的盯着向司马槿问话的安伯尘,目光稍显复杂。 “典故?” 司马槿歪着脑袋,思索半晌,忽而一笑道:“你往后少不得要出入客栈,从此门进,由此门出,你为疯龙之将,那即是龙门客栈了。” 大匡龙门客栈的典故就这样被司马槿半开玩笑的定下,安伯尘习惯了司马槿的随性一笑了之,可客栈内外的四人却同时变色,看向安伯尘的目光愈发不善。 在投靠司马槿前,他们虽隐于市井江湖,可都是真正有本事、有傲骨的人物,只因感恩司马槿无以回报,方才投效麾下。疯龙之将的名声虽响,可一来这四人并没亲眼得见,二来这四人见着安伯尘年纪轻轻,身上察觉不到半点元气,穿着一身灰布衣土里土气,毫无英雄人物的风流气度,只当关南之战言过其实,诸侯虎狼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有意夸大,对安伯尘难免生出一丝轻视和不屑。三者,王猛等人不足四旬便有天品修为,而楼阁上那小二更是才二十出头,兼之各掌独门奇技,难免性情桀骜,认司马槿一女流之辈做主公,一来是因为大恩二来是佩服司马槿的本领,可见着自家主公在那个少年人面前突然变回了一寻常少女,谈吐举止间尽显娇柔,显然是一件令他们难以接受的事。 四人虽努力压制着心情,可流风凝滞,气氛僵硬,午时的阳光在客栈前变得冰冷如飞雪,无论司马槿还是安伯尘都有所觉察。 司马槿原本便是冷性情,只因安伯尘而有所改变,收服四人成为他们的主公,却并不代表需要对他们和颜悦色、百般笼络。此时见着四人这般作态,竟还拿捏起脸色来,司马槿不由心生恼意,却不予理会,冷着脸拉上安伯尘走进客栈。至于安伯尘则更是不在乎,世人取号疯龙只当安伯尘好斗,却不知安伯尘善争斗,喜平淡,这些年的争斗大多事出有因不得不为之。 旁人憎恶安伯尘并不以为意,他虽在尘世间却逐仙途大道,眼界想法都和余子不同,自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将人言挂怀于心。只除非被人犯了底线。 随着司马槿走入客栈,安伯尘一眼望去,却乐了起来。 一楼大堂空荡荡,二楼三楼也悄无声息,此时正是饭庄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别家酒楼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而龙门客栈则门可罗雀,冷冷清清,比那年琉京的倚云客栈还要差,倘若一直这样下去司马槿只有亏本的份。 “别笑了,这客栈四日前才竣工,还不算正式开业,自然没什么生意。” 司马槿脸一红,瞥了眼安伯尘,轻咳道。 “你说你这客栈不是寻常的客栈,可我看来除了大一点,似乎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安伯尘四处张望,转过一楼的桌椅条凳,正想向二层走去。耳边传来蹬蹬脚步声,安伯尘一抬头就见那店小二正从楼梯口快步走下,手里握着一把茶壶,他似也没料到有人要上楼,乍见到安伯尘面色一惊,脚底打了个趔趄手中的茶壶没握好,茶水“刺溜”一声从壶口射出。安伯尘眼疾手快,一个旋身躲开,可余光所及就见那茶水仿佛长了眼睛般化作水莲,紧追着他的脚跟。 安伯尘体内四势尚未流转过一个周天,无法运行元气,仅凭肉身之力躲避不及,眼见就要被水练射中。 “姜乐!” 司马槿冰冷的呵斥声响起,那水莲仿佛突然结成了冰,猛地向下一坠,堪堪砸落安伯尘鞋边。 这是个男子为尊的世界,从古至今女人都是依附品,早已成了习惯常俗。王猛四人奉司马槿为主公表面上毕恭毕敬,可心底或多或少怀着几分羞耻,如今又出现了个安伯尘,和他们年轻美丽的主公一起神态亲昵。偏偏这安伯尘是个比他们还小的少年人,虽有疯龙之将的名号,可一番试探后,四人都已笃定一个月前远在关南的那场大战十有八九是被造谣出来,这安伯尘也是个名不副实之辈。 如若不然,为何从他的身上察觉不到元气的存在,为何姜乐并没用上多少力气就差点令他难堪?就算他此前受过重伤,一个月时间也当调理恢复,就算他的伤势还没好,可一个传说中杀出关南血道拥有疯龙美誉的名将,再如何也不会躲在女子身后。 看向一副若无其事模样的安伯尘,那四人已不屑再掩饰,轻蔑之色溢于言表。 反观司马槿,已然勃然大怒。 司马槿怒时也不会叫嚣,只是愈发冷漠,唯一未曾被易容术所掩饰的眸子里流淌过一抹寒流,客栈内的气氛冰冷到极点。 “姜乐,你这是何意?” 目光落向店小二,司马槿问道。 司马槿如何不知道包括姜乐在内这几人的心思,一个个都是眼高于顶的天品高手,被她和黑无常布局收服,直到一个月前从关南归返后司马槿方才正式启用。一个月的调教下来,这几个人都收敛了几分桀骜性子,此前司马槿也不曾担心过见到安伯尘后几人会有如何反应,在司马槿的想法中无论名气还是实力,安伯尘都足以镇住他们,却不料安伯尘从小周天悟出大周天,丢了四势循环,若不酝酿满元气则和不通修行的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一路上司马槿也曾担忧过,可见着安伯尘如此淡定,司马槿也不疑它,渐渐收敛了顾忌,到头来还是托大了。 “掌柜的……主公见谅,小乐也是一不小心,并非有意要吓唬安将军。” 名叫姜乐的店小二嬉皮笑脸道,有意把“安将军”三个字咬得极重。 司马槿虽为女流,却是世间仅有的奇女子,有大恩,叫声主公也无妨。王猛三人对司马槿是八分敬重,而年纪稍轻的姜乐则是四分敬重六分倾慕,虽有主臣之别,可这个出身楚国望族的落魄公子仍心怀一丝希冀。 这丝希冀却被一个有名无实出身乡野的少年打破,叫他姜乐如何甘心。 闻言,司马槿眉头稍蹙,半晌冷冷一笑。 王猛姜乐四人不解其意,唯独安伯尘见到司马槿的笑容却知她是动了杀意。 这四个天品高手想来得之不易,天品境界放在哪都是无法小觑的力量,安伯尘可不想因为他的到来而浪费司马槿此前一番心血,遂返身走到司马槿身边,轻轻握住她不知道何时已捏上道符的手。 “小乐也是无意,掌柜的就别生气了。” 安伯尘不知该如何称呼这四人,叫兄台不好,叫伙计也不对,只好用上姜乐的自称,笑着朝司马槿道。 “噗哧……” 正在气头上的司马槿一下子就被安伯尘这声称呼逗乐,气也消了大半,反观姜乐则是满脸铁青,英俊的面庞上一阵抽搐,愈发觉得安伯尘真是不要脸到极致,竟顺水推舟称呼年长的自己为小乐,当着主公和诸位同僚的面占尽便宜。 司马槿这一笑风情毕露,倒也让客栈内的气氛不再那么僵硬。 “这客栈的详细以及你家小官的下落都存在五楼密卷中,小安子,你且随我上去吧。” 司马槿道,走到楼梯口才发现安伯尘并没跟上来。 安伯尘若有所思的扫过客栈内四人,就见他们神色各异,虽收敛了轻蔑之色,可对自己仍没好脸色。安伯尘心中明白,今日若不替红拂解决这个难处,拖久了,日后有的是麻烦。 “掌柜的,要不你先走一步,我和诸位叙叙话,稍后就来。” 安伯尘收住脚步,向司马槿道。 回头打量了眼安伯尘,又逐一掠过众人,司马槿沉吟片刻,忽而一笑:“也好。” 说完,司马槿头也不回的走上楼。 经过拐角时,龙门客栈女掌柜下意识的瞥向楼下的少年,午后的阳光顺着一格格长木条子渗入,洒满了她轻扬的嘴角。 第284章 一张一弛,养炼杀意 第284章 一张一弛,养炼杀意 龙门客栈有五层,红漆桦木,无论高度还是精美程度都远逊墨云楼。 待到司马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安伯尘寻了张条凳坐下,面对那四人不善的目光,安伯尘镇定自若,脸上始终挂着和气的笑容。 目光掠过姜乐、王猛,随后落到另两人身上,安伯尘笑着拱手道:“安某已认得王猛兄弟和小乐兄弟,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听到安伯尘又称呼姜乐叫小乐,那红光满面厨子模样的壮汉嘴角一抽,想笑却又苦苦憋着,显然不想给安伯尘好脸色看。 “某乃许阳,管饭的。” 把玩着手中的厨刀,许阳舔了舔舌头,盯着安伯尘冷笑道。 “不才姓蒋名平,为龙门客栈的账房先生。” 手提算盘的书生也朝安伯尘拱了拱手。 四人中数他最平和,没有姜乐的跳脱,没有王猛的沉默阴森,也没有许阳的暴躁脾气,然而看起来越是平平无奇的人往往越出人意料。 转眼的工夫,安伯尘已将四人的性情收入心底,了然于胸。 “在下安伯尘。” 安伯尘道,话音落下,客栈内一片沉寂,对于安伯尘的这句“废话”王猛故作不闻,许阳冷笑连连,蒋平淡淡一笑,而那姜乐则扬起眉头,摇头轻叹。 这四人自负高人一等,心高气傲,当着司马槿的面尤拿捏姿态,此时更不可能给安伯尘面子,只是好奇安伯尘要和他们说什么,方才没有散去。 安伯尘和司马槿阔别许久,一路说话显然不够,也不欲和他们拐弯抹角,沉吟片刻开口道:“诸位,可想切磋一番?” 话音落下,那四人齐齐一愣,却是没想到安伯尘竟如此直接。转念一想,他们也都了然,早在今日之前他们便曾暗中打听过安伯尘的为人,从琉人口中只得猛将之名,想来是有勇无谋之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想到主公竟对这样一个名不副实、缺谋少智的土包子芳心暗许,他们便满心不是滋味。当然,这四人若都是无脑之辈司马槿也不会受用,可姜乐此时正在气头上,王猛素来阴沉不是多言之人,蒋平虽有些奇怪可见到其余三人都无动于衷,遂也默不作声。 眼见四人都不言语,安伯尘心中冷笑。 他可以不去理会姜乐对自己的挑衅,却见不得红拂因此受气。适才劝住司马槿,是安伯尘不愿她手下人因此离心,可这四人如此态度安伯尘却无法坐视不管,孰料问出话来,这几个明显对他有敌意的人竟都不吭声,白白浪费时间。 “罢了,却是安某唐突了。” 摇了摇头,安伯尘站起身就欲上楼。 “哗!” 余光中就见许阳猛地一跺脚,隔着三步之地凭空挑起客栈大门,虚虚掩上,随后转身,朝向安伯尘咧嘴而笑。 与此同时,姜乐也横移一步,挡在安伯尘身前掐断了上楼的去路,王猛和蒋平则从左右两侧围住安伯尘。 四股气机同时发出,牢牢锁定安伯尘。 “既然疯龙大人把话说到这等地步,那姜某便却之不恭了。” 说话的是姜乐,这位来自楚国的落魄公子年纪比他的同伴小上十来岁,却更骄傲几分,毕竟二十来岁的天品修士放在整个大匡都是屈指可数。 打量着安伯尘,姜乐沉吟道:“听说疯龙大人擅用枪,姜某也会用枪,不如就切磋一番枪道。” 安伯尘点头。 姜乐笑了笑,轻抖袍袂,从袖中抽出一柄梨木缩杆枪:“疯龙大人,你的枪呢?” 摸向手腕,安伯尘此时方才记起无邪连同珠链都被司马槿抄走,不过,他的新创的周天三十六击似乎并不一定要用枪使出。 “安某的枪在此。” 在周围四人惊愕的目光中,安伯尘只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姜乐。 “算账的,听说这安伯尘之前受伤昏迷了一个月,莫非他伤到脑袋,变傻了?” 一旁传来窃窃私语,却是之后走来的许阳问向蒋平,蒋平无奈的笑着,看向安伯尘的目光愈发复杂。 “你……你……” 姜乐怔怔的盯着安伯尘的手指,他修养也算不差,此时却气得七窍生烟只想骂娘:“……疯龙之将,哼,果然是疯子。罢了,那便都徒手。” 说着,姜乐就要收回缩杆枪。 “慢来。你若用枪还有一丝机会,若不用枪,你必输无疑。” 安伯尘说道,话音落下不单是姜乐,便连王猛三人也勃然大怒。 “就依安将军说的,小乐你用枪。” 看了眼安伯尘,蒋平开口道,顿了顿又道:“可刀枪无眼,若是安将军一不留神被小乐所伤,主公怪罪下来我等可担待不起。” “那便只切磋一招,一招定胜负。” 安伯尘想也不想的说道:“我知尔等在想什么,若是安某一招败了,从此以后不再踏足龙门客栈半步。” 被安伯尘一句话戳破心思,蒋平还能故作镇定,姜乐、许阳包括王猛在内,都是面露尴尬,好不自在。 “既然如此,那就一言为定。”送上门稳赚不赔的买卖,蒋平自然乐见其成。 “可是一招之后,若是小乐兄弟败了,尔等又当如何?” 说了这么久,只为这一句,抬头扫过众人,安伯尘沉声问道。 “不可能。” 姜乐冷笑道,另一边手握厨刀的许阳也是满脸不信。 王猛始终没有开口,眉头皱成川字,而蒋平则心头微动,若有所思的盯着安伯尘,却是没想到三言两语间竟被安伯尘绕了进去。这场赌斗看起来他们四人稳赚不赔,可安伯尘以一赌四,一旦赢了可就赚大了。再者,这安伯尘虽然全身上下察觉不到半点元气,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真的像之前想象中那么不堪么? “怎么,小乐兄弟不敢赌?” 没打算给几人思考的机会,安伯尘紧追着问道。 “赌便赌!若是你安伯尘仅凭一根手指便能胜过姜某的枪,从此以后姜某见到安将军便绕道避行。” 放在平时,姜乐绝不会吃这种激将法,可一来气不过安伯尘,二来他怎么也不相信安伯尘仅凭一根手指便能胜过他,除非安伯尘是神师。 “好,小乐兄弟快人快语。绕道避行太过,只需往后多点和气便可。” 安伯尘点了点头,目光掠过王猛等人,虽没说话,眼中却透着警告之色。 这四人或许有真本事,可太过桀骜不驯,没有为人臣子的觉悟,今日若不借机好好教训一番,日后坐大定会令红拂头疼。 安伯尘如是想着,双脚并列而分,手指抖出一朵枪花遥指姜乐。 体内四势正好运行过一个周天,聚成元气奔涌入安伯尘右臂。 “锵!” 食指如枪向斜下方刺去,点中虚空,竟发出金石之声。 与此同时,安伯尘的气势也猛地一变,空手立于姜乐面前却不异于行走山林的猛虎恶蛟,暴虐狰狞,浓浓的血煞之气瞬间充斥满龙门客栈一楼,杀伐惨烈,仿佛刚刚从千万士卒堆积的血海尸山里打捞出来。 姜乐虽有天品修为,却从没上过战场,更没经历过那么多生生死死,乍一遇上安伯尘的杀意,只觉胸口气血翻腾,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向后连退三步方才止住。 “小乐,快抢攻!” 蒋平三人见状脸色剧变,他们要么是市井奇侠,要么是山野异人,都未上过战场,然则毕竟年长于姜乐,见识广博,隐隐猜到安伯尘定是用以奇门异法掩饰住修为,此时不再隐瞒,仅凭气势便把姜乐压倒。 别说蒋平等人,就连安伯尘自己也没想到一觉醒来,他竟拥有如此骇人的杀意。这种感觉就好像手提雄山峻岭、汪洋大海,即便面对典魁,安伯尘也不会再惧怕,打不打的过是另一码事,至少不会像从前那般狼狈。 散去杂念,安伯尘凝视向姜乐,双脚粘地,身体向前倾去。 安伯尘重伤昏迷了一个月,鏖战百多场所聚成的杀意也因此沉寂了一个月,却是养炼于安伯尘体内。如今安伯尘再度出马,一张一弛,杀意滚滚而出,无枪胜有枪把姜乐死死压制于七步外,动弹不得,一如那日安伯尘初遇典魁。 第285章 未竟全功 第285章 未竟全功 身体向前倾去,就好像斜立中都的那座高塔,下意识的,安伯尘想起了吕风起。 那日吕风起、典魁和李紫龙释放杀意鏖斗中天,杀意如龙似蛟,形同实质,竟还携带着不下万斤的巨力,当真惊世骇俗。从三人的手段便可看出,这杀意也可当作伤人利器来使用,来去无踪,防不胜防。 安伯尘若有所思,拧紧眉头,小心翼翼的操控着杀意。 未等安伯尘摸索出一二,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中隐匿着深长不一的呼吸声,共有三道,飘动在安伯尘所释放出的杀意间,被安伯尘清晰无比的收入耳中。 余光中,安伯尘就见蒋平三人各执兵器向他扑来,却是受到充斥客栈的杀意所引,不得不为之。 客栈大门虽已闭上,可周遭一条条别具风情的木格子却堵不住无孔不入的阳光,阳光窜入龙门客栈,在空气中纵横交错,仿佛树木的枝桠,间或尘埃飞扬,却在转瞬后被蒋平三人冲散。 深吸口气,安伯尘陡然站直,一身杀意随之收敛,正向安伯尘扑来的蒋平三人不由自主的打了个趔趄,身形微晃,惊疑不定的盯着安伯尘。他们虽有天品修为,可未经杀戮磨砺,在战斗技巧上远逊安伯尘。相视一眼,这三人连同终于缓过神来的姜乐都明白了这个道理,如今也知道安伯尘绝非名不副实之辈,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四人已骑虎难下,此时再妥协退让岂不是惹安伯尘笑话? 最先出手的还是姜乐,手腕一抖,姜乐挽出一朵枪花从中路刺向安伯尘。他出手又快又重,含着七八千斤的巨力,枪身划过空气只留下一道残影,嘶嘶作响。 杀意只能逞一时威风,比试高低还得看手头真招。 孰强孰弱其实早已没了悬念,姜乐刺出这枪只是想挽回点颜面,尽可能的逼得手无寸铁的安伯尘后退。可直撄枪锋的安伯尘似乎并不想让姜乐如意,非但不退,一双脚纹丝不动的钉在地上,神色清冷。 姜乐的梨木枪距离安伯尘越来越近,忽然间,安伯尘伸手劈向虚空,扯出一丝气旋拿捏于虎口,双目中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射向对面的姜乐。 倘若此时有人仔细盯向安伯尘的眸眼,定会发现在安伯尘的瞳仁中飞舞着密密麻麻的光点,不是别的,正是对应着人体三百六十五正穴的周天三百六十五主星。而这三百六十五颗主星中,却有三十六颗地理位置非同一般的星辰,它们要么占据周天星辰的咽喉要地,要么掐断天地之气运行的交汇之处,就仿佛帝国的重镇险关,一旦被攻破则会祸及整个王朝。与这三十六颗星辰相互印证的,乃是人体周天经络中的三十六夺命穴。在三十六夺命穴中,又有四类穴,分别为软麻、昏眩、轻与重,每类穴有九处。安伯尘此时盯向的则是姜乐的膻中穴,此穴位于体前正中,经走任脉,连足太阴、少阴,手太阳、少阳等脉,乃是一昏眩穴。 破风声呼呼作响,就在姜乐的梨木枪即将杀至时,安伯尘瞄准膻中穴,食指弹动,如枪而刺,百斤气旋携着奔雷之势射向姜乐,快得好似一道流光。 梨木枪未到,气旋后发先至,刺中姜乐的膻中穴。 “啪!” 在蒋平等人惊愕的目光中,姜乐手腕一颤,梨木枪从他手心脱落。与此同时,他的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时红时白,嘴唇打颤,目光涣散,额冒虚汗,却是内气漫散、神志不清之态。 只一招……连一招都没用上,安伯尘仅仅一挥手便败了姜乐,这番情景落在蒋平等人眼中尤显诡谲妖冶。 看向安伯尘的背影,蒋平面露深思,正想说什么就见一旁飞出道人影。 好冲动的厨子! 蒋平心道不妙,却又来不及阻止。他已经知道安伯尘是有真本事的人,此前那般忍让定是看着主公的面子,自己这几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万一真把他惹恼了,下场又会比关南诸军好到哪去? “什么怪招?许某来领教了!” 口中大呼大叫着,身形高大的壮汉手提厨刀飞扑向安伯尘,满脸的兴致盎然。 安伯尘也不与他啰嗦,回转身形,伸手劈向空气勾画出一缕气旋,抖动手腕,射向许阳的膻中穴。 出乎安伯尘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气旋射中许阳却并没像想象中的一样扎入膻中穴,反而向外弹出。安伯尘眉头一蹙,手指弹动,接连扯出七道气旋分别射向许阳的人迎穴、巨阙、关元等穴,可结果都是一样,气旋弹飞,许阳安然无恙。 “刀枪不入?” 安伯尘吃了一惊,脑中不由浮现出一张胖乎乎的脸蛋,也不知小官的融炼金铁之身和许阳的刀枪不入相比孰强孰弱。 眼见这一回面对许阳,安伯尘占不到丝毫便宜,蒋平稍松口气,而那许阳更是哈哈大笑,猛地立于安伯尘身前,高壮的身体仿佛一座小山般遮挡住阳光,双臂“哗”地举起,作势劈向安伯尘。 周天三十六击未见成效,安伯尘也有些无奈,毕竟是一夜间所创,不足之处仍有许多。 正当安伯尘思索着该如何应付时,却见许阳立身拔刀,大露空门,安伯尘心中乐开了花。 不再分散力气,一个周天循环聚出的元气化作巨力涌入双臂,安伯尘趁着许阳厨刀未落之际突然上前,扬起单臂将发着愣的许阳狠狠甩了出去。 姜乐昏迷倒地,许阳则摔得七荤八素,蒋平暗叹口气,瞥了眼默不作声的王猛,无奈的摇了摇头。 再看向安伯尘,蒋平又是一惊。 刚刚还杀气滚滚的少年一下子又变得和和气气,身上也再无法捕捉到元气的迹象,就仿佛一个不通修行的寻常少年。 没等蒋平继续想下去,安伯尘已经向楼上走去。 皱着眉头,安伯尘右手不住比划着,本想凭借新创的周天三十六击挫一挫那四人的锐气,可效果却差强人意,对付那个姜乐算是马到成功,谁曾想之后竟遇上了个刀枪不入的许阳。 非但是刀枪不入,就连锋利程度远超寻常刀枪的气旋也刺不透,那许阳究竟是吃什么长的?倘若以后再遇上这种刀枪不入的修士,又该如何是好? 二三层楼是客房,四层是隔间,安伯尘一边想着如何改进周天三十六击,一边打量着客栈的布局,待到上了第五层,安伯尘一怔。 目光所及,安伯尘就见并不算长的甬道尽头摆放着一张屏风,如此场景,似曾相识。 “教训完了我的手下,怎么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身后传来司马槿的声音,安伯尘并没回头,只是好奇的盯着那扇屏风,半晌问道:“红拂,那屏风从哪得来的?” 眼见安伯尘对一屏风如此关心,司马槿心生好奇,转到安伯尘面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屏风。 “还记得当年我们去过的玄德洞天?这屏风正是搜刮回来的宝贝之一,怎么,屏风里莫非有什么玄机不成?” 司马槿从关南一路逃到南方,自然无法回转司马门阀取钱财,幸好还有三年前两人从太白山坑蒙拐骗来的仙家宝贝。随便卖出一柄最下乘的飞剑便换来了这座龙门客栈,而剩下宝贝则是司马槿施展她那个庞大计划的依仗。 第286章 倚楼观洞天,冥冥定因果 第286章 倚楼观洞天,冥冥定因果 ……玄德洞天……太白山…… 回忆起那段弥漫着危险和紧张的岁月里为数不多的悠闲时光,诓骗来的龙凤盛宴,被耍得团团转的太白诸人,以及那个长着胡子的少年龙仙,安伯尘不禁莞尔,转头朝司马槿看去。 流风和阳光从条条木格子里泄下,吹起少女英姿飒爽飒的披风,亦流转过那两瓣在梦中似曾相识的娇唇。香风如烟,挠心挠肺,花容依旧,魂牵梦萦,安伯尘只觉心头又痒又热,继而扑通扑通一阵狂跳,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咽了口唾液,安伯尘涨红脸,趁着司马槿专心打量屏风的当口,偷偷摸摸的逼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蛋,一时意动鬼使神差,却又无比紧张,手也不知搁哪好,只得僵硬的挂在身侧。 “小安子,我想起来了!那不就是太白山?” 口中的热气已呵上白嫩的耳垂,安伯尘生平第一次大胆出击,即将大功告成时,被司马槿恰到好处的避开。 司马槿一边说话一边故作不知的向屏风走去,背对着呆若木鸡的安伯尘,暗暗忍笑,颊边却飞起两抹粉霞,芳心微乱。 短暂的神魂落魄后,安伯尘很快平复心情,轻咳一声也故作什么都没发生般走到司马槿身边,看向屏风上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目光渐渐变得沉凝。 那日在太清镇斗法袁三郎时是在一座屏风中,屏风是一法宝,内有密室,在密室中点香祭祀,却能取生人魂魄炼化法宝,而屏风法宝不是别的,正是一处边界之地,大致也通往洞天福地。在袁三郎等人的记忆中,他们被匡帝养于一座秘宫,那秘宫陷于虚空,内中藏有许许多多的异宝,不知来源于何处,常被匡帝取出赏赐众命主。 屏风法宝……虚空边地……洞天福地……匡帝的密宫中有,太白山的藏宝阁中也有,两处地方看似毫不相干,却同时拥有“界门”一样的法宝。也不知这样的法宝还有多少,又存在于何方,是被何人炼制出来,它们出世的目的又是什么…… “别发傻了小安子,这屏风到底是什么?” 看向又开始发起呆来的安伯尘,司马槿疑惑的问道。 “这样的屏风我曾经遇到过,若我猜的没错,它应该是一件很特殊的法宝。” 安伯尘说着,伸手在空气中轻轻一划,指尖飞舞起一道气旋,在司马槿好奇的目光中旋飞向屏风。 “撕拉!” 屏风被气旋割破,从当中那座巨山峰头撕裂成两半,纸卷翻飞,破碎不堪。 透过屏风安伯尘放眼望去,当即目瞪口呆,愣在当场。 和他想象中不同,屏风里面并没藏着什么密室,薄薄一层,仅能看到对面的楼璧以及条条木格。 “就算它之前真的是法宝,此时也只是一堆破烂了。” 耳边传来司马槿哭笑不得的声音,安伯尘面庞微红,心中甚是奇怪。 难不成我猜错了?这屏风和边界、通道无关,仅仅是寻常的屏风? 正当安伯尘苦思无果时,身旁发出一阵轻“咦”,安伯尘抬起头,瞬间和司马槿一样错愕。 就见屏风突然动了起来,被气旋撕裂的棉纸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般,抖动着向中间聚拢,渐渐重合,画卷上风景依旧,连缺口处的裂痕也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没破损过一般。 安伯尘和司马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默然。 过了半晌,司马槿笑道:“果然是宝贝,只是不知是怎样的法宝。” “十有八九是通往玄德洞天的大门无疑了。” 安伯尘喃喃说道。 一边的司马槿皱了皱眉,目光逡巡在刻画着玄德洞天山峦景致的屏风上,少时理解过来,脸上浮起一丝兴味,突然间将手指伸到嘴边。 “小安子,这法宝你可想要?” 安伯尘摇头,他对法宝虽都有几分好奇,却没司马槿那等搜集法宝的癖好,见着司马槿来了兴致自然不会和她争。 “那我就收了它吧。” 轻笑一声,司马槿咬破手指,挤出一颗血珠滴落屏风。 下一刻,屏风仿佛刚从血池中捞上来般,变得猩红。山河染血,死寂一片,却在转瞬后波动起来,山间风摇树扭,湖面上涟漪迭起,如临实境。 安伯尘在一旁看得真切,只见司马槿手中捏出一道道复杂的印法,口中念念有词,蓄势了约莫半炷香后方才伸手按上屏风。 “啪嗒”,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屏风变化成两扇青铜色的大门从中分开,雾气顺着门缝氤氲而起,弥漫在屏风上下,未等安伯尘开口司马槿已走了进去,安伯尘也不多想,连忙跟着走进。 大门后没有密室,也不是玄德洞天,而是一座孤崖。 山崖似乎凭空长于天头,又好似插在空气中央,总之无山无峰,仅仅是一座悬空矗立的山崖。山崖之下是云江雾海,再往下则依稀可见群山迤逦,江河纵横,是刻画在屏风上的景致,也是那久违的玄德洞天。 “小安子,这儿好像一座楼阁。” 前方传来司马槿的声音,她站在山崖边缘,身前身下空茫茫一片,只要她再向前一步便会从这千万丈的高空坠下。她将这山崖当作楼阁,把山崖下的玄德洞天当成楼阁下的风景,饶有兴致的探头往下张望,却让安伯尘提心吊胆暗暗捏了无数把冷汗。 “红拂你往后来点,小心别……” 安伯尘边说边向司马槿走去,话还没说完,脸上便浮起浓浓的震惊。 他每走一步,脚下的山崖便会发生了一丝变化,山石变楼台,枯木化梁柱,石头的褐色转成暗红,帘纱串珠链,檐角挂铃铛。 当安伯尘走到司马槿身后时,一座空中楼阁堪堪生成。 云雾缭绕,迷人眼眸,高风宽广,袭向檐铃哗哗作响,亦卷起两人衣衫向后翻飞,猎猎扬扬。 两人御风倚云,临楼而观,俯视向身下的洞天福地,说不尽的潇洒畅然,少女风姿绰绰,少年眉宇淡漠,真好似神仙眷侣,羡煞世人。 站在司马槿身后,闻着熟悉却永远令他心跳加快的芳泽,安伯尘依稀能看见少女侧脸旁的那抹柔情。 深吸口气,安伯尘的手已揽上司马槿的酥腰,动作虽有些生硬,可也不算煞景。 别样的气氛自两人间生出,察觉到安伯尘越来越近的呼吸,司马槿并没反抗,低头望向云下风景,目光微乱。 “咔嚓!” 正在这时,安伯尘就觉脚底一晃,紧接着楼梁从中裂开一丝缝隙,由上往下自远及近游走而来。安伯尘哪还顾得上亲热,横腰抱起司马槿向回疾退,每退一步,楼阁都会从中碎裂开一个洞窟,周遭木屑脱落,片刻后又变回山崖。 连退十来步安伯尘终于退出铜门,躲开楼阁崩塌之势。 云雾收回,铜门闭合,屏风上血色褪落,景致凝滞不动,重新变回初时的模样。 “还不放我下来。” 司马槿的声音响起,同时玉手掐向安伯尘腰间,安伯尘无奈只好松开手,心中窘迫当下也不好意思去看司马槿。 这些年安伯尘早已洗去身上的羞涩扭捏,为人处事淡然自若亦不缺杀伐果断,唯独面对司马槿时总会被打回原形,时不时红一红脸,也不知几时才能克服这般“毛病”。 “奇怪,我明明已经炼化了这法宝,也能按着心意来操控,为何会突然断了……” 轻轻摸索着屏风,司马槿喃喃自语。 她这一说却提醒了安伯尘。 “红拂,想要彻底炼化这屏风恐怕没这么简单。你若真完全炼化了,我们也不会只能站在山崖上观望,应当能真正进入到玄德洞天才对。” 走到司马槿身边,安伯尘开口说道:“我在关东遇上匡帝手下名叫袁三郎的传奇命主,他的屏风法宝和你这个差不离,通往一方边界之地。他炼化屏风的方式是以活人为祭,取魂魄炼化这法宝。” 闻言,司马槿恍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都说法宝有灵,想要换取法宝的臣服需要牺牲活人修士,祭祀魂魄以为交换……如今手头也没可用魂魄,便暂且搁着吧。” 意犹未尽的看了眼那屏风,司马槿目光微凝,脸上闪过复杂之色。 “玄德洞天毕竟只是一势弱的洞天,若能得到通往其余洞天福地的屏风……” 说到一半,司马槿下意识的看了眼安伯尘,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也知道洞天福地并非真正的仙界,可也是比大匡高出许多层次的地界,说不定能找到回去的路。只不过小安子…… 又看了眼安伯尘,未等安伯尘有所感应,司马槿便飞快的移开目光,转头望向条条木格外的阳光,黛眉轻绞,不久舒展开。 安伯尘显然没发觉司马槿一瞬间的彷徨和恍然若失,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看向那张藏着偌大洞天的屏风,安伯尘若有所思。 这屏风原本藏于太白山,红拂炼化屏风后,两人几乎可以从大匡到达玄德洞天,若是太白山人炼化屏风,未尝不可从玄德洞天跨入大匡…… 玄德洞天有屏风,无独有偶,匡帝手中也曾有过差不离的屏风,说不定各方洞天福地都有此类屏风,乃是两界之间的“门”…… 洞天福地和大匡间隔着漫漫虚空以及冗长无尽的边缘之地,来往不易,即便通过龙女宫里那种传送阵来往,也会因为虚空间的阻力而大伤元气,一如琉京二蛇妖…… 想要来往东界和洞天福地,既快又不伤及元气修为的方法,便只有通过这一扇扇“界门”…… 那日女儿国中所遇的八臂上人曾言,十年后东界也会沦落到和其余三界一样的下场。既然有那些“界门”为何又要等上十年?或许因为屏风法宝并无人得知,或者流落别方,又或许并没出世,十年后才会出世…… 为何在大匡这样一个仙神早已死绝的世界会流传着《大匡神怪谈》这样的书卷,地点年代虚构,故事却似真实。这是无意间流传出来,还是有人故意保存下来的史料…… 无数年来,大匡的土地上出现过许许多多神师,他们修炼到神师境界后便会打破虚空,探往神明之上,却从未归返过。以他们的元寿大可活上许多年,他们究竟去了哪…… 细细思索起一个个谜团,抽丝剥茧,安伯尘取出一条丝线将它们绕成一圈,层层连接,前后推衍。 陡然间,心头一阵狂跳,安伯尘猛地抬头望去,他的头上是屋顶,不见天日,可安伯尘的目光望得异常的远,冥冥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片苍茫而惨烈的天宇,天宇间谱写着一段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以及所有这一切的真相。 虽知真相在何处,可又很是遥远,绝非如今的安伯尘所能触及。 “好了,先不管这些了。等闲下来或许能再去玄德洞天逛一趟。” 司马槿收起心中的担忧,不再去想那个不知会驶往何方的将来,从怀中掏出一本卷函笑着朝向安伯尘摇了摇道:“小安子,可想知道那李小胖子现在在哪?” 第287章 大福大难李小官 第287章 大福大难李小官 入夏时节的谷阳县直到傍晚天色都没黑,草丛里面却已虫声如沸,窸窸窣窣,仿佛冰屑在打颤。 晚风拉扯着杂七杂八的声响钻入木格,扶摇而起,吹卷安伯尘的发梢,这半暖半凉的风儿扑面,却好似携着莫大的寒气般,令安伯尘龇牙咧嘴,眉角不住打颤,好像在强忍着什么。 一席话罢了,说得司马槿口干舌燥,抿了口茶水,司马槿随意的倚坐靠榻,盘起腿饶有兴致的打量对面脸色古怪的安伯尘。 “小安子,你说这李小胖咱们是救好呢还是不救好?” 闻言,安伯尘神色愈发复杂,抬起头看了眼促狭而笑的司马槿,不由轻叹了口气。 二人所处之地为五楼之上的小阁,亦是龙门客栈最高处,镂空而不敞,透过稀疏的木格子能看见高天广地,却显得格外逼仄,无法看全。目光越过变暗下来的木格,安伯尘遥望南方,看了许久,突然笑了起来。 安伯尘怎么也没想到,在他纵横北方时,那个一天到晚没个正形、最大的抱负只想提鸟笼牵走狗招摇过市的李小官人竟也在南方闯出偌大的名头来。只可惜,他那名声并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把他困于南荒,称不上声名狼藉却也够呛,至少令安伯尘看完密报再听完司马槿一番叙述后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哭笑不得。 “救!一定要救!李伯伯还等着小官回去给他们李家传宗接代呢。” 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安伯尘看向憋不住笑眸眼弯成月牙形的司马槿,不由埋怨道:“我说红拂,小官好歹也和你共患难过,大家在一起呆了那么久,你咋就没点同情心,只顾着看笑话。” “不是我没同情心,只不过那个小胖子……他完全是自作自受!” 轻哼一声,司马槿摆弄着漆木茶盏撇嘴道:“那日琉军被乱民所败,我依你的主意派人去找到他,在南顾丘之南靠近黑泽岭的地方找着了小官和你的五百虎贲。那时叛军还在附近游逛,强行突围死路一条,于是便命手下斥候和小官商量好,等三日后深夜我派一队斥候前去接应,由密道回转。他倒好,第二天竟带着虎贲营反向进入黑泽岭打起猎来,到第四日早晨才匆匆回转约定地点。我手下斥候令行禁止,没等到他,自然走了。再后来……” 司马槿没再往下说,后来的事她不说安伯尘也知道,无非是削军权,强娶入皇室,没了鬼军斥候即便司马槿想要护住李小官也是有心无力。待到被安伯尘救出回转南方,司马槿再派人去打探李小官,却发现那个小胖子竟率领虎贲营一路南下,走过聚满叛军的南顾丘,过了野兽横行的黑泽领,又绕过兵强马壮的南方第一大省,到达南荒。 也算他大福大运,稀里糊涂的率领五百人马平安无事的到达帝国南端,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哪。可人的好运总有用光的一天,刚到南荒李小官便遇上祸事,从那以后祸事一波接着一波,虽无性命之忧,可是…… 安伯尘和司马槿同时抬起头,目光相触,都是满眼无奈。 “小官他就是这种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我看我还是尽早去一趟南荒将他带回来。” 扫了眼案头密卷上那一件件骇人惊闻却又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安伯尘苦笑着道。 “你又想一个人去?” 司马槿皱眉看向安伯尘:“小安子,若放在从前你一个人去倒也没什么,可如今你周天循环尚未连上,那招周天三十六击缺陷颇多,从此处到南荒要经过叛军聚集的南顾丘,黑泽岭以及岭南行省,一不留神便会陷入险境。如今天下虽乱可大匡皇室仍为正统,你一个背着大财大爵的钦犯到哪都是香饽饽。” 安伯尘也知司马槿说得在理,没了御风之术,丢了水火两行术,安伯尘再无法像从前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南闯北,一路南下实在危险。 “不过,你也别担心。你来此之前我便已经准备妥当,等明日我陪你一块去南荒救回小官。” 就在安伯尘愁眉不展时,司马槿扇着茶盖,看向安伯尘似笑非笑道。 “可是你这客栈……” “不碍事,客栈自有蒋平王猛他们看着。” 司马槿说完,就见安伯尘面色古怪,不由轻笑一声道:“小安子,他们四人在你眼中算不上什么,却是因为此前你已见过太多天品强者的缘故,自然不觉得他们四人有多厉害。可你也不想想,这大匡能有多少天品修士?算上天下虎狼、漠北苦修、极西异人以及藏匿市井的隐士,也不过百来之数。我能收服他们四人算是机缘造化,他们虽没你所养炼出的杀意,上阵杀人的本领也不算太厉害,可却各有本领,看护住这龙门客栈绝对绰绰有余。” 也对,这天下间又能有多少天品?我之所以觉得寻常天品没什么大不了,只因我遇上的对手大多为虎狼之辈,天品修士中掌大杀器者。可这天下事并非统统由杀戮所主宰,五虎七熊道技虽强,上阵杀人的本领虽厉害,可论及修为技法也不一定比得上苦修异人。正如红拂所言,客栈里四人道技不算高强,可也是各有看家本领。 安伯尘默默想着,翻开手底密卷,又看了一遍那四人的笔记。 蒋平:心思缜密,多谋却寡断,记忆力超群。天品修为,不擅道技,擅长布阵,为龙门客栈管账先生,统掌客栈交易。 王猛:沉默少语,行事果决,力大无穷。天品修为,道技一般,擅长身法,为龙门客栈车把式,统掌客栈情报。 姜乐:性格活泼,嫉恶如仇,文武双全。天品修为,道技不俗,有大将之才,为龙门客栈店小二,统掌客栈外部暗杀。 许阳:性情暴躁,内心实诚,刀枪不入之体。天品修为,道技尚可,为龙门客栈大厨,统掌客栈内卫。 …… 在四人的笔记后还有他们的出身来历,详尽无比。 龙门客栈只是初创,蒋平四人也未经太多磨砺,可司马槿却早已将未来的规划定下。和普通的客栈不同,龙门客栈并非以招待往来客商为主业,却是经营四样大买卖交易、情报、暗杀以及内卫。如今只这谷阳县一家自然无法成大事,然而在司马槿的计划中,多则五六年,少则一两年,龙门客栈会从谷阳县开始向北扩张,扎根于僻野县镇,再缓缓向府城进发,垄断客栈行业。待到世人察觉时,龙门客栈已然根深蒂固,尾大不掉。 这番事业虽比不上王霸伟业,难度却也小不到哪去,想要在数年内匆匆完成,恐怕也只有她才能做到。 看了眼夜色下眺望远方的少女,安伯尘蓦然一笑,手底不停又翻开一页。 在这一页上只记录着一个人。 上官婉儿:通经史,喜研究。不通道技。为凤临阁掌柜。 “她好奇夫妻之礼,一心想搞清楚男女之间的关系,更想挑选出她心目中的伟男子。让她做青楼老板娘再适合不过,这世上恐怕没人会比她更有热情,更舍得下功夫了。” 耳边传来司马槿似笑非笑的声音,安伯尘闻之不禁莞尔,笑着摇了摇头,将密卷放在案头。 密卷上除了龙门客栈的未来规划外,还有这一个月来天下局势,以及任天命、无华、张布施等人的下落,安伯尘却不想再看下去。 或许因为他还没清闲够,不想那么快的让那根弦绷紧,又或许因为夜色静好,美人香茶于侧,安伯尘可不想打破这难得的气氛。 夜风吹来,月色如水,两人坐在无人打扰的小阁楼中,静静品茶。 而在距离谷阳县并不遥远的琉京中,也有人独坐高楼,饮茶观月。 面纱后是一张绝色容颜,一如既往的冷艳却不失万种风情,只因这百多日间的世事轮转而略显疲态。 …… 第288章 公主的抉择 第288章 公主的抉择 九龙金辉香炉青烟袅袅,玉珠编织成的帘幕后静谧无声,琉国长公主独坐其间,焚香品茶。 目光掠过宫城外渐渐安静的街道坊市,璃珠长叹口气,像是要将肺部的浊气全都呼出,一息过后,她眉宇间的倦色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浓重。 蛇妖之乱刚刚过去三年,琉国还在休养生息,民心渐定国力却未完全恢复。为了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重现江南旧景,璃珠大刀阔斧修改政律,农赋从原先的是十五税一改成三十税一,世家轮流出钱贡养一府军队换取“功德牌”,秋收时节更是派各地驻军帮忙收粮,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虽触犯了某些世家贵胄的利益,可璃珠手腕强硬,手段不俗,因此少有违逆者。赋税少了,想要维持朝廷内外原先的开销,例如军费、粮饷等,就只能削减宫中的用度。这三年来,琉宫里的宫人少了一大半,历代收集的珍宝也变卖出去许多,即便如此仍有些紧手,好在宫中一切都由璃珠说的算,倒还能凑合着过。 国中情形一天一天的好转,朝野上下从原先的疑惑观望到歌功颂德也只花了三年,所有人都说倘若璃珠是男儿身,定是琉国历史上少有的明君。 正当江南风流即将重现时,琉国再遭重创。先是长门威逼,好在那个人暗中相助缓解了旱情,可随后却落入长门圈套远遁而走,璃珠有心为他平反奈何发出剿令的乃是当今天下之主,再者有乱军自南而来,国事紧张,只好作罢。孰料那股“乱民”远不止璃珠想的那么简单,十战十败诈得方老将军麻痹大意,最终兵败而亡。琉军士气大降,不宜发兵远征,即便璃珠想要征讨“乱民”可满国将领要么老迈要么年纪尚幼,无一能用的上将,只好纠集外府军队守于琉国南境。如此一来即便驱散不了那些“乱民”,却也能守个边疆稳固,谁曾想,那个一直以来装聋卖傻的匡帝突然撕开伪装,连发三道旨意,其中一道竟说琉魏两国久欠酎金,君王不听宣调,关南三国并吴国可讨之。 璃珠左思右想也猜不到匡帝此举用意为何,按理说匡帝曾和琉国君上暗中结盟,理当顾点旧情才对,可璃珠暗发密函奏请匡帝开恩,换来的却是卷纸一张,其上画着一个一丝不挂的美女,画中场景不是别处正是当年的司徒府。璃珠如何看不出匡帝的龌龊心思,又羞又恼却无可奈何,只得再调军队开往北境,监守吴国,虽有魏国为盟,可魏国却要面对关南三国,形势不比琉国好多少。 一南一北同时发兵,虽只有数万,可琉国军事本就不强,兼之元气未恢复,朝野上下早已捉襟见肘,硬是从牙缝里挤出军费粮饷,朝臣唉声叹气,世家叫苦连连。除了外患,琉国亦有内忧。 “破天之日”妖临大匡,各国的百姓们懵懵懂懂,仅仅觉得周围邪异之事变得多了起来,真正知情者寥寥,然而各国掌事者又如何不知? 既要对付频繁出没的妖魔,又要严密监视市井之氓,免得妖魔降临之事流传开来,哪家诸侯不是伤透脑筋,更别说如今风雨飘零的琉国。当年李钰斩获龙魂孤注一掷前往上京袭杀陆司空时,带走了琉京大半天品强者,去而不归,齐齐折于北地。天品修士岂是说有便能有,三年前功败直接导致现下琉王室的空虚,也只能依靠王室铁卫和道符来斩妖除魔,维持京中稳定,至于那些墙头草般的世家,璃珠可不报太大指望。 如今的琉国正处于数百年来最大的危机之中,一不留神便会崩了国祚,然而璃珠并非没有选择。 收回目光,璃珠拢紧衣领深吸口气,目光落向压在香炉之下的那张白纸。 白纸被洒落的香灰分割,左右两边各写着一个名字。 左边那个名字对璃珠而言有些陌生,可对天下人来说却如雷贯耳。 依旧是那年代兄朝觐,璃珠还没打开那两团锦囊,前往陆司空府送礼路过后院时见着了那个手提画戟的男人。当时他穿着玄色铠甲头戴钢盔,璃珠看不清他的容貌,可在时隔许多年后的今天,璃珠依旧能清晰的回忆起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初时冰冷如雪,在落到璃珠身上的那一瞬飞快融化,就好像冰雪遇上火把,锋锐依旧,却多出一缕本不该属于那个男人的波澜。再后来与色眯眯的陆司空饮宴,那个男人并没出现,而陆司空也并没璃珠来前想象中的不自觉,令璃珠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璃珠也曾怀疑陆司空不曾像传言中那样贪图美色会不会与那个人有关,可那时候璃珠心里装着的是别人,且还是两个,自然是过怀即忘。 再后来,璃珠怀着一颗空荡荡的心,行尸走肉般的回转琉京,却不料到了来年竟收到那人的密函…… “若是没遇到左离,说不定那时真会动心也说不定。” 漠然一笑,璃珠摇了摇头,目光从迷乱的青烟间收回,拾起笔将那三个字涂去。 两人一南一北虽有书信往来,可也不过那年的寥寥几封,几封北来的信函只有区区数十言,却将璃珠深深刺痛,又或许打从上京归来璃珠的心里便再容不下任何男人。 退一万步讲,即便璃珠和那个人之间没有这些纠葛,单凭他杀死李钰,璃珠也不可能放下大仇去寻他相助。 夜幕下,檀香将尽,青烟缭绕覆盖上右边那个名字,同样也是三个字,在一个月前如雷贯耳却因这一个月里波折不断的局势,而渐渐退出天下人的议论。 璃珠盯着那三个字看了许久,直到檀香燃完,她的手仍僵在半空。 他是琉人,也曾在琉京入过学当过将官,和璃珠的关系有些奇异,又是宣儿一直念念不忘的“救命恩人”,按理说璃珠应当没什么好犹豫的,只需和他解释一番数月前的难处,当能重新启用他。有他在琉国,军心可固,南平乱民,北拒吴国,基本上没有多大难处。东楚率先起兵,秦齐紧随其后,名曰勤王可谁都看得出这三国的心思,兼之妖魔横行,天下如此之乱,匡帝哪还会管琉国的“叛贼”。 可是…… 深吸口气,璃珠稳了稳心意,高耸而丰满的胸脯却止不住的起伏开来。 笔毫落下,她在纸上写下“无邪”二字,又画了个圆把“无邪”和原先的那个名字圈在一起,嘴角浮起一丝自嘲。 对于他,璃珠可比天下间绝大多数人要了解更多。 疯龙之将,年纪轻轻本领高超,勇猛而疯癫……此为世人对他的评价,可璃珠却知道大错特错。 如此人物三年前便在自己以及整个京城中人的眼皮底下翻云覆雨,左右局势,且还不动声色,不骄不亢,将所有人都瞒在鼓里。就连璃珠也是在三年之后方才笃定……若重新启用他,会不会又出现当年离左二人掌朝野的情形……引狼入室? 璃珠长公主犹豫许久,从傍晚一直愁到深夜,悬而未决。 她只当自己已将那个少年看清,却万万不明白她此时的想法有多么一厢情愿。 “咯咯咯……小姨,你躲在这呐!” 耳边传来童稚的笑声,璃珠循声望去,就见粉嫩的小公主抱着个包裹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 “这么晚了,忆龙你怎么还不睡?今日是哪个宫女值夜,竟……” 说到一半,璃珠戛然而止,却是忘了宫女已遣散大半,今日她本打算亲自将忆龙送到蓝月那,却在这阁楼上走了神,一直呆到现在。 “忆龙,你手上拿着什么?” 低咳一声,璃珠红着脸问向忆龙公主,目光逡巡在那只包裹上。 打开包裹,忆龙炫耀般的将那个木盒捧起,朝向璃珠挥舞着,脸上浮起恋恋不舍之色,撒娇道:“小姨,你让宫人整理那堆破烂里有这个盒子,忆龙喜欢,就送给忆龙吧。” “别乱说,那些可不是破烂,是小姨替别人保管的东西。咦,这好像是个神龛……” 璃珠打量了两眼那块巴掌大的神龛,犹豫着,并没向忆龙讨回。 数月前墨云楼被箭雨所毁,住在楼中的那个人逃遁千里,璃珠命人把楼里的东西统统收好,放置于宫中一处偏殿,却正巧挨着忆龙常路过的小院,因此常常被忆龙光顾,数月前看中一棵花种,今日却又寻到一个神龛……看来这神龛是要不回来了,区区一神龛想来他也不会介意,也算是他和忆龙有缘。 看向一蹦一跳离去的小公主,璃珠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许久轻叹口气,起身离去。 第289章 山路偶遇 第289章 山路偶遇 天蒙蒙亮,谷阳县中的大小店铺悉数开张,往来商客也纷纷挑担提篓,开始他们一天的活计。 集市南面的街拐处,高大的龙门客栈前,蒋平四人垂首而立,毕恭毕敬。 “我此次出行长则三月,短则半月,不在客栈期间还望尔等尽心尽力,遵令而行。” 扫过神色各异的四人,顿了顿,司马槿又道:“倘若琉京来人讨要安将军,你们只消说安将军心冷,不愿再做官便可。” 闻言,蒋平面露异色,目光越过司马槿落向其后的那辆马车,神情复杂,却还是拱手应下。 “如此,等我回来再把剩下的功法传给尔等。” 说完,司马槿转身向马车走去,客栈前的四人齐齐躬拜。 掀开门帘司马槿走进马车,就见马车里那人正若有所思的看向车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集市,神色莫名,似有些迷茫。 心头一揪,司马槿走到安伯尘身边,并肩坐下,犹豫片刻并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拍向座椅前的圆盘。那块圆盘“咯吱咯吱”的旋转起来,牵动系于车厢前的木甲傀儡,穿戴整齐和普通人几无区别的木甲傀儡猛地扬起手臂,挥舞马鞭抽向马臀,片刻功夫,马车已驶出集市。 余光瞟向默然不语的安伯尘,司马槿黛眉微蹙,只觉马车内的空气有些沉闷,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怪了,昨晚上小安子还是一副好心情,怎么天亮前小眯了一会后他却闷闷不乐起来? 司马槿疑惑不解,陡然间,脸蛋一红。 莫非是因为昨天他两次“偷袭”未果?也不至于,小安子又不是那等小气的男人……怪了,这家伙到底怎么了? 打从天亮后,司马槿便发现安伯尘神不在焉,和他说话也不怎么搭理,只顾一个人盯着空气发呆,司马槿有心问个究竟,可见着安伯尘没精打采的样子就有些来气,遂也不去理会。 这趟行程被她惦记了许久,名义上是南下解救李小官,可实际上李小官的那点破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像大过危险,司马槿随便派去两个客栈中的天品修士便能将李小官带回。与其说是救人,倒不如说是和小安子一路南下游山玩水,趁着大局未开不算太忙时,偷几分乱世闲情,好好玩乐一番。 司马槿想的是美,奈何被安伯尘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坏了气氛,打从她上车直到马车出了谷阳县,安伯尘都没开过口。 若放在往常,安伯尘定不会如此,好不容和司马槿相聚自然是一刻值千金。然而就在天亮前,安伯尘往神仙府中走了一遭,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却把他吓了大跳。 聚成经络大周天后,安伯尘丢了四势循环,可他也没太过担心,反正有神仙府在日后多多进入神仙府,勤奋修炼,用时间换元气,快则三两月,慢则大半年,定能重新构成四势循环。 直到天亮前神游神仙府,安伯尘方才发现,他高估了自己,同时低估了新聚成的经络大周天。 从前的神仙府不过存于山河之间,便已让安伯尘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而如今的神仙府却是囊括天宇,以星辰、陨石为穴位,拿天河、六气当经络,遥远而广阔。 昨日在神仙府中听火神君提起时,安伯尘并没放在心上,待到亲眼所见后却震惊当场,新聚成的周天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无数。安伯尘于神仙府修炼了一个时辰,换算成府内时间也就是整整一年,一年时间里安伯尘将四势修炼壮大了百丈,然而百丈的宽长相比较神仙府中广阔无尽的天宇而言算得上什么?即便安伯尘日夜不辍的修行,每日在神仙府中修炼上数年,形成周天循环也是一件异常遥远的事。 一年?定然不止。 三年?或许也不够。 十年…… 修炼之道当求循序渐进,一步步的开拓体内周天的经络穴位,如此一来元气才能跟得上,形成周天循环,稳固修为。安伯尘倒好,直接开辟出大周天,元气却无法跟上,修为不稳,时而好用时而不好用。 流风掀开窗帘漫过窗棂,安伯尘不禁打了个寒颤,目光越过车窗,直到此时才发现他和红拂已经出了谷阳县。 “红拂,你今天怎么了?这么安静,都不说话。” 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安伯尘疑惑的问向一旁的司马槿。 司马槿正望着另一边的景致,冷不防听到安伯尘的问话,当场气结。 不说话的明明是他,这家伙竟还恶人先告状…… 转过头,司马槿咬牙切齿的瞪向安伯尘,眼见安伯尘一脸无辜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冷哼一声,司马槿猛地伸手按住身前的圆盘,丝线滑动,驾车的木甲傀儡用力拉扯缰绳,悬停住疾奔的烈马。 “下车。” 司马槿冷冰冰道。 安伯尘心觉奇怪,也不知司马槿发的哪门子火,一边好奇的打量着车中机关,一边慢吞吞的走下马车。 谷阳县外是一片山野,司马槿特意选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山道,马车停于荒凉的山道间,下一刻消失不见,却是被司马槿收入珠链。 “怎么不坐车了?”一旁的安伯尘不解的看了眼司马槿,嘀咕道:“难不成要走到南荒?” “要坐马车你自己坐去。就算马儿跑得再快,到南荒少说也得大半个月。还要经过南顾丘的乱军,重兵把守的岭南行省……你忘了你还有飞龙驾?”长舒口气,司马槿走到安伯尘身前,静静凝视着明显心不在焉的安伯尘:“小安子,你今天……” 司马槿还没说完,从远处传来数声怒吼,吼声来自山头密林,充满暴虐的气息。 此时还是上午,天色明亮,可随着吼声由远及近,从山道远处荡起一层黑烟,竟将半边天遮蔽。 安伯尘眉头皱起,下意识的捏动手印:“急急如律……” 刚念到“律”字,安伯尘陡然一怔,嘴边渐渐浮起苦笑,神情黯然,无奈的松开手印。 他并非无法施展水火二行术,而是无法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的施展,必须等要四势刚刚流转过一个周天,聚出元气时方能施展。之前安伯尘一直在走神,哪会在意体内四势,此时想要施法却也无能为力。 手头溜滑,暖玉送来,安伯尘愣神间司马槿已拉着他的手退至道左,另一只手则掀起披风抄出一张道符,飞快的祭火点燃,道符化作流光将两人淹没,隐形于道旁。 “收敛气息,有妖物来了。” 耳边响起司马槿关切的声音,安伯尘点了点头,复杂的看向挡在他身前的少女,心中发苦,好生不是滋味。 不多时,那阵妖烟已到近前,烟雾中似藏着一个庞然大物,看不清身形面目,只能察觉到一股狰狞暴虐的气息,而在妖烟之前却是一个且战且退的年轻道人。 待到看清了那道人,安伯尘和司马槿同时一愕。 “是他。” “是她。” …… 第290章 红拂解心魔 第290章 红拂解心魔 出现在山路上的道人年纪尚轻,看起来不足二十。长发垂腰,身材颀长,偏瘦,长得倒是一副好皮相,玉面若施粉,鼻梁高挺,眸眼如剑秋波冷凝,全身上下透着不与人亲近的冰冷气息,道袍加身,出尘味十足。 数月前的琉京,安伯尘曾三度遇上这道人,次次占尽上风。 “红拂,你也认得他?” 眼见司马槿玩味的打量着且战且退的道人,目光闪烁,安伯尘忍不住开口问道。 “自然。鼎鼎大名的风才子,我又怎会不认识。” 司马槿面露思索道:“据说这位风才子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更擅医术。去年末到琉国巧遇南岭灾民,一路同灾民为伍,治病救济,到了琉京已有妙手仁心之名。她把盘缠都送给灾民,没钱住店,在街头卖对子,半月内无人对出,然后就出了名,再然后被李宣提拔士子出身,进入白狐书院。说起来,她的经历在某些地方倒和你有几分相似……小安子,你又在发什么呆?” “……无事。” 安伯尘强笑着道,他一边掩饰脸上的落寞,一边压制着心中的复杂。 那个年轻道人是风潇冷,出自长门,三个多月前曾来琉京搅事,被安伯尘击败,顺便当作踏脚石一举突破地品境界。百多日后安伯尘和他重逢于琉南山路,风潇冷仍是地品境界,安伯尘却已突破天品,可他这个时灵时不灵的天品只能躲在女人身后,还不如地品境界的风潇冷大战妖魔来得痛快。 安伯尘修炼虽受挫,可这些日子磨炼出的眼力却没丢,如何看不出风潇冷且战且退是为了将躲在黑烟后的妖物引诱走,想来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地方定有埋伏或是法阵。 心意一动,安伯尘转过头遥望山道左右,刚想开启左眼目神通,转瞬后脸上又露出苦笑。 空有天品修为以及打遍天下虎狼的骄人战绩,可他真正能施展出的本领却连一个炎火修士都比不上,天下间最大的讽刺莫过于此。除了还不完善的周天三十六击,安伯尘再无法体会从前那种双手紧握力量的感觉。力量于他在关南一路上达到巅峰,此后急转直下,渐行渐远,可力量的离逝带走的并不仅仅只是力量本身,还有其它。 “这风才子倒也有趣,只可惜无缘结交。” 遥遥望向将妖物引到远处的风潇冷,司马槿目光闪烁。 话虽如此说,可正如一心想将她献给匡帝的紫龙女,即便司马槿再赏识,可打从一开始两人就注定了无法站在同一阵营。 闻言,安伯尘古怪的看了眼司马槿,心中微微发酸,下意识的说道:“那风潇冷是长门中人。” “我知道。她不单是长门中人那么简单,她在长门中的地位非同寻常,若我猜的没错,南面那伙所谓的乱民和长门以及风潇冷脱不了关系。” 司马槿站在安伯尘前面,并没察觉到安伯尘的异常,自顾自的说道:“她风潇冷恰好在乱民进犯琉国之前出现,且还一路跟随灾民前来,这未免也太巧了。你离开琉国后,她却又折返琉京,小安子,你说……” 话音一滞,司马槿皱眉回头,就见安伯尘怔怔地盯着他的双手,眼睛无神,目光黯淡。 已经许久许久没在安伯尘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类似这般,司马槿也只看到过一回,那还是在三年多前,离公子带着他手下的仆僮郊游,却被突如其来的王家铁骑包围。王馨儿手起剑落,将“离公子”斩落于马车前,鲜血喷出七尺高,随行的奴仆都吓破了胆,哭哭啼啼,跪地求饶。却只有一人没哭,藏在铁骑中的司马槿偷眼看去,就发现唯一没有哭的那个小仆僮怔怔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鸡,脸上混杂着茫然、恐惧,以及一丝绝望,他不是胆大,而是被吓傻了。司马槿莞尔一笑,收回目光,再没多看那个呆呆傻傻的小仆僮半眼,直到这名叫安伯尘的仆僮反手制住王馨儿,在所有人包括司马槿在内震惊的目光中逃出生天,司马槿这才起了兴趣。 也只有这么一次,在司马槿三年多的记忆中,她只在安伯尘身上看到过一回彻彻底底的绝望,且还是安伯尘尚未展翅高飞时。从那以后,安伯尘再没绝望过,挣扎在九死一生的杀局间,他也没有过,却不料在形势渐渐柳暗花明起来的今天…… 隐身符不知何时失效了,两人的身影渐渐露出,一前一后站在荒凉的道左,山风阵阵吹拂而来,长草舒卷,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声响,寂静得令司马槿心头发冷。 她喜欢的是那个老实巴交总会不自觉闹个大红脸的小安子,也喜欢昨日从圆井村出来时淡漠安然的小安子,而她最忘不了的则是一个月前披头散发一瘸一拐走到千军万马前,第一眼便找到自己的小安子……可现在这个满脸绝望、失魂落魄的人,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 山风呼啸,刮个没完没了,司马槿低头看向脚尖,目光微凝,似在想着什么。 “红拂,我周天经络的情况比我昨晚说的还要糟糕。不出意外,我的修为从此止步天品,还是个半废的天品。” 憋了许久,安伯尘终于忍不住向司马槿说出,心头一轻,仿佛摞下块巨石。 可随着那块石头落下,他的心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就连半丝空气也抓不住,留不下。 抬起头,安伯尘看向司马槿,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挤出一丝笑意道:“从前却没想过,我倒成了你的累赘……” 安伯尘还欲再说,就被身前的笑声打断。 “我说小安子,这才多大点事你便犯起傻来了。你还记得我当初和你说过,红拂这个名字的来历?” 轻巧的笑着,司马槿问向安伯尘。 “你说出自你们吴国的戏。”安伯尘不假思索道。 “正是,那戏名叫红拂夜奔,讲的是一个名叫红拂的姑娘挑男人的故事。她这一辈子只相中了一个男人,只用了一眼,便义无反顾的和他跑了。再然后……” 山腰道左,风轻云淡,少女时而眺望远天,时而莫名一笑,却是在和身旁的少年讲述起那个遥远的故事。 都说乱世中的佳人蕙心兰质,能识真英雄。然而大多时候,无佳人相识,便无英雄造化,在那一段段传奇中英雄们总是占据长篇大幅,可剥开这一切向回看去,若没无数年前的惊鸿一瞥,没有英雄落魄时的美人恩,又哪来那么多的狗屁英雄? 历史如车轮,周而复始的旋转着,说到底,天下间从来都没有过所谓的新鲜事,一切故事都能从逝去的光阴中找到它们的源头,不过是换个时间地点人物背景罢了。 “所以说……咳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吗?” 终于把这段冗长的故事说完,司马槿口干舌燥,抬起头,就见安伯尘也朝她看来,目光火热,直看得司马槿脸上烧起两抹粉霞。 故事讲完其实已无需多说什么,若连这点灵犀都没,司马槿立马拍拍屁股走人。 打量着安伯尘,就见他的精神状态虽比之前好了不少,不再充满绝望,可眉宇间仍锁着两分忧郁一丝愁色,司马槿不由暗叹口气。 “原来是心魔。” 修行归根结底不过是窃夺天道之举,天地父母天最大,做了对不起上天的事多多少少会生出心魔,可安伯尘今日所生出的心魔却有些特殊,即便司马槿不惜做出“牺牲”来安抚他,可若是安伯尘自己无法想通,心魔永远不会彻底离去。 “罢了,跟我来,本姑娘带你去解了这心魔。” 不由分说的拽起安伯尘手臂,司马槿纵身一跃,在半空中召唤出飞龙驾,和安伯尘齐齐迈入。 野马王许久不见安伯尘,正想腆颜卖好,就被司马槿一鞭子抽中马臀,只得苦巴着脸拍翅而上,撒丫子向南飞去。 两人刚走没多久,风吹草动,一袭道袍缓缓飘落…… 第291章 暗流 第291章 暗流 道人去而复返,站在山路边静静看向不远处的两双脚印。 “风小姐……” 身后传来叫唤声,少时又有四名道人怀抱拂尘走来,当先的那名道人手中提着个竹篓,竹篓看似平平无奇和山里人每天砍柴采药用的没甚两样,唯一奇特的地方只是在竹篓上沿翻滚着一圈黑烟,蠢蠢欲动好不安分。 “风小姐,可要回转琉京?” 当先的道人看向风萧冷的背影,稽首问道。 “我说刚才怎么感觉有些古怪,原来是有人隐于道左。”风萧冷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身后的道人们听。 四名道人中唯独提着竹篓的那人敢接风萧冷的话,其余三人都是默不作声,恭敬垂首。 “如今妖魔降世,隐于市井山野的奇人异士们自然频频出没,这两人想必是途经此处见着我等捉妖,不愿现身相见罢了。” 顺着风萧冷的目光看向地上的脚印,道人手捋胡须,笑了笑道。 “可我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风萧冷拧起眉头,眼若寒潭,目光落向南方远天,许久终于下定主意:“师侄,你且助我布镜阵。” 闻言,手提竹篓的道人暗叹口气,苦着脸转向另外三名道人:“师叔祖吩咐了,还不快布镜阵!” “是,师父。” 三名年纪不足四旬的道人相视一眼,也是一脸苦涩,可师叔祖和师父同时下令,他们哪敢不从。 他们是驻于琉国的长门中人,且是长门里地位超然的万法宗弟子,布个镜阵对他们而言也不是多大的难事。然而打从长门内乱后,朝野分立,却苦了他们这些散落在外的万法宗弟子,供给线被掐断,无论道符还是法器都成了稀罕物品,再难像从前那样源源不绝的获得,再加上妖魔降临,他们身负斩妖除魔的重任,道符法器用得更是极快,自然得要珍惜。 眼见几名道人恋恋不舍的取出法器,风萧冷目光闪烁,幽幽说道:“放心,我已和那个人谈妥……想来过不了多少时日,等长门内乱消停,自然会有人送来法器和道符。” 风萧冷的话说得很是含糊,三名道人将信将疑,手提竹篓的道人则面露深思,偷偷看了眼侧对着他的风萧冷,眉头微皱。 不多时,那三名后辈道人各自取出三面八卦镜,围着安伯尘和司马槿留下的脚印铺好,天灵灵地灵灵的一顿叩拜,随后一人浇符水,一人祭火捏印,最后一人取精血洒满九面八卦镜。 “呼啦!” 一柱火焰从八卦镜上腾起,轻舞游走,九面八卦镜同时燃烧起来,火光中渐渐氤氲出一层雾气,雾气时聚时散不久便凝成一面镜子,镜中出现了一个清丽的少女,以及一个面色忧郁的少年。 “这人好生面熟……” 提着竹篓的道人喃喃着,目光逡巡在少年和少女之间,陡然变色,瞳孔猛缩:“是他……” “正是。” 风萧冷显然比她的师侄要冷静许多,点头道:“疯龙之将安伯尘,却没想到他也回到了琉国。” 话音落下,布置镜阵的三名后辈道人同时一颤,脸上纷纷浮现出后怕之色。 他们是修道人没错,可在大匡,寻常修道之人远没传说中的那般神通广大,遇天品上将十步内必死,更别谈拥有疯龙之将名号的安伯尘。他刚才分明就隐于山腰处,若是突然出手,在场的恐怕无一人能生还……可他却并不理会,注视着风萧冷离去而无动于衷。 万法宗的弟子虽超然于长门,可也知道长门和安伯尘之间的恩怨,当初若非长门设计陷害,给他扣上一个荒谬的罪名,安伯尘也不会千里逃窜,险象环生。 “奇怪……他不是被妖魔吃了吗?难道……” “没什么好奇怪的。当日他孤身抢阵,又身处风口浪尖,唯有一死方能脱身,从此龙潜大海。”风萧冷盯着火雾中的人影,冷冷一笑道:“若换做我,放在他当时的情形下也会打假死的主意,金蝉脱壳,先避开风头再从长计议。只不过……假死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打量着司马槿,风萧冷面色古怪,有些疑惑,亦有些失望。 长门变乱仍未消停,她虽身份超然可又懒得回去争权夺势,这才继续呆在琉国,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数月前在琉京她遇上了一个让她足以恨上一辈子的人,那个装神弄鬼的无邪居士非但将她羞辱,还杀死了和她相伴十来年的鹅仙,此仇不报她便无法继续心安理得的修道。可从那之后,风萧冷再没见到过无邪居士,也没发现任何与他有关的蛛丝马迹,却令风萧冷愈发笃定了无邪居士定和安伯尘有关,否则为何安伯尘前脚刚走,无邪居士后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安伯尘能百战不死一路过关斩将,定有无邪居士暗中相助。 因此,别的长门中人听到安伯尘的名号后噤若寒蝉,唯有她不屑一顾。 真正厉害定的不是安伯尘,而是躲在他身后暗中相助的无邪居士。 想要找到那个神秘无比的无邪居士甚至将他斩除,只能从安伯尘身上下手,而那安伯尘看起来又对琅妃唯命是从,若是能接近琅妃,又或者干脆得到她的芳心,那铁定能将安伯尘牢牢抓在手心…… 山风呼啸,吹起白底青花的道袍,猎猎翻飞,年轻道人嘴角浮起一抹冰冷的笑容,“英俊”的面容将火雾中呆头呆脑的少年完全压倒。 “刘师侄,我去一趟南方,琉国一切便交给你了。” 好不容易逮到报仇的机会,风萧冷如何会放过,只有除去无邪居士她才能消灭心魔,在道途上继续向前迈进,突破眼下的境界。 闻言,手提竹篓的道人张大嘴巴,惊讶的看向风萧冷,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风小姐莫非忘了琉京中还潜伏着一头巨妖,至今未曾找到它的所在,你这一走,万一那妖物出来搅事,没有风小姐的困妖咒,我们可不是那妖物的对手!” “放心,那巨妖在琉京盘踞了三年之久都未曾露过面,不是伤了便是睡着了,又怎会这么赶巧在我离去时出来害人?” 不欲和刘道人多言,风萧冷手捏印法,口中念念有词,少时张口吐出一张纸裁的鲤鱼,如流光般飞上半空,摇身变成一尾身长过丈的大鲤鱼,一个打挺载着风萧冷向南飞去,只留下四个目瞪口呆、暗暗叫苦的长门道人。 北边战火纷飞,天峡东西血流成河,南方虽小打小闹不断,可相较北方仍显得太平安稳。然而现如今,随着台上的戏子们纷纷离席错位而走,天平渐歪,棋盘渐乱,风起云涌间暗流又生。 坐在飞龙驾中,潇潇洒洒向南飞的那对少年人显然还没意识到这点,日到中天,司马槿猛地揪住野马王的尾巴,起身望向身下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的丘陵,眯眼一笑:“南顾丘到了。小安子,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吧。” 第292章 一路向南 第292章 一路向南 他之所以会生出心魔,是因为失去了力量。三年的时间,他修炼到天品境界,从一无所有到拥有将近万斤的臂力,不知不觉间,对力量的依赖已深植心底,力量成为他的立足之本,和空气一样无法割离。乍一失去,如临绝境,由力量所带来的信念、决心、骄傲等等也随之一同陨落,幸好被及时止住,方才没有全盘崩溃。 说到底,还是因为小安子他太年轻、经历的太少,心境虽高却仅靠力量来维持,如此心境再宠辱不惊也是假的,便如空中楼台,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然而,这世上有几人能真正做到拿起后又毫不可惜的放下…… 看向恢复平静的安伯尘,司马槿默默想着。 飞龙驾盘旋在百丈天头,隔着天云俯身望去,就见连绵起伏的山丘间布满了黑压压的人影,再细细望去,却能发现南顾丘上的人分为三种,一类是手持兵戈的将士,第二类是衣衫褴褛却抓着竹竿木棒的难民,第三类便是难民堆里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妇孺。 “小安子,你看到那些难民没?” 沉默片刻,司马槿开口问道。 放下千里眼,安伯尘点了点头,随后抬起头,不解的看向司马槿。 “他们可有修为?”司马槿问道。 “没有。”安伯尘道。 “是啊,他们没有修为却能和琉国军队抗衡,十战十败而不溃散,反戈一击战败琉军。你说,他们靠的什么?” 司马槿有板有眼的说着,鲜有的认真。 只可惜下一刻,这严肃的气氛就被安伯尘不识抬举的破坏掉。 “因为有人于幕后操纵,计诱琉军,趁着琉军得意忘形时裹挟氓民出击,一举成功。” 安伯尘同样认真的说道,听得司马槿咬牙切齿,只想将安伯尘踢下去。 “哼,这时候倒会动脑子了。别说冷笑话了,你知道我指的什么。且不谈那幕后黑手,光是这些难民本身,他们没有修为,没有力量,面对琉国铁骑却能不畏不惧的冲杀,他们依仗的是什么?” 摸了摸鼻子,安伯尘红脸一笑,老老实实的答道:“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一切,一无所有,再怎样也不会多失去些什么,方才能够不惜命的冲杀。” “勉强答对。他们丢了一切,却拥有了世上最难以匹敌的力量。若是他们还有居所,还有财富,还有田地牛羊热炕头,自然畏首畏脚瞻前顾后,如此也就失去了那股力量。” “可是……我失去的是力量本身。” “那也一样,对眼下的你而言,力量恐怕是你最大的财富了。”司马槿开口道,话音方落,却突然发觉哪里似乎说得有些不妥,瞄了眼安伯尘就见他正红着脸看向自己,欲言又止,似想辩解什么。 高风从云间涌来,吹散司马槿樱红的长发,轻若流苏,盈盈舞动,心跳也随之变快。 和这家伙在一起,总会时不时的生出几分矫情的小女儿态,真是…… 司马槿暗叹一声,可又懒得去和自己的心意较劲,撇过头避开安伯尘的目光,望向云端下的苍生氓民,淡淡一笑道:“就算不全是,那也很重要。可你知不知道,你自以为拥有了力量,其实是被力量所拥有。” ……被力量所拥有? 安伯尘愕然,复杂的看了眼司马槿,随后伸出双手静静打量着。 诚如司马槿所说,力量对他而言的确很重要,记不得从何时开始,他的生活只剩下吃喝睡觉想念以及追求力量,当他拥有的力量越来越大,他的生活俨然被力量所把持。他需要力量来保护自己,需要力量来破局,需要力量来生存……他虽拥有了力量,可同样的,他也被力量所拥有,甚至……奴役? 修道修道,只是单单为了获得力量? 都说道途无止境,倘若从追求力量的角度来说,的确如此,一山更比一山高,无论天下间有多少重境界,总有更高的境界,即便拥有了无上力量,到那时,定然还想追求更强大的力量。 可如果修道只是为了追求力量,那修道的目的和修道本身却又相互矛盾了。 修道者修的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与天道合,与万物顺,如若只追求力量,那终究会被力量所束缚,失去了修道本身的意义。可如若不追求力量,只求一颗道心,那便无法拥有十足的把握守护住皮囊与魂魄,无法在道途上更进一步。 修道也修力量,可力量既非道本身也非道全部,既不可或缺,又不能为之奴役。 换而言之,道与力量相生相克,把握得当方能共存于修道者心中,既不迷惘也不生惑…… …… 和风流转,司马翘着腿坐在软榻上,托着脑袋静静看向闭目凝神的安伯尘。 他打坐时候似乎变了个人,从容洒脱,原本就很淡的眉宇愈发的淡然,好像天塌下来都不会去管一样。 按常理来说,历史中的英雄戏文里的主角们,要么是浓眉大眼、龙行虎步,要么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再次也会有些吓死人的天生异相,怎么也无法像小安子这样其貌不扬。可那个姓易的偏偏又把小安子写入他的“史书”,他看人向来准,从没出过差错,难不成小安子真要做几回英雄不成? 上下打量了一番安伯尘,没来由的,司马槿想起了那年琉京秋夜,被自己一句“你想学功夫吗”唬得兴奋若痴好生滑稽的小仆僮,眸中的笑意渐渐扩散,忍不住笑出声来。 “红拂,我明白了。道与力量亦是阴阳。” 睁开双眼,安伯尘淡淡说道。 看向眸如弯月填满笑意的司马槿,安伯尘满脸疑惑,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 “当真明白了?那好,我问你,既然道与力量缺一不可,你如今急需力量却无法寻回,那又该当如何?” 收敛笑容,司马槿板起脸问道。 “迟早会回来。”安伯尘道。 “你就不急?” “当然急,可若太过着急,那我永远也无法将它找回。” “不错,一套接一套的。本来还打算带你多逛几处,既然你已经大彻大悟,那我们直接去南荒。” 司马槿长舒口气,笑着道,忽然间眉毛一挑,转头看向身后,面露深思。 “怎么了?”安伯尘问道。 “没什么……又有好玩的事送上门了而已。” 眸中闪过促狭之色,司马槿收回目光,一鞭子抽向野马王,野马王打了个哆嗦双腿一颤,连忙扇动翅膀继续飞去。 日头已过了中天,渐渐向西坠去,初夏的天很蓝,云儿高寡,飞龙驾穿梭在蓝天白云间,随着气流微微颠簸,不多时已过了宽广阴森的黑泽岭。 “是了,小安子。” 似乎想到了什么,司马槿扭头笑盈盈的对安伯尘说道:“有一句话你可能没听过,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牛马。你修行提升的太快,暂时失去力量,对你而言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轻握柔荑,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其实,早在司马槿和他讲完红拂夜奔的典故后,安伯尘心中的执念便已经散去大半,若是放不下,又如何能拿得起?况且故事里被红拂相中的李靖能一飞冲天,他安伯尘又岂会落后分毫?重新得到属于他的力量是早晚的事,无论还要等多久,安伯尘都会稳守心境,宠辱不惊。 “欲为诸佛龙象,先做牛马众生……” 安伯尘低声念叨着,陡然间眉头一皱。 等等……不对啊,这话里前面后面都是在说给人当坐骑,红拂这分明是在损我! 无奈的转过头,未等安伯尘开口,司马槿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路说笑,待到日落时分,飞龙驾终于越过漫漫岭南,到达帝国的南端。 安伯尘和司马槿偷得浮生半日闲,乐得逍遥自在,可那位被他们当作出游借口的小胖子却怎么也乐不出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别过来……” 绝望的看向面前的女子,李小官打着哆嗦,颤抖着的向后退却。 …… 第293章 艳福 第293章 艳福 南荒多沼而少沃土,气候恶劣,所谓“日落不生辉,月照不留烟”说的正是南荒的枯败。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荒穷山恶水,瘴气弥漫,这里的百姓自然不如匡人生得丰润,大多腿短个矮,皮肤粗糙,肚皮如蛤,唇翻如蜃。因此,在大匡民间南荒人常常被称为南蛮、南鬼,兼之南荒常年来犯,于匡南边境烧杀抢掠,在大匡民间的口碑差到极点。 此时站在李小官身前的正是一南蛮子,且还是个女蛮,头戴夸张的鹿角帽,身披兽皮袄,袒胸露乳,步步逼向李小官。 如此情景换个地儿定会香艳无比,乃是李小官梦寐以求之事,只可惜他是在南荒,眼前的女子也是标准的南蛮模样,腿粗而短,裸露的小腿上还生着一排极重的汗毛,皮肤黑中透紫,嘴唇翻卷,她走向李小官时虽面带微笑,可这番笑容落在李小官眼里却比梦靥还可怕。 “你,你……别过来……” 李小官面无人色的向后倒退,一不留神踩到身后的木桶,脚底一打滑摔了个四仰八叉。 “大人……莫怕。” 这女蛮也会说大匡官话,只是说得有些生硬,她竭力想要表现得温柔,可她的声音中难免带着南荒的方言,同生硬的匡话掺杂在一起却显得有些阴冷,仿佛夜鸟鸣啸,听得李小官愈发害怕,额角处汗如雨下。 见到李小官如此模样,那女蛮也无可奈何,只得和前几次一样硬来了。 “大人……得罪。” 咽了口唾液,女蛮紫黑色的脸上闪过好笑之色,猛地蹿步扑到李小官身前,双手一阵乱摸,三下五下除去李小官的衣衫。 “不要!” 李小官撕心裂肺的吼叫着,可那女蛮子力气极大,一挺腰便将李小官扛于肩上,迈步向外厅走去。 外厅也在竹楼上,只不过四面敞开,但凡经过竹楼的人都能将外厅中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日暮时分,寨中炊烟袅袅,南荒的百姓们正忙着生火做饭。他们没有里灶,常年在竹楼外挖沟聚火做吃食,此时听见杀猪般的嚎叫声不由露出古怪的笑容,纷纷抬头望向寨中最高的那座竹楼。竹楼四层上的外厅中摆放着一只大木桶,木桶中浴汤滚烫,上面漂浮着一层漆黑黏糊的东西,有些像泥沼。 “扑通”一声,李小官摔入木桶,水花溅起时竹楼下传来阵阵哄笑。 蜷缩在浴桶中,李小官麻木的看向飘浮在脖子旁的“淤泥”,打了个哆嗦,抬起头,就见将他扛出来的女蛮正和另外几名女蛮说着蛮语,不时还转头朝他看来。会说匡言的女蛮明显地位较高,同楼中女蛮说话时态度傲慢,而楼中的女蛮们也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即便听不懂蛮语,李小官也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在南荒待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李小官每日的经历遭遇各不相同,可都要做同一件事。 绝望的看向南荒青褐色的星空,李小官张开手臂,仰头,缓缓闭上双眼。 女蛮们的脚步越来越近,间或还夹杂着嬉笑声,李小官浓墨般的眉毛一颤,“哗啦”,泥水倾盆而下,击打在李小官胖乎乎的脸上。伴随着蛮女们的笑声,七八只手伸入浴桶,有的手抓木刷,有的手拿抹布,和着“淤泥”游走在李小官赤裸裸的身体上。 天色渐晚,南荒的夜幕下散发着青褐色的光华,荒民们围着篝火跳起他们别具一格的舞蹈,阵阵肉香从木架子上腾起,向远处飘散,李小官的澡却仍没洗完。 “难不成他们要把小官洗干净,然后煮了吃?” “你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真要吃小胖子,又何必等到今天。” 寨外不远处的山坡上,安伯尘和司马槿一人抓着一只千里眼怔怔地看着,神色复杂。 他们都知道李小官在南荒犯下的事,只是没想到他的下场竟会是这般。 三月间琉国兵败,老帅暴毙,李小官率领虎贲营一路南下,走过聚满叛军的南顾丘,过了野兽横行的黑泽领,又绕过兵强马壮的南方第一大省,到达南荒。南荒的地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地域面积比得上三两诸侯国,却因山穷水恶瘴气不绝,难建府城,遂立寨聚居,等同于大匡的府县,寨中建竹楼,以避瘴气和野兽。谁也不知道南荒有多少寨,有人说五百,有人说八百,也有人说三千,且不管它有多少寨多少荒民,总之都奉蛮王为尊。蛮王这个称号自然是匡人起的,南荒的百姓称他们的王为南帝,李小官到达南荒的第一天,不早不晚,恰好撞上南帝巡视边境的车驾。 南帝难得有心情巡边,却突然出现了一支大匡军队,为首的胖子将军手持双锤,昂首挺胸,一副洋洋得意之色,南荒将士哪还会有其它想法,只当是对面的大匡得到消息派奇兵前来偷袭,想也不想便抄家伙扑杀上去。李小官常犯迷糊可也不傻,见状也不再得意,急忙率领一众虎贲绕着南荒边境逃窜开来。虎贲营的将士虽不是修炼者,可吃了两年多蛟龙肉,个个精力旺盛,坐下的战马也跟着喝过蛟龙汤,同样精神矍铄,人不困马不乏,岂是南荒的劣马能赶上的。就这样,李小官率领虎贲营在南荒边境兜起圈子来,在一个多月里连过数十寨,气得南荒诸寨咬牙切齿。至此李小官逃跑的功夫初成,也在南荒闯下偌大“名气”,荒人中鲜有不知道大匡胖将军者。 也亏得这一个月正逢南荒春祭,精兵猛将以及巫修们都在守卫南荒东山,而李小官又是往西面逃跑,这才没被抓住。 和大匡不同,南荒是两权分治,南帝下治荒民,巫宗上奉荒神,虽说互不干涉,可这么多年过去,祖训早已被抛到一边,哪还会像初时那么干净。追捕李小官的是南帝的人马,一月未果,南帝气急败坏可又放不下面子向巫宗借巫修,只能祈祷麾下将士早日抓到“大匡胖将军”。却不料,南帝未曾开口,巫宗反倒不请自来。 或许是为了落南帝面子,又或许有别的什么图谋,巫宗并没派出一兵一卒,也没召来巫修,只是传话给李小官,言道看中他的本领才学,愿将他招安。除了一番吹嘘得天上地下的好话外,还许以他金银财宝美貌女子。 李小官这辈子何曾被人这么夸过,只当遇上知己,兼之还有送上门的财宝美女,左思右想,反正琉国兵败,他一时半会也回不去了,不如先诈降享受一段日子后再从长计议。 于是乎,李小官便成了大匡乃至中土历史上,第一个被南蛮招安的大匡将军。 李小官想的是美,只可惜现实和想象往往相距甚远…… …… “他的小日子过得也算潇洒,天天有美女帮着洗澡。小安子,你羡慕不?” 耳边传来司马槿玩味的声音,安伯尘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透过千里眼,安伯尘能清楚的看见那几个满脸春色的蛮女,即便他不怎么在乎丑美,可若天天被这样的女子搓来揉去洗遍身体,安伯尘定会觉得生不如死。 同情的看了眼紧闭双眼的李小官,安伯尘放下千里眼,思索片刻道:“红拂,我总觉得这其中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我知道……比如你那虎贲营为何都会听李小官的命令,小胖子再能逃可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他能逃一个月实在是有如神助,还有,那巫宗为何要招安小胖子。还有……为何要用淤泥帮他洗澡?” 司马槿接口道,早在她得到南荒密报时便发现了这些疑点,可她也知道即便疑点再多,小安子也不会抛下李小官不顾。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直接去抢人?”想了想,司马槿开口问道。 “不急。” 凝望半晌,安伯尘忽而一笑:“且等入夜,我自有打算。” 林风从远处吹来,呼呼作响,月光流散,掠过两人渐渐隐去的身影。 “哗啦”一声,鸦雀高飞,冲散枝枝叶叶,从丘林的另一端响起一声轻笑,听不出意味。 第294章 南荒巫宗(上) 第294章 南荒巫宗(上) 月儿攀爬过树梢,升上中天,少时藏入灰蒙蒙的云霭,这月光一没,整个星空都变得黯淡起来。 黯淡的天幕下,篝火残灭,夜风轻荡,南荒八百寨仿佛陷入了古老画卷,悄无声息,只余一抹斑驳的青褐色。 竹楼四层,李小官人穿着一条裤衩,四仰八叉的躺着,鼾声如雷。 “小胖倒是清减了不少。” 耳边响起司马槿故作忧愁的叹息声,安伯尘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当他仔细看去,却也发现李小官是比从前瘦了两圈,可皮肤却很是光滑细嫩,丝毫不像一个从北到南饱经风霜的将军应有的皮肤。 “他洗澡时用的那些泥倒是好东西。” 司马槿眼睛一亮,喃喃道。 和司马槿不同,安伯尘对李小官的皮肤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李小官在南荒的遭遇。小官的遭遇说不上离奇,也说不上复杂,可其中却透着一丝难解的荒谬,冥冥中似乎有一根绳子吊着小官,将他一步步引诱到南荒。 放下对力量的贪婪,安伯尘又变回了琉京时候机智远胜勇武的少年郎,且念头更加通达,从司马槿口中得知了南荒形势后,安伯尘隐约猜到几分,可对其中的缘由仍无法理清。 “红拂,开始吧。”转向司马槿,开口道。 “好。”司马槿应声道。 虽无法看清司马槿的身形相貌,安伯尘却能感觉到她的跃跃欲试,神游入梦为安伯尘的独门绝技,司马槿曾听安伯尘说起过,一直很是好奇,今夜能亲身体验也算是如愿以偿。 夜探南荒寨子,两人自然是神游出窍,安伯尘是神魂,司马槿则是元神。天地命三魂合一后,安伯尘如今的神魂看起来已和肉身无二样,眉眼清楚,线条柔和。可司马槿的修为仍停留在地品境界,元神的境界也未提升,能辨人形却看不清面庞,好在司马槿元神出窍时总会带上一张白色的面具,遮挡住模糊不清的面容倒也不显得那么怪异。 牵起司马槿的手,安伯尘走向李小官,目光落向李小官眉宇间的那团旋涡,心中忽然一动。 “怎么停下了?”司马槿问道。 “之前计划先探小官的梦境,再探那蛮女的梦境,可这样一来却太耗时间。既然梦境能够交叉,那么,也应该能够这样……” 说着,安伯尘看向依睡在厅门旁的那个蛮女,扬起手臂,目中闪过紫光。 随着安伯尘的手一寸寸的收回,蛮女眉宇间的旋涡竟缓缓升起,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牵引着,向安伯尘手心飞来。 面露喜色,安伯尘伸出手抓住那团漩涡,然后按向李小官眉心处的漩涡。 两团旋涡一金一灰,差别明显,起初各自流淌,渐渐的,就仿佛两股水流般首尾相衔,开始交合流转,不过并未融合。也就是说,两人依旧保持独立的梦境,却在彼此间有联系的地方相互交叉。 “红拂,屏息凝神。” 说话间,安伯尘握紧司马槿的手腕,手心传出柔和的雷势将司马槿包裹,随后化作一道流光飞入旋涡。 …… 天幕下是两方截然不同的世界,左边的世界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集市街坊,商铺茶馆酒肆戏庄应有尽有,间或还有几座青楼,路上人头攒动,男女老少,热闹非凡。 “小安子,左边那块好像琉京。” “嗯,那就是小官的梦境背景。” 脚踩天云,搂着司马槿,安伯尘缓缓向前飞去。 自打聚合神魂后,安伯尘这还是第一次神游入梦,和从前不同安伯尘已无需借助梦境佑神,自己便能召云而飞。 和想象中所料无差,对于胸无大志的小官来说,在繁华的琉京里当一大官人已是他平生第一愿望,他的梦境背景自然是繁华热闹的琉京。却不知道,等小官也发掘出属于他自己的力量后,他还会不会只守着半座琉京,只想着当他的大官人,还是像之前的自己一样被力量迷惑了本心,险些沦陷。 自嘲的一笑,安伯尘转头望向右边。 右边的世界属于那个不知姓名的蛮女,令安伯尘没有想到的是,蛮女的梦境居然如此美丽。 连绵起伏的群山,周遭环绕着仙云雾霭,却是飘浮在半空中,一眼望去不见尽头。在仙山下是奔流的大江,江水把平原切割成大小不等,平原上开满鲜花,五颜六色,缤纷多彩,群马驰骋向远处的红日…… 怪了,一个南荒的蛮女为何会拥有这样的梦境背景?看她的岁数也并没多大,应当没出过南荒没看过外面的世界才是,怎能想出这样美丽的梦来? 果然人不可貌相…… 安伯尘心中暗道,下意识的看了眼怀中的少女,淡淡一笑。 “别傻笑了,先去李小胖的梦里看看吧。” 司马槿显然没体会到安伯尘笑容中的意味,若是她猜到了定会哭笑不得。 安伯尘也没多言,驾云而下,飞往左边的世界,猛地钻入城中一座青楼。 青楼坍塌,木屑翻飞转眼变成一座幽暗的森林,森林中长满参天大树,树下的泥土湿漉漉的,仿佛从来都没有干过。安伯尘和司马槿刚一落地就听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转目望去,就见一队骑兵疾奔于黑泽岭中。骑兵队伍中,为首的是一腰挂铁锤的胖子,此时正吆喝着率众向南而去。 “兄弟们都跟上,早点找到我家伯尘兄弟,兄弟们也好早点回家!” 李小官的喝声回荡在树林间,惊走一片乌鹊。 “这小胖子穿上铠甲也没个将军模样,倒像是山大王。” 司马槿笑着说着,渐渐的,收敛神色:“果然是有人在暗中引着小官和虎贲营南下。” 安伯尘“嗯”了一声,目光逐一掠过虎贲诸军,见着诸人都无异色,方才道:“是长门的人。” 岭南的难民北上琉国的时间正好能对应上安伯尘“叛逃”,也就是说岭南之叛十有八九和长门脱不了关系,早在之前司马槿便已和安伯尘说过,应当没什么太大的出入。安伯尘始终没被擒住,长门始终没能找到无邪居士,心中不甘自然要从别处着手。正好琉国兵败,李小官走散,长门中人便将目光投向了李小官。这些年李小官一直跟在安伯尘身边,两人的交情谁都看得出,长门诱骗李小官却是想要把他当作后手,万一安伯尘一直逍遥在外便用李小官来当作人质,逼安伯尘就范。 至于李小官如何得知那个假消息,定是此前经过南顾丘时,被“乱军”下了套子。虎贲诸军只知安伯尘“叛逃”之事,后来便被招入南征军,并不知道安伯尘一路向北,得知那个假消息后便信以为真,难怪会死心塌地的跟着小官一路向南。 不消时,安伯尘便已想通了前因,紧接着又有新的疑团生出按理说小官已落入长门之人的手中才对,为何会一路平安无事的遛到南荒? “除了长门的人,还有别人插手。” 一旁响起司马槿的声音。 “然。”安伯尘点头,“那人要么和长门有关系,要么实力手段还在长门之上,要么两者都有。” 相视一眼,两人眼中同时闪过侥幸之色。 幸好刚刚沉住气没有直接闯寨救李小官,而是先将肉身藏于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神游而探,否则定会落入那人的圈套。 那人中途插手,打破长门的如意算盘,一步步引诱小官来到南荒,如此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为了小官本身,二来则是和长门一样,为了安伯尘。 非是两人看不起李小官,可明摆着后一种可能更大。 在匡南拥有这等手段者屈指可数,既然大匡胖将军是在南荒被“招安”,那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第295章 南荒巫宗(中) 第295章 南荒巫宗(中) 南荒常年北上进犯匡境,山高水远,甚难讨之,于是乎匡皇室便派十三诸侯国轮流征伐,一来打压南荒的野心,二来顺便消耗诸侯们的军力,一举两得。 南荒虽险,却只有两三诸侯之地大小,人口更是不如。倘若大匡像数十年前远征海外一样,集结诸侯联军,未尝没有征服南荒的可能。匡皇室之所以没有大举南征,或许因为看不上那片连鸡肋都不算的穷乡僻壤,又或许,因为那个人。 即便在南荒,那人也是谜一样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来历,只知道他能驱策鬼怪,沟通荒神。早在老南帝时期,现任巫宗便已坐拥东山,没人知道他有多大岁数,只知道他是历代巫宗里的佼佼者,他在南荒的百多年里,只有南荒侵犯大匡的份,而大匡远征南荒要么惨败要么虚张声势。 南荒的百姓只道巫宗大人请来荒神下凡护佑南荒将士,却不知道这百多年的太平只是一场博弈,博弈的双方分别是巫宗以及大匡五神师。 博弈非是打仗,不是人多地广便能取胜,相反的,拥有的地盘越大子民越广所受的制约也会越大。神师们要和帝王博弈,和诸侯博弈,彼此间也要博弈,而南荒巫宗坐拥东山尽掌匡南之地,和大匡五名神师博弈,不败反胜,方才为南荒子民求来百多年的骄傲。 对于这些,南荒的百姓几无人知晓,即便在大匡,知道南荒巫宗者也寥寥无几。在匡人的想法中,南荒乃是蛮夷之地,子民都为不通教化的蛮子,哪会出现神师一流的大能。寻常百姓不知,可执掌八百鬼斥的司马家冰公主又岂会不知。 “若真是那人……这下麻烦大了。” 虎贲营渐远,一身素裙的司马槿站在高逾二十丈的大树下,目光复杂。 “那人果真厉害如斯?竟让你也没了信心。” 安伯尘笑着道,他站在司马槿身前两步外,正好捕捉到一缕阳光从密密麻麻枝桠间泻下,系上司马槿如瀑的青丝,美轮美奂如在梦中……的确是在梦中,只不过是李小官的梦。 转瞬间安伯尘回过神,眉头微凝:“你的意思是说,你所得到关于小官在南荒遭遇的消息也有可能是假的,被那人做过手脚?” “十有八九。那人可是能和大匡神师对弈的存在,来历神秘,手段高超,且有神鬼之能,防不胜防。” 司马槿说着,抬起头,就见安伯尘遥望森林远端,嘴角的阴霾处浮起一丝辨不清的纹路。 “可他绝不会是神师。他若是神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安伯尘低声道,远处密密麻麻的森林在他眼中渐渐变作一条条蛛丝,在阳光下的阴影中纵横捭阖,化作层层棋格,似曾相识。 “那人的智谋尚在琉京二蛇之上。小安子,你确定要入他的局?” 不用去问司马槿已猜到安伯尘的心思。那人以李小官为饵,诱小安子南下,事已至此再无选择,只能一头钻入他的局中。 司马槿没有想到的是,丢失力量的安伯尘面对神秘莫测的南荒巫宗,非但不慌不乱,且平静的外表下还藏着一丝跃跃欲试。 从白天的绝望到眼下的智珠在握他恢复得不可谓不快,可即便如此光有信心仍然不够,布局的那人绝非善与之辈,论及手段智谋还在离左二蛇之上…… 没等司马槿想完,酥腰已被搂住。 “他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可他此番布局却有一个无法弥补的破绽。倘若此局真为我而设,他八成不会对我下杀手,至少在我们会面前。” 话音落下,安伯尘驾云而起,拨开密密麻麻的枝叶,搂着司马槿向梦境深处飞去。 没几日,李小官率领虎贲营出了黑泽岭。 黑泽岭外是镇守大匡南境的岭南行省,岭南行省虽是重省,却也无法完全阻拦南荒北上的路线,因此每年都有诸侯发兵轮流戍守。今年也不知是哪家诸侯出兵,却因大匡生乱至今未曾发兵,倒让李小官有了可趁之机,花了大半个月时间平平安安的绕过岭南行省,到达南荒西北边境。再然后,便是李小官惊了蛮王銮驾,开始了他大匡胖将军名震南荒的逃亡之旅。 “真是无巧不成书。” 遥望率众而逃却一副兴奋神色的李小官,司马槿莞尔。 “的确。小官不早不晚,正好在蛮王巡边时来到南荒,就像牵着线的木偶一样精准。借蛮王之手逼得小官向西逃窜,暗中推波助澜竖立小官的名声,然后适时出手招安了小官,既打了蛮王一巴掌抬高他的声望,又把小官收了,一举数得。和那位巫宗共掌南荒,现任蛮王可真够憋屈的。” 安伯尘低声道,目光向右飘移,眼睛一亮:“红拂,小官和蛮女的梦境开始交叉了。” 顺着安伯尘的目光望去,司马槿只见前方不远处,从左面的琉京梦境中蔓延出一条细流没入右边的梦境世界。两方梦境交汇处如水花四溅,涟漪朵朵。 “小安子,我越来越觉得这里与其说是梦境,倒不如说是心底深处的记忆。” 打量半晌,司马槿若有所思道:“梦里之事有真有假,既然都是真的,那只有可能是记忆了。” “又或者是由梦境到达记忆深处……” 安伯尘接口道,他还未说完就被司马槿打断。 “不管怎样,你都不准偷窥我的梦境。” 闻言,安伯尘一怔,转头看向怀中少女,就见她淡淡一笑,有些认真,又有些像在开玩笑。隔着面具看不清她的神色,即便没有面具,以司马槿元神出窍的状态安伯尘也无法看出什么,只能从她的目光中隐约读出一丝忧伤。 “发什么呆,还不带我去梦游!” 忧伤转瞬消散,司马槿掐了把安伯尘嗔声道。 梦游?倒也贴切……不过,在她的梦里究竟藏着什么…… 复杂的看了眼司马槿,安伯尘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猛地向下飞向那条细流。 就在两人即将落地时,连通梦境的细流陡然间翻涌起来,顷刻化作洪水将安伯尘和司马槿淹没。 走出如瀑的洪水,在洪水背面是一条长长的栈道,栈道盘旋在青灰色的山腰间,山下是深渊峡谷,水潮奔涌,万仞山巅则矗立着一座古老的庙宇,庙宇很大,庙中有塔,歪斜着指向青冥夜色。 夜深人静时,巨山如柱,古庙如漆,冗长回旋的栈道上,年轻力壮的蛮女踽踽独行。 “小安子,有没觉得那塔很眼熟?” “中都天塔。” “是啊,在这南荒东山的巫庙中竟也有一座几乎一样的斜塔……倘若其中没有联系,那你的名字就可以倒过来写了。” 我的名字…… 闻言,安伯尘无奈的摸了摸鼻子,正想开口,就见那栈道上突然刮起一阵黑风,黑风中似藏着什么庞然大物,咆哮着扑向蛮女。 月光划落,安伯尘和司马槿同时一怔,出现在栈道上的竟是一条二十余丈的黑蛟,凶神恶煞,口吐黑风,眨眼间已扑到蛮女近前,毫不留情的张开血盆大口。 …… 第296章 南荒巫宗(下) 第296章 南荒巫宗(下) 山路险峻,黑风滚滚。 恶蛟冷漠的俯视向渺小的蛮女,血盆大口中涎着猩红不知名的粘液,恐怖的气息自山道间生出,混杂着无穷的黑暗蔓延向四面八方,就连飞于天头的安伯尘和司马槿都能清楚的感觉到。 然而,出乎两人意料之外,那蛮女既不慌乱,也不避退,她抬起头平静的凝望向恶蛟,目光穿透蛟身射向山巅。 蛮女的镇定似乎激怒了恶蛟,蛟目龇裂,瞳中裂纹密布,仿佛要挤出血来,下一刻恶蛟怒吼一声,俯身冲向蛮女。 凶煞之气扑面而来,蛮女打了个激灵,却还是站直身体,一动不动。 蛟龙掠过蛮女的身躯,随后化作一阵风消失不见,却是一道栩栩如生的幻象。 长吸口气,蛮女抹去额上汗珠,低下头轻声念叨着什么,随后继续向山巅走去。 “以蛟龙试心,那位巫宗也是个至寡之人。” 凝望巫庙,司马槿低声道。 在民间传说中常有老神仙变化出龙虎幻象吓唬上山求道者的故事,若是心诚志坚自然不惧,可若心不诚,也不用那些幻象如何,求道者自会吓得屁滚尿流逃下山去。巫宗此举和故事里的白胡子老神仙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他是在试探蛮女的忠诚,对手下一区区蛮女尚且如此,那位巫宗的性情可见一斑。 转头看向默然不语的安伯尘,司马槿拍了他一下:“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她和小官的交叉点在哪?两人的梦境虽在此处交汇,可小官在西,蛮女在东,两人连面都未见上,这梦境又是如何交叉到一块?” 打量着满脸虔诚行于漫漫山路的蛮女,安伯尘面露疑色。 “说的也是……咦,你看她手中拿的……那是……巫偶?” 说话间,两人只看到蛮女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偶,咬破指尖在木偶身上点画起来,一边画着一边还念念有词,而那个木偶身形胖硕,五官饱满,像极了那位大匡胖将军。 “巫偶?那是什么?” “也算一门道法,不过却被归为旁门左道。前朝时这巫偶之术曾在大匡出现过,施法者凭借巫偶操控受害者,在千百里之外施法,害人于无形。据说那个精通巫偶之术者为长门中人,只因这门道法太过邪异,被人发觉,驱逐出长门,后来不知所踪。” “照你这么说来,巫偶起源于大匡?” “谁知道,又或许那个混入长门者原本就来自南荒。不管是哪种,那蛮女手中拿着的正是巫偶,小官十有八九被她操控,方才一路来到南方。” 司马槿说着说着语气渐冷,作势要扑向那蛮女,陡然想起此时正两人的梦境中,只好无奈作罢,悻悻道:“不过单看傍晚时候小官拼了命反抗的样子,这蛮女并非时时刻刻都在施展这邪术,应当是因为她道行不够的缘故。” 司马槿有一神通专门探人修为,早在傍晚时候她便看出那蛮女只有炎火的修为,李小官虽也只是炎火,可毕竟身宽体胖力气不弱,按理说应当不会被蛮女那么轻易的扛起,之所以如此或许也和他此前被施法,心志不稳有关。 “那该如何解除?毁去巫偶?” 盯向不住点画着巫偶的蛮女,安伯尘的声音微寒。 “八成是这样。” 司马槿点头,却见安伯尘眉头微蹙,似乎仍有疑惑。 正在这时雷声滚滚,天云间闪过数道紫电,大雨倾盆而下,少时便在栈道上积起手指高的水流,那水流仿佛凭空竖立在栈道上一般,无需堤坝拦截自行汇聚,说不出的诡异。 又是一声雷鸣,安伯尘张大嘴巴,难以置信的盯着栈道上的情形。 雨水堆积成的河流上,蛮女如履平地般,稳稳当当的站立着。她的脸色很是难看,似乎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然而没过多久她便恢复自如,眸中的虔诚之色愈发浓烈,好像两柱火焰燃烧在夜雨中。 “哗哗……” 在安伯尘和司马槿惊愕的目光中,栈道中自上而下流淌的水流忽地凝滞,仿佛长长一条冰块般纹丝不动。 刹那后,雨水重新流淌,并非向下而是向上。 雨水化作河流,河流逆势而上,载起蛮女盘旋而上,向山巅的古庙涌去。 如此神通夺天地之造化,呼风唤雨,别说安伯尘了,就连司马槿也未尝见过。 相视一眼,安伯尘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虽看不出司马槿在想什么,却也能从她微微握紧的手指察觉到几分不安。 他们这一回的对手非是离左之蛇妖,也非是五虎七熊等悍将,而是比前者还要强大无数倍的存在,不但强大,且还神秘,如此对手才是最可怕的。 “放心,天下无不破之局,再厉害的人也有他的软肋破绽。” 握紧司马槿的手,安伯尘沉声说道,不再迟疑,驾云飞向神庙。 少时,蛮女被水流带上山巅,雷电隐没,夜空变晴,巫庙外的雨水悉数褪去,月光拂落的瞬间地面上竟再找不到半颗水珠。 而蛮女则俯身跪倒,几乎是五体投地般,朝巫庙毕恭毕敬的磕着头。 连磕了九个头,蛮女方才起身,就在她站起来的同时,“吱呀”一声,巫庙的大门缓缓开启。 巫庙很大,不小于七八座琉宫里的中央大殿,而它的庙门更是奇特,非是从两旁打开,而是一上一下缓缓拉起,就好像一只张口的“大嘴”。虎口般的庙门中发出微弱的光芒,仔细看去却是两个穿着雪白长衫的蛮人举着火把走出,居高临下盯着蛮女,目光锋利。 “可有巫宗大人的手令?” “有。” 蛮女平静的说道,从怀中掏出一片绢布递了上去。 接过古铜色的绢布,巫庙使者上下打量了一番蛮女,点了点头:“阿芪?进来吧。” 听着两人的谈话,安伯尘心头一动,余光瞟向司马槿,就见她也是若有所思,同样不动声色。 名叫阿芪的蛮女跟着使者走入巫庙,安伯尘和司马槿亦紧随其后。 庙门闭合,南荒最神秘的存在,有着强大巫宗和古怪斜塔的巫庙呈现在两人眼前。 起初是一条冗长的甬道,甬道边的墙壁上雕绘着色泽黯淡纹路斑驳的壁画,有些能看清,有些则已褪色,尚能看清的壁画上有草原有河流,也有连绵起伏于天云间的山川,像极了蛮女阿芪的梦境背景。 “小安子,你和我说过梦境背景是一个人心底深处的憧憬和愿望,如此一来倒也能解释阿芪的梦境背景了。” 掠过壁画,司马槿低声道:“但凡宗教布施传教,都会先描绘一番莫须有的未来盛景,方能蛊惑教徒。” “的确,阿芪的梦境背景和这些壁画大差不差,不过画这些地方也不一定不存在。” 安伯尘入过神仙府,上过洞天福地,壁画中的景致虽宛如仙境,对安伯尘来说却也算不上稀罕。 “也是。”闻言,司马槿微微点头:“玄德洞天也有这样的仙家景致,可这儿是南荒,穷山恶水间却出这样的壁画,也算是一桩怪事。” 闲聊间,两人已走过甬道。 甬道外是庙堂,却和寻常神庙中的大相径庭,厅堂宽敞,不输琉宫中央大殿,一条条宽阔的水槽将庙堂分割成九片。水槽是用水银铸成,宽约九尺,长逾三十丈,横亘庙堂,在透过穹顶暗格洒落的月华照映下,泛起粼粼银光,华丽中透着浓浓的神秘。 庙堂虽别具一格,却只让安伯尘的目光停留了一瞬,下一瞬,安伯尘看到了那个背对着他站在庙堂之巅的人。 乍一看去,那人显得很普通,削肩窄腰,背影清瘦,没有吕风起的英姿勃发,也没有初见典魁时的杀意席天,可不知为何,看到那人孑孓在月光下的背影,安伯尘只觉全身紧崩,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 明知是在梦中,安伯尘仍无法控制住身体里疾速流淌的血液,杀意汇聚填满胸腔,一触即发。 “稍安勿躁。” 耳边传来司马槿的低语,安伯尘心头一轻,却是那只紧绷的手被司马槿轻轻握住。 “阿芪拜见巫宗大人。” 隔着九道水槽,蛮女阿芪无比崇敬的看向月光下的背影,按捺住激动之情,垂首道:“禀大人,阿芪已为巫偶画心。” 第297章 圣童 第297章 圣童 “好。” 巫宗的声音并没想象中的清冷,相反还透着一丝温柔,他没有转身,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龛牌。 从安伯尘的角度恰好能看到龛牌,那也是一座神龛,可和寻常神龛不同,它并非悬凸在壁上,而是凹入墙壁,龛中并没有供奉的神只,只有一块古老的墨色牌子,在牌子两边的龛缘上一左一右写着两行谶诗。 披着青羽坎肩的男子全部的心思似乎都集中在那座龛牌上,过了许久,他方才开口:“那个人对本宗有大用,而你又是本宗最看好的巫祝,等招安他后,便交由你看管。” 蛮女阿芪生得粗壮,看似其貌不扬,心思却极为细腻。 迟疑片刻,阿芪抬起头,小心翼翼道:“可是吾王对那员匡将恨之入骨,即便能收降,吾王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闻言,巫宗并没立即开口,他注视着身前的龛牌,似在思索着什么。 安伯尘和司马槿互视一眼,同时露出古怪之色,却是知道,一件无比荒唐的事即将从巫宗的口中诞生。 “阿芪,南荒圣会快到了。” 没让安伯尘和司马槿久等,沉吟少许,巫宗开口道。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让阿芪一惊,张了张嘴,阿芪欲言又止。 “南荒圣会万事俱备,如今只差一名圣童。那员匡将拥有刀枪不入的圣体,早在诸寨间传扬遍了,又屡屡逢凶化吉,躲过南帝的追杀,如此人物福缘深厚,正是荒神赐予我南荒的圣童。南帝虽是我南荒之主,可也是荒神的子民,怎会为难圣童。” 站在下首的阿芪打了个冷颤,难以置信的张大嘴巴。 即便来此之前安伯尘和司马槿早已知道,可此时听着巫宗亲口说出,仍免不了一阵荒谬。 南荒圣会是南荒最大的节日,按照南荒古历每三年举办一次,而南荒古历的周期又是大匡历的三倍,也就是九年一次。每九年一次的南荒圣会是传说中荒神降临的日子,届时荒神将会借巫宗之口占卜预言,定下往后九年的诸般大事。而从天界请来荒神则需圣女和圣童,圣女往往挑选南荒最纯洁无瑕的美丽女子,圣童则是南荒最勇猛无敌福缘深厚的年轻男子,每九年挑选出一名圣女一名圣童,在圣会结束后,圣童圣女都会进入东山巫庙,修习巫法,成为人人向往的巫庙护法。 既能拥有高强的本领,又可长生不老,唯一的弊处只是无法结婚生子。即便如此,被挑选为圣童仍是南荒年轻男子最梦寐以求的事,也是莫大的荣耀,又有谁会想到,这般荣耀竟落到了一个外来者头上。 仅仅为了引我来,便让小官稀里糊涂的当了圣童……这未免也太过儿戏了。 打量着始终没有转过身的巫宗,安伯尘心中暗道,正当他想要绕前看一眼巫宗的模样时,巫宗忽然扬起手。 同李小官长得几乎如出一辙的巫偶从阿芪怀中飞出,落到巫宗手中。 “明日本宗就命人招安,这巫偶也派不上用场,且先寄放本宗这。” 说完,巫宗挥了挥手。 月光从穹顶密密麻麻的暗格中泻下,顷刻席卷庙堂中的水槽,飞速流淌,转眼化作一层层透明的帷幕截断了蛮女阿芪的目光。 复杂的低下头,阿芪轻咬下唇,眼睛里竟然浮现出一丝不舍,随后转身走出巫庙。 安伯尘暗叹口气,阿芪和巫宗相连的梦境就此中断,也让安伯尘没赶得及看清巫宗的相貌。 搂上司马槿的小蛮腰,安伯尘一个闪身出了巫庙,跟在蛮女阿芪身后继续追寻着这场梦境。 “小安子,一会儿若是发生了什么离奇的事,你可别惊讶。” 耳边响起司马槿的声音,声音中透着一丝古怪。 有什么事能比小官当上这南荒圣童还离奇…… 安伯尘摇了摇头,心中苦笑。 驾云而上,穿过数片梦境,安伯尘和司马槿来到了西边一处寨子前。 艳阳高照却是南荒罕有的大晴天,李小官吊儿郎当的骑着马,身后是奔波了大半个月的虎贲营诸将。 身穿白色长袍的巫庙使者当着满寨百姓的面宣读法旨,冗长的陈词旧调后终于进入正题。 “……匡将李小官虽惊扰帝驾,却为荒神引派至此,得圣童之体,福缘深厚……” 不远处的李小官眯着双眼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全然未曾听到“圣童”二字,即便他听到了,恐怕也不会有所觉悟。他只知道三个多月的亡命天涯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将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怀抱美女,享尽荣华富贵的美妙时光。 南荒的西面是一截光秃秃的戈壁,阳光毫无阻拦的坠落,晃人眼眸。 透过一圈圈模糊的光晕,李小官就见十来名似乎穿得很少的女子朝他走了过来。 好一个巫宗,果真是信人。 李小官心头一热,胖乎乎的脸蛋上写满了激动,他揉了揉双目,定睛望去。 火辣辣的阳光刺痛了他干涩的双眼,当李小官看清楚为首的蛮女时,嘴巴顿时张成椭圆,脸皮不住颤抖着,先前的激动之色瞬间变成了恐慌。 身体一晃,被吓傻了的李小官“扑通”一声摔落马下。 一众南荒“美女”笑得龇牙咧嘴,前俯后仰,只除了为首的那个蛮女身体一颤,羞愧的低下头,紫黑色的脸上浮起落寞之色。 “小官只当这南荒的美女和他想象中的美女是一个样子,却没想到因地制宜,南荒的女子和大匡女子完全是两个模样。” 一旁看戏的安伯尘忍着笑道:“红拂,你说的奇事就是这桩?” “当然不是。”司马槿摇了摇头,目光落向站在众女之前的阿芪,沉吟道:“小安子,你就没发现什么?” 顺着司马槿的目光,安伯尘看到了站在李小官身前,低头不语的阿芪,可左思右想也没想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那个蛮女,她喜欢小官。” 闻言,安伯尘一怔,面露异色:“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可知道精通巫偶之术者是如何施法?” “红拂你就别卖关子,一口气都说完吧。” 看一眼羞答答的蛮女,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李小官,安伯尘越看越觉得果真有那么几分意思在里面,可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那蛮女如何会喜欢上素不相识的李小官。 “关于巫偶之术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知道的并不详细。不过南荒最为出名的本是巫蛊之术,倘若巫偶之术真的出自南荒,那它的施法手段应当和巫蛊之术差不多。” 中午的光阴只停留了片刻,李小官明知上当却也无可奈何,在蛮女们的簇拥下走入寨子,虎贲营诸人亦紧随其后。 看了眼远处欢歌笑语不绝的寨子,司马槿垂下头,思索片刻继续道:“巫蛊之术在大匡修士们眼中不单是旁门左道,还是一等一的邪法。蛊为虫卵,施蛊者在对方身体里种下虫卵,自己则掌控母虫,对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施蛊者的耳目,且能相隔千百里操控对方体内的虫卵,或是破卵而生,或是用虫毒逼迫对方听命于自己,还有许许多多不可理喻的手段,我就是讲个一天一夜都讲不完。” 说着,司马槿稍稍一顿。 “此术虽邪异,防不胜防,却有一个极大的破绽。” “反噬?”安伯尘插口道。 “没错。施蛊者控蛊,并不是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而是需要母虫作为媒介。母虫和虫卵相连,施蛊者亦能和中蛊者心意相通,当然绝大多数时候是施蛊者占据主导,可一旦当中蛊者掌握主导,便会使得母虫反噬,轻者两败俱伤,重者同归于尽。” “就是说不管怎样,中蛊者都会死?”安伯尘问道。 “话非这么说,不过即便母虫反噬,中蛊者的下场也一定惨于施蛊者。”司马槿答道。 “可有解决之法?” “有两个方法,一是取出虫卵,二是杀死施蛊者,前提是保住母虫不死。”司马槿道,随后笑着摇了摇头:“岔远了。这巫偶术虽非没有巫蛊术那么邪异凶残,可道理应当是一样的。阿芪通过巫偶把小官引来南荒,免不了心意想通,或许因为她道行太浅……被李小胖子的某些优点所吸引。” 梦里的时光忽快忽慢,说话间,天色已晚,戈壁上漆黑幽暗,远处的寨子里却篝火冉冉,欢歌笑语声络绎不绝。 行于荒凉的戈壁上,两人同时沉默着。 李小官在旁人眼中或许一无是处,可他既然能让安伯尘不惜从千里之外赶来相救,自然有他的优点,能吸引蛮女阿芪生出好感,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令安伯尘头疼的却是那只巫偶。 阿芪在巫庙中说的“画心”或许就是交出巫偶控制权的意思,巫宗应当懒得用巫偶操控小官,可一旦安伯尘出现,巫宗定会利用巫偶相要挟,即便安伯尘将李小官救出,那巫宗想要小官的命也只需动一动手指。 如此一来,安伯尘若要将这位糊里糊涂的大匡胖将军带回大匡,只有两个方法。 一是杀死巫宗,按照巫宗在梦境中所展现出的实力,却难比登天。 二来,则是得到那只巫偶。 第298章 骗局之始 第298章 骗局之始 “今晚估计是小官这两三个月来过得最轻松的一晚了。” 望向被荒民围着灌酒的李小官,安伯尘笑了笑道。 触景生情,安伯尘不由自主的想起他亡命北方的那几个月,比起李小官来尚要艰辛无数倍,还好最终得偿所愿。 “只可惜没有他想要的美女。”司马槿接口说着,她和安伯尘站在寨子边,隔着一圈圈散发着绿光的篝火,注视着篝火另一边热闹欢腾的场面,就仿佛在看戏。 不断的有无头虫群从篝火中飞出,被火焰烧死后,化作灰烬坠落火堆,却在转瞬后死灰复燃,重新变成邪虫,如此循环往复,伴随着南荒古老的歌谣,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也难得阿芪喜欢他,我看他不如从了人家姑娘,否则一旦当上了圣童,往后只能做孤家寡人了。” 耳边传来司马槿促狭的声音,安伯尘哂笑一声:“恐怕小官他宁愿当孤家寡人,也不愿意从了那位阿芪姑娘。你又不是没看到他傍晚洗澡时候……” 话还没说完,安伯尘心头咯噔一下,连忙打住。 远处是欢歌笑语热闹得宛如白日,而在篝火这一边,却是冷冷清清,月色凄冷。 余光瞟向默然不语的司马槿,安伯尘面色僵硬,暗骂自己多嘴,戳痛了司马槿的伤心处。 “我看那蛮女心思单纯,虽被巫宗利用,可也是个善心人。相貌真的就那么重要吗?红颜易逝,对于小官这样稀里糊涂的人来说,能找个好心的姑娘才是第一选择。” 司马槿开口说着,隔着面具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可那丝清冷的声音却令安伯尘心头一痛。 飞快的抓住司马槿的手,安伯尘“含情脉脉”的盯着她,欲言又止。 手臂一颤,面对安伯尘前所未有的“柔情”,司马槿只觉头皮发麻,额上直落冷汗。 “小安子,你没事吧?” 伸出另一只手在安伯尘眼前晃了晃,司马槿小心翼翼的问道。 犹豫许久,安伯尘颊边泛起两团红晕,强作平静道:“红拂你放心,就算全天下人都不待见你,我也不会……” 莫名其妙的看着安伯尘,若非这是在梦中,司马槿定会给他下一道清心符。 什么乱七八糟的,还全天下人都不待见……不会吧,难道他…… 看向一脸认真的安伯尘,司马槿绷紧脸,半晌终于绷不住,弯腰笑出声来。 这么久过去,原来他还是把易先生的话当成真了……不过,或许这样也不错。 抬起头,司马槿玩味的打量着满脸关切的安伯尘,轻咳一声道:“本来还打算明早给你看一看我没易容时的样子。既然你无所谓,那我便不给你看了,免得吓到你。” 司马槿一语双关,安伯尘自然没听出。 她一直易容原来是怕吓到我…… 安伯尘有些感动的想着,咬了咬牙,点头道:“也好,不过红拂你就用琉京时候的那张脸吧,别再换了,免得认不出。” 也不知是梦里的恍惚,还是身处喧嚣之外的缘故,安伯尘这话说得很是别扭。 “我尽量。” 司马槿抿嘴一笑,心中暗道,若是哪天她突然不易容了,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得出。 若他认出,他会惊喜还是会失望…… …… 该知道的基本都已知道,安伯尘和司马槿又走过几片梦境,所见到的无非是阿芪带着小官拜访一座又一座的寨子,宣扬圣童的光辉事迹。从西向东,李小官每经过一座寨子都会停下来沐浴、食住,一日后再度踏上东行之途,而虎贲营众将士则留在西边他们最初到达的那座寨子里,当李小官离开后悉数被软禁。 “救出你手下的那帮虎贲倒没什么难处,等先救出小官,我再放出大黑一口将他们吞了便是。”司马槿说道:“你那五百虎贲也勉强算得上训练有素,又吃了三年的蛟龙肉喝了三年的蛟龙汁,根基比普通人强多了。到时候不如交给我吧,一来帮你操练一番,二来也可壮大我们的客栈事业。” “不可。”思索片刻,安伯尘摇了摇头:“他们和我一样,大多都是农家子弟,这三个多月亡命匡南失了音讯,家中父母定然急坏了。我倒是打算分给他们些金银钱财,将他们遣散回家。” “你哪来的钱财?” 瞥了眼安伯尘,司马槿轻哼一声。 “从太白山坑蒙拐偷来的那些宝贝,也该算我一份吧。”安伯尘腆颜道。 正式说出心意后,安伯尘见着司马槿并没异议,心下轻松,倒也放开了许多,然而隐约间,安伯尘只觉司马槿却比之前少了两分温柔。 “也罢。” 走在月光下,司马槿遥望远处的高山,忽而一笑:“到时候让他们自己选好了。是想守着金银财宝当一富家翁庸庸碌碌的过一辈子,还是踏足修行之道,成为被凡人仰望的修士。小安子,你敢不敢和我赌一场,看看到时候他们是选择前者还是后者。” “赌便赌。” 安伯尘点头应道:“我赌他们定想和家人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若是你输了,便让他们投入龙门客栈,当然,我自会让他们心甘情愿。” 定下了这场对她有利无弊的赌局,司马槿悠悠然向前走着,没过多久她便发现,无论她走的是快是慢,她和月亮下那座高山的距离似乎始终没有变,仿佛就在原地绕圈子。 “红拂,梦已经都走完了。从那日之后,阿芪应当再没去过东山,所以我们也只能在这儿干望着,无法向前。” 看向面露疑色的司马槿,安伯尘解释道。 “那我们这就出去。”司马槿道,她望向远处上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面露思索:“先去东山,找到控制小官的巫偶,然后再回来救小官。那巫宗虽然厉害,可若是他并不知道我们来了,也未尝没有可能出其不意偷出巫偶。” “也只能这样了。” 安伯尘应声道,驾云而起,搂着司马槿飞向天头,少时跃出梦境世界,化作流烟消失不见。 风吹沙扬,南方虽湿,瘴气弥漫,可在极个别的寨子附近仍有散落的戈壁,这或许也是南荒独有的风情。安伯尘和司马槿遁离阿芪的梦境,梦境中的人物:李小官、阿芪、蛮女甲乙丙丁……蛮民甲乙丙丁……一个个都好似断了线的戏偶,保持着安伯尘、司马槿离开那一刻的表情动作,却又僵硬着纹丝不动。 歌声不再,笑语冷凝,冻结的篝火旁也没人翩翩起舞。 一重重一层层的梦境瞬间变成了一把折扇,前一刻的故事则变成了折扇上的画卷。 “沙沙……” 唯一还在动的,就只有寨子外被夜风卷起沙尘的戈壁,以及从戈壁深处走来的那个人。 “疯龙之将……司马家冰公主……还真来了。” 披着青羽坎肩的男子低声说着,他的身形高瘦,背对着月亮让人很难看清藏于阴霾后的面庞。 这个在安伯尘和司马槿离去时,赫然现身于阿芪梦境者不是别人,正是南荒最强大的存在,坐拥神秘东山的人间荒神,巫宗。 第299章 破绽? 第299章 破绽? “用真相制造出的谎言才是最毫无破绽的谎言。既是真相,又是谎言。” 说出一句无人听见,即便听见了也会一头雾水的话来,巫宗把玩着手心中那颗雪白的珠子。随着雪珠滚动,天头的月亮也缓缓滚动起来,时而藏入夜云,时而犹抱琵琶半遮面。 指尖一勾,雪珠滚进袖筒,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月亮也完全陷入乌云,消失不见。 倘若安伯尘和司马槿还在梦中,见到这番场景定会震惊无比,这个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荒民特质的南荒巫宗非但也进入了阿芪的梦境。 更甚者,这场梦境便是由他一手制造出来。 在阿芪的梦中造梦,上演一出出不知真假的好戏,如此手段真可谓惊世骇俗,比安伯尘的神游入梦之术不知要高明到哪去。 月光荡然无存,只剩繁星点点,映上轻舞在巫宗身边的干涩尘沙,隐隐透着一丝妖冶。 “倘若真是他,你可就要成为天大的笑话了。” 挑目北望,巫宗冷笑道,也不知他是在和谁说话。 他的身体很瘦弱,裹在青羽坎肩下的披风中仍显弱不禁风,极像女子。只可惜,他的的确确是个男人,来自南荒之外的男人,不知年龄不知来历,更是不知他如何赢得上一任巫宗的信任,如何慑服南荒八百寨子民,成为和南帝并驾齐驱的东山主人。 寂寞的人在寂寞的时候寂寞的地方,总喜欢独自啰嗦半天,一如此时的巫宗。 “不过,史书里说的也没错,但凡浩劫降临,总会有异宝出世……异宝出世,也总会带来浩劫。如今妖临天下,你在那边忙得不可开交,可曾想到被你流放到南荒的我离那宝贝越来越近了……” 初时巫宗的声音尚平静,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可到后来却渐渐扬起,似在宣泄着什么。 又过了许久,群星也退出天幕,寨内寨外都变得漆黑一片,荒野尽头似有什么在鸣叫,尖锐刺耳。 听到那叫声,巫宗起伏的胸口终于平复。 “如此,这妖临浩劫年代的第一出好戏,便在我南荒开始吧……你若有胆,大可执笔来记。” 巫宗的大笑回荡在失去颜色的梦境中,与此同时,荒野尽头的叫声愈发尖锐刺耳,在即将到达顶峰时戛然而止,瞬间,整个梦境世界齐齐坍塌,仿佛破碎的镜子般四分五裂,却又将万物映照得支离破碎,看得令人发悸。 一团黑影从荒野尽头奔来,却是坍塌梦境中除了巫宗外,唯一一个活物。 奔到巫宗身前,它猛地张开大口,将那个脸挂笑容的男人吞入腹中…… …… 猛地睁开双眼,司马槿擦去额上细密的汗珠,长舒口气。 在她身前,早已醒转的安伯尘正站在飞龙驾边,遥遥俯瞰矗立在南荒之东的巨山,目光深邃。 原本安伯尘只打算他自己神游出窍,梦探小官和蛮女,却拗不过早就好奇不已的司马槿,只好带她一同入梦。神游出窍时最紧要的是保护好肉身,安伯尘怎么也没想到,司马槿竟让两人把肉身放在万丈高空,由飞龙驾来载驮,数之不尽的伏妖来守护。 这个想法看似荒谬,可细细想来却又是目前情况下最保险的,安伯尘没辙只得应下。 “小安子,你说我们是现在就去东山,还是等天亮了再去?” 身后响起司马槿的声音,安伯尘沉思片刻道:“刚神游回来腿脚略有不便,稍歇一会再去。” “也好。”走到安伯尘身边,司马槿收回隐于龙驾外的一众伏妖,揉了揉酸麻的腿,屈膝坐下。 “你说那巫宗为何要造出一个梦境来忽悠我们?” 拉着安伯尘一块坐下,司马槿转头道:“对了,小安子,他造出的那个梦境和你从前所遇的梦境可有差别?” 闻言,安伯尘不假思索道:“几无差别。不但背景、故事、人物、时间进程都和寻常梦境一样,就连身处梦中却犹如隔岸观火的感觉也是如出一辙。” “你只能入梦,他却能造梦,幸好我们在梦里装得像,否则后果还真是难料。” 司马槿低语着,剥开一缕被夜风吹起的发丝,面露侥幸。 安伯尘和司马槿神游出窍,行于梦中,原本就有些恍惚,兼之巫宗手段高绝,梦里的景致、人物如假包换,按理说,巫宗造出的梦境应该毫无破绽才是。 又或许因为巫宗太过追求细节,太想将两人引入彀中,反而露出一个明显无比的破绽梦中不管是谁,阿芪也好,巫庙使者也好,他们身为荒民竟然都口吐无比纯正的大匡官话,早在巫庙前安伯尘便有所察觉,司马槿同样面露异色,不过两人都未表态。 若是只有安伯尘一人听得懂,那还能用他的入梦之术来解释,可司马槿竟也听得懂,那只能说明这场梦是假的。 “也不一定。” 轻轻搂住司马槿的腰,安伯尘凝望向沐浴在月光下的高山巫庙,笑着道:“我不过是担心你而已,因此才没在梦中和他斗法。我的入梦之术是魂体带来的天赋神通,且还是地魂时候便已掌握的神通。如今我聚合三魂成就神魂,渡过九重天劫,魂体所赋予的神通应该更厉害了才是,只不过没来得及一试。” “狡辩。若非他露出那个破绽,你还不是没发现。” 司马槿轻啐一声,看着天头皎月,颊边飞起两抹粉霞。 今日之前,两人最亲密的举动不过是拉拉小手,性命攸关下的那两次亲密接触且不论,即便有搂抱也都是在神游出窍的情形下。司马槿元神出窍,安伯尘神魂离体,说法虽不同,可本质却差不离,元神乃是“一点灵光,太虚来者”,神魂则为“无思无虑,自然虚灵”,神游时心意纯粹,毫不掩饰情怀种种,偶有恍惚,却都是最真实的性情。如此这般,两人神游时候搂搂抱抱都未曾害羞脸红过。 然而神游归还后却又不同了,归还肉身的不但是元神、神魂,还有尘世间无边业障、种种牵记,即便是个真性情的人,也会或多或少被尘烟蒙蔽本心,明知灵台染尘,却不愿拂扫。 大彻大悟者虽有,如佛家圆寂,道家羽化,可坐化了,便是弃了肉身,离了红尘。 既保住肉身逍遥红尘,又得灵台清静无垢者,世间罕有,千万年难出一人。 “红拂,你在想什么呢?” 耳边传来安伯尘的声音,司马槿的脸又烫了一分,转过头就见安伯尘含笑看来,眸子清澈。 怪了,我倒不如小安子放得开,这便是雷劫的功劳吗? 生平第一次,司马槿在安伯尘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心如鹿撞,半晌方才平定。 “我是在想那巫宗绕这么多圈子做什么?又是对小官下了巫偶邪术,又是制造梦境……对了,他怎么知道你会去探小官和阿芪的梦境?” 起初还是为了掩饰,可顺着这思路想下来,司马槿立马发现问题所在,心头不由一寒。 倘若那巫宗真有神鬼之能,占卜演算推测未来,那自己和小安子还有什么好争的,直接认输投降得了。 可这么一个神仙般的人物为何要耍这些鬼心眼,莫非是无聊逗弄着玩? “难道是……” 就在这时,安伯尘面露恍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合时宜的卖起关子来。 “是什么?” 眉毛挑起,司马槿羞态全无,瞪了眼安伯尘开口问道。 第300章 沙盘 第300章 沙盘 “还记不记得琉京时候,你让司马房给我送来神龛和书信……” “打住,是那司马房从我派去的斥候手中抢走了神龛。你继续说。” “那书信里你特意提到那位天下第一夫子,当时便我怀疑严老夫子也是二蛇的盟友,于是便潜入他梦中。” 顿了顿,安伯尘接着道:“严夫子壮年时随军出征南荒,被敌军冲散后,遇上了二蛇和龙女。” “再然后?”司马槿蹙眉问道。 安伯尘摇了摇头:“没有然后了。红拂,说起来我并不是第一次来到南荒,算上三年前梦里那一回,我这已经是第二次来到南荒。” 司马槿一愕,眉头舒展:“你的意思是……早在那年你梦游南荒时,就被巫宗发现,于是他知道了在琉京有个叫小安子的人会入梦之术。时隔三年他诱你来南荒,知道你事先会进入小官的梦境,于是便布下此局?” “应当是这样。”安伯尘点头,面露古怪,又加了一句:“他知道有一个名叫安伯尘的人会入梦。” “都一样……可是,你之前和我说过,两个入梦者相遇的前提是所进入的梦境能相互交叉,就好像那年你遇见第一王风。这么说来,你进入严夫子梦境时,巫宗也在某个人的梦中,且和严夫子有关,而那一次他发现了你,你却没能发现他。” 司马槿沉吟着说道,随后哂笑一声:“又或者他的本领远超乎我们想象,无需入梦便能发现你通过梦境神游南荒。不过,这也太难以置信了,还是前一种可能性大一点。他究竟是进了谁的梦……难道是她?” 司马槿一愣,抬头看向安伯尘。 “不可能。”安伯尘摇头,笃定的说道:“三年前忆龙公主还没出生,他怎么会进入龙女的梦中。而离公子和左相都是本领高强的妖类,巫宗远在南荒,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他们的梦中。” “也是,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司马槿说着说着,神色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是什么?”安伯尘问道。 “他入梦的时间和你不同,你是在开平末年李宣登基之前,他则是在更早的时候,应当是趁着龙女还未投胎转世时,探入她梦中。” 司马槿低下头,似乎不想让安伯尘看见她此时的表情。 闻言,安伯尘若有所思:“你这么一说倒也未尝没有可能。时间、地点不一样,却能在同一场梦境中相遇,如果真是这样,那巫宗的本领的确了得,难怪我没能发现他。” “是啊,时间和空间都被他掌控了……扭转时空的法术。” 清冷的月光下,司马槿不着痕迹的依着身旁的少年,喃喃自语。 低头望向脚底的长空,司马槿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她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她已经不再急着追寻仙家秘籍,不再那么迫切的想要离去时,她竟在南荒遇到了一种能够扭转时空的法术。虽说是局限于梦境的神游之术,且不知详细,可对她而言,足以成为比那年的九辰君要粗壮无数倍的救命稻草。 “红拂,你说他为何要探入龙女的梦境?难不成三年前的琉京之局他也插了一脚?应当没有……” 越想越觉得像这么回事,安伯尘整理着头绪,却发现一旁的司马槿不知何时沉默了下来,蜷缩着身体茫然的望向夜空,隔着翻飞的长发只能看见她低垂的眼睑,以及瞳中滚动着的不知所措。 安伯尘一愣,转瞬后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他从没想过这样无助的神情会在司马槿脸上出现,那年墨云楼里虽见过一脸寂寥的她,可大多数时候印象中的她仍是天不怕地不怕。 这该死的南荒,自己怪就算了,非要把好端端的人都变怪了。 心中一疼,安伯尘顺势将司马槿揽入怀中,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月明星稀,飞龙驾静悄悄的飘浮在天头,星光黯淡,夏风挠痒,野马王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靠在安伯尘肩头的司马槿却已睡了过去。 “也罢,等天明再出发。” 安伯尘正襟危坐,轻声低语着,抬头遥望东方,静静等待天亮的那一刻。 他放下了对力量的执着,并不代表他放弃了力量,一旦有机会安伯尘仍会进入神仙府潜心修行,争取早日聚成周天循环。 “你究竟想要什么?” 夜深人静,安伯尘却始终静不下心,或许有司马槿的缘故,然而更多的则是因为东山上的那人。 正如司马槿所言,他拥有如此高强的本领,为何要兜这么大的圈子?非但不可思议,甚至还有些荒谬。 月色清冷,怀中佳人如玉,看向酣然入睡的司马槿,安伯尘心中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非是动了色心,而是好奇她的真容,好奇她梦里记忆。 可既然已经答应了她,那也只能忍着。 笑了笑,安伯尘收回目光,屏息凝神,夜风吹起长发飞扬在脑后,随着天头渐渐泛起灰白,安伯尘的呼吸也变得深长而无痕。 …… “啪啪……” 敲击声回荡在江底,一阵响过一阵,好在江底同江面相隔千丈,就算江底的响声宛如山崩地裂,江面上也不会传出丝毫响声。 西江底神君府中,穿着布衣的中年人高举铜锤敲打着车架上的铁钉,和那车架相比他渺小得仿佛虫类,光是车辘前的一根铁钉就比得上他大半截身体,更别谈车架本身。 这才是真正的飞龙驾,高三十丈,纵横百丈,庞若行宫,比安伯尘所得到的副车不知要雄壮几何。 “飞霄渡宇,穿梭日月……啧啧,也不知它和传说中的飞天驾比,哪个更快些。” 轻抚胡须,易先生眯起眼睛,兴致勃勃的扫视着他的爱驾。 花费数十年心血,在不破坏天下格局,不影响天下大势的前提下,易先生从天南海北收集来这些珍稀材料,时至今日,终于将飞龙驾的主车打造成功。 漠北铁木为轳,东海龙鲸心窍为壳,风雷羽为翼,龙珠为舵……这十七八种材料每一样都只存于传说中,得其一难如大海捞针,更别说聚齐。 在易先生手中搁着一张色泽泛黄的画卷,画卷中是一只庞大无比的怪物,有些像鹤,又有些像蝙蝠,翅膀展开时竟将海中的仙山遮蔽。在怪禽的背上竟驮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中流水飞瀑,林木葱翠,山巅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中似有道人在讲经。 卷中所画之物荒谬绝伦,却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好似真实存在过一般。 低头看向画卷,易先生神色微黯,唏嘘着将画卷收回。 “造出飞龙驾已难比登天,这飞天驾还是别妄想了……飞龙驾虽小,放在如今倒也够用了。” 长叹口气,易先生从三十丈高的车辘上跃下,身体在半空坠落,后背突然展开一双风雷羽,宛若翅翼,倒让他安安稳稳的飘落地面。 恋恋不舍的看了眼飞龙驾,易先生转出院子,绕过两三条长廊来到正厅。 在正厅中央摆放着一张圆桌,桌上放置着沙盘,沙盘上是一座高山,山上有庙,庙堂中有九条水槽。 第301章 故人依旧 第301章 故人依旧 见过易先生的人很多,毕竟他以各式各样的身份行走大匡,从上九流到下九流,无不曾扮演过。 可知道他真正身份者却寥寥无几,如司马槿、安伯尘、吕风起、典魁……即便知道他易先生是个不出世的高人,更甚者隐约知道他天涯阁传人的身份,却也只把这位易先生当成世上第一等的闲人,逍遥天下,喜好收集珍稀奇宝,终日玩乐没个正形。 事实上,易先生却是大匡最忙的人,别人忙个一世也就够了,他却要没完没了的忙下去,直到元寿终了,好在天涯阁的传人们最擅长忙里偷闲,倒也不会那么无聊。 负手站在沙盘前,易先生凝视着那九道水槽,神色恍惚。 无论沙盘中还是南荒巫庙里的水槽,都是由他亲手打造,从内向外分为九条,每一条都暗藏玄机。 靠近核心的五条水槽被他种下了金、木、水、火、土五行符咒,往外数,第六条被他下了弱水之毒,第七条第八条分别被他布置了两方杀阵,第九条也就是最靠近庙门的水槽里,则放养着三条飞天靥蛇,此蛇为南荒异种,乃是一切蛊虫的天敌。 借助这九道水槽,易先生方才将逃到南荒的他困于巫庙内,一困便是百多年。 困住那人容易,想要彻底杀死他却难而又难,更何况在许多年前,易先生便答应过她,无论如何都会留他一条性命。 “你这一手藏得可真够深的,兜了这么大的圈子终于将我绕开,还真像她说的那样,你的骗术天下第一。” 提到那个“她”时,易先生的脸上现出一丝不自然。 又看了许久,易先生摇了摇头,转身走到厅前的龛座前,拨动机关。龛座倒转,出现了一只龛笼,上竖铜牌,牌刻“天涯”二字,而在龛笼中摆放着厚厚一摞书卷。易先生取出最上面那本写着《大匡》二字的书卷,翻开,停在了《匡齐武帝》卷。齐武帝是上一任大匡之主,在位期间穷兵黩武,海外、漠北都曾派大军征讨过,欲追先祖之武功,因此谥号齐武。在这一卷中,只记载着两个人的名号,一个是人称赵无敌的大匡皇叔,另一个却有些奇怪,既不像名字,也不像绰号,倘若安伯尘和司马槿有幸目睹,定会瞠目结舌。 “看来来你的故事又得继续写下去了。” 脸上浮起复杂的笑意,微微发苦,易先生从龛座边拾起墨石笔,稍一思索,落笔而书。 一连写了三百多字,易先生方才收笔,抖了抖卷纸,合上书卷。 “早在那年我封印你时,你号称金刚不坏的肉身便已残破不堪,居然还能一直保存到现在,支撑你一次又一次神游出窍,设下一个又一个骗局,不愧是桃源村上下千年中最不可一世的天才人物。” 凝望沙盘,易先生自言自语着。 被囚于巫庙中的男子,是他平生仅见的天才人物。其人才华横溢,光论潜力甚至还在吕风起之上,尚不满二十岁便创出黄粱梦术,不属五行,不合阴阳,不列天地人神鬼,虽为偏门,可一旦修炼到四轮以上,便能转彼梦为己用,是为桃源王部的不传之秘。然而,太过天才者往往会生出令旁人难以接受的怪论,他二十岁不到便打通三轮,距离第四轮心轮也只剩一线,正当前途无量,却突然在这时对秘术产生了质疑。秘术划分七轮,海底轮,脐轮,太阳轮,心轮,喉轮,眉心轮,顶轮,此为祖宗传承下来的修行之法,却被他一口否定。 他认为秘术有九轮,除了人身体中的七重轮外,还有时间轮和空间轮。这并非是他随口杜撰出来,而是他施展黄粱梦术时亲眼所见,神游入梦,梦游上古天庭,他在华表上见到了对应着九字真言的九轮。 他的这番话令桃源长老们大发雷霆,当场呵斥并将他禁足,孰料年轻气盛的他毅然反出桃源,带着对九轮秘术的憧憬来到大匡,抛弃姓名,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号,另类古怪而又隐含深意。 桃源隐世不出,又日日夜夜放出夜莺巡查大匡,只为守护那个秘密。倘若他真能打通九轮,游走四时,穿梭阴阳,那个秘密将再无法守住。换做别人桃源的长老们也不会太过担心,可他是放在桃源历史上都少见的修炼天才,谁也不敢保证什么。于是乎,桃源长老们便找上另一个守护此秘密的人,也就是易先生…… 往事蹉跎,历历在目,本以为这一段历史再不会出现大的波折。谁想故人依旧,那个苟延残喘着的男人竟又站上戏台,和当年一样,绕了一个又一个圈子,仿佛桃源秘术中的轮涡一样,败了自己。 “就算把你杀死,输的人还是我。” 自嘲的一笑,易先生摸了摸鼻子,一摇一晃的向外走去。 他是天涯阁传人,只能记载历史,隐于市井中宫廷外,冷眼旁观,不得干预世间一切。但凡干涉历史进程的天涯阁传人,注定了不得善终,史书中清楚的记载着他们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 然而为了守护那个秘密,他犹豫了十天十夜,终究还是出手了。从此以后,一发不可收拾,即便最后他设局将那人困死在东山巫庙,可说到底,他还是输了,输给了天涯阁传承千万年的祖制。 百年过去,成为南荒巫宗的他定已经干瘦如柴,一次次神游消耗完了他绝大部分力量,可他依旧不肯放弃那个疯狂的念头。 而易先生也早已破罐子破摔,反正飞龙驾已经打造好,他也没有了后顾之忧,此行前往南荒,怎么着也得让他罢手。 飞身出了西江,站在林荫道上时,天头已泛起一圈鱼肚白,易先生遥望东方即将跃海而出朝阳,心头一动,停下脚步。 “有他在或许也不一定要我出手。一个是蛐蛐皇帝年间的史传者,另一个是齐武帝年间的史传者,他们两人间的交锋定然好看。” 嘴边又浮起他惯常的笑容,有些不羁,又有些玩世不恭。 “不过安小友还差点火候,第一局便被他骗了,得给他找点帮手才行。” 说着,易先生不再向南前行,转过身,不急不慢的向北走去。 …… 太阳从东海尽升起,流辉似火,洒满东海,随后向整个大匡铺来。 猛地闭口,齿尖嗑断最后一缕太阳之气,安伯尘伸了个懒腰,睁开双眼。 在神仙府中苦修了三四个月,安伯尘收获甚微,难免心中微黯,却在下一个呼吸间平复。揉了揉发麻的手臂,安伯尘忽然觉得少了什么,心头一紧,却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安子,你还要不要这个了?” 转过头,安伯尘只见司马槿摇晃着一串珠链,朝他甜甜一笑。 “怎么突然想起来还我了。” 接过珠链,戴好,安伯尘随口问道。 “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还可以通过珠链来联络。对了,无邪也在里面。” 司马槿说着,走到安伯尘身边,抄起马鞭甩向野马王。 飞龙驾乘风而起,向东山飞去。 不时看一眼司马槿恬淡的侧脸,虽然没了昨晚的异常,可安伯尘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第302章 入庙 第302章 入庙 “小安子,你刚刚修行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点。” 忽然间司马槿开口道。 “想到什么?” “你说那巫宗会不会在虚张声势?” 闻言,安伯尘心头微动,就听司马槿接着说道:“不论传说中还是在梦境里他都拥有神秘强大的力量,偏偏又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虚张声势,他真正的实力并没我们想象中那么强。” “那他为何……”还没说完,安伯尘便已省悟。 “还不是因为你疯龙之将的名号。”司马槿莞尔一笑,接口道:“你的名声是一场场打出来的,作假不得。世间能称得上龙将的不过吕风起、李紫龙尔尔,如今又多了个你,或许和他们比还差些火候,可也是不弱于五虎的人物。他巫宗心生忌惮,于是乎又是以小官为质,又是设局梦境,虚张声势好让我们自乱阵脚。” “他的实力并没表现出来的那么强大,却因为精通神游之术,方才蒙骗住了世人。就像我曾经假扮的无邪居士。” 安伯尘点头道,顺着司马槿的思路想下来,倒还真像这么一回事。 遥望远处由模糊的黑点渐渐变得清晰的东山,安伯尘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司马槿分析的虽有道理,可安伯尘总觉得,距离真相还差那么一点,既像真相,可又好像是被刻意勾勒出的真相,和这南荒的山山水水一样,总是包裹在一层灰色的雾气中,看不明晰。 事情的真相果真如此简单? 安伯尘心中自问,余光瞟向迎风驭车的少女,她虽一脸恬淡,可紧抿的双唇却将她心中的迫切暴露无遗。 打从梦里出来后红拂便有些不对劲,她似乎对巫庙很好奇……何止是好奇,简直就是心急如焚。 犹豫着,安伯尘并没开口相问。 灰蒙蒙的南荒四下充斥着乌烟瘴气,瘴气冲牛斗,即便是万里无云的晴天,这里天空也会呈现出一片青灰色,仿佛永远置身浸水的画卷里,令人恍恍惚惚。 摇了摇头,安伯尘甩去脑中的莫名,长吸一口太阳之气,随后屏息凝神,默默酝酿起周天四势。 早在来到南荒之前,飞龙驾便被司马槿下了隐身符,此时全速飞行,从日出到下午便跨越了半个南荒,亦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距离东山越来越近,两人反倒愈发沉默,正在这时,从远天飞来一抹乌云,笼罩在东山上空,而在东山山腰处亦腾起一条幽黑的恶蛟,朝向两人张牙舞爪,同梦里所见的场景如出一辙。 “是幻象。” 司马槿低语着,陡然间扬起手臂,笔直的站在飞龙驾前沿,手捏印法,口中念念有词。 这还是昔日司马槿在墨云楼上展示“火龙咒”后,安伯尘第一次见她施法,在司马家中她有麾下一众斥候守护,后又被天品境界的紫龙女擒下,都未尝有机会出手。现如今,安伯尘修为半废,只能全力出手一次,司马槿自然当仁不让。 “守住我的肉身。” 司马槿开口道,眸中掠过一丝青华,随后悠悠然飘出一道人形白雾,看似元神,可又和寻常时候的元神出窍有所不同。 安伯尘拔出无邪站在司马槿身旁,就见她的元神虽从双目中飘出,可并没彻底离开肉身,藕断丝连,和肉身连成一线。 应当是那本仙家秘籍中的法术了。 安伯尘心中暗道。 可和大匡任何一门道法不同,红拂不靠肉身施法,却是靠元神,而元神又和肉身紧密相联,应当是另一种天人合一的妙法。 正当安伯尘思索间,司马槿的元神张口向对面吹去。 一时间,飞沙走石,怪风呼啸,掠过百丈之地,将东山上的那条恶蛟吹散,可天头的乌云却纹丝不动,丝毫不受司马槿所吹出的怪风影响。 无奈之下,司马槿只得神游归返。 “那巫宗的魂体之力虽在我之上,可也高明不到哪去,不出所料,他的修为应当是天品。” 转过头,司马槿对安伯尘解释道:“虽说只要修出元神或者魂体便能出窍,可地品境界时神游施法必须和肉身相连,只有修炼到天品境界,才能不受拘束的离开肉身施法。而他若是有神师境界,也不会只凝聚出幻象,更不会耍这些手段。” 安伯尘了然,司马槿这一趟出手并非没事找事,而是在试探巫宗的道行境界。 心头一动,安伯尘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是了红拂,你修炼元神可以神游施法。而我修炼神魂,是否也能神游施法?” 闻言,司马槿眼中闪过一道异彩,看向同样有些兴奋的安伯尘,脸上浮起喜色。 此前安伯尘一直困惑于修为再难寸进而,却忘了那只是肉身的修为,而他的魂体早已三魂合一成就神魂,且是渡过九重天雷的神魂,比之神是境界的神魂还要高明许多,倘若也修神游道法,所能发挥出的力量难以估量。 说话间,飞龙驾距离东山山巅的巫庙只剩七八十步,转眼即到。 乌云越聚越厚,顷刻间,暴雨如瀑,虽是幻象可声势浩大,堪比天河倾倒。 安伯尘和司马槿穿梭在虚幻的雨幕中,在距离山巅还剩二十来步时,安伯尘扬臂抄枪,手臂划过残影,无邪“嗖”地飞出。刹那后,飞龙驾消失在雨幕中,安伯尘则轻搂着司马槿,脚踩无邪自上而下飞向神庙。 “轰隆!” 宛如大嘴般的庙门缓缓打开,从巫庙中飞出三十来名身穿白衣的巫使,他们飞于半空既不是御剑也不是驾云,而是骑着一头头“异兽”,仔细看去却是面目狰狞的大虫,好不恶心。 他们似也没想到竟有人胆敢袭击巫庙,个个面露惊讶,未及施法便被从天而降的战船战车压垮,仅剩不多的逃脱者亦被司马槿放出的蛇鹰伏妖吞噬。 突袭东山巫庙比想象中还要顺利许多,安伯尘坠落地面,抬起头,顺着巫庙后的斜塔望去,就见“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小安子,发什么呆呢?” 耳边传来司马槿的声音,安伯尘定了定神,随后向巫庙走去。 和梦中所见一般,首先出现在安伯尘和司马槿眼前的是一条极长的甬道,甬道墙壁上绘着古老的画,画中的场景宛如仙家福地,快到出口时,墙壁上却现出一座雄浑壮阔的山峦,峰头有着一座座道观阁楼,看起来很像传说中的修道门派。 “东海……宗?” 火把带来的光亮虽暗,图案虽因年久而褪色,可安伯尘还是看清了那座道观牌匾上所刻的古篆,和现行于大匡的文字相比稍显复杂,但也能辨认识别。 沧海桑田。 脑中蹦出一个词来,没来由的,安伯尘的想到那日聚成神魂,胎息问道时的所见所闻。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东山上,会不会有一个名叫东海宗的门派,就像壁画中所画的一样。 “小安子,一会见到那巫宗,且见机行事。如若他果真是虚张声势,切勿动手,我还有话要问他。” 司马槿忽然开口道。 “你要问他什么?”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两人没再说话,漫长的甬道已至尽头,在两人身前是宽敞而明亮的庙厅。 九条宽阔的水槽横向排列,和梦里一模一样,水槽都是用水银铸成,宽约九尺,长逾三十丈,横亘庙堂。唯一不同的则是此时透过穹顶暗格洒落的是午后的日光,经由水槽倒映,仍泛起粼粼银辉,神秘而诡谲。 一条条水槽好似并太曲折的轮涡,将站在巫庙上首的男人困于其中,仍然是和梦里一样,他穿着青羽坎肩,身形高瘦,背对着安伯尘和司马槿,安静的凝望向对面龛牌上的谶诗。 无比熟悉的感觉涌上两人心头,携着丝丝寒意,这种感觉就仿佛重新回到了昨夜的梦中,几乎一模一样,仅仅是少了阿芪。 深吸口气,司马槿挪了挪脚,刚想开口,就听那个背对着他们的男人突然笑了起来。 “这一回,你怎么没动杀意。” 第303章 图穷见匕(上) 第303章 图穷见匕(上) 巫宗的语气平静,似乎早就知道安伯尘和司马槿会来。 闻言,安伯尘目光微凝。 昨晚梦里他面对巫宗的背影,鬼使神差般生出杀意,可今日面对同一个人,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形下,安伯尘却心如止水,再无丝毫杀意。 “你应当早就知道了,你现在之所以不想杀我了,因为那个梦是我造出的。” 心头咯噔一下,司马槿的目光陡然凝起:“昨晚你是故意的?故意露出破绽好让我们发现?” 青羽坎肩轻轻颤抖着,巫宗似在笑:“当然。若不这样,你们如何敢来?” 巫宗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巫庙中,这一回却夹杂着浓浓的嘲讽。 大意了。 正当司马槿心绪微乱时,耳边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来了又如何?” 司马槿转目看去,只见安伯尘走到第一圈水槽前,身体如枪挺立,目光如隼,直直盯向始终背对着他们的巫宗。 青羽坎肩止住颤抖,巫宗故作诧异道:“你就不担心这是一个圈套?一个足以让你们葬身此处的陷阱?” “你费尽心机引诱我们前来,又怎会是想杀我们?再说,即便你想杀,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安伯尘说着,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司马槿。 一路上她总是怪怪的,不像往常的她,进入大厅前还说有话要问巫宗,此刻却这么安静……最关键的是,随着安伯尘走进巫庙正厅,看见九环水槽以及一动不动的巫宗,安伯尘对于巫宗的诡计已猜到大半,可司马槿依旧恍若未察,和平日里相比大失水准。 “哦?那你且告诉我,我引你们来是为了什么?”巫宗似乎起兴致,轻笑一声问道。 收敛心意,安伯尘遥望向龛牌前的男人,捏指成枪手腕一抖,卷出一道气旋,轰击而出。 气旋所含的力量并不大,然而前方是一片空旷,按理说这道气旋应该能长驱直入,可气旋刚飞出半尺就仿佛碰撞上一堵透明的墙壁,戛然而止。 非但止住,且随着气旋撞上无形之墙,最外层的水槽猛地一晃,顷刻间,潮水泛滥,不知从哪生出水流将水槽淹没,汹涌澎湃,其势浩大。那水槽看起来只有九尺宽,三十来丈长,此时却仿佛一汪大海横亘在巫庙中,浩瀚无垠,令人心觉恍惚。 “法阵?” 司马槿终于回过神来,错愕的盯着宛如大海的水槽,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和司马槿的惊讶不同,安伯尘面色平静,从海底缓缓升起三条黑影,陡然跃出海面,竟是三条通体黝黑的怪蛇。 那蛇不算大,长约七丈,浑身上下透着古老的气息,蛇口下竟生着鲶鱼须,最为古怪的是它们背插四翅,游走于浪花间,“嘶嘶”地吐着蛇芯,冷冷打探向安伯尘和司马槿这两个不速之客。 “小安子,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槿走上前,和安伯尘并肩而立,好奇的看向那三条怪蛇。 怪蛇虽飞驰于“海面”上,实际却是游走于水槽上端,那水槽粗看是海,细看又变回水槽,而那三条怪蛇的活动范围则仅限于水槽。 “红拂,你可知道为何堂堂巫宗要绕这么多弯,设局将我们引来,而非亲自动手?” 笑了笑,安伯尘开口问道。 眼睛一亮,司马槿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他是被囚禁了,囚于这巫庙中。” 司马槿话音落下,安伯尘明显发现那个披着青羽坎肩的人手臂一颤。 “那是飞天靥蛇。” 正当安伯尘以为局面已渐渐倾倒向他们一方时,不想巫宗居然毫不在意的开口说道:“此蛇能飞能游能潜,生得虽奇怪,可并不是多厉害的异兽,寻常天品修士即可轻易对付它们。它唯一的本领是对付蛊虫,是南荒一切蛊虫的天敌。” “这么说来,飞天靥蛇被养于水槽中,是用来防止有人施蛊术前来救你。”安伯尘颔首道,目光掠过其后八道水槽。 似乎猜到了安伯尘的心思,巫宗轻笑一声道:“说起来,这第一道水槽可以算是最好破解的,只相当于摆设,其后八道水槽才是真正的杀手锏,有两方杀阵,有弱水之毒,还有金木水火土五行道符,且都是七品道符。我在南荒当了一百一十二年的巫宗,这九道水槽也困了我一百一十二年。我每日只能见到一次日出,一次月落,除此之外,我所能见到的也只有这座龛牌了,以及这首谶诗……神怪为戏天下倾,五行落定帝王来。” 巫宗虽在笑着,可声音里却含着浓浓的悲愤,回荡在空旷的神庙中尤显落寞。 安伯尘和司马槿面面相觑,心中古怪,却是不知道巫宗为何要对他们说这些。 “你并非南荒人,缘何会来到南荒,当上南荒巫宗并被人困在这里?还有,你又为何要引我们来此?” 司马槿轻舒口气,问向巫宗,余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安伯尘身上,神色复杂。 “反正你们已经到来,说出来也无妨。” 和安伯尘、司马槿的剑拔弩张不同,除了偶尔露出的嘲讽和戏谑外,巫宗并没显露太多不善。 沉默着,巫宗似在酝酿措词。 “我当年正被一个恶人追杀,说他强也不强,说他不强嘛,偏偏这世上还没人能奈何得了他。我虽不惧他,可也不想和他这么纠缠下去,于是乎便来到南荒。后来我才知道,他追杀我是怕我发现一个秘密,然而阴差阳错下,我竟在南荒得知了这个秘密。南荒表面上是一片不毛之地,可和世人想象中不同,在万万年前这片土地上曾诞生过一个无比辉煌的道法时代,万万年过去,沧海桑田,只留下了一个南荒巫庙,巫庙虽破败,却是万万年前一个宗门的……” “打住。” 司马槿突然插口:“你上古时期的字体和如今不同,即便有书籍卷帙流传下来,你也不可能全部看懂。” 诧异的看了眼司马槿,安伯尘犹豫着,终究没有说什么。 “都是这座巫庙告诉我的。”巫宗笑了笑,开口道:“你们且抬头,看看这庙厅像什么。” 安伯尘和司马槿同时抬起头,疑惑的打量起庙厅,就见除了穹顶是向内拱而非平铺外,和别处庙殿并没太大区别。 “你们可曾觉得,这巫庙像一座钟?” 闻言,安伯尘一愣。 若非巫宗这么一说,他还真没发现,粗粗看去,这巫庙果真像一口巨钟。 “庙厅和外面的甬道本非一体,却因上古至今一次次动荡,而凑巧衔接在一起,后人只见巫庙而不见那口钟。我们所处的东山只是万万年前那座山门的一隅,而庙厅外的甬道则是那座门派衰颓时期留下的壁画,壁画上记载着宗门历史。我来到南荒后,一夜神游,机缘巧合下发现巫庙的庙厅竟是壁画中所记载的一件法宝,因为这座宗门名叫东海宗,因此这样法宝便唤作东海钟。” 鸦雀无声。 安伯尘和司马槿同时沉默着,巫宗所言荒诞至极,换做别人定会把巫宗当成疯子,好在安伯尘和司马槿知道得比寻常人多得多,虽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没有反驳。 “上古时候的法宝……怎么会变成这样。” 对于法宝安伯尘所知甚少,陡然知道他正在一口钟里,不禁讶然。 “法宝才是上古仙神们所用利器,比起可笑的道符不知要强大几许,奥妙无穷。传说里有神仙一泣成海,割发为林之说,上古时候的法宝流传至今变成庙堂又有什么奇怪?” 那位性情捉摸不透的巫宗似对安伯尘的惊叹很是嗤之以鼻,冷笑一声道:“除了这座巫庙外,上古时期的法宝遗迹在大匡并不罕见,只不过是凡夫俗子有眼无珠,方才不看不见。中都斜塔和南荒斜塔,都是上古仙神战斗时甭坏的剑锋,否则又怎会倾斜于地面无数年而不倒,形如宝剑直指天际?” 安伯尘默然,巫宗所言虽荒唐而难以置信,可安伯尘胎息悟道时也曾见识过这方天地的历史,知道上古仙神的强大,初时的惊诧后心情渐渐平定。 余光落向司马槿,却见她低着头,眸中闪过失望之色,也有一丝庆幸。 她为什么对巫宗如何得知上古时期的事那么在乎……想要知道万万年前的事,也只能从流传下来的遗物上寻找蛛丝马迹,难道还可以回到万万年前不成? ……红拂究竟想知道什么? 来巫庙之前,安伯尘设想过许多种情形,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和红拂在这儿听那巫宗讲起故事来。 从先前的剑拔弩张、如临大敌,到此时的“融洽和睦”,也只不过短短片刻,庙堂上首的那个人不动声色间,便将势重新夺回,安伯尘有心相争,却因答应过司马槿,只得悻悻罢了。 吸气,呼气,安伯尘牢牢盯着巫宗的背影,并没松懈半分。 他来到这只为夺走操控着小官的巫偶,而隐约间,他也猜到巫宗引诱他前来的目的。 第304章 图穷见匕(中) 第304章 图穷见匕(中) “后来……” 巫宗越讲越起兴致,把他如何赢得上一任巫宗的欢心,如何参悟巫庙玄机的往事娓娓道来,就好像他把安伯尘和司马槿引来只为了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司马槿没有再插嘴,时而蹙眉,时而咬唇。 站在她身旁的安伯尘知道,司马槿是在一边推敲巫宗所述真伪,一边在故事中寻找着什么。既然没有出声打断,那么巫宗所言大半是真的了,可他再如何也是南荒万人之上的巫宗,为何要对我们讲这些,莫非是许久没见到故乡人心情激动按耐不住…… 安伯尘摇了摇头,就听巫宗语气忽然一转。 “……我刚知道那个秘密,追杀我的恶人便来了,他倒也不和我正面交手,一个劲的蛊惑上任巫宗。老巫宗中计,对我生出疑心,就在这巫庙中我们大打出手,而他则在暗中偷袭将我重创,并布下了这九条法阵将我的肉身困于尺寸之地,永世不得迈出半步,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巫宗的声音说得很轻柔,仿佛随时要断的丝线,亦透着阴森森的气息。 想来也是,被人设计陷害,不但身受重伤,还被囚禁在这只能见到一次日出和一次月落的巴掌大点地方,任谁都会怨气冲天,百多年的囚禁还没将他逼疯,他也算了得。 安伯尘和司马槿互视一眼,同时生出疑惑之色。 “他为何不杀你?” 沉吟着,安伯尘开口问道。 那人将巫宗囚禁在南荒,虽控制住了他的肉身,可巫宗能仍神游出窍,还不如将他彻底杀死,免除后患。 “为何不杀我?” 巫宗的青羽坎肩又抖了一下,声音里包裹着绵绵无尽的讥讽,也有着其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哈哈哈……他不杀我,因为他愧疚了。” 从中原追杀到南荒,又耗费如此大的代价将巫宗制服,最后却放了他一马……只是因为内疚? 安伯尘默然,巫宗说话不似作伪,却句句透着荒谬。若他之前所讲述的故事都是真的,百多年前,他也算是风华绝代的人物,那个将他囚禁于此的人岂不是更厉害,那人…… 目光再度掠过九道水槽,如此精致而奇特的工匠手艺,安伯尘心头一跳,陡然间想起一人。 难道是他? “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没等安伯尘出言相问,司马槿便开口问道,相比是谁囚禁了巫宗,她更关心那个秘密。 “小辈不知礼数,竟用这种口气和本座说话!” 冷笑着,巫宗的语气又是一变,当真性情古怪难以捉摸。 司马槿一愣,面露复杂。 正在这时就听巫宗哂笑一声,幽幽说道:“那个秘密告诉你们也无妨。若我记得没错,从今日算起,十年后,将有外界仙神降临东界,大匡也属东界范畴,免不了一场大祸。那些仙神注定了比妖类还要凶残,一旦降临,便是我东界之末日。” 闻言,安伯尘看了眼面色平静的司马槿,又看向似在等待两人露出惊讶的巫宗,暗暗好笑。 “原来你们已经知道了。” 不消时,巫宗便反应过来,淡淡说着:“知道更好。早在我发现了那个秘密后,它便不再是秘密,这也是他们为何不放过我的原因。他们欲蒙蔽众生,欲将秘密藏到最后一刻,我却不愿。众生虽不平等,可既然同处一地,那便是一国之民,一族之兄弟。仙神妖魔虽强,也并非无敌,却首先要众志成城,同仇敌忾,岂能像如今这般浑浑噩噩,到了大难临头尚不自知?如此一来,如何守住疆土,保卫家园?” 仙临东界,这个曾经令安伯尘无比震惊的秘密,时至今日再听到却也没多大感觉。 或许因为时间久了,一次又一次的听说,安伯尘早已麻木。可今日再一次从巫宗口里听起,安伯尘却生出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从未有过,令他紧张又不安。 “外界仙神为何要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不曾来过,为何要在十年后降临?”思索片刻,司马槿抬头问向巫宗,依旧是她冷冰冰的口气。 “哈哈哈……不曾来过?你怎知道他们不曾来过?” 似乎听到了什么异常可笑的事,巫宗仰头大笑,声音中含着几丝讥讽:“东界虽然道法衰落,却有层层结界守护天际,且和那些洞天福地隔着无穷尽的时间和距离,他们想要降临需得付出代价。或许在十年后,那个代价会降至最小,又或许因为其它原因。都说是仙神了,仙神之事又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知晓的?” 顿了顿,巫宗又道:“至于他们为何要降临,自然是为了找……罢了,这些事你们不必知道,知道了免不了大祸一场。” 说到最关键的地方,巫宗竟卖起关子来,听得安伯尘牙痒痒。 不经意间余光落向司马槿,安伯尘一怔。 天色渐晚,月辉从穹顶密密麻麻的格子里洒落,流淌在水银打造的槽道间,却又辉映上司马槿的面庞,月华如流水,悄然滚动着。 “敢问巫宗大人。既然相隔无穷尽的时间和距离,那些仙神又是如何越过时间和距离来到大匡?” 沉默半晌,司马槿问道。 “方法很多,有的靠道法,有的靠异宝。就拿我们所在的这口东海钟来说,若是重新打造一番,聚以灵气,并将它收复,只要你的实力足够强大,说不定也能一口气把它扔到洞天福地去。” 巫宗哂笑道。 他这话明显带有玩笑的意味,半真半假,偏偏司马槿却好像信以为真,抬起头,再度打量起庙厅,若有所思。 不知为何见到司马槿这番模样,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不安,又看了眼水槽,安伯尘沉声道:“敢问巫宗大人,追杀你的那人,可是姓易?” 巫宗沉默,司马槿愕然。 “你们也认识他?如此更好。” 短暂的沉默后,巫宗毫不避讳的承认,声音中竟透着一丝喜色。 未等安伯尘开口,巫宗接着又道:“他是天涯阁传人,早在许多年前便知道仙临之事,却只顾死守秘密,毫无半点作为。且不谈他为人如何,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大错特错。” 出乎安伯尘意料之外,巫宗并没显露出太多恨意,似乎只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要的是顺应历史潮流,顺应那不知所谓的天意命运。他们那个门派本就超然于世,大匡乃至东界的兴衰存亡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段十来行的故事,日后惨死的百姓也只不过是故事中的一个数字而已,和他毫无半点关系。可我们则不同,我们生于东界,长于东界,如何能眼睁睁的坐视这一切?” “那你又做了什么?”司马槿插口问道。 “我?”巫宗笑了笑,声音中含着苦涩和不甘:“我知道那个秘密时,距离仙临还有百多年,在那时候集大匡全力,未尝不能打造出一批堪敌仙神的修士。要知道仙神降临后,自身实力也会大受损伤,我们大匡修士以逸待劳,迎头痛击,也不是没有希望。然而正如我先前所言,我刚刚知道那个消息,他便来到南荒,将我囚禁于此。我只靠每日一次的日升月落,吸收天地灵贇,调养伤势,花了四五十年时间终于重新聚成魂体,神游而出。浪费了四五十年时间,想要以寻常的方法培养修士却已行不通,我只好将目光瞄准大匡皇室,准备借助皇室的力量。” “又过了二十来年,我终于等到机会。我假装异人,入梦一位皇子,告知他一切,并传授他弹指布局之术,辅佐他登临皇位……” “可是赵玄旭?” 安伯尘眉头挑起。 “正是。”巫宗似乎并没察觉到安伯尘的怒意,淡淡说道:“在大匡那一代的皇子中,也只有他能堪大任,有野心,有耐心,也够努力。可他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他的手段太过极端,也太过疯狂。然而木已成舟,我虽能神游,却毕竟是虚幻之术,离体不得超过七日,无法制止。还好,你来了。” 说到最后,巫宗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控制不住压抑许久的激动。 “所以说,你引我前来,只是想让我为你破除阵法,好放你出去。” 凝望向巫宗,安伯尘平静的说道,最终的真相果然和他先前想的一样,巫宗绕了一个又一个圈,引他前来不过是想借助他无邪一击,破解法阵。 “正是。你虽只有天品修为,可一枪却有万斤之力。这些法阵已存在百多年,灵气日夜损耗,已然禁不住你全力一击。我若出了巫庙,当能力挽狂澜,重振大匡局势。” 巫宗语气复杂,隐隐含着一丝期盼。 “小安子……” 司马槿张了张嘴,看向沉默不语的安伯尘,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和易先生感情很好,单从这一点而言,她不想放出巫宗。可若巫宗所言属实,放他出来,无异于给对付匡帝增添了一颗极有份量的筹码。而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控制小官的巫偶还在他手中,倘若不放他出去,谁知他会对小官做些什么,隔着九道法阵,她和安伯尘都无法近身,只除非毁了法阵。 九道水槽横亘巫庙,既是囚禁巫宗的牢笼,也是他的护身符,当年造出它们的易先生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 “为何是我?” 就在这时,安伯尘开口。 凝望向巫宗,安伯尘面色清冷,平静而淡漠的说道:“大匡强者无数,这么多年来,你有无数选择,为何偏偏选中我?” 第305章 图穷匕见(下) 第305章 图穷匕见(下) 说了这么久,巫宗不过是想要取得安伯尘和司马槿的信任,倘若在最后一个问题上被难住,他此前的长篇大论一番口舌可就都白费,只能撕破脸皮,以巫偶相要挟。 显然,巫宗要的安伯尘和司马槿的心甘情愿,笑了笑,他开口道:“我只能选你。首先,想要破解法阵至少要有超越寻常天品的修为,万斤的臂力,这还是在近年来法阵日渐衰弱的前提下。光是满足这个条件的,大匡屈指可数,我总不能叫匡帝或者那几个神师来破阵,到时候法阵是破了,我的小命也就此落在他们手中,定然生不如死。而吕风起、典魁那些虎狼之将,凶残暴虐,性格傲慢,又岂是我轻而易举能说服的。” 顿了顿,巫宗的青羽坎肩轻轻摇晃着,却是他终于转过身来。 他的步伐很小,或许因为在那尺寸之地被困了百多年,身体已然有些僵硬。他裹在一件宽长的披风中,带着灰褐色的面罩,看不清容颜相貌,高拔的身躯将披风撑起,流风从暗格洒入轻轻吹拂着披风,暴露出他瘦得惊人的身形。 “而你。你尚不满二十岁,再坏也坏不到哪去,算是可信之人。且年轻人心怀热血,我或许能说动你。再者,你们二人被匡帝所害,定然对他恨之入骨,助我出来对你们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弊。最重要的是……” 说着,巫宗缓缓抬起手,出现在他手中的赫然是梦里的那只巫偶。 巫宗并没撕破脸皮,否则也不会说这么长一段话,他手中的那只巫偶有着丰满的身体和胖乎乎的脸蛋,五官清晰,眯着眼,咧开嘴,正朝安伯尘和司马槿没心没肺的笑着。 见到缩小了十来倍的“李小官”,安伯尘哭笑不得,这么久没见倒还真的有点想他,此前生出的冰冷气息也随着“李小官”无声的笑容而荡然无存。 “我已是风烛残年,时日不多。你们若会观气之术,定能看出来,我体内的元气所剩无几。我之所以想出去,只是为了弥补我犯下的过失,对你二人而言毫无威胁。” 巫宗继续说道,声音诚恳。 安伯尘看向司马槿,司马槿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她的无底洞神通中就有一项洞察修为之术,自然能分辨出巫宗所言真伪。 既然他的肉身已虚弱如斯,只能神游入梦,布布局什么的,即便他心怀歹意,也构不成太大的威胁。 若有所思的看向巫宗,安伯尘缓缓抽出无邪。 “你先把巫偶扔过来。” 无邪在手,指向九道水槽,安伯尘朗声道。 “我若将巫偶丢出,你却中途反悔,那我岂不是成了傻子?”巫宗冷笑着道,他僵硬的抬起手,哆嗦着解下腰间的长布条,撕裂成十七八段,断断相系。 他这番举动用意很明显,无非是想用布条拴住巫偶,在安伯尘轰出巫邪时抛出巫偶,倘若安伯尘中途收力,他也能撤回巫偶。 安伯尘年轻力壮,虽然失了周天循环,可仍有一次全力出手的机会,兼之司马槿在侧,面对一个孱弱不堪,似乎只剩最后一丁点力气的老人,占尽优势。 先布局将小官勾引到南荒,成为诱饵,令安伯尘不得不赶到南荒。又造出梦境,在梦境中“告知”安伯尘他已用巫偶控制住了小官,逼得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得到巫偶。为了不让安伯尘和司马槿太过忌惮,巫宗恰到好处的露出破绽,让两人认为他是虚张声势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如此一来安伯尘和司马槿自然不会踟蹰不前,当即赶到巫庙…… 凝望向干瘦如柴的巫宗,片刻间,安伯尘已将头绪理清。 照理说应当没有什么问题,一切似乎都像巫宗所言的那样简单,可隐隐中,安伯尘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哼!当断不断,犹豫不决,婆婆妈妈,真是枉称疯龙之将。你可知道,这巫偶和宿主牵连时间越长,宿主越难解脱,你若这样拖下去,到时候无法救回你的朋友,可别怪本座!” 正当安伯尘静心思索时,耳边乍响起巫宗的声音。 无名之火从腹底腾起,安伯尘眸如鹰隼,死死盯向巫宗,右手紧拽无邪,迎空一摆:“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为小官报仇?” “你会杀我?此中利害关系孰重孰轻,你若分辨不清,也不会一直活到现在。” 巫宗冷哼一声,不屑道:“匡帝之所以敢那么做,是因为他手中掌握着一座宝库,几乎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方才肆无忌惮。关于那座宝库也只有我最清楚它的所在,你若杀了我,想要对付匡帝可以说是难比登天。” 说话间,巫宗已经颤抖着举起巫偶。 “红拂,一会你可要接住小官。” 安伯尘半开玩笑的说道,他总喜欢不合时宜的说冷笑话,换来的自然是司马槿的白眼。 无邪垂落,和手臂连成一线。 打从苏醒后算起,安伯尘和无邪也不过分别了几天,可时隔一个多月,安伯尘再度举枪,却有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错觉。 四势早已在体内经络中运转完了一个周天循环,足够安伯尘击出他最强一枪。 月光流泻缠绕上银白沁血的枪尖,陡然一颤,发出龙吟般的鸣啸。 安伯尘脸上激起丝丝红晕,这一瞬,他只觉力量重新回到臂弯间,无邪在手,天下间大可去得。 可也只有这么一瞬。 长吸一口气,安伯尘按捺住心中的波动,喝声道:“巫偶拿来!” “且先破阵。” 从那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身上竟传出毫不妥协的气度。 四目相对,下一刻,在流转着月光和星辉的水槽之上,同时飞出两物。 里面的是系着布条的巫偶,飞向司马槿。 外边的则是一抹捅穿了月华星辉的冷锋。 迈步,出枪,眨眼间安伯尘已轰开第一道水槽,果真和巫宗所说一样,时隔百多年这法阵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坚不可摧。 安伯尘身如闪电,片刻间又轰裂三条水槽,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势未尽力稍竭,安伯尘偷空抬眼,就见巫偶也已飞过四条水槽,直向司马槿飞去。 看来是我多虑了。 眼见巫宗信守承诺,安伯尘暗道侥幸,此时拦截在他面前的还有五条水槽,力气虽消耗了大半,可安伯尘还有一招。 身在半途,安伯尘眸中闪过道道精光,手挽枪花,以枪为笔,猛地一挑,顷刻间聚成螺旋气柱。 手臂又是一抖,安伯尘停住脚步,螺旋气柱则顺势轰出。 最后五道水槽中藏有金木水火土五行符咒,螺旋气柱重重撞击在水槽上,将五道水槽撞弯了一大片。可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五条水槽并没破裂,反而借力扭成一团,内中五色流转,轰鸣不绝,顷刻间幻化成五行法相。 金象、巨树、江河、火海、土山。 从五行法相中生出浓浓的杀意,直逼安伯尘,这一瞬竟和螺旋气柱形成僵局,也令安伯尘进退两难。就如同那日在关南荒道上鏖战王越的最后时刻,两人谁若率先收手,定会身受重创,败亡当场。 杀气……等等,昨晚的梦里他为何要引诱我释放杀意? 咯噔一下,安伯尘虽在和五行法阵对峙,可心里却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丝寒意。 他终于知道此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了。 巫宗解释了那么多,偏偏没有解释他为何要在梦里引出自己的杀意,总不可能是没事找事吧? 突兀的笑声响起,回荡在巫庙上下,自然是巫宗在笑,却前所未有的疯狂。 安伯尘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五行法阵,落到巫宗身上,瞳孔陡缩。 巫宗笑得歇斯底里,连包裹着他的披风坎肩掉了也未曾察觉,又或者他早已没有任何感觉,暴露在安伯尘目光下的是一具森然无比的骷髅骨架,骨架下,只有一颗渐渐变得死寂的心脏。 安伯尘也算久经沙场,见识过无数骇人的场面,可此时见到巫宗的真面目,仍止不住头皮发麻。 下一刻,安伯尘怔立当场。 一切的一切在此时变得无比清晰,关于巫宗的真正图谋,关于这一场死局,都清清楚楚的呈现在安伯尘眼前。 行将朽木的老人,只差最后一口气,他哪还有什么心思去对付匡帝? 他最想要做的事情自然是活下去,而他精通神游之术,神游出窍的是魂体,只要魂体不灭,他便能一直活下去。 如此,他所要做的事情只是找到一具肉身! 心中凛然,安伯尘脊背发寒。 难怪昨晚在梦中引诱我放出杀气,他是想借此来度量我一击之力会在哪一道阵法前受挫,陷入进退两难的死局,而他则可神游出窍,趁虚而入。 弹指不到的光景,安伯尘便想通了这一切。 而就在这短暂到无人在意的弹指一挥间,巫偶从天滑落,不偏不倚的落到司马槿怀中。 巫庙上首,那条苟延残喘了不知多少年的骨架哗然倒塌,在月光下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目光从飞扬的骨灰处移开,司马槿惨白着脸,不知所措的看向法阵前的少年。 只见他一动不动的站着,全身僵硬,面庞紧绷,隐约能看到衣衫下的肌肉正在轻轻颤抖着。 “……伯尘?” 司马槿小心翼翼的问道,声音有些干涩。 安伯尘没有反应,只是静静的站在月光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 回过身,安伯尘看向司马槿,一脸的冷硬和陌生。 第306章 神怪为戏天下倾,五行落定帝归来 第306章 神怪为戏天下倾,五行落定帝归来 打了个哆嗦,司马槿后退一步,警觉的看向“安伯尘”。 自从进入巫庙后她便有些心不在焉,反应也比平时慢上半拍,事到如今,见到无比陌生的小安子,司马槿已彻底明白过来。 心如刀绞,司马槿悔恨交加。 若非她只顾想心事,又怎会松懈警惕,让巫宗趁虚而入,占据了小安子的肉身……小安子他…… “小娘子。”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却夹杂着一丝轻佻,不用抬头司马槿便知道是那个性情古怪的巫宗借着安伯尘的肉身出言调戏。 心底暴腾起浓浓的杀意,司马槿面寒如霜,冷喝道:“住口骗子!你若现在就出来,本姑娘大可饶你一命。本姑娘有上百种手段逼你出来,到那时,我定要你的魂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哈哈哈……” “安伯尘”嘴角高扬,抬头大笑,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鸷:“首先,我不是骗子,我刚才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只不过是你们会意错了而已。其次,就算我真是骗子,也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骗子,又怎会被你满口胡话吓到?” 心中生出一丝无力,看着紧逼上来的“安伯尘”,司马槿又退一步,下意识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 “安伯尘”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庙首的龛牌,一瞬间双目中染满沧桑:“出来之前的那个名字早已抛弃,当这个巫宗又非我所愿,那么我便只剩下一个名字了。我叫……九辰君。” 九辰君……好耳熟……九辰君! 脑中嗡的一声,司马槿愕然看向“安伯尘”,无数个念头起伏在脑海中,一个个都显得那么的可怕,直令她措手不及。 觉察到了司马槿的震惊,“安伯尘”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看来你们也知道这个名字。也是,你们应当知道。” 我们应当知道,他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月光凄冷的庙厅内,水银打造的槽道凌乱散落,司马槿轻咬朱唇,心思急转,渐渐的,她的脸上浮起不可思议之色。 “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九辰君是那个戏偶的名字,被离公子写于藏头诗中,也是安伯尘和司马槿相识之初,最想得到的东西。 倘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眼前占据了安伯尘肉身的人所为,从二蛇的出现,到两人的邂逅,再到小安子一次又一次的际遇……世上真有如此强悍的布局者,精准如斯,有如神助,试问天下间还有谁是他的对手,还有谁能逃得出他的蛛丝罗网? 生平第一次,司马槿只觉全身无力,脑中一片空白。 “哈哈哈,世上岂有毫无变数的布局,就算老天爷也难以为之,你确实太抬举我了。” 聪明人说话向来一点即通,转眼的功夫九辰君便明白了司马槿话里的意思,脸上浮出古怪之色,“安伯尘”哂笑一声,随后又轻叹口气,幽幽道:“罢了,你时日无多,告诉你也无妨。我之前和你说过,我曾传授当今匡帝弹指布局术,此术虽非神通道法,可再厉害的神通道法也难以和它相提并论。举例来说,我在河边,河对岸是一片森林,我想让河水淹没森林,可我的力量渺小如斯,只能借助天地外物。” “于是乎,我开始研究河水与森林之间的关系,推敲出种种变数,并将它们聚合在一条轨迹上。再然后,我挑选出一颗石子,将它丢入河中,它会按照我先前设定好的轨迹下沉,在此途中或许会生出种种变数,发生种种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可那些变数早在我推衍之中。因此,无论中途发生了什么,对岸的森林注定会因为我弹出的一颗石子而被大水淹没。” 很久没在有血有肉的身体中和人说话,九辰君兴致勃勃的说着,一点都不关心对面的少女能不能听懂。 弹指布局术虽然深奥,这世上能一次便听懂者屈指可数,而司马槿正是那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蝴蝶扇动翅膀,微不足道的举动,却能让万里之外的海水冲上海岸,席卷府县。这只蝴蝶的翅膀是你有意拨动的,你不知道途中会发生什么,只需大海咆哮便可。” 听着司马槿絮絮之言,“安伯尘”眼闪闪过一丝亮光,微微惊讶。 “那在许多年前,你又弹出了怎样一颗石子?”抬起头,司马槿问道。 深深看了眼司马槿,“安伯尘”自嘲一笑:“我被姓易的困在此处,身受重伤,光凭打坐运功无法痊愈,他名义上是饶了我一命,事实上却是想逼死我。我又岂能让他如愿?我施放禁咒,减缓肉身的腐败,所付出的代价则是永远无法修复好这具肉身,正如我先前所说的一样,我花费了六十多年的时间重新聚成魂体,所要做的自然是寻到一具适合的肉身。” “而我只做了三件事,传出《大匡神怪谈》,和那条从洞天福地降临的蛇妖探讨人丹之道,以及将弹指布局之术传给匡帝。然后我便开始等待,等了五十多年,终于等来了这具上好的肉身,比我想象中还要出类拔萃,不足二十岁便拥有天品修为,以及一身神通,潜力无穷。” 沾沾自喜的表情出现在“安伯尘”脸上,在司马槿看来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听完九辰君的叙述,司马槿心情复杂。 抛下那三块“石子”,弹指布局,只为了得到一具年轻而又被磨砺得极佳的肉身。至于中途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也无需知道,冥冥之中,造化弄人,小安子横空出世,一鸣惊人,却在这南荒巫庙将命运拱手相送,不负九辰君半个甲子的等待。 到底是九辰君成就了安伯尘,还是安伯尘成就了九辰君? 渺小人类布局谋天,用技巧来强扭天意,真的能获取他想要的命运? 就在司马槿心乱如麻时,耳边响起“安伯尘”森冷的声音。 “说起来,我这一局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五十多年的布局,贯穿整个大匡,数不尽的变数,只要稍出一丁点差错便会前功尽弃。还好,有这首谶语在……神怪为戏天下倾,五行落定帝归来。” “这一切和那两句谶语又有什么关系?”遥望庙厅上首的龛牌,司马槿问道。 轻笑一声,“安伯尘”凝眸道:“巫庙的前身是上古东海宗的法宝,那口大钟。我昔年神游出窍,探寻古今,隐隐发现这口大钟里曾经住着一个顶尖强者,他生来六耳,擅衍天机,推敲未来,这首谶诗以及其它的谶诗都是出自他手。我唯恐布局太大,难以掌控,便借助了这谶诗之力,即使变数再多,也敌不过上古强者的神通法力。” 转目看向司马槿,“安伯尘”微微皱眉,突然开口道:“你倒是奇怪,情郎的身体被我占据,非但不担心,反而问东问西。果然,女人嬗变,薄情又寡恩。” 闻言,司马槿笑了起来。 “关心则乱,我若担心了,岂非正中你下怀。再者,胜负未分,他自有他的打算,我所能做的只是套套你的话罢了。” “胜负未分?” “安伯尘”两眼一翻,嗤笑道:“我已夺舍,他已魂飞魄散,胜负已定。” “笑话。”司马槿拨弄着指尖蔻丹,面露不屑:“他若魂飞魄散,那你便可掌握他的记忆。你若掌握了他的记忆,自然知道这具肉身并非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你若知道了这点,又怎会肆无忌惮的在此吹嘘?你又是否知道,在我们说话的时间里,这具肉身的主人已在他的躯壳中布置好了重重杀局,等你自投罗网。” “你在拖延时间?” “也算是吧。”看向面色复杂的“安伯尘”,司马槿轻轻握住手中的巫偶,冷笑道:“这第一局或许是你胜了,布了五十多年,又借神鬼之力,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可是,你当真以为你算出了所有的变数?你可曾算出我的出现?” 面对司马槿咄咄逼人的目光,“安伯尘”面色微变,下意识的后退半步,转瞬恢复如常。 “哈哈哈……竟和我虚张声势起来,即便漏算了你又如何?结局还不是……” 说话间,“安伯尘”举起银枪对准司马槿,只想将这个浪费了他无数口舌的少女刺死。 然而,在司马槿冰冷而含着杀意和讥讽的目光中,“安伯尘”身躯一颤,嘴巴张得老大,难以置信的盯着他的双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第307章 神仙府里种桃源,桃源村里觅机缘 第307章 神仙府里种桃源,桃源村里觅机缘 “如何,巫宗大人,这番变化你又可曾料到?” 司马槿手提巫偶向“安伯尘”逼去,声音冰冷。 早在大半个甲子前,九辰君已将一切变数算尽,抛下三块“石头”随波逐流,牵引局势翻覆变化。即便安伯尘不来,今日也会有别的年轻修士送上门,献出肉身,相助九辰君走出巫庙这座牢笼。 弹指布局,就如那只飞翔在海岸边的蝴蝶,轻扇翅膀,便在彼岸掀起轩然大波。如此奇术,隐藏之深,图谋之远,怕是仙神也看不透。 然而,天机之下总隐藏着许许多多难以捉摸的变数,有些可以置之不理,有些却足以改变本已注定的命运。 倘若没有红拂出现在琉京城南,安伯尘或许早已被王馨儿一个回马枪杀人灭口,若是司马槿没有被匡帝挑选为琅妃,也就没有安伯尘过五关闯三镇却身负重伤,自然不会像现在这样丢失了周天循环。 红拂的意外出现,成为了九辰君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的变数,正因这个变数,他本该完美无瑕的布局中现出一丝致命的裂痕。 看着步步逼来的司马槿,“安伯尘”满脸惊惶,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具肉身里竟然酝酿不出半丝元气,经络空荡,手足乏力,这种感觉就仿佛从一个牢笼来到另一个牢笼,和他这半个甲子中日日夜夜所期盼的完全不同。 “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能!” 咽了口唾液,“安伯尘”手足无措,陡然间,他转过身拔腿就跑。 巫偶从天而降,“啪”的一声打中“安伯尘”后脑勺,“安伯尘”仿佛喝醉酒般摇晃了两下,应声倒地。 心疼地看了眼安伯尘,司马槿长舒口气,又低头看向手中的巫偶,“李小官”正眯着双眼憨憨傻傻的笑着,笑容中含着他标志性的得意洋洋。 “今天最出风头的恐怕就数你,堂堂疯龙之将和堂堂巫宗大人都被你李小官人摞倒了。” 伸手弹了一下巫偶的脑壳,司马槿无奈的说道。 就在这时,从庙厅外传来阵阵脚步声,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不久在厅门前的甬道中停下。 奇怪的声音传来,司马槿虽听不懂蛮语,却能听出声音中的恭敬之意。 “那些巫使……” 司马槿心头一动,正欲召出飞龙驾,转瞬停下。 这些巫使定是见到巫庙外的死尸方才进来,生怕巫宗出事,而他们的巫宗早已散架,连灰都找不到。司马槿是可以用飞龙驾载着安伯尘逃离巫庙,这样一来,巫宗的“死讯”将会传出,巫宗一死,大权重新落回蛮王手中,到那时蛮王又岂会轻易放过小官?司马槿虽得到操控小官的巫偶,可此地离寨子足有大半天的脚程,谁知道从今夜到明日会发生怎样的变数。 小安子被九辰君夺舍,若再死了小官,安伯尘和司马槿的南荒之行可就真的一败涂地。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司马槿不去理会庙厅外渐渐沸腾起来的怪叫,目光游离,落向不远处的一物,眉头挑起。 “墨羽,你去让那三条蛇守门。” 召唤出伏妖墨羽,司马槿看向那三条胡乱游动的飞天靥蛇道。 荒人修炼蛊术,这些个巫使应当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身系母虫,虽然诡谲,却被飞天靥蛇所克制。而鹰类又是蛇虫克星,用墨羽去驱役飞天靥蛇再合适不过。 随着那三条怪蛇被墨羽威逼到厅门边,气息透过厅门传出,甬道间的怪叫戛然而止,下一刻脚步声再度响起,这一回却是向后,直退了三四十步方才打住。 飞天靥蛇和身系蛊虫的巫使们隔门对峙,一时间,厅里厅外悄然无声。 “也只能先如此了。” 司马槿喃喃道,转身走向倒地不起的安伯尘。 水银流泻,在月光下失去了原先的神秘和华美,凌乱得令司马槿心慌。 强忍了许久的慌张终于爆发,越是寂静,司马槿的心脏跳动得越是极快。她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安伯尘面颊,发着愣。 九辰君说得没错,司马槿最后那些话的确是在虚张声势,她也不知安伯尘究竟是死是活,是否像她想的那样,将错就错顺势把九辰君囚禁在他的肉身中。因为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她还能做些什么。 余光中,被她又重新锻炼过一遍的无邪安静的躺着,主人虽倒下,可枪尖那抹冷锋依旧锋芒逼人,直指庙厅上首的龛牌,以及那两行所谓上古神仙谱写的谶诗。 陡然间,司马槿想起那年那个老人说过的话。 ……人就好比剑胎,刚出炉时,有好有坏……却有一等剑胎,不属于以上两者,那等剑胎,不论好坏,也不论被尘埃埋了多久,终有涤尘而出的那一天。只因为,那是天生的绝世名剑…… “是啊,天生的绝世名剑。即便我不曾出现,九辰君没有弹指布局,你也会因为其它种种机缘而显露锋芒。” 颊边浮起红晕,渐渐的,司马槿那双美丽动人的眸瞳里重焕光彩:“什么狗屁布局术。千方百计寻找肉身却寻来了小安子,简直是自寻死路。” …… 看着脚底下的路,身材高瘦的男人犯起愁来。 前一刻还在巫庙中,下一刻便来到这处世外仙境,饶是他经历过大风大浪,经历过漫漫百多年的暗无天日,早已看破世情,可此时仍觉恍惚。这种感觉就仿佛身处梦中,可他又知道,这并非梦境,更像是真实存在的山川河流。 在他身前是个岔路口,共有三条道,三块界碑。 左边一块碑牌上刻着“大匡”,右边一块刻着“南荒”,而中间一块,则刻着两个熟悉而陌生的字“桃源”。 “桃源呵……” 盯着中间那块碑牌,男子目光复杂,轻声呢喃着。 男子所在的山川看起来很大,却只不过是漫天星陨中一颗微不足道的陨石,陨石之外,气运纵贯周天,缓缓流淌。在这苍茫无比的气运和星陨间,却飘浮着九颗紫色的珠子,珠子上站着几个道人。 “居士这一手当真令吾等百思不得其解。” 俯视向那颗星陨,火神君面露奇色。 他刚说完,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只是你一人不解罢了,莫要牵扯到水儿,居士的心思水儿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神仙府中最喜欢和火神君斗嘴的女子笑着道。 “水神君你……” 不满的盯着水神君,火神君哼了一声,将头转向始终不语的风神君:“风兄,你且来说个公道话!” “这……”风神君最怕的便是牵扯进水火二君的争斗中,尴尬一笑,求助的看向三人身前的青衫居士。 “都别闹了。” 安伯尘终于开口,看向徘徊在岔路口的男子,暗舒了口气:“侥幸侥幸,幸好有她出手将此獠逼入神仙府,否则后果堪忧。” 闻言,水神君稍稍吃味,这丝细微的变化自然逃不过火神君的眼睛,前一刻还像斗败的公鸡,下一刻火神君俨然成了凯旋而归的大将军,满脸得色。 水火不相容,还有一个两边倒的墙头风,这神仙府真是越来越不成体统了。 无奈的叹了口气,安伯尘轻咳一声,遥视星陨道:“此獠名曰九辰君,欲夺本居士气运,不曾想机关算尽,反落入本居士手中。他昔日在梦中惑我,今日本居士便给他安排一出好戏。” “此獠可恨,居士何不将他斩杀,以绝后患?”火神君疑声道。 “可笑可笑,火神君大人你莫非还想不明白?”却是水神君见缝插针,促狭道:“我神仙府第一次被天外真魔攻入,此獠定然神通广大,一个不留神非但没杀死反而使他清醒过来,占星陨夺气运,那可要酿成大祸。” 被水神君一番挤兑,火神君面红耳赤,又无言反驳只能讪讪。 “水姑娘所言极是。” 嘴角微翘,安伯尘点头:“此獠之力尤在本居士之上,若要杀他怕是只能强行动用雷珠之力,一个不留神恐又损毁神仙府。如此一来,只能设法使他步步沦陷,他欲夺我的神仙府,我便夺了他的魂体。” 话音落下,安伯尘身躯一颤,却是在这一刻他隐隐察觉到一缕天机从神仙府的苍莽周天中划落,却是他苦求而不得,形成周天循环的机缘……正系于那九辰君身上。 浓浓的喜悦将安伯尘充斥,低头望去,九辰君也已打定主意。 游子百年终返乡,乡音何在桃源里。 掸了掸披风,九辰君淡淡一笑,向着桃源走去。 第308章 少年九辰君 第308章 少年九辰君 轻衫扁舟,顺流而下,两岸是棵棵桃树,春风拂岸,吹散桃花朵朵,擢弄涟漪。 扁舟上坐着个削瘦的男子。 在他身前是一张竹案,案上置放着香茗茶盏,迎风品茶,赏观落英,说不尽的风雅。 “他居然好茶。” 隔岸的安伯尘遥遥望着,古怪道。 本以为如九辰君者定是嗜酒贪杯之人,不料在他自己的记忆中,他竟是喜茶而不喜酒,风雅有余,略失豪气。 不过,如此人物严于律己,不随大世之风,懂得修身养性,方是最难对付的。 “居士好手段。” 耳边传来火神君的赞叹声,安伯尘微微一笑,却未露出丝毫得色:“他虽入了戏台,渐渐沉迷,可保不准会在何时惊醒。” 上了戏台便是戏子,这一出戏是安伯尘为九辰君所准备,却又是九辰君一个人的戏台。在这方戏台上他会跟着记忆一步步走回桃源村,而安伯尘则紧随其后,吸收他心底深处的记忆,待到完全吸收后,九辰君再无秘密可言,安伯尘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夺了九辰君的魂体易如反掌。 此时水神君和风神君都埋伏在桃源深处,安伯尘只将性情刚直的火神君留在身边,免得他和水神君闹将起来毁了这场好戏。 “世外有桃源,老少俱清寡。桃源种桃树,一树一子弟……” 扁舟上,九辰君敲击茶盏,迎风而歌,歌声中透着绵绵悲怅,直传到远岸山崖,“哗啦”一声,却是林叶如浪翻飞,白猿蹿出,麋鹿奔腾,或被歌声感染,竟沿岸追舟,驰骋跳跃。待到扁舟行至涧口,又有白鹤并青鸾,盘旋于九辰君头顶,九辰君抛出茶盏,香茗溅出,引得仙禽争相啜饮,扇翅齐鸣。 “好一个世外桃源。” 脚踩桃枝,安伯尘时走时渡,观赏桃源盛景,怔仲而叹。 涧口上有悬桥,涧下有山峦,山峦间挂着长瀑,瀑里有深洞。 只见九辰君忽地起身,双手翻拍,口吐咒言,大风滚滚而来,裹挟着一人一舟垂斜飞落,稳稳当当的钻入对面的瀑帘。安伯尘心头一动,下一刻,他和火神君也都现身瀑帘处。 拨开瀑帘,是一个深长的洞窟,洞窟湿润隐隐能听到溪水环流,却不知溪水身在何处。 火神君打了个冷颤,面露蹊跷,却听安伯尘低语着。 “怪了,这桃源村遍地秘术大家,实力强悍,为何要布下重重迷阵,藏于此处。” 闻言,火神君哂笑一声:“居士此言差矣,天地周天循环如阴阳,又怎会有永远无敌者,再厉害的存在总会有它的克星。” “就比如水神君于你吗?” 轻笑一声,安伯尘促狭道。 火神君一愣,当场面红耳赤,讪讪不语。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甬道,深长的甬道尽头,光亮乍现,但当安伯尘抬头看去时,却顿立当场。 在他面前是一圈圈的大山,用圈来形容山群似有不妥,可眼前这片山水也只能如此形容。 在桃源村里,山与山并非连绵起伏逶迤排开,而是有如竹笋,一圈圈的往上长去,山道回旋,岩壁间露出密密麻麻的洞窟,不时从里面飞出三两修士。粗粗数去,如此这般的巨山共有十六座,高拔入云,山麓处占地极大,即便如此,与其说是十六座高山,倒不如说是十六座巨楼。 火神君早已看傻了眼,倒是安伯尘很快平定下来,桃源村隐世无数载,又是秘术的发源地,在传说中其先祖第一真人更曾飞游天庭,这桃源村若是不怪那才显得奇怪。 巨山撑着天云,云雾缭绕间,鹤鸾飞舞,远处的草原上依稀可见虎师并争,少年子弟游戏其间,不亦乐乎。 “如此地方,呆了一年半载或许新鲜,若呆长久了,过个十七八年定然烦闷透顶。” 安伯尘低语道,抬起头,就见远天忽然地飞来一片墨云,黑压压一片,似要将十五座“圈山”压垮。 “夜莺们回来了呵。” 耳边传来有些兴奋的声音,却是正往村里走去的九辰君笑着道。 夜莺? 安伯尘凝目望去,果然,那非是什么“黑云”,而是铺天盖地的鸟群,周身青绿,喙尖爪利,少说也有数百万只。 顷刻间,夜莺们钻入当中一座巨山中,销声匿迹。 “夜莺回来了!” “总算等到了……” “还愣着干嘛,夜莺都回来了!” 转眼间,欢呼雀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回荡在群山间,竟将前一刻还无比沉默的桃源村点燃。 少年少女们或从山崖上跃下,或从岩壁中飞出,纷纷向当中的那座山峰涌去,而年轻的九辰君也不例外。 见到眼前这副混乱不堪的场面,火神君捧腹大笑,安伯尘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拔腿向那座高山走去。 那山位于桃源村正中央,不消说,山里住着的定是桃源村的长者们。 年轻子弟们毕恭毕敬的站在山下,垂手恭立,却掩饰不住脸上的期盼。 安伯尘身若无物,行于人群间,好奇的打量着桃源子弟。和想象中的一样,这些迫不及待的桃源子弟大多不到二十岁,可身上的气息却比桃源外的同龄修士高出不少,都是少年老成之相。 “居士,他们在等什么?”火神君亦步亦趋,跟在安伯尘身后。 “看下去便知。” 安伯尘笑道。 这桃源村虽奇美,可呆久了难免无聊,这些桃源子弟在村子里呆了将近二十年,按理说早该麻木,能令他们如此激动的事又会是什么? 少时,从第三圈的山崖上走出一个中年人,随着他的出现,人群渐渐骚动。 “肃静!” 中年人冷喝道,森然的目光扫过诸人,却在九辰君身上稍做停留,随后游散开。 “一如惯例,在半柱香里记下最多者,奖赏令牌十枚,第二名奖赏九枚,以此类推。” …… “这令牌是什么?”站在九辰君身边,安伯尘皱眉问道。 “令牌是我桃源弟子们唯一的奖励,不论是怎样的比试,最终奖励都是令牌。”九辰君面无表情的解释道,他入戏渐深,倒也让安伯尘愈发放心。 “有何用处?” “想要功法秘籍,灵丹妙药,或者出入桃源的资格,都需用令牌来换。然等级越高,需要的令牌数量也就越多,而出入桃源更需九万枚令牌。”九辰君答道。 “这倒是稀罕。”安伯尘暗道有趣,看向变回少年模样的九辰君,心头忽动:“你现在统共有多少令牌在手了?” 嘴角扬起玩味的笑容,少年九辰君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一半。” 安伯尘一愣,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此时他才发现,九辰君虽在人群中,可周围的子弟们都离他远远的,少时朝这瞟上一眼,目光出奇的复杂,仿佛在看洪水猛兽。 九辰君所言的一半当然是指桃源长者发放给这一代弟子所有令牌中的一半,也就是说,这一代的所有比试,几乎都是被他夺魁。如此人物在桃源都算顶尖,难怪出了桃源,便一手主宰了将近半个甲子的大匡风云。 默默的看向九辰君,安伯尘没再言语,心中愈发迫切。 恢复周天循环的机缘系于九辰君身上,如今九辰君魂返桃源,也就是说,不出意外,安伯尘将能在桃源收回他所失去的力量。 “放榜!” 就在安伯尘微微出神时,山崖上的中年手捏印法,大喝道。 第309章 机缘何在 第309章 机缘何在 随着这一声“放榜”遥遥传开,桃源众子弟个个如临大敌,全神贯注的盯向山巅。 数百人里,唯独九辰君双手后负,满脸从容。 正当安伯尘疑惑间,忽听一阵巨响,转眼后,不远处那座巨山竟徐徐摇晃起来。从山巅流泻下一匹巨大无朋的水幕,粗粗看去还以为是瀑布,待到凝神而望,安伯尘才发现,那并非瀑布或是水帘,而是一匹围山而绕的白布。 倘若再把那匹白布举高点,翻过山头,定能将山峰盖住大半。 如此巨大的白布绝非人力所能为之,难怪那位长者需要捏印施法。 然而,当那白布落至半山腰,安伯尘赫然发现,在白布上竟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微小若蚊蝇,偏偏又像满山泥石那么多,看得人心头发慌。 集中全力,安伯尘施展出目神通,仔细看去。 …… “昨日在大匡境东海楚国,临安府,桂平县,有张姓穷书生偷鱼医病母,人赃并获扭送县衙,县官虽怜却亦秉公,剥书生赴考资格,重打二十大板,又自付钱买鱼遣人脍之送予病母。书生并苦主皆拜服,百姓颂其德……” “……昨夜蛮夷岛国又杀大匡海商,早朝时大司马奏柬出兵远征海外,又有大臣恐劳民伤财,朝中分两派而争,匡帝一言未发,面沉如水……” “……东界匡境外,有两小国一曰和蔡,一曰方吾,今早两国终休战和亲……” …… 每看清一条,安伯尘的神色便凝重一分。 “这是……昨日到今早的大匡见闻?不止是大匡,还有大匡外的东界……也不止……” 安伯尘依稀捕捉到数处“洞天福地”,然而它们流逝的速度比关于东界大匡的消息要快上许多,而且数量甚少,实难捕捉。 白布上的字体并非固定不动,而是从上往下飞快流淌,往往三四个眨眼间便消失不见,别说记住那些消息,就连看清也是难而又难。 一旁的火神君早已傻了眼,安伯尘强记了几条后,再看白布只觉头昏脑胀,眼睛发酸,难以为续。 周围的桃源子弟们每日都要做这项功课,自然习以为常,然而,即便是他们日日练习,想要将白布上飞速流逝的消息全部记下,也是难比登天,几乎不可能。 随着白布越降越快,不少弟子纷纷摇头晃脑的退出比试圈,留在场中十不足一,皆为各部最优秀的子弟。 有的人手捏印法施秘术于眼,有的弟子则高高飞起口中念念有词,几乎每一个人都需捏印施法来配合记忆,唯独九辰君负手而立,一脸的云淡风轻,脸上不时露出写意的笑容。 白布下降,黑子飞逝,化作白驹过隙般的倒影流淌在九辰君的瞳仁中。 半炷香时间顷刻便到,黑字隐去,白布消散,正中央的大山重复原貌。 功课结束,桃源子弟们纷纷活络开,呼朋唤友,有的面露沮丧,有的信心满满,然而大多数人却聚在一起,聊起白布上记载的见闻,嘻嘻哈起,时而轻松,时而兴奋。 “不出桃源便知天下事。大匡,东界,乃至洞天福地……夜莺能飞多远,桃源人的耳目便有多远,他们所获知的消息便有多广。” 站在人群外,安伯尘怔怔说道。 桃源的神秘安伯尘早在三年前便已知晓,然而,除了见到过第一王风和月青青外,大多都止于传言,今日之行却让他叹为观止,心中震惊久久难平。 既震惊于桃源村的地理格局,也震惊于那数百万只充当桃源斥候的夜莺,更惊讶于桃源村的修炼方式。 桃源再大也不过是洞中山野,呆久了定会烦闷,可桃源长者们却想出了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每日早课公布世外见闻,既是修行,也能令桃源子弟们倍感新鲜,此为寓教于乐之法。 除此之外,安伯尘隐隐感觉桃源长者们这一举似乎措饱含深意,既不隐瞒这个世界的真相,不隐瞒大匡、东界乃至洞天福地,却将桃源弟子们禁锢于洞中山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光是这一代的十五部子弟便有四五百人,连同桃源上一代,上上代……桃源培养出这么多实力强悍的俊才,也不要多少,只需派出千名三轮秘术家入世,试问大匡十三诸侯五方行省,又有谁能挡得住他们?倘若再有一两个九辰君这般的人物…… 忽然间,安伯尘哂笑一声道:“我倒是忘了,这还是百多年前的桃源。眼前这些子弟应当都还健在,至少也拥有了三轮道行,可他们现在又在哪?这么多年来,桃源一代代积攒出来的力量,只需放出一小拨,便足以踏平大匡。” 摇了摇头,安伯尘小心翼翼的从“牛角尖”里抽身而出,桃源有何秘密有什么打算与他无关,他所要做的只是盯住九辰君,从九辰君身上找回属于他的力量。 “想要参加比试者出列。” 早课结束,山腰上的中年人朗声问道。 山下的校场再度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却不时用余光瞟向那个始终一脸淡然的少年。 “你若不出列,他们可都不敢第一个出列。”看了眼九辰君,安伯尘笑了笑道。 “那是当然。”九辰君淡淡的说道。 “你为何还不出列?” “你就不觉得,一生中这样的时刻,才最值得静静享受?” 闻言,安伯尘默然。 他从不觉得被这么多人敬畏、忌惮、嫉恨有何享受可言,那年在琉京,安伯尘也曾被敬畏、忌惮和嫉恨过,可他更多的只感觉如履薄冰,仿佛背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行走于山涧之间的吊桥,稍有差错便会粉身碎骨。 也是,他毕竟出身在桃源,生来便是贵命。 摇头一笑,安伯尘没再理会出列向山前走去的九辰君,背向而行。 正在这时安伯尘只觉人群中有一道目光正向他看来。 心生警觉,安伯尘连忙寻望去,却见人群中,一个身材高挑相貌秀美的少女正越过他向九辰君望去。 少女一身白裙,素雅而恬静,可她看向九辰君的目光却略含幽怨。 “她是谁?” 安伯尘止住脚步,扬声问向九辰君。 “她……” 脚步一顿,九辰君沉吟片刻,随后笑了起来:“她是月氏风部女弟子,也是我的未婚妻。她竟是我的未婚妻,哈哈哈……” 大笑着,九辰君头也不回的向山脚走去,至始至终他都没看一眼他口中的“未婚妻”。 “如此天才横溢的人物定然心高气傲,却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羁绊住,乐意才怪。” 安伯尘喃喃道,忽然间又想起一事:“是了,月青青不也是月氏风部女,因部中长者不允许她和第一王风的婚事,方才双双逃出。第一王风也会入梦之术,九辰君十有八九也是王部之人,在百年前第一氏王部和月氏风部却可以通婚……两者之间或许有联系也说不定。” “居士,为何不继续跟着那人?”看到安伯尘渐行渐远,一旁的火神君好奇的问道。 “适才和他多说了几句,再紧跟下去唯恐惊醒他,岁月悠悠,欲成好事也不急于一时。” 闲庭信步的走到一处山崖上,安伯尘盘膝而坐,纵览桃源村又有发现,那十六座如笋般节节往上的大山,每一座都只有七圈,不多不少,正合秘术轮涡之数。 “桃源村里果然处处透着机锋,我的那丝机缘又在何处……” …… 安伯尘在神仙府中搭建戏台,以此进入九辰君记忆中的桃源村,只准备一箭双雕。 与此同时,在南荒巫庙紧守他肉身的司马槿也没闲着。 第310章 弄巧成拙 第310章 弄巧成拙 半个时辰过去,庙厅外传来零碎的脚步声,却是有心急的巫使壮着胆,小心翼翼的上前窥探。少时,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响起,分作两方,似乎争执不下。 司马槿知道,一旦等他们商量妥定,迎接她的不是破门而入便是另外的强援,继续这样下去和坐以待毙毫无区别。 她所能利用的仅仅是伏妖、道符,自保无虞,却没有把握同时保住李小官……除非…… “是了,这巫偶干嘛用的,不就是用来操控李小胖的吗。” 司马槿端平巫偶,凝视着,目光渐渐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此前她之所以束手束脚,只因为顾忌着李小官的安危,却全然忘记了她和安伯尘付出沉重代价方才夺下的巫偶。若能掌握巫偶之术,不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操控小官逃出寨子,躲藏于一隐秘之处。司马槿亦能放开手脚,带着安伯尘驾驭飞龙驾逃离巫庙,再去接李小官,最后离开古离古怪的南荒,远走谷阳镇。 这应当是如今局面下,最好的解决之法了。 打定主意,司马槿一边翻看着巫偶,一边搜肠刮肚,回忆起一切有关巫偶术的见闻来。 思路既被打通,司马槿又变回了那个足智多谋的司马家女统领,行事谋算不拘一格,往往另辟蹊径,出人意料。 短短片刻后,她便自嘲的一笑:“我倒是糊涂了,这所谓的巫偶术不正是傀儡术的翻版,稍作修改一样可行。” 说话间,一张道符从司马槿的袖中滚出,道符呈暗白色,除了符纹外,其上还绘着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形图案。这是一张五品傀儡符,和那年化作离公子的傀儡符品质一样,效用却略有不同。 将巫偶放在身前三步处,司马槿站直身体,手捏印法,口中念念有词。 文火绵绵,祭出的速度明显慢于武火,片刻后,司马槿眸中闪过青华,指尖点中道符,一抹火焰腾起将道符点燃。可奇怪的是,那道符并没被烧成灰烬,而是斜斜飘落,刚一落到地上,立时消失无迹,地上却出现了一片水渍。 那道符居然是一片冰雕,或许因为太薄,在月光下仿佛纸片。 司马槿绕水而走,脚踩鹤履沙步伐,也就是道门正宗禹步,口中念念有词。 渐渐的,地上的水渍如同一个活物,慢慢蠕动起来,转眼便游走到巫偶前的,沿偶而上,且越变越大,不知不觉间已变成了个影子。这道影子不算太浓,仅仅是不住地扩大着,在月光下举手投足,竟似一个身高七八丈的大胖子,像极了它身下的巫偶。 眼见偶影已成,司马槿停止念咒,手中捏着的印法却愈发快了起来。 “幽冥造化者,身心合一。咄!” 身形如鹤,司马槿迈步上前,祭出一道青火按向影子。 这一回可不再像前次那样化作水渍,影子似被烧痛,打了个哆嗦,随后一缩身猛地钻入巫偶。 影子方钻入巫偶,巫偶那双眯着的眼睛便亮了起来,五官清晰,四肢轻轻摆动开来,随着司马槿操纵渐渐娴熟,和李小官几乎如出一辙的巫偶也愈发活灵活现。 那道符是傀儡符中的夺心符,专门用来夺取对方的傀儡,因其太过偏门司马槿只带了一张,不曾想到底还是派上用场。 蛮女阿芪用巫偶来操控小官,司马槿祭道符夺了这巫偶的心,等同于间接夺走李小官的控制权。 然而仅仅是这样仍然不够。 “大黑,你去接应他。” 司马槿低声着,一条黑影从手腕边飞出,眨眼间已潜出巫庙。 南荒的寨子周围都设有机关陷阱,否则司马槿早就可以派遣伏妖将李小官抢出,眼下派出大黑乃是以防万一,毕竟小官周围还有那几个蛮女看护,司马槿在千里之外操控李小官,并非万全。 一切准备就绪,司马槿雷厉风行,当即捏印施法。 心系巫偶,巫偶系于李小官,司马槿双眼一闭一睁间,千里外的南荒楼寨映入脑海。 嘴角微翘,司马槿已看见腆着肚皮呼呼大睡的李小官。 除了阿芪外,其余几名年轻力壮的巫女都睡在通往楼梯的过道间,阿芪也已睡熟,不仅是她们,整个寨子都陷入一片死寂,只除了寨外不远处缓缓摇曳的火光。 不是未烧尽的篝火便是荒野中的鬼火,司马槿暗道,并没放在心上,她摊开左手,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在掌心上轻轻勾画。 巫庙中躺在地上的巫偶陡然一挺身,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李小官也猛地睁开双眼,随后坐起身。 晚风中混杂着南荒独有的虫草气息,阿芪趴在一旁昏昏欲睡,并没看见直挺挺坐着的李小官。和往日不同,李小官那双始终眯成缝的眼睛总算睁大了一回,里面却透着懵懂和茫然。呆呆的转过脑袋,李小官四下一看,随后跳将下来,四肢僵硬,身法却轻盈而又灵巧。 活动了下四肢,李小官弓着腰,蹑手蹑脚的向楼道走去。 低低的鼾声回荡在竹楼中,通过李小官的耳朵,传到千里之外。 才走出四步,李小官却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蛮女阿芪,眼中竟生出一丝迟疑。 “这蛮女阿芪对小官是一见钟情呢还是……” 巫庙中,司马槿自言自语道。 看了眼身旁不省人事的安伯尘,司马槿眼中浮起浓浓的忧愁,深吸口气,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再度将目光投向竹楼。 同是女子,司马槿自然知道心上人离别的痛苦,在梦里面,阿芪对李小官显露出的爱意很深,李小官察觉不到,安伯尘看不出来,可又如何能瞒过司马槿的法眼。 或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许和安伯尘在一起时,司马槿总会失去几分性情中的冷漠,她并没操控着李小官立刻离开,而是驻足于阿芪身旁,静静的看着。 却不想这一驻足,竟惹来了祸事。 “轰!” 巨大的轰鸣从寨外传来,经由李小官的耳朵炸响于司马槿脑袋中。 司马槿再从容,可这猝不及防下的巨响仍令她手指轻轻一晃,毫厘间的波动,却让李小官踉跄着向前扑倒。 发生了什么事了? 司马槿心头一紧,连忙向寨外望去。 没入她眼帘的居然是有如潮水般涌来的大军,那是南荒人的军队,矮小却身手矫健的南荒士兵们披戴藤甲,手持刀盾,疯了般的扑向属于同胞手足的寨子。喊杀声四起,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荒野,光辉铺洒,亦把睡梦中的寨民们惊醒。 “是蛮王。” 刹那间,司马槿便反应了过来,也只有蛮王对小官恨之入骨,又不那么畏惧巫宗。 可是他为何偏偏选中今夜? 没等司马槿继续想下去,她便被竹楼里的场景吓了一大跳。 只穿了一条裤衩,几乎一丝不挂的李小官此时正夸张的扑倒在阿芪身上,形如饿狼,神若痴汉,偏偏眼睛还瞪得老大,要多诡异有多诡异。就算没有寨外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光是被李小官这身板压上,阿芪哪还有得继续睡? 四目相对,阿芪的脸上浮起浅色的红晕,目光凌乱而复杂。 阿芪身份是巫祝,可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家,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遇上这一出也是又惊又羞。 下一刻,在司马槿懊悔的目光中,阿芪尖叫了起来。 光是她一个人叫也罢了,她刚叫出声,从竹楼边的树上也响起一声尖叫。 司马槿暗吃了一惊,定睛看去,就见一条人影从树上飘落,落定后才发现那也是一少女,身材却出奇的高,比成年蛮人都要高出大半个头,几乎和小官一样。她穿着大红色的裙子,肌肤雪白,生着一张娃娃脸,细细看去五官倒也清秀美丽,不似南荒人,像是中土大匡人。 “你,你……你竟是个大色鬼!” 少女咬着下唇,手持宝剑一脸委屈的指向李小官,她说的虽是匡话,却并非标准的官话,略显僵硬、生涩。 涨红着脸,阿芪用力推开李小官,先平复下紊乱的心情,随后毕恭毕敬的向少女弯腰道:“殿下……” 只有“殿下”二字是用匡语说出,之后的话都是蛮语。 阿芪不时看一眼聚集在寨外的军队,面色惊疑不定,可说话的口气仍旧很恭敬。而后出现的少女看向阿芪始终面露不善,间或瞟一眼怔怔立着的李小官,咬牙切齿。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司马槿目瞪口呆,看戏般的看向竹楼中气氛窘迫的场面,半晌才记起小官此时的一言一行都由她控制着。 大色鬼……殿下……这个似乎很有地位的少女,莫非曾经和小官发生过什么? 包围寨子的大军又是否和她有关? 如今的南荒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局面? …… 来南荒前,司马槿只把此行当作一场消遣。却没想到,两日间便已一波三折,不仅没救出李小官,便连安伯尘也是生死不知。 如今也只能全靠自己了。 不过也没什么,他没出现时,哪一次劫难危机不是自己亲手化解的。却因他的出现而学会了依赖……无论什么事一旦养成习惯,总会带来许多烦恼。 巫庙中,司马槿淡淡一笑,笑容散尽时,神色已变得清冷。 手指跳动,舞于掌心。 月光顺着树梢滑落,洒向竹楼。竹楼中,那个满脸困惑的小胖子突然抬起头,生平第一次,一股孑然于世的气质从他身上腾起。 嘴角弯开一抹弧线,李小官侧过身,静静的看向阿芪和那位殿下,深邃的眸子中,一半沧桑一半忧郁。 瞬间,竹楼中安静了下来。 第311章 齐人之福 第311章 齐人之福 若给他一衫白衣,一柄长剑,效果定会更好。 遥望李小官,司马槿暗暗叹息。 没有白衣宝剑,千里之外的竹楼上,只有一个腆着肚皮的小胖子,然而在阿芪和“殿下”眼中,他绝非一般的胖子。 方一遇到李小官沧桑而忧郁的目光,阿芪便面红耳赤,心头一阵狂跳。 而那位“殿下”同样也是一脸怔仲,痴痴的看向李小官,颊边飞起两抹粉霞。 透过李小官的眼睛,司马槿看得清楚。之前虽隐隐猜到,却不那么肯定,此时见到红裙少女的反应,司马槿哪还看不出,被阿芪称为“殿下”的少女对李小官也是芳心暗许。 “李小官当真好运,竟得齐人之福……” 司马槿喃喃道,少时回过神。 她虽不知道李小官如何得到那位殿下的青睐,可对于眼下的情形而言,却是天大的好事,有利无弊。 浩浩荡荡的大军明火执仗,将睡梦中的寨民们全都吵醒,纷纷从竹楼中跑出,三五成群聚于空地处,惶恐不安的张望向寨外。寨主和几位老者颤巍巍的走出寨子,同领头的将军交涉着什么,那位将军始终阴沉着脸,眉宇间透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粗粗扫过,司马槿不再犹豫,手指继续笔画,口中念念有词。 竹楼上,李小官忽然一笑,向红裙少女走去。 随着李小官越来越近,少女的脸色愈发红润,却在李小官距离她只剩两步时,猛地举起宝剑,对准李小官。 停下脚步,李小官凝视向少女,半晌轻叹口气:“为什么?” 李小官声音低沉,却透着一丝温柔。 少女闻言手臂微颤,迟疑片刻放下宝剑,却又久久不语。 一时间,楼中再度陷入僵局,好在阿芪及时解围:“李将军,这位是九公主。” 说完,阿芪稍作停顿,又添了一句:“也是今次选中的圣女。” 原来小官和九公主并不认识,否则阿芪也不会多此一举的来介绍了,可这位公主殿下为何会喜欢上小官,还深夜前来? 看向垂头不语的九公主,司马槿好生诧异。 司马槿虽有关于李小官在南荒的密报,可大多是片面之词,她只知道李小官在南荒声名大噪,且被挑选为圣童,并不知道在巫宗的推波助澜下,李小官英勇无匹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如何一次次逃脱南帝追杀的事迹已然脍炙人口,不但寻常南荒百姓能够绘声绘色的道来,就连宫中之人也有所耳闻。 一传十十传百,九公主自然也就知道了。 她生母是匡人,甚受南帝疼爱,却在生产九公主时不幸病逝,因此打从九公主出生以来便不受宠爱,宫中人虽不敢对她如何,却也不甚关怀,无形之中令她受尽冷落。今次南荒圣会,她更是被南帝钦定为圣女,圣女的名号看似风光,却只是对普通人而言。对于九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来说,去做圣女无疑是一件无比枯燥乏味的事,一做便是一辈子,一辈子都无法享受尘世中的乐趣,饶是身处冷宫也比当圣女好上无数倍。 圣旨落下,已是板上钉钉。 正当九公主绝望之时,救星出现了。 即便在深宫,九公主也常常听宫人说起那个威风无比的大匡将军,年纪轻轻只率领数百骑兵便深入南荒,不但骑术了得,还是修炼之人,刀枪不入之体,一次次的逃过大军追杀,令南帝无可奈何,却在最后被巫宗招安,成为今次南荒圣会的圣童。听久了,止不住的胡思乱想,越想越难以割舍,渐渐的,九公主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大匡将军生出爱意,却连她自己也未曾发现。 若有这样一个圣童陪着,或许也不算无聊。 九公主如是想着,对于南荒圣会不再像之前那样害怕,相反的,竟有些期盼。 好事终难长久,随着那个人的出现,父皇渐渐变得古怪起来,平日里举止乖张不谈,言谈中居然透露出对巫宗的不敬,不敬巫宗便是不敬荒神。本以为父皇只是说说而已,谁曾想,两日前那人又来找父皇,父皇也不知听信了什么谗言,竟然兴兵来此夺圣童。 九公主幼年曾梦见一异人,因怜她是半个匡人在后宫生存不易,便传了她一样异术,能借铁剑而遁。得知父皇发兵的消息后,九公主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终究没能忍住,鬼使神差的溜出宫跑来找李小官。 她怀着一腔柔情不远千里赶来,见到的却是李小官光溜溜的扑向阿芪的场景,自然觉得委屈。 倘若圣童只是一个色鬼倒也罢了,大不了一剑斩杀,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偏偏他此时看向自己,深邃的眼睛里似乎藏着许多许多的故事,又仿佛在诉说着什么,那么的令人着迷…… 芳心微跳,九公主的脸蛋愈发滚烫,不敢再去看李小官的眼睛,对于面前男子她是又爱又恨又好奇,只想知道在这个年轻的将军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巫庙中,司马槿淡淡一笑,也是越发入戏。 “九公主……圣女……不管怎样,也只是个陷入情网的姑娘罢了。只不过,有些莫名其妙……” 低声喃喃着,司马槿手指轻画。 竹楼上,李小官淡淡一笑,漫不经心的看了眼远处商谈未果,开始攻寨的军队,随后道:“敢问公主殿下,那军队可是你带来的?” 闻言,九公主连忙摇头,一旁的阿芪插口道:“公主殿下,得知陛下出兵,欲劫将军,特来报信。” 眼见阿芪为自己说话,九公主面露感激,红着脸偷偷瞟向李小官,就见李小官含笑看向她:“殿下不仅生得貌若天仙,且还是菩萨心肠,蕙心兰质。李某今日若能转危为安,全赖殿下。” 李小官文绉绉的说道,直说得九公主面红如胭。 九公主的出现除了令司马槿虚惊一场外,并没带来任何好处,可场面话终究还是要说,特别是面对情愫绵绵的女孩,更需要嘴甜。 说完,李小官又郑重的看向阿芪,抱拳道:“这些日子多谢阿芪姑娘照拂。” 白天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晚上却突然变得彬彬有礼起来,阿芪怔怔地看向判若两人的李小官,满脸古怪。 该说的都说了,司马槿深知李小官想要成功逃脱,首先得要安抚好这两个女人。 低咳一声,李小官朝向阿芪和九公主同时作揖:“陛下深夜来找李某,想必不是什么好事。李某还是先去找巫宗大人讨个说法,免得发生了什么误会,陛下和巫宗都落得尴尬。” “李某这就去巫庙,这便告辞,两位且留步。” 和煦的一笑,李小官转过身,向楼道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李小官距离楼道只差一步,身后静悄悄的。司马槿暗舒口气,只等李小官走过楼道便让他一阵狂奔,出了寨子自有大黑接应。 “慢着!” 就在这时,身后二女异口同声道。 李小官脚底一顿,随后全身紧绷,只欲狂奔而出。 司马槿眼前一花,却是阿芪和九公主已站在李小官身前。 “我和你一起……” 两人再度不约而同的说道,话没说完,双双面露尴尬。 司马槿最担心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这两个女子跟着,既是累赘,又容易暴露,更是将司马槿原先的计划打乱。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花费口舌推辞既浪费时间,又恐引起怀疑。 苦笑着摇了摇头,司马槿下咒令道:“大黑,你去搅和一场,速战速退。” 渐渐变亮的天色下,一条双头黑蛇忽然出没于攻寨的大军末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大黑吸引,并没发现有三道人影划过半空,从东面跃出楼寨。 长舒口气,司马槿活动了下筋骨,走到安伯尘身边。 结局虽不尽如人意,可总算让小官离开了南荒人的耳目,接下来所要做的便是摆脱阿芪和九公主,再用飞龙驾将小官接走。 司马槿正想召唤出飞龙驾,余光不经意落向安伯尘,不由一滞,却见安伯尘的眼皮正微微颤动着…… 第312章 梦回天庭,煌煌仙朝峥嵘忆(上) 第312章 梦回天庭,煌煌仙朝峥嵘忆(上) “昔有书生落魄返乡,舟车劳顿且又困乏,途经客栈借长凳而睡。梦见一仙人,书生拜求功名,仙人允之,让书生享尽一世荣华,大起大跌,却又在富贵中安度余生……一觉睡醒,书生恍恍惚起身,就见客栈中黄米未熟,方知大梦一场。” 九辰君左手负后,提笔而书,眉目端正,口中念道。 安伯尘立于一旁,默默看着,待到九辰君全部写完才开口道:“这便是黄粱梦术的由来吗,一个你编撰出的故事?” “谁说是我编撰出?这个故事是我做梦时梦见的。” 九辰君掷笔,哈哈大笑道。 “你所写出的这些故事,可曾都是你所梦见的?”看向那本还未写完的《桃源神怪谈》,安伯尘低声问道。 “或许吧。”九辰君微微一笑,似是而非道。 这一年是第一氏风部的大日子,在这一年中,部中最杰出的那位弟子终于突破秘术三轮,且创出了《黄粱梦术》。《黄粱梦术》不属五行,不合阴阳,不列天地人神鬼,乃是旁门左道之术。起初王部长者们并没多么待见,只为了不给九辰君泼冷水,方才聚众品观。这一观便是足足三日,三日后《黄粱梦术》被束之高阁,列入王部不传之秘,只有每一代最杰出的子弟才有资格品观。 “你已攒了七万多枚令牌,为何不继续攒下去,等满九万之数换取出入桃源的资格,却浪费了五万枚令牌换得这座峡谷?” 安伯尘好奇的问道。 他和九辰君并不在那十六座高山上,也不在桃源村的荒野外,而在更远一点,几乎无人会来的偏僻峡谷。 这里是桃源村的尽头,桃源村虽大,可也不过藏于一方洞窟中,再大也有边界。 峡谷周边阴晦寒冷,不断的有阴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谷外寒冷如冬,谷中温暖如春,再往深处点却暖热如夏,端的古怪。 “即便出了桃源又能如何?” 将书卷收起,九辰君哂笑道:“即便出了桃源,也会有数不清的夜莺充当耳目,日日夜夜监察着大匡,东界,乃至界外的洞天福地,总之没有清静自由。所以说,最逍遥自在的地方还是这里,桃源之中被所有人忘记的死角。” 看向身前豪气万丈却独居一谷的少年人,安伯尘暗赞一声,面对这样的少年人杰,鲜有人不会心生叹服。 “胸怀壮志,却又找个隐居的地方,还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说说吧,你避开桃源的耳目,究竟想做什么?” 安伯尘在谷外席地而坐,看向九辰君,笑着问道。 漫步在谷外的冰风中,九辰君眉头紧锁,目光时明时暗,像是被什么困扰着。 半晌,他才答道:“我总觉得,村里的长者们似乎在隐瞒着什么。” “就算有所隐瞒,也不会有什么恶意。”安伯尘试探着道。 闻言,九辰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也是。” 说完后,九辰君盘膝而坐,又开始了他的修炼。 他修炼很刻苦,昼夜不辍,非但天赋高绝,还有如此毅力和耐心,虽少年狂妄但瑕不掩瑜,似乎注定了要成为世间第一流的人物。若非安伯尘已经知道他最终的结局,定也会如此认为。 又过两年,九辰君精进神速,在突破三轮后,毫不停顿的向第四重沦涡冲去,他在峡谷内外疯狂的吸食五行元素,甚少休息。 安伯尘则坐于他身旁,一边修行,一边参悟着九字真言。 九辰君对九字真言的领会远超寻常秘术家,一轮时便掌握了“临、兵、斗”三诀,二轮时已掌握“者”字诀,然而在此之后,他并没立即修炼其后的字诀。 “果然,前四轮还好,四轮之后不出意外,每一个字诀都是相应于一个境界,且相辅相成,突破境界方能掌握字诀。” 长叹口气,九辰君睁开双眼,眸中旋转着三重旋涡,深邃而神秘。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一个字诀对应一个境界,也就是说,真正的秘术当有九轮,而非七轮。” 听见九辰君所言,安伯尘也是一怔。 那年第一王风传授他秘术时曾说过,七重轮涡已是顶峰,若能修成七重轮涡同时掌握九字真言,那便可万化冥合,成就无上。可九辰君却说秘术有九轮…… 正在这时,安伯尘只见九辰君一头栽倒,双目闭合,气息却悠长深远。 少时,一条虚影从九辰君眉心钻出,飘飘然向远天飞去。 安伯尘心知是九辰君有所感悟,施展黄粱梦术神游去了,当即跃身而起,紧随九辰君之后,飞入幽冥。 九辰君所创出的《黄粱梦术》和安伯尘的神游入梦稍有不同,安伯尘只能入梦生人,九辰君却能入梦天地。起初安伯尘很是惊讶,到后来才发现,所谓入梦天地,不过是九辰君在睡梦中神游出窍而已。而因他是在睡梦中神游出窍,因此更为飘渺莫测,能通玄奥,和安伯尘的胎息悟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跟随着九辰君,安伯尘飞过一片片幽冥,扶摇而上,恍惚间竟来到一处大海前。 “海水”呈乳白色,细细看去,安伯尘方才发现那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云雾,云雾堆积成海,翩跹氤氲,看得人神迷目眩。 不由自主的,安伯尘脑中滚出一个念头。 这里莫非是传说中的…… “竟来到天上了。” 耳边传来九辰君难以置信的声音,安伯尘不再怀疑,他果真随着九辰君的梦来到了天上,只不过这片天上的云厚得有些奇特。 “天庭,天庭在哪!第一真人不是在天庭华表上发现了九字真言吗……” 九辰君面露激动,喃喃自语着,他话还没说完,魂体便不受控制的向前飞去,穿过重重云海,层层雾嶂,终于到达一座巨大无比的门庭前。 “南天门?” 望向那双雄浑壮阔,高达百丈的金玉门梁,安伯尘和九辰君几乎异口同声道。 在大匡的典故中,仙神早已死绝,而在桃源长者们对于神仙之事也是讳莫如深,可关于天宫的传说却从未断绝过。 戏文里往往是这样描述天宫: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只见那南天门,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两边摆数十员镇天元帅,一员员顶梁靠柱,持铣拥旄;四下列十数个金甲神人,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外厢犹可,入内惊人。里壁厢有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又有几座长桥,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 或许因为凡人对神话传说的向往,对于天宫种种向来不吝溢美之词,戏文诗词里颇多,大凡都是想象出来。然而此时,安伯尘站在天宫前,仰望向篆写着南天门三个大字的门梁,只觉心旌摇曳。 虽是古篆,可依稀能辨清“天”、“门”二字,当是南天门无疑。 早在无数年前仙神便已死绝,只留下一部《文武火修行术》流传于大匡,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有关神仙妖魔的上古书籍,为何戏文里关于天宫的描述如此绘声绘色?就仿佛那些戏子们亲眼所见一般。即便是口口相传,无数年过去,也应当面目全非才是。 余光落向九辰君,陡然间,安伯尘想起了他在巫庙中所说的话。 你怎知那些仙神不曾来过大匡…… 是啊,大匡乃至东界虽有结界保护,可神仙之能又岂是凡人所能猜测?一切都无法用常理来推论。谁知他们是否来过大匡,是否和吾等凡人为伍,又或者变化成某个说书人,把天宫的真面貌告知世人。 等等……若是他们真的这么做过,从大老远的洞天福地又或者更远的地方降临,只为了借凡人之口吐露出天宫种种…… 身形一僵,安伯尘仰视向南天门,怔怔地张大嘴巴,随着那个挥之不去的猜测愈发清楚起来,他的心跳也随之加快。 打住,打住! 安伯尘深吸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慌乱。 他做了这么多,一路跟随九辰君,只为找到恢复修为的机缘,其余一切都非他当下所该关心之事。即便是大匡乃至东界,乃至这方周天,千万年来最大的秘密…… 安伯尘如是想着,努力说服自己不再想下去,可那个念头一经生出,便已止不住的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幸好在这时,九辰君已发现他苦苦寻找的东西。 南天门之东,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汉白玉雕华表,其状如塔,龙凤相戏,雄伟而神秘,亦透着上古时候的鸿蒙气息。 在当年第一王风的叙述中,桃源创始人打通七轮,成就万法不灭之身,突然发觉秘术一脉所用的咒言太过繁琐,遂对天地祷告,赤足行于荒野,十年之间走遍天涯海角,虽未能有所斩获,却感动了上苍。再后来,天帝发符令,传召桃源之祖,并允许他在天庭参悟大道。他走过重天,畅游天河,终于发现了记载着九字真言的华表。取九字而返,传于桃源子弟,从此往后,这九字真言便成为桃源乃至大匡通用的秘术咒言。 那时候安伯尘并没觉得哪里不对,可此时连细猜测,安伯尘隐隐发觉这是个弥天之谎。 走到九辰君身边,安伯尘和他一起抬头看向华表。 第313章 煌煌仙朝峥嵘忆(下) 第313章 梦回天庭,煌煌仙朝峥嵘忆(下) 华表有九节,一节一真言。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第一眼看去,这九字真言并没什么特殊的地方,随着安伯尘越看越仔细,渐渐的,他只觉得整个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倾倒,刻于华表的那九个篆字里竟发出强大的引力,似想将安伯尘吸入华表。 当安伯尘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下一刻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天地昏暗而苍茫,浩瀚的天宇间,仙神妖魔厮杀在一起,有的脚踩天云,有的坐拥天陨星辰,有的则坐于鸟禽背上的山宫中。这一场战斗持续了无数纪元,数不清的英豪从神龛上跌落,被后来者狠狠践踏,幸运者留名史书,不幸者只能为那些腥红的数字添砖加瓦。和凡间一样,神仙们建国立朝,强大的势力坐拥天庭,执掌数片重天,稍弱点的势力也能在天宇间占领几片星野或是洲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为争夺那颗至高无上的玺印,成就天帝伟业,坐拥仙朝,得群仙朝拜。 “戏文里的故事果然都是假的。” 仰望向那片被鲜血染红了的天际,安伯尘低声喃喃。 好像看戏一般,安伯尘静静观看着上古时候那一场场大战,其间也曾出现过清静无为、逍遥洒脱的仙人,可当战火袭来,他们也不得不放下骨子里的慵懒自在,或是参加战事,或是隐匿逃遁。总而言之,那是一场席卷天地,遍及万千世界的战争,谁也无法幸免。到最后,却因仙神妖魔们所释放出的力量太过庞大,不但能杀死对手,也将这方天地穹宇重创。 天地秩序的崩溃首先从天庭开始。 出现在安伯尘眼前的是一片千疮百孔的天野,重天破碎,五运六气失去了控制,纷纷从天云间的窟窿里坠落,有的化作山柱,有的化作利刃,也不知杀死了多少仙神妖魔。紧接着,支撑重天的洪荒古柱一个接一个坍塌,坠下凡尘,一时间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天地崩裂,修为低弱的仙神妖魔率先死去,他们的修为再低,可在安伯尘眼中仍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此时看着那些强大存在一个个死于天地大劫,安伯尘心里的触动可想而知。 容纳万物的世界即将灭亡,此时再战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诸方势力的巨头停战议和,共商生死存亡之策,然则天庭以及正对着天庭之下的中央洲地已支离破碎,崩溃之势再难阻止,于是乎诸方巨头一致同意,舍弃天庭并中央洲地。中央洲地分为东南西北四片,相对于天庭虽为凡间,却是天地穹宇之中道法最为昌盛的洲地,门派如林,修士如粟,隐匿于此的仙神妖魔更是屡有至强者,乃是远古时候,天地各洲道法的发源地。 曾经的历史再辉煌,也阻止不了天地大势,阻止不了仙神妖魔们离去的决心。 不仅是仙神妖魔,但凡还存活着的修士们无不飞身离去,只留下失去了一切希望的凡人们。 为了避免中央天地崩溃的趋势扩散开来,各大势力的巨头纷纷施法,在中央天地周围布下重重结界,利用时间和空间相阻拦。又耗费元气,搬山移海,创造出洞天福地,用来镇压结界里的中央天地…… 一幕接一幕,沧海桑田,看得安伯尘心旌摇曳,起伏难平。 “原来我们脚踩的这片土地,在无数年前,是神仙们所建立的王朝……我们也算是神仙修士们的后人?只不过是被遗弃的后人。” 喃喃低语着,安伯尘渐渐豁。 难怪那年在玄德洞天,遇见浮云老道,以为他和红拂是上界下凡的仙人。说起来,在某种意义上倒也算是。而太白山众人显然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知道千万年前的那段历史,十有八九,他们也是留在洞天福地的修士后人。 再后来,遇到龙君,闲谈中提及真人,他的语气却十分不屑,所谓的真人不过是看管洞天福地的存在……那在洞天福地之外,在真人之上,还有怎样的存在? 曾经抛弃中央天地远遁离去的仙神妖魔们,他们如今又在何方? “轰!” 就在安伯尘的思绪越飘越远时,耳边炸开一声巨响。 抬头看去,就见空荡荡乱糟糟的重天上出现了一道人影,头戴金玉冠,披挂帝王冕,一身九龙白服,龙行虎步,气宇轩昂。他不知从哪蹦跶出来,初时的惊诧过后,此刻正安静的凝望向人去楼空、支离破碎的天宫。 “是白帝!” 九辰君按捺不住激动的声音传来。 “白帝是谁?”安伯尘皱眉问道。 “白帝……”无比崇敬的仰望向天头的帝王,九辰君呢喃道:“相传在上古时候,天庭有一位生着白目的帝尊。白目中有藏有十八仙神,每一名神只都拥有两样神通。白帝将十八仙神逐一杀死吞食,终于获得了那十八名仙神的本领,手掌三十六神通,笑傲天地。后来他喜欢上了我桃源村第一氏的一名少女,遂托梦求欢。翌日那名第一氏的少女便怀了身孕,后代中常有天生白目者,能够于白目中获取神通。随着年代渐渐久远,血脉稀薄,天生白目者也愈发稀少,经常隔了六七代才出现一名……总而言之,白帝和我第一氏渊源极深。” 闻言,安伯尘哑然。 这又是一个谎言,桃源长者们精心编纂出的谎言。 天地崩溃之后始有桃源村,那时别说天庭天帝了,便是神仙也没有半个,何来什么托梦求欢。 不过,这个传说虽有一半是假的,可却假中有真。至少白帝是存在的,第一氏的后人中也有天生白目者,如第一王风。 安伯尘正想着,就见那位有着一双白目的帝王突然仰头大笑,笑声振聋发聩,足以天崩地裂。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寡人苦修万年,眼见要斩获无上大道,竟遇上了这桩破事。” 他说得虽轻巧,声音中却含着浓浓的悲愤。 闭关苦修万年,一朝得道,本以为从此笑傲天地,不料物是人非,他竟被困在这方闭塞而失去灵气的世界中。周围都是各方势力巨头布下的结界,他若强突,虽能脱困,可也会身受重伤。不仅如此,他若毁去诸仙神辛苦布下的结界,定会成为千古罪人,到那时身份重伤又被围攻,下场可想而知。可若是留在这里,满目疮痍,又没了强大的仙神为敌为伴,又有何意义? 白目一闭一睁间,他已看清了前后原委。 掐指捏算,白帝轻“咦”一声:“竟还有不少凡人存活下来。也还有几个像我一样的傻瓜,哈哈哈,有趣有趣。” 口中虽说有趣,可他眼中的悲怆却丝毫没有减轻。 “有人类,有万物,五运六气虽凌乱,可终有重归秩序的一天……也罢,只能轮回了。” 人活于天地间,仙神亦如是,都受天地秩序的约束,一旦秩序不存,即便是至强者也会渐渐衰弱,只除非无上。白帝虽没修炼到无上,可也相差不远,也能尝试着跳出秩序,经由轮回投胎转世。 “不过,总要留下些什么。免得日后还要从头修炼,麻烦,麻烦。” 踱步于天宫,白帝喃喃自语道。 一路而行,直走到南天门,白帝方才抬起头。 这短短千多步中,他已将平生所学融会贯通,融纳入区区九字之中。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白帝在华表上如是写着,每写出一个字,他便画出一圈轮涡,轮涡中刻着运功之法。九字真言,九道轮涡,正如九辰君之前所想的那般,每一道轮涡对应着一字真言,彼此间相辅相成。天资卓越者,虽能在前四轮不受约束,可四轮之后,却必须以一字真言对应一道轮涡,如此修行,否则终难有所成。 “果然,果然是这样!哈哈哈,我猜中了!” 南天门前,九辰君疯了般的仰头大笑,连白帝何时消失不见都未曾察觉。 和歇斯底里的九辰君不同,安伯尘静静的凝望华表。 梦回天庭,安伯尘发现了太多的真相,相比之下,秘术九轮的秘密实在是微不足道。 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在这一刻聚合,还原了它们本来的面目。 在后来的日子里,九辰君叛逃。他之所以被桃源长老们所不容,并非仅仅因为他发现了秘术九轮,而是因为无比接近桃源千万年来守护着的那个秘密,方才令桃源长老们心惊胆跳。 直到九辰君去了南荒,他才发现真相,发现了百年后仙神们将会齐齐降临,以及仙临的目的。 随着天地秩序渐渐恢复,那些曾经离弃中央天地而去的仙神们或者他们的后人们,自然也都重新惦记起这片曾经承载过无数辉煌的土地。 而令他们最惦记的,则是仙朝之鼎,上古天庭。 他们通过种种手段借助凡人之口提起天宫,描述得栩栩如生,只为了借助凡人寻找到这座曾经统帅天地仙神的天宫。 也就是说,天宫不但存在,且就存在于东界甚至大匡某处,却是桃源村世世代代所守护的最大秘密。 第314章 天宫,机缘? 第314章 天宫,机缘? 大梦醒来,九辰君遥望远天,一动不动,许久长叹口气,回身走进峡谷。 收拾行装,把最爱不释手的《桃源神怪谈》藏入怀中,一切都整理妥当后,九辰君向桃源村走去。 村子和峡谷间隔着荒野,这片荒野并不算很大,骑上一匹快马半天便能回到桃源,偏偏九辰君慢悠悠的走着,也不施展秘术,足足走了三天三夜。 “想了三天三夜,可曾想通?” 十六座山峦已清晰可见,距离桃源村也只剩两三百步,安伯尘问向面色阴沉的九辰君。 “不解,实在不解。”九辰君仰天长叹道。 他一路苦思冥想,花了三天三夜也未尝有所收获,他实在想不通,为何桃源长老们要隐瞒九轮秘术的真相。聪慧如他者,很少有想不通的事,既然想不通,那只有去问了。 不单是九辰君,一旁的安伯尘同样不解。 两人到达桃源时,已是日薄西山,黄昏下是载歌载舞的桃源子弟们。 世外有桃源,老少俱清寡。 桃源中人离世已久,虽然普遍天资卓越聪颖过人,可却淳朴善良,不经世事。就比方第一王风和月青青,都是人中翘楚,却被赵家皇叔轻而易举的诓骗,又被安伯尘化作的无邪居士蒙骗,至今不知真相。 夜色尚浅,山下的平原中便已升起一搭搭篝火,火苗冉冉,将周围人的面庞映得红扑扑,所有人都是一脸笑容,犹如过节。这便是桃源的夜晚,只要完成了功课,无论哪一部的子弟都可以来山下聚餐,围着篝火起舞高唱,其间也会有长者参与,老少同乐。这番场景有些眼熟,却让安伯尘想起了南荒的楼寨,那些憨厚朴直的荒民。九辰君困于巫庙那么多年,之所以没被逼疯,或许也和荒民有关,睹物思人,神游出窍混迹歌舞欢腾的荒民中,或多或少令他想起了曾经的桃源村。 和往常一样,几个临时编排的节目后,大家停止说笑,正准备用餐。 这时,一道人影踏着月光从远处走来,桃源村的子弟们扭头望去,同时安静了下来。 谁也没想到九辰君会出现在这里,他名义上虽为桃源当代弟子,可无论是桃源子弟还是长老,谁都不曾把他看作一个普通弟子。论及身份,他虽比不上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却足以和中年执事们相提并论。在所有人印象中,这傍晚时的宴会他从未参与过,大多数时候他宁愿一个人在山顶打坐苦修,也不愿和众人同席为伍。 一时间,在场的桃源子弟们都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是尴尬还是受宠若惊。 “王滨!” 从人群里站起一个清丽的少女,她笑着向九辰君打招呼,旁边的少女们都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你这未婚妻倒也是大方得体。” 看向为众人解围的少女,安伯尘笑着道。 九辰君没有理会安伯尘,他朝向那少女点了点头,却不苟言笑,目光飞快的掠过少女,扫视众人。 少女微微失落,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却依旧强撑着,看得安伯尘不住摇头。 夜幕下的山间静悄悄的,随着九辰君的脸色愈发凝重,气氛渐渐变得压抑,就连篝火似也停止了摇晃。 “诸位。” 扫过众人,九辰君忽然朗声道:“今日我来此,是为了宣布一件事。” 紧张的气氛稍稍放松,人群中传出嗡嗡的议论声,年轻的子弟们全都好奇的望向九辰君,目光中有崇敬,有仰慕,九辰君的身影在这一刻显得异常高大,竟不输给那十六座山峦。唯独参与宴会的几名长老面露古怪,眉头紧锁。 “这件事关乎所有人,关乎我桃源的未来,关乎秘术的真相。我们都以为秘术的境界只有七轮,实则大错特错,秘……” 刚说了个开头,九辰君戛然而止。 他张大嘴巴,蠕动嘴唇,可不知为何,却发不出丝毫声响。这一刻,他竟失声了。 无数道疑惑不解的目光扎在他脸上,九辰君面露急色,任凭他如何努力,愣是无法出声。没过多久,人群中嗡嗡作响,桃源子弟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再看向九辰君时,目光中隐隐多出几丝讥讽和嘲弄。 生平第一次,九辰君只觉无比窘迫尴尬,脸上火辣辣的,红了一大片,也不知是愤怒还是难为情。 “第一王滨,族长传见你。” 就在九辰君快要疯了的时候,一名长老从人群中站起身,嘲弄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 这既是给台阶下,也是警告。 冷冷的看了眼那名长老,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九辰君僵着脸,亦步亦趋走向中央大山。 “何苦来哉?”安伯尘轻叹一声。 “既是真相,那便要公之于众。既然我们所修行的秘术有九轮,那为何不能实话实说。”九辰君面无表情道。 “看不出来你倒是个冷面热心之辈。” 哂笑一声,安伯尘低声道:“既不愿同弱者为伍,又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本该知道的真相,还真是个矛盾的人。” 如九辰君这样性格孤僻的天才,往往矛盾得令旁人无法看懂。 各部长老们只用目光交流着,久久没能商议妥当。 “你只是在梦里梦见了所谓的天庭,看到了华表,便来此大放厥词?” 一名红头发的长老上下打量着九辰君,冷冷一笑:“都说你是个天才,我看却是言过其实,今日看来倒像是个傻子。” 面对长老的讥讽九辰君毫不示弱,眼睛一翻:“那不是梦。” “痴人说梦!”又有一位长老讽刺道。 九辰君也懒得和他们啰嗦,眼睛一闭,充耳不闻。 他眼睛方一闭上,那两位长老脸色立马变了,从讥讽变成担忧,默默摇头。 “长老们还在进行最后的努力,想劝服九辰君。偏偏九辰君毫不领情,将他的倔强暴露无遗……那时的九辰君怎么就不会说谎。” 站在门口,山岚夜霭下,安伯尘看着气氛僵硬的大殿,心情复杂。 百多年前的九辰君和巫庙中的九辰君完全是两个人,一个性情刚硬而倔强,一个诡计多端狡猾无比,唯一相同的地方,或许就只有他骨子里始终未曾消失的孤傲。 “长老们最怕的,并非九轮秘术的真相,而是生怕暴露了天宫。如今的九辰君还没想到这点,却在日后逃到南荒后方才发现,倘若这时他没有和长老们翻脸,而是秘密寻找天宫所在……” 心意一动,安伯尘站在山巅,俯瞰向整个桃源村,脸上渐渐浮起激动之色:“莫非我的那个机缘正是指的天宫?天道紊乱,秩序不存,仙神们离去得匆忙,定然有许多宝贝未曾带走,否则也不会在许多年后还惦记着这里。传说中的天宫里宝贝无数,仙丹仙酒,说是吃一粒便能让人白日飞升,喝上一口便能与天同寿。我若能找到传说中的仙丹妙药,吃了以后说不定就能补足元气,重新形成周天循环!” 安伯尘虽也是修道之人,可和历史上的仙神相比,却犹如天壤。大匡的丹药无济于事,玄德洞天太白山得来的丹药效果甚微,可天宫里由真正神仙炼制出的丹药定会有奇效。比起日夜苦修,吞食仙丹算得上捷径中的捷径。 虽有些想当然,可若不试一下,又怎会知道正确与否。 “水火风三位神君何在?” 安伯尘低喝道。 少时,从远处飞来三道异光,刹那后,三名神君已出现在山巅大殿外。 “居士,这场戏可顺利?”水神君煞有介事的瞟了眼殿内,娇笑道。 “马马虎虎。”安伯尘不欲啰嗦,直接进入正题:“三位神君可知天宫?” 闻言,三神君同时一愣,水神君、风神君点头,火神君则面露迟疑。 “如此,还请两位神君帮本居士跑个腿,在这桃源村内外巡视一番,看看有没有上古天宫遗留下的迹象?”朝向水神君和风神君拱了拱手,安伯尘道。 水神君眼见安伯尘一脸严肃,知道事关重大,也不婆妈,和风神君齐齐道了一声不敢,转身而去。 “居士……那火儿做什么?”待到风水二神君走后,火神君挠了挠头,不甘的问道。 笑了笑,安伯尘转头朝向殿内:“你便待在这里,和我继续看完这场戏。” 安伯尘话音方落,从大殿内传来一阵叹息:“你没说错,的确,秘术有九轮。” 说话者是个乌发老者,穿着最为朴素,却坐在最中央,正是当今桃源族长。 九辰君闻言,眼皮微动,却依旧我行我素,不予搭理。 “然而,此事关乎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若是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老族长和声和气道。 “你说的秘密和我桃源有关?”见到老族长都放下身段,九辰君也不好意思继续托大。 “也算是。”老族长沉吟道。 “哼,既然如此,又为何要隐瞒于我等?”九辰君不屈不饶。 他最后这一句话终于让老族长连同一众长老全都失去耐心,既是秘密,自然不能谁都知道,如此冥顽不灵,还有什么好说的。 “从今往后,你便留在这里修炼吧。”老族长挥了挥手,眉宇间浮起浓浓的困意。 九辰君一愣,正想说什么,就在这时,突然间天摇地动…… “居士,时辰到了。”殿外的火神君陡然一惊,连忙道。 时辰到了…… 咀嚼了两遍,安伯尘方才醒悟,再看向殿内,所有人包括九辰君在内都宛如木雕,又好似戏偶般,一动不动的僵立着,保持着前一刻的动作。 “你且替我好生照看此处,万一九辰君清醒过来立刻召回水风二神君联手制服。” 朝向火神君叮嘱了两句,安伯尘回过身,从山巅跃下…… 第315章 劫色 第315章 劫色 安伯尘迷迷糊糊睁开眼皮,没入眼帘的是神情复杂的司马槿。 “红拂……” 安伯尘面露喜色,刚想起身就觉后脑隐隐发痛,四肢还都紧绷着。 低下头,安伯尘怔怔地看着被五花大绑的自己,随后不解的问向司马槿:“红拂,你这是……” “你是谁?”司马槿脸色冰冷。 安伯尘哭笑不得,却也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巫宗,也就是九辰君已经被我困在神仙府中了。红拂,你且给我松绑吧。”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九辰君,故意说这些话来骗我?” “要不说些以前的事?” “你若夺舍小安子,他的记忆自然都归你所有。” …… 安伯尘愁眉苦脸,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才能说服司马槿,就见司马槿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绷着脸蛋,随后“噗哧”笑出身来,上前将他扶起,小心的解开背后的布结。 “怎么又突然信了?”活动着筋骨,安伯尘一头雾水。 “你这呆样世上可没人能装得像。” 轻声说着,司马槿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又看了眼安伯尘,眸中浮起一丝愧疚,稍纵即逝。 “真没想到巫宗居然就是那个九辰君,还好被你困住。小安子,你准备如何处置?” 闻言,安伯尘面露异色,想了一会儿道:“我准备先剥夺他的记忆,然后再夺了他的魂体,彻底除此后患。” 话虽这么说,安伯尘心中却生出一丝惋惜。桃源中的九辰君英姿勃发,有豪杰之质,安伯尘走南闯北,也只在吕风起、典魁身上见过,然而除了英豪的气质外,九辰君身上另有一丝连吕风起和典魁都没有的东西。 为了真相而不惜和桃源长老们抗争,却是一种天下大公的豪侠之气。无论化身巫宗的他如何阴险狡猾,至少在桃源里,那个少年人的所作所为当真令人佩服。 不由自主的,安伯尘生出惺惺相惜之情,转瞬想起这九辰君乃是欲图他肉身的大敌,不由哂笑。 “小安子你还真是,这说着说着又开始傻笑了。”恨铁不成钢般看向安伯尘,司马槿嗔声道。 “红拂,你可知道我在九辰君的记忆里发现了什么?” 安伯尘轻咳一声,卖了个关子,似笑非笑的问道。 司马槿显然不想让安伯尘得逞,只是耸了耸肩,背对着安伯尘,语气稀松平常:“你发现了什么?” 无奈之下,安伯尘老实道:“十年后,仙神降临八成是为了寻一处地方。” “是什么?”司马槿兴致稍起。 “天宫。” 心头咯噔一下,司马槿猛地转过头,怔怔地看着安伯尘:“天宫?” “正是,传说中天上神仙所住的天宫。” 难得见到司马槿吃惊的模样,安伯尘暗暗好笑,遂将桃源村里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说来。 司马槿目光闪烁,越听她的脸色越复杂,到最后竟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也不知是自嘲还是解脱。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些年来她苦苦寻找的东西并非有想象中的那么遥远,就在她身边,就在她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如若小安子说的都是真的话。 她寻找仙人秘籍为的就是借助仙法逃离这一世,从龙宫得到的那部秘籍虽然玄奥不俗,可随修炼渐深司马槿才发现,秘籍上并没她想要的东西。她原本打算上到洞天福地,或者更远更高的界面寻找仙法秘籍又或是法宝,完成她这么多年来的愿望。却因遇上安伯尘,始终踌躇犹豫着,只将那个秘密藏在心底深处。 现如今突然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原来这片土地便是曾经道法最昌盛的洲地,在这片土地上更是埋藏着拥有无穷尽法宝、秘籍的天宫,这样一来倒也不用再苦苦奔波了。 可是…… 抬头看向安伯尘,司马槿欲言又止。 “还有一个好消息。”安伯尘乐滋滋道。 “什么好消息?”司马槿撩开颊边的长发,轻声问道,掩饰着她此时复杂的心情。 “我在神仙府中曾察觉到一丝聚成周天循环的机缘,相系于九辰君,我一路跟着九辰君,所发现的最大秘密便是天宫,十有八九正应那丝机缘。若是找到天宫,寻到了传说中的灵丹妙药,又或者其它什么,说不定能让我恢复修为。” 安伯尘自顾自的说着,并没发现司马槿脸上的笑容并不那么自然。 安伯尘若能恢复修为,司马槿自然会替他高兴。然而,那座不知身在何方的天宫不仅藏有安伯尘的希望,同样也怀有她的希望,又或者说是曾经的希望。如果永远看不到希望,司马槿尚能陪着安伯尘继续游戏下去,逍遥探险,打打匡帝报报仇。一旦希望出现,送到她面前,司马槿也不确定她能否经受得住诱惑。 “现在轮到你发呆了。红拂,你在想什么?是不是等不及想去找那天宫了?” 耳边传来安伯尘的笑声,司马槿抬起头瞪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你就真的确定那丝机缘指的是天宫?而天宫又一定存在于大匡?” “八成吧。”安伯尘想了一会开口道,顿了顿又道:“即便我猜错了也无妨,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我一辈子无法恢复修为。可既已发现了这个秘密,若不尝试一番定会后悔。” “也对……车到山前必有路。” 司马槿附和道,神情渐渐变得轻松,抬头望向穹顶,天色已亮。 “我已把李小官悄悄弄了出来,我们先去接他,然后便回谷阳县。” 整理好心情,司马槿笑着说道。 她挂念了一宿安伯尘,眼下见到安伯尘醒转,一心相系,浑然忘了那只被她扔进珠链的巫偶。 …… 打了哈欠,李小官习惯性的拍了拍肚皮,又惬意的伸了懒腰,睁开双眼。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名陌生的少女,第二眼…… 李小官打了激灵,脸上的肌肉不住颤抖着,满眼的恐惧,却是发现他一觉醒来竟来到了天上。 “妈呀……” 李小官撕心裂肺的叫唤着,脚踩砧板大小的剑甲,手舞足蹈的维持平衡,脸色煞白。 “李将军,可是想念令堂了?将军果然孝顺。” 九公主的匡话虽有些别扭,可声音柔和,听来赏心悦耳。此时见到李小官激动无比的模样,眼里隐隐噙着泪珠,又听他这么一声叫唤,只当他一觉醒来思念娘亲,不由心生感动,也让九公主想起了她从没见过的母妃。 鼻尖一酸,眼眶一红,被李小官这么一“感染”,九公主哪还忍得住,眼泪哗啦啦的流淌了下来。 这一回却轮到李小官傻眼了,他止住哀嚎,怔怔地看向哭成泪人的九公主,越看越吃惊。 昨晚上还睡在楼寨中,怎么一大早竟跑到天上来了?这已经够奇怪了,最荒谬的还是眼前的姑娘,自己刚醒来,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呜咽开来。这到底算哪门子的事?难不成我还在做梦? 心中如是想着,李小官伸起双臂,两只手同时重重地掐向耳朵。 “妈呀……疼!” 这不是梦! 李小官苦恼的松开手,就见对面的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随后破涕为笑:“李将军,你这样,是为了逗朵朵开心吗?” 什么乱七八糟?这小妞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我怎么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李小官光着上身,蜷缩在高空的晨风中,陡然间心里冒出一个令他又爱又怕的想法。 难不成……我李小官人被劫色了? 在琉国时,李小官没事时就去逛旧唐古道,每当遇上那些穿着光鲜英俊风流的公子哥,他表面上嘻嘻哈哈,心里总会觉得忿忿不平,亦会生出一丝自卑。可来到南荒后,李小官自信心暴涨,一下子蹿上十座墨云楼那么高。和南荒的蛮子相比,他也算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浊世佳公子一枚,光从那些蛮女的眼神里就能看得出。 如今被劫色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李小官眉毛一跳一跳,不无得意的暗暗遐想。他抬头看向九公主,忽然发现这“劫匪”生得也算俊俏,皮肤白,眼睛大,头发乌黑,正符合他李小官人的标准,心中顿时乐开了花。 昨晚上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她把我带到这么高做什么?难不成想在天上玩什么花样? 李小官胖乎乎的脸蛋变得通红,扭捏的看了眼九公主,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心中却迫不及待。 “奇怪了,阿芪姐姐怎么还没回来。” 就在李小官心如蚂蚁咬噬,一阵酥麻时,耳边响起九公主的低语。 阿芪……那个蛮女…… 猛地抬起头,李小官脸色又是一变,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和她……是一伙的?” “是啊。”九公主好奇的看向李小官,点头。 “这么说,你们两个都想要……那个我?” 李小官面露警惕,打量了眼四周,又悄悄往后挪了一步,方才小心翼翼问道。 第316章 齐聚南荒 第316章 齐聚南荒 李将军这是怎么了? 狐疑的看向李小官,九公主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如今正在逃亡的路上,她也无暇去多想什么。 迟疑片刻,九公主羞红着脸如实点头。 她长得称不上国色天香,却生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眉目秀美,皮肤雪白,此时羞涩起来眸如剪水,平添一丝动人的风情,看得李小官双目圆瞪,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 然而下一刻,李小官便哭丧起脸来。 若只被眼前这小妞劫走他非但不会沮丧,且还一百个乐意,可一想到那个蛮女,李小官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里闪烁着恐惧。 “李将军,你到底怎么了?难道……你怕高?”九公主好奇的问道。 李小官下意识的挺直腰杆,鼓着腮帮子连连摇头,转眼后软了下来,讪讪一笑道:“敢问仙子,你那位阿芪姐姐去哪了?” 这个李将军不但英勇,为人也很是有趣。 听到“仙子”二字,九公主的脸更红了,心里却欢喜得紧。 身处爱恋中的人往往都是睁眼瞎,非但看不到对方的缺点,就算看到了,也要牵强附会的把那当成优点。待到曲终人散时,却又截然相反起来。 “阿芪姐姐,先行一步找巫宗去了。李将军莫急,等我们到东山,你就安全了。” 九公主认真的说道,她刚说完,就见李小官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剑甲上,还好她眼疾手快,及时施法变大了剑甲,方才托住李小官。 “安全……安全个屁……等到了东山,俺李小官这辈子可都毁了。” 李小官喃喃低语着,额上冷汗滚滚。 陡然间,李小官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九公主,少时脸上浮起谄媚的笑容:“这位仙子姐姐,你想想看,一个大饼硬是分给两个人,怎么能吃得饱?你看……不如……” 面对李小官“挑逗”的目光,九公主打了个哆嗦,一时无语。 李将军还真是个怪人,刚才还在说阿芪姐姐,现在又突然说起大饼来了。都说匡人多智,行事谈吐暗藏玄机,令人难以捉摸,应该就是李将军这种了。 “我说这位仙子姐姐,别理你家阿芪姐姐了,带我私奔吧!” 却是李小官实在忍不住,也不顾难为情,腆着脸叫道。 九公主终于反应过来,短暂的诧异后,浓浓的喜悦自心底荡漾开来。 是啊,阿芪姐姐也喜欢李将军,可李将军只有一个人,又怎么能够把心割成两瓣,同时喜欢两个人。他既然选择了我,那只好对不起阿芪姐姐了。 只挣扎了一小会,人类的天性占据了上风,九公主轻轻点头,随后又问道:“那李将军,我们去哪?” “当然是回琉国。” 李小官长舒口气,掸了掸屁股站起身,喜滋滋的说道。 “琉国,是在大匡吗?”九公主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那是,我琉国可是大匡最繁华的诸侯国。”李小官除了琉国外再没去过其它诸侯国,此时心情一阵轻松,也习惯性的吹嘘起来。 “那你李将军可是大匡最繁华的诸侯国里,最厉害的将军吗?”九公主期盼的问道。 冷不丁的听到九公主这么一问,李小官吓了一跳,可转念一想,他在琉京时尽听人说南蛮如何如何可怕,从先帝至今,远征南荒的大匡将军还没出过一场真正的胜仗,更没有过像自己这样深入敌后月余且还活蹦乱跳的将军。光从这一点上来说,俺李小官李将军的确算是非常非常厉害了。 得意的一笑,李小官昂起头,一脸深沉道:“仙子好眼力,不过嘛,就差那么一点点。李某还有一个兄弟,乃是我琉国第一猛将,在他之后,咳咳,也就轮到……” 没等李小官说完,九公主露出雀跃之色:“那就好,等到了琉国,你也可以保护我。” 嗯?这个劫色的小妞想得还真够长远的,只不过有些傻!嘿嘿,等回到琉国,看谁劫谁的色! 李小官眯眼瞧向九公主,美滋滋的想着,就见九公主突然绷紧脸,急声道:“李将军,我们快走吧,等父皇发现,就走不掉了。” “好,好。”李小官忙不迭的点着头,陡然一愣:“父皇?这位仙子,你究竟是谁?” “别闹了,李将军。”九公主瞪了眼李小官,闷闷不乐道:“昨晚不都和你说了,我是南荒九公主,匡名朵朵。” 闻言,李小官怔立当场,嘴巴张成鸭蛋状,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老天爷,你究竟想把俺怎么着……竟让一南荒公主来劫俺的色,还是最美的那位公主……这是在演戏吗?等等,这傻公主想和俺去琉国! 李小官的眼睛顿时一亮,搓着双手满脸红光。 千里奔袭杀入南蛮,忍辱负重佯装投降,却在最后把南荒公主抓回琉京……这可是大功一件!百多年里都未曾有过的天大功劳! 这一刻,李小官已能想象出日后传唱大江南北的那段戏文琉将李小官,不惜色相擒公主。 “李将军,李将军!” 朵朵撅起嘴看向不知为何突然哼起小调来的李小官,又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两挥:“李将军,我们快走吧!” “对,对,公主殿下说得是。” 李小官打了个哈哈,转眼向北看去,伸手指道:“琉国在北面……” 还没说完又被九公主打断。 “李将军,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没忘啊。”李小官疑惑道,陡然打了个寒颤,面露惧色,心中暗道她不会又想起了那个蛮女吧。 “李将军你犯糊涂了,你把你手下儿郎给忘了!”九公主叹气道。 是啊,我竟然把虎贲营给忘了。若把他们一起救回琉京,戏文里又会加上一段了。 感激涕零的看向九公主,李小官心中生出一丝怜悯。多好的姑娘,为什么偏偏是个傻子……罢了,她既是敌国公主,又想劫我的色,不能心慈手软! 不再多言,九公主驾驭剑甲载着李小官向西飞去,被他稀里糊涂带到南荒的五百虎贲此时正扣押在荒西边境的某座寨子里。 …… “啪!” 犀牛角杯横飞向楼柱,砸了个稀巴烂。 端坐蛟皮陛座的帝王牙齿咯吱咯吱作响,目光冷冽,如豺狼虎豹。 和绝大多数荒民一样,他长得并不高大,面貌奇异,身形却十分壮硕,年过半百仍能看出鹿皮袄子下凹凸分明的肌肉。在大厅中央跪着一个蛮将,面色凝重,眸眶中闪烁着惧色。 “废物,如何让那匡将跑了?” 话音落下,蛮将打了个哆嗦,迷茫的看向匡帝,却不知说什么好。他听不懂匡话,自然不知此时该如何应答。 南帝的匡话说得也算标准,蛮将听不懂,坐于陛座下首的女子却能听懂。 女子戴着一张面具,紫裙翩跹,虽看不清容貌,却能感觉到那股飘渺出尘的气质。 “南帝请息怒,陛下派紫某来时就曾说过,此中变数颇多,不可操之过急。” “哼,你家陛下在上京,万里之遥,自然不急。那宝贝就在我南荒出世,你让本帝如何不急?” 南帝这一口地道的匡话自然是和他昔日最宠爱的那位妃子所学,在大多数荒民眼中,匡人长相奇怪,丑陋非常,唯独南帝例外。尝遍了南荒女子后,他偏偏对匡女情有独钟起来,可当昔日的宠妃难产而亡后,他甚难再找到大匡女子,更别说令他动心的大匡女子了。而眼前这个匡使,听她声音似乎年纪不大,身材修长,气质出尘,面具下的粉唇每一次轻启,每一次呵吐芳兰,都令南帝心中发痒,小腹火热。 “南帝放心,既然匡将还在南荒,那迟早能抓获。贵国公主和那员匡将的相遇也在谶诗当中记载着,一切都按部就班,出不了差错。” 女子宽慰着道,就在这时她只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大厅中的侍卫侍女们表情很是古怪。 目光冰冷,女子陡然起身,向前疾迈两步,堪堪避开南帝的熊抱。 回过头,紫龙女凝视讪讪笑着的南帝,眸瞳中绽开一抹杀意,转瞬凋谢。 “若无它事,紫某先行告退。” 紫龙女朝向南帝躬身一拜,柳腰弯折,窈窕曲线毕露,看得南帝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 转身,紫龙女头也不回的向殿外走去,留下一脸复杂的南帝。 见到这副情形,在场诸人哪还猜不到南帝的心意,当即有荒人出列,俯身跪地,绘声绘色的说着什么。 “下蛊?当初若不是下了连心蛊,她也不会消耗光元气不治而亡……” 抿了抿翻卷的口唇,南帝说着众人听不懂的匡话,眼里浮起痛惜之色,神色变幻,摇头苦笑。 南荒多沼,泥地疏松而多瘴气,即便南帝也只能住在竹楼里。 不过他的竹楼却是南荒最大的那一座,占地之广,楼宇之高,堪比半个上京皇宫。 楼宫某处阁台上,一身布衣的少年蜷着腿,形散不羁,抱着手边的南荒贡酒迎风低唱。 直到身后传来盈盈脚步声,他方才止住,回望向紫龙女,鬼面具下的眸子里满是玩味。 第317章 但愿人长久 第317章 但愿人长久 “蛮王陛下似对你颇为爱慕,听说当初那位大匡的妃子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说小龙女,你与其当匡帝的鹰犬,还不如跟了那位蛮王得了。蛮王陛下长得虽有那么点寒碜,可……” 未等霍穿云说完,紫龙女的玉脚便已飞踹过来。 她最讨厌霍穿云不合时宜的开玩笑,开那些她最不愿意听到的玩笑,狠狠瞪向嬉笑躲闪的霍穿云,紫龙女调匀呼吸,收敛表情道:“不准叫我小龙女。” “紫龙女叫起来总是怪怪的,还是小龙女好听。”霍穿云转过身,怀搂酒壶,惬意的打了个饱嗝,随后望向远处灰蒙蒙青冥冥的天野,一时沉默。 “你为何要当匡帝的人?” 也许因为喝多了酒,霍穿云没头没脑的问出这么一句。 紫龙女一愣,疑惑的看了眼霍穿云,随后移开目光。 “你以后会知道的。我是没有选择,而你,你莫名其妙的投奔匡帝又是为了什么?若说为了功名利禄,偏偏你视它们为粪土,若说你细作,我还从没听说过有像你这样浑身破绽的细作……浪客,你究竟是什么人?又想要做什么?” 霍穿云放下酒壶,转身凝望向紫龙女,目光深邃,又好像火一般烧得紫龙女面颊发烫。 他终于要向我吐露真相了吗。 芳心微悸,紫龙女暗暗期待着。 “你以后会知道的。” 豪饮一口酒,在紫龙女期盼的目光中,霍穿云哈哈大笑道。 “你……”脸上浮起愠怒之色,紫龙女猛一跺脚,转身而走,再不想多看一眼这个坏家伙。 就在这时,从楼宫外飙来一匹白马,马头上生着一只独角,正是专属巫庙的白云兽。马背上坐着一个白衣巫使,满脸慌乱,也不顾寨外将士的阻拦,大喝一声,驾马如飞跃起三丈之高,从将士们头顶滑翔而过。 “巫庙一系和蛮王一派向来不和,却井水不犯河水,这巫使慌慌张张的……莫非巫庙出事了?” 说话间,霍穿云已走到紫龙女身后,伸了个懒腰道。 紫龙女避开半步,也不搭理霍穿云,手如兰花捏出一个印法,口中念念有词,少时眸里惊现一抹白光,直射那巫使。 白光如剑射中巫使的脑门,那巫使陡然一挺腰,神情僵硬,仿佛被雷霆击麻了一样。弹指刹那后,巫使恢复自如,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向前飞驰。而紫龙女射出的那道白光则在半空兜了个圈,重新飞回紫龙女手心。 “啧啧,好厉害的法术。这就是匡帝从那座秘宫中挑拣出的仙家秘籍吗?果然了得!” 霍穿云涎着脸凑到紫龙女身边,大惊小怪的咋呼着,看得紫龙女又好气又好笑。 “离远点。” 紫龙女淡淡的说道,随即念念有词,十指合拢,指尖轻舞片刻后绽放开。 从掌心射出的那条白光旋转变化开来,少时竟扩大成一张方镜,镜中浮现出晨曦下的山峦。 这一番变化看得霍穿云啧啧称奇,他儿时专修霍家刀法,少年时被那个老不正经的道士拐上山去,学的也是泰山一脉的道技,对于道法所知甚少。好在他的刀术刚柔并济,自成一家,即便如今仍未突破天品,他自问能在十合内将紫龙女拿下,前提是不给她念咒施法的时间……怎么突然生出这么个奇怪的想法,莫非真的喝多了? 霍穿云摇了摇头,面露古怪。 “是他!” 耳旁响起紫龙女又惊又怒的声音,霍穿云心觉好笑。 这个小龙女明明是个小美人儿,偏偏老喜欢绷着个脸,装出一副寡淡清冷的模样,倒让她十分容颜失色了三分。既是个少女,就应该有喜有怒,这样才有味道。 霍穿云如是想着,好奇的凑上前看向白光凝成的法镜。 和紫龙女一样,第一眼看到镜中的情景,霍穿云一愣,可接下来他眼里浮起浓浓的惊喜,无比真挚。 镜子里是拂晓时候的东山,数不清的白衣巫使从山顶向山下铺展开,直到半山腰,将巫庙围了个水泄不通,却一个个面露恐慌,仿佛前方有什么怪物般,没人敢上前。 “轰隆”一声,却是巫庙的穹顶破开一个大窟窿,“金龙”飞出,在晨曦下张牙舞爪。 仔细看去才发现那并非金龙,而是一辆形状如龙且会飞翔的车架,这车架在南荒或许无人认识,可在大匡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正是疯龙之间血洗关南荒道的座驾。 眼见从巫庙里蹿出这么一个怪物来,白衣巫使们纷纷张大嘴巴,短暂的手足无措后也都反应过来,怒喝着想要施展蛊术,却又顾忌车头那三条吐着芯子的怪蛇。 怪蛇之后,坐着一男一女…… “咔嚓!” 白光化作的法镜从中碎裂,从半空坍塌,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两抹少见的红潮从紫龙女颊边腾起,她的喘息也随之变得急促,自从成为传奇命主后,她为匡帝所行使的那些秘密任务几乎从未失败过,偏偏在镜中两人身上遭遇重挫,乃是她生平大耻。 “陛下说得没错,你们果然还活着……竟也到了南荒。” 举目向东望去,紫龙女眸眼冰冷,眉宇间缭绕着丝丝寒意:“难道他们也是来找那宝贝的?哼,司马槿智谋有余,道法逊色,要小心的只有安伯尘。浪客,趁那两贼人还不知道我们也在南荒,这就去将他们宰了!” 说着,紫龙女转视向霍穿云。 霍穿云的变脸速度不可谓不快,紫龙女刚转过头来,他已是一脸的怒不可遏。 “安伯尘……”一字一顿的说着,霍穿云和紫龙女并肩而立,咬牙切齿的望向东方。 见到霍穿云这副反应,紫龙女微微吃惊:“浪客,莫非你也和那安伯尘交过手,还吃过亏?” “怎么可能。”霍穿云收敛形色,摆了摆手,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慢着,不可轻举妄动。陛下派咱俩出使南荒是为了那样宝贝,切不能因为私仇而耽误了大事。” “浪客,你何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 皱眉看向霍穿云,紫龙女微微奇怪道:“安伯尘劫走琅妃,陛下曾大发雷霆,连杀十几个宫人,若他知道我们在南荒发现安伯尘而置之不理,你说陛下会是什么反应?” “可是……”霍穿云面露犹豫。 “我们这就出发,若运气好应当能在傍晚前找到他们。” 不给霍穿云拒绝的机会,紫龙女当机立断道。 她张开粉唇,吐出一颗玉符,那符迎风而涨,少时变成一张三丈宽长的白玉飞帕,盘旋于楼宫外,看得楼里楼外的荒人大呼小叫。 无奈的叹了口气,霍穿云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抱着酒壶跃上飞帕。 ……我说好兄弟,你就继续装死好了呗,没事来南荒瞎掺和什么……也罢,好久没见到你,正好借机和弟妹问个好……到时候还望能手下留情罢…… 盘腿喝着闷酒,霍穿云不时看一眼迎风而立的紫龙女。 天色尚早,天云间弥散着灰蒙蒙的雾霭,晨曦偶尔坠下一两道,却无法让南荒的山山水水焕发光彩。无论天色多么阴沉无光,站在飞帕前端的少女都是那样的清丽,日月难夺其光,云霾难掩其华。 这样一个倔强而清冷的姑娘还真是世间少见呵。 苦笑着,霍穿云摇了摇头。 他问紫龙女为何效忠匡帝,紫龙女说日后便知,其实无需等到日后霍穿云便已知道。他出身泰山一脉,泰山居士何许人也,乃是当年神师中看命看得最准的两人之一。 入林而升,往南则丧,遇叛再起,星坠必败。 泰山居士曾给霍国公留下四句批诗,句句应验。 作为霍国公的嫡孙,更是泰山居士的爱徒,霍穿云理应也得到泰山居士的批诗。 但当霍穿云找泰山居士讨要时,泰山居士却拒绝不允,任凭霍穿云软缠硬磨也不肯给,到后来实在无法,却也写出了两首批诗,并非关于霍穿云,而是两个和霍穿云的命运有交集的人,且还都是女子。 其中一个便是紫龙女。 写完后,泰山居士看向傻了眼的霍穿云,冷笑道,现在你可晓得,知道命运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非但痛苦,且还无情。 有的时候霍穿云多么希望自己没有向师父求来批诗,不知道那两个和自己命运相纠缠的女子,这样一来,他便不需要借酒消愁了。 老人们往往会善意的和年轻人说,你能通过努力来弥补所犯下的错误,可事实上,年轻时候犯下的某些错误,即便花上一辈子时间也无法弥补。既然无法弥补,那就只能将错就错了。 “小龙女,一会儿打杀起来,你切莫动手。让小爷去会会那个安伯尘,你就为小爷压阵好了。” 丢下酒壶,霍穿云大咧咧的说道。 “不要。”紫龙女毫不妥协。 “这样吧。如果你答应我,等我们擒杀安伯尘后,我便把我为何投靠匡帝的原因告诉你……除非,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 “糟糕了,我忘了一件事!” 迷迷糊糊打着盹的司马槿忽地睁开眼睛,从安伯尘腿上爬了起来。 她两宿没睡自然困乏,遂倚着安伯尘小憩了一会,刚入梦便梦到那位咋咋呼呼的“大匡胖将军”,然后就惊醒了。 撩起散乱的头发,司马槿看向安伯尘,就见安伯尘正呆呆的望向前方,面庞僵硬。 第318章 论道红拂,神游施法初见效(上) 第318章 论道红拂,神游施法初见效(上) “小安子?” 轻轻摇晃着安伯尘的胳膊,安伯尘毫无反应,司马槿暗道不妙,心想莫非是九辰君清醒逼得小安子回守神仙府。 就在这时,司马槿只见一团风影从高处飞下,没入安伯尘右眼,安伯尘身躯一震,双目重焕光彩。 “你这是……你疯了!没人护法出窍做什么?” 愕然看向安伯尘,想到在自己打盹的工夫里,安伯尘竟然神游出窍,司马槿不由一阵后怕。 “无事。”安伯尘摸了摸鼻子,呵呵一笑:“我只是出窍而已,并没飞远。再说了,南荒只有蛊术有威胁,有这三条飞天靥蛇在,又有什么好怕的?” 飞天靥蛇通人性,虽听不懂人言,可也能感觉到安伯尘在说它们,此时纷纷从攀附着的车梁上游转过身,朝向司马槿“嘶嘶”吐信。 “没飞远?那你出窍做什么。” 看了眼安伯尘,司马槿垂下头,眸中闪过一丝奇色。 不知为何,一觉醒来后她只觉安伯尘和从前相比发生了几分变化,从前的他为人谨慎,做事小心翼翼,若没人护法他定不会贸贸然的神游出窍,即便只是在肉身附近。 若非司马槿对安伯尘太过熟悉,定会以为安伯尘的肉身又被九辰君占了,她并不知道,安伯尘的这点变化的确是受到九辰君的影响。在神仙府中,安伯尘见到了少年时候孤僻、狂傲却又不失潇洒的九辰君,随后便寸步不离的跟着九辰君,虽说是为了夺取九辰君的魂体做准备,可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几分感染,孤傲是没学会,倒是沾染上几分洒脱。 也许连安伯尘自己也没察觉到这个变化,成长的道路上会经历许多事,遇到许多人,免不了会发生变化,却也是必不可少的变化。 “你之前元神出窍施展道法时,我便产生这个念头,若我神游出窍,是否也能施法。” 盘膝而坐,安伯尘嘴角含笑:“其实在数月前,我刚刚突破地品时,我就有过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蜷起腿,司马槿抬头看向安伯尘。 “关于肉身和魂体,仙道与凡尘。”安伯尘静静说着,目光悠远:“我踏足道途不过三年有余,却经历了许多事。有些事令我厌恶,只想早日脱离这肮脏糜烂的尘世,追寻传说中的逍遥仙道。有些则令我流连忘返,不忍离去,只愿静静享受这尘世中的平凡乐趣。” “然后呢,你又悟出了什么?”司马槿淡淡一笑。 “悟出了许多。一开始我只觉得凡尘便是凡尘,仙道便是仙道,两者只能取其一,不可兼得之。待到后来,我突然生出迷惑,却是觉得这凡尘的乐趣和仙道的追求或许并不矛盾,矛盾的只是人心,若看不开,两者永远不可兼得,若能看开,凡尘与仙道只在一线间。” 听着安伯尘娓娓道来,司马槿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心中有欢喜,也有迷茫。 短短三年,小安子似乎就已经找到了他自己的道,能在弱冠之龄说出这番话,体悟出如此心得者,即便放在历史上也少得很,更何况是在这个修道人只追逐力量,而不求道心的世界里。可见到小安子一下子变得这么深沉,司马槿却有些不习惯。 “再后来?”散去心中的迷惘,司马槿笑了笑,继续充当起听众。 “再后来,便是那日我突破地品,困了我三年的缩地符终于融化。我奔出琉京,狂奔在京郊旷野中,然后停下,神游出窍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自由,却突然发现,即便我脚踩着大地,肉身未曾离开这片世界,只要魂体能飞,神游而出,道心也能随之飞遍大千世界,感受着道途上一个个新鲜而未知的存在。” 说着,安伯尘稍稍一顿:“于是我便想,若能同时修炼肉身和魂体,不分彼此,却又赋予不同的意义,这样的修道之法是否能让我如愿以偿,既不脱离凡尘,又能追寻仙道。” 露齿一笑,司马槿拍了拍安伯尘的肩膀:“说了这么一大段,你不就是想当尘世中的仙人,仙人中的俗人吗。” 被司马槿一句话概括出他的长篇大论,安伯尘面露窘迫,讪讪一笑,此前的深沉气度再次毁于司马槿的谈笑间。 长风清冷,即便太阳已升上中天,驱散云霾,可高空中仍不减寒意。 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沉默。 “小安子,你可知这世上有两类修炼之人,或者也可以说是两类仙人。”司马槿打破沉默道。 “哪两类?” “一类是以凡尘功名为重,古往今来,这一类人占据绝大多数。他们修肉身的力量,也修元神、魂体的玄奥道法,更甚者也去追求仙道。然而,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私欲。成为天下第一受万人景仰的私欲,成就万古霸业名留史书的私欲,统治天下掌尽财富美人的私欲……林林种种,数不胜数。他们的本领已达到传说中的仙人的境界,可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和尘世中的王侯将相没什么区别,争名夺利,欲望熏心。这种修炼者,他们所追逐的道再崇高,再玄奥,也挣脱不了凡尘的束缚,他们心中纵然藏有千丘万壑,却早已蒙上洗涤不尽的尘垢。” 司马槿轻声说道,安伯尘连连点头。 他聚成神魂时看见过,在天宫的华表中也见过,那些个仙神妖魔或为帝王,或为一方枭雄巨头,本领高强,动辄杀伐万千,所拥有的道义玄奥也了得非常。然而,他们真正所追求的无外乎红拂所说的那些,与其说他们是仙人,倒不如说他们是力量大过凡人的土匪强盗。万万年前那片繁盛的道法世界,正是因为他们的一己私欲而崩溃颠覆,支离破碎,万万年后,已然看不到半丝曾经的仙家气息。 “还有一种?” 笑着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女,安伯尘开口问道。 其实司马槿不说,他也知道这第二种是怎样的仙人,可他很喜欢看着司马槿这样一本正经的说话,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倾吐芳兰间,别有一番令人心动的韵味,总之安伯尘很享受。 “这第二种,或许能称为真正的仙人了。” 哂笑一声,司马槿目光放得悠长浩远,娇嫩欲滴的嘴唇弯开一道弧线,却似讥讽:“这些人一心一意追逐仙道,彻彻底底的杜绝和尘世的一切联系,只求逍遥自在,与天地同寿。他们能够纵身入云,没有翅膀而能飞翔,或者能乘着龙驾着云,直达天庭,或者能变化成鸟兽翱翔于云中,畅游江海,飞越穿行于名山大川。还有些仙人以天地之元气为食,吃着仙药灵芝,或者出入于人世间,而凡人看不出他们是神仙,或者隐藏起自的身形使别人看不到。有的脸上长者非凡的骨相,身上有奇异的毛皮,孤独自处,不与凡人交往。” 转过脸,司马槿看向安伯尘,促狭道:“这些仙人虽然有了长生不死的寿命,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但他们与人情相去太远,与人世完全隔绝了,就像鸟雀变成蛤蟆,山鸡变成了海蜃,已失去了本身的真实,而变成了一种奇怪的东西。” “小安子,你欲成仙,又可愿变成这样的仙人?” 司马槿这番话,起初安伯尘还能津津有味的听着,越到后来,越是惊骇,简直是耸人听闻。 “红拂,你这番说法未免太过夸张了。”安伯尘挠了挠头,反驳道。 “你经历过那么多,去过许多别人没去过的地方,也有过许多上古见闻,那你可曾见过真正的仙人,就是我所说的那种逍遥自在的仙人?” 闻言,安伯尘思索片刻,隐隐发觉,他所见识到的“神仙妖魔”都是司马槿口中的第一类,至于第二类,那些真正的仙人,他还真的是没见过。 “没见过。”安伯尘如是道。 “那就是了。”司马槿笑了笑道:“因为它们都已经变成一种奇怪的东西,失去了本身的真实。仙人仙人,既是仙,也是人。连人都修没了,何来的仙?” 眼见安伯尘愁眉不展,司马槿收敛形色道:“我说这些,并非吓你,也不是在质疑你的道途。只不过世间能得两全其美的事,实在太少太少,一个不小心便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落得两手空空的下场。” “依你之见,应当如何?”安伯尘平复心绪,请教向司马槿。 每当安伯尘自以为在道途上已能追上司马槿,又或者超过她时,司马槿总是屡出惊人之言,令安伯尘叹服。 不过和红拂论道的确是一件有意思的事,特别是看她认真起来的样子。 “你一心修两道也未尝不可,肉身享凡尘之乐趣,魂体逐仙神之大道,只需掌握个度便可。凡事都需适可而止,过犹不及,道心常自在。” 司马槿撩开被风吹乱了的长发,笑了笑,又加了一句:“小安子,你修炼到后来,可别变成那种奇怪的东西。” “你若和我一起修炼此道,那自然不会。” 猝不及防下听到安伯尘这么一句,司马槿心头微微发懵,眼里闪过一丝苦涩,转瞬即逝。 第319章 论道红拂,神游施法初见效(中) 第319章 论道红拂,神游施法初见效(中) 淡淡一笑,司马槿故作轻松,抬头遥望远天,有意无意躲避着安伯尘的目光。 她有一个心结,若是解不开,她永远也无法像安伯尘一样全心全意的追逐仙道。她有时也会勤奋修炼,可正如同她所说的第一类修道者,她修炼求道也是怀有私欲。既有私欲,她便无法做到一心修两道,既不舍凡尘,又逍遥寻仙。 此前还好,乍闻天宫之事,司马槿的心再无法变回不波古井。 “小安子,你不是想学神游施法吗?” 主动岔开话题,司马槿道。 安伯尘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后抹净:“我的肉身一时半会无法恢复修为,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你扛着,我修为天品,魂体更是历经九重雷劫,神游施法应当能有奇效。” “理论上是这样。”司马槿点头,笑了笑道:“地品时神游施法必须与肉身一线相牵,天品时则不需要。所谓神游施法,听起来玄乎,似乎很厉害的样子,事实上,肉身和魂体相辅相成,至少在真人境界下,肉身能发挥多大的力量,元神也只能发挥出相等的力量。却因御风而神游,弹指瞬移,且能感悟天地玄奥,因此攻击范围、灵活性、精准度等等要比光靠肉身强大许多。仅此而已。” 听着司马槿一番概括,安伯尘心有感悟,脱口道:“即是说我有天品万斤之力,那神游时所能运用的也只有万斤之力,只不过因为神游的缘故而多出更多的攻击技巧和手段。” “正是如此。如吕风起者,他的修为固然高实力固然强,可一戟轰出至多只能毁坏方圆两三里。当然,不算杀意的话。而你以天品的修为神游出窍,心意所及,便是千里之地也能瞬间飞到,攻击范围自然就比吕风起还广。” “可是我的魂体已被九重天雷锻炼过,因为肉身的制约,只能发挥出天品的力量?”安伯尘有些不甘的问道。 “这……”司马槿语塞。 像安伯尘这样肉身只有天品修为,魂体便已历经九重雷劫的,实在是古今罕见。大凡修炼者,都是到了神师境界后才有聚合成婴、神游出窍的机缘,再然后按部就班,渡劫提升品质,却是和肉身一块渡劫。哪有像安伯尘这样,肉身不渡劫,光是魂体渡劫的。 面对安伯尘期盼的目光,司马槿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从龙宫得来的那卷秘籍上也没提到过这样的怪事。也罢,等结束南荒之行后我们去找那天宫,天宫中定然有关于魂体或者元神的道书秘籍,到时好好琢磨一番。” “也只能如此了。前提是咱们能找到那座天宫。” 安伯尘笑道。 随着修行日渐上了正轨,安伯尘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光靠自己的琢磨以及一次次运气造化来修行。若无明师,就只能找几部仙家秘笈来答疑解惑。 “我刚才和你讲的只是一个大概,真正想要做到并没那么容易。”顿了顿,司马槿莞尔:“不过,对于你来说应当是手到擒来之事。神游施法的两个条件你正好都拥有,能够神游出窍,悟通一项玄奥。” “只是这样便可以了?”听完,安伯尘不由蠢蠢欲动起来,他既能神游出窍,也掌握了雷道真意,许久未施展雷法,安伯尘不禁手痒。 “当然不是。” 好笑的看向一脸兴奋的安伯尘,司马槿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年在墨云楼,她传授安伯尘“火龙术”时的场景,眼里划过一丝缅怀,转瞬逝去。 “就如同施展道法秘术时需要捏手印、道咒语一样,神游施法也有几道步骤。” “什么步骤?”安伯尘问道。 “第一步,出窍后必须向肉身叩拜三次。”司马槿认真的说道。 “这是为何?”安伯尘奇道。 “此为古礼,若不遵守,极易走火入魔。” “可我平日里神游出窍也不曾如此过,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你真是……”见到安伯尘穷追不舍,司马槿不由瞪了他一眼,好在她早已习惯安伯尘滔滔不绝的好奇心。 “你平日里神游出窍,只是一段旅程罢了,至多七日就需归返。而神游施法则不同,你的魂体之所以有力量,能施法,归根到底是从肉身得来。若无肉身的养炼和孕育,又怎会有魂体中的力量?你神游施法,快意恩仇,可造成的杀戮、死伤、祸难却得归罪于你的肉身。老天爷睁大眼看着,它不会记得你的魂体,却会牢记住你的肉身。所以,于情于理你都得好好向你的肉叩拜称谢。” 听司马槿这么一说,安伯尘愕然:“只是因为这些?红拂,你不会是又在拿我寻开心吧。” “这些可都是我那卷秘笈里的说辞。”司马槿似笑非笑道:“古人流传下来的东西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至少在开始修炼时,你神游施法需向肉身叩拜,等两者混熟了,日后遇上棘手事时自然无需这套繁文缛节。” 虽仍觉古怪,安伯尘还是点头应道。 “除此之外,还有何步骤?” “第二步,御道。” “何为御道?” 安伯尘问向司马槿,就见司马槿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双手合十盘膝坐定,眸子一闭一睁间,似有什么从双目中飞出,身如泥塑。 安伯尘此前已蓄满一个周天循环,当即施展右眼目神通,阴阳眼打开,只见得司马槿的元神从目中飞出,施施然朝向肉身作了一揖,随后元神与肉身相系一线,仰头朝向天穹,鼻息断绝,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祈祷又似在念咒。 随着司马槿咒语吐出,安伯尘只觉天色微微一变,就在那一瞬似有什么从天野尽头坠落,再看去时却什么也没有。 从司马槿神游出窍,到此时也不过才一个弹指。 弹指刹那后,司马槿猛地张口,长吹一口白气,气凝如线,九尺而不断,却在九尺后变化开来。一时间飞沙走石,怪风呼啸,直掠过百丈之地,气势浩大,看得安伯尘啧啧称奇。 “如何?” 那阵怪风还未散去,司马槿便已神游归返,扭头笑着看向安伯尘。 “这一招不就是昨日你用来对付东山恶蛟的吗?红拂,你不会只会这一招道法吧?” “怎么可能!只不过这一招飞沙走石最简单罢了。”瞪了眼安伯尘,司马槿没好气道:“我是让你看我如何御道,又没让你研究这一手道法。” 御道? 安伯尘默然,脑中浮现起司马槿的元神对天祈祷的情形。 她口中默念应当是在采撷玄奥,却在瞬间将玄奥转化成道法,用元神施展出来。 从前安伯尘在战斗中也常常胎息悟道,领悟,然后用肉身施展出来,比如他的枪道。在安伯尘悟通雷道真意后,也时不时能从雷珠中采撷玄奥,用肉身施展,却从没尝试过用神魂施展,只因魂体中没有经络,不知如何释放力量。 “御道,是用心去驾御,和用肉身施展道技、道法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概念。一旦你用心真正感悟了,神游时心意一动,瞬间便能施展。简单点的小法术还好,神游时悟出玄奥,也可用肉身施展。然而,诸如飞沙走石这类复杂的道法,往往只能在神游时施展,用肉身反而束手束脚,不知如何施展,除非……修为到了真人的境界。” 司马槿轻声道,看向凝眉思索的安伯尘,亦不想打断他的思路:“最后一个步骤就是施法了。如此而已。” 用心去驾驭? 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容光焕发,朗声一笑道:“红拂,你且为我护法。” “这便要尝试了?” “时不待我。” “那就祝安道人马到功成了。”司马槿笑道。 话音方落,安伯尘便已合掌坐定,右眼中光晕流转,眨眼间神魂游走而出。 飞出三四丈,安伯尘方才记起。 “倒忘了拜一拜我自己了。” 哂笑一声,安伯尘会转过身,朝向肉身草草三拜,心中甚觉荒唐。 拜完后,安伯尘扶摇而上,飘飘然飞至飞龙驾上空十丈处,仰望天野,口中默默祈祷。 他想驾驭的自然是雷道,一来魂体中藏有雷珠,二来雷术最为得心应手。 默念了一会儿,心中也已掠过雷道玄奥,安伯尘只觉差不多了,画指为枪,猛地挥出。 无邪·奔雷! 安伯尘在心中叫唤着,可半晌过去,他的手指、掌心却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我明明已经感悟出了雷道玄奥,且用心驾御,为什么偏偏施展不出来?” 闷闷的看着双手,又看向飞龙驾中面露笑意的司马槿,安伯尘心中不甘,重复试了十七八次,竟全无一次成功。 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西沉。 安伯尘一遍一遍的练习,不知疲倦。司马槿懒洋洋的陪伴着安伯尘的肉身,偷得浮生半日闲,全然忘记了那个被她丢进珠链的巫偶。 而在距离飞龙驾并不遥远的地方,一张玉白的飞帕正悄悄向这驶来。 第320章 论道红拂,神游施法初见效(下) 第320章 论道红拂,神游施法初见效(下) 百多次的神游出窍,安伯尘依旧未有所得。 叩拜,御道,施法。 安伯尘所要做的只有这三步,比从前练枪修习秘术要简单许多,偏偏怎么也无法成功。 又一次神游出窍,朝向肉身草草叩拜,安伯尘腾身飞出正准备御道,就见从远方飞来两条人影。 定睛看去,安伯尘眉毛一跳,那两人他都认得,只是没想到他们竟会出现在南荒。 “怪了,看云儿的架势似是奔我和红拂而来。还有那个紫龙女……” 遥视向喝着闷酒的霍穿云,又打量着站在飞帕前端目如凝剑的紫龙女,安伯尘当机立断回转肉身。 眼见安伯尘归窍,司马槿露齿一笑:“怎么,安道友不再多试几次了?” “有敌将临,我们快走。” 安伯尘哪有闲工夫理会司马槿的调笑,看了眼由远及近的那张飞帕,从司马槿手中拿过马鞭,飞甩而出,调转马头,向西南方向飞去。 疑惑的看了眼安伯尘,司马槿起身,走出车厢。 紫龙女的飞帕速度奇快,直逼飞龙驾而来,此时已不足二十丈,也让司马槿看了个清楚。 “是她!” 司马槿显然也没料到紫龙女会出现在这,嘴边浮起惊讶之色,稍时散去,露出一抹笑意。 二十丈外,紫龙女笔直的站在飞帕上,目光直射司马槿,清冷中略含愠怒。 “月余不见,紫姐姐安好?” 率先开口的自然是司马槿,脸上的笑容真挚动人,盈盈一拜,大方得体,直看得霍穿云抚掌叫好。 “小龙女,人家可比你懂事多了。” 紫龙女抿了抿唇,冷声道:“浪客你勿要打什么歪主意,琅妃是陛下的女人。” “我看不见得,这位司马小姐分明和那个安伯尘情投意合。还有小龙女,你什么时候开始担心起我对别的女人打主意了?”又饮了口酒,霍穿云眼珠子一转,大笑道,却是想让紫龙女分心。 偏偏紫龙女一见到司马槿和安伯尘便再移不开眼睛,非但没受霍穿云的影响,驾御飞帕的速度反而更快了几分,少时已追到十丈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欲逃到哪去?”冷冷盯着司马槿,紫龙女问道。 闻言,司马槿笑了起来:“如今这天下乱成这样,四方狼烟,妖魔作孽,你家陛下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更别说捉我了。如此,我又为何要逃?” 好奇的看了眼同样一脸好奇看向她的霍穿云,司马槿转看向紫龙女,笑道:“今日能再见到紫姐姐还真是巧呢,不知龙女姐姐来南荒所为何事?” “明知故问。”紫龙女说着,手中已捏起印法来。 “敢情不是来抓我的?”司马槿道,却见紫龙女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稍纵即逝。 看来她在南荒遇到我只是巧合,实则另有要事,可她似乎以为我和小安子也为那事而来……究竟是什么? 没等司马槿想下去,紫龙女的手印便已捏成,口中念念有词,美目中闪过一丝白光。 “呔!” 出现在紫龙女掌心中是一头火鸟,却非伏妖,而是她施展出的道法。 须臾间,七尺长的火鸟掀起一片热浪飞向司马槿。 司马槿早有防备,手腕轻转,指尖弹出一片道符。那道符祭出后,在飞龙驾上空出现一片冰雹,砸向火鸟。 “轰!” 司马槿的道符和紫龙女的道法消弭在半空中,看似不分伯仲,实则却是紫龙女稳占上风。只要元气尚存,紫龙女便能不断的施展道法,司马槿的道符虽多,却终究有限,每用出一张便少一张,如何不让她心疼。 冷眼看向司马槿,紫龙女正欲继续施法,就听身后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小龙女,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由我出手,你只需为我压阵便可。” 两方只隔十丈,霍穿云也没压低声音,另一边的司马槿自然能听清。不由自主的多看了眼霍穿云,司马槿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我只答应过你,对阵安伯尘时由你上。”紫龙女冷声道,手中再度捏出印法。 无奈的摇头,隔着紫龙女,霍穿云朝向司马槿耸了耸肩,嘴角浮起苦笑。 见状,司马槿心中愈发好奇,可就在这时紫龙女的道法又至,这一回却是两道不属五行的剑气,发于紫龙女的双目。 既不属五行那就无法用五行道符相克,司马槿暗暗心疼,一张六品止杀符从袖口划落,正欲祭出时,一杆银枪从她肩旁刺出,枪尖连挑两朵枪花,将那两道剑气斩碎。 剑气虽陨,可气浪却止不住的荡开,司马槿身形一晃便被安伯尘从后面扶住。 “小安子你……” 担忧的看了眼安伯尘,司马槿欲言又止。 安伯尘这一枪仓促出手耗去了他此前所酝酿的一个周天循环的元气,短时间内再无法动用元气,等于没了一招后手,对于眼下的局面而言有弊无利。 “没事,我来对付他们,你为我压阵。” 安伯尘淡淡一笑道,随后走到司马槿身前,隔着长空望向对面的一男一女。 上下打量着提枪而立的安伯尘,紫龙女黛眉微蹙,就听耳边传来一声低笑。 “小龙女,这下你可肯放手了?别愣着了,快给小爷压阵。” 丢下酒壶,霍穿云站起身,一摇一摆的走到紫龙女身前,抬头直视向安伯尘,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紫龙女站在霍穿云身后,自然看不见此时正挤眉弄眼的霍穿云,可司马槿却看得清清楚楚。 心中愈发奇怪,司马槿正欲开口相问,就被安伯尘摇头止住。 安伯尘在太清镇见到过和任天罪交手的紫龙女,更知道紫龙女是传奇命主中的第一人,以他如今的实力再加上司马槿,对上紫龙女也是胜少负多,所以此前不战而走。怎奈紫龙女来势汹汹,不一会儿便追赶上来,又和司马槿交手,杀意十足,安伯尘哪还有心思驾车。 幸好他站出来后,面对的是霍穿云。 琉京秋夜,两个少年人莫名其妙的相识,安伯尘还是一张白纸,霍穿云更是一个既害羞又自卑的男孩。即便只有数日的交情,却是在人生中最纯粹的年纪里,懵懵懂懂,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一别三年,安伯尘历经起起伏伏,再遇到霍穿云时却发现他改名易姓,投效匡帝麾下,站在了安伯尘的对立面。 当然,这也只是表面上,若没霍穿云此前的暗中相助,安伯尘或许早被传奇命主所杀。 看向霍穿云,安伯尘嘴角浮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片刻后消失不见,迎风摆枪,朗声道:“尔是何人?” “我叫浪客。” 霍穿云懒洋洋的说道,恶鬼面具下的眸子里闪烁着青铜光芒,倒有些像日暮时分的青冥天色。 “浪客……”安伯尘低声咀嚼着,好似第一次听说:“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大名鼎鼎的疯龙之将,浪客又怎会不知。”嘴角微翘,霍穿云哂笑道。 “既知我是谁,还不速速避退!安某还有要事,若你识相,我倒能饶你一命。”说话间,安伯尘看向霍穿云目露深意,银枪轻轻摆动着。 一听安伯尘竟大放厥词,紫龙女的脸色又冷下几分,挺身向前似想说什么,却被霍穿云伸手拦下。 “都说安将军又疯又狂,今日一见还真是名不虚传。只不过要想从此处过,需得手下见真章,一会打杀起来还望安将军手下留情。” 霍穿云故作讥讽道,有意无意碰了碰紫龙女的肩膀,目光闪烁。 两人都在打着机锋,说着暗语。 安伯尘希望霍穿云能就此退去,而霍穿云则示意安伯尘来攻,他配合落败,只不过要对紫龙女手下留情。 相视一眼,两人的目光中同时露出奇怪之意,一时沉默。 归根到底却因霍穿云不知道安伯尘修为几乎半废,而安伯尘也不好当着紫龙女的面明说,倘若他丧失修为的消息传出去,恐怕第二天大匡十三诸侯的虎狼们便会齐齐杀向南荒。 “浪客,你怎么还不动手?莫非怕了他不成?” 紫龙女实在看不过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上前一步道。 不解的看了眼安伯尘,霍穿云隐隐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可他又如何想到发生在安伯尘身上的怪事。 暗叹口气,霍穿云挺直腰背,右手一伸一缩间,蝉翼刀已落入手心。 凝望向安伯尘,霍穿云暗中使了个眼色,随后曲膝跃出。 他手中的刀薄如禅翼,柔如绸带,灌入青火后陡然绷直,冷光如练,隔着十丈长空横劈向安伯尘。 泰山·霸刀! 一刀一人犹在十丈外,刀芒却已晃乱了安伯尘的眸眼。 这一刀他必须得接下。 被霍穿云知道他失了修为并无大碍,可若是让紫龙女知道了,定会酿生大祸。纵然云儿手下留情却也难逃紫龙女的眼睛,他潜伏于匡帝陛侧,必有大计,怎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毁于一旦? 一瞬间,安伯尘脑中闪过数个念头,霍穿云也已跃过两丈。 “小安子,我来吧。” 耳边传来司马槿的低语,却令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不平之气。 “为我护法。” 止住司马槿,安伯尘沉声道,负手立于车架前,右目光晕流转,神游出窍。 第321章 诚心证道 第321章 诚心证道 转过身,安伯尘面朝肉身正欲叩拜。 “小安子切记要心诚!” 耳边传来司马槿微微发急的声音,安伯尘心中一动,放慢动作,凝视向肉身。 除了在墨云楼中第一次神游出窍外,安伯尘还从未好好端详过他自己以神魂的角度。 平日里对镜而照时,安伯尘能清楚的感觉到镜中的人就是自己,而此时面对直挺挺站着的肉身,安伯尘明知那是自己,却又有种陌生的感觉。 日落西山,青冥的天色被一抹漆黑淹没,昼夜交替的这瞬间,时间突然停滞了。 安伯尘绷直魂体,同样负手而立,静静端详着肉身。 眼前这人,他和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 恍惚间,安伯尘心中竟生出一丝困惑和怀疑。 神游出窍后,魂体自成,就仿佛一个独立的人,有意念想法,更甚者不再受到肉身的拘束,逍遥而自在,无拘无束。若欲成仙,所追求的不就是这些自由吗?有肉身羁绊,终究难得真正的自由。 是非一线,差错毫厘。 司马槿提醒安伯尘要心诚,不曾想竟让安伯尘生出这样一个虚妄的念头。 念头既生,安伯尘一门心思想要离开肉身,就仿佛脱线了的纸鸢,摇摇晃晃的向天头飘去。 透过天云,安伯尘看到了许多怪模怪样的存在。它们有的是乳白近乎透明的人形,有的只是一条长着脑袋的气流,有的则变化成千奇百怪的禽兽异物,却都飞翔于重天穹宇的远端,无拘无束,潇洒自在。 魂体继续向上飞,似乎要穿越重天结界,穿过洞天福地,穿过神神秘秘的世界,直达那些异怪所在之地。就在安伯尘即将越出高天结界时,忽然觉得少了什么,低下头,他看到了车架前端一动不动的少女。 “你一心修两道也未尝不可,肉身享凡尘之乐趣,魂体逐仙神之大道,只需掌握个度便可。凡事都需适可而止,过犹不及,道心常自在……” “小安子,你修炼到后来,可别变成那种奇怪的东西……” …… 耳边响起了司马槿的话,安伯尘打了个激灵,怔怔地看着他的魂体。 和那些无拘无束的异怪一样,随着安伯尘不断的飞升而上,他的魂体也在发生变化。胳膊双腿早已消失不见,魂身也变细,好似一条长气,只除了头没丢。 “我这是在做什么?”张了张嘴,安伯尘心生荒诞。 穹宇远端,那些异怪似乎发现了安伯尘,纷纷朝他望来,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向他招着手,热情洋溢。 “恭喜道友悟通天机,突破玄关。” “道友莫要迟疑,速来速来。” “道友一心求仙,今日终于得悟大道,可喜可贺。” …… 嗡嗡闹闹的嘈杂声回荡在安伯尘耳边,那些异怪虽一个个语气和蔼,谈吐清雅,可安伯尘闻之却心生厌恶。 仙人本当凌风渡宇,风流潇洒,又岂能是那般人非人鬼非鬼的模样! 安伯尘心思一动,难免露于言表。 穹宇远端的怪异们见状,无不面露错愕,渐渐的,它们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隔着无穷尽的时空遥望安伯尘,无不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此时此刻在它们身上哪还能看到半丝仙人的气度,倒像是……魔? 没来由的,安伯尘脑中浮现出一个微微陌生的词来。 那个词一经生出,却让安伯尘彻彻底底的脱离此前的懵懂状态,脑中清明,心思豁达,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异怪们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天云遮挡住,少时再难看见。 魂体离开结界,从天云间往下坠落,安伯尘微微后怕。 果然,正如红拂所说的那般,过犹不及。我于九辰君的记忆中见到了天宫,见到了上古仙神,对仙人的念想膨胀开来,一心只求逍遥自在,却险些飞升上那片奇怪的世界,变成魔。 原来不单仙凡之差一仙,就连仙与魔也是一样,修道修道,过犹不及不成仙反成魔。 重新站在肉身前,安伯尘心生感触,不由长叹一声。 再看向肉身,安伯尘目光清澈,一番险情过后又有全新的感悟。 诚如红拂所言,肉身养育魂体,有的修士修炼了上百年,方才孕育出魂体或是元神,得以寻仙问道,追求无上。此为大恩,正如父母生养,天地哺育,若为一己私欲而抛弃生养哺育之恩,定会人神共愤天理不容。 因此修炼到后来,若是只求魂体逍遥而不顾肉身,便会像那些异怪一样,变成丑陋无比的魔。 仙人仙人,不成人何成仙? 肉身养育无数朝夕,历经道途艰险,坎坷波折,生死之劫,又是何等大恩?一朝得道岂能忘怀。 于情于理,肉身都受得了三拜。 心中生出愧疚,也有感动,安伯尘直视向他自己,脑中闪过千思万绪,纵有千言万语百般恩谢,此时也无法道尽。 毕恭毕敬的弯下腰,安伯尘作了个大揖。 放在寻常道门子弟身上,平日里有师长指点,此时定会口称“本尊”、“道尊”之类,偏偏安伯尘对于这些常识理念完全是个睁眼瞎,不知该称呼什么好,又急欲倾述,冷不丁的开口道。 “拜见恩公!” 此时若有旁人在场,听到安伯尘如此称呼他的肉身,定会笑个半死。 安伯尘没有笑,他诚心叩拜,所言所行发自肺腑。 三拜之后,安伯尘缓缓抬起头,再看向肉身,陡然一惊,却是发现自己的嘴角处竟浮生波澜,像是在笑。 “嗡”的一声! 安伯尘脑海乍响,身躯剧震,却是发觉一丝全新的联系从肉身上生出,同他相系,从未有过的清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吾尔同根生,何需行大礼…… 复杂的看向肉身,渐渐的,从安伯尘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抬起头遥望长空,周天内外无穷无尽的玄奥飞舞摇曳,其中便有安伯尘早已掌握的雷道玄奥。 此前那百多次神游出窍,安伯尘之所以无法施法,只因他心不诚,草草一拜了事,哪能真正体会到肉身与魂体间的奥妙。 诚心叩拜,方能证心。 既证道心,以心御道。 黑夜拉开帷幕,月光清冷,自西滑落。 霍穿云举刀劈来,十丈之距已越过一半。 安伯尘神游出窍,仰望天宇,这一刻他俨然成为肉身与天穹之间的桥梁,既可从高天斩获玄奥,又可从肉身借来潜藏的力量安伯尘的体内周天虽无法形成循环,可他的力量实际上并没真正减少或者不见,更像是隐藏了起来。 天地周天,苍莽浩瀚,人为周天一栗,却亦藏有一小周天。 两方周天一大一小,相互印证勾连,所需者,神魂也。 从小周天里飞腾而出,安伯尘遥望大周天,两方气数同时到达,以心驾御。 飘浮在肉身前上方,安伯尘布衣翻飞,长发青飏,目中酝起如潮的紫华,双手举起时,隐约牵动风云,手心中紫电闪烁,如蛇扭曲,呼啸雷霆。 …… 距离飞龙驾只剩三丈,霍穿云身形挺直,高举长刀,可看向安伯尘时,他眼中却浮起浓浓的困惑。 倒映在那双青铜色的瞳子中的是一动不动的安伯尘,全身僵硬,嘴边还浮现着一抹古怪的笑容,看得霍穿云头皮发麻,实在费解。 已经靠得这么近了,这一刀劈下去只在弹指间,他怎么还不出枪? 霍穿云面露好奇,司马槿却是心中焦急,双手暗暗缩起,两指间已扣住那枚止杀符。 “轰隆!” 随着一声雷鸣响起,司马槿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眸中闪过三分侥幸七分惊异。反观霍穿云和紫龙女,则是完完全全的惊讶。 从两人头顶十来丈的虚空中降下百来道紫雷,每一条都长达十丈,粗若碗口,其势骇人。 奇怪的是,那些紫雷好似长了眼睛般,并没砸向霍穿云或是紫龙女,而是落向紫龙女脚下的飞帕。 “看来是老天爷偏心帮助安某,安某也不落井下石,告辞了。” 双目重焕光彩,安伯尘笑着朝向几乎已快跃上飞龙驾的霍穿云说道,又眨了眨眼。 眼里的惊讶并没消散,霍穿云苦笑一声,忽然间极快的低语道:“三日后圣会夺宝勿要出手。放心,我早已有安排,那宝贝定不会落到匡帝手中。” 又深深看了眼安伯尘,霍穿云猛地一抖蝉翼刀,在半空借力撤回飞帕,装模作样的“保护”起紫龙女来。 与此同时,司马槿也已驱动野马王驾车而去。 经过紫龙女时,司马槿也不忘回眸一笑,紫龙女手忙脚乱之下哪还有空理会司马槿,只能怒目相视,目送司马槿和安伯尘扬长而去。 “果然,无邪居士也来南荒了。” 一声冷笑响起于夜幕下,远山上的年轻道人收起法具,随后捏了个手印,消失不见。 她刚走没多久,之前所在的那片土地上就现出一圈涟漪,从涟漪中走出一个高瘦的人。 那人的头发已有些花白,形容很是憔悴,眉宇间凝着一丝沧桑,甚难辨其年龄。 “找到他,便能找回青青了吗?” 白目中堆满疲惫和麻木,年纪轻轻便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也不知何时才会消停。 打从和月青青失散后,这三年里,第一王风早已把一切的真相或是谎言都当成他的救命稻草,否则他也不会莽莽撞撞的赶到太清镇,不会和安伯尘、任天命结下联盟。 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腰间,那只酒葫芦已是空荡荡的,第一王风茫然的收回手,简单的捏出一个印法,往虚空一划。 涟漪生出,第一王风闪身走入。 若说这些年的苦难给他带来的好处,或许便是他能用一切随意、简单的方式施展秘术,而他的秘术也因寻找月青青的需要,而变得繁多起来,不乏他自创的旁门左道,可这些却并不会给他带来丝毫快乐。 第322章 纷至沓来,续局再起 第322章 纷至沓来,续局再起 “是他?” 闻言,司马槿一愣,随后笑着看向安伯尘:“你们还真是有缘呢。不过,他霍穿云身为神师之徒,为何要效忠匡帝?” “谁晓得,我一直找不到机会问他。” 安伯尘耸了耸肩道,不时看一眼身旁的夜空,神不在焉。 非是心烦司马槿的追问,而是隐隐中,安伯尘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到底不对劲在哪。 “他最后说夺宝什么的,莫非是误会我们了,以为我们到南荒也是来夺宝的?” 面露疑色,司马槿喃喃自语着,眼里光彩烁烁。 别人不知道,可安伯尘却清楚得很,司马槿定是对云儿口中的“宝贝”上了心。也该云儿倒霉,他千不该万不该在红拂面前提什么宝贝,还用那么神秘的口吻。 暗暗摇头,安伯尘正想出言相劝司马槿,忽见她面色一僵,招手从珠链里掏出那只巫偶来。 “糟糕,我忘记操控巫偶了。” 直到此时司马槿方才想起李小官,急急忙透过巫偶“看”去。 “怎么了?”安伯尘问向神色微变的司马槿。 “小官他到了南荒西境。”司马槿迟疑着道:“不过……他又被荒人抓住了。” 相视一眼,两人同时露出苦笑。 他们来南荒的初衷只是为了救回小官,兜了一个大圈子,历经险难,眼见功成却因半道杀来的紫龙女而功亏一篑。 “都怪我,这下子又要费神了。”司马槿自责道。 “无事。”握住司马槿的手,安伯尘笑道:“若只是被蛮兵抓获倒也好办,我只消神游一趟便可救小官脱困,到时你再操控巫偶不就结了。” 一朝领悟神游施法,安伯尘实力暴涨。或许没有一人一枪血洗荒道时的杀伐霸道,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的安伯尘比此前修为全盛时期还要强上几分。 弹指千里,神游施法,无形无影令人防不胜防,何其可怕。 安伯尘虽只会几手粗浅的雷道法术,简简单单的释放天雷,可雷霆者至阳而霸道,内蕴死生奥妙,进得了天底下最强悍道法之列。何况对于神游施法,安伯尘不过刚刚踏足,未来还能有如何的进展尚是未知。 救李小官要紧,两人不再多言,依计行事。 盘膝坐定,安伯尘神游而出,朝向肉身恭敬一拜,而后一个迈步魂体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到百多里之外。 距南荒西境还有数百里的距离,安伯尘心意一动便能神游而至,倒也不惧路途遥远。 可就在这时,那丝不安的感觉再度生出,安伯尘停下脚步,神色凝重。 肉身施展目神通可观十余里,神游出窍时能望百里。 转身向北,安伯尘挑目而望,就见南荒西北境的群山间蜿蜒着一条长蛇,细细望去,哪是什么长蛇,分明就是潜行于夜色下的大军,既来自西北那不必多说,定是西南二国之一。 “十三诸侯轮流远征大匡,都是发兵岭南,这一路大军又是怎么一回事?” 面露疑色,安伯尘自语道。 转瞬后,他又是一惊。 只见西北群山上闪过几条人影,有的驾驭奇兽,有的脚踩异宝,像是修士,可他们个个面目奇异,穿着古怪,倒像是传说中的异人,而他们又来自匡西,身份已然毋庸置疑。 “极西之地的异人们……少说也有十来人,他们也是朝向南荒而来。” 安伯尘目露深思,又依次转望向正北、东北,脸上的奇色愈发浓厚。 今夜的南荒注定了非比寻常,漆黑的夜幕下,穷山恶水依旧,瘴气缭绕间,西北大军南下,又有许许多多的奇人异士从大匡进入南荒,却都隐匿身形,古怪无比。 安伯尘第一个想法便是他的行踪暴露,被大匡的仇家寻上南荒。 仅仅片刻后,这个想法就被安伯尘否定。 且不说他来到南荒这才几天,行踪暴露也不会这么快引来仇家,就算真的被人找上门,也不会呼啦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既有西南诸侯也有奇人异士,还有漠北苦修。安伯尘真正的仇家其实也不多,大匡皇室算一个,司马家算一个,被他杀败了的虎狼们顶多算半个。 再者,为何不早不晚,偏偏选在今夜? 今夜之前,巫宗设局欲夺安伯尘的肉身,再晚点的时候,紫龙女和浪客这两个匡帝麾下仅存的传奇命主现身南荒,似乎奔着什么宝贝而来,今夜此时,安伯尘和司马槿正想要救回李小官。 却在这时突然发生了这样的怪事,安伯尘如何能不多想。 冥冥之中似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将这一切相连,又或许,正是那条将安伯尘和司马槿牵扯来南荒的绳子,绳子的主人虽已不在,可绳子却没断。 眉头紧锁,安伯尘深思熟虑一番后,并没继续向前,而是一个闪身向回飞去。 飞龙驾悬停于半空隐于夜色,司马槿把玩着巫偶,默默等待。 “红拂,出大事了。”身形微晃,安伯尘睁开双眼,看向一脸惊讶的司马槿,沉吟半晌道:“你说,九辰君的布局会不会远不止我们所遭遇的?” …… 得知了安伯尘神游所见后,司马槿眉头轻蹙,缓缓说道:“你是担心李小官正处九辰君的布局中,我们仓促出手非但无法救出他,反而有可能推波助澜,让局势越来越乱?” “正是。”安伯尘点头:“九辰君此人十分了得,即便肉身灰飞烟灭魂体被囚,也不可不防。我刚才一直在想,为何九辰君要让小官做那圣童?” 闻言,司马槿面露深思:“应当是为了将南帝牵扯进来。” “为何要牵扯进南帝?按照他的计划,若是顺利的话便能得到我的肉身,从此龙游大海虎入山林,又何必要把局势搅得那么复杂?他明明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将小官留在南荒,再传出消息给我们,一样能够成功,却偏偏要设计小官去当圣童。此人布局绝不会无的放矢,他让小官当圣童定然大有深意。” 安伯尘目光闪烁,抚掌道。 不单是他,就连司马槿也是一脸的跃跃欲试。 若非安伯尘经络出了问题,早在巫庙中时九辰君便已大获全胜,夺走安伯尘的肉身,杀死司马槿。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安伯尘和司马槿都落入九辰君的圈套,输得彻彻底底。 两人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却都种下九辰君的阴影,信心受挫,一时半会难以摆脱。 眼下,老天爷却给了他们一个斩断心魔的机会。 九辰君布局如连环,在巫庙之变后,其后的局依旧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却不知将会驶向何方。 正如九辰君自己所说,他只是在上游扔下了一颗石子,徜徉在时间大流中,或是推波助澜,或是潜移默化,待到终点时,将会衍变成他所预期的结果。 那个结果是九辰君的胜果,安伯尘和司马槿若想摆脱九辰君留下的阴影,只有两个方法,一是破局,二是将九辰君的胜果反手摘得。 夜幕下,两人同时抬起头,目光相视,一切都已不言而喻。 “倘若李小官真是九辰君后续布局中的关键棋子,那他得到你的肉身后,定不会就此离开南荒。说不定他得到你的肉身正是为了图谋接下来的事。”司马槿平心静气道:“否则也不会这么巧,在这时设计你我前来。他此前同我们所说的看似都是真话,可有时说真话也是为了某个谎言,所有的事都变得那么巧,反倒显得假了。” “的确。”安伯尘点头:“他昔年入梦匡帝,绝不会简简单单的想要造就出一具肉身,定还有别的目的。匡帝在这时派来紫龙女和云儿,或许他也知道些什么。紫龙女和云儿又是来夺什么宝贝的,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那件宝贝了。” “究竟是怎样的宝贝竟让九辰君、匡帝都如此看重,还能在一夜间引来那么多人?” 司马槿喃喃低语着,眼里浮起浓浓的兴致,忽而一笑道:“小安子,还记得你家云儿临走前说的话?他让你放心,说他早有安排,那宝贝定不会落到匡帝手中。我看十有八九,那些人是被他引来南荒,只是不知道他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目的又是什么。” 一句“你家云儿”令安伯尘汗毛竖立,无奈的叹了口气:“红拂,你当真要和九辰君玩到底?” “怎么,你是觉得胜之不武,还是担心破不了他的局?”司马槿冷笑道。 “都不是。这件事牵扯甚多,或许远不止我们所看到的这些。若真要图谋,则需从长计议。” “长夜漫漫,那就慢慢商计好了。至于李小胖子……反正他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又有美人公主惦记着,艳福不浅,让他再等几天也无妨。” “这……” “实话实说,小安子,你是不是在羡慕他?” …… 说话间,两人又一次将李小官抛弃。 长夜漫漫终有尽时,待到天头浮起淡淡一圈鱼肚白,在远山观望的年轻道人揉了揉双眼,忽地一愣,前一刻还飘在半空中的飞龙驾已不见了踪影。 第323章 何方宝贝 第323章 何方宝贝 晨曦坠落,安伯尘回转神仙府。 他一只脚刚踏入桃源村,原本凝滞的画面便动了起来,万物不再定格,按照九辰君的记忆继续进行着。 九辰君在中央山脉的长老席上非但拒不认错,且还出言顶撞,族长一怒之下将他囚禁于山中,却是打着磨砺九辰君性子的念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九辰君依旧如故,想让他改变性子何等困难? “见过居士。” 耳边传来甜腻的声音,安伯尘知是水神君来了,颔首问道:“可曾找到天宫?” “居士见谅。我和风神君几乎把桃源翻遍了,都没找到居士所说的天宫。” “难不成天宫不在桃源中?” 安伯尘喃喃低语,面露疑惑,少时收敛神色,屏退水神君。 天宫虽要得,可也得等到南荒之行结束后。 如今南荒乱局再起,关键却在于那个宝贝,没搞清那宝贝的原委始末前,安伯尘和司马槿只能作壁上观。今次回转神仙府,安伯尘只为打探那宝贝而来。 中央山脉,扶摇七重,九辰君被囚禁已有大半月。大半月中,他日日对壁观,时而用手指在墙角刻画着什么,倒也自得其乐。 今日一早密室的门却开了。 出现在密室外的是九辰君的未婚妻,那个月氏风部的女子。 “王滨,你还好吗?” 女子怔怔地看着一身单衣,发髻凌乱的九辰君,脸上浮起心疼之色。 九辰君自顾自的画着画,并没理会月氏女子。 “今次前来看你,我把全部的令牌都用光了。” 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九辰君的表情。 听到这话,九辰君终于停下手中的画,背对他的未婚妻不知在想什么。 “就算用光令牌你也绝不可能到此。村里发生了何事?”九辰君问道。 听得九辰君冷漠的声音,女子打了个冷颤,眼角瞟向身后,也不知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知道了。那些怪物又来了,村里的长老执事们都去迎敌,这才让你蒙混上来。” 转过身,九辰君盯向面色苍白的女子,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也就是说,如今我想走,再没人能拦住我。” 话音落下,九辰君大步迈出密室,阳光将他身后的阴霾驱散,也将月氏女子笼罩其中。 “带我一起走。” 闻言,九辰君一愣,错愕的看向女子,随后点头:“也好。不过出了桃源,我们的婚约便不作数了。” 那一日九辰君大败留守桃源的一众高手,带着月轻羽出了水帘洞,脚踩扁舟施施然逆流而上,两岸桃源相映红,殊不知,这是九辰君和那个毅然随他返出桃源的女子最后一次见到桃源的桃花。 “世外有桃源,老少俱清寡。桃源种桃树,一树一子弟……” 安伯尘行于岸边,哼着桃源的歌谣,再看向并肩而立的那对男女,不由心生感触。 “看来第一王风和月青青他们的私奔也是有先例的,百年前九辰君带着月轻羽返出桃源,却不想百年后旧事重演,依旧是第一氏和月氏的后人。” 第一王滨带着月轻羽来到大匡,他恶桃源,心念九轮秘术,遂改名换姓,自称九辰君。他和月轻羽的关系则有些奇怪,两人虽在一起,可和月轻羽的无微不至不同,九辰君对于月轻羽很冷淡,大多数时自顾自的修炼,并不怎么理会月轻羽。 直到他们来到齐国,遇上了那人。 那是个会变戏法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朴实无华的布衣,眉目淡然。除了会变戏法外,他还好品茶,精通音律,机缘巧合下结识九辰君和月轻羽,却因兴味相投,从此相交莫逆。 彼时的九辰君还不知道易先生的真实身份,也没发现随着他们和易先生相识渐久,月轻羽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每每触上易先生的目光,总会低下头,下意识的移向别处。 九辰君迷迷糊糊,在一旁观戏的安伯尘却看得清楚。 无论放在哪月轻羽都是那种惹人回眸的美女,兼之出身桃源,她的身上有一股大匡女子没有的特殊气质,除了九辰君外应当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动心。相比锋芒毕露的九辰君,易先生虽貌不惊人,却多出几分诙谐和温润,若只有几天倒也罢了,可相处时日一长,甚少有女子不被他打动。 又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孽缘,九辰君、易先生还是月轻羽都没能在一开始就意识到,等那件事发生后,难免兵戎相见。 西江边,九辰君冷眼盯着易先生,牙齿咯吱咯吱作响。 “既然是长老们命你来捉拿我,你又何必鬼鬼祟祟的假装相识,毫无男儿气概!你若欲捉拿我,手下见真章好了!” 易先生不恼也不怒,目光透过九辰君,落向低着头站在他身后的女子,稍纵即逝:“首先你说错了,不是你桃源长老命我前来,而是请我。其次,我之所以不明说,是想给你一次机会。” “哈哈哈……”九辰君脸上浮起恨意,怒极反笑道:“好一个虚伪之人。你何不明说,你假装和我厮混,是为了她!” 那个“她”字落下,月轻羽打了个哆嗦,却又低着头,不言不语。 “你说的倒也不算错。”出乎安伯尘意料之外,易先生点头,笑盈盈道:“她一心迁就你,为了你背叛桃源,你却如此冷落,负她一片心意,别说是我,换作任何一个人也看不过眼。” 顿了顿,易先生嘴角浮起一抹讥讽:“我所说的这些,你自己心里最为清楚。你待她如此,她却未尝抱怨过半句,对你的心意连瞎子都能看出,若非怕她伤心,我早便将你擒杀。” 月轻羽惊愕的看向易先生,美目中似有什么在滚动着,短短片刻后,这一瞥就被九辰君挡住。 移身站在月轻羽前,九辰君忽然一笑:“那好。我从此以后便对轻羽视如我妻,百般疼爱。这么一来,你还有何话可说?”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包括安伯尘在内,同是一脸惊讶。 细细看向将月轻羽反手搂进怀中的九辰君,安伯尘恍然,他并非突然间对月轻羽起意,而是不想输给易先生,方才有此举动。此时此刻在九辰君心中,月轻羽就和桃源中的令牌一样,势在必得。 “又何必如此呢?”憋了许久,安伯尘终于忍不住摇头一叹道。 “她早就和我定亲,既是我妻,何错之有?”九辰君道。 “可你在离开桃源之前已和她说过,桃源里的婚事再不作数。”安伯尘沉吟道。 “是不作数。所以不用等到两年后,从现在开始,她便是我妻。”九辰君一如既往的蛮横无理,如此男人虽也惹女人心动,可恋上他却是一件无比孤独的事。 安伯尘没再多言,他退出两步,看着九辰君怀搂月轻羽遁去。 在两人即将消失在西江密林时,月轻羽突然抬起头,遥望易先生,目光复杂,有不舍,有无力,还有愧疚。 一声长叹,易先生摇头苦笑,静立片刻随后甩开大步向前奔去。 “就是从这时起,易先生下定决心开始追杀九辰君了吗?”安伯尘喃喃道,也不停顿,大步迈出紧随易先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九辰君果然对月轻羽很好,那时的他还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不曾想他这边热起来,月轻羽那却冷了下去,时常茶饭不思,一个人发着呆,只有被神出鬼没的易先生追上时,眼中才会焕发光彩。 得到了月轻羽的身子,得到了她的一切,却得不到她的心,这番打击对九辰君而言不可谓不大。 瞻前顾后,心绪难平,面对易先生层出不穷的古怪手段时,九辰君渐落下风,直到那一日几乎被逼上绝路,月轻羽终于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同时喜欢上两个人?” 看向对峙于东海悬崖边的那两人,以及面色惨白无比虚弱的月轻羽,直到这时安伯尘也没能搞清她月轻羽究竟中意谁。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一个是从小到大如烙印般深深刻于她心中,一个则让她一想到便能会心一笑的男子,不过也不用继续想下去了。东海边的悬崖上,月轻羽终于没能抵挡住心力交瘁,对自己日复一日的折磨,倒下后便再没起来。 易先生迎风悲歌,九辰君怔立许久,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早已习惯了月轻羽日复一日的陪伴身侧,一朝离别,他竟有些懵了。 把月轻羽海葬后,两人又开始了逃亡和追杀。 这一回易先生是动了真怒,而九辰君的心渐渐冷凝如冰,一腔热血深埋心底,人也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再后来,九辰君到了南荒。 “好戏要开始了。” 缓步走上东山,安伯尘望向那个坐在老巫宗对首,虚心问道的少年,满脸的期待。 第324章 金刚符 第324章 金刚符 和安伯尘想象中不同,老巫宗神态和善,普通荒人的相貌,丑陋之中却有一副仙风道骨。他并没因为九辰君是外乡人而不予待见,相反的,见到九辰君博学广识、勤奋好学,大为中意,相识第五天后,便有意将巫宗之位相托。 与中土大匡林林总总的流派不同,南荒巫庙似乎更讲究缘分,否则也不会把执掌南荒千万子民的大权拱手托付给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外乡人。用老巫宗的话来讲,有些事是命里注定的,命运如此何须违? 南荒以蛊术闻名,安伯尘本以为老巫宗最精通的也是蛊术,却不料他耗费一生心血所钻研的却是宿命。 “命运者,虚无缥缈,吾师缘何会倾心此等虚妄之谈?” 巫庙大殿,一地月华,九辰君布衣涤尘,正襟危坐。 在他对首老巫宗也是盘膝坐地,笑着看向九辰君,苍老却明亮的眼睛中闪烁着智慧的光彩。 安伯尘本想加快时间进度,可听到九辰君有此一问,不由联想起生平种种,一时心动遂也盘起腿坐于两人侧席,默默听着。 “你若不敬天,不尊道,自然觉得你之命运不属天地,只掌于你自己手中。实则不然,天地造化早有定数,就如同周天繁星,五运六气,虽然浩瀚无穷,难以捉摸,可无不是按照各自的轨迹运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乃至万万纪元后,始无变化。” “始无变化?” 九辰君喃喃自语。 “始无变化……”安伯尘低声咀嚼着,不由想起了他尚未形成雏形的周天大道。 “吾师的意思是,天地万物看似都在变,实则都被限制于一个早已束缚死的范畴内,变到后来,始无变化,亦如人之宿命?” 抬起头,九辰君看向老巫宗道。 “正是。”老巫宗对于九辰君的领悟能力很是满意,笑而颔首,却没发觉九辰君眼中一闪而过的怀疑。 如九辰君者怎会相信宿命在于天地,而不掌握于己手? 安伯尘笑着摇了摇头。 老巫宗讲的虽有道理,话语间也有劝诫九辰君的意味,可九辰君天性桀骜,只信自己的双手,宿命之说在他眼中再荒谬不过,又怎会轻信?不过,老巫宗这番说教倒也没有浪费。 万物常变,变到后来始无变化,亦如九辰君所创的弹指布局术。 “也算得上举一反三了,只是不知老巫宗泉下有知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安伯尘淡淡说着,轻扬衣袖,加快时间进度。 几日里老巫宗和九辰君所讲的无外乎宿命,其间也有传授蛊术和巫偶术,用老巫宗的话来说这些都是旁门左道,谋世手段,非入道养命之法。 “既知命运本天定,又何必养命?”九辰君反驳。 闻言,老巫宗许久无言,似被九辰君问到了。 “是啊,倘若命运本天定,又何须养之。”安伯尘冷笑着打量向老巫宗,自言自语着。 同九辰君一样,安伯尘也不信老巫宗的命运无变之说。他还记得昔日在地府,城隍言他为无命根之人,只因他已踏足修行之路。且在琉京之局中他第一次将自己的命运反手相夺,从此以后无论是百战百败还是闯关夺镇,安伯尘都未尝将命运拱手相让过。 都是历经辛苦和磨难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谁还会相信命运由天不由己? 老巫宗谈吐清雅颇有仙风道骨,所授道意也不俗,可无论九辰君还是安伯尘都不信宿命,所以打从老巫宗开始讲起时,就已注定他是徒劳。 “只有历经劫难生死者,才知道何为养命,如何养命。” 许久,老巫宗抬起头笑着说,眸瞳澄澈,可落在此时的安伯尘眼中却像极一个老巫棍。 “怕是连你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摇头一笑,安伯尘低声道。 和安伯尘一样,九辰君满心疑惑,却因尊敬老巫宗并没表现得那么明显。 “也罢,为师时日无多,总有许多事需要你知道。”看向九辰君,老巫宗莫名一笑:“其实,我一开始同你一样,也不相信宿命之说。直到不得已当上巫宗,参了百多年上古谶诗后,终于发现,天命难违。” 皱了皱眉,九辰君沉吟着道:“吾师的意思是,您羽化后,由我继任巫宗?” “自然。你可是不愿意?” “徒儿本非南荒之人,又不信荒神,如何能担此等重任?”九辰君摇头。 “哈哈哈……荒神?别说你不信了,连我都不信。” 听得老巫宗的笑声,九辰君和安伯尘同时愕然。 “不过。”笑声戛然而止,老巫宗凝视着九辰君:“这是宿命。从你踏足巫庙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南荒下一任巫宗便是你。” 嘴角浮起一抹嘲笑,九辰君摇了摇头,目光渐渐变冷。 他敬重巫宗是因其收留传道之恩,倘若老巫宗硬是勉强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九辰君自然不会再记挂那些无足轻重的恩情。 站起身,九辰君朝向老巫宗拱手一拜正欲离去,就听老巫宗开口道。 “你不愿意,为师也不勉强。为师元寿无几,不妨稍留几日,待你蛊术大成再出庙,如此方可从容应对大敌。” 说话间,九辰君已走出五步。 看向脚步停滞的九辰君,安伯尘轻声叹息,他知道最后的结局,不由生出一丝不安。 “九辰君的命运便这么定下了?” 没等安伯尘继续想下去,老巫宗看向转过身来的九辰君,忽而一笑:“在这座巫庙中藏着一个天大秘密,我推敲百年只参悟出一点皮毛,你资质远胜我千百倍,何不去查探一番?或许,这里会有你想要的东西也说不定。” 九辰君沉默。 安伯尘心知他是对老巫宗生出戒心。 “我若心怀不轨早动手了,何必等到大限将至?为师所愿,只想你知道那些。世上有知之者,却多庸碌,明知大祸将临却不作为,一心盼着好运,以为有前人荫庇便能高枕无忧。” 老巫宗说着,深深看了眼九辰君,再然后闭上双眼假寐起来。 九辰君返出桃源,月轻羽也已死去,他算是无牵无挂,被老巫宗一番说辞引发了好奇心,遂留了下来。 恰逢午夜,九辰君合目而眠,黄粱一梦神游出窍,游走巫庙,却是探查起了老巫宗所说的天大秘密。 然而,和桃源时神游天宫不同,这一回安伯尘并没能够随同九辰君一起神游。 身体微颤,安伯尘倒退两步,惊讶的望向四周庙壁。 “怪了,这仍是在九辰君的梦里,为何无法随行?” 面露疑色,安伯尘喃喃自语。 又看了眼睛宛如巨钟的庙厅,安伯尘缓缓点头:“莫非因为这里曾是上古法宝的缘故,有禁制加其身,所以我只能跟着九辰君来此,却无法随他一同神游其中。” 也不多想,安伯尘盘膝坐地,推进时间悄然等待着。 弹指天已发亮,一旁的九辰君猛地震身,整个人竟蹦弹起来,从未有过的惊诧。 晨曦垂落于他的面颊,这一刻竟变得凄白,仿佛做完一场噩梦犹惊魂未定。 “可有所得?” 老巫宗淡淡一笑,开口道。他的声音低沉中透着虚弱,似乎真如他先前所说一般,大限将至。 “百年后,仙神降临,重夺天庭……” 九辰君喘着粗气,说话间,瞳孔仍蜷缩着,声音僵硬而麻木。 “上古大贤所留的那几句谶诗,可曾见到。” “那四句?” “是啊,四句谶诗每一句都和百年后的仙临息息相关。我推敲了这么多年,只推敲出你一人,剩下的只能交给你去摸索了。”顿了顿,老巫宗疲惫的抬起手,似想指向穹顶,终究无力举起:“说来也好笑。那四句谶诗本是上古大贤无聊时推衍所得,纯属消磨时间之举,可若无他彼时一算,吾等又怎会知晓未来的命运?” “知晓这所谓的命运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晨风中传来一阵不夹杂丝毫感情的声音,灰蒙蒙的厅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灰布衣的中年人。 “对你们这些史传者来说,命运向来是最有趣的玩物……易先生,久违了。”勉强抬起耷拉的眼皮,老巫宗复杂的说道。 “吾师……你认识他?”九辰君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上易先生,又因探得那个秘密,遂惊疑不定的看向老巫宗。 老巫宗苦笑着,没有说话,枯败的眸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九辰君大惊,刚想遁走,却发现脚已无法移开原地半步。 “这便是宿命。” 说完最后一句话,老巫宗垂下头,闭合双眼,随着晨曦穿过云霾射来,他的身体渐渐融化,就仿佛冰雪遇上阳光,转眼消失不见。 “佛家称坐化,道家称羽化,却不知道这巫家称什么。” 安伯尘呢喃着,并没再往下看去。 接下来便是易先生重创九辰君,并将他囚禁于此,一切都与九辰君此前所言并无太大区别。 推进时间,安伯尘看到了九辰君如何借助巫宗之名恢复魂体,他一边破解着四句谶诗,一边自创弹指布局之术,一边施展弹指布局之术,不眠不歇不吃不喝将时间利用到了极致。当然,他的肉身渐腐,他想吃喝歇息也无力为之。 “神怪为戏天下倾,五行落定帝归来……除了这一句外,另外三句又是什么?” 走到九辰君身旁,安伯尘好奇的问道。 在南荒的故事里并没出现过什么宝贝,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宝贝和谶诗有关。 “命运既已注定,知道与否又有什么要紧的?”九辰君淡淡的说道。 “哦?老巫宗的那一套说法,你信了?”安伯尘奇道。 “不信又能如何?”九辰君语气淡漠,可淡漠中却参杂着一丝甚难觉察的愠怒:“这便是我的命运,与老巫宗所说毫无差别,我再挣扎再努力,亦难逃天数。就比如谶诗中所记载的那些人,赵玄旭,吕风起,典魁,张布施,任天命……还有。” 一口气说完十几个名字后,九辰君缓缓抬起头,他背对着龛牌,好整以暇的看着安伯尘。 “还有你,安伯尘。你们的命运早已注定,既然注定了结果,那你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话音落下,安伯尘身躯剧震,不可思议的看向九辰君,下意识的倒退了两步。 “哈哈哈……你怎么也没想到,我早已醒了。我夺你肉身作茧自缚,你观我记忆何尝不也是自讨苦吃?命运既定,你还有何斗志?” 大笑着,九辰君抽身而退,他每退一步,巫庙的景象就残破一分。 不单是巫庙,整个南荒、大匡以及桃源都因九辰君的清醒而变得支离破碎。 遥望渐行渐远的九辰君,安伯尘面色微微发白。 九辰夺舍安伯尘无力反抗,却趁机将他困在神仙府。而安伯尘强探九辰君的记忆,九辰君就算清醒也无力阻止,却顺水推舟让安伯尘看到最后的结局,以所谓的宿命来乱安伯尘的道心,借此挣脱出安伯尘的掌控。 可惜安伯尘只差一步便能功成。 “轰!” 安伯尘精心营造出的三片“戏台”尽数坍塌,九辰君也已飞出那座星陨,向上飞去。 “居士!” 风水火三君齐齐飞来,却被安伯尘止住。 抬头遥望九辰君,安伯尘朗声问道:“你欲出我神仙府?” “此处不当留。”九辰君望了眼安伯尘,冷笑道:“若非你贪图那些秘密,或许我也无法脱离此处,可惜了……不过你放心,我和你,定还有相见之日。” 低下头,安伯尘笑了笑,一脚踩空,坠下星陨。 …… 天云高渺,司马槿盘坐飞龙驾,只见安伯尘双目遽睁,瞳孔扩大,内中飞出晶晶点点。 口中念念有词,早有准备的司马槿飞快的祭出金刚符,那片“晶晶点点”直扑她面门而来,却仿佛碰上了铜墙铁壁,被弹向一旁,转眼向远处飞去。 与此同时,安伯尘也恢复自如,看向司马槿,相视一笑。 第325章 四句谶诗1 第325章 四句谶诗1 琉京的夏天固然热,好在有旧唐古道旁的那口大水池。冰雕十里起于寒冬,烟波浩淼盛于春秋,夏日里能带来的自然是丝丝清凉。 望君湖虽望君,却也给琉京的老少爷们带来了不少实惠好处。除了四季之宜外,自然少不了望君湖畔的风花雪月,也是那最负盛名的一样。 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除了暂时没有波及到江南的战火外,若说还有什么能满足琉京老少们的新鲜趣味,就数那座新开张的青楼了。 江南人鼓吹风流,风流并非耍流氓,更讲一个格调品味。按理说,青楼花坊等等只能设在龙泉坊烟花巷中,那里藏污纳垢,三教九流皆可入,对于想要换换口味的达官贵人贵胄子弟来说也不失一个好去处,只不过需得乔装打扮才使得。至于旧唐古道和望君湖一带,虽也不失风流,可风流的都是层出不穷的画舫戏院,真正意义上的卖艺不卖身。当然了,若看中哪个戏子娈生,想要狎玩一阵大可找东主私下商议,出个好价钱便能皆大欢喜。 凤临阁的出现却将好端端的规矩打破。 堂堂望君湖边,竟出现了一座青楼,光天化日下百花争妍,莺莺燕燕招揽生意,不消几日便遭来一顿口诛笔伐,动静之大俨然闹到了朝堂上。令所有人都感觉奇怪的是,长公主殿下竟视若罔闻,任凭那座青楼继续矗立在冠冕堂皇的旧唐古道上,于是乎大家都纷纷猜测起来,有人说那座青楼有王室背景,还有人说是国库用度紧张此乃殿下的生财手段……争议再多也改变不了凤临阁生意一日比一日火爆的事实,道貌岸然的老夫子们吹胡子瞪眼,而世家子们早已不安分了。 谁也不知道青楼里如花似玉的姑娘们是从何处来,一个比一个生得美貌妖艳,只消一个就把龙泉坊里所有的花魁都比了下去,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的仙子般,令人喉咙口喷火,垂涎欲滴。除了阁里的姑娘外,还有一个稀罕便是凤临阁掌柜,那个终日一身男装气质儒雅的上官小姐。有“高人”言上官小姐尚是处子,此事一经传开立马掀起轩然大波。神秘青楼里的神秘女掌柜竟是处子,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噱头了?这不,开张不过十来天,凤临阁便已成为旧唐古道乃至望君湖一带最红火的地儿了。 凤临阁斜对面的一座酒楼生意也算好,虽不及凤临阁十一,却因近水楼台而远胜别家酒楼。 酒楼三层的包厢里,坐着两个年轻人。 一个头戴小方巾,一个脚穿灰布鞋。 对于终日顶在脑袋上的那块布无华很不以为然,可不喜欢也无法,一来穿布鞋的整日盯着,二来,无华自己也知道摘下那片布会有怎样的后果,至少他还承担不起那等后果,即便如今的他修为已突破天品。 “那个家伙……好生不负责任!” 囫囵一口酒水下肚,无华重重一拳砸在桌上,酒壶摇晃,酒水四溅。 “先别动怒。等逮到他后,再大卸八块也不迟。” 张布施面无表情的说道,目光从对面的凤临阁中收回,落向无华,眼里闪过一丝惆怅。 他已回不了中都,而无华一时半会也无法回倾天寺,自从一个多月前在关南荒道与安伯尘辞别后,两人便过起了四处流浪的日子。这一切自然都归罪于安伯尘,偏偏等无华醒来后张布施外出打听,却听到安伯尘和司马槿双双被妖怪吞食的消息。换做别人或许也就信了,可深知安伯尘“狡猾”的张布施和无华又岂会信以为真?两人既为安伯尘的幸免于难而感到庆幸,又对他的不辞而别感到愤慨,正如无华所说,安伯尘这一手金蝉脱壳对他们哥俩来说是何等的不负责。 “穿布鞋的,你说这座青楼真会和他有关?” 深吸口气,无华平复心情皱眉问道。 “琉京是他的老巢,他十有八九藏在琉京一带,而他所到之处总会发生怪事,眼下最怪的事便是这座凤临阁。即便他不是幕后之人也脱不了关系。”张布施一语中的,听得无华连连点头。 “那还等什么,去把女掌柜抓过来问问不就清楚了。” 无华说着,刚站起身就被张布施按住。 “稍安勿躁。”打量着楼阁上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张布施沉吟道:“无花,你就没发现那些女子都很特别吗?” 无华一愣,使劲瞅向阁台前的粉头们,左看右看也没瞧出有什么异常,心里一急手已向头上的方巾抓去。 “啪!” 张布施眼疾手快一把打掉无华的手,冷冷的瞪了他一眼,随后说道:“那些女子看似都是活人,却徒有其形而无精神,若我猜得没错,这些都是假人,也只有天品修士才能看出。” 察觉到张布施最后一声“天品修士”中藏着的戏谑,无华英俊的脸蛋上浮起浓浓的苦涩,转而变成愤怒,扬起拳头囔囔道:“都怪那家伙,若非为了他我又岂会落到这等地步!哼,今次若找到他定要他好看,看他羞不羞!” 无华一口一个“那家伙”,也不再自称小僧,张布施虽已习惯可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一别三年重游琉京,却已是物非人非。 就在这时,张布施眉头一皱,猛地向斜后方望去。 只见六七长衫人簇拥着一个少年走过旧唐古道,那少年长相稚嫩可抬手投足间不乏雍容气度,独显其家教非凡,只不过从张布施这个角度看去,恰好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惴惴不安。少年怀抱一个女娃娃,三四岁的年龄,生得好似瓷人一般依偎在少年耳旁不停的笑。 “他们是谁?” 向嘴里丢了颗花生米,无华问道。 “一个天品,其余随行的也都是地品好手,除此之外还有三十余高手藏于四面酒楼中。若我猜得没错,应是当今琉君以及那位忆龙公主了。”张布施道。 “管事的那个女人就这么放心?” “十有八九是偷偷摸摸溜出来的。”张布施皱了皱眉,不知为何,他明明想去看琉君,目光却总会不由自主的落到那位小公主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忆龙公主忽地扬起脸蛋望向张布施,甜甜一笑。 心头咯噔一下,眉心一阵刺痛,张布施面色陡变。 “穿布鞋的,你今个儿究竟是怎么了?” 无华疑惑的看了眼张布施,随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李宣一行,并没发现什么异状。无华看来的瞬间,忆龙公主已收回目光,趴在李宣耳旁笑嘻嘻的说着什么,李宣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带着一行人绕过望君湖向另一边走去。 “你看到没?他们本来是准备去凤临阁,却在半道上改了主意。还有,那个忆龙公主很不一般。” 张布施说着,目光落向街角处,就见那里站着几个道人,他们似也认出了白龙鱼服的少年琉君,却一个个愁眉苦脸。 “每一次来琉京,总少不了各种怪事。”收回目光,张布施总结着。 “有怪事的地方总少不了他。”无华默契的接口道,随后伸了个懒腰:“我如今算是半个瞎子,你说该怎么办就怎办吧。” “先去找那几个道人问个明白,然后再行定夺。只不过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不准揭开方巾。” …… 巫宗大人离奇失踪,巫庙也被南帝下令封锁,一干虔诚的白衣使者守候在巫庙外,在东山上逶迤匍匐,拜天拜地拜荒神,祈盼着巫宗大人能早日回归。 只不过,他们谁也不会想到,此时巫庙里还有人在。 “小安子,你说巫宗丢了你这个千辛万苦准备的肉身,他还有可能去夺谁的肉身?” 逐一端详着一幅幅壁画,司马槿漫不经心的问道。 “反正不会是小官。”安伯尘笑了笑:“他夺舍之人定是要有实力夺宝的,不管是谁,都逃不出我们的手心。” 九辰君只当他又出其不意的阴了安伯尘一把,却不知这是安伯尘和司马槿半宿“从长计议”所得。安伯尘已掌握了九辰君记忆中的秘密,却仍不知那宝贝为何,而圣会迫在眉睫,与其让九辰君魂飞魄散还不如将他放出,按照九辰君他自己原先的计划进行,安伯尘和司马槿则扮演最后的那只黄雀。 险是险了点,不过只有这样才能堂堂正正的败了九辰君,解除两人心中的阴霾。 距离圣会还有数日,安伯尘和司马槿也不急着跟踪九辰君,趁此机会偷偷潜入巫庙,寻找此局的关键。 “小安子,你确定那几首谶诗藏在壁画中?” 每走过一幅壁画,司马槿都会停住片刻,或是仔细打量,或是元神出窍细细查探,可都毫无所得,而安伯尘那边也是如此。两人一人走半圈,不到半个时辰便将整座巫庙都走完了,却仍无法寻找到相关的蛛丝马迹。 对于那四句被九辰君渲染得神乎其神的谶诗,司马槿不信,安伯尘也不以为然。 万万年后的命运若真在万万年前便被上古仙神算出,如此一来,这一世天下苍生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可两人又不得不找到那四句谶诗。 九辰君所布的局定和谶诗有关,而那件宝贝也和谶诗脱不了关系。 就在这时,司马槿转过身,目光越过剩余的五条水银槽道落向庙厅上首。 第326章 四句谶诗2 第326章 四句谶诗2 “只剩下它了。” 盯着嵌于庙厅上首的龛牌,司马槿低声道。 安伯尘心头一动,和司马槿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同时神游而出,飞过五道法阵,来到龛牌前。 “神怪为戏天下倾,五行落定帝归来……还是这么一句,莫非剩下的在反面。” 喃喃低语着,司马槿伸手探向龛牌。 下一刻,令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司马槿的手竟穿过了龛牌。 虽说司马槿此时是元神出窍,可能否抓住实物只在一念间,显然司马槿是想将龛牌翻过来。 并没多想,司马槿纵身跃入龛牌,安伯尘亦紧随其后。 “哐哐哐……” 刚入龛牌,两人耳边就传来一阵剧响,脚下颠簸起伏,恍若置身波涛海浪间。 安伯尘向后飞出两丈,刚抬起头,脸色陡然一变。不单是安伯尘,被他揽入怀中的司马槿也吃了一惊。 两人此前一直是平视,只见到这方密闭空间里烟云滚动,紫霞飞梭,以及正中央的一块石墩,除了这些外并没什么异状。 直到他们抬起头,看到了那个站在石墩上的怪物。 怪物背着身,使得安伯尘和司马槿无法看清它的真面目,只能看到它一身金黄的鬃毛,以及两边各三瓣的古怪耳朵,此时正不住的击打向四壁,“哐哐”作响。 “六耳……似乎在哪听说过。” 安伯尘低声说着,心头一动,陡然回想了起来:“红拂,他就是被困在钟里的那个上古神仙!” “没错,就是他。”司马槿好奇的看向暴躁不安的“神仙”,随后莞尔:“小安子,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何南荒的子民都信奉荒神了。” “为什么?”安伯尘不解的问道。 “你听。” 闻言,安伯尘静下心,就听耳边不断回响着“哐哐”的撞击声,面露错愕,随后摇头一笑:“原来如此。定是很久之前有南荒人和我们一样误入此中,看见了那神仙,听见了撞击声,却因没有文字记载,只能以发出的声响称呼神仙。哐听起来像荒,又因正好在南荒,这位上古神仙自然成了荒神。” “十有八九是这样。”司马槿赞许的点头。 就在两人说话间,那神仙似乎知道了他是在白费力气,终于停下。他长叹口气,缓缓转过身。 怔怔地看着“荒神”,司马槿一脸错愕,难以置信的张大嘴巴。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上古神仙非但一身鬃毛,耳生六瓣,且从长相上来看,他更像一头猿猴。 “且看他要做什么。” 一旁传来安伯尘的声音,司马槿点了点头,稳住心神。 巨钟内虽然云海烟波,霞光万道,甚是有趣,可这位神仙似乎并不开心。他从石里跳到石外,又四处走动了一番后,不由耷拉脑袋一屁股坐下,掐起手指来。 “还有两天……两天。” 跷着二郎腿,他没精打采的仰头躺下,望向大钟的顶部,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翻身起来。 “好生无聊,罢了,且算一算这口大钟日后的命运吧。” 伸出毛茸茸的右手,那神仙有模有样的衍算起来。 司马槿一口气没憋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 “小安子,你瞧他明明长了个猢狲模样,偏偏还学人家算命先生正儿八经的算卦……你就不觉得好笑?” 安伯尘无奈的摇了摇头,他最佩服司马槿的一点就是她无论在怎样的处境中都能镇定自如,处变不惊。 笑声戛然而止,却是那猿猴模样的神仙再度令司马槿大吃一惊。 随着五条毛茸茸的手指越跳越快,只见一道光柱从神仙手心飞起,宛若长虹又似飞瀑,穿梭在巨钟内的烟云间。光柱中流转过一幕幕画面,画面飞速变幻,弹指间就跳过千百幅,别说寻常肉眼就连安伯尘和司马槿一个神魂一个元神也无法看清。 只有那神仙好整以暇的看着,边看边嘀咕道什么,猿眼中闪过一抹黯然。 不消两炷香,万万年的历史便在神仙手中走了一遭,当然,仅仅是关于这座东海钟未来的历史。快要落幕时,光柱中画面的流淌速度渐渐变慢,已降至一个弹指跳跃数十幅画面。 安伯尘和司马槿知道他们的机会来了,立马全神贯注起来。 神游出窍比肉眼看得更清楚,可两人之间还是有所差别。安伯尘修为天品神魂更是了得,司马槿的元神只有地品修为,因此安伯尘约莫能看清七八成,司马槿只能看清三四成。 从那七八成的浮光掠影中,安伯尘看到了巫庙如何从一个遮风避雨的怪洞变成南荒圣地,也看到了历代巫宗坐于龛牌前叩听“荒神”教诲。随着时间流逝,画面中的景致渐渐变得熟悉起来,安伯尘隐约感觉历史已经来到了他所在的年代。 紧紧凝视光幕,安伯尘只见飞速流淌的画面中掠过几条似曾相识的身影。 他们面貌模糊,身形隐隐绰绰,甚难辨别。可不知为何,每闪过一条身影安伯尘都能清楚的喊出那人的名字,即便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霍穿云,紫龙女,无华,张布施,第一王风……以及安伯尘自己。 在万万年前巨钟内神仙的推算里,万万年后,已变成巫庙的东海钟将会面临大劫,而这场大劫和画面中最后出现的那些人脱不了关系。 可是…… 安伯尘眉头深深皱起,心中生出一丝不安。 为何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她的身影? “小安子,你看出什么了没?”转头朝向安伯尘,司马槿问道。 “只是看到了一些熟人。”安伯尘道。 “是啊,太快了,根本无法看清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司马槿面露遗憾。 也对,或许是太快的缘故所没有看到红拂出现。安伯尘心中道。 “你的命运倒也有趣。” 收敛推衍之术,那神仙抬头看了眼巨钟,莫名一笑,随后从那块大石墩上跳下,在钟里踱着脚步。 安伯尘和司马槿相视一眼,却是都猜到那神仙准备写谶诗了。 果然,那神仙止步于巨钟东壁,略一思索,伸出手指刻画起来。 “神怪为戏天下倾,五行落定帝归来。” 又是这句。 安伯尘深吸口气,默默等待着剩余三句。 一句写罢,那神仙又移步南壁,想也不想抬手就写。 “东山有炉扭乾坤,金童圣女合采撷。” 两句写罢,那神仙似乎上了瘾,诗兴大发,昂首阔步连走西、北两壁。 “群英鏖斗妖魔神,死死散散终是空。” “周而复始为天道,归去来兮奠仙朝。” 四句写罢,那神仙满意的看了两眼,随后摇头而笑:“一时兴起,竟将未来世界的命运也推算出几分。卑微的蝼蚁终究难掌握自己的命运,到头来还是难免沦为俘役。” 他说话间,巨钟止不住的摇晃起来。 “咦,时辰到了,我六耳终于要出世了。” 蹦蹦跳跳、哭哭笑笑,猿猴模样的神仙化作一束白光飞入石墩,看得安伯尘和司马槿面面相觑,不知他要做什么。 正在这时,忽有一颗水珠从钟底泻入,转眼后雨珠子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竟是巨钟被人从外面掀起。 雨水搅散了钟内的烟波云气。 “也不知万万年前的神仙世界是怎样的一副场景。” 安伯尘巴望向钟外,口中喃喃。 不单是他,就连司马槿也勾着脑袋望向雨水泻入的地方,知道了这片土地曾是上古时期道法最为昌盛的所在,司马槿又何尝不想亲眼见识一番真正的仙家。 两人的运气似乎很好,想什么来什么。 短暂的光明后,没入眼帘的是一柄银白色的长剑。 那柄剑来势之汹,仿佛携着吞天夺地的气势,瞬间将滚满钟口的明晦收敛于剑锋间,剑未至,杀气便已将钟内的石胎笼罩。安伯尘和司马槿离着甚远,且明知这是幻境,却被那股凶煞之气所慑,止不住心中的惶惶。 那柄剑劈下来,世间又有几人能敌住? 吕风起?恐怕十个他加起来也挡不住那一剑吧。 安伯尘和司马槿交换了个眼神,眸中同时闪过惊讶。 却不料弹指刹那后,剑芒尽收。 就是这样的一剑,竟被钟里那个自称六耳的神仙轻而易举的挡了下来。 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从钟底伸出,只用了两根手指就夹住了锋利的剑刃,银剑仿佛卡在了巨山石壁中,纹丝不动。 “尔欲杀我?” 自称六耳的神仙冷笑着看向执剑劈来男子,随后起身,石胎迸裂,安伯尘和司马槿也被一股巨力推攘出去…… …… 巫庙中,阳光从穹顶洒落,站在庙厅中的两个人同时一晃,恢复了清明。 伸出手指捻起安伯尘肩头的粉尘,司马槿面露困惑,闭上双眼手捏清心印,少时,阵阵喧哗声从巫庙外传来,清晰的没入司马槿耳中。“小安子,我们这次神游似乎久了点。” 睁开眼,司马槿苦笑道:“南荒圣会已经开始了。” 第327章 将来之事 第327章 将来之事 东山下,是一幅万民朝拜的盛景。 也只有今天,寻常的寨民才有资格来此,却无法登上东山,只能聚集于山麓处安营扎寨。从山麓到山腰是一众南荒文武驻足之处,唯有南帝以及王子王孙们才有资格登临东山,来到最接近荒神的地方,和众巫使并列。 并非巫使的身份和南帝一般高,只不过历来圣会规矩如此,从未有人僭越过。 然而今次却有些不同。 东山西面的一片平原上,集结着两拨人马。 一拨是南荒土着军队,藤甲藤铠,身上涂抹着鲜红的颜料。 另外一拨则是铁甲铜盔,刀戈明亮,赫然是大匡的军队。 两路人马泾渭分明,相隔半里,出奇的没有大打出手,彼此间却掩饰不了浓浓的敌意。 南荒和中土大匡素来水火不容,大匡的诸侯远征南荒要么惨胜要么惨败,而南荒子民也因此吃尽苦头,因此两者若是相遇,定少不了你死我活。如今却相安无事,也算大匡历史上难得一见的奇景。 奇怪的还不止这些。 南荒百姓们匍匐于地朝拜圣山,望向山巅时,眼中或多或少都会露出异样之色。 立在山巅的巫庙外的不止有一众巫使和南帝,还排列着上千荒卫,皆是南帝的亲兵,个个精通蛊术和道技。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人。 “喂,你家陛下和在吵什么呢?” 霍穿云望了眼正和为首巫使吵得不可开交的南帝,随后问向身旁的荒卫。 这些荒卫虽是南荒土着,却会匡言,此时一个个抿着嘴,目不斜视,丝毫没有理睬霍穿云的意思。 霍穿云讨了个没趣,讪讪的走到紫龙女身边。 “已经几天没人见过那巫宗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小龙女,你说这圣会还有没有得玩?” 紫龙女面色冷凝,听见霍穿云的话后目光微沉,冷冷说道:“这次圣会和从前的都不同,无论有没有那巫宗都得进行,只为了那件扭转乾坤的宝贝。你没看到南帝正在催促巫宗的人?” 鬼面之下,霍穿云眼珠子提溜一转,哂笑道:“却不知等法宝出世后,是归南帝所有,还是归我们家陛下?” 闻言,紫龙女扫了眼一脸漫不经心的霍穿云,微微警觉:“你又不是不知,这法宝是天下的法宝,无论陛下还是南帝都清楚得很。” “区区一样法宝就能扭转乾坤,改变十年后的命运……世上最荒唐的事莫过于此了。” 霍穿云抚掌而笑,讥讽的看向紫龙女:“莫欺我不知道。定是南帝自知他无力保住那宝贝,方才让与匡帝,换取实惠的好处。你此次出使南荒可将承诺的好处都带来了?” 紫龙女面色一僵,转过头冷冷瞪了眼霍穿云,并没说话。 “不回答便是默认了。” 霍穿云丝毫没有放过紫龙女的意思,笑了笑,迎向紫龙女的目光:“话说,那宝贝究竟有何用?真的像谶语中所说的那样,是一个炉子?” 相比紫龙女,匡帝对霍穿云的信任明显小上许多,当然,这也和霍穿云所扮演的浪客平日里的表现脱不了关系。 “等回宫后,你自己去问陛下。” 说完,紫龙女转向巫庙,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霍穿云只能摇头苦笑。 …… “谶语到手,那件来头似乎很大的宝贝应当就是第二句谶语中的炉子了。” 巫庙内,司马槿面露深思:“东山有炉扭乾坤……这所谓的乾坤却不知指的什么,若指的是天下局势,那也算勉强。金童圣女合采撷……这分明就是说的小官和那位九公主,也只有靠他们才能采撷那东山炉。难怪九辰君硬是要将小官引到南荒,却是打着一箭双雕的念头,而南帝也对小官紧追不舍,应当是早就知道这第二句谶语,想要获得那件宝贝。九辰君和南帝之间的争斗本应该以九辰君毫无悬念的获胜而结束,只因他奇差一招,没算出你肉身的修为,方才……小安子,你又在发什么呆!” 看向一脸木然的安伯尘,司马槿气急败坏。 她在这口若悬河的分析,想将眼前并不明朗的局面打开,某人却杵在那发着怔,比梦游还像梦游,直让司马槿牙痒痒,恨不得敲开安伯尘的脑门看看他一天到晚究竟在想什么,为何三年来总改不了走神的毛病。 揉了揉脑袋,安伯尘转向司马槿,神色复杂:“红拂,那四句谶语你都相信?” 闻言司马槿微微一愣,沉默片刻,开口道:“只能说信又不信。上古神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或许真能推测出万年后的未来种种,别说上古神仙了,就算如今的大匡也有不少奇人异士精通此道。不过,推命、衍算之道本就自相矛盾,看上去似能说得通,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精通衍算者往往无法算出自己的命运,无法算出和自己相关之人的命运。” 安伯尘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你说,大匡的未来会变成谶诗上所说的那样吗?” 转过身,安伯尘用异常古怪的目光瞅向不远处的龛牌,低声默念道。 “群英鏖斗妖魔神,死死散散终是空。周而复始为天道,归去来兮奠仙朝……红拂,这两句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何止不是好兆头。 两句谶诗初看似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戏文里随意唱出的台词,可当它们同大匡、东界以及这个世界万万年来的秘密相联系在一起时,却又无形之中化作一股悲怆,缭绕于安伯尘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群英鏖斗妖魔神……如今妖怪已经现身大匡,只差魔神。死死散散终是空,看来我大匡群英的下场并不是很好。周而复始为天道,归去来兮奠仙朝……这句话的意思更是明白,万万年前的事将会重新上演,等那些神仙们的后裔归来后,便会开启所谓的仙朝。仙人们的王朝,却置我等凡人于何地?” 安伯尘的语气里透着悲哀和愤慨,听得司马槿大皱眉头。 “小安子,你多虑了。” 走到安伯尘身边,司马槿宽慰一笑:“诗里的死死散散或许指的是那些妖魔,就算仙人们真的归来,创建所谓的仙朝,可也不一定是坏事,至少会重现昔日的修道盛况。再说了,你我以及大匡千千万万百姓不也是神仙的后裔。” “是那些未能逃离的凡人的后裔。” 安伯尘奇怪的看了眼司马槿,仰头道:“莫非你忘了那位六耳古神写完谶诗后所说的话?我还记得他原话是这样说的。卑微的蝼蚁终究难掌握自己的命运,到头来还是难免沦为俘役……俘役,红拂,你甘心做俘虏和奴仆吗?” 垂头盯着脚尖,司马槿下意识的避开了安伯尘的目光。 她不知该如何去回答,和安伯尘不同,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脚下这片土地也未生出多少归属感,知道四句谶语后也没有安伯尘那么强烈的触动。 可她却从身旁少年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炽热,那是隐于浓浓悲愤下的火苗,代表了许多。 “也许不一定是真的。”司马槿低声呢喃着。 “就算是真,也要让它变成假的,我大匡无数百姓的命运凭什么要由一个万万年前被困在钟里的神仙来决定?” 蓦然抬头,司马槿看向一旁握紧双拳的少年。 随着安伯尘说出那句话,司马槿恍惚间看到了那年琉京演武场上的少年,萧老头的那句话又回荡在司马槿耳边,此时此刻却令司马槿心中有些慌乱。 倘若那两句谶诗是真的,真像小安子所理解的那样……那他日后所要面对的,将会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群英鏖斗妖魔神,死死散散终是空…… 抿了抿唇,司马槿轻轻握住安伯尘的手,笑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就已经这么尴尬了,还想那么远以后的事作甚?日后的事且留日后再去纠结,先管好眼下吧。” 手握暖玉,安伯尘的心情稍好了几分,却忽然一红脸道:“倘若十年后真会发生那些事,你当如何?” 闻言,司马槿一愣,却是从安伯尘的话里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儿来。 沉默半晌,司马槿直直望向前方,努嘴道:“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还能如何?自然是今天跟着你打打妖怪,明天陪着你欺负一下神仙去。” 故意说得很轻巧,司马槿只是不想让这难得有的气氛被那些沉重破坏。 “你呢?” 抬起头,看向不知不觉间,已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安伯尘,司马槿认真的问道。 “必不相负。”安伯尘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 和两人莫名其妙的相识一样,没有任何预兆,两人间的誓言就在这样一个荒唐处境中的定下。 虽有肉麻和古怪,却不显唐突,水到渠成一般。 外面是即将盛开的南荒圣会,里面的人没时间继续你情我侬,风花雪月也不在当下。 司马槿从怀中掏出巫偶,施法摄入。 安伯尘则酝酿好一个周天循环,纵身跃到庙顶,手抓顶栏支撑好身体,随后施展目神通,左眼观十里之地,右眼查探阴阳,寻找起九辰君的夺舍之躯。 南帝和一众巫使迟迟没有入庙的意思,圣会应当是在庙外举行,眼下看来,两人一不小心在巫庙多呆了几天非但不是坏事,且还大有好处。 司马槿操控李小官,那宝贝一出世便能知晓。 而安伯尘则监视九辰君,以防他出手相夺。 把这座看样子无人会进来的巫庙当成“老巢”,两人这一出黄雀在后可谓神不知鬼不觉,是否出手且看那宝贝是何物再作定夺,只要能保住小官且不让九辰君得逞便可。 第328章 好消息 第328章 好消息 日升日落,日落复又升。 不知不觉间,又是三天过去,山顶上的争端仍未见结果,南帝和巫庙一方争持不下,一个想要立即开始圣会,一个则坚持要等巫宗回来。南帝虽掌南荒军国大权,奈何巫庙得民心数千载,无法以刀枪相逼,到后来只能各退一步,再等三天,三天后无论巫宗是否出现,都将举行圣会。 在此期间,圣童归南帝一方看管,圣女则交由巫庙一方,谁也不得有所妄动。 “西极,以你之见,那宝贝究竟是真是假?” 平原外的荆棘丛中,一个身着鲜红短衫的老者遥望巫庙,抚须问道。 在他身边是一头水湖蓝色的巨狼,狼背上端坐着一名童子,粉雕玉琢,煞是讨喜。 可从童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就不是那么讨喜了。 “若觉得是假的谁会大老远跑到这来?跑来这凑热闹的,都是信以为真的。” 嘴角翘起,童子揶揄的看向一旁面露尴尬的老者,冷笑道:“红袍,你可是越老越无聊了?怎么老问这些莫名奇妙的话?” 被童子一阵讥讽,红袍的脸挂不住了,他扬起鼻子哼了一声,面露不屑:“我老?我今天才二百有三,你却已经二百有五了,你个老不死的有资格说我?” “罢了罢了,要吵架回山再吵,今个儿本座心情好,懒得理会你。” 童子耸了耸肩,一脸柔和,从容化解同伴的攻势,却让红袍老人一肚子气没地方发,几要憋出内伤。 目光从巫庙收回落向平原处的大军,童子哂笑一声,摇了摇头:“为了得到那宝贝匡帝可是出了血本,从西南霸国调遣军队,想来是对西南两国妥协,让出了落云行省大片膏腴。国境内乱象频生,齐秦楚三国争雄,关南三国沦陷,南方陷入水火也是迟早的事,还有层出不穷的妖孽……啧啧,局势之乱已超乎他的想象,这盘乱棋也早已不受他的控制,可笑他演戏演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斜睨了眼满脸嘲讽的童子,红袍摇了摇头,叹声道:“他能有这心已是难得,何必还要再挖苦人家?他知道未来的命运不甘大匡沦陷,做出这些布置,手段虽欠妥,可未必是无用功。至少比起百年前,大匡的强者普遍都要厉害不少。” “哈哈哈……”狼背上的童子仰天长笑:“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去?能厉害过李紫龙和吕风起?能厉害过日后的神仙们?” 闻言,红袍老人面露复杂。 他们是异人,并非头衔而是一个统称,他们修炼旁门左道,不随大流,在世人眼里都是性情古怪却超然物外的存在。事实上,大多数异人的确如此,或是呼朋邀友游山玩水,或是逍遥自在探索秘境,可并非所有的异人都能放得下尘心,至少他和西极老人放不下。游离尘世之外,却又关注大世之局,西极老人更是教出了一个半徒弟,一个是现今的东楚鼎国之将李紫龙,另外半个则是以一己之力拒天下群雄于天峡关外的吕风起。 举世四龙将,西极老人门下便占据一半。 当然,并不是说西极老人就比吕风起和李紫龙强,传业授道者更需要一颗远超常人的慧心。 “西极,无需这么绝望。或许今次这宝贝真的能成为扭转乾坤的关键。”红袍老人叹了口气道。 “那也要看宝贝落在谁手中。”西极老人低下头,意味深长道:“若非传言和我此前百多年的演算不谋而合,我又怎会相信只区区一未出世的宝贝便能改变乾坤未来。也不知那传言是谁泄露出来,竟引得这么多异人修士前来,怕是匡帝也没想到会有这出。” 西极老人也算十分自负,他既然来了,自是不夺宝贝不罢休,纵然还有许多强者纷至沓来,可在他心里唯一的对手仍只有匡帝。 “再等三日,三日后见分晓。”红袍老人摸了摸下巴,幽幽道。 正当两人准备离去时,身后忽然传来咯吱咯吱的笑声,却把这两位异人中的佼佼者吓了一大跳。 猛地回身,两人只见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娃笑盈盈的看向他们。 女童俏生生的站在荆棘丛中,木刺横生却对她毫无影响,令西极和红袍感觉诡异的是,凭他们天品的修为竟没能察觉出这女童是何时出现。 “你们在聊什么呢?” 瞅了眼红袍,又瞅向西极老人,显然一副童子模样的西极老人更合忆龙公主的口味。 “你是何人?”西极老人皱眉问道,心下暗暗提防。 “我是忆龙。你们呢?” “记龙?”和红袍交换了个眼色,西极老人心中愈发疑惑,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有天下间这号异人或是修士。 “天呐,这么大的狼。”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分散,不一会功夫忆龙公主便抛下极西老人,蹦到他座下的伏妖前,左看看右看看,一个劲的痴笑。 “不知阁下仙居何处?来此又是所为何事?” 打量着行事出人意料的忆龙公主,极西老人一时吃不准,小心翼翼的问道。 “仙居何处,什么意思?我一觉醒来便来到这了,我只记得,我似乎在找一个人。”摇晃着小脑袋,忆龙公主面露困惑,想了想,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卷递到两人面前,奶声奶气道:“我好像在找他,你们有没有见到过?” 极西老人和红袍老人同时探头,盯着那画卷中的少年人瞅了半晌,随后同时摇头。 “果真没见过?” 冰冷的声音响起,极西老人和红袍老人同时打了个寒颤,猛地看向女童,就见她好像瞬间变了个人似的,一脸铁青,冷冷盯着他们,稚童的眸里却流露出与其年龄十分不符的杀意。 不再多看一眼两异人,忆龙公主冷笑一声,跃出荆棘丛向前走去。 待到忆龙公主走远,两人仍是一脸茫然。 “这天下间的怪人真是一天都不见少。走吧红袍,三天后再来。” 摇了摇头,极西老人拍了拍巨狼的耳朵,率先走出荆棘林,他只顾着琢磨眼下的局面,并没注意到身后红袍老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 “奇怪,她怎么来了。” 收起功法,安伯尘面露古怪,喃喃低语道。 早在两日前安伯尘便发现了九辰君夺舍的目标,本以为九辰君会挑选一年轻力壮者,却没想到,他居然选了一个穿着古怪的老人。 又或许因为九辰君生怕安伯尘有所察觉,因此故布迷阵,挑选了一个他以为安伯尘怎么也不会想到的老人作为肉身,却不知自他从神仙府中逃脱出来起,胜局便已向安伯尘一方倾倒。九辰君占据安伯尘肉身时间甚短,又是在没聚成周天循环时,自然不知安伯尘拥有左右目神通,无论他躲在谁的肉身中安伯尘都能轻而易举的找到。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等三日后圣会举行,偏偏在这时,安伯尘发现了忆龙公主。 “她怎么会出现在南荒,而且,似乎还奔我而来……” 喃喃自语着,安伯尘在庙厅中踱着脚步,沉思起来。 许久没回琉京,对于琉京中的人和事安伯尘也已渐渐淡忘,却有几个人他始终无法忘怀。 璃珠,李宣,再算上一个忆龙公主。 这三人和安伯尘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忆龙,这世间真正知道她身份的或许就只剩下安伯尘了,就连忆龙自己也不知道,因为那颗记忆种子一直被安伯尘保管着,就是生怕哪天忆龙公主恢复了前世记忆。 等等…… 安伯尘抬起头,眼里闪过不安之色。 那颗记忆花种被他放在墨云楼中,而那日被逼叛出琉国时,他却无暇相顾。 “难不成在我离开后,花种就这么巧的落到忆龙手里,而她又恢复记忆了?” 嘴角浮起苦涩,安伯尘喃喃自语道。 龙女恢复记忆后会做什么,安伯尘无从得知,可从适才忆龙公主冰冷质问的神态看来,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放在平时安伯尘倒也不惧,偏偏现如今他和司马槿正同九辰君斗法,倘若被龙女这么一搅合,谁知会发生什么。 “小安子。” 正当安伯尘有苦难言时,不远处传来司马槿的声音。 收敛功法,司马槿将念头从巫偶中剥离出来,随后起身,看向朝她走来的安伯尘,笑着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司马槿的笑容中透着一丝古怪,安伯尘想了想,道:“先说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那个传说能扭转乾坤的宝贝,或许能帮助你恢复修为。”直直看向安伯尘,司马槿无比认真的说道。 安伯尘已经竭力克制,可听到司马槿所言,他的手臂仍止不住一颤,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患得患失,当然,少不了激动。 若能恢复修为,他安伯尘便无需继续躲躲藏藏下去。 无邪一出,疯龙又现! 他能忍受命运带给他的磨难,却并不代表他已经习惯。 “红拂,你如何能确定?” 深吸口气,安伯尘问向司马槿,声音里含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第329章 太极道德炉 第329章 太极道德炉 “太极道德炉?”安伯尘低声念叨着,眼里闪过异样的光彩。 司马槿一脸平静,没再说话。她知道她刚才所说的一切近乎荒谬,起初连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怪事偏偏就这样发生了。 三日前,李小官和九公主被荒军抓获,李小官自以为小命不保时却被人连夜送往东山脚下,住在最好的营寨中,大鱼大肉的供着,只不过不见了九公主。而司马槿自然是利用巫偶,时不时操控一会儿李小官,借由李小官的耳目查探动静。第一日,司马槿知道了李小官是落在南帝手中,奇怪的是南帝对李小官似乎听之任之,除了不让他离营寨外,几乎满足了他一切的要求。第二日,司马槿从南帝口中打探出,其实他和巫庙一方也不知道金童圣女将会做些什么,按照历代巫宗的遗言,只有圣童圣女自己知道如何获得那个以炉为名的宝贝。到了第三日,情况变得愈发古怪,李小官始终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即便司马槿隔着老远操控他,也能感觉到李小官的疲惫,而南帝却对李小官的状态很是满意,也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之后,就在刚刚,那件怪事发生了。 原本呼呼大睡着的李小官突然坐起身,直勾勾的盯着正前方,目光如炬,口中亦念念有词的说着些什么。 又过了一小会,李小官站起来,走到竹桌前抄起刻刀在竹板上“霍霍”而书。少时写完,李小官身子一挺,随后一阵颤栗,“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又呼呼大睡起来。 在此过程中,司马槿始终操控着李小官,可又有一股更为强烈的力量自李小官体内生出,从司马槿手中夺走掌控权,司马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无法做出丝毫干预。 不过司马槿也没打算要干预什么,当看到李小官用刀笔刻下的那些文字后,司马槿只觉她的心快要从胸腔中蹦弹出来。 “太极道德炉,大衍乱世末年,盛世之初所炼铸,位居天宫镇鼎法宝之列。品阶在至强与无上间,奥妙无穷。能逆天命,改造化,篡轮回,行走宇宙……小安子,这些可是李小官他一笔一划刻写下来的。” 看向陷入沉思的安伯尘,司马槿轻声道:“这太极道德炉可是能医白骨,使凡人白日升仙,更别说帮你恢复修为了。” “可是小官为何会莫名其妙的写出这些?又是谁让他写的?空口无凭,又怎么确定小官写出来的都是真的?” 安伯尘心中仍有疑惑,可紧握成拳的手却将他心中的期待和迫切暴露无遗,显然,安伯尘心底深处已是信了。 “虽不知道这怪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可是小安子,来南荒这么多天,你还没学会见怪不怪吗?”淡淡一笑,司马槿轻松的说道:“再怪的事在南荒都能找到它的解释,且不管是真是假,我们都要试一试,不是吗?” “对。”安伯尘猛一点头,眼里的灼热之色再无法掩藏:“我在神仙府中只感觉恢复修为的机缘在九辰君身上,那时以为指的是天宫,如今看来或许是指这太极道德炉也说不定。九辰君布局引来小官,又引来我,归根到底却还是为了这宝贝。” 困扰了许久的问题眼看要找到解决之法,安伯尘如何不欢喜,就在这时,耳旁传来司马槿幽幽的叹息声。 “小安子,先别急着高兴。你忘了我刚才说过,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 闻言,安伯尘心头一颤,迟疑半晌开口问道:“那个坏消息又是什么?” 见到安伯尘一副患得患失,脸蛋愁成苦瓜的模样,司马槿莞尔一笑,眨了眨眼道:“其实嘛,也不能完全说是它一个坏消息。只不过若是处理不好,会是一件十分尴尬的事。” 心下稍安三分,安伯尘挠了挠头:“别卖关子了,你且说来。” “是关于如何获得那太极道德炉的,小安子,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司马槿凑到安伯尘耳边,低声说道。她刚说了一半,安伯尘的身体便是一颤,脸庞仿佛被火烧了一般从耳根红到脑门,怔怔地看向司马槿,难以置信道:“这样也行?” “总之是李小官自己写下来的。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是免不了。”司马槿道。 “这么说,南帝已经知道了?” “周围都是南帝的人,李小官写下那些字后,自然被呈了上去。以我估计,不仅是南帝知道,恐怕紫龙女和你家云儿也会知道。我们若想夺那宝贝,免不了要同他们交手。” “何止是他们。”揉了揉脑门,安伯尘想到那日神游而出所看到的情景,不由轻叹一声:“红拂,距离圣会还有三日,可我们的对手却不知会有多少,还需好好计议一番。” 安伯尘和司马槿坐拥巫庙,占据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起三日后的夺宝事宜。 从未知到发生,南荒之行所遭遇的变化总是来得那么快,来此之前他们何尝想到会经历这些?换做别的人难免会措手不及,幸好两人早已习惯了类似的不断发生着改变的局面,也知道该如何应对,一切在他们看来似乎都不是那么困难,可眼下的他们又岂知道,在未来迎接他们的将会是这样一番无常的命运。 “穿布鞋的,还真被你说中了,那个怪物果然和姓安的有关系。” 巫庙西北方的山岭间,无华放下千里眼,兴冲冲的说着。 摇头苦笑,张布施从无华手中接过千里眼,遥望向那个走走停停的女童,迟疑道:“她好歹也是琉国公主,别怪物怪物的乱叫了。” “公主?”无华冷冷一笑,英俊的面庞上浮起讥讽之色:“才三四岁的年纪便有一肚子坏水,杀起人来毫不手软,那几个长门道士不过出言顶撞了几句就被她施计杀了。还有,她的性情似乎很不稳定,一会儿是心狠手辣的妖女,过一会又变成懵懂无知的女童,且还对之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穿布鞋的,这样的人不叫怪物又叫什么?” 张布施语塞,不过他也没打算和无华争辩什么,可就在这一分神间,千里眼中的女童已不见了踪影。 放下千里眼,张布施皱起眉头,他扫视向四面八方,夜幕下晚风轻舞,吹卷枯树草叶,一切看似都很平静,却又仿佛藏着什么。 “无花,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气氛很古怪?” 沉吟片刻,张布施问道。 “哪里古怪了?” 无华皱了皱眉,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摘掉头上那顶方巾,却在张布施面无表情的一瞪下讪讪缩手。 风吹草扬,月光滑落,夜幕下的草原中现出了一片森森铠甲,乍一暴露在张布施眼前,却令他瞳孔陡缩。 “大匡的军队……霸国石熊魏岩麾下……” 遥望在远处草原前安营扎寨的霸国将士,张布施面露恍惚。 他和无华来得匆促,刚刚才到,此时突然见到大匡的诸侯军出现在南荒腹地,且和另一旁的南荒军队相安无事,张布施这位曾经的中都猛将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 “小张将军和无华护法也到了。” 身后传来轻柔的笑声,在南荒透着诡异的山岭间突然响起,张布施和无华都是脊背发寒,猛地回身看去。 纸如雪,墨含香。 从月光下走来的是一个穿着锦衣的中年男子,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背上挂着方正大槊。 关南荒道一阵好杀,五虎七熊死的死废的废,却便宜了幸免于难的虎狼们。其中受益最大的,当属这位昔日的墨雪骏了,他原本便是十三骏之首,而他的怪病又在近些日子里突然好转,恰逢天下大乱,仅仅几场战役便成就了他印辛的虎将之名。 “欢迎来到南荒。” 另外一道声音响起,沉如闷雷,却又似金石相击,只这声音便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惨烈气息。 话音落下后夜色下的山岭突然变得静悄悄的,只有怪虫鸣叫和风啸声呼呼作响,星月光辉不时闪耀过密林,仿佛回应一般,密林深处闪过刀光剑影,也不知还藏着多少虎狼。 而说话者正站在参天巨树下,他似乎一直站在那,偏偏张布施和无华说笑了半天也未曾察觉。 “两位都是熟人,那也无需挑选阵营了。” 那人继续说着,目光落向张布施。 无华或许不认识,可张布施却怎么也不会忘记树下那人。 张布施本以为未来拦在他前行道路上的,只会是吕风起,别的虎狼再凶猛,也会被他在不经意间远远超越,直到见到了这个人,见到了这人杀意倾天的一刀。 只用一刀,这人便杀了不可一世的插翅虎华飞。 在挑战吕风起之前,楚国上将云翼也未尝不会是他的好对手。 望向树下的男子,张布施点了点头,只打了个招呼,并没开口。 第330章 云翼一怒,日残月殇 第330章 云翼一怒,日残月殇 有人的地方便有争端,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而在如今的南荒,诸强纷至沓来,所为的自然是太极道德炉。 回转营地的路途中,印辛已将原委始末全部告诉了张布施和无华。 南荒有宝将出世的消息早在大匡各个诸侯国间不胫而走,眼下的大匡虽然依旧战火纷飞,可但凡有点实力的诸侯仍想来试试运气,毕竟这世上从无空穴来风之事,倘若传闻是真的,一旦得到那件能扭转乾坤的宝贝,问鼎大匡指日可待。 只是夺宝而已,各家诸侯也没傻到要兴师动众,只是派遣来能腾得出空闲来的得力干将。一众虎狼来到南荒后却发现除了各家诸侯外,极西异人,漠北苦修,这两股原本游离大匡之外的势力也纷纷出动。稍作权衡,大匡诸虎狼决定暂且联手,其中楚国上将关云翼有五虎之名,而魏国印辛也是成名已久,遂一正一副权当诸将领袖。 “漠北苦修,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识过。敢问印将军,他们到底有何手段?”无华好奇的问道。 “说白了,他们和我大匡的道人一样都靠着一手道法。”印辛道。 无华稍作不屑道:“仅仅道法而已,又有什么好忌惮的。” “无华护法所言差矣。”印辛笑着摇头道:“都说是苦修了,那自然有他们的独特之处。同样是道法,可他们的造诣却要远超我大匡的道人,要知道寻常道法都是五行里的法术,而漠北苦修所施展的道法已不在五行之中了。” 和独自一人走在前面寡言少语的关云翼不同,印辛算是个很热心肠的人,特别是眼下他们“挟持”着张布施和无华回营,在印辛心中或多或少存着几分歉意。 就在这时,一马当先的关云翼忽地停住脚步,原本正弯腰穿行密林,此时陡然挺直脊背,就仿佛绷紧的弓弦般。没过多久,紧随其后的印辛身体一僵,接着张布施、无华也纷纷有所察觉。 不祥的感觉徘徊在四人之间,都是从沙场上走出来的虎狼,对于这种气息再熟悉不过。 只停顿了片刻,片刻后关云翼宛如弓弦的身体再度缩起,他蹑着脚步飞快的穿行于密林中,身如闪电,一刻不停的向前奔去。叹了口气,印辛深深看了两眼张布施和无华,似想说什么却终究未说出口,转眼后他不再去管张布施和无华,紧追云翼而去,他的身法如行云流水,不声不响,倒比关云翼的身法好看许多。 “布鞋,我们怎办……”无华抓了抓头,却是进退两难。 “跟去看看吧,毕竟都是匡人。” 脸上闪过一丝红潮,随后又恢复了愁眉苦脸,张布施拉起无华奔入密林。 密林很长,从山岭的南端到北端,足有三里多远,当四人赶到山岭北端的峡谷前时,战斗已近尾声。 与其说是战斗,倒不如说是屠杀。 趁着关云翼和印辛出营,漠北苦修竟对驻守营帐的大匡虎狼发动偷袭。 能被各方诸侯派来南荒的虎狼自然都是个中好手,天品的修为精通道技,若在十步地内和修士对决,猛将们定会毫无悬念的胜出。可放在十步外,甚至百步外,给那些修士足够的祭法时间,即便天品上将也会落于下风,除非如黄霸天那等擅箭者,又或能聚出螺旋之气。 南荒圣会还在三日后,诸将休憩于营帐中,养精蓄锐,谁会想到漠北苦修竟会来偷营? 月光下是一地横尸,从十三诸侯国相聚于此的九名猛将只剩最后一人苦苦挣扎,这员战将使的是刀盾,刀已残破,盾上也是裂纹横生,就在云翼四人来到时他犹在负隅顽抗。可短短刹那间,从天头刮来一阵长风,风从两边分开,仿佛一柄无形无影的剪刀般向那将扑去,未及躲闪,那将便被怪风缠上,身体痉挛缠斗,却是在怪风的压迫下渐渐窒息。 “啪!” 最后一丝生机从那将的眼中消散,他的身体连同刀盾一起重重摔落在地。 怪风扭曲成蛇,旋转着,被一名漠北修士收回。 一群穿着深黄色长衫的人在月光下说着听不懂的漠北话,也无需听懂,光从低压的笑声中便能听出他们此时的讥讽和得意。 俗话说的好,兵不厌诈。 然而,九个熟知兵法的虎狼之将竟被这些来自漠北的世外人深夜偷营,施计杀死,这样的事放在哪都是天大的笑话。 漠北苦修们得意的笑着,却惹恼了藏身峡谷前的四人。 虽说是各为其主,平日里疆场相遇也会杀个你死我活,可大家毕竟都是说同一种语言,名义上也效忠同一个帝王,和来自漠北的苦修相比,谁亲谁疏早已无需去想。 “该杀!” 关云翼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如金石相击,丹凤眼微微眯起,内中射出两道冷芒。 “云兄,莫要冲动。”印辛一脸愤慨,却还是理智的拍了拍关云翼的肩膀,迎接他的却是楚国上将冰冷无比的一瞥。 “宵小之辈竟敢杀我袍泽,印兄若能忍住,大可就此不理。” 宛如重枣的脸上浮起浓浓的怒意,关云翼五指轻舒,随后握紧刀柄。 在五虎上将中,关云翼是最可怕的存在,可他的名声却并不像其余几人那么响亮,只因他是一个真正的军人。真正的军人不会像华飞那样不遵号令,也不会像王越那样动辄归隐洒脱不羁,他受命于楚君,令行禁止,即便楚君命他暗杀华飞,他也会放下所谓的尊严毫不犹豫的出手。尊严和荣耀又是两码事,放弃尊严有时只为了那几乎看不见的荣耀,而在军人的荣耀里,袍泽往往占据极重的份量,关云翼已经眼睁睁的看着盟友被敌人所杀,他没能来得及出手相救,却还有机会为他们报仇。 “哈哈哈,好,既然关大将军愿尽袍泽之情,印某自然不会做那逃兵。” 或许被关云翼所感染,又或许被一地鲜血刺痛了双眼,印辛笑了笑,扬起手臂方正之槊已在手中。 “两位……” 转头看向张布施和无华,关云翼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他是想给匡将们报仇,却并没打算为了报仇而牺牲自己。光凭他一人之力想要杀死峡谷中的十来名苦修并非不可能,却要担着极大的风险,多一个印辛倒也有三四成把握,而眼前这两个少年人年纪虽不大,却都是斩将杀人的好手,若再多上他们,胜算足有六七成之多。 “穿布鞋的,不如就在今晚让我痛快一下。” 盯着那几个笑起来都是面皮不动的漠北修士,无华的喉咙打了个咕噜,低声说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苦修,的确该杀。” 迎向三人的目光,张布施面无表情道。 目光相触,四人同时点头,下一刻身影齐齐消失。 关云翼,楚国人,印辛,魏国人,无华,秦国人,张布施,关西人。四个来自不同诸侯国的大匡强者,在面对异族的挑衅时,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联手回击。 南荒的月色仿佛永远洗不干净的旧纱,斑驳而昏暗,就这样一片并不动人的月色下,一场乱斗即将上演。月华星光将四道奔往不同方向的身影拉长,刻于南荒画卷中,就好像许多年后的缩影,只不过那时的画卷已经大到令人难以想象,画中的人也大不相同。 第一个出手的,自然是楚国虎将关云翼。 东海养名将,一刀霸五虎。紫龙若不出,谁人争其锋。 他的刀据说是东海深处的礁铁所铸,凡火不能熔,海水不能腐,十三载锤炼而成,方出世时竟长啸三日而不止,却被路过的少年关云翼张口喝住。那位炼刀大家啧啧称奇,问关云翼有何志向,云翼答曰镖长。 彼时的楚国上将还只是一区区小镖师,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做十名镖师之首,如今看来确实令人哑然发笑。不过那名炼刀大家没有笑,细细打量了一番关云翼,随后交托了他一趟镖。此镖便是那柄宝刀以及一口信封,却只请关云翼一人帮他押运,送往东原行省,到了东原再打开信封,信封中自有取镖人的姓名。 从楚国到东原行省隔着关东平原,众所周知,关东平原群匪为患,其路漫漫,非千人队难保全身。 当关云翼历尽九死一生,从楚国来到东原行省时,他已体无完肤,奄奄一息。 颤抖着手打开信封,看到信笺上的那几个字,素来不苟言笑的关云翼笑了起来。 收镖人,东楚大将,关云翼。信笺上如实写道。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求。每一段传奇的背后,总有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若没昔日那位刀匠的慧眼识得蒙尘珠,关云翼定还在镖局里当着镖师,或许已经成为镖长,更甚者能当上镖头。只不过从此以后楚国便少了一员鼎国之将,而天下间也少了那三刀。 用安伯尘的话来说,那是日残月殇地裂的三刀。 南荒无人问津的峡谷中,漠北苦修们放肆低笑着,直到一个男人提着一柄刀从夜色里奔出。 夜色里没有太阳,只有明月和群星,于是乎,长刀举起的瞬间,明月群星被刀锋剥落了光泽,黯然无神。 第331章 大获全胜 第331章 大获全胜 白光从峡谷中央暴绽,仿佛飞瀑横泻,撕裂空气,将满地的荆棘枯草吞入虚空。斩破虚空后,青色的刀锋却仍未止住,酝酿到巅峰的杀意自刀尖发出,贯入长虹,飞射向千丈高空,夜云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仿佛乞丐身上的袄子一般丑陋。 人未至,刀未落,光是从百步外迸发出的杀意便让一群苦修身形僵硬,血液静止,这一瞬竟都愣了神。 弹指不到的功夫,关云翼已奔过三十步,直到此时来自漠北的苦修们方才反应过来。 他们共有十八人,穿着同样颜色的长衫,步调身法一致,看那架势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个派别。眼见一员如狮如虎的猛将冲来,他们飞快的分成两拨,一拨在左,一拨在右,却将一个稍显年轻的男子护在当中,随后纷纷念咒施法。 都是苦修士,施法时间不及秘术那么短暂,却远远快过大匡的道士。 两个弹指不到,关云翼距离那群苦修只剩二十来步,而苦修们也在这时祭出道法。 就见从左右两列分别越出三名苦修,总共六人手捏大慈大悲印,张口喝吐。 “咤!” 道音暴绽,随之而出的是六条石龙,看似是土系道法,可六头石龙飞出后,却张口喷吐火焰,挥舞前爪发出锵锵金鸣声。 这些苦修常年生活在寸草不生的漠北,与天地搏斗,诚如印辛所言,他们在道法上的造诣远将中土的道士们甩在身后,虽也施展五行道法,可并非单一的金木水火土,而是将几系融合为一门法术,相互衍生变化,发挥出的威力自然不是寻常道法所能比拟的。 那六条石龙长逾十丈,面目狰狞,每一条都身怀万斤巨力,六条便是六万斤,此时已齐齐飞至关云翼面前,张口吐着烈火,龙爪硬过金石,所过之处泥飞石裂。 面对六龙合击,关云翼并没退缩,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长刀高悬头顶,一条条气旋围绕刀尖疯狂的旋转,月光在这一刻被他尽数吸入刀锋中。 脚步仍在飞快的向前迈进,关云长双手举刀并没落下,转眼后,他的身影便被六条庞大的石龙淹没。 目光所及,谷中的修士们齐齐露出喜色,脸上的不屑愈发清晰。 可没等他们嘴角的笑意绽放出来,青铜色的刀锋便从石龙间闪出,紧接着是那个有着一双丹凤眼的高大男子。 “轰!” 直到关云翼越过五步,那六条石龙方才碎裂开来,化作石屑从半空倾洒,如巨厦坍塌,湮没于泥泞。 关云翼并没劈下那一刀,仅凭飞速的行进,以及聚于刀锋的力量和杀意便将六龙切割,看得十八名漠北苦修个个张大嘴巴,满脸惨白。他们自北而来,一路上也见过不少大匡修士,私下里都觉尔尔,又趁夜偷营,连杀九名大匡虎狼,更是踌躇满志,只觉这大匡虎狼都是徒有虚名之辈。 直到关云翼的出现,一柄长刀宛如吞食天地的凶兽,将他们震惊当场。 他们却不知道,关云翼仅仅是出刀了,他的那一刀尚未劈下。 他的杀意只够支撑三刀,三刀后便是战意衰落之时,因此每一刀对这位东楚虎将而言都弥足珍贵,必须利用到极致,发挥出它们最大的效用,便如此时。 十步。 距离十八名苦修还剩十步,十步之内已是上将们的天下。 关云翼形如闪电欺身而近,丹凤眼中迸射出丝丝寒意,目光已将那十八名苦修一股脑的笼罩。 手中长刀举至最高点,在距离当先六名苦修还剩五步时,关云翼那双始终眯着的眼皮睁开,双目之中,是一片骇人的炎炎白火。 “死!” 张口暴喝,却不异于平地起惊雷,关云翼高举着的长刀终于落下。 一刀斩碎半里之地,气浪在流转的月光中向四面八方荡开,直撄刀锋的那六名苦修尚未来得及有所动作便被刀锋笼罩,身体在弹指间被拦腰切成两截,鲜血四溢上半身却并没摔落,仍保持此前的模样。直到关云翼越身而过,他们方才摇摇欲坠的摔倒在地,身腿两端。 暴虐的一刀仍未结束。 手腕轻抖,关云翼手中的长刀从下斩变成横劈,依旧承续着此前的杀意。 气旋顺着刀锋飞射而出,共有三条,每一条都好似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弹指间又吞噬三名苦修的性命。 一刀未尽,关云翼连斩九名苦修,便是他自己也止不住心中的热血澎湃。 仰天咆哮,关云翼面如火烧,丹凤眼中染尽杀意,双膝微曲一个跃身,刀借人势卷起一条三十余丈的白潮,却是想借这一刀所剩不多的杀意,将剩下的苦修一股脑斩杀。 早在有同伴身死后,苦修士们便已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纷纷念咒祭法,此时剩余的九名苦修都收缩成一圈,臂靠璧,手贴背,结阵施法。 “咄!” 眼见关云翼得势不饶人,竟想将他们斩尽杀绝,被八名苦修护于当中的年轻修士面露怒容,低喝一声,张口吐出一物。 那物随风而涨,刹那后变成一只火红的圆罩,旋飞于半空迎向关云翼。 关云翼长刀劈下,正中火罩。 “镪!” 巨响传出,回荡在南荒的夜色下,震耳欲聋。 关云翼的刀虽猛烈,可毕竟势已竭,这一刀劈中火罩,火罩狂颤不已,罩面也裂开一道歪歪斜斜的裂痕,却终究还是拦下疯狂行凶的关云翼。 漠北苦修们显然也是杀人老手,见到关云翼受阻,哪还不知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绕成圈的八名苦修中当即分出四人,各捏印法,口吐咒言,围绕关云翼疾走禹步。 所谓禹步是修道之人最常使用的身法,模仿仙鹤行走,轻扬而灵动。每一个流派传承的禹步都有所不同,有的配合捏印,有的配合念咒,有的仅仅是身法,而这四名苦修所走的禹步则稍显古怪。 他们每走一步,都会伸手刻画出一个字符,那个字符在虚空中只呈现片刻,片刻后便扭曲着缩入虚空。 四名苦修越走越快,画出的字符也越来越多,当关云翼觉察到不对劲时,一个圆形的法阵已结成,泥土翻飞,空气摇晃,似想将关云翼所在的三步之地分离出这方世界。 出乎苦修们意料之外,关云翼并没慌张,也没急着要破阵,他单手举刀压制着蠢蠢欲动的火罩,另一只手施施然捋着颔须,好整以暇的观看起漠北苦修如何布阵,丹凤眼中不时闪过一道精芒,似笑非笑。 见到关云翼如此模样,仿佛全然不把自个放在眼里,漠北苦修们又羞又恼,虽觉得不对劲,可又不知到底不对劲在哪。 夜风悠悠扬扬,吹卷林木“簌簌”作响。 伴随着风声响起的是清朗的长笑,来自魏国的上将背槊而出,和关云翼出场时的气势惊天不同,印辛步履如行云,身法如流水,丝毫不见剑拔弩张,翩翩潇洒,却是携着一股令人不战自溃的气质。 “关兄,你可是欺人太甚了。” 印辛笑着道,脸上不现杀意,可他方一出现,剩余的漠北苦修无不一脸慌张,刚想施法,那柄方正长槊便已袭至。 与此同时,从密林另一边飞来一阵黑风,呼啸着,欺向布阵的四名苦修。 随着印辛和张布施的登场,漠北苦修们终于明白他们大势已去,吊在后面的那五名修士也不顾尚在布阵的同伴,脚踩禹步向正东方向逃去。 手起刀落,张布施轻而易举的枭去三名苦修的首级,而另一名漠北修士则被印辛的长槊挑夺了性命。 道技战道法就是这么轻松,十步之内,修士如蝼蚁。 “可惜,跑了五个,不然就是大获全胜了。” 看了眼张布施,印辛笑着道,话虽如此说,他却并没追杀过去的打算。 “跑不了。”拔出腰刀,张布施擦拭着血迹,面无表情道。 话音方落,从东面密林中传出凄惨的嚎叫声,不多不少,一共五声。 夜色下,正东的那片密林好似浪涛起伏,滚滚如潮,一阵响过一阵的脚步声从林中传来,沉如闷雷。 嘴角泛起浓浓的苦涩,张布施看了眼关云翼,掂量着,又转向印辛,拱了拱手:“一会儿还要麻烦印将军帮张某一个忙。” “好说,不知小张将军想要印某做什么?” 印辛笑着回礼。 他刚说完,脸色微微一变,整个身体瞬间弓起,却是面临大敌时候为将者下意识的反应。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关云翼手捋长须,饶有兴致的打量向东边密林,丹凤眼中不时闪过一道精光。 张布施余光瞄去,将印辛和关云翼的反应收入眼底,高下立判。 暗叹口气,张布施转目朝向密林,看向一步一步从林中走出的光头少年,摇了摇头道:“还请印将军助张某将这和尚制服。” 第332章 无华化妖僧,九辰再出手 第332章 无华化妖僧,九辰再出手 夜无声,风冷,从林中走出的人停下脚步,歪着头,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张布施三人。 “呼呼……” 奇怪的声音传来,隐隐中含着一丝韵律,可每一次响起总会令人不由自主的心悸,那是喘息声,来自林边那人,却沉重得仿佛背负着五湖四海。 当无华出现在三人视线中时,张布施眉头大皱,印辛惊讶的张大嘴巴,就连关云翼也是一抖眉毛,同样吃了一惊。说起来无华算是举世罕见的美男子,白裟一袭,清秀却张扬的眉宇间总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引得秦国多少女子寤寐思服。然而,此时的无华仿佛变了个人,俊美依旧,却被那抹犹如磷火河般的暗红染上洗涤不了的妖邪。 可怖的暗红来自眉心竖目,目里藏着无穷尽的冰冷和孤傲,使得无华摇身一变,从风姿俊秀的佛门护法变成了妖僧,非是昔年安伯尘、张布施说笑时的戏言,而是真正的妖僧。 “他这是……” 不解的看向张布施,印辛低声问道。 “获得力量的代价。” 张布施言简意赅,也不想和身边两人多说什么。若说多了,将无华如今的状态告诉两人,没准会惹得嫉恶如仇的关云翼横起一刀斩了无华,不过话也说回来,以无华此刻的状态,怕是关云翼也没把握一两刀内解决无华。 粗粗的喘息声跌宕起伏,无华的目光不再徘徊,终于定格在关云翼身上,嘴角扬起一缕妖冶的笑容,无华甩开大步向三人走来。 他走得并不是很快,可从三人的角度看去,却惊讶的发现无华每一步都远大于前一步,第一步五尺,第二步半丈,第三步两丈,第四步五丈……七步不到,无华便已越过长长的林道冲至近前,月光如水沐浴在全身上下,不单是眉心竖目,他整个身体竟都变得暗红,就仿佛皮肤下面涌动着一汪血海,看得人触目惊心。 “吼!” 仿佛一阵风般冲到近前,无华猛地提起拳头,想也不想便轰向关云翼,似乎三人中只有关云翼配做他的对手。 印辛措手不及,张布施不及出手,而关云翼的刀也早已挂回背后。 无华的一拳看似普通,毫无章法犹如孩童打闹,可当那只拳头发出时,拳中意境陡然一变,就如同他此前的身法,每向前推进一寸就平添数倍力量,七寸过后,无华的拳头已堪比从万丈高空坠落的山岳,竟将虚空震碎,林叶飞扬于周遭,尘埃翻滚于月下,将无华的身形衬托得格外高大。 面对如此一拳,纵然五虎之首也不敢托大。 抽身撤步,关云翼沉着脸抽回他那一掌,眸中晃过白潮,片刻间祭出白火射向无华。 “噌!” 那道白火被无华轰成粉碎,拳势稍滞了半个刹那,随后继续前进。 半个刹那对于久经战阵的关云翼来说已足够,手臂划过残影,宝刀已在手。 盯向来势汹汹的无华,关云翼面色凝重,双臂陡震,张口暴喝。 “去!” 随之而出的是游走如青龙的刀锋,这是关云翼的第二刀,杀意虽回落了大半,即便如此,他的这一刀仍有斩破万钧的威力。 拳碎虚空,刀斩夜色,一拳一刀相击于峡谷中,磅礴的战意自刀拳之锋处四溢开来,所到之处无不狂风回旋,月隐星暗,就连远处的密林也被乱力扫过,顷刻折断了一大片。 “吼!” 无华通红着三目,喘息在关云翼的长刀下不甘的咆哮着,仅凭肉拳便扛下了关云翼一刀,对于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来说可谓无比骄人的战绩,然而无华不满足。 双脚深陷泥土,右拳依旧保持冲天之状,无华冷冷仰视着关云翼,竖目中似有一汪血池汩汩翻滚,看得稳占上风的关云翼心头发冷。 就在这时,无华嘴角忽然翘起。 关云翼双手握刀,可无华只出了一拳,他还有一只左手。 右手执拳,左手捏印,手心中光晕流转,再看向关云翼,无华眼中流转出无情的杀意。 左手印瞬间捏成,无华正想施放,冷不丁的从横刺里蹿出一条长槊,携着将近万斤的巨力刺中无华的左腿。 左腿吃痛,无华的身体猛地一颤,硬扛着长刀的拳头露出一个微不足道的破绽,关云翼何等老到眼见战机出现如何会放过。 被一个后辈欺到如此地步,纵是关云翼也不禁心生恼怒,手中长刀陡然旋转,“锵”的一声格开无华的拳头,刀锋划过一道弧线毫不留情的斩向无华侧肩。 眼见关云翼对无华生出杀心,张布施也不再袖手旁观,他强忍剧痛从眉心抽出那两柄魔刀。黑风将他包裹,仿佛披上黑夜的大氅,身影一闪便突到关云翼面前,短刀挑中刀锋,长刀横劈向关云翼的刀背,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同时发出,绞缠上关云翼手中的长刀。 “轰!” 又是一声巨响,余力四散,峡谷另一边的密林也被压垮大片。 古怪的看了眼张布施,关云翼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没道出那句疑问。 同时收刀,关云翼冷冷瞥向无华,而张布施则趁机从怀中掏出帻巾,飞快的按在无华头顶。 帻巾垂落,将无华那只竖目遮蔽,无华喘着粗气,双目中杀意褪去,多出一丝迷茫,少时恢复清明。 夜色渐渐恢复平静,月华如水,轻快流觞,四个人都没说话。 半晌,倒是无华率先有所表示,他挠了挠头,面露歉意,朝向关云翼咧嘴一笑。 这一笑将关云翼最后那一点杀意抹平,摇了摇头,关云翼重新将长刀挂回背上,轻瞥了眼张布施,淡淡说道:“难为你还活着。” 闻言,无华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看得张布施一脸苦愁,只能无奈摇头。 时至今日,这两个互相都看不顺眼的难兄难弟已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鏖战关南荒道的那几日里,无华屡屡强用天眼,早就出现过不祥的征兆,而今虽突破了天品,却在阴差阳错下无法闭合那只无比暴虐的竖眼。无华可不想成为见人便打的疯子,而张布施也不想见到无华变成全天下的敌人,两人试了许多方法,都效果甚微,只好用帻巾暂且遮住,撑过一日是一日。 今次来寻安伯尘,一是因为两人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闲得发慌。二来,也是惦记着安伯尘种种神奇之处,心怀侥幸的来找他来讨个主意。至于半途遇上关云翼和印辛,被搅合进南荒这场纷争,却是出乎两人意料之外的事。 “漠北的人虽解决了,可还有那些阴阳怪气的异人,也不知今晚这出好戏他们是否在看。” 见到气氛变得融和,印辛这个老好人也发话了:“时候不早,两位也早点歇息,这几日也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变数。” 无华和张布施自寻了个角落窝着去,另一边,印辛则走到关云翼身旁,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关云翼磨着刀,这是他每日临睡前都会做的事,十年如一日,早已成了习惯。 “小张将军刚刚的出手,关兄可曾记起什么没。” “那个谣传吗……” 关云翼沉吟着抬起头,漫不经心的看了眼正在斗嘴的无华和张布施,半晌摇了摇头:“两个怪物。” 圣会还未开始,一场乱斗便早早的结束。 大匡虎狼先败后胜,四将联手让远道而来漠北苦修全军覆没,虽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各显神通,可落在某些人眼里,却又是别一番感受。 “驱虎吞狼吗,红袍你这手倒玩得不错。” 峡谷不远处的山丘上,骑着巨狼的童子抿嘴一笑,纯真的眸里掠过一抹异样,终究没有显露出来。 “不仅是驱虎吞狼,还让那虎元气大伤。大匡虎狼只剩四人,我等异人只消把握好分寸,那宝贝便是锅里的鸭子,怎么也飞不掉。” 红袍老人,又或者说是九辰君笑了笑道。 “和你相交百多年,第一次发现你红袍也有阴谋家的潜质,不错不错。” 莞尔一笑,西极老人仰起头,盯着红袍的双眼,只见红袍在他注视下依旧目光清澈,西极老人心中微微失望。 “不敢当,近墨者黑而已。” 九辰君得意的一笑,吞噬了红袍老人记忆的他演得可谓入木三分,把红袍老人的扮演得活灵活现,饶是身为红袍挚友的西极老人心中生疑,可也找不到破绽。 “罢了罢了,回去吧,那些个老小子估计也要大夸特夸你一番了。”笑了笑,西极老人揪起狼耳,向远处而去。 看向童子的背影,红袍眼中渐渐浮起一团阴霾,嘴角微扬。 “急什么,好戏才刚刚开始。” 今夜看到匡将乱斗漠北修士这出戏码的除了九辰君外,还有别的人,就比如巫庙中监视着九辰君的安伯尘。 顺着九辰君的目光,安伯尘再次看到了关云翼惊天一刀,也看到了阔别许久的两位好友。 一抹红潮映上安伯尘的额头,这一场好杀看得他心潮澎湃,不知不觉间,无邪已落入手中,左右摆动,发出嗡嗡鸣啸。 “怎么,按捺不住了?” 走到安伯尘身边,司马槿轻轻握住安伯尘提枪的手,柔声道:“现在还远没到我们出场的时候。再说了,你之前的风头已经出得够多了,就让个几场给你那两个狐朋狗友。” 笑了笑,安伯尘强压下战意。 他心中的少年热血早在关南荒道上浇洒完大半,所剩的那一丁点,也只会在好友们到来时方才变得蠢蠢欲动。 然而,就算他有什么想法,修为一日没恢复,他便只能藏在幕后。 暗叹口气,安伯尘收起无邪,目光落向夺舍红袍的九辰君,脸上浮起浓浓的疑惑:“红拂,你说九辰君这一手会不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第333章 漠北王 第333章 漠北王 南荒短短数日里,安伯尘见识到了一个很奇特的男人,有着一手弹指布局术的九辰君,或许也能称作此前素未平生的“老熟人”。 连番入局破局,不知不觉间,安伯尘的心智谋略飞速提升,或许还不如将整个天下都把玩于股掌之中的九辰君,可对于九辰君的手段他隐隐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弹指布局术,不单单是时间上的延伸,且是横向的。九辰君每一次出手,每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意味深长,换而言之,他习惯了一石三鸟,甚至更多。 夺舍红袍老人,九辰君巧施妙计,便让匡将和漠北修士一个元气大伤一个彻底灭亡,表面看来他已达到了目的,尽善尽美,任何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可安伯尘总觉得他这么做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 丢出一颗石头便折损两方大敌,换作别人或许是一件引以为傲的事,可对于九辰君来说,只能算是尔尔。 “小安子你想多了,九辰君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凡人,他夺舍红袍老人乃是逼不得已的事,他所布的棋局已被我们打乱,如今能做到的也只是走一步算一步,见招拆招罢了。” 司马槿权衡着道,隐隐间她也觉得安伯尘说的有道理,可她和安伯尘如今正处上风,形势一片大好,她可不想因为九辰君这一次出手而打乱了两人的节奏,再生波澜。 眼见安伯尘仍在沉思,司马槿黛眉轻蹙,摇了摇安伯尘的胳膊:“别想了,你若不放心大可继续盯着他,敌明我暗,这巫庙看样子也不会再有人来,我们只消当好黄雀便可。” “也是。”安伯尘笑了笑,点头道。 月光从穹顶洒下,被水银槽夺取光芒,反射向四面八方,巫庙也变得晶莹剔透,银辉点点,平添几分两人此前从未注意过的华美。 直到今夜,紧锣密鼓的南荒之行似乎才有了喘息的机会,大局在握,一切按部就班,安伯尘和司马槿的心情也变得舒缓起来。 目光不经意间相触,两人都是一怔,离得这么近,已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女,安伯尘忽觉口干舌燥,从未有过的悸动生出,他的目光也变得迷乱起来。 “别胡思乱想了,这几日可松懈不得。我去睡一会。” 轻咳一声,司马槿躲开安伯尘的目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向庙厅东侧走去。 余光中,就见安伯尘仍呆呆傻傻的站着,司马槿绷着脸忍着笑,然而下一刻,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温柔乡里英雄冢,小安子是不是英雄暂且不论,可他和自己在一起时,似乎总没好事。反倒和自己分开后,他屡有惊人之举,琉京破局除二妖,远遁千里百战百败却不死,一人一枪血洗荒道,修为也从原先的炎火一举突破到天品。如今两人重新在一起,小安子却失了修为,又身陷南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司马槿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什么注定不注定,可当这些事无比巧合的发生在安伯尘身上时,司马槿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年烟花佳节,老祖宗对她说的话。 直到三年前,司马槿也未曾在乎过那些话,现如今却免不了会想起,每每总令她心烦意乱。 好在她也不是那种矫情到无事葬花的女子。 长舒口气,司马槿又看了眼盘膝坐下的安伯尘,淡淡一笑,收回目光。 …… 第二天过得很平静,南帝和巫庙一方各退一步后早已相安无事,李小官知道宿命难违后也不再闹腾,扮起神棍来骗吃骗喝,只不过偶尔会想一想那位不知身在何方的朵朵公主,忆龙公主像个没头苍蝇般围着东山一带乱转,张布施和无华继续斗嘴,关云翼、印辛在一旁养精蓄锐,而九辰君和异人们也偃旗息鼓,似乎都想安安稳稳的过完最后两天。 然而,正像安伯尘所预想的那样,九辰君终究没让他失望,一石至少三鸟,那第三只鸟也已落定,不在南荒,而是在遥远的北方。 北方有大漠,瀚海之中多英雄儿女事,当然,这只是戏文说书里的段子。 真正的漠北有的只是炎炎烈日,滚烫的风沙,渴死于瀚海中旅人驼马现如今都已变成皑皑白骨,或许他们身上也都有着离奇的故事,可和什么英雄儿女的风流段子丝毫沾不上边。 大匡有五方行省,岭南、东原、中都、落云以及漠北,每一方行省的总督都可称得上无冕之王,名分虽不如各家诸侯,手中权力却差不到哪去。而在行省里做官也要比在上京又或诸侯国里舒服许多,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没有那些浪荡形骸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王子王孙,许多年轻官员最巴望的便是迁到行省里充个一官半职。可在五方行省中,唯有一个例外,官员们宁愿夹着尾巴在诸侯国里混日子,也不愿意去那,那个每年都会逼疯一大批官员的漠北行省。 与其说它是一个行省,倒不如说是长长一圈的关隘。 设立漠北行省的初衷便是为了防范北方异族,行省存在的根本目的是供养边军,为了能让漠北行省自给自足,大匡每年都会迁徙去许多户人家。漠北苦热之地,又有谁心甘情愿去那?到后来衍变成去漠北的都是流放的重犯,就如昔年严夫子恩公一家,被迁徙去漠北的只有一半能活下来,虽能活下来,却无法再回中原,只好年复一年的扎根在漠北,娶妻生子,渐渐的,漠北行省倒也像模像样起来。 生活在如此环境下的漠北人自然个个彪悍,令官员们头疼的还不仅仅是漠北居民,也非那些异族,而是假借异族名义的漠北乱匪。这些都是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者,若是大股军队千人以上,漠北行省还能派军围剿,倘若少于千人,骑着飞驼趁着风沙,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漠北军队往往连半个影子也捞不着。 好在沙漠里不单有匪类,还有苦修士。 漠北苦修分两种,一种是匡民出身,另一种是异族出身,更多的则是匡人和异族人的混血。 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是乱匪的克星,也亏得有他们出手,漠北行省才能苟延残喘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充当着帝国北端的门户。 狂风席卷大漠,翻起一捧暗红色的沙砾,须臾间化作百多只大手,袭向四散奔逃的乱匪。 眼里填满恐惧,乱匪们凄厉的吼叫,拼命奔跑,这只是本能的动作,在他们心中早已充斥满绝望。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竟会突然出现在老巢前,他似乎是专门来杀人的,无缘无故,见人便杀,冷硬的面庞上除了冷漠再无其它。 血花四溅,又染红了一大片沙砾,几乎同一时间,最后百多个匪徒从驼背上摔下,“扑通”一声后再无半丝声响。 流风从中年男子的呼吸间散落,吹动沙砾窸窣作响,一点一滴又仿佛时间在流逝。 中年人安静的站在绿洲边缘,他仰头望向天空,整个人仿佛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在他身后是狼藉不堪的乱匪巢穴,横躺着五百余具残缺不全的尸身。这已是他一个早上所剿灭的第七处匪窝,对于大漠匪徒的藏身之所,他从来就知道,却从未找过麻烦。对他而言,匪徒的存在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既能伤及漠北行省的元气,令大匡官员不得不对漠北苦修礼敬有加,又能磨砺年轻修士,一举两得,就如粮仓中的硕鼠,贼而有用,何必要赶尽杀绝? 可就在昨夜,洞窟中十八盏油灯同时熄灭,其中还包括座前最近曾经最明亮的那一盏。 在一众门徒惶恐不安的目光中,他一动不动的坐了一宿,一宿过后,他的头发白了大半。 三百门徒含泪匍拜,看到的却是一地触目惊心的血渍。 咳着血,他看了眼泛白的天际,起身,三年来第一次走出洞窟,临行前他回头看去,就见中央主座上的那盏油灯忽忽摇晃起来,却是被一阵不知从何处来的恶风吹过。 一瞥之后,他再没有留恋,踏着晨光,接连挑落七处匪窝,发泄着他心中的悲伤和怒火。 壮年丧子,即便他的道心曾经坚硬如漠峰上的巉石,如今也已变得不堪一击。 走了一路,杀了一路匪徒,闻讯赶来的漠北军队远远看着,却无人敢靠近半步。 若说漠北总督是漠北行省的无冕之王,那他摩云尊者便是漠北苦修中的王。 抬头看了眼已升到正中央的日头,摩云尊者弯下腰,掬起一捧水轻轻浇在脸上,泉水中倒映出一张匡人的面庞,只不过要比寻常匡人粗黑许多。 “南荒……” 许多年不曾说过匡话,此时说来,就连摩云尊者自己也觉得无比陌生。 转身朝向南方,风沙扬起将他淹没,风沙落地,他的身影也消失在绿洲旁。 第334章 觉醒 第334章 觉醒 到了第三日,平静的气氛终于被打破。 始作俑者不是别人,却是忆龙公主。 一个三四岁的女童围着东山像没头苍蝇般乱转,初时荒民们还当是哪家的娃娃和家里人走散了,当他们看清忆龙的模样后却发现这分明是个匡人。南荒圣会前夕有匡人出现,还是个疯疯癫癫的女童,如此诡异之事荒民们当然不会听之任之,可当他们准备捉住女童问个究竟时,不想那女童竟突然变成一个凶神恶煞的女魔头,一个巴掌就扇飞了一大片荒民,不消时连毁去数座营寨。 明日便是南荒圣会,哪能容得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南荒军队当即发难,一会儿功夫便捉住了那女童,却发现落入他们手中的女童一脸楚楚可怜之相,力气孱弱,哪有半点之前大开杀戒时的心狠手辣?南荒人面面相觑,恍恍惚惚间只以为此前所发生的都是幻觉,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到最后还是南帝派来荒卫几番追问,终于知道这个古里古怪的女童是来找人的。却因逼得太急,忆龙公主嚎啕大哭起来,泪水还未从眼眶里溢出,她再度摇身一变成了那个女魔头,一巴掌拍飞面前的荒卫,逃之夭夭。 荒人大怒,继续追捕,这一回所花的时间要比此前略长一些,却还是抓住了忆龙公主。 五花大绑的忆龙公主怯生生望向将她团团包围的荒军,双目中满是孩童的天真,荒民们却认定忆龙公主是在演戏,再不给她任何狡辩的机会,拔刀便砍。然而每砍一刀,忆龙公主头顶都会浮现出一层光圈替她挡下,十数刀过去,忆龙公主仍旧完好无损,荒民们惊讶不已,忆龙公主却吓得小脸煞白,然后再度变身…… 就这样,南荒军队和忆龙公主在东山前展开了一次次追捕和逃亡,周而复始,唯一不同只是忆龙每一次变身时间都比前次要长久许多。 霸国军队袖手旁观,乐得看热闹,躲在寨里的普通荒民对天祈祷,只当是荒神开得玩笑,而在东山上的南帝、朝臣以及一众巫使早已看傻了眼,纵有一腔怒火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再这么下去,那忆龙公主恐怕再变不回来了。” 巫庙斜塔上,元神出窍的司马槿望向山下乱腾腾的场面低声道。 安伯尘同样神游出窍,站在司马槿身旁。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两人,司马槿早先知道关于忆龙公主的原委始末,眼下见到忆龙突然现身南荒,生怕对安伯尘不利,急忙出来一看。 “千不该万不该让她得到记忆种子。”司马槿隐约能看到忆龙脖子上的水仙花种,不由暗叹一声。 “本就没想给她,可也不忍心把花种毁去,结果那日出逃时太过仓促没来得及去拿。看样子,应当是落到璃珠手中,又阴差阳错的被忆龙得到。”安伯尘喃喃道,目光复杂。 “记住有些时候做事要舍得下狠心,懂得取舍,这样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许多时候都得如此。”司马槿下意识的道。 闻言,安伯尘皱了皱眉,奇怪的看了眼司马槿。 司马槿一心系在忆龙身上,并没察觉她话中的些许不妥,紧紧盯着忆龙公主,思索片刻,司马槿点头道:“我明白了,她身具龙魂,却因欠缺前世的记忆而一直没能觉醒。如今戴上水仙花种,觉醒的条件已齐全,可一来她只剩一半魂力,二来并没炼化水仙花种,因此只有当负面情绪出现时,她才会觉醒。” “负面情绪。” “是的。紧张、不安、烦躁、害怕、担心……诸如此类的都是负面情绪。”司马槿道。 “可是无论龙君的叙述中,还是在严夫子的记忆里,龙女都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望向山下那条短小的身影,安伯尘疑惑道。 “那是因为记忆被负面情绪影响的缘故。每个人所表现出的性情大多只是一面,还有许多不同的心情隐藏在内心深处,平日里却极难看见。记龙公主因为负面情绪的刺激而恢复记忆,所表现出的性情自然也是负面的……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 说着,司马槿看向安伯尘:“万一她的记忆完全恢复,所生出的性情也是负面的话,一旦让她知道你是害死离左的元凶,恐怕会是一个大麻烦。” “怕是她已经知道了。”安伯尘又看了眼忆龙公主,低声道:“她每一次觉醒时间都要比前一次长,就仿佛练习道技一样,熟能生巧。再多觉醒几次,怕是真的变不回来了。” “而她的力量又是那么可怕。” 司马槿接口道,只见山下人影翻飞,大多是被忆龙公主的巴掌拍飞,来一个拍飞一个,来两个拍飞一双,来一队也都统统拍飞,觉醒后的忆龙虽只是挥舞着两扇粉嫩的巴掌,却例无虚发,且还看不出她的极限在哪。 天品?单凭力量来说绝对不止。神师?尚且不到。 应当和离左二蛇一样,修为处于神师之下,天品之上。当年的离公子且不谈,光论左相,从他轻而易举的射杀霍国公便能看出他的强悍。霍国公虽然年事已高,却是天品老将中的名宿,霍家霸刀镇琉国,实力应当在七雄的范畴中。 当世神师之下,天品之上的存在也就那么几个,无非吕风起、典魁之辈,如今又多一个忆龙公主,倘若真要找安伯尘算账,绝对是心腹大患。而且她原本的修为远不止这些,和离左一样,在穿越虚空结界时候损伤大半,再给她时间恢复修为,想必会更加可怕。 “这样拖下去不是个办法,得尽早解决了。” 安伯尘道。 正当两人苦思冥想,思索着解决之法时,异变又生。 东山前的草原中忽地蹿出一条人影,却是个脚踩一尾青鲤鱼的年轻道人。那道人长发垂腰,身材颀长,面若施粉,眸如利剑,少时已从荒军头顶越过,直扑忆龙而去。 “妖孽受死!” 冷冷盯着忆龙公主,风潇冷张口暴喝,眸眶却微微泛红。 她怎么也没想到此前一直隐伏于琉京的大妖竟在她离去后突然发难,只看对应师侄四人的星辰坠陨,便知他们已遭毒手。风潇冷在南荒追寻着安伯尘和司马槿的踪迹,却一直未有所获,乍闻噩耗,心慌意乱,刚准备回转琉京除妖,却发现那妖物居然来到南荒。 风潇冷的修为只有地品,论实力还不及那位刘师侄,可她在万法宗里辈分颇高,更会一手宗门不传之秘困妖咒。 此咒集长门法会历代先贤毕生智慧而成,对人类毫无用处,只能用来对付妖邪之物,且品质越高、修为越强的妖邪越吃不得咒言,乃是长门除妖至宝。可此咒却有几个缺点,一来只能困妖而无法杀妖,二来念此咒者需得心思纯粹,倘若被道心不稳者所掌握,念久了困妖咒极容易走火入魔,甚至被妖物同化。 这也是为何风潇冷年纪轻轻,便颇具仙风道骨的缘故。 不消时,风潇冷便已追至忆龙公主身后。 忆龙公主虽然觉醒,却被负面情绪霸占着身心,一时间已然忘记她来到南荒的目的,只顾着戏弄南荒将士,胡作非为。突然间,一道极为古怪的声音透过阵阵马蹄传入耳中,那声音不是很响,也不觉刺耳,可当它响起时却携着一股难以道明的奇异力量,伸出一只只触手缠绕住忆龙身体中的力量。 “孽障,还不速速现形!” 手捏大悲印,风潇冷喝声道。 出乎她意料之外,身中困妖咒的女童奔跑速度明显减慢几分,却仍然保持着人类的模样。 风潇冷一怔,转瞬后反应过来,脸上浮起一丝恼怒。 “大胆妖孽竟敢占据凡人肉身,还不速速罢手!” 就在她稍一停顿间,忆龙公主偷空调转方向,腾身飞逃,而她逃跑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对着东山。 两边有大军,身后是道人,忆龙公主也只好向那座大山飞去。山上虽也有不少人在,可相比身后以及两侧,人数上明显少了许多。 天色渐晚,已近黄昏。 太阳从西边滑落,却将最后的那抹霞光铺洒向东面,东面高山之巅,安伯尘和司马槿正看着好戏,彼此间虽没说什么,可心中都不约而同生出借风潇冷之手除去那个祸端的想法。 却不防忆龙公主突然抬起头,目光无比巧合的落向斜塔上。 四目相对,安伯尘和忆龙公主同时一愣。 “她该不会……看见我了?” 安伯尘难以置信道,话音刚落,忆龙公主的小脸瞬间变得通红,双目中聚满寒意,腾身而起,疯了般的向安伯尘扑来。 距离南荒圣会只剩最后一个晚上,安伯尘和司马槿本已准备完毕、蓄势待发,此时却面临着行踪暴露的危险。 一旦行踪暴露,当不成那只黄雀,安伯尘和司马槿争夺太极道德炉将再无半点优势。 第335章 烫手山芋 第335章 烫手山芋 “琉国公主?” 望向腾身飞于半空的女童,紫龙女面露古怪。 对于各诸侯国的王子王孙们,紫龙女可谓如数家珍,知道得清清楚楚,从没听说过琉国的忆龙公主有什么奇异的地方,今日一见却令紫龙女大吃一惊。 那才只是个不满四岁的女娃娃,就算她打从娘胎里开始修炼,到如今顶多是炎火修为,如何能御空飞行? 只除非她是天生的妖孽。可她缘何会出现在南荒?又为何突然间发疯似的向山顶飞来? 眸子渐冷,紫龙女扫了眼不远处的南帝,只见他一脸惊讶,显然对于忆龙公主的来头毫不知情。 顺着忆龙公主的目光,紫龙女回身望向巫庙后的斜塔,心底生出浓浓的疑惑。 正当紫龙女准备祭出天眼寻找蛛丝马迹时,忽然间,从天头疾掠过一抹乌云,乌云之中似乎酝酿着狂风暴雨,传出轰隆隆的响声。 下一刻,一柱紫雷从云缝中劈下,直直砸向半空中的女童。 忆龙公主眼中闪出白光,顷刻间变成一顶圆罩护住了忆龙,紫雷顺着圆罩滑落,忆龙公主毫发未损,看得山上山下的人群惊呼连连。 “荒神显灵了!”一名巫使说着荒语,满脸敬畏之色,五体投地,朝向巫庙连连磕头。 “哗啦”一声,聚集在巫庙前的巫使们齐齐匍匐下身子,毕恭毕敬的叩拜向巫庙。山上这般,山下也是如此,不单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寻常荒民,就连南荒的将士们也毫不犹豫的跳落下马,朝拜向东山。 在场的荒人中,唯一无动于衷的便只有南帝了,他复杂的看了眼大门紧闭的巫庙,眉宇间浮起一丝阴霾。 “陛下,你……” 一名巫使瞥见依旧站着的南帝,脸上涌起古怪之色。 “若真是荒神显灵,怎么没能将那个妖童劈死?” 不顾周围大臣、巫使们古怪的目光,南帝负手而立,低吟道。 同南荒历代帝王相比,当今南帝算是比较有野心的一个,又或许受到中土那位“胸怀大志”的帝王影响,他对于巫庙一方始终抱有敌意,不甘受到巫宗钳制。他喜欢大匡女子,对于中土文化也很是向往,性情中除了荒人的耿直外又多出几分中土人的狡诈,就拿这届圣会来说,他本打算将那还未出世的宝贝让给匡帝,凭之换取好处用来压制巫庙一系,顺便打消巫宗的气焰。却不想连老天爷也站在了他一方,圣会即将开幕,巫庙遇袭,巫宗也不见踪影,这些事一旦曝光对于巫庙的威信可谓是毁灭性的打击,分明就是他整顿南荒统揽大权的良机。 正当南帝春风得意之际,荒神竟然显灵了,巫庙的威信一下子攀升到顶点,却是南帝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话音落下,巫使们脸色微变,就在这时天头又响起“轰隆隆”的雷声,转眼后雷潮涌来,将半空中的女童吞没。雷潮中藏着一只大手,悄悄抓起忆龙公主,在所有人都没察觉时飞快的收回乌云。 雷潮散尽,半空中再看不到那个妖孽般的女童。 南帝一怔,在巫使们揶揄的目光中,无奈的弯下膝盖。 他是南荒之主,可在这出决定天下未来走势的戏里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偏偏又在不经意间屡屡得罪安伯尘。他自作聪明,先是被九辰君利用,逼得李小官走投无路,现又为虎作伥,相助匡帝夺宝。 匡帝是安伯尘和司马槿的大仇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南帝相助匡帝,都已犯了安伯尘和司马槿的忌讳早在两日前看到了南帝驾旁的霍穿云和紫龙女,安伯尘和司马槿稍一推敲便猜出了原委始末。 抓走忆龙的雷手自然是安伯尘神游施法所为,既然杀不死忆龙,那便只好先将她弄走,免得暴露了两人的行踪。二来,安伯尘也是打着惩治一番南帝的念头,南帝既想借匡帝之力统掌大权,安伯尘也不介意让他这场春秋美梦破灭。三来,一旦南帝发现他从匡帝那借来的力量不足以和荒民的信仰抗衡,他自然会重新考虑,是否继续相助匡帝。 一石三鸟,安伯尘仓促之下使出这一手来,虽不及九辰君的落子无痕,却也成功的骗过了许多人。 至少那位南荒之主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蓄谋已久的“千秋大业”竟因得罪了大匡赫赫有名的疯龙之将而毁于一旦。 此时东山上,只有两个人站着,一个是面露深思的紫龙女,另一个是吊儿郎当的霍穿云。 “那雷……” 抬头望了眼黯淡的天穹,紫龙女面露疑色,她依稀想起了前些日子的那阵怪雷。 “看来这南荒还真有神仙在守着,难怪大匡久久无法攻下。” 霍穿云淡淡说道,声音里藏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忧伤,却被紫龙女捕捉个正着。 扭头看向霍穿云,紫龙女心中生出浓浓的好奇,她没想到平日里浪荡不羁的浪客竟会有这样的一面,心系霍穿云,那缕疑惑也被丢到九霄云外去。 夜色渐浓,一出荒唐戏就此落下帷幕,有人欢喜有人愁,喜也好愁也罢,只待明日圣会开幕。 巫庙中,安伯尘和司马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一脸茫然。 忆龙公主俏生生的立在两人身前,歪着小脑袋,有些羞涩的打量向安伯尘。 无论此前的忆龙公主是怎样一番凶神恶煞,可此时此刻,面对如此一个纯真无邪的女娃娃,安伯尘和司马槿都下不了杀手。即便下杀手也破不了那个护罩,一旦让忆龙生出负面情绪变回那个女魔头,安伯尘和司马槿怕是要落下搬起石头打自己脚的笑话。 “小安子,她怎么老那样瞅着你?莫非,你对人家做过什么……” 话音刚落,司马槿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安伯尘对忆龙公主做的坏事的确不少,比如害死和忆龙公主私奔的两个情人,又夺走忆龙公主的记忆种子没能让她在第一时间炼化。 安伯尘哑口无言,而忆龙公主却不知道司马槿在笑什么,只觉司马槿笑得很美,遂也对着司马槿咯吱咯吱的笑了起来。 “若能让她一直这样笑着倒也好。”安伯尘盯着忆龙公主,侥幸道。 “一个小孩子家,你怎么保证她不会突然哭出来?” “难不成真要想办法把她给杀了?”安伯尘皱了皱眉。 “这……”司马槿面露难色。 两人说的都很小声,忆龙公主没变身时只是个寻常女童,自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顾着一边傻笑一边瞅着两人。 “你就是安伯尘安将军?” 冷不丁的,忆龙公主开口问道,却将安伯尘和司马槿吓了一跳。 警惕的盯向忆龙公主,眼见她并没变身,安伯尘暗舒口气,却并没接口。 “你就是安将军,我有你的画卷。” 忆龙公主伸手指向安伯尘道,说完,她开始寻找起那张画卷,可画卷早在被荒人追捕时就弄丢,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她一脸急切,眸眶渐渐泛红。 一瞬间,安伯尘和司马槿的心跳同时加快,哪还顾得上其它,异口同声的喊了出来。 “我就是安伯尘!” “他就是安伯尘!” 闻言,忆龙公主停下动作,仰头看向全身紧绷的安伯尘,随后咯吱咯吱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我没认错,王兄和小姑都说你是忆龙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安伯尘和司马槿面面相觑,神色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想了想,司马槿蹲下身,笑着问道:“不知道殿下来找安将军所为何事?” “我……”此前一直落落大方的忆龙突然变得扭捏起来,她捏着衣袖,通红着脸,半晌才小声道:“我拿走了安将军的花种……本来是小姑帮安将军保管的,后来忆龙喜欢,就拿走了。” “殿下大老远跑来就为了和安将军说这些?”司马槿一脸古怪。 忆龙公主面露思索,少时,点了点头,不多时,又摇了摇头,脸上浮起困惑之色,似乎有什么想不明白。渐渐的,忆龙公主又开始急躁起来。 见状,安伯尘和司马槿脸色陡变。 “殿下别激动,你喜欢的话拿去好了,安将军不会介意的。” 司马槿连哄带骗,终于让忆龙公主重新开怀。 “红拂,你这是……” “事已至此,就拿拿走记忆种子怕是也无法阻止住她恢复记忆了。” 起身,司马槿看向安伯尘道:“更何况,一旦拿走,恐怕她又要变身。” 事到如今,忆龙公主俨然成了烫手山芋,令两人左右为难。杀也杀不了,放也放不得,南荒圣会就在明日,身边却突然多出一个随时有可能暴起杀人的顶尖天品强者,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变身前对你很是喜欢,因为李宣和璃珠都说你好。而她变身后似乎对你恨之入骨,应当是因为离左二蛇的缘故。可她又怎么知道是你……” 瞥向安伯尘,司马槿低声喃喃着,忽然间,司马槿眼睛一亮。 “小安子,我有个主意。” 第336章 多事之夜 第336章 多事之夜 看向拉着忆龙讲故事的司马槿,安伯尘暗松口气。 祸水东引,司马槿正在把害死二蛇的罪状嫁祸到九辰君头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并不算是嫁祸,毕竟九辰君也曾将二蛇当成棋子利用,司马槿所做的只不过是把九辰君的手段再夸大许多倍,编织成一个故事,潜移默化的灌输给忆龙公主。如此一来,即便忆龙公主变身,她所记恨的也只会是九辰君。 当然,这仅仅是最好的打算,能否真正奏效安伯尘也没有把握,不过,光看司马槿绘声绘色讲故事的样子,她似乎成竹在胸。 长夜漫漫,安伯尘坐等天亮,不时插上两句,然而他的冷笑话连忆龙公主都不待见,面对司马槿促狭的目光,安伯尘只能微红着脸讪讪坐回。 三年前琉京之局中安伯尘苦苦寻找的龙女,此时乖巧无比的坐在司马槿面前,粉雕玉琢,扑楞着大眼睛,煞是可爱,冥冥之中却又透着一股道不清的荒诞。 月色朦胧,如醇浆玉液,纵然无酒也令人酣醉。 前世今生交织在夜色下,安伯尘看着身边的小公主,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却不知究竟该视她为龙女还是忆龙。 就在这时,庙厅内掠过一道长风,空气中发出“嘶嘶”的响声,犹如虫鸣。 安伯尘心头一紧,下一刻,一股杀意从空气裂缝中蔓延出来,席卷庙厅,随之响起的是一声怒叱。 “无邪居士何在!” 几乎是下意识的,安伯尘身体绷成弓形,银锋闪过,无邪已在手。 弓着的身体陡然舒展开,安伯尘旋枪扭身,直指发出声响的地方。 “谁……” 看着那个从虚空中走出的年轻道人,安伯尘硬生生将还未说完的话收回。 出现在庙厅中的自然是尾随而至的风潇冷,早在傍晚时她见到从天而降的天雷,心中立马掀起轩然大波。别人不知她却知道,当年琉京被蛇妖祸乱,正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无邪居士降下天雷,杀死了二蛇。和描述中所差无几的雷潮再度出现,风潇冷如何猜不到无邪居士就在附近。想要找到无邪,就必须先找到安伯尘,风潇冷施展道法寻找半天都未有所获,只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进入巫庙,发现了安伯尘和司马槿,随口呼唤,不想竟惹得安伯尘如此激烈的反应。 剑眉挑起,风潇冷正欲说话,就在这时,银枪衬着月色的光辉晃过她眼眸,同时没入眼帘的,还有枪柄上龙飞凤舞的两字。 “无邪?” 风潇冷一怔,莫名其妙的看向安伯尘,转眼后,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神色顺着她扬起的眉角扩散开来,双目中浮现出浓浓的震惊。 “你是……” 未等她说下去,十步外,那条银枪已刺来。 枪速并不快,可风潇冷此时脑中乱糟糟一片,哪还有时间去做反应? “留她一命!” 司马槿的声音传来,疾行中的安伯尘微微皱眉,却还是在半道收起一个周天循环的巨力,手腕一抖,画出一道气旋,却是施展出周天三十六击,气旋飞出直取风潇冷胸骨三肋间的鹰窗穴。 一击中的,风潇冷身躯剧震,向后崩退半步,双颊涌起病态的红晕,随后身体渐渐变得僵硬,再无法动弹。 嘴角溢出鲜血,风潇冷死死盯着安伯尘,半晌,艰难的开口:“你就是无邪居士?” 安伯尘面无表情的打量着风潇冷,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时至今日,无邪居士这个身份已形同鸡肋,就算暴露了,对安伯尘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时局这么乱,各方都应接不暇,还有谁会去在意三年前琉京祸乱中出现的神秘高人。再说,安伯尘已闯出疯龙之将的名号,再加个无邪居士,只会令明面上、私底下的敌人们愈发心存忌惮。 却只对一个人例外,那个人就是风潇冷。 半年前在琉京,风潇冷受挫于无邪居士,不但搞砸了她第一个任务,还折了从小到大陪伴着她的鹅仙。鹅仙对于长门中人意义重大,也有信仰的成分在其中,风潇冷为了追求无欲道心,更是将她几乎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那只鹅仙身上。因此鹅仙的陨逝对风潇冷而言可谓无比大的打击,不知不觉间,她道心也破裂开来,再无法保持从前的无欲无求。 从那以后,风潇冷一心想着寻无邪居士报仇。 安伯尘逃亡北方百战百败时,风潇冷便一直关注着,安伯尘屡屡逃出生天,到了关南荒道更是所向披靡。天下人震惊,唯独风潇冷冷眼旁观,心中愈发笃定了无邪居士的存在,定是无邪居士始终保护着那个安伯尘,否则一区区地品、不足二十岁的少年修士又怎么能够疯狂到这等地步?然而,令风潇冷失望的是,她寻寻觅觅、苦苦等待,却始终没有找到无邪居士出没的蛛丝马迹……直到今天,这位出身长门辈分奇高的少女方才发现,她犯下了一个愚蠢到极致的错误。 三年前在琉京翻云覆雨的神秘高人,那个无邪居士,他不是别人,居然就是墨云楼中籍籍无名的小仆僮。三年后,那个小仆僮反出琉京,一战千里闯下偌大的名气,却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在琉国曾经有过一个无邪居士。 喉咙口一阵干涩,风潇冷怔怔的看向安伯尘,眼中涌起浓浓的懊悔。 在关南荒道上,她又有多少次机会杀死安伯尘,可笑她竟一直妄想无邪居士的出现,从未想过要出手。时至今日,无邪居士终于出现,却和那个名震大匡的疯龙之将叠加在一起,变成一个更可怕的存在。 这一刻,风潇冷明显感觉到一丝恐惧正从她心底酝酿而生,她想止住,偏偏怎么也停不下来。 “红拂?” 扭头看向司马槿,安伯尘探询的问道。 对于长门中人,安伯尘从未有过好感,当然,游离于长门的任天命除外。这个风潇冷更是对他怀有深仇大恨,安伯尘本不打算留手,却没想到竟被一直劝他要心狠手辣点的司马槿劝住。 “殿下稍等,我同安将军说会儿话。” 安抚好忆龙公主,司马槿起身走到安伯尘身旁,瞅了眼神色不安的风潇冷,压低声音道:“你可记得先前她追杀忆龙时念的咒语?” 安伯尘点头,若有所思。 “她风潇冷刚一念咒,忆龙便头也不回的逃跑,那咒语显然不简单,依我之见应当是能降服巨妖的咒语,要知道龙女的可非一般的妖物,已是几近仙人的存在。” 紧紧盯着风潇冷,司马槿意味深长道。 “你的意思是,我们从她手中套得那咒语,如此一来,即便忆龙变身后也不怕?” “正是。”司马槿点头。 和忆龙讲故事,潜移默化的转变她的观念只是权宜之策,司马槿实在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现如今身怀长门奇异咒语的风潇冷送上门来,恰好成全了司马槿,若能双管齐下,那将再无后顾之忧。 “不过她恨极了我假扮的无邪居士,想要从她口中套出咒语恐怕并非易事。”安伯尘皱眉道。 “放心,她再怎么嘴硬也只是个女子罢了,撬开女人的口可比男人要简单许多。” 闻言,安伯尘一愕,司马槿已向风潇冷走去。 “你要做什么?” 眼见司马槿不怀好意的笑着,风潇冷紧抿双唇,半晌从牙缝中挤出话来。 回头看了眼安伯尘,司马槿眨了眨眼,随后凑上风潇冷的耳朵,低声说道着什么。 安伯尘好奇的看去,就见风潇冷听到司马槿的话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咬牙切齿的盯着安伯尘,眼中充斥着绝望。 隐隐间,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虽不知司马槿说了些什么,却也能的猜到她定是在拿自己说谎,用来威胁风潇冷。 在司马槿的软硬兼施下,道心早已破碎的风潇冷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抵抗,她惧怕的看了眼安伯尘,咬了咬牙,开口说了起来。 “竟还真成了。” 苦笑着安伯尘摸了摸鼻子,转看向忆龙公主。 余光中就见月华如水,绕着水银槽道轻舞流转,下一刻,水银四散,一缕金芒迸射而来。 转眼间,异变又生。 安伯尘匆忙回首,一脸惊讶。 第337章 南荒圣会 第337章 南荒圣会 今夜的巫庙注定不会安稳,先是忆龙,尔后是风潇冷,眼下又来了第三个人。 这第三名不速之客同样是个熟人。 只不过物非人非,再见到第一王风,安伯尘只觉他比那日太清镇中还要憔悴几分,鬓发如雪,缀满沧桑。 蓦地,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愧疚。 月青青的失踪虽非安伯尘之过,可细细推敲起来,若非安伯尘不经意间的误导,第一王风和月青青也不会毫无防备的前往中都被赵皇叔所害。而在太清镇时,安伯尘、任天命和第一王风结盟,安伯尘也是怀着借助第一王风之力,去杀传奇命主的打算,自己并没尽到半点盟友的义务。 纵有再多的愧疚,可面对第一王风悍然出手,安伯尘也只能拔枪而上。 来不及神游施法,安伯尘将一个周天循环之力汇聚于右臂,“锵”的一声,银枪刺出,想要截下直扑忆龙而去的第一王风。 弹指间,银枪携着猎猎冷风突刺向第一王风,第一王风面无表情,左手凭空划出半圆。金光闪过,一个金灿灿的铜镜出现在第一王风身前,堪堪抵住枪尖。 安伯尘不疑有它,手腕一抖,只使出螺旋之力,并没聚出气柱,却是生怕伤到第一王风。 “王风兄……” 弹指间无邪已击碎铜镜,安伯尘正待说话,就见金灿灿的铜片四分五裂后,竟化作圈圈涟漪。透过涟漪望去,第一王风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下一刻,第一王风“嗖”的消失,再出现时已来到安伯尘身后,脚步不停,双臂展开如鹰隼,直扑向忆龙公主。 糟糕! 转头看向小脸煞白的女童,安伯尘心头咯噔一跳。一个周天循环之力已用尽,安伯尘无力回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忆龙公主蜷缩着身体,泫然欲泣。 不远处,司马槿面色微变,风潇冷则暗舒口气,面露期待。 “王风兄,快快住手!” 耳边响起安伯尘急促的喊声,第一王风心坚如铁哪会理睬。 他从易先生那听说南荒有人能帮他找到月青青,却是个手段可怕的人物,南荒巫宗,会一种神游夺舍之术。第一王风来到南荒后,却发现巫宗已不见踪影,疑是安伯尘所为。对于安伯尘,第一王风从来就没信任过,即便结成所谓的盟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只身一人来到南荒,第一王风自然不会现身。他潜伏于南荒,一边紧盯安伯尘,一边寻找着巫宗的踪迹,当他看见忆龙公主,终于按耐不住了。 一个三四岁的女童竟有天品之力,还会御空飞翔,若非天生的神仙便是妖孽,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她被夺舍了。 第一王风对于神游夺舍所知甚少,方才一厢情愿的以为是巫宗夺舍了忆龙,和风潇冷一样,他寻觅许久,终于发现忆龙被安伯尘抓到了巫庙中。 “出来!” 盯着忆龙公主,第一王风冷喝道。 被璃珠和李宣捧在手心中,百般宠溺的忆龙何曾见过这等凶人,嘴巴一张,脑袋一耷,嚎啕大哭起来。 第一王风皱了皱眉,白目中闪过疑色,却还是大步流星向忆龙走去。 哭泣声戛然而止。 在安伯尘和司马槿复杂的目光中,忆龙公主抬起头,血目通红,冷冰冰的打量向第一王风。 第一王风一怔,就见眼前人影忽闪,前一刻还是个泪人的女童此时已站在了他身前。转瞬间,忆龙抬起手,粉嫩的巴掌扇出,第一王风虽早有准备,却还是被忆龙扇飞了出去。 站在庙厅中央,忆龙公主歪着脑袋看向安伯尘,眼里闪过犹豫之色。 司马槿故事还未讲完就被风潇冷打断,只听了一半故事的忆龙如今陷入迷茫,瞅着安伯尘,踟蹰不前,一时半会间有些拿不定主张。 第一王风撑起身体,刚准备再度出击就被安伯尘伸手拦住。 孰料,安伯尘这一伸手竟让忆龙眼里泛起丝丝血光,仿佛突然记起了什么,忆龙不再犹豫,大步向安伯尘走去。 紧张的气氛随着忆龙的脚步声蔓延开来,安伯尘一咬牙,正欲神游施法,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笑声。 “忆龙,你看她是谁。” 忆龙公主脚步微滞,疑惑的转过头,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下一刻,她看到了风潇冷,那个可恶的道士。 脸上闪过一丝害怕,忆龙身躯一颤,可渐渐的,她发现那道士直挺挺的立着,一动也不动,嘴角沾染血渍,脸色奇差无比。 眼珠子提溜一转,忆龙口中发出桀桀笑声,调转方向朝风潇冷走去。 “你做什么!” 风潇冷脸色惨白,看向一步步走来的忆龙,额头上已沁满汗珠。 “告我咒语。”司马槿一脸轻松,笑了笑道。 痛苦的闭上眼睛,此时风潇冷要多后悔有多后悔,后悔半年不该一时冲动跑去琉国,不该惹上安伯尘,更不该来这南荒。她被万法宗的长老倾心培养,身为女子年纪轻轻便有地品修为,更是修得一身仙风道骨。可正因她太过年轻,历事甚少,就仿佛花房中养成的鲜花,甫一遭遇狂风暴雨,立马被打回原形。 倘若换个地方,遭遇的不是安伯尘,或许风潇冷也能顺顺利利的磨砺出真正的道心,成长为一个可怕的长门女修。 眼下说什么都为时过晚,风潇冷只听一阵刺耳的声音从体内某处响起,却是道心四分五裂,彻底破碎。 忆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风潇冷睁开空洞的双眼,和司马槿低声说着什么。 少时,司马槿已将咒语全部记牢。 面对即将扑来的忆龙,司马槿略一犹豫,还是揽住风潇冷的腰,飘然后退,边退口中一边念叨着咒语。 司马槿无论修为还是道心都还在风潇冷之上,玉指舒卷,捏动咒印,漠然看向忆龙,口中念念有词。 咒语响起,忆龙公主身形一僵,惊骇的看了眼司马槿,正欲掉头逃跑,就见一只雷手从斜刺里飞出,一把将忆龙擒于半空。忆龙公主被咒语所困,力量不断削弱,哪有力气挣脱。踢腿挥拳,没过多久,她的脸上浮起浓浓的疲色,眸中的血光也渐渐消隐。 放下呼呼大睡的忆龙,安伯尘神游回转,和司马槿相视一眼,同时长舒口气。 “王风兄,借一步说话。” 拉住满脸疑色的第一王风,安伯尘低声道。 “她不是南荒巫宗?”第一王风问道。 “不是。她是……” 没等安伯尘说完,第一王风拔腿便走,他可没时间同安伯尘在这废话。 “不过我知道巫宗躲在哪。”看向第一王风的背影,安伯尘朗声道。 第一王风猛地止住脚步,回身,冷冷看向安伯尘:“你若骗我,我必杀你。” 笑了笑,安伯尘上前拉住第一王风,走去另一边说话。 司马槿则和苏醒的忆龙公主继续讲她们没讲完的故事,只剩风潇冷蜷缩着身体,一脸迷茫。 …… 夜色由浓转淡,月华散尽。 第一王风站在巫庙一角,强忍着踏出巫庙去找九辰君的冲动。 收回看向第一王风的目光,司马槿黛眉挑起:“这么说,是易先生让他来南荒的?易先生似乎早已猜到九辰君的棋路,也知道九辰君会神游夺舍……这个易先生,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本以为易先生是个大闲人,如今看来,他的心思也不少。” “人活一世,免不了一争。连他也无法免俗。” 又看了眼第一王风,安伯尘的声音微微苦涩:“三年前的王风兄何等俊杰,时过境迁,憔悴如斯,且还沦落到谁说的话都不信的地步。” “这也没办法,一旦被逼到这种地步,任何人的话对他来说都是救命稻草。”淡淡一笑,司马槿如实说着,如此这般的情形也曾在她身上发生过,她自然能够理解第一王风的心情。 不多时,灰蒙蒙的天云间闪过一丝光亮,拂晓时的日光对于南荒阴沉的天气而言,等同于无。 新的一天终于到来,南荒圣会也即将开幕,从远处的山脚下隐隐传来南荒百姓们的欢呼声。 对荒民们来说,今天是一个大日子,对于整个天下而言,同样如此。 “如果哪天我突然不见了,你会不会像他那样来找我?” 司马槿忽然问道。 “当然会。”安伯尘不假思索的说道。 莞尔一笑,司马槿也不知刚才为何会鬼使神差的问出那么一句,而安伯尘也只当司马槿是触景生情,并没多想。 第338章 宝炉出世,缘者何人(一) 第338章 宝炉出世,缘者何人(一) 拂晓刚至,东山脚下便已人声鼎沸。 百姓们从临时搭建的棚舍里走出,聚集在广袤的平原处,朝向东山顶礼膜拜,做着祷言。 南荒物资匮乏,铁矿稀少,偶有发现也缺能工巧匠来打铸,因此圣会所用的乐器都是由竹木所编,巫祝们在半山腰吹笙演箫,乐曲大气雄浑,从飘渺的雾瘴间传出,神秘而又透着古老的气息。 三百六十五名处子身着盛装,捧着清水,在巫使们的引领下,十步一叩,向山腰处进发。 这是圣会例行的礼仪,先由南荒最纯洁的少女们向荒神献上南荒百姓的祝福,再由圣童圣女拜问荒神的圣旨,并且传达给南荒,再由巫宗宣布圣会开始,之后便是长达七天的欢庆。对于大多数南荒百姓们来说,最期待的自然是七天七夜的狂欢,而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午后的圣童圣女拜问荒神才是唯一的重头戏。 东山有炉扭乾坤,金童圣女合采撷。 从南荒传出的这句谶诗引得各方云动,兼之层出不穷的传说,但凡获得消息者无不对“东山炉”抱有极大期待。 北面的丘陵上,关云翼负刀而立,轻捋长须遥望东山。 “关兄,你说那首谶诗究竟是真是假?” 开口的是印辛,他站在关云翼身边,同样望着东山,却是一脸的轻松。和关云翼不同,印辛心里清楚得很,他来到南荒更多的是扮演一个看客的角色。因为不管他自己还是他背后的魏国,论及实力都远不如关云翼和楚国,更何况还有齐秦等强国。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他侥幸获得宝物带回了魏国,魏国也不见得有实力将宝物保下。至于那位急功近利的魏国君,印辛早已为空手而归想好了说辞,他可不想因为一件不知真假的宝贝而断送了魏国的国运。 “真真假假谁能知道。不过吾等既为人臣,就得忠君之事,为君上分忧。无论那首谶诗是真是假,关某都会将宝物带回楚国。” 眼中闪过一缕冷光,关云翼捋须说道。 隐隐听出关云翼的威胁之意,印辛打了个哈哈:“楚君有关兄出马自然马到功成,印某先行恭贺。” 奇怪的看了眼印辛,关云翼微微颔首,没再开口。 这两人已将各自心意表明,只等午后圣童圣女的出场,另一边的无华和张布施则闲不住嘴。 “穿布鞋的,你怎么看?”看了眼东山,无华问道。 “他就在这。”张布施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无华点了点头,忽然一皱眉:“你说姓安的来这,是不是也为了夺宝?” “十有八九如此。” 嘿嘿一笑,无华脸上浮起玩味之色:“姓安的抛下咱俩不告而别,又躲了一个来月,如今被咱俩找到,若不给个说法可别想如愿。” 张布施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就在这时,他只觉周围气氛有些不对,看向关云翼,就见他的身体陡然绷直,扭头望向林中。 雾气未散的密林中现出一道人影,雾气缭绕在他周身,看不清面容,只能隐隐看到那件灰褐色的长衫。 “来者何人!” 关云翼张口暴喝,丹凤眼中掠过寒光,精气神已在一瞬间酝酿至巅峰。 来者直到近前才被他发现,这样的人物关云翼近几年已经很少遇到,但凡遇到,都是成名已久的顶尖强者,且大多是敌非友。 随着关云翼一声暴喝,无华和印辛也发现了那人,转身看去,心头涌起丝丝寒意。 四个天下间一流乃至超一流的好手,包括关云翼在内,竟然无一人率先察觉,来者的身法委实可怕。 “三天前,你们可是杀了十八个漠北修士?” 那人开口问道,声音低沉沙哑,略微僵硬。 摩云尊者既已找上四人,那便是有九成的把握,而他出口相问也并非多此一举。 话音落下,关云翼面无表情,张布施眉头紧锁,无华眼神变冷,唯独印辛神色微变。 “哗!” 风声从密林深处响起,下一刻,飓风席卷而来,裹挟着枝叶和碎石扑向关云翼四人。风影中,摩云尊者的身影渐渐消失。 “小心,他也是漠北修士。” 关云翼喝声道,横刀而立,祭白火开天眼,搜寻着摩云尊者的身影。 无需他提醒,只见这阵怪风,张布施三人便已猜到来人的身份,更知道他定是为那夜的十八名漠北苦修报仇而来。当即张布施和无华倚背而立,各取兵器扫视周遭,而印辛也抽出长槊向关云翼方向靠拢。 怪风扬起沙尘,丘陵间灰蒙蒙一片,睁眼尚且困难,更别说找到那个漠北苦修。 关云翼冷哼一声,反手扬刀,轰出一股巨力将怪风压下。 风尘散去,摩云尊者的身影也暴露在诸人眼前,此时他赫然出现在印辛背后。 “印将军,小心!”却是无华匆忙提醒。 四人中,印辛的实力算是垫底,可放眼大匡虎狼他却是一流高手,战阵经验更是丰富,远超张布施和无华。 听得无华提醒,印辛也不回头,一个海底捞月,反手刺出一槊。 见状,张布施三人暗舒了口气。 那苦修的道行犹在三天前所遇的那十八名苦修之上,然而他终究是个只会道法的修士罢了,本有暗中偷袭的机会却不去珍惜,偏偏跑到印辛身后,简直是自寻死路。 十步之内,乃是虎狼们的天下。 “你们就是这样杀害吾儿的?” 面对印辛的方圆大槊,摩云尊者不避不让,他盯着印辛,双目中满是哀伤。 跋涉一路,他的怒气和暴虐已消磨殆尽,如今的漠北第一人心中只剩下悲悯,悲其不幸,悯其苦难。 “啪!” 金铜相击的声音响起,张布施、无华连同关云翼同时一愣,只见那名中年苦修居然仅凭一双肉掌便合住了印辛的大槊。 印辛显然也没想到天下间竟有道修能接下他一槊,片刻的失神后,印辛大喝一声,聚力于双臂,猛扭手腕,想要抽槊而退。 却没想到长槊竟如万年老树般纹丝不动,被那苦修紧紧缠在掌中。 看了眼满脸震惊的印辛,摩云尊者单臂发力猛一绞动,下一刻,长槊四分五裂,暴绽于印辛胸前。印辛防备不及,被含着巨力的碎木击中,衣衫破碎,胸口已是血肉模糊。 “既用道技杀害吾儿,那便死于道技之下吧。” 口中喃喃念叨着,摩云尊者欺身而上,双掌翻飞,转眼已击出十来掌。 印辛“噌噌噌”的向后疾退,身受重伤的他却怎么也避不开摩云尊者的追击,每退一步必中一掌,十步后,印辛气息衰弱,目光涣散。 摩云尊者实力固然强横,道技、道法兼修,却也强不过四人联手,更何况还有关云翼这等顶尖强者在。早在他现身前便已打定主意,逐一击破。他一眼看出四人中当属印辛实力最弱,于是第一个便找上印辛,结果和他设想中的一模一样。 身后传来三道破风声,却是关云翼三人齐齐来援。 嘴角浮起冰冷的笑意,摩云尊者看了眼气息奄奄的印辛,突然止住脚步,手捏印法,身形渐渐消散。 “轰!” 关云翼及时收力,而张布施和无华却不及收势,一刀一棍重重的轰击在空地上,响声遥遥传出,丘陵外的驻军闻声而动。 …… “红袍,你怎么知道那摩云尊者会来?” 另一边的山坡上,西极老人皱眉问道。 “猜的。”红袍哈哈大笑,作出得意之状。 疑惑的瞅了眼红袍老人,西极老人沉吟片刻:“那依你之见,我们现在又该如何?” “大匡虎狼那已有摩云对付,以摩云尊者的实力就算无法杀光他们,也可以拖上个几天几夜。他们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南荒的军队自然不会不管。如此一来,我们所要对付的就只剩下匡帝派来的使者了。” 红袍老人眯起眼睛,笑了笑,突然又神秘兮兮的朝向西极老人道:“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第339章 宝炉出世,缘者何人(二) 第339章 宝炉出世,缘者何人(二) “你不准备出手?” 第一王风问道。 “是。” 安伯尘一脸镇定。 巫庙里还是那五人:安伯尘、司马槿、第一王风、风潇冷以及忆龙公主。五个人聚精会神的看向八卦镜,镜中正在上演四将斗摩云的战事,随着印辛重伤昏厥,丘陵上就只剩下关云翼、无华和张布施,至于那个身份不明的漠北修士,他在重创印辛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没出现过一般。 这方八卦镜是风潇冷随身携带的长门法宝,能观百里之地,比安伯尘的目神通还要好用许多。 风潇冷已被司马槿完全降服,整个人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目光涣散,神色黯淡,如同台上吊着线的戏偶般浑浑噩噩,即便给她机会,她也不敢再生出丝毫报仇的念头。至于忆龙公主,她既听完了关于九辰君的故事,又有困妖咒暗中压制,就算她变身也不会对安伯尘和司马槿构成威胁。眼下巫庙中唯一的不稳定因素,便只有第一王风了。 “据我所知,他们都和你称兄道弟,也帮过你大忙,如今遭遇大敌你却袖手旁观。” 第一王风面无表情道,话音里虽不含有任何情绪,可在场谁都能听出他的奚落。 “区区一苦修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们?再说,还有关云翼在。” 安伯尘笑了笑道,三天前的夜晚他见识过无华掀开帻巾后暴走的情形,一拳之威比起关云翼也丝毫不弱,而张布施祭出眉心双刀,亦能招架住关云翼的宝刀,也就是说张无两人若是放开了打,一时半会堪比关云翼,三个关云翼联手,恐怕吕风起也得避一避锋芒。 第一王风不置可否,白目中闪过一缕急色。 “王风兄稍安勿躁,那个九辰君狡猾得很,我们若是现在就出去,怕是正中他下怀。” 拍了拍第一王风的肩膀,安伯尘劝道:“且等……” 他还没说完,脚下的地面忽然一阵摇晃,巫庙外亦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打仗了!” 却是一直盯着八卦镜的忆龙跳了起来,紧紧捂住小嘴。 司马槿连忙上前,柔声安抚着一脸紧张的女童。 看向八卦镜,安伯尘皱了皱眉,镜中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东山脚下,两路军队不知何故冲杀到一块。一路是南荒土着,另一路则是霸国军队,两方人马已“和睦相处”了数日,却在圣会开幕的第一天反目成仇,内中透着浓浓的古怪。 “是他?” 八卦镜中浮现出一道熟悉的人影,安伯尘一眼就认出,领军的霸国将军正是关南荒道上交过手的石熊魏岩。 魏岩的伤势看样子已痊愈,大刀挥舞,霍霍生风,眉宇间却埋着不安和焦虑,似乎他也没想到手下的将士会突然对荒军发难。魏岩在霸国的地位正如印辛于魏国,霍国公于琉国,道技强悍,统军手段高超,深受霸国将士爱戴,眼下连他都无法掌控军队,其中必有猫腻。 “九辰君终于出手了。” 耳边响起司马槿的声音,安伯尘点头,心中已了然。 本以为九辰君至少会等到李小官和九公主都露面了才会发作,不曾想他居然不等圣会正式开幕就出手,果然从不按常理出牌。 可他这么早出手,又是为了什么? 下一刻,安伯尘和司马槿面面相觑。 “李小官!” “李小胖!” 东山有炉扭乾坤,金童圣女合采撷。按照谶语的意思,太极道德炉出世只需有圣童圣女即可,而司马槿更是从李小官那得知两人如何采撷东山炉,因此想要获得太极道德炉,只需李小官和九公主在手,其余一切都只是陪衬。 漠北来的修士早在三天前就全军覆没,仅剩的大匡虎狼被横空出世的中年苦修困住,驻守东山的大军又在自相残杀,这些显然都是九辰君的手段。打乱各方的节奏,抢得先机,如此一来,他便能率先一步劫走李小官和九公主。 “终于可以出去了?”第一王风瞥向安伯尘,冷声问道。 “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带走小官,一路去找九公主。王风兄,只要圣童圣女在手,不怕九辰君不来。” 形势已定,安伯尘当机立断道。 临行前,安伯尘又看了眼庙厅上首的那块龛牌。 倘若一切都和预想中的一样,今日他便能恢复修为,挫败九辰君,再把小官安然无恙的带回去。 只有一个前提,得到太极道德炉。 …… 千军万马厮杀在一起,少时便将草原染红大片。 南荒百姓们面露惊惧,前一刻还是笙箫鸣奏,处子们登山叩拜荒神的场面。转眼间风云突变,只在百多步外,刀光剑影,喊杀声四起,霸国军队和荒君就像两股铁潮般,重重相撞,溅起的不是浪花,而是触目惊心的血水。 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身前是为荒神精心准备的圣会,身后则是惨烈的战事,百姓们都慌了神,不经意间抬头,就见天空中飞过一条条人影。百姓只当是荒神所派,无不顶礼叩拜,谁想那些个相貌奇特骑着异兽的人非但不理会平原外的战乱,还对着身下的百姓指指点点,发出阵阵怪笑,随后飞驰而过,朝向东山飞去。 来自极西之地的异人们终于出场,却是极西异人中,少数尚未放下功名利禄者,为首的则是一个骑着蓝色巨狼的童子。 距离东山越来越近,异人们交头接耳,或是颔首微笑,或是面露倨傲,总之一派胜券在握的架势。 正在这时,从半山腰飞出一只只婴儿头颅大小的狂蜂,却又和寻常的蜂种不同,生着三头八足,口插獠牙。当下十只为一纵,百只为一排,聚如深黄色的云盖,铺天盖地的向异人们压来。 异人们谈笑风生,满脸不以为意。 直到蜂群扑到近前,方才有一名异人大笑着越众而出,嚷声道:“且看某家手段。” 就见他从腰间掏出一只酒葫芦,仰头狂吞一口,随后张口喷火。 他所喷出的火和寻常的火不同,散发着莹莹蓝光,一口气吐出便有十来丈之长,所到之处,蜂群无不被烧成灰烬,扑扑洒落。 众异人指点风云,除了为首的西极老人外,无不放肆大笑,那位喷火的异人笑得最为癫狂。 孰料就在这时,异变生出,已化作齑粉飘飘然坠落的蜂群竟又死灰复燃,被一阵怪风卷起,变作一阵黑烟扑入喷火异人张大的嘴巴中,下一刻从他脖颈后蹿出。 “咔嚓”一声,那异人的脖颈从中断裂,脖腔中鲜血如柱,高溅十尺方止,看得一旁的异人们目瞪口呆。 当异人们发现荒人的蛊术并没想象中那么不堪时,他们的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当下取出法宝,各施手段,在西极老人的率领下小心翼翼的向东山飞去。 山腰处,巫祝和巫使们施展蛊术,想要阻挡住异人们的脚步。 山顶上,南帝和一众巫卫、巫使转过身,惊讶的看向破开巫庙飞出的金色战车。 紫龙女横眉怒目,霍穿云一脸复杂。 东山上下乱战一片。 谁也没有发现,巫庙后的那条斜塔正轻轻颤抖着。 斜塔矗立,如剑指天。 灰蒙蒙的天云间裂开一道缝隙,宛如睁开眼睛,莫名的看向众生百态。 第340章 宝炉出世,缘者何人(三) 第340章 宝炉出世,缘者何人(三) 飞龙驾冲出巫庙,左边站着安伯尘,右边立着第一王风,肆虐过一众巫使的头顶,直向南帝扑去。 “伯尘!” 盛装打扮的李小官做梦一般望向驾驭飞龙驾而来的安伯尘,短暂的失神后,立马大呼小叫起来。 没等李小官高兴太久,紫龙女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那两人是谁?” 看向将一众荒卫打得落花流水的第一王风,南帝脸色发青,皱眉问道。 “第一王风和安伯尘。” 说话间,紫龙女已捏出手印,静候二人。 闻言,南帝一怔,满脸古怪,低声喃喃道:“那个安伯尘?他不是早已死了吗。” 安伯尘之名饶是南帝也听说过,却没料到安伯尘看起来比传言里还要年轻,想到传言种种,南帝不由心生惧意,连退两步躲到紫龙女身后。 精通蛊术的巫祝和巫使都被安排在半山腰,此时山顶上只有一队荒卫和几个年事已高的巫使,如何拦得住秘术之道已然登堂入室的第一王风,少时便被击垮一大片。 “王风兄,你去对付紫龙女。另一个交给我。” 越过众荒卫,拦在李小官身前的只剩紫龙女和霍穿云,安伯尘看了眼低着头的霍穿云,嘴角微翘道。 第一王风也没多言,从飞龙驾中跃出,身化残影,直逼紫龙女而去。 直到目前,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和计划中的一模一样。只需再突破霍穿云,便能将小官救出,而司马槿则带着风潇冷和忆龙,前往巫庙后方的巫使驻地抢夺九公主,想来也当是马到功成。 “浪客,接招!” 安伯尘低喝一声,抽出无邪,佯装攻向霍穿云。 在他设想中,他这个好兄弟应当也会佯装不敌,顺水推舟的让开一条道,毕竟此前几次“交手”霍穿云都是如此,对于两人短暂却又似命中注定的友情,安伯尘笃定无比。 可当霍穿云抬起头来时,安伯尘却是一怔。 霍穿云青铜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复杂的光彩,有质问,有失望,还有一丝愧疚。 瞬间,安伯尘的心冷了下来,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妙。 何止是不妙。 蝉翼出鞘,霍穿云双掌合刀,从中扬起,一脸漠然。 泰山·霸刀! 面对霍穿云全力而发的刀势,安伯尘心中狂跳,不得已,只能将一个周天循环之力涌入双臂,发于无邪。 “轰!” 一个是螺旋外发,另一个是向内收缩,两股怪力撞击在一起,余力荡开扫落大片山石。 安伯尘一击之力毕竟强于霍穿云,刀枪相击间,霍穿云脸上涌起红晕,连连后退,看得一旁的紫龙女心惊胆跳,南帝面无血色,只有李小官拍着巴掌一个劲的叫好。 就在战局看似毫无悬念时,持枪少年的身形陡然一僵,握着枪的那只手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霍穿云反手劈出一刀,却是想要借机避开无邪的锋芒。 他这一刀所释放的力量不过千余斤,然而,当这区区千余斤之力从刀尖发出轰中银枪,安伯尘双肩一颤,整个身体犹如断了线的风筝般斜斜栽出。 鸦雀无声。 几乎所有人都张大嘴巴,难以置信的看向重伤倒地的安伯尘,一时间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堂堂疯龙之将,在关南荒道上留下一段段传奇的安伯尘,竟然就这样败于两合之中……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唔,终于原形毕露了。” 阴冷的笑声从一旁响起,众人转头看去,就见山崖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红袍老者。 老者摸着下巴,森森然的盯着正努力撑起身体的安伯尘,满脸讥讽道:“修为全失,实力全无,竟还敢来夺宝,真是不知死活。” 话音落下,众皆哗然。 第一王风一脸诧异。 紫龙女面色古怪。 南帝长舒口气。 霍穿云握着刀的那只手猛地一抖,怔怔地看向安伯尘,眸中满是懊悔。 唯独李小官哭天喊地的哀嚎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向安伯尘,想要向他扑去,却被紫龙女一把拦住。 喘息着,安伯尘拄着无邪,摇摇晃晃的撑起身体。 太阳刚刚升上中天,像是悬挂在众人头顶,火辣辣的,让安伯尘多少有些睁不开眼。 透过模糊的光圈,安伯尘看到了那个一脸愧疚的虎牙少年,如同多年前一样,安伯尘朝他笑了笑,示意他不要自责。 要怪只能怪自己太过自以为是,一心想要夺宝,却忘了霍穿云早就提醒过不要插手。他改名换姓潜伏于匡帝身边,定有他的原因,或许正和今日这场闹剧有关。 苦笑着摇了摇头,安伯尘看向红袍老人,又看了眼第一王风:“王风兄,他便是九辰君。” 他还没有输,即便眼下“原形毕露”,他还有第一王风,还有去找九公主的司马槿。 闻言,第一王风脊背一紧,转过头,凝视着红袍老人:“她在哪?” “什么她?”红袍老人耸了耸肩,满脸莫名其妙。 “月青青。”白目中掠过一丝怒意,第一王风上前两步,逼向红袍老人。 “姓月……” 红袍老人,也就是九辰君轻声咀嚼着,又看向第一王风的眼珠,脸上浮现出恍然之色,随后变成浓浓的荒谬:“原来如此,看来你姓第一。没想到百年后,第一氏的后人竟又和月氏后人搅合在一起,这命运还真是无常。” 叹息一声,九辰君眉毛挑起,忽而一笑道:“我知道是谁骗你来的。他以为我不知道月青青的下落,而你又会因为百多年前之事而怪罪于我,只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漏算了即将出世的宝物。我虽不知你口中的月青青在哪,不过即将出世的那件宝贝却通灵的很,看在你我有所渊源的份上,等我得到宝贝后借你一用便是。那宝贝即将出世,你寻她寻了那么久,也不急于一时。我所言是真是假,到时便可辨别。” 旁若无人般对第一王风说道,九辰君半点都不将紫龙女和霍穿云放在眼里,更别提气息奄奄的安伯尘了。 斜睨向安伯尘,九辰君丝毫不掩饰他的得意。易先生说动第一王风前来南荒本是想助安伯尘一臂之力,却因没算到太极道德炉的出世,反让九辰君轻而易举的说动第一王风。 眼见第一王风沉吟不语,安伯尘知他有所意动,心中一沉,却还是冷笑着看向九辰君:“还没得到那宝贝,便说起大话来?” “谁说我没得到那宝贝?” 戏谑的看了眼安伯尘,九辰君哈哈大笑:“金童已在此处,而那九公主早被阿芪带走了。你自以为藏在巫庙中,就能当成那只黄雀?可笑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闻言,安伯尘的心已沉到谷底。 本以为司马槿她们抢到九公主,至少能和九辰君打成平手,却漏算了那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巫祝阿芪。早在数日前,阿芪便离开小官音讯全无,安伯尘和司马槿也不以为意,专注于九辰君,却没想到到了最后,竟是那个毫不起眼的女巫祝终结了一切。 浓浓的挫败感生出,安伯尘低着头,紧抿双唇,满脸不甘。 纵然不甘也无可奈何,论及智谋,方才十八岁的他终究还不是九辰君的对手。 太阳开始向西偏斜,日光垂落于斜塔,映下一道影子,恰好落在安伯尘脚边。 那道影子颤抖着,仿佛乱舞的剑华。 直到此时,山顶众人方才发现,他们身后斜斜矗立的巨塔竟然摇晃起来,发出簌簌的响声。 不只是南荒东山。 中都,漠北,东海,极西。 这四处地方同样有着一根奇异无比的斜塔,几乎同一时间,五处斜塔摇晃颤栗,仿佛插在大地上的剑刃,聚满千万年的锋芒后,想要直刺天穹。 “哗啦!” 随着五声巨响传出,包裹着斜塔的泥石层层剥落,簌簌倾洒,露出斜塔原本的面目,其形如剑,其色却各不相同。 披着红袍老人皮囊的九辰君似也没料到这一出,又或者说,他没料到这一出会在眼下发生。 人算终不如天算,仰头望向从五方斜塔塔尖溢出,直冲天云的五色光晕,九辰君脸上浮起浓浓的敬畏,低声念叨着什么。 而在另一边,单手拄枪的安伯尘同样怔怔的望向天野,口里念着和九辰君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神怪为戏天下倾,五行落定帝归来……第一首谶诗要应验了吗……” 第341章 夺帝气运,逆天改命(上) 第341章 夺帝气运,逆天改命(上) 吕风起怒击长空,打碎天野结界,使得妖魔鬼怪降临,兼之三国争雄,自此天下大乱一发不可收拾。 此乃谶诗前一句,神怪为戏天下倾。 随着五方斜塔摇摇欲坠,镇压了千万年的五行精赟喷涌而出。金木水火土,此为构成天下万物最基本的元素,也是最本源的力量。一朝落定,帝王归来…… …… 桃源村里桃花开,花开时节人未归。 依旧是那个风光霁月却又微微透着压抑的桃源村,正午时分,长老执事们围坐一圈,谈笑风生。 忽然间,从门外跑进来一个青年,满头大汗,慌慌张张,被门槛绊了一跤都不自知。 “生了,生了!” 青年惊喜若狂的大呼小叫着,全然不顾众人怪异的目光。 主座上的老者眼皮一跳,却又故作镇定,捋须道:“生的是男是女?” “是男的!我第一氏后继有人了。” 青年喜不自禁,急声道。 闻言,统掌桃源的老族长双拳紧握,这一刻,他再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激动。 第一氏的族人虽多,可继承纯正血脉者甚少,随着桃源村里一代又一代的联姻,到今天仍然保留第一氏最纯粹血脉者寥寥无几,只除了族长这一系。他这一系向来是本家通婚,虽有乱伦之嫌,却是保证血脉最有效的手段。又因本家通婚,所诞子嗣不是天才就是傻子,更多的不及长大,幼年便夭折。因此,每添一丁对第一氏而言都格外重要。 “还有……” 青年激动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他的眼珠是白的!” 话音落下,不仅仅是老族长,就连其余各家的长老执事们也坐不住了,交头接耳,哗然一片,眼里除了羡慕便只有羡慕。 第一氏自诩白帝后裔,身体里流传着天帝的血液,然而真正得天帝传承生来白目者少之又少,一但出现,无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如百多年前的第一王滨,以及近些年的第一王风,可这两个都是王部子弟,并非第一氏正房嫡出。说来也可笑,第一氏皇部虽长年把持桃源村族长之位,又是所谓的正房嫡出,血脉纯正,可近千年来从未出现过天生白目,部族间早有微言。 今日非但又添一丁,且还是天生白目,对于第一氏皇部可谓意义重大。 在众长老的恭贺声中,老族长站起身,抱歉的笑了笑,和那青年一起四平八稳的走出大厅。 刚一出厅门,老族长便一把拎起他的重孙,左手捏出印法,转眼消失不见。 再出现时,老族长已来到另一座盘旋大山上,又一闪身,老族长出现在一座房舍外。 房舍外早已聚满第一氏的族人,眼见老族长驾到,无不躬身施拜。 老族长心急如焚哪里顾得上他们,正欲进入房舍,身体忽地一僵,脸上浮起古怪之色:“怎么没有哭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还是那青年忍住激动小声道:“太爷爷……他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哭过。” “有这等事?” 老族长将信将疑的走上前,推开木门,只见床榻上的年轻美妇已力竭而睡,婴儿正从襁褓中探出头,好奇的打量着他的生母。 当老族长走近时,初生的婴儿竟扭转过头,直勾勾的盯着老族长。 “果然是天生白目。” 老族长喃喃低语,颊边涌起两圈红晕。 转眼后,老族长一愣。 他所见过的婴儿出生时都是嚎啕大哭,以此释放脐带剪短后的第一口气。可面前那个婴儿非但不哭,还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目光看向他,似笑非笑,有玩味,有揶揄,还有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像是感激。 下意识的,老族长挥手向后扇去,掩上门房。 此时正午方过,太阳向西倾斜。 男婴似乎察觉到什么,收回看向老族长的目光,歪着脑袋向天头望去。 “咯吱咯吱……” 男婴发出他降世以来,第一次声响,竟是在笑,而且还无比的酣畅淋漓。 老族长只觉一道冷风蹿入脊背,心底发寒。 他去过许多地方,见识过许多奇怪的事物,他怎么也想不到,此生所见过最怪的事竟发生在自家村子里。 一笑过后,那男婴竟挣扎着从襁褓里爬出,一摇一晃的走向床缘。 “小心!” 到底还是自家儿孙,老族长哪舍得他摔跟头,连忙上前想要接住男婴。 却见男婴伸出粉嫩的小手,朝他摇了摇,示意他不要过去。 换做旁人或许早已大呼妖怪,老族长毕竟见多识广,虽觉怪异,却还是能稳住心神,默默注视着男婴的一举一动。 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男婴围着榻缘绕圈而走,五步方止。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稚嫩的声音从男婴口中响起,落入老族长耳中,仿若洪钟炸响,直震得老族长心惊胆跳,目瞪口呆。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能保持镇定。 苍老的眸子里噙满泪光,老人颤抖着,久久无法自持。 好半晌,老族长终于稍稍清醒,当他再看去时,只见男婴已盘膝坐于床榻边,手捏最正宗的第一皇印,张口吞吐,鼻息间隐隐泛着五色光华,正是金、木、水、火、土…… ……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短暂的失神后,红袍老人,也就是九辰君疯了般手舞足蹈,满脸的若痴若狂。 “五行落定帝归来……原来如此。” 喃喃自语着,九辰君眸中浮起一抹兴奋,在他囚禁于巫庙的百年岁月中,曾一度痴迷于那四首谶诗,终日推敲只得一二,虽借用第一句谶诗之力弹指布局,可对于谶诗所的预言结局仍是半知半解。 直到今日,镇压五行的斜塔摇摇欲坠,九辰君终于茅塞顿开。 伸手指向第一王风,九辰君口中蹦出一个字:“金。” 又指安伯尘:“木。” 再指霍穿云:“水。” 最后,九辰君遥指北面丘陵。 “火,土。” 目光逐一掠过安伯尘、第一王风和霍穿云,九辰君压低声音,怪声道:“尔等五人身兼五行命数,尘世里跌打爬滚一遭,而今齐齐相聚于南荒。如此,正是所谓的五行落定,却引动了埋藏于无数年前的天地气机,引得镇守五行的斜塔坍塌,释放出天地间最纯粹的五行元素,成为那人归来时的祭品。神怪为戏天下倾,五行落定帝归来……果然,天命难违,天命难违呵!” 霍穿云和第一王风满脸奇怪,南帝和紫龙女等人只当九辰君疯了,在场唯一能听懂九辰君话的,就只有安伯尘。 同样知道四句谶诗,同样见到过创出九字真言的白帝,同样知道无数年前白帝已转世,被九辰君这么一提示,安伯尘哪还猜想不出前因后果。 那个名叫六耳的神仙所推演出的第一句谶诗,只关乎白帝。 其中也有安伯尘、霍穿云、张布施等人的身影,却都是渺小的棋子,被千万年前的那位天帝用来寄托天地气机的棋子,无比的微不足道。 第一王风主修金系秘术,性格倔强,百折而不挠正应五行之金。 霍穿云被泰山居士拐上山后,重塑霍家刀法,无论道技还是性格都亦柔亦刚,柔如水刚如冰。 无华长得虽俊秀,可性情暴烈,正合五行之火。 张布施更不必说,一眼看去就是极为深沉的那类人,厚重如山岳土石。 至于安伯尘……当年离公子身边的那个小仆僮可是出了名的木愣。 九辰君的狂笑声回荡在耳边,声音中满含着嘲讽和奚落,也不知是在嘲笑安伯尘,还是在嘲笑他自己。 山脚下,大军混战,百姓哭哭啼啼。 再远点的丘陵上,关张无三将鏖斗漠北王。 无数奇奇怪怪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涌入安伯尘耳中,吵得他头晕目眩,脑袋里乱成一团。 那年的琉京夜,他策马扬鞭毅然决然回转琉京城,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注定了他不会继续默默无闻下去。果不出其然,随着司马槿的出现,安伯尘一次次与命运抗争,他终于出人头地,到如今俨然成为名动天下的人物。可当他即将再度出手,把命运重新捞回时,却突然发现了那个残酷无比的真相。 真相便是,他从头到尾,都不曾真正把握过自己的命运。就像那一出出吊足人胃口的木偶戏,戏里的角色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可也是被一条条透明的细线牵着,戏台上看似风光,却永远只能活在安排好的戏里。成王败寇,或生或死,早有定数。 抗争? 哈,再抗争也抗争不过天意命运,争不过那些个推衍玩弄历史洪流的仙神们。 午后的阳光缀满少年惨白的面庞,双目空洞,嘴角若隐若现着自嘲的笑意,和不远处的九辰君一样。 无论彼此间是敌是友,却都是为了自己命运奋力抗争过的人。 九辰君弹指布局,将安伯尘玩弄于他的棋局中,却不知道,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始终高悬于他头顶,轻轻拨动着丝线,摆弄如戏偶。人与仙斗,终免不了黄粱一梦,可悲又可笑。 信仰一朝破灭。 握着无邪的手渐渐松开,安伯尘只觉身体瞬间被抽空,再无半丝力气,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直到阳光变成阴霾。 余光中,安伯尘看到了一副令他惊恐的情景。 摇摇欲坠的巨塔终于止不住颓势,向斜侧方倾倒,而它倒塌的方位,不偏不倚,正是巫使们的驻扎之地。 糟糕,红拂! 安伯尘心头狂跳,下意识的挥枪刺向斜塔。 斜塔又高又远,他却那么渺小。 一枪刺空,安伯尘踉跄着,无比滑稽的摔倒在尘泥中,紧握无邪的手上鲜血淋漓。 “轰!” 斜塔在他眼前坍塌,山石崩飞,尘埃扬起间,飞快的跑出两条人影。 “红拂!” 安伯尘嘶声叫唤道。 那两条人影渐渐变得清晰,却是怀抱忆龙的风潇冷。 心脏一阵抽搐,安伯尘面无人色的看向风潇冷,惨白的嘴唇轻轻抖动着。 “她在哪?” 过了许久,干涩的声音从安伯尘喉咙里挤出。 等来的却是忆龙公主的啜泣声,以及风潇冷一脸的愧疚和惧怕。 瞬间,安伯尘再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 周围或是怜悯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飘来,安伯尘只是呆呆的趴在泥里,也听不到忆龙公主变身后的咆哮,一切的一切都似离他远去。 又过了半晌,他终于感觉到一丝阵痛,当麻木被冲散,铺天盖地的痛楚将他淹没。 怪不得,在六耳的衍算中再没见到过她的身影……原来那个神仙早已算出了今日……该死的神仙! 肩膀剧烈颤抖,泪水从通红的眼眶中流淌出来,安伯尘咬牙切齿的望向天野,泪目后是冲天而起的怒焰。 他恨那些反复无常的命运,恨那些个玩弄凡人于股掌的神仙。 施舍给了他风光一世的力量,却又无情剥夺,到头来,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这一刻,安伯尘心中除了痛苦便是仇恨,痛苦和怒火汇成洪流,一阵阵的冲击向他的心房,却渐渐变成了最后一丝力量。 擦干眼泪,安伯尘颤巍巍的起身,望向天头正在聚拢的五行灵赟,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冷。 蝼蚁尚能毁周天,再微不足道的存在也有奋起反戈之力。 ……虽然已经太晚。 第342章 夺帝气运,逆天改命(中) 第342章 夺帝气运,逆天改命(中) 双臂抱圆,十指画圆,脚尖亦合圆,安伯尘以三圆桩而立,仰视天野。 天云被高风吹得淡薄,依稀可见五色流转,却是五行灵韵从地底喷涌而出,汇聚于大匡上空,首尾相衔,依次排列,暗合五行相生相克之数。 凡人有寿命,仙神妖魔有寿命,天地亦有寿命。 大匡所在这方天地的寿命当从天地崩塌、仙神遁离开始算起,又有上古天帝创秘术,摘五剑镇压仅剩的五行灵韵,尔后投胎转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地秩序渐渐恢复,最终衍变成一方全新的世界。被镇压的五行灵韵也经过无数载的天地孕育,越积越多,天地元寿有几何,五行灵韵便有几许。 五行落定帝归来。 当某一天,五行齐聚,引动天地气机,五行灵韵深厚到已非那五剑所能镇压时,白帝也就转世归来。 修炼秘术的根本便是吸食五行灵韵,早在天地秩序崩坏,白帝投胎转世前,他便已经谋算好了未来。降生桃源第一氏,拥有天帝血统,生来便会秘术,只消吸食这酝酿了无数年的五行灵韵,瞬间便能恢复仙人境的修为。有了这等基础,想要恢复从前的修为,又或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都是顺理成章之事。 只不过,大匡的五行灵韵也会因此消耗一空,再想重聚,也不知需要渡过多少载的岁月。 以整个世界为代价,成就一世无上,此谓天帝手段。 遥望相聚于天野的五行灵韵,安伯尘已酝酿出一个周天循环,双目中四势起伏,战意勃发。 “急急如律令,五行速归位!” 默念咒语的同时,安伯尘张口吞吐,发出吹、呼、唏、呵、嘘、嘶六音,六音震响于体内,每响一声都对应六腑。 食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食轻霞。 这是安伯尘从《鬼影功》中习得的法门,用来吞食天地六气。 而今稍作修改,安伯尘欲借此法抢夺天帝气运,以蝼蚁之命逆改周天。 天地阒寂。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周围一切都仿佛陷入画卷中,只剩安伯尘孑孓而立,冷眼而视。 恍惚中,似有什么悄然酝酿着。 “轰隆!” 安伯尘身躯一震,耳边传来剧响,似曾相识的感觉生出。 却是山河粉碎,大地平沉。 天旋地转间,周围一切又变得鲜活起来。 聚拢天头的五行灵韵中分出水火两行,挂如长虹,划过漫漫天野坠向南荒东山。 东山之巅,安伯尘猛地仰头,叼住水火灵韵,毫不犹豫的吞入腹中。 这一番变化看得山顶众人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唯独九辰君愕然侧目,不可思议的盯着吞食水火灵韵的安伯尘,渐渐的,他脸上浮起激动之色,居然手舞足蹈起来。 正在这时,从大匡遥远的某处传来一声咆哮,咆哮声略显稚嫩,却透着歇斯底里的愤怒。 天头的五行灵韵又分出一部分,向远天飞去。 桃源村中,那个初生的男婴全身颤抖,怒不可遏的望向远天,转过头,冷冷盯向老族长:“还不助我?” 老族长隐隐猜到了些什么,犹豫片刻,提心吊胆的走到男婴身后,伸手按住他背心。 借助老族长之力,男婴手捏第一皇印,张口吞吐,和东山上的安伯尘争夺起五行灵韵。 积累了无数载的五行灵韵何等雄浑,安伯尘仰头鲸吞,三炷香不到,便已将三方丹田聚满。 神仙府中,水火二君大笑着炼化水火灵韵,风神君艳羡不已,一边接收着安伯尘偶尔吸入的太阳之气,一边相助水火二君炼化灵韵。正当时,神仙府高处的那颗雷珠呼呼旋转起来,散发出如潮的雷势,却是为了要与水火二势形成平衡,下意识所为。 至于风势,它原本运行于沦涡中,而安伯尘的体内周天已从小周天变成大周天,修炼秘术而生出的沦涡不复存在,风势没有自己的运行路线,只好游走在水、火、雷三势之间,充当助力。 好在水借风而成潮,火借风而大盛,雷借风而无形,三势并不排斥风势,风势才得以融入三势之中,相助三势奔行于周天之中。 又过了两炷香,安伯尘体内浩瀚无垠的大周天终于聚满循环,水火雷三势流转,携带风势,宛如奔涌的海水,倾荡于周天经络中。 安伯尘终于知道了那日在神仙府中的感悟到,恢复修为的机缘指的是什么。虽与九辰君有关,却并非九辰君,也不是天宫和太极道德炉,而是一路跟随九辰君所见到的白帝。 夺帝气运,逆天改命。 安伯尘硬生生的从轮回转世的白帝手中抢下水火灵韵,非但恢复了天品修为,且一身实力比原先还要强上许多。 聚满元气,双臂猛地一震,安伯尘隐隐感到他的臂力已突破万斤,趋近两万斤。 随着水火灵韵的不断吸入,不断的被炼化,周天经络不仅仅聚成循环,已然近乎饱和。 聚成循环可以连续发力,而盈满周天经络,则能突破当下境界。 ……神师? 安伯尘仰望天穹,眼中并无喜色。 吸食水火灵韵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安伯尘虽已站在天品巅峰,却没能突破神师。正如每一次突破都会遇上瓶颈,聚满周天只是必要条件,除此之外,还需领悟和机缘。 放眼望去,天云翻覆,五行灵韵依旧磅礴雄浑,并没因为安伯尘的吸食而减少太多。 安伯尘已无法再吸食水火灵韵,而那个不知躲在哪的转世白帝仍在拼命吞噬着,孜孜不倦。 “既然做了,就做到底吧。” 安伯尘对自己说着。 双目中泛起风水火雷四势,安伯尘脚踩东山,环视周遭,拔枪长啸。 啸声远荡,传向四面八方。 “饕餮盛宴在此,诸位何必客气!” 中都外,天峡关上,背着方天画戟的男子蓦然抬头,眸如寒潭。 天峡关前,提着梨木枪的猛将悬缰立马,背对着东楚大旗,古怪的望向天头。 极西之地,从一方石窟中走出个虎背熊腰的壮汉,目中闪耀着炽阳之光,冷笑不已。 ……漠北,极西,五方行省,十三诸侯国,成百上千的修士虎狼,就连坐拥京畿的那位帝王也从深宫中抬起头,复杂的看向天头的五行灵韵。 啸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如龙般的枪吟。 从大匡任何地方,任何角度,或用千里眼,或者祭出天目,都能看见一道黑影从遥远的南荒东山弹射而起,宛如海上的水龙般扶摇而上,穿梭风云,银枪轰出,直取五行灵韵。 “疯龙之将安伯尘?” 齐西之地,一员上将怔怔地看向天头,惊愕的张大嘴巴。 对于那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将军,飞雪熊李严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转眼间,银枪连带着螺旋气柱击中五行灵韵,可已然聚拢的五行灵韵何等雄浑,岂是安伯尘区区一枪所能动摇的。 无数道扼腕叹息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包括李严在内,无不被安伯尘的气势所震慑。 虽如蚍蜉撼大树,可人生一世,为将一生,又能有多少载的少年血性,学那鹰击长空,一力撼天,不负白首? 第343章 夺帝气运,逆天改命(下) 第343章 夺帝气运,逆天改命(下) 弹指间,安伯尘攒刺出近百枪,一枪一气柱,搅乱风云。 可五行灵赟依旧纹丝不动,好像悬浮在天头的烟花,绽放着,露出讥笑,漠然注视着渺小的凡人。 同样一脸讥讽的还有桃源村中的男婴。 “愚蠢。” 男婴一边源源不断的吞食着五行灵赟,一边冷笑道。 就在这时,他眉头微蹙。 却是安伯尘刺出百枪后,力竭而坠,可又并没像他想象中一般摔成肉酱。 一匹背插四翅的天马出现在天云间,安伯尘一手抄枪,一手锁缰,驾着野马王再度冲刺向五行灵赟,眼神冰冷,不知疲倦。 猛一扭腰,安伯尘半蹲于马背,人借马势,高高跃起,双目中四势升腾,张口暴喝一枪刺出。 这一枪聚满两万斤巨力,水火旋转,借助风雷,合而成气柱,划过二十来丈的长空飞腾向五行灵韵。 此枪俨然是安伯尘生平最强一枪。 气柱所到之处,空气无不碎裂,仿佛浪花般向两旁翻卷。 “轰!” 螺旋气柱撞上五行灵赟。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宛如蓬盖般覆于天头的五行灵赟轻颤了起来。 虽只有一丝波动,可其中意义非比寻常。 凡人之力纵然渺小,聚全力而撼天,却并非没有可能。 “大胆,竟想坏我好事!” 桃源村中,白帝转世的男婴恼羞成怒,他毕竟刚刚出生,即便对安伯尘恨之入骨,也无能为力。 而今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加快吞食灵赟的速度。 然而下一刻,男婴的眼皮一阵抽搐。 疯龙出手,极西之地的那条狂龙也坐不住了。 身形巨硕的典魁哈哈大笑,健步如飞冲上山巅,双膝微屈,随后纵身跃起,掌心中聚满两团火红的光晕。 “破!” 大喝一声,典魁甩臂扔出两支大戟。 大戟周身燃烧着熊熊烈火,越飞越高,火势也越发旺盛。 “轰!” 又是一声巨响,双戟扎中五行灵赟,天云翻覆,五行灵赟猛地一颤。 “将军!” 天峡关外,东楚大旗翻飞,来自东海边的健卒们满脸火热的望向他们心目中的战神。 疯龙之将和漠北狂龙一前一后,怒击长空,光是这两人出手便已注定将今日载入史册。如此盛况空前,又怎么少得了东楚李紫龙? 英姿飒爽的银袍将军抬头看了眼天峡关上的那道人影,沉吟片刻,突然间,左手抄起缰绳,在东楚将士们的欢呼声中策马而奔。 十步,五十步,一百步……五百步后,东楚将士们已快看不见自家将军。 五百步后,枪鸣声从远方响起,一条宛如白龙的气浪冲天而起,直捣天云。 第三声巨响后,五行灵赟颤抖之势再无法止住。 欢呼声传遍四野,此时,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向中都方向。 中都,天峡关头,背着方天画戟的男人如同雕塑一般,纹丝不动的立着。 金盔金甲后,是一张英俊而冷漠的面庞。 “这便是十年气运吗……” 自言自语着,吕风起深邃的眸眼中流淌过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 身为大匡虎狼之首,神师之下第一人,他自然比许多人都看得通彻许多,即便没有那四句谶诗,他也隐隐看到了往后十年大匡的命运。 “尔等气运,却非吾之盛宴。” 低声说着,吕风起转过身,向回走去。 惊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天品修士们祭天目而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身为大匡第一的吕风起居然就这么走了? 他是对那顿人人垂涎的“饕餮盛宴”不屑一顾?还是担心无法完成最后一击,落了名头? 驾马盘旋于半空的安伯尘一怔。 极西山崖边的典魁满脸羞恼。 策马回转的李紫龙面露不解。 而在桃源村中,盘膝而坐的男婴则露出浓浓的笑意,三轮流转的眸瞳中一半侥幸,一半揶揄。 五行灵赟在安伯尘三人的全力一击下,摇摇欲坠,却并没出现崩溃离散之象,依旧头尾相衔,五行相生相克。少时,五行灵赟恢复稳固,不时分出几缕灵赟,飞向不知在身处何方的桃源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出闹剧将会就此收场时,天峡关头,正向回走去的男人却突然收住脚步。 也没见到他有什么动作,方天画戟已在掌心。 转身,扭腰,扬臂。 吕风起反手挥出一戟。 从戟尖上弹射出一片薄而锋利的光华,直飞入云,宛如瀑布倒悬,挂上天头的五行灵赟。 吕风起似曾相识的一击不是气旋,也非气柱,像是流光却又形同实物。 “是戟罡!” 终于有人认出,这是一个多月前天野破碎时,吕风起斩妖除魔所用的道技。 戟罡和气旋一样,都能外放,却要更为坚硬无数倍。 “咔嚓!” 和安伯尘三人出手时的声势巨大不同,吕风起劈出的戟罡并没直接轰向整块灵赟,而是飞快的切割过五行衔接处。 五行灵赟本已不太稳固,现下被吕风起巧力破之,止不住的剧烈摇晃起来,五行若即若离,隐隐现出崩溃离散之势。 眼圈龇裂,桃源村中的男婴一脸痛苦。 他虽已吞食了三轮的五行灵赟,可毕竟身体脆弱,此时怒火攻心,气息不稳,脸上不由浮起病态的红晕,两眼一黑,栽倒床头,却是闭气过去。 千万年的布局就此毁于一旦,罪魁祸首竟是一群在他眼中渺小而孱弱的凡人。 一戟挥出,吕风起插戟于背,头也不回的向关下走去。 午后的流光在铺洒在他身后,将他和方天画戟的影子拉长。 北有典魁,东有李紫龙,南方又崛起了一员少年猛将,谁都知道,假以时日他的成就定是不可限量。然而,至少在今日,大匡仍是吕风起的天下,他在一日,天下虎狼一日难以望其项背,只能俯首称臣。 “轰隆!” 当吕风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峡关头时,沉积在天云上的五行灵赟终于四分五裂,化作丝丝缕缕向四面八方倾散,仿佛在下一场大雨。只不过这“雨水”对于大匡的修士们而言,可谓大补之物,特别其中的火行灵赟,乃是每一个修炼之人梦寐以求的珍馐。 大匡的虎狼们吞食炼化着火行灵赟,漠北修士和极西异人们则取其余四行而炼化,当然还有隐于市井呼啸山林的妖魔。短短一个多月间,它们已被屠杀了大半,剩下但凡能保住性命的,无不是其中的佼佼者,此时纷纷抢夺五行灵赟,欲图恢复破界而来前的修为。 千万年酝酿而成的五行灵赟雄厚无匹,即便全天下的修炼者都在拼命吞食炼化,顶多不过消耗了十分之一,剩下的,或是随着清气上升,融于天野之气,或是随着浊气下沉,归于山川河流。还有不少则随着长风向四面八方飘散,越过汪洋大海,散向东界其余地界。 不出三载,大匡乃至东界的面貌必将焕然一新,原先灵气匮乏的状态定然不复存在。 安伯尘强夺天帝气运,所改变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命运。 “还是不够……” 东山山顶,九辰君望了眼骑着飞马而归的安伯尘,目光闪烁,喃喃低语着。 距离仙临还剩短短十年,十年间,大匡修炼者的实力或许能齐齐提升一个层次,天资卓越者,或许能因今日这场造化连升两三级,却远远不够和仙神们匹敌争锋。 “至少第一首谶诗的结局还是改变了。五行落定,那位天帝一时半会却无法归来。” 哈哈一笑,趁着山顶众人还在失神,夺舍红袍老人的九辰君一把拎起李小官,口中念念有词,转眼间,一阵浓雾将他和李小官包裹。 银枪从天而降,闪过残影直刺入浓雾,却扑了个空。 斜塔倾垮,连同巫庙也一起被砸毁。 茫然地望向那片残垣断壁,安伯尘喘息着,大步上前。 身后的巫使们目光复杂,或是敬畏,或是遗憾。 第344章 大戏落幕 第344章 大戏落幕 夕阳西下,南荒的黄昏呈现出罕见的橘黄色,五行灵赟离散四方,却洗涤了南荒终年黯晦如沼的天空,千百年来都未曾如此干净明亮过。 东山山顶,碎石砖瓦已被挑散,残垣断壁中央坐着一个精疲力尽的少年。 花费了近两个时辰,安伯尘几乎是掘地三尺,可直到现在都没找到司马槿的身影。 没有尸体血迹,没有半丝衣裙,也没有任何能与她相联系的迹象,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当时你们可曾看到过什么?” 盯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安伯尘问道,声音中寒意凛凛。 垂首立在他身后的风潇冷打了个冷战,低眉顺眼道:“回禀将军,当时庙塔倒塌,司马槿小姐带着我和忆龙公主准备离开,可不知为何她突然间转头向里跑去,再然后……” “有何征兆?” 风潇冷思索片刻,忽地一愣:“征兆……倒是有。巫庙倒塌的那刻有一个很奇怪的声音响起,我心慌意乱,并没听清。” 奇怪的声音? 安伯尘皱了皱眉,起身打量着风潇冷,就见她虽然一脸畏惧,眸子倒是很清澈,不像是在说谎。 “你出自长门,有没有什么手段能重现当时的情形?你的那个八卦镜何在?” “将军忘了?出庙前我的法宝道符大半都被司马小姐收走了。” 闻言,安伯尘不由苦笑。 目光逡巡在风潇冷和一旁呼呼大睡的忆龙身上,安伯尘道:“你将忆龙送回琉国,你也在琉国住下,以免忆龙发作起来没人能制服。” “是。”风潇冷低眉顺眼道,对于安伯尘的发号施令并没觉得不妥。 风潇冷带着忆龙骑上鲤鱼而去,安伯尘仍站在废墟中,饶是夜色降临,山顶上人迹寥寥,他也没有离去的意思。 “你想找到她,倒有一个法子。” 不远处传来声音,安伯尘抬头看去,却是霍穿云仍未离去,正笑着向他走来。 “什么办法?”安伯尘问道。 “你的记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站在安伯尘身旁,霍穿云幽幽一叹,拍了拍安伯尘的肩膀道:“你忘了你们来此最初的目的?” “你是说,那个太极道德炉?”安伯尘眼中闪过亮光。 “太极道德炉……原来是叫这个名字。”霍穿云低声咀嚼着,而后一笑:“正是。那个宝贝据说玄妙非常,有扭转乾坤之力,你若得到它,或许能找着她。” 心中一喜,安伯尘拔起长枪便欲离去,目光掠过霍穿云,脚步一滞。 “穿云,你不准备要那炉了?” “事已至此,那宝贝我也要不得了。” 霍穿云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 眼见安伯尘面露感激,霍穿云哈哈一笑,重重拍了拍安伯尘的肩膀:“你别自作多情了,我不是为了你,而是因为夺宝的契机已过。算了,一时半会和你也讲不清。” 沉吟半晌,安伯尘终于问出他一直以来最好奇的那件事:“是了,你为何要投效匡帝?” 揉了揉鼻子,霍穿云避开安伯尘的目光,笑了笑道:“你可知道,历代神师打破虚空后,都去哪了?” 安伯尘摇头。 “他们都去……” 霍穿云对安伯尘附耳说着,安伯尘起初还是一脸平静,听到后来,他的脸上浮起浓浓的震惊。 “原来他们早知道十年后仙临东界。” “是啊,又有谁愿意看到自己的家园沦陷,兄弟姐妹为奴为仆。我那个老不正经的师父就常说,实力越强,所需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大。” 似乎是回想起了泰山上的点点滴滴,霍穿云青铜色的眸里闪过一丝缅怀,顷刻散去:“其余的等日后再说。你忙你的去吧,我也得回去和那位陛下交差了。” 看向霍穿云,安伯尘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此,珍重。” “你也一样。” 哈哈一笑,霍穿云撇开安伯尘,大步向山下走去。 人去山空,早在安伯尘翻着废墟时,南帝以及一众巫使荒卫便已经离去,更别提惦记着宝炉的紫龙女和第一王风。 另一边,那座山丘上的战事也已结束。 身穿土黄色长衫的摩云尊者借助道法以一敌三,非但不落下风,且还越战越勇。却不想到了后来,竟被乱飞的五行灵赟冲散他所布置的雾瘴,身形暴露,被关云翼一刀劈下山丘,生死不知。 关云翼忙着救治印辛,倒也不再去管太极道德炉。 关云翼是令行禁止的军人,并非无情冷血的草木,南荒之行已和印辛结下袍泽情谊,怎会见死不救。另一边的张布施思索起如何运用五行灵赟医治无华的“怪病”,而无华则垂头丧气,本以为他在这边大开杀戒已经够拉风了,孰料还是被安伯尘抢了风头。 收回目光,安伯尘嘴角挤出一丝笑意,他隐隐猜到张布施和无华来此的目的,不过,既然大家都安好,相见也就不急于一时。 神游出窍,安伯尘俯瞰百里之地,少时便在西南的一处矮林中找到了红袍老人。 …… 黑压压的密林中,不时传来鸦雀的鸣叫。 穿着一身大红袍的老人搓着手,眉飞色舞的看向帐篷中两条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东山有炉扭乾坤,金童圣女合采撷。 这句谶诗已被传得广为人知,然而知道究竟如何采撷者,却屈指可数,很显然,九辰君正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 “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好……” 九辰君来回踱步,一脸火急火燎之色。 他活了百多年,智谋如妖,手段神异。可眼下,纵使他本领再高,也无可奈何,世间有些事是催不得的。 脚步声从林边响起,九辰君身形一僵,缓缓转过头,望向持枪而立的安伯尘。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夜风轻舞,裹挟着男女的喘息、低吟声回荡在树林间,说不尽的旖旎香艳。 “你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九辰君忽然一笑,开口道。 “这不是运气。” 安伯尘摇头。 《鬼影功》是他以斩除二蛇为代价,从龙君那换来的,虽然最后的结局和设想的不同,可毕竟安伯尘曾以命相搏。再者,若非安伯尘至始至终的坚持,一次又一次的炼心,他也无法支撑着修为半废的身躯直到今日。一朝吞食五行灵赟,重得修为,安伯尘的实力已臻天品巅峰,或许比起吕风起稍有不足,却已是大匡有数的强者。 而今安伯尘站在九辰君面前,任凭九辰君再有多少阴谋诡计,却也不是安伯尘一枪之敌。 莫名一笑,九辰君摇了摇头:“运气也好,命数也罢,总之,你现在还不能杀我。” “为何不能。” 安伯尘目光冰冷,银枪暴起,直指向九辰君。 “你也知道,宝炉的出世需要两人完成交媾。金童和圣女虽已两情相悦,却都是少年人,扭扭捏捏,不太好意思。于是乎,我便给金童下了动情蛊,母蛊在我手中,只消我轻轻一按,金童便会被子蛊食心而死。” 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容,九辰君揶揄道:“你是想眼睁睁的看着你的朋友死去,还是愿意答应我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等宝炉出世后,你只需容我问它一句话,然后宝炉归你,我也会将母蛊交给你,你把母蛊给他服下,他自会安然无恙。” 顿了顿,九辰君好整以暇的看向安伯尘:“不知你意下如何?” 安伯尘沉默,握着无邪的手微微发紧。 两人相距足有十来步,十来步的距离,安伯尘并没把握在九辰君捏碎母蛊前,将他杀死。 眼见安伯尘目光冰寒却又无能为力,九辰君嘴角的笑意渐渐扩散。 密林深处传来乌鹊的惊叫,乌鹊高飞,冲散林叶簌簌作响。九辰君下意识的用眼角余光瞟去,就在这时,一道白光从他身侧扬起,却是一柄锋利的宝剑。 手拿宝剑的是一个满脸怒容的童子,就连安伯尘也没能发现他如何出现在九辰君身侧。 高高飞起的头颅上写满了懊悔,少时便被从脖腔中喷出的鲜血抹平。 安伯尘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在红袍老人的尸身还未倒下时,轻轻接住了母蛊。 “妖孽受死!” 一旁的童子冷冷盯着红袍老人的尸身,脸上有愤怒有不舍还有一丝心痛,转眼后,他从怀中掏出酒葫芦,轻轻一拍,葫芦口中喷出紫色的火焰,将红袍老人尸身周遭十步之地都烧了个干净。 安伯尘运转右眼目神通,细细瞧去。许久,他紧握无邪的手终于舒松开。 “极西紫火,能烧毁一切阴邪之物。那个夺舍的妖邪应当死了。” 西极老人说完,收起酒葫芦,转身便向林外走去。 走出五步,西极老人又停住。 “多谢。” “谢什么?”安伯尘问道。 笑了笑,西极老人并没解释,转而走入密林深处,渐渐失了踪影。 白天时候,九辰君仗着红袍老人的身份和一众异人攻打东山,却在双方胶灼时,从背后下杀手,将一众异人击落山下。亏得西极老人早有防范,只受了轻伤,其余的异人大多奄奄一息,幸好有从天而降的五行灵赟,方才救活了将近半数的异人。西极老人恢复得最快,他和红袍相交百年,因此对九辰君恨之入骨,当即寻来,一怒斩之。 对于这些事,安伯尘自然不知道,他只知道九辰君终于死了。 这个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天下局势,妄图挑战天意命运的男人,死的时候倒有些窝囊,丝毫配不上他一世作为。然而,并非每一个枭雄都能死得很体面,更多时候甚至比九辰君还要窝囊。 安伯尘摇了摇头,看向不远处的帐篷。 李小官仍在生龙活虎的“战斗”着,或许和他体内的五行之金有关,倘若有朝一日让上官婉儿见识到小官的厉害,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听红拂说,那个名叫朵朵的南荒九公主生得很是美貌动人,也算小官艳福不浅。 脑中不时闪过一两个奇怪的念头,安伯尘站在原地不动,静静的等待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月儿已爬上树梢,铺洒满并不茂盛的矮树林。 从沐浴在月光下的帐篷中,传出一男一女两阵声嘶力竭的叫声,一场耗时一个半时辰的战斗终于结束。 安伯尘闭上双眼,冥冥之中,他能感觉到一股异常特殊的气息正在孕育而生。那气息并不强大,却如同初生的婴儿般透着蓬勃朝气,可在蓬勃朝气之外,又能感觉到一丝沧桑古朴,很是奇异。 东山有炉扭乾坤,金童圣女合采撷…… 眼皮微微颤动,陡然睁开,出现在安伯尘视线中的是一柱飞窜向夜空的白光。 乳白色的光晕从帐篷里射出,仿佛喷泉涌出般,内中隐隐能捕捉到一只黑白辉映的炉鼎。 “太极道德炉?” 安伯尘低声念道,话音刚落,那炉鼎飞得更快了。 紫雷闪过天头,天云间出现了只雷状大手,一把抓住想要逃跑的炉鼎,转眼收回。 抓紧不住摇晃、意欲挣脱的炉鼎,安伯尘磕破手指,洒入精血。 从炉鼎中传出一声不甘的哀鸣,渐渐的,炉鼎安分了下来,时不时抽搐一两下,却不再想着逃跑。 也亏得这宝贝刚刚出世,元气虚弱,这才如此轻易的被安伯尘降服。倘若再多给它一些时间,吸纳了天地之气,渐渐恢复从前的品秩,这上古时期的至宝又岂是如今的安伯尘所能降服的。降服并不代表收服,想要彻底收了这宝贝,安伯尘还需再花上一些时间将它炼化。 “伯尘!” 嘶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却是蓬头赤身的李小官从帐篷里钻出,喘着粗气,满脸惊喜的张望向安伯尘。 “鏖战”了半宿,连喊带叫的,李小官已是精疲力尽,说话气短,嗓门也比平日里小了许多。 “伯尘,你没事吧?” “没事。”安伯尘淡淡一笑,笑容中夹杂着些许寂寥。 李小官扫向周遭,迟疑道:“你的……她呢?” 安伯尘勉强一笑,并没说话。 见状,李小官面色一僵,讪讪低下头。 就在这时,一只白嫩的小手从帐篷里伸出,“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回荡在夜幕下。 李小官转过头,怔怔地看向早已哭红了眼的九公主。 九公主本是处子之身,被李小官强夺了红丸,又折腾了半宿,其中的痛楚只有她自己知道。却不想完事后,李小官拍拍屁股走了出来,没事人般和帐篷外面的人说起话来,九公主当然又气又恨。 “这,这……不关我的事!” 李小官被打懵了,连连摇头道。 这话一说出还了得,九公主如遭雷殛般呆呆的看向李小官,半晌,她抓起李小官的手臂就是一口,随后裹上裙纱头也不回的向外跑去。 李小官疼得哇哇大叫,一边还向安伯尘使眼色:“伯尘,多日不见,小官我的魅力可是见涨了吧?” “是啊,不单俘获了南荒公主,就连女巫祝也对你芳心暗许。” 安伯尘笑了笑道,话音刚落,他眉头微微一皱。 是了,怎么没见到那个巫祝阿芪? “伯尘,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安伯尘抬起头,瞪了李小官一眼:“发什么愣,还不快去追她!” 李小官打了个哈哈,满脸通红,随后跳跃起来,飞快的追向九公主。 南荒之行对于李小官而言,可以说是一场多灾多难,最后却又能美妙收场的奇遇,糊里糊涂的他又怎知道,在这出好戏里他所扮演的角色有多么重要。 “你真能扭转乾坤吗?” 看向掌心中的小鼎,安伯尘默默念叨:“也无需你去改变什么乾坤,只需帮我找到她。” 又一群鸦雀飞出,树叶纷飞,月色下人去林空。 …… 伙计打着哈欠抽开门栓,只见门外站着两个人,这两人都裹在厚厚的大氅中,一高一矮,看不清相貌。 “两位可是要住店?” 伙计问道,随后暗骂自己多嘴。 都快要到早上了,这两个奇怪的客人自然是来住宿的。 “里面请,里面请。” 伙计虽被扰了清梦,却还是堆满笑容,要知道,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县城的客栈中,能做上一笔生意何等的不容易。县城位于南岭行省最南境,靠着南荒,甚少有客人来,若非有县官资助,这客栈早开不下去了。 “啪!” 耳旁传来一阵响声,伙计连忙低下头,只见地上正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偶,木偶穿着一身古里古怪的大红袍,除此之外,做工手艺倒是很精致,栩栩如生。 “客官,东西掉了。”伙计提醒道。 身形较矮的那位客人瞥了眼地上的木偶,并没去捡。 “你若喜欢,便送你了。” 说话的客人是个女子,伙计捡起木偶后,难免多看了她几眼,她身旁的高个客人似乎喝醉了酒,一直被她托着走。见状,热心的伙计上前一步,想要搭把手。 “滚开。” 伙计脚步一顿,张大嘴巴看向那个从大氅中露出森然目光的女子,只觉头皮发麻,不再多言,连忙将两人送入客房,随后灰溜溜的回房继续睡去。 客房中,阿芪将昏死过去的摩云尊者小心翼翼的摆放到床榻上,警惕的扫视了眼周遭,从怀中取出数样蛊物,将她自己和摩云尊者围在圈中。 布置好了蛊阵,阿芪点上一柱香,随后盘膝坐于榻前。 她刚坐定,摩云尊者的眉毛便是一挑,随后龇牙咧嘴,仿佛在睡梦中和人争斗。 一炷香时间刚过,摩云尊者身躯狂颤,少时恢复平静,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聚满智慧和狡黠的眼睛,虽有些矛盾,却也只能如此形容。 他刚开眼,对面的阿芪便瘫倒在榻上。 “不愧是漠北苦修中的王者,足足消耗了一柱香。” 摩云尊者嘴角微翘道。 他坐起身,颤巍巍的下了床,笑着遥望南方。 “运气也好,命运也罢,这一局就当是平手。不过,总会有机会再相见……” …… 也不知从何时起,安伯尘喜欢上了凭楼而饮。 好在龙门客栈的楼阁够高,能看遍整座县城,夏末的夜空又那么深邃,星月璀璨,安伯尘一坐便是一宿,倒也不会嫌闷。 青烟袅袅,从那只黑白辉映的炉鼎中升腾而起,氤氲在楼阁前,迷人眼眸。 让天下能人们眼红不已的太极道德炉竟被安伯尘当成一个寻常的香炉使用,闻之这个消息者,无不苦笑。太极道德炉的神奇之处已在第一王风身上得到印证,借助宝炉,第一王风终于知道原来是匡帝囚禁了月青青,此后大闹京畿之举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第一王风如何,与安伯尘无关。 即便天下人都把太极道德炉当成宝贝,可在安伯尘眼中,它也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 这所谓的宝炉能帮助第一王风找到月青青,却无法帮安伯尘找回司马槿,至于理由,它倒是有一个。 “因为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是什么理由。” 安伯尘低声咀嚼着,仰头望向夜空,目光游离。 时至今日他都没能想通这句话,也不知司马槿究竟在哪,是生是死。 酒盅将罄,安伯尘习惯性的摸索上珠链。 这些日子来,安伯尘每天深夜都会用琉璃瓶传信,只盼着能见到她音讯。 夜夜希冀,却夜夜落空,安伯尘并没放弃,只不过稍有些麻木罢了。 然而这一回,安伯尘指尖刚触上珠链,他的身体便猛地一晃,顷刻间,眼中暴绽出浓浓的喜悦。 飞快的取出琉璃瓶,安伯尘看到了那行熟悉的字迹! 承君一诺,此生不负。君若不急,且等十年。 …… 酒盅空罄,安伯尘收回琉璃瓶,拍栏而起,遥遥望向远方那座万家灯火人未眠的巨大城池,往事如烟云,耳边隐隐绰绰回荡起一曲唱词。 正是:九十九阁烟尘迷,千百楼台迩相遗。望君且缓相思苦,来年方晓妾心意。 第345章 东海钓客 第345章 东海钓客 帝在位二十二年,改年号大统。时年七月,有秘术大家入京畿,杀三千羽林,血衣而归,名声之赫,一时无两。 次年四月,东楚大败齐秦联军,三国鼎足之势不复存焉。 大统三年,南方联军假道东原行省,兵临东楚城下,诱回东楚大军半途击之,东楚元气大损,无奈之下只得从天峡关撤军。 大统四年,漠北行省生叛,有苦修夜袭总督府,杀尽满门老小,自立为王。 大统五年,六月朔,有黑气百余丈飞入东海。渔人报于巡海官,巡海官不敢怠慢,连夜上报楚君。又有卜者言,此为黑龙入海之卦,非楚之福。 大统六年…… 自从妖临之祸后,几乎每一年,大匡都会发生许多事,或是关乎天下兴亡的军国大事,或如虹现于堂、雄鸡化雌之类的荒诞怪事,百姓们渐渐麻木,倒是让戏院书馆的生意蒸蒸日上起来。好在近些年名将辈出,修炼门派盛行,降临于大统元年的妖魔被屠杀得所剩无几,仅存的大妖也逃往深山老林,苟延残喘,不敢再踏足市井。 大统九年,恰逢春暖花开,东海边的沙砾柔中沁寒,光脚踩上只觉一股凉气蹿入足心直往上冒。 一身黑衣的少年人走过长长的滩涂,终于到了海边。 少年约莫十八九岁,眉如剑,眼如星,神采奕奕,全身上下无不透着蓬勃朝气。 迎着凉飕飕的海风,少年站直身子,望向飘浮在近海的那叶扁舟,脸上浮起复杂之色,转瞬即逝。 气运丹田,少年对着扁舟高喊道:“琉国颜小刀,拜见前辈!” 声音回荡在海面上经久不散,只凭这一嗓门便能看出少年深厚的修为,至少在地品巅峰,甚至已达到天品,即便在强者辈出的今天,以他的年龄能达到这般修为,实属不易。 许久不闻回音,颜小刀微微心急,放眼望去,隐隐能见到扁舟上的人影,依旧在那好整以暇的垂钓着,对颜小刀视若罔闻。 身为琉国乃至南方的都名声远播的年轻高手,颜小刀何时被人如此轻视过。 “装模作样!” 颜小刀低哼一声,眼里闪过不悦。 虽然很不满,可颜小刀表面上还得作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毕竟那人和琉国渊源颇深,而今甚得君上重用的王福、陈平两位大人据传是那人的总角之交,更有传言说,那人和王室的交情也很是不浅。回京城交差时,颜小刀也常常听到过那人的故事,又或说是传奇。可传说大多都是杜撰出的,平民出身的颜小刀幼年混迹市井,对于说书人的手段可谓是一清二楚,无非是夸大其词,云里雾里一阵胡吹,好从老百姓手里诓骗几个酒钱。 且退一万步,就算那些传说有七八分是真的,可今非昔比,这九年里大匡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如今的年代早非他们那个年代。九年前横行一时的虎狼们大多都已谢幕,甚少还能听到他们的名号,所谓大江后浪推前浪,如今站在大匡舞台上的主角们,注定了不再是他们。 颜小刀如是想着,目光落向那道懒散的身影,心中愤懑。 弓背如虾,颜小刀双膝发力,下一刻宛如离弦的箭般飞蹿而出,脚踩海浪如履平地,直向那叶扁舟扑去。 越是靠近,颜小刀越能清楚的看见那人淡漠的眉宇以及懒洋洋的神情,一想到自己花了半个月时间,冒着生命危险,连过东原行省和东楚两地,竟是为了这样一个懒汉,颜小刀便气不打一处来。 难怪京里的大臣和世家子们提到那人时,总会遮遮掩掩,面红耳赤,想来也是,这样一个人以前居然还是琉国的名将,任谁都会羞愧不齿。 踏浪奔行,渐渐的,颜小刀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那叶扁舟明明就在不远处,可颜小刀狂奔了将近两炷香时间,距离扁舟还是那么远,这种感觉仿佛像是在原地徘徊。 两年多的戎马生涯让颜小刀养成了时刻警惕的习惯,心中一紧,颜小刀猛咬牙关,抽身而退,在半空连翻了三四个筋斗,漂亮的落回沙滩。 “找我何事?” 耳边传来温醇的声音,颜小刀心惊胆寒,飞快的旋转身体,就见身前不远处站着个青衫男子,身高七尺有余,相貌普通,却有种难以描述的出尘味儿从他极淡的眉宇间溢出,使得颜小刀很难猜出对方的年龄。 乍一看去很是年轻,似乎也就二十岁出头,再一眼看去,却隐隐觉得他的真实年龄远不止二十,深邃的眸子里隐含忧伤,即便他在笑,也掩饰不了那抹淡淡的忧思。 飘渺的出尘味儿和深沉如渊的气质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矛盾得令谁都难免想要多看上几眼。 怔怔地盯着青衫男子,颜小刀陡然想起,之前落到海滩边时他曾回眼望去,这人明明还躺在舟中,怎么一转眼功夫他便出现在自己身后? 下意识的,颜小刀扭头望向扁舟,远处舟中檀香袅袅,却空无一人。 脊背涌起丝丝寒意,颜小刀脑中乱成一团,不可思议的看向青衫男子。 “若无它事,我继续回去垂钓了。” 青衫男子对于颜小刀的惊愕熟视无睹,淡淡一笑道。 “我……”颜小刀回过神来,暗骂自己不争气,不由微红着脸朝向青衫人拱了拱手:“在下奉君上之命寻访前辈。” “李宣想问我联魏吞吴可行与否。”青衫男子接口道。 颜小刀又是一愣,惊疑不定的看向青衫男子,半晌点了点头:“前辈如何知道?” “南方联军之所以能成势,只因外有齐秦楚。而今齐秦与漠北斗,暂退中原舞台,东楚又休养生息,没了外敌,南方联盟迟早要瓦解。” 笑了笑,青衫男子遥望南方,有条不紊道:“西南二国东拒落云行省,南方联盟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有利无弊,倘若魏琉联手吞吴,西南二国定不会坐视不理。南方一旦闹起来,北方的诸侯们连同落云、东原两方行省,都会趁机发难。退一步来讲,就算各国势力并不理会南方的内乱,吴国灭亡后,魏琉之间没了缓冲,定然又是一场恶战,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却便宜了别人。” 听着青衫男子侃侃而谈,颜小刀脸色越来越差。 若非琉国朝中两派争持不下,君上也不会大老远的派颜小刀来寻此人,此人的意见显然能左右君上的主张。身为琉国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颜小刀自然希望有仗打,不单是他,朝中大多数武将都是如此想法。 正当颜小刀左思右想,苦苦寻找着辩驳之辞时,却见眼前出现了一只锦囊。 “一战取吴,琉国当能就此强大。战与不战,其实都无不可,只要手段把握得当,即便出战也不会有所损失。我这只锦囊中有上中下三策,都能平吴,至于取哪一策,就看你家君上的心有多大了。” 颜小刀怔怔地接过锦囊,心情古怪。 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这个隐居东海的男人早就知道他来的目的,知道琉国面临的选择,也已想好对策,却还在海上悠哉悠哉的垂钓,倘若自己不来,他又会如何? 不由自主的,颜小刀心中涌起莫名的愤慨,至于为何生气,他自己却说不清。 “君上还有一事……” 将锦囊收好,颜小刀深吸口气,拱手道。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身前的男人笑着摆了摆手,背对他而去:“回去和你家君上说,我早已无心于尘世。” “你撒谎!”颜小刀终于忍不住,他一挺身,指向那男人破口道:“你若不关心又为何什么都知道?你明明就是在学那些穷酸隐士,仗着有几分名气,就摆谱想让君上亲自登门来请!哼,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无心于尘世,并非不留恋。再过个十来年你自然会懂。” 青衫男子略含寂寥的笑声远远传来。 与此同时,“锵”的一声,背在琉国少年将军身后的那柄长刀已出鞘。 第346章 战场 第346章 战场 海风阵阵,浪花朵朵,潮水奔涌向礁石,声势之大不输于冲锋陷阵的千军万马。 顷刻间,海潮声被另一道声音压下。 伴随着刀鸣声响起,颜小刀腾身上前,目中氤氲起丝丝白火,抖动手腕甩出长刀。 他的刀不过两臂之长,青衫男子已走出二十余步,光凭长刀如何企及? 就在这时,散发着咸腥味的空气忽地凝聚于刀刃,转眼后,十来道气旋从刀尖生出,在半空汇聚成一柄银白的“巨刀”,宛如出弦的利箭直射青衫人而去。 二十岁尚不到的年纪,颜小刀便掌握“技御空气”的顶尖道技,称得上惊才绝艳。放眼大匡这一代的少年青俊,他颜小刀足以排进前十,甚至前五。也怪不得颜小刀不太瞧得起那些早已隐迹的“前辈们”,拥有如此实力,如此潜力,想要不年少轻狂也难。 “听说安将军当年曾跻身大匡四龙将之列,颜某不才,请前辈赐教!” 一刀劈出,颜小刀朗声高呼,嘴角微翘,只等看那人出丑。 “技御空气”虽是上乘道技,可在今日大匡早已不算新鲜。九年前,一个比安将军名气还要响亮的大将传技天下,当众演绎“技御空气”的绝学,没过多久,他也音讯全无。然而从那以后,大匡的道技进入飞速提升的时代,但凡进阶天品的虎狼都有他的独门绝技,同样是“技御空气”,施展出来,却各不相同。 老一辈的虎狼,就如这个安将军,隐居东海,终日把酒垂钓,早失了上进心。即便九年前他的名声响极一时,九年没有与人争斗,固守不前,俨然同如今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脱节,眼下的他又能强到哪去? 颜小刀的眼中闪耀着无比强大的信心,可目光所及,他只见战刀气旋顺着那人的后背劈下,那人的身影却陡然一变,眨眼间分成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轻而易举的避开战刀气旋,两条人影合二为一。 青衫翻卷,长发及腰,依旧施施然的向东海走去。 颜小刀揉了揉眼,虽觉荒唐,可信心却满满不失。 左手按上刀柄,颜小刀捏出一个刀印,手腕一抖,低喝一声:“破!” 长刀再度挥出,原先劈空了的战刀气旋凝滞在半空,弹指间破裂开,绽放出千百柄“刀刃”,密密麻麻,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向东海边的男子。 第二刀刚使出,颜小刀微微后悔。 君上只命他请安前辈回国,并没让他大打出手。他本来只想让那个装腔作势的人出出丑,却糊里糊涂的使出杀招,万一安前辈有个三长两短,又或者直接被他杀死在东海边,只凭安前辈和琉国王室的关系,他颜小刀的前途估摸着是到头了。 心中如是想着,颜小刀满脸懊悔,此时想收手却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千百柄刀刃气旋从四面八方轰向青衫人。 下一刻,颜小刀惊讶的张大嘴巴。 将近两千柄的刀刃气旋在距离青衫男子还剩半丈时,齐齐凝滞,悬浮在半空,和他之间的联系也被切断。 一朵浪花从海中蹦出,飞落青衫人的掌心,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朵浪花高高弹起,在颜小刀惊讶的目光中击碎了头顶三尺处的虚空。 虚空中传出“呼呼”风声,光影流转间,隐约能看见许许多多遥远而又奇妙的存在。 千百柄刀刃气旋再度飞起,没有扑向青衫人,而是齐齐钻入虚空,转眼不见了踪影,而虚空也就此闭合。 如梦如幻的景象消失在颜小刀眼前,颜小刀双眼瞪圆,嘴巴张得老大,早已说不出话来。 直到那个青衫人抬起脚,即将踏海而去,颜小道恍然回过神,强压住激荡的心情连忙高喊道:“安前辈!您……您可是突破神师境了?” 大匡的天品强者虽比九年前翻了数番,虎狼们的整体实力更是拔高了两个台阶,可超越天品境界的神师境强者至今未曾出现过。 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打破神明修大道,判断神师境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能否打破虚空。 破碎空气简单,而虚空则不同。传说粉碎虚空后,往往能见到另外一方截然不同的世界,有人说那是地狱,有人说那是仙界,至于究竟是什么地方,也只有神师们自己知道。早在十余年前,大匡仅有的那几个神师便已破碎虚空而去,一去不复返,又如何能从他们口中得知虚空的真相? 然而,眼下便有一个现成的神师,几乎是传说中的存在,颜小刀心中的激动和兴奋何止是难以形容。 倘若能得神师指点个一招半式,他的修为和道技定会突飞猛进。 此时此刻,颜小刀对于千里迢迢来到东海非但再无怨言,且还对自家君上充满感激。 难怪临行前,君上拉着自己说了好多,话语间隐隐透露着一丝羡慕。看来君上早已猜到安前辈如今的修为,也有让自己前来拜师问道的意思,偏偏自己糊里糊涂,不知好歹,竟还冒犯了安前辈。 “神师?” 东海边,安伯尘抬起头,声音中含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闻言,颜小刀心中狂跳。 听安前辈的口气……难道他现如今早已不仅仅是神师了? 眼见安伯尘摇了摇头,前脚已踏上海波,颜小刀心急如焚,插刀于地,大声叫唤:“安前辈请留步!小刀此前多有冒犯,还请前辈见谅……小刀恳请前辈赐教!” 没再迈出脚步,安伯尘转头望向颜小刀,笑了笑道:“怎么,你还想打?” 感觉到安伯尘促狭的目光,颜小刀满脸通红,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心中却暗舒了口气。 这位安前辈倒是平易近人,非但不生气,而且还和自个儿开起玩笑来。 想到自己方才种种不是,颜小刀愈发羞愧,已到口边的话直在舌尖打转,迟迟没能说出。 “你如今的道技、修为放眼大匡也能算作一流,靠别人终究不如靠自己,你已摸索到你自己的道,一直坚持走下去便行,何必要来问我?” 看了眼颜小刀,安伯尘笑了笑道。 闻言,颜小刀倍感振奋,他虽然一直对自己的刀技很有信心,然而,能够得到一位神师的肯定却又不一样了。 感激的望向安伯尘,颜小刀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可是,安前辈……” “别前辈前辈的叫唤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安伯尘笑着打断:“我也不过比你年长几岁而已。” 是啊,不过比我年长几岁而已。 颜小刀心头一震,他终于知道此前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海边那个男人,他如今也只不过二十有余,三十不足,却在他十七八岁时便闯出偌大的名气,跻身大匡四龙将之列。而颜小刀自己,他如今也快二十了,却只落得个大匡年轻俊杰的名头,世人论起他时,总会冠以少年天才的头衔,殊不知这一头衔何等的假大空。 颜小刀常常会想,倘若他早生个七八年,站在那样一个寻常天品便能拜大将,地品便能当校尉的年代里,他又能闯出怎样一番名号来。九年前那些风靡一时的虎狼上将们,大多已经退出这个舞台,不见踪迹,偏偏戏文里还总会提到他们,传唱那个道技衰颓的年代里他们所做到的种种“惊人之举”。 虽然只隔了九年,可这九年里端的天翻地覆,物非人非,市井巷陌中却依旧把他们当成传奇,像颜小刀这样的少年英杰如何会甘心? 深吸口气,颜小刀凝望向安伯尘,郑重抱拳道:“安将军,小刀有一事相求!” “说吧。” 安伯尘暗叹口气,倒有些后悔适才一时无聊,前来搭理这个琉国的后起之秀。 不搭理也无妨,有些事总归放不下。 “小刀恳请安将军回转琉国。若有前辈在,我琉国大业可成。” 颜小刀气宇轩昂,声音洪亮,却被安伯尘揶揄的目光看得面红耳赤,只得低下头,老实道:“况且,有安将军在,也能给我等后进一个追赶的目标。” “我已无心于尘世。” “你……”颜小刀又开始发急起来,不过此时他倒不敢再对安伯尘大呼小叫,胸脯微微起伏,颜小刀稳了稳神,咬牙道:“如今天下正值大乱之际,王侯将相,有实力者自当坐之。安将军修为高绝,实力莫测,且又正当盛年,为何不重新出山,辅佐君上成就王霸之业,如此方不负青史美名!” “我说过,我已无心于尘世。” 颜小刀喊得声嘶力竭,另一边的安伯尘依旧笑眯眯的说着他的陈词旧调,看得颜小刀气不打一处来。 “常言道,有多大力量就有多大的责任!” 颜小刀浑然忘了安伯尘疑似神师的身份,扬臂高呼道:“安将军放着英雄男儿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不去,却躲在这钓鱼!哼,不但辜负了将军的大好年华,还浪费了将军的一身本事!” 眼见安伯尘不怒不恼,只是笑眯眯的看向自己,颜小刀有些脸红,声音不由降下几分:“再说……我看将军也并非无心于尘世,否则又怎会在这听我说了这么多话。安将军,你在骗我!” 大风荡过碧涛汹涌的大海,清凉的海风拂过青衫,悠悠荡开。 安伯尘好笑的看向颜小刀,直到少年人再无话可说,安伯尘方才开口道:“可说完了?” 颜小刀无奈点头,捏紧的双拳渐渐松开,想到他费尽力气也无法说服安将军,心中便是一阵郁闷。 “这里是你们的战场,五方行省,十三诸侯之地,极西,漠北,南荒等等。” 正当颜小刀绝望之际,耳边传来安伯尘莫名的声音。 “整个大匡都是你们的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王侯霸业,青史留名都是你们的事。至于我们……那里,才是我们的战场。” 蓦然抬头,颜小刀怔怔地看向那个宛如一柄长枪钉立在东海边上的男子,然后顺着的他的目光,望向那片高远无际的天穹。 第347章 东海钓龙鱼,乘雷走疆场(上) 第347章 东海钓龙鱼,乘雷走疆场(上) 那里才是我们的战场……我们?安前辈口中的我们指的又是谁? 隐隐中,颜小刀只觉他离一个惊天秘密越来越近。 海潮翻滚,一浪高过一浪,潮水中仿佛藏着一头传说中的凶兽,散发着残暴的戾气,铺天盖地的倾轧而来。 颜小刀如遭雷殛,止不住的向后倒退。 “阿弥陀佛。你这家伙,好生悠闲。” 耳边传来一声冷笑,颜小刀抬起头极目望去,脸上再度浮现出浓浓的惊讶。 逶迤十数里的巨浪向两旁分拨开,数十丈的浪头上现出一衫雪白的袈裟,却是一个僧人御空飞来。 “又是神师!” 颜小刀揉了揉眼,实在不敢相信,一天之内他竟连续见到了两名神师。 除了破碎虚空外,鉴别神师的另一个法子便是看对方能否御空飞行。天品修士虽能一蹦上千丈,却容易摔伤,技巧高超者或许能够操控空气,驻足奔行于天头,却极耗元气,也只有突破到神师境才能够轻而易举的随风而起,御空飞翔,无需借助道符或是法宝。 不多时,僧人模样的神师已到近前,颜小刀终于可以一瞻其容。 出乎颜小刀预料之外,那个僧人长得很是俊美,颜小刀也见过不少世家中的美男子,可相比天上的僧人总感觉缺少点什么。 刚一接触到僧人的目光,颜小刀面色一僵,全身血液瞬间被凝固。 在僧人庄严肃穆的法相后,那双似能看透人心的眸眼中,藏着的竟是令人心悸的妖冶与凶煞,双目一闭一睁间,两股截然相反的气质交替往复,汇聚成一股乱流涌入颜小刀脑海中,轰然震响。 “闭眼。” 耳边响起安伯尘的声音,颜小刀如闻圣旨,连忙合上双眼。 脑中的剧痛消失,颜小刀长吁口气,暗道侥幸,对于那个僧人模样的神师又畏又惧。 仅凭一双眼睛便让自己头痛欲裂,他若想取自己的性命还不是眨眨眼睛的事儿。 然而一下刻,磅礴雄浑的气势扑面而来,仿佛万钧高山从天而降,颜小刀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睁眼。 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是一只晶莹剔透的拳头,拳头虚捏,五指间的缝隙中流转着密密麻麻的冷锋。 颜小刀心头咯噔一下,惊骇的望向百多道战罡。 大匡的顶尖道技共有三个层次,第一层是“技御空气”,颜小刀正处于这一层次。第二层是“技画战阵”,战阵之中,周遭空气皆为手中利器,掌握这一层次道技者遍数大匡也不超过百人,皆是各方上将。而第三层,便是战罡,战罡能如气旋般横亘十来丈,亦能施放于体外,最重要的一点,战罡坚硬远超金铁,能劈山断流,堪称世间最强横的杀器,便是最厉害的道技战阵也禁不住战罡一击。掌握战罡绝技者,放眼大匡虎狼两只手便能数尽,无不是名震一方的鼎国之将。 颜小刀也曾见识过几位战罡级名将出手,却从未看到有人能一下子发出百来道战罡,恐怖如斯,也只有神师才能做到了。 僧人一拳击出,拳罡横飞,发出龙吟虎啸般的响声,压向东海边的青衫男子。 “将军小心!” 颜小刀急声大呼,心中了然,定是安前辈的对头来了。 也不见安伯尘有什么动作,似乎只是手臂闪了下,一道十来丈长的战罡从海中拔起,枪罡裹挟着海浪,旋转如水龙迎向拳罡。 颜小刀紧捏的双拳中已沁满汗珠,默默为安伯尘鼓气。 眼见枪罡和密密麻麻的拳罡即将交锋,风云突变,悬浮在天头的僧人冷冷一笑,竟然收回拳头。 下一刻,从他眉心中裂开一道竖立的眼睛。 “天生无底洞!” 颜小刀脱口道,心中生出强烈的不安。 同一境界同一道技层次者交手,倘若有一方是天生无底洞,那定是无底洞者稳占上风。天品境界如此,到了神师境应当也是如此。 天眼睁开,白衣僧人的气质陡然一变。 此前还有一半的庄严肃穆,如今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妖邪暴虐的气息,仿佛一头上古妖兽。 倾天。暴屠! 仍是一拳击出,可这一拳却和此前那拳截然不同。 天地海消无,颜小刀视野中只剩下那一拳。僧人身形没变,可他的一拳却足变得巨大无比,纵横足有六十余丈,看得颜小刀目瞪口呆。 枪吟声响起。 一柄超过八十丈的银枪破海而出,宛如升龙,咆哮而飞,顷刻间击中巨拳。 枪拳相击,掀起海潮澎湃,天色一黯一明间,枪拳法相同时消泯于破碎的虚空中。 “这是什么道技……” 颜小道激动得手舞足蹈,满脸通红。 再看去时,只见安伯尘向后倒退了半步,而天头的僧人则连翻了两个跟头方才散去余力。 “小心!” 眼看僧人哈哈大笑着,直扑安将军而去,颜小刀心头一紧,连忙叫道。 想象中的激战并没发生,海滩边,青衫男子和白衣僧人相视而笑,此前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 上下打量了一番安伯尘,无华轻哼一声,开口问道:“快要突破了?” “还差一点。”安泊尘轻描淡写道。 眉头微挑,无华古怪的瞪向安伯尘,又问道:“你那周天三十六击如何?” “这……”警惕的看了眼无华,安伯尘沉吟道:“只悟出三门。” 闻言,无华暗舒口气,嘿嘿一笑道:“加上你两年前悟出的四门,也才七门。我说伯尘,你这两年都在忙些什么,进度好生缓慢。”安伯尘淡淡一笑,并没理会无华的挑衅。 每次见到这个和尚,总免不了要攀比修行进度,偏偏无华又总喜欢不吱声的找上门,令安伯尘防不胜防。 大统元年末,安伯尘水到渠成的突破神师境界。 神师境界看起来玄乎,破碎虚空,御空飞行云云。只有神师们自己知道,这一境界不过是个过渡,成功突破神师境界后,才有希望继续去探索更高层次的道途,就如鲤鱼跃龙门般,乃是一个承上启下的阶段。 神师者已拥有五万斤上下的臂力,而出身虎狼的神师们更能在道技上再进一步,炼化战技法相,从五十丈到百丈不等,比起战罡又强上许多倍。然而这些都非神师们所挂怀的,这一境界最大的好处却是能够聚合成婴,生出神魂,探索天地玄奥。 只有探索天地奥妙,并在周天经络中聚满元气后,神师们才能突破到真人境。否则即便能炼化元气聚满经络,也会遇到瓶颈,难以更进一层。 唯独安伯尘和众人相反。 他的神魂早已渡过九重凡雷,俨然达到三重天真人的境界,也就是说,他从神师突破到真人境无需像别人那样闭上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关,去悟通玄奥、突破瓶颈,这也是为何他此前从地品突破到天品如此轻松的原因。 可祸福往往相伴而来,有福便有祸,便如阴阳之数般,永不会独行。 安伯尘化小周天为大周天,周天经络宽大如穹宇,随着他突破到神师境,周天经络又比此前天品时候宽大数倍。这一变化所带来的好处是,安伯尘方一突破神师境界,聚成循环后,他身体中所蕴藏的力量便能达到这一境界的顶尖水准。坏处是,他炼化元气充盈周天经络所耗费的时间,会比别人要漫长许多,兼之四势齐修,如此一来,又给突破境界增添了几分难度。 倘若安伯尘还能像从前那样,每日都可以进入神仙府修行,这一问题自然不复存在。坏就坏在,进入神仙府又多了一样限制,却因…… “这位前辈……小刀有礼了。” 声音传来,安伯尘的思绪也就此中断。 安伯尘转目看去,只见颜小刀毕恭毕敬的走上前,朝向无华深施一礼,随后目光灼灼的逡巡在他和无华之间,欲言又止。 第348章 东海钓龙鱼,乘雷走疆场(中) 第348章 东海钓龙鱼,乘雷走疆场(中) “阿弥陀佛,小施主想说什么便说吧。” 无华似乎很享受颜小刀恭顺中夹杂着崇拜的目光,微微一笑道,直看得安伯尘连连摇头,倾天寺一脉中,这和尚可是出了名的六根不净。 “是。” 一天当中和两位神师搭上话,颜小刀仿佛喝了十全大补汤般精神振奋,他小心翼翼的瞧了眼安伯尘的脸色,随后恭声道:“小刀不才,想同两位前辈前去见识一下……见识一下你们的战场。” 说完,颜小刀垂手立于一旁,提心吊胆的等待着。 须眉挑起,无华瞥向一副云淡风轻的安伯尘:“你都与他讲了?” “一年不到,有什么不能讲的。”安伯尘淡淡说道。 无华并没反驳,忽而一笑道:“喂,你知道我今日为何来找你?” “洗耳恭听。”安伯尘耸了耸肩。 “你就装吧。被罚在这看了两年鱼,我就不信你不闷。” 无华说着,仔细打量向安伯尘,却见安伯尘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无华不由有些失望。 轻咳一声,无华压低声音道:“战事紧张,那位偏将大人和上面说情把你讨了去。不单是你,他还把穿布鞋的,第一王风他们全都召至麾下。” 安伯尘微微动容:“这些年他倒是很得宠。如此大动干戈,莫非出了什么岔子?” 无华面露苦涩,摇了摇头:“是出大事了。先动身吧,等路上再慢慢和你讲。” 两人旁若无人的说着,倒也不避开颜小刀,颜小刀听得迷迷糊糊,一脸茫然,又不好意思开口相问。 转过身,安伯尘看向颜小刀,正色道:“回琉国吧。” 闻言,颜小刀心中失望,他性格虽耿直,却也不是得寸进尺不知好歹的那种人,知道两位神师前辈将要去做大事了,遂也不再坚持,毕恭毕敬的施了一礼,转身向回走去。 “若你半年内突破到神师境,或许还能去那战场走一遭……不过,我倒希望你没那个机会。” 走出五步,耳边传来安伯尘的意味深长的话,颜小刀一愣,猛地回头。 海滩边已不见了两位神师的身影,转眼的功夫,两位神师已出现在海中扁舟上。 颜小刀正失神,忽觉一股奇异的力量从海中生出。 他抬眼望去,碧海连天,大浪翻滚间,安伯尘正抄起鱼竿挥入海水。 “他们不是要去那个神秘战场了吗……怎么安前辈竟钓起鱼来了?” 颜小刀喃喃自语着,一脸好奇。 “哗哗……” 海浪愈发汹涌,浪花朵朵拍打向岸边,仿佛涨潮了一般,那股奇异的力量愈发清晰,颜小刀屏息凝神,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不多时,一个十来丈长的黑影出现在海面下,渐渐向上升起,颜小刀的心跳愈发急促。 海水向两边溢开,浪涛翻涌,随着安伯尘悬竿而起,一条黑色的怪物赫然出现在颜小刀眼前。 “那是……蛟龙!” 颜小刀蹦弹起来,脱口叫道。 对于大匡的子民们来说,蛟龙向来是神秘而又神圣的存在,虽无人见过,可关于蛟龙的传说自古便有,画卷中也屡见不鲜。而眼下,一条活生生的黑龙竟被安伯尘从东海中钓起,颜小刀如何不吃惊? 抚平紊乱的心绪,颜小刀细细望去,眼中闪过一丝奇色。 那条黑龙和他从前在画中所见到的并不相同,虽有龙头龙爪龙尾,却又很古怪的长着鲤鱼的身体,十来丈长,看起来却胖乎乎的,仿佛一团巨大的墨汁。 远处两位神师前辈笑嘻嘻的说着什么,白光一闪,那条龙鱼不见了踪影,两位神师驾舟而上,向大海中央驶去,转眼也消失不见。 颜小刀怅然若失的站在沙滩上,若非怀中锦囊犹在,他还当是做了一场梦。 原地杵了许久,颜小刀心知两位神师不会再出现,悻悻然回身,向南走去。 “半年内突破神师境……就算不可能,我也要试上一试!” 沙滩上留下长长一条脚印,以及少年人的决心。 颜小刀只当安伯尘那般说是在鼓励他努力修行,后面那句已被他自动忽略,殊不知,后面那句才是安伯尘真正的心愿。 倘若天外战场能获胜,即便颜小刀年内突破神师境,他也无需再踏足战场。 可那场从不记载于凡间史书中的战争已打了不知有多少年,那么久过去,从未见到过半丝胜利的曙光,而今只剩一年不到的时间,又能有几分的胜算? 安伯尘脚踩扁舟,乘风破浪向海中央驶去,无华坐在舟中,百无聊赖的拨弄着太极道德炉。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看向无华,安伯尘低声问道。 摸着太极道德炉的手陡然一僵,无华面色微微凝重,沉吟半晌道:“有传言说,东岳王死了。” “哗!” 海水向上奔涌,托起小舟摇摇欲坠,安伯尘心头“咯噔”一下,饶是他这些年来已把很多事都看得很淡,听到这个消息后,仍感觉有些发懵。 很多事直到他突破了神师境后,方才得知。 就拿大匡传说中的神仙已经死绝来说事实上,来自五界的土着神仙们并没有死光光,而是齐聚于五界外,在那里建立了五镇海渎。这些神仙都是千万年前天地秩序坍塌时,没来得及逃离的仙神、修士,以及他们三代内的后裔。他们知道上古神仙已经远走高飞,知道那些离去的仙神们创造出了能勾连五界的洞天福地,也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回来。 起初的时候,五镇海渎作为前哨存在,为的就是迎接离去的仙神。 那时候天地还处于一片混乱的秩序中,驻守五镇海渎的土着神仙们虽拥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却无法拥有漫长的元寿,渐渐的,他们或是老死,或是病死。又是好多年过去,天地终于恢复秩序,驻守五镇海渎的神仙们也无需再担心元寿,因为天地在那一刻重新纪元,他们寿与天齐,自然能够活得长久。 然而,随着秩序恢复,新的纪元开创,东南西北四界的后人们也过起了属于他们的生活,虽然道法衰落,可一切都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进行。驻守于五镇海渎上的仙神们渐渐产生顾虑,倘若从前离去的神仙们回来,那么一切都会重新制定。 再然后,他们又发现了关于洞天福地的秘密。 原来早在天地坍塌时,行将离去的神仙中有一部分人便已料到这一切,他们创建洞天福地,一来想要监督五界,二来则是充当日后举兵收复五界的战场。 随着五镇海渎第一次出兵试探洞天福地,战火就此燃起,一燃便是数不尽的漫长岁月。 洞天福地早已发展成规模,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每一处都有一方修炼门派,门派中的弟子便是兵源。而五镇海渎的兵源则分为三种,一是五镇海渎上仙神世家的子弟,他们血统优秀,生来便可为将。二则是打破虚空的神师们,飞升来到五镇海渎后便有资格做都尉,他们大多数人都有传承,比如东界大匡的倾天寺、泰山宗等等,久而久之,也在五镇海渎上聚成势力。第三类,则是阴曹地府中的猛鬼,生前或是壮士或是勇将,死后阴魂不散,可存于阳间,因此被送往五镇海渎充当兵丁,也就是炮灰。 所谓的五镇海渎只是个泛指的称呼,东岳镇东界,西岳镇西界,南岳镇南界,北岳镇北界,海渎则是指四岳之间的漫漫江海湖泊。 五镇海渎守卫着东南西北四界,与洞天福地遥遥抗衡,每一岳都有一位王者,实力高强不输上古仙人。 西北南三界早已兵败,而今只剩东岳王健在,倘若东岳王真的死了,士气必然大降,众人还有什么信心去抵抗洞天福地,以及至今尚未出现的上古仙神? 第349章 东海钓龙鱼,乘雷走疆场(下) 第349章 东海钓龙鱼,乘雷走疆场(下) 距离东海岸越来越远,安伯尘和无华乘着一叶扁舟,穿梭风浪,渡过汪洋,日头还未升上中天,两人便来到大海深处。 寻常船队纵然铁锁连舟,百桨并划,想要到达这里少说也得花上一两月。更何况,这片透着朦朦紫光的海域中,风暴频繁,时不时的有水龙席卷上天空,凡人的船只哪里敢来? 无华倒是玩的很带劲,一见有水龙,立马从安伯尘手中夺下小舟,驾舟飞入水龙眼,遥观周遭如帘如幕的大水,眉飞色舞,哈哈大笑。 “和尚,在哪里过得不开心?” 瞥了眼没个正形的无华,安伯尘低声道。 “你说呢?” 无华轻眉头挑起,反问一句。 何止是不开心,若不是他在五镇海渎过得很压抑,眼下也不会这么疯了。 “说实话,你被罚在东海边看鱼,我们都羡慕得眼红。整日悠闲自在,逍遥似神仙,既不用受那些世家子弟的气,也不用见到袍泽惨死。啧啧,还能装模作样的让大匡后辈修士对你顶礼膜拜。” 无华说着说着,又开始调侃起安伯尘来。 安伯尘淡淡一笑,猛然间抬起手,手印放开,一柱喷泉从舟底涌出,托着小舟跃出水龙眼,驶入紫色海域。 “那位偏将大人具体找我做什么?” 目光落向远处的岛屿,安伯尘问道。 “谁知道。他行事向来神秘兮兮,和你一样。他如今可是上头的红人,不但各旗将帅对他宠爱有加,就连五镇海渎的世家小姐们平日里也最爱讨论他。” 无华翻了翻眼道,言语之中透着一股酸味,听得安伯尘莞尔不已。 他们口中的“偏将大人”不是旁人,正是曾经站在大匡上将们头顶,压得天下虎狼喘不过气的国将吕风起。也是这一代打破虚空的神师中,至今唯一个个突破真人境者。 本以为突破神师境后,大家都站上同一层次,此前的排名不再算数,孰强孰弱,一切都从新开始。谁料早在妖临之日前,吕风起闭关修道,便已参悟出了第一重天真人的玄奥。突破神师境后,他并没立即打破虚空,而是再次闭关,强吞五行灵赟,只两年半,他便聚满周天经络,一举突破到一重天真人境。但凡留在大匡的神师们都还记得,那日狂风暴雨,天降雷劫轰向中都,吕风起惊天一戟粉碎天雷,白虹直飞朝堂,余雷散落,却令雄鸡化雌,山猫变虎,着实让民间轰动了一场。 再然后,吕风起凭着数千年来第一个在东界突破真人境的天才修士身份飞升到五镇海渎,上头啧啧称奇,无不对他报以厚望。吕风起也极擅把握机会,屡立战功,不几年便已晋升偏将,而无华等人还只是区区校尉,至于安伯尘更是犯了大罪被贬白身,罚下东海看守龙鱼。 即便出了大匡,吕风起依然遥遥领先于诸人,彼此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曾经想要取而代之的无华、张布施等人心中的不甘可想而知。说说闲话,两人距离那座庞大的岛屿越来越近。 “轰隆!” 前方传来一阵雷鸣,紫雷从天而降,这雷并非老天爷放出的,而来自于天头的鸟群。 这些怪鸟独爪三首,周身紫红,翅翼泛着银光,翅膀翻腾间便放出雷电。幼鸟长逾七八丈,成年的公鸟更是有半艘出海楼船那么大。它们不但飞翔于天头,还有不少在岛屿附近嬉戏玩闹,掀起惊涛骇浪,裹挟雷电,声势之大、景观之奇,简直令人怀疑是不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瞄到安伯尘和无华所乘的扁舟,怪鸟轰然而动,扇起巨翅向两人飞来。 顷刻间,东海的天空失去了原先的蔚蓝,而变成了炫目的紫红。怪鸟铺天盖地飞来,电闪雷鸣间,不时有紫雷降下,砸落扁舟旁的海面,溅起百十丈的巨浪,小舟颠簸于浪头,此起彼伏,远远望去就仿佛在海面上蹦跳。 “哈哈哈,有趣有趣。伯尘,这便是风雷鸟?” 无华玩得不亦乐乎,目光徘徊于天头怪鸟,大笑着问道。 “是啊,它们便是风雷鸟。” 望向聚拢在小舟上空的怪禽,安伯尘眼里闪过一丝怀念。 他还记得许多年前,在故事里听说过东海深处的风雷鸟,乍闻奇谈,安伯尘只想畅游东海,一览此间瑰丽美景。而今他已成了东海的看鱼人,东海虽大,任他遨游,光是这风雷鸟安伯尘前前后后便看过不下十次。看多了早已失去当年的新鲜感,更会平添思念,因此最近半年间,安伯尘甚少来此。 “咦,这些鸟的脚底竟还刻有字。伯尘,你可曾见到过养鸟人?” 无华仰头而观,啧啧称奇。 “从未见过。” 安伯尘说着,从珠链中取出之前所钓的那尾龙鱼,向天头丢去。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风雷鸟们扇动翅翼,飞扑向龙鱼,爪喙并用,一眨眼的功夫,那尾龙鱼便被瓜分殆尽,连鳞片都不剩。 “哈哈哈。好你个养鱼的,居然监守自盗起来!我说你没事钓上一尾龙鱼做什么,又大老远跑来这,原来是喂鸟来着!” 无华今日也算大开眼界,兼之畅游东海心情轻松,甚是开怀。 他话音方落,只听“呼呼”一阵巨响,转眼后便有两头风雷鸟从天而降,盘旋在他和安伯尘头顶,喙中发出刺耳的尖叫。 眉头挑起,无华意外的看了眼安伯尘,沉吟道:“伯尘,你不会是想骑这鸟去五镇海渎吧?” “有何不可?”安伯尘朝向两头风雷鸟挥了挥手,笑道:“破碎虚空极耗元气,到那又要经过老长的江河湖泊,有风雷鸟代步,岂不是会轻松许多?” 天外虚空有结界,无数年下来,镇守五镇海渎的仙神真人们不断加厚结界,层层密布,除非有仙人的修为,否则从外面进来都会被削弱修为,境界倒退,这也是东南西北四界千万年来得保太平的最根本原因。 而从四界出去则没有那么麻烦,打破虚空后,只需突破一层结界,寻找到传送阵,便可通过传送法阵到达海渎地界。突破一层结界对真人境来说或许很轻松,可对神师们而言,却会消耗大半元气。因此,历来神师们破碎虚空,都会先用神魂寻找到传送法阵,而后再归返肉身,打破结界。如此这般,才能避免在寻找法阵的途中,一不留神陷入强烈的虚空乱流。 通过法阵到达海渎地界后,是神师们元气最为虚弱之时,大多数时候,新晋的神师们会选择结伴而行,互相扶持,以免在前往五镇的途中遭遇不测。 安伯尘用龙鱼肉收买了风雷鸟,代步而去,既省力,又能在路途中抓紧时间恢复修为。 “你说的倒也对头,就你鬼点子多。”无华点了点头,可眉毛仍旧拧着,有些不放心的看向安伯尘:“我说伯尘,你就不担心上次那事再发生一回?” “有什么好担心的?如今有偏将大人罩着我,谅他们也不敢再乱来。” 安伯尘故作轻松的一笑道,言语中略带自嘲。 “也罢,今时不同往日,那些蠢货若敢乱来,想必上头定不会再偏袒了。” 无华并非婆婆妈妈的人,见到安伯尘自己都一脸无所谓,他也不再多说什么。 海潮奔涌,大浪滔天,两头紫红色的巨鸟扶摇而起,直飞上天野。鸟背上各自坐着一个白衣僧人和一青衣渔人,乘风驭雷,一拳一枪捣碎虚空,消失在大匡境内。 第350章 仙家子弟 第350章 仙家子弟 白冰似的月色下,江水莹莹发亮。 无边无际的大江前,立着一座庙宇,庙前有座雕像,那是一个手持三叉戟的神人,背插双翅,虬髯如蓬。雕像约莫五六个成年人堆叠起来那么高,质地不明,似玉似金,乳白和金黄二色交相辉映,将那神人的相貌衬托得庄严肃穆。 风从西来,江水拍打岸礁,立于江前的神人仿佛突然活了,驱动手臂,向下挥出三叉戟。 从戟尖流转出淡淡的黄光,虚空微颤,少时黄光散去,现出两个骑着怪鸟的青年。 甫一出法阵,无华便下意识的皱了皱眉,随后笑着看向安伯尘:“两年没来,感觉如何?” “感觉?” 安伯尘耸了耸肩,淡淡一笑:“一切安好,只除了你这和尚越来越啰嗦。” 长叹口气,无华满脸促狭:“看来我是戳中某人的痛处了。原本心怀壮志,却落得被贬罚的下场,任谁都不会好过……喂,别跑啊。” 安伯尘哪有心情听无华在这损他,不等他挖苦完,便驾鸟飞出。 无华难得能从安伯尘身上占到便宜,心情大好,嘿嘿一笑,双眼眯成月牙,紧随其后。 两人两鸟飞翔于斜起的江面上,月色如雪,光影流转,不时有鲤鱼跃出江面,双鳍作揖,拜向两人。 此乃五镇海渎中独有的景致,人称“鲤鱼问道”。 这片真正仙人后裔生活的地域里,灵气远比大匡要充裕许多,即便近些年大匡得五行灵赟滋养,和五镇海渎相比也差了不少。因此这里的生灵极容易开化,最有灵气的当属江河湖泊中的鲤鱼,传说鲤鱼身体里流淌着上古真龙的血液,一旦跃过龙门便能化为真龙。传说是真是假谁也不知,可鲤鱼们自己似乎信以为真,每每遇上修士飞渡江河,都会跳将起来,作揖而拜,欲问仙道。 战事这么紧张,五镇海渎的仙神修士们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去管鱼儿在想什么。 一番风景一番心情,时隔两年安伯尘重新踏足五镇海渎,若说他真的心如止水,那肯定是骗人。 遥望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大江,安伯尘一脸冷淡。 “伯尘,你说当初开辟五镇海渎的神仙,他们为什么光移来这些江河湖泊,却连半片泥壤都不留?” 无华闲着发闷,又找安伯尘唠叨起来。 此处距离两人的目的地还有很远的路程,其间需得再穿过八座法阵,即便骑上风雷,两人到达下一座传送法阵也得花上半天的功夫,更别说见到吕风起。 “谁说都是河湖,不是还有五岳。”安伯尘敷衍着说道。 “可也不过是四座山罢了。都说是五镇海渎,偏偏只有四座山镇守四界,也不知当初这名字是怎么起的,干嘛不叫四镇海渎。”无华嘟囔着道。 安伯尘并没接口。 不仅是无华有这个疑问,许多打破虚空飞升来此的神师对于五镇海渎的名号都很费解。海渎是有,一片接着一片,大江湖泊,沼泽深渊,没完没了,似乎永远渡不到尽头。可五镇……众人所见到的只有四镇之山,东南西北四岳,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的山岳。问及那些仙神子弟,他们的回答却各不相同,大部分人似乎也不是很清楚,至于身居高位者则都讳莫如深。 然而在安伯尘心中却隐隐有一个答案,五镇海渎之名应当是名副其实,剩下一座山所镇守的,并非东南西北四界,而是……天宫。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安伯尘每每神游大匡,想要寻找天宫却从未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天宫的陨落之地应当就在四界中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被中央山岳镇守,乃是藏在五镇海渎高层们心底最大的秘密。 眼见安伯尘兴致不高,无华也不勉强,盘膝坐稳,闭目修行起来。 两人一边修行一边赶路,当天头浮现起鱼肚白时,两人已能看见远处的传送法阵。 那是个立在江岸边的金甲神人雕塑,双手提金瓜,威风凛凛。 相视一眼,安伯尘和无华长舒口气,各自收功,正欲下落。 就在这时那金甲神人双目发光,高举金瓜,重重相击于他头顶。 见状,安伯尘手捏印法,隐于半空,无华竖目一睁一闭间,也和安伯尘一样隐匿起来。 “轰”的一声,虚空颤抖,金光流转间,现出三个玉带金冠的少年,胯下都有异兽。 光看三人这身行头便知他们身份显赫,定是仙家子弟无疑。 这也是安伯尘和无华为何不约而同隐身于一旁的原因,前线战事紧张,除了像无华这样身负军令者,甚少有人会通过传送法阵从前方行往后方,只除了未满出征年龄的仙家子弟。 当神仙的世界和尘世一样,有了战争,有了军衔,有了功名利禄后,大多数时候两边的世情都能相通。尘世中有骄横跋扈的世家子,而在五镇海渎中也有贪图享乐的仙家子弟。他们是真正的天之骄子,身体里流淌着上古仙神的血液,一出生便拥有炎火修为,兼之五镇海渎灵气充裕,又有许许多多的灵丹妙药和仙家秘籍,他们修行起来进度自然远超尘世中人,大多二十岁左右便能突破到神师境,然后再花上个十年二十年便可突破一重天真人境。对他们来说真正的考验是二重天真人境,修炼至此,对于玄奥的领悟远比炼化元气重要。 相比四界破碎虚空而来的修士,仙家子弟拥有不少特权,其中之一便是年满五十岁才能上战场。而在五十岁前,他们只需修炼到一重天真人境,便能去各处游历,磨砺心性,参悟玄奥。终年生活在除了修炼便是征战的五镇海渎,仙家子弟们早已烦闷,打着游历之名到处寻欢作乐者不在少数,更有甚者拟照传说中的尘世,在海渎地界建立玩乐之所。 这些事自然瞒不过掌权者,只要不太出格,上头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严加干涉。 一张一弛方为修炼之道,参悟玄奥需得入世修行,磨砺心志,既然无法前往尘世,在海渎之地建立一片“尘世”倒也算是歪打正着。 隐匿于法阵前,无华下意识的开天眼望向安伯尘,却见安伯尘一脸平静,对于那三个仙家子弟无动于衷。 无华略一犹豫,并没传音,心中却感叹起安伯尘的养气功夫越来越出色,倒不枉费他在东海看了两年的鱼。 需知道,两年前的那件事可是闹得极大,一时间,安伯尘的名气竟盖过了吕风起,在五镇海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饶是在以清静闻名的倾天寺一脉中,也有不少僧人追着无华询问安伯尘的生平事迹,无华不厌其烦,直到安伯尘在诸方飞升派系的求情之下免除一死被罚去看鱼,这场热闹方才渐渐消停。 回想起两年前的是非种种,无华难免心生感慨,就在这时,他脸色陡然一变,却是在原本安静的江岸边,忽然传出一阵阵女子的啜泣声。 心中一紧,无华低下头,目光落向当中一名仙家子弟。 那名仙家子弟手中捧着一只白色的圆碗,碗中隐隐能见到有什么在跳动。细细看去,无华勃然大怒,碗中竟是四名华衣女子。她们每人都只有拇指般大小,依稀能看出她们的窈窕身姿和花容月貌,此时却抱成一团,哭哭啼啼。而那三个仙家子弟则眉飞色舞,哈哈大笑,不时拨弄一下碗中的女子,兴致勃勃的谈论着什么。 “稍安勿躁。” 正当无华怒火中烧时,耳边响起安伯尘的传音入密。 转过头,无华皱眉望向安伯尘,只见他依旧一副云淡风轻,对于那四个被道法禁锢在碗中的女子视若罔闻。 “且等他们过了再现身。”安伯尘又传音道。 闻言,无华一怔,难以置信的看向安伯尘,转眼后,满脸失望。 只在东海看了两年鱼,就让他也变成了冷漠的龙鱼?两年前那个一怒撞东岳的年轻神师,莫非真的已经被磨去棱角,冷了热血,一去再不复返? 无华捏紧双拳,复杂的盯着安伯尘,直到耳边响起玩味的笑声。 “两位,藏了这么久,可以现身一见了吧?” 摇头嗤笑,无华不再去看安伯尘,散去迷障,冷冷望向那三个仙家子弟。 第351章 玉女玲珑舞 第351章 玉女玲珑舞 朝阳的力量牵引江潮,一波一波的向岸边涌来。 江岸边,五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出声。 无华一脸怒容,安伯尘神色冷淡,而那三名仙家子弟在收起玉碗后,惊讶的看向安伯尘,似是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他。 “三位强掠女修,就不怕上头知道后,将尔等打入海牢?” 忍了许久,无华终于忍不住开口质问。 “强掠女修?” 当中那个头顶长冠看上去好像一只呆头鹅的仙家弟子,歪着脑袋瞧了眼无华,冷笑道:“敢问这位神师大人,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强掠女修了?” “这位敢情是倾天寺的无华神师了。都说你那第三只眼神异非常,原来是专门用来偷窥女修的,了不得,了不得啊。” 左边一个矮胖青年显然听说过无华,大肆嘲讽道。 右首边那个穿着一身羽衣的仙家子弟附和着大笑,却不时瞥向安伯尘,神情玩味。 “你们……” 无华双拳紧握,牙齿咯吱咯吱作响。 这三人早把玉碗藏了起来,眼下又矢口否认,无华也无可奈何。 当中那人头戴长冠,明显是东岳李氏一脉的标志。而那矮胖青年三年前游历过倾天寺,无华曾远远瞧过一眼,却是西岳何家子弟。至于右边那人则更好认,羽衣加身,不是东岳萧家中人又会是谁? 千万年下来,驻守五镇海渎的仙家或是毁于征战,或是因为生不出子嗣而断绝传承,到如今每一岳镇只剩下三大仙家,合为十二仙家,每一仙家都掌有一旗大军,无数法宝,是为五镇海渎抵抗洞天福地的中坚力量。四岳王者无不例外都出自其中,同时也占据高层将领大半席位,五镇海渎其余势力包括飞升派系在内,无不奉他们为尊。仙家子弟地位之高,远在无华、安伯尘这种刚刚破碎虚空的神师之上,眼前三人口称无华为神师大人,讥讽意味十足。 除了地位差别外,这三人既有资格出来游历,显然都已突破一重天真人境,光是双臂之力便逾十万斤,其余的神通更不必说,无华一区区神师又怎奈何得了他们? “和尚。” 耳边传来安伯尘的声音,无华扭头看去,就见安伯尘朝他摇了摇头。 无华一怔,顷刻间,眼里泛起冲天火光,心中已失望到极点。 将两人这番作态收入眼底,三名仙家子弟相视一眼,脸上渐渐浮现起一丝兴奋。 “安神师,许久不见了。” 当中的李家子弟轻笑一声,朝向安伯尘拱了拱手:“早先听闻安神师已回东界高就去了,不想今日竟在此处相遇,真是巧得很呐。不知安兄来此有何贵干?” “李杏,你这就不知道了,定是东海的鱼不够用了,安神师这是回来取鱼种的。” 李杏话音刚落,另一边的何家子弟便哈哈大笑起来,满脸讥色。 “安神师还是早去早回吧,免得又遇上不想遇见的人,到时候闹起来,安兄就算再撞一次东岳恐怕也没人会为你求情了。”右边的萧家子弟接口道。 三人一唱一和,大肆奚落起安伯尘,满脸的蠢蠢欲动。 两年前安伯尘一怒撞东岳,有人暗中叫好,也有人恨之入骨。 叫好的是四界飞升派系中人,对安伯尘恨之入骨的,自然是仙家子弟们。倘若安伯尘被处死,仙家子弟们也不会念念不忘,关键却在于飞升派系全体进言,为安伯尘求情,逼得东岳王为此专门召集诸旗领袖,在不周峰商讨了一天一夜,商议的最终结果居然是免除安伯尘一死,罚去东海看守龙鱼。 消息一经传出,仙家子弟们都坐不住了。 看守龙鱼?这和无罪释放又有什么区别? 保住了性命,不用再上战场,反而回到仙家子弟们人人梦寐以求的尘世去逍遥自在……这哪是什么惩罚,分明就是赏赐! 可任凭仙家子弟们如何抱怨如何闹腾,东岳王金口玉言,旨意落下,哪还会再改? 西北南三岳连同它们所镇守的三界早已沦陷,只剩地盘和势力最大的东岳坚守着最后一片阵地,一切当然都由东岳王说了算数。 两年过去,当仙家子弟们渐渐淡忘了当初那个令他们蒙羞的神师时,他却悄然出现在海渎之地,出现在李杏三人面前。 不约而同的,李杏三人纷纷动起念头来。 倘若能诱骗安伯尘动手,且留下证据呈到上面,惹恼了众仙家,即便飞升派系再出言求情,这一回恐怕也无法保住安伯尘。而他们三人也能因此声名鹊起,至少在十二仙家中,他们将会成为人人崇敬的英雄。 主意打定,三人不再留情,对着安伯尘冷嘲热讽、恶语相向。 无华气得脸都白了,双臂直打颤。反看安伯尘依旧平心静气,眼观鼻鼻观心,好整以暇的坐在风雷鸟上,那三名仙家子弟说到兴起时,安伯尘甚至还会配合着,颔首而笑。 两炷香时间过去,三名仙家子弟说得口干舌燥,面对一脸云淡风轻的安伯尘,三人心中不由生出浓浓的失望。 眼前这个木雕般任人辱骂而无动于衷的青衫男子,和两年前那个提枪上东岳的神师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若非安伯尘的画像早已在仙家中传开,李杏三人还以为是他们认错了人。 “三位,可都说完了?” 趁着三人停顿的功夫,安伯尘笑了笑,开口问道。 三名仙家子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默然。 “安某还要赶路,既然三位并无它事,那安某就此告辞。”安伯尘轻描淡写道,又看了眼无华,驾起风雷兽向传送法阵飞去。 安伯尘非但不出手行凶,甚至连怒气都没有半丝,三名仙家子弟也就没有理由留下他,否则就变成他们理亏。 李杏三人苦笑相视,悻悻然迈开脚步,正欲离去,就听耳边响起一声冷喝。 “等等!” 李杏愕然回头,安伯尘已飞到金甲神像前,而无华却仍留在原地。 冷冷扫视过三人,无华忽而一笑,嘴角泛起揶揄。 “三位请看,这是什么。” 说着,无华睁开眉心竖眼,一缕光华从竖目中投射出来,落向虚空,虚空中渐渐呈现出一幅画面,正是那三名仙家子弟从法阵中出来,把玩玉碗时的情景。玉碗中被他们掳掠的女修哀声恸哭,凄凄惨惨,好不可怜。 见状,李杏三人脸色勃然大变。 强掠美貌女修,用玉碗装起,花上时日慢慢调教,最终让她们心甘情愿的在碗中翩翩起舞,或是赤身裸体作淫靡姿态,供仙家子弟们赏玩,背地里仙家子弟们称之为“玉女玲珑舞”。他们所掠的女修大多属于飞升派系,飞升派系素来征战于最前线,少上几名女弟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开始,谁也不知道有一伙仙家子弟在暗地里捣鼓这些,即便有所怀疑,也不会去深想。直到有一天,来自南界的一方飞升门派中一夜之间少了半数女修,这才引起重视。当查出竟有部分仙家子弟打着游历的旗号,在海渎聚众玩乐,搞出这些龌龊勾当,以及另外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时,整个五镇海渎为之震惊。 飞升派系联合起来向东岳王施压,东岳王大发雷霆,一边向有女修失踪的飞升门派送去丹药和法宝,赔罪道歉,一边命人将那伙仙家子弟打入海牢,日夜承受海水腐骨之痛,如此这般方才平息了众怒。 若非外有死敌,这事也不知还要闹上多久,随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征战上去,这件事也自然而然的被人遗忘。又因仙家传承不易,每一名子弟都弥足珍贵,十年不到,关押在海牢中的仙家子弟都被陆续放出,只除了首恶。 如今又见“玉女玲珑舞”,无华怒不可遏,又因知道他不是那三名真人的对手,灵机一动,早早用神目留下浮影。 “无华兄,你误会了……” 一见到浮影,李杏立马换了副脸色,凑上前去打着哈哈道。 在五镇海渎有两样最大,一是东岳王,二来便是证据。此前即便被无华和安伯尘看见,可空口无凭,他们前去告发李杏三人若是没有证据的话,只会因为诬陷而遭受惩罚,李杏三人自然满不在乎,可此时却不同了。 不等李杏三人再说什么,无华放声大笑,驾风雷而去,拉上安伯尘钻入法阵,转眼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脸铁青的李杏三人。 …… 又是一片宽广无际的青色湖泊,紫红色的巨鸟掠湖而飞,鸟背上坐着两个神情截然相反的年轻人。 无华放声大笑,安伯尘一脸阴沉。 相交这么多年,安伯尘所认识的无华绝非如此莽撞的人,他明明可以按捺下性子不动声色的离去,再将浮影呈交给上头,可他偏偏洋洋得意的放出浮影给那三个仙家子弟看,多此一举。 “何必如此?和尚,你这是在玩火。” 安伯尘说着,回头望去,就见十余里外的湖岸边,又有三道身影从法阵中闪出。 第352章 杀人灭口 第352章 杀人灭口 晨露从七瓣荷花上滚落,坠入湖面,掀起一丝涟漪。 涟漪荡开时,两只紫红色的大鸟飞掠而过,不多时,又有三人脚踩法座飞过湖面,湖中的鲤鱼纷纷跃起却都扑了个空,只能望向几人远去的背影无奈的吐着气泡。 既已暴露,又被无华得了证据,李杏三人岂会善罢甘休,一不做二不休,却是打起了杀人毁证的念头。 他们都有真人境的修为,实力远在安伯尘和无华之上,只要处理得干净利索,自然不用担心被人察觉。反观安伯尘和无华,他们二人无论身份和实力都远不如身后紧追不舍的仙家子弟,此时除了逃之夭夭外,再无它法。 “现在你可满意了?” 骑坐鸟背,安伯尘狠狠瞪向无华。 “这些个仙家子弟真是越来越猖獗了,事情暴露居然还敢追上来杀人灭口。” 无华冷哼一声,却又耸了耸肩,似乎并没将身后三人放在心上。 察言观色,安伯尘微微皱眉,沉吟道:“东岳王其实没死?” “何以见得。”无华不置可否。 “倘若东岳王死了,五镇海渎定会戒严,这些个仙家子弟又岂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胡作非为?”安伯尘道。 “不错,终于发现了。养了两年鱼倒没让你变得和那些鱼一样笨。” 没了张布施,好在还有安伯尘,无华倒也不缺斗嘴的人。 “那吕风起找我来究竟有何事?” “巧了,正好也和仙家子弟有关。”无华呵呵一笑,神色却有些阴冷:“这些年留守后方的仙家子弟愈发变本加厉,明里暗里做的阴损之事越来越多,却让仙家和我等飞升者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再这样一下,也无需等到决战之日,五镇海渎内部就先垮了。” 闻言,安伯尘点了点头。 对于那些还不够资格上战场的仙家子弟们的心态,安伯尘倒能体会几分。 东岳海渎坚守了这么多年,行将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谁也不知一年后到底会发生什么。是继续坚守,还是打退外敌继而收复失地,又或者迎来和其余三岳一样的命运,被外敌攻破东岳天城,死的死,散的散。国之将倾,那些无法出战的仙家子弟惶恐不安,却又只能浑浑噩噩的继续游历,心中的煎熬可想而知。因此,在距离那一天还剩一年不到的今天,留守的仙家子弟们大多选择了自暴自弃,心魔生出,仗着他们天之骄子的身份,在后方为非作歹,任意妄行。 “上头看不过去,遂暗中立了一旗。” 顿了顿,无华接着说道:“这一旗设立的目的,便是制约那些胡作非为的仙家子弟,又命吕风起为副旗帅,统筹建旗事宜。而那位副将大人第一个想起的便是你,毕竟你是第一个胆敢追在仙家子弟屁股后面打的飞升者,他向上面请示让你戴罪立功,上面倒也答应了。” 想起两年前轰动一时的事件,无华不由眉飞色舞,可目光落向一旁,就见安伯尘只是点了点头,无悲无喜。 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华心中微黯。 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以为安伯尘还是两年前的安伯尘,有他出马担任吕风起的副手,定能震慑住那群仙家子弟。谁曾想,只是两年的光景,他俨然变成另外一个人,对那些仙家子弟低眉顺眼,见到他们掳掠女修仍然无动于衷……这样的安伯尘回到五镇海渎,想必那些期盼他能有一番作为的人们,都会大失所望。 至少这一会功夫,无华已经失望透顶。 “你的后手在哪?” 想着心事,耳边突然传来安伯尘的声音,无华一怔,疑惑的看向他。 “你丝毫不担心被那三人杀人灭口,定有所依仗。”看向无华,安伯尘笑了笑道。 “你这家伙,什么事都瞒不了你。” 无华摇头哂笑,从一旁的青衫男子身上依稀还是能看到几分从前的影子,倒让无华稍感庆幸。 “只要我们能平安到达下一座传送法阵,即便被李杏三人追上也无妨。” “可是吕风起派人前来接应?” “非也非也。”神秘的一笑,无华卖了个大关子,半晌才道:“是吕副将亲自来接你。他不放心,生怕你在来的路上遇到不晓事的仙家子弟,然后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不好收拾。要知道这一旗还在暗中招兵买马,并没立即公开,吕风起担心打草惊蛇,遂和上面要了半个月时间。” 说完,无华垂头而叹,低声喃喃道:“他倒是好心,却不知已经完全没必要了,你如今这副好人模样,那些仙家子哪还有兴趣找你麻烦。” 对于无华的怨言,安伯尘充耳不闻,遥望湖泊远方,目光闪烁。 早在安伯尘被罚去东海前,吕风起便已成为一重天真人境中公认的强者,寻常一重天真人在他手中难走上十招,便是四五名一重天真人加在一块,吕风起也能对付得游刃有余。 无华此前之所有恃无恐的将浮影展现出,就是想把那三人引过去,好让吕风起教训一番。 说话间,两人都没懈怠,各施神通,召来大风相助风雷鸟疾飞而逃。也亏得安伯尘来此之前想偷一偷懒,收买了两头风雷鸟,否则仅凭两人的脚力早被仙家子弟赶上。李杏三人虽都法座,飞行起来却并不比风雷鸟快,五人一前一后,间距没有缩短也没有拉开,仍旧隔着十里左右的路程。 渐飞渐远,两侧远方已能隐约望见许多楼船或是浮岛,那些都是专供仙家子弟们玩乐的场所,五光十色,映衬着浅绿色的湖面煞是好看,可在奢华之中,却又透着腐朽的气息。 日头过了中天,向西偏移,待到傍晚时分,安伯尘和无华已能看见岸边的仙女雕像。 那仙女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脸蒙面纱,手挽玉带,似在翩翩起舞。 这是通往东岳路途中的第三座法阵,对于安伯尘而言却有另一番意义,过了这座法阵,他又将见到那个男人,那个从大匡起便一直压在他们头顶的男人。 眉宇如剑挑起,转瞬又变得平和,那丝英气未及勃发便被安伯尘下意识止住,稍纵即逝,一旁的无华自然没有看见。 仙女轻挽玉带,虚空裂开,安伯尘和无华闪身钻入。 …… 法阵另一边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河,宽阔无尽的河水中飘浮着一根根滚木,这些木头原本都生长于河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些经受不住潮汐暗流,被连根拔起,卷上河面,从此再没下沉过。 仙女舞动玉带,安伯尘和无华从玉带间的虚空中钻出,同时松了口气,相视而笑。 然而,当他们停下风雷鸟,放眼扫向河面时,却都愣住。 河面上除了滚木便只有滚木,见不到半个人影。 “吕风起人呢?”安伯尘疑惑的问道。 无华面庞一红,揉了揉光亮的脑门,满脸不解道:“奇怪,走之前他和我说一定会来,他向来守时,又说一不二,怎么会……” 话未说完,无华目光落向河面上一处飘浮着七八截断木的水域,那片水域蔚蓝中飘浮着几缕黯红,仿佛朵朵凋零的梅花。与此同时,安伯尘也看到了那几截沾染血迹的断木。 不约而同的,两人心中生出一丝不安,吕风起并没像计划中那样如期出现,不仅如此,在这片水域中显然发生过一场激斗,至于是否和吕风起有关,那就不得而知了。 然而,最糟糕的却是,安伯尘和无华只当万金不换一诺的吕风起定会出现,因此都停滞在岸边,没有再继续向前飞。 转眼之间,从仙女雕塑高耸的胸部闪过数道白光,杀气腾腾的李杏三人出现在河岸边。 第353章 逆袭 第353章 逆袭 转眼功夫,李杏三人已各据一地,围成“品”字堵截住安伯尘和无华,气机牢牢锁定。 “两位既有证据,那就休怪我等手下无情了。” 三人之中显然李杏的地位最高,他沉声说道,目光逡巡在安伯尘和无华身上,神情阴冷。另外一边的萧家子轻扇羽衣,却是在酝酿杀气,随时准备暴起出手。至于那个来自西岳何家的胖子则笑得异常开心,满脸横肉簌簌颤抖,事已至此,他也无需再冷嘲热讽,在他眼中安伯尘和无华已是两具死尸。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修行到后来,越往上,境界之间的实力差距也就越大。就拿吕风起来说,当初他已是大匡天品第一人,更在道技一层上别开生面,划分巅峰道技三重境。即便如此,他也没能赢下中都那位神师,一招惜败,两人间的差距看似微小,实则却因境界的不同而判若天壤。上下千年大匡第一天才吕风起尚且如此,何况别人。 或许在漫长的岁月之前,天地还没崩溃的上古乃至远古时期,道法鼎盛,仙家功法层出不穷,曾经出现过不少拥有越级挑战实力的天才人物。却因那时的天地秩序正历经着由盛转衰,秩序被削弱,境界间的重重阻障也变得脆弱起来,越级挑战并非不可能。然而,如今天地秩序重新演绎,从无到有,由衰转盛,境界间的重重阻障无比清晰,只要天地秩序存在一日,且继续保持繁荣发展的势头,那么境界越往后,就越发没有越级挑战的可能。 至少到目前为止,五镇海渎和洞天福地鏖战的漫长岁月里,都从未有过神师之上越级挑战成功的先例。 真人者,呼吸精气,身魂两分,提挈天地,把握阴阳,水火不侵,千变万化,寿敝天地,无有终时。 也就是说,除了拥有十万斤到三十万斤远超神师的臂力外,一重天真人还能做到提携天地,把握阴阳。这区区八字写起来简单,念起来容易,实则却涵盖了许多神师无法领会的奥妙。 真人境之下的修士或许能够做到天人合一,一招一式间释放出足以令天地变色的威力,比如关云翼的那三刀,又比如大匡神师们的战技法相。然而,天人合一同提携天地相比,所相差的却非一点半点。到了一重天真人境,已能根据自身实力的强弱,从天地间任意汲取力量,比如五行灵赟和天地六气等等,且不单只能用于修行,还能用于战斗,比起借助天地的威势的天人合一要强上数筹。至于把握阴阳则更为玄妙,阴阳者乃是天地间最神秘的力量,修炼到一重天真人,把握阴阳,便能肉身穿梭阴曹地府,亦能召唤阴兵,于阴阳中悟大道,到了一重天真人巅峰,更是能够在一方小天地中逆转昼夜,改变阴阳。且随着修为加深,不断的突破境界,还可以从这两道中领悟出全新的道法,发挥更为莫测的力量。 真人的种种神奇对于如今的无华来说,还遥远的很。他已快聚满周天元气,并且早就开始参悟玄奥,却迟迟未能有所斩获。 一境之差,犹如天壤。 而今面对三名仙家子,虽是纨绔一类的存在,却都有真人境的修为,无华就算战斗经验再丰富,眉心竖目再不凡,可境界的差距放在那,他也只好认命。 余光扫向安伯尘,只见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无华摇头苦笑,下意识的抬脚上前,将安伯尘挡在身后。 这一切都因自己而起,若非恨安伯尘不争气,怒他对仙家子的恭顺,失了当年的锐气,自己也不会一时脾气上来前去挑衅那三名仙家子,闯下大祸。 晚风从蔚蓝一片的湖泊尽头刮来,湖面上的滚木荡开涟漪朵朵。 无华收起莫名的心情,眉心竖目睁开,内中波澜起伏,血海渐起。 “伯尘,我先扛一阵,你趁机突围,去找吕风起。” 无华压低声音道。 “证据在你手中,我找他又有何用,到时你还不是白死。”安伯尘抬起头道。 “你……”狠狠的剜了眼安伯尘,无华冷笑道:“你向来溜得快,死两个还不如只死一个,是兄弟就别磨叽了。” “好。” 安伯尘毫不犹豫的应下,一脸平静,直让无华哭笑不得,心中却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好生不是滋味。 两人虽竭力压低声音,却瞒不过二十来步外的李杏三人。 三人面面相觑,同时放声大笑,也不知是在笑无华的自作多情,还是在笑安伯尘的贪生怕死。其中最大声的还数那个西岳何家的小胖子,他伸手指向安伯尘,捧腹大笑,笑得鼻涕眼泪都快流出。 未及笑开怀,他便一怔,却是目光所及,视线中的青衫男子已消失不见。 溜得好快! 何叚暗骂一声,可在弹指刹那后,他身前现出一道青色的残影。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却是没想到安伯尘非但没逃跑,反而扑了上来。 转眼后,李杏连同另一边的萧清都笑了起来。 安伯尘的身法虽有些古怪,有点像传说中的瞬移,可也只能吓唬吓唬人罢了,以他神师境的修为找上何叚,简直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正撄安伯尘的何叚显然也是这么想,他手捏印法抽身而退,须臾间,十余万斤的巨力灌入双臂,胖乎乎的脸蛋上浮起讥讽笑意,考虑起是施展道法好,还是直用拳头把安伯尘碾死。 笑容尚未绽放开,何叚的神色猛地一僵,难以置信的看向寸步不离紧贴上来的安伯尘,张嘴似想说什么。 一条“银龙”从安伯尘手心钻出,顷刻间捣碎何叚的手印,携着将近三十万斤的巨力长驱直入,轰裂了何叚的脖颈。 鲜血喷涌间,乳白色的魂体从何叚脖颈中飞出,慌慌张张,正欲逃窜却被安伯尘左手捏放出五雷轰成齑粉。 时隔两年,银枪无邪再度现身五镇海渎,虽无当年直指东岳的风华,却变得更为直截了当,刚过第三座传送法阵,安伯尘便举枪刺死了一名的仙家子弟。 残阳下,冷风呼啸,河面上的圆木齐齐翻滚,拨弄涟漪,发出古怪的声响,像是在嘲笑。 “真人……” 李杏张大嘴巴看向安伯尘,直到何叚没了脑袋的尸身重重摔落在地,他方才回过神。 先是刺穿何叚的手印,而后轻而易举的了结何叚的性命,不远处的青衫男子又岂会还只是区区神师? 两年后重返五镇海渎,他已突破一重天真人境,却一直在伪装,从头到尾,他低眉顺耳,作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就是想要自己掉以轻心,然后钻入他布置的陷阱……他是想将我们斩尽杀绝吗? 抬头看向拔枪转身的安伯尘,李杏惊慌失措,心中的涌起一丝冰寒。 “和尚,还愣着做什么?” 瞪了眼兀自发着呆的无华,安伯尘低喝道,面色冷漠。 闻言,无华哼了一声,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比安伯尘更要心狠手辣,自然知道眼下该做什么。 虽对安伯尘不出一言斩杀仙家子弟之举有些惊讶,可既已发生,也只好将错就错,一条黑走到底,将剩下两人杀了灭口,一了百了。 纵身跃起,无华悬浮于半空,竖目中暴绽出一柱白光,射向转身欲逃的李杏。 被白光笼罩,李杏身形一僵,片刻的停顿,安伯尘已飞身袭来。 生死关头,李杏挣扎回身,双手翻拍,左手卷起十里沃土,右手抄起百丈河水,顷刻聚拢,在半空凝成一方坚厚的城墙,欲图截住安伯尘。 安伯尘手挽无邪,轻轻一抖,变出百来丈的银枪法相,法相轰出,摧枯拉朽般推倒城墙。 这时李杏已劈开一条阴间大道,地底黄泉滚滚,阴煞之气从深洞中冒出,却是他想从阴曹地府遁走,去讨救兵。 半个身体已进入阴间,那道隐隐能看见阴曹地府的裂缝也正缓缓闭合,余光中,李杏就见安伯尘突破了水火城墙,持枪杀来。 心中被恐惧淹没,李杏一边飞速捏动手印,一边扯开喉咙大叫着:“安伯尘,你若敢杀我,你……” 话未说完,安伯尘一枪刺来,将李杏唯一露在阳间的脑袋捅穿。 拔枪,安伯尘左手拍向江岸,行将闭合的阴间大道再度张开,黄泉滚滚,磷火闪耀,鬼哭狼嚎的叫声此起彼伏。趁着李杏的尸身还未坠落,安伯尘飞出一只雷手将李杏的尸身捞起,顺便捏碎了他躲在脖腔中的神魂。 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却是仅剩的那个萧家子劈飞了欲图拦住他的无华,随后纵身跃起,沿河而飞。 东岳萧家有奇宝,名曰九天羽衣,穿在身上轻如无物,甚是舒服。除此之外,它还能让人一息飞十里,且无影无踪,虽只能用一次,却足以在关键时候救下萧家子弟一命。 安伯尘遥望长河,已经看不到萧家子的身影,眉头皱起,安伯尘双目冷凝。 一旦他杀死两名神仙后裔的消息传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等待他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安伯尘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绝不会出手。 第354章 百里追杀,三十六击初逞威 第354章 百里追杀,三十六击初逞威 “伯尘!” 无华一个挺身,从河中跃出,目光掠过何叚与李杏的尸身,眉头直皱。 他丝毫不后悔帮助安伯尘杀了李杏,反倒是对他拖安伯尘的后腿感到有些惭愧,原本的大好局面却因跑了那个萧家子,而使两人再度陷入险境。 “闲话少说,为我护法。” 安伯尘说着,盘膝坐下。 双目一闭一睁间,神魂自右眼滚出,河岸边有风远飏,却是安伯尘神游而出,弹指间已瞬移到百里外。 突破神师后的几年中,安伯尘除了努力炼化元气外,更多的时候却在钻研他的几样傍身道法,其中之一便是得自龙宫的残缺秘籍《鬼影功》。在水火二行术后,还有两篇,一曰隐身,二曰瞬移。这两样奇功比起水火二行术还要艰深晦涩许多,隐身术大多为一重天真人境才能掌握的道法,而瞬移更是仙家的手段。 好在安伯尘此前曾修习过秘术,那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每一字都深藏玄奥,其中“阵”字诀便有隐身和瞬移的效用。安伯尘虽失了周天轮涡,无法在秘术上有所斩获,却灵机一动将《鬼影功》两篇和“阵”字诀合而参悟,只四年时间,安伯尘便悟出隐身、瞬移两样道法,可他的修为毕竟太弱,因此肉身只能于十里之地瞬移。然而神魂却没有这么多限制,早在安伯尘渡过九重天雷后,神魂便能在百里之内瞬移,而今肉身参得瞬移道法,神魂瞬移更是超越百里,无有尽头。 百里外,大河滚滚,安伯尘驻足于一根圆木上,就见前方远处停着数条楼船,楼船中琴箫相奏,透过半遮半掩的帷幕,依稀可见十来个仙家子在船中饮酒作乐。 与此同时,在距离楼船三四十里的地方,又有一道虚影狂飞于河面,直向楼船而去。 显然萧家子也知道这里有仙家子弟的窝点,玩了命的飞来,欲求援兵。 又是两息过去,萧家子距离楼船只剩下十来里,安伯尘面色转冷,口吐长气,勾连星月。 眸中闪过星星点点,一时间,周天三十六颗大害之星暴露于安伯尘的视野中,正合人体小周天中,那三十六颗死生重穴。 长气收回,安伯尘猛一挺身,双脚悬浮于河面十丈高处,手捏印法,冷冷盯向疾飞而来的萧家子。 印法按下,十指若莲花绽放,安伯尘口吐道言。 “咄”的一声。 原本浪涛滚滚的大河瞬间停止流淌,转眼后,楼船十里前的长河竟然都变成了深褐色,月华如水而泻下,洒满河中陆地,透着浓浓的诡异。 周天三十六击。划江成陆。 突破神师后的八年中,安伯尘除了在《鬼影功》上突飞猛进外,另一样突破便是完善了周天三十六击。 那一夜安伯尘在圆井村初悟周天大道,万象万物,无有之间,变与不变,尽在周天。 如此道意玄奥而宏大,注定了需要安伯尘花上一生去参悟,而他创出的周天三十六击竟只用来点穴,如此浪费,和用牛刀杀蚂蚁又有什么区别。 突破神师境后,安伯尘虽无需去参悟真人境的玄奥,闲来无事,却也常常神游天地,摘取那三十六颗死生星辰的奥妙。每摘得一星玄奥,安伯尘便能领悟出一样道法,加上他早先所掌握的五雷之法,至今已斩获七样道法。 月光下,河中陆地赫然呈现。 身披华美羽衣的萧家子亡命而飞,哪有心思去注意身下,眨眼的功夫他已飞至河中陆地前。 见状,安伯尘双拳合拢,又捏出一道印法。 周天三十六击。削山移石。 须臾后,那片陆地向上掀起,化作一堵高厚的巨墙阻挡在萧家子身前。而在十里外,楼船中的仙家子弟们依旧歌舞升平,玩得不亦乐乎,谁也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嘭”的一声巨响,萧枋重重撞在横起的陆地上,半个身体插入泥石,疾飞之势终于止住,他的身形也暴露在夜色下。 惊恐的望向身下,萧枋的脸色惨白如纸。 原先的滚滚大河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陆地,如此诡谲的手段,他也只在三重天的真人身上见到过。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一切是那个被贬罚回东界的神师所为,可何叚和李杏惨死之状历历在目,除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安伯尘,放眼五镇海渎,又有谁敢对他们如此?两年前如此,两年后亦如此,且已不单单是出言顶撞、出手伤人那么简单……那个不识尊卑的飞升者竟胆大妄为到想要将他们斩尽杀绝? 夜风袭来,萧枋打了个冷颤,心中只剩下浓浓的寒意。 恍惚间,他看到不远处隐隐立着一条虚影,“嗡”的一声,全身血液倒流回头颅,萧枋陡然想起自己还嵌在这片古怪的陆地中。 然而当他想要钻出时,却发现那片陆地不知不觉间又坚硬了许多,宛如玄铁钢铸。 周天三十六击。点石成钢。 接连施展出三样道法,安伯尘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最后一名仙家子困缚于大河中央。 远处琴箫奏响,月色弥漫,繁华如锦,风流如斯,像极了琉国夜夜无人眠的望君湖畔。 萧枋却再无法和他的玩伴们一起享受风月,不等他提携天地施展道法,安伯尘一条雷手飞出,“咔嚓”一声,摘下萧枋的脑袋,碾碎神魂。 百里追杀,把萧枋弃尸沉江,而不惊动远处的仙家子弟,兼之李杏、何叚齐齐归西,安伯尘终于大功告成。就算日后有人发现他们的死讯,也怀疑不到安伯尘身上。 区区神师而已,别说连杀三名真人境的仙家子,光是李杏三人中任意一人,便能完胜安伯尘。 深吸口气,安伯尘收敛印法,横亘河面的钢板重新变回陆地,继而变作一汪大水,哗啦啦的洒入河中。 远处的仙家子闻声望来,只当是有夜鸟戏水,轻笑着收回目光,谁也没发现夜色下宛如绸缎缓缓荡漾的血渍。 转头看向那几条楼船,安伯尘口吐长气,压下心中的蠢蠢欲动。 敬其先祖之傲骨,恶其后裔之不争。 两年前,若非那个萧家女看中了他的珠链,使尽各种手段逼安伯尘就范,安伯尘也不会一怒还手,最后提枪上东岳,险酿大祸。虽保住了珠链,安伯尘却不得已将野马王和飞龙驾让给萧家女当作赔偿,早在那时,安伯尘便已对这群仙家子失望透顶,心生怨恨。可他只是一个刚刚飞升的神师,且不像无华他们有派系撑腰,孤立无援之下,能保住性命被罚去看鱼已是大运气,哪还能有其它想法? 在东海一边看鱼,一边修炼,两年时间也让他炼化完最后一丝元气,顺势突破到真人境。 可安伯尘知道,即便是一重天真人境,放在五镇海渎也算不上什么,还不如隐瞒修为,倘若哪一天重回五镇海渎,真人境的修为还可以成为他的后手杀招。 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都快亡国了,还如此做派。” 目光逡巡在华丽的楼船间,安伯尘蓦然一笑,摇头喃喃:“或许真的没救了。” 群英鏖斗妖魔神,死死散散终是空。 如今的五镇海渎或许也只有安伯尘一个人知道这句谶诗,命运如此,早在万万年前便已定下。命运或许能够改变,如同安伯尘在南荒东山的所作所为,一怒击天,使得那位天帝终究没能归来。 可那时在大匡,安伯尘背负疯龙之将的头衔,实力冠盖群雄,又能借势取势,一子落定,扭转乾坤。而今在这五镇海渎,即便安伯尘有力挽狂澜之心,可他又算得上什么? 一个仙家女便能将他吃得死死,随便从前线走出一将便能将他斩杀于一合间。 这一局是神仙们的棋局,已非安伯尘所能左右分毫,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住性命,在仙临之日前想好出路,然后等她回来。 长风伴冷月,安伯尘大笑着逆流而上,身后是风花雪月,头顶却是那片堆满皑皑白骨的天野。 第355章 天牢海 第355章 天牢海 将李杏与何叚的尸身沉入河底,无华和安伯尘脚踩滚木顺流而下。 两人间或对视一眼,却都飞快的移开目光,同时沉默。 这一场杀戮固然痛快,好生出了口恶气,然而当他们冷静下来后,不由考虑起种种后果。 李杏三人的尸身虽已处理干净,伤口的枪痕被无华抹去,即便从河底捞起,也不会让人联想到安伯尘。然而,这三人却留下了一个烫手山芋,安伯尘和无华思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今夜可够荒唐的。上头立那旗只让我们约束管制仙家子弟,可没准你将他们一起捅个透心凉。” 沉默许久,无华长叹一声,一边把拨弄着手头的玉碗,一边幽怨的看向安伯尘:“养鱼的,这几个女修你准备如何处置?” 耸了耸肩,安伯尘没有说话。 倘若没有这碗“玉女玲珑戏”,无华也不如此郁闷,而今却陷入窘境。将碗里的四个女修放出,倘若被她们看到安伯尘和无华,两人今晚所做的一切迟早会泄露。若是砸碎玉碗,隐于一旁,放任女修们自己离去,远近都有仙家子弟,无异于再次将她们送入虎口。可一直将她们放在身边又不是个事儿,迟早还是得想方设法解决。 “是了,安真人手段那么多,定有什么神通道法来解决。” 无华幽幽说道,言语中透着一股酸味。 一路上,他都没有问及安伯尘何时突破真人境,又是如何杀死萧枋。他出身倾天寺,在大匡、东界乃至五镇海渎都算有头有脸的派系,即便倾天寺的和尚们相较别家修士已经够随和,可无形之中,无华仍受到长幼尊卑的影响,就仿佛一根钉子般深插他心底,无法拔除。 安伯尘突破到真人境,俨然是另一层次的人物,若不认识倒也罢,偏偏又是无华少年结识的朋友,今时今日走在一起难免有些不自在。 顺风而下,安伯尘青衫飘飘,望向天头那轮明月。 “和尚,你每次修炼时,有没有感觉明明真人境的玄奥已经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无法领悟?” 忽然间听到安伯尘这么一问,无华面露古怪,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你可知这是为何。”转头看向无华,安伯尘笑着道。 “为何?” “这是因为,你太过依赖你那第三只眼,反而忘记了你自己本身。” 盯着无华,安伯尘认真的说道:“你虽得上苍恩赐,得其宝藏,能源源不断的挖掘玄奥。可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它也是外物,有其利必有其弊,它能让你看得很远,却又遮住你原本可以看到更多的双眼。” 无华身形一震,遥望天头明月,目光闪烁,就听安伯尘接着说道。 “相比而言,布施兄便早看出了这点。他虽有眉心魔刀,却非到迫不得已,绝不轻易动用。你若想要在修行上一直长远的走下去,就暂时将那只眼忘了吧,只有这样,你才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道。” 话音落下,无华面露深思,许久不语。 安伯尘也不再说话,让无华自己去体会,又飘行了四五里,无华紧锁的眉宇渐渐舒松,双目中重绽光华,豁然开朗。 感激的看了眼安伯尘,无华欲言又止。 “不用感谢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我一时半会还突破不了二重天真人境,就等你慢慢来追了。” 哂笑一声,安伯尘悠悠说道,无华对于他几乎什么事都放在脸上,相处起来,比心事很重的张布施、第一王风他们要轻松许多,安伯尘与他说话也甚是随便。 “笑话。”无华眉头一挑,颊边浮起浓浓笑意:“少则三两月,多则半年,我必突破真人境……又说远了,伯尘,那几个女修究竟如何处理?” 安伯尘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我们先赶到东岳,然后找个机会偷偷将她们放出,再暗中传音让她们勿要声张,想来她们也不会自找麻烦。” “也只好这样。”无华点头,转眼眉头又皱了起来:“可是吕风起……” 无华从东海带回安伯尘,为的便是领他去见吕风起,然而,吕风起并没履行承诺出现,且在第三座传送阵前两人依稀发现打斗的痕迹,却令无华和安伯尘不得不怀疑是否会和吕风起有关。事实上,无论是安伯尘还是无华,都不相信吕风起会出什么意外,这里是位于后方的海渎之地,大多数都是一重天真人境的游历子弟,以吕风起的实力应当不会遇上对手。再说了,又有哪个仙家子弟闲着没事做,去招惹正值春风得意的吕副将。 “先回东岳驻地再说。” 安伯尘摇了摇头,从无华手中接过玉碗,塞入珠链。 当下两人不再闲聊赏月,召回风雷鸟,骑坐鸟背,疾飞而下。 又过了三天,算上踏入海渎之地的第一座法阵,两人已穿梭过七座传送法阵,只剩下最后两座便能到达东岳。 正午时分,太阳高悬,透过阳光清楚的可以看到成千上万的气泡正从汪洋上浮起,迎风上升,看起来摇摇欲坠,可直到气泡距离洋面高达七八十丈,依旧保持完好。 气泡晶莹剔透,仿佛白鲤鱼所产的卵,然而安伯尘和无华身下的洋面却散发着暗红的光芒,遥遥望去,这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就仿佛一口巨大的血池。 这里是天牢海,海渎地界最不受人待见的存在,也是最为神秘的海域。顾名思义,在这片汪洋的底部,是一方方海牢,所关押的都是历代不遵守法纪或是犯下重罪的仙神修士。有人说天牢海原本就是血红色,也有人说海水之所以如此,全因海里盛满那些囚犯血液。然而,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知,经过此海的人都会捂着鼻子飞速离开,或是忙着上前线,或者赶着去后方海渎玩乐,谁也没心思在天牢海海域流连。 一到天牢海,安伯尘和无华便下意识的催动风雷鸟,都想早些渡过这片海域。 身下浪涛翻滚,仿佛一只被打破了头的凶兽,露出狰狞的面孔,吐着奇怪的气泡。 每每经过这些气泡,总会令人产生一丝不舒服,饶是安伯尘和无华素来问心无愧者,飞行于气泡间,也难免出一丝罪孽深重的感觉,这也是天牢海不受待见的另一个原因。 太阳西沉,血色的汪洋尽头,隐约已能见到那个异常高大的三头六臂神像。 可就在这时,端坐鸟背的安伯尘下意识的绷紧身体,转头问向无华:“和尚,你有没有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 闻言,无华皱了皱眉,刚想睁开眉心竖目,就被安伯尘一瞪眼止住。 摸了摸光滑发亮的脑门,无华讪讪一笑,刚想说什么,脸色陡然一变。 两人身下方圆三四里的海域仿佛被煮开了般,突然间沸腾起来,上升的气泡愈发密集,血色的海水剧烈翻滚着,向两旁分开,像是张开大嘴的巨兽。 目光所及,安伯尘和无华隐约见到一条黑影正从海底向上升。 无邪已然在手,安伯尘策动风雷鸟,向上拔高了十来丈,警惕的盯向波澜涌动的天牢海。 这是他第三次路过天牢海,此前两次都未曾见过如此异象,也未曾听人说过。天牢海的名声之所以臭,只是因为海底关押着许多不知生死的重犯,除此之外和别的海渎之地并没太多区别。 “哗啦!” 残阳笼罩下,血色海水翻起二十余丈,那道黑影仿佛离弦的箭般破海而出。 安伯尘目光放冷,紧握无邪。 可当那个穿着一身黑甲,周身血花飞扬的男子转过身,冷冷看来时,安伯尘猛地一愣。 “……吕风起?” 第356章 龙生九子 第356章 龙生九子 血潮翻涌,一波接连一波向远处荡开,天牢海上,安伯尘和无华惊讶的望着吕风起,一时间都没开口。 “你来了。” 目光掠过无华,落向安伯尘,吕风起淡漠的说道,眼中却闪过一丝异样。 “来了。” 安伯尘点了点头,同吕风起一样,他的神情也有那么几分古怪。 说来有趣,吕风起和安伯尘虽都来自大匡,且一先一后闯下盖世之名,彼此间也颇有关联,比如吕风起的心腹华飞就同安伯尘交过手,而安伯尘的好友张布施也曾在吕风起麾下为将。然而,他们两人却从未近距离接触过,更别说有什么言语上交流。安伯尘过五关闯三镇时,吕风起正在闭关参悟玄机,而当吕风起掀开妖临篇章时,安伯尘忙着搭救司马槿。待到后来,大匡的神师们齐齐破碎虚空,吕风起更是凭借他真人境的修为独自飞升,到达五镇海渎后当即引起一番轰动,不几年便被委以重任,随大军出征前线。反观安伯尘,在五镇海渎孤立无援,只能和同样无门无派的典魁等人巡逻东岳,不时能听到吕风起在前线立下战功,自个儿却形单影只,落寞寡欢。 今日在这天牢海上,算是安伯尘和吕风起第一次正式结识,早先也听过彼此的传闻,倒也免去一场寒暄。 “你们这一路,可曾遇上什么事?” 沉默片刻,吕风起忽然问道。 闻言无华一愣,随后摆手而笑:“一路上平安的很,副将大人多虑了。” 安伯尘也在一旁点头附和。 两人心中有鬼,乍一听到吕风起这番问话,都有些不自然,吃不准吕风起到底在想什么。 “无事就好。” 吕风起点头,望向身下暗红的浪涛,目光闪烁,倒也没发觉安伯尘和无华有所隐瞒。 “无华,你先带安伯尘回驻所。我还有事。” 吕风起说着,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看向天牢海,似要再度下海。 见状,安伯尘和无华相视一眼,面露疑色。 “副将大人不是说好了来接伯尘,为何会在此处?”无华问道。 看了眼无华,又转看向安伯尘,吕风起沉吟道:“也罢,你们随我入海,我带你们看一样东西。” 吕风起素来寡言,今日能对安伯尘和无华说这么多话,也算破例。 不再多言,吕风起右手向下拍去,海面中裂开一条豁口,随后他左手裹挟长风卷起安伯尘和无华,坠入海中。 甫一入海吕风起翻转手心,海下顿时分出一条甬道,脚下是水波,周遭是空气,空气之上依旧是海水。三人踏浪而走,行于海中甬道,如履平地。 只这一手安伯尘便看出同是一重天真人境,吕风起的修为犹在他之上。 真人者提携天地,世间万物都能假以使用,然而能使用多少却得按照各自修为来论。同样是海底踏浪术,吕风起轻描淡写的开辟出长达十来里的甬道,且能容纳三人同行。换作安伯尘,虽也能照搬,却顶多只能开辟出一条七八里的甬道,至多容纳两人。 安伯尘的周天经络比常人要宽大许多,突破到一重天真人境后,光凭实力而论,俨然站在顶峰。可比起吕风起仍差上半筹,也就是说吕风起已站在了一重天真人境之巅,距离下一境界只差临门一脚。 这还没几年,难不成他又要突破了? 看向吕风起的背影,安伯尘目光莫名。 虽从没说过什么,然而和张布施、无华他们一样,当安伯尘的修为一日比一日高,实力一日较一日强,他也未尝没有过取吕风起而代之的想法。谁愿意在历经辛苦迈上一处山峰后,甫一抬头却发现在远处的山峰上,已站上一条人影。任何一个有大志向的修行者都想抬起头便能无拘无束的看到那片天野,而不是只能看到那个阻拦在自己和天空之间的人,安伯尘也不例外。 “你们可曾发现什么?” 耳边传来吕风起的声音,安伯尘收敛心绪,左右望去,并没看出有什么异常。 海面下,除了暗红色的海水外,也有游鱼虾蟹、水草珊瑚,除了颜色怪了些外,和别处的江河湖泊倒也没太大区别。 余光中只见安伯尘和无华一脸茫然,吕风起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们就不觉得这海中安静得有些奇怪?” “或许那些囚犯已经死光了。” 无华率先反应出吕风起言下所指,皱眉说道。 “六年前上面发下特赦令,从海牢中放出了几个涉及玉女案的仙家子弟,下海押解的都尉回来禀报,五百年中关押的囚犯都安在。这才六年的时间,怎么会突然都死光。” 吕风起说道。 安伯尘面露深思:“先前途经第三座法阵时,我和无华曾见到河中有打斗的痕迹,莫非和将军有关?” 看了眼安伯尘,吕风起微微颔首:“的确。我早先在那等候你们,不想却发现一细作,他的实力不在我之下,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战而逃,直逃到天牢海,这才让我发现了海中的古怪。” 闻言,安伯尘和无华同时一怔,脸上浮起古怪之色。 若非说出这番话的人是吕风起,两人怎么也不会相信。 海渎之地虽大得几乎找不到边际,却也是存在于四界与东南西北四岳之间的地界,早在西北南三界沦陷后,海渎之地便被众仙神施法封印结阵,断绝了连接那三界和三岳镇的通道,前后封死,只剩下东界与东岳两处入口。若有外敌细作来到海渎,只会是从东界和东岳两处进入。倘若细作能从东岳混入,那这场仗也不必打了,因此只会是从东界来。可眼下,吕风起却带着两人下了天牢海…… “除了没有那些囚犯的动静外,这天牢海中还有什么古怪之处?” 思索片刻,安伯尘开口问道,心中却已明了吕风起口里的细作,定和这天牢海脱不了关系。 难不成那细作是从天牢海底来到五镇海渎的? 目光闪烁,安伯尘隐隐回想起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 “先带你们去看一下那个细作。” 吕风起没再多言,连劈四掌,每一掌都将甬道向下延伸出十来里,看得安伯尘暗暗吃惊。 三人飞身而下,周遭光影陆离,越往下,水草珊瑚越是繁盛,而海水的颜色也愈发的猩红。 不消时,三人已来到海底深处,放眼望去,却能见到一座座栅栏横木,上面凌乱摆放着水桶粗的锁链,锁链上依稀能见到禁制和法阵的痕迹。 然而,令安伯尘惊讶的却是,本该被囚禁在栅栏中的囚犯们已不见了踪影。 “那个是……” 另一旁,无华已失声叫了出来。 顺着无华的目光望去,安伯尘也是一怔。 吕风起口中的细作并非活人也不是死尸,而是半根龙角。 那根龙角似被重力斩断,长达七八丈,此时插在海底沃土中,断根处竟还冒着滚滚黑气。 “你杀了一条真龙?” 无华愕然看向吕风起。 “他不是真龙,而我也没能杀得了他。”目光凝于龙角,吕风起沉声道:“那细作穿着一身黑衣,是个神情阴鸷的男人。我初遇他时上前问询,他却吞吞吐吐,随后便追杀至此,他却突然变作一只巨兽,似龙又似虎,被我劈下半截龙角后消失不见。” “似龙又似虎?” 无华低声喃喃,随后卷来一条珊瑚枝,在海底笔画起来。 少时画完,无华抬头问向吕风起:“你所见到的可是它?” “正是。”扫了眼海泥上那只奇兽,吕风起默默点头。 “那就是了。它的确不是真龙,却和真龙渊源甚深。” 深吸口气,无华神色凝重,幽幽道:“传说中龙生九子,各个不凡。若我猜得不错,你所见到的正是九子之一,狴犴。” 第357章 虚空海道 第357章 虚空海道 天牢海底,无华侃侃而谈,一席话罢了,将龙生九子的由来讲清。 在倾天寺的经文中记载着有关真龙的典故,其中便有龙生九子,据说是上古时期龙族一位公主与仙家所诞,后因东窗事发,两人被强行拆散,两家都不待见那九个龙子,任其自生自灭。九个龙子虽然性格各异,却血脉卓越,躲过三两劫难后,本领渐成,在乱世中倒也能游刃有余。就这样,九龙子一系也算保全了下来,又因他们天生异类,传承甚难,几乎都是一脉单传,时至今日也不知藏身何方。 “照你这么说,继承上古仙家血脉,实力应当很强才对。” 看向那半只龙角,吕风起声音中掺加着一丝疑虑。 “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因为年代久远,血脉稀薄,又或许你见到的那个怪物只是像狴犴。” 无华耸了耸肩,回身看向低头不语的安伯尘,笑道:“伯尘,你又在发什么呆呢?今日能碰上这桩事简直是撞大运了,等回转东岳,把海牢以及细作之事汇报给上面,绝对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还能得到什么嘉赏。” 就算真有大功,也是吕风起的功劳,却被无华厚着脸皮揽到三人身上,好在吕风起并没说什么,顺水推舟的默许了。 目光从珠链上收回,安伯尘笑了笑,朝向无华道:“你这和尚倒是越发热衷名利了。” 随后转向吕风起。 “不知将军对此有何想法?” “你们且回五镇海渎,将此事禀报上面。”吕风起道。 无华点了点头,古怪的看了眼吕风起:“那你呢?” “我留下。”吕风起言简意赅。 闻言,安伯尘和无华同时沉默。 片刻后,安伯尘忽而一笑道:“将军也知安某在东岳的名声,若无将军,安某就这么贸贸然回去,指不定又一不小心得罪了人。” 一旁的无华也不甘示弱:“既然将军和伯尘都要留下,无华还走什么。如果真像无华所猜测的那样,来者是龙之九子狴犴,或许还会有其它的龙子出现,将军认不出,无华却能认出。” 三人都非省油的灯,心知眼下将有大功一件,回去禀报和亲自揪出细作,哪样功劳大,三岁小儿都分辨得清。 也不怪安伯尘和无华如此势力,他们这些飞升者想要在五镇海渎自保,乃至出人头地,必须有功劳傍身。灵丹妙药、仙家道法以及法宝等等这些,都是用功劳换取,得到的越多,在五镇海渎的日子才会越好过。否则仅凭安伯尘和无华神师的修为,想要获得战功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今日既有大功送上,两人岂会错过。 “如此,也好。”沉吟稍刻,吕风起点头道。 吕风起能在五镇海渎如鱼得水,也不是单靠他的修为实力,更重要的还是心智手段。不日他将独掌一旗,少不了要有几个精明能干的副手相助,无法去找仙家子弟,不熟的飞升者一时半会也驾驭不了,便只能找安伯尘、无华这些“熟人”。日后用着的地方甚多,吕风起自然不会因为一场功劳而让双方的关系变僵。 三人心领神会,也不再去提功劳之事。 打量着吕风起,安伯尘笑道:“将军既然有所发现,何必还藏着掖着。” 话音落下,无华眉头挑起,好奇的看向吕风起。 当下,吕风起也不隐瞒,卷起海浪,带着两人下到一处沟壑。 沟壑粗陋,目光所及空荡荡一片,没有珊瑚水草相嵌,也没有游鱼虾蟹嬉戏,甚至连颜色都近乎土黄,并没有天牢海一贯的深红。“咦……那是井洞。” 无华一眼便看到海沟深处的洞眼,不大也不小,堪堪能容纳下一个成年人,洞眼周围散发着蔚蓝色的光华,细密如针,一两寸粗长,只有仔细看才能发觉。 回首打量着海沟上头此起彼伏的囚笼,无华面露深思:“莫非这海井是那些囚犯施法开辟?” “当是如此。”吕风起点头。 被囚禁在天牢海中的至少是一重天真人,却注定无法重见天日,漫漫元寿只能在海底渡过,无有尽头,又有谁会甘心?说不定在某一天,他们再忍受不住,遂悄悄施法在海沟里打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想要将天牢海打穿。这片海沟正好位于牢笼的侧下方,视线中的死角,即便有上官前来押解囚犯也不会发现。 无华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转头看向安伯尘,却见他一言不发,似在思索着什么。 “伯尘,你如何想?”无华问道。 抬起头安伯尘笑了笑:“和你一样,十有八九是囚犯所为。而且,他们应当是成功了。” 眼前的海底井洞不由令安伯尘想起了在大匡曾经遇到的那些个边界之地,可和身处东界的大匡不同,这海渎之地本已凌驾在大匡之外,在这开辟一条甬道,又会通往哪里?吕风起口中的细作所来自的地方? “两位,且随吕某下去一探。” 扫过无华和安伯尘,吕风起说着,率先跃入洞口。 无华兴高采烈,也不去理会安伯尘,紧跟着跳下。 只剩安伯尘在洞口徘徊着,距离十年之期越来越近,他无心再去冒险,只想安安稳稳的等来最后的结局。可没过多久,好奇心便占据上风,无奈的笑着,安伯尘一个闪身消失在海洞前。 进入海洞后,起初是连绵不绝的咸腥海水,洞内逼仄狭小,只能容纳一人。安伯尘闭气疾行,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不知行过几十里地,就见洞内甬道渐渐变得宽敞起来,到后来已能容纳十马并行狂奔。耳边不断的传来浪涛的咆哮,水温愈发冰冷,饶是安伯尘已有真人境的修为,此时仍觉得刺骨般的冰寒。 那和尚估计早就后悔不迭了。 真人境尚如此,何况还只是神师的无华,脑中浮起无华俊脸上堆满苦楚的模样,安伯尘心中一阵好笑。 又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水温渐渐恢复,温暖得好似春风在荡漾,柔入心脾,安伯尘甚是舒惬,不由得闭上双眼轻哼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安伯尘只觉身旁掠过一阵强风,卷起水波狂震不已。 好奇的睁开眼睛,下一刻,安伯尘双目瞪圆,嘴巴张得老大,面颊止不住的抖动。 自打出生以来,安伯尘种种遭遇,无数场奇遇,却从来没有如此时这样震惊。 在他身体两侧,是茫茫虚空,虚空中风云雷雨交加,间或还有不知名的气流穿梭纵横。而在虚空尽头,安伯尘猛然看见了一片片天宇,星辰并天陨,繁浩无尽。左右遥望,安伯尘心中惶惶,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无比微渺,不知觉间竟生出一丝自惭。 “我究竟是在哪……” 喃喃低语着,安伯尘深吸口气,却被呛了口水。 周围虽是虚空和天宇,可安伯尘仍在灌满海水的甬道中。这条甬道横亘于虚空中,漫漫不知有几许万里,好像一条细长的竹筒,又仿佛贯穿虚空的水桥,若非有它的存在,安伯尘早已被虚空乱流绞割成粉末。 眼前这一切远远超过安伯尘所能理解的范畴,提心吊胆,安伯尘咬紧牙关,继续疾行在海水甬道中。 虚空中风云涌动,电闪雷鸣,不时还飞梭过纠缠在一起的黑白二气,时而碰上海水甬道,海水甬道便是一阵剧晃,险些将安伯尘颠簸出去。 心中惴惴,安伯尘不由担心起无华来。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时辰,身旁的虚空消失不见,周遭又是蔚蓝一片的海水,安伯尘长舒口气。 海水愈发柔和明丽,水影轻漾间,安伯尘抬起头,就见五六里的高处飘浮着一缕流金般的阳光。 心中浮起喜悦,安伯尘长舒口气,又呛了一嘴海水,可他却顾不上这些,双膝发力,猛地蹬出二十来万斤的巨力,身体在海中划过一道残影,不消时人已升到海面。 “哗啦!” 海水高高溅起,安伯尘从海中冒出头,目光所及,就见不远处同样漂浮着两颗脑袋,正是无华和吕风起。 眼见两人都平安无事,安伯尘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然而看到两人都只顶着脑袋漂在海上,活像两只南瓜,安伯尘下意识的笑出声。 安伯尘刚想要招呼两人上岸,可当这片世界钻入他眼中,话到嘴边已全然不记得要说什么,安伯尘痴痴的望着,就和旁边两人一样。 第358章 仙山蓬莱 第358章 仙山蓬莱 放眼望去,海面并非平滑如镜,而像是被风吹过的绸带,凸一块凹一块,像极了大匡北面的那片沙漠,沙丘和沙壑延绵起伏,纵横无际。安伯尘三人所在的海面正位于凸起的海域,若用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或许能够称之为“海山”。在这片“海山”中,波涛滚滚,海风阵阵,和寻常的海域并没什么区别,从安伯尘的角度却能清楚俯瞰到远方一片片高低起伏的深蓝海域,在流金般的日晖下照耀下,波光粼粼,令人只觉得心情舒畅。 奇怪的还不止这些,抬头远望,安伯尘就见天是白色的,仔细看去才发现,原来天空中堆满了白云,竟将蓝天遮蔽。白云很薄又很轻盈,且有些透明,连成一片,仿佛倒悬在汪洋大海上的镜子,当阳光泻下时,居然能偶尔倒映出云下的大海。 “和尚,这里是哪!” 安伯尘缓缓了神,扬声喊道。 “我怎么知道。”无华转过头看向安伯尘,一脸茫然道。 此时三人都已回过神,吕风起率先跃出海面,安伯尘和无华随后跃出。 然而当他们都站在海面上时,却惊讶的发现在这片海山底下,正有条海船缓缓向上划动。海山高达五百来丈,和其下的海域形成一个斜面,越往上越是陡峭,而那只海船却贴着陡峭的斜面,仿佛一只蜗牛,有条不紊的攀爬而来。 海船看似划得很慢,可仅仅一眨眼间,它便到达海山的半山腰处,又一眨眼,它已来到海山上,船身完全暴露在三人眼前。 那艘船并不算大,长约三十丈,宽头也只有五六丈,怪就怪在它没有帆也没有桨,只有一根根洁白的羽毛并行排列在海船两侧,随风摇曳。在船壁上若隐若现着奇异的花纹,透着古老的气息,而在船头,含笑而立着一个女子,她穿着如雪的白裙,身后裙带翩跹,随风轻舞。 “我说今日怎么琴响不绝,原来是闻知三位道友来了,这是在向我报喜呢。” 女子笑着说道,温文婉约,她的容貌并不算美艳,素雅中透着平易近人,弯月般的眸子里流淌着暖人心脾的笑意,任谁见着都会心生好感。 眼见安伯尘三人惊疑不定的打量向她,满脸戒色,那女子不由掩口而笑,神态动作很是自然,没有半点矫揉造作。 “远来都是客,三位还是上船一叙吧。” “你是谁?”吕风起问道。 未等女子开口,从船舱中又传来一阵笑声:“琴娘有请,换做谁都会大笑上三天。我说几位道友,既然来到我蓬莱,又何必拘泥?” 蓬莱! 安伯尘眉毛一挑,只觉似乎曾经在哪听说过这两个字。 往事闪过脑海,却是那日他和霍穿云在神庙中相会,撞上妖女,那妖女曾提起三座仙山,其中便有蓬莱。安伯尘犹记得那妖女提到蓬莱时,言语中透着浓浓的羡慕。 仙山蓬莱……莫非这里就是真正的仙家宝地?等等,上古时候天地崩溃,仙神离散,难道他们都来了这里,在这儿继续繁衍发展……倘若真是如此,那这里不就是敌方神仙的老巢吗? 想到这里,安伯尘脊背上“嗖”地腾起一丝寒意。 他们三个虾兵蟹将冒冒失失的来到敌对势力的老巢中,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荒唐透顶之事? “如此,叨扰了。” 安伯尘心慌意乱间,吕风起已向船头上的女子拱手作礼,看那架势似是准备上船了。 “且慢。”安伯尘脱口喊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安伯尘身上,就连躲在船舱中的那人似乎也在隔着船帘和船羽,饶有兴致的打探向安伯尘。 “怎么?”看向安伯尘,吕风起问道。 “将军莫要忘记了正事。” 安伯尘生怕打草惊蛇,只能如此说道,言下之意正是暗示吕风起不要上船。 “不劳你惦记,吕某自然记得。我等是客,有此地主人在,打探起来岂非方便许多。” 奇怪的看了眼安伯尘,吕风起皱眉说道,随后腾身飞跃上海船。一旁的无华的早已按捺不住,立马跟在吕风起身后上了海船。只剩安伯尘一人孤伶伶的站在海山上,踟蹰不前。 “道友,你的同伴都已经上船,你若再不决断,船可就要开了。” 琴娘笑着说道,她看向安伯尘的神色有些奇异,特别是当她的目光掠过安伯尘手腕上的珠链时,眼中竟荡开一圈朦胧水波。 “让琴小姐见笑了。” 抬起头,安伯尘朝向琴娘笑了笑,随后跃上海船。 倘若猜测是对了,既已到达敌方老巢,仙神如云,大神通者不计其数,横竖都逃不了一劫。与其缩手缩脚,倒不如放开一些,至少这里的风景很不错。 安伯尘如是想着,神色也变得自然轻松,迈步走向船舱,忽听身边传来女子的声音。 “幸好你选择了上船,不然的话,单凭道友的修为在我蓬莱界可是寸步难行,危险得紧。” 转头看向一脸平静的琴娘,安伯尘笑道:“难不成这里的人都是暴脾气,一见面便要喊打喊杀?” 琴娘一怔,随后捧腹大笑:“道友会意错了,琴娘指的是蓬莱界本身。你身下的大海头顶的天空,看起来一团和气,风景美好,可越美丽的地方往往越是杀机浓烈,防不甚防。至于生活在蓬莱界的,不是闲人便是懒汉,要么便是像琴娘这样游手好闲之徒,哪会出现道友口中的喊打喊杀?” “既然如此,那你们又如何防范这蓬莱界里的种种杀机?”看了眼琴娘,安伯尘将信将疑的问道。 “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蓬莱界里大部分地方,对于我们来说自然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哪片海域有漩涡,哪一重天有罡风,都了如指掌。然而你们这些外来者若是到处乱跑,可就悬了。” 琴娘无论神情还是谈吐都显得平易近人,在一起时间越长,她那一身脱俗不凡的气质就愈发显得淡薄。 她虽如此说,安伯尘却仍有些不信。 “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外来者,在蓬莱界多不多?” “蓬莱界大得很,琴娘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据琴娘所知,近十年来,你们应该是唯一的外来者。” 说着,琴娘长叹口气,冷不丁的拍了拍安伯尘的肩膀:“你们三人,一个比一个心机深沉,特别是你,到现在还信不过我。莫非是怕我将你骗到船上,然后烤了吃?” 被琴娘说破心思,安伯尘脸色一红,讪笑着低下头。 “你们这些外来人,活得还真是累。如我蓬莱中人从来都是今日不想明日事,快活随性自逍遥。” 摇了摇头,琴娘莫名一笑,伸手指向天头:“道友,你且看那。” 顺着琴娘手指的方向,安伯尘抬头望去,就见原本连着一片的白云间忽然分开条缝隙,目光探入缝隙,安伯尘瞳孔一晃,只觉口干舌燥。 在那一片片宛如悬镜的天云上,居然矗立着一座座山峦,也有孤立存在的宫殿高塔,不时有仙鹤从天云另一头飞来,翱翔于青峰华宫间,盘旋片刻,口衔朱果灵芝而去。除此之外,天云上静悄悄的,安伯尘看了老久,也不曾见到有人出现过。 “那里是……”安伯尘呢喃着。 “那些是废弃的天宫和假山,乃是我蓬莱的闲人们耗费许多载心血所炼制,十年炼制,只为一朝赏玩,赏玩完了,那些闲人便大笑而去,再不作理会。”琴娘淡淡一笑,轻描淡写说道。 “这样也行……好生浪费。” 安伯尘吞了口唾液,难以置信的说道。 直到此刻他终于相信身旁的女子并没诓瞒他什么,只是挥手一指便能拨开天云,如此实力,就算及不上那位东岳王,可也是相差不远。她若是五镇海渎的敌对仙人,又何必对安伯尘一区区真人耗费这么多心思。 心中生出一丝惭愧,安伯尘卷起袖子,朝向琴娘拱手赞道:“先前倒是安某矫情了。蓬莱仙山果真名不虚传,尔等逍遥洒脱,可谓世间真仙,羡煞我等终日疲于奔命的凡人。” 见到安伯尘如此形容,琴娘“噗哧”一笑,刚想说什么,就听船舱里传来不满的嚷嚷声。 “我说两位,再不进来我这龟仙茶可要冷了。” “也罢,先进去再叙话,不然那家伙说起风凉话来可是要没完没了。” 说着,琴娘指引安伯尘走入船舱,却在掀开船帘时,又深深看了眼安伯尘戴着的珠链。 第359章 龟虽寿 第359章 龟虽寿 从外面看起来,这条海船的体型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并不算太大。 可当安伯尘走入船舱,放眼看去,不由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这条长着羽翼的海船中竟也是别有洞天,出现在安伯尘眼前的是一条走廊,走廊周遭五光十色,往前看去却幽暗深邃,也不知通往何方。 长廊四壁的壁画和雕刻虽然有些怪异,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奇怪存在,但是很讲究分寸,间或镶嵌着光彩熠熠的海螺以及珐琅,看上去倒也没那么可怖。而在长廊顶端倒垂着手臂粗大的白银烛台,照亮了安伯尘脚下的道路。 “舍弟贪玩,总喜欢将他到过的地方见过的事物刻画下来,放于此处,让安道友见笑了。” 一旁传来琴娘的声音,安伯尘连道不敢,在琴娘的指引下走过长廊,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到了一个小厅。 厅中的陈设倒不奢华,简约中透着古陈而又清爽的气息,当中的大蒲团上,摆放着一口茶壶,数只犀角杯,有三人围坐其间,吕风起、无华以及一个穿着深蓝风衣的男子。那个男子有着两根粗长的眉毛,大眼,塌鼻,厚唇,虽不是那么好看,然而多看上几眼却给人一种格外豪爽的印象,难免生出亲近之意。 “琴娘,你和这位道友可够交心的。” 男子大笑着说道,虽略含揶揄,却也不惹人反感。 “可不是。”琴娘自寻了一方蒲团,落落大方的坐下,哂笑一声道:“这位安道友说我等是真仙,弟弟以为如何。” “真仙?”男子一愣,眉宇间浮起酣畅之色,拍蒲而笑:“世有仙人不自知,道友说来才知晓。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仙人这种东西。” “连你们都算不上仙人,那还有谁有资格称为仙人?” 却是无华拉着安伯尘坐下,然后好奇的问道。 “我等不过闲散野人罢了,所谓仙人,从来都只是一个念想,从古到今万万年,真正做到仙人者,怕是没有。后人引用仙人以为修行境界,不过是掩人耳目,自欺欺人罢了。” 男子说着,伸手去揽茶壶,摇了摇头道:“闲话少说,来者是客,还请诸位尝一尝我这壶龟仙茶。” 说话间,他已将五只犀角杯倒满。 安伯尘三人在海中闷了那么久,正是口干舌燥,此时也不作生分,端起茶杯都是囫囵一口。 茶水甫一下肚,安伯尘眉毛挑起,暗暗吃了一惊。 区区一杯茶里竟含有深厚元气,足以顶得上安伯尘不入神仙府小半年的修行,却令安伯尘回想起那年他和司马槿游戏玄德洞天,在太白山上大吃特吃的情形。只不过这一碗茶水,比那一顿龙凤盛宴还要养人无数倍。 目光扫过无华和吕风起,就见两人同样面露惊讶,显然没想到平白无故的竟得到这么大的好处。 “好茶。”放下犀角杯,吕风起朝向男子抱拳一礼:“承蒙道友款待,却还不知道友尊姓大名。” 一旁的安伯尘心中好笑,吕风起和无华在船舱里待了老久,居然都没过问主人家的姓名。 “我嘛……” 男子悠悠然放下犀角杯,笑着道:“今年我叫老龟。” 闻言,安伯尘猛地一愣,无华更是差点将茶水呛出。 “舍弟自打出生便不喜他的名字,更是常年更换姓名。”看向安伯尘,琴娘解释道:“就拿今年来说,二月末,舍弟还叫风君子,只因此前他在四重天上逮住了三只风妖。而在三月头,他前往方丈山下的北极渊钓大龟,钓得大龟归返后,他便改名叫做老龟了。” 好一个洒脱的仙人。 听完后,安伯尘不由多看了几眼那个自称“老龟”的男子,即便他和琴娘都不承认自己是仙人,可在安伯尘心中,仙人的名号非他们莫属。 男子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又给安伯尘三人斟满茶水,笑着道:“我所钓的那龟可不是寻常的龟,早先我祖父在世时,便曾在一处洞天福地见到过它,而我父亲在世时,更是在瀛洲之上的天河岸边发现过它。奈何我祖父与我父亲忙与它事,只能弃之不理,待到我发现它时,它估摸着已有四五万高龄,也不枉我称它为老龟。” 话音落下,安伯尘和无华都有些失神,半晌才平复下心中的莫名。 “既有四五万岁高龄,那只龟应当是大如天海了。阁下能将它钓起,真是臂力惊人。” 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伯尘只能如此感慨。 “非也非也。”谁想男子竟然笑着摆了摆手,一脸神秘的看向安伯尘:“世人以为龟鹤之类的灵兽活得越久体形越大,实则都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诚然,龟类的确是活得越久身体越大,可再活久一点,它们经历的世事多了,灵性生出,自然知道生长得过于庞大,非但难以行走,且还容易暴露,被天敌发现。因此,当它们活得够久,灵性够足时,它们不会再继续长大,相反的,它们会想尽一切方法缩小体形。体形越小,越是能够逍遥洒脱,畅游五湖四海,且不容易被天敌发现。” 顿了顿,男子抿了口茶水道:“我祖父发现它的时候,它正躺在那方洞天的中央大山下,体形之大,何止方圆百里。而当我父亲寻着它时,它正游到天河边偷吃龙鲸。天河有多大谁也不知,总之十个蓬莱海域合在一起也不如天河宽广,而那龟则假装成天河中的岛屿诱骗龙鲸上当,那时的它已将近方圆五百里,就和四方江中的巨人一般大小。” “四方江中的巨人……那又是什么?”无华插口问道。 回答他的却是琴娘。 “四方江是天河的一道分支,那里生活着许多奇异的生灵,其中便有巨人一族。他们出生以来便按照一天长一寸的速度向上长个头,而他们的寿命又很长,于是乎等某一天他们的体形庞大到难以再生活在江岸边时,为了不饿死,它们只能跳入江中,纵横平躺,河江水吃江鱼为生,直到寿终正寝。” “那些巨人空有人类的外形,却无人类的智慧,也只能如此混吃等死了。”男子对于被无华打断并没不满,接口道:“反观我所钓的那头老龟则聪明的很,我第一次见到它时,它已经将体型缩小到方圆十里,第二次见到它时,它只有百多丈大小,待到第三次遇上它时,它已缩小到五六尺长。” 停止叙述,男子放下犀角杯,逐一扫过安伯尘、无华和吕风起,半晌方才眯起眼睛道:“你们可知,现在它有多大?” “一尺来长?”无华抢先说道。 笑着摇了摇头,男子面露神秘之色,忽然间伸手掀开茶壶的顶盖。 一朵玄色的云彩从茶壶中腾起,飞过船舱消失不见,而在壶里热气腾腾的茶水中,赫然游动着一只金色小龟,体形如鸽蛋。 目光所及,安伯尘、无华甚至吕风起都愣在当场,只觉喉咙口发堵,胃里好生不适。 怪不得那茶叫做龟仙茶,原来是烹煮活龟而得的茶水,这也就算了,可关键在于那龟竟还是活的,游动在茶壶中,落下一身洗澡水给安伯尘三人当茶喝。 见到安伯尘三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琴娘失声笑道:“三位道友可别见怪,这老龟活了数万年,大多时间都呆在天河中,即便是活物也比世俗间许多烹饪煮熟的菜肴还要干净许多倍,且灵气十足,凡人若是能饮上一口龟仙茶,就算做不到与天地齐寿,活上个千八百年也不成问题。” 话虽如此,可安伯尘三人却做不到眼前两位仙人这般洒脱,再没去碰手边的犀角杯。 琴娘和那自称“老龟”的男子倒也不介意,继续畅谈各种奇闻怪事,那男子似乎到过许多地方,也很健谈,他所说的要么是在哪里捕捉灵兽,要么曾去哪儿寻找上古宝物,又有琴娘在一旁引经据典,倒让安伯尘三人大大开了眼界。 船在海中行,时不时的颠簸两下,透过窗帘外依稀能见到高远洁白的天云,以及倒映在如镜白云中的蔚蓝大海。 “是了,敢问先生,你捕捉的这只老龟是如何从洞天福地游到天河,又从天河游到此处?” 看向窗外的大海,安伯尘心中忽有所动,拱手询问向男子。 “非是此处,而是方丈山下的北极大渊。要知道方丈仙山和我蓬莱仙山可是相距好远,即便乘羽船也要走上大半年。” 男子打量了眼安伯尘,笑着道:“至于你的问题,这再简单不过了,因为天地间的江海都是相通的。” 和吕风起对视一眼,安伯尘心中了然,难怪他们三人会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仙家蓬莱,既然天下江海都是互相连通的,这样一来倒也能够解释。 宾主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交情已攀上,也该是进入正题的时候。 却见吕风起低咳一声,朝向琴娘和风衣男子抱拳拱手:“实不相瞒,我等来到贵仙山其实另有它事。我等只为……” 然而,吕风起话还未说完便被琴娘打断。 含笑看向吕风起,琴娘抿了口茶水道:“几位道友的来意琴娘和舍弟早已清楚,不然三位也坐不上这条船,三位放心,这事定会给三位一个交代。” 说话间,一旁的风衣男子忽然起身,脸上洋溢着酣畅淋漓之色,他掀开遮挡住船窗的帷帘,负手望向窗外。 鸦雀无声,只余老龟在茶壶里窸窣游动。 安伯尘站起身,走到窗前,莫名的看向流淌在船羽旁的洁白云霭,间或还有仙鹤青鸾盘旋来往,少时拍翅而去,遥遥飞向远处的云间高山。 羽船依然行于海水中,只不过它身下的海水向上倾斜着,仿佛垂挂在天地间的长虹,竟引着羽船来到天云间。 “勿要惊慌,再过一会便到了。” 走到安伯尘身后,琴娘笑着道。 第360章 捉龙 第360章 捉龙 “不知两位要带我等去哪?” 吕风起问道,目光游弋在窗外云山之间,冰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戒备。 此前闲聊时候吕风起始终很安静,不露声色。可眼下一行三人却被不明不白的拐带到天上,若非吕风起知道羽船的主人是高深莫测的仙人,他绝不止光是出言询问这么简单了。 “去你们想去的地方。”风衣男子冷不丁说道,嘴角翘起。 “先生果真知道我们来此的目的?”安伯尘用眼神示意吕风起打住,而后问向风衣男子,却是生怕吕风起的语气太僵,惹得两位仙人不快。 “不就是去找那头狴犴吗。” 男子微微一笑道,眼见安伯尘面露疑色,遂又道:“不瞒几位道友,早在遇到几位前,我和琴娘便发现那头狴犴裹挟一众修士驾云而去。后又见到几位,稍经猜测便知道几位的来意。” 话音落下,安伯尘了然,却没看到站在他身后的琴娘狠狠瞪了眼那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 “果然是狴犴。” 从仙人口中证实了自己猜测无误,无华微微得意,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转头问向风衣男子:“请教先生,那狴犴为何要从我们那劫人?” “若我猜得没错,被他劫走的那群人可都是囚犯?”风衣男子笑着看向无华。 无华一怔,如实点头。 “这就对了,那狴犴脾气古怪,平生好讼,又喜好装作威严模样,闲来无事便下往各界劫持囚犯,然后带回龙山他私设的公堂中,装模作样的审判囚犯。” 男子哂笑着道,又摇了摇头:“你们也知道,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那狴犴就好这一口,也不知他怎么寻到了你们那界,发现众囚犯,一时心痒便带回了蓬莱。” 听得男子这么一说,安伯尘三人都恍然大悟,随即又觉哭笑不得。 看来是被关押在天牢海中的囚犯们妄想打穿海底,逃出生天,却一不小心打通连接蓬莱仙山的海道,惊动了那头狴犴,一口气将众囚犯劫走,却还想看一看五镇海渎有没有别的囚犯,然后被吕风起发现,这才发生了之后的事。可是,这其中却有一样说不通。 “敢问先生,那狴犴实力如何?”安伯尘开口问道。 “实力,你说的可是修为境界?”略一思索,男子悠悠说道:“应当同我和琴娘差不多。” 闻言,安伯尘下意识的看了眼吕风起,就见吕风起也皱起眉毛,面露不解。 在天牢海底吕风起斩断狴犴的龙角,有留下的半截龙角为证,作假不得。然而眼前的仙人又说那狴犴的修为和他们一般,也就是说远在吕风起之上……如此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解释,在天牢海通往蓬莱海的海道上,有着重重结界,那狴犴突破结界来到天牢海后,元气大损,境界下跌,这才被吕风起斩下了半根龙角。然而这里是蓬莱仙山,定然有着许许多多的仙草神药,狴犴恢复修为估计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吕风起之所以敢带安伯尘和无华来找狴犴,却是以为狴犴和他的修为不过伯仲,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即便三人找着了狴犴,也无法有所作为。再者,那狴犴也非之前想象中的细作。 如此一来,三人都期待着的那场大功可就要落空了。 吕风起和无华显然都想到了这一点,吕风起尚好,无华的脸上已然浮起一丝沮丧。 三人虽见识了这片世外仙境,又听到许多奇闻异事,大开眼界。可来此的根本目的却是抓到那个“细作”,向上头献上这场大功,如此方能获得功勋、法宝、仙丹秘籍等等,以便在强手如林的五镇海渎立足。蓬莱虽好,却为世外神仙的居所,并非安伯尘等人久留之地,如今看来这一趟穿越两界的旅途可要白跑了。 目光掠过船舱外的白云山峦,安伯尘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道:“先生喜游历,好猎奇,不知那头狴犴在先生眼中算不算得上一件奇物?” 无华面露喜色,吕风起目光微凝。 安伯尘刚说完,两人便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说好听点是请大仙帮忙,说难听点则是驱虎吞狼。虽然没了“细作”,可若是能将关押在天牢海底的囚犯带回,向上头如实禀报,却也是大功一件,堪好避免三人空手而归的下场。 琴娘暗叹一声,转头望向窗外,而那个自称老龟的男人则双目放光,少时收敛,打量着安伯尘,嘴角浮起促狭的笑意:“道友好坏的心思。” 安伯尘也没想欺瞒他,拱了拱手,老实说道:“实不相瞒,狴犴劫走的囚徒对我等很是重要,倘若先生能助我等夺回,安某等人感激不尽。再者,那头狴犴身为龙九子之一,就算元寿不及老龟,想来也十分珍稀。先生若能出手将狴犴拿下,对于先生也是有利无弊。” 男子含笑而立,若有所思的看向安伯尘,并没说话。 迎向男子的目光,安伯尘忽然一笑道:“再者,先生不由分说便带着我等去找那狴犴,想来早有打算。” “道友可别误会了。我和琴娘是见不得那头狴犴胡作非为,这才带你们去找狴犴理论,其余的我和琴娘可就不管了。” 男子耸了耸肩,悠悠说道。 “敢问那头狴犴性情如何?”无华插口问道。 “上古传说中的狴犴都是急公好义,秉公而断。不过,如今这头狴犴可是个暴脾气,眼里容不得半颗沙子。”男子答道。 闻言,无华和安伯尘同时瞥了眼吕风起,一个苦笑,一个暗暗叹气。 两位仙人带着他们三人去找狴犴讲理,可早在天牢海那狴犴就被吕风起砍断了半只角,那狴犴定然含恨在心,三人这么一去和羊入虎口又有什么区别,自身难保,更别谈理论说理了。为了一场看不见摸不着的功劳,而冒上生命危险,这也太不划算了,还是趁早打道回府。 正当安伯尘准备着说辞,想要请二仙将他们送返来处时,却听男子忽然开口道。 “话又说回来,那狴犴的确是个稀罕事物。啧啧,龙之九子,我这辈子还没捉到过一条。” 听到男子话中似有转机,安伯尘精神一振。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安伯尘问道。 “放心,这个条件对你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你们定会答应,等抓到那头狴犴后再说与你等。” 说着,男子瞥了眼琴娘。可自从琴娘听到安伯尘挤兑男子去抓狴犴后,她便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望向船外云山,脸上始终挂着不咸不淡的笑意。 既然男子都这么说了,安伯尘三人也没理由不答应。 羽船悠哉悠哉的飘过重重云山天宫,渐渐的,光线变得黯淡,整片天空都被染成深紫,不时有星光天云从远端闪烁,只是不知道它们都藏在哪。 船舱中,男子谈论着如何抓捕狴犴,吕风起始终保持缄默,安伯尘偶尔插上两句,却只有无华兴致勃勃,和男子大肆谈论着捉龙的手段,有些荒诞不羁,却是他从倾天寺里看来的,听得男子连连拍案叫好,对于无华似乎一见如故。 “快到龙门了。”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窗口的琴娘张口道。 安伯尘透过翻飞的帷帘放眼望去,就见羽船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一片奇怪的云海前。 云海如深渊,向中间凹陷,露出一个方圆百里的大坑,目光落向大坑深处,就见夜幕下的海水中矗立着一座座高山,高山之间又隔着数片汪洋。从云上看去山与山之间似乎相距不远,事实上谁都知道,那些山海间的距离何止千百里。 “这里就是蓬莱山了,蓬莱山并非一座山,而是海中群山的统称。” 琴娘说话间,羽船向下倾斜,随后猛地向云下海山飞去,速度之快,饶是安伯尘拥有真人境的修为也觉得有些气闷。 少时,羽船从天头坠回海中,波涛滚滚,发出轰隆隆的潮涌声。 月光下,这一片海水呈现出乌黑色,浓稠如墨,而在羽船前方不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高挺陡峭的巨山,山前有门梁,竟比那山还要高出十来丈。 安伯尘三人随着两位仙人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望向龙门和龙山,心思各异。 “老龟道友,可想出捉那狴犴的法子了?” 无华搓着手,双颊微微发红,满眼兴奋。 “不好,那狴犴将龙门关上了。龙门龙门,只有拥有真龙血脉者才能打开。” 男子皱了皱眉,冷哼一声。 “怎么,以你的手段还破不开那门?” 无华急切的问道。 眉头舒展开来,男子哈哈一笑,拍了拍无华的肩膀:“怎么会?无华道友,且看我的本事!” 话音落下,男子纵身跃起,脚下生出一团乌云,直向插入夜色的庞大龙门飞去。 甲板上的三人无不翘首以待,只等见识一番这名自诩平生走南闯北只好冒险猎奇的仙人的真正本领。 男子的身影突然消失,转眼后,天头出现了一只庞然大物,漆黑的身影在月光的照耀下,清晰无比的呈现在安伯尘、无华和吕风起的视野中。 兽身,龙角,背铺鳞甲,巨翅如蓬。 “哗啦!” 海水袭击向山岸,回荡在三人耳中隆隆作响。 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无论是安伯尘,无华,还是向来不苟言笑的吕风起,此时此刻心中都已被寒意侵占,齐刷刷的扭过头,愕然盯向甲板另一边的琴娘。 “几位道友莫怪,三弟就是爱折腾。舍弟的真名是嘲风,龙之三子,而我则是囚牛,这一代的龙之长女。” 琴娘淡淡一笑道,依旧是那么不温不火、平易近人。 第361章 远古传说 第361章 远古传说 嘲风撞向龙门,从黑黢黢的天空中劈下一道闪电,骤然间,狂风暴雨一触即发,海浪翻涌将羽船掀向岸边。 甲板上一阵颠簸摇晃,安伯尘三人警惕的盯向琴娘,僵立不动,最为尴尬的还数无华,此时面红耳赤,连耳朵也被烧红了大半。无论狴犴、嘲风还是囚牛,都是真龙的后裔,实打实的一家人,然而这一路上无华可是挖空了心思为嘲风出谋划策,教他如何去捉拿狴犴,丝毫没发觉嘲风怪异的笑容,以及琴娘一脸无奈与好笑。 这下可好,非但没法去捉狴犴,还被人家兄弟轻而易举的拐骗上龙山,光凭无华此前动的那番心思,放在寻常情况下就足够让他死上十七八回。 “三位道友切勿多虑,等先见到七弟再说。” 琴娘微微一笑,此时嘲讽已撞开龙门,它回过头望向山岸边的羽船,灯笼般的龙目轻轻眨闪。 顷刻间,又是一道狂风自海中席卷而来,聚成水龙,托着羽船向山里飞去。 安伯尘三人“做贼心虚”,哪还敢再待下去,不约而同跃身而起,想要飞离羽船。 可无论他们飞得多高多远,羽船仍在他们身下,四周依旧是齐齐翻飞的白羽。 神奇的羽船似在随着他们位置的变动而变大,一旦上了船,除非主人愿意,光凭他们自己永远也无法下船。 想通了这点后,三人不再挣扎,无奈落回船中,放眼望去,承载着他们的羽船也就三十来丈长,和初见时并没两样。 仙家手段果然了得…… 安伯尘和无华四目相寻,同时生出无奈。反观吕风起,他屹立于船头,冷冷盯着琴娘,战意已酝酿至顶峰,随时准备暴起出手。 “我说你们这三位,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喜欢胡思乱想。我和三弟好心好意带你们来龙山,本是为了解决问题,一路上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偏偏你们三个总是信不过。” 没好气的看了眼吕风起,琴娘叉腰说道,此时此刻,她也有些不耐烦了。 倒也不怪安伯尘和吕风起他们,生活在两方不同世界的人,对于事物的理解也截然不同。在安伯尘三人的想法中,他们既然得罪死了狴犴,身为狴犴的同族,嘲风和囚牛毫无理由放过他们。眼下将他们拐骗来此,已是一场屈辱,等会上了龙山准没好事。 吕风起心意已决,宁肯拼得一死也不愿上山受辱,他左脚刚迈出,耳边忽然响起“嗡”的一声。 那声音从琴娘口中发出,天云间飞下一股黄色长气,在半空变成了一位黄巾力士,双膝弯曲,沉沉的压上吕风起肩背。吕风起脚步一滞,身受百万斤巨力,如负山岳,再无法行走半步。 安伯尘和无华见状,刚准备出手相救,又是两道黄气从天而降,化作两名黄巾力士骑坐与两人脖颈,转眼间也和吕风起一样难以动弹。 哼了一声,琴娘迈步走到船头,自顾自的望着龙山众峰,不再理会三人。 不多时,羽船拍着翅膀,降到一处怪石嶙峋的山峰。 和远处其余几座山峰相比,这座山峰上树木稀疏,更多的是低矮的灌木和一块块陈列无状的岩石,不远处的岩石堆中嵌刻一口深潭,潭水很浓稠,若非偶尔能看到鱼儿游动掀起的涟漪,还以为那是一潭沼泽。 “到了,这里便是七弟的居所,七弟应当就在潭中。” 琴娘绷着脸道,瞅了眼面无表情的吕风起,挥手遣散黄巾力士,叉着蛮腰道:“再说一次,我带你们来只是为了化解你们和七弟之间的矛盾,至于你们心里怎么想的,那就不关我的事了。不过,你们若是非要胡来,可别怪我事先没打招呼,这龙山里住着一位脾气极差的主儿,惹恼了他,我可不保证你们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一口气说了老长一段,足以表明琴娘的诚意。 事到如今安伯尘也算看明白不少,琴娘所言非虚,的的确确没有害他们的意思,否则也不会如此苦口婆心。怪就怪在,她和嘲风为何如此殷勤,难不成居住在蓬莱的仙人们都是这般热情好客? 暗舒口气,安伯尘朝向琴娘恭敬施礼:“琴小姐勿怪,我等俱来自粗陋之地,人心不古,又多争斗,难免过于警惕。今日遇上琴小姐与嘲风先生,却让我等大开眼界,方知何为仙人之乡。” 一旁的无华也紧跟着作礼,满脸尴尬。 唯独吕风起至始至终冷着脸,虽无不敬,却也没有像安伯尘这般客气。 莫名的看了眼吕风起,琴娘微微一笑,朝向安伯尘还礼道:“三位明白就好,如此,三位且随琴娘去见七弟,保准给三位一个说法。” 说完,琴娘从带着三人下了渔船,绕过颗颗岩石走到潭水前,就见她从头上取下一支发簪,随手丢入潭中。 墨绿色的发簪入水而涨,少时已变成一叶扁舟,琴娘率先上了扁舟,安伯尘三人紧随其后。 潭水中央有一片雾气,将大半个潭子遮住,琴娘摇着橹,正向雾气中央驶去。 就在一船四人快要到达白雾时,怒吼声从龙山西南一峰响起,瞬息后,又是一条七十来丈的龙兽飞出峰头,晃动着豺狼般的丑陋头颅,直向山外飞去。 看了眼面露惊色的安伯尘,琴娘摇头苦笑:“那是老二,我刚刚说的那个坏脾气的家伙,古人云睚眦必报中的睚眦便是他了。” “我观令弟气势汹汹,不知他要去哪。” 安伯尘迟疑着问道。 “应当是去找仇家算账。”琴娘轻描淡写道。 话音落下,安伯尘和无华齐齐一愣,坐在船尾的吕风起眼中也闪过一丝古怪。 先前一路上与姐弟俩交谈,所得知的蓬莱仙人都是与世无争之辈,眼下她却说睚眦是去寻仇,这岂非自相矛盾了。 “三位又多想了。” 琴娘一眼便看出三人的疑虑,轻叹口气道:“老二睚眦虽在龙山有一座峰头,可他并非蓬莱人士。我等亲戚中,常居蓬莱龙山的只有我、老三嘲风、老七狴犴以及老八负屃。其余几个都不是安分的主儿,生性好动,都在各界疲于奔命。凑巧这几日,睚眦回蓬莱探亲,方才被诸位道友见着。” “探亲?这么说,蓬莱仙山地界是你们的祖籍所在了?我常在典籍里看到有关你们的记载,只知道你们逍遥世外,却不知贵祖上竟到这蓬莱仙山逍遥来了。” 三人中,无华对于九子的传说最为熟悉,当下开口道,言语间颇多敬语,也是想要弥补一番他此前屡屡出言不逊。 “无华道友客气了。”摇头哂笑,琴娘幽幽道:“与其说鄙祖是来逍遥的,倒不如老实说他们是被逼无奈来此避祸。” “贵祖上也都是有身份的人,传说还是远古时期两大世家的传人,奈何造化弄人。” 无华陪着琴娘叹息道,对于琴娘的不计较心中暗喜。 “这你也知道?”微微惊讶的看了眼无华,琴娘眼中掠过沉湎之色,苦笑着道:“何止是大世家,当年那两方世家领袖可谓天地间数一数二的人物,只可惜后来反目成仇,却苦了我等龙子一脉……罢了,这些都是过往之事,就不污三位之耳了。” “琴小姐但说无妨,别卖关子了,我等可是好奇的紧。”无华抢声说道。 不但是他,就连安伯尘和吕风起对于远古时期天地仙神的传闻也是倍感好奇,难得遇上远古神仙的后裔,若不打探个一二实在太过可惜了。 小舟已行至白雾深处,十来里外的前方依稀能见到一处飞流直下千余尺的瀑布,至于狴犴的住所似乎还远得很。 琴娘抬头远眺,随后略作思索,倒也不矫情,笑着和众人说起。 “根据祖辈流传下来的记载,我们九龙之子的母族曾是天地间最大最强盛的那片海域中的霸主,至于父族更是了不得,父族一方的世家领袖从无到有开辟出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业,最鼎盛的时候,上至天庭,下至天地各洲,无不奉他为尊。两方世家曾许诺第二代联姻,一方是海族公主,另一方则是世家长子,也是天地间的至强者,却因种种缘故,两方世家到最后还是反目成仇、兵戎相见。于是乎,不得已,鄙祖父母各返家族,鄙祖也因不受两方待见甚至追杀而亡命天涯,幸好鄙祖血脉强横兼之其父母偷偷留下种种法宝,方才免于一死,至此颠沛流离,直到在蓬莱隐居落脚,退出天地舞台。” 琴娘所言和无华在天牢海底说的差不多,只不过更多了些细节。 不知为何,安伯尘总觉得琴娘口中的海族公主有些熟悉。 低头时,目光鬼使神差的落到手腕上的珠链,安伯尘猛地一怔,陡然回想起当年在玄德洞天的龙宫挑选宝贝时,龙君敖归所讲述的关于这双珠链的故事。 就在这当口,他突然发现还有一道目光正系在珠链上,顺着这道目光,安伯尘看到了一脸缅怀的琴娘。 四目相对,琴娘也没作掩饰,淡淡一笑,驾着小舟滑下千尺飞瀑。 第362章 初闻音讯 第362章 初闻音讯 从飞瀑中央伸展出一方悬崖,漆黑如墨,又仿佛一块巨大的砚台,任凭瀑流如何洗也洗不干净。 崖上矗立着座宫殿,不得不说,那宫殿既巨大又华丽,和周遭飞流上千尺的瀑布一样,显现出远远凌驾尘世帝王家的大气。 讲完先祖的故事后,琴娘也没继续向下说,拨动长橹,驾起小舟飞过瀑布,坠向黑崖宫。 夜风抄起安伯尘及腰的长发,舞动于瀑流间,看向琴娘的背影,安伯尘目光复杂,下意识的捏紧珠链。 事到如今他岂会还猜不到珠链和龙子们的关系,他和司马槿在玄德洞天的龙宫所得的这双珠链,正是龙之九子先祖的父母所炼制,一个是海族公主,另一个是远古第一世家的长公子。 而琴娘显然也发现了珠链,虽未明说,可言谈神色间早已不言而喻。 她将我们带上龙山会不会和这珠链有关?倘若她和我讨要珠链,我又该如何对付? 心中生出一丝烦意,安伯尘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得保住珠链,虽说这珠链本为九子一脉之物,可如今却是安伯尘唯一能和红拂联系上的凭仗,虽说自打九年前那十六个字的传书之后他就再没有得到过她的音讯,半丝都没。 深吸口气,安伯尘渐渐平复下心绪。 这珠链只能装装东西,其它的并没什么太大用处,对于琴娘他们而言顶多只有一丁点纪念意义罢了,或许是他多想了。 夜风渐散,飞瀑渐远,一舟四人终于到达黑崖宫前。 琴娘轻卷衣袖,眨眼后扁舟又变回了发簪,被琴娘轻轻插入鬓髻。 “这儿便是老七的住所了,三位道友跟紧琴娘。” 说着,琴娘当先迈入宫殿,安伯尘三人紧随其后。 宫殿很大,光是宫门便有百丈之高,放在大匡乃至五镇海渎都绝对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可见过嘲风以及睚眦的原形后,安伯尘三人倒也了然,若无这么大的门,倘若这些闲散龙子们出游归来一个不乐意,懒得变成人形,那岂不是要撞垮了他们的居所。 三人走入宫殿,第一个感觉便是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当他们纷纷祭出天眼,却又惊讶的发现即便施展神通道法,宫殿中也是黢黑一片,仿佛被下过了什么禁制。 “三位勿慌,老七就喜欢装神弄鬼,非要学地府阎罗的做派。三位跟着琴娘走便行。” 身前传来琴娘的声音,好在相隔只有数步,三人也能凑合着看清琴娘的身影。 琴娘并没笔直的向前走,中途绕了好几次,像是在避开着什么。 “这些杀阵都是先祖在世时所设。”琴娘似乎知道三人的心思,笑着道:“龙山有九宫,每一宫中都有许许多多的陷阱杀阵,却是为了防备当年那些追杀者。万万年过去,一切都变了,我们中有些喜欢呆在蓬莱,如睚眦他们喜欢在尘世游逛,却都不惹麻烦,这些杀阵也已经成为了摆设和累赘,奈何我等修为低微,远不及祖上,只好任由它们继续存在。” 从上船到现在,琴娘的一言一行中无不透着客气与和善,好像真的将安伯尘这三个蝼蚁般的存在当成贵客,三人虽没说什么,却都感慨良多。 少时,四人来到一处厅堂门口。 青冥色的光芒从闭合着的门缝中溢出,稍稍驱散了几分黑暗,即便如此,面对门上那两个大如车轮、面目狰狞的兽头锁,安伯尘还是有些心寒。 “七弟就在里面了,三位请。” 琴娘朝向三人微微一笑,目光经过吕风起,停顿的时间比安伯尘和无华都要长上那么一点。 玉手扶上门柄,琴娘向前推去。 “咯吱……” 两扇铁门向内打开,青冥色的光华如潮水般涌出,吞噬了黑暗,也令安伯尘三人下意识的闭合上双眼。 就在这时,一阵透着浓浓威严的声音响起。 “威武……” 虽只有两个字,可当这两个字回响在三人耳边时,却宛如雷殛、重若万钧,竟令三人不由得生出下跪之意。 “咄!” 吕风起率先睁开双眼,手捏狮子印,一股雄浑的气势从他身上腾起,抵制着“威武”二音。 安伯尘和无华一先一后睁开眼睛,同样聚出气势,抵挡着那股压迫的威势。 “够了,七弟。” 却是一旁的琴娘上前一步,挥手散去那股威压。 感激的朝向琴娘拱了拱手,安伯尘转过头,目光刚一射入厅堂,心中便升起浓浓寒意。 厅堂的四壁以及穹顶铺满了青色的玉石,玉石壁上雕刻着形形色色的图案,大凡都是牢役在用刑,光是厅堂四壁便令人觉得森森然,更别提摆放在厅堂中的那一样样奇形怪状的侧刀和刑具。 深吸口气,安伯尘抬头望向厅堂上首,就见正中央那方漆黑大案上,端坐着一名面色阴鸷的男子,男子的额角有一处明显的伤口,此时正瞪大眼睛朝向安伯尘三人望来,目光渐渐锁定吕风起,瞳孔不住颤抖着。 他便是狴犴了。 安伯尘笃然,既和吕风起描述的一样,又那么喜欢公堂刑罚,不是狴犴又是谁……他看吕风起的神色很是不善,也是,他是堂堂真龙之子,却被下界真人斩断龙角,定然恼羞成怒。 心中生出一丝不妙,安伯尘余光瞟向吕风起,只见他忽地迈步上前,挡在安伯尘和无华身前,朝向堂上男子冷声道:“早先吕某不知阁下身份,多有得罪,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话音落下,厅堂陡然一静,那阴森可怖的气息更浓了几分。 安伯尘和无华相视无奈,同时紧张的望向狴犴,只见那个裹在黑色披风里的阴鸷男子脸皮不住抽搐着,瞳孔一阵晃动,双手紧捏案头笔筒,仿佛在强忍着什么。 安伯尘酝酿气势,随时准备迎候狴犴的暴起出手。 然而下一刻,令安伯尘三人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狴犴双肩一搐,随即指向吕风起,嚎啕大哭起来。 “琴娘……就那个恶人砍断了老七的角。” 安伯尘三人愣在当场,张大嘴巴望向哭得如同三岁孩童一般的狴犴,只以为身在梦中。 “三位道友莫要见怪。我这七弟什么都好,就是一直没长大,心智仍停留在孩提时候,最受不得惊吓。” 身旁的琴娘忧心的看了眼狴犴,向三人解释道:“还有,我七弟天生黑脸,所以看起来有些不善,其实他除了偶尔不讲理的设立公堂审囚犯外,别的都很好,也很容易和人亲近。” 话音落下,安伯尘和无华同时扭头,直勾勾的盯着吕风起,满眼的鄙夷。 人家只不过天生黑脸罢了,偏偏被吕副将大人形容为一脸“阴鸷”,不由分说当成细作追杀,还砍断了狴犴的角。虽说狴犴实力强横,打破重重结界、禁制后,仍拥有真人境的修为,可他却只有孩童的心智。吕风起非但在天牢海底欺负了他一回,现下还跑到人家宫殿里来,如此穷追不舍,难怪都把狴犴给吓哭了。 嘴角轻轻抽动着,吕风起保持了二十来年的冷酷形象一朝坍塌,安伯尘和无华清晰的从他微红的颊边读出一丝尴尬。 “我也不知道。” 吕风起冷冷说着,目不斜视,竭力保持常态,却让安伯尘和无华心中笑开了花。 就在这时,从屏风后转出那个一身蓝色风衣的男子,脸上堆满笑容,哄逗着狴犴。不多时,狴犴终于不再哭泣,而嘲风则满意的拍着狴犴的肩膀,随后抬头向厅尾看来,目光逡巡在吕风起、安伯尘和无华身上,嘿嘿一笑:“三位道友,我已拿下狴犴,狴犴也答应将此前劫走的囚犯归还三位。接下来,是不是该谈谈之前商议好的条件了?” 闻言,安伯尘苦笑,无华满脸幽怨,吕风起面无表情。 果然是仙家,传说中的真龙之子,耍起人来都这么不露痕迹。 三人已经知道原委始末,更是知道了从上船后,他们便已落入嘲风的算盘。好在直到现在他和琴娘都和上船时一样,客客气气,并没仗势欺人,倒也令安伯尘三人心安了几分。 “阁下请讲。”吕风起抱拳道。 谁都没发现,在嘲风提起那个条件时,琴娘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低垂螓首。 “嘿嘿,条件便是……” “等等。” 嘲风还未说出那个条件就被琴娘打断,疑惑的看向琴娘,嘲风面露不解:“我说琴娘,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怎么……” “那个条件你一会单独和他们说,我有件事想问安道友。” 说着,琴娘转向安伯尘,目光落向他手腕处。 心跳加快,安伯尘最不愿意见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就听琴娘笑着说道:“想来安道友也猜到了,你戴着的珠链和我九子一脉大有渊源,不知安道友肯否割爱?” 不等安伯尘开口,琴娘便抢先道:“道友先别忙着拒绝。若是道友舍得把珠链让给琴娘,琴娘愿以仙人境的秘籍交换……不用秘籍,琴娘还藏有一颗祖传的灵丹,能助道友直接晋升仙人境。” 话音落下,无华和吕风起不约而同的盯向安伯尘,目光奇异而又复杂。 “抱歉,安某不换。” 安伯尘笑了笑,却不假思索的说道。 “不多考虑一下,这么快便决定了?” 眼见安伯尘一脸坚决,琴娘知道他心意已定,苦笑着摇头,低声喃喃:“怎么和当初那个少女一样。” 第363章 龙山荒唐事,仙家虽好终需返(上) 第363章 龙山荒唐事,仙家虽好终需返(上) 脑中“嗡”的一声后,四周变得阒寂而静谧,安伯尘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当年那个少女……红拂……她也到过蓬莱? 琴娘幽幽叹息,无奈转身,正欲离去,却被安伯尘一把拉住。 “你做什么?”琴娘黛眉轻蹙,不悦的看向有些失态的安伯尘。 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安伯尘后退一步,朝向琴娘恭敬施礼:“小子一时心急,还望琴小姐恕罪。请教琴小姐,你刚才说的那位少女现在何处?” 有些意外的看向安伯尘,渐渐的,琴娘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莫名的说道:“原来如此,她可是你的心上人?” “正是。” 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琴娘眼中浮起怜悯:“难怪……若我猜的没错,自从你们得到这对珠链后便一直聚少离多。” 安伯尘一怔,隐隐猜想到什么,就听琴娘接着道:“这对珠链为鄙先祖父母的传情之物,然而从那以后,他们再没能在一起。这是珠链主人的命运,相爱的人戴上珠链,感情虽会一日比一日浓烈,却在不经意间陷入了命运的陷阱,命中注定无法长相厮守。” 不可思议的看向琴娘,安伯尘缓缓垂下目光,打量着手腕上晶莹而古朴的珠链,神色复杂。 琴娘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即便她想要得到珠链,也不会用这种龌龊手段来诓骗安伯尘,对于琴娘所言,安伯尘没有丝毫理由不去相信。 他和司马槿第一次分别正是刚刚得到珠链后,他先一步回转墨云,随后再没见到过她。再后来便是长达三年的分离,直到安伯尘抢下那顶花轿,两人方才再度相聚。好景不长,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司马槿又在南荒消失不见,至今未归。 倘若命运果真如此,因为一对珠链而让他和司马槿背负上万万年前那两个神仙的宿命,那又何必继续留着这串珠链? 瞳孔骤然一缩,安伯尘伸手抓向珠链。 “慢着!” 耳边传来琴娘的喝止声,安伯尘疑惑的抬起头。 “你还想不想再见着她了?”琴娘问道。 “当然想。” “那就暂且留着这串珠链,等下次你们两人再相聚时,同时摘除珠链,去除血印。不然的话,你们永远无法摆脱命运。”琴娘顿了顿,又笑道:“当然了,还有一个方法,当你的修为超过鄙祖父亲时,自然能够不再受到珠链的诅咒。可鄙祖父亲已是天地间的至强者,超过他,那便是无上了。” 再度听到无上二字,安伯尘心中再无半丝波澜,那么遥不可及的事又何必去想。 感激的朝向琴娘深施一礼,安伯尘欲言又止。 “至于你的心上人,我还真是见过。”受下安伯尘一礼,琴娘含笑说道。 “奇怪,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桩事?” “是啊琴娘,我也没见过你们说的那人。” 却是嘲风和狴犴不知何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不单是他们二人,无华也缩头缩脑的凑了过来,至于吕风起,他虽不像那三人那样明目张胆,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可也在不动声色的竖耳偷听。 见状,安伯尘不由头皮发麻,却没想到这二龙二人竟如此爱管闲事。 “你们没见到是因为五妹嫌你们两个聒噪,回来时特意避开了你们。”琴娘说着,转头朝向安伯尘道:“说起来,你心上人和你分开,倒和我五妹有关。五妹的性子和老三有几分像,也喜欢外出游历,却不局限于蓬莱、方丈等世外之地,她更喜欢去烟火味重的尘世,游到一地经常一住便是数年。和老三不同的是,她虽喜欢流连喧嚣尘世,却又贪静,好独行,因此九年前当她带着一个女孩回到蓬莱时,我很是惊讶,便去她宫中叙话。” “她和我说,她在天涯寻找古迹时,突然发现有上古至强者的法阵被解封印,以为有什么奇宝出世便前去一看。没有发现奇宝,却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少女,她不仅命相很奇怪,还戴着我九子一族的信物,也就是那串珠链。五妹一时好奇,将她带走。” “带去哪了?可还在蓬莱?”安伯尘急声问道。 摇了摇头,琴娘叹声道:“五妹的行踪向来神秘,经常百多年才回蓬莱一次,她九年前刚回来过,我估计她近些年内都不会再回来了,她出门在外,我们也无法找到她。” “那……琴小姐可知道令妹为何要带走她?”安伯尘有些紧张的问道。 “我没问,她也没说,不过你放心,五妹向来冷面热心,不会对你那心上人如何。再说,我可是第一次见到五妹和一个外族人相谈甚欢。”琴娘淡淡一笑,安慰着道。 闻言,安伯尘心下稍定了几分,仍有许多疑问萦绕在心头,一时半会又不知该问什么好。 看来琴娘也不知道红拂如今身在何方,听她所言,红拂和带走她的那一龙相处得也算和睦,应当不会有什么事……还剩一年不到,十年之约便到期了。 “琴小姐,你刚才所说的天涯是在哪里?” 冰冷的声音响起,却是吕风起突然问道。 “所谓天涯,顾名思义自然是天之远方,也就是我们蓬莱中人常说的上古天宫遗址所在之地。”琴娘答道。 吕风起点了点头,面露思索,却没再说话。 “该讲的可都讲完了?讲完的话,嘿嘿,琴娘你就回避吧,我还有好要和这三位道友相商。”嘲风大大咧咧的说着,不时朝向琴娘挤眉弄眼,直看得琴娘有些脸红。 “稍等。”琴娘说着,又转向安伯尘:“这珠链既是安道友的定情之物,琴娘也不会强人所难,只希望安道友能从珠链中取出一水一土送予琴娘,琴娘好作祭祀之用。不知可否?” “琴小姐客气了。” 安伯尘急忙从珠链中的海崖世界取出一捧黄土一掬海水,递到琴娘面前。 琴娘颔首一笑,轻摆长袖,安伯尘手中的黄土和海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本泛黄的书卷。 “这部经书就送给安道友权当回馈,安道友闲来无事可以修炼着玩,都是几个有趣的小法术。” 琴娘说完,也不给安伯尘道谢的机会,转身向厅堂后走去,步履急促,眨眼间消失不见。 心中微微感动,安伯尘心知肚明,琴娘这是变着法子补偿自己,只因九年前她的五妹冒冒失失的带走了红拂。然而说到底,还是安伯尘和司马槿拿走了她家的祖传之物,某种意义上来讲,算是他们两个自作自受……倘若世上的神仙都像琴娘这样,与世无争,善良如斯,那这天地间又岂会还有争斗。 “伯尘,你今个儿可算是交上好运了。” 无华凑到安伯尘身边,打量着他手头的经书,满脸羡慕。就连吕风起也朝安伯尘看来,目光闪烁,却因碍着面子并没说什么。 “不过是召唤黄巾力士还有一些驭鬼驱神之术罢了,有什么大不了。我说无华道友,你若是想要,老龟我这儿可是有不少仙法秘籍。” 嘲风轻哼一声,扬起下巴道,听得无华喜笑颜开,心中暗暗得意一路上陪着嘲风说了那么多话,终究没有白费。 “不过,最运运的还属你。”语气一转,嘲风望向吕风起,眼里盛满笑意。 安伯尘和无华闻言一愣,朝吕风起看去,就见他皱了皱眉,向嘲风抬手抱拳道:“嘲风先生不是要向我等交代那个条件吗?” “是啊,既是条件,也是你的大运气。” 嘲风眉飞色舞,附耳对一脸好奇的狴犴说着什么,转眼后,狴犴看向吕风起的目光中竟没了之前的害怕,反倒多出几分亲近之意。 “那么,究竟是什么条件,先生但说无妨。” 吕风起眸如冷月,沉声道。 第364章 龙山荒唐事,仙家虽好终须返(下) 第364章 龙山荒唐事,仙家虽好终须返(下) 嘲风喜气洋洋,刚欲开口,就听从宫外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透过厅堂顶部青玉打铸的透明穹顶望去,依稀能见到风云起伏,飞瀑横流,长如绸带的黑风盘旋在宫殿上头,风中若隐若现着一颗庞大的狼头,经久不散。 “是二哥回来了!” 黑脸狴犴拍手叫唤道。 刑堂中央忽地荡开一阵黑旋风,上粗下尖宛如漏斗。转眼后,从黑风中走出一个身披红色羽氅的男子,身高九尺,钩眉,阔眼,挺拔的鼻梁上正对眉心处,印着一朵黑色的火苗,竟还在轻舞摇曳。 这个周身上下盛满暴戾气息的男子甫一出现,安伯尘就觉原本青冥色的厅堂忽然变黯了几分,一道道模糊的鬼影伴随着凄厉的嘶鸣游走在厅堂四壁,仿佛一瞬间将众人带入了堆尽血海尸山的战场。 “这是我家二哥,传说中的睚眦,几位道友刚刚应当已经见过了。” 嘲风向安伯尘三人介绍道,随后迎向红衣男子。 不露声色的和无华交换了个眼神,安伯尘心生疑惑。九子中的老二不就是睚眦吗,先前三人随着琴娘乘舟渡潭时,曾见到狼首龙身疾飞而去的睚眦,怎么才一会儿功夫他就回来了? “二哥,事情解决得如何?”走到睚眦身前,嘲风笑着问道。 微微点头,睚眦冷声道:“不过是帮犬头国的国主杀了两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罢了,又能怎样?” 闻言,嘲风摇了摇头:“作孽,真是作孽。今次二哥又毁了多少城池和良田?” “大城八百,小城三百,良田两万亩,河湖山岳九百里,两国子民共计七十万口。”睚眦面无表情,淡淡说道。 “我说二哥,不就是毁约吗,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嘲风一脸苦笑。 “哼,犬头国国主和其子民平日里敬我如神只,五十万家香火供着,今朝被双面国和长人国的国主欺上门来,我又岂能不出点力?” “那两国可有神只守护?” “一鲸一象而已,都被我吞食了。” 二龙子你一言我一句,全然不避讳安伯尘三人,三人故作镇定,心中却惊疑不定。 倘若那睚眦所言属实,那他只用三炷香不到的功夫便毁去两国,转眼归返,此举足以称得上惊世骇俗。而听他们所言,那几方国度似乎都是尘世中的王国,却不知道身处何方。 “是了三弟,我临走前听你说,姐夫来了?” 说话间,睚眦把目光投向安伯尘三人,微微皱眉:“莫非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 睚眦的眼神很是难以捉摸,目光所及,安伯尘的脊背已凉飕飕一片,更令他惊讶的却是嘲风口中的“姐夫”二字。 下意识的,安伯尘后撤一步,而另一边的无华也是小心翼翼的后退,却将一身黑甲的吕风起凸显出来。 “是他?” 睚眦紧紧盯着吕风起,脸色阴晴不定,迈步走来,围着吕风起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间仰头大笑:“好一个杀人如麻的将军,倒也是位壮士。嘲风,如何找到此人?” 耸了耸肩,嘲风微笑道:“早先我替琴娘去月老那求桃花签,签上道,有将玄甲海中来,阴差阳错会姻缘。正巧今早七弟带回一群囚犯,却又不是海外诸国的子民,我一时好奇便带着琴娘出海,发现了他们三人。” 闻言,睚眦皱了皱眉:“可也不一定是他。” “我省得。”嘲风面露得色,搓手道:“这不,我已让老八去找月老,等他回来一切自然都明了。” “不用等了。” 从厅堂末端传来一阵爽朗的声音,清风飘过,一个白衣散发的清秀男子含笑走来。 那个男人一脸的书生气,举手投足间自有方正,正是九子中的老八,负屃。 “如何?”嘲风急忙问道。 白衣男子的目光逐一扫过嘲风、睚眦以及狴犴,吊足三人胃口,方才笑着道:“月老说了,琴娘的桃花签正应今日。” 闻言,嘲风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放声大笑,安伯尘和无华相视无言,只觉今日这么多桩荒唐事中,就属眼下这件最为荒谬。 那四名龙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喜不自禁。阴森森的刑堂也随着负屃的来到,而多出几分喜庆味儿。 安伯尘略一思索,抬头向吕风起看去。 那个曾经屹立在万里大匡之巅,凌驾于十三诸侯虎狼之上的男人依旧笔直的站着,时至今日,他的脊背也不曾弯曲半分,然而臂甲下,两只手已紧握成拳,青筋暴凸,微微颤抖着。 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安伯尘暗叹口气,目光垂落。 换做旁人或许会因为能和真龙之子沾上姻缘而喜出望外,可安伯尘却知道,骄傲如吕风起,一生都在追求无上力量,欲图挣脱命运的枷锁。如今却沦落到受人摆布,身不由己的下场,硬是被套上这桩姻缘,他岂会甘心? 然而这里不是流传着他种种传奇的大匡,也非视他如后起之秀的五镇海渎,这里是真正的仙家世界,生活在这里的都是一息飞千里,一怒毁山河的仙神人物,吕风起纵然不甘也无力回天。 安伯尘如是想着,下一刻就听身前响起冷漠的声音:“嘲风先生,不知那个条件到底是什么?” 看向明知故问的吕风起,安伯尘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容。 果然,吕风起并没就此屈服。 诧异的看了眼吕风起,嘲风呵呵一笑,摊手道:“莫非你没听到?条件便是入赘我龙山,成为我们几人的姐夫。是了,不知道友尊姓大名?” 直到此时嘲风方才想起询问吕风起的姓名,吕风起的眸子又冷了两分,沉住气道:“吕风起。还望几位见谅,吕某身负要务,无法留于蓬莱龙山。” “没人要你留下。”察觉到吕风起的不愿意,睚眦的脸色又变得阴沉下来:“所谓入赘,只不过是留你在龙山和琴娘圆房,等大姐有了身孕后,你想去哪便去哪,与我等无关。” 话音落下,安伯尘和无华同时一怔,瞧向吕风起,就见他玉白的面庞上掠过两抹红潮,饶是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此刻也忍不住勃然大怒。 说好听点是入赘,可说白了,只不过是将吕风起留下用来配种。 “二哥,你怎么说话的。”有些不满的瞪了眼睚眦,嘲风转头看向吕风起,沉吟着道:“今日之事的确太过突然,本以为吕道友会甘之如饴,不曾想……实不相瞒,我等龙子祖祖辈辈逍遥世外,过着几乎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唯独传承后裔甚是不易。先辈们久经波折,前几代几乎都遇上过险些断绝传承的危险,到后来终于琢磨出一个规律,那便是去海外月牙山月牙洞找那位月老,由他演出桃花签,按照签中的谶言寻找配偶,如此方能确保万无一失。大姐的桃花签正应道友,还望道友能留此入赘,老龟先行谢过。” “恕不从命。” 任凭嘲风苦口婆心,吕风起依旧不改口。 “哈哈哈,天大的好事你不要,却在我等面前摆起架子来!小小真人,你可是不想活命了?” 冷冷盯向吕风起,睚眦怒极反笑,眉心处的黑火冉冉升腾。 厅堂内的气氛瞬间一变,凝重得仿佛空气也全都冻结住,转瞬后,便被另一阵笑声打破。 发笑的是吕风起,这也是安伯尘和无华生平第一次见到他露出笑意,青冥色的幽光荡漾如水波,笼罩上吕风起俊美的面庞。 “我若不肯,尔等又如何?” 朝向四名真龙之子,吕风起冷笑着问道。 下一刻方天画戟出现在他手心,翻掌掷地,震散道道青光。 “吕某之命从来在吕某自己手中。尔等纵然能够杀死吕某一千次,一万次,可吕某就是不愿意,尔等又能奈我何?” “锵”的一声,银枪落地,却是安伯尘拔出无邪,走到吕风起身边,神色淡漠。 无华也紧接着走上前,冷着脸,和两人并肩而立。 三人是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打从来到蓬莱,又或者从他们离开大匡开始,便注定了从此站在同一阵营,至少在那场大战胜负尚未落定的日子里。见状,睚眦抱臂冷笑,嘲风满脸苦涩,狴犴手足无措,负屃似笑非笑。 厅堂内的气氛愈发僵硬,直到一衫火红色的裙纱于屏风后飘然出落。 第365章 返航 第365章 返航 再度见到琴娘,安伯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披上红艳艳的裙纱,指绕蔻丹,莲步生姿,琴娘一身气质和此前相比截然不同,少去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味,多出女人风华正茂时的妩媚风情。 “你可是有心上人?” 望向吕风起,琴娘轻声问道。 吕风起没有回答,目光在琴娘身上稍纵片刻,随即移开,落向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安伯尘心中忽有所动,却是想起了琉京中那位垂帘听政的长公主。 是了,那年璃珠初入上京,吕风起曾对她动过情,直到璃珠归琉,两人还有书信往来。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按照吕风起的性格,应当不会将一个女子如此长久的挂怀于心才是。 “有或没有,琴小姐知不知道又能怎样。” 抬起头,吕风起冷冷说道,一脸的不解风情,好似并没察觉琴娘是为他换了新妆。 “若有,我敬你。若无……”说着,琴娘笑了起来。 换上崭新的衣裳后,琴娘的不但气质变了,神态中也平添出几分女子的娇媚动人。 “为何发笑?”吕风起皱眉问道。 “我笑你顽固不化,明明有雄心壮志,却又将所谓的尊严看得那么重。纵观天地历史,哪个枭雄英豪在成就一番霸业前,不是先将尊严扔在地上,让无数人狠狠践踏?有舍才有得,有忍方有成。” 娇艳的朱唇弯开一丝讥讽,琴娘上下打量着吕风起,玩味一笑道:“你若应下,半座龙山都是我的嫁妆,我的几位弟弟皆是你日后的助力,你所要做的不过是在此盘亘数日而已。” 目光逡巡在琴娘和吕风起之间,安伯尘神色莫名。 如此好处,几乎是有百利而无一弊,换做任何人几乎都会应下,唯一需要忍耐的只是一丁点男儿的尊严罢了。倘若吕风起真有枭雄之心英豪之志,正如琴娘所言,他今日这点退让压根算不得什么。 “恕难从命。” 画戟斜落,吕风起冷冷道。 话音落下,安伯尘清楚的捕捉到嘲风等人脸上一闪而过的轻松,再看琴娘,只见她也是抿嘴一笑,看向吕风起眸中闪出动人的光彩。 只一瞬安伯尘便明白了过来,琴娘之所以说出那番话,不过为了试探。 九龙之子或是隐居蓬莱,或是逍遥世间,除了睚眦那个煞星外,都不喜惹是生非。帮琴娘招婿的同时,却又得小心防范,免得引狼入室,日后给龙山带来大麻烦。 而吕风起,他是真的放不下那丝尊严,还是事先看破了琴娘等人的心思? 余光扫过身旁一脸冰冷的男子,安伯尘只觉有些看不透。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既然那个条件一时半会谈不拢,那便择日再商议。” 轻笑着,嘲风上前打着圆场:“时候也不早了,三位道友且先住下,老鬼已给三位准备好酒席,今晚可要好好喝上几盅。” 随着嘲风出面,厅堂中的气氛渐渐融洽,吕风起也没再顽抗,收起方天画戟,目光不经意的落向屏风,琴娘已不见踪影。 …… 长着九尺横翼的海鸟掠过海浪,三两合力,精准的抓起一条海鱼,欢快的向远处飞去。 安伯尘和无华驾着一艘小船,乘风滑翔过海渊。 这已经是他们来到蓬莱山界的第六天,六天里,两人大多数时候呆在龙山中,要么在狴犴的刑堂中看他审犯,要么被负屃拉去习书法,偶尔也会如今日这般驾船出海,到一些并不太远的海域闲游观景。至于吕风起,他被睚眦和嘲风强扣在山中,一日不答应婚事,便一日不放行,吕风起无法离开蓬莱,安伯尘和无华也就只能继续呆下去。 海渊是指中央凹陷下去的海域,安伯尘和无华所来到的这片海渊并不大,约莫有一里宽长,海渊底部呈螺旋状,宛如漏斗,一层层的向下延伸,没有鱼虾敢来此处嬉戏,唯一有趣点的只有海渊中一片片的旋转瀑布。 收帆放橹,无华仰头倒在船上,茫然的望向泛白的天空。 “伯尘,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你昨日还和我说,蓬莱乃是世外仙境,在这待多久都不腻,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无奈的叹了口气,无华摇头道:“话虽如此,可呆久了总会觉得闷。再说了,嘲风所说的那些好玩的去处,比如天河、海外千国、深海鲸穴、九重天……那些地方危机重重,也只有蓬莱的仙人们才有本事去玩耍,我们的话那是有去无回。” 无华抱怨着,就觉对面忽然没了声音,抬头一看,只见安伯尘盘膝而坐,五心端平,正在船尾打坐修炼。 安伯尘所修炼的不是别的,正是琴娘所赠的那部仙法秘籍。 秘籍中大多都是驱驭召唤之术,而能召唤的鬼神,从低到高共分六等:五小鬼、厉鬼、青衣力士、黄巾力士、金甲神人以及金甲神将。五小鬼在真人境下便能召唤,那些小鬼来去如风,能为主人提水端茶,几乎无法用作战斗,只能用来充当仆役。而厉鬼则来无影去无踪,实力约莫在天品之上神师之下,只能在夜间出没,却是修为达到一重天真人境才能召唤。至于青衣力士和黄巾力士,都是去留无痕的存在,没有太多的战斗技巧,却力大无穷,青衣力士约莫有三十万斤臂力,至于黄巾力士则是前者的两到三倍,想要召唤分别需要二重天真人境以及三重天真人境。再往后的金甲神人以及金甲神将更是了得,只可惜必须修为达到仙人境之上才能召唤。 原本无华也想一起修炼,可当两人翻开秘籍研究时,方才发现这套仙法只适合安伯尘。 也是琴娘眼睛毒辣,一眼便看出安伯尘曾修炼过一部分上古炼气术,也只有掌握六气运行,明了天地之气和体内元气相互炼化之法者,才能修炼这套召唤法术。安伯尘初涉道途时便开始修炼《鬼影功》,食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食轻霞,不知不觉间已为炼气一道打下坚实基础。反观无华,他从小修炼文武火修行术,功法运行根深蒂固,如今再难改变,就算日后到了真人境界后能够呼吸精气,却也只是借助天地之气催动体内火势,加速元气的炼化,而非像安伯尘这般直接将天地之气炼化成四势元气,两者间的差别不可谓不大。 至于嘲风承诺给无华的“仙法秘籍”,至今没能兑现,无华几番去找嘲风明里暗里提及此事,都被嘲风支支吾吾岔开话头。 幽怨的一叹,无华晃了晃脑袋,刚想倒头睡上一觉,就见船边的水波四散荡开,转眼后,五只奇形怪状的小鬼从海里冒出头,有得长着独角,有的两股间夹着条尾巴,却都生着一副精明伶俐的模样,彼此间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语速极快。少时,它们从海中蹿出,为首的小鬼捧着一条鲜活蹦弹的白鱼,谄媚的呈向安伯尘。 无华一愣,随后指向安伯尘捧腹大笑:“我说伯尘,你这五头小鬼可真够有本事的,齐齐下海,却只捞上了一条鱼。” 闻言,那五个小鬼不乐意了,丢下白鱼跑向无华,围着他指指点点的咒骂着,奈何它们的声音又细又尖,无华听了半天都没听出它们到底在骂什么。 五个小鬼身形如同七八岁大的孩童,行动甚是灵活,无华挥舞着胳膊想要将它们驱散,愣是没碰上半根毫毛。正当无华有些气恼时,黑气从天而降,落到船上后化作一个黑面厉鬼,相貌甚是老态,头顶却挽着一只大髻。那厉鬼朝向五小鬼嘶吼一声,五小鬼脸上浮起惊惧之色,一声尖叫四散奔逃,老厉鬼怒极,扑将上去,五前一后追逐于海波间。 掸了掸僧袍,无华坐起身,看向笑容满面的安伯尘,哼声道:“就知道显摆。等我从老龟那要来仙法秘籍,到时你可别眼红。” “我眼红什么,这道法本不分高低强弱,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 安伯尘悠悠说道,抓起蹦弹着的白鱼,正考虑着是煮着吃还是烤着吃,冷不丁的只听无华冒出一句。 “小鬼怕大鬼,大鬼怕老鬼,这天地间秩序井然,一切都相得益彰。可是你说为什么琴娘就挑了中吕风起?她明明可以找一个能和她般配的仙人,我就不信蓬莱山的中男仙人都不好女色。” “或许因为那支桃花签吧。”安伯尘思索着道:“依我看,那些仙人修为越高,对于天意命运越是坚信不移。” 无华不置可否,忽而一笑道:“换个角度倒也没什么。传说中常常有神仙鬼怪挑中凡间女子,强行交媾生诞后裔,至于吕风起和琴娘,他们不过是倒了个个罢了。” 闻言,安伯尘哑然失笑,转眼后笑容僵住。 一条碧绿的小舟不知何时出现在无华身后,琴娘立船尾,吕风起站船头,冷冷瞪了眼无华。 不消说,无华这番话自然被吕风起听到了。 纵身上船,吕风起没有理会闹了个大红脸的无华,他回身看向琴娘,沉默着。 就像六天前初遇时一样,琴娘穿着身素雅的白裙,脸上挂着淡漠的笑意。 衣袂轻摆,长风刮过海面,卷起三人乘坐的木船颠簸在海浪间,不多时,龙山以及高大的龙门渐渐变成一个黑点。 吕风起一直在看天,不知在想什么。 无华装睡,安伯尘翻烤着海鱼,不时扫向吕风起,船到海山,终究没有问出。 第366章 又见野马王 第366章 又见野马王 站在海沟外,望向那只散发着莹莹蓝光的洞口,三人神色各异。 逍遥自在,还属蓬莱。 离开天地间最逍遥的那片仙家宝地,重回天牢海,回到内忧外患动荡不安的五镇海渎,无论安伯尘还是无华都有些沉闷。仙家虽好,不当久留,正如十多年前的洞天福地于彼时的安伯尘,洞天福地虽神奇,却非安伯尘的实力所能匹配。如今安伯尘勉强拥有匹配洞天福地的实力,却远未达到企及蓬莱仙山的实力,想要重游故地,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再者,眼下安伯尘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 转动着珠链,安伯尘目光游离,一旁的无华抬起头,看向吕风起,迟疑片刻微红着脸问道:“你和琴娘,到底有没有……” 安伯尘最好奇的也是这个,奈何一路上始终找不到发问的机会,直到此时被无华抢先问出。 吕风起没有动怒,也没有露出轻蔑,瞥了眼无华,随后淡淡说道:“往后休要再提及此事。” 从吕风起的神色中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却也令安伯尘难以分辨那事到底发生没有,只听吕风起的口气似乎已将龙山之事抛诸脑后,他若是执意不说,安伯尘和无华永远无法知道真正的答案。 哂笑一声,安伯尘不再挂怀,看向吕风起道:“那些囚犯既已追回,不知将军有何打算。” “吕某自会前往不周峰,将此事如实禀告上面,你们二人也随我一同前往。” 闻言,安伯尘知道吕风起并没贪功的打算,暗暗点头。 追回天牢海众囚并发现他们潜逃的图谋,虽比不上抓获细作,可也算是大功一场,摊分到安伯尘头上,也可以获得不少好处。只是不知道吕风起口中的“如实禀告”有多如实,不管他和琴娘间到底有没发生过什么,他此行蓬莱所获得的好处应当是三人中最多的,他所谓的“如实禀告”少不得会大打折扣。 向无华使了个眼色,安伯尘朝吕风起抱拳拱手,笑着道:“那不周峰我还是不去为妙,免得有命上山没命下山,就由无华陪将军前去,安某留在驻地好了。” 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安伯尘,吕风起也不勉强,点了点头,随后翻掌打开一条海底甬道,带着两人驾浪而去。 …… 吕风起所掌的一旗虽未建好,且还在秘密召人中,驻地却已早早划好。 这是位于镇东江外的一座孤峰,向东能够遥望东岳群峰,以及山麓下数千城池、驻地。向西自然就是镇东江,江水自北向南流淌,江前每隔十来里都有一座传送法阵,通往不同的海渎之地,安伯尘于峰头远眺,依稀看到数伙仙家子弟结伴而行,通过传送法阵前往各自目的地。镇东江是距离东岳地界最近的江湖,也仙家子弟外出“游历”的必经之地,上头命吕风起在此建立驻地也大有深意。掌握镇东江以及江边各个法阵,便能对仙家子弟们的行踪了如指掌,直到现在安伯尘方才察觉,一旦这一旗建立,吕风起手中的职权将会有多大,远远超过安伯尘原先的估计。 “把这么大的职权交给吕风起,上面那些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仙家子对于五镇海渎的危害真有这么大?” 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镇东江,安伯尘面露深思,隐隐感觉到内中定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听无华说吕风起只是副旗帅,却不知正旗帅又是何人。” 喃喃低语着,安伯尘摇了摇头,将玉碗从怀中取出。 “老鬼,你改换下行头,将这玉碗带到山下然后打碎,并告诉那些女修,你是路见不平方才出手救下她们,让她们勿要声张,回所在派系便可,否则你会把她们重新交还给仙家子。” “是。” 从安伯尘身后走出黑面厉鬼,此时已披上一件泛黄的布衫,若不凑近单凭肉眼无法看出他厉鬼的身份。 “且慢。” 厉鬼刚走出两步就被安伯尘叫住,沉吟着,安伯尘道:“去远点,到三十里外靠近江边把她们放出,最后再把碎碗沉入江底。切记,千万别被人发现。” “是,主人。”厉鬼阴森森的答复道,随后飘然而去,不见踪影。 伸了个懒腰,安伯尘扫视山峰。 因为近水的缘故,山上植被茂盛,郁郁葱翠,山腰处虎猿追逐,不时有鸥鹭飞过,口衔枝叶而去。 南方的一株大树下立着座茅屋,北面的巉岩后有座静斋,不消说,定是吕风起和无华的住所。至于张布施、第一王风他们住所安伯尘并没发现,或许他们还没赶来也说不定。 “五小鬼,帮我盖楼。” 想了想,安伯尘说道。 空气中掠过一阵旋风,那个五个奇形怪状的小鬼蹑手蹑脚的走出,朝向安伯尘施礼作拜,随后嘻嘻哈哈围成一圈。 安伯尘笑着在泥地上画出草图,却是座只有一层的空中楼阁。安伯尘对于楼阁的喜爱上瘾成癖,然而连吕副将军都只有一座简陋的茅屋,安伯尘自然不好意思僭越上官大兴土木。 五小鬼伐木的伐木,磨石的磨石,干得热火朝天。 待到日薄西山,黄昏渐至时,一座干净清爽的楼阁出现在镇东峰头。 楼阁用四条暗黄的圆木支撑,有些像南荒的竹楼,只一层却有寻常三层楼那么高。穹顶镂空,东西两面有凸出的阁台,南北两壁各有一窗,屋内除了一榻一案外,再无别物。 站在屋中,安伯尘心中满意,摆了摆手向五小鬼道:“你们去玩吧,若有人进山记着回报于我。” 五小鬼兴高采烈的散去,安伯尘走到阁台前,望了眼远天的红霞,屈腿坐下,微阖双目,呼吸渐深。 不多时,太阳西落,余光褪散,昼隐夜生。 下腹微微隆起,安伯尘屏息凝神。 少时,安伯尘无奈的睁开双眼,神色黯然。 还是没能进入神仙府。 自从突破真人境后,他进入神仙府的次数比神师境时少了十倍不止,在东海那会儿,安伯尘闲来无事几乎日夜修行,从突破真人境直到被无华找上门,安伯尘也不过成功进入了三次,每一次都拼了命的修行,却远远没能令他聚满周天元气。 安伯尘并不知道在他身体中发生了什么,真人境后那三次进入神仙府都是在他心情极度放松、无欲无求的状态下,一旦心有所念,无论是喜怒悲恨,他都难以感觉到神仙府的存在。 他终究只是一介凡人,喜怒哀乐是常事,心中更是装满羁绊和牵挂,如何能次次做到无欲无求? 昼夜交替之刻逝去,安伯尘暗叹口气,并没收功。 既然一时半会难以提升修为,他也只好另寻方法来提升实力,比如周天三十六击。 右眼中生出阴阳旋涡,少时神游而出,向天头飞去。 镇东峰越来越远,安伯尘越飞越高,东面直插入云霄的群峰下,千多方格子般的城池没入眼帘,不由自主的,安伯尘心中荡起淡淡的思念。 那年他怒上东岳,虽保住了珠链,却因此丢了野马王。 野马王本被驯养于司马家,被安伯尘劫走后,陪伴安伯尘走南闯北,一次次历经生死劫难,虽有人畜之分,彼此间却早已结下深厚情谊。 那个萧家女原本只看上了珠链,夺去野马王和飞龙驾乃是为了报复安伯尘,重回五镇海渎安伯尘虽无法讨要回野马王,可也忍不住想要去看一看野马王在萧家过得如何。 心意一动,安伯尘的神魂消失在天头,下一刻出现在东岳群峰下一座城池前。 夜深人静,城池里静悄悄,街道上人烟稀少。安伯尘有一闪身,来到城中最大的那座府邸前,府邸威严而华丽,牌匾上书着大大的萧字。安伯尘开天目,小心翼翼的避开府邸前的禁制和法阵,一溜烟钻入府中。 这些城池位于东岳后方,住着的都是三重天真人境之下的仙家以及飞升者,纵然有不少禁制和法阵,可为了避免误伤仙家子弟,法阵的布置并没太多玄奥。 顺利的转过厅堂和廊回,安伯尘来到后院马厩。 马厩中大多是异兽,有天马,有独角避水兽,还有五色神牛,安伯尘逐一扫过兽栏并没发现野马王的身影。 低哑刺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仿佛石头摩擦发出的声响。 心中生出一股不祥,安伯尘朝向声音响起的地方走去。 月光下,是一个简陋的磨坊,磨石暗红而沉重,一匹孱弱的瘦马套着铁链,拉扯着磨石有气无力的踱着步,三步一晃,五步一摇,两对羽翅耷拉在身侧,早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这才几年的光景,曾经称雄吴国草原的野马王已经变得几乎要认不出,从它的身上再看不见当年陪伴安伯尘纵横天下的锐气,就像是一匹行将朽木的老马,双眼无神,麻木而空洞。 怔怔地看向拉着马的马,安伯尘一动不动。 第367章 忍与不忍 第367章 忍与不忍 萧家后院,安伯尘隐匿一旁,盯着野马王。 正在拉磨的野马王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打了个鼻嗤,有些迷茫的张望向安伯尘。 它看不见安伯尘,却能有所感觉。在凡间物种里野马王也算灵性上乘,又被易先生在西江中“折磨”了几日,光论灵性而言并不输给五镇海渎的天马。兼之它驮负安伯尘于血海尸山中所结下的深厚情谊,此时此刻,安伯尘在侧,它隐隐察觉到什么,空洞的马目中竟然重现出一丝神采。 忍还是不忍。 打量野马王,安伯尘不由想起了龙山上琴娘对吕风起说过的话。 ……纵观天地历史,哪个枭雄英豪在成就一番霸业前,不是先将尊严扔在地上,让无数人狠狠践踏?有舍才有得,有忍方有成…… 有忍方有成? 又深深看了眼野马王,安伯尘漠然一笑,转过身。 似乎察觉到那丝希冀正在渐渐离它远去,野马王急促的拍打着前蹄,马目中泪光闪烁,两年多来的委屈在今夜爆发,它不顾一切的抬起脖子,昂首嘶鸣。 过了许久它才停止嘶鸣,院落中阒寂无声,那丝熟悉的气息也彻底消失不见,野马王绝望的垂下脑袋,茫然的看着脚下的泥地。 夜淡风静,月色微凉。 高天之上浓云飘过弯月,转瞬后被一阵不知从哪来的大风吹散,大风长驱而下,掠向东岳山麓的城池。 野马王心灰意冷,正准备继续拉磨,忽然间它只觉得身体连带着整座磨坊都被一股大风托了起来,初时的惊慌失措过后,野马王看着渐离渐远的地面,马眼中绽放出浓浓的喜悦。 不单是野马王,萧家马厩中那些个神骏异兽也被忽然出现的大风裹挟而去。这阵怪风还不仅仅只存在于萧家所在的城池,附近几座同样有着仙家的城池中,也刮过一阵怪风,席卷仙家,顷刻带走一大片神骏异兽。 周天三十六击呼风唤雨。 安伯尘悬浮于半空,望向回旋于身下几座城池中的怪风,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面对欺人太甚的仙家子,他终究没能继续隐忍下去。 他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枭雄之心,也没有成就霸业的想法,他的尊严已被仙家子践踏过一回,却因那时他初来五镇海渎,修为只有神师,若不委曲求全他如何能留得性命?而今他已突破到一重天真人,且是一重天巅峰的实力,不缺神通手段,放眼空虚的东岳后方,他自保已有余,岂会继续忍辱负重下去。 最为关键的一点,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只是神师,他杀死李杏三人,施法卷走数城坐骑,就算再过分一点,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身上。今夜不单单从萧家带走了野马王,还劫持了别的仙家,更是将嫌疑分散。 望着身下乱作一团的城池,安伯尘眼中升起一团阴霾,微微颔首。 “大胆贼子!” 正在这时,安伯尘耳边“嗡”的响起一声暴喝。 就见斜侧方冒出一条人影,却是个相貌森然的鹰钩鼻老者,早已祭出天目神通,此时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安伯尘心道不妙,来者修为明显在他之上,至少是二重天真人。稍一思索,安伯尘并没瞬移,而是向镇东江的方向飞去。 二重天真人境之上者大多已被派往前线战场,特别是如今战局正紧迫,一旦东岳被攻破,仙家一个都溜不掉,因此留在后方的几乎都是一重天真人以及尚未满一重天的仙家子,这也是吕风起只凭一重天真人境的修为便能掌帅一旗的原因之一。安伯尘之所以敢放手施法,毫不忌惮,也有以上原因。 安伯尘在前面飞,鹰钩鼻老者紧追不舍,动静传出,从山下城池中又飞出十来条身影,高喊着追赶而来。 余光所及,安伯尘手捏印法。 周天三十六击飞沙走石。 顷刻间,黑色的砂石裹挟着二十余万斤的巨力,掠过鹰钩鼻老者,飞扑向其后的仙家子们。 那些仙家子有的是一重天真人,有些只有神师的修为,面对成千上万颗裹挟巨力的黑砂,只能祭道法阻挡,身形停滞间,安伯尘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你是何人?” 飞过一座长满铜钱树的山峰,安伯尘高声喝问。 老者只顾着追赶,并没开口。 他当然不会回答安伯尘,须知道逃避兵役之罪丝毫不比安伯尘窃马来得轻,他既然敢追出来,显然和失窃的那几方仙家有关系,虽非仙家子,却也是家臣一类的人物。他的身份一旦暴露,他身后的仙家也会受到牵连。 换而言之,倘若安伯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此人斩杀,他身后的仙家定不敢声张,只能吃上一个哑巴亏然后认命。 安伯尘并没选择瞬移,只是御风而飞将老者吊在身后,却是早已打定主意将其杀之灭口。 老者看清他的相貌,不管安伯尘有没被认出,留着此人终究是个隐患。 二重天真人境…… 光看老者的飞行速度,安伯尘已能确定他的修为,不但是二重天,而且还只是初入二重天,否则他的飞行速度也不会只比安伯尘快上些许。每每快要被老者追入五十丈时,安伯尘总会悄悄瞬移出百丈,既给老者一丝赶上的希望,又将他远远吊着。 半个时辰过后,安伯尘已飞至镇东江,立身一座法阵前。 转头望去,安伯尘就见老者加快行速,咬牙切齿的向他飞来。 冷笑一声,安伯尘抬脚迈入法阵,眨眼后,安伯尘站在一片黄澄澄的湖面上。 此湖名曰黄金湖,每每有光映上湖面,都会散发出金辉,波浪起伏,远远看去,就好像一锭锭黄金。仙家子们虽向往凡尘,却对黄金之物嗤之以鼻,认为其大伤风雅,所以几乎从不流连黄金湖。 安伯尘选择在此处伏击那老者,堪堪可以避开他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 面对二重天的真人,安伯尘也只能选择偷袭伏击。修为越往后差距越大,若是正面交手,尽管那老者初入二重天,想要杀死安伯尘仍旧易如反掌。 冷冷盯着矗立在岸边的蛇身神人,安伯尘捏出印法。 六日前他已杀死三名仙家子,碎尸沉江。而今他又面对疑似仙家家臣的二重天真人,又一场恶斗即将开始,胜负不知,把握不足五成。短短六日中,安伯尘接二连三对五镇海渎的仙家出手,就连他自己也未曾料到。 初时他还有些罪孽感,毕竟没有五镇海渎上的仙家们,就没有其后四界无数年的平安。然则,敬其先祖恶其后人,看到萧家对野马王的所作所为后,安伯尘心头恨到极点,再无半丝愧疚。 黄金湖中水波轻漾,泠泠作响,安伯尘已将杀意酝酿到顶峰。 少时,蛇身神人抖落手中长鞭,虚空轻晃,长着鹰钩鼻的老者从法阵中蹿出,一眼便望见站在湖中央的安伯尘。 略一思索,老者身如鹰隼,飞扑向安伯尘。 第368章 周天邪术 第368章 周天邪术 刚飞到一半,老者忽有所觉的低下头,就见湖面停止流淌,金黄色的水波不再起伏,转而变成一块块凹凸不平的岩石。 老者大吃了一惊,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大片的岩石腾空翻转,在半空变成一块块精钢,将他夹合在其中。 依旧是六日前追杀萧枋时所用的手段,安伯尘出其不意的出手困住老者。 周天三十六击安伯尘只参悟出七击,却又并非随随便便的选择了这几招道法,而是因地适宜,根据他眼下所面对的状况精心挑选出七击。 五雷法术且不谈,光是划江成陆、鞭山移石和点石成钢这三击,连续施展时威力倍增,且又适合在江河湖海处使用,无论在大匡的东海还是在五镇海渎都能让安伯尘占据地利。接下来两招呼风唤雨和飞沙走石,则是安伯尘用来避敌的手段,毕竟放眼五镇海渎和洞天福地间的大战场,一重天真人算不得什么,只有到达三重天才能称为高手。 至于安伯尘所参悟出的七击中最后一击,则是他为越级而战所准备的压箱底手段,又或者说是他最后时刻的保命后手。同为周天三十六击,这一击并非一重天修为所能掌握的道法,安伯尘硬生生从周天玄奥中将其采撷,也是他未雨绸缪的打算,却没想到这么快就遭遇上二重天境的真人,这么快便要使出这一击。 凝望向困于精钢中的老者,安伯尘飞快的捏动手印,十指舞动如影。 一道月光从天头划落,在安伯尘额头处分散成七缕,沿着安伯尘的面庞,向下蜿蜒游走。与此同时,安伯尘的气质也悄然改变,神魂轻舞于风中,四肢柔和,多出几分阴柔。 老者毕竟是二重天真人,哪会像萧枋一样被轻而易举的困住。 二重天真人除了拥有六十万斤到百万斤的臂力外,更拥有两样玄奥,一是水火不侵,二是变化之术。 恶狠狠的盯向不远处的安伯尘,老者冷哼一声,口吐道音。 白雾膨开,老者摇身一变,化作苍鹰从精钢中挣脱出来,盘旋于半空,鹰目中闪烁着嘲讽之色。 再看安伯尘,非但不慌不忙,脸上反而浮起一抹笑意。 他原本就没打算只靠那三击便将老者困住,而他的目的恰恰就是逼迫老者施展变化法术。 月光下,安伯尘猛地向后一缩,避开如水月华,整个神魂蜷缩入阴影,一股阴柔而毒辣的气息从他头顶腾起。 眨眼后,安伯尘低“叱”一声,十指向前弹出。 周天三十六击钉头七箭。 化作苍鹰的老者刚欲变回原形,可就在这时,他只觉一道来自远古的惨烈杀气将他锁定。 愕然抬头,他看见了那七支宛若流星的黑色短箭。 钉头七箭和安伯尘的其余六击一样,实质上都来自远古道法鼎盛时期,最正统的天罡三十六门道术,被安伯尘借助周天道义斩获其中玄奥,去芜存菁,去繁存简,衍化成周天三十六击。如划江成陆、呼风唤雨等,放在那个时代每一门都博大精深,所能发挥出的神通手段何止一种。可落在安伯尘手中后,就只剩下其中最直接也是威力最大的一击。这番变化很难去说是好还是坏,至少对于目前的安伯尘而言,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参悟三十六击,多掌握几样攻击手段,绝非什么坏事。 然而钉头七箭又有所不同,远古时候的天罡三十六门道法,乃至次一等的地煞七十二门道法中,钉头七箭算是为数不多的旁门左道,邪异法术。所谓邪法,只因其讲究速成,急功近利,不择手段。因此,比起其余三十五门天罡道法,钉头七箭略显单薄,没有那么多玄奥变化,它只有七箭,可每一箭都能用来对付修为比施法者高出一个境界,甚至两个境界的敌手,远古时期便曾有道人凭借钉头七箭及其神秘莫测的手段闯下偌大名声,玩弄天地历史,无敌一时。 而在安伯尘所参悟出的七击中,钉头七箭也是唯一一样他未能简化的道法。 七箭各有玄奥,而今安伯尘只掌握了其中一箭的玄奥钉头七箭之神魂钉形。 面对携着惨烈杀意飞射而来的七箭,变成苍鹰的老者心中惴惴,一时不敢接招,正欲向上飞离,孰料那七支短箭仿佛长了眼睛般将他团团围住,封锁住了他四方退路。刹那后,从七箭中飞出一箭,疾射向苍鹰。苍鹰也发现了那支诡谲的小箭,扑翅而起,正想变回原形,却还是慢了一步,被短箭射中鹰爪。 一箭射出,安伯尘长舒口气,随后摇摇欲坠的跌落,闭目盘腿坐于河面。 七箭中玄奥最粗浅的这一箭几乎消耗了他全部的神魂之力,此时连手臂都抬不动,更别谈施展其余的法术。 可再惨也惨不过那位被短箭射中的二重天真人,所谓神魂钉形,便是一箭射出将对手的神魂或是元神钉住,倘若对手没有施展变化之术,用这一箭只能令对手的神魂无法出窍,使得对方心意大乱。可一旦此箭射出正逢对手变身时,神魂便会被钉在所变之物上,倘若彼此间修为差距不是太大,那么没有两三炷香时间难以变回原形。 发现自己被困死在鹰身中,老者心慌意乱,扑楞着翅膀,在半空中嗷嗷直叫。 没过多久,苍鹰渐渐冷静下来,因它看见了一动不动盘坐于湖上的安伯尘。鹰目中闪烁着恨意,它强忍着爪尖的剧痛,扇动羽翅,恶狠狠的扑向安伯尘。 以二重天的修为追杀一个离开肉身的神魂,竟然落到这等下场,老者心中又羞又怒。被短箭射中后,他心死如灰,本以为胜负已定,却陡然发现那个一重天真人的神魂也不好过,俨然耗光全力,再无法继续出手。 黄金湖上波光粼粼,冷月下,苍鹰展翅扑袭。 就在苍鹰距离安伯尘的神魂只剩短短十丈时,湖面上刮起一阵旋风,风中隐隐能见到五个瘦弱的身影,五小鬼嬉笑着,肩扛安伯尘的肉身飞奔安伯尘的神魂而去。 睁眼抬头,安伯尘冷笑着看向近在咫尺的苍鹰,随后化作一道白光飞入肉身。 苍鹰见势不妙折身欲逃,可当它抬起头,只见对面站着一个笑盈盈的青衣人,青衣手中提着一柄银白色的长枪,那枪有些眼熟,似曾相识。 下一刻,鹰目中绽放出浓浓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看向安伯尘,却是想起了传言中两年前那个提枪撞东岳的年轻神师。 没给老者继续想下去的时间,安伯尘一枪刺出,苍鹰被捅了个透心凉,银枪收回时划过一道雷光,将已被钉住的神魂劈散。 “哗啦!” 水花溅起,苍鹰摔落水面,渐渐变成一具老迈的尸身,空洞的双目圆鼓鼓的睁着,不甘的望向幽深的夜幕。 忍着仰天长啸的冲动,安伯尘平息口气,警惕的扫视四周,眼见无人,脸上浮起轻松之色。 “二重天真人……若是战术得当,一重天伏杀二重天也并非没有可能。” 低声喃喃着,安伯尘目光闪烁,心中痛快无比。 正当他准备下命五小鬼把老者的尸身沉江时,老者脖颈下那个闪闪发亮的玉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弯下腰,安伯尘拾起玉片,打开目神通看去,短暂的惊讶后,安伯尘嘴角翘起,露出酣畅淋漓的笑意。 第369章 险中夺气运 第369章 险中夺气运 安伯尘回到镇东峰时,夜色正浓。 峰上静悄悄,吕风起和无华都未回转,鸟雀虎猿也已休憩,安伯尘盘坐楼台前,一边闭目调息,一边整理这几日中的得失。 回转五镇海渎的短短六日里,安伯尘所得颇多。投入正蒙上头宠眷的吕风起麾下,既找了个靠山,又能和无华他们继续并肩作战,避免了两年前孤立无援的困窘局面。除此之外,安伯尘还从蓬莱仙山收获了驱神驭鬼之术,加上他正在参悟的周天三十六击,傍身枪术、隐身瞬移等等法术,除非遇上二重天真人境之上者,否则自保当无虞。然而这六日中接连斩杀四名仙家中人却出乎他原先的意料,三名正宗仙家子,一名仙家信使,无形之间让他陷入难以预计的危险中,一旦安伯尘行凶之事暴露,他必将成为五镇海渎人人得而诛之的公敌。 不过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又有谁会发现? 睁开双眼,安伯尘长吞一口太阴之气,化作四势元气涌向匍匐在下丹田的神魂,神魂稍有几分起色,却仍萎靡不振。想要恢复少说也得两三天,在施展钉头七箭之前,安伯尘已有心理准备,不过能够凭此斩杀一名二重天真人,这点点代价又算得上什么。 从珠链中取出玉片,安伯尘掂量着,眼中浮起一丝玩味。 这玉片的主人是华家,当初北岳镇的三大仙家之一,北岳沦陷后华家和其余两家一同投奔东岳镇,东岳王划出峰头给其驻军,并分给华家两座城池,用来传承后裔。其中一座城池正好靠近萧家所在的城池,恰逢那个名叫华七的二重天真人偷偷从前线返回,一时没忍住跑出来追杀安伯尘,却被安伯尘杀死并夺下玉片。在五镇海渎传递信函并非像大匡那样用蜡丸,而是用玉片,将信函内容刻写入玉片中,只有精血才能开启。也幸亏安伯尘刺穿华七心窝,滴下精血洒入玉片,否则安伯尘即便得到玉片,也无法知晓其中内容。 “北岳两家,南岳王家、戚家、公孙家都已应下,十三日后,西南六洞天出兵天外北极海战场,到时我等南北两岳统共六旗会借故分兵,只留东岳孤军迎战……事成之后东岳王定会恼羞成怒,指不定会拿留于后方的南北两岳仙家泄恨,为保万无一失,还望四公子近几日稍作收敛,以免被东岳王抓住把柄……华七拜上。” 又念了一遍玉片中的书信,安伯尘摸索着十指,心中涌出一丝莫名的兴奋。 这种感觉就仿佛回到了大匡时候,在那些环环相扣的死局中寻找出蛛丝马迹,力斗不行,以智破局。回到五镇海渎后,安伯尘本打算得过且过的混日子,直到最终命运降临的那一天。可现如今,他却意外得到北岳华家的玉片信函,这一区区玉片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南北二岳六仙家通敌的证据,可在安伯尘看来却绝不止这些。 法宝,丹药,功法,功勋……最为的重要的是,只凭这条消息,安伯尘在遥不可及的前线战局中寻到一个落子之处,这场原本不属于他的战争也因此露出了一个空子。 “难怪我突破神师后的这几年里,五镇海渎鲜有胜绩,原来是内部有人捣鬼。想必南北两岳不堪重负,已放弃了他们祖祖辈辈的荣耀,准备投靠洞天福地。如今的五镇海渎又是东岳王一手遮天,他们不敢也没这个实力在五镇海渎内部反叛,只能里应外合一步步蚕食五镇海渎。至于东岳王……他能独撑东岳这么多年,又岂是善与之辈,想来早已有所察觉。可他若是揪出南北两岳反叛的证据,定会生出大乱,内乱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动荡,士气必会因此降到极点,到时候洞天福地举兵来袭,五镇海渎寸土难保,回天乏力。” 安伯尘目光闪烁,食指大动,步步推演开来。 和五镇海渎的仙家,洞天福地的宗门,乃至东岳王相比,安伯尘显然微不足道。然而早在那年破小周天为大周天时,安伯尘便知道纵使蝼蚁小虫,亦能逆改周天,后来更是见识了九辰君的弹指布局之术,令安伯尘大开眼界。历经九年荣辱,安伯尘毫无建树,却并没丢下胸中的奇谋韬略,相反的,如同封坛入泥的老酒,时间越长越是醇香十足。 他所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如同今夜这样的机会。 然而,如今的安伯尘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一腔热血的少年人,九年后的他变得更加现实。身后是家园,他自然想守护住,倘若真的选择出手,他定然会最大限度的为自己谋取利益。 比如修为,比如权势,比如未来的命运。 今夜之后,放在他眼前有两条路。 一条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将玉片丢入珠链海底,继续得过且过下去。另一条则是拾起玉片,在这最后一年不到的时间里,插足五镇海渎和洞天福地间的战争。 第一条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如同蓬莱仙山中那些仙人,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可在这个风雨动荡的年代,他不惹事,祸事也会自己找上门,他想好好修行,可战局惨烈,哪容得他去追求虚无缥缈的仙途。至于第二条,倘若能得手,从前可遇而不可求的好处都会纷至沓来,他的修为实力也会跟着水涨船高,至于能走到哪一步,掌握多少筹码,眼下却不得而知。第二条路上,与之相伴而来的将会是难以预计的危险,毕竟他博弈的对象不再是九辰君、匡帝之流的凡人,而是老谋深算的仙家,深不可测的东岳王…… 望向天头的繁星点点,安伯尘笑着摇了摇头,收起玉片。 或许早在此前杀死华七得到玉片时,他便已经选择好了接下来的道路。两年前安伯尘自己的下场,今日见到野马王的场面,以及第三首谶诗,都在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安伯尘,退则越陷越深,步步维艰,进则海阔天空,险中夺气运。 起身,安伯尘走回屋内,取出白纸三张,笔毫一支,落笔而书。 少时写罢,安伯尘吹干墨渍,又仔细看了一遍,抚掌道:“五小鬼何在。” 不多时,五只小鬼从窗户口飞了进来,打着哈欠,垂首而立。 “红发鬼,独角鬼,还有……长耳鬼,你们三个按照信中地址把这三封信函送去。倘若被人逮住便自行了断,我会重新为你们塑形。” 三只被点到名的小鬼愁眉苦脸的接过信函,悻悻然飞出,只余剩下的短尾鬼和青面鬼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你们两个继续去守山,若是见到老鬼回来,便悄悄带他来见我。” 安伯尘说着,遣散两只小鬼,走到窗户前。 抬头望向浩瀚的天野,安伯尘沉吟着。他清楚的知道,既然已经选定了道路,那他往后的处境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天地浩瀚,群星璀璨,他于孤楼而观,所看到的仅有天地一角。 而五镇海渎以及洞天福地,乃至其后的五界,也不过是这方天地间稍微引人瞩目的某个角落罢了。 想到这,安伯尘心中的激荡渐渐平复,面如止水,目极天野。 兴奋过后是平静,彻底的平静之后,却是忘怀。 夜色变淡,当天头浮起一圈鱼肚白时,晨风吹上孤楼,吹动安伯尘的长发向后飏起,淡漠的眉宇下,双眼不知何时已经闭合。 小腹上下起伏,安伯尘负手而立,当他再度睁开眼睛,面前的景色焕然一新。 脚踩天宇星陨,安伯尘看向驾云飞来的三神君,淡淡的开口问道:“这么多年过去,三位可曾找出了本居士无法出入神仙府的原因?” 第370章 神游北极海 第370章 神游北极海 话音落下,安伯尘不去看水神君和风神君,只看向火神君。 见到火神君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安伯尘心中已了然。 转头朝向水神君,安伯尘沉吟着道:“究竟是何原因,但说无妨。” 闻言,水神君苦笑道:“居士不在的岁月里,我等上游穹天,下探三洞,耗费无尽时间终于找到居士无法出入神仙府的时间。只不过,即便知道了原因,也无法解决。” 眼见安伯尘面色冷淡,水神君心中微凛,垂首道:“这番祸事早在神仙府初建的那些年里便已种下……也罢,居士随我来。” 说完,水神君驾云而起,带着安伯尘向下方天宇飞去,火神君和风神君紧随其后。 飞过形形色色的气流和星陨,安伯尘和三神君来到下方洞天前。 所谓下方洞天不过是神仙府中三处大旋涡之一,内中云雾缭绕,不断有形形色色的气流从中飞出,向上游走。而在宽广无际、一眼望去宛若云海的下方洞天深处,安伯尘隐约望见了两座遥遥对峙的山峦。 “那两座山是?” 安伯尘问道。 “居士走近看看便知道。”水神君轻抿朱唇道,神色凝重。 安伯尘腾身而起,飞入下方洞天,穿梭过重重云雾,少时安伯尘来到东面一座山峦前。 从远处看那座山并不是很高,直到近前,安伯尘方才发现他目光所及竟只能看到半山腰,再往上看只见云雾翻滚,而见不到山峰。庞大的山壁上隐隐绰绰刻着几个字,安伯尘御风而上,直到能看清那几个字。 “文武火修行术……” 山壁上如是写着,安伯尘低声念出,心中渐渐生出一丝豁然。 不做停留,安伯尘折身向西面那座山峦飞去。 那座山同样高耸入云,巍峨雄壮,与东面的文武火山一同支撑着下方洞天的云气。 在山壁上也刻有几个字炼气术。 “现在居士可知道你无法随意出入神仙府的缘由了?” 耳边响起水神君的柔声细语,安伯尘默默点头。 这两座大山矗立于下方洞天,支撑着此处气运,也就顺理成章的支撑起整座神仙府。 两座大山各自代表一系修行之法,东山为文武火修行术,西山为炼气术。在许多年前,神仙府只由东山支撑,随着安伯尘修为渐深,日复一日的吞食天地之气炼化为元气,无形之中修炼着炼气术,到如今,对于安伯尘而言,炼气术的重要性丝毫不输于文武火修行术,因此在东山对面出现了一座西山,共同支撑起神仙府。 两方截然不同的修炼体系一齐存在于安伯尘体内,都是上古时候鼎盛一时的正统功法,从前安伯尘修为低微,两方修炼体系所占的比重也不等,自然不会对安伯尘造成什么影响。而今安伯尘修炼到真人境,已是能够活上个千年万年,几乎不死不灭的存在,两方修炼体系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而今勉强容下,代价却是安伯尘无法一天两次随意出入神仙府。 “居士,不若我等合力将西面那座山推倒!” 却是侍立安伯尘身后的火神君忿忿叫嚷道。 “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未等安伯尘开口,另一边的风神君便已慌张大叫起来。 和水火二神君不同,风神君的诞生正是得益于炼气术,若非安伯尘昔日吞食太阴太阳二气,神仙府中也不会多出一位风神君来。 “哼,若不推倒那山,居士如何能够按时来往神仙府?如果因此影响了居士的前程,你可担待得起?” 指向风神君,火神君破口大骂。 看到安伯尘并没理会,风神君也据理力争起来:“如今神仙府是东西两山一同支撑着,一旦倒了西山,光凭东山又如何能支撑起神仙府?到时必将周天坍塌,灾祸重演。” “你……” 火神君还欲再说,就被安伯尘开口止住。 “够了。” 扫过患得患失的三神君,安伯尘将目光投向两山之间,那片被云雾所遮蔽的天宇,忽而一笑道:“我记得当初水神君曾对我说过,天地之中顶尖强者和无上强者间的区别……修炼顶尖的正统功法,若得尽机缘运数,跻身顶尖之列实属水到渠成。然而,若想成就无上强者,则需不拘一格,不被陈规定律所约束。而今这两系功法齐修便是本居士的道路,本居士尚且不疑,你等又何必自扰?” 风神君长舒口气,水神君目露异彩,至于火神君先是一愕,随后紧紧盯着安伯尘,双眼中绽放出灼热之色。 不再多言,安伯尘正欲驾云而去,寻一僻静之地修炼,就听水神君在身后唤道:“居士,你欲双道齐修,却将神仙府弃之不顾,怎么看都有舍本逐末之嫌。” 脚步一滞,安伯尘转身看向水神君,笑道:“本居士岂会不要神仙府?今日既然能够重回神仙府,往后时机一到,本居士自会再来。” 闻言,水神君面露喜色:“居士可是找到了出入之法?” 安伯尘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脚踩云团飞出下方洞天。 他终于知道了为何无法像从前那样按时出入神仙府,原来是两系功法齐修惹的祸,然而,只要能抓住那一瞬间的平衡,也可以像今次这样神游神仙府,如此方能飞速提升修为,早日突破二重天真人境。 至于维持两方修炼体系平衡的关键…… “心如止水,无欲无求?” 盘坐星陨,俯瞰周天长气,安伯尘面露思索,脑中回溯起今夜的经历。 “或许可以这样……只不过如此一来,那个计划又得稍作改动了。” 低声喃喃着,安伯尘合拢双眼,开始了神仙府中的闭关修炼。 …… 这已是安伯尘来到镇东峰的第八天,距离西南六洞天出兵北极海也只剩下五天。 七天之前吕风起和无华回转,并且带回来了上头的赏赐三柄从洞天福地缴获的二重天飞剑,战斗时用来补充元气的返元丹二十颗,以及两部道书。 对于这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赏赐”,吕风起并无表示,无华大为光火,直言上面太过吝啬。唯独安伯尘心中清楚,定是前线战事吃紧,飞剑和丹药都已缺少到捉襟见肘的地步,否则上面也不会只用这些来打发吕风起和无华。 吕风起和无华只在峰上待了一宿,便出山招募人马,临行前问及安伯尘愿不愿意同行,安伯尘自然百般推脱,借故为他们看山留了下来。 “一有动静便唤醒我。” 小楼上,安伯尘对身后的老鬼说道,老鬼颔首应下,命令五小鬼下山监守,他则目露精光扫视四周,警觉的为安伯尘护法。 右眼光影旋转,安伯尘神游而出,飞过镇东峰,飞至东岳群山。 东岳有山峰近百座,个个高耸入云,远远望去仿佛一根根通天立地的青色巨塔。而在群山远端则是一片暗红色的天际,笼罩在成片的灰色云雾中,略显萧瑟。 天空中的暗红色是因年复一年的血水浇灌所致,灰色的云雾则是硝烟和战云,越过东岳百峰便是厮杀惨烈的前线战场。 安伯尘停在东岳群峰前,并没继续向前飞,下一刻,他瞬移到了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 这里是五镇海渎和洞天福地之间的大战场之一,距离东岳百峰足有万里之遥的北极海,北极海白皑皑一片,海面上结满了冰,再远些的地方有着延绵起伏的冰山,冰山上下驻岗立哨,隐隐能看见五镇海渎的斥候牙将,一边放出神鹰青鸾,一边挑目远观。 即便是斥候牙将也有二重天真人境的修为,北极海战场是前线最关键的战场之一,被派遣到北极海都是能征善战的真人。 “四天过去,那位将军也该想通了。” 安伯尘喃喃自语,遥望远处军营,又一个闪身消失不见。 第371章 李九 第371章 李九 安伯尘口中的将军姓李名承,出身东岳李家,乃是正统嫡传。七十年前他从三重天真人境突破到四重天仙人境后,开始踏足李家核心,其后的七十年里他更是屡立战功,一步步晋升到如今的出云旗副帅,在李家的地位仅次于现任家主。 出云旗中,共有四重天仙人三名,都是李家嫡系出身,任旗将,也是仅次于正副旗帅之下的军衔。三重天真人共有十五人,大多是李家旁支,军衔从三品主将到一品主将不等。二重天真人上百,有李家旁支,也有投效李家充当家臣的飞升者,有些是副将,有些是偏将,还有牙将。剩下的便是近千的一重天真人和神师,不是校尉就是都尉,处于将官末流。 除了以上这些将官外,出云旗中还有上千万常备鬼卒大军,修为约莫在天品,用作冲锋陷阵,搬山填海。 光是东岳李家一旗的军力便抵得上北岳三家,这也是为何南北两岳六家有心谋反,却不敢太过造次的原因。 白茫茫的北极海上,李家的出云旗独守北极海东部,北岳华家、南岳王戚两家合兵于北极海西面,与出云旗成掎角之势,互相呼应。 两军相隔一百三十里,只凭神鹰传达军情。 出云旗中军主帐,穿着一身麒麟甲的男子端坐帅席,不时搓揉拳掌,粗浓的眉毛时皱时舒。 “大帅,可要升帐召诸将共商此事?”堂下一白衣男子拱手问道。 李承摆了摆手,长吐一口气,那气乳白而发亮,在半空中首尾相连,变成一个圆形的镜框,镜中光影流转,少时现出另一番景象青年人卧于升阳床上,面色惨白,耷拉着的眼皮不时轻颤一下,容貌憔悴,显然是重伤未愈。升阳床也能算得上一件法宝,乃是军中用来疗伤、恢复元气之物,青年已在床榻上躺了三天三夜,依旧昏迷不醒。 “大帅,不如末将去把李九唤醒,问个清楚。”看向镜中的青年,白衣男子再次进言。 “不必。”李承摇了摇头:“他的气机本该早已断绝才是,而今能吊住性命足以说明他心志坚毅,根骨不凡,若能保住性命,日后我出云旗中必会再多一员主将。你现在强行把他唤醒,对他往后的修行大为不利。” “还是大帅想的周到。” 白衣男子拱手赞道,低垂眼睑,眸中闪过一抹异样。 这李九是李家的旁支出身,修为二重天真人境,军中资历不算深也算不上浅,遇难之前官拜偏将。说起他遇难之事,还要追溯到四年前,出云旗出兵两百万鬼卒,在一员二品主将的带领下,偷袭北极海彼岸的冰泉谷。然而,不知为何军情泄漏,竟被敌方率先获知,派出四重天仙人一名并三百万茅山铜尸,在冰泉谷左设下埋伏,重创出云旗。两百万鬼卒全军覆没,那员二品主将并麾下的一众副将、偏将死的死,伤的伤。重伤的真人自被敌方斩首示威,至于轻伤被俘的真人则被押返洞天福地,充作奴役。 也正是在那场战役中,李九不幸遇难,众人原本都以为他已被敌方杀死,沉尸北极海底,直到三天前他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出现在岗哨前,并带回了那个令出云旗将帅们无比震惊的消息,出云诸将方才知道他并没被杀死,而是被俘去洞天福地充当奴役。 然而,李乾始终想不明白,那李九如何能从万万里之遥的洞天福地逃回北极海,又那么巧的得到敌方军情。 偷偷瞄了眼自家副帅,白衣翩跹的李乾暗叹口气,强忍着出言提醒的冲动。 正在这时,出乎李乾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镜子中,躺在升阳床上的青年人忽然一挺身,双目陡然睁开,脸上先是浮起病态的红光,随后缓缓褪白,仿佛回光返照一般。怔怔的扫视四周,李九的目光从迷茫变得清明,渐渐记起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大帅,大帅何在!来人,快快带我去见大帅!” 李九不顾重伤未愈的身体,挣扎着爬起,双眼通红,喘着粗气大喊道。 “李将军小心!” 伺候床前的两名随军女修赶忙上前,搀住李九,小心翼翼的将他扶上床,当中一名女修既崇敬又担心的道:“李将军稍安勿躁,等将军伤养好了,大帅自会召见你。” “我已经昏迷几天了?”李九喘息急促,低声问道。 “回禀将军,您在这已经睡了三天。”看着一副气息奄奄模样的李九,女修满脸不忍的答道。 “三天?只剩五天了……快,快带我去见大帅!”李九面露急色,使力想要推开身前的女修,可他此时身体中的元气所剩无几,哪有力气推开女修。 …… “可惜了。他大伤未愈,自己却先醒来,本命真元一损耗,从此往后他修为甚难有所提高。” 李乾轻叹一声,偷眼向帅座上的李承瞟去,却见他面色如常,不恼不忧。 正当李乾疑惑间,就听李承笑着道:“即便他李九修为全废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他能活着从洞天福地回来,对于我军的气士已是极大的鼓舞,其余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闻言,李乾心头一凛。 果然,副帅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岂会这么轻易的便去相信李九的一面之词。副帅这么看重李九,只因他是第一个从洞天福地活着回来的出云旗将官,不管李九三天前说的是真是假,将他的事迹传于军中,以他为表率,当能鼓舞军心。 李乾如是想着,暗暗佩服起自家副帅的手段。 “看他这般模样,不似作伪。” 目光投向镜中,仔细打量着急得顿首捶胸的李九,李乾不由生出一丝惋惜,低声说道。 “既然他已经醒了,三日前的谈话又能继续了。李乾,你去将他带过来。”李承轻撸胡须,眼中闪出一道精芒,射向半空中白气所凝聚的镜子,镜子应声破碎。 “末将领命。”李乾应声道,伸手在空气中画出一扇门,随后抬脚走入。 待到李乾走后,李承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抬头望向飘浮于半空中的庞大沙盘,眉头紧锁。 片刻后,空气中隐隐浮现出一扇门,李乾搀扶着面无血色的李九从门中走出。 一眼看到端坐帅席的李承,李九脸上浮起激动之色,赶忙单膝跪下,努力抬高声音道:“罪将李九拜见大帅。还望大帅速速撤离,以免落入敌军圈套!” 话音落下,主帐中一片沉寂,李乾闭口不语,李承更是抚须沉吟,仿佛并没听到李九在说什么。 李九面露急色,瞅向身边的李乾,又瞅了眼堂上的副帅,眼见这两人都无动于衷,不由连连叩头道:“大帅,此事万万拖不得!距离西南六洞天出兵来袭还剩五天……” 他还没说完,耳边响起一阵雷鸣般的闷喝。 “你不是李九……你究竟是谁!” 来自四重天仙人饱含玄奥的道音炸响于耳边,李九身体狂颤,七孔隐隐溢出血渍。 他努力抬起头,毫不示弱的迎向李承似能射穿北极海的目光,身体虽在颤抖,可神色却坚定无比。 …… 北极海西北境深处,冰封的海面向下凹沉,露出一个占地将近十里的大窟窿。 窟窿周围是染满血色的浮冰,凛冽的寒风吹来,浮冰围着窟窿左右飘浮。 靠近窟窿的一块浮冰上站着道淡淡的人影,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可就在刚刚,他身体猛地一震,轻若无物的脚尖瞬间踩碎了方圆七八里的浮冰。 脚踩海面站稳身形,安伯尘侧过身,举目遥望东方海岸边的军营。 神魂中,八颗雷珠疾速而紊乱的旋转着,半晌方才平复。 “四重天仙人境,果然了得。居然差一点发现我。” 安伯尘低语着,八颗雷珠重新旋转起来,遥遥操控着远方的那颗。 第372章 偷天换日 第372章 偷天换日 出云旗主帐中,李九失望的看向帅座上的男子,一脸疲态,似有些不堪重负。 “末将李九出身东岳李家第七偏房,排行第九……” 说着说着,李九的神色渐渐变得平静。从他出生,到参军,再到如何立下战功升任偏将,李九都说得清清楚楚,一应俱全。 一旁的李乾复杂的盯着李九,心中感慨万千。寒风从身后蹿来,李乾侧目看去,只见帐帘翻飞,营帐外已围拢上来不少将士,正透过帐帘打量向半跪于李承面前的李九,目光中有钦佩,有疑惑,也有不忍。 他一出现果然给军中诸将带来了几分生气。 李乾心中暗道,愈发觉得李承的决定英明无比,抬头向自家副帅望去,只见端坐帅座的男子岿然不动,手捋长须,对于李九的话不置可否,却忽然向自己使了一个眼神。 李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低咳一声道:“李九将军,洞天福地一百零八宗,二重天真人往上者不计其数,从那里到我北极海又隔着漫漫路途,不知你是如何从洞天福地逃回来的?” 闻言,李九眼中浮起撕心裂肺的痛苦之色,他长吸口气,幽幽说道:“回禀将军,那年我遭敌军俘虏,一直未降,后被分到一方洞天,名曰三元极真洞天,那方洞天的主掌宗门叫作西玄山。我被抽光元气,充作柴房奴役,终日砍柴,却在三年前机缘巧合的撞上西玄山中一件丑事。” “原来是三元极真天的西玄山一派。”李承微微颔首,他打了七十多年的仗,自然对洞天福地各个宗门了如指掌。 “你发现了什么丑事?”李乾似来了兴趣,好奇的问道。 冷笑一声,李九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似在回忆着半年前的往事。 “那日我在柴房有些犯困,便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看到有人在争吵,我屏息凝神,躲在柴垛后偷偷窥探。柴房外有三人,一个是相貌森然的老者,一个是容貌姣好的女子,以及一个西玄山弟子。那弟子我倒认得,名叫陈太极,据说在西玄山弟子中地位甚高。陈太极和那个老者不知在争吵什么,声音越吵越大,两人似乎都动了真火。突然间,老者对陈太极发难,陈太极措手不及被打成重伤,坠落山崖,至于那个女弟子老者也不曾放过,将她杀死后推下山崖。待到老者走后,我知道我脱身的机会来了,花了八天时间爬下山崖,从陈太极的尸身中找出了西玄山的石山法座,趁夜逃离。就这样,我一路上躲躲藏藏,逃过数片洞天福地,到达洞天福地外的虚空大海时,石山法座已破损不堪,为了保存元气,我只能打造木筏渡海……” “西玄山陈太极,大帅,那个陈太极当初也是一员骁将,可从十来年前便再没见他出现在战场上。原来是被宗门中人迫害了。” 李乾自顾自的说着,对于李九的话已然相信了八分。 抬头看向李承,只见他依旧不动声色,李乾微微思索,又道:“听你这么一说,你能从洞天福地逃回倒也说得过去。可你又是如何得知敌情?” 李九咬了咬牙,看向李承,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实不相瞒,早在李九被俘之时,便从洞天福地的将士口中听说了一个消息……我五镇海渎有细作,且不是别人,是南北两岳的六仙家。” “大胆,你竟敢胡言乱语!” 李乾怒目看向李九,低喝道,可当李乾的目光落到一脸平静的李承身上时候,他身体一震,愠怒之色渐渐变化成浓浓的震惊。 “大帅,这不会是真的吧?”李乾压低声音问道。 “此事你知道即可,切莫说出去。”李承意味深长的说着,随后看向李九,轻捋胡须道:“你继续说。” “是。” 李九抱拳应道,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搓揉着腹部,喉咙翻滚,张口吐出一只玉片。 “自从知道南北两岳的逆反之心,李九对他们恨之入骨。从洞天福地逃到北极海后,李九途经冰泉谷,想起四年前的惨事更觉悲戚,心无所念,遂径直前往西面军营想要讨个说法。不料正巧遇上一个二重天真人从军营中飞出,上去问话,不料他竟一言不发大打出手,我拼尽全力将他杀死,得到了这枚玉片。” 从李九手中接过玉片,李乾一脸复杂的走到李承身前,把玉片递给。 掂了掂玉片,李承的脸上多出几分凝重:“的确是华家的。那帮狼心狗肺的贼子倒是打的好主意。” 再看向李九,李承的神色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好卜算,早在四天前见到奄奄一息的李九,李承便预感到一丝不祥。只因那时李九神志不清,言语中颇多漏洞,李承纵然有所猜测,却也不敢笃定。如今李九将一切都说清楚,又有物证在手,李承哪里会去怀疑。 “李九将军真乃我出云旗,不,是我五镇海渎将士的楷模。你先下去休息,等今次战事罢了后,本帅自会为你向东岳王请功。” 李承和颜悦色的说着,随后摆了摆手,示意李九下去。 可李九仍单膝跪地,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 “还望大帅同意李九随军作战,为四年前的袍泽报仇!” 李九通红着双目道,声音有些哽塞。 事已至此,李乾此前对于李九的偏见一扫而空,心中感慨万千,看向端坐帅案的李承,只见他似乎也是有些嘘嘘,忽然间拔身而起,大步走到李九身前,一掌向李九头顶拍去。 “大帅你……” 李乾惊讶的叫出声,可转瞬后,他眼中浮出一丝艳羡。 浓厚的元气从李承手掌下发出,如潮水一般涌入李九头顶百汇穴,随后顺着经络往下,汇聚于丹田。 仙人境的元气何等纯粹浑厚,李承不惜损耗本命真元为李九洗经伐脉,助涨元气,别说李九这一身伤势,便是修为也会在今日之后突飞猛进。 面色变得红润,李九抬起头,吃惊的看向收功回座的李承,脸上浮起感激之色,抱拳道:“大帅恩重如山,李九感激不尽,日后李九的这条命便是大帅的了。” 对于李九献上忠心,李承并不意外,颔首受下,沉吟道:“你身陷敌方却不忘报国,忠心可嘉。本帅擢你为副将,领三十万飞天鬼,护于我帅帐前。” “恭喜李将军了。” 李乾笑着朝向李九拱手称贺,却发现李九一动不动,面容僵硬。 转眼后,李乾和李承同时抬头望向天空,原本蔚蓝一片的天空中忽然飞过墨盘般的乌云,云中电闪雷鸣,不时闪过紫色雷光。 “竟是要渡劫了!” 李乾复杂的看向李九,心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般,也不知是欣喜还是嫉妒,又或者,还有一丝警惕。 要知道,自己才是出云旗中最有潜力的年轻将军,包括副帅在内,所有人都如此认为。现如今却出现了一个万里迢迢从敌境逃回来的李九,只受了副帅所传的元气,连玄奥都没参悟便现出雷劫,即将突破三重天。也就是说,出云旗中又要多出一名主将,且还是和自己同样年轻。 李乾按下心中那丝吃味,转头望向李承,只见出云旗副帅颔首捋须,赞许的看向正准备渡劫的李九,眸中微露笑意。 …… 寒风凛冽,安伯尘脚踩北极海,向东远眺。 “手掌三十万飞天鬼的出云旗副将。等李九突破三重天真人,再在五日后立上些许战功,晋升三品主将应当不成问题。三品主将……可是能够调遣百万鬼军了。” 低声说着,安伯尘嘴角微翘,蔚蓝的天野和白茫茫的海面倒映在他瞳中,转瞬被拉远,变得渺小起来。 只短短几天的功夫,安伯尘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北极海战场拥有了三十万飞天鬼军。 五日后出云旗若能大获全胜,李九当立首功,到那时候,他麾下的常备军队少说也得有一百来万了。那个李承既然能够掌控出云旗这么多年,显然也是老谋深算之辈,安伯尘通过李九之口把消息传给李承,剩下该怎么做李承自会有主张,轮不到安伯尘去操心。 安伯尘所关心的只有李九。 想要在五镇海渎立足,并且有所作为,那就必须拥有功勋,手握军权。安伯尘修为只有一重天,名声在仙家中狼藉不堪,除非立下天大的功劳否则晋升艰难。不过安伯尘也无需自己去立功统军,若能暗中扶持、操控几个有潜力的将军,他们手中的军队自然就是安伯尘在五镇海渎的势力。 如此胆大包天的想法恐怕只有安伯尘才会有。 “李九是第一个,还剩八颗雷珠……” 朝向那个将近十里的大窟窿走去,安伯尘目光冷凝,脚边的冰块都散发着暗红色,隐隐能闻到血腥味。 在北极海上有着许多类似这样的窟窿深洞,用来弃尸,李九的尸体便是安伯尘在靠近冰泉谷的一处窟窿中找到,也是少有的完整尸身。在这个残酷而无情的战场上,想找到一具能用并且死前修为不弱的尸身殊为不易。 也不知找寻了多久,安伯尘在一具模样古怪的尸身前停下脚步。 第373章 烽烟将起 第373章 烽烟将起 同李九被挖掘出来时的完好无损不同,躺在安伯尘脚边的这具尸体没了右臂,仅剩一只左手。 可光是他的左手便抵得上寻常人三四只手掌大小,身躯伟岸,肤色赤铜,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分为显眼。起初安伯尘还以为他是洞天福地炼制的尸兵,却在他腰间发现了一把拂尘。洞天福地的宗门大多修炼清虚道法,但凡二重天境往上的真人几乎人手一把拂尘,或用来施法,或者用来装装样子,此人明显属于后者。且不管他到底是谁,有拂尘系腰,他在洞天福地的地位绝不会太低,兼之他巨人般的身形,定非无名之辈。 安伯尘有些动心,抬头环视四周,他所处的这片海中冰窟恰好位于两军之间的战场,埋藏在冰窟中的既有洞天福地的真人,也有五镇海渎的真人,然而大多数还是鬼卒和尸兵,身形残破,断胳膊断腿,能找到一具较为完好的尸身甚为不易,更何况是能用的真人尸身。 又观望片刻,安伯尘再没找到合适的尸身,遂将目光投向脚底的巨人,转眼后,化作一道白气钻入巨人的眉心。 …… “嗡!” 安伯尘脑中轰隆作响,一股浓重的暴戾之气化作滚滚黑烟向他冲来。 杀贼!杀贼! 耳边不断的有一个声音在咆哮,安伯尘心知肚明,倘若不承受下此人生前的怨气,光凭此人生前至少二重天真人的修为,很难夺舍成功。 夺舍李九的肉身时,他的死前遗志是打垮洞天福地,这也是安伯尘的愿望,自然能够毫无顾忌的全盘消受。 可眼前这人却是洞天福地的敌人,他的死前遗志除了打垮五镇海渎还会是什么? 暗暗摇头,安伯尘心平气和,承受住那股暴戾的气息。 “嗡!” 耳边又是一阵巨响,转眼后,一幅幅画面出现在安伯尘眼前,这是一段将近三百年的记忆,记忆的主人名叫钟楚南。 画面流转,安伯尘静静看着,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半个时辰过去,安伯尘已将钟楚南二百多年的记忆看完。 出乎安伯尘意料,这钟楚南并非原先想象中的洞天福地之人,他生于一个名叫九渊洲的地方。那里和蓬莱仙山一样神仙妖魔遍地跑,真人不计其数,不一样的地方却在于,那里的仙神妖魔不求逍遥自在,只求权势名利,或是建立宗门,或是成帮结派,终日争斗。而钟楚南则是其中一个门派的弟子,修炼外门战技,却又精通变化之术,他来洞天福地是受命潜伏,并暗中监视三十六洞天和七十二福地的一举一动。可当他混入赤水洞天,跟随西南六洞天出兵北极海,仅仅第三场战役,他便被从后方军阵中射来的飞剑斩断了右臂,那柄飞剑的品秩高达五重天。最后一眼回头望去,钟楚南看见了祭出飞剑的赤水洞天明山宗宗主…… “原来你所喊的杀贼是指背后下黑手的明山宗宗主。” 从钟楚南的躯壳中飞出,安伯尘看向只剩下一条手的巨汉,目光微微复杂。 他如何猜不到钟楚南的身份来历,正是上古天地崩塌时,从中央天地撤离的那些仙神妖魔的后裔。五镇海渎之后的五界是他们的故乡,洞天福地是他们所制造,只是不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为何始终不露面,躲在那个不知在何方的九渊洲,遥遥窥探着五镇海渎和洞天福地的战争。 安伯尘没能从钟楚南的记忆中找到答案,钟楚南虽是他所在宗门中的佼佼者,却也只以为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九渊洲。 “九渊洲……” 寒风中,安伯尘手托雷珠,五指拨弄,看向脚底的尸身微微犹豫。 他原先的计划是寻找一个洞天福地的真人,夺舍操控,潜入洞天福地充当安伯尘的耳目,如此方能辨查敌方先机。然而这个钟楚南却是上古神仙派来的细作,况且被人识破身份,岂能重回洞天福地。安伯尘虽还有八颗雷珠,理论上能够夺舍八人,可通过雷珠操控人偶甚费魂力,再者安伯尘一心三用已是他如今的极限,因此夺舍李九后,安伯尘只能再夺舍一人。 上古神仙的传人,上古功法,三重天真人境…… 在钟楚南的记忆中清楚的描述了他所修炼的功法,以炼体为主,力大无穷且拥有金刚不坏之身。二重天真人境时,钟楚南的臂力便超过百万斤,到三重天真人境时,那个明山宗宗主更是借助品秩高达五重天的飞剑才斩断了钟楚南的胳膊,倘若钟楚南能突破到四重天仙人境,到那时或许连六重天、七重天的飞剑都奈何不了他。 凭钟楚南全盛时候的实力,别说五镇海渎后方,就连前线战场也能任他横冲直撞,安伯尘若是将他夺舍,往后练功或是神游时再不必提心吊胆。 “先用上吧,身边多一个三重天强者总不是坏事。” 自言自语间,安伯尘翻掌丢出雷珠,转瞬雷珠消失在半空,躺在尸坑中的钟楚南眉心闪过一条紫光,随后睁开双眼,瞳中深处是一片白霾。渐渐的,他的眼睛里重焕神采,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动作虽有些僵硬,可怎么看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抬头仰视着小山般的巨汉,安伯尘笑了笑:“先找个地方恢复元气,还有五天好戏才会上演,到时烽烟起,你和李九少不得要配合一番。” 钟楚南也笑了笑,却没说话,他走在安伯尘身后,足有四个安伯尘那么大。 两人一矮一高一前一后,出了冰窟,脚踩海波疾走于北极海上,在翱翔于天云间的神鹰投来目光之前,消失不见。 …… 北极海上冰天雪地,白得令人心颤。而在五镇海渎,在东岳百峰前,却是风和日丽。 百峰外青灰色的烽烟波澜翻涌,却仿佛离得很远,遥不可及一般,丝毫没有妨碍宫中丽人弹琴。 不周峰,断天殿,一身粉裙的女子坐于台阁前,玉指擢素弦,琴前两侧各有一男一女两个陶俑,都是童子的相貌,一个捧香炉,一个执拂尘。 和女子艳丽而暖人的容妆不同,她拨出的琴声沧桑而古老,音色发黯,似那一切归于沉寂的黄昏暮时。 她一边弹琴,一边轻声哼唱着,和琴声一般悠久遥远,也不知是哪一个年代的古谣。 “桃花乱?” 从台阁后传出低沉的声音,出现在丽人后的是个一身九爪金龙氅的男子,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却生出华发,鬓角全白。 女子并没停止奏琴,对于身后的人置若罔闻,依旧哼着她的歌谣。 直到那只主宰五镇海渎十万仙人真人命运的手,擦着她的面颊滑落,女子方才打了个寒颤,琴声戛然而止。 “狐五十岁,能化妇人。百岁为美女,善蛊魅。千岁为神巫,能知千里外事。万岁与天通,为天狐。此四劫各需桃花一株,摇而祸世,方可渡劫……这曲桃花乱的故事可是如此?” 男子盘膝坐于女子身侧,笑着道。 “王上博学。”女子屈身道,面色如止水,不现波澜。 “每日一曲桃花乱……你伴我这么多年,还是如此坚信我东岳必败?” “王上听了这么多年的琴,依旧坚信不周峰终不倒?” “哈哈哈……” 伸手指向女子,东岳王笑得异常痛快。 “王上若是不喜听,大不了再割了臣妾的舌头。”女子面无表情的说着,遥望远方,双目空洞,毫无神采。 “本王剜去你的双眼,只是不想日后让你看见本王率领大军攻陷你涂山氏一族的场景。不只是涂山氏,整个九渊洲,都会匍匐在本王脚下。”东岳王一边笑,一边说,女子面无表情,却吓得侍琴的两个陶俑面色大变。 “疯了,真疯了……” 低声呢喃着,女子摇了摇头。 或许只有她才知道东岳王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怎样疯狂而暴躁的心,前线不断传来噩耗,他却依旧沉沦在收复失地,甚至远征九渊洲的美梦中,似乎并没看到他和他的东岳大势已去。 然而,像他这样千年难见的天才,继承上古神仙最优秀血统的东岳王者,又岂会看不见即将到来的命运? ……他究竟在想什么。 一只神鹰从远天飞来,打断了女子的思绪。 神鹰落地摇身变成一个身穿火红披风的男子,将玉片递给东岳王。 “李九……九死一生从洞天福地逃回北极海的壮士……这倒有趣。” 看完玉片,东岳王莫名一笑,驱散神鹰斥候,伸手揽上女子的腰肢,望向远处青灰色的烽烟,突然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不肯告诉本王那个秘密?” 女子不改其色,一言不发。 东岳王笑了笑,也没勉强:“如此,侍寝吧。” 第374章 战于北海,龙腾之始(上) 第374章 战于北海,龙腾之始(上) 神鹰盘旋于北极海上空,睁大隼目,眺望大海彼岸。 它们的先祖是生活在海渎深处的妖鹰,被真人们捕获驯化,喂食灵丹,许多年下来已褪去从前的野性,忠心耿耿的为五镇海渎效命。 夜色本该深沉,却在白茫茫的海冰衬托下,多出一丝朦胧。 今夜从出云旗中飞出的神鹰格外多,夜幕下凝固不动的冰海也格外萧瑟,安伯尘站在出云旗东南方二十里外,和天头的神鹰一样远眺海岸另一边。 已经到了第四天,等天一亮,便是西南六洞天出兵北极海的日子。 出云旗上至李承,三位仙人境的旗将,下至各军鬼卒都已准备妥当,只要敌军一出现便以雷霆之势将其包围,扑杀于天罗地网中。想要将西南六洞天的联军诱入陷阱,却需诱饵,出云旗的诱饵便是南北两岳驻守在北极海的大军。 早在三日前,李承便携三位仙人境的旗将突然造访南北两岳三旗军营,出其不意的制住统军主帅,迫使南北两岳三旗无法撤军。而后李承又施展扭转乾坤的道法,将出云旗和南北两岳三旗的驻地调了个个儿,也就是说如今出云旗位于北极海西,而南北两岳三旗的驻地则换到东面,等西南六洞天联军杀来时,遇到的只会是南北两岳,王、华、戚三家的军队。 至于这些布置,安伯尘自然是通过李九的耳目得知。 李九一举到突破到三重天真人境,仍是执掌三十万飞天鬼的副将。按理说,三重天真人基本上都能捞到个主将当当,却因李九出事前是偏将,因他万里迢迢逃回五镇海渎,而破格晋升副将,倘若一天不到再升任主将,如此快的迁升速度恐怕会令军中其他人眼红,惹来争议。不过,等此仗打完,李九的功劳便是板上钉钉,即便升他做二品主将,乃至一品主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 安伯尘如是想着,嘴边浮起淡淡笑意。 钟楚南盘坐于他身后的一块浮冰上,正在调理元气,即便是坐着,钟楚南的身形也如小山般庞大,月光照射下,将安伯尘的身形陷入他大得有些夸张的阴影中。 事已至此,只要此战出云旗获胜,安伯尘便能在东岳前线埋下一颗重要棋子,日后行事起来也方便许多。 又因为安伯尘的出现,出云旗胜出也没有多少悬念,安伯尘也是时候神游回转,可他却有些好奇真正仙神打仗究竟是怎样一番场面。于是乎,安伯尘带着钟楚南在北极海逗留了四日,和出云旗三军一起,等待着大战的到来。 渐渐的,夜色褪落,太阳从冰海极东之地冉冉升起,将海之东尽的坚冰煮成海水,宛若横着的水银从太阳升起之地奔涌而来。却在半途再度结成冰块,终究没能逃离北极海的宿命。 安伯尘昂起头,遥望向彼岸,却并没出现他所期待的万兽奔腾、飞剑如云的场面。 皱了皱眉,安泊尘忍住瞬移去查探的冲动,对于洞天福地的法术安伯尘还很陌生,谁晓得会不会被那里的仙人发现,并且留下他的神魂。 就这样,时间一点点的消逝,安伯尘抬头望向天空,那轮惨白的太阳已快升上中天,正午将至,可北极海上却依旧白茫茫一片,安静如初。 “该不会出了什么岔子。” 安伯尘又看了眼远方,随后盘膝而坐,闭合双目,不再一心三用,而是全心全意的系于李九身上。 …… “报!” “有何动静?” “回禀大帅,一切如常。”神鹰斥候拱手道,随后小心翼翼的退出帐营。 目送第八名斥候离去,一时间,大帐内的气氛有些古怪。 李承一脸平静的坐于主座,三名旗将陪坐两旁,不时交换眼色。十五名主将坐于堂下两侧,其余副将、偏将立于其后,此时脸上满是狐疑,不约而同的望向捧剑侍立于副帅案前的青年,目光复杂。 所有人都披甲戴盔,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副帅一声令下便率军扑杀向东面军营。可眼下已是正午,传说中的西南六洞天联军连影子都没见到,再这样下去,拖到夜里都不见敌踪,出云旗恐怕将要成为整个五镇海渎的笑话。再加上私自扣押联军主帅,这和谋反无二,都是要被推上斩仙台的重罪。 “大帅……” 坐于主将席的李乾复杂的看了眼李九,随后抱拳而起,却欲言又止。 “坐下。” 李承摆了摆手,面色如常,他沉吟片刻,转向三位旗将,欠身道:“尔等如何看。” 同是四重天仙人境,李承不敢托大,那三名旗将更是起身回礼。 “某三日前夜观星相,今日北极海确有兵戈之劫,李九副将带回的军情并无差错。” 当中一名旗将拱手说着,另两名旗将也都点头应和。 修为到了仙人境已能望星相而度劫难,观风云而知祸福,却又需要一个引子,比如李九带回来的军情。周天气机那么多,运数繁杂,没有一些个蛛丝马迹又如何能精确无疑的将命运算出。 闻言,诸将相视颔首,神色轻松,看向李九的目光也没那么怪异。 需知,今日这场仗若能胜出,最大的功臣便是李九。可如若西南六洞天的联军不出现,仗也没能打起,这罪魁祸首自然也是李九。 “李九,本帅看你似乎有话要说。” 就在这时,李承突然开口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李九身上,也包括那三位高高在上的旗将。 李九升任副将,却并没入席,而是捧剑侍立于帅案前,既表明他为李承心腹的身份,又是一种殊荣,等到大战开始,将由李九向诸将传达李承的军令。 转过身,李九向李承深施一礼,也不忘向那三名旗将拱手作拜,随后毕恭毕敬的说着:“以末将猜测,西南六洞天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发兵,或许因为缺少暗号。” 话音落下,诸将哗然,有些面露羞愧,有些则微微惊讶的打量着李九,其中有不少都是李九遇难前结交的袍泽。 说实话,李九提醒之事并不难想到,可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彼岸,却忽略了被扣押在出云旗中的南北两岳三家统帅。他们既然和洞天福地暗中勾结,所图的是整个出云旗,又岂会不小心谨慎,南北两岳撤兵前,定会放出暗号。 “没想到李九将军不但天资了得,心思也如此缜密,真让我等惭愧。” “若没这等聪明才智,李将军又岂能万里迢迢的从洞天福地逃回,这可是千万年来未曾有过的壮举。” “李将军说得对,大帅,末将愿去审问那三个死不改口的老贼!” …… 坐于堂下两侧的各品主将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不时奉承李九一句,毕竟以李九的修为和接下来的大功,早晚会晋升主将,又因他李承心腹的身份,地位将比在场大多数主将要高出半筹。一众主将中,唯独白衣挂枪的李乾面沉如水,忽然间,他一拍席案起身道:“大帅,给李乾一柱香时间,定从那三个老贼口中逼问出暗号为何。” 闻言,李承脸上露出莫名的笑意,他生得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即便笑起来也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威严。 “不用了,本帅早已得到那暗号。” 看了眼垂首而立的李九,李承笑道。 一众主将神色古怪,李乾更是面红耳赤,唯独三名旗将抚须微笑,似乎早已知道。 环视帐中,李承挥开战袍,起身:“诸位,可都准备好了?” 声音落地,却带着一股浓浓的硝烟味,以及令所有人都热血沸腾的战意。 诸将纷纷拔身而起,抱拳拱手:“喏!” …… “李承和那三个旗将看来都是心思深沉之辈,他们以暗号试探李九,究竟是在怀疑什么……” 阴影中的浮冰上,安伯尘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玩味,低声自语着。 “也罢,换做我,我也会生疑。不过在东岳,凡事还是得讲究证据。” 不再多想,安伯尘抱拢双臂,遥望彼岸。 随着那道三叉如箭的紫雷横掠过天穹,北极海的另一边终于传来轰隆响声。 第375章 战于北海,龙腾之始(下) 第375章 战于北海,龙腾之始(下) 随着彼岸的天空变得阴沉,安伯尘面如止水,坐在他身后的钟楚南却突然睁开铜铃般的大眼,恶狠狠的望向天云间,牙齿打颤,咯吱咯吱作响。 心中浮起一丝怨恨,安伯尘皱了皱眉,稍时拂散。 他知道,那是钟楚南的怨气,也是他的死前遗志。三十年前那个名叫陈道子的明山宗宗主背后偷袭,将钟楚南杀于千军万马中,钟楚南虽魂飞魄散,却在记忆中留下最后也是最暴戾的怨恨。而今安伯尘虽占有了钟楚南的肉身,可若不帮他完成遗志,那股怨气便会一直跟随着钟楚南,时日久了非但会影响安伯尘的心境,还有可能埋下不可预知的祸根。 “放心,倘若那个陈道子今次也随军前来,我必助你斩之。” 朝向钟楚南,安伯尘低吟道。 无论钟楚南还是李九,在被安伯尘用雷珠夺舍后,都已变成一件很奇异的东西。有些像安伯尘的分身,却又不完全是,偶尔有些时候安伯尘在面对他们时,隐隐会觉察到一丝陌生,可更多时候李九和钟楚南都如左膀右臂,一体共存,他们的遗愿安伯尘自然会尽力帮他们完成。 渐渐的,天空中的阴云愈发浓厚,大片大片的云团从彼岸飞来,透过云和云之间的缝隙,依稀可见那些虽身披铠甲却长着一块块尸斑的兵卒,以及尸兵后,骑凤乘龙坐象的道人们。 千百云团共分六大片,每一片都是西南六洞天中的一方宗门,战阵与旗号不尽相同,却是以三元极真洞天的西玄山为首,这一阵中都是石尸,万尸为一队簇拥在飞天山座上,被其后的弟子施法驾驭。光是西玄山便出动了四重天仙人一名,三重天真人六名,兼之其余五洞天,今次来袭的洞天福地大军中共有仙人五名,三重天真人二十名,二重天真人不下百人。 如此大规模的阵势足以看出洞天福地对此战的重视,和出云旗在北极海纠缠了百多年,百多年来洞天福地胜多负少,一点点的消耗着北极海守军的实力,到如今也是时候将出云旗一举全歼,攻陷东岳镇前倒数敌二片海域。 “好戏就要上演了。” 大军来袭,安伯尘也已带着钟楚南退至一处天然形成的冰窟中,远远观望着。 和出云旗主帅李承计划中的一样,西南六洞天的联军并没理会北极海西营驻军,而是直扑向插满出云旗旗号的东营,此举一出,南北两岳勾连外地的罪状确凿无疑,而出云旗的伏击计划也成功了大半。 三百里,二百里,一百里,五十里…… 都是神仙、真人执掌的军队,行军速度自然是凡间军队的千百倍,似乎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六洞天联军便已突破漫漫北极海,撕裂纵横万里的冰面,驱策千万余众的尸兵蜂拥而入东面军营。 东面军营似乎早有准备,数百万的鬼兵从军营中跳将出来,迎向从天而降的尸兵。 这些鬼兵尸兵单个实力最强也不及神师,即便千人队合力冲击也敌不过寻常一重天真人,然而,神仙的战争中多的是法阵和禁制,有些威力惊人,足以杀仙灭佛。这些个鬼兵尸兵最主要的作用便是触发法阵、禁制,而它们本身也能聚成法阵,却得由精通阴阳五行之道的主将一流排兵演阵。 一时间,百里东岸喊杀声四起,飞天尸与飞天鬼撕咬于半空,白江尸与涝水鬼战斗于北极海中,而军营前自有铜铁金石四尸大战五方厉鬼。至于仙人和真人并没立即加入战斗,西南六洞天的强者们在东安军营上空翻搅风云,五仙骑龙,腾翔于战云间,冷冷打探着海边的战事,三重天的真人或是骑凤,或是坐于五色象背,一边调动尸兵,一边管制着他们麾下的真人。 “罗道友,你看是不是该轮到我等出手了?” 尸兵鬼兵激战正酣,一名骑着龙的仙人有所意动,故作淡漠的问道。 “哈哈哈,琴道友真是性急。我等若是一出手,这仗还有什么好打?今次道友带了这么多弟子前来,不就是让他们多经历些战阵,多立些战功?”另一名骑龙仙人笑着道。 “可是……”琴姓仙人似有不甘,转头望向左侧的仙人:“陈道友刚刚突破仙人境,琴某当斩一仙,为陈道友庆贺。” “道友客气了。” 陈姓仙人怀抱仙剑,不紧不慢的颔首道谢,按照他刚刚突破仙人境的实力本不应该如此倨傲,却因他明山一派修剑道,且多产四重天境上的仙剑,因此别家洞天的宗主们少不得要看他几分脸色。 就在这时,陈姓仙人转头向远离战场的西面某处望去,脸上浮起一抹古怪。 …… 杀贼!杀贼!杀贼…… 脑中又响起钟楚南暴虐的声音,安伯尘收回目光,面色稍显凝重。 令钟楚南死不瞑目的陈道子果然随军前来,接着钟楚南的双目惊鸿一瞥下,安伯尘也看见了那个怀抱仙剑骑坐龙背的道人。然而,令安伯尘头疼的是,三十年过去,陈道子竟然一举突破三重天真人,修为攀升至四重天仙人境。倘若对方还是真人,单凭安伯尘伏杀二重天真人的经验,以及修为同样在三重天的钟楚南,安伯尘并不惧怕,当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助钟楚南完成遗愿。 然而,得知陈道子是仙人后,情况便大不一样了。 三重天之上是四重天,却改真人称号为仙人,其中的涵义不言而喻。四重天与三重天的差距比此前的境界差别还要大上无数倍,何止天壤,一个是真人,一个是仙人,已然是两种不同的存在。 安伯尘魂体的玄奥只局限于真人境,至于仙人又是怎样的存在,拥有怎样玄奥,安伯尘一概莫知。 看了眼面色阴沉的钟楚南,又转眼看向东海岸边的战场,安伯尘沉吟不语。 尸兵和鬼兵的交锋已至尾声,不时有来自六洞天的元婴修士和真人从天头飞下,与东岸军营中的神师真人们交锋。和凡间的战争不同,仙神们的战争也有斗将,却一般放在战事中间或者尾声,修为到了真人、仙人境,强者的实力已能左右战事走向,除非其中一方的实力明显高出另一方数筹,否则因为制衡的缘故,两军交锋还是得按部就班,兵对兵,将对将。 从东面军营飞出的真人自然都是南北两岳那三旗中的将军,若非三家的仙人都被李承和三名旗将扣住,这三旗军队早已撤离,而今却得迎接六洞天联军的“偷袭”,并且出营作战,充当诱饵以及炮灰。 又战了数十轮,两方各有损失,二重天真人以下者折损了不下百十名。天头阴风阵阵,黑云滚滚,凤舞象奔,却是那些个三重天真人准备出手了。从海边的军营中也走出几名三重天真人,黑着脸,不甘的望向天头。 三重天真人间的交锋即将开始,天头骑坐长龙的仙人无不面露微笑,或是抚须抬眉,或是指指点点,全然一副坐等大胜的姿态。毕竟他们的实力远胜于底下的“出云旗”,且到现在都没发现“出云旗”中有仙人境存在的迹象,虽说走了那几个仙人有些可惜,不过洞天福地的仙人们却也心知肚,仙人和真人乃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想要斩杀一个全力反抗的仙人将会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与其耗费大力气斩杀仙人,还不如放走仙人,将三重天、二重天的真人全部杀光,没了中坚力量,空有几个仙人,出云旗也将名存实亡。 来自洞天福地的仙人们正得意,可下一刻,他们脸色陡然大变,惨白如纸。 一阵阴风从背后袭来,白茫茫的天云间,不知何时出现了千万之众的鬼军,鬼军后奇兽上百,天马近千,真人神师们盔甲明亮,各奉军令排兵布阵,将麾下鬼军聚拢成威力强大的法阵。而在法阵当中,是四名脚踩祥云的仙人,仙人后侍立着一员施发号令的三重天战将。 须臾间,出云旗便从六洞天联军侧后翼杀出,而六洞天的三重天真人们正迎战南北两岳的真人,眼见李承率领大军来袭,一个一个瞠目结舌,胆颤心寒…… 北极海一役无论孰胜孰败注定会载入史册,激战当天两方共出动四重天仙人九名,三重天真人将近五十人,三重天往下的真人近千,神师元婴境的校尉更是上万,而尸兵鬼卒合起来也有三四千万。如此大规模的战役,放在五镇海渎和洞天福地交战史上也名列前茅,极其罕见。 北极海偏西方的一处冰窟中,安伯尘负手而立,遥望东海岸。 这一场战役虽然早已注定,却因安伯尘的一弹指而将出现截然不同的结局。九名仙人,千多真人,数千万的大军都被他玩弄股掌,遥遥操控着。而接下来,此战过后,五镇海渎和洞天福地的格局也会因此而发生改变,且早已落在安伯尘的计算中。 望向节节败退的六洞天联军,以及百里血天尸海,安伯尘双颊渐渐浮起火热之色,眉头一挑,迈步而出。 “老钟,随我去斩了那个陈道子。” 花了十天不到便左右了这场大战,眼下安伯尘有三重天的人形怪物钟楚南在侧,又有深得军心的出云旗新宠李九为呼应,趁着兵荒马乱,正当杀仙。 第376章 飞天魔神阵 第376章 飞天魔神阵 极北有海,终年如冬。 今日的北极海却仿佛煮沸了的开水,近百里的海面上冒着气泡,烟云滚滚,再看不见半片海冰。 南北两岳和出云旗的真人们一里一外,前后夹击向西南六洞天,不时有洞天福地的真人从半空中坠落,元神出窍而逃,还未逃出两三里便被斩杀。西南六洞天虽有五名仙人,比出云旗尚要多出一人,奈何被法阵所阻,十分本领能发挥出的不足四分,仅能保住自己,无法救援麾下一众真人。 只抵抗了半个时辰,西南六洞天联军再支撑不住,死的死,伤的伤,溃败而逃。 “大帅,李九请出战。” 天头云上,李九重重抱拳,沉声道。这一仗直到现在为止,他和他麾下的三十万飞天鬼都未曾出战,只是守护于李承的云座前。这也是李承的权衡之道,李九献军情,扭转战局,已立下首功,若再让他去厮杀一场,多斩几个真人,那他的功劳还不大到天上去,对于出云旗诸将极为不公。 “穷寇勿追。”李承轻捋胡须,淡淡说道。 眉头微皱,李九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却也没有造次,毕恭毕敬道:“大帅,西南六洞天的真人已折八成,可那五个仙人却安然无恙。李九不才,愿去追杀骑龙者!” 闻言,李承面无表情,可他身旁的三名旗将却有些挂不住脸。 同为四重天仙人,他们自然知道仙人的厉害,且困兽之斗最为可怕,一个四重天仙人若是不顾生死,引爆身魂,足以毁去方圆百里一切不包括仙人在内的生命。倘若没有麾下一众真人,光是李承他们几个仙人在此,指不定会去找洞天福地的仙人较量一番。却因对方有五名仙人,李承四人只有把握将他们困住,并无杀死他们的把握,只能作罢。 李九请命追杀仙人看似是无心之举,却稍稍刺痛了那三名旗将的自尊。 “大帅,李乾也请战!” 云上刮来一阵冷风,满头大汗的李乾出现在云前,朝向李承拱手拜道,却又挑衅般的斜睨了眼李九。 “大帅,不杀光那五个仙人,此战如何全胜!” 又一三重天境的主将闻讯而来,跪拜于云头,朝向李承请战道。不多时,十五主将连连回转,这一战犹如久旱逢甘霖,让他们都长出了口恶气,数十年来的郁结在今日一扫而空,无不杀得兴起,各个双眼通红,明知道仙人的可怕却纷纷动起了杀仙的主意。 “大帅,事不宜迟啊!” 李乾张望向正率领一帮残兵败将远遁的五仙,急声道,若是让那五仙跑出北极海,逃回洞天福地,对于在场的出云旗将士而言难免是一场遗憾。 “大帅,就算无法全杀,好歹也能杀死一半。”一名旗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眉头挑起,李承迎向诸将战意灼灼的目光,颔首道:“诸位听本帅号令。” 就见李承眼中闪出十来道金光,转眼射入一众主将眉心,李九也收到一道结飞天魔神阵,困群仙于八百里。 …… “飞天魔神阵……” 带着钟楚南隐匿身形,安伯尘疾走于北极海上,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幅军阵图,却是李承射入李九脑中的金光所致。 一边感叹仙人的手段,安伯尘一边参悟着飞天魔神阵,目光落向天头,就见原先东海岸上的千军万马、一众真人都不见了踪影。再出现时,整支出云旗竟然都瞬移到北极海中央,堪堪拦截住率领余众仓皇而逃的洞天五仙。 见状,安伯尘微微咋舌,同是瞬移之术,他仅能自己瞬移,而李承竟可以带着千军万马以及数百真人瞬移。 惊讶之余,安伯尘倒忘了瞬移之术只有四重天往上的仙人才能修炼,他只一重天便能够掌握瞬移之术已属不凡。 想了想,安伯尘伸手搭上钟楚南的肩背,口中念念有词,转眼后他也从原地消失,出现在距离出云旗稍近的海域。 “有些吃力。” 喃喃自语着,安伯尘调理着神魂之力,将钟楚南沉入海底,他则隐匿身形,藏身三十里外的海中遥遥观望。 西南六洞天的五仙似没想到李承会率众追击,稍一愣神间,已被大军围堵,此时才想起来施展瞬移之术为时已晚。没等五仙有所动作,十五主将并李九各率麾下鬼兵结出阵法,围困住了其中三名仙人。一个身穿青衣,一个骑着条黑龙,另一个背负仙剑,却是陈道子。 诸将所结出的阵法各不相同,有些聚合阴阳,有些暗含奇门遁甲,还有一些则相系五行,却都是用数十万数百万的鬼兵排演而成。法阵落成后,出现在北极海上空的已不再是千军万马,或是黑白相间疾速旋转的江海,或是一座座从天而降的金铁巨山,又或者是白茫茫的火海,还有阴森森的城池。千万鬼兵演阵而变化,此时北极海中央上空已然是另外一方世界,凶海怪山此起彼伏,处处杀机,而三重天境的主将们则潜伏出没于奇阵中,小心翼翼的监守被困于阵中的三仙。至于李九所结的飞天魔神阵却最为奇异,安伯尘依照李承所传的阵法图去演那三十万飞天鬼,阵法落成时候,一头高达千丈的黑色魔神赫然出现在海面上。那魔神头生双角,背插六翅,八臂如钳,口中还喷着紫红色的火焰。 安伯尘皱着眉毛抬眼望去,那魔神生出后,俨然脱离了李九的掌控。 它抬头向天喷着紫火,此时天色渐渐发黑,紫火焚烧着北极海上空的夜云,星光坠落,亦被紫火烧化。 下一刻,安伯尘只觉整个北极海猛地一晃。 一股玄而又玄的力量从天野群星间洒落,被魔神用八臂接住,口喷紫火继续焚烧,竟将那些个星辰之力烧成一张铺展开横亘八百里的紫色罗网,隐隐罩住洞天五仙瞬移的去路。 “三十万飞天鬼……难怪那李乾贵为李承心腹,且似是李家嫡系,竟也嫉妒起李九来。这三十万飞天鬼看来是鬼兵中的精兵猛将,变化成的这头居然能够炼化星力,阻止仙人瞬移。” 安伯尘心花怒放,对于李九的前途愈发看好,倘若能多掌握几支类似于飞天鬼的军队,多参悟几张阵法图,安伯尘手中的实力就算没有一旗,也能顶得上寻常半旗。 “李承,你就不怕鱼死网破?” 骑着黑龙的那名仙人似是洞天五仙中的首脑,他冷冷喝问向脚踩祥云的李承。 “哈哈,本帅的网结实得很,不劳尔等担心。再者,尔等已是死鱼!” 平日里面对一众部下时,李承气度如渊,城府深厚,可眼下盯着鏖斗多年的老对手,李承一扫往日的淡漠,朗声笑道。 黑龙仙人勃然大怒,刚欲再说什么,李承已率三名旗将扑杀向另外两个未被法阵围困的洞天仙人。 “好胆!” 骑着黑龙一身枯黄道袍的仙人怒极反笑,目露金光,身体迎风而涨,却是想要撑破围困在他四周的法阵。另一边的青衣道人也不甘示弱,张口鲸吞,居然吞食起山海城池,山海城池每剥落一片,都会重新变化回鬼兵,被青衣仙人吞入腹中。至于陈道子,他则手持百丈长的仙剑,肆虐于法阵中。 十五主将所结的法阵虽能困住三仙,却只能困其一时,想要将三仙杀死,还需李承四人出手。 站于远海,安伯尘遥望向大海中央的战事,只觉心潮澎湃。 只要李承并三旗将顺利斩杀二仙,再回过头将阵中三仙斩杀,这一战便将大功告成……但愿别出什么意外。 “老钟,也许用不着我们偷袭了。” 耳边不断响起钟楚南的哝哝怨言,安伯尘淡淡一笑:“他们杀死陈道子,和你我亲自去杀又有什么区别。你死而不得复生,今日我借李承之手为你报仇,你当再无遗憾才是。” 话音落下,钟楚南的怨气明显减弱几分,却并没完全消散。 安伯尘也不勉强,盘膝坐于海面,目光悄然追随着李承并三旗将。 他已掌握三重天真人的玄奥,日后元气修满突破起来也毫无屏障,却对仙人境的玄奥一概不知。今日这一战,他虽无法亲身体验,却也能够远观而感悟。 安伯尘自己的修为一日两日间难以有所突破,可他却知道,钟楚南生前的修为已到达三重天真人境巅峰,距离四重天仙境并不遥远。同被雷珠操控,既然李九能从二重天突破到三重天,那钟楚南必然也可以,所差的只是仙人境的玄奥罢了。 第377章 杀二仙,异变生 第377章 杀二仙,异变生 仙人和真人究竟不同在哪,他们的真正实力又有多高? 隔海遥望,安伯尘默默想着。 大海中央,三旗将围攻一名头戴方巾的仙人,李承则独战一仙。腾空迈步,李承从腰间拔出长刀斩向那仙人,抬手,落刀,安伯尘在远处观望,心中生出荒谬之感。堂堂四重天境的仙人,他的战斗方式竟只是用刀去砍,别说真人们神师们,就连凡间的将军也不会如此草率简单。 可当李承的刀落下时,安伯尘耳边忽然“嗡”的一声。相隔三十里之地,李承斩下一刀竟能震得他耳鸣,安伯尘心中大惊,稳住心意抬头望去。天云翻滚,夜色中铺满了刀光,除此之外安伯尘再无法看见其它事物,比之他自己的枪道法相还要霸道。 李承的那一刀上感觉不出有多少力气,又或许他压根没有发力,他所做的只是让他手中的长刀铺满夜穹,使得对面那个仙人陷入漫天刀光中。这一刻似连星辰和月亮都被李承收降,月辉将刀光染得格外锋锐刺眼,每一颗星辰都倒映着刀光,密密麻麻,无边无际,且随着星辰的运行不断改变方位。 安伯尘丝毫不怀疑,倘若天头的刀光全部落下,定能把北极海切割成千万截。 “看来到了仙人境,臂力的用处已不大,更多的是类似这般的玄奥神通……” 目光闪烁,安伯尘喃喃低语着。 被李承困于天头刀海中的那名洞天仙人清楚的知道李承的实力,虽然都是四重天仙人,可彼此间也有高低强弱之分。当下,洞天仙人毫无战志,一心想要逃跑。只见他一边躲闪着重重刀光,一边祭出一条玄色绳索,扬臂扔上天空,那绳索似乎绑住了天云远端,上下绷紧。仙人口中念念有词,张口呵吐白气,白气缠绕上绳索,那绳索旋转起来,上头的夜云也跟着旋转。 遥遥观战的安伯尘面露奇色,随着绳索旋转,不多时竟变成了一根铜柱,柱子顶端盖着方圆七八里的夜云,从安伯尘的角度看得清清楚楚,被那仙人举在手中的不是别的,竟是一把铜伞。 以绳索搅动乌云,绳作柄,云化伞,遮挡住了星光和月华,而李承所劈出的无穷尽的刀光也因没了月亮和星辰的倒映而失去威力。 洞天仙人逃脱李承一刀,也顾不上另外四个受困的洞天仙人,身体一下子变高千丈,迈开大步就向飞天魔神阵冲去,却是想要破开法阵,逃回洞天福地。 望向洞天仙人大步流星的背影,李承脸上浮起一丝冷意,也不见李承有什么动作,从海底飞起一条水龙,扶摇而上,飞到天头时身躯抖动,转瞬化作千百只金翅大鹏向那仙人飞去。 那些金翅大鹏仅有寻常鹰隼大小,却飞得极快,须臾间便已赶上洞天仙人,为首的大鹏背上端坐一人,正是李承。 当洞天仙人发现时,李承已率领群鹏飞至他眉心。 比起身形足足千丈大小的洞天仙人,此时的李承就宛如米粒一般渺小,然则如同蓬莱仙山的那只老龟,当体形相对大到一定程度后,已然是福非祸。 “柳道人,本帅这便送你先走一步!” 李承眉毛扬起,哈哈大笑。 转眼间,他持刀割破洞天仙人的眉心,身先士卒,率领群鹏冲入。 洞天仙人脚步一顿,身躯猛震,大如日月的双眼中闪过浓浓的惧怕。 又是一弹指,两股金流从洞天仙人的双眼中射出,群鹏呼啸着,将那抹惧怕绞碎,只剩下令人心悸的痛苦和绝望。 北极海中央那个高大得好像不周峰的仙人一边颤抖着,一边连连拱手作揖,却是在向肆虐于他身体中的李承求饶。李承为帅这么多年,可也从未有过斩杀仙人的战绩,眼下胜券在握,李承又岂会错过? “扑通扑通……” 海中央百丈水花四溅,不时有骨肉皮肤从洞天仙人身上掉下,伴着如雨的鲜血,染红了数十里的北极海。 饶是安伯尘久经沙场、杀人不少,可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心中不禁有些发寒。 千丈高的仙人无助的站在海中,眼睁睁的看着李承率领群鹏,从内到外,再从外到内,一寸寸的切割着他的皮肉筋骨。洞天仙人的元神似乎已经被李承控制住,无法逃脱,也无法变小,只能任由李承肆虐无忌。这分明就是剐刑,当着其余四名洞天仙人的面,活生生的剐了他们的同伴。 出云旗的主将们从法阵中探出头,惊骇的望向海中央的场景,渐渐的双目放光,一脸振奋。而被困于法阵中的三仙开天眼望去,无不面色惨白,嘴唇发紫,毕竟这么多年下来,洞天福地一直稳占上风,小败虽有却无大败。眼下不但被出云旗全歼,还当众辱杀堂堂四重天境的仙人,一股惨烈而悲戚的感情从他们心中生出,斗志也不再那么旺盛。 正当时,又是一声惨叫响起,并非身受“剐刑”的洞天仙人,而来自被三旗将围攻的那名仙人。 三旗将都有仙人境修为,虽不及李承,却也不比他们围攻的洞天仙人弱。以三打一,也无需太多的神通玄奥,三旗将稳占上风,只因顾忌着洞天仙人引爆神魂,迟迟没能拿下。然则谁也没想到李承那边的战斗竟在数合间结束,目视同伴被活剐于北极海,那名洞天仙人吓得道心失守,一不留神间被身后的旗将摘下脑袋。丢了脑袋后,洞天仙人并没立马死去,他一边逃跑,一边双手疾捏印法,肚脐眼当作嘴巴来使用,念念有词,转眼间,一颗崭新的头颅便将从他的脖颈处钻出。就在这时,另两名旗将出手了,其中一人双手举金山,砸向洞天仙人,硬生生的把他即将生出的头颅重新砸入脖腔,另一旗将则张开手心放出五内,雷奔百丈,击穿了洞天仙人的心脏并元神。 肚脐之中发出一阵惨叫,那洞天仙人没了眼睛也没有了耳朵,不知天地在何方,元神也已死去,只剩空荡荡的肉身皮囊依旧不知疲倦的狂奔着。三旗将面面相觑,哈哈大笑,谁也没去追杀那仙人,都心知肚明,那仙人其实已经死去,不过是肉身中求生的意志在作祟罢了。 “果然,仙人已是完完全全超然于真人之上的另一种存在了……” 遥望北极海中央,安伯尘喃喃道。 随着千丈仙人被剐得只剩骨架子,轰然倒塌,战斗就此结束。虽然极其短暂,所展现出的道法神通并不多,然则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安伯尘已能感觉出仙人境和真人境有着截然不同的玄奥。他们所施展的道法神通各不一样,李承的漫天刀光、化水龙为鹏,洞天仙人的取绳炼天伞、千丈之身以及生头之术,这些法术光怪陆离,看似毫无规律,安伯尘却知道这其中定然有着一个规律,一个四重天仙人境都遵从的规律。 “到底是怎样的玄奥?” 看着茫茫大海,安伯尘思索起来。 即便他神魂已经拥有三重天真人的玄奥,却也未必悟得通仙人玄奥,三重天真人和四重天仙人虽说是彼此相邻的境界,却又是一个地一个天,倘若仙人境的玄奥这么好悟,五镇海渎和洞天福地明面上又岂会只有这么一丁点的仙人。 大海中央的战事渐近尾声,两名洞天仙人陨落,五镇海渎的仙人数量已超过洞天福地,仅剩的三名洞天仙人困于阵中,望向迫近的四名出云旗仙人,脸上浮起绝望之色。 正在这时,一轮白色的太阳从海底升起,天色变得明亮。 安伯尘皱着眉,睁开双眼,心中暗道奇怪。 夜晚刚刚降临,这才一会儿功夫怎么就天明了? 第378章 杀贼 第378章 杀贼 夜未央,日已出。 李承和三名旗将面色凝重,显然是猜到了什么。 洞天仙人的千丈之身轰然坍塌,皮肉筋骨在海水中迅速融化,海水因此变得猩红,也将李承四仙的杀意燃起。却因海上升起的那轮白日,李承四人有些束手束脚起来,并没立即杀向困于阵中的洞天仙人。 反观那三名洞天仙人却个个面露激动,斗志失而复得,又开始破坏法阵。 黑龙仙人的身体已涨到两千三百丈,即将把法阵撑破。那个青衣仙人胃口极好,风卷残云般吞食着周遭法阵,法阵中渐渐被啃噬出一个豁口。至于手持仙剑的陈道子则舞剑如光,和李承此前那一刀相仿,法阵中聚满剑光,飞沙走石间,不时有数百上千的鬼卒被剥离出法阵,惨死于剑光下。 没过多久,结阵困仙的真人有些撑不住了。白日越升越高,将近中天,李承四仙正当日耀之下,汗流浃背,脸色泛白。 “莫非是五重天……” 安伯尘举目远眺,那轮白色的太阳方圆约莫四五里,日中隐约能见到宫殿和校场。安伯尘深吸口气,运足目力使劲瞅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裙的女子端坐日宫之巅,长袖轻摆,操控着白日徐徐上升,这白日于她似法宝,又似座驾。 这是安伯尘第一次见到如此庞大的仙人座驾,心中难免有些惊讶。 下一刻,安伯尘的心脏狂跳起来。 白日上的女仙竟看见了安伯尘,她的目光宛如细水长流,并不锋锐,可当安伯尘触及女仙目光时,竟生出一丝无力的感觉。他想要收回目光,却发现根本做不到,他目光已被女仙那双淡漠如水的眸子黏住,纹丝不动。 好在女仙似对他并没多少兴趣,转眼收回目光。 安伯尘如释重负,长舒了口气,连退十余里,继续观望着战场,只不过没再去看那女仙。 安伯尘的神魂有三重天真人境,只要不靠近李承他们,相距个十来里,饶是李承也无法发现他。眼下却被白日宫殿的主人,那个离奇出现的女仙一眼发觉,不消说,对方的修为远在李承四人之上。 “难不成要功亏一篑了。” 眉头微皱,安伯尘不甘的自语着。 好不容易将西南六洞天的大军击溃,把那五仙逼上绝路,安伯尘遥遥操控着整盘战局,这是他于五镇海渎第一次出手,锋芒之始,他可不想到头来落得出云旗全军覆没,白白浪费他十多日心血。 耳边不断回响起钟楚南来自海底深处的咆哮,安伯尘眸里浮起一丝狠厉。 同远超自己的强者谋斗,想要有所成只能一往无前,险中夺气运。 大海中央,风云变化,半柱香不到的时间里,局势又重新向洞天福地一方偏倒。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响起,那个一直立于战局外的青年,新晋副将李九怒目望向阵法中的洞天三仙,双眼中酝起丝丝血色。 “杀贼!” 怒而拔剑,李九高声呼唤。 他的声音很嘶哑,亦含着浓浓的痛楚。 海水从他脚底升腾,将他高高托起,李平一人一剑,带着身后的飞天魔神疯了般的扑向洞天三仙。 “杀贼!” 海浪奔涌,却压不下李九的咆哮。 李承四仙,已有些动摇的出云旗十五将,都怔怔地看向李九,满脸复杂之色。 面对深不可测的日宫女仙,面对即将脱困的洞天三仙,所有人都偃旗息鼓,唯独李九不畏不惧,竟是想凭他一己之力挑战仙人的威严。 刚刚从洞天福地保住性命,逃出生天,他就这么不惜一死? “杀贼!” 李九悲愤而坚毅的吼声再度响起,仿佛一柄钢刀直插入出云旗诸将心中。 李承面露红潮,李乾咬紧牙关,那三名旗将、十四主将似也被无畏无惧的李九所感染,无不露出慷慨激昂之色。 或许在这日日鏖战的前线待久了,见惯了你死我活,也习惯了朝不保夕的命运,他们都有些麻木。麻木的拼杀,麻木的征战,渐渐忘记了这场相持了千年万年的战争根本目的为何。 是为了保住家园,保住尊严,保住他们祖祖辈辈所传承的荣耀。 千万年来,无数人为此牺牲性命,或像李九一样被俘获,沦为洞天福地的奴役,生不如死。 对于他们而言,欲谋五界的洞天福地众仙是唯一的仇敌,更是贼子,蝼蚁尚且偷生,可为了世世代代所守护的那一切,便是真人仙人又何惧一死? 与其生不如死,还不如一朝杀得尽兴,虽死亦荣! “杀贼!” 李承拔出战刀,怒吼道。 这位出云旗的副帅一扫平日里的沉稳镇定,仿佛又回到了数百年前,那时他还只是区区偏将,虽流淌着李家嫡子的血液,也曾在真人境时风花雪夜过,可一朝上了战场,他总是比任何人都要拼命,永远冲杀在最前方。 时过境迁,如今的他学会了隐忍,学会了揣摩上意,也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的利益。却在今日被手下的副将唤起了曾经的热血,拔刀上前,身先士卒,一如往昔。 “杀贼!” 三名旗将连同十五主将齐声怒吼,奋然冲杀向法阵中的洞天三仙,却已将生死抛诸脑后。 转眼间,风云又变,饶是白日宫中的女仙也有些措手不及,惊讶的望向海中央的那些蝼蚁,最后目光落向李九,不知在想什么。 反观法阵中的洞天三仙则都变了脸色,和出云旗在北极海争斗了这么多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出云旗诸将拥有如此强烈的战志和气势。 可也只惊慌了片刻,片刻后,洞天三仙全都笑了起来。 白日宫中女帝坐,十万天河裙间绕。 天头的女仙是何方神圣,他们再清楚不过,便是五重天六重天的仙人在此,也非她一合之敌,更别说李承等人。有她在,出云旗大祸不远。 果然,坐于白日宫中的女仙黛眉轻蹙,冷哼一声。 对于李承等人不知死活的举动,她并不放在心上,只因他们若有若无的挑衅而生出不悦。 白日升上中天,随着女仙那一声冷哼,整个北极海的海水都齐齐上涨了百丈。白日的光辉洒向海面,隔着千百丈之距竟将海水烧得沸腾,化作水气扶摇而上,每一丝水气都直达天际,仿佛一根根绳索般被女仙握于手心。 女仙轻抬玉手,八千里北极海仿佛一张惨白的布巾被女仙囫囵提起,倾轧向李承诸人。 茫茫无际的海水奔涌于天头,一举冲垮困住洞天三仙的法阵,也将出云旗诸人陷入北极海的漩涡中,身体一寸寸的深陷,以他们仙人真人的修为,竟无法从海水中脱离。 早在女仙发难的那一刻安伯尘便已带着钟楚南瞬移到岸边,在他脚底是一望无际的大坑,坑中只有气息奄奄的海族,以及如山堆叠的尸体骸骨,滴水不剩。 白日宫中女仙的实力竟还在安伯尘预料之上,翻手抬起八千里北海,如此手段当为仙人中的仙人,安伯尘生平所见最强者。 望向陷入天头海潮的李承诸人,安伯尘捏紧双拳,默默等待着。 安伯尘驱使李九奋勇而上,激起出云旗众人的热血,并非他一时意气,更不是他想舍弃辛苦经营的第一具分身。 无论那女仙的实力有多高强,东岳能保住如今的基业,定有修为实力尚在女仙之上者。 安伯尘是在赌,赌那人不会见死不救。 “杀贼!杀贼!” 耳边依稀的回响起李九的咆哮,这两个字虽是安伯尘授意李九所喊,可不知为何,李九喊出第一声后便再没停下过。 这是李九的死前遗志,也是所有五镇海渎中人生平志向。 “杀贼……” 低声念着,安伯尘只觉心底某处被猝不及防的撞了一下,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眼里似有什么在燃烧着。 人人都不惜一死,如李九,如李承,奋然杀贼,只为了世世代代所赋予的责任和荣耀。 可是东岳王,你又在哪里? 安伯尘默默问道,就在这时,他心头忽有所动,下意识的转过身,望向东南。 第379章 追杀仙人 第379章 追杀仙人 从东南方飞来一道绿光,“嗖”地钻入海坑中。 一股蓬勃的气息从海坑中生出,眨眼间,那颗掉落海坑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以弹指十丈的速度疯狂上涨。不多时,一株参天大树冒出海岸线,一刻不停的向天头攀升。 白日宫中的女仙望向大树,目光微寒。 很快的,那株大树便蹿上了被女仙抬到天头的海水。树梢刚一触及海水,立马生出许许多多的枝桠,向四面八方扩散。 安伯尘目光所及,就见天头的海水渐渐停止旋转,先是凝滞于空气中,之后摇摇欲坠,纷纷顺着大树的枝桠向下流去。 “哗啦!” 八千里的海水从天头倾洒的场面何等壮观,又因大树的存在,并没像雨水那样洒入海坑,而是沿着密密麻麻的树枝,仿佛流淌在一条条甬道中一样,煞是奇异。 “以木克水……这就是仙人境的五行斗法。” 安伯尘遥望向那株霸占了半个海面的大树,心中感叹。 随着海水褪落,那株大树也向下沉去,少时陷入海面,只剩下模糊的黑影晃荡在水波间。而李承等人也都挣脱出来,终于得以喘息。 安伯尘掠过并未离去的洞天三仙,目光落于剑仙陈道子身上,冷笑一声。 “杀贼!” 李九的嘶吼声再度响起,李承诸人也回过神,望向洞天三仙,脸上写满了浓浓战意。 白日宫中的女仙虽可怕,然而东岳中并非没有比得上她的强者,东岳的真仙既然出手了,女仙自有那位大人去料理,他们所要做的则是将剩余的洞天福地仙人斩尽杀绝。 说时迟那时快,李九已驱策飞天魔神杀向陈道子。 安伯尘通过李九布阵,隐隐感觉到在这飞天魔神阵中藏着不可小觑的力量,可在一时半会间又无法悟通,只能先用飞天魔神去截杀陈道子,唤起出云旗诸将的斗志。 洞天三仙眼见局势又变,面红耳赤,心中惴惴,对于刚才只顾看好戏而没有离去后悔不迭。 “两位,西玄山再见。” 说话的是青衣仙人,他眼见飞天魔神离阵,心中大喜,刚想施展瞬移术不防眼前突然钻出一人。 “陆道友哪里去?” 李承哈哈一笑,拔刀劈向青衣仙人。 青衣仙人吓得面色煞白,哪敢迎战,身体化作一道青烟避开李承这一刀,随后又变成一只金翅大鹏,展翅欲飞。却不料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正好将他罩得严严实实,撒网的却是一名旗将。 “大帅,请。”那旗将笑吟吟的说着。 李承也不客气,点了点头,迈步上前,手起刀落削下鹏首。 大鹏脖腔无血,虽被斩了脑袋,身体却在不住打颤。 “陆道友若不出来,可别怪我手下无情。”李承幽幽说道。 鹏身一震,转眼后一只透明的小人从大鹏脖腔中游出,朝向李承跪地磕头,却是在乞求性命。 “大帅为何不杀此贼?”投掷罗网的旗将好奇问道。 “为何要杀?我东岳与五镇海渎征战这么多年,却从未俘获过敌方仙人。” 李承淡淡一笑,在旗将钦佩的目光中,伸手一捞将青衣仙人的元神抓起,丢入耳廓,随后持刀杀向黑龙仙人。 北极海中央,李承并出云旗十五主将围杀黑龙仙人,另一边,三名旗将并李九合力围攻陈道子。李承的实力本就和黑龙仙人相较伯仲,又得十五名三重天真人并法阵相助,少时便已将黑龙仙人杀得丢盔弃甲,只有勉强招架之能,而无还手之力。再看李九那边,陈道子的飞剑之术虽了得,剑气冲天,睥睨星月,可出云旗的三旗将也不弱太多,转眼的功夫陈道子已被打得内附重伤,元气大衰。 这一边的战事已然没了悬念,安伯尘收回目光,抬头望向白日宫。 白日宫上,女仙盘膝浮坐,身如雕塑,神色凝滞。 安伯尘心头一动,目光从白日宫上移开,望向天头。 李承等人在海空间杀得正酣,并没发现天云间生出异状,两股恐怖至极的气息缠斗于云层间,云色也因此变得灰蒙蒙。透过云层往上,安伯尘什么也无法看见,云层上的世界似乎蒙上轻纱,若不进入,谁也无法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安伯尘可不会傻到神游云上,他知道女仙和出手相援的东岳仙人正在云中斗法,且是神游斗法。 和他预想中不同,来者并非东岳王,倘若是东岳王出手相救,绝对不会是眼下这般默默无声,而李承也不会置之不理。对于没能见到东岳出手,安伯尘略微失望,却也生出一丝信心。在他看来,白日宫中的女仙已是世间少有的强者,却依旧没能逼得东岳王出手,这足以说明东岳王的实力还在女仙之上,且在五镇海渎也有女仙这一级别的强者。 收回目光,安伯尘心中微懔。 他突然发现自己神游北极海是多么大胆而莽撞的举动,既然那女仙能轻而易举的发现自己,五镇海渎这一级别的仙人又如何发现不了?一旦被他们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到那时非但前功尽弃,且还有生命之忧。 也幸亏北极海一带只有李承这几个四重天仙人,这才没能识破。 安伯尘暗呼侥幸,原本以为三重天真人境的神魂足够让他在五镇海渎有一番作为,如今看来却是太过托大。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安伯尘既已下定决心,自然不会因为女仙等人的出现而反悔,只不过很多事又得重新考虑了。 “轰!” 一阵雷鸣从天头响起,声势之大,竟让八千里北极海以及远处的山河都摇晃起来。 安伯尘猛地抬头望去,隐隐看见一道流光飞速向东岳方向退去,一路上颠簸摇晃,似乎有些气息不稳。 糟糕!东岳的仙人斗法输了! 安伯尘心道不妙,急急忙向白日宫上望去。 那女仙也在同一时间神游回转,双目睁开时,眼中浮起浓浓的恨色,她皎白的面庞上亦浮起病态的红潮。 见状,安伯尘心中大喜,东岳那仙人虽然退败,可白日宫中的女仙也不好过,显然也受伤了。 北极海虽是前线战场,可如今已被出云旗占据,成为五镇海渎之地,想来这女仙受伤后也不敢再滞留,谁也保不准会不会有同一境界的东岳仙人来捡漏子。 果然,和安伯尘想象中一样,那女仙长吸一口气,随后转望向即将陷入绝境的陈道子和黑龙仙人,素脸上闪过一抹厌恶。 “够了。” 女仙轻吐一声,却仿佛五雷轰顶炸响于出云旗诸将耳边,饶是李承也打了个趔趄。 而黑龙仙人和陈道子却没受到影响,两人感激的望了眼女仙,随后驾龙而逃。 平复下耳边的雷音,安伯尘刚欲有所动作,却见白日宫中的女仙竟向他望来。 这最后一眼,却饱含警劝之意。 看向渐渐沉入海底的白日,安伯尘不屑冷笑。 或许那个不知名的女仙察觉出了什么,这才向他发出警告,让安伯尘休要妄动。可她实力再高,也是洞天福地中人,安伯尘眼中的贼人,安伯尘又岂会将她的警告放在心上。 白日坠下,北极海上空又变得漆黑。 出云旗诸将哈哈大笑,洗海为酒,举杯痛饮。虽走了两仙,可光凭他们杀二仙俘一仙的战绩,放在千万年的五镇海渎史上,也是极其罕见的大功。 目光落向被十五主将众星拱月般围绕着的李九,安伯尘淡淡一笑。 李九的遗志已算完成,接下来,却轮到钟楚南的了。 一个瞬移,安伯尘带着钟楚南来到大海彼岸,月光下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安伯尘看了眼林边的血迹,面露喜色。 陈道子已经虚弱到无法施展瞬移之术,对于安伯尘而言,成功的把握又大了几分。眼下安伯尘所要做的则是在洞天福地的援兵到来前,将陈道子斩杀,越快越好,最好是在天明之前。 在天明前杀死陈道子,安伯尘方才更有把握从他身上悟出仙人玄奥。 第380章 又闻龙君 第380章 又闻龙君 北极海虽为战略重地,可也只是前线大大小小战场中的一片。 月光洒入山林,安伯尘潜行林间,不时能看到岗哨和楼寨,以及堆积骸骨的焦土。而在前方十来里的地方,身负重伤的洞天仙人陈道子骑坐一条紫色的龙,他看起来格外虚弱,于龙背上盘膝打坐身体却不时向两旁摇晃。即便眼下陈道子元气大衰,安伯尘也只是远远吊着,并没靠得太近,生怕打草惊蛇。 这片山林中有着不少真人,或来自洞天福地,或是五镇海渎的将领,安伯尘在这里出手截杀陈道子显然行不通。 沉住气,安伯尘带着钟楚南穿梭于夜色下,少时离开山林,到达一片荒凉的沼泽前。 沼泽占地约有方圆两千里,其上瘴气浓郁,只有腐木、沉尸、骸骨,并无生灵存在。在前线战场,如沼泽荒漠之类一般无人戍守,一来不产物资,二来易损鬼军尸兵,因此安伯尘面前的这片沼泽是前线战场难得的清静之地。陈道子显然也知道这点,他放弃了左边的山路和右边的大江,驾龙飞于沼泽之上,只求此行安稳。 “杀!杀!杀……” 耳边响起钟楚南愤怒的叫嚣,安伯尘眼中闪过一道紫光,下令钟楚南动手。 临死前残留的暴戾和凶煞在这一刻攀升到极致,安伯尘隐约察觉到,钟楚南肉体中的力量比起之前又增强了两三倍,却令安伯尘对于此番截杀愈发的充满信心。 下一个瞬间,安伯尘出现在大沼中央,停于一棵腐树上紧紧盯向驾龙飞来的陈道子。 或许是顾忌陈道子的伤势,驮着陈道子的那条龙飞得不快不慢,破风声从后方传来,陈道子吃了一惊,急忙转头看去。当他看清楚了那个疾飞而来的庞然大物时,陈道子打了个冷颤,脸上浮起浓浓的震惊。 “贼子,还我命来!” 钟楚南忽地大喝一声,杀气腾腾的扑向陈道子。 事到如今陈道子哪还管对方是人是鬼,抄起飞剑便欲射向钟楚南,奈何钟楚南飞得比紫龙快上不少,后发先至,陈道子抄起剑来时,钟楚南已到达他身前。 “贼子,还我命来!” 又喊一声,钟楚南双臂膨胀,携着百斤巨力轰击向陈道子。 匆促之下陈道子扬臂挥剑,迎向钟楚南的拳头。 “嘭!” 拳剑相击,钟楚南吃力,向后飞离三步。而陈道子也不好过,原本正在缓缓恢复血气的脸色一下被打回原形,且更加惨白。 凭实力而论,钟楚南和陈道子相比,一个是三岁小童,一个是成年人,寻常情况下争斗起来毫无悬念,可若那成年人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便是三岁小童也有将他杀死的机会。 “贼子,还我命来!” 和李九一样,钟楚南不停的喊着同样的话,疯了般的扑向陈道子,抡起双拳轰向陈道子,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反观陈道子,在受下钟楚南的一拳后,他的伤势已然开始加剧,被钟楚南这番穷追猛打,他一个无法施展道法的仙人哪还吃得消? “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驾龙腾挪于沼泽上空,陈道子一边狼狈接拳,一边咬牙切齿的问道。 肉身搏斗了这么久,他又怎会觉察不出钟楚南身上的异样。 安伯尘自然不会回答陈道子,隐身立于树梢上,安伯尘看戏般的看着鼻青脸肿的陈道子,眼中不时闪过雷光。事已至此,也无需安伯尘施法,只凭钟楚南一人之力便足够杀死陈道子,却比安伯尘之前预计的轻松太多。 正在这时,月光忽然黯了下来。 一股极其危险的感觉从沼泽地中悄然生出,蔓延在安伯尘心头,令他有些莫名其妙。 目光落向陈道子,只见他双目血红,脸上有愤怒也有决然,安伯尘心头一紧。 不好,他这是要引爆神魂! 仙人境的修士一旦自爆神魂,足以毁去方圆百里一切生灵。安伯尘虽未亲眼见到过仙人引爆神魂,可在尚未被贬去东海的日子里,他也曾听五镇海渎的老人们说起。 “老钟快走!” 安伯尘下令道,可传入安伯尘脑中的却是强烈的抗拒。 陈道子捧剑立于龙背,怒目看向钟楚南。最后一丝元气被他释放于仙剑,阻挡钟楚南近身。与此同时,陈道子口中念念有词,吐字如雷,且越来越快。 沼泽上空云气翻卷,色泽发黑,比夜色还要漆黑深沉几分。 又看了眼状若癫狂不断出拳的钟楚南,安伯尘目光冷凝,不再恋恋不舍,转身便要离去。 钟楚南的死前遗愿要比李九要强烈许多,他既然愿意再死一次,陪着陈道子彻彻底底的同归于尽,安伯尘只能舍弃这具潜力甚大的分身,不过最可惜的还是没能得到陈道子的全尸,无法从中采撷仙人玄奥。 种种遗憾随着安伯尘的转身,而被丢入夜色。 就在安伯尘刚准备瞬移时,龙吟声响起。 余光里安伯尘只见陈道子座下的紫龙忽然发起狂来,猛甩腰肢,将陈道子掀飞下龙背,亦打断了陈道子引爆身魂的咒语。 “孽龙!你敢作反!” 半空中,陈道子歪斜着身体大声咆哮,他用目光去寻“孽龙”,寻到的却是钟楚南的拳头。 “咔嚓!” 陈道子被一拳打穿胸骨,打散元神,“扑通”一声坠落沼泽。 看向浮于沼泽的尸身,钟楚南目光迷离,生前最后的暴戾和怨气在今夜尽数散去。 朝着安伯尘隐藏的方向,钟楚南毫无意识的单膝跪下,在半空中拜向安伯尘。 安伯尘皱了皱眉,对于钟楚南的古怪举动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雷珠能当作神魂夺舍死尸,这是安伯尘被贬到东海后,无意之中的发现,却因那时忙着修炼,并没认真研究。 罢了,或许只是死前遗愿所为。 安伯尘心中如是道。 眼前的沼泽地之上是一幅奇怪的画面,足有四五个寻常人大小的巨汉跪于半空,在他不远处还有一条不时向他探头张望的紫龙。安伯尘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紫龙,传意钟楚南。 “兀那小龙,不逃命,还呆在这做什么?” 抬起头,钟楚南问向紫龙。 “我为何要逃命?”紫龙口吐人言,似笑非笑的问道。 “哼,倘若被洞天福地的仙人知道你害死你主人,你哪还能保住性命?” “你这呆大汉还真以为本龙是洞天福地豢养的坐骑?” 紫龙面露愠怒,怒极反笑:“本龙当初不幸上了这陈道子的当,被他用诡计抓住当成坐骑,受了十年胯下之辱。今日他既已死了,本龙自当归返,何来逃命之说?哼,本龙还有事,告辞了!” “你可认得敖归?” 冷不防的,从钟楚南嘴里冒出这么一问,天头的紫龙本已准备开溜,闻言身形一僵,不可思议的看向钟楚南,随后假装糊涂起来:“呆大汉,你说什么归?” “哈哈哈,回去和敖归讲,就说故人向他问好。” 钟楚南也不管装傻发痴的紫龙,大笑着说道,随后作势离去,却又突然止住脚步:“兀那小龙,敖归可还是在玄德洞天躲着?” “没错……” 紫龙下意识的脱口答道,转眼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刚想掩饰,就见钟楚南哈哈大笑着迈出脚步,少时不见了踪影。 嘟哝了两句,年轻的紫龙晃了晃脑袋,随后笑逐颜开的向南面飞去。 紫龙前脚刚走,安伯尘后脚便从树上飘落,遥遥望向那龙,面露思索。 第381章 仙人玄奥,周天造化(上) 第381章 仙人玄奥,周天造化(上) 和司马槿去玄德洞天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可安伯尘始终清楚的记得那三日里所发生的一切,包括潭底龙宫中的龙君。 龙君敖归,自称东海龙王之后,一生颠沛流离,苦苦追寻着他的复国大业,这一点倒和安伯尘在大匡结识的那个任天命有几分相像。不同的是任天命孤苦一人,而龙君敖归则养着一大群龙女充当后宫,并在势微的玄德洞天暗中培养他的势力。当年的离左二蛇便是敖归的手下,虽是蛇身却都有修炼成蛟龙的潜质,也不知之前那条紫龙生来便是龙类,还是由蛇虫进化成龙。 悬浮于沼泽上方,安伯尘默默想着。 时隔许多年,再度和那位神秘的龙君产生交集,安伯尘已有真人修为,却也知道他同敖归相比,仍不值一提。敖归提及真人时候,口气很是不屑,便连他手下的这条紫龙都有三重天真人境的修为,他自己的修为实力定远在真人之上,说不定和那白日宫中的女仙有得一拼。 思索片刻,安伯尘放弃了联合敖归的想法。 且不说当年安伯尘失信敖归,光是敖归深不可测的实力便让安伯尘心生忌惮。眼下羽翼未丰,安伯尘最好是暗中行事,一旦暴露身份只会自取灭亡。 余光中,一条庞大的身影正向他逼近。 “为我护法。” 安伯尘低声道,随后向陈道子的尸身飞去。 虽然安伯尘的修为仍停留在一重天真人,可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斩获仙人境的玄奥。并非他好高骛远,只不过他如今所行之事异常危险,又接二连三的遭遇仙人。四重天的李承,白日宫中深不可测的女仙,往后说不定还会遇上东岳王。对安伯尘而言,三重天真人的神魂已然远不够用,今日在北极海被女仙识破便是教训,令安伯尘心生警惕。 再者,早日斩获仙人玄奥日后突破时也会少去瓶颈的麻烦,安伯尘在这条异于常人的道途上越走越远,也已习惯如此。 盘膝悬坐于沼泽上,七颗雷珠旋转于安伯尘头顶,熠熠发光。钟楚南则站在安伯尘身后,宛如巨人,全身紧绷,左右扫视。 天未亮,安伯尘屏息凝神,闭合双目,静静等待着。 瘴气从沼泽中四散开,灰蒙蒙的笼罩在方圆两千里的大泽上空,站在沼泽边,寻常真人眼力再好,也难以看清沼泽中央的事物。 忽而一阵大风起,吹散了安伯尘头顶的瘴气,抬眼望去,天色由黑转白,晨曦将至。 八颗雷珠飞速旋转起来,安伯尘双目陡睁,眸眶中一片紫潮,雷珠顺势落下,在昼生夜褪的一刻钻入陈道子眉心。 陈道子的尸身颤动,安伯尘的肩膀也是一震,抬头遥望天野。 以雷珠汲取陈道子的记忆,又以神魂从天地间采撷仙人玄奥,安伯尘沐浴在朦胧晨曦下,一心二用,参悟着他这一生梦寐以求的玄奥来。 “嗡!”的一声,耳边响起陈道子不甘的咆哮,仙人的意愿可比真人强上太多,无穷尽的暴戾气息将安伯尘淹没,安伯尘强忍着脑中的阵痛,心中一阵好笑。陈道子的遗愿虽强烈,却又不知所谓,只因他到死都不知道杀害他的真凶是谁,死得糊里糊涂。 少时,暴戾气息过去,安伯尘操控雷珠探入陈道子记忆深处,搜寻起仙人境的玄奥来。 脑中浮起一格格的画面,却是陈道子此生的修炼经验,如何从炼气期一步步突破到金丹,再到元婴,一重天真人,二重天真人,三重天真人……到最后,他在丹霞洞天以仙剑问苍天,终于斩获四重天仙人玄奥,一举突破到仙人境。 八颗雷珠滚动于陈道子的记忆中,汲取他的修炼经验,与此同时,安伯尘的神魂也没闲着,意及天地,从天地间无穷尽的玄奥中探索成仙之道。 八颗雷珠和神魂之念勾连成一线,一上一下,疯狂搜寻着。 渐渐的,安伯尘眼中的雷潮褪去,由迷茫变得清明。 一个古老而沧桑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生于鸿蒙初始,万万年来始终漫游于广阔无尽的天地穹宇间,历经无数次天地衍变,历史翻覆,却从未远离过。 从开天辟地起,无数修炼者行于漫漫不知尽头的道途上,叩地拜天,背负着沉重的宿命只为听见它的声音。可十万个修炼者中,也只有寥寥几人能得大运道,聆听它的垂训。 而安伯尘正是其中的幸运儿之一,雷珠搜索,念及天地,安伯尘终于听到那声无数人渴望而不可得的仙音。 ……仙人者,移星换斗,斡旋造化…… 和真人境不同,仙人境的玄奥只有区区八字,对于安伯尘而言却已足够。 一边汲取着陈道子的修炼经验,安伯尘一边回忆着白日里发生在北极海上的仙人斗法。 李承布满天野的刀光,化鹏之术,洞天仙人的千丈之身,断头再生,包括白日宫中女仙的抬手钓海……这些道法看似各不相同,玄奥非常,实则却暗合一个规律,一个只属于仙人境的玄奥法则。 “移星换斗,斡旋造化……” 抬起头,安伯尘仰视晨曦一线的天穹,脸上笑意绽放。 人于大周天,生小周天,大周天中亿万星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旋转着,按照各自运行的轨迹,衍化周天之道。此道为造化,造化者,无有常数。 “仙人玄奥,如此而已。正合我之周天大道,大善!” 双目清明,安伯尘低声念道,心中的喜悦难以言喻。 可就在这时,一股恐怖的气息悄然降临,安伯尘心头一震,难以置信的望向天头。 天头云上,乌云翻覆,乌云之中,电闪雷鸣。 未等安伯尘回过神,一道方圆百里粗的雷柱从天而降,轰然砸向安伯尘。 “仙劫?” 安伯尘瞳孔放大,魂体猛地一颤。 电光石石间,那年聚三魂得神魂时候的场景掠过眼帘,一瞬间,安伯尘神智恢复清明。 只有渡过仙劫,他的神魂才能真正的突破到仙人境。 可从天而降的雷柱何等恐怖,方圆百里,通天彻地,比之那年屏风世界中九重天雷加起来还要强大数倍。 彼时虽是九重天雷,却只是凡雷,如今这可是普渡仙人的雷劫,自然无法同日而语。 危急时刻,安伯尘哪还有心思去想其它。 他猛地一伸手,抓起陈道子的尸身挡在头顶。 就在这时,天雷砸落。 弹指刹那间,陈道子元气几无的尸身被雷潮轰成粉碎,八颗雷珠裸露在外,却也顶不住雷潮的轰击,转眼被雷潮淹没,连同安伯尘身后的钟楚南一同化作齑粉。 事已至此,安伯尘也无法再躲避。 面对天地间最恐怖的本源力量,所有人都会心生惧怕,这是死劫,却也是通往无上道途的必经之路。 咬紧牙关,安伯尘昂首挺胸,屹立雷潮之下,转眼之后被碾成齑粉。 第382章 仙人玄奥,周天造化(下) 第382章 仙人玄奥,周天造化(下) 北极海,出云旗大营。 近岸的海水被鲜血染得彻红,远处的海水虽没那么刺眼,可也红彤彤一片,比初升的太阳还要鲜艳。 海中飘浮着尸体骸骨,满眼狼藉,岸上却是欢声笑语。出云旗上至主将,下至小校都尉,都是喜气洋洋,就连终日僵着脸的鬼兵也不时露出罕见的笑容。 从今日起,北极海彻彻底底变成出云旗的地盘,至少在接下来、未得到上头调令的日子里,出云旗的将士们再不用像从前那样枕戈待旦,如同绷紧的弦般终日不得安宁。 海岸边,李乾指挥一众将校清点战果。 此役收获颇丰,比如飞剑,品秩从一重天到三重天不等,偶尔还能发现四重天的仙剑,完好无损的飞剑加起来总共有三千多柄,足够出云旗的将校们人手一柄。除了飞剑外,还有仙丹、道符以及其余攻守法宝。虽说大部分需得交由上头,分配给其余诸军,可出云旗却有资格留下其中的上品。李乾是李家的嫡系子弟,更是李承的心腹,这等捞油水的事向来由他来办。 按理说他此时应当春风得意才是,却因为躺在军营中的那人,李乾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北极海一役之所以能大获全胜,全赖李九万里报信,非但挽救了出云旗的命运,还使出云旗全歼西南六洞天联军。此役第一功自然属于李九,据说一夜之间,他的事迹已传到五镇海渎,连东岳王都派使者前来封赏李九。 李乾说不嫉妒那是不可能,却也不会嫉妒到眼红的地步,让他满心焦虑的是另一件事。 李承原本是命他和李九两个人一同清点战果,有意想让两人赚点油水,却不料清点战果时,李九突然昏倒过去。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李九昏厥的那刻,李乾依稀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飞速划过,那物隐隐发着紫光,来自李九的眉心。 李九被女修扶回营中,旗将亲自为李九诊断,只说他是元气损耗太多,导致神魂移位,修养几日神魂自会归位。 所有人都不疑有他,唯独李乾觉得蹊跷。 自从李九归来后,所有事都围绕着他而发生,这也太巧合了一点。再加上李乾捕捉到的那丝紫光,迅猛而疾快,绝不像是神魂虚弱时的神魂移位。 即便如此,李乾也没将他的疑惑告诉给别人,就连李承也没。他可不想得到一个嫉妒贤才、不能容人的头衔,李九之事固然离奇,可他毕竟是出云旗第一功臣,风头正盛,若无证据而贸然提出质疑,只会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转头望向西岸边偃旗息鼓的南北两岳三旗,李乾皱了皱眉,将疑惑埋入心底。 …… 飘浮在雷潮中,安伯尘神智清明,意念通达,却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不多时,安伯尘明悟了过来。 他的魂体已被碾成齑粉,同雷潮融为一体,正飘浮于沼泽上空。 没有魂飞魄散就好。可是,不成人形又如何神游归位? 安伯尘心中暗问。 仙音毫无预兆的响起,回荡在耳边,依旧是那一句。 移星换斗,斡旋造化…… 瞬间,安伯尘心如明镜。 眼下他所要做的便是用神魂吸收这些雷力,移星换斗,斡旋造化,塑造成全新的神魂。 太阳升起,向中天缓步迈进。 阳光下的沼泽依旧灰蒙蒙一片,往来于沼泽地的真人谁也没兴趣驻足片刻,因此无人能看到沼泽中央的浓稠的紫色雷浆。雷浆中,不知何时浮现出一条模糊的人影,它不住挥舞臂膀,召唤周围的雷浆向他聚拢。太阳离中天越来越近,一眨眼的功夫的正午已过,沼泽上的那条人影愈发清晰,可浓稠的雷浆还剩许多。又过了两个时辰,那条人影有鼻子有脸,除了皮肤发紫外,和寻常生人并无两样,雷浆却还有大半。 倘若无法完全吸收天雷,安伯尘的神魂便无法从雷浆中脱离。 陷于雷浆中的那个人影突然笑了起来,只见他一招手,从身旁雷浆中滚出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再一招手,又聚成一颗……雷珠碎而复生,帮助安伯尘疯狂的吸食起天雷。 打量着疾速滚动的雷珠,安伯尘若有所思,隐隐猜到些什么。 他之所以无法完全炼化天雷,因他只是神魂渡劫,肉身并没跟着一起渡劫。 寻常真人、仙人渡劫都是神魂出窍引来天雷,而后神魂在上,肉身在下,边炼神魂边炼肉身。偏偏安伯尘只是神魂渡劫,压根用不了那么多天雷,当初聚三魂得神魂时,安伯尘机缘巧合下得到雷珠,算是他的一大造化。 要知道,上古、远古时候,那些应天地造化而生的至强者,乃至无上强者,都是在渡劫时炼化出他们的本命法宝,用以欺天霸地,杀仙斩神,盛极一时。而今后世,虽也有许多法宝,可大多是依照上古流传下来的图纸打造,出自匠人手,即便那匠人是真人是仙人,又哪有老天赋予的来得玄奥莫测? 肉身可以日后寻它法炼化,又或者直接再渡一次雷劫。安伯尘手掌九雷珠,珠中雷力纯粹而深厚,也不愁找不到正宗天雷来炼肉身。可这雷珠却是独一无二的,且随着安伯尘往后一次次神魂渡劫,九颗雷珠还会继续提升品质。 太阳西沉,浅色的光晕透过灰蒙蒙的瘴气洒入沼泽地,沼泽上空的雷浆所剩无几。 安伯尘盘膝而坐,悬浮于青灰色的烟云中,他神魂上镀着层淡淡的紫光,就仿佛披戴一身紫色的铠甲。 神魂到了仙人境,再看眼前的世界,安伯尘又有一种全新的感悟。 从前那一次次突破,一次次蜕变后,安伯尘大多只是观察入微,比如感觉出十里外的湖波荡漾,院中的花开叶落。然而这一次,安伯尘看向沼泽中的腐木,眼中绽放出一抹惊奇。 十年前,腐木还没有沉得这么深,约莫有七八丈。十五年前,有十来名真人激战于沼泽旁,施展道法时无意中卷来树木。二十年前,这里没有成堆的腐木,只有淤泥和小虫,不时有灵蜥在沼泽上飞蹿奔跑…… 如此盯着腐木,安伯尘竟然看到了泽中腐木的前尘往事! 又或许因为腐木是死物,又或者是才突破时的亢奋,这种看穿往事的感觉并没持续多久,渐渐的化作平常。 从真人境的神魂到仙人境的神魂,从观察入微到看破时间,安伯尘所得颇丰。 不过他的收获远没结束。 “参见主人。” 身后响起嗡嗡震耳的声响,安伯尘心头一紧,急忙转身。 出现在安伯尘眼前的是一个魔神般的男子,身高七丈有余,全身肌肉暴凸,金乌色的光芒流转于肌肤上,宛如战甲,亦充满难以形容的阳刚之力,似乎弹动手指便能搬山断江。 目光落回手中的八颗雷珠,安伯尘强忍住心中的惊喜,暗暗点头,看来钟楚南是随着那颗雷珠一同渡劫的,此劫渡过,原本三重天真人境巅峰的他也顺理成章的突破到四重天仙人境。在四重天之上,还有五重天和六重天仙人境,再往上便是真仙境。 安伯尘参悟仙人玄奥时,就已获知以上这几个境界,至于其上还有没有别的修炼境界,安伯尘暂时还不清楚。 神魂已是四重天仙人境,又多了一个肉身是四重天仙人境的分身,且还是来自九渊洲的上古仙家传承,这样的实力别说在五镇海渎后方,击便放在前线也能和洞天福地的仙人战上一战。 安伯尘如是想着,眼里满是喜色。 可当安伯尘看向低眉顺眼的钟楚南时,心中陡然一震。 “老钟,你刚才唤我什么?” “主人。”钟楚南老老实实的答道。 “这怎么可能……”安伯尘上下打量着钟楚南,眉头直皱。 此前他虽也喊钟楚南叫做老钟,可钟楚南除了偶尔传出的遗愿外,并不会回答安伯尘,他一具死尸又怎会有自我意识?可就在刚刚,安伯尘竟和他的分身一问一答起来,且不是安伯尘无所事事的自言自语。 深吸口气,安伯尘低头打量着八颗雷珠,目光闪烁。 他恍惚记起曾经所悟的雷道真意,雷者,先死后生,脱胎换骨…… “难不成渡完仙劫后,这雷珠竟能生医白骨,使死尸复活?不可能,他和李九都早已魂飞魄散,即便复活,也不会是原来的他们……糟糕,李九!” 安伯尘心道不妙,他手中有八颗雷珠,而钟楚南身怀一颗雷珠,也就是说李九的那一颗不知何时飞回自己手中,共同渡过仙劫。 扬臂一挥,安伯尘抛出一颗雷珠寻李九而去,他可不想用心打造的五镇海渎第一将还未功成便被人当成死尸葬了。 把玩着剩余的七颗雷珠,安伯尘默然不语。 雷珠中藏着诸般雷道玄奥,却非安伯尘一时半会所能全部领悟的,除此之外,他愈发感觉这雷珠变得奇异起来,除了雷力和玄奥外,似乎还藏着许多别的力量……就比如让钟楚南叫自己主人。 钟楚南,又或者李九,他们若能恢复点灵智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不用再让自己整日里一心三用,心力交瘁。也不知道这番变化,能不能让他们自己开始修炼,倘若可以…… 蓦地一笑,安伯尘看向钟楚南:“从今日起,你便叫钟八。” “是,钟八听命。” 长舒口气,安伯尘将剩余的雷珠收入神魂,带着钟八漫步于沼泽地上,向回返去。 夜色已降,又是一天即将过去,安伯尘行于青冥夜色下,周身散发着微弱的紫光,步履如行云流水,不急不慢,少了连日来的紧张、亢奋,多了几分飘飘然逍遥自在的仙味。 这第一手布局比安伯尘想象中还要顺利,收获也远远超乎他的预期。 山林间,安伯尘忽地止住脚步,他抬头遥望周天星辰,眉宇淡然,缓缓闭合双眼。 兴奋过后是平静,彻底的平静之后,却是忘怀,忘怀即是无欲无求。 再度睁开双眼时,安伯尘已带着钟八出现在镇东峰。 独坐小楼,安伯尘一脸平和的看向夜空,不急不躁的等待着夜退昼生的那一刻。 倘若这样便能做到无欲无求,安伯尘并不介意多张扬几回。久而养成习惯,习惯了无欲无求的心态,日后进入神仙府自然会和天品境界时候一样顺利。 天上飘起鱼肚白,安伯尘淡淡一笑,屏息凝神,下腹微隆,神情渐渐凝滞。 第383章 众人齐归 第383章 众人齐归 东岳,不周峰。 生满华发的男子在月下批阅奏章,瞎了双眼的美女在一旁弹琴,琴声幽幽,如林中清泉。 手中的鹤翎毫一顿,东岳王凝视着来自北极海出云旗的奏折,忽然一笑:“你说,那李九到底是受谁指派?” 琴声戛然而止,女子按住琴弦,躬身而拜,慢条斯理道:“王上自有答案,何必问臣妾。” “本王的答案在你眼中向来不准。你是千年涂山氏,你们涂山氏一族中的神巫,你便帮本王卜算一番,那李九的出现到底是凶是吉。” “无论是凶是吉都改变不了五镇海渎注定灭亡的命运。”女子淡淡说道。 “你今日似乎很高兴。”挑起女子精致的下巴,东岳王眯双眼盯着女子,似在搜寻着什么蛛丝马迹,半晌沉吟道:“可是因为她来了?” 话音落下,女子波澜不惊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异样,虽然稍纵即逝,却被东岳王清楚的捕捉在眼里。 “果然是她!” 手拍大腿,东岳王哈哈大笑起来,眉心处有一阵黑风在旋转:“身负重伤,修为十不足一,如此还能战退我手下的真仙,不愧是白日宫中的女帝。只可惜,你师父她选择了洞天福地,而非我五镇海渎。” “你要做什么?”虽然失明,女子却能察觉到东岳王身上若有若无的杀意,脸色微显紧张,少时平复:“师尊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你以为她在洞天福地,她却已经下了凡尘。再者,师尊一旦恢复实力神通强横,背后之人也非王上所能招惹得起,臣妾劝王上尽早打消念头,免得引火上身。” “爱妃,你多想了。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动她半根毫毛。” 东岳王一脸玩味的说着,手指沿着涂山氏精致的下巴向下游走。虽然双目已瞎,十分美貌消减七分,可出身血统的缘故,东岳王这个“爱妃”依旧是天下少有的美人。大手猝不及防的伸入衣领,涂山氏忍不住娇哼一声,目光虽茫然,可白玉般的双颊殷红一片,娇媚可人。 “你师父既然现身了,且还出手相救洞天福地的小仙人们,却没有来救你,只能说明一点……你已经成为了她的弃子。” 东岳王把玩着涂山氏的双峰,面无表情的说着。 涂山氏娇喘连连,不住挣扎着,可她如何是东岳王的对手,又听东岳王如此一说,她眼中瞬间噙满泪珠,也不知是被东岳王得逞的屈辱,还是被师尊抛弃的悲伤。 见状,东岳王笑意更浓:“传说你师尊收徒只看两点,一是红颜奇命,二要是天生绝色。你既然被她抛弃,那只可能是她另外寻着新欢了,也不知道她那个新徒弟是哪点比你优秀……” “够了!” 女子大叫一声,双目中泪如雨下:“师尊不是不要我,而是我犯了大错,她借此来惩罚我……终有一天,等我的罪过赎完,师尊自然会接我回去。” 怜悯的看向涂山氏,东岳王手中的动作也变得轻柔起来。 “可是爱妃,就连你自己也不信。”轻叹口气,东岳王幽幽道:“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师父她是怎样一个人。世间最无情的女人,最心狠手辣,也是最喜新厌旧的女人。她能把徒弟教得很好,对徒弟也视如己出,却又会因为徒弟犯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而将她彻底抛弃,就算被别的男人玩弄于身下,她也不会再多看半眼。” 涂山氏蜷缩在东岳王怀中,捂紧双耳,丰腴并修长的娇躯轻轻打颤。 直到东岳王将他那只沾满芳香的手掏出,起身而离时,女子这才停止颤抖,她犹豫着扯住东岳王的裙摆,不让他走。 “现在愿意说了?” 东岳王轻笑一声道。 半晌,女子擦干泪水,低声道:“指派李九者正是王上的部下,无论那人还是李九,对于王上而言都是先吉后凶。” “先吉后凶?” 东岳王喃喃低语,抬头看向涂山氏:“只能算出这么多?” “臣妾……” 察觉到东岳王随时会离去,涂山氏轻咬朱唇,犹豫着道:“臣妾还算出了别的,不过,却和李九以及幕后之人无关。” “你说。” “九渊洲来的人不止一个,王上大可争取一番。” 涂山氏说完,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 东岳王的笑声响起,随后弯腰将她抱起。 趴在东岳王肩头,涂山氏脸蛋红扑扑,心中又喜又恨,喜的是她在东岳唯一的依仗终于留了下来,恨的却是又要和大仇人共度云雨,偏偏她又很享受。白日里对他恨之入骨,夜里却思念得难以入眠,这种感觉就仿佛陷入一个永远找不到尽头和彼岸的泥潭,她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 连续四个昼夜交替,也就是两天的清晨和傍晚,安伯尘都借助无欲无求的心态,成功进入神仙府。四次也就是将近两年的时间,安伯尘全都花在炼化元气上。从二重天真人直到四重天仙人,安伯尘再不会遇到瓶颈,只需元气聚满经络即可。聚满如今的经络大约还需花上五年,也就是十次左右的神仙府修行。至于往后,突破每一层境界所需的时间将会越来越多,不过若能保持住无欲无求的心态,安伯尘有神仙府在,倒也不担心进度。 站在小楼上,安伯尘极目远眺,镇东江风平浪静,远处的山下城池也是一片祥和,并没出现安伯尘想象中的混乱。 “东岳王还不准备对南北两岳下手?” 安伯尘自言自语着,眸中闪过疑色。 出云旗将南北两岳三旗扣押在北极海,即便不通报,上头也会知道。安伯尘等人常说的“上头”并不单单指东岳王,还包括十二仙家的家主,以及各个飞升派系的掌权者。 私通敌国,蓄谋反叛,且证据确凿,就算东岳王他们还想制衡,可纸包不住火,此事一经传出,定会引起东岳动乱。换做安伯尘是东岳王,早已抢先下手,联合东西二岳并飞升派系将南北两岳置于死地。 只有割除内部毒瘤,东岳才能重焕生机,在大劫降临前拼得一线生机。 这也是安伯尘所走的第二步,既然上头一直隐忍不发,他只好代为出手,逼迫东岳王发难,以最小的代价尽可能的保住东岳的实力。 “罢了,该怎么做上面那些人总该比我更清楚。” 低声喃喃着,安伯尘长吸一口太阳之气,盘膝坐定。 见识过众仙的本领,安泊车对于实力的苛求愈发迫切,修为固然重要,可神通法术也缺之不可。周天三十六击安伯尘如今只掌握了七击,除了钉头七箭外,都是真人境的道法,如今他的神魂突破仙人境,已经可以去追寻更高层次的道法。 刚欲神游探索周天玄奥,正在这时,安伯尘耳边传来阵阵破风声。 抬头望去,安伯尘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第384章 往事如梦 第384章 往事如梦 冷清了十来日的镇东峰在今夜显得尤其热闹,峰头空地上燃起篝火,众人围坐篝火边,或是喝酒,或是谈笑风生。 被吕风起招揽来的是大匡这一代的飞升者,就算从前没有打过交道,可彼此间也互有耳闻。在大匡时候,他们或友或敌,或者形同陌路,然后飞升到五镇海渎,时隔多年重逢于此,相互间都觉很是亲切,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张布施也频频颔首,露出僵硬的笑容。 篝火将众人的脸庞映得通红,安伯尘有意无意的坐在圈子边缘,一个人饮着酒。但凡有人说笑,安伯尘总会附和一声,不过皮笑肉不笑,心中淡然。 许久不见张布施他们,安伯尘本该格外高兴才是。然而短暂的激动过后,他的心情很快归于宁静,宛如不波古井,只觉有些无法融入身旁的故人们。 “安将军,怎么一个人在那喝闷酒?” 距离安伯尘稍远的一人笑着问道,却也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引向安伯尘。 镇东峰上的大匡飞升者们彼此间有熟悉有陌生,唯独一人例外,那便是安伯尘,在场所有人都和安伯尘打过交道。坐在安伯尘身边的是张布施和无华,飞升来五镇海渎后,无华被倾天寺接走,张布施去了帝胄宗。除了张布施外,关云翼、印辛、李紫龙也去了帝胄宗,刚才开口发问的正是李紫龙。所谓帝胄宗,顾名思义,它是东界千万年来所有朝代的权贵聚集地,但凡有王侯将相突破神师,只要名正言顺,飞升到五镇海渎后都能入帝胄宗,入宗以后,前尘往事、国恨家仇谁也不会再去提及,因为和洞天福地以及五界的未来相比,东界所发生的朝代更迭压根算不上什么。 安伯尘本也有机会进入帝胄宗,却因那时顾忌他和匡帝间的仇怨,并没入宗,而是四处游逛,到最后和典魁一起当上了看军粮的。不消说,典魁也在,但凡当年在大匡逞雄一时的虎狼都被吕风起召唤来此。除了以上这些虎狼外,还有两人,一男一女,都是安伯尘认识了十来年的老熟人,一个是第一王风,另一个则是月青青。 眼见安伯尘的目光飘来,第一王风下意识的向前挪了挪,警觉的将月青青挡在身后。 这么多年过去,第一王风和安伯尘的关系还是那么纠结。即便安伯尘帮他找到了月青青,第一王风也依旧忘不了当年琉京,那个帮安伯尘和月青青说媒的小胖子。两人毕竟同渡过几次劫难,还在太清镇上结了盟,第一王风也无法彻底撇清他和安伯尘的关系,又因月青青的缘故,第一王风潜意识里只觉得他还欠安伯尘什么。 笑了笑,安伯尘转目朝向李紫龙,端起酒盅:“李将军多虑了,安某见到诸位一时心喜,倒忘了该说什么好。” 脱去铠甲后,李紫龙从曾经和吕风起齐名的楚国龙将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面庞俊秀的男子。李紫龙和吕风起都是那种身材高拔、容貌英俊的猛将,可和吕风起终日的冰冷不同,李紫龙的寒意只在战斗时候显现,平日里他也算是个温文尔雅的美男子。此时捧着酒盅端坐篝火边,倒和他身旁一脸书卷气的印辛相得益彰。 “安将军莫非在见到我等后,突然想起了你当年的百战百败和关南之行?要是在那时,我们几个像现在这样围成一圈,挡在安兄面前,恐怕安兄也喝不到今日这口酒了。” 说话的是印辛,换作旁人说出这番话,那是摆明了挑衅。可从印辛嘴里说出,人人都能听出他是在调侃安伯尘,当场笑声一片。 “哼,别说你们一起,便是我一人,当年若是手头稍重些,伯尘他也没有今日这口酒喝。” 便连孤傲的典魁也忍不住插口说道,在大匡时,他曾无意中传授了安伯尘技御空气之术。后来安伯尘和他先后突破神师,从晚辈变成平辈,来到五镇海渎一起看护军中物资,那几年里典魁总喜欢将他当初的“传技之恩”挂在嘴边,安伯尘好生无奈。虽说安伯尘和无华等人相识很早,可他却同典魁在一起待了将近六年,彼此间的情谊不可谓不深。那时候典魁就常常抱怨,千不该万不该飞升来五镇海渎,既无法逍遥自在,又没得仗打,堂堂的漠北狂龙居然当起看粮的,传回大匡定会笑煞天下人。即便后来,安伯尘被贬回东海看鱼,所有人都道安伯尘可惜,唯独典魁一脸羡慕。 吕风起、李紫龙、关云翼等才是真正的军人,典魁虽有虎狼之名,可从本质里来讲,他更像是一到处寻衅的游侠,被憋在五镇海渎这么久,难免心生厌倦。 “怎么,老典你可是后悔了?要不现在给你一个重来的机会?” 哈哈一笑,安伯尘顺手从旁边抬起一只酒壶,敬向典魁。 众人之中第一豪爽的非典魁莫属,他看向安伯尘,同样放声大笑,举起酒壶便往嘴里倒去。 周围的虎狼们趁兴起哄,好不热闹。 酒水下肚,安伯尘颊边浮起浅浅的红晕,被几人这么一调侃,此前的疏远和淡漠减弱不少,一身飘飘然的仙味儿悄然隐去,重归凡尘。 “是了,安将军回大匡呆了两年,可有什么新鲜事说与大伙听?比如当今天下格局。” 开口的是李紫龙,他抿了口酒水故作平静道。 “怎么,李将军还忘不了你家楚王的大业不成?” 一边的月青青笑着插口道。 当年第一王风大闹京畿,成功救出月青青,并非他的实力足够强悍到抗衡匡王朝。第一王风虽了得,可若是没有各方掣肘,匡帝又岂容他在眼皮下胡作非为,其中帮助最大的还属楚国。 自打琉京一别后,安伯尘再没见到过月青青,今日再见月青青仍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娇柔模样,只不过气色明显好了许多,比第一王风还要红润,却不知她那病找到医治的方法没有。 安伯尘刚扫过月青青,第一王风立马绷紧面皮,冷下脸紧盯安伯尘。 安伯尘无奈的收回目光,心中好笑。 月光下第一王风牵着月青青的手,旁人无意,安伯尘余光瞟去,只觉心头隐隐作痛。 十年之期已满九年,可这最后一年却过得无比漫长,度日如年也不为过。都说往事如梦,真若是梦,安伯尘宁愿不醒。 “我楚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天下当归我楚。” 却是一直没开口的关云翼捋须道,和李紫龙交换了个眼神,颔首而笑。 “哼,我大秦地广兵强,又有倾天寺众僧辅助,何惧你楚国?” 无华听了不乐意,痛饮一口嚷嚷道。 在座诸将所效命的故国中,从飞升前的格局来看,也就秦楚二国有逐鹿天下的资本。众人皆好笑的看向板起脸的无华,关云翼和李紫龙则笑而不语。 “和尚,等哪天太平了,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 张布施挤出一丝笑意道,他话音刚落脸色微变,转头向后望去。 几乎同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神色一动,齐齐扭头。 山林中悄然无声,从树林走出的那人脚步很轻,似乎不想惊动诸人。 那人一身标志性的玄色铠甲,身形颀长,面色冷峻,除了吕风起还会是谁? 见状,诸人暗舒口气。 “副将大人,上头如何指示?” 无华站起身,嬉笑着问道。 吕风起没有回答,他的脚步走得很沉,却又很安静。 随着他一言不发的走来,镇东峰上的气氛忽然变得僵硬,似有一股浓烈的杀意缓缓酝酿着。众人或是皱眉,或是一脸凝重,复杂的看向吕风起,心中好奇他这是玩哪出。 就在这时,有一人起身,傲然而立看向吕风起。 正是关云翼。 两人目光相触,竟在半空中掀起一阵疾舞的气旋,隐隐扯动虚空。 转向张布施,安伯尘就见张布施也朝他看来。 当年那事并没多少人知道,唯独安伯尘和张布施亲眼目睹,关云翼匹马杀来,惊天一刀斩华飞。 这么多年过去,莫非他吕风起还记恨着? 第385章 吕风起的枭雄之路 第385章 吕风起的枭雄之路 在大匡时,关云翼霸道的三刀曾令安伯尘惊艳,时过境迁,那三刀也从神奇沦为平庸。 光阴荏苒,九年过去,关云翼坐稳神师境,然而吕风起早已是一重天真人,论实力更在一重天巅峰。他若想杀关云翼,饶是关云翼刀技再高,也非吕风起一合之敌。 安伯尘正想着,余光只见周围人无不面色通红,典魁怒目而视,第一王风直起身将月青青挡在身后,其余人都在苦苦忍受着。 诧异的目光落向安伯尘,安伯尘抬起头,平静的看向吕风起。 一重天真人境的威压下从吕风起身上发出,神师境的众人痛苦承受,唯独安伯尘相安无事。 此时再装为时已晚。 夜色下的镇东峰林木摇摆,沙沙作响。 吕风起和安伯尘默然对视,一股暗流从两人的目光中涌出,蠢蠢欲动。 正在这时,另一股杀气从旁边升起。初识很浅,随着时间的飞快流逝,那股杀气也愈发猛烈,勾连天地,引动星月光华。 除了吕风起和安伯尘外,在场所有人只有关云翼最镇定,面庞虽已红如血,可他却笔直的站着,纹丝不动,竭力承受吕风起的威压。 他不是那种天赋卓绝之辈,一生中也没有太多奇遇和机缘,他唯一的机缘只在少年时,被老刀匠相中,饱经磨难终于一步步闯出属于他的天地。也因此,将他的性格磨砺得无比坚毅,从来不会屈服,即便站在他对面的是如今高不可攀的吕风起。 一柄将近百丈的长刀法相挑破月辉出现在关云翼掌心,双眼眯成一条缝,陡然暴张,冷光四溢。 面对真人境的威压,关云翼并没选择逃避。 长刀法相祭出时,杀气已然酝酿至巅峰,挑落月光星光,仿若山岳倾倒一般轰然劈向吕风起。 只这一刀便用光了当年三刀的意境。 关云翼知道,他战吕风起只有一刀的机会,无论成败,这刀落下,当为他此生最强一刀。 坐于飞泻如瀑的百丈刀光下,安伯尘心中再度生出一丝惊艳。 关云翼是典型的后天努力远超天资,他此生的修行都在刀技上,这一刀发出竟隐隐切断阴阳,刀影下分出黑白二界,正是那阴间大道。 “锵” 吕风起旋戟而出,架住长刀法相。 一身压倒众神师的威势并没散去,可不知为何,吕风起并没使出真人境的臂力。 刀戟相击,虚空撕裂成百多条,夜风从四面八方蹿入虚空,在刀刃戟尖处聚成一只风暴眼。 一刀已尽全力,关云翼咬紧牙关,面色由红转紫。 “只是如此?” 吕风起的声音冷漠而略带讥诮,目光掠过关云翼,扫向众人。 “姓吕的,接某来一戟!” 吕风起一出现便给众人来了个下马威,显然惹了众怒,第二个出手的是典魁,紧接着,李紫龙,无华,第一王风…… 来自大匡的飞升者,虎狼中的佼佼者们第一次联手,对付的却是一直以来压在他们头顶的那个男人。 安伯尘也站起身,却没出手,他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 面对众人联手,吕风起再不惜全力。 一抹乌光从他手心游走上戟尖,一重天真人境的玄奥悉数爆发。 天地间六气移转,阴阳纵横,吕风起挥戟横扫,迎向众神师。 两方气势不断上升,少时都攀升到顶峰。 第一个退出战圈的是典魁,他复杂的看了眼吕风起,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收戟而坐,吞吐气息。紧接着是李紫龙,他面露感激,随后盘膝坐地。不多时,印辛、张布施、无华、第一王风、月青青纷纷抽身而退,只剩关云翼独自一人咬牙承受着吕风起的方天画戟。 孰料吕风起率先撤回长戟,凝视向面色冷峻的关云翼,缓缓开口道:“我虽恨你,可大局为先。等诸事平定,吕某必来找你。” 关云翼沉吟半晌,默然点头,旋即也盘膝坐下。 天头飘过一抹乌云,渐渐变得厚沉,内中隐隐有雷云翻滚。 众人飞升至今已有八九年,八九年的时间里,他们大多已经聚满周天元气,只差悟通玄奥便能突破真人境。当年吕风起技传天下,铸造了日后大匡的道技鼎盛年代,而今往事重演,吕风起又传出真人境的玄奥,今夜过后,在场诸人中至少有三成能突破真人,其余的就算没突破,可也相去不远。 果然,天头的浓云中分出三团,分别飞向典魁、李紫龙和关云翼。 就见吕风起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环,玉环后垂着一条金线,他握住金线将玉环向天头扔去,套住雷云,猛地用力拉至典魁三人头顶三尺处。 雷劫将始,却非从天而降,只限于镇东峰上,即便有仙人境的修为若不留神,也不会发现东岳峰上正有三名神师即将渡天劫。 “好手段!” 第一声雷音炸响,安伯尘笑着抚掌道,笑声钻过雷音,清晰的传入吕风起耳中。 “彼此。” 直到此时,吕风起似乎才想起闲站在一旁的安伯尘。 转过头,吕风起上下打量着安伯尘,面色平静。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已经无需再说。 “若我猜得没错,这法宝,应是琴娘给你的。” “然。”吕风起没有否认。 “这么说来……”安伯尘好笑的看向吕风起,并没继续说下去。 镇东峰上,典魁三人已经开始渡劫,无华等人也已有了突破的征兆。 安伯尘和吕风起则静静的站在山崖边,远离众人。 半晌,吕风起忽然开口:“你可记得琴娘说的一句话。” “哪句?” “她笑我顽固不化,明明有雄心壮志,却又将所谓的尊严看得那么重。纵观天地历史,哪个枭雄英豪在成就一番霸业前,不是先将尊严扔在地上,让无数人狠狠践踏。有舍才有得,有忍方有成。” 吕风起几乎原封不动的说来,这也是安伯尘从吕风起口中听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如此,我明白了。” 转头看向或是参悟,或是渡劫的众人,安伯尘淡淡一笑:“遇上她之前,你从没想过。遇到她之后,你突然悟了,你吕风起不甘再屈居人下,也想成就一番枭雄英豪的伟业。”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居于人下。”吕风起遥望远方的东岳,以及岳镇下的诸城,脸上闪过一抹极其罕见的红晕,旋即恢复平常:“只不过,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那么多。” “安某祝吕将军好运。”安伯尘笑了笑,轻巧的说道。 将目光收回,吕风起突然转过头,认真的看向安伯尘:“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同你说这些?” 安伯尘目光闪烁,并没接口。 身后是天雷,身前是雾蒙蒙的东岳百峰,如水月华将两人笼罩,在吕风起冷峻而俊美的脸上铺洒开。 “因为,我突然发现,你安伯尘是最接近我,也是最有可能威胁到我吕风起的人。” 嘴角翘起一丝浅而淡的笑意,稍纵即逝,吕风起如是说道。 吕风起的口气素来狂傲,安伯尘早已习惯,笑了笑,并没开口。 若非刚才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安伯尘也不会暴露修为,他还会继续隐藏下去,每升一个境界,慢慢展现出次一点的实力,在群强环伺的五镇海渎,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安生保命之道。 而今吕风起突然发觉,千古难得一见的天才原来不止他一个,在他身边便有,吕风起心中的震惊不可谓不大,对待安伯尘的态度也变得不同起来。 “你若助我,大业可成。” 凝视安伯尘,吕风起缓缓说着。 “吕将军此言过矣,你是副旗帅,安某则是你手下,何来助与不助之说。” “我的意思,你明白。” 吕风起说道。 转眼间,一股逼人的气势从他身上升起,宛若逆之龙,狂扫星月,竟将天头的雷云扯开,挂于天野,遥遥倾轧向安伯尘。 安伯尘纹丝不动,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并没觉察到吕风起若有若无的威胁。 第386章 平起平坐? 第386章 平起平坐? “我当然明白。” 平静的看向吕风起,安伯尘面无惧色,夸张的耸了耸肩,揶揄一笑道:“可是,吕将军却不明白安某。倘若你知道安某是怎样的人,你就不会多此一举了。” 闻言,吕风起的眼神变得冷漠下来,再看向安伯尘,眼中已没了此前的欣赏。 同样的事他只会提一次,安伯尘断然拒绝,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吕风起不会杀安伯尘,一来,他需要一个像安伯尘这样的帮手,二来,吕风起不想因为安伯尘的缘故而拖累到他收服大匡众飞升者的大计。然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吕风起今夜有心立威收服众人,既然安伯尘一意孤行,那他吕风起也不介意出手教训一番。 雷鸣声此起彼伏,轰隆作响,山崖边却静悄悄的。 一股庞大的气场从吕风起背后升起,将电闪雷鸣、风吹草动都阻挡在山崖外,那股气场与天头如龙的气势勾连一线,所到之处,虚空纷纷破碎,在光月下倾洒如琉璃。 斜睨向正处气场中心的安伯尘,吕风起冷声说道:“你或许不知,同样是一重天真人境,却有高低强弱之分。” 安伯尘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吕风起声音响起,他才抬头,笑道:“我知道。” 闻言,吕风起下意识的皱了皱眉,他隐约觉察到哪里有些不对劲。 就在吕风起眨眼的瞬间,又一股惊人的气势从镇东峰头升起,宛若一条银白色的长龙咆哮着,撕碎吕风起的气场。而后扶摇直上,呼啸风云,须臾攀升至天头,气势之盛,丝毫不弱于吕风起。 “一重天巅峰?” 吕风起眼角浮起一抹阴霾,声音强作镇定,可只那一丝的颤抖足以显现出他此时的惊讶。 他吕风起素来高高在上,从大匡到东岳镇,他都遥遥领先于同代中人。这一代中,无论在大匡还是五镇海渎,都从未有过一个能和他比肩者,甚至连他吕风起的项背也难以望见。 可就在今晚,这个持续了将近二十年的神话终于被安伯尘打破。 先是不动声色的坐稳一重天真人境,若非吕风起出其不意的威压众人,他又岂会知道身边就有一个一重天真人。即便如此,吕风起并没太过担心,更不会像那些凡夫俗子般惺惺相惜,顶多只是欣赏罢了,正如他自己所说,同一个境界中也有强弱之分,差距不可谓不大。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比自己尚年轻十来岁的安伯尘,居然也已经是一重天巅峰。 饶是吕风起心硬如铁、坚若磐石,此时此刻他也难免生出一丝恍惚,因为他实在想不通安伯尘是如何做到的。离开五镇海渎前,安伯尘还只是神师,当着上头的面,安伯尘如何隐瞒得了修为?可这才两年时间,两年里,他就算机缘巧合突破到真人境,也绝无可能这么快便修到一重天巅峰。 “吕将军,你分神了。” 耳边传来安伯尘的声音,吕风起心头一紧,那丝恍惚瞬间荡然无存。 倘若此时有真人、仙人开天眼望向镇东峰,定会看见一玄一白两条“天龙”,撕咬缠斗于峰头云上。 两条“天龙”都在不断膨胀、攀升,几乎一般大小,通天彻地,谁也奈何不了谁。 “吕将军,不如罢手吧。”斜眼看向吕风起,安伯尘心平气和道。 吕风起一脸冷淡,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在同代中遇上足以匹敌的对手,三分忌惮,七分兴奋。 “你当真以为能和吕某平起平坐?” 冰冷的声音从牙缝中钻出,吕风起如剑的眉毛向两旁扬起,沉声问道。 “平起平坐?怎么会。”安伯尘哑然失笑。 下一刻,两人心有灵犀的收回气势,指尖划开虚空,切割出一片阴间大道。 阴间黄泉道,磷火河上走。 安伯尘和吕风起同时降身地府黄泉,一个银枪斜刺,一个手挽戟花,脚踩磷火河,枪戟舞如风。 在东岳镇比拼气势已是极限,真要动刀动枪,只能来到阴间,如此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远处的黄泉大道水流又浅又缓,稀稀拉拉,而磷火河却水势奔腾,浪涛间不时掀起高如柱的火焰,亦激起安伯尘和吕风起憋了许久的战意。 两人是同代而不同辈,论其资辈,安伯尘还要比吕风起小上一轮。然而放在寿与天齐的真人境,这十来年的辈份又算得上什么。 吕风起难逢对手,安伯尘则和大匡所有的虎狼修士一样,曾视吕风起为毕生追逐的对象。 而今远离大匡的地府磷火河上,彼此之间的第一次交锋即将开始。 两人立于河对岸,隔着奔涌如火的河水,目光一触即分,转瞬后,各持枪戟飞杀向对方。 不约而同的,安伯尘和吕风起并没动用道法,也没释放战技法相,所用的是最纯粹的道技。 道技还是那一般,可无论安伯尘还是吕风起,道技中所蕴含的力量和玄奥,都已今非昔比。 安伯尘拥有螺旋枪力,将近三十万斤的螺旋枪力放出,在方天画戟上震出丝丝裂纹。兼之仙人境的神魂,安伯尘每一枪都仿佛天河勾画,白虹贯日,当真羚羊挂角,鬼神莫测,枪影铺满十里磷火河,玄奥非凡。而吕风起则早将道技修炼至返璞归真的境界,每一戟击出,都大巧不工,无迹可寻,偏偏又能准确的阻拦于安伯尘的枪路上,破坏安伯尘即将得手的攻势。 一枪一戟,你来我往。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斗了八百余合,头顶都已蒸腾起丝丝白气,枪戟在一次次的撞击下,变得比磷火河还要滚烫。而磷火河的河水也因为两人数十万斤的余力,掀起百丈大浪,冲上两岸。 “大仙手下留情!两位大仙别打了!” 正在两人斗得不可开交时,从黄泉中驶来一条黑色的铜船,铜船飞过黄泉道,“哗啦”一声跌落磷火河,船上坐着一个长着白胡子的老人。 “两位大仙行醒行好,阳间天都快亮了,二位再这样打下去,搅乱阴曹河道走向,小鬼们回府可是会迷路的。” 白胡子老头苦皱着脸,连连作揖道。 天亮了? 安伯尘若有所思,对岸的吕风起也微蹙眉头,随后朝安伯尘望来。 “罢了,吕将军,这一场就且当平手如何?” 收敛战意,安伯尘拄枪于地。 他和吕风起无仇无怨,今日这一场斗顶多只能算是意气之争,打了八百多合不分胜负,虽都只用了道技,可也算差不多摸清楚吕风起的实力,对安伯尘而言已经满足。 再怎么说,都是来自大匡的故人,理当拧成一条绳子才对。安伯尘不会臣服吕风起,却也会尽其所能的帮助他,不论安伯尘私底下真正实力有多么惊人,表面上他仍是个一穷二白的飞升者,有吕风起做靠山再好不过。 安伯尘如是想着,收回无邪。 可吕风起显然不满意。 做了这么多年的天下第一,却在还未到达顶峰时,突然间被身旁的后辈追赶上,换做谁也不会甘心,何况吕风起。 “最后一招。” 隔着火燎燎的磷火河,吕风起凝视向安伯尘,转眼后,神游出窍。 第387章 匡旗 第387章 匡旗 二重天真人境。 望向吕风起的神魂,安伯尘暗暗点头。就凭吕风起的天纵奇才,参悟出二重天的玄奥当不在话下,也正因吕风起悟通二重天玄奥,即将突破,他才会毫无顾忌的传道诸人。 磷火河上,吕风起神游而飞,气质也变得出尘而脱俗。 “我生平大小三百余战,只有胜与死,从无平手。” 眉宇清冷,目光淡漠,吕风起盯向安伯尘,声音中没有半点波澜。 下一刻,一股神秘的气息从吕风起掌心漫出,他掐动印法,双手如摘星揽月探向天头,随后落向身前。 那股神秘的气息愈发厚沉。 安伯尘立于彼岸,静静看着。 只见星星点点的光辉从阳间洒入阴间,悬浮于吕风起头顶,缓缓升高,顷刻间飞快旋转着,奔袭向安伯尘。每一缕星辉都棱角分明,锋锐尖利,且有万斤之重。上百星辉聚于一起,合而上百万斤之重,如同流星雨一般,来势汹汹,足以毁岳平海。 若无安伯尘的出现,这一代的风华定会被吕风起一人独占,却因安伯尘的出现,吕风起刚刚踏上他的枭雄路,尚未走远,便已被抢走风头。 看向从天而降、呼呼咆哮的“流星雨”,安伯尘右眼光影流转,弹指间,神游出窍。 安伯尘出窍的瞬间,吕风起并无反应。 直到一阵飞沙走石从彼岸刮来,轻而易举的吹散星辉,吕风起方才回过神。接二连三遭受打击,吕风起那颗如石如铁的心也禁不住有些动摇起来,稳住心意,吕风起强作镇定。这种身处下风的情形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有在少年时发生过几回,可每一回他都有惊无险的挺了过来。 那时尚且不惧,何况如今? 深吸一口气,吕风起须臾间恢复过来,信心满满,战意更盛。 可就在这时,透过半空中渐渐平息的风沙,吕风起看到了安伯尘。安伯尘的神魂披着一身奇异紫华,身法如行云流水,气质飘然若仙,眸瞳中似乎藏着一片星空,深不可测。 吕风起瞳孔猛缩,隐隐听见从胸腔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咔嚓”一声,吕风起维持了二十余年,宛若古井明镜的心境上终于现出一条裂痕,转眼后神魂不受控制的飞回肉身。 就算看不透安伯尘神魂的深浅,吕风起也能清楚感觉出,安伯尘神魂的境界远在他之上。 捏紧双拳,吕风起一言不发,他嘴唇由青转白,紧抿着,死死盯着脚边的火红河水。 他从东岳不周归来,意气风发,召集大匡故旧,只准备在五镇海渎之地悄然建立起属于他的势力。偏偏在这时,安伯尘从暗中走出,抬手打碎吕风起花了二十多年时间积累起的骄傲。 “……历史向来如此,倘若你无法很快攀上顶峰,往往在你到达顶峰前,你便已经被超越。” 耳边响起那个变戏法的中年人说过的话,吕风起面色变得灰白。 彼时身为大匡不败战神的他置若罔闻,只觉易先生是危言耸听。可今日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未及吕风起回头多看一眼,他已被安伯尘甩在身后,此时再想挽回弥补,却为时已晚。 双臂猛地一震,吕风起仰天长笑,笑声过后,他转过身,大步流星的向黄泉上游走去。 “吕将军去哪?” 安伯尘皱了皱眉,扬声问道。 脚步一顿,吕风起停下身却并没回头:“吕某今日败于你手,日后自会再来讨教。” 安伯尘哭笑不得,他此前一直隐忍,就是在担心这个。论及修为实力,他和吕风起不分伯仲,已到一重天巅峰即将突破的吕风起甚至还要比安伯尘强上半分,却在神魂玄奥上被安伯尘远远甩在身后。吕风起这样的天才人物,一辈子几乎是顺风顺水,成名之后便一直头顶光环,站在万众瞩目之巅,甫一遭受挫折,定会心性大乱。像吕风起这样还算好的,可他也不能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抛下众人不管。 “将军且留步。”安伯尘飞过磷火河,大步走向吕风起,却在距他三步处停下。 “胜便胜,何须废话。”吕风起斜睨了眼安伯尘,冷声说着,随后拔脚就要离去。 盯着吕风起笔直的背影,安伯尘忽然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脚步又是一止,吕风起眸中泛起阴霾,不悦的回身看向安伯尘。 “我笑你吕风起真不是做大事的人,而且还是个出尔反尔之人。” 安伯尘嘴角扬起,浮起不屑的神色:“可笑琴娘识人不明,还真以为你有雄心壮志。哼,你刚刚自己都讲过,世间的枭雄英豪在成就一番霸业前,无不是先将尊严扔在地上,让无数人狠狠践踏。有舍才有得,有忍方有成。你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连我都不敢正视,你哪还有资格成就一番大事业?” 安伯尘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吕风起闻言双肩微晃,眼里闪过复杂之色。 很多事都是说起来轻巧,真正遇上时,又有几人能守住心中的通达,不被心魔干扰。 说完后,安伯尘没再开口,静静的看向吕风起,等他觉悟。 至少在安伯尘没有获得令他自己满意的实力前,吕风起这棵大树必须屹立不倒,如此方能罩着安伯尘,以免暴露。 一道锋利的目光射来,安伯尘就见吕风起上下打量着他,似想将他看穿。 “将军可是想通了。”安伯尘淡淡一笑。 “想通了。” 吕风起颔首,翻开掌心,现出一柄玄黑的小旗。旗子约莫有成年人两个巴掌大小,上头纹了一条碧江一座青山,正是镇东江并镇东峰。 “这是我匡旗的令旗,上头的命令都会通过此旗传达。此旗能调遣八百万鬼兵,以及十头二重天的蛟龙。” 吕风起冷冷说着,安伯尘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妙。 抬手将匡旗抛给安伯尘,吕风起冷笑一声,转身沿着黄泉河岸向上走去。 “这旗你替吕某看好了。多则半年,少则两月,吕某必归。” “休走,你才是旗帅!” 安伯尘脸色陡变,高喊一声便要追将上去,然而吕风起走得极快,转眼后身影便消失在漫漫黄泉道上。 铁青着脸,安伯尘瞅着手头黑不溜秋的小旗,只觉这旗子无比烫手。 吕风起终究没能打败心中的骄傲,还是选择了离开。 枭雄英豪,说来轻巧,可并非人人都能当得。至少如今的吕风起,还无法接受被他人赶超的屈辱,放不下心中的尊严,他的这条枭雄路注定了会很漫长。 长叹一声,安伯尘面色恢复平静。 吕风起走了,却将这只“匡旗”丢给安伯尘,言外之意很明显,一山不能容二虎,既然安伯尘超过他成为如今的大匡第一人,那匡旗自然由安伯尘来统帅。匡旗……好难听的名字。 摇头苦笑,望向黄泉道,安伯尘目光闪烁。 虽不见了吕风起的身影,可浅浅的黄泉水却被吕风起疾走时扇动的风势分成两拨,左右分开,裸露出一个狭长的豁口。 有点像剑鞘。 安伯尘并没放在心上,手执匡旗,安伯尘腾空漫步,向头顶黑白分明的阴间大道走去。 吕风起说他会回来,多则半年少则两月。他虽暂时没有成为枭雄的资格,却已有了枭雄的心计。 他给安伯尘两个月到半年的时间,让安伯尘有实无名的坐稳匡旗副帅之位,到时他定会携带气吞天下的战意归来,杀败安伯尘,重夺匡旗,一扫今日的屈辱。 对于吕风起而言,匡旗是他成就未来大业的基石,可吕风起并不知道,手掌前线三十万飞天鬼,拥有仙人境护法一员的安伯尘,对于这实力远逊诸旗的匡旗压根看不上眼,尽管他也是其中一员。 “你吕将军何止是骄傲,还很自作多情。” 安伯尘哑然一笑,低声自语着,随后一个纵身跃向阴间大道。 天亮了。 晨曦洒满镇东峰,晶莹的露珠顺着树叶落下,尚未落地便一阵长风刮起,掀出十来里地。 安伯尘从阴间飞出,还未落地,破风声接二连三响起。 一刀一枪一戟分别从三个不同的方向钻出,镇东峰上的光华尽数被三柄兵器所吸收,各自携带着十万到二十万斤的巨力轰向安伯尘。 安伯尘处变不惊,左手劈向虚空,斩开一条阴间大道将重戟引入,随后左手掌心翻卷,弹飞了青色长刀,右手抄出无邪,枪尖对枪尖,刺向那枪。 两声巨响后,安伯尘纹丝不动,出手偷袭的那三人则身形不稳,纷纷撤开脚步。 “果然,你早就是一重天了。” 收回双戟,典魁哼了一声,不满的看向安伯尘。而李紫龙和关云翼并没说话,只是时不时瞅向安伯尘,目露奇光。 “我这不是刚准备告诉你们,就被吕将军打断了。” 安伯尘笑着道,目光寻向缩头缩脑的无华,只见他指了指自己的嘴,无奈的耸肩,却是在说他一不留神说漏嘴了。 安伯尘和吕风起在阴曹地府斗了一夜,镇东峰上众人却是渡劫的渡劫,参悟的参悟,到天明时典魁、李紫龙和关云翼纷纷突破到一重天真人境。至于无华、张布施、第一王风、月青青和印辛,他们虽没能突破,但也悟通了十之七八,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这一切本是吕风起计划好的,提升手下实力,十个一重天真人,加上令旗中的鬼兵,放在五镇海渎后方,也算得上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众人也会因为吕风起的提携,而心生感激,至于会不会被吕风起收服,那就要看他的后续手段了。 眼下吕风起孤身走黄泉,在阴曹地府苦修起来,却把安伯尘推到了台前。 “伯尘,你手中抓着的是什么?” 无华瞅着黑旗问道。 “这是我们这一旗的令旗。”安伯尘回答道。 话音落下,镇东峰上突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古怪的望向安伯尘,目光复杂。 “请问安将军,吕将军何在?”印辛看了眼安伯尘,沉吟着问道。 安伯尘和吕风起一同消失,整整一夜,到了早上却只有安伯尘回来,吕风起不知所踪。这倒也罢,可偏偏代表吕风起副旗帅身份的匡旗出现在安伯尘手中,这难免会令人浮想联翩。 昨夜众人围着篝火饮酒酣畅淋漓,大有故友齐相聚的感觉。可这里是五镇海渎,不是他们曾经呼风唤雨、名动一方的大匡,在五镇海渎他们实力低微,身份不高不低,且受到各方各派的掣肘,心中难免会多出一些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比如提防和怀疑。 一时间,峰头的气氛有些僵硬。 安伯尘轻轻拨弄着黑色的小旗,半晌抬头道:“昨夜安某同吕将军同游阴曹地府,吕将军忽有所悟,决定暂时留在阴间修道。临别前,他把这匡旗交给我,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无不一脸古怪。 安伯尘所说的话要多荒唐就有多荒唐,吕风起修炼起来固然疯狂,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早的到达一重天真人境,可无论如何,此时都不是他闭关修炼的时机。长远的说,五镇海渎和洞天福地的决战迫在眉睫,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是战斗而不是修炼的时候。近处来讲,吕风起把众人召唤来,是要建旗,而不是将众人丢在一边,独自一人下地府修炼去。 “安将军,吕将军他和你分别前,可有说什么?” 李紫龙笑了笑,漫不经心的问道。 “他只让安某替他看管这匡旗,长则半年,短则三两月,他必归来。” 安伯尘如实说道,声音平淡。 他打心底里不想掌管匡旗,然而周围人却不会这么想,虽说有实无名,可所得的功劳赏赐却由掌旗者分配,其中的好处谁都明白。 “啧啧,参见安旗帅。” 无华哈哈一笑,眨了眨眼,随后装模作样的朝向安伯尘拱手而拜。 站在无华身边的张布施挤出一丝笑容,刚刚偷袭安伯尘的典魁冷笑一声,眉梢间却掠过喜色。 无华、张布施和典魁,是大匡故旧中同安伯尘最要好的三人,吕风起莫名其妙的跑去修炼,将这旗大权交给安伯尘,他们三人自然乐见其成。 “恭喜安将军了。” 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开口的是月青青,她笑着朝向安伯尘叉手道贺。反观她身旁的第一王风则皱了皱眉,看向安伯尘面露复杂。 这两口子和安伯尘相识也有些年头,却因当初的误会,彼此间的关系始终有些纠结。说好不好,说差不差,对于安伯尘手握旗权,这两口子并不怎么在意。 “恭喜。” 又是三声道贺陆续响起,开口的是李紫龙三人。 按辈分来讲,这三人和典魁、吕风起一样,比安伯尘等人还要高上一辈,除了印辛外和安伯尘并没多少交情,至于印辛也只是和安伯尘打过一架罢了。李紫龙潇洒倜傥,关云翼沉着果敢,印辛温文尔雅,都非喜怒形于色的无谋之辈,从他们脸上看不出有不满的神色,然而只听声音便能听出他们心中的疑惑和疏远,有些皮笑肉不笑。 昨夜还是其乐融融,一夜过后,已然泾渭分明。 无华、张布施和典魁支持安伯尘掌握旗权,第一王风夫妇无所谓,而老一辈的李紫龙、关云翼和印辛三人则有些无法接受。 好在大家都是明白人,知道轻重。 无论吕风起跑去修炼是真是假,至少令旗如今在安伯尘手头,足以让安伯尘拥有执行旗帅职权的资格。 李紫龙和关云翼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转眼后打消。 在他们看来,能令吕风起放弃副旗帅跑去修炼,只有可能是两个原因,一是丢了性命,二是丢了荣耀。可他们实在不相信,他们花了一辈子都没能做成的事,竟被安伯尘一个后辈做到。 “本来这话不该由我说,既然吕将军走了,那安某便代他说了。” 扫过众人,安伯尘低下头,看了眼手中的黑色令旗,莫名一笑道:“上头新建一旗,对内而不对外,吾等都来自大匡,所以,此旗旗号名曰匡旗。” 随着安伯尘话音落下,镇东峰上,日后令仙家子弟们闻风丧胆的匡旗正式建立。 “匡旗?好难听!” 无华第一个嚷嚷道,和安伯尘一样的反应。 “正是,大匡转眼易主,把我们这一旗叫做匡旗好生别扭。”典魁接口道。 在场诸人除了张布施,都不效忠于匡皇室,即便是张布施后来也被逐出中都军,“匡旗”二字不时从他们口中冒出,怨气深重,倒也让此前泾渭分明的情形稍稍好转。 “伯尘,你笑什么?” 耳边传来张布施的问话,安伯尘莞尔一笑道:“我在想,这个名字倒也不赖。” 闻言,众人的目光纷纷射来,疑惑不解。 谁都知道安伯尘和匡帝有深仇大恨,在场之中,当属安伯尘最恨大匡。 “匡旗匡旗,匡扶社稷,诸位如此想不就好了。” 安伯尘笑着道,他刚说完,就觉掌中的旗子不受控制的微微颤动,随后竟脱离他的手心,“嗖”的一声飞上半空。 第388章 五镇海渎大清洗 第388章 五镇海渎大清洗 一团浅褐色的云气从旗面涌出,笼罩在镇东峰上。 云气聚如井,透过“井口”望去,隐约能见到一座青色的山峰,峰前大校场上,千军万马杀气腾腾,各军统帅将领铠甲鲜明,粗粗数去,何止十旗亿万鬼兵。 演兵台上,一员黑脸虬髯仙人正在发号施令。 每传出一令,都有旗帅上前接令,随后率军而去。 “匡旗接令!” 随着黑脸虬髯仙人声音落下,一柄黑色的长剑从云气中飞出。 “咦?是你?” 那仙人看到了接住长剑的安伯尘,浓墨般的眉毛皱起:“吕风起何在?” 即便隔着云气,安伯尘也能感觉到那仙人雄浑无匹的威严气势,比李承等仙还要强上几分。 “回上仙,吕将军另有他事。” 安伯尘不卑不亢道。 “另有他事?哼,吕风起玩忽职守可是不想活了!” 那仙人气得虬髯耸动,随后冷生生的盯着安伯尘:“这么说来,吕风起选你做副手,匡旗由你安伯尘代掌?” 安伯尘之名在上头那些人耳中,丝毫不弱于吕风起,称不上如雷贯耳,只能算是恶名远扬,发号施令的仙人显然也知道安伯尘。 未等安伯尘回答,那仙人忽地一笑,嘴角浮起揶揄:“由你暂领匡旗也无不可,至少今日之事,你比吕风起更下得了手。” 上仙这番话打消了李紫龙三人蠢蠢欲动的念头,相视一眼,三人收回已落到口边的话。 更下得了手? 安伯尘心中一动,低头看向手中黑剑。 就见剑柄上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金字南北两岳作乱,欲反出五镇海渎,特命匡旗前往海渎之地,捉拿两岳六家子弟,若有东西二岳子弟聚众寻乐,一并捉之,不得伤其性命。以三日为限,务必擒获南北六家嫡系,不计手段。 “不计手段?” 安伯尘低声喃喃道,脸上浮起浓浓喜色。 “然。不计手段,只需活命即可。”云气里的仙人冷笑道:“你匡旗初建,王上知道此令对你等而言有些难度,因此特准你等不计手段,只要能擒拿六家嫡系,便是大功一件。” 说完那仙人一甩令旗,云气消散,黑旗也落回安伯尘手中。 镇东峰上,众人不语,跃跃欲试,皆等安伯尘发号施令。 左手抄起,右手执剑,安伯尘脸上佯装出的喜色荡然无存,略显怪异。 当初那件事虽由东岳萧家女挑起,可后来却引得四岳十二家的子弟都将安伯尘视为仇敌,百般羞辱。那个黑脸仙人或许知道这点,因此并没反对安伯尘执掌匡旗,可这也说不通。 匡旗再小,它也是有旗有号。如今副旗帅跑了,由安伯尘这个无职无权的飞升者暂掌,上头竟然不管不顾,就算是仙人的军队也不会如此儿戏。而且要在三天内抓获两岳六家的子弟,对于初建的匡旗来说并不容易,算上安伯尘在内,匡旗之中也只有四个一重天真人,而去海渎之地“游历”的仙家子大多都是一重天。 这枚令剑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就算吕风起在此,也会接到同样命令。也就是说,上头的指示和吕风起无关。 “伯尘你在想什么呢?” 无华问道。 “没什么,这是上头的指示,大家都看一看。” 说着,安伯尘将令剑抛向半空,流光闪现,剑身上的军令随之浮现出。 “南北两岳作乱?” 见到军令,素来平和镇定的印辛也忍不住倒吸口冷气。其余的人大多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唯独无华和典魁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摩拳擦掌,一副喜闻乐见的模样。 “上头这番指令是想用六家子弟做人质,逼迫尚在前线的南北两岳大军就范。” 关云翼沉吟着道。 他的军政经验比李紫龙还要丰富许多,一眼便看穿了上头的用意。 “关兄所言甚是,可就凭我等,想要将南北两岳子弟一网打尽,似乎有些勉强。” 李紫龙目光闪烁道,随后转头看向安伯尘,笑了笑:“不知我等该如何行事,还请安兄示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安伯尘身上,张布施沉默不语,无华和典魁踌躇满志,李紫龙三人则有些难以捉摸。 匡旗刚刚建立便迎来考验,在场之中李紫龙三人领军经验最丰富,其次则属典魁和张布施,至于安伯尘,他的战绩都是单打独斗出来的,论及军中资历,当年不过是琉京之中一小校尉,统兵数百人而已。如今由安伯尘执掌匡旗,即将行使重任,除了无华、张布施和典魁,其余人包括第一王风在内,或多或少都有些看好戏的意味。 “上头只给了三天,时间紧迫。闲话少说,等分配好军马,便出发吧。” 安伯尘不咸不淡的说着,话音落下,无华和典魁难免有些失望,唯独张布施若有所思。 黑旗之中藏有八百万鬼军,都是寻常猛鬼,并无李九麾下飞天鬼之类的强兵。八百万人马中,安伯尘独领一百八十万,李紫龙、关云翼和典魁各得九十万,无华、张布施和印辛一人八十万,第一王风夫妇共领一百一十万,十条蛟龙一人分得一条。 兵马调好,从黑旗中又飞出七面小旗,落到众人手中。 第一次在五镇海渎手掌兵权,兵马数量都在百万上下,又坐上三十来丈长的蛟龙,众人倍感振奋。 一切安排妥当,安伯尘率领众人飞离镇东峰,直扑海渎之地而去。 东岳镇前烟尘滚滚,一次内部大清洗在黎明的晨曦下骤然开始。 “游历”于海渎之地的仙家子们通宵达旦的玩乐,又怎会知道史上最大的动乱即将发生,即便有南北两岳的子弟收到过家中传来的警告,却也未曾放在心上。 安伯尘率领众人以雷霆之势清剿海渎上的楼船,那些仙家子虽都有一重天真人境的修为,可哪会想到竟敢有人对他们动手,被安伯尘等人合力围攻,未及拿起法宝就已被擒下。从天明到黄昏时,匡旗已扫荡过十来片海渎之地,所到之处几乎没遭遇到抵抗,剩下的那条蛟龙背上已坐满了仙家子弟,被令剑中的捆仙索五花大绑,结成长长一串。 第一王风和月青青负责看押,有安伯尘的命令在先,第一王风也放开手脚,但凡有开口辱骂者,第一王风都毫不留情的抽上一鞭。无华和典魁冷笑连连,李紫龙三人假装看不到,他们身为飞升者,这些年来在五镇海渎受够了仙家子弟的气,早已心怀不满,如今有安伯尘在上面顶着,就算日后算起账来那黑锅也由安伯尘背。 众人大多以为安伯尘是因两年前的事而对仙家子心生怨恨,方才如此剑拔弩张,倒也不以为怪。 时至日落,一行九人穿过高大的法阵,来到岸边长满摇钱树的湖泊边。 摇钱树上结着金锭和元宝,在月光下金灿灿一片,这些都是仙家子们施展法力移植而来,在几乎用不上金钱的五镇海渎,也只是赏玩的风景。 花了这番心血,这片湖泊必然是仙家子们经常聚众玩乐之地。 可当众人举目望去,就见湖面上空旷一片,连半条楼船都见不到。 “就地扎营歇息。” 安伯尘止住众人,沉声道。 “安兄,上头只给了三天时间。此时若一停下,给了仙家子们喘息和准备的时间可就大大不妙了。” 李紫龙抬手劝道,身旁众人都是深以为然之色。 行军打仗,动如风,稳如林。 既然安伯尘打从一开始便决定快刀斩乱麻,那理所应当不作停顿,一往无前。 第389章 诱饵 第389章 诱饵 “不妥。” 安伯尘转过身,指向龙背上捆成一长串的仙家子们,肃容道:“诸位且看,事到如今他们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依我之见,海渎之地内藏玄机,远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深上许多。眼下入夜,不宜深入险地。” “安兄多虑了。”李紫龙笑着道:“这些个仙家子目中无人,骄横惯了,就算是帝胄宗的长老来了,他们也不会放在眼中。” “李兄所言极是。”印辛点头,附和道:“他们在海渎之地玩乐,哪里会知道东岳发生的事,只当回去之后便会被释放,眼下自然都无所谓。” “哼,东西两岳的子弟还好说,那南北两岳的可就要遭殃了。” 典魁瓮声瓮气道,目光掠过龙背上的仙家子们,面色不善。 “这么说,你们都想要连夜?” 沉吟着,安伯尘开口问道。 这一回包括无华和典魁在内,几乎所有人都点头,只除了张布施。 “伯尘,何时出发?”无华最心急,摩拳擦掌问道。 “我之前已经说过,今夜休息,不赶路。”安伯尘道。 话音落下,众人微愕,无华和典魁面露不解,李紫龙三人已有些不耐烦,面色发僵,显然都在强忍火气。他们的行军经验可比安伯尘丰富得多,知道何时该动何时该止。安伯尘接手匡旗已让李紫龙三人心生芥蒂,如今安伯尘独断专行不听劝谏,三人既不满又失望。 倘若安伯尘告诉他们,此时在众人身后,正有一队来自五镇海渎的大军匿踪尾随,众人定不会再起连夜赶路的念头。可安伯尘却无法如实相告,倘若他们质问起来,安伯尘总不能回答说他还有一个仙人境的分身护法在后面盯梢。 透过钟八的眼睛,安伯尘清楚的看见他们刚刚过去那片的水域上,排满了浩浩荡荡的鬼军,安营扎寨,粗粗数去约有千万人的规模。这些鬼兵不同于藏在黑旗中的鬼兵,论及品秩甚至还在飞天鬼之上,从它们难以长期驻扎在令旗中便可看出。至于领军的将领,其中有一个四重天仙人,五个三重天,三重天往下一个都没,放在五镇海渎后方绝对称得上是精兵强将。最令安伯尘心觉不安的是,那面迎风舞动的军旗上,赫然写着一个“樊”字。 东岳王就姓樊,樊家在五镇海渎,几乎就等同于赵家在大匡。 来自樊家,甚至有可能是东岳王亲自派遣的精兵猛将,他们不去前线杀敌,不去岳镇平乱,偏偏出现在匡旗身后。 安伯尘怎么也不相信这只是巧合。 安伯尘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他和匡旗诸人不知不觉间成了诱饵,孤军深入遍布一重天真人的海渎之地,只是为了帮助其后的大军引出猎物。 至于猎物会是什么,安伯尘毫无头绪,能令东岳王派遣樊家亲军,又以仙人领军,那猎物远非安伯尘和匡旗所能对付。 原本是该由吕风起当那“诱饵”头头,却被安伯尘当了冤大头,偏偏李紫龙等人还很吃醋,殊不知安伯尘有苦难言。 “伯尘,这海渎之地我们又不是没来过,能有什么玄虚?是你多想了吧。” 典魁皱了皱眉,有些不悦的说道。 “老典,信我这一回。” 抬头凝视向典魁,安伯尘认真的说道。 随着那支军队的出现,安伯尘渐渐想通为何上头对待匡旗如此儿戏。吕风起一个一重天真人便能当副帅,随便丢下八百万猛鬼充数,副帅跑了上头也不管不问,竟还默许安伯尘接手。 仅仅是个诱饵罢了,诱饵的命运是被猎物吞入腹中,因此对于诱饵,没有人会去认真。 也只有安伯尘会。 发现这一切后,他大可以找个借口开溜,独善其身,保住性命再说。然而安伯尘却选择留下,不谈有无华、张布施、典魁这三个好友在,光凭大匡故旧这四个字,安伯尘也会尽他所能保护众人周全。 兵临海渎之地,一日之间横扫十来片海渎,抓获近百的仙家子。众人踌躇满志、兴奋异常,安伯尘则一直在思索解决之法。可他连猎物为何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够想出什么妙计来。 好在那猎物似也不急着现身,夜晚到来,安伯尘使出“拖”字诀,驻扎歇息,既能不被身后的樊家军察觉出异常,又可以保住匡旗周全。 典魁所认识的安伯尘性情随和淡漠,很少认真,一旦认真起来,都会有大事发生。 比如昔日的过五关闯三镇,又比如两年前的提枪上东岳。 一时间,典魁迟疑起来。 “安将军,我有个提议。”却是关云长目露精光道。 “关将军请说。” “不如我们兵分两路,安将军领一路,紫龙将军领一路,相互呼应。今夜安将军大可在此处歇息,只要允许李将军、印将军和典某趁夜偷袭便可,等明早上安将军休息够了,再来合兵。” 关云翼手捋胡须,含笑说道。 话音落下,典魁浓眉挑起,瞪向关云翼,双目中隐含怒意。 关云翼的话中暗藏讥讽,谁会听不出。 “关将军也是好意,若能分兵两路,我们也可以轮番休息。” 眼见典魁和关云翼大眼瞪小眼,印辛连忙出来打圆场。 这么快就要开始争权了吗…… 安伯尘抬头看向李紫龙,就见他神色平和,依旧是那温文如玉的君子模样,察觉到安伯尘在看他,也回以一笑,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 匡旗虽小,九人而已,可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却分成了三派。倘若此时掌旗的是典魁,李紫龙、关云翼他们或许也不会太过在意,毕竟他们辈分相当。 “如此也好。”安伯尘忽然开口道。 他笑着看向李紫龙:“李将军和关将军若是坚持的话,大可领上你们手头的鬼军连夜出发,印将军若是有意,也可同行。” 闻言,李紫龙淡淡一笑,就听安伯尘又道。 “不过,你们每过一处传送阵、每到一处海渎必须留下记号。” “理当如此。”李紫龙站起身,颔首道。 “伯尘,我……”典魁见状也跟着从龙背上站起,还未开口就被安伯尘用眼神止住。 “三位将军,切记万事小心,一旦遇到异变,莫要逞强。” 安伯尘嘱咐道。 李紫龙三人都是曾经闯过刀山火海的人物,统帅千军万马,仗着资格老道,哪会真正将安伯尘的话放在心上。 和安伯尘约定好了途中标记,三人也不多言,驾着蛟龙飞去。 …… “青青,你刚才为何拦我?” 摇钱树下,第一王风疑惑的问向月青青。若非月青青拦着,他早就自告奋勇,跟着李紫龙三人一起去了。 “我总觉得安将军似乎知道些什么,否则也不会如此。你想想看,两年前他都敢和仙家子对着干,更何况今日。” 女人的直觉向来敏锐,听得月青青这么一说,第一王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后偏过头,就见安伯尘四人围坐在另一边,喝着酒,谈笑风生。 “小风,你和安将军是怎么了,我怎么总感觉你在躲着他?” 耳边响起月青青好奇的声音,第一王风面色微红,断然否认:“我躲着他?笑话,这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不上去和他们一起喝酒?” “我这不是在陪你吗。” “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啊,正好听听他们在讲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闻言,第一王风面露窘迫。 他总不能告诉月青青因为当初那个小胖子的缘故,他总觉得安伯尘不安好心,他若这么说定会被月青青好好教训一番。 距离李紫龙三人离去已有两个多时辰,这两个多时辰可把他和月青青憋坏了,睡也睡不着,又不好意思去和安伯尘套近乎,连带着月青青和他一起遭罪。 或许,是时候和那个家伙稍微改善下关系了。 望向喝着酒不时抚掌而笑的安伯尘,第一王风默默想着,很快的,第一王风就发现安伯尘笑意全无,面色陡然变得有些凝重。 第390章 局中局 第390章 局中局 白鱼江畔,李紫龙三人骑着蛟龙穿过法阵。 这已经是他们离开安伯尘后所走过的第五片海渎,前四片海渎都空无一人,除了偶尔蹦出水面的鲤鱼外,再无活物。 “又让他们给跑了。” 遥遥望向江中空荡荡的楼船,关云翼丹凤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行军者十万火急,稍一懈怠往往如此。” 李紫龙面色冷峻,低吟道,弦外之音暗指安伯尘不会用兵。 “安将军毕竟年轻,也不能怪他。” 印辛说着,也朝江中的楼船看去:“此前走过的江湖都没落下楼船,看来这里的仙家子走得急,连楼船都没来得及带走,说不定能寻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印兄言之有理。” 李紫龙颔首。 三人也不多言,骑坐蛟龙飞向楼船。 不时有白色的大鲤鱼从江中跃出,蹦弹向李紫龙三人,那楼船距离三人也就三四里,可人飞出七八里都未能靠近楼船。 江面上忽地铺开大雾,从四面八方涌向江中,雾气朦胧,白鱼跳跃,张口吐泡,轻盈的舞动着,如梦如幻。 猛地伸手揪住蛟鳞,李紫龙停在江中,小心翼翼的扫视四方。一旁的关云翼和印辛也都神经紧绷,如临大敌。 “三位在找谁。” 一阵飘忽不定的声音响起,间或传出戏谑的笑声,让人难以辨别出说话者的方位。 “待那人现身,合力攻之。” 李紫龙低声说道,梨木枪已握于手心。 那个人虽在装神弄鬼,看似诡异,李紫龙三人久经战阵倒也不慌,他们所带的鬼兵共有二百六十万之众,兼之李紫龙和关云翼都有一重天真人境的修为,令三人信心大增。 可当白雾渐渐散开,李紫龙三人放眼望去,脸色大变。 原本空无一人的白鱼江上堆满了鱼头人身的怪物,粗粗数去足有千万之众。 鱼兵阵前,还有十来个手执法宝的仙家子,单从气息上来看丝毫不弱于李紫龙三人。 一时间,三人竟有些懵了。 海渎之地向来是仙家子们的玩乐之地,从未听说过有驻兵,可面前披盔戴甲杀气腾腾的仙家子,显然不是一朝一夕练成。千万鱼兵宛如铁桶一般,将李紫龙三人围困于江中,密不透风,纵然插翅也难飞。 “还真被他说中了……” 李紫龙眼中闪出一丝荒谬,自嘲的一笑,脸上浮起决然之色:“准备突围!” 说话间,三人齐齐挥出军旗,黑烟缭绕,二百六十万猛鬼出现在白鱼江上。 三人二话不说,合兵一处寻着看起来比较薄弱的兵阵冲杀过去。 “找死!” 领兵的仙家子咒骂一声,挥舞令旗,鱼兵大声呼唤着掩杀向包围圈中的鬼兵。 空有鬼兵而无仙阵图,二百六十万鬼兵和大匡的士卒并没多大区别,只是不过修为高上一些罢了。 反观仙家子麾下的鱼兵,千人为一队,万人为一方,聚合成阵飘忽不定,时而掀起滔天海浪,时而卷起狂风暴雨,少时便将鬼兵切割成十来截肆意屠杀。 李紫龙三人的领兵技巧在这里完全用不上,只能逞一己之能奋力冲杀。 少时,鬼兵便已折损过半。 仙家子们并未出手,而是站在阵外,冷眼盯着陷入绝境的李紫龙三人。 李紫龙三人纵有真人境的修为,可面对前赴后继的千万鱼兵又能杀上多少,更别说鱼兵结阵后,所发挥出的战力往往能提高上七八倍。渐渐的,三人被鱼兵阵切隔开,只能孤军作战,越战越吃力。 李紫龙呼吸精气,枪尖旋出一道百来丈的法相,扫散阻拦在面前的兵阵。可转眼间,又是上万鱼兵涌了上来,李紫龙枪技虽高强却无法施展,只能不断的消耗元气聚成枪道法相。余光落向一旁,关云翼尚有力御敌,而印辛已是且战且退,遍体鳞伤,恐怕再这么下去他很难撑过半炷香。 感觉着自己的战志一分分的下滑,李紫龙暗叹口气。 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丧命于腹,可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深吸一口气,李紫龙咬紧牙关,正想运足他最后的元气轰出他此生最强的战技法相,好歹也要杀上一个仙家子。 就在这时,他只见远处闪过一道白光,巨大的银枪法相出现在仙家子背后,随之而来的还有五百余万的鬼兵。 目光落向率领众人骑蛟杀来的安伯尘,李紫龙手臂一颤,长舒口气,酝酿到巅峰即将爆发的元气也悄然回落。 关云翼和印辛也看到了安伯尘,战志再起。 趁着鱼兵一阵慌乱,三人终于重新合兵一处,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汇合向安伯尘。 安伯尘率兵来援,从仙家子背后发难,倒也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奈何那十来个仙家子训练有素,转眼重整旗鼓。 “李将军休慌!” 安伯尘和李紫龙率领两路鬼兵,一前一后,终于聚合到一处。 见到安伯尘,李紫龙三人面色复杂,有感激也有尴尬,刚欲说什么就被安伯尘挥手制止。 回转过身,匡旗众人就见再度聚合的鱼兵向两翼散开,在那几个仙家子的率领下,向鬼兵包抄而来。 鬼兵在李紫龙手头真损了将近二百万,如今只余六百万,而对面的鱼兵仍有近千万。兵比兵,将比将,匡旗都非对手。 “且战且退。” 安伯尘低声和众人说道,众人不解其意,可包括李紫龙在内都佩服安伯尘的先见之明,当下不疑有他,按住阵脚缓缓后撤。 猎物上钩,你们也当出手了。 安伯尘目光压低,心中暗道。 身为诱饵,他能想出的计策也只有自投罗网,引出猎物,然后交由身后的樊家军来对付。 因此他并没全力阻止李紫龙三人,一来借此机会让他们吃点苦头,二来也能引出猎物。果不出其然,这些仙家子在海渎之地并不仅仅是玩乐,相反的,他们暗中组建了一支鲤鱼兵。上头显然察觉到,这才令吕风起建立一旗,又派出强军前来扫荡,想要以最小的代价拔除内部隐患。 五镇海渎的毒瘤还真是多。 安伯尘冷冷一笑,余光中就见一条黑龙从岸边法阵飞出,龙背上骑坐着气息深厚的仙人,身后跟着五个三重天真人以及千万鬼兵。 喊杀声响起,樊家军掩杀向鲤鱼兵,只见那个仙人从腰间取出一只酒葫芦,伸手朝葫芦口一拍,转眼飞出三只插翅虎,一口一个将那些仙家子咬死,肉身并着魂体一同吞入腹中。 没了领兵将领,鲤鱼兵成了乌合之众,被樊家军一阵掩杀十不存一。 匡旗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这究竟闹得哪一出,唯独安伯尘暗舒口气。 可正在这时,一阵大笑从江外响起。 “四重天仙人,啧啧,大鱼上钩了!” 又是一阵雾气飘过,雾气之下隐隐现出千军万马,同样是鲤鱼兵,可这一回却是背插双翅的鱼兵,明显比此前的鱼兵强上一筹不止。 新出现的鱼兵滚入白鱼江,少时不见踪影,顷刻间,大浪翻起,十条百余丈长的插翅巨鱼从江底飞起,鱼身上传出的气息深厚无比,竟比那四重天仙人还要强上几分。 而在鱼背上都坐着身披战甲的真人,看样子像是仙家子,可比安伯尘所见过的仙家子们要精悍不少。 战局再变,十条插翅巨鱼分出一半扑向仙人,剩下的围攻向五名三重天真人。 “不好,东岳王中计了。” 望向天头的鏖斗,安伯尘面色一凛。 匡旗是东岳王的诱饵,殊不知,先前十个率领鱼兵出现的仙家子同样也是诱饵,只是不知放出诱饵的那只手又属何人。 隐约中,从初回五镇海渎时遇到的“玉女玲珑舞”,到天牢海中的众囚,再到眼下,这些事渐渐聚拢起来,若隐若现的浮于安伯尘眼前。 第391章 一夫当关 第391章 一夫当关 “和尚,之前你和吕风起去不周峰交接囚犯,上头可有说什么?” 安伯尘凑向无华问道。 无华正紧张的盯着天头的战事,乍听安伯尘这么一问,眉头不由皱起:“伯尘,你又不是不知,以我的身份哪有资格进入主殿?” 安伯尘本也没抱多大希望,点了点头,就听无华忽然轻“咦”了一声。 “被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记起来了。” 沉思片刻,无华低声道:“那日吕风起进入主殿汇报,我在门口等着。吕风起进去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不周峰的主殿中传出哄吵声,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人在殿里头发火。我心中好奇,便悄悄听去,结果……伯尘,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眼见安伯尘嘴皮纹丝不动,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无华讨了个没趣,只得老老实实的说道:“听殿里那人的口气,好像是囚犯少了几个,而且不见的囚犯似乎地位还很高。” 闻言,安伯尘也不说话,面露深思。 见状,无华眼珠一转,诧异的问道:“伯尘,难道你认为这一切都是那几个逃跑的囚犯所为?” 说实话,当年秦国倾天寺中的无华也算聪明绝顶,奈何走出秦国后,一直跟沉着稳健的张布施厮混在一起,凡事都不用无华动脑,懒劲上来,越懒越钝,天生神慧就这样被他白白浪费。 如今遭遇险境,无华也顾不上偷懒,一边紧张的望向天头,一边用心思索。 “玉女玲珑舞……那是早被禁止的,可当日我们遇上那三个仙家子,他们何等嚣张,显然是背后有人。” 无华喃喃低语着,目光落向安伯尘,就见安伯尘也向他望来,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在这嘀咕什么呢。” 却是典魁凑了上来。 眼下匡旗众人被困于白鱼江中,上头是大打出手的仙神真人,身边则是乱战成一团的鬼兵和鱼兵,相比之下安伯尘一行实力低微,无路可走,只能指挥鬼军围护成一圈,静静等待战事的结束。 一方是东岳王手下,另一方是底细成谜的仙家子,匡旗众人自然希望东岳王手下能够大获全胜。 然而,安伯尘的这些大匡故旧们并非傻子痴子,先前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给他们时间细细琢磨,哪还想不通这一切。都是曾经名震一方的人物,怀着一腔热血从各派脱离加入匡旗,本以为会有一番作为,不料竟在今夜扮演了诱饵的角色,且都不事先知会一声,他们在上头眼中的地位可想而知,这一切对他们而言是何等屈辱。 “狗咬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通红着双目盯向天头,典魁强忍怒气道。 话音刚落,典魁眸子一缩,瞳孔中正倒映出一条从天而降的蛟龙,紧接着又是一条…… 才几句话的功夫,来自樊家军的三重天真人接二连三的陨落,他们虽有蛟龙、法宝,奈何鲤鱼兵聚合成飞天巨鱼后,已有仙人境的实力,绝非三重天真人所能抵挡。 斩杀了樊家军中的真人后,仙家子骑坐飞天巨鱼转攻向那名四重天仙人。 能在五条巨鱼的围攻下坚持这么久,骑着黑龙的仙人也算了得,可如此这般已是他的极限,余光中见到又有五条巨鱼飞来,那仙人面露惊色,右手拍葫,左手飞速捏动印法。 “上仙,还不束手就擒?” 从鱼背上的仙家子中传出讥讽的笑声。 “上仙好本事,只可惜东岳王冥顽不灵,派你来送死。如此,只好借上仙头颅一用,给东岳王一个提醒!” 十名仙家子中,一个腰插血刃刀、身披火红铠甲的二重天真人幽幽说道,看起来像是头领。 “我呸!一群乌合之众!今日我等失算,过几日再来取那杂种的狗命!” 骑坐黑龙的仙人也是个火爆脾气,怒骂道。 仙家子们闻言各个变色,似乎对那仙人称呼某人为杂种很愤慨,刚准备合力攻击,只见骑坐黑龙的仙人大笑一声,手中印法已然捏成。 “哼,你们几个小辈给本仙等着!” 说完,那仙人目光垂落,却在无意之中触及安伯尘一行九人,眼中飘过浓浓的怜悯,随后不做停留瞬移而去。 樊家军螳螂在后,意图清剿藏在海渎之地的祸患,却不料被对方设局扑杀几乎全军覆没。 战局已定,胜负分晓。 那十名骑坐巨鱼的仙家子们低下头,戏谑的看向被樊家仙人抛弃的诱饵们,脸上或是轻蔑或是不屑。随后纷纷跳下鱼背,十条飞天巨鲤也仿佛雪球破碎了般,化作纷纷点点的鲤鱼兵,落回仙家子们腰间的小竹筐中。 “救命!” “公孙兄,是我!” “戚兄,快快救我!” “哈哈哈,杀,杀,快快杀光这些飞升者!” …… 吵吵嚷嚷的声音从安伯尘身后响起,不用去看他也知道,是白日里被匡旗捕获的仙家子们在求救。 一想到平日里给人只顾玩乐印象的仙家子们,竟暗中在海渎之地招兵买马,聚成敢于和东岳王对抗的势力,安伯尘便觉有些心寒。 这些人的领袖应当是刚才那名仙人口中的“杂种”,却不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同天牢海底不见了的囚徒又有什么关系,为何东岳王直等到此时方才对这伙人下手? 脑中盘旋着数个难解的疑团,可安伯尘知道,此时并非想这些的时候。 眼见那十名二重天真人境的仙家子冷笑着的逼迫上来,身后被俘的仙家子们欢呼雀跃,安伯尘压低目光,猛地向周围众人吼道:“你们先走,我来垫后!” 李紫龙等人正在惊慌不定间,忽然听到安伯尘声音,都是一愣。 “安兄,你这是要……” 李紫龙怔怔地盯着安伯尘,眼里饱含惭愧与不忍。 “无事。信我这一回,快走!” 安伯尘说话间,那十个二重天真人已扑了上来。 无奈之下,安伯尘一边拔枪,一边挥动黑旗,诸人座下的蛟龙连带着鬼兵突然接到来自安伯尘的命令,也不管李紫龙等人如何抵抗,头也不回的朝白鱼江畔的传送法阵飞去。 “安兄!” 进入法阵前,李紫龙回身望去最后一眼,就见安伯尘一人一枪拦于江中,腰杆笔直,当真有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可他面对的是满满十名二重天真人…… 传送法阵后,是一片有着莲藕荷花的湖泊,湖水上流转着一道金光,缓缓蔓延开。 狼狈逃出的众人这时方才发现,长夜过去,清晨已至。 李紫龙紧握梨木枪,喘着粗气,直勾勾的盯着地面,随后猛地返身跃下蛟龙,竟是要重回白鱼江。 “老李,你做什么!” 没等李紫龙靠近法阵,他就被无华拉住。 “算我一个。” 关云翼拔出长刀,也从龙背上跃下,还没走出半步就被张布施拦下。 “你们这是……”李紫龙眉头紧锁,不解的看向无华:“你和安兄不是故交好友?自己不去救也罢,为何要拦李某?” 闻言,无华满脸通红,松开李紫龙,冷笑道:“你若早先听伯尘劝告,哪会发生此事!现在在这装好人又有何用?” 李紫龙冷冷看了眼无华,一咬牙,不再开口,手提梨木枪正欲飞向法阵,就听耳边响起一阵冷漠的声音。 “他说了,让我们信他这一回。以他这个人的性子,绝不会为了充英雄去送死,也不知他想出了什么诡计。” 开口的是第一王风,他说话时绷着脸,有意避开月青青似笑非笑的目光。 “李兄回来吧,王风小兄弟说的没错。” 典魁冷着脸道,目光不时瞥向传送法阵。 他很想穿过去,看一看那个神秘兮兮的疯龙之将到底在捣什么鬼,可他也知道,海渎为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眼下还是保住众人性命要紧。 李紫龙终于没再坚持,他回过身,看了眼无华,又看向张布施,道。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张布施默然点头,无华冷笑不语。 一丝落寞闪过李紫龙的眉梢,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竟感觉有些失落。 抬头,李紫龙看向关云翼,两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吕风起,也想起到了此前关于吕风起的疑惑。 “走吧,不要让安小子的用心白费。” 典魁扬臂说道,安伯尘不在,他隐隐成为众人之首。 “等等。此时不宜回东岳。” 看了眼晨曦下发白的天色,无华神色复杂的说道:“我们是诱饵,岂能活着回去。” 第392章 伐天旗 第392章 伐天旗 白鱼江上,同样是拂晓。 晨曦穿梭水气间,水气蒸腾于安伯尘的腿边,沿着无邪盘旋而上。 十个仙家子腾空飞出,目光掠过安伯尘直落向传送法阵,对他们而言一重天真人境的安伯尘连绊脚石都算不上。 见到匡旗众人都已平安撤离,安伯尘神情松弛下来,脊背挺直,再看向十名仙家子,眼神已然不同。 “钟八,杀光他们。” 安伯尘冷笑道,转瞬之后,一股暴虐而凶残的气息从他身后腾起。 般的男子出现在白鱼江上,看他的身形体格俨然像是一座小山,竟有七八丈之高,肌肉暴凸,金乌色的光芒流转于肌肤上,宛如战甲。 “是,主人。” 钟八瓮声瓮气的说道,随后从安伯尘身后转出,冷冷盯着对面惊呆了的仙家子,一个大步迈出十来丈,转眼现身于一名仙家子身旁。 那名仙家子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钟八撕成两片,碾碎神魂。 “是仙人!快召鱼兵!” 为首的仙家子陡然变色,惊慌不定的望了眼安伯尘,高喊道。 他话音刚落,就觉脊背发寒,随后身子一轻,竟被人从身后提起。 “钟八,留全尸。” 听见安伯尘的喊声,钟八略一犹豫,没再撕扯,双掌用力,将那个一身火红铠甲的仙家子胸腔压碎。 望向血雨纷飞的白鱼江,安伯尘面无表情,出奇的平静。 接二连三的杀戮,他早有些麻木,不知不觉间,对于生命也没从前那么敬畏。 片刻间,钟八连杀六名仙家子,剩下的四名仙家子都已召唤出鱼兵。四百余万插翅鲤鱼兵钻入江中,惨叫响起,趁着这功夫钟八又杀一名仙家子,白鱼江上只剩三名脸色惨白的仙家子。 好在这时,聚合成仙人境的飞天巨鱼终于从江中跃出,那三个仙家子跳坐鱼背,疯狂大笑,随后操控巨鱼撞向钟八。 每条插翅巨鱼都有百丈长,扇动翅膀时,飞沙走石,反观钟八仅有七丈余高,仙家子们只当巨鱼压下便能将钟八碾碎。 令他们惊骇的事发生了,只见钟八忽然跃起,身体划出一道白光闪过飞天巨鱼。 当先的巨鱼停顿在半空,不住的轻微摇晃,转眼后“咯吱”一声,巨鱼四分五裂,化作百万发黑的焦鱼洒落江中,鱼背上的仙家子自然逃脱不了被钟八杀身灭魂的下场。第二条飞来的巨鱼,钟八如法炮制。 这些飞天巨鱼虽有四重天仙人境,可说到底,还是鱼兵聚成的法阵,缺少钟八的灵活和变通,再者钟八生前修炼的是上古外门功法,磨练筋骨皮,专以力取胜,仙家子弟操控飞天巨鱼找钟八拼力气,简直是自寻死路。 剩下最后一名仙家子知道大势已去,他绝望的看向飞身而来的钟八,跪于鱼背连连磕头。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只要上仙肯饶小的一命,上仙想知道什么,小的一定如实回答。” “死人永远比活人老实。” 安伯尘出现在钟八身前,低声说着。 猛地抬起头,那仙家子惊恐的看向安伯尘,未等他张开嘴皮,身体已被钟八压扁。 靠着出其不意,以及实力犹在四重天之上的钟八,安伯尘一举杀光十名仙家子。 鲜血翻覆在白鱼江中,在晨曦下四散旋转,数百万没了主人的鲤鱼兵半浮于江中,鱼嘴中吐出气泡,呆呆的望向安伯尘。 这番诡异的场景若是被李紫龙等人看见,定会令他们目瞪口呆。 安伯尘可不想被他们发现自己身上的秘密,他如今的实力对于李紫龙、典魁他们而言或许足够震撼,可在那些五六重天,乃至真仙眼中,却不值一提。可若是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发现安伯尘雷珠的秘密,恐怕他很快会成为众矢之的。 “老钟,为我护法。” 安伯尘盘膝坐于江面,低声说着。 周围聚满发着呆的鲤鱼兵,口吐气泡,密密麻麻的,看着令人心中发毛。 右眼光影流转,安伯尘神魂掠出,直奔为首那个红甲真人。 扫完他的记忆后,安伯尘并没立即回转,而是接着去采撷另外几名仙家子的记忆。 半个时辰过去,安伯尘方才归位。 “五镇海渎还真是够乱的。” 抬头望向天空,安伯尘自言自语道。 被钟八杀死的这十个仙家子来路各不相同,有北岳,有南岳,也有东西两岳。 仙家子们到海渎之地游历,一旦修为达到二重天真人境,就必须离开海渎,前往战场。而这十个仙家子人人都有二重天的修为,按理说早该去前线,却因他们身为伐天旗十教头,于是乎都偷偷留在了海渎之地。 从十名仙家子的记忆中,安伯尘获知了伐天旗。 然而,令安伯尘疑惑不解的是,每个人记忆中的伐天旗都不尽相同。在为首那名仙家子记忆中,伐天旗在海渎之地坐拥繁华宫殿,有真仙十来名。可在另一名仙家子的记忆中,伐天旗是飘行于大海上的楼船,船上拥有天兵天将。而在第三名仙家子的记忆中,伐天旗又成了海底洞府,旗帅能召唤水族成兵将…… 仙家子们关于伐天旗的记忆虽然五花八门,却都有一个共同点伐天旗有两个敌人,一是洞天福地,二是东岳王。 伐天旗的主力军是年轻的仙家子们,修为从一重天到二重天不等,甚至还有三重天的存在。对年轻气盛的仙家子们来说,他们也想去前线杀敌,一展抱负,却因他们实力低微,只能呆在五镇海渎后方。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只有山和水的土地上,为的只有一个愿望,那便是守护住身后以及身下的疆土。他们的地位虽然高,却又背负着亿万生灵的命运,倘若战败,他们将会失去一切,生命、自由、地位,以及仙神历史中的荣耀。 仙家子们在海渎之地风花雪夜,借酒消愁,直到某一天被伐天旗找上告诉他们也能战斗,只要加入伐天旗,并且打破顽固不化的东岳王统治便可。仙家子们迷醉浮生,原本以为要一辈子浑浑噩噩下去,却突然间被人当成宝贝一样邀请入旗,他们自然慨当以慷。 这十名仙家子的记忆宛如十段有着同样背景的不同故事,浮现于安伯尘脑海中。 安伯尘无法知道伐天旗的具体实力,只知道伐天旗驻地的大概位置。 “幕后之人究竟是谁……杂种?” 安伯尘低声咀嚼着,目光时明时暗。 他和匡旗俨然成了东岳王的弃子,这一回打草惊蛇,想必在东岳乱局稳定之前,东岳王不会再派兵前来扫荡。而在东岳王的想法中,充当诱饵的匡旗也应当全军覆没才是,倘若安伯尘等人此时回转,东岳王定会顾忌安伯尘等人将诱饵之事说出,而暗下毒手。如此漠视飞升者的生死,即便是他东岳王,也会遭受飞升派系的围攻指责。 因此,匡旗众人暂时还无法回去。 可安伯尘已和伐天旗结下仇怨,躲在遍地都是伐天旗耳目的海渎之地,同样是危机四伏。 又是进退两难。 安伯尘心中暗叹,目光逡巡于飘浮在江面上的尸身,默默思索着解决之策。 第393章 相见 第393章 相见 东岳,不周峰。 瓷俑捧香,涂山氏独坐阁台,一脸的高贵不容侵犯,琴声悠扬,依旧是那曲桃花乱。 东岳王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手中的奏折,并没多瞧半眼殿中俯身跪地的仙人。 那仙人正是兵败白鱼江的樊家仙人,此时一动不动,全身紧绷。 “樊十八,你可知罪?” 桃花乱已至尾声,东岳王终于抬起头,玩味的打量着殿中仙人。 “属下……属下知罪。”樊十八打了哆嗦,小心翼翼的说道。 “嗯?那你倒是说说,你何罪之有。”盯着樊十八,东岳王脸上浮起笑意。 “属下……”樊十八紧张得汗如雨下,吞吞吐吐的说着:“属下指挥不当,落入敌方圈套,致使损兵折将。” “这只是其一,还有一罪。”东岳王身体向前轻俯,脸上笑意愈发浓厚起来:“你的第二般罪是抛下袍泽,一个人逃命,弃本王新设的匡旗而不顾。” 话音落下时,琴声微微上扬,犹如讥诮。 樊十八一个劲的抹着汗水,头如捣蒜,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凡清楚匡旗存在者都知道,匡旗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充当诱饵,东岳王这番话却是让樊十八背上黑锅,倘若日后被人发现并且提起,樊十八便是罪魁祸首。然而陛座上那人是整个五镇海渎的统治者,又是樊家当代家主,樊十八又岂敢出言辩护。 “据说吕风起走了,将匡旗丢给当初那个……嗯,那个叫做安伯尘的神师。” 看向樊十八,东岳王幽幽说道。 琴声将罢,却在东岳王念出“安伯尘”三字时,突然现出一丝紊乱。 转眼后,“啪!”的一声,琴弦绷断。 东岳王始终含着笑意的眉宇猛地上挑,仿佛拉开的弓弦,剑拔弩张,冷冷转望向涂山氏。 就见涂山氏似也有些吃惊,埋下空洞眸子,奇异的“看”着毁在她玉指下的琴弦。 一时间,殿内阒寂无声,气氛也有些凝重。 “爱妃?” 东岳王声音扬起,透着疑惑和警觉。 涂山氏打了个冷颤,在东岳王锋利的目光下她面露犹豫,轻抿着的朱唇正要张开。就在这时,从楼阁外传来一阵鹰啸,神鹰斥候从天而降变化人形,俯身跪拜:“恭喜王上,前线大捷!” “洞天福地都上钩了,好,好!” 东岳王抚掌大笑,猛地吞咽下一口茶水权充美酒,浑然将适才琴弦断裂之事忘了。 五镇海渎大清洗是东西二岳六家联手,对付南北两岳六家,南北两岳中有洞天福地的细作在,得知此事后,连夜飞报洞天福地。洞天福地只以为五镇海渎内部大乱,是他们出兵灭东岳的良机,不曾想东岳王佯装对付南北两岳,实则早已将精兵猛将聚集于前线,布下重重陷阱,等着洞天福地自投罗网。 “外患暂退,也该真正对付内忧了。” 东岳王笑够后停下,站起身,拖着金黄色的战裙越过涂山氏,走到楼阁前。 从不周峰向外望去,东岳百峰狼烟四起,没了涂山氏琴声的遮盖,喊杀声此起彼伏,不断的有仙人率大军向不周峰扑来,纷纷被不周峰中的仙人阻截。 这些都是南北两岳六家的仙人,事情败露后,他们也只能抢先下手,扰乱五镇海渎内部,等洞天福地的大军杀来,内外夹击。 可如今洞天福地被狙击于前线,无法和南北两岳的势力形成呼应,南北两岳俨然成为笼中鸟瓮中鳖,面对东西二岳的仙人以及飞升派系,他们的下场也只有死路一条。 峰上峰下云卷云舒,云雾之间,缭绕着的是火急火燎的战风,不时有真人乃至仙人从云上坠落,就此长眠于东岳山底,日久成沃土。 “王上,南北两岳虽不如东岳,可也是不小的势力,光是真仙便有五人……你真的舍得?” 涂山氏看不到却能听得见,距离那个男人只有两三步,她依稀听见了男人心中的矛盾和愠怒。 原本是一手绝佳的好棋。先借南北两岳的叛徒引来洞天福地,伏击之。再从海渎之地带回仙家子,要挟南北六家,逼他们就范,或用丹药或用禁制,总之能够控制南北两岳的仙人。这样子既平定了内忧,且还不损五镇海渎的根本。这也是为何东岳王对海渎之地的那个伐天旗坐视不理,他需要南北两岳的仙家子们做人质,可他又不能亲自动手,一来那时还没全部布置妥当,二来容易打草惊蛇。正好有伐天旗在海渎之地勾引仙家子,东岳王自然乐见其成。 谁曾想,无论是东岳王还是不周峰上的其他人,都错估了伐天旗的实力,没能在第一时间将南北六家嫡系的仙家子带回,导致眼下的尴尬。 面对心知大势已去、打定主意玉石俱焚的南北两岳,东岳王没有招降的资本,他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杀光,二是放生。 “爱妃,你倒是越来越懂得关心本王了,好,很好。” 东岳王回过头,冷笑着看向出言讥讽的涂山氏,目光无意之中落向断裂的琴弦,眉头挑起。 “爱妃琴艺高超,竟然这么不小心,也不知是为何缘故。” 促狭的说道,东岳王不再去看涂山氏,走过琴案,回转陛座。 “传后军副帅。” 东岳王拍案道,从他背后的阴影中飞出一道乌光,少时不见踪影。东岳王不急不躁的坐着,品着茶,听着殿外的喊杀声,静静等待。 半炷香后,一名黑脸虬髯仙人背插战旗,大步流星的走入殿中。 未及黑脸仙人磕拜,东岳王挥了挥手:“免礼罢,本王唤你前来,实乃有事要问。” “王上请说。”黑脸仙人不敢废礼,半跪于地,毕恭毕敬道。 “匡旗战况如何?” 闻言,黑脸仙人面露古怪。 他也知道匡旗是诱饵,因此发布完军令后再没去关心。 十条蛟龙,八百万最普通的猛鬼,为将者不足十人,其中连个二重天真人都没,即便放在五镇海渎历史上,匡旗也是最弱的一旗。 心怀疑虑,黑脸仙人抽出背后的战旗,伸手点拨。 数十道五颜六色的光华从战旗上闪出,无不饱含杀伐之气,可当黑脸大将寻着最弱小的那道黑光,定睛看去,脸上浮起古怪之色。 “如何?”东岳王问道。 “回禀王上……”黑脸仙人抬起头,不可思议道:“匡旗未损,只折了二百来万鬼兵,十蛟龙都健在。” “有趣有趣。” 东岳王抚掌大笑,余光瞟向台阁前的女子,眼中闪过一道冷光。 “看来,这一代的东界中土还真是人才辈出,走了一个吕风起,接替他的人也是深藏不露。” 东岳王话音落下,涂山氏身体微微僵硬,背对着东岳王脸上浮起担忧之色。 “战旗给我。” 收回冰冷的目光,东岳王笑着对黑脸仙人道。 …… 白鱼江上,安伯尘正在清点战利品。 一时半会想不出解决之法,他也没闲着,如今每增添一分实力对于安伯尘和匡旗都至关重要,插翅鲤鱼兵没主将已是无主之物,安伯尘从仙家子记忆中获知了飞天鱼阵,自然不会放过这些足以抵得上十名四重天仙人的鲤鱼兵。 不一会儿功夫,安伯尘已将仙家子腰间的竹筐连同鲤鱼兵都收入囊中,顺带着解下他们的法宝、兵器,一股脑的塞入珠链。 正在这时,黑旗忽然摇晃起来,随后飞上半空。 安伯尘眼疾手快,赶忙命令钟八沉入江底,就见云气蒸腾聚成“井口”,一个穿着金色华袍的男子出现在云气中,静静的端详着安伯尘。 男子鬓发花白,皮肤也很苍白,眉毛连成一线,双目宛如夜穹般深不可测。 安伯尘明知那人是道虚影,却又感觉无比真实,那人目光所及,整片白鱼江,甚至数以千计的海渎之地都陷入他的眸瞳,仿佛能洞察一切。 鸦雀无声,安伯尘强稳心神。 天地静谧,可在静谧之中却透又着一股令人心慌意乱的危险。 第394章 四王精血 第394章 四王精血 此人修为实力犹在白日宫中的女仙之上……他是谁? 安伯尘虽看不透云中那人的修为,可也能分辨出高低强弱,生平所遇诸强中,还从未有人拥有像他那样的气势。 短暂的对视却又仿佛经历了无数个轮回,安伯尘努力让体内小周天向天宇大周天靠拢,在东岳王深不可测的眸瞳下顽强屹立着。 “安伯尘,你做的好事!” 陡然间,那人眼眶中闪过一道精光。 安伯尘身体一晃,如遭雷殛,心头泛起滔天巨浪,在东岳王的饱含威势的声音中,竟生出一丝全盘托出的冲动。 好在关键时刻安伯尘咬破舌尖,神魂从上丹田游出,宛如巨塔矗立于安伯尘体内,镇守意志。 轻松的一笑,安伯尘朝那人拱手而拜:“安伯尘参见大人。” 东岳王目露奇光,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威势散去,天地间恢复祥和,安伯尘的体内小周天也能清晰的感觉到天宇大周天,身体一轻,整个人如释重负。 “我乃东岳王麾下军机散人,今日寻你,是为了伐天旗。” 凝视安伯尘,东岳王低吟道。 闻言,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后脸上露出茫然之色:“敢问大人,伐天旗是什么?” 细细观察着安伯尘每一丝神情变化,东岳王露出笑道:“说起来,那伐天旗的创始者,勉强算是王族出身。” 安伯尘面露奇色,静等那人说完。 “你可知道,西北南三岳王者?” 东岳王问道。 “听说他们悉数战死。”安伯尘道。 “你说得没错。”东岳王点头,沉吟着又道:“不过,他们的后裔子嗣却都逃出,来我东岳避难。” “莫非伐天旗的创始者是其中一位的后人?”安伯尘问道。 东岳王淡淡一笑,颔首道:“是又不是。准确来说,那人是我东南西北四岳的共同后裔。” 安伯尘一愣,这回却并非假装。 就听东岳王接着道:“东南西北四岳共守五界,彼此间常有联姻,而那人则是四岳联姻的产物,也是唯一一个体内拥有四岳王者血统者。然而,她来到东岳后,入了魔道,为非作歹,勾引仙家子建立伐天旗,实乃罪大恶极。” 安伯尘静静听着,并没表态。 东岳王让匡旗成为诱饵,在安伯尘心中又能好到哪去,他和这位军机散人虽缄口不提,可彼此间都清楚的知道,此事最好还是不戳破为妙。 “不知大人想让安某做些什么?”安伯尘抬头问道。 凝视安伯尘,东岳王忽而一笑:“前线战事紧张,调不出人手,东岳王坐镇不周峰,更是无法轻动。只好辛苦安将军替我东岳斩杀此獠,带回被蛊惑的仙家子。切记,那些仙家子必须是活的。” “非是安某不愿出力,可安某实力低微,如何能行此大任?”安伯尘面露苦涩道。 “你能活到现在,你的实力可比我想象中强上太多。”东岳王意味深长的说道。 安伯尘心中一懔,他的真正实力虽远超一重天,可创建伐天旗的那人拥有四王族血统,且能在东岳王眼皮底下存活这么久,岂是善与之辈,就算不如东岳王也差不到哪去。 “东岳王破格提拔你为副将,只要做成此事,即可晋升主将。不仅如此,你匡旗也会重建、扩大,名列东岳强旗之列。” 东岳王注视着安伯尘,不急不慢的说着:“你所要做的,只是率领匡旗去那个女人巢穴,用这滴精血将她杀死。” 说话间,东岳王扬臂挥手,一颗散发着无比深厚气息的血珠子从云层中滴落。 未等安伯尘有所反应,那血珠子已嵌入他右手掌心,凝成火焰一般的印记。 一瞬间,安伯尘只觉右手充满无穷尽的力量,纵然无法毁天灭地,可毁去面前的海渎绰绰有余。 “这是什么?”安伯尘讶然道。 “这是四岳王者的精血,释放出来足以对付那个女人。” 东岳王笑了笑,随后挥卷袍袖:“去吧,我和王上等你的好消息。记住,必须在两天内下手,否则这精血会自行渗入你体内,到那时便是东岳王也保不住你。” 说完,东岳王又深深看了眼安伯尘,随后散去云气。 不周峰上,琴声断断续续的响起,铿锵有力。 “两日后,派几个三重天去海渎,把仙家子们都带回来。” 将战旗丢给黑脸仙人,东岳王踱步走到阁台前,望向连绵起伏厮杀不绝的东岳百峰,目光闪烁。 “王上连一区区真人都容不下了吗。” 琴声戛然而止,涂山氏幽幽说道。 “爱妃多想了。”东岳王低声一笑。 “四王精血至少需得仙人境才能驾驭,你让他去杀公孙家的女儿,到头来还不是同归于尽。” 涂山氏的声音中掺杂着一丝幽怨,也不知是怨东岳王,还是在怨她自己。 她身边的男人太骄傲,骄傲得容不下任何一个有半丝可能对他构成威胁的人。先是公孙家的女儿,后又是吕风起,如今又轮到安伯尘,若非自己眼睛瞎了,他或许连自己也容不下。 又或者,他已经发现了那个命中注定主宰他成败荣辱的人是谁? 涂山氏打了个冷颤,强作镇定,心中却愈发感觉悲哀。 淫浸卜算之道这么多年,她自然知道命运是何物,说起来注定,可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如东岳王者,早已能够逆天改命,只要让他发现命运中的破绽,便是注定好的命运也奈何不了他。 “倘若那个安伯尘拼得一死,仍奈何不了她,王上又该如何?” 又是一曲落下,涂山氏低声问道。 “怎么可能。本王错算了一次,又岂会错算第二次。说起来,若没那个诅咒在,本王还真想去亲眼看一看,如今的她究竟成长到哪一步了。” 说完,东岳王不再理会涂山氏,他盘膝坐下,张口吐气。 气如玄柱,勾连天地,隐隐将不周峰笼罩其中,但凡靠近不周峰的南北仙神无不被弹飞出去。 …… 走过一片片海渎之地,安伯尘终于来到腥红如血的天牢海。 海岸边,匡旗诸人果然都在,不消说定是无华带他们前来。 天牢海能通蓬莱仙山,倘若实在无法,真的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众人只好离开五镇海渎前往蓬莱避难。不过这是实在没办法的下下之策,众人在五镇海渎打拼了这么多年,无不希望能为守护疆土出一份力,岂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离开。 见到安伯尘平安归来,众人无不面露喜色,就连第一王风的脸色也缓和许多。反观被绑在蛟龙上的仙家子们,或是垂头丧气,或是难以置信,更多的却惊慌不定的看向安伯尘。 “伯尘……” 无华第一个从蛟背上跳下,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安伯尘打断。 “适才东岳王传来军令,命我等前去剿灭藏在海渎的幕后黑手。” 说话间,安伯尘目光始终逡巡在蛟背上的仙家子身上,就见大多数人惊疑不定、又怒又怕,却有一人目光闪烁,似在思索着什么。 “可是伯尘,这伙仙家子弟的实力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强上不少。” 走到安伯尘身前,无华小声说着。 “我知道。” 安伯尘点头。 何止是强上不少,若无他手心的那滴精血,简直是天壤之别。 从白鱼江来到天牢海的一路上,安伯尘始终全身紧绷,血液凝固,心中一刻不得安宁。 那个人自称是什么军机散人,安伯尘表面信以为真,可如今的安伯尘又岂是他表面所装出的那么简单。 提起东岳王时,那人从来都直呼其名,而不尊称王上。更别说他拥有如此高深强悍的气息,且还手握四岳王族的精血。 除了东岳王还会是谁? 然而,他为何要隐瞒自己的身份…… 第395章 几缕青烟 第395章 几缕青烟 最不想招惹的人偏偏这么快就遇上,也不知不周峰上那位王者到底看出了多少。 一想到东岳王深不可测的目光,安伯尘便有些不寒而栗。 好在他那晚做出选择后,便知道终有一天会与东岳王碰面,也早有准备,这条逆流直上的路岂会永远一帆风顺? 余光不时瞟向手心,突然之间拥有了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安伯尘并没多少喜悦。这股难以驾驭的力量对于安伯尘而言宛如匍匐在他身侧的毒蛇,防不胜防,却又甩不开,如剑悬首,如芒在背。 “伯尘,你在想什么呢?” 无华问道。 这时,匡旗众人也都围上前来,等着安伯尘发话。 众人虽好奇安伯尘是如何从那十个仙家子手下逃脱,可听到他此前所言,又见到他一脸凝重,隐隐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也没心情再去过问。 “在海渎深处藏着一支叛军,名曰伐天旗。仙家子们看似是在海渎玩乐,不务正业,却有不少暗中加入伐天旗,意图不轨。” 安伯尘抬起头,向众人如实说道。 匡旗众人或是面露惊讶,或是一脸沉重。 而被捆在蛟龙背上的一众仙家子则面露慌乱,随后纷纷呵斥。 冷眼扫过那些仙家子,安伯尘向第一王风使了个眼色,第一王风皱了皱眉,却还是挥舞长鞭重重抽去。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仙家子们被捆仙绳暂时剥去法力,哪吃得消第一王风毫不留手的鞭子,乱作一团,又惊又怕。 “东岳王原本是将我们当作诱饵,想要引诱出伐天旗的主力军,然后伏杀之。却没料到伐天旗的实力远超乎他想象,伏击不成,反被诱杀。” 安伯尘声音放轻,说完后只见典魁无华已露出怒容,李紫龙等人虽没那么明显,可也是强忍怒意。 众人早已猜到,却逼得自己往好处想,眼下被安伯尘道破,心中的怒意再无法压下。 “就在刚才,东岳王又派人来传令,许以高官厚禄,让我等前去剿贼,且给了两日时限。” 安伯尘话音方落,典魁便已忍不住怒气腾腾的开口道:“他真当我们蠢到会去以卵击石?” 一旁的李紫龙察言观色,问道:“不知安兄有何打算?” 笑了笑,安伯尘扫过众人,沉吟着道:“眼下有两条路。第一条,是前往蓬莱避祸,想必无华已经同诸位说过蓬莱仙山,那里与世无争,倒也容得下我等,只不过从此以后,我等和五镇海渎,和东界再无瓜葛。” 话音落下,众人沉默,却都露出不甘之色。 “第二条路,便是迎难而上,按照东岳王的心意为他剿平伐天旗,让匡旗扬名于东岳。” 安伯尘说完,静静等待着。 扬名立万,高官厚禄,谁不愿意?五镇海渎和洞天福地的战事已进入最关键的时期,谁胜谁败即将落定,无论生死成败,又有谁不想在这场战事中拥有属于自己的传奇? 众人依旧沉默,神色复杂。 过了许久,无华第一个抬起头:“可有制胜之法?” 安伯尘点头。 第二个开口的是张布施:“伯尘,你真的相信东岳王会言出必行?要知道,我们区区几个真人境在他眼里可是毫无分量。” 张布施担心东岳王过河拆桥,这也是众人最担心的事。 安伯尘笑了笑道:“你们忘了当初我犯下大罪,是怎么保住性命的?” 被安伯尘这么一提醒,众人宛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也是,我这便传书回倾天寺,将今日之事告知宗主。” 无华冷冷一笑道,随后转向张布施和第一王风:“穿布鞋的,还有王风兄。你们也将今日之事传报帝胄宗和桃源宗,免得日后计较起来,他东岳王不认账。” “诱饵之事就不要详提了,明眼人都能看出。”安伯尘说道。 无华三人去一旁施展秘法,安伯尘就见李紫龙向他看来,脸上的神色略显尴尬。 “之前那事还没谢过安兄,若非安兄及时赶到,我和云翼还有印辛恐怕要葬身鱼腹了。” 说着,李紫龙朝向安伯尘一拜,在他身边的关云翼和印辛也跟着施礼作拜。 止住三人,安伯尘道:“都是大匡故友,如今又是同旗兄弟,这点小事往后不要再提。” 李紫龙三人也不矫情,神情恢复自如,然而看向安伯尘的目光中却多出些许不同来。隐隐之中,李紫龙三人包括一旁的典魁都只觉安伯尘愈发深不可测,就仿佛另一个吕风起,却要比吕风起亲切许多,同安伯尘相处也远比吕风起要自在。 少时,无华三人都已用秘法传书回宗。 诸事罢了,众人看向安伯尘,等着他发号施令。 “天色已晚,明日再动身。” 望了眼天头,安伯尘说道。 原本已经准备好大干一场,听得安伯尘这一说,众人无不露出失望之色。 “可是安兄,上头只给了两日时限,况且……” 李紫龙还未说完,就见无华戏谑的朝他看来。 陡然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李紫龙颊边微红,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诸位再信我这一回,明日起早出发。” 安伯尘说道。 这一回李紫龙等人再无发出异议,同样的话,安伯尘此前连续说了两回,回回应验,不知不觉间,众人对安伯尘已充满信心。 众人散去,各寻地方打坐调息,准备明日的大战。 第一王风和月青青刚转过身,就被安伯尘唤住。 “王风兄,月姑娘,两位请留步。” 疑惑的转过头,第一王风有些警惕的注视向安伯尘:“何事?” “想请月姑娘帮我个忙。” 安伯尘道。 第一王风皱了皱眉,看了眼身旁跃跃欲试的月青青,沉声道:“安将军神通广大,有什么事需要青青出手。” “我知道月姑娘秘术了得,且精通奇门异术,安某想请月姑娘帮忙,让那个人睡过去。” 说着,安伯尘指向蛟背上一名仙家子。 安伯尘观察了许久,那名仙家子和他的同伴不同,脸上的惊慌十有八九是装出来的。也就是说,在众仙家子中,他的身份明显要高出一截,和伐天旗主人的关系也更为亲密。 “这又是为何?”第一王风问道。 “总之,关乎明日之事成败。”安伯尘答道。 没等第一王风接着开口,月青青抢先道:“这个容易。” 说完,月青青手捏印法,口中念念有词,转眼后,一道白光从她掌心飞出,钻入那名仙家子的额头。 那仙家子身体微晃,抬起来时,脸上已浮出倦容,不一会儿功夫便呼呼大睡过去。 盘膝坐地,安伯尘朝向第一王风和月青青神秘一笑,随后神游而出,飞入仙家子的睡梦之中。 第一王风和月青青同时一愣,面面相觑。 夜色下,往事再追忆,两人相视苦笑。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方才发现,曾经让他们寻找许久的秘密,那个所谓的无邪前辈,原来是那么的接近。 …… 天色渐亮,东岳不周峰上青烟缭绕。 瓷俑们摆琴的摆琴,捧水的捧水,静悄悄的忙碌着。 珠帘后的卧榻上,穿着亵衣的涂山氏正在帮她身前的男人梳头,和往常不一样,今早的东岳王似乎兴致不大。 静坐榻上,手指轻转,东岳王扯来四五缕青烟,渐渐凝聚成一张圆镜。 镜中是一望无际的海渎,海渎之上,匡旗诸人骑坐蛟龙,正在向海渎某处行去。 第396章 同归于尽 第396章 同归于尽 海域无边无际,深远广阔。 便是安伯尘抄近路,到达伐天旗驻地时,也已黄昏。 除了四王精血外,东岳王还传给安伯尘海渎之地的地图,以及如意锏一枚。那锏的品秩在六重天仙人境,能变化大小,小者无影无形,大者铺天盖地,专门用来破除法阵。 安伯尘等人隐匿身形,隔着波涛滚滚望向海中央的小岛。 天色暗沉,海水如墨,海中飘浮着鱼虾龟蟹化作的妖兵,亦能看到仙家子脚踩浪波、手持法宝,在这片海域巡逻。 “有法阵。” 无华打开竖眼望去,低声说道。 “擒贼先擒王,既然安兄有擒杀伐天旗首脑的计策,那我们只需将那人引出即可。” 李紫龙说道。 安伯尘在昨夜一番打坐入定后,整个人焕然一新,脸上的凝重和忧虑一扫而空,李紫龙等人问起时,安伯尘只说他已有了对付伐天旗贼首的万全之策。李紫龙等人对安伯尘的神来之笔渐渐习惯,安伯尘不说,他们也不去过问,不知不觉间,将帅之别已分明。 “李兄所言极是,不过那贼首长年深居岛中,想要引她出来并不容易。” 安伯尘低声道。 “那也好办。”无华笑着道:“引不出贼首,我们却可以引开贼兵。” 话音落下,李紫龙等人频频点头。 对于众人集思广益,安伯尘乐见其成,他原本对匡旗并无多大兴趣,孰料只两天两夜的时间,匡旗便生出超乎他想象的凝聚力,即便日后吕风起归来,匡旗之主也不见得会旁落。 莫名一笑,安伯尘抬头望向碧海上的蓝天,隐隐绰绰间,安伯尘似乎看到了一双深邃无比的眼睛正面露浅笑望着他。 “东岳王,你便等着安某大胜归来。” 低声自语着,安伯尘转身将如意锏递向典魁:“老典你便带着大家引开仙家子,若遇法阵便将如意锏变小射入巨鱼腹中,再变大,自能撑破法阵。” “安小子,你准备一个人入岛?” 接过如意锏,典魁似乎有些不放心。 “我有东岳王传授的杀敌之法,对付贼首绰绰有余。” 安伯尘轻松说道。 众人也知道安伯尘的本事,见他如此自信也不再多虑。 李紫龙等人的实力虽不如那些二重天甚至三重天的仙家子,可他们精通行军之道,声东击西引开在海面巡逻的仙家子倒没多大难处。当下匡旗众人在典魁和李紫龙的率领下,驭蛟而飞,海上的仙家子们大声呵斥,眼见被捆于最后一条蛟龙背上的众仙家子,面露怒容,纷纷飞扑而来。 数十名仙家子乘风破浪,身后还跟着大股水族妖兵,气势壮观。 安伯尘一个闪身钻入海浪,避开仙家子们的耳目,小心翼翼的绕开法阵,几个瞬移后踏足海岛。 回身望去,众人引着仙家子在海中兜圈子,安伯尘暗暗点头,又一个闪身钻入海岛深处。 和布满明岗暗哨的海面不同,海岛上祥和安宁,月光顺着高拔的树荫落下,星星点点,光影流动。 脚踩柔软的沙砾,安伯尘走过几片泉水,抬眼望去,就见海岛中央屹立着一座宫殿。 宫殿并不华丽,由泛白的沙砾黏铸而成,相比安伯尘从前所见过的王宫大殿显得格外庄严高贵。唯一令人惊讶的是宫门外的数座墓碑,每一座都有十丈高,其上龙飞凤舞的雕刻着几行古朴的篆字,安伯尘放眼望去,却一个字也不认得。 宫门紧闭,安伯尘手捏印法,又一个闪身穿墙而过。 刚一进入宫殿,安伯尘便闻到一股异香,像是女人的体香。 抬起头,安伯尘看见了赤身裸体的女子。 女子背对着他,露出光滑洁白的脊背,她站在池水中,月光从殿顶的缝隙间洒落,被她握于手心。 安伯尘一愣,他也没想到会看见这么一副场景,右手心中那枚血印蠢蠢欲动,急不可耐的想要挣脱出他的掌控。 “东岳王终于等不了了吗。” 背对安伯尘,女子柔声说道。 她的声音绵软中夹杂着一丝甜腻,听得令人直感觉酥麻到骨头里。 “你便是这么蛊惑仙家子的?” 安伯尘沉声问道,竭力保持神智稳固。 “你又知道什么?” 女子冷笑一声,随后缓缓从水池中游出,安伯尘目光所及,心头一震。女子从腰部往下,竟不见双腿,而是一条长长的尾巴,有些像蛇尾,却布满鳞甲。 “我蛊惑的只是仙家子,而他东岳王则蛊惑了整个五镇海渎。若非是他暗中下了毒咒,我又岂会变成这副模样,成为众人口中的野种妖孽?” 女子说着转过身,姣好丰腴的身段上,赫然生着一张奇丑无比的面庞。 “你说,我凭什么蛊惑那些仙家子?若非他们自己心生不满,对于未来充满绝望,我又如何能将他们聚于麾下?” 女子盈盈一笑,她绽放出的笑容非但没有让她变得好看一些,相反,却让盛满鳞片的面庞变得愈发丑陋。 安伯尘静静的站着,女子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虽强,却没强到他想象的那种地步,约莫在四重天仙人之上,真仙之下。 “与我无关。” 凝视向女子,安伯尘面无表情的说道。 女子相貌虽丑,可她的声音中却夹杂着一股令人难以不生出好感的魔力,好在安伯尘的神魂已至四重天仙人境,方才不受干扰。 怪不得聚拢于女子麾下的仙家子,修为最高的也只是三重天真人,倘若她的修为实力再高一点,光凭她的声音便能蛊惑一大批仙人。东岳王显然也知道这点,方才放任她胡作非为。 “你带着四王精血而来,足够让我身魂俱灭。可是,我今日的下场便是日后你的下场。东岳王让你来杀我,显然是对你另眼相看,然而被他看中并非好事,他这人生性好嫉,若无法完全掌控你,他只会选择将你杀死。你是想日后成为他的傀儡,还是想不明不白的死去。” 女人的声音里含着担忧和关怀,毫不做作。 安伯尘沉默,许久在女子期盼的目光中,安伯尘笑了笑道:“我不是你,你明知必有一死却仍然选择抵抗,而我却懂得如何隐忍,如何存活。” 话音落下,在女子惊恐的目光中,安伯尘抬起手臂。 …… “爱妃,这便是你所说的,主宰本王成败的那人?哈哈哈,本王的命运岂会由一区区真人决定?” 不周峰大殿,东岳王笑得前俯后仰。 圆镜中的海岛宫殿已被一股强绝的力量撕成粉碎,沙砾、树木、礁石连同整个海岛都飞上天空,混沌一片,看不清内中的一切。 涂山氏面色惨白,怔怔地跪坐东岳王身后,半晌方才幽幽开口道。 “先成后败,王上连成也不要,此战必败。” “笑话。本王的成败只掌握在自己手中,何须他人相助。” 冷笑着说道,东岳王回转过身,扬臂将涂山氏揽入怀中。 暗香流动,青烟迷人眼,此起彼伏的呻吟喘息声回荡在大殿中。 青烟聚成的圆镜没了法力支撑,渐渐散去,夜幕中透着绝望的气息,最后一刻只能看见数条身影从海岸边冲向粉碎的小岛,却已于事无补。 第397章 谁都不简单 第397章 谁都不简单 混沌之中,安伯尘盘膝浮坐,腰间挂着三根骨头。 在他对面公孙无忧也静静坐着,眼里透着浓浓的疲倦。 “公孙小姐安好?” 安伯尘睁开双眼道。 “别说好话,你现在自身尚难保。”公孙无忧看了眼安伯尘道,声音清冷,已没了此前的甜腻。 破碎的岛屿弥漫在半空,树木、齑粉散乱成堆,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巨大罩子将两人裹在其中,令外面人无法看清内里详情。也幸亏东岳王自以为大局在握,方才没能发觉二人在做戏,而这恰恰也在二人的考虑之中。 昨夜安伯尘入梦仙家子,并非寻找什么线索,而是和公孙无忧在梦中相会。 早先侵入那十名二重天仙家子的记忆,安伯尘发现他们记忆中关于伐天旗的记忆互相矛盾,细想之下便知,定是被人施法所为强改记忆。安伯尘抱着一试的念头,堪堪在仙家子的梦境中遇到公孙无忧。 安伯尘的神游入梦之术是神魂衍生出的旁门神通,却并非只他一家,公孙无忧祖承秘法中便有此道,拥有六重天仙人境修为的公孙无忧已能做到将梦境变成现实。 两人的会面并没剑拔弩张,反倒是静坐而谈。 公孙无忧裹挟众仙家子建立伐天旗,一来泄恨,二来也是被逼无奈的保全之法。当初被东岳王追杀,她本难逃一死,幸好她提前搜罗西北南三王遗骸,借助三王遗志对抗东岳王,东岳王虽强却也无法下杀手,只能回转不周峰施祭毒咒,让公孙无忧被海中魔气侵蚀,无水而不得生,且会生出鳞甲,等到鳞甲布满全身后她便会一命呜呼。 此咒几乎无法破解,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四王精血,融汇她体内的四王血统,之后破去毒咒。也只有四王精血能够提前杀死她,否则即便修为比她高,顶多也只能擒住她。还有一点,施咒之人无法对她动手,否则会被反噬。 正是因为以上原因,兼之东岳王想利用公孙无忧控制仙家子,这才使得公孙无忧在海渎之地存活下来。 如此活着,却也等同于苟延残喘。 反观安伯尘,他已暴露在东岳王眼睛底下,虽不知暴露了多少实力,却让安伯尘有些坐卧难安。对于东岳王隐瞒身份安伯尘始终无法忘去,倘若东岳王心怀善意,他又为何隐瞒不实,以他的实力和权位压根不用如此,很明显他也在有意无意的提防着什么。待到后来公孙无忧讲出了她故事,以及四王精血的威力,安伯尘对于东岳王的忌惮又深了一分。 四王精血杀死公孙无忧绰绰有余,剩下的力量定会波及开来,最先遭殃的便是安伯尘。 想到东岳王对吕风起的捧杀,以及追杀陷害公孙无忧,安伯尘渐渐看清了这位五镇海渎最后的王者,天生好嫉,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 于是乎,两人一拍即合。 公孙无忧借助安伯尘手中的四王精血破解毒咒,安伯尘则得三王骸骨,用于镇压手心的血印。 “那么,开始吧。” 安伯尘低声说道,将手伸向公孙无忧。 公孙无忧耗去大半元气制造出这场假象,身体已很虚弱,嘴唇干裂,白得近乎透明。 口中念念有词,公孙无忧飞快的掐捏印法,双目中泛出深紫的光芒。 转眼间,就见半片指甲盖大小的血珠从安伯尘掌心飞出,而原本嵌于他手心的血印正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变小,不多时已小了十分之一。 去除公孙无忧的毒咒只需十分之一的精血便足够,除此之外,还需正统天雷炼化,而安伯尘体内还有七颗雷珠,里面蕴藏着的都是天地间最纯粹的雷力。 “放雷!” 公孙无忧低喝道。 安伯尘长吐一口气,左手翻覆,混沌中现出一抹乌云,乌云裂开,滚滚天雷从中降下。 公孙无忧面露喜色,将手中的精血往头顶一洒,随后屹立于天雷之下。 “轰隆!” 天雷裹挟着精血重重砸击在公孙无忧头顶,就见她身躯狂震,随后神情变得祥和起来。天雷遇上精血渐渐融化成雷液,精血之中蕴含的力量可想而知,雷液和精血融为一体,顺着公孙无忧的头顶向下流淌,所到之处鳞甲也随之褪落,一个赤身裸体、肌肤雪白的美貌女子出现在安伯尘眼前,抬手投足之间无不充满蛊惑人心的魔力。 “恭喜公孙小姐。” 大事已成,安伯尘拱了拱手,含笑道。 左手卷出一道雷光,安伯尘正想着如何制造伤势,以免东岳王那里不好交代。 “我不好看吗?” 耳边传来公孙无忧略含幽怨的娇嗔,安伯尘抬起头,看了眼公孙无忧笑道:“公孙小姐国色天香,何止好看。” “那你为何都不正眼瞧我?” 公孙无忧美目闪动,奇怪的盯向安伯尘。 论及容貌身姿,她不在当年的璃珠公主之下,甚至还要胜出几分妩媚动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披着丑陋的鳞甲,曾经的花容月貌离她无比遥远,顽强的抵抗东岳王,可心中的骄傲却在岁月流逝间一点一滴的被腐蚀殆尽。 重夺美貌,身为女子的公孙无忧自然心情激动,原本赤身裸体的她面对安伯尘还有些羞涩,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错过大饱眼福的机会,偏偏身下这个男人心不在焉,公孙无忧心中难免生出几分诧异和失落。 “我已有心上人。”安伯尘笑了笑道。 “她比我如何?” “光相貌而言,远不如公孙小姐。”安伯尘淡淡说道。 时至今日,司马槿的容貌在安伯尘心中仍是个谜团,不过安伯尘却始终认为司马槿和美女完全沾不到边,甚至还是相反的那种。 好在她会易容。 莞尔一笑,安伯尘眼中多出一抹思念。 眼里闪过冷光,公孙无忧轻咬朱唇看向安伯尘,忽而一笑:“如此,我也该走了。” “可是去蓬莱。” “正是。” 身为伐天旗之主,公孙无忧岂会不知天牢海底的密道,更有甚者那密道还是她打通的,不过这些安伯尘都没去过问,他所想的仅仅是瞒天过海,带着匡旗众人凯旋而归。 “日后有缘再相会。” 安伯尘起身,笑着朝向公孙无忧拱了拱手,可就在这时,他身体猛地一晃。 东岳王所给的两日时限已至。 安伯尘怔怔地看着右手,就见从血印中分出四分之一,宛如一道细流向手腕处游走而去,所到之处,安伯尘只觉无比疼痛。 那三根王之遗骸别在安伯尘腰间,却无法制止精血的蔓延之势。 抬起头,安伯尘看向公孙无忧。 公孙无忧嘴角洋溢起浅浅的笑意,玩味的看向安伯尘:“你一身神通法术驳杂,聪慧过人,原本有大好前途,只可惜你不懂女人。我让你一区区真人看了身子,更何况被你知道了我的去向,我岂能容你继续存活下去?” 被东岳王施展毒咒,公孙无忧非但容颜变丑,就连她的内心也变得恶毒起来。 “有个细节你没发现。”笑着看向安伯尘,公孙无忧美艳的脸庞上闪过遗憾之色:“只有三根遗骸,自然只能镇压三王精血,剩下的,那东岳王一脉的精血便只能由你自己享受了。” 笑靥绽放,却在还未完全盛开时陡然变僵,公孙无忧娇躯猛地一晃,眼中浮起痛苦,脸色也渐渐变得阴沉起来。 “我相信的人屈指可数,而你绝不在其中。” 强忍剧痛,安伯尘站直身体。 “我之所以能释放天雷,只因我有本命雷珠,如今雷珠已跟着天雷一同进入你体内,若我死了,你一样活不了。你破解毒咒,终于能够重见天日,总不会是想要白白送死?” 闻言,公孙无忧眼中闪过恨色。 从联手到现在,她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修为低微的盟友并没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第398章 有福同享 第398章 有福同享 两人强忍剧痛对峙于混沌中,只看谁先妥协。 血印已游走到安伯尘肩头,安伯尘冷眼望向公孙无忧,左手化掌为刀,大有壮士断腕之意。 “好了,不要装模作样了,血印溶于血,即便你斩断手臂也无济于事。” 公孙无忧咬紧牙关,快速的说道:“我有一门功法,可助你将血印的力量转化为元气,只不过能否全部消化还需看你造化。我传你功法,你取出那个雷珠,如何?” “几分把握?”安伯尘沉声问道。 公孙无忧垂落双眼,犹豫片刻道:“我只用了十分之一的精血之力,东岳王者的精血还剩九成。你觉得能有多少把握?” 与强者博弈安伯尘素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日同公孙无忧也是如此,安伯尘原本以为公孙无忧能和东岳王相持这么久,除了那些遗骸外定有其它后手,却没想到他还是大大高估了公孙无忧。 现如今只有两条路,一是被血印所杀,二是用公孙无忧的功法炼化血印,几无把握,却也好过坐以待毙。 生死间的选择经历多了,时至今日,安伯尘再无半丝惧怕。相反的,他还有些跃跃欲试。 祸福往往只在一线之间,生死中求气运,那么多次战胜死劫,转祸为福,安伯尘早已习以为常。 看向公孙无忧,安伯尘道:“先传功法,事成之后我定取回雷珠。” “你……” 公孙无忧咬牙切齿,目光落向即将游走到安伯尘脖颈处的血印,心中惊惶。她能清楚的感觉到心脏边的那个异物和安伯尘之间无比紧密的联系,正像安伯尘所说那样,他若死了那雷珠也会随之爆裂,距离心脏只有半寸饶是她拥有六重天仙人境的修为也无力阻之,更何况她此时元气虚弱,实力不足平日两成。 “仔细看好了。” 公孙无忧终于选择了妥协,双目中闪过紫色的光晕,随即越眶而出射向安伯尘。 顷刻间,安伯尘眼前布满紫光,紫光之中流淌着一幅幅周天运功图。 血印距离心脏只剩区区半根手指的距离,安伯尘口吐长气,胸口处经络如河流四散,穴位游走,硬生生将血印移至心脏之下。手捏印法,双目中四势奔涌,安伯尘又长吞口气,血印被安伯尘所惑放弃了胸前重穴,顺着安伯尘的血液向下移去。 少时,血印游走到下丹田,安伯尘只觉全身血液灼灼燃烧着,沸腾澎湃。 这种感觉就仿佛整个人从内部燃烧,血脉经络骨骼皮肉无不承受着火燎燎的痛楚。 手印已至终末,安伯尘陡然间挺直脊背,散去手印。 上中下三丹田连成一线,安伯尘坐拥小周天,外连大周天,耳边“轰隆”一声,血印从下丹田破裂开,悉数溶于血液,却将安伯尘体内血液化作汹涌澎湃的火浪,席卷周身。 气者有三,一是天地之气,二是先天元气,三则是五谷杂粮所化的后天血气。 血气和元气原本截然不同,偶尔转换,却只是万中取一,然而公孙无忧传于安伯尘的功法则是将后天血气转化为先天元气,百中取一,乃是上古时候的不传之秘。 公孙无忧紧张的看向安伯尘,只见他周身皮肤像是浸泡在血水中,腥红得辨别不出人样,整个人宛如置身火海,每一个毛孔都冒着热气,须发张扬,肌肉鼓胀。 公孙无忧也在赌,赌安伯尘至少能消化一小半的血印之力,剩下的由她去承受,虽然危险,可也好过同归于尽。 少时,公孙无忧只见安伯尘身形剧震,双目中射出一道三尺电光,击碎他面前虚空。 “二重天!” 公孙无忧暗暗点头,正想去接收剩下的血印,可就在这时她惊讶的发现安伯尘竟还未到极限。 略一犹豫,公孙无忧并没上前。 没过多久,安伯尘身体又是一震,却是转眼之间又突破了三重天,公孙无忧强忍惊骇,一动不动的看着安伯尘,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忌惮。 想要突破境界需得悟通每一境的玄奥,安伯尘接连突破两个境界,显然他早早斩获了三重天真人境的玄奥,肉身一重天,神魂却已达到三重天,公孙无忧前所未闻。 然而更令公孙无忧不可思议的是,突破到三重天后,安伯尘的气息仍在飞快攀升着。 “难不成他还想突破仙人?” 公孙无忧喃喃自语,话音刚落,她猛地抬起头。 混沌之中出现六颗紫潮泛滥的雷珠,雷珠滚动卷来一片乌云,顷刻间,粗如殿柱的天雷从云中降下,砸向安伯尘。 安伯尘置身血浪,猛地仰起头,摊开双手,眼中四势流转,风水火雷四势后,是一双深不可测的眸瞳。 在梦中相会时,公孙无忧虽觉安伯尘有些不凡,可并没太过留意,若非要借用四王精血她岂会和一区区一重天真人联手。却没想到安伯尘非但老谋深算,且还拥有莫大潜力,之前公孙无忧对于安伯尘炼化精血毫无把握,却是大大低估了她这个所谓盟友,今日这场交易最大的赢家当属他安伯尘。 心中患得患失,公孙无忧看向安伯尘,天雷在上,血浪席卷周身,一寸寸的锻炼着安伯尘的经络骨皮,而他身上的气息也在不断向上攀升。 天雷渐到尾声,只余零零散散的雷花。 在公孙无忧复杂的目光中,周身血色褪去的安伯尘口吐玄气,双目深邃而悠远,目光所及,已不单单能看清十里之地,百里之外的海渎尽收眼底。 波涛翻滚,十年前,三十年前,五十年前……便连百年前的海渎之景亦都呈现于安伯尘眼中。 仙人境的目力已不单单能够入微,还能勘察死物的过去,无比接近凡人口中代代相传的仙人。 “四重天……” 公孙无忧轻叹一声,也不知是侥幸,还是在惋惜。 抬头看向公孙无忧,安伯尘淡淡一笑,整个人的气质孑然一变,风华内敛,却又多出一丝说不明的飘渺韵味。 公孙无忧笑着摇了摇头,安伯尘虽然只是四重天仙人,远远不如她的六重天仙人境,更别说修为尚在真仙之上的东岳王,可见识了安伯尘从一重天真人境一路攀升到仙人境的奇迹,公孙无忧哪还敢小瞧半分,对待安伯尘俨然变成平起平坐。 可就在这时,两人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安伯尘脸色瞬间变得格外难看,他的皮肤又变得血红起来,周身皮肤鼓胀,下一刻安伯尘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将近九成的东王精血岂是这么容易炼化的,虽说公孙无忧传于安伯尘的功法是百数化一,可让安伯尘突破仙人境顺带炼化肉身绰绰有余,到现在也只用去了六成多点,还剩三成不到仍藏于安伯尘体内。 公孙无忧眼疾手快,正准备出手接受剩下的精血。 从混沌外传来叫唤声,公孙无忧皱了皱眉,隐于一旁。 转眼间,一个光头青年和脚穿布鞋的男子钻入混沌,眼见安伯尘痛苦的盘坐半空摇摇欲坠,他们想也不想便伸手接去。 “轰!” 两人身躯狂震,须发倒张,面露痛楚。 之后是典魁和第一王风,紧接着月青青和李紫龙等人都进入混沌。 他们不像安伯尘会瞬移之术,只能硬闯海面上层出不穷的法阵,一个个头破血流衣衫凌乱,可刚看到安伯尘便被一股奇异的力量连成一串,承受着安伯尘转化出的元气。 “才智潜力气运兼得,难怪东岳王想要杀你。” 轻咬朱唇,公孙无忧看向气息不断攀升的匡旗众人低声喃喃着。 转过头,目光落向混沌之外,公孙无忧扫过那些面露彷徨的仙家子,暗暗摇头。 捏动印法,公孙无忧解除梦术。 经此一变后,五镇海渎再无她容身之地,好在毒咒破解,她可以离开海渎前往蓬莱避祸。 对于东岳王的恨意如附骨之蛆,东岳王一日不死,公孙无忧一日不得安寝,好在她找到了一个或许能在将来助她对付东岳王的人。 东岳王想杀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死,而是像她一样不屈抗争。因此,就算他安伯尘想要隐忍,却终将会被逼到东岳王的对立面,和她一样。 注视着神色开始变得缓和起来的安伯尘,公孙无忧淡淡一笑,体内那颗雷珠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正如它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 收回雷珠,安伯尘感觉着公孙无忧的气息渐离渐远,暗舒口气。 身后众人还在炼化元气,乌云涌动紫雷降下,无华等人顺势突破真人境,且包括典魁三人在内,都已攀升到一重天巅峰,只要悟通二重天玄奥,突破起来将再无困难。 转过身,安伯尘古怪的看了眼张布施。 适才血脉相连元气相通,安伯尘念头不受控制的在众人体内游走了一圈,却发现除了李紫龙、关云翼和印辛外,其余人都不寻常。第一王风和月青青承受上古血统,只是一直没能完全觉醒,而无华和典魁则是天生无底洞,亦和传承有关,也未完全开发。然而,最为奇怪的却是张布施,他没有上古血统也不是无底洞,可在众人之中,安伯尘唯独看不透他。 正在这时,张布施睁开双眼。 目光相触,两人都没说话。 第399章 凯旋 第399章 凯旋 张布施之后,无华紧接着醒转,随后是典魁、第一王风……所有人睁开眼睛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安伯尘。 此前的许许多多疑惑众人只归因于安伯尘的深藏不露,既然安伯尘不愿让人知道,他们也没去过问。可谁也没想到,小岛宫殿被摧毁后,安伯尘非但平安无事,还让众人的修为齐齐提升了一个层次。 心中好奇如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众人看向安伯尘神色各异,还是典魁先问了出来。 “安小子,你今日若不说出个一二,典某日后同你喝酒都喝不痛快。”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安伯尘没再隐瞒,将对东岳王意图的猜测,与公孙无忧在梦中相会结成联盟,精血的大概情况都告诉给了众人。当然,不该说的安伯尘也没去说,比如他如今的修为境界。 境界一旦拉开,实力不等,即便知交好友也会生出隔阂,尤其是在秩序森严的五镇海渎。 只不过安伯尘有些奇怪,他们似乎并没发现自己的修为已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转瞬后,安伯尘隐隐猜到这或许和三王遗骸有关。 正因公孙无忧拥有三王遗骸,方才让东岳王无法判别出她的真正实力,否则高深莫测的东岳王又岂会在公孙无忧身上接二连三的犯错。 心中一喜,安伯尘暗道侥幸。 他正愁回去后找什么说辞去应付东岳王,有三王遗骸在安伯尘倒能省去许多麻烦,既可以告诉东岳王因为三王遗骸而保住他一命,又能在东岳王面前隐瞒他如今的真正实力。 “好一个东岳王,我从前以为他是英雄,今日之前觉得他是枭雄,今日之后,他在我心中只是一个恶毒小人!” 无华怒声道,双目中寒光闪烁。 不仅是安伯尘,其余众人无不忿忿。 今日这番稀里糊涂的造化对他们而言,丝毫不输给吕风起的两次传道,安伯尘在他们心中隐隐攀升至和吕风起同等的地位。无华、张布施和典魁与安伯尘本是好友,心中感激,第一王风夫妇对安伯尘的感观又上升了不少,而李紫龙三将则更多出几分信服。 “所以说,往后我们要面对的或许不仅仅是来自对面的敌人。” 目光逐一掠过众人,安伯尘淡淡一笑道:“大家虽都突破,可伯尘还是建议表面上暂时保持原先的修为实力,如此方能留足后手,以备不时之患。” 话音落下,众人面露奇色,随后纷纷笑了起来,交头接耳。 试想一下匡旗众人仍保持今日之前的实力,要么是神师,要么是初入一重天,无论洞天福地还是五镇海渎都被他们瞒在鼓里,日后一旦有敌来袭,他们展现真正实力足以令对方措手不及。当然,前提是对方的修为等同或者弱于他们的真实实力。 “三王遗骸应该还剩不少,你们都取一些。” 指向天头渐散的混沌,安伯尘说道。 公孙无忧给安伯尘的只是三王椎骨,除此之外还剩许多,此时正散落飘浮于混沌中。 众人各取骸骨,印辛看了眼安伯尘,忽然问道:“不知道安兄如今的修为……” 闻言,众人齐齐看向安伯尘,或是欲言又止,或是面露好奇。 安伯尘一时半会不知如何开口,好在这时笼罩在这片海域上空的混沌终于散去,也将外面的百多仙家子暴露在众人眼前。 “功劳来了,大家可都准备好了?” 望向众仙家子,安伯尘嘴角微翘。 众仙家子刚被解除梦魇,浑浑噩噩,混沌清散,月光洒落原先的海岛所在地,众仙家子目光所及,无不惊惶。 这么多年下来,伐天旗以及公孙无忧定下的旗旨早已成为他们唯一的信念,一朝破灭,却让他们全都无所适从,心中空荡荡一片。再看向那个手提银枪屹立在废墟中央的男子,以及他身边满身是血、凶神恶煞的那几人,仙家子们心中生出浓浓的恐惧。 正是他们一举毁去伐天旗,打碎自己的梦想,安伯尘等人展现出的气息虽弱,远不及一些二重天甚至三重天的仙家子,可此时此刻仙家子们浑然忘记了这些。 转眼后,匡旗众人骑坐蛟龙,飞扑而上号令鬼兵将仙家子们一网打尽,连同之前抓获的那些仙家子在内,藏身五镇海渎的将近两百之数仙家子全都成了匡旗的俘虏。 腾出三条蛟龙乘载垂头丧气的仙家子,众人意气风发,放声大笑,在安伯尘率领下回返东岳。 又过了两三片海域,安伯尘微微皱眉,抬头看向天空,只见夜色远端飘来一抹乌云,乌云越来越大,云缝中隐隐约约现出铠甲明亮的鬼兵。 天头的大军显然也看见了匡旗,少时乌云飘落,五名真人骑坐蛟龙越阵而出,目光落向匡旗众人以及蛟背上的仙家子,无不张大嘴巴面露惊讶。 他们奉命前来接手仙家子,对于匡旗之事隐约知道一些,按理说,匡旗应当已和伐天旗同归于尽才是,就算匡旗侥幸免于劫难,至少为首那个人应当死了才是。可眼下匡旗众人非但活蹦乱跳,还一口气擒获全部仙家子,更令他们吃惊的是,蛟背上那些不可一世的仙家子此时却如同绵羊一般温顺乖巧,埋着头,目中时不时闪过惊恐。 神秘而强大的伐天旗,仙人出马都差点全军覆没,竟被眼前这几个实力不值一提的飞升者剿灭,且还没有伤亡……那五名三重天境的真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荒谬。 “来者何人?” 安伯尘不卑不亢的问道。 “我等是王上麾下亲军,奉命前来接收俘虏。” 当中的真人沉声道。 话音落下,他只见蛟背上的仙家子们一个个面露喜色,心中愈发惊讶。 “原来如此,辛苦诸位了。”安伯尘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可是安某听到的命令却是由安某亲自押回俘虏,让诸位白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你……” 那真人神色一变,眉宇间掠过阴霾。 他虽好奇安伯尘等人是如何完成这项对他们而言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实力摆在眼前,对面的匡旗连一个二重天境都没,而他这方却有五名三重天,即便按照实力,安伯尘也该客客气气的将俘虏交给他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出言顶撞。 “哈哈,自己没本事灭那伐天旗,只会来抢功,好威风的将军。” 典魁放声大笑,满脸不屑,随后看向安伯尘。 安伯尘淡淡一笑,朝向那真人道:“安某还要赶着回去复命,还望将军让一让路。” “有意思,区区一重天竟和本将叫起板来。”那真人冷笑一声,手臂缓缓扬起,已然是准备动手抢人。 安伯尘的真正实力在仙人境,虽还没有完全消化仙人境的玄奥神通,却也丝毫不惧对面五真人。可他又得隐瞒修为实力,此时出手争锋对他而言有弊无利。 局势紧张,一触即发。 忽而一阵大风从远处飘来,风声赫赫,转眼飘至近前。 “东岳王有命,令安伯尘押俘归返。” 话音落下,从风中走出一个僧人,手转佛珠笑着道。 “师伯。” 无华一眼认出来人,连忙上前行礼。 安伯尘暗舒口气,在这危急关头倾天寺来人,也就是说,在五镇海渎实力不可小觑的飞升派系终于出面了。 其中的勾心斗角、利益牵扯安伯尘无法得知,他只知道,今日这番博弈他已赢下九成。 无华那位师伯带来了东岳王的手令,那五名三重天真人虽不甘心,却也只能作罢。 和那僧人客气了一番,安伯尘再度上路,众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可随着距离镇东江越来越近,他们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到达不周峰时,天色大亮。 无华的师伯先行一步,回转复命。 不周峰高耸入云,云雾从山巅游走而下,笔直如梯,乃是通往不周峰大殿唯一的云梯。 远处不时传来喊杀声,硝烟滚滚,战云弥漫。 站在不周峰下,安伯尘遥望山巅,目光深邃而又平静。 上一次他来到不周峰,还是一区区神师,胸怀一腔怒火,在仙家子们谩骂声中,将生死置之度外,提枪上不周。三步后,安伯尘被人擒下,五花大绑,跪于不周大殿外,默默承受着众仙人众真人的不屑白眼,一动不动,只等一死。 时隔两年多,再次来到不周峰,他依旧手提无邪,只不过他的实力已至仙人境,也再没有仙家子敢对他出言不逊。 “伯尘,上山吧。” 看了眼安伯尘,张布施道。 “上山。” 莫名一笑,安伯尘率先走上云梯,云梯扶摇而起,带着众人飞上不周峰。 不周峰大殿,青烟摇曳,琴声绵绵,如溪水般柔和悦耳。 走入大殿,安伯尘一眼看到了鬓白如雪的男人,和前一次旗云所见相比,他的鬓发又更白了几分。 看着安伯尘,东岳王只是在笑,笑得酣畅淋漓。 第400章 匡传奇 第400章 匡传奇 “又见面了。” 东岳王笑道。 安伯尘躬身而拜,面露恭敬:“参见王上。” “见到本王,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东岳王意味深长道。 “王上天威,臣下就算心底再惊讶,此时也只剩下敬畏。”安伯尘从容答道。 “臣下……”东岳王低声咀嚼着,目光闪烁:“听倾天寺的僧人说,因为三王遗骸你方才保住性命。本王置你们于危险境地,你们心中就不曾有过丝毫怨恨?” 说话间,东岳王逐一掠过匡旗众人,只见众人无不恭敬垂首,脸上波澜不现。 “王上神机妙算,定早已算准出三王遗骸的存在,我等能得胜归来全赖王上护佑,岂会有半句怨言?” 安伯尘回答得滴水不漏,饶是东岳王也无话可说。 “王上神机妙算谁人不知,今次匡旗能立下此等功劳,有大半是属于王上。” 低沉的声音从殿侧传出,直到此时安伯尘才发现殿上除了东岳王外还有别人。 从踏入大殿的那一刻起,安伯尘的目光尽被东岳王所摄,此时侧目望去,安伯尘方才看见了开口发话的那人。 那是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目光威严,只穿着一身朴实无华的灰色袍子,却显得气势不凡。 余光瞟见李紫龙等人又敬又畏的神色,安伯尘心中了然,那中年人定来自帝胄宗,他能在大殿上不经东岳王同意便开口,地位之高,十有八九是当代帝胄宗宗主。 察觉到安伯尘的目光,帝胄宗宗主点了点头,并没说话。 “阿弥陀佛,司马兄所言极是,王上的本领贫僧也佩服得很。” 另一道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一身素白袈裟的僧人,和无华一样,他也是个英俊无比的僧人,比较无华多出几分浩然正气,光看相貌不过三十来岁,可他能够和帝胄宗主同殿而立,显然真实年龄远超其表。 话音落下,那僧人朝着安伯尘颔首而笑,当着东岳王的面,安伯尘哪敢和他眉来眼去,只好垂下头故作不知。 司马兄…… 听到僧人对帝胄宗宗主的称呼,安伯尘难免联想到大匡之前的司马王朝,暗记于心。 “司马兄和镜兄过誉了。” 东岳王脸不红心不跳,淡淡说道,随即一拍大案,笑着看向安伯尘:“本王向来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你等剿灭伐天旗,本王理当重赏,然则前线战事紧张,法宝、兵源都有些棘手,只能暂擢军衔。封安伯尘为三品主将,代掌伐天旗,封典魁、李紫龙、关云翼为副将,剩余诸人皆封偏将。” “谢王上。” 安伯尘并匡旗众人拱手谢恩,脸上装出喜色,心中却清楚的知道他们所得的军衔都是有名无实,对于东岳王的度量不由得又看轻几分。 “既然王上手头紧,不如由我等代劳。” 就在这时,帝胄宗宗主突然开口道,另一边的白袍僧人也连连颔首。 东岳王眉毛挑起,随即一笑,并没反对:“两位兄台果真体恤后辈,既然如此,本王便代匡旗谢过了。还有一事,本王之前对安将军说过,倘若此番能功成,本王定会让匡旗跻身五镇海渎强旗之列。” 闻言,安伯尘心生疑惑,目光瞟向两位宗主,就见他们无不暗暗皱眉,显然猜到了东岳王的打算。 拍了拍手掌,东岳王长笑道:“宣袁三郎、奇蝠客、白猿儿。” 听着那几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安伯尘心头一动,余光落向张布施、无华和第一王风,只见他们强忍惊讶,显然也是回想起了什么。 随着几人走进大殿,往昔故事重现,少年时安伯尘千里逃亡,匡帝派出匡传奇对付安伯尘。那时所谓的传奇命主只不过是根据传说演绎复制而出,却也让安伯尘等人险些命丧黄泉,而今出现在不周峰大殿上的,却是真正的匡传奇。他们每一个都被记载入传说之中,皆为曾经笑傲大匡,不可一世的人物。 安伯尘等人和他们相比,实乃后辈中的后辈。 再看帝胄宗、倾天寺两位宗主,只见他们微皱的眉头又深几分,安伯尘默默整理着头绪。 从各界飞升到五镇海渎的修炼者若无宗门,大多只得一无关紧要的闲职,几无出头之日,除非被上头看中。袁三郎三人为一代传奇,定是像吕风起那样早早被东岳王收服,效忠其麾下,只不知其余的匡传奇如今何在。大匡乃至整个东界每一代都会有许多无门无派的飞升者,就算只有十分之一被东岳王收服,累积至今颇为可观。暗藏着如此深厚的实力,也难怪那两位宗主心生隐忧。 “参见王上。” 袁三郎三人拱手而拜,抬起头时,面无表情。 都是四重天仙人境。 安伯尘一比较气息便知三人的修为高低,他已猜出东岳王的意图,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就听东岳王笑着道:“擢尔等三人为副将,入匡旗。” 话音落下,众人齐齐变色。 东岳王此举可谓狡猾之极,名义上说要提升匡旗的实力,却让三个仙人加入匡旗,修为远远高过匡旗诸人,谁能制得住他们? 可就连帝胄宗、倾天寺两位宗主也无法出言反对,一来这样的确能让匡旗的实力提升数筹,二来袁三郎三人都出身大匡。 “不知安将军可满意?” 看向安伯尘,东岳王问道。 “王上大恩,臣下谢过。” 安伯尘故作轻松,不卑不亢道。 “如此,退下吧。” “是。” 匡旗众人告退出了大殿,袁三郎三人不紧不慢的跟在其后,宛如压在众人脊背上的一座大山。 此番博弈,终究还是东岳王略胜一筹,到终途翻手一子,便将安伯尘的大好局面瓦解。 谁叫他是五镇海渎之主。 走出大殿,安伯尘举目望去,只见数名修为高深的仙人押着近百仙家子在天头吆喝着什么,对面云上南北两岳的仙人无不面色复杂,挣扎犹豫着。 安伯尘忽然发现原来仙人境的存在有那么多,李承身为四重天仙人掌握出云旗,看来也只是上头的一颗棋子。强大的仙人大多都是轻易不出,匿而不用。 或许只有等到修为达到真仙境,更甚者白日宫中女仙那等境界,才能真正有一番作为。 站在云卷云舒的不周峰头,安伯尘长舒口气,转身看向袁三郎三人,笑着道:“不知三位是随我等回驻地,还是另有他事?” “安将军客气了,我等既是你的属下,自然随你回镇东峰。” 袁三郎还是那么的玉树临风,气质洒脱。 “往后还需安将军多多照顾。”紧接着开口的是奇蝠客,他笑得有些阴沉。 至于白猿儿则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一切都和匡传奇中记载的无二样,也和安伯尘所杀的那三个传奇命主性情相似。 “如此,三位请。”安伯尘道。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