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第 1 章 嘉靖三十五年,五月,初夏。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阳光,却又迟迟不下雨,闷热得将近窒息。 长乐县虽小,却也不乏富贾官宦之家,这种时候,有点儿条件的人家,大都会从冰窖里盛些冰块出来置于厅堂祛暑,而寻常百姓,也已早早躲在参天大树下纳凉,还有些不得不在烈日下奔波讨活计的人,脸上表情亦是恹恹不振的。 “他们有哪一回没收下了?”吴氏哂笑一声,脸上露出不屑和厌恶,修剪整齐的指甲轻轻拨弄着花盆里的兰花叶子。 “这回可是有些不一样,”奶娘李氏蹙眉凑近了一步,低低道:“我拿着东西去的时候,不是陈氏出来应门,是大少爷。” “喔?”吴氏对大少爷这个称呼有点膈应,嘴角微微往下拉。 李氏察言观色,赶紧加快语速:“我本是想将东西放下便走,谁知大少爷喊住我,还说了几句话。” “什么话?”吴氏略略诧异。 “也无非就是些家常闲话,问夫人和二少爷的身体可好,但依我看,大少爷的气色举止,似是,”李氏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似是与往日有些不同……” “这有甚可说的!” 吴氏还以为有什么意外,结果耐着性子听出这么个结果,不由有些腻味。“当初若不是那个小浪蹄子,今日又怎会生出这么多的事来!” 她越想越恨,将手中绣帕拽得绷直,四下无人,她也无须再掩饰,眼里明明白白地透出厌恶:“怪只怪当初爹爹识人不明,竟派了这么个小贱人陪嫁过来,还瞎猫碰上死耗子,让她生下一个儿子,真真老天无眼!” 事涉府中主人阴私,两代恩怨,李氏纵然身为夫人的奶娘,身份超然,也只能暗叹一声,不敢妄议。 赵肃把刚才李氏送来的,一袋受过潮已经有些发霉的米倒出来,铺在小院的石台上暴晒,然后转身进了屋子。 “娘。” “肃儿,你方才不该对李奶娘那么说话的。”靠着桌子缝衣服的妇人抬起头叹了口气。 再怎么说对方每月还肯送点东西来,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只怕他们一个月里就有半个月要饿肚子,凭她刺绣换来的那点儿钱,压根撑不下去。 赵肃笑了一下:“我也没对她无礼,只是她太瞧不起人,礼尚往来,回了两句罢了,人必先自重,而后人重之。” 陈氏奇道:“你从何处学来这些文绉绉的?” “这几日去山上回来,路过族学,就顺道在外头旁听了一下,这都是族学里的先生说的。” 陈氏不掩担忧:“族里本来就不待见咱们母子俩,可别又惹上什么麻烦。” 赵肃笑道:“只是站在门外听,不妨事的,儿子也想读书习字。” 陈氏一怔,看着这个年满十三,身形瘦弱却似八九岁孩童的儿子,眼眶一热,忙低下头:“都怪娘,若不是娘出身低,现在你也是个大少爷了……” 赵肃生怕她又哭起来,忙道:“别说这些了,娘,我今天在山上摘了些野菜,挺新鲜的,咱们晚上吃这个吧?” 陈氏点点头,强笑道:“娘这就去做。” 赵肃忙按住她:“今儿个您歇着,让儿子也施展一下手艺,尽尽孝心。” 这里的人说的都是福州话,赵肃却不自觉地带上北边的官话口音,听起来有点怪异,但陈氏心中有事,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自母子俩被赶出赵府以来,少年一直沉闷消极,郁郁寡欢,有时候甚至还会躲起来偷偷哭,从未像现在这么成熟懂事,陈氏愕然之余,既觉感动,更觉自责。 赵肃在陈氏动容的目光中落荒而逃,等入了灶房,才缓下脚步,叹了口气。 半个月前,赵肃还不是赵肃,而叫王宁。 在王宁的那个世界,就算还没实现共产主义,大家也都吃得饱穿得暖,闲来茶余饭后聊两句时政,骂两句政府,没事就上个网,泡个妞,日子平静而惬意。 在成为这具躯体的主人之前,他觉得日子快淡出个鸟来,但来到这里之后,他才发现,能够觉得无聊也是一种幸福。 赵家的祖上可追溯到宋朝,据说是宋□□赵匡胤三子,舒王赵德林的后裔,到了赵肃的高祖,早就在福建长乐落户安居数代,赵氏家族也因此繁衍成当地一个大族。 赵肃的父亲叫赵希峰,科举考了十几年,也只是个秀才,最后还拖垮身体,于三年前亡故。赵希峰的正妻姓吴,娘家是同安一带的官宦人家,据说还有个伯父在外地为官。 赵肃的出生很偶然。 有一回吴氏出门省亲,赵希峰醉酒之后,强迫了陈氏,谁知春风一度,却珠胎暗结,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 明代嫡妻和媵妾地位分明,妾室的地位永远不可能超越正房,妾室所生的庶子女,也不可能继承家产,而陈氏甚至还算不上妾,充其量只是个陪房奴婢,睡了也就睡了,可偏偏睡出个儿子来,怎能不让吴氏又惊又怒? 吴氏从此对这个丫鬟恨之入骨。 但有了子嗣,情况就有些不同,正妻就算再怎么不忿,也不能把庶子的生母卖掉,赵家这种书香门第最重名节,若传了出去必然不好。 吴氏容貌姣好,又有心计手腕,再加上这样的背景,平日里便令赵希峰忌惮三分,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自感理亏,更不敢开口说话,只要正妻不弄死庶子,那便随她去折腾。 陈氏是个柔弱的性子,低微的出身更让她任人搓圆捏扁,被男主人强|暴非她所愿,但在这个时代,女子地位本来就低,她又是个奴婢,就算有了儿子,将来也要称呼嫡妻为母亲。 因此赵肃在府里的地位可想而知,尤其是一年之后,吴氏有了嫡子,也就是他的异母弟弟赵谨之后,这种情况变本加厉,谁都知道这个庶子不招人待见,赵希峰甚至不曾让他识字启蒙,平日粗茶淡饭,连个奴才也看低他三分。 爹不疼,大娘不爱,亲娘不敢出声,赵肃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性格极端自闭懦弱,在赵希峰死了之后,赵肃母子更被借口赶出赵家,被迫居住在赵府的一处庄子上。 说是庄子,其实只不过是近郊的一间茅草屋和栅栏围成的简陋院子,周围也大都是贫苦百姓的落脚安身之处,跟贫民区差不多。 赵家为了不落人口舌,每月都会派人送点粮食来,虽说是粮食,其实就是些赵府不要的陈谷馊粮,如施舍一般丢给他们。 赵肃虽然是赵家大子,但跟异母弟弟的境遇何止云泥之别,以致于后来究竟是因为心情抑郁而投水自尽,还是真的不慎失足掉入河中,真相已不可考。 因为眼前的赵肃已非昔日的赵肃。 无论他想不想,从此以后,他只能以赵肃的身份和名义生存下去。 从此以后,再无王宁,只有赵肃。 然而这种生活,终究是不行的。 莫说赵肃十三岁,在古代已算得上可以担负起一家责任的半大男人,以赵肃三十来岁的灵魂,也不会让陈氏一个弱女子靠没日没夜地刺绣熬坏眼睛来养活他。 于是赵肃坐在灶房的门槛上,慢慢地沉思着。 到明朝,总比到清朝好,起码在这里,上头还没有旗人压着,不然日子更难过,他先安慰了自己一番。 但嘉靖三十五年,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自明成祖朱棣建内阁制以来,内阁的权力与日俱增,到了当今嘉靖皇帝陛下,以炼丹为爱好,以成仙为终身成就,将国事大小一股脑推给内阁。内阁大臣的权力也由此达到顶峰,衍生出文官集团与皇权的博弈,这不仅在明朝堪称一绝,就算放在以后的清朝,也是绝对无法想象的。 再过二十年,李时珍将完成《本草纲目》。 再过十年,抗倭名将胡宗宪在狱中含恨自杀。 再过三年,中国将会有自己的第一批火绳枪。 西方已经进入大航海时代,他们的足迹开始遍布世界,包括中国。 而此时的大明帝国,包括绝顶聪明的嘉靖皇帝在内,许许多多的聪明人跻身大明政坛,你方唱罢我登场,群星荟萃,热闹非凡。 赵肃算了一下时间,如今的内阁首辅,应该是大名鼎鼎的权相严嵩,此人把持朝政长达二十年,现在春秋正盛,离下台还有好些年。 纵观整个帝国,北边有鞑子,东南有倭寇,皇帝忙着修道,臣子们忙着内斗,百姓家无余粮,大多生活困苦,民不聊生,所以才会有那首著名的民谣: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眼下,赵肃就是这些贫苦大众中的一员。 所以想得再远也无用,还是得先着眼于当下。 首先是改善生活。 靠陈氏刺绣赚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明代物价虽然没有后世那么吓人,可凭他们的家境,要过得好也不容易。 他识字,可书法不是一朝一夕练成,所以上街帮人写书信赚钱这条路就行不通了。 去赵府索要钱粮?当然也不行。对方完全不将他们母子放在眼里,莫说上门等于自取其辱,就算受尽侮辱,也未必能拿到粮食。 自己做点小买卖?这个倒是可行,可他们一没本钱,二没人脉,能做什么买卖? 赵肃揉揉额角,觉得有点头疼。 其次就是读书,参加科举。 在古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能考到一个功名,哪怕是秀才,从此就算脱离了白丁阶层,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如此一来,他们母子俩必然不会再这样任人欺辱。 原来的赵肃是不识字的,现在他用每日在族学外偷听这个借口可以蒙混过去,但是要参加科举,得把四书五经都读透才行,古人“十年寒窗苦读”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就算赵肃已经有了成年人的理解能力,没有老师指点,别说揣摩考题,连入门都是个问题。 这每样摊开来,都是不小的难题,虽说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解决问题的,可他觉得自己现在离那种有肉吃有酒喝的幸福生活,简直就像从北极到南极那么遥远。 想了半天没什么结果,赵肃起身,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晃晃,连忙扶住墙壁,一边又暗自叹息。 这具身体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贫血缺钙,瘦得跟皮包骨似的,一双手伸出来,黑黄干枯,连指甲也惨白惨白,没有半分血色,非得三五年的调养,才能恢复元气。 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没钱寸步难行。 赵肃拿出早上从山上摘的水芹菜和香菇,用水泡洗了,切碎,等米粥煮得有点发软了再一起丢进去,撒上点盐,顿时香气四溢。 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多了个想法。 他边想着实现的可能性,边把粥盛出来,一路端到屋子外头。 天际响起阵阵雷声,一场大雨酝酿在即。 里屋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赵肃不由放慢了脚步。 “求菩萨保佑,求佛祖保佑,愿我儿无病无灾,平安喜乐,信女愿折寿相偿,就算立时死去,也无怨无悔!” 陈氏跪在窗前,低着头,双手合什,嘴里念着祷词。 闪电照亮了半边天空,那一瞬间的光芒也辉映了她的脸,那张年纪不大,眼角却遍布沧桑的脸上满是虔诚。 门外,赵肃默然站着,心头不知是何滋味翻涌。 当初醒过来,得悉自己来到这样的时代和家庭,未尝没有过抛下一切离家出走的打算,后来虽然打消了念头,可对于陈氏,也一直生不起血肉至亲的感觉,然而直到此刻,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是多么错误。 为人母亲,即便再柔弱,也会竭尽全力,为子女撑起一片天空,从古至今,莫不如此。 自己也许不是以前那个赵肃,但这具身体相应的责任与义务,并没有减少半分。 眼前这人,以后便是自己真正的母亲。 赵肃端着粥推门而入,柔声道:“娘,用饭了。” 陈氏应了一声,起身帮他把碗筷摆好,娘儿俩边吃边拉着家常。 小粥入口香甜糯软,陈氏有些诧异:“肃儿手艺不错。” 赵肃笑道:“若是娘亲喜欢,日后顿顿由儿子来做。” 陈氏轻声道:“为娘想多接点绣活,好攒下钱,让你也能入学读书,以后这一日两餐,怕真是得让你来做了。” 自己刚才不过随口一提,陈氏马上就记在心上,赵肃心中感动:“儿子也有个想法。” “这些天我上山摘菜的时候,发现上面长了不少药草,我想摘一些卖给药材铺子,娘可知道他们收不收零散的药材?” 陈氏大感意外,完全没想到赵肃竟然想起要自己赚钱,眼前的少年虽然孱弱依旧,可哪里还有半点昔日颓丧? “收倒是收的,只是价钱必然要压得低些,不过县上药材铺子不多,最大的那一家叫回春堂,是个老字号了,在别处也有分号,如果把药材给他们家,就不会被压得太离谱。”陈氏说着说着,也觉得这法子可行,转念一想又有些奇怪:“肃儿,你几时认得药草?” 陈氏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很多情况比他了解,这么一打听,赵肃也觉得大有可为,随便寻了个借口推脱过去,一边细细询问详情,末了笑道:“娘,如果此道可行,说不定以后我们不拿赵府的救济粮也能自给自足,你也无须再做绣活了。” 多日的沉闷一扫而空,万事开头难,以后总会好起来的。 在来到这里的半个月后,赵肃穿着粗布衣裳,吃着野菜清粥,坐在仅能遮雨的茅草屋里,如是想到。 第 2 章 初夏的山上疯长着无数草木,满山遍野一片葱郁,虫鸣鸟叫,生机勃勃。 赵肃挑了个大清早就背着竹篓上山,这段路他走了两个多月,早就驾轻就熟,沿路看见一些常见的药草都摘了随手丢竹篓里,等回家了再分门别类送到药铺去。 这段时间他很注意锻炼身体,夜晚没什么娱乐,烛火微弱更看不了书,赵肃亥时睡下,卯时便起,先打一圈太极,再吃早饭,然后上山,生活极其规律,身体也跟抽条儿似的慢慢长起来,虽然还是显得瘦弱,却并不像原来那么吓人了,加上赵肃由内而外明显不同了的气度,一袭旧布衣浆洗得干干净净,看起来立马顺眼许多。 赵肃并不是学医的,但常见的植物他还认得一些,长乐县临海,气候温暖湿润,这个季节又正好是大多数植物的生长期,像太子参、穿心莲这样的,走三五步就能看见几株,这也得得益于这个时候的自然环境都没有被人为破坏,就连鼻间呼吸的草木香气都要浓郁几分。 自从上次跟陈氏长谈过之后,赵肃觉得上山采药,再低价卖给县城药铺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就开始付诸行动。 明代中期的商业发展十分迅速,在药材供应方面,开始出现药市和老字号药店,但进货渠道依旧没有固定下来,像赵肃这样为了生计采摘零散药草然后卖给药铺,对方也是收的,只不过价格方面自然要比长期合作的药商低,纵然如此,这也足够给赵肃母子带来惊喜。 这样一个月下来,多的时候能拿到一两多,少的时候也有四五百文。在来到这里之前,赵肃还不大理解一两银子是个什么概念,但现在他已经能够充分体会到古代人民赚钱的艰辛了。 嘉靖六年时,官方规定,一两银子可以兑换七百文,这相当于普通百姓一个月的开销。虽然民间时有波动,并不严格按照这个兑换比率,但是像赵肃这样,一个月能够拿到一两左右的银钱,已经是很不错了。 如今就算不是大鱼大肉,起码偶尔买点儿五花肉和碎末牛肉之类的回家,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是太大的负担了,加上赵肃又很注意营养搭配,如今母子俩的气色都比原来好上许多,赵肃的身体也没再生过病。 走走停停,偶尔停下来喝点水休息,赵肃的步子不快不慢,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并不怎么累,等摘了满满一竹篓的药材,他就转身下山,往县城走去。 自从开始采药生涯,他就固定把药草卖回春堂了,这两个月下来,彼此也熟悉了,掌柜对这个谈吐落落大方,说话温文尔雅的少年颇有好感,算价钱的时候也总比其他人多算几十文钱给他。 赵肃听说这掌柜腿脚不好,天气一变容易犯风湿病,上山的时候就特地留意虎杖和鸡血藤这两味药,采多一些,私底下送给老掌柜,让他浸泡药酒。虽然这些都不值几个钱,但最重要的是有心,老掌柜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也觉得熨帖,这一来二去,关系自然就好起来了。 他很清楚,这世上没有谁有义务对你好,你不付出,别人自然也不会对你付出,所以即便是对药铺里的小伙计,他同样也客客气气,温温和和,让人打从心底感到舒服。 这一日他像往常一样来到回春堂,却不见了老掌柜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目陌生的年轻人,站在柜台后面翻阅账册,其他伙计则围在他旁边。 “李哥,老掌柜不在吗?” 听到赵肃的声音,其他人都抬起头,那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向旁边伙计。 李农忙笑道:“杨掌柜,我们一贯会零散收些草药,他就是来卖药的。” 杨掌柜?赵肃略略诧异,这是换掌柜了? 年轻人闻言皱眉,看他的眼睛越发挑剔,片刻之后转头对那伙计道:“以后我们会统一自福州那边的药市进药材,不再收这些零散的。” 说罢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良莠不齐,也不知道掺了什么。” 这话说得小声了些,赵肃听得不分明,却从他表情上分辨出大概。 赵肃朝那人笑了笑,放下竹篓,对其他人道:“李哥,你给看看,今天顺路看到梅子,就摘了点,给你家囡囡当零嘴。张哥,你不是说嫂子还在坐月子么,今天摘多了些太子参,我另外挑出来了……” 众人纷纷走过去,打招呼说笑的,帮他卸竹篓挑拣药材分类的,比刚才对着年轻人都要热情几分。 年轻人脸色有点黑,慢慢踱过来,一边斜着眼看竹篓里那些药草:“这种下等货色,进到回春堂来,就是砸我们招牌,莫怪陈掌柜在的时候,分号的生意不咋的。” 陈掌柜就是先前在这里的老掌柜,他脾气好,人缘也好,大家都喜欢他,这次因为年纪大回家休养,替换他的就是眼前这个年轻掌柜,叫杨明,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主持回春堂的沈家少爷,所以大家尽管对杨明不满,却敢怒不敢言。 李农凑到杨明耳边,低声道:“杨掌柜,他们都是这长乐县的百姓,平日里上山帮我们采些新鲜草药,价格给的要比药市那边低得多,所以我们是不亏的,陈老掌柜在的时候,我们都是这么做的。” 但杨明并不罢休,他半弯下腰,手指拈起竹篓里的药草挑挑拣拣。“这株太老,这株还没长好就采下来,这些人根本就不懂草药习性,你跟他们买药,就是白白拿着钱往外撒,若是药性不足,砸了回春堂的招牌,你担当得起?” 李农哑口无言,讷讷立在一旁,不敢再帮赵肃说话。 新官上任三把火,杨明倒不是故意拿赵肃立威,怪只怪他倒霉,今天第一个撞上来。 赵肃面色平静,任他在那里说够了,才淡淡道:“杨掌柜,照理说,这里有不收零散药草的规矩,我是不该来叨扰的,但昨日我来的时候,也未曾听见有人告知,不知者不罪,还请您别怪罪,但今日的药草已经送来,像我这样不知情的人必然还不少,等会儿指不定陆续有人上门,如若不收,怕是于贵店的名声有碍。” 有理有据,不亢不卑的,完全想象不出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能说出来的,杨明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阴阳怪气冷笑:“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赵肃的声音不疾不徐,和缓如暖风,“回春堂的字号能开遍闽浙,靠的是仁信二字,人无信不立,由小可见大,若是没了仁信,日积月累,往后谁还会上门来看病呢?” 这个杨明气量不大,脸色不善,有他做掌柜,以后卖药草给回春堂的事情只怕也得中断了,长乐县不大,除了回春堂之外,其他几个都是小药铺,自然没法每天都买下这些药草。 赵肃暗自叹了口气,做好最坏的打算,面色平静如初地回应。 杨明气得直翻白眼:“把他给我轰出去!白长了张利嘴有什么用,我看你这副穷样,再过八辈子也是个穷鬼的命!” 众伙计在一旁看得愣愣的,闻言才反应过来,李农为难地看看杨明,朝赵肃走过来。 “赵肃……” 不待他说话,赵肃已道:“李哥,给你添麻烦了,我这便走。” 说罢背起竹篓,转身就要走。 “等等。” 说话的人站在门口,年纪二十五六上下,方巾深衣,双手闲适地交握着,也不知在那里听了多久,后面还跟了个小厮模样的少年。 杨明大惊之下,连话都说不全了:“少,少,少东家!” 沈乐行看也不看他,眼睛打量了一下赵肃,笑眯眯拱手:“敢问足下大名?” 两人身份有如云泥,这样的称呼简直破例,杨明越发觉得惊悚,不知道自己狐假虎威的行径是不是都落入沈乐行眼中。 赵肃回礼:“在下姓赵名肃。” 他身形瘦小,行止却雍雍然如大人,沈乐行看得忍俊不禁。“小兄弟,这些药草,敝店都要了,照药市的价钱算,可否?” 方才两人争执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看着,赵肃摘的那些药草,比从药市上买来的,也差不到哪儿去,有些只需要以叶入药的,他甚至还细心地把枝桠都清理掉。 赵肃却摇头:“在下确实不懂药理,不知所采的东西能否悉数派上用场,定原来的价格便可以了。” 他的出身一看就不是很好,却能不贪小便宜,沈乐行对这少年的欣赏又多上几分。 “贤弟小小年纪谈吐不凡,不知师从何人?”称呼马上就改了。 十三岁在古代已经不算小了,但这具身体长期营养不良,故而时常有人误会。 赵肃道:“家境贫寒,未曾读书习字。” 见他明显不想多说,沈乐行也就没再问下去,转而笑道:“贤弟不必担心,今后敝店还会继续收购你的药草,而且这次总的价钱会加一百文,就当是今日的赔礼,回春堂分号遍及闽浙,自然不会做有失仁信的事情,掌柜无礼,多得贤弟指点,请万勿推辞。” 赵肃见他神色诚挚不似作伪,也就不再客气,点头道谢,又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没吱声的小厮忍不住问:“少爷,这人看起来还没我大,穿着打扮也很粗鄙,更没读过书,有什么值得您折节下交的?” “你少爷我见过那么多人,眼光会差到哪里去?”沈乐行把手拢在袖子里,转身进了药铺,看也不看面色惨白傻站了半天的杨明。 小厮讪笑:“小的眼拙。” “他的行止进退有据,不似出自寒门,兴许有名师指点,如若这样,以后必然有出头之日,一百文卖个人情,何乐不为?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长乐县,连半大孩子也如此伶俐,反观我们回春堂的掌柜……”他没再说话,只闷哼一声。 杨明面如死灰,知道自己还没捂热的分号掌柜位置,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 每日从药铺回来,经过赵氏学堂,赵肃基本都会站在外头听一会儿,然后再回家,天天如此,风雨无阻,几乎成了他一个习惯。 但今天有点例外,药铺的小插曲耽搁了不少时间,待他赶到学堂外面,便听见里头夫子正在讲孟子的仁政。 这座学堂是赵氏宗族的族学,收的自然也都是赵氏子弟,原本以赵肃的身份,是可以入学的,但在吴氏将赵肃母子赶出门后,就没人再提起这茬。 对于赵希峰这一房出的事情,族里大多知道,但吴氏娘家势大,陈氏则是个无依无靠的婢女,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只要事情没闹得太大,族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才是赵肃母子流落在外别府另居的全部真相,赵肃早就知道没有人会为他们出头,所以从头到尾就没打过去找宗族帮忙的主意。 前阵子他买了全套的四书五经,白日里偷闲听课,晚上回去便背书,时间一久,对里头的经文释义也能渐渐运用自如,但是这离能够参加科举还很遥远。 众所周知,明代科举用的是八股文,又叫时文,一篇文章分成破题、承题、起讲等八个部分,文章内容要按照这个八个部分来填,严格遵循格式和字数,这些条件缺一不可,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要知道无论是县试还是省试,都有成千上万的考生,你的文章既要四平八稳,不能出任何差错,包括犯忌讳,又要在这成千上万份考卷里面能够让阅卷官眼前一亮选中你,这是一件非常具有技术含量的活儿。 所以说,赵肃的前路还很漫长遥远,他抓紧时间汲取着一切可以汲取的知识,甚至打算过段时间去请教一名落第老秀的经验,当然,这需要足够的束脩,也就是学费。 他正躲在墙根阴凉处听得认真,冷不防里头传来一声喝问:“谁鬼鬼祟祟躲在外面?!” 第 3 章 话刚落音,黑鸦鸦一片脑袋从窗户探出,齐刷刷朝他看过来。 接着,喊话的中年人背着手自门口踱了出来,穿得方正严谨,走路方正严谨,连表情也是五缕长须,方正严谨,一看即是那种容不得有人破坏规矩的。 果不其然,他瞧见来不及遁走的赵肃,便冷笑一声:“我道是谁日日在屋檐下行偷窥窃听之事,原来是你这小贼!” 赵慎羽是赵家的人,被宗族里聘为夫子,教授赵氏子弟读书,他是秀才出身,数次考举人都落第了,但他不死心,每回依旧去考,屡败屡战。在古代,七十高龄考不上秀才的老童生也有,赵慎羽这样的也就不稀奇了。 他自然听说过赵肃的事情,打从心眼里就瞧不起这个婢女所生的庶子。 这一说话,后面的学生都轰的一声拥到门边看热闹。 赵肃甚至看见其中还有自己的异母弟弟赵谨,正歪着头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不时转头看他,眼里不掩鄙夷和轻视。 “何谓之贼?”眼见躲不开,赵肃索性站在那里任人围观。 赵慎羽哂笑:“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谓之贼。你一个婢女所出的庶子,也想读书习字?” 赵肃却没退缩,只淡淡问道:“赵肃狂妄,敢问先生一句话?” 赵慎羽本不想理他,但学生们都在看热闹,他寻思着自己这一走肯定落了面子,只得拉长了脸:“说!” “子曰,有教无类。何解?” 赵慎羽微嗤:“枉你躲在这里偷听这么久,竟连孔夫子这句名言都不懂,意思就是无论贫富,贵贱,智愚的人,皆可教之诲之……” 话刚落音,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下套了。 果然,赵肃反问:“既然圣人也说有教无类,何以先生背道而驰?赵肃虽出身不高,然向学之心不减,须知古来英雄不问出处,□□皇帝起于寒微,本朝开国大将亦多出身贫寒,先生以为呢?” 赵慎羽浑然没想到赵肃竟敢反驳他,一时竟怔住了,学堂里的一干赵氏子弟也都瞪大了眼睛瞅他。 赵肃背着个空竹篓站在那里,离众人不远不近,身形更显瘦弱,却仍不亢不卑,嘴角微笑。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旁边发出笑声。 赵慎羽火冒三丈,正欲发作,却忽然注意到站在赵肃身后不远处的几个人。 “族长!” 走在最前面的短须青衫者,负着双手,徐徐踱步而来,脸上笑意盎然,目光在赵肃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移开。 他后面还跟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整个赵氏宗族的族长赵慎海。 “贤兄,你们赵家可真是人才辈出呀,连小小少年都有如此见识!” 赵慎海强笑道:“詹大人说笑了,这不过是旁支所出的庶子,上不了台面,平白扰了两位的游兴,我这就让他走开。” 长乐知县新官上任,心血来潮想微服出访,他一路陪同,本还想领着知县大人到自家族学走一圈,不仅存了炫耀之意,也想趁机扩大赵氏在县里的好名声,没料到居然碰上了赵肃在顶撞先生。 詹莱摇摇头,微侧过身子问旁边另外一人:“仲甫兄,你看这孩子如何?” 对方不置可否,看着赵肃:“你叫什么,多大了?” “回大人,小子赵肃,今年十三。” 那人明显一愣,他本以为赵肃只有八九岁而已。 这么一寻思,又见他方才对答流利,丝毫不像个没读过书的人,不由起了几分怜惜。 “你也是赵氏子弟?” “是。” “那为何不入族学?” 赵慎海期期艾艾,却不敢打断他,只因此人虽目前身无官职,却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 赵肃淡淡道:“我是庶子。” 詹莱接过话:“即便是庶子,亦有入学念书的权利,莫不是家中拮据,付不起束脩?”又对赵慎海道:“我看这少年思维敏捷,是个可造之材,若是他付不起学资,本官倒可资助一二。” 不等赵慎海回答,赵肃已朝詹莱施礼:“大人误会了,自先父去世,我与母亲别府另居,其中颇有隐情,宗伯虽身为族长,亦不好横加干涉。” 赵慎海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看了赵肃一眼,发现这个从来没有被自己注意过的偏房庶子竟也有几分伶俐和急智。 “是我疏忽了,明日你便到族学上课吧。” 赵肃躬身长揖:“多谢宗伯。” 詹莱宦海沉浮几年,如何看不出众人对这少年的轻视之意,一开始不过是听见他应对有趣,随口就问,但几句话下来,他却真有了些兴趣。 再回头看向老友,发现他也正兴味盎然地瞧着赵肃。 “你想读书,是为了什么?科举做官?” 要说不是就太假了,全天下的读书人十年寒窗,差不多都做着这样一个梦:一举成名天下知,平步青云,像当朝首辅严嵩那样权倾天下,像严嵩的儿子那样娶无数美妾娇婢,然后衣锦还乡,良田千亩,此生无憾。 赵肃笑了一下:“要是我说不是,您信么?” 那人居然没生气,也跟着笑了:“自然是不信的。” 赵肃想了想:“圣贤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小子年少无知,只希望能在改善家境,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同时,也能为国家,为百姓做点儿事,尽一份责任。读书能明理,能修身,能改变命运,亦能为国做事,窃以为两者并不矛盾。” 众人讶异地看着他。 詹莱抚掌而笑:“仲甫兄,我看这少年与你真是有缘,不若就当你的徒弟吧!” 那人微微颔首,竟然问赵肃:“你可愿意?” 赵肃跟他们说了这么久,自然看出眼前这人身份学识不凡,丝毫不逊于旁边的知县大人,难得的是听到自己反问,也不动怒,可见胸怀气度。 这是打着灯笼也碰不见的机缘。 想及此,忙拜倒在地:“学生拜见老师,尚不知老师大名?” 詹莱哈哈大笑:“小子,你可捡到宝了!他姓戴名公望,字仲甫,在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进士中,学问最优。有他为师,可比你在学堂外听墙根强上百倍不止了!” 一旁的赵慎海和赵慎羽脸色都绿了。 他们知道,有了这个老师,赵肃的身份从此可就不一般了。 长乐县并不大,赵肃在赵氏族学外面的这番表现,很快就传遍了。 如果说在今天以前,所有人都还不知道赵肃是谁,那么今天之后,基本大半个县的人都知道有个少年被知县大人所赏识。 他们也许不认识戴公望,但却并不妨碍大家茶余饭后增加了一项谈资。 而这件事情对赵氏族人的影响,要远远大于其他人。 “你说什么?!”吴氏提高了声音,几近尖叫,她似乎也发现自己失态,深吸口气,勉强平静下来:“这消息从哪儿传出来的?” 奶娘李氏忙递上碗冰镇酸梅汤:“夫人消消气,据说当时大少……赵肃被知县大人夸赞的时候,二少爷正好在旁边瞧见了。” “什么二少爷!这府里就一个少爷!”吴氏一拍桌子,“李妈,你去把少爷喊来!” “诶诶,我这就去!我的好夫人,您可别动气了!” 赵谨很快被带过来。 他比赵肃小一岁,今年刚满十二,与兄长的瘦弱相比,他长得比一般同龄人还要高大些,看上去已经是身材高颀的少年模样,眉目与赵肃有几分相似,但眼角上挑,傲气横生。 “孩儿见过母亲大人。” 吴氏方才的怒气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慈爱,招手让他近前。“今日你到学堂跟夫子学了什么?” 赵谨想也不想,吐字清晰:“今日讲的是《孟子?公孙丑下》。” “你都记下来了?” “是,容孩儿背给您听。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 赵谨是有资格骄傲的。他出身优渥,家资宽裕,母亲亦是官宦人家出身,他读书还算认真,经常被夫子称赞天资聪颖,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 他明年就会参加县试,这是踏上科举之路的第一步,如无意外,赵谨将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直到能够金榜题名为止。 吴氏微笑着听他背完,才问:“听说今日赵肃被知县大人赏识并收为弟子了?” 赵谨脸色一变,愤愤道:“不是知县大人,只不过是知县大人的朋友罢了!” 吴氏关心道:“哦?那你可知晓他的来历?” 赵谨先是摇头,又蹙着眉:“娘,这很重要么?赵肃不过是个贱婢所出的庶子,就算知县大人再赏识他,以后也不可能帮他答卷,更何况他从来未曾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靠着巧言令色让知县大人夸赞几句,根本上不了台面!” 吴氏想想也是,自己的丈夫苦读多年也考不上举人,赵肃再聪明,认字读书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事,更别提写文章考科举,她实在是多虑了。 想及此,神色放松下来:“是娘想岔了,不过你也不可掉以轻心,你爹这么多年都考不上举人,你若能考上,不仅光宗耀祖,以后在赵家宗族里,谁见了你都得低半个头了!” “孩儿谨遵慈训。” “族长,这个戴公望究竟是何来历,他为何单凭一面之缘,便将那个婢生庶子收为弟子,未免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不止吴氏,便连赵慎羽也抱着这个疑问,此时他正坐在赵慎海的书房里,脸上犹带怒气。 赵慎海拈着胡须,慢慢道:“此人大有来历。他是嘉靖二十六年二甲十一名的进士,在同年中素有才名。” 赵慎羽大吃一惊:“庶吉士出身?” 赵慎海颔首。 在明代,科举殿试最后分三甲。后人所熟知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列为一甲,其余的都是二甲和三甲,能够在芸芸学子中考中二甲排名靠前的位置,实力自不容说。 最重要的是,二甲中名列前茅的人,会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锻炼,过个几年再被派往六部任主事,又或者外放为官。 明英宗之后还有个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所以庶吉士又被称为储相。你被选为庶吉士,就意味着前途一片光明,甚至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内阁大臣。 赵慎羽万万没想到看似不起眼的戴公望竟有如此来头。 这样一个人,别说一个赵慎羽,就是十个赵慎羽加起来也得罪不起。 “那,那,”赵慎羽讷讷道:“他为何会来到这里?” “说来话长,这个戴公望,原本在京城任户部员外郎,据说是因为得罪当朝首辅严大人,被停职罢官。我们这县太爷与他交情颇深,所以就先过来投靠老朋友了。” 赵慎羽略略松了口气:“这么说此人如今只是一介布衣了?” “正是。” “那他为何会收赵肃为弟子,总不能是一时兴起吧?” 赵慎海皱着眉头:“这我也不大清楚,或许觉得赵肃是可造之材,又或许有旁的原因吧。” 两人相对无言,坐了半晌,还是赵慎羽先开口:“幸好此人身无官职,否则我在他面前斥赵肃为庶子,怕不得罪了他?” 赵慎海道:“无须担心,我看他倒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不过话说回来,赵肃以后成为他的弟子,身份也不同了,切莫再说那样的话。先前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孩子确有几分才智,或许将来的成就不逊于其他赵氏子弟。” 赵慎羽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还是有些不以为然:“他如今十三,有人在这个年纪就已取得功名,他十二岁才来读书,未免也太晚了,即便有所成,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赵慎海也不反驳,只是笑而不语。 过了会儿,赵慎羽终是有点忐忑:“那末赵肃孤儿寡母的,要不要派人接济点?” 赵慎海却道:“先不必,你说得也有道理,他如今才开始念书,也不知是龙是虫,这人情不可做晚了,也不用做早了。” 第 4 章 懦弱了大半辈子的陈氏不相信儿子能拜得名师,赵肃不得不与她解释半天,将前因后果详细道来,才让她相信了。 陈氏喜极而泣:“老天保佑,也是我儿的本事,为娘不求你有多大能耐,只要平平安安便罢,似今天这般,若没有你老师出面,只怕就要受到族长责罚了,以后万不可如此鲁莽,我们出身不好,能忍且忍,切莫引来祸端!” 陈氏的出身和遭遇让她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做人,赵肃可以理解,却无法认同。 “娘,放心吧,我不会没事找事,但有人欺负上门,如果我们一味忍耐,只会让对方觉得好欺负,更加变本加厉罢了。有了老师,起码以后在长乐县,也不会有人敢轻易欺辱我了。” 陈氏点点头,还想说点什么,门外却传来一叠声的喊叫。 “赵——肃——!你出来!赵肃!” 他本不想搭理,奈何那声音不死不休,看架势像是他不出现就不停下来,赵肃最后无法,只得皱着眉头出去。 对方十三四岁年纪,穿着直裰白衣,是标准的赵氏族学弟子装扮,浓眉大眼,精神头十足,正喊得嗓子冒烟,想直接踹门进去,眼见赵肃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一脸面无表情,刚伸出去的脚不由又缩了回来。 “什么事?”赵肃也没有问他名字的兴趣。 对方踟蹰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话:“我叫赵暖。” 赵肃:“???” 赵暖挠挠头:“你当真没有念过书吗?为何刚才对答流利,比我还厉害?” 这纯粹是小孩子问题了,赵肃朝他拱了拱手:“肃尚要侍奉母亲,就不奉陪了。” 说罢正欲转身,赵暖一个箭步冲上来拽住他的衣袖,嗤啦一声,本就十分脆薄的布料被这么一扯,裂开了。 赵肃:“……” 对方马上松手,尴尬赔笑:“我是无意的,那个,嗯……” 他嗯了半天也嗯不出个所以然,赵肃木着脸抽回袖子。 果然碰上赵家人就没一件好事。 他回里屋换了件衣服,让陈氏帮忙将袖子缝好,再出来时,发现赵暖居然还在那里。 无事不登三宝殿,莫不是有什么企图? 赵肃琢磨着,一边下逐客令:“如果没什么事便请回吧,天色不早了。” 他实在是想多了,即便拜了名士为师,以他们母子俩如今的处境和地位,也不见得有几个人愿意上门亲近,赵慎海便是一例。 赵暖赧然:“方才是我鲁莽了,明日便给你送新衣服来,其实说起来,我们还算是堂兄弟,往后大可多多亲近!” 赵肃摇头:“心领了,我们不过是寒门小户,当不得如此错爱,请回吧。” 赵暖急了:“我没什么恶意,先前也不知道你们的处境……我父亲便是今日斥责你的学堂夫子,我是特地来赔罪的!” 他报出来历,赵肃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赵慎羽先前冷嘲热讽的语气,再对比眼前之人一脸敦厚的模样,不得不说,这父子俩完全不像。 “你来这里,你爹不知道吧?” 赵暖惨叫一声:“完了完了,我在这里逗留许久,兴许我爹已经回家了,一会儿见不着我,又该大刑伺候了,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说罢一溜烟就不见人影。 这孩子莫不是脑袋有问题吧? 赵肃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有点黑线。 容不得他多想,翌日寅时不到,他就起床洗漱,陈氏也跟着起来,帮他准备早点,赵肃匆匆用完,把家里仅有的两本《论语》和《孟子》抓在手里就出门了。 戴公望客居在城东,宅子是知县詹莱的,赵肃甚至不知道这位刚刚拜下的老师会在这里停留多久,对于自己来说,现在一分一秒都是珍贵的,加上第一天拜谒,自然要早早就到,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还没亮,赵肃检查了自己的装束觉得并不失礼之后,才举手敲门,不一会儿就有人应门,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仆打着呵欠,一边惊异地看着赵肃。 赵肃拱手行礼:“请问戴先生可起了?” 老仆恍然:“公子就是老爷昨日新收的弟子罢?快请进来!” 对方把他领到书房,让他在这里等着,就关上门退下,半天没再见着一个人影,幸而赵肃用过早饭才出来,不然这会儿估计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书房里藏书很多,也不知道是詹莱的,还是戴公望搬来之后才放进去的,大多数书哪怕在福州的书局也是难得一见的,桌子上摊着一本翻了一半的书籍,赵肃随手拿起来看了几眼,越看越觉是诧异。 咿呀一声,戴公望推门而入,赵肃忙放下书行礼。 “学生见过老师。” “唔,”戴公望打量了他两眼,视线落在桌子上。“你拿这书去看了?能看懂?” 赵肃想了想:“弟子只是翻了翻,离看懂还远着,只能说略有所得。” 戴公望半信半疑,笑骂道:“行了,我看你在学堂外驳斥夫子的时候,不是挺振振有词的么,说说!” 一开始,他只把赵肃当成有几分天资,但是认字还不多的孩子,毕竟他从没正经地上过一天学,本想从习字开始教他,却没想到赵肃竟然还能看懂此书。 这本书叫《传习录》,放在后世或许没多少人知道,但在当时却是鼎鼎大名,它像论语一样,不是孔子自己写的,而是后人弟子收集他的语录书信编撰而成的一本书,这个人就是王守仁。 王守仁是一个传奇人物。 能把学问做到自成一派,门生遍布海内的人不少,但像他一样,上马能征战,下马还能治学的人,放眼华夏几千年也寥寥无几。 他定江西,擒宁王,平叛乱,总督两广军务。当时有传闻,敌人闻阳明公,则溃不成军;百姓闻阳明公,则欢欣鼓舞;士人闻阳明公,则恨不能与之同席论道。 他由儒家衍生出来的心学,到了明代中后期,几乎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民间力量,许多内阁大臣也都是心学门人,甚至据说连日本的明治维新,也曾由王氏心学中吸收经验。 大丈夫当如是。 赵肃身为一个现代人,对《传习录》这种书,不可能深入研究过,但知道这里面的内容基本都是王守仁写的,已经足够让他肃然起敬了。 更重要的是,这本书放在自家老师的桌子上。 难道自己这个老师,竟是王学门人? 这个时候,心学虽然信奉的人很多,但大都集中在民间,也不为统治者接受,论势力,它更敌不过程朱理学这种官方主流,所以王学门人一般都不会大肆张扬。 心学讲究知行合一,简单来讲,就是让你不仅要学,还要去做,道理有点类似后世那句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这里面又隐隐暗含了解放思想的意思,相较当时提倡“去人欲,存天理”的程朱理学来说,当然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言论,也难怪心学门人只能低调了再低调。 上学第一天,还没学到东西,就要先考试,这也忒不厚道了。 赵肃思索片刻,慢慢道:“学生只翻了几页,阳明先生所言,是知行合一之理,与朱子的知先行后大有不同。” “那末你觉得哪种有道理?” 赵肃笑了,这不明摆着让我夸心学么。“知行合一,好比做人不仅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一般,自然是阳明先生的要更上一层,只不过现如今可科考场上,视朱子理论为正统,因而……” 他没再说下去,戴公望当然能理解他的意思。 其实赵肃说得很肤浅,但以他的身份和处境,能有如此见识,已可算得上令人惊喜了,戴公望觉得自己果然没有收错这个徒弟,看他的目光也慈霭了几分。 “你识得字?” 赵肃点头:“基本都识得,只是很少练习,怕写得不好。”毕竟以前写的都是简体字。 戴公望拍拍他的肩膀:“跟我过去见见你的师兄吧。” 詹莱这幢宅子很宽敞,还特别隔出一个书斋,四面竹帘半卷,外面种上竹子,前面还有个荷塘,清风徐来,竹叶沙沙,荷香隐隐,把夏天的燥热驱散不少,是个上佳的读书之所。 戴公望带着赵肃进书斋的时候,正有个少年坐在矮榻前,手里握着本书诵读,见他们进来,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 “见过老师。” 戴公望含笑道:“过来见过你师弟,他唤赵肃。” 又对赵肃说:“这是你师兄,元殊。” 赵肃连忙行礼:“见过师兄。” 少年身形秀颀,眉目清隽,头发用玉带束了起来,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看了看赵肃,也回礼道:“师弟。” 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却比赵谨高明多了,没有表露得太过明显。 赵肃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笑了笑。 寒暄介绍完,就该开始上课了。 不得不说一下戴府的上课时间。 上午的课程从卯时开始到巳时结束,中间有一小段时间的休息,老仆会端着点心进来,师生三人边用边闲聊,到了巳时府里会留饭,用完饭休息半个时辰,午时到未时是读书时间,完了才算结束一天课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如此一来,赵肃正好可以起个大早,上山采药,末了交给回春堂,让他们点算药材,待自己下学再过去拿钱,时间上不冲突,既有时间赚钱养家,还能读书,两全其美。 而戴先生教学的模式也很奇特,至少跟赵肃在赵家族学外旁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先是询问学生昨日读了什么书,要求能够背出来,并且解释其中含义,这一节赵肃初来乍到,可以略过。 小师兄元殊看起来学得不错,背书一字不漏,释义也有条有理,甚至能提出自己的疑问和观点,戴公望不仅不加斥责,反而很耐心地解释,为了照顾一边入门较晚的赵肃,还特别说得直白浅显。 接着是布置作业,让他们把《孟子》从哪一段背到哪一段,并且要揣摩含义。 末了就完全抛开四书五经了,戴公望开始讲他云游各地时的见闻,做官时碰到的事情,讲江浙沿海一带时时有倭寇犯禁,讲黄河泛滥,灾民卖儿鬻女,人吃人,还说起永乐年间郑和出海的趣闻,许多细节别说元殊,就连赵肃都没听说过,是以两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浑不觉时间飞逝。 用过午饭,戴公望入了后院休息片刻,元殊跟赵肃则留在书斋,书斋里另设有小榻,他们或小寐,或发呆,都没人拘束。 赵肃利用这个闲暇时间,正一笔一划地临摹着字帖,他现在的毛笔字太难看,得抓紧练习。 一抬头,就看见小孩儿黑黑的脑袋在前面一晃一晃,煞有介事地小声读书,就是不回头朝他看上一眼。 闷声一笑,起了逗弄的念头,赵肃虚咳道:“小师兄,这一段话我不懂,你能不能教教我?” 对方理也不理,仿佛没听到。 赵肃锲而不舍地骚扰:“小师兄!小师兄!” 甚至伸手去扯他的袖子。 喊了五六声,元殊终于腾地回过头,气势汹汹:“师兄就师兄,为何要加个小字?!” 第 5 章 赵肃无辜:“师兄年岁几何?” 没了老师在场,元殊无须再掩饰自己的神情:“差三个月就十三,怎的?” 赵肃笑道:“我今年十三岁满,你入门比我早,是师兄,可年纪又比我小,所以唤小师兄,没有不妥呀。” 元殊微嗤:“闻道有先后,我先于你拜师,学识也强你百倍,当你师兄又怎的!” 赵肃觉得这孩子一副我很厉害你快崇拜我吧的模样,可比自己那个目中无人的弟弟赵谨好玩多了,便笑眯眯道:“小师兄说得极是。” “你!你!”元殊快气死了,他没想到赵肃背着老师马上像换了个样,不复乖巧恭谨。 赵肃见他脸色涨红,气得不轻,活像被踩着尾巴的猫咪,十足可爱,忙安抚顺毛:“我与母亲自幼被赶出府,上无父亲,下无兄弟姐妹,如今有了师父与师兄,心中高兴,巴不得多多亲近,师兄不觉得小师兄这个称呼,比师兄来得亲近么?” 说罢附上讨好的,怯生生的笑容。 此时的赵肃,三餐不能说吃得很好,起码也有菜有肉,早晨起来又注意锻炼,还经常上山,虽然身材不可能一下子长高多少,但是气色面容都好看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瘦骨嶙峋,他的脸继承了陈氏的所有优点,逐渐显出清秀白皙的轮廓。 元殊还是个半大少年,跟赵肃本来就没什么深仇大恨,离开家族跟着老师一路游学到这里,戴公望毕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时时跟他一起,难得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师弟,他其实还是不排斥的。一开始以为对方跟他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结果一上午的课听下来,也没见赵肃有什么不适,元殊对他的看法也就渐渐改变了。 眼下见他示弱,气焰也熄了大半。 “那就允许你私底下叫,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喊我师兄!” “是。”赵肃含笑。 其实这个师兄也不难相处嘛,可以预见以后的日子也许会很有趣的。 他借机跟元殊攀谈起来,这才知道,元家与戴家乃是世交,两年前戴公望被罢官,途经老家,见到元殊聪颖过人,便收下当徒弟,顺便带着他上路,有时候餐风露宿,像元殊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竟也忍耐下来,越发得戴公望喜爱。 “老师为何会被罢官?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元殊冷笑:“还不是因为那个小阁老严世蕃的缘故!” 这个名字窜入耳中,赵肃心中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有种真正身处历史之中的感觉。 先前提到的王守仁再厉害,如今也已作古,但大名鼎鼎的严世蕃,却是眼下确确实实存在着的人物。 提到严世蕃,就不能不说他老爹严嵩。 这两父子把持朝政二十余年,敛财误国,媚上欺下,嘉靖皇帝只管自己快活,不管下面死活,由得他们把朝堂内外弄得乌烟瘴气。 再往后呢? 再往后,徐阶、高拱、冯保、张居正陆续登场,这批大明的精英将摇摇欲坠的帝国又挽救回来,一度出现隆庆中兴的局面,然而好景不长,张居正死后,他全家都被清算,所有政策几乎被推翻,万历皇帝开始抱着美女不早朝的美好生涯,党争四起,内忧外患,一个曾经繁盛的帝国,就这么一步步走向衰亡。 在那个时候,资本主义已经初步发展起来,商业极其发达,市民生活丰富而自由,原本在□□皇帝时期规定的商人只许穿布衣之类的政策通通成了废纸,海禁也开了,女子夫丧再嫁也是寻常事了,但这一切,都被清兵和李自成们打破。 彼时生灵涂炭,哀号遍野,华夏大地成了修罗战场,而归根究底,源于明朝政策的失误,皇帝的不作为,党争的猖獗。 那么他来到这里,到底有什么意义? 仅仅是为了过这数十年的安宁日子吗? 数十年后,自己说不定还没死,但天下大乱,连性命也朝不保夕,还能往哪儿去?就算考取了举人功名,只怕也没什么用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这句话铿锵有力,可在这个时代,实行起来却又是那么艰难。 赵肃默然不语,元殊见他听到一半,忽然木头人似的没了反应,只当是被吓着了,不由嗤笑:“怎么,你也听过他的大名?” 赵肃回过神来,啊了一声,突然握住元殊的手:“小师兄。” “干嘛!”元殊吓了一跳。 他笑眯眯地:“你将来也要参加科举吧,我们一起当官,看谁将来能先做到六部尚书,可好?” 元殊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六部尚书?就凭你?” 赵肃笑道:“那要不内阁大学士也行啊。” 元殊哈哈大笑:“你就别逗了,我看别说尚书,你能当个县令就不错了,你可知道知县詹大人,他也是进士出身,嘉靖二十六年的三甲进士,可到如今,还在知县的位置上停滞不前。” 小孩儿懂得还不少,赵肃乐了,谦逊地道:“愿闻其详。” 元殊语调深沉:“十年寒窗苦读,天下读书人都想着鲤鱼跳龙门,可这龙门哪有这么好跳的,人那么多,三年才一大比,有些人到了耄耋之龄还考不上个举人,被儿孙搀着去考试,何其可悲!” 赵肃故作惊奇:“你见过?” 元殊虚咳一声:“自然是听老师说的……从一开始,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如果侥幸通过,前面还有乡试等着你,过了乡试,就有了举人的功名,可历来六部尚书,起码得是庶吉士,你还得在后面的会试、殿试都拿到名次,至少挤入二甲。” 他说得口干舌燥,停了停,冷笑起来:“这层层考试筛选下来,饶是饱学之士,也不保证一定能考上,当年名震天下的大才子徐文长,二十六岁才中举,之后屡试不中,竟至疯癫。所以说,就凭你这水平,这辈子能过乡试,就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赵肃也不生气:“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什么?” “若是将来我能过乡试,便算我赢,若是不能,便算你赢,输的人要帮赢的人做一件事,当然,这件事不能违背天地良心。” 元殊嘴角一撇,本欲答应,转念一想,万一这小子运气忒好,碰见个瞎了眼的阅卷官呢?便道:“不行,得改为你能过殿试,最后名列进士榜上,才算你赢。” 赵肃莞尔一笑:“也好,那击掌为誓?” 对方轻哼:“击掌为誓!” 两只手按在一起,元殊脸色不善,看他的目光还带了些挑衅,赵肃却觉得这小孩儿实在好玩,脸上挂着的笑容一直就没消退过。 赵肃从戴公望那里回来,大老远就看见有个人在他们家院子门口转悠,手里还提了个大包袱,那人转头见到他,马上高兴起来:“贤弟!” 赵肃眼角一跳,看着眉开眼笑的赵暖:“今天学堂放假?” “我是下了学才过来的,早上不是说要赔你衣服么,这不,带了几套过来!” 赵肃哭笑不得,没想到他还真拿过来:“不用了,那衣服缝补一下还能穿,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就此别过吧!” 贤兄这个酸掉牙的称呼他实在喊不出口,虽然对他爹没有一丁点好感,可也不至于把怨气发泄到人家儿子身上,他拱拱手,便要入内。 赵暖一急,再次忘了忌讳,一把拉住他,幸好这次注意了力道,袖子没破。 “我是真心诚意来代家父致歉的,贤弟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过往族里有好些事情都对不住你们母子,可我,唉,可我也说不上话……”他抓耳挠腮,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赵肃再次感叹这两父子没有一点相像之处,他缓下脸色:“无功不受禄,衣服我真用不着,那件事我也没放心上,你回去罢。” 赵暖讷讷了一会儿,忽然道:“那不若明日我来找你,我们一块儿去上学吧,正好都在城东,顺路,我也有问题要请教贤弟!” 赵肃苦笑,我没看过几天书,到底是谁请教谁? 但一对上他满怀期盼的眼神,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 人家都这么热情了,你还能说啥? 他无奈地答应下来,无奈地看着赵暖兴高采烈地转身离去,闹不清这孩子为什么对只有一面之缘,之前甚至没有多少交集的自己如此上心。 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真相。 从他们出门伊始,直到分道扬镳,赵暖的嘴巴就没停过。 这娃已经不能用活泼好学来形容,那简直是聒噪和精力过剩。 身为族学先生的儿子,比自己早入学那么多年,可论起学识,还真没比他强多少,有些连赵肃都知道的文章,他居然说不出来,于是不到一刻钟,他看赵肃的目光,已经由亲近上升至崇拜。 赵慎羽自恃清高,对族学里的学生不假辞色,加上赵暖肚子里也少了点墨水,在同窗里自然不得人缘,苦闷已久的他碰上赵肃,简直如同久旱逢甘霖,大有说上三天三夜也不累的趋势。 自那以后,他几乎天天都来找赵肃,风雨无阻,从不落下,以致于有一回被元殊瞧见,对他冷嘲热讽:“圣人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倒好,效仿东郭先生,以身伺狼,被当众奚落欺负,一转眼就跟人家儿子好上了!” 赵肃戏谑:“这不能一概而论,他胸无城府,大大咧咧,是个值得交的朋友,不像小师兄这么狡诈。” 果不其然,元殊沉下脸色,气冲冲转身就走,那模样活似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儿。 与他比起来,慢吞吞走在后面,脸上带着浓浓笑意的赵肃,倒更像个师兄。 戴公望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忍不住也跟着笑。 元殊这孩子聪颖过人,因而学得少年老成,见了谁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自打赵肃来后,倒是一天比一天有烟火气了。 日子像流水,就这么慢慢地淌过去。 赵肃每天读书采药两不落下,晚上回到家,往往还要就着微弱的烛火再练会儿字,他的起点本来就低,就算多了几百年的见识,论起写八股文和策论的那些基本功,也不是古人的对手,所以不得不付出比别人多好几倍的努力。 元殊见他如此用功,更是加倍努力,不肯被师弟赶上,虽然表面上依旧时时对赵肃嗤之以鼻,可实际上,赵肃性子沉稳,两人之间很难起争执。在元殊的内心深处,也早就把他当成自己唯一的同窗和朋友,只是骄傲如他不会说出口,即便时常“不经意”路过赵家,被陈氏留下吃了许多顿饭。 赵暖依旧很苦恼,他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可迫于家里的压力,不得不每天抱着书本神游太虚,为此被罚跪过祠堂,被伺候过藤条,也没什么起色。他曾偷偷跟赵肃说他想去经商,但这种惊世骇俗的念头也只能想想罢了,说出来只怕会被赵慎羽活活打死,几代书香的赵家容不得想要从商的子弟。 在拜师两年之后,戴公望让他们去参加县试和府试,两人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最难得的是赵肃,那个在众人眼里,两年前还目不识丁的少年,居然拿下了府试第三的名次,这在长乐县掀起一阵不小的反响,昔日倍受冷眼的赵家母子,一夜之间成为瞩目的焦点,母凭子贵,家境好转,陈氏不需要再靠针线活度日,出门也再没有人会对她冷嘲热讽。 在族长赵慎海的强硬要求下,吴氏那边不情不愿地派人来请母子俩回府,被赵肃回拒了,即便赵慎海亲自出面也不松口。 戴公望闻知此事,只劝他莫要闹得太僵,家族的人再不厚道,毕竟也是一个归宿,百年之后落叶归根,还是要回到这里,再说将来他若是出门做官,母亲身在老家,还要依仗家族的人照拂。 赵肃也有自己的考量,兀自沉默不语。 赵暖却在一旁拍着胸脯:“你的母亲便是我的母亲,即便你将来在京城做了大官,我也会帮你照顾好的。” 元殊撇嘴微哂:“你照顾,你拿什么照顾,只要他考了功名,自然无人敢轻慢伯娘,不过我估计会比你早考上,到时候我就勉为其难,交代知县大人照拂下你们好了。” 赵肃听得哭笑不得,却也微微感动,在这里几年,有母亲,有老师,有兄弟,就算将来真考不上,起码也没白活一遭。 他们都没想到,元殊的话竟会一语成谶。 第 6 章 八月份的福州府热得像个蒸笼,如果蜗在一个小隔间里连续三天闷不透风,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就更明显了。 然而总算结束了,赵肃从考场出来,回头看了那些号房一眼,如果这次能够上榜,这辈子就不用再重温噩梦了。 希望运气够好吧。赵肃摇摇头不再想,提着小篮子在人群中慢慢前行,身旁三三两两走过的人,还在议论着这次考试得失,里头不乏白发苍苍者。 在这个时代,许多人埋头苦读奋斗一辈子,也就奔着有个功名,能做官,便光宗耀祖了,而在明朝,文官的地位普遍要比武官高,就同级官衔来说,武官要比文官低半阶,前线边疆统帅,多是进士出身的文官,这种现象使得大家通过科举来功成名就的热情更加高涨,可每三年考一次,名额就那么几个,全国考生又那么多,其竞争之激烈和残酷,比后世的高考要强上数倍不止了。 赵肃一边感慨,远远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树下,不时翘首张望,又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嘴角不由微微勾起。 “子阳。”他不紧不慢地踱过去,冷不防出声。 赵暖被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就看到赵肃站在他身后,笑眯眯的。 “好小子!你可出来了,等你大半天!”他往赵肃肩膀狠狠捶了一下。 赵肃只是笑着,面不改色。 他看起来文弱,实际上很注意锻炼。自从那年大病一场之后,更是每日坚持打完一套养生太极拳,闲暇还会上下山跑几圈,至于武艺,明代本来就重视射礼,要求郡县学生都要练射,凑巧戴公望也精于骑射,久而久之,赵肃竟也练出一身骑射本领来,这在沿海闽浙之地来说是较为罕见的,因为这里的人更善于凫水。 只不过赵肃的外貌承袭了陈氏的秀气文雅,几年调养下来,早已不似当初那般瘦小黝黑,书生服一穿上去,很容易便让人为其外表所蒙蔽。 “考得怎样?”赵暖忙不迭问。 “还凑合。” 赵暖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要我说,当初如果不是元殊,你现在早就金榜……” 赵肃打断他,手一伸揽过他的肩膀,把人拽走:“行了行了,咱赶紧找块地儿吃饭吧,吃完我好洗个澡,在里头待了这么些天,蘑菇都快长出来了!你怎么来的?” 赵暖马上忘了刚才的话题:“戴先生早就在这里租了个院子了。” “老师来了?” “他老人家说要到福州府来访友,顺道看看你,我就跟着一块来了,不过他这会子应该在午休。” “前边有面摊子,走走,吃完回去也差不多了。” “吃什么摊子,我身上带了足够的盘缠,够你这几天吃香喝辣的,你苦了这么些天,要吃就吃好的!”赵暖二话不说,扯着他就往前面的酒楼走去。 酒楼靠近乡试会场,这会儿熙熙攘攘,兜里有两个钱的考生,都迫不及待来到这里腐败一把,慰藉自己几天来的痛苦生涯。 两人要了个三人的雅座,正好可以远远瞧见闽江,福州府大半景致尽收眼底,赵肃顿觉憋了几天的烦闷之气一扫而空。 赵暖叫了些菜,回身坐下:“少雍,你刚才干嘛不让我提他,元殊这个王八蛋,忘恩负义,就该好好骂一骂!” 少雍是赵肃的表字,戴公望起的,既因赵肃行止稳重雍然,又暗含了他的名字。 赵肃失笑:“他怎么忘恩负义了?” “要不是他非往城东跑,会溺水吗?他不溺水,你也不至于因为救他而生病错过考试了,他中了进士,却没有回来看过你一眼,连个口信都没捎回来过!” 赵暖说的是嘉靖三十七年,也就是三年前的事情。 当时暴雨接连下了快一个月,福建全境大半被淹,连长乐县也不能幸免,许多百姓都连夜搬到山上去,元殊在城东戴宅落下一本书,非要回去拿,结果半路掉进水里,赵肃把他救上来,自己却生了场大病,因此错过那年的乡试,隔年的会试自然也就与他无缘了。 “我跟他一起走,看着他落水,总不能装没看见吧,他中了进士,被外放当官,这会儿指不定在哪个穷乡僻壤呢,哪来的空给我写信,连老师都没有他音讯了,怎么就忘恩负义了,要让那小子听见你这么骂他,非跟你急不可!”相较赵暖的激动,当事人倒是一脸没所谓,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他:“好了好了,我现在不是考完试了么,要是我没那本事,就算让我早考三年,也是考不上的。” 赵暖恨铁不成钢:“少雍,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 菜端上来了,赵肃懒得再和他说,埋头苦吃。 这跟心软不心软没什么关系,其实就是个态度问题。 既然救了人,就不要埋怨对方做出什么回应,因为在自己做出这个行为的同时,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对方知恩也罢,忘恩也罢,都不关他的事了。 前世那个社会纸醉金迷,笑贫不笑娼,最不缺的就是尔虞我诈,甭说朋友,兄弟夫妻父子反目也不是稀罕事,赵肃打滚沉浮那么多年,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这么屁大点小事,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一帮人,说说笑笑正热闹。 有人道:“陈兄文采风流,在下甘拜下风,我看这次解元公非你莫属了!” 那个陈兄谦虚几句,然后说:“这次试题出得古怪,竟然把圣人之言和抗倭联系在一起,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听说还是巡抚大人和学政大人共同拟定的。” 又有人插嘴:“倭患不断,说不定巡抚大人是想不到什么良策,想群策群力,让咱们帮着想法子!赵兄,你说是不是?诶,赵兄,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有人明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还巴巴地跟来参加乡试,到时候落榜,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赵谨的声音响起。 赵暖闻言回过头,正好对上他扫过来的目光,冷漠,不屑,嘲笑。 赵暖一火,就要撂筷子上前,赵肃按住他,头也不抬。 “吃你的饭,狗咬人,你还咬狗啊?” 赵暖喷笑,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赵谨听见,他脸色一下子沉下来,起身就要发作,赵肃堪堪抬首,冷冷看了他一眼。 “望君自重,而后人重之。” 赵谨愣了一下,回过神,暗气自己轻易被吓住,待听了他那句话,又觉得在这里闹起来,对自己名声也有损,只得忍气重新落座。 其他人说得正热闹,没人注意到赵谨的异样。 “陈兄,听说你们长乐有两个人,都是修竹先生的弟子,大弟子元同佳在嘉靖三十八年中了进士,他还有个师弟叫赵肃的,可是今年也参加了乡试?”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陈洙点头笑道:“听说是如此,不过我久闻其名,却未谋面,赵兄或许认得这位才子呢。” 他也是长乐人,更是这次乡试夺魁的大热门,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围着,但陈洙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反倒谦和有礼,更令人心生好感。 话未落音,赵谨便冷冷道:“那算什么才子,不过是个十三岁才习字的庸才罢了,就算考了,也是给大家垫底的份。” 其他人不信:“不至于吧,修竹先生亦是名士,门下弟子怎会如此无用?” 还有人问:“你等都姓赵,也都是长乐人,莫非有什么亲缘关系。” 赵谨目光漠然地扫过对桌:“素不相识。” 赵肃也不在意,兀自低头吃饭,赵暖几次忍不住想站起来,都被他制止了。 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抹嘴,起身,朝赵谨他们这桌走来,拱手。 “长乐赵肃,表字少雍,见过诸位。” 刚才还在议论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大家都有点错愕外加不好意思,纷纷起身回礼,顺带自我介绍,唯独赵谨坐在位置上没动。 他乡遇故知,陈洙更是欣喜三分:“相请不如偶遇,少雍兄坐下共饮几杯如何?” 赵肃对这个沉稳敦厚的青年也颇有好感:“老师还在等着我呢,在下得先走一步,只能改日再叙,恕罪则个!” 他顿了顿,指着赵谨笑道:“这是舍弟,自幼顽皮,没少和我闹脾性,还请诸位年兄多多包涵照料了!” 众人惊讶。 那边赵谨还在说素不相识,这头赵肃就道明他们的关系,既然是亲兄弟,为何又装作不识? 赵谨反应过来,腾地起身,惊怒交加:“谁是你弟弟?!你别蹬鼻子上脸!” 赵肃脸色不变,含笑向其他人解释:“在下是偏房所出,舍弟则是嫡子,他重嫡庶之分,在外不肯认我,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我身为兄长,却不能弃他不顾,既然他不喜见我,那我就先告退了,诸位,请!” 说罢拱了拱手,还亲切包容地看了赵谨一眼,这才洒然离去,留下身后哗然一片。 众人面面相觑,再看赵谨的眼光便多了些不认同和谴责。 明代嫡庶分明,庶子不可能继承爵位或财产,即便是长兄,在弟弟面前低半个头也是常有的事,但如果庶出的儿子有了功名又不一样了,像赵肃,虽然出身不好,但如今他是戴公望的学生,也是赴考的举子,论名声,并不比赵谨差,何况他长了一副温文儒雅,人畜无害的模样,加上刚才一番在情在理的话压下来,众人的天平自然就倒向了他那一边。 陈洙甚至语带谴责:“长兄如父,赵兄怎可如此轻慢无礼?” 赵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出了酒楼不远,赵暖再也忍不住,狂笑起来。 “真有你的,你没看刚才赵谨那怂样,活像吞了只苍蝇又吐不出来,哎哟,真是大快人心!你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般坏心眼了!” 赵肃诡秘一笑:“我这招能恶心死他,可比你发火揍人有用多了,多学着点儿。” 回到租的院子里,戴公望已经起榻了,正背着手在院子里看树。 “老师!”赵肃唤了一声,上前拜见。 对戴公望,他是打从心底感激,如果不是他,自己现在还指不定怎么样,就算多了那几百年见识又如何,没有根基,没有身份,兴许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正因为这位老师,他从一个寒门庶子的身份,一跃成为名士门生,甚至可以能够参加乡试,也正是因为他,自己才能够更加了解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人。 “你回来了。”戴公望转身笑道,他中年丧妻丧子,此后身边只有个侍妾,未曾再娶,也没有子嗣,元殊不在身边,他自然而然把赵肃当成唯一的培养对象,倾注无数心血,也幸得赵肃本身悟性好,短短几年时间,便不负所望。 “老师怎的也来福州府了?” “我来访友,也是来看你。顺道告诉你一个消息。”戴公望拈须,慢慢道:“京城的朋友来信告诉我,我很快就要被起复,所以今日,也是我们师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赵肃早就知道像戴公望这样的人,注定不可能永远沉寂下去,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老师……” 戴公望摆摆手,带着他出了院子,傍晚的余晖透过叶子间隙洒在他们身上,拉下老长的影子。 “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收你为徒?” 第 7 章 这个问题的答案,赵肃也曾想过很多次。 他总不至于自恋到以为是自己的表现在第一眼就打动了对方。 不待他回答,戴公望已道:“因为我也是庶子出身。” 赵肃愣了一下,看向老师。 在明代,嫡庶子女不仅在律法规定的财产和爵位继承上,甚至在家里的待遇也大相径庭,在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中,三百零五个人,只有十九个是庶子出身,可见其中差别。 “看到你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当年的自己,”戴公望拈须回忆:“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受尽家中嫡母兄弟的冷眼,直到考中进士,这种境遇才渐渐改变,但后来再读书,却不光是为了争一口气了。” 他忽然顿住,话锋一转:“今日便权当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罢,此后天南地北,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被他这么一说,赵肃也觉淡淡惆怅,往日戴公望说过的话一一涌上心头,即便他不是真正的十七岁少年,可这份照顾与爱护,依旧显得十分珍贵。 “谨听老师教诲。” “嘉靖三十四年,也就是遇见你的前一年,我被罢官,实际上是因为得罪了当朝权相严嵩父子。” 赵肃点点头,这事戴公望曾经略提起过,但当时并没有说得太详细。 “为师有个朋友,与我同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名叫杨继盛。嘉靖三十二年,他上疏弹劾严嵩,历数他十大罪,被投入死牢,当时我与其他同僚努力营救,本以为就算官职保不住,至少还能抢回他一条命,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严嵩将他与其他处决犯人的名单混在一起让圣上勾阅,今上不察,果然把杨继盛也给划进去,结果不仅没能救得了他,我与其他上疏求情的人,也遭到严嵩父子清算,罢职的罢职,流放的流放。” “区区一个官职,没了也就没了,可杨继盛……”戴公望叹了口气,神色凝重:“他是个犟驴子,可要说为师平生最敬重的人,也只有他。” 赵肃能够理解他的感受。古往今来,慷慨捐身易,从容就义难,杨继盛明知自己的下场,可仍要拼死上疏,这份风骨,一般人做不到。要知道如果被逮住下诏狱,那就不仅仅是等死而已,还有许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 因为做不到,所以敬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 “那老师为何又会被起复?学生记得,严嵩父子如今还把持着朝政的。” “不错,但内阁里也并非他们一家独大,此番远赴边关,徐阁老和严嵩那边都推荐了人,皇上索性就都用了。” 他口中的徐阁老,就是当朝内阁次辅徐阶。 戴公望虽然没明说,赵肃却已经明白老师的言下之意:他是徐阶推荐的人。 其实也不难想象,戴公望是王学门人,徐阶也是王学门人,即便一个在朝一个在野,身份相去甚远,两人之间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么说,自己也算是间接与这位鼎鼎大名的徐阁老搭上关系了? “你想到了什么?”自己的学生自己心里有数,戴公望知道他面上斯文,肚子里弯弯绕绕却不少。 “学生斗胆揣测,皇上之所以将两边推荐的人都用上,为的是平衡权术,兼听则明,不让一方有蒙蔽自己的机会?” 在老师面前,赵肃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戴公望赞许:“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个缘由,皇上是想借此事,来试探徐阁老和严嵩的反应。” 赵肃恍然:“他谁也不信!” 戴公望颔首:“这也仅仅是为师的猜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我们师生二人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外传。” “学生晓得。” 赵肃暗叹,嘉靖皇帝的心思城府,实在深不可测,难怪几十年不上朝,成天光是修道炼丹,也能把权柄牢牢抓在手里。 晚风徐徐吹来,天气不复燥热,闽江边渔船上点起盏盏烛火,映得江水波光粼粼,师生两人沿着江边走,一边低声耳语,戴公望像是想把所有心得一股脑都倾倒给他似的,语速不快,却没一直没停过,从朝中政局,讲到天下大势。 “你看这些百姓的境况如何?”他指着船上那些满载而归,脸上洋溢着疲惫和喜悦的渔民。 “温饱度日,安居乐业。” 戴公望摇头:“这只是你看到的假象,只消倭寇一来,别说这些渔民,城中百姓,怕得十死九伤,到时候遍地疮痍,哀嚎遍野。” “那长乐县……” “长乐在福州府东面,一旦倭寇来袭,首当其冲,只怕比这里还惨。” 赵肃心头一紧,不由看向老师。 戴公望举目远眺,侧面凝重而肃穆。 “闽浙一带,倭寇为患,海防空虚,北面又有鞑靼虎视眈眈,当今皇上沉迷修仙之术,又有严嵩父子在……少雍,这个泱泱大国,实是危机四伏啊!” 戴公望能够看到这些现状,已经算这个时代少有的明白人,但他毕竟当局者迷,无法放眼世界,也就不可能看到西欧的文艺复兴,看到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更不可能预知未来这个古老的国度将渐渐在腐朽中没落,以至于三百多年后,一声炮响,轰开南中国海的大门,在那之后的一个多世纪里,屈辱、泪水、鲜血、炮火成为这条巨龙的烙印,那是一段让每个炎黄子孙都禁不住泪流满面的历史。 戴公望的忧虑,来自于他清醒的认知。 而赵肃的忧虑,则来自于对历史的了解。 两人望着闽江没再交谈,心中却都一样难以平静。 翌日戴公望便启程前往漠北了,临行前给他留了一句话:我与你讲杨继盛的事情,不是让你学他逞一时之勇,却连性命都丢了,而是让你学他威武不能屈的风骨,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忍一时风平浪静,是为了以后能做更多的事情,若是连命都没了,谈何其他! 赵肃郑重应下了。他知道,杨继盛的死对于老师来说,是心中一块很深的伤疤。 那之后连着十来天,赵肃都把自己关在戴公望留下的小院落里,潜心读书,不闻外事,赵暖几次来找他玩,都没能成功把人带出去。 这一天外面又来了客人。 赵肃刚沐浴出来,头发半湿不湿地披散在肩上,他以为是赵暖,也没多想,随意套了件外衣就去开门。 结果门外不是赵暖,而是陈洙,那天在客栈和他说话的青年。 对方显然也没料到他这副打扮,愣了半天,自己先脸红。 “少,少雍兄!” 水珠顺着赵肃的头发滑落下来,湿哒哒地贴在锁骨处,更显出肤色白皙。 “陈兄?”他也有点意外。 “少雍兄住处隐蔽,让我好找!”青年回过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 人家主动找过来,赵肃也不好拒之门外,忙请人入内奉茶。 “陈兄长我几岁,唤我少雍即可,无须如此客气。”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少雍也可唤我表字伯训。” “不知伯训兄此来,有何赐教?” 古人寒暄,必然是得先这么文绉绉来一大圈开场白,然后才进入正题,赵肃几年下来,倒也习惯了。 “本月十五,城中举子欲举办一个诗会,我是来邀少雍一起前去的。” 赵肃诧异:“十五日不正是放榜之时?” “正是,那日也是中秋佳节,游子在外难免寂寥,不若凑在一块儿也有个热闹。” 诗会?赵肃苦笑,他就算苦练几年,做出来的诗只能说符合格律,四平八稳,要说令人惊艳是绝对称不上的,至于急智或诗兴大发,就更扯淡了。 “我的诗作上不得大雅之堂,还是不去献丑了。” “少雍此言差矣,大家都是互相切磋权充消遣罢了,不是个较真的场合,怎能说献丑呢?” “……” 这种出风头的场合,人人趋之若鹜,就算出不了风头,也想去看个热闹。赵肃却在那里绞尽脑汁想着不去的借口,殊不知他这种避着风头的行为在别人眼里也显得特立独行。 陈洙因着那日的事情对赵肃留下印象,存了结交之心,在街上偶遇赵暖,向他问起赵肃的住处,便找到这里来。 能够来此参加乡试的人,在地方上也是略有微名的,年纪再轻点的,必然意气风发,顾盼风流,哪个会像赵肃这样成天闭门不出的? 陈洙再三邀请,他盛情难却,只好答应了。 八月十五那天,福州城里张灯结彩,百姓人家都备好月饼杂食,预备着拜月之后阖家赏月,举子们则聚在城中的穂芳园举行诗会。 说是诗会,其实就是个古代的茶话会和辩论会,大家一起聚集在酒楼里包场,先是作几句应景的诗词,然后由一些人提出论题,大家一起辩论。 这个时代实际上远比百多年后的清朝开明,朝廷里还有御史们成天给皇帝找不痛快呢,你在这儿针砭时弊发两句牢骚,没准儿会被人看作心怀天下,当然前提是别过火了。 氛围看起来虽然热闹,实际上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心里躁动不安,等着放榜,但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还得强颜欢笑,表示自己淡泊名利,就甭提有多难受了。 赵肃跟其他人都不太熟,但他的性格圆融,很快就给人留下好印象,直让一旁的赵谨恨得牙齿痒痒。 “兄长满面春风,想来已经笃定金榜题名了?”他故意把兄长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就算名落孙山,难道我竟要在这里哭哭啼啼不成?”赵肃笑容不变,这是你自动送上门来的,可别怪我。“谨弟,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当知宠辱不惊的道理,就算待会儿结果不佳,也切莫失礼于人前了。” 赵谨没想到自己想奚落人,却反被奚落。 你算老几!这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他勉强忍下,狠狠剜了赵肃一眼,拂袖转身。 身后,赵肃敛了笑,微微摇头。 陈洙站在他旁边,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安慰道:“令弟还年少,少雍不要介怀。” 年少?赵肃暗自冷笑,这个异母兄弟,在嫡母的影响下一直瞧不起他们母子,赵肃甚至还记得这具身体的原身在七岁时,曾经被小他一岁的赵谨推下后院假山,差点没摔死。小小年纪就能做出这种事情,其心思阴暗可想而知。 “伯训兄言重了,不知这名单什么时候才放出来?”他换了个话题。 “算算时辰应该也差不多了,左右就在今天,不瞒你说,我三年前也参加过一次乡试,奈何才学有限,没有中榜,此时心中实在忐忑难安。”陈洙苦笑。 两人都坐在靠窗的角落,看着许多人围在那里辩论,没有过去凑热闹。 这种事情自己还是第一次,赵肃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老爷,老爷,大喜啊!”一名仆役气喘吁吁跑进来,冲着里头某个人喊,“老爷,大喜啊,您中了,乙科十三名!” “当真?!”那人乐疯了,想也不想便跑出去,估计是去看榜了。 大家本就悬着的心马上被提起来,谁也没有心思再辩论,矜持点的还能留下来,坐立不安地等着家人报信,性子急点儿的,早就跟着跑出去了。 赵肃还坐着没动。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好歹也不至于失态,如果说会试相当于高考,那乡试就像中考,那么多年阅历加起来,他赵少雍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陈洙迟疑道:“少雍,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赵肃暗笑,有人比他沉不住气,于是顺势道:“走!” 榜单张贴在布政使司衙门外面,他们到了那里,发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已经挤不进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就见前方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有人挤出人群,朝他跑过来。 “伯训,伯训!你中了!第二名,亚元,大喜啊!” 陈洙愣住了,还是赵肃拍了他肩膀一下才反应过来。 那人挤过来,满脸笑容:“伯训你可少不了请客了,我们这帮人里就数你的名次最高,诶,还有个叫赵肃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这回真是大爆冷门了!” 他话未落音,那头就有好事者大声就着榜单念出上面的名字。 “乙科第一名,赵肃!” 第 8 章 自从赵肃母子被赶出赵府,逢年过节都只有母子俩一块儿过,前些年日子拮据的时候,能买点肉菜吃就不错了,更顾不上其他,这几年家境宽裕,又多了老师朋友,有时候中秋或过年,赵暖和元殊还会上他们那儿蹭饭吃。 但今年的中秋,赵肃在省城考试,小院子少了那些热闹的人声,陈氏一人也觉兴味索然,却不料族长夫人请她过府小叙,一起过节,说怕她独自在家孤单。 陈氏本不想去,但转念一想,这几年过节,宗族那边少不了都会送东西过来,虽说是母凭子贵,但也算是一份人情,她便去了。 没想到这一去,却碰上个绝对不想碰见的人,赵府大房,吴氏。 她坐在花园里,冷冷瞧着陈氏,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容。 同桌的还有另外几位族里的女眷。 陈氏尴尬无比,半晌才迟疑着上前,朝吴氏福了福身,却没说话。 吴氏语带讥诮:“怎么,出去野几年,连尊卑都不识得了?” 陈氏抓着衣角的手紧了紧。 莫说后来成了赵家偏房,就算以前当吴氏的丫鬟时,她也没有多待见自己,以前孑然一身,能忍就忍了,但现在赵肃有了功名,如果她被折辱,连带着儿子的名声也要受损。 这么一想,抬起头,温婉平静:“夫人,当日我与肃儿别府另居时,您曾说过,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赵家的人。” 吴氏脸色一变。 族长夫人恍若未闻,亲热地拉过陈氏:“好了好了,我怕你一个人过节无趣,就喊你过来一块儿,这里都是族里的女眷,自家人不必拘束,往日的恩恩怨怨也看在我的面子上先放一边,今日我们只叙家常,不论别的。” 吴氏微微哼了一声,转而与其他几位女眷说起脂粉女红。 这回除了赵肃和赵谨之外,族里还有几人也参加了乡试,赵氏近百年来只出过几位举人,虽说读书的人多,兴许是时运不佳,中举的人寥寥无几,更别提两榜进士了。 陈氏出身低微,在座其他女子都是正房嫡妻,有些看她不惯,加上吴氏话里话外的挤兑嘲弄,陈氏在那里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告辞离去,忍了又忍,已是难受至极。 族长夫人命人拿出一幅刺绣,笑道:“上回家中子侄到苏州那边,给我带了幅绣品回来。” 那绣品用梨木架子镶得精致,正适合摆设在梳妆台旁,小巧玲珑。 一位女眷拿起绣品翻来覆去,很快发现其中玄机:“这是双面绣不成?” 其他人也凑过去:“哎呀,这一面是丹凤朝阳,另一面竟是个仕女执扇!” 族长夫人笑容不掩得意:“正是,这双面绣做工复杂,上面还用了宫廷绣的技法,要么被列为贡品,要么被王公大臣们购去,这幅双面绣可是他费了好长时间才寻到的,据说千金难买。” 看向她的目光霎时带了些羡慕,吴氏瞥了陈氏温顺旁听的模样,笑道:“姐姐这幅绣品这么珍贵,还是快快收起来的好,免得有些人手脚不干净,顺手牵羊就不好了。我可记得当年我就丢过一支金钗,到现在还没找着呢,那会儿织云还在府里的,织云,你说是不是?” 自己的闺名被喊起,陈氏沉默不下去,不得不淡淡道:“年事久远,妾身记不得了。” 族长夫人笑容一僵,对吴氏也有了点不满,这是谁的地盘呢,陈氏好歹也是自己请来的,打狗也得看主人,这么句句夹枪带棍,连着自己带起的话题也被转移了。 陈氏觉得索然无味,正想起身告辞,冷不防外面一阵喧哗,接着有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快步走过来,朝着几人盈盈一拜。 “回禀夫人,王二快马加鞭刚刚赶回来,乡试揭榜了!” 几人啊了一声,情不自禁地站起来。 族长夫人忙道:“结果如何,我们赵氏子弟可有人中?” “有的,恭喜诸位夫人了,这回族里有两位少爷中榜,一位唤赵襄,乙科四十五名……” 其中一位女眷喜极而泣,双手合什:“老天保佑,襄儿中举,我们家可算是出头了!” “还有一位呢!”吴氏不耐烦地打断,急急追问。 丫鬟笑吟吟:“还有一位,名唤赵肃,乙科第一名,正是这回咱们福建乡试的解元公,可算出大风头了!” 所有人都愣住,接着怔怔地望向陈氏。 有秀才功名的,见县官便可不下拜,可免徭役,而乡试中举,是还要再往上一层,就意味你有了当官的资格。 放眼整个长乐县,举人也数不出十个,很多人考到六七十岁还是个穷秀才,物以稀为贵,社会地位也跟着直线上升。当然如果想当高官,光是举人还不够,这就得参加隔年的会试,中了会试,再参加殿试,被皇帝亲自出题考究,对于读书人来说,那是一辈子的殊荣。 虽然说现在赵肃只是个举人,指不定明年会试成绩如何,但眼下他的身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偏房庶子了,任谁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举人老爷。 赵肃母子,再也不是受尽白眼的孤儿寡母。 还是族长夫人先回过神来,握住陈氏的手,亲亲热热:“恭喜妹妹了,这下子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其他女眷也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吉利话。 陈氏眼圈一红,强忍激动,却不是为了这些人的奉承,而是高兴儿子从此可以摆脱低微的出身,海阔天空,他不应该被拘束在这里。 情势陡变,吴氏连银牙都快咬碎了,问那丫鬟:“难道榜上就没有一个叫赵谨的吗?” 丫鬟无辜眨眼:“回来传话的人只说了这两位。” 吴氏恨恨道:“定是你们看错了!” 也不和其他人告辞,转身就走。 至于她们在身后如何嘲笑,也顾不上了。 乡试放榜次日,福建巡抚举办鹿鸣宴,款待新科举人,赵肃和陈洙作为本次解元和亚元,自然是座上宾客,两人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中落座,座位就在巡抚大人下首。 陈洙的神情犹自带了一丝恍惚,虽然不明显,但跟他混熟了的赵肃很容易便感觉到,他捅了捅陈洙,取笑:“伯训一夜没睡?” 陈洙揉了把脸,微微苦笑:“不瞒你说,确实是半宿没睡,翻来覆去做了不少梦,一会儿梦见自己落榜了,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到七八十岁还考不中,比起少雍,真是自愧不如!” 赵肃笑道:“你也别奉承我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要说文采出众绝对算不上,估计也就是碰巧。” 陈洙也笑,低声提醒道:“你第一次考便是解元,少年成名,一会儿巡抚大人兴致一来,说不定还要你当场作诗。” 赵肃一听作诗就头大,他知道自己在乡试中作的诗,绝对算不上上乘,没想到最后竟会被选中魁首,难不成这次考试人员的平均水平偏低?想想又觉不太可能,如陈洙这般虽然曾经落榜,但就学识文采来说,绝对也是稳扎稳打,出类拔萃的。 在陈洙看来,赵肃微微拧着眉头纠结的模样很有意思,难得少年老成的他也会出现这种表情,此时日头正盛,光线从外面照进来,更衬得鬓间发丝如漆,陈洙不由得就想起“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这样的话来。 “怎么?”赵肃注意到他的视线。 “没什么。”陈洙轻咳一声,有些赧颜,随即说起别的话题。 不多时,福建巡抚、学正、福州知府等陆续来到,大家少不得上前一一见礼,鹿鸣宴就此开始。 与福州巡抚衙门的歌舞升平相比,遥远的北京城,天色暗沉沉的,被层层乌云笼罩着,闷热得快让人透不过气来。 永寿宫外,嘉靖一身道袍,抬头望天。 “黄伴,你说这天色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黄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闻言笑道:“这几天热得狠了,兴许是要下一场大雨。” 嘉靖唔了一声:“这几天朕连静修都想着这事,定是上天听到朕的心声了,下雨了好,庄稼就有活路了。” “皇上是天子,天子所求,上天哪有不允的,奴婢只盼着跟在皇上身边能沾点仙气,再伺候皇上个一两百年,也就满足了。” “你这猴儿,就会耍滑,哪有人活一两百年的!”嘉靖被他逗笑,紧绷着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那您还天天上赶着去炼丹,想长生不老呢,黄锦心说,一边陪笑。 “得了,你今天半句话憋不出个屁来,是有什么想和朕说的?” “皇上英明,是奴婢忽然想起来,今儿个还是小皇孙四岁生辰呢。” “是你忽然想起来,还是有人告诉你的啊?”嘉靖摆弄着道袍袖口,悠悠道。 黄锦扑通一声跪下:“不敢瞒皇上,是昨日奏事完毕之后,严阁老和徐阁老两位在说,被奴婢听见的!” “好了好了,这么紧张作什么,朕又没怪罪你。吩咐下去,赐玉如意一柄,石榴两盘到裕王府,哦,裕王侧妃李氏教子有功,赐绸缎百匹。” 黄锦忙应下,可皇帝没让他退下,他还得候在那里。 只听得嘉靖幽幽叹了口气:“这寻常人家三代同堂,得享天伦之乐,可朕呢,身为万方之主,孙子都长到四岁了,还没见上几面……” 黄锦默默听着,暗自苦笑。这能怪谁,裕王殿下真要天天带着世子过来觐见,估计您也不会见。 古往今来,父子相残在天家并不少见,但因为迷信道士的话,认为二龙见面会不吉利,于是就真的把儿子们抛到一边的皇帝,还真是屈指可数。 这三十年来,就算见面也是远远地瞧一眼,跟儿子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大臣多,儿子结婚他不管,儿子读书他不管,两位仅存的皇子被放牛吃草式地养大,能安全无恙长大成人,也真是奇迹,如今有了皇孙,还是一贯原则:不见。 这位热衷修仙,却绝顶聪明的皇帝感慨了一会儿,似乎也觉得有点说不下去,便转了话题:“翊钧如今长成什么样了,朕记得上回见着他,还是去年的事情了。” 黄锦笑道:“小皇孙聪明可爱,他甚至还记得奴婢,一口就喊出奴婢的名字来。” “哦,”嘉靖也笑了起来:“这小子倒是像朕!” 那头小太监捧着个玉盘,小心翼翼地呈上来,黄锦瞥了一眼,接过玉盘,双手捧着,轻声道:“陛下,该进仙丹了。” 千里之外的福州府,赵肃已经有些头重脚轻,他扶着脑袋小声对陈洙说:“咱找个机会尿遁了吧。” 陈洙苦笑:“我也正有此意。” 敬巡抚大人要喝,敬大大小小的官员要喝,同年们过来敬酒,还要喝,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白酒,虽说酒杯小,可也架不住这么多趟,赵肃觉得自己濒临阵亡,赶紧趁众人不注意,跟陈洙往外溜。 新鲜空气涌入口鼻,才觉得自己顿时又活过来了。 赵肃深吸了口气,感叹道:“看来回去得多练练酒量了。” 陈洙摇摇脑袋,似乎想把醉意摇掉:“少雍,方才你与巡抚大人说的那些抗倭方案,虽然精彩绝伦,可我怎么觉得,还有未竟之言?” 这人的感觉真敏锐。赵肃斜斜倚在阑下:“有些话,也不能全说白了,倭寇虽然为患一方,但有胡宗宪,戚继光这些猛将在,最多再过几年,也会平定的。我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什么事?” “荡平倭寇之后呢,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田税,人头税,徭役,水患,北面的鞑靼,这些怎么办?” 陈洙怔怔看他,似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问题。 赵肃说完,笑着反问:“伯训有答案吗?” 他喝得有些高了,虽然理智尚在,可神态慵懒,姿势随意,加上那身广袖宽袍,看上去更像一个魏晋名士。 陈洙盯着他看了半晌,直看到赵肃都有点发毛了,才憋出一句话:“少雍心怀天下,我实不如也,从今往后,愿与君共勉,盼能以微末之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赵肃大汗,他也就是随口问问,没想到陈洙居然鸡血地来上这么一段,酒宴散席之后接连几天,他每天都上门,要么拉着自己写策论,然后互相探讨,要么向自己问起倭寇和鞑靼的事情,弄得赵肃苦不堪言,天知道他那些了解也仅止于后世的只言片语,打肿脸也充不了胖子。 于是在陈洙第五次上门之后,赵肃可耻地逃了,临走前留书说自己挂念家中母亲,先行回去,至于中途又“顺路”去了哪里,就不必交代了。 至于赵暖,已经先行一步,在前面等着他了。 这个时候赵肃并没有想到,在几天之后,将发生一件大事,让他彻底明白什么叫生死一瞬。 第 9 章 回长乐县,中间要经过闽侯县,左右无事,赵肃也不急,跟赵暖会合之后,两人索性慢悠悠地一路逛回去,权当增长见识了。 在福州的时候忙着乡试,根本没有时间好好看一看,而闽侯靠近福州,繁华不逊于省城,正好可以弥补缺憾,所以赵肃在这里订了客栈,准备住两天再走。 赵肃虽然决定走上科举这一条路,可并没有把所有希望全部放在上面。 这几年,他靠卖药材给回春堂,母子两人省吃俭用,攒下一些余钱,当时长乐县水患刚过,县城一片狼藉,商户十去其九,赵肃趁机低价盘下一间小店面,让陈氏做些手工糕点出售。陈氏本身手艺不错,东西便宜好吃,又经常琢磨一些新花样,每日糕点出炉的香味往往吸引不少百姓来光顾,久而久之,唐宋居在长乐县也算小有名声了。 时任长乐知县詹莱是老师的至交好友,赵肃和回春堂也有交情,以至于压根也没有什么地痞恶霸来捣乱兹事,他们很快把本钱赚回来,到年底也有了盈余,店铺生意红火,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比起以前来说,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一个县的市场是有限的,生意做得再大,不测之灾一来,就什么也没了。赵肃见过水患把大半个县城都淹没了,更加明白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在闽侯县落脚的同时,也抱着考察一番的心思,想看看未来能不能把唐宋居的第一间分号开在这儿,两地离得近,也方便互相照应。 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初步的设想。 “你小子向来鬼精鬼精的,怎么这回就临阵脱逃了?陈洙那家伙人脉广,跟他结交肯定有不好好处,干嘛急着回来?” 赵暖如今也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懂的二愣子了,这几年他跟着赵肃一起厮混,看着他考秀才,开铺子,心里想做生意的念头就越强烈,只可惜家里老爹说什么也不肯放行,他只好偶尔帮赵肃和陈氏打打下手,趁机学点东西。 “人脉广不一定就好用,里面十有八九都是想浑水摸鱼的,一旦你真的有事,他们只会一哄而散,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赵肃一笑,随即转了话题,跟他说起自己在这里开分店的设想。 赵暖听得一愣一愣:“你怎么就这么多鬼主意?” “我也就是想想罢了,这不是在和你商量么?” “你说得也有道理,长乐县不大,去年詹大人调任河南,新任知县跟我们并无交情,为了长久发展,是得合计合计了。” 赵肃有点意外,没想到向来没心没肺的赵暖也能开始思考起这些事情来。 “那你说说,如果在闽侯开店,有什么好处?我们和这里的县官也不熟。” 赵暖笑嘻嘻的:“你想考我啊?闽侯离长乐近,也方便,其实我觉得最好是把分店开到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啊!” “……你想太远了,明年会试,全国举子齐聚京师,卧虎藏龙,我还指不定考到什么名次呢,再说只有二甲排名前几位,才有希望能留在翰林院,其他都要放外任的。” 赵暖伸了个懒腰:“这不是咱哥俩在随便说说么,其实我还真希望能把唐宋居开到京师,这样你以后在京城做官,就有靠山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哈哈!” 赵肃全当他在呓语:“先把你爹搞定再说,我真要把你拉过来帮忙,他能吃了我。” 即便赵暖现在连个童生的功名都没有,赵慎羽也没放弃让儿子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希望,从前他甚至看不起赵肃,直到对方考中功名,他才渐渐默许自家儿子与赵肃交好。 闲聊间,赵暖说要到前面集市看热闹,赵肃却想到布铺给陈氏买点东西,两人约好见面的地方,便各自分道扬镳。 进了铺子,赵肃直奔那些色泽鲜艳,摸起来舒服的布料,不一会儿就买了好几匹。说来惭愧,从前几年家境好转,到从福州回来,自己竟也忘了要给母亲买些东西。 待挑好东西从铺子出来,便看见赵暖火急火燎地迎面疾走过来。 赵肃忙喊住他:“这是被狗追呢?” 赵暖急急停下,脸色煞白,抓着他的肩膀大口喘气。 赵肃眼见情形不对,拍着他的背帮忙顺气:“出了什么事?” 赵暖好容易能开口说话,凑近赵肃耳边,神秘兮兮:“方才我碰见一伙人,好像,好像是倭寇!” 赵肃脸色一变。 起因是赵暖碰到一个人跟他问路,虽然口音有点生硬,一开始他也没在意,可那人问着问着,就把话题越扯越远,问他闽侯县里最有钱的人家在哪儿,问闽侯县衙在哪儿。 赵暖疑心顿起,在随口应了几句之后,又远远地缀着对方,看见他跟其他几人会合,凑近了偷听,竟听到他们说的竟不是附近的方言,也不是官话。 在没有来到这里之前,赵肃一直觉得倭寇不过就是一小撮日本浪人,竟还能搅得东南沿海数省几十年不得安宁,实在是我军太过窝囊无能的缘故。 但后来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至少责任不全在明朝政府这边。 这时候的日本正是战国时代,今天不是这个诸侯战败,就是那个诸侯被抢了地盘,附庸着大名的下层武士自然也跟他们的主人一个命运,许多走投无路,流亡海上,就变成倭寇,他们总不可能回头抢日本,所以朝鲜和大明就成了他们的目标,尤其是大明,广阔富饶,传说中有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 这些人经历过战火,虽然在战场上被淘汰下来,但战斗力也不是官差衙役可比的,他们小股作战,抢完就跑,灵活性也比一般的军队要强,加上还有人给他们指路,抢起来就更加得心应手。 于是这数十年里,东南沿海的省份无一幸免,他们不仅抢东西,还要杀人,很多老百姓辛辛苦苦一辈子,不过也就建了间房子,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儿子,结果倭寇一来,什么都没了,命还要赔上,一时间哀嚎遍野,惨不忍睹。 前两年浙江那边有了戚继光和俞大猷驻守,倭寇不大敢再侵犯,渐渐地有转移到福建的趋势。沿海百姓谈倭寇色变,就算没碰到过的,也听过那些倭寇如何烧杀抢掠的惨事,几乎人人都有种潜在的警惕感,赵暖耳濡目染,对这几人的身份马上有了联想。 赵肃问:“你能确定是倭寇吗?” “我又没听过倭话,但他们行踪鬼祟,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再说了,无缘无故问县衙和有钱人家做什么?” “他们往哪儿去了?” “我跟了一段,他们好像有所察觉,就没敢再跟,看方向似乎是往郊外去了。哦对了,他们的谈话,我硬是记了半句。”赵暖随即鹦鹉学舌,把那半句话说出来。 赵肃虽然也不懂日语,更别说几百年前的日语,但语音调子总算还听得出来,十有八九是倭话无疑。 他皱着眉头:“这事可不大好办,没凭没据的,去了衙门,人家也只会把咱们当成傻子。” 赵暖暖过劲来,调侃道:“你不是解元公嘛,名头一亮出来,谁敢不高看三分?” 赵肃微嗤:“知县多是进士外放,怎么会把我这个举子放在眼里,走吧!” “去哪?” “衙门。” “诶诶,你不是说人家不会相信嘛?” “相不相信在他们,说不说在我们。” 不出所料,一开始他们甚至连县衙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后来赵肃报了身份,对方看在本科解元的份上请他入内,知县大人亲自待客,等到两人把来意一说,对方意思意思地夸赞了他们一番,末了又闲聊几句,把人送出门。 赵暖懵了:“这是什么意思,他也不说准备怎么办?” 赵肃扯着他往前走:“凉拌!走吧,人家不信我们。” “要万一真是倭寇呢?” “那就算我们倒霉,长乐跟闽侯挨着,闽侯真有倭寇,长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话虽如此,二人依旧紧赶慢赶回到长乐县,也顾不上回家,就直奔县衙。 现在的长乐知县叫杨汝辅,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他们赶到的时候,正是晌午,知县大人还在吃饭,但听说是本次乡试的解元,马上笑呵呵地迎出来:“听说福州府汇集了各地举子,如今还没散去,少雍怎的不多逗留两日,就急着赶回来,本官正打算为你与伯训办个筵席,本次解元亚元皆出长乐,实在是莫大的荣光。” 赵肃歉然施礼:“说来也巧,我们兄弟俩路过闽侯,发现一桩事情,特来报与大人知晓。” 杨汝辅诧异:“何事?” 赵肃将事情缘由简单说了一遍,末了道:“因为未能肯定他们的身份,故而闽侯县的知县大人也不相信此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望大人早作准备为好。” 杨汝辅没想到对方挑了个吃饭时间跑来跟自己废话一通,说的还是一件捕风捉影的事情,心下有些不快,但看在他刚考取了解元的面子上,仍然忍住不发作,只是敷衍应了一声,态度已经冷淡很多。 赵肃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得客套几句,然后拉着赵暖告辞。 赵暖唉声叹气:“现在怎么办?” “先回家再说吧,你偷溜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领罚了。” 赵暖愁眉苦脸:“我能不能在你家先住几天?”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赵肃懒得理他。“我家没空的厢房了!” “你诓我,西厢房干嘛去了?” “堆放杂物,闲人免进。” “……” 两人分手之后,赵肃径自往家的方向走去,前两年手头宽裕,他便另买了一处宅子,又细心修缮了一番,宅子不大,却五脏俱全,陈氏甚至在后院种上瓜果蔬菜,收成季节也能自给自足。戴公望临走前将老仆戴忠留给赵肃,赵肃将他任为管家,又买了几名奴婢,负责家中杂务,以及伺候陈氏。 看到熟悉的建筑物,再多的疲惫也化作嘴角一抹笑意,赵肃放缓脚步,慢慢走近。 戴忠正要出门采买,一开门就看见他,又惊又喜:“公子回来了!” 又转头扯开大嗓门朝里喊:“公子回来了——!” 赵肃无奈道:“戴伯你别嚷嚷了,我这不就出门几天么?” “那可不一样!”戴忠喜滋滋地把他迎进门,“您如今也是解元公了,老主人要是知道这个消息,铁定也会很高兴的!” 赵肃听他提起老师,心头也有些惦记。“我在福州时,就已经给老师去信了,估摸着过些日子就能收到了。” 戴忠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下人送来热毛巾,赵肃一边擦脸一边往里走:“我娘呢?” 话未落音,已经闻到一股饭香。 陈氏站在桌旁摆着碗筷,见他进来,慈爱一笑:“回来了,吃饭吧。” 没有询问他的功名,也没有大张旗鼓地相迎,短短六个字,一如当年他们还住在茅草屋的时候,无论赵肃在外面取得多大成就,在陈氏眼里,永远是自己的儿子。 而她也还是那一身荆钗布裙,并不比当时华丽多少,只是鬓间添了不少白发。 这才是家的感觉。 赵肃心中一暖:“是,儿子回来了。” “快坐下来,有你最爱吃的葱肉饼和醉香鸡,在外头累坏了吧?” “还好。”赵肃食指大动,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抄起筷子埋头苦吃。“还是家里的菜最好吃了。” “慢点,没人和你抢。”陈氏舀了碗汤,嘴角带笑:“听说我儿中了解元?” 赵肃觉得胃不那么空了,便放下筷子,端起碗慢慢喝汤,一边点头:“是。” 陈氏没说话。 赵肃有点诧异,抬头看去,却见陈氏低了头,似乎在平复激动的情绪,半天才重新抬起来,眼眶微红。“肃儿好本事,娘就算现在死去,也无憾无愧了。” “娘!”赵肃最怕她来这一套,只得安抚道:“以后日子还长着。” “是是,大喜的日子,我不该说这些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陈氏笑道:“从你中举的那天起,上门的人就络绎不绝,幸好你这会儿回来正是晌午,他们都在吃饭,要不你非得被堵在门口不可。” “没什么要紧的事吧?铺子生意如何?” “生意很好,自打你中举,来买糕点的人只多不少,我不想多事,也没让他们多做,仍旧按照每日的分量出售。” 赵肃点头,表示赞同:“这样很好。” 陈氏笑道:“我虽是个大字不识多少的妇人,也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钱是赚不完的,多了反而遭嫉。” “娘亲英明,是这个理儿。” “油嘴滑舌!你可知这些日子上门的人是为何而来?十有八九都是来给你做媒求亲的。” 赵肃一口汤不小心呛到气管里,咳声惊天动地。 好不容易顺过气,正想说话,外头管家来报,说赵暖有急事找他。 第 10 章 赵暖回到家,老爹赵慎羽正因为他擅自离家的事情而勃然大怒,赵暖忙把自己遇到倭寇探子的事情和盘托出,可任凭他费尽口舌,赵慎羽一个字也不信,只当他是找借口逃避责罚,就要家法伺候,赵暖这才无可奈何跑来投奔赵肃。 赵肃一点也不同情他:“那你来找我也没用。” 赵暖涎着笑脸:“少雍啊,你能言善道,一定能说服我爹的。” 赵肃摇着手指:“第一,他不信我,第二,我们连知县大人也说服不了,第三,你这顿打是少不了的了,安生受着吧,晚些我再去看你。” 说罢转身就要入内,被赵暖一把抓住往外拽,一边痛哭流涕。 “兄弟,怎么说咱们也是一个祖宗,你不能不管我啊!我爹要是把我往死里打,以后你可上哪去找像我这么好的兄弟啊!怎么说我也是把你从福州接回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子曰,要讲义气啊!” 饶是赵肃力气不逊于他,也被勒得直翻白眼。 “放手!” “我不放!” “放手!” “我不放,我不放!一放手你就跑了!”赵暖耍赖。 赵肃怒极反笑:“你再不放手,老子就不帮你想法子了!” 赵暖连忙松手。 “跟我去见族长。”他缓过气,慢慢道。 赵暖一喜:“让族长去向我爹求情?” “说服他,联合县里有名望的士绅向知县大人施压,对倭寇早做防范。” “那跟我被打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要是被重视起来,你爹还有空管你的事吗?” “哎哟,少雍,你这脑袋瓜子怎么长的,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来,让哥摸摸!” “……滚!” 赵慎海心情不错。 赵家数十年来头一回出了个解元,并且这个解元现在就站在他面前,执子侄礼,饶是赵慎海见过不少世面,也觉得倍有面子,嘴角的弧度也跟着上扬不少。 从前赵肃母子被赶出家门,族里碍于吴氏,没有出面干预,直到后来赵肃被戴公望收为弟子,赵慎海才开始留意起这个旁支庶子,虽觉得自己有些看走眼,可也没想到当年黑瘦弱小的少年,如今能考中举子,还是福建乡试第一,现在他只后悔自己没早点出手干预,以至于让赵肃和陈氏流落在外,现在他们家境殷实,再提旧事,已经不合时宜了。 幸好这几年时不时还给他们母子俩送东西,在赵肃心目中,自己这个族长的分量,自然比吴氏那边要重上许多。 这么一想,赵慎海心里又踏实下来,摸着胡子笑呵呵道:“少雍啊,这回你考中解元,可是我们长乐赵氏的头一回,想我赵氏祖上也曾是前朝皇室宗亲,自河南迁徙过来之后,就没这么风光过了。先前老夫也与族里的人商量过了,这一次我们可要大肆操办一场,既让大家瞧瞧你这少年解元郎的风采,也好扬我赵氏的名声!” 赵肃谦虚几句,末了正色道:“宗伯,少雍与子阳此来,是另有要事。” “哦?何事?” 赵肃使了个眼神过去。 赵暖心领神会,又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然,隐下了他们曾向闽侯与长乐两地知县禀报过的这一段。 同样的,赵慎海对赵暖的话也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不信的话,您问赵肃。”赵暖把大麻烦丢给他。 赵肃瞪了他一眼,清清喉咙:“子阳平日虽然不大靠谱,但在此等大事上,他是不敢妄言的,再者,长乐县临海,这两年江浙受倭寇骚扰不断,却惟独福建安然无恙,宗伯可知为何?” “为何?”赵慎海不由自主顺着他的思路走。 “要么是福建防守森严,倭寇不敢进犯,要么,是他们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阴谋。” 赵慎海沉吟不语,赵肃续道:“福建防备如何,无须我多说,宗伯想必也知道,能打倭寇的戚继光,俞大猷两位将军,如今都不在这里,真有倭寇来袭,长乐首当其冲,也只能靠我们自己拒敌,虽然侄儿推断的,未必会成真,但防范于未然总是有益无害,赵氏一族在长乐人数众多,上回在水患中已经损失惨重,再来一次,恐怕……” 他没有再接下去,赵慎海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肃说得没错,防范一下,总是没什么害处的。 “少雍,老夫膝下二子皆不中用,纵观族里,与你同辈的,也只有你少年老成,最为稳妥,日后赵氏一族,怕要托庇于你了。”赵慎海慈霭地望着他,缓声道。 这句话既是托付,也是试探。 赵肃只是一笑:“宗伯言重了,肃只是旁支庶子。” 真是滑不溜手,赵慎海暗叹。 回去的路上,赵暖狐疑:“刚才族长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不像善茬?” 赵肃负者双手慢悠悠地走着。“意思是,我有了功名,以后飞黄腾达了,要多多照顾同族,不要忘恩负义。” 赵暖大怒:“他们对你有什么恩!想当年你与伯娘落难的时候,有谁接济过了?现在你有了出息,就个个都要蹭上来分杯羹!” 瞧着兄弟为了自己的事情气愤跳脚,赵肃心头一暖,嘴角噙笑:“这不是挺正常么,有什么可气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自古如此,再说我也拿话堵了回去。” 回想当时族长被他噎得作声不得的模样,赵暖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又顿了顿,迟疑道:“少雍,发现倭寇这件事,我也不敢十分肯定,你真就相信我?” “虽然你平日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文不成武不就的,可真有正经事,不会说谎,更不会骗兄弟的。” “混蛋,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当然是损你。” “……” 知县不信赵肃的话,是因为他一无官职,二无证据,但赵氏不同,他们的妻儿子女,几代家业都在这里,赵慎海身为族长,就不能不多加考量。 赵肃那头,则去见了回春堂的少东家沈乐行,让他联合本县商贾具名给杨汝辅致信。 这几年沈乐行奉家族之命常驻长乐县,加上赵肃开铺子,免不得要跟他打交道,一来二去倒也混熟了,沈乐行本以为赵肃只是个老成持重的少年,没想到那张温文的皮相下还隐藏着狡猾如狐的心思,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算计,久而久之,再也不敢小觑对方。 沈乐行听了赵肃的来意,并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也重视起来,不仅亲自去拜访其他商贾,还连夜写信给远在福州的父亲,让他多派些人手过来。 对于商人来说,一个太平的环境是发财的前提。 长乐士绅加上商贾的呼声,就算是知县也无法坐视不管,杨汝辅只得加派人手巡视,并在城门外加设哨岗,以防倭寇来袭。 如此过了七八天左右,长乐县依旧一派平静宁和。 赵府。 吴氏亲自布菜,面色慈霭:“多吃点。” 赵谨摇摇头,放下筷子:“多谢娘亲,我吃不下了。” “自从揭榜之后,你每次就没吃多少,长此以往怎么得了,听娘的话,这次不成,还有下次,你现在年纪小,三年之后也正好。” 赵谨嘴角微抽,眼中流露出与年龄毫不相符的痛苦之色。“娘,我不甘心。” 吴氏一怔。 只听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三岁启蒙,四岁能背全三字经,千字文,我也夜夜挑灯苦读,不曾懈怠,为什么,为什么是那个庶子拿了头筹,我反而名落孙山!难道赵肃那厮给阅卷官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赵谨顿了顿,冷笑,“是了,一定是的,他有一个进士出身的老师,而我没有!” 吴氏含泪道:“谨儿,别想了,你的才学自然比他强多了,可时运不在你这边,有什么法子,三年后我们再去考便是!” 赵谨盯着眼前的盘子,没有说话。 吴氏见状暗叹,只得移开话题:“昨日宗族大会说什么了?” 女子不得入宗祠,宗族大会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女子出席,须得让每家派出男丁,赵希峰这一支,赵谨虽无功名,却是嫡子,自然由他列席。 赵谨漫不经心:“宗伯说近日怕有倭寇侵扰,让每家早做防备。” 吴氏惊呼:“倭寇?!” 一旁的奶娘李氏更是脸色大变。 “这是知县大人说的?” “据说是赵暖发现的。娘,您觉得像赵暖那种游手好闲的,说的是真话?也亏得宗伯信以为真!” 吴氏愕然:“赵暖?他怎么会发现倭寇?” 赵谨冷笑:“至今也没见个倭寇的影子,想必是信口雌黄,据说赵肃还信誓旦旦地给他作保,到时候倭寇没来,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自处!” 吴氏忧道:“万一是真的呢?我们还是早作准备吧!” “不用,就算倭寇攻进城来,也轮不到我们家遭殃。”赵谨计上心头,微微冷笑:“娘放心吧,我自有办法!” 赵暖背了个包袱,愁眉苦脸地出现在赵肃家。 陈氏招呼他坐下,又让下人添副碗筷。“子阳,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好了。” “多谢伯娘!”赵暖叹了口气。 陈氏奇道:“这是怎么了?” 赵肃兀自埋头吃饭,也不管他。 赵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少雍,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这都七八天了,还没见着倭寇的影子!” 赵肃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入碗里,慢条斯理。“你很希望他们来吗?” “话不是这么说,现在我爹也觉得我在信口开河,要不是我跑得快,这会儿已经被藤条抽死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赵肃吃饱喝足,抹了抹嘴,这才开口:“倭寇不来,举县平安,这是好事,你先在这里住下好了,等你爹气消了,再回去也不迟。” 赵暖冷静下来,迟疑道:“说真的,倭寇真会来吗?” “我不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赵肃没敷衍他。 他不是神仙,不是先知,自然说不准,但是最近两年,浙江那边有了戚继光,倭寇渐渐地不敢再犯,而福建就是最好的目标,长乐富庶,离福州又近,这么一块肥肉,倭寇不可能放过。 除非……对方在等待时机。 那么,会是什么时机?手指叩着桌面,他皱着眉头。 六七月份的夜晚,即便有海风吹拂,也还是闷热无比。 长乐县的百户所外头,一张小几,上面摆了小酒小菜,两张藤椅,上面坐了两个人。 江百户光着上身,叉着腿,正跟同僚抱怨自己的差事。 明代在各地设卫所,下面是千户所,再往下是百户所,这百户所,顾名思义,就是管着百十来个人,驻扎在各县,其长官叫某百户,某千户,算是底层的武官了。 “老弟,你说这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听我拜把子说,他在胡宗宪大人手下当差,天天跟着胡大人吃香的喝辣的,可咱们就得蹲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干看着,升迁轮不到咱,战功更轮不到咱,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江百户有点醉了,一个人喝多了,话也跟着多起来。 对方跟着叹息一声:“可不是,这地儿有胡宗宪压着,大功轮不到咱们,要是真有倭寇来袭,搞不好还会被弄个丢官卸职!” “前些日子,杨汝辅还跑过来,让我加强长乐防务,这都七八天过去了,还倭寇呢,我呸,连个鬼影子也没见!” “杨汝辅是新官上任,怕丢了乌纱帽,咱没必要陪着他起哄,倭寇都在浙江那边呢,哪轮上我们福建!” “哼!”江百户酒意上涌,越说越郁闷:“正统年间,咱们连皇帝都被俘过,大明朝还不是照样过日子,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现在这点倭寇就乱了阵脚,都是一帮龟孙子!” 两人醉醺醺地瘫软在藤椅里。 远处,一声号角响起,低沉而悠远。 江百户半睁着眼,似醒非醒:“嗯……怎么有号角?” 倒是同僚喝得少点,腾地一声从藤椅里跳起来,竖起耳朵开始倾听。 号角一声接着一声,隐隐还传来喊杀声。 “老江,醒醒!” 江百户被猛然摇醒,还来不及发火,就听见同僚颤抖的声音:“好像,好像是倭寇!” 第 11 章 县令杨汝辅是被外面震天的擂门声闹醒的。 还没等他穿好衣服,家仆就急急忙忙闯进来:“老爷,不好了!倭寇来袭!” 杨汝辅被这个消息震得七荤八素,第一个念头是:完了,乌纱帽不保了。 第二个念头是:当初赵肃来禀报的时候,自己怎么就不相信呢? 明代有律,官员弃城者死,就算侥幸保住一条性命,他的仕途也到此为止了。 那还能怎么办,惟有死守而已。 但杨汝辅总算心理素质还不是太差,他定了定神,道:“快备马,去城门!” 此时的城外,战事正酣。 明军这边是三更半夜被喊起来的,猝不及防,慌乱仓促。 而那头城墙下,数千倭寇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而至,人头攒动,开始攻城。 城墙上的人慌慌张张往下面射箭,天色暗沉,射程又远,自然没什么准头,还浪费了不少箭矢。 等江百户赶到城门上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倭人顺着梯子爬上来,正与明兵厮杀。 短兵相接,血光四溅,杀声震天。 倭寇来犯的消息像瘟疫一样瞬间传遍了全城。 长乐县数十年平静,哪里遇到过这样的阵仗,全县的百姓都被吵醒了,听说倭寇来了,都乱成一团,甚至还有人忙着收拾家当,打算逃到临近郡县去。 赵肃一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 夜色无法阻挡人们慌乱的脚步。 尖叫声,哭喊声四起,大家像无头苍蝇似地乱窜,官宦商贾人家早就把东西拾掇好,驾着马车想从山路离开,平头百姓孤苦无依,只能保佑官兵们能够阻挡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倭寇。 一旦倭寇进城,后果不言而喻,女子被□□,男人被杀害,家园被抢掠。 所有人从未觉得死亡的阴影像现在这样如此近地笼罩在头顶。 陈氏和其他仆役已经得了赵肃的吩咐躲到地窖去,安全性起码要比外面这些手足无措的百姓好一点。 赵肃庆幸自己早早作了一些准备,在家中挖了个地下室,平日里用来存放粮食,紧急情况时,人也可以躲进去,吃喝方面也足够维持几个月,又买入一些孔武有力的家奴,让他们平时闲着没事就锻炼身体,关键时候也可以充当护院。 虽然时间不长,但应该有些作用吧。 当然最好的办法,是阻止倭寇入城,否则生灵涂炭,不堪设想,别说他那个小本经营的铺子做不下去,这长乐县数万百姓的生计,也要毁于一旦。 赵肃站在门口,微微拧眉,脑海里思绪转动。 管家戴忠倒还一直紧紧跟着他,不肯稍离半步。“公子,我们也赶紧到地窖里躲着吧!” 赵肃还没说话,那头已经驰马来了个人,高声道:“赵肃可在?” “我就是。” 那人倒没想到这关节眼上,他还施施然站在家门口。 “杨大人让你快快过去!” 赵肃疾步走过去,没有一丝犹豫。 戴忠愣了一下,敢情公子一直在等这个? 那人下马:“请用这马,杨大人说十万火急!” “我知道了,多谢!”赵肃也不客气,翻身上马。 丢下一句:“戴伯,你跟我娘说一声,我很快就回来!”说罢驾了一声,策马飞驰而去。 余下戴忠跺脚不已。 长乐一个小小的县城,兵马不过一千,这其中还包括吃空额的,老弱病残的,多年没有摸过刀剑的。 而城下,是数千倭寇,他们不仅有备而来,而且装备齐整,精神抖擞。 数不清的箭矢挟着劲风呼啸而来,箭头被涂上了火油点燃,有些落在城墙上,有些射中士兵,还有些落入城内,引燃房屋,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对方明显等来了一个天时地利的机会,今夜风向东南,有利攻城。 而己方失了先机,士气大减,有伤的士兵不断地被抬下去,哀嚎声不时入耳。 鲜血混淆着硝烟的味道刺入鼻孔,也熏红了眼睛。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 赵肃来到城门上,杨汝辅正马不停蹄地给所有人下令。 他身上的官服黑一块紫一块,烟熏火燎,官帽也不翼而飞,显得很狼狈。 “备上滚烫开水,还有热油,烧好一锅就往城下倒一锅!” “江百户,你领一千兵马,守住这城门,若有敢退者,立斩不赦!” “李明,你拿上密函,连夜出城,到福州求援,这里最多只能撑三天!” 众人得令离去,杨汝辅甚至来不及擦一把汗,便听见旁边有人道:“大人,如今人心纷乱,如果让仕宦人家带头离去,只怕百姓更加慌乱,有损士气。” 杨汝辅一怔回头,赵肃正站在那里,衣冠整齐干净,不见丝毫慌乱。 他跌足叹道:“少雍,本官悔不听你言啊!” 赵肃也叹:“在今天之前,我也不能肯定自己的判断,大人身为父母官,考虑的必然更多,请万勿自责。” 杨汝辅摇头苦笑,此番战事,凶多吉少,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赵肃见他脸色灰败,忙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们能等到援兵,便算大捷,大人,当务之急,是令人心不能乱!” 一干幕僚衙吏都被他打发下去清点粮仓兵器,杨汝辅站在城门上,正满心彷徨无助,这时有个人在旁边安慰打气,总好过自己一个人面临乱局。 他苦笑着揉揉脸,强撑起精神,面对同样彷徨的将士,换上一脸厉色:“吩咐下去,全城戒严,派人把守各个出城关卡,任何人未得允许不得擅自离城!” “是!” 他看着赵肃冷静得几近面无表情的脸,不由叹息一声:“少雍啊,你刚中了解元,本该为你办庆功宴,却没料想碰上这等事,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赵肃笑了笑:“城在,人在,城亡了,这个解元也无甚意义。” 难为这位大人还惦记着这桩事,也不知道今天过后,他们还有没有命在。 火光将彼此的眼珠映成琉璃色泽,城下倭人如狼,城上死伤惨重。 不是不害怕,是害怕也无用。 只有拼死一搏。 如果大明朝有一支海军,那么长乐马尾这一带一定会成为海防要塞。 可惜没有。 所以任人长驱直入,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虽然杨汝辅竭尽全力守城,但他们的优势还是一点点消失。 一夜过去,终于等来天色大亮。 遍观己方,士兵疲惫不堪,东倒西歪睡成一片,值勤守在垛口的,也大都神情萎靡不振。 江百户身上受了三处刀伤一处箭伤,箭伤正中腰腹,已经被抬下去,能够作战的将领也十剩其二,杨汝辅不得不亲自督战,片刻不离前线。 不知不觉,赵肃竟成了跟随左右,帮忙出主意的人。 也许是因为他有功名在身,又也许是他足够冷静,杨汝辅默认了他的存在,其他人就更没有什么意见了。 倭寇的攻势并没有因为天亮而停下来,相反天一亮,他们不再聚集在城门下,反而分散各处,伺机挑防守弱的地方下手,这边虽然居高临下,却实在占不到多少好处。 士兵们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战火,平时训练也松散懒惰,现在都露出恶果了,如果不是杨汝辅还坚守前线,现在只怕已经溃不成军,长乐也早就被倭寇攻下了。 “报——!大人,李头儿身中五箭,怕是不成了!”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江百户被抬下后,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带兵作战了,有个姓李的捕头主动请缨,杨汝辅见他勇猛过人,便让他暂替江百户的职责。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杨汝辅脸色大变,狠狠咬牙:“狗娘养的倭寇!现在还剩多少兵力?!” “不到五百了,大人,要不我们逃吧?”那人苦着脸建议,眼珠子已经开始向来处转动。 他不开口还好,这句话一出,周围的人都跟着骚动起来,仿佛只等着杨汝辅一声令下,就四散溃逃。 说时迟,那时快,刀光闪过,那士兵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赵肃手里抓着杨汝辅的佩剑,眼睛扫过众人,冷冷道:“动摇军心者死。” 血顺着剑身往下滴落,他却眼也不眨。 众人都被震慑住了,一时作声不得。 谁能料想书生会转眼化身修罗? 杨汝辅回过神来,暗道一声好险,若不是赵肃这一打岔,只怕现在人心已经彻底散了。 “传我令,有不战而逃者,杀!蛊惑人心者,杀!与敌投降者,杀!” 杀气腾腾连着三个杀字从他口中吐出,听得大家脸色都有些白。 杨汝辅看着他们颓丧的神色,暗叹一声,慢慢地,一字一顿续道:“汝等乃大明将士,有守土保国之责,此仗若胜,本官自当上疏请功,若是败了,别说无颜见江东父老,皇命之下,我们脑袋都要落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是!” 赵肃暗自舒了口气,强自按住自己仍有些颤抖的右手,将佩剑归还杨汝辅。 “大人恕罪,少雍唐突了。” 谁生来都不是屠夫,但刚才眼看军心动摇,杨汝辅却当断不断,除了杀人立威,别无选择。 “你做得对,本官不如你……”杨汝辅话没说完,目光便被城下吸引了,又惊又怒。 “他们哪来的火铳?!” 赵肃举目望去,果然看见人群之中,有几个举起火铳,正往城头瞄准。 城头上射下的箭,稀稀落落,甚至近不了对方的身。 “借弓箭一用。” 他从一名士兵手里拿过弓箭,掂了掂重量。 瞄准,拉满,屏息。 一如自己平日无数次练习过的。 箭矢离弦,化作一道白线。 正中目标。 对方甚至来不及叫出声音。 赵肃一招得手,没有停下,又连射三箭,中了两人。 如此远的距离,这已经算是难得的准头了。 原本低落的士气被这一箭又提了起来,眼见文弱书生模样的赵肃先是杀人立威,后又一箭射死倭寇,众人惊服之余,不由也集中精神向城下射箭泼油,一时竟挡住了倭寇的进攻。 但赵肃箭术再好,也只有一个人,就算士气稍有提升,军队的底子还是摆在那里。 何况箭矢的数量也所剩不多,再射下去就会无箭可用。 杨汝辅深吸了口气,嘱咐左右召集城中百姓合力抗敌,老少妇孺者负责后勤粮草,年富力强者上阵御敌,每个人都带上一筐石块,只管往下投掷,越多越好。 对于朝廷军队来说,御敌是他们的本职,做好了未必有功。 但对于长乐百姓来说,这里是他们的家,倭寇要来,等于要破坏自己平静宁和的生活,还有可能性命不保,这种情况下,杨汝辅登高一呼,自然有无数人响应,无论男女老少,都表现出超越普通士兵的昂扬斗志。 石块,滚油,开水,但凡一切能够御敌的东西,都从城墙上往下扔。 有数的弓箭被留给箭术好的人。 上了城墙的倭寇则被几人合力围住。 局势差点出现逆转。 但寻常百姓毕竟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力气再大,也未必敌得过那些身经百战,狡诈灵活的倭寇,一番恶战下来,双方都死伤惨重,但倭寇总算暂时停止攻城,换成小股游击。 杨汝辅他们这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放眼望去几乎全是伤兵,连赵肃的手臂也被箭射伤,缠了厚厚一圈白布。 老弱妇孺有的拿着伤药给他们包扎,有的则帮忙端药汤,抬伤兵,里头甚至还有未出嫁的闺中少女。 沈乐行拿出回春堂在长乐县的所有药材,免费供应给将士。 赵慎海也调集了族里的壮丁帮忙守城,赵暖自然也在其列,他还主动跑到城头垛口,近身杀敌,也受了点轻伤。 在巨大的威胁面前,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人们放下平日里泾渭分明的道德界限,意志达到了空前的统一。 赵肃的衣服上沾着血污,头发也有些凌乱,但他的思路却越发清晰,脑海里不停地想着战场局势和双方优劣,判断如何才能继续撑下去,直到援兵到来。 他与杨汝辅两人靠在一边,正说着如何防止有人趁乱在城里浑水摸鱼,却听见有人急急来报:“禀告大人,粮仓起火,有几处民宅也烧着了!” 杨汝辅的精神一下子又绷紧了:“火势灭了没有?” “粮仓的火已经灭了,其中有一处民宅因为火势太大,一时灭不了……啊,赵解元,您也在这儿,听人说,那宅子好似是你家的!” 赵肃脸色一变。 陈氏他们还在里面! 第 12 章 赵肃策马赶至家门口,心顿时凉了半截。 宅子已经被火焰吞噬了大半,火势甚至殃及了邻居,浓烟滚滚而起,烧到这种程度,没有后世的消防设备,是无法彻底灭火的,只能任由它在那里燃烧,直到木材耗尽为止。 老仆戴忠一脸愁容地站在宅子门口指挥着别人浇水熄火。 那母亲呢? 如果不是自己让他们躲在地窖,怎么会…… 赵肃不敢再想下去。 “公子!”戴忠回头,一眼就瞧见他。 “我娘呢?” “我正想去找您呢,夫人他们留在铺子那边没回来,大家都平安无事!” 赵肃心头一松,脚下跟着踉跄一下,幸好戴忠眼明手快扶住自己。 “公子,你受伤了?” “无妨。”他看着眼前半边焦黑,半边还在燃烧的宅子,“怎么会烧起来的?” “当时倭寇自城外射入火箭,引燃了城内不少房屋,据说是有些燃烧着的茅草被风吹到我们这里来,加上天干物燥,就烧了起来。”戴忠擦擦额头上的汗,后怕道:“幸好夫人说要送吃的到城门给你们,大家都跟着到铺子那边准备去了,这才逃过一劫,真是菩萨保佑!对了,这屋子着火前,我们铺子旁边也烧了起来,但只有零星火苗,很快就被扑灭了。” 天干物燥?铺子和屋宅同时起火? 赵肃略一思忖,心底微微冷笑,哪来这么巧的事情。 屋子和铺子都离城门有些距离,莫说倭寇的箭不是高射炮,就算真射中附近的屋子,连累了他们,又怎么会两处同时起火。 这分明是有人纵火。 戴忠还在那儿叹息这回损失了多少东西和财物。 赵肃心里已经转了一圈,将可能纵火的人选都列出来,面上依旧安慰着戴忠。 “人没事就好,钱没了,还可以再赚。” 那头陈氏早就急得六神无主,一面担心儿子,一面又忧心屋宅的火势。 可怜她生性平和柔顺,本就不是爱逞强出头的人,眼下城里乱成一片,唐宋居也没什么人光顾,铺子早已歇业,碰巧陈氏打算给前方送吃的,才到这边来准备东西,却不料前脚刚走,后脚宅子就起火。 一想到如果再晚半步,说不定所有人都得活活被烧死在里头,她就觉得后怕。 “娘!” 正心慌意乱之际,熟悉的声音自门边传来。 “怎么受伤了?” 乍见儿子,陈氏大喜过望,复又心疼地看着他染血的手臂,忙着人拿伤药过来。 赵肃本就只是过来看看,见众人都无恙,也就放下心了。 “娘别忙了,我这手已经包扎过了,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不碍事的,杨大人还等着我呢,我得马上赶过去,你与戴伯他们待在这里,外面乱,别四处走动了,有什么事就派人过来说一声。” 他风风火火地说完,转身又要走。 “万事小心!”陈氏眼角微红,却没拦着他。 “我晓得!”他略一点头,又说了几句,转身便走。 不是他不想停留,实在是时间不等人,城门随时有失陷的危险,也正因为如此,那个趁乱纵火的人才更该死,只不过现在不是算账的时间,赵肃只能先忍下这口气。 以陈氏的性子,告诉她这件事,只会增加她的担心,所以赵肃只是私底下嘱咐了戴忠,又派人到沈乐行处,请他帮忙照看这边,这才匆匆赶往城门。 赵肃血污满衣,面目冷峻,一身从战场带下来的硝烟杀气,全然不复之前的斯文秀气,实在算不上好看,但他先前连射四箭,杀人立威,又不畏生死,身先士卒,已然在其他人眼前混了个脸熟,所到之处不仅无人拦阻,甚至还有人称呼他为赵大人。 赵肃纠正了一两次,发现喊错的人不止一两个,也懒得再说,索性由得他们喊去。 一路上了城门,发现对方的攻势暂时停下来了,己方总算能稍作歇息,而杨汝辅靠着城墙,以一副跟他差不多的尊容,看着他苦笑。 “少雍啊,援兵再不来,这里怕是撑不到两天了!” 赵肃一惊:“此话怎讲?” 之前他们才清点过粮草,起码还能撑三天,加上城中百姓自愿捐粮,或许能到五天也未定。 杨汝辅叹了口气:“粮草不成问题,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军备不足。” “军需库里不是还有五百弓,两千箭矢吗?” “主簿刚刚清点完毕,你道发现了什么?那五百把弓,起码有四百把残旧生锈,早就拉不开了,那些箭矢更是粗糙滥造,唉!克扣军饷,谎报军备,大明军队,迟早要败在这些王八蛋手里!”他大骂一通,又颓然丧气:“我派出的人已经走了三天,至今没有消息,只怕是凶多吉少!” 赵肃默然。 先前他与赵暖二人在闽侯发现倭寇细作,如今长乐被攻城,闽侯那边想必也好不到哪去,福州就算派兵来,也得先救了闽侯县的急,等轮到他们,只怕黄花菜也也凉了。 他在杨汝辅旁边坐了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 赵肃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因为自己也实在想不出法子了。 倒是杨汝辅先开口:“可怜我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小儿,还有几坛没开封过的陈年佳酿,只怕都喝不上了。” 赵肃笑了起来:“什么酒能让大人念念不忘,等战事一歇,我可要腆着脸去讨几杯来喝。” 杨汝辅斜睨他一眼:“我看你也不懂饮酒,给你一杯尝尝便是了,多了只会糟蹋了酒。” 两人历经生死,关系顿时拉近许多,连说话的语气也随便起来。 杨汝辅苦中作乐:“少雍啊,我俩也算共患难了吧,经此一役,若能生还,请功簿上必少不了你的名字,你是解元出身,将来说不定还能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之日,可别忘了老朋友啊!” 赵肃道:“大人未免也把我们关系看得太低了,何止共患难而已,简直是生死之交了!” 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未免又有些悲壮。 城破之日,善始善终,杨汝辅身为一方父母官,必定是要殉城的,赵肃虽然不想死,可是放眼前路茫茫,也不知道怎么走下去。 两天很快过去。 赵肃知道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 不止是他,杨汝辅,所有将士,连同满城百姓都是。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倦怠,不眠不休的战事让他们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 都说弹尽粮绝才是山穷水尽,但现在粮未绝,弹已尽,同样已经山穷水尽。 能当作武器的东西都已经丢掷出去,每个人手里已经用无可用了。 双方强弱差距实在太大,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 赵肃就算没细读过历史,也知道这数十年间倭寇猖獗,无恶不作,他们在浙江那边烧杀抢掠,敢公然跟俞大猷戚继光他们打游击,又怎么会把区区一个长乐县城在眼里。 只不过对方想必也没料到会在长乐遭遇到如此强硬的抵抗,要知道之前碰到的那些郡县,要么不战而败,要么一击即溃。 难道真的要葬身于此? 赵肃抓起弓,又往下射了所剩不多的几箭,不得不靠在城墙上大口喘气。 他来到这里,辛辛苦苦读书,卖药,赚钱,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谁知道一场小小的战事,就有可能把这一切都打回原形。 真不甘心啊…… 他闭上眼,后脑勺抵着灼热的石墙,耳边仿佛还传来兵器相接的喊杀声,满心疲惫。 “援兵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出这一句,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声音像从四面八方传来。 带着绝地逢生的惊喜,带着柳暗花明的激动。 “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 这一声声的喊叫入耳,赵肃却觉得自己的眼皮子越来越沉重。 然后,直接往后一倒,不省人事。 再度醒来的时候,身下已经垫着柔软的被褥,入眼则是暗红色的幔帐。 安静而宁和。 跟自己之前置身的地方,仿佛是两个世界。 赵暖看他两眼迷蒙,神情懵懂,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来,告诉哥,这是几?” “……一边玩儿去。”赵肃抚额,知道自己不是在梦境里了。 赵暖啧啧两声:“这样可不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乡试魁首是个温文儒雅,谦和有礼的翩翩少年郎,只有我才知道你这张嘴巴比谁都厉害!” 赵肃初醒,听他说话就像无数苍蝇在耳边嗡嗡叫唤。 赵暖见他神色萎顿,这才嘿嘿道:“你这一睡,就睡了三天三夜,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吧?” 赵肃撑着额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援兵来了?” “没错,都指挥使戚继光亲自率兵来援,不仅解了长乐之围,连带闽侯的倭寇也被扫荡一空,不过闽侯县县令可没有杨大人的骨头那么硬,倭寇一来,他就弃城逃跑,那些将领士兵跟着一起跑,结果闽侯县被倭寇烧杀抢掠,比我们惨多了。” 戚继光,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响雷,映在赵肃心头。 “他在哪里?” “现在还在县衙里,好像在跟杨大人叙话,据说一时半会都不会走。” 赵肃点点头,想着能找个机会见上一面,也不枉自己来这个时代走过一遭了。 戚继光这个人,即便放在后世,也同样如雷贯耳。 史书有云:三十年间,先后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 但世人大多只知他抗击倭寇的战功,却不知道他还打过北面的鞑靼,写过兵书,更不知道这些战功背后隐藏的艰辛。 他会做人,他左右逢源,他贪墨钱财,用来疏通关系,攀附权贵,甚至巴结过严嵩父子,因此屡屡被言官弹劾。 可这些,都只是为了能继续打仗。 在明朝做官很难,做明朝的武将就更难。 他们不仅地位比同级文官低半阶,别说打输了仗要承担责任,就连打赢了,也分分秒秒会被扯进无休止的政治斗争里,随时可能不明不白地丢掉性命。 前车之鉴,数不胜数。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戚继光还能战功累累,就无法不令人敬服。 赵暖打断了他的沉吟:“愣着做什么,你家被烧了,我怎么看你一点也不关心?” 赵肃淡淡道:“烧都烧了,人没事就行,就算这次不烧,下次也会被烧。” 赵暖一愣:“你说什么……难道房子不是被火箭射中,意外着火的?” 赵肃瞅了他一眼:“你家和铺子能同时着火,而附近的房子都没事?” 饶是赵暖再笨,此时也猜出端倪,不由脸色大变:“谁干的?” 赵肃:“我不知道。” 赵暖皱眉苦思:“会不会是唐宋居平时生意往来,得罪了什么人?” “不排除这个原因,但可能性不大,一来唐宋居规模很小,没有妨碍到别人,二来我娘平日与人为善,跟左邻右舍的关系都很好。” “那会是谁?” 赵肃一笑:“兴许是有谁瞧我不顺眼。” 赵暖嘴里念念有词,思绪转了一圈,蓦地瞪大眼睛:“赵谨?!” 第 13 章 这个人的脑袋还不算太笨,赵肃看了他一眼,一边起身穿衣:“我只是怀疑罢了,也有可能不是他。” 赵暖咬牙切齿:“我看十有八九就是他,这几年来,明里暗里,给你们找了多少麻烦,还在外面到处散布你是被赶出家门的庶子,如果不是他,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赵肃穿戴整齐,又把他端进来的粥喝了,顿觉浑身暖洋洋的,不似之前那般乏力,一边笑道:“你的名字倒过来写,对我也无甚好处,你既是无事,就去沈乐行那里帮忙吧。” “那你呢?” “我去一趟县衙。” 长乐县衙内,杨汝辅正与人相谈甚欢,看上去心情不错。 这一仗虽然打得艰难,但最后还是等来援军,此事一了,如无意外,自己应该是可以升迁的,反观隔壁闽侯县,知县不战而逃,一旦坐实罪名,至少也是个流放戍边,什么升官发财,想都不要想了。 跟他一比,自己何其幸运。 眼前这位虽然是自己的救星,可言语谦虚,丝毫没有寻常武将的粗鲁,更无身为上官的矜傲,几句话下来,杨汝辅对他的好感立马深了不少。 瞧瞧,什么叫居功不傲,这就是! 杨汝辅起身,郑重行礼:“下官代全县百姓谢过戚将军,如果不是您及时赶到,只怕全城百姓,连同我这条小命,都得交代在这里了!” 戚继光忙扶住他:“杨大人不必客气。” 在此之前,戚继光刚刚因为台州大捷,而被提升为都指挥使,总领浙江一省军务,本来像福建这种的事情,是用不了他亲自出马的,也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可说来凑巧,总督胡宗宪因倭寇往福建一带转移,让戚继光入闽平倭。 戚继光于几日前启程,一路到了福州附近,正好赶上倭寇来犯。也算那帮人倒霉,在浙江时被戚继光等人收拾得够呛,现如今转移阵地,又碰上这位冤家煞星。 结果自然不待说。 所以杨汝辅还有命在这里推来让去。 两人闲话间,外头来报,说赵肃求见。 杨汝辅一边让人传请,一边对戚继光说:“这位是福建今科解元,就出在本县。” 又与戚继光简单介绍了赵肃的师承和来历。 戚继光笑了笑,没接话。 赵肃进来,先向两人行礼,而后再朝戚继光拱手,神色郑重:“久闻戚将军大名,今日得见,肃甚幸之。” 戚继光略略吃了一惊,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 明朝武官地位并不怎么高,就算打了胜仗,功劳也未必落到你头上,就算落到你头上,封赏也不可能丰厚到哪里去,还时时刻刻都有被拿去当炮灰的危险,朝廷里派系复杂,一旦哪方落马,对手最先拿来开刀的,往往就是武将。 像胡宗宪,他是进士出身的文官,领兵在外,总领浙江、福建两省兵马,还要依附严嵩,才能政令畅通,相比之下,戚继光就更不必说了,他功劳再大,在同级文官面前也还要低半个头,更别提上级了。 所以在当时,戚继光的名气虽然大,可也没大到是个人见了他都会肃然起敬的地步。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态度恭谨,而且不似作伪,这就让人有点惊奇了。 “赵解元不必如此多礼。” “在下表字少雍,大人若不嫌弃,唤此表字即可。此番如不是大人及时赶到,只怕长乐县数万百姓都要陷于水火之中,请大人受我一拜。” 赵肃说完,倒头便拜,戚继光伸手扶住他,转头朝杨汝辅笑道:“你已谢过一次,少雍还要再谢一次,我可扶得手酸了。” 杨汝辅跟着笑起来,心道这位新任指挥使可真会说话,不似一般武官那样粗俗。 赵肃并非矫情,他这一拜,是纯粹以后人景仰的心情来向戚继光致敬的,待戚继光把他扶起来时,赵肃的神色已经恢复平静。 他这般大礼,戚继光自然生出好感,这一来二往,倒是谈得投机,尤其当戚继光知道长乐守城三日,赵肃也跟着坚守三日时,不由得赞上两声。 两人的初次见面显得异常简单,甚至有些平淡。 但此时的他们都不会料到,自己将对彼此未来的命运产生怎样的影响。 也许很多年以后,当学者们翻开各种明史笔记,并不难找到这样一段话: 嘉靖四十年,倭犯福建,继光驰援,途经长乐,俘馘两千余众,适遇赵肃。彼时肃方得解元,二人一见如故,肃陈抗倭数策,继光欣然受之。逾数年,重见,继光提及旧事,肃笑曰:岂非将相和之先兆? 当然,这些对于眼下来说,仅仅是遥不可及的浮云。 京城,内阁。 在长乐取得大捷的十数日后,这边也才刚刚收到消息,次辅徐阶正翻看着请功折子。 这年头边境多战事,大大小小的战役,赢也好输也好,内阁早就看得麻木了,徐阁老自然也不例外,他漫不经心地翻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忽然,一个名字让他略略停顿了一下。 赵肃。 徐阶歪头想了一下,就是戴公望上回提到的那个弟子? 看来老师硬气,学生也不是软骨头的,也罢,就做个顺水人情。 徐阶微微一笑,提笔写了几句,将奏折放在左边那一叠上。 “徐阁老看什么这么高兴?”边上一人探头笑问。 徐阶抬头一看:“是质夫啊,来来,坐!” 郭朴行了礼,见徐阶热情,便也顺势在他对面坐下。 他是今年刚刚入阁的,在内阁里的排名自然要靠后,论资历,他不比徐阶老,但在朝野上下素有清名,虽然不像户部侍郎赵贞吉那样敢于当面骂严嵩,但也不是严党,算是个中立派,所以徐阶自然对他亲切三分。 郭朴拿起刚才徐阶拟过的折子,随意翻了一下:“阁老,这可是福建大捷的折子?” “正是。” “福建今科解元随同知县守城?这可是年少有为,折子若是呈上去,圣上必然欢喜。” 徐阶笑着点点头:“可不是,最近陛下正为了北边的事情生气,这南边有了捷报,也算是一件好消息。” 二人正说着,冷不防笑声响起。 “子升与质夫可真是废寝忘食,老夫自愧不如啊!” 严嵩拈须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人,正是其子严世蕃。 徐阶与郭朴忙起身行礼。 徐阶道:“昨夜京城惊雷阵阵,元翁歇息得可好?” 严嵩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一边叹气:“不行了,年纪大了,睡得也浅,稍微有点动静就合不上眼,又是半宿没睡好。” 徐阶关心道:“京城里有间医馆,里面的大夫医术不错,我上回也不得好眠,去开了几帖药之后,竟有所好转了。” 严世蕃看着两人闲话家常,将目光转向郭朴,拿起刚才的奏折,似笑非笑:“郭阁老刚才在说谁年少有为啊?” 郭朴怔了怔:“此番福建大捷,乃因戚继光驰援之故,但长乐举县拒敌,知县杨汝辅,举子赵肃更是身先士卒,实是大快人心之举。” 严世蕃翻了翻,微微一哼:“区区一个举子,就不必劳烦陛下伤神了罢!” 说罢将奏折合上,丢到中间那一叠上。 徐阶眼角余光瞥见,嘴角略略一僵,却没有出声反对。 这左中右三叠奏折是有讲究的。 内阁大臣在奏折呈上时,会票拟自己的意见,附在奏章里呈给嘉靖皇帝看。 皇帝忙着修仙,一般不是什么大事的,他老人家也懒得看,这久而久之,内阁揣摩他的脾性,也形成一个习惯:左边那叠奏折,多是嘉奖请功的好消息,皇帝看了必然龙心大悦;右边那叠,一般是弹劾某人乃至汇报各地灾情的坏消息;至于中间那一叠,自然就是不好不坏,无关紧要的内容了,嘉靖如果不是穷极无聊,一般不会去翻看。 奥妙就在这里。 严世蕃跟赵肃无冤无仇,更不会去关注远在闽南的一个小人物,只不过他看郭朴不顺眼,郭朴夸奖的人,自然也让他觉得不舒服。 至于徐阶,他乐意作个顺水人情,却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去得罪严世蕃。 所以合该赵肃倒霉,本来也许有一次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却被这个小插曲破坏了。 而赵肃此时,正收拾行囊准备上京,参加来年的会试。 但在出发前,还有几件事情要解决。 第 14 章 虽然离会试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但福建离京城路途遥远,早一日去到那里,可以先定下心来复习,所以在戚继光走后不久,赵肃就开始在做远行的准备。 房子在大火中付之一炬,赵肃托了人帮忙找,不到半个月就找到新的宅子,原主人要举家西迁,价格也适中,赵肃便很快买下来。 如今他是举人身份,族里,甚至是城中士绅多的人想要讨好他,但赵肃并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上面,多是闭门谢客,偶尔应知县之邀参加筵席,态度谦和,并不因身份水涨船高而目中无人,落在旁人眼里,这个曾经被赶出门的庶子,自然比他那位嫡出的弟弟有出息得多。 赵暖想做生意,可不敢跟赵慎羽提,非要赵肃出面说服他爹,赵肃被他死缠烂打闹得无法,只得去找赵慎羽。两人单独谈了半天,谁也不知道赵肃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让向来食古不化的赵慎羽松了口,默许赵暖跟着赵肃上京。 至于纵火的事情,则是最为棘手的。 如果时间允许,赵肃当然希望留下来亲自调查,直到事情水落石出为止,但事实总不尽如人意。 从福建到京城,紧赶慢赶也要一两个月,全国的举子聚在一起考试,其难度非乡试可比,他这次侥幸得了第一,却不敢保证下回也能得第一,所以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温习。 再者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证据证明那场火就是赵谨放的。 事后赵肃曾经问过周围的人,但当时兵荒马乱,大家急着逃命,谁也不会去注意有人纵火。 从动机上来说,赵谨自然是嫌疑最大的,可从身份上来说,他是自己的异母弟弟,就算赵肃身居高位,也不可能单凭揣测去定他的罪,更何况他现在无官无职。 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赵肃只能请杨汝辅交代衙门调查,而自己先行上京,又让戴忠一有消息便去信告知他。 却说他打点好行囊准备上京,眼前还有一件更头疼的事情。 自从赵肃考取解元之后,每天都有人络绎不绝地上门提亲,在抗倭大捷之后,赵肃之名传遍长乐一带,连巡抚也来函嘉许,提亲的人范围就更广了,其中不乏官宦人家和书香门第,母亲陈氏每日拿着名册卷轴,几乎挑花了眼,连带赵肃也深受荼毒。 “娘,”赵肃扶额,“我就要上京了,哪来的时间娶媳妇,再说……” 再说如今这具身体的年纪才十七,与后世一比就是标准的青少年。来到这里之前,他喜欢自由,厌恶束缚,甚至还没结婚,来到这里之后,更加不会急急忙忙地把自己跟一个讲究三从四德的女子绑在一起一辈子。 陈氏迟疑道:“可这些里面有些还是族长夫人介绍的……” “就说我如今心系科举,无意论及婚姻大事,再有人来提亲,您都帮我推了罢。” 陈氏叹了口气:“为娘知道你心气高,看不上本县女子,可也不能拖一辈子吧?” 明显陈氏是想歪了,但是这种误会有助于事情,赵肃不介意让她继续误会下去。 赵肃:“说不定京城有哪位贵人看上我,会把女儿许配给我呢?” 陈氏无奈笑道:“你啊!” 说笑归说笑,她是个好脾气的,又习惯了听儿子的话,既然赵肃不乐意,陈氏也不会再勉强,就此揭过话题。 十月,赵肃一切准备妥当,便与赵暖、陈洙等人一道乘船北上。 临行前,知县杨汝辅亲率长乐缙绅前往相送。 这回乡试,长乐县把头两名,杨汝辅又拒敌有功,简直是双喜临门,连京里都发来嘉奖令,如无意外,可以想见今后几年的仕途都很平坦,杨汝辅春风得意,现在连走路都带飘的,只差没在背后生出两翅膀来。 说来也算陈洙好运,当初他被赵肃甩下,不久又大病一场,延误了返乡的时间,恰好避过倭寇来犯,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外患早已平息。 时值秋高气爽,闽江上帆影点点,岸边丹桂怀香,纵然送别,也令人凭添豪气憧憬。 杨汝辅殷殷道:“少雍,伯训,你们可是长乐的希望!” 沈乐行笑眯眯:“少雍兄啊,要考个状元回来,我还有个貌美如花的妹子等着你呢!” 赵慎海语重心长:“少雍,你少小失怙,若你能金榜题名,你爹泉下有知,必然高兴!” 其他又有若干亲友凑上前来,说的无非也是一个意思,让两人争取拿个功名回来,让长乐县也风光一把。 陈氏是女眷,不好抛头露面,但该说的话在家都说了,还让戴忠跟着来送行。 再看陈洙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赵肃与陈洙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无奈。 好不容易摆脱了送别的人群,两人上了船,马上躲入船舱,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陈洙苦笑:“我怎么觉得肩上担子突然重了许多?” 赵肃拍拍他,心有戚戚然:“尽力就是。” 那头赵暖翘着二郎腿摊在椅子上,全无坐相地嘲笑两人:“瞧瞧我,无事一身轻,所以说啊,科举考试害死人,古往今来,多少人倒在这上头!” 赵肃扯了扯唇角:“你道你爹为什么肯让你跟着我出来?” 赵暖立马换上一副谄笑:“肃哥儿,你到底跟我爹说了什么,在下对你真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只不过跟你爹说,会督促你读书,让你在京城里拜个名师,准备下一次的乡试。” 赵暖惨叫:“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赵肃不再理他,转头问陈洙:“伯训到了京城,有何打算?” 陈洙见他们抬杠,忍笑道:“先租个宅子安顿下来,以便能安心读书,不若我们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赵肃笑道:“正有此意。” 陈洙从家里是带了个书童出来的,赵肃没有经验,顿觉事事不便,等船泊在福州的时候,他也下船买了个书童。 那书童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是江西一带灾荒被父母卖了,又被人牙子带到这里来的,生得瘦骨如柴,惟有一双眼睛还算机灵,赵肃见他识得几个字,便从人牙子手中买下,给他起了名字,赵榕。 “少爷,榕是什么意思?”没两天,赵肃平和的性子就让赵榕没了畏惧,还好奇地打听起自己名字的来历。 “福州又名榕城,既是在这里……遇见你,就以榕城为名。” 赵肃本想说“买下你”,但他毕竟骨子里还保留着一份来自数百年后的习惯,无法真把人当成贱如草芥的奴婢。 赵榕恍然大悟,高高兴兴地给自家少爷洗笔磨墨,他生性伶俐,许多简单的活计不两天就学会了,也因此赵肃有了更多的时间埋头读书。 赵肃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这次能拿下乡试第一,固然也因为刻苦努力,但是做一件事情要成功,刻苦却只是其中一个因素。 在考试之前,他打听到本次乡试的阅卷官,是巡抚刘焘与学政宗臣,这两个人都是实务派和主战派,不喜虚文,这次还特地加上了抗倭的论题让考生回答,如果满篇辞藻华丽而夸夸其谈,必然会名落孙山,所以赵肃心里有底,事先在这一块准备充足,答出来的卷子自然投其所好,让阅卷官满意不已。 只是这条策略若用在京城会试上,作用就不是很大了。 一来会试的阅卷官更多,每个人脾性不同,分归不同派系,卷子要给每一个考官都审阅,你完全不知道哪个喜欢行文华丽,哪个喜欢风格朴实,这对基本功的要求也就更高,所以赵肃必须花更多的时间,把四书五经都背熟读透,这样将来的把握也更大些。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几人终于到达京师。 上辈子赵肃曾经在北京生活过一段时间,可那是数百年后的北京,古建筑已经被拆得差不多,到处都是水立方、鸟巢这种“高端科技产物”,长安街上一遛,不是奔驰就是宝马,已经很难感受到古都的氛围。 然而此刻,他正站在明代的北京城门前,看着这座自金代便成为国都的首府,历经岁月洗练,纵然城墙上青苔斑驳,却掩不住泱泱气魄,也正是这座城市,记载了中国将近一千年的兴衰荣辱。 而今,又有一个叫赵肃的无名小卒来到这里。 也许会金榜题名,也许会名落孙山,像无数举子那样黯然返乡,但无论如何,我都会记得这一刻,记得自己曾经也有豪情壮志,想要凭一己之身去改变历史。 赵肃抬起头,望着巍峨的城墙,默默道。 “想什么呢!”肩膀被拍了一下,赵暖嚷嚷:“真像个乡巴佬进城,看傻了?” 他的话引来不少路人注目赵肃,也都露出嘲笑的神情。 赵肃心情甚好,也不回嘴,只懒洋洋道:“我在想,晚饭吃什么好。” 赵暖见陈洙笑吟吟地望着他们,便对他小声嘀咕:“他是个黑芝麻包子,面白馅黑,你可别光是笑,到时候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 陈洙扑哧一笑,辩解道:“少雍这是胸怀丘壑,心中自有乾坤,所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赵暖摇摇头哀叹:“完了,你才认识他多久,这就完全倒向他那边了,一个赵少雍就够厉害了,往后对着你们两个,这日子可怎么过!” 他顾着耍嘴皮子,也没注意陈洙脸上的不自然。 三人在京城逛了数日,终于在地安门附近找了处宅子,附近离商贸集市不远不近,正适合潜心读书,赵肃询问了陈洙的意见之后,便决定租下这里,正巧院落宽敞,有好几间房,三人各居一间,可以互不干扰。 鉴于两个书童都不会做饭,陈洙又另外雇了个老妇负责几人三餐,只负责做饭,按月领工钱,不必在此居住。 方便是方便了,但做饭的人手艺一般,仅仅停留在可以吃这个水平线上。另外两个人只能指望赵肃心情好的时候炒上两三个菜,又或者偶尔上食肆饕餮一顿。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快,很快便到冬至。 对古人来说,冬至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甚至有“大如年”的说法,朝廷会在这一天休沐,民间也有各式各样的祭祀与庆祝。 陈洙是个肯下苦功的,放在现代,就是每个老师都喜欢的那种学生,所以这种节日,他自然也是不凑热闹,照例闭门苦读的,但赵暖却看不过眼,将他与赵肃两人强拉了出来。 “过节就该有个过节的样子,小心把脑子读傻了,来来来,让兄弟我带你们去见见世面……嗯,咱们是先去万花楼好呢,还是醉梦楼好?” 怎么听着都像青楼楚馆的名儿? 陈洙跟在后面苦笑,反倒是赵肃一派闲适:“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愁眉苦脸了,就当是散散心嘛。” 陈洙摇摇头,诚恳道:“我可不像少雍你这般天资聪颖,听说你是十三岁起才开始读书的,短短几年便有如此成就,我拍马也赶不上,只希望勤能补拙了。” 赵肃哑然失笑。 别人都觉得他是天才,可谁又知道他每天都看书看到多晚,即便如此,他也恨不得一天能多出几个时辰。 三人来到东安门外,一眼望去,灯市如昼,仿佛延绵到天边,连半个北京城也照亮了。 这样的节庆,平日里很少出门的大家闺秀也在家人陪同下出来赏灯。 游人如织,接踵摩肩,盛况可想而知。 赵暖惊叹道:“不愧是天子脚下,跟这一比,长乐简直就上不了台面啊!” 在赵肃听到这句话的片刻之后,他回过头,无奈地发现自己跟另外两个人已经走散了。 幸好不是大热天,三个人也都是大老爷们,不担心被人拐走。 赵肃顶着一张被寒风吹得快僵掉的脸默默吐槽,一边随着人潮的方向漫无目的地逛着。 “你这个怎么卖?”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偏生问话的语调又显得老成,让人忍不住发笑。 第 15 章 “承蒙惠顾,三文钱一根!” “这个颜色太老,最多只值一文钱!” “我这摊子是小本经营,恕不还价!” “我手上这根,明明比其它的都小,怎么就要三文钱了!” “这位小公子,我看您衣着华贵,不至于连两文钱也给不起吧?咱做点生意也不容易啊!” “一定要三文钱?” “是的!” “那我买二十根,给你二十文好了!” “啊?” 谁家小孩这么有才啊? 赵肃听得喷饭,抬眼一瞧。 一个粉雕玉琢,裹着雪狐裘的小娃娃,正一板一眼地跟小贩谈论价格。 谈论的对象是…… 二十根糖葫芦。 偏生那小孩儿神情特认真,瞅得糖葫芦小贩压力很大。 “我说小公子,您就别作弄我了,你,这……” 看在对方打扮华贵的份上,指不定有大人在附近,小贩没敢发火,只是哭丧着脸。 “一文钱一根,二十根,是二十文喔!” 小孩儿严肃道,可惜闪闪发光的眼睛出卖了他,视线黏在糖葫芦上,只差没流口水了。 白白嫩嫩的脸蛋被寒风刮得染上一层红霞,越发衬得玉雪可爱。 小贩想了想,忍痛道:“算了,一根两文卖你好了!”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他欢天喜地说:“那我要一根!” 小贩瞪大眼:“你不是说要二十根吗?” 小孩儿无辜道:“我一个人吃一根就够了,为什么要二十根?” 小贩嘴角抽搐,面容扭曲。 那头朱翊钧兴高采烈地摸遍身上,赫然发现自己临出门前母亲亲手挂在他身上的小荷包不见了。 眼看小贩的脸越来越黑,小孩儿也泫然欲泣,赵肃终于伸出援手。 “三文钱,我买一根。” “好嘞!”小贩笑颜逐开。 赵肃接过糖葫芦,递给小娃儿,顺道捏了捏粉嫩的豆腐脸。 朱翊钧瞅着红彤彤的糖葫芦,也顾不上这人的无礼,张嘴就是一口。 “好吃么?”他抬起头,那个帮自己付了帐,长得很好看的书生正笑睇着他。 冯大伴说过外面的人都是庶民,不用和他们说话的。 于是朱翊钧没理他,继续埋头啃糖葫芦。 “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大人呢?” 不理他。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咔嘣,咔嘣,酸酸甜甜真好吃……继续不理他。 赵肃越发想逗他:“不理我啊?京城虽然是天子脚下,还是有许多人牙子的,尤其像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孩子,一般会被卖到山沟沟里煮了吃。” 朱翊钧终于有点害怕了,他虽然聪明伶俐,却毕竟才四岁,平日也不常出门,今天好不容易出来一次,结果因为自己贪玩乱钻,被人流一冲,就跟冯保他们走散了。 “我要回家!”他扁扁嘴。 赵肃扑哧笑了,弯腰抱起他:“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回答他的是朱翊钧咕咕叫的肚子。 小孩儿对上赵肃带笑的眸子,凶巴巴道:“不准笑!” 他本想从对方身上挣扎下来,可小胖腿早就酸得不行,象征性地扭一扭,也就任由别人抱着了。 “好好,不笑,”赵肃觉得这娃儿真是好玩极了,简直比当年的小元殊还好玩。“要不要去吃馄饨?很香的哟。” “要!”一听有吃的,朱翊钧小朋友立马两眼放光。 赵肃带着他在附近的馄饨摊子坐下,要了两碗馄饨,见小孩儿狼吞虎咽,忍不住摸摸他的头:“慢点儿吃,没人和你抢。” “户滚摸额头(不准摸我头)!”朱翊钧喊得很有气势,可惜饿得狠了,色厉内荏。 赵肃笑眯眯当没听见:“你一个人跑出来的?没大人跟着吗?” “走散了!”小孩儿吃饱喝足,小舌头舔舔嘴唇,又摸摸肚皮,打了个饱嗝,像只餍足的猫咪。“你送我回去,我让他们赏你!” “赏我什么?”赵肃饶有兴致。 朱翊钧认真想了一圈,发现自己家还真没什么东西可以赏给别人的,气势不由低了一半:“我回家问父亲去……” 赵肃随口开着玩笑:“随便赏点金银财宝就好了。” “你是读书人吗?” “是啊,怎么?” 朱翊钧瞪大眼:“爹爹的老师说过,爱钱的读书人都不是真正的读书人。” 赵肃有点意外,他本以为这小孩儿只是出身优渥,但现在看来,兴许是官宦人家了。 “你家在哪儿?” “我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你父亲姓甚名谁么?” “嗯嗯,知道。” “?” “但是不能告诉你。” “……”赵肃嘴角微微一抽。“那我走了,你在这儿等你家人来接你吧。” 说罢作势松手,顿觉衣襟一紧,小娃儿已经揪着自己的衣服,大有你敢抛下我,我就大叫的架势。 “你要带我回家!”脸颊气鼓鼓的,越发像个包子了,水汪汪的眼睛蕴上泪意,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不然我让大伴砍了你!” 赵肃无奈,小小年纪就这么霸道,长大了怎么得了? “好好,砍了我罢,看谁还带你回去。” 朱翊钧瘪着嘴,抽了抽鼻子,像是下一刻就要爆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赵肃可不希望两人因此被围观,只能继续哄着小屁孩:“别哭别哭,一会儿送你回家的路上,顺便带你去买捏面人儿,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 小孩子总是很容易被新鲜事物吸引,于是终于妥协,说出自己家的名字:“裕王府。” “什么?”赵肃怀疑自己听错了。 “裕王府!”朱翊钧看见赵肃吃惊的神色,又得意起来:“你要送我回家,不然就治罪!” “哎哟,在下好害怕!”赵肃再度抽抽嘴角:“那咱们还是赶紧回去,不要去看捏面人儿了。” “要看要看要看!”小屁孩终于撕下伪装的老成,彻底暴露年龄,只差没耍赖打滚了。 于是京城冬至夜,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赵肃苦命地抱着一个小屁孩缓步前行。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赵肃继续刚才的话题:“有钱,才可以买柴米油盐,读书人也要吃饭,怎么能说爱钱就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呢?圣人也说过,富贵功名,是大家都向往的,只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取得,就是君子。” 因为对着小孩儿说话,他只能把简短的文字拆成直白的话来讲,饶是如此,朱翊钧也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可是爹爹的老师说过,钱财会让人丧失信念和斗志。” “能让人丧失信念和斗志的只有自己,不是那些外物。”赵肃觉得这种话题对他来说实在过于深奥,便问:“刚才的馄饨好不好吃?” 小孩儿诚实地点点头。 “无论是谁,只有有钱了,才能吃好吃的馄饨,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有了钱,大家吃饱穿暖,不会冻死饿死,也不用为了抢一块饼打架,天下就太平了。” 赵肃尽可能用简单的话来解释,但他觉得这种话题对于小孩子来说应该没什么吸引力,正想哄他看花灯,却听见朱翊钧问:“有人饿死吗?他为什么不吃馄饨呢?” 赵肃失笑,心道幸好你现在还不是皇帝,否则又多了个“何不食肉糜”的千古笑话了。 他见时辰还早,便一面向他讲起前些年长乐县水患的事情来。 朱翊钧小朋友再聪明,毕竟也只有四岁,又是出身不凡,哪里会记得自己家的具体地址。 赵肃没奈何,只好边走边向路人询问裕王府的所在。 一大一小说得起劲,逛得开心,浑不知那边已经有人快急疯了。 冯保觉得自己今天出门肯定是没看黄历。 裕王的儿子,当今皇上唯一的孙子,在他手上走丢,这是个什么罪名,他想也不敢想。 要说其实也不能怪他,谁让小皇孙一年到头都被关在府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当然跟放出笼子的小鸟一样,他们人手再多,也不可能拦着他不让走,结果小皇孙身形矮小,又尽往人多的地方钻,不一会就从冯保手上挣脱,跑得不见踪影。 如果找不到人,充军流放兴许还是轻的,说不定要被凌迟或齐市,株连九族。 脑袋里胡思乱想着各种后果,冯保哭丧着脸,就差当街大喊三声小祖宗您就别玩我了赶紧出来吧。 但他还是保留了一丝理智,不敢惊动五城兵马司,只是先派人回裕王府禀报,又让跟着出来的人四下寻找。 早年嘉靖的几个儿子,有的英年早逝,有的幼年夭亡,最后就剩下两个,当今裕王和景王。 但就是这么两个仅有的儿子,嘉靖也不待见,大臣起码隔几天还能见上皇帝一面,而儿子一年到头也看不到老子几次,逢年过节收不到什么赏赐不说,连到手的岁俸也常常短斤缺两。有一回,裕王甚至要左挪右借凑了一千五百两贿赂严世蕃,才收到自己迟了三年的岁俸,此事曾被严世蕃引以为傲,到处炫耀,闹得人尽皆知。 相比之下,景王的境遇则要好上许多。 要知道像嘉靖这样权柄在握并且猜疑心极重的皇帝,是不会乐意过早立太子的,加上早年所立的太子没多久便病逝了,他觉得自己克妻克子,越发不肯立嗣,谁劝也没用,对儿子的态度堪比后爹。 但再怎么苛刻,如无意外,在皇帝驾崩之后,帝位还得从这两个儿子中来选,皇帝虽然没有明确的态度,但这并不影响大臣们押筹码下注,选择一个来投靠。 严嵩父子选择的是景王。 于是就可以想象得到了,在严嵩父子把持的朝廷上下,景王的岁俸自然按时到手,且一分不少,而裕王,堂堂一个王爷,居然要靠贿赂才能拿到自己的俸禄。 能在朝廷上混得久的,有哪个不是人精,皇帝不喜欢裕王,严嵩父子也不喜欢裕王,谁还敢不要命地往前凑,因此惟独裕王府的门庭冷冷清清,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上门。 但朱翊钧毕竟有些不同,他虽然是裕王的儿子,可也是嘉靖唯一的孙子,上回小皇孙四岁生辰,皇帝还赏赐了东西下来,如果失踪的消息传了出去,难保会有什么后果。 再者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是严世蕃的人,届时如果是他们先找到小皇孙,说不定会为了景王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尽管冯保急得六神无主,却不敢大肆宣扬。 那一头,赵肃手里抱着个重得要死又不肯自己下来走的小屁孩,走得双腿都快没知觉的时候,就听见朱翊钧指着前面一处宅子大声嚷嚷:“那里就是我家!” 第 16 章 严府。 须发皆白的严嵩坐在榻前,紧紧抓着夫人欧阳氏的手,眼中焦急流露无遗。 欧阳氏自去年得病,时好时坏,如今天气一冷又每况愈下,有时候一睡过去就是一天,连大夫也开不出方子,只隐晦地说让欧阳老夫人多多休养。 但严嵩如何肯接受这个结果,他与欧阳氏少年结发,至今六十余年,没有一天红过脸。 在他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欧阳氏在一旁,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在他飞黄腾达的时候,也是欧阳氏陪着他,见证了无数风光。 少年夫妻老来伴,临了老了,妻子却有可能要先于自己而走,严嵩满心悲凉,看着昏睡过去的欧阳氏,手微微颤抖着。 “阿蕙,我也没几天好活了,你得等等我才好啊……” “爹!”严世蕃风风火火地闯起来,不料想看到这个情景,只得把声音压低了些:“爹,裕王府……” 他只说了半句,严嵩就明白过来,低低斥道:“你先出去,我与你娘说几句!” 严世蕃皱眉:“爹,我有急事!” 言下之意,不说完他就不走了。 严嵩叹了口气,放开欧阳氏的手,慢慢起身朝外面走去。 “到底怎么了,大半夜的?” 严嵩毕竟年事已高,步履缓慢,从内室走到厅堂就花了不少时间,严世蕃跟在后面,早就有些不耐烦。 “刚我们安在裕王府的眼线来报,说朱翊钧出去玩,结果给走丢了,眼下裕王府那边还没敢声张!” 严嵩愣了一下:“那,快让五城兵马司的人去帮忙找,我这就进宫禀告皇上!” “爹你疯了吧,裕王府的事情,你操什么心,你忘了我们支持的是景王!”严世蕃冷冷一笑:“依我看,棒打落水狗,我们也派人出去找,如果先找到人,一不做二不休……没了这个皇孙,我看裕王还倚仗什么!” “严世蕃你在说什么,你鬼迷了心窍了?”严嵩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由惊喘了口气,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 “爹,是你老糊涂了,你自己想想,皇帝本来就属意景王,只是碍于祖训和百官的言论不好开这个口,这才暗示我们多跟景王亲近。” “现在有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就看我们会不会利用了。” “裕王府本来就子嗣单薄,没了这个世子,我看几年之内都不会有了。” “皇帝成天吃丹药,身体早就大不如前,我们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严世蕃也不着急,一句一句,慢慢地说完,给自己老爹足够的反应时间。 但严嵩听完,只是久久地沉默。 兴许是年纪太大了,他毕竟已经过了八十,是别人眼中的耄耋之龄,又兴许是因为发妻的病重,让他近来觉得越发心力交瘁,也越发地想息事宁人。 回想这数十年来的光景,他不是不会后怕,只是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无法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直到终点。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终点? 严世蕃是他与欧阳氏唯一的儿子,聪明绝顶,可也狠毒绝顶,手段心机不逊于任何人,自己在的时候,还能庇佑他,万一自己不在了呢? 他慢吞吞地开口:“裕王和景王,你觉得哪个希望大些?” “皇帝心思莫测,谁也猜不着,但我们可以让景王成为希望更大的一个。” 严嵩盯着柜子上一个永乐梅枝青花瓶仿佛出了神,答非所问道:“你娘自小最溺爱你,什么都顺着你,不让我管教,这才养成你今日这般的性子,万一我俩都走了,你要是有个差池,九泉之下,我如何向她交代?” 严世蕃心道他老子莫不是魔怔了吧。“爹,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严嵩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幽幽道:“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了,我这就进宫禀告皇上小世子失踪的消息。” 严世蕃一愣:“禀告皇帝作什么?” 严嵩慢慢道:“告诉皇上,我们听说小世子失踪了,着急不已,可碍于大臣不得与皇子结交,又不好去询问裕王,只好入宫觐见,请皇上示下。” 严世蕃随即反应过来,竖起大拇指:“爹,你可真不愧是宰辅之首,姜还是老的辣啊!这么一来,皇帝必然因为裕王的隐瞒而心生芥蒂,我们也会因为忠心耿耿而获得皇帝好感。” 严嵩叹了口气:“若不是你收了那么多贿赂,害了那么多人,为父何苦到了这般年纪还要钻营这些事情……去找世子的人派出去没有?” 严世蕃阴恻恻:“早就派出去了,这会子差不多也有消息了,爹,我送您出去。来人,备车马,老太爷要进宫!” 严嵩就着儿子的手站起来,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你进去看看你娘,她也该醒了。” “是是,儿子这就去,您放心吧!” 裕王府。 裕王正妃在几年前就病逝了,现在的继妃陈氏同样体弱多病,大多时候都避居在府中,很少露面,掌管着裕王府上下内务的,实际上是侧妃李氏。 眼下,李氏正独坐一隅嘤嘤低泣。 而裕王朱载垕则搓着手掌,焦躁地在厅堂内走来走去,只差没把地砖踩出个窟窿来。 高拱被他晃得头昏眼花,忍不住道:“殿下先坐下罢,稍安勿躁。” 裕王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想报以一笑,又笑不出来,表情显得有点古怪:“让老师见笑了,我心里急得很,唉,只有这么个儿子……” 他有点语无伦次,高拱却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这位裕王殿下,十六岁就被赶出来开府,而今将近八年,每天过得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上有喜怒无常的老爹,旁有虎视眈眈的兄弟,下还有落井下石的严嵩父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压力过大,裕王成亲多年,也纳了不少侍妾,可一直子嗣单薄,只有朱翊钧健康长大。 可如今连这唯一的小世子也不知去向,怎能不叫人揪心? 更重要的是,当今皇上未立太子,对大儿子更没什么好脸色,惟独对这个小孙子还时有夸奖,对于有心人来说,这也算是一个信号。 “要不,我这就进宫去禀报父皇,求他让五城兵马司……” “万万不可!” 打断他的是一直没出过声的陈以勤。 他与高拱皆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也都是裕王府讲官,不同的是高拱为人更加强势,也更得裕王依赖。 裕王是个软脾气的,被这么一抢白也没发火,只是有些错愕。 “殿下见谅,下官这么说是有理由的。”陈以勤解释道:“时候不早了,如今宫门早就落锁,贸然进宫惊动皇上,后果犹未可知,只怕殿下就得先受一顿训斥。” 裕王想起自己老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马上缩了回去。 陈以勤又道:“再者,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曹析是严世蕃的人,就算由他去找人,只怕小世子本来没危险的,反倒要危险了,冯保兴许也想到了这点,才只回禀了这边,而没有直接去找曹析。” “正甫说得有理,我们自己先找找,等天亮了实在找不到,再进宫觐见。”高拱起身道,他何尝不知事态紧急,可裕王与李氏已经手足无措了,再多一个也于事无补,所以只能捺下焦躁,安抚众人。 因陈以勤与高拱二人都是近臣,李氏无须避嫌,所以一直在旁边听着,此刻闻言,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两位先生所虑甚是,但世子是殿下唯一的子嗣,不得不慎重起见,如果不能找五城兵马司的人马,那能不能求助于锦衣卫?” 高拱想了想,摇头:“自陆炳死后,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明哲保身,除了皇上,谁也喊不动他。” 陈以勤皱眉:“难道裕王府有事,他也不帮?” 高拱冷笑:“你当谁都和陆炳一样有靠山么,连陆炳都被人毒死了,刘守有敢不小心吗?” 他们口中的陆炳,正是有明一代唯一的三公兼三孤,嘉靖皇帝的奶兄弟,集尊荣于一身的前锦衣卫指挥正使,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去年不明不白地暴死在家里,嘉靖震怒,要求彻查,至今也不知道查出个什么结果来。 陈以勤默默叹气,不再说话。 府里的人手大多派出去找人了,两位老师一沉默下来,整个厅堂顿时安静得有点渗人。 李氏悲从中来,忍不住哭出声。 裕王怔怔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高拱见他们垂头丧气,正想说点什么,冷不防外头传来一声高喊:“小世子回来了!” 四人一激灵,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往门外奔去。 裕王府外。 赵肃打量着这更像鬼屋的宅子,如果不是门口昏黄灯笼映出的“裕王府”三个字,和朱翊钧信誓旦旦的指认,他绝对不会认为这是皇帝儿子的府邸。 从大门的装饰和门口这两座石狮子来看,这幢宅子估计也曾经富丽堂皇过,只是久不打理,风吹雨打,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堂堂王爷混成这副德行,也算是一种境界了。 这要是放在后世,只怕连个二流官员的家都比他好看。 更奇怪的是,裕王府大门紧闭,门口连守卫也没有。 “你家的人呢?” “他们肯定出去找我了,都怪你,那么晚才回来,母亲肯定要训我了。” 小屁孩玩得累了,揉揉眼睛,脑袋抵着赵肃的颈窝,不肯下来。 赵肃嘴角一抽:“要不是你非要闹着去看劳什子杂耍,怎么会这么晚?” 还好意思怪他。 两人看完杂耍,小娃儿又吵着要吃驴打滚和豌豆黄,结果两人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差点没把赵肃累趴。 始作俑者则从头到尾都被人抱着,完全不用自己走路。 朱翊钧明显没在反省,小脑袋一点一点,已经进入瞌睡状态了。 赵肃叹了口气,认命地上前敲门。 不到片刻,便有人来开门。 对方一见朱翊钧,先是愣了一会儿,又欣喜若狂,回头朝内喊道:“小世子回来了!” 于是,就出现了先前的一幕。 赵肃抱着朱翊钧,任由四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上下打量。 旁边有人伸手要来接过世子,奈何小娃儿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睡熟了也不肯松手。 赵肃苦笑:“王爷,王妃,请恕在下无法行礼。” 天知道他的手早就酸得麻木了。 李氏虽然心疼儿子,可也不是不识大体的,闻言笑道:“这位公子可是护送了世子一路?请入内奉茶吧。” 裕王反应过来,忙道:“对对,先进来再说。” 这位王爷还真没有架子,赵肃心道。 第 17 章 不待他们盘问,赵肃便将如何遇到小世子,又如何把他带到这里的来龙去脉都交待了一遍,顺带也奉上自己的姓氏籍贯,来京缘由,端的是合作无比。 在此期间,可恶的小屁孩一直趴在他身上呼呼大睡,赵肃想把他甩下来,苦于他的父母亲就在眼前不好动手,虽然可以坐着回话,但身上挂了一个沙包的感觉,着实难受。 好在这时,朱翊钧小朋友终于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一看见自己的亲爹亲娘就在眼前,自然扭来扭去挣扎着要下地。 赵肃忙不迭放松,任他扑向李氏。 李氏把他紧紧搂住,这才缓过劲来,脸上犹有余悸。 又寒暄几句,李氏抱起朱翊钧便退往内室,以她的身份,能出来亲自接待赵肃,已是极大的礼遇。 “让你见笑了,本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难免溺爱了些。”赵肃没表现出诧异,裕王倒是先开口了。 赵肃笑道:“王爷言重了,天下父母无不爱儿女的,王妃真情流露,倒是让在下也想起家母。” 殊不知他这句话更让裕王想起自己的极品老爹,一时间无语凝噎。 高拱看到自家王爷的神色,哪里还不知他在想什么,便移开话题:“你既是上京会试,不知乡试得了什么好名次?” “惭愧,只是侥幸得了第一,此番会试人才济济,也不知会不会名落孙山。” 高拱与陈以勤咦了一声,不由有些惊异地打量着他。 自古人才出江南,这句话一点也不假。 在明代科举里,由于地域差距,朱元璋分了北榜、南榜、中榜,也就是在三个大的地区各取一些名额,以照顾偏远地区的考生,因为在没有分榜之前,考中者基本都是江浙、江西北部一带的。 饶是在分了榜之后,南榜也基本被江南考生瓜分。 福建、两广,恰恰不属于江南的范畴,而被视为南蛮之地,由于各种原因,考生的整体水平要比江浙那边略逊一筹,虽然这并不代表出不了人才,但在人们的固有印象里,压根就没把这些地方算作人文荟萃之地。 赵肃能够拿下福建一省的乡试第一名,说明他还是有相当实力的,但他会担心也是正常的,因为他要面临的,不再仅仅是福建,而是全国。 高拱笑道:“没想到竟还是个解元,王爷,赵肃寻回小世子有功,不如留他用饭,我与正甫提心吊胆了大半夜,可都有些饿了。” 裕王正发愁要拿什么赏赐给赵肃,话说他虽然是个王爷,手头却拮据得很。 不赏吧,面子上说不过去,赏吧,实在拿不出东西来,总不能指着厅里的摆设对他说,你随便挑一件走吧。 于是听到高拱这么说,立马就坡下驴:“对对,赵,唔,少雍,不如在这里吃顿夜宵,抱着世子走了半天,想必也累了。” “多谢王爷,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裕王府虽穷,拿不出鲍参翅肚,但寻常吃的还是有的。 一张八仙桌上,热菜五盘:京酱肉丝、冰糖肘子、翡翠豆腐、青椒鸭丁、桂花鱼。 点心三碟:蝴蝶酥、龙须糕、豌豆黄。 四碗杏仁茶放在那里,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几人分头落座。 裕王笑道:“酒易伤身,多喝不好,今夜便喝杏仁茶吧。” 陈以勤附和道:“王爷所言极是,少雍家住何处,待会儿回去可还方便?” 赵肃:“劳大人垂询,我认得路,不妨事。” 高拱笑了起来:“喊什么大人,指不定你将来也是要入朝做官的,改日大家便是同僚了,倒是忘了给你介绍,他叫陈以勤,陈正甫,我是高拱,表字肃卿。” 怎么不是张居正? 这个疑问自赵肃脑中一闪而过。 他并不知道,张居正是嘉靖四十三年经由徐阶推荐,到裕王府邸当讲官的。 也即是说,还有三年,才会在这里见到张居正的身影。 没法马上见到这位传奇性的人物,自然有些遗憾,但是眼前这两位,也不是寻常人。 这位中兴名臣,会在五年之后进入内阁。 在裕王潜邸时,要跟严嵩父子周旋,要帮裕王应付极品老爹嘉靖皇帝。 当了首辅之后,又要斗徐阶,斗言官,然后又被徐阶斗,被言官围殴。 最后,被张居正赶回家,抑郁而终。 一山难容二虎,何况不止两只老虎。 大明首辅,就相当于后世的国家总理,当皇帝不怎么管事的时候,这个内阁首辅的权柄更大,几乎等于实际上的国家主席和总理。 这个位置实在太吃香太晃眼了,人人都垂涎欲滴,想上去坐一坐。 但椅子只有一把,聪明人却那么多,供不应求之下,必然是激烈的斗争。 相比之下,陈以勤名气稍微小点,但也是未来的内阁龙虎斗中的一员。 而此刻,未来的皇帝,连同两位未来的阁老,正跟赵肃围坐在桌子边上,谈笑风生。 此时的裕王还要夹起尾巴很小心地过日子。 此时的高拱和陈以勤也不会料到自己将来的命运。 被史书上称为“性迫急,不能容物”的高拱跟赵肃说话的语气却温和得很。 也许是眼下还没飞黄腾达吧。赵肃心道,一边起身,朝两人拱手一揖:“家师在时,曾数次听他提起两位,晚辈一直心向往之!” 这自然是虚词,当时朝廷里,高拱和陈以勤不是最耀眼的,更不是最硬气的,他们默默地隐藏在裕王府里,戴公望与他历数群臣,对这两人也只有寥寥数语,可这样的客气话,确实最容易拉近彼此距离的。 果不其然,高拱诧异道:“令师是?” “家师姓戴讳公望……” 不待他说完,陈以勤击掌恍然:“原来是戴仲甫!” 见高拱还糊涂着,陈以勤便向他解释:“当年杨继盛屈死,戴仲甫曾四处游走上疏说情,最后还被免了职的。” 高拱也想起来了:“是他!” 又肃然道:“令师傲骨凛然,我也佩服得很!” 赵肃叹息:“他常常为当年不能救杨公的事情憾恨不已。” 杨继盛的事情,天下人人都知道是冤案,唯独慑于严嵩父子的权势没法平反,一说起来,其余二人也是叹息连连。 裕王见氛围有些低落,忙道:“今夜冬至,好好过个节,就不要提这些了,令师既然跟高师傅你们都是旧识,那也就是自己人了,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高拱提起精神,笑了起来:“王爷说的是,少雍乡试夺了解元,这卷子是怎么答的,与我们说道说道?” 有了戴公望这一层,双方关系立马产生质的飞跃,加上四个人都不是太难相处的性格,至少目前还不是,裕王虽贵为王爷,却是四人中最没脾气的一个,加上赵肃举止温和磊落,说话谦而不卑,一顿饭下来,彼此聊得投机,也让高拱等人对他有了不错的印象。 永寿宫。 严嵩坐在绣墩上,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睛虚阖着,垂首不语。 嘉靖念他年事已高,特赐面圣时刻坐着回话,其他人都无此殊荣。 而此刻,一身道袍,披头散发的皇帝正负手来回踱步。 “裕王世子怎么会走失?什么时候不见的?为何裕王府到现在都没报上来,反倒是你先知道了?”他一连三个问题,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声势压人。 严嵩却似乎不为所动,语调依然慢吞吞的:“回禀陛下,那会儿老臣正要睡下,听见外头有下人来报,说裕王府小世子不见了,裕王府上下急得和什么似的,都在外头找人呢,老臣心想兹事体大,就赶紧进宫来禀报,是要派五城兵马司的人帮忙找,还是派锦衣卫,还请陛下明示。” 他深夜进宫,又说这番话,表面上是请示,实际上却有两层意思。 一来,是试探皇帝对裕王的态度,如果他真的在意这个孙子,必然会马上派出人手帮忙找,甚至还会命令全城戒严等等,如果皇帝不这么做,那就值得玩味了。试想一下,如果唯一的孙子他也不紧张,还会在意向来厌弃的儿子吗? 二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这种事情,皇帝的儿子还隐瞒不报,我就已经跑进宫告诉您了,这不是忠心是什么? 嘉靖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的脸色缓和下来。 “惟中啊,听说令夫人近来卧病在床,你也跟着整宿没睡,可别熬坏了身体。” 严嵩颤巍巍起身,弯下腰去:“谢陛下垂询,拙荆年纪也大了,只是少年夫妻老来伴,老臣难免心里……” 说罢抬袖拭了拭眼角。 嘉靖似乎也动了感情,温声道:“这里还有几颗丹药,是陶仙师告病还乡前给朕留下的,不若你拿回去,给你夫人服用。” 严嵩嘴角一抽,忙道:“陶仙师所炼丹药,都是陛下成仙之用,拙荆乃凡夫俗妇,哪里有这样的福分!” 他虽然连连推辞,却架不住嘉靖的热情,皇帝所赐,岂可推三阻四,严嵩无奈,只得拜谢收下。 嘉靖看着内侍将那装丹药的匣子递给严嵩,似乎还颇为心痛:“也就剩三颗了,都给你了罢,要自己吃也行,给你夫人吃也行。” 在他看来,能够得赐仙丹,跟着自己一起成仙,这是臣子的福分,殊不知严嵩内心正在默默吐血,却还不得不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叩谢圣恩。 严嵩一走,嘉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侍立一旁的黄锦察言观色,趋上前小声道:“陛下就是心太慈了,把仙药都给了严阁老,您用什么呢?” 嘉靖挥挥手,叹了口气:“药再炼就是了,严嵩怎么说也跟了朕那么久,看他那副样子,朕也真不忍心,”语气一顿,话锋一转,“反倒是裕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想隐瞒不报,是怕朕责罚他么,难道养个儿子,还不如一个臣子?” 说至后来,渐渐严厉,胸口也不住起伏,嘉靖脸色潮红,分不清是愤怒还是亢奋。 黄锦连忙上前抚背,又让人端来热汤,小声劝慰:“陛下勿气,您刚用过丹药,仙师交代过的,可不能生气,否则会急火攻心,兴许裕王是怕深夜扰了您的清修,这才不敢奏报,而严阁老跟了您那么多年,自然更了解一些!” 嘉靖喘了口气,半天才道:“朕聪明一世,怎么就养了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全都碌碌无为,胆小怕事!” “黄锦啊,你说说,以前也曾有不少人弹劾过严嵩,说他有五奸十罪,但是天下间,也只有他了解朕,唉,有时候朕可真想不要这两个没用的儿子,学堂兄那样,从藩王中挑选皇储!” 黄锦大惊失色,连忙匍匐在地,颤声道:“陛下!……” 嘉靖口中的堂兄,正是前任正德皇帝,他荒唐玩乐一生,到死也没有子嗣,这才便宜了当时还是藩王的嘉靖,但现在的嘉靖皇帝甚至还有两个儿子,从古至今,也断然没有皇帝舍弃自己亲生儿子,去挑选旁支当皇帝的道理,嘉靖这话要是传到外面去,势必要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起来,真没出息!朕也就是说说罢了。”嘉靖睨了他一眼,没好气。 您是随口说说,我却差点被吓掉半条命。黄锦擦擦头上冷汗,爬起来陪笑:“奴婢胆小,陛下可别这么吓唬奴婢了!” “你分别派人到镇抚司和东厂去一趟,让他们分头去找世子,找着了回来禀报一声,必要时可以关闭九门,全城搜捕。” 黄锦应诺一声,心道陛下还是偏向裕王的罢,但转念一想,方才皇帝还说出了想要放弃两个儿子,另选储君的话来,不由又有些胆寒。 第 18 章 赵肃回到家的时候已近三更,刚洗漱完毕想歇下,便见赵暖推门进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遇见个小孩子迷路了,送他回家。”赵肃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又见他眉梢眼角都带着兴奋。“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潮红,面泛桃花,动了春情了?” 赵暖没好气:“你小子可以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吗?” “难道不是吗?既然不是,我就送客了。” “别别,我是有事要跟你说,”赵暖现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扭捏。“事情是这样的,晚上不是和你们走散了吗,然后我就一个人去逛,结果,嗯,结果碰到了一个女子。” 那副模样,活脱脱的少年情窦初开。 赵肃眉峰微聚:“好人家的女子能这么轻易让你碰着?别是什么出身不好的罢?” 赵暖急了:“谁说不是好人家的女子,我打听过了,她是刑部员外郎俞彻俞大人的千金。” 说罢便将二人相识的过程说了一遍。 无非是赵暖到庙市,偶遇上香的千金小姐,帮了点小忙,对方亲自行礼致谢,就是这一眼,赵暖便陷落进去了。 只不过当这俗套的故事主角是自己的兄弟,情况又有些不同。 赵肃看着他嘴角带笑的模样,叹了口气:“不是我泼你冷水,对方是刑部员外郎,从五品。” 而赵暖,连秀才都不是,充其量只是个童生。 先别说对方是不是也对他有意思,单就两人的身份而言,无疑云泥之别。 这时候的明代,没有后世想象的那么封闭。 像严嵩,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发妻,以他的地位,也没被放大到咄咄称奇的地步,像弘治帝,更是只有一个皇后,更没有狗血小说里那种大臣们天天上书逼着他纳妃的情节出现,可见这在当时只是寻常事。 而朝廷大员们,出身贫寒的有之,出身商贾世家的也有,许多限制规定早就模糊化了。 但是,如果赵暖想娶一个从五品官员的女儿,还是很有难度的。 哪怕他现在只是个举人,可实现性也会大上很多。 偏偏他什么功名都没有,家还远在福建,这种情况下,哪个脑筋正常的父亲会把女儿嫁给他? 但是赵暖的神情很认真,很严肃,赵肃再了解不过,当他出现这样的表情时,就代表这件事情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做。 “你是认真的?” 赵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涨红脸道:“当然是认真的,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了……反正这位俞小姐,我非娶不可。” 顿了顿,又道:“她的人很好,很爱笑,又有善心,她爹虽然是当官的,可素有清名,他们家没多少余钱,她也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 赵肃似笑非笑:“打听得可真够详细的啊?” 赵暖马上住了嘴。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再好,你也得过她爹那一关,你怎么让他们同意?” 赵暖扭扭捏捏:“我已经有打算了,不过还得你帮忙……等你明年取得功名,就跟我一起上他们家提亲,就算俞大人不能马上同意,起码也跟他约定个两三年,待我做了生意赚了钱,便能让俞小姐一辈子衣食无忧。” 赵肃冷静地分析:“有几个问题。一,你怎么就笃定我能中榜?二,万一他们家早就订了亲呢?三,清官之所以是清官,就是他们不肯随波逐流,这样的人,能看得上商人女婿?” 赵暖满腔兴奋被噎住,一时言语不得。 赵肃拍拍他的肩膀:“有缘无分,也是白搭,你好好想清楚。” 赵肃不知道他的话,赵暖听进去没有,从那晚长谈之后,他就三天两头没了人影,就算碰面,也多是询问在京城开铺子的事情。 他知道赵暖是下了决心想做出一番事情来,也想拉兄弟一把,便与他一道盘算起来。 京城地租极贵,以两人的余钱,只够在偏僻地方租赁一个小铺子。 开唐宋居分号是暂时行不通的,因为天子脚下,大家什么没见过,靠小点心糕点想吸引顾客,一时半会肯定没有生意,而他们手头的钱最多只够支撑铺子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没有进项,就会血本无归。 最后,在赵肃的建议下,赵暖决定开一间“旧货铺”。 像有钱的人家,隔一段时间就会清掉没用的破旧玩意,但这些东西还有四五成新,放到外面卖给平民百姓,人家还能用上好几年,到时候赵暖可以用钱把这些东西收购到手,再转手卖出去。年底将近,置换东西的人也多了,如此一来,薄利多销,也能赚到钱。 但赵暖在京城毫无人脉,要与官宦人家搭上关系,谈何容易。 赵肃想到了陈以勤。 自那日送回朱翊钧之后,赵肃受裕王之邀,去过几趟裕王府作客,与高拱、陈以勤都混得比较熟。 裕王贵为王爷,但手头拮据,这种事情不太好开口,高拱现在的职位也没有太多油水,唯独陈以勤比较好说话,又出身世家,家境富余,逢年过节经常会清掉一些旧物,赵肃找了个机会上门拜访,将赵暖的情况与他略略说一遍,陈以勤不仅欣然应允,还给赵暖介绍了不少同僚。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一条线,赵暖的小本买卖开始做起来,渐渐张罗得有声有色,他脑子灵活,待人处事也足够应变,虽然读书不行,做生意却着实有一套。没过几个月,已经跟京城里不少大户人家的下人仆役混熟关系,对方主人要变卖清理一些旧物,大都会卖到他那里去,一些官员手头拮据想低价买些东西的,也时常到他那里转悠。 赵肃见他一门心思想赚钱娶那俞小姐,也不忍心打击他,便任由他在外头闯荡,偶尔给点意见,帮忙筹谋一二。 严府。 “小阁老,听说,皇上有意在藩王里挑选储君?” 鄢懋卿微微凑近,一脸诡秘。 严世蕃翘着二郎腿歪在软榻上,舒展身体任美妾在他肩膀上拿捏着,剩下完好的那只眼睛半睁不闭,懒洋洋的。 “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啊?” “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严世蕃嗤笑:“这都过了几天了,你才听闻?早在裕王世子失踪的那天晚上,这话就传出来了。” 鄢懋卿讨好地笑:“小阁老真是耳听八方,下官大大不如。” “这世上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我严世蕃想知道的事情,就没打听不到的。” “小阁老,我们现在支持的是景王,下官怕……” “怕什么?”严世蕃不耐烦地打断他:“皇帝就是说说罢了,他是什么人,你不了解,我还不知道?当年为了给自己老爹上个尊号,他能跟朝臣闹了三年,这样的人,会把好不容易到手的皇位给别人,那简直是白日做梦!” 他毫无忌惮,又字字诛心的话让鄢懋卿变了神色,半晌才弱弱笑道:“现在这样也不是法子,陛下迟迟不立储,万一有个什么变卦,就麻烦了。” “放你一百个心好了,景王今儿一早就去面圣了。” “啊?” 嘉靖四十年冬,景王进宫,献祥瑞白狐、苍鹰,嘉靖大悦之下,褒奖了景王一番,甚至说出“吾子可用”的话来。 消息一出,群臣议论纷纷,但最受震动的,莫过于裕王府诸人。 此刻的朝野乃至京城,出现了压抑而诡谲的空前平静。 桌子砰的一声,裕王正在发呆,冷不防被吓一大跳,抬头看见拍桌子的人,不由苦笑。 “高师傅,本王胆子不大,你就别吓唬我了。” 高拱有点歉意,继而又沉下脸色:“我非是针对殿下,乃是针对严世蕃那小人。” 陈以勤闻言变色:“肃卿,谨防隔墙有耳。” 高拱冷笑:“我怕什么,他们早已不把裕王府放在眼里,再说现在王爷已经屏退左右,这里就我们几个,再有话被传出去,只怕细作就出在我们中间。” 他是气得口不择言了,与他同为裕王府讲官的陈以勤和殷士儋对望一眼,摇摇头。 共事几年,高拱的火爆脾气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值此非常时刻,更没什么心思去计较。 裕王撑着额头,叹了口气:“听昨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父皇还给圳弟赏赐了东西,要是实在不行,咱们也送几个祥瑞呈上去吧。” 高拱额角一抽,当今圣上是迷信没错,可祥瑞也不是大萝卜,想要就能有。 他没吱声,说话的是陈以勤:“景王已经送过了,我们再送,难免流于东施效颦,陛下未必欢喜,再说景王呈上去的祥瑞,必定是严世蕃给的,我们上哪儿找去?” 裕王迟疑:“那可怎生是好?要是父皇一高兴,就把圳弟封为皇储……” 朱载垕优柔寡断的性格,在这句话里暴露无遗,或者说,嘉靖皇帝的两个儿子,都没遗传到他的聪明和手段。 二王中,裕王肖其爱美色,而景王肖其暴戾。 殷士儋劝道:“殿下无须太过担忧,要是陛下有此念头,别说我们,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言官,先立嫡后立长,殿下是长子,明正而言顺。” 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赵肃的老师戴公望同科,在裕王府目前三位讲官中,资历是最浅的,所以说话也是慢声细语,不像高拱,是个竹筒倒豆子的急脾气。 高拱插了句:“左顺门之后,哪里还有敢开口的言官,严嵩父子横行,更把他们嘴巴都封死了!” 他说的左顺门事件,是指嘉靖三年,群臣聚集在左顺门外跪请嘉靖不要将他爹兴献王追封为皇帝,结果嘉靖一声令下,一百八十多人受到夺俸、廷杖、充军等不同程度的刑罚,其中十七人被活活打死,从此之后,人人无不闻左顺门三个字而变色。 这件事情的起因其实非常扯淡,嘉靖皇帝本来就是藩王继嗣,要过继给自己的伯父,也就是弘治帝,才算是正统,但他非要追封自己的老爹为皇帝,群臣不同意,他就死磕。最后便是以左顺门血案告终,皇帝赢了,从此乾纲独断,我行我素,几十年不上朝,大伙儿也不敢说什么,还得争先恐后写青词讨他老人家欢心。 后来严嵩当政,又有一批言官因为弹劾他而落马,久而久之,没有人愿意再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言官无事可做,虽然严嵩父子不能碰,但他们的手下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加上朝廷内外每天都有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能闹腾的事可就太多了。 所以有人说,在左顺门之后,大明言官的脊梁就被打断了。 裕王刚被殷士儋说得心情稍微安定下来,又被高拱这一盆冷水泼了个倾头盖脸。 陈以勤苦笑:“我说老高,你非得跟我们唱反调吗?” 我好不容易把王爷安抚好,你又来横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 高拱哼哼两句,总算不出声了。 殷士儋笑道:“其实景王有严世蕃,我们也有一个他们没有的宝贝。” 见三人都望向他,殷士儋不紧不慢道:“小世子。” 陈以勤一愣,随即大笑:“妙!再怎么说,陛下也只有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孙子!可万一,”他转念一想,又有点迟疑:“要是严嵩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陛下不见呢?” 高拱道:“这还不简单,让人递个话,说世子回来之后受了惊吓,嘴里一直喊着想见爷爷,陛下再狠心,总归还是渴望天伦之乐的,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 裕王大喜:“还是三位师傅有法子!” 第 19 章 裕王府内室,李氏放下手中玉簪,左思右想,有点神思不定。 被她召来的冯保恭顺地站在跟前,静静地等她发话。 李氏虽是侧妃,却无异于掌管着裕王府上下内务,她出身寒微,祖上没有一丁点背景,却能够被裕王看中,进而成为最受宠的,除了她的美貌之外,自然还有聪明才智和玲珑心思。 这就是嘉靖和裕王这两父子最大的不同。 换了在嘉靖后宫,李氏这样的女子,十有八九是像当年曹端妃那样被赐死的下场。 这位皇帝强大,多疑,寡情,他最爱的只有他自己,连对儿子都冷冷淡淡,女人更是可以随意舍弃的,在壬寅宫变之后,他对后宫的防范甚至比对宦官还强,所以嘉靖皇帝在位数十年来,从没听说过后宫嫔妃争风吃醋的,因为大伙没那个胆子。 但裕王则不一样。他好说话,好捉摸,虽然性情软弱,可只要能讨得欢心,他就会对你言听计从,李氏母凭子贵,地位相当稳固,她虽貌美,却不恃宠而骄,所以连高拱陈以勤这些人对她也没话说。 “永亭,世子这几天总吵着要见那个赵肃,自那日之后,你也见过他几面,你觉得此人如何?”李氏终于道出自己的疑问,冯保与府中主子的关系很好,裕王和李氏都称呼他的字。 冯保笑道:“行止有度,不骄不躁。奴婢斗胆一猜,娘娘是想让他来给小世子启蒙?” 李氏点点头:“听王爷说,此人是福建乡试第一,想必有些才能,他几次来访,与王爷他们在前厅议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凑上前去,所以才想问问你。” 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无论从前程还是自己本身来说,都对朱翊钧爱若珍宝,自然也想给他最好的教育环境,可现在裕王地位未稳,行事不好张扬,高拱几人虽有大才,让他们放下正事不干,来给一个四岁小娃娃启蒙,也太说不过去。 这便想到了赵肃。 “不瞒娘娘说,王爷先前也说过这事儿,不过高师傅说,明年就是会试了,等赵少雍能拿下功名,证明他确有真材实料,再谈此事也不迟。” 李氏一想也是,便不再提起。 只不过她与冯保都低估了小孩子的记性。 与其说朱翊钧是记得赵肃,倒不如说是惦记着他买给自己吃的那些零嘴。府里做的东西再好,家花总没野花香,可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赵肃承诺要带给自己的豌豆黄,驴打滚,还有那十九根暂时“寄”在小贩那里的糖葫芦,于是才嚷嚷着要见他。 当然,小屁孩还是有几分聪明劲儿的,他不敢跟父母说他嘴馋了,只是翻来覆去说要见赵肃,裕王与李氏自然只当他和赵肃分外投缘。 如此过了几天,李氏被他闹得无法,只得让裕王将赵肃叫过来。 陈洙推开小院子的木门,就瞧见赵肃靠在藤椅上,一手拿着本《论语》,一手抓着根串了肉片的竹枝在小火炉翻来翻去,头顶的阳光穿过沙沙作响的叶子铺下斑驳树影,给秋日的北京城带来几分清爽暖意,微风轻轻带起他的衣袖发梢,端的是慵懒闲适,浮生偷欢。 “还没进门,就闻到你这肉香味了!”陈洙凑上前,毫不客气地拿起一旁烤好的肉片尝了一口。 “又多一个人来分肉吃,早知道我就把门落锁了。”赵肃郁闷道,却懒得动上一动。 陈洙感叹:“少雍,你可真会过日子,备考温书也不忘开小灶,谁以后要嫁了你,就有福气了。” 赵肃哈哈大笑:“伯训兄深有感触,不如来当我媳妇儿算了!” 陈洙瞪他一眼:“莫要乱开玩笑,话说回来,你这年纪,差不多也该成亲了。” 赵肃漫不经心:“不急。” 陈洙摇头:“你不急,只怕你娘已经帮你订好亲事,只等你金榜题名,就回去拜堂了。” 赵肃把书往石桌上一放,煞有介事:“鞑靼未灭,倭寇未平,何以家为?” 陈洙刚喝进嘴的玉米羹差点喷了出来:“那你一辈子不成亲算了!” 话虽如此,心中忍不住有一丝窃喜,却为何而喜,陈洙也说不上来,只得寻思转了话题,以免对方发现自己的窘迫。 他眼角余光一扫,拿起桌上的册子,咦了一声:“这是最新一期的例文荟萃?听说昨日甫一面市就被抢购一空,你怎么买到的?” “问陈大人借的,你若是要,便先拿去看好了。” 不要小看古人的智慧,不要以为明代就没考前参考书,在这本书面前,赵肃再一次深深感受到这一点。 所谓的例文荟萃,就是集合了嘉靖朝这几十年来所有的会试题目,包括每一届中了进士的那些人的文章,甚至还有阅卷官的点评,都被收录在里面,每三年大考前就会出版,已经成为坊间最抢手的参考资料。陈以勤素来喜欢收集这些东西,派人早早守候在书局门口,一开张就买到手,结果却便宜了赵肃。 除此之外,市面上还有其他形形色|色,花样百出的考试资料,范文、例文只是最基础的,还有许多加上了批注、解释,方便考生更容易理解。 甚至有赌局早早开了盘口,赌明年的会试会从四书五经的哪一本里出题,由于三年前的会试考题是在《中庸》里取的,所以这次押《中庸》的人也达到了惊人的数目。 总而言之,江湖很热闹。 陈洙摇摇头:“《大学》里有几句话我还没琢磨透,回头再找你要吧。” “也成。” 自从与陈洙“同居”之后,赵肃发现这对自己的学问有了突飞猛进的帮助。 别的不说,就拿四书五经里的基础知识来说,原先赵肃也背得滚熟了,但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与陈洙切磋过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是没能做到像陈洙那样,随便拿个题目出来,就能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八股文。 自己的优势在于立论新颖,有时能够语出惊人,但陈洙的优势却在于踏踏实实,稳扎稳打,后者会更讨阅卷官的欢心,因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剑走偏锋的考生。 认识到这些不足之后,赵肃老老实实跟着陈洙寅时起,酉时睡,背书,背经义,背八股文,增强语感,把基础打好。 运气不可能永远眷顾自己,像乡试那样的情形,可一不可再,赵肃从来都没抱着侥幸的心理。 二人正说着,门突然被狠狠撞开,书童赵榕撞撞跌跌跑了进来,满头大汗,神色仓皇。 “少爷,不好了,暖少爷被抓走了!” 赵榕本是赵肃的书童,这段时间赵暖忙着铺子的事情,经常要东奔西走,赵肃便让赵榕过去跟着赵暖,顺便打打下手帮帮忙。 赵肃闻言愕然:“怎么回事?” “俞大人被罢官,全家流放充军,今日就要启程,那俞小姐也在其中,暖少爷心里不忿,跑去大理寺门口鸣冤,结果被抓进大牢了!” “胡闹!”赵肃拧眉。 刑部员外郎俞彻这件案子,他也略有耳闻,据说是因为得罪了刑部右侍郎鄢懋卿。 鄢懋卿是铁杆的严党,帮着严家父子敛财的急先锋,于是结果可想而知了,当然是俞彻倒霉了,不过鄢懋卿下手也够狠,连带他全家都没放过。 只是赵肃怎么也没想到,赵暖居然傻得跑去大理寺闹。他无官无职,一个平头百姓,又怎会被人放在眼里? 陈洙插嘴:“被抓去哪里了?如果是顺天府大牢,倒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榕结结巴巴:“听,听说是锦衣卫诏狱!” 赵陈二人脸色大变。 赵肃狐疑:“不可能,锦衣卫是什么来头,怎么有空管他一个闲人!” 赵榕抓耳挠腮,也讲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赵暖一个人去了大理寺,他没跟着去,结果等了半天都没见赵暖回来,四下一打听,才知道人已经被进了锦衣卫诏狱。 赵肃觉得赵暖一定是昏了头。 他没见过那女子,更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也无法理解赵暖居然会为了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女人做出这种事来。 陈洙转头看向赵肃:“……听说锦衣卫诏狱,不是个好地方。” “……”赵肃脸色铁青,一时无言。 陈洙说的还是轻了,锦衣卫诏狱,何止不是好地方,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由于锦衣卫有直接拷掠刑讯的权力,连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也无权过问,当年杨继盛何等硬气,也曾在那里被往死里折磨,何况赵暖一介草民,又有何人管他死活。 “肃少爷,您别顾着走神,快想想如何救我们家少爷吧!”赵暖的书童急得快要哭出来。 赵肃缓缓道:“我能有什么办法?锦衣卫诏狱,普通人是进不去的,他得罪的人,是刑部右侍郎,从二品大员,严党的人,我何德何能?” “那,那可怎么办!要是这事情传回去,老爷非得气死不可!” 第 20 章 赵肃兀自沉默着,却听见外头又有人来敲门。 赵榕跑去开门,对方他也认得,是裕王府上的下人。 “赵公子,我们家王爷请您过府一叙。” 自从那日之后,裕王隔三差五都会邀赵肃过府作客,只因他说话风趣,经常会说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连西洋东洋的人情风物也能道上一二。 在他身上,被困在一方天地的裕王能听见更多新鲜有趣的事儿,三位师傅纵然见多识广,也不像赵肃这样能天南地北地侃大山,恰好裕王也不是一个古板的人,两人一拍即合,竟聊得很投机。 而对于赵肃来说,裕王实在太好相处了,脾气好,不像他老爹那样喜怒无常,因为处境岌岌可危,更不会对赵肃摆架子,除了好色懒惰之外,也没什么大的毛病了。 “我这就过去,请稍等。”这个时候赵肃没什么心思去见裕王,但是待在家里更想不出什么法子,还不如出去转转。 赵榕插嘴:“肃少爷,说不定王爷会有法子,请他去跟锦衣卫说一声……” 赵肃嘴角一抽,裕王虽是个王爷,可混得比寻常的官员还不如,他的话要是有分量,母猪都能上树了。 他对陈洙道:“伯训,得麻烦你个事儿了。” “请讲。” “我写一份信函,劳烦你送去锦衣卫指挥使司给刘守有刘大人。” 陈洙一愣:“刘大人?” 赵榕也瞪大了眼:“少爷,您连锦衣卫指挥使也认识,他会见你吗?” “也许吧。” 赵肃无心和他们多说,回屋换了身衣裳,便跟着裕王府来人走了。 等他到了那里,才知道今天找他的主儿不是裕王,而是朱翊钧小朋友。 对方正撩起袍子蹲在树桩旁边,脑袋一晃一晃。 赵肃走近,学他一起蹲下身,才发现小屁孩在看蚂蚁搬家。 朱翊钧歪头,开门见山就来一句:“糖葫芦呢?” 赵肃一愣,摸摸鼻子:“忘了买,下回加倍?” 朱翊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言、而、无、信,食、言、而、肥!” 神情严肃,怨气很深。 赵肃忍住笑:“我本来就瘦骨嶙峋的,肥点也好啊,殿下您说呢?” “我不管我要糖葫芦你答应过的不给我就告诉娘亲说你欺负我!”小朋友开始耍赖了。 赵肃原本满腔的忧虑被冲散了不少,他抱起朱翊钧,笑着逗他:“这么胖就不要吃糖了,改明儿带你出去吃炒肝和炸酱面好不好?” 这小孩儿虽然是王爷世子,天子皇孙,可从小生长环境的缘故,娇而不奢,虽然贪吃,却不讨嫌,虽然有些霸道,却也不无理取闹,抱在怀里胖嘟嘟软乎乎的,还带了股奶香味,所以赵肃很喜欢他。 同样的,朱翊钧也很喜欢赵肃,兴许是因为周围没什么人能陪他玩的缘故,又兴许是因为赵肃对他的态度不像冯保那样恭谨,又不似高拱他们那么刻板。 一听到吃的,小屁孩的双眼马上就亮了。 “什么时候去!” “小声点儿,”赵肃故意吓唬道,“你想让你的冯大伴听到,然后去禀告你爹你娘吗?” 朱翊钧马上捂住嘴巴,趴在他耳边,小小声,软软撒娇:“我要出去玩儿,我要吃好吃的,糖葫芦,二十根……” 他还念念不忘那二十根砍价失败的糖葫芦。 赵肃觉得这小孩儿真是可爱得不行,笑眯眯地摸摸他柔软的头发:“算算时间,也快过年了,大年初二那天,我上你家拜年,顺便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不许骗人!”朱翊钧小朋友兴奋地在他身上扭来扭去,跟扭股糖似的。 “一言为定。” 安抚好炸毛的小老虎,赵肃被裕王喊来的人请到厅堂,这才发现高拱他们都在,忙上前行礼寒暄。 高拱摆摆手,显然没什么心情:“少雍不要多礼,都是老熟人了,过来坐吧。” 赵肃见他们脸色都不大好看,不由问道:“王爷与诸位面色郁郁,可是发生了何事?” 陈以勤道:“你可听说过前阵子景王献祥瑞的事情?” 赵肃点点头。 要说历朝历代,为了宣传天命所归,弄出的祥瑞海了去了,再多一个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问题在于嘉靖非常迷信,对祥瑞更是深信不疑,早年献祥瑞的人更多,因此闹出不少笑话,后来才渐渐消停,景王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是送狐狸又是送老鹰的,无非是想加重自己在老爹心中的份量。 嘉靖果然龙心大悦,把那两只祥瑞豢养在西苑,天天去看,又破天荒传景王进宫,父子俩屏退左右,也不知道单独谈了什么,据说景王离宫的时候笑容满面,走路都带着风。 相比之下,裕王的处境就越发惨淡了,由于嘉靖猜疑心重,不允许儿子与大臣结交,所以除了高拱几个,也没什么人敢公然上门。 现在的问题是,裕王他们本来商量好,让小世子来打通这个僵局,结果消息递进宫,皇帝居然破天荒地说身体不适,暂不召见,要知道,他以往对朱翊钧,起码还有几分疼爱的。 裕王自己非召不得进宫,但关在府里又没有任何消息来源,成天焦虑得不行,连美人都没心情看了,生怕老爹一个不爽就废黜自己,让他滚到穷乡僻壤的封地去。 裕王唉声叹气,高拱他们的心情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了裕王府讲官,就是坐在同一条船上,从此有福未必同享,有难却要同当,万一裕王落难,他们几个再想要有出头之日就难了,坏就坏在自己人微言轻,托关系比较好的同僚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风声。 除非极为接近嘉靖的人,否则谁会有消息呢? 殷士儋道:“要不,咱们托人买通黄锦问问,他成日伺候陛下,想必知情。” 高拱否决:“不可,黄锦立场未明,上回我还见到他与严世蕃窃窃私语,万一把我们的事情告知陛下,就糟了。” 陈以勤摊手:“总不能坐以待毙,如今情势不明,咱们殿下和景王那边都有希望继承大统,他要是聪明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得罪我们。” 裕王听他们讨论,忍不住嗫嗫嚅嚅地开口:“几位师傅是否过虑了,如今父皇春秋正盛,照他的性子,不会那么快立储的……” 高拱恨铁不成钢地给他分析:“我们并非杞人忧天,殿下可还记得,三年前陛下龙体微恙,李时珍应诏进宫,对陛下说了什么?” 裕王一愣,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也不能怪他,作爹的放牛吃草,任儿子自生自灭,儿子对老爹的事情自然也不怎么上心。 高拱叹了口气:“李时珍说,陛下进食丹药过量,如能立时停服,他或许可以帮陛下慢慢调养,可如果陛下执意服用,只怕神仙也无能为力,以他的能耐,至多也只能为陛下……” “延寿三五年而已。”殷士儋接上他的话,比了比手。 这段轶闻不算隐私,李时珍久负盛名,他放着高官厚禄的太医不做,天涯海角四处奔波采集药草给穷人看病的事情,早就广为人知,他与皇帝的这段对话,也流传了出来,所以高拱他们并不避讳赵肃。 李时珍这么直白,嘉靖自然听不进去,要他不吃仙丹,那他这么多年的神仙梦怎么办,只怕比杀了他还难受,于是丹照吃,皇帝照做,日子照过。 “不管李时珍有没有夸大其词,陛下的身体如何是有目共睹的,”高拱叹了口气,有意无意地瞟了赵肃一眼。“据说上个月还晕过一回。” 陈以勤神色凝重:“所以,我们一定要尽早稳固殿下的地位,免得夜长梦多。” 高拱转向赵肃:“少雍,你在你老师那儿,可有听到什么说法?” 至此,赵肃完全明白了他们喊自己到这里的目的。 无非是想告诉赵肃:如今你跟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进则同进,退则同退。 赵肃一个举子,在朝堂又毫无势力,自然不会被高拱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想要拉拢的,是赵肃的老师,戴公望。 戴公望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那一科出了不少能人,有如今已经当上六部尚书之一的李春芳,有铁胆铮铮不畏死的杨继盛,甚至还有现在虽然不大出名,但以后会名震天下的张居正,而戴公望本身交游广阔,又是王学门人,这次虽然被严世蕃弄到西北去,可他的人脉还在。 戴公望没有子女,元殊远在地方为官,赵肃作为他的得意弟子,前途不可限量,自然也接收了这些人脉,即便现在还用不上,但并不代表没用。 只要赵肃身上贴了裕王府的标签,戴公望自然也就要站在裕王这一边。 所以自己区区一个举人,在裕王府也能自由进出,登堂入室,所以高拱他们说话,基本也不避着自己。 想通这一点,赵肃并没有愤怒的感觉。人家肯算计拉拢你,说明你还有用处,并且高拱他们并不是严世蕃之流,跟他们走近一些,对自己也没有坏处。 总而言之,这是一桩双赢的事情。 而且赵肃刚才灵光一闪,忽然联系到赵暖的事情,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 主意已定,他慢慢道:“不知殿下可曾想过找徐大人?” 裕王没反应过来:“哪个徐大人?” 高拱凝眉:“你说徐阶?” “正是。” 高拱摇头冷笑:“他素来是唯严嵩父子马首是瞻的,怎么可能帮我们,你还不知道吧,他甚至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为妾,这事传得全京城……” 话猛地顿住,他突然想起来了,徐阶是王学门人,而且是个忠实的王学门人,在地方为官时,还给王阳明塑像建祠,而赵肃的老师戴公望,恰好也属于王学中的江右学派,与徐阶一脉相承。 “你是什么意思?”高拱沉声问。 赵肃笑了笑:“高师傅勿恼,且先听我说,时局如此,若不依附严党,能否在内阁立足?” 答案当然是不能的,但高拱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只听赵肃续道:“若是徐阁老不忍辱负重,那只有和我老师一样的下场,到时候,谁又来保护其他不肯依附严党的人?” 陈以勤摇头:“少雍,你说得轻巧,陛下有命,皇子不得与大臣结交,我们怎敢明目张胆去探问徐阶,又怎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赵肃起身,拱手:“少雍不才,愿赴徐府一趟。” 晚间,赵肃刚回到家,一边等了许久的陈洙忙道:“你可回来了!” 赵肃奇道:“出了何事?难得见伯训兄如此惶惶如过街老鼠。”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锦衣卫指挥使司那边来传话了,说指挥使刘大人想见你!” 第 21 章 锦衣卫正指挥使刘守有是个什么样的人,赵肃并不清楚,从老师戴公望的口中,他也只知道对方虽然是世家子弟,先前却混得不好,后来陆炳一死,嘉靖不想再让陆家的人掌管锦衣卫,这才提拔了刘守有。 戴公望早年在京城也与刘守有有些来往,不过交情不深,所以曾对赵肃道:刘守有此人,小节有之,无大节,所以小事可找,大事不可找。 意思就是:刘守有这个人,平时看起来还不错,小事可以去找他,真有大事就算了,他也帮不上忙,更别指望他跟前任陆炳一样,会保护大臣,礼贤下士,毕竟人家陆炳有皇帝当后台,刘守有却没有。 刘守有没在锦衣卫指挥使司见他,而是在家里。 赵肃跟着来传见的人到了刘府,马上有人将他迎入花厅奉茶。 花厅门窗大开,三面环湖,只有一面留着一条走廊,就是刚才赵肃来的路,两旁摆满各式盆栽,风一吹来,暗香淡淡,沁人心脾,整座花厅基本都是建在水上的。 赵肃站在窗前欣赏了一会儿,便听见有人进来,转头一看,对方一身竹叶青直裰,正值盛年,眉宇间自有一股威严,一望而知是惯了发号施令的。 赵肃拱手行礼:“赵肃见过刘大人。” 刘守有哈哈大笑:“少雍何必客气,我与你老师有旧,听闻你还考了福建乡试第一,真是少年俊才,想必来年琼林宴上,定有你一席,来,快坐!” 双方落座,寒暄几句,对方知道自己无事不登三宝殿,赵肃也不想兜圈子了。 “有件小事,求助无门,只能来劳烦大人了。” 便将赵暖被抓进诏狱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末了道:“实不相瞒,我这兄弟,身无功名,一介白丁,更与俞大人家毫无瓜葛,只不过少年心性,恋慕那俞家小姐,这才做下鲁莽的事,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将他放了吧!” 谁料刘守有面露异色:“赵暖是你兄弟?” “正是在下同族兄长。” “呵呵,少雍啊,只怕这件事,不是我能作主的。” 赵肃一愣:“大人何出此言?” “你刚还说是件小事,你可知你这兄弟惹了什么麻烦?”刘守有微微摇头:“他对大理寺的人说,鄢大人陷害忠良,难掩天下悠悠众口,又说假使俞彻有罪,何故累及家人,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会为他们出头。其实他这番话,要是私底下说说,倒也就罢了,他无官无职,谁也不会跟一个平民百姓计较,只是大理寺卿万采,恰好是鄢懋卿的好友,又恰好路过听到这番话,自然将他视作有人指使的,所以人就给弄到诏狱里去了。” 见赵肃没说话,他苦笑摊手:“我与你老师,倒算得上好交情,只不过这件事,还真不能答应你,届时人放走了,鄢大人追究起来,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要吃不完兜着走的。” 主要还是因为赵肃身无权势,刘守有绝对不可能为了他去得罪鄢懋卿,能跟他解释这么多,也完全是看在戴公望的面子上。 赵肃露出理解的笑容:“大人的苦衷,在下明白,先前不知他竟闯下这么大的祸事,提了非分的要求,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刘守有也哈哈一笑:“不知者不罪,你且不要担心,你兄弟犯的事不算大,说不定哪天就被放出来了!” 言下之意,鄢懋卿和万采很可能不会注意到赵暖这种小人物,但这也意味着赵暖得在里面待着。 锦衣卫诏狱是个什么地方,水火不入,怨气冲天,阴冷潮湿,酷刑遍地,在那里面待着,怎么可能有好果子吃,就算没病也得憋出病来。 “大人,在下想见见我那兄弟,不知可否?” 锦衣卫诏狱。 赵暖才进来半天,可他觉得已经像是过了一年那么长。 他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处,听着铁链镣铐在地上缓缓拖动的声音,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叫,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周围阴冷入骨,墙头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地摇曳,带来日夜不分的鬼魅感,在这种连苍蝇也飞不出去的地方,到处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平生第一次,他知道什么叫害怕。 记得小的时候被老爹拿着藤条追打,跟赵肃抱怨,说自己苦不堪言,那会儿赵肃嗤笑一声,说他没见过真正苦的呢,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终于见识到了。 在这个连三法司都无权过问的锦衣卫诏狱,他们有无数种法子让人痛不欲生,却又吊着半口气,不让你死。 虽然赵暖只是被关在这里,暂时还没有受到刑罚,可他也觉得精神无时无刻不紧绷着,在这种环境里,无法不紧张,像赵暖这种没经历过大挫折的平民百姓,更不知所措。 但他最后悔的,不是帮俞家伸冤,而是没有充分考虑自己的能力就自作主张,自己关在这里不要紧,赵肃在外头也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更别说要是让远在福建的老爹知道…… 忽然之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他这边走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赵暖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忍不住探头往外看,结果却瞠大了双眼。 “少雍!” 他猛地扑到门边,不敢置信:“你,你怎么也进来了!” 难道…… 赵肃冷冷睨了他一眼,转头对带路的锦衣卫道:“多谢李大哥了!” 掏出碎银,塞进对方手里。 虽然有刘守有的关系,但这么做总没坏处。 对方拍拍赵肃肩膀,亲亲热热:“老弟客气什么,刘大人交代过了,你放心吧!” 赵暖傻眼了。 等赵肃踏进牢房,他还愣愣地瞅着人家,半晌才找到声音:“少雍,你没事吧?” “我快被你害死了,你说有事没?”赵肃靠墙抱胸,冷笑一声。 赵暖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 赵肃觉得他太应该被骂醒了:“你都被那女人迷昏头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就算你没想过你自己的安危,也应该想想你爹娘吧,他们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想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我不全是为了俞小姐,”赵暖垂着头,“自从那天你和我说,我与俞小姐身份悬殊之后,我一直没放弃希望,想尽办法要给俞大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俞大人他人好,没有架子,见我三天两头上门拜访,竟也没把我当登徒子看,聊得多了,也就熟了,他和我说了不少,也教了我不少。” 赵肃忍住气没吱声,静静听他说下去。 “我和俞大人说,我真心仰慕俞小姐,想娶她为妻,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够,也没什么钱财,所以想当商人,让俞小姐起码能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如果他觉得商人身份低贱,配不上俞小姐,那我也愿意重新读书,去考科举,只求他给我三年时间。谁知俞大人却说,这些日子相处,他知道我本性不坏,所谓身份的差距,其实还是在于人心,他只有一个女儿,只希望将来有人能好好待她,不会计较对方身份如何。” “我一听,自然大喜过望,但是我也不愿意俞宁跟着我吃苦,所以还是跟俞大人订下三年之约。”赵暖顿了顿,“俞大人家境贫寒,母亲早逝,他夫人娘家也没什么亲戚,他手里抓着鄢懋卿的把柄,一旦弹劾对方,自己必然没有好果子吃,而放眼朝堂,根本没有足以信任托付的人。” “你的意思是,俞大人把女儿托付给了你?” “不,”赵暖摇头:“俞大人没有这么说,他也不愿意麻烦别人,我最后一回上门的时候,瞧见他在吃晚饭,还笑着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走近了看,才发现他在吃清粥咸菜,在烛光下佝偻着背的模样,突然之间,我就想起我爹。” 赵暖眼眶一热,忙低下头去掩饰:“虽然我爹脾气不好,也曾对你说过很多难听的话,可我还记得小时候生病了,他背着我走几里地去看大夫的情景,俞大人跟我爹长得一点都不像,可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他来。” “后来我才知道,隔天俞大人就上折弹劾了鄢懋卿。” “他落罪之后,就被流放到云南,先走一步,所以还不知道他的家人也被牵连,却是被流放到广西,相隔千里。” “少雍,我们来京城,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开铺子,四处奔波,也看了不少人情冷暖,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成天做坏事的,都活得好好的,而那些正直的人,却永远没有好下场!” 赵肃叹了口气,赵暖不是没脑子,他只是太冲动了,虽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可也从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跟着自己之后,又被保护得太好,有什么事情,自己都会先出面解决,相比之下,他这两个月来所见所闻,受到的冲击,自然很大。 “是我错怪了你,我以为你只是被那俞小姐迷住了……” “不,你骂得对,是我太冲动了,”赵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还是想娶俞宁,我不在乎她是官小姐还是囚犯,我也想救俞大人,可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那么冲动,一定会先找你想想办法,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少雍……” “兄弟一场,说什么浑话!”赵肃用脚尖踢了踢他,“我已经和刘大人说过了,拜托他多关照你一下,所以你应该也不会碰到什么刁难,只不过要多待一段时日了,等我找到法子,再救你出去。” 赵暖摇摇头:“你别为了我冒险。” “你当我是你啊,我自然会量力而行的。” 从诏狱出来,就像再世为人,外面的蓝天白云看起来都那么可爱。 赵肃深吸了口气,觉得所谓的诏狱,简直就是地狱。 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隔日一大早,他就以自己老师的名义,到徐府递了名帖,正式拜见徐阶。 只不过这一次的拜访,却并不顺利。 第 22 章 赵肃在徐府门口吃了半个时辰的寒风,才有人出来请他进去。 “临近年关,老爷经常宿在宫里,难得回家一趟,听说是戴大人的弟子来访,忙让我们请人进来,你且稍作片刻,老爷换身衣服就来。” 也许因为徐阶交代过,先前下人冷淡的脸色换成比较热情的招呼。 赵肃一边道谢,一边在厅堂坐下,对方很快奉上茶盏。 厅堂安了火盆,发出噼啪细响,四周布置却很素净,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品,比起先前去过的刘守有家,简直是天壤之别,任谁也想象不到,这竟是堂堂一个帝国次辅的府邸。 赵肃听说徐阶的家人都在老家,没有跟着来,难怪进来之后觉得冷冷清清,竟似主人常年不在这里,连带桌椅墙壁都带上冷清气味。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 他刚抬起头,便听到爽朗的笑声:“你便是赵少雍?” 眼前的老者一身鹤氅方巾,脚踩着墨色丝履,更显出几分宽松闲适,徐阶今年也有五十八了,但举手投足都带了股精神气,须发还有大半是黑的,神采奕奕,不逊后生。 殊不知对方也在打量他。 赵肃穿着浅黄色深衣,头发没有戴冠,只是简单地束起来,用玉簪固定,看起来简单清爽,越显清隽儒雅,人如其字。 以徐阶的身份,要不要接见赵肃这样一个小人物,完全无关紧要,只不过他今日恰好休沐回家,又恰好想起一件旧事。 长乐一役,请功折子上本有赵肃的名字,可是阴差阳错,被严世蕃扣下,错过了在皇帝面前露面的好机会,虽然这种小事对徐阶来说太常见了,一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回,但赵肃毕竟是戴公望的弟子,又是明年殿试夺冠的热门人选之一,如果将来能入翰林院,多少年后也许又要出一个宰辅,现在人家主动上门求见,但凡有这种拉拢人心的机会,八面玲珑的徐阁老是不会放过的。 赵肃忙起身行礼:“修竹先生门下,赵肃拜见徐阁老。” 徐阶哈哈一笑,虚扶一把:“不必多礼,我常听仲甫说他两个弟子如何了得,本还不信,现在不服也不行,一个已经是进士出身,一个眼看也要金榜题名了,你到京城多久了,住得可还习惯,若是不惯,与老夫说一声,找人帮你找处安静的宅子,方便你温书学习。” 堂堂一个内阁次辅,这番温情的话一下来,任谁都要感动三分。 “多谢阁老关心,少雍与一同来京赴考的朋友租了个宅子,老师在时,嘱咐我如果到了京城,一定要找机会拜访您,代他向您致谢,说上回被起复的事情,多亏了您,他才能这么快又赴任。” 徐阶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老夫无能,不能帮他官复原职,西北也是个苦地方,他这一去,只怕没有三五年,是回不来的。” 赵肃笑道:“您还真别说,老师他就喜欢那种地方,说京城里待久了不自在。” 徐阶摇头:“这个戴仲甫,真是放着舒服日子不过,就喜欢找罪受!” 两人相视而笑,些许陌生隔阂也随之消散。 徐阶是铁杆的王学门人,而赵肃因为戴公望的缘故,自然也归于王学门下,这些年他没少花功夫在这上面,投其所好,也哄得徐阶十分开心,二人相谈甚欢,徐府的管家鲜少看见自家老爷对一个籍籍无名的后生如此捧场,甚至已经吩咐下人,今天午饭准备多双碗筷了。 赵肃眼见气氛差不多了,便道:“阁老,实不相瞒,今日我出门前,还受了一人的嘱托,他让我来向阁老道谢。” “喔?” “是裕王殿下。” 徐阶似笑非笑:“少雍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与裕王爷有交情了。” 赵肃见他误会了,便将那日偶遇朱翊钧的事情说了一遍。 徐阶面色稍稍缓和了些。“道谢?老夫什么也没做,当不起裕王爷这一声谢。” 赵肃微微一笑:“阁老用心良苦,可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了王爷。世子失踪一事,裕王府生怕惊扰圣躬,迟迟没有上报宫里,却被严阁老抢了个先,导致皇上对裕王爷有所不满,若非阁老从中斡旋,只怕现在陛下已经下旨申饬裕王了,断不会如此平静。裕王有心向您道谢,却碍于皇子与大臣不得结交的禁令,而高师傅他们身为王府讲官,也不方便出面,这才由我这个小卒出头,还望阁老不要见怪。阁老一片公忠体国之心,天知,地知,王爷也知。” 实际上,裕王从来就没有说过让赵肃来道谢的话,高拱甚至还认为徐阶为了保全官位,屈从严嵩,虽然没有助纣为虐,可也为人不齿。 但赵肃却知道真相不是这样的。 嘉靖在储君的态度上暧昧不明,景王有严嵩父子撑腰,而裕王没有,单凭高拱几个人,是成不了气候的。 这么多年来,皇帝虽然没有选择裕王,可也没有让他难堪,对两个儿子看似态度一样,归根结底,还是有人暗中帮助裕王,且此人能与严嵩父子有一拼之力,归根结底,非徐阶莫属。 但徐阶为了不得罪严嵩,许多事情,都没法放到台面上来做,就算暗自偏向裕王那边,也没法对他说,以至于出现了做好事不留名,裕王也不知感恩的情况,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三年后,徐阶的弟子张居正入裕王府讲学,在裕王面前给自家老师说好话,这才让裕王渐渐对徐阶改观。 然而现在,张居正还未进裕王府,徐阶也没有机会对裕王表明心迹,却从赵肃的口中,得知裕王早就感恩在心。 徐阶先是微微一怔,忽然之间就觉得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化作一声轻叹:“殿下客气了,这些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这么多年来,世人只看到他写青词媚上,只看到他对严嵩父子卑躬屈膝,忘了自己老师,前任首辅夏言的血仇,却没有看到他在背后默默地保全大臣,竭尽所能减少朝局的动荡。 他忍辱负重,甚至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当妾,坊间都笑传他是千年老乌龟,这些徐阶都忍了下来。 可他是人,也会累,也会委屈,也会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认同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赵肃对他说,裕王殿下一直都知道你为他做的一切。 饶是老成圆滑如徐阶,也差点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赵肃摇头:“是本分没错,可如今没有几个人记得自己的本分,惟有阁老您,战战兢兢,上要直言进谏,下要保全忠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纵然眼下乌云蔽日,也终有云开月明之时。” 徐阶不愧是徐阶,不过片刻,情绪已经恢复过来,闻言淡淡一笑:“裕王殿下让你来,不止是要你说这些吧?” 赵肃终于说出来意:“殿下虽少见陛下,可对父亲一片拳拳孝心,从来不曾改变,听闻外头最近谣言甚嚣尘上,不知阁老可曾听过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听说最近很多人在皇帝面前说裕王的坏话,导致皇帝渐渐偏向景王,裕王担心皇帝会立景王为太子,您消息灵通,听到什么风声了没。 话不能问得太直白,深了又怕徐阶装糊涂,就酝酿这句话,也让赵肃死了不少脑细胞。 徐阶拈着胡子,慢吞吞道:“请转告裕王殿下,谣言止于智者。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也是这个理儿。”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末了又补充一句:“陛下是圣明天子,自然明察秋毫,老夫虽不是周公武侯,也愿辅佐君王左右,犯言直谏,竭尽所能。” 这句话一出来,赵肃就知道徐阶是承诺会尽力保全裕王了,不由心头一喜,起身长拜:“少雍代裕王殿下谢过阁老!” 徐阶呵呵一笑:“何必客气,老夫早就说了,这是臣子本分,戴仲甫可收了一个好弟子啊!时候也不早了,不如用了午饭再走?” “多谢阁老。”赵肃欣然应下,他并不知道,放眼当今,能被徐阶放在眼里的不多,能让他留饭的人更不多,这传了出去,就是一桩莫大的荣幸。 徐府的午饭很简单,四菜一汤,两个人用,足够了,都是家常菜,味道也不坏,两人一边用饭,一边闲聊。 时值冬日,外头刚下过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池上已经结了冰,惟有中间一块黑漆漆的石头,没有完全被白雪覆盖,突兀地立在那里。 “少雍,你一直盯着那块石头看做什么?”徐阶笑了起来,“这可是太湖石中罕有的青黑石,就算你要,老夫也不割爱的。” 赵肃被他一说,回过神,也笑了起来:“只是觉得一片雪白之中,这块石头显得突兀了。” 徐阶看出他的心思,含笑道:“你是想说白璧微瑕,大煞风景吧?” 赵肃摸摸鼻子:“阁老明察秋毫,方才我听您说这石头昂贵,就不敢开口了,一会儿要是说错话,那可就丢人了。” 徐阶哈哈大笑:“有时候完美无瑕也不一定是好事,总得要有些东西来衬托,才显得白雪更白。” 赵肃听他似乎话中有话,便接道:“雪之所以为雪,就是因为它洁白无瑕,若是需要别的东西来衬托,又怎能称之为雪。” 徐阶睨了他一眼,依然笑眯眯的:“那依你看呢?” “既然这块石头破坏了风景,不如干脆铲去,落得个干净。” 此时的两人,只不过借着石头,在打机锋,兜圈子,暗喻朝政。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徐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摇头:“这块石头在这个池子凿成的时候,就已经安置在那里,石头与池底的淤泥,早就连在一起,真要铲除,费时费力不说,整个池子也会大伤元气。” 赵肃淡淡一笑,没有退却:“要根除痼疾,难免要有所舍弃,如果能够还原池子原本的美丽,这些代价,也都值了。” 徐阶放下筷子,不置可否:“那你认为,这石头,是直接挖出来好,还是先放干池水再挖好呢?” “少雍认为,双管齐下最好。”赵肃也敛了笑容,轻轻道:“朝中言官,应该早就有许多人暗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太湖石虽根深蒂固,可他底下的人,却不是无懈可击的。再者,陛下信神仙方术,道士之中,未必就没有正气凛然之人。就算没法立时放干整池的水,丢块石头进去,试试水有多深,也是好的。” 他说的这些话,以徐阶的城府和才智,必然也早就想过,只不过他生性谨慎,又隐忍多年,不肯轻易下手,赵肃要做的,只不过是在这堆干柴上面轻轻再点一簇火苗。 此事若成,说不定赵暖就能早点出来。 就算徐阶没听他的怂恿,根据赵肃的记忆,严嵩父子的好日子应该也没几年了,大不了他另想法子救赵暖。 后面的对话,自然没有再进行下去,赵肃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任凭他口才再好,思路再缜密,也左右不了徐阶的思路和决定,能顺利把话说完,没有被打断呵斥,也没有被赶出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前世里yy小说中那种王霸之气一发,所有人全部拜倒在主角脚下的狗血情节,也不可能发生在现实里。 兄弟,我尽力了。赵肃默默道。 接下来的饭吃得索然无味,徐阶匆匆用完,说自己还有要事,让赵肃在这里歇息无妨,便走了,余下赵肃慢条斯理地把饭吃完,再请管家代为通禀一声,这才离开。 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小雪,细细的雪花飘落下来,寒意扑面而来,顿时让人清醒不少。 赵肃深吸了口气,将方才在里头不敢表现的紧张情绪都释放出来,又长长叹了一声。 吃这么一顿饭,起码得折几个月的寿命。 在徐阶的灼灼目光下,好几次他的话都差点说不下去,感觉自己的想法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这样一个人,实在太过可怕了。 总算顺利完成使命,回去对裕王他们也有了交代,赵肃想起裕王府里那个香软软包子一样的朱翊钧小朋友,不由会心一笑,连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第 23 章 爆竹声中,去旧迎新,纵然簌簌下着雪,也阻止不了张灯结彩的氛围在北京城里弥漫。 纵然是再不济的人家,到了这种时候,也总要买上两斤肉,几壶酒,全家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上一顿团年饭,就是对这一年最好的犒劳了。 兴许是因为临近会试,全国各地的举子逐渐涌到京师,今年北京城内外仿佛比往年还要热闹几分,熙熙攘攘,城隍庙外,猜灯谜的,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灯市如昼,火树银花,端的是人山人海。 赵肃手里抱着个大胖包子,冯保跟在他旁边,后面还有两个穿着便装的裕王府侍卫。 这次出来,冯保提足了十二分小心,不敢再马虎,恨不得把眼睛都粘在朱翊钧身上。 “小世子,赵公子也累了,不如让大伴来抱您吧?”冯保凑近了哄道。 “不要!”小朋友很不给面子,把头扭到另一边,好奇地四处瞅着。 冯保嘴角一抽,内心默默流泪,小祖宗,您要有个万一,我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赵肃忍住笑,挺能理解冯保的感受:“永亭兄不必担忧,我会片刻不离小世子的。” 可怜数九寒天,冯保额头上居然冒了汗,他拿出帕子拭了拭,笑道:“让你见笑了,上回亏得是王爷和王妃仁慈,只给了我几板子,可我真是后怕了,不得不小心谨慎,小世子要是少了根头发,回头我也没脸活着了。”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应当的。”赵肃露出理解的表情,又微微一喟:“我看永亭兄虽然随侍世子左右,可要操的心,半点不比高师傅他们少。” 冯保心有戚戚然,对赵肃的好感不由多了几分。 他在裕王府的地位虽然不能算低,归根结底,仍旧是内侍,是宦官。 明代自□□皇帝起,便对士农工商做了严格的阶级划分,宦官地位自然更低,只不过成皇帝时出了个三宝太监郑和,从那以后,宦官阶层扬眉吐气,到了本朝嘉靖皇帝,因为前朝太监刘瑾乱政,前车未远,皇帝竭力压制宦官,他们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像冯保这样只不过是藩王府邸内侍,就更是低人一等。 高拱他们这样翰林出身的清贵,自然是不会将他放在眼里的,可偏偏冯保又不似一般宦官,他喜爱附庸风雅,本身见识才学也不低,这种际遇就注定他内心常常比别人苦闷。 除了裕王与李氏直呼他的表字,其他人,要么谄媚,要么轻视,还从未有人像赵肃一般,平和地唤他一声“永亭兄”。冯保在裕王府多年,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些读书人自诩身份,连一官半职都没有,也敢斜着眼瞧人,更别提像高拱和陈以勤他们这种身份的,因此他才更觉得赵肃的态度尤为可贵。 而赵肃与裕王府诸人相识不过短短时日,便能在裕王府进进出出,连向来眼高于顶的高拱,对他也刮目相看,与这样的人相交,自然有利无害。 两人各怀心思,却都抱着一样的目的,言语之间自然也透着一股亲热。 赵肃抱着小屁孩,一边给他指阁楼上的兔子花灯,一边还分神与冯保说话,却是神色从容,应付自如。 “肃,那是什么!”小屁孩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旁边不远处。 “叫肃哥哥,或者少雍哥哥。”赵肃戳戳他的脸颊。 “肃肃肃肃肃!”朱翊钧小朋友的特长是你叫他做什么他偏不做什么,赵肃第一次告诉他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就直接喊赵肃,第二次倒好,连姓也省了,在那以后就别指望听到另外一种称呼了。 对待这种小朋友,打不得骂不得,赵肃皮皮道:“不好意思啊,今天出门,忘了带耳朵,听不见您老喊啥。” 朱翊钧咯咯直笑,伸出小胖爪子扒拉他的耳朵,凑上去呵气。 赵肃被他弄得痒痒。“一会儿别怪我咬人了啊!” 说罢张嘴朝小爪子咬去,虚虚衔住,又放开。 小屁孩摇头晃脑:“不疼!” “不疼?那我咬耳朵吧!” 作势往耳朵凑过去,小屁孩连忙吱哇乱叫护住自己的耳朵。 两人闹成一团,冯保看得目瞪口呆。平时可从来没见小世子跟谁这么亲近过,两人看上去,倒比王爷和世子在一起时,要更像父子些。 “永亭兄,这里人多,我们不如到前面摊子歇歇脚吧?” 这个念头毕竟一闪而过,赵肃的声音传来,他回过神,应了声好,几人朝面摊子走去。 雪不知不觉已经停了,街上的人似乎越来越多。 摊子旁边有个卖风车的,五颜六色,在风中转着,看得小孩儿目不转睛,扭动着要挣脱怀抱去看。赵肃只好放他下来,把他带到风车摊子前,红的绿的蓝的转来转去,朱翊钧小朋友开始眼花缭乱,觉得每个都好看,每个都想要。 就在小屁孩纠结不已的时候,赵肃忽然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小女娃,一身花衣裳,梳着双包髻,吮着手指望着风车,小脸蛋呆呆的,十分可爱。 “哪来的小娃儿,迷路了?”赵肃摸摸她的头,问卖风车的小贩。 “诶,这是隔壁面摊老王的女儿,他这会儿正忙着,可能没时间照看,娃儿就跑到这里来了。”小贩哈哈一笑,随手拿了把糖果塞到女娃手里,“阿囡,找你爹去,别走丢了。” 赵肃买了两个风车,一个给朱翊钧,一个递给小女娃。 小女孩腼腆地抿嘴笑:“谢谢大哥哥。” 又扯扯他的衣角,像是有话要说。 赵肃弯下腰,女娃凑上前,软软道:“哥哥长得真好看!” 朱翊钧也听到了这句话,得意洋洋想抱住赵肃的腰,无奈身量不够,只好退而求其次,抱住大腿,宣告主权:“这是我家的!” “什么你家的?”赵肃哭笑不得。 小女孩鼓起脸颊,旁边喵呜一声,一团白影扑入她怀里。 “毛毛!”白影从她小手里探出头来,原来是只猫。 朱翊钧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摸,孰料小猫张嘴一咬,在小胖手上留下一个牙印。 这下可不得了了,小屁孩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疼,瘪瘪嘴,泪水已经涌上眼眶,眼看就要洪水泛滥。 赵肃阻止了冯保想喝斥小女娃,一边搂住朱翊钧哄:“男子汉大丈夫,你看她是女娃娃呢,哭了就要笑你羞羞脸了,吹吹就不疼了。” 小女娃也很懂事,抱着猫咪往他前面一递:“喏,可以摸的,你摸摸它的耳朵,可软了,不能摸胡子,它不高兴,就会咬你的。” 朱翊钧抽噎着伸出手,怯生生地摸了摸小猫。 果然,猫趴在小女娃怀里,温顺地任他摸着,小屁孩找到新玩具,懒得再看风车一眼,终于破涕为笑。 趁着他们在那里玩,冯保对赵肃小声苦笑:“少雍,还是你有办法,以前小世子一哭就是半天停不下来的,哄都哄不了。” 赵肃笑道:“小孩子都是贪新鲜,玩性大,只要抓住这点,就好哄了,我从前带过小侄子,所以知道一些。”他带过小侄子不假,可那也是前世的事情了,几百年后的小孩子越发刁钻早熟,相比之下,朱翊钧小朋友的段数还不算高。 朱翊钧喜新厌旧,玩了一会儿又觉无趣,闹着要到前面去瞅瞅,冯保伸手要抱他,他却不肯,非要自己走,没跑几步,连鞋子也蹬掉了。 赵肃无奈,蹲下身,把人揽在怀里,一边给他穿上鞋子。 灯火璀璨映着他的侧脸,显得分外温柔。 朱翊钧难得安静片刻,呆呆看着他,忍不住靠紧了些。 赵肃只当他冷了,又帮他把披风的带子系紧,这才点点他的鼻子调侃:“小祖宗,我上辈子欠了你吧?” 小屁孩咯咯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吧唧一口。 冯保略有吃味地抱怨:“少雍,小世子与你是真投缘,我这常侍左右的,也没这份殊荣。” 说话之间,天空陡然大亮,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道闪电自云层破开,蓦地撕裂沉沉夜色,刺眼至极。赵肃只来得及掩住朱翊钧双耳,天际便轰然巨响,树杈状的闪电劈了下来,落在不远处,又传来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霎时骚乱起来,雷声未停,却已渐渐小了下来,但恐慌似乎没有就此结束,在诸如冬雷不祥,天公警示之类的惊呼声中,大家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回跑。 在这种人挤人的地方,走快一点尚且有困难,何况是要跑,后果自然是前面的人被推倒,后面的人又撞上去。 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踩死人了,出人命了! 第 24 章 这场混乱来得太过突然,他们离雷电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隔着重重人墙,也没能看清前面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只听见那一声嘶喊之后,场面混乱更甚,面摊上的桌椅被推翻,连带旁边满满半车的风车也被掀翻在地,五颜六色的被无数只脚踩踏在上面,很快面目全非。 所幸赵肃身后是一棵大树,他忙抱着朱翊钧往后退了退,尽量用树身来挡住人群的挤压,饶是如此,也还是被用力撞了好几下,疼得直抽冷气。 冯保不敢怠慢,一边帮忙护住小世子,也跟了过来。 朱翊钧趴在赵肃肩膀上往外张望,早就吓呆了。 尖叫声,哭喊声,救命声,斥骂声,全部夹杂在一起,没有最乱,只有更乱。 大家都急着要走,所以个个都走不了。 那两个跟着他们的侍卫,早就不知道被人流冲到哪里去了。 现在回去,无疑更加危险,他们只好继续待在这里,等待着这场骚乱的平息。 冯保神色焦急,跺脚骂道:“五城兵马司的人怎么还没到,顺天府衙的人都死哪去了,怎么会出这种事,大过年的,真是……唉!” 他及时刹住话头,没有再说下去,赵肃却听出他的语意。 真是不吉利。 对于古人来说,冬雷和夏雪一样都是极罕见的现象,六月飞霜被视为千古奇冤,所以寒冬惊雷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事。 混乱有增无减,他们有大树阻挡,又没跟着一起跑,受到的冲击还不是很大,却亲眼见着有人被撞得头破血流,这种情况下,想上去帮一把都很难,赵肃与冯保相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无奈。 冯保低低道:“这样下去,恐怕死伤不少,不是个办法。” 赵肃道:“我们连走都走不出去,只能等官差来疏散了。” 冯保摇摇头,没再说话。 朱翊钧的小手紧紧揪着赵肃的领子,一刻不肯放开,眼睛瞪得滚圆,泪水在里面滚来滚去,要哭不哭的模样十足可怜。 此时的他,毕竟还只是个四岁小童,养在王府,生活平静,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看见这么多人在他面前受伤,甚至死亡。 “别看。”赵肃叹了口气,将小脑袋按回怀里,手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头发。 “肃肃,我要回家……”小屁孩嘴巴一瘪,呜咽着哭了起来,泪水鼻涕全沾在赵肃的衣服上。“我要回家!呜呜呜……” “小世子,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再忍忍!”收到赵肃求救的信号,冯保赶紧过来帮忙哄,朱翊钧渐渐止了哭声,趴在赵肃身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鼻子一抽一抽的。 旁边有个人被人群推了一下,往这头踉跄倒了过来,赵肃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让对方得脑袋幸免于撞到树干上。 “多谢多谢!”那人连忙道谢,一身狼狈不堪。 赵肃趁机打听:“这位兄台可知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来得晚,只听见雷响。” “刚才那声雷劈中了前面桥头的石狮子,狮子脑袋落下来,砸中了人,我没在跟前,也看不分明,就见大家都往回跑,人一多,就出事了。”那人摇头叹息,说的话与冯保差不多:“谁能料想大年初二,天子脚下,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来,冬夜惊雷,实在不祥。” 赵肃没法和他们解释这只是一种比较罕见的自然现象,但是可以想象现在这里已经一片狼藉,桥头那里自然更加严重。 那书生眼见一时半会走不了,索性与他们一道躲在这里,闲聊两句。 “我这还是第一次到京城,以前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吧?” 赵肃摇头:“见笑了,我也是乡巴佬进城,头一回到京城。” 那人被他逗笑了:“我看兄台气度不凡,莫非也是赴京会试的举子吧?” “正是,在下赵肃,表字少雍,不知仁兄贵姓大名?” “那可真是有缘了,我姓徐,徐时行,也是来考试的,你唤我汝默便可,你们……” 有个人满头大汗地挤过来,打断了他的话:“汝默!可算找到你了,你没见刚才那阵仗,差点被撞伤,诶,你没事吧?这两位又是谁,莫不是你朋友吧?” 那人如炮连珠的一段话让徐时行有些哑然,半晌才接上一句话:“我们也是刚认识的。” 说话之间,官府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一起出动疏散人群,他们顺势跟着人流往外走,中途赵肃还要护着怀里的小屁孩,免不了又被撞了几下。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脱离混乱,几人相顾骇笑,都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朱翊钧安静地窝在赵肃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小脸恬静乖巧,全然没有清醒时的调皮闹腾。 这时徐时行终于有机会介绍他的朋友:“王锡爵,王元驭,这位是赵肃赵少雍,少雍同我们一样,都是进京会试的。” 王锡爵咦了一声,上下打量赵肃,吃惊不小:“才二十出头,便已是举人?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汝默,我们可都老了!” 冯保轻咳一声,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少雍,我们该送小公子回去了。” 赵肃只觉得这两人的名字隐约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被冯保打断思路,便也不再去想,左右大家都是来考试的,没过多久又能见面了。 几人就此别过,赵肃抱着朱翊钧一直到了裕王府门口,把人交给冯保,这才往家走去。 嘉靖四十一年的大年初二,以万人空巷的京城灯会开始,又以惊雷一声劈落石狮,引发百姓恐慌,相互践踏,死伤数人而结束。 但所有人谈论最多的,无非是冬夜惊雷,天意不祥,连嘉靖皇帝也开始反思,是不是他最近烧给神仙的青词水平不够好,又或者自己还不够虔诚,以至于上天示警,连个好年都不让他过。 仿佛为了印证所有人的担心,这一年的帝国过得并不安稳。 自正月初十刚过,福建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报上疫情,起初内阁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一年到头这样的情况实在太多了,阁老们早就麻木,只是让福建巡抚照规矩赈灾抚民。 然而瘟疫没有就此平息,反而逐渐脱离控制,到了三月,更加出现泉州府十死七八,市井街坊死尸相枕的恐怖局面。 御史邹应龙趁机上疏,结合京城年初的冬雷,言道当朝有奸臣小人作祟,借父之名,贪婪愚鄙,以至于天降警示,陛下不可不查,其矛头直指严世蕃。 朝野大哗,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邹应龙身上,跳脚的,看热闹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觉得他死期不远的,比比皆是,大部分人都觉得他免不了又要落得个被罢官发配的下场,然而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嘉靖皇帝居然把这份奏折压了下来,不发落,也不表态。 时间回到二月,这些暗潮汹涌,暂时都还与赵肃没有关系,就算听闻福建的疫情,他也只能一边牵挂陈氏他们,一边紧张备考。 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赵榕花了二两银子,不知道从哪里淘来据说考题的玩意,兴冲冲地就拿来献宝,被赵肃狠狠教训了一顿。 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一天,他还在睡梦朦胧中,身体就被猛然摇晃着,耳边传来催促:“少爷,醒醒,寅时了,快起来梳洗,今日便是考试呢!” 见赵肃睁开眼睛,犹自一副茫然懵懂的模样,赵榕忙捧来热毛巾:“少爷做梦了?” “嗯,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赵肃揉揉脑袋,接过毛巾擦脸。 梦里,他还在前世与今生交错,一会儿是在家里和妹妹一起吃饭看电视,一会儿又出现在科举场上奋笔疾书,写着一张永远也写不完的卷子,乍然醒来,还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 是了,他是赵肃,今天是会试的第一场,所有举子都要在卯时的时候到礼部衙门报到,然后在里面度过三天毕生难忘的日子。 是龙是虫,是前程锦绣还是无缘做官,全都在此一举了。 当然,会试之后,还有一场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可如果会试能考上一个好名次,殿试发挥正常的话,也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以赵肃的心态,他不奢求自己能够跟这些寒窗苦读把命都博上的古人抢什么状元榜眼,能混到一个二甲的进士出身,对他来说,对老师来说,都已经是很好的成绩了,想当年元殊何等才情,也只是个二甲进士罢了。 “少爷,您是不是整晚都在想着考试,睡不着觉,所以精神不好?”赵榕凑过来,嬉皮笑脸。 “少爷我是做梦了,就你故作聪明,什么都懂!”赵肃赏了他一个爆栗,把毛巾丢给他。 赵榕摸摸脑袋:“这可不能怪我乱猜,门外就有个昨晚一夜没睡的。” “啥?” “陈少爷啊,他说他昨晚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早晨起来两只眼睛……”赵榕比划了一下,吭哧吭哧地笑。 冬日太阳出来得晚,这个时辰外头还是一片漆黑,赵肃走出房门,扑面一阵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整个人立时清醒了不少。 “少雍!”陈洙早就打着灯笼站在外头等他。“我们走吧?” 赵肃凑近了看,这才发现他里眼睛下面还真有一圈淡淡的青黑,便笑着安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要太紧张了。” 陈洙点点头,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他发现自己对上赵肃的眼睛,心境真的就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祝君一路顺利,前程似锦。”赵肃带着笑意,慢慢道。 陈洙一怔,也跟着笑了:“祝君一路顺利,前程似锦。” 第 25 章 赵肃他们到了考场外面的时候,那里已经排成长队,许多人寅时不到就来到这里,有的孤身一人,有的由家仆相随,大家都是来考试的,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心情又紧张,难免左顾右盼交头接耳,场面一时乱哄哄的,负责检查的官员不得不再三让大家安静下来。 赴考的举子们在贡院门口一个个登记姓名籍贯,这是为了核对身份,以免出现替考的情况,然而古代没有照相技术,这方面依然是有空子可以钻的,所以朝廷只好用更严厉的措施来进行事后惩罚,规定如果发现替考的,一人杖责八十,如果两人合作作案的,那两个人都罪加一等,以此来达到威吓的作用。 赵榕在旁边喋喋不休:“少爷,我听说里头有些号房,先前死过人,风水不好,光线也照不到,邪得很,您可千万别被摊上。” 赵肃嘴角一抽:“你从哪儿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赵榕挠头:“前些天我往酒楼跑,想帮您打探会试的消息,无意中听到的,您还不知道吧,这回的主考官是咱们的老熟人。” 陈洙凑过来,好奇道:“谁?” “两位主考官,一位是高拱高大人,一位是陈以勤陈大人。”赵榕得意洋洋:“少爷,高大人和陈大人可都是和您有交情的,这下子不怕他们不关照了。” 赵肃沉下脸色:“赵榕,谁教的你这般满嘴胡说八道?” 赵榕从没见过自家少爷疾言厉色的模样,见状呆了一下:“少爷,我只是随口……” “你少爷我从年后就没见过这两位大人了,也不知道他们成为会试主考官,再说了,卷子都是糊名的,在成绩没出来之前,谁也瞧不见名字,你说这些话,让有心人听到,败坏了我的名声不要紧,败坏两位大人的清誉,又该如何是好,你当是随口说说的?” 见赵榕还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他语气加重:“祸从口出,这句话你懂不懂,再有下次,别怪我不让你跟着我了。” 赵榕耷拉着脑袋:“少爷,我知错了。” 陈洙忙劝道:“赵榕他也不是有意的,少雍你消消气!” 赵肃摇摇头,他不是故意恐吓赵榕,只是这孩子做事毛毛躁躁,不稍加训斥,就怕以后真会不知轻重惹出事端来。 排在他们前头的人忽然转过来,嘻了一声:“我还道是谁在教训家仆呢,原来是少雍。” 赵肃抬头,原来是王锡爵。 “没想到少雍年纪轻轻,说话就这么稳重有分寸。”对方朝他眨了眨眼:“话说回来,你真认识两位主考吗?” 赵肃没好气:“认识归认识,那两位清名在外,怎么可能做出不合法度的事来,元驭兄别听我的书童乱说话。” “我当然知道,”王锡爵凑近他们,神秘兮兮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一件事情?” “什么事?” “这次考试的主考官,原本是礼部尚书袁炜的,可他前几天夜里突发急病,就换成了高大人,不过听说高大人学问也是极佳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肃只觉得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一纵而逝,根本抓不住。 不一会儿,就轮到他们了,赵肃写好自己的名字,那边已经有几个人专门侯在那里,等着搜举子的身,以防有人夹带作弊的资料进去。 搜身工作很仔细,虽然没有后世的探测仪器,但是你的行李会被一一拆出来查看,连毛笔都要看看有没有可以扭开的旋盖,里面是不是塞着纸条,墨砚则要检查有没有夹层,更别提发髻、鞋底、衣服内袋这些地方。总而言之,全身上下基本都是透明的,要带小抄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然,几乎不可能并不等于完全不可能。 像这种考试,一旦金榜题名,马上成了鲤鱼跳龙门,从此身份就是人上之人。为了这种高回报,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付出高风险的。鞋底不可能放东西,那就缝在鞋底的夹层里,发髻不让你塞,那就把小抄卷成细细一条放入特制发簪的中空部位里。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反正就是要千方百计地作弊。 当然检查的官员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身经百战,火眼金睛,刚才赵肃他们排队的时候,就亲眼看着一个人被搜出随身小抄,然后斯文扫地地被拖出去,前程就此毁于一旦。 搜身之后,赵肃手里多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寒字第一百五十九号房。 由于考生数目众多,为了方便管理,这里的号房按照《千字文》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顺序依次分成很多批,每批两百间房,随机发放给考生,而赵肃分到的,已经是最后一批中的倒数了。 江湖传闻,这最后一批号房由于光线不好,白天有时也得点蜡烛,所以被历届考生公认为是风水最不好的,据说被分到这里的人,十有八九是考不上的。 于是倒霉的赵肃拿着倒霉的牌号,跟着前面的人进了贡院,七弯八绕,才终于找到自己的那一间。 一眼望去,光线惨淡,阴冷潮湿,年久失修,青苔横生,知道的说是贡院号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鬼屋。 每间号房都有被褥床铺,方便考生这三天内可以休息,但赵肃一进去,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霉味,显然这些被子已经很久没有晒过,说不定自从三年前的前辈们盖过之后就被收到仓库里,直到这次才拿出来。 事实证明,赵榕的乌鸦嘴果然很灵验,赵肃不由庆幸自己没有太严重的洁癖,一边把被子抖了抖推到一边,一边拿起火折子点燃炭盆。 在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发放统一装备:蜡烛三根、炭盆一个,至于笔墨和吃喝,一切自理。 由于号房前面是敞开的,根本没法遮挡寒风,一个炭盆基本上是不够用的,所以经常有人在这三天里撑不下去病倒被送出去,这样一来,试卷没做完,自然算白考了。 赵肃在进来之前,就已经打听清楚考场环境,做好充分的准备。 上京的时候,他怕半路生病,在沈乐行那里买了一些常用药,其中就包括薄荷油。沈家回春堂的薄荷油是出了名的,这次终于派上用场,三天下来,难免有思路不畅的时候,太阳穴抹上点薄荷油,还可以提神醒脑。 然后就是干粮和浆引。在这里甭指望可以喝到滚烫开水,所以有条件的人家会让举子带上参汤之类的补品进来,像赵肃这样的普通举子,就只能煮上一大壶白开水带进来了。 至于干粮,大多数人会带馒头和烧饼,因为这些都是可以存放的,也不怕坏掉,但是这里没有锅炉加热,别说三天,一天之后,原本热腾腾的食物也会变得又冷又硬难以入口。这时候大家只好喝着冷水,啃着硬邦邦的干粮,使劲咽下去,赵肃不想这么折磨自己,便让赵榕帮他和陈洙两人都准备了一个三层食盒。 第一层是炒面,由于天气很冷,可以保存超过两天没有问题。 第二层是一些点心,像驴打滚、豌豆黄之类,塞了满满一层,这些吃食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能买到,而且入口比较松软,不像馒头包子那样被风一刮就硬邦邦的。 第三层则是酱牛肉,赵肃让赵榕买了不少,然后切成小块,可以就着水吃,也可以跟炒面放在一起吃,也是可以放上几天,又填饱肚子的东西。 很多举子来这里就是为了博个功名,其他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但赵肃则不然,他认为起码要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写卷子,所以在吃的方面下了一番功夫,起初陈洙还不以为然,但在一天之后,当许多人都啃着快把牙齿咯掉的馒头包子时,他一边幸福地吃着炒面,一边感叹赵肃的先见之明。 闲话不提,在赵肃安顿好行李之后,其他考生也陆陆续续地各就各位,每间号房面前都有官兵把守,谨防考生途中出现舞弊、昏倒等意外状况。 会试共有两名主考官和十七名同考官。这些人都会时不时在考场内巡视,而考生也就那么两三千人,基本上来说,要在考场内舞弊,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所以也有不少人选择贿赂考官,当然,这是后话了。眼下赵肃坐在那里,看着考官给一间间号房的考生发试题,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情也开始紧张起来。 最初准备走上科举路子的时候,他也以为考试内容的范围就是四书五经,后来才发现自己错了。 实际上,考试一共有三场,一天一场。 第一天考的是经义,实际上就是两道题。一道题从四书里面出,一道题从五经里面出。第一道题是所有考生统一的考题,但第二道题,考生可以自己选择要考五经里的哪一本书,比如说赵肃在报名之前选了《易经》,那么第二道题考的就是《易经》里的内容,陈洙选了《诗经》,所以他的第二道题就是与《诗经》有关的。 第二天也有两道题,第一题的体裁是“论”,这是必考题。还有一道选考题,考生自己在“诏”、“诰”、“表”这三种体裁里选一种。 第三天就只考“策”。 这种由考生自主选考题方向的制度,有点类似后世高考的文理分班,大家选择自己要考生物还是化学。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科举制度,是世界最顶尖的人才选拔制度,让所有出身寒门的学子,都有当官甚至掌握帝国大权的机会,而此时的欧洲,甚至还是世袭制。 朝廷虽然规定三场考试同样重要,最后成绩是综合来取的,但是从几十年前开始,由于考官们精力有限,重点只放在第一场。只要你的第一场考试足够惊采绝艳,那么后面就算发挥平平,兴许也能得个好名次。 明远楼上鼓声一响,意味着第一场考试正式开始。 赵肃紧张的心情在拿到试题的那一刻达到沸点。 由于试题密封,到手的时候也是事先封好了的,他与其他考生一样,撕开封口,摊平。 触眼所及,两张卷子上面端端正正写了两道题。 第一道题,君子不器。 第二道题,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赵肃呼吸一滞,心跳慢了半拍。 第二道题是自选题,他选的是《易经》,所以出的也自然也是《易经》上的内容。 让他震惊的是第一道题。 那天赵榕神秘兮兮地从酒楼里花了二两银子买的所谓内幕消息,上面赫然就是君子不器。 虽然说明朝这一百多年来,出题的范围只能在这几本书里找,翻来翻去题都出烂了,可能够随随便便挑出一句话就猜中,这绝对不是巧合。 赵肃的手微微用力,几乎抓皱下面的纸。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 首先,赵榕随便能买到的考题,说明保密性不强,很多人也都有了,这也是他当初嗤之以鼻的原因,可谁会料到,这种烂大街的所谓小道消息,竟然会是真的? 其次,为什么这次的两名主考官,高拱和陈以勤,好巧不巧,全是裕王府的人? 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难道说高拱他们监守自盗,在外面兜售考题? 赵肃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先不说高拱他们的性情为人,就算要做,也不至于用这么笨的法子,一旦被发现,很容易就会被牵连。 那么,是谁泄露了考题? 疑问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他的目光落在考题上,闭了闭眼,半晌,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寻常的考生,这里面有再大的阴谋,与他无关,也不是他能干涉的,还是专心答题罢。 负责看守寒字第一百五十九号房的老刘回过头看了赵肃一眼。 身后这间号房的考生,从拿到卷子开始,时而叹气,时而皱眉,摆明写不出来。 他想起自己三年前甚至还见过有个当场发疯被拖出去的举子,顿时就对赵肃没了兴趣。 啧啧,这种人见多了,估计又是个注定要落榜的。 所有人面前都摆着一份考卷。 有的沮丧不已,有的咬笔苦想,还有的暗自窃喜。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的贡院,是寂静无声的,连巡视的同考官都刻意放轻了脚步。 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第 26 章 啪的一声,茶盅被狠狠地摔到地上。 高拱本来就不是脾性特别好的人,此刻更是额头青筋直跳,目眦欲裂的模样不像主考官,更像是要去找人拼命的。 “谁泄露出去的?”他咬着牙,一字一顿。 问话的对象是一边坐在椅子上的陈以勤,他不似高拱那般狂躁,但神情恍惚,也没好到哪里去。 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张薄纸,上面用小楷写了密密麻麻的字,内容是围绕“君子不器”而作的八股文。 很明显,在考试还没开始之前,题目早已泄露出去。 陈以勤摇摇头,轻声道:“这是刚刚从一个举子身上搜出来了,盘查之下,他说他是花了二两银子在城南的集贤楼买的,而且据说很多人都买到了。” 不能怪他们这么激动。 科举历来是为国选才的头等大事,多少人因为这个入朝做官,即便不着调如嘉靖皇帝,也从来没有缺席过殿试。 而对于官员来说,能够当上主考官,是对你学识与资历的一种肯定,也是一种荣耀,同样的,如果出了问题,皇帝第一个要追究责任的,就是两位主考官。 现在,考试刚刚开始,居然就出现考题外泄的事情,如果被上面知道,他们俩估计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袁炜、严讷本是今届两位主考,但事到临头,袁炜突然急病,严讷则因福建瘟疫的事情奉帝命出京南下,然后徐阶推荐了他们两个,再然后,就出了这个事情。 高拱暴躁归暴躁,却是绝顶聪明的人,许多事情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就渐渐觉出古怪来。 “正甫,你难道不觉得此事来得蹊跷么?” 陈以勤苦笑,就算再不济,到了此时,也知道他们落入别人的圈套了。 “会是谁?袁炜与我们无冤无仇,为何要陷害你我?” “阴谋,这绝对是阴谋,天大的阴谋!”高拱咬牙切齿,“我们只不过是马前卒,对方看不上眼,他们要针对的,是王爷!” 陈以勤悚然一惊,被他这么一提醒,也顿时想通很多事情。 “会不会是,徐阁老?”他凑近了低声问道。 高拱摇头:“这事情如果我们有责任,推荐我们的他也逃脱不了,他不会这么蠢的。” 首先,考题事先泄露了,很多人都买了,说明泄露范围极广,在酒楼这种地方,也很难追查到始作俑者。 再者他们是裕王府的人,被追究责任,必然会牵连到后面的裕王。没了他们,性情柔弱的裕王就等于没了左膀右臂。 最后还能顺带把徐阶也拉下水,因为徐阶是推荐他们当主考官的人。 真可谓一箭三雕!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用计者思维之缜密,用心之毒辣,远远超乎想象,从一开始,包括考生在内的所有人,就都被算计进去了。 “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也无用了,不如想想我们应该怎么办。”陈以勤动了动冰凉僵硬的手指,迟疑道:“不如,将错就错?” 也就是说,让考试继续下去,装作不知情。 “不可!那考生身上搜出小抄,在场还有其他几名同考官也看到了,这事要是不上报,倒显得你我更有嫌疑!” “但是现在考试已经进行到一半,别说换考题已经来不及,就算可以,势必要拖延上几日,到时候我们的责任就更大!” “……”高拱没有说话,只是在屋里不停地来回踱步。 陈以勤被他踱得心头火起,碍于高拱脾气更燥,又不好发作,只能连连苦笑:“我说肃卿,时间不等人,咱们得赶紧有个主意,这事弄不好,要被罢官流放的,以王爷如今的力量,是绝对帮我们说不上话的!” “换考题。”高拱顿住脚步,转头盯住他,一字一顿道。 陈以勤愣了一下,这不等于白说么。“换考题要先上报陛下,最快也得一天。” “不用,就现在!”高拱露出一丝微笑,“通知十七位同考官,把他们都喊来,在他们面前,把现在这份卷子作废,我来重新拟一份!” “高肃卿,你疯了!”陈以勤呆呆看着他,“这事得先上报宫里!” “来不及了,拖一刻就严重一分,这事咱们同在一条船上,我绝不会害正甫兄的。”高拱沉声道:“你即刻进宫,向徐阁老禀明此事,而我召集其他同考官,马上重拟考题。” 陈以勤想了想,知道唯今之计只能是这样,也就不再废话:“好吧,我这就去!” 换了别人,绝对不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下这么大的主意,要知道重拟考题,不合法度,也意味着你要承担被皇帝怪罪,被言官弹劾的责任。 可陈以勤知道,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 当赵肃把第一道题完成大半的时候,时间离考试开始,刚刚过了两个时辰。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许多考生抬起头,纷纷向外张望。 明远楼鼓声再次响起。 这意味着有什么大事发生,要中断考试。 更多的人无心再答卷,瞪大了眼看着许多考官拿着一摞摞的卷子重新发放下来,又把原来的卷子收回去。 “诶诶,我还没答完呐!” “这才刚过了两个时辰,怎么就收卷子了??” “不要收我的卷子啊!” 鼓声停下,高拱站在楼上,冷冷看着下面许多考生惊慌失措的模样。 如果不是号房门口还有官兵把守,只怕他们就要冲出来理论了。 这中间,不知道有多少人买了考题,妄想鱼目混珠,一步登天。 你们算计我,陷害王爷,现在还想把手伸到科举场上来。 我偏不如你们的愿。 他冷冷一笑,听着同考官们在下面宣布重新考试,时间延长。 “由于试题外泄,所有卷子作废,考试时间由此刻起算,延长两个时辰,以新答卷为准!” 咚! 急促的鼓声以一下长长的闷响结束。 同考官们喊完话回去,便见高拱站在那里,负着双手,望着他们。 “高大人,这件事情要是上面怪罪下来,我们实在担当不起!”其中一名同考官苦着脸道,在前一刻才刚刚被告知考题外泄的消息,他们的心情不比外面那些考生平静多少。 “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担着就是,不会连累到你们。” 高拱淡淡道,越过他们,出去巡视考场。 其余人面面相觑,一肚子的牢骚顿时都被堵在喉咙里。 而考场上,这时候的大多数人都是一头雾水的,每个人都被关在号房里,想交流也找不到个人,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写了一半的卷子,转眼被告知考题外泄,要重新答,心中难免百味杂陈,难以言喻。 要说不甘心吧,谁会乐意卷子快答案了被收回去,什么状态都没了。 要说不高兴吧,对于没有事先作弊的人来说,这无疑是给了他们一次更公平的竞争机会。 还有那些事先买到考题的人,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不服!”有个考生腾地站起来,大喊一声,引来无数注目。“凭什么要求我们重考,凭什么说考题外泄,我要求见主考官大人,给我们一个说法!” 他话刚落音,一个人刚好走到他前面。 “本官就是主考,你要见我?”高拱冷冷问道。 “……”对方噎了一下,被高拱的气场镇住,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重新考试,是为了那些没有事先买到考题的考生,为了国家公正择才,你不服什么,难道你是买到考题的?”高拱的声音越发冰冷了,几乎凝固。 那人无言以对,低下头。 “还不坐下考试!”他大喝一声,对方腿一软,一屁股坐下。 赵肃恰好坐在不远处,有幸目睹了这一幕,差点没忍住笑。 高拱同志,你行的,这气场太强大了。 考试就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进行。 要说这里面如果还有心境平和的人,赵肃绝对是其中之一。 由于先前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出了这个事情,他也不是特别意外,反倒有种终于发生了的解脱感。 展开卷子,上面的两道题,果然都已经换了。 第一道原本是《论语》里的,现在换成了《孟子》的。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赵肃又一次喷笑,这真是典型的高拱出题风格。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高拱抱负远大,不会一直甘愿当一个王府讲官,而他的野心与志向,从这一道题里就可以看出来了。 赵肃敢拿脑袋担保,这里头绝对还表达了高拱对当今皇帝热爱炼丹事业,不顾边戎战事,百姓死活的不满。 喝了口水,冰凉的触感滑过喉咙,同时也让思绪越发冷静清明。 赵肃坐在那里,撑着额头,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庞有种刚刚褪去的青涩和俊秀,可一双眼睛分明又显露出与年纪不符的沉澈深远。 在《孟子》里,这句话的名气很大,甚至出现在后世的教科书里。 忧虑灾患能够使人发展,而耽于享乐则会让人灭亡。 结合如今大明朝的现状,北有鞑靼,南有倭寇,中间还有个天天想成仙的皇帝,高拱出这道题的用意很明显。 但是要知道,这张卷子不是光给高拱一个人看的,要先经过十七名同考官之手,他们初步评定分数之后,才会到主考官手里,所以太过激进的观点是不可取的,你要是写什么收复失地还我河山之类,碰到个比较保守的阅卷官,他就会觉得这个人书生意气,过于冲动,弄不好给你个下等,那就欲哭无泪了。 可没有观点也是不行的,如果庸庸碌碌,等于在众多卷子里没有出彩之处,同样很容易落榜。 最好的办法,就是明确表达自己的观点,阐述国家的现状,最后再总结这种现状并非不能改变,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富强起来,既要徐徐图之,又要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 赵肃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个腹案,开始落笔。 大半个时辰后,草稿完成,他又一笔一划誊抄在题目下面。 考试成绩不光看内容,还看书法,一篇好的卷子,一定要字迹工整,要是用草书来写,就算张旭在世,估计也得落榜。 目前科举应试中最受考官青睐的是台阁体,赵肃也紧跟潮流,练了好一阵子,为了就是今日答卷。 第一道题做完,他长出口气,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不觉已近傍晚,摸摸肚子,这才觉得有些饿了。 拿起一块驴打滚放入口中的时候,莫名就想起朱翊钧小朋友来,他对驴打滚的热爱程度,已经快和他爹对美女的热情不相上下了。 如果按照历史的轨道来走,那么对方将来就是个皇帝,能在张居正手下隐忍那么多年,然后一股脑在他死后清算,掘尸抄家,这个皇帝怎么看也不像个善茬。 可偏偏,为什么小时候这么可爱? 赵肃微微叹了口气。 害他心底留了一块柔软。 而此时的裕王府,被他惦记着的小屁孩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色潮红,嘴里还说着胡话。 第 27 章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是最容易动辄生病的,朱翊钧也不例外。 前些日子赵肃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圆乎乎白胖胖的小包子,可现在看上去,竟似瘦了一圈,躺在床上,发着高烧。 那么苦的药灌下去,全都被他吐出来,冯保急得无法,只得让侍女一口口喝了哺过去,这才喂下小半碗,可在半个时辰之后,就开始一阵阵反应,又都吐了出来。 整个裕王府被整得鸡飞狗跳,裕王与李氏就这么一根独苗,心疼得要命,偏又束手无策。 请了不少大夫,连带宫里的御医也喊过来了,小孩子受了风寒,要说也不是什么大病,只要连喝几天药就能好上大半,可问题是药压根就灌不进去。 “娘……糖葫芦……肃肃……猫……”侍女不停地用湿毛巾给他擦拭小脸降温,饶是如此,朱翊钧依旧浑身滚烫,热度一点也没褪,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这个时候的贡院,正是三天考试的最后一天。 赵肃答完题,又仔细检查了几遍,看看天色还早,也不急着交卷,靠着石墙有些百无聊赖,目光落在墙上那些蝇楷小字上面。 许多考生都会在墙上留下自己的笔墨,有些是打油诗,有些是歌赋,权当作个纪念,万一将来飞黄腾达了,这里保不好就是个供后人瞻仰的地方。 在这间号房的墙上也留下不少诗句,有些年代久远了,已经看不大清晰。 赵肃想了想,拿起毛笔,在墙上的角落随手涂鸦。 一条弧线。 又一条弧线。 组成一个像圆又不是圆,中间凹进去一块的圈。 嗯,然后是眉毛,眼睛,鼻子…… 赵肃不由笑出声来。 一个哭鼻子的朱翊钧小朋友浮现在墙上。 等他长大之后,带他来这里看看吧? 看看他小时候哭鼻子的模样,肯定有趣得紧。 他悠悠然然,又在脑袋上添了几根头发,几滴眼泪,心情甚好。 三天高度紧张的考试下来,如果不放松一下,估计神经都要崩断了。 赵肃画完头像,交了卷子,收拾好笔墨行李,离开贡院。 在他前面,有不少人已经走了。 在他后面,还有很多人在奋笔疾书。 他不是最优秀的一个,也不是最特别的一个。 穿着素蓝色直裰的赵肃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终于考完了。 去他娘的三天,简直不堪回首,希望三年之后不用再来了…… 他顶着一张斯文儒雅的脸,一点儿也不斯文儒雅地想道。 刚走出贡院门口没几步,一眼就发现了书童赵榕的身影,只不过在他身边的,还有冯保。 见他终于出来,冯保绷着张脸迎上去。“你可算出来了,赶紧随我到王府一趟吧!” 赵肃心头一跳,下意识便觉得与朱翊钧有关:“怎么了?” “……小世子怕是不大好。” 礼部衙门。 高拱在贡院撑了三天,陈以勤就在宫里待了三天,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刚刚回来,跟高拱一起批阅考卷。 不是他不想回来,而是没等到皇帝的谕旨回不来。 这三天里,陈以勤一直待在内阁,跟徐阶一起等着皇帝的答复,可谁能料想,嘉靖皇帝竟然闭关修炼了,任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也不管,两人足足等了三天,才等来皇帝一句话:汝等看着办罢。 陈以勤听着太监传达的口谕,脸上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欲哭无泪,风中凌乱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他和高拱因为这件事情提心吊胆了三天,联想自己被罢官流放全家充军甚至菜市口斩首的种种悲惨后果。 结果,陛下一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 徐阶总算揣摩圣意多年,有些心得,还安慰了他几句。 “南边瘟疫加上倭寇,北面近来鞑靼又频频叩关,到处都需要钱,可户部已经拨不出钱来,陛下还想着要修缮永寿宫,这事……八成是想大事化小了。” 陈以勤苦笑:“可我们身上还背着考题外泄和临时改题的责任呢,万一言官弹劾……” “临时改题,那也是为了补救,你们将功折过,罪虽难免,可我估摸着,如果陛下不愿闹大,那对你们的处罚也就不会太严厉。你且回去,与高肃卿一起忙阅卷的事情罢,陛下那里,我会帮你们说情的。” 徐阶拈着胡须,露出一丝笑容,皇帝想把事情压下来,那自然是最好的,陷害者千算万算,只怕也没算到这一遭。 陈以勤这才稍稍放下心,于是回来向高拱转达了这一切。 高拱听罢,总算舒了口气,脸色好看一些:“我本以为,这次我们俩能担任主考官,是陛下有意于裕王的一个信号,可没想到,到头来还折腾出这么多事端,差点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陈以勤心有余悸:“谁说不是呢,步步惊心。” “哎,既然如此,多想无益,这便去看看卷子吧,同考官批阅的结果也该出来了。” “原先以为只是小风寒,结果小世子喝不下药,吃了都吐出来,大夫们束手无策,说再这样下去,怕就凶险了,王爷也没办法,听娘娘说小世子呓语的时候念叨过你的名字,就特意嘱咐我等在这里,让你考完试出来就跟我去一趟王府。” 赵肃苦笑,他与朱翊钧相处的时间不算长,小孩子健忘,怎么也不可能有多深的感情吧,多半是还惦记着自己带他去吃的那些东西了。 马车驶得飞快,冯保简单说了一下小世子的病情,末了又低声道:“兄弟,我知道这事难为你了,娘娘本也没想着你能让小世子喝下药,只不过病急乱投医,抱了一丝希望,你尽力便是,小世子是王爷的独苗,要是有个万一……” 要是有个万一,高拱、陈以勤,乃至暗中帮助裕王的徐阶等人,都要失望大半,毕竟两王之中,现在只有裕王有子嗣,如果连这点优势也没了,争夺皇位的筹码无疑又少了一个。 “我明白的。”赵肃轻轻点头,接下冯保未竟的话语。 饶是他有了心理准备,看到平日里活蹦乱跳跟装了弹簧似的朱翊钧小朋友躺在床上的模样时,还是吓了一跳。 冯保在朱翊钧耳边轻轻道:“小世子,小世子,赵肃来了!” 朱翊钧自然是听不见的,他的眼睛虽然看起来半睁不睁,实际上神智是迷糊着的。 冯保回头朝赵肃露出一个无奈地表情。 这会儿旁边随侍的侍女刚帮他擦完脸,又换了一盆水端上来。 赵肃伸出手,探了探额头,还很烫。 “这样下去怕是不行。” 冯保叹息:“谁不知道呢,可就是喂不进药……” “府上可有烈酒?” 冯保一愣:“倒是有的。” “劳烦永亭兄了,我要一坛酒,一条干净的布巾。” “这是要做什么?” 赵肃一笑:“我们南边有个土方子,是用烈酒擦拭全身退热的,现在也没别的法子了不是,先试试吧。” “也罢。”冯保随即反应过来,点点头出去了。 不过片刻,酒就弄来了,赵肃浸湿了毛巾,然后脱下朱翊钧的衣服,将他半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在腋下、背上擦拭,小屁孩异常安分,浑身软软地任他施为。 “¥@#……&@糖……葫芦#¥@……”朱翊钧咂巴着嘴,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亏得赵肃从中捕捉到一两个熟悉的单音。 他简直啼笑皆非,为朱翊钧小朋友昏迷还不忘零嘴的精神感到由衷的钦佩。 “你要是快点喝药,病好起来,我天天带你出去玩,吃好吃的……” “不止是京城的吃食,还有南边的桂花糕,香酥鸡,再南边,还有海,有很大很大的船,坐着船出海,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有长着鸭嘴巴的,跟海獭一样的异兽……嗯,你问海獭是什么东西?那是生在海里的,小时候毛绒绒,和你一般可爱,长大了比较笨重……” “要是往北边走呢,出了大明朝的边境,那就是罗刹国,哦不对,这会儿应该还有鞑靼横在中间的,罗刹国的人,个个生得金发碧眼,肤白似雪,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胡人,那里冰天雪地,比北京城还要冷……” 朱翊钧昏昏沉沉,只觉得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声音温润好听,又熟悉得很。 眼皮沉重无比,只想一直睡下去,可那人偏又说得好玩有趣,他就忍不住想睁开眼睛,就连嘴里什么时候被喂进苦苦的汤药也不再抗拒。 “好了好了,世子额头不烫了!”侍女几乎喜极而泣,这几天朱翊钧的病让身边的人跟着不得安宁,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还会认人,非得赵肃抱着一刻不撒手,若是换了旁人喂药,指定是不喝的。 “快去禀报王爷吧。”赵肃也觉得跟他说话有些用处,这两日一有空就会在他耳边讲故事,以至于嗓子都沙哑了。 “瞧奴婢这记性,都高兴得忘了,马上就去,劳烦赵公子了!”侍女欢天喜地地跑出去。 赵肃也觉倦得不行,任谁抱着个大胖包子两天也不会舒坦,看见他退烧,终是松了口气。 “小时候就这么不安分,怪不得长大了那么会折腾大臣,居然还连着二十七年不上朝!”赵肃拧了拧他的小鼻子,喃喃道。 “唔……肃肃……”小屁孩歪了歪脑袋,往赵肃衣服上蹭了蹭,仿佛心有灵犀。 礼部衙门里,阅卷工作正在紧张进行。 同考官们批阅过的初步结果会呈上来给主考官做最后判决,也就是说,如果主考官懒一点的,说不定就直接按照他们的结果来定名次了。 饶是如此,陈以勤连看了几天的卷子,都快有种呕吐的感觉,只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睛,再一看高拱,竟还是那副精力充沛的模样,不由佩服地赞一声:“肃卿,你可真是神人,瞧瞧我,骨头都快坐散架了……” “好!”他话还没说完,高拱一拍桌子,吓了他一跳。“写得好!” “写什么了?”陈以勤好奇地凑过去,跟着念道,“常怀忧患者,则生,耽于安乐者,则死,故外有边患,内有佞……” 没念完,他便一脸古怪神色:“你看中这篇?” 第 28 章 高拱点点头,也不避讳:“几位同考官给的考评是中等,但我觉得此文慷慨激昂,堪称典范,可点为第一。” 陈以勤嘴角一抽:“我说老高啊,这篇文的观点会不会过于激进了,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可急于求成,难免事倍功半。” 高拱不以为然,反而笑道:“年轻人就该如此,这朝堂暮气沉沉,早该来股清风涤荡一下了。” 陈以勤见高拱执拗,也不好再劝,毕竟先前三天自己进宫的时候,是他在这里顶了三天的压力,相比之下,自己和徐阁老待在一起,起码还有个主心骨。 见他不再反对,高拱便凑近了,低声道:“我看这行文风格,倒像是少雍的。” “是吗?”陈以勤吃了一惊,拿过来又细看了一遍。“不像吧?” 赵少雍不像是会写这种激昂文字的人。 高拱却很笃定:“我看十有八九就是了,那天我们在王府里闲聊,他不是还提到海防的事了?这里头也写了。” 又道:“以少雍的才学,拿这个第一名,也算实至名归的。” 赵肃与他们有交情,高拱想做这个顺水人情,也是情理之中,如此一来,两人就成了赵肃的座师,倒是一桩美事,再说考卷本来就是糊名的,将来揭出这层关系,也不怕有人说他们徇私。 如此一想,他便没有阻止高拱。 可谁能料到,三天之后,当所有分数评定完毕,负责拆开糊名封条的官员在两位主考官、十七位同考官的注视下把卷子的名字一一公布出来时,高拱和陈以勤都傻眼了。 第一名不是赵肃吗?高拱看陈以勤。 我怎么知道,当初你非说是他写的。陈以勤也看高拱。 可被列为第一名的卷子上面,赫然写着戚元佐三个字。 戚元佐是哪根葱?在看到这个名字之前,高拱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两人相对无语。 放榜的那一天,赵肃正在裕王府,陪着朱翊钧。 天气乍暖还寒,然而枝头已经微微露出春意,不再是光秃秃的枯枝,阳光透过云层铺洒下来,泛着懒洋洋的暖意。 大病初愈的朱小朋友难得安静几天,挨着赵肃,听他讲故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病愈之后,朱翊钧对他仿佛更依赖了几分,寻常不肯听的话,只要赵肃哄上一哄,也肯做了,冯保将他视为救星,恨不得他一日十二个时辰都长驻裕王府。 “牛,弹琴。”朱翊钧看着纸上的画,一眼就认出来。 那画是赵肃自己画的简笔画,粗陋简单,但还是能够清晰看出轮廓,反正等待放榜的日子闲来无事,朱翊钧小朋友又喜欢三天两头黏着他,索性就画了一套连环画,一边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边教他认字明理。 “嗯,今天我们来说这个。”赵肃将他抱到自己腿上坐着,一边和他讲起对牛弹琴的故事,他言语风趣直白,如朱翊钧这般年龄的也能听懂七八分,自然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说一会儿,便会休息片刻,赵肃又牵着他在前院到处走,有时还会带他出去逛,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慢慢地把大千世界的精彩都化作童言稚语讲给他听。 对于小孩子来说,兴趣就是学习最大的动力了。 原本以赵肃的身份,是不可能这么日日见到朱翊钧的,而以朱翊钧的身份,也不可能与赵肃这么亲近,可是阴差阳错,两人有了认识的契机,裕王如今的地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二品大员,自然不可能讲究那些排场规矩,裕王府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上门,自然是怎么随意就怎么来。 朱翊钧小朋友天性聪颖,听了之后恍然大悟,还知道举一反三:“平日里高师傅对爹爹就是对牛弹琴啊!” 赵肃一口茶刚咽下去,差点没全喷出来。 虽然是实话,可你也不要说出来啊。 “……我和你说话也是对牛弹琴。” “才不是,我可聪明了!” 小屁孩马上不乐意了,在他身上扭来扭去,搂着他的脖子强烈要求平反。 “喔,没看出来呀。” 赵肃任他胡闹,一手搂着他免得他滑下来,笑容带了微微的宠溺。 “还要听故事!” “那,讲个皇帝的故事?” “皇爷爷吗?” “唔……不是,比你皇爷爷还要早好多年,那会儿有个朝代叫唐朝,有个人小时候和你一样聪明,长大了之后也很会打仗,帮他爹打败了天底下很多将军,让原来饥寒交迫的老百姓都能吃上饭,重新过上好日子,那时候他还是个皇子,后来,这个皇子杀了他的哥哥和弟弟,自己当上了皇帝。” 赵肃边想边说,尽量用直白的语言让朱翊钧也能听得懂,事实上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每当他讲故事的时候,小屁孩再调皮,也总会给几分面子,安静下来听。 “他杀了哥哥和弟弟之后,登上了皇位,提拔了一批很有能力的大臣,其中有个大臣,经常对他说些他不爱听的话,招他讨厌,有几回,恨不得杀了他,可是回头想想,又消了火气。” 唐太宗的一生并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可是既然朱翊钧的身份摆在那里,赵肃希望能趁着他还小,多多潜移默化一下,免得将来长大,真成了个酒色财气样样皆通,聪明绝顶却打死不上朝,把大好江山葬送了的昏君。 他太低估自己的影响力了。 朱翊钧虽然身为裕王世子,府中也就他这么一根独苗,可王府的规矩摆在那里,实际上除了晨起请安,寻常一天都不怎么见得到父母,从前是冯保常伴着他,但冯保毕竟是内宦,行事都要毕恭毕敬,相比之下,赵肃则少了不少顾忌,而小屁孩也俨然渐渐将他当成亲近的人。 认认真真地听完这个有点枯燥的故事,赵肃还在懊恼自己讲得不大有趣,只怕小孩儿听不进去,便见朱翊钧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问:“他为什么要杀哥哥和弟弟?” 赵肃没想到他关注的重点是这个,愣了一下,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不是世子老师,却在这种敏感的地方讲敏感的故事,幸而此刻四下无人。 认真地斟酌了词汇,才道:“因为他的兄弟要杀他。” “为什么他的兄弟要杀他?”朱翊钧打破沙锅问到底。 赵肃叹了口气:“因为他功劳太大,有他在,他的兄弟就不可能当皇帝。” 朱翊钧低头想了想,又问:“那他是个好皇帝吗?” “是。” “好皇帝都要杀哥哥和弟弟吗?” “不是。”赵肃淡淡道,“一个皇帝是不是好皇帝,不在于他杀了什么人,而在于他为天下做了多少事。” 朱翊钧似懂非懂,他再聪明,充其量也只能把赵肃的话先记下来,至于理解,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可因为赵肃的神情是如此认真严肃,他也不由怔怔看着,然后蹭了蹭那温暖的怀抱,记下了这句话。 一直到许多年后,他每逢思念这个人,都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两人相处时的情景,以致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肃肃……” “嗯?” “那皇爷爷是个好皇帝吗?”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肃默然。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 嘉靖当然不是个好皇帝。他杖杀大臣,疑杀宫妃,热衷炼丹,自私自利,置天下百姓于不顾,照理说在这样的皇帝手下,百姓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造反起义那是迟早的事情,可偏偏还有那么一群能臣干吏帮他守着江山,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时代。 但这些事情,大伙心里头想想也就罢了,自己又不是不想活了,怎么也不能说皇帝是昏君,可要夸夸皇帝吧,他又昧不下这个良心。 于是,只好沉默。 两人大眼瞪小眼,小屁孩澄澈的眼睛里仿佛还能看到赵肃的倒影。 “这个问题,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赵肃酝酿半晌,只好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小屁孩当然很不满意,搂着赵肃的脖子开始撒娇:“我不要长大,长大你就抱不动我了!” 赵肃想象着自己抱着一个成年朱翊钧的模样,不由嘴角微抽。 “你长大我当然抱不动你了,就算抱得动,别人也会取笑你的。” “所以我不长大了!”朱翊钧得意洋洋地宣布,好像他这么一说,就真长不大了。 “你不想长大娶媳妇了?”赵肃逗他。 朱翊钧不答,反而很严肃地趴在他耳边边:“我偷偷告诉你喔……” “??”赵肃不疑有他。 朱翊钧捏着鼻子怪腔怪调:“你这个小妖精,想榨干本王吗,本王迟早被你弄死……唔!” 冷不防嘴巴被捂住,他呜呜地叫,瞪赵肃。 赵肃面容抽搐,几乎抓狂:“你从哪学来的?” 朱翊钧挣扎着要掰开他的手,他又警告了一下:“不许再学。” 见对方点头,这才松手。 小屁孩忿忿不平:“那不是我学的,是我路过父王书房,偷偷听见的,冯大伴说不许和别人说,可肃肃不是别人,我只和你说的!” 您可真看得起我。“冯大伴说得对,你谁都不能说,听到了也要忘记它。” 赵肃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他吓死,居然把裕王在闺房里对姬妾说的情话也学来,还把语气学了个七八成像。 “所以我才不要娶媳妇,女人都是妖精,除了我娘!”朱翊钧理直气壮。 “只怕你长大就由不得你了。” “肃肃有媳妇儿了吗?” “还没,怎么了?”赵肃翻着桌上的简笔画,寻思着再给他讲个什么故事。 “那我勉为其难,娶你当媳妇儿好了。”小屁孩一副你要谢主隆恩的表情,动作却完全相反,毫无形象地赖在他身上,和树袋熊没什么两样。 “我还真谢谢你了,还会用勉为其难这样的字眼,长进了不少。”赵肃无可奈何,捏捏他的脸颊。 “少雍!少雍!” 这头两人闹得正欢,那边冯保急匆匆走过来。 “哎哟少雍,你和小世子躲这里来了,害得我好找,今儿个会试成绩放榜了,你没去看?” 赵肃笑笑:“我托朋友帮我看了,这不是小世子想找我嘛。” 其实是自己懒得去看,反正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落榜,干脆就收拾行囊回长乐继续自己的小本生意,指不定哪天还能成为巨贾,这几十年间对待商人的态度已经大为不同,要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不一定得走仕途。 “哟,还宠辱不惊,”冯保笑容可掬,“这厢给你贺喜了,名列第四,这回可是高中了!” 赵肃啊了一声,有点意外。 其实并不奇怪,虽然高拱更喜欢论调激昂的行文风格,但赵肃的四平八稳,中规中矩,反倒在其他考官那里得了个不错的分数,最后综合起来,排在第四名,进殿试当然是没问题的,就是在考生中,这个名次也足以傲视众人了。 “如此一来,高师傅、陈师傅反倒成了你的座师,这可真是一桩佳话了!”冯保还在朝他拱手道贺。 座师与门生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比父子还要亲密的关系,父子之间政治理念不同,历朝历代比比皆是,可一旦成了师生关系,如果你背叛老师,则会为人不齿,连带着仕途也会大受影响。 可赵肃的老师是戴公望,戴公望是王学门人,徐阶也是王学门人,照理说,他和徐阶应该更亲近一些。 现在对于徐阶和裕王府来说,大家共同的敌人都是严嵩父子,自然是同心协力,合作无间,可赵肃知道,在不久之后,当严嵩父子倒台,高拱入阁,他与徐阶的矛盾会渐渐明朗化,最终不可调和,斗得你死我活。 这下可好了,自己与徐阶一脉相承,却与高拱是师生关系。 当两人有了矛盾,他该如何自处? 看着冯保的笑脸,赵肃却忽然有种前路坎坷的感觉。 第 29 章 严世蕃最近很不顺, 所以本来就不好的脾气更加大了几分, 姬妾要是伺候得不好, 动辄就被拖下去责打, 只是他一张脸依然黑得和锅底一样,以至于站在他面前的鄢懋卿与万采二人, 也颇有点战战兢兢的感觉。 鄢懋卿见严世蕃手里把玩着玉球, 半天没出声, 忍不住虚咳一声打破沉默:“小阁老, 最近下边的人孝敬了二十万两上来, 下官命人铸了一棵金银树,上面花叶枝干,全都是黄金白银……” 他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都什么时候了,老子哪有空听你说这些鸟事!” 万采看着鄢懋卿吃瘪,又瞧瞧严世蕃的脸色,笑道:“小阁老因何事烦心,不如说出来让下官也帮忙想想。” “你们真是好日子过久了,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严世蕃冷笑一声:“我老娘如今沉疴难起, 缠绵病榻,你们知道么?” 鄢懋卿与万采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突然提起这个作什么, 只因严世蕃平日里也不是个十分孝顺的人。万采忙接道:“老夫人病重, 我们悬挂于心……” “蠢货!老子是要告诉你们, 万一我娘去了, 我就得返乡守孝!” 鄢懋卿啊了一声,终于明白严世蕃想说什么。 父母去世,子女守孝,这是天经地义的,纵然身为朝廷官员也不能例外。这样的话,你就要回家守孝三年才可以重新回来做官,但三年之中政局风云变幻,谁也不会留着个位置等你,三年一过,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为了能够继续做官,前朝的人就发明了一个做法,叫“夺情”,意思是你职位太重要了,离了你实在不行,于是皇帝下旨,以国家的名义留你继续做事,不用去职。所以历朝历代,凡是不想守孝的人都会用这一招,屡试不爽。 但到了明朝,这个招数就行不通了,因为明朝律法规定,“内外大小官员丁忧者,不许保奏夺情起复”,也就是说你爹娘死了,该守孝就守孝去,不管位高权重都要走,不准用夺情这个借口。 这么一来,如果欧阳氏病逝,严世蕃就得回老家守孝三年,严嵩今年已经八十出头,说话做事已经远远不如以前利索,很多事情都是严世蕃在背后张罗,要是严世蕃一走,只怕严党这边就要出岔子。 严世蕃很清楚,现在虽然看起来风平浪静,外有胡宗宪,内有首辅老爹,朝廷内外看似铁桶一般,上上下下全是他严家的人,可周围多的是虎视眈眈,暗地里恨着他父子俩的,一旦稍有差池,那些人就会不顾一切扑上来咬一口,分一杯羹。 鄢懋卿和万采都不是蠢人,严世蕃一说,他们便立时明白了利害,不由跟着忐忑起来:“小阁老,那可如何是好?” 严世蕃不在,他们就等于没了主心骨,指不定啥时候就会被人拉下马,自然慌张。 “瞧你们这点出息,”严世蕃嗤笑,漫不经心地放下玉球,起身踱步。“会试成绩出来没有?” 万采忙道:“今日刚刚放榜。” “名次如何?” “第一名叫戚元佐,第二名徐时行,第三名王锡爵。” 没瞎的那只眼睛微微眯起,严世蕃问:“有个叫赵肃的,你们有印象没有,他可上榜了?” 万采记性极好,看过一次的榜单也能记得大概,闻言便道:“我记得这个人,是排在第四位。” “第四……好极了!”严世蕃脑子转了一圈,哈哈大笑:“皇帝想压下这件事情,我偏偏要把它闹大,到时候看谁收不了场!” 鄢万二人一头雾水:“请小阁老明示。” “先前裕王世子走失的那一夜,就是这个赵肃把世子送回去,他由此也勾搭上裕王府,本来呢,一个小书生,无关紧要,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后来派人一查,才知道他原来是戴公望的学生,戴公望与徐阶同为王学门人,赵肃背后的水,可就深了。” “徐阶这个老狐狸,一直在我爹面前做低伏小,平日里也滑不留手,让人抓不着把柄,为了取信于我们,还把自己孙女儿也赔了出来,亏得我爹老糊涂,这才相信他没有异心,可依我看,徐阶和裕王府之间,必然暗中有所联系。” “而为他们居中联系的,就是这个赵肃。” 鄢懋卿有点明白了:“小阁老的意思,是从赵肃身上下手,牵出徐阶和裕王府?” 严世蕃诡秘一笑:“不错,科举舞弊案,皇帝想大事化小,是因为最近事情太多,扰得他心烦,他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不愿意追究。可你们想想,他要是知道徐阶与裕王府暗通款曲,会怎么想?” 这位嘉靖皇帝对权柄看得极严,虽然自己忙着修仙,可绝对不容忍别人意图染指皇权,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对于皇子与大臣结交那是坚决打压的,一旦察觉苗头,立马下狠手整治。 严世蕃正是看准他这一点,才想出这个计谋来。 鄢懋卿微微一笑:“不愧是小阁老,果然妙计无双,如此一来,陛下对徐阶和裕王府都起了疑心,出手对付他们,我们就可以坐山观虎斗,此消彼长,即便您需要离开京城,我们的势力也不会受损。” 严世蕃面带得色:“这次推荐高拱当主考官的,是徐阶,而高拱把第四名判给赵肃。我们完全可以说是高拱他们徇私,或者索性把泄题的帽子扣在他头上。高拱他们一倒,皇帝对裕王也失望透顶,如此一来,一张网,就把所有敌人都打尽了。” “只是要如何让赵肃承认?他背后有徐阶和裕王,我们只怕不好硬来吧……” “还用得着你说,老子这次要借三把刀,杀三个人!” 赵肃从裕王府出来,便碰见等在外头的李松。 李松是帮他们做饭的婶子的孙儿,今年才十五,李婶家境贫寒,便推荐了这个孙儿来帮忙跑跑腿做些杂役,赵肃见他手脚勤快,也就雇了他。 此时看到他,不免有些奇怪。 “怎么是你来了,赵榕呢?” 李松抓耳挠腮,说不出个所以然:“早些时候见他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赵肃规矩松,书童也跟着懒惫起来,尤其是他这阵子常在裕王府,没法让赵榕跟着,赵榕自然三天两头往外跑得没见人影,少年好动,赵肃懒得管他,只拍拍李松的肩膀:“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李松憨笑:“有位客人来了,在家里等着您呢。” 赵肃诧异:“什么客人?” “他不肯说,只说您回去就知道了。” 赵肃闻言越发好奇:“走,回家看看!” 院子里静悄悄的,今日放榜,陈洙想必也去看榜了,还未回来,赵肃便直接回屋,刚推开门,就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手里还拿着本书,正低头看着。 那人听见推门声,回过头来,朝他粲然一笑:“回来了?” “小师兄……”赵肃喃喃道,有些不敢置信。 “过来。”长身玉立的青年朝他勾勾手指,一脸似笑非笑。 待他走过去,便一把拉入怀里,连带狠狠拍了几下:“想你师兄我了吧?” “我可一点儿也不想,看你模样,倒是想我想得很啊,小师兄。”赵肃回过神,嘴角忍不住上扬再上扬,伸手回抱住他,两人紧紧相拥,都有种岁月经年的感觉。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老师不在,我最大,再叫小师兄,老子不抽死你!”元殊凶神恶煞道,容貌褪去了几年前的青稚,渐渐显出成熟的轮廓,越发俊秀挺拔。 可惜唯一的师弟压根就不吃他这一套,只诧道:“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外放山西么?” “三年任满,我考评卓异,上边来了公文,调我回京,我听说你今年考试,想必也在京里,谁知刚去拜谒过同门,才知道今日会试放榜,没想到你居然得了第四。”元殊呵呵一笑,看起来今日心情甚好,连小师兄这个称呼也不计较了。“凑巧放榜那地方有你的朋友,叫陈洙的,他让书童带我过来,这不就摸上门了?” 赵肃趁机敲诈:“调回京里,莫不是要升官了?回头得好好请我吃一顿。” 元殊哼了一声,忽然捏起他的下巴:“你会试中榜,我恰好就赶来,看你模样,倒似平静得很啊,连感动的话也不多说一句!” 赵肃苦笑,说他成熟了,敢情只是表相,内里可一点都没变,还跟小孩儿似的脾气。 一把拍掉他的手,又揉揉被捏红了的下巴:“怎么不感动了,这辈子就你一个师兄,你升官,我也与有荣焉啊,咱去哪吃啊,云来楼还是柳泉居?” 元殊听了前半句,眉眼刚多了些笑意,又被他后半句话消磨掉了,气得牙痒痒,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哪儿都甭去,你给我坐下!我可有事情好好问你,这三年里,都做什么了?” 赵肃心里好笑,面上却叹了口气:“我在外面饿了一天,你小气鬼不请饭就罢了,连口水都不让我喝。” 元殊挑眉:“你这混蛋,从小就鬼心眼多,甭指望我会心软,怎么,在裕王府作客,还会饿着你不成?” 他话刚说完,却见赵肃笑吟吟地望着他,神色温柔,不再带了开玩笑的语气。 “小师兄,我真想你。” 元殊微怔,心头随即涌起酸酸涩涩的感觉。 他们师兄弟,真正相处的时间其实不过几载,那一年元殊考了进士,赵肃却因为救他生了大病,无法赴考,阴差阳错,就此分别,再相见时,两人早已不是昔时在戴师书斋中琅琅诵读的少年了。 然而这几年元殊外放,经历不少波折,见过不少人情冷暖,也遇到过辖地饥荒的惨况,跟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以往的傲气渐渐变成内敛的傲骨,才越发觉得少年相交的珍贵。 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心结,当年赵肃本应与他一同赴考的,可被那场病一耽搁,白白浪费了三年光阴,元殊一直难以释怀,偏偏年少骄傲,即使内心愧疚也不知如何表达,只好躲得远远,连信也没寄过。 他少小离家,跟着戴公望游历四方,家里纵然还有兄弟姐妹,也是亲而不近,唯一称得上真心亲近的,也只有这位师弟而已。 “是我对不起你。”元殊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 “对不起什么,别人看了你这小儿女情态,还以为你对我始乱终弃呢,不就是不请饭么,小气鬼,我请你好了,走走走!” 赵肃叹了口气,拖起他走往外走,他也知道元殊心里那点别扭的原因,可在他看来压根就没当回事。晚了三年考试,正好多些时间准备,救人落水,也是意外,再说从那之后这位小师兄再也没有任性胡闹过,可不是得了教训长大了么。 元殊一时没反应过来,失了平日里的敏锐,任他拽着手臂,忽然发现对方原本属于少年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显露出成年人的轮廓骨骼来,却越发修长好看。 两人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到了云来楼,却遇上陈洙等人,被他们拉住不放,索性就一道喝酒。 原来这次放榜,除了第一名,会元戚元佐之外,徐时行拿了第二,王锡爵第三,紧接着就是赵肃和陈洙,几人的名字挨在一块儿,又都是认识的,聚在一起自然就更热闹了,再加上一个前科进士元殊,大伙年纪都差不多,这顿酒一吃就吃到天黑。 接下来的日子,赵肃或被陈洙带去与这次中榜的同年一道应酬,或者跟着元殊去见他那些同科朋友,为以后的仕途作准备,虽然考完试了,却觉得比考试的时候更累,几天下来就觉得吃不消了。 这一天赵肃好不容易清闲下来在看书,为下个月的殿试作准备,元殊懒懒坐在案前练字。 窗前梅香淡淡,两人都没说话,正是难得的清净。 元殊写完一帖,抬起头,见赵肃凝神看书的模样,分外认真俊雅,引人注目,不由微微一笑,道:“这难得的晴日,你……” 话未落音,便听见外面大门砰砰作响,过了一会儿,李松跑去开门,刚开了门,便哎哟一声,被往后推了个踉跄。 两人见势不对,出门去看,却见一小股人闯进来,着飞鱼服持绣春刀,气势汹汹。 元殊脸色一变:“锦衣卫?!” “谁是赵肃!” “我便是。” 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手一挥:“抓起来!” “等等!”元殊沉声道,往前半步,挡在赵肃前面。“他所犯何罪?” 兴许是元殊看起来就不像寻常百姓,那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赵肃心中一动,从袖中摸出一个装着碎银的绣囊,递给对方,又拱手道:“这位大人,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刘大人,与我有几分交情,不知能否告知一二?” 那人脸色缓和不少:“原来你认识刘大人,不过这事可不好办。此番会试舞弊,圣上下令彻查,有人告发你与主考官私相授受,事先得到考题,所以榜上有名,你还是得和我们走一趟。”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以至于赵肃的脸色也有点发白,但总算没失了冷静:“不知是谁告发我的?” 那人也不隐瞒:“那人叫赵榕。” 第 30 章 先前嘉靖皇帝明明是想息事宁人, 大事化小, 可为何突然之间又要下旨彻查了? 这里头自然少不了一个人的功劳。 那天严世蕃与鄢懋卿他们在书房密议之后, 隔日严嵩便进宫为嘉靖皇帝试药。 所谓试药, 就是那些炼丹道士每段时间都会研制出新的仙药,但嘉靖皇帝也知道这些药的药性不稳定, 吃了保不准就要出什么问题, 于是找来大臣, 赐其丹药, 让他们吃了之后向自己报告药性, 确认不会中毒之后,皇帝再吃。像这种当白老鼠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嘉靖赐药只给自己最心腹的大臣,一直以来惟有严嵩有资格帮皇帝试药,连徐阶也是前几年努力争取下才得到这个“殊荣”。 吃不吃得死人暂且不说,能帮皇帝试药的,意味着得到了嘉靖的信任,所以纵然知道这份活儿不仅有中毒的危险, 搞不好还会被史书记上一笔,说是佞臣,但还是有许多人前仆后继, 想要为皇帝试药。 这一日严嵩进宫, 便见到嘉靖春风满面, 兴许是修炼有成, 兴许是吃了仙丹,总之心情不错,还拿出一盒丹药,殷勤地给严嵩推荐,说他年纪大了,该多吃点。 严嵩心下苦笑,面上自然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趁着嘉靖帝高兴,便与他说起最近京城的新鲜事儿,正好说到会试放榜,看榜的人万头攒动,称颂皇帝治下海晏河清,贤才辈出,嘉靖就想起上回会试舞弊的事情来。 那时候他忙着闭关修炼,正是紧要关头,没工夫也没心情搭理,这会儿被严嵩一说,自然就记起来了。 于是便问:“上回舞弊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了?听说高拱重新出题,那些舞弊的举子抓起来没有?” 严嵩道:“当时考题泄露范围甚广,兵马司的人查了几天,都查不出结果,倒是高肃卿换了考题,这事儿做得高明,等于将这起阴谋挫于无形了。” 严阁老闯荡江湖数十年,实在不是白混的,他这句话,明里向皇帝汇报了结果,又表扬了高拱的临危不乱,实际上却埋伏了一个字眼。 阴谋。 果然,嘉靖帝微微眯眼:“放榜出来之后,那些名单上面,就没有一两个可疑的?别是有漏网之鱼,到时候殿试之日,朕可不想看见这些靠着腌臜手段爬上来的人!” 这句话有点严厉了,严嵩忙道:“老臣也看过那些卷子,写得大都还是不错的,不若挑前几名的呈给陛下瞧瞧?” 嘉靖帝点头:“也可。” 卷子呈上来,嘉靖刚接过手,便听见严嵩道:“臣老眼昏花,也没按名次排,随意就把前几名的卷子都混在一起了,请陛下宽宥则个。” 嘉靖也不在意,嗯了一声,随手拿过最上面的一份,扫了几下:“中规中矩,倒还可以,叫赵肃,嗯……此人名次若何?” “回陛下,此人排在第四。说来也巧,提起赵肃,老臣倒想起近来一段佳话。” “喔?” “陛下可还记得当日裕王府小世子冬至夜在外走失一事?” “自然记得。”也就是那件事之后,嘉靖便对这唯一的小孙子少了几分看重,堂堂王爷世子,岂能贪玩乱跑,再说了,裕王府的下人也是死的,居然没牢牢跟住主子,也幸好没出什么事,否则后果堪虞。 他可真是有点冤枉孙子了,小孩子这个年纪,哪有不好动活泼的,何况被拘久了,自然更加如出笼之鸟,嘉靖自己这点年纪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当时的兴献王府里野成什么样呢。 严嵩笑着接道:“原来最后把小世子送回去的,就是这位赵肃,之后他与王爷、裕王府的几位师傅都相交颇深,这回朋友变师生,可不就是一段佳话?” 嘉靖帝听完,面上不辨喜怒:“是佳话,还是别有内情啊?” 严嵩愣了一下:“陛下何出此言?” 嘉靖淡淡道:“你去查查这个赵肃,看这次考题泄露与他有无干系?” 严嵩茫然,像是没反应过来:“啊?陛下,这……” 看着他须发皆白的模样,嘉靖缓了口气:“你让锦衣卫去查,把结果报给朕便可。” “是。”严嵩颤巍巍低头领旨,高高拱起的宽袖遮住了表情。 目送着严嵩离去,嘉靖幽幽道:“若此事查出与裕王有关,朕该怎么处置?” 这话与其是说给身边的黄锦听,倒不如是说给自己听。 见黄锦没有吱声,嘉靖道:“黄伴怎么不说话?” 黄锦暗自叫苦,只得道:“圣明不过天子,陛下已有主意,何须奴婢多嘴。” 这位主儿看似什么事都不管,实际上除了修炼的时间之外,他基本都在批奏折,一本接一本,从来没有漏看过,人强势,主意也大,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杨廷和到张璁,从张璁到夏言,再从夏言再到严嵩,内阁首辅们来来去去,换了一茬又一茬,皇帝陛下却岿然不动,兀自修他的仙,吃他的丹,没有人能从他手上讨得了好。 只不过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黄锦跟在嘉靖身边几十年,看着他和大臣们斗法,看似把下面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实际上嘉靖的多疑和对权柄的看重,却往往会成为别人利用的武器。——皇帝聪明,底下也个个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这件事情,牵涉到科举、徐阶、裕王,哪一个都不是善茬,而且看皇帝的模样,竟似已经怀疑上儿子了,这种情况他说什么都是错,只能沉默。 谁知嘉靖很不满意他的搪塞:“少用这种话来敷衍,平日里朕听这些话还听得不够?” 黄锦作势掌自己的嘴,哎哟一声:“陛下别恼,都是奴婢的错,您这才刚服下药,仙师说了,心境要平和!” 嘉靖扑哧一笑,瞪了他一眼:“就你这老货会哄人开心!” 见皇帝脸色转好,黄锦便道:“这事儿牵连太广,奴婢琢磨着,如果与高师傅有关,他又何必换考题,若说与高师傅无关,这……” 这未免也太巧了。 先前的主考官是袁炜,袁炜急病,这才轮到高拱,这几十年京城从未有过会试舞弊,怎么摊到高拱头上,就出了这档子事? 说句诛心之论,裕王府俸禄不多,皇帝对儿子又不大方,裕王缺钱之下兵行险着,让高拱散布考题敛财,而后又临时改换考题,把责任摘得一干二净,这不是不可能的。特别是高拱任任主考官,居然还是徐阶推荐的,难免令人浮想联翩。 儿子缺钱,老子不管,自己解决,但儿子想把手伸到科举场上,还有结交大臣的嫌疑,这就不能饶恕了。 想必皇帝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要求严嵩去查。 黄锦脑袋转了一圈,自认为把皇帝的心思摸了个七八分,这才笑道:“其实这里头关键就在于那个赵肃,如果此人确有才学,卷子不是事先得知,也不是找人代写的,能得高师傅他们青睐,也算合理。” 嘉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越老越滑头了,想两边都不得罪,又在朕这里讨好,是不是?” 黄锦笑道:“奴婢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瞒着万岁爷,奴婢只是想,底下的人专心做事,别闹事儿,万岁爷才能安心修炼!” 嘉靖点点头,叹了口气:“也就你还有这份心,外头那些人,都巴不得朕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管呢!” 听这意思,像是还要查下去呢,果然天家无父子。 黄锦暗暗揣测,忙又回话安慰皇帝。 锦衣卫的办事效率很快,没过两天就有结果了。 他们找到赵肃的书童赵榕,经过问讯,赵榕亲自指认,赵肃确实事先知道了考题,只不过事关重大,不是一个小书童能了解的,所以赵榕也不知道赵肃是从何处得到考题的。 嘉靖自然大怒,让他们抓了赵肃,问出实情。 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锦衣卫找上门,把赵肃被带走。 元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第一次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诏狱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上回来探望赵暖的时候,赵肃就体验过了。 没想到还没把赵暖弄出去,倒是自己先进来了。 而且罪名比起赵暖,那可大多了。 赵暖在大理寺门口大闹,骂鄢懋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碰上机缘,随时都能放出去,又有刘守有关照,所以赵肃才没有过多担心。 但现在自己则不同了,私通考官,考场作弊,最轻也要被杖责,然后逐出考场,永不录用。 赵肃莫名其妙被冤枉,莫名其妙被关进来,他甚至不知道赵榕为什么要指认自己。 昏暗的牢房里,他坐在长条板凳上,对面坐的是冷着脸的锦衣卫,陌生面孔,一张脸面无表情。 四处墙上挂着镣铐和刑具,淡淡的血腥味若有似无,换了寻常人,只怕早就吓得什么都说了,可是赵肃还保持了起码的冷静,这让那个负责审讯的人也不由高看了他几分。 “你可知罪?” 第 31 章 “在下不知何罪。”赵肃看着他, 如是道。 那人冷冷道:“死到临头还嘴硬,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诏狱想要的口供, 从来没有问不出来的。” 锦衣卫手眼通天, 自己无权无势,硬顶是完全于事无补的, 要示弱, 不能逞强。赵肃这么对自己说, 然后软了口气:“这位大人, 不是我不招, 实在不知所为何事,能够告知一二?在下的老师与指挥使刘守有大人相交甚笃,能否劳烦通禀一声?” 对方脸色不变,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刘大人也救不了你,这是万岁爷亲自吩咐下来的案子,我们也只是照章办事。” 赵肃心头一跳:“请大人明示。” “圣上下旨追查会试舞弊的案子,你的书童告发你私通考官,买到考题,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 那人盯着他, 目光灼灼:“别说我不给你一条活路走,你要是承认了,充其量也就是个杖责, 要是不承认, 可就得用些手段让你说实话了。” 赵榕是花了二两银子在酒楼买了所谓的考题, 但那与自己没有关系, 后来考场中途也换了考题,赵肃更加不可能作弊,私通考官这种罪名,完全就是子虚乌有。 但为什么赵榕要指认自己,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当时买考题的人也很多,对方怎么就偏偏查到自己头上来了? 所有的问题全都涌了上来,还有刚才这个锦衣卫说的话…… 赵肃蓦地抬起头:“你们想让我招供,然后牵出高大人他们?” 牵出高拱,背后的裕王自然也跑不掉,连带徐阶也会被连累。 借赵榕的手,扯出他。 借他这个无名小卒,再除掉高拱。 借高拱,牵出裕王和徐阶。 好大的一个局,好大的手笔。 “你不笨,可是聪明没用对地方。”对方微微冷笑,起身走到他面前,手按在赵肃的肩膀上。“年轻人不要太过硬气,有些事情,还是要看明白点的好。” “我的书童被你们严刑逼供,抵不住,所以选择指认我?” “这世间不是每个人的骨头都很硬,你的小书童已经很不错了,挨了三十鞭才肯招供。” 赵肃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如果我不肯指认高拱,也会有这样的下场吗?锦衣卫不是只为皇上办事的么,什么时候为人走狗供人驱使了?” 那人的声音仿佛带了一丝怜悯,但在这个窒闷污秽的暗室里,却只显得诡谲:“鞭刑只是最轻的,诏狱里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 赵肃淡淡道:“当年杨继盛捱过来了。” 对方嗤笑:“他是条汉子,可最后还是死了,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难道也要学他吗?” “如果我答应了你,才真是前途尽毁了。” “既然你敬酒不吃,那我也没办法了。”那人阴测测道,执起赵肃的右手手腕,欣赏似的看了半晌,笑道:“这只手是要写出锦绣文章的,要是废了,就太可惜了。” 裕王府内已经乱成一团。 高拱与陈以勤是会试的主考官,嘉靖帝要求彻查此案,他们需要避嫌,闭门不出,所以现在能来裕王府的,就只剩下殷士儋。 “这可如何是好!”裕王面色苍白,神情惶惑,瘦削的身体看起来摇摇欲坠。“高师傅、陈师傅不能过来,赵肃又被抓走了,他要是耐不住受刑,指认了高师傅,这可如何是好!” 殷士儋安慰道:“殿下先别急,现在还不是最糟糕的时候,我们先不能乱了阵脚。” “若是高师傅他们不去当这个劳什子的主考官,也就没这档子事了。”裕王抱怨了一句,又有些心酸:“都怪本王没用,现在出了事,也没能护住他们,连赵肃也……唉!” 裕王性情软弱,却不冷血,对待亲近的人,更是千好万好,赵肃与他相处的时间虽然没有高拱他们长,可彼此年龄相近,也聊得来,有些没法和高拱他们谈的小烦恼,还能跟他倾诉一下。 “别人要算计我们,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时。”殷士儋紧紧皱眉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怕赵肃在狱中屈打成招,高师傅要是出事,就要连累殿下了,恐怕这正是对方的目的。” 裕王沉默半晌,如同下了偌大的决心。“本王进宫,觐见父皇。” 他这副慷慨就义似的表情,换了平日定然会很滑稽,可此时此刻,没一个人有心情发笑。 殷士儋没有阻止他,如果裕王能说动陛下,这也许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谁都知道当今皇帝乾纲独断,是生是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坐在角落一直没有出过声的李氏却开口了,她柔声道:“王爷想好如何对父皇说了吗?” 朱翊钧一直站在外头,听着里面大人们的对话。 平日里古灵精怪的小包子脸此时现出难得的安静,也许那些话他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可谁都看得出他很认真地在听。 这种不寻常让冯保觉得有些诧异,他蹲下身子,轻轻道:“小世子,我们走罢?” “肃肃被抓了。”小屁孩的声音很委屈。 冯保叹了口气,抱起他:“这事儿不是小世子能管的,有王爷他们在,不会有事的。” “肃肃会出来吗,如果他出不来,我可不可以去救他?”朱翊钧问。 冯保苦笑:“您救不了他,除非皇上下旨,否则谁都救不了他。” “那我去求皇爷爷就好了,你放我下来,我要跟父王一起进宫!”朱翊钧的音量大了起来,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人,他索性从冯保怀里挣脱出来,跑了进去,扑向裕王。 “父王,带我去见皇爷爷,我也要救肃肃!” “别胡闹!”裕王对自己的儿子板不起脸:“冯保,快把他带走!” “我不,我也要进宫,我要见皇爷爷,让他放了肃肃!”朱翊钧人小力气小,拗不过大人,说话开始带上哭音了。 李氏走过来安抚儿子,一边对裕王道:“一句话,可以有无数种说法,这话说得好不好,听的人感觉就会不一样。王爷此番进宫,千万别提高师傅的事,要多多问候父皇的身体,把钧儿带上,也好缓和缓和气氛,免得闹僵了。” 殷士儋也道:“殿下,娘娘所言甚是。” 裕王点点头,看着两眼水汪汪的儿子,叹了口气:“你皇爷爷不是好相与的,你可别给父王闯祸啊!” 第 32 章 二月的北京城, 寒意未退, 早春将至, 前几天还是阳光明媚的模样, 接下来又突然下了好几天的大雪,风呼呼地刮, 让人打从心里头发冷, 寻常百姓没事都躲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 不轻易出门。 朝廷上下局势诡谲, 也如这天气一样变幻莫测。 相比之下, 徐府内却是一派暖意。 四个炭盆子摆在角落,徐阶一身貂皮大氅,正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拿着本游记,另一只手轻轻叩着扶手,旁边还有个小火炉,侍女提起烧开的水壶在泡茶。 郭朴进来,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华亭兄好有闲情逸致啊,外头都乱成一团了, 您倒还在这里神仙一般!”郭朴踏入侧厅,带来一身的风雪。 “质夫来了,坐!”徐阶笑呵呵起身迎客, 一边叹道:“也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 哪里有真正的神仙!” 郭朴摇摇头, 闹不清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那可也比外头好多了, 最近这几天,人心惶惶,有好几个涉案的举子被抓进去了,高拱、陈以勤在家待罪,内阁里,你又不在,谁还有心做事?” 徐阶淡淡道:“不是还有元翁么,有他主持大局,也就够了。” 郭朴嗤笑一声:“华亭兄啊,你跟我就不用说这些虚话了吧,外头的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严嵩年事已高,严世蕃仗势欺人,这些年要不是有你在内阁撑着,早就散了!” 徐阶叹了口气:“质夫啊,慎言,慎言!” “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如今也破罐子破摔了!”郭朴冷笑,“谁不知道严世蕃打的什么主意,借一个赵肃,把所有他看不顺眼的人,通通一网打尽,真是无法无天了!” 他越说越气,脸色涨红,胸口不住起伏,徐阶摇摇头,赶紧递了茶盅给他。 “消消气,我都不气,你气什么!” 郭朴被他说得一口气上不来,直翻白眼:“敢情我这是替别人白着急了?” “你这性子就是太冲动了,所以严世蕃才会处处看你不顺眼,这次是我被他盯上,你就省点力气,免得到时候也被连累。”徐阶苦口婆心,诚挚道。 郭朴闻言也动了感情,这些年内阁的人来来去去,反对的早就被逐走了,要么就是依附严嵩父子的,要么就是不敢吭声的,徐阶虽然没有明着和严嵩作对,但暗地里也保下不少人,连自己也是因为这样,才能继续留下来。 “华亭兄,我也知道你向来是能忍则忍,但忍了这么多年,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更何况这一次,那个赵肃不过是幌子,他真正想要对付的人,是裕王和你啊!” 徐阶不动声色:“那你想要我怎样?” 郭朴悻悻道:“你可以上个折子,向陛下澄清一切!” 徐阶苦笑:“如果陛下会听我解释,我还用得着在家避嫌?” 郭朴噎住,张了张嘴,却吐不出话来。 徐阶慢悠悠地端茶轻啜,再慢条斯理道:“这种时候,我做什么都是错,皇上圣明,心中自有定论,何须你我多言?” 那位主儿要是心中有定论,这朝廷怎么会乱了这么多年,还不是纵容着严家父子乱来! 郭朴恨恨想道,对徐阶就有点恨铁不成钢,你说一个堂堂次辅,混得这么窝囊,还得成天看严家的脸色,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正待再劝,那头有下人来报,说广灵县县令元殊求见。 郭朴莫名其妙:“一个小县令来求见作甚?” 徐阶道:“他是戴公望的弟子,赵肃的师兄,想必是来求我救他师弟的。” 一边却向那传话的下人道:“就说我身体不适,闭门谢客,让他回去罢。” 郭朴叹了口气,心知徐阶是无论如何不会出头的了,这次的结果必然又是严家父子大获全胜,高拱等人罢职,裕王被牵连,景王坐收渔人之利。 他心里有些失望,说话就没有之前那么热情了,与徐阶寒暄几句,便怏怏告辞而去。 徐阶也不挽留,只是笑着把他送到门口,让他安心做事,莫要多想,便折返回侧厅。 “出来罢。” 话刚落音,屏风后面走出一人,青袍黑履,器宇轩昂,腰间系白玉丝绦。 “老师,您为何不答应郭朴,能把他拉过来,也是一大助力。” “郭朴这个人,刚直冲动,可以共事,但真正要商议的话,不能找他,他沉不住气。” 徐阶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一边让下人过来换茶。 张居正叹了口气:“放眼内阁,除了郭朴尚能坚持己见之外,余子皆碌碌不敢言,老师想找个帮手,真是太难了!” 徐阶微微一笑,望着自己的得意门生:“你觉得要靠内阁才能成事吗,永乐帝建内阁,本意是辅佐君王,到了本朝,陛下一心修仙,不管政事,内阁的权力这才越来越大,可再怎么大,也越不过天去。” 张居正片刻便反应过来:“老师的意思是,直接影响陛下的决定?” 徐阶点头:“想说动陛下,要讲究技巧,这件事情不是我或郭朴能办到,更不是内阁的任何一个人。” 张居正福至心灵,也露出笑容,缓缓道:“言官。” 徐阶的目光带上赞许:“打蛇打七寸,弹劾一个人,也要讲究时机、技巧,和内容,如果不能一举成功,倒不如不要做的好,只会白白打草惊蛇。” 张居正道:“若是那个赵肃受不住刑,指认了高拱,甚至老师您,只怕……” 徐阶忽然想起那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和他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那些话,不由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成大事,总要有人牺牲的。 “不要紧,火暂时还烧不到我这里来,陛下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很多时候,他心里头是明白的……再说,时机也快到了。” 他口中的时机是什么,徐阶没有再往下说,张居正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徐府外面,元殊足足站了两个时辰,直到脚下的雪覆过了鞋面,徐府的大门也没有开过。 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徐阶的抱恙只是借口,人家压根就不肯伸出援手,去救一个毫无背景势力的举人。 就算自己是两榜进士又如何,在强权面前,同样无能为力。 当初在书斋时,戴公望就曾与他们说过官场的黑暗,可听是一回事,自己亲身体验又是另一回事。 本以为,三年来他在地方任县令,看到的已经够多,到头来才发现远远不够。 诏狱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在那种地方,赵肃会遇到什么,想都不用想。 元殊紧紧攥着拳头,直到指甲刺入肉里,传来痛楚的感觉。 赵肃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他发现自从在这里面之后,白天与黑夜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随着对时间的迟钝与麻木,身体对于疼痛的感知反而越来越强烈。 抽在身上的三十鞭,还火辣辣地疼,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但一直没有上药,这个地方又阴冷潮湿,再这样下去,难免要落下病根。 赵肃平日里坚持每日晨起,练一套太极拳,再做一下仰卧起坐和俯卧撑,射箭的功夫也没松懈,身体一直很不错,饶是如此,被三十鞭这么抽下来,也觉得吃不消。 何况是赵榕呢,他会坚持不住,指认自己,也是正常的。 鞭子浸了盐水,抽在身上就更疼,现在血一凝结,就开始有些发痒,赵肃想挠一挠,可是双手都被铐住,无法动弹。 他叹了口气,只能闭上眼睛,想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事情何以会到了这等地步? 该怪赵榕轻狂鲁莽,给他闯下祸端,还是怪自己没有□□好他? 又或者怪他不该和高拱等人走得太近,以至于现在白白成了炮灰? 赵肃知道,这些都不是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自己不够强。 裕王、徐阶、高拱、自己,在这些人里面,他是最弱的,没有官职,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没有势力,谁都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赵肃自问现在易地而处,他也会先拿这样一个人来开刀,就算弄死了,只怕皇帝也不会过问。 脚步声响起,耳边有人说话:“你知道吗,在诏狱里,鞭刑只是最轻的。” 赵肃微微垂首,没有说话。 对方轻笑一声,摸上他被镣铐铐着的右手。 从手腕开始,慢慢摩挲到指骨,然后往外用力。 赵肃的尾指指骨被生生掰断。 “!!”他闷哼一声,面容抽搐扭曲,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整张脸变得惨白。 “很疼吧,都说十指连心,肯定是很疼的。只要你肯招供,在十二个时辰内医治,以后还是可以活动自如的。” 刑讯的人顿了一下,“而且,小阁老说了,如果你肯指认高拱他们参与了作弊,不仅不用被杖责充军,还能安排你外放,反正你本来就是举人,已经足够资格当官了。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何苦固执呢?” 确实很疼。 这种疼痛跟之前的鞭打不一样,简直像要刻到骨子里去,牵扯着心脏跟着一抽一抽,大滴大滴的冷汗不停地往外冒,赵肃咬紧牙关,却依旧忍不住溢出□□。 不如就招了吧,都这么久了,救自己的人肯定也不会来了。以小师兄现在的身份,纵然有心也是无力,而徐阶等人也断然不会为了自己去试图改变皇帝的决定。与其为他们白白受苦,还不如招了…… 不能招,赵肃,一旦顺着他们的意思招供,那你辛辛苦苦努力来的一切,也就完全没有意义了!你会身败名裂,从此万劫不复! 两个声音不停地在心里割据,赵肃恍恍惚惚,意识飘得有些远,仿佛又回到老师临别那天,对他赠言的情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 要做大勇者,何其困难,杨继盛,难怪千古只出一个杨继盛。 赵肃微微扯动嘴角,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没什么可招的。” 话刚落音,啪的一声,右手无名指也断了。 对方啧啧笑道:“我看走眼了,原来不是弱书生,而是块硬骨头,不如我们来试点更刺激的,你听过梳洗吗?” 赵肃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永寿宫。 嘉靖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没有说话。 裕王在外头等了半天,本以为会无功而返,结果老爹居然破天荒肯见他们,这真是一个奇迹,战战兢兢地进来,一心准备了满肚子的话,结果对上嘉靖冷冷淡淡的表情,就一句也憋不出来了。 想了半天,终于磕磕巴巴地冒出一句:“父,父皇用过饭了没有?” 第 33 章 嘉靖帝看着小媳妇受气模样的儿子, 心头就来火。 他即位的时候, 面对强臣如杨廷和一干人等毫无惧色, 以一敌百, 将反对自己意见的人统统赶出朝廷,最后终于没人再敢管自己, 这份魄力, 别说大明朝, 即便放眼唐宋, 他也是颇为自傲的。 谁知自己英明一世, 却摊上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这就像是好好的一张白纸被泼上墨点,让人怎么都觉得不舒坦。 “你进宫来,就是为了问朕用饭没有?”他盯着儿子,语气不善。 “啊不是,儿臣,儿臣……”裕王紧张之下,大脑一片空白,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皇爷爷,钧儿想您了!”两父子大眼瞪小眼之际, 朱翊钧奶声奶气地插进来,迈着小胖腿朝嘉靖走去,张开手, 意思是要抱抱。 嘉靖的脸色略略缓和一些, 看着朱翊钧软乎乎向自己扑过来的身影, 下意识伸手, 抱了个满怀。 朱翊钧咯咯直笑,他最喜欢和赵肃玩这个游戏,猛地扑过去,让赵肃接住他,然后在对方怀里打滚耍赖,两人闹成一团,现在他也对嘉靖如法炮制,倒弄得嘉靖帝微微一愣。 嘉靖帝共有八个儿子,照理说也不少了,可这些儿子像是养不大似的,都一个接一个地早夭,就连他最喜欢的太子朱载壑,也在嘉靖三十一年就薨了,仿佛应验了术士的那句话:二龙相见则不祥。 自那以后,他就很少再在儿子身上投注感情,更别提孙子了。 朱翊钧出生那会儿,他还挺高兴的,毕竟这是唯一的孙子,不仅亲自赐名,也送了一堆赏赐到裕王府,但祖孙俩见面的机会还是微乎其微,自朱翊钧记事起,也就是过年的时候进宫觐见了两回。 然而远远看着和怀里抱着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或许是血缘天性,又或许是很久没有抱过小娃娃,嘉靖只觉得心头柔软,像是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一般,不由露出笑容,捏捏他的脸颊。 “你今年也有五岁了吧?”他随口问道。 朱翊钧却很认真地扳出四个手指:“今年刚刚四岁。” 嘉靖被他的动作逗笑了:“平日里启蒙了吗?” 裕王连忙代答:“已经开始念一些《三字经》、《千字文》,还没正式请师傅来教。” 嘉靖不悦:“朕又没问你,让他自己答。” 裕王连忙诺诺应是,不敢再开口,索性杵在一边装哑巴。 皇帝不待见儿子,连高拱和陈以勤也是前几年才进了王府讲学,所以老爹不能指望,裕王和李氏原本早就商量好了,打算等赵肃得了功名,就请高拱上疏让他来裕王府当将讲官,专门教授小世子。 可谁能料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等殿试,就出了这档子事,连带整个裕王府都被拖下水,裕王差点没愁白了头发。 要说他宁可待在王府里安居一隅,高高兴兴过自己的小日子,也不愿意跑到这里来看自己老爹的冷脸。 裕王在底下默默发愁,嘉靖帝却似乎对考校孙子起了兴趣,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寻常人家讲究含饴弄孙为乐,到了嘉靖这里,所有正常人的兴趣全部被他换成修炼成仙,但这并不代表他内心没有对亲情的渴望,此刻看到聪明伶俐的朱翊钧,这种情绪自然都调动起来了。 “看你模样,莫不是成日像只猴子似的净贪玩了?” “孙儿很乖很听话的!”朱翊钧在嘉靖身上扭股糖似地扭着,对上嘉靖含笑戏谑的眼神,有点心虚地低头,“只是偶尔玩一会儿……” 照理说祖孙二人几乎从没这么近说过话,以朱翊钧的年纪来说应该怕生而且拘谨,但他挺自来熟,对待嘉靖的态度就像普通人家的孙子对爷爷撒娇一般,偏偏嘉靖还挺吃他这一套,对两个儿子都很淡漠的他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孙子也很不错。 嘉靖大笑起来:“那你说说,平日里都学了什么了?” 朱翊钧开始一个个数:“肃肃给孙儿讲故事,孟母三迁、精忠报国、闻鸡起舞,还讲秦朝二世而亡,汉朝休养生息,三国很多英雄,两晋偏安一隅,南北朝很乱!” 嘉靖扑哧笑出声:“那么多朝代,兴亡多少年,怎么就给你讲成七零八落的一句话了,教你这些的人是谁?倒还有几分见识,没有一味让你背那些书。” 别看嘉靖帝现在成天修仙,他当年继位的时候年方十四,就已经读遍经史子集,嘉靖帝的父亲兴献王博学多才,嘉靖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在学识方面的基本功还是非常扎实的,所以在他对两个儿子失望之后,又看到孙子小小年纪便有他当年的影子,不由越发惊喜。 却听朱翊钧兴高采烈地回答:“都是肃肃教的啊!” 裕王暗道不好。 嘉靖帝奇道:“肃肃又是谁?” “就是现在被关起来的赵肃。”朱翊钧眨巴着眼睛,“皇爷爷,你放了肃肃吧,他是个好人!” 嘉靖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说的赵肃,就是那个会试舞弊的赵肃?” 裕王连忙跪下:“钧儿年纪尚小不懂事,随口胡言,请父皇息怒!” 嘉靖冷哼:“随口胡言,竟胡言到朕这里来了,若不是有人教唆,他小小年纪懂得这些?” 裕王有嘴难辩,只能连连叩头。 朱翊钧不惊不惧,声音依旧清亮:“皇爷爷,父王说,做人要知恩图报,肃肃对我有恩,所以我来替他求情。” 嘉靖不怒反笑:“喔?他对你有何恩情?” “当日孙儿在外面贪玩迷路,是他带孙儿回来的,还教了孙儿很多道理。” 嘉靖喜怒不辨,也没接话。 朱翊钧不甘寂寞,摇着他的胳膊:“孙儿要先问皇爷爷一个问题!” “你说。”嘉靖被气笑了,没想到他还会反客为主,怒气倒被好奇冲淡了一些。 “父王的师傅曾经说过,爱钱的读书人,都不是真正的读书人,这么说是对的吗?” 嘉靖心头一动,面色却仍是淡淡的。“乍然一听,像是有些道理的。” “但是肃肃说,只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取得,就是君子。真正的读书人,才更要想着怎么为国家,为百姓,为皇爷爷赚更多的钱。” 最后那个“为皇爷爷”纯粹是朱翊钧自己加上去的,更难得的是,他还能把赵肃的话记了个七八分,虽然说得颠三倒四,嘉靖也大致听得懂。 嘉靖不动声色:“他还说了什么?” 朱翊钧绞尽脑汁,努力地回想:“还说,还说……有钱了,才能吃好吃的馄饨,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大家吃饱穿暖,不会冻死饿死,也不用为了抢一块饼打架,天下就太平了。” “天下太平,”嘉靖微微冷笑:“说得好,连一个举子都知道的道理,怎么满朝文武就没人明白!” 他这句话,并不是在回应朱翊钧,纯粹只是自己的发泄。 在一旁的裕王与黄锦知道他的心病,越发不敢吭声。 追根究底,这位皇帝其实是在为钱发愁。 去年,太湖大水,农民起义,倭寇进犯浙江。 今年刚刚入春,又传来福建瘟疫的消息,十户死其九。 嘉靖三十六年,三大殿毁于大火,去年万寿宫失修,因为没钱,这些宫殿至今都没修缮。 除此之外,供奉神仙香火,甚至养活那些为皇帝炼丹祈祷的道士们,哪一样不需要钱? 嘉靖素来是宁可委屈别人也不能委屈自己的主儿,最后两项加起来,尤其令他难以忍受。 朕不就想住得舒服一点么,不就想对神仙虔诚一点么,连这点愿望你们都不能满足吗? 国库空虚,只好伸手向户部要钱,结果户部苦着脸搪塞:陛下,今年连北边的军费都不够了,南方那边还嗷嗷待哺呢,臣等实在挤不出钱了。 所以嘉靖觉得自己当这个皇帝,实在当得太憋屈了,省吃俭用,为国事操劳,居然连个住得好点的地方都没有,每年收上来的税,被六部尚书一瓜分,就像那流出的水,哗啦啦一去不复返。 没钱这个问题,就成了嘉靖帝最大的心病。 在嘉靖的印象里,那些书生大多只会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嘴上说要报效国家,要为民请命,可真做起来,能臣干吏却没几个,要像严嵩、徐阶这样既会办事,又会写青词,还能与他心有灵犀的贴心臣子实在是凤毛麟角。 所以当他冷静下来,再思索朱翊钧转述的话,便有些意动了。 “这个人,他真是这么说的?” 朱翊钧点头如捣蒜,瞪大眼睛表示自己的诚意。 “那他有没有说,该如何赚钱啊?”嘉靖漫不经心,抱着朱翊钧的手臂有些酸了,黄锦察言观色,忙从天子手里接过人,小猪包子也乖乖地没有挣扎。 这个问题太有难度了,朱翊钧想了半天,急得满头大汗,也说不出答案,还是裕王在下面期期艾艾地回答:“回父皇,儿臣与赵肃相交,一开始是因为他于翊钧有恩在先,后来才发现此人确实有些才学,也曾与他讨论过国家财税的问题。” “儿臣记得,记得他说过……”裕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其实当时高拱与赵肃等人在讨论的时候,他正在神游物外,现在要让他从记忆里努力挖掘出点东西来,实在是很痛苦的事情。 “开海禁……对,要开海禁!”裕王灵光一闪,接下来的话就流畅多了。“与其节流,不如开源,一个国家处处要用钱,断没有省吃俭用的道理,只有多多赚钱,才能满足所需。海禁便是一例,当年太祖皇帝罢市舶司,皆因当时张士诚等余党未灭,辗转勾结倭寇出没海上为患,本是形势所迫,但时移世易,如今东南倭寇,其中就有不少内陆豪强商贾与倭寇勾结在一起,只为非法贸易攫取巨额利润,究其根底,还在于海禁不开。所以海禁一日不开,倭寇纵然一时被打退,总有卷土重来的时候,而朝廷为此花费在上面的钱财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也不知是不是紧要关头潜能爆发,裕王一反常态,侃侃而谈,倒没了平时那种懦弱的神态,很有几分王爷的风范了。 嘉靖不置可否,只问道:“那照你的意思,只要开了海禁,就不用打倭寇了,他们会自己跑掉?” “自然不是,儿臣的意思是,要双管齐下,一方面倭寇还要照打,而且要狠狠地打,另一方面,海禁也要开。”他想起出门前李氏交代的话,连忙补充了一句:“国库充盈了,父皇也能过上好日子,儿臣方才来请安,见您瘦了许多……” 说到后面,声音沙哑,裕王低下头,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 “父皇为国事操劳,日渐消瘦,儿臣却没来探望,实在大不孝,心中,心中难受得紧……” 这句话是李氏教他说的。 实际上裕王没能进宫见他老爹,自然是嘉靖不想见他,但他却说自己不孝,没有来探望老爹,同样的意思,反过来,听在嘉靖帝耳朵里的差别可就大了。 果不其然,嘉靖心头一软,看儿子的目光也跟着有了些温度,这么多年了,虽然自己没把儿子当回事,可毕竟父子天性不可磨灭,儿子还是关心老爹的。 “多大的人了,还作这副小儿女情态,成何体统!”他板着脸,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训斥。 马屁拍到点子上了,老爹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事情大有转圜的余地。 这点眼色裕王还是有的,连忙擦干眼泪笑道:“儿臣就是许久没见父皇,一时语无伦次了!” “真没用!”嘉靖笑骂一声。 黄锦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差点怀疑自己看错了,对儿子如同后爹的陛下,居然还有对裕王露出笑容的时候,这可是天大的稀奇事了。 朱翊钧没忘了自己的任务,抓住机会赶紧撒娇:“皇爷爷,皇爷爷,放了肃肃好不好,他是个好人,肯定没有作弊,肯定是有人冤枉他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这么笃定?”嘉靖斜睨他一眼。 太深奥的话朱翊钧直接跳过,后面的倒是听懂了,连忙点头:“是啊,肃肃是戴公公的学生,高师傅说戴公公是个直臣,所以肃肃肯定也是好人!” 嘉靖一头雾水:“戴公公?” 裕王干笑:“回父皇,是戴公望,想来是这孩子记岔名字了。” “戴公望,”嘉靖帝沉吟片刻,“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的那个戴公望?” “正是,父皇记得此人?”裕王有点意外。 嘉靖帝嗯了一声:“杨继盛下狱之后,他曾上疏几次,朕有点印象。” 他见儿子脸上惴惴不安,也不点破,只淡淡道:“此人敢于任事,不避艰险,倒如高拱所说,是个直臣,赵肃能当他的弟子,想必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裕王闻听此言,揣摩着这事解决有望,不由大喜。 “罢了,等殿试之日,朕倒要亲自来考究一番,看他是不是真值得朕的儿子和孙子一齐来为他求情。” 嘉靖终于开了金口,脸上露出疲态。“朕乏了,你们先退下罢。” 裕王又说了两句请父皇多注意龙体,便带着朱翊钧告退。 嘉靖帝揉揉眉心:“拿丹药来。” 黄锦连忙奉上一个青色碟子,嘉靖拈起一颗放入口中,和水咽下,舒了口气。“你是不是挺奇怪的,朕明明下旨严嵩彻查,为何又因为裕王一席话,便轻易放人?” “陛下心中必有主张,哪里轮得到奴婢来多嘴呢!”黄锦笑道,他确实是有些好奇的。 “你看看这个。”嘉靖神色淡淡,递过一封折子。 黄锦莫名所以,依言接过翻开,看了几行,便大为吃惊。 “陛下,这……?!” 那三十鞭和拗断手指带来的痛楚实在太过强烈,赵肃还没等那人详细解释什么叫梳洗,就已经两眼发黑,人事不知。 意识模糊中,身体仿佛被上上下下折腾搬动了很多次,耳边传来嘈杂的人声,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话,赵肃只觉得很吵,忍不住想拍死他们,却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 苍蝇似的聒噪没完没了,他被烦得不行,只好用尽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 “闭……”嘴。 “肃肃!”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朝他扑过来。 赵肃一句话还没完整吐出来,差点被压得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第 34 章 赵肃觉得自己快死了, 但肯定不是因为撑不住严刑拷打, 而是被人压死的。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声音几近嘶哑。 “你……”快下来。 朱翊钧小朋友毫无自觉, 犹自兴高采烈地赖在他身上蹭了蹭,手脚并用, 活似八爪鱼。 “我……”快被你压死了。 “肃肃, 肃肃, 我和你说喔, 这次你能得救, 都是我的功劳,我和父王进宫,跟皇爷爷……” “……”赵肃已经出气多入气少,开始翻白眼了。 幸好这时元殊端着药推开门,看到这幅情景,连忙把始作俑者拉了下来。 再小心地扶起赵肃,抚背顺气。 “醒了?” “水……” 半碗水入了喉咙,顿时觉得那浑身的燥热都缓解了很多,赵肃闭了闭眼, 舒了口气。 “没事吧?”元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头上的冷汗,又解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口有点裂开了,重新给你包扎一下吧?” 赵肃摇头, 喘了口气, 问:“我怎么出来的, 事情如何了?” “裕王殿下进宫为你说情, 皇上同意不再追究,说要等殿试之日,试试你的真功夫,便知你有没有作弊,你睡了两天了,今早高大人和陈大人都派人来探问过,裕王殿下让你好好养伤。” “那我的手……” 触目所及,自己的右手被层层纱布缠着,动弹不得,疼倒是还疼的,只是没有先前那么剧烈了。 元殊知道他要问什么,便接道:“你的右手尾指和无名指都被拗断了,大夫说要好好休养,要写字倒也无妨的,就是字丑了点。” 赵肃苦笑:“能写就好。”他还真怕到时候殿试连字都写不了,又要白白浪费三年。 “肃肃,肃肃,父王他根本就没说几句话,我的功劳才是最大的——!”被冷落在床边的朱翊钧小朋友不甘寂寞,拉长了声调邀功,大眼睛眨巴眨巴,又要往赵肃身上蹭。 赵肃想笑却没力气。 元殊嘴角一阵抽搐,碍于某人的身份,不能推不能骂,只能好声好气地阻止。 末了赵肃喝完药,他也把人哄出去,才又折返回来,一边苦笑抱怨:“裕王殿下仁厚寡言,怎么小世子却聪明过了头?” 他本来还想说聒噪或者难缠的,总算记得朱翊钧的身份,话到嘴边绕了个弯。 赵肃点头表示同意,他刚醒,不大想说话。 元殊在床边坐下,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赵肃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只好开口:“这两天让你们担心了。” 元殊一滞,接着怒气冲冲:“你竟然说这种话!” 赵肃弯了弯嘴角:“这不是给你找个理由开口么。” 元殊蓦地沉默下来,半晌,才淡淡道:“就在刚刚,你醒来之前,徐阁老派人喊了我去,说我过去三年考评卓异,问我愿不愿意到户部当个主事。” 赵肃挑眉,哑声笑道:“户部乃六部之首,主事虽是个闲职,可升迁机会也大,常有办差得力连跳几级的,恭喜师兄了。” 元殊嘴角勾起略带嘲讽的弧度:“你入狱之后,我曾经去求徐阁老救你,可他托病不出,连门都不让我进,这次许是看裕王那边把你救出来,所以卖个人情给我。” “如此说来,小师兄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闷闷不乐?”赵肃微微一笑:“有人愿意卖人情给你,是因为你还有这个价值,徐阁老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无可苛责。” “是的,你比我看得透。”元殊深深看了他一眼,也笑了:“但我已经和徐阁老说了,请他帮我安排一个外放的实缺,就算艰苦些的地方也没关系。” 赵肃愣住:“你疯了?” 他以为元殊和他说这件事情,便是定下来了,没想到他居然舍近求远,宁愿放弃优渥的环境和升迁更快的机会,跑去吃苦。 “本来我还犹豫着,因为留在京城,起码与你有个照应,但是后来想想,如今的我官小言轻,出了事情,不仅没法帮到你,反而可能会连累到你。” 元殊面色淡淡,“本来我以为自己这三年外放,已经足够磨练了,现在想想,实在是过于天真了,跟京里这些老狐狸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所以,我想变强,老师如今远赴边戎,但我从来都没忘记过他的教诲,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的理想,应该由我们来实现。” “少雍,你性子沉稳,行事老成,也许你将来的成就要远比我大,既然现在还没法帮到你,那么,至少不要成为你的累赘。” 他缓缓地将这些话说出来,看那神情,完全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的,而不是一时冲动。 赵肃看着眼前这个人,片刻之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元殊比自己还小了三个月,也就是说,他现在至多也不过十八。 十八岁,在后世是一个什么概念,一般来说,也才刚刚脱离高中,被称之为少年,走进大学,被父母护送着到了学校,衣食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沉浸在校园恋爱的甜蜜,体验着人生种种如朝露昙花般的灿烂。 但是时间再往前推个五百年,赵肃这个有着外来魂魄的暂且不说,元殊,陈洙,甚至是徐时行等人,无不表现出惊人的早熟,在他们身上,赵肃看到了许许多多与他们一样身处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对自己理想的信仰,对这个国家舍我其谁的责任感。 谁说大明没有希望? 只要有这些人在,这个国家就永远不会没有希望。 赵肃深吸了口气,问:“你有没有想过,外放的地方,稍微好点的,你不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就混不下去,艰苦点的,也许干个十年八年,也没有人想得起你,而在京城里,就等于在皇帝和内阁阁老们的眼皮子底下,怎么也能混个脸熟。” 元殊点点头:“我知道,但有得必有失,岂能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一个人占尽了,当年阳明公为刘瑾所害,被贬谪到贵州龙场当驿丞,他那种环境,该说比我苦多了吧,可六年之间,又东山再起,一直升到正四品的都察院左佥都御使,我虽没有他那么厉害,但珠玉在前,总算有个榜样可以效仿努力的。” “同佳兄说得好!男儿本该志在四方,但同佳兄能舍易就难,此番心志便非常人能及!” 没等赵肃说话,一个声音突兀响起,陈洙从门口走进来。 一个主意已定,又来了个书呆子煽风点火,赵肃揉了揉额头。 “小师兄既然决定了,那我也不阻拦,只是你孤身在外,万事还须小心为上。” 元殊见他脸色苍白,面露疲态,便有些心疼:“如今公文还没下来,也不知道分到哪儿,你从哪里学来的婆婆妈妈的毛病,别说话了,快睡一会儿吧!” 赵肃刚醒来便说了这么多事,确实也有些累,闻言闭上眼。 元殊似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有个事儿……赵榕死了。” 赵肃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本还想托人说情,看能不能把人救出来,但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赵榕的事情,固然是因为他的问题,但也有自己管教不严的责任,才会酿成今日之祸。 他这般想着,微微阖上眼,不多时便睡得沉了。 见他睡熟,元殊二人相视一眼,退到外面去说话。 陈洙叹了口气:“少雍年纪不大,操的心却不少,慧极必伤,如此劳心费神,我担心……” 元殊看着他,忽然郑重施了一礼:“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这个师弟,乃是寒门庶出,自幼受的苦已足够多,可这些年他不仅没让别人操过心,反倒处处为朋友兄弟谋划打算。虽则他少年老成,可也难免有对自己疏忽的地方,我和老师都不在他身边,没法时时提点他,只能托付于你了。” 陈洙肃然回礼:“同佳兄言重了,我与少雍相交甚笃,这都是分内之事,义不容辞,请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他说完,忽然觉得自己这句话有点歧义,不由脸红了一下。 元殊却没发觉,只是感激地点点头,想起赵肃的脸色,思忖着去药铺买点补汤什么的来补补。 这边赵肃又整整睡足两个时辰才醒,自然也不知道陈元二人的一番对话。 醒来的时候发现屋里空荡荡的没人,旁边桌子上放着粥和小菜,还有热气,他慢吞吞地起身披衣,又慢吞吞地挪到桌子旁边,尽可能不扯到伤口,但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用完了饭,仗着自己是伤残人士,把碗筷一丢,慢吞吞地走向院子里的藤椅小坐。 阳光正好,暖暖照在身上,有别于诏狱里的暗无天日,如同两个世界,让赵肃简直不愿再回想起在受刑的情景。 头往后仰,靠在藤椅上,看着蔚蓝的天空发呆。 耳边传来咿呀的推门声,一个脑袋伸了进来。 赵肃转头一看,忍俊不禁,心情立刻明快起来。“世子?” “肃肃!”小屁孩左看右看,碍眼的人都没在这里,不由大喜过望,朝他扑了过来。 赵肃怕了他那没轻没重的力道,连忙顺势抓住他。“慢点慢点,我身上还有伤呢!” 朱翊钧挠挠头:“我忘了……”又轻手轻脚地蹭过来,“还疼么,我摸摸!” 伸爪就要去解他的衣服,被赵肃眼明手快按住。 “小调皮鬼,我不在的这些天,你有没有乖乖读书?” “有啊有啊,我还用你教的东西去教皇爷爷,所以他就放了你!”朱翊钧得意洋洋,脸上写着你快夸奖我吧。 赵肃一头黑线,只得给小毛驴顺毛:“小世子真厉害,以后我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到你府里,跟着你混了啊!不过你是怎么和你皇爷爷说的?” 朱翊钧闻言,开始手舞足蹈地把那天的情景又复述了一遍,他记性极好,除了他老爹说的两三个词没听明白,其他的竟都讲了个八九不离十。 赵肃笑眯眯地听着,一边禁不住想起元殊说他聪明过人的话来。 朱翊钧确实很聪明。 事实上明朝的皇帝就没几个不聪明的,朱元璋、朱棣这些不用说了,甚至是后世声名狼藉的正德帝,嘉靖帝,也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 只可惜聪明并不代表能治理好国家,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聪不聪明是次要的,因为一个人如果权势加上才智,就容易脱离制度的约束,像正德帝那样,毕生在玩乐的追求上一去不复返。又比如说现在的裕王殿下,将来的隆庆皇帝,他好色,不聪明,甚至不喜欢上朝,可他能够充分给予内阁信任的权力,而被他信任的徐阶、高拱,也确确实实开创了一个新时代。最好的皇帝,不是聪明的皇帝,而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的皇帝。 但是,对于古人来说,皇帝是天子,是至高无上,无可挑剔的,他们认为皇帝的问题不是本身的缺陷,而是周围环境的影响。像康熙,就觉得明朝之所以出了那么多不像样的皇帝,都是因为从小教育的问题,所以他对皇阿哥的要求特别严格,连皇子们不努力读书,都会来一句:你想学朱厚照吗? 然而,教育并不能决定一切,乾隆从小入宫受康熙亲手教导,长大了又被雍正当作储君来培养,难道受的教育还不够好吗?但问题也来了,这个皇帝能干过头,成天没个消停,六下江南,兴文字狱,闭关锁国,劳民伤财,生生把前两代积攒的国本都给折腾光了。 所以在赵肃看来,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皇帝。 摊上一个好皇帝,大家都相安无事,摊上一个爱折腾的皇帝,好吧,大家都别想消停了。教育再严格再完善,也只能尽量让这个人走上正确的道路,而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当一个好皇帝。 从现在开始的十年内,由于嘉靖皇帝热爱修仙,继任的隆庆皇帝热爱美女,内阁得以与皇帝分权,有时甚至内阁不同意的决定,皇帝也没法一意孤行,这种近似统治阶级的内部民主制,迎来了大明帝国生机勃勃,百花齐放的时刻。 然而一切的希望,在万历登基后十年,戛然而止。 现在,高拱、徐阶、冯保、裕王、嘉靖……,这些本该存在于史书里的符号变成有血有肉的人物,正鲜活地在出现在他身边。 而眼前的朱翊钧,无疑是未来影响最大的一个。 历史本该没有自己,历史本该没有自己与朱翊钧的相识,历史本该没有他们的交集。 赵肃想,假设历史有了分叉,那么他可以成为那个变数吗? 朱翊钧兴高采烈地说完,见赵肃没有反应,便跳过去,搂住他的腰轻轻摇晃。 “肃肃,你再教我别的东西好不好,我想学了,将来你出事,可以再救你啊!” 这张乌鸦嘴……赵肃嘴角一抽,心底却暖暖的。 “好。” 第 35 章 严府。 严世蕃正来回踱步, 不时望向大门的方向, 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焦躁。 鄢懋卿忍了又忍, 还是忍不住, 惴惴问:“小阁老,您说阁老这么晚回来, 不会有事吧?” “你问老子, 老子又去问谁!”严世蕃很不耐, 他的长相算不上好看, 又瞎了一只眼, 凶起来能止小孩夜啼,所以嘉靖虽然对严家宠信有加,却不是很喜欢看到严世蕃。 鄢懋卿马上住嘴,不敢多说一句。 但严世蕃内心的焦躁并没有丝毫减弱,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不安了。 在很多年以前,前任首辅夏言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时候,他与父亲曾经担惊受怕,后来几经商议,吃准了夏言心软, 在他面前下跪,苦苦哀求,这才捡回性命。 然而这一次, 局势看上去一片宁和, 皇帝没有动静, 徐阶那边也没有动静。 可就是这样诡异的平静, 却让严世蕃敏锐地察觉出异样。 眼下虽然他设计的连环局最终因为裕王的进宫而破了,但自己这边并非全然没有胜算,只要赵肃在殿试的时候错漏百出,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那么他就可以让父亲向皇帝重提旧事,把会试舞弊的事情重新揭出来。 他又把所有的细节都想了一遍,确认自己算无遗策,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老爷回来了!” 严世蕃眉毛一动,转身疾步走到门口停住,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严嵩扶着下人的手,一步一步往这里走来。 “爹,您怎么才回来,皇帝说什么了?”严世蕃迫不及待地问。 严嵩没有说话,只是兀自沉默地在太师椅上坐下。 “爹!” 严嵩看了他一眼,却把手中的折子递给鄢懋卿。 鄢懋卿不明所以地接过,没看几行,便冷汗津津:“这,这,阁老,下官实在是冤枉!……” 严世蕃等得不耐,直接把折子抢过去,一目十行看完,大吃一惊:“爹,这折子不是被我们压下了吗,这是皇帝给你的?” 严嵩慢慢道“我等了半天,才等到陛下出来,他把折子给我,却一句话也没说,就让我回来了。” 严世蕃思量片刻,咬牙道:“一定是徐阶,除了他,还有谁能把俞彻的折子翻出来上呈!俞彻被流放充军,这会儿估计已经死在路上了,当时我使人翻遍他家里,也没找到这封折子,没想到最后竟是落在他手里!” 严嵩阖上眼闭目养神,身体往后仰靠,神色淡淡地问:“东楼,我问你,以前弹劾我们严家的折子多吗,陛下是怎么处理的?” 严世蕃想了想:“前些年多一些,后来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那些人也就没敢再开口了,这些年就算偶有一两道弹劾,也都被我们压了下来。” “那陛下追究了吗?” 严世蕃皱眉:“爹,您到底想说什么!” “之前就算有弹劾,陛下未尝不知道,可他听过便罢,从不追究,这次却把我喊去,单单把折子给了我,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严世蕃的脾气虽然暴躁,可严嵩这一问,他马上若有所思:“爹,您的意思,是皇帝在警告我们?” “我不知道。”严嵩摇摇头,神色很是疲惫:“近来我是越来越摸不透陛下的想法了。” 严世蕃看着白发苍苍的老父,忽然感到一种很严重的危机感。 严党的智囊与核心是他,但真正在皇帝那里撑着场面的,却是年过八十的老父。 “爹,只不过是一封奏折而已,怎么就把你吓成这样!” 严嵩叹了口气:“最近因着你娘的事情,为父累得很,这数十年来,我们家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也该足够了,现在只盼着能平平安安地度过,我也就满足了。” 人一老,志气也就没了,想当年何等风光得意,现在任谁看到垂垂老矣的严嵩,也不会将他与权相联系在一起。 严世蕃不以为然,正想说什么,便听见院子那头一声凄厉的呼喊:“老夫人——!” 严嵩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鄢懋卿也吓了一跳,立时望向严世蕃,心中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一会儿,外边已经撞撞跌跌来了人,正是在老夫人欧阳氏病榻前伺候的下人。 “老爷,大爷,老夫人,老夫人她……归天了!” 严嵩的胡子一颤一颤,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布满青筋的手微微发抖,浑浊的双眼早就湿润了。 严世蕃一边埋怨他娘死的不是时候,一边给他爹抚背顺气:“爹,节哀顺变,娘也病了好些时候了……现在最要紧的,是瞒住消息,绝不能让娘去世的事情传出去,否则,儿子就得回乡守孝,爹上了年纪,在皇帝那边怕是应付不了……” 严嵩抬起头,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盯着他看了半晌,喉结上下滚动,良久才道:“严世蕃,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你娘死了,那是你亲娘!” 严世蕃也来了脾气:“儿子知道,可这不是非常时刻么!娘去世了,我也难过,可要是严家倒了,我们怕连为她举丧的机会都没了!” 严嵩默不作声,甩开他的手,拄起拐杖就往外走。 “爹!” “阁老!” 鄢懋卿看着严嵩离去,着急顿足:“小阁老,这可如何是好?” 严世蕃冷笑:“还不是你做的好事,你看那折子上面,每字每句,全都是针对你,你他娘的敛了那么多钱,现在要老子来给你擦屁股!当初自己怎么就不想想后果!” 鄢懋卿哭丧着脸:“冤枉啊,天地良心,这些年来,下面那些人的每趟孝敬,下官可都没忘了小阁老的!” 严世蕃当然知道,所以现在没把人赶出去,还得帮着他想办法,要是鄢懋卿敢背着自己私吞贿赂,现在恐怕早就被推出去当替罪羊了。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皱眉思索。 可怜鄢懋卿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小阁老,下官记得,徐阶先前,不是曾把孙女嫁给令公子当妾么,能不能……借此要挟他?” “你懂个屁!徐阶那种老匹夫,当初把人送出来,就从没抱着能要回去的心思!相安无事的时候,那个女人就是个锦上添花的礼物,一旦两边撕破脸,就算我们宰了人,他也绝不会说什么的!” 这是一个悲哀的事实,有时候生在官宦之家,也未必是好事,那名女子从被当做物品送给政敌的儿子当小妾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的下场,只不过对于徐严两家来说,这根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连严世蕃也不屑拿她做文章。 严世蕃心念一动,猛地顿住脚步:“既然他们已经出手,那我们就彻底把水搅浑好了!” 鄢懋卿精神一振:“请小阁老明示。” “你明日……” 嘉靖四十一年二月廿八,御史张逊弹劾内阁次辅徐阶识人不明,荐高拱陈以勤等人任会试主考,以至于闹出舞弊等事端。 三月初二,御史李程哲弹劾徐阶老家有良田千顷,十数年间收受贿赂无数,枉为御前股肱之臣,却无视圣恩,为己牟利。 一般来说,官员被弹劾,是要避嫌在家,不能上朝办公的,所以这些折子一上,徐阶马上自请在家等候发落,偏偏此时严家老夫人欧阳氏去世,严嵩伤心过度病倒,无法上朝,严世蕃带丧在身,自然也不能入宫。 能断事的人都不在,内阁顿时乱成一团,所有的弹劾,连同那些各地赈灾的,打仗的折子,都如雪片般堆到嘉靖皇帝的御案上,把他烦得不行,两眼一闭懒得再看,索性打坐修炼去了,谁来了都不见。 一转眼又是三天过去。 黄锦吃惊地发现,嘉靖这一次出关,非但没有神清气爽,反倒更加疲倦。 “万岁爷,请保重龙体!”他赶紧递上参汤。 嘉靖接过参汤一饮而尽,面色阴沉:“徐阶、严嵩不在,内阁就乱成一团,那些人就不能消停一会儿,非得让朕为这些俗事烦心!” 黄锦明白了,敢情这三天里皇帝闭关,都还一直想着朝政,所以不能专心修炼。 “那要不奴婢让人准备准备,伺候您沐浴?” 嘉靖挥挥手:“你去把蓝仙师请来。” 黄锦应下,连忙让人去请蓝道行。 嘉靖迷信神仙方术,身边自然也聚集了很多专业型人才,炼丹的,讲道的,起卦的,观星的,应有尽有。而他口中的蓝仙师,则擅长扶乩,也就是请神上身,让神灵借扶乩人之口说出它的指示。 蓝道行很快被宣来,行礼之后,嘉靖帝迫不及待让他起乩扶鸾。 蓝道行问:“陛下想请哪位神仙?” 嘉靖帝略一思索:“吕祖。”即吕洞宾。 蓝道行点点头,开始作法,嘉靖帝紧紧盯着,但见过了一会儿,蓝道行的表情倏然一变,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浑然不似平日的作派,便知道已经把神仙请来了。 “吾乃纯阳演政警化孚佑帝君,陛下欲问何事?” “朕自问这几十年来,即便不似□□皇帝那般开疆辟土,至少也是战战兢兢,鞠躬尽瘁,怎么如今国事却似越来越繁琐,四处都有作乱灾荒,朝廷里那些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日日聒噪,这何时才能清净下来,朕倒想放手不管,专心侍奉神仙。” “亲贤臣,远小人。” 这个答案也太空泛了,嘉靖很不满意,又问:“谁是贤臣,谁又是小人?” 蓝道行顿了一会儿:“今日有奸臣进禀奏事,陛下一望便知。” 这是很明显的提示了,嘉靖的心往下一沉,接着问:“既有小人,上天何不示警锄奸?” “天有天道,人有人道,陛下是人君,自然总领人间之事,纵有奸臣小人,也须陛下亲手惩之,若事事有上天代行,还要人君作甚?” 话刚落音,蓝道行的脸色又是一变,手劲跟着一松,整个人虚脱般地跪倒在地上:“陛下……” “神仙走了?” “是。” 嘉靖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面带狐疑:“……奸臣?” 蓝道行匍匐在地,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像是刚才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嘉靖帝不疑有它,让人扶他下去休息。 不一会儿,黄锦来报:“万岁爷,严阁老在外头求见,严家老夫人刚刚去世,他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呢……” 话生生顿住,因为黄锦无意间瞥到嘉靖帝的脸色。 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似要吃人一般。 “陛下?” “朕、不、想、见、他。” 徐府。 窗子开了些缝隙,可并不影响屋内的暖和,不仅桌椅都盖着软垫,连地上都铺了厚厚的羊毛毡毯,缠枝牡丹莲纹直颈瓶中插着几枝怒放的红梅,紫檀榻上正中横了张茶几,摆了套茶具,右边那人正拿起水钵往茶壶中倒水,明前龙井冲入煮开的山泉水,霎时间茶香满屋,混着隐隐梅香,更令人耳目为之一清。 “老师这招可真是高明,皇上迷信道士,让道士出面,可比我们说一百句,上一百道奏折,要管用多了。”张居正给徐阶斟了杯茶,一边笑吟吟道。 “太岳,你觉得如今我们的胜算有几分?”徐阶的眼睛半张半阖,似在闭目养神,却精光内蕴,他身段不高,但精神烁烁,发黑如漆,正好与暮年垂老的严嵩形成鲜明的对比。 “老师这是在考我了。” 张居正笑道:“上回俞彻的折子被我们压在手里,隐而不发,可笑严世蕃那边将他全家流放,还把人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这封折子,却没料到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折子是在我们这里。最妙的是,我们把折子里的弹劾严家的内容全部去掉,重点渲染鄢懋卿贪婪无度。要知道如今国库空虚,陛下手头无钱,这鄢懋卿竟然比陛下还富有,岂不正好戳中陛下的心病?此其一。” “其二,鄢懋卿乃严党的马前卒,把他拉出水,严家必然会出力营救他,届时就可以把严家也牵扯上了,不过这一切,还需要一个导火索。” “这个导火索,自然就是借道士之口,来告诉陛下,谁是贤臣,谁又是真正的小人。” 张居正又道:“如此一来,我们胜券在握,必然要让严家永远翻不了身。” 徐阶听他分析完,淡淡道:“你还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张居正一愣。 “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陛下会动手的前提下,万一陛下对严家念旧,宁愿姑息养奸,那我们又会功亏一篑。” 见学生有些惶惑,他又笑着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严家老夫人刚刚去世,严嵩一生对这老妻最是爱护,必然会要求严世蕃回乡居丧,届时严世蕃不在,所谓的严党,也不过是一只没了牙的老虎罢了,不足为惧。” 张居正这才定下心:“这还多亏了老师运筹帷幄,严家把持朝政二十年,为祸无数,若能连根拔起,便是为国除害,功德无量。” 徐阶啜了口茶,微微一笑:“你可见过赵少雍?” 张居正先是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次会试舞弊案被抓进去的那个人?” 徐阶颔首:“先前他来见我,曾向我提出两条对付严党的法子。”他缓缓道,“一是言官,二是道士。” 张居正讶道:“那会儿他一介举子,与严党等人尚扯不上关系吧,为何要向老师建言?” “当时他是代裕王府出面来向为师示好,不管如何,此人胸有丘壑,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心思远谋,加上他这次代高拱等人背了黑锅,已是牢牢绑在裕王府那条船上。假以时日,或能成大器,与你一较长短,此番殿试之后,若他能中榜,你可与之多多亲近交好,总归有益无害。过些时日,等风波一过,我便会向皇上进言,推荐你去裕王府当讲官。” 张居正惊疑不定:“老师……” 他知道,一直以来,这位老师在立储一事上的态度是暧昧的,表面上看,既不偏袒裕王,也没有倒向景王那一方,但两边来向他示好的时候,他也总是来者不拒,笑脸相迎。但如果让自己去裕王府当讲官,那不就意味着…… 却见徐阶淡淡道:“裕王仁厚,对潜邸的人不会亏待,你须得好好当这份差事,才不枉为师对你的一番苦心。” 他无意明说,张居正也不好多问,只得点头应是。 相比朝廷上的波澜诡谲,赵肃的养伤生涯显得平静宁和。 闲暇的时候看书,准备殿试,朱翊钧不时会过来串门,这个时候他就得兼职幼师,顺便给小朋友启蒙。 他与裕王府的关系日益密切,朱翊钧出府也自由许多,只要有冯保和侍卫跟着,裕王和李氏又知道他是到赵肃这儿来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第 36 章 殿试的地点是在奉天殿外的东西两庑, 赵肃乍一听到奉天殿三个字还愣了一下, 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现在的太和殿, 只不过换了个名字而已。 普天之下的读书人, 穷尽毕生,也只是为了能到这里来一遭, 这其中不乏书香世家, 官宦人家的子弟, 也有许许多多像赵肃这样寒门出身, 依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人。只不过赵肃要比他们幸运多了, 他现在还不到二十,就已经能够杀到殿试这一关,已经很难得了,而更多的人考上进士的时候,大都已经三十开外。 无论如何,当所有人站在这里,望着巍峨磅礴的紫禁城,望着气势宏大的奉天殿,心情都是差不多的, 就连曾经见过数百年后的故宫的赵肃,也同样生出一股澎湃的感情。 卯时刚过,月挂中天。 为了考试的公平性, 所有考生并没有按照会试时的名次排序, 而是被打乱了顺序再依次入场, 两庑衔接着奉天殿, 那里已经密密麻麻摆放了书案和软垫,上面还有文房四宝和砚台。 赵肃他们跟着领头的礼部官员步入广场,这才发现文武官员已经在前面分列两排,皆都敛眉垂目,闭口无言,空旷而寂静的广场上只回荡着考生们的脚步声,更显出几分肃穆庄重来。 在清朝之前,殿试的地点都是在这里,就算碰上雨雪天也不会更改,三月寒意未退,头顶上只有一片屋顶遮着,两边寒风都是呼呼地刮,这一天考下来,估计许多人都受不了,康熙十八年,这里着火,殿庑烧没了,在那以后就在太和殿门口的露天广场举行殿试。直到乾隆帝为了彰显国家重视人才选拨,这才把殿试的地点转移到室内,赵肃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许多清宫影视剧里在大殿内殿试的情节都是不靠谱的。 考生各就各位,但还不能坐下,因为皇帝还没出现。 一片寂静之中,鸣鞭声陡然响起,方才还候在殿外的文武官员依次鱼贯入殿,这时候皇帝会升殿入座,但由于位置原因,赵肃他们是不可能瞧见的。 待皇帝到来之后,早已准备好的鞭炮齐齐响起,一切照足礼仪进行,科举乃国家选拔人才的头等大事,也是礼部每三年都要准备的大工程。 过了一会儿,鞭炮声逐渐停歇下来,所有人耳边还觉得嗡嗡作响,内侍官已经拿着试题走过来,在每个人的桌案都放上一份。 大家垂手肃立,等到试题都分发完毕,要对着桌案行五拜三叩礼,这才能开始坐下答题。 如果说前面的乡试、会试都能作弊的话,那么到了殿试这一关,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首先,题是皇帝亲自拟的,或者皇帝偷懒,会让几个亲信大臣都写几道题,他从中选一道出来,很不幸,今年的殿试,因着之前的会试舞弊案,嘉靖皇帝来了点兴趣,所以亲自拟定的题目。 其次,中书官誊抄考卷的时候,需要由太监从旁监督,当然了,这两个人要是想泄露考题,一起勾结起来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在殿试之前,无论是抄写的还是监督的,都要被限制自由,一直等到殿试开始之后才能出来。 再说了,能够杀到殿试这一关的人,就算混了个三甲也能当官,又何必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去作弊,简直得不偿失。 而且这里头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殿试考的不是之前那种八股文,而是时务策。 所谓的时务策,就是围绕当时社会的一些热点问题,乃至军国大事出的题目,考生以此来写一篇议论文,字数不得超过一千,这就有点像现在的高考命题作文了。 但是高考作文,只要你不离题,中规中矩,也还能得个不错的分数,而殿试的时务策则不是那么简单。 这种题目一旦跟时事扯上关系,就特别能考验考生的功夫,要知道许多考生寒窗苦读,光是四书五经这些典籍,就足够他们耗费精力了,哪里还会去关心什么时事。 当时的交通不发达,信息传递慢,南方发生的消息,皇帝最快也要一个月后才能知道,更别说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考生,殿试虽然只有一道题,但出题范围却涵盖了兵戎、田赋、吏治、水利等各方各面,所以许多人能熬过乡试、会试、却未必能在殿试出彩,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金子无论在哪里都是发光的。如张居正、高拱这样的,不仅八股文基本功学得扎实,就算殿试时务策,也能脱颖而出,就叫人才。 考试时间是一天,傍晚结束,这一届的考生运气不错,今日碰巧风和日丽,没雨没雪,因为人多,聚在一起互相挡风,倒也不是很冷。 所有人屏息凝神,打开卷子。 垂衣而治,御寇靖边。 赵肃略呆了呆。 他以为嘉靖皇帝这么缺钱,怎么说也会出个与钱有关的题目。 垂衣而治,出自《易经》,原意是赞美尧舜的功绩,说他们制定职责,顺天而行,所以天下大治,世界大同。 至于御寇靖边,就更好理解了,无非是驱除倭寇鞑靼,解决数十年来的边患。 但是问题就来了。 垂衣而治,其思想境界,更接近于道家的无为而治,也就是说,君主不应该主动去扰乱百姓的作息。 而御寇靖边,恰恰需要大举发兵,劳民伤财。 这样两句话,却出现在同一道题里,要求你串联起来,写成一篇策问。 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发现很多人或愁眉不展,或支颐苦思,显然都被这个自相矛盾的命题难住了。 看来不是自己水平有问题,赵肃心里稍稍平衡,垂首看着试题,开始定下心思考。 嘉靖皇帝喜欢修仙,迷信道家方术,垂衣而治这四个字,很好地表达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愿望:既想大权在握,牢牢控制江山与人心,又要长生不老。最好就是你们都别闹腾捣乱,让老子安安静静地修仙。 但同时,他又不得不面对帝国的现状:南北都有战火,四处还时不时来个农民起义。去年三月,闽粤两省就曾经闹过流民起义,差点把省城都给攻了,最后还是浙直总督胡宗宪平息的祸乱。不仅如此,去年还有陕西地震,苏松水患等天灾,这种事情放在几百年后也损失不小,更何况是几百年前,自然死伤无数,政府还得出钱赈灾抚民,又是一大笔银子,有些地区的赈款和粮食被贪官污吏吞没的,百姓活不下去,势必造反起义,如此恶性循环,简直没完没了。 所以这两句看似自相矛盾的话,其实前者是嘉靖帝的理想,后者则是残酷的现实。 他不想着如何着手治理国家,却希望通过祈求上天来改变这一切,寄望神仙来保佑大明,结果当然是整个帝国变得越来越糟糕。 想通这一点,赵肃顿觉眼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 有了突破口就好下笔了。 首先对皇帝想要“垂衣而治”的思想当然不能驳斥,还要大加赞赏和捧场,并表示无为而治才是符合天道的最高境界。 当然光是一味褒扬是不行的,嘉靖帝不是那么好蒙的,他在位几十年,对这个国家的现状和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要想打动他,就得拿出切实的方针和策略,这就体现在后半句话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考题的用意,大家兴冲冲地极尽褒扬溢美之辞,把垂衣而治这四个字与皇帝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可到了后半部分的“御寇靖边”,全都卡壳了。 原因无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涉及到边疆防务兵戎等实际问题,如果不是对这方面有所了解,又或者关心时事的人,是答不好的,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训练精兵、英勇作战、将士舍生不畏死之类的老生常谈,甚至还有考生想了半天,居然想出和亲这种法子,结果卷子被初审的阅卷官一划就划到三甲去了,更别说呈览御前。 这些都是后话,却说眼前赵肃酝酿半天,略有思路,开始蘸墨写草稿。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所谓后世的学识,其实用处不大,像在殿试这样的场合里,可以把自己一些不同于这个时代的观点略略加进去,达到锦上添花的效果,可想要卷子答得好,还得考基本功。 “臣对:嘉靖迄今四十年有余,临御天下,立纲陈纪,而使民安于无事之域,以全圣人之仁也……” “然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故务本重农以厚民之生,而于以成顺治之休;治兵修备以固国之防,而于以达威严之化。是二者,诚有国者之先务,而不可以偏废,不可以缓图者也。若二者相辅皆成,则陛下之功无逊尧舜,垂衣以治,四海升平。……” “……不可恃者兵,而不可去者亦兵也。可以千年不用者兵,而不可一日无备者亦兵也。……故有文事者不忘武备,以纬武乃所以修文也。” 洋洋洒洒列完草稿,再修修改改,末了数一下字数,刚好九百五十,没有超过一千,不用再删除了,赵肃再一笔一划誊抄在最终的卷子上。 他的右手受了伤,还有很长时间才能完全复原,这会儿每写一个字,手臂一用力,就开始钻心地疼,但考生的字迹是很重要的,就算没法做到书法名家的程度,起码也得端正严谨,否则也会影响阅卷官的印象。因为殿试是没有落榜之分的,所以卷子只把名字糊住,而不需要像前面的考试那样有专门的人员再把卷子抄录一遍。 先前思考,落笔就花了不少时间,待到赵肃忍痛抄写好整篇卷子,再抬头一看,不觉已经落霞满天,一整天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他专心答卷,此时方觉饥肠辘辘,周围的考生陆陆续续交卷离场,与他一样坐在书案前的还有四五个人。 正打算交卷,不远处也有人起身,四目相对,不由都露出笑容,原来是徐时行。 两人同时交卷,又差不多时间步出考场,便并肩而行。 “看少雍神色,想来是成竹在胸了?” “我只能算是发挥正常而已,要说惊采绝艳,那还得看汝默兄的。”赵肃笑道,他对这个人印象不错,性情平和,虽然有些软弱,却不是没有主见的,与急脾气的王锡爵互补,正好是一柔一刚。 徐时行认真道:“你也太谦虚了,陈洙在我们面前可把你夸得天上人间绝无仅有,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你这份定力和风度。” 这人要是挤兑调侃的也就罢了,偏偏他还说得真挚无比,饶是赵肃脸皮再厚,也被他夸得有点吃不消,连忙转移话题:“说起来我们几个人都参加了这次殿试,不若等考试完了好好聚一聚?” 徐时行有些高兴:“正有此意,我……” “赵公子!”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此时两人早已在内宦的引领下离开皇宫,前门大街人来人往,繁华热闹,与肃穆的紫禁城一外一内,如同两个世界。 远远的有人站在那里,见了他便拼命招手,旁边还停了一辆马车。 第 37 章 赵肃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走近了一看, 才发现是冯保。 冯保见了他, 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凑近了低声道:“你可出来了,里面那位小祖宗……李娘娘去庙里上香了, 王爷又约了人去郊外游玩, 小世子闹着要出府, 我只好和王妃报备一声, 带他到这儿来了。” 他口中的王妃, 就是府里那位常年在香堂茹素诵经如隐形人一般的正妃陈氏。 赵肃也苦笑不已,去裕王府的次数一多,跟这些人都混熟了,他才知道,由于裕王不受宠的缘故,他本性也比较随和,所以安全方面做得很松懈,府里没有太多规矩限制,朱翊钧这才得以三天两头往外跑。 待到他掀开车帘子看清里面的情形, 不由一头黑线。 裕王府的马车自然还是很宽敞舒适的,但是…… 几床被褥乱七八糟地堆满车厢,就在那小山似的凌乱之中, 朱翊钧小朋友四横八叉地躺在那里呼呼大睡, 口水把脑袋旁边的枕头都浸湿了。 现在怎么办?赵肃回头, 以眼神询问。 你看着办吧。有他在, 冯保松一口气,索性当甩手掌柜了。 在他看来,赵肃能到殿试这一关,得个进士出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裕王一直属意让赵肃来当小世子的老师,最难得的是小世子也喜欢他,这样的人,现在不交好,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肃:“……要不还是送他回府吧。” 冯保笑道:“那敢情好,正好天色也晚了,今夜王爷和娘娘都不回来,赵公子不若在府上留饭吧。” 赵肃摇头:“这不合规矩。” 裕王不在,府里都是女眷和宦官,他一个大男人,最容易招人闲话。 冯保想想也是,便不作声了。 这时候呼呼大睡的小屁孩翻了个身,揉揉眼睛,表情迷迷糊糊的。 “肃肃……?” “嗯。”赵肃的神情柔和下来,弯腰探入车厢,伸手。 小屁孩很自然地握住,顺势坐了起来,然后歪向他怀里。 “抱抱。” 赵肃趁机作思想教育:“都多大了,自己不走会被笑话的,说裕王府出来的小世子都不会走路。” 朱翊钧左顾右盼装作没听见,表情可爱至极。 恐吓无效,赵肃忍不住掐住那水嫩嫩的脸颊往两边拉。 小屁孩吱哇乱叫,有样学样,也要来捏赵肃,后者反应很快,马上侧头躲开,结果小屁孩一爪子拍在赵肃身后毫无防备的冯保脸上。 冯保:“……” 赵肃忍笑虚咳一声:“永亭兄,天色也不早了,我们把小世子先送回去吧。” 朱翊钧小朋友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闻言马上插嘴:“我不回去!我要去你家!” 赵肃觉得脑壳有点疼:“我家没有零嘴,也没有好玩的,被子也不够,晚上睡觉一点儿都不舒服的。” 朱翊钧嘟嘴:“我不回去,父王不在,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要去你家睡觉!” 赵肃倒是很能理解,这就像是小时候去亲戚家作客,经常会想留下来玩耍过夜,即便没自己家里舒服,也会有种新鲜感,只可惜朱翊钧身份不同,这种新鲜感从没体会过。 冯保一脸苦相,跟着劝解,但小朋友表示很坚持,绝不改变主意。 最后赵肃他们这边只好投降——总不能把泫然欲泣即将大哭大闹的小世子硬绑回去。 妥协的结果赵肃带着朱翊钧先回去,而冯保则回裕王府报个信,顺便带些换洗衣服过去,反正还有侍卫随行,不虞安全问题。 赵肃这边的宅子朱翊钧早就来过好几回,轻车熟路,基本每个角落疙瘩都被折腾过,以至于屋顶那只猫咪见了他就绕路走。 刚刚到家,朱翊钧就嚷着肚子饿,赵肃看看厨房里材料还算多,决定包饺子。 饺子皮好弄,面是现成的,旁边还有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可以让他们帮忙和面擀面,赵肃则把猪肉馅剁碎,香菇切碎,再掺些香菜。 香菇本身可以当万能佐料,什么东西里边都放上一点,其味无穷。赵肃刚到这里的时候,就经常从山上采些野生香菇给陈氏做饭用,多余的还可以卖给回春堂,不过普通香菇卖不了多少钱,因为自宋代起,就已经开始有人工栽培香菇的方法了,到了明朝,闽浙一带的菇民更多,这也大大降低了野生香菇本身的价格。像京城这种地方,经常有人把香菇烘干了来卖,只需要用热水泡软之后就可以切开,而且香味更加浓郁,又可以保存过冬。 赵肃到京城时,身上的钱在付了这院子一半的租金之后,后来又拿出一部分帮赵暖开铺子,赵暖那间旧货店开了没多久,他自己就进了诏狱,赵肃无法,只好让李松和赵暖的书童帮忙打理,自己偶尔过去看看,指点一下,没了赵暖的经营,铺子少了很大一笔进项,只能勉强维持在不亏的局面。 眼看没有赚头,自己还要复习准备考试,赵肃索性把铺子转租出去,租金收得不多,但也总算比之前好,再者他来回裕王府都有车接送,有时甚至还会被裕王留饭,一个月基本花不了多少钱。 陈洙是世家出身,陈氏在长乐是一个比赵氏还要庞大的家族,他虽然也是庶子,却不像赵肃那样被苛待,从小吃喝用度都比照嫡子的待遇,这次上京,家里自然也给他准备了足够的银钱。陈洙觉得以赵肃那样的家世背景,日子必然过得很艰难,所以处处抢着付钱,连请做饭的婆子也不肯让赵肃出钱,平素和气的陈洙在这方面尤其固执,他认为朋友有通财之义,两人既然是朋友,就不必计较那么多,反复几次,赵肃就懒得和他抢了。 如此一来,赵肃用钱的地方几乎没有,他一个大男人,对穿的用的不是那么讲究,但由于前世的人生,在吃上面却比较注意,有时候还会在婆子做饭的时候从旁指导,久而久之,连婆子的厨艺也变好了。 元殊曾笑话他不是君子,因为君子远庖厨,赵肃答曰:治大国,若烹小鲜。元殊自是被他驳得哑口无言。 这一日元殊并不在家,陈洙本也是一同赴殿试的,这会儿还没回来,赵肃等人在厨房忙得大汗淋漓,终于下好饺子汤。 大家饿得饥肠辘辘,闻到香味都觉得食指大动,平常在家里动辄挑食的小屁孩这次居然也吃了满满一大碗,更别说其他人了。 那头冯保跟裕王府那边报备完再带着衣物赶过来时,朱翊钧已经吃饱喝足,鸠占鹊巢在赵肃的床上呼呼大睡了,烛光映得白皙的两颊更加粉嫩,活像只小猪。 什么叫天生富贵命,这就是天生富贵命啊,赵肃看着他的睡颜默默感叹,顺道同情了一下更加悲催的冯保同志。 殊不知冯保却觉得自从有了赵肃和他一起分担苦难了之后,自己身上的担子已经轻了很多,比起以前,现在的日子简直就是幸福。 紫禁城,东阁。 按照规矩,所有殿试的卷子,都要统一被送到这里来。 卷子的评分过程分为四关。 先由受卷官预阅,这里是第一关,受卷官一目十行看过去,有些字迹潦草堪比草圣的,有些卷子沾上污渍的,那么卷子肯定会被往后排。 第二关是读卷官评审,这里来头就大了。由于殿试是科举考试的最高级别,选出来的官员,指不定哪个就是出将入相,名留千古的,所以为了考试的公平性,也为了照顾各个部门的感受,读卷官会从内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等这些部门里抽调正官组成,把这几百份试卷排出一、二、三甲的名次。 然后这些排好名次的卷子,会送到内阁阁老那里进行最后的预定,这就是第三关。 最后一关,内阁要把卷子报上去给皇帝最终钦定。 但是要知道,科举三年一回,对考试的人来说很重要,对皇帝来说却未必很新鲜,像嘉靖这样在位时间特别长的皇帝,早就对钦定名次没什么兴趣,所以这项工作实际上的终审就会落在内阁身上,皇帝那里不过是最后走个过场而已。 比如说殿试里的某个人,卷子写得特别好,本来中状元是绰绰有余的,结果他得罪了内阁里的某位阁老,又或者别人找关系走了后门,那么在第三关的时候,他的名字就从一甲被涮到三甲,连庶吉士都没份,而皇帝最后也只是略略扫了一下前几名的卷子,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人,于是他的命运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从此也将走上不同的人生。 这并不是无稽之谈,明朝开国两百多年至今,这种事情不算稀奇。 所有的程序必须在两天内完成,两天之后,名次公布天下,那是最为轰动的一刻,而此时,阅卷工作正在紧张进行,所幸这会儿不是三伏天,这么多人凑在一块,只觉得暖和,而不是闷热。 一夜过去,天蒙蒙亮,第二关的工作刚刚完成,读卷官们彻夜未眠,都顶着个硕大眼圈,恨不得倒头便睡,可还得把名单都呈上去给阁老看。 内阁成员中,首辅严嵩因为丧妻之事,次辅徐阶被弹劾避嫌在家,都没有来参加评审,第三关的审定工作就落在郭朴和袁炜头上。 两人因为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会试舞弊案,对赵肃都有点印象,这一眼扫过去,赵肃的名字赫然入目,排在二甲十五。 郭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这个名次,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很悬。 明代规定,一甲与二甲的前十几名,可以入选庶吉士,庶吉士就是以后入内阁的通行证。赵肃的名次,悬就悬在,你想划他入庶吉士,也可以,想把他排除在外,也不违反规定。 郭朴之前曾经听徐阶说过,让他碰到赵肃这个考生时,能拉一把就帮忙拉一把,当然,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但如果郭朴对赵肃有恩,赵肃以后必然得对他客气恭让三分,这是个利人利己,举手之劳的顺水人情。 他正思忖着,却听袁炜笑道:“昨夜那些卷子我也略看过,这名次排得挺好,质夫要是也觉得无甚问题,那咱们就一并转呈圣上了?” “不急。”郭朴也笑道:“把二甲十五名之前的卷子都调来看看,科举乃国家大事,不可轻慢,否则陛下质询,你我也不好交代。” 他这么一说,袁炜只好点头同意,又看着他把那些卷子都翻开,一张张开始看。 素来急性子的郭朴突然之间变得极有耐性,怎么看都觉得诡异,袁炜疑心他另有所图,却又挑不出岔子,只得干坐一旁吃茶,等他看完。 郭朴看了一会儿,突然出声:“这人的文章写得甚好,名次排在二甲十五,确是委屈了些,还可以再调一调。” 袁炜探头去看,视线落在考生的名字上,眼皮跳了跳,笑道:“这人的卷子我看过,虽则不错,可笔迹不如他人清秀,遣词也不如他人工整,二甲十五,这名次刚刚好,我看就不必调了吧。” 郭朴的耐性到此结束,他本来就瞧袁炜不顺眼,闻言嘴角便微微一扯:“元峰兄,你这话就不对了,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才华横溢,连青词都写得惊才绝艳,我观此人立意高阔,论调鲜明,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 这番话夹枪带棍,袁炜怎么受得了,闻言马上沉下脸色:“郭质夫,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朴闷哼一声:“不过是称赞元峰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罢了!” 袁炜本身谈不上有什么治国大才,但在文章方面却是一绝,不仅读书过目不忘,就连写的青词也深受皇帝喜爱,正因为此,郭朴很看不上他,今天逮着机会,自然要刺两句。 此时的气氛已经闹得有点不愉快,其他人面面相觑,正待劝解,门口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谁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第 38 章 众人循声望去, 皆唬了一跳, 然后齐齐下跪。 “陛下万安!” “起来罢。”嘉靖皇帝依旧是长发披散, 一身道袍, 想来刚从丹室出来,刚服了丹药, 热气发散, 所以不能束发。 要知道往年的殿试名单基本都是由内阁圈定的, 皇帝连看都懒得看, 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心血来潮跑到这里。 刚才拌嘴的两人更是心下惴惴。 “朕看这里热闹得很, 就过来瞧瞧。”嘉靖帝看起来心情不错,也没再追问先前的话,信步走到桌案前,拈起几份卷子。“名次都定下来了?” “是,都在这儿。”袁炜忙呈上名单。 “简京营之冒诡,汰老弱之耗粮,以于谦之练团营者行之,此诸臣所不敢言,而恐任德怨者也……呵呵, 这人说得倒是直白。”嘉靖帝笑了两声,不辨喜怒,又拿起名单对照了一下名次。“王锡爵?” 袁炜道:“是, 此人卷子虽答得不错, 但言辞过于冒进, 便将其定为二甲第六。” 嘉靖略一挑眉:“年轻人嘛, 有抱负是好的,朕看了前面的卷子,多不如他,就提为一甲第二吧。” 袁炜与郭朴忙点头应是,谁知这还不算完,皇帝似乎兴致颇高,又一连翻了好几份卷子,把名次都调了。 但这些人,有几个是严家点了名要上榜的,又有几个是提前走了袁炜的门路,本来都被排在较前的名次,结果被皇帝这么一搅和,全黄了。袁炜暗自叫苦不迭,但这本来就是皇帝的权力,谁也不敢开口拂了他的兴,何况是这么位难缠的主儿。 “二甲十五……这个名次谁定的?” 他还在祈祷皇帝赶紧看完走人,冷不防嘉靖的声音又响起来。 伴随着声音的,还有落在身上的视线,意味莫名。 袁炜回过神,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回禀陛下,这是所有读卷官拟定的名次。” 事到临头,倒不肯担当了。郭朴心下冷笑一声,拱手道:“陛下,这份卷子虽则笔迹行文不够清隽,却胜在稳中出奇,论证得当,臣以为,他的名次可以再往前提一提。” 此时此刻,郭朴已经不止是在为赵肃说话,他看到了嘉靖对袁炜的回答不满意,所以推波助澜,再烧把火。 袁炜恨得牙痒痒,碍于皇帝在旁边,没敢发作。 嘉靖不置可否:“那依你看,提到什么名次最为合适?” 郭朴没想到皇帝会征询他的意见,愣了一愣,才道:“以臣之见,可以再往前移两位。” 嘉靖呵呵一笑:“质夫何须如此保守?” 说罢,提笔在名单上写了个名次。 袁炜心头微震:“陛下,这,是不是过于……” “为国选才,当出手就出手,似汝等这般扭扭捏捏,前怕狼后怕虎,岂是内阁大学士的风范?”嘉靖一哂,搁下笔,负手走了出去,也不再看剩余的卷子,众人只得齐声恭送这位做事三分钟热度,来去如风的皇帝陛下。 回去的路上,黄锦跟在旁边,忍不住问:“奴婢有些奇怪……” “你奇怪朕为何不给赵肃一个头名?”嘉靖悠悠接道。 历数明清两朝数百年,要论聪明的,嘉靖帝至少也能排上前三,在别人眼里,登基数十年,喜怒无常,刻薄寡恩的皇帝不近人情,但对伺候了他数十年的黄锦来说,嘉靖帝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他心情好脾气好状态正常的时候,是与一般英明帝王无异的。 黄锦笑道:“奴婢的想法瞒不过万岁爷火眼金睛。” 天高云阔,清风徐来,今日想必又是个好天气,嘉靖帝扶着白玉栏杆深吸口气,他已经许久不曾在白天出来走走,见了这景象,顿时有些恍如隔世。 “这个人,朕不曾见过,也不知秉性,单凭裕王父子如何夸赞,也是一面之词,做不得准的。”他缓缓道,“再说了,他若真有才能,这个名次刚刚好,可作磨砺,也可作保护。” 黄锦张了张嘴,他不明白,区区一个无关紧要的赵肃,何至于皇帝费这么多功夫。 只能笑道:“这赵肃可真是有福之人,竟得陛下如此看重!” 嘉靖看他的神色,便已知他心中所想。 “一个赵肃,固然无足轻重,只不过这个人,现在已经牵涉了多方势力,正好把那些平日里不敢妄动的牛鬼蛇神都给勾了出来,赶早不如赶巧,也该收网了。” 嘉靖敛了笑容,淡淡的表情里露出一丝属于帝王的狠厉,看得黄锦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边朱翊钧小朋友赖在赵肃家里过夜,赵肃本想把床让给他,结果小屁孩闹着要听故事,赵肃只好随便给他讲了个,殿试整整一天,本就疲惫不堪,讲着讲着,连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了,转头一看,朱翊钧睡得正香,鼻翼一动一动,小嘴微微张着,里面粉嫩的小舌头若隐若现,嘴角还有口水的痕迹,洇湿了脑袋下的枕头。 真是一只小猪。 赵肃给他盖好被子,起身洗漱,发现冯保早就起来了,正在院子里头同元殊说话。 “永亭兄,小师兄。” “你可起来了,昨夜我见世子睡了,不好惊扰,就没让你换床。” 赵肃讪讪道:“我本也想去隔壁屋子睡,谁知道累得狠了,一不小心便睡过去,跟小世子同塌而眠,这可是大不敬了。” 冯保扑哧一笑:“王府里规矩没那么严,再说了,小世子喜欢你,是你的福气。” 元殊站在旁边没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府里再没约束,能让小世子在外头过夜,已经是莫大的逾矩,裕王很快就要回府,冯保自然也要带着朱翊钧赶紧回去,于是朱小猪很快就被喊醒,跟着冯保坐了马车回去,没能饱饱地睡个懒觉。 元殊目送着马车离去的背影,道:“能把天子皇孙当儿子似地来带,你也算独一份了。” 赵肃本还有些懒惫,被他这一说,心头激灵,却有些警醒了。 现在裕王不受重视倒也罢了,有朝一日被立为储君,朱翊钧是唯一的嗣子,地位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候就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散漫自由了,他身上有着几百年后的灵魂,又跟朱翊钧相处久了,难免把他当寻常小孩来看待,殊不知落在旁人眼里,随手一抓,就是轻慢无礼的把柄。 元殊见他脸色陡变,也猜到七八分,便安慰道:“你也不用想太多,现在裕王对你青眼有加,你虽然还没有世子师傅之名,可已经得了裕王府上下的默认,包括小世子,这对你未来的仕途,是很重要的一笔。” 自从他们在京城相聚,还从来没有认真筹划过未来,眼看殿试就要放榜,元殊也即将外放,两人前途未卜,忧喜难辨,正是坐下来细说的时候。 赵肃揉揉眉心:“多谢小师兄提醒,我最近确实……有些忘形了。” 元殊撇嘴:“就你这个年纪来说,已经够谨慎小心了,我也只不过是旁观者清,才能逮着这个机会说你两句。” 赵肃见他这副表情,便笑了起来:“你绷了好几天的脸,镇日早出晚归的,终于肯放松些了?” 元殊横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要外放了,这一去不知几年,你放榜之后,如果能入选庶吉士,那便能留京,如果不能,咱俩天南地北,我也照应不了你……所以这几日,我去找了些相熟的同僚,让他们多帮忙照应些,你得罪了严党,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你的,就算最后能留京,幺蛾子也少不了。只有一点你须记得,你自己再谨慎,却防不了别人拿你的身边的人作文章,除去先前的赵榕不说,赵暖,陈洙,我,甚至是小世子,我们这些人,都是对方可以用来拿捏你的弱点。” 赵肃一愣,万没想到这人看似没心没肺,却在无声无息中为他想了这么多。 一想到他说的这些顾虑,句句在理,不由点头道:“我会小心的。” 元殊微微一哼:“老师让我多照顾你,可别还没等我回京里来,你就被人暗算得挂冠离去。” 赵肃知他外冷内热,说话最是言不由衷,便笑道:“那还不容易,到时候我去投靠你了便是,要是你已经娶妻生子,那正好给你儿子当个老师,怎么说我也是教过小世子的。” “谁不知道你小子貌似纯良,实则一肚子坏水,我可请不起你这尊大佛!” “那便给你当个师爷,出出坏主意,总够格了罢?” “不要不要,看见你这张脸就烦!” “小师兄你怎么总喜欢说些反话呢,我知道你心里头明明喜欢得很,还记得刚拜师的第一天,我去戴师府上拜谒,就见你拿着本书装模作样,还一边偷偷瞧我……” “滚!” “哎哟,被人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疼疼,放手!” “……” 放榜之日,传胪唱名。 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这无疑是毕生中最为荣耀的一刻。 当所有人进入奉天殿时,那种紧张与激动的心情达到沸点。 这不仅仅是对皇权的敬畏,更重要的,是代表着一个群体的光荣和体面,这个群体就叫文官集团。 一旦通过殿试成为新科进士,就意味着你取得了进入文官集团的许可证。 这个集团里有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也有名不见经传的七品小吏,有铁骨铮铮如杨继盛一般的汉子,也有贪婪骄横像鄢懋卿这样的小人,有光明,也有黑暗,可正是他们,撑起了大明朝两百七十六年的一片天空。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新科进士们站在中间,皇帝则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遥远而模糊,看不清面目,但这并不影响仪式的肃穆和庄严。 今日里,不光是许久没有露面的徐阶到了,连老态龙钟的严嵩也赫然在列,这种大事,他们作为内阁的代表,自然是要在场的。 赵肃身上穿着统一的公服,头戴三枝九叶冠,感觉自己像在戏台上唱戏似的,不免有点尴尬,但其他人却全无此感,个个喜上眉梢,顾盼有神,又带了点紧张,这或许就是时代的代沟了。 然后严嵩出列,开始唱名。 所谓唱名,就是公布前四名的名单,而第四名正好也是二甲第一名,就是俗称的传胪,所以金殿唱名也叫传胪唱名。 到了第五名就没这个殊荣了,所有榜单张贴到东长安门外,自己看去。届时不止新科进士,就连那些士绅百姓,落榜考生,也都统统会拥去看,然后上面中榜的名字便会成为风云人物,这也算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一甲第一名……”严嵩年纪大,说话慢吞吞的,连公布个第一名也要断成两截来说,听得别人恨不得抢过他手里的名单直接念。 “徐时行!” 因是在御前,众人不敢造次,可仍忍不住小小啊了一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徐时行身上。 他本人想来也很意外,嘴巴张了张,还是站在他旁边的赵肃捅了捅他,才反应过来,赶紧出列,领旨拜谢。 “你就是徐时行?”这是嘉靖帝的声音。 “是。”他明显很紧张。 “嗯,你的卷子能被点为第一,是头几名中的卷子唯一一份没有争议的,也是众望所归,你须得好自为之,为国尽忠。” “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恩!”徐时行此刻满心都是高兴,但总算没有忘了礼仪,连忙行礼谢恩。 “一甲第二名,王锡爵!” 被念到名字的王锡爵连忙出列行礼。 “你的卷子很好,朕还记得里头有句话说,此诸臣所不敢言,而恐任德怨者也。望尔能如卷中所说,仗义执言,成为国之栋梁。”皇帝殷殷劝勉,声音很温和。 “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恩!”王锡爵没有想到皇帝居然还能记得并念出他在殿试里写的话,不由激动得难以自持,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赵肃也是到今天才第一回见到嘉靖皇帝,只觉得以前在书上看到那些关于他昏聩无能的描述,都是很片面单薄的,这个人能统治帝国长达数十年,跟无数名臣斗法,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而此时嘉靖帝对所有人展现的,分明是收拢人心的帝王之术,轻轻两句话,就已经说得臣子心悦诚服,感恩戴德,不管是受恩的人,还是听的人。 一面感叹着,那头正要开始唱第三名,他心想自己也许是在二甲里面,能不能入庶吉士,还很悬,不过这也算正常发挥了。 “一甲第三名……” 这是一甲里的最后一个名额,所有人无不引颈细听,生怕漏了自己的名字,虽然说都是进士,可这里头还有进士与同进士出身之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都想得到更高的荣耀。 “赵肃!” 第 39 章 赵肃怔了怔。 先前徐时行中状元的反应还让他暗自取笑, 可真轮到自己的时候, 也没能淡定到哪儿去。 “少雍!”徐时行小声提醒。 他深吸了口, 出列, 行礼。 “你就是赵肃?” “回禀陛下,臣正是赵肃。” “朕听说, 你是王学门人?”皇帝漫不经心的调子传来, 殿内众人都为之一愣。 一般唱名, 帝王问话, 也就是走个过场, 像前头徐时行和王锡爵两人一样,劝勉鼓励几句,但到了探花郎这里,嘉靖的话却仿佛带了点刁难的意味,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赵肃思绪飞转,片刻定神,恭谨道:“回陛下,昔时阳明公创心学,毕生知行合一, 为国尽忠,以此论,若忠于陛下, 忠于国家就是王学门人, 那臣便是王学门人。” 严嵩花白的眉毛微微一动, 眼角瞥向说话之人。 站在殿中的少年, 年纪还不及弱冠,但气度雍然,俨然比许多二三十的人还要沉稳些,更难得的是,他把王阳明扯出来,说如果像阳明公那样公忠体国就算是王学门人的话,那他也是王学门人,既表明自己的立场,又顺着帝王的话回答,一点儿也没有失礼。 殿中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凝注在自己身上,赵肃几乎觉得背部就要盯得灼烧起来了,可在皇帝没有发话之前,还得收敛表情,维持行礼的动作。 嘉靖似乎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回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望尔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声音很平和,没有不悦,赵肃暗自松了口气。 接下来是二甲第一的名字公布,叫余有丁。 赵肃对此人无甚印象,但他能被钦点为传胪,才学必然也是佼佼者。 公布完榜单之后,礼部会代天子设琼林宴,犒劳读卷官们和新科进士,这时候赵肃他们四人要穿着大红袍,跟着鼓乐骑队穿过街道,在全北京城男女老少的注目与欢呼声中去赴宴,这是作为头四名的福利,但赵肃骑在高头大马上,却觉得自己有点像马戏团里被围观的动物之一,还得摆出个笑脸左右作揖,像陈洙得了二甲第二,就可以跟着其他人先行到礼部那边,而不必跟赵肃他们似的游街。 宴会自然是很热闹的。 如严嵩那般年纪也亲自到场,代表天子和内阁对诸位新科进士们表示祝贺,他虽然为官不仁,但是在书画上的名声却极高,许多人想求一幅大作而未得,所以此番到场,有人暗自腹诽,也有人引以为豪,还有的想着找个机会去严府上套套近乎,以后仕途自然也就平步青云了。 其余还有徐阶、郭朴、袁炜等阁老,则对众人祝贺之后又温言鼓励,说些以后要尽忠报国之类的话,尤其是徐阶,无一丝架子,无论是对赵肃这样的老熟人,还是三甲里排名靠后的同进士,态度都是和蔼可亲的,比其他阁老又多了一丝平易近人,自然收获无数好感,赵肃若不是和他打过交道,知道这位徐阁老的城府之深,只怕也要像其他人那样觉得徐阶很好说话了。 作为会试主考的高拱、陈以勤,也是要入席的。先前的舞弊案让两人苦不堪言,虽然知道是严党作的手脚,却碍于对方势力庞大,也无证据,只得捏着鼻子自认倒霉,但此时再见严嵩和袁炜,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高拱拉着赵肃等新科进士们说话,却不屑过去和阁老们寒暄,如此喜恶分明,让赵肃暗叹不已。 一场琼林宴,阅尽官场各色人生,从此自己也要步入这里,成为无数大明官员中的一个。 他来到这里已有六年。短短六年之间,从一个三餐都吃不饱的寒门庶子,一跃成为新科进士,一甲第三,换了从前的赵肃,只怕想都不敢想,而母亲陈氏,乃至长乐县的许多人,也绝对没有料到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消息一传回去,只怕全县轰动。 但赵肃知道,这仅仅是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名次考得好,只能代表你的起点比较高,但不会保证以后也能一帆风顺,有些人虽然是二甲出身,却能后者居上,靠的全是机缘和能力。 在往后的岁月里,自己将面对的,不仅仅是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还有许许多多的潜规则。官职小了,你要往上升迁,就得阿附上官,得左右逢源;官职大了,还要防止别人在背后捅你一刀,一旦站错了队伍,等待自己的,不止是丢官弃职,还有流放充军,连累亲族。 这个时节,许多花卉都已经盛开,赵肃坐着的位置,身后正好是一棵梨花树,风一吹来,满树梨花簌簌落在红袍上,红白相间,郎君俊秀,分外惹眼。 他看着杯中荡漾的美酒,深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被眼前短暂的荣耀所迷惑,许多人往往就死在这上头。 “想什么呢,神情如此严肃?”王锡爵凑过来问。 他抬起头,恰好看到对面桌案的陈洙也正瞧着自己,四目相对,对方朝他露出微笑,笑容里包含着关心和探询。 赵肃心头微暖,也回以一笑,表示自己没事,一边回答王锡爵:“没什么,就是在想我们会被分到哪里去任职。” 王锡爵道:“旁的我不清楚,但进士前三,若无意外,必是进翰林院任清贵之职的。”语气之中有着掩盖不住的优越感。 要说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翰林院,说白了,其实就相当于皇帝的秘书部门,干的都是整理文书史册一类的活,想干实事,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在里面任职的人,品秩也很低。但是在明代,翰林院这三个字,是不容小觑的,因为每届新科进士里的佼佼者,会入选庶吉士,直接被丢进翰林院里去任职,这里是熬资历的地方,也是内阁的预备班。 现在内阁里那些阁老们,早年无不是从翰林院出身,再一步步升迁上来的,所以很多人一提起这个地方就羡慕嫉妒恨,因为他们想进也进不了。 赵肃本是随口一说,听到王锡爵这么回答,看了看他的神色,好意提醒:“元驭兄,你别怪我多嘴,新科进士里,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进翰林院,就算进了,品秩职位也不一样,难免有些不服气的,还是慎言的好。” 王锡爵有些不以为然,反倒取笑他:“你年纪最小,恁的心思忒多,也太小心了些,这本来就是制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赵肃还没说话,徐时行就凑过来帮腔:“少雍说得极是,人多口杂,还有诸位内阁阁老在场,你说话须得谨慎些,以免落人口实了。” 二对一,王锡爵只得悻悻住嘴,表示投降。 由于来的人名头都很大,要互相见礼,还要认识很多新面孔,指不定里面哪个就是你未来的上司,所以他们都不敢怠慢,提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一场筵席下来,能吃饱的人基本没有,大家饿着肚子来,又饿着肚子回去。 赵肃同样吃的不多,临走时和徐时行他们约好明日在醉仙楼小聚庆祝,才和陈洙一道回去,两人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亥时,这在古代来说是很晚的了。 谁知道门口还有人提着灯笼站在那里,看似等了很久,赵肃下了马车,才看清来人。 “小师兄,你在这里作甚?” 元殊懒洋洋道:“横竖睡不着,索性等你们回来了。” 陈洙笑道:“同佳兄只怕是在等少雍罢,偏要把我拉上。” 他本是调侃两句,元殊瞥了他一眼,语出惊人:“你吃味了?” 害得陈洙差点被口水呛住:“我,咳咳……!” 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似的,赵肃没理他们,径自摸摸肚子,问赵祥:“家里头有什么好吃的?” 赵祥吐吐舌头:“这个时辰,要买吃食,怕得到长安大街的夜市那边去。”他原是赵暖的书童,赵暖入狱后,铺子又转租出去,他无事可做,就先跟在赵肃左右。 元殊哼了一声:“早知道琼林宴上肯定吃不饱,厨房里备着两碗面条呢。” 赵肃连忙谄笑:“师兄英明。” 陈洙看得忍俊不禁,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 吃完面条,陈洙先回房歇息,余下元殊留在赵肃房间,却没走,似有话要说。 赵肃笑道:“不若咱师兄弟来个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元殊有些洁癖,闻言居然还犹豫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说也好。 今夜月光明亮,吹熄了烛火,屋里也并没有全暗下来。两人少年读书时,没少睡在一块,而今并肩躺着,又回想起当日情景,不由多了几分温馨。 赵肃没作声,他知道对方有话要说,所以一直在等他开口。 过了半晌,才听见元殊道:“我的差事下来了,是曲靖府同知。” 第 40 章 全国有一百五十多府, 知府就是一府之首, 品秩是正四品, 同知则是知府的副手, 从五品,照理来说, 元殊从知县一跃升为同知, 连跳两级, 很多人做梦都得不到这种好事。 但实际上, 曲靖地处云南, 是少数民族聚集的地方,民族一多,管理起来就复杂,而且元殊自幼出身世家,就算跟着戴公望,也没吃过什么苦,这一去,路途遥远坎坷,能不能适应, 还是两说。 赵肃知道,虽然这是元殊自己求来的差事,但是一下子离京师这么远, 前途吉凶未卜, 难免还是有些忐忑。 “什么时候启程?” “后日便走了。” “怎的这么赶?” “路途遥远, 还是早日启程的好。” 赵肃沉默半晌, 认真道:“小师兄,你也不小了,可别守身如玉,看到心仪的良家女子,就早点求娶为妻吧,憋久了不好。” 元殊额角青筋暴起,一腔离愁顿时烟消云散,他微微侧身,掐住赵肃的脸颊狞笑:“你倒是很有经验啊,平日里没少去秦楼楚馆吧?” 赵肃无辜:“我这不是为你着想么?” 元殊不放手,越发加大力道,看到对方疼得唉唉叫,不由心情大快:“连老师都被你蒙骗了,居然还说你内秀纯良,我看你就是个芝麻陷包子,小世子被你教的,将来指不定青出于蓝,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两人又闹了一会儿,赵肃才敛了笑容,低声道:“小师兄,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元殊本还想打他的手顿在半空,慢慢地落下来,抚在他的头发上:“……我尽量。” “不要忘了老师的话,不要忘了你的梦想,还有……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师兄,他日我们还要携手并肩,同朝为官的,所以,请你一定要保重。 模糊的微光中,赵肃的眼睛却很明亮,晃得元殊心中一动,忽然有种想反悔留下的冲动。 可是他知道不能。 他们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聚少离多,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但是他永远会记得这一刻的美好,记得心底的那块柔软。 他三年为官,也渐渐学会迎来送往,虚与委蛇,但在赵肃面前,他觉得他可以卸下面具,露出原本性情的自己,这一切,都是外面那些人无法给予的。 “我会的。” 伸手拥住他,元殊将头埋入对方的颈窝。 请允许我最后再软弱一次。 一夜好眠。 醒来的时候,元殊已经不在旁边,赵肃揉揉脑袋,想起自己今日与徐时行他们还有一场聚会,不过在那之前还得去一趟裕王府,不管怎么说,自己中了探花,论情论理,都该去跟裕王知会一声,即便对方已经知道了。 到了裕王府,裕王果然早就得知消息,不仅向他表示祝贺,还要送礼。赵肃哪里会收,自然连连推辞,闹得裕王老大不高兴,很是幽怨地问:“莫非少雍嫌弃小王家底寒酸?” 赵肃大汗:“王爷说哪儿的话,在下未中榜之前,还是穷书生一个,那会儿也不见王爷嫌弃我,我又哪敢嫌弃王爷!”这不是看你没什么油水,给你省钱么。 裕王听了这话,这才又高兴起来:“少雍既然把本王当自己人,就更该收下这东西,也提前当作束脩好了。” 他还没回答,又听到裕王道:“先前你还没殿试之前,本王就与高师傅他们商量过了,等你殿试取得功名之后,便向父皇进言,聘你为王府讲官,为世子授课,左右你们也早就熟稔,吾儿对你也亲近得很。” 赵肃迟疑道:“王爷,在下对朝廷制度不甚了解,只是殿试三甲,一般都进翰林院,陛下会同意我来王府?”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与皇帝关系转好的缘故,裕王看起来心情不错,提起老爹也不害怕了:“啊,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高师傅说可请父皇开个方便,让你三不五时过来授课,反正翰林院的事情也不是很多。” 二人正说着话,高拱与陈以勤联袂而至,走在前边的却是几日不见的朱翊钧。 “见过父王。”孩童清亮的嗓音响起,他先朝裕王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又对赵肃行礼:“见过先生。” 赵肃吓了一跳,忙侧身不肯受礼:“小世子这是何故?” 朱翊钧嘻嘻一笑,扑进他怀里,原形毕露:“提前练习,我要肃肃当先生,高师傅他们说的!” 赵肃稳住他的冲势,一边向高拱和陈以勤行礼:“赵肃见过两位座师。” 高拱哈哈一笑,畅快无比:“那日琼林宴上人多得很,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上两句话,按唐制,探花郎乃是进士中最为年少俊俏之人,陛下钦点,可名副其实得很呐!” 陈以勤也拈须笑道:“少雍不必如此客气,待你正式成了小世子的老师之后,你我就更是自己人了!” 这一个两个如何就说得像十拿九稳似的,莫非他们在皇帝跟前有眼线不成? 赵肃满腹疑问,嘴里还得道:“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在下不敢妄议。” 高拱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你不必心怀疑虑,这是徐阶亲口说的。”他顿了顿,“徐阶说,他已向皇上进言,荐张居正与你来王府,张居正为王爷侍讲,你则负责教小世子,以你的才学,自然是有这个资格的。据说皇上那边已经首肯了,只等过几日发正式的公文下来罢。只不过依旧例,你的正职依旧会是在翰林院,这里只是额外的兼差。” 赵肃:“……” 原来是干两份差事领一份薪水的免费苦力。 他的心思纠结在这上头,对于那个人名,半晌才反应过来:“……张居正?” 这是自己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时代最富盛名的人物。 高拱点头:“此人的名头,想来你也是听说过的,七岁通六经,十二岁中秀才,二十三岁中进士,若不是当时湖广巡抚顾辚有意磨练,只怕他中进士的年纪比你师兄还要更早些,以他的才学背景,日后不可限量。” 赵肃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元殊十四岁中进士,但毕竟不入庶吉士,而且他们师兄弟二人不像张居正,有徐阶那样一个老师庇护撑腰,日后能走到哪一步犹未可知,所以,可以预见的是,张居正的前途一片光明,而就赵肃所知道的历史里,也确实是如此。 于是道:“久闻张太岳大名,只是无缘一见,若是他到王爷府上侍讲,正好拜会一番。” 高拱拈须缓道:“这一次,徐阶是下定决定要站队了,才舍得让他的得意门生出马,投到王爷这边来,少雍,你也是托了这张太岳的福,否则单单凭你,徐阶是不可能向皇上开这个金口的,但即便这样,我们也算是欠下他的人情了。” 高拱说的是 “我们欠下他的人情”,而不是“你欠下他的人情”,说明他以赵肃的座师自居,把欠下的人情也揽到自己身上,表示亲近之意。 赵肃自然心领神会,略带感激和腼腆地一笑:“多谢老师提点,听说张太岳多谋有远虑,有他在王爷跟前,我们也是如虎添翼,再者作为徐阁老的学生,也可从中报信,以后我们与徐阁老再想联系,就不会像以前那么困难了。” 高拱颔首,眼中微露赞许之意,面上虽然不表露,心里却美滋滋的。 徐华亭,可不止你有个好门生,现如今我也有了,哼! 从裕王府出来,赵肃看看天色,差不多是与徐时行他们约好的时辰,便匆匆往醉仙楼赶去。 徐时行他们早已订了包间,到了那里,跟着店小二上楼,才发现人都到齐了,只差他一个。见他进屋,便都望住他,几乎异口同声:“罚酒!” 促狭如王锡爵更道:“不行,罚酒太轻了,这可是咱们这一科里最年轻的进士探花郎,须得来点不同的花样才成!” 就连性情宽厚的陈洙和徐时行也只看着他笑,并不阻止。 敌众我寡,识时务者为俊杰,赵肃只好告饶:“诸位年兄,我罚酒三杯还不行么?” 王锡爵不理他,看向其他人:“你们说罚什么好?” 赵肃顺着他的视线,这才一一看清围坐在桌边的人。 真可谓佳宾满座。 陈洙、徐时行,这些都是老熟人了,还有戚元佐,潘允端,张廷臣等人,俱都是一二甲名列前茅的,将来十有八九是要入庶吉士的,想想也是,这么帮人聚会,来的肯定都是成绩比较优秀的,否则要是来个三甲的,只怕是要如坐针毡。 这些人在殿试之后,乃至琼林宴上,都或多或少打过招呼聊过天,彼此也算熟悉,以后同朝为官,指不定还要互相提携,共同进退的,大家凑到一块儿,自然兴致勃勃。 惟有戚元佐坐在席中,神色寡淡,有点意兴阑珊的模样,不免让赵肃多看了两眼。 只听得王锡爵不怀好意道:“不如唤个花船上的花娘来,让少雍和她来个皮杯儿,让我们一饱眼福,也算是薄惩了!” 所谓皮杯儿,就是让花娘和客人口对口,哺渡美酒,此间唇舌交缠,自然香艳无穷。 第 41 章 自古文士最是自诩风流, 明朝初年, 太祖皇帝虽然严禁官员嫖娼宿妓, 但有需求就有市场, 无论哪朝哪代,这种事情都是不可能禁绝的, 到明朝中期以后风气更甚, 官员们隐名易装到花街柳巷去和妓女幽会也是常事, 士人商贾那就更加光明正大了, 有时候和某某妓女传出一两段绯闻韵事, 也能传为美谈。 赵肃他们现在虽然有功名在身,但还没正式授官,就算私底下玩闹,一般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在场的都是年轻人,放得开,闻言竟都轰然叫好。 出乎众人意料,赵肃并没有露出羞赧的神色——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弱冠少年,反倒挑眉笑问王锡爵:“元驭兄是不是看中花船上哪位美人儿, 这才拿我当借口呢,不如痛痛快快把人带出来,好教我们瞧瞧是何等艳色?” 王锡爵没想到自己玩笑不成, 反被调侃一通, 众人听了赵肃的话, 俱都将促狭而暧昧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好你个赵少雍……” 席间突然传来一阵呵斥, 把王锡爵的话打断。 “堂堂天子门生,新科进士,不日便要入朝为官,却聚在一起开这等龌龊下流的玩笑,简直不堪入耳,恕我不能奉陪了,告辞!” 但见戚元佐不掩怒色地起身,随意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怫然而去。 众人看着他离开,都面面相觑,一时作声不得。 王锡爵被这突如其来的责备弄得莫名其妙,也老大不快:“不就开个玩笑吗,这个戚希仲至于这么大反应!” 徐时行咳了一声:“戚兄兴许是累了。” 戚元佐原本在会试中是头名,结果在殿试的时候却落在众人之后,这心情能好才怪了,性情严谨的余有丁没来赴宴,想必也有这个原因。 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明白缘由,便都转移话题,说起各自碰到的趣事来。 待赵肃说到会试时,他看到高拱对那捣乱的举子大喝一声“还不坐下考试”,吓得那举子面白腿软的事情,所有人都听得哈哈大笑,王锡爵甚至笑出了眼泪,一边还拍案叫绝:“高大人可真是威势逼人,你们有所不知,我有个族兄到过江苏淳安那边,听说那里出过一个县令叫海瑞的,对当地士绅和手底下那些人,见一个骂一个,把那些人都给骂怕了,见了他就绕路走,就不知道和高大人比起来,哪个更厉害些?” 潘允端不以为然:“一个小小的知县,怎能和座师相提并论?” 赵肃心道,这个小小的知县,不久的将来会让天下大吃一惊,他以一个芝麻官的品级,却敢于挑战皇帝的权威,骂出了天底下所有人都不敢骂的话,纵然他身上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可就这一点来说,天下无人能及,就算是自己,赵肃自问也没有这样的勇气。 话题一打开,氛围就逐渐轻松起来了,众人也都开始天南地北,无所不聊。 也不知是谁先说到自己身上,轮到陈洙的时候,他先叹了一声,一口喝尽杯中的酒,然后才慢慢道:“其实不怕诸位见笑,我虽出身长乐陈氏,世代书香,却是个妾室生的庶子,纵然家里并没有因此短了我的用度,可庶子就是庶子,嫡庶有别,这个身份的烙印不会改变,旁人看那些兄弟,与看我的眼光,也是不一样的。” 众人渐渐止了说笑,静静聆听。 赵肃虽然知道陈洙也是庶子出身,可陈氏家族对待嫡子庶子,向来是出了名一视同仁的,没想到他内心深处,也有这样的隐痛,在一个大家族里面,人一多,纷争也就多,真要做到一碗水端平,确实是不太可能的。 “从小,父亲就告诉我们,要读书长进,要出人头地,我努力念书,希望有一天能够让别人也尊敬我娘,可后来我才知道,庶子就是庶子,小妾就是小妾,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所以我告诉自己,将来我一定不要纳妾,只娶一妻,这样的话我的儿子里面,就没有庶子了,他们也不需要像我一样,像我一样……” 他摇摇头,没说下去,似乎在笑自己太痴。 赵肃温声道:“伯训,你现在已经是进士,没有人能看不起你,就算你回家,也是衣锦还乡,其他人巴结还来不及,怎么敢再轻慢你。” 陈洙这才想起赵肃的出身,自己说的话肯定也触及了他内心深处的伤口,不由结结巴巴:“少雍,我不是,不是故意说起来……” 赵肃失笑:“你这般小心翼翼作甚,我从来就没把我的出身放在身上,寒门庶子又如何,出身是无法改变的,可前程却是可以自己努力争取的,今朝进士及第,满座高朋知己,还有何不满足的?” 除了陈氏和赵暖,他从来就没有把赵氏的其他人归在“自己人”之列,说到底,这个时代被看得极重的宗族,在赵肃心中实无半点份量,只要不撕破脸,维持表面的和气,对方是死是活,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付出是对等的,既然他们落魄时,宗族也没有伸出过援手,凭什么自己反而要因为他们的眼光而影响心情。 潘允端击节唱道:“今朝进士及第,满座高朋知己——说得好!少雍心胸开阔,实乃我辈不及,来,干一杯!” 众人纷纷应好,皆举杯饮尽。 如果没有意外,这些人下半生的仕宦,将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有着同科进士的情谊,更是天然的政治盟友,假使这里面有一个人,未来能入内阁,那么他所提携的人,交好的同年朋友,以及他的老师门生,都将结成他背后的利益团体,牢牢支持着他,这就是大明官场的规则。 酒过三巡,便都带了几分微醺,不知不觉,彼此都觉得越发亲近起来。轮到徐时行说的时候,他带了点醉意,神秘兮兮地瞅着其他人:“你们知道么,其实我姓申,不姓徐……” 大家都啊了一声,王锡爵更是拍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喝醉了吧?” “我清醒得很!” 徐时行皱着眉头拨开他的手,自嘲地笑出声:“在二十六岁以前,我一直以为我姓徐,可是有一天,我爹突然告诉我不是徐家的人,我姓申,我爹,不是我亲爹,我娘……也不知道在哪儿……” 所有人听着这桩秘闻,都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接话。 他兴许是真的醉了,又或者压抑在心里太久,借着这个机会发泄出来,脸上没了平日里温厚的表情,声音似哭似笑。 “汝默,那,那徐家呢,你养父家呢?”王锡爵讷讷问。 徐时行又喝了杯酒,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漠然道:“我养父已经去世了,徐家知道我的身世,觉得我私生子的身份不光彩,有损徐家家风,不肯认我,可是申家,就是我亲生父亲家,在我中举之后,却写了信来,要我认祖归宗。” 潘允端一拍桌子:“岂有此理!俗话说,生恩不及养恩大,申家怎能如此,汝默,你便是不要理会,他们又能如何!” 徐时行摇摇头,苦涩一笑:“徐家已经不要我了,我也回不去了,只能回申家。” 他中了状元,一举成名天下知,本该是最风光的时候,谁又能想到竟会有如此曲折的身世来历。 赵肃算是明白了,这席间各人,包括自己,人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此刻都有些交心的感觉了,酒后吐真言,这话还真不错。 众人默然半晌,帮着思来想去,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徐时行有些后悔说了出来,可又觉得畅快很多,只是低头默默喝酒,也不说话。 冷不防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是赵肃。 “人生在世,本就不可能事事如意,总是要向前看的,姓什么也不会改变你是你养父的儿子,是我们朋友的事实。你现在有功名在身,又是皇上钦点的状元,申家不敢对你如何的,哪一天就算他们背弃了你,也还有我们这帮人支持你。” 大家醒过神来,俱都出言附和,七嘴八舌地宽慰他。 徐时行心头一暖:“多谢少雍,多谢诸位。” 王锡爵也道:“少雍说得没错,汝默,你也不用管申家了,他们要真想认你,怎么你考中功名之前,就没见他们出现,这分明是趋炎附势,见你有出息了,就想来分一杯羹,真是无耻之徒!” 赵肃无语,王元驭这脾气未免也太急了,虽然是实话,可也不用这么直白啊,别人都安抚得差不多了,他这一说,倒像在火上添油。 陈洙道:“说起来,我还是被少雍一语惊醒,醍醐灌顶,才觉得自己从前太过狭隘。。” 徐时行知他有意转移话题,免得自己的情绪沉浸在这上面,便顺着问:“他说了什么?” 赵肃却全然没了印象,闻言骇笑:“伯训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也不是古哲先贤,如何能片言只语就让你大彻大悟?” 陈洙睇他一眼,微微笑道:“当初乡试,我得了亚元,还有些沾沾自喜,无意间却听你说,如今倭寇横行,鞑靼又肆虐北方,国家看似太平,老百姓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过,时时都有不测之灾,才知道即便是当官,这官也当得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丢的不止是官位,还有良心和性命。” 张廷臣被他的话挑起感慨:“谁说不是呢,这全天下的官,一开始也不是全想着荣华富贵,总有几个想做点实事的,可是日子一久,周围的人都贪,你不贪,上官就不容你,同僚也将你视为异类,除了辞官之外,别无它途。” 潘允端也道:“如今严党横行,贪官污吏遍地都是,就算我们被分到翰林院,三年之后也是要外放的,届时这些事情,怎么躲也躲不过的。” 徐时行虚咳一声:“慎言,慎言。” 潘允端不以为意:“汝默你也太小心了,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不会有严党耳目的,再说这是事实,说两句又怎么了?” 徐时行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他。 “其实,贪官未必就不是干吏,清官也未必就能造福百姓。” 赵肃轻飘飘说了这么一句话,见其他人都在看他,续道:“戚继光、胡宗宪两位大人,诸位年兄都该听说过吧?他们依附严嵩,收受贿赂,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他们同样也镇守东南,剿杀倭寇,战功赫赫,却未曾骚扰百姓。” 王锡爵摇头:“贪污便是贪污了,据说胡宗宪此人侵吞军饷,用度奢靡,出入甚至需要十六抬大轿,这种人,便是杀了一百次头也不为过。” 赵肃一笑:“我没有为他开脱的意思,只是想说,如今官场贪污成风,屡禁不止,而且也不是一两条法令能够禁止得了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胡戚二位一般,竭尽所能做一些实事,而不是被人视为异类排斥,这样的话,自己的名声倒是成全了,可于百姓于天下,又有何益处呢?” 他的一席话让所有人陷入沉思,连王锡爵也只是抿紧了唇,却不再反驳他。 陈洙苦笑:“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赵肃不假思索:“有,等你能够制定规则的时候,让别人都跟着你的规则走,否则在那之前,你就先得遵守规则。” 徐时行叹道:“少雍浑不似弱冠少年。” 赵肃哈哈一笑:“对极,我确实是城南槐树下的那只狐狸修炼幻化成人形的!” 话未落音,下巴却被人捏起。 王锡爵左右端详,嘿嘿出声:“你别说,可还真像,这还是未长开呢,若再过两年,只怕全城半数的闺中小姐都要倾慕于你了,不如咱们来订个亲,我媳妇也快临盆了,若是生下女儿,以后就嫁给你吧,这样你可就得喊我一声岳父了!” “……去去去,一边玩儿去!” 众人都哄笑起来。 从这次小聚开始,赵肃慢慢地建立起自己的人缘和关系网。 一甲三人之中,徐时行谨慎有余,魄力不足,王锡爵则过于急躁,唯独赵肃虽然年少,却沉稳雍然,遇事总能冷静以对,又肯给别人出些主意,所言所想也总能让人信服,隐隐地便有引领着其他人的意思,这是后话了。 却说金榜题名不久,差事很快就下来,他们甚至连回家探亲的时间都没有。 不出所料,一二甲名列前茅的这些人都被分到了翰林院。 徐时行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王锡爵、赵肃、余有丁、陈洙、戚元佐、张廷臣等人,被授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而赵肃又多了一个额外的兼差,就是到裕王府教导世子殿下。 如果现在皇帝只有裕王这个儿子,那么这份差事定然会惹来许多眼红的,但是现在还有个景王在,看皇帝那意思,还指不定传给哪个儿子,而且景王府上也已经传出侍妾怀孕的消息,未来如何还难说得很。 第 42 章 槐花盛放的季节, 也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 京郊崇文门外有折柳亭, 也不知何年何月所建, 年久失修, 但因是京城通往外头的必经官道之一,所以人来人往, 旁边还有几处落脚歇息的茶棚, 不算冷清。 赵肃骑马陪着元殊出城, 到了这里, 赵肃勒绳下马, 元殊却未动。 元殊要带着去上任的仆从和书童马术不精,一路跟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才终于赶上他们。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吧。”元殊淡淡道,纵然再舍不得离开,也需要面对这一刻的到来,他不喜欢这种依依惜别儿女情长的场面, 说了这句话,掉转缰绳就要走。 赵肃忙按住他,笑道:“小师兄可还记得, 那年咱俩打赌, 说如果我能考中进士, 你就要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元殊撇嘴:“我还当你忘了这事儿, 果然是不肯吃亏的,说罢。” 他也没问赵肃想要什么,仿佛只要他说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会做到。 赵肃大笑:“看你这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我要你去摘星星摘月亮,其实也就是一桩小事,师兄到曲靖之后,烦请收集当地一些土地丈量,人口税收,民风人情的东西,账册也行,县志也罢,甚至是当地百姓的口述传闻也可以,待下次见面时再一并给我。” 这种古怪的要求显然是元殊意想不到的,他很诧异:“你要这些作甚?” 赵肃眨眼:“给你找点事情做,免得你到那里一瞧见热情洋溢的苗女,便忘了师弟我了。” 元殊见他不肯说,也不再多问,就答应下来。 他知道赵肃自小就很有主见,每件事情大都有自己的道理,却不知赵肃不是不肯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 古代交通资讯都不发达,不可能像后世那样几秒钟就能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赵肃只想尽可能多地了解各地民情,但他自己现在还不能出京外放,这个愿望只能暂时交给元殊来帮忙实现。他也说不上这些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但先收集着总是没坏处的,也许总有一日能用上。 “我走了。” “师兄,保重。” 赵肃退后一步,拱手,行礼,郑重而严肃。 “一路顺风,还有,后会有期!” 元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会有期!” 说罢叱的一声,扬鞭纵马,绝尘而去。 赵肃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未动。 当初刚来到这个时代的陌生感,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陈氏,戴公望,元殊,朱翊钧,是这些人在身边一点点地影响他,让他慢慢地从骨子里彻底变成一个大明人。 是的,我是一个大明子民,纵然中国人这个词,现在还不流行,可时间倒溯几百年,我们也有一个共同的称谓:华夏民族。既然来到这里,就算能力有限,我也希望能够努力一回,起码做到问心无愧,而不是将来后悔,所以,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傍晚的风扬起衣袂,橘黄色的霞光透过云层铺洒下来,却衬得他的侧脸越发丰神如玉。 小书童侍立一旁,站得脚酸,忍不住轻声道:“公子,我们回去吧?” 赵肃嗯了一声,也不上马了,两人牵着缰绳,慢慢地往回走。 “你想作甚!去去去,离远点儿,我们还要做生意呢!” 旁边茶棚传来老板娘的呵斥,他们循声望去,却见一人蜷缩在亭子旁边,衣衫褴褛,脸上一片污渍,已经看不清面目,他伸长了手,正要去拿茶棚客商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馒头,想来是身上的味道实在难闻,离他有些近的人纷纷掩鼻。 那人身形高大,即便弓起腰,也能看得出来。 对方被茶棚老板娘一喝,飞快地抓起馒头又缩回原处,开始慢慢啃食,也不抬头,老板娘气得直跺脚,但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回转身去做生意了——她是小本生意又不是占地为王,人家只是拿了个掉在地上沾了灰的馒头,总不能不让。 赵肃不由停下脚步。 “公子?” 赵肃沉吟片刻:“你去把这几个铜板拿给他。” 小书童大惑不解,仍旧照做了,他走过去,捏着鼻子把铜板都丢在他跟前,就跑回来,态度实在谈不上友善。 那人见了铜钱,慢慢地抬起头,看向赵肃,一双眼睛黝黑有神,与外表迥然不符。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赵肃磕了几个头,收起铜板放入怀里,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亭子的另一头,坐下来,头靠着柱子,似乎要睡觉。 赵肃有点失望,他觉得自己被后世的小说影视误导太多了,见到一个举止奇怪的乞丐就觉得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结果人家还真是个乞丐。 “走吧。” “诶!”小书童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跟在赵肃后面。 夕阳的余晖落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老长。 嘉靖四十一年,严世蕃因母丧返乡,没了他在左右谋划,严嵩在御前频频失仪,加上蓝道行扶乩指严嵩为奸臣,嘉靖皇帝开始对严嵩感到厌烦。 于此相比,俞彻弹劾鄢懋卿的折子,反倒成了导火索而已。 五月,刑部右侍郎鄢懋卿被落职抄家,共抄得白银三百万两,珠宝玉器十数箱,全数充入宫中内库,鄢懋卿流放戍边。 随着鄢懋卿的落马,赵暖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终于从诏狱被放出来,虽然因为赵肃老师和都指挥使刘守有的交情,锦衣卫总算没有对他施加刑罚,可就算这样,人也瘦了一大圈,连带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万幸的是,赵暖经此一事,大彻大悟,终于彻底敛去那些少年轻狂的习性,开始脚踏实地地做起买卖。那间被赵肃租出去的铺子又被他收了回来,镇日早出晚归,埋头做事,甚至不再提起俞家小姐。 赵肃中了探花的消息也传回长乐,自然轰动整个县城,赵氏宗族喜不自禁,逼着大房吴氏请赵肃母亲陈氏回府去住,后来还是陈氏自己不肯,才罢了这个念头。 陈氏淡定如初地经营着那间点心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她也听了赵肃的建议,不再扩大本地规模,只是遣了两个会做点心的伙计来找赵暖,预备在京城里开第二间唐宋居。 回春堂沈少东家的买卖也越做越大,写信来告诉赵肃,说是明年就要北上去山西那边找晋商谈生意,也会到京城来看他们。 八月的时候,严嵩因伤心丧妻,年事已高为由请求致仕,嘉靖帝恩准。 严嵩进宫辞行,君臣二人谈了一夜,出来的时候严嵩两眼通红,据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皇帝同样也面露伤情。严阁老二十年深得圣心毕竟不是假的,君臣之间也确实有情份在,人要走了,抚今追昔,皇帝看着白发苍苍的老臣,原本一心想遣走他的心思也开始动摇。 最后,严嵩还是走了,六月中旬时候启程,结果兴许是年纪大了,进入直隶境内时便病倒了,嘉靖帝闻讯,还派了宦官与太医前往探询,让他就地休养,直到病好了再动身。 时光慢慢滑过,眨眼之间,赵肃入翰林院也有一年了。 翰林院的工作,对一般翰林来说,算不上忙,可也不会太闲,上至论撰文史,或者是随侍御前以备皇帝问询,下至整理书册档案,基本上每日都有事情做,偶尔也能泡上壶茶,聚在一块儿聊聊朝政八卦,但对于赵肃来说,他又多了一个额外的差事,那就是教导裕王世子,所以每日基本上是翰林院和裕王府两头跑,间接也算锻炼身体了。 这一日他忙完手头的事情,又到裕王府去。 轻车熟路地走进朱翊钧的院子里,远远便看见朱翊钧趴在那里习字,旁边还站了个人。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他。 朱翊钧是面露喜色,另外一个人则微微一笑。 “少雍来了。” 是张居正。 赵肃不敢失礼,忙拱手道:“张大人!” 此时的张居正,年过而立,正是风华最盛的时候,虽然面色白皙,却并不阴柔,站在那里,目光湛然有神,气度渊渟岳峙,已经隐隐有了他老师徐阶的真传。 张居正笑道:“少雍不必多礼,我路过这里,碰巧看见小世子在读书习字,便进来瞧瞧。” 他本身也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掌管着翰林院,论起来还是赵肃的直属上司,理应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他之前因为要兼着国子监那边的差事,也是几头来回跑,又要不时去徐阶那里议事,算起来跟赵肃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此刻近身见了,便仔细打量起来。 殊不知对方行礼的同时,也在暗自打量他。 张居正心道:这赵肃得师相几番夸赞,想必别的方面定有过人之处,只是单有一点不好,那便是形容姣好,面相偏于柔和,相由心生,难怪连教小世子也诸多纵容,令得世子的字至今也没什么长进。 赵肃想的却是:张大人下颌那三缕长须果然黑亮润泽,柔顺飘逸,不愧是上了《明史》流传千古的名须,如果再配上一句广告词,那就更妙了——我只用飘柔。 第 43 章 朱翊钧见了赵肃, 早就想扑过来, 碍于张居正在侧, 总算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平日的教导, 委委屈屈地勉强克制住身形,但渴望的眼神早就不住地往赵肃那里瞟。 在张居正强大的气场面前, 小朋友感受到莫大的压力, 所以非常期盼赵肃来安抚自己受伤的幼小心灵。 赵肃看得好笑, 事实上朱翊钧面对高拱或陈以勤时, 也没有这么老实过, 只不过张居正来的时日不长,朱翊钧还摸不清他的脾气,也不敢太过放肆。要知道这个时代极为尊师重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连帝师也不例外,连当年荒诞出名的正德皇帝,对待老师同样也是敬爱有加。 张居正没有注意到朱翊钧的小动作,他正想着该如何措辞告诉赵肃:“少雍, 我刚从老师那里得知一个消息。” 赵肃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边关急报,俺答攻辽阳,辽东总兵杨照亲自率兵出击, 中伏身亡, 你的老师出关接应杨大人, ”张居正沉默片刻, “……也一并殉难了。” 赵肃略呆了呆。 他忽然想起六七年前,第一次见到戴公望的情景。 那个站在知县和族长旁边,貌不惊人的中年人。 你想读书,是为了什么? 你可愿意当我的学生? 在那时候,他本没想过,这样一个决定足以改变今后的命运。 以赵肃的来历,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可戴公望让他看到的,却是后世那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所没有的一种精神——读书人的风骨和气节。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赵肃回过神,第一反应是不信。 张居正同情地看着他:“节哀顺变。” “老师不是巡守御史吗,如何会领兵出战?”赵肃的声音有些沙哑。 张居正叹道:“我大明文官亦可带兵,你不是不知,当时杨照先一路出击,令师与另一位将领分两路接应,结果杨大人与你老师均中了埋伏,深陷重围。” 他心情混乱,但总算理智没有全失,马上听出不对劲的地方:“那另一路接应的是谁,他也殉职了?” “没有,他因不熟地形而迷路,等他赶到时,为时已晚,无力回天。” “此人现在被押送回京问罪了?” 张居正顿了顿:“没有,只是罚俸一年,留待戴罪立功。” 赵肃的目光凌厉起来:“为何?” 张居正走近几步,声音低了一些:“他叫高其恭,是兵部尚书许炝的内弟。” 而许炝,是严家的党羽之一。 赵肃的嘴角扯了扯,声音却没有温度:“少雍有一事不明,老师虽然对严家父子颇有微词,可也已经被调到边关,与他们毫无利益瓜葛,为何还会遭遇这种事情?” 张居正叹了口气:“朝廷里有很多事,你初来乍到,还不甚清楚,我也是从老师那里才略知一二的,据说这个高其恭与杨照有旧怨,双方还起过争执,只是后来不了了之,但这次的事情,并没有证据显示与他有关。” 赵肃攥紧了手心。 没法证明与他有关,但也摆脱不了干系不是么? 作为一个长期驻守边关的将领,居然会在紧要关头迷失方向,而且事后还没有被问罪,简直令人不得不有所联想。 “少雍,人生在世,总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情,令师的事,我与老师都很难过,只是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张居正一反平日里干脆利落的作风,苦口婆心地劝道,他生怕赵肃一个冲动做出什么事情来,打草惊蛇,坏了老师多年来的布置。 赵肃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虽然满腔愤怒,可毕竟不是真正的十几岁少年。 虽然如今严世蕃不在京城,严嵩也遭到皇帝冷遇,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严家党羽遍布朝野,一时半会也撼动不了,以他现在的实力,对方捏死自己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我知道的,多谢大人。” 赵肃实在没什么兴致再和他寒暄,张居正知道他心情不佳,也没多说,很快便走了。 这年头不兴火葬,老师战死沙场,必然是就地掩埋,有生之年也回不了故乡,自己更不可能迎回他的骸骨了,一个为国尽忠的人,凭什么就要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愤怒过后,是浓浓的悲哀。 赵肃看着依旧蔚蓝的万里晴空,闭了闭眼。 老师,请一路走好。 衣角被扯了一下。 他低下头,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才想起自己只顾着默默出神,浑然忘了旁边还有个朱翊钧。 “肃肃你在哭吗?” 赵肃愣了一下:“没有。” “有的,”踮起脚尖,小手想摸向他的眼睛,赵肃不得不弯下腰让他够得着。“这里,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赵肃摸着他的头:“我的老师死了,所以我很难过。” 朱翊钧歪着脑袋:“就是刚才张师傅说的那个吗?” “对。” “你和我说过,为国捐躯的都是忠臣,那你老师也是忠臣。” 赵肃轻声道:“是的,他是忠臣。” 戴公望平日里嬉笑怒骂,思想开放,不似一般为人师者那般严肃,可他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的文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这是当年他对杨继盛的评价,而今,他自己也做到了。 “他为国尽忠,死得其所,是好事,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不要难过了。”朱翊钧小朋友很严肃地道,他比起两年前刚碰见赵肃的时候,有着突飞猛进的成长,很多原本似懂非懂的事情,现在也能理解个七八成了。只不过因为赵肃教他的方法与别人不同,导致张居正看见他的字,便以为赵肃碍着朱翊钧的身份不敢放肆,平日里也诸多纵容。 “你说得对,老师求仁得仁,死得其所,能战死沙场,总比在官场上被人陷害来得好,但他是我的老师,就像将来我死了,钧儿也会有点难过的吧?”赵肃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小孩而敷衍他,反倒蹲下身,很认真地与他解释。 朱翊钧大声反驳:“我不许你死,你就不会死!” 这时候的小孩儿,很有点霸气横生,说一不二的范儿了,任谁一瞧见也不会觉得他不是皇家的子孙。 “你等等!”朱翊钧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就跑,但跑没几步,又回过头不放心地交代:“就站在这里,不准走开!” 赵肃啼笑皆非:“好。” 朱翊钧噔噔噔就跑远,不过一会儿又回来,怀里抱着一个匣子。 他跑得很快,两名侍女在后面追得面色发白。 “喏,给你的!” “这是什么?”赵肃莫名其妙,打开匣子,差点没被闪瞎。 匣子里金光灿灿,耀眼夺目,堆满了金银宝石做的小玩意儿,还有其他一些珊瑚玛瑙雕成的饰品。 裕王府虽然穷,但家底还是有一点的,何况裕王只有朱翊钧这么一个独子,平日宫里也会偶尔赏点东西给小皇孙,久而久之,朱翊钧就攒了不少“私房钱”,男孩子对珠宝饰品的兴趣不大,所以这个匣子也只是被李氏收起来,谁知道今天却被朱翊钧从库房里翻出来,当作安慰品要送给赵肃。 赵肃一头黑线:“……” 朱翊钧神秘兮兮地跟他咬耳朵:“我娘亲每回看到这些都很开心,你拿回家去,经常看着,也就不会难过了。” 对于现在的裕王府来说,匣子里面这些金银珠宝,能顶得上裕王府一半身家了吧。 赵肃觉得自己要是抱着这么一盒东西回去,明天估计能让裕王给生吃了。 他苦笑:“谢谢世子殿下的好意,只是这些东西我不能收。” 朱翊钧小朋友老大不高兴:“为什么?” 赵肃觉得下次上课有必要跟他说一下钱财的概念,与国家财政税收的问题了。 “这是王爷与娘娘的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好。” “这样啊……”朱翊钧挠挠脑袋,想起自己娘亲三不五时拿着个匣子出来看看的情景,有点苦恼:“那好吧,不过你也别伤心了,以后我会送你更好的!” 赵肃看着他,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孩儿,长大之后怎么会是宠爱妃子沉迷后宫二十多年不上朝的那个昏君呢,如果有了自己这个变数,历史还会朝着原来的轨道走吗? 这么想着,心情便有点复杂,一边张开手臂:“抱抱?” 小小的身影毫不犹豫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香香软软,眉眼弯弯的包子,像无数次撒娇那样,早已成了习惯。 “我最喜欢肃肃了!”小屁孩如是说。 嘉靖四十二年七月,内阁大学士徐阶与吏部尚书严讷联名上奏,言道各地官员随意滥罚滥收,索要财物,欺上瞒下,致国库空虚,百姓苦不堪言,请下严令惩治,以明祖宗法度。 帝应允,下诏令京官、各地督抚官员依议施行,如有肆意搜刮者,则可按律弹劾参治。 这种法令,看起来严厉,实际上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就像后世定期的反腐倡廉一样,大家早就习惯,死猪不怕开水烫,该干嘛还是干嘛。 只不过落在有心人眼里,这却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在严党当政时期,徐阁老的态度是暧昧模糊的,很多事情,他要么不过问,任由严嵩父子作主,要么随波逐流,不作出头鸟。但这回,他第一次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和主张,就算是老调重弹,也很有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味儿。 最重要的是,结合先前严嵩去职的事情,不难看出,这是针对严党,以及那些依附严党的人发出的。 有人惊惶,自然就有人高兴。 那些被严党压制迫害多年的人,俱都拍手称快,无不睁大眼睛,想看第一个落马的人会是谁。 谁也没有想到,在旨意发出去之后的第二天,弹劾的折子便呈上来了。 只不过,弹劾的对象却是徐阶早年的门生。 第 44 章 紫禁城, 文渊阁。 凡入内阁, 曰直文渊阁。 这是大明所有官员挤破头都想进入的地方, 能够在这里办公, 意味着你的地位在这个帝国已经处于巅峰,一人之下, 睥睨众生。 天气很热, 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 仿佛将欲把人也烧焦。 榴花如火一般, 从枝头探到窗前, 明艳欲燃,灿烂耀眼。 只是屋里的人,却没心去看。 徐阶靠着椅背,两目微阖,仿佛睡着了。 “老师……”张居正轻轻道,语气带了些小心探询。 眼皮动了动,徐阶的面色淡定如初,仿佛不受现在外头流言蜚语的影响。 “太岳啊,为师做错了……”他慢慢坐直了身体, 微微自嘲道。 张居正忙道:“老师没有错,您一心为国,想趁严党下台之际涤荡吏治, 是敌人太狡猾了……” 徐阶摇摇头:“是我太心急了, 忍了十几年, 没能坚持到最后, 以为可以趁机把严党一网打尽,却忘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严家父子经营数十年,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彻底打败的。” 他想借此机会清理严党,却反被对方咬了一口,明着弹劾自己的门生,实则矛头直指自己,用意很明显:徐阶你不是要清理贪官污吏吗,自己却纵容学生受贿,家中子弟也占人良田,这下看你怎么收场? 张居正不愿看着老师继续自责,便转移话题:“幸好这次陛下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徐阶挑眉:“你怎知道?” “弹劾的折子呈上去,就被陛下留中不发,也没有下旨申饬老师,说明陛下心中还是很看重老师的。” “你错了,”徐阶叹了口气:“现在陛下必然觉得为师说一套做一套,也没比严嵩干净到哪儿去,已经对我心生不满了。” 张居正大吃一惊:“何以见得?” 徐阶没有回答,只道:“你且看着罢,过些时日便有分晓了。” 不得不说,徐阶在内阁那么多年,揣摩皇帝的心思同样也是精准的。 八月刚过,嘉靖帝就下了一道命令:召严嵩回京,重入内阁。 年过八旬的严阁老,此时还在直隶休养,离京不过咫尺,不过数日就可抵达。 这意味着沉寂了一年多的严党,又有东山再起的趋势。 而这一切的改变,不过是在皇帝须臾之间的决定。 嘉靖以他的实际行动来表示对徐阶的不满,而徐阶也只能默默咽下这个苦果,偃旗息鼓继续装孙子,等待下一次机会的到来。 就在局势晦暗不明的变幻中,嘉靖帝病倒了。 病根是在很多年前就埋下的。 举朝皆知,皇帝陛下素来把丹药当成饭来吃,再怎么强健的身体,这么一年年积累下来,也会熬不住。不止是李时珍,每一个为嘉靖帝诊过脉的太医,都告诫过他,要停服丹药,可惜这些话全被成仙心切的皇帝当成耳边风,他积威日重,后宫、儿子、大臣,没有一个敢劝他的,日久天长,身体耗空也是必然的事情。 只不过大家都没料到,皇帝这一生病,会把裕王和景王都召进宫,侍奉汤药。 要知道这些年来,嘉靖与两个儿子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都数得过来,就算先前龙体有恙,也从没召过儿子进宫,这次如此大张旗鼓,禁不住令人浮想联翩。 裕王进宫,正妃陈氏和侧妃李氏也得跟着去,于是偌大一个王府,能算得上主子的,就剩下朱翊钧一个。 因为裕王不在府里,高拱他们也不常来了,只有赵肃身负职责,还得经常往返王府与翰林院之间。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因教导有功,晋升翰林院修撰,官职从六品,总算摆脱了“七品芝麻官”的头衔。 元殊那边已经到了曲靖上任,因为路途遥远,只来过一封信,说那里民风淳朴,只是问题也很多,汉人与夷人的矛盾,百姓穷困找不到生计,他正在想办法改变。 赵肃也回了一封信,说夷人与汉人的习惯很不一样,让他尽量尊重夷人的风俗,以免激起民变,还建议元殊先想办法把路修出来,只有打开面向外面世界的通道,才有可能实现其他的事情。 其他人方面,徐时行最终还是认祖归宗,改姓为申,从此便叫申时行了。大家在翰林院里共事,交情逐渐深厚,俨然已经有了个小团体的雏形,赵肃行事说话,老成得体,最受信服,又有徐阶裕王等各方势力牵连,隐隐被众人推为魁首。 回春堂少东家沈乐行来京探望赵肃他们,带来了陈氏的信,信上报了平安,又略略提到赵肃的亲事,说不少人家上门来求亲,快踏破了门槛,问他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 赵暖脚踏实地,把铺子做得越来越好,又多了陈氏遣来的伙计,便拿出多余的钱租了一间铺子做点心,也挂上“唐宋居”的名号,生意还不错,赵肃还托关系请锦衣卫那边照看一二,倒没有人来找麻烦,又或者收些乱七八糟的税。 唐宋居有赵肃的份额,生意一好,他手头自然也有了不少余钱,便重新买了一个书童贴身伺候,又给他起名叫赵吉,跟赵暖的书童赵祥正好凑成吉祥二字。 朱翊钧也在不被许多人注意的情况下慢慢成长着,虽然依旧是白白嫩嫩的小包子模样,可渐渐长开了的眉眼,依稀可以看出集中了裕王与李氏身上的优点,假以时日必然也是个俊俏少年。 赵肃在如何培养一个合格正常的未来天子上面费尽了苦心。 比如说上回与申时行他们喝酒提到海瑞,便趁机教朱翊钧辨别清官与贪官。 赵肃:“忠臣未必是能臣,贪官也未必不会做事,像海瑞这样对自己和别人都要求苛刻的清官,可以管理好一个小地方,却未必能治理好一个大国家。” 朱翊钧:“所以对于贪官可以从轻处理吗?” 赵肃:“非也。要看他对国家百姓的贡献有多大,如果一个人敛财,却只是为了适应规则,在同僚之间混得开,然后在其位谋其政,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那么就不能将他和那些只知道压榨百姓,逞威淫刑的贪官以同罪论之。”张居正同志,我可是在为你未来的所作所为提前开脱。 小朋友继续发问:“那肃肃要做贪官还是清官?” 赵肃一笑:“世间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也许我将来,也会收受贿赂,做一些贪官才做的事情,到时候是非曲直,自然逃不脱国家律法制裁与千古后人公论。” 小屁孩神情严肃:“肃肃不会做贪官的,贪官要被人骂,你要是缺钱花,我给你,你就不用去做贪官了。” 赵肃啼笑皆非,却也心头一暖。 很多东西,是不可能从四书五经,浩浩典籍上学到的,赵肃便尽力将一些所见所闻与书本结合起来灌输给他,希望朱翊钧小朋友能够用比较客观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而不是像历史上那样成为一个偏激的人。 闲暇之余,他会带着朱翊钧走遍京城大街小巷,告诉他每一处古迹的来历,每一个衙门的职责,告诉他这城里的百姓如何生活,百姓的一天又是如何奔波劳碌,为生活而苦,告诉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告诉他中国之外,还有世界,大明并不是天朝上国,更不是世界的中心,遥远的西方,还有无数国家与文明。 世间万物,有付出,自然就有回报,铁树尚有开花的一天,何况是人。 朱翊钧对他越发依恋起来,赵肃虽然年方弱冠,实际年龄却远不止于此,两人的关系如师如友,更多了一层父子般的孺慕和爱护,这种感情随着日久天长渐渐加深,连赵肃自己都始料未及。 进入九月,局势开始变得多了几分火药味。 严世蕃守丧将满,很快便要返京。严嵩依旧稳稳坐着内阁首辅的位置,他虽然年事已高,办事效率和反应能力大大下降,可只要有他在的一天,严党便稳如磐石。 皇帝的病情似乎没有起色,裕王与景王还留在宫里,没有被允许外出,嘉靖根本不想见到大臣,连严徐二人也只是召见了一次,好在有内阁在,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就算皇帝不理事,国家一时半会也乱不起来。 严嵩与徐阶依旧每日到内阁点卯办公,没误了时辰,见了面自然也是笑脸相迎,浑似以前那些疙瘩龌龊都不存在过,只不过底下的人就没有他们这种功力了。 六部九卿,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都绷着根弦,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 张居正在裕王府侍女的引领下,绕过拐角的花圃,便看见两人坐在石桌旁边对弈。 再凑近一瞧,下的既不是象棋也不是围棋,而是一种很古怪的玩法。 那些石头做的棋子上面一一刻了字,从总兵,副总兵,参将,到最底层的兵卒,几乎囊括了大明朝所有的军职,模仿两方对垒,中间同样划了类似楚河汉界的分界线,下法却很不一样。 张居正看得有趣,两人却已经发现了他。 “张大人。”赵肃起身行礼。 “这是何物?”张居正指着他们在下的棋局。 “军棋。” “从何处传来的?” 赵肃笑道:“这是我闲暇时想出来的玩法,供小世子了解大明军制的。” 清朝马上得天下,对帝王的军功也推崇备至,而明朝恰恰相反,自太祖成祖两位皇帝之后,大臣们心目中的好皇帝,应该是不扰民,不乱兴兵事的,所以就连皇帝想出巡,往往也会因为大臣的百般阻挠而告终。 换了个腐儒,要是看到赵肃教朱翊钧玩军棋,只怕既要大声斥责其教坏世子,怂恿他沉迷兵事,生怕重蹈土木堡的覆辙,但张居正毕竟不是常人,他听到赵肃这么说,第一反应是如果这种棋子可以普及军中,作演习之用,对带兵的将领来说大有裨益。 “怎么玩?”他马上表露出兴趣。 赵肃将规则简单说了一下,末了道:“二人有二人的玩法,四人有四人的玩法,世子还小,我想通过这样的法子让他知道更多。”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点头,视线扫过石桌上的茶盏糕点,和园中黄灿灿的金菊,不由叹道:“外头乱作一团,你倒是逍遥,在这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言语之间不掩歆羡。 赵肃察言观色,见他心事重重,便请人坐下,待侍女奉上茶,便问:“大人可是有烦恼?” 第 45 章 作为徐阶的嫡系学生, 张居正承受的压力是巨大的。 虽然他在老师的羽翼护佑下, 受到这场政治斗争的冲击很小, 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置身事外。一日为师, 终生为父,撇开师生情份不说, 徐阶与他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假如徐阶落败, 那么张居正可能也要跟着一蹶不振, 永无翻身之日,所以当严党对他们下手时,张居正不得不站在徐阶左右,帮他应付对方层出不穷的诡计,还要想尽办法反击,如此耗神费心,不累才怪。 他沉默半天,终于吐出一句无关紧要的开场白:“……听说陛下龙体欠安,至今仍不见好。” 赵肃几乎想笑, 还是忍住了,一本正经地跟着话题叹息:“算起来,王爷进宫也有一个月了, 这府里没有主人, 实在是太冷清了些, 连高师傅他们也不常来了。” 两人又东拉西扯说了几句闲话, 朱翊钧早就听得不耐烦,自己跑开去玩了,张居正这才道:“入秋之后,天气就开始转凉,什么魑魅魍魉都趁机跑出来了。” 赵肃微微一笑:“京城的冬季要比南方长些,长夜漫漫,冰冷刺骨,可无论再怎么长,冬天也终有一天会结束,到时候春回大地,一切就都重见光明了,大人不必忧心。” 张居正挑眉:“就怕春天到来之前,天地就已经被寒风肆虐得一片狼藉了。” 两人不紧不慢地打着机锋,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赵肃坐在那里,一身青竹色直裰衬得面如冠玉,神色舒展,直似神仙中人,他不像张居正那样要镇日奔波于勾心斗角之中,心境放得开,当然就更潇洒些,难怪张居正会羡慕。 “天行有道,不以尧存,不以桀亡。上天既然创造了四季,自然不会让其中一方打破平衡。”赵肃话中有话,张居正知道他指的,自然不是头顶青天,而是紫禁城里的那片“天”。 “假如这‘天’尚且自顾不暇呢?”张居正有意为难他。 “这就不是下官能够揣测的了。”赵肃顿了顿,又道:“当此之际,徐阁老身负重任,必然会奉召入宫的。” 张居正一笑:“少雍如不嫌弃,唤我一声太岳便可。” 赵肃也不客气:“大人比我年长,应唤兄长才是,太岳兄。” 二人相视而笑,换了称呼,距离一下子拉近许多。 “你有所不知,现在陛下谁也不见,不仅是老师,连严阁老求见,也被拒于宫门之外。”张居正凑近了些,略带无奈地道。 赵肃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皇帝这是在表明态度:内阁的人,包括满朝大臣,他谁也不信。 在此之前,严嵩刚刚去职,徐阶又被弹劾,嘉靖一怒之下,索性把严嵩重新召回来,互相牵制,这是对严嵩和徐阶二人的警告。 但内阁毕竟是除了皇帝之外,有权处理核心事务的帝国最高行政机关,将来无论裕王还是景王继位,都不可能摆脱内阁独立执政,更何况由于嘉靖的刻意压制,这两个儿子基本上很少接触朝政,更别说上手了。 所以赵肃推测,嘉靖帝的谱儿摆不了多久,他的身体如果好转倒也罢了,如果恶化下去,肯定是要召内阁进宫交代事宜的。 因此,严嵩和徐阶谁也不急,他们都在等皇帝先开口,这也算是皇权与内阁的一种博弈,在这一点上,严嵩与徐阶的立场是一样的,这三方之间,最终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赵肃道:“严世蕃的守制 ,到明年就满二十七个月了?”守丧期满即可返京叙职,到时候严嵩的左臂右膀又回来,对付严党会难上加难。 张居正颔首:“严家父子虽然作恶多端,但欧阳老夫人却持身甚正,可惜了……” 赵肃却不这么看,严世蕃养成今日这种嚣张跋扈的性子,欧阳氏也有管教不严的责任,严家的每一个人,包括孙辈的严绍庆等人,都没有完全无辜的人。只是在这个时代,许多人虽然痛恨严家父子,但对严家老夫人欧阳氏的态度还是颇为同情惋惜的。 他接道:“只可惜严世蕃既没有学到其父的才气,也没有学到其母的仁厚,只余满腹奸狡,为祸不浅,他是严党的中流砥柱,想倒严党,就必须先倒严世蕃。” 话说到这份上,徐阶与严党的人必然是要死磕到底,不死不休的,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自然也是站在对立面上,赵肃没有再避开话题。 张居正赞许地看他一眼:“不错,我也是和老师这么说的,只不过如今他返乡守孝,要抓到他的把柄,实在是千难万难。” 赵肃心念一动,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在许多杂乱无章的线团里摸到了线头,豁然开朗。 “我看不难。” 严党喜欢无中生有,捏造罪名诬陷别人,他自然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至于罪名,还得下一番功夫,像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这种,是不可能让嘉靖动容的,只有动摇到皇权统治的根基,才会引起皇帝的警惕和忌讳。 只要在这一点上做文章,就算嘉靖帝奄奄一息,也估计会立马爬起来收拾严世蕃。 徐府书房。 “他是怎么说的?” 天气窒闷难耐,饶是把内阁当家来过的徐阶也受不了,时辰一到就赶紧回府,书房里摆上几个冰盆,又有侍女左右扇着扇子,总算稍解闷热。 “他说严世蕃生性跋扈,就算守丧在家,也不会甘于寂寞,建议我们派人查一下,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徐阶嗯了一声:“那你怎么看的?” 张居正沉吟道:“依学生看,赵肃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种事情,只要查到点风吹草动,也足以成为我们扳倒严党的有力佐证。” 徐阶露出饶有兴致的笑容:“赵少雍这是在给我们出主意,顺便还人情呢。” 张居正奇道:“什么人情?” “上回我推荐你与他一起进裕王府,他必是还记着这份人情。” 张居正明白过来,也微微一笑:“老师,这不是好事么,说明赵肃是个聪明人,又知情识趣,和这样一个人打交道,总要舒心很多。” 徐阶睨了他一眼,心道,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现在是好事,将来就未必了。 “老师可要派人去查?” “自然,先前你我当局者迷,只顾着应付陛下与严嵩那边,忘了还有个严世蕃,赵肃这一提醒,倒是让我想起来了,严世蕃有个心腹叫罗龙文的,从他身上着手,定能查出不少东西……” 那头赵肃陪了朱翊钧半天,直到下午才离府,结果刚出门,就碰见陈以勤。 “大人这是来看小世子的?” 陈以勤咳了一声:“……算是吧。” 赵肃:“……”什么叫算是吧,这位大人还真不会说谎。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想回翰林院去找点书册。” 陈以勤一把拉住他:“不忙,先和我进去看看小世子吧!” 赵肃无奈:“大人,我刚从里头出来。” “那有什么,再陪我去一趟吧,回头我有事和你说。”陈以勤呵呵一笑,不由分说拽住他就往里走。 赵肃只得陪着他又进去转了一圈,一一见了半刻钟前才刚刚见过的人。 待得两人离开,他忍不住问:“大人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陈以勤欲言又止,慢吞吞道:“还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再说吧。” 见他这副神色,赵肃也有点狐疑起来,心道莫非是和裕王或嘉靖帝有关? 两人进了醉仙楼,挑了个人少的角落,陈以勤叫了几个小菜,又与他说起醉仙楼的来历,东拉西扯了半天,才终于进入正题:“少雍今年也有十九了吧?” 赵肃点头应是,心里莫名其妙。 陈以勤上下打量,直到对方毛骨悚然,方笑道:“少雍在老家订了亲事没有?” 赵肃感觉不太妙,却仍道:“不曾,男儿志在四方,当先立业后成家,是以我让家母先不要为我订亲。” 陈以勤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这话就不对了,你想做出一番事业,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该让父母因此挂心。” 他啼笑皆非,敢情这是来给自己说亲的? “大人教训得是,只是您把我喊到这里来,是为了……?” 陈以勤拈须笑道:“老夫膝下有一嫡长孙女,年方十四,虽非国色天香,可也知书达理,贤淑大方,少雍既然尚未婚配,也不曾订下亲事,不如考虑一下?” 赵肃愣了一下:“少雍出身寒门,又是庶子,只怕有损老大人的门风。” 随着话语,他流露出恰如其分的为难,话又说得坦诚,并不让人觉得是在推搪。 陈以勤面容一整,语重心长:“你这话就不对了,这朝中上下官员,也有不少是庶子出身,只要品行好也就可以了,陈家向来是不会看重这些的。” 实际上赵肃自从来到这边之后,就很少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在这个时代,但凡有点身份的大家闺秀,都不会成日抛头露面,像那种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的戏码,最多也只能在话本曲子里出现,除非对象是青楼女子。赵肃于感情上是有点洁癖的,既然不愿意去窑子里找一夜情,那么可供选择的途径就更少了。 一对男女,事先没有见过面,成亲之后才开始相处,最好的情况,就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要说那种耳鬓厮磨感情很好的夫妻不是没有,毕竟少数,更多的就像这世间无数平凡夫妻那样,虽然没有太深的感情,可彼此相处也算融洽。 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妻子作为当家主母,通常会得到丈夫的尊重,而不是宠爱。娶妻娶贤,娶妾娶色,是这个时代默许的规则。再惨一点的,就是像海瑞的三任妻子那样,在一个强势母亲的主导下,要么被休,要么暴死。 他之所以很少去考虑过自己的婚姻大事,也是因为觉得在这里很难找到情投意合的人,倒不如先把心思放在仕途上,对于男人来说,还是事业要更重要一些。 可如今,陈以勤提起结亲的意向,对象还是自己的嫡亲孙女,这就不由得他不考虑了。 论情份,他不仅是自己的房师,还是同僚,又有点忘年交的意味,赵肃绝不能随意敷衍了事。 赵肃沉吟片刻,拱手道:“实不相瞒,在大人开口之前,少雍很少考虑过婚姻大事,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虽年幼丧父,可家母尚在,且让我修书一封,问问她老人家的意思再说。” 迫不得已,只好用母亲大人来当挡箭牌了。 他说得合情合理,陈以勤本也没指望他能马上答应下来,便没再多作为难,答应了下来。 结果时隔一日,让赵肃更为头疼的事情发生了。 上午在翰林院碰见张居正,对方朝他暧昧地笑了半天。 下午徐府就派人送来帖子,请他过府一叙。 赵肃本来还以为上次他给张居正出的主意在徐阶那里碰到什么问题,结果徐阁老和气地接待了他,却只字不提此事,话题反倒一直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打转,甚至问起他家里还有什么人。赵肃总不至于自恋到徐阶也想把孙女许配给他,可这情形又分外诡异。 徐阶听他被逼得连祖宗八代都差点报了出来,面上露出笑容,方道:“少雍啊,不如由老夫来给你做个媒如何?” 赵肃满头黑线,自己这是走了什么桃花运?可惜这桃花运来得太突然,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第 46 章 徐阶说出要做媒的话, 并不是心血来潮。 半个月前, 门生陆光祖在与他闲聊中, 曾提过幼女适龄待嫁的事情, 当时徐阶还没放在心上,直到陈以勤想将赵肃纳为孙女婿的消息传到耳朵里, 他才有所触动。 放眼翰林院, 几乎全是青年俊彦, 除去像申时行、王锡爵那些已经成亲的, 也还有不少才学俱佳, 未曾婚娶的年轻人,只是徐阶看来看去,发现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赵肃。 男才女貌,年龄相当,可不是天作之合? 陆光祖是徐阶除了张居正之外的另一个得意门生,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赵肃的老师戴公望同年,如今位居太常寺少卿,正四品, 家世清白,书香门第,真要论起来, 还是赵肃高攀了。陆家小女儿幼承庭训, 德容妇工无不精通, 就是心气儿有点高, 上有父母宠着,今年十六了,还没订下人家,家里长辈开始着急起来,这才找上老师徐阶,请他帮忙物色。 赵肃听得有点头大,只得推托道:“不瞒阁老,昨日陈大人才和我提起亲事,为的是陈家的长房孙女……” 徐阶当然知道,却故作惊讶:“竟有此事?那倒是老夫落在后头了,少雍未及弱冠便高中探花,人品风流,也难怪会被捷足先登。只不过,”他特意顿了顿,见赵肃听得认真,这才续道:“老夫与你老师也有几分交情在,少不得要提醒你两句,希望你不要见外。” 赵肃微微一笑,语气诚挚:“阁老言重了,家师曾经说过,也许您不是本朝官职最高的人,却必然德望最高,晚辈能得您指点,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人都是爱听好话的,位高权重者也不例外,只不过说话的对象眼光越高,就越要说得不着痕迹。 徐阶对他这种恭谦的态度很满意,对方虽然踏上裕王府这条船,可并没有仗恃生骄。“陈以勤是你的房师,又与你一同在裕王府共事,情份非比寻常,这点人尽皆知,若是陛下将大位……裕王作为储君,陈以勤是潜邸旧臣,十有八九是要入阁的,届时你是他的孙女婿,不免会落人口实。” 言下之意是:有朝一日赵肃想入阁,除非那时候陈以勤已经退休下野,否则有这层关系在,肯定会为人诟病。相反,如果与陆家结亲的话,就没有这个顾虑了,陆光祖为官清介,在士林中名声素好,赵肃有了这个岳家,反倒是锦上添花。 赵肃心头一震,若不是徐阶,自己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无论他是纯粹出于好意,还是另有计较,自己都要感谢他的这番提醒。 赵肃苦笑:“若不是阁老一说,晚辈还懵懂无知呢。” 徐阶露出一丝笑意,又叹了口气:“你的老师殉难,我也难过得很,可正因为如此,老夫对你更有一份责任在,不希望你的前途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真情实意,即便是赵肃,也不能不对他生出好感,双方由此越发显得亲近。徐阁老能纵横官场数十年,不是只靠隐忍和跟风的,智慧、城府、拉拢人心的手段,同样缺一不可。 赵肃感激道:“多谢阁老提点,晚辈实在受益匪浅,请受晚辈一拜!” 说罢起身拱手长揖。 “起来起来,你我还客气什么!”徐阶看起来很高兴,还伸手来扶他。“我已经老了,眼看着再过几年也得退下来了,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在,就是我大明之福!” 你就是再过个十年也能和人死磕,一直到你的得意门生张居正挂了你都还老当益壮呢。赵肃忍不住腹诽道。 徐阶勉励了他两句,又留他吃饭,直到天色将晚才把人放行。 赵肃离开徐府时,心情没有丝毫的雀跃和激动,反倒异常沉重。 徐阶看中自己,要帮赵肃做媒,显然也是基于自己的政治考量的。 一旦赵肃真的和陆家结亲,在外人眼里,也就等于向徐阶靠拢,现在也许还没什么,将来一旦高拱上位,两方有了矛盾,他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了。 但徐阶说的也有道理,陈以勤那边,关系太近,也是要避讳的。 如此一来,两桩看上去风光美满的亲事,反倒成了赵肃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 选哪一桩,感觉都膈应,可凭现在的自己,哪一边都不好得罪。 赵肃揉揉眉心,觉得很苦恼。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根基太浅,实力单薄。在别人看来,他不到二十就已经是从六品,又背靠着徐阶和裕王两棵大树,假以时日必能平步青云,可只有赵肃自己知道,他哪一边都指望不上。 徐阶和他非亲非故,平时或许可以套套交情,对方也乐意送几个顺水人情给他,顺便成全自己提携后辈的名声,可真要有事的时候,一个连自己亲孙女都可以送给政敌为妾的老狐狸,绝对不吝于弃卒保车的。 裕王那边就更不可靠了,因为嘉靖帝迟迟不立储,导致裕王的地位很尴尬,自保尚且来不及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照顾别人? 赵肃慢慢走着,思路随之逐渐清晰起来,也越发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有了一个明朗的认识。 不能着急,要一步步来,赵肃告诫自己。 他现在已经拥有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年,过几年大家各自外放,积攒资历人脉,自己也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发展,等到再次聚首的时候,就是大展拳脚的时候了,届时他就算不是身居高位,起码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做事瞻前顾后,处处受制于人。 放弃了刚来到这里的初衷,放弃了原先那个小富即安的悠闲目标,转而走上一条也许布满荆棘的道路,连赵肃也说不清,究竟是自己想要去改变这个时代,还是这个时代影响了自己。 第二天,赵肃带着满腹心事去到翰林院,发现所有人都用诡异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王锡爵笑嘻嘻地走过来,猛力拍他的肩膀:“少雍,真人不露相啊!” “什么?”赵肃揣着明白装糊涂,饶是他脸皮再厚,被这些或善意或促狭或探究又或嫉妒的眼神来回地瞟,也觉得有些吃不消。 王锡爵揽住他的肩膀往旁边一拉:“行了,这会儿大家都知道了,徐相要给你做媒,陈大人也想把孙女许配给你,双喜临门,怎么着也得请我们上醉仙楼啜几顿吧!”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双喜临门也是能随便说的?这两家随便哪一家都让他消受不起了。 被赵肃冷眼一扫,王锡爵也觉得自己用词不妥,忙改口道:“此事当真?” “你们消息怎的如此灵通?” “昨日张大人来过,闲聊说起的。”王锡爵笑嘻嘻道:“你别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呢!” 张廷臣也凑了过来:“元驭说得是,不过我说少雍,你最后总得选定一家吧?” 赵肃笑道:“这种事情不由得我作主,等我修书回去询问母亲再作决定,徐阁老那边也只是问问而已,想和陆大人家结亲的人多得是,人家哪里能看上我这个穷翰林了。” 他眼角余光一扫,发现只有两个人还坐着,余有丁木着脸写字,而戚元佐则微微皱眉,面露不悦,似乎嫌他们吵闹。 陈洙不在。 “伯训呢?”赵肃问。 张廷臣道:“他今日有些不适,来了之后不住咳嗽,我们便让他先告假回去歇息了。” 赵肃心里有些愧疚,自己与他同住一个院子,这种事情竟然还要从旁人口中知晓,怪只怪他这些天早出晚归,基本都和陈洙碰不上面。 几人正说着话,申时行吃力地抱着一大叠文书从隔间里走出来,见状没好气道:“还不过来帮忙!” “汝默,这是要做什么?”赵肃正愁没机会摆脱王锡爵,忙接过一些。 “这些都是历年的碑文,谕祭文档案,很久没人整理了,顺序都被打乱,我看今日得空,便拿出来理一理。” 其他人也过来帮忙,王锡爵嘴里还一边小声数落:“就你这股子认真劲,没看那边两尊大佛还……” “元驭!”没等申时行说话,赵肃就打断了他。 赵肃只是面容年轻,心理年龄却已经不小了,又张了双桃花眼,笑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板着脸色时,竟也有种说不出的气场,王锡爵被他唬得一愣一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赵肃叹了口气。 申时行也低声数落道:“祸从口出,谨言慎行!不说咱们都是同僚,你这番话要是入了哪位大人的耳朵,必定会落下张狂无状的评语。” 王锡爵知道自己心直口快,不由讪讪一笑:“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心底却仍是不大瞧得上戚元佐和余有丁二人,倒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事情,只是总觉得性格不合。 话说回来,即便余有丁他们这样严谨刻板的性子,在翰林院里自然也有一小撮性情相近的朋友,大家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倒是相安无事。 几人正说着话,潘允端从外面进来,一脸古怪地对赵肃道:“少雍,外头有个小孩儿,说是你侄子……你什么时候多了个侄子了?” 赵肃莫名其妙,正想说找错人了,冷不防一个念头冒出来,脸色也变得诡异起来。 顾不上和他们多说,连忙往外走。 没多久便瞧见门口果然孤零零站了个小孩儿,锦衣玉袍,粉嫩白皙,偏偏神情严肃得很,说不出的可爱。 赵肃大吃一惊。 小世子三个字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憋住,改成:“钧儿!” “肃肃!”小孩儿眼睛一亮,蹬蹬跑过来,扑了个满怀。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冯保和其他人呢!”赵肃不见喜色,反倒紧紧拧眉。 小屁孩憋着嘴,委委屈屈:“我离家出走了!” 第 47 章 要说赵肃的教育还真是功不可没, 这从朱翊钧离家出走的前期准备和后期实践上就看得出来。 首先是勘察地形。朱翊钧小朋友借着主人翁的身份之便, 早就把从自己院子到门口的最短距离摸索出来了, 由于正门目标太大, 还特地选择了府里下人出入的小门。 然后是支开不相干的人。趁着冯保有事走开的当口,他独自跑到院子里玩, 又故意左弯右绕, 不要侍女跟着, 然后从另外一个门溜掉。 平日里赵肃经常带他出门, 所以朱翊钧对京城已经算很熟悉了, 跑出来之后,一边走还一边问路,终于抵达目的地,结果被拦在门口不让进,朱翊钧灵机一动,拽住刚从外面要进去的潘允端,仰头就说要见叔叔。——他甚至还记得赵肃的教诲,在外面不要轻易表露身份,不然很容易碰到坏人, 也知道自己是偷偷跑出来的,更不能让人知道。 赵肃听完,半晌无语。 不知道该摸着他的脑袋夸他聪明好, 还是该懊恼自己的教育效果好过头了。 小孩子犹不自知, 还仰着脑袋眨巴眼睛等他夸奖。 还是鼓励为主吧, 挫折教育要不得。 赵肃想着, 蹲下身,与他平视。 “好端端的,怎么离家出走了?” 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小孩儿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依入他怀里,手揽上赵肃的脖子。 “肃肃要成亲了吗?” 赵肃一愣:“谁说的?” “父王和陈师傅在说,我又问了冯大伴的。” 朱翊钧原本听到赵肃要成亲还挺高兴的,因为冯保和他说,成亲是一件好事。可当他知道什么叫成亲之后,就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了。 “大伴说,成了亲之后,就要生儿育女,还要抚养他们长大,教他们诗书礼仪,那这样的话,肃肃你不就不能陪我了吗?”朱翊钧看着他,脸色很认真:“我不想你被抢走。” 赵肃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朱翊钧见他没有回答,愈发把事情当真了,眼睛蒙上一层泪雾,可又想起赵肃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好抽抽鼻子,两眼水汪汪地瞅他,又道:“父王有美人儿,母妃有弟弟,我只有你了。” 赵肃捕捉到中间那句,微微诧异:“李妃娘娘有喜?” 朱翊钧点点头:“大家都很高兴,父王还说一定是弟弟,大伴说母妃要养胎,不能轻易去打扰。” 赵肃曾经以为,像朱翊钧这样,虽然生在王侯之家,但作为裕王独子,又是受宠的侧妃所生,理当受尽万千宠爱,事实上,裕王确实非常喜爱这个儿子,在吃穿用度上也从未委屈过他,但是裕王本身喜欢玩乐享受,三天两头看不见人也是常事,更不可能手把手教导朱翊钧了,而李氏出身贫寒,虽然飞上枝头,成为王爷侧妃,却对朱翊钧的要求越发严格,生怕别人因为她的出身而说她小家子气,不会教子。 在这种情况下,要说父母关爱,实在少得可怜,所以朱翊钧对朝夕相处的赵肃才会如此依赖和看重,对他来说,赵肃不仅仅是老师,还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父亲和玩伴的角色。 那语气很哀怨,听得赵肃又心酸又好笑。 “我不会被谁抢走的,我永远会在你身边,只要你还需要我。”他轻轻抚着小孩儿的背,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朱翊钧听了这话,才又高兴起来:“肃肃说话要算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子曰,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子又曰,言必信,行必果,子还曰……”他把自己读过的典故全背出来。 “……”赵肃投降。 妥协的结果是,被缠着又去外头买了一大堆零嘴安慰他,才把人带回去,那时候裕王府上下早就鸡飞狗跳了。 等赵肃回到家,已经是夜色降临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点起烛火,赵暖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赵肃和陈洙虽然当了官,却还像从前一样,和赵暖住在一起,他们喜欢这种热闹的氛围,闲暇时三个大男人聚在一块儿,一壶小酒,几碟小菜,对月胡侃,也是乐事一桩,可惜随着赵肃和陈洙入了翰林院,赵暖从诏狱出来,又忙着生意之后,这种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赵肃先去了陈洙的屋子,敲了几下,没人应,便径自推门而入,接着月色,依稀瞧见床上被子隆起,像是躺了个人。 点了烛火,走近一看,还真是陈洙在睡觉,只是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很烫。 他的书童呢,怎么放着主人在这儿也不管?赵肃皱了皱眉,拧了一条湿布巾过来放在他头上,又去灶房里生火下米做饭。 陈洙是被一阵饭香刺激醒的,他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喉咙又干又涩。 迷迷糊糊想爬起来喝水,却发现四肢无力,还咳嗽连连。 颈子被稳稳地托住,扶起来,温水从外面涌入微微张开的嘴巴,水不冷不热,刚好。 陈洙忍不住喝了许多,浑身觉得舒坦一些,这才慢慢睁开眼。 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一口还没咽下的水差点呛了出来,他脸色涨红。 “咳咳咳!” “没事吧?我熬了粥,等会凉了先喝一些,我再给你抓药去。” “不用了,这个时辰药铺早就关门了,我躺会就好。”陈洙摆摆手,“怎么是你?” 赵肃在床边坐下,闻言挑眉:“怎么不能是我,我听元驭他们说你病了,本想早点回来,结果被小世子绊住,早知道你病得这么严重,说什么也要赶回来的。” 陈洙苦笑:“也不是什么大病,兴许是昨晚吹了风,我身体素来很好,极少生病的,你别管我了,快进屋歇着吧,怎好劳你来服侍!” “男人大丈夫,少婆婆妈妈的,你要真想让我走,就赶紧养好病!”赵肃觉得他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自觉过了头,自己的事情从来不用别人操心,朋友的事情他也成天想帮忙。 陈洙被他这一说,只好脸色赧红重新躺下。 赵肃见状,忍不住调侃:“我喂你喝个水,你也脸红成这样,将来娶了媳妇可咋办,那不还得夜夜相对无语?” 陈洙早就习惯了他私底下的恶劣:“你且慢取笑我,我看你现在麻烦比我还大,陈家小姐和陆家小姐,想必发愁得很吧?” 有些话对着申时行他们可能不大好说,面对陈洙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赵肃叹了口气:“知我者伯训也,这两边的亲事,若真说起来,还是陆大人家的好一些,但是他的身份摆在那儿,我不希望别人觉得我是在攀附徐阁老这可大树。” 陈洙不明白他为何对徐阶心存忌惮。实际上这个时候,徐阶的名声在朝廷和士林中都非常好,一方面他为了对付严嵩,隐忍多年,但现在严党已经渐渐失势,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他也不再小心翼翼,反而经常公开和严党对着干,逐渐博得其他人的好感,另一方面他这些年也确实做了不少实事,也保下不少人,种善因得善果,这些事情现在都开始显露出效果,被他保过的人也感激涕零,肝脑涂地。 包括陈洙在内的翰林院众人,自然也对徐阶抱有好感,在他们眼里,这位为人和蔼的徐阁老,可比严嵩父子好太多了。 相比之下,赵肃的理由却说不出口,他总不能告诉陈洙,如果真娶了陆家小姐,以后自己就会变成夹心饼干,左右为难吧? 于是只能随便扯个理由:“我只是不希望让自己背上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名声。” 陈洙蹙眉,倒是很认真地在帮他分析:“那如果娶了陈家小姐,就更摆脱不了这个名声了,以陈大人的学识资历,将来是有可能入阁的,届时你要是作为他的孙女婿,确实会惹人诟病,说不定他为了避嫌,也不会举荐你。” 说罢,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令堂没有先帮你订下一门亲事,否则你也不必如此为难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肃灵光一闪,却被他这句话勾起一个主意。 陈洙说得没错,父母之命难违,如果母亲帮他订下亲事,那么饶是徐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不过这件事情,还得等他与陈氏商量过后再下定论。 一有主意,心情也好了很多,赵肃瞅着陈洙,笑盈盈道:“可惜了伯训兄如此善解人意,却不是祝英台,否则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娶你为妻的。” 陈洙先是愣愣的,然后慢慢反应过来,脸色也逐渐涨红,最后红得快滴出血来。 赵肃又是一阵大笑。 嘉靖四十二年十月,因兴化大捷,戚继光大败倭寇,平定闽、浙两境,被巡抚谭纶上奏引为首功,升为福建总兵,镇守全闽。 同年十二月,朝廷禁辽东海运。大家早已习惯朝廷时不时来个禁海,相比皇帝的病情,这条措施反倒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只有赵肃千方百计找了许多相关的资料典籍来查看。 嘉靖四十三年二月,戚继光又败倭寇于福建仙游,擒斩数百人,大获全胜,残余倭寇逐渐流入广东。 此时,春暖花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嘉靖帝的身体似乎也有了起色,在久违了大半年之后,第一次召见了内阁大臣,而后又出现在百官面前,破天荒地举行了一次早朝。 徐阶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第 48 章 徐府。 张居正捧着南京山东道御史林润的折子认真看着, 手微微有些发抖, 不小心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徐阶看在眼里, 只是一笑:“怎么, 高兴?” 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自然是该高兴, 学生还未恭喜老师呢, 陛下的病一好, 倒严的时机也就到了, 再加上这封奏折, 端的是十拿九稳。” “哦,何以见得?” “陛下原先就对严世蕃不满,只是碍于严嵩的情分,才一次次放过他们,这回我们去江西查严家的人也回来了,证据可都在林若雨这封折子上写着,乘轩衣蟒,有负险不臣之心,日夜与龙文诽谤朝政, 盅惑人心……此间字字句句,必然正中陛下心病,还愁扳不倒严党么?”他神色肃然, 朝徐阶拱手道:“老师,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请不要再犹豫了。” 徐阶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门生眼里多了赞许之色:“能当机立断, 才是成大事的根本,你有这份魄力,很好……只不过,之前我们已经失败了太多次,所以这次一定要一击即中,决不能失手。” 张居正一愣:“老师的意思是?” 徐阶慢慢道:“再过几天,就是三月了。严嵩腿脚不好,每年三月,乍暖还寒之际就会犯病,届时必然告假在家,没有他在陛下面前晃悠,弹劾的事情才能事半功倍,所以,折子等几天再呈上去也无妨。” 也只像他们这样斗了数十年的老对手,才会清清楚楚了解对方的弱点。 徐阶很明白,严嵩年纪一大,很多言行举止频频出现破绽,加上严世蕃又不在身边,这才会让己方有机可趁,若是严嵩再年轻个十岁,现在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对于自己老师的算无遗策,张居正则是彻底折服,再无二话。 不出徐阶所料,三月没过几天,严嵩就因为犯了旧疾告假在家休养,到了他这个年纪,天天到内阁办公已经是难得,皇帝自然很爽快就恩准了。 皇帝病情刚有起色,生怕大权旁落,开始迫不及待地处理起这些日子堆积的政务,徐阶瞅准他的心理,把林润的折子呈上去。 嘉靖帝果然大怒,命林润到江西捉拿严世蕃进京审问,心腹党羽罗龙文也从广西被缉拿进京,刑部尚书黄光升受命亲自审理此案。经过三天三夜的讯问,罗列严世蕃私造兵器,勾结倭寇王直,违制建宅,结交藩王朱典楧,多聚亡命意图不轨等十大罪呈交御前。帝又命三法司联合审问,具实奏报。 这些都是定钦犯大罪的基本流程,但徐阶反应很快,他知道如果不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严世蕃彻底拉下来,一旦严党回过神,马上就会反扑,所以当即让所有人连夜加班加点,不过两天时间,结果就出来了:事已勘实,其交通倭寇,潜谋叛逆,具有显证。请亟正典刑,以泄神人之忿。 这一次,严嵩连宫门都进不去,再也救不了自己的儿子,在严党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嘉靖帝已经大笔一挥,准了。 严家父子执掌权柄二十余年,整桩案子却花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从三月到十一月,历经弹劾、缉拿、审问、定罪等诸多环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部尘埃落定。严党并不只有严家父子二人,他们的党羽耳目遍布朝野,均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只是皇帝的决心加上徐阶的授意,整个过程竟没有能让人插足下手的余地,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严嵩被削职为民,遣返原籍,而严世蕃则被定为谋逆罪,暂押天牢,待来年春天斩首弃市。 嘉靖四十三年的所有大事,都没能盖过这桩案子的风头,或者说,纵然还有其它许多事情,但大家关注的焦点,都只在这上面。 严党根深蒂固,举朝上下没有几个不曾依附于他们的,就连胡宗宪这样的地方督抚大员,也要时时向严家父子孝敬金银,以表立场,其他人更不必说了,所以严家父子落马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不光严党内部分崩离析,还有许多跟严党有旧怨的人,有仇报仇,有冤抱冤,其中不乏一些跟严党无关的,也趁机被清算。 在普通老百姓看来,这是老天开眼,终于把大贪官收了回去,但事实上,就算严世蕃被杀,他们的生活也没有因此好过一点儿。而在官员们眼里,严党的败落,意味着各方势力的重新洗牌,从此以后,徐阶将取代严嵩,成为真真正正的宰辅,帝国内阁的第一人。 几家欢喜几家愁。 像裕王现在站在嘉靖帝的寝宫内,心情并没有因此舒畅半分。 他又偷偷瞄了自己的弟弟景王一眼,却见对方也是眉头不展,绷着张脸的模样。 严党败落,对于裕王来说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好处,他依然是要夹起尾巴做人,生怕他父亲嘉靖帝哪天心情不好,就把他给废了。 而对于景王来说,先前严党隐隐是支持自己的,还不时都有财帛进献,让自己赚点外块,生活水平明显比哥哥裕王高,但现在,严家父子死的死,遣返的遣返,自己断了经济来源不说,还要担心嘉靖帝迁怒于他。 两个王爷就这么耷拉着脑袋站在御前,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这是要上刑场。 相比之下,嘉靖帝在软榻上小憩一觉,又慢吞吞了服了丹药之后,才拿奏折开始看,这个过程中没有看过两个儿子一眼,似乎有意晾着他们。 两人战战兢兢站了大半个时辰,裕王开始神游物外,景王则强捺下不耐烦,眼睛盯着地砖,黄锦看了看他们,又见嘉靖帝不为所动的模样,不由暗叹了口气,凑过去低声提醒:“万岁爷,两位王爷还站在那儿呢……” 嘉靖唔了一声,懒懒抬头,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 “看看这两份折子,都说说想法。” 他把折子递给黄锦,黄锦双手捧着,拿过去先给裕王。 裕王看了半天,还是有点茫然,可又不敢表露,忐忑地又把折子传给弟弟。 只听得嘉靖帝淡淡道:“这两份折子,都是言官上的,一份弹劾胡宗宪,一份弹劾福建总兵戚继光,说他们阿附严党,你们觉得,该怎么处理。” 见二人踟蹰不语,他直接点名:“裕王,你说呢?” 裕王暗自叫苦,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讷讷道:“儿臣以为,既然他们证据确凿,从严办了就是。” 嘉靖帝不置可否,又转向景王:“你呢?” 景王拱手:“儿臣以为,此二人抗倭多年,于国有功,当仔细查证才是,不能冤枉了功臣,也寒了天下人的心。” 嘉靖帝略吃了一惊,对两个儿子他早就失望,万万没想到景王竟能说出这番颇有水平的话来,想及此,不由眯眼:“这番话,谁教你的?” 景王忙道:“这些话都是出自儿臣肺腑,绝无任何人授意!” 也是,折子也是自己一时兴起抽出来的,他不可能事先准备好。嘉靖帝放下心,徐徐道:“你们说得都对,也都错,若是朕来处理,那便是,胡宗宪要严办,而戚继光若查证属实,罚俸也就可以了。” 裕王还没说话,景王已道:“愿闻父皇详解,儿臣洗耳恭听。” 他反应如此快速,皇帝对他的满意又多了一点:“弹劾胡宗宪的,已经不是一趟两趟了,从嘉靖四十一年开始,就陆续有人弹劾他,说他侵盗军饷,苛敛财物,这些年来,他进献给朕的东西也不少,这些罪名,十条中起码也有几条是确凿的。朕念他有功于社稷,从轻发落,给了他好几次的恩典,但他依旧不思悔改,恩典再多,也是会用尽的,也该是发落的时候了。” “而戚继光呢,他是个老将了,打的仗不少,从来没有输过,东南一隅想要安宁,还是少不了这种人的,轻责几句也就可以了。有些事情,朕心里亮堂得很,可笑底下那些人,还想拿朕当杀猪刀么?”嘉靖帝闷哼,就此定了两个人的命运。 饶是迟钝的裕王,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他们的父皇这是借着案子,在给他们上课呢。 嘉靖帝说的这些,归根结底,其实也就一句话:胡宗宪这个目标太明显了,得罪的人太多了,只杀一个严世蕃,还不足以让其他人安心,局势已经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就算身为皇帝,有时也需要安抚人心,做一些妥协。 景王却有些窃喜。 父皇把他们两个都召到面前说这些事情,无非是教儿子将来如何为人君,如果他已经选定了裕王为储君,也就没有必要再喊上自己,这说明他这大半年来随侍左右,还是有效果的,在父皇心里,还没有真正选定继承人。 本来严党倒台,景王还沮丧了好一阵,现在却发现,自己原来还有机会。 自从上次生病之后,嘉靖以为自己可能捱不过去,也就没有再死守着“二龙不相见”的信条,把两个儿子召到病榻前日夜侍奉,以此来观察他们的心性,结果发现,要挑一个来当储君,还真难。 裕王年长,占了名分,如果要说优点,仁慈勉强也能算上一个,可对帝王,尤其是嘉靖帝来说,仁慈简直就是没用的东西,这个儿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主见,优柔寡断,如果把国家交给他,嘉靖还真不放心。 再看景王,他很聪明,这从刚才的应答就能看出来,颇有嘉靖帝年轻时的风范,可这儿子也有个缺陷,就是暴躁。嘉靖帝虽然对治理国家漫不经心,可他毕竟还是朱家子孙,要是日后养出个隋炀帝来,他九泉之下也没脸面对列祖列宗。 于是,嘉靖帝再次纠结了。 由于应对不当,还被训斥了一顿,裕王愁眉苦脸地回到府里,又愁眉苦脸地把这个事情向亲近的人吐槽,这其中就包括赵肃。 在赵肃看来,嘉靖这种教育方式是很不妥当的。 往小了说,他在两个儿子之间摇摆不定,迟迟没有选定继承人,这就让另外一个抱着希望,如果像历史上那样最后选定的是裕王,以景王不甘寂寞的性子,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往大了说,朝廷内外现在都在观望,等着选定储君,自己也好站队,结果内阁已经好几次上书了,皇帝就是不定下来,好像故意玩他们似的,让众人的心跟着一起悬着。 于是他把这件事情当成典型案例来教育朱翊钧。 “为人君者,就要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像前朝的隋炀帝,虽然聪明过人,城府也很深,但如果总靠阴谋诡计,试探人心,是不可能治理好国家的。” 妄自议论帝王是大罪,赵肃也只能借古喻今,旁敲侧击。 朱翊钧不解:“可是肃肃,你之前不是说过,对付坏人,要比他们更坏才行吗,如果臣子里有些心思奸狡的,又要如何是好?” 赵肃一笑:“我只说不要用阴谋,没有说不能用阳谋。” “阳谋?” “不错,阳谋者,光明磊落,你明明知道那是对方的计谋,却还不得不跳下坑,这就是阳谋的最高境界。战场上打仗,两军对垒,阴谋往往是行不通的,因为对方如果也是有经验的老将,就很容易识破,就像诸葛亮的空城计一样,大大方方摆出来,司马懿明明知道有可能是空城,可还是不敢进去,这就是阳谋。”赵肃摸着他的头,和声道。 朱翊钧恍然大悟。 赵肃再接再厉:“如果你将来有两个儿子,一旦定了继承人,就要把两个人区别对待,不能让另外一个人抱着希望,否则像你皇爷爷这样做,你父王就很伤心,你叔叔也不会高兴的。” 朱翊钧认真道:“我懂的,像母妃有了弟弟,我也很伤心,肃肃,我以后只要一个孩子就够了,这样就没有人和他抢了。” “……” 赵肃默然,天知道他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可是碰上朱翊钧小朋友,教育的目的常常会有所偏差。 朱元璋同志,我可从来没有想让你们老朱家断了香火的意思。 嘉靖朝之后对官员休假作了修改,京官任职满三年的,可以告假省亲,除去来回路程,还能有两个月的假期,所以在十二月的时候,赵肃便告了假,准备回家过年。 第 49 章 河南境内。 两头小毛驴在官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为首的年轻人一身书生打扮, 神情悠闲, 嘴里不时哼着走调的曲子, 幸而四下无人, 也没人跑出来抗议,后面跟着的书童却有点恹恹, 打不起精神的模样。 “赵吉, 你在后面拖拖拉拉作甚呢?” “少爷, 您说我们又不是没钱, 为何不雇辆马车呢?”书童兼随侍忍不住抱怨。 “要勤俭持家, 懂不?”书生敲了他的脑袋一记。“再说了,我们又不急着赶路,左右都能在一个月内到家,急什么?” “那好歹也买两匹马呀,骑着毛驴,多丢人呐!……您现在怎么说也是堂堂翰林院五品侍讲学士了!” 书生唔了一声:“少爷我这不是没骑过毛驴,体验一下么,等到了大点的城镇,瞧见有马, 就买两匹吧。” 赵吉又高兴起来:“那少爷,我们走快一点吧!” “毛驴还能走多快?”书生笑骂一声。 “少爷,这天色可不太对劲, 像是快要下雨了, 先前我打听过了, 这条官道一路往南都没有驿站的, 不如抄近路走吧,这还有行李呢,我怕待会儿下雨全淋湿了。” “也好。” 事实证明,主人不认路,书童的本领也没高到那里去,他们迷路了。 赵吉看着眼前三条歪歪扭扭的小路,彻底傻眼了:“少爷,这可怎么办,咱们走哪一条好?” 他们一路行来几十里路,竟然没有看到过一个路人,未免有些蹊跷,可两人从开封出来的时候曾问过路,都说这一带是有很多行商的,不算冷僻。 赵肃抬了抬下巴示意:“就走中间那条吧。” 赵吉的年纪虽然小,可却很有忠心为主的架势,一赶毛驴就跑到前面去了:“少爷我带路好了,要是您瞧见有什么不妥的,就自己走,别管我。” 赵肃好笑:“哪有这么严重?” 赵吉人小鬼大:“少爷您别不信,我听说河南民风彪悍,多有山匪出没,先前我们老家闹饥荒,我也亲眼瞧着很多人投靠贼匪的,别看直隶一带太平得很,那都是因为在天子脚下。” 两人一边聊着,赵吉突然嚷嚷:“少爷您看,炊烟!前面有个村子!” 赵肃也有些高兴:“走,去看看。” 村子很小,估计只有几十户人家,所以一有外人进来,就马上全村都知道了。 赵肃长相斯文,看起来温和无害,身边跟了个少年随从,村民很快放下戒心,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去,连村长也亲自出来接待。 赵肃被他们迎入村长的家里,这才发现,村子里几乎大半都是妇孺。 村长年过五旬,白发苍苍,看起来比京城里很多养尊处优的老大人还要老。 “不知贵人这是要去哪儿呢?”村长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说的话也要得体一些,听说赵肃还是读书人,言语之间就更客气了。 赵肃起身接过他递来的粗面馒头,笑道:“我叫赵肃,老人家直接称呼我的姓名便好,我们是要南下,路过此地,本来走的是官道,结果贪近,走了小路,就到这儿来了。” 村长啊了一声:“要南下,你们走岔了,得走相反的道道,出了村子再往东一路直走就是。” 迟疑了一下,又道:“你们歇息过之后便上路吧,这里附近都没什么人家,走快一点,还可以在天黑之前到二十里外的官驿。” 赵肃本也没想在这里过夜,只是听村长说话的语气又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敢问村长,这村子里怎的少见男丁?” 村长一愣,支支吾吾半天,才道:“日子过不下去,男丁们都到外头谋生了,逢年过节才回来。” 赵肃点点头,又问:“我在开封时,听说这一带很热闹的,难道是走错路了?” 村长叹了口气:“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嘉靖四十一年,这里闹了蝗灾,粮食都被啃光了,在那以后又连着不下雨,日子便难过了起来。” 赵肃想起自己进村时瞧见的荒凉,想必村长说的是真的。 只不过,这又如何解释没有男丁的现象,总不能是死光了吧,老弱妇孺都还在呢。 他心中存了疑问,更加想要早点离开。 好巧不巧,外头又下起雨来。 雨势越来越大,倾盆而下,铺天盖地的声势把外面一切声音都遮盖住了。 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 “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贵人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赵肃很无奈,村长更无奈,连留宿的话也说得很勉强。 一个时辰后,雨没有变小,反倒越来越大,屋子外面模糊一片,能见度极差。 其他人都各自躲进屋里避雨了,村长的屋子一下子安静了不少,只有两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躲在里间的门口,吮着手指流口水,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是我的两个孙子,他娘生小崽的时候血崩死了,他俩就和我一起过了。”村长一边介绍,招手让他们过来。 赵肃摸摸他们的脑袋,两人的小手弄脏了赵肃的衣服,他也没说什么,反倒问起两人的名字,还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村长的脸色柔和了一些,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话。 晚上睡觉的时候,赵肃和赵吉被安排在村长自己的房间里。 看得出来这个村子对二人还是很有善意的,只不过出于某些原因,都有些古古怪怪。 赵吉坚持主仆有别,铺了张草席睡在地上,又忍不住趴在床边嘀嘀咕咕:“少爷啊,我老觉得这里怪怪的,我们明日一早就走吧?” 赵肃嗯了一声,睡意袭来,不多时便睡着了。 至夜半时分,迷糊之中忽然有种诡异的感觉,赵肃慢慢睁眼,便见到眼前黑影晃动,他心头一惊,想也不想一跃而起,抄起手边的木枕便掷了出去。 他毕竟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这些年坚持不懈的锻炼让身体素质都有了很大的提高,这一扔正中目标,力道也让对方一声哀叫,响声惊醒了呼呼大睡的赵吉。 “少爷!” 赵肃甚至来不及和他说话,抓起被子往那几个人身上一蒙,又揪住赵吉的领子,并作几步跃至门口,便想趁乱窜出去。 没想到门口还有个人堵着,而且对方动作更快,在赵肃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侧颈已经被猛地劈了一掌。 视线一黑,整个人往旁边歪去。 “少爷!”赵吉惊怒交加,可他也只来得及喊这一声,紧接着也被人放倒了。 贺子重扶着人,神色漠然地扫过屋里冲过来的人。 那几人都被他那种不带一丝人味的眼神看得不寒而栗,陈老二打了个哈哈:“二当家,还好你手脚快,狗娘的差点被这厮给跑了!” 后面有个人就是刚才被赵肃用木枕砸中的,此时正捂着满嘴血呜呜地叫。 “这个人肚子里有墨水,大哥说不能伤人,要好的。”贺子重冷冷道,连声音也是毫无起伏的,映着那张惨白的脸色,如鬼魂一般。 陈老二被他看得几乎想拔腿就跑,虽然还强撑着,笑容却已经很难看了。 “二当家你不知道,村长说这个人看起来像是有点来头的,肯定不会乖乖和我们走的,现在不也……” “走。”他话没说完,就被贺子重打断。 贺子重挟着人转身就走,他步子很快,不一会儿已经走出很远,身形挺得笔直,远远看去竟不似活人。 僵尸!丧门星!陈老二暗暗唾了一口,心想那会儿大当家怎么就让这么个人留下来,还当上他们的二当家呢。 说是山寨,其实不过是在挨着村子边上的一座山上,由于附近连年灾荒,村民们活不下去,恰好有个叫李自德的带人来到这里,不仅布施粮食,还在山上安营扎寨,说愿意跟随他的每月都有饭吃,还有钱领。 这么一个神明似的人从天而降,活不下去的老百姓自然都去投靠,李自德一下子多了几百人手,就开始计划着营生。每逢有打从这里路过的行商,都会被劫到这山上来。只不过李自德不要人命,只要钱财,给了钱就放人,还会留点路费给你,相比起这世道其他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来说,可谓仁慈之极了。久而久之,竟也多了个仁盗的名声,而且不知为何,就算有人告到官府那里,最后总会不了了之。 赵肃初来乍到,不知道这个村子里的男丁都去了李自德的山寨,这才剩下满村妇孺。 但他身边只带了赵吉,看起来也不像有钱人,之所以会被盯上,是因为李自德从村长口中听说赵肃识文断字,便打起另外一个主意。 贺子重把人安顿在自己屋里,转身去了后院洗澡。 寒冬腊月的天气,他脱了衣服,舀起冰凉的井水就往身上浇,眼睛却眨也不眨,水珠顺着精壮的身体流下来,又被他随手拿布擦干,套上衣服,这才去了李自德那里。 李自德今年四十上下,面白少须,据说还是秀才出身,见了贺子重,脸上多了一抹笑容,很是亲切近人。 “子重啊,那个人如何了?” “还没醒。”贺子重依旧是那副死人脸。 李自德也不以为意:“等他醒了,你就带他过来见我,我是有大用的,别打伤了。” 他生怕贺子重没轻没重,一出手就能打得人吐血的,别说书生了,就连寨子里的彪形大汉也受不住,李自德不知道贺子重这一身功夫是从哪儿学来的,似乎神秘得很,只不过他不肯说,自己也不好再追问。 贺子重没说话,见他没什么事情吩咐,转身就走了,也不打招呼。 李自德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模样,只是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 他们是在一年前认识这个人的,那时候碰上了山崩,是贺子重拉了他一把,否则他早就葬身在石头下面了,后来李自德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走,贺子重没说话,也没反对,李自德当他同意了,就把人带到这里来,还给了他二当家的名分,对贺子重,李自德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贺子重从李自德那里出来,迎面碰上一个少女,挽着红头绳,穿着花布衣裳,见了贺子重,一脸惊喜和羞涩。 “贺,贺大哥!”桃娘低低喊了声,她是附近村子里的闺女,大哥上山跟了李自德,她也就三不五时上来送个东西,一年前看到贺子重的时候,少女心思就开始萌动,可惜对方就像一块没感情的石头,无论是男是女,从来没有见他亲近过。 贺子重停住脚步,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走了。 那模样像是在跟个不认识的路人打招呼。 桃娘一下子没了笑容,咬住下唇不说话。 而贺子重早就走远了。 他回到屋子,赵肃还没醒,双手被绑着歪靠在床上,由于姿势原因,看起来很不舒服,连眉头也皱着。 贺子重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神情浮现出一丝疑惑和茫然。 就在这时候,赵肃闷哼一声,慢慢醒转。 第 50 章 赵肃发现自己的处境之后, 用了最短的时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开始打量眼前的人。 “敢问壮士大名?” 对方没回答, 兀自盯着他瞧, 一双眼睛冰冷冷的,不是刻意为之的敌意, 而是全然没有情感在里面。 “这是何处?我的书童呢?” 还是一片沉默。 两人大眼瞪小眼。 贺子重突然道:“折柳亭。” 赵肃莫名其妙:“???” 贺子重冷冷重复:“京郊, 折柳亭。” 愣了半天, 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 赵肃看着他, 忽然福至心灵。“你是那个乞丐?” 亏得他记性极好,居然也想起两年多前送元殊出城时的情景,那会儿在折柳亭处碰见一个行径怪异的乞丐,还给了对方几个铜板。 贺子重点点头,走过来帮他松绑,语气生硬:“别跑,你跑不出去。” 赵肃活动了一下手腕:“我还不知你的姓名。” “贺子重。”他抿了抿薄唇,又把这里的情况说了一遍,言简意赅, 惜字如金。 赵肃这才知道,贺子重居然还是这个寨子的二当家。 “你从京城一路流落到这里?”他计算了一下其中的路程,不免吃了一惊。 “我没有通关文书, 进不了城。” 他还想再问, 贺子重却道:“李自德要见你, 跟我走。” 赵肃注意到, 此人是二当家,却没有流露出对那个大当家的尊重。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贺子重似乎不担心他会趁机跑掉,连头也没回过,赵肃则打算见了那个大当家李自德之后再作打算,也没有说话。 山上四周只有一些简陋的屋子错落分布,看起来这个寨子还属于建设初期,规模比较小。 赵肃环顾一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个遍,发现寨子里的人手不少,可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并不是强盗般的凶残,大多都还保留着村民的淳朴。 这说明自己的安全起码有点保障吗?赵肃觉得自己真是太倒霉了,回个家也能碰上劫匪,他们主仆二人看起来也不是腰缠万贯的样子,怎么就被盯上了呢。 李自德长得斯斯文文,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匪气,只是眉眼下垂,看起来带了几分阴鸷。 他看到赵肃跟着贺子重进来,脸上立时露出笑容:“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了!” 赵肃还摸不透对方的底细,也就扯起嘴角:“李寨主太客气了,只不知在下身无长物,两袖清风,怎么会被请到这里来的?”他说到请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李自德装作没听懂,热情地请他坐下,又看了贺子重一眼,谁知后者完全没有走人的意思,似乎也看不懂他的眼神,径自坐在赵肃旁边。 李自德告诉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又转而和赵肃说话:“公子误会了,我听村长说,公子学识过人,所以有一事相求。” 赵肃愤然甩袖:“赵某不过是个穷书生,有什么值得李寨主惦记的!” 李自德哈哈大笑:“赵公子过谦了,听你家那个小书童说,你们是打从京城来的,李某是乡巴佬,一辈子都没进京,只不过想问问京城那边有什么好看好玩的!”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但既然对方这么说,说明赵吉还没笨到把自己的身份也透露出来。 “你只想问那个而已?那问完了是不是可以放我下山?”他故作警惕地盯着对方。 李自德不置可否,只是拿过一个包袱,推到他面前,解开。 里头都是银灿灿的银锭,看样子得有好几十两,成色极好。 “这些都是李某送给赵公子压惊的盘缠,公子不必担心,我们虽名为匪,干的却是劫富济贫,不违背仁义忠孝的好事!” 赵肃点点头:“这我也听说了,村民们对李寨主视若神明。” 他唱作俱佳,一边心动地瞟向银两,露出放松下来的表情。 李自德看在眼里,很满意:“所以赵公子该相信我的话才是,李某不过想与你交个朋友。” “你想知道什么?” “京城那边很热闹吧?” “自然。” 李自德深吸了口气:“我听说京城那里遍地都是金银,随便踢到一块石头都是宝物!” 赵肃笑道:“哪里有这么夸张,不过天南地北往来商旅,熙熙攘攘,也称得上天下第一城了……” 两人说了半个时辰,直到赵肃露出疲惫之色,李自德才让贺子重带他回去歇息。 他们刚出门不多时,屋子后头的门帘就被掀开,进来一个人。 “大哥,你觉得这人可靠?” “再观察一阵吧,他从京城来,见过世面,可看模样又不是特别富裕的,那些银子已经足够打动他了,我刚试探过,这人没有功名在身,是出门游学的。” 那汉子嗤笑一声:“你没看他刚才那模样,看见银子都是两眼发光的,什么读书人,在钱财面前,都是狗屁!” 李自德黯然:“若不是教里的人手都跑到北边去了,我们现在何必急吼吼地拉人入伙啊,像这种见钱眼开的穷酸,以前教主若在,定不会要的……只是再这么耗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就大业,我可不敢把希望放在那帮人身上,唉!” “大哥莫急,要不咱发动人手到附近村落再瞧瞧?” “不用找了,现在十里八乡基本上都安插了我们的人,大多是些愚昧无知的村民,只要稍微弄点祥瑞天兆,也就足够让他们俯首帖耳了,我要的是能出主意的人……” 这头赵肃跟着贺子重回到屋子里,贺子重也没有重新绑住他的意思,只说了一句:“不要跑”,就转身走了出去。 赵肃觉得这人身上有着太多古怪,根本不像是在这里混的,就连刚才在里头对李自德视若无物,李自德也居然容忍下来了。 过了片刻,贺子重回来,端了个碗。 “吃。” 赵肃一看,是青菜小米粥。 他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三下五下就解决了。 这期间贺子重一直盯着他看,目不转睛,可也不似有什么恶意。 赵肃发现他看人的眼神和看死物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在他眼里,人和东西没什么差别。 “……你看什么?” “如果你想走,我可以帮你。” 赵肃皱眉,这是试探? “何出此言?” 贺子重冷冷道:“那人教我要知恩图报,你施舍了我,我报恩。” “那人是谁?” “王环。” 王环又是谁? 赵肃一头黑线,他发现这种问答模式可以无限循环下去之后,果断刹住,转了个话题。 “如果放我走,你怎么办?” “一起走。” “你不是这里的二当家吗?” “我不喜欢,李自德让我做而已,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就留下来了。”贺子重淡淡道。 赵肃思忖片刻:“我要继续南下,你也跟着?” “是的。”贺子重直视着他,眸子黑沉沉的,映出赵肃的倒影。 赵肃权衡利弊,终于同意:“那么劳烦贺兄先帮忙救出我的书童吧。” 贺子重点头:“你在这里等着。” 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人回来了,后面还跟了个少年。 赵吉一见赵肃,马上就扑过来,差点没痛哭流涕。“少爷,少爷,您没事吧!” 赵肃给了他一记爆栗,故意沉下脸色:“是你和他们说,我们打从京城来的?” 赵吉嗫嚅着,很羞愧地低下头。 “走吧。”贺子重打断他们,冷冷道。 “现在?”赵肃一怔,“不用等晚上吗?” “等晚上干嘛?”对方反问。 “……不容易有人发现。” “他们拦不住我。”贺子重淡淡道。 “……”赵肃可以在官场上周旋无碍,但面对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却频频无语。 几人沿着山路下去,贺子重走在前面,许多人都认得他,所以一路畅通无阻,后来兴许有人得了李自德的命令跑过来想拦,都被贺子重轻描淡写打发了,赵肃这才发现他的身手厉害得很,等闲的大汉只怕都奈何不了他。 赵肃自问好歹也算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可却浑然没有这样的气势,非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才会如他这般,行止之间带了股浓重的杀气。 最后,李自德亲自来了。 他看着贺子重,脸色阴沉沉的:“你为了个刚见面的人,就要背我而去?” 贺子重面无表情:“我留下来,是无处可去,他对我有恩,我要跟着他。” 李自德皮笑肉不笑:“老弟可真是义士啊,还知道知恩图报这一套。” 贺子重点头:“我救了你,对你有恩,现在你让我们走,就算还了恩情了。” 李自德气得要命,赵肃也就罢了,一个穷酸书生,他本来就不放在眼里,只是实在没人手可用,才会病急乱投医,让人把他带上山来,想威逼利诱劝他入伙,谁知道现在竟然连贺子重也要走了。 “难道是大哥对你不够好吗?我自问这一年来,从来没有亏待过你!” 贺子重还是重复着那三个字:“我要走。”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李自德脸皮抽搐,差点没咬碎牙齿。 由于贺子重的身手,他对这个人很是看重,就算平日里这人冷冰冰的对自己颇有不敬,李自德也都忍下来了,结果到头来全是白费功夫。 放眼这里,没有谁能拦住他们,就算所有人加起来,估计也抵不上一个贺子重。 这样的人,将来如若起事,就是冲锋大将啊! 李自德眼睁睁地看着三人大摇大摆地走掉,满心气愤又无可奈何。 如果他知道赵肃的身份,只怕还得吐血三升。 这头赵肃他们到了山脚,贺子重甚至还从山寨上顺了三匹马来。 “你当真要和我走?” 贺子重点头,冷着一张死人脸,眼神却出乎意料的黑亮。 “少爷,他……”赵吉急急想开口。 赵肃摆手,打断他的话:“那走吧,这附近几乎都是李自德的势力范围,过了几个村庄,到前面城镇,我们再歇息。” 三人一路疾驰,过村不停,待到天色将黑的时候,才终于入了城。 想来是贺子重实在过于彪悍,李自德虽然气得牙痒痒,可也奈何不了他,他的寨子虽然小有势力,可碍着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也不敢再追上来。 赵肃找了家客栈,要了三个房间,他委实过于疲惫,也顾不上其它,随便吃了点东西,洗漱之后便躺下了,这一睡就睡到了天亮。 睁开眼的时候,仿佛觉得有东西挡着床头的光线,他迷迷糊糊唔了一声,揉着额角坐起来,然后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贺子重就站在床边看着他,如果不是大白天,赵肃真以为是闹鬼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吉呢?” “他去下面拿早饭,我来问什么时候启程。”有一句答一句。 赵肃觉得有必要和他谈一谈,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放在身边终究不妥,起码也得知道他的来历。 “贺兄可有表字?” “无。” “家中父母安在?” “死了。” “……”赵肃嘴角一抽,决定开门见山。“贺兄是哪里人,怎会从京城跑到这儿?” 贺子重似乎有点惘然,想了半晌,才缓缓道:“吾母是汉女,吾父是鞑靼人。” 第 51 章 鞑靼之于北方的百姓, 就像倭寇之于南方百姓, 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噩梦。 明中期之后, 鞑靼取代瓦剌, 成为大明在北边的头号敌人,首领俺答多次进犯边关, 弄得明朝政府焦头烂额, 有时候边关将领比较能干的, 就可以马上把人赶回去, 如果碰到当时的总兵比较窝囊的, 那就得让鞑靼人入关大肆劫掠一番然后再扬长而去。 辽东、宣府一带是鞑靼光顾的重灾区,那里的百姓更加苦不堪言,贺氏是临近边关一个小村的民女,有一回鞑靼人来洗劫,杀了不少男的,凌辱了村子里的妇女,又把所有人集合起来,准备带出关去当成奴隶驱遣。 这个时候恰好明朝政府出兵反击,把鞑靼人都驱出关, 她们也因此幸免于难,四个月后,贺氏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没有像村子里其他女子那样自尽守节, 也没有告诉别人, 而是偷偷跑到深山里, 把孩子生下来, 只不过这种出身的孩子注定不会受欢迎,所幸那里的人还算淳朴,没有逼着母子俩跳井,可也没给他们好脸色看,贺子重就在这种环境下饱一餐饥一餐地长大。 在他十岁那年,贺氏死了,村里又容不下他,所以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流浪。 一年之后,他遇到了王环。 王环这个名字,在历史上或许鲜有人知,但他的主帅却赫赫有名——那个官至三边总督,立志收复河套,最后却被严嵩害死的曾铣。 当年,严嵩借嘉靖帝之手杀了曾铣,天下人皆引以为冤案,可惜皇帝乾纲独断,没有人敢为他翻案,曾铣死后,妻儿被流放两千里,王环受曾铣临终托付,不顾自身安危,一路日夜护送,直到曾氏家眷到达流放地,这才一路北上,结果便碰上贺子重。 贺子重的名字便是王环取的,子重是曾铣的表字,王环借此用来纪念自己为国尽忠,却落不到好下场的老上司。他是个回人,又是武夫,也不懂什么修身齐家治国的大道理,把贺子重带在身边数年,教了他功夫,等到贺子重十五岁的时候,便飘然离去,不知行踪。 自那以后,贺子重四海为家,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因为身手了得,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他不通诗书,甚至大字也不识几个,在他眼里,自然没有是非黑白之分,就算所谓的道理,也只记得王环曾经对他说过,做人要知恩图报。 所以赵肃当时无心插柳的施舍,成了今日机缘巧合的际遇。 王环不是汉人,也没读过书,却比这世间许许多多自诩不凡的读书人要好上许多。 知恩图报,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可是当世间的强权都不站在你这边,当世间所有的诋毁都涌过来时,你否还能坚持自己的初衷? 当时严党的气焰如日中天,王环这样做,极有可能受到严党的报复,在所有人都保持缄默的时候,就算他退却了,也没有人会苛责他。 但他还是选择了履行自己的承诺。 他可能不知道君子一诺这句话,却做到了许多“君子”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赵肃听完他的身世,也不知该为他的身世怜悯,还是庆幸自己当时对他慷慨解囊的行为,默然半晌,才叹了一声:“王环高义!” 贺子重一板一眼地说完自己的事情,便闭上嘴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赵肃发出叹息,仿佛全然与自己无关。 赵肃突然问:“你可入了黄册?” “无。” “……”赵肃揉着额角,“我想办法让你入个户籍吧,否则入城盘查这些也是麻烦,可这样的话,就得委屈贺兄记在我家的黄册名下了。” 这个时候的户籍制度,已经不像明初那么严格苛刻了,随着经济发展和人口增加,有时候连女眷都不一定记录在黄册中,瞒报人口的情况非常普遍,所以贺子重才能离家万里,只要不被盘查,一般不会发生什么问题。 贺子重点点头,表示很淡定。 赵肃与他随口闲聊,心头想的却是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这个李自德到底是什么人? 古往今来当山贼的,只有两种。 要么是过不下去,为了钱财的,要么是像翟让李密那样的,名为盗匪,志在天下。 而李自德,明显不是前一种,否则他也不会看自己识文断字,就急着拉他入伙,甚至还送银子,换了刚到这个时代的赵肃,一无所有,被他这一番盛情相留,说不定就打动了。 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贺子重。“你知道李自德是什么人吗?” “山匪。” “……我知他是山匪,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的背景来历吗?” “不知。” 看着赵肃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贺子重又道:“不过我听他和别人关起门说话的时候,提到过教中。” “你怎么听到的?” “趴屋顶上。” “……” 赵肃皱着眉头思索,教中? 白莲教?! 他被自己的推测震住了。 由于嘉靖帝的各种不靠谱,近年来各地农民起义此起彼伏,也正是白莲教的黄金发展时期,如此说来,是很有可能的。 “他有没有说,教主是谁?” 贺子重嗯了一声:“他说教主死了,其他人去了漠南投靠俺答。” 那应该就是白莲教无疑了。 自己居然到白莲教“分部”走了一遭,又毫发无伤地跑出来,如果对方知道他是朝廷命官,李自德肯定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走他了。 赵肃想了想,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给张居正,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他知道张居正一定会转告老师徐阶的,到时候他们如何处理,就不是自己所能过问的了。 多了一个身手了得的贺子重,赵肃他们接下来的行程十分顺畅,贺子重正式被雇佣成为赵肃的随身侍卫,月钱是书童赵吉的两倍,贺子重对此没有丝毫异议,既没感激也无失望,赵肃后来才知道,这个人看起来沉默寡言,一副神秘高人的风范,其实就是一根弦。 贺子重其实也非常好养,对吃的用的都没什么讲究,甚至席地而眠也不会有意见,对赵肃的要求无条件服从,对赵吉的各种聒噪废话采取无视态度,当然,赵肃也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三人从河南一路南下,到了江西境内,忽然下起鹅毛大雪,连着几天,道路被阻,难以前行,赵肃只好就地安顿下来,在客栈里停歇几天,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客栈里满满全是归心似箭的客商和游子,大家聚在一起取暖,顺便打探消息,只不过行商们坐在左边,几名年轻书生却坐在右边,自成一桌,颇有点泾渭分明,生怕沾染上铜臭的意思。 很不巧,赵肃他们正好坐在中间。 商人走南闯北,消息自然灵通得很,不一会儿便说起北边鞑靼人的事情,说他们嗜杀成性,连婴孩都不放过,又说他们前些时候才被打跑,估计有好一阵子不敢来了。 赵肃发现贺子重并没有听得很认真,脸上带了种漫不经心的神色,他把自己面前那盘牛肉吃完了,又把目光移到赵肃面前那一盘,表达着无言的诉求。 “你去和掌柜要点酒吧,天气冷,正好暖暖身子。”赵肃把自己那盘牛肉也推到他面前,一边道。 贺子重点头,起身走了。 赵吉凑过来,在赵肃耳边嘀嘀咕咕:“少爷,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点蠢笨,这一路上我没少和他说话,可他都不怎么搭理我,有时候还答非所问的。” “你当谁都和你这么成天叽叽喳喳个没完?” 赵肃撕下一块馒头送入嘴,悠悠道:“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有时候,知道越多,牵绊就越多。贺子重既不蠢,也不笨,他只是心中没什么烦恼,也没有其他人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他的生活也很简单,正所谓无欲则刚,有容乃大,这样反倒可以心无旁骛地练武,懂吗?” 赵吉摇头。 “那就回去多翻翻书,可别和别人说你是我书童,少爷丢不起这个脸!”赵肃没好气。 他一抬头,对上贺子重黝黑的眸子。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久得让赵肃以为他悟出什么人生哲理了,然后才听到他慢吞吞道:“苏东坡是谁啊?” 贺子重的音量不小,赵肃还没接话,旁边便传来几声哂笑。 循声望去,却是几个书生那一桌,他们都听见了贺子重的话,脸上露出讥笑轻视的神色。 “粗鄙,粗鄙,竟连东坡居士都不知!” 还有一人直接说赵肃:“看你模样也是个读书人,怎的带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仆人出来,只会把主人的名声都败坏了!” “说不定主人肚子里也没有什么墨水,又怎么能怪到仆人身上?”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说笑笑,将赵肃三人都奚落了个遍。 还没等赵吉拍案而起,那桌声音陡然停住。 刚才笑得最凶的书生煞白了一张脸,身体抖成了筛子,夹包子的手停在半空,筷子还在他手里,包子已经没了。 而在不远处的柱子上,那个包子连同一只筷子被钉在里面,筷子直插入一半。 片刻的寂静之后,是轰然叫好之声。 赵吉与那几桌商人一起为贺子重喝彩,尤其是赵吉,激动得快把手掌拍红了。 贺子重一脸漠然,低头看着手里剩余的一只筷子,默默发呆,仿佛要看出朵花来,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出手,谁都不会认为这人的身手竟如此了得,如果刚才钉的不是包子而是对方的手,只怕现在就要上演血案了。 赵吉这才笑嘻嘻道:“我家少爷身份又岂是尔等能仰望,他……” “赵吉!” 赵吉这才发现赵肃在瞪他,吐吐舌头,连忙闭嘴。 赵肃咳了一声:“家人无状,诸位勿怪,只不过,他虽然鲁莽了些,起码还分得清好歹,也一向忠心耿耿,赵某觉得这就已经足够,否则若是空有满腹诗书,却固守成见,口出恶言,这书读了也无甚意思,还不如回家种田养孩子,诸位说是吧?” 那些商人哄笑出声。 几个书生被他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有贺子重这种武力值强大的人在身边,他就没有必要再亮明身份,否则让赵吉把自己的官衔报出来,那些人若是不信,他还得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那样就显得太傻了,这些人原本就理亏,又慑于贺子重,不敢再说什么,陆续起身,低着头匆匆走人了。 刚才被他们瞧不起的那些商人都大感痛快,纷纷过来与赵肃搭话,赵肃不会摆什么架子,自然和他们相谈甚欢。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才停,赵肃他们启程的时候,离过年也只有五六天了。 大年三十。 赵氏家族迁来福建数百年,对慎终追远、祭祀先祖看得特别重,一般来说,每年开年夜饭之前的那天下午,赵氏无论嫡系旁支,每家都要派出一个男丁到宗祠参加祭祖大典,今年也不例外。 未时之后,赵氏族人已经陆续到齐,赵希峰这一房里来的是赵谨。 三年时间足够一个人成长,赵谨的身量确实也拔高不少,只不过眉宇之间的矜傲之色更重,他在几个月前的乡试中中榜,虽然名次并不靠前,可也算是举人了,从此可以被人称呼一声举人老爷了,年后的会试也有机会参加了,这让他的心情很好,这些日子以来,脸上都挂着笑容。 因为这层身份的缘故,族里顿时对他高看了一眼,许多人见了他还得行礼,赵谨矜持地笑着,一边与别人说话,却带着隐隐高人一等的姿态。 未时过了三刻钟,眼看人都差不多到了,可族长似乎还没有开始的打算,众人都有些奇怪,赵谨忍不住问:“宗伯,人还没齐?” 族长赵慎海唔了一声,眼睛不住地往外瞟,那模样像在等什么人。 一旁的赵慎羽道:“赵大人也快到了,我们等等他。” “赵大人,什么赵大人?”赵谨狐疑。 族里唯一为官的长辈,是他们这一房的伯父赵希夷,但前年他便已经致仕回到故里了,如今早就被请来,正坐在那边的椅子上,与几个小辈说话。 没等赵慎羽说话,族长便拈须笑道:“少雍如今官居五品,又是王爷世子的老师,论情论理,称呼一声大人也不为过。” 赵谨脸色陡变。“没名分的偏房生的庶子,怎能进宗祠?!” 第 52 章 赵慎海沉下脸:“赵谨, 莫要胡言!” 赵谨强压住气, 笑得很勉强:“宗伯, 我并没有说错, 依着我们族里的规矩,庶子是不允许参加祭祖的。” 他等了半天, 本就心生不满, 再听到族长这么一说, 满腔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只是赵谨也很明白, 眼前这人是一族之长。——莫说他还是个举人,就算现在高中状元,面对族长也得有起码的礼遇。 赵慎海被他噎了一下,差点没气歪鼻子。族规当然是这么写的,可现在毕竟情况有所不同,赵肃是赵氏百年来出的第一位探花郎,如今又是堂堂五品大员,世子老师,可谓前途无量, 这样的人物不让他参加祭祖,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规矩是人定的,当然也可以随机应变, 可这赵谨却像是不识时务的, 竟然冒出来打岔。 赵慎羽轻咳一声:“子恪, 话不是这么说, 他毕竟是你的兄长,如今又是朝廷官员,不可不敬。” 赵谨微微冷笑:“族伯,我记得当年我那兄长不能入族学,被迫在外头偷听,后来还被您呵斥了的,怎的您现在倒是偏袒起他来了?” 赵慎羽脸上露出一丝难堪,闷哼一声,振了振衣袖,没再吭声。 所有人都因为他们的谈话而安静下来,赵慎海有些不悦,正想说话,却听见外头有人飞奔过来,大声道:“老爷,赵大人一行已到城门了!” “好,好!”赵慎海大喜,“快把人迎过来,就说宗祠祭祖,就差他了……算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这下子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们几时见过赵慎海如此郑重其事过。 城门那头。 “参加祭祖?”赵肃微微挑眉,心里不是不意外的。 他见过皇帝,在翰林院供职,又经常与裕王、高拱、徐阶这些帝国顶层的人物打交道,见惯了那些一二品大员,根本不觉得自己的官衔算得了什么,也没想过回来炫耀,可没想到族长竟然会派人来迎接他。 “我记得,庶子是不能入宗祠参加祭祀大典的。” 那家仆笑容满面,上来牵马:“这是我们家老爷特别吩咐的,让小的一定要等到大人呢!要小的说,小的可也真没见过哪位赵家庶子有过这样的荣耀呢!” 荣耀? 赵肃似笑非笑,一扯缰绳,马头拐了个弯,没让那人抓住。 “让你们家老爷不用等了,族规摆在那儿,赵肃又怎敢让他老人家为我破例,实在是担当不起。” 又对贺子重与赵吉道:“我们走吧,回家。” “诶诶,大人,大人留步!”那仆人一听就急了,“您可别走啊,其他人都等着您呢!” 就在此时,不远处出现一顶小轿,抬轿的轿夫脚程很快,转眼就到了眼前。 轿帘子被掀开,赵慎海走了下来,笑吟吟地拱手:“草民见过赵大人。” 族长亲至,再怎么说也得给几分面子。 赵肃下了马,扶住他,故作讶异:“少雍微末之身,何劳宗伯亲至?” 赵慎海苦笑:“少雍,你这么说就折杀我了,宗祠里还有其他亲族候着你呢,今次便卖我个面子吧!” 凡事给别人留余地,也是给自己留余地。赵肃知道,当初赵氏宗族对他们母子虽然不假辞色,可也没有落井下石,这已经是念着情分了。何况在这个时代,宗族是每个人赖以生存的基础,在有些偏远地区,族长的一句话甚至比官府还要管用,他就算再不喜,也要和族里维持表面的和气,否则一个人与宗族闹翻,就算官居一品,也难免会落下把柄,惹人诟病。 既然对方放下身段,他也不会再拿着架子,赵肃弯起唇角,握住赵慎海的手:“宗伯有命,怎敢不从,少雍虽在外为官,说到底还是姓赵,宗伯这是见外了!” 赵慎海呵呵一笑:“那咱们这便走吧吧。” 赵肃点点头,回头看了看贺子重他们:“你们不认得回家的路,还是先我和去宗祠吧。” 那二人自无异议。 赵氏族人翘首以盼等了一会儿,便看见赵慎海与赵肃携手而来,一边说说笑笑,看上去还颇为亲热的模样。 赵慎羽扬起笑容迎上去,后面跟了不少族人,致仕的赵希夷坐着没动,也有一些人留在原地,赵谨则瞬间变了神色,望住赵肃的目光包含了轻视、羡慕、嫉妒、不甘各种复杂的情绪,与他怀着同样心情的人也不在少数,大部分都是年轻一辈的赵家子弟。 大家在血缘上都有着远近不一的关系,也许平日里还少不了互相挤兑和比较,可在面对赵肃时,反应却都是差不多的。 一个庶子,还是旁支偏房出身的庶子,竟能摇身一变,成为连族长都要奉承的朝廷官员。 不就是个从五品么,也就是族里这几年没出过官,唯一当过官的赵希夷又致仕了,这才轮得到赵肃春风得意,正合了那句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是在场许多年轻人的想法,他们从家中长辈那里得知赵肃现在的官职和身份,被耳提面命着向赵肃看齐,心里不比赵谨平衡多少。 只不过赵谨落差太大,表现得更加明显罢了。 赵肃走到其他长辈面前,又与他们一一见礼。 赵慎海虽然陪在一旁,视线却扫过所有人,将他们各异的表情一一收入眼里,又看着赵肃谈笑风生,温文尔雅的风度,不由暗自叹息一声,心道赵氏一族未来的希望,只怕要落在这位年轻探花身上了。 祭器、供品早就准备好了,赵慎海读完祭文,上香,众人则按照辈分一一磕头行礼,赵肃虽然有官职在身,也没有搞特殊,他排在赵谨那一辈的行列里,这让那些族中长辈又对他高看了一筹。 不跋扈,不张扬,不显山露水,这份定力,放眼族里年轻一辈谁有?那个异母弟弟与他一比,高下立见。 仪式完毕,本应各自告辞散去,回家准备年夜饭,却听得赵慎海道:“且不忙着走,今次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他顿了顿,缓缓道:“几百年前赵氏迁徙落户于此,繁衍生息,幸赖祖宗庇佑,人丁兴旺,但是不说别的,就拿长乐陈氏来比,我们依旧还是有些势弱的,据说陈家宗族里,无论嫡庶都一视同仁,所以即便是庶子,也有不少出人头地的。有鉴于此,我觉得族规也有必要改一改了:以后就算是庶子出身,只要表现优异的,也可入宗祠。” 话未落音,底下已是一片哗然。 “族规岂能说改就改!再说了,自古嫡庶之分泾渭分明,这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宗伯竟要推翻祖宗家法不成?!”马上有人质疑,这人叫赵昀,是嫡系的其中一支,他的祖父便是上一任的族长,也是赵慎海的堂兄,所以有资格开这个口。 赵谨冷冷接道:“宗伯,堂兄说得有理,您可系着我们一族的荣辱,不能被某些人迷昏头了,入宗祠是何等大事,表现优异又是怎么个算法?”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赵慎海被吵得脑壳疼,忍不住看了赵肃一眼,却见他站在那里,拢袖望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对于天底下所有的庶子来说,入宗祠,被承认地位,是一桩莫大的荣耀,可这个规则在赵肃这里明显是行不通的。 “贤侄,你怎么看?”赵慎海笑着问他,不肯让他悠闲地置身事外。 杂音顿时消停,所有人瞅着他,目光灼灼。 “啊?”赵肃像是刚回过神,一脸茫然。“看什么?” 赵慎海嘴角一抽,把话重复了一遍。 赵肃喔了一声,无辜道:“肃不过庶子尔,焉敢发话,听大家的罢。” 真是个滑不留手的小狐狸!赵慎海暗暗腹诽,只好拿出杀手锏了,虚咳一声:“此事我早已和族中耆宿商议过,他们都没有反对的,你们若有异议,大可各自回家问长辈。” 他是真心为着宗族着想的,从前看走眼,对赵肃曾经那般态度,现在想起来就悔青了肠子,只能想法子补救,这项族规的改动,不仅仅是为了赵肃,更是为了赵氏百年的发展,如果墨守成规,迟早会衰落下去,而万一再出个像赵肃这样的人才,也不会心向赵家。 这个时候,晾在一旁的赵希夷就不能不发话了:“陈氏之所以能枝繁叶茂,不仅在于他们家风严谨,言传身教,还在于他们对嫡子庶子一律给予最好的教导,听说就连女儿也要从小熟读诗书的,赵氏想要强大,就得摒弃旧见,放眼大明朝,也出过不少庶出的进士,如果知道我们赵氏至今还一味排挤庶子,传出去必然贻笑大方。再者,要是家里的庶子真有出息了,那也是各家的面上有光,不是便宜了别家。你们说是么?” 他这番道理说下来,大家细细思索,也都觉得有理,便不再像先前那么反对了。 赵慎羽等人又一一发话,表示支持族长的决议。 于是一项改动就这么定了下来,赵谨恨得牙齿再痒,也是无力回天了。 本来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算了,赵肃没打算成为万众瞩目的主角,他准备回家吃年夜饭,那才是自己可以真正休息的地方。 可赵谨偏偏没想让事情那么快结束。 先走到赵肃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兄长好啊!” 然后道:“听说你娘在给你物色婚事了,不知道哪家的小姐知道你娘是个贱妾之后,还愿意下嫁?” 赵肃看着他,不喜不怒: “你虽然中了举,可还没为官,见了我,是不是得先行礼呢?” 赵谨仿佛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得意道:“按律法,举人见官可不拜。” 你自己找上门,那也别怪我了。 赵肃从袖中慢慢摸出一样物事,悬在他面前:“那如果见了这个呢?” 第 53 章 作为一个藩王, 上面有强势的父亲, 裕王显得懦弱而并不出色, 可实际上他对左右亲近的人却是真心的好, 赵肃在王府几年,便知道这位裕王是嘴软心也软, 把朱翊钧交给他教导, 便是全心全意地信任, 也从不干涉置喙, 甚至李氏曾经觉得朱翊钧只有一个老师显得太少, 希望再增加一个,也被裕王拒绝了。他的理由是:两个老师,性情不同,方法不同,难免在教导上也有所差别,这样世子就会无所适从,倒不如从一而终,何况世子也喜欢老师。可见这位王爷平时虽然不怎么靠谱,在某些事情上还是看得挺清楚的。 这回听说赵肃要返乡省亲, 裕王便赠了不少礼物,让他带回去给母亲陈氏,还单独送了一块玉佩, 玉佩上面刻了持事振敬四字, 落款是裕王私印, 朱载垕三个字。 此刻, 这块玉佩被赵肃捏着丝绦,漫不经心地摸出来,亮在赵谨眼前。 赵谨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赵希夷毕竟是当过京官的,却已经先一步认出上头的落款,咦了一声:“这可是裕王爷的玉佩?” 赵肃点头,将玉佩递给他。 赵希夷却摆摆手,不敢接,随即撩起袍子,行了跪拜的礼节。 这玉佩虽是赠予赵肃的,可它毕竟还是出自裕王的,所以赵希夷跪的不是赵肃,是裕王。 他这一跪,其他人惊疑不定,待弄清缘由,自然也都要跟着跪下行礼。 赵肃弯腰扶起为首的族长和赵希夷:“宗伯和伯父快请起。” 赵谨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里五味杂陈,只觉得阵阵热血涌上脑袋,有些头重脚轻。 偏偏旁边还有个贺子重看着他,冷冷问:“为什么他们都跪了,你没跪?” 赵谨狠狠剜了他一眼,却反而被对方身上的气势所慑,举目望去,大家都在对玉佩行礼,他反倒成了鹤立鸡群。 他咬咬牙,缓缓跪下。 一场祭祖在这样的小风波里结束,又以赵谨的惨败而告终。 不过看上去也只有赵谨一个人耿耿于怀,赵肃脸上并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他对待族中长辈的态度,无不谦和有礼,令人称许。 就算过去有什么不愉快的往事,大家也选择性地忘记,眼前这个在官场上如同新星般冉冉升起的赵肃,才是赵氏未来大有作为的人,至于赵谨,即便有举人的功名,也远不及当年赵肃夺得乡试魁首的风头啊。 仪式已毕,众人陆续散去,赵肃正想上马走人,却被赵希夷喊住。 “伯父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就是许久不曾见你,许多年前,我刚从京城调任甘肃,顺道返家探亲,那会儿看到你的时候,记得你才四五岁的模样,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看我,话也不敢多说,谁知一晃眼,就这么多年了。”赵希夷不胜唏嘘。 对方释放出善意,赵肃自然也不会不给面子,便也笑道:“伯父在外为官,素有清名,连元翁也曾在侄儿面前夸奖过您,我如今也要以伯父为榜样才是,如果伯父不嫌我烦,正想过几天上门叨扰呢。” “元翁提起过我?”赵希夷一怔,他的官衔并不算高,在官场沉浮多年一直在五品上下,这也是因为他不善钻营的缘故,所以多年来引以为憾。没想到赵肃青出于蓝,未及弱冠就已经追上他一生的成就。 元翁是对内阁首辅的尊称,赵肃口中所指,自然是徐阶。 不管是真是假,这种好话听起来总是让人高兴的,而且赵肃称呼他为伯父,便是认了自己这门亲戚,存了亲近的意思。 之前听说了吴氏欺侮他们母子俩的事情,他还担心过他会不会飞黄腾达之后就赶着回来与家族决裂,但现在看来,自己是白担心了。赵肃行事老成稳重,身上哪里有他那个短命父亲的影子?赵希夷自忖,他年轻的时候,未必有赵肃的这份定性。 “你愿意来,我这个老头儿自然高兴,以后赵家还要靠你们这一辈的。” “伯父谬赞了。”赵肃浅浅噙笑。 赵肃一边搀着他,两人徐徐走着,贺子重牵着马在后面跟着,赵希夷的家仆和赵吉则落在更后面。 “少雍啊,既然得你喊我一声伯父,我便多嘴两句,王爷对你如此看重,你便一门心思教好小世子,京城水深,许多事情得谨慎着点。”赵希夷殷殷嘱咐道,这话里就带了几分推心置腹了。 “是。” “当年你们家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只可惜我离得远,没法过问,否则也不至于酿成今日的局面,赵谨年少任性,都是被他母亲纵坏了,你不要和他计较。” “伯父言重了。” 赵希夷叹了口气:“我知你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有怨怼的,这也不怪你,是他们做得太过分了,只不过,伯父有句话想提醒你,不管再怎么不喜欢,那边终归是你的嫡母,在礼法上,她是占了理的。” 赵肃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直到这里,才听出赵希夷不是想为大房那边说话,便凝神听他说下去。 “官做得越大,就越爱惜羽毛,这不是说他们严于律己,而是因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一旦声誉受损,仕途也会受影响。”赵希夷最后下了结论:“人言可畏啊!” 赵肃默然。赵希夷说的,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只不过想着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再一劳永逸地解决掉,但现在看来,早一点解决也是好事,自己可以专心在京城经营,省得哪天还要担心后院起火。 “伯父所言,侄儿铭记于心,多谢伯父提点。”他停住脚步,朝赵希夷跪下,行了个空首大礼。 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来他还没有给这位伯父正式行礼,算是补上了,二来也是真心感激他的这些肺腑之言。 赵希夷眼中露出欣慰之意,顺势扶住他:“贤侄快快请起!” 二人视线对上,相视一笑。 赵希夷暗叹:自己的这番话总算没有白说,他这个侄子的心思简直玲珑剔透到不像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但不管怎么说,赵肃是他弟弟的儿子,也是他的亲侄子,就算是庶出,也比赵谨和自己家那几个儿子强了许多,极有可能成为赵氏一族的顶梁柱,既然如此,那论情论理,自己这个伯父也该为他做点什么。 主意一定,赵希夷看赵肃的目光,便又慈霭了几分:“初四那天若是无事,就到我那儿去吧,顺道留下吃顿便饭。” 赵肃自是笑吟吟应下。 赵肃一行三人赶到家时,老管家戴忠早就带着人站在门口等候了许久,见到赵肃差点没老泪纵横。 “少爷,您可终于回来了!”戴忠激动得眼眶发红,颤巍巍就要跪下,赵肃连忙扶住他。 “……嗯,我回来了!” 看到他,就想起老师戴公望,赵肃也有无数的话想说,却都噎在喉咙里,只觉得心头微酸。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可怜老主人……要不今年说不定还能在一块儿过年……”戴忠抹掉眼泪,又笑道:“瞧我这张嘴,大过节的说这些作甚!夫人在里头等着了,快快进去罢!……咦,这位是?” 他探头一看,注意到站在后面,明显不似仆人的贺子重。 赵肃笑道:“这是我朋友,贺兄,咱们进去见见我娘吧?” 贺子重点头:“我没娘,正好见见。” 一句话说得面无表情,又正儿八经,让赵肃忍不住想笑,戴忠和其他人却明显不适应这种风格,闻言齐齐呆滞。 啥叫你没娘,正好见见?难不成见了就是你的娘了? 陈氏见了赵肃,自然是极高兴的,高兴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只会拉着他上下打量,眼里泛着泪光。 在这个世上,她是唯一真心对自己好,不要求回报,无怨付出的人,这就是母亲。 “娘。”赵肃平息了一下心情,撩起袍角,跪下磕头。“孩儿不孝,三年都没回过家!” “起来起来!你这是作甚!”陈氏擦了擦眼角,一把揽住他。“回来就好,你是在为国尽忠,为皇上做事,这点道理娘还是懂的,看你都瘦了许多!” 赵肃汗颜:“那是因为儿子身量拔高了。” 陈氏笑道:“那前几年我帮你做的那些衣服鞋子指定是穿不下了。” 赵肃扯过他身旁的贺子重介绍:“这是我在路上碰到的朋友,救过我,他无处可去,我便让他跟着一起来了。” 贺子重一脸严肃:“大娘好。” 陈氏先是含笑点头,忽而一惊:“救过你?你还遇见过危险?” 赵肃自知说错话,忙扯开话题:“娘,我可一天没吃饭了,饿得很。”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贺子重的肚子适时发出一阵咕咕声。 众人忍俊不禁,陈氏忙笑道:“快快入席,饭菜都备好了!” 陈氏虽然是女眷,可赵家人少,没那么多讲究,贺子重是晚辈,戴忠又早被视为家人一般,连同赵吉在内,七人便都围成一桌,这里头还有两人,一个是伺候陈氏的,一个是帮忙做些杂活的,都是买来的奴婢,无家可归,除此之外,其他人被放了假回家过年,到正月十五才回回来。 远处爆竹声不时响起,在静谧夜中分外鲜明,家中四处都贴着春联年画剪纸,灯笼辉映着红色,欢喜洋溢,令人觉得温暖。 陈氏一边给他们夹菜,一边听赵肃说这几年来的经历。 赵肃自然是捡有趣的说,那些官场上的轶闻,京城的繁华,贺子重闻所未闻,也听得分外认真,有时候居然还能从中听出赵肃说的笑点,和大家一起笑起来。 他虽然木讷,却不是愚笨,李自德因为他有利用价值而对他笑脸相迎,还有眼前这些人待他真心的热情,他都能分辨得出来。 热腾腾的饭菜,赵肃的笑容,陈氏劝他多吃点的声音,甚至是戴管家的咳嗽声,都让他觉得留恋,贺子重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心里头像是有种东西汩汩流遍全身,暖洋洋的,就像练功打拳到了佳境的那种滋味。 手里筷子夹菜的动作未停,贺子重面无表情地想:要是天天这么过就好了。 除夕是要守岁的,所以大家都不像平时那么早歇下,吃完饭,贺子重和赵吉到街上去玩了,赵肃则陪着陈氏到后院散步,过了半个时辰,远远地便听到门口传来赵吉的声音,像是在指挥贺子重做什么。 等看到他们的时候,赵肃就愣住了。 贺子重,赵吉,每人手里都抓了一大把“萝卜花”、“大叶兰花”、“冬雪小梅”。 “怎的买了这么多焰火?” 赵吉笑嘻嘻的:“这都是子重的月钱买的。” 赵肃看着那堆焰火,下意识想揉额角:“这些怕不得花光你的钱吧?” 贺子重点点头。 赵肃无语:“贪热闹的话,买一两束去玩就好了啊,买这么多,你们俩放得完么?” 贺子重言简意赅:“嗯,心里高兴。” 那双墨黑的眸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他喜欢这样的氛围,喜欢这些人。 这些焰火估计能点到他们手断掉吧……赵肃一头黑线,挥挥手:“你高兴就好!” 话虽这么说,嘴角也微微翘起。 赵吉点燃了一束,五颜六色在夜色中绽放极致的美丽,点点流光从眼前划过,在所有人的脸上留下喜悦的痕迹。 京城,裕王府。 朱翊钧觉得有点郁闷。 往年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和赵肃一起过的,赵肃必然会带着他走遍大街小巷去吃好吃的东西,放焰火点爆竹,看花灯杂耍,然后再回到府里一起守岁,甭提有多热闹了。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其实这么说也不对,父王和两位母妃都还在,他也还是要去和他们一起吃团年饭,磕头行礼,今年甚至还多了个弟弟。 但是朱翊钧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看着夜空里焰火四起,璀璨夺目,却恹恹的,提不起一点兴致。 他想起刚才去见父母的时候,娘亲怀里抱着不满一岁,被绸缎锦被紧紧裹着的弟弟朱翊镠,一脸疼宠怜惜的模样,可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却只留下了淡淡矜持的笑容。 朱翊钧毕竟才七岁,他再聪明也揣摩不透李氏的心理。 在李氏看来,朱翊钧是裕王世子,是将来要继承爵位的,说不定还可能继承皇位,自是要严格要求,绝不松懈,一举一动都要求他做到最好,母以子贵,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儿子好。 但幼子朱翊镠就不同了,比起兄长来,他没有那么大的责任,自然可以享尽父母的宠爱。 其实李氏的想法,和全天下那些有两个儿子以上的母亲也没什么不同,她们用了她们觉得正确的方法,却忽略了孩子本身的心情。 要是肃肃在就好了。 朱翊钧闷闷地想着,脸上浮现出落寞的神情。 冯保看在眼里,走过来,弯下腰,轻轻道:“世子爷,要不奴婢和您上街逛逛去?” 要是在平时,朱翊钧肯定高兴得蹦起来。 但此刻,他只是摇摇头。 冯保又问:“那,奴婢让人去拿焰火来放?” 朱翊钧想了想,点点头。 不一会儿,焰火拿来了,年轻侍女和内侍们放着焰火在院中四处游走,缤纷颜色到处绽放,人多笑声多,朱翊钧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眨眨眼看着大家玩闹,也要了一束来放。 刚点上火,啊的一声,丢下手里的焰火,回身就走。 冯保不明所以,忙跟在后面:“世子爷,慢点儿!” 朱翊钧跑回屋里,从柜子里拿出一叠纸,提笔蘸了墨,趴在桌子上写东西。 冯保凑近一看,写的是个肃字。 “世子爷,这是?” 一个字写完,朱翊钧放下笔,笑眯眯的:“差点忘了,每天都要写个肃字,看写到第几个的时候,肃肃才会回来,这样我就知道他离开多少天了。” 第 54 章 福建, 赵府。 赵肃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心道是谁在念叨自己。 想来想去, 也许只有远在王府的朱翊钧, 但他是王府长子,此时想必是在众人的簇拥下热热闹闹过年, 少了自己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算什么。 肩上多了一件披风, 他讶然回首, 母亲陈氏从身后绕了过来。 “夜深天寒, 别着凉了。这披风是为娘闲暇时缝的, 还生怕太大了些,没想到你现在长高了不少,倒是刚刚好,你在外头,总怕你冷着饿着,尤其是当了官,听说一忙起来三餐不定也是常有的事。” 她嘴里念着些琐事,看着赵肃的目光温柔而和蔼,赵肃却一点儿都没觉得烦。 人活在世上, 总是需要一些目标和依靠的,正如赵肃之所以对赵家还有一份感情,是因为有陈氏, 而陈氏之所以委曲求全, 无论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下也没有寻死, 也是因为有赵肃在。 赵肃笑道:“娘放心, 我不缺衣服穿,也没饿着自己。” “听赵吉说,你和子阳、陈家公子住在一起,三个大男人,也没个贴心的近身伺候,赵吉性子毛躁,为娘怎么能放心?” 陈氏嗔怪道,顺便问起赵暖:“子阳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吗?” “他生意忙不开,今年特意写了家书回来,说不能回家过年了,听说他爹知道了之后暴跳如雷,我看他是怕回家之后又要被他爹逼着去念书考科举。” 赵肃轻笑一声,扶着陈氏往回走。 母子二人聊着琐事,长乐县的这间唐宋居的生意依旧很红火,陈氏陪嫁丫鬟出身,能有今天这般成绩,已经是极限了,也没想着再扩张生意,赵肃思忖着反正赵暖在京城也开了一间唐宋居,以后的生意重心大可转向那边,便劝陈氏与他一起回京同住。 陈氏摇头:“人老了,还是在家乡待着安心,我知我儿在外面有出息,这就足够了,无论你在外头如何,什么时候想回家,这家里的门总是向着你敞开的。” 赵肃哈哈笑道:“娘怎么就老了,这模样放到外头,说是孩儿的姐姐,也是有人信的。” 陈氏作势打他,赵肃笑着躲开。 一时间满室温馨。 陈氏忽的停下动作,笑叹道:“你莫玩笑,娘终归是老了,不能陪你一辈子,你身边该有个贴心的人。” 来了,赵肃咳了一声:“既然娘提到此事,我也有些想法,须得先和您通通气。” 陈氏点头。 他便将徐阶和陈以勤想为他做媒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 陈氏呆了半晌。 为了不吓到她,赵肃没有提到徐陈二人的官职,但从字里行间,陈氏也知道这两人必然是地位不凡,眉间不见欣喜,反倒忧心忡忡:“如此说来,两位大人都垂青于你,若是与哪一边定下婚事,岂不是对另外一位不敬?” 赵肃微微一笑:“所以我想请娘另外物色一门亲事,届时父母之命,两位大人也都无话可说。” 陈氏讷讷道:“这,这不妥吧,既有两位大人的美意在先,我身份低微,连名分都无,怎好擅自……” “娘!”赵肃打断她,“我们早就被赶出来,不算是那一房的人了,再说这件事情,我有法子解决,绝不会让您受委屈的。” 见陈氏不语,赵肃便柔下声音:“娘,你半生凄苦,是该时候享享福了,先前我不愿意让您操心,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年纪尚轻,如今徐、陈两位大人盛意拳拳,拒绝哪边都不妥,不如由娘来出面,我不求门第家世,只要温柔娴淑便可。” 他这么一分析,陈氏想想也对,既然选哪一方都会得罪另外一方,倒不如另谋一桩,自己身份低微,届时请宗族出面便是,便笑道:“只求贤妻,不怕娘给你挑个无盐女么?” 赵肃噙笑:“娘挑的人,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我若说了这句话,才是多此一举。” 他根本就不指望这种盲婚哑嫁能娶到天仙美女,自来到这里之后,他也算去过不少地方了,总的来说,江南一带由于生活富庶,女子普遍要美貌些,京城天子脚下,高阀贵妇也不少,层层衣饰这么打扮下来,饶是原本面目寻常,也能衬托出几分贵气。 像李妃娘娘这样赏心悦目的美女,已经是极难得了,否则也不会令裕王倾心,但那毕竟是别人的女人,身份又摆在那儿,赵肃也仅止于欣赏罢了,绝无旁得心思,至于要说让他神魂颠倒的,还真没有。后世风行于所有传媒,让人眼花缭乱的各色美女,早就把每个人锻炼出百毒不侵的免疫力,更何况,赵肃性情看似温和,实则偏于冷淡,又不是雏儿,戏本里那种看到个女人就想压倒的情节,基本是不存在的。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个人选来,要说这个人,与你还有些渊源的。” 赵肃诧异:“喔?” “便是长乐陈家的小姐,上一回他们似乎就有结亲的意思了,只是你还没回来,我也不敢贸然应下。” 陈洙的堂姐妹?赵肃在脑海里搜索着陈洙与他说过的几位姐妹。“不知是哪一房的?” “好像是二房的,陈洙公子的堂妹,还是位嫡出的小姐,我打听过了,这位陈小姐温婉贤淑,见过的人没有不称道的,就是身体弱了点。” 赵肃沉吟:“嫡出庶出倒无所谓,我只怕她是嫡出的,便待您有所轻慢。” 陈氏心头感动:“枉你镇日忙着公务,还要为这种小事费心,陈家家风严谨,调教出来的子女品行都是不错的,陈洙公子不也和你是好友么,你可向他打听一下。” 赵肃点头,不愿在这件事上花费过多的心思。“那如此就由娘来决定吧。” 大年初三。 赵谨与吴氏正在吃早饭,忽闻下人来报,说赵希夷来访,两人齐齐愕然,忙起身到前厅相迎。 赵希夷是赵谨的亲伯父,又因是致仕下来的,连本地知县也要礼让三分,吴氏自然不敢托大,平日那些精明厉害全收起来,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拜见大伯,又互相恭贺一番新禧大吉之类的吉祥话,这才分头落座,让人奉上茶点。 “昨日才到大伯家拜过年,怎么大伯今日倒是亲自上门来了?”吴氏笑说,有些奇怪。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件事情,想与弟妹商量商量。”赵希夷看了赵谨一眼,“子恪,你先下去吧。” 赵谨直觉这事是与自己有关的,当即就有些不乐意了:“伯父?” 吴氏见赵希夷面露不悦,忙道:“谨儿,你先下去。” 看着赵谨不情不愿离去的背影,赵希夷微微摇头,开门见山道:“弟妹,事到如今,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赵肃这次回来,你可曾上门探望过?” 吴氏本还诧异赵希夷为何如此郑重其事,闻言当即面色一变。 见她那样子也知道指定没上过门,赵希夷顿足叹息:“弟妹啊弟妹,你怎就如此糊涂!赵肃本是赵家子,你是希峰的嫡妻,正房夫人,就算他将来官做得再大,也得喊你一声母亲大人,可你现在死命将他往外推,还把他们母子赶出门,又是怎么回事?” 吴氏咬牙不语。 “这些年来你对他们母子做的事情,我都听族长说了,如果赵肃身无功名也就算了,可他现在不仅有了功名,还是前途无量,你还这般对待他们,将来连累子恪事小,只怕还要连累宗族!” 吴氏不是无知妇人,可被他这一番话压下来,也觉得喘不过气,只能强笑道:“大伯有所不知,赵肃生母出身低微,一介奴婢,却不知廉耻攀附主家,论理我当初就是打死了或卖出去也不为过的,可念着她怀有身孕,这才忍了下来,谁知她得寸进尺……” 赵希夷有点不耐烦:“以前的事情如何,我略知一二,现在也不是追究详情的时候,如果你现在还固执己见,只怕对你无甚好处!” 吴氏不以为然:“大伯莫要危言耸听,如今谨儿已经是举人了,您是他的嫡亲伯父,本该多多鼓励他,却怎的为赵肃母子说起话来,我知道如今赵肃虽然为官,可也只是翰林院里一个小小学士,离平步青云还远着呢,待今年会试之后,指不定谨儿也能金榜题名,届时又何须倚仗他一个庶子?” 头发长见识短!赵希夷暗骂一句,淡淡道:“赵肃如今已经是从五品官员,生母却仍旧没有名份,甚为不妥,将来要是能封诰命……” 吴氏顾不上其它,忙打断他,表情有些不可置信:“庶子生母怎能封诰命,就算有诰命,不都是嫡母所受么,大伯莫不是诓我吧?” “我诓你作甚!朝廷有制,庶母自然也可以封诰命的。”赵希夷不悦,接着前面未说完的话:“我与族里商量过了,眼下有两条法子,不过须得先听听你的意思。” 吴氏心生不好的预感:“大伯请讲。” “第一条法子,是由你出面,以我已故弟弟的名义,正式纳赵肃生母为侧室。她育有长子,母凭子贵,当为贵妾才是,如此一来,赵肃在家族里的名份也就有了。” 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要喊那女人为妹妹?吴氏心头浮现起当年她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一想到日后自己要和她姐妹相称,就觉得浑身难受。 赵希夷懒得再劝她,续道:“这第二条法子,便是在族里寻一门早亡无子的族亲,让赵肃过继到他名下,继承他的香火,这样一来,赵肃生母也可改嫁过去,一样是作为侧室,上头还没有正房夫人掣肘,更显得自在。” 吴氏张口结舌,万万料不到他们会想出让陈氏改嫁的法子来:“这,我不同意,陈氏她生死都是我们家的奴婢!” “我怎么记得赵肃说,他母亲的卖身契早就还给她了?” 吴氏脸色灰白:“大伯,您可是夫君的亲大哥,让陈氏改嫁,有损夫君的名声!” 赵希夷皱眉,不愿再和她纠缠下去:“你先前不是说她没有名份么,既然不是希峰的妻妾,又怎么会损及他的名声,再说这也是为了让赵肃能够名正言顺入宗祠罢了!” 原本他与族长是想着直接让赵肃过继即可,但这样一来,陈氏依旧没名没分,以赵肃的为人和孝顺,是决计不肯答应的,想来想去,便想出这样一条法子来,可谓两全其美,又不违礼法。 见吴氏失魂落魄,他又缓了声音:“如果你选第一条法子,那你们自然还是一家人,到时候赵肃还是要尊你为嫡母的,如果将来赵谨也能为官,兄弟二人同朝共事,无论如何你都会是诰命夫人,岂非传为美谈?” 在赵希夷看来,这确实是极为妥当的办法了,不仅对赵谨母子来说是天大的好事,自己也依旧是赵肃的伯父,如果过继给族亲,关系上终究隔了一层了。 吴氏脸色苍白,半天才抬起头:“大伯的好意,弟媳心领了。赵肃现在虽然当官,将来谨儿未必不能赶上他,我的诰命,夫君的名声,用不着一个庶子来挣。” 这是完完全全,不留余地地拒绝第一条路了。 赵希夷没想到自己费了半天唇舌,换来的竟是这么一个结果,他腾地起身,冷笑一声:“既然弟妹如此坚持,那我也无甚好说了!” 说罢拂袖而去,连头也不回。 第 55 章 当赵肃坐在赵希夷府上前厅的椅子上听到这个消息时, 脸上是不掩惊讶的。 他惊讶的是自己原本也打算通过某些手段迫使吴氏不得不同意将他母亲抬为侧室, 这样一来, 陈氏有了名分, 虽然是侧室,也可以受封诰命了, 不会再受世人冷眼。但他没有想到, 赵氏宗族竟然帮他想到一个更加完美的法子, 而且已经去找过吴氏摊牌了。 如果宗族肯出面, 这件事情自然再好不过,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陈氏不肯改嫁,即便嫁的是一个牌位。对于古人来说,贞节名声比性命还重要,虽然如今民间改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总归不算光彩。 赵希夷看到赵肃的神情,只当他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便笑道:“少雍意下如何?” 在他和族里其他人看来, 这对陈氏来说是大大的抬举了,若不是她有个争气的儿子,终其一生也许都是个默默无闻的奴婢, 现在居然能成为有名分的妾室, 将来还能受封诰命, 那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 赵肃回过神, 慢慢道:“多谢伯父和族中各位长辈的好意,只是这件事,我还得回去问问母亲她老人家的意思。” 赵希夷不以为然:“这件事情,族里帮你们作主了便是,否则将来若是让人知道你娘的身份,兴许还会耽误你的仕途。” 赵肃一笑,并不说话。 陈氏身份再低微,那也是自己的母亲,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要说出身低,申时行的身世比他还不堪,可人家以后不也平步青云,可见这还是要取决于自己的努力,所以赵肃对自己身份的问题并不看重,他只是不希望陈氏因此为人诟病。 赵希夷只当他怕大房那边刁难阻拦,便道:“大房那边你无须担心,只要是族里作的决议,他们纵是反对也无济于事,你要过继的那一房叫赵良义,算起来还是族长那一支的嫡系,可惜前年便因病亡故了,膝下犹空,没有子女,你过继过去之后,便是那一房的嗣子,只须逢年过节按照规矩上香祭拜,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赵肃仍旧没有一口答应下来:“我知伯父好意,本也不该拒绝,只是我们早年被赶出家门,母亲含辛茹苦将我抚养成人,生恩养恩深厚如海,望伯父能体谅我的一片孝心,等我回去征询母亲的意思之后,再作决定。” 话已至此,赵希夷也不好再勉强,只好由他去了,只是免不了觉得赵肃气魄不足,这种好事摆在眼前,居然还不当机立断,一口答应下来,若是陈氏那边顾虑名节不肯答应,怕又是一番波折。 谁知却是赵希夷多虑,陈氏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低头沉默,然后很快便答应了。 这倒轮到赵肃意外了。 陈氏看到他的反应,拉着他坐下,叹了口气:“只要能够让你在外头顺顺利利,娘的名节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娘当初在你爹身边,本也没有名分,算不得他的妻妾。” “娘不必委屈自己,我的前程自然会自己来挣,若您不愿意,我便回绝了伯父那边。” 陈氏笑道:“我知你孝顺,只不过你伯父说得也有道理,若是有个身份,很多事情也名正言顺起来,我们要向陈家小姐提亲,你娘却是个没名分的丫鬟,说起来总不好听,对方也未必肯应允,总而言之,这是对咱娘俩都好的事情,没有道理推拒出去,娘这些年早就想开了,你无病无灾,娶妻生子,是我最大的心愿。” “娘放心,苦日子过去了,以后会好起来的。”赵肃握住她的手。 有了陈氏的首肯,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族里的人挑了个吉日,一应物事准备妥当,正式将赵肃母子迁到族亲赵良义名下,自此以后,跟赵谨那一房便脱离了关系,由亲兄弟变成了堂兄弟。 这个赵良义生前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招猫逗狗的,镇日里厮混在赌坊青楼,年纪轻轻就耗空了身子去了,身后既无子女,也无嫡亲兄弟姐妹,本是彻底断了香火的,却突然凭空得了赵肃这样的儿子,也算捡了个大便宜。 吴氏倒也罢了,她拒绝了赵希夷的法子,不肯将陈氏抬为妾,听到赵肃母子入嗣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在她眼里,陈氏身份低贱,就算改嫁了,最多也就是像现在这样,成为贵妾罢了,永远都要低她一头。 赵谨却没有自己母亲那么平静,他看着族里其他人都亲亲热热地去巴结赵肃,当真又恨又气,却无可奈何,只能暗自冷笑:所谓的亲族,不过都是一群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小人,当初伯父赵希夷还在任的时候,个个都对自己客气三分,现在就连伯父也去巴结那个赵肃,等着罢,待我金榜题名之日,定也不会给你们这些人好脸色看的!赵肃啊赵肃,你就算成了别人的嗣子又如何,不也是个小妾生的儿子吗,这就是你的命! 随着日子的推移,赵肃的婚事也赶在他回京之前定了下来。 陈家虽然也是个大家族,但对嫡庶之分没有像赵氏看得那般重,何况赵肃已经过继成为嫡子,前程似锦,他们也乐意许一个嫡出的小姐。 陈氏通过媒人表达了询问之意,陈家同意以后,就由媒人正式送去婚书,对方回复,婚事就算是定了下来。只是那边说陈家小姐年幼体弱,父母疼惜,想多留些时日再出阁,希望将婚期推延到一年后,陈氏本有些急,但赵肃却没意见,最后便定了一年后的吉日成亲,赵肃则先行返京。他算是彻底见识到旧社会万恶的婚姻制度了,因为在此期间,他连那位陈家小姐是圆是扁都没见识到,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回到京城时,已经是三月初,正好赶上严世蕃伏诛的日子。 赵肃不喜看这种热闹,便由得赵吉拉上贺子重,兴冲冲去了,自己则到翰林院点了个卯,然后就往裕王府而去。 裕王不在,据说是殷士儋病了,他亲去探望,赵肃便径自去找朱翊钧。 后院里,朱翊钧正背对着他,趴在石桌上写字。 赵肃告假省亲,世子落下的课业由张居正暂代,张居正奉行的是严师出高徒,与赵肃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教育路线,可怜朱翊钧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描字,背书,对答,永远有做不完的功课。张居正有感于裕王、景王这一代皇子教育的失败,对他要求更加严格,朱翊钧知道去和父王母妃抱怨也没用,他们肯定会站在张居正那边,只好咬着牙坚持下来,一边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赵肃。 赵肃站在他身后,含笑看着他临帖:“字写得大有进步,看来我不在,世子倒是增进……” 话戛然而止,因为小孩儿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盯住他,把赵肃吓了一大跳。 “怎么……” 他还没说完,对方陡然扑了上来,把赵肃扑了个往后踉跄两步。 “你不要我了!”朱翊钧指控道,兴许觉得这句话显得不大有世子威严,便换了个说法:“你再不回来,我就不要你了!” “下官有罪,请世子殿下宽恕则个。”赵肃说着诚惶诚恐的话,脸上笑意盈然。 “肃肃,我和你说,我写……”朱翊钧的话顿住,看向他身后,赵肃不明所以,也跟着回头,只见张居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张大人!”赵肃行礼。 张居正看起来心情不错:“少雍回来了,那末我这教导小世子的差事可卸下了。” 赵肃注意到,张居正一来,朱翊钧立马没了在他面前的随意,绷着张小脸,一本正经的模样。“张师傅好!” 张居正还礼,然后对赵肃道:“世子殿下天资聪颖,加以雕琢便能成大器,只是少雍,你先前的教法,未免过于松懈了,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纵然贵为世子,也须一视同仁,勿要放纵才好。” “少雍受教了,多谢张大人指点。”赵肃拱手道,对方是他的上官,不管听不听,礼数总是要尽到的。 其实张居正说的也有一部分道理,小孩子惰性大,所以要勤加督促,可这条定律只适用那些性格安静,比较听话的孩子,一旦像朱翊钧这般身份又是活泼好动的,就算一时耐得下性子,久而久之也会产生逆反心理,而且早起的压制越大,后期的反弹就越厉害,当他醒悟自己作为皇帝的身份和权力时,这种逆反心理也许会影响整个帝国的运转。 张居正一走,赵肃转头便对上朱翊钧期盼的眼神,笑着低声说:“放心,咱们一切照旧。” 朱翊钧欢呼一声,抱着他的腰撒娇:“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过得多苦!” “张大人也没有私心,只不过方式和想法不同……” “不过就算肃肃对我严厉点,我也不会埋怨你的!”小屁孩连忙谄媚地表态,聪明如他,已经知道要根据亲疏远近的不同来区别对待。 其实也不能喊作小屁孩了,朱翊钧如今八岁,褪去了些许婴儿肥的脸依旧白嫩可爱,只是随着世事渐晓,必然不可能像以前那般凡事随心任性,除了在裕王和赵肃面前还能时时流露出童真之外,面对外人也能似模似样,颇有威严了。 赵肃一笑,弯腰将他抱起,半大小孩沉甸甸的,他已经快抱不住了。 回想当年最初见到的那个粉嫩团子,仿佛还在昨天似的。 “我快抱不住你了。” “没事,等我长大了,换我抱你好了。”朱翊钧眉眼弯弯,“你有没有给带礼物回来?” 果然还是小孩子,就惦记着这个。 被他这么一说,赵肃反倒不好说忘了,只能扯谎道:“自然是有的。” “是什么?”两只眼睛立时变得亮晶晶。 “放在家中忘了带来,改日给你送过来。” 赵肃摸着他的头,一边想着回头买点什么好。 朱翊钧有些失望,转眼又高兴起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罢转身跑回屋里,不一会儿便捧了一大叠纸出来。 赵肃只当是他临了不少字帖,要拿来让自己夸奖,却看见他把那些纸一张张摊平在石桌上。 赵肃愣住了。 每一张纸上,都写了一个肃字。 一开始的字还有些稚嫩,到了后面,越写越端正,显然是写多了,越发纯熟的缘故。 足足有一百多张。 朱翊钧见他说不出话的模样,得意洋洋道:“我一天写一个,你走了多少天,便写了多少个喔!” 第 56 章 因循牵制, 晏处深宫, 纲纪废弛, 君臣否隔, 故明朝之亡,始于神宗。 这是后世史书对朱翊钧的评价, 而此刻, 这个不知道自己日后命运的小孩儿, 正两眼亮晶晶地瞅着赵肃, 脸上写满“快来表扬我吧”的期待。 赵肃看着那一百多个笔力不同, 模样各异的肃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谁都不是生来就铁石心肠,是环境的改变,周围的人影响,让一个人慢慢发生改变,严嵩是这样,徐阶是这样,张居正是这样,可能将来的朱翊钧也会这样, 所以古往今来许多事情,往往有好的开头,却未必有好的结果。 赵肃怔立良久, 方深吸了口气, 蹲下身, 将他抱住。 如果你需要我, 我便会一直在你身边。 尽我所能,改变你的命运,辅佐你成为明君,纵然不能流芳千古,也不要把明朝灭亡的帽子扣在你的头上。 “肃肃?”小孩儿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严肃,伸手揉摸着他的脸。 “没什么,少雍会记得小世子的这份心意的。”他笑了笑,将那些纸小心收好。“这些便送给我罢。” 朱翊钧不假思索地点头:“这本来就是送你的。” 等他将来长大了,看到这些杰作,回想起自己年幼无知的时光,也许会觉得很可笑吧,不过无论如何,这时候的小孩儿还没有学会要如何拉拢人心,他所做出的一切行为,必然都是出自真心的,这份礼物可就宝贵多了。 赵肃微笑地想着,心头暖如初夏。 嘉靖四十四年,严世蕃伏诛,严嵩罢黜,其心腹鄢懋卿、万采等纷纷落马,严党树倒猢孙散,昔日风光一朝散尽,朝野局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严党及其相关人员纷纷遭到打击报复,许多跟严党无关的人,也被趁机打压,更勿论如胡宗宪,戚继光这些确实曾经依附过严党的人,或被押送回京审问,或被免职赋闲。随着严世蕃的死,那些跟严党有过怨隙,又或者想趁机浑水摸鱼,捞些好处的人,都不肯放过这个棒打落水狗的好机会。总而言之,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言官们的折子如潮水一般涌向内阁和皇帝的御案,嘉靖仿佛也不再对严党心怀旧情,但凡呈上来证据确凿的,一律查办,绝不宽待,这就间接鼓舞了一股新的弹劾风潮。 与这场轰轰烈烈的政治斗争相比,高拱入阁便显得有些不起眼。嘉靖四十五年,他经由徐阶推荐,正式入内阁,成为帝国宰辅之一,徐高二人的交往也进入了蜜月期,赵肃几次看到他们,都见两人携着手言笑晏晏,仿佛亲密无间的样子,以至于外人都说,从今往后,这内阁就成了徐氏内阁,由徐阶一人说了算。 只有赵肃知道,这种和谐是不长久的,莫说高拱的个性不会甘于久居人下,皇帝也不会任由徐阶一人独大。从前宠爱严嵩,却又扶植徐阶,也是这个道理,帝王心术,说白了就是制衡之术。 戚继光被调离东南,命其回京叙职,新的旨意却迟迟没有落下,他只好日复一日待在京师,也不知跑了多少门路,可得到的消息都是让他耐心等待。 因他曾是严党,又是武将,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也不乐意见他,唯独赵肃因着上回在长乐守城的一段渊源,倒是常常往他那里跑,久而久之,两人都混熟了,彼此性子都不是难相处的,自然越发相得。两人闲来无事便弄了一壶好酒几个小菜,坐在院中对酌,赵肃甚至还带朱翊钧去过他那里几回,有心让戚继光多多熏陶一些战场上的故事给小孩儿,免得他将来四体不勤,纸上谈兵。 这一天,赵肃从翰林院溜出来,又到裕王府喊上朱翊钧,就两手空空地去戚继光那里蹭饭。——他可从来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戚继光胜仗没少打,贿赂也没少收,从来不会缺钱,这不,在京城逗留数日,就租了个大宅院下来,比赵肃那里还要宽敞数倍,所以其实那些弹劾他的折子,也不全是诬陷,说的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戚继光这次上京,身边只带了二十来名亲兵,可个个骁勇善战,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戚家军翘楚,往门口一站,杀气凛然,等闲人也不敢接近,但贺子重却是例外,每回来这里,都会想着法子和这些人切磋,打着打着,也就打出交情来了。 赵肃是常客,与他们也算熟稔,说笑着打了两声招呼,留下贺子重和他们“交流感情”,便牵着小孩儿的手往里走。 一进院子,才发现多了来客。 张居正和戚继光边说着话边朝门口走,看模样是前者准备告辞离去,而后者相送。 赵肃有点尴尬,虽然翰林院人多事少,大家常常偷空开溜,但被上司抓个正着,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张大人!” “少雍?”张居正也有点意外,与戚继光忙向朱翊钧拱手行礼,方队赵肃道:“你怎么也来了?” 赵肃摸着鼻子讪笑不语,总不能说自己这是翘班了。 张居正想来也是清楚的,促狭地朝他眨眨眼,居然也不追究,只和他们道了声别,便很快离去。 他一走,戚继光就取笑赵肃:“看你以后还敢跑我这儿来不,幸而张大人豁达,否则就是扣你俸禄也是轻的。” “我这不还有尊大佛傍身么,张大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赵肃笑眯眯道,放开朱翊钧的手,任他满院子溜达,招猫逗狗。 “你成日把小世子往我这儿领,小心那些言官又有话说。”戚继光摇摇头,要领着他们入内奉茶,却被赵肃阻止。 “外面凉快,在外面就行了,让人炒两个小菜,酒就算了,世子还小。” 戚继光白了他一眼:“没见过你这么自来熟的,直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话虽如此,眉宇之间却是高高兴兴的。 他本是武将,自然不喜欢那么多繁文缛节,赵肃如此言行,正合了他的胃口。 “这叫宾至如归,我到了你这里,就想起自己家了,要不赶明儿把家当也搬过来,和你一块儿起居算了!”赵肃哈哈一笑,得寸进尺。 “行啊,再过些时日,拙荆也要上京,届时让她下厨做几个小菜招待你这位贤弟。” “听说嫂夫人可是位巾帼英雄,我如何担当得起,玩笑罢了!” 戚继光笑容一敛,叹了口气:“为何担不起,放眼整个京城,也只有张大人和你毫不避嫌,与我一介武夫折节下交!” 赵肃点点头,由衷称赞:“张大人确实胸襟过人。” 戚继光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变着法子在夸自己吧?” 赵肃但笑不语。他不拘泥于这个时代的看法,更没有文官对武将的普遍轻视,自然能够跟戚继光相处甚欢,可张居正不一样,他是土生土长的明代人,他的所思所想,无不要受到时代的局限,可他依然能够看出戚继光的不凡,从而肯定他的功绩,这就不是任何人能够做到的了,这份眼力和气魄,放眼古今,也是少有的,莫怪得将来能够力挽狂澜,拯救明朝偌大基业。 两人说话的间隙,朱翊钧跑到赵肃面前,展开攥着的手,掌心放着两只蜗牛。 “喏,送你。” “谢谢,真好看。”赵肃嘴角弯起,轻轻将蜗牛拈起,放在自己手心。 朱翊钧对他的反应很开心:“那边树下有一窝蚂蚁,我过去看看!” 戚继光瞧着他的背影,语气带了点不赞成:“少雍,你对世子,未免过于溺爱了。” 第 57 章 两只蜗牛在石桌上缓缓蠕动, 赵肃伸指往它们触角上轻轻一碰, 刚伸出来的头又缩了回去, 半天不动。 “但凡小孩儿, 就没有不贪玩的,咱们小时候, 不也上树掏鸟窝下河逮鱼?” 戚继光哈哈笑道:“我幼时不但不肯读书, 也习武也不肯坚持, 被我爹提了跟木棍满院子追着打, 还让我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忏悔思过。那个时候, 只觉得我爹迂腐得很,嫌他说的那些话唠叨,可现在才晓得,他的那些教诲,我早就记在心里。如今,”他指了指心口,神情唏嘘,“倒是想忘,却忘不掉了。” 他看了看赵肃, 又道:“不过我倒是看不出来,像你这样的斯文人,竟然不是老老实实坐在屋里读书, 也去爬树?” 赵肃失笑:“这有何奇怪, 男孩子小时候, 不都做过这些事情, 我是庶子,不为父亲所喜,父亲死后,又与母亲被赶出家门,一贫如洗,费尽多少努力才能坐在这儿与你聊天,这些说出来,倒也不怕你笑话。” 戚继光见他行止温文儒雅,只当是世家名门出身,却没想到还有这段往事,心道果然是人人都有难处,便叹道:“你也不必伤怀,英雄不问出处,再说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不用再看你那位大娘和弟弟的脸色,他们还要反过来对你毕恭毕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总有否极泰来的时候。” “对极,这话就是我想安慰你的,怎么倒成了你来安慰我了?” 说话之间,三碟小菜端了上来,连带着一壶清茶,赵肃把三个茶杯摆好,分别斟了茶,才笑吟吟续道:“你看现在严党失势,其他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个个斗得和乌眼鸡一样,你能够抛却一切职务,避开风头,可不正是因祸得福?” 戚继光被他这一说,心情倒也舒爽不少,便点点头:“可惜胡大人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说的胡大人,便是胡宗宪,因抗倭而威震东南,可惜因为依附严党,两次被押解进京。第一次因为有嘉靖帝作保,所以无罪释放,回归故里,但是三人成虎,谗言说多了,皇帝总会相信的,所以第二次,胡宗宪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严世蕃的心腹罗龙文落罪斩首,御史王汝奉命抄家,结果发现胡宗宪与罗龙文、严世蕃等人的来往书信,这还不是致命的。最致命的是,这其中有胡宗宪拟的一份圣旨,本来想让罗龙文转交严世蕃,结果还没来得及交上去,家就已经被抄了,这份东西自然成了催命符。 这朝中内外,多的是想要胡宗宪死的人,闻讯大喜过望,弹劾的折子一哄而上,假拟圣旨,神仙也救不了他,嘉靖帝自然大怒,将他再次投入牢狱。 这件事情发生在去年,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胡宗宪虽然于国有功,但也不是两袖清风,该贪污该享受的,他一分也没落下,当然,举朝上下的风气都是如此,真正干净的,可能也就一个海瑞了。所以春风得意的时候,没人会跳出来说他不是,可一旦卷入政治斗争,贪污受贿,生活奢侈,这些就都成了赤裸裸的把柄。更何况胡宗宪位的性子并不谨慎小心,所以结交的人多,得罪的人也更多。 在徐阶看来,他是严党的急先锋,严党之所以能够猖狂那么多年,跟胡宗宪在前方的战功是分不开的,想要彻底打垮严党,就要打垮胡宗宪,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些事情,赵肃作为旁观者,没有卷入这场纷争,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他虽然有心营救,可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地位,和徐阶想置胡宗宪于死地的决心,这几乎是没有希望的。 赵肃只好通过张居正那边旁敲侧击,请他劝劝徐阶,张居正也一口答应了,起初还和赵肃说胡宗宪有大功,须从轻发落,可后来渐渐没了消息,见面也不提这茬了,赵肃便知道十有八九是没戏了。 而对戚继光来说,胡宗宪不仅是他的上司,还对他有知遇之恩,没有胡宗宪的慧眼,也许就没有今日的戚继光,所以他不惜大散钱财,上下打点,为的就是保胡宗宪一条性命。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消息,说是胡宗宪已在狱中自尽身亡。 不管是真自杀还是被自杀,他这一死,等于去了徐党的心腹大患,自然人人额手称庆。 可在戚继光和赵肃眼里,这无啻晴天霹雳一般,胡宗宪纵然不清白,毕竟抗倭有功,再怎么追究,削职为民,追缴赃款也就罢了,何至于赶尽杀绝,非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戚继光苍凉一笑,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不瞒老弟说,我不想在战场上拼死厮杀的时候,背后还被人捅刀子,所以这些年来,也不是两袖清风的。” 赵肃颔首,面无异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于国于民有益,些许不得已的手段,也是无可厚非。” “当年在长乐听到你以一介举人之身就敢随同知县亲上前线,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果然不似其他文官那般迂腐,来,以茶代酒,干一杯!”戚继光举起茶杯,朝他示意。 赵肃端起杯子,正要碰杯,朱翊钧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拿着杯子,与他们重重一碰,笑嘻嘻道:“干杯!” 戚继光哭笑不得:“世子殿下?” 朱翊钧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热茶,一边歪着头问:“戚大人,你是怕自己会落得和胡宗宪一样的下场吗?” 他语出惊人,戚继光悚然变色,拿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 朱翊钧仿佛不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如何让人震惊,一边偎向赵肃,撒娇似的吐吐舌头:“烫。” “喝慢点。”相较戚继光的失态,赵肃倒是平静得很,他又倒了一杯茶,吹了吹,才递给他。 戚继光苦笑一声:“看来我的心事藏不好,连世子殿下也能瞧出来。” 这回朱翊钧一口一口地喝完了茶,才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做了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聪明的人,都会知道,就算一时没人能看出来,千百年后,史书也会还你一个公论。” 戚继光简直不相信这番话是一个不足九岁的小孩儿说出来的,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朱翊钧瞧见他的神色,得意洋洋:“不要小看本世子喔!” 赵肃好笑:“世子殿下自然是聪颖过人的,只是……” “水满则溢,不可骄傲,嗯嗯,我记着的,肃肃不要变成老头儿,罗嗦!”朱翊钧站得久了,索性把身体都靠在赵肃身上,赵肃腾出一块位置拉他坐下,两人亲亲热热依偎在一块儿,哪里像师生,倒是像足了一对兄弟。 戚继光瞠目结舌了半晌,方道:“哥哥我收回先前的话,老弟,你这教学生可有一手,日后我儿子也拜你为师得了!”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到了嘉靖四十五年入秋,嘉靖帝的身体渐渐变得时好时坏。 原先他就很少上朝,可起码还三不五时地召见内阁,但现在内阁大臣们连见到皇帝陛下的面也很少了,每次陛见,都被告知龙体有恙,久而久之,作臣下的难免就要起疑心。 明朝的臣子不像清朝,在皇权的高压之下不大敢开口,上至内阁,下至言官,只要认为皇帝言行有不妥的,必然要上折劝谏纠正,官职大如内阁等,更可以直接觐见。 正如现在,沈秀站在门口,面对着眼前四人的灼灼目光,直感到头皮发麻。 他苦着脸:“几位阁老,不是咱家不肯通传,实在是陛下身子不适,不肯见人。” 高拱冷笑:“当真是陛下的旨意不成?该不会是你们几个阉货合谋的吧,今日不见到陛下,我们是无论如何不会走的!” 沈秀被他那句阉货说得来火,面色一沉,也冷笑起来:“高大人好大的威风,何苦对着我一个内侍耍?你们就是在这里站到明天也没用,陛下的旨意,又岂是随意更改的?!” 高拱大怒,便待说话,却被一旁的郭朴扯住衣角。 站在后面的徐阶终于慢吞吞开口:“你的意思是,我们四名内阁大学士联名觐见,陛下也是不见我们的了?” 沈秀语气一滞:“滕公公说……” 他敢对着高拱疾言厉色,是因为高拱根基尚浅,刚入内阁,之前在朝廷也没什么势力,可徐阶不同,人家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沈秀冲谁横,也不敢冲着徐阁老横。——这就是看人下菜碟,柿子挑软的捏。 “滕公公?沈秀,你的师傅不是黄锦么,怎么变成滕祥了?”徐阶眯起眼。 沈秀干巴巴道:“元翁恕罪,这也我不清楚,我师傅在御前得咎,被贬去别的地方了,先前陛下确实是说不见的……” “先前,不等于现在,你进去再问一声,说不定陛下就肯见了呢?”徐阶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会儿高升了,便不认得我们了?” 沈秀讪笑:“元翁说笑了,哪能呢,咱家这就进去问问,只是陛下近日身体不爽,心情也不大好,连我师傅都被……我们这些小的自然更得谨慎……”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见徐阶脸色没有转坏,便回身进了内殿禀告。 徐阶拢袖伫立,闭目养神,李春芳凑在他耳旁,小声说着什么。 高拱暗哼一声,没有说话。 郭朴哪里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忙又扯扯他的衣服。 不一会儿,沈秀出来了:“诸位大人,万岁爷让你们进去呢。” 第 58 章 景王府。 软榻上斜坐着个人, 神情漫不经心,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旁边椅子上的中年人, 却是坐立不安的,脸色略显焦躁。 “老师, 身体可好些了?回头带上一些高丽人参吧, 这还是当初严……有人送过来的。” 袁炜用帕子捂着嘴巴咳嗽两声:“有劳殿下挂记, 今儿个内阁的人入宫觐见, 我本该跟随, 却托病不去,便是为了来这里见您。” 景王皱了皱眉:“老师该随他们去的,也好见机行事,免得父皇心血来潮又想让我去藩地,却无人阻止。” 袁炜没回答,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咬咬牙道:“殿下,要不咱们收手罢!” 景王脸色一变:“老师何出此言?” 袁炜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我吃不好, 睡不下,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件事情, 实在不妥, 万一东窗事发, 那咱们……” “老师!”景王打断他, “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一旦父皇驾崩,那些人必然会拥戴我那没用的哥哥继位,他又不是皇后嫡子,只不过前头的兄长都死光了,轮到他捡了个大便宜,别说我不服气,只怕这朝中官员,真正服气的也不多!” 袁炜蹙眉:“严世蕃伏诛,那些人手都被剪除得差不多了,就算现在控制了宫闱,外头还有文武百官,我们等于是在和整个朝廷作对啊,这如何有胜算!” 景王哂笑:“老师啊,这你可就错了,别人我不知道,一旦我们稳操胜券,徐阶不但不会联合文官围攻我们,反倒还会稳住其他人的。” 袁炜一惊:“怎么,难道徐阶和殿下也有盟约?” 景王摇首:“何须盟约?那是你太不了解他了。徐阶这个人,不是那种死脑筋的腐儒,他支持的是大明天子,至于这个宝座是谁来坐,对他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父皇这几十年来就没怎么管过朝政,如果不是内阁在,这个江山早就垮了。他很清楚,假使我和三哥争起来,最后乱的是朝纲,要知道朝中支持我的人,可也不在少数。所以只要大局已定,不会动摇他的地位,徐阶是很乐意支持新皇的。” 袁炜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却仍半信半疑:“可是先前他明明透露出支持裕王的意思,连最看重的学生也是裕王府上的侍讲……” “徐阶这个人,用一个字概括,就是稳。所以稳扎稳打,能隐忍二十年来扳倒严嵩,但他也坏在这个稳字,如果他是于谦那样的人,我才要担心呢!” 袁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话到嘴边,看到自己学生的表情,又咽了下去,心想自己早该告病返乡的,怎么说也能有个好下场,现在做的这事,一个不慎,连脑袋也会掉了,可要走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心念一转,又想到如果事成,自己便可以摆脱现在尴尬的地位,那内阁首辅的位置,也必然非他莫属,届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须再镇日窝窝囊囊,看徐阶的脸色行事? 这一来一回,一时疑虑一时心动的,明显让袁炜备受煎熬。 景王见他如坐针毡,便让他先回去歇息:“老师不用担心,这件事情也无须你掺和进来,只要帮我稳住那些站在我们这边的大臣即可,一旦事成,他们就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届时改变朝中舆论,都少不了他们。” 袁炜点点头:“殿下放心。” 徐阶领着后头三人踏入内殿,便觉得这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宫殿还是那个宫殿,看起来却比往常要空洞阴冷许多。 皇帝靠坐在床上,而身边伺候的人,已经由黄锦换成了滕祥。 “臣等参见陛下。” 嘉靖帝看着跪在跟前的几人,神色不辨喜怒,也没让他们起身。 “陛下恕罪,臣等是忧心圣体,故而请求面见龙颜,瞧见陛下无恙,便放心了。” 嘉靖声调很低,语速很慢,仿佛带了股疲惫不堪的颓败:“朕的几位内阁大学士,你们这次来,不单单是关心朕的身体那么简单吧?怎么,这回是倭寇又进犯了,还是鞑靼又来叩关了啊?” 徐阶身为首辅,自然不能装哑巴,所以回话的还是他:“陛下放心,如今朝中内外平安无事,只是,臣等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说。” “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早日立嗣!”四人齐声道,头重重叩在地面,发出响声。 “你们这是要逼朕吗?”出乎意料,嘉靖没有想象之中的愤怒,反倒将头靠向后面,脸色灰败而疲惫,那是丹药服食过量的征兆。 “臣不敢!” “平身罢。” 看着四人的后脑勺,嘉靖帝缓缓道:“过些时日,便让景王回德安。” 徐阶等人心头一震,不由面面相觑。 这便算是定下裕王为储了? “不过,”嘉靖皱眉闭目,滕祥忙上前为他揉按太阳穴。“朕近日身体不爽,就让他待在身边侍奉吧,过几个月,再动身也不迟。” 徐阶忙道:“既然陛下心中人选已定,不妨立书昭告天下,也好安定人心!” 他想不明白,平日里也没见这位皇帝如何宠爱景王,怎么这会儿倒是舍不得他离京就藩了? 嘉靖冷笑:“怎么,朕如了你们的愿,同意让景王去藩地,你们还非得把儿子从朕身边撵走,让他多留些时日都不成?” 徐阶他们不知道的是,嘉靖自从生病以来,性情越发反复无常,先前黄锦顾虑他的身体,曾请他早日立嗣,便让嘉靖大怒,将他发配到尚衣监去了,疑心是徐阶暗中怂恿黄锦进言,否则以黄锦数十年小心谨慎的性子,怎么敢如此直言? 没想到那头气还没消,这边徐阶等人果然就上奏此事,恰恰戳中嘉靖的心病。 他多年来沉迷道家方术,总觉得自己受神仙眷顾,却从未想过还有如常人一样生老病死的一天。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他无比惶恐,用尽各种手段,试遍各种各丹药,却阻止不了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最后还是不得不选择了太医的汤药。 但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以妙手回春了,按照李时珍的话说,嘉靖这具身体已经病入膏肓,非人力所能挽回,如果断了那些丹药,好好吃饭喝药,兴许还能维持一两个月,这对于嘉靖来说简直如同晴天霹雳,所以他拒绝见任何外臣,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一定会提起立嗣的事情,这就等于变相提醒自己,他的身体不行了。 但此刻,他忽然觉得很累。 你们想要新君,朕便立一个给你们吧。嘉靖挥挥手:“没事的话,就下去罢。” 徐阶本还想问诏书的事情,毕竟空口白话,总不如加上玉玺印章的圣旨来得管用,但见皇帝这般神色,只怕今天提了这事,他不但不会同意,反而很有可能改变主意,这就得不偿失了。 想及此,四人低声告退。 滕祥站在旁边,瞧着他们走远了,才低下头,小声道:“陛下,可要传膳……” 话没说完,却见嘉靖歪着头,已经睡着了。 几人出了宫,高拱忍不住开口:“方才大好形势,元翁为何不顺便请陛下立下诏书?” 徐阶拈须缓声道:“我见陛下神思不属,说了只怕效果不彰,反倒惹龙颜盛怒,届时收回前言,就功亏一篑了,慢慢来,不急。” 高拱性子燥,一听这话就急了:“再等可就等不了了!” 徐阶面沉如水:“肃卿慎言,这可是宫闱!” 高拱自知失言,悻悻住口,郭朴忙打圆场:“肃卿也是情急,这么等下去总不是法子!” 徐阶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只不过听陛下的语气,只怕心意已决,陛下的脾性,你们又不是不晓得,越是劝谏,效果只怕越差。”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也沉默不语。 阴差阳错,让景王回藩地的事情就此耽搁下来,随着皇帝病情的加重,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储位的归属,皇帝一日没有立下诏书,众人便一日不能心安,请求立储的折子雪片一般飞向内阁,皇帝却一天比一天沉默,甚至连内阁也不召见了,只让宦官出来传话。 其他人本以为内阁会出头,结果徐阶他们因着上次的事情,不敢再轻易打扰嘉靖,生怕他脾气一来,反而改变主意,竟也三缄其口。 局势就在这种情况下,渐渐往诡谲的方向上走。 小院子里,赵肃正读着家中的来信,陈洙坐在一旁,两人神色都不见轻松。 信是陈氏口述,戴忠代笔的,说与赵肃定下婚事的陈家小姐,半年染上风寒,本来也是小毛病,谁知竟是一病不起,上个月刚刚去世了。 那位陈小姐是陈洙的堂妹,差不多内容的家书,陈洙自然也收到了一封。 他看着赵肃,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道:“说起来也是我那位姐姐没有福气……你别太伤心了。” 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去世,要说如何伤心是谈不上的,但要说开心也不可能,毕竟这是赵肃自己定下的人选,书香世家,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不会牵连到京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势力,如果这位陈小姐性情温和,将来未必不能琴瑟和鸣。 只可惜,现在一切打算都化作流水了。 跟着陈氏的家书一起寄过来的,还有族长赵慎海的信。 那上面说,去年会试,赵谨落第,后来由赵希夷出面走了关系,被分到江苏沭阳县任教谕。 第 59 章 赵肃这个所谓的弟弟, 曾经几欲置他们母子于死地, 后来虽然没有得逞, 可也没见他有什么悔过的情绪, 反倒对自己备受族人看重而不忿,只可惜纵火的事情找不到证据, 没法将这个麻烦彻底解决掉。 这样的人, 就算将来为官, 肯定不是什么能做实事的干吏, 但要是碰上什么机缘, 傍上一棵大树,保不准还会兴风作浪,搅混一池水。往好处想,他到外地为官,肯定一时半会也没空再寻思着报复自己,赵肃也不用担心后院什么时候会起火,可以专注眼前一亩三分地的经营了。 他合上信,长吁了口气,目光一瞥, 见陈洙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他也伤心堂妹去世,便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 伯训也节哀顺变。” 陈洙在心里纠结半天, 还是决定说出来:“少雍, 你我不是外人, 我就不瞒你了。其实我这边的家书里,除了说明堂妹病逝的消息,另外还有一事……虽然我觉得时机并不太合适,可既然家里长辈提出来了,我便先给你透个底,免得到时候你收到信时,会觉得意外。” 赵肃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也有些奇怪:“怎么?” 陈洙挠头:“你知道,我那个家族,在长乐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人数之多,有时候连我也未必能喊出名字来。” 赵肃点头。 “你的未婚妻,我那位去世的妹妹,是二房的嫡女,我二叔子女众多,但论起来,嫡出的女儿也只有这么一位,先前将她许给你,也是十分看重你的缘故。” 赵肃点头。 “二叔庶出的女儿有四位,其中一位比你小四岁,今年正好及笄,性情亦是和顺,比我那位嫡出的妹妹还要贤淑温柔,可就是出身低了点,生母乃是婢女……” 赵肃见他语无伦次,忍不住打断:“伯训,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陈洙心一横,索性一并说了:“家中来信,长辈的意思是,既然我那嫡出的妹妹无福嫁你为妻,愿意将这位庶出的妹妹许你为妾。” 赵肃愣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未娶妻,先纳妾,对正妻来说未免不公,我不愿做如此为人诟病的事情,你家长辈的美意,只有心领了。” 陈洙苦笑:“你的顾虑,他们也想到了,我二叔的意思是,可以等你娶妻之后,再纳我那庶出的妹妹为妾室,她今年年方十五,再过一年,也是等得起的。” 院子另一边,贺子重没兴趣听他们说这些事情,百无聊赖,索性坐在阑下打盹,一只蝴蝶在他头顶飞来飞去,他仿佛睡得正香,也不去管。 赵肃啼笑皆非:“我并非名门子弟,先前得陈家小姐愿意下嫁,已是荣幸,何德何能,竟让你二叔愿意再将女儿许配我为妾?” 陈洙听了他的话,反倒笑出声来:“少雍,你未免也太看轻自己了,你少年翩翩,又是前程似锦,连徐陈二位大人都要给你做媒,更何况是我们家呢。陈家虽是书香传家,可人一多,心思难免也就杂了一些,我这位庶妹,打小也是安静的性子,并不惹人注意,可也因此不受二叔宠爱,连我也是看到书信才想起有这么个人来,二叔那边如今已没有嫡出女儿,放眼陈家,适龄待嫁的嫡女亦是没有的。他不愿让你这位乘龙快婿白白落入别人家的心思,倒也可以理解。” 赵肃沉吟:“这事不急,如今陈小姐未过门而早逝,我便另议婚事,总归不妥,放一放再说罢,既然他们先和你商议的,那就烦请伯训转告,就说我现在感伤未婚妻之事,暂时无心婚娶。” 陈洙点点头,赵肃这么处理显得稳妥,更不会落人口实,不免又好奇问道:“我那位庶出的妹妹,虽说身份低了些,可却是难得的和顺,容貌也不差,你真没兴趣?” 赵肃打趣:“我听说你年底也要返家成亲了,莫不是现在就想着新娘子的模样了?” 陈洙立马闭口,要论嘴上功夫,他拍马也赶不上赵肃。 安静了片刻,又忍不住道:“少雍,我成亲,你会去吗?” 赵肃笑道:“那是自然,你我至交一场,我怎能不去讨杯喜酒喝,你就是不让我去,我也要偷偷去的。” 陈洙看着他眉目温雅带笑的模样,心中不由也跟着泛起淡淡喜悦,随即又涌上一丝莫名的失落,许多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说什么好。 “少雍。” “嗯?” “我们做一辈子的至交好友吧。” “你又在说傻话了,难道我们现在还不是?” 陈洙嘿嘿两声,还想说什么,忽见外头突然传来马声嘶鸣,片刻之后,赵吉匆匆进来,身后跟着裕王府的人。 “赵师傅,王爷请您过府一趟!” 赵肃起身:“我这就去,王爷可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他认得这人是在裕王左右伺候的,非到紧急之时,裕王也不会派他前来。 对方欲言又止,赵肃道:“这里都不是外人,尽可放心说。” 那人才道:“高师傅在宫中已有数日未归,王爷心里着急,想让您过去帮忙想想法子。” 赵肃与陈洙相视一眼。 内阁有时候忙起来,夜不归宿也是常事,裕王如此紧张,肯定是别有内情。 陈洙忙道:“少雍,你赶紧去吧!” 赵肃颔首,那头赵吉已经机灵地拿来披风了,他随手往肩上一搭。 “走吧!” “赵师傅请!” 赵肃抵达王府的时候,已是晚霞漫天的时候。 赵吉看了看:“少爷,看这天像是快要下雨了,咱们赶紧进去吧!” 赵肃也跟着抬头,只见天色红得有些透亮,显出几分别样的诡异。 裕王府内,裕王正背着手来回踱步,见了赵肃从门外进来,简直眼前一亮:“少雍,你可来了,让我好等!” 裕王没有架子,在他们这些熟人面前向来是自称随意的,赵肃也习惯了,闻言拱手行礼:“王爷何故如此匆忙召下官前来?” “陈师傅,你和他说罢!”裕王摆摆手,大步到位子坐下。 陈以勤点头:“少雍,你有所不知,肃卿已经有十天未到王爷府上来了,王爷派人去他家里询问才知道,他从十天前进宫到现在,就没有消息了。” 赵肃吃了一惊:“怎会如此?” 陈以勤叹道:“内阁本来事情就多,肃卿自从入阁,三两天没来也是常事,毕竟阁老不能与皇子频繁往来,他能来,还是靠着以往在王府侍讲的名分,可这回实在太蹊跷了,我们一打听,才知道不单单是他,就连徐阶、李春芳等人,也已数日未归。” 殷士儋右手拿着扇子敲打左手掌心,一边分析:“这还不止,我留意过了,这两日京中各处,东厂番子格外的多,令人生疑。”他压低了声音,“就连这府外,也有不少行踪诡秘之人。” “如今见不到高师傅,与宫内一切联系都断绝,我们几个正商量对策,生怕会出什么事端,你赶紧来帮忙想想法子吧,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力气。”裕王一口气说完,抄起茶盅灌了一大杯茶。 早在陈以勤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赵肃就明白了他们的忧虑。 内阁与外面联系不上,几位大学士不见踪影,往好里想,是内阁事多,皇帝留住几人不让外出,往坏里想,就是有人控制宫闱,断绝宫中内外一切联络。 换句话说,就是宫变。 裕王虽然行事散漫,又不被他老爹看好,可终归生在皇家,若说不想当皇帝,那是假的,他更担心弟弟景王得了皇位,这样一来他这个实际上的皇长子,就只有远离京城的份了,鉴于祖宗永乐帝抢了侄子的皇位又对兄弟诸多打压,以及景王小心眼,睚眦必报的性子,裕王的担心完全是有必要的。 “听说十数天前,内阁曾经呈请陛下立嗣,陛下后来也同意了,可这还没等到明旨下法呢,景王再如何胆大包天,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吧!”陈以勤面带犹疑。 赵肃问:“景王府那边有何动静?” 陈以勤:“门口守卫森严很多,派去探询的人只能远远看着,没法子接近。” 赵肃又问:“那袁炜呢?” 陈以勤一愣:“少雍的意思是?” “袁炜是景王最看重的师傅,就如高师傅对于咱们王爷的意义,真欲谋大事的话,景王必然不会瞒着袁炜的,既然无法探查到景王府的动静,何不到袁炜家中看看?” 裕王摇头:“不行不行,这样不久打草惊蛇了?” 赵肃笑道:“王爷这是关心则乱,何须我们亲自上门,只要找个机灵点的人装成朝中官员的近侍,设法与景王府外出采买的下人攀谈一二,重要的事情问不出来,但他们肯定知道府里每日要准备谁的饭菜,这样的话不就可以推测出来了?” 裕王大喜:“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派谁去才好?” 这个人选是个难题,既要面生,不能让人认出来,又要懂得随机应变,否则套话也会让人生疑。 陈以勤道:“不若让我府中的管事去?” 殷士儋随即否认:“不可,你那个管事,得你重用,几乎日日跟在你身边,大家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难保袁家有人认识。” 赵肃想了想:“我身边有个书童,尚有几分机灵眼色,不若让他试试吧。” 其他几人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选,最后由裕王拍板同意,颇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意味:“那就他吧!” 赵吉就这么被赵肃“卖了”,他领了这样一个任务,不但不紧张,反倒二话不说就兴冲冲地往外跑,只苦了一干等待的人,在裕王府里足足等了一天,直到第二天傍晚,外头下起大雨的时候,赵吉这才回来。 第 60 章 “话说昨天奉王爷和我家少爷之命去到那里, 已经是傍晚时分, 今天我就起了个大早, 穿了身好衣裳, 提了个篮子,躲在袁府后门, 瞧着他们家的人出门去市集采买, 就远远缀着, 瞅准一个机会就上前去攀谈, 你们猜怎么着……哎哟!” 赵吉拿出茶楼说书的架势, 正说得唾沫横飞,兴高采烈,冷不防赵肃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不许卖关子,好好说话!” 众人扑哧一声都笑了,连带着裕王也绷不住脸。 “少雍啊,我看你这书童也有意思得很,就让他说下去嘛!” 赵吉得了裕王鼓励,更加来劲。“我装作是朝中某位大人府上的,将他忽悠得晕头转向, 末了还反倒巴结起我来,我与他聊起府中日常采买的事情,他也没有生出疑心, 便与我诉苦, 说几年来他们家老爷身体不好, 连带着脾气也不好, 府里下人常受训斥责骂,幸好这几天老爷不在,大家也都松了口气。” “袁炜不在?”陈以勤追问。 赵吉点头:“所以我又问他了,你们家老爷为何不在,他却说不知,只看到前几天老爷匆匆出门,至今都没回来。” 赵肃道:“一个下人,能从他嘴里打听到这么多已是不易,再深的想必他也不知道了。” 裕王发愁:“这么说我们的揣测还真没错,袁炜不在,十成十是与我那弟弟在一块儿了,如今宫里联系不上,指不定,指不定……哎!” 陈以勤道:“唯今之计我们得设法与宫中联系上,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等到人家杀上门,就为时已晚了。” “那可怎么办才好!” “王爷莫急。”在面色凝重的几人中,赵肃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无形中也让别人稍稍平静一些。“阁老们出不来,我们自然也进不去,现在除了一个人,谁都进不去。” “除了谁?”裕王一愣。 “您。” 裕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本王去了,不就跟送羊入虎口一样吗?” 赵肃嘴角一抽,他头一回听说有人把自己形容为羊的,还是位王爷。 他正想再劝,陈以勤开口了:“王爷,少雍说得不错,如今这宫禁,水泼不进,火点不着,我们在在这里干着急也没用,放眼京城内外,唯今只有王爷您才有可能进去,除此之外,皇上、阁老们都在里头,而其他官员……若果景王当真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那六部官员又怎会被他放在眼里,更何况里头还有不少也是支持景王的,只怕还没等我们把外地军队调来,大势就已去了!” 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殷士儋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裕王黯然道:“那,锦衣卫、东厂、五城兵马司都不听我调度,我这一进宫,只怕是有去无回了……” 赵肃又好气又好笑:“王爷且放宽心,您忘了京城还有一员忠心耿耿的虎将呢!” 裕王来了精神:“喔,此人是谁?” “戚继光。” 裕王又丧气了:“少雍啊,你今日怎么净出些不靠谱的主意,这个戚继光,原先是效忠景王的!” “王爷有所不知,戚继光并非依附景王,只是先前严党猖獗,他要想在前线安心作战,便须得孝敬严党,以防小人背后作祟,如今严党倒台,他受牵连罢职,心中却无一点怨忿,只一心想着回去戍边,此人的战略大才,连元翁与张大人二位也是赞赏不已的。” 裕王半信半疑:“当真?” 陈以勤道:“这事我倒略有耳闻,太岳与少雍二人,时常上戚继光那里,俨然已是知交,太岳是徐阁老的得意门生,这事想必也是阁老默许的。” 赵肃:“所言甚是,王爷入宫,我必相随左右,还可调来戚继光的几名亲卫,如今宫里秘而不宣,必然是局势还未定下来,他们不敢太过为难王爷的,戚继光的人都是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别的不说,护王爷周全是没有问题的。” 陈以勤若有所思,接着他的话说:“少雍,你的意思是,让王爷亲自进宫去打探消息,然后设法传递出来,再让我们在外头接应?” “是的。” 陈以勤皱眉:“有个问题,我是一介文官,如今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都调不动。” “那还有我呢!” 清亮的声音打破一室沉凝,朱翊钧从门槛外面跨了进来,头戴螭龙玉冠,穗子垂过耳际,身着祥云暗纹的白色衣裳,越发显得白面如玉般可爱可亲,只是脸上一本正经,带着平日没有的郑重。 “儿臣见过父王,见过老师,见过陈师傅,殷师傅。” 小小身板挺得笔直,朝在座诸人拱手行礼。 “钧儿莫要胡闹,快快到后院去找你母妃!”裕王轻斥,却不严厉,对这个儿子,他素来爱重,是板不起脸的。 “我也不小了,当此之时,正该为父王分忧解难,怎可仗着年纪小便躲避起来?” 裕王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口才完全不足以应付儿子。 陈以勤笑了起来:“恭喜王爷,世子殿下长大了,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世子只怕也帮不上忙的。” 赵肃也莞尔一笑,方才朱翊钧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朝他吐了吐舌头。 “方才你们说的话,我在外头都听见了。”朱翊钧一笑就会露出两个酒窝,分外可爱。“老师和父王进宫,我与两位师傅去找戚继光,再和戚继光去找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晓以利害,你们一有消息传出来,我们就马上见机行事。” 赵肃颔首:“不错,锦衣卫素来忠于皇上,刘守有虽然平庸,但终归不是大逆不道之徒,我们不虞他倒戈向景王,只要防他坐视不管,独善其身,所以才要和戚继光一同前去当说客,有了世子的身份和戚继光的威压,他必然会动摇,届时再请得宫中密旨,此事就十拿九稳了。” 殷士儋也道:“我思来想去,这兴许是最好的办法了,否则在这里纸上谈兵也是枉然。” 裕王犹豫不决,朱翊钧走到他身边,仰起头:“父王,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两位母妃和弟弟,等你们回来的。” 当年还是那么软那么小在自己怀里呜呜大哭的粉团团,曾几何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言行举止有了身为世子的风范,甚至还会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 裕王感动得一塌糊涂,伸手摩挲着他的头顶:“钧儿……” 父子俩温情脉脉的互动被不解风情的陈以勤打断了:“王爷,事不宜迟,既已决定,便即刻分头行动罢!” 裕王还想说让我再考虑会,可视线所及,几个人都在等自己下决定,殷殷期盼的目光让他到嘴的话只好硬生生拐了个弯,差点呛住:“咳咳,那,那好吧!” “那我先去和戚继光借亲卫。”赵肃匆匆抛下话,转身就走。 裕王连忙喊住他:“少雍,多借两个啊,宫里危险,太少人顶不住的!” 赵肃脚下一个踉跄,回过头,哭笑不得:“王爷,人一多,宫门守卫还当我们要去逼宫呢,到时候别说进宫,只怕在第一道门禁的时候就会被拦下来。” 第 61 章 戚继光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的聪明不仅表现在战场上对敌, 还在于懂得官场上那些弯弯道道, 并且愿意服从游戏规则。 一般来说, 打仗打得好的武将, 却在官场上很难吃得开,就连胡宗宪这种文官出身, 却掌兵事的大吏, 难免也有功高自傲的毛病, 更何况是那些地位还要再矮上半截的武将, 受人看轻不说, 随时随地都有成为替罪羔羊的危险。 可戚继光却混得很好,吃得很开,上下打点,左右周旋,即便现在因为受到严党牵连而赋闲,也仅仅是如此而已,由于他的识相和刻意低调,没有人再来找他的麻烦。 但在赵肃看来,这并不是他最难得的地方。 最难得的是, 一个人能够在处事圆滑的同时,还保留着内心深处的一点赤子之心。 正如一个人看遍世间阴暗,却仍愿相信有真情的存在, 却仍愿用一腔热血去报效这个朝廷, 这个国家。 五百年后, 在赵肃曾经存在的那个年代, 纸醉金迷,人人失去了信仰,向金钱看齐,当街头扶人者亦要踌躇,当见义勇为却没有好下场时,许多人早就无法理解这种情怀。 所以在裕王面临无人可调的困境时,赵肃第一个想起来的,恰恰是这个“狡猾”的戚继光。 以他们二人这段时间的交情,他完全可以肯定戚继光,确实是个圆滑世故,却可以托付大事的人,而且就立场来说,没有人比戚继光更合适了。 一则戚继光身无官职,他虽然在东南立下大功,但在遍地都是功勋世家,高门大阀的京城,根本不引人注目,人人都认为他身上已经被打上了严党的烙印,此生再无起复之日,就连景王也不将他放在眼里,至今只派人去送过一回礼,便把他冷落在一旁。——很多人都忽略了,戚继光不能带兵入京,可他身边却有二十来名亲卫,这些人的战斗力要比禁卫军高上一大截,关键时刻是可以救命的,而他带兵多年,军队中的影响也不小。 二则戚继光自己也很明白,放眼朝中,能明白军事重要性,理解他的人不多,自己想要有出头之日,也得依靠朝中官员的支持,而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裕王徐阶一派的,如张居正,又如赵肃。 两相合计,无论是为了大局,还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他自然都是要支持裕王的。 因此借调亲卫的事情极其顺利,两个时辰之后,裕王与赵肃带着贺子重和戚继光精心挑选的四名亲卫,装扮成王府侍卫入宫。 今年的冬天份外的冷,几层棉衣裹上,依旧让人打从牙齿里发颤。 偏偏今夜又下起大雨,滂沱雨声几乎将天地之间一切声音都盖住了,许多人家早早地关紧门户,连打更巡视的都不出来了。 此刻宫门早已落锁,今夜午门处负责巡视守卫的是梁文和宋源二人,原先还有数人一起值班,但雨势太大,天气很冷,守卫也跟着松懈下来,其他人都偷溜了,余下这两人打赌输了,只好窝在旁边的值班房里留守,一边烤火一边聊天。 “老弟,咱们也太倒霉了,怎么偏偏是这种鬼天气值勤,别人都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别提多惬意了,哎,兄弟我也想起家里那婆娘了!” 梁文哈哈一笑:“你都成亲十年了还有啥可想的,莫不是想哪个销金窟里的小娘皮吧?” “你当个个和你一样呢,老子又不逛那些玩意儿,诶,你说最近那些阉货在宫门四处游走,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头只让我们要把紧宫门……” “真有什么事能和你我说?管它呢!反正这风大雨急的大半夜,肯定是没人过来了,一会咱们眯会儿眼,天就亮了……” 他的声音顿住,站起来往外张望。 宋源不明所以:“怎么了?” 梁文迟疑:“外头是不是有马车,我好像听到马蹄声了吧?” 宋源白了他一眼:“哪来的马蹄声,别是你饿得狠了想吃马肉了吧?” “不是,真有马蹄声!”梁文说着,一边想外走,不一会儿便听见他的声音:“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宋源一听不对,赶忙出去查看。 这才瞧见外头真停了一辆马车,车头马夫穿着蓑衣,根本看不清面目,声音却穿透雨声稳稳传过来:“我们家王爷要进宫,尔等还不快开门!” “王爷?哪位王爷!”梁文满腹狐疑,他们是御马间所属四卫营的人,这些人最初起源于太祖皇帝亲设的亲军十二卫之一,到了正统年间的土木堡之变,精英死伤殆尽,现在的这些纪律和战斗力早就大不如前,可脾气却依旧飞扬跋扈,等闲人物也不会放在眼里。 那车夫道:“京城里还有哪位王爷,自然是当今皇上长子,裕王爷。” 他话刚说完,便见车帘子掀了起来,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确是本王,还不快开门!” 梁文和宋源齐齐一愣,弄不清为什么大半夜的裕王会突然跑到这里来,而他们也没接到旨意,可礼数还是不能少的,梁文行了个礼,道:“王爷何故深夜至今,卑职并无接到上头的旨意……” “本王忽梦父皇身体不适,心中惶恐忧虑,等不及旨意,便想连夜入宫探望,如见他老人家安然无恙,自然便回去了。” 两人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道理?做梦梦见自己父亲生病,就要大半夜闯进宫,那要是明天有人梦见什么别的,这紫禁城还有没有规矩了? 可想归想,他们依旧得陪笑道:“王爷,这深更半夜的,没有皇上的旨意,谁都没法入宫,卑职职责在身,不得不拦阻……” 裕王冷下脸:“怎么,孝道天伦,本王忧心父皇安危乃天经地义,事急从权,有什么罪责本王一力担当下来便是!” 赵肃在马车内压根就不用露面,听见裕王的话,不由唇角微弯,心道别看这位爷平日里说话不靠谱,可毕竟是天潢贵胄,紧要关头还是能逼出几分气势来的,这不,眼下那两人就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梁文反应过来,也激起几分火性,他们是皇帝的人,素来很少把旁人放在眼里,甭说这位不掌权不受宠的王爷,就连内阁阁老们,也从没和他们这么说过话。 “王爷这话说得好不奇怪,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现在已经落锁,您想入宫,明儿请早!” “你当真不让?”裕王的声音有点古怪。 “请王爷见谅!”梁文暗自冷笑一声,气势丝毫不弱。 可还没等他摆完谱,眼前一花,颈上已经架了柄细长的剑。 宋源见势不妙,转身就想跑,马夫是戚继光亲卫刘大假扮,又岂是他能匹敌的,瞬间也被拦住。 “王爷这是想干什么,这可是内宫禁地,天子脚下!”梁文大声嚷嚷,可惜声音被雨声冲掉大半,听起来如同蚊呐。 “没什么,只是想问你们几句话。”赵肃掀开帘子,穿着一身蓑衣跳下车。“这些天,阁老们可曾出宫?” 梁文梗着脖子还想不回答,刘大用了一分力,剑霎时深了几分,他马上变了脸色:“卑职当值的这几日,没见过阁老出宫。” “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卑职不知。” 赵肃见他那模样就知道没说实话:“你要知道,怎么说,王爷都是皇长子,就算犯了错,那也是因着担忧皇上安危,情有可原,而你们却不同,就算我们在这里杀了你们,改日提起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雨声渐渐小了许多,赵肃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分外幽冷,直让两人生生打了个寒噤。 宋源苦笑:“请王爷见谅,卑职们只知这几日上头吩咐下来,不要让里头的任何人出来,至于具体出了什么事,上头肯定也不可能和卑职这些人说的……” 果真是出事了。 赵肃和裕王对望一眼,裕王忙道:“我父皇呢,我父皇无碍吧!” 宋源迟疑道:“并无消息传出,里头甚是平静……” “那守卫呢,可如往常一般?” 不能怪赵肃有此一问,实在是因为这几天宫里只许人进,不许人出,许多情况根本无从了解。 宋源摇头:“听说毓德宫和文渊阁处调集了大批人手守着,其他地方倒是松懈得很。” 毓德宫是嘉靖帝居处,文渊阁即是内阁。 “从此地去内阁,可有隐秘少人的近路?” “有的,入了午门沿着东边小路一直走,是我们平日换班走的捷径,很少人去。” 赵肃颔首:“多谢两位实言相告,若是此番皇上平安无事,定然亏待不了你们。” 宋源梁文二人早已冷汗津津,闻言苦笑:“我们人微言轻,不求有功,但求不被上头怪罪,钥匙就在卑职身上,王爷若要过去,不妨打晕我们,万一追究起来,我们的罪名也可轻些。” 里头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也隐隐有些揣测,只不过这种事情,向来是轮不到他们出风头的,倒不如不省人事,一了百了,倒时候无论哪方赢了,他们至多也就是个抵抗不力或玩忽职守的罪责。 贺子重看向赵肃,见他微微点头,便伸手打晕二人,又与刘大刘二他们把人拖到角落里。 也该是天助他们,原本午门戍守的人不该这么少,只是天冷雨大,竟就只剩下梁宋二人。 几人打开门,趁着夜色,顺着宋源说的那条路匆匆前行。 裕王小声问:“少雍,我们不是先去看父皇么?” “此时陛下那里看守的人必定更多,文渊阁或许尚有钻空子的机会,先去看看。” 裕王喔了一声,没再说话。 此刻的他们尚不知道毓德宫那边发生的事情。 第 62 章 嘉靖帝慢慢地睁开眼睛。 眼前白茫茫一片, 刺得双眼生疼, 模糊能看得见一些光影, 呼吸之间, 仿佛连骨头都觉得刺疼,他张了张嘴, 发出一点声音。 片刻之后, 似乎有人凑过来, 低下头, 轻轻喊他。 “黄锦……”他好容易憋出两个字, 浑身无处用力,好在视觉渐渐恢复,也能瞧见眼前景象了。 触目所及,寝宫内空荡荡的,床头伺候的滕祥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景王坐在他旁边,伸手就要来扶。 “你……”怎么会在这里? “父皇,儿臣得知您病了,特来侍奉。”景王小心道, 他对这个父亲,始终抱着一丝惶恐和害怕,这是多年积威所致。 “去……把黄锦喊来……”几个字说得嘉靖喘气不已, 他嘴唇颤动, 眼窝下面青黑色极深, 满面病容苍老, 鬓间白发毕露,若不是他睡在这里,任谁看到,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将死的老人。 “父皇,您忘了,黄锦犯了错,已经被您调到别处去了。” “那,裕王呢……” “三哥偶感风寒,如今正在府中歇息,说是无法进宫探……” 景王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老父正死死盯着他,虽然目光浑浊,隐隐之中却还有股令人胆寒的威严。“父皇……” “徐阶呢,内阁其他人呢,把人都喊来……” 嘉靖帝虽然时醒时睡,脑海深处,却仍保留着一丝清明,只是这些年来服食的丹药毒素积压在体内,一下子全爆发出来,让这具早就不年轻的身体完全无法承受,骤然衰败下去也是必然的事情。 景王陪笑:“父皇,您如今身体需要好好调养,太医说了,不宜见外人,伤神伤神,有什么事情您吩咐一声,儿臣会帮您办妥的。” 嘉靖端详了他半晌,缓缓道:“你这是,要逼宫?” 景王毕竟还是心理素质不过关,被老父一语道破心事,立时脸色大变:“父皇何出此言,儿臣一片孝心可昭日月!” “是么?”嘉靖微微冷笑,“那为何不让朕见臣子?” 景王支吾:“儿臣也是为了父皇的龙体着想……” “你这点心事,还瞒不过朕!”嘉靖帝喘了口气,他开始后悔自己一时生气就把黄锦调开了,看如今情形,滕祥怕是已和这个儿子勾结在一块了。“东厂,上直卫,你拉过去几个了?” “儿臣不明白父皇所言何意……” 景王上前要扶他,却被嘉靖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掉,自己反身倒向榻上。 “朕告诉你,不说别的,锦衣卫的人,你就一个也调不动!” 他恶狠狠地看着儿子,双眼充血,目眦欲裂。 景王眼见场面已经无法挽回,索性破罐子破摔,拂袖起身:“父皇要这么想,儿臣也无法子,论出身,论才智,我到底有哪点不如草包三哥!不就是前头的兄长们都早逝,才让他占了长子的名头吗!父皇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您定是不肯留下诏书遗命的,届时那些内阁大臣们,必然要拥立三哥为新君,我这么做,何错之有!” 他说着说着,引动内心深处的感情,也激动起来:“这么多年来,您从未正眼瞧过儿臣,早先太子还在的时候是这样,后来太子薨了也是这样!” 嘉靖帝慢慢闭上眼,没有说话。 景王发泄了一通,见老父没有反应,先是觉得不忿,渐渐冷静下来,又觉得无趣,丢下一句父皇好生歇息,便匆匆走了。 他此番来,原是想逼着嘉靖帝立下遗诏,传位于自己,可事到临头倒是怯场了,写好的诏书也收纳在袖中没敢拿出来,满肚子忐忑进来,又满肚子恼火出去。 余下嘉靖一人在偌大的寝殿内,心中一片空茫。 他少年登基,至今逾四十五年,与宫女斗,与群臣斗,与儿子斗,与天地斗,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除了这张皇位,什么也没能得到。 相伴左右的嫔妃,有些早早去了,有些因为当年的壬寅宫变被处死了,剩下的那些畏惧多于敬爱,索然无味。 辅佐朝政的臣子,数十年间,来来去去,唯一算得上贴心的严嵩,却有个想作反的儿子,他本想延续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结果却也不能。 膝下环绕的儿子,早夭的早夭,余下的这两个,资质算不上佳,倒还学会了争权夺利,甚至还想夺权逼宫。 而自己所追求的长生不死,得道升天,终究只能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须发皆白,面色枯槁的老人神色迷惘,仿佛在追忆,又仿佛在思索什么,眼中仅存的清明渐渐涣散,面前似乎闪过无数人和事,又不甚清晰,只有一团团似是而非的声音在耳边萦绕着,萦绕着…… 文渊阁内,所有人彻夜未眠。 不算大的隔间里或站或坐,挤了四个人。 李春芳和郭朴各坐一边,拢袖对望,愁眉苦脸。 高拱背着手踱来踱去,脸上焦躁毕露无遗。 徐阶睁开眼,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拉长了声调:“我说肃卿啊,你就别走了,我被你晃得头都晕了。” 高拱气哼哼:“都这个时候了,难为元翁还沉得住气,我可没有这份定力!” “那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做?” 高拱想说那我们就冲出去,结果张了张嘴,终是没吐出来。 就在几天前,宫里以皇帝的名义下了旨意,说有事找几位阁老相询,却又迟迟不曾召见,高拱性子急,就遣人去问,结果被告知皇帝正在闭关,谁也不见,但事关重大,一旦出关立刻便要见到他们。徐阶他们都猜想与立储事宜有关,许是皇帝终于想开了,要立太子了,便也不敢离开半步,谁知一连等了几天,都没等到旨意,想离宫,又不让,回来传话的人,只让他们要耐心等待。 要说原本以徐阶高拱等人的聪明才智,是不可能察觉不出里头的蹊跷,但问题在于,他们服侍的不是寻常帝王,以嘉靖帝的前科,闭关修炼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这次与立储有关,徐阶他们愣是以为嘉靖正为此事烦恼,所以才拒不见人,一直到现在才渐渐起了疑心。 就算不想见他们,也不至于扣着人不让走吧,连门外把守的侍卫也多了起来,这分明是软禁。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宫外又是怎样的情形,几人思来想去,想象出无数骇人听闻的景象,甚至连藩王带兵杀入宫的可能性都想过了,若是赵肃在场,定然会给他们这样的行为下一个结论:脑补过度。 眼下四人起了疑心,却依旧是坐困愁城,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倒是徐阶慢条斯理,一点儿也不紧张:“急也无用,一会儿说不定就有人来了。” 他话放落音,门便被推开,为首的彪形大汉面目陌生,只往旁边一让。 裕王与赵肃疾步走进来。 屋里几人俱是一愣,齐齐望向徐阶:您老成神算了? 徐阶也是愕然,他本指的是嘉靖皇帝会派人来,没想到却是这位王爷。 “王爷?少雍?” 赵肃刚跟在后头踏进来,后头穿着宫中侍卫服饰的大汉道了一声“殿下,我们在外头守着”便关上门。 “王爷,这是怎么回事!”高拱迫不及待地问。 裕王将事情简单叙述一遍,末了叹道:“本王自小在宫里头长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阵仗,此番若不是少雍的法子和戚继光相助,也见不到诸位了。” 高拱大吃一惊:“情势竟到了如此田地?” 赵肃点头:“景王手头毕竟没有兵权,也调不动那些京卫,只能通过与东厂勾结来控制皇宫,而且也维持不了多久,否则时日一长,内外生疑,光是文官们的声音都足以淹没他。” 郭朴忧心忡忡:“话虽如此,可仍不能掉以轻心,眼看如今陛下必然是被软禁起来了,须得设法确认陛下安然无恙才行。” 徐阶问:“你们进宫来,想必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 赵肃道:“我们是想护送王爷去见陛下,让陛下立下诏书,再把诏书送出宫,让世子等人拿着诏书,可以名正言顺带兵入宫清君侧。” 谁知徐阶却摇首:“这法子不好。” 第 63 章 面对所有人的诧异, 徐阶站起来, 走到门口, 朝毓德宫的方向跪下, 磕了三个头,又慢慢起身, 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折子。 “这是陛下给我的手谕, 命我遇到紧要关头时可公布, 如今王爷在此, 内阁同僚也都齐了, 虽然时机不对,还是先公开了罢。” 眼见他神色凝重地道出这番话,众人随即都联想到一个可能性,不由都心头猛跳起来。 裕王大吃一惊:“手谕上写的什么?” 徐阶没有说话,只把折子递给他看,裕王迫不及待接过,脸上表情随着视线所及,由极度吃惊变成极度狂喜,半天缓不过神来:“这, 这,徐阁老,当真是父皇的亲笔手谕?” 徐阶肃然:“臣纵然有天大的胆子, 也不敢伪造圣意, 这份东西, 确系陛下亲手交给我的。” 这下子就算再笨的人, 也猜得出里头的内容,何况在场的个个是人精。 裕王高兴得有点手足无措了,又把折子递给旁边的赵肃:“少雍,你也看看!” 赵肃应了一声,打开折子,一目十行。 里面大致的内容,是说嘉靖帝怕自己年寿不永,为防万一,先定好一份手谕,把皇位继承人的事情给定下来,以免出现意外情况,自己来不及召集群臣立下诏书。 这里头所说的继承人,自然就是裕王了。 他看完,又交给旁边的人,直到最后一个人传阅完毕,折子回到徐阶手里。 高拱首先提出质疑:“你何时有的这份折子?” “前几天,就在皇上召见我们之后。” “面见皇上的是我们几个,为何皇上只召见你,给你手谕?” 徐阶淡淡道:“兴许是陛下信得过我吧。” 高拱气得牙痒痒,锲而不舍:“既然有这东西,你为何不早拿出来!” 他面不改色:“此事事关重大,非情势迫人不能动用,陛下本想当众宣布,这份手谕不过是留个备用罢了,我时时贴身带着,也未曾料到有今日之变。后来我们无法出宫,被软禁于此,我就更不能拿出来了,虽然在座诸位都是一片赤诚,可人心隔肚皮,也难保有个别心怀叵测的。如今裕王殿下在此,也就顾不上其他了,谁都不知道今日之后,我们还能不能出去。” 赵肃心想,这话说得太漂亮了,可只怕这位徐阁老心中,也存了私心,太早拿出来,这份功劳就变成大家的,当着裕王的面拿出来,便可独揽从龙保驾之功,才是恰到好处。 其他人面色各异,高拱心中更是连连冷笑,惟有裕王闻言大为感动:“难为徐阁老煞费苦心了!” 徐阶脸上不见喜色:“外头换班时间快到了,你们得趁这个机会赶紧出去……” 他话刚落音,门被推开,贺子重穿着一身侍卫服走了进来。 “刚才我四处去打探了一下,没敢走远,巡视的人多了,连来路也被堵住。” 众人大惊,赵肃问:“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防守吗?” “没有,他们好像不怎么往这边来,但是往那边去的人很多。” “难道是陛下出事了?”郭朴惊疑未定。 贺子重面无表情,兀自说下去:“现在不能出去了,会被发现。” “那可怎么办?”裕王六神无主。 赵肃问贺子重:“那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能出去吗?” “能。” “事不宜迟,王爷,诸位大人,把手谕交给子重,让他带出去给世子吧!” 高拱想也不想:“不行,事关重大,怎能交给他!” 郭朴也道:“是啊,少雍,莫说我们不信他,世子年方九岁,这……” 向来求稳的徐阶却不看他们,径自问贺子重:“你可有把握?” “人在,手谕在。”贺子重轻描淡写,众人看他的眼光都半信半疑,惟有赵肃知道这话是带了十足十的分量。 便朝徐阶道:“元翁,子重的身手承自当年曾铣手下的王环,他既如此说,想必是有八九成把握,除此之外,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李春芳微微皱眉:“不若我们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依王爷看呢?”徐阶打断他,看向裕王。 “本王……哎,徐阁老决定吧!” “那就这么办吧。”徐阶一言拍板,把折子交给贺子重,深深看了他一眼:“这里诸君,包括王爷安危,大明江山,都有赖于你了。” “那与我有何关系,我答应的,自然会做到。”贺子重冷冷说完,转身出去。 他只身一人,又身手灵活,这般出去,倒真有几分把握。 只不过其他人明显不像赵肃对他这么有信心,郭朴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坐下,高拱拿着折子当扇子不停地扇风,裕王则一脸愁容望着门口,生怕随时有人闯进来。 原先门外看守的人被刘大他们放倒,五花大绑,嘴巴塞了布丢在里间,刘大几人则换上侍卫服在门外走来走去鱼目混珠,因是戚家军亲兵,那一身沙场气势当当门卫也似模似样,只是文渊阁这里似乎是被遗忘了,过了许久也没有人来换班,自然也就没人生疑。 所以徐阶等人大感庆幸之余,都觉得有些奇怪。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景王确实早就遗忘了这边,无暇顾及。 话说那头贺子重顺利出宫,一路直奔裕王府,将手谕交给苦等良久的朱翊钧等人。 朱翊钧毕竟年纪小,听说自己父王和老师都被留下出不来就急了。 “殿下勿忧,阁老们也都在那里,景王一时半会也不敢动他们的。” 其实陈以勤想说的是,这位景王还真不是块成大事的料,要今日换了别人,说不定这会皇位早就换人了,景王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竟然也不派人严加把守,居然还让贺子重能出入宫闱,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好,这手谕到了世子手里,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戚继光也道:“唯今之计,是尽早调兵入宫,救出陛下和王爷,如此一来,才算真正安全了。” 朱翊钧点点头,板起一张小脸:“陈师傅,戚大人教训得是,那我们现在该找谁才好?” 戚继光道:“这种事情,越快解决越好,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处事不决,立场不明,不好去找他,我听说先前兵部尚书告病致休,京师三大营由兵部侍郎李遂兼管,此人长于用兵,至于性情如何,倒不甚知晓。” 陈以勤喜道:“亏得你提醒,李遂确实是个好人选,他是当今陛下一手提拔的人,战功赫赫,为人也是刚直,倒可以去找。” “两位的法子甚好,就这么办吧。” 朱翊钧嗯了一声,白白嫩嫩的脸上露出老成的神情,看起来像极了缩小版的赵肃,若不是时机不对,只怕戚继光和陈以勤就要笑出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利了。 李遂根正苗红,对朝廷的忠心自不必说,朱翊钧有亲笔手谕在手,又是天子嫡亲皇孙,自然很快便成行,几人带兵入了宫,先是解救裕王与徐阶他们,又带着人往毓德宫而去。 当宫门被破的消息传来之时,景王正站在嘉靖的龙榻边,神情忡怔,任旁边的人如何唤他,也没回过神。 “你这叛臣逆子,还不快放开父皇!……” 裕王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后头跟着徐阶等人,待众人看清殿内景象,却都愣住了。 来时路上畅通无阻,景王本就是与东厂勾结,私通宫闱,再假借皇帝之口,控制禁军侍卫,当一切谎言戳破,裕王身边有内阁诸位大臣,又有京师三大营的人护驾,一场荒诞的逼宫戏码终于落幕,景王的野心也注定成为泡影。 从朱棣夺侄子之位,再到明英宗失位又复辟,纵然历数明朝,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但景王朱载圳似乎并没有这份运气。他有些小聪明,却没有大智慧,他也不是皇后所出,却仍不是最年长的,他野心勃勃,跃跃欲试,却没有他哥哥裕王的运气,他筹划逼宫,却不够心狠手辣,也没有唐太宗或先祖永乐帝那样的魄力和能力,所以最终化为笑话。 如今他根本看也不看外头闯进来的人,只呆呆看着老父。 而嘉靖帝盘坐在榻上,身体歪向后面,发丝凌乱,双目紧闭,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能让他睁开眼。 “景王欲行不轨,犯上谋逆,如今人证俱在,拿下!” 裕王还没回过神,倒是李遂先开口,手一挥,身后的士兵一拥而上,左右按住景王。 “放开我!”景王似突然回过神,剧烈挣扎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徐阶慢慢上前,伸出手指,在老皇帝的鼻息下探了一探。 “……陛下,宾天了。” 在场众人啊了一声,反应快的当先跪下,反应慢的也跟着屈膝。 可大家仿佛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没了声息,连本该有的嚎啕大哭也没人发出。 谁都没有想到,在位长达四十五年的皇帝,竟然就这么去了。 他不是日日修炼长生之术,服食仙丹么,他不是让每一任内阁大臣都要撰写青词上奉天帝,自称受上天眷顾么,怎么这样一个人,竟也会像常人那样死去,而且,死得如此狼狈。 天道轮回,生老病死,纵然是皇帝,也逃脱不开。 赵肃跟着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为这位皇帝感到悲哀。 旁边朱翊钧挨了过来,靠着他跪着,温热的身体带来一丝暖意。 赵肃转头,发现那张小脸黯然无神,伤心有之,可更多的,是迷茫。 他这个年纪,还不大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吧。 这么想着,赵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示抚慰。 景王被带下去,徐阶则拿出那封手谕,又当众宣读了一次。 嘉靖帝还在世的儿子,也就这么两个,莫说出了景王这档子事,就算没有,裕王也占了长子的名分,嘉靖如无留下遗诏,依本朝的规矩,仍旧是要拥立裕王的。 所有人自然再无异议。 裕王站在龙榻边上,神情还带着未褪尽的,与朱翊钧如出一辙的微微迷茫,旁边躺着永远阖上眼的老父。 而寝殿里,正回响起叩拜的声音。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 64 章 长乐陈家是个大族, 溯其根源, 或许没有赵肃所在的赵家来得久远显赫, 却绝对要比赵家大许多, 百年来繁衍生息,开枝散叶, 子孙旁支早已不胜其数, 许多人连陈家人自己也喊不上名, 更勿论旁人。就如早先赵肃订亲的人家, 虽说是陈洙二叔的女儿, 其实也不是嫡亲二叔,算起来只能叫堂叔,这中间还隔了几层。 陈家人数众多,自然也出了不少有功名的,除开陈洙之外,还有其他几名陈家子弟也在外地为官,所以在长乐的陈家,是无人敢轻侮的望族。 但人一多,难免心思就多。 与赵肃订亲的陈氏小姐病逝之后, 当陈洙那位二堂叔提出将庶女许赵肃为妾,家族中便有不少背地里等着看笑话的人,有说他攀龙附凤出卖女儿的, 也有说妹妹死了, 倒让姐姐占了便宜的, 一时之间, 在陈家内部,风言风语多了起来。 而这些,远在京城的赵肃都不知晓。 景王宫变,嘉靖驾崩,新皇登基,改朝换代,这一切的变化,都只在一瞬之间。朝廷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忙着计算如何保住自己的位置,揣摩新皇的心思,赵肃因是裕王府潜邸旧人,也有不少事情要帮忙,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压根就没空思考,恰逢母亲陈氏从老家来了信,说自己身体日益不好,催着他成亲,赵肃思来想去,便想到长乐陈家上面。 先前陈家小姐早夭,亲事因此搁置,据说陈家还有意将庶女嫁给他为妾,但赵肃不是土生土长的明朝人,对嫡庶这种名分看得不重,既然反正都要娶妻,倒不如聘那位庶出小姐为正妻,反倒是两全其美,不单自己对母亲有了交代,陈家那边想必也是欢喜的。 他主意一定,便写信给母亲,让她去向陈家提亲,殊不知因他这个决定,陈家一下子炸了锅,其中最不忿的,莫过于陈洙二堂叔的正妻。 陈府内室,一名少女正低着头站在床边,手里抓着一副还没绣完的花开富贵图,与八仙桌旁的少妇相比,她显得太朴素,也太不起眼,一袭淡蓝色襦裙,身上无任何坠饰,头上也是素净无比,只挽了一根碧玉簪,玉质也不算上佳。 “见过姐姐。”少女的声音很小,兀自垂着头,兴许是长久以来的身份,让她连说话也是小心翼翼,不同于大家小姐的轻声慢语,反倒有些委曲求全的意味。 “妹妹免礼。”见她这副模样,少妇几不可见地微微皱眉,又舒开,她穿着粉色马面裙,外头罩着嫩黄色直领对襟短袄,梳了个双螺髻,插着红珊瑚石探梅含英白玉簪,端的是明艳动人,落落大方,与少女不可同日而语。 “我今日回娘家省亲,顺道来看看你。”陈雪坐下来,含笑道。 这府上的主人叫陈频,正是陈洙那位二堂叔,膝下四个女儿,当初与赵肃订亲,后来又病逝了的陈家小姐排行最小,陈雪是二姐,对面的少女陈蕙排第三。 除了陈蕙之外,这府里其他陈家小姐都是嫡出。 陈雪两年前出嫁,夫家在隔壁县城,平日里也难得回一趟家,更少与这个庶妹说话,今日难得大驾光临,陈蕙心中却无欢喜,只有忐忑。 “多谢姐姐来看望。”她讷讷说完,便再无话可说,姐妹俩相对无言,一时有些尴尬。 陈雪心下略略轻视,面上却笑道:“我倒是听说了个好消息,特地来恭贺妹妹的。”见陈蕙愕然,她继续道:“上回,你还记不记得,爹爹说要将你许配给赵家为妾?” “是,妹妹记得。” “赵家今日托人上门拜访,想聘你为正妻。” 陈蕙大吃一惊:“姐姐这是何意?” 陈雪嫣然笑道“你当我诳你不成?我是听娘亲说的,信和冰人我也见过,确有此事,爹爹高兴得很,已经应下此事了。” “……”陈蕙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 她想不通,她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对方如何会看上自己。 她也想不通,这种好事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就算这府里再没有嫡出未嫁的女儿,族里总归还有的,而男方……她曾听仆妇婢女们私下说起过,那人少年得意,高中探花,在京城为官,前程无量。 两人之间的鸿沟,就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陈蕙木然半晌,既无异议,也无欢喜,只余下无边的不安。 陈雪心道这桩婚事本该是落在自己嫡亲妹子头上,结果倒好,便宜了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庶女。 如此一想,便越发觉得她上不了台面,笑容也带了几分鄙薄。 “妹妹真是好命,可怜兰儿福薄,没等过门就走了,莫不是她的好运气转移到了妹妹身上不成?” 陈蕙吓了一跳,连神情也映上惶恐。“没,没,我没……” 这种女子,怎么上得了台面,没的丢了陈家的颜面! “听说那位赵大人的亲生母亲,也是婢女出身呢,后来母凭子贵,才升为妾室,说不定他看到妹妹的身世,感同身受,所以想娶回家呢,离出嫁还有两个月,这段时间妹妹可得好好学学规矩,可别让人家说我们陈家的人家风不严。” 虽是笑容灿烂,却句句绵里藏针,字字带刺,陈蕙脸色苍白,却不敢反驳。 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冷言冷语,家里总算开明,庶女也允许读书习字,可是出身摆在那里,毕竟是有差别的,更何况她的生母曾是主母陪房,据说还是用了手段才受孕。这让家中其他嫡出姐妹看陈蕙的目光每每多了几分异样,久而久之,陈蕙就养成了沉默寡言,胆小怕事的性子,遇事先躲让三分,也从来不和任何人倾吐心事,相由心生,眉间自然也总带了一股抑郁忧愁,让人见之不喜。 陈雪见她不答话,说着说着也觉无趣,便先走了。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和陈雪一样,这府里乃至同族,许多人都觉得陈蕙是捡了死去妹妹的大便宜,若不是妹子早死,这种好事怎么轮得到她? 闲言碎语一多,难免会传到陈蕙耳朵里,她纵然镇日躲在闺房里不出去,也没法让人们失去讨论的兴趣,反倒愈演愈烈,直到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才慢慢平息下来。 若换了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兴许会想你们越盼我不好,我就越要过出个样子来给你们看,然后高高兴兴嫁过去,因为这些议论声中,大多是嫉妒,对付嫉妒最好的办法,就是强大到让对方只有膜拜的份儿。 可性格决定命运,陈蕙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日复一日,她只有更加沉默下去,所有背地里的窃窃私语,都成为压在她心上的一道沉重枷锁。 嘉靖皇帝驾崩,因为还没过年,所以新皇登基,沿用的还是嘉靖年号,须等过了农历新年,才会用上礼部已经拟好的年号——隆庆。 如今嘉靖年的最后一个月,虽然寒风刺骨,可仍旧能感受到一股新意,原本暮气沉沉的紫禁城里,来往宫女太监,步伐匆匆,仿佛也带了股子之前没有的忙碌。 将方士道士驱赶一空的皇宫,确实清净了许多。 赵肃拢了拢袖子,快步走到乾清宫西暖阁门口,守在门口的太监见了他,笑道:“赵大人早,皇上正在里面等着您呢!” 赵肃笑着道了声谢,从袖子里掏出个锦囊递过去,对方一愣之后伸手接过,眉开眼笑,低声道:“陛下这会儿心情正好,赵大人只管进去。” 进了门,果然瞧见新上任的皇帝正坐在御案后头,拿着毛笔,对着一堆快没过头顶的奏折愁眉苦脸,赵肃看得好笑,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朱载垕由苦转喜,连忙道:“少雍快快免礼,朕还得恭喜你一声呢!” 见赵肃摸不着头脑,他便道:“听说你不日便要返乡成亲了,难道不是?” 原来是这个事情,那会儿张居正问起,自己便说了,没想到转眼之间,连皇帝都知道了,赵肃苦笑:“陛下神机妙算,此番正是来与您辞行的,臣这一走,得年后方能回京了。” 朱载垕摆摆手:“成亲是大事,朕许你假就是,山高路远,朕就没法子去喝你的喜酒了,回头把朕的贺礼一并捎上。” “多谢陛下。” “还有个事儿,你立了大功,本不应止于这个品级,可朕想,升得太快,也许别人会有闲话,对你自个儿也不大好,所以待你年后回来,再给你提一提,你别放在心上,唔,说起来,太仆寺卿的位子正好空着,前些日子徐阶才说起推举人选的事……” 新皇登基,提拔了一干潜邸旧人,陈以勤、张居正入了内阁,赵肃升为国子监祭酒,从从五品一跃而至从四品,以他的年纪来说已经是平步青云,幸而这个官职清贵,不算有什么实权在手的,否则御史一封弹劾,就能让赵肃沾上麻烦,可朱载垕总觉得这个官位对赵肃来说有些委屈,还琢磨着给他升官。 赵肃闻言,连忙推辞:“多谢陛下好意,臣能力有限,愿多历练几年。” “好吧好吧,朕不逼你,反正你是钧儿的师傅,身份摆在那里,也无人敢小看的,如今身为国子监祭酒,更是名正言顺……” 朱载垕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赵肃听得既好笑又感动。 与嘉靖帝相比,这位新皇更显得宅心仁厚,与他说话亦如在裕王府时一般,没有任何压力。 又闲话了几句,皇帝这才放人。 赵肃行礼告退,走到门口处,冷不防前面一个人冲过来,两人哎哟一声,撞成了一团。 他定睛一看,却是朱翊钧,脸上怒气冲冲,不知所为何事。 第 65 章 一看到自己撞上的人是赵肃, 朱翊钧满脸的怒气顿时化为惊讶。 “老师……”随着年龄渐大和身份的改变, 众人对他的宽容逐渐转为严格, 自从有一次他喊肃肃被张居正撞见, 教导了一顿之后,朱翊钧只有在私底下, 才会喊那个昵称。 “怎么了, 气鼓鼓的样子, 这样去见陛下可不太好。”赵肃微微一笑, 小声提醒。 “老师, 我有话和你说。”朱翊钧板着小脸道。 赵肃莫名所以,见他郑重其事,还是答应了,朱翊钧拉着他的手在前面走,脚步飞快,几次差点绊倒,赵肃不得不反手握紧他。 走了好一会儿,朱翊钧朝后面跟随着的内侍道:“你们不要跟上来。” 便兀自和赵肃走到僻静花丛处,声音霎时染上委屈:“肃肃, 母妃要给我换老师。” “此话何解?” 朱翊钧低着头:“今日母妃召我去,说我如今身份不同了,兴许过阵子还会被册封为太子, 不能再只有一个老师……” 赵肃一愣之后, 笑道:“这是好事, 殿下该接受李妃娘娘的好意。” 朱翊钧咬着唇没说话。 实际上李氏的话意是, 想让李春芳和张居正代替赵肃来教他,一来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学识渊博,文采出众,二来张居正亦是庶吉士出身,又为徐阶座下头号门生,在裕王潜邸多年,言行能力都被李氏看在眼里,自然推崇备至,觉得二人都要比赵肃更适合来教现在的朱翊钧。 乍听到这个消息,朱翊钧一下子就懵了,先说自己不需要换老师,又说赵肃很好,可惜李氏都不为所动,心意甚坚,只说这是为了你好,择日便向你父皇进言云云,朱翊钧无法,只好气冲冲地来找皇帝,希望先下手为强,让朱载垕站在他这一边,谁知却在门口撞上赵肃。 站在朱翊钧的立场,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好好的要给自己换老师,论学识,赵肃是探花出身,论官职,如今亦是从四品大员了,虽然还比不上李春芳和张居正,可这么多年来,自己与他师生两得,早就结下深厚的情谊,在朱翊钧心目中,赵肃的地位有时甚至超越了所有人,因为在许多没有父母陪伴的日子里,惟有赵肃与他朝夕相处。 在赵肃看来,却颇有几分理解李氏的用意。朱载垕登基,从不受宠的裕王一下子变成万众瞩目的皇帝,不单是他本身身份的改变,连带着李氏、朱翊钧这些人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册封太子,但皇帝如今只有两个儿子,而且两个都是出自李氏,如无意外,将来必然是长子,也就是朱翊钧继位,所以他的教育问题,一下子成为朝廷上下关心的问题。 李氏这么做,无非是想给儿子找两个份量足够重的师傅,对朱翊钧也是一种身份上的提升,而以她一名小农之家女儿的出身,能有这样的考量已经很了不起了。自古以来,父母望子成龙,莫不如此,她的作为类似后世那些拼命给孩子报各种辅导班的父母们,兴许忽略了孩子的感受,出发点却是好的。 但她却忘了,朱翊钧现在是皇子,以后可能还要成为皇帝,如果被强加不喜欢的事情,将来的逆反心理就会越严重,一个皇帝一旦逆反起来,受害的就不仅仅是他自己和身边的人。 “你不喜欢张师傅和李阁老吗?” 赵肃觉得自己有必要点化劝导一下这块还没被完全雕成的璞玉。 他找了块石头坐下,这里的景致很好,刚下过雪,结了冰的湖面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一眼望去,宫阙层叠,开阔高远。 朱翊钧见他如此随意,仿佛不担心弄污官袍的模样,心头也高兴起来,想道:肃肃总是有办法的。 “不是不喜欢,”他学着赵肃坐下,双手托腮看向远处。“只是有时候,张师傅太过严厉了些。” “那陈师傅,高师傅又如何?”赵肃指陈以勤和高拱,虽然他们与张居正一样都入了阁,可潜邸的人称呼他们依然是旧称。 朱翊钧板着手指数落:“陈师傅古板,高师傅脾气急,都不好,都不好。” “并非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样散漫的。”赵肃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各人有各人的性情,我曾和你说过海瑞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朱翊钧点头。 “这人将你皇爷爷骂成那样,先帝还没法杀他,只因皇帝虽然身份至尊,可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虽然可恶,可他没有大错,说的事情也句句在理,所以先帝即便再愤怒,也只是将他关了天牢,没有杀他。” 朱翊钧若有所思,又皱着眉头:“肃肃,我不想这样,今天母妃给我安排了张师傅他们,明天也许又会让我做别的事情,我不喜欢这样。” 赵肃笑了笑:“很多事情,在你还没有能力改变之前,只能先尝试着去接受它,再说了,张师傅、陈师傅他们虽然性情不一,可大原则大方向上是没有错的,他们同样希望大展拳脚,希望这个国家富强起来,所以为着这个相同的目的,你也得多多容忍,就算是先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罢黜官员,便是这个理儿。” 朱翊钧叹气:“那做皇帝真辛苦啊,可我为什么见父皇当得很开心啊?” 那是因为你父皇有这些强臣们撑着这个朝廷的脊梁,就算他夜夜笙歌,日日春宵,这个朝廷也倒不了,赵肃默默道,一边扯了扯嘴角:“那是因为陛下心胸开阔,能够广纳谏言,就算大臣们说了不中听的话,他也没放在心上。”依旧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就连有人上奏指责朱载垕不宠爱皇后,私生活糜烂,他也不发火不训斥,可见皇帝的神经已经强韧到何等境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如你,如我,如张师傅他们,世事并不总能尽如人意的,与其闷闷不乐,倒不如放开襟怀去面对,我们之间的情份,无论是不是师生,都不会改变的。” 阳光铺洒在身上,暖洋洋一片,朱翊钧靠坐在赵肃身边,舒服地眯上眼,先前那种怒气冲冲的情绪,已经消逝无踪。 他年纪还小,没法用完整的语言来描述自己为什么喜欢赵肃,可是他却知道赵肃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在所有人都会因为他身份的改变而改变对他的态度时,只有赵肃依然会耐心和他讲道理,将他当作同龄人那般来对待。 “肃肃,等我长大,可以作主了,我还会让你当我老师的!” “只怕到那时候,殿下的才学远胜于臣,早就不需要臣了。” 赵肃失笑,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却仍心头一暖,无论朱翊钧长大之后会是怎么样,此刻他是真情流露,对自己也是真心尊重,在古代帝王家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朱翊钧猛地抱住他的腰。 隆庆元年,万象更新,京城内外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气息,兴许是新年,又兴许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人人脸上都有股与往日不同的喜气。 在徐阶等人的努力下,朝局很快稳定下来,内阁以嘉靖的名义发布诏书,开始改革旧弊。其中有几项比较重大的措施,一是从正德十六年到嘉靖四十五年间因为进谏而落罪的官员,那些还活着的,就放出牢狱,或重新录用,那些死了的,就平反昭雪,对其家人进行抚恤。二是驱赶从前在宫内的所有道士,撤宫内一切斋醮仪式。三是改变了自太祖皇帝以来就实行的海禁措施,不仅加大官方出海贸易的频率,同时还允许民间百姓进行海外贸易,这无疑打击了原先那些在海禁措施下与倭寇私通的明朝商人,也让嘉靖年间极度匮乏接近崩溃的帝国经济得到大大好转。 这一切都与赵肃所预料的一般,沿着历史轨迹而前进。然而在欣欣向荣的表象下,一股看不见的暗潮正慢慢地涌动着。 没了老对头严嵩,嘉靖帝又驾崩了,继任的朱载垕,也就是隆庆皇帝耳根子软好说话,实际上很多事情已经由内阁全权作主,徐阶身为首辅,自然权倾朝野。内阁中数人,李春芳、张居正都是他的门生,陈以勤虽然是裕王府旧人,却不喜与人争斗,于是保持中立,郭朴因徐阶私自草拟嘉靖帝遗诏的事情而心生不满,但目前没有爆发出来,表面上也与陈以勤一样不偏不倚,惟有高拱脾气急躁,与徐阶施政方针多有不合,矛盾渐渐显露。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随着徐高二人矛盾的白热化,届时肯定会有一人落败下野,徐阶门生遍布朝野,为人圆滑世故,高拱落败的可能性很大。但高拱本身又有一个极大的优势,那就是他作为与朱载垕相处时间最长的师傅,皇帝对他有着深厚的感情,所以这场龙虎之争,注定是一个激烈无比的过程。 作为高拱的门生和裕王府潜邸旧人,赵肃早就被贴上高党的标签,加上皇帝对他的看重,高拱时不时来找他商量事情,许多见风使舵的官员也纷纷上门拜访,让赵肃烦不胜烦。 升任国子监祭酒之后,就不能再和陈洙住在一个院子里了,便买了一个小宅子,与赵暖毗邻而居。——如今赵暖的生意越发有起色了,隆庆元年大赦天下,连带着赵暖当年的心上人俞小姐一家也被开释,恢复名誉。只是俞彻年迈,再也无心官场,只想返乡养老,俞小姐奉老父归乡,赵暖也追了过去,他的等待和诚意终于打动俞家,俞彻同意将女儿嫁给他,婚期就定在明年。而赵暖的父亲赵慎羽听说儿子居然能娶得官宦之家的小姐,也欢喜得不行,总算稍稍开怀,不再计较儿子这么多年来“不求上进”,不思科举,却跑去当劳什子商人。 又说朝局,赵肃所担心的,不是高拱被徐阶打败,又或者高拱一时占了上风,而是隐藏在徐阶背后,不显山不露水的张居正。 由于资历最浅,张居正在内阁中排行最末,眼下什么事情都轮不到他作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事都不做,恰恰相反,很多事情,徐阶都会与他商量,并听从他的意见,一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加上一个聪明绝顶的张居正,威力是不可估量的,高拱纵然聪明,却坏在他的脾气上,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赵肃也只能尽力从旁劝导,毕竟他现在还没入阁,很多事情都参与不了。 表面上,大家自然还是一团和气的,张居正与他见了面,也仍和从前一般打招呼,可谁都知道,再也回不了从前了。 政治便是如此,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昔日的同盟战友,现在成为各自为营的政敌,即便是赵肃,也不可能左右逢源,如果高拱落败,他作为高党一员,同样会被打压和清理。 且放下朝局大势不提,隆庆元年的第一场瑞雪之后,赵肃得到返乡省亲,这一次有着明确的目的:除了探望陈氏之外,还要与长乐陈家那位庶出小姐成亲,顺道喝陈洙的喜酒。——巧得很,陈洙与赵肃几乎同时成亲,只比赵肃早了半个月,他娶的是临县一位官宦世家的小姐,同样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许多人都无法理解赵肃的决定,以他的前程和身份来说,即便娶朝中官员之女,也是绰绰有余的,偏偏看中已亡未婚妻的姐姐,还是庶出的。 只有赵肃知道,在风云变幻的局势中,只有这样做,才是对自己最安全的。 第 66 章 从古至今, 结婚都是人生的一大盛事, 赵肃上辈子没赶上这种体验, 这辈子却得以亲身经历。首先, 男方相中了媳妇,要派出冰人送书到女方, 女方同意之后, 就可以开始择吉纳采, 到了成亲那一天, 所有宾客到女方府上, 由主婚者出迎。主婚人一般是女方父母,但赵肃是四品大员,所以又多了一位体面的主婚人,福州府知府。只不过以上这些都无须赵肃亲自操作,他所需要做的,就是穿着新郎官的服饰,骑着马到女方家迎亲,将一身凤冠霞披的新娘子迎出娘家,临别之前, 女方父母会循例对新娘进行教诲,新娘子要哭嫁云云。 即便是庶女出嫁,可嫁的是朝廷官员, 嫁过去又是正室夫人, 陈府自然是要大肆操办的。然而陈蕙生母是贱妾, 不能跟随, 只能由嫡母出面,对陈蕙耳提面命,提醒她婚嫁之后的种种注意事项。 一片锣鼓喧天,张灯结彩之中,陈氏嫡夫人挂着温煦的笑容,为陈蕙盖好盖头,一边道:“你虽为庶女,可自小也跟了家中兄姐一起读书的,知道女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此番过去,须谨守妇德,好好侍奉夫君婆家,莫要丢了陈家的脸面才好。” “是。”陈蕙低低道,覆着红盖头的脑袋微微垂着,看不见表情。 细若蚊呐的声音让陈夫人有点不快,但顾忌今天的日子,仍扯起笑容:“这桩亲事,是你妹妹给你换来的,你要知福惜福,才能对得起你那命苦的妹妹。” “谨遵母亲大人教诲。”抓着喜帕的手微微攥紧,盖头下的女子咬了咬唇,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颤抖的双手。 是的,她在害怕。 这个府里虽然是她名义上的家,可这十几年来战战兢兢,实在是担惊受怕多于欢快喜乐,说句大不敬的,便如牢笼一般,镇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现在又要从这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去,对方本是嫡妹的未婚夫,却不知为何选中无才无貌的自己。 今日出嫁,陈夫人给她挑的陪嫁丫鬟,全是年轻漂亮的,越发将她衬托得平凡无奇,而先前陈夫人也已经撂下了话,只等陈蕙过门,这几个丫鬟,都是要给赵肃当屋里人的,美其名曰帮着巩固陈蕙正室的地位,以免男主人被外面的狐狸精勾了魂去,实际上,陈蕙知道,这几个丫鬟都是陈夫人精挑细选的,个个妖娆动人,全不是省油的灯,有朝一日受了宠爱,只怕要凌驾在她之上。 可陈蕙没有那个勇气去反对,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的性子逆来顺受,就算有苦也往肚子里咽,因此大婚之日,她非但没有半丝欣喜,反而只觉得满心说不出的凄惶孤苦。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心情,赵肃与她素未谋面,更不可能知晓。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新妇坐着八抬大轿入门,此时新郎官已先一步到达自己的宅子,站在门口迎入新娘子,双方在主婚人和一众宾客的见证下举行仪式,新妇先被送入新房,而赵肃还要留在前厅招待宾客。 他不希望自己新婚之夜就醉得连新娘子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便事先留了个心眼,让赵暖和陈洙等人帮忙挡酒,自己只喝了个六七成,筵席直开到夜幕时分,他才终于得以从旁人的灌酒中脱身出来,走向新房。 屋里布置得一团喜气。龙凤烛灼灼烧着,四处缠上红绸,窗户上贴了囍字和鸳鸯戏水的剪纸,便连被褥幔帐也全是大红色,浓烈得让人目眩。 新娘子静静地坐在床边,微低着头,双手交握。 赵肃拿起桌上的喜秤,走到她面前,慢慢地揭开盖头。 绣着精致花纹的盖头被取下来,露出一张姿色平平的脸。 说不上多漂亮,但也不至于见不得人,饶是涂了厚厚的脂粉,依旧没有惊人的美色,所幸赵肃早有准备,落差倒不是太大。在他看来,新娘子貌不惊人,反而不会恃貌而骄,如果加上内心灵秀,那么两人未必不能琴瑟和鸣。 “你的闺名,是唤陈蕙?” 陈蕙提着心等了半天,本以为对方会失望,却不料等到这么一句话。 “妾身闺名确是陈蕙没错。” “那末我以后就叫你蕙娘吧,你也可喊我少雍。” 陈蕙惴惴:“妾身不敢……” 见赵肃在她旁边坐下,她紧张得手足无措,想挪开一点却又不敢,如坐针毡。 眼角禁不住偷偷瞥向这有着好听声音的男子,自己一生的依靠。 她读的书并不算多,只是识字知礼而已,看得最多的是《女诫》,所以即便绞尽脑汁,也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赵肃好,只知道这个人从眉毛到嘴巴,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 “夫妻本是一体,应当荣辱与共,所以不必讲究那么多的虚礼,你说是吗,蕙娘?” 新婚之夜也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陈蕙又不是长得国色天香,赵肃怎么也不可能一见她就生出感情来,只不过他是真想和这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就算没有爱情,将来日久天长,也总会有亲情的。 “我,妾身,妾身不知……”一想到待会儿自己就要和他圆房,陈蕙紧张得语无伦次,出嫁前嬷嬷关于夫妻房事的教导,直把她羞得满脸通红。 “先前你吃了东西没,现在还饿不饿,要不我拿些吃的给你?” “不敢有劳夫君!”陈蕙诚惶诚恐。 “不要紧,我先前才说过夫妻之间不必如此多礼,蕙娘怎么又忘了?”赵肃笑道,一边起身,在桌上拿了些瓜果,装成一盘,走过来递给她。“这糕点不错,先前我肚子饿,偷尝了一个,要不光是前边不停被灌酒,早就撑不住了。” 他说着,拿起一块递给陈蕙,自己也拿起一块,几口便入了肚子。 陈蕙被他随意的态度稍稍缓解了紧张的心情,接过点心,斯斯文文地咬了半口,生怕弄花了妆容。 赵肃见她举止谨慎小心,不肯越雷池一步,有心让她别那么紧张,便稍稍坐开些,又转移话题,与她说起一些自己在外头的见闻趣事,有心缓和她的心情,怎知陈蕙却误会了他的小动作,只当自己姿色普通,又不擅言辞,让对方觉得索然无味,心中越发惶惶然,却不知该怎么办,完全没听进他说了什么。 赵肃见状暗叹了口气,心道慢慢来吧。 他以为古代女子自小被教育三从四德,很难一下子扭转过来,他的新婚妻子也不例外,却不知道陈蕙隐藏在心中十多年的自卑和怯弱,不是那么容易剔除的。 嫁给赵肃让她患得患失,娘家人言语之间绵里藏针,都暗示她抢了自己妹妹的夫君,这一切都促使陈蕙更加自卑。看到赵肃的容貌时,一方面是暗自欣喜和爱慕,另一方面又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陈夫人的话还在耳边,只要一想到门外立着的那几名美貌丫鬟,陈蕙便觉得满嘴苦涩。 京城,赵府。 赵肃这一趟南下成亲,并没有带上贺子重,只让他留在京城看家,贺子重无所事事,索性拿几坛酒靠坐在阑下偷闲,没了主人的宅子剩下一个管家和几个仆人,都不敢来管他,便也由得他在那里偷闲买醉。 别人喝酒要么高兴,要么是为了解忧,贺子重身上有鞑靼人的血统,酒量奇佳,等闲的酒也醉不倒他,反倒被他当成白开水来灌。 喝了几坛之后,才终于有点微醺的感觉,他随意倚在那里,旁边趴着一头虎皮斑纹猫,和他一般懒懒的,不时甩着尾巴。 脚步声传来,听起来有些陌生,不像家里那些仆人的,贺子重微眯了眼,迎着阳光打量,却见朱翊钧披着狐皮毛氅,张大了嘴看着他。 “你怎么大白天在这里喝酒?” “殿下好啊……”贺子重懒洋洋的,没有起身行礼,朱翊钧身后的侍卫想训斥,却被他制止了。 对这个在宫变中立下大功的汉子,朱翊钧是一点儿也不讨厌的,不仅不讨厌,而且还很崇拜他高强的功夫,赵肃为了强健朱翊钧的体魄,曾经向皇帝提出找个师傅专门教皇子功夫,隆庆帝自然是同意了,只不过在朱翊钧看来,那些个教他功夫的师傅,还比不上这个贺子重。 他在贺子重旁边坐下,拿起一个空坛子嗅了嗅,咋舌:“你把这些全喝光了?” “才三坛而已。” “你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才要借酒浇愁,说出来听听,看我能否帮你。”朱翊钧老气横秋地学着赵肃说话。 “我平日都是将酒当水喝的。”贺子重打了个呵欠,“殿下这又是第几回走错路了?” 朱翊钧讪笑:“我来看看师傅回来没有,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京吗?” 他这不是第一次来了,自从赵肃离京,朱翊钧又有了新师傅,李春芳和张居正每日轮番轰炸,端的让他苦不堪言,只好跟老爹要了恩旨,让自己闲暇时可以出宫走走。 功课越繁重,朱翊钧就越怀念赵肃当他授课师傅时的轻松时光,几次到赵府,没见着赵肃的身影,不免失望,可下次又会不自觉地跑过来。 贺子重漠然:“他要成完亲才回来的,你已经问过我第四遍了。” 朱翊钧:“……” 他讪讪然地托着下巴,看着院中萧索的景象,又想到宫里头老爹忙着与嫔妃联络感情,亲娘顾着年幼的弟弟,李春芳和张居正见了他就问功课,唯一一个年纪相当的侍读,见了他又毕恭毕敬,让人全然提不起一丁半点的兴致。 朱翊钧想着想着,顿时觉得自己这个皇子当得太过悲惨,不仅自由少得可怜,连唯一能够依靠依赖的赵肃也不在身边,不由悲从中来,寂寞又委屈。 “我想肃肃了。”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本没打算有人附和的,谁知贺子重竟然表示同意:“我也是。” 朱翊钧奇怪:“你也是什么?” “我也想他。”贺子重想的是上次他随赵肃回家过年,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氛围,那种温暖的感觉,让他这种从小漂泊的人也觉得依恋。“他要是女的,我就娶他。” 这样就可以陪他回家,吃到他娘做的饭菜了。 朱翊钧瞪大眼,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跳脚:“我不准的!” “哦。”贺子重看了他一眼。“他又不是女的,你紧张作甚?” 朱翊钧闻言复又焉了下来,闷闷不乐:“我想肃肃了……” “等你长大就可以去找他了。”贺子重面无表情地安慰,很没诚意。 朱翊钧摇摇头:“别说我还小,不能轻易出京,就算是我父皇,他想出京游幸,也会被大臣们指责的。” 贺子重帮他总结:“当皇子真惨。” 朱翊钧心有戚戚然地点头,又问:“你为什么喜欢肃肃?” 贺子重道:“他把我当人看,你又为什么喜欢他?” 朱翊钧如数家珍:“他陪我玩,教我很多东西,跟别的师傅都不一样,他懂得很多,会讲新鲜的故事,我不高兴的时候,还会哄我,也从来不会因为我贪玩就教训我,以前在王府的时候,父皇和母妃没空,多数都是他陪着我的。” 贺子重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如果不是赵肃,一个鞑靼人的后代,再加上一个天潢贵胄的未来太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凑到一块儿去的。 而此时,二十八岁的贺子重与十岁的朱翊钧坐在院子边上,聊着同一个人。 风轻轻拂来,还带着寒意,这个时候的朱翊钧不会想到,他与赵肃离别的时刻很快到来。 隆庆元年三月,赵肃新婚不久,北上回京,却做出一个许多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他没有惦记着年前隆庆皇帝与他说过,要给他升官的话,反倒自请外放,说自己为官以来,当的都是清贵京官,对地方政务和民间疾苦知之甚少,请求皇帝允他所请,到地方任职,既是磨砺,也是为民谋福。 第 67 章 清代乃至现代的官场, 一般都会讲究在高升之前, 先外放到地方任职, 积攒履历和经验, 你在地方上任职的时间越长,考评越优异, 上头就会对你越发另眼相看, 你以后的仕途也会更顺畅些。 但明朝却没有这样的规矩。 如张居正, 他就从未在地方上任职过, 自中进士之后, 一直便在翰林院待着,后来又入了裕王府当侍讲学士,中间唯一不在京任职的时候,就是他年轻气盛时,对官场失望,借口养病,跑到各地游历的三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当地方官的经历。他的这种阅历, 反而被视为清贵,很受推崇和羡慕。 又如徐阶,他虽然在延平、黄州等地为官, 却是因为得罪当时的首辅张璁被贬的。由此可见,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自然人人都愿意待在京城当京官, 条件安逸不说,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也容易升迁。当然,地方上像苏松江浙一带的肥缺也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但毕竟僧多粥少,背景不够硬,钱砸得不够多,是不可能抢得到的。 说回赵肃,以他进士三甲出身,大皇子殿下曾经的师傅,如今的国子监祭酒的身份来说,留在京里自然是够格的,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当今皇帝念旧,对他也颇为看重,如无意外,他可以在京官这条路上一直走到底,直到成为六部尚书,再入阁为相。 但是,就在他升任从四品没多久的时候,就传出皇帝给大殿下换师傅的旨意,接着又传出赵肃自请外调的消息,两相结合,很多人自然而然有所联想,觉得赵肃这是在跟皇帝赌气,愤而出走,就连高拱也亲自上门,劝他留下。 “学生本想等启程之前再到老师府上拜访,却不料劳烦老师亲自来此,不胜惶恐!”赵肃穿着一身常服,乌发玉冠,亲自到大门口迎接高拱,一边拱手道。 “罢了,你我之间何须讲究什么虚礼,”高拱本是气冲冲来兴师问罪,见他这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反倒发不出脾气来。“进去再说!” 待二人坐定,他便迫不及待道:“我问你,你为何突然向皇上请辞,说要外放,也不曾事先告知我一声?” 要是早告诉你,我还走得了吗。赵肃暗自苦笑,道:“老师见谅,我一直想四处走走,看看这天下的大好河山,先前中了进士之后便一直担任殿下师傅,未能如愿,而今正好趁此机会,也能一展胸中抱负。” 这话其实也不假,但真正让赵肃想走的原因,却不是张居正和李春芳抢了他的差事,而是因为他想避开即将到来的一场暴风雨。 徐阶与高拱,两个有着大智慧大抱负的人,都想在治理国家上施展拳脚,但两人的性格决定他们的施政方针根本不是一路人,就像两个性格不投的人勉强凑在一块当夫妻,朝夕相处,迟早会成为怨偶,而且现在随着两人矛盾日益显露,总有一天矛盾爆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平心而论,如果真让赵肃选择站队,他会站在高拱这一边。 一者两人有着师生名分,二者先帝,也就是嘉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边疆战乱频频,各地时有起义,朝内成天党同伐异,言官们看谁不顺眼,动不动就群起而攻之,在这种情况下,用徐阶那种“缓缓图之,勿要伤筋动骨”的策略,显然是行不通的,所以赵肃更加偏向于高拱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起码他会为后人劈开荆棘,展开一条坦途。 然而他再看好高拱,也并不意味着高拱会在这场政治斗争中取得胜利。 徐阶为除严嵩,可以隐忍二十几载,城府之深耐性之好,比高拱只多不少,他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其中不乏言官,那些人奏折攻势一上,只怕高拱就要落败。 而且高拱性情刚愎自用,听不进劝,什么事情一旦下了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赵肃曾经明里暗里地劝过他好几次,让他暂且偃旗息鼓,不要与徐阶争一时之气,但高拱并没有放在心上,久而久之,赵肃也无能为力,继而萌生了避开风浪的念头。 明朝并不缺聪明人,尤其是隆庆一朝,简直群雄荟萃,少了个嘉靖和严嵩,又来了个高拱和张居正,朝堂上从来就不寂寞,可惜这些聪明人从来都没有齐心协力的时候,就算是张居正和徐阶这样亲密的师生关系,两人政见也不见得一致。 大家都把精力用在暗算别人和防止别人暗算上面,治理国家反倒成了次要,这不能不说是一件让人扼腕的事情。 后人说到隆庆皇帝执政的这段时间,常常用“隆庆中兴”来形容,可在赵肃看来,这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如果徐、高、张,以及大明朝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能拧成一股绳,别说后来的李自成起义会不会成功,只怕连同时期渐渐强大的西欧各国也不可能超越。 赵肃几经思索,才说出以上那番话来,他本意是想劝高拱隐忍,所以话留了三分。 但高拱明显误会了他的意思,冷笑一声:“你不说我也晓得,如果不是徐华亭的主意,以陛下对你的厚爱,他那两个弟子能抢你的差事?好个徐华亭,在内阁里排挤我也就罢了,连你也不放过!” 赵肃劝道:“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开阔天空,老师,来日方长,我们无须与他们较一日之长短。” 高拱摆摆手:“我知你的好意,但我与徐华亭二人,政见不合,话不投机,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迟早都要起纷争,只不过我没想到,他还没对我出手,倒是先向你出手,想斩断我的臂膀,他倒是算计周全,你放心,只要有机会,我定向陛下进言,让你回来!” 说到后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对高拱的护犊,赵肃有些感动,可感动之余,又有点无奈。 话已至此,他知道不必再劝,就算说得再多,高拱也不会改变主意,能够忍耐的高拱,也不叫高拱了,可正因为如此,他这股风风火火的气性,才能让这个国家重新焕发生机。 “老师,无论如何,还是希望您能以保全自己为先,官场凶险,并不亚于战场。自戴师捐躯之后,我便将您与陈师傅视为老师,请万事小心!” 高、陈二人皆为赵肃会师的座师,他这么称呼并没有错。 高拱闻言也有些感动,他早就没了刚进门时的怒火,叹了口气道:“出去走走也好,不过外头不比京里,在天子脚下,大家行事都还有几分忌惮,你在外头要是得罪了那些高门大户,对方一旦狗急跳墙,便是买凶杀人也是下得去手的。” 说罢又自己笑了起来:“瞧我,本想让你小心,却成了在吓唬你了。” 赵肃也笑:“那我把子重带上,他能以一敌十,等闲盗匪也不在话下。” 二人抛开朝政琐事,又聊了些家长里短,倒也其乐融融,高拱不发脾气的时候,说话是颇为风趣诙谐的,否则也不会成为最受当今皇帝敬重的老师。 赵肃见他言笑晏晏的模样,想到高拱日后受到排挤和攻击,黯然退出官场的情景,便越发唏嘘,但世事就是如此,你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往往对别人的命运束手无策,因为性格决定命运,他无法扭转高拱的性格,就算劝了这次,也劝不了下一次,然而赵肃依然决定试一试,他与高拱约好书信往来,除了可以及时了解朝中动向之外,还希望能够从旁帮忙出些主意。 过不了多久,他外调的公文也下来了,职位是山东莱州府知府。 这里头是有讲究的。 在明代,全国有一百五十多个府,其中又分为四种,纳粮二十万石以上的叫上府,纳粮二十万石以下的叫中府,纳粮十万石以下的叫下府,还有一种纳粮更少的叫地府,虽然其知府都是正四品,但差距可就大了。 你要是不幸被分到贫瘠偏远的州府,三年下来很难出政绩不说,要是不小心碰上个天灾,颗粒无收,农民起事,还有可能小命不保。山东莱州虽然不比东南苏杭那般富庶,但也不差,算是个中府,可见皇帝对赵肃还是用了心思的。 赵肃原先是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如今外放地方是正四品,主管一府政事,实权在握,也算是升迁了,但京城里许多人都不看好他。 一来明朝视京官为清贵,非万不得已不会离京外放,二来赵肃这明升暗降的升迁,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弄不好以后都无缘回京了,别人都挤破了头往京里来,他倒好,自己主动要求往外走,傻瓜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官场上从来就不缺见风使舵的人,大皇子又还是半大的小孩儿,玩性大,忘性也大,大家都觉得,没过多久,赵肃这个名字就会让人渐渐淡忘,直到再也想不起来。 总而言之,十个人里,有九个觉得赵肃傻,就连最好的朋友陈洙和申时行他们,也难以理解赵肃的决定。 无论如何,一切尘埃落定,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赵肃一定后悔得捶胸顿足的时候,他正舒舒服服地躲在家里看书睡大觉,等候启程之日的来临。 隆庆元年四月,当满城树木都换上新绿的时候,赵肃等人策马缓行,出了崇文门。 只不过上一次是送元殊,这次则成了被送行的对象。 就连送别的台词也一模一样。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诸位请留步吧。”他回身勒马,拱手道。 身后跟着的贺子重和赵吉,是要跟着他上路的,而高拱,陈以勤,赵暖,陈洙,申时行,王锡爵等人,则是来送行的。 众人面前,高拱板起脸,没有那日私谈的和煦:“在外为官,须为民谋福,否则不要对人说是我高肃卿的学生!” 赵肃笑道:“是,学生一定谨遵教诲,不负老师清誉。” 陈以勤反倒是和蔼可亲,没有高拱那般严肃:“少雍啊,咱们虽然做不成亲家,可老夫从来没拿你当外人看,此去莱州,山高水远,望自珍重,你能有这番气魄和决心,敢为人之所不为,将来必成大器!” 赵肃:“老师谬赞了,学生愧不敢当,自当尽忠职守,方不负陛下与两位老师厚望。” 陈洙,申时行等人又轮番上前,絮絮叨叨交代了一堆,包括往赵吉那里塞程仪的,让赵肃要常写信回来的,众人之中,申时行心肠最软,说得差点没掉眼泪,还得赵肃反过来安慰他。 赵暖则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妻子俞氏小姐,就是那位因为得罪严嵩一党而被流放,新皇登基之后又大赦释放的俞大人之女,也是让赵暖心心念念,相思几年的心上人,如今已经是赵夫人了。两人刚从俞氏的老家归来,新婚燕尔,眉目流转之间都带了一股情意,高拱陈以勤他们也就罢了,倒是羡煞了一干年轻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方是苦等数年没有变心,一方是历尽磨难而不改本心,连赵肃都为他们高兴。 俞氏笑盈盈地听赵暖和赵肃说完话,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个包袱,递给赵肃:“叔叔远行,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里头有几件夏天的衣裳,怕您去了那里,正好赶上夏天,没衣裳置换,请叔叔笑纳。” 赵暖在一旁得意洋洋地炫耀:“瞧我媳妇,天下第一贤良淑德,有谁比得上……” 话刚落音,被赵夫人剜了一眼,立马不敢吱声了,赵肃大笑:“可算找到个治你的了,嫂子好好看着他,可别让这小子冲动闯祸!” 俞氏看了赵暖一眼,抿唇笑:“叔叔放心,有我呢。” 一一闲话完毕,也就该启程了,赵肃眼看再没有人前来,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又想到那人此刻必然是在宫中读书,只怕难以出来,便朝众人道别,上马准备走人。 冷不防后头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喊:“肃、肃————!” 赵肃愕然回首,却见朱翊钧骑着马奔驰而来,与他同骑的是冯保,想必是担心他年幼摔了,后头还跟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却是张居正。 “肃肃!”朱翊钧着急大叫,转眼马匹已跑到跟前,“停下,停下!” 他甚至等不及马真正停下来就要往下跑,冯保吓坏了,忙勒马扶他下来。 朱翊钧一下马便扑向赵肃:“你怎么也不等我?” 赵肃没注意到自己的笑容在看到小孩儿的瞬间绽开:“你不是在读书么,怎么溜出来了?” 朱翊钧微微撅嘴:“我让张师傅和冯大伴送我出来的,后来父皇同意了。” 后头的张居正和冯保相视苦笑,赵肃想也知道他为了出宫只怕是死缠烂打,诸般手段都用上了。 “你身份所系,是天家威严,以后不可如此了。”赵肃如此说道,语气却没有斥责之意,反倒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知道了。”朱翊钧抱住他的腰,头埋入他怀里,声音闷闷传来,恰好让两人能听见。“肃肃,你等我长大,我会想办法让你回来的。” 头顶静默半晌,朱翊钧等不到回答,正想抬头,便听见赵肃道:“好,我等你。” 朱翊钧闻言不由欢喜,却又因离别而郁闷,只可惜十岁小孩儿表达不出那么多的喜怒哀乐,只好将所有情绪统统付诸于这个拥抱之中,用尽全身的力气,许下一个也许很多年以后才能兑现的诺言。 见他这样,赵肃倒有些不忍:“我会时常给你写信的,殿下若想,也可写信过来。” 朱翊钧眼睛一亮。 张居正自后面走上前来:“少雍,此去一路保重!” 赵肃点点头:“多谢太岳兄相送,我与殿下相处多年,离别在即,难免有些失态,倒让太岳兄见笑了。” “哪里,殿下待你亲厚,情同父子,我倒羡慕得很。” 赵肃笑道:“往后便托付于你了。” “少雍言重了……对了,怎的不见令夫人?” 赵肃:“拙荆还在老家那边,等我到莱州安顿好了,再接她一起过去。” 张居正噢了一声,再也找不到话问。 自高拱与徐阶起了嫌隙,赵肃和张居正再见面时,虽说面上还像往常那么融洽,可到底还是渐渐疏远,彼此见了面也有些无话可说,今日若不是跟着朱翊钧出来,只怕张居正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这不,眼下高拱见了他就没好脸色,已经踱开脚步,到另一头去和陈以勤说话了。 又话了会儿家常,天色不早,赵吉过来小声提醒该出发了。 赵肃上马,朝诸人拱了拱手,没再说话,千言万语已在这一礼之间。 须臾扬起鞭,轻轻一踢马腹,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飞起的尘土之中。 朱翊钧怔怔瞧着那逐渐模糊的背影,咬了咬唇,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 68 章 赵师傅安否, 一别经年, 弥添怀思, 敬祝身体康健。 记得上回你手把手教我读《资治通鉴》的时候, 我才七岁,如今张师傅拿着《资治通鉴》又要重新教我了, 我和他说你教我读过, 但他说读书百遍, 其义自见, 我才读了一遍, 连里头的精髓都不能窥见一二,我只好又跟着他重读起来,可是张师傅讲得一板一眼,好生没趣,李师傅也是,他教的那些写文章的辞藻,都是先前你说过不必太过用心的,但李师傅似乎喜欢得很,有时候教着教着, 自己就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念起来,陶醉其中。 肃肃,你去莱州已经有一年了罢?那里好玩么, 是不是可以看到海, 海的那一边, 有没有你和我说过的西洋人坐着大帆船来和大明做生意呢? 去年五月, 就在你走后的一个月,高师傅和徐阁老吵了起来,最后还闹到父皇跟前,父皇被吵得头疼,最后只好让高师傅还乡休养。只是父皇私底下和我说,他本意是想留下高师傅的,可是徐阁老不依不饶,言官的声音实在太大,他也没有法子。 肃肃,先前你与我说过,强势如皇祖父,也不可能事事如意,我还没法理解,但是现在却有些懂了。原来父皇是皇帝,可也不能随心所欲。 现在没了高师傅,听说郭朴郭阁老和陈以勤师傅也想走了,但被父皇苦苦挽留,所以没走成。 莱州府的事情很多吧,现在又开了港口,你一定是很忙了,听子重说,你每夜常常都是忙到子时才睡下的。 记得去年朝廷在讨论要不要开海禁,曾经争得不可开交,许多人反对开海禁,说祖宗规矩,不可更变,但内阁的几位大人却力排众议,都一力赞成,最后僵持不下,听说还是你写来的条陈让父皇下定决心,除了漳州之外,又增加了莱州和广州两个港口。父皇读了你的折子很高兴,我还记得里面写道,欲强中国,必先富民,欲富民生,必先开海禁,欲开海禁,必先强水师。这句话,我到现在都会背呢。 你在折子里和父皇描绘了西洋各国的情景,勾起了父皇的兴趣,还对我说起永乐年间郑和七下西洋的事情,父皇生性平和仁厚,难得对政事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地方,就连御史言官们骂他,他也不在意,你可真厉害,一封折子就能让父皇兴奋得处理了三天的政事。 肃肃,现在莱州的风景好不好,冬天的时候,紫禁城内苑的湖水会结冰,渤海湾的水也会结冰吗?我很想去看看,可惜不能。 上回你寄来的糖酥煎饼我很喜欢,如果这次回信的话,顺带再寄一些过来吧,那一坛虾酱的味道我不是很喜欢,就不用寄了。 肃肃,我很想你。 翘企示复。 此候。 朱翊钧 丁卯年三月廿八 赵肃看着看着,禁不住笑了出声。 开头还写得似模似样,后面就开始荒腔走板了,就连结尾也惦记着吃,可见还是小孩儿心性,可正因为这样,音容笑貌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他仿佛可以瞧见一名少年撑腮咬着笔杆苦苦思索的模样,这千里的距离,竟如咫尺一般,没有丝毫隔阂。 他铺开纸,提笔蘸墨,略想了想,开始落笔。 敬呈殿下安好, 初春三月,此地夜间尚凉,想必京师更甚,请保重身体,勿忘添衣。 前两个月收到朝廷邸报,闻知殿下被立为太子,臣不胜欣喜,谨为殿下贺。 刚写了这么句话,赵肃感觉有些不对劲,这一年里自己往来公函,说话习惯了打官腔,再看看朱翊钧的来信,未免就显得有点不近人情。 微微失笑,他也学着用大白话写了。 李、张二位大人,学问是极好的,且不似我这般随便,你跟着他们久了,也能发现其中乐趣。一本书,每个人读,都有每个人的感受,《资治通鉴》亦然,司马光编撰此书时曾说过此乃供帝王修身借鉴之用,纵是多研读几遍又何妨。 赵肃写写停停,有时候想了好一会儿才下笔,神情却极认真,丝毫没有因为写信的对象年仅十二而怠慢。 在他心目中,朱翊钧早就不仅仅是太子殿下,一国储君,还是一同朝夕相处了将近七八年的人,从一开始在集市上碰见他,那个粉嫩包子一般的小娃娃,到如今连毛笔字也写得端端正正的半大少年,这笔迹里甚至还隐隐能瞧见自己的影子,因为在他小时候,正是自己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的。 这个世界上,终有一个人受了他的影响,传承了他的思维模式,因为他而改变原来历史的轨迹,这种香火之情,甚至要超越骨肉亲情,所以在明朝官场上,父子之间也许会因为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师生却很少有互相背弃的,即便是有,那也要受到旁人的唾弃。赵肃原本还不大能理解这种情感,但是现在,当他看到朱翊钧的来信时,却慢慢地明白了。 他写自己来到莱州之后的光景,写自己一介外来户,如何在这里落脚,如何与官场众人,商贾大户周旋,又如何整顿吏治,鼓励经商,就如从前给朱翊钧讲故事一般的口吻,娓娓道来,甚至连一些商场上的阴私,官场里别人想要陷害他的下作手段,也略提一二。 赵肃写这些,不仅仅是在给朱翊钧回信,更是要让他看到在皇宫里看不到的东西。紫禁城固然是在帝国的顶端,可也像一个牢笼,困住了一个人的眼界和胸襟。 明朝皇帝不兴游幸各地,因为在大臣们看来,这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之举,不是明君所为,所以一个喜欢到处跑的正德皇帝,就成了昏君的典范。 这个出发点固然是好的,但是他们恰恰忽略了一点,如果一个皇帝只能整天坐在金銮殿里,看着各地送上来的奏报,看着别人想给他看的东西,看不到别人不想给他看的,他就只能是一个坐井观天的皇帝。这样的皇帝,纵然有雄才伟略,将来的格局也有限。 如果底下的臣子精明倒也就罢了,但像张居正这样的天纵奇才,数百年也才出了一个,又譬如唐太宗,他本身能干,可也没盖过手底下那些名臣的光芒,便是因为他见多识广,心胸开阔,一个容字,容下了世间万物,这才有了贞观之治。一个皇帝,也许不需要多么精明,却绝对需要开阔的眼界和胸襟,这正是赵肃想教给朱翊钧的。 朱翊钧如今还是太子,一言一行都要受到满朝文武的关注,连皇帝都不能轻易出京,他更是不能了,所以言语之间,对赵肃很是羡慕,心向往之,恨不能至。 既然你没法亲自来,那便由我来当你的眼睛吧。 赵肃微微一笑,神色温柔。 正想提笔再写些趣闻琐事,好让他在宫里不至于那么枯燥,忽然屋子一阵猛烈摇晃,赵肃脸色大变,按住桌子起身,还来不及动作,便见贺子重的身影自门外闪了进来,二话不说将他抓出去。 不多时,衙门里其他属官和幕僚统统跑了出来,个个面青唇白,神色惊惶。 “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莫不是哪里发生了地动,快上报朝廷吧!” “慌什么!”赵肃一声冷斥,他的官袍端整,并没怎么失态,脸上冷静自持,众人看着他,渐渐安静下来。 赵肃略理了一下思路,对贺子重道:“子重,劳烦你回一趟我家,去看看拙荆是否无恙。” 贺子重嗯了一声,也不废话,转身便走。 又对师爷幕僚等其他人道:“速速写信,向巡抚大人报知此事,不过想必他那边也已经知道了,不必长篇大论,我要官仓的清点账册,现在还不晓得是哪里地动,我们此处受的波及大不大,为防万一,粮食得先检查好备着。我要到城中各处巡视一番,你们也要尽快安排人手到各县去一趟,务必在两天之内把灾情呈报上来,本府希望能尽一切努力,将莱州府的损失降至最低,诸位难免要辛苦几天,事后考评必会记上一笔。” 他有条不紊地嘱咐,几乎将所有事情都考虑到了,众人早已习惯这位知府大人的做派,闻言纷纷应是,赵肃来到这里一年,改变了许多事情,同样也换了一批比较能干的下属,恩威并施,收服人心,不仅这知府衙门里的人服服帖帖,就连城中士绅大户也都领教了他的手段。 如果说一年前的赵肃还只是单枪匹马,毫无根基,起码今天他站在这里发号施令,已经没有人敢小看他了。 赵肃后来才知道,隆庆二年三月的这场地震,震中正是位于京师,六级左右的地震,让莱州这边都有感觉,但距离较远,损失不重,可这并不代表京城一带没有死伤。 古代都是砖瓦房屋,一般抗震能力都不强,六级地震,足以让房屋倒塌,据说乐亭县还出现了地裂,京师,乐亭,乃至滦州,百姓死伤数万之多,古代通讯不发达,救灾更不及时,也不知道有多少本来命不该绝的人在不及时的救治中死去。 偏偏祸不单行,四月初,陕西咸宁、泾阳一带也发生地震,余震经日不止,人畜死伤众多,内阁忙着拨款赈灾,阁老们几乎个个脚不沾地,头顶冒烟。 给朱翊钧写的信终究没有写完便寄了出去,辗转到了京城,又过了半年之久,回信才到了赵肃手里。 信中说是因为地震的事情,内阁忙得不可开交,朱翊钧主动向皇帝请缨,开始观摩学习政务。朱翊钧年纪小,很多事情没看懂,可却是极聪明的,在那里待的久了,也渐渐能够就一些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只不过他思路活络,问的问题往往十分古怪,连李春芳他们也无言以对,唯有张居正还能常常回答他。 朱翊钧写道,原来张师傅是那么厉害的,教我读书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他懂得许多东西,一点儿也不比肃肃逊色。肃肃你不要生气啊,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不过就算张师傅再厉害,我最喜欢的还是肃肃。 结尾还画了一串糖葫芦,附上一行蝇头小楷。 肃肃,我想你了。 真是个小孩儿。 不过…… 赵肃嘴角微弯,手指轻轻摩挲过纸面,目光漾起怀念。 嗯,我也想你了。 第 69 章 隆庆二年六月, 广东曾一本起义, 攻广州。 同年七月, 浙江台州飓风, 大水淹城,死者三万余人, 良田损毁十五万顷, 京师震动。 与此同时, 朝局的纷乱并没有停止。 自隆庆元年高拱走后, 徐阶内阁居首, 挟言官而一人独大,余者如郭朴、陈以勤等人,纵然不满,也没有办法与他抗衡。 徐阶知道,在朝廷,声音最大,最能左右局势的,不是皇帝,也不是内阁, 而是言官。 □□皇帝朱元璋设御史言官,本来是为了监视告发百官,可他绝对没想到, 在事隔两百年之后的明朝, 言官的职责, 已经不再是为朝廷服务, 他们也有私心私利,所以结成团伙,一旦看谁不顺眼,就一哄而上告发,风闻言事,又不以言论罪,就算冤枉了你,事后你也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言官集团这一群人,内阁阁老们,基本是没人愿意招惹的,但徐阶偏偏反其道而行,对他们极尽拉拢之事,那些言官里面,也有近半数是他的门生,如此一来,历任内阁阁老们最为头疼的一个问题,反倒被他迎刃而解。 为此,徐阶曾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这里面最后一句,指的就是扶持在嘉靖皇帝在位时被严厉打压的言官们,让他们畅所欲言,不因言论罪,广开言路。这样做当然是有好处的,在嘉靖年间被皇权高压下战战兢兢的文官们,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可随之而来也有很多副作用,如今朝堂上镇日争吵不休,也是因此而起。 徐阶交好言官,却忘了最重要的两点。 隆庆皇帝再软弱,那也是皇帝,眼看大臣比他还强势,心里头如何会高兴,加上高拱被迫乞休返乡,让皇帝与徐阶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 还有一个人,却是徐阶从来没有想过的,那便是,他最看重的门生张居正,与他的治国理念,竟是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 张居正满腹抱负,他心目中的改革施政,反而与高拱更接近一些,但他身为徐阶的学生,是不能也不允许反对自己的老师的,徐党势力的壮大,意味着他的理想就一天不能实现。 反观徐阶,这个国家满目疮痍,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去做,需要去改,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可一旦改革,势必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不说别的,单说土地兼并一项,徐阶本人出身松江大地主,家中良田千顷,土地改革,只怕别人还没出声,他的家族第一个就要跳出来反对。 这种情况下,他即便看得清楚,也没法去做,加上他性格隐忍,凡事希望一步步计划好了再下手,所以新皇登基以来,倒是做了几桩善政,可那都是在没有动摇根本利益的前提下。 以上种种局面,便是赵肃之所以离京的原因。他深知以自己如今的资历和官职,不但起不了作用,还很有可能卷入纷争,成为被牺牲的炮灰。 如他所料,许多隐而不发的矛盾,终于在隆庆二年浮出水面。 先是被徐阶压制已久的宦官,接二连三地在皇帝面前告状,朱载垕不像他老爹,他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比起这个几天也见不到一次面的徐阁老,自然是那些朝夕相处的宦官要更亲近一些,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日复一日的谗言,让皇帝对徐阶的印象彻底败坏。 但导火索并不是这些言官,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正七品给事中,张齐。张齐曾经求见徐阶的儿子徐璠,对方不肯见他,便怀恨在心,上疏弹劾徐阶揽权自重,言道“天下人只知有徐阶而不知有陛下”,这句话正正戳中皇帝的软肋,朱载垕越发不待见徐阶。 照规矩,有人弹劾,被弹劾的人就得上疏自辩。 皇帝和自己不对付,天下人又觉得他过分爱惜羽毛,不肯大刀阔斧改革,就连他的学生也不赞同他的理念,徐阶心灰意冷,终于想要告老还乡。 他这一告老,皇帝马上就准了,徐阶知道自己人望尽失,又加之年事已高,便也不再恋栈,八月就带着老仆启程回乡。 他这一走,内阁里就剩下李春芳、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这里头,张居正才干最高,却资历最浅,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上他当首辅,于是他与李春芳一合计,向皇帝上奏,请他将高拱迎回来。 朱载垕自然万分愿意,隆庆三年十二月,高拱起复入阁,成为新一任内阁首辅。 这一番新旧交替,看得外人眼花缭乱,尤其党派更迭,首脑一换,下面的人就跟着遭殃,原先看着高拱失势,许多人没少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谁知风水轮流转,如今人家又东山再起,哪能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谁还有心思正正经经地做事? 没做事,不代表事情不会落在头上 隆庆三年七月,黄河、淮水泛滥,两岸良田数万亩被淹,死者不计其数,考城、虞城、徐州等皆受其害,朝廷运粮的漕船被堵在邳州无法前行。 隆庆四年四月,俺答再犯,□□掳掠,如入无人之境,消息传到京师,内阁头疼不已,皇帝对于鞑靼这种三不五时的骚扰早已麻木,索性一股脑丢给内阁,自己也不管了。 在这种形势下,新上任的高拱为了安抚人心,不管以前和他有没有过旧怨的人,一律宣布既往不咎,众人渐渐安下心来,朝局乱象也大为好转。 同年十一月,俺答请求封贡互市,高拱与张居正极力赞同,至此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争,高、张二人也因居功至伟,受封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 这两人都是聪明绝顶之辈,他们的联手,仿佛预示着明朝又要迎来一次中兴之治。 然而赵肃离得远,看得清,知道这场纷争并没有因为徐阶的离去而结束,反而刚刚才开始。张居正惊才绝艳,性格强势,如何肯长久屈居人下?他之前请皇帝迎回高拱,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自己羽翼丰满,自然不会再韬光养晦,只是高拱一心扑在国事上,并没有防备背后的张居正,赵肃不得不几次写信提醒他,高拱都不以为意,反倒觉得他过于谨慎。 隆庆四年地方官举行三年一次的外察,赵肃考评卓越,高拱本欲调他回京,赵肃却婉言推拒了,只道自己三年知府下来,学到了许多东西,正该趁大好年华施展手脚,京城有老师坐镇,自己大可无拘无束云云,说得高拱也没了脾气,只得由着他去。 隆庆四年,赵肃迁四川左布政使,兼掌右布政使事,是为从二品。 五月的京城,槐花盛放,风一吹,簌簌地摇晃,暗香隐隐,带来初夏的气息。 玉冠束发,穿着青竹常服的少年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轻轻晃动的花枝,有些神思不属。 “殿下?” “殿下!” 旁边的人唤了几声,他才醒过神来。 “怎么?” 大宫女翡翠微微一笑:“殿下,趁着天气晴好,奴婢们去把书拿出来晒晒吧?” 从朱翊钧受封太子之后,翡翠便一直在跟前伺候,比起其他宫女,与太子的关系自然更亲近些,说话温和从容,朱翊钧也很喜欢她。 朱翊钧嗯了一声,摆摆手:“这些小事你作主就好了,还来问我作甚?” 说罢又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翡翠无奈一笑,开始指挥小宫女们打开一个个箱子,把书都拿出来,分门别类抬到外面去。 书架旁边有一个地方是专门用来摆放箱子里,里头装满了朱翊钧这些年来读的书和练的字,全是翡翠在打理,惟有大箱子旁边的一个小匣子,朱翊钧是从来不许任何人动的。 刚来的小宫女不知规矩,伸手便要将那匣子也打开,冷不防朱翊钧一声大喝:“你作甚!” 把她吓了一大跳,慌忙跪下请罪,不知所措。 朱翊钧吁了口气,“起来罢,那个匣子不要动,其他都拿走。” “是。”翡翠使了个眼色,其他人快手快脚地把箱子都搬出去,她也跟着到外头从旁督导,以免哪个毛手毛脚的小太监小宫女把太子殿下的书弄坏了。 偌大的内殿书房便余下朱翊钧一人。 他走过去,弯腰将那匣子拿起来,掂了掂。 原来分量也不轻了。 再打开匣子,微微一怔,继而失笑。 原来已经这么多了。 只见里头层层叠叠,有些是信,还有些是字帖,自己的,还有那个人的。 指尖轻轻从上面滑过,朱翊钧略有些惆怅。 你为什么不肯回京呢? 今年外察,并不只有高拱希望赵肃回来。 这些年来,太子没少在老爹面前说好话,以致于这位健忘的皇帝,对赵肃依旧保留着很好的印象,而朱翊钧自己日盼夜盼,也想着赵肃能够早日回京,重拾昔日美好的时光。 可是赵肃居然不肯。 不仅不肯,还请求外调,离开山东,最终去了山高水远的四川。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你竟宁可去那潮湿艰险的蜀地,也不肯来见我一面么? 少年脸上浮现出一丝忿忿不平,眼角瞥及自己写了一半的信,便要撕掉。 待手掌覆在上面的时候,又舍不得了。 如此反复几次,他叹了口气,拿出匣子里那些信,重新一封封看了起来。 莱州临海,无事之时,便至海边,信步缓行。 海之广袤壮阔,完全不同于湖泊河流,是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于此,每回都会忆起殿下想看海的话来,以后若有机会,能与你来此一观,不胜欣悦。 朱翊钧看了看日期,想起来了,这是赵肃去年的信,他记得自己后来还回信,让他记得这句承诺。 赵肃的回信是,铭记于心,不能忘也。 是不能,不是不敢。 他回想起那句话,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几年他成长很快,不仅因为跟着宫中侍卫习武强身,身形拔高许多,已经完全长成少年模样,而且功课方面也没落下,有了隆庆帝“珠玉在前”,许多人对太子的要求更是苛刻,他们觉得太子将来绝对不能像其父那般平庸无能。实际上,作为一国太子,朱翊钧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起码从来没有犯过什么大错,甚至一日日在众人的目光下成长起来,变得少年老成。 只有在私底下,一人独处的时候,他才会露出像现在这般,十几岁少年的笑容。 “殿下!”翡翠的声音由远及近,人已经跨入了门槛。 朱翊钧收敛表情,恢复那副淡淡的模样。“怎么了?” 翡翠道:“赵师傅来信了。” “快拿过来!”朱翊钧眼睛一亮,马上淡定不能。 翡翠扑哧一笑。 第 70 章 朱翊钧奇道:“翡翠, 你笑什么?” “奴婢是笑, 殿下平日里多稳重的一个人, 怎么听到赵大人的信, 就……” “就忘形了?”朱翊钧接上她的话,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这么一说, 好像也是, 这宫中常年枯燥乏味, 唯有肃肃的信, 能让我看到外头广阔的天地。” 翡翠听得他的称呼, 心中惊奇更甚,她自跟随朱翊钧以来,所见他对待那些太子师傅们,无不是礼数周到,挑不出半点错处,何以到了赵肃这里,便连称呼也变了样? 只不过这问题,寻常还真不好问出口,今日趁着殿下高兴, 便凑趣笑问:“殿下对赵大人,似乎是另眼相看的?” 朱翊钧眼里浮起怀念的笑意:“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 甚至连他名字都念不全, 只觉得这两个字读起来顺口, 谁知这一喊, 就喊了十年。” 翡翠一怔:“十年,那岂不是殿下四岁时就认识赵大人了?” 她没见过赵肃,却从不少当年从裕王府跟随到宫中来的老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知道当今太子殿下几位师傅中,他却独独与那位赵师傅的感情最深,即便赵肃外放为官,隔着千山万岁,两人的通信也从来没断过,又听过赵肃年纪甚轻,风仪过人,探花出身,当今首辅为其座师,连陛下和几位阁老也对他印象颇佳,久而久之,不由起了几分好奇,这样一个人物,怎会放着好端端的京官不做,跑到万里之遥的蜀地,而且一去就是六年? 趁着今天的机会,这个疑问便随着问出口。 朱翊钧却只是淡淡一笑:“我这位师傅,想法自是与其他人不同的。别人都想着找轻松的肥差享福,他却宁愿跑到山高水远的地方去吃苦,父皇和我说过,当年他许之太常寺卿的官职,师傅也拒绝了,若他留在京师,如今只怕六部主官也有份了。” 翡翠于是更加吃惊了,六部主官,那便是尚书侍郎一类的官职,位高权重,居然还有人不愿意当? 朱翊钧瞧见她的表情,笑道:“看看,不光是你,任谁听到这种事情,反应不外乎是这样的,可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些人不会拘泥于眼前的荣华富贵,目光又不似他们那般短浅狭隘的。” 言语之中掩饰不住自然流露的骄傲和自豪,翡翠从未听过他用这样一种语气去谈论一个人,可见赵肃在太子心中,已到了一个怎样的地位。 “奴婢听殿下这般描述,对那位赵大人就更加好奇了,若是有一天能见着真人,那也算圆了心愿了。”翡翠眨眨眼,带着好奇与向往。 朱翊钧哈哈一笑:“你可是动了春心?我和你说罢,当年的探花郎,少年翩翩,名动天下,便连徐阶和陈师傅也要为他做媒的,可是都被肃肃推拒了。” 十几岁的太子殿下,早已不是当初不解世事的小孩儿,这几年虽然还没大婚,可隆庆帝自己在男女之事上开放,对儿子的教育也不遗余力,两年间往东宫拨了不少美貌宫女,只是朱翊钧本身并不沉溺此道,是以不曾有什么宫女怀孕的宫闱绯闻传出去,这也让内阁阁老们都松了口气,男女天伦,他们不好多加干涉,可绝不会希望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太子像他老爹那般好色。 翡翠俏脸微红:“殿下别打趣奴婢了,奴婢只是好奇罢了,您方才说到徐阁老与陈阁老做媒,赵大人为何要推拒?” “当时我年纪还小,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后来却是有几分明了了,肃肃行事看得深远,想必是不愿卷入纷争,左右为难,只叹我当时年纪还小,帮不了他……”对着翡翠,朱翊钧没有深说,随即转了话题:“后来他便娶了妻,外调莱州了。” “赵大人的妻子,想必是倾城倾国之姿了?” “那倒未必,不过我亦不知。” 朱翊钧说道,一边望向窗外。 前几年你不回来,我心里还有些怨你,可这两年渐大,倒也能明白,这朝廷成日里明争暗斗,徐阶走了,高师傅又来了,可并不见得平静下来,恰恰相反,张师傅后起之秀,逐渐能与高师傅分庭抗礼,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甘心一直排在高师傅后头,你躲开了也好,也免得总要面对这些左右为难的局面。 朱翊钧想着,嘴角弯起嘲讽的弧度,随即又浮起怅然。 即便如此,难道你便一直不回来吗,你不在,我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纵然书信往来不断,又怎能和面对面说话相比。 他微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抛开这些愁绪:“翡翠,把桌子上那些折子拾掇好,我要去面见父皇。” 四川。 书房里,公文堆满桌面,书籍遍地,看似凌乱,赵肃却从来不让人打扫,因为其中许多分门别类,重要与否,只有他自己才晓得。外人都道四川布政使赵大人温文尔雅,疏朗清举,如风过青松,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谁又能想到谦谦君子的书房里一片狼藉,堪比战场。 此刻的赵肃正坐在桌案前,看着手边几封来信。 一封是陈洙写来的,先前他从翰林院出来,入了户部,两年前又步了赵肃的旧路,外放襄阳知府,也成了一方父母官,人在外头,眼界一开,经历一多,说话做事自然也和以往不一样,从他的信里,赵肃能看出陈洙成熟稳重不少。 信中说自己的儿子出世,取名为陈朗,希望他长大以后做人光明磊落,明朗如日月。陈洙成亲之后,夫人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就是没有男丁,而陈洙也如早年和赵肃说的那样,坚决不纳妾,如今盼了几年,终于抱上儿子,字里行间,自然是极为高兴的。 一封则是申时行写来的。他与赵肃和陈洙都不同,他循规蹈矩地走了许多进士官员走的路子,如今已是翰林院掌院,品阶虽不如赵肃,但也是前途无量。陈洙身在外地,和赵肃说的,大多是自己辖地的事情,申时行则不同,他身在京城,对政局大势自然更加敏锐些,作为官员,他的立场又跟朱翊钧有所不同,两者互有补充,所言所想,正好让赵肃了解朝廷内外发生的事情。 赵肃的好人缘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京城有朱翊钧、高拱、申时行、王锡爵等人,他即便身处四川,消息也没落后多少,每个人描述的角度又不一样。可以说,假以时日赵肃回到京城,绝不会两眼摸黑,茫然无知。 还有一封是元殊写来的。如今他仍在云南,却已经迁为云南按察使,成为云南巡抚下面的第一人,元殊能升迁如此之快,除了他自己政绩卓著之外,还是投了徐阶所好。 隆庆元年,因元殊治理有方,年底清点纳粮时,曲靖由一个纳粮不足十万石的下府,升为纳粮十五万石的中府,所辖境内盗匪匿迹,汉人与夷民相处融洽,当时他的上官与戴公望为同科进士,加上元殊收敛了年少时的傲气之后,学了不少为官做人之道,对方自然乐意在他的考评上又加了几笔赞许。 那个时候,徐阶刚把高拱赶回家,正需要树立几个政绩出众的典范,元殊的考评呈上去之后,徐阶大笔一挥,他也跟着平步青云。后来徐阶下台,高拱复出,他为了安抚人心,没有大肆报复徐阶提拔过的人,加上元殊和赵肃的关系,自然得以幸免,又是逐渐升迁,到了如今的地位。 师兄安好,赵肃自然为他高兴,老师戴公望身陨,又无后人,留下来的也只有他们师兄弟二人了,所以在赵肃心目中,元殊的地位,比起陈洙和申时行他们,还要更重要些。 最后一封,自然是朱翊钧的。朱翊钧年方十三四,已经正是踏入了少年的行列,这种年纪,在后世被称为花季雨季,又叫青春期,自然免不了有些少年的心事和烦恼。 老爹是皇帝,母亲是贵妃,不好向他们倾诉,师傅又个个是内阁大臣,方正严谨,更不好说,只好与远在千里之外的赵肃讲。 赵肃看着他长大,心中对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师生之情,在他身上,赵肃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与厚望,又夹杂了疼爱和亲情,正如朱翊钧对他的孺慕,这种感情并没有因为距离的隔阂而淡化,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点增加,见不到人,更添怀思。 叩门声响起。 “进来。”他头也不抬,专注看信。 娉婷身影随着推门声走进来,赵肃以为是妻子陈氏。 “不是说今日去庙里上香么,怎的还没出发?” “夫人不在,奴婢来给爷送参汤。”娇娇弱弱的声音响起,赵肃一愣,这才抬起头。 眼前的侍女十八九岁,恰是最好的年纪,一身粉色袄裙更衬得肤色粉嫩若雪,头上两边挽发系了黄色丝绦,随着步伐款款摆动,弱不胜衣,眉目含情。 当时陪陈氏嫁过来的四名侍女,以花为名,分别叫牡丹、芍药、海棠、连翘。 赵肃记得她是四人中的芍药。 “放下罢。”赵肃淡道,“夫人出门,你为何不跟着?” “夫人让奴婢留下伺候,说爷跟前得留个细心的,赵吉毕竟是个男人,难免粗手粗脚的。” 他们本该称呼赵肃为老爷,可赵肃如今甚至不到三十,就被人唤老爷,想想就令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所以他让府中下人一律省了那个老字,眼下被这侍女喊来,倒带了七分暧昧,三分软绵。 赵肃嗯了一声:“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芍药道:“夫人不在府中,命芍药代为掌管府中琐事,五月天气尚凉,爷房里,房里可还需多加一床被褥?” 话说着,一边抬眼觑他,眉眼盈盈,暗香微动。 赵肃若听不出她话中的暗示才有鬼了,看了她一眼:“不必了。” 芍药却不死心,反而上前走了几步,近得几乎可以让赵肃闻到她身上的气息:“爷,夫人不在府里,您,可许奴婢服侍您?” 赵肃不动声色:“你可知道我为何与你说这么多话?” 芍药一愣。 赵肃冷冷道:“那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你是夫人陪嫁过来的人,理当比其他人都要稳重,谁知竟然恃貌媚上,勾引主人,我看这府里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收拾收拾,明儿就出府去吧,我会让管家给你一笔安家银子的。” 赵肃平日在府里都是一派温声细语,芍药几曾见过他这般冷面无情的模样,赵肃只稍把在那些商贾士绅面前的威仪端出个四五分,便能让人不敢出声。 她这会儿是彻底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可任凭她哭泣求饶,赵肃也不为所动,反倒让人把她拖出去。 “我看你平时说话做事也渐渐稳重起来,怎么今天倒做了件糊涂事,把这女人放进来?”赵肃语气淡淡:“本月扣月银一半,再有下次,我让子重把你揍得走不了路。” 赵吉垂头丧气地应是,又灰头土脸地走出去,心中暗叫倒霉,只因放芍药进来乃是夫人陈氏默许,所以他便没拦阻,加上十个男人九个色,芍药这般姿色也称得上美貌,怎知道自家大人居然一点都不动心。 他们并不知道,另外一头,有两个人也正说到芍药。 “夫人,芍药不安分,一心想着往上爬,这种人,您怎还能将她单独留下,她定然会找机会接近爷的,这不是饿虎扑羊吗?”连翘顿足道。 牡丹瞪了她一眼,有这么比喻的吗,芍药是虎,那大人是羊了? 陈蕙默默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赵肃待她很好,太夫人陈氏年事已高,留在福建,没有跟过来,赵肃便把府里大小事务都交给她掌管,夫妻相敬如宾,几乎从来没有红过脸,在过往十多年的生命里,她早已习惯了战战兢兢跟在嫡姐妹们的后面,是赵肃让她慢慢开朗起来,笑容也渐渐多了许多。 可是在她心中,还有一个最深的遗憾,那就是两人成亲三年多,她却无所出,别说儿子,便连女儿也没有,这让陈蕙心中愧疚很深,民间偏方,甚至求神拜佛都用过,就是没什么效果,于是她想到帮赵肃纳妾。 陈蕙是庶女出身,从小看的是《女诫》和《女则》,对男人有三妻四妾早就习以为常,她嫁过来的时候,也从没想过独占赵肃,可当她对赵肃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不愿意的人却是赵肃。 第 71 章 是男人都喜欢美女, 这话说得没错, 可这里头又分好几种。有些人控制不住下半身的欲望, 有些人只是纯粹满足视觉上的欣赏, 有些人喜欢左拥右抱,有些人过尽千帆, 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 赵肃前世周旋于商场之间, 也与不少女子交往过, 却是逢场作戏的多, 真心以待的少, 大家皆为利益,各取所需,几年下来,他早已厌倦。如今的陈蕙虽然容貌算不上美艳妖娆,可是胜在性情温顺安分,让赵肃可以安心专注于官场的事情。他本就是庶子出身,见多了母亲陈氏当年受过的委屈,何苦再弄些三妻四妾来,搅得后院起火, 镇日不得安宁? 更何况赵肃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不同,在他心中,藏着一个很深的秘密, 他知道天下未来的走向, 知道这个帝国过不了多久, 就会日薄西山, 一天天衰落下去,即便是愚公移山,夸父追日,他也希望能以绵薄之力,力挽狂澜。所以这些年来,他一日不敢懈怠,努力朝着这个方向走,外放地方,增加阅历,与同僚斗智,与敌人斗勇尚且不暇,哪里还有空去娶什么美妾,玩什么女人? 所以当陈蕙提出为他纳妾,周围的人也明里暗里勾引暗示的时候,赵肃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只说夫妻俩还年轻,不必为此事烦忧,过几年若还膝下空虚,到时候再说。 陈蕙听他如此坚持,也只好作罢,只是终究存了一块心病,挥之不去,眼下来求神拜佛,也是希冀自己早日得子。 陪她嫁过来的这四名丫鬟,除了芍药之外,其他三人倒也安分忠心,心直口快的连翘有时还会为她抱不平,想来也是自己这做夫人太不争气的缘故。 此刻听得连翘在耳边抱怨,她幽幽道:“芍药终归是母亲派来的……” 后面还有些话不好说出口,陈蕙的生身母亲如今还在娘家,若是芍药往娘家告一状,自己嫁出去的女儿,倒也不怕,只恐亲娘就要受委屈了,所以陈蕙投鼠忌器,顾虑重重,也因生性懦弱,对芍药半是无奈半是纵容,不料旁人对她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牡丹叹了口气,心道这夫人的性子也未免太绵软了些,难怪要被芍药这样的人欺负到头上去。“夫人无须多虑,陈家既将我等四人赐给夫人,从今往后便是夫人的人了,如何处置,也全有夫人说了算,陈家夫人自然不会过问的。”更何况以大人如今的身份,陈家又怎会为了区区一个婢女跟夫人过不去? 只是陈蕙依旧忧思难解,到了寺庙也闷闷不乐,还出现呕吐的病症,将牡丹她们吓得不轻,忙派人回府禀告赵肃,又请了大夫来,这才知道陈蕙竟是有喜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陈蕙有喜,对于整个赵家来说,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对于天下大势,却是微乎其微,不值一提的。 隆庆五年五月,首辅李春芳上表乞休,隆庆皇帝几番挽留却无效果,只好赐了许多财物,由得他去。 要说李春芳致仕,并不是因为年事已高,实在是受不了在内阁当夹心饼干的日子。徐阶走后,论资排辈,他成了首辅,可舒服的日子并没有到来,恰恰相反,苦难就此开始。 先前提过,徐阶一走,高拱就被起复,回到内阁。如此一来,内阁的位序便是:李春芳,陈以勤,高仪,赵贞吉,张居正,殷士儋,高拱。 陈以勤,高仪都是性格温厚的人,谁当首辅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两样,殷士儋资历较浅,也是可有可无,这里头的不安定因素是张居正、赵贞吉、高拱三人。 赵贞吉是嘉靖朝的老臣,更是徐阶的门生,性格偏又与高拱一样,都是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因为徐阶的关系,他看高拱,自然就不可能顺眼,加上高拱雷厉风行的改革措施,与他力求稳定的风格是截然相反的,于是内阁例会上,两人对掐成了常事。 光是两人不和也就罢了,李春芳和稀泥已经和出境界来,偏偏还有个张居正杵在中间煽风点火,有时明明已经快要劝下去的架,被张居正一言两语撩拨,又开始火山迸发,久而久之,李春芳身心俱疲,觉得这首辅实在不是人当的。 隆庆四年的时候,赵贞吉因为跟高拱起冲突,皇帝又站在高拱那一边,便愤愤然挂冠告老,可他走后,李春芳并没有因此而顺遂,高拱过于强势,凡事都要抢在前头,竟也不顾李春芳这个首辅的面子,李春芳心灰意冷之下,索性也告老还乡。 李春芳走了,陈以勤和高仪也不愿做这个如在火上炙烤的首辅,让别人当,张居正和高拱却肯定不会服气,隆庆帝私心里,也是属意高拱的,这半推半就之下,便有了高拱重为首辅的事情。 却说高拱走马上任之后,立时便推出几条措施,包括整顿吏治,通边互市等,于国有利,功在社稷。隆庆五年六月,俺答受明朝敕封顺义王之后,将之前逃到鞑靼,充作鞑靼人细作的白莲教赵全等人作为礼物献给明朝,自此,白莲教鼓动蒙古人进攻中原的野心成了妄想。 隆庆五年十一月,殷士儋受高拱排挤,也致仕返乡,于是内阁里便剩下高拱、陈以勤、高仪、张居正四人。 内阁里明争暗斗,不曾一日平息,时间就这样慢慢滑过,进入隆庆六年。 开春的时候,隆庆帝染上风寒,一开始也没当回事,照旧服食虎狼之药,夜御数女,只是病症却渐渐严重起来,在内阁与太医的劝告下,他不得不暂时与自己的后宫美人告别,专心养病。 与此同时,朱翊钧的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大婚?”朱翊钧不掩愕然地看着隆庆帝。 隆庆帝朱载垕咳了几声,点点头,朝他招手:“过来坐。” 短短数年间,他的鬓角已经染上星白,实际上这位皇帝今年不过三十六而已,甚至还未过不惑,只是早年担心受怕,压力巨大,后来登上皇位,又纵情声色,所以英年早衰也是必然的事情。 平心而论,隆庆帝对这个长子是极为疼爱的,因为自己童年的阴影,暗自发誓绝对不和自己老爹那样对待儿子,所以也从来不和朱翊钧摆架子,几乎是有求必应,什么都要给他最好的,因此朱翊钧与他的感情,不似天家冷漠无情,倒有几分寻常人家父子之间的味道。 朱翊钧在床榻边上坐下,忙道:“父皇,我年纪还小,婚事不急。” “朕原先也觉得不急,可现在总想着看你成亲,才算安心。” “父皇!”朱翊钧急急开口,为他话语中不祥的意味而皱眉。 “先听朕说完,”隆庆帝摆摆手,阻止了他:“你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现在是太子,以后就是一国之君。昔日父皇身体还好的时候,你想晚几年也没什么,如今却不能拖下去了,朕已命内阁为你物色太子妃,届时会由朕来定夺,你若有喜欢的女子,便要尽快提出来了,趁着父皇还能帮你一把,莫等人选定了才说,届时就来不及了。” “父皇……”朱翊钧怔怔:“您洪福齐天,长命百岁,一定会没事的……” “这种哄人的话就甭说了,你父皇我虽然蠢笨了些,可还没到糊涂的境地。”隆庆帝毫无芥蒂地自我调侃,拍拍朱翊钧的手。“你皇祖父修仙数十年,最终也没能修到百岁,更别提你父皇这种凡夫俗子了,朕今天让你来,除了提前让你有个准备之外,另有一件事,要与你细说。” 朱翊钧见他神色肃然,显然要说的是正事,忙收敛心神,仔细聆听。 “你原先的师傅,是李春芳与张居正,如今李春芳一走,就剩下一个张居正了。” 朱翊钧点点头,不明白隆庆帝何以如此开场。 隆庆帝缓缓道:“若是父皇有个万一,你便把赵肃召回来吧。” 朱翊钧大惊:“父皇?!” 隆庆帝笑道:“朕还道你这几年长大稳重了,怎地这般失态,朕也就是在说万一而已,有些事情,是该提前说清楚,这个江山,将来总归是要交给你来担当。”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父皇,您且继续说。” 隆庆帝赞许一笑:“如今内阁没了李春芳,等于没了个劝和的人,你高师傅行事太冲,脾气又燥,日子一久,迟早会把人都得罪光了,到时候下面的人联合上书,你迫于无奈,只怕不得不把高拱罢黜。” 朱翊钧默不作声,只听得父亲继续道:“要是高拱不在,陈以勤和高仪是绝对没法独当一面的,届时内阁里作主的,十有八九就是张居正了。” “朕这位高师傅一心为国,纵是把人得罪光了,也觉得没所谓,可张居正明明与高拱脾气不投,却硬是能在他手下隐忍这么久,光这份忍耐功夫,高拱就不是他的对手。如果张居正成了首辅,主弱臣强,对你来说,并非好事。” 隆庆帝一气说完,又咳了几声,朱翊钧连忙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瞧你这模样,想来是奇怪朕为何突然醍醐灌顶了一样?” 隆庆帝失笑,示意他不用再拍。“其实很多事情,父皇虽然撒手不管,可心里还是明白的。高拱、张居正,他们个个都比朕聪明,有他们治理国家,远胜朕亲力亲为,所以这几年,朕索性也就乐得当个逍遥天子了。” “父皇登基以来,四海升平……”朱翊钧喉头一哽,有些说不下去,他没想到父亲召自己前来,竟似在交代后事一般。 隆庆帝哈哈一笑:“你少拍马屁,朕有几斤几两重,自己还不清楚么?你天资聪颖,将来必然会做得比朕好的!” “张居正在,朝政固然没什么问题,可朕却怕他与高拱有嫌隙,将来把高师傅赶尽杀绝,这就非朕所乐见了。而赵肃自请外放六年,和京里各方势利没有什么牵连,又是高拱的学生,将来想必也能保全高师傅,让他安享晚年。”隆庆帝感叹道。 与老爹嘉靖先帝不同,他是一个很念旧情的人,对他来说,高拱等同于另外一个父亲,所以无论如何,隆庆帝都要保全他。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最重要的是,他是你的启蒙老师,才智不下于张居正,又对你尽心尽力,今后你等联手,不愁我大明不振!” 朱翊钧眼眶微红,说不清什么情绪涌了上来,却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抓住隆庆帝的手。 作为儿子,他当然了解自己的父亲。这位皇帝老爹耽于享乐,也没什么大志,却胜在用人不疑,故而登基以来,局面反倒比先帝在时更加宏大,他平日里看似没心没肺,却能忽然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想而知是很费了很多心思的。 爱子之心,天下父母殊途同归。 这一连串话说完,隆庆帝有些气喘,又露出疲态,转眼便昏昏欲睡,朱翊钧不好再说下去,只得服侍他睡下,又轻轻退出门外,交代守在外头的内侍好好伺候,这才离去。 回到东宫,本想拿起书看,又怎么都静不下心去,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方才隆庆帝所说的话。 从朝廷大事琢磨到自己成婚的事情,免不了又烦躁起来,摊开宣纸,提了毛笔,心神不属地写了几个字,待看清自己写了赵师傅三个字,不由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你若有喜欢的女子,便要尽快提出来了…… 父皇的话犹在耳际,朱翊钧垂眸不语。 若有喜欢的女子…… 第 72 章 翡翠进来的时候, 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少年坐在桌案前, 怔怔看着自己面前的纸, 举着笔的手腕悬在半空, 欲落不落,明显神游物外。 “殿下, 方才娘娘派人送了一盘樱桃过来, 奴婢洗了一些, 您尝尝?” 朱翊钧回过神, 嗯了一声, 随手拈起一枚塞入口中:“翡翠,问你个事儿。” 翡翠笑道:“殿下请讲,奴婢知无不言。” “你可有喜欢过的人?” 翡翠一愣。 朱翊钧只当她没挺清楚,又重复了一遍,又道:“我听说你入宫时都已经十三岁了,难道之前就没有认识什么心仪的男子?” 翡翠强笑道:“殿下今儿是怎么了,怎的问起这种问题来,奴婢可不敢说,万一被娘娘知道……” 朱翊钧打断她, 皱眉:“是我问你,这里没有旁人,你只管说好了, 难道我还跑去向母妃报告一遍?” “……有倒是有的。”踌躇半晌, 她咬着下唇, 犹豫而小声。 “哦, 是怎么样的?读书人?考了功名没?还是已经在做官了?长得可俊俏?”朱翊钧来了兴趣。 翡翠被他如连珠炮问得扑哧一笑:“殿下当人人都是那么厉害的么,这官哪是那么容易当上的,朝廷的大人们可都是万里挑一……奴婢说的那位,只是从小住在我们家隔壁,比奴婢年长三岁,与他娘一起靠做些营生,日子也还过得去,长相自然比不上殿下的万分之一,可他性情忠厚,待人也好,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等我满了十五,就要向我家提亲……可惜后来奴婢的爹去世了,家里只有母亲和幼弟,为了生计,奴婢便进宫来,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朱翊钧听及她说到那人的长相资质,心头浮现出来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果然没人能比得上肃肃。待到翡翠说自己入宫,与心上人分离时,便又安慰道:“说不定等你出宫,那个男人还在等你呢。” 翡翠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如今奴婢入宫已经六年,早也不去想了,不是自己的福分,就不要强求。” 朱翊钧又问:“那你喜欢他时,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她迷惑地重复了一遍。 朱翊钧咳了一声:“就是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他,想和他成亲?” 莫非殿下竟也有心上人了?可平日里也从未见过他与哪个宫女走得更近啊。 翡翠微微诧异,却没有问出口,只笑道:“喜欢他时,见到他欢喜,自己便欢喜,见到他伤心,自己也跟着伤心,见到他忧愁,就想帮他分忧解难……” 她如今算得上年长宫女,又看着朱翊钧长大,聊起这些话题,也不显得羞涩。 “还有呢?”朱翊钧见她语意未竟,不依不饶地追问。 翡翠的笑容染上一丝几不可见的苦涩:“还有,自然是想与他一双一对,一生一世了,不求有多大的富贵,但求白首知心,相伴到老,这是天底下所有女子的愿望。” 可惜自己这辈子,怕是再也实现不了了。 朱翊钧没有留意到她的最后一句话,自顾将目光停留在自己方才写的几个字上面,耳边还萦绕着翡翠说的那八个字。 一双一对,一生一世。 小时候拿着糖葫芦哄他的赵肃…… 手把手教他习字念书的赵肃…… 带着他转遍京城大街小巷的赵肃…… 无论欢喜,失落,难过,颓丧时,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他。 早已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温和稳重,仿佛天塌下来都不曾慌乱过的男人,在他心里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甚至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当父皇提出为他赐婚,问他可有心仪女子时,朱翊钧下意识想到的,不是京城名媛,不是美貌宫女,更不是其他任何一个妖娆的女子,而是赵肃。 可,肃肃是男的啊。 于是,十五岁的皇太子殿下死死盯着桌面,似乎想从上面盯出个窟窿来,平生头一回的春心萌动,却纠结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川,陈蕙正在看信。 信是她的生身母亲王氏写来的,论理,陈蕙不能唤她娘亲,只能唤姨娘,因为嫡母陈夫人才是她名义的母亲。 四川与福建相距甚远,通信不便,这一来一回,便要耗上不少时间,如今她怀胎九月,才收到两三个月前的回信。 信中说,长乐陈家那边得知她怀孕的消息,王氏先是恭喜了一番,又送来一个锦囊,说是自己在菩萨面前吃斋诵经一百日求来的,能保佑她平平安安。 陈蕙觉得很温暖,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心道总归是自己的娘亲,就算平日里碍着规矩没法与她亲近,但毕竟还是向着自己的。 可看着看着,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伺候在侧的牡丹看出她脸色有点不对,忙问:“夫人这是怎么了,可要唤大夫?” 她摇摇头,继续将信看完,又沉默半晌,才把信放到一边。 “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老夫人在里头说什么了?”牡丹不放心。 “牡丹,”陈蕙说得很慢,“你说当初我能嫁给大人,是不是捡了个大便宜?” 牡丹一愣:“夫人为何如此说,您眼看就要临盆了,可别胡思乱想!” “我不是胡思乱想,只是感叹一声罢了。”陈蕙苦笑:“我亲娘来信,问我能不能透过大人的关系,给哥哥在衙门里谋一份差事。” 她这哥哥是同母的亲哥哥,也就是庶子,照理说如果能像陈洙那样通过读书出人头地也就罢了,却偏偏不是块读书的料,又不喜欢正经过日子,镇日游手好闲,陈蕙家里的人嫌他丢脸,都不爱搭理他,更不可能帮忙,王氏便只能来求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牡丹听完,不由忿忿道:“咱们大人又不是聚宝盆,哪能有求必应呢,更何况夫人临盆在即,怎好为了这样的小事烦心,王姨娘是您的亲生母亲,怎么不知道体恤您一下!” 陈蕙点点头:“你说得是,这信我便当没看到了。” 说罢把信笺拿到烛火边上,烧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初为人妻的小姑娘了,就算性格再羞涩内向,也知道不能给自己的丈夫添麻烦,如果她把这封信给赵肃看,他也许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给她哥哥找份差事,谋个方便,可那样一来,就等于是在以权谋私,万一她哥哥将来闹出什么事来,丢的就是赵肃的脸面和官声了。 虽说如此,拒绝自己至亲的滋味仍旧是不好受的,陈蕙心软耳根子软,这种难过的情绪就要加倍,思及自己亲娘许久不曾联系,一联系就是为了这样的事情,神情便越发黯然。 牡丹看她烧了信,心里暗赞一声,还道夫人在大人熏陶教导下,不像从前那般怕事胆小了,便见陈蕙脸色大变,弯下腰,捂住腹部,呻吟出声。 “夫人?!” 第 73 章 日头并不毒辣, 甚至还伴着微微清风, 正是文人墨客最爱的阳春三月, 只不过从入春起, 四川各州府陆续报来旱情,至今已有四五十天, 老天未曾降下一滴雨水, 为了勘察旱情, 赵肃一行微服从成都北上, 一路途经汉州, 绵州,剑门关,直到广元为止,干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原本还略称得上繁华的县城顿时冷清不少,商铺倒还没关门大吉,但街道上的乞丐无疑多了许多。 广元算得上大县了,城中东南还设有一处粥场,听说是由几户富商的女眷组织的, 正在给人派粥,队伍还算得上井然有序,也没有出现哄抢打架的场面, 只不过领粥的流民百姓脸色蜡黄, 明显都是饿了很多天的模样。 赵肃在街上慢慢走着, 眉头微蹙, 明显心事重重,他穿着一身青竹叶直裰儒衫,看上去就像一个游学在外的世家公子,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四川一省之首的父母官。 “大人何故愁眉不展?”开口的人叫吴维良,四川本地人,三次科举不中,索性放弃了这一条路子,转而投入赵肃的麾下,当了一名属官幕僚,由于他博闻强识,不似这个时代许多读书人那样眼界狭隘,所以很受赵肃看重,引以为左右臂膀。 赵肃停住脚步,看向那些排队的百姓:“我还以为这几年做的这些事情是有些成果的,没想到一场春旱,又把心血都毁了。” 吴维良微微一笑:“大人过于自责了,您已经做了很多,如今四川百姓谁提起您,敢不说赞一声好?比起前任布政使,您可是跺一跺脚,整个四川都要震一震的人物了。” 赵肃勾了勾嘴角,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吴维良见状,摇摇头:“大人莫不是当我在奉承不成?这些流民里,不是没有本省的,可还有更多,是从陕西那边过来的,广元再过去些,可就是陕西的地界了,我听一位陕西的朋友来信说,那边春旱的情况还要比我们更严重些。” “是吗?”赵肃不置可否,抬头看看天色,当先步入一间酒楼,其他人跟在后面。 也不知是不是旱情的缘故,快晌午了,酒楼里的人不多,一层只有两三桌左右,店小二热情地将他们引到靠内的位置。 “几位客倌是外地来的吧,想吃点什么,可要试试本店的招牌酒?”小二笑容满面。 “先不忙,我问你几句话。”赵肃摆摆手,旁边赵吉会意地递上一块碎银子,对方笑得眼睛都眯到一块儿。 “公子有话只管问,您算是找对人了,我们这里是广元最大的酒楼,每日迎来送往,要说见识眼界,小的也算知道得不少了!” “这边现在闹着春旱吗?我瞧见外头有人布施粥场,那些排队的,都是本地人?” 吴维良听他问话,不由暗自苦笑,他们这位布政使大人的癖好异于常人,到广元来,不去衙门里听县官的汇报,反而坐在酒楼里听店小二说,这店小二是跑堂的,又不种田,哪里知道旱情严不严重。 岂料那店小二倒是回答得飞快:“这里是闹着旱灾呐,都好几十天了,也没下过雨,听说咱们县太爷昨日还请人来祭祀求雨了呢,求的是共工,您知道吧,共工是水神,听说今天还有一场,可热闹了,您来得正巧,待会儿还可以去看看……” 他说得眉飞色舞,没注意赵肃越来越黑的脸色,吴维良忙打断他:“我们公子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粥场那里排队的,都是什么人?” “噢噢,”小二忙拉回话题,“有本地的,但不多,很多是陕西那边过来的,听说那边旱情比这儿更严重,广元这边还算好了,前两年听说上面的大人命县太爷把城外的官道都整修一遍,当时我们还说那大人是吃饱了撑地,结果后来路修好了,往来的商旅比以前更多了,酒楼生意也好起来了,喏!小的在这里干了不少年了,几年前别说干旱了,一到冬天,这里就没什么人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末了又极力推荐他们县太爷的求雨表演:“再过半个时辰,就在城东,各位来了,可别错过,比庙会还热闹的!” 赵肃嘴角一抽,赶紧点了几个菜,让他先下去。 吴维良扑哧一笑:“在下没说错吧,这几年大人做了许多事情,可不是白费的。” 坐在旁边默不吭声的贺子重也点点头,难得开了金口:“好官。” 赵肃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从窗口往外望去,有点出神。 两年前,他来到四川,在了解了四川的诸般情况之后,开始着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赵肃很清楚,在几百年后,中国依旧是个农业大国,数以亿计的人口依赖着这片土地生存,所以即便是在历史上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之后,这个国家的绝大多数百姓依旧被牢牢地绑在土地上。 遇到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也就罢了,他们在交了赋税之后,起码还能有些富余,一旦碰上天灾,那就只能自叹倒霉。明朝之所以灭亡,说是内外交困,外是后金,内是李自成、张献忠,而李自成、张献忠这种人之所以造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天灾严重,活不下去。中国老百姓习惯了逆来顺受,但凡有一丝希望,谁也不会想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造反的。 天灾无法避免和预防,但是却可以尽量减少伤害。所以赵肃上任之后,一方面鼓励工商业发展,上奏朝廷,减少部分地区的商税,尤其对一些并不那么富裕的州府,更是商税全免,以鼓励本地商业发展,努力降低百姓对土地的依赖。 当然,这样做的效果并不显著,因为几千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生活中一定要有一块土地来耕种,才会觉得踏实,士农工商,这个观念并不是那么容易扭转的。因此另一方面,赵肃考察了四川许多地方的气候,又通过与精通农事的幕僚属官多次讨论,引种了一些容易种植生长,又可以存储的农作物,如包谷、红薯等。 由于这两种作物既高产,用途也多,还可存放许久,效果很快就显露出来,倒收到了不小的欢迎,短短两年之内,四川许多地方都种上了包谷。在历史上,玉米要到万历末期才会在全国广泛种植,但由于赵肃,如今已是提前了三十年,却由此造福一方百姓,在缺衣少粮的年代,这种东西往往能救人一命。 自然,对于四川的官场吏治,赵肃也进行了一次整顿,由于内阁首辅就是自己的老师,而高拱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尸位素餐,拿着俸禄不做事,站着茅坑不拉屎的官员,对赵肃的举动自然是大力赞成,撑腰到底,纵然有些不满的声音上奏到朝廷,也都被压了下来,更何况赵肃在打击贪官污吏之余,也很注重结交士绅商贾。修路、减免商税,这些措施既有利于小民,又有利于大户,这世上总有一条双赢的路子,赵肃明白,若是一味注重清名,扶弱抑强,到最后只能得到反效果。 只不过,两年多的时间太短,他也只能在这些微末小事上慢慢做些修改,而改变不了大局,譬如整顿吏治,就只能收一时之效,若是没有一套完整的机制体系,这个问题永远也得不到解决。又譬如减免赋税,当他离任,换了一个新的布政使来,对方不贯彻他的想法,自己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想要长久贯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这种观念深入人心,自上而下,建立一套有效的制度,开放舆论,监督吏治,既要有别于现在的御史制度,又要达到启发民智的作用,让天下的士人,甚至普通民众,都了解到自己所处的国家并不是天朝上国,在遥远的海洋那边,文艺复兴光芒璀璨,照亮了整个欧洲,大航海时代扬起风帆,人类远渡重洋,探索科学的道路从此开始…… 吴维良无奈地看着自家大人又在默默发呆,那神情看上去就像一个在苦思佳句的才子,而不是执掌一省政务的布政使。 他禁不住咳了一声:“大人……” 没反应。 “大人!”吴维良略略提高了声调。 赵肃有点茫然地转头看他。“怎么?” “您再不吃,菜就没了。”他指着被贺子重风卷残云扫过的桌面,苦笑。 赵肃喔了一声,这才拿起筷子,却似想到什么,突然道:“我们去看看那位县太爷的求雨祭祀吧。” 第 74 章 连翘在外头急得团团转, 眼看着一盆盆清水送进去, 又一盆盆血水送出来, 她哪里见过这阵仗, 听着里头传来的一声高一声低的哀嚎,直唬得脸色刷白。 “快马去通知大人了没有!”牡丹从屋里出来, 满头大汗, 面色惨白, 见了连翘就问。 “去了去了, 昨日便出发的, 但大人是微服出巡,只怕到了衙门里也寻不着人!”连翘问,“夫人在里头怎么样了?” 牡丹缓缓摇头,小声道:“夫人的力气快用光了,孩子还出不来……” 连翘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海棠还在里头帮忙,我也得进去了,你在外头看着,现在夫人在生产,大人又不在, 府里头上上下下,总该有个人打点,你别慌了手脚!”牡丹殷殷叮嘱, 又听见里头传来陈蕙的惨叫, 两人相视一眼, 骇然变色。 对于女子来说, 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门关,莫说平民百姓,即便是富贵人家,因难产而丧命的事情也不在少数,陈蕙本来身子就不算健壮,加上又是早产,必然比寻常女子还要艰难。 连翘几乎快哭了出来:“牡丹姐,夫人她,她没事吧……” 牡丹张了张口,正想安慰她,忽然听见里屋响起婴儿啼哭声,然后又是稳婆连声阿弥陀佛:“好了,好了,出来了,出来了,是位小少爷呢!” 二人大喜,连忙跑入屋内,只见稳婆手里正抱着血淋淋的婴孩,喜上眉梢,旁边婢女连忙拿着丝被将甫出生的婴儿轻轻裹住。 牡丹她们还没醒过神来,便见一直在照料陈蕙的海棠转过身,一脸惊慌:“夫人这是怎么了,你快过来看看!” 稳婆忙上前查看,过了片刻,也跟着大惊失色:“哎呀,不好,夫人肚子里还有一个!” 只见陈蕙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已经是气息浅薄了。 “不能让她睡着,快喊醒,要是孩子在里头……那可就是一尸两命了!”稳婆小声道。 众人都闻言大惊,连忙喊起陈蕙:“夫人,快醒醒!” 喊了半晌,陈蕙的眼皮微微一动,慢慢撑开一条缝。 牡丹哽咽道:“夫人,您不能睡着了,还有一位小少爷呢!” “……”听到这句话,陈蕙下意识地一震,调动起浑身力气。 稳婆大喜:“对对,再加把劲!……又是个小少爷!” 伴随着她的声音,响起一声婴儿啼哭,却明显不如之前那个有精神,似小猫一般叫了几声便有些气力不继了,拳头蜷成一团,皱巴巴的小脸看不出美丑。 再看陈蕙,却已经完全昏迷了过去。 广元县。 城东龙王庙前,偌大一片空地上搭了一个台子,周边坐满人,个个衣着光鲜,看上去都是县城中颇有声望地位的官绅富贾,只不过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稍微好点的也就是板着张脸,更严重的还有如丧考批的。 赵肃等人到来的时候,那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周围也有官兵把守,还围着不少看热闹的老百姓,脸上都带着嬉笑,甚至还有幸灾乐祸的,神情与坐着的那些人形成鲜明对比。 少时,锣鼓声齐奏,一个穿着雨师道袍的人步了出来,一手拿着幡,一手抓着拂尘,在场中来回走动,随着鼓乐的节奏跳来跳去,形容滑稽,惹人发笑。 “这位大哥,这是要求雨呐?听说县太爷会亲自来,哪位是县太爷呢?”赵吉向旁边的人打听,他生性机灵,到这里短短两年,也能学了一口似模似样的川话了。 “喏,那不就是!”那人努努嘴。 “啊?”赵吉一脸茫然。 “就那个跳舞的,就是咱们邹大人了!”那人看着赵肃等人呆滞模样,笑嘻嘻道:“你们一看就是外地来的,难怪不知道,每年干旱,咱们县太爷都要亲身上阵,在这儿求雨的,一开始咱们也都大叫怪事,可如今早就习惯了,每回县太爷求雨作法,大家伙携家带口,都要跑来看热闹的!” 赵肃看着场中那个跳大神的人,眼角一抽:“堂堂朝廷命官扮作牛鬼蛇神,这成何体统!” 那人闻言,倒还白了他一眼:“这你就少见多怪了,要说我们邹大人,还是个好官呢,他把城里那些官老爷们都喊到这里来看他表演,完了可是要他们出钱打赏的,邹大人拿了这些钱就去买粮食,自从他老人家走马上任以来,咱们广元县每逢天灾,就没饿死过人!” 赵肃听了,却是挑了挑眉,大出意外。他生怕这人说得不靠谱,特意让贺子重与赵吉四下去查问一番,回来一报,还真有其事,再看场中那人,虽然形迹可笑,倒也不是那么碍眼了。 不过盏茶功夫,那位彩衣娱众的邹大人已经表演完毕,也不卸妆换衣,直接穿着身道袍就到处晃,还跑到那些官绅面前,一个个嘱咐他们要给赏钱。 那些人被说得面皮抽筋,可县太爷都亲自上阵求雨了,还待怎的,碍于颜面,不得不掏出银票,那位邹大人命随从收下登记,一面欢天喜地地与他们寒暄,直让人似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看得赵肃颇为好笑。 “等那位邹大人换好衣裳了,让他到县衙门见我。” 赵肃又看了会儿热闹,交代赵吉一声,转身便带着贺子重先走人。 可怜邹大人邹靖平手里抓着一把没拿热的银票,还没高兴完,就听见布政使大人亲临广元,正在衙门等自己的消息,他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屁颠屁颠赶回衙门,这才瞧见那位传说中的布政使大人,正施施然在他衙门正堂内踱步。 要说见面,两年多前赵肃刚上任的时候,曾经召见过省内大大小小各州府的官员,还请他们吃过饭,可惜那会儿人多,邹靖平又坐得远,压根就没看清这位新任布政使长得是圆是扁,现在一瞧,竟是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可对方身上穿着官服,带着印信,那派头威势,却分明做不得假。 来不及多想,连忙行礼,自报家门,一见自己手里还抓着把银票,来不及藏好,不由满头大汗。 赵肃见他这副毛毛躁躁,浑不做作的模样,倒起了几分好感,便也装作没看见他偷偷把银票往袖子里塞的动作,转而问起广元县的情况,赋税几何,田地几何,人丁几何,旱情如何等等。 邹靖平起先还有些紧张,到后来却是越说越流畅,许多情况张口便来,不假思索,显然平日里也下过不少功夫,不像其他官员那般成日只知逢迎上级,鱼肉百姓。 换了旁的作风严谨的,兴许要看不惯邹靖平变相向官绅们索贿的行径,但赵肃先前经过明察暗访,却知道这人官声不错,所得钱财也确实是用于民生治理上,不曾中饱私囊,又见他朗朗答出辖地的诸般情形,心中的赏识就更深了几分。 “你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 “正是,下官仅为三甲出身,不如大人远甚。” 邹靖平赔笑,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一点也不敢因为对方年纪轻就小看,要知道赵肃在四川官场上的雷厉风行早就出了名的,别看现在和风细雨,一旦动真格就能要人命,更何况当今内阁首辅是他老师,太子殿下又是他的学生,翅膀硬,靠山更硬。 赵肃看了他一眼,正想说什么,却见赵吉从门外跑进来,神色张皇:“少爷,不好了,家里头来人了,说夫人,夫人……” 他跟随赵肃多年,少爷二字喊习惯了,即便赵肃成亲也没改变。 赵肃心中咯噔一下:“夫人怎的?” “您快回府瞧瞧,来通报的人,说夫人要生了,情形怕有些凶险!” 第 75 章 赵肃愣住了, 他出发前也曾算了日子, 知道陈蕙的预产期是下个月, 这才放心出门, 可没想到竟会碰到早产的状况,两世加起来, 他也是头一回碰上老婆生孩子的情形, 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还是赵吉在旁边催促道:“大人, 您可要回去瞧瞧!” 赵肃回过神, 让他备马,又对邹靖平道:“本想与你长谈,如今看情形却是不能够了。” 邹靖平巴不得这位布政使大人快点走,这会儿他身上穿着那身道袍,脸上还化着浓妆,说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赵肃也许不计较,他却浑身不自在,闻言忙道:“事关大人夫人和子嗣, 大人理当回去看看的,就不必顾及下官了,下官在此恭送大人!” 赵肃点点头, 走了几步, 顿住, 转身对他道:“不若这样, 你跟着我们回程一起走吧,我还有些话要问你。” 广元地偏川北,本也没有多大名气,可赵肃见他将这里治理得井井有条,为人虽不着调,却不像寻常庸吏,不由便想多问问情况,好有所借鉴。——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多了几百年智慧,便能战无不胜,大杀四方,在这个时代,除了那些众所周知的名臣之外,也还有许多卧虎藏龙的能吏。 “啊?”邹靖平傻了。“这这,此去成都要几日,下官怕衙门里有事……” 他一心逍遥在这广元城里当他的县太爷,从来没想过要攀附着往上爬,眼下这种别人求之不得的机缘,对他来说却是大麻烦大包袱。 “往来几日,耽误不了什么事,再说这衙门里不是有属官吗?”赵肃惦记着陈蕙那边,没等他说完就打断,“就这么定了,走吧!” 说罢大步流星往外走去,他在外头这六年,虽还不能说位高权重,可也是一方大员,权柄在握,平日里说话温和,待人有礼,但真有正事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带了股雷厉风行的气魄,让人不敢违逆。 邹靖平无法,只得赶紧让人拿衣袍清水简单盥洗一下,然后匆匆跟上赵肃。 赵肃赶到家的时候,一场因陈蕙生产而起的混乱已经差不多平息下来了。 陈蕙诞下两名麟儿,如今都在奶娘的照看下休息,她生产那日血止不住,稳婆自然束手无策,亏得牡丹急中生智找来的大夫医术不错,生生吊住陈蕙一条命,可自那天之后,陈蕙的身体也大大衰败下来,这几天常常是昏睡不醒的。 牡丹守在内宅门口,见了赵肃归来,自然喜出望外,简单禀报了一下情况之后,问:“爷是先去看两位少爷,还是先去看夫人?” 赵肃道:“夫人如今情形如何了?” 一边问,脚步已经一边朝陈蕙住的屋子走去。 牡丹黯然:“大夫说夫人生产时失血过多,身体大伤,如今只能慢慢将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赵肃叹了口气,温言道:“我不在的这几日,辛苦你们了,回头你们自到账房那里支取赏银吧。” 牡丹忙福了福身子:“这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二人说着话,转眼就入了屋内,里头药味弥漫,空气浑浊,赵肃刚踏进去,就被熏得咳嗽几下,反倒让一直昏睡的陈蕙醒转过来。 赵肃坐到床边,见几日不见,陈蕙又瘦了一大圈,面颊凹陷进去,脸色蜡黄,头上还包着头帕,眼窝青黑,别说精神,连气息也几不可闻,不由有点心酸。 撇开赵肃如今的官职地位,如果以他这具身体原来的身份,寒门小户出身的庶子,能娶到陈蕙这种大家出身的庶女,也还算是高攀了的,但赵肃早已不是当初的赵肃,他多了那几百年的灵魂记忆,莫说陈蕙,只怕放眼整个大明朝,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女子。 但赵肃既然娶了陈蕙,就没想过和这个时代其他男人一样,娶个正室,又纳无数小妾,左拥右抱,风流快活,这样除了内宅不宁,一帮女人成天勾心斗角之外,没有任何好处。所以虽然不会有爱情,可赵肃也把陈蕙放在对等的位置来看待的,内宅的事情一应交给她处理,从不过问干涉,闲暇时还会和她说一些外头的事情,开解开解她。 但赵肃身为一省布政使,每日都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往往回到家已经是深夜,精力有限,自然不可能常常陪着她,而陈蕙前半生那十几年,都在战战兢兢的环境中度过,早就养成患得患失,懦弱退让的性子,即便赵肃放开手脚让她掌管内院,她也端不起当家夫人的架子。 从前赵肃在莱州当知府时倒也罢了,迁为布政使之后,几乎整个四川的官员都要仰他鼻息,往来应酬多了起来,许多官家女眷都要来拜会陈蕙,替丈夫说些好话,又或者时不时举办一些宴会,请陈蕙过去参加,是谓“夫人外交”。这种应酬,却是陈蕙最不熟悉,也最不擅长的,而她潜意识里,也不喜欢抛头露面,更不会和陌生人扯着笑脸拉家常,往来几次,陈蕙干脆推拒了一切宴会邀请,也再很少出去见那些女眷,赵肃知道她性子,也不责备,由得她去,可看在外人眼里,却是这位布政使夫人小家子气,不懂人情世故,不免看轻了几分。 久而久之,陈蕙越发心灰意冷,不想出门,镇日只待在内宅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背地里唉声叹气过好几回,心里却难免埋怨那些女眷,更埋怨自己的嫡母陈夫人在她出嫁前没有教她这些东西,只是这些微妙的心思,不能对牡丹她们说,更对赵肃说不出口。 赵肃劝了她几次,没什么效果,而自己也不可能时时照顾她,只能嘱咐牡丹等人多跟紧点,照看好夫人。他是个大男人,就算细心,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陈蕙怀孕,他也知道没事要多陪着,所以就算再忙,每日也会抽出一点时间和她说话,却没想到陈蕙还是早产,甚至还难产。 牡丹见他们夫妻有话要说,便先退了出去。 陈蕙勉力睁开眼,瞧见是赵肃,身体一震,喃喃道:“你回来了……” 赵肃握住她的手:“是,我回来了,你不要想,好好养病。” “孩子……” “都好好的,没事。” 她说话气力不济,很是费劲,几个字下来,已经气喘吁吁,面色潮红,赵肃忙安慰了她几句,见她又昏睡过去,这才给她盖好被子,走出屋子。 牡丹却还候在外头,欲言又止。 “奴婢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讲。” 牡丹便把陈蕙生产前收到生母信笺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赵肃微微皱眉,别人纳不纳妾,又干他们什么事,何况那人还是他们的女婿,真是吃饱了撑的,成天没事就琢磨这些东西,居然还千里迢迢送信来。“以后那边来的信,你们先送来与我看过。” 牡丹连忙应是。 “两个孩子呢?”他问。 “请随奴婢来。” 孩子都是早产,身体不如普通婴儿那样健康,牡丹他们不敢大意,特意请了两名奶娘分别照顾,赵肃一进门,就瞧见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其中一个好似刚刚睡醒,看见有人进来,便一直盯着他瞧,眼珠子乌溜溜的,十分可爱,另外一个比较瘦小,还在呼呼大睡。 两位奶娘见赵肃走进来,牡丹跟在后面,就知道这位必然是府邸的主人,忙起身行礼,又与牡丹一齐退出去,余下赵肃与大儿子大眼瞪小眼。 出生几日,营养充足,又照顾得好,两个娃娃已经没有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逐渐粉嫩白皙起来,即便是比较瘦弱的小儿子,脸颊也是圆嘟嘟的,让人很想伸手捏下去。 赵肃这么想着,也当真这么做了,手指伸过去,轻轻在那粉团团似的脸蛋上戳了一下,娃娃睡得香甜,连口水都流出来了,也没有被闹醒,赵肃眼角一瞥,大儿子正好奇地盯着自己看,眼神清澈得依稀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 赵肃一见此景,只觉得心底某一块蓦地柔软融化了,他两辈子加起来也有几十年光景了,可也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的子嗣,除了一个朱翊钧,从前对小孩子,虽不讨厌,可也谈不上多喜欢,如今见到他们,才觉得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的,在这世上,还有两个人,身上流淌着自己的血脉。 他微微一笑,轻轻握住大儿子的小爪子摇了摇,对方却不怎么领情,打了个哈欠,闭上眼,也同他旁边的弟弟一般,睡着了。 赵肃又静静坐了会儿,想起跟他一道来的广元县令,才起身往外走。 邹靖平等了半天,还当赵肃把自己忘了,正乐得清闲,在书房里到处晃悠,发现书架上不唯独有那些四书五经,更多的还有如《大唐西域记》、《水经注》这种被时人称为杂书的典籍,不由有些惊讶。 等赵肃进来,便瞧见这位县令大人捧了一本闲书在那里看得津津有味。 “邹大人。” 邹靖平抬起头,见是赵肃,不大情愿地起身,还有些意犹未尽。“大人来了?” 赵肃听他话语里有点埋怨自己来得太早,打扰他看书的意思,便好笑:“怎么,你不想快点与本官说完话,好快点回去吗?” 邹靖平讪讪笑了一下:“大人说哪儿的话,您召见下官,是下官的福分。” 赵肃懒得和他扯皮,便直奔主题:“广元境内,有白龙江,清水河等,河流众多。” “是。”邹靖平一头雾水,不知道赵肃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去年暴雨,各州府河流水位上升,洪涝成灾,但本官记得,广元却未上报灾情。” 邹靖平道:“是,每年雨季来临前,下官都要命人修高加固堤坝,清理两旁淤泥积沙,疏散河道两旁百姓,但这法子也不是时常奏效,所幸去年洪水并不大。” 赵肃略一颔首:“你说的虽是寻常法子,可并非所有官员都懂得像你说的这样去做。” 邹靖平道:“下官也是因为先父曾在河道总督麾下效劳,这才懂得一些,历来科举只考道德文章,怎么会考经世致用之学?”言及此处,不由带了讽意:“这当官的,纵然想做点实事,可要是不知从哪里下手,也是害了百姓,像如今我们大明朝,清官倒有几个,可能臣连几个也没有……” 他蓦地住口,意识到自己吐槽过多,连带着眼前的赵肃也一起骂进去了。 赵肃挑眉:“这么说来,你觉得自己是能臣了?” 邹靖平苦笑:“下官哪里算能臣,可叹朝廷那些阁老御史们成天争来吵去,又怎么看得见百姓的苦楚?” 先前赵肃见他装疯卖傻,却又对辖下了如指掌,觉得此人是有些才干的,起了招揽之心,待见了他这般说辞,便知道他看似随性,其实并不是完全超脱,只是满腔抱负施展不出,对官场失望,宁可龟缩在那广元一隅,也不肯往上爬。 这种人不似海瑞那样谨守清白不肯变通,也不似寻常官员只会逢迎拍马,他心里还有自己的原则,所以假以时日,一旦有机会,也许能有一番大作为,这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赵肃心下有了计较,也不表露出来,只微微笑着听他说话,间或询问两句,又留他吃了饭,这才放人回去。 这边按下不提,京城却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皇帝的病情日益严重,已经到了不能起床视事的地步。原先有制度,凡上奏折子,先经过内阁,内阁给出票拟意见,然后呈给皇帝进行最后的裁决。原本隆庆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内阁票拟时常看也没看,大笔一挥就同意了,自从病倒之后,皇帝裁决更成了虚设,只把诸事都交给朱翊钧,让他与内阁商量着办。 朱翊钧再聪明,毕竟年纪尚轻,又是内阁诸人看着长大的,而高拱、张居正等人,都是极为强势,久经宦海之人,虽说太子监国,可实际上还是由内阁说了算,朱翊钧最多也只是坐在一旁,说上句“这样也可”、“阁老们看着办罢”之类的场面话,有时候就算反对,也没被当回事,可他也硬是耐得住性子,每日内阁会议,就在一边旁听,默不吭声。 这一日是休沐,内外歇息,朱翊钧刚从隆庆帝那里回来,也不用去内阁,便偷得浮生半日闲,坐在内殿里捧了本书在看。 不多时,翡翠来通报,说张师傅求见。 “快请!” 朱翊钧有些讶异,自从高拱重为首辅以来,大展拳脚,做了不少事情,张居正紧跟其后,也忙起来,来他这里的时间自然就少了,好在朱翊钧已经成人,该学的东西也学得差不多,剩下的就是实务了。 张居正大步进来,他眼下正值盛年,却因保养得当,面色白皙,须发乌黑,器宇轩昂,双目湛然有神,若不是穿着那身官袍,说他是吕祖下凡也是有人信的。 朱翊钧起身迎他:“张师傅怎么今日有空来此?” 张居正笑道:“碰巧今日入宫,又逢休沐,便来看看殿下,臣虽名为太子师傅,却疏于职守,实在是罪过。” “张师傅言重了,您如今身为宰辅,日理万机,理应以国事为重。” 见朱翊钧应答流利,进退有据,张居正不由满意颔首,自己虽不是太子的第一任老师,可如今赵肃外放,李春芳致仕,只有他还在太子身边,假以时日,太子登基,自己必然是跟前第一股肱之臣,太子势必亲近他要多于亲近高拱。 思及此,张居正纵是城府再深,也忍不住有些高兴,正想对朱翊钧说些勉励的话,眼角余光瞥见桌子上摊开的书名,眉头一皱。 “殿下在看水浒?” “是,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 “一群逞凶斗勇之辈,殿下年纪还小,不看也罢,免得被这些书蛊惑了心神。” 朱翊钧听张居正说他年纪小,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看不同的书自有不同的好处,水浒虽然只是杜撰,可里头英雄好汉不少,也蕴含了不少值得深思的道理,肃……赵师傅也是这么说的。” 张居正听到赵肃的名字,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些:“那殿下悟出什么道理来了?” 朱翊钧察觉到他似乎不太痛快,顿了顿,仍道:“宋江的奇谋诡计,鲁智深的豪情仗义,都是可看之处。” 张居正面沉如水:“这些都是市井之勇,登不得大雅之堂,殿下是一国储君,要学的必然是帝王气象,君主之仪,怎能看这些不入流的闲书,赵肃也是糊涂了,竟和殿下说这种话!” 朱翊钧本不想和他争论,但听到他对赵肃也颇不客气,便有些忍不住了。 “张师傅此言差矣,赵师傅让我博览群书,本意是没错的,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懂得明辨是非,这些书再不好,起码我也学得了一个道理。” 张居正听他侃侃而谈,替赵肃辩白,心头越发不快,忍着没有发作,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什么道理?” “以史为鉴,招贤纳谏,否则这世间就会有万万千千如此书里说的梁山好汉起来造反。这不也是张师傅一直教我的道理吗?”他还是太子,不能说诸如“当个好皇帝”之类的话,便拐了个弯。 听得他最后一句话,张居正面色稍霁,道:“殿下能从小书看到大道理,这很好,还望万事以百姓为念,切忌骄躁。” 朱翊钧见张居正顺着自己的台阶下,便也道:“谨遵张师傅教导。”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张居正说还要去一趟内阁,起身告辞。 他步出东宫,见冯保迎面走来,彼此都笑着打了招呼,待擦身走近时,张居正才压低了声音问:“殿下平日里可是常与赵肃书信往来?” 冯保点点头道:“殿下素来对赵大人异常亲厚。” 他如今是东厂提督太监,又兼管东宫大小诸事,位高权重,已经不是昔日在裕王府战战兢兢的小公公了。 张居正微微拧眉:“殿下可曾透露过召赵肃回来的意思?” 冯保诧异:“这倒不曾听说,大人何出此言?” 张居正略一思忖:“以后凡是赵肃写来给殿下的信,你都先拆阅一遍,把内容告诉我。” 冯保有点踌躇:“这,不大好吧,殿下毕竟是太子……” 张居正沉声道:“如今陛下沉疴,以他的性子,必然会托付高拱大事,高拱强势,赵肃又是他的学生,一旦回来,师徒两人联手,还有我们的位置吗!” 冯保毕竟不同于一般内宦,他只想了片刻,便明白其中利害:“我知道了。” 赵肃喜得麟儿,虽然嘴上不说,面上也不表露,心里却委实对两个小娃娃疼到骨子里去,陈蕙一直卧床不起,更不可能照顾孩子,赵肃索性让人把两个娃娃的屋子整理了一下,自己把公文搬到那里批阅,有时候抬起头,看到两张呼呼大睡的小脸,再多的疲惫也缓解不少。 赵吉端着点心进来,就瞧见赵肃托腮对着两个婴儿发呆,简直与平日里精明稳重的模样判若两人,便笑嘻嘻道:“大人现在是有子万事足,连公务都得放一边。” 赵肃回过神,伸了个懒腰:“你也去生个试试,到时候你就顾不上笑话别人了。” 赵吉愁眉苦脸:“小的倒是想啊,可惜没人愿意嫁给我。” 赵肃哈哈一笑:“我看连翘倒是对你很有意思么,你怎么就不提了?” “那个恶婆娘,还是算了……” 赵吉打了个寒噤,又好奇道:“少爷,两位小少爷可还没起名字呢,怎么也得先起个小名吧。” 他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倒忘了这茬,赵肃失笑:“嗯,是该起了。” 赵吉出馊主意:“乡下都有习俗,小名要起得越贱,才越好养活,不如就叫狗娃和狗蛋吧。” 赵肃横了他一眼,哂笑:“我不信这一套。” 他蓦地想起朱翊钧幼时那白嫩嫩如包子一样的小脸,福至心灵,眉头舒展,笑眯眯道:“就叫馒头和汤圆吧。” 啊?赵吉张大了嘴。 少爷这是饿疯了吗? 第 76 章 隆庆六年的夏天注定无法平静。 入了五月下旬, 隆庆帝病情越发沉重, 宫中太医院的御医们进进出出, 皇帝寝殿几乎每天都人来人往, 除了贴身服侍的宫女太监之外,还有前来探视的后宫嫔妃, 比平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只是这热闹里面, 却透着一丝不祥。 内侍都被遣退了, 偌大的宫殿, 只余下二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 朱翊钧看着自己老爹露在锦被外的枯瘦双手,只觉得无比心酸。 还记得曾经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形,是在五六年前,先帝驾崩的时候,许多人围在这里,对着先帝哭嚎,当时他还小, 对生老病死没有太大的概念,听到周围的哭声,甚至还觉得有点害怕, 幸好赵肃也在旁边, 轻轻抓住他的手。 但是现在, 没有赵肃了。 先帝毕生追求长生不老, 可到头来也要老死病床,皇帝再尊贵,不过也和寻常人一样,而现在,连父皇也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三十六岁的年纪,本该风华正茂,连外头那些大臣,随便拎出一个来,岁数也比躺在病床上的皇帝大,可他却因纵情声色,沉溺过度,甚至服食虎狼之药,导致身体亏损,最终一病不起。 外臣提起这位皇帝的私生活,都要叹息唏嘘几声,伴随着不赞同甚至暗含嘲笑的眼光,但朱翊钧却并不以为羞耻,他认为以皇帝来说,他的父亲已经算称职了,虚心纳谏,从不因言降罪,对于底下的人,也都是无条件信任,因此才有了与嘉靖朝截然不同的平和气象,虽然父亲未必有先帝的一半聪明,可因此却也给了臣下最大的发挥空间。 这样的皇帝,难道不是臣子们梦寐以求的吗? 朱翊钧暗自冷笑一声,只不过有许多人,总喜欢以明君的标准来衡量一个皇帝,达不到他们想要的标准,就不是明主,却也不想想,难道他们自己就能做到清白无垢? 隆庆帝的眼皮微微颤动,良久,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窝周围肿了一圈,连这样一个动作也做得很困难,鼻息不自觉粗重了一些,惊动走神的朱翊钧。 “父皇!”他忙凑过来,低声道:“可要喊太医?” 隆庆帝轻轻摇头,张了张嘴,示意要喝水。 幸好旁边还放着一碗参汤,是宫女刚刚送进来的,朱翊钧忙端起碗,一手拿着汤匙,一点点喂他,他平日里很少服侍人,难免笨手笨脚,但却极认真。 一碗参汤下肚,隆庆帝的脸色好了一些,也有了说话的力气。 “也该是到交代事情的时候了。” 朱翊钧没想到他醒过来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愣了一下,喉咙堵得发慌。 没等他说话,隆庆帝又道:“上回还问你婚事来着,本想趁着朕还在的时候顺便替你办了,现在却不能够了……” “父皇,”朱翊钧打断他,“您龙体康健,就是儿臣最大的指望!” 隆庆帝呵呵一笑,也不知是不是那碗参汤起了作用,他的精神看起来与先前的颓靡判若两人,脸色甚至有了一点红润。 “你不小了,父皇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已经娶了王妃。”隆庆帝自顾说道:“你的两位母妃,贵妃就罢了,她是你的生身母亲,你定然不会亏待,皇后虽然无子,可对你也是万分疼爱,所以你以后也要善待她们。” “是。”朱翊钧应道,面容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已依稀可见沉稳,神情不肖其父,倒有几分其祖的影子。 隆庆帝见状,又是欣慰,又是叹息。 在他心里,一直有块很深的心病。 隆庆帝不是长子,更不是嫡子,他能得到皇位,完全应了那句话,天上掉馅饼。他少年丧母,也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眷顾,那位聪明至极却把精力都花在修仙和与大臣斗法上的先帝,到死也没对他说过一句赞许或鼓励的话,所以他对自己父亲,是有恨的。 可恨归恨,隆庆帝很有自知之明,论资质,他远远不如其父,眼下这个儿子,却是像极了年轻时的嘉靖。 “你和你祖父一般聪明,可不能学你祖父那样,要做个好皇帝。”隆庆帝没什么文采,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很直白。 “父皇放心。”朱翊钧擦干眼泪,道:“儿臣年纪尚幼,不知大事有谁可托付?” 隆庆帝不假思索:“高拱高师傅。他是朕的老师,可以说是看着朕一步步走过来的,也没有人比朕更了解他,有他在,诸事无忧矣。” 这位父皇对高阁老的信任还真是非同一般,朱翊钧暗自苦笑,又道:“但儿臣担心,高阁老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势必得罪不少人,届时不好收拾。” 他学习政务,旁听会议的日子不是白过的,内阁的几股势力,底下的暗潮汹涌,纵然没人告诉过他,朱翊钧也看出七八分,故而有此一问。 隆庆帝闻言,也皱起眉头:“底下那些言官御史,成日聒噪不休,连朕都不放过,更何况对高师傅,确实棘手了些……”想了片刻,脑子有些打结,索性不再费神,“这些事情,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要么你和父皇一样,关上门,任他们争吵去,等最后看谁占了上风,再出来当个和事佬,也就可以了。”他顿了顿,又加了句:“当然,高阁老还是要尽量保护的。” 若不是场合不对,朱翊钧简直要满头黑线,这不是教他逃避责任吗,他本想着老爹经验丰富,或许会有办法,结果刚刚仿佛还一脸睿智的父皇,转瞬又是原形毕露了。 罢了,说了等于没说。 一气说了那么多话,隆庆帝也有些受不住,喘了喘,道:“去把人喊进来把。” 朱翊钧低低应了声,转身走到门口,推开门。 外头已经站了不少人,有陈皇后、李贵妃为首的后宫嫔妃,也有外廷官员,站在前面的,赫然是高拱、高仪、张居正、陈以勤四人。 继徐阶走后,李春芳、殷士儋等人相继告老,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内阁还是那个内阁,可人几年就换一茬,转眼又是新面孔,有的高升,有的落马,今天也许还是你的手下败将,明天转眼就变成你的顶头上司,看似安静平和,却是暗藏杀机,运气好的如徐阶,起码还能衣锦还乡,倒霉的如夏言,自己被陷害不止,连累全家都被斩首弃市。 这就是官场。 朱翊钧一眼扫过去,目光在四人身上逗留了一会儿。 高拱脸上是难抑的悲痛,君臣里面,说起来要算他与隆庆帝的感情最深,对于隆庆帝来说,从来没有领略过父子情的他,却在高拱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而高拱对于这位心软耳根子软的皇帝,同样也倾注了自己的理想和心血,也许他们不是最成功的君臣,却是最相得的君臣。朱翊钧想着,心里竟浮起一丝羡慕。 再看高仪、张居正,乃至其他臣子,自然也是面容悲戚,又或低垂着头。 朱翊钧轻声道:“父皇有旨,召母后与母妃入内,诸位大臣也进去吧。” 陈皇后以手拭泪,与贵妃李氏相携走了进去,高拱等人跟在后面,鱼贯而入。 龙榻上,隆庆帝强撑着精神,对跪伏在底下的众人低声交代。 书面的圣旨是一回事,有些口头的安排却还是必要的。 交代好陈皇后和李贵妃的事情,又嘱咐她们别忘了太子婚事,便对内阁诸人道:“朕去了之后,请诸位如待朕一般侍奉太子。” “陛下!” 隆庆帝闭了闭眼,续道:“高拱、高仪、张居正、陈以勤。” “臣在。”四人以袖擦泪,颤声回道。 “太子就交给你们了。” “朕没法看着他了,太子年纪尚轻,有些事情做得不妥的,诸位师傅要多提点。” “朕不希望他成就什么霸业,但起码,能做一个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皇帝。” “不要像朕一样,碌碌无为,到头来,什么也没做。” 隆庆帝说一句,喘一下,断断续续,才把话说完。 底下四人早就泣不成声,尤其是高拱,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下巴,把胡子都浸湿了,强抑着的悲怆化作呜咽,连身体也颤抖起来。 这几人都是经历过先帝大丧的,但如今情状,明显比那时要悲伤许多。外面那些言官御史们也不会想到,这个时常被他们弹劾沉溺妇人温柔乡的皇帝,却能在临死之前,还让太子要以百姓为重。 “请陛下放心,臣等定竭尽所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听见他们起誓,隆庆帝面带欣慰,目光落在高拱身上。 “高师傅……” “陛下!”高拱膝行到他跟前,紧紧握住隆庆帝的手。 “这十几年来,你一直不离不弃地在朕左右,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你这样的师傅,是朕的福气……” 高拱双目红肿,喉结滚动几下,才能勉强抑住哭声。 “陛下言重了,能够跟随陛下,辅佐陛下,也是臣等莫大的福分!” 隆庆帝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没有力气:“诸事繁多,内阁如今又只有四人,你们怕是忙不过来,朕想让一个人来帮你们的忙……” 四人心头咯噔一声,都不知道皇帝想叫谁,张居正却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等太子登基,就把赵肃召回来吧,朕对他也算熟稔,品行不错,又外放多年,经验丰富,正好帮上高师傅的忙……” 他越说越小声,到最后,竟是不闻了。 只见隆庆帝微微阖眼,嘴角仿佛还带着一丝微笑,却已经没了声息。 第 77 章 隆庆帝驾崩了, 却亲口将太子托付给四位辅政大臣。 高拱, 高仪, 张居正, 陈以勤。 经此一次,这四人的威望必将更上一层, 内阁阁老不少, 可被皇帝托孤的却不多, 最近的还要追溯到七十年前的弘治帝朱祐樘, 他将太子, 也就是那位著名的正德皇帝,托付给大臣,当然,后来那些大臣,有好下场的不多。 旧话不提,如今这四人,也是内阁的所有班底,高仪、陈以勤两人,没有太大的野心, 本身才能不低,却不是当首辅的料,也不想和高拱争, 而张居正自从老师徐阶走了之后, 就刻意低调, 从不和高拱正面起冲突, 于是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内阁出现前所未有的和谐。——因为大事几乎由高拱说了算,没人和他吵,内阁自然也没有硝烟。 但是,高拱在内阁一人独大,却并不代表在整个官场也吃香。 他脾气火爆,能受得了的人不多,更何况他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 隆庆四年,高拱对吏部进行整顿,规定每月都要将吏部各司一应官员的资料整理上呈给他看,隆庆五年,他又上奏改革边戎事宜,主张加强边防,更提议将驻边官员的考核分为积饷、修险、练卒、锻甲、督屯、理盐、养马、招降等八个标准。 这些事情,固然对朝廷有好处,但是要知道,无论是在富庶江南还是艰苦塞北,只要官场所及,必然有利益团体,而高拱手伸得太长,又迫不及待,不肯慢慢来,必然会触犯一些人的利益,也许这些人一时忌惮他的威势不敢作声,这股怨气却不会因此消失,反而越积越大,终有一天会爆发出来。 中国讲究死者为大,丧事历来比婚事还要繁琐,更何况皇帝驾崩,更可称为国丧。从小殓、大殓、闻丧,到上尊谥,一步都马虎不得。 一般来说,一家之主去世,子女们也得等忙完丧事之后,才来讨论谁继承家产,或者分家的问题,但如果去世的是皇帝,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储君登基也成了刻不容缓的事情。 于是在隆庆帝驾崩之后,除了操办先帝丧事之外,还要准备新帝登基的事情,新君的衣帽服饰都要现做,陈皇后与李贵妃,如今已经晋位为皇太后了,她们的服饰也要赶制出来,而且根据定制,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内阁大臣乃至朝廷百官们就更辛苦了,他们除了处理政务之外,还要一连几天,每天两次,着素服,冠乌纱,到思善门外哭灵。许多人除了第一天流出眼泪之外,到后面只能站在那里,脸色木然,嘴里跟着发出呜呜声,借以鱼目混珠混过去,年富力强的也就罢了,回家喝碗参汤,咬咬牙还能撑过去,很多老臣这么几天下来,病的病,倒的倒,惨不忍睹。 按照礼部的计划,登基大典的各项准备,起码要两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朱翊钧要等到七月才能正式登基,然而在那之前,大家称呼的时候,已经不是“太子殿下”,而是“陛下”了。 文渊阁内,几乎每个人都顶着一个熊猫眼,就连一向抖擞的高拱,这会儿都有点精神恍惚,陈以勤拿着本折子过来喊了他三声,他才反应过来。 这些日子,所有人除了内阁日常事务之外,还要天天准时准点去给皇帝哭灵,任是铁打的也受不住,这边高拱还能勉强看折子,那头高仪已经是哈欠连天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小黄门站在门口,轻轻喊了句“张大人”,张居正抬首,朝他递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张居正也起身离开。 出了文渊阁右转,再转过一段宫墙,冯保正站在屋檐下等着他。 “太岳兄。” “先帝怎么会在临终前提到少雍的名字?” 这些天兵荒马乱的,两人好不容易才找到单独谈话的机会,张居正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冯保摇头:“这我也不知晓,先帝临终前,除了陛下之外,谁也没见,兴许是看在高拱的面子上吧。” 张居正道:“陛下对赵少雍一直怀有师徒之情,也可能是陛下在先帝面前进言所致,这倒有些麻烦了,这赵肃一回来,必然是要和我们作对的。” 冯保对赵肃的印象很好,昔时二人在裕王潜邸时,交情甚为不错,只是后来隆庆帝登基,赵肃外放,这才疏远了,不过这份交情,在他与张居正的共同利益面前,自然就不算什么了。 闻言便不以为然:“太岳兄未免对他看得太重了,依我看,赵少雍虽然颇有才华,却怎么也不及你的。” 张居正道:“你错了,我非是惧他。高拱此人,虽有大才,却生性急躁,而赵肃行事沉稳,如果在高拱左右,必然会时时提醒,以免高拱犯错,两人一急一缓,天衣无缝,届时要抓他们把柄,只怕就不容易了。” 冯保一听也有道理,他想了想,压低声音:“那如何是好?先前陛下既然亲口托孤,我们的计划,只怕就不大好施展了。” 张居正微微皱眉,思忖道:“你所说的,正是我的顾虑,高仪、陈以勤二人不足为虑,如今挡在我们面前的,惟高拱耳。” 冯保心生一计:“陛下虽还年幼,却已颇有主见,但高拱强势,假以时日,主弱臣强,必有冲突,我们不妨从这方面下手?” 张居正颔首:“所言甚是,只是此事要尽快,谨防夜长梦多,赵肃那边,我拖延一下,不让他那么快进京,百官那边也没什么问题,至于内廷,就交给永亭兄了。” 冯保道:“你放心就是。” 高肃卿啊高肃卿,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得罪的人太多,这内廷之中的宦官,竟都被你开罪了大半,恨你入骨,就算没有我,也还有许多人想拉你下马。 心念电转,冯保迟疑道:“若赵少雍回京,不知太岳兄想如何处置,我看陛下与他交情不错,若逼得他罢官,只怕陛下那边……” 张居正苦笑:“你放心,难道我是斗鸡不成,见谁啄谁?我想做的事情太多,而真正能用的人才又太少,若是他肯尽心办事,与我意见一致,不像他那老师一般,我不仅不会忌惮他是高肃卿的学生,反而还会大大重用他!” 他说着说着,心情不免有些激荡,胸中豪气涌动:“若举国上下,除去那尸位素餐,庸庸碌碌之徒,官员尽忠职守,假以时日,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我大明何愁不能重现汉唐盛世!” 要说张居正与高拱,其实并没有深仇大恨,不仅没有,两人的政见还时常取得一致,只不过高拱这人性子一急,任对方是天皇老子,也照样拍桌谩骂不误,这一来二往,心高气傲的张居正如何受得了? 他自忖才能不下于高拱,人望更比他高,既然如此,又何必屈居人下,自他之手,照样能开辟一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道路! 冯保也被他的话激起一股血性:“好!愿有生之年,能与太岳兄共同见证此景!” 张居正笑道:“公勤诚敏练,通达世情,将来之功绩,必能超过永乐年间的三宝太监!” 冯保笑叹:“我也不求流芳千古,但求千百年后,不要被划入佞臣传,便也罢了。” 赵肃要回来,最高兴的当属朱翊钧,其次就是高拱了。 刚开始的一个月,大家都忙着举丧哀悼,朱翊钧不便提起此事,待诸事稍定,他便下旨让赵肃回京,旨意一路从京城出发,等达到四川,已经是两个月后。 赵肃接到旨意,却不能马上走人。一来要等接任者抵达,彼此交接完毕,方可离开,二来他执掌布政司,进行不少改革,这一走,很多事情都要被迫中断,继任的布政使虽然是高拱推荐,他也不能完全放心,所以接到回京旨意之后的这些日子,都在忙着接见官员,整理文书档案。 七月的时候,一切终于料理妥当,继任的四川布政使也跟着抵达成都,赵肃离开成都,先护送陈蕙与一双孩子回去。 陈蕙自生产之后,身体每况愈下,虽然一时没有性命之危,却常常一病就是十天半个月,这种情况,自然不可能跟着上京,而要在温暖湿润的南方休养,而孩子太小,赵肃一个大男人也无法照顾周全,索性一并送回长乐,顺道看看母亲,这一来一回的耽搁,等他快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初秋时节。 在此期间发生了一桩举国震动的大事,却是他不能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隆庆六年六月,也就是隆庆帝驾崩之后的一个月,在朱翊钧正式举行登基大典的一次朝会上,高拱上呈条陈,提出“凡章奏尽呈览,览毕送票,票后再呈览,果妥而后发行”。 隆庆帝在时,无心政事,内阁所呈奏章,常常让身边太监代批,后来这项权力就落入冯保手里,朱翊钧当时虽然身为太子,毕竟没有总揽国事,对老爹决定的事情,也不好过多置喙,而高拱从在裕王潜邸时,便已经看冯保不顺眼,所以朱翊钧一登基,就迫不及待把这件事情提了出来。 冯保自然大怒,一状告到李太后面前,张居正那边也没闲着,既然高拱当先发难,便也省得他们再找由头对付他,便暗中指使手底下的言官御史弹劾高拱。 因为凡事都有高拱挡在前面,也轮不到张居正去得罪人,所以此时的张居正,给所有人的印象依旧是恂恂儒雅的,加上继承了徐阶的人脉,势力早已不可小觑,他这一发难,等于整个朝廷都出现一边倒的局面。 一边是寥寥无几,支持高拱的几个人,一边是排山倒海,弹劾高拱的奏章。 夹在中间的,是朱翊钧。 作为一个新帝,需要树立自己的权威,但是甫一登基,就碰到这种难题,任谁都会头疼不已。 朱翊钧不蠢,甚至很聪明,在赵肃和张居正等人的教导下,他正一天天成熟起来,但在此之前,百官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年幼的太子,缺乏威信的皇帝,而以他现在的实力,不可能无视那些反对高拱的声音,因为就连李太后也不喜欢高拱。 另外一方面,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很明白,有如此强势的高拱在的一天,他就不可能真正独立起来。虽然,高拱很有才能,可他与房玄龄、杜如晦那些唐代名臣不同,后者能够摆正自己的位置,处于辅佐的地位,高拱却是喧宾夺主,不知不觉之间,让皇帝成为他的影子,就算他没有谋朝篡位之心,但凡一个稍有自尊的皇帝,就不可能容忍这种局面。 但是有父皇的遗命在,加上赵肃和高拱的关系,朱翊钧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高拱,否则这种情势发展下去,高拱只怕要身败名裂,所以一开始弹劾的奏折,他都压了下来。 言官们看到少年皇帝不肯回应,便越发来劲,其中有几人,当年因为高拱驱逐徐阶的事情,和他结下仇怨,此时趁机落井下石,把高拱早年那些事情都翻出来,包括高拱早年与严嵩联系,上奏嘉靖帝,毛遂自荐写青词等,高拱恨得咬牙切齿,偏偏这些事情,又都假里掺真,真里藏假,百口莫辩,只因平日里没事,也就没人翻出来,一旦出了事,就都成了罪证。 张居正眼看情势被自己推波助澜,搅和得差不多了,便出面对朱翊钧道,虽知陛下爱惜高阁老之心,但当此风口浪尖,还是让他避避为好。 朱翊钧虽然知道这背后少不了党同伐异,也绝对和张居正脱不开关系,可一个阁老已经被迫在家闭门思过,再牵连一个,内阁也就没什么人干活了,再者在这种风波之下,高拱确实不适宜再待下去,所以他找了个日子,私下召见了高拱,好生安慰一番,再暗示他自己辞去职位,也好保全面子。 高拱四面楚歌,早就料到这位少年皇帝迟早会顶不住压力,而放眼望去,朝中百官,竟连为他求情的也寥寥无几,不由心灰意冷,也生了告老还乡之意。 六月底,高拱辞去内阁首辅之职,离开京城。 而此时,赵肃还在成都,由于古代通信极为不便,这件轰动京师,震荡朝局的大事,他竟是等到七月的时候才知晓,而那个时候,他还在长乐,远水救不了近火,徒呼奈何。 历史在这一刻巧妙重合。 原本的历史上,高拱下台,是因为冯保在李太后和皇帝面前进言,将高拱私底下抱怨皇帝的话加油添醋,从而让皇帝厌恶高拱,觉得他有挟私揽权之心,这才严厉罢黜了他。 而如今,没有了朱翊钧听信谗言这一段,却依旧绕了一圈,回到原点,高拱依旧要被迫去职,依旧当不成他的首辅。 所不同的是,他本会被颜面尽失地被驱逐出京,现在却在朱翊钧的坚持下,不仅得到优厚的抚恤,赐金返乡,在他走的那一天,皇帝甚至还让六部官员,都要去送他。 无论如何,属于高拱的时代结束了。 九月初,赵肃终于抵达了阔别六年之久的京城。 而乾清宫内,幼年就被册封为皇太子,即便面对徐阶、高拱这样的人,也能淡定自如的朱翊钧,正有点局促地打量着自己的穿着,皱着眉头,觉得怎么穿都有点不满意。 “翡翠,朕这身打扮还成吧?” 第 78 章 “陛下龙章凤姿, 便是一身布衣, 都难掩光华, 只是这话, 您今天都问奴婢第八遍了。”翡翠笑道。 朱翊钧一时语塞。 翡翠很有分寸,见他这样, 也不敢再调侃, 抿嘴一笑, 便要退下。 “等等, 你让张宏去瞧瞧, 怎么人还没到?” “是。” 目送着翡翠离去,朱翊钧忍不住又低下头打量自己的衣着,直到再三确认没有不妥才罢休。 又等了一会儿,人还没来,连翡翠也不见了,他在西暖阁里来回踱步,目光从桌案上扫过,随手拿起一本《诗经》,略翻了翻, 忽然看到一句“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再想到自己, 不由哑然。 但少年帝王终究不耐烦看这些, 不待片刻就觉得无趣, 便又拿起一本折子。 其实上面所写的, 朱翊钧昨晚就已经仔仔细细研究过了,外人都觉得这十五六岁的少年刚登基,心性未定,上有太后坐镇,下有内阁阁老们,真要决策运筹,还稚嫩了些,却没想到他正是为了这一口气,每晚都熬夜看那些被内阁夹了票拟呈上来的折子,看不懂的,就记下来,或翻阅典籍,或询问宰辅。 看着看着,倦意上涌,连何时睡去也晓得,待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见殿内光线昏暗,外头已是红霞满天,霞光透过窗棂和门口铺洒进来,映在旁边背对着他的那人身上。 “谁!”朱翊钧一惊,眯起眼,正想喊人,却觉得对方身影莫名熟悉。 那人转过身来,朝他一笑:“臣见陛下睡得香,不敢惊扰,望陛下恕罪。” 声音清清朗朗,如和风入怀。 随着话音刚落,那人就要跪下行礼,朱翊钧一跃而起,连扶带阻,将他拦住,语调带上隐隐的激动。 “肃肃!” 纵然屋里光线不清楚,这么近的距离,他也能把对方的脸仔仔细细端详一遍。 六年前,赵肃才二十出头,如今已近而立,容貌不仅没有显老,反而更添了一丝内敛,朱翊钧还是太子的时候,曾跟着隆庆帝也接见过不少外臣,其中不乏容貌出众,器宇轩昂者,却没有哪一个让朱翊钧真正觉得好看,兴许是小时候对赵肃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在他眼中竟没有人能比得上。 这么一想,嘴里自然而然就说出口了:“肃肃,你变得更好看了。” 赵肃笑道:“臣老了,陛下才是风华正茂。” 朱翊钧鼻头一酸,抓住他胳膊的手松开,改而紧紧抱住赵肃,下巴靠在对方肩膀,从未在外人面前表露的脆弱霎时泄露无疑,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 父皇走了,除了眼前这个人,再也没人真正疼他,为他着想了。 “肃肃,我想你,很想你,”是我,而不是朕。“你为什么一走就是六年,从来没有回来过……” 絮絮叨叨的埋怨从少年皇帝口中吐出,将赵肃最后一丝迟疑彻底打破,心神激荡之下,也伸出手,回拥这名已经并不比他矮的少年。 来时的路上,赵肃不断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朱翊钧已经是皇帝了,不是太子,更不是当年在裕王府的那个小包子殿下,切不可仗着当年的情谊失礼狂妄,要知道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臣子,都是死在这上头。 可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究还是抵不过这少年的一句话。 他何曾不想念,只是君臣之别,在他们之间生生划了一条沟壑。 赵肃暗叹了口气,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以示抚慰。 见了再多的世面,经历再多的风霜,自己对着他,一颗心怎么也冷硬不起来,少年的身影与记忆里那个吮着手指,水汪汪大眼瞅着他的小孩儿重叠在一起,没有任何的不契合。 “陛下恕罪,”赵肃缓和了一下心情,慢慢解释道,“臣不是不想回来,只是职责所在,不能轻易离开,这六年,臣虽在任上,却也走了周边不少地方,所到之处,都让人绘制成图册,这些资料珍贵难得,不好通过驿站寄过来,总想着见到陛下,才亲手上呈。” 他顿了顿,眉目柔和,一如当年:“陛下虽富有四海,却终究无法一一亲身踏足,臣想着用这种方法,兴许也能让陛下看遍我大明的大好河山。” 朱翊钧听着,嘴角禁不住微微弯起,他还当自己是那个不解世事,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不成,这种简单的道理,自己自然是知晓的,可听到最后一句话,仍不由感动而欣喜。 原本模糊的心情,此刻逐渐清晰起来。 朱翊钧小小声道:“肃肃,我喜欢你。” 赵肃听到了,笑着回道:“嗯,微臣也喜欢陛下的。” 朱翊钧有些懊恼,不满他把自己当小孩儿哄的那种语气,却说不出真正的心意,只好自我安慰,诸葛亮对孟获还七擒七纵呢,他更是来日方长。 重逢的喜悦稍稍平静下来,朱翊钧喊人掌灯,又摆上茶点,二人这才分头落座。 朱翊钧简单说了一下情况,从隆庆帝驾崩,到高拱与百官对掐,力战群雄,最终落败,黯然离开,又说到如今内阁里,高拱走了,高仪上月病逝,只剩下张居正和陈以勤。 赵肃听得很认真,这些情况,他固然能找申时行他们打听,可没有人能说得比皇帝再清晰了,毕竟只有他,才是从头到尾的经历者。 “肃肃,朕很惭愧,父皇拉着朕的手,让朕照顾高阁老,朕却没能保住他。”朱翊钧生怕他心中有芥蒂,“当时反对高拱的人,几乎占了满朝的一半,朕又刚刚即位,弹压不住他们,嘉靖年间的左顺门事变,是不能重演了,否则让那些聒噪的言官滚蛋倒不怕,就怕寒了其他臣子的心。” 赵肃点点头:“陛下所言甚是,想必老师也能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 朱翊钧一喜:“你不怪朕?” 赵肃道:“高阁老虽是臣的老师,臣也不能是非不分,姑且不论这次谁对谁错,当时情势下,如果陛下强行让那些人闭嘴,只怕非但没有效果,局面还会更乱。” 朱翊钧听得心头温暖,只觉得这人一回来,萦绕自己周围多日的阴霾,俱都烟消云散了。 “肃肃——” 本能的撒娇撒到一半,忽而想起自己的年龄和身份,赶紧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 “朕有个事情,还要和你商量。” 赵肃看得暗自发笑,面上也还是一派从容。 “臣不敢当,陛下请讲。” 朱翊钧侧着头,微微皱眉:“这一次言官公开闹事,背后必是有人指使,若任其发展下去,只怕有党争之乱,朕想着,找个机会,把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给赶出朝廷。” 赵肃虽然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学生聪慧无比,却没想到他的眼光敏锐至此,竟能一语道出朝廷的祸乱根源。 历史上正是在朱翊钧在位时期,朝廷各股势力分门别派,互相攻讦,而皇帝却不闻不问,任其发展,导致最终出现党争,说起来,九千岁公公魏忠贤,也是利用党争站队,开始发家的。只是不知如今的历史,可还会走上原来那条道路? 想着这些,赵肃却摇摇头:“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并非言官。” 朱翊钧一怔:“那是什么?” 第 79 章 赵肃缓缓道:“是吏治。” 朱翊钧愣了愣, 笑起来:“肃肃, 言官也是吏治的一部分, 朕本以为你想说宦官呢。” 话虽如此, 却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情。 赵肃也笑道:“陛下天纵英才,假以时日必能成就一代明君”略略捧了一下, 进入正题:“宦官也需整顿, 却不是现在, 臣以为, 如今帝国上下最大的危机, 非边患,非流民乱事,非饥荒水灾,而是吏治腐败,受贿成风。自□□以来,注重民生疾苦,朝廷每年征收的税赋极低,荒年就更不用说了,想做生意的, 开店少国课,而摆摊这样的小营生,国家更不会向他们征收赋税, 这些都是为了减轻老百姓的负担, 但到了地方, 情况却截然不同, 有些官员,自然有法子利用各种名目,让老百姓头上的负担加重。” 朱翊钧递上一杯茶,讨好地笑道:“肃肃喝茶。” 赵肃双手接过,道声谢陛下,喝了一口,继续道:“就拿徭役来说,徭役是属于地方分派,而这其中可供官员上下其手的地方就多了,除此之外,还有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大明律规定,官绅有免役权,而庶民必须服役当差。地方藩王府的营建,北方地区还令民养马纳驹,这些都是庶民所需承担的徭役,有些人家里还有些钱的,交钱贿赂官府,也能躲过去,而官府收了钱,为了完成政绩,又或向上级交代,就会把这些事情又加倍转嫁到穷苦民户身上。碰到丰年倒也罢了,如果遇上荒年,这些老百姓就越发活不下去,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成为造反起事的流民,这正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其实,现状并不仅仅是他现在讲的这些,明朝藩王,经过多年的繁衍,现在已经成为全国数量庞大的米虫集团,尤其在正德年间的宁王造反之后,朝廷对藩王的限制更加严格,这些人不能当官,没有兵权,终其一生,没有皇帝的命令,就不能离开藩地,为了让这些人沉迷在奢靡的生活里,没有造反的雄心,皇帝对他们在藩地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放纵,这就造成许多藩王在地方大兴土木,为祸百姓,而地方官束手无策的局面。 在赵肃之前,早已有不少人认识到藩王的祸患,曾经多次限制藩王的权力,对个别闹得太过分的,也予以严厉惩处,但除了藩王,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那就是官绅阶级。 官绅阶级因为有功名在身,可以免除徭役。嘉靖年间,就将优免政策,按照官员品级来划分,比如说,京官一品优免役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此类推,而朝廷为了防止这些人利用职权,将优免权无限扩大,同时也作了限制,规定优免田之外的余田要与庶民一体当差,然而现实和预想总归是有差距的。 自秦以来,历朝历代都制定了律法,但权力往往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许多人通过自己的职权或威望,不仅终生不用服役,而且恩及家族,通过各种手段,让整个家族的人都无需交差服役。 但是赵肃很清楚,这些事情,就算现在说出来,也是无济于事的。官绅地主阶级,几乎涵括了整个朝廷,除了海瑞这样的人,放眼整个大明朝,谁家没有几亩地,做官做到像徐阶那种程度的,甚至家有良田千顷,一旦改革以上说的这些问题,无疑就要触动整个官绅集团的利益。别说赵肃,就是张居正,也不敢轻易下手。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现在还远不是时候。 朱翊钧越听越入神,及至后面,脸色已是完全沉了下来,但他没有马上拍案而起,而是细细思索了一番,才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诸般法令,皆由人定,老祖宗的初衷兴许是好的,可这么多年下来,时移世易,那些官员也早就不是跟着□□皇帝打天下的那些人,而人心总是不容易满足的,官职低的,想要高升,官职高的,想多捞点好处,再往上爬。” 赵肃点头:“是的,再好的政策,如果执行的人不好,也是枉然,就如宋时王安石变法,他那些条陈,未必都是于国无益的,只是错用了人,等执行到下面时,早就面目全非,造福成了为祸,岂非可惜?” 朱翊钧思忖片刻,道:“但是,朕观古今上下,除了三皇五帝时天下大同,在那之后,似乎就从未见过朝廷吏治得到彻底根治的时候。大多是整顿之后,成效至多持续十几二十年,便又腐烂下去。这其中,既有阉人干政,也有,咳,也有上位者的不作为,如此一来,岂非每隔十数年,都要大动干戈一番?” 他顿了顿:“朕想着,能否制定一套律法,将这些问题都列入其中,并提出行之有效的办法,即便是数十年后的子孙,也能受其裨益?……肃肃,朕说得不对?” 他见赵肃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停了下来。 “不……”赵肃露出笑容:“恰恰相反,臣很惊讶,为陛下的才智而钦服。” 这位少年皇帝,今年不过十五六岁,却能敏锐地意识到吏治的弊端。其实这个疑问,就算放到几百年后,同样也是不少人所要追寻的答案。为什么贪污腐败屡禁不止,而且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为什么每次所谓的整顿,同样只能是周期性的,难道没有一个办法,可以限制腐败? 而朱翊钧对这样的现状,给出的办法是:以法治国,用法律来约束贪念。 虽然,他提出的设想,放到后世并不新鲜,但时间往前回溯几百年,一个封建帝王,能想到这些,怎能不令人惊异? 赵肃心中,除了惊奇之外,还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 朱翊钧却有些别扭:“在朕心目中,你是特别的,便如高阁老于先帝那般,所以在朕面前,你不需要说那些场面话来哄朕高兴。” 赵肃目光柔和:“臣说的是肺腑之言。实际上,臣也十分赞同陛下的观点,一个国家想要长治久安,光凭几个清官能吏是不行的,还要有一套详细的法制,做得好的,表彰奖励,贪污的,也能得到应有的下场,人人各司其职,不必担心得罪了上级而被公报私仇,也不用担心别人毫无能力,靠着裙带关系却能压在自己上头。但是,” 他话锋一转:“这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事情。朝廷俸禄低,光靠着俸禄,官员是养不活自己的,这样就给了他们一个心安理得可以贪污的理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开了头,再想清正廉洁,就难上加难了。” “如今的大明朝,官场上勾心斗角,上行下效,□□皇帝开御史制度,本想让他们监察百官,臧否是非,结果呢,言官御史,现在却成了朝廷里打压政敌,结党营私的工具。” “陛下高瞻远瞩,希望制定律法进行约束,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只是在那之前,仍然要做一件事情,整顿吏治,而且要大大地整顿。” 他的语气和缓,毫无咄咄逼人之态,只是一条条陈列出来,摆在皇帝面前。朱翊钧受他引导,只觉得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而除了赵肃之外,也从来没有一个文官,敢把皇帝当成自己人,与他推心置腹地说起这些事情。 朱翊钧看着赵肃,心底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要是他一直在身边就好了,永永远远。 “朕知道,这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只不过,要找个什么由头,才能让内阁同意整顿吏治……对了,在你回京之前,高阁老曾言要将吏部留给你,不若就由你出面牵头来做这件事情,到时候朕这边,会全力配合的。” 少年心性毕竟急了些,一旦定下方案,就要付诸实施。 赵肃道:“此事自有合适的人选,而且那个人,威望高,人脉广,最重要的是,他对于整顿吏治的心,并不比陛下和臣少。” 朱翊钧很快反应过来:“张居正?” “正是。”赵肃不再多说。 内阁阁老,一般都要身兼六部尚书,高拱走后,张居正就接掌了吏部,如果真像朱翊钧所说的,把吏部尚书这个重要的位子交给赵肃,只怕张居正就要立马扑过来咬死他。再说了,现阶段,自己即便真掌管了吏部,论资历,论官衔,都不及张居正,而这件事情,涉及太广,影响太大,赵肃还没有狂妄到舍我其谁的地步。就算张居正赶跑高拱,又隐隐将自己划到对立面,但不可否认,他仍然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朱翊钧皱皱眉,显然也知道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容朕想想。” 实际上,少年皇帝的心境,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般稚嫩。 李太后对儿子要求很严格,自从他登基,母子之间更隔了一条礼数的鸿沟,他每回去请安,看见年方八岁的弟弟朱翊镠肆无忌惮地和母亲撒娇,心里不是不羡慕的。而那些大臣们,要么互相倾轧,要么有求于他,旧日裕王潜邸的师傅,高拱走了,殷士儋走了,陈以勤也萌生退意,唯一经常见面的张居正,一心扑在政事上,真正与皇帝的沟通极少,即便有,也多是矫正皇帝言行,指出他哪里又做得不对,哪里又做得不好。故而在朱翊钧心里,能称得上毫无条件信任的,只有赵肃一人。 作为一个皇帝,能对另一个人付出信任是可贵的,但是却不能仅仅依赖这一个人,否则满朝上下,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光凭一个人是无法做到的,他要学着去协调,管理,让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最大的长处。 这些事情,朱翊钧很清楚,赵肃也很清楚,所以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静静地让朱翊钧自己思考答案。 半晌,朱翊钧似乎有所了悟,他见赵肃坐在旁边,没有一丝不耐,不由露出笑容:“肃肃,天色也晚了,你不如便留下来用膳吧,朕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是。”赵肃知道他想明白了,也有几分高兴。 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正一步步,迈上通往一个成熟帝王的道路,只希望自己能一直伴着他走下去,见证国家的崛起和辉煌。 分别六年之后的第一顿饭,朱翊钧颇花了些心思,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小时候和赵肃在一起时,对方最喜欢吃什么,结果想了半天,只忆起一堆糖葫芦之类的零嘴来,转念想到赵肃是福建人,又吩咐下去,让御膳房做些闽菜。 这可让厨子犯了难,福建临海,菜系中自然多海鲜,这北地固然也每日从外地运来的河鲜,可终究不是那个味儿。最后鼓捣半天,折腾出几个不算正宗的闽菜,如佛跳墙、醉糟鸡、荔枝肉,倒也摆了满满一桌。 见朱翊钧先下筷,赵肃这才跟着夹起一块送入口,再抬头,却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仿佛等待夸奖,便道:“厨子细心得很,连闽菜也信手拈来。” 朱翊钧听了就不大高兴:“那是朕出的主意。” 赵肃差点笑场,勉强忍住了,用无比认真的神色说:“陛下对臣的一片心意,臣岂能不知?” 这小孩儿一点儿都没变,在自己面前,还是和幼时一般别扭爱撒娇,可惜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粉粉嫩嫩的小包子,想摸摸他的头表示赞许,又或将他抱入怀里安慰,面对一个跟自己差不多个儿的少年,还真做不出来。 小朱皇帝这才眉开眼笑,又夹了一块肉放入他碗里:“多吃点!” 那头皇宫里和乐融融,张府书房却灯火通明,张居正坐在中间的桌案后面,两边位子,座上张四维、吕调阳、余有丁、宗弘暹几人,脸上都不见笑意。 朱翊钧登基不久,高拱也才刚走,张居正当首辅,虽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毕竟还没走流程,所以如今他是无首辅之名,而有首辅之权。 张四维看完手边的条陈,道:“这六月京察时,堪堪清理了一批人,现在再上奏,只怕……” 张居正有点不悦:“只怕什么?” “只怕朝中又要起波折,您这么做,可是有何深意?”张四维出身盐商巨富之家,自己现任吏部左侍郎,其舅父总督山西、宣大军务,领兵部尚书衔,可谓背景雄厚,是以并没有被张居正的威势震慑住,见他一问,便把话说完。 张居正淡淡道:“不错,我此举,只是一个开头,真正目的,是想整顿当今吏治。”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面面相觑。 给事中宗弘暹干笑一声,大着胆子问:“阁老,六月京察时,不是整顿过了么?” 张居正起身,负着手慢慢踱了几步,见几人都无法理解,微叹道:“你们不懂,六月京察,只不过是把高拱的人清理出去而已,现在要做的,才是开始。” 张四维道:“我等洗耳恭听,请阁老不吝赐教。” 张居正道:“我所要做的,不仅仅是因循守旧的官样文章,而是千古未有人做过的事情,我想让吏部考核,不再成为什么人都可以蒙混过关的过场戏码。” 他目光所及,看到众人都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情,并没有因为他的豪言壮语而流露出轻慢,心中满意,继续道:“在几年之前,我便在这个事情上花心思,只是当时时不与我,一切只能是空想,现在却不同了。” 他从书案上抽出一份稿子,递给张四维。“诸君且看。” 张四维接过,视线停留在页首的几个字,轻轻念了出来:“考成法。” 待几人传阅完毕,张居正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张四维想了想,斟酌道:“此法甚好,只是,现在贸然实行,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张居正颔首:“如今内阁走的走,只剩寥寥几人,许多事情都没人做,自然不是时候,起码也要等到廷推之后,内阁人齐了,再来议定此事。” 他说罢,对张四维与吕调阳笑道:“凤磬,和卿,这次廷推,我想荐你们入阁。” 第 80 章 朱翊钧今天的心情很好。 因为昨日赵肃回来了, 两人长谈一下午, 还一起用了晚膳。 这些年过去, 人事多变, 昔日的亲人、老师,都已不是当初的面目, 唯独赵肃, 自他四岁认识他起, 似乎就没怎么变过, 正因为如此, 才更令人感到眷恋。 如是想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手中毛笔跟着慢慢游走,在奏折上写下朱批。 只是写到一半,却忽然顿住,眉间拧起。 很多条陈,后面都附上了内阁的票拟,如何回复,如何解决, 都一应俱全,朱翊钧所要做的,不过是以皇帝的身份在上面勾一笔, 表示赞同。 虽然说里头的处理并无问题, 但是张居正此举, 却让他很不痛快。 这样, 与傀儡何异? 他忽然就没了心情,把奏折往旁边一扔,起身便要出去。 此事,外头有人来报,说张阁老求见。 朱翊钧本欲说不见,转念一想,却改变了主意,略略整理了心情,沉声道:“传。” 张居正一踏进来,就看见挂在书架旁边的字幅。 上善若水,四个字,虽谈不上有多大的意境,但笔走龙蛇,魄力隐隐浮现。 “陛下好兴致,这字写得大有长进!”张居正也不希望两人一见面就谈事情,自从高拱走后,似乎就没再与皇帝拉过家常了。 朱翊钧笑了笑:“这是赵师傅昨日进宫,朕让他写了送朕的。” 只听过为君者给臣下赐字褒扬,几时听过臣下写字送给君王的? 张居正眉角一跳,转而提起另外一个话题:“陛下,臣今日来,是有事相商。” “哦?”朱翊钧有点意外。 “眼看陛下明年就要十五了,臣与太后娘娘商议过,都觉得该给陛下举办大婚……” “朕不需要!” 被他打断,张居正皱眉:“成亲娶妻,乃天道人伦,陛下一国之君,子嗣更是关系江山大统,请陛下莫闹小孩子脾气!” 朱翊钧抿着唇,眼角余光瞥及墙上“上善若水”四个字,深吸了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赵肃说得没错,如今身份不一样,自己再不能像当太子那般任性了,自己的上头,也再没有父皇庇护了,而全要由自己来面对。 “父皇新丧,朕想为他老人家守孝,大婚的事情,就先搁下吧。” 张居正道:“陛下孝感天地,可嘉可泣,只是照祖制,孝期二十七日乃止,如今算来,离先帝驾崩三月有余,服丧已满,并不妨碍,臣问过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亦是这个意思。” 见他不为所动,甚至抬出李太后,朱翊钧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冲动,而是在脑海中快速组织一下词汇。“先生所言不无道理,母后也是为朕着想,只是天地之恩,莫过于父母,朕自幼时,便时时受先帝教诲,感情更甚于一般父子,如今先帝已崩,朕愿为先帝守孝三年,以为天下表率。朕还年轻,婚事暂且不提,等三年孝期一过,再议不迟。” 张居正张了张嘴,却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反驳的话。 说不行吧,那表示对先帝不敬,更何况这件事情传出去,天下人只会说皇帝孝顺,于名声大有好处;可是说行吧,他又实在想不通皇帝为何对自己的婚事如此抗拒。殊不知朱翊钧年少登基,如今满心雄图壮志,正想做出一番大事来,冷不防被人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如同提线木偶,纵是脾气再好的人,也要生起逆反心理,更何况他年轻气盛。 “陛下既然主意已定,臣也不好勉强,只是太后那边……” “先生不必担心,母后那边,朕自会亲自去说。” 一事议毕,张居正提起另外一事,也是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陛下,如今内阁,只余臣与陈以勤,六部诸事繁杂,以二人之力,独木难支,故呈请陛下,新增阁员。”他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子。“照旧例,内阁大臣,需要兼管六部事务,如今百废待新,这几人里,有原任的,也有空缺递补的。” 朱翊钧接过翻开,上头写了几个人名。 王国光、吕调阳、张四维、谭纶。 独独没有赵肃。 “怎么没有赵肃的名字?” 张居正慢吞吞道:“他刚回京城,于六部事务都不熟悉,臣想让他去都察院,右都御使的位子,正好空着。” 朱翊钧道:“先帝临终前,拉着朕的手,让朕要找赵肃回来,这可是先皇谕旨,在场的每个人,包括张师傅您,可都听得明明白白,既然如此,朕想着,这次入阁的名单,应该也有赵肃才对。” 张居正脸色微变,都察院右都御使是正二品,照理说已经不低了,只不过没法入阁而已,他正是想着以此蒙混过去,却没想到皇帝还是提了起来。 自回京以来,他还没见到赵肃,更不知道他对自己老师被赶回家是个怎么样的想法,张居正当然不想让他入阁,要知道赵肃要是识趣那也就罢了,要是不识趣,每天朝夕相处,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此时,少年皇帝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张居正本欲张口反对,却忽然发现,印象中对方稚嫩的脸,不知何时已慢慢崭露出棱角,儿子肖母,他的容貌大多继承了李太后的优点,显得俊俏风流,却又多了几分刚毅。 “那末陛下的意思是?” 见他的口风有所软化,朱翊钧微微一笑:“那便加上赵肃的名字吧,朕也不能违背了先帝的意愿。” 张居正转念一想,这名单上,自己的人已经足够多了,到时候就算入阁,光凭赵肃一人,也掀不起什么波澜,就答应了。 “几日之后,把他们都召至内阁,朕平日不常见他们,还要好好熟悉一下。” 张居正应下,又道:“陛下恕罪,容臣回去将名单整理一下,几日后内阁议事,再一并上呈。” 朱翊钧知道这是因为多了个赵肃,他要回去重新调整人员部署,于是见好就收。 “张师傅日理万机,还要为这些小事烦心,都怪朕没把先帝的话说清楚,让师傅白跑一趟。” 张居正自然也客气了几句:“皇上言重了,这都是臣的分内事。” 北京的九月,秋高气爽,赵肃正在自家院子里读老家的来信。 宅子是当年与陈洙、赵暖同住的那个,陈洙外任,赵暖也成了亲,另寻住处,却把这宅子,连同隔壁的宅子一并买了下来,自己和妻子住在隔壁,这个则留给赵肃,且时时让人来打扫,以便赵肃回京时可住,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赵肃外调那年,赵暖和俞家小姐刚刚成亲,隔年就抱上儿子,再隔两年,又有了女儿,眼下已是儿女双全,唐宋居的分号也打出名堂,在顺天一带开了几间分号,可谓春风得意。 他的一双儿女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正是最调皮捣蛋的时候,赵肃不过才刚来几天,那两个孩子也不怕生,一个劲地缠着他玩,每天都是一大早就跑过来,要等到赵暖从铺子里回来,亲自过来拧着他们的耳朵,才肯回去。 这些日子,赵肃的任命虽然还没正式下来,可也没闲着。 六月的时候,张居正借京察清理了一大批高拱的人,但毕竟不可能完全清理干净,总还有些人在朝中为官,譬如说现任刑部尚书葛守礼,就是一个偏向高拱,而张居正踢不走的老人。还有已故老师戴公望的同年,与自己同科进士的同年,申时行、王锡爵那些人,都是赵肃需要叙叙旧情的。 这几年赵肃虽然外放,可也没断了和他们的联系,申时行等人就不必说了,即便是葛守礼,赵肃也没忘了逢年过节寄点土仪给他。这些平日里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成了联络感情最好的途径,也正是赵肃为人的成功之处。 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的,这世上倾盖如故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如果你不付出,别人自然也不会回报,赵肃这样做,无疑让很多人都感到熨帖,故而这一次张居正推荐入阁名单,虽然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可在此之前,却已经有不少人上疏,推荐赵肃。 赵肃手中的信,是母亲陈氏口述,管家戴忠代笔的。 信中说,陈蕙久病不起,而陈氏也年事渐高,两个小孩子恐怕照顾不周,想劝赵肃再纳一门妾室,以便照顾孩子。 赵肃皱了皱眉,想起临走的时候,孩子还太小,只给他们起了小名,没有起正式的名字,心下渐渐有了想法。 人心难测,他不觉得新纳什么妾室,就能照顾好孩子,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亲自接手,大不了多雇几名乳母仆从,赵暖夫妇就住在隔壁,彼此也有个照应,总比安置在老家好。 主意已定,他便回信,请贺子重带上几个仆人,帮忙护送两个孩子上京。 第 81 章 翌日一大早, 朱翊钧就将赵肃召进宫, 将昨日自己与张居正的对话简单说了一下。 赵肃听到他能忍住不发火时, 不由轻轻叫了一声好, 目光含着赞许之色:“陛下年纪轻轻,却能忍一时之气, 实在令臣佩服。” 若是旁人来夸, 朱翊钧必定会不悦, 但这话在赵肃说来, 却十足十的中听, 他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不知怎的有些耳热,咳了一声,岔开话题:“张师傅虽答应把你的名字列进去,可没答应一定会留下你,届时内阁廷推,如果他利用众人舆论,让你入不了阁,朕就下中旨直接让你入阁。” 赵肃喝了口茶, 笑着缓缓道:“陛下不必多虑,张阁老这回是一定会让臣入阁的,不仅如此, 说不定还会把六部中比较吃香的一个留给我。” 朱翊钧奇道:“这不大可能吧?” 以他对张居正的认识, 这人记仇得很, 高拱既然和他过不去, 他必要把帐算在赵肃身上。 “一则,就算张阁老和臣的老师有罅隙,但不看僧面看佛面,有陛下开口在先,他不会置之不理。二则,这些日子,有一些人上书,请张阁老起用臣,这里头,有一部分是臣的同年好友,有些则是朝中清流,人数虽少,总归也是一股力量,张阁老断不至于无视。三则嘛,张阁老绝顶聪明之人,必然知道一个道理:既然卖了这个人情,与其不情不愿,留人把柄,倒不如痛痛快快,让臣铭记于心,这样一来,如果臣不接受他安排的差事,外人非但不会责备他,反倒会说臣不知好歹,把张阁老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不仅仅是在给朱翊钧解惑,也是在教他如何去分析一件事情。 朱翊钧笑道:“朕果然还是嫩了些,和你们比起来,简直就像良善百姓对上千年老妖。” 他不仅不因为自己先前的想法局限而沮丧,反倒大大方方接受了自己的缺陷,这世间知错不改,将错就错的人不少,能够坦诚自己不足的人却不多。 赵肃如是想着,心下赞赏,也跟着开起玩笑:“陛下见过像臣这么俊俏的老妖怪么?” 话刚落音,却见朱翊钧定定看着他,目光灼灼,不由奇怪。 “陛下?” 朱翊钧回过神,笑嘻嘻道:“在朕心目中,肃肃自然是最好看的。” 宫中对于男女之事并不避讳,尤其是皇帝,在大婚之前,也会有几个教他人事的宫女,随着年纪的增长,朱翊钧渐渐明白自己内心深处那股奇异的情愫,只是他也知道,以赵肃的性别,年龄,身份,这种事情说不得,道不得,可能终其一生,也只能悄悄埋在心里,让它慢慢被遗忘。 “肃肃,你就是想当首辅,朕也会站在你这一边,帮你想法子的。” 这是安慰,更是隐晦的承诺。 只是听的人明显没有放在心上:“做人贵有自知之明,论人脉、威望、实力,张阁老如今当之无愧,而也只有他,才有能力和魄力担起改革之责,否则这么大一个国家的贪官污吏,不是谁都下得了狠手的。” 是了,若是和朝中那些人一样,一心想着把权力牢牢抓在手里,那也不是他所熟悉喜欢的肃肃了。朱翊钧想道,满心欢喜,可怜的少年皇帝浑然未觉自己越陷越深,而他所思慕的那个人,一无所觉。 过了几日,便到了内阁议事之日,张居正,陈以勤二人早早便到了文渊阁。 以往廷推内阁大学士,大都是朝会推荐人选,由内阁整理名单,最后上呈给皇帝,一般来说,皇帝那关是没有问题的,而名单上排名的前后,就意味着入阁后的位序。比方说如今的首辅是张居正,次辅是陈以勤,如果张居正突然退休或者下台,那么陈以勤就会依次递补上去,成为首辅。——当然,这个假设情况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张居正如今年富力强,雄心勃勃,正欲干出一番大事业,谁想让他退休,那是活腻了。 但是今年情况比较特殊,先帝驾崩,新帝刚刚登基,甚至还未过年,用的还是隆庆年号,内阁里又剩下两个人,六部部员要么告老,要么在京察中被清理,所以朝会廷推这个环节就省了,直接由张居正列举推荐人选,这才有了先前他面见朱翊钧的情形。 经过徐阶乃至高拱那一系列风波之后,陈以勤早已存了致仕回家含饴弄孙的心,只不过现在人手不足,他请辞不了,只得暂且充数。 他见张居正红光满面,便笑着调侃一声:“太岳这是又娶了一房美貌妾室呢?” 陈以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资历比张居正老,平日也没有以首辅来尊称他,张居正心下不喜,却仍笑道:“松谷兄家风严谨,何时也对这等风流韵事感兴趣了?” 陈以勤笑呵呵:“这京城里的人都说首辅大人名士风流,连我这孤陋寡闻的人也听说了。” 张居正不动声色:“听说松谷兄数次向皇上请辞,却未获准?” 陈以勤一怔:“不错。” 张居正也呵呵一笑:“那这次陛下说不定就准了。” 说罢也不看陈以勤的脸色,径自走到椅子上坐下。 什么意思?陈以勤的脸色瞬间黑了。 片刻之后,兵部尚书杨博,刑部尚书葛守礼也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吕调阳,张四维,赵肃,王国光等人,都先后到场。 众人按照官阶位序,一一见礼落座。 门外太监拉长了声音唱喏,皇上驾到。 人人又都起身向大步走进来的少年皇帝行礼。 “都起来罢!” 朱翊钧抬手,不过才三月有余,举动行止之间,已经隐隐带了九五之尊的气势。 他望向张居正:“张师傅,如果没有其它要事,便开始罢。” 张居正应是,起身掏出折子念了起来。 里头没有什么废话,秉承了张居正一贯简单明了的风格。简单几句场面话之后,就列举了自己推荐的人选,每个人对应的部门也都安排好了。 吏部本身张居正在管着,但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打算让张四维过来帮忙,张四维现在已是吏部左侍郎,足够资格入阁,但张居正有意拔擢他,所以上奏推荐其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入阁,自然更上一层。 户部的人选是王国光,此人仕途坎坷,几起几落,却仍得张居正看重,可见才能不容小觑,赵肃与他不熟,但刚刚进来的时候,王国光还主动向他打招呼,态度平和,让人颇有好感。 此外,工部是吕调阳,礼部是赵肃。 一经张居□□出来,人人意外,包括赵肃自己。 赵肃所意外的,不是张居正给他小鞋穿,而是张居正推荐他去的礼部,恰恰还不错。 六部虽然没有明确排名,可按照轻重,向来是吏户礼兵刑工,因为中国古代重视礼教,而礼部还管科举经纶,所以地位甚至在兵部之上,而且明朝藩王为了请封之事,常常需要贿赂礼部官员,所以这也算是一个肥差部门。 朱翊钧想到上次赵肃对他说张居正一定不会分配他去冷衙门的话,对他递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张居正的目光扫过众人,又落在赵肃身上,对方低着头,像在思索什么,看不到是否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 他确实是想卖个人情给赵肃,既然人人都觉得自己会打压他,倒不如大大方方抬举他,倒显得自己这个做首辅胸襟开阔。 等了一会儿,见众人都没说话,他满意一笑,对皇帝道:“陛下,国事繁杂,六部也积压了不少公务,若无异议,便……” “且慢!” 赵肃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下站起来,道:“臣有异议。” 张居正面色一沉:“你有什么异议?” “阁老好意,少雍心领,且不胜感激。”赵肃朝张居正歉意一笑,“只是我却有更想去的地方。” 不待张居正出声,皇帝便问:“赵师傅想去哪儿?” 赵肃道:“工部。” 话刚落音,每个人的脸色都古怪莫名。 他们心里浮现起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人没毛病吧? 第 82 章 自隋唐至今, 六部源远流长, 吏、户、礼、兵、刑、工, 各有轻重, 各有分工。 吏部管全国官员考评,升迁的, 降职的, 封赏的, 还有京察外察, 全都是吏部的工作, 相当于后世的组织部,这样一来,不仅位高权重,肥差也多。比如说,上头任命下来,你可以外放去当知县,但是你想去比较富庶,油水比较多的地方当知县,这个时候, 吏部就派上用场了,这种小事,皇帝是不会亲自过问的, 但是如果你让吏部的人不痛快了, 铁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户部呢, 自然包揽了全国土地、赋税、户籍, 乃至一切跟财政有关的事情。底下根据全国省份,分为十三个司,如广东司、福建司等。总的来说,户部除了管着全国的财政税收之外,还管着其他各部门的开支费用。 举例来说,每年年底,内阁会开会,制定下一年用钱的地方,工部说,明年黄河泛滥,治河费用需要一百万两,户部说不行,边疆战事比较重要,那一百万两已经拨给兵部。于是工部没法拿到钱,可工程又不能不做,就得派人到各地方摊派,而地方又会摊派到百姓身上,这就是恶性循环,也间接说明了户部的重要性。 礼部虽然看起来形式多于实际,但它有一个最重要的地方,那就是负责与科举有关的事宜。礼部尚书或侍郎,常常也是会试的主考官,这个职位清贵无比,不仅名声好听,考生都要称其为座师,而且升迁也很容易,礼部尚书未必需要多能干,却一定要知识渊博,清名在外。 再来是兵部,这个很好理解,顾名思义,不仅掌管全国兵事,而且还包括武职官员的考核,甚至是马政和兵器,也属于兵部的管辖。一般来说,这个职位需要和各戍边督抚的关系比较好,又或者通晓起码的兵事。现任兵部尚书杨博,本身就是一个极有能力的军事统帅,只不过现在年纪大了,没法再亲自督边,所以朝廷派他坐镇兵部,也算是荣养。 刑部主管全国刑狱和律法,但它并不是最后的裁决部门,如果碰到重大案件,是需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一起审理,称为三司会审,当年严嵩父子的案子,就是经过三司会审的,当然其中免不了皇帝施加的影响力。譬如说皇帝非要这个人死,那么三司会审,其实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最后便是赵肃主动揽下的工部。工部之所以排六部之末,不是因为它没有油水可捞。 要知道中国古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而士农工商,工部既和“工”沾边,又负责铸钱事宜,有“商”的影子,所以在世人心目中,工部难免落了下乘。 二则,工部所负责的事情,大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就拿治河来说,如果因为负责施工的官员贪污而导致工程质量不过关,到时候河堤崩溃淹死百姓,皇帝追究起来,最先倒霉的还是工部尚书。 另外,皇帝行宫的营建,各地藩王的府邸,治河等等这些工程,都落在工部头上,户部调拨的那点钱,压根就不够塞牙缝。也就是像严世蕃这样上头有首辅老爹顶着的奇葩,才能每年从工程上捞到那么多钱,为此也不知道克扣了多少百姓的工钱,贪污了多少治河的银两。 所以,当赵肃舍弃礼部,主动提出要去工部的时候,每个人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胎,就连张居正也出现片刻的愕然。 他以为赵肃心里对自己老师下台的事情还有怨气,存心想让自己下不了台,便沉声道:“少雍,工部已经另有人选了,你这是何意?” 朱翊钧出声:“张阁老勿急,赵师傅此举,定有他的用意,不妨听他一说。” 他怕张居正火头一上来口不择言,自然要护着赵肃。 当着众人的面,朱翊钧喊张居正为阁老,自然是带着客气之意,可又称呼赵肃为师傅,这无形之中,亲疏立现,只不过其他人都无心注意这个小细节。 赵肃拱手:“少雍鲁莽,阁老见谅,吕大人才学渊博,就任工部自然绰绰有余,反倒是少雍才疏学浅,恐难担礼部重任,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明鉴。” 张居正冷哼一声:“那为何又偏偏自荐工部,莫非你对工部诸事有独到心得?” 赵肃仿佛没听见他的讽刺,面色平和,先朝皇帝行了一礼,方缓缓道:“隆庆元年,有赖于先帝圣明,诸位大人努力,在漳州月港、广州、莱州三处开放海禁,准许商人凭文引出海贸易。臣曾任莱州知府三年,所以对莱州港比较熟悉,就拿这个来说罢。”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了几层的纸,摊在桌面上,众人不知道他卖的什么药,但已被挑起兴趣,见状都围了上来。 “这是□□皇帝所绘之《大明混一图》?”朱翊钧眼尖,一眼就认出来。 赵肃道:“不错,臣又加了一些标记,方便查看。各位请看,这里便是莱州湾,如果要到高丽或罗刹国,就陆路来说,由于北边有鞑靼,最安全的路线,自然是从京师取道辽东,但是如果对于山东、南直隶、浙江,甚至是福建等地的商人来说,这样的路线却费时费力,贸易所得的利润,还抵不上路程耗费的银钱,还不如从海路走,这个时候,莱州府的港口,就起了作用。” 他手指随着话语移到莱州湾处敲了一敲。 “朝廷规定,莱州、漳州两地开禁,准许中国商人出海贸易,而不准外国商船入口,外国商人如果也想到中国来贸易,只能通过广州一地。广州、漳州非臣辖地,臣不甚清楚,但就莱州一处,每年得到的引税和陆饷,就有十几万两。纵然只准出海贸易,而且对于浙江、南直隶这些地方的商贾来说,也不算十分方便,可就算是这样,每年依然有不少人出去,莱州港口甚至出现民间自发的船只租赁行业,就是专门给那些想要出海,却没有能力买船的散商。” 赵肃抬起头,环视众人一圈,最后落在朱翊钧身上。 “所以臣以为,通关开海禁,于国有利,于民有益,在时机条件都成熟的时候,不必拘泥于这三个港口,还可以在各省加开港口,而且放宽海禁限制,降低引税、陆饷,让更多的人可以出海贸易。” 虽然开放海禁和工部的事务没有一丁点关联,但赵肃所说有理有据,且与张居正的政见不谋而合,所以他不仅没有打断对方,还认真听了起来。 反倒兵部尚书杨博微咳一声:“赵大人,你所说的这些,似乎是市舶司才需考虑的。” 赵肃笑道:“杨老稍安,容我继续往下说。” “方才说到,现在的开放是有限的,而且朝廷还规定,漳州、莱州两地的商船,还不能前往日本进行贸易。” “如今的日本,正是所谓的战国之世,大大小小的藩主武士,日夜为了一点土地而征战不休,天皇与幕府将军形同虚设,其中最大的领主织田信长,也是最有希望统一日本全境的,而由于战乱,日本没有设置海禁,也就是说,如果大明的商船可以去到日本通商,利润会远远超过去高丽所得。” “而广州,因佛郎机人窃据濠镜,甚至在海上设置小艇或关卡掩护他们的走私船只,不仅危害我大明的利益,而且我国的商船出海,因为势单力薄,时常会受到拦截骚扰,致使船只不敢由此出洋,广州港口的作用因而大大降低。” “为何会如此?皆因我大明没有一支足够强大的水师!” 在其他人还听得云里雾里的时候,张居正却已大约猜到他想说什么,眼前一亮,嘴角也微微扬起,却没有打断赵肃的话,只听他继续说下去。 “开国之初,至永乐年间,我大明拥有战舰三千五百余艘,横扫东南海域,所向披靡,未有敌手,三宝太监率两百多艘宝船,随员两万七千余人,七下西洋,大明水师,曾将日本倭寇追击得无路可逃,也曾从所罗门群岛入海,所到之处,扬我大明国威,令敌人闻风丧胆。” 赵肃话锋一转:“但是,到了弘治十六年,大明的战船只剩下三艘,而且这三艘船,由于年久失修,所用船料破旧不堪,根本无法再行驶!至此,我泱泱大国的海军,沦落到连驱赶倭寇也需费数十年之功,连大明百姓也无力保护,任其鱼肉,连重洋之外的佛郎机人,也敢单枪匹马来到这里,窃我领土,杀我官兵,为何会如此?皆因我大明没有一支强盛的水师,更没有一支强盛的舰队,倘能恢复至永乐年间的一半实力,别说区区佛郎机人,放眼南洋外海,又有何国是我大明敌手?” 他的话题似乎越绕越远,少年皇帝虽然事先与他通过声气,却仍不由自主被他的话题牵动起情绪,随着对方声调的抑扬顿挫而心潮澎湃。 没有一个帝王希望自己是亡国之君,也没有一个帝王乐意看着江山在自己手里衰败,朱翊钧也一样。 如今的他因为赵肃而走上一个历史的分叉点,历史上那个本该在后宫耽于玩乐的少年皇帝,此刻却坐在文渊阁内听政。 赵肃说的这些,几乎是后世每一个中国人心中的痛,正是由此之始,中国的海防渐渐衰落,后来改朝换代,虽然为了攻打台湾,康熙也发展过水师,但比起永乐年间威震南洋的郑和舰队,那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正是自古这种天朝上国的思想一直束缚着中国人不肯走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以至于三百年后,被人一声炮响,强行轰开国门,掀开百年耻辱的一页。 这段历史,赵肃知道,后世的每一个人也知道。 但眼前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觉得浪费国力人力来维持的水师,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具有怎样深远的意义。 在这个时代的所有上层知识份子心目中,他们最大的敌人,是北边的鞑靼,再过几十年,这个头号敌人,又会变成张献忠、李自成,甚至是辽东女真。 赵肃不奢望自己能够一下子扭转乾坤,但是既然上天让他来到这里,他就希望尽力去做些事情,来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也有自己的私心,有自己的权利欲,但这些,都不妨碍他朝向心中那个目标前进。 朱翊钧开口:“赵师傅的意思是,我大明要造船?” 赵肃点头:“不错,不仅要造具有强大战斗力的战舰,还要造既可以战斗,也可以贸易的商船,海外贸易利润丰厚,如果朝廷能把这些商船租赁给商人,甚至派水师护送,那么长此以往,贸易往来,互通有无,且增加国库收入,这是一桩互利双赢,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他点到即止,但张居正想得更多。这个时候,他已经有改革土地赋税的念头,只是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目前准备整顿的吏治,实际上也是在给自己未来的改革开路。假使真如赵肃所说,那么开禁和贸易所带来的,不仅仅是增加财政收入,而是贸易带来的巨大利润,届时必然会引诱更多的人舍弃田地,而去从商,这样一来,自己改革的阻力就会更小。 想及此,他望向赵肃的目光瞬时柔和下来,“含情脉脉”得让赵肃寒毛直竖。 来到这里之前,赵肃就已经为今天颇费了一番心思,事实证明,他的周全准备还是有效果的。 在场的人,都是帝国的精英,他们有着别人没有的长远战略目光,脑海中对于士农工商的等级界限,也要比旁人淡薄一些,而赵肃的话,对他们来说明显有些触动,便连陈以勤这样的宿儒型官员,脸上也露出深思的神情。 只是触动归触动,还是有人提出最现实的问题。 张四维就问:“敢问赵大人,造船所需银两,从何而来?” 眼下国库空虚,样样都要钱,别说造船,就连兵部明年的预算,都不一定拨得出来。 朱翊钧护人心切,生怕赵肃为难,想也不想便接道:“若国库无钱,朕可从内库拨出银两来资助。” 第 83 章 话说得再动听, 也不是人人都听得进去的。 在旁边一直没出过声的王国光, 就对赵肃的慷慨激昂颇有些不以为然, 他与这个时代大多数士大夫一样, 总认为行商终究是下乘,上不了大台面, 何况海外撮尔小国, 更犯不着让泱泱中华费钱造船去防范。 好不容易等赵肃说完, 他正想张口反驳, 谁料得皇帝竟也开口支持赵肃, 甚至还要贡献内帑,直把王国光到了嘴边的满腹牢骚都打回肚子里去。 张居正想也不想便反对:“内库为天子私库,岂可轻易调动,若是到了动用内帑的地步,臣等也没脸在内阁待下去了!” 这几年来,随着地位的水涨船高,加之在张居正眼里,朱翊钧还是当年那个裕王府的小孩儿,还需要自己手把手的教导, 故而对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已不是第一次了,却忘了站在自己眼前的, 已经不是昔日殿下, 而是当今天子。 但现在的朱翊钧也不是从前的朱翊钧了, 他已经学会慢慢独当一面, 学会容忍、退让,纵然有一个精明的内阁,还有一个赵肃随时在他身边,但在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应该是自己去保护那个人,而非对方挡在他前面。 他知道现在自己还不能对赵肃表现得过于亲近,否则对于赵肃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是朕失言了,但朕方才听赵师傅所言,确实振聋发聩,想我成祖皇帝在世时,宝船扬威海外,放眼诸国,无不臣服于大明脚下,当时别说倭寇,连曾经强盛一时,威震草原的蒙古诸部,也是大明的手下败将。” 朱翊钧环视众人:“但是现在呢?区区几个倭寇,勾结内陆商人,居然能横行数十年,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折损了多少精兵名将?再看朝廷内外,贪官污吏,上下其手,狼狈为奸,坑瀣一气,党同伐异,互相倾轧,对方意见稍有不同,就群起而攻之,恨不得要把对方咬死!” 皇帝语气加重,意有所指,张居正面色微变,却见朱翊钧并没有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而是移向桌案上的地图。 “在座诸位,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一心为国,朕相信你们也断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但是,朝廷毕竟不可能光靠几个人,而是要成百上千的官员都团结一心,才能有所作为,百姓才能有好日子,你们说呢?” 每个人惊讶地发现皇帝的一番话,竟然说得他们无可辩驳,几个原本听到前半段,还担心这位少年皇帝也如当年那位正德皇帝那般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但后半段铿锵有力的话,却又让他们不得不把话都咽回去。 还能说什么,难道说自己当官就是喜欢踩着别人往上爬,不想让百姓有好日子过吗? 众人不得不齐声应道:“臣等有罪!” 兵部尚书杨博官场老油条一般的人,想得也比旁人更多一些:以张居正的强势,若是皇帝如先帝一般不理朝政,那倒也就罢了,但现在看来这位陛下胸怀大志,明显不是坐吃等混日子的人,再过几年羽翼丰满,张居正若还一味强势,只怕就不谐了。 想及此,杨博心里不由多了几分幸灾乐祸和看好戏的心思,只因他自己年纪也不小了,明年就要告老还乡,远离朝廷是非,就算现在就失势,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了。 朱翊钧伸手虚扶住离他最近的张居正,微微一笑,侃侃而谈:“众卿受先帝遗命,辅佐朕左右,劳苦功高,何罪之有?只是为帝王者,自当将百姓安乐,富国强兵时时放在心上,赵师傅说的那些事情,虽然艰难,但并非不能达成,如果仅仅因为过程曲折,朕便不去做,那么将来九泉之下,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朕愿与诸君携手,开创我大明中兴局面,朕不敢与□□成祖皇帝并肩,但求百姓安居乐业,大明国泰民安,四海永无战事!” “陛下圣明!”这回的声音响亮了一些,也多了几许动容。 这一番言毕,众人大都收起小觑之心,不敢再因皇帝的年纪而小瞧他,就连张居正,也大出意料之外,不由频频打量他。恩威并施,刚柔并济,别说先帝,就连嘉靖皇帝,也不一定说得出这种话来。众人原本以为祖父怠政,父亲好色,这位皇帝,能够中规中矩,不出大错,已经很好了,却没想到他雄心勃勃,竟然还想和先祖学习。 年轻,自信。 在少年身上,已经隐隐窥见属于帝王的魄力。 朱翊钧微微侧头,发现赵肃正望着他笑,笑容温和,带着鼓励,心头微荡,也回以一笑。 张居正拈须笑道:“陛下雄心壮志,臣等自然支持,动用内帑则大可不必,造船之事,也不急于一时,图纸如何设计,人手如何安排,不妨让少雍先把这些准备事宜安排妥当了,再议不迟。至于海禁一事,臣也以为,限制可以适当放宽一些,港口也可以斟酌再开两个,士农工商,商人虽排行最末,可少了商人,国库也没了进项,富民更无从谈起。” 他说这番话,等于默认了赵肃入主工部的事情。 至于经费和实现时间的问题,赵肃原本就没有打算单凭一席话就能让想法付诸实现,说白了,他只是在给众人勾出一幅蓝图,至于这幅蓝图如何实现,还得日后再一步步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这道理他还是懂的,张居正能够支持他,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张四维是盐商世家出身,闻言自然也附和:“张阁老所言极是,臣也赞同放宽海禁限制。” 他家里虽然是以盐起家,但并不限于盐业,早就听说海外贸易风险虽大,利润也极高,商人本逐利,赵肃一席话,自然让他大大动心,正琢磨着等散会之后找机会再私下和赵肃细谈,然后再去说服张居正,却没想到张居正那么容易便认同了。 首辅一开口,其他人便没什么反对的的了,各部其他人选也都陆续定了下来,众人又议了几句,便都各自散了。朱翊钧本想留下赵肃,转念一想,还是等众人都散了之后,再派人私下传他比较好,便没吱声。 赵肃出了文渊阁,正往外头走去,身后突然传来张居正的声音:“少雍,留步!” 第 84 章 赵肃停住脚步, 有些意外:“阁老?” 张居正大步走上来, 一边道:“还记得昔日你我相见, 你都称我一声太岳兄, 怎的现在倒生疏起来了?” 赵肃含笑拱手:“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您已是内阁首辅, 下官怎能僭越。” 张居正摆摆手:“无妨无妨, 论起来咱们还是同辈, 你便如从前一般称呼吧。” 赵肃心知他最喜排场, 嘴上虽这么说, 心里却希望别人尊敬他,便依然道:“上下有别,阁老折煞下官了,还是按礼数来吧。论理说,本还该称呼您一声元翁的,只是阁老丰姿玉树,我这声元翁,可实在喊不出口。” 他既捧了别人,又不显得谄媚, 依旧不亢不卑,和和气气,倒让人觉得他说的本来就是真心话。 张居正果然笑了起来, 心下颇为受用。“咱们好久没有一聚了, 择日不如撞日, 就一起出去用饭吧, 我已让人到五味斋订了位子。” 看这架势,分明是有备而来,根本不容赵肃拒绝。 但赵肃也没想过拒绝。“如此就叨扰了。” 二人出了宫,又回家换了常服,这才分乘两顶轿子前往五味斋。 赵肃的轿子是满大街都有的那种款式,并不出奇,但走在他前面的张居正,虽然现在还没有坐上那顶著名的五十平米大轿子,但也是八抬大轿,不知用的什么材料,没有上漆,却乌黑发亮,窗口用苏缎覆着,看不见里头的情形,但可想而知他一定不会委屈了自己。 在这个时代,官员贪污贿赂是常事,一般没事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将这个作为罪名去弹劾你,当时严嵩与徐阶的排场,可要比现在的张居正大多了,而且京城里到处都是富贾高官,相比之下,张居正这顶八抬大轿,还不算最扎眼的。 五味斋门口,两人差不多同时到,一前一后下了轿子,打了招呼,便往里走。 守在门口的小二极有眼色,一看便知对方不是一般人,笑容满面上来寒暄,跟在张居正旁边的侍从上前报了包间号,小二恍然,忙道:“原来是订了位子的贵客,快里边请,茶水都备下了,这会儿上去正好入口。” 这地方与别处的布局一般无二,皆是一楼大堂,二楼雅间,但显然店主人却费了一番心思。即便是大堂,也打了一些仿唐风的器具,没有椅子,而是矮榻竹席,四周挂的也不是字画,而是各色稀奇古怪的东西,如西北的牦牛角,东边大海色彩斑斓的珊瑚和贝壳,甚至还有南疆苗女的银饰摆设,连内壁也打了一层竹子,而非时下流行的雕栏画栋,显得颇为奇特,菜肴味道鲜美,号称囊括了各地特色,价格却也不是很贵,所以来者趋之若鹜,不单楼下大堂,连雅间也需提前几日下订,才会有位置。 张居正一边走,一边给赵肃介绍:“你这几年没在京城,兴许不知道,这五味斋是前两年才新开的,倒布置得有几分趣味。” 赵肃点头笑道:“确实与别的食肆不同。” 实际上,这家五味斋,却是赵暖所开,只因开店之初去信询问了赵肃的意见,那小子心大得很,希望自己的店能够开遍全国,但是中国幅员广阔,菜系的味道也大相径庭,很难让所有人都满意。 所以赵肃就给他出了个主意,弄成现在这般模样,看起来虽然四不像,也没有其他酒楼喜欢挂名家字画来抬高品位的传统,但却胜在新鲜有趣,大家冲着这些奇奇怪怪的玩意,也会进来瞧一瞧,小二还会指着里面某种物事,给客人讲上一段苗女的传奇,又或东海的故事。至于菜肴,赵肃前世是江南人,今世是福建人,在山东和四川待过,每个地方的特色菜都能说上几个,又让元殊和陈洙分别在自己的辖地那里把地方菜谱挑些有特色的寄给他,又让人把这些菜画出来,上色,挂在酒楼一处,附上名字、材料、出处,让客人可以自己挑选。 这一来二去,种种布置,五味斋的名声就渐渐大了起来。 赵暖见赵肃的主意生效,二话不说非要将每年收益拨一部分给他,只说他毕竟是读书人,脑袋就是比自己灵光,还要他以后也帮着参详,出谋划策。 赵肃却知他一片兄弟情谊,不能推拒,便收下来,不时给点意见,两年下来,五味斋的生意竟是越来越好,甚至还要超过那几家糕点铺“唐宋居”的收入。 张居正不晓得赵肃也是这里的老板之一,还给他介绍起来,赵肃自然也不会说破,只是微笑听着,不时点头。 两人上楼进了雅间,侍从在外头把门关上,立时将外头的喧嚣声截断,自成一个小空间,隔音效果很好。 桌上的茶想必是刚端上来的,还袅袅冒着香气。 张居正问:“少雍这次回来,可把京城都走遍了?” 赵肃道:“还未曾,这几日匆匆回来,只来得及把自己住的地方收拾一下。” 张居正关怀道:“对了,我差点忘了,你离京六年,在京中还有住处吗,若是不合适,可以到我那边暂住。” 赵肃笑道:“多谢阁老关心,我还有个兄弟在京城,从前的宅子一直是他帮我打理的。” 说话之间一派和睦,不知情的还以为两人交情有多好,但赵肃明白,张居正之所以对自己有如此和蔼的面色,全因他上午说的那席话,明显合了张居正的胃口,让他觉得自己还是可以争取拉拢一下的。 “那便好。”果不其然,寒暄完毕,张居正感叹:“你上午提的,事关海禁,想法甚好,原先我还想着先整顿吏治,再改革税法,如今看来,竟是不如你的来钱快。” “只不过,”他顿了顿,“造船一事,却需再三斟酌。不瞒你说,如今国库的余银,算上明年各部开销,也就差不多了,如果碰上天灾,少不得还要再拨银两,所以若想造船,短期之内怕是无法实现的。” 以张居正的性格,换了别人,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他绝不会好声好气和对方解释这么多,但赵肃不同。一则他毕竟受了先帝遗命,过几天也是要入内阁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把关系弄得太僵,二则他是高拱的门生,人缘也不错,张居正便存了试探之意,想看看他的立场。 赵肃道:“造船一事,我的想法与阁老一般,也是不想动用国库的钱。” 张居正挑眉,大大出乎意料:“喔?那你的意思是?” 他笑了笑:“无论日本,还是佛郎机人,中国的瓷器和丝绸对于他们来说,永远是最大的诱惑,许多在中国算不上等的丝绸,被贩至他们国家,也能卖上好几倍的高价,所以一旦港口开放限制,关税降低,所以通商港口放开限制之后,必然有更多的外国人来大明进行贸易。但是之前,朝廷由于种种顾虑,并没有开放海禁,又或者如现在这般,即便开放,引税和陆饷也极高,导致海上私人贸易盛行。” “举例来说,日本盛产白银,而日本商人经常会拿着银子,到琉球等小国,与中国海商进行私下的贸易,向他们采购中国丝绸等货物。佛郎机人同样也会从濠镜走私丝绸,贩卖到日本,换取白银,再用这些白银,低价购入中国货物,再运往欧洲,获得高额利润。” 这里不比朝堂,不用斟字酌句言简意赅,所以赵肃娓娓道来,说得更加详细。 张居正纵然见识不少,但这些事情,仍是闻所未闻,他身居高位,胸中丘壑不同常人,又让他明白这些事的重要性,故而也听得很有耐心。 “但是如此一来,虽然白银源源不断流入大明,朝廷却没有从中得到一丝一毫的好处,这些钱反倒都落入海商手里。隆庆元年,朝廷开了海禁之后,这种情况大为减少,但是又产生新的问题,比如说民间海商自组商队,拥有私人武装,威胁东南沿海的安全,一旦这些人不受束缚,只怕又要成为朝廷新的威胁。嘉靖年间,刑部主事唐枢唐大人就曾说过,寇与商同是人也,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这种潜在的威胁,朝廷绝对不能纵容,不仅不能纵容,还应将其扼杀。” “最好的办法,就是拥有一支强大的水师,不仅能够巡视海事,对一些愿意遵守朝廷法规的,缴纳了税金的合法海商,朝廷还将予以保护,甚至可以收取一定费用,护送他们出航归航,对一些顽固不化,与倭寇勾结,走私贸易的海商,朝廷水师必然给予严厉打击。” 张居正嗯了一声:“大明水师,在正统年间便已式微,如今既然要造,就不能敷衍了事,随便造几艘,届时连海寇也抵挡不了,又堕了大明的国威,而今朝廷那些船,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比烂木板还好一些罢了。” 他当年曾四处游历过一段时间,对于水师现状,也不是一概不知。 赵肃赞同:“正是此理。但是造船一事,耗资巨大,又旷日持久,所以必然不能从国库里拨钱,而要另想法子。” 张居正笑道:“看来少雍已经胸有成竹了?” 赵肃摇头:“我也只是粗略想了一下,便是方才在内阁说的那些,彻底放开海禁限制,在一段时间内降低甚至减免关税,鼓励通商贸易,或者用竞标的方式,出让一些贸易特权,比如一些原来只能用于朝贡的茶叶、上品丝绸等,让高价中标的商人在一段时间内,可以用这些物品进行买卖。” 张居正接道:“而且,那些与朝廷合作愉快,信用良好的商人,可由朝廷给予表彰,甚至可以请陛下题词,以示褒奖。再者,船造好之后,维护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届时可让那些商人竞标命名权,让他们来给船起名。不仅如此,对于那些肯在赈灾或治河中出钱出力的商人,还可在港口税收或者贸易物品特权上给予一定期限的优惠。如此一来,朝廷得了钱,那些人得了名声,又有实惠的利益,只怕还争先恐后,怕抢不上彩头!” 他说完,两人相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赵肃没想到自己只不过寥寥数语,张居正竟已能举一反三,想得那么长远,不由衷心道:“阁老大才,少雍佩服!” 如果还要再说,赵肃自然也想得出更多的办法,来让商人出钱,筹集造船资金,但是,除了在海禁上做文章之外,其他涉及钱财的事情,是与户部有关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现在一非内阁首辅,二非户部尚书,如果越俎代庖,除了显摆自己聪明,引起别人反感之外,并没有好处,要知道这世上的聪明人不少,比他更聪明的也大有人在。 你把什么事情都设想到了,那还要别人做什么? 像张居正这样聪明强势的领导,一旦他认同某件事情,自然就会自己去想办法,赵肃根本没有必要去出这个风头。内阁就像一个办公室,想做事,就要先学会做人,在没有当上领导之前,太过聪明,或者太过蠢笨,都不受人待见。更何况赵肃初来乍到,身上又贴着高拱的标签,凡事低调一点,才能更快融入这个团体。 张居正也觉得赵肃很上道,六年不见,不仅一来就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又不贪虚名,主动要求去工部,把姿态放到最低,对他的态度也彬彬有礼,浑然不像他那个老师高拱,成天炸毛的雄狮一般和人掐架,于是看赵肃顿时就顺眼许多,原本的戒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至此,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赵肃的观点。 “你接手工部之后,必然有不少冗员琐事等着处理,可先不必理会,只管准备造船事宜,我听说成祖皇帝时,战船是根据不同功用来划分的,大号二号称福船,三号称哨船,四号称冬船等等,然而如今图纸四散,估计宫内还能找到一些,永乐年间的宝船厂,如今也已废弃不少,还得重新增加人手,可从其他船厂调派,海禁的税费,只怕也得一年半载,才能渐收成效,造船初期的费用,我从国库里给你拨,就先定给一百万两吧,再多,你就自己想法子吧,我可也无能为力了。” 赵肃:“有阁老这句话,何愁大事不成,只是造船一事,还须与训练水师同时进行,否则届时有船无人,可就一切白费了。” 张居正点头:“你说得极是。这样吧,水师之事,你回头和杨博商量,再给我一份定案即可,至于具体人选,先前戚继光的戚家军在东南驱逐倭寇,擅长海战,也可找他帮忙。” 赵肃也正属意戚继光,闻言便笑道:“此事若成,功在千秋,阁老定会名垂青史,受万人敬仰。” 张居正心情好,也跟着说笑:“那末这青史榜上,必然也有你赵少雍的名字!” 万事开头难,有了一个好的开头,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不少。 又过了些时日,赵肃正式迁为工部尚书,入内阁议事,由于有先帝的遗命在先,张居正也不好把他踢到后面去,所以赵肃反倒在同时入阁的人之中,排行靠前。也就是说,如今内阁论资排辈,首辅张居正,次辅陈以勤,接下来便是兵部尚书杨博,刑部葛守礼,工部赵肃、吏部张四维、户部尚王国光、礼部吕调阳。 再说工部,前任尚书是朱衡,因为年事已高,上疏自请致仕,皇帝没准,但把他调到南京当工部尚书,算是荣养。这是个老好人,在工部也做了不少实事,先帝在位时,曾经把本来要给工部的钱拿去给后宫嫔妃买首饰,朱衡竭力劝阻,结果也没劝住,这老人从此伤了心,觉得自己多年来在工部里勤勤恳恳,节俭度日,到头来还抵不过皇帝的一次开销,所以毅然请辞。 工部与其他六部一样,最上面是尚书,左右侍郎,其下按照职能,又有营缮司,虞衡司,都水司,屯田司,宝源局,颜料局,军器局等等,分工不可谓不细,但真论起来,做事的人却不多,追根究底,这其中的原因,有冗员过多,大家互相推托,敷衍度日,也因为没有一套切实有效的机制,调动每个人的积极性。 眼下,赵肃坐在工部衙门正堂内,手里拿着各司账簿,眉头微微皱起。 左右侍郎穆华与杜平书二人面面相觑,都在揣测新任上司的性情。 穆华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想查什么,不妨告诉下官,下官兴许能帮得上忙。” 他们都是中了进士之后,在京城衙门熬资历,一步步升上来的,是以对赵肃这种外调回京的空降部队,就不大瞧得上眼。 “昭陵营建,营缮司占了大半工作,花费多些倒也就罢了,但何以颜料局也用了八万两之多?”昭陵,也就是隆庆先帝的陵寝。 “大人,陵寝内部壁画,棺椁上色,都需颜料,八万两也是寻常。”穆华掩下眼里的轻视,恭敬道。 “是吗?”赵肃一直盯着他,自然也没漏过对方的小动作。“那倒是本部堂孤陋寡闻了。” “大人言重了,这也是因为下官等人在这里时日久了,自然有所了解。” 赵肃合上账簿,反倒微微一笑:“我初来乍到,也不知道人事安排,倒要劳烦两位为我解惑了,这样吧,明日申时落衙之后,本部堂在五味斋作东,请大家吃饭,你们把各司主事都喊上,也好让彼此都熟悉熟悉。” “啊?”穆华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愣了一下。 旁边没说话的杜平书见好就收,忙扯扯他,一边道:“谢大人,下官二人一定把所有人都叫上。” “那本部堂届时就在五味斋恭候诸位了。” 待两人走后,赵肃又拿起账簿。 从账面上看,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赵肃也是靠经验与直觉,才判定这八万两里头有猫腻,但具体如何,没有证据,他也不好妄下定论。请人吃饭,不仅仅是为了探查虚实,也是为了把所有人的关系都摸清楚。在中国,从古至今,饭桌向来是最好的人事互动场所。 看了一会儿,还是没看出问题,赵肃心想若真有内幕,想必还有一本暗帐,也不急于第一天就把所有事情都理清楚,他揉了揉眉心,伸了个懒腰,便起身回家。 赵吉早就牵了马在外头等着,早年戴公望教他骑射时,就让他不能疏于锻炼,所以现在赵肃养成一个习惯,能骑马的时候,就不会坐轿子,在地方为官的时候是这样,回京之后亦然。 几年下来,他的身体非但很少生病,柔韧性反而更好,虽然时时为公务奔波,但却从没误了三餐和休息,又注重养生锻炼,是以面容俊雅清隽,看上去不似将近而立,仿佛只有二十出头,比起年龄相当的人,都要显年轻,连张居正这样颇以自己的外表仪容为豪的人,也忍不住向赵肃打听驻颜延寿之法。 到了自家宅子外面,听见里头隐隐传来赵暖一对子女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赵肃不由诧异。 两个小孩儿性子活泼,可赵肃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也很少会过来。 “怎么,家里来了客人?” 赵吉吐吐舌头:“小的一直在外头等您,没回家看过,不晓得。” 赵肃下马进门,一眼就看见坐在院子里的朱翊钧。 再定睛一看,却是想发笑。 朱翊钧坐在石桌旁边,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旁边立着贺子重,怀里又抱着一个,他身边还环绕着两个孩子,却是赵暖家的一双儿女,赵元嘉和赵元贞。 这两个名字都是赵肃起的,说起来还有一段趣事。 当年俞氏还怀着第一胎的时候,初为人父的赵暖高兴得不行,想给未出世的孩子起个好名字,挑来挑去都难以抉择,想起自己还有个探花兄弟,便把备选的名字一股脑写在信里寄给赵肃,让他帮忙挑一个,要么重新想个好的也成。还附了一大堆要求,说最好是带金带银的,大吉大利的,赵肃看到那些备选的名字时只觉得满头黑线,因为里面甚至还有“元宝”、“银锭”这样的名字,只差没写上“铜钱”了,可见赵暖三句离不了本行,已经把工作高度融入了生活。赵肃本还起了戏弄的心思,想写上“金银花”之类的名字,但终究念及那是自己的侄子侄女,便把元宝二字改了一下,又因不知道那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便有了元嘉和元贞这两个名字,没想到后来都用上了。 朱翊钧身后只带了两位侍卫,可见是微服出宫的,而赵元嘉和赵元贞两个人显然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正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话,毫不怕生。 一个叠声问:“哥哥哥哥,你腰上的玉佩是什么玉啊?比我爹的好看多了,我跟你说哦,我爹怕人说他一个商人没品味,买了好多玉佩,一天戴一个,身上和玉器铺似的,我都不敢和他一起出门,好丢脸!” 一个流着口水对朱翊钧说:“大哥哥,你长得好俊,等我长大了嫁给你好不好?” 手却还扯着贺子重的衣角不肯松开。 朱翊钧显然被缠得一个头两个大,但知道他们和赵肃关系匪浅,便试着和他们交流,谁知道这两个孩子与众不同,连话也比别人多,几个回合下来,饶是那两个侍卫,也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而贺子重的面瘫脸,明显有龟裂的迹象。 偏偏在这个时候,朱翊钧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娃娃又大哭起来,一时间三重奏齐鸣,场面蔚为壮观。 “陛下?” 所以当朱翊钧闻声转头,看见赵肃,简直感动得快哭了。 “你可终于回来了!” 第 85 章 他不出声还好, 这一出生, 两个小孩儿齐齐转头往后看, 接着眼睛一亮, 扑上来,一人抱住赵肃一条大腿。 “叔, 你回来了!” “叔, 我们好想你!” 面对两个活泼过头的侄子侄女, 赵肃的经验显然比朱翊钧丰富多了, 也淡定很多, 他微笑着摸摸他们的脑袋,说了一句:“刚才回来的路上碰到你们娘亲了。” 两人脸色大变,赵元嘉抢先问:“娘说什么了!” 赵肃笑眯眯:“她和我说,如果瞧见你们在这里,就让你们赶紧回家,如果她酉时回去还不见你们的话,就要家法伺候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赵元嘉拽了赵元贞的手往外跑,一面回头嚷嚷:“叔, 我们回家了,你记得和娘亲说我们很乖!” 年纪较小的赵元贞没反应过来,就被哥哥给扯走。 这两人人小鬼大, 古灵精怪, 出生那一年, 赵暖的生意已经大有起色, 他们生活的环境优渥,赵暖又百般宠溺,连带女娃娃赵元贞,怜其年幼,也没有用那些条条框框来束缚她,结果养成两人上蹿下跳,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唯独对母亲俞氏敬畏有加。一旦俞氏发怒要惩治他们,老爹赵暖也拦不住,说来稀奇,别人家是严父慈母,赵家却是慈父严母。平日里除了俞氏之外,也只有赵肃才治得住他们。 赵肃哪里碰到俞氏,不过是诓骗孩子罢了,见两人出去,就让赵吉跟在后面护送,免得出岔子,然后才转身向朱翊钧见礼。 “陛下怎的屈尊至此,却不提前说一声,臣也好迎驾,如今居室简陋,却是臣大不敬了。” 早在他回来之前,朱翊钧就已经细细打量过这院子,跟记忆之中自己来过的一模一样,仿佛不曾有丝毫变化,也勾起了不少往事,闻言便笑道:“哪里不敬了,这样很好,和以前一样。” 赵肃微微一笑,目光却落在他怀里那个小孩儿身上,看了一会儿,又望向贺子重怀里那个。 贺子重把孩子递给他,淡淡道:“毫发无伤,安全抵达。” 赵肃不忙着接过婴儿,却先向他施了一礼,郑重道:“子重,辛苦你了。” 贺子重一身风尘仆仆,脸上依旧鲜有表情,但赵肃知道,不是他故作高深姿态,而是他本身确实是一个心性简单之人。 因为答应跟随你,从此就天涯海角,矢志相随。 因为对你有承诺,所以只要力所能及,就在所不辞。 但正因为这样,赵肃才更觉得亏欠他良多,这几年来,跟着自己到处奔波,他自己却连个家都还没成,如今又护送两个孩子上京,这份沉甸甸的恩情,贺子重或许没当回事,但他赵肃却不能视若无睹。 贺子重奇怪地看着他:“谢我做什么,你娘就是我娘,你孩子自然也是我孩子了。” 赵肃早就习惯了他这种说话方式,只点点头笑道:“是,你说得对。” 心头一动,忽然有了个主意,只不过朱翊钧还在旁边等着,也不必急于一时。 “陛下微服出宫,太后娘娘那边……” 若换了旁人这般询问,朱翊钧早已不耐烦罗嗦,可对方是赵肃,无论他说什么,朱翊钧都愿意去听。 “你放心,朕与母后说过了才出来的。”这个母后指的是陈皇后,而非李贵妃。 但赵肃不知,听得他已经报备过,放心下来,笑道:“眼看天色也晚了,陛下想出去吃,还是留在家里吃?” 朱翊钧对“家里”这两个字非常受用,眉开眼笑:“那就在家里吃罢。” 赵肃转头吩咐厨娘准备晚饭,在孩子被接来之前,他考虑到届时家中会多出几口人,便多置了几名仆妇下人,光厨娘就多了两个,又让赵吉使人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朱翊钧这一来,赵宅上下有条不紊,没见过他的下人见这少年公子华贵不凡,却也没多想。 贺子重毕竟是个大男人,这一路上京,孩子身边没有细心稳妥的人照料也不行,所以陈氏让牡丹和连翘都跟了过来,海棠留下伺候陈蕙。 赵肃嘱咐了几句,让她们先抱着孩子进去安置,又让贺子重先去洗漱休息,就领着朱翊钧进屋子。 家眷没跟着来,赵肃就常常在书房办公休息,索性就把书房和寝室合成一间,特地做了一张大床,铺上厚厚的褥子,上面搭了一张矮榻,可以直接靠坐在床上,就着案牍看书写字,书架则摆放在床榻旁边,触手可及,十分方便。 屋里没有熏香,却摆了好几盆小盆栽,赵肃特意选了一些比较耐寒的植物,屋里温度又要高些,所以屋外落叶纷纷,一片萧条的时候,这几盆植物倒还绿意盎然的模样,架子上没有时下流行的瓷器摆设,全是这些小盆栽,还有一些矮瓷盆,栽了不少悬崖菊,顺着架子边沿垂下来,饶有生趣。 朱翊钧起居的宫室,无不色调纷繁,华丽到极点,难得见到这般清淡雅致的布置,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这一打量,才发现屋里布置,虽远远不及皇宫的奢华,但论起舒适,只怕比乾清宫还要强上几分。 赵肃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也是一个不会委屈自己的人,只不过不会过于注重排场面子,所以在所有内阁宰辅中,他竟成为比较低调的那一种人。 年不过三十就入了内阁,又是高拱的学生,却没有受到言官太多的攻讦,这固然有他用心经营的好人缘,但做事低调,不抢那些华而不实的功劳,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大家每次看到赵肃,第一个印象是:哦,工部尚书。第二个印象是:这个人还可以。至于他内里的城府与心计,没有真正领教过赵肃厉害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所以少年皇帝如今逐渐长大,身上渐渐显露出扮猪吃老虎的趋势,未尝没有某人的影子。 “这是什么?”朱翊钧指着书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问。 “原本想做些东西出来,看能不能帮国库增加点收入,后来还是失败了。” 朱翊钧很好奇:“什么东西?” 桌子上堆满了各种石头,还有一盏琉璃灯,一叠画满了许多奇怪符号的纸。 少年皇帝想起来了,这盏琉璃灯还是当年先帝送给赵肃的赏赐之一。 赵肃没有回答,只笑了笑:“是臣想法太简单了,这东西不是轻易就能做出来,等以后臣找个佛郎机人问问再说。” 他想做的,其实是玻璃。 中国早在几千年前就有玻璃了,但这种玻璃是铅钡玻璃,材料问题导致玻璃杂质较多,而透明无暇的玻璃,则是由欧洲人最先制作的,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像后世那样光亮透彻的玻璃镜子,但这种技术被牢牢掌握在意大利人手里,所以一面玻璃镜子,比金子还要珍贵,是被欧洲上层贵族拿来炫耀的资本。 赵肃当然知道如果一旦能够造出玻璃镜子,将带来多大的利润,所以在掌管工部之后,他也费了不少心思,还询问了很多工匠,可后来才发现,玻璃镜子的制作并不是那么简单。 除了材料之外,还要掌握分量比例,温度火候,一旦稍有不对,练出来的就绝对不是想象中的样子,而他所寄希望的那些工匠,压根也不可能光凭他的描述就能够把材料找全烧制出来,因为几千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用铅钡两种材料来烧制玻璃的定向思维,赵肃又想不起其中几种重要的材料,于是只能作罢。 他悲惨地发现自己就算多了几百年的知识,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一个人总有自己擅长与缺失的地方,所以像烧玻璃炼钢铁这种一下子让科技大跃进的事情,是不用想了。 但是想要让中国追上同时代欧洲的脚步,却不是虚无缥缈的梦想,即便没有出现超前的科技,然而只要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打开一扇合适的窗户,接纳外面的东西,总有一天也能与世界同步,以中国人的智慧和能力,崛起复兴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个时候,欧洲正是文艺复兴时期,自然科学有着巨大的进展,而赵肃也已经制定了一系列的计划,来慢慢实现这个蓝图。 但这些事情,他没有办法与任何一个人说,包括朱翊钧。 朱翊钧看到他略带忧思的笑容,就知道他又走神了,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挨过去。 “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朕,朕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帮你分忧解难了,如果是张先生为难你,朕也……” 话没说完,嘴巴已经被赵肃按住。“陛下,张阁老对臣很好,并没有为难之处。” “知道了。”朱翊钧把他的手抓下来,却没松开。“你是怕朕心里对他有怨怼,当不好一个明君?放心吧,公事与私事,朕分得清,他人是霸道了些,但做的事情,确实是于国有利的,只是在你和他之间,当然是你比较重要,要是他对你不好,朕自然要为你说话,站在你这一边。” 说完又凑近了些,发鬓微微蹭了蹭赵肃的头发,略带讨好地笑道:“肃肃感动吧?” 这番发自肺腑的话,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何况赵肃不是。 他终是伸出手,摸了摸朱翊钧的发丝。 “陛下待臣这样好,臣消受不起。” “消受得起,怎么消受不起!”朱翊钧忙道,他知道老师吃软不吃硬,都要扮柔弱扮可怜,使劲眨眼,硬是夹出湿润的感觉:“你教我读书,教我写字,教我做人的道理,这世上,除了父皇,你就是朕最亲近的人。” “还有两位太后娘娘,臣不敢与之比肩。”赵肃没被他的话冲昏脑袋。 朱翊钧低下头,微微以叹:“宫中规矩所限,朕能见到两位母后的时间,其实也不多,若是朕在母后那里逗留的时间长一些,别人不敢说,母后也会赶人,让朕跟着张先生多多学习。” 赵肃想想也是,心又软了些,想着自己中间还有六年没在他身边,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无人倾诉,该有多寂寞,不由伸手抚着他的背,轻轻拍打。 朱翊钧顺势将他的腰抱住,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第 86 章 晚饭是八菜一汤, 因朱翊钧和贺子重的到来, 多加了几道, 赵肃记得两人的口味, 还特地吩咐厨房做了芋泥丸子和糖醋排骨。 至于两个孩子,现在还不能吃饭, 自然是由乳母照料着, 在别屋歇息。 果然, 饭菜一端上来, 朱翊钧眼睛一亮。 “肃肃, 你还记得朕喜欢吃什么?” 赵肃笑一下:“自然记得。” 朱翊钧眉开眼笑,正想多说些好话讨他开心,旁边贺子重已经夹了一块排骨送入口,嚼了几下,面无表情说了一声好吃,就开始风卷残云。 朱翊钧的侍卫都在别的屋子用饭,没法为皇帝伸张正义,他看得目瞪口呆,眼看排骨已经瞬间少了好几块, 不由怒道:“贺子重!” 边说着,忙不迭也下手去抢。 朱翊钧虽然也随着宫中侍卫强身健体,但如何抢得过武功高强的贺子重, 整个抢夺过程痛失了不少排骨, 自己一国之君泱泱气度, 又不好为了这丁点小事和贺子重较真, 只得悻悻地改吃别的菜,一边偷偷觑赵肃,见他看向自己这边,便及时流露出委屈的神情。 谁知赵肃恍若未见,兀自笑眯眯夹菜吃饭,仿佛没看到皇帝被“欺负”。 吃完饭,赵肃道:“陛下,天色不早,该回宫了,臣送您回去吧。” 朱翊钧慢条斯理放下碗筷,抹净嘴巴,嘿嘿一笑:“朕已经和母后说过了,今儿个不会去,就宿在你这里。” 赵肃吃了一惊,皱眉道:“这不大妥当吧……” 朱翊钧有点不高兴了:“怎么不妥当?朕记得小时候常常在你这里过夜的,难不成当了皇帝,连你也嫌弃朕不成?” 赵肃道:“今非昔比,陛下万金之躯,若是有一丁点差池,臣如何担当……” 话没说完,他原本也是对敌人毫不手软的人,可面对那双乌黑澄明盯着他瞧的眸子,却怎么也说不出个不字。 “……臣去给陛下收拾房间吧。”赵肃为自己这么快败下阵来表示懊恼和无语。 “不用不用!”朱翊钧眉开眼笑,“朕和你睡一间房就好,咱们抵足而眠,秉烛夜谈,岂不快哉?” “我也要。”贺子重面无表情地插了进来。 “你也要什么?”朱翊钧翻白眼,无论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还是赵肃的面子上,他潜意识里对这个从小就熟悉的人,不想摆什么架子。——当然,即便他摆架子,对贺子重这种人也是无济于事的。 “我也要抵足而眠,秉烛夜谈。” 朱翊钧嘴角一抽:“朕和他六年没见了,久别重逢,有很多话要说!” 贺子重看了他一眼:“我和他几个月没见,久别重逢,也有很多话要说。” 朱翊钧:“……” 赵肃无语。 赶在皇帝炸毛之前,他下了结论:“陛下万金之躯,不宜与臣一室,子重你千里迢迢来京,也累了,单独一间屋子可以休息得更好一些,就这样罢,赵吉,屋子收拾好了没有?” 赵吉忙道:“都收拾好了!” 朱翊钧牙痒痒,恨不得把某人从视线里撵出去。 贺子重顶着面瘫脸,瞟了他一眼,慢吞吞道:“皇上明天就要回宫了。” 意思是他却住在这里,多的是时间和赵肃相处。 朱翊钧:“……”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贺子重此刻已经被砍了一段又一段。 赵肃啼笑皆非,他知道贺子重其实并不讨厌朱翊钧,这样气死人的说话方式,只是他的风格罢了。 好不容易把人都安顿好,赵肃也洗漱完毕,换了身宽松的衣裳,回到书房,坐在床上,拿了本书翻开几页,眼皮就渐渐沉重起来。 半睡半醒之前,却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 “进来吧。”他以为是下人进来给炭盆添火,也没在意。 咿呀一声,门被推开,带入一丝冷风。 那人的脚步特意放轻,一直往这边走来,赵肃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微微睁眼,却瞬间清醒大半。 “陛下?!” 只见朱翊钧抱着个布枕,站在床边,笑容真诚:“朕来与卿抵足而眠,秉烛夜谈。” 赵肃抚额,半晌才道:“陛下是睡得不惯么,外头不比宫里,要不臣将这屋子让给陛下吧……” 朱翊钧叹了口气,垂下头,大半俊秀眉目被掩在烛光摇曳的阴影中,显得分外黯淡。 “连肃肃也和朕讲究君臣之分了吗,也罢,自从登基之后,朕就是孤家寡人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赵肃心头一软。 “陛下若不嫌弃,便在此……” “当然不嫌弃!”朱翊钧飞快回身,飞快地接上话,又飞快上了床,在他旁边躺下,然后朝他招手:“肃肃也躺下吧,我们说说体己话!” 赵肃:“……” 两个大男人躺在一张床上是一件挺别扭的事情,尤其其中一个还是皇帝,若换了几十年前,还在前世的赵肃是绝对无法想象这种场景的。 但这种不适的情绪很快就淡化了。一来天气太冷,就算屋里有炭火,两人挤一张床,也并不显得逼仄,而且对朱翊钧,赵肃确实有着很深厚的感情,如父如师如友,人非草木,十几年的相处,他无法将朱翊钧仅仅作为帝王来看待,虽然理智告诉他需要这么做。 烛泪滴滴落下,伴随着啪啪细响,屋外仿佛下起小雪,渐渐的连远处的犬名声也听不见了,天地万物,屋里屋外,分外寂静。 不知怎的,朱翊钧的心也跟着慢慢平静下来。 睡在这人身边,竟有种在宫里也没有过的平和与安宁。 “肃肃,你为什么不把令阃接来?” “南方湿润,适宜疗养,她身体不好,没有必要跟着臣到京城来受苦。”赵肃倒没注意到他百转千回的心思。 朱翊钧迟疑了一下:“那你没想过纳妾吗?” 若隐若现的情愫一直缠绕心间,多少次告诉自己要控制,要拿得起放得下,却还是忍不住问起这种已经涉及到臣子家事的问题来。 “嗯,暂时没有这心思。”倦意袭来,赵肃的语气也随意许多。 “为何?” “工部的事情多,有时还要宿在内阁,没什么时间,嗯,以后再说罢……”越说声音越小,赵肃迷迷糊糊阖上眼。 可怜身旁的人患得患失,一会儿失落一会儿欢喜。 失落的是他没考虑过纳妾的事情,只怕对正室夫人一往情深,欢喜的是听后面的语气,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因为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朱翊钧虽对赵肃有情意,也不是不经人事的稚子了,只是他毕竟还年轻,无法真正体会这种感情里所包含的独占欲,只是隐隐不希望这个人的注意力被别人吸引,不希望这个人专注的目光落在别人身上。 自古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是天经地义,他不可能去吃赵肃妻子的醋,而在这个时代,因为夫妻感情深厚而终生没有纳妾的官员并不少,所以皇帝只是在听到他有可能因为顾忌正妻感受才不纳妾时,心头微微惆怅,尔后得知真相,复又欢喜起来。 那末以后是要多给他点公事做,让他没时间去想纳妾的事情好呢,还是干脆多赐给他两个美貌宫女当贵妾,让他不许再纳妾好呢? 为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朱翊钧有些纠结地胡思乱想。 第 87 章 心里有事的结果就是困倦不翼而飞, 怎么都睡不着了, 朱翊钧睁着眼睛发呆。 到了半夜, 赵肃觉得有些热, 皱着眉头把被子推开一些,旁边有人又帮他把被子盖好, 他若有所感地睁开眼睛, 却看到朱翊钧正看着他, 目光在黑暗中格外有神。 赵肃一下子清醒过来:“陛下?” 朱翊钧忙道:“朕吵着你了?” “没有, 陛下睡不着吗?”赵肃以为他睡惯了宫里的大床, 还要和自己挤在一起,肯定左右都不舒服。“要不臣到隔壁去,这里给您吧。” “不用不用!”朱翊钧按住他,“朕不是因为你才睡不着的,只是在想些事情。” 一说话反倒去了大半睡意,赵肃顺口问:“想什么?” 朱翊钧当然不能和他说自己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只说:“想朕大婚的事情。” 赵肃心道果然长大了,少年慕艾,向往男女之情, 倒也正常,便道:“陛下已经亲政,想来大婚也就在这一两年了。” “朕已经向太后与张师傅提过, 三年之后再议婚事。” “什么?”赵肃大吃一惊。 看到他意外的神色, 朱翊钧微微一笑:“如今先帝新丧, 做儿子的, 自然要为父亲守孝三年,百善孝为先,为帝王者,自然要身先士卒,才能作天下榜样。” 这下子睡意全没了,双眼习惯了黑暗,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也可以瞧见对方的神色,赵肃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发现自己有些明白这少年的心思了。 现在大婚,皇后人选必然是太后和张居正喜欢的,而非皇帝自己喜欢的,若换了一个懦弱点的帝王也就罢了,偏偏朱翊钧太有自己的主见,不肯当个提线木偶,由人摆布,当然希望大婚越晚越好。 换了历史上的朱翊钧,如今的年纪只怕还在内宫和小太监玩乐,自然更不在乎自己的皇后人选是圆是扁,但眼前这名少年,已经不再是历史上那个冷冰冰的符号了,他有血有肉,会撒娇耍赖,有自己的思想,在自己的熏陶影响下,也一心想当一个明君,富国强兵,由此带来的变化,必然是性格也跟着强势起来,不甘屈居人下,即便那个人是张居正。 对这种变化,赵肃不知道是高兴教育成功好,还是担心历史偏移了轨道,不知会走向何方好。 见赵肃不言不语,朱翊钧有些担心,试探问:“肃肃,你是不是觉得朕很任性?” 赵肃回过神,摇头:“陛下长大了,有自己的思虑,臣明白。” 一句臣明白,让朱翊钧心中温暖熨帖。 小时候,这个人耐心引导,把自己真正当成一个大人来看待,在所有人都觉得他年轻气盛,担不起一个国家的时候,又是这个人成为他最坚实的臂膀,让他在心情低落的时候,总还有一处地方可去,总还有一个人可以倾诉。 左右两人已经醒了,索性真的聊起天来,朱翊钧对开放海禁之后的情景抱着颇高的期待度:“记得小时候你和朕说过西洋的种种物事,若真有个西洋人来中原,朕得见见,种种与大明截然不同之处皆可印证,假使他们真有比大明还先进的东西,定要学过来,以免朝廷那些御史们眼睛成天长在头顶上。” 朱翊钧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无法真正想象世界上有比大明还要强盛的国家,但少年总是容易接受外来事物,以一个帝王的身份能说出这番话,弥足珍贵,要知道中国素来许多皇帝都认为世上唯有中国才是天朝上国,这样自大的心态,最终导致一步步落后。 “泰西诸国,如今最强盛者,当为占据我国濠镜的佛郎机人。佛郎机其实只是泛称而已,它们真正的名称,叫葡萄牙,和西班牙。这两个国家凭借先进的航海技术和海上贸易,称霸海洋,足迹遍及大半个世界,贸易使得大量黄金流入他们国家,所以富得流油。” 这些典故,朱翊钧曾经听赵肃提过,但没有现在这么详细,闻言眼前一亮:“这样说来,佛郎机人已经是无敌于天下了?” 赵肃摇头:“那倒未必,如今泰西还有个国家慢慢崛起,名为不列颠。这不列颠帝国的当权者,却是一位女帝,叫伊丽莎白。” 朱翊钧大吃一惊:“女子如何能为帝,莫非是武瞾一类的女子?” “泰西有些国家,女子也有继承权,当国王膝下没有嫡亲儿子时,女儿可以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这位不列颠王国的女王,就是前任国王唯一在世的女儿。” 朱翊钧敏锐地抓住其中的疑点:“何以这些国主,称为国王,而非皇帝,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国家特别小?” “泰西诸国,确实不如华夏大,整个泰西合起来也就比大明稍微大一些,但是国土的大小并不能决定国家的贫富。在泰西,能对一个国家产生影响的,不仅是国王,还有它的宗教。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的国王不是天子,而要经过教廷认可,教宗亲自加冕,才能称之为皇帝,否则,就只能称为国王。” 朱翊钧若有所思:“泰西人也讲究名正言顺。” 赵肃笑了笑:“不错,在他们那里,教宗的权利极大,不仅干涉泰西各国内政,而且对异教徒实行残酷镇压,向普通民众发售免罪符,声称购买之后,就可赦免其平生的罪孽,死后升入天堂。” 朱翊钧皱眉:“这与邪教何异?” 他想起嘉靖年间的道士们,利用嘉靖皇帝迷信长生,到处招摇撞骗的情景,导致底下的大臣们为了迎合皇帝,也要写青词,不仅浪费钱财,而且荒废国事。当时朱翊钧的年纪虽然不大,但耳濡目染,对此也十分反感。 赵肃道:“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每个宗教自然都有自己的好处,如佛道一般,若僧侣道士能够恪守清规,不掺和世俗的事情,那么这倒也不失为引导人心向善的一种方式。只不过人生在世,总有种种欲望,就算是出家人也不能免俗,久而久之,教会沾染了俗世的权力,又想控制人心,难免就开始污浊起来。” 朱翊钧点头:“你说得不错,人心不足蛇吞象,种种恶果,必是由此而起,所以即便是帝王,也该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不可贪婪无度。只是教会这般猖狂,难道各国君主也都听之任之?” “自然不会,所以各国与教会勾心斗角,暗潮汹涌,一直都没停止过,甚至有人提出宗教改革,建立新教,其中也有各国的暗中扶植,借以对抗教会。” 朱翊钧下了结论:“由此可见,泰西即便富裕,也不是铜墙铁壁,大明虽然如今弊病丛生,也非无药可救。” 赵肃笑道:“不错,陛下一语中的,入木三分,确是如此。” 朱翊钧思忖道:“这样吧,你未来负责造船这一块,又和市舶司打交道,少不了和泰西人打交道,届时若碰见一两个学识渊博的,可引来给朕见见,朕要亲自问问西洋各国的情况,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微臣遵旨。”赵肃说完,又想起自己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这话说得有点不伦不类,不由微微一窘,幸而天色尚黑,对方也没注意。 从赵肃口中,朱翊钧对西洋又多了不少了解,以至于之后的泰西传教士来华,受到接见,本以为天朝皇帝对泰西知之甚少,不料朱翊钧张口就来,如同亲见,不由大为惊奇,自此收敛了小觑之心,这是后话了。 “肃肃,你怎么对泰西的情况如此了解?” 赵肃面不改色地随口扯谎:“臣从小在长乐那边,家乡有人出海谋生,下了南洋那边,听过一些见闻,后来到了莱州,开放港口,也接触了一些外来的商人,所以知道得多些。” 朱翊钧点点头,没有生疑,又叹道:“朕虽然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但总觉得眼下朝廷内外,要解决的事情实在多得很,心里又未免焦躁了些。” 实际上赵肃觉得也是,他身临其境,才知道很多事情做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这个时期究竟会不会像前世一样成为明朝衰落的转折点,也就要看这十几年了。 但如果他也流露出着急的情绪,只怕皇帝会更加焦躁,故而只能安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慢慢来罢。” 朱翊钧嗯了一声:“张师傅着手吏治,以他的雷厉风行,朕也不是太过担心,若是因下手太狠,得罪了人,这事朕自是要保他的。你在工部,海禁一事也上点心,回头朕与张师傅说说,把市舶司也划到你手下。”言语之间,少年的帝王气度隐约可见。“只是眼下军队废弛,纵有戚继光、谭纶这样的人才,也是杯水车薪。” “陛下英明,所以臣以为,军队需要改革,不过得等张阁老整饬吏治之后,再来动军队这一块,就名正言顺,也容易很多。” “如此说来,朕倒想让戚继光上个条陈,他治军多年,对军队弊病再熟悉不过,朕想听听他怎么说的。” “甚善。”赵肃觉得他这阵子进步飞快,不仅思虑周全,行事稳重,而且气场越来越足。 却不知朱翊钧为了赶上他,也为了不被张居正挟制,暗地里付出不少心血去学习。 两人说得兴起,便靠在床榻上聊着,有赵肃在侧,朱翊钧精神头十足,一聊就到了天色吐白,外头侍卫过来询问皇帝是否回宫,结果等里头门一开,发现皇帝顶着两个黑眼圈出来。 侍卫不敢问,只得迭声请他赶紧回宫,否则太后怪罪下来,他们担当不起,朱翊钧只能跟赵肃道别:“老师,那等你明日进宫再说罢。” 他心中对赵肃有份情愫,却也没失了尊敬,更不愿旁人对赵肃有丝毫怠慢,所以在人前,素来都称老师或师傅,以示敬重。 赵肃也行礼道:“恭送陛下。” 朱翊钧又说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赵肃将他送到门口,目送着他离去,一转身,便瞧见贺子重靠在门口。 “昨晚歇息得可好?” “还好,就是没人抵足而眠,秉烛夜谈。”贺子重漠然道。 “……你来得正好,我有事与你说。”赵肃拎着他进了两个孩子的寝室。 里屋按照赵肃的设想布置过,一张偌大的婴儿床,周围挂着五颜六色的小鸡小鸭,都是布缝起来的,里面塞满布絮,还有铃铛,风车等等玩具,不一而足,这些都是赵肃根据记忆中的印象,把后世婴儿床的摆设照搬过来,牡丹和连翘照顾孩子尽心尽力,又有乳母和下人,照顾两个孩子绰绰有余。 此时两个婴儿刚刚被喂饱,神采奕奕的眼珠子到处乱转。 馒头比较活泼,富有倾诉欲,瞧见有人来了就咿咿呀呀乱叫一通来,说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语言。而汤圆比较安静些,莲藕似的小手挥了几下,对着父亲边流口水边傻笑。 “义、父?”贺子重重复着刚才从赵肃嘴里冒出来的词。 “不错,让他们认你为义父,将来也要如待我一样孝顺你。”赵肃笑道,一边握住汤圆的小手回应他的热情,暗自可惜没有摄像机可以记录孩子的憨态。 “我是鞑靼人。”贺子重语调生硬地陈述。 “那又如何?”赵肃挑眉。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当官,会被弹劾,而我会成为你的把柄。” 赵肃淡淡道:“除了我,也没人知道你的身世了,你是大明的子民,谁敢说不是?等你以后在军中建功立业,就更无人敢小觑了。” “军中?”贺子重蹙眉,被他一个接一个丢过来的消息轰炸得有点茫然。 “我已经给戚继光写了信,过阵子,你就可以到他那里报到了,当然,职位不会太高,怎么也得从小兵当起,但在他手下,如果你能力突出,也不会被埋没的。” 先前贺子重每回看到禁军侍卫,脸上表情都会有细微的波动,赵肃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贺子重绑在身边,这样太过自私。他武艺高强,又不怕吃苦,天生是军人的料子,不该只是保镖侍卫的角色。 “我不走。”贺子重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在床上扭来扭去的婴儿。 赵肃沉声道:“子重,你是我兄弟,而不是家丁,你应该有更好的前程,不该浪费在这里。我现在是京官,不用再像前几年那样到处奔波,也就不需要什么保护了,而你就像一把剑,再锋利的剑,如果很久不用,也会钝掉。” “我不想走。”贺子重硬邦邦道。 赵肃见状,只好换一种方式:“照现在来看,军队迟早是要进行改革的,如果你在军中,将来说不定能帮上我的忙。” 贺子重脸上终于有了松动,他想了半天,问:“什么时候去?” “陛下会让戚继光上条陈,届时你去找戚继光,顺道转达陛下的批复。” “嗯。”贺子重没什么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他确实想从军,但又舍不得离开赵肃一家,所以从来就没提过这茬,却没想到赵肃竟然帮他想到了。 他面无表情:“孩子的名字定了没,我不想别人问我干儿子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说叫馒头和汤圆。” 赵肃哈哈大笑:“放心吧,我都想好了,就叫赵耕和赵耘,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让他们长大了要努力干活,赚钱养他们亲爹和干爹!” 馒头和汤圆,哦不,是赵耕和赵耘还不知道自己悲催的命运已经被老爹定了下来,兀自没心没肺地吐着泡泡,看着大人们傻笑。 朱翊钧刚回到宫,就听到翡翠说太后娘娘要见他,已经来过几次。 他下意识问:“哪位太后?” 翡翠小声说:“慈宁宫李娘娘。” 朱翊钧略一皱眉,瞬间恢复平静。“知道了。” 翡翠看着皇帝远去的身影微微怔愣,她还记得几年前,仍是太子的朱翊钧每回被李贵妃教训,或多或少总会流露出些情绪,但曾几何时,这种外露的情绪已经看不见了,而她也渐渐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张宏,”朱翊钧叫来随侍太监,“你到佛堂一趟,请太后到慈宁宫,就说朕在那儿。” “是。” 慈宁宫里,李氏绷着张脸,看着朱翊钧走进来,没什么表情。 “母后安好,儿臣前来请安。”他仿若无事,微笑行礼。 “跪下。” 朱翊钧从善如流,撩起袍子下跪,没有丝毫迟疑。 李氏并不因此而面色稍缓,依旧冷冷道:“你可还记得,你父皇临终前,对你说过什么?” “让儿臣当个明君。” “那你现在所作所为,像个明君的样吗!”李氏语气转厉,“要不是冯保来告诉哀家,哀家还被蒙在鼓里,堂堂一国之君,竟然私自出宫,成何体统?!” 她没有屏退左右,于是一屋子的宫女太监都在那里看着皇帝被太后训斥。 朱翊钧也没了笑容:“天地君亲师,儿臣出宫探视师傅,何罪之有?请母后勿要为了这种小事伤了身体。” 李氏闻言更气得不轻:“小事?你觉得这是小事?!你也知道天地君亲师,那么师在君后!往小处说,若是皇帝有个闪失,江山社稷又该如何?往大处说,天子一言一行,无不为天下臣民效仿,若你不能以身作则,怎能服众!” 朱翊钧慢慢地,一字一顿道:“儿臣以为,皇帝虽是万圣至尊,却不能囿于深宫,如同井底之蛙,也因时常出宫查看民情,才不会被蒙蔽了耳目。” 他面色沉静,并没有像李太后那样怒容昭显,可也没有丝毫退让。 两人各有自己的坚持,眼看皇帝拒不认错,李氏怒气更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还狡辩,也罢也罢!来人,把张居正传召过来!” 朱翊钧心头一沉,神情冷然,正想说话,却听得门口有人高声通传:“太后娘娘到!” 如今有两位太后,一位是朱翊钧生母李氏,一位便是先帝皇后陈氏,来人显然是后者。 第 88 章 陈太后常年茹素礼佛, 当初在裕王府时, 便日日躲在小佛堂里鲜少出来, 府中一应事务都是由李氏在主持, 后来隆庆帝登基,举家迁到宫中, 她便在自己的宫室里辟出一块充作佛堂, 早年连着丧子丧女, 皇帝对她也无恩宠眷恋可言, 大悲大空, 正宫皇后这样的荣耀对于陈氏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头衔。 她自然比不上李氏美貌,却慈眉善目,令人心生好感,朱翊钧与她虽算不上特别亲近,但也尊敬有加,没落下一点礼数,见了人来,便起身迎过去, 亲自将人扶进来落座。 李氏也站起来:“姐姐安好,今日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 陈太后笑道:“在佛堂里坐得有些乏,就出来走走, 正巧看见这里热闹呢, 这是怎么了?” 李氏正想说话, 陈太后又挥挥手, 让左右退下,偌大正殿只余下母子三人。 朱翊钧道:“左右是儿臣惹了母后生气,才让母后大动肝火。” “你这孩子!”陈太后含笑斥了一声:“是因何惹你母后生了气?” 朱翊钧低声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陈太后不置可否,只笑道:“皇帝政务繁忙,就不必陪我们这些老婆子闲磕牙了,先去处理正事吧。” 他知道陈太后这是为她开脱,那头李氏碍于陈氏开口,也不好反对,便道:“那末儿臣就先去了,二位母后安坐。” 待皇帝走远,陈太后才道:“妹妹,照理说,这皇帝不是我亲生的,我无权置喙,只是总归不忍心看着你们母子因此生了罅隙,所以多嘴说两句。” 李氏怒气未消,闻言强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您愿意管教他,我还乐得撒手呢!” 陈太后语重心长:“皇帝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我看他所作所为,都颇有章法,将来未必会比先帝差,你规范他的言行,本也无可厚非,但一屋子宫人都看着呢,他是一国之君,这不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去?再说了,只要不惊扰百姓,微服出宫探查民情,也不是什么大事,何至于要到喊张居正来的地步?” 她顿了顿,加了一句:“不管怎么说,母子没有隔夜仇,但张居正可就不一样了,他一个外臣,怎么能掺和内宫的事情?” 李氏默然片刻,叹道:“姐姐,你我是深宫妇人,见识不多,皇帝大了,难免不好管教,张居正是先帝托孤大臣,由他来教导皇帝,自然再合适不过。” “那妹妹想过没有,皇帝出宫探视赵肃,赵肃可也是先帝亲口指定的重臣,我听说如今赵张二人,都又同在内阁,让张居正教育皇帝,这不就等于间接让两个外臣对上了?宫里的事咱们还能作得了主,可涉及外廷,一个不好,就是要动摇江山社稷的!” 李氏微微动容,半晌才道:“姐姐深谋远虑,我不及也!” 陈太后拍拍她的手:“什么深谋远虑,咱们姐妹俩还分彼此么,我膝下无子无女,待皇帝如同己出,只盼你别怪我多事,便好了。” 李氏见状,忙把皇帝的事放到一旁,安慰起她来,本想喊张居正过来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这一场小小的风波,算是暂时落幕,朱翊钧虽早有准备,也没受到责罚,却仍是大失颜面,深感憋气。李氏是他生母,说的话也占了个理字,朱翊钧自然不能对她怎样,只是这心中的怨怼之气,难免转移到冯保和张居正身上。 那头赵肃却说好要请工部众人吃饭,等到夜幕降临,他到了五味斋二楼早就定好的雅间时,早有许多人等在那里,只有上座空着,想是等着他来。 环视一圈,左侍郎穆华,右侍郎杜平书,各司员外郎,主事,有赵肃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坐了满满两桌,似乎都齐了。 见到上司的身影,自然人人连忙站起来行礼,赵肃抬手让他们坐下,一边笑道:“平日里总说公事,已经够枯燥了,今儿咱们只论风月,不谈国事,大家都随意点!” 穆华连连笑道:“大人所言极是,今日只论风月,只论风月!” 稍等片刻,酒菜便流水般陆续上来,赵肃是五味斋的东家之一,又有特意交代在先,厨房在菜肴上自然费了一番心思,做得比平日还要用心几分,这一端到桌上,色香味俱全,看得大家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明朝官员俸禄低,京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俸禄更低,就算有油水,也未必人人轮得上,像五味斋二楼雅间这种档次,很多京官一年到头也难得来几次,原本大家还对这新来的部堂大人心生疑虑,但酒过三巡,觥筹交错之后,气氛渐渐活跃,也放得开了。 穆华趁着机会挨个给赵肃仔细介绍了一遍,赵肃也把众人的面孔名字官衔一一记在心里,末了笑道:“我看今日好像人还不齐,莫不是有人没到?” 旁边杜平书随即道:“有人不识抬举,连大人也不放在眼里,大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穆华也冷笑道:“不错,这苏正向来自命清高,以前的饭局,他也是从来不出席的。” 言语之间,对此人颇有微词。 赵肃不动声色:“屯田司乃工部辖下四大司之一,他一个正六品主事,也算举足轻重了,何以架子如此之大,连本部堂宴请都不到?” “大人有所不知,这苏正与当年的严嵩父子乃是远亲,只不过后来朝廷清除乱党,不知怎的竟被他躲过了。”杜平书语气里带了几分忿忿不平。 赵肃奇道:“那他可曾与严党一道同流合污,贪赃枉法?本部堂记得当年徐阁老清查严党,可是朝野上下一起发动,少有漏网之鱼的。” 杜平书愣了一下,迟疑道:“这……似乎是不曾,只是自那之后,他也极少露面,镇日躲在屯田司内,也不知道作甚。” 工部底下,营缮、虞衡、都水、屯田四司,屯田司其中一项职能,是向客商征收竹木等实物税,照理说也不是没有油水可捞,但严家父子落马,这个苏正却还能稳稳当当坐在位置上,不是上面有人,就是清廉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现在看来,倒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赵肃没再追问下去,而是转了话题,与他们聊起旁的,在座都是男人,一触及风花雪月,立马来了精神,这个说勾栏胡同里哪个头牌身段最好,那个说小倌的滋味比女子更妙,赵肃笑眯眯地听着,不时还插嘴点评两句,顿时让其他人更来劲,觉得这位部堂大人不仅花钱大方,还不摆架子,比那前任尚书好相处多了。 明朝禁止官吏嫖妓,说“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但规矩是人定的,大家总会偷空子钻,宿没宿,御史言官不可能躲在屋顶上偷看,大可说自己不过是去听几个小曲,看几段歌舞,而且几个人聚在一起谈事情,喊来官妓弹琴助兴,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到了后来,这规矩也渐渐松动了,除非一个人被弹劾,这种事情才会被揪出来当把柄。 这一顿饭吃下来,赵肃受益匪浅,不仅找到一个叫苏正的突破口,而且也算与其他人熟稔起来,并摸清他们各自的关系和大概的脾气秉性。比如说左右侍郎穆华和杜平书两人,虽然看起来同声同气,但言语之间也有一些矛盾,杜平书资历比穆华老,但因穆华和内阁阁老张四维是老乡,所以愣是压了他半头,又比如说这两个人在工部也非一言九鼎,底下很多人都不太服他们,这就给赵肃树立威信提供了很好的机会。 闲话不提,隔日赵肃找来苏正,一番长谈之后,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个苏正太过刚正不阿,所以很不合群,又因为好友潘季驯被罢官的事情,对朝廷心灰意冷,索性成日窝在屯田司里,不和任何人打交道。 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但赵肃当时也没在意,只是好生安抚了苏正一番,兴许是见这位新任尚书有些不同,苏正也打起精神,向他呈了一份条陈,里头详细列举了如今工部一些弊病和改进方案。 赵肃大喜,在送别了苏正之后,拿起条陈细细研读了一番,又总觉得潘季驯三个字似乎在哪儿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回家吃饭,在饭桌上心不在焉,差点把筷子伸到贺子重饭碗里,才突然灵光一闪。 是了,潘季驯! 第 89 章 潘季驯这个人, 在中国历史上或许没有振聋发聩的名声, 却无疑是最优秀的治河专家之一。在这个以科举为最高追求的年代, 无论是进士还是举人出身的官员们, 脑海里唯一官方指定的知识容量就是四书五经,除此之外, 就算被分配去治河, 治军, 或者其它专业性很强的部门也不打紧, 只要你会做官, 会做人,就能步步高升。 但潘季驯和其他人不一样,他虽然之前也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系统的河道治理知识,但是在被委任总理河道之后,却能静心去研究学问,真正把治河作为自己的职责去实践,也因此成为大明官场上为数不多的技术性官员。 在隆庆四年,也就是两年前,他因为运粮官船沉没的事情遭到言官弹劾罢官, 眼下正在湖州老家呆着。如无意外,历史上的他将会在四年后被起复,重新接过治河的担子, 张居正死后, 皇帝恨他太深, 疯狂报复, 在当时很多人都噤声不语的情况下,却是这个与张居正并没有多深交情的潘季驯站出来劝阻,虽然最后皇帝也没有听他的,潘季驯反倒还被御史趁机反咬一口,削职为民。 这样一个本该潜心治河,不为政治斗争困扰的人,却几次在官场沉浮,他的经历,其实也是当时许多只会埋头做事的人的写照,然而这并不是潘季驯的错。中国的官场,素来就是各种人情关系,错综交杂,不是每一个上司都会慧眼识人,也不是每一个上司都有为国为民的胸襟。 赵肃对这个人有印象,不是因为历史上他将会帮张居正说话,而是因为前世有一回与一位教授朋友路过黄河,驻足聊天时,听他提起来的,也就是从他口中,赵肃对潘季驯,才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历朝历代,黄河泛滥,早就是不新鲜的事情了,只是每回泛滥都要死上不少百姓,堪称每个皇帝为之头疼的痼疾,现在赵肃主管工部,治河这一块当然不能落下,现在防范,总比出了事再找人好。在他看来,穆华和杜平书这种人是绝对指望不上的,出了事这两人估计责任推得比谁都快,真要做事,还得靠苏正和潘季驯这种。 心下一有定议,他就不想再拖,吃完饭赵肃马上让赵吉到苏正家里问潘季驯老家的地址,一面写折子向皇帝推荐此人。折子在呈给皇帝之前,是要先给内阁票拟的,但他本身就是内阁阁老,又可以直接面见皇帝,这道程序就省了。 隔日折子呈上去,里头不仅有潘季驯的事情,还举荐了他在四川为官时的下属,那个装道士跳大神向士绅募捐的广元县令邹靖平。 邹靖平的举荐,是起源于另外一件事。 自从那天赵肃与张居正长谈之后,开放海禁的方针就此确定下来,张居正也是个说干就干,风风火火的人,十二月下旬,朝廷当即颁布政令,除了漳州、广州、莱州之外,又加开宁波和泉州两个港口,设市舶司,同时降低大明商人出关关税,两年之内,取消所有往东洋吕宋船只的加增饷,取消所有关卡限制,但凡外国商人,只要入关时交足手续费用,有出入凭证,就可以在这五个官方指定港口进行交易。 此政令一出,自然是沿海商人的福音。不过一月有余,据市舶司那边的奏报,单单出海的大明海商船只,就多了十来艘,对比先前萧条的景象,这个数目已经颇为可观。之所以数目还比较少,是因为眼下东南沿海仍有小股倭寇猖獗,而且海上风高浪急,一不小心就有沉船之险,利润虽高,风险也大,中小海商不敢单独出海,要么仍在踌躇,要么就得缴纳一定的费用,依附大海商的船队同行。 这笔不菲的费用对于中小海商来说,完全是额外的支出,而且海上倭寇、风暴等种种风险,还要由他们自己来承担,如果由朝廷组建船队,将这些散商集合起来,让他们集中缴纳一笔费用,朝廷水师随航保护他们,则这个钱完全可以纳入朝廷的口袋,另一方面也间接鼓励散商的海上贸易,不让那些背景雄厚的巨贾一家独大。——这就是先前赵肃所说的,组建一支强大水师的重要性,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张居正也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情非做不可,对他在工部所作的一切,自然是要支持的。 再说新增两个市舶司,也就需要新的提举,这个职位一般默认是由宦官来担任,但如果这样的话,势必会让冯保举荐的人上去,所以朱翊钧提出两个新任提举,都要委派外廷官员,而张居正有意卖赵肃一个人情,就把两个市舶司的提举人选都交由他来决定。 赵肃明白,现在冯保后面有李太后和张居正撑腰,正是气势冲天的时候,自己不宜正面和他对上,所以只要了泉州市舶司的提举人选,把宁波的留给张居正决定。 他如此知情识趣,不是因为他是圣人,与世无争,在官场上混,自然有自己的野心,首辅的位子,没有一个人会不喜欢的,包括赵肃。只是他也知道,眼下由张居正来担任是再适合不过的,自己羽翼未丰,是不足以和他分庭抗礼的,适当示弱,不逞能,不蛮干,才是聪明人所为。 而泉州市舶司提举这个人选,他就举荐了邹靖平。 既然是赵肃的推荐,朱翊钧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批复很痛快就下来了,调令也随即发往潘季驯的老家湖州和邹靖平所在的广元县。 另外一边,朱翊钧派去的使者也带回了戚继光关于练兵的条陈,里头从士兵的胆气、耳目、反应力训练说起,囊括了操练和布阵等内容,纸上墨迹犹新,有些地方还有涂改,可见成文不久。但朱翊钧并不介意,他幼年时被赵肃以全方位人才来教导,对各方面多多少少都有涉猎,对军事方面的东西也不至于一窍不通。 他花了三个通宵把这篇练兵纪要看完,又召来内阁诸人进行探讨印证。张居正、赵肃、乃至兵部尚书杨博,对此书都大为赞赏,朱翊钧当即拍板,将此书刊印,发放全国各驻边将领,又下旨褒奖戚继光。 这份本该等到万历二十五年才刊印的练兵纪要,现在足足提前了二十五年。 过了几天,贺子重辞别赵肃,带着皇帝的旨意,以天使身份出京投奔戚继光,自此成为戚家军一员。 就在这样一片看似纷杂的琐事中,终于迎来农历新年,从这一天起,先帝的隆庆年号正式宣告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新帝的年号,万历。 明朝有三大假期,元旦,元宵,冬至。这里头的元旦,指的就是农历春节,大年初一开始。一般来说,朝廷官员的元旦假期有五天,从初一到初五,如果赶上国泰民安的丰年,皇帝一高兴,会额外赐假,如果不巧碰上这一年多灾多难,皇帝甚至会取消节假日,命满朝文武修身反省。 隆庆六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内阁人员变动,吏部京察清洗了大批官员,进一步开放海禁等等,有人喜,有人忧,个中种种,不一而足。 新帝虽然登基半载有余,但是由这个新年开始,才真正意味着改朝换代,万象更新,意义自然非同凡响,所以这一次的元旦假期,就额外加了五天,且除了罪大恶极的重犯之外,大赦天下,以示举国同欢。 从大年三十晚上起,贴对联,挂彩灯,辛劳了一整年的百姓人家围坐在一起吃顿丰盛的年夜饭,然后燃放爆竹焰火,依偎着守夜,迎接新年的到来。大年初一,百官跟着皇帝在皇极殿拜天礼祭,之后百官向皇帝拜年,再举行筵席,上乐舞百戏。不过这种饭局通常是吃不饱的,莫说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而且天气冷,御膳房要准备那么多人的膳食,除了皇帝的菜肴会精心准备之外,其它很多饭菜端上来之后也都冷得差不多了,所以大伙只是走个过场罢了,谁也不会当真在那里大吃大喝。 到了大年初二,才真正是私人时间,今年赶上新帝元年,民间的娱乐似乎更热闹了几分,大年初二到初五,一连几个晚上,京城都会有通宵的灯会,盛况空前,连不少平日里在深闺的大家小姐也会乘着小轿出来游玩。 赵肃坐在床边,逗着两个小孩儿,他们又还太小,连话都不会说,瞧着父亲手里的拨浪鼓,只会咿呀咿呀乱叫一通,伸出小爪子就要来抓,却因为太短够不着,滑稽模样逗得旁边赵吉和牡丹他们咯咯直笑。 贺子重去了蓟州,妻母远在福建,元殊和陈洙也在任上没法回来,除去那些回家过年的下人,偌大宅子就剩下赵吉牡丹几人,照理来说本该有些冷清,只不过一旦多了小孩子,这点冷清便也无影无踪了。 赵吉和连翘跑到院子里放爆竹和焰火,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进来,却没吓到小孩子,两人瞪圆了眼左顾右盼,似乎还挺好奇,牡丹亲自下厨做了些点心,给赵肃送了一些过来,赵肃又让她拿些去给赵吉他们。 多了几天假期,一直埋头公务的赵肃终于有时间离开案牍陪孩子们玩一会儿,否则再这么下去,他们怕是要连老爹长什么模样也忘了。当然,眼下也不见得记得住,两人在床铺上又滚又爬,有时候还像乌龟一样翻了身又翻不回去,呜呜直叫,赵肃看得哈哈大笑,伸手把两人拨来拨去,十足恶趣味。 赵宅的爆竹声,欢笑声透过院墙飘出外头,与无数人家的欢声笑语汇聚在一起,远处火树银花,照亮了一小片夜空。 朱翊钧披着大氅站在外头,听着这一片笑声,忽然有些羡慕。 皇宫里的新年也有娱乐,那些焰火远比民间华丽百倍,吃食自然也比民间精致百倍,可再怎么好看,偌大的紫禁城,再加上太监宫女,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些人,母子相聚,也是规规矩矩,礼数周全,即便点上再多的花灯,也弥补不了这种寂寞和空虚。 跟宫里比起来,这才更像一个家。 “陛下,外头冷,奴婢去敲门吧?”张宏上前,小声提醒。 “噢,”朱翊钧回过神,“你去敲门吧。” 张宏答应一声,正要上前,大门却从里面被打开,露出赵肃的身影。 他看见朱翊钧几人,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露出笑容:“外头冷,陛下快请进!巧了,饺子也刚煮好,您还没用膳吧?” 朱翊钧心头温暖,忙也扬起大大的笑容。 “嗯!” 第 90 章 按照惯例, 每年正月初十到正月十六, 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 到那会儿, 几乎大半个京城都会沉浸在一片璀璨灯火之中,如果是从未到过京城的人, 必定会为这样的盛况而惊叹, 天子脚下这四个字, 意味着它的元宵灯会比大明朝其它地方的规模都要大, 甚至繁华如织的苏杭扬州也不能比拟。 现在才大年初二, 灯会还没开始,但是城中大街小巷也已经挂起不少灯笼,大都以红色为主,放眼望去,红莲似火,延绵到天际,大明门、东华门外熙熙攘攘,吆喝声此起彼伏,又伴随着爆竹声, 谈论声,叫好声,杂耍的, 练摊的, 撮弄的, 蹬长竿的, 几乎每一处有热闹可看的地方都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转个身都困难,在这样热闹的日子里,连深闺小姐也会在家人的陪伴下出来玩耍,道路两边的客栈酒楼早已被高朋满座,尤其是窗边的好位置,因为方便观看表演,也在几天前就被订下了。 眼下的杂耍水平已经相当高,只见人群之中,高高立着一根细长的竹竿,约四、五米长,一人举着,另外一人跳上他的肩头,顺着竹竿一溜往上攀爬,嘴里还衔着根棍子,棍子上托盘飞转,也没停下来,那人一边爬,一边还不时做着鹞子翻身、金鸡独立之类的动作,下头围观众人喝彩声不断,声势几乎要把旁边的房子掀翻。 朱翊钧和赵肃二人吃过饺子,就结伴出来逛逛,以两人的身形,在人群中行走,也差点被冲散,跟在皇帝后头的便装侍卫们使劲拨弄着人群往前走,也只能不远不近地缀着两人,吃力不已。 “看来这几年没白锻炼,身子弱一点的人估计已经吃不消了!”好不容易挤出人最多的地段,朱翊钧犹有余悸。 赵肃道:“是啊,臣前几年在莱州和成都过年时,虽然也热闹,但比起京城来,总觉得少了几分味道,现在想来,兴许就是这种汇聚了五湖四海的京味了。” 朱翊钧觉得有趣:“朕……我倒忘了问你,在那些地方过年时什么滋味?” “各有各的民俗,像四川,过年是要搭台子唱蜀戏的,莱州临海,百姓会在海边祭神明,办庙会,但是真正要说海纳百川,还得是京城,永乐年间的时候,还有海外各国前来朝贡,各种肤色,各种语言,济济一堂,想来不啻盛唐再现。” 朱翊钧大感神往,悠悠叹道:“惟愿我有生之年,也能看到这么一天!” 赵肃想起彼得大帝微服到欧洲学习的事情,便笑道:“说不定陛下将来,还能到泰西去游览一番呢!” 朱翊钧闻言也觉心动:“朕也想去瞧瞧他们的海军如何称霸海上,还有那不列颠女帝治下的国家。” 赵肃:“其实他们也便是在这一百年间才醍醐灌顶,奋起直追的,先前愚昧落后,长达上千年。” 朱翊钧:“即便如此,也总还是先行了一步,大明……” 话没说完,突然顿住,旋即失笑。 “瞧我,这大好日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竟拉着你说这些!” 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停下来,指着前面一处:“你还记得这里吗?” 赵肃凝目看去,发现皇帝所指却是一棵树,树下摆了好几个摊子,卖各种小玩意。 他想了想,全无印象:“不记得了,这是……?” 朱翊钧含笑:“不知怎的,我却还隐隐约约有些印象,那年出来玩耍,和冯大伴他们走散了,就是在这儿碰见你的。” 时隔多年,赵肃被他这一说,也想了起来:“嗯,我记得了,那会儿你要买糖葫芦,还跟那小贩讨价还价!” “我竟有这般无赖么?”朱翊钧有点诧异,看起来完全不记得了。 赵肃调侃道:“当时我帮你出了买糖葫芦的钱,你就抱着我的脖子不放了,那会儿就是把你卖了,只怕你还高高兴兴的!” 朱翊钧笑嘻嘻:“听说我小时候可爱得很,你定是舍不得的。” 赵肃想起他幼时白白嫩嫩的包子模样,目光柔和起来:“确实玉雪可爱。” 朱翊钧忍住去拉他走的举动,“那现在呢?” 赵肃失笑:“陛下如今自然是英武不凡。” 朱翊钧咳了一声,故作不在意地转了话题:“我听说,福建那边,男子结交,盛行以契兄契弟相称,甚至还有契父契儿的?” 这所谓的“契兄契弟”,其实就是同性恋,时人都有耳闻:闽人酷重男色,无论贵贱,各以其类相结,长者为“契兄”,少者为“契弟。但实际上,明朝由于不许官员嫖娼,却不禁优伶小倌,江南一带很多小倌堂子因而光明正大地开起来,而且生意兴隆,很多眉清目秀的小倌甚至比当红花魁还要受欢迎,在京城一带,自然也有不少这样的地方,朝廷官员中也不乏家中养优伶娈童的,当时的社会舆论对此的宽容度,反倒还要大于嫖妓宿娼,而且也成为一种风流名士的象征。 但赵肃听到这话,却突然想起历史上这位皇帝男女不忌,在后宫狎玩太监的传闻,心道对方只怕是从哪个嘴碎的宦官听到这话。 他略略沉吟,问:“陛下是从何处听到这种传言的?” 朱翊钧面色不改:“我想了解各地情况,曾让那些内宦宫女讲述他们家乡祖籍的一些民俗,怎么?听你语气,好似不是什么好事?” “这契兄契弟,说白了,就是男子相恋。”可怜赵肃还以为皇帝推迟大婚,极有可能因为迷上了这种旁门左道,正绞尽脑汁想用婉转的说法来劝他回头是岸。“无论是男女相恋还是断袖之情,世间万物,自然有其存在的道理,臣本身倒没有轻视之意,只是男子也有家业香火要继承,沉迷此道,终非长久之计。” “喔?依你的意思,那末若是不妨碍香火继承,而且功名有成,便可以沉迷了?”朱翊钧作恍然大悟状。 “啊?”赵肃一呆,口灿莲花的他生平第一次有种词穷的感觉。 就在这当口,他注意力被分散,冷不防就撞到旁边的人。 啪的一声,一盏花灯被撞落在地上,上头的琉璃碎成几片。 “你不长眼睛啊?!” 第 91 章 突兀的声音来势汹汹, 即便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也显得有些突兀, 惹了不少人回首注目, 更令赵肃二人停下脚步。 对方足有十来个人, 走在中间的是一男两女,衣着不俗, 容貌俊美, 簇拥在他们周围的则是仆从打扮的丫鬟小厮, 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出行, 只因此地熙熙攘攘, 接踵摩肩,所以对方不得不舍了马车轿子,徒步行走。 确实是自己撞了人在先,赵肃道:“抱歉得很,不知这灯笼多少钱,在下愿赔。” 那男子皱了皱眉,黄裳女子脸上浮现出痛惜的神色,只顾盯着地上的灯笼,却没往赵肃他们这里瞧一眼, 旁边还有一名红衣少女,立时大声嚷嚷起来:“姐夫,这琉璃灯笼竟被他们撞坏了!” 站在前面的随从自然要帮主人出气:“知道这灯笼多稀罕吗, 把你们卖了都未必赔得起!” 他这一说, 赵肃才往地上瞧了一眼。 那摔碎了的琉璃灯笼, 周围镶嵌了不少装饰, 流光溢彩,即便碎了,也能看得出原先的贵重,但赵肃却马上认了出来,这盏灯笼,正是佛郎机来华的商人,为了迎合大明人的口味,特意从意大利运来的玻璃灯笼。 若单以烧制有色琉璃的工艺而言,中国古已有之,纵然价格不菲,也不算稀奇,但这盏灯笼却是用上了透明玻璃,在里头还有个凹槽可以放上一根蜡烛,烛光从玻璃灯笼里透出来,自然比普通的纱布灯笼或纸灯笼要玲珑剔透百倍。 这样的玻璃灯笼,佛郎机商人也摸不清中国人到底喜不喜欢,所以当时只运来五百盏,加上中途碎了一些,在市舶司过关时,完好的大约还有三百多盏左右,价格自然比金子还贵。但这丝毫不妨碍它的销量,除了其中十盏进贡内廷,一盏送给张居正之外,其余很快被抢购一空,京城里一时颇有以拥有一盏晶莹无瑕的玻璃灯笼为豪。 朱翊钧和掌管市舶司的邹靖平都想送一盏给赵肃,却被他拒绝了,对他来说,这种玻璃制品自然没什么稀奇的,而且再过数十年,将会有人发明烧制大块玻璃的方法,被意大利人视若珍宝的玻璃工艺不再是秘密,玻璃从此也成了廉价的物品。 对方能买得起玻璃灯笼,显然非富即贵,但这钱赵肃还不至于出不起,这几年五味斋日进斗金,赵暖从来没有少算过他的那一份,还帮他存入钱庄,赵肃没怎么过问,攒起来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了,他就算不用贪污受贿,也不会穷到哪里去。 他淡淡扫了那开口的随从一眼,无形中的威压就让对方顿时一滞。 “灯笼再贵,也不过就是黄金银两换来的,但下人出言不逊,狗仗人势,免不了什么时候会给主人惹来灾祸,这就不是能花钱抵消的事了,京城水深,年轻人出门在外,还是收敛点好。” 赵肃何许人也,进士出身,内阁宰辅,镇日和张居正杨博这样的人精打交道,不出声则已,一出声就能气死人,他平时低调,不代表可以任人欺负。 朱翊钧听得对方无礼,原本勃然大怒,听了赵肃的话之后,却噗嗤一笑,怒气消了大半,端看老师如何应付。 果不其然,那一男二女被他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男的叫穆玉臣,工部左侍郎穆华的独子。明清以左为尊,穆华的地位实际是略高于右侍郎杜平书的,朱衡走了之后,他原本是最有希望往上升迁,位列尚书,结果却被一个赵肃从天而降,抢了位置,饶是如此,他本身是三品大员,又懂得见风使舵。高拱在时,他频频向高拱示好,张居正来了,他又向张居正靠拢,所以在官场上长青不倒。张居正为了牵制赵肃,也乐得让穆华时时向他报告赵肃的动向,以免赵肃坐大。 穆玉臣是国子监监生,要说纨绔子弟还算不上,但也没多大能耐,能进国子监全因有个好爹,而且老爹也已经帮他打通了关节,开春就要外放为官。陪在他身边的两名少女,则是穆家世交林氏,林氏亦是官宦人家,姐姐大林氏与穆玉臣定下婚事,正准备择吉日成婚。 眼下过年,穆玉臣陪着未婚妻和未来小姨子出来玩耍,这里人太多,走不了马车,只能步行,穆玉臣让家丁侍女小心翼翼护着两位如娇似玉的少女,不让闲杂人等冲撞到,没想护得了人,却护不住一盏灯笼。 佳人面前,自然不能失了面子,穆玉臣沉下脸色:“下人如何管教,用不着你来多嘴,这琉璃灯笼有市无货,用金子也买不到,你倒不如想想怎么再赔一盏,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朱翊钧怒极反笑:“你想怎么个不客气法,不如说来听听!” 他一开口,妹妹小林氏这才注意起对方二人的容貌来。 街巷灯火通明,赵肃他们站在树下,被阴影笼罩,反倒显得不甚清晰,小林氏站在穆玉臣和大林氏身后,偷偷打量两人,发现一个是温雅厚重,一个是俊朗潇洒,比起她这未来姐夫,不仅不差,反倒更出色几分。 她的目光似乎被朱翊钧注意到,后者朝她这里看了一眼,慌得她连忙低下头去。 朱翊钧微微一哼,不着痕迹地移了移身体,刚好挡住她看向赵肃,又轻飘飘丢下一句:“也不知哪家教出的女儿,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跟市井俗夫厮混在一起,真是不知廉耻!” 这话一出,大小林氏俱都脸色一白,穆玉臣暴跳如雷。 此时在后头的侍卫也已赶了过来,见皇帝与人起了冲突,差点连刀都拔出来,杀气腾腾,顿时压得对方矮了一头。 穆玉臣自然不甘心就此被唬住,但他不是蠢人,见对方人多势众,便有意摸摸底细,才决定好不好下手。 “阁下弄坏了我们的东西,竟是如此态度么?不妨报上名来,来日方长,咱们也好聚聚!” “弄坏的灯,我自然会赔,至于姓名么,”赵肃含笑,以一副谦谦君子模样说出令人吐血的话:“你是哪根葱,哪根蒜,有什么资格知道?” 穆玉臣气得跳脚,冷静全无:“就凭我爹乃当朝三品大员,尔等也敢放肆!” 也难怪他没把赵肃和朱翊钧往权贵上想,两人穿着甚是平常,衣料虽好,却不招摇,朱翊钧从小被赵肃教导,也没少跟着出宫来见世面,自然不会犯把宫里东西佩戴出来的低级错误。 赵肃面露惊奇:“不知是哪位大人,竟被你这种蠢货冒充?” 朱翊钧此事已经猜出赵肃的用意,也不插话,好整以暇地看戏。 穆玉臣冷笑:“说与你听也无妨,家父正是工部侍郎穆华。” 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他正愁没机会整顿工部那几个倚老卖老的,这不,就有人送上门来了。赵肃愉悦地想着,笑吟吟道:“原来是穆大人家的公子,这样吧,改日我会亲自把灯笼送到令尊大人手里,以示赔罪。” “你认识我爹?”穆玉臣一愕,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便冷笑道:“这就想找借口遁走了?别是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上哪儿去找你?” 别人把自己当骗子,赵肃也不着恼,他和皇帝今天带出来的钱不多,要抵灯笼确实是不够的,想了想,便从怀里摸出一枚印信,递给他。 官印太大,不可能随身携带,给他的自然是私印。 “这上面的字,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你回去拿给令尊看,他便会认识了,等过了年开衙,我再亲自向他赔罪。” 印章入手温润光滑,上面刻着的持事振敬四字,是先帝隆庆的手笔,穆玉臣不认得,但这并不妨碍他一眼就看出这印是极品羊脂白玉。 穆玉臣满腹狐疑,但这印章确实不是凡品,既然对方认得父亲,他心想回去问问再说,嘴里却不肯落下面子,冷冷道:“既然有印信在手,看在你认识我爹的份上,今儿个的事情就暂且算了。” 赵肃笑眯眯道:“那就多谢了,代我向令尊问好。” 一场冲突就此落幕,周围的路人原本还指望着看一出好戏,结果虎头蛇尾,都有些失望,各自迈开驻足的脚步离去。 等彼此错开一段距离之后,朱翊钧再也忍不住大笑:“你可真够坏的,我都等不及想瞧瞧穆华看见那印信之后的反应了,朕……我方才就猜你必定还有什么后招,工部那一摊烂帐,终于可以动手收拾了,倒不枉出来这一趟了。” 赵肃笑了笑:“您不是还想去猜谜么,走吧。” 明明看起来温和无害,却是一肚子“坏水”,刚才他算计穆玉臣的时候,朱翊钧仿佛瞧见后面那条狐狸尾巴摇啊摇,转眼又成端方君子了。 这人怎么能这么可爱呢,“情人眼里出西施”,朱翊钧越看越觉得满心欢喜,情愫充溢着胸腔,满满地几乎要溢出来,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掩饰好,以免被他发现。 虽然还不是上元灯节,但是大街小巷既然挂满灯笼庆祝节日,难免也有人挂了些七彩灯笼、泥偶娃娃之类的小玩意出来,下面系着一张卷起来的纸条,来者付出几个铜板的代价,获得猜谜的资格,若是猜对了,就可以把东西拿走,也算是个彩头,不少人都聚集在摊子前猜得不亦乐乎。 “这把梳子倒是别致。”朱翊钧拿起其中一物端详。 摊主笑道:“公子好眼光,这可是檀木梳子,您看这做成两只凤凰的形状,正象征着凤凰于飞,拿去送给心上人是再好不过了。” 檀木真假与否,朱翊钧倒不在意,但摊主的话正说中了他的心思。 交了铜板,伸手卷开下面的纸条。 只见上头写着:无独有偶。 也没说要猜什么。 朱翊钧道:“你这是要猜字呢,还是猜诗呢,也不说个明白。” 摊主一笑:“图个乐子,只要公子说对了意思,自然就可以拿走了。” 朱翊钧挑眉,连说了几个,老板却都说错了,旁边有看热闹的,也凑过来出主意,有说双字的,也有说从字的,还有说什么举案齐眉,比翼双飞的,摊主可劲儿摇头。 朱翊钧疑心这摊主坑钱,正想花点钱把梳子买下来算了,旁边赵肃却道:“我也想到一句。” “公子请说。”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赵肃笑道:“我说得可对?” “看来公子是有缘人。”摊主愁眉苦脸地从梳子旁边的綉袋里拿出答案,上面写的可不正是那十个字: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梳子到手,赵肃递给朱翊钧:“虽是不值什么钱,可胜在样式别致,还请您笑纳。” 朱翊钧一愣:“你不送给尊夫人?” “她远在福建呢,若陛下不要……”赵肃刚要缩手,却被他一把夺过去。 “谁说我不要了!”朱翊钧笑吟吟地翻来覆去把玩,“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样式好,寓意更好,这礼物我会好好保存的,将来……” 他的声音越发低了些,赵肃听不清楚,微微侧身偏过头,边问道:“将来什么?” 两人离得极近,这一动作,让脸正好与对方近在咫尺的嘴唇擦过。 双方齐齐怔住。 第 92 章 皇帝是男的, 不小心碰了一下, 总不算犯上轻薄吧? 赵肃咳了一声, 若无其事:“可累了?到前面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吧。” 说罢当先往前面走去。 朱翊钧也反应过来, 控制不住嘴角上扬,却不住告诫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外露, 于是脸部表情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幸好赵肃一直在前面走, 没有回头看。 两边酒楼食肆早已坐得满满的, 二人索性便去了路边的馄饨摊子。 此刻将近亥时, 人却丝毫没有减少,就连这摊子也难得找出一两张没人的桌子,赵肃本想换地方,朱翊钧倒是不介意,扯着他找了两个位置就坐下来。 侍卫们则各自分散,在不远处放风戒备。 同桌的还有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对父子,见赵肃二人,倒挺热情地打招呼。 “二位这是兄弟俩出来玩耍吧?”老大爷问。 “是啊, ”朱翊钧听对方以为他们是兄弟,心里高兴,也攀谈起来, “你们是京城人士?” 老人憨厚一笑:“不是, 我们住宛平那边, 过年进城来瞧瞧热闹, 顺道给家里娘们买点东西。” 旁边青年插嘴:“若不是住的地方被夺了去,现在我们也是京里人的!” “三郎,大过年的,别说这些话!”老人制止他。 青年不甘不愿地住了嘴。 几人本是萍水相逢,别人的事情,朱翊钧没兴趣知道,便没再追问,反倒是赵肃出声:“你们原来住哪儿的?” 青年道:“鸣玉坊那附近。” 赵肃笑道:“巧了,我也离那不远,我还记得附近有家面馆,手艺不错,可惜后来好似关门了。” 老人吃惊:“哎呀,原来是老主顾,那家面馆正是我们家开的,从我家高祖那辈就传下来的,原本确是生意不错,可惜了……哎!” “可惜什么?” 老人摇头没说话,青年却按捺不住。 “后来来了一帮子宫里的贵人,说看中了隔壁的铺子,要连我们这间一并买下来,用来开皇店,我们不肯卖,他们就带人把我们强行赶出去,又逼我们交出地契。” 所谓皇店,就是宫里太监以皇帝的名义开的私人店铺,这是皇帝增加自家小银库收入的一种方式。照理说这些收入自然是要上缴内库的,但是皇帝毕竟不可能出宫查看,这些事情都交给身旁的太监一手包办,于是问题就来了,有利用皇帝名义狐假虎威,私开店铺,中饱私囊的,也有扣下收入,只上缴一小部分的。最惨的是,皇帝自己得的好处不多,却还落得个坏名声,替那些太监们背黑锅,但因为这种铺子,毕竟能给皇帝自己带来收入,所以历经正德、嘉靖、隆庆,都不曾禁绝,反而愈演愈烈。 除此之外,还有官店、卫店、绅店等等,有些与朝中大臣有联系,有些则是皇亲国戚、勋贵公爵所开,如英国公这样的,也在背后操纵了不少店铺,还有些则是锦衣卫或东厂开的。这种联系和操纵,绝不仅仅是从中牟利,而是几乎垄断了某一行业,让其他同行业的普通商人根本没有办法再生存下去,要么依附大树,要么被赶尽杀绝。 当时赵暖开店,如果毫无背景关系,自然不可能在京城里立足,所以其中未尝没有赵肃帮忙打通关节,大开方便之门的缘故,但是赵肃很清楚,今天他可以利用权力让其他人不敢模仿,但改天如果一个权力比他更大的人,如张居正,他就完全没有办法了。所以一门生意想要赚钱,需要的是不断强大自己,远远把别人抛在后面,而不是一味去压制别人。而一个行业长久垄断,对于整个国家的经济也没有任何好处。——此时的朝廷,远远没有宏观调控这种意识。 所以在效仿五味斋经营方式的店铺纷纷开设时,赵肃并没有利用他的权势去取缔,反而乐见其成,在他的开导和说服下,赵暖也不再纠结于此,反倒积极计划开拓出新的商路。 但是话说回来,赵肃有这种意识,并不代表别人也有,皇店、官店的危害甚大,不仅百姓的店铺在于被强夺,就连过往商旅,甚至普通官员,也要受盘剥。官税之外,还要被收私税,层层相加,压得老百姓弯不起腰。 这些弊害,不是没人弹劾过,但是因为这些店铺来头太大,背景太深,以至于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一直到明朝灭亡,也没有得到解决。 朱翊钧闻言,脸色沉了下来:“宫里的贵人?姓甚名谁?” 青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哪里是我们能够打听的,反正他们都是给皇帝老爷办事,也无甚差别。” 差别可就大了,老子压根就没见过那些进账,还要给人背黑锅! 朱翊钧面黑如锅底,一想到这些人利用自己的名义在外头胡作非为,气就不打一处来。 赵肃用手肘碰碰他,朱翊钧深吸口气,问:“那他们一个铜板也没有给你们吗?” 老人苦笑:“给了,给了一贯钱,还不够在京郊买块地,人家是官家大老爷,我们只能认了,这才举家迁到宛平,哎,这可真是飞来横祸!” 青年扯扯他的袖子:“爹,别说了,时辰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娘和妹子该等急了。” 老人点点头,起身。 “二位慢慢吃,那咱这就先告辞了。” 赵肃和朱翊钧也还礼:“慢走。” 等人走远,朱翊钧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半晌,缓缓道:“皇店要禁,那起子欺上瞒下,鱼肉百姓的狗奴才,也不能放过。” 赵肃道:“禁皇店不难,左右是以陛下的名义开的,但官店、卫店、绅店呢?” 朱翊钧一愣,拳头慢慢攥紧。 他说得没错,很多店铺,背后都有朝廷大臣的影子,这其中,有外戚、勋旧、京官,他可以一口气下令都关了,却不能不顾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并不容易,朱翊钧忽然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和疲惫。 收紧的拳头被手掌覆上,干燥而温暖。 “陛下勿急,天无绝人之路,总有解决的法子。” 赵肃的笑容从容不迫,自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似乎天大的事情,也没见他慌张过。 朱翊钧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 “其实,要对这些店铺下手,也不是没有法子。” “怎么说?”朱翊钧精神一振。 “您可看过考成法?” “张师傅的考成法?”朱翊钧聪明绝顶,闻弦琴而知雅意,立时悟了三分,“你的意思是……” 赵肃微微颔首:“考成法一出,必有一大批官员落马,届时朝中内外的大半注意力都会为此吸引过去,再趁机整顿皇店官店,难度就不会那么大了。” 其实说白了也就四个字,浑水摸鱼。 张居正要出考成法,得罪的人肯定不少,到时候他不可能孤军奋战,必然要得到皇帝以及其他朝廷势力的支持,只要以此条件为交换,张居正也能够支持皇帝整顿这些皇店官店,那就更好办了。 “只不过对这些店铺,不能一味取缔,否则勋贵势大,纵然弹压得了一时,等几年之后,也会春风吹又生。” 朱翊钧想了想:“狗急了也会跳墙,所以不能赶尽杀绝,最好是先把他们打怕了,再给点甜头,让他们觉得事情也没到绝路,然后趁机拿下那些店铺,找个机会收归国有,以朝廷的名义租赁给商人。” 赵肃赞许道:“正是如此。” 他不过是起个话头,朱翊钧已经知道该怎么做,这份悟性,已经很少有人比得上。 两人相视一眼,不由都笑了起来。 他们说话声音极低,又是在嘈杂的闹市,也没人听得见,只是摊主见摆在两人面前的馄饨面动也没动过,忍不住过来问:“两位爷,是不是这馄饨不好吃?” 朱翊钧心情畅快:“不,你这馄饨好吃得很,只闻到香味我就饱了!” 那不还是间接骂他的馄饨不好吃么? 直到两人走远,摊主才反应过来。 穆玉臣先送了大小林氏回府,再带着私印回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对方是在糊弄他,一枚私印,上面也没名字,要真是被骗了,想找人都难。 他气哼哼地回房,想来想去又觉得不甘心,听下人说老爷回府了,就带着印信去找老爹。 见了老爹,他先是把事情经过都说了一遍,当然,隐去自己理亏的片段,只说赵肃他们撞碎了灯笼还不肯赔,双方才冲突起来。 穆华嘿嘿冷笑:“那琉璃灯笼放家里,我都没舍得带出去,你为了讨女人欢心,倒也舍得!那灯笼比金子还贵重,买都买不到,你可真大方,真大方啊!” 穆玉臣尴尬赔笑,连忙转移矛盾:“孩儿这不是,这不是应节嘛,只是孩儿报上爹你的名头之后,他们还不放在眼里,也忒可恶了!” 穆华骂道:“我都说你几遍了,京城遍地权贵,你老爹我这点品衔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弄不好是得罪了什么人了!都怪你娘平日纵着你,真是慈母多败儿!” 穆玉臣大不服气:“要真是权贵,怎么连灯笼的钱都出不起,还要拿印信抵债,孩儿看也不过尔尔!” 穆华沉吟:“你把那枚印信给我瞧瞧。” 穆玉臣忙递过去。 穆华掂了掂,“倒是好玉。” 翻过去看到印上的字,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人。 “他和你说认识我?” “是,他还说等开衙了要去拜访您的。” 穆华狐疑地皱起眉头:“持事振敬,持事振敬……朝中没人的名字里有这几个字的。” 穆玉臣大怒:“我就觉得他是装蒜的,我这就带人把那两个家伙找出来!” “站住!”穆华喝住他。“你给我闭嘴,跪下!” 穆玉臣苦着脸跪下。 剩下他老爹拿着那枚印章在书房里踱来踱去,蓦地顿住脚步。 持事振敬,肃也。赵肃?! 穆华嘴角抽搐,脑海里浮现三个字:闹大了。 然后,穆玉臣看着他老爹的脸色瞬间就黑了,比之前还要阴沉百倍,又从架子上抽出藤条,就朝他这边走来。 “爹,爹,你干嘛啊?”穆玉臣胆怯了,起身就往外跑。 “老子打死你这个不孝子,你是寿星公上吊,嫌老子命太长了,我先打死你!”穆华气势汹汹地追上来。 “爹你疯了!哎哟!” “他正看老子不顺眼,你这就巴巴地赶上去给他送把柄,你这逆子,我打死你算了!” “老爷,这是干什么呢,哎哟,别打了,别打了!” “娘,您可要拦住爹啊!” 大年初二的晚上,工部左侍郎穆家府上鸡飞狗跳,异常热闹。 第 93 章 过了正月十六, 各处衙门都恢复日常办公, 穆华到了工部衙门, 可一整天下来, 也没见赵肃喊他去谈话。 是了,明明是对方理亏, 先打碎了那灯笼, 自己可还肉疼着呢, 即便是上峰, 也不好意思反过头来怪罪他吧, 再说自己身后还有张阁老呢,赵肃想必也要顾忌几分的。 这么一想,穆华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也逐渐恢复正常,甚至对赵肃嗤之以鼻:倍受天子看重又如何,皇帝毕竟年少,管事的还是张阁老,来了工部个把月,一开始还装出想厉行整顿的模样,时间一久不也雷声大雨点小?这个朝廷早就不是他老师当首辅的时候了, 量他也嚣张不得。 刚过完节,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干活,下衙时间一到, 就纷纷收拾东西走人, 穆华前脚刚想走, 后脚苏正便过来, 说部堂大人有请。 穆华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浩然,你如今时来运转,攀上了大树,倒是深得看重啊!” 苏正目不斜视:“大人过奖了。” 哼,德性!穆华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大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赵肃正负手站在案边,见了他,热情招呼:“凤章,来了啊,快坐!” “不知大人召下官来,是……?” 赵肃笑得和蔼可亲:“凤章啊,本部堂是来给你赔不是的!” 穆华心道来了来了,脸上却故作懵懂:“大人这么说,下官就更糊涂了!” “大年初二那天晚上,与令郎在街上偶遇,不慎打碎了他一盏灯笼,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不,还厚着脸皮去跟陛下讨了一盏灯笼来相赔。” 理智告诉穆华这灯笼不能要,但眼看那比金子还贵的东西被摔碎了,他心疼得要命,眼下见了一模一样的玻璃灯笼,自然眼前一亮。 赵肃见状,打趣道:“那会儿令郎说那灯笼贵重得很,我就押了一枚私印在他那儿,上面所刻,为先帝御笔,幸好从陛下那讨了灯笼来,否则这私印怕就回不来了。” 他提私印的来历,一则提醒穆华不要装傻充愣,二则告诉他,这印不是一般的印,别想着糊弄过去,把事情都推到儿子身上,自己推脱责任。 穆华心头大骂穆玉臣,一边从袖子里摸出那枚印信,双手递过去:“大人瞧瞧,是不是这一枚?犬子无状,万望大人宽宥。” “哪儿的话,是本部堂有错在先。”赵肃把灯笼送到穆华手里,看着他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把玩,笑眯眯问:“我先前看这灯笼漂亮,也想买几盏,可惜有市无价,稀罕得很,不知你原来那盏灯笼是从何处买来的?” 穆华一愣,目光闪烁:“这是别人所送,下官不甚清楚。” “哦?这灯笼贵逾十金,据本部堂所知,与穆家相识的亲朋好友之中,都没有买得起灯笼的商贾巨富之家啊。” 穆华笑容一滞,面色随之一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赵肃从案上抽出一本簿子,推到他面前。 “这里是佛郎机人在市舶司登记入册的三百五十七盏琉璃灯笼,其中除了十盏上贡之外,其余去向,被何人所买,都清清楚楚注明了,本部堂想请你认一认,这里头究竟有哪位是送灯笼给你的‘别人’?” 穆华瞠目结舌,终于意识到对方来意不善,甚至是早有预谋,否则怎么能连市舶司的登记册子都拿到手,先前这人请工部诸人吃饭,还一副与他们推心置腹的模样,莫非都是做做样子?他一个工部尚书,难道还想兼职刑部的活计,把工部掀个底朝天? 工部之贪,非他一人之贪,除非赵肃能把所有人连根拔起,但这里头还有不少背靠大树的人,穆华不相信他有如此魄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大人是工部尚书,而非刑部尚书,更非大理寺卿或御史!” 赵肃不愠不火:“你似乎忘了,本部堂还是内阁大学士。” 穆华定了定神:“大人如此做派,置张阁老于何地?” 他口中的张阁老,不是张居正,而是同为内阁阁员的张四维,穆华抬出他,只不过想吓吓赵肃,可他也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凤章,”赵肃温厚一笑,“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子维兄秉公为国,自然不会为了一个贪官污吏而自毁名声,再说考成法一旦出来,不用我手里头这些证据,你也是过不了考核一关的,届时在首辅面前,你道他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他说得没错,自己和张四维并没有多深的交情,真出了问题,他肯定不会力保自己,也许还会为了讨好赵肃而把他推出去,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穆华这才有些慌乱起来,思来想去,咬了咬牙,撩袍子跪下:“还请大人指点下官一条明路!” “凤章快快请起!” 对方识趣,赵肃也没端着架子,伸手扶住他,将人托住。“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客气话,我就是不忍你将来误入歧途,这才出言相劝。” 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挖了个坑给老子跳,现在又来装好人! 穆华腹诽,面上却还要露出一副感激的神色:“请大人明示。” 赵肃微微一笑:“我看过工部的账册,实际用途写得含糊不清,而且数额庞大,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在你们手里,有没有另外一份暗帐,我也不计较了,如今只要你把其他人贪污受贿的证据列举给我,我不仅保你无事,还会替你美言,保你升迁。” 穆华叹了口气:“大人这是要把下官往火里推啊!” 赵肃摇头:“本部堂这是要救你一命,否则大可让御史弹劾你一本,何须绕这么一大圈子!” 穆华苦笑:“大人是放过我,但如果把他们供出来,我照样没什么好下场罢。” “凤章,何须如此悲观,”赵肃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又亲自端了茶递给他。“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穆华一愣:“五十有八。” “你可觉得自己有如当年严嵩徐阶一般的圣眷么?” 穆华皱眉:“大人就别揶揄下官了。” “非是揶揄。”赵肃的语调如和风细雨,慢慢深入他的内心。“朝廷有制,官员年满六十则需致仕,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严嵩那样,令嘉靖帝青眼有加,耄耋高龄还在首辅位置上。满打满算,你也还有两年而已,很多人到了你这岁数,想的不是如何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而是怎么尽可能为子孙后代多着想些。你说对吗?” 穆华想到自己还在国子监当监生的儿子,心头猛地一跳:“大人……” “别急,你回去好好想想。”赵肃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没有逼迫他立时作出决定。 穆华内心翻江倒海,作着天人交战,许久才慢慢起身往外走,竟也忘了向赵肃告退。 “等等。” 赵肃见他瞬间受了惊吓的表情,不以为意地一笑,把那盏琉璃灯笼塞到他手里,霭声道:“好好收着,别再碎了。” 穆华手一抖,只觉得他话里有话,却又挑不出毛病,对上赵肃那张温和无害的面容,他的胃部就一阵痉挛。 现在他才发现,前任尚书朱衡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可惜这么好的一位老尚书,竟然被他们联手逼走了,结果接任的这位…… 哎,悔之晚矣! 穆华回到家,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 赵肃说得没错,朝廷风云变幻,谁也摸不清以后是个什么情形,他在这里几十年,见多了人走茶凉的凄凉景况,从严嵩到徐阶再到高拱,谁不是这样,官场无父子,他虽然头上顶着张四维同乡的名头靠着张居正这棵大树,可赵肃那边也有一干同年和高拱旧党,真掐起来,谁赢谁输还不知道,他自己肯定要成为赵肃杀鸡儆猴的对象,在工部这些年,他也私吞了不少钱,可要是没命花,一切都白搭。 穆华又想到穆玉臣,这个独子自幼被捧在掌心,读书不成,当然也没法通过科举当官,这才靠自己的关系成了国子监荫生,如今的国子监祭酒是王锡爵,听说还是赵肃的同年好友…… 他想了整整大半宿,直到两眼红肿,脑袋嗡嗡直响,才终于下定决心。 第二天一大早,赵肃刚到工部衙门,就瞧见自己办公的屋子门口站着个人,而且看模样,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 “凤章,这么早……这是怎么了?” 招呼还没打完,对方一抬头,赵肃就被他的憔悴形容吓了一跳。 穆华脸色灰败:“大人就别调侃下官了,下官这是来请罪的。” 赵肃声色不动,仿佛早已料到:“呵呵,进来说罢。” 进了门,只有他们两个,穆华也不拐弯抹角:“大人,下官可以把这几年工部的账目明细一一奉上,但是下官想知道,大人昨日说的那些话,是否还算数?” “自然算数,我保证绝不让你被牵连进去,而且此事一了,就会保举你到南京六部,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穆华苦笑,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相信赵肃,更何况官场也是讲信用的,正所谓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如果没有办到,反而赶尽杀绝,就会被视为不守承诺,这样的人,以后也没有人敢相信他了。 “大人是叫人来记,还是想亲自记?” 赵肃讶然:“没有账簿?你都背下来了?” 穆华坦然点头:“账册这种东西,一旦被查出来,就是真凭实据,最安全的作法,自是铭记于心了。” “那你说罢,我来记。” 穆华便说了起来,某年某月某日,因什么工事用了多少材料,其中每份实际花费银两,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事后赵肃找人核对,确实也分毫无差。这样过目不忘的本事,即便放在后世,也是罕有,可惜他这份聪明才智,却没用在正道上。 有了这份册子,整顿人事自然不再是难题,赵肃趁机把工部上下都清理了一遍,该走的走,可以戴罪立功的暂时留下,当然吞下的银子也要吐出来,不过半个月时间,工部左右侍郎都已换人,苏正被拔擢为右侍郎,而复职的潘季驯则被任命为左侍郎。前者擅长核算,后者长于治河,赵肃就让他们各自负责一块,又将各司职责明确下来,这其中还裁了不少无用的职位,罢了不少冗员。 自然有些人不甘心,上疏皇帝,可都没掀起什么风浪,因为这次整肃让工部生生从赤字抠出五十万银两,原定拨给工部的一百万两,直接可以省下一半,挪作军费,这下内阁里皆大欢喜,人人开心,张居正自然也不会去找赵肃的不痛快。 到了年中,张居正眼看条件成熟,便正式向皇帝上疏,提出考成法。 第 94 章 考成法, 说白了, 其实就类似于现代公司里头的绩效考核, 年初官员们把今年各自需要做的事情罗列在折子里呈到京城, 就是工作计划,京城会有专门的人员将这些工作计划记录在册。比如你说去年县里洪水泛滥, 今年要修筑堤坝, 等到年底检查, 好, 堤坝没修, 处分。处分程度也因你的完成程度而不同,如果大部分完成了,可能就是降职,如果完成率很低,那就是革职了。 大明虽然有针对官员考核的京察和外察,可除非是像太祖皇帝那样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才能震慑百官,否则这些考核只是流于形式,甚至成为排除异己的工具, 隆庆六年曾经利用京察清楚高拱余党的张居正当然再明白不过,所以“工作考核”的实施就成了当务之急,只有把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淘汰掉, 提拔一批会做事的人上来, 他后面那些改革才能实现。 这是张居正的得意之作, 在他之前, 几乎从来没有人明确提出这样一个办法,而且对于那些只会埋头做事,却不会讨好上司的人来说,考成法无异于一件好事。——当然,这种人还是比较少的,所以就算张居正身为首辅,也压不住许多怨声载道的声音。 赵肃也赞同考成法,只不过他旁观者清,却也看到一些其中的不足之处。 首先这里头对官员的工作计划规范并不足够明确,赵肃建议把每一个部门具体的职责分情况罗列出来,再根据各个事项制定具体的奖罚制度。 譬如说一个知府,他今年需要巡视辖下所有县的百姓,再将每个县的情况上报,要主持府试,要征收赋税,要审理若干案件,那么如果他全部完成,甚至超额完成,就能得到丰厚的奖励,包括银两和全国性通报褒奖,其中银两的奖励,则是从其它革职官员的俸禄里扣除,不需要朝廷再出一分钱。 其次,考成法还容易出现一个弊端,那就是由上级下,工作计划的层层积压。如朝廷要求某地今年需要征收多少的税收,巡抚或按察使当然不可能亲自去收,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下头的人,知府又分派给知县。 以前的税收,没有明确的强制性要求,朝廷担心老百姓负担过重,把赋税一降再降,低得不能再低,但即便这样,也有很多大户中户拖税漏税,官府也乐得清闲,收多收少没所谓,反正自己吃的是公粮,损失的是国家,但是现在不行了,税收得少了,今年“工作计划”没完成,大家都别想好过,所以知县感到压力很大,就把这种压力转嫁给地主们,而地主们当然转嫁给佃户。其结果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考成法反倒可能失去它原来的优势,成为老百姓的沉重负担。 在几十年后,一个叫黄宗羲的人,曾经总结过一条规律,说历朝历代的所谓赋税改革,每改革一次,老百姓的负担反而要相应地增加。这里头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涉及到考成法的弊端,那就是考成法并没有按照每个地方的实际情况来制定征税标准。无论是颗粒无收还是五谷丰登,全国只有一个统一的征税标准,这就容易造成灾荒之年,下面拿不出一粒粮食,但官员为了保住乌纱帽,还要强迫老百姓交出粮食。 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在张居正死后,朝廷废除了考成法的重要原因,像王安石一样,张居正的出发点或许是好的,却忽略了很多实际情况,而其他人只看到坏的一面,不由分说就把这个东西彻底废除。 针对这个情况,赵肃又向内阁和皇帝提出几点建议。 一是考成法所制定的征税标准要按照地区和收成不同来区分,有些地方今年丰收,那就按照实际情况多收一点,有些地方今年洪水淹没了农田,那不仅要降低税收,还得拨款赈灾。 二是为了防止各地官员中饱私囊,出现向下横征暴敛,向上瞒报的情况,定期从朝廷派人到各地暗访抽查,如有发现这种情况的,严惩不贷,以震慑余者。 世上没有一个完美的制度,考成法也一样,但它所涉及的层面,又如此庞大,如果能够很好地推行,不仅吏治卓有成效,国库收入也将大大增加,因此赵肃不希望它的效果只能维持几年,更不希望它被彻底否决。 所以,他竭尽所能在给张居正拾漏补缺,让它起码在这几十年内能够适用,至于几十年后,他也并不担心,到时候文化的开放早已达到一定程度,在他的推波助澜之下,西方科学将会冲击这个古老帝国,届时自然会有有识之士,提出与时俱进的办法。 从这几条建议,都能看出赵肃的用心良苦,朱翊钧那边自然没有异议,张居正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内阁由此进入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和谐时期。张居正刚当上首辅,性格里霸道的一面还不太显露,他又急于在考成法上得到内阁其他人的认可,所以大家纵然在小事上各有异议,大方向上却很有默契地达成一致。 另一方面,朱翊钧也开始从军队下手。 自从戚继光那本《练兵纪要》刊印出来,发放全国军队将领之后,他自己也仔仔细细读了好几遍,直到能把书倒背如流为止,并且要求驻边将领将自己在带兵过程中的心得也写成条陈,上呈御前。 每个武将带兵的经验都不一样,但这里头也不乏对军事一窍不通,纯粹是纸上谈兵的人,东西写上来,是龙是虫,是抄兵书的还是自己体会的,皇帝对照着看,又找来久经沙场的兵部尚书杨博一起研究,也能挖出不少浑水摸鱼的蛀虫。 熟悉军事,了解军事,是为了在战争一起的时候,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不至于被人欺瞒,两眼一抹黑,很容易闹出笑话,而且身为皇帝,也是军队最高统帅,理应拥有武将的拥戴,但如果你没有本事,就算因为地位的缘故而不得不让人屈服,也终究达不到打动人心,让人心服口服的效果。 从小受赵肃熏陶的朱翊钧很明白这一点,而且身体力行,每天起码要花上两个时辰亲自参与京营禁军的操练,有时甚至亲自下场与将士一起训练比划。为此内阁不少人,包括张居正都强烈反对,认为天子不该和士兵厮混在一起,有失身份,但赵肃独排众议,与兵部尚书杨博一起,支持皇帝这样的行为。 实际上,效果是显著的,由于朱翊钧不怕吃苦和一视同仁,得到了京营中不少将士的拥护,而皇帝通过这样的亲身实践,也想出了不少办法,用来提拔有才能的人,淘汰在军队里混日子的。 为了让皇帝能够更加熟悉地形地貌和战场上的情况,赵肃让工部又做了蓟州和宣大两地的沙盘,而这个时期,在戚继光手下当兵的贺子重,也会经常与朱翊钧书信往来,跟他描述一些实际情况。 当然,要指望贺子重的书法和文笔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皇帝经常会在信中看到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别字和病句。 这就又让朱翊钧发现一件可以做的事情:提高军队士兵的文化水平。 在明朝当武将有几种途径,一是进士出身的文官外放,像谭纶。二是世袭武职,像戚继光。三是通过武举授职,一步步升上去,像毛文龙。四是虽然没什么文化水平,但是跟着老大打天下,后来老大成了皇帝,下面的人自然也就鸡犬升天了。 如今第四种情况几乎没有可能,所以明朝武将一般都要识字的,但是对士兵就没有那么多的要求。在这个时代,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明朝士兵的地位极其低下,加上国库空虚,常常拿不出军饷发放,一支连吃都吃不饱,也没有任何信仰的军队,怎么能指望他们打赢战? 戚继光之所以百战百胜,就是因为他给了士兵足粮足饷,而且定下严格军纪,这才有了名震天下的戚家军。朱翊钧想改革军队这种恶性循环的现状,就要先从清点军队人数,和发放足额军饷开始。 清点全国军队人数,是为了防止克扣军饷,吃空饷的情况,发放足额军饷,则是让士兵吃饱饭,才有力气打仗。 再然后,就是对五品以上武将进行定期考核,考核内容包括军事知识,对防地的了解,每月的操练规定,并派人实地验收等,以免这些人时日一久,不思进取,敌人一来连打都不用打,就直接逃跑了。 最后则是对普通士兵文化水平的普及,朱翊钧原先的想法是让武将直接给士兵授课,但赵肃又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让那些在考成法中不幸落马的革职官员去教士兵识字,戴罪立功,一年之后考核士兵,如果全部考核通过了,说明这些人教得好,可以考虑让他们重新为官,如果士兵考核没通过,那不好意思,再派个人来,反正朝廷里每年因为工作考核不合格而被罢官的人不知凡几,永远不必担心没有人选。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一步步来的,光是清点军队人数这件事情,就进行了大半年,一直到万历二年春天才基本完成,其中还包括淘汰一些老弱病残,或者根本不存在,却在军队里占空饷的名额。 这段时间内,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内阁阁老们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有十个时辰是在内阁里度过的,有时候困了就直接倒在内阁里间的小屋子里歇会。 为了提高效率,皇帝也索性把办公场所暂时搬到内阁,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每天待在这里,才发现内阁的环境是多么简陋,一想到赵肃,哦不,是所有阁老每天就在这种环境下办公,朱翊钧二话不说,下令扩充内阁,重新整修。 第 95 章 两个月后, 当内阁成员集体搬迁到修葺一新的文渊阁时, 都愣住了。 这还是他们两个月前待的地方吗? 干裂褪色的外墙被重新上了一层颜料并加固, 破了几个洞的窗纸全部替换下来, 连窗棂也都重做,里头也彻底翻修过, 原先的炕头被铲平, 全部摆成桌椅, 但是椅子上都垫着厚厚的褥子, 桌子底下则烧着无烟的银丝炭, 青石砖下是地龙取暖,这会儿虽是三月,北京城却寒意不减,但有了这些东西,众人从此不用在堪比贫民窟的文渊阁里干活了。 无论从外表还是内在,这与两个月前的文渊阁绝对是天壤之别。 作为大明帝国仅次于皇帝的最高权力机构,文渊阁向来是天底下所有读书人都趋之若鹜的地方,但他们在有资格出入宫禁之前,不会想象得到内阁的环境有多恶劣。 冬凉夏暖, 阴暗潮湿,连里头的桌子也不知用了多少年份,四个桌脚明显不平, 还得拿块砖头垫着, 人在里头日复一日, 时间一久, 患上风湿也不稀奇。 这里曾经待过无数的名臣权臣,但没有一个人敢主动对历代皇帝提出改善环境,一则以前嘉靖、隆庆两代曾经几次提出要大兴土木,修葺内宫几大宫殿,让自己的居所更舒适,内阁怕皇帝铺张浪费,都以经费不足劝阻了,隆庆就罢了,嘉靖就曾因为此事憋了一肚子气,最后还是体察上意的严嵩严阁老挤出经费给办的,当然这件事情被视为文官耻辱。二则这是内阁大臣们的办公场所,太过华丽奢侈,只会让百官怀疑阁老们是来享受的,而不是来为朝廷办事的,所以为了名声,为了面子,众人以苦为乐,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嘉靖一生为了修仙,一生为了自己,根本不可能体恤臣下,想起修葺内阁这茬事,先帝隆庆倒是心慈,可惜那会儿内阁没钱,而且他一辈子也没亲自踏足过内阁,更想象不到这里的恶劣,于是到了朱翊钧这里,他从内库里拨出五万两,交由工部承办,又亲自过问,叮嘱务要办得妥妥帖帖。 工部早已不是以前的工部,赵肃接任之后就进行大幅度整顿,考成法之后又涮下一批人,现在已经是六部里头分工最明确,办事效率最高的部门了。 皇帝有了吩咐,又是自己掏钱,所有人都没话说,赵肃把这件事交给一丝不苟的苏正,这个人把认真精神发挥到极限,从头到尾一共花了四万三千六百一十五两,全部记在账上,剩余的退回内库。 花费如此之少,与以往工部动辄就十几万两的开销截然不同,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也让满朝上下都看到赵肃治下的成果。 此时的赵肃,外有元殊、陈洙、戚继光等人,内有刑部尚书葛守礼,礼部右侍郎申时行,国子监祭酒王锡爵,还有张廷臣、邹靖平等人,手下还有整个工部,虽然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在内阁,也还无法与如日中天的张居正相比,但是不知不觉之间,俨然已经成为朝廷中一股新的力量,纵然这股力量还很弱小。 放眼古今中外,想要做事,没有人手是不行的,即便古人说君子不党,你也不得不刻意经营,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拉到自己麾下,久而久之,就形成党派。 有党就有纷争,在当时,没有法律严格规范的情况下,党争往往会成为拖延进度,危害国家的毒瘤,张居正充分认识到这一点,这才要铲除异己,好为自己的政策方针清路。 但是这样做的后遗症也是严重的,明朝两百多年,自有内阁制以来,凡是大权独揽的首辅,几乎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纵然在位的皇帝与其君臣相得,新帝继位之后也难得善终。归根结底,除了皇帝难以容忍比自己权力还大的首辅之外,还因为首辅得罪的人太多,所以无形中也有很多敌人,欲置其死而后快,如此一来,恶性循环,以至于历史上明朝到了后来,朝纲败坏,百官成天为了权力争吵不休,党同伐异。 而赵肃想要做的,既不是将来取代张居正,大权独揽,陷入又一个怪圈,也不是在权力斗争中落败,被人踢下去,他想要做的,是让内阁制能真正成为治理国家的机构,而非互相倾轧的工具。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首先还得让自己先强大起来,才有资格去改变游戏规则。 闲话休提,回到眼前。 万历二年春天,内阁里的所有人看到眼前焕然一新的屋子,都忍不住感动了,历经三帝,他们从来没感受过帝王如此的体贴,就连张居正也微微激动起来,朝朱翊钧叩拜。 “陛下体恤之心,臣等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他这一跪,身后众人自然也跟着跪。 朱翊钧原先只是心疼赵肃住得不好,到后头来无心插柳,竟有了收服人心的效果,实在是始料未及,但眼见赵肃也向他投来笑容,目光赞许而温暖,他便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逐渐能够独当一面,他手里牢牢掌握着京师三大营,而地方军队在逐步改革下,一切也往令人乐观的形势发展,如今纵然是张居正,也不能不考虑皇帝的意见。 当然,朱翊钧很明白,一个国家想要治理好,光凭皇帝一个人在那里指挥是没用的,强盛如唐朝,正是因为唐太宗善于将权力下放分工,且听取不同的意见,如今内阁班子个个能干,得来不易,他也无需事事都在那里指手画脚,所以他虽然经常参与内阁会议,但却干涉得很少,只有在一些重大事情上,或者内阁众人争论不休时,才会作下决断。 如此一来,皇帝与内阁的相处模式倒有点儿像不列颠帝国的女皇与臣子的关系了。——当然,这是后来西洋传教士们的评语。 眼下大部分的阁臣压根还不知道不列颠国身在何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需要不时调整自己对皇帝的印象和做事方法,从嘉靖朝的消极,隆庆朝的纷闹,再到万历朝的励精图治,许多人隐隐预感到自己正处于一股前所未有的时代浪潮中,虽然他们还无法明确知道这究竟意味着好与坏。 另一方面,从市舶司关税收得的钱,渐渐投入到造船上,赵肃深知此事重要,不仅亲自督办,找了不少永乐年间的造船图纸,还托人四下寻找民间的能工巧匠,或者当年造郑和宝船的船工后人,此事历经一年多,其中种种艰难险阻不提,直到万历三年二月,第一艘仿造当年郑和下西洋,并加以改进的宝船终于在广州府的番禺造船厂完工,消息传到工部,赵肃第一时间上报了皇帝,并请他为其命名。 朱翊钧兴奋了许久,又来回想了许久,才终于提笔写下三个字:万历号。 第一艘船的试航意义重大,如果皇帝能够亲自到场,对于所有人的人心鼓舞来说无疑是巨大的,但毕竟不可能,就算内阁答应了,言官们也不会答应,权衡之下,退而求其次,改为派出一名阁臣到场,也算代表皇帝了。 这件差事当然就落在赵肃身上,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日子也定了下来,离出发还有十来天,赵肃依旧需要待在内阁,做那些做不完的事情。 在最后一份折子上写完票拟,再抬起头,内阁里已经没人了。 往常他不是最后一个回去的,但今天事情多了点,而且要赶在去广州之前,把工作处理好,才能放心离开。 赵肃放下笔,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忽然觉得心有些累。 从嘉靖三十五年到如今,一晃眼,他来到这里也有十九年了,从一个寒门庶子,一步步努力到今天,位列帝国宰辅,成就不可谓不大,换了别人,兴许已经骄傲自得了,但赵肃没有忘记自己的老师戴公望,也没有忘记自己当年站在闽江边上说过的话,所以他时刻提醒自己要克制,但他毕竟不是神,也有七情六欲,这些年下来,也常常有身心俱疲的感觉。 歇了一会儿,起身披上大氅,推开门。 寒意扑面而来,外头黑漆漆一片,只有屋檐下挂着的几盏灯笼轻轻摇晃,映照出微弱的光,雪花擦过灯笼,飘落在脸上。 远处有人提着灯笼走过,看不清模样,兴许是路过巡视的侍卫或宫人。 从温暖的屋里骤然扎入冰天雪地,身体不由打了个寒噤,赵肃将手笼入袖中,慢慢走着。 雪看起来下了很久,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一不留神,脚步一个趔趄,身体往前歪去。 眼看要摔倒,旁边蓦地伸出一双手,将他稳稳扶住。 第 96 章 赵肃稳住身形, 抬头一看, 惊讶:“陛下怎的在此?” “朕睡不着, 出来走走, 见这里灯还没熄,就过来瞧瞧。”朱翊钧笑了笑, 比起三年前刚登基的时候, 他现在的成长不是一点半点, 不仅身材拔高了许多, 更显得挺拔俊秀, 头上也没戴着往常在朝会上戴的蝉翼冠,只是用一顶白玉冠束住头发,随意潇洒。 “宫门已经落下,你怕是今晚又得在这里歇着了。”他有些心疼,以前当太子的时候不知道,现在才晓得内阁阁臣们工作量有多大,通宵达旦废寝忘食也是常有的事儿,也因此听说了张居正在外头用度奢靡铺张浪费,朱翊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赵肃可没有张居正那种爱出风头的嗜好, 所以在皇帝看来,两位老师里,自然是赵肃更苦了。 赵肃道:“陛下命人将内阁整修之后, 这里比家里头还舒服, 谈不上辛苦, 只是家中尚有两个小儿, 臣有些挂心。” 赵耕和赵耘今年三岁,正是小孩子最调皮捣蛋的年纪,赵肃不想拘着,便随着他们的性子发展,一个成天喜欢在大树底下玩虫子,一个则拿了支毛笔见了什么东西就往上涂鸦,所幸他们身上还有点儿赵肃和陈蕙的影子,再调皮也顶不过天去,小小年纪倒常出惊人之语,颇有点早慧的意思,只是赵肃没兴趣培养出两个天才来,从来不拿书本的东西压着他们,只从日常小事上教育孩子品行,如同当年对小包子朱翊钧一般。 “有管家仆人在,不会有事的。”朱翊钧安慰,心里巴不得他不回去才好,两个小鬼小时候还好,大了就会争宠,他最近去过赵家几回,连话都说不到两句,偏偏还得摆着亲切的面孔,发作不得。 他挥退了随侍,两人在雪地里走着,朱翊钧的手也没有撤开,依旧扶着赵肃,看背影倒像二人相互搀着缓行。 万籁俱寂,静得连靴子踩雪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广州离京城万里路遥,又离濠境近,那里被佛郎机人占着,你自个儿小心,朕给你派了几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务必要他们保你一路平安。” 赵肃笑道:“陛下放心,当初正是因为佛郎机人在濠境,臣才会将造船厂设在广州府,此去若有机会,臣还想去濠境瞧瞧佛郎机人的船舰。” 朱翊钧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就出口:“你不可亲身涉险!” 两人朝夕相处,他很快就摸清赵肃的意图:广州府离濠境近,番禺南沙可由珠江口入海,将来若是收服濠境,自然也可以从这里出发,一旦第一艘宝船造成,接下来就可以开始考虑组建水师的事情了。赵肃凡事都要做一步想三步,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陛下无须担心,臣会量力而行的。”赵肃虽然面容温和,语意却甚是坚定,明显没有改变初衷。 朱翊钧怎舍得疾言厉色,于是苦口婆心:“濠境地靠南海,不过撮尔,可你若有事,朕却要失一臂膀,朕宁可濠境不收回,也不能没了你。” 赵肃一听不行,得和皇帝普及一下边疆国土的重要性,便道:“陛下,濠境虽然不大,却可作为一处港口,若是将来水师建成,停靠濠境,进可攻,退可守,再重要不过,如今被佛郎机人占据,百姓连从广州出海都不得安宁,时时被骚扰,平白令朝廷损失不少,大明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 “对,你说得都对,”皇帝话锋一转,仍不妥协:“总而言之,只许远观,不可亲身过去,朕自会让身边的人看着你。” “臣遵旨。”赵肃叹了口气,似乎为不能亲自去看看几百年的澳门而遗憾。 两人神情都很随意,纵然谈的是国家大事,脚步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雪渐渐小了一些,但却越发冷了起来,跟在后面的黄门一路小跑过来,问皇帝和赵大人要不要进屋里歇息,朱翊钧挥退了人,一只手依旧挽着赵肃,另一只手趁其不备偷偷伸进对方暖手的皮毛套子里,挨着赵肃温暖的手,赵肃当他玩心顿起,也不在意。 “你这一走,估计得大半年才回来了。” “是,京城与广州,一北一南,臣想恳请陛下让臣顺道回家省亲一趟,这几年一直忙着新政,连省亲假也没能用上。” 朱翊钧嗯了一声,又冒出一句:“那你兴许得十月才能回来了罢。” 赵肃听出话语中的幽怨,忙问:“陛下是有事让臣去办?” 朱翊钧幽幽道:“朕要大婚了。” 三年前,以为先帝守孝而拖延过去,但如今三年一过,张居正旧事重提,后宫两位太后自然催促不停,甚至连人选都定好了,余姚王氏,自幼长于京师,据说容貌品行都是万里挑一的,但朱翊钧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对这位未来皇后更没一丁点兴趣。 如果单以容貌论,后宫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作为皇帝,当然不可能是未经人事的愣头青,只是他登基之后,一心希望在国事上有所作为,从来不曾耽溺于玩乐,很多时间都和大臣们泡在一起,颇有当年弘治帝的风范。 更何况,在他心底,一直有一个人,又敬又爱,无比珍视的人。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早已明白,这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那许多年来,从小到大,无数的点点滴滴,积攒在心头,几乎要溢出来,可朱翊钧仍不敢表露分毫,原因无它,只因不想看他蹙眉,更不想看他为此困扰。 情到深处无怨尤。 皇帝不知道这句话,可他的心情却与这句话一般无二,对他来说,眼前这个人,是万万不能因此受到半点委屈的,纵然想到让他因为自己的感情而受到朝臣非议,朱翊钧都觉得心揪成一团,受不了。 若是全天下的人知道身为九五之尊,坐拥江山美人的皇帝竟然为了一段隐秘的爱恋,且这份情意只有他自己知晓,而苦苦忍耐时,只怕会吃惊得连眼珠子都掉了。——但这确实就是朱翊钧现在的写照。 赵肃本想说恭喜,但一听这语气不对劲,话到嘴边就变成安慰:“陛下不必心急,届时天下秀美女子,皆集于后宫。”您还有很多口味可以选择的。 其实他的想法也没错,朱翊钧不开心,那肯定是因为不喜欢皇后人选被人安排,又担心皇后不够漂亮,那没关系,后宫里头肯定有他喜欢的口味,而且他记得历史上深受朱翊钧宠爱的郑氏,也差不多该出现了,现在皇帝变了个样,估计也不会像历史上的神宗那样为了郑氏和大臣们作对了。 但想了这些,赵肃心里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皇帝,那个粉粉嫩嫩的团子,也到了广纳后宫的年纪了。 朱翊钧就老大不高兴了,心道自己思来想去万般踌躇到底是为了什么,竟变成急吼吼的好色之徒了? 心一横,恶向胆边生,当下道:“朕早就有心仪之人了。” 灼灼盯着他的目光,让赵肃的呼吸忽地一滞。 “臣斗胆,敢问陛下心仪之人是……?” “不可说!”朱翊钧恶声恶气地说完,又补了一句:“朕先回去就寝了!” 说罢气冲冲甩手就走,留下一头雾水的赵肃在那里胡乱揣测。 不可说,那就是不能跟别人说的,难道不是郑氏?应该不是啊,如果是郑氏的话,那应该没什么不可说的,前几年朱翊钧刚刚到了发育的年龄,也曾有过喜欢欣赏美女的时候,那会儿也没见他避讳过。 没有被已知历史局限住的赵大人开始天马行空,从现在后宫的宫女们,到宦官,再到百官,所有可能的人选都被他过了一遍。 难不成是李太后?又或者张居正? 赵肃嘴角抽了抽,过滤掉。 总不可能……是自己……吧? 第 97 章 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 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两个大男人, 既是君臣, 年龄差距也摆在那里, 赵肃觉得朱翊钧即便恋母,起码还是一男一女, 怎么也不至于恋师啊。 摇摇头,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到后头, 他转身往屋里走。 可是脑海里忍不住又浮现起刚才皇帝的古怪神情。 怎么看, 怎么怪异。 孩子大了, 有代沟了,皇帝长大了,连想法也不是常人能摸透的了。 赵肃一边感叹,一边忍不住摸向下巴和脸颊。 嗯,还好,没什么皱纹,应该看起来也不老。 放在后世,年过三十被视为一个男人黄金时期的开始,但在古代, 大家三十而立,官员更要蓄须以示威仪,所以大伙儿流行三十蓄美须, 而且针对胡须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保养。当然, 这只是流行趋势, 而非硬性规定, 所以赵肃还保留着骨子里的现代观念,打死不蓄须,结果因为长得好看,下巴又光溜溜的,走在街上,有时还会被误以为是宦官。 三月中旬,春暖花开之时,赵肃奉皇命,带着随行人员一路南下,直奔广州。 有了正使,自然要有副使,副使有两人,一是工部侍郎苏正,一是礼科给事中宗弘暹。 苏正也就罢了,但科道给事中的职责是监察六部,弹劾百官,也就是说,张居正举荐这人为副使,是想以此达到互相制衡的效果。本来这么安排也没什么不妥,官员奉命在外头办事,身边总要有个制辖的人,这是朝廷惯用的手段,但问题在于,赵肃是阁臣,他出去代表的是皇帝,而朱翊钧并不同意这么一个人选。 二人各持己见,甚至在内阁会议上出现小小的争执,皇帝脸色沉如墨水,最后拂袖而去,但张居正依旧毫不让步,他的理由光明正大,而且以他强势的行事作风,即便面对皇帝也不退缩。 最后还是赵肃说服了皇帝,因为他并不希望朱翊钧过早与张居正正面对上,虽然以两人的性格作风,迟早有一天也许会不欢而散,但现在就闹翻,对皇帝自己,对整个国家,都是没有一点好处的。 至于宗弘暹这个人,赵肃并不觉得以自己的能耐,会被他辖制住。 这段小小的插曲,不仅让朱翊钧心里留下一根刺,而且也给张赵二人之间的关系蒙上一层阴霾。 虽然彼此见面时依旧言笑晏晏,但赵肃很明白,他们两人,是政治盟友的关系,而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就算惺惺相惜也好,仇深似海也罢,一旦时机不对,利益出现分岔,那么转眼之间,朋友变敌人,敌人变朋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和张居正虽然目前没什么大的分歧,但在一些小事上已经呈现出不同的态度,以后更不可能永远和谐下去,人在江湖,不得不战,但赵肃只是不希望这一天太快到来。——正事尚且忙不过来,若还要从中抽出精力去内斗,那简直是自找罪受。历史上张居正壮年暴死,最大的原因除了劳累过度,还有可能就是在与群臣斗法的过程中,殚精竭虑,压力过大,赵肃没打算步他的后尘。 出发前,朱翊钧又另外指了六名贴身侍卫给他,以护沿途安全。 对外说,自然是赵肃代表的是皇帝,也是朝廷的脸面,不容有丝毫闪失,从私心里,皇帝却恨不得把宫里头那些身手好的侍卫通通给他捎上,当然最后只能作罢,所以才有了精挑细选的十人,皇帝还亲自耳提面命,让他们出门在外,不可矜骄,一切听从赵肃的吩咐。 沿途水路陆路互换,又是钦差身份,畅通无阻,不到半月,就到达广州。 广州知府范铭得了消息,带了人早早候在城门外的驿站,见远远大队人马行来,有侍卫打扮,也有官服打扮的,为首一人倒是身着便装,但掩不住一身气度。 “恭迎诸位大人,请问尊驾可是赵阁老?”范铭快走几步迎上前,笑容满面地拱手。 赵肃颔首:“你就是广州知府?” “下官范铭,见过诸位大人。”他暗自惊讶这位阁老过于年轻。 “无需多礼,进城再说罢。” 范铭连声应是:“大人请,房间早已备好,请大人稍微歇息,晚上下官还为大人们准备了洗尘宴,广州士绅都盼着一睹大人风采,还请大人赏脸。” 这是朝廷官员到地方的必备戏码了,从古至今都大同小异,赵肃倒也熟稔,这种筵席向来就是拉关系行贿的最佳场所,赵肃虽然兴趣不大,也无意故作姿态,闻言便看了范铭一眼:“筵席放晚些,一路上乏了,大家都想先歇息。” 范铭见赵肃答应得痛快,大喜:“是是,下官这就去吩咐,让他们晚点儿!” 宗弘暹见状,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与赵肃本是同年进士,只是现在一人是堂堂工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另一人却只是小小的从七品给事中,原本满心不平衡,正想着拿着张居正这块令箭,给赵肃找点不痛快。但一路上,赵肃恩威并施,很快让他领教到厉害,加上旁边还有一个面无表情,言辞却毒辣无比的苏正,宗弘暹硬是被教训得毫无反击之地,再也不敢放肆。 “宗大人,只是吃个饭而已,官民交流,你也一起吧?” 宗弘暹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赵肃对他说话,吓得一激灵,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大人有命,下官怎敢不从!” 赵肃笑道:“这又不是上前线为国捐躯,哪有什么命不命的,你要是乏了,自在驿站歇息便是。” 他这一说,宗弘暹想起自己神圣的使命:观察赵肃的言行,回去如实禀报。 于是连忙道:“下官自然是愿意的!” 赵肃悠悠道:“那就好,我可真怕晋甫不愿意,回去上一折子,弹劾本部堂趁着公务之便行玩乐之实。” 宗弘暹干笑:“大人说哪儿的话呢,下官这不也跟着去了,难道还能弹劾自己不成?” 赵肃微微一笑:“晋甫深明大义,本部堂感佩于心。” 两人声音不大,这一番话,除了在旁边的苏正之外,其余人都没有听见。 赵肃虽然语调和风细雨,却一句接着一句,压得宗弘暹喘不过气来,宗弘暹不是蠢人,领教过赵肃的厉害,自此一直到回京城,都老老实实的。 南宋起,广州就为港口,虽然中间隔了数百年,但繁华不减反增,人口已达百万以上,此地靠近南洋,人来人往,热闹不下于京城,又比北京城多了几分活力,由于通商口岸的缘故,不时还能看见一两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一行人很快到了官驿。 官驿里修饰一新,宽敞明亮,连房间的被褥也全都新换了,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 赵肃没拘着其他人,让他们可以自由活动,只是不许惹事,那六名侍卫因为受命保护赵肃,寸步不离,就住在隔壁房间。 他自己有些疲倦,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就靠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一直到门外响起敲门声,这才醒过来,再看窗外,天色已经全黑了。 门外站的是侍卫之一薛夏,询问赵肃可要去赴宴,说广州知府,连同苏大人、宗大人,都已在外头候着了。 照顾苏正和宗弘暹一路骑马疲惫,几人换乘马车,穿过广州的大街小巷,很快到达范铭口中所说的四海楼。 名字起得大气,建筑也颇有气势,共建了三层楼高。 为了迎接赵肃等人,三楼一整层已经被包了下来。 几人入了三楼的包厢,里头满满五桌,已经坐满广州府有头有脸的士绅,见了他们,都忙着起身行礼,纷纷道好,少不了又是一阵寒暄。 等到各自坐定,赵肃环视各桌,竟发现了坐在最外面一桌的一位熟人,而那人也正瞧着他,笑着朝他点头示意,举杯为礼。 第 98 章 虽然对方蓄着胡须, 样貌也有些变化, 但赵肃仍旧很快认出, 此人正是回春堂的少东家沈乐行。 当年自己家贫, 若不是到回春堂卖药,估计家境一时半会还改善不了, 虽说货银两讫, 互不相欠, 但其时回春堂家大业大, 如果对方不肯收药, 也无可指责,所以论起来,还是赵肃占了便宜。 后来回春堂渐渐做大,在闽浙一带已是首屈一指的药材商,与赵暖有些生意往来,沈乐行往返南北,也曾和赵肃见过几面,但后来赵肃入了内阁,忙于公务, 两人算来已有许多年没见了。 彼时一个是寒门少年,家境清贫,身无长物, 一个是药铺的少东家, 富甲一方, 年轻有为, 如今再见,一个已成了当朝阁老,一个却继承了父辈的家业并将之发扬光大。 两目相对,皆不约而同微微一笑,无声打了招呼。 时机不对,沈乐行没有冒冒失失跑过来见礼,赵肃也不可能单独走过去和他说话。 几人随着范铭的指引各自落座,赵肃自然是首座,左首苏正,右首范铭。 他这一坐,其他人也才敢跟着坐下。 人到齐,菜肴流水般端上来,荤素交叠,色泽鲜艳,有些连赵肃都叫不上名。那头珠帘边上来了两人,一坐一站,开始弹唱助兴,声音低低切切,温吞如水,没有盖过众人说话的声音,恰到好处。 赵肃看了旁边的范铭一眼:“我这一番到来,倒让范大人煞费苦心了。” 范铭含笑:“大人初来乍到,下官尽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您代表的是皇上,咱们广州的父老乡亲日盼夜盼,若不是下官再三叮嘱,这会儿只怕十桌都坐不下,人人抢着要来。” 赵肃哈哈一笑:“你倒会说话!” 他拿着酒杯,站了起来。 周遭顿时静了下来,都望住他。 “自宋起,广州就已开埠,至今历数百年,中有兴衰,然无损其繁华,此地虽离京城万里,但比起京城,却有独到的优势。因由此出海,横贯南洋,纵通世界,在我大明之外,尚有无数大小国家,所以此地是中外汇集之地,互通有无之所。而今朝廷决议开设港口,造船练兵,便是因其天时地利,这份优势,纵是它地,也略有不及。” 这是开场白,但显然,很多人都被吸引住了,范铭也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这位赵大人赏脸赴宴,肯开口说句话已经不错,如今看样子竟是有备而来。 “以往,我在别地赴宴,席中多是本地官宦人士,然后今日听范大人说,在座诸位,竟有过半数是商贾,可见广州与众不同,商人也有资格出席此等场合。” 他语意不明,听不出是褒是贬,席间窃窃私语,略有不安。 赵肃环视众人一眼,笑了笑:“人言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实际上,管子这句话后头,还有一句:此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也即是说,四者同样重要,缺一不可,读书可兴邦,经商可富国,农耕可温饱,而如果没有工匠,又何来今日一桌一椅,亭台楼阁?” 这话犹如一阵急雨落入平静湖面,霎时惊起千层涟漪。 自古读书人,哪个不是瞧不起经商的?尤其那些进士出身的官老爷们,即便家中也许是商贾出身,可对外也从没见他们为商人正名。几千年来,商人早就习惯了低人一等的生活,在许多朝代,统治者都视商贾为卑贱之徒,更规定了种种限制,甚至不允许商人穿着绫罗绸缎上街。何曾有过一个朝廷官员,在大庭广众之下,真真正正地说一声,商人也有大用? 所以赵肃这一席话,不由得不让人震撼。 更有聪明人从他的身份,联想到今后朝廷的动向,自然喜上眉梢。 朝廷终于透露出肯抬高商人地位的口风,怎能不让人振奋? 赵肃却似乎没有看到众人的脸色,自顾说下去:“本官今奉帝命南下,不仅仅是为万历号首航,更是为了代陛下巡视广州,一睹此地民生。来之前,本还有些忐忑,只因朝廷重新开禁不久,担心元气还未恢复,但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却令本官放心不少,今日见到你们,只有一句话要说:有朝廷在的一日,这港口便不会再禁,往来贸易,以后也只会越发开明,而非紧闭国门,固步自封,所以各位大可放心,只要你们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生意,不要做那些铤而走险,违反大明律例,危害朝廷的事情,日子自然只会越过越好,你们好,广州府好,朝廷自然也好,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诸位说呢?” 许多人抢破脑袋取得这次赴宴资格,除了见到朝廷大员,以示面上有光之外,也是想知道:朝廷开海禁,到底开多久?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动辄就取消?朝廷在这里造船,除了练兵之外,是不是也与商贸有关,商人可以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赵肃说的最后这段话,既是安抚人心,解答了他们的疑惑,同时也隐隐含着警告的意味。 前些年由于倭寇猖獗,国门紧闭,禁止海上贸易,许多内地商人为了巨额利润,不惜与倭寇勾结,甚至为倭寇指路,引他们上岸劫掠,危害深重。虽然由于戚继光等人的扫荡,倭寇现在几乎绝迹,朝廷也严惩了一批勾结倭寇的奸细,但并不代表这种行为以后不会发生,尤其广州离澳门极近,朝廷如果在此组建水师,未来指不定还会与佛郎机人一战,到时候就难保会出些勾结外地的败类。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在巨大的利润诱惑面前,许多遵纪守法的人,往往也会抵挡不住诱惑,铤而走险,违法乱纪,官场如此,商场也是如此,这就是人性。 他不指望这些话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收敛,但有言在先,态度撂在那里:你安安分分,当大明的商人,朝廷自然也不会薄待你,你想吃里扒外,那也别怪朝廷翻脸无情。 沈乐行坐在那里,瞧着赵肃一番侃侃而谈,气度雍然沉稳,仿佛与当年那个在自己面前夷然不惧的瘦小身影重合在一起,一时感慨万千。 他那个时候,纵然想到赵肃将来可能出人头地,却哪里会料到成就如此之大。 故人相逢,才恍然回首,原来已经那么多年过去。 同桌一个年纪四十上下的男人站起来,朝他拱手,郑重道:“大人,小民周霖,忝为广州商会的会首。自古重农抑商,您却道商者亦不卑微,大人所言,直是令人惊喜交加,陛下洪恩,重开海禁,恩泽东南数万商民,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等自当遵纪守法,寻思报效朝廷,小民先代他们,谢过皇上,谢过朝廷,谢过大人!” 赵肃呵呵一笑:“这杯酒,本官端得手都酸了,不如诸位同饮?”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起身,祝酒干杯。 这杯酒下肚,再次落座时,气氛就活络多了。 一时之间,举筷夹菜,交头接耳,互相敬酒,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角落那头的琵琶声再度响起,唱曲儿的女子虽然美貌,却有些怪异,赵肃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个男人扮成的,并非真红妆。 只是他的声音婉转低柔,若不是喉结和身形暴露了性别,还真瞧不大出来。 这个时候南戏才刚刚兴起,并不普及,好人家的女子也不可能抛头露面,官员们应酬赴宴,有时也会叫这种扮成女子的小倌儿陪唱助兴,自正德皇帝起,男风盛行,这种弹唱也被视为风雅之举。 那人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如流水般随着琵琶声娓娓道来,赵肃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他唱的是:都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金风玉露,不如朝朝暮暮,君有情,妾有意,不若趁这太平盛世,共结一对好姻缘哟,好姻缘! 这词里虽有男女之情,但也歌颂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可谓应景,但赵肃不知怎的,脑海里却忽然闪过朱翊钧的面容,和他气冲冲的那句话:朕早就有心仪之人了。 等他回去,皇帝也该大婚了吧。 时间何其之快,自己看着长大的奶娃儿,已经是一国之君,将为人夫,将为人父。 范铭跟在赵肃左右,不敢有丝毫懈怠,此时察言观色,自以为有所发现,可惜却会错了意,凑近他耳边暧昧笑道:“大人,这人叫荣翠儿,唱腔可是广州首屈一指的,也没服侍过人,至今还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赵肃听得一阵恶寒,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起了个娘娘腔的名字。 “这与本官何关?” 范铭见他面露不愉,连忙干笑含混过去。 赵肃却想起一事:“范大人,广州府开海禁,当有不少泰西人来此,你可与洋人打过交道?” “大人放心,虽然朝廷恩准他们上岸贸易,但毕竟蛮夷外邦,我大明岂可说见就见,他们曾求见过几次,下官一次都没见得。”范铭忙不迭表态,又一次马屁拍到马腿上。 赵肃哭笑不得,也懒得教训他了。 不得不说,范铭的态度,也代表了绝大多数官员的态度,此时的盲目排外,与后世的盲目崇洋,堪称两个极端。然而这时候的排外,只是因为长期的封闭所致,一旦打开国门,开眼看世界,以中国人的智慧,断不会再固步自封。 士绅们轮番上来敬酒,赵肃喝了几巡,便不再喝,那些人转而围攻苏正和宗弘暹,可怜两人酒量不大,都喝得双颊通红,几近失态。 临近亥时,酒席才散,赵肃交代了侍卫薛夏几句,就先行离席。 不一会儿,薛夏带着人过来了。 沈乐行笑吟吟,大礼拜见:“草民沈乐行拜见大人,一别经年,大人风采更胜往昔!” 第 99 章 赵肃哈哈一笑, 上前扶起他:“一别经年, 沈兄也不遑多让啊, 几时回春堂的分号都开到这儿来了?” 沈乐行笑道:“实不相瞒, 在下是为大人而来,也是为着万历号首航而来。” 赵肃仿佛在意料之中, 没有接着问下去, 只道:“这里风大, 回客栈再说罢。” 回到客栈, 二人坐定, 赵肃才道:“回春堂可好?如今长乐的铺子还在吗,几年未归,我倒有些思乡了。” 沈乐行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盒子,双手奉上:“早知大人想念家乡的味道,里头是在下从长乐带过来的白粿和琵琶糕,幸而天气冷,否则怕也存不了这么长时间,还请大人笑纳。” 赵肃眉头略动,一旁的薛夏立即会意, 上前打开盒子,果然全是些糕点。 沈乐行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以自己和赵肃的交情, 送什么金银财宝, 反倒落了下乘, 还不如寻常土仪来得体贴, 更显情意。 “有劳大人惦记,回春堂这几年尚好,这回来广州,是听说万历号首航,朝廷要重建水师,以后还能给商船护航出海,所以特地过来瞧个热闹,又听说大人受邀赴宴,便也托了朋友的关系敬陪末座。” 沈乐行斟字酌句,不敢失礼,今时不同往日,赵肃也不再是那个寒庐少年,两人身份天差地别,而自己再富有,终究也是个商人,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赵肃让旁人都退下,只留了薛夏在旁边,又亲自动手,给沈乐行倒了杯茶,让他受宠若惊,差点又要站起来。 “你我都是故旧,无须多礼,”赵肃给他介绍薛夏,“这位是皇上跟前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薛夏薛大人,奉命随我南下。” 沈乐行吓了一跳,连忙又要起身行礼,赵肃按住他。 “薛兄不是外人,说正事罢。” 沈乐行苦笑,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不至于动辄就手足无措,但锦衣卫是什么人,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朝廷鹰犬,他焉敢放肆。 如今瞧对方站在赵肃旁边,没有穿着那晃眼的飞鱼服,兼且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的模样,不似皇帝派来监视赵肃,而确实是随行保护的。 沈乐行调整了一下坐姿,方才进入正题:“大人,朝廷建水师,想必万历号只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继续造船和训练水师吧?”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赵肃没打算隐瞒:“不错,水师如今已在训练中,由俞大猷将军亲自督导,待船只悉数造好,便可进行实战演练。” 沈乐行大喜过望:“那末以后就不惧倭寇了,我等也可安心出海做生意,这实在是天大的喜讯!” “只不过,船只建造耗时颇久,光是万历号,就用了将近一年时间。” “水师建好,进可驱除外虏,退可保一方安宁,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若大人不嫌弃,回春堂连同闽浙数十家商行愿尽绵薄之力!” 赵肃心道终于来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们愿意出多少?” 沈乐行一脸诚挚的笑容,伸出两个手指头。 赵肃故意皱眉:“二十万?” 沈乐行忙道:“当然不是,十倍于此数。” 二百万银两。 隆庆元年,太仓银库,也就是大明国库的现银收入为两百三十一万两。 此后每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数目,开了海禁之后,钱都用来造船了,增长也有限。 所以沈乐行这个数目,实际上差不多相当于国库一年的收入,不算少了。 但赵肃没有说话,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良久,才叹了口气:“一艘普通的兵船,造价约为两千两白银左右,如今用的是最好的材料,以最大规模来造,满打满算,也要五千两左右,两百万两,只够造四百艘,还不包括训练水师,建造兵商两用船只的费用。” 沈乐行笑容一僵:“大人,帐不能这么算啊,两百万两,已经很不少了。” 赵肃回以和善的微笑:“可是我相信,你们想要的条件,足够你们付出更多。” 真是比奸商还奸,沈乐行暗自腹诽,伸出三个指头:“这样呢?” 赵肃望着他笑而不语。 “……”沈乐行狠狠咬牙,多加了一个指头:“四百万两,我们经商不易,还请大人体谅,没法儿再多了!” 赵肃面露讶异:“沈兄说哪儿话,我本来还想说再多加五十万两也就行了,既然你这么慷慨,我也只好代朝廷却之不恭了!” 沈乐行差点吐血。 赵肃见好就收,笑容微敛。“这四百万两,代表的是哪些人?” 沈乐行报了一些合作的商行,大都是闽浙一带的世代经商的巨贾,有回春堂这样经营药材的,也有布匹丝绸、玉器瓷器的,其中还包括两个广东的经商世家,这也是他能来到这里并获得赴宴资格的缘故。这些人是朝廷开放海禁的首先受益者,目光也要比旁人更长远些,他们看到了海上自由贸易的巨额利润,也看到了其中的风险,如果能与朝廷合作,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美事,所以和赵肃旧识并且交情不错的沈乐行,就成了全权代表。 “你们需要什么?” 沈乐行道:“如今各口岸开放,来大明进行贸易的泰西人和南洋人越来越多,从大明进口瓷器丝绸运往他们国家,所以我们希望朝廷能赐予权限,在这些贸易中,获得相应优先权。” 如今中国人出海贸易,只要交足了税费,就没有其他限制,但是西洋人来中国贸易,却往往需要先与市舶司打交道,由市舶司给他们介绍相应的生产商,沈乐行要争取的,就是这个优先贸易权,这个权利所能带来的利润,自然值得他们付出这四百万两的代价。 赵肃认真听着,手肘靠在椅子扶手上,微微侧首,穿着竹叶青色的衣裳,头发简简单单束起来,用一根白玉簪固定住,没有时下流行的那些配饰,模样却说不清的俊俏风流。 沈乐行一边说,还要一边分心看他的反应,眼见他面白无须,先是奇怪,后来又冒出这样好像也挺精神的,自己回去试试的想法,说完便巴巴等着赵肃的回答。 “泰西人来华,多是看中瓷器茶叶,回春堂做的是药材生意,有什么相干?” 沈乐行道:“我们根据泰西人的习惯,把一些药材研细了放入香袋里,这些物件根据里头效用不同,分门别类,已经卖了好几批给濠境那边的佛郎机人,据说佛郎机人把这些东西放入他们常用的怀表、枕头里,很受欢迎。” 赵肃想起这时候的欧洲人,还没有经常洗澡的卫生习惯,需要大量的香水香粉来掩盖身上的味道,但香水只能遮盖味道,自欺欺人,没有治病的效果,因此阻止不了许多疾病蔓延开来,而中药材里,许多具有安神定气,祛病健身的作用,对他们来说自然大受欢迎。 他慢条斯理道:“如果取得贸易优先权,你们所得到的好处,要远远大于四百万两啊。” 沈乐行的笑容又快绷不住了:“大人……” 赵肃笑了笑:“我可以上奏朝廷,举荐你们,但是这个贸易权,不能是永久的。” “您的意思是?” “五年。四百万,买你们所有人的优先贸易权五年,五年之后,需要竞标重新购买,价高者得,而且在这五年里,你们每家需要捐一笔钱,作为朝廷建造新书院的经费。” 沈乐行看了他半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人,您不经商,实在是暴殄天物。” 赵肃没搭理他,接着前边的话:“当然,建书院的这笔钱,你们可捐可不捐,但是捐了钱的人,将来可以让他的子弟免费入读。” 沈乐行叹了口气:“大人,不是在下说丧气话,捐钱没问题,但大凡经商有成的人家,都希望子孙后代能出几个科举进士光宗耀祖,自然会把子弟送到名气大的书院里去,您这书院……只怕免费一说,并不足够吸引人。” 赵肃笑了起来:“话别说得太早,这个新书院教的东西,与以往那些书院都不一样,指不定将来你们想上都排不上名额了。” 沈乐行试探问:“莫非教的是王学?” 赵肃的老师戴公望是王学门人,他有此一问也不奇怪。 赵肃摇头:“这些不妨以后再说,如果你没意见,那就先这么定了,我另外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沈乐行被他坑得狠了,闻言警惕起来:“大人请讲。” “你可去过濠境?” “去过。” “见过佛郎机人的舰队吗?” 此时西班牙国王还没有兼任葡萄牙国王,但两国关系已经非常密切,欧洲海上霸主就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舰队,其中以西班牙为主导,而葡萄牙的海军比起其他国家,也同样是强大不可战胜的。想要打败敌人,就要先了解敌人,赵肃比任何人都迫切想要看看此时欧洲海军的水平,比较明朝海军的差距,他虽然对造船称不上精通,但这两年为了万历号,也死记硬背了不少图纸,知道不少入门基础知识,孰强孰弱,总要亲眼看看了,才心里有数,这就是他想亲自去濠境的原因。 “见过几回,船桅甚高,船帆甚多。”沈乐行对船的认知也仅止于此了。 赵肃沉吟道:“我想到濠境去一趟,你有办法么?” 赵肃把薛夏留下,一方面是表示信任之意,另一方面也是不避着皇帝,因为他知道薛夏必然有可以随时与朱翊钧联系上的方式。 薛夏在一旁看着听着,虽然面无表情,却暗自称奇,他从没见过像赵肃和沈乐行这样的“叙旧”,要说他们毫无交情,明明颇为熟稔,要说他们交情深厚,又是各自为着公事,互不相让,眼看赵肃居然三言两语就从让对方多付出两百万两银子,心中顿时敬仰有加,觉得这位尚书大人真不该待在工部,而应该去户部的。 然而眼见谈话主题一变,赵肃竟然要亲自去濠境,薛夏急了起来:“大人!” 他可没忘了离京之前皇帝的三申五令,不允许赵肃亲自犯险,但又不允许他们对赵肃不敬,凡事要听从赵肃指挥,这可难为了薛夏,心里还祈祷别让自己碰上这种情况,谁知道怕什么就来什么。 在皇帝左右几年,薛夏也有些了解这位陛下对于赵大人的看重程度,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自己也不用回去领死了,寻个海跳了那就得了。 第 100 章 对锦衣卫这三个字抱着高度戒备心的沈乐行冷不防被薛夏吓了一跳, 又紧张起来。 赵肃依旧安之若素, 笑睇了薛夏一眼:“薛大人, 有话待会儿再慢慢说不迟。” 薛夏想想也是, 心想待会儿就算痛哭流涕怎么也要哀求赵肃留下来。 沈乐行也定了定神:“在下认识一个泰西人,是个传教士, 我们称之为西儒, 大人知道传教士么?” 见赵肃点头, 他便续道:“此人对大明甚为仰慕, 希望能与官府见面, 不过范大人似乎对此没什么兴趣,而且朝廷目前还没有允许西洋人进入内地,所以他只能在广州府范围内活动,寻找机会北上。” “他的目的是?” “面见皇上,请求皇上允许他传教。” “他叫什么名字?” “范礼安。” 如果赵肃是一个历史学家,对这个冷门的名字也许还会有一点印象,但他不是,所以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道:“你与他过从甚密?” 沈乐行道:“见过几回, 他是意大利人,一心传教,与占据濠境的佛郎机人非是一路, 如果大人想到那里去, ”他小心翼翼地瞄了薛夏一眼, “在下可以联系他, 代为引路。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在回来之前,大人最好都不要暴露身份。” 沈乐行并不知道,范礼安虽然是意大利人,但他所在的耶稣会,却是西班牙人建立的,不过他有一点是说对了,现在耶稣会对东方的态度,旨在传教而已,能够觐见中国官员,并得到许可进行传教,对传教士说已经是天大的福音,他们暂时还没有几百年后西方列强用炮火来打开远东国家的实力和野心。 薛夏杀气腾腾的怒视传过来,沈乐行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赵肃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此时离麦哲伦环球航行已经过了五十多年,受大航海时代影响,欧洲人的脚步越走越远,天主教传播的范围也越来越广,只不过中国由于之前的闭关政策,除非是官方认可的朝贡使节,否则要进入中国极为困难,天主教的传教士们几次想面见官府甚至皇帝,却都不得其门而入,如果赵肃这种级别的官员愿意接见他,对于范礼安来说自然是天大的福音,怎么还会去想对他不利,所以赵肃的安全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薛夏显然并不这么想,在赵肃与沈乐行确定了见范礼安和去濠境的时间之后,沈乐行很有眼色地告辞离去,他一走,薛夏立马就给赵肃跪下了。 “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赵肃伸手扶他:“薛大人起来说话。” 薛夏不动,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赵肃收手,喝了口茶,慢悠悠道:“薛大人。” “属下在。” “陛下出发前,似乎让你一切听从我的命令。” 薛夏也很执拗:“可陛下也说过,请您切勿亲身涉险,若是大人遇险,属下十条命也不够赔,还请大人体恤属下!” “薛大人,我不是去玩儿的。”赵肃也不急着让他起来了,起身负着手,在屋里慢慢踱步。“你能当上锦衣卫,家境一定很不错吧?” 薛夏一愣:“先父早逝,家中尚有母亲和妹妹,都靠属下一人养活。” 锦衣卫出身有两种,一种是在良民中选拔,然后靠能力和资历爬上去,一种是世袭。自从朱翊钧改革身边的亲卫之后,提拔了不少有能力无背景的亲卫,薛夏就是其中之一。 “既然如此,那你对民间百姓生活,当有更深的了解才是,我问你,当今百姓生活如何,可富足?可安乐?” 薛夏想不到赵肃会问他这种问题,有点猝不及防:“属下不敢妄议。” 赵肃又道:“我们一路行来,并没有故意避开贫苦之地,你看刚刚闹过灾荒的地方,是不是每个灾民都得到妥善安置?再看东南一带,因为有了戚继光的驻守和几十年的扫荡,才换来刚刚恢复生气的平静,如果再来一次倭寇呢,朝廷的国库,还能消耗得起吗?这些百姓,还能幸免于难吗?朝廷的军队,能不能保住他们的家园,保住他们的妻儿不被倭寇糟蹋?” 薛夏不语。 赵肃没有就此停口,他甚至一反常态,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假如这些百姓里面,有你的母亲和妹妹呢,你一定会奋起反抗吧?人同此心,情同此理,他们也有母亲,也有妹妹,他们也会反抗,可是他们是百姓,不是军队,应该是朝廷来保护他们,而不是他们用血肉挡在前面!濠境明明是大明的国土,却为什么要被那些佛郎机人占据,让他们在大明的国土上,用他们的炮火对准我们,让他们糟蹋我们的百姓?!” 薛夏低下头,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他如果不忠心,不热血,不是个好苗子,朱翊钧也不会把他放在身边重用,又让他来保护赵肃,赵肃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想通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来说服他,对这种人,一味强硬,只会闹僵关系。 “因为,在郑和之后,我们就再没有一支像样的水师来威慑敌人,堂堂大明,空有海而无防!所以就连区区一个倭寇,也能横行数十年,连佛郎机人占据濠境,我们也无可奈何,还只能自我安慰,说濠境只是个小地方,他们要了也就要了!” 薛夏攥紧了拳头,虽然依旧没出声,却明显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赵肃道:“如果我们有这个能力,他们还敢如此放肆吗?本官也不怕老实告诉你,现在别说再来一次倭寇,即便是周边异族时不时的侵扰,已足够让朝廷疲于奔命。你道本官为何为了两百万两跟沈乐行在那儿扯皮?因为现在朝廷拿不出多余的钱来造船建水师,这两百万两就是及时雨!你道本官为何非要到濠境去?难道是吃饱了撑着吗,佛郎机人的舰队称霸整个海上,而大明早已不是成祖时的大明了,如果我们不奋起直追,那么不出几十年,你也许可以看到自己的子孙后代被糟蹋蹂躏的那一天!” 别怪他危言耸听,不说得重一点,就没有震慑性,更何况这些话也并非夸张。 赵肃顿了顿:“如今皇上、内阁上下,个个都在励精图治,为的就是摆脱这种困境,让大明真正恢复往日的强盛,国强则民强,只有那样,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说到底,你不是锦衣卫,我也不是工部尚书,我们只是希望能够保护自己的家,自己妻儿的大明百姓而已!” 最后一句话让薛夏彻底动容,他红了眼眶,声音微有些颤抖。 “大人不惜亲身犯险,属下无能,也只有追随左右!” “快请起!”赵肃伸手扶起他,这回薛夏没有抗拒,乖乖站起来。 “你职责所在,不能连累你,我自会写信向皇上告罪,说是我一意孤行,届时就与你没有干系了。” “属下的职责便是护卫大人周全!” 赵肃点头:“既是如此,我先写封信,你让人快马送回京城,与陛下说明此事,就随我一道去濠境吧,左右也才几天,不会有危险的,不必紧张。” 薛夏应诺。 半个时辰后,当他拿着赵肃的亲笔信回到自己的厢房,脸上的表情还是有点茫然的。 自己一开始,明明是想说服赵肃不要去的,怎么后来就演变成被他说服了,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 事情定下来,沈乐行很快安排范礼安与赵肃见面,当然是在隐瞒了赵肃身份的情况下。沈乐行对范礼安介绍赵肃时,只说是自己的朋友,与朝中官员关系不错,如果相处得好了,赵肃说不定愿意为他引荐。 范礼安是耶稣会派来东方传教的人,自然不会毫无眼色,他见赵肃虽然身着便装,却与他所见过的寻常百姓大有不同,便揣测着赵肃也许是个有身份的人,于是更热情地向他介绍起西方的事物来,并答应带他去濠境见识一下佛郎机人的炮舰。 为了吸引赵肃的兴趣,以便让他引荐朝廷的大人物给自己认识,范礼安使出浑身解数,向他介绍了意大利、佛郎机乃至整个欧罗巴大陆的种种文明。 然后就有了下面的对话。 范礼安:“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一个球体,球体上分为东方和西方,东方有大明、日本、朝鲜、和南洋许多国家,西方就是欧罗巴大陆。” 赵肃:“错了,据我所知,西方不止有欧罗巴,还有美洲大陆。” 范礼安吃了一惊:“啊,是的,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您已经见过别的传教士了?” 赵肃:“不,一百多年前,我们国家有一位叫郑和的人,就已经去过非洲大陆,也发现了美洲大陆。” 范礼安马上恭维了一句:“大明人真是聪慧而勇敢!” 赵肃又问:“如今西班牙国王是哪一位?” 范礼安:“是腓力二世国王陛下。” 赵肃:“其实我并不认为葡萄牙舰队驻扎在濠境是一个好主意。” 这时候明朝并不区分葡萄牙和西班牙,将他们统一称之为佛郎机,范礼安是第一次听到有明人能够说出这两个国家的名字。 他闻言吃了一惊:“阁下为何这么说?” 赵肃笑道:“不列颠正在崛起,必然威胁到西班牙的海上霸权,我想过不了多久,两国之间必有一场海战,葡萄牙与西班牙的关系如此密切,将兵力浪费在远东,自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范礼安:“……您,您怎么对欧罗巴的事情如此了解?” 据他所知,现在的明朝闭关锁国已久,根本没有开辟海上航线,更不可能得知远在重洋的欧洲的事情,西班牙与不列颠最近几年偶有矛盾,范礼安也只能从欧洲那边过来的同伴口中略知一二,这个温文儒雅的明国人何以能言之凿凿? 赵肃笑道:“这有什么稀奇,这些事情,我们大明,许多人都知道的。” 范礼安又迫不及待说了许多天文、地理、医学有关的知识,把此时欧洲文艺复兴的成果几乎都倒出来炫耀,可也没能震住赵肃,反倒是他自己被震住了。 赵肃虽然谈不上无所不知,可信手拈来,什么话题都能聊上,一点儿也不像他之前接触过的那些明国百姓。 范礼安是彻底震惊了,谁说明国人无知的,他们并不比欧洲落后多少啊。 赵肃意犹未尽,又加了一句:“等以后你到内地去就知道了,我们的皇帝陛下和官员们,比我知道得还要多。” 范礼安呆了半晌,由衷道:“大明真是人才济济!” 当然,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大明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赵肃那样的,但起码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收起小觑之心,不敢再轻视这个东方大国。 就在范礼安热情地带着赵肃一行人去濠境的时候,北京那边的皇帝也收到了薛夏快马加鞭送过去的信函。 此时距离皇帝大婚,不足十天。 第 101 章 万历三年五月初八, 皇帝跟前的大宫女翡翠记住了这个日子。 并非因为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节日, 而是因为, 她头一回见到朱翊钧大发雷霆的模样。 从前她见过皇帝最生气的一次, 是因为他头一天晚上给赵肃写信,第二天起得晚了, 错过张阁老的讲课, 被冯总管告到李太后面前, 结果李太后将皇帝喊去教训了一顿, 回来之后这位陛下狠狠揉皱了几张纸, 把贴身太监张宏骂了一顿,仅此而已。 从那之后,皇帝越发克制,很少再表露出过于愤怒或激动的情绪。 但是就在方才,她站在一旁,亲眼看着陛下将一块镇纸狠狠摔到地上,羊脂玉的镇纸立时少了一角,却没人敢去捡。 翡翠飞快觑了皇帝一眼,发现他胸口急剧起伏, 显然还怒气未消,手里攥着一封信笺。 “陛下消消气。”她忙递上一碗莲子羹。 朱翊钧却没有接,语气冷冰冰的:“放着。” 翡翠不再言语, 将碗搁在桌子上, 退至一旁, 即便是从小在御前服侍, 她也从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中自有一把尺。 不一会儿,外头来报,说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在外头候旨了。 发泄一通之后,皇帝的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他缓缓舒了口气。 “宣。” 刘守有进来,低着头,一眼就瞧见被遗弃在地上的残缺镇纸,心头咯噔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行礼问安总是没错的。 “朕记得你当时推荐薛夏此人,说他忠心可靠,办事利落?”朱翊钧的声音有点怒意。 “是,此人身家清白,也很上进。”刘守有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按说他也是从嘉靖朝过来的臣子,面对乳臭未干的少年黄帝,总不至于惊吓,但是刘守有向来谨慎有余,胆气不足,当年被戚继光和朱翊钧半是利诱半是胁迫地哄进宫,拥护裕王登基,稀里糊涂立下大功,自那之后,就没再见他做出什么大事来,如今新帝登基三载,改革禁卫军,连带着锦衣卫也被波及,这位都指挥使非但没端着架子,反而竭力配合皇帝,让往东绝不往西,和那些仗着功劳资历不把年轻皇帝放在眼里的人完全不同,这也是朱翊钧一直留着他没换人的缘故。 朱翊钧没好气:“你的好属下,带着朕的赵师傅,到佛郎机人占据的濠境去了!” 刘守有大吃一惊,手足无措:“这,这,那可如何是好?” 朱翊钧:“……” 他本想唤刘守有过来训斥一顿,可如今看他这模样,倒比自己还要六神无主,一股恶气生生发不出来,顿时无语。 “算了,他决定的事情,又有谁阻拦得了,是朕迁怒了……”朱翊钧挥挥手,明显不想和他多说,“你下去罢!” 刘守有一头雾水兼忐忑不安地被召来,只得又满脑袋莫名其妙兼忐忑不安地回去。 若朕不是皇帝,此时便可立刻动身去广州。 若朕不是皇帝,此时便可天经地义陪在他身边。 朱翊钧目光一转,扫过旁边的折子,眼神又黯然了些。 上头大都是六部官员恭贺皇帝即将大婚的内容,就连这阵子内阁议事,那些阁臣们脸上仿佛也沾染了那份喜气,未语先笑,道一声恭喜陛下。 朱翊钧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自己要大婚了,那人却远在千里之外,待在一个可能会有危险的地方。 一想及此,朱翊钧脸上就跟每个人都欠他几万两似的,冷冰冰没有一丝笑容。 放在旁人眼里,只当皇帝对这桩婚事心怀不满。 皇帝大婚自然与民间百姓不同,虽然也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但是比起民间,甚至官宦人家,都不知要繁复多少倍。 在祭告太庙,行上巾礼,奉迎礼等诸多仪式之后,才是真正意味着帝后结合的合卺礼。 合卺礼的次日,帝后向两宫皇太后请安,之后皇帝还要去皇极殿,正式宣布册封中宫皇后,接受百官朝贺,并册封刘氏、杨氏两位嫔妃。 这几个嫔妃连同皇后在内,都是太后和张居正等人帮他择定的,目的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皇帝本身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当然如果他对这几位的姿色不满意,可以日后再纳自己喜欢的,但此时长辈为他选择的,自然是更注重品行而非容貌。 日子一天天过去,朱翊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度日如年。 大婚也就罢了,无非是当个牵线傀儡,任由他人摆布着完成各种仪式,但要他面对那些浓妆艳抹,端着仪态的女人,早已被担心赵肃安危占去大半心神的朱翊钧,哪里还提得起半点兴趣?即便一开始还有点新鲜感,但每次见到那些女子个个低眉顺眼,问十句也答不出三句,还不如去和大臣们吵架。 以至于从大婚的第四天起,皇帝每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宿在乾清宫西暖阁里,即便是迫不得已召幸宫妃,也是匆匆来去,很少在某个人身上倾注心神。 有对比才显得出好坏,从嘉靖、隆庆朝过来的臣子们,何时见过如此不沉溺于玩乐,反倒对政事有高度热诚的皇帝?感动之余,甚至还有言官上折劝皇帝勿要因勤政而伤神。 千里之外,被皇帝日夜惦记思念着的某人连连打喷嚏。 “大人,您没事吧?这里风大,还是找个地方坐下吧。”薛夏看着脸色有点潮红的赵肃,担忧道。 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的后遗症到现在才发作,到了濠境之后,赵肃就大病一场,连床都起不了,自然也没法去看什么战舰,好不容易勉强可以下床了,他也不顾旁人劝阻,就过来了。 “没事。”赵肃嘴里回答,眼睛依旧眺望着不远处泊在海边的佛郎机船只。 “大人,我看这佛郎机船,也不过就是比我们的多些船帆罢了,并无出奇之处,大人何故对他们的战舰如此看重?”薛夏对造船一无所知,也不怪他有此一问,如果是戚继光或俞大猷这等久经水战的将领在此,马上就能发现对方的亮点。 赵肃道:“船帆多,意味着桅杆高和多,而桅杆的数量和高度,又意味着这艘船依靠风力而走的性能好,船速自然也就快。当年永乐年间,我们最好的宝船,桅杆起码有四个,长约二十六丈。” 薛夏闻言,凝目望去,默默数了一下,不由吃惊:“他们亦有四桅七帆!” 赵肃道:“不错,如今的万历号,是历经一年,倾尽我大明目前拥有最好造船技巧的工匠,搜尽当年郑和下西洋时的造船图纸,也才造出了四桅六帆的船只。” “那我们与他们的船,也不相上下了。” 赵肃神情淡淡,毫无骄傲之色:“这只是他们驻扎在远东的一支小舰队,而非他们国家的主力,假如他们的主力战舰驶来这里呢?” 薛夏一愣。 两人俱都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赵肃又道:“你再看他们船的两侧,有开合的痕迹,说明在甲板下面,装着火炮一类的东西,一旦有需要,暗门打开,火炮齐放,顷刻即可使敌船受到重创。” 他指着对方船上首尾:“我们船上也安有火炮,但是这种火炮只能用于固定角度的瞄准和涉及,一旦敌方从两侧进攻,就无法顾及,他们如此的设计,就是把整艘船都武装起来,让敌人无处下手,再加强船只本身的坚固性和行驶速度,这样的舰队在海上几乎是所向披靡的。” 此时的欧洲人,已经意识到火炮在海战中的重大作用,并制造出船舷炮门,以他们所看到的这艘船为例,上面起码可以容纳五六百人,这意味着西班牙无敌舰队上的配置只会比这更加豪华。 赵肃在给薛夏普及战船知识的同时,自己心头一直以来的疑问也随着看见这些战船而豁然开朗,他对军事方面并不擅长,更不知道如今欧洲海军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如今一有对比和参考,大明水师未来的发展,也就马上有了方向。 这正是他不顾一切想来濠境看看的意义,换了别人,即使明白两者之间的差距,也未必有那个权力去调配各种资源,未必有那个魄力去执行到底。赵肃来此的重要性,不在于他对造船专业多么了解,而是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可以推动整件事情的发展。 薛夏不是蠢人,他显然也明白了,所以径自沉默地听着,良久才问道:“这佛郎机人来濠境,仅仅是为了做买卖吗?” 赵肃道:“嘉靖三十二年,佛郎机人向官府提出租借濠境,租金为每年二万两白银,朝廷也就听之任之,但实际上,对于朝廷,难道这两万两白银能办成什么大事?无非是觉得濠境不重要,所以没有必要因为这点小地方而起冲突,但事实上呢,佛郎机人难道是傻子,为何要千里迢迢跑来占据这么一个小地方?” “那是为何?”薛夏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开始跟着赵肃的话去思考。 “因为此地是一个极重要的中转站。往西,可从马六甲,进入印度洋,过好望角,到达他们自己的国家,这就直接避开了陆路上的奥斯曼帝国,无需被他们课以重税,而往东,又可以到日本长崎。在这里,他们只要付出每年二万两白银的代价,就可以得到补给,自由来去。” 薛夏忍不住问:“难道我大明朝泱泱大国,竟不能将他们驱赶?” “以前,朝廷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现在,”赵肃摇摇头,“即便想做,也暂时没有这个心力,这就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了,如今的大明水师每况愈下,形同虚设,而朝廷要练兵,要赈灾,哪里都需要用到钱,怎么会希望在这个时候打仗?” “……”薛夏久久不语。 五月傍晚的海风,称得上凉爽,远处晚霞初现,将一切都洒上金黄色的光辉,但如斯美景,两人却都没有心情去欣赏。赵肃大病未愈,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披风,看起来就像世家公子出来游历,在濠境这个比村落大些,却比县城又小的地方十分少见,引得渔民频频回头,更有少女不时窥看,双颊泛红。 一阵风吹来,赵肃蜷手成拳,抵在嘴边咳了几声。 薛夏回过神,“大人,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 “嗯。” 两人往回走,迎面看见那位范礼安神父也正朝这里走来。 “阁下病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 赵肃笑了一下:“再躺下去,骨头都要酥了,出来活络活络筋骨。” 范礼安虽然说了一口流利的汉语,可对某些词语的含义还是一知半解,闻言浮现出迷惑的神色:“骨头酥?” 赵肃笑了一下:“我正巧想去找阁下,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启程回京了。” 范礼安眼前一亮:“回京?是回明国的北京城吗?” “正是。” 范礼安难掩兴奋:“不知可否带上我一路同行?” 赵肃问:“你不和沈乐行一道?” 范礼安摇头:“我想去京城,他不去,但我这样,”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和五官,苦笑摊手,“如果一个人去,又不认路,很容易被以为是坏人,先前我曾经想求见广州知府范大人,请他给我签一份通关文书,可他连见都不肯见我。” 赵肃故作沉吟:“我也是普通百姓,带着你,可能也会受到盘查。” 范礼安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不不,我能看得出您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明国百姓,您一定会有办法的。” “那么,”赵肃也学着他摊手,“我为什么要帮你呢,我有什么好处?” 范礼安愣住,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说到见识,赵肃不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西方人差,反观他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似乎也确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赵肃道:“我可以带上你,不过有个条件,请你托人帮我从泰西带些东西过来,当然,是不会违背你的上帝教义的。” 对方这么说,范礼安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双方合计了一下,赵肃一行先回广州,主持万历号命名和启用仪式。 相比与沈乐行一番长谈和在濠境的收获,仪式过程反倒无甚可说的,无非说些激励人心的话,又与当地士绅一起吃饭,传达当今天子对广州的看重,勉励他们好自为之,报效朝廷。 休息了几日,那头范礼安也整理好东西过来与他们会合,六月初,苏正等人先行回京,而赵肃则带着范礼安和薛夏绕道福建长乐省亲。 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出现在小城,自然引起不少议论,那一阵子,范礼安成了整个长乐瞩目的对象,只不过带他回来的人是赵肃,如今的赵肃早已不是当初寄人篱下的庶子,别说整个赵氏家族,就算是长乐县的父母官,也要仰他鼻息,毕恭毕敬。 赵肃在濠境染上的风寒尚未痊愈,也无过多应酬,只是闭门谢客,留在家里,这些年他奔波政事,在家事上很少费心,这一趟既是省亲,也是弥补。 母亲陈氏依旧身体爽朗,倒是妻子陈蕙一直卧病在床,精神不佳,看上去状况很差,赵肃特地留下来陪了她们将近三个月才启程回京。 另一方面,兴致勃勃,踌躇满志的范礼安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ruggleri阁下,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到达了遥远的东方大国的首都,它的名字叫北京。我想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至少比起我的前任们来说。他们之前被作为远东观察员派遣到这儿,完成在东方传教的使命,可是他们不肯改变生活习惯,还要求信徒学习葡萄牙语,这使得这里的人们迟迟无法理解,也不肯接受上帝的恩赐。 我认为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对于一名忠于上帝的子民来说,即便他说的语言和我们不一样,生活习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也需要去尊重和理解,这样才能更好地让对方接受我们,从而接受上帝。因此我很认真地学习了明国的语言,并在我到达远东的第三年,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可以真正进入这个神秘的国度。 之前我曾经以为,明国没有开辟海上航线,他们的皇帝对于这件事情也毫无兴趣,长久的封闭必然导致落后,如同之前欧洲大陆上那漫长的黑暗岁月一样。但很快我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明国子民并没有想象之中那样古板,他们不仅乐于接受外来事物,而且他们本身也并不无知。我所认识的一个东方人,哦,姑且称之为赵吧,他的见识之广,甚至超越了欧洲一些国家的皇帝。——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上帝派我到这里来,果然有他的用意,在我有生之年,必将尽我所能,完成上帝赋予的责任。 亲爱的朋友,希望你在读到这封信之后,也能尽快动身,我期待与你的会面。 愿上帝与你同在。 无论范礼安打算如何在中国展开他的传教生涯,九月初,他们从长乐回程,一路走走停停,到了九月中旬,才终于抵达北京。 朱翊钧也终于等来他日夜想念的人。 第 102 章 对一个人喜欢得越深, 就越容易患得患失。 即便九五之尊也不例外。 朱翊钧坐在书案前, 一手捏着奏折边角, 一手稳稳执笔, 表情貌似平静。 只是目光直视纸面,手腕停在半空, 半天没有落下。 那个人要回来了。 坐在这里等着他进宫吧, 自己如何等得了那么久。 亲自出去相迎吧, 他倒是想这么做, 可皇帝的身份摆在那里, 过于张扬容易惹来非议,对那个人也不好。 思来想去,不知不觉落了笔,又写了一个端端正正的肃字。 朱翊钧凝视半晌,笑了。 回到京城,薛夏他们就先入宫交差去了,至于赵肃,皇帝那头早有旨意下来,让他先回家沐浴休息几天再进宫觐见不迟。 在他回京之前, 就已经将范礼安的事情上奏,朱翊钧让礼部代为安顿接待,也无需赵肃操心, 其余人等, 苏正, 宗弘暹各有去处, 分道扬镳。 赵肃到家的时候已是夜幕初临,门口灯笼点上烛火,下头台阶上早就站了个人不停眺望,见他一身风尘仆仆纵马而来,不由惊喜大喊:“大人!” “毛毛躁躁的,都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长进!”赵肃数落了一句,却是嘴角带笑。 赵吉乐呵呵的,一边让人接过马匹缰绳:“这不是瞧见大人回来高兴的嘛,您这一去就是大半年,担心死我们了!” 赵肃拍拍他的肩膀,一边往里走。“府里一切可还好?” “都好都好,两位小公子也都很好,而且今天……” 话没说完,赵肃已经一脚踏进院子,看见了负手站在树下的人。 仿佛意识到背后的目光,朱翊钧转过身,露齿一笑:“你回来了。” 他见赵肃怔愣,又上前拉他的手臂。 “一路上累了吧,进去吃饭,就等你了。” 赵肃任他拉着往里走,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也曾经想过满身疲惫回到家的时候,能有个人守候着,等他回来,说一句熨帖的话。 可这些年长住京里,母亲和妻子都没法跟过来,他与陈蕙的感情充其量只是相敬如宾,远达不到心有灵犀的地步,家里没有女主人,所以这个愿望也仅仅只能成为一个愿望。 他没有想到的是,朱翊钧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陛下……”饶是反应敏捷如他,也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您为何……” “先吃饭再说罢,朕为了等你,肚子都饿扁了。”朱翊钧眨眨眼,露出委屈的神色。 果不其然,赵肃立时心软。 “是臣的错,竟让陛下久等。” “朕好久没出宫了,还是托了你的福。”朱翊钧笑眯眯。 赵肃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嘴角微微扬起。 两人进了屋子,原本乖乖坐在桌子上等老爹回来的赵耕和赵耘眼睛一亮,都扭下椅子扑过来,一个搂住脖子,一个使劲往赵肃怀里钻,爹爹,爹爹喊个不停。 赵肃一手抱住一个,揉着两人白嫩嫩的脸颊,假疼爱之名,行□□之实。 “爹不在的时候,小馒头和小汤圆有没有捣乱,给牡丹她们添麻烦?” 赵耕鼓起脸颊,用稚嫩的声音说着老气横秋的话:“爹爹,我们有名字的,不叫馒头和汤圆。” 赵耘在旁边跟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有名字的!” 赵肃大笑:“这是你们的乳名,爹爹疼你们才这么喊,别人想取这个名字,爹还不让呢!” 赵耕没说话,表情却写着“你骗人”三个字。 赵肃戳戳他小脸上的酒窝,赵耘不甘寂寞凑过来磨蹭,十足像只小猫咪。 朱翊钧在旁边轻咳一声:“饭菜都凉了,先吃饭吧。” 赵肃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天子,笑道:“陛下恕罪,臣久未归家,一时忘情。” 朱翊钧绝对不会说自己在嫉妒,脸上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人之常情,来,多吃点儿。” 伸手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 余光一瞥,两个奶娃娃都跟着自己的筷子转,他噗嗤一笑,又分别夹了容易咀嚼的小饺子到他们碗里。 赵耕和赵耘虽然年纪还小,却被教导得很好,端端正正坐着,似模似样拿起自己的小筷子,安安静静吃着饭。 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屋里连同孩子,只有四人,皇帝又是微服出来的,无须太过讲究,彼此围坐在桌前吃饭,不像皇帝与臣子,倒更像一家人。 朱翊钧的记忆里,只有当年还在裕王府的时候,裕王、正妃陈氏、生母李氏,还有他,才会偶尔在一起用膳,自从搬到皇宫之后,这种光景就再也没有过了。 赵肃见他在发呆。“陛下?” 朱翊钧回过神,笑了笑:“没事,吃饭。” 那一闪而逝的落寞被赵肃捕捉在眼里,微微一顿,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朱翊钧发现那人时不时就给自己夹菜,而且都是他爱吃的,心头欣喜,只抬头朝他一笑。“多谢肃肃。” 赵肃心头一跳,发现自己竟然因为一个久违的称呼而悸动。 第 103 章 第 104 章 赵肃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种完全不知该如何解决的难题。 素来冷静自持的他连外衣也忘了披上, 就这么坐在床榻上发呆。 直到日上三竿, 外头传来敲门声。 “大人?大人!”赵吉连唤了数声不见应答, 连旧日的称呼也出来了。“少爷!” 赵肃略略回过神。“什么事?” “您起身了吗, 小的端水来给您洗漱吧?”赵肃的作息很规律,每日必然早早起来锻炼, 但今天居然睡到这个时辰, 也难怪赵吉诧异。 “等一会儿。”赵肃起身穿好衣服, 又整理了一下, 转头瞥见床上的凌乱, 又头疼了。 “进来吧。” 赵吉推门而入,看到赵肃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桌旁,不由一愣。 “大人,您早就起了?” “陛下呢?” “陛下天刚亮就回宫了,临走前还吩咐我们不要喊醒您,让您睡个够。” 赵肃沉默片刻:“我要进宫一趟,你把屋里拾掇一下。”顿了顿,加了一句,“被褥都烧了吧, 你亲自动手,对外不可随意乱传。” 这么些年历练下来,赵吉已不复少年的毛躁, 跟在赵肃身边, 看过听过许多事情, 也明白守口如瓶的道理, 所以尽管心里好奇,却只是连忙应声,而没有多问。 赵肃不再说话,过了会儿,起身走至门口时,又停下来。 “晚饭不用等我了,你们先吃,也不用让人到宫门口接我。” “是。”赵吉从来没有见过赵肃如此心神不属的模样。“大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事。”赵肃大步往外走,风扬起衣摆宽袖,说不出的倜傥俊逸。 这个时辰,皇帝应是刚议事完毕,在偏殿看折子的。 但是经过昨晚一夜的折腾…… 赵肃有些吃不准,还是先往乾清宫而去。 远远的,一人迎面而来,后头数人跟随,端的气场强大。 赵肃脚步稍稍一顿,随即迎上去。 “元翁可好?肃昨日方回,未及见过元翁,还望元翁莫要见怪!” 张居正哈哈一笑,伸手过来虚扶:“少雍,半年未见,别来无恙!” 赵肃含笑:“托元翁的福,尚好。” 张居正摆摆手,美须迎风飘扬,显得意气风发:“昨日刚回,便多休息几日再说,怎的急吼吼进宫来?” 考成法实施之后,上至中央,下至地方,都剔除了不少冗员腐吏,连续两三年下来,已经颇有成效,政令一出,举朝上下雷厉风行,莫敢不从。不可否认,张居正一马当先,手段狠辣,是考成法能够坚决执行下去的主要原因,但是如果没有皇帝和赵肃的从中助力和推波助澜,进展也不会如此之快,成效不会如此之大。 细算起来,历史上原本要到万历八年时才会开始的土地改革,如今眼见情势大好,张居正已经在盘算着开始清丈全国土地的事宜,露出向田地赋税下手的端倪。 当然,他在借着推行考成法的同时,也铲除了许多不同的声音,只是赵肃这几年一心在工部做事,与张居正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且对同党与下属都再三约束,张居正也抓不到他的把柄,故而两人相安无事,尚算太平。 如今张居正位居内阁首辅三年有余,自忖一呼百应,威望日强,也渐渐不再像早年那般隐忍压抑,说话做事都带了股凌厉逼人的咄咄气魄。 相比之下,赵肃有问必答,含笑束手时,似乎显得有些弱势,然而旁人若仔细一瞧,就会发现,他的举止言行,实是一种安之若素,不亢不卑的气度。 赵肃道:“南下时,我见了佛郎机人的船舰,知陛下对此大有兴趣,正想进宫详禀。” 张居正笑得意味深长:“喔?我还道你是为了陈以勤和葛守礼致仕的事情。” 赵肃有些意外:“陈、葛二位阁老要致仕?” 张居正见他确实不知,便道:“他们已经上了请求致仕的奏疏,只等陛下批复,左右也在这两日了。” 赵肃叹息:“两位大人为官清正,数十年高风亮节,是该好好歇息一下了。” 张居正道:“少雍若是有事面见陛下,但去无妨,就不必与我闲话了,等过几日你回内阁再叙不迟。” 赵肃道:“既如此,肃便先行一步,元翁走好。” 张居正点头,待他上前错身而过时,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量说了一句话:“陈以勤、葛守礼一去,就要恭喜少雍更进一步了。” 赵肃脚步不停,恍若未闻,转眼便已走出老远。 张居正看着他的背影,微眯起眼,良久才叹道:“赵少雍风华正茂,将来大有可为!” 他比赵肃大了整整二十岁,言下之意,颇为自己的年纪而感慨。 站在旁边的张四维一笑:“元翁正当盛年,何故发此慨叹?” “此人隐而不发,诸事忍让,甘愿屈居人后,且不重虚名,与他老师高拱大有不同。高拱此人,我尚摸得清他的想法,但赵肃的心思……”张居正顿了一下,摇摇头,没说下去。 “元翁多虑了,如今考成法卓有成效,您朝野皆有威望,何惧区区赵肃?” “我当然不惧,但陈以勤、葛守礼这一走,论资排辈,就该轮到他上来了,而你,也要排在他后面。”他瞥了张四维一眼。“此人对我的政见,时而赞同,时而反对,让人捉摸不透,有他隔在中间,于新法总归有阻碍。” 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赵肃不是自己的心腹同党,有这么个人在,总是不能放心。 张四维皱眉:“但是赵肃最近没出什么差错,想抓把柄,似乎不易。” 张居正望着远处宫殿飞檐之上的高阔天空。“那就再看看罢。” 赵肃在门口等了片刻,进去通报的张宏走出来,面有难色。 “赵大人,陛下说他身体不适,今日就不见了,您请回吧。” 身体不适? 赵肃心头一跳,隐约想起昨夜翻云覆雨时那人的痛楚哼声。 他叹了口气:“烦请公公再通禀一声,就说赵肃在此请罪,直到陛下肯见臣为止。” 说罢撩起袍子,端端正正跪了下来。 张宏被他吓了一跳:“赵大人这是作甚,快快请起!” 他劝了一会儿,见劝不动,只好又折返回去见皇帝。 “陛下,赵大人在外头不肯走,说要等到陛下肯见他为止。” 朱翊钧心头一喜,抬起头,声色不动:“喔?那就让他等等吧。” 苦肉计要做就要做全套,才能收效。 他并不知道赵肃是跪着等的,张宏也没有说,只当赵肃忤逆了皇帝,两人正闹着别扭呢。 过了片刻,终究是按捺不住:“去看看,他还在外头么?” 张宏应了一声,出门一瞧,回来道:“陛下,赵大人还在外面跪着。” 朱翊钧大吃一惊,继而怒声道:“跪着?!你怎么不早说!” 张宏苦着一张脸,嗫嚅道:“奴婢以为陛下知道呢!” “去,把人请进来!” 赵肃进来的时候,便看见朱翊钧正拿着手中的内阁票拟在看,神情极是认真,但脸色略带苍白,掩不住疲弱之态。 一时之间,百味杂陈,难以言喻。 “臣,参见陛下。” “赵师傅请起。”朱翊钧面色如常,没有愤怒,没有难堪,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一切似乎没有变化。“你来得正好,朕有事与你说。” “陛下请讲。” “陈以勤与葛守礼二人,不日就要致仕荣休,内阁又该进人了,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赵肃没有料到他一开口问的是国事,愣了一下,方道:“臣也是刚刚得此消息,一时之间尚无人选,且待臣回去细想再上疏。” 朱翊钧点点头,从桌案后起身,正想说什么,却不小心扯动伤口,脸色扭曲了一下。 赵肃看在眼里,抿紧了唇,上前几步,扶住他。 “陛下……” 朱翊钧打断他:“杨博早在万历元年就已走了,陈、葛二人再一走,你便要跃居次辅,位列张师傅之后。然则,你现在还管着工部,虽说为朝廷做事,不分先后,但工部位六部之末,名义上毕竟不是很好听,朕思忖着,不如在户部给你腾挪个位置,你再找个信得过的,去管工部。” 赵肃哭笑不得:“陛下,如今户部有王国光,臣怎好贸然去抢别人的位置?” 再说了,户部地位太过重要,就算他想抢,张居正也不会答应。 他见朱翊钧站定,便松开手。 朱翊钧道:“这不是在计议么,又不是要定下来。” 他定定瞧着赵肃松开的手,强笑道:“朕还记得小时候,你总牵着朕的手,现在怎么倒不牵了?” 赵肃默默跪下,将冠帽摘下双手置于地上。“臣是来请罪的。” 朱翊钧面无表情:“你何罪之有?” “臣昨夜……一时莽撞,犯了欺君之罪。” “朕一厢情愿,与卿何干?” 赵肃心神剧震,他想过许多种局面,却没想到皇帝会挑明了说。 “臣死罪。”他以额抵地。 “朕让你进来,就是想让你请罪的么?”赵肃听得皇帝呵呵一笑,却是落寞孤寂。 “朕自幼得你教导,在你身边长大。我们走市集,读诗书,及至后来嘉靖宫变,同生共死。你有难,朕五内俱焚,朕有事,你一心一意为朕排解。你我二人,纵然说不上心有灵犀,可也总算相携相扶,放眼古今,这等君臣,可多?” 朱翊钧的声音低了下来:“朕视你如师,视你如父,半分也不愿亵渎这份情意,可是,若能控制便好了。情之所至,何由人心?” 赵肃沉默良久,哑声问:“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朱翊钧笑得苦涩:“朕若知道就好了。朕甚至还记得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醒来时就见你在身旁,那种感觉,到现在都不会忘记,也记得你握着朕的手,教我写字的情景,甚至记得有一年上元节,你我走遍了大街小巷去看灯……这些事情历历在目,想忘,也忘不了,可你若要问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更久之前。” 朱翊钧见他没有反应,退了几步,怆笑:“你不愿接受,朕也不会勉强你,昨夜,昨夜之事,就当作是一场梦罢,你我之间,还是君臣,朕也依然,会把你当成良师,你,你尽可放心了吧。” 赵肃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画面,却都是两人相处时的情景,他眼眶一热,闭了闭眼,抬起头,正想说什么,却全然愣住。 皇帝的嘴唇紧紧抿着,苍白的脸上布满眼泪,头却微微仰起,死死盯着横梁。 此情此景,赵肃纵是铁打的心肠,也不能不软下来,何况他对朱翊钧,是全心全意的爱护,即便也许没有朱翊钧那种心思,倾注却半分不比对方少。 他叹息一声,起身,拿袖子去擦那眼泪。 “别哭,一国之君呢……” 朱翊钧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看着他,眼底有着明显的脆弱和哀求。 赵肃喉头滚动,声音也已沙哑:“臣是个老男人,没有姿色,陛下何以……” “朕爱你一心为国,殚精竭虑,朕爱你温文儒雅,对敌从容,朕爱你与他人周旋,谈笑间让对方败倒,朕还爱你陈述国事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这些,可够?” 皇帝的手欲摸向他的脸,赵肃微微一僵,却终是没有避开。 少顷,却在指尖要碰到时,手缩回,朱翊钧流着泪,惨笑:“你走吧,走吧。” 他转过身,肩膀微微颤抖,不再看对方。 等了半晌,也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却听见赵肃嘶哑的声音:“陛下,容臣想想……” 朱翊钧欣喜欲狂。 以赵肃的性格,能说出这句话,何其可贵,这说明他的心神已经被动摇。 惭愧,内疚,不舍,感动,诸多感情加在一起,纵然还不是朱翊钧最终想要的,但已足够。 他转身,颤抖着唇,问:“你说什么?” 赵肃想起昨夜种种,再看皇帝定定瞧着自己,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臣,也许没法做到陛下那样……” “你没有掉头就走,朕已满足了。”朱翊钧流着泪微笑,张开双臂。“能让朕抱一会儿么,就一会儿。” 小心翼翼乞求的模样让赵肃心头更痛。 伸出手,慢慢将他环住。 朱翊钧立时紧紧回抱,再不肯放开。 他不停眨眼,泪水想止也止不住了,直冲得双眼红肿,心道:这辣椒水后劲也太大了! 第 105 章 乐极生悲的后果就是皇帝发烧不起, 大病一场, 整整三天没能理朝视政。 □□皇帝时, 一天十二个时辰, 几乎有十个扑在政事上,后任帝君没有一个能达到他那种高度, 到了武宗正德帝, 皇上耽于玩乐, 朝会自然成了虚设, 嘉靖帝登基初始, 本来是日日勤政,但是自从大礼议事件之后,君臣闹翻,皇帝破罐子破摔,说朝堂一坐亦何益,索性连朝会也取消了,继任的隆庆帝,也就是朱翊钧他老爹更不消说,巴不得天天不早朝, 也由此早朝制度荒废下来。 但到了朱翊钧这里,他自然不愿循父辈老路,碌碌无为, 便与赵肃商量, 对朝会制度进行改革。改革之后, 除新年、元旦、皇帝寿辰这三个特殊日子之外, 大朝每月逢三一次,初三、十三、廿三,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外地四品以上官员皆可奏事。小朝每月逢六一次,初六、十六、廿六,采用的是抽查制,也就是说皇帝会随机抽查在京官员御前觐见,亲自询问工作进度事宜。至于内阁议事,则是每日一次,每次两个时辰,如果当天超过时限,隔天可以酌情提早结束。 如此一来,原本在嘉靖、隆庆两帝那里已经形同虚设的朝会又以新的形式渐渐恢复,大臣们无需再像□□皇帝时期那样苦不堪言,也不至于一年到头没见着皇帝几次。 对他们来说,最要命的是那项逢六抽查的接见,皇帝完全是心血来潮,抽到谁,谁就得去殿前问答,事先没有任何准备。有些人不做事或者做少了的,难免会露出马脚,而有些人平日里埋头苦干却疏于逢迎的,也不担心没有得到赏识的机会,如此又在考成法之余,起到了拾漏补缺的作用,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所以朱翊钧纵然生了三天的病,也还抽空听了一下内阁的汇报,朝野并没有什么异声,倒是不少折子呈上来,让皇帝保重身体,勿要操劳过甚。还有一个言官说得更直白:陛下啊,您如今还没留下子嗣,可千万要保重,否则有个三长两短,社稷就要乱了,看得朱翊钧嘴角抽搐,甚为无语。 书房内,赵肃与幕僚吴维良相对而坐,煮茶长谈。 “大人啊,您这一去就是半年多,可让我好想!”赵肃不在时,吴维良镇日往外跑,斗茶下棋逛书市,打探到不少消息,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赵肃哈哈一笑:“我可不是美娇娘,何劳启善如此牵肠挂肚?” “大人说笑了,不知您此番南下,可有何收获?”吴维良微眯着眼,拈须道。 他年过三十,就迫不及待蓄起胡须,而且对自己这几缕胡子颇为宝贝,天天梳理,务必使其柔软飘逸,再看赵肃光溜溜的下巴,觉得完全无法理解这位赵阁老的审美。 赵肃点头,待水煮开,亲自动手,先给两人都满上茶杯,才道:“获益良多。” “此趟去广州,除了替陛下主持万历号首航之外,还与闽浙粤三地商贾接触,以四百万两白银的条件,换取茶叶、瓷器、药材这三项的五年贸易优先权,五年之后,他们若还想续权,就得竞标,价高者得,届时朝廷又加一处进项,此其一。” “其二,我到濠境去,亲眼见过佛郎机人的船舰,对我方应该如何装备战船,也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今后大明除了发展水师,火炮的配备也要跟上,还有神机营的火绳枪等。” “其三,此行带回了一个罗马教廷的传教士,除了引荐给圣上,让他开眼看世界之外,今后还可通过此人,要到此时与欧罗巴有关的书籍,询问欧罗巴诸国的发展境况,以资参考。” 吴维良静静听着,叹了口气:“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赵肃道:“但讲无妨。” “您这半年在外,可谓办了不少事情,对于大人的志向,启善也略知一二,心中自是钦佩,只是您这头顾着外边,可有想过朝廷风向已经大变?” 赵肃颔首:“此事正是我今日要与你商量的,听陛下说,陈、葛两位大人,不日就要致仕了,三年前,杨博走时,陛下让葛守礼暂代兵部之责,如今一下子就空出三个位置来。如果我没料错,三日之后,内阁议事,张居正必然会提起举荐新阁员,我们需要早作准备。” 吴维良拱手:“这正与我要向大人说的事情有关,您不在的这半年来,内阁基本是张居正一人说了算,他经由考成法,剔除大量异己,如今在朝廷,已经是跺一跺脚,别人就要抖三分的人物,大人再晚些回来,要向和他一争高下,就难了,您一心办事,可敬可嘉,但是也不能忘了经营朝廷人脉这一块。” 赵肃沉吟道:“如今申时行、王锡爵等人,都可算是我们这边的中坚力量,此外还有元殊、陈洙,戚继光亦算一个。” 吴维良道:“但大人莫忘了,王锡爵,如今只是国子监祭酒,离入阁还早,元殊、陈洙二人,又在地方,戚继光是武将,他在外头立下的功劳,充其量只能为大人锦上添花,却不是雪中送炭,再说我朝武将地位不如文官,大可忽略不计。余者有资格入阁的,也只有一个申时行。” 他顿了顿,又续道:“然则依我看,申时行此人,性情有些优柔难断,温和有余而刚猛不足,他自然与大人站在一边,但是真有事情,却没法指望他能据理力争,只怕没三两句,就要落了下风,届时内阁里,只有大人与他二人,说句不好听的,何成气候?” 他并不知道皇帝也是站在赵肃那边的,可就算知道,也依然会这么说。 此事无关权力大小,向来内阁角力,外人一般是不能插手的,无论皇帝还是太后。如果在群臣的权力斗争中,皇帝表明态度为某人撑腰,那么即便其他人迫于帝命而听从,此人在朝廷的威望也不会高到那里去,反倒给自己树立政敌,为日后埋下祸根,这就是游戏规则。 你想玩这盘游戏,就得遵守规则,所以赵肃注定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朱翊钧身上,他依旧需要依靠自己的能力来解决眼前的局面。 之前陈以勤、葛守礼两人还在的时候,尚能在他与张居正意见不同时出来撑场面,为他说话,但如今二人一走,赵肃在内阁等于孤立无援,除他之外,几乎全是张居正的人,如果他满足于现状,以后必然处处受到掣肘,甚至被排挤出局,这是必然的结果。 赵肃被他一盆冷水泼得默然不语,半晌起身,朝吴维良肃然行了一礼。 “多谢启善提点,否则我可真要走入歧路了。” 吴维良连忙起身避过:“大人何须多礼,为大人谋划,是在下的分内之事。” 赵肃拍拍额头:“我先前也想过趁早拉拢培养一些人,为替补阁员空白作准备,可每每事情一多,这事就搁下,久而久之,拖来拖去,竟是来不及了。” 吴维良摇头笑道:“您是贵人事忙,而且大人心里也许还觉得,做事为先,结党为后,我说得可对?” 赵肃噗嗤一笑:“启善啊,这结党为历来帝王大忌,可不是什么好词,偏你能说得如此坦然。” 吴维良道:“在下对结党,可没有任何恶感,帝王厌恶结党,是担心妨害帝位,但须知古往今来的名臣,若要做出点事来,哪个不党?若不党,如何做事?” 第 106 章 赵肃啜了口茶, 方悠悠道:“自古以来, 都说君子不党, 启善此言, 倒是标新立异。” 吴维良见他不置可否,便道:“君见汉时王莽, 宋时范仲淹, 王安石, 无论奸臣能臣, 无党不成事, 但凭孤身一人,充其量只能当个清官,却做不了干吏。旁的不说,就说本朝阳明公,哦,听说大人也是王学门人?阳明公所创立的心学,门下弟子成千上万,若不是有这些人的声援,心学何能流传下来?这同样是结党。结党本身, 并无好坏善恶之分,区别只在于人心,握于能臣之手, 自然能建功立业, 握于奸臣之手, 则免不了身败名裂。” 他说得口干, 也顾不上风度,拿起茶盅牛饮一口,接着讲下去:“您看如今的张居正,之所以能一呼百应,杀伐果断,正是因为手底下有一批支持他的人,这实际上也是结党。” “这个党要怎么结法,才是关键。不能让帝王忌惮,从而视之为乱党,更不能轻易给政敌以攻讦的把柄,以在下看来,张居正虽然急着做事,可他的行止,还是高调了些,既没有约束底下的人,也谈不上严于律己,今上不是昏庸之君,如此下去,君臣罅隙迟早会变大,届时他就危险了。” 赵肃频频颔首,虽说旁观者清,但能像吴维良这样看得清楚的人也不多。 “启善啊,你这样的人才,不去做官,当真可惜了!” 吴维良摆手:“大人莫要取笑我了,我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功夫,真让我上考场,只怕又要名落孙山,自家知自家的事,这世上也未必只有科举一途可走,能在大人麾下,我亦如鱼得水。”他屡试不第,早就绝了光宗耀祖的心思,被赵肃延揽过来之后,也一心一意地为他谋划,都说绍兴出师爷,在赵肃看来,吴维良这个蜀人可也一点不差。 “方才和大人说到哪儿了?” “君臣罅隙。” “哦对,所以大人要以张居正为鉴,万不可走他的老路。话说回来,您以做事为主,经营人脉为辅,若是放在唐太宗又或本朝成祖之时,本是没错的。” 赵肃挑眉,故意问:“这又是为何,难道现在不是太平盛世,今上不是明君?” 两人关起来说话,自然都是推心置腹之言,吴维良也就直话直说:“如今虽不是乱世,可正当转折之际,马车行于狭隘山路之上,左右皆是悬崖万丈,一个不好,就要坠入深渊。说句不好听的,眼下比当年□□打天下时,还要艰难几分。” 赵肃缓缓道:“创业容易守业难,这道理我明白,我大明发展到今日,已经是非变不可,非变不能生存,陛下知道,张居正知道,我知道,很多人也知道。如果张居正能够改革沉疴之政,让国家焕然一新,我也甘当辅佐,一心一意助他成就大业。” 吴维良哈哈一笑:“大人明知道答案,何必还说出这个假设?张居正如火,而大人如水,火太盛,大明容易被烤干,水太盛,则容易泛滥成灾,二者缺一不可。大人先前不干涉张居正的改革,而是从旁拾遗补漏,避免了与他正面冲突,这样的计策确实很好,但是大人不要忘了,水火也是不能相容的,您终究不是张党,您的老师是被他赶出朝廷的,您身上早就打上了高拱的烙印,从一开始就不会被张居正推心置腹,所以这种合作注定无法长久,但凡与他意见相左,张居正都会认为您要和他作对。” 赵肃不语,吴维良指出的问题,恰恰也是他所担心的,所以先前他尽可能地避其锋芒,但是正如吴维良所说,这种平和的局面绝对不可能长久。 “那末依你之见呢?” “大人一直以来,都遗漏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赵肃一怔:“什么问题?” “真正与张居正不谐的,是那些被张居正压制,在考成法中落马的官员,张居正行事霸道,急于求成,考成法纵然收一时之成效,也必定让很多人心怀不满。所以您不上,那些备受张居正排挤和打压的人,也会蜂拥而上,到时候不但便宜了别人,而且张居正新政的那些成果,也会毁于一旦。反之,如果大人将来能接替张居正,那么在下相信,您必定会延续改善张居正那些施政方略,而非全盘否定,如此一来,大明才有希望延续中兴局面,当今陛下雄心勃勃,君臣合力,大明有救!” 赵肃叹道:“真是句句刻骨入心,知我者,启善也。” 吴维良笑了起来,起身长揖:“大人谬赞!所以当务之急,是应对三日之后的内阁议事,大人想与张居正势均力敌,就得有自己的人马。” 赵肃沉吟:“与我交好的那些同僚,要么在外地,要么就是职位还低,可堪大用的,只有申时行一人,总不能让我那老师又回来吧?” 吴维良道:“大人忘了,陈以勤、葛守礼二位大人就要返乡了,他们都是三朝老臣,手中必然有不少人才举荐,大人不妨问问他们的意见。” 赵肃恍然。 京郊崇文门外。 陈以勤、赵肃各骑一马缓行,身后家仆数人相随,并着马车里的陈氏家眷,却隔得有些距离,方便两人叙话。 前者一身葛色布袍,须发皆白,没了官服在身,看上去更像一个教书的老先生,后者也是一身素淡颜色的便服,衣袂随风而起,从容随意,却似魏晋名士。 这一行数人看上去像退休致仕的官宦人家,京城百姓本也见怪不怪,只因赵肃外表着实出色,便引得路人频频回首。 “少雍啊,老夫还记得数年前,你外放莱州,也是送你到这里,只不过那会儿一起的,还有高肃卿他们。”陈以勤微微喟叹,过了片刻,仰头高声吟哦起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赵肃笑道:“陈老何故如此悲伤,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归老田园,才是神仙生活的开始,学生倒有两句诗要送与老师。” 陈以勤眉毛一动:“喔?”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陈以勤低声重复了两遍,哈哈大笑:“好,好!东坡居士这一句,当真能振奋心怀,天下无一事不可勘破,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恋这里?” 赵肃拱手:“陈老光风霁月,一生为官清正,千百年后,青史必留有您的一笔。” 陈以勤摇头:“身后之名,何足道哉,我为官数十载,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单有一项,老夫对不住高肃卿与你。” 赵肃道:“陈老何出此言?” 陈以勤叹息:“当年高肃卿辞官时,老夫为他送行,他曾有言托付,说以你之能,将来必入内阁,让我在朝堂上帮衬你一二,可惜这几年下来,终究是让张太岳步步进逼,老夫人微言轻,起不了大作用,说起来,实在有愧于肃卿,也有愧于你。” 高拱辞官时,赵肃还没回到京城,也就没能去送行,他却没有想到这位脾气火爆的座师,竟还托付陈以勤帮衬自己,心下既感动又心酸,想起当年高拱纵横官场,扶持先帝的情景,更是感慨莫名。 “陈老莫要自责,时移事易,您已经尽力了,这几年来的关照,少雍感激不尽。” “寸功也无,何须感谢?”陈以勤苦笑,“我和葛守礼在时,还能帮你一二,我们这一走,内阁就是张居正的天下了。” 赵肃见他说到正题,也不绕圈子,直接就问:“陈老在朝数十年,素有声望,少雍想请您举荐一二人选,以备递补内阁空缺。” 陈以勤仿佛料到他有此一问,拈须笑道:“老夫心中,有两个人选,葛老哥走时,也曾托我向你举荐一人。”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陈老请讲。” “一是前兵部侍郎魏学曾,此人乃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年前因得罪张居正被罢免,二是吏部侍郎许国,此人处事圆滑干练,却与张太岳不谐,只是后者苦于抓不到他的把柄,无法将其罢黜。而葛老哥举荐之人,则是翰林院侍讲学士,王家屏。” 赵肃苦笑:“陈老啊,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这几个人,不是官职太低,便是与张居正不和,我若用了,不明摆着要和他过不去么?” 陈以勤哈哈大笑:“举荐在我,用与不用在你,要我说,左右那张太岳都想把你排挤出去了,再忍下去,你就要来和我作伴了。少雍,老夫欣赏你隐忍的功夫,谋定而后动,不像高肃卿那般毛毛躁躁,可是有时候谋虑过甚,也容易坐失良机。” 赵肃敛容拱手,行了个大礼。 “多谢陈老教诲,此去前路漫漫,相见之日无期,还请您一路走好,多加保重,肃必以江山社稷为重,不教陈老及老师失望。” 陈以勤不避不闪,也受了他的礼:“你有玲珑剔透心肝,一点就通,朝堂如战场,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好自为之,珍重保重。” 说罢上马。 “好了,前方就是折柳亭,不必相送了!”陈以勤轻踢马腹,扬鞭疾走,留下一声大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大明的天下,就看你们的了!” 身后辘辘车马,也忙加快步伐,跟上前方的主人。 秋风飒飒,独留赵肃一人牵马伫立良久。 第 107 章 三日之后, 内阁议事, 如期举行。 文渊阁内, 肃然一片, 静寂无声,内侍们来来回回端着茶水, 却都屏息不敢出声, 心里不免嘀咕今日的氛围着实古怪。 皇帝端坐上位, 手里拿着举荐名单正在阅览, 其余各人分列入座, 张居正目光灼灼盯着皇帝,赵肃面容淡漠平视眼前,张四维看着桌案,似乎要把桌面瞧出个窟窿来,王国光则东张西望,旁边吕调阳白了他一眼。 “这里头所写,就是张先生要举荐的人选?” “回陛下,正是。” 朱翊钧扬眉,看向赵肃:“那末赵师傅呢, 可有举荐人选?” “回陛下,臣亦有人选举荐。” “好,说。” “臣所荐者有三, 礼部侍郎申时行, 吏部侍郎许国, 前兵部侍郎魏学曾。” 张居正眯起眼, 他这是要和自己唱对台戏? 赵肃呈上自己的折子,里头列举了举荐此三人的理由,言罢便闭上嘴,不发一言。 他在来前,就陈以勤推荐的那三个人,和吴维良讨论过,两人一致认为王家屏资历太浅,眼下才只是翰林院日讲官,没有担任过实职,就算举荐了,十有八九也不会被通过,便选择了许国与魏学曾。这两人都是与张居正不和的,虽然他们过往没什么大的功绩,偏偏官职资历又足够入阁,可以让张党挑不出毛病。 气氛实在过于诡谲,朱翊钧却如同未见,神色依旧和蔼:“众位爱卿都说说罢。” 张居正看了张四维一眼,后者会意,起身道:“启禀陛下,臣以为魏学曾不妥。” “因何不妥?” “此人因反对考成法被罢黜,因循守旧,不肯变通。” 朱翊钧笑了笑,问赵肃:“赵师傅怎么看?” 他面色不变,却在望向赵肃时,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 “臣不敢苟同,新事物的出现,自然不易为世人接受,魏学曾的反对也是出于公心,而非私欲,臣与他并无深交,之所以举荐他,乃是因为此人勇于任事,不辞劳苦,而如今朝廷之中,正缺这样的人才,若是只因一言不合而罢黜,外人愚昧无知,只怕会误会了陛下与元翁的良苦用心。” 赵肃见张四维张了张嘴,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又接着道:“想当初臣也是赞同考成法的,陛下与诸位,当知臣所言,句句出自真心,为陛下计,为内阁的名声计,魏学曾不但不能罢黜,反而该起用,如此方显朝廷泱泱气度,兼容并包。” 张四维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什么话都让赵肃说完了,他哑口无言。 口才最好的张四维都败下阵来,吕调阳和王国光自然更无二话。 朱翊钧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家肃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论打嘴仗,只怕这内阁里,没有一个是对手。 他心下虽然差点压抑不住满腔柔情,恨不得坐过去握着对方的手不放,可面色依旧滴水不漏,只赞道:“赵师傅所言,发人深省,不知诸位爱卿还有何异议?” 皇帝都发话了,张居正也不好再反对,只是自己只举荐了殷正茂一人,赵肃倒好,一口气说了三个,可不正是要与自己分庭抗礼。 他面色沉沉:“臣一片公心,就事论事,对这几人并无异议,只是他们到底入不入得了阁,不在陛下,也不在内阁,而在朝廷公议。” 言下之意,是指入阁之事要通过廷推才算数。 廷推是明朝任命官员的一种方式,说白了,就是上面提出人选,下面上折子同意与否,类似于现在的民主选举投票,上回赵肃入阁,因有先帝遗命,加上当时百废待新,高级官员在京察中被清理了不少,就省了这个环节,如今却是越不过去了。 张居正执掌大权,满朝上下有大半是他的人,他自然有信心在廷推中让赵肃推举的人选落马。 谁知赵肃一笑,从容道:“元翁所言,少雍赞同,自然是以廷推为主。”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反倒让张居正有些意外。 朱翊钧心下已有腹案,见状便道:“既然诸位都赞成廷推,那就自明日起,让底下各上折子,只不过,这廷推的方式,朕想稍作更改。” 张四维皱眉:“陛下,廷推自成祖沿用至今,一直未出岔子,岂可轻易更改?” 朱翊钧淡淡道:“凤磬,你这性子要改改了,朕话还没说完,你就急着说话,礼数何在,你眼中可还有朕了?” 他虽然年轻,可登基三年有余,平日倒也罢了,如今沉下脸色,自有股上位者的威仪,凛冽迫人,不怒自威,不似他的父亲隆庆帝,倒有点神似祖父嘉靖帝。 那一刻,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帝王已非吴下阿蒙,他有主见有想法,不是可以随意左右的,张居正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更是阴霾。 张四维忙道:“臣莽撞,请陛下恕罪。” “罢了,说正事。”朱翊钧也不看他:“以往廷推,都是以署名折子的方式呈上来的,许多人的想法,都为时势左右,朕看不到真正想看到的东西,这次就以匿名的方式来推举吧,而且为了防止以字体识人,朕会先让人把所有候选人的名字写上并分发下去,届时只要在名字下面划一道横线即可,如此才能为国家选拔真正有用的人才。”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皇帝居然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不记名也就罢了,后面划横线的法子才更绝,连让宦官誊抄的程序也用不上了,直接杜绝了各种可能滋生的弊端。 张居正再迟钝,也知道皇帝这个法子是针对他的了,何况他绝顶聪明。偏偏朱翊钧此举又无可诟病,他想反对也不知道说什么。 又说了会儿旁的事情,众人这才散去,皇帝在张居正出门的当口喊住他:“张师傅,且留步,朕有话与你说。” 张居正憋着口气,他自执掌权柄以来顺风顺水,从没遇到过被人当面忤逆的情况,眼前之人虽是皇帝,可在他看来,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学生,但这个学生,现在却一步步脱离他的掌控。 “陛下有何要事?” 朱翊钧看着这个脸色不佳的首辅,“怎么,你可是觉得朕没事先与你商量,受冷落了?” 张居正道:“臣不敢。” 虽是这么说,脸色仍不好看。 朱翊钧起身,负手在屋里踱步。 “先生受先皇之命,辅佐于朕左右,数载以来,呕心沥血,朕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考成法功在社稷,不容抹杀,可同时也为先生树下不少敌人,先生可知?” 张居正道:“臣一心为公,些许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朱翊钧话锋一转:“听闻先生妻妾成群,起居用度超越官阶所限,可有此事?” 张居正愕然抬头,对上皇帝清明双目,断然否认:“是谁在陛下面前口出妄言,诋毁微臣?!” 朱翊钧摆手,示意他不要激动:“是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这些话的人还不少,古往今来岂有完人?朕只看重大节,只要大节不亏,小节略有瑕疵也不算什么,先生不必如此愤慨。但是先生当知,人言可畏,堵不如疏,如果记名廷推,以先生之威,当然无人敢掠其锋芒,如果是匿名举荐,也好让那些有怨言的人,发一发心中的怨气。” 张居正道:“难道陛下不信臣的为人?匿名廷推,无疑是给别有用心的人,以可趁之机。” 朱翊钧反问:“若先生问心无愧,即使匿名,又有何惧?” 张居正不语。 朱翊钧见他听不进去,心里未免有些失望,仍苦口婆心劝道:“朕正是不愿看着你日后陷入群臣攻讦的境地,才单独留下你,说了这一番话,如果朕与先生过不去,又何必多费唇舌?朕的苦心,难道先生就不能体察一二?” 张居正道:“臣惶恐。” 他面无表情,让人摸不清情绪。 朱翊钧看他这副模样就来气,但也不好发作,只淡淡道:“罢了,你先回去歇息吧,此事既已定下,静待结果便是。” 张居正:“臣领命。” 言罢便退了出去。 朱翊钧叹了口气,疲惫地揉揉眉心,至此方体会了祖父和老爹当皇帝时的感受,能臣是有,主意也强,各有各的派系,听这边的,那边不满意,听那边的,这边又要跳脚,尤其是碰上张居正这种,九头牛也拽不动,任他这么下去,迟早被群起而攻之,自己纵然想保他一条后路也难。 也罢,这次匿名廷推,就当是敲打,也让这位张师傅知道轻重。 他静坐半晌,门口传来张宏的声音:“陛下,赵大人已奉命在宫外等着了。” 朱翊钧捺下心事,振作起精神:“知道了。” 换上骑射罩甲常服,匆匆带了数骑出宫,便见赵肃已经牵马等待那里,一袭青衫风流倜傥,看得皇帝片刻失神。 待皇帝驰马过来,赵肃上前行礼:“见过陛下。” “走,上马,今日我们去瞧瞧三大营的训练成果!”皇帝笑说一声,当先驰骋而去。 赵肃失笑,没想到他让自己赶紧回家换了衣服再过来,竟是这般用意,他还当皇帝玩心一起,又想微服出访,看来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遵命!” 第 108 章 京师三大营, 即神枢营、五军营、神机营。 神枢营原名叫三千营, 因成祖皇帝收编的三千蒙古精兵来命名, 后期以骑兵为主。 五军营以步兵为主, 分中军、左右两掖,左右两哨, 所以叫五军。 神机营顾名思义, 自然是装备了火器的部队。 这三大营是朱棣所创, 作为皇帝亲军, 具备了非凡的战斗力, 所向披靡,敌人闻风丧胆,足足领先了欧洲数百年,堪称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部队,可惜后继者没有发扬优势,太平日子过久了,对军事也不那么看重。土木堡之变时,瓦剌逼近京城,于谦调集兵马迎战, 把三大营的精英主力都消耗殆尽,在那之后,三大营就再也不复当年盛况。 后来嘉靖帝经过俺答之乱后, 惊弓之鸟, 才想起这支已经被改名换姓的三大营, 又把名字改了回来, 但因国库空虚,即便想改革,也是只换汤不换药。 到了隆庆年间,又改了制度,换成三武官三文官主事的六提督制,结果好了,大家意见不同,天天吵架,文官说要这么训练,武官说你们文人懂什么,要这么训练,真遇上点事情,十天半个月也决定不了,隆庆帝只好又恢复旧制。 总而言之,京师三大营的血泪史,就如同一部缩小的明史,经历无数坎坷,由盛而衰,他们的起点高于同时期的所有国家,可最终却落后于欧洲甚至日本。 所以朱翊钧登基两年之后,就开始着手改革三大营的现状,这个决定得到了朝廷众臣的支持,但是究竟怎么改革,各有各的意见,曾经争论过一段时日,后来还是朱翊钧拍板,谁也不要管此事了,朕来筹划,先把方案定下来再说。 若换了刚登基的皇帝,只怕众人都不会信任,可朱翊钧一直以来的沉稳表现,都渐渐让人信服,张居正和赵肃都是赞同改革军事的,首辅次辅都没意见,其他人更无二话。 三大营因是皇帝亲兵,混杂了许多靠关系吃闲饭的,朱翊钧一接手,首要就是淘汰老弱病残,引入精锐新兵,为了奖罚分明,还制定了推荐制度,规定各地军队若有表现优良,战功卓著的,可以推荐入三大营充任参佐、副将等官职。 其次是以戚继光的《练兵纪要》为范本来训练士兵,朱翊钧是皇帝,不可能时时亲力亲为,这桩事情就交给了谭纶,谭纶年事已高,本已告老还乡,但朱翊钧将他留了下来,让他领着兵部尚书和太子少保的荣衔,兼领此事,以谭纶的威望和才干,自然压得住那些不同的声音。 第三则出自赵肃的提议,由于他的进言,皇帝对神机营格外重视,从为数不多的军费支出里抠钱出来,甚至从内库里拿钱补贴,装备神机营。这个时候,明朝已经有了火绳枪,而且早在明初,就发明了三段式射击法,加上嘉靖二年从佛郎机人手里缴获来的大炮加以改进仿造,其威力不可小觑。 三管齐下,事隔一年有余,练兵已经小有所成,像朱翊钧这样几乎每个月就过去看一次的人,也能瞧出这支军队与以往大有不同。 朱翊钧站在高坡之上,与赵肃并肩而立,看着下面平地一片杀伐之声的演练。 “你看如何,改革可有成效?” 赵肃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朱翊钧没笑:“可朕看你眉间并不舒展,是不是有难言之隐?” 这人眼神怎的如此之利,赵肃苦笑:“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好啦,你就算说他们只是花拳绣腿,朕也不会生气的。”皇帝没意识到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邀功撒娇,一如小时候。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在想,成祖创立三大营时,兵强马壮,到了后来,却兵弱马疲,一蹶不振,究其原因,却由君上决定,主明则兵强,主暗则病弱。” 朱翊钧闻弦琴而知雅意:“你是担心朕百年之后,后继之君无能,又把这支强兵糟蹋了?” 赵肃道:“陛下英明。” “你所虑的,也不无道理,”朱翊钧沉吟:“其实朕早就想过重修律法,如今大明律,有许多疏漏之处,如诏狱,便有不少忠良之士惨死其中,却是大明律里没有的,像兵不可废,重视兵事,兵律里也不曾明文规定。” 赵肃道:“天子之言即法,明律可以约束得了百官百姓,却约束不了帝王本身。” 朱翊钧一愣,咬牙:“那朕就制定一部让后世子孙亦得遵守的律法!” 赵肃笑道:“陛下英明。” “肃肃……” 朱翊钧挨近了些,拉住他的手,见他没有挣脱,心头一喜。 侍卫隔得远,两人都系着宽大披风,又挨得近,即使执手,也无人瞧见。 “朕自小受你教导,又阅人无数,知道你的胸怀不着眼于当下,而在于千秋万代,朕虽不如你目光远阔,可朕能为你荡平前方阻力,为你铺开光明大道,让你一展心中宏图,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就尽管放手去做,无论如何,朕都会在后面支持你!” 赵肃动容,侧首看去,那人正笑得温煦,双眼却亮晶晶地瞅着他。 两世为人,历经人情冷暖,何曾遇过这样全心全意,毫不作伪的依赖和信任,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名帝王。 他有些失神,半晌才问:“陛下信我?” “为何不信,你我半生相交,难道你是什么人,朕还不了解么?”朱翊钧将他的手抓紧了些,“古有秦孝公对卫鞅,今有朱翊钧对赵肃,朕对天立誓,此生当不负君!” 赵肃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紧紧回握住他的手,良久,方低声道:“赵肃,亦不负君。” 这算是间接回应自己的情意了?朱翊钧眨了眨眼,惊喜万分,激动过度之下,反倒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只是彼此紧紧挨着,与他一同望向远处。 站得远远的张宏不经意抬首,被云层投射下来的阳光刺得微眯起眼,却见君臣二人伫立山顶,衣袂飘然,袍角应风而起,俨然已是交缠在一起。 第 109 章 从三大营回来, 赵肃刚到家, 赵吉就跑来和他说, 刚刚有人来拜访过, 还不止一拨。 “都是谁,留下名帖没有?” “留下了, 大人瞧瞧。” “嗬, 还不少。”赵肃接过名帖看了一眼, 足有三四张。 吴维良从别院走出来。“大人可要见见他们?” “许国, 魏学曾, 张廷臣,王锡爵。不是我推荐的,就是旧识好友,”他摇了摇头,“这当口见了,明摆着让别人抓把柄,等廷推结果出来再见也不迟。赵吉,从今儿起,闭门谢客。” “诶!”赵吉应了一声, 屁颠屁颠地去吩咐了,如今他与连翘的好事将近,脸上镇日都是喜气洋洋的傻笑。 走至半途, 突然一拍脑门, 折返回来:“大人, 晌午的时候还有个人来访, 长得银发碧眼,要不是他会说人话,我差点以为是妖怪,让人乱棍打出去了。” 赵肃一听就知道是范礼安,自己回来之后忙得抽不开身,倒把这人给忘了,范礼安人生地不熟,闷在官驿那么久,也是为难他了。 “我认识此人,以后要是他还来,就请人进来。” 赵吉道:“他托我问问大人,什么时候带他入宫?” “知道了,此事我自有分寸。” 赵吉应了一声,又朝着他嘿嘿嘿地笑,赵肃莫名其妙,笑骂道:“怎么,要成亲高兴傻了?” “嘿嘿,小的不打扰大人了,牡丹姑娘正在内院呢!”他说完,一溜烟跑了。 赵肃更加莫名。 打发走赵吉,他径自走向内院,正好与牡丹打了个照面。 “大人!”牡丹连忙敛衽行礼。 赵肃点头,这几年来,牡丹尽心尽力照料两个小娃娃,他是看在眼里的。 牡丹、海棠、连翘、芍药四婢之中,不安分的芍药已经被赶出去,海棠在老家随侍陈氏,留下连翘和牡丹在这里打理内宅,连翘泼辣爽利,又与赵吉互有情意,已经和赵肃禀告过,打算过些日子就成亲,只有牡丹性情稳重,却至今未有归宿。 “大人,夫人自老家寄了信过来。”她双手把信笺递上。 赵肃接过信,又听得她道:“夫人还捎了口信给奴婢。” 仿佛还有未竟之语,牡丹却没有说下去,赵肃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倒让牡丹双颊飞红,忙垂下头,低声道了一声告退,便匆匆离去。 赵肃边走向赵耕赵耘住的里屋,边拆开信。 信的内容不多,无非是说婆婆陈氏身体康健,又问候他和孩子们的身体,末了才道,妾身因病无法随侍夫君左右,已是犯了七出中的“有恶疾”,幸得夫君仁厚没有休弃自己,听闻赵肃几年来独居京城,身边少了妾室,而婢女牡丹虽出身不显,但胜在温柔持重,能代她操持内务,所以想让赵肃先收了牡丹为屋里人,等牡丹有子,再晋为姨娘。 赵肃看得一个头两个大,这边小皇帝刚向他剖白心迹,那边朝堂上正因廷推的事情闹得热火朝天,他还要主持工部事宜,哪来的空余时间去思考这些事情,再说对牡丹,他只当是一个足以托付信任的家人来看待,完全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脑中灵光一闪,记起刚才赵吉和牡丹的异样,心知想必两人都已经听到些风声。 他正琢磨着怎么给牡丹找一门亲事,一边迈入门槛,两个矮小人影就扑了过来,一人抱住一条大腿。 “爹爹!” “爹爹!” 赵肃一笑,一边抱起一个,哎哟一声:“太重了,爹吃不消了,两头小彘啊,可以拿去称重宰了下锅!” 赵耕仰头:“阿爹,彘是什么?” “彘是猪,汉武帝刘彻的小名就是彘,说你是头小猪!”赵肃捏捏他的鼻子。 小娃娃不乐意了:“我不是猪,猪是赵耘!” 赵耘乐呵呵地笑,也不反驳。 两人虽然是同日所生的孪生兄弟,但性子南辕北辙,极好分辨。 赵耕出生早半个时辰,胆子大,也活泼,毫不怕生,跟个话唠似的,逮住谁都能叽叽喳喳说上半天,就连对着朱翊钧也不例外,亏得朱翊钧能放下帝王之尊耐心跟一个小娃儿说话,两人居然还颇为投契。 弟弟赵耘则是哥哥的小尾巴,走到哪跟到哪,性子憨厚,说不还口,打不还手,指不定哪天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帮着数钱。 赵耘问:“爹爹,说你要娶姨娘拉?” 赵肃挑眉:“谁说的,牡丹吗?” 赵耕抢着说:“是我们躲在柱子后面听见赵吉说的!” “知道什么叫非礼勿听吗?”赵肃拧了他的脸颊一把,痛得赵耕哇哇叫,却还锲而不舍地追问。 “神马素鱼凉啊?” “什么是姨娘啊?”赵耘帮哥哥翻译。 “就是小老婆!”赵肃没好气,他秉持开明教育,什么事情能够和孩子解释明白的,就绝不敷衍过去。 “那什么是小老婆啊?” “就是妾室,大明是一夫一妻多妾制,你们的娘是妻,爹爹还可以娶妾,然后你们就会有弟弟。”赵肃故意逗他们。 第 110 章 一听说有弟弟, 赵耘很高兴:“那以后就有弟弟和我们玩了!” “小娃娃懂什么, 不许插嘴!”赵耕奶声奶气地打断他, 一脸老气横秋, “要是有了弟弟,爹爹就不疼我们了!” 赵肃又捏住他的脸, 忍不住笑:“说汤圆是小孩儿, 你就不是了, 嗯?” “爹爹有我们就够啦!” 赵肃的恶趣味继续发作:“现在你们娘和祖母都不在这儿, 过年就只有爹和你们, 不嫌冷清么,如果有了姨娘和弟弟,就热闹起来了,也有人陪你们玩了啊。” 这个问题难住赵耕,他的脸皱成一团,在独占父亲和人多好玩之间游移不定。 赵耘吮手指头,眼睛眨巴眨巴,瞅着父亲和哥哥。 赵耕蓦地蹦起来,仿佛叮的一声, 头顶灯泡一亮。 “爹爹把皇帝哥哥找来,还有贺贺,就热闹了!” 可怜的皇帝就这么生生矮了赵肃一辈。 赵肃皮笑肉不笑, 手捏住粉嫩嫩的脸颊不松手:“小馒头, 你又皮痒了?怎么称呼的, 要叫陛下, 或者皇上,不能喊哥哥,这是大不敬的,还有,要喊子重叔叔。” 赵耕无辜:“皇帝哥哥说我们很可爱,让我们这么叫的,还叫我们多在爹爹面前提起他。” 赵肃:“……”敢情还是同盟战友。 赵耘抱住赵肃大腿也来凑热闹:“爹爹,你不要疼弟弟,疼我们!” 说着说着,两眼泪汪汪的,快哭了出来,就像小时候孩子听到自己是被父母捡来的一样,越想越委屈,赵耘开始抽噎。 哪里的弟弟?八字都没一撇!赵肃哭笑不得:“爹逗你们玩儿的,爹不纳妾,也不给你们添弟弟,就你俩一对活宝,爹都忙不过来了!” 眼角一瞥,煽风点火的赵耕正站在旁边笑嘻嘻的。 赵肃狠狠拍了他的小屁股一下,他也不哭,跟憨厚可掬的赵耘形成鲜明对比。 两个儿子,一个聪明过头,一个老实过头,这也太极端了。 赵肃这才深刻体会到可怜天下父母心,孩子太笨,怕他长大了受欺负,孩子太聪明,又担心他自作聪明,往往害了自己,左右都是要担心。 好不容易安抚好两个小娃儿,让他们乖乖坐下涂鸦,赵肃出了屋子,就看见牡丹正等在门外,微垂着头,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牡丹。” “大人!”她抬起头,眼眶红红的,有些慌乱地抬袖胡乱擦了擦,福一福身。 “这是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没,没!”她强笑了一下,又低下头。 赵肃有些明白了,沉默片刻,道:“你跟我来。” 说罢当先往院子里走去,两人一前一后,赵肃在梨花树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你到这里几年了?” “奴婢是陪夫人嫁过来的,细数起来,也有十年了。” “时光荏苒,转眼即逝。”赵肃感叹,“十年来,你尽心尽力,没有出一丝差错,我平日忙于公务,你家小姐身体又不好,这府里上下,多亏了你操持,我和她都很感激你。” 牡丹慌忙道:“万不敢当大人这一声谢,折杀奴婢了!” 赵肃看着她,温言道:“在我眼里,你已经是家人一般,包括赵吉、连翘他们,我从来都没把你们当成下人,这些年,眼看着连翘等人的终身大事,个个都有着落了,你年纪最长,性情最好,却反而耽搁下来,这是我的疏忽,你心里头要是有什么人选,只管和我说,我定会为你找一门好亲事,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原本还存着一丝希望的牡丹,听到后面,脸色越发苍白起来,渐至毫无血色。 等到赵肃说完,她兀自沉默不言。 赵肃分明瞧见泪水从她下巴滴落下来,看起来楚楚可怜,换了旁的男子,只怕就要心软了,但赵肃没动,换了在后世,他当然知道怎么安慰女孩子,可是现在,名节大于性命的明朝,他不希望自己的言行让她加深误会,本来就没有那个心思,何必耽搁人家一辈子。 等了半天,对方都没什么反应,赵肃只好道:“那你好好想想罢。” 牡丹却喊住他:“大人!” 她擦干眼泪,跪下:“奴婢斗胆,能否问问大人,是不是奴婢哪里不好,大人看不上眼?” 赵肃一愣。 她没听见赵肃的回答,又哑声道:“奴婢愿在大人左右服侍,一辈子也不要名分……” 赵肃道:“你很好,但是大明嫡庶分明,我自己就是庶子出身,并因此吃过不少苦头,所以我不希望以后自己的孩子步上我的路。” 牡丹咬了咬唇,决然道:“奴婢,奴婢可以无子!” 赵肃没想到牡丹竟肯牺牲至此,片刻才摇头:“那样也对你不公,以你的才貌,本可堂堂正正嫁人为正妻,何苦委屈自己当没名分的小妾?” 牡丹怆笑:“话已至此,奴婢也不怕丢人了,能侍奉大人,牡丹很荣幸,并不觉得委屈。” 赵肃心知现在留有余地,只会以后害了她,便淡淡道:“你应该有更好的归宿。” 说罢转身便走。 身后,牡丹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默默流泪,半晌,对着赵肃离去的方向叩了三个头,低声道:“谢大人和夫人多年来的照顾,奴婢晓得怎么做了。” 拐角的柱子后面,赵耕捅了捅赵耘,小声说:“汤圆,你听到没?” “什么?”赵耘一脸迷糊。 “爹爹说不纳妾,我们没有弟弟了。”赵耕喜滋滋,“下次见了皇帝哥哥就和他说,他答应带我去天桥下看人吞火剑呢!” “那我呢那我呢?”赵耘一听有玩的,忙不迭问。 “哥带着你!”赵耕豪气干云拍了拍他的脑袋。 “哥哥真好!” “嘻嘻!” 几天之后,廷推结果出来。 人人都以为张居正身为首辅,独揽大权,又是如日中天之时,他所举荐的人选,必是得票最多的,可到头来却是申时行排第一,许国紧随其后,殷正茂排了个第三,堪堪超过魏学曾。 追根究底,只因皇帝弄出了个匿名推举,谁选了谁都不知道,那些对张居正颇有怨念的,不满张居正独断专行的,又或摇摆观望的墙头草们,便纷纷改变主意,投石问路,便有了这样的结果。 如果说朱翊钧和赵肃早有预料,张居正就是完全料想不到,这并非是他不够聪明,只是他一直以来都自信得很,觉得舍我其谁,却没想到京察之后不过短短几年,朝廷之中隐隐又有一股对立的势力在发展壮大。 啪!茶盅被重重顿在茶几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吓了张四维他们一跳。 面对张居正阴沉的脸色,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还是张四维先开口:“元翁不必担心,这次廷推,养实还是有望进内阁的。” 殷正茂也道:“元翁切勿因下官而动气!” 张居正摇摇头:“我想的不是这个。” 第 111 章 张居正环视几人, 嘿嘿冷笑:“前几日, 陛下还与老夫说, 朝中尚有许多人反对新政, 只是碍于我把持着内阁,不好出声, 如今倒是应了陛下的话。老夫本以为考成法推行几年, 朝中已经涤肃一清, 却没想到, 暗地里还伏着这么多人, 在背后放冷箭!” 屋里一片寂寂,无人说话,王国光几次想开口说话,却被张四维的眼色阻止。 在场论揣摩张居正的心思,没有人再比得过张四维了。 要说考成法固然卓有成效,可它推翻了原先依靠资历和关系来升迁的官场定律,必然会有许多人不满,这无关派别问题,纯粹是个人利益受损, 所以这些人纵然表面上战战兢兢,不敢违逆张居正的权威,心里却必然埋下不满, 这次匿名廷推, 正好成了发泄和投机的大好机会。 但是时至今日, 考成法作为张居正新政的根基, 也是他日后推行更多治国方略的前提,是绝对不可能停下来的,如果一旦停止,不仅张党的心血付诸东流,也等于否定了自己的一切努力,所以张四维径自默然,任由张居正大骂那些左右摇摆的墙头草。 果不其然,张居正骂完一通,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喝了口茶,方才缓缓道:“眼下,我们的人能不能入阁已是其次,重要的是,赵肃会借助这次博弈得到什么好处,并且,他是不是会与老夫唱对台戏,成为新政的拦路虎,阻路石!” 王国光道:“依赵肃以往来看,他多半是持中立态度,以示自己不偏不倚,再说了,内阁里说了算的,还是元翁。” 张四维却道:“汝观所言差矣,我与你的看法截然相反。赵肃先前行事谨慎,是因为他在内阁里孤立无援,纵然有葛守礼和陈以勤,也不算是他的人,充其量只能锦上添花,而不能雪中送炭,现在他一口气拉了三个人入阁,与我们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只怕不会再甘于蛰伏隐忍,日后内阁就要不得安宁了。” 王国光道:“不若趁陛下批复还没下来,由元翁向陛下进言,由陛下发中旨,剔除赵肃举荐的人,斩断他的臂膀。” 张四维摇头:“廷推便是公议,若是由陛下出面,不仅违背了规矩,人心不服,而且赵肃也不会坐以待毙,再说了,……” 他语气蓦地一顿,生生停住,没说下去。 张居正冷笑两声,帮他接下去:“再说了,陛下也是站在他那一边的。是也不是?” 张四维沉默片刻,轻声道:“是。” 许多人都知道,皇帝对赵肃的感情,犹如当年的先帝对高拱,张居正虽然也是帝师,与皇帝的关系却不如前者。这也难怪,谁喜欢天天对着一个板着张脸,张口闭口大道理的人,当然会更倾向于幽默风趣,谈吐温和的赵肃,可这话却不能当着张居正说。 张居正摆摆手:“这里无外人,你们也无须避忌,之前确是老夫小觑了赵肃,如今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这次既然是公议,就按照公议的结果,让那几个人入阁也无妨。” 张四维一怔,没想到他竟如此大方,便道:“元翁,那末如此一来,赵党势力将会大涨,朝中也会有不少人暗中投靠赵肃,对我等不利。” 王国光也道:“等他们站稳脚跟,我们再想反击,也来不及了,不若趁着他们刚入阁,根基未稳之时,让御史上几道折子,对了,先前宗弘暹不是与赵少雍一道下广州么,想必有证据在手,让他出面,就是证据确凿了。” 王国光几升几降,仕途坎坷,张居正于他而言,有知遇识才之恩,所以他对张居正,亦是尽心尽力为其谋划,虽然他更擅长的是财政经营。 吕调阳话不多,也不太喜欢掺和这种事情,而殷正茂身为当事人,不便说什么,因而两人坐在一旁,多半是沉默的。 张四维摇首:“你道扳倒赵少雍如此容易?工部现在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广州一趟,还为朝廷筹集了造船和练兵经费,大明官员收受贿赂不在少数,弹劾他小节有亏,顶了天去也就是闭门反省己过,若陛下要保他,指不定还什么事都没有,反倒打草惊蛇。” 他停了停,续道:“打蛇打七寸,要么不出手,要么一局定胜负,不能拖泥带水。既然眼下我们已经失了先机,那就干脆卖赵党一个好,让那几个人都入阁。要知道以前只有赵肃一个人,现在多了几个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人一多,出错的机会自然就多,到时候只要找准机会,就可以将赵党一举拿下。” 张居正颔首赞许:“凤磬说得不错,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所以现在暂且偃旗息鼓,坐看赵肃的下一步,与高拱共事的那些年我都忍过来了,也不在乎这多点时日。实不相瞒,我手中还有一个可以对付赵肃的把柄。” 张四维讶异:“是什么把柄?” “时机未到,不说也罢。”张居正笑了笑,面色一肃,提起另一个话题:“不管谁入阁,都不能阻止我推行新政的脚步,考成法几年有余,也是时候做别的事情了。汝观,就由你来说说罢。” “是,”王国光从袖子抽出一份条陈,递给旁边的张四维。“这是我根据元翁的想法,草拟出来的一个方案,名为条编。” 张四维粗略看完,又递给殷正茂,过了会儿,待众人都对条陈之事有了一个粗略的了解,王国光才开口问道:“如何?” 张四维看了张居正一眼,沉吟片刻:“恕我直言,此策要推行,只怕比考成法还要艰难。” 王国光反问:“难在何处?” 张四维手指点点其中一处:“先不说清丈土地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单是将田赋由实物折算成现银,就难以推行。一来,只怕没有那么多的现银,二来,江南富庶地区倒也罢了,一些贫瘠之地,必然还是我行我素。” 王国光道:“现银自然不是足银,而是色银,另外我还从前往东洋经商的人那里打听过了,倭国盛产白银,所以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至于征收,千百年来,无论官府还是百姓,都习惯了实物纳粮,一时半会自然难以适应,但是长远看来,却是于国于民有利的。对朝廷来说,以往缴纳实物,不仅要加上中途运送的费用,而且实物无法存放太久,一经风吹雨打,就容易发霉浪费。对老百姓来说,实物好坏,都由经手的小吏说了算,这其中难免有些小人奸吏,以好作次,克扣百姓,若是一律换成色银,则往后这种情况,要大大减少。” 张居正道:“不错,自古变法新政,都是先难后易,一旦上了轨道,形成秩序,任谁也无法让它停下来。老夫仔细琢磨过,若说以折成现银为赋税,有一条弊端,那么以实物纳粮,就有十条弊端,以一比十,当然是前者更好,至于推行难度,大可在一两个州府先试行,一两年之后,待瓜熟蒂落,再推行全国。” 他的目光扫过几人,语调渐渐变得激昂:“自古以来,以实物征税,延续千百年,未尝有人思而改之,听闻当年孝宗也欲改革,却因担心朝野阻力而无从下手,而今老夫愿一马当先,做一做这件棘手的事情!” 吕调阳起身拱手:“既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我等自当追随元翁,更无二话,有何需要下官做的,但请元翁吩咐一声!” “但请元翁吩咐!”其余几人也起身道。 “好!”张居正哈哈一笑,示意他们都坐下。“只是老夫总觉得条编此名不够响亮,还请诸位想一个更为贴切的名头,也好让人眼前一亮。” “类编法如何?”王国光提议。 “明编法也可。”殷正茂道。 “总编法?”张四维出主意。 众人七嘴八舌,唯有吕调阳手捻长须,默然不语。 张居正道:“豫所有何提议?” 吕调阳慢吞吞道:“此法既是将诸多役法糅合成一条,照统一标准执行,不如就叫一条编法如何?” 张居正沉吟:“我改一字,编改作鞭,长鞭的鞭。鞭者,兵也,亦有震慑之意,表示朝廷威严,不可侵犯,就叫一条鞭法。” 此时此刻,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入皇宫,将要觐见中国皇帝的范礼安,正紧张地不停拭汗,脑子里翻来覆去背诵着自己将要说的台词,以免失礼。 因为他知道,这次觐见,无论是对自己来说,还是对耶稣会来说,都是无比重要的。 第 112 章 这真是一片宏伟而美丽的宫殿, 范礼安心想。 他曾去过罗马教皇所在的主教府, 也曾谒见欧罗巴许多君王的宫殿, 可是眼前这一大片建筑群, 明显是与西方建筑毫不相同的风格,纵然范礼安一路行来已经见识过不少东方民居与官府, 但紫禁城的规模, 依旧令他叹为观止。 此时的欧洲, 许多街道是脏乱差的, 污臭熏天, 天气一热,又或是下雨天,那滋味就更别提了,只有贵族们的城堡,又或是国王的皇宫周围,才会有专门的仆役清理打扫,而明朝已经有了先进的排污系统,从南到北,广州、扬州、京城, 几大城市的面貌让范礼安一次又一次地发出赞叹,现在入了皇城,这种惊讶已经变为仔细端详那些建筑物上的装饰和雕刻。 前面带路的小黄门不得不再三停下来, 一边回头催促他走快一些, 一边偷偷打量着这穿着黑色衣服, 灰发碧眼的洋人。——如今虽然海禁开放, 可西洋人的出没也仅限于沿海港口,而且受限甚多,像范礼安这样的,自然绝无仅有,也难怪从没见过泰西人的宦官好奇万分。 朱翊钧是在乾清宫西暖阁接见他的,一切按照自己平日的习惯来,没有丝毫特殊之处。 范礼安跟在小黄门后面走进来,看到一个身穿绿松石色袍服的年轻人坐在书案前,旁边弯着腰正指着桌上地图为他讲解的,正是老熟人赵肃。 范礼安瞧见赵肃,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反应过来,那个年轻人就是皇帝,于是弯腰鞠躬,郑重行礼。“泰西耶稣会教士范礼安,参见伟大的皇帝陛下,愿您健康!” “大胆,怎么不跪!”旁边张宏低喝一声。 范礼安道:“在我们那儿,没有跪拜之说,重要场合贵族会对他的君王行单膝跪礼,其余时候只须鞠躬,而神职人员,对于除了上帝之外的人,是不用跪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很紧张的,语气也有些断断续续,因为这些日子在明国的逗留,足以让范礼安窥见这个庞大帝国的冰山一角。在这里,没有所谓的教皇,皇帝才是集所有大权于一身的人,这里的礼节与泰西也截然不同,平民见了官员,先要跪拜,如果礼节不周,很可能会被定罪,但是范礼安还是选择了坚持己见,一方面是自己对于上帝的忠诚,另一方面,是想试探试探这位东方皇帝的性子。 张宏还没说话,皇帝开口了:“不跪就不跪吧,敬在乎心,而不在形。” 后半句范礼安没听明白,眨了眨眼,但前面的听懂了,他马上鞠躬:“您真是一位宽厚而开明的君王!”看来这位皇帝并不固执保守,这对天主福音的传播大有裨益。 宫女端着茶放下,皇帝让他们都退出去,屋里只余范礼安,赵肃与他三人。 “赵师傅请坐,范礼安,你也坐吧。”皇帝嘴角带笑,看起来心情不错,“范礼安,你这一路过来,感觉如何啊?” 范礼安老老实实答道:“所见所闻,与泰西大不一样。” “哦,何处不同?” “肤色、穿着、语言、习俗、信仰,只要是想得到的,就都不同。” 对于欧洲的大致情况,朱翊钧并非第一次听,所以毫无惊讶,他开始询问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如今泰西诸国,哪国最富有,哪国最强盛?” 范礼安道:“若论富有强盛,当属西班牙、葡萄牙两国,这里习惯称之为佛郎机。” 朱翊钧问:“朕听说泰西诸国割据,各自为政,这两国的国土并非最大的,可他们何以能称霸欧罗巴,这两国百姓又是以何为生,佛郎机可是以农治国?” “回禀陛下,这两国原先只是国力普通,在泰西诸国中并不出众,然而大航海时代开辟之后,两国君主窥见先机,葡萄牙国王甚至让自己的儿子亨利王子率领舰队出海探险贸易,由此发现了不少殖民地,大量香料与黄金倾入本国,故而成就了强盛的国力。” 纵然早已在赵肃那里知道了大概,但亲耳听见一个泰西人如此描述,朱翊钧还是大为惊讶,中国素来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以农治国,这个思想早已在历代统治者心里根深蒂固,就算知道商人能为国库带来不少收入,可依然消除不了对商人的歧视,然而泰西居然还有一国王子亲自出海,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皇帝毕竟年轻,容易接受许多新鲜的思想,他不仅不迂腐保守,相反觉得十分新奇,而且转念一想,便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财富大量流入佛郎机,从而令两国一夜暴富,但这种财富,是大半集中在国王与贵族手中吧,那么这两个国家的平民,又是以何为生?” 范礼安愣了一下,道:“平民之中,除了商人,还有手工业者和农夫,他们属于国家中的下层平民,也是对天主最虔诚的信仰者。” “为何?” “他们生活困苦,希望死后能够进入天堂,是以日夜祷告。” “祷告就有用吗?”朱翊钧挑眉。 若换了欧罗巴大陆上的任何一个人,对上帝发出如此轻佻的质疑,定然会被群起攻之,但眼前这个人是皇帝,而且还是对天主没有任何信仰的东方皇帝,范礼安不得不耐心为他解惑:“是的,如果对天主信仰虔诚,就能得到救赎。” 装神弄鬼! 朱翊钧心里哂笑一声,又问:“朕听说在你们那里,教皇是神灵在人间的代言人,那么国王呢,他的权威何在?” 罗马教皇虽然名为精神领袖,实际上又插手欧洲各国的政治,各国君主同样不甘示弱,在教廷中安插人手,又或通过交好的主教,对教廷施加影响,这些关系错综复杂,远非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 范礼安想了想,选择用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回答:“教皇陛下是上帝的使者,他掌管着天主教,而天主教主宰着人们的精神世界,至于国王与贵族,那是世俗权力的统治者,不能与教皇相提并论。” “若是教皇与国王,同时向一个平民下达相悖的命令,那么这个人,是听从教皇的,还是国王的?” 范礼安哪里想得到皇帝会问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不由暗自叫苦,面上依旧反应灵敏,给了一个狡猾的答案:“那就要看这个人对上帝的信仰是否忠诚。” 对上帝忠诚,就听教皇的,不忠诚,就听国王的。 皇帝哈哈大笑:“范礼安,你可真是个妙人!” 范礼安见皇帝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也渐渐放松下来,反问了一个问题:“尊敬的皇帝陛下,我在这里几个月,一直有一个问题得不到答案,恳请陛下为我解惑。” “哦?你讲。” “我瞧见大明国,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们,信仰都不一样,有时信仰的神明,叫真武大帝,有时拜佛教中的菩萨,有时甚至在逝去的先人面前,乞求平安,我路过杭州时,也曾见过为几百年前的将军所建的庙宇,里头拜祭的人来来往往,很是热闹,难道您竟能容忍自己的国民,同时信奉如此之多,不同教派的不同神明吗?恕我直言,他们如此善变,又如何能得到神明的庇佑?” 在欧洲,只有一个上帝,那就是耶和华,纵然出现了强烈要求改革的新教,也是在《圣经》的基本教义之下,并没有出现一个新的上帝,但因为宗教而起的纷争也从来没有少过,几百年前,十字军东征,讨伐信奉□□教的奥斯曼帝国,更是异教徒之间争端的见证。 但中国不同,这里有道教,有佛教,有儒教,甚至还有关公、包公等等,独立于三教之外的神明,范礼安实在无法想象,满天神佛,全部混杂在一起,难道人们不会因为信仰不同而打仗么?他还见过一个人早上去拜佛祖,中午去拜太上老君,晚上回家又对着先人的牌位祷告,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第 113 章 “问得好。”皇帝笑了笑, 道:“拜祭神明, 是为乞求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拜祭先人,是为不忘祖宗, 延绵仁孝之本, 拜祭先圣先贤, 乃是告诫后世子孙须得精忠报国, 智勇双全。此三条, 集仁、义、礼、智、信,正是我泱泱华夏数千年的根基。” 范礼安官话讲得溜,那也仅止于口头交流,对皇帝这种掺杂了书面用语和中国传统文化的话,还是半懂不懂的,赵肃便给他解释:“仁,就是宽容,我们有位先哲说过,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你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就不要强加给别人。义者, 忠义也, 用你们的话来说, 就是对父母, 对朋友要忠诚。礼,便是礼节,照理说,入乡随俗,你也应当跪拜我皇,但我国又是礼仪之邦,尊重客人,所以陛下宽宏大量,准你不跪,这就是仁与礼。” 范礼安听出赵肃在挤兑他,眨了眨眼睛,也风度极佳地弯下腰:“是,我深深体会到了皇帝陛下的宽厚仁慈!” 赵肃笑道:“智,既是巫医百工的智慧,也是为人处世的智慧,譬如我们讲究克制,过于贪婪,就会令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范礼安赞同道:“《圣经》也曾说过,从人心里发出的□□、贪婪、诡诈等罪恶必然污秽人的心灵!” “至于信,即做人要讲信用,所以立木为信,一诺千金,当官的,也要用大公无私的心去评断一件事情,不能被私人的感情蒙蔽了双眼。” 范礼安叹道:“多谢陛下与赵大人的讲解,看来东西方确然有许多相似相近的东西,只是我依然无法理解,这些神明或逝者,都是虚无缥缈的,不存在的,难道人们不会觉得很不安全吗,又有什么人来保障他们的祈求得到实现呢?如果自己许下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他们会不会因此改变虔诚的信仰?” 朱翊钧道:“朕即是天子,受天命执掌国家,管理万方百姓,自然要让这华夏百姓都能衣食无忧,所以不需要另外一个皇帝。至于你最后一个问题,同样可以用在你们的教皇身上,你们泰西百姓许下的愿望,难道就实现过?既然如此,还要发那赎罪券做什么?” 范礼安语塞,他没想到这位皇帝竟然耳目灵通,连赎罪券都知道,辩解道:“赎罪券从十年前就已经停止发售了,而且教皇陛下也不是皇帝,他并不掌握实权。” 朱翊钧微微一笑:“可他同时也干涉着各国的政治,听说各国君王还需经过他的加冕,才能称之为皇帝,否则只能叫国王,由此可见,他也是皇帝,泰西人精神上的皇帝。” 范礼安哑口无言,他本想说服皇帝统一宗教的意图落空,还被驳得片甲不留,这才想起自己千辛万苦见到皇帝,不是来辩论,而是来神情福利的,忙道:“多谢陛下教导,令我一席话读十年书!” 赵肃纠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范礼安打着哈哈:“学习不精,让您见笑了。尊敬的陛下,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您能答应。” 朱翊钧不动声色:“喔?” “请您让我长居北京城,并允许我修建天主教堂,用以传播天主福音,让世人都能感受上帝仁慈的爱。您对宗教如此宽容而尊重,必然不会拒绝我这小小的请求吧!” “这个请求么,自然是可以的。” 范礼安大喜,可还没来得及说感谢的话,又听皇帝道:“只不过,现在不行。” 难道自己不辞万里来到东方,希望就要落空吗? 范礼安心情大起大落,瞬间白了脸,差点就失礼了:“陛下,这是为何?” 皇帝略薄的唇边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在范礼安看来有点狡猾的笑容。 “我国的宗教,无不传承了千百年,历史悠久,你的天主教贸贸然过来,就占据了一席之地,就算朕同意了,其他人也会不服气的,但是呢,你一片赤诚之心从泰西来到这里,不给你传教似乎也说不过去。” “那陛下您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问。 皇帝道:“你方才所说的教义,大明早就有类同的说法,所以不仅是朕,只怕朕的百姓也不会感兴趣的,除了教义之外,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呢?” 啊?范礼安呆了呆,忽然想起他旁边这位赵大人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让你传教,能带给大明什么好处? 他提振起精神:“自然是有的,如今的泰西,正是文艺复兴的巅峰时期,我可以为贵国带来欧罗巴最引以为傲的艺术与音乐。” 皇帝摇摇头:“这些强差人意,但不是朕最感兴趣的。” 范礼安一愣:“陛下要的是?” “天文学理论与学说,地理学的发现与航海技术,还有你们泰西的医药学,如果可以送一艘佛郎机战舰过来,那便锦上添花了。”皇帝如数家珍。 范礼安听得目瞪口呆,半晌终于找回声音:“陛,陛下,战舰之事,涉及各国机密,并非我能作主的。” “华夏文化与泰西截然不同,但大明人胸襟宽广,自可容纳不同的声音,你不觉得这些东西比虚无缥缈的教义更能吸引我国百姓么?” 这个时期,欧洲受宗教改革影响,天主教内也出现强烈要求革旧的声音,废除赎罪券就是措施之一。这些来到东方的传教士,同样接受了文艺复兴的洗礼,不仅要修习神学,还要学习天文、地理等知识。 范礼安原本觉得丰富多彩的艺术会比实用科学更能吸引这个国家,但没想到在皇帝这里就碰了壁。“陛下,您说的其它东西,我都可以办到,只是战舰一项,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之外。” 朱翊钧道:“朕也非强人所难,既然你没办法,那就算了,不过要换个条件,你须带着那些泰西的东西,从国子监开始,到全国各处讲学,让大明的学子也能了解西学,朕给你一年的时间,如果到时候,能引发大明学子对东西学的辩论,你便算是完成了任务,朕不但准许你传教,还会在京师划一块地给你建教堂。” 范礼安悲喜交加,惆怅纠结,一方面觉得传教有望,胜利就在眼前,另一方面又觉得皇帝提出的要求不是他能独立完成的。 想了又想,道:“尊敬的陛下,我很荣幸,但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而且我匆匆来此,身上并没有带多少东西,我另有一位朋友,对天文学与地理学皆十分精通,我恳请能让他也一并来明国,顺便将所需书籍和仪器带过来,完成陛下交予的任务。” 朱翊钧微微颔首:“可以。” 他又询问了范礼安一些泰西的民俗人情,和对方口中颇为自豪的建筑和音乐,半天之后,才放范礼安离去。 人走后,殿内余下皇帝与赵肃二人。 皇帝伸了伸懒腰,一张脸往赵肃那里微倾,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肃肃,这可比内阁议事还累,你要怎么补偿朕?” 其实哪里会比平时累,不过是借着四下无人,趁机耍赖亲近罢了。 这项工作皇帝陛下已经进行了十来年,自然驾轻就熟。 赵肃看着他两眼亮晶晶渴盼表扬的神色,忽而想起自己前世养的爱撒娇的萨摩犬,不由一笑:“陛下希望臣怎么补偿?” 第 114 章 赵肃说这话的时候, 只是随口一出, 等反应过来, 才发现自己语气里似乎带上了调戏的意味, 不由有点儿尴尬。 难得对方主动开口询问,简直如同天上掉下馅饼来, 霎时间, 无数念头在朱翊钧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最后俱都化作温柔笑意:“你最近瘦了许多, 定是经常熬夜, 朕希望你每顿多吃几碗,就是对朕最好的补偿了。” 赵肃叹道:“听说陛下近来都是过了子时才睡,寅时未到便起,比臣熬得还厉害,臣正要劝陛下爱惜龙体,切勿废寝忘食,政务虽多,却非一日之功,国家不可一日无朝廷, 朝廷不可一日无陛下。” 朱翊钧:“你这是出于一个臣子和老师的关心,还是出于你自己的关心?” 赵肃对上他专注凝视的眼神,忽而想起那一夜的颠鸾倒凤, 想起本梦半醒之间这个人隐忍痛苦的闷哼, 平素冷静无比的心就突然柔软下来。 “自然是臣出于对陛下的关心。” 朱翊钧有些失望, 难道前些日子两人那样亲密无间的距离和誓言, 也没法改变什么吗? 便又听见那人低声而缓缓道:“看你辛苦,我心里不好受。” 他瞧见了朱翊钧眼底的失落,心头一揪,抛却了君臣之别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皇帝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极了,就为了一句好不容易挖出来的话,也高兴得很,先前那点儿失望都马上烟消云散,喜滋滋地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凑近了他。 “难道看你辛苦,朕就好受了?你心同我心。” 赵肃苦笑,发现皇帝陛下得寸进尺的本事不小,一旦妥协了一小步,马上就会丢盔弃甲。“陛下……” 朱翊钧很明白,眼前这个人太过克制冷静,自己如果不死缠烂打,穷追不舍,用尽手段,只怕连今天握着他的手说些亲热话的情景也不会有。 “肃肃,等再过几年,诸事定下来,天下太平,我们就抛开这些烦人的事情,四处去走走吧?朕也想瞧瞧这大好河山,九州八方,尤其是,能和你一起……”皇帝心血来潮,开始天马行空构思起来。 国家百废待新,许多事情千头万绪,哪里是几年就能太平的。赵肃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这人还是有几分小孩儿心性,可又不忍拂了他的兴致,便带着纵容和宠溺道:“好。” 朱翊钧眉开眼笑,其实他何尝不知这梦想渺茫得很,可听见这人答应,自己心里就说不出的喜悦。 两人身份摆在那里,叙完私情,还是脱不开江山社稷。 朱翊钧道:“一年之期太短,这西学又与儒家学说大相径庭,这点时间只怕不足以让大明学子接受。” 赵肃笑道:“范礼安的西学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也与开宗立派无异了,历来万事开头难,些许阻滞必然会有的,但这个人若是没两把刷子,完成不了陛下的要求,说明他本事不够,您就更不必为他担心了。” “是你教朕凡事要想多一点,想远一点,这下好了,朕被你教成小老头子,” 朱翊钧也笑起来,“年轻人倒也罢了,容易接受新鲜的东西,朕看这西学,更像是杂学,那些天文算术,也与我们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千百年来,华夏都只将其当成杂说,他们却作为引以为傲的成就。” 赵肃道:“泰西人刚从黑暗的中世纪走出来,需要这些实用的学说,来对抗宗教的权威,启迪智慧,使其不在愚昧中继续深陷,但是我们不同,从战国时代,便有百家争鸣,而后才独尊儒术,儒学有利于教化百姓,可对于国家长远发展是不利的,因为那里面没有教我们怎么造船,怎么造大炮,所以现在的大明,也需要这些泰西的杂学。” “朕晓得,所以朕先让他去国子监,国子监祭酒王锡爵是你的好友,想法也不那么守旧,那里头的监生们兴许可以让范礼安打开一个局面。” 若论了解赵肃的想法,没有人比朱翊钧体会更深,因为他是赵肃一手教导出来的,虽然少了赵肃那几百年的先见,但在思维模式方面,二人有时甚至惊人的相似,这使得他们往往做事都有一种默契,无须言传,心领神会。 “陛下圣明。” 朱翊钧嘻嘻一笑,趁他低头把自己说的话整理成条陈时,偷偷凑过头去,飞快亲了对方的脸颊一下,又很快转回来,装作若无其事,让赵肃好气又好笑。 皇帝却忽然想起一事,脸色肃然起来,坐直了身体。 “另有一桩旧案,也该是时候下手了。” “陛下是指?” 朱翊钧微微冷笑,与方才判若两人:“整顿皇店、卫店、官店、绅店,这些国之蛀虫不除,朕寝食难安。” 几年前他便已有这个念头,当时顾忌考成法还未实施,不想多起波澜,就忍了下来,张居正的考成法,毕竟只针对官员考核,而皇店这些,涉及皇亲国戚,太监锦衣卫,已经超过考成法的管辖范围,鞭长莫及,反倒有恃无恐,愈演愈烈,皇帝能忍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 笔尖顿了顿,赵肃提醒他:“陛下,京城的皇店里,有冯公公的份子钱,听说皇后娘家也有人在官店里头参了股,现在整顿,只怕牵连太大。” 朱翊钧摇头:“现在不做,以后再拖,更难下手。此事你不要插手,谁都不用插手,朕亲自来做,任他们哭喊上天,看能怎么着!” 万历四年底,皇帝着手整顿京城及周边各处皇店、卫店、官店、绅店等,查实盘剥勒索过路商贾,借身份横征暴敛,敲诈鱼肉百姓者,一一取缔并下狱,并命刑部会同大理寺制定大明商律,结束了之前将商法混杂在户令中的现状,为各行各业的商人划出一个大概的行为规范。譬如禁止粮商在地方遭遇饥荒时囤积粮食,高价出售盘剥百姓的行为,禁止海商将朝廷严禁的物品挟带出海私自贸易等。——以前虽然也禁止类似的行为,可大都是约定俗成的惯例,很少明文记载于律法中。 又严厉禁止宗室、国戚、宦官、文武官员等领取国家俸禄的几类人借身份占地开店勒索百姓商贾,凡是以前有此作为的,店铺一律抄没归还原主,以后再犯者,或杖责或流刑。 这部无心插柳的律法被后世视为大明第一部专门的商业法律,所以即便它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和缺陷,却无损其珍贵的价值,正是因为万历皇帝的第一步,才有了后人的不断完善。 这是后话了,回到眼前,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的作为自然遭到不少人反对,尤其是内宫之中,利益受损的人纷纷告状,但皇帝却表现出不为所动的强势,任谁来说情都没用。 冯保、皇后、潞王等人甚至跑到两位太后那里哭诉,陈太后素来不管事,早就躲得远远的,李太后被闹得脑壳疼,她对娘家人约束很严,不允许他们在外头借着自己的身份胡作非为,所以李家人都很老实本分,也没在这次风波里闯祸,但潞王不同,潞王作为先帝与李氏的幼子,当今皇帝的弟弟,李氏平日里对他溺爱到了骨子里去,朱翊钧也很疼爱这个亲弟弟,因此养成他贪图享乐的性子,什么都要最好的。 许多人看到潞王的受宠,也纷纷上门贿赂,利用他的名义在外开店,这次整顿,自然连带着潞王的那份巨额收入也没了,潞王去找皇帝兄长,朱翊钧难得没有搭理他,反而教训了他一顿,于是他只好向李氏哭诉。 李氏不忍见小儿子难过,便亲自向朱翊钧说情,让他放过潞王的这一份,朱翊钧自然不肯答应,如果不一视同仁,律法也就成了废纸,辛辛苦苦制定出来又有何用。 他铁了心不松口,李氏也恼起来,前阵子刚刚好转的母子关系又这么僵了。 转眼就过了万历五年的春节,元宵那天,赵耕和赵耘闹着要出门看花灯,赵肃答应了,一家人早早便吃完饭出门,京城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街上接踵摩肩,他一手牵着一个,差点被人流冲散,好不容易到了人稍微少点的地方,赵耘瞧见做糖人的,开始流口水,挪不动脚步了。 “爹爹,我要这个!”赵耘指着一条活灵活现的糖龙。 “来两支吧。”赵肃和小贩说。 话刚落音,一支糖龙已经递到赵耘面前。 赵肃抬头一看,那人笑吟吟地打招呼:“咦,好巧啊!” 第 115 章 朱翊钧一身樱草色直裰, 系着白玉腰带, 看模样便知又是微服出宫, 只是实在风流出色, 即使寻常服饰站在那里,也比旁人耀眼许多。 赵肃见他一脸无辜, 脸上只差没写着“真的是偶遇”几个字, 不由起了调笑的心思。 “公子是出来买糖葫芦的?买够二十根没有?” 朱翊钧早就从他口中得知自己小时候的糗事, 闻言也笑道:“碰巧忘了带钱, 还好撞上你们, 看来这二十根糖葫芦的银钱,还得你来出!” 旁边赵耘见了朱翊钧,想也不想,张口就喊:“皇……”帝哥哥! 剩余的三个字在赵肃的手掌中消音,他委屈地瞅着父亲。 “唤万公子。” 赵耕更机灵些,马上跟着父亲喊:“万公子好!” 朱翊钧咳了一声:“这有些生疏了,也不是外人,喊叔叔便可。” 叔叔? 兴许是他的模样怎么都不像叔字辈,两个小娃娃瞅了瞅满脸胡子的沧桑小贩, 又瞅了瞅朱翊钧,眼睛里写着怀疑。 赵肃强忍笑意:“还是唤大哥吧,万大哥。” “万大哥好!” 小孩子脆生生的声音无法弥补皇帝心里的失落。 他不就是不想落肃肃一辈而已, 有这么难么? 逛了会儿街, 拎了一大堆东西, 全是小孩们指名要的糖果玩意, 直到赵吉两手差点提不过来,赵耕和赵耘才终于觉得累了,几人便去了临近的茶楼歇脚。 上元灯节,京城里家家都出来看灯,连茶楼里也人满为患,二楼雅座早就被订满了,只有一楼大厅,刚送走一拨茶客,空出几桌来,赵肃几人连同跟在皇帝身边的便装侍卫们一去,立时坐得满满的。 茶楼里不比外头安静,店小二提着茶壶点心四处吆喝,加上此起彼伏的说话声,熙熙攘攘,嘈杂不休,乍一望去,还有不少书生打扮的茶客,在那里清谈辩论。 赵肃聆听了一会儿,叹道:“一年又一年,又该到会试了!” 朱翊钧低笑一声:“可惜你当年中探花的风光,我没能见着,俊俏赵郎,风流探花,据说曾轰动一时,传为佳话。” 赵肃睇他:“这客栈里年轻才俊也不少,您不妨先物色物色。” 这似笑非笑的一眼,或许无心,却是风流内蕴,华彩天成,看得朱翊钧心头一荡。 “纵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两人的座位紧挨着,又离得极近,这句话只有彼此听见,赵肃也不知自己怎了,平素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此刻居然被说得脸上一热。 朱翊钧深谙温水煮青蛙的道理,暗自一笑,浅尝辄止。 隔壁几桌的辩论之声越来越大,就连赵肃他们想刻意忽视也不行。 书生几人,有二十几岁的年纪,也有三四十的,但看起来都一脸意气风发,无疑是此番进京参与会试的举子,神情之中挥斥方遒,多是对未来前程的信心。 明代书院林立,自有王氏心学之后,加上海禁一开,商业兴起,民间议政的氛围也越加开放,如雨后春笋,什么论调都冒出头来,颇有百花争鸣的架势。 会试将近,天下学子云集京城,除了金榜题名,谁都想在考试前先博个名头出来,这样的话,能高中当然最好,就算不能,起码也名声在外,于前程有利,再说文人相轻,书生意气,碰到一块了,不让他们说上几句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的茶楼,自然没有什么“莫谈国事”的规矩,相反,茶楼老板们还会专门辟出一块地方,可以让这些学子辩论,旁边供看热闹的旁听,以招徕生意。 在赵肃看来,这些争论无非也是在儒家框架下,程朱理学、王门心学等几门学问的辩论,而不是像先秦战国那般诸子百家逐鹿天下的氛围。 千百年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深入人心,这不是不好,一种学说的盛行,不乏统治者的扶植,也有它本身的必然趋势,但是一条路子走到黑,难免就会失之偏狭,唯我独尊久了,也会失去进取的锐志,纵观明清的思想家学问家,十个手指头也就数完了,左右不过是王阳明、李贽、黄宗羲、王夫之几个。 说白了,现在的学术之争,就像小孩子在过家家,很难碰撞出惊天动地的火花,只有思想开放,才会多出几个如王阳明这样开宗立派的人。 赵肃只要一想到范礼安在全国各处学院宣讲西学之后可能会引起的轰动,就觉得前景可期,不由也有些走神,直到朱翊钧扯扯他的衣袖。 “你听。” 那几个人,谈论的是当今朝政。 皇帝登基五年,新政不少,能说的也不少,但提起举朝皆知的变化,莫过于海禁与考成法。海禁开放的利弊,在赵肃他们进来之前,那几个人似乎就已经谈论过了,所以等到赵肃等人坐定,对方已经开始在说考成法。 这一说,分歧就来了。 “大家瞧这大明官场,是个什么模样?” 说话的人年纪二十七八上下,一身装束随意不拘,举手投足俱是张扬恣意。 另一人道:“谁不知官场之中,素来是官官相护,互相牵连,上至阁臣,下至芝麻绿豆的小吏,谁没收过银钱贿赂,只是这收也就收了,偏生能做事的没几个,好在今上登基之后,励精图治,倒是好转不少。” “这是夸您呢!”赵肃碰了碰旁边的人,小声笑道。 “且听下去。”朱翊钧只是笑,趁机在桌下握住他的手。 “曾兄此言说少了一点!”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哈哈一笑。 那位曾兄自然不服:“沈兄有何高论?” 沈兄道:“依我看,当今圣上居功五分,另外五分,却要归于考成法。” 又有一人插嘴,神情不以为然:“沈兄未免危言耸听,要知道我朝以仁孝治天下,考成法过于严苛,动辄罢黜官员,有失仁厚,这些官员都是十年寒窗,金榜题名的读书人,怎能因法废人,说免就免了,这实在有悖祖宗家法,长久下去,人心惶惶,必然无心做事,朝廷焉能久安?” 事实上,在张居正推出考成法之后,这种论调并不在少数,当时民间言论甚为自由,因为觉得考成法有失祖宗法度,有失仁道的文人也很多,这就形成一股不小的舆论,让张居正非常厌恶,以至于历史上,在两年之后,他下令关闭天下书院,禁止人们非议新法。 “大谬!此言大谬!”那沈兄拍了下桌子,不是发怒,而是给自己下面的言论作铺垫,果然吸引了不少注意。“考成法严苛,那是因为朝中尸位素餐的冗员太多,治乱世用重典,眼下虽然不是乱世,可前朝积累下来,层层弊政,非大刀阔斧不能打开局面,如果不是考成法,只怕就算包公再世,也无济于事!” 赵肃听得微微点头,这人虽然论调有些偏激,但是能够看到这些方面,说明他心里已经有了制度优于人治的概念,,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大器,况且他们在市井公然讨论新政,这人字字句句,明着在肯定新法,暗着却是在捧张居正,人多口杂,难保就有人传到张居正耳朵里,这个人也就扬名了,他的用心不可谓不深。 这时,又有一人站起身来,大冷天摇着扇子,也不嫌冷。“沈兄勿要激动,大家于此,不过是闲谈几句,重在畅所欲言罢了。考成法如何,我且不议,单问一句,这考成法,若是毫无弊处,何以我一路行来,还听说有官员因当地大旱,却为求政绩考评,租借大户粮食填充官仓,以避上头核查的事情?如果不是考成法,又怎会有人弄虚作假?” 那沈兄面色一沉,道:“害群之马到处都有,怎能以偏概全?” 那边几人争得不可开交,脸红脖子粗,这头朱翊钧哂笑:“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果然不假。”这是嘲笑几人都在耍嘴皮子。 赵肃略带嗔怪:“都是书生,要如何动刀动枪?若是换了子重在此,只怕辩不过,就直接抡刀子上了。” 朱翊钧想到贺子重放到哪都一副表情的面瘫样,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肃啜了口茶,缓缓放下茶盅,抿唇笑道:“我倒是有心去掺和掺和,也与他们说上一番。” 朱翊钧扬眉:“喔?好久不曾都仰望先生舌战群儒的风采了,今日可是有幸之至,洗耳恭听,拭目以待!” 赵肃起身,对上他眉眼弯弯,等着看好戏,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的眼神,弯下腰近前,在他耳畔道:“陛下勿调皮,臣去了。” 磁性低语贴着唇拂过耳际,酥酥麻麻,朱翊钧被撩拨得一阵心猿意马,等回过神时,便见那人秀颀潇洒的背影,不由牙齿痒痒。 第 116 章 “诸君纵论天下, 心怀家国, 令人敬服, 在下不才, 可否于末座旁听?” 正争得不可开交的几人侧首一看,便见赵肃起身走了过来, 边拱手道。 “在下沈懋学, 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万雍, 冒昧打扰, 见谅了!”赵肃一笑。 赵肃二字, 如今并非籍籍无名,相反,他乃内阁次辅,朝廷重臣,位置仅次于张居正,又因辅佐新政,主持造船等诸般事宜,天下皆知,难保有机灵的, 听到名字会马上联想身份,所以他随口扯了个化名。 朱翊钧在一旁听到他用的姓,唇角也轻轻扬起。 “万兄客气了, 我等本是闲谈, 万兄愿意加入, 欢迎之至!” 其他几人也都纷纷还礼, 又一一自我介绍,果然都是上京赶考的举子,这里头有一个人,在道出自己名字之后,不由让赵肃多看了两眼。——以后将闻名于世的戏曲大师汤显祖,此时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士子,也跟着大家围坐在一起,脸上不掩飞扬神采。 赵肃虽则已经年过三十,但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加上没有蓄须,就更显得清俊,一身寻常布衣,却被他穿出不寻常的气度,纵然态度平和,也没法让人轻易忽视。外貌决定了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第一感觉,这样的风流人物,自然立即博得众人好感。 几人之中,一名叫曾朝节的士子最为细心,他暗自打量赵肃,只觉得这人举手投足,不大像赶考书生,反似官宦人家的子弟。 “万兄是哪里人,莫非也是进京来考试的?”沈懋学存了结交之心,与他攀谈起来。 赵肃道:“我是福建人,此番确是来参与会试的,说来惭愧,这已是第三回进京了前两次都是名落孙山,无缘金榜,也不知这次是不是又没那好命,便只当乡下人来京城逛一圈,见见世面罢了。” 朱翊钧忍不住闷笑,这人可真能瞎掰。 赵肃说得幽默,几人都笑了起来,可笑过之后,又忍不住感同身受地唏嘘起来,科举的残酷,在于为了当官的人前仆后继,而最后能够中榜的人又极少,许多人从年纪轻轻一直考到白发皓首,连个秀才也混不上,更别提进士了,虽然在座几人已经是举人的身份,但这次会试不中,又得三年之后才能卷土重来,人生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蹉跎?所以赵肃几句话,立时便引起其他人的共鸣。 另外一人叫刘庭芥的,听了赵肃的话却是眼前一亮:“原来万兄也是福建人,我是漳浦的,你是哪里的?” “我是长乐的。” 刘庭芥更是惊喜:“长乐好地方,出了赵肃,又有一位陈洙,在下对次辅大人仰慕已久,万兄是长乐人,想必见过这两位大人吧?” 赵肃无辜道:“长乐说小不小,我出身寒门,如何能与这两位大人打上照面,不过是攀个同乡人的名头罢了。” 沈懋学抚掌笑道:“这可好了,两个福建人,老乡见老乡,以茶代酒,当喝一杯!” 刘庭芥拿起茶杯:“来,万兄,愿你金榜题名。” 赵肃笑笑,自也回敬。 原来那桌,赵耕和赵耘两个小孩子不耐久坐,早就由赵吉和连翘带出去玩了,剩下朱翊钧,还坐在那里,静静喝茶,一边听这边的动静。 赵肃与人相交的本事着实不一般,不过片刻功夫,就和沈懋学几人都混熟了,大家聊着聊着,难免又绕回原来的话题上。 沈懋学道:“如今新政初开,万象更新,如果我等能够中榜,即便是三甲,外放个小县官,只要有考成法在,就不怕上官打压。” 言下之意,对考成法很维护,赵肃冷眼旁观,看得出他除了想要借由言论传入上位者耳中,让张居正青睐之外,还希望借此树立自己在众人之中的权威。 人以群分,这几个人,都是这次会试的大热门,如果能立下威信,以后仕途上自然就是同科里的群龙之首了。 这个沈懋学心思不小,可惜毕竟年轻,还是过于外露了。 赵肃嘴角噙笑,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 只见刘庭芥摇摇头:“考成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未必就好到哪里去,而且上迫下,下迫民,依我看,还是以仁为本的好。” 第 117 章 万历五年的元宵刚过, 礼部侍郎, 在内阁行走的申时行便上疏请开闻道台。 文渊阁内, 全员到齐, 皇帝位于首座,左右则是阁臣。 “闻、道、台?”待申时行奏毕, 张居正玩味着这三个字, 眸色沉沉, 却看也不看他, 眼神锐利径直盯着赵肃。“这听上去, 怎么有点像嘉靖年间风行皇城的道坛?” 嘉靖帝迷信神仙方术,宠幸道士,朝野上下对此十分不以为然,却敢怒不敢言,自他崩后,京城内外的道坛道观就被继任的隆庆帝扫荡一空,张居正此言,明显有些来意不善。 申时行是赵肃的人,这道奏疏后面, 自然少不了赵肃的推动。 “回元翁,闻道二字,取自孔圣人的朝闻道, 夕死可矣, 却与道家无一丝关系。”申时行不亢不卑。“这闻道台, 三日一讲, 五日一辩,天下有识之士皆可登台讲学,意在弘扬士林学风,如战国时齐国的稷下学宫,广纳百家学问。” 张四维道:“齐国有稷下学宫,号称一时之雄,最后统一六国的却不是它,可见百家争鸣,徒增乱耳。” 此时此刻,屋里看似一片平静,却是暗潮汹涌,硝烟弥漫,赵肃知道自己跟张居正之间的政见分歧与日俱增,难免终究要走上老师高拱的旧路,与他争个高下。 魏学曾心直口快,闻言随即反驳:“齐国灭亡,源于君不贤臣不察,与稷下学宫何干?要知道百家竞出,秦国用了法家,所以一统天下,汉朝初年用了道家,所以休养生息,轻徭薄赋,这一切都在于陛下和朝廷的决策,何必怪罪在区区一个稷下学宫身上?” 张居正面色又沉了几分。 吕调阳道:“千百年来,儒为正统,如今竟要放开限制,让百家杂说都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置儒学于何地?二来,万一有些个妖言惑众的旁门左道,也趁机浑水摸鱼,又该如何?” 申时行答道:“老大人不必担心,现在儒学依旧是正统,朝廷从未扶持过任何一家的学问,只是给予其他杂家一个宣讲的机会,臣与在座诸位大人,都是读四书五经,参加科举过来的,是最正统不过的儒家学子,但孔圣人也说了,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假使儒家学说当真无懈可击,其他人说些什么,自然也无法撼动其地位,恰恰相反,正可趁机整顿当下士林散漫之风气。” 他说完,赵肃便才缓缓开口:“至于担心有人上去妖言惑众的,可立一制度,让想宣讲的士子先报上论题,由国子监那边筛选审核通过了,方可排期讲学,如果到时候所讲的内容,与先前报上来的不符,可以罪论处。” 张居正冷冷道:“从来文人只会空谈,正因有这些人日夜聒噪不休,才使得新政推行诸多困难阻碍,以言乱政,可致亡国!” 他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又直接针对赵肃而去,其他人微微色变,一时陷入沉默。 赵肃微微一笑:“新政推行诸多阻滞,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新政的好处,所以才应开坛讲学,广而告之,让反对者也成为赞成者,总比强行压制要来得好,也可彰显朝廷泱泱气度。再说了,这闻道台还没开,是好是坏,尚未可知,元翁就下定论,未免言之过早。” 他语气虽然温和,却是寸步不让,两人的座位正好面对着面,抬头不见低头见,此时互相对望,无形之间就成对峙之势,慑得众人不敢轻易出声。 平心而论,赵肃能理解张居正。 确实,很多文人墨客只会夸夸其谈,真正要做事,还得靠张居正这样的人,他虽然强势□□,却有特定的原因,不是纯粹为了一己私欲。 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里,人口众多,每个人的想法也不一样,想要让一件事情能够快速有效地实行,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权力高度集中,国家机器高速运转,底下的人只需要执行,不需要质疑,效率就会提高很多,也是解决许多难题的好办法。 但是这个办法,只能用于一时,不能永久使用,因为人毕竟是人,会思考,会有想法,久而久之,肯定会有反抗的心理,而一旦朝廷没有一个强势的领军人物,这个国家马上又会成为一盘散沙,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在张居正之后,明朝很快走日暮西山的重要原因。 终有一日,张居正会死,他会死,朱翊钧也会死,当这些人统统都不在人世时,如果继任者没有足够的心智和手腕,就会重蹈历史的覆辙,而赵肃开闻道台的最终目的,不是让那些文人在上面吵架,而是在每家不同学派的辩论中,开启民智,让人们的眼界更加开阔,不要被一家之学束缚住思想。 所以张居正反对的原因,不能说不对,但理解是一回事,赞不赞同又是另外一回事,赵肃依然要去做。 他和张居正,注定分道扬镳。 看着赵肃,张居正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开始一步步强大起来,到了可以与他分庭抗礼的局面,放在两三年前,自己一定不会放在眼里,但现在,已经错过了对付他的最好时机。 老师这样,学生也是这样,真是一头养不熟的狼,自己的宽宏大量,招来的却是恩将仇报。张居正暗自冷笑,正想说什么,却听得皇帝开口道:“诸位爱卿不必再争,这闻道台好坏,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既然没法一下子定论,那就让时间来见证,朕的想法,可先于京畿附近试行三个月,而后再广发贤者令,让全国士子皆可参加,各位以为如何?” 张居正一听就明白了,皇帝说的,乍听起来貌似是个折中的法子,但实际上还是偏向赵肃那一边了。 他忍不住一腔怒火就要爆发,但是他很清楚,皇帝也不是昔日可以随意拿捏的少年皇帝了,又转及自己今天来到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只得生生把火气吞下去,淡淡道:“闻道台如何,且先不谈,臣这里有一桩更重要的事情,想向陛下呈报。” 他没有表态,赵肃也不穷追猛打,只敛眉静坐,双手拢于袖中。 皇帝道:“张先生请讲。” 张居正说的,就是全国范围内丈量清查土地的事情。 在他的计划里,考成法从来就不是新政的重点,只是万里长征的基石。 考成法既成,官场吏治涤荡一清,接下来很多事情就可以开始展开了。 先清丈全国土地,然后重整赋税,除了各地官仓和进贡京城所必要的粮食外,其余赋税,一律由缴纳实物改为银两,即一条鞭法。 这是一条划时代的治国方针,后人对它的评价是,挽明朝于倾颓,给清朝雍正实施的“摊丁入亩”,提供了重要的前提条件。 简单点说,原本官府从百姓那里征收到的赋税,都是粮食,这些粮食堆放在官仓,容易发霉受潮,即便运往各地,也要增加运费,平白损耗不少,再者征收粮食也没有质量标准,全靠当地官吏的主观判断,这就有不少文章可作。改为银两收税之后,当然也还有弊端在,但是总的来说,要比先前好,国库有了现成的白银,也可以直接用在军事民生等其他用途,这就是一条鞭法最直接的好处。 虽然多了几百年的知识,但赵肃从来就没想过把本该由张居正做的事情抢过来当作自己的功劳,因为天下之大,自有他赵肃施展的舞台,何必干这种缺德事,再说办法是人家想出来的,他也未必能做得比对方更好,倒不如老老实实,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如今见张居正终于提出一条鞭法的雏形,赵肃自是长长松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曾经担心自己的加入,在阻止大明这架马车驶向深渊的同时,蝴蝶翅膀被煽动,也有可能让一些正面的事情无法发生,但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张居正说完,皇帝照例要询问其他人的意见。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刚才还与首辅争锋相对的赵肃,却第一个出声赞同,不由让人联想到他希望借此事来当作交换条件,以争取张居正对开闻道台的支持。 虽然如此,张居正的脸色还是稍稍和缓下来,内阁里的氛围也有所好转,众人把注意力转移到一条鞭法上头,皇帝提出自己的问题和意见,张居正不慌不忙,一一做了答复。 看得出来,他对这项措施准备已久,而且胸有成竹,很多有可能出现的问题和阻碍,他都提前设想到了,并且在后面备注了应对措施。 饶是如此,众人顾虑依旧不小,包括张四维在内,他其实并不是很赞同一条鞭法,只因张家是巨富商贾,老家有大片田地,自然少不了逃税避税,一旦清丈土地,自己的利益首当其冲就要受到损害。当年张居正与高拱二人相争时,他原本是站在高拱一边的,但后来张居正竭力拉拢,又许以好处,加上高拱做事太过急切,有些不管不顾,得罪的人太多,张四维这才成为张党,而后也支持张居正,坚定不移执行了不少改革措施,颇受重用。 但现在,在家族利益与政治盟友之间,他两难抉择,不得不倾向前者,又不好公开反对张居正,只等着内阁议事上谁来当这个恶人,谁知情势急转直下,赵肃与皇帝竟然都一力赞成。 “清丈土地一事,张先生预计多久能完成?”皇帝问道。 张居正答:“若无意外,三年为期。” “很多事情,一旦开始了,就不能停下来,否则会功亏一篑,但是中途难免又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让结果不尽如人意。所以与其做得不好不坏,倒不如一开始就好好去做,三年五年都无妨,最要紧的是不能操之过急,否则那些家有千顷良田的大户,很容易产生反抗心理,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朱翊钧缓缓说道。 张四维被皇帝有意无意扫过来的一眼瞧得背脊有些发凉,忙与其他人一起,同声应是。 今日的议事时间长了些,直到酉时才结束,皇帝一走,众人也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张居正走得最快,但很快就被赵肃追上:“元翁且慢走!” 张首辅笑容缺缺:“少雍有事,不妨明日再议。” 赵肃不以为意,笑道:“天寒地冻,该吃点羊肉补补身子,城南有家食肆的羊肉锅还不错,元翁可有空赏光同去?” “家中有事,改日吧。”明显是敷衍的语气,张居正说完就要走,想了想,又停住。“今日你没阻拦新法,这份情,老夫自会承下,那闻道台,我也不会再过问,就当礼尚往来罢。” 说完大步流星往前走,头也不回。 余下赵肃站在那里苦笑。 这个张犟头! “吃了闭门羹了吧?”申时行从后面走过来,笑道。 赵肃有点无奈:“只怪我不够秀色可餐,放不倒张太岳!” 申时行大笑,挽住他的手臂将人拽走:“好吧,那末只好我勉为其难,舍命陪君子了,走罢,哪有羊肉锅,正饿着了!” 三个月之后,皇帝下诏,将闻道台设于国子监,并广发贤者令,布告于全国两京十三司,言:五湖四海之内,有志于大学问者,胸有丘壑而不得赏识者,欲开宗立派者,都可前往闻道台进行讲学辩论,朝廷将会根据这些人的表现给予适当的褒奖。——实际上,这也只是一个名目罢了,那些千里迢迢从别处赶到京城,又有胆量上闻道台宣讲的,绝大多数都是为了求学问道或扬名天下,绝非在乎朝廷那点儿赏金。 此令一出,天下震动。 要知道民间学派向来不少,王阳明的心学出自儒家,可光是心学一脉,就衍生出泰州学派、江右学派等等分支,各执一词,争持不下,平日里也没少打擂台,但那都是自发组织的,从来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自汉以来,儒学占据了统治地位,其他学派逐渐式微,而王氏心学虽然也源自儒家,朝廷里又有不少大臣出自其门下,但王学四分五裂,它所宣扬的“致良知”又与主流学派程朱理学相悖,所以很难推广开来。 如今看朝廷的架势,竟是彻底放开限制,不单单让王学门人也能上去宣讲,就连儒家以外的学派也可畅所欲言。古往今来的文人学者,当然希望自己的理论能够发扬光大,流传千古,越多人接受越好,这闻道台一开,自然响应者云集。 众所周知,申时行是赵肃的人。于是王学门人高兴了,他们觉得那是因为赵肃给自家学派挣来的福利,要知道同是王学门人,当年徐阶任首辅时,就没做过这种事情。而儒学其他的学派自然也高兴,千百年来他们都说不上话,如今终于有个机会能够一展所学,宣传学派,何乐而不为? 第 118 章 时间回到闻道台刚刚设立没多久的时候, 二月初春, 乍暖还寒, 却又有一件令天下士子万众瞩目的大事——科举会试。 曾朝节从小, 在父亲的眼里,在当地方圆数十里父老乡亲们的眼里, 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甚至可以称得上神童。当别人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 他已经开始背诵唐诗宋词, 还能提笔写出像模像样的大字。 曾家在衡州当地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 可也是书香传家,知书达礼,所以在曾朝节二十四岁那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七年时,乡试中了第十名,别人也都不觉得意外,反而殷殷期许他来年会试,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然而天不从人愿, 在那之后,曾朝节屡考屡败,屡败屡考, 从嘉靖三十八年起, 直到万历二年的六次会试里, 他都名落孙山, 仿佛正应了那句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虽说科举考砸了的人比比皆是,还有从少年考到老年也没能考上的,可曾朝节小时候的资质,让人对他寄予了太多的期望,以至于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举子,屡试不第,任是再老成持重,心里头也不免心灰意冷起来,想着此番会试也是最后一次了,若再不中,索性就回老家耕读去,此生再也不碰科举。 这次进京,遇见沈懋学、刘庭芥几人,谈得投机,就结伴住在一个客栈里,也好互相照应,在这些人里,他年纪最长,也是最稳重的一个,加上经历了数次落第,心境趋于平和,不像其他人那么患得患失,所以在几人之中,行事最为可靠,说话分量也最重。 为此,沈懋学多有不忿,却无可奈何,他本想借着那次在客栈论战,树立起自己的威信,谁知阴差阳错,却让赵肃搅了局。 话说今日正是会试的第一天,考生陆续进场,依照分到的牌号找到相应的号房坐好,每个号房外头都有侍卫把守,除了刚进场时有些喧闹,等到各自号房,也许是现场氛围过于肃穆,人人都安静下来,不敢再出声,双手置于膝上,正襟危坐,等着主考官训话。 每一届会试的主考官,决定着这一届士子的前程,同时也是他们未来官场上的倚靠,老师照拂学生,学生支持老师,是明朝官场的潜规则,所以当参加会试的人打听到这一届的正副主考分别是赵肃与罗万化时,兴奋之余,又有些忐忑。 兴奋的是,赵肃虽然掌管的是工部,但他身在大明最高权力中枢,地位仅次于皇帝与首辅,再者赵肃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一甲探花,资历摆在那里,作为主考实至名归。忐忑的是,赵肃从来没有担任过主考官,别人也摸不清他评卷的风格,虽然说卷子交上去之后要先由同考官评判,但主考官无疑也有至关重要的决定权,皇帝懒得看卷子的时候,一般都会听主考官的判词。 而罗万化,则是隆庆二年的状元,同样名声赫赫,但让他名声迭起的,不是因为他的状元经历,而是因为张居正曾想过招揽他,他却公然拒绝,不屑逢迎,平日里也与张党不对盘,原本要被张居正踢到南京去,却是被皇帝保下来,到都察院任了个闲差。其人耿直是耿直了,未免有些不知变通,他甚至跟谁都走得不是很近,这次朱翊钧让他担任副主考,却是用心良苦,让赵肃可以放手施展,以罗万化的为人,肯定不会做那背后放冷箭的事情。 会试之前,坊间照例流传着无数参考资料,连同赵肃和罗万化早年参加会试的卷子也被翻了出来,许多人翻来覆去反复揣摩,希望能够摸清这两位主考官的喜好风格,以便考试的时候投机取巧。 曾朝节虽然已经抱定看淡荣辱的心理,但他毕竟不是圣人,纵然进出考场多次,到了此时此刻,难免也有几分紧张,再看对面号房里的刘庭芥,则坐立不安,比他更甚。相比之下,曾朝节倒是最冷静的一个了。 不容他多想,少顷,十八名同考官鱼贯入场,分列书案之后,束手而立,案上一卷卷,都是未开封的考卷。 最后才是两位主考官。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考生视线。 曾朝节蓦地睁大眼睛。 他的号房斜对着正中,又离得不远,正好将两位主考看个一清二楚。 那天曾朝节等人去赵肃所说的客栈找人,可想而知,扑了个空,掌柜的也说从来没有这个人入住过,当时沈懋学还冷冷地说他们被耍了,谁知一转眼,那位万雍兄竟成了主考官。 内阁次辅,工部尚书,赵少雍。 再看刘庭芥,同样也是一脸震惊。 赵肃没什么废话,只是循例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因为每届都有不少人三天考试之后耗尽心力,又或发挥失常,出了贡院就疯疯癫癫,所以劝勉他们无论成败,诸位尽力即可,末了就宣布开始拆卷发题。 从头到尾,没有朝曾朝节他们瞧上一眼。 试题发到手里的时候,曾朝节已经冷静下来。 罢了,万雍是赵肃,或赵肃是万雍,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萍水相逢罢了,这位次辅大人也断不会因为这一面之缘给予他们什么方便,倒不如老老实实答题。 他定了定心神,开始思索如何破题。 三日下来,原本精神饱满进入贡院的人,个个都疲惫不堪地走出考场,三三两两议论着考题,就像后世考完试的学生们在对题一样,听听别人写了什么,又比较自己的,看是否出了差错,自然有人眉飞色舞,有人顿足懊悔。 沈懋学看上去发挥不错,还面带笑容,与他一起走出来的周汝登则有些垂头丧气的模样。 曾朝节和刘庭芥几人先出来,便站在外头等他们。 “直卿,这次可有信心问鼎三甲?”沈懋学对曾朝节笑道。 汤显祖有些不高兴了,这人怎么像句句带刺,明知道曾朝节这是六入考场,还说这种话。 曾朝节本人倒似不在意,笑了笑:“你们都饿了罢,想吃什么?” 刘庭芥打了个呵欠:“我现在就想好好洗个澡然后睡一觉,管它外头山崩地裂,都干我鸟事!”狠狠发泄了一下三日来的压抑。 大家都哄笑起来,心有戚戚然。 京城会试,三年一次,每回总要出点状况,如赵肃那一年,就出了考题外泄的事情,今年出奇地顺利,没有什么幺蛾子,这兴许和赵肃、罗万化在考前严防死守考题外泄有关。 会试之后,自然就是殿试,所有人齐聚紫禁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挥毫。 结果很快出来,榜文就张贴在礼部门口,周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曾朝节没有其他人那种既忐忑又兴奋的心情,他觉得自己这次发挥与前几次差不多,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甚至在别人跑出去看结果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动手收拾行李,准备过几天就动身回家。 正当他把墨砚塞进包袱里时,就见汤显祖从外头闯进来,门也不敲了。 “直,直,直卿兄!”他喘得厉害,连名字也说不全了。 曾朝节又好气又好笑,倒了杯水给他:“这是怎么了!” “哎,都什么时候了,还喝水!”汤显祖推开他的手,“你小子中了榜眼了!” “啊?”曾朝节面容呆滞,连茶杯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进士榜上,曾朝节数人都名列其上,沈懋学更是一甲之首的状元及第。 其余汤显祖、刘庭芥等人,都在二甲榜上,可谓皆大欢喜。 探花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子,叫宋希尧。 另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张嗣修,也就是张居正次子,则是二甲第二,也算不错。 揭榜之后,又是宴请好友,又是入宫觐见,骑马游街,热闹了数日,才算平静下来,开始等候上头发旨意授官职,这个时候,门生就该去拜见座师了,沈懋学机灵,早就想到这上头去,他一说,其他几人纷纷表示同意,于是结伴来到赵府门口,递帖拜见。 过了会儿,赵府管家赵吉出来,说诸位来得不巧,我家大人还在宫里议事,只怕得半个时辰后才能回来。 曾朝节客客气气道:“那我们便在外头等吧。” 赵吉笑道:“那等大人回来,小的怕要被剥一层皮了,诸位就先进来里头坐吧。”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换了旁人在赵吉这个位置上,必然是带了几分跋扈的,但赵吉反而和善得很,未免让曾朝节等人有些受宠若惊,联想到那日客栈里赵肃的气度仪态,却又觉得不意外。 一路穿过前院,进了厅堂,听得沈懋学感叹这里的布置趣致风雅,其他人都不由点头。 不是奢华,也不是简陋,整个赵府被布置得十分有意境,很符合赵肃给人的感觉。 果然如赵吉所说,他们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赵肃从宫里回来。 厅堂里摆着炭盆,烧得很暖和,赵肃身上系着披风,仿佛也跟着卷了一身的风雪进来。 “哟喝,人这么齐,莫不是来蹭饭的?” 赵肃瞧见他们,挑眉一笑,并不意外,想是赵吉已经提前报备过了。 众人连忙起身,齐齐道:“拜见老师!” 赵肃伸手虚扶:“无须多礼,都坐吧。” 沈懋学身为状元,自然是他先开口:“那日在客栈中,学生们孟浪,不知老师身份,出言多有不逊,还请老师恕罪!” 赵肃笑道:“何罪之有,还未考试,我无法表明身份,却又想凑热闹,所以才过去与你们闲聊几句。” 沈懋学笑道:“考场上乍见老师,确实吓了一跳。” 赵肃调侃:“没把你吓得名落孙山,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众人见他幽默风趣,平易近人,与微服时无异,都逐渐放下心来,加入闲谈。 赵肃瞅着天色已晚,便留他们吃饭,席间宾客尽欢,自不待言。 座师有胆有识,位高权重,不是那等言必子曰诗云的迂腐老头儿,客栈辩论中,众人早已领教了他的厉害,此时一番长谈,自然又是心服口服,人人欢喜,唯独沈懋学有些不快:明明他才是状元魁首,怎的老师却像是更加看重曾朝节似的? 另一方面,闻道台自问世之初,便得到不少追捧,等到三个月后,皇帝下旨布告天下时,京城已经聚集了不少为着闻道台而来的士子。 这一日碰巧轮到闻道台五日一辩,国子监里里外外聚集了不少人,除开那些原本就是京城人士的官员文人们,还有不少专程从各地赶来“吵架”,为求成名的人,就连已经赋闲在家的徐阶,也派了家人从松江那边来京城查看。 下了野的首辅都如此关注,其他人更不消说,光是王学各派,就都来了不少。 原先还没这么多人,但前几轮辩论,恰好台上两人,一人奉行程朱理学,一人则是王学中的泰州学派,自然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也由此越发打响了闻道台的名号。——天底下但凡会来事的文人,就没有不喜欢吵架的,赵肃此举,正是戳中了他们的痒处。 借着学派辩论凝聚人气的目的是达到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将闻道台慢慢引导向良好的轨道上去,而不是沦为文人墨客们争吵的地盘。 朱翊钧早就与赵肃约好,今日也去闻道台瞧瞧热闹,只是他在宫里,要出去难免兴师动众,又是换衣服,又是安排人手乔装保护。 等他一切准备妥当,正要出宫时,却听得张宏匆匆来报,说宫人王氏诞下一子,人却快不行了。 皇帝在女色上不怎么上心,后宫除了正宫皇后之外,只有早年大婚时被太后指定一起和皇后受封的刘氏和杨氏。 皇后王氏在太后面前很受宠爱,却见不得皇帝沾染别的女人,本来朱翊钧也没那心思,可被她冷言冷语顶了几句之后,心头生了厌烦,再加上不久之后就出了皇后杖杀宫女的事情,帝后关系越发不谐,自那之后,皇帝是去没找刘氏和杨氏了,可他连皇后寝宫也不去了。 宫女王氏也是太后指过来服侍他的,生性沉默寡言,懦弱胆小,要说姿色,甚至还比不上皇后的万分之一,只是寻常而已,但也胜在不惹事,皇帝总是要有子嗣的,所以就选择了她。 第 119 章 出了这么个事儿, 皇帝也不可能再出行了, 当他匆匆赶到后宫的时候, 门口还有宦官劝阻:“陛下, 里头刚生产完,血气重……” “闪开!”朱翊钧哪里信这些, 一把推开人, 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夹杂着孩子微弱的哭声。 王氏因为有孕, 已经由普通宫人提为贵人, 只等她诞下麟儿,说不定又能往上提一个位份,只因皇帝迄今为止,除了皇后所出的一女,并没有其他孩子,那还是万历元年的事情了,在那之后,后宫里再也没有听过孩子的哭声。 谁知这个当口,竟出了意外。 两位太后的寝宫离得远, 还没能赶过来,皇后倒是来了,站在榻前, 双手抱着个襁褓。 周围来来去去的宫女太监们, 端着盆子杯子, 手忙脚乱。 “怎么回事!”朱翊钧上前探看, 王氏面如金纸,紧紧闭着双眼,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旁边太医眉头紧锁,束手无策。 皇后道:“陛下可来了,妹妹怕是不好了!” 朱翊钧没理她,看向太医,太医忙道:“回禀陛下,贵人是产后血崩,止不住血,怕是……” 怕是凶多吉少。 他没说完,朱翊钧也听懂了,他看看病榻上的王氏,暗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 “陛下……”王氏费力地睁眼。 “你好好养病,别想太多,有什么心愿,朕帮你完成。”朱翊钧拍拍她的手,谁都知道前半句不过是安慰而已。 “孩子,孩子……”她转头朝皇后的方向看去,却因被皇帝的身形阻挡住,有些着急。 朱翊钧侧过身体,接过皇后手中的孩子,抱到她面前。 “陛下,孩子……”王氏喘了口气,眷恋的目光扫过孩子,却没有伸手去抚摸,只是指着孩子,似有所盼地瞧着皇帝。 朱翊钧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郑重道:“此子是朕的长子,朕定会善待于他,你放心罢。” 皇后也道:“妹妹不必担忧,本宫也会好好待他的。” 王氏看了看他们,眼眶湿润,似乎想说些谢恩的话,张了张口,却吐不出来,越发喘得厉害。 等两位太后来到时,王氏已经去了。 李氏是亲娘,这些事情她自然更有资格开口:“这孩子,皇帝打算怎么办?” 皇后抱着孩子,低声哄逗,一边暗自竖起耳朵听皇帝的回答。 朱翊钧冷眼旁观,心知她这是因为还没有自己的儿子,是以对王氏的孩子如此稀罕,一旦自己也有了儿子,那就是当之无愧的嫡子,皇位的继承人,到那个时候,这个孩子自然会被冷落。 “照规矩,自然是该由皇后来抚养。” 皇后大喜,连忙谢恩:“多谢陛下,臣妾定当视他如亲子,好好待他的。” 朱翊钧淡淡道:“皇后记得这番话便好了。” 知子莫若母,李氏却看出儿子心里想的必不止这些,只是这些年皇帝大了,越发有自己的主意,心思内敛难测,加上上回因为潞王的事情,母子俩闹得不大愉快,这个疙瘩还没解开,她便也不去点破,又嘱咐了几句,便和陈太后一并走了。 话分两头,闻道台那边,也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先前还没准备就绪的时候,王锡爵就很赞同赵肃希望开辟一个地方让天下士子辩学的想法,等闻道台一建,身为国子监祭酒的他自然当仁不让负起总责,花了不少心思制定里头的各项规则。 这里头的讲究就多了,既要避免这里沦为不同门派吵架的场所,又要避免辩题内容空泛,否则久而久之,闻道台也就失去了意义。再者,暗地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因循守旧的,别有用心的,甚至是张党一派希望借着此事去讨好张居正的,都在等着闻道台出错,好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所以王锡爵越发不敢马虎,一向做事刚猛的他难得细心地去做这件事情。 虽然想法是赵肃提出来的,但实际工作,却都是王锡爵在做,闻道台自创建伊始,至今将近半年,没有发生过意外,与王锡爵是离不开关系的。 报名讲学的士子,将论题呈上去之后,经由国子监的官员筛选,然后排期进行宣讲,待他说完自己的观点论题之后,开始引申详解,如果论题过于乏味,台下没什么人反驳,好,今天的氛围很和平,但也未免太平淡,如果他的观点非常精彩,自然也有不甘寂寞的士子出来与之辩驳,届时闻道台就半天也结束不了。 自古文人相轻,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半年以来,闻道台上,通常和平的时候少,争论激烈的时候多,当然,要是一时半会讲不完,还会分成上午和下午两场,现场还有官兵把守,以免出现情绪失控动上手的情况。 在王锡爵的周全安排之下,闻道台至今没有出现过意外。 然而计划是赶不上变化的。 原本今日的论题,是由一名叫孙晴君的士子发起的,据说此人还是泰州学派李贽的记名弟子,他一上去,废话不多,就开门见山,提出了国与朝廷的概念。 大概的意思是,国为国家,如古时春秋诸国,陈国、晋国等,一国百姓,就相当于如今九州百姓,而朝廷则只是国家里的权力中枢,朝廷只能作为国的代表,而不能跟国混淆在一起,朝廷不等于国。这就将孟子中“民贵君轻”的思想加以延伸,将民衍生为国,而君衍生为朝廷。 在当时一般人的心目中,并没有后世这种明确的国家概念,由于国门封闭,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有离开过自己那一小片土地,即使是文人官员,眼界也仅仅局限在明朝两京十三省,也就是整个明朝的版图。当然同时,由于放开海禁,打开国门,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大明以外的国家,个别目光超前的人,自然就会提出国家这个概念。 这种思维,在当时可谓震动人心,这个叫孙晴君的,显然是把他老师李贽那种“离经叛道”的思想都继承过来了,还引经据典,来证明自己说得并没有错。 赵肃正是因为事先知道今天的辩题,才会特地抽出时间,换了便服混在台下人群里旁听。 他旁边站着曾朝节。 论起年纪,曾朝节比赵肃还要大上十一岁,但是辈分摆在那里,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而且赵肃两辈子的年龄和气场加起来,当人家的老师也绰绰有余,是以曾朝节执弟子礼恭谨随侍一旁,也没有违和感。 孙晴君这种石破天惊,有悖常理的言论,自然受到不少人的围攻,甚至有士子轮番上去与他辩驳,却都败下阵来,谁也没有他能说,更不比他渊博,所以一一被驳倒。 但孙晴君毕竟缺乏经验,双方辩到后来,难免偏离了主题,变成讨论“忠与孝”,于是就有人提出,张居正身为首辅,上个月老父去世,却不上表自请回乡守孝,不仅有违孝道,而且不符合朝廷规制,既不忠,更不孝。 曾朝节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再看赵肃,面色已经微微沉了下来。 第 120 章 在现代, 国家这两个字, 不仅仅指朝廷, 也就是权力机关, 还包括领土、民族、语言、历史文化等,这些因素融合在一起, 才是一个完整的国家, 所以孙晴君把国家与朝廷分开的说法, 其实不能说错误, 恰恰相反, 他提出了这个时代许多人从来没有去想过的一个概念,这种眼光和思维,无疑是超前的,按照历史上一直要到清末民初,才有人因为国家沦丧而提出类似的概念。 但是没错归没错,这种想法却是不合时宜的,因为如今还是皇权至上,包括士子官员在内,大明人心里尚且没有国家的概念, 谈何区分? 在赵肃的计划里,开放海禁,打开国门仅仅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就是利用闻道台启迪民智, 让人们的脑海里逐渐形成国家的概念, 有了国家, 才会爱国,普通民众、军队中下层也更容易接受信仰,将来面对外敌时,才会有更多舍生忘死,奋勇驱敌的人,而不单单是那些文官武将冲在前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往大了说,就是国家与国家的关系,后世日本人侵略中国,之所以那么多中国人奋起反抗,并非因为大家都饱读诗书,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被唤醒了,明白了国家和民族的含义,不愿麻木地等待别人杀到头上,侵占自己的土地,杀害自己的同胞,这就是赵肃想要努力达到的目的。 而你孙晴君倒好,直接就越过这道坎子,把朝廷与国家区分开来了,超前是超前了,却完全无益于眼下。赵肃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请孙晴君的老师李贽亲来,以他的口才,必能舌战群儒,不至于被人有机可趁。 但闻道台上本来就是畅所欲言,不以言定罪,所以孙晴君“大放厥词”,赵肃也没想过让人去阻止他,坏就坏在此人没有临场经验,轻而易举被人转移了话题,往毫不相干的方向上带,甚至牵出张居正是否应该回乡守孝的争论来。 事情要从上个月讲起。 张居正之父叫张文明,一生也没能考上举人,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张居正不仅青出于蓝,而且大大超越了他爹的期望,一路平步青云,直到帝国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养儿如此,人生何憾。 自从张居正在京城当了大官,张父在家乡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由于他生性不羁,周围朋友良莠不齐,仗着张居正的名头没少犯下事,地方官碍着张居正不好处置他们,久而久之,张父在家乡的名声并不好,但再怎么不好,他也是张居正的亲爹,张居正对父亲,自然是孝顺之极,百依百顺。 上个月,张父去世,按照常例,父母过世,官员应回乡守孝二十七个月,在这段时间内,他自然不可能再处理本职工作,虽说孝期一过还可以起复,但谁都知道官场多变,三年之后再回来,说不定又换了一番天地,黄花菜都凉了。 但是朝廷制度摆在那里,连当年严嵩妻子去世,严世蕃也得老老实实回乡,这才直接导致了后来严党失去主心骨,被徐阶轻而易举地扳倒,所以张居正这一次,照理说也不能例外的,除非皇帝下旨,夺情起复。意思就是,此人的地位太过重要,没了他,工作进行不下去,所以可以不用守孝,依旧留任。 这是特殊的处理方式,但一般很少有人愿意用这个法子,因为这样的话,权力是保住了,名声却不好听了,尤其是清流御史,必然也会以“有悖纲常”的理由来攻击你。 张居正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有今日的局面,一旦返乡守孝,等于多年盘算付诸东流,先不说那些新政改革要如何进行下去,单单这首辅位置,必定花落别家,以他的本意,当然万般不情愿。 而赵肃,张居正一走,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首辅,但现在当首辅,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清丈全国土地的事情,张居正已经进行到一半,他中途接手,未必能做得更好,再说他本身也有不少事情要做,压根抽不出空,一个人即使再有能耐,事情太多,难免会忙中出错,容易授人把柄。 再者现在张赵两方,势力均衡,张居正略占上风,一旦没了张居正,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张党里足够资格接手张居正位置的,只有张四维,此人政见与张居正略有不同,少了那种一往无前的气魄,多了拉拢人心的手段,到时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这两种情形,都不是赵肃所乐见的,所以他同样不希望张居正走。 皇帝亦然。朱翊钧一面安抚张居正,一面下旨夺情,这正合了张居正的意,可为免被人骂不孝,他仍要三番四次地推辞,采取拖字诀,希望时日一久,没人议论,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他们都低估了朝野清流的势力,原先大家还慑于张居正的权势敢怒不敢言,结果这闻道台一开,立时就有人蠢蠢欲动,把这件事也牵扯进去。 于是事情就复杂了,谁都知道闻道台是赵肃提倡创立的,现在出现公开指责当朝首辅的言论,焉知不是赵肃背后授意的?而且有这个这么一个开头,朝中那些本来不敢吱声的言官们,势必也会针对张居正,群起而攻之。 所以不管是不是,可想而知,张居正一定会把帐算到赵肃头上。 曾朝节本是聪明之人,眼见孙晴君被驳得节节败退,赵肃面沉如水,便立时想透了个中关系,低声道:“老师,学生上去与他们一辩如何?” 这种场面,赵肃不可能大失身份,亲自上去搅和,那样就成了以权压人,曾朝节却没什么顾忌,他如今不过是翰林院一名翰林罢了。 赵肃看了他一眼:“你有把握?” “学生尽力而为。” 赵肃思忖片刻,点头:“那你去罢。” 申时行、王锡爵等人,毕竟是同年,交情再好,充其量也是盟友,甚至是元殊这样亲密的师兄弟,可以与自己同进退,却不能像师生那样传承自己的思想,而所有门生里,他最看好的,不是状元沈懋学,而是这个低调稳重的曾朝节。 有了前面数次的失败,十几年的蹉跎,曾朝节褪尽年轻时的冲动,行事比其他人要更加沉稳和谨慎,这点与申时行有点相似,但谨慎过头,容易变成优柔寡断,曾朝节却没有这个缺点,这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只见曾朝节越过人群,朝场中那几人走去,朗朗一声:“张阁老忠于国,便是忠于父,夺情起复,又有何不可?” 他的声音随即吸引了所有注意力,驳倒孙晴君的士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阁下既是来为张太岳撑场子的,不妨报上名来!” 这人刚把孙晴君说得体无完肤,正顾盼得意,连张大人三个字都不喊了,直呼其名号。 曾朝节道:“曾直卿。” “咦,莫不是今科榜眼曾朝节?”旁的有人出声。 “正是在下。”曾朝节落落大方。 那人愣了愣,反应过来,这才施了一礼:“原来是曾翰林,在下周灵海,失礼了。” 曾朝节笑了笑,转头问那主持辩学的官员:“闻道台上,不论尊卑,我虽为翰林,却也是读书人,不知能否共襄盛举?” 官员道:“自然可以。” 周灵海见曾朝节上来,也不露出惧色,便道:“为父母尽孝,乃人子所为,父丧则子守孝,这是自古以来的人伦,我朝以孝治天下,夺情之举,有悖万古纲常,张……阁老何孝之有?无非是贪位忘亲罢了!阁下既是榜眼出身,当更知礼义廉耻,何故竟颠倒黑白!” 曾朝节不答反问:“我问你,张文明是何人?” 周灵海一愣,答道:“张文明自然是张阁老之父。” 曾朝节:“错!张文明乃是我泱泱大明的百姓,是大明的子民之一,这话是也不是?” 周灵海被他闹糊涂了:“是又如何?” 曾朝节:“你可知道这孝道,还分大孝与小孝?” 周灵海:“正要请教。” “大孝者,为国尽忠,为民请命,小孝者,奉养父母,兄友弟恭。如今国家新政方开,种种事情百废待新,张阁老为国为民,舍小孝而尽大孝,何罪之有?难不成为了一家之孝,放弃自己本该为百姓做到的事情,才是尽孝吗?错矣!此方为不孝不忠之极!” 众人哗然。 周灵海张口结舌,虽觉得他在胡搅蛮缠,可一时半会偏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谁知曾朝节还不过瘾,又把矛头调转指向孙晴君。 “孙兄方才所言,我也有诸多异议。” 孙晴君提振起精神:“愿闻其详。” “朝廷本是天下人之朝廷,受百姓供奉,当为百姓做事,人君亦是天下百姓拥戴之君王,代表九州亿万生灵,又如何不国?朝廷所为,即是国家所为,但凡有外敌入侵,骚扰子民,朝廷挺身而出,抗击外敌,庇佑百姓……” 曾朝节竟是越战越勇,俨然有舌战群儒之势,后来又有不少人不服气,上去辩驳,却都一一败下阵来。 赵肃站在树下远观,心里为自己的眼光默默得意了一把。 这个曾朝节,孺子可教,假以时日,也许可以继承他的衣钵。 只可惜还没等他得意完,那头便有人匆匆过来,赵肃认出这是朱翊钧身边得用的侍卫。 “大人,陛下有要事相商,请您即刻进宫!” 第 121 章 赵肃一听说有要事, 脑子里立马浮现出倭寇入侵, 鞑靼叩边之类的字眼, 也来不及问什么, 就匆匆跟着来人进了宫。 等入了乾清宫,发现里头只有皇帝一人, 正坐在盘腿坐在炕上看奏折, 一脸风平浪静。 看起来是没什么大事了。赵肃定了定心, 行礼:“陛下召臣前来, 可是有何要事?” “肃肃, 来!”朱翊钧招了招手,见赵肃纹丝不动,便起身亲自来拉了他坐下,两人肩并着肩,紧挨着。 “告诉你一件大事。” 赵肃的心又提了起来,如果不是外患,莫非是张居正那边…… “朕刚得了一子。” 赵肃脸色一滞,皇帝后宫人数有限,一个手指头也数得过来, 并不像历史上那么淫乱,他没听说皇后有孕,那就是地位不高的宫人诞下龙子, 这在皇家来说再寻常不过, 赵肃没想到皇帝特地找他进宫就为了说这么一件事情, 一时表情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随即又记起这是皇帝长子,虽然是庶出,可要是将来皇后无子,按照明朝无嫡子就取长子的规矩,这长子就很可能身登大宝。 看来自己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忙晕了头,竟连这种事情也忽略了,便道:“陛下喜得皇长子,上天庇佑,可喜可贺!” 那些成天咸吃萝卜淡操心怕皇帝生不出儿子的御史言官们也可以消停一阵了。 朱翊钧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却难掩倦意,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一手拿起刚奉上来的茶盅递过去:“你才反应过来呐?” 顿了顿,叹了口气:“不过他生母却是难产去了。” 赵肃歇了会儿,又喝了口热茶,精神也恢复了些,转瞬便明白这自小带到大的学生的心理:“陛下这是想将皇长子记在皇后娘娘名下抚养?” 朱翊钧点头:“你以为如何?” 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连张宏都被屏退下去,赵肃知道皇帝这是想说些私下的话,也就少了许多顾忌:“万一皇后娘娘将来诞下嫡子……”只怕会两虎相争。 朱翊钧沉默片刻,才道:“这个就是她的嫡子了。” 赵肃唬了一跳,平日里未语先笑,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倒瞧不出有这般的狠劲。 朱翊钧又挨近了些:“怎么,你吓到了?” 赵肃很快就释然,身为帝王,哪能没有半点手段,他这个学生,向来是聪明绝顶的,当年宫变,小小年纪就敢带着人四处奔走,这些年收敛了锋芒,旁观朝堂风云,可并不代表软弱好欺。很多人只看到张居正的强势,却没看到张居正背后的皇帝,几年下来,早就不动声色把兵权悉数收拢过来。 “没有,臣只是在想,陛下这么做的用意。纵然皇后没有亲子,但这皇长子一旦被皇后抚养,名分上也与皇后娘娘是母子,这……” “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吧?”朱翊钧略有些得意,这个人向来智计百出,今儿个终于也有他猜不到的事情了。“朕是想着,以后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他生母早逝,又不是皇后所出,便再怎么着,也不会导致后族坐大,但养在她名下,就是她的儿子,朕百年之后,她就是皇太后,也不算对不住她了。” 赵肃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他打的竟是这么一个主意,一时讷讷,有些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噗嗤一笑,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这是什么反应,让人瞧见堂堂次辅这般模样,可不雅观!” 赵肃也没注意到自己被吃着豆腐,深吸口气,道:“陛下年纪尚轻,怎么就说出只有一个子嗣的话来,再说这在皇家,也是于理不合,万一……” 万一这个皇长子早夭呢,你也不生了? “你别急,且慢慢听我说。” 四下无人,朱翊钧也不称朕了,缓声道:“昔时皇爷爷还在时,我年纪尚幼,但也瞧见他老人家迟迟不定储君,以至于闹出景王逼宫的事情来,这还是亲眼所见的。没有亲眼见着的,□□皇帝生了那么多儿子,你也知道,皇位本是传给前太子朱标的儿子,可到头来却被他的叔叔夺了,这才有了我们这一支。旁的不说,再看唐朝,唐太宗何等英明,可这玄武门之变,就成了他一生的污点。原因无它,就是父亲生了太多儿子,可又个个出色,结果呢,谁也不让谁,争个你死我活,若是建国之初倒也罢了,以如今的国势,再来几次宫变,只怕社稷也要没了。” 赵肃叹了口气:“那也不至于一棍子打死,前朝弘治帝,便是只得一个儿子,后来成了正德帝,可谁也知道,这正德皇帝,却是德行有亏,难当人君之责。” 明朝言官当着皇帝的面直谏也是常有的事,正德帝失德,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评点前朝过失,也不算失礼,但也只有赵肃与皇帝这样的关系,才会说出如此语重心长的话来。 朱翊钧一笑:“那是因为教导不当,弘治帝一代明君,可惜把精力都扑在朝政上,忽略了儿子,正德帝少年继位,心性不定,难免就一条路子走到黑了。” 赵肃没说话,瞅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也是少年登基,怎么就没见你长歪了。 两人何等默契,朱翊钧立时看懂他的意思,眉眼弯弯地笑:“这不是有你么,有你在,再歪的白菜也能撸直了。” 赵肃想笑,又生生忍住,摆出一张严肃的脸:“陛下如今刚刚过了弱冠之年,说这话为时尚早,不妨等几年再说,指不定过些时日选秀女,又有合陛下心意的……” 他忽然想起历史上宠冠后宫的郑贵妃,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心里在琢磨事情,话说了一半,也就没续下去。 朱翊钧却是脸色一沉:“皇帝的话,一言九鼎,岂有收回去的道理,我说不会再生,便是不会再生,我心头有谁,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说这些话来戳我的心!” 赵肃有些后悔,不是他不相信朱翊钧的话,可是现在的心意,不能代表将来的心意,人心善变,何况是皇帝,可以坐拥三千后宫,又怎么会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这些? 他微微一叹,柔声道:“你是九五之尊,就算三宫六院,也是寻常,我只是不希望你子嗣稀薄,旁的不说,底下那些大臣们也会说三道四。” 对他,自己终究是放在了心上,如果不介意,就不会有信和不信的疑虑,连自己都有两个儿子,怎么能要求皇帝只有一子? “你不必担心,前朝弘治帝只有一位皇后,只生了一个皇子,也没见那些人嚼舌根,何况现在我儿女成双,就算将来这个儿子早夭,也还能从宗室里过继。” 自己儿子刚出生,就诅咒人家早夭,赵肃彻底无语,闭上了嘴。 又听得朱翊钧道:“我不再纳后宫,是为你,可不再有儿子,却不是因着你,你不要有负担。我不过是不希望再重蹈前朝覆辙,弄得兄弟阋墙,倾覆社稷。我们只能管生前几十年,难道还能管得到身后几百年?只要这个江山还姓朱,是谁来坐又有什么关系,要真论起来,我们这一支还不是□□皇帝的嫡系呢!一个儿子,不多不少,足够了,只要好好教导,循循善诱,不说当个万古明君,起码当个守成之君,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再往后,就不是我们能预料的了。” 一个二十出头的皇帝,能说出这一番洞若观火,看透世情的话,着实让人吃惊,可赵肃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更知道这人固执得很,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轻易改变。 淡淡叹气,却止不住心底泛着柔,只道:“这些话,出了宫门,我便烂在肚子里了,万不可外传。”若是传到朝臣耳朵里,肯定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朱翊钧唇角一勾:“那是自然,除了你,我对谁也不会提起,等到二三十年后,他们发现朕就这么一个儿子,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人,真是…… 赵肃又好气,又好笑。 朱翊钧趁机揽住他的腰,又贴近了些,几乎要贴上对方的唇角。 “我听说,你最近也收了个好门生,有我这么好么,你可不许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第 122 章 第 123 章 当时曾朝节还在那儿, 他一出面就以立论鲜明的观点镇住场面, 又把话题拉回原来的方向, 毕竟身有官职, 他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样什么话都说,便继续旁观其他人辩论, 谁知其中两人一言不合, 竟打了起来, 旁边的人去劝架, 非但没有劝成, 反倒卷了进去,结果就变成打群架。 虽然说书生打架,打得再厉害也不会造成重大伤亡,但是大明朝开国至今,几曾见过读书人公然在国子监打群架的?别说曾朝节,就连主事官员也看得目瞪口呆,最后还是官兵前来,才把人都拉开。鉴于情况特殊,不能投入牢狱, 就把打架的两人都丢到国子监的一处院子里,单独看守起来,等待上官发落。 从头到尾, 赵肃都没有露面, 他只是远远看着, 又让人处理善后, 就径自回府了。 曾朝节站在他面前,叙述完前因后果,羞愧道:“都怪学生经验不足,否则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赵肃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仆人奉上热茶。 “你尝尝,这冲茶的水,是去年的雪水埋在土里,刚挖出来的,用来泡明前龙井再好不过,除了茶香,还有股子清甜味道。” 曾朝节此刻哪里有心思关注这个,听了赵肃的话,勉强捺下焦虑喝了一口,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赵肃见状笑道:“直卿啊,你那屡考屡败,看淡荣辱的定性到哪里去了?” 他年纪比曾朝节还小了不少,但老气横秋的话在他说来没有丝毫不谐,曾朝节也觉得理所当然,都说闻道有先后,大明官场上,老师比学生年少的例子并不少。 曾朝节被一言点醒,苦笑:“学生这也是担心事态严重,我怕会有御史弹劾老师。” 赵肃不答反问:“你对闻道台一事,有何想法,不要瞒我,老实说来。” 曾朝节一愣,发现自己在对方的注视下,压根就藏不住心思,于是老老实实道:“学生以为,这闻道台,其实不过是一群士子在上面各说各的,不仅于国没有任何益处,还容易惹出事来,给老师添麻烦。” 实际上,他这种想法,也代表了当时大多数人的想法,赵肃创办闻道台,在民间响应热烈,但在朝堂上却反响寥寥,堪称冰火两重天,很多同僚甚至认为赵肃要么没事找事,要么想沽名钓誉。连曾朝节也觉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必要,只不过他的出发点,要更偏向赵肃一些,总归是为了赵肃好。 对这个自己最为看好的学生,赵肃耐心引导:“闻道台的设立,不是为了让这些人吵架,你想想,如果那上头争论的,不是那几个寻常的读书人,而是孔子与老子,又或者朱子与阳明先生,你会觉得无趣吗?” 曾朝节道:“自然是不会的,若能目睹几位圣人先贤论道,是三生之幸,可恨不能早生个几十几百年。” 赵肃反问:“那你焉知现在这些人,再过个几百几千年,不会成为后世敬仰的贤者呢?” 曾朝节语塞,思及那些士子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干笑:“老师言重了吧?” 赵肃笑了笑:“要知道再早个几千年,孔圣人也只是一个周游列国,意欲伸展志向的儒者罢了,虽然号称弟子三千,可当时又有多少人能接受他的学说?你看到的这些人,虽然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可这里头也难保有大学问者,像今日那个孙晴君,他老师李贽,就是难得一见的怪才。” 曾朝节点头:“那个李贽,学生也听说过,他那些言论,确实闻所未闻,若碰上个古板的,指不定要被当成妖言惑众。” 赵肃徐徐道:“我已派人去关照一声,料想地方官应该不会为难他了。话又说回来,这个李贽便是一例,他的学说离经叛道,很难为世人接受,那也仅仅是因为他与如今的主流不符合,我们不能因为他的不同,就把他扼杀了,要知道当年战国争雄,各国君王崇尚王道霸道,对孔子的儒道不屑一顾,但孔子周游列国,照样也受到了礼遇。泰西有位贤者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不同意你所说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为何春秋战国的人们就懂得的道理,今人反而忘却了呢?” 曾朝节是个悟性极好的人,他善于接受别人的意见,何况说这些话的人是自己的老师。 将这一番话在心头翻来覆去咀嚼了几遍,却是有些悟了,也有几分明白赵肃的用意,不由长揖到底,真心诚意道:“多谢老师提点。” 他知道赵肃这是借着闻道台的事情,教他如何为官行事,赵肃这番话,有些兼容并包的思想在里头,而这种胸怀,正是做大事者所需要的。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如果你只想当个小吏,当然无所谓,可若是想成大事,就得站得高,看得远,听取不同的意见,容纳百家之言,这就是气度。 “今天的事情,你先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回去好好休息,明儿你还得去翰林院的。” 曾朝节应了一声,起身告辞。 赵肃送到门口,又目送着他离去,这才转身折返回屋,吴维良正好从屏风那头出来,刚才师生对话,他不好露面,却也得赵肃默许,在旁边听了个遍。 “启善,坐。” 吴维良正想说话,忽见外头有人来报,说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派了人来。 赵肃忙请人进来,对方匆匆入内,行了一礼,带来一个消息:被羁留在国子监的两名士子,其中一人自尽未遂,幸好被及时发现,拦了下来,现在连皇帝也被惊动了,派了太医过去,又让锦衣卫接手此事。 赵肃谢过来人,赵吉知机地送上谢银,把对方送走。 “大人可要前去看看?”吴维良问。 “不急,情况不明,此时若急吼吼前去,反倒落了痕迹,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他很镇定,吴维良称许点头,又道:“此事大有蹊跷。两个人一言不合争论起来,打架倒也罢了,当众闹事,软禁在国子监等候发落,而不是投入大牢,已经是给足了他们面子,好端端的又闹什么自杀,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想到三个可能性。” 赵肃:“启善不妨直说。” 吴维良:“刚闹了事,就自尽,是想减轻罪责,逃避责任,此其一。此人或许想出个风头,引起哪位大人的注意,以此为进身之阶,此其二。又或者,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别有意图的,此其三。” 赵肃不置可否:“你觉得哪个可能性最大?” “第一、二个,这人本身理亏,又丢了面子,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果他另有所图,就不同了。恕我直言,大人善于经营人脉,在朝野声望不错,但终归立场不同的地方,就会有分歧,所以暗地里想给你下绊子的人,也不在少数,假使此时有御史参王锡爵一个督导不力,致使士子打架自杀,就可以收隔山打牛之效,间接拖你下水。” 赵肃笑道:“启善这运筹帷幄的能力,是越来越强了。” 吴维良叹气:“都什么时候了,大人还有空开玩笑,不如赶紧来分析一下,谁最有可能是这件事情的背后主使吧。” “那末你觉得是谁?” 吴维良沉吟:“可能性最大的,莫过于张居正,他向来和大人不大对盘,很有可能借此下套。” 赵肃道:“你的假设没有错,但不像张居正的手法。” 吴维良一愣:“为何?” “老张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要打得你永不能翻身的,当年我的老师高拱,便是这么败在他手下的,眼下这出,总体来说,对我影响不大,以他的行事,不会做这种隔靴搔痒,小打小闹的事情。” “那会是谁?” 第 124 章 那会是谁? 赵肃既然觉得不是张居正, 纵然吴维良分析能力再强, 也没法凭空就找到幕后那个人。 见吴维良绞尽脑汁, 眉毛纠结的模样, 赵肃反倒冷静得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等着吧, 一计不成, 那人定还会再生波折的, 让他自己冒出来就是。” 那个士子自杀不成, 一口咬定这事只是自己不堪被拘留起来, 觉得受了莫大侮辱,与他人无关,因此事闹得莫名其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锦衣卫诏狱那诸般让人招供的手段自然也无法用在那人身上,结果也只能把人放了,事情不了了之。在那之后,王锡爵吸取教训,又对闻道台的规则做了种种调整细化, 便再也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赵肃那句预言般的话才说了不到一个月,继闻道台事件之后,果然又发生了一件令朝野震惊的大事, 而这件事的导火索, 竟是一颗彗星。 万历五年十一月中旬, 西南方现彗星, 长长拖曳着,几乎划过整个天际。自古以来,彗星出现都被视为不祥,当年汉武帝时,淮南王造反,就曾用过“今彗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的理由,所以钦天监哪里敢怠慢,连忙上报御前,皇帝下旨,命百官自省其过。于是有心人很容易就把这个天兆将先前张居正遭遇父丧,却夺情不肯回家服丧的事情联系起来。 过了几日,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上折弹劾首辅张居正,说他不尊圣贤义理,不守祖宗法度,“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他身为百官之首,更应以身作则,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在京为官,没有时时侍奉于父母的人,已经算是不孝,可现在张居正竟连三年的孝期也不肯分出来。 奏疏开头,吴中行甚至以抒情的口吻,叙述了这么一句话:居正父子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看得朱翊钧当时满脑门黑线,若不是时机不对,几乎就要笑出声来。 上疏倒也就罢了,吴中行也不知是缺心眼,还是想出名想疯了,居然在把折子递上去的同时,又另抄了一份,单独拿给张居正看。张居正自然大为愕然,问他是不是已经把折子呈上去了,吴中行的回答是:没有呈上去,怎么敢给你看呢? 结果无须多说,张居正自是勃然大怒。 他怒的,不仅仅是吴中行这种刻意激怒他的行为,更重要的是这个吴中行,是隆庆五年的进士,而当年的会试主考官,正是张居正。 也就是说,吴中行是张居正不折不扣的门生。 这下乐子可就大了。 明朝开国以来,几时见过胆敢弹劾老师的学生? 学生与老师,因科举而联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师照拂学生,学生跟随老师,这是默认的官场定律,但是现在,吴中行居然打破了这个传统潜规则,公然上疏,跟自己的老师过不去。 这封奏折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引起连锁效应,还没等朝臣反应过来,翌日,翰林院检讨赵用贤上了奏疏,同样是弹劾张居正夺情的。——他亦是张居正的门生。 紧接着,沈思孝、沈懋学等人也相继上疏。 这里头值得玩味的地方太多了。 弹劾张居正的人之中,他自己的门生,就占了两个,还有一个则是赵肃的门生,今年刚刚出炉的新科状元,沈懋学。 所有学生里面,沈懋学不是最得赵肃喜爱的,但毕竟状元的名分摆在那里,对他也不算差,只是要说全心全意地教导,肯定比不上曾朝节和陆可教等人,因为赵肃总觉得沈懋学此人,圆滑有余,而周正不足。 在官场上,圆滑是必要的,不圆滑你就混不下去,充其量只能成为海瑞那样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是光有圆滑却是不够了,无论你怎么妥协,怎么周旋,心里总该有一条做人的底线,是绝对不能跨越的,沈懋学所缺少的,就是这么一条底线。 在明朝,以状元之身而成为首辅的人并不少,前有商辂,后有李春芳,沈懋学自然也曾想入非非。先前他曾想过引起张居正的注意,所以才会在客栈里大谈考成法的好处,结果却被赵肃搅和了,后来赵肃成了他的座师,他也千方百计,想得到赵肃的青睐,然而赵肃对待他的态度,却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还不如他对曾朝节等人来得亲切,他自然满心愤懑不服,论才学,自己才是魁首,曾朝节连考了六次才考上,哪里比得上他? 所以当他受了怂恿之后,便与吴中行等人一道上疏,弹劾张居正。 果不其然,此举震动天下,他也算是大大出了一把风头。 但他没有想到,事情很快朝不可收拾的方向滑去。 以张居正的性格,绝对容不得别人劈头盖脸这么指谪他,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学生,可以想见,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他暴跳如雷的反应。 奏折呈上去之后,都被皇帝扣了下来,可并不代表就此平息,朝野的议论沸沸扬扬,矛头直指张居正,张居正不得不称病告退,闭门在家,这下子内阁的一把手,暂时就变成赵肃。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几分,因为弹劾张居正的人里也有他的门生,而张居正必然会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甚至认为是在赵肃的怂恿下,吴中行等人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赵肃懒得上朝去应付众人各异的反应和试探,索性也跟着称病告假。 首辅次辅都不在,这让原本就诡谲的事情越发蒙上一层雾色。 赵府。 啪的一声,茶几震了一震,这是赵肃为数不多,真正发火的时候。 他的手还按在桌面上,脸色阴郁得快要滴出水来,平日里温煦和气的人变了脸,那种震慑效果能让屋子里的温度陡然下降不少。 “大人息怒,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吴维良连忙道。 赵肃冷笑:“我明明关照过他们,让他们别在这风头浪尖冒出头来,真是好学生,都把话当耳边风了,这是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他并不是没有没有脾气的人,只是多年修养,善于隐藏情绪,不会轻易动怒,沈懋学也算出息了,居然能逼出自己的心头火来。 这个沈懋学,果然不是安分的人,在自己这边受了冷落,不反省己过,认真埋头做事,反而很快就找上别的靠山,可在外人看来,沈懋学还是赵肃的学生,这事明摆着赵肃也脱不了干系。用阳谋算计张居正,又让赵肃吃了个哑巴亏,真可谓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吴维良道:“脉络很明显了,必然有人在后头推波助澜,否则以吴中行等人,不过区区七品翰林院编修,又非御史言官,怎么有胆子出面弹劾自己的老师?” 赵肃静默片刻,忽而话锋一转,提起另外一个话题:“当初闻道台出事,你觉得有人主使,第一个想到的是谁?” 吴维良不假思索:“张居正。” “现在轮到张居正深陷泥沼,以他的立场来看,肯定也会和我们一样,认为他那两个学生没那么大的胆子,从而联想到他们背后的人,你觉得他又会想到谁?” 吴维良顿了顿:“自然是大人您。” 赵肃面无表情:“是了,连你都这么想,那张居正,乃至满朝上下,都会这么想,首辅与次辅勾心斗角,多么精彩的一出好戏。” 吴维良道:“大人的意思是,谁在这件事情中受益最大,谁才是最有嫌疑的?” 赵肃睨了他一眼:“不是?” 吴维良一笑:“不若我与大人,同时把自己心头的人选写在手心,再一齐打开,看看猜得一不一样?” 赵肃被他这么一打岔调侃,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虽有好友无数,可真正谈得上良师益友,辅弼良佐的,只有眼前的吴维良,每回遇事,多是两人一道分析理出头绪,也亏得他,自己才能更加没有后顾之忧地做那些想做的事情。 二人用毛笔在手心写好,又把手掌虚虚合上,相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些许促狭的笑意。在这种时候玩点小把戏,也不失为舒缓心情的一种方式。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来报,递上拜帖,说沈懋学在外头求见。 吴维良噗嗤一笑:“这个状元公惹了祸,怕被张居正报复,就来找您帮他擦屁股了。” 这话说得粗俗,却一针见血。 张居正不杀鸡儆猴,难消心头之火,他虽然认定是赵肃搞的鬼,可没有证据,也不好贸然下手,但可以想见的是,吴中行和沈懋学这几只“小鸡”,是一定会被用来磨刀的。 沈懋学想必是后怕了,这才求上门来。 上折子的时候没先请示老师,出了事情,倒要老师帮忙善后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赵肃淡淡道:“去回了,就说我急火攻心,卧病不起,不能见人。” 下人应声去回复,过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 “大人,沈大人不肯走,说要等到您肯见他为止。” 赵肃冷笑一声:“那就让他候着吧。” 说罢也不再理会,看向吴维良:“启善,可公布谜底了罢?” 吴维良含笑道:“我数一二三,一起摊开掌心如何?” “甚善。” “一、二、三。” 两人同时把手掌凑到一块。 只见吴维良的掌心上,写着一个“四”字,而赵肃手上,则写了一个“凤”字。 张四维,字子维,号凤磬。 吴维良哈哈大笑:“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赵肃也笑:“你怎么会想到他头上去的?” “几位阁臣,申时行是站在大人这边的,更何况以他的性格,谨小慎微还来不及,怎么会指使别人去干这种事情。魏学曾性格太过刚正,可以排除。吕调阳是个老学究,自诩清正,也可以排除。许国虽有些圆滑,但毕竟是大人举荐他入阁的,他不会冒着得罪你的危险。王国光受张居正知遇之恩,是他最坚定的追随者之一,不可能恩将仇报。至于陛下,目前新政改革刚刚开始,首辅次辅缺一不可,以陛下的行事,更不可能做出斩断自己左臂右膀的事情来。” 听得吴维良一一分析,甚至怀疑到朱翊钧头上去,赵肃虽知他只是就事论事,可心里难免还是有点不舒服。 吴维良微微一笑:“再说陛下是大人的学生,对大人的爱护,不亚于当年先帝对高大人,天下皆知,自是不必多虑。余者,就只有张四维了。” 赵肃笑道:“看来张四维对张居正,也不是那么忠诚。” 吴维良摇着扇子,丝毫不觉得在大冷天里有什么违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官场之中,哪里有绝对的忠诚,无非利益罢了。张四维出身山西巨贾世家,对利益二字,必然理解得更加透彻,跟着张居正,是因为之前两人的立场没有太大的矛盾,但现在张居正清丈土地,势必牵涉张家的利益。” “而大人您主持海禁事宜,让全国商人都涌向沿海口岸,闽浙一带海商由此获利颇丰,所以大人才与他们达成协议,朝廷每年也从他们那里拿了不少好处,可谓皆大欢喜,但这一切却没有山西商人什么事,他们看着眼红,却分不到一杯羹,自然看你不顺眼。” “与其在别人手下当个附庸,倒不如自己作老大,张四维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待你与张居正两虎相争,两败俱伤之时,内阁里论资排辈,必然就到他张四维了。” 他侃侃而谈,末了见赵肃沉吟不语,好奇道:“大人在想什么?” 赵肃眯眼笑了一下,然后悠悠道:“我那好友陈伯训,正是山西布政使。” 吴维良突然觉得他的笑容很像狐狸。“大人的意思是……?” 赵肃敛了笑容,淡淡道:“清丈土地的过程中,以张家在山西当地的势力,难保会出现什么猫腻。” 吴维良从善如流地接下去:“派人去查一查,也许会有什么发现。” 赵肃和蔼可亲地笑道:“启善,你越来越奸狡了。” 吴维良谦虚:“哪里哪里,是近墨者黑。” 主意既定,赵肃马上动笔给陈洙写信,为保险起见,还得吴维良亲自兼程送至山西大同。 吴维良拿着信,殷殷嘱咐:“这几日,大人既然告假,尽量少出门为宜,至于如何处置那几人,最好也不要插手,张居正那边,铁定会先对那几人下手,暂时不会动到大人身上的。” 赵肃颔首:“你放心,我省得,此去路遥,多加保重。” 送走吴维良,赵肃这才有时间坐下来静静地看会儿书。 有时候,这也是能让自己灵台明澈,理清思路的一种方式。 眼看与张居正的隔阂越来越大,虽然不乏别人从中作梗的因素,但也缘于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对路,这件事情不可能让赵肃缴械投降,只会让他下定出手的决心。 这一次,张居正不居服丧,引起许多人的不满,无须赵肃出手,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对于张居正的名声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所以强势如他,也不得不闭门谢客,如果处理不好,很有可能就此被迫辞官,所以关键,还在于皇帝的态度。 皇帝会怎么做? 赵肃边想着,手里慢慢翻着书页,不觉有些倦意朦胧,眼睛半阖不阖。 就在此时,门轻轻推开。 太师椅背对着门,他以为是赵吉又来通禀沈懋学的事情,不由多了点不耐烦。 “我不是说了别来打扰,让他等着就是……” 未竟的话语消失在温热的唇瓣之间,赵肃一惊睁眼。 却见刚才还在心里琢磨的皇帝陛下,正双臂撑在扶手上,俯身笑睇着他,这架势像是要把人圈进怀里。 “让谁等着,你想把朕拒之门外?” “陛下怎的来了,也不让人通传一声,也好让臣出门恭迎。” “通传作什么,还嫌不够招摇么,这回朕是从后门偷偷溜进来的,而且早有准备,让赵吉把你们家后门的下人都屏退了,只带了张宏来。” 赵肃哭笑不得,起身准备吩咐下人上茶,岂知朱翊钧拉住他。 “别忙,朕在来这里之前,先去了一趟张府。” 这是有正事要说的架势,赵肃停下脚步,凝神静听。 “他向朕请罪,说要辞官归隐,哭得老泪纵横。” 赵肃点点头,这是当然的,张居正不回家奔丧,就是有违孝道,理亏在前,当然要示弱,总不能皇帝来了还摆架子。 “三朝老臣,朕不能不给面子,再说他不回乡,也是朕默许的,没道理现在黑锅全让他一个人背了,再说现在新政没有张居正打头阵也是不行的,所以朕决议处置吴中行数人,以安人心,但沈懋学是你的学生,于情于理,都该与你打个招呼,希望你不要怪朕。” 赵肃笑道:“陛下处置甚妥,哪有臣置喙的余地。” “你真没生气?”朱翊钧奇道。 “难道在陛下心里,臣是这么个不讲是非黑白的人么?” “当然不是。”朱翊钧松了口气,爱之深,敬之切,他是绝不愿意看到这人有一丝不痛快的,当年读史书,看到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时,还多有不屑,现在想来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一碰上与他有关的事情,就容易患得患失。“这一次,是有人在背后设计你,想借沈懋学,拖你下水。”皇帝的声音冷凝下来,有其师必有其徒,他几乎是在事情一发生,就猜到里头的门道。 书房只有他们两人,赵肃微微一笑,主动握住他的手。 皇帝这么做,完全在情理之中,最难得的是,还肯向他解释,解释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任的态度。 “臣还应付得来,陛下日理万机,不必为此事烦心。” “好,朕不插手,你自个儿小心一点。”他既如此说,便是有办法,朱翊钧不多追问,这也是一种尊重。 正事告一段落,赵肃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晚,陛下可要留下用饭?” 朱翊钧理直气壮:“不仅用饭,还要留宿!” 第 125 章 第 126 章 赵肃醒来的时候, 已是翌日天色大亮, 朱翊钧不知何时起的床, 梳洗干净, 神清气爽,正坐在一旁看书, 见他睁开眼睛, 立时眉开眼笑凑过来。 “你醒了, 可有不适?我让人熬了些银丝菜干粥, 很快就好了。” 赵肃觉得浑身上下就没有不难受的, 但是昨晚之事纯粹是你情我愿,没有什么怨怼可言,再说对上皇帝一脸讨好的模样,也生不起多大的气。 “先换身衣服……”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嘶哑。 “你睡着的时候,我亲自帮你换好了,没旁的人瞧见,也拿毛巾擦拭了。”皇帝顾着跟心上人炫耀,只字不提自己光是帮他换衣服, 就花了近一个时辰。 从来都是衣来伸手的皇帝陛下,几曾亲自伺候过人?亏得赵肃昏睡过去,人事不省, 屋里又有地龙, 否则没病也要折腾出病来。 赵肃一瞧身上, 果然都换上干净衣物, 身体也没有黏稠不适的感觉。 仿佛有种三天三夜通宵加班的感觉,这么一会儿工夫,昏昏欲睡的感觉又开始袭来,朱翊钧再说什么话,他都没怎么听进去,身体微微歪着,眼看又要睡过去。 朱翊钧忙伸手接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发现他眼窝的颜色似乎比昨日还要深,突然就觉得自己罪恶深重起来。 瞧瞧,把当朝次辅都“欺负”得比干公务还累了! 幸而今日休沐,赵肃大可整整睡上一天了。 “先把粥喝了再睡,嗯?”朱翊钧丝毫没觉得自己此刻的语调简直称得上温柔似水了,还带了几分哄劝。 “……”赵肃张了张口,似乎说了什么,却没发出声音,脸上倦意浓重。 朱翊钧搂着他,微微一笑,十分满足。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张宏的声音。 “陛下,陛下?” 朱翊钧低头,见赵肃没被吵醒,才稍缓不悦。“什么事?” “赵管家有事求见大人呢,说外头那人又来了。” “什么人?” “翰林院编修沈大人。” 朱翊钧正想说话,怀中的赵肃一动,似乎听到这个名字而清醒了几分。 “……我去见他。” 朱翊钧原本就因弹劾的事情,对沈懋学没什么好感,这下子更是老大不高兴。 平时就知道闯祸,心高气傲,急功近利,结果真等到出了事,才知道来找座师,朕珍而重之的人,被你当成什么了? “你别动,朕去见他。” “不可,哪有陛下去见客,主人躲起来的道理?”赵肃这会儿彻底反应过来了,挣扎着下床。“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天天在门外候着,沈君典为人虽不怎样,名分上还是臣的门生,总该去给他说个明白,否则臣这个当老师的,反而失之仁厚了。” “那好,朕也一道去!”朱翊钧心里已经在盘算着怎么给他个教训。 “陛下。”赵肃语调不高,却能听得出里头的不赞同。 皇帝没辙,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朕就在屏风后头听,总可以了吧?” 像小孩儿似的。赵肃好笑,最终还是答应了。 沈懋学跟着上折弹劾张居正,初时震动朝野,名闻天下,听到旁人赞自己卓有风骨,心头还颇为得意,但随着时间推移,事态渐渐严重起来,他才发现自己这一步棋完全走错了。 再怎么怨声载道,张居正也是三朝元老,根深蒂固。烂船尚有三寸钉,何况张居正权倾朝野,如日中天,上有皇帝倚重,下有党羽无数,连座师赵肃也不愿得罪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因为他们区区几个芝麻小官的弹劾而倒台? 怪只怪自己听信蛊惑,走了昏棋,眼看穷途末路,谁也救不了自己了,只能回过头来,求助于座师赵肃。 然而老师似乎也恼了他,一连几天,他都在这里等着,却只得到府邸主人病重不起的回复,不肯接见他,沈懋学心灰意冷,一面埋怨着拖他下水的吴中行赵用贤等人,一面又恨赵肃不肯帮他,正想离去之时,却听到赵肃愿意见他的消息,顿时喜出望外,忙跟着来人进去。 第 127 章 沈懋学本以为赵肃病倒只是借口, 没想到对方还真的是脸色苍白, 倦意浓重, 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他吓了一大跳,到嘴的话只能变成:“老师身体可还好?” 赵肃摆摆手:“无妨。”他只觉得浑身无处不酸痛难受, 挪了挪身体, 又换了个姿势, 底下是软榻软枕, 但还是不如躺在床上舒服。 唉, 真是今生的孽障,偏生不起半点火气怨怼。 见他不欲多说,沈懋学也不知道再说什么,而且他忽然发现自己上门求人,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如今主人带病出来见客,反倒显得自己失礼了,一时就有点尴尬起来。 然而自己的处境自然才是头等要事, 他扯了会儿闲话,便迫不及待进入正题。 “还请老师救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赵肃轻咳一声:“此话从何而来,起来慢慢说罢。” 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赵肃也是因此才赋闲在家, 又怎么可能不知?但他装傻, 沈懋学知道这是怪自己没有事先与他通气, 只得捺下性子,又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都怪学生年轻气盛,先前没有和老师商量一声,就擅自行动,还请老师原谅!” 只怕不是年轻气盛,而是急着扬名立万。赵肃道:“你一片热血,为国为民,出发点本是好的,只是事到如今,骑虎难下,只怕不是那么好解决的。” 这是不愿意出头的意思了,沈懋学着急道:“学生都是受人蛊惑,才会联名上那份折子,这不是学生的本意,还望老师明察!” 做了事情,却不肯担当,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责任。 赵肃对他早已失望,淡淡问:“那蛊惑你的人是谁?” “是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当时他们漏夜到我家中,说张居正不肯返乡为父守丧,此等行止,不忠不孝,愧为首辅,竭力怂恿我一道上疏弹劾。” “这是他们自己的主意?” “是,当时学生就只见过他们两个。”这是实话,在这件事情闹大之前,沈懋学没往深处想,现在回头一看,这两个人,明显也只是被借来杀人的刀罢了,真正想要对付张居正的人,必然不是他们。只可惜沈懋学在朝廷根基尚浅,也不大明白这里头盘根错节的关系,他想来想去,也推敲不出幕后那个人是谁。 “罢了,你回去吧,这件事情已经上达天听,得由皇上亲自决断,我帮不了你了。”赵肃脸上倦意更浓,连唇色也略略发白,明显不耐久坐,想送客了。 这是沈懋学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怎么甘心就此错失? “以张大人的性格,必然不会放过我的,老师,您便眼睁睁地看着学生去赴死么?明明我才是状元魁首,却在您心里,总也比不上曾朝节他们,何以学生无论做什么,都不得老师欢心!”沈懋学越说越是激动,忍不住泄露了些许怨愤的情绪。“而曾朝节什么也没做,却能得老师委以重任,倚为左右臂膀?!” 赵肃也不恼,反觉得他可怜可笑。 只是他还没开口说话,早已有人在屏风后面听得不耐,大步走了出来。 沈懋学抬头一见来人,吓得魂飞魄散。 “陛,陛下?!” 朱翊钧冷笑连连:“沈大人,牢骚可真不少啊,照这说法,你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了?” “臣惶恐,臣不敢!” “朕看你胆子大得很,还在赵先生面前,说张先生睚眦必报?你这是想挑拨两位师傅的关系,还是想陷赵卿于不义?” “臣不敢!” “此事如何,自有朕处决,你不在家静思己过,反倒跑来这里,求你老师救你,既然你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又何必他人施救,莫非是觉得朕的处置不会公平?” “臣不敢……”沈懋学彻底傻眼,仿佛就只剩下这句话了。 “出去吧,朕不想再看见你了。”朱翊钧挥挥手,正眼也不看他。 偏偏先前自己说的话,都一字不漏让皇帝听见了,沈懋学百口莫辩,面如死灰,也不知最后自己后来是怎么告退的。 朱翊钧瞧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皱眉道:“当初是朕失察了,竟就让这种人当了状元!” 赵肃揉揉眉心:“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不一定就会做人,细论起来,沈君典也无大错,只是不会审时度势,平白被人当了那把杀人的刀。” 朱翊钧关切道:“你倦了?再回去躺会儿吧?” 赵肃苦笑:“昨日和陛下说火器的事情,好像还没说完呢……” 话虽这么说,他眼皮却是重了些。 “那个迟些说也行,走,我扶你去歇会儿。” “陛下该回宫了吧,要不太后娘娘该担心了。” 朱翊钧凑近他:“这借口找得可不好,你是怕我多折腾你几回吧?” 赵肃被他热气一呵,耳根有些发痒,身体下意识一退,结果腰眼撞上旁边的扶手凸起,又扭了一下,生生倒抽了口凉气。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伤上加伤了。 朱翊钧也吓了一大跳,忙伸手去摸:“没事吧?!” “没事……”赵肃刚刚一动,表情就有点扭曲。 朱翊钧忙按住他:“你别动了,千万别动,来人,来人!” 他紧张的声音活像这里发生了命案似的,守在门口的张宏和侍卫想也不想就往里冲,结果张宏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后面的侍卫刹不住,也不轻不重碰到他,正好把张宏撞得往前栽倒,摔了个鼻青脸肿,比闪了腰的赵大人还严重。 赵肃、朱翊钧:“……” 不多几日,皇帝那儿便下旨,对这件事情作出处理。 张居正丧父夺情,是出自上意,非本人所愿,此处不作惩处; 吴中行、赵用贤等人,罔顾上旨,诋毁首辅,不尊座师,罢黜官职,永不录用; 沈懋学其余一干人等,降职留用,但大家都清楚,他们的仕途,除非张居正下台,否则很难再有升迁之日了。 原本的历史上,吴中行与赵用贤将会受到廷杖,其中吴中行因伤势过重被截肢,赵用贤被流放,而沈懋学因为立场不坚定,临阵退缩,与张居正之子攀上关系,而免遭刑罚。 如今,明朝源远流长的光荣传统——廷杖,早在万历三年就明文取消了,所以这几个人的处罚结果,实际上是要轻很多的。 对于廷杖,明朝官员不仅不痛恨,相反还趋之若鹜,因为谁受了廷杖,那就意味着你仗义执言,敢于得罪皇帝,立马名扬天下,哪怕被廷杖死了,也能在史书上留下光辉的一笔,何其幸哉! 这些人并不知道历史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所以廷杖虽然取消,但这个处理结果,显然无法让所有人满意。——张居正觉得太便宜他们了,而更多的人认为张居正这是太过霸道,以致于连他的学生都背叛了他。 一方面是首辅的不满,另一方面是都察院那帮言官群情激涌,喊着要为同僚伸冤,换了隆庆帝在位,定会惊慌失措,犹豫不决,能拖就拖,但落在朱翊钧手上,他却采取了截然不同,让众人都大出意料的方式,不退反进。 万历五年十二月,皇帝亲自起草言事十法,改革都察院。 在那之前,都察院的主要职责是“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说白了,就是百官里面,看谁不顺眼,就可以弹劾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而人心都是肉长的,所以纵然御史选拔再严格,也逃脱不了御史变成党争的工具,今天关心皇帝私生活,明天怀疑哪个武将有造反的野心,建设性谈不上,但破坏力往往是强大的。 有鉴于此,朱翊钧明确提出一个概念,非证据确凿不可纠劾,并且将都察院的工作内容分成两大块,其中最重要的一块,就是反贪。 明朝官场贪污成风,要反贪,得先立法,过分严厉不行,太放纵也不可,而且,官员俸禄本身就很低,这就连带着要改革官员俸禄制度,现在国库收入增加了,要增加俸禄倒也不难,这是反贪的一个基本前提,否则你不让他们贪,他们连基本生活都没法维持。 为此,朱翊钧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规则,除了提高官员薪俸福利之外,又接受赵肃的建议,规详细划定受贿行贿,挪用公款,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等具体标准,反贪的对象,不仅是官员,还包括官员九族之内的亲眷。 其次则是纠正官员作风,这也划定了明确的范围,而非像以往那样捕风捉影,信口开河,包括违反大明律者,苛待百姓者,冒用政绩者等等,都作了具体的分类规定。 左都御史负责反贪的内容,而右都御使负责官员作风。 从今以后,御史言官需要劾之有物,不可风闻言事,如果知法犯法,自然罪加一等。 皇帝这一手玩得实在漂亮,因为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张居正夺情一事吸引了,都察院改革,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对声浪,更重要的是,这一次改革,实际上被认为是皇帝对首辅的妥协,导致众人更加将矛头对准张居正,皇帝本人倒没有受到太多的苛责。 其次,这项改革法令,对于法令颁布前的一切行为,既往不咎,也就是说,你以前贪污了多少钱,现在都不追究了,只要你以后遵纪守法,别犯到都察院手里,就不会管你。这自然得到百官一致的称颂和赞誉,认为皇帝陛下宽厚仁慈,虽然他们现在根本料想不到,以后会有多少人因为受贿而落马。 再者,都察院原本分为两京十三道,纠察范围遍及科举、茶马、寻漕、巡关等等,为了谨慎起见,最大限度降低阻力,朱翊钧将此项改革分为三年逐步实行,头一年现在两京地区试行,后面两年逐渐推广全国。 如此一来,几乎悄无声息,就完成了一个要害部门的重大改革。 另一方面,闻道台也渐入佳境,万事开头难,在经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风波之后,如今士子们对于在闻道台上时不时出现的惊世骇俗的话,已经是见惯不惊了,对于一些“离经叛道”的言论,宽容度也大了许多,赵肃眼看时机成熟,便让范礼安开始公开露面宣讲。 宣讲的内容自然也由赵肃和王锡爵等人精心挑选好了,只讲天文地理,西方医学,不提上帝耶稣,更不能宣扬宗教,只有等到范礼安完成先前与皇帝的约定之后,才可以正式传教。 范礼安为了这个伟大的目标,自然使出浑身解数,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在这些中国人面前倒出来,饶是如此,这些闻所未闻的学说,依旧掀起了不小的热潮。 有赞成的,自然也有反对的,有激进极端,说范礼安意图蛊惑人心,颠覆华夏的人,自然也有竭力拥护,甚至引经据典来证明范礼安学说正确性的士子。 这个说:“自古天圆地方,这厮居然说我们住在一个大圆球上,简直是歪理学说,荒谬之极!” 那个道:“说你孤陋寡闻,还真没冤枉你,汉朝张衡就曾说过,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中黄,咱们老祖宗可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发现了,我瞧那泰西人说的,不像是凭空捏造!” 这样的争论和观点,是在范礼安的西学传播过程中最常见的,以至于后世的学者如此写道: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虽然八股文盛行,但脑子却并不僵化,辩论的氛围造就了他们有理没理都要先辩驳一番的坏习惯,同时也赋予了他们足够的思维发散空间。万事皆有可能,兼容并包,有容乃大,是当时士林最盛行的话。不能不提的是,闻道台的出现,成为后来百家学说争相绽放的一个标志,也许它的最初创立者——赵肃,并没有料到他的一个提议,会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 第 128 章 万历七年, 五月。 云南、福建等地与京城相隔千里, 本应走陆路, 但自从海禁开放之后, 海上贸易日益繁荣,不仅朝廷重视水师船舶, 连民间造船业也欣欣向荣起来, 海上大小船只日夜往返, 在海寇被肃清之后, 如今先到沿海港口, 再从海路到大沽口,最后入京师,撇开在陆路中遇到的各种关卡,官道崎岖泥泞,反倒要比从陆路直接上京来得快。 短短几年时间,广州、泉州、宁波等沿海城市迅速发展,繁华不下于京地苏杭,船只往来,瓷器、丝帛、茶叶、香料、瓜果, 财货之多,歌舞之盛,日夜相继, 比秦淮河畔还要热闹几分。 这里是通往海那一边的大门, 也是最早接触泰西文化的地方, 海禁的开放不仅带来商业上的繁荣, 也带来不少异域的风情,大街上人来人往,时不时能看到金发碧眼的泰西人,又或者高鼻深目的天竺人,又有看起来与大明百姓一般无二的琉球、安南商民,番邦俚语,沿街叫卖充斥于耳,当地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但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总会感到新奇万分。 恰逢端午时节,粤地有龙舟竞渡和百姓出游的习俗,高门官宦,小门百姓,闺秀仕女,皆相携出门游玩,三三两两,或聚在河边瞧龙舟,或登山望远,喧闹异常。 “清河绾髻春意闹,三十不嫁随意乐,江行水宿寄此生,摇橹唱歌桨过滘……” 轻轻袅袅的女声似远似近传来,直裰方巾的俊逸男子觉得有趣,不由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却发现那词调用的是粤地方言。 “请问小哥,这歌声唱的是什么?”他问旁边一位路人。 对方见他气度不凡,衣着讲究,身边还跟着随从,知道不是普通人,便热心道:“这是当地的歌谣,是渔女唱的,说自己打渔的生涯,兄台是从哪里来,打哪儿去啊?” 元殊道:“从云南来,往京城去。” 那人道:“瞧您这模样,是读书人吧?明年才是大比之年,莫不是去京城赶考的?” 元殊笑道:“是去寻亲访友的,听说从广州走海路去京师还更顺畅些,就到这儿来了,顺便逛逛。” 那人哎哟一声:“那您可来对了,要我说,如今的广州,可比苏杭还要热闹几分,不提别的,就看这市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接踵摩肩,您瞧不正是这副景象嘛!” 话里话外,充满自豪之意。 元殊听得好笑,也颇感兴趣,便顺着他的话问:“小哥也是读书人吧?” 那人不好意思道:“哪儿呀,我就是跟着出海做点小营生,不过话说回来,从前都说士农工商,商人排行最末,可听说现在朝廷对商人的限制没有从前那么严了,这里头还多亏了那位赵阁老,否则广州城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模样。” 这个时代信息传播滞后,百姓对国家大事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说起来,也并非这个小海商消息特别灵通,而是因为上回赵肃来广州的时候,与那些商贾巨富达成协议,给了他们不少好处,让他们尝到甜头,自然对赵肃上了心,不忘帮他宣传名声,久而久之,沿海的百姓都知道,这里翻天覆地的变化,都是皇上天恩,也是赵阁老的功劳。 赵肃的名字通过别人的言语传入耳中,元殊又是欣慰,又是高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作何表达。 想当年,自己在书斋里见到他时,他还不过是个身材瘦小,衣裳破旧的少年,唯独说话伶牙俐齿,一点也不怕生,还一直小师兄小师兄地叫,把自己气得不行,却没想到一晃眼,竟也过了这么多年,他成了督抚一方的地方官,而赵肃入阁,仅次于张居正,主持工部,建水师,开闻道台,真正的国之柱石,股肱大臣,记忆里那个孤儿寡母备受冷遇的寒门庶子,仿佛已经在记忆中渐渐模糊。 自己因为离家多年,与族里的兄弟关系疏远,父母又相继去世,老师戴公望也殉了国,到了后来,只剩下赵肃,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唯一的牵挂。 元殊站在河边,瞧着河上一片船桨上下翻飞,龙舟首尾金光闪动,耀眼非常,两岸百姓欢呼四起,忽然就觉得思念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离得越近,思念越甚,却也越发患得患失,担心见了面之后的情景。 听说他早已成家,也有了自己的儿女,听说他如今位高权重,深受皇帝信赖,听说…… 身在遥远的云南,可并不代表消息滞后,他平日里与赵肃也时常有书信往来,可毕竟书信与见面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元殊的脑海里,慢慢地勾勒出那人现在的模样:蓄着三缕长须,说话习惯眯着个眼,手一边摸着胡须,如果再勾起嘴唇笑一笑…… 奸猾、狡诈、阴险。 他不由自主为自己的想象打了个寒噤。 不不,他心目中的赵少雍,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当年风靡京城的少年探花,可千万不能是这般模样! 第 129 章 与元殊上京述职, 一路悠闲相比, 此时的京城, 深宫之中的文渊阁, 氛围大相径庭。 皇帝还未到,首辅与次辅, 分列左右两边首座。 四目相对, 赵肃泰然, 张居正冷肃。 自从上次弹劾事件之后, 一转眼两年过去, 张居正对赵肃的误会没有解开,裂痕反倒越来越深,以至于成了今日这种局面,虽说不乏旁人煽风点火,可说到底,还是两人施政理念的相悖,彼此性格的不相容,即便没有沈懋学的掺和,张赵两人同样不可避免地会因为其它事情而决裂。这是历史的必然。 原本赵肃也曾试图缓和局面, 无关正事的时候与张居正闲聊两句,免得上头闹僵,下面的人也跟着左右为难, 可老张完全不领情, 每次都是不冷不热地回应。而且瞧他那意思, 如果不是赵肃一派已成气候, 皇帝又袒护着,他一时半会难以下手,早就把赵肃一锅端了,哪里还会天天与赵肃一起坐在这里?用张居正的话来说:看着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都犯恶心。 当然,张居正不是心直口快,做事不计后果的高拱,这句话也就是私底下说说罢了。他的霸道、性子独,都是建立在实力上面,在当上首辅之前,他同样是步步算计,如履薄冰这么走过来的,在没有把握充分打败赵肃之前,他不会再轻易出手。 眼下,看到气氛诡异,张四维出声圆场,打破僵局,他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少雍是福建人吧,不知这福建过端阳节,有什么讲究?” 赵肃笑道:“少不了吃粽子,赛龙舟的习俗,其实都大同小异,不过若是在老家,媳妇还得做上粽子和团扇,进献给公婆,以示孝顺。” 张四维打趣:“我听说尊夫人一直在老家那边,你孤身在京也有不少年月了吧,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可不成,要不要我给你做个媒,娶一房贵妾,这京城里可有不少人家明里暗里朝我打探,想嫁给俊阁老呢!” 好巧不巧,这番话让刚进来的朱翊钧听到了,于是那一瞬间,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他不声不响地走向上座,众人瞧见了,忙起身行礼。 “参见陛下!” “诸位爱卿相谈甚欢,不知在说些什么,朕也想听一听。” 其他人只当皇帝在开玩笑,只有赵肃听出里头别样的意思,年轻的皇帝就像一只日益霸道的小兽,除了对他的元配无可奈何之外,决不允许他身边再出现新的人,无论男女,在他心目中,赵肃是完美的,这种完美理所当然会引来许多觊觎,所以他要好好看着,不能让旁人有机可趁。 “启禀陛下,臣与赵大人开着玩笑呢。” 皇帝好整以暇,看起来很有兴趣:“什么玩笑,朕也想听听。” 赵肃有点头疼:“都是戏言,陛下不听也罢。” 张居正正有不少事情想说,闻言也道:“陛下,既然人已到齐,不如就开始议事吧。” 首辅次辅都开口了,皇帝不能不给面子,便也不再追问,却仍睇了赵肃一眼,那意思是回头再和你细说。 赵肃嘴角一抽。 “陛下,历时两年,清丈土地业已完成大半,十三布政司并南北直隶府,各州县等,共计土地七百余万顷,比弘治十五年增加了约三百余万顷,然而按照户部的统计,实际上每年朝廷收到的税额,只有五百多万顷,也就是说,剩下的那两百万顷土地,是被逃漏了的,这是户部整理之后呈上来的结果。” 实际上早在几天前,皇帝就已经事先收到张居正的简报,如今手上这一份,只不过是更为详尽的数据,但朱翊钧并不着急,而是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然后递给赵肃。 “赵师傅也瞧瞧。” “是。” 赵肃看完,问:“元翁对如何处置这批田地,想必已有腹案了?” 张居正拈须颔首:“正是,清丈田地既已完成,接下来便可开始几年前提出来的一条鞭法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还有,既然这些田地属于多出来的,那么也可按照溢额田来收取赋税,这两百万顷算下来,到年底,国库起码可以增加数十万两的收入。” 赵肃沉吟片刻:“我觉得这法子有些欠妥。” 张居正不悦:“有何欠妥?” “这些田地,虽然是各地豪强之前谎报漏报的,但是既然被列入清丈范围,那必定是有人耕种的,富户不可能自己去种田,那就只有贫苦小户,若按溢额田来收税,那么最后负担必然又摊派到贫苦小户身上,百姓的负担依旧没有减轻。” 张居正不以为然:“按照一条鞭法实施之后,你说的问题根本不会存在。届时力役改为雇役,将按田地亩数来征收赋税,丁粮俱多则为上户,有丁有粮为中户,有丁无粮者为下户,以此来收税,不怕田地多者逃税,而无田地者增税。” 赵肃苦笑,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张居正这个制度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在于那二百多万顷的田地,属于额外清丈出来的,本来并不属于这些人所有,而是私自圈占的土地。 后世的史学家,几乎众口一词地承认这个时代,正是资本主义萌芽及发展的黄金时期,假如没有内忧外患,加上统治阶级的扶持,也许后来中国会逐渐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既然现在,原有轨道已经出现偏离,那么再改变得大一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国家掌握的主动权更多,对以后的变革就更加有利。 但是现在张居正却希望增加这些土地的税收,来作为对土地所有者逃税的惩罚,事实上也等于承认了这些田地的归属权,依旧属于那些地主豪强所有。 这样一来,国库收入是增加了,但对于长远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照张居正的想法,此类情况都可以按照溢额田来收税,那么长此以往,非但制止不了私自圈地逃税的行为,反而还会变本加厉。 他尽量用众人可以理解的语言简单说了一下,张居正若有所思,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他对自己的一条鞭法极有信心,既然可以用一条鞭法解决的问题,那么其它问题都属于细枝末节,不足为虑,赵肃的顾虑,纯粹是杞人忧天。 张居正和赵肃所提到的这二百万顷田地,里头就有张四维老家的几顷,是以他为了避嫌,不能开口发表意见,正襟危坐,闭目假瞑,心中却另有打算。 魏学曾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赵肃道:“此为议事,非是决策,大家畅所欲言,惟贯但说无妨。” 魏学曾道:“这二百多万顷田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事关民生,可缓不可急,过急了,高门大户容易反对,过缓了,百姓又得不到好处。” 魏学曾现在虽然在兵部,以前却曾任户部主事、侍郎,主管田赋一项,对这些事情,自然有发言权。 赵肃笑道:“惟贯说的是老成某国之言了,正是这个理儿,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魏学曾道:“依下官的浅见,这种事情,不算稀奇,以后也仍然会发生,不如定个前例,立个法规,以后若有藏匿田地被发现者,田地收归朝廷所有,与此同时,原先藏匿的人家,还得依数缴纳罚金,且规定数年之内,不可将罚金摊派到佃户身上。” 张四维似笑非笑:“魏大人张口闭口就是立法,可真得了赵阁老的真传。” 赵肃还没说话,便听得皇帝淡淡道:“治国无法则乱,有法可循,何错之有?” 张四维一噎。 申时行道:“我看魏大人之言,大是可行,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眼前这二百多万顷田地,应当如何处理?” 张四维看了殷正茂一眼,殷正茂会意,开口道:“依我看,既然要立法,那么律法之前,既往不咎,那二百多万顷田地,该如何便如何去,法不责众,也好安抚人心。” 没想到张居正断然否决:“不行,二百多万顷田地,每年至少可为国库增加十几万两的税收,怎么说不追究就不追究?!” 张四维眉毛微微抽动,心头已经暗暗把张居正骂了一遍又一遍,只不过他素来城府深沉,又作为张党一派,不好公然拆张居正的台。 眼见几人各执一词,争持不下,皇帝道:“这样说下去,一早上也说不出个结果。” 众人停了争论,齐齐望向他。 朱翊钧道:“一条鞭法,自两年前便已议定,诸般政令也已准备妥当,即日起实行,一下子推行全国,未免操之过急,不如先在两京、广西、贵州、云南、四川、陕西这几个地方试行,为期两年,若效果显著,再推广全国,此事就交由张师傅去办。” 皇帝选择的这些地方,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决定的,而是大有深意。 在两京先行,是因为北京和南京作为京城与陪都,重要性不言而喻,又在天子眼皮底下,效果如何,皇帝自然可以亲眼看见,而广西贵州等地,不如江浙一带富裕,贫瘠困苦之地繁多,又有边疆夷民,容易生乱,对改革的需要更为迫切。 帝王深思熟虑,考虑周全,又没驳了张居正的面子,他虽不算完全满意,也勉强同意,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 “至于那二百多万顷田地,就按照魏大人所说去办,连同法规条陈,一并呈上来,朕看过没有问题之后,再下发执行。” “是。”魏学曾拱手应诺。 朱翊钧微微颔首,环视众人:“诸卿今日还有何事要议?” “臣有边报奏议。”戚继光道。 前兵部尚书谭纶病逝于任上,在他之后,兵部尚书空缺,需要递补,皇帝便想到了戚继光,他于万历五年,也就是两年前入京,任兵部尚书一职,统领全国军事至今,兵部在他的掌管下,井井有条,皇帝对于军队的种种改良新策,在与戚继光实践经验的结合下被更好地实现。 更难得的是,戚继光把自己会做人,手腕玲珑的一面发挥到了京城官场上,与赵肃的老交情暂且不说,连张居正、张四维等人也对他赞誉有加,可谓左右逢源。这么一个人,做事当然无往不利,也异常顺利,兵部交给他,可谓众望所归,恰到好处。 “讲。” “这头一件,是宁夏哱拜有异动,日前曾有巡抚党馨奏报,说此人手下多蓄亡命之徒,且数次冒领军饷,先前朝廷念他率兵来投,屡立战功,所以不予计较,但臣以为,此风不可长,当预察之,以免养虎为患。” 朱翊钧道:“准。令党馨秘查,不可打草惊蛇,将所查结果一应呈报于你。” “是,另外还有一桩,则是建州三卫。万历元年时,李成梁在宽甸一带筑六堡,建州右卫以此为借口起兵扰边,如今开市互贸,臣请严命约束诸部将领,勿以建州女真人少而欺之,亦勿放松戍边防守,以免别有用心的人有机可趁。” 赵肃心中一动,这建州三卫,如今尚不入朝廷之眼,可也就是几十年后,却是覆灭明朝的大敌,这里头的建州左卫,就有后来的清太祖,努尔哈赤。 究其努尔哈赤从明朝敕封将领,到反明的经历,明朝廷与努尔哈赤自然各说各的不是,明廷说女真族人忘恩负义,不思报效,反为虎狼,努尔哈赤则说明朝边将贪得无厌,辱杀父祖,令他不得不起兵反叛。 但实际上,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总是多方面的因素共同促进的,要说努尔哈赤没有野心,打死赵肃也不相信,可要说他的野心是朝廷逼出来的,也不能说是错误。因为在当时,边陲防务,不像后世的民族政策,多方抚恤优待,而是多有粗暴歧视,女真族在东北,多会采参采东珠,朝廷派驻边陲的将领,因为这两样东西与女真族起冲突的事情,不在少数,说到底,还是一个策略的问题。 在赵肃看来,光打不抚是不行的,每个族群里都有硬骨头,今天你狠狠打了,人家报复心强,过个几年,十几年,又卷土重来,到时候朝廷一旦软弱,就吃不消了,就算朝廷强势,这么年年打下去,消耗的还是国库。 所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剿抚并用。打,要狠狠打,抚,也要春风化雨,拉拢鞑靼、女真部中不想打仗,想过好日子的那一部分人,再慢慢进行文化层次上的同化,将其变为中原人民的一支,日子好过了,谁会想去过那些茹毛饮血,朝不保夕,风吹雨打的日子? 但是这个办法,需要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功夫,赵肃所能做的,不过是丢下这个种子,让它生根发芽,至于以后的事情,就只能留待后人去操心,与时间的验证。 他也曾经和戚继光提过,得到了戚继光的大力赞同。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作为一个武将,戚继光的目光并不短浅,甚至可以称得上深远,他心目中所谓的“伐谋”,正好与赵肃的想法不谋而合,都不仅仅看到眼前的胜利。 所以趁着建州右卫的异动,戚继光也把自己前段时间与赵肃商量过的想法说出来,皇帝很痛快地答应了,全权交给他去负责。 可以想见的是,如果进展顺利,并且一直顺利下去,那么几十年后那些兵祸大变,也许就可以消弭于无形。 皇帝看了看众人:“既然今天无事,那诸卿就先告退吧。” “臣还有一事。”张居正缓缓开口 “张师傅请讲。” 张居正看了赵肃一眼,沉声道:“臣请关天下书院。” 赵肃眉毛微微一动,抬眼看他。 重头戏来了。张四维坐直身体,也望向赵肃。 第 130 章 张居正为什么突然提出关闭天下书院?这不是一时气急昏头想出来的招, 而是经过深思熟虑, 各方面因素综合之后, 非走不可的一步棋。 他的老师是徐阶, 徐阶是心学门人。心学自从王守仁死后,就分裂成许多门派, 徐阶属于江右学派, 严格来说, 和赵肃的老师戴公望是一脉相承, 关系理应亲近得很, 但是张居正并没有继承老师的衣钵,他的行事作风自称一派,而心学七派也没有人承认张居正是心学门人,恰恰相反,他们对张居正独断专行的作风很不满意,尤其是经过考成法,朝廷涮下不少官员,里头也不乏王学门人。 当然,这七派里头, 也不是所有人都对赵肃满意,但他做事毕竟比较温和,也注意调和与王学门人的关系, 再者闻道台一出来, 那些人有了发表声音的地方, 王学各学派不少人, 一反先前四分五裂的状态,竟对赵肃有些拥戴起来,而张居正则不然,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是要把你狠狠打到泥地里去,永不能翻身的。 所以书院林立,书生论政,首当其冲,就是议论张居正施政的得失,指出他那些措施的不足,特别是心学门人,对张居正更不客气。平心而论,这些言论,对新政推行确实有些阻碍,但让张居正更恼火的是,这些人对自己的心血指手画脚,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说一嘴,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这些人! 除了这些个人喜恶因素,他想关闭书院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赵肃。 那些书生喜欢评论朝政,甚至还出了个什么风云录,对朝中官员评头论足,影射揭露某些官员的阴私,在士林中很有影响力,自从都察院改革之后,专门捕风捉影弹劾官员的事情就少了很多,他们还来不及庆幸,转眼又出了这么个风云录,虽然这回只是士子们互相传诵,构不成丢乌纱帽的威胁,可里头也不乏有几个言之凿凿的,谁乐意自己的龌龊事情被摊到阳光底下让人评说?再说了,谁又知道皇帝会不会心血来潮买上一份回去研究,然后根据上面说的去逐个调查涉事官员呢? 理所当然的,这份风云录,不受大多数官员的欢迎,张居正请罢书院的要求,也是有一定群众基础的。 如果赵肃阻止张居正这个提议,那么他无疑站到了朝中不少人的对立面上,如果赵肃赞同关闭书院的事情,那就更好了,他也会成为士林攻讦的对象,之前他苦心营造的形象会付诸东流,同时朝中那些与士林关系密切的清流们,同样会和赵肃疏远。 这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因此在万历七年的这一天,虽然原因不尽相同,但两世的历史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重合,张居正上疏请禁天下书院,以期在铲除书院这颗“毒瘤”的同时,狠狠打击政敌一把。 在张居正阐述完自己的主张和理由之后,内阁里寂静无比,以至于桌案上计时沙漏里细沙落下的声响,仿佛也清晰可闻。 只要有点脑袋的人,都知道张居正这个提议是冲着赵肃去的,更何况坐在这里的,都是帝国的精英,人精中的人精,偌大的屋子似乎一下子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大家看了看首辅,又看了看次辅,再看了看皇帝,有的低下头装死,有的等着对方一说话,就开口助阵,还有的选择静观其变。 赵肃静静坐着,脸上一派平和,没有一点吃惊诧异愤怒惭愧之类多余的表情。 皇帝亦然,只是他的半边脸背对着光,笼罩在阴影里,看不大清楚。 张四维瞧着瞧着,不经意发现这二人的坐姿居然如出一辙。 在这个当口,他不由琢磨起来,皇帝与眼前这两位阁臣都是师生关系,平日里对首辅次辅,似乎一视同仁,一样敬重,不曾驳了谁的面子,当施政有冲突时,一般都是采取折中的方案,让彼此皆大欢喜,这说明皇帝无能吗?不不,现在比起先帝时,可是好太多了,他在一点一滴掌握权力,让众臣感受帝王之威的同时,也让朝局慢慢地好转起来,这样一个不动声色,善于忍耐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无能的帝王。 那么这一次,皇帝会倾向谁呢? 魏学曾忍不住出声:“恕下官愚钝,书院所在,正是传道授业解惑之所,即便有个别人言语失当,怎可因噎废食,将天下书院都一概否决?” 他还是少了点火候,虽然想反对,却承认了一个前提,“有个别人言语失当”,这等于授了张居正话柄。 张四维暗道,又看了赵肃一眼。 果不其然,张居正立马冷笑:既是言语失当,妖言惑众,正所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就算惩治了这些人,也一样换汤不换药,倒不如切断源头,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至于传道授业,自有官学,与书院何干?” 平心而论,张四维也不赞成张居正如此决绝不留余地的做法,但是他更想看看赵肃是怎么应对的,所以从头到尾就没吱声。 王国光、殷正茂等人,都表达了对张居正的赞同。 张居正气势迫人,环顾一周,见其他人没说话,便对皇帝道:“陛下?” 就在此时,赵肃慢腾腾地开口:“臣也以为元翁言之有理,书院是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这是示弱?其他人都看向他。 张居正却没有被他的态度绕过去,冷冷道:“是关闭,不是整顿。” 赵肃笑了笑:“如果书院不再随便针砭时政,元翁还坚持要关闭么?” 张居正直觉这里头有语言陷阱,便道:“只要书院存在,那些书生就不可能不说,还有那劳什子风云录,都是吃饱了撑着才能折腾出来的!” 赵肃执着反问:“那元翁说的情况不再存在,是不是书院就不必关了?” 张居正皱眉:“你这是何意?” 赵肃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子:“元翁担忧的问题,也正是臣今日想向陛下禀告的,□□皇帝设御史,赋予他们不以言获罪的权利,但是同时也滋生了不少人借风闻言事来打击政敌,甚至扰乱朝纲的事情,相信在座诸公,对此感同身受,民间士子议政,同样也有此利弊,一方面可以监督百官言行,但另一方面,他们身无官职,并没有这项权力,胡乱议政,只会让百姓惶恐,也让朝廷失了威望,所以臣赞同元翁所说,不能再纵容他们胡说下去。” 这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他居然赞同张居正的话,挖坑来给自己跳? 每个人都在看着赵阁老,仿佛他脸上开出了一朵花。 只有申时行事先已与他商量讨论过,不动声色。 而皇帝虽然已事先听过他的想法,此刻仍禁不住好笑。 他这么做,有几分是吊别人胃口,有几分是想捉弄人呢? 谁会知道温和沉稳的赵阁老内心,还有点儿顽童般的劣质? 第 131 章 赵肃不是铁板神算, 算不出张居正要下哪一步棋, 但这份折子却已经被他随身带了好几天, 一直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拿出来。 明朝书生喜欢论政, 是从嘉靖中后期开始兴起的,闻道台的创立, 更将这股风气推上顶峰。风声雨声读书声, 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 事事关心, 明末顾宪成的这幅联子,就反映了当时一个现象,但凡一丁点事情,这些读书人都可以拿来说上一嘴,皇帝不上朝了要说,宦官掌权了要说,朝廷颁布了哪条政令也要说。 现在时间提前了几十年,在赵肃的间接推动下,士林论政的声音越发响亮起来, 这对朝廷施政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不分青红皂白, 单凭喜恶的言论, 也会惹来权臣的厌恶, 甚至可能让朝野上下陷入无休止的打嘴仗里, 最终无人做事,国家灭亡。——每一件事物的存在,都是一把双刃剑。 赵肃很明白其中的利弊,所以他要尽力保护它,让它成为独立于朝廷之外,又对天下万民有益的事物,却也要去制约它,不能让它发展太快,太超前,以至于超越时代,最终只剩下负面影响,重蹈历史的覆辙。 如今身在历史之中,当局者迷,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办法,是对还是错,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产生怎样的后果,所以即便和皇帝、申时行等人都商量完善过,他还是不敢轻易拿出来,心中一直摇摆不定,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发现作一个决定是如此艰难。 翻开史书看前人,有时候看到王安石变法中的弊端,看到岳飞被十二道金牌追着奉诏回朝,历史由此拐了个弯,读史的后人替前人顿足懊恼,却不知道当自己身在其中,前路茫茫,对历史走向不清楚的时候,往往比这些古人更难抉择。——赵肃便是这种感觉,他生怕自己的蝴蝶翅膀扇得太大,不小心把明朝提前几十年给扇没了,给中原百姓提前几十年扇来兵祸,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尚且有迹可循,但是步子眼看越迈越大,没有人知道他时常深夜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翻来覆去地推算思索,让自己尽量不要行差踏错。 以张居正的性子,能够容忍书院存在到现在着实不容易,赵肃知道他迟早会对书院下手,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而且准备充足,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这让他不得不下定决心,拿出那份折子。 张居正既然不想让书院议政,那赵肃便顺了他的意,今后除了闻道台之外,一律禁止士子在书院开坛辩论,这是赵肃的妥协。 除此之外,另外有渠道,可以让士子们发出声音,就是邸报形式的小抄。 从西汉时期,中国就有了邸报,把朝廷人员变动等大事附在竹简上,给全国各地的官员查看,发展到宋朝,上面记载着朝廷诸多大事,皇帝旨意等等,已经有了类似于后世党报的模式,等到明朝嘉靖年间,言路大开,士子们的言论也以手抄的形式流传在民间,口口传诵,流传度不广,但是大家的热情是高涨的,只是苦于印刷术无法普及,所以小抄也仅限于某些地区甚至某个书院而已。 到了最近几年,由于西方传教士的进驻,朝廷引进了欧洲在十五世纪就已经发明,并且经过不断改良之后的铅活字印刷机,这比毕昇的活字印刷又要进步许多。正是这种印刷机的发明,让书籍普及率提高,也加快了当时文艺复兴的进程,但是那些铅块上面镌刻的都是阿拉伯文,传到中国之后,工部的苏正等人,在赵肃的指引下,日夜赶工,按照偏旁部首,发明出一套用于排版的汉字铅块。 在那之后,有了第一台,就有第二、第三台,朝廷邸报的传播速度也更快起来,礼部的吕调阳和申时行脑子也不慢,两人一合计,邸报上与日俱增出现关于新政的具体分析,考成法的详解,闻道台每期士子们的言论等等,宣传朝廷方针措施,当然这上面的内容,都是经过内阁许可才能印刷的,但是这无疑已经具备了后世报纸内容的雏形。 邸报毕竟是给朝廷官员们传阅的,但是由于里头内容日益丰富,民间士林也以能读到邸报为荣,礼部征得皇帝首肯之后,便将邸报发行量提高,放于京城贩卖,如此一来,每旬一出的邸报,必然引发一番抢购的风潮,就连河南、山西等地的人,也闻风赶来购买。 所以在这种条件下,赵肃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在邸报之外,另外出一份小报,可以让民间士子所写的文章刊登在上面,当然,文章内容要事先经过礼部检查筛选,这样一来,既给了那些人一个说话的地方,又多了限制,便于控制。 等他把条陈上的想法说完,张居正的眉头并没有松开,沉声道:“全国书院共计六十多处,便是明令禁止他们论政,也难以管理,难保其中有一两个冥顽不灵者,宣传歪理邪说,扭曲风气,依我看,把书院关了,再开小抄,方为上策。” 他同意开小抄,但仍坚持把书院关了,自以为已经对赵肃作了让步,便盯着他,等着赵肃识相,顺着他的话下台阶。 赵肃微微一笑:“书院可以关,但不能全关,官学不一定人人都能上,书院的存在,也是给予其他学子一个上进的机会,如应天书院,自北宋时便已有之,如此源远流长,灵杰辈出之地,岂能与其它寻常书院相提并论?” 他这是又退了一步,说书院可以关,但要经过核查,证实确实存在不正之风,书院上下无向学之心的才能关,否则就还得留着。 这两个人看似在讨论国家大事,其实说白了,就和菜市场买卖猪肉的讨价还价没什么区别,卖的人说我要一两银子,买的人说你这肉最多值六钱,卖的人说我也不和你罗嗦了,九钱卖你吧,买的人说算了,我七钱和你买吧。 眼看张居正和赵肃二人为了“一块猪头”在那里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其他人却有种滑稽的感觉,张四维轻咳一声:“二位大人,不若请陛下决断。” 张居正黑着脸色,没吭声,却看向皇帝。 换了别人,张居正才懒得和他罗嗦,该怎么就怎么,但赵肃毕竟已经有了与他叫板的实力,而且他不像他的老师高拱,动不动就拍桌子发火,能让他抓到把柄,相反在张居正眼里,赵肃就像一种叫糯米糍的点心,你怎么着,他都不生气,揉扁搓圆,依旧跟你笑呵呵的,吃进嘴里却要粘牙,这才是最让人痛恨的地方。 皇帝瞥了众人一眼:“民间说和气生财,朕看和气也能兴邦,万事以和为贵,内阁一团和气,才是朝廷的福分,也是天下的福分。” 这是指责大家成天吵架了,几人站起来,纷纷告罪。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张师傅,赵师傅的说法,也未尝没有道理,过犹不及,贸然把全天下书院都关了,到时候士子们闹起来,是朕去顶呢,还是众卿去顶?他们骂朝廷失德,是骂朕呢,还是骂你们?”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众人又忙告罪。 “就照赵师傅的做吧。”皇帝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不负责任地走了。 这明显是偏袒赵肃,张居正的脸色顿时黑得像锅底,腾地起身。 他是首辅,他没走,别人也不敢走,都在等着他先出门。 张居正毕竟是张居正,他很快平息了内心的怒火,神色慢慢恢复至平时那样,对赵肃笑道:“少雍,一道走走?” 元翁被刺激大发,转性了? 众人都看向他。 赵肃起身,笑了笑,伸手一引:“却之不恭,元翁请。” 出了门,两人走在前面,赵肃落后半步,以示恭敬。 “少雍,你才智过人,你我携手,何愁盛世不开?” 这是两人自决裂之后,第一次心平气和,单独对话。 从赵肃的角度,正好看到张居正的侧面,只见他须发如漆,即便年过五旬,依旧器宇轩昂,不掩风采,难怪后世还有大叔控一说,若放在几百年后,张居正就是当之无愧的美大叔。 “我一直很佩服元翁敢为人之所不敢为,舍我其谁,一马平川的气概,当年在裕王潜邸时如此,现在,也如此。” 张居正微微一怔,回忆起当年两人在裕王府对弈聊天的场景,也有几分唏嘘:“但这么多年过去,你我却终究分道扬镳。” 赵肃笑了笑:“元翁有元翁的理想,我也有我的想法,我敬佩元翁,却没法和您走一样的路。” 张居正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赵肃道:“所以我从来不走夜路。” 张居正脸色略沉了沉,他难得想要放下身段,却还是被对方拒绝了,也罢,他张太岳,从来就不是非谁不可,虽千万人,吾往矣。 非友,即敌。 张府。 张四维惬意地坐在太师椅上,身后侍女一下一下,捶着他的肩膀,轻重适中的力道,加上侍女嫩白的柔荑,让张四维受用地眯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儿子张甲徽有些沉不住气,打破宁静:“爹,这赵肃运气也太好了,精心谋划的这么一招,居然也被他轻轻化解,看来我们又得想别的法子了。” 张四维摇摇头:“不,事情还没有结束。” 张甲徽:“啊?” 张四维睁开眼,缓缓道:“赵少雍,他这是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 132 章 张甲徽大为惊诧:“爹何出此言?” 张四维笑了笑:“赵少雍如今已是处于被动, 这小抄一出, 看似化解了张太岳的招数, 实际上却是给了对方一个更方便攻击他的办法, 这不是作茧自缚是什么?” 张甲徽听得懵懵懂懂:“什么办法?爹既然看出来了,要不要去和张阁老说一声?” 张四维摆手:“我能想到的, 张居正会想不到?等着瞧吧, 这可是一场好戏, 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而且,为父这里还有一份东西,可以在关键时刻,助张太岳一臂之力,让他彻底打倒赵肃。” 张甲徽道:“爹,您先前说过,赵肃在, 张太岳才有人制衡,如今若是赵肃一除,那岂非只剩下一人独大了?” 张四维看了他一眼:“你还年轻, 很多事情看不明白, 今上不是先帝, 没了赵少雍, 他岂会让张太岳独揽大权,到时候必然要扶植别人与他分庭抗礼,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张甲徽这才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可不就是轮到我们家了?” 张四维微微一笑:“山西人素来以团结著称,为父让你与定徽二人,分别娶了杨博的两个孙女儿,用意不在眼前,旨在长远。杨惟约虽然致仕,可他为官数十年,军中大多将领,都是他的旧部,势力不容小觑,我们家又是以盐商起家,亲上加亲,正是为了给以后铺路。一旦赵肃失势,放眼朝野,陛下除了倚重我们去制衡张居正,还能有谁?” 这边父子谈论朝局和家族大计,那边的小抄经过皇帝首肯,已经开始正式被划入计划,由申时行全权负责。 经过两个月的筹划准备,小抄首先在北京、南京两地发行,首日刊发,申时行比较保守,只各印了二百份,每份在成本价上再加二十个铜板,并正式改名为《两京邸报》。结果他实在低估了两地人民的消费能力和好奇心理,报刊刚一出来,就被人抢购一空,除了豪门大户之外,还有许多家境寻常的读书人,三、四个人合买一份,还可以传阅多人,也不算奢侈。 如此一来,被获准刊登在上头的文章,很快传遍北京城和金陵城,写的人知名度大大提高,成为名闻两京的才子,看的人羡慕嫉妒恨,恨不得自己也写一篇过稿,仿佛立马就能光宗耀祖,名扬青史。 不得不说,这份具有后世报纸雏形的两京邸报,抓住了天下文人喜欢出名和中国人的从众效应,很快流行起来,以致于盖过整顿书院的风头,让后者反而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也少了许多阻力。这对于赵肃来说,其实也是一件好事,他既化解了张居正的攻势,也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天气逐渐热了起来,皇宫里佳木葱茏,繁华盛开,尤其是宫后苑一带,湖光山色,荷香十里,令人见而忘俗,流连忘返。 紫禁城御花园,在明朝不叫御花园,而是叫宫后苑,在宫后苑西北角有一处荷花池,正值盛夏,清波之上荷叶田田,间或一两朵粉白明荷,映日而升,摇曳动人。 赵肃站在池边亭角下,负手而立。 今日休沐,他本想待在家里陪两个儿子玩,皇帝却将他召进宫来,也不知有何要事。 两人虽然互通心意,却因身份所限,即便日日相见,也大多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公事,所以朱翊钧经常会偷空出宫跑到赵肃府上赖着过夜,又或者两人到外头逛一逛,也算是“约会”了,这种十天半个月才得来的耳鬓厮磨,让皇帝既甜蜜又折磨,还不得不强忍着,连想让赵肃进宫,都得找个光明正大的借口才行。 皇帝难为,明君更加难为,换了他那位叔公正德帝,哪来那么多顾忌,直接光明正大宠爱他便是,只不过那样一来,皇帝固然要为人诟病,赵肃却也成了佞臣,但凡在史书上留下这一笔的人,即便战功赫赫如卫青、霍去病,也难逃佞幸的名声,朱翊钧不是汉武帝,他断然不肯赵肃受这般委屈,更不肯让他折了治国大才,是以他面上却还要维持起码的礼仪,不被人发觉,可谓煞费苦心。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恨不得国家赶紧大治,天下赶紧太平,太子赶紧长大,他才好与心上人双宿双栖,云游四海,然而这个念头也只是偶尔想想罢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就连赵肃也不曾。 脚下步伐不停,绕过凉亭柱子之后,便看见那个白玉阑干前的身影,嘴角不由微微扬起,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 “爱卿!” 赵肃被这个称呼雷得嘴角微抽。 “臣见过陛下。” 众目睽睽,当然不好直呼肃肃,但朱翊钧也不愿意喊师傅或先生,那显得自家肃肃多老似的,简直跟张居正一个年龄层了,于是退而求其次,用一声深情款款的“爱卿”来代替,赵肃多次抗议无效,只得自我安慰他在喊别人。 皇帝满脸笑容地走过来,看在旁人眼里,只觉得他对赵阁老格外敬重,师生关系极为和谐,简直称得上敬爱有加了,君不见皇上对其他臣子,要么称先生,要么是直呼字号的。 赵肃这才注意到朱翊钧身后还跟了个小团子,一手被朱翊钧牵着,走路摇摇摆摆,像只小鸭子。 见赵肃在看他,小鸭子有点害羞地往朱翊钧身后躲,只露出一个脑袋,好奇地瞅着他。 赵肃一笑,又行了一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早在朱常洛一岁时,朱翊钧为免夜长梦多,就已经祭告天地,布告天下臣民,将他封为太子。在这之前,这个决定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理由是陛下年纪尚轻,皇后也还没有子嗣,不急着立储,但另外一部分人,却赞同皇帝的决定,因为他们被折腾怕了。 纵观前几位皇帝,正德,嘉靖几朝,要么身后无嗣,要么迟迟未立,结果惹出不少乱子,让政局动摇了好一阵子,如今名分早定,太子从娃娃开始培养教育,总比再过一二十年还不立太子的好。 这两派人争持不下,掀不起多大风浪,朱翊钧也就我行我素,懒得理他们,最后还是两位太后发话,一语惊醒梦中人:太子早就记在皇后名下抚养,生恩不及养恩大,怎么就不算皇后的嫡子,既是长子又是嫡子,两全其美,有什么好争的? 于是就成了如今这般局面,一开始,间或还有不识相的臣子上奏,让皇帝雨露均分,多宠幸后宫嫔妃,以免皇家子嗣单薄,影响承继。 皇帝的回复只有一句话:我朱家子孙遍及天下,何来单薄,尔成亲十载,连一嫡子也无,却好端端狗拿耗子,正所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这个臣子拿到折子一看,吓得一身冷汗,当即闭嘴。 原来此人娶了几房小妾,却冷落嫡妻,以至于小妾们生了好几个庶子庶女,嫡妻却一无所出,结果被皇帝知道,拿来讥讽他自己家事还管不好,就管到皇帝那里去。 从此之后没有人再敢为此事聒噪。 如今朱常洛两岁有余,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明朝没有规范系统的皇子教育制度,一般来说都是五六岁的时候才开始启蒙,所以民间那种三岁能读千字文的小孩儿,一般都会被视为神童。 朱翊钧没想过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神童,可是作为储君,早点教育却也没有坏处,这个师傅不能过于古板,一上来就教他读三字经千字文这些东西,小娃娃肯定听不懂,也不能不学无术,这就需要一位才学俱佳,且不拘泥于教条的老师,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到赵肃。 两代帝师,三朝元老,将来就算自己有个万一,这份加诸于赵肃身上的荣耀是夺不走的,如果出了什么事,也能够照拂他一二,朱翊钧这是在给赵肃铺好后路。 白白嫩嫩,酷似朱翊钧小时候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朱常洛仿佛感受到他的善意,却不吱声,还是躲在父亲后头,一双眼睛眨巴眨巴。 赵肃噗嗤一笑:“陛下小时候可没这么安静过。” 朱翊钧无奈:“这性子不像朕,估计是肖他生母。” 他把小娃娃拉出来,指着赵肃道:“这就是你以后的老师。” “陛下!”赵肃一愣,他没想到朱翊钧喊自己进宫是为了拜师。 皇帝朝他一笑:“怎么?” “教导太子乃是大事,臣恐不足以担此重任。” 朱翊钧白了他一眼:“朕是你手把手教起来的,你若不行,还有谁行?” 赵肃一笑:“清粥小菜吃多了也会腻,陛下该换换口味。” 左右都被屏退了,两人说话就随意许多,赵肃的话也没别的意思,但听在皇帝耳朵里,却莫名多了几分挑逗和暧昧,若不是时机不对,早就被他就地正法了。 “朕就好清粥小菜,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吃不腻。”皇帝笑道,一语双关。 赵肃有些耳热,索性闭嘴。 皇帝的心有些痒痒起来,可对上旁边小奶娃儿一双纯洁无辜的大眼睛,登时被泼了一盆冷水,他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叫先生。” “先~生~”朱常洛奶声奶气,听话地跟着喊人。 “以后对待先生要像对待父皇一样尊敬,你不听话,先生一样可以打你的,知道么?” 朱常洛似懂非懂,点点头。 跟皇帝小时候调皮捣蛋的劲儿截然不同,小娃娃像个小姑娘,文静又羞涩,看起来还有点儿内向,一般在不熟悉的人面前,绝不会开口。 但赵肃是何许人也,连同皇帝、自己儿子、赵暖的儿女在内,他起码和五六个小孩子打过交道,斗争经验丰富,不过一会儿,朱常洛已经叛离了自己的老爹,粘着赵肃不肯放手了。 朱翊钧看着朱常洛,缓缓道:“朕希望等他长大的时候,不需要面对一个烂摊子而发愁。” “陛下的愿望会实现的。”赵肃安慰道。 我还希望有生之年能找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朱翊钧笑看着他,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默默放在心里。 “过些日子,朕让申时行他们同来教导太子,你事情多,只需要从旁督导就成,他性子阴柔,若是能够稳下心性来做事倒也罢了,以免让他们偏了方向,教成腐儒或顽童一般的人物。” “臣晓得。” 朱常洛抓着赵肃的袍角,仰头看着大人们,浑然不知自己未来的道路已经被定了下来,在五岁之后,他每天的课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读书习字练武强身,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为成为一个明君而努力奋斗,但每回只要赵太傅一出现,他就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跟着赵太傅以体察民情为由,光明正大地出去玩,所以他对赵肃的印象,那简直就是童年生活中的阳光和希望。 此时的赵府门口,元殊站在外头,瞧着与自己离开前相比又扩大不少的门楣和铮亮的匾额感叹不已,大门虚掩着。 正想进去,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正好与他两两相望。 “你是谁?”赵耘问。 “你又是谁?”元殊看他长相,就猜到七八分,可仍故意这么问。 赵耘眨眨眼,娃娃脸板着,一本正经:“您是来找我爹的访客吗?” 元殊朝他露齿而笑:“不是,我是来拐小孩儿去卖的,像你这样白白胖胖的可爱小娃娃,能卖上好几两银子呢,要跟我走吗?” 赵耘的嘴巴吃惊地张成一个圆形,脑袋随即缩了回去,门也砰地一声关上。 元殊笑得打跌,赵少雍跟个狐狸似的,他儿子居然这么好骗? 过了一会儿,又有个小孩子出来了,长得与之前那个很像,细看却能分出差别,后面跟着个尾巴。 赵耘战战兢兢:“哥,他说他是拐小孩儿去卖的……哎哟!” 话没落音,脑袋就被狠狠敲了一记。 “猪脑子啊,他说你也信,拐小孩都站在大门口喊吗?跟着你哥我!”赵耕一边教训他,一边打量元殊,中气十足:“阁下何人,报上名来!” 元殊问:“赵肃是你们的父亲吧?” 赵耕点点头:“你来找我爹何事,请先入内奉茶,我爹进宫去了,还没回来,听说今日有贵客要上门,赵叔他们都在厨房忙着呢。” 赵肃不喜欢府里太多人,所以纵然位极人臣,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十来口,大都是原先的旧人,有时候难免会忙不过来,出现门口没人招呼的情形。 元殊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今儿个我是来找负心郎的。” “啊?” “想当年,你们爹还没当官的时候,在长乐认识了我,我俩情投意合,私定终身,谁知道后来你爹上京赶考,中了探花,当了大官,还娶了你们娘,就把我忘在脑后了,可怜我痴心苦等了十多年,都没等到他,只好自己上京来寻人了。” 元殊表情幽怨,两个小娃儿听得目瞪口呆。 赵耘扯扯赵耕的衣角,小声问:“哥,他说的是真的?” 赵耕再聪明也才七岁,这会儿也傻了:“不知道啊,我去找赵叔他们过来看看。” 说罢一溜烟往里跑,赵耘回头看了元殊一眼,也跟着跑。 元殊哈哈大笑。 笑声还没停,就听见身后有人凉凉道:“元同佳,我怎么就成负心郎了,还十多年,嗯?” 第 133 章 三十出头的元殊风华正茂, 多年外放历练, 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烙下沧桑的印记, 反倒提炼得越发成熟, 唇上与颌下蓄了短须,看起来更显神采奕奕, 只是当他瞧见赵肃时, 脸上不免露出惊讶的神色。“你这是返老还童不成, 怎么看起来倒比前些年还要年轻?” 他这师弟面色白皙, 又没蓄须, 发色漆黑,容貌俊雅,说他与自己同庚都没有人信,只怕还要再年轻几岁。 赵肃道:“这不是负了你十多年,在外头逍遥自在,心情爽快,所以青春常驻么。” 元殊咳嗽几声,心道这人这么不可爱,怎么生得出那么可爱的儿子来, 赶紧转移话题:“我巴巴赶回京,一路风尘仆仆,连吏部都没来得及去, 就先来了你这里, 你就这么迎接我啊!” 赵肃面色变柔, 笑意加深, 上前揽住他的肩膀,一把抱住:“欢迎归来!”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荚味,混杂了衣服上一种不知名的熏香,清淡悠远,似竹非竹,就像赵肃给人的感觉,元殊被他紧紧搂住,那股子香味也跟着扑入鼻间,让他陡然就忆起两人年少时的情景,眼眶一热。 “这些年可好?”语调有些低沉,听得出他的情绪也和自己差不多。 “我很好,你呢?” “走,进屋再说!”赵肃松开手,拉着他往里走。 书房里。 几碟小菜,一壶温酒,窗外阳光明媚,屋里暖和如春。 二人两两对坐,看着对方的面容,一时竟有种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感慨。 “小师嫂呢,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元殊白了他一眼,“我结了冥婚。” “什么!”赵肃略略呆滞。 看他难得吃瘪,元殊哈哈一笑,又有些唏嘘:“父母去世前就给我订了一门亲事,是当地一户书香门第,后来我离家多年,托人回去送信,让对方另嫁,不必等我,可直到两年前对方因病去世,我才知道她一直没嫁人,我敬她节烈,便与她结了冥婚,娶个牌位回去,后来又在当地娶了个小户人家的女子为妾,生了个儿子,也算香火有续了。” 赵肃与他书信往来,一直没听他提及私事,偶尔打趣两句,也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是以不知道这个看起来风流倜傥的小师兄,竟是与人结了冥婚。 赵肃叹息:“你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元殊挑眉:“也不算委屈,我本就不想在男女之事上多费心思,娶谁不是一样?在云南这些年,一直没闲着,东奔西走,云南全境几乎被走了个遍,连带那些苗、白、傣民聚居的地方,我也去了不少,有一回还差点把命交代在那里,要是娶了个大活人回来,只怕跟着我也享不到几天好日子,还要镇日提心吊胆。” 元殊虽然有妾,但妻妾地位天壤之别,妾室更不可能与夫君有平等的地位,所以他只是轻描淡写略提了一句,看得出感情也稀疏平淡。 赵肃眉头紧锁,重点却已经不在男女私事上头,而是他后面那句话:“险些丧命又是怎么回事?” 元殊笑了笑,“也没什么,有一回苗民叛乱,规模很小,但若是惊动朝廷,便要派兵镇压,届时苗人对朝廷的仇恨又要更深一层,我便亲自去游说他们,所幸最后也成功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赵肃却听得出其中的惊心动魄:“你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不成,怎可如此轻率!” “我怎会不当回事?”元殊笑着,伸手抚平他眉间的皱褶。“老师走了,这世间就剩你一个兄弟,就是因为太当回事,所以才要多努力一下,好赶上你的步伐,帮你做些事情,以免你孤掌难鸣。” 赵肃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 元殊嘴角含笑,任他抓着,两人许久没有说话。 “这几年,赵肃二字可是名震天下,都快盖过张居正了。”元殊有心暖和气氛,笑着转了话题。 赵肃摇头:“我算甚名声,都快四面楚歌了。” 元殊道:“我瞧也是,你做的事情,与张老头儿格格不入,先有闻道台,又有小抄,他不把你恨入骨子里才怪,幸而陛下是站在你这边,最后总能转圜一二。” 赵肃道:“张居正倒是其次,只怕还有人在我背后放冷箭,这才是防不胜防的。” 元殊一愣:“谁?” 赵肃:“张四维。” 元殊沉吟:“除了你与张太岳之外,内阁里头,可有人能与他抗衡?” 赵肃道:“上个月,元驭也入了阁,只是他性子太硬,汝墨的性子又太软,有时难免优柔寡断,真论起来,他们俩都不是张凤磬的对手,更何况现在张凤磬心心念念想要取代我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与张居正的目标是一致的,两人联合,会更加棘手。不过你回来,我就不担心了。” 他口中的元驭与汝墨,便是王锡爵和申时行。 元殊戏谑:“你便如此高看我?” 赵肃舒展了眉头:“我都想好了,至坏不过是我辞官下野,届时朝中有你和汝墨他们,也足以支撑大局了,何况我手里还有胜算。” 元殊问:“什么胜算?” 赵肃眨眼一笑:“时机未到,说了也无用。” “你怎么光长岁数,不长长性子,都为人父了,还喜欢故作神秘、卖弄!”元殊恶狠狠捏他的脸颊,一如少年时光。 书房外。 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往里窥看,悉悉索索。 赵耘悄悄问:“哥,咱爹真的是负心郎啊?” 赵耕压低了声音:“你没仔细听吗,他是爹的小师兄,就是我们的小师伯。” 赵耘求知若渴:“为什么是小师伯,难道我们还有大师伯吗?” 赵耕心不在焉,眼睛透过缝隙盯着里面:“可能吧,咦,怎么凑得那么近?” 赵耘:“哪里哪里,我也要看!” 赵耕:“小孩子看什么,非礼勿视,没听过吗?” 赵耘:“你才是小孩子,让开……啊!” 两人的惊呼声中,门被打开,他们英明神武的父亲出现在面前,似笑非笑瞅着他们:“听墙角好玩儿吗?” 赵耕拉着赵耘转身就要溜:“我想起我们还有一篇大字要写!……” 赵肃抓住两人后领,笑眯眯:“你们这么出息,大字就不用再写了,改为青蛙跳一百下,和一篇策论吧,傍晚的时候我要看到那篇策论。” 第 134 章 元殊吃惊不小:“他们才多大, 就开始写策论了?” 赵肃笑道:“只是让小孩儿写着玩的, 不拘着格式条框, 写自己想写的东西, 加点儿感慨论述就成了。我这膝下二子,赵耕有些小聪明, 但过于活泼跳脱, 唯恐他长大之后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赵耘看似鲁钝, 却反倒有几分大智若愚的味道, 让他们没事儿写写东西,也好练练性子,中和一下。” 待到傍晚,两个小屁孩将“策论”交上来时,元殊一看,那上头的字倒还写得有板有眼,只是内容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一个写的是“吾父师门之我见”,从赵肃的容貌到元殊的容貌作了一番细致的描写,最后下了总结, 他们的师祖肯定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从而推断出师祖年轻时肯定也是个玉树临风的人物。不用说,如此“离经叛道”、“古灵精怪”的内容, 也只有赵耕写得出来。 另一个写的是“今日饭羹二三语”, 讲自己早饭的时候吃了一道很好吃的菜, 就去问厨娘是怎么做出来的, 结果厨娘告诉他,这是她小时候出身贫苦人家,家里为了节省粮食,挖空心思拿野菜做的,当然现在这道菜,材料已经换了,不再是野菜野草一类。赵耘又问了厨娘一些她家乡的事情,得知现在民间拿野菜当饭吃的人家也不在少数,一到饥荒之年,野菜更成了稀罕的救命粮,他把这些都写了进去,又说如果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不用吃野菜就好了。 看了两人写的东西,元殊这才明白为何赵肃会那样评价两个儿子。 确实,赵耕的灵性更多一些,不拘泥于寻常规矩,而赵耘偏于踏踏实实,却往往能想到深处去,以他的年龄来说,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结果隔日,更让元殊吃惊的事情又发生了。 一大早,内侍张宏抱着一个奶娃娃来了,随行的还有两名同样常服打扮的侍卫,张宏还带来了皇帝的口谕,说让太子今日出宫暂住这里,跟着赵肃,让太傅随意管教,不听话的话打板子也可以,一切由太傅裁决。 元殊听得一愣一愣,从未见过皇帝如此放心让人将太子带出宫又丢到臣子家里的,眼前这个两岁多的小娃娃,胖乎乎的脸上懵懵懂懂,还带着残留的睡意,明显不知道自己的境况。 而赵肃也面色如常地接下这个大麻烦,然后…… 让赵耕和赵耘带着小太子玩耍,只吩咐侍卫们在旁边看着,别让他们进行危险活动即可,其他随意。 元殊看着赵家两个小娃儿带着另一个更小的太子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再看赵家家长老神在在地坐在屋檐下看书的模样,有些无语。 “你这个太傅就是这么当的?” “殿下还小,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学什么都太早,倒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地玩,宫里头没有同龄人,跑到哪里都一大群人跟着,估摸着也是因为这样,陛下才把太子送到我这儿来的。” “你就不怕被弹劾?” 赵肃笑得牲畜无害:“陛下做事隐秘,再说都察院都改革了,那些喜欢没事挑刺的言官被发配到地方去了,谁会吃饱了撑的跑到外面听墙根呢?” “张居正呢?” “这种事情无关痛痒,他不会拿来当把柄的。” 元殊又是片刻无语,然后才问:“你把所有事情都想到了,还有没有你想不到的?” 赵肃的目光从书上抬起来,认真地看着他:“当然有,老师的死我就想不到,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憾恨,可惜现在我有能力保护身边的人了,却挽不回岁月。” “……”元殊将手放在他肩膀上按了按,带着安抚之意。 过去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十多年前两人一起读书的岁月,那时候的他们踌躇满志,胸怀梦想,却也没想过未来会那样波澜壮阔,充满变数。 正如不远处的树下,三个孩子玩得正欢快,无忧无虑的脸上尽是笑容,他们也绝对无法预见自己将来的命运。 元殊多年在地方上考评卓著,如今回到京城,自然也论功升迁,入了刑部。 刑部不是六部中最吃香的衙门,但却可以不引人注目,他与赵肃早就讨论过,如今内阁有了申时行与王锡爵等人,假使元殊再进了户部或吏部,必然会引起张居正和张四维的警惕,从而打草惊蛇,所以这个安排才是最妥当的。 万历八年初,皇帝正式下旨,拜工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赵肃为太子太傅,同时加封内阁宰辅、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为太师,赠上柱国。 同年三月,从全国两京、广西、贵州、云南、四川、陕西等几处地方,收到关于一条鞭法的反馈条陈数十份,其中绝大部分是地方官吏反映执行艰难,又或新政弊端,皇帝命人将各份条陈分列出来,客观阐述意见的采纳并着令改善,诉苦或陈请取消新政的则不纳,并查处相关官员与地方大户勾结滋事等数十桩。 同年十月,原辽东游击贺子重,因功累迁至参将,受辖于李成梁麾下。 参将的地位在总兵、副总兵之下,这道任命是与其他边将升迁调任一道签发的,原本纯属寻常,没有任何引人瞩目之处,但远在京师,时刻关注着的张四维却得知了这个消息,并且大为高兴,对儿子张甲徽道:“果子很快就要成熟了。” 第 135 章 就在张四维父子纵论朝局之时, 远在重洋之外的扶桑, 同样有两人正坐在屋檐下的回廊上品论茶道。 “连歌曾写道:晨霜遍原野, 秋色业已深。眼前景色, 正如歌中所说,极凄极美啊!”小西行长笔直地跪坐着, 抬头望向屋外飘落的黄叶, 感叹道。 丰臣秀吉笑了笑, 拿起旁边侍女刚刚煮好的茶汤, 轻轻啜了一口, 道:“唐土有诗云: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这茶之妙处,叙之不尽, 说之不穷。唐诗的精妙,在于寓意深远,纵观我大和历史, 就从未出现过如此生动美妙的诗句。” 小西行长肃然:“唐土确实地广物博, 人才辈出, 但是如今的唐土, 早已不是当年的大唐,而大人统一日本,各方人才都聚集在您麾下,比起占据了唐土的明国来,也分毫不逊。” 一片黄叶被风吹过,轻轻落在矮榻边上,丰臣秀吉执起来,手指拭去上面的灰尘。 “你知道,我统一日本是为了什么吗?” 小西行长跟随丰臣屡立战功,征战南北,是一个将领,却不是一个谋臣,闻言便有些接不上话,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大人是为了大和民族的将来。” 丰臣秀吉赞许道:“你有如此见识,当真长进不少。大和民族有锐意进取的精神,我们不怕吃苦,更不怕死,无论生死,都该像樱花与蝴蝶那样绚烂璀璨,不负一生,然则纵观日本四岛,国土却尚不足唐土的十之一二,资源稀缺,人口众多,就算牺牲再多的性命,也不过是在这须臾小岛上争来抢去,平白浪费了吾辈大好时光。” 他叹息一声,续道:“千年以来,我大和民族,一直为西边那片陆地的附庸。大化年间,孝德天皇就曾经对遣唐使说过,对唐帝国务须言语必和,礼意必笃,毋生嫌疑,毋为诡激,堂堂天皇,竟要如此卑躬屈膝,何其令人感慨!” 小西行长的神色越发肃穆,腰身挺得笔直,凝神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 “日本虽小,胜在生机勃勃,反观唐土,如今的明国经过两百多年,已经形成日渐腐朽之势,他们的官员,成天只想着讨好皇帝和捞钱,他们的皇帝,有的沉迷于女人,有的沉迷于道术,现在在位的万历皇帝,听说倒是雄心勃勃,可惜国内弊病丛生,就够他喝一壶的了,他们的军队腐化落后,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振作起来。所以,弥九郎,统一日本,只是一小步,却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也并未意味着你们的成功,日本需要崛起,大和民族需要崛起,希望就在朝鲜,就在唐土!” 他顿了顿,看着手上的黄叶,慢慢攥紧手指,把叶子揉入掌心,想是在对小西行长说,又似在对自己说:“在我生存之年,誓将唐之领土纳入我之地图!” 小西行长无疑被他这番话所感动,任何一个有雄心壮志的将领,都不能不为丰臣秀吉的这番话所感动。他蓦地弯下腰,伏地身体,额头在地上重重叩了一下。 “弥九郎誓死追随大人!” 就在此时,侍女跪在门外禀告,说有一位尼德兰商人带来重要信函,说想求见大人。 区区一个佛郎机商人,怎么有资格来觐见自己。 丰臣秀吉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还是接过那封信,打开。 不过片刻,他的表情就从不耐烦转而露出笑意,小西行长暗暗惊奇,也不敢吭声。 丰臣秀吉笑道:“想要睡觉,就有人递上枕头,真是天助我也,你且先下去吧,我要会会这位使者。” 来者身材高大,一头红发,不是侍女以为的佛郎机人,而是当时被明朝称为红夷的尼德兰人,也就是后来的荷兰人。 对方不会说日语,所以随身带了一位翻译,进来之后按照日本的礼仪鞠躬,问候,跪坐,显然事先练习过,这让丰臣秀吉又多了几分好感。 “很高兴来到这里,在下是明克?范德里恩,感谢尊敬的摄政王在百忙之中拨冗接见我。” 丰臣秀吉挑眉:“我只是关白摄政,不是王族,不用称呼我为摄政王。” 明克笑了笑:“在明国,大人这般的地位,大权在握,连天皇都要对您俯首,只有摄政王这样的称呼才配得上您。” 好话人人都爱听,虽然丰臣秀吉没把他的话当真,但这无疑不会让人反感。 “你在信函上说,你有值得我接见你的价值,会为我提供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明克狡黠一笑:“大人希望得到什么?” 丰臣秀吉并不着急:“那就看你们能给我什么了。” “我们能给大人的,绝对比您想象之中的还要多。”明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道了一声谢,目光在对方露出半截的雪白颈项上停留了片刻,才恋恋不舍地挪开。 “大人,我虽然只是一个商人,但是您知道,我的身份,不仅仅是行商,有时候也可以代表尼德兰。” 丰臣秀吉点点头:“我知道,我曾经与你们国家的商人打过交道,从他们口中听说你的大名,然则照你信上所说,你们希望占据明国的濠境,那么你应该去和明国的朝廷打交道,让他们把濠境从佛郎机人手里拿过来,日本距离濠境不止千里,与我说,又有何用?” 明克哈哈大笑:“明国人有句话说得好,叫打开天窗说亮话,大人,我听说您有攻打朝鲜之意,实不相瞒,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为您提供更加精良的大炮和□□,助您一举攻下朝鲜!” 第 136 章 丰臣秀吉出身农家, 而非世家大族, 这决定了他行事风格不会拘泥于身份, 有时候一着急上火, 说话甚至会带上他的尾张方言口音。——这个习惯一直被京都的贵族暗地里所诟病和耻笑,但这些细枝末节, 并不影响他身为一个枭雄所具备的素质:聪明、野心、气魄。 他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尼德兰的火器闻名于世, 那我们呢, 日本又需要付出什么?” 明克笑道:“大人只需要付一点小小的报酬, 比如说派人骚扰大明沿海,与我们一道攻下濠境。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做过详尽的调查,自从濠境被葡萄牙占据之后,明国就彻底放手不管了,而如今濠境的仅有五十名葡萄牙□□兵和一百多个能上战场的葡籍士兵,无论如何不会是尼德兰的对手,在战舰和巨炮下,他们只会化为灰烬。等我们成为濠境的新主人, 接手了这条从日本到明国,途径苏门答腊的黄金航线之后,尼德兰将会成为日本最好的贸易伙伴, 我敢担保, 届时日本每年的收入, 会比现在多一倍,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 无论是丰臣秀吉,还是当时的明朝大多数人,他们的目光仅限于自己所能看到的那片前景,对于他们来说,濠境这个不过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好争的,葡萄牙人要,给他们就是了,犯不着大动干戈,谁知道现在又来了个尼德兰,想要跟葡萄牙争这个小小的地方。 但如今明克的这番话,无疑透露出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他们为何要与葡萄牙争夺濠境。 在当下的欧洲,葡萄牙、西班牙不思进取,将海上贸易获得的黄金白银全数投入在上层贵族的奢侈用度中,对欧洲资本主义萌芽视而不见,其结果是海权被削弱,被新兴的尼德兰追赶上来。 强大起来的尼德兰,同样把目光投向远东,这片让葡萄牙攫取了巨额利润的土地,于是濠境这个不被当时东方人重视的地方,就成为尼德兰人最理想的中转站和港口。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认为现在的明朝水师还不足以抵抗尼德兰舰队,要趁明朝没有意识到濠境这片地方的重要性时,先把它拿下来,否则以后庞大帝国一朝觉醒,这种难度必然加倍。 明克的话让丰臣秀吉大大心动了。 他不是一个目光狭隘的统治者,恰恰相反,他的野心非常大,而客观地说,统一日本,征服朝鲜,进而再盘算中国的这种策略并没有错误,只不过丰臣秀吉本身太过心急,而在丰臣秀吉之后,又没有一个人拥有他这样的魄力和目光。把一件几百年也未必能做到的事情,压缩到十几年内就希望实现,这显然是最大的错误。 不过眼下,明克提出的方案,丰臣秀吉觉得眼前一亮。 对方提供精良火器,这无疑是对日本有利的;而帮他们占据濠境,事成之后所得到的利益,必然不止于十倍百倍,这更是不亏本的生意,而且到时候,可以和尼德兰共同执政的名义,占据着那块地方,以后等他蚕食了朝鲜,要向明国进军时,濠境就会成为一个遥相呼应,重要的补给站。 他摸摸脑袋,问明克:“你们可以提供多少火器援助?” 明克夸张地比了个手势,笑道:“大人想要多少,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地提供,这是我们的诚意。” 西洋人说话就是直白,丰臣秀吉很满意,又问:“据我所知,濠境那个地方,还比不上明国一个行省的十之一二,难道你们这样就满足了吗?” 明克反问:“据我所知,朝鲜国贫瘠得很,国土也比不上日本,难道大人这样就满足了吗?” 两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都哈哈大笑起来。 北京城,兵部衙门。 戚继光与赵肃正站在一方地图面前,凝神细看。 这副地图还是两年前刚刚绘就的,动用了工部、户部数十能人之手,集合了几乎所有的古籍县志,赵肃早年走过那些地方记录下来的图纸,连同搜刮了范礼安等泰西人的知识范畴和书籍资料,才终于制成这副新的大明一统舆图。 其中对于北面边关和南面海疆,赵肃又特别作了交代,要详详细细标注出来,一切找得到的地方都不能放过,包括一个小小的岛屿,以至于如今这份舆图,虽然还比不上后世的地图,但大致该有的地方,基本都有了。 “北方九边,甘肃、宁夏、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固原、蓟州、太原。”说到一个地方,戚继光的手指就在地图上点一下,“蓟辽总督吴兑,此人擅统筹,麾下有李成梁、贺子重等将,宣大总督俞大猷,他是我的老部下了,征战数十年,对兵事也熟稔,无碍,其余诸地,统帅纵然说不上雄才大略,也是守成有余。” 赵肃道:“俞志辅的能力,我自然信得过,但他年纪也大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届时边将调动,宣大总督的继任人选,还需费一番思量。” 几年前,朱翊钧下令在京师开演武堂,让各地将领推荐人选入读,让谭纶、戚继光等人亲自执教,言明务必培养出一批文有韬略,武能治兵的将才来。现在短短几年时间,倒有两批人毕业,分别到各地任低级将领,但要说成效,还看不大出来。 戚继光笑道:“我晓得,你放心,我已经在暗中留意人选,李成梁倒是不错。” 赵肃颔首:“我想着,如果能提拔原宣大将领更佳,李成梁本身戍守辽东,还是对辽东的情况更熟悉一些,而且我现在更担心的是辽东。” 北面的隐患不仅有辽东女真,还有海洋那边的日本,赵肃知道万历三大征,这其中就有朝鲜之战,日本攻打朝鲜,明朝出兵援助,结果打掉了自己大半个国库,直接导致国力衰弱。眼下有了这几年的经营,明朝国库日渐丰盈,朱翊钧也不是那个昏庸无能的万历皇帝了,这样的历史会不会有所改变,这仗还打不打得起来,会提前爆发,还是比历史上的时间晚?这些都是赵肃吃不准的事情,所以他只能让人密切留意动静,好在戚继光与他多年默契,对军事的敏感度很高,早就在朝鲜安插了细作,一旦有风吹草动,朝廷立马能够知晓。 戚继光道:“辽东诸将都熟于兵事,假使现在有战事,也不必过于忧心,倒是先前你提过将来要收复濠境,我这几年都在重点训练那些水师,以便可以随时作战。” “收复濠境……”赵肃的目光停留在那面那一小块地方,在偌大的地图上,甚至还没有一个指节大小。“要等待一个契机。” “等舰队全部建好?”戚继光挑眉问道。 目前朝廷一共建了六艘战舰便停了下来,不是因为没钱了,而是水兵人员和战舰配备不齐,战舰足够,但人员不齐,全部水师都算上,也就足够塞满五条战舰,这也归咎于在永乐之后,海军荒废多年,大明就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水师。因而建造军舰的事情,可以先缓两年,把水师彻底练成再说。 “……”赵肃皱起眉头。 在他的印象里,荷兰与葡萄牙将会在濠境有一战,届时葡萄牙人获胜,但也是惨胜,依他的想法,到那个时候,才是收复濠境的最好时机。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不记得这场战役的具体时间了,可能是几年后,也可能是几十年后,如此一来,这个很好的想法,就未必能在有生之年实现。 “先等水师彻底练成再说吧。”他缓缓舒了口气。 “我也是这么想。”戚继光点点头。 两人又安排了一些部署,末了戚继光压低声音道:“少雍,我看,再这么下去,兴许再过没多久,我就得喊你一声元翁了。” 这里没有旁人,他说话就随便了些,而且戚继光这句话是有由头的。 年初的时候,张居正感染了风寒,病来如山倒,身体一直断断续续不好,加上他平日里操劳过度,又有众多妻妾,房事不断,这诸多缘由加起来,由不得不病。他这一病,虽然也还抱病处理公务,但毕竟精力不那么足了,这样其他人就得多做一些,而赵肃身为次辅,自然而然,原本需要张居正决策的事情,也有些转移到他头上。 赵肃神色淡淡,没有什么高兴的反应:“莫要瞎说,元翁只是小恙而已,料想不久就可以痊愈的,你这话,和我开开玩笑就罢了,千万不要和别人多说。” “那是自然,你老哥我是什么人,怎么拿这种事到处去说,瞧你这副正经模样,哪有早年的风流多情呢?”戚继光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什么时候风流多情过了,家里连小妾都没有。”赵肃苦笑道。 “你要小妾还不容易,京里头有多少人家盼着把女儿送上你的家门,要不要老哥帮你物色物色?”戚继光看他一脸疲惫倦色,顺手把茶盅挪到他面前。 “你就别害我了,你自己家里还有河东狮呢,还给我物色小妾,回头嫂夫人以为我把你带坏了,非拿着大刀杀上我家不可!”赵肃敬谢不敏,他没说的是,自己那边还有一头虎视眈眈的雄狮,他要真纳个小妾,估计京城的醋都不够那人喝的。 提起自家夫人,戚继光脸色白了白,显然心理阴影不小,连开玩笑的心思也没了,说了几句闲话,就找个借口溜回家了。 余下赵肃一人坐在屋里,倦怠已极,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意识朦胧间,也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身体被上下腾挪,又似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将他团团包围,化作细密的吻烙在身上。 从眉眼,唇角,下巴,喉结,到颈项锁骨,衣带被松开,乍然接触到寒冷的肌肤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但兴许是身边的人让他觉得安全,又或许是太累了,他依旧没有醒过来,沉重的眼皮紧紧阖着,在似梦非梦之间半醒。 发冠被解下,一头乌发顺势蜿蜒下来,铺满周身,映衬着绯色官袍,雪白里衣,连带着肤色仿佛也薰上了浅浅的红,而发色越发漆黑如墨。 宽衣解带,酣然而睡的赵肃,卸下了平日里凛然的装束,不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辅,而是放任的,恣意的,如魏晋公子般的一个人,儒雅不改,却隐约多了几许媚意,这兴许源于身上的吻痕,又或者眼前这不设防的睡态,总让人忍不住想从这张纵论国家大事的嘴里听到一些其它的声音。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被吻得喘不过气来的人,嘴里发出浅浅喘息,这人是自制惯了,就连无意识的□□也显得克制而压抑。 气息交缠着,连头发也缠绕在一起,分不清谁与谁的。 梦里沉沉浮浮,有种说不清的畅快淋漓感,就像在温泉里泡着,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身体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却有人还在他耳边低低笑道:“再泄一次罢……我今儿才发现你睡着了更乖巧,那就多睡会儿好了……” 舌头被衔住,而下身……他微微不适皱起眉头,将要醒转。 若有人旁观,定会为眼前这一幕而脸红耳热。 人从身后被抱住,脑袋微微歪着靠在对方颈窝上,落下来的长发半遮住脸,上半身衣襟敞开,露出一片吻痕的胸膛,亵裤半褪下来,双腿大开,微微屈起,难掩春光,看上去像在无声说着任君采撷,尤其联想到这个人平日里的正经模样,更令人情难自禁。 但赵肃并不觉得愉快。——任谁好梦正酣,被以这种方式翻来覆去地摆弄,都不会还能继续睡下去。 于是他醒睁开眼睛。 朱翊钧朝他无辜地笑:“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低头瞧见自己身上的狼狈模样,有些恼怒地横了他一眼,只是刚刚醒来,神色朦胧未褪,又刚刚才被“欺负”过,威慑力自然不会大到哪里去,反倒像在打情骂俏。 更何况皇帝早就练出一张厚脸皮,对此熟视无睹,抱着他,笑嘻嘻地为他整理衣物,然后亲了他一口:“若不是我把你带出来,你能在里头睡上一整天吧,今儿是你的生辰,忘了不成?” 第 137 章 赵肃这才发现外头马蹄声阵阵, 可不正在马车上, 而且看这模样, 已经是出了宫, 不知要往哪里去。 “陛下自重,这光天化日之下呢!”赵肃有点咬牙切齿, 这人胆子越发大了, 竟在喧嚣闹市就…… “看你睡得香, 我就没忍心喊你。”朱翊钧笑嘻嘻地从旁边拾起一套早就准备好的便服帮他穿上, 又替他梳理好头发, 戴上玉冠,末了又是那个端整儒雅的君子了,只是情事方罢,眉眼含春,实在让人心猿意马。 “这是要往哪儿去?”赵肃掀开车帘子,外头正是晌午时分,客聚市集,人声鼎沸。 “到了你就知道了,反正是个妙处, 你今日生辰,就当随我好好玩一遭,什么都别管了。” 他这么一说, 赵肃也就懒得问了, 马车有点摇晃, 但他被搂在怀里, 身下还有肉垫,受的震动就更少些,禁不住又有点昏昏欲睡起来。 想来欧洲的蒸汽机,还要一个多世纪才能面世,而以中国开放的速度来看,也不知能不能领先西欧,提前个几十年鼓捣出一台蒸汽机来,到时候就可以运用在马车上,还有轮船…… 车轮缓缓停下滚动,也中止了他的胡思乱想。 朱翊钧先下了车,然后从外头伸出手臂,扶他下车。 这本是不合礼法的,而且以赵肃的年纪和体力,也还没到需要别人搀扶的地步,但朱翊钧显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动作,让赵肃服了软,抓住他伸出来的手,让对方笑眯了眼。 下了车,发现这里已经远离京城,脚下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延伸开去,两旁是金黄麦田,再过去则是一排排低矮房屋。砖瓦茅草,炊烟袅袅。 极目远眺,天阔云低,秋高气爽。 赵肃顿感心神一清。 “这里是京郊了吧?” 朱翊钧的笑容有点得意:“如何,喜欢么?” 赵肃迟疑:“陛下的身份……” 朱翊钧道:“皇帝出京,固然要劳师动众,但京郊总是无妨的,更何况才半日,你就当体恤我镇日困在那牢笼里,陪我出来走走。” 他这么一说,赵肃倒不好再说什么,两人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尽头,张宏轻车熟路,走在前头,带着他们来到一间院落前面。 房子不大,也很粗糙,可赵肃看过了京城里那些金碧辉煌的屋宅,再看这里,倒显出一股可爱的野趣,朱翊钧显然也是这么想,他脸上带了几分新鲜劲。 “走,进去瞧瞧!”他扯着赵肃的手臂,兴冲冲地往里走。 “这是?” “我让他们租下这屋子,对外就说兄弟俩进京赶考,待会儿有人来问,你可别露陷了。” 赵肃啼笑皆非,这万历八年的会试,早就举行过了,下一次是三年后,还让人别露陷,这理由本身就编得牵强。 “这也简陋得太过了。”朱翊钧看到屋里摆设,不由有点失望。 “臣幼时住的地方,比这简陋多了,而且这里干净整洁,该有的基本都有了,想来之前的主人也是精心布置过的。”赵肃笑道,一面挽起袖子走到水缸前,揭开盖子,舀了一瓢水,倒入水壶,又把水壶放到小火炉上,生了火开始烧水,动作驾轻就熟。 张宏看得大惊失色,忙抢过去要帮忙:“大人怎劳您动手,让奴婢来!” “不妨,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哪有那么多讲究,再说陛下想微服出来玩,要的不就是亲力亲为这种乐趣吗?”赵肃笑道,并不让他帮忙。 “先生说得对,你下去吧。”朱翊钧巴不得这个大蜡烛不要在眼前晃来晃去,平白让自己和赵肃少了独处时间。 “奴婢可不敢……”张宏苦笑,求救似地望向赵肃。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说话声。 “两位小哥是新搬来的?”一名四十上下的村妇询问,一边往里张望,脸上不掩热情和好奇。 朱翊钧早就交代过,来了这里之后一切悉如常人,不可暴露身份,侍卫见这妇人没有危险,也就没有上前拦阻。 “这位大嫂怎么称呼?”赵肃笑道。 “我姓田,哎哟,两位小哥可俊,看模样是江南人士吧?”田大嫂熟门熟路地走进来,手里还挎着个篮子。“前两个月,老李他们家搬到城里去享福的时候,我还在想这房子是不是就空置下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新邻居,我就住在你们东边,我家那口子是做木活的,你们有事儿只管喊,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在你们西边那户人家,姓刘,是个老秀才,我们都唤他刘秀才,瞧我说了这么多,你们还没吃饭吧,要不上我们家吃去?” 田大嫂滔滔不绝的功夫让两人完全插不上话,好不容易等到告一段落了,赵肃忙见缝插针:“田大嫂,我们兄弟二人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收拾屋子,过两天再去拜访。” 他们虽然换了常服,衣服上也没有精致绣纹,但那份气度是做不得假的,田氏虽然不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此地临近京城,也曾进京逛过几回,自然看得出两人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忙笑道:“两位小哥是想进京读书的?” 赵肃笑道:“听说京城里开了个闻道台,热闹得很,想过去瞧瞧。” “对对,那地方,读书人都喜欢去,刘秀才也上赶着去过几回呢,你们先忙,我就不打扰了,对了,这篮子青菜,是我们家那口子让我送过来的,说新邻居来了,得来见个礼,以后彼此有个照应,你们可别怪我多嘴饶舌。” 田氏虽然多话,看得出是真热心,但朱翊钧从没见过这样口若悬河,一段话说下来不带歇气的妇人,竟有些目瞪口呆。 “多谢大嫂,这太客气了,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这银子还请收下。”赵肃说罢,伸手就往袖子里拿。 张宏哪里能让他掏钱,忙掏出几两碎银子要给田氏,田氏忙推让:“别别,都是邻里乡亲,要是收了钱,我们家那口子可得骂死我了,这使不得,使不得!我来这儿,就是告诉你们一声,今晚村里刘秀才家要娶儿媳妇,他家摆了酒,让村里的乡亲都跟着热闹热闹,你们也来吃个喜酒,正好认识认识其他人,这村里的人都好相处!” 赵肃笑道:“多谢田大嫂,到时我们一定去。” “那好那好,你们先拾掇着,我走了!”田氏把菜篮子放下,就往外走,怎么也不肯收钱。 “这妇人可真能说!”朱翊钧松了口气。 张宏识趣地退下,不忘把门关上,这下才终于真正清静了。 “乡野妇人,大都这样,陛下非要到这里来体验平民生活,那就得入乡随俗。” “那可好,我也想瞧瞧那民间百姓的婚礼是怎么个办法。” 赵肃拨弄着篮子里头的青菜,发现还有两个鸡蛋和一点瘦肉,发现这田氏还真是细心,只不过有菜无米,也做不了饭。 “细看起来,这屋子小归小,五脏俱全,也够宁静,要是真能在这里落脚,倒也不错。”朱翊钧环住他的腰,下巴靠在他肩膀上,略带感叹。 “这世间有多少人想着能够荣华富贵,妻妾成群,陛下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平民百姓要为柴米油盐烦恼,连家里的鸡要不要拿去卖都得争上个半天,还得被官府和地主收税收租。”赵肃头也不抬地嘲笑道。 朱翊钧笑嘻嘻:“我家肃肃就是寒门出身,怎么身上没有一丁点儿烟火气,反倒像个神仙中人?” 赵肃乐了:“本神仙现在要做饭了,可是家里没米,劳烦陛下去隔壁借点米吧。” “嘎?” 既然要体验百姓生活,朱翊钧当然不肯让张宏或侍卫去借米,而是亲自出马,到刚才的田大嫂家里拜访。 事到临头,皇帝陛下反倒拉不下面子,开不了口,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说明来意,田氏恍然大悟,忙从自家厨房舀了几勺米装上塞给他。朱翊钧拿着一小袋米高高兴兴地回去请功,殊不知田大嫂跟她那口子在他背后感叹,读书人就是脸皮薄,借个米还兜兜绕绕大半圈。 赵肃仿佛又回到了中举前的那段日子里,生火,烧水,下米,炒菜,动作不见生疏,反倒是张宏站在后头手足无措,想帮忙不是,不帮忙也不是。 我家肃肃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出得了内阁,下得了厨房,长得好看,性子也没得说,还好下手得快,要不现在就是别人家的了。 完全帮不上忙的皇帝站在门口围观,完全陷入了某种沾沾自喜的情绪里。 材料不多,只够做成两个菜。 瘦肉成薄片清炒,完了锅底有点油星,正好用来抄鸡蛋和青菜,加上白米饭,典型的农家家常菜肴,很多再贫苦点的人家平日里吃的,还没有他们这顿饭来得丰盛。 赵肃让张宏端了些去给侍卫吃,剩下的刚好足够两个人解决。他不是专业大厨,多好吃当然说不上,但也不难下口,尤其对于朱翊钧来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那鸡蛋炒焦了,估计他也会面不改色地称赞。 用完饭,朱翊钧拉了两把藤椅靠在窗边,屋外阳光洒进来,两人肩挨着肩坐着,享受这难得浮生半日闲的乐趣。 “肃肃,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我委屈点,当个女的吧。”朱翊钧拉着他的手笑道,语出惊人。 “陛下又在说胡话了。”赵肃闭目养神。 “我对你说的话,可都是真心的,这辈子太累,有时候真想放纵自己当个昏君,庸君,皇爷爷、先皇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到了我这里,每当觉得累的时候,一想起你,想到你比我更累,我就和自己说,要多做一些,你想当能臣,我总不能当个昏君,把青史的美名独独留给你。” 赵肃的嘴角微微翘起,反手握紧了他。 “下辈子如果我是个女子,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出双入对,不过你只能娶一个,不要想着在外头拈花惹草……” 赵肃听他在那里天马行空,絮絮叨叨,心头好笑,忍不住道:“如果陛下是女子,就要学三从四德,还得裹小脚了。” 朱翊钧犹如晴天霹雳,脸上一副遭受重大打击的表情,愣了半晌,才喃喃道:“那算了,朕还是当个男人吧,指不定到那时候,男子和男子就能成婚了呢?” 第 138 章 夕阳西下之时, 刘秀才家果然摆起筵席, 借的是村里平时议事的一大片空地。原本就是大伙儿都知道的喜事, 考虑到朱翊钧他们是“新搬过来的”, 还特地让刘家刚满十四的三儿子过来请人。 刘家原本只有一个秀才,就是刘老秀才, 但去年他大儿子也中了秀才, 这下子可就轰动全村了, 又赶上今年娶亲, 可谓双喜临门, 刘家家境不错,一口气摆了二十来桌,坐得满满当当,全是邻里乡亲,唯有赵肃他们几个外来人员,从衣服到气度,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乡里人没那么多讲究,于是不少闺女都偷偷瞅着他们瞧,而嘴快的田大嫂也早就把两人的情况传了个遍, 说是南边的兄弟俩,身上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上京来读书, 顺便准备下一科的会试。 想想也是, 若不是举人老爷, 哪能有那么出众的气派呢, 身边还带了侍从和管家,一看就是家境不差的,而且看模样,往后就要落脚在这里长住,刘秀才家正好有个年方十五的闺女,指不定又是一桩喜事呢。 实在是赵肃二人的外表过于惹眼,连主办婚事的刘老秀才也注意上他们,这不,就托了田大嫂过来打听情况。 赵肃笑着婉拒:“不瞒大嫂,我兄弟二人已在老家成亲,俱都是有妻室的人了。” 田大嫂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刘秀才家虽然是小门小户,却不愿委屈闺女去作妾,看来这桩亲事也成不了了,可惜了这两人才貌俱佳,说不定将来还能中个状元。 那头新人拜过天地,送入洞房,一群年轻人小娃儿簇拥着去闹洞房,赵肃他们却不去凑那个热闹,只和其他人一样坐在那里吃喝。 筵席算不上气派,菜肴更谈不上好吃,都是些寻常的青菜烧肉,装在大盆里,足够许多人的饭量,但寻常百姓没那么多讲究,也吃得高高兴兴。 “你很喜欢这里。”朱翊钧暗地里捏了捏他的手,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这里虽然没有京里官宦人家办筵席那样讲究,可也更自在。”酒是刘秀才自家酿的,倒出来也是大碗大碗,完全不是他们平常看到的精致酒杯,但这样也更显出几分豪气,大家都喝得双颊通红,兴高采烈,赵肃浅尝辄止,却仿佛感染了他们的喜悦,眉目流转,嘴角噙笑。 “是啊,就这么半天功夫,就有人想把闺女嫁给你,真是艳福无边。”半开玩笑,半是酸酸的语气。 赵肃无奈:“人家田大嫂方才本想和你套近乎来着,奈何你爱理不理,我就只好出面了,你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醋?”最后一句,自然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好在周围喧闹无比,也没人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 一切抱着嫁闺女的心态接近你的人朕都不乐意!朱翊钧暗哼一声,转而似想起什么,又问:“今日这份生辰贺礼,你可喜欢?” 见赵肃没有回答,他有点失望:“那赶明儿,我再送你点别的吧,本以为你成天待在京里,想出来走走的。” “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最好的贺礼了。”赵肃侧首笑睇了他一眼,尽是温柔笑意。 先前些微不足道的别扭顿时灰飞烟灭,朱翊钧只觉得满心欢愉,难以表达,不由重重捏了一下赵肃的手,恨不得眼前这些聒噪的人立马通通消失干净。 再快活,也终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等天一亮,就像梦醒一般,又得回到那朝堂上,面对堆叠如山的奏折和源源不断的国事。 他们身上背负的是天下,在其位,谋其政,注定没法和常人那样随心所欲。 万历九年四月,蒙古黑石炭部侵扰辽阳,总兵李成梁率部迎战,黑石炭部不敌溃逃,至长安堡处,为参将贺子重领兵伏击,大败,至此元气已伤,数十年未敢侵扰。 同年五月,一条鞭法实行两年有余,海禁开放也已数载,户部清点太仓银库,共计库银一千三百四十八万两,是隆庆元年的六倍有余,比正德年间正不知多了多少,由此方显出新政的功绩。 五月下旬,在张居正、赵肃的主持下,开始裁减部分官驿,将其改为私驿,即允许民间商家竞标经营,中标者可在有效期内经营,盈亏自负,赋税也要按期缴纳。 就在这一片万象更新的局面下,有些人所期待已久的机会也终于到来。 六月的时候,京师三大营进行火器布阵演习,皇帝亲自到场,坐镇指挥的则是兵部尚书戚继光。 自从火器改良之后,威力大大提高,由于皇帝和内阁的重视,□□和火炮的数量也直线上升,原先手持大刀长矛的步兵有很大一部分划拨神机营管辖,转为配备火器的步兵,配合三千营的骑兵作战,还增加了数百人的炮兵部队,整体战斗力与从前想比,不可同日而语。 这样的装备,演习起来自然令人大开眼界,不单武将心潮澎湃,不谙军事的文官也从来没想过仗还可以这么打,火器的威力是如此庞大,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可以摧枯拉朽,压倒一切。但也就是在众人都全神贯注观看的时候,其中一具火炮突然炸膛,当场炸死两名士兵,重伤一人。 这场变故让所有人都有些目瞪口呆,还是朱翊钧当机立断,马上下令停止演习,将重伤士兵送去治疗,又让人封锁军器司,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等皇帝的人赶到军器司时,军器司郎中葛燕宜已经上吊死了,尸体挂在横梁垂下来的绳子上,晃晃悠悠,犹有余温。 自从朝廷重视火器改良之后,工部就在原有四司里又辟出一个军器司,专门负责火器营造和实验,火器司郎中葛燕宜,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一个人,成天跟火器打交道,不善言辞,谁也没想到跟这件事情有瓜葛的竟然是他。 人死了,调查不能断,皇帝又下令清查事故原因,刑部和锦衣卫都奉命而去,结果几天之后报上来,说是那具火炮里头的火药材料有问题,用的是劣质的弹药,但是这一批弹药都是在同一时间内上交入库的,最后由葛燕宜签字通过。 现在出了事情,葛燕宜很可能是知道有问题,然后害怕被追究,畏罪自杀的,但问题也可能出在操练之前,弹药就被人掉了包,因为除了一小批之外,其他火药都是没有问题的,这批有问题的火药,恰恰就用在了当日的演练里。 无巧不成书,事情就是这么巧。 葛燕宜一死,线索就暂时中断了,审问经手制造火药的工匠们,甚至是演练当天负责运输火药的士兵,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但事情却没有就此结束。 按理来说,火药是工部制造的,现在出了问题,责任当然是工部的,葛燕宜死了,一了百了,其他活着的人责任却也是连带的,就算没有直接责任,但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是跑不掉的,所以没过几天,皇帝案首就出现不少折子,上至赵肃,下至苏正、潘季驯等人,都在被指责之列。 原本弹劾同僚,是御史的责任,但是都察院改革之后,已经不具备弹劾同僚这个职责,但他们监察百官的职能却并没有被去掉,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一干负责官员,理应承担起负责的责任,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 折子出现在皇帝面前,说明至少是通过内阁同意的,赵肃是当事人,要避嫌,其他人,张居正、张四维、王国光,都署了名,申时行、王锡爵资历跟张居正没法比,也阻止不了。 就在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时,又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事情。 南京都察院监察御史赵谨,弹劾当朝次辅赵肃两大罪状: 一是明知贺子重身为鞑靼蛮子,还弃国仇于不顾,与之结拜,并公器私用,命其为边关守将,有里通外国之嫌疑。 二是作为庶子出身,不仅不尊嫡母,还买通族长,将生母另嫁他人,以脱离本家,实乃不忠不孝之人,天下理当共唾之! 第 139 章 贺子重双亲早逝, 除了早年收养他的王环和后来结拜的赵肃以外,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 也无从考证, 虽然贺子重五官长得深刻些,但除了汉人, 中原也有不少夷民, 有他这样的长相, 不足为奇, 所以这第一条的弹劾, 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关键在于皇帝怎么想。 第二条反倒要更严重一些,赵肃的出身来历,他没有刻意隐瞒,有心去查也能查到,赵谨说的真假掺半,这才更让人觉得可信,本朝以孝治天下, 且讲究嫡庶分明,将生母另嫁也就罢了,但怠慢嫡母这一条, 却为世俗所难以接受, 足以玷污他的名声, 让他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 更重要的是, 弹劾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赵肃同父异母的弟弟。 人们自然会想:作为百官之首的内阁宰辅,不仅没有起到表率作用,甚至连你弟弟都起来反对你了,你这个次辅大人,还有当下去的必要吗? “大人,您这一次啊,是被抢占先机,彻彻底底地坑了一回!” 随着话音,啪的一声轻响,棋子落下,吴维良笑眯眯地捡子儿,一边道:“承让承让,又大杀四方!” 赵肃白了他一眼:“坑了就坑了,还非得加上彻彻底底,嫌你家大人我不够晦气么?” 话虽这么说,语调却听不出沮丧。 他很少在棋艺上琢磨,棋路算不上高明,加之心不在焉,两人你来我往厮杀了一会儿,赵肃的白子便大多都被围困住。 “不下了,认输,认输。” 吴维良摇摇头:“不带这样的,每回都还没结束就认输,我赢也赢得不彻底。” 赵肃耍赖:“我都认输了,这棋局也就结束了。” 吴维良没好气:“下回我宁可去和大公子下,也不和您下喽!” 赵肃噗嗤一笑:“好么,我赵少雍在你心目中还比不上一个总角小童了。” 吴维良看了他一眼:“如今外头沸沸扬扬,都在议论赵谨的折子,您看起来倒不急。” 赵肃苦笑:“急有什么用?你也说了,我被人先下手为强,坑了一回,除了吃下这个哑巴亏,还能怎样?折子闹到御前,在陛下决断之前,我本就该闭门自省,这是本朝的常例了。” 吴维良皱眉:“依您看,这一次,是张居正,还是张四维?” 赵肃道:“无论是谁,都没有区别,他们虽然立场各有不同,但在对付我的这一点上,目前利益是一致的,所以现阶段,他们只会联手先扳倒我再说。” 吴维良道:“既是如此,那就逐个击破。只是我不明白,上回您让我在山西找到的证据,为何迟迟不拿出来,否则现在张四维怕也不会这么安生。” 赵肃捡起白子,一个个放回棋篓里。 “现在的情势,我若祭出那些证据,跟张凤磬缠斗起来,那么最大的受益者会是谁?” “张居正。” “不错,张太岳只会看着我们厮杀,然后坐收渔利,如果我再盯上张太岳,那么就是说,我需要同时对付两个人,而他们的聪明才智,人脉资历并不在我之下,到头来,我还是会输。” 吴维良听罢,沉吟道:“那末,能否求助于陛下?” 赵肃摇头:“陛下现在,只怕正为如何帮我解决赵谨的事情而焦头烂额,更何况,这种臣子之间的倾轧纷争,须得自己来解决才好,怎可依赖君王过甚。” 吴维良想想也是,只因平日里帝王对赵肃托付信任,青眼有加,久而久之,让他产生一种错觉,总觉得凡事都有皇帝撑场,实际上这种想法确实是很不好的,君臣有别,有些事情不能等着皇帝来干涉,会这么做的,通常只能是佞臣。 他思来想去,不由劝道:“大人,恕我直言,一直以来,张太岳虽处处针对你,但凡碰上与他有关的事情,您总有点儿不忍下手。朝堂之争,不见刀光血影,却也你死我活,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赵肃叹道:“你说得不错,是我想岔了。” 究其原因,却不足为外人道,那便是由于历史惯性,他总觉得张居正对于历史的贡献卓著杰出,一旦提前退出政治舞台,很有可能对历史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却恰恰忘了,他自己现在也属于历史的一部分,而站在他面前的张居正,不是一个符号,而是活生生,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的一时大意,造成今日被围困的局面,就像棋盘上那些白子,虽不至于四面楚歌,也是岌岌可危,一旦放任自流,那么被抹杀的就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了! “现在为时还未晚,”吴维良提振起精神,也怕赵肃就此气馁,“张居正先前父丧夺情,因此大受非议,若真论起来,也算大不孝,何不以此入手?” 他的意思是,让赵肃重提旧事,转移众人的注意力,这样一来,赵肃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赵肃把棋子都放回竹篓,盖好盖子,又拿起茶盅喝了口茶,这才道:“这件事情,先前已经揭过了,现在再提起来,影响力不会那么大,对他来说只是不痛不痒,如果不能斩草除根,不如就干脆不要下手,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你先听我说,”他作了个手势,阻止吴维良张口欲出的话。“如果在二张之间选择,我会选择先对付张太岳,骨头要挑难啃的下手,然而,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吴维良认为兵贵神速,现在已经处于劣势,再不出手,等到人家将你彻底打到泥地里去,还想翻身的话,就千难万难了,所以他并不赞同赵肃的想法,只是赵肃这么说,必然也有他的理由,所以他没有反驳,只是道:“愿闻大人高见。” “容我想想。”赵肃此番虽然受挫,却还能保持稳重的心态,而非急于反击,他想的是,要如何措辞,才能和吴维良清楚表达自己的观点。“现在敌强我弱,对方又正好占了上风,倒不如索性退一步……” 他话没说完,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敲了几下,便被人迫不及待推开,露出赵吉焦急张皇的脸。 “大人,大人,老家来信,说是,说是夫人过世了!” 第 140 章 虽然天气并不热, 但赵谨站在养心殿外, 却连额头手心都沁出汗水。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 自己会有能够觐见皇帝的那一天。 论实力, 他虽然靠着走关系当了个官,可说到底, 也只有一个举人的出身, 在进士如林的明朝官场, 实在上不了台面, 若非有人照拂, 也不能一路升到那南京监察御史的位置。如今在赵氏族人里头,他也算有头有脸,掷地有声的人物,只除了那个人——赵肃。 这些年来,对比赵肃的高位,赵谨一步步走得并不平坦,但也从未想过向赵肃低头。 在他心目中,那个人始终是婢女所出的庶子,就算高官厚禄, 也掩盖不了他的出身,当然,赵谨并不承认自己心底其实是很羡慕赵肃的。 所以, 当有一天, 他终于能够有机会, 亲手置赵肃于死地的时候, 心中的激动是难以言喻的,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快意:你不是一直瞧不起人吗,就让你看看,能把你从云端拉下来的人到底是谁!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朝野因这件事情而闹得沸沸扬扬,赵肃不得不因此闭门不出,而他与赵肃的关系,也为他博得一个大公无私的美名。 赵谨心想自己终于能够扬眉吐气,此事一出,不但赵肃重则要被罢官问责,他自己也能因此受益,说不定还会平步青云,被当今陛下青睐,从而升迁。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当旨意快马发到南京,让他进京陛见时,他都有些惊愕得反应不过来。当然,惊愕过后,是狂喜。 以常人的想法来推断,赵肃这样一个位置,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闹得天下皆知,总要把赵谨喊去,亲自问明情况,以示郑重,但纵然是帝师,皇帝也没法包庇他,君不见当年高拱高阁老与先帝多么好的关系,同样说罢职就罢职。 所以这一次的觐见,赵谨要如何措辞,如何让皇帝对赵肃生出反感,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做好了,那就是他以后仕途的资本,要知道很多举人出身的官员,一辈子都未必能见上皇帝一面,除了那个犟驴子海瑞,他赵谨只怕要算第二个了。 霎时间,脑海里已经转过无数念头,赵谨强压上雀跃的心思,摆出一张肃穆的表情。 “赵大人,陛下宣您觐见。”少顷,从殿内走出一人,对他道。 “啊是!”赵谨说完,又觉得自己堂堂御史,面对一个内宦,未免太软弱了些,忙轻咳一声,点头道:“多谢这位公公!”又想起旁人说过,进宫的时候,这些天子近侍不但不能得罪,还要给银子孝敬,便从袖里拿出一个綉袋递过去。“小小意思,请笑纳。” 张宏却退了一步,只朝他笑道:“赵大人太客气了,万岁爷还在里头等着,快随奴婢进去罢!”说罢转身便走在前头带路,赵谨只好把银子塞回袖子里,快走几步跟上他。 方才匆匆几眼,张宏暗自摇头,心道此人眉宇之间倒与赵阁老有几分相似,只可惜肖其形不似其神,不单没学到他兄长为人处世的风度魄力,就连形容也多了一脸风尘沧桑,果真是一块美玉,一块泥石,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殿内,便见一名青年男子坐在御案后头笔走如飞,想来就是皇帝了。 赵谨飞快看了一眼,忙跪下行礼。 “南京监察御史赵谨,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宏早就退了出去,头顶静悄悄的,皇帝没叫他起来,赵谨自然不敢放肆,只能就这么跪着,等到膝盖开始发麻的时候,才听到一声:“起来罢。” “谢陛下!” “朕听说,你与赵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皇帝很年轻,声音却不失威严,这让赵谨又开始紧张起来,他定了定神,道:“是。” “你说他不尊嫡母,是怎么回事?” “容臣回禀,赵肃之母是婢女所出,而微臣之母乃先父嫡妻,自先父逝后,赵肃母子便镇日与臣的母亲争执不休,后来臣的母亲就另谋府邸,让他们别府另居,谁知赵肃中举之后,竟连嫡母也不放在眼里,见了面,不仅不行礼,还诸多怠慢,甚至怂恿族长,把赵肃生母嫁给族里一位早逝的族叔,结了冥婚,把名字从本家划了出去。” “嗯,继续说。” 见皇帝不仅没有反驳,还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赵谨慢慢放下心,说得也越发流利起来。“陛下如若不信,可以派人到臣的老家去查赵氏族谱,赵肃母子虽然分了出去,可是原先的关系还有迹可循,都明明白白记录在族谱上,只稍一看便知分晓。” 他说完,便听皇帝嗯了一声:“那贺子重的事情呢?” “贺子重身上有鞑子血统,是他自己说的,而赵肃与他结拜的事情,亦是千真万确,臣断不敢有半字虚言,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道:“如若你所言是真,即便他改了族谱,你们俩已经不算亲兄弟,可也是族兄弟,你就不怕也受牵连?” 赵谨一愣,有些慌张起来,想了想,道:“臣愿大义灭亲,保一族平安!” “好一个大义灭亲,可真是大义凛然,令人佩服。”朱翊钧笑吟吟的,“不过,朕还有件事要问问你。” 皇帝似乎心情不错,语调之后没有一丝不悦,看来他的弹劾,十有八九是要奏效,赵谨大喜,忙道:“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 “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四十年时,倭寇侵扰长乐县,当时,赵肃方中解元,随着知县杨汝辅登上城门抗敌,但城中却忽起大火的事情?” 赵谨的脑袋嗡的一声,突然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皇帝,表情难掩慌乱,嘴巴张了张,讷讷道:“……臣不记得了。” “你记不得,朕便帮你回想回想,指不定你就能想起来了。”朱翊钧面色如常,语调温和,可在赵谨听来却无异于魔音。 “当时城中起火,烧的却只有几户人家,其中一户,就是当年赵肃生母所住的宅子。那个纵火的人,是当时你们府里几个下人,事发之后,他们假借回乡探亲,一去不回,前不久,朕派人寻到了这三人,你猜他们说什么?” 赵谨脸色灰败,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却听皇帝接着道:“他们居然众口一词,都说当年的纵火,是你指使的,非但如此,你为了嫁祸给倭寇,还让他们也在官府粮仓也点上一把火。” “陛下明察,那都是他们胡乱攀咬,嫁祸给微臣的!”赵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 第 141 章 朱翊钧似笑非笑:“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那几个人偏偏就是你府上的。” 赵谨汗如雨下, 情急之下灵光一闪, 道:“那几人犯了错, 被臣赶了出去,所以怀恨在心, 栽赃嫁祸!” “你还狡辩?”朱翊钧冷笑一声:“朕早已派人查过, 他们离府的时间, 正是在纵火之后, 而且莫说火烧赵宅, 那几人不过是市井小民,没有人的指使,就胆敢去烧官府粮仓?如果不是你,那莫非是你母亲不成!” 赵肃那样一个处事通透,心思玲珑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弟弟,真是平白污了他的脸!朱翊钧想着,心底越发厌恶起来。 在皇帝强大的威压面前,在确凿的证据面前, 赵谨根本无可辩驳,他脸色惨白,微微颤抖, 张了张嘴, 半晌,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朱翊钧负手站在他面前, 从赵谨的角度,他不敢抬起头,所以只能看见皇帝的裤脚和鞋面。“可你知道,朕为何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你捉拿,定你的罪吗?” 赵谨愣住,讷讷道:“恕臣鲁钝。” “因为那样的话,你就彻底没有翻身之地,烧官仓,重则斩首,轻则,也是一个流放戍边的罪名,连带你的家人,也会受你牵累。” 这下子,赵谨有些听明白了。 皇帝不想杀他,听那意思,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他精神一振,却也彻底被弄糊涂了,只能跟着皇帝的思路走。“请陛下明示,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下子,什么文人的清贵,言官的风骨,赵谨统统抛诸脑后,只想保住一条小命,他开始后悔受人撺掇,答应了人家强出头,结果现在怕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脑袋也就一个,要你赴汤蹈火有何用?”朱翊钧说完这句话,就没了下文。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拿起一份折子翻阅,余下赵谨一个人跪在那里,问又不敢问,只是一会儿想到自己身败名裂,被押上菜市口问斩的情形,一会儿又想到自己被流放,临行前跟老娘抱头痛哭的场景,心情倏然大喜,倏然大悲,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皇帝越是不开口,他就越害怕,这才明白当今圣上并非好相与的主儿,他虽然不像嘉靖帝那般嗜杀,可也不是好糊弄的,但凡跟他过不去的人,都被他不动声色,像钉子一样一个个地拔掉,旁的不说,听闻那个大太监冯保,就因为与首辅来往密切,现在被发配到冷宫扫地去了。 赵谨越想越是害怕,加上跪得久了,膝盖发麻,禁不住摇摇欲坠。 这时候,皇帝开口了:“你想好了?” “想好了!”赵谨脑袋抵地,砰砰磕了两个头,决定临阵倒戈,抱紧皇帝的大腿。“臣有罪,臣之所以上这封折子弹劾家兄,只因受人威逼利诱,一时糊涂,实在非臣所愿,恳求陛下,让微臣将功折过!” “你有何功可言?”朱翊钧嗤笑。 皇帝没有当场叫人把他拖出去,这让赵谨仿佛看到一线生机,他斟字酌句:“容臣细禀,当日来找臣商量此事,让微臣出头弹劾家兄的,乃是臣的同僚,同为监察御史的宋昀。”赵谨顿了顿,见皇帝没有打断他,才道:“而宋昀的老师,乃是当朝吏部尚书,王国光王大人!” “你私烧粮仓,极刑尚且不为过,现在又在朕面前诋毁阁臣元老,是想罪加一等么?” “臣不敢!陛下英明,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可派人查验!” “朕自然会查,这就不劳你费心了。眼下在你面前,就两条路。”朱翊钧好整以暇,“一,烧毁官仓,助纣为虐,依大明律定,斩。” 赵谨忍住胆寒:“臣,臣斗胆,敢问陛下,第二条路……” “这第二条路,就是……” “号外!号外!《博闻小抄》新鲜出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御史大义灭亲弹劾兄长,如今却又出尔反尔,再上一折,竟说自己错怪家兄,愧为手足,自请辞官!号外号外,奇了怪了,这天底下竟还有自打嘴巴的咄咄怪事,个中详情,请君一观《博闻小抄》!” 喧闹的茶楼里,这一声吆喝依旧惹来不少注意,一份五文钱的小抄很快兜售一空,卖报的小伙计喜滋滋地揣着钱,带着余下的小抄,又上别处去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什么御史弹劾兄长,我不过两年没到京城来,怎的都听不明白!”客栈里坐了不少人,其中一个外地客商打扮的发牢骚。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这位兄台有所不知,自从朝廷允许办报之后,除了官办的《两京邸报》和《朝闻报》之外,又有泰西人范礼安、罗明坚办的《西学报》,还有名士李贽等人的《博闻小抄》,如今可有六七种邸报小抄,像咱们这种人,平日里拿上一份小抄在茶楼里消磨一天,那再好不过了!” 那人挠头道:“办报的事情我也晓得,可那御史又是怎么回事?” “瞧,不是咱京里人,连这等大事都不晓得!前些日子,不是有个叫赵谨的御史,弹劾了他的兄长,当朝内阁次辅,赵肃赵大人吗?” “对对,是有这事!” “结果前两天,他居然又上了一份折子,说自己之前写的那些,全是放屁,还说自己污蔑兄长,没有脸面再当御史了,嘿,这下可就热闹了,听说当天朝廷上,皇帝老爷的桌子都堆满奏折,有人骂赵御史信口雌黄的,有人说他定有苦衷!”那人说得眉飞色舞,兴奋得好像自己当时就在场似的。 其他人也纷纷加入议论:“你瞧瞧,现在小抄上头,那些文人都要吵翻天了,有的说贺子重是鞑靼蛮子,没有资格当大明的将领,又有人说,这才说明我泱泱中华兼容并包,连鞑子都能感化!” 客商听得目瞪口呆:“这,这些朝廷大事,也可拿来评头论足?” “怎么不能!”那些人白了他一眼,脸上写着“你真没见识”。 “自从出了邸报小抄,如今足不出户也能知天下事,原先朝廷大老爷们商量的事情,哪里有我们这些小民置喙的余地?现在好了,他们吵架,我们也能看个热闹,多乐呵!” 张府。 张甲徽急急忙忙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份东西:“爹,您听说没有!” “慌慌张张作甚!”张四维正在挥毫作画,一朵即将在枝头上绽放的牡丹,被张甲徽这一嗓子吼得笔尖微微一颤,霎时谬之千里,他没了心情,把笔一搁,拿起白巾拭手。 “爹,赵谨那厮,居然临阵倒戈,出尔反尔,把自己的脸给打了!” “这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张四维淡淡道。 “孩儿还没说完呢!”张甲徽顿足道,“如今坊间沸沸扬扬,那些邸报小抄,都在议论这件事情,非议赵肃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也有不少人站出来为他说话,您说赵谨怎么就……难不成他先前跟赵肃的那些恩怨,都是假的不成?” “恩怨未必不是假的,兴许他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住了,不过,也是要经过陛下首肯的,总而言之,陛下是站在赵肃那边的。”张四维笑叹:“他倒是念旧情,似足先帝。” “您倒是一点儿也不急!”张甲徽着急搓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陛下面前反咬您一口,而且如今看来,那折子显然已经不起作用了!” 张四维摇头:“你还少了点火候,这件事情,压根就牵扯不到为父身上。” 张甲徽一愣:“为什么?” “为父向张太岳进言的时候,早就留了一手,让王国光的门生宋昀,出面去和赵谨接洽,谁都知道,王国光与张太岳关系非比寻常,即便赵谨供出宋昀,那么陛下也只会怀疑到张居正头上。二者,无论赵谨是不是出尔反尔,这件事情的影响已经铸成,赵肃注定要饱受非议,即便皇帝力保,也抵不住别人的流言蜚语,此时以张太岳的性子,必然会咄咄紧逼,势必把赵肃赶走不可。” 张甲徽想了想,叹服:“父亲大人高见,儿子不及远矣。” “你凡事要多看看,多想想,别老听风就是雨,跟着别人瞎起哄。” “是,孩儿受教。” 不出张四维所料,七月初,御史曹一夔弹劾贺子重,非议其身份,并暗指赵肃以权谋私。 七月十二,御史范俊劾曹一夔信口开河,污蔑勋臣,目光狭隘,言道贺子重于先帝继位时立下大功,本不该以汉人鞑子来区分,须知古往今来的英主与胡臣,如汉武帝与金日磾,唐太宗与阿史那社尔,均为千古佳话,而贺子重的身份,恰可昭显大明包容四海的泱泱气度。 实际上,随着范俊这本折子一出,小抄上也出现不少轶闻,追溯贺子重的身世,说他父母双亡,抚养他长大成人的,正是当年扶助曾铣家眷的义士王环。众所周知,当年曾铣为严嵩父子所害,成为嘉靖朝第一冤案,而王环受过曾铣之恩,不惜千里护送被流放的曾家家眷,二十年后曾家家眷被放还,又是王环将他们护送回来,也因此被天下人交口称赞,谓其义薄云天,即便是鞑子又怎么了,生恩不及养恩大,能被王环收养的人,必然也是精忠报国。 不但是这些坊间传闻,连带着李贽这样的名士,也亲自执笔写文,为贺子重辩护。 如此一来,舆论便转了个风向,非议贺子重,指责赵肃的声音越来越少。 七月廿五,皇帝下旨褒扬范俊,说其持正不偏,尽公无私。 言下之意,是赞同范俊所言,为贺子重一事盖棺定论。 这些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赵肃一直在家里冷眼旁观,直到即将尘埃落定,他思量再三,终于决定进宫一趟。 朱翊钧这些日子一直没法抽空出宫,一听说他来了,心头欢喜得很,结果听到赵肃的来意,笑容立时凝结在脸上。 “陛下,臣妻病故,臣请归家为其奔丧。” 第 142 章 “何时去的?”朱翊钧惊讶道, 忽而发现自己语气有点雀跃, 忙又补了句:“你节哀顺变。” 赵肃点点头, 面色凝重, 倒没多注意。“臣妻是月前去的,她生前在老家操劳家务, 服侍婆母, 臣没有将她接来享福, 已是不该, 如今她病故, 于情于理,都该回家一趟为她料理后事,还请陛下恩准。” 朱翊钧道:“朕派人回去代你料理后事,必极尽哀荣,你就别回去了吧,依大明律,夫为妻服丧一年即可,也不必守孝的。” 赵肃叹了口气:“陛下,如今情势, 我若执意留任,有害无益。” 朱翊钧哼道:“谁敢饶舌!你那弟弟,朕都替你打发了, 他自打嘴巴, 想来其他人也没什么话说!” “臣一日不走, 想让臣走的人就不会死心, 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若日后陛下有需要,也可快马传召臣进京的。” 他算好这个时间走人,不仅仅是因为陈蕙的死,而是因为现在新政已经慢慢上了正轨,一旦没有外来干扰,原本就不稳固的内阁团体马上会出现内斗的局面,就像现在,张居正与张四维联合起来对付他,只要自己还在内阁一天,绊子就不会少,到时候只会出现一种后果:那就是大家的精力都在互相倾轧中消耗殆尽,从而直接导致新政的失败,那么赵肃所有的努力,连带张居正的成果,都会付诸东流,重蹈历史的覆辙。 每个人的仕途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尤其官位越高,风险越大,在当年号称“官场不倒翁”的徐阶身上,也曾经发生过几次足以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危险,所以暂时的蛰伏和退让,是很有必要的,自己一走,张四维和张居正的同盟就会开始出现裂缝,到时候,他先前掌握的证据,想把他们逐个击破,会比现在更容易些。 见他还是执意要走,朱翊钧抿了抿唇:“朕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有朕在,自能帮你遮挡一切风雨!” 照理说,一人是君,一人是臣,当皇帝的能对臣子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莫大的荣幸,臣子理当感激涕零才是,可赵肃明白,朱翊钧护着他,不单单因为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还因彼此更深一层的关系,假使两人是一男一女倒也罢了,偏偏赵肃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自己的考虑,雌伏于对方身下,已经是最大的让步,这种让步,源于他的爱护和妥协,却不是希望因此谋得什么利益,如果今天他受庇于皇帝,那么它日就会更加说不清道不明,这是骨子里的底线和傲气,无法轻易妥协。 所以赵肃没有说话,只是跪下,以行动表示自己的回答。 朱翊钧见状,只当他不信任自己,也带上三分气性,怒极反笑:“好,好,你要走,你走就是了,朕没求着你,你别回来了!” 明明就是在说气话,赵肃暗叹口气,却知道自己不能心软松口,便顺势道:“谢陛下体恤,微臣择日就上路。” 良久没有等到回答,他知道那人是默许了,可又拉不下面子,心里有些好笑和柔软,便道了声“臣告退”,还是无人回应,他起身,倒退了几步,维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转身欲走。 身体却被从背后猛地抱住。 “你要去多久?” “兴许是……一年半载吧。” 是不是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也留不住你?你为何对所有人都面面俱到,唯独对我狠得下心?小时候还能对你撒娇耍赖,可现在,难道要用皇命来压你吗? 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朱翊钧终究没有问出口,只化作一句话:“那你一路小心,早点回来。” 八月,赵肃上折请辞,谓言自己为官多年,建树不多,实感惭愧,有负先帝所托,今上厚爱,今妻陈氏亡故,呈请辞去一应官职,归家奔丧。 帝允。 朝野惊诧莫名,之前都以为赵谨一事带来的影响已经慢慢消退,张居正也以为这个老对手会趁机倒打一耙,谁都没有料到赵肃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请辞致仕。 赵肃要走,但工部的事宜,包括他需要元殊、申时行他们去做的事情,都需要交待妥当才能走,所以这一耽搁,就到了八月中旬才启程。 那一天,来送行的人出乎意料之多,不止熟悉的同僚下属,连带平日里没打多少交道的人,也都来送一送这位被“无辜牵累”的赵阁老。 赵肃原本人缘就好,朋友也多,几面之缘,但与之为善的同僚更多,这一请辞,使得原先质疑他的人越发被同情、声援的声音盖了过去,甚至还有人猜测,是皇帝迫于首辅的压力,不得不将赵肃罢黜。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何况张居正行事,早就有许多人敢怒不敢言,这些年来也少不了赵肃的从中转圜,如今他人一走,张居正没了制衡,也不知会独大专横到何等地步?这是许多人心中都惴惴不安的事情,赵肃的走,无疑也让他们感同身受,升起一股兔死狐悲的悲情感。 京郊景致甚好,折柳亭外,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正是送别的好时节。 送别的人浩浩荡荡,让来往行人客商都感到惊异,好奇打听,这一打听之下,便又有不少百姓加入送别的行列,只因赵肃为官持正和气,与人为善,那些开海禁、闻道台的新政,寻常百姓虽然没有切身受益,可也知道这位阁老是个好官,是他让咱大明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古往今来,中国老百姓的愿望最为朴素和简单,但凡上位者做了一丁点好事,让他们看到希望,都会称其为好官,如今赵阁老这个好官要走了,理当来送上一送。 “知道的当我们来送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要聚众谋反。”元殊看着人群喃喃道。 申时行一腔愁绪顿时被这句话冲散不少:“同佳兄豁达乐天的胸襟,我自愧不如。” 元殊笑道:“这些年来,比这艰难的境遇,少雍都捱过来了,他都不当回事,我们替他难过作甚?” 他说得并没有错,当年赵肃被严嵩父子当成对付裕王的靶子,进了诏狱,差点没了半条命,后来也照样因祸得福,入了嘉靖帝的眼,现在不过是辞官罢了,莫说还有机会起复,就算以后当个富贵闲人,又何乐而不为? 赵吉牵着赵肃的马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两辆马车,里头坐着赵耕赵耘和牡丹他们。 眼看走出老长一段路,赵肃正想与他们辞别上马,却听后面一阵快马疾奔之声,数十骑锦衣卫飞驰而来,为首正是当年随同赵肃一道下广州的薛夏。 “大人请留步——!” 薛夏大喊一声,动作利落地下马,却是额头见汗,想必一路行来赶得很快。 “大人!”他喘了口气,“皇上有令,命我等随身保护大人归家,在大人返京之前,护卫左右,以策安全!” 第 143 章 此话一出, 在场众人脸色各异。 赵肃辞官出京, 私底下揣测的人不少, 都道皇帝为顾全大局, 放弃了自己的老师,又道赵肃这一走, 只怕再要起复, 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结果京郊折柳亭, 无论是别有用心, 还是惋惜遗憾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快马加鞭的数十骑锦衣卫受皇命而来,即将护送赵肃南下。这种殊荣,谁人有得?看来赵阁老不仅没有失了圣眷,反倒以退为进,加深了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 既然是帝命,那就推辞不得,赵肃心知那人的用意,不免暗自苦笑, 可又熨帖感动。 “赵肃微末之身,岂敢劳烦诸位随行?”赵肃拱手道,薛夏是老熟人了, 但客气话还是要说的。 “大人客气了, 我方才怕追不上, 所以赶路赶得快了些, 您且与诸位大人叙别,无须理会卑职等。”薛夏自然也客客气气,自从当年跟着赵肃在广州转了一圈回来,他的傲气就收敛很多,这些年在京里磨练了一遭,迁至锦衣卫指挥同知,仅次于锦衣卫都指挥使,在锦衣卫里,也是个一人之下的人物了。 皇帝派他出来保护赵肃,他心里头一丁点埋怨也没有,因为他很清楚,当今圣上从来就不会做随心所欲,毫无目的的事情,以自己在锦衣卫里的地位,还派他随行保护,那就说明赵阁老在这位皇帝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而且极有可能日后还要起复的,没辞官前,赵肃就已经是次辅了,如果他日真又卷土重来,谁能担保不是一跃而上首辅的位置?早点打好关系,有利无弊,何况他这些年与赵肃关系也不错,这趟差事,自然乐意之至。 这边叙完别,赵肃等人上路,二十骑锦衣卫,两辆马车的小娃娃和女眷,一辆马车的书籍杂物,加上赵肃、赵吉几个,就算赵府人口简单,这么算下来,也是蔚为壮观的一群,况且薛夏等人身上还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简直就像钦差出京办案,绝对无人敢惹。 回家奔丧,脚程不能慢,但是带着小孩子和女眷,也快不到哪里去,这一路下来,过了将近两个月,才算到达福州地界。 此时赵肃已经让薛夏他们换了常服,毕竟千里迢迢,他现在的身份也是白衣,再让锦衣卫堂而皇之走街串巷,就太过招摇了。 福州官道平坦,赵肃骑着马跟薛夏在前面,其他人在后头缓缓跟着。 离家越近,赵肃感慨越深,转眼间也已十数年过去,恐怕母亲陈氏鬓边的白发也多了。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陈氏一片慈母之心,不因贫贱富贵而改变,但在他当了京官之后,却不肯跟去京城享福,即便封了诰命,还是待在长乐那个小县城里,听说这几年又在自家后院辟出一块田地,种了些青菜瓜果。 而对妻子陈蕙,赵肃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 从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她体弱多病,而且常年不在身边,自己不但没有纳妾,还亲自抚养儿子,已经十分对得住她,但赵肃骨子里,毕竟永远也无法彻底成为一个“古人”,一对夫妻十数年没见过面,这放在后世正常吗?当然不正常。然而在古代,这是十分常见的事情,丈夫放外任,妻子留在老家照顾公婆子女,只不过陈蕙是自愿的,她身体不好,也无法适应京城的生活,更不想与那些官宦家眷应酬。以赵肃的身份,她到了京城,说不定还会被宫里接见,这对别人来说或许是求都求不到的殊荣,可放在陈蕙身上,却避之唯恐不及。 这么多年的分离,就算原先有什么感情也早就消磨殆尽,更何况赵肃对她一直只有夫妻之义而已,陈蕙也只有在每几个月寄来的信中,在婆母陈氏对儿子孙子絮絮叨叨的问候和关怀中,夹杂着一两句淡淡的话,一如她的人,淡得几乎剩下影子,了无痕迹。 薛夏见赵肃有点出神,心知他是想起自家病故的夫人了,便凑过来闲聊,有意让他分分神,也免得伤心过度。“这一路走来,虽然已是深秋,但从北到南,叶子却越发绿了,让人一丁点也看不出临冬。” 赵肃道:“南方便是如此,再怎么冷,福建也不会下雪,不过南方的冷和北方不一样,北方是干冷,南方是湿冷。这湿冷,有时候比干冷还要难熬,许多北方人便说到了南方过冬,一点都不习惯,来年二三月的时候,还有回南天,那个时候才是最难受的,家里柜子桌椅,像蒙了一层水雾,摸上去都是湿漉漉的,连被子也是,伸手一摸,都像刚洗好没晾干的。” 薛夏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哎哟一声:“那可不是难受极了,大人都怎么过的?” “过了那段时间就好了,靠海的地方都这样,广东那边也不例外,不过就算这样,我也乐意住在老家。”赵肃笑了笑,“这靠海,海鲜就多,首先吃是一绝,出洋的船只来来往往,新鲜玩意也多,要玩,也不逊于京城。这些年倭寇几乎绝迹,海患也慢慢平息,水师已经初具规模,待我大明将海疆都建设起来,把包括台湾在内的海上列岛都涵括进来,让外强不敢窥视,才是真正高枕无忧的时候。” 薛夏疑惑:“台湾?” 赵肃喔了一声:“便是澎湖。” 薛夏想到临行前,皇帝给了他一道密旨,让赵肃可以在必要时,节制两广、闽浙一切兵权事宜,包括水师,代天子行事,先斩后奏。届时,连总督巡抚也得听命于他。当然,这道旨意在他们上路之后的第二天,薛夏不敢耽搁,就已经交给赵肃了,只是他不太明白皇帝这样做的用意。 如果是为了表示对赵肃圣眷未衰,何不明明白白昭告天下,赏赐财物或封号于赵肃,这在本朝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反倒是以这样暗中授命的方式,越发令人琢磨不透。 赵肃仿佛看出薛夏的疑问,淡淡道:“陛下唯恐这几年,南边会有战事,到时候朝廷离此地千里,消息传递未免不及,也是以防万一,以策万全。” 薛夏大吃一惊:“南边要有战事?” 第 144 章 “只是推测罢了, 近来辽东和南边都有些动静。”赵肃轻描淡写, 一语带过。 他没有细说的是, 辽东的动静来自朝鲜, 从兵部那边遣在朝鲜的细作回报来看,日本频频骚扰朝鲜沿海, 虽然动作不大, 但没有间断, 如今的朝鲜王朝承平已久, 国小人穷, 但朝廷党争一点儿也没落后于明朝,同样勾心斗角,互相倾轧,在这种情况下,军事力量当然不可能强大,朝鲜国王李琈去年才刚刚登基,原本听到日本海船不断扰边,还好一阵慌乱无措,结果久而久之, 看到对方似乎没有登陆的意思,也就麻木了,听之任之, 只要不是闹得太严重就不去管。 但朝鲜不管, 明朝不能不管。一来朝鲜李氏王朝对大明毕恭毕敬, 自称臣属, 虽然这个臣属国并不争气,但对于宗主国来说,朝鲜要是太过争气也会让人警惕,所以一直以来,明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来倭国叩边,最终的目标明显不是国土狭小,物资贫瘠的朝鲜,而是中原王朝,唇亡则齿寒,从战略的意义来考量,为了辽东的安宁,一旦日本真的打到朝鲜,明朝也得出手相助。 所以当朝鲜细作向朝廷报告了倭国这一动态之后,马上引起了兵部的重视,并上报给内阁和皇帝,好巧不巧,就在这个时候,已经占据了爪哇的荷兰向明朝提出借台湾,也就是澎湖地区作为居留地进行通商的请求被朝廷拒绝之后,又提出租借濠境的要求,这一回朝廷没有明确拒绝,只说此时濠境由葡萄牙占领,荷兰可以自行与之协商。 这只是一个权宜的借口,皇帝和内阁的目的在于希望荷兰与葡萄牙最终打起来,朝廷好找机会收复濠境,而此时广东沿海往来荷兰商船之中,发现倭人的身影,而且看那模样,不似寻常商贾,广东巡抚不敢怠慢,连忙上报。 这一南一北,同时滋生是非,在戚继光这等久经沙场的老将来说,却巧合过了头,明显有些刻意,是以在赵肃离京之前,还曾就此事与戚继光商讨过,皇帝当时也在场。 所以赵肃这句看似寻常的话,实际蕴含着极为丰富的含义,一旦辽东有战事,很可能荷兰也会跟着不安分,这个时候,无论是掺和还是观战,天高皇帝远,那些总督巡抚一来一回的奏报,也要花上不少时间,而赵肃坐镇福建,就能起到居中调度的作用,免得浪费时间中途请示,为己方赢得宝贵时机。 薛夏则想得更多,他见赵肃并不意外,就知道他早已知情,那么陛下为何不亲自把密旨交给他,而要通过自己去传达呢?无非也是要告诉他,赵肃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让他不可怠慢。 想通了这一层,他对赵肃就越发敬畏起来。 一行人入了福州府,脚程便缓了下来,赵肃虽然归心似箭,但考虑到带了一大帮妇孺老幼,自己不用休息,别人也要休息,再说这帮锦衣卫,虽然受命随行,也不是赵家的仆役,就跟薛夏说了一下,准备找间大客栈投宿一晚再走。 天色还早,而且晴朗,他们走的是大路,沿途道路两旁挤满了人,别说轿子了,就连骑着马要通过也难,只有中间留出一条路来,唢呐声由远及近,嘈杂热闹,一队身穿大红衣裳,鲜艳夺目的队伍行了过来,八抬大轿前面一匹白马,上头坐着个年轻人,顾盼风流,喜气洋洋。 赵肃道:“看样子是今日有人迎亲,我们避让一下吧。” 薛夏答应,让手下到后头去吩咐一声,赵家的马车也连忙靠着路边停下,只是道路宽度毕竟有限,对方花轿队伍又很庞大,加上两旁围观的人群,等到走近了才发现还是堵住,一时半会是通不过了,除非把人群疏散了,赵肃他们的马车才能再往旁边避一避。 旁边就有路人哎哟一声:“今日是知府公子娶亲的大好日子,知府大人早就吩咐下去,花轿途径之处,全城马车都不准通行,你们怎么还驶到这条路上来?” 马上的新郎官见状,皱了皱眉:“怎么回事,不是清路了吗?” 花轿后头随即有人小跑上来,对着他赔笑:“公子见谅则个,估计是城门的卒子忘了说,不小心把人给放到这条路上来了,小的的马上去让他们避让,您别生气!” 新郎官沉下脸色:“我事先提醒过你多少遍了,这大好日子,误了吉时,你担当得起吗?” “小的马上把他们拿下!” “现在是拿人的时候吗?先把他们赶到一边,回头查查他们是什么来路,再和他们算账!” “是,是!” 那人被他骂得唯唯诺诺,一边带着一些衙门官差过来清路,对赵肃他们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快些到一边去,知府公子大喜的日子,不与你们计较!” 薛夏和一干锦衣卫也变了脸色,锦衣卫三个字,在京城素来是横着走的,虽说近些年收敛了很多,但也轻易没有人敢掠其锋芒,听到这三个字,避之唯恐不及,哪知道来了这南边,居然被人撞了上来。 薛夏怒极反笑,本欲发作,思及赵肃还在一旁,他才是正主儿,而且赵阁老还赶着回家给夫人奔丧的,便忍住了气,看向赵肃,轻声问:“大人?” 赵肃一笑,对方的轻慢在他看来浑不在意,完全不值一提。 “他难得大喜日子,让一让也无妨,只是劳烦竹石了。” 竹石便是薛夏的表字,他闻言忙道:“大人说哪儿的话,应当的!” 说完就指挥着手下和赵家的下人路边的人疏散一些,将马车往里靠了靠,直到足以让对方的轿子通过,可就这样也耽搁了一些时间,新郎官脸色阴沉地看了赵肃他们一眼,也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行去。 他那个眼神,摆明了是不肯罢休的,这群锦衣卫哪里还有看不出来的,薛夏手边一个叫余善的笑道:“哟呵,就一个小小的知府的儿子成亲,也敢摆这样大的谱,还想来找回场子不成!” 另一名锦衣卫黄永也笑道:“怕他作甚,兄弟几个自从跟着阁老出京,就没好好活动过筋骨了!” “偏就你们话多,还不赶紧走!”薛夏瞪了他们一眼。 几人嘻嘻笑着,重新让马车驶上大路。 赵肃是个不喜欢摆架子的,跟这群人混久了,别人也都知道他性情好,不会斤斤计较,更不像其他文臣那样自恃身份,所以一干锦衣卫都与他相处愉快,言语之间也亲近随意得很。 见他们要走,旁边有老人家好心提醒道:“几位是外地来的吧?这知府公子可不好相与,各位还是趁早离城吧,免得多生事端。” 谁知这些“外地人”闻言犹面色平静,似乎不当一回事,马车里还有小孩儿掀起车帘子往外探看嬉笑,老人家摇摇头,心道这些人真是不知道利害,只怕要吃些苦头,也就不再劝。 却说他们一行去找福州城的客栈投宿,却都被告知住满了,没有空余的房间,如此反复几次,到了第三间客栈的时候,余善终于憋不住火气,一掌拍在柜台上,对掌柜吼道:“你娘的,老子明明看这里的人不多,你跟老子说没空房了?!” 余善的名字虽然有个善字,但人长得五大三粗,一点儿也看不出良善,掌柜被他吓得真抽冷气,恨不得像旁边店小二一样缩起来,再看他后面一大帮子人,苦笑道:“大爷,不是小的故意刁难,实在是先前知府管家那边来了人交代,说凡是你们来投宿,一概不予接纳,现在您就是去别处,也是一样的,实在怪不得小人啊!” 薛夏冷笑道:“你怕得罪知府,就不怕得罪我们?今儿个爷就是要住下了,有本事你就来赶!” 能开客栈的哪能没养几个护院,以防有人来捣乱,可看到对方这么多人,一个个都是精壮男子,虽然常服打扮,可也掩不住骨子里那股杀气腾腾的气势,有的腰间还别着刀,明显不是寻常百姓,掌柜一下子就焉了下来,一面苦着脸招呼他们,一面偷偷派人去给知府衙门通风报信。 为难他们的不是福州知府杨晖,而是今日大婚的知府公子杨鹏举。 福州城的人都知道,这知府公子天资聪颖,读书也厉害,今年二十有三,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而且听说平日里杨知府的诸多政令,听说也大都出自这个知府公子的主意,可谓是上阵父子兵,杨公子就是杨知府的首席幕僚,所以没人敢小觑。 杨公子大婚,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都上赶着去庆贺送礼了,更难得的是,听说杨知府跟上司关系也好,所以福建巡抚,总兵也都派人送来贺礼,面子大得很。 杨知府为了爱子的大婚,还特地提前吩咐,暂时关闭其中一个城门,让官兵把儿子迎亲的必经之路给把守起来,不给人通过,可那时候的交通管制毕竟不像后世那样有对讲机可以遥相呼应,这不,就出了点意外,赵肃一行的马车挡住去路。 要说不过是一点小事,赵肃念着人家成婚,最后还给人让了路,可杨鹏举见薛夏等人行止傲慢,明显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又因这么一耽搁,差点误了吉时,他心头恼怒,就吩咐下去,让全城的客栈都不能接待赵肃他们,也不放人出城,等对方亲自上门来赔罪再说。 杨府管家办妥了事情,跟着大伙儿一起在喝喜酒呢,就听说赵肃他们压根就不买客栈掌柜的帐,还强行入住,不由愣了一下。 这会儿杨公子已经和新娘子入了洞房,不好打扰,他只好去请示知府。 杨晖能仕途亨通,从一介小小的教谕升到如今一府主官,当然不是蠢人,他听管家说完事情缘由,来龙去脉,就觉得不对劲。 打狗也要看主人,更何况冲撞了知府公子大婚的轿子,不仅不以为意,没有急着来赔礼道歉,还敢大剌剌入住客栈,明摆着没把知府放在眼里,如果不是胆大包天,就是有恃无恐,尤其在听完管家的描述之后,更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这个时代的资讯并不发达,纵然有了报纸面世,可没有火车汽车这样的交通工具,报纸的流通范围也有限,往往在京城刚出的邸报,一两个月后能到达福建就不错了,所以杨知府就算刚刚听说了赵肃辞官的消息,也没想到这上头去。 在他看来,三朝元老,帝师兼太子老师,何等尊贵,就算是致仕返乡,当然也是排场越大越好,怎么可能轻车简装,一声不响就来了?就算他不知道,巡抚大人肯定也会得到消息,提早通知他的。 “你去兵房说一声,让黄四带些人去查查他们的底细,说不定是哪里来的流寇充大头呢,正好一网打尽了!” 第 145 章 这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 杨知府虽然马上作出处理, 可也没太当回事, 等到宾客散尽, 他也准备去小妾屋里歇息的时候,兵房头儿黄四才灰头土脸地回来, 脸色难掩惊惶。 结果杨知府被告知, 他的人去了, 非但没能把对方拿下来, 知府衙门兵房的官差, 连同管家,反倒都被一应扣留在客栈里。那些人嚣张得很,就算听到知府衙门的名头,也毫无惧色,还撂下话来,让知府亲自去领人。 其实当时余善的原话是:让你们的知府滚过来。 只不过黄四当然不敢这么原话转达,饶是如此,也让杨知府气急败坏,丢的不单是里子, 还有面子。“对方是什么来路,你摸清楚了没有?” 黄四哭丧着脸,吞吞吐吐:“他们都带着刀, 看说话的模样不像流寇, 也不肯表明身份。” 不像流寇?杨知府吓了一跳, 别是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 你就听不出一丁点蛛丝马迹吗?!” 黄四冥思苦想了半天,啊了一声:“听那口音,不像南边的,而且我们的人被制住的时候,动静不小,从二楼走下一个人,对他们说了句,大人还要休息呢,你们别闹得太过了。” 杨知府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什么大人?” 黄四摇摇头:“卑职不知,当时手下弟兄都被扣在那里,卑职赶着回来给大人您报信。” 带着刀,口音是北边的,还有那句大人,让杨知府的酒意睡意早就灰飞烟灭。 黄四见他不言不语,催促道:“大人,您给句话吧?要不我再带人过去?” “你急什么,再去?去救人还是送人?”杨晖瞪了他一眼,“本府要漏夜去拜访巡抚大人一趟,你带上人,随我去。” 黄四见机得很快:“是是,卑职这就去让人备轿!” 三更半夜,谁会没事坐在厅堂里会客的? 所以当巡抚大人睡意朦胧地从被窝里被喊起来的时候,脸色当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杨知府还有一大帮手下被扣在客栈里,他当然不可能再自己跑过去送死,思来想去,还是来找巡抚大人拿主意最稳妥。 他见巡抚大人披着外裳,一脸倦怠外加没好气,忙扯出笑脸:“漏液叨扰抚台大人,实在过意不去,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递了个眼色,随行的下人捧着厚礼献上。 巡抚却没心思看,开门见山就问:“今日不是令公子大婚吗,乐晏何以匆忙来此,莫非有何要事?” 杨知府苦笑一声:“若非有要事,也不敢此时此刻来拜访。” 说罢便将来龙去脉简单叙述一遍,当然,略过了杨鹏举因为对方挡道而寻衅报复,不让他们住客栈的事情,只说对方形迹可疑,他生怕来路不正,所以派人去查探,结果却被扣在那里。 巡抚大人甫听说那些人居然敢无视官差,也大吃一惊,等到知道经过,却渐渐冷静下来。 巡抚大人:“这事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杨知府赔笑:“下官也是这么认为,所以赶紧来与大人报备一声,好请大人定夺。” 他姓杨,巡抚也姓杨,加上杨知府平时很会做人,所以跟这位巡抚关系也不错,可不错归不错,涉及官场的事,大家都不含糊,杨知府现在来求人,摆明了让巡抚去出头,巡抚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杨大人,此事你做得不妥吧,还没弄清缘由,怎可随意去拿人,你可知道前阵子京里刚出了个事?” 杨知府忙道:“请大人明示。” 杨巡抚道:“工部尚书,赵肃赵阁老辞官归乡,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到了。” 杨知府结结巴巴:“不,不至于吧,若是阁老,怎会不表明身份?” 杨巡抚想想也是,可又闹不清对方究竟什么来历,沉吟片刻,终于道:“本抚与你走上一趟吧。” 杨知府一脸感激涕零,连声道:“多谢大人厚爱,下官这就去准备!有劳大人,有劳大人!” 锦衣卫做的事情,赵肃并不赞同,但也没有干涉,毕竟人家的老大不是自己,只要他们不是闹得太过,他不会插手,更何况那个知府公子确实有些跋扈了,如果赵肃他们现在只是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怕早就被挤兑得低声下气去给知府公子赔礼道歉了。 把知府的人扣在客栈,没法大事化小,这会儿整个客栈的人都被惊动了,有些怕事的早就退房走了,还有些好事的躲在一旁看热闹。 知府衙门的人被五花大绑丢在一楼大堂,嘴巴被抹布塞着,想骂也骂不出来,一个个焉了吧唧,东倒西歪。薛夏和赵肃等人在二楼,而楼下,余善等人则围成几桌在赌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赌坊。掌柜和店小二苦哈哈地来回招呼众人,上酒上菜。 巡抚和知府联袂来到客栈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情景。 杨知府差点没气歪鼻子,自己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作践,算是彻底颜面扫地了。 下意识就想破口大骂,让人把对方拿下,好歹想起巡抚大人还在旁边,忙道:“大人,就是这帮人,目无王法,简直是,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虽然是大半夜,但一大群人马,气势汹汹,喧嚣吵闹,加上那些灯笼火把,亮如白昼,客栈里的人自然也早就瞧见了。 掌柜哭丧着脸心想完了,这回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眼看他这家客栈说不定就要被封。 余善当先走出大门,对着马上的杨巡抚道:“来者何人?” 杨巡抚沉声道:“本抚乃福建巡抚杨汝辅,尔等又是何人?” 从余善等人不慌不忙的神色,他已经猜测他们来历不凡,可究竟是何身份,此刻还没法断定。 听见对方是巡抚,余善总算客气了些,拱手道:“下官锦衣卫镇抚余善,见过巡抚大人。” 一边亮出腰牌,表明身份。 杨巡抚和杨知府都脸色大变,锦衣卫?锦衣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锦衣卫镇抚是从四品,而福州属于上府,上府知府为正三品,所以杨知府的品秩比余善高,理当由余善向他行礼,但是锦衣卫这个机构,本来就不可以寻常论之,因此杨知府非但没有计较余善的失礼,反而还强忍着下马给余善行礼的冲动,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向杨巡抚求救:“大人……” 杨巡抚回过神,下了马:“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想来也是一场误会,不知余大人何以到了此地?本抚并无接到任何消息……” 余善笑道:“不怪杨大人,是我们家大人不欲张扬,本想着在这里歇一晚,明儿就启程走了,谁知道在路上冲撞了知府大人公子的喜轿,让道了还不算,连住的地方都差点没了,这不,逮住了一群宵小,还在里头绑着,大人来得正好,就把他们带回去吧。” 别看余善人高马大,锦衣卫出身的,没一个是简单的人物,这一番话下来,连消带打,半是自嘲半是讽刺,把杨知府的面子一片片削得半点不留。 杨巡抚小心询问:“不知你家大人是?” 余善道:“下官的顶头上司是锦衣卫同知薛夏薛大人,此趟奉皇上之命,护送赵阁老返乡。” 杨知府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一软,差点没跌倒。 杨巡抚一愣之后,却露出惊喜的神色:“原来是赵阁老到了,可是在客栈之中,劳烦余大人通传一声,就说杨汝辅求见。” 第 146 章 没等余善去通报, 里头就传来一声朗笑:“故人在此, 少雍怎能不倒屣相迎!” 随着声音响起, 一名身穿素色常服的男子走了出来, 看上去二三十左右的年纪,却没有蓄须, 面容尔雅, 眼神清湛, 看上去便如世家公子一般, 若不是杨巡抚当先拜倒, 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内阁中仅次于张居正的第二人,名震天下的赵少雍。 后面跟着薛夏,本是让人见而色变的锦衣卫头头,现在倒不怎么引人注意了。 没等杨汝辅当真跪下,赵肃便已伸手将他扶住,笑道:“如今我已不是官身,子淳兄却是二品大员,论理该是我拜你才是,怎当得起你这一拜?” 杨汝辅一面欣喜赵肃没忘了自己, 一面执意拜了拜才作罢:“即便不论官阶,为国为民,大功于社稷, 又是帝师, 汝辅也理应行礼。” “长乐抗倭之后, 一别十几年, 没想到子淳兄如今已是一方督抚大员,不知可还记得当初在城墙之上的戏言?”赵肃噙笑道。 杨汝辅先是一愣,然后忽然就想起来了。 当年倭寇来犯,援兵未至,情况凶险至极,二人几天几夜守城,累得不行,就彼此依偎着靠坐在城墙下面,杨汝辅想到城破之日自己要殉城,满腔悲凉,就跟赵肃开始东拉西扯,说早知道会是这么个下场,自己还不如去当个卖糖的,因为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糖,老想着以后开个糖果铺子,赵肃就在那里边听边笑。 这么一回忆,无疑让杨汝辅就有种时光如梭的感慨,当年的他们,一个是刚刚上任的小县令,一个是乡试夺魁的解元公,转眼之间,自己已经老了,赵肃虽然辞了官,却风华如故,雍然清贵,半点也不显老态。 两人相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亲近感一下子增加不少。 相比之下,杨知府却汗流浃背,度时如年。 杨汝辅道:“少雍不说,我都忘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入内一叙?” 赵肃伸手一引:“请。” 几人入屋分头坐下,杨知府是个有眼色的,没等赵肃开口,自己就先跪下了:“犬子狂妄无知,冲撞了诸位大人,还请阁老宽宥则个!” 赵肃和颜悦色:“大人请起,赵肃如今只是平民百姓,大人无须跪我。” 薛夏也跟着笑道:“知府大人言重了,只是令公子一介举人之身,竟也能调动官差为他卖命吗?好在薛某还有一官半职在身,否则可真是担当不起了。” 两人一个白脸,一个黑脸,端的是默契。 杨知府额头上的汗流得更急了,这些官差是自己派出来的,可他现在只能推到儿子身上,这样自己最多就是个教子不严,纵子行凶的罪名,若是让赵肃他们知道是自己授意的,那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下官回去一定好好教导犬子!” 赵肃但笑不语。 薛夏闻言却更添了厌恶,自己做错了事情,偏偏还要推到儿子头上,看来知府公子那么跋扈,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他打定主意回去参这个知府一本,也就不再开口。 杨汝辅见状,也皱了皱眉:“你先回去罢。” 杨知府见赵肃等人面无异色,只当他们不再追究,心头大定,诺诺退了出去,却不知自己已经上了锦衣卫的黑名单。 他一走,杨汝辅这才向赵肃和薛夏拱了拱手:“杨某御下不严,让诸位见笑了,这事错在杨晖,它日杨某也会向圣上说明此事的。” 赵肃道:“区区小事,子淳兄何须挂怀,如果不是他,咱俩也不会相见了。” 杨汝辅点点头,跟着感叹几声。 薛夏在场,又是大半夜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略略寒暄几句,就起身告辞,约定白天再来拜访,赵肃却道自己现在身无官职,要拜访也是自己上门,哪里有让巡抚大人屈尊的道理,这又让杨汝辅见识到赵肃的滴水不漏。 两个人除了在长乐那段同生共死的日子,后来其实交集很少,杨汝辅一路升官,调任外地,最后又回到福建当巡抚,算得上官场老手,履历丰富,可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赵肃为何能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位极人臣那么多年,就算辞了官,还有皇帝亲自点名锦衣卫护送,放眼历朝历代,从来就没有人能有这种荣耀。 有才干,有学识,既是帝师,又是太傅,不骄不躁,做事高调,做人却低调得很,到了风口浪尖,也舍得急流勇退,毅然放手,这样的人,哪个皇帝会不肯信任重用? 虽然杨知府回去之后大发雷霆,把儿子从洞房里揪出来,闹得鸡犬不宁,父子失和,但这对于赵肃来说,不过是一件小插曲罢了,但却因为这件事情,杨汝辅不顾赵肃的推却,执意又派了巡抚衙门的官兵护送赵肃回长乐。 等到赵肃回到长乐的时候,一大帮锦衣卫加上巡抚衙门的官兵,看上去不像一般辞官回家的失意官员,反倒像衣锦还乡的,长乐县令自不必说,赵氏宗族的人更不敢怠慢,族长带着族人亲自迎接,一时热闹无两。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让原本想闹些幺蛾子当众使赵肃下不来台的吴氏完全没了希望,她要是敢闹,别说族长他们不会放过她,单是跟赵肃一起的那些锦衣卫,就能轻而易举捏死她。 赵谨两次上折,最后落得个被削职为民的下场,皇帝明说了,此人永不录用,这是何等的耻辱和烙印,赵谨数十年苦心经营,全部化作乌有,他带着妻儿回到长乐,也不肯再见人,整天困在自己的屋子里。 吴氏为此伤心透了,也对赵肃越发恨之入骨,可现在的赵肃早已不是吴下阿蒙,进士出身,三朝元老,光这些名头就能压着吴氏在他面前直不起腰,更别提其他的。她只恨当年没有在找人把赵肃推下河的时候盯着他死透了才走,结果让他留着一口气,从此像换了个人似的,飞黄腾达,贵不可言。 第 147 章 且说丧事, 陈蕙早已下葬, 入了赵氏宗族的坟地, 赵肃如今回来, 不过也就赶上在她坟前和宗祠里上几柱香。相比赵肃的喟叹,赵耕和赵耘却谈不上多少伤心, 虽然他们依足规矩, 老老实实在母亲牌位前叩头上香乃至守夜, 但两人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已经离开陈蕙, 一手被父亲带大, 身边唯一亲近的女性,也就是牡丹等几个婢女,心中对于生母的记忆,实在是模糊而遥远,也许过几年,等他们再大一些,体会到生老病死的苦楚之后,会对这位母亲生出缅怀的感伤,现在为时尚早。 照规矩, 夫为妻要服齐衰,为期一年,也就是说, 一年内是不能另娶新人的。赵肃别说新人, 连妾室都没有, 虽然他现在身无官职, 可年纪轻轻,谁能料到日后会不会东山再起,如果会的话,那么如果能成为赵肃的填房,连带着女方一家,都会跟着沾光。于是在赵肃还在丧期的时候,许多人家就已经盯上了这位“佳婿”,托人上门拜访探听口风,只等一年一过,就为他说亲。 这种小事,赵肃向来是不予理会的,他无意续弦,也嘱咐母亲陈氏不要过问此事,家里有赵耕和赵耘,已经足够了,再来个不是同母所出的弟弟妹妹,将来会不会闹纠纷尚且不说,赵肃自己是没什么心力再去管教的,现在的两个,就经常让他扶额无语了。 回到长乐的日子是平静的,可又不是常人想象之中的平静。 按照常理论之,像赵肃这种退休官员,甭管早退晚退,等到在野了,全是无所事事,要么在家里含饴弄孙,当然这条排除,赵家两个儿子也才十岁,上哪儿找孙子去?要么徜徉于山水之间,作画写字,看书打拳。但是赵肃的生活全然不是这样的。 作画是不作的,赵肃没那爱好,写字倒还是经常写,可写的是国策条陈,看书也是看的,只不过看的都是京城快马送来的邸报和范礼安赠予的泰西译作,锻炼身体倒没有落下,赵肃每天晨起,只要有空就会去骑马跑步,一圈下来,整个人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是过了三十的人。 京城里亲近赵肃的人,随着他的离京,也通通沉寂下来,申时行、元殊等人,依照赵肃的吩咐,低调行事,能不出头就不出头,在政务方面,尽量向张居正靠拢,凡是张居正提出来的事情,都不要反对,甚至还可以赞同,给人造成一种感觉,那就是赵肃的影响已经消失,他的党羽失去了靠山,都在向首辅投诚示好。 张居正个人色彩非常强烈,对于政敌,他会不遗余力地打压,但是对于愿意向他低头,并且本身有才干的人,他也不会穷追猛打,不吝于重用,所以元殊这些人,在赵肃走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排挤,他们依旧能在朝堂上立足下来,并且做着职责范围以内的事情,尽管伸展的尺度远不如之前,但这就足够了,能够保存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赵肃实际上基本上每个月都能收到不少信函。其中大部分是皇帝的,有表达思念之情的,也有拉家常的,朱翊钧热衷于和他诉说自己每天碰到的一些琐事,有时候就连饭多用了一碗,宫里一株罕见的牡丹开了,也会与赵肃分享,这里面的乐趣,并不在于这些琐碎的小事,而在于分享的对象是谁。 在他幼年时,两人就曾经以通信来联系,长达数年之久,如今仿佛又找回了当初那种感觉,赵肃津津有味地阅读着这些来信,也会给他写信,甚至给小小的太子殿下写信,当然信的内容与众不同,他把《资治通鉴》和《史记》上面的内容,一个个用画画配图的方式改编成故事,给千里之外的太子朱常洛启蒙,犹如当年教导朱翊钧一般,从皇帝的回信来看,据说效果还不错,朱常洛喜欢看他寄去的连环画故事,甚于其他师傅照本宣科教导他的内容。 当然,这些信件里头,也不仅止于两人之间的鸿雁传情,否则光是京城御使这么快马飞奔一来一回的人力物力,朱翊钧不吝惜,赵肃都觉得罪恶。 国家的大事,地方上的状况,乃至朱翊钧与张居正之间有分歧的一些日常决策,他都会在信函中略加描述,连带奏折条陈的副本一道寄过来,以备赵肃参考,两人通过这种方式交流意见,赵肃把自己的建议和想法写在回信中。 而元殊、申时行、王锡爵,以及他的得意门生曾朝节、陆可教等人也会时不时来信,一方面是与他聊起朝野局势,另一方面则是让赵肃指导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事实上,赵肃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主心骨,他们习惯于听取赵肃的意见,即便他如今并不在朝堂之上,依旧赋予了他绝对的信任,相信他能够对局势作出精准的判断,对赵肃让他们蛰伏以待时机的话,也是一应照做的。 原先那些看着赵肃落马而笑话的人想象不到,赵肃依旧在千里之外影响着权力核心中的人,如今长乐县的人都知道,每隔几日都有从京城而来的使者进出赵宅,那些京里来的锦衣卫更是常驻赵家,将这座再普通不过的宅子牢牢拱卫得铁桶一般,令人生畏。 相比之下,最惬意的要数两个小孩子了。 虽说长乐县不及京城繁华的万分之一,可也就没了许多规矩拘束,除了早上起来跟着父亲去锻炼,回来要读两个时辰的书之外,其余时间,赵肃是放牛吃草的,两个人就开始大街小巷地乱转,有时到闽江边上去看大船,有时也会跑到山上去玩,薛夏特地派了两名锦衣卫跟着,以防两位小公子出事,但赵肃却是不管的,也由得他们去乱闯。 两个人已经满十岁了,在后世,这个年纪还是不懂事的,但在古代,却已经属于半大不小了,这几年也跟着父亲见了不少世面,一个性子活泛,一个看似木讷,往往更加沉稳,长乐一个小小的县城,哪里拘得住他们,没几天就玩腻了,于是两人就开始商量着去别的地方玩,回家与赵肃商量,赵肃原本还不同意,后来却是一件小事,改变了他的想法。 那日赵肃带着两个小孩子出门散步,谁知走着走着,就到了赵氏族学私塾的外头,三人不由驻足。 里头传来琅琅读书声,赵府与其它大户人家一样,都是单独请老师来授课的,有时也会由赵肃亲自交到,赵耕赵耘从来没有上过跟同龄人一起读书的私塾,于是很好奇。 当年赵肃家里穷,没有条件,就趁着卖药草回来的时候,趴在外头偷听,当时还引来赵暖父亲赵慎羽的鄙夷,也引来恩师戴公望的注目,可以说是他一生传奇的起点,如今故地重游,屋子还是那间屋子,外头斑驳的墙壁上,自己曾经见过的那株野草,甚至还在那儿,只是几经春秋,生长得更加茂盛。 族学里的教书先生,却已经不是赵慎羽,而是换了一个年轻的秀才,是外聘回来的,这会儿正在给里面的孩子们讲《论语》。 “你们想和他们一样在里头念书吗?”赵肃问赵耕赵耘。 赵耕摇头:“不想。” 赵肃诧异:“为何,你不是喜欢热闹吗,在族学里,大伙儿都在一块,你们也能认识更多的朋友!” 赵耕撇着小嘴:“他们先生教的都是背书,毫无新意可言。” 赵耘也点点头:“爹爹,《论语》我能倒背如流了,不用学。” 赵肃默然,忽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赵耕和赵耘两人,从小在赵肃身边长大,起点比一般的小孩子要高,虽然被教导不能自视甚高,但骨子里未免很有些优越感,现在还没什么,小孩儿聪明,只会被赞为神童,可要是再过几年,还带着这股子傲气,那只会对他有害无益,说不定还要成为第二个赵谨。 想归想,赵肃却没有斥责他们,温和问道:“既然如此,你们以后也想科举当官吗?” 赵耕道毫不犹豫:“我想当个水师士兵。” 哟呵,还挺有目标,赵肃惊讶了:“愿闻其详。” 赵耕得意洋洋:“可以天天坐着大船出洋玩儿啊,孩儿读书百卷,过目不忘,一个小小士卒,还不手到擒来!” 赵肃额角一抽,不理他,又看赵耘。 小儿子歪着头想了半天:“那我就当个大商人吧,家财万贯的那种,这样就可以雇上一百个厨子做饭,天天想吃啥就吃啥,换着花样吃。” 好么,一个是自恋狂,一个是吃货,赵肃半晌无语。 “……你们是认真的?” 两个人一齐点头,表示自己想了很久。 “先说你,”赵肃先捏住赵耕的脸,开始发飙:“你以为进水师容易啊?你知道海上什么时候起风吗?你知道朝廷对哪种货物收何种关税吗,要是碰上了鱼目混珠的,你能辨别吗?你知道从这里出航要多久才能到达金洲吗?海外有多少国家,几月走哪条航线,才能避开风浪,更加安全,这些你知道吗?” 赵耘小嘴愣愣张着,听着数落,发现自家老爹提的这些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 赵肃话锋一转,对着赵耘:“还有你,你以为赚钱那么容易啊,要是那么容易,爹我早就辞官了,还轮得到你吗!你知道商人要和朝廷打多少交道吗,要是没有朝廷里的关系,你做生意能容易吗?你知道在什么地方,要卖什么才更赚钱吗?你知道商人每年要向朝廷交多少税吗?” 两人都被训得抬不起头,赵肃有心杀杀他们的锐气,毫不留情:“所以,你们不要以为你们爹我当过大官就如何,也不要以为你们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就厉害,这世上你们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单单是这些问题,你们去翻翻书,看哪一本里有答案?” 赵耘扁扁嘴,凑过来依偎着他,抱着赵肃的胳膊撒娇:“爹爹我们错了,您别生气。” 赵耕刚才被捏得小脸通红,这会儿也不敢吱声,他们头一回见老爹发这么大的火,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愧疚,从小到大,赵肃手把手教着他们认字读书,感情远比一般父子来得深厚,就像赵肃竭力让他们获得更多自由,而不要被这个时代的条条框框所束缚住一样,他们的亲娘从小不在身边,对赵肃便倾注了双份的孺慕之情,平时父子仨打打闹闹也就算了,赵耕赵耘是绝不愿意惹父亲生气半分的。 “爹没生气。”赵肃一手一人将他们搂过来,“爹只是希望你们不要盲目自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任何时候都不要看轻一件事情,否则就会吃大亏的。” 两人连声答应,可赵肃觉得,是鹰总要翱翔,虽然现在两头小鹰还稚嫩了点,但趁早打磨,对他们只有好处,等性子长成再来纠正,就晚了。 现在让他们多长点见识,受点挫折,能够锻炼心智,二来书本上的东西看得再多,也终究是纸上谈兵,没有自己亲眼所见的冲击感来得强烈,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都需要他们自己去领悟。 主意一定,赵肃重提旧事,同意他们出去游历,两个人一听说能离开长乐县到处去玩,一蹦三尺高,恨不得即刻插上翅膀就飞出去。 赵肃又提了三点要求:一是让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写见闻,回家他要检查的;二是不能让侍卫离身,不能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凡事量力而行;三是每个月都要回家一趟报平安。 能出去玩比什么都重要,两个小孩儿自是点头如啄米,然后就手拉着手,高高兴兴背上行囊出远门游玩去了,应赵肃的要求,后头还跟着两名经过锦衣卫□□出来的赵家侍卫。 薛夏原本不大放心,总觉得他们太小,而且以赵肃的身份,请什么名师来教不行,非要让他们出门,可眼看人家做父亲的都当起甩手掌柜了,自己更没必要太过纠结,也索性不管了。 事实证明这种教育方式还是有些用处的。在若干年后,当一个成为大明帝国第一任外务部尚书,一个成为名闻天下的巨贾时,他们总会想起这桩往事,并将其作为赵氏家训流传下去,规定每一名赵氏子弟,在十五岁之前,起码要出门游历几回,增长见识,磨练心性。 这些都是后话了,京城那边,赵肃走后,很是平静了一阵,然而在万历十一年的开春,就开始了一连串大事的发生。 事情的源头,是张居正被弹劾。 早在考成法颁布之初,张居正曾经上折阐述该法的内容,里头有一句话:抚案官有延误者,该部举之;各部院有容隐者,科臣举之;六科有容隐欺弊者,臣等举之。 意思是,地方督抚有延误做事的,中央各部可以检举,中央各部出错了,御史言官可以检举,而御史言官出错了,我来检举。 当时张居正深恨大明官场效率奇慢,上下包庇,所以这句话,也表明了他想整治的决心,乍看上去没有什么,但是有心人翻出来,很容易就找到可以做文章的地方:你来检举,那置陛下于何地?虽说现在都察院改革,科道言官的作用也发生改变,可你张居正说这句话,居心何在? 这还不止,弹劾他的人,甚至还转述了张居正私下里对别人说的一句话:我非相,乃摄也。 摄,就是摄政。张居正是首辅,他确实有这个能力,这个野心来统领全局,他也很有可能确实在私底下说过这样的话,官员嘛,春风得意的时候,谁没说过几句过火的?可如果被人单单揪出来,意义又不一样了。 这封没有署名的折子被夹在在许多奏折里面,上呈到朱翊钧的案上,而朱翊钧在看到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折子留中不发,扣下来,就当不知道。 但是这仅仅只是开始,就在几天之后,与这封奏折内容相似的一篇文章,赫然出现在京城小抄上,并迅速传遍京城。 这就像是一个□□,很快把火苗点燃,并烧成燎原大火。 原本早就有许多人对张居正不满,当年张居正父丧夺情的时候,就爆发过一次,后来被弹压下来,这一回,让更多对他怀恨已久的人,仿佛看到了将他扳倒的希望。 以前老的斗争方式,是一人上折,几人跟随,大家互为呼应,斗争范围仅限于朝堂,现在则不一样了,自从邸报以报纸的形式流行起来之后,斗争地点大大拓展,斗争方式大大翻新,但凡有什么事情,大家会选择在报纸上撰文公告天下,不仅朝廷百官得见,其他人也都能议论上几句。 所以在这篇文章出来之后,影响力非同小可,开始陆续有人上折弹劾张居正,并慢慢引发了一股风潮,那些因为考成法落马而心怀不满的人,因为张居正而利益受损的人,想要借此上位的人,确实受到冤枉而被打压的人,不管真冤假冤,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赵肃走了,张居正一人独大,而首辅的位置,太过显眼,太惹人注目,高处不胜寒,许多人却看着眼红。 这一切来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弹劾张居正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御案,还没等皇帝作出处置,张居正却已经病倒了。 他是被气病的。 第 148 章 无论在什么地方, 当一把手都是个累人的活, 内阁的一把手, 就更不是人当的。 一个地方, 乃至一个国家的掌舵人,都不是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就拿皇帝来说, 他的统治基础, 就是底层人民和地主阶级, 他需要照顾大部分百姓的利益, 不能太过苛刻, 否则就会有人揭竿起义,他也要照顾地主阶级的利益,否则地主阶级中的利益集团,就会成天给皇帝找点麻烦,这皇位坐得也不安生,所以皇帝就需要在两者之间取一个平衡点,干得好了,就是明君。 首辅也一样,首辅是被文官集团推举出来的, 他的所作所为,要符合绝大多数官员的利益,但是底下的人, 肯定又不止一派, 这就需要不断地去协调各个团体之间的平衡。说白了, 就是你让你的手下有肉吃, 也不能让别人光喝汤。 当然,假如这个一把手只顾着自己安逸享乐,捞钱捞权,像嘉靖帝和严嵩那样,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图自己生前的乐子,哪管死后洪水滔天,那就另当别论,否则但凡想做出一番事业来的人,既要处理人际关系,又要忙于正事,久而久之,难免心力交瘁。 然而这就是中国的政治艺术,你想做事,难免就要得罪人,你想两面都讨好,最终就做不了事,在这个难题上,张居正选择了前者。 他是典型的科举进阶,再正统不过的文官,他所代表的,自然也是中国传统士大夫。在这个时代,许多官员都出身于地主阶层,再怎么说,家里也有几亩薄田,真正赤贫一无所有的人很少,就拿赵肃来说,如果不是当年被赶出家门,他虽然是庶子,也同样拥有赵家的土地继承权。所以张居正的种种措施,如一条鞭法,得罪了许多人,也与跟他所在的团体利益相悖,让原本很多投在他麾下的人,又转身与他分道扬镳,就像张四维一样。 如此一来,他既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又要面对越来越多的敌人,纵然是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更何况张居正从来不注重养生,房事上经常纵欲过度,一日三餐要么不定时,要么突然暴饮暴食,性情也随着年龄增长,越发喜怒不定。日积月累,早年不错的身体底子渐渐消磨殆尽,所有的恶因积攒起来,绷成一根弦,只等着爆发出来。 所以当这些反对的声浪铺天盖地漫涌过来的时候,他终于撑不住,倒了。 突然得很,仔细想想,却又在意料之中。 张居正这一病来势汹汹,以至于没有几天,连朝议也上不了了,就连朱翊钧亲自去他府上探望,他勉强下榻接驾,那脸色也像金纸似的蜡黄蜡黄,让人看了就心生不祥。 “先生有病在身,何必多礼,快回床上躺着罢!”朱翊钧屏退左右,亲自扶起他。 “如今面见陛下,能行一次礼便算一次,往后也不知还有多少机会了。” 张居正扯了扯嘴角,慢慢起身,却也依他所言,又躺了回去。 他的病情,两人心知肚明,张家自己请来的大夫看过,朱翊钧叫了御医也过来帮他看过,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张居正精气耗损过度,不好治。 中医总习惯于将病情大事化小,不好治这三个字已经算是十分严重的告诫,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命不久矣,眼下在拖时间罢了。 但朱翊钧自然还要安慰他:“先生是国之柱石,往后朕还要倚重你的。” 张居正笑了一下:“陛下无须安慰老臣了,在陛下心里,臣的分量,怎么都是比不过赵少雍的。” 这话乍听有点争风吃醋的味道,但是张居正表情平和,确确实实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朱翊钧没有接话,就着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他知道张居正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就听见他缓缓道:“一条鞭法,考成法,乃臣历年心血所集,请陛下为江山百年计,若臣有个万一,还请陛下莫要废除新政。” 这话说得有点好笑,江山是朱家的江山,皇位也是朱翊钧的皇位,结果现在张居正反过来交代皇帝,郑重其事的模样,简直是反客为主了,但他的性格就是如此,所以朱翊钧不仅没有不以为然,反而也点点头:“是非曲直,朕心里有数,些许小人蹦跶,无非是利益受阻,张先生不必忧虑。” 是了,这皇帝早就不是小孩儿了,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是雷厉风行的,就算皇帝有心推翻新政,他说得再多也没用。 于是他笑了笑:“陛下的行事,臣是信服的,有了这几年的铺垫,往后诸般事宜要再推进下去,阻力就没那么大了。” 朱翊钧作为皇帝,自然要从帝王的角度上来考虑事情,而且他确实是抱着这么个心思,被张居正说破,也不见窘迫,只道:“这个国家病入膏肓,总要有人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就算不是你,也可能是朕,可能是别人。” “是啊,生不逢时,又是生逢其时……”张居正叹息一声,自嘲道,“臣知道这朝堂之上,有数不清的人恨我,朝堂之下,也有无数在暗处窥视的眼睛,等着揪我的错处,这一回臣的病,算是合了他们的意了!但是,” 他顿了顿,直视皇帝,目光如炬,坦坦荡荡:“陛下,臣从来就没有后悔过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算臣下了黄泉,见到太祖皇帝,臣也问心无愧!” 朱翊钧微微一笑:“卿之过,瑕不掩瑜,卿之功,功在千秋。” 张居正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当然知道他不是完全问心无愧的,起码他这些年来挥霍无度,奢侈享受,在个人生活上绝对说不上一身清白,而且官场倾轧,也不知有多少人冤死在他的手下,这其中就不乏许多因为政见不同而被他打压的清官能臣,所以他也害怕自己死后被清算,就算皇帝不推波助澜,光是他那些仇人们一人一下,都足以让他的家族子孙们遭受灭顶之灾。皇帝的话,无疑是向他作了隐晦的保证,也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臣代张家上下百几口人,多谢陛下洪恩!”他挣扎着又起身下榻,向皇帝拜了三拜,朱翊钧也受了他的礼。 “陛下,臣还有一事。” “张先生请讲。” 张居正也不废话,单刀直入:“臣此病,只怕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陛下让臣静养,老臣也无话可说,只不知陛下心中是否已经定下了主持内阁的人选?” 朱翊钧笑了笑,不答反问:“先生是否有人选推荐?” 张居正看了看他,皇帝乌沉沉的眸色瞧不出心思,只好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臣以为,首辅之位,断不可交给张凤磬。” “先生何出此言?” 张居正叹了口气:“若他执掌内阁,大好局面势必戛然而止,放眼朝野,能够将新政继续进行下去的,寥寥不过数人,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赵肃。” 朱翊钧道:“朕记得,先前赵先生在时,你与他并不投契。” 张居正道:“臣与他之争,乃因政见不同而起,而非私人恩怨,张凤磬与臣虽相交多年,可他为人过于圆融,未免失却原则,不能执善固执,新政得罪的人太多,若换了张凤磬,十有八九指定是要被他废除,借以收买人心的,届时陛下这十数年苦心,隆庆、万历两代新政积累,就要尽数付诸东流了。” 以张居正的才智,不可能猜不出这次在背后暗算他的人,只因那句授人把柄的话“我非相,乃摄也”,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在场的人里,就有张四维。而且这两年,因为种种缘故,张四维越来越不赞同的他政见,又或者故意要与他拉开距离,两人早已不复当年那么亲密。 所以张居正推荐赵肃,未必是对他多么认同,只是他不会让张四维一家独大,顺利递补上首辅的位置,有了赵肃这个劲敌,张四维在内阁也不会安生。——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你既然敢在落井下石,也就不要怪别人不客气。 朱翊钧听完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说道:“先生身体不好,就不要为这些琐事劳神的,朕自有分寸,首辅之位虚悬,待你痊愈归来,自然还要由你来主持内阁。” 张居正苦笑:“多谢陛下厚爱。”他很清楚,皇帝这句话,就算是真心实意,自己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也不知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刚才他推荐赵肃,纯粹是为了恶心张四维,给他树一个大敌,但现在既然开了话头,却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陛下,赵少雍此人,为人肖我师徐阶,行事却肖其师高拱,有他在,可保大明二十年太平。” 皇帝又与他说了几句闲话,见他掩不住满脸病容,这才起身离去。 张居正听着皇帝在门外嘱咐家人好好照顾自己,视线落在窗外的海棠花上,似乎又透过这些花,看向更遥远的某处,脑海里走马观花似的浮现起一幕幕往事:少年中举,春风得意,当年的湖广巡抚顾璘对别人说:此子将相才也。 也就是从这句话开始,他的一生跌宕传奇,辉煌到了极致,也耀眼到了极致。 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那是他十三岁时写下的诗句,一眨眼,数十载过去…… 假如能再给我十年,我定能扫清大明的弊病,只要十年…… 张居正慢慢阖眼,似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 几天之后,朱翊钧收到张家的奏报,说张居正半夜里去了。 中国有种说法,叫死者为大,一般来说,生前的恩怨是非,死后也都烟消云散,不予计较,但又有另外一种说法,叫趁你病,要你命,没了张居正的张家,就是一块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很多奈何不了张居正的人,都把矛盾转移到张家身上,一时之间,上奏要求抄家的有之,要求流放张居正亲属的有之,更有甚者,要求将张家满门抄斩的。 这些都被皇帝压了下来,他以太师、上柱国的尊荣为张居正准备丧礼,并亲往祭奠。没有人知道皇帝与张家长子谈了什么,但就在次日,张家长子张敬修上表请求归乡葬父,并统计张家家财,共计黄金万两,白银十余万两,悉数上交国库,皇帝接纳并应允其所求,于是张家一门近百口人,包括张居正的弟弟张居易及其三个儿子,皆辞官返乡。 虽然皇帝没有像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那样让四品京官、司礼太监亲自护送张居正的灵柩回去,可也没了后来的抄家没族,毁棺鞭尸,总算一代名臣,善始善终。 更多的人,将目光放在内阁上。 张居正一死,首辅之位就空了出来,照常理来说,作为次辅的张四维是可以递补上去的,但是皇帝迟迟没有发话,阁臣内部对继任人选也几度争执不下,原先追随张居正的王国光等人,在张居正死后,并没有投向张四维,反而左右摇摆,举棋不定的模样。 最先站出来举荐张四维的是殷正茂,有了带头大哥,其余张党人士纷纷跟上,元殊眼看时机成熟,不慌不忙地抛出一份奏折,内容却是当年吴维良受赵肃之名到山西查张家田地逃税的种种证据,赵肃隐而不发,临走前交给元殊,而元殊终于等到这个时刻的到来。 张居正在的时候,这种证据拿出来,不但没什么用,反而还会引来两张联手对付赵肃,现在则不一样了,张四维既无张居正的强势,也无张居正的威望,此事一出,他必然要上折自辩,变主动为被动,原本的优势荡然无存,轻则被皇帝申饬,重则要挂冠离去。 一池原本就不怎么清澈的水,被元殊这么一搅和,又浑浊了三分,没等其他人作出反应,又一件大事从天而降,砸了下来。 丰臣秀吉举兵进犯朝鲜,短短一个月时间就攻下汉城,到了六月,平壤也陷落了,朝鲜国王李昖仓皇出逃,并连番派遣使臣进京求援。 第 149 章 对于这场战争, 明朝不能说没有准备, 但也称不上筹备周全。 早在万历七年, 朝廷就开始陆陆续续往朝鲜派细作, 这些细作大部分是以商人的面目在朝鲜境内活跃,他们本身确实也从事朝鲜与大明之间的人参交易, 私底下还要向朝廷这边的接口人定时汇报情况。 只不过这种准备毕竟时间尚短, 而且无论是赵肃对于历史的认知, 还是武将们从军事上的考量, 都一致觉得在短期之内, 日本是不可能侵犯朝鲜的。 然而这种判断毕竟还是失误了,等到明朝反应过来的时候,朝鲜八道几乎已经全部失去,仅仅留下靠近辽东半岛,也就是明朝和朝鲜边境的义州一带,还没沦陷。 对于究竟派不派兵援助朝鲜,朝廷是分为几派的。 以戚继光为首的武官竭力主张立即出兵,而张四维一派,则提议再观望一阵, 等到朝鲜王朝彻底不行了,再出兵,以谋取最大的利益。张四维等人的想法, 不能说是畏战, 因为以眼下的情况来看, 朝中许多人怀疑朝鲜早已与日本勾结, 在私底下达成协议,让日本取道朝鲜,直指明朝,否则何以解释朝鲜这么一个不算小的国家,却沦陷得如此之快? 赵肃虽然在南方,但几乎是朝廷收到奏报的第十天,他这里也见到了京城里派出的特使,从来者口中得知情况,又连夜写好奏折,让人快马回去,呈禀御前。 他在奏折里面说得很明白,不管朝日是否同谋,日本最终的目的都是明朝,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如果明朝不及时出兵加以震慑,等到日本真的打过义州,来到辽东,再想赶人,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而且辽东局势复杂,鞑靼、女真,乃至再北面的罗刹国,都不乏对大明边境虎视眈眈的,一旦给予他们和日本联合的机会,为时晚矣。 事实上,就算他不说,朱翊钧本也是打算要出兵的,但赵肃的奏折,无疑对于安定人心,统一思想有不小的作用。不说他多年积累的人脉,和诸多武将原本就较为倾向赵肃,单论皇帝将他的折子拎出来,在朝议时命内侍宣读,就蕴含了惹人遐想的丰富内涵。——张居正死后,首辅人选迟迟未定,皇帝这是想召赵肃回来的征兆? 六月下旬,朝廷下令出兵,辽东副总兵贺子重率五千骑兵携带火铳先行渡江入平壤,随后由辽东巡抚坐镇,总兵祖承训亲自率兵驰援,却在平壤城外的慈山遇伏,祖承训所带几千兵马悉数战死,唯有总兵在左右拼死护卫下仅以身免,逃回辽东,至此,贺子重所率的数千兵马也失去联系,战报传回北京,朝野震动。 在战前,无论是百官,还是普通百姓,甚至是皇帝本人,都认为大明军队理所当然是要胜利的,这场战役是毫无悬念的,这种想法同样影响了前方将领,让他们很快付出代价,数千兵马的损失,连同贺子重那几千人的失踪,足以让许多人清醒过来,重新正视这场战争。 没错,日本是撮尔小国,但是丰臣秀吉为了打赢这场仗,可谓倾举国之力,丰臣秀吉麾下的名将几乎全部出动,各地大名们的兵马也都被集结起来,十来万的兵力,分水陆两军,齐头并进,有条不紊,计划详尽。而且,他们已经占领了朝鲜的绝大部分地区,明军进攻时,又是阴雨连绵,在这种对方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轻敌是最致命的打击。 无论京城那边作何反应,当申时行奉帝命日夜兼程南下之时,赵肃与吴维良二人正面对面盘膝而坐,品茶长谈。 吴维良问:“大人当真决议要进京?” 赵肃颔首:“前方有战事,兵部且不说,粮草需要户部,人员调动需要吏部,军械需要工部,就连如何与朝鲜倭国交涉,也需要礼部的运作,如此一来,加上国内日常政务,六部现在只怕没有一个人能睡一个安稳觉,我此番去到那里,即便帮不上大忙,也好帮帮小忙。” 首战失利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历史上的“万历三大征”,宁夏之役,播州之役,以及这场朝鲜战役,就是导致明朝中兴失败,由盛转衰的罪魁祸首,如今历史改变,宁夏和播州暂时还算平静,并没有发生战乱的征兆,但日本进攻朝鲜却大大提前,这不得不让人悬心。 理智告诉他,如今的朱翊钧不是那个万历皇帝,国库远比历史上的万历二十年要充盈,张居正虽然死了,朝中也没出太大的乱子,如戚继光这样的名将也成为兵部尚书坐镇指挥,所以战争的结果是可以预料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每当想到贺子重失踪,很可能遭遇不测,而远在京城的皇帝也很有可能日以继夜研究战略,批阅奏折,以至于废寝忘食时,他就按捺不住想回京的念头。 纵然再多的淡定和沉稳,也在“关心则乱”这四个字面前土崩瓦解。 “大人,正所谓名正言顺,师出有名。如今陛下没有诏命,在此时上京,只怕气势上就落了下乘,如果有皇命而风光进京,即便将来重新入阁,也无人敢置喙。”吴维良皱着眉,从利益的角度上帮他分析。 赵肃道:“如果我没料错,陛下派出的使者,该在这三五日内就到了。” 吴维良奇道:“我与大人相交多年,竟不知您会神算?” 赵肃哈哈一笑:“是与不是,你且看看。只不过我连三五日也等不得了,国家有难,当尽匹夫之责,事不宜迟,我已经让他们去收拾行囊了,等酉时一过,就星夜出发。” “也罢!”吴维良叹息,“原先我是料定此战必胜的,现在却有些吃不准了,如果再输下去,只怕倭人就要打过鸭绿江了。” 他这种想法,其实也是现在很多人的想法,在明朝军队还没出发之前,朝野上下一致认为这场战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扬我大明国威,然而等到贺子重失踪,祖承训战败的消息传来,众人在震惊之余,信心也开始摇摆,甚至有人提出与倭国订下和约,默认他们占领朝鲜。当然,这个人直接被朱翊钧罢免,回家吃自己去了。 “不会。”赵肃摆手:“依我说,小败不仅无害,反而有益。” “为何?” “一直以来,鞑靼犯边,只是小打小闹,最近几年朝廷连战连胜,以至于鞑靼不敢再犯,究其根源,是军队火力和士兵素质的提高,而非战术上有所长进,如今倭国来犯,他们倾一国之兵力,只许胜不许败,从战意上来说,已经强过我们,正该有此小败,才能让我方军队正视错误,所以有益而无害。” 他顿了顿,续道:“我现在只是担心子重和陛下,一个生死不明,希望他能吉人天相,一个现在想必忙得连个囫囵觉都不能睡了。” 吴维良也跟着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却听见门外有人来报,说京城来了人,管家赵吉迎出正门了。 赵府里现在三天两头都有京城来使,其中不乏有品秩的官员,赵家的下人也淡定了,只是这回赵吉亲自接待,可见来人官职不低。 赵吴二人出了书房,直接往前厅而去,很快便见到正在前厅砖石上略显焦躁地来回踱步的申时行。 “汝默!” 申时行抬起头,惊喜道:“少雍!” 赵肃哈哈一笑,大步上前,一贯谨守礼法的申时行竟激动地与他相拥。 “可想死我了!”书生模样的申时行难得用力拍了拍赵肃的背,一面念念叨叨:“京城里风起云涌的,事情一波接着一波,我们跟着担惊受怕,你倒好了,躲在这里享清福,倒似年轻了几岁!” 听了他的抱怨,赵肃不觉别扭,反觉亲切,揽了他的肩膀分头坐下:“所以你这是弃了乌纱帽跑来投奔于我了?” “我倒是想,哪能呢!”申时行苦笑:“我这是奉了皇命而来的,日夜兼程,十万火急,这把骨头差点没散了架。” 一听到十万火急,赵肃敛了笑,肃容道:“陛下可有旨意?” “有倒是有,不过是手谕,让你不必跪接。”申时行从袖中摸出手谕,递给他。“陛下让我请你即刻启程返京,听陛下的意思,是要让你直接入阁为首辅的。” 这倒真的是掐指一算,心有灵犀了,这才刚说,转眼就应了验,吴维良想道,一边笑着拱手:“恭喜大人了!” 赵肃也不废话,点点头便道:“那你歇息会儿吧,我们酉时就出发,我让人去喊薛夏他们。” 正说着这话,就见外头有人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仔细一看,就是满头大汗,神色凝重的薛夏。“大人,大事不好!” “何事?”赵肃沉声道。 薛夏也瞧见了申时行,却顾不上与他见礼了。“福州来报,说海坛岛被红夷船舰占了,如今就停在岛外,杨汝辅说海坛岛离长乐县不远,让我赶紧过来护送您走!” 自明朝洪武年间禁海之后,海坛岛上原先的居民就被迁往内地,后来前些年开放海禁,上面才又陆陆续续有人迁过去耕种,但不过数年时间,现在也还比较荒芜,所以军队巡视一般也很少从那里经过。 之前赵肃还没离京的时候,曾经就南方的局势与皇帝和内阁都有过仔细研究,濠境目前被葡萄牙人占着,荷兰人觊觎濠境,要么直接出兵攻打濠境,跟葡萄牙人抢,要么走迂回路线,先占领广东沿海的某个地区,再以此为据点攻打濠境,后者的难度显然更大,但朝廷为防万一,还是命水师严加防守,但他们没想到,如今荷兰人竟然绕过广东,直接就往福建来了。 赵肃皱眉:“是不是这里头有倭人从中作梗?” 申时行急得不行:“不管有没有倭人,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你赶紧与我离开此地,直接上京吧,赵府的家眷,让薛大人护送着先往福州避一避!” 薛夏点头:“大人放心,一切有我!” 吴维良也道:“大人,事不宜迟,赶紧出发吧,我去让县令疏散百姓!” 赵肃摇摇头:“我不去京城了。” 其余三人一愣,申时行跺脚:“少雍,勿要说笑了!” 第 150 章 当杨汝辅得知红夷占据海坛岛的消息的那一刻, 五味杂陈的心情与十几年前蓦然重叠。 别人当官都是顺风顺水, 一路高升, 怎的他当个官, 就这么多波折? 想当年他还是小县令的时候,一个长乐之役, 拼死拼活, 差点没了半条命, 好不容易保住城, 也保住乌纱帽, 结果兜了一圈,又碰上这种事情,而且这一次的事态更严重。 红夷啊!那可是船坚炮利的红夷,不是一些散兵散寇的倭人,倭人的火铳再多,毕竟没有战舰。杨汝辅在广东也做过官,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曾见过大明水师演练的场面,也听说红夷人的船炮比这威力更大, 当时就被吓到了,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如果红夷人不满足于那个小小的海坛岛, 再往内地推进, 要如何是好? 更重要的是, 长乐住着一个赵肃, 人家是辞官了没错,可谁见过一个辞了官的大学士,还劳动另一个大学士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请的,那是三朝元老,弄不好将来还是两代帝师,他一个小小的巡抚,如果放任红夷人铲平长乐,连带着两位阁老,一帮锦衣卫,一城的百姓都被炮火淹没,那他这个巡抚,也就到头了。 杨汝辅满怀着悲催的心情,一面与闽广总兵侯继高商讨出兵事宜。 更悲催的是,这位早年抗倭有功的侯大人是个有主意的,一点也不听指挥。 这里要说一下,跟清朝不同,历史上明朝的巡抚、总兵、总督原本都是无品级无定员的,意思就是有需要了,中央就特派下来。但是这样子会有许多麻烦与不便,所以在早年张居正出台考成法的时候,赵肃从旁补充,对官制也进行一些修改,参考后世清朝的制度,将巡抚设置为省级常驻长官,从此,全国两京十三道,除了两京之外,十三道都各有一个巡抚,三年一任,至于总兵,也同样由临时委派,变为地方常驻,同样是有期限的,以便有了紧急军情,可以随时调派出兵。 改革之后,巡抚为从二品,总兵则根据镇守的地区不同,品阶也不同,像闽广总兵侯继高就是正二品,平时两人一个管百姓政务,一个管军事兵员,谁也碍不到谁,虽然侯继高比杨汝辅还要高半级,但是在明朝,文官的地位比较高,所以总兵一般也不会拿大。 然而现在,杨汝辅却快被侯继高气得半死。 在他看来,红夷都打到家门口来了,理所当然要立刻出兵打回去,不说能不能把他们打跑,起码不能光等着援兵来,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占着大明的地方不挪窝,事后朝廷追究责任,他这个福建巡抚铁定是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但是侯继高的看法却偏偏与他相反,他的理由是现在红夷在海坛岛,一时半会不会再往内地推进,水师现在还在广东那边的港口,没有水师,打赢的机会就不大,而且他觉得红夷就算再打,也会往福清的方向,而不会往北去长乐,所以不肯往长乐方向出兵,坚持要到福清那里去。 “侯大人,你说要去福清,本抚也拦不住你,可你就不能兵分两路,一路去长乐吗!”杨汝辅铁青着脸,不住地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动气。 侯继高毫不退让:“杨大人,现在的兵力,只能集中打,红夷如此熟悉地形,其中必然有倭人的指路,他们的火器加上倭人的作战能力,如果不集中起来,到时候两头都无法兼顾,只怕还没等到援兵来,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杨汝辅跳脚:“平时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我几时置喙过,可这次,长乐可是有赵少雍在,要是出了什么差池,你我担当得起么!你就这么笃定红夷不会去长乐!那万一去了呢!” 侯继高抿紧嘴唇,冷笑:“那如果红夷去福清呢?城池保不住,杨大人的乌纱也一样要丢了!” “你!你!”杨汝辅颤抖着手指着他,正准备不顾形象破口大骂,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打算怎么出兵,给我个章程。” 赵肃披着大氅疾步走进来,面色冷肃,后面跟着薛夏等一干锦衣卫。 薛夏等人都换上了飞鱼服,提着绣春刀,所到之处无人敢拦。 侯继高不认识赵肃,却瞧见他后面的锦衣卫,又看他面容清隽,且没蓄胡子,只当是朝廷派下来的监军太监,正不知如何称呼,便听到杨汝辅惊呼:“大人,您怎么来了!” 赵肃朝他们微微颔首,也没多作寒暄,径自走到桌旁,看着摊开的地形图。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红夷就停在海坛岛,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吗?” 侯继高反应过来,面色古怪,这人就算是朝廷派下来的,也不该如此无礼吧,而且近几年已经绝少瞧见监军太监的踪迹的,怎的这里又冒出这么一位?他是武将出身,对太监自然没有什么好观感。 旁边杨汝辅却没想那么多,一看到赵肃出现,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他不知道皇帝让赵肃回京的事情,只知道申时行才刚刚去找过赵肃宣读皇上的旨意,且两人并肩作战过的经历,让他对赵肃有着莫名的信心,闻言回道:“是,据探子回报,红夷人就停在海坛岛上了,目前没有进一步的动静,下官与侯大人正在商讨对策。” 赵肃点点头,看向侯继高:“你就是侯龙泉?很好,元敬多次在我面前提起你,果然是名将风范。” 眼前这个内宦,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自己堂堂总兵在他面前倒似乎成了手下,侯继高有些郁闷,但是对方既然提到戚继光的名字,可见来头不小,他只能拱拱手:“大人过奖了,不知大人是?” 赵肃瞧见他面色古怪,隐含不满的模样,这才想起自己来得匆忙,连自我介绍也没,以他现在的身份,是决计不可能指挥巡抚和总兵的。 “我就是赵肃,上回出京之前,陛下有旨意,让我在必要时,可接手两广闽浙的兵权。”他一面说着,一面把随身带着的手谕拿出来,递给侯继高。“先前来得急了,没有表明身份,还请侯大人勿要见怪。” 侯继高大吃一惊,接过手谕匆匆看了一眼,忙拱手行礼:“末将不知礼,请大人恕罪!” “不知者无罪,是我没说清楚。”赵肃一摆手,不想再在这个小事上纠结。“你们商讨的结果如何?” 杨汝辅看了侯继高一眼,道:“下官认为应该兵分两路,一路去长乐,一路去福清,以防万一。” “侯大人呢?” “末将认为,福清被攻打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甚至,他们可能连福清都弃而不取。” 侯继高不是只知军事的武官,他知道长乐是赵肃的家乡,自己这么一说,明显是不想派兵去长乐,说完也有些忐忑,不由看了赵肃一眼。 赵肃盯着地图,脸上却没什么不快的神色,头也不抬地问:“何以见得?” “大人请看,”侯继高指着地形图上的海坛岛,“海坛岛虽然不是个孤岛,但上面没什么人烟,几年前开了海禁,迁移过去的百姓也还不多,相比内陆的繁华来说,海坛岛可以称得上贫瘠荒凉,但如今,红夷却舍弃沿海的州县不取,转而占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海岛。听闻红夷对濠境一带觊觎多年,濠境目前为佛郎机人所占,广东沿海又有水师,红夷不好下手,依末将看,他们是想以海坛岛为据点,向南扩张。” 赵肃沉吟半晌,手指点向其中一处:“如果往南,不去金门的话,也可取澎湖、流求吧?” 侯继高凝目一看,面色越发凝重:“不错,澎湖、流求一带,孤悬海外,防守不足,补给救援很难跟上,红夷人也极有可能转而占据流求!” “你对水师也是颇有研究的,以你看,如今大明水师若对上红夷人,可有获胜的可能?” 侯继高想了想:“水师现在规模不大,胜在精悍,如果全数出动,获胜的机会约有九成,但是……” 赵肃接上他未竟的疑虑:“你担心水师全部调过来这边,万一红夷人又出兵攻打广东沿海,我们会措手不及?” 侯继高点点头:“正是。” 赵肃问:“那末依你之见,红夷分兵再攻打广东的机会有多几成?” 侯继高苦笑:“机会不大,但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所以末将有此担忧。从前方探子的情报来看,对方此次出动了十五艘战舰,共计百来门巨炮,十分棘手,如果不能把水师全部调过来作战,倒不如彻底抛开水师,孤注一掷。” 赵肃清楚,侯继高说的是经验之谈,也是对的,战争往往也是赌博,情报再多,也抵不上临场的变化,但是他也很明白,这场仗,大明非赢不可,是为了鼓舞人心,更是为了与北方的战事遥相呼应,一旦输了,对北方将士的士气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你说得对,若没有必胜的把握,倒不如直接不要水师。”赵肃转身,当机立断:“竹石!” 薛夏上前:“属下在!” “我现在写一封调令,你亲自出发,快马送到水师,命晏继芳悉数将水师调过来救援!” “是!”薛夏肃容,待赵肃几下写完,接过墨迹未干的手谕,转身便走。 “报——!”就在此时,外头有人一路小跑过来,到了门口,高声道:“禀大人,探子来报,在福清城外发现一小股倭人踪迹!” 杨汝辅大吃一惊,忙望向赵肃。 赵肃对侯继高道:“侯大人,我是文官,不谙军事,如今虽有陛下旨意,可凡事还是得与你多加商讨,还望侯大人不吝赐教。” 侯继高是沙场老将,从方才与赵肃的对话中,就知道他对军事不是真的一窍不通的,忙道:“大人过谦了,末将自当与大人共进退!” 赵肃拍拍他的肩膀,牵起嘴角,转眼又敛去笑容:“侯继高听命!” “末将在!” “你即刻带兵前往福清,可相机行事。” “末将领命!”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布出去,巡抚衙门成了临时的指挥中心,仗要打,后勤粮草要跟上,如果荷兰人往内陆打,福建的兵力是足以应付的,但万一对方只想像之前倭寇那样,劫掠一番就走呢?又如果像他们预测的那样,对方转身直取澎湖一带,就非得水师出动不可。 赵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意识到海上霸权的重要性。 一场战役,或许在史书上只是寥寥几句话,但是身临其境,才发现自己作为当事人,特别是作为一个统帅全局的人,下达一道道有可能将战争引向胜利或者失败的结果时,心头那种不确定的茫然感尤其强烈。领先几百年的知识也只能让他拥有大致的判断方向,却不能保证绝对的输赢。 如果这一仗胜了,你的压力也可以小一些,也可集中更多的精力应付北边。 默默攥紧手掌,念及京城那个人,赵肃发现自己心头的思念忽然铺天盖地涌来。 如果你在身边,此时会说什么? 十有八九会说:肃肃,没关系,只要咱俩联手,没有什么难关过不了的吧。 我想赢,我想让这个民族,不再重复数百年后八国联军的耻辱,我想让大明的旗帜飘扬于海上,让诸国不敢再轻易冒犯,我想让你成为一代明君,名垂史册,功盖千秋。 赵肃笑了一下,慢慢地松开掌心。 我们一起努力吧。 第 151 章 尼德兰提督赖臣刚过四十, 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两年前, 尼德兰联省共和国刚刚成立不久, 他就被议会推举出来, 派驻到遥远的东方。 在此之前,尼德兰爆发了多次资产阶级革命, 西班牙在尼德兰的控制区域越来越小, 加上天时地利人和, 尼德兰的手工业和商业发展异常迅速, 日积月累, 整个地区的繁荣甚至超过了依靠海上霸权而富裕起来的西班牙和葡萄牙。 赖臣出身于新兴的资产阶级,对于如今占据着濠境的葡萄牙人,也十分蔑视的。在他看来,这两个国家非但没有把聚敛来的财富反馈于民,反而收拢在一起供贵族老爷们挥霍,这对于国家的发展并没有好处,目前大不列颠势力的扩大,总有一天会与西班牙爆发一战,这几乎已经是许多尼德兰人的共识了, 所以面对一个跟西班牙同样渐渐腐朽的葡萄牙,他又怎么可能生起敬意呢? 尊敬应当是赋予强者的。 “嗨,我说亲爱的赖臣, 你就不出去喝一杯吗?”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手里拿着两杯红酒, 笑容满面。 “范德里安, 我在想,接下来我们就不去攻打濠境了。” 叫范德里安的人大吃一惊:“你开什么玩笑?这是我们早就定下的计划,把葡萄牙人赶跑,濠境就是我们的了!” “不不,”赖臣摇头,“我想我发现了一个更好的去处,刚才和那帮东瀛人说话的时候得到的信息。” 范德里安不以为然:“我的朋友,你觉得那些矮子会给我们什么更好的建议?他们无非是希望我们占领的地方离他们的日本更近一点,将来他们打到明国的时候,可以给他们更多的支援。”话语里不掩轻蔑。 赖臣哈哈一笑:“你错了,恰恰是因为那个地方,他们并不希望我们去,所以我才会发现的。” “什么地方?” “流求,和它附近的澎湖列岛。”赖臣用手指着一处,“你看,这个岛屿实在太大了,濠境可能还不到它的十分之一,我们可以在这里建一个军事港口,和一个贸易船队。原先我以为这个地方是明国的领土,必然守卫森严,但是从现在我们占据海坛岛的情形来看,明国军力也不过如此而已,这个岛屿孤悬海外,明国的兵力防守肯定更弱,如果可以趁机占领,那是再好不过了,葡萄牙人的舰队和火炮毕竟不是摆设,我们没必要去那里和他们苦战。” 范德里安瞠目结舌了半天,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道理:“我的天,这真是一个疯狂的计划!但是我的伙伴,你要知道,如果明国日后要收复这个岛屿呢,难道我们要与明国作战吗?那可是一个庞大的帝国,听说他们也有了自己的海军!” 赖臣露出狡猾的笑容:“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占领了,那可不是绅士的作风!这是‘租借’,知道吗,就和那帮葡萄牙人一样,先把濠境拿下了,然后再向明国提出租借,既成事实,明国不也无可奈何吗?” “好吧,我的朋友,你真是太疯狂了!”范德里安扶额惊叹,“但是我得承认,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不过那岛上的兵力你派人探查过没有?” “已经让霍华德带几艘小舰过去探查了,很快就会有消息的。来,为尼德兰的辉煌干杯!”他端起桌子上的红酒,朝伙伴示意。 “为了尼德兰的辉煌!”范德里安仰头一口将酒咽下。 “听说之前的两百年,因为海盗横行,明国索性关闭了国门,那么大的一个帝国,连一支海军也没有,就算现在他们的水师开来与我们作战,你能指望他们现在那支新兴的水师能有多大的作用?” 范德里安张大嘴巴:“他们怎么会有如此可笑的想法?因为海盗多,所以干脆不让国民出海?我的上帝,这简直太可笑了!” 赖臣耸耸肩:“所以说东方人的思维你永远也不可能理解,就像那帮东瀛蠢货,居然想让我们打进明国内陆去,与他们在朝鲜的战争遥相呼应,最后会师?上帝!开玩笑么,我们是海军,不是陆军!再说了,你觉得我们离开了船,能比明国士兵本土作战更厉害?” 范德里安笑得喘不过气:“噢,真同情你,我的朋友!” 两人正在说笑,外头响起敲门声。 “进来。” 一名提枪的士兵推开舱门,“阁下,霍华德上士回来了,他还带回了几个明国人。” 赖臣和范德里安面面相觑。 “是奸细吗?” “不知道,上士正在审问,您要去看看吗?” “嗯,我这就去,把凉川正也喊上。” 凉川正是日本那边派来的使者,在此番合作中,负责尼德兰与日本的沟通事宜,此人是个大阪商人,口才流利,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更难得的是,他还通晓西班牙语和中国话,又兼任起翻译的职责。 甲板上,几个渔民缩在一起瑟瑟发抖,霍华德问的话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这让霍华德倍感挫折,幸好之后凉川正就赶来了,等到赖臣他们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凉川正对着几个明国渔民说话,一会儿疾言厉色,一会儿又轻声慢语,又对着他们拍拍打打,上下打量,似乎在确认他们的身份。 赖臣道:“凉川,这几个人是奸细吗?” 凉川道:“不,提督阁下,我盘问过他们了,他们确实是这附近的渔民,我老家就是打渔的,所以我很清楚他们说的是否是真话,比如说怎么从海水来看鱼儿的走向……” 赖臣有些不耐烦:“但这些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吗,这几个人是不能放回去了,如果他们不能提供什么有利的情报,还是不能留他们。” 凉川把赖臣的话翻译了一遍,那几个渔民吓得面无血色,拼命叩头,其中一个战战兢兢对凉川说了几句,凉川回过头,很高兴地道:“阁下,他们说他们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可以给我们带路,让我们顺利上内陆去。” 赖臣挑眉:“那你问问他们,熟悉去流求的海路不?” 凉川很诧异,啊了一声:“阁下,我们不是要往内陆去么,关白大人吩咐了……” 范德里安打断他:“我们是尼德兰海军,不是你们的海军!” “是是!”凉川不敢再问,大阪人是日本人里少有的异数,他们身上有着更浓厚的商人色彩,趋利避害,见风使舵,而不会像一般日本人那样顽固不化。 他忙又与那几个渔民说了几句,然后对赖臣道:“阁下,他们说他们认识路,也去过几次。” 赖臣挥挥手:“那把他们带到小舰上去关起来,到时候让他们带路。” “是!”几名士兵随即把那些渔民带走,渔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以为自己是要被拖去杀死了,吓得哇哇乱叫。 范德里安不放心:“他们要是对方派来的奸细,故意带错路呢?” 赖臣摇摇头:“范德里安,你忘了,明国人,连同那些倭人,个个都以为我们会往明国内陆去,现在我们偏偏要去流求,他们怎么可能猜到,而且在我们的控制下,那些渔民还能对外联系吗?”他顿了顿,露出一口白牙。“如果明国水师来了更好,我正愁没地方打一仗呢,让他们看看我们海军的厉害!” 阴暗潮湿的底舱里,苏二吐了口唾沫:“快,给我松绑,老子刚才被那倭寇捏了好几下,可恶心死我了!” “你小声点,想把他们都引来吗!” “放心吧,门关得很严实,还上了锁,他们还怕咱是奸细呢,要不是侯大人英明,事先找了我们这种从小在海边打渔的兵,刚才非露陷不可!” “那种破锁也能难倒小爷?几下就开了!” “废话那么多作甚!快帮我也解绑了,赶紧!” “就好了就好了!” 星夜下,一队船舰扬帆起航,离开海坛岛,往东边的岛屿驶去。 宁静的大海上倒映着璀璨星光,粼粼微澜,开阔明亮,放眼望去,仿佛置身天与地的相接之处,美妙不可言喻。 其中一艘轻帆船上,几条鬼鬼祟祟的人影,正从底舱下面溜了上来,分头潜向不同的方向。 第 152 章 一路行程异常顺利, 尼德兰舰队有地图, 有指南针, 还有一个半懂不懂的凉川, 所以就算没有那几个渔民的指路,他们也不会迷路。赖臣让人先去盘问那几个渔民, 然后再对照他们自己的资料, 确认无误了, 才继续前行, 如此一来, 路子倒没有走岔,就是速度慢了点。 苏二他们没想到一个洋鬼子也会这么心细谨慎,但对方这种谨慎,反而更方便他们行事,因为他们从头到尾就不是抱着来给这帮人指错路的目的的。 俗话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要说苏二等人,原本也是南海边上实打实的渔民出身,只是家里孩子太多, 养不了,又刚好新政改革,军队招募, 且待遇优厚, 只要肯吃苦, 一日三餐除开, 每月还有半两月钱,不像从前那样拼死拼活连张嘴都喂不饱。很多像苏二这样走投无路,穷困潦倒的人就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入了伍。 结果几年下来,其中种种艰苦自不待言,如今他们已经褪去渔民的气息,淬炼成为彻头彻尾的精兵,比起后世那些职业军人自然还远远不如,可也比原先那些战斗力薄弱的大明士兵好上太多了。最起码直到现在,他们的伪装还很成功,对方都没把他们几个当回事。 轻帆船名字虽然轻巧,实际上还能装在超过百吨的货物,当年哥伦布穿越重洋,用的也正是这种船,所以船上安置了前后左右十几门火炮,还有数十名士兵,不过比起它前面的重型战舰来说,已经算是小巧了。 在当时,欧洲的船舶作战能力有了质的飞跃,最显著的体现就是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主舰上配备了一百门不同口径的火炮,分布在三层甲板上,还有其他大大小小各种类型的船只共六七十艘,火炮约有两千来门,能够装载海军近一万人,堪称世界之最。 所以赖臣他们的舰队纵然还没能达到西班牙舰队的水平,可也相去不远,所差的只有船只和人员的数目而已。 与此相比,明朝水师成立不过数载,欧洲制造军舰的技术自然是各国之秘,不肯轻易外传的,更别说流传到遥远的东方,所以中国人只能从以往俘获的葡萄牙战舰中汲取技术经验,在黑暗中摸索着匍匐前进。 有星无月,海面平静,甲板上只有一两个士兵在巡逻,其他人都还在梦乡中,这样一艘船,驶在大船后面,不引人注意,敌人疏于防范,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但苏二等人还是不敢轻忽大意,他们从刚才被绑过来盘问的那段时间里,暗中观察,已经大概摸清了士兵们住的舱房,身手最敏捷的黄连,解下束发的布巾,快速拆开夹层,从里面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拿出碎成几截的迷香,又从头发里摸出两小块火石,摩擦几下,点燃迷香,布巾往鼻子下面一围绑住,顺着之前的记忆摸到士兵舱房外头,把点燃了的迷香往门缝里塞。 屋里原先还传出一两个人说话的样子,过了半盏茶时间,渐渐安静下来,黄连细瘦的身体贴着舱房外面,耐心等待了半晌,直到确认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了,外面也不会有人走过来之后,才开门溜了进去,三下两下换上其中一个人的衣服,又顺手拿了几套溜出来,让苏二他们都换上。 那迷香是特制的,下了极重的剂量,比寻常江湖上放倒人的蒙汗药还要重上数倍,不需要苏二他们再拿棍子打晕,这一房间里头的那些士兵就能一觉睡到十几个时辰以后,打雷也叫不醒。 苏二他们本想一劳永逸,把人都杀了了事,但几百个人杀起来也不是易事,就算对方人事不醒等着你去捅,这么一个个捅下来,也要费上不少时间。 而此时,船长霍华德上士还待在他的房间里,好梦正酣。 放倒一个船长,比放倒一群士兵来得容易得多,约莫两个时辰左右,他们就把整条船都控制了,这一连串行动完成得悄无声息,水师出身的苏二接管了整条轻帆船,依照之前的航线跟着大部队前进,另外几个人则乔装成巡视的士兵在甲板上来回走动,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过船与船之间距离不小,加上又是夜晚,所以也无人察觉这艘船上的异状。 主舰里的赖臣和范德里安并没有睡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说起在故乡的风物,回忆起少年时期两人同窗的往事,对赖臣这种习惯在大海上颠簸的人来说,红酒是怎么喝都喝不醉的,但是良好的氛围和愉快的心情,却让他有点微醺了。 “我说,范德里安,你觉得等我们登陆上那个小岛,就在上面建一个城堡怎么样,属于尼德兰的城堡,屹立在东方的大海上。” “赖臣,那可不是个小岛,比我们本来要去的濠境大多了!” “没错!”赖臣哈哈大笑:“那些明国人还以为我们要去攻打他们的大陆,可没想到我们是开往相反的方向……” 话未落音,舱门砰的一声被重重打开,士兵抓着戴歪了的头盔跑进来,慌慌张张:“报告大人,前方发现敌人的踪迹……”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前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分外令人惊悚。 在这之后,接二连三的巨响如雷声般此起彼伏,震得海面起伏不定,连带船身也微微晃动颤抖起来。 赖臣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对上伙伴同样震惊的神色。 “上帝,哪来的炮火!是那些该死的葡萄牙人吗?!”范德里安忍不住大叫。 他和赖臣并作几步推开门跑到外面。 船长室的宁静温馨与外面的修罗战场,如同两个世界。 甲板上的士兵们惊叫着,四处乱窜,很多人都是被炮火惊醒,连衣服都来不及穿,火铳也来不及背就匆匆跑出来,结果很多人又被炮弹砸中水面的浪花冲到海里去,场面混乱不堪。 “都给我各就各位!”赖臣大喊起来,话未落音,船舷就被炮弹轰掉一角,船身受到波及,微微摇晃起来。 “哦不,我的上帝!” 尼德兰舰队能够被派出来远渡重洋,穿越重重艰难险阻来到这里的,都是训练有素的海军,所以早在对方第二声炮火响起的时候,这边就开始了反击。 夜色暗沉沉的,大海也似染上浓墨一般,但震耳欲聋的炮火,却将半边天空炸得明亮起来,连带海面也暗潮汹涌起来。不少炮弹落了空,直接砸进水面,瞬间砸起一丈多高的浪花,涌向旁边船只的甲板,双方不少士兵都被浇得满头满脸的水,却都顾不上去擦,生死攸关之际,没有人去理会这个。 双方正面交接,晏继芳占了先机,命人不停开炮射击,两艘大船一马当先,其余的中船和长船则左右包抄,形成包围之势,但对方的火力实在太猛,他几次尝试都接近不了,主舰差点还挨了炮火。 “大人,要不要开枪射击?”炮火声太大,参将不得不对着他大声喊。 “还有那么长的距离,射击个屁,等再近些再说!”晏继芳吐了口唾沫,“妈的,老子就不信了,咱们辛辛苦苦练了好几年的水师,会比他们差!苏二他们呢,还没消息吗?!” “还没有!”参将见船只还在继续向对方靠近,不由急道:“大人,不能再靠近了,对方火力太猛!” “你是提督还是我是提督?!”晏继芳瞪了他一眼,下令:“再往前开三尺左右的距离!” “得令!” 赖臣舰队的船只虽然被包围起来,但由于火力很猛,所以对方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他们,反倒有些退却之势,赖臣眼看敌军主舰近在咫尺,连忙下令左右两方的圆船向中间靠拢,集中火力压制,务必将敌军主舰先打沉了,其它也就不成气候了。 就在此时,一直紧紧跟在后头的一艘轻帆船,突然不声不响开了炮,炮火的目标却不是对方,而是赖臣所在的主舰,对方很有准头,主舰最上层的甲板被砸出一个大洞,差点把指挥室里的赖臣也一锅端了。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主舰和附近的圆船又连续中了好几炮,火光之下,不少人被掀翻,从半空掉进水里,黑暗中看不出血肉横飞的场面,却听得见无数哀嚎,也分不清是敌是友。 苏二等人很清楚,自己虽然控制了一艘船,可势单力薄,绝不可能单凭炮火以少胜多,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偷袭,让对方猝不及防,减轻前方正面交战的压力,也便于大明水师能有机会发起攻击,所以并不贪多恋战,一旦目标正中对方主舰,就不再开炮,而是开着船往主舰后方撞去。 砰的一声巨响,如同晴天霹雳,划破长空,所有人都惊呆了,从轻帆船突然开炮到船身撞上主舰,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主舰被撞得猛烈摇晃起来,爆炸声过后,船舷缺了大口,海水开始涌入,主舰开始缓缓下沉。 轻帆船则半边爆炸,半边已经沉没,一团混乱的局面中,没有人看得见苏二他们是死是活,也没有人来得及去注意他们,晏继芳抓住对方乱了阵脚的机会开始猛攻。 炮火声,火铳射击声,喊杀声,哀嚎声,整整一夜,响彻了天际,卷起千重血火。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光线穿过云层照射到水上,隐隐约约,照见海面上的无数浮尸与碎木。 远在福州巡抚衙门的赵肃,此刻正坐立难安,来回踱步。 薛夏跟随他不少时日,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模样。 “大人,不如我让人传早膳吧,您一夜未眠了!” “我不饿,你们去吃罢。”赵肃在窗口停了下来,负手看着外面。 薛夏知道他忧心战局,也不好再劝,就默不吭声下去吩咐人准备早膳。谁知等他过了半柱香再回来,却见赵肃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 “大人还在等前方的战报吗?”薛夏亲自从下人手里接过托盘,把早点放在桌子上。“不如先用点东西吧。” 他连番催请,赵肃不好再推却,便走过来坐下,喝了口粥,又拿起一个馒头,捏成小块送入嘴里,一边问道:“上回战报是什么时辰的事情了?” “约莫有三个时辰了。”前方作战,这里是作为后方临时指挥所,为了安全起见,薛夏和杨汝辅等人坚决反对赵肃把大后方再往前挪,而福州离海战的地点有不短的距离,所以这一来一回的奏报,也需要不少时间。 赵肃点点头:“那也差不多该有新的消息了。” 薛夏道:“大人不必过于担心,天佑大明,此战必胜。” 赵肃笑道:“但愿如此。”心下却依旧沉重,连带眉间也未能舒展。 短短几年时间,水师经过无数次演习,看起来倒也似模似样了,可真正投入到战斗中又是另外一回事,别说身在前线的晏继芳和侯继高等人心里没有底,就连远离战场的的赵肃,也忐忑不安,但他不擅水战指挥,而且有他在场,前方将领更不可能放开手脚,去了也是白去,所以只能待在这里,听着探子不时回来禀报前方情况。 “大人!大人!”杨汝辅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大门口的时候就开始喊,一路到了这里,脚步急促,脸色涨红。 本想去拿馒头的手缩了回来,赵肃腾的起身,薛夏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大人!” 他手里抓着一份奏报高高举起,喘了老半天的气,才道:“大喜!大喜!前方侯大人快马传信过来,我军,我军大获全胜!” “好!”赵肃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数日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恭喜大人!”薛夏也很高兴。 “同喜同喜!”赵肃哈哈大笑:“竹石,借你吉言,果然是天佑大明啊!” “亏得大人坐镇后方,指挥有功!” “不,是前线将士的功劳,也是侯、晏二位大人的功劳,更与两位的筹谋奔走离不开!”赵肃含笑回道,不愿居功,非是他过分谦虚,而是表明态度,告诉他们,自己会将每个人的功劳据实奏报,人人有份,皆大欢喜。 杨汝辅和薛夏连道不敢。 “子淳,你即刻派人,让侯继高统计战果和伤亡情况,速速报来,我马上写折子向陛下禀告这个喜讯。”赵肃道。 “是!”杨汝辅领命而去。 薛夏见赵肃的喜色瞬间收敛许多,不由问道:“大人,此战大捷,您何以还似有心事一般?” 赵肃坐了下来,目光移向地图上的北方,笑容彻底沉寂下来。 “我很高兴,只不过对于大明来说,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希望这一场胜利,可以鼓舞北方将士的士气。” 第 153 章 薛夏闻言, 有点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 这场仗不算小, 传到北京, 也足够震撼,不说能不能对北面的战争起到什么作用, 起码已经达到了预期的目的, 既驱逐了外虏, 外朝廷挣了面子, 也可体现出水师的重要性, 让那些原本唧唧歪歪非议水师光吃银子的声音闭嘴,连带他们这些或多或少参与了战役的人,也皆是有功之臣,以皇帝陛下对赵肃的器重,加上这次战功,必能风风光光重返朝廷。 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令赵肃眉头紧锁的理由。“大人可是为了善后而挂心?这些琐事自有侯、晏二位大人处理,朝廷那边自有陛下,大人不必过于忧虑。” 赵肃没说话,手指沿着地图上的东南海域缓缓移动, 神情陷入沉思。 薛夏见他在想事情,也不敢再打扰,悄悄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 赵肃突然道:“竹石?” 一边抬起头来, 却发现站在他后面的是侯继高, 吓了老大一跳。 “龙泉, 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怎么不喊我?” 侯继高哈哈一笑:“战事已毕,末将整军之后回来禀报,见大人想得入神,便不敢打扰,薛大人早就出去了,可要末将喊他回来?” “不必!”赵肃大为高兴,“来得正好,我就想让他去看看你回来没有,坐坐!” “谢大人!”侯继高拱了拱手,并未急着坐下,而是先将此番海战的过程和伤亡情况扼要叙述一遍,当说到假扮渔民的苏二等人战死时,饶是他身经百战铁石心肠,也禁不住目光黯了黯。 赵肃叹道:“过些时日,朝廷就下拨抚恤银子,务必把这些银子都用在死伤将士及其家眷身上。” 侯继高肃然应诺。 赵肃又道,“兵卒职位虽小,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却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我打算上奏朝廷,在南北各立一座英魂碑,将每场战役里因为抵抗外敌而战死的将士姓名镌刻在上面,让世人祭奠,也为大明子民所传颂。” 侯继高一愣,细想之下,却觉得热血沸腾,他身为一个武将,自然也希望能够名垂青史,赵肃这个提议,无疑是鼓舞人心的,千百年后,若有子孙后代,能够在英魂碑上找到自己先祖的名字,那是何等光荣的事情。 “此举大善,从此必有更多的将士舍生忘死,奋勇拒敌!”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赵肃点点头,转了话题:“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侯继高想了想:“大捷方歇,不若趁此机会,一鼓作气,收复濠境?” 赵肃沉吟道:“你有几成胜算?” 侯继高道:“濠境虽无强兵,但有三座炮台,且占地利之便,严格算来,约有六七成左右。” 赵肃摇摇头:“若无十足胜算就不可动手,否则前功尽弃,意义全无,倒不如先以另一件事为主。” “请大人示下。” “驻防流求。” 赵肃的目光停留在地图上的台湾位置。“这回实际上,是我错估了敌情,那些红夷人,明显想直取流求,造成既定事实之后,借鉴佛郎机人占据濠境之事,向朝廷提出‘租借’,若不是侯大人指挥得当,此番后果不堪设想,等他们在流求上站稳脚跟再想赶人,就难上加难了。” 侯继高忙道:“大人何须自责,红夷人有几分狡猾机智,令人始料不及,末将等人也未能及时发现,只不过如今已有澎湖巡检司的兵马,加上水师日夜巡防,末将以为,小小一个岛屿,孤悬海外,似乎也不必花费太多心思。” 这几乎是当时所有人对于台湾的认知,在没有意识到海疆重要性之前,大多数人都觉得台湾可有可无,就连历史上,几百年之后的清朝康熙时期,康熙想要收服郑氏统治下的台湾,当时也有不少人认为没有必要,小小一个岛屿,统不统一都无所谓,这种闭关锁国的想法,一直影响到后来,中日甲午战争失败,台湾被割让日本,成为一段难以磨灭的屈辱往事。 既然现在天赐良机,赵肃自然希望能够加强海防。 “龙泉此言错矣,流求虽然孤悬海外,对于中土来说却再重要不过,且不说岛屿上物产丰饶,若能有一支强盛水师常驻于此,往西,可制辖南洋诸国,往东,则可监视日本的狼子野心。红夷和日本看重这里,正是因为它乃大明的东南门户,对我们来说,亦是一样,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 侯继高不愧为久经沙场的名将,经赵肃一说,立马反应过来:“大人的意思,是担心红夷人贼心不死,卷土重来,占据此地,一旦开战,便可直接针对我大明的东南沿海?” 赵肃点头:“不仅是如此,眼下海禁已开,内地不少船只往来南洋各地,若这里不安全,也会影响到商民的安危和朝廷的利润,如今大明水师还不够强大,更该把刀用在刀刃上,流求驻防之事,刻不容缓,也是百年大计。不久的将来,有流求水师在,东南一带方可高枕无忧。” 侯继高亦被他说得十分兴奋:“若大人打算在流求组建水师,末将愿前往!” 赵肃笑道:“不,不单是水师,我想上奏朝廷,在流求建省。” 侯继高瞠目结舌:“这,建省?” 放眼整个明朝,也就两京十三省,这还是在宣宗皇帝年间就定下来的国策,如今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提到建省,这位赵大人手笔未免也太大了。 赵肃笑道:“龙泉何故如此吃惊,流求地域所限,让福建或广东来管辖它都不算合适,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自行建省,由朝廷直接管辖,所以不单要有水师驻防,还需要巡抚、布政使等官员,此事一时半会也说不好,等我上奏陛下之后,再行定论,若能成真,只怕免不了要龙泉你多加操劳,奔波于两岸之间了” 侯继高道:“假使大明能兵强马壮起来,末将区区贱命又何足惜,任凭大人驱使就是!” 赵肃哈哈一笑:“好,龙泉此言壮哉!我大明开疆拓土,保家卫国,最需要的就是龙泉这等名将勇士!” 侯继高也笑了起来:“大人再夸下去,只怕末将都要无地自容了,论起功劳,那些在前线战死的将士,才当得起勇士二字。” 赵肃的手摩挲着地图,目光流连不去,看了半晌,才转而抬起头,直视着他:“大明积弱太久,要强盛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可能需要十年,又或者几十年,朝廷里的许多官员能力再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真正落实建设的,还要靠你们这些身在地方的人,不管如何,此战意义甚大,你做得很好,我代陛下,代朝廷,代东南百姓,谢谢你们了!” 说罢拱手,弯下腰,郑重一揖。 明朝武将地位低,就算到了侯继高这个位置,去到京城,照样也要夹起尾巴做人,几时曾有文官向他低头弯腰,更别提堂堂帝师了,侯继高眼眶一红,连忙扶住赵肃,强笑道:“大人折煞我了!” 赵肃微微一笑:“往后你为国为民,便当得起我这一拜,否则咱们以后无法常常见面,我便是想拜,也没机会了。” 侯继高问:“大人,那末收复濠境的事情……” 赵肃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本以为红夷冲着濠境而去,我们正好坐山观虎斗,再趁机坐收渔人之利,收复濠境事半功倍,但现在经过这场海战,我们固然需要休整,他们暂时也不会去打濠境的主意了,只怕还得过几年,等时机成熟了,再看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勤练水师,加强海防为主。” 这是在为未来几年作计划了,侯继高听得很认真,末了点头:“是,末将都记下了。” 论战场上指挥作战,赵肃不如戚继光、侯继高这样的名将,但若论大局调控把握,侯继高等人,又不如赵肃了,这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东南海战胜利的消息传至京师,果然让朝野人心振奋,原先那些担心两线作战,大明无以为继,又或者觉得明朝指定要吃败仗的人,这下子暂时都没了声音。 皇帝亲自下旨,褒赏有功将士,不过因为北方战事还未停,所以规模并不大,如铸英魂碑等事宜,都暂且押后不提。 等到八月末的时候,一直处于胶着状态的战事终于有了逆转,不仅传来贺子重诈死,潜伏在平壤城内与明军里应外合,以少胜多的消息,接二连三,又有大捷的喜讯传来,胜利在即,人人欢天喜地。 到了九月初,随着战线拉长,粮草无以为继,加上瘟疫横行,日军损失不少,开始有了休战的念头,丰臣秀吉通过朝鲜方面,向明朝提出停战议和,并将地点定在日本名古屋,朱翊钧应允议和,但只同意在鸭绿江畔的义州进行议和,并且要在日本称臣,且承诺永不侵犯朝鲜的前提下,才能进行议和。丰臣秀吉愤而拒绝,再次开战。 这一次,明朝新政改革的优势就逐渐显示出来了,明军越战越勇,且军备火器粮草等,源源不断从国内输出,为了应对朝鲜瘟疫,朱翊钧也不惜代价,以保住明军将士安危为前提,宁可多花钱,少冒险。相比之下,日本方面一开始的锐气逐渐丧失,在疾病、伤势的双重折磨下,士兵战斗力急剧下降,加上明军方面在火器上非常舍得花钱,常常用大口径的火炮顶上,先轰炸一番再说,孰优孰劣,高下立见。 丰臣秀吉咬牙坚持了两个月,最终顶不住,再次提出议和。 这一次,朱翊钧没有松口,直接把明朝的条件列出来:称臣、纳贡、赔款。 否则继续开战。 十一月下旬,日本方面终于同意全部条件。 这一回,赵肃倒不急着北上了,因为他发现没有自己在身边,朱翊钧也同样能够施展自如,而且逐渐显露出作为一个帝王真正的手段和气魄。 既然如此,他便越发想看看朱翊钧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被自己一手□□起来,既是恋人,又是师生,看着他在帝位上绽放着自己的光芒,赵肃心中实在有说不清的欣慰和喜悦。 所以他一面在家里闲居,一面密切关注朝鲜战事,北京那边几次派人来催请,他只以身体不适为托词,延迟了进京的时间。 福建气候宜人,纵然是十一月,只要有太阳的日子,便不会冷到哪里去。 赵肃让人搬了藤椅茶几,坐在院中,看着京里来的邸报,周遭绿意不减,啾啾鸟鸣,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照得人昏昏欲睡。 忽然脸上似有手指划过,从颧骨往下,将他下巴挑了起来。 清浅睡意被惊破,赵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前背光站着一人,不由眯起眼睛辨认。 “小师兄?!” 元殊好整以暇:“我们在京城忙死忙活,你在这里倒是好梦正酣。” 赵肃把身上薄毯掀开,拉他一并坐下。“我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元殊哼道:“我看你是日日闲,难为陛下天天催问我们,你什么时候上京,你倒好,累得我千里迢迢跑来宣旨!” 赵肃挑眉:“宣旨?” 元殊冷不防道:“赵肃接旨。” 他肃然起身下拜。“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太子太傅赵肃,入朝十数年有余,宇量凝邈,志识明劭,果敢任事,政术有闻,战功卓著,宜进太师,赠上柱国,加丹书铁卷,着即日进京,总摄国政。钦哉!” 赵肃有些回不过神。 丹书铁卷,说白了,就是免死金牌,当然不是所有罪责都可以免除,但只要不是谋反大罪,只要明朝没有亡国,一旦拿出铁卷,就可以抵消刑罚。 但这也就罢了,还进太师,赠上柱国,瞧那模样,若不是封了公侯之后不能干预政事,只能领兵,皇帝只怕也会再加封个公侯之类的爵位在他头上。 “这封赏,是不是太重了些?”他接了旨,起身拿过元殊手里的手谕,看了又看。 “以你的功劳,这些封赏,并不为过。”元殊如是道。 赵肃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元殊笑起来:“能有什么事,你这人就爱多想,陛下的旨意可拖延不得,收拾收拾,赶紧和我上京吧!” 赵肃想了想,道:“那先去福州拿点东西吧。” 元殊道:“在哪儿拿,派人去不就得了?” 赵肃笑道:“还是自个儿去比较好。” 元殊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话。 收拾行囊不费什么功夫,赵肃本身要带的东西不多,都有赵吉等人在忙活,但母亲陈氏不舍得他又要远行,准备了不少土仪,也给元殊备了一份,如此耽搁下来,到了第三天才准备妥当上路。 一行人先到福州,赵肃拉着元殊,直奔城中一间玉器铺。 掌柜的见了赵肃,忙过来招呼:“赵爷,您的东西早就备下了,今早刚刚才送过来。” 赵肃也笑道:“看来我来得正巧。” 掌柜忙让伙计拿出一个锦盒。“你瞧瞧,可还满意?” 元殊不知什么东西,竟劳动赵肃如此重视,见他打开锦盒,便也凑过来看。 只见绸缎之上,放了一根冰糖葫芦,红得晶莹剔透,光华天成。 “这是……?”他忍不住伸手一摸,冰润圆滑,竟是玉石雕刻而成,如果不仔细辨认,竟似真的一般。 掌柜见他吃惊,也有些得意:“这是用上等和田白玉,缝在刚出生的小羊皮下,等过几年它长大了,再把玉取出来,这时候玉石已经浸透了羊血,所以才能呈现红色。” 元殊不可思议:“好好一块血玉,你竟用来雕成冰糖葫芦?” 赵肃但笑不语。 出了铺子,赵肃道:“你很多年没回到福建了吧,不若我带你去逛逛街市,明儿再启程。” 说罢就要走。 元殊拉住他:“你就快跟我回去罢!” 赵肃停住脚步,看着他。 元殊眼看瞒不住,咬咬牙,沉声道:“陛下病重,情形只怕有些不好。” 赵肃本已料到他有事瞒着自己,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噩耗,脑海一片空白,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险些绊倒。 第 154 章 元殊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 脸色瞬间惨白, 连脚下的路也没注意, 一个踉跄差点往前倾倒, 忙伸手扶住他。“少雍!” “我没事。”赵肃推开他,神情很快稳了下来, 仿佛方才一幕只是错觉。“小师兄, 这种事不是能拿来说笑的。” “我没说笑, ”元殊叹了口气, “之前陛下前往三大营观看演练, 谁知途中意外落马,当场就昏迷不醒,一直到回了宫里,当夜就发起热症,直到隔日才醒过来,太医说是这是腿摔伤了引起的,可能头也磕碰到了,所以才会昏过去。” 赵肃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元殊道:“就在上回汝默奉诏南下找你之后的几日。” “不过是摔下马,怎么会到如此严重的境地, 莫不是有人从中作梗?”他心念电转,带上厉色。 元殊摇首:“应是没有,那日陛下是临时起意, 而且身边亲随, 皆是心腹之人, 事后刑部和大理寺都派人严加勘察, 确实是意外。” “原本伤情已有起色,但后来战事吃紧,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们尚且三更半夜还在宫里商议军情政务,更别提陛下了,据说他常常整夜没有睡觉,三餐亦不定时,如此一来,病情反反复复,日趋恶化,有时候发起烧就是一两天不退,到了我出京的时候……” 元殊顿了顿,叹气:“陛下又发起热症了,人也瘦了一大圈。” 赵肃默然半晌,淡淡道:“此事你们瞒得我好苦。” 两人少年相交,元殊心知他表情越镇定,内心就越是交加,可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苦笑:“你道我们不想告诉你,陛下先前把所有人都给瞒住了,我们每回觐见议事,他除了脸色苍白点,神智倒清醒得很,完全看不出异样。” “你临行前,可见过陛下?” “有。” “陛下脸色、举止如何?” “我去时,他半躺在榻上,言语倒还如常,只把手谕交给我,又嘱我要马上启程,以免夜长梦多,那会儿我已有些狐疑,来这里的路上就一直琢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不在京,太子又小,一旦出了什么事情,转眼便是乱局,难保会重蹈英宗皇帝的覆辙,非大明之幸,想必是因着这些考虑,陛下才一直隐瞒病情。现在细想起来,内阁议事由原先的一日一次,减为两三日一次,时辰也缩短许多,未尝不是蛛丝马迹。再说,陛下的性子最是要强,若不是真到了十万火急,撑不下去的时候,又怎会让我日夜兼程来找你?” 赵肃毫不怀疑元殊的判断,这位小师兄的聪明才智不在任何人之下。 他攥紧了手里的锦盒,道:“回京,即刻。” 你要等我。 从福建到京城,路途遥远,赵肃让赵吉等人带着行李在后面慢慢走,自己则与元殊连带一干锦衣卫,和元殊带来的侍卫先行一步,快马加鞭兼程回京。 薛夏等人不知道皇帝病重的内情,而赵肃也没有表露出半分焦急,甚至有时还与薛夏他们说笑两句,看上去平静无比。 可他越是平静,元殊心里就越没有底。 一路疾驰入了山东地界,眼看离京城已经不远,薛夏等人一身武艺,都有些经受不住,更无论元殊这种文官,总算身体底子好,还撑得住,赵肃也面露疲态。 元殊见不得他玩命儿似的赶路,不由分说让大家停下赶路,歇息一晚再说。 钦差既如此说了,薛夏等人自无二话,赵肃也没有反对,一行人便在官驿住下。 驿丞哪里见过这么多来历不凡的大人物投宿,他闹不清赵肃等人的身份,可不会错辩了锦衣卫的服色,忙不迭出来招呼,又是热水又是饭菜,亲自端到赵肃他们的屋子里。 官驿自改革之后,一切以实用为主,那种三进两进的小院子统统被去掉,改成一个个房间,因着上房不多,兼且赶时间,赵肃他们也只是歇息一晚而已,便让驿丞简单收拾出几间屋子,两人将就着住一晚即可,元殊自然是与赵肃一起。 桌子上三菜一汤,说不上精致,可都是热饭热菜,看着也还可口,赶路的时候没感觉,现在倒突然有些饿了,元殊对正在洗脸的赵肃道:“吃点东西吧,明天还要赶路的。” 赵肃嗯了一声,擦完脸,拧干帕子放好,走过来坐下,拿起筷子夹菜,动作如常。 “京城里的事情,你心里可有个章程?”元殊问。 筷子顿了顿,“你说张四维?” 元殊点点头:“你不在京城的时候,张凤磬一心盯着首辅的位置,张太岳不在之后,更是没少拉拢人心,而且他行事不似张太岳那般独断专行,倒也让他的声势壮大不少,你让我们以静制动,原本是没错的,可那是因为上头还有陛下顶着,万一……” 他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万一朱翊钧有个三长两短,张四维那边的人必然会冒出头来与他们一较长短,到时候谁胜谁负暂且不说,朝政是必然要混乱好一阵子的。 “而且,太子年纪尚幼,我听说,太后又十分宠爱潞王……” 赵肃觉得有些累,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心累。 “这些事情,等到了京城再作打算吧。” 说罢伸手去夹菜,元殊忙拦住他,哭笑不得:“你作什么,这是酱汁!” 赵肃愣了愣,发现自己的筷子确实戳错地方了。 元殊道:“你这模样,我怕你还没到京城,就先病倒了。” 赵肃揉揉眉心:“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元殊见状不忍,拿话安慰他:“或许是我多虑了,陛下压根就没什么大碍,你不要太担心了。” 赵肃苦笑:“我现在只后悔对自己过于自信,若是不坚持要在这边等仗打完,又或战事一结束就回京,现在也不会……” 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筹划再多又如何,倾注了再多心血又如何,若是没了那个人,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固然,自己可以再花二十年,再培养出一个雄才伟略的帝王,可江山终究不是那个江山,人也不会是那个人了。 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历史上,朱翊钧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可如今历史早已改变,这些改变会不会也同样影响了他的寿命? “少雍!”元殊按住他颤抖的手,当年朱翊钧还是小娃娃的时候,自己就见过这个喜欢吃,喜欢缠着赵肃的裕王府世子,这二十年走过来,对这两人之间深厚的情份,他是再清楚不过的,有时候难免还会吃醋,然而现在心里却只剩下满满的难受,既是为赵肃,也是为朱翊钧。“别太担心,兴许是我猜错了!” 赵肃没有说话。 元殊叹息一声,抱住他。 他心目中的赵肃,向来是谈笑风生的,稳重却不失诙谐的。在众人有难的时候,他是一个可靠的臂膀,找他商量,也总能得到有用的主意,所以从入了仕途以来到现在,他一直是大家的核心,自己、申时行、王锡爵等人,也都是心甘情愿唯他马首是瞻,但到了此时此刻,他方觉得这个人,也有脆弱无助,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片刻,赵肃拍了拍他,将元殊推离些许,脸上已经恢复往常的平和:“我没事,前面路还很长,你我都要打点起精神,到了京师,你先找汝默他们,就说……” 他殷殷叮咛,将事情一件件安排好,仿佛又回到那个天塌下来都有办法的赵少雍了。 二人就回京后的部署长谈了一夜,直到快卯时才歇下,那个时候,云际已经渐渐吐白,又是新的一天来临。 张宏在宫门口翘首以盼,神情虽然不显,眼中却流露出隐隐的焦虑。 赵肃等人在京郊时,就让薛夏的一名手下先行一步,快马入京禀报,朱翊钧便派了张宏到这里来等,其心情之急切可见一斑。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好不容易远远瞧见一人扬鞭策马而来,仔细一看,风尘满面,却熟悉得很,正是赵肃。 他大喜过望,也顾不上旁边的小黄门惊呼,就小跑上前,伸手招呼。 赵肃急忙勒马,去势有些急,以至于马匹前蹄腾空而起,差点踩着张宏。 “张公公,你没事吧?”赵肃下马,几步走过来,扶住他。 “没事儿,没事儿!您可算是来了,陛下听得您要回来,大为高兴,让奴婢在这里候着呢!”张宏哪里顾得上惊吓,迭声回答之后,凑近了些,小声道:“事不宜迟,您快随奴婢进宫罢!” 看到他隐隐急切的模样,赵肃心下一沉,悄声问:“可是陛下龙体欠安?” 二人入了宫门,一路疾走,直到离朱翊钧寝宫不远,张宏才道:“唉!可不是,朝鲜那边刚打起来不久,陛下出城巡视,落马受了惊,将养一阵,原本以为快要好了,结果又突然恶化起来,陛下有时用了膳又会呕吐出来,时睡时醒,先前还一直瞒着外臣,可哪里瞒得了多久,太后那里,太医那里,还有宫里这么多双眼睛,元大人走后,朝内朝外都有些议论……幸好您来了,奴婢也算吃了颗定心丸,只是陛下那边……”他说着说着,不由哽咽,一面抹起眼泪。 “……”赵肃没有心思安慰他,只是加快了脚步,跨过高高的门槛,随着张宏步入寝殿。 两人进去的时候,朱翊钧正半躺在榻上,拿着一份奏折在看,听见脚步声,就抬起头来。 表情从惊愣到愕然,再从愕然到狂喜。 “你来了。”他掀起被子就要下榻,张宏忙拦住。 “哎哟陛下,您又忘了太医的嘱咐,万万不可轻易挪动!” “是,臣来了。”赵肃几步上前,握住他的手。“陛下怎么,瘦成这样……” 他轻轻拧眉,说不下去,因为喉头哽住,忙低下头,掩饰发红的眼眶。 这个人,虽还看得出旧日轮廓,可明显瘦了老大一圈,连带脸色也变得惨白,眼窝底下甚至还有淡淡的青黑,若不是病重,以他原本年轻健壮的体魄,怎会到了如此境地。 刚才要下床的动作让朱翊钧眼前一阵发黑,好不容易缓下来,他忍住不适,挥退张宏和一干内侍,一面打趣道:“你终于来了,若不是我让元殊出马,只怕你还不肯放弃闲云野鹤的神仙日子吧?” “我回来,就不走了。” “嗯,你想走,我也不让了。”抬手摸上他的脸,目光眷恋而饱含思念。“肃肃,你还是那么好看,一点儿也没老,我却一脸病容。” “你不过是小伤而已,只是一直忙于政事,没有好好休息,等病好了,就好看了。”赵肃扬起嘴角,任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摸。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怕是落马的时候伤了脑袋,药我也喝了不少,外敷的,内服的,腿上的伤倒是早就好了,可惜这时睡时醒的毛病,一直好不了,而且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也觉得越来越累。” “那你现在累不累,先睡会儿,我陪你。” 朱翊钧道:“我也不知道这一睡下,要什么时候醒来,要与你说的话却太多。” 赵肃道:“无论你什么时候醒来,我总会等你的。” 朱翊钧轻轻摇头,似乎这样一个小动作也会让他觉得不适,好一会儿才松开眉头,赵肃看得心中隐痛,却无能为力。 “我自己的病情,自己晓得。你先听我说,”见赵肃凝神细听,他才续道:“为防万一,我把遗诏都立好了,如果我不在,太子立即登基,你就是辅政大臣,一切政事,由你全权统摄,以你的资历和地位,名正言顺,不会有人说什么的。太后虽然宠爱潞王,但她还算深明大义,不会做出乱了朝纲的事情来,然而还要谨防朝中有人利用这点来大做文章。” “上回张家侵吞田地的事情,因为北方战事而暂时没有追究,但我也留了一份旨意。他这个人,不是没有才干,只是私心大于公心,喜欢笼络人心,你觉得还能用,就留着他,如果不行,可以凭我的旨意处置他。” “自古能臣,有善始的,大多没有善终,我却要保你善始善终。除了丹书铁卷,我还在陵寝给你留了个位置,汉唐帝王驾崩,大多有爱将名臣附葬,此举不算惊世骇俗,有这道旨意,将来也是给你留一条后路,太子成人,无论性情如何,料想都不敢对你不敬。”他说罢笑了笑,“这也是我的私心,生前赖着你,死后还要绑着你。” 赵肃闭了闭眼,哑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论太子殿下将来想如何对我,我都无二话,你若不想我不得善终,就要养好病,自己来保我。” 朱翊钧红了眼眶:“我也想,都说皇帝万岁,可人哪能逆天,原先总担心你比我先走,可现在我却要比你先走一步……” “你年纪轻轻,必然长命百岁,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这就去问太医,他们定有……” 朱翊钧吻上他的唇,堵住他未竟的话,轻轻辗转片刻,又将头埋入他的颈窝,赵肃只觉得颈项处一片湿热,不由微微仰起头,却止不住泪水从眼角滑下。 无声无息。 第 155 章 张宏在外头等了半天, 才等到赵肃从里头出来。 “大人, 陛下如何了?” “歇下了。”赵肃的脸色很难看, 眼里布满血丝, 不过张宏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两相望, 都能看到对方脸上的憔悴。 “太医院那么多太医, 就拿不出一个办法吗?”赵肃思前想后, 觉得朱翊钧这症状很像摔伤之后引起的脑震荡, 因为脑颅里有积血, 所以一直头疼呕吐,还经常昏迷。在现代,这种情况,可以进行开颅手术,又或者病人自己的身体机能让血块慢慢化解,但他不是医生,更不知道几百年前,中医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这种病症。 虽然不是立即致死的绝症, 但是这么拖下去,性命只怕也不保。 若论心急如焚,恐怕没有人比他更甚, 可却不能过于表露出来。 张宏苦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 可一直没起色。” 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皇帝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病重, 可是日复一日,人多嘴杂,怎么也瞒不住,光是应付后宫那边的压力,都足以让他吃不消,更别提朝里那些大臣,三不五时都来询问,别人还好说,像张四维这种阁臣,张宏是怎么也没法托词含混过去的,如今见了赵肃,简直像是见了救星,总算是有个挡在前面的了。 “您看,要不要征召民间名医?”张宏斟酌着问,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因为朱翊钧一旦驾崩,太子年幼,后宫就是太后说了算,太后与冯保交好,保不准在冷宫扫地的冯保会东山再起,到时候他张宏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所以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要保佑皇帝长命百岁。 赵肃被他这么一提醒,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 “你可知道李时珍现在在何处?” 张宏讶然道:“您说的是曾经给世宗皇帝看过病的那位李太医?” “对。” 张宏想了想:“早年他辞去太医职位,听说在民间写书,后来就没有音信了。” 赵肃道:“此事我去安排,你且不要声张,若有人问起,就依照之前太医院的说法去说,如今陛下生病之事已经传遍朝野,再刻意隐瞒也不妥,我与陛下商量过了,索性告知朝臣,也好让一些人见不得光的心思彻底无所遁形。” 张宏连连点头:“您放心,咱家晓得利害!” 赵肃交代完,出了宫,马不停蹄找上薛夏,让他动用锦衣卫的资源打探李时珍的下落,一旦有消息,立即启程,务必把人请回来。 翌日朱翊钧便下了旨,直接起用赵肃,入内阁,掌首辅印,并命其教导太子。 按理说,这是不符合常规的,首辅的人选需要通过朝臣廷推,最后皇帝盖章,才算顺理成章,现在皇帝越过这个环节,直接下中旨任命,显然并不准备让朝臣参与。 从古至今,臣强则主弱,主强则臣弱,君权和相权之间,都是互相拉锯的。嘉靖帝强势无比,任命一个严嵩为相二十年,就算不少人弹劾,也奈何不了他,还是皇帝主动厌弃了,才使得严嵩下马。换了隆庆帝,也就是朱翊钧的老爹就不行了,他从来就没想过把握主动权,反而还主动让出权力,让大臣们自己作主,所以才陆续出了高拱、张居正这等强势的人物。 等到朱翊钧登基的时候,众人本想延续隆庆朝的传统,可随着皇帝逐渐长大,逐渐精干起来,众人发现,主动权已经渐渐回到皇帝手里,连张居正也不得不低头,所以就算张居正死后,首辅之位一直空悬着,也没人敢说什么。 现在皇帝一病倒,马上就把赵肃召回京师,还把权柄尽数交付于他,隐隐有托孤的意思,这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即被演绎出许多种含义来。 有人认为,皇帝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不想在廷推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所以直接任命自己信任的人选,而且这位陛下这么做,摆明了是不信任张四维。 也有人认为,上回张四维家族侵吞田地的事情,皇帝没有追究,反而还将他留下来,这是想让他与赵肃抗衡,以免一家独大,乱了朝纲,正所谓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还有人认为,皇帝这是在为身后做准备,太子年幼,必然需要辅政大臣,赵肃和张四维显然是不够的,还应该再加几个人,这样可以达到互相牵制的效果,谁也占不到便宜。 无论这些揣测包含了善意或恶意,赵肃走马上任,已经是毫无悬念的事情了。 仔细想想,他确实是比较适合的人选,因为自从张居正死后,张四维另立门户,原来依附于张居正麾下的人,就没了大将之才,王国光或殷正茂,也只是中上之选,没有足够的威望和魄力。反之,假使张四维来当这个首辅,赵肃那一派的人暂且不说,原先张党的那些人也不会同意。 当然,赵肃任首辅,张四维也不乐意。 他筹谋已久,结果一转眼,煮熟的鸭子就飞了,怎么让他高兴得起来? 所以就算他不会明面上和赵肃过不去,私底下难免也会设些绊子,搞些小动作,甚至他还瞅准机会,开始向李太后那边靠拢。虽说朱元璋定下祖制,后宫内臣不得干政,但是如果皇帝驾崩,太子还小,就算外有朝臣,有时候也需要太后出面主持一些事情,届时他与赵肃两人,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就算抛开这些先不提,赵肃甫一上任,就要面对一个难题。 张居正留下来的新政,到底继不继续? 如果继续的话,那些反对声怎么办?视而不见还是强加弹压?无论哪种办法,对赵肃只会有害无益,最终身败名裂。 如果不继续,他势必要选择与张四维合作,有合作就有妥协,那么张四维就可以从他手中一点点把权力拿过来,最后架空他这个首辅。 想通这些之后,张四维总算转怒为喜,把自己当不了首辅的郁闷稍稍压下,按兵不动,等着看赵肃的笑话。 博弈恰恰才开始。 没过多久,赵肃出手了。 他选择了一条张四维没有想到过的路。 首先,赵肃的人缘很好。 在朝为官,人缘好不是很容易办到的。因为你人在江湖,想往上爬,就需要站队,站了队,就代表着你与某些人成为盟友,与另外一些人成为政敌。如果你不想站队,希望两面都讨好,那么恰恰代表你没有立场,最后什么也得不到。还有些人比较清介,一心做事,不想掺和党争,这当然也算不上人缘好。 张居正算是一个前期很成功的范例,要知道他当时还是徐阶的学生,徐阶与严嵩父子明争暗斗,他还能在两派之间游刃有余,让徐阶认为他是个好学生,让严嵩也觉得这个人很不错。可惜他晚节不保,或者说他在登上首辅之位后,就失去这种小心谨慎。这是很多人的通病,有时候很难做到始终如一。 赵肃充分吸取张居正的前车之鉴,对小人,纵然心里看不上,面上也不会让其难堪,始终以礼相待,对有才干却郁郁不得志的人,也许对方并不赞同赵肃的政见,但赵肃也不介意提拔他,拉人一把。 久而久之,就会在许多人心里形成一种印象,每当提起赵肃,就会觉得这是一个很不错的人,身居高位,却没有架子,对前辈礼遇,对平辈和善,又乐意提拔晚辈。所以乍一听到赵肃回京被起复,就算是张四维那边的人,也大多觉得这不是不能接受的。 其次,赵肃在成为首辅之后的官员任用上,展现了一种春风化雨的手段。 王国光等人,先前是张居正的心腹,屡屡与赵肃作对,赵肃依旧没有动他吏部尚书的位置,反而在官员选拔的事情上与他诸多商量,并不独断独行,因为他深知王国光的为人,大节不亏,算是个君子,这种人用了他,他只会感激你,不会忘恩负义。 先前张居正的新政,总的来说利大于弊,只是张居正操之过急,有时候难免会让底下的人有机可趁,那些土地士绅的反对声也就大些。所以赵肃并没有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反而继续把新政执行下去,去掉其中一些弊病,平反起复一批原先因为张居正刻意打压而蒙冤的官员。他对外也说自己生平敬佩的人,一是启蒙恩师戴公望,二是老师高拱,三就是张居正。 要知道天下无人不知,张居正与赵肃不对头,与赵肃的老师高拱更不对头,赵肃当上首辅之后,不是趁机打击张居正的旧党,反而既往不咎,以德报怨,他的话,更让很多人都看到他的诚意和胸襟。 在面对赵肃一片大好形势的情况下,张四维有些坐不住了。 赵肃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揣摩张四维的心思,他现在每天忙于处理政务,处理人际关系,力保朝局稳定,还要担心朱翊钧的病情,忙得不可开交,连久别重逢的贺子重,两人也只是匆匆见了一面,叙了一会儿旧,便又进宫来了。 因为张宏派人来禀报,说皇帝想见他。 进了乾清宫西暖阁,便瞧见一个小身影伏案执笔,认真地写着什么,旁边榻上朱翊钧半卧着,在看奏折。 小孩儿抬头看见他,放下笔,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拱手躬身,声音清亮:“太傅好!” 第 156 章 赵肃也拱手行礼:“臣见过陛下, 陛下安好, 太子殿下安好。” 太子朱常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太傅。 说陌生, 是因为赵肃辞官离开京城的时候他还小, 不大能记事,也不知道这位太傅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说熟悉, 则是赵肃常常给他寄来一些启蒙字画, 串成故事, 颇为有趣, 让朱常洛爱不释手, 加上父皇经常对他耳提面命,所以对赵肃这个名字,又是印象深刻。 细论起来,朱常洛自生下来没多久就被立为太子,亲娘虽然早死,也只是一介宫人,可身为皇帝唯一的儿子,又被皇后亲自抚养,论贵重, 没人能越得过他去。想当年,孝宗皇帝朱祐樘也只有一个儿子,为了他没少费心思, 请来众位内阁阁臣当老师, 个个都是当世大儒, 学问无出其右, 可结果呢,教出一个贪逸玩乐,建豹房,吃红丸的武宗皇帝,不说他本人是好是坏,起码对江山社稷,对万民百姓,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有鉴于此,朱翊钧对朱常洛的教育十分重视,基本是按照赵肃小时候对他的要求来制定,没有最严格,只有更严格。眼下自己患病,不知时日几何,他对太子的要求就更加迫切,不说能够处理政事,起码要让他具备良好的品格。作为帝王,无须学问顶尖,可一定要会用人,作为帝王,无须三百六十行,行行精通,可一定要有广阔的胸襟,能够容得下天地间不同的人和声音,可又要有当机立断的果决,该下决定的时候不能含糊。 朱翊钧本是想有一番大作为的,在他心底,不说赶超太宗皇帝,起码要与成祖皇帝并肩,可这一切计划都因这场病而被迫中断,所以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而唯一有能力教导处这么一位帝王的,自然是赵肃。 小太子的教育显然是比较成功的,他年方五岁,可行起礼来一板一眼,包子脸上有着故作沉稳的严肃,看起来十分可爱。 赵肃见他偷偷瞅着自己,便笑道:“殿下可有疑惑?臣可效劳一二。” 小太子眨眨眼,脸上带了点好奇,又摇摇头:“太傅要与父皇说正事,我不能打扰。” 赵肃发现他与朱翊钧小时候大不相同,后者当时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王爷的小世子,说话做事自由得多,但眼前这个小孩儿,却更加拘束一些,总算不失聪明灵气,如果教育得当,将来也是明君之才,否则若是压抑过甚,指不定就成了另一个武宗皇帝。 思及此,他看了朱翊钧一眼,两人视线对上,朱翊钧清清嗓子:“太子,你有什么话,就只管对太傅说,朕不会责备的。” 得到赦免,小太子终于说出自己的疑问:“太傅不都是老爷爷吗,您为什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老,也没有长长的胡须?” 噗嗤一声,朱翊钧正接过张宏递来的药,一口刚下去,就听见这样的问题,差点没呛住。 赵肃蹲下身与他平视,笑道:“殿下的父皇,陛下也没有胡子啊。” 小太子歪着脑袋,眉毛纠结在一起:“可是您比父皇大啊,听父皇说,他小时候就是您的学生,那这么算的话,您应该很老很老很老了。” 赵肃被他三个很老搞得一脸无奈,老实说,他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老了,放在几百年后,这还没到男人的黄金年龄呢,只不过古代到了三十岁就有蓄须的习惯,有了胡须,看上去总要成熟一点的。赵肃成日里很忙,可他也很注意养生,锻炼和休息从没落下,加上男人本来就不易显老,这模样走出去,说他二十多,也是有人信的。 他想了想,斟字酌句:“因为留了胡子,会很不方便。” “为甚?”小太子睁大眼睛,打破沙锅问到底。 赵肃面不改色地开始胡扯:“有了胡子,喝汤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泡到汤里去,而且嘛,如果平时没有胡子,等到有一天粘上假须走出去,别人都不认得你是谁了,有利于掩饰身份,假使留惯了胡须再剃掉,别人反而大惊小怪了。” 说到底,就是因为蓄须不符合赵大人的审美观而已。 小太子信以为真,被他那句“掩饰身份”唬得一愣一愣,仔细想想又觉得赵肃说得很有道理,不由萌生了一点分享了别人小秘密的兴奋感。 “太傅言之有理,常洛拜服。” 他正正经经地给赵肃拱手行礼,闹得赵肃哭笑不得,边上张宏也是一脸忍笑的模样。 跟赵肃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身居高位,人却并不古板,私底下经常是妙语如珠的,这也是他好人缘的原因之一,尤其特别是小孩,都乐意与他相处。 太子朱常洛,记事之后的第一回见面,就被赵大人影响了审美观,从此如脱缰野马,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在若干年后,他喜欢戴着络腮胡子出宫的这个习惯,成为大臣们眼中的怪癖之一。 “太子,你先下去吧,朕有话要对太傅说。”朱翊钧忽然开口。 “是,儿臣告退。”小太子嫩嫩的声音和认真的神情让人有种发笑的违和感。 张宏也知趣地退了下去。 四下无人,朱翊钧终于露出笑容。 “肃肃,你过来坐。” “陛下把太子遣了开去,可是有何要事要对臣说?” “过来些。”朱翊钧招手。 “那臣就逾矩了。”赵肃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你明知故问!”朱翊钧牙痒痒的,一见他靠近,马上就把人抓过来。“我一个大活人坐在这里,你居然跟他言笑晏晏,也不理我。” 言下之意,竟连儿子的醋也吃。 赵肃啼笑皆非,还没来得及辩解,便被吻住双唇,亲密交缠,许久方才分开。 两人额头相抵,朱翊钧的气息有些不稳,近些日子总是病着,两人已经很久没有亲热过,刚才那一吻,竟挑起了些许□□,朱翊钧强自平复下,低声道:“劳你帮我把书柜最下边的那个匣子拿来。” 赵肃捏了捏他的手,走过去,将东西拿过来,交给他。 “你猜里头放了什么?”朱翊钧的手按在上头,嘴角噙笑。 “臣怎么猜得出来。”匣子看起来有些年份了,但开合处被磨得锃亮,看起来是经常打开的,他这么一说,赵肃也起了几分好奇。 朱翊钧但笑不语,用钥匙解开锁,再打开匣子。 里头没有金银,也不是玉石,满满一匣子信,信封保存得很好,他把最上面的那叠信笺拿开,露出下面厚厚纸张。 “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你给我画画,讲故事,喏,就是这些。” 赵肃接过纸,一张张看了起来。 纸张是被特地装裱过的,看起来依旧如新。 朱翊钧在旁边笑道:“这张,是司马光砸缸,那会儿我老念成司马缸砸光,结果有一回你也跟着我念错,被我笑了好久。还有这张,卧冰求鲤,我还记得我听完故事,流着口水问你,鲤鱼真有那么好吃吗,结果你被我缠得没法子,只好带我上街去吃烤鱼。” 朱翊钧想起往事,笑不可仰,赵肃也牵起嘴角,目光温柔。 “还有这些信,则是你外放山东和四川的时候与我写的,我都保留着,本来图画是可以给太子继续启蒙用的,可我舍不得,等我走了,这匣子我也要带走,到了九泉之下,就算见不到你的人,看看这些也好。” 赵肃握住他的手微微一颤,强笑着打趣道:“陛下这是存心想看臣哭鼻子么?” “那可要我哄哄你?”朱翊钧莞尔,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以示安慰,一面道:“先前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怕……,嗯,就想到处走走,去你曾经待过的地方都看看,将来也好留个念想,结果就去了贡院,你当年会试过的地方,你猜我在寒字第一百五十九号房瞧见了什么?” “什么?”赵肃一愣。 朱翊钧狡黠一笑:“墙上画了个人头,旁边还有一根冰糖葫芦,虽然在那里考过试的士子很多,可一看那画风,就知道是你的手笔,亏得这些年贡院墙壁没有翻新过,不然我还真找不到这个。你老实说说,是不是那会儿就对我,嗯哼,有了非分之想?” 真亏他一国之君,能说出这样不三不四的话,赵肃挑了挑眉,笑道:“陛下倾国倾城,自然是人见人爱。” 朱翊钧哀叹一声,抱住他:“可惜我上了贼船,从此就下不来了。” 顿了顿,又闷闷道:“若我不在了,你就再娶个吧,你忙于政事,总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子为你操持内院,你也得有个红颜知己,不能一个人这么过下去,我也不放心……” 赵肃又好气又好笑:“不劳陛下为臣费心,臣已派人去寻李时珍了,他是当世名医,指不定会有法子的。” 朱翊钧诧异:“可是那个从前曾给皇爷爷看过病,诊他阳寿不过三年的人?” “正是。” 朱翊钧点点头:“若是他来了,兴许有几分希望,不过……” “你多派些人手去,让他们快一点。”朕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嗯,陛下放心。”在他面前,赵肃总是控制着,不过多流露出忧虑、伤心的负面情绪,然而每回听到这样的话,心底总会不由自主涌上一股悲凉。 都说世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大明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为何却要有一个人先走。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当年的誓言犹在耳边,难道到头来竟要落得生离死别的下场。 你若不在,鸿鹄孤飞,纵然天阔云高,江山秀丽,又有何人与共? 赵肃从宫里出来,一路回到府里,终究没能忍住,关起门在书房里默默流了一场眼泪。 因为性别,因为身份,也因为性格,他的感情藏得太深,太过内敛,不似朱翊钧那般外露,可并不代表他付出的比对方少,大家都知道他很伤心,可没有人能真正明白他心里有多苦,二十年的感情,从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到励精图治的帝王,赵肃在他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一想到朱翊钧很有可能随时撒手人寰,他的心就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痛苦无以名状。 可偏偏身在其位,还不得不打点起精神,安排好内外一切,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更不容出一丁点差错。 眼泪流出来,心里就舒服许多,赵肃平复了一下情绪,拿起书案上的公文,几行入目,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吴维良就敲门而入,赵肃也正好有事找他,两人正细谈之际,便听下人过来禀报,递上名帖。 此时赵肃已经完全回复了平日里的镇定和精明,瞥了一眼拜帖上的名字,唇角一勾。 张四维。 吴维良凑过来一瞧,笑道:“老狐狸上钩了,他怕是为示弱而来。” “他既想示弱,我岂能不领情?”赵肃也笑,转身吩咐下人,“你去回了,就说我这里还有客人在,一时半会抽不出空,请他稍等,不要怠慢了人家。” “是。” 对方等不及,先找上门来,已是输了一筹,既如此,就该轮到自己摆摆架子,吊一吊胃口了,这样一来,对方心里就会越着急,觉得你胜券在握,对于谈判来说是很有效的,这也是官场上广为人知的法子了。 可广为人知,不代表就没用。 就如眼下,张四维在花厅喝茶,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心里确实像有只猫爪子在挠,越来越痒。 就在素来好修养的张四维等得快忍不住拂袖而去的时候,赵肃终于施施然来了,面色有点憔悴,可是笑容依旧和善。 张四维站起来,行礼:“见过元翁。” 纵然是私人场合,两人都一身便服,但首辅的身份摆在那里,还是礼不可废。 “子维无须多礼,倒是我姗姗来迟,让你久等了。”赵肃笑道:“我虽蒙圣上和诸位看重,居首辅之位,可毕竟才疏学浅,不敢当元翁二字,若凤磬不嫌弃,就喊我少雍好了。” 若换了平时,张四维一定会不冷不热顶回去,但现在,自己处于劣势,而赵肃主动伸出橄榄枝,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岂有不接的道理,闻言从善如流:“我冒昧来访,该我赔罪才是。”说罢注意到赵肃双眼略微红肿,吃惊道:“少雍,这是?” 赵肃也不隐瞒:“方才思及陛下病情,哭了一场,让你见笑了。” 从皇帝公布病情之后,朝野议论揣测之声就没有断过,许多人暗地里有些小心思的,也纷纷有所举动,但凡不会影响大局的,赵肃都不会去管他们,现在他需要搞定的只有一个人。 眼前的张四维。 张四维听罢叹息一声:“不瞒少雍,我日夜辗转难眠,亦是为了陛下的病情而忧心,只是如此主持大局,还要你多费心,若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凤磬定在所不辞” 这是示好的信号。 眼下局面对张四维十分不利,原本想要看赵肃笑话的心思彻底成了泡影,赵肃不单没有深陷重围,反而渐渐掌控了局势,许多事情到了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真正让人有种“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感觉,这也让张四维无法再干坐下去。 不管以后是什么光景,现在毕竟皇帝还在,张四维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未来,如果再不低头,赵肃完全有能力将他打压得溃不成军。 赵肃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他轻轻一笑:“多谢子维兄,说起来,前阵子有人送了一份东西到我这儿,我本想找个机会交给你的,正巧你就来了,你且等等,我去拿来。” 张四维心下一沉。 需要让赵肃亲自去拿的,必然是重要的东西。 少顷,赵肃回来,手里拿着一本册子。 “子维兄,看看这个。” 张四维强忍焦虑地接过来,翻了几页,便再也维持不住镇定,腾地站起来,把账簿往旁边一摔:“少雍,这,这是有心人的污蔑、陷害!” 这是一本账簿,而且还是山西张家其中一房的账簿。 里头清清楚楚,一条一条列出明细,俱是张家近十年来阳奉阴违,兼并土地的证据。 照理说这种账簿属于暗簿,是绝不可能外流出来的,可现在的事实是,不仅泄露出来,还好死不死,落在赵肃的手里。 怎能不令张四维肝胆俱裂。 老实说,如果在明朝官员里一个个挑选,张四维本身还是一个才干不错的人,他具备一个政治家的眼光,也能站在大局上看待事物,而非作为政客只会搬弄是非,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他的家族。 山西张家,商贾巨富,家族里不仅有张四维,还出了许多官员,前兵部尚书王崇古,就是张四维的舅父,这样一个家族,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经商世家,而可称得上官商交错,势力庞大。在山西,张家是晋商的龙头,无人敢掠其锋芒。 有这么一个家族,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有人在背后撑腰,结成联盟,一荣俱荣,坏事是一旦家族出事,就会牵连到自己,一损俱损。 所以为了家族繁盛,张四维只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可以说是无奈,也是必然。 赵肃伸手示意他坐下。“子维兄勿要激动,我也不信里头所言,所以才拿来给你看,并未呈交陛下。”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张四维马上回过味来,道:“少雍明察秋毫,凤磬感激不尽!” 赵肃道:“如今时局敏感,正是上下同心之际,我不愿为了些许小事,伤了大家的和气。” 张四维岂会不知赵肃所指,分明是说他先前不厚道,想在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于是讪讪笑道:“少雍说得是,我回去之后定立即去信约束家人,让他们收敛言行,不可胡作非为。” “这种事情怕不是说说而已,恕我直言,子维兄若想让家族永保富贵,最好的办法无过于奉公守法四字,否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似鼎盛无比,实则危机暗藏。”赵肃敛了笑容,一字一顿说来,自有股慑人的气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四维虽然闻言不快,可也心知赵肃说的是正理,张家还没有被清算,是因为张居正正好死了,之后赶上战事,好不容易战事结束,皇帝又病了,如果不是有这么多大事接连发生,他们张家焉能安稳到现在,只怕早就被当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了。 “多谢少雍提点,过几日我便告假,亲自回去走一趟。”张四维郑重承诺。 见他拿出诚意,赵肃笑了一下,拿起账簿,几页几页撕开,然后丢到炭盆里,瞬间化作黑灰。 张四维愕然:“少雍这是?”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这不是子维兄的过错,而是张家的过错,我不愿因为张家,而错失子维兄这样一位良臣。”赵肃抬眼,看着他,恳切道,“古有房玄龄与杜如晦同心协力,我今愿与君携手共事,当一对房谋杜断。” 账簿本可留着用来作为把柄,可赵肃却一把火烧了,以示与他合作的诚意,张四维叹息一声,也有些感动。 “惭愧,惭愧,从今往后,凤磬定当尽力就是!” 赵肃哈哈一笑:“得子维兄此言,如饮百年佳酿!” 隔阂已去,二人自然是相谈甚欢,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告辞离去。 人一走,吴维良就从屏风后头出来,龇牙咧嘴:“可差点没累死我,他再不走,我就得饿晕在里头了。” 赵肃失笑:“谁让你要在那儿偷听的,等事后我再转述与你,不就得了。” “听人口述哪有身临其境来得精彩?我也是今儿才知道,大人就是个芝麻包子,外白里黑,坏到家了!”吴维良啧啧出声:“您倒好,手一挥就把陈大人千辛万苦为你找来的账簿烧了,可张凤磬要是知道你手头还有陛下的诏书,不知作何感想?” “账簿就是把柄,不烧了账簿,他就不会诚心诚意和我合作,当然现在也不是就完全没了利益冲突,但只要能让他安分一阵,也就可以了。”赵肃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慢慢道。 吴维良点头:“我也不赞成将张四维赶尽杀绝,因为没了张四维,大人就会形成一支独大的局面,一个人在世上是不可能没有敌人的,权力越大,眼红的人越多,敌人也就越多。留着张凤磬,反而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赵肃道:“正是如此。少了一个张四维,还会有个李四维,王四维,他总算还是个有能力的官员,换了另外一个人,未必就比他好,如果我把所有反对我的人都赶跑,那么下一个该被清扫的,就是我自己了。所以,给自己找个敌人,但又在可掌控的范围内,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吴维良哈哈一笑:“运筹帷幄,谈笑用兵,来,以茶代酒,我敬大人一杯!” 赵肃摇头也跟着笑了起来,可笑意浅淡,未及眼底,很快又消散无形。 自那天之后,张四维确实消停了下来,兼之内阁的事情非常多,南北战事都要善后,流求要建省,水师要扩充,吏部要改革,改革还涉及科举,大家忙得焦头烂额,想勾心斗角都没时间。 时间渐渐流逝,一直到了来年开春,朱翊钧的病势越发沉重起来,经常整日整日地昏睡过去,只是今日沉睡的时间更长了,已有两日未醒。 旁边是几日前终于找到的李时珍,正在给皇帝把脉。 一侧有太后和皇后,小太子站在边上,牵着赵肃的手,咬着唇屏住呼吸,他们身后,还有张四维、申时行等几名阁臣,这等大事,众人自然不敢怠慢,虽然李时珍的名声如雷贯耳,但实际上,每个人心里抱的希望都很小。 “老大夫,陛下的病情如何?”赵肃一直在观察李时珍的神情变化,生怕他摇头或者叹气。 “陛下的病拖得有些久了,怕是脑颅里有些积血。” 赵肃道:“是的,其他太医也是这么说的,可用了药并没有起色,您可有法子?” 李时珍在民间行医多年,不会像那些太医一样张口就来一段医经上的典籍,直截了当便道:“当务之急,是去血化瘀,引上部之血下行” 赵肃忙问:“那要如何治?” “以牛膝为主药,佐当归、玄参等,再辅以针灸。” 赵肃拱手道:“若老大夫能治好陛下,我当为大明百姓一谢。” “当不得大人重礼,老朽亦无十分把握,只能尽力施为。”李时珍侧身避过。 对这位给嘉靖帝也治过病的名医,众人都没有太多置喙,太后李氏想了想,问道:“敢问老大夫,所用药材看似寻常普通,先前太医院为何没有用过?” “回娘娘,老朽看了先前太医院的方子,开的俱是名贵药材,虽也不能说没有效用,可有时候药未必是越贵越好。” 李氏点点头:“还请老大夫放手施为,无须顾忌,哀家信得过你。” 李时珍没有废话,很快忙活起来,李氏从太医院调了几名药童来帮忙打下手。 几天过去,汤药与针灸齐下,朱翊钧依旧昏迷不醒,李时珍的脸色渐渐沉重起来。 赵肃问:“陛下还未醒,可需要换药试试?” 李时珍摇摇头,叹了口气:“老朽已尽了全力,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若陛下今夜能醒,便是万事大吉,否则……” 他没有再说下去,赵肃心乱如麻,已知下文不祥。 是夜,他没有回去休息,依旧留在宫里,守在朱翊钧榻前。 张宏不忍打扰,悄悄退了出去。 偌大殿中,只有一个伤心断肠人。 赵肃看着他紧闭的双目,眼睛眨也不眨,正怕自己一不留神,这人就去了。 从前看古籍,说到有猎户设网捕雁,逃脱一只,入网一只,逃脱的那只大雁非但不飞走,反而撞地而死,以为殉情。当年他不以为然,觉得是无聊文人杜撰出来的逸事,现在才知道,爱侣死而自己独活,是如何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你若死了,我不会做那等殉情的小儿女痴事,这天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你多等我几年,若有来世…… 赵肃握着他的手,潸然泪下。 本想一夜守着,却不知何时倦极了,靠着床边睡去。 脸上忽然有种被人轻轻拂过的感觉,赵肃一惊醒了过来,对上一双同样疲倦的眼睛。 “你醒了?”他怔怔道。 “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朱翊钧哑着声音,眼角带泪。“梦里一直在走,路没有尽头,忽然听见你在喊我,一转头,就醒了。” “不要再睡了。”赵肃道。 “嗯,不睡了,你看,天亮了,我就醒了。”他笑道。 阳光越过窗棂照了进来,清浅却温暖。 纵一生看遍江山如画,不及你这句承诺。 ——end—— 无责任番外 阅读前须知: 1、这是一篇无责任的、崩坏的番外, 跟正文完全无关, 请勿纠结里面的前因后果, 请勿对号入座, 跟正文有关的番外从下一篇才开始。 2、因为太河蟹了,也不知道啥时候会删掉, 所以不放正文, 算是送给大家的福利, 正文有2300左右, 这几百个字应该只要1点晋江币^_^ 3、为了防止被举报锁文, 大家留言的时候请不要评论与河蟹有关的内容,可以说“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 = = 番外·泰昌年间 “此番吏部的改革由京察开始, 恰逢今年乃京察之年, 往后京察都将由六年一察改为三年一察, 外察亦然。” “原本官员考察, 分四格八法,以守、政、才、年为四格, 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为八法, 符合四格者, 按称职、勤职、供职进行拔擢, 八法中得其一者, 按提问、革职、降级、退休进行处置。然而,这样的考察制度,以上官的喜好为主,如不谨、浮躁、才弱等,难免有失偏颇,因而才有这考核新法。” “新法与旧法之异,在于从今往后,无论京察抑或外察,一律定为三年。京察, 按六部及其它各衙门堂官分类出题考核,所出题者应与本衙门职责范围有关,交由内阁审议通过之后, 再进行考核。外察者, 分吏治、农事、商事三类, 具体由抽签而定, 譬如被抽到农事的知府,则需进行农事考核。考核未通过者,按降职论处,若降无可降,则立即革职……” 春日的气息已经悄然来临,外头雏鸟清啼,小爪子轻轻摇晃着枝头的繁花。 累累海棠簌簌落下,铺满一地的深绯浅粉,偶尔有小宫女穿着嫩色宫装走过,裙角带起的微风让地上的花瓣也飞扬起来,就如她们嘴角那抹可爱的笑靥。 外头春色如斯,文渊阁内,却依然是一片庄重的。 曾朝节拿着奏折,一边念,一边补充,围坐在长桌边上的人听得十分认真,申时行更是不时点头。 只不过他说完之后,御案后头那个人,久久没有回音,托着腮,似在走神。 申时行只好咳嗽几声:“陛下?陛下?” 朱常洛回过神,噢了一声:“朕听着呢,直卿方才不是讲到新法考核了?继续啊。” 曾朝节点点头:“那臣就继续了。关于考核新法的,大致就是这些,后续兴许还有一些需要补充,待我列出条陈,再请陛下与诸位过目。” 朱常洛道:“朕这里也有个想法,正好与你们商议商议。” “陛下请讲,臣等洗耳恭听。” “自隆庆以来,开放海禁已数十年有余,诸事渐上轨道,一年中总有外国使节前来拜访,或要求交好,或要求通商,礼部人手不足,且本来不擅此事,已不足以应付。太傅在时,曾与朕提过此事,不过那会儿还不是时候,现在时机成熟,也该在礼部之外,单独建一部,专门用于外事交流了,依你们看如何?” 皇帝这个提议有点突然,可又在意料之中,众人都不是很惊讶,早在赵肃还当首辅的时候,就曾经为大明制定过未来二十年的发展蓝图和计划,其中就提到六部扩充的事宜,只不过当时很多事情刚起步,时机并不成熟。 曾朝节不愧为赵肃最得意的门生,他的反应很快,只思忖了片刻,便道:“臣以为,不仅礼部需要扩充。” “喔?” “农为天下之本,单单涉及农事的,除了每年春耕秋种,还有其它许多问题。如南北地域差异,导致江南富庶,而西北贫瘠,但西北气候,并非一粒粮食也种不得,却需因地制宜来开垦。前段时间贵州巡抚上折,言道贵州因干旱,有大半土地歉收,幸而朝廷拨款赈灾,但是这毕竟只能解一时之困,臣派人勘察过,贵州地形气候,有利于种植红薯、包谷等西洋农物,易活而又高产,这些东西看似不起眼,一旦出了天灾,是可以活命的,也不至于让朝廷负担过重。以此为例,大明涉及农事的枚不胜举,臣请可单立农部、商部,术业有专攻,独立于户部之外。” “另外,还可扩充太医院,单辟医部,于各地设立官办医所,由中央统一管理,一旦地方上有瘟疫等,医所的医官须立即进行救护,并上报朝廷,由朝廷派人协助,瘟疫初期蔓延最甚,如此一来,于活人性命,安抚民心,彰朝廷仁德,大有助益。地方各县府医所也需定期派遣医官上京接受考核,不合格者则撤销医官资格。” 曾朝节纯属灵感爆发,福至心灵,一口气说了许多,这才缓下劲来,见大家都盯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朝皇帝拱手道:“臣一时就想到这些,妄言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朕不过抛了一块砖头,就引来你这一车子的美玉,也值得了。”朱常洛的话引来一阵笑声,屋里的氛围霎时轻松许多。“这样吧,直卿,就着你这些想法,连带朕之前提的外务部,你草拟一份折子,呈上来看看,其他人如无异议,就照此执行了。” “是。” 议事完毕,众人陆续退了出去,余下申时行看着又在发呆的皇帝陛下,有点担心地询问:“陛下,可是有事?” 朱常洛叹了口气,没说话。 申时行越发感到不安,他没有赵肃与这位年轻皇帝的默契,所以常常揣摩不透圣心。 自从赵肃致仕之后,论资排辈,也终于轮到张四维当上首辅,只不过那会儿,一切都上了轨道,游戏规则已经定下,以张四维之能,也不能断然把大明这架马车调转车头,走上另外一个方向,而且张四维只任了一年的首辅,便因病去世,所以这才轮到申时行。 申时行很有自知之明,他虽然头上也有顶太傅的帽子,可毕竟没能达到赵肃那种高度,既无赵肃的政绩,也无赵肃的战功,所以他老老实实,萧规曹随,按照赵肃定下来的计划走,所幸这位被赵肃一手培养出来的新帝,能力才干,一点儿不逊于他父皇,所以君臣二人,相处融洽。 “陛下,可是因为选秀的事情烦心?”申时行试探着问道。 明朝大臣自诩气节,不会主动上折呈请皇帝开展选秀这种劳民伤财,又有可能让皇帝成为沉迷美色的昏君的活动,最多也就是在皇帝专宠某个妃子的时候,提醒他要雨露均沾,不能冷落了皇后之类的。 当年万历帝在位时,除了早年纳的皇后与数名宫人,基本都不再进新人,也仅有朱常洛一子,洁身自好,堪比弘治皇帝。当今皇帝即位以来,后宫也只有一位皇后和一位懿妃,年过十七,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膝下却仅有懿妃所出的宁德公主。 前阵子偏偏有个不长眼的家伙在大朝时上折子,说陛下子嗣尤少,皇家血脉稀薄,呈请选秀纳妃,为天家开枝散叶。结果话没说完,就被皇帝指着鼻子骂,说那人是想撺掇着自己当个昏君,竟敢提什么劳民伤财的选秀,简直不安好心,指不定是想坏朱家两百年基业的千古罪人,当场把那人骂得呆若木鸡,狗血淋头,众人哭笑不得,劝的劝,说的说,总算才把皇帝的怒火平息下去。——这位新帝不肖他的父祖,骨子里不知为何带了点痞气,有时候总会做出点出人意料,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虽然赵肃以此为乐,曾说他不拘常理,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这行为,终究是与申时行这等正统读书人格格不入的,却反而与赵肃长子赵耕,颇有意气相投之处。 眼下申时行见皇帝叹气,思来想去,想道莫非是那人说陛下无子的话,还是让他上心了?也是,天底下的男人,谁乐意无后的,更何况这位皇帝的好胜心不比常人少。 便劝道:“陛下还年轻,那等闲言闲语不必放在心头,想当年太上皇亦是万历六年才诞下您的。” 朱常洛被他丰富的脑补能力打败了,扶额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朕是在挂念父皇和太傅,也不知如今船只航行到何处了,一切可还顺利。” 申时行噎了一下,干笑道:“想来应该是平安到达了。” 朱常洛闷哼:“那欧罗巴人个个似毛熊一般,有甚好看的,我大明地大物博,太傅连大明都没逛遍呢,就要远渡重洋去那茹毛饮血的国度了,到时候吃不饱穿不暖……” 他嘟嘟囔囔的抱怨,怎么听都像是被失宠抛下的小孩儿。 申时行忍笑安慰他:“陛下无须担忧,随行有御厨太医,一应饮食料理俱都准备齐全,太上皇他们不会不习惯的。” 朱常洛闻言又叹了口气,托着下巴,颇有点伤春悲秋的惆怅。“先生若是无事,就回去罢,朕再在这里待会儿。” “那臣就告退了。” 早几个月,台湾建了省,派驻了官员和军队,正开始迁移大陆移民过去,一切刚刚起步。 时间再倒退一个半月,濠境终于收复,重新成为大明国土的一部分,这回不用等待佛郎机人和红夷打仗再趁虚而入,大明水师磨剑十年,堂堂正正打了过去,佛郎机人迫而退守印度,并遣使前来抗议。不过无济于事,这个世界,强者为尊,大明水师自此纵横南洋,海盗望风而逃,大明海商扬眉吐气。 再往前一年,科举也进行了改革,原先的八股文并没有废除,而是在此基础上又增加各门分科考试,根据士子的选择而进行不同的考核。譬如说以后想去刑部的人,那么你光会做一手漂亮的八股文是没用的,起码大明律例要倒背如流,要分析案情,刑部出的卷子里会从历年已审和悬疑尚未定论的案子里拎出几个来考核,这是为了培养更加专业的官员,以免个个只会做人不会做事。 虽说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这些改革不是全然没有漏洞可钻,八股文也没有完全废除,但饭要一口一口吃,从万历到泰昌的这一系列新政,经过两代皇帝和内阁的努力,无疑将一个原本摇摇欲坠的帝国从深渊中拉了回来,而且正在往强盛的道路上奏。 而根据赵肃的提议,英魂碑也早已立了起来,就在北京城中单辟了一大块空地出来,上面镌刻的名字,都是在朝鲜战事,又或南边抵抗红夷,收复濠境的战役中阵亡的将士。碑石用汉白玉所铸,高五丈有余,在其下仰望,仿佛亘古伫立,直入云霄,令人肃然起敬。 而此刻,被载入史册,在史书上拥有极重分量的“万昌之治”的主角之一,正看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儿继续发呆,良久,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语气中的哀怨,堪比深闺怨妇。 欧罗巴离大明有多远,太傅和父皇,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皇帝陛下掰着手指开始算。 朝鲜使臣见闻 万历十五年的初春, 北方, 尤其是朝鲜的平安道与咸镜道一带, 有些河流依旧仍在结冰, 人们需要裹着厚厚的皮裘来赶路,由于道路冻结的冰霜尚未解冻, 无论车马行经, 都需小心翼翼, 以防出事。 饶是如此, 李璁仍旧兴致勃勃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贪婪地看着自己所看见的一切。 按理说,马车已经行了十数天,刚刚上路的新鲜劲已经过去,该看的景致也都看完了,李璁应该意兴阑珊地抱怨怎么还没到达最终目的地,然而这个十五岁少年的自制力竟是出乎寻常的好,一路上除了贪看风景,并未过多抱怨路程辛苦。 进表团副使金崇焕见他大半个身子都露在马车外面,不由皱了皱眉, 驱马上前,责备道:“你怎敢这样坐马车,若是不慎摔下去, 让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马车辘辘向前, 金崇焕则骑着马, 为免他听不见, 故而声量有些高。 十五岁的少年脸皮正薄,被说得面色通红,连忙将身子缩回去,他原本是打算问问自己一行还有多久能到大明边境的,这会儿也没敢再问了。 作为朝鲜派往大明的进表使,这支队伍的内部人员构成其实很复杂。 此时正值朝鲜李氏王朝第十四代君王李昖在位,朝鲜内部党争激烈,由于李昖目前尚无嫡子,朝中普遍认为世子之位将会由恭嫔金氏所生的庶长子临海君来继承,但李昖迟迟没有表态,甚至还表现出有意于庶二子光海君的微妙态度,这就使得朝中党争借题发挥,愈演愈烈。 不过即使李昖自己想立庶二子也没用,因为作为大明的藩属国,最后还需要经过大明的同意与册封,这个世子才算正式生效,这是从明太、祖就定下来的规矩。 尤其是在几年前那场对日战争胜利之后,朝鲜更是对大明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违逆。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现在大明的万历皇帝要让李昖下台,只怕李昖也得乖乖逊位。 但大明肯定是没有兴趣管这些闲事的。 不管朝鲜内部党争激烈也罢,为了立不立世子而唇枪舌剑也罢,在大明人看来,这就是一个蕞尔小国的内部矛盾。整一个朝鲜加起来,顶多也就相当于大明一个行省,万历皇帝日理万机尚且不及,只要朝鲜一日还是听话温顺的藩属国,大明就一日以礼相待。 大明是这样想的,朝鲜更是这样想的,如果大明愿意,对于一个事事效仿明朝,甚至连官制科举乃至年号都照搬过去的藩属国,朝鲜恨不得将每年一次的进表使节团改为每年两回觐见。 尤其是在打败了日本之后,连李璁这样的少年人都听说了,如今大明国力,怕是比成祖时还要强盛。 作为朝鲜中宗李怿的后代,李璁是实打实的两班子弟,也就是朝鲜贵族。自小在汉城长大的他,听惯了父亲口中对强盛大明的向往,心里却是有些不服气的。 因为在他看来,既然朝鲜所有礼仪制度都是照搬明国的,那么明国充其量也就是大一号的朝鲜,仅此而已。 所以他才千方百计混入这次准备去北京城觐见进贡的使节团里,想亲眼去看一看那个大明帝国,究竟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富强繁华,还是被夸大和美化了。 置身广袤天地,望着不远处袅袅上升的炊烟,李璁嘴上再不承认,心里依旧是雀跃的。 大明就在眼前了吗? 不同于李璁的雀跃,金崇焕却是有些惊异的。 因为几年前,他也曾经作为使节团的一员来过大明,但他分明记得,与朝鲜相隔的大明,此地本应该是海西女真部的建州卫,素来地广人稀,旷野荒凉,走了大半天也见不到一个人的景象。 然而此时放眼望去,便有数个村庄,虽然也还谈不上繁华,但比之从前,俨然热闹了不少。 待一行人过了边界,拉住一个村民询问,方知此处的确是建州卫,离辽东都司已经不远了。 辽东都司在辽阳城内,也就意味着那里有官驿厢房。 大家在冰天雪地里行进了许久,又累又饿,都盼望着有口热汤喝,有个暖和的被窝睡觉,金崇焕请示正使之后,一声令下,继续赶路,所有人也都毫无怨言,想想能够停下来好好休息的辽东都司,整个人仿佛也都跟着热乎起来了。 李璁在马车里坐得久了,屁股颠得受不住,可他之前正是因为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才会被金崇焕扔进马车的,就算屁股在疼,他也不敢再去麻烦金崇焕了。 朝鲜虽然照搬大明制度,但实际上对上下尊卑的要求比大明还要严格,李璁纵然是两班子弟,在金崇焕这个使节团副使面前,也是丝毫不敢放肆的。 紧赶慢赶,夜幕降临时,一行人终于到了辽阳府。 比起先前看见的那些村落,辽阳府城明显要热闹多了,往来各处,灯火辉煌,有汉人,也有女真人,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朝鲜商人,但此时李璁的屁股已经快被颠得失去知觉了,连带表情也是麻木的,自然也没什么心情去欣赏。 不过他们却在官驿外面被拦下来了。 李璁等了半天没见马车动一下,忍不住探头出去,却见随行官员正在与卫所的大明官兵交涉,听不太分明,但从大明官兵的表情上看,对方明显是有些不耐烦的。 交涉半天好像未果,随行官员不得不折返回来,找正使出面。 使节团人员众多,除了金崇焕这样的朝鲜官员,李璁这样跟着出来见世面的贵族子弟之外,还有为数不少的商团,这些商团算是官商,与朝廷官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番跟着使节团,自然也是为了方便和大明做生意。 这些人富有归富有,地位却很低贱,李璁这一路都不屑和他们打交道,此时看见一个跟着随行官员跑前跑后的商团伙计,一个没忍住,伸手将对方拦了下来。 “那些官兵说什么?”他问。 伙计道:“回这位少爷的话,他们说此处已经入住了身份尊贵的客人,不方便让我们进去留宿。” 李璁一愣,随即一股怒气陡然升了起来。 这里荒郊野外,哪里会有什么尊贵客人,分明是瞧不起他们,故意刁难! 他们怎么说也是堂堂朝鲜使节团,代表的是朝鲜王的脸面,这些人竟敢如此无礼! 李璁只觉得自己瞬间对大明的印象恶劣到了极致,什么天、朝上国,不过也是一帮仗势欺人的小人罢了! 不光他有此想法,使节团里的其他人,在得知大明官兵的回答之后,也都是一副忿忿不平的表情,但在上官没有拍板之前,他们不敢贸然上前理论,以免造成误会,给自己国家带来麻烦。 “贵客入住?你可知是什么贵客,是何来历?”金崇焕皱起眉头。 与李璁他们不同,作为一名出使过大明不少回的朝鲜官员,他的政治敏锐度要比同行的大部分人高很多,大明官兵虽然普遍瞧不起朝鲜人,可面对即将要觐见大明帝国权力中枢的使节团,他们还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无礼,这些人连官驿都不让进,只怕不是为了刁难,而是另有原因。 “那些官兵不肯说,”方才负责交涉的官员语带不满,“金大人,咱们可怎么办,总不能在这外头过夜罢?” 金崇焕思忖片刻,朝正使崔恩庭拱手:“正使大人,不如由我去与对方交涉看看?” 崔恩庭点点头,大明他也是头一回来,经验其实还比不上金崇焕丰富。 金崇焕大步朝守门的官兵走去,朝鲜奉大明为主,上层以讲汉话为荣,日常用语也都是汉话,除了服饰略有区别,金崇焕他们这一行,几乎看不出异国痕迹了。 “敢问今日官驿是哪位大人下榻?”金崇焕也不等那些人摆出晚、娘面孔,紧接着道:“本官乃朝鲜礼曹正郞,兼使节团副使金崇焕,与你们大明工部尚书元殊元大人,和辽东都司指挥使杨韵杨大人都有几分交情。” 听到元殊和杨韵的名字,对方总算客气了一点,也拱手回道:“这位大人,不是我们刻意刁难,不肯放行,是这几日官驿当真有贵客下榻,我们上官交代了,不让任何闲杂人等入内,您还是另寻住处罢,这城中多的是客栈驿馆!” 朝鲜国不大,自尊心挺高,金崇焕先是被那句“闲杂人等”气得够呛,转头再仔细琢磨,觉得对方口风竟然如此强硬,说不准大明还真有什么大人过来这里巡视。 金崇焕试探地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过来巡视下榻?管兵部的申阁老?还是兵部尚书周大人?” 那人摇摇头,也不知是不知情,还是不想多说。 金崇焕:“那能否请你将里头能主事的大人叫一位出来,我好与他说个话。” 说罢,旁边的贴身侍从很机灵地塞了一个钱袋过去。 “你们且等一等!”那个官兵与同僚对视一眼,终于松了口,转身入内去通报。 等了片刻,金崇焕没等到里头出来一个主事的官员接洽,却等到了朝这里过来的另一拨人。 那一行人全都骑着马,从远到近,马蹄声踏踏,人数未必比金崇焕他们多,但声势却要大得多。 因夜色降临,许多人手中还拿着火把,虽然个个身着常服,但身形高大,面色冷肃,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也许连普通官兵都没有他们这样的气势。 熟悉大明的金崇焕从他们身上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被那些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两名男子,在夜色下,即便借着火光,也很难在片刻之间把人看得清楚,金崇焕隐约觉得他们身份不凡,还没来得及端详,对方便从他身边错身而过,直入官驿之内了。 他还没什么感觉,李璁少年心性,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当即便跳起来,跑到金崇焕身边:“世叔,他们也太无礼了!何以那些人能进,我们就不行,这不是摆明瞧不起我们么?!” 金崇焕皱眉看了他一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找正使,身后传来一声询问:“小山兄?” 金崇焕回过头,露出喜色:“凤岐兄,好久不见!” 对方正是辽东都司佥事刘玉,字凤岐,金崇焕来大明的时候,没少与他打交道,一来二去,也算熟识。 刘玉呵呵一笑,开玩笑道:“小山兄这是又摊上出使大明的肥差了?” 金崇焕苦笑:“本来是肥差,不过如今又冷又饿,却要变成苦差了。” 他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熟人,忙将方才的遭遇说了一下,末了又道:“我们好歹也是奉命出使的使节团,却有官驿不能住,要沦落到去住客栈,此事传出去,恐怕不单我们要被耻笑,恐怕连贵朝廷,也会蒙羞啊!” 刘玉道:“并非我不给你面子,只是此事我也作不得主。” 都指挥佥事是三品武官,连他都作不了主,方才那两人的身份到底贵重到何种程度? 金崇焕心头一动,拉过他小心问道:“莫非是哪位御史驾临?” 也只有御史驾临,才会让武官忌惮三分,可那两个人,看着也不像御史呀! 刘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摇头:“我说小山兄,你们还是找个客栈歇着罢,要么我让人给你们找个?” 金崇焕有些恼怒,又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准备去向崔正使回复。 这时里头匆匆步出一人,不待对方询问,刘玉便赶忙上前拱手:“林大人,可是长乐公有吩咐?” 那人点点头,视线落在金崇焕身上:“长乐公说里头还有位置,可以让他们进去歇息。” 刘玉却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反而迟疑道:“长乐公身份贵重,容不得半点闪失,安全方面,下官担心……” 金崇焕心想,好你个刘凤岐,枉我对你客客气气,恭敬有加,人家都答应让我们进去住了,你反倒拿捏起来? 那人蹙眉:“难道他们不是朝鲜派来的使节团?” 没等刘玉说话,金崇焕忙道:“这位大人,我们的确是朝鲜使节团,您看,这是官文及勘合,还有我的腰牌凭证!” 对方接过手看了一下,确认无误,又道:“既然长乐公发话,你们就进去罢,不过进去之前还要一一搜身才行。” 此人公事公办,面无表情,绝无通融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股煞气和眼神里的凌厉,让金崇焕说不出半句反对的话。 这人……是锦衣卫!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 金崇焕暗暗叫苦,开始后悔自己方才没有建议崔恩庭去找客栈住了。 可是能让锦衣卫随行,那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难道是哪位内阁阁老? 但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如果真是大明宰辅,没理由千里迢迢跑到这边陲之地来吃风,别说大明了,即便是朝鲜的左右议政,也不会这样做。 进去睡个觉还要搜身,使节团所有人都很不爽,以前他们来大明朝贡,可从没碰上这样的事情。 但心里再不快又能怎样,大明是宗主国,他们又是在宗主国的地盘上,若是不肯接受搜身,自己去住客栈就是了,但为了面子,金崇焕他们决计是不肯屈就的。 如此又折腾了一番,等众人回到各自分配好的厢房时,李璁已经郁闷之极。 想想他两班出身,家世清贵,上可追溯到皇室宗亲,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本是打算跟来开眼界的,谁知眼界还没开,倒受了一肚子气! 托了出身的福,他被分到了单独一间厢房,不过使节团里的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那些商人都是两三人甚至四五人一间的,而且特别被安排到偏僻院落,以防惊扰了贵人,唯独李璁和金崇焕几个人,离正院还稍微近些。 但李璁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高兴,他连房间也不耐烦待了,随意吃了一点送来的东西,便在院中散步。 一墙之隔就是街道,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李璁有些奇怪,心道一个边陲府城,怎么没有宵禁? 一边想着,他一边举步往外走,准备出去瞧瞧热闹,不曾想前面拐角匆匆来人,两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手里的铁盆也掉了,先砸李璁脚上,又当啷啷摔到地上。 盆倒不是很重,就是里头还装了点水,掉下来的时候顺带泼湿了李璁的鞋面。 李璁定睛一看,火气就更大了。 对方是跟着使节团一道来的商团伙计,李璁有几分印象。 “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少爷,您大人大量,千万别和小人计较!”对方也吓坏了,赶紧扶住李璁,又忙不迭道歉。 李璁本来也不至于如此生气,但今天赶了一天的路,还又饿又累在官驿门口等了半晌,心里本来就郁闷,这一砸,火气算是都被砸出来了,抬手狠狠推了商团伙计一把,怒道:“你走路没长眼睛吗!” 商团伙计根本没防备,被他一推退了好几步,结果撞上了后面的人。 说撞也不太准确,那伙计原本是要撞到另一个人身上的,他身边的人眼明手快拦了一把,将伙计的身形稳住,沉声道:“区区小事,何至于此?” 李璁原还吓了一跳,心里为牵连旁人而不安,听得这句话,火气反而大了起来:“他对我无礼,又近了我身,我自然要将他推开,贱民怎能冒犯贵人?” 对方哂笑一声:“不知者无罪,你却得理不饶人,这般咄咄逼人,恐非圣人门生所为罢?” 李璁反唇相讥:“枉费贵国号称礼仪之邦,却连上下尊卑都不分!” “放肆!” “放肆!” 对方没说话,反倒是那两人身后的随从蓦地呵斥,冷不防吓了李璁一跳。 李璁冷笑:“怎么,阁下说不过我,便要动用武力威胁了?” 此时,站在那人身边的另外一人忽然笑出声:“小小年纪,火气倒大,那下人是你们使节团里的罢?他不懂事,你教训也教训过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便算了,不如这样,我请你出去玩儿,如何?” 那人声音温文尔雅,听着便令人有股说不出的舒服,李璁想来想去,发现只有如沐春风四个字最为贴切。 听声辩人,他忍不住起了兴趣,这才抬头去看对方二人的长相。 天色虽暗,但四周挂着灯笼,大家手里也都提着灯笼,还是能看出五六分的。 但见说话之人年约三十开外,但也有可能是四十出头,总之能够看出有些阅历,却不显老,眉目清隽悠长,斯文雅致,单单是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周围的人事都成了陪衬。 李璁一时竟看愣了。 对方身旁的人似乎有些不悦,轻咳一声。 李璁回过神,脸有些红,为自己的失态窘迫,幸好天黑没人瞧见。 另外一人自然也生得不差,年纪要更轻一些,剑眉星目,龙章凤姿,身形高大颀长,却不像武夫,像是久居高位,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举手投足就有气势。 这样的人物,李璁在朝鲜从未见过。 那年长些的人笑道:“小哥还要考虑多久,你若是不走,我们便自便了。” 能够住在官驿的,自然是官非民,李璁虽然气性大一些,却不是毫无眼色之人。 他下意识觉得这二人应该是大有来头的,否则方才与金崇焕说话的那人,据说已是三品武官,却大可不必那样紧张小心。 “固所愿也,但不辞耳。在下李璁,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我姓赵。”年长一些的人道,似乎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他姓包。” 被强迫改姓的包某:“……” 李璁行礼:“赵大人,包大人。” 赵大人呵呵一笑:“走罢,不早了,现在过去还能赶上灯会。” 李璁跟在后面,好奇道:“这大晚上的还有灯会?” 赵大人:“你莫不是忘了,今儿是元宵,自然是有灯会的。” 李璁这才想起,他们这段时间忙着赶路,竟连节日都不大留意了。 但如果金崇焕在此,他肯定会更加惊奇,因为放在几年前,别说什么灯会了,辽阳城还只是个破落小城,哪里有如今规模? 李璁不了解这些,倒是兴冲冲地跟着两人在城里转。 此时华灯初上,男女老少倾城而出,服色各异,却难得和谐,大伙儿熙熙攘攘,沿着挂花灯的主干道方向走去,两旁俱是卖些吃食小玩意的摊子,叫卖声此起彼伏。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即使离得很近,如果不提高声量,肯定是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的。 这样的情景对大明人来说见惯不惊,但对于李璁来说,却着实有些震撼。 来大明之前,他也预料过,明国疆域广阔,人口比朝鲜多,肯定也会热闹一些,可他却没想到,连辽阳府这样的边陲之城,竟比朝鲜都城也差不了多少。 头一回,他见识到什么叫天、朝上国。 辽阳府都这样热闹,那北京城呢? 他几乎不敢想象。 少年被挤得差点连鞋子都掉出来了,不得不紧紧抓着赵大人的袖子,但那位包大人似乎有些不高兴,不知怎的就将他的手拨开,直接让后面的侍卫照看他。 非常时刻,李璁也没精力抱怨了,一行人在重重人群中行进,好不容易来到一间酒楼前面,赵大人和包大人举步走了进去。 李璁好像还听见包大人在跟赵大人抱怨:“肃肃,你干嘛让这人跟我们一起,没的坏了气氛!” 素素? 一个大男人叫素素? 李璁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对后面的话也就没留神听了。 赵大人似乎和对方说了什么,将对方的不满安抚下来。 …… 酒楼也很热闹,可总算有位置坐,李璁终于松了口气,低头一看,自己衣裳都被挤得皱巴巴的有些狼狈,不由赧然,赶紧整理好。 他兴许自己都没有发现,原先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总带着股两班子弟的骄矜气,谁都不放在眼里,大有天老大我老二的架势,但在这两个人面前,他半点傲气都摆不起来,不自觉就收敛了许多。 “今晚这里应该有灯谜,猜对了还有奖品。”赵大人笑道。“李小哥若是有兴趣,不妨小试身手。” 包大人点了几道菜,侍卫拒绝了伙计想为他们斟酒的殷勤,提起酒壶给三人斟酒。 那排场摆得足足的,看得李璁一愣一愣。 “两位大人是过来公干么?”他忍不住打听起来,只是功力太浅,一眼就让人看穿。 赵大人笑了一下:“是啊,这辽阳城重修三年,朝廷还未曾派人来巡察过,所以派我们过来看看。” 李璁不解:“我见两位大人器宇轩昂,在朝中定非泛泛之辈,巡视一座新城而已,何须劳动你们亲自前来?” 换作金崇焕,他一定不会问这样的话,因为这话已经有窥探明国内政的嫌疑了,很不合适。 不过换作金崇焕,也不可能得到这位赵大人的邀请了。 对方竟也不瞒他:“往常这辽东是女真族人的地盘,虽然也隶属大明,但毕竟还是女真人作主,朝廷鞭长莫及,所以前几年便陆续迁了一些汉民过来,彼此融合,又重修辽阳府,增派人手,你若是几年前过来,辽阳城可没有这般热闹。” 李璁啊了一声,忽然想道:大明忽然重视辽东这块地方,难道是要对朝鲜动手? 因为他知道,这会儿朝鲜内部,的确有一小部分人,不满朝鲜作为大明的藩属国,又觉得他们自己连立个王太子都还要明廷来册封,实在太没面子,于是便撺掇着王上跟明廷若即若离,好趁机争取多些权益过来。 当然这只是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朝鲜人,恪守藩属国的本分,又感激几年前大明帮他们赶走日本人,是以对明廷感恩戴德,不敢有丝毫违逆。若放十数年前,嘉靖皇帝在时,明国内外不安,朝鲜人可能还会蠢蠢欲动,想要脱离藩属国这个身份,如今却不敢再有那样的妄想了。 赵大人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似笑非笑:“朝鲜贯来对大明忠心耿耿,大明自然也看在眼里。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然而对朋友,我们同样好客。” 包大人却不太乐意赵大人与李璁说这么多话,轻轻拍了一下对方的手:“好啦,肃肃,猜谜就要开始了,说好今日出来不谈国事的,你带着这小子倒也罢了,怎么还说这么多不相干的!” 李璁再次为那句“素素”恶寒了一下,心说这赵大人的名字跟娘儿们似的就不说了,两个大男人,行止这也太过黏糊了罢? 再看他们身后的侍卫,却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此时酒楼里早已坐满了人,为了赶热闹,大家宁愿在一楼大厅挤,也不愿去二楼的雅间。 伴随着铜锣一响,台上悬挂在一盏盏灯笼下面的卷轴被人一抽绳子,纷纷展开来。 上面各自写着不同的谜面,最快猜出来的,便有奖品奉上。 李璁也来了兴趣,张大眼睛盯着那些卷轴瞧。 千金之子——其中一幅卷轴上这么写着。 啊,谜底是女儿!李璁正想大声喊出答案,早有人先他一步喊了出来:“黄色七号灯笼,谜底是女儿!” 伙计对照了一下谜底,笑容满面:“这位客官答对了,奉上竹制笔筒一个!” 李璁撇撇嘴,但他很快又猜出另一个的答案,还没等开口,就又被人抢了过去,甭提多郁闷了。 偏生旁边传来扑哧一笑。 是那位包大人在笑。 李璁很有些不服气,拱手道:“包大人有以教我?” 包大人笑眯眯:“要说猜灯谜,可得赵大人来才行,他可是当年的探花郎呢!” 李璁果然大吃一惊,大明科举他是知道的,朝鲜也有全套照搬,只是更加复杂化,然而两国人口摆在那里,明国人口众多,竞争自然也就更激烈,能够得到全国第三的名次,那说明此人是极有才华的。 但是…… 别人得了探花,你得意什么啊? 李璁看着包大人脸上那股小得意,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心里默默吐槽。 包大人不仅得意,他还没炫耀完:“当年我俩出去的时候,每到一处,他可都靠猜灯谜给我赢回不少东西!” 这下连赵大人也禁不住吐槽了:“明明富有天下,却说得好像自己是叫花子出身似的,那些个玩意你能看得上眼?” 包大人:“那是自然,你给我的,不管是什么,我都从未忘记,珍视万分。” 赵大人没再说话。 李璁只觉得两人氛围怪怪的,可也说不出怎么个怪法,说关系好吧,好像有点好过了头。 朝鲜可没这样的,难道这是大明人表示交情的一种方式? …… 接下来,三人吃菜喝酒猜谜,倒是兴致勃勃,酒过三巡,李璁也渐渐放开起初的拘谨,那位赵大人果然一连猜中好几个高难度的灯谜,引来全场瞩目,还有人送酒过来请他们喝,也有文人想过来切磋攀谈的,都被他们身后的侍卫拦下了,李璁近水楼台,却不知自己到底得了怎样一份机缘。 他原本就对赵大人的风仪行止很有好感,此时人家小亮一把实力,他的好感更是上升到新高度,变成崇拜了,酒酣耳热之际,禁不住拉着赵大人的袖子,想拜他为老师,还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 不过李璁并不知道,他在说话的时候,那位包大人的脸色也越来越黑,以至于最后忍无可忍,直接让侍卫将他打晕带回官驿去。 “他不过是个小孩儿,你何必和他计较?”赵肃语带嗔怪。 “什么小孩儿,都十五了!”朱翊钧很不满,“他一个朝鲜使节团里的跟班,什么官职也没有,你干嘛喊他过来,平白搅了气氛!” “这不是顺带嘛,否则那小伙计看着也挺可怜的。”赵肃不以为意。 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一顺带,顺带出了一本流传于朝鲜后世的纪实性史料——在几十年后,已经当上朝鲜领议政(领相,相当于朝鲜首辅)的李璁,写了一本《万历见闻录》,其中就花费了大量笔墨,详细记载过自己少年时的这一次奇遇。 本来是跟着使节团去看热闹增长见识的,却因缘际会碰上微服到辽东巡查的大明天子与首辅,还跟他们同桌喝了一顿酒,这到底是怎样逆天的运气? 虽然前者的身份直至后来也没有得到明国官方的正式承认,因为当时李璁见到的皇帝是面白无须的,而在后来京城看见的皇帝却蓄着胡须。但结合李璁的所见所闻,他坚信自己遇到的,肯定就是大明天子和大明的内阁首辅了。 ……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酒量奇差的李璁被送回官驿就人事不知地睡过去,直到第二天才被人用力摇醒。 “……谁啊?”他扶额坐起,脑袋还迷迷糊糊的。 “你昨晚去哪儿了?”金崇焕黑着脸。 “我,我出去喝酒了啊……”李璁一不留神,把实话给说出来了。 “都跟谁出去了?”金崇焕的脸更黑了。 “跟,跟……”李璁敲敲脑袋,“那会儿比我们先进官驿的那些人,跟那两位大人去喝酒了。” 金崇焕眼前一黑,昨晚他刚刚从刘玉那里摸到一点头绪,连蒙带猜,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当时已经吓了个半死,这小子倒好,直接就人家喝上酒了?! 他顾不得其它,揪起李璁的衣襟:“你去喝酒,有没有对人家无礼?有没有口出狂言,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李璁被他晃得眼晕,兼且莫名其妙:“没啊,那赵大人和蔼得很,一点都没有当官的架子,比咱们朝鲜官员还好相处……我们就是喝酒猜灯谜而已,世叔,到底怎么了?” 若不是这小子是世交之子,他简直想一掌拍死他! 金崇焕恨恨地想。 “你可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 李璁还一派懵懂:“不知道啊,是什么身份?” 金崇焕再也没忍住,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那位赵大人,便是大明当今首辅赵肃!” “啊!!!” 李璁也傻眼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过了半天,李璁忽然想起来:“难怪那位包大人一直喊他肃肃!诶,那包大人又是什么身份,竟敢如此称呼?” 金崇焕将眉毛皱得死紧:“敢这样称呼赵首辅的,那一定是极为亲近之人。” 不过就算亲近如晚辈,这样也是不敬罢? 同僚就更加没人这么喊了。 金崇焕忽然想到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测。 不不不,这不太可能! “世叔,您是不是想如厕了?”李璁看着他脸色变幻不定,奇怪道。 如你的头啊! 金崇焕气个半死:“完了完了,照你的鲁莽,肯定说话不慎得罪了两位贵人,这下我们在北京的差事肯定会倍加困难了!他们今日一大早就启程了,现在也没法过去赔罪,这可怎么办!” 那头李璁还沉浸在见到大明首辅的兴奋里呢,只差没双手捧脸露出梦幻表情了。 “难怪了,他气度那么好,又那么平易近人,我就知道他一定身份不凡……没想到我居然能和赵首辅坐在一起吃饭,还能让他给我斟酒,这下真是死也甘愿了!” 赵肃为官的事迹,不仅在大明流传甚广,连朝鲜也家喻户晓,李璁在朝鲜时便甚为崇拜,甚至暗暗将对方引以为楷模。 你还让首辅给你斟酒?!金崇焕又是眼前一黑,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还是打死你算了,免得你回去还要被你父亲大人再打死一次!” “饶命啊世叔!” …… 马蹄沓沓,衣袂飞扬。 “肃肃,起一大早,你身体吃得消罢?”风声中,隐隐飘来这么一句话。 “……你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