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春夜》 第1节 ?芙蓉春夜 作者:春生玉兰 文案: 大渊毫无存在感的哑巴公主李无眠和出身名门丰神俊朗的大将军谢池有了肌肤之亲,皇帝不得已为二人赐婚,只是谢池需戍守边疆,驸马都尉之位给他留着。 不想两年后,谢池大胜而归,只字不提完婚之事,满京城无不嘲讽九公主李无眠自不量力,高门贵女原本已入死灰的心又复燃了。 两个性格迥然毫无感情基础的人,尝试搭伙过日子的故事。 谢将军的造孽语录: 谢池:她能不能活到住进公主府那日,全凭她自己的造化。 谢池:她既然不能全身而退,那不如我替她选择,换种方式活,快活几年,然后死在我手上,总比现下死在旁人手上要强! 九公主的心路历程: 李无眠:谢将军乃正人君子,我不能给他添麻烦。 李无眠:谢狗,你再敢登公主府的门,就打断你的腿! 阅读指南: 1、感情1v1,男主没有喜欢过其他人,前期与女主存在感情上的磨合; 2、部分习俗生活起居等参照唐朝,但私设无数,切勿较真; 3、本文存在一定火葬场,但是小葬怡情,大葬伤身;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主角:李无眠,谢池 ┃ 配角:下本预收《月老拒牵的红线我接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论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可行性 立意:坚持不懈定能成功 第一章 (捉虫) 李无眠是被婢女惊恐地低呼及金属物品砸落在地面上声音吵醒的,幸好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地上铺一层厚厚的朱红色织花团纹地毯,那物件儿落在上面的声响虽重却不尖锐刺耳。 此时,床上的李无眠头痛,身体更痛,如散了架一般,稍微动弹下就扯得生疼。床前落下层层帷帐不见一丝光亮,她不知道天亮与否,是何时辰,嘤咛一声,试图提醒婢女她醒来了。 有什么重物压在她胸前动弹不得,李无眠试图去推开,不想刚刚触碰到,适才还迷迷糊糊的她顿时清醒过来,此刻横在胸前竟然是一只男人的手臂! 肌肉紧实有力,手掌粗糙,是一双常年握兵器的手,她惊得浑身僵直,大脑一片空白,虽患哑疾口不能言,但此刻就算她能说话,恐怕也讲不出半个字。 少许记忆涌进脑海,昨夜宴席上,她贪吃,多饮了两盏酥酪,浑身不适,便让身后婢女扶她去歇息。 不知怎的,进了屋子婢女就没了动静,黑灯瞎火她看不清,身上愈发乏力,倒在榻边却被人一把捞起,对方动作急切且粗鲁,甚至扯坏了她的里衣,挣脱不了,又无法出声阻止,直到陌生的肌肤接触令她体内灼热的火焰舒缓不少……想到这里,李无眠越发恼恨、羞愧,手上推拒的力气更大了,似乎这样可以弥补自己昨夜不知耻的举止。 许是她这几下动作,吵醒了身后之人,一道浑厚低沉的男声自她身后响起:“什么时辰了?” 无眠听见帷帐外有个少年低声答道:“回主子,卯时刚过。”答了话后,屋内又没了动静,无眠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身后人浅浅的呼吸声,再不敢动弹。 片刻后,窗外一阵吵杂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的是皇后身边大太监张有福尖细的嗓音:“哪里来的大胆狂徒,竟敢秽乱宫闱!” 男子支起身体,顺手将锦被盖在李无眠身上,从头到脚遮了个严实,床前帷帐拉起又合上,动作有些大,挂在床帏边上彩蝶鎏金香囊与床柱磕碰在一起,淡淡的白檀香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旖旎气味混合在一起,有种说不清的暧昧。 无需旁人侍候,他穿衣动作甚是麻利,这是男子在军中多年养成的习惯,正系腰间革带时,张有福才进了内屋,待瞧清了男子面容,故作惊讶地喝退跟随其后的几个拿着麻绳的太监,只留下两个宫女,向着男子行了一礼道:“谢将军?昨夜怎么歇在千金阁了?” 男子神情没有一丝慌张,慢条斯理地理着墨紫色袍衫的袖口,半晌才说道:“圣人赐宴,故而多饮了几杯。” 锦被中的李无眠再一惊却有了点喜的意思,心底慢慢升起些期待,适才因惶恐惊惧而冰冷僵硬的身体,渐渐又有了温度,血液再次流动。 清白失去与否,李无眠没那么在意,她庆幸的是与其有了肌肤之亲的男子,不是宫中侍卫,也不是照顾离宫猎宠的奴仆,而是位将军,以她如今在宫中的处境,哪怕他是位从五品下的游击将军,她也满足了。 虽已是小满,天渐渐亮得早,但卯时的自然光线仍是昏暗,屋内角落里的灯烛依次点燃,顿时亮堂了不少。 “那帮狗奴才看错了眼,以为是什么孟浪之徒……惊扰谢将军歇息了,老奴待会定重重责罚!谢将军可有哪里不适,老奴请太医过来给将军瞧瞧?”张有福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举止却无半点儿惊惧之意,一双浑浊的眼珠子盯着床榻,示意一旁的宫女去将帷帐拉开。 男子并未阻止,而是在一张铺着茵褥的梨花木雕花坐榻上,盘腿坐了下来,答非所问道:“洗漱吧。” 张有福轻轻咳嗽了一声,刚拉起一层帷帐的宫女转过身,行了一礼便退下去准备,另一个宫女继续手上动作。 千金阁的寝堂本就是为皇室女眷准备,帷帐层层叠叠竟有七道,拉起最后一道,垂着头的宫女眼角一扫,不由得吓了一跳,床榻上有个女子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女子竟然不是意料中的人。 张有福见宫女手上动作有些慌乱,往前凑了几步定睛一瞧,床榻上的女子裹着锦被,只一双手在头顶紧抓着被子露在外面。 仅凭一双手辨出女子是谁很难,但大渊后宫中,只有一人的右手背上有一铜钱大小的月牙胎记,朱红色甚是显眼,榻上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九公主李慕瑜! 大渊当今皇帝李弘煜是个多情的人,后宫佳人无数,子嗣众多,永安公主李慕瑜,小字无眠,她的生母赵氏不过是个不受宠的才人,歌姬出身,贱籍女子上不得台面,深宫寂寞,郁郁寡欢,死在李无眠六岁那年的腊月,随后她也生了场大病,自那以后口不能言,患了哑疾,久治不愈,虽说有个公主身份,但李无眠在宫中过得并不如意。 “李慕……慕……”哪怕张有福早成了人精,此时也有些口不择言,怎么在这节骨眼上出了纰漏! 一行捧着各类盥洗物品的宫女鱼贯而入,男子举止甚是高雅,无半点习武之人的粗鄙感,年纪小的宫女偷偷抬眼瞄了一眼,顿时红了脸,眼前之人,身材颀长,浓眉似墨,眼如灿星,面容冷毅,头戴白玉莲花冠,身着长安竹暗纹墨紫色袍衫,一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虽有薄薄的茧子却只添了英武之气,谢将军果然如传言中一样是个谪仙般的人物! “慕什么?”男子洗漱已毕,放下手中帕子,转身问张有福。 “十三公主李慕琼?又或是十二公主李慕瑛?”不待张有福解释,男子再次开口,惊得张有福冷汗直冒,忙摆手令一众宫婢退下,向着男子躬身行礼,姿态极低,求面前这位活阎王莫要再说有违礼制之话,冒犯皇室。 他这冒犯之人不见得会受到责罚,但张有福的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十三公主李慕琼乃当今皇后所出,身份尊贵,深受帝后喜爱;而十二公主李慕瑛则是谢贵妃的独女,众星捧月般长大,也是男子的表妹,也得罪不得。 昨夜借着月光,男子就瞧出并不是二人,不过试探一二罢了。 估摸着榻上那个也是存心想攀附之人,若不是自己疏漏,她也爬不上来。 “她的婢女呢?”男子见张有福魂不守舍的模样,原本阴骘的心情好上了些,下巴微微抬起示意床榻上裹成粽子的李无眠,戏还得唱下去,他可没耐心,也没时间与他们在这里墨迹。 不过半刻后,两名宫女神色慌张地快步走进屋内,匆忙向着张有福和男子行了一礼,便跪在床前低声劝被中人。 “公主,是奴婢,燕字。”宫女中年纪稍长的先开了口。 “公主,怪奴婢,都怪鱼书昨夜没照顾好您……呜呜呜”年纪小的一脸懊悔,说着说着低声啜泣起来。 李无眠紧张的手才放松,缓缓拉下被子,露出红肿的眼睛,也不知道是夜里被折腾哭的还是早上吓哭的。 她指指鱼书又指指自己,在空中比划道:不怪你,别哭。 原本还在案几旁喝茶的男子,眼角瞄见此景有些惊讶,不会说话?宫中竟有个哑疾公主?他疑惑地看向张有福,张有福心领神会,忙上前几步,低声解释道:“九公主李慕瑜,生母赵才人,已经过逝了。” 男子的手指搭在杯沿上,指腹来回摩挲,琢磨半晌,宫中似乎是有这么个人,姑姑曾在他面前念叨过,话里话外无非是九娘虽可怜,但在皇室众人和朝廷大员面前比比划划,样子十分滑稽,有失体统。 一盏茶的工夫,李无眠那边已穿戴好,燕字是个聪明的,千金阁来人叫她们去接九公主,她即刻带了一身便服,眼下正好派上用场,只可惜了昨夜那身襦裙和衫袖,是她们家主子唯一能上得了台面的“华服”,扯坏了好几处,不知道还能不能补。 鱼书燕字自打入宫起就在李无眠身边服侍,三人年纪相仿,燕字稍长一岁,与其说是主仆,更像是姐妹。 在大渊,女子失洁,可大可小,若是男未婚女未嫁,也不曾有婚约,双方父母睁只眼闭只眼,成全了二人也在情理之中,燕字正是想到了这点,再加上进门时瞧见那公子模样英俊不凡,只要能离开了这吃人的后宫,什么前程不能拼上一拼呢? 鱼书胆子小,瞧见李无眠肩膀、胸前、腹部和大腿上或青紫或红肿的痕迹,眼泪滴答滴答直掉,那公子长了张那般好看的脸,怎么能对公主下如此狠手,若真要嫁给他,以后能有好日子过吗?公主身份庇佑不了她,莫非真要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 李无眠在婢女的侍候下洗漱梳妆,待收拾停当才走到张有福面前,比划了几下,燕字开口道:“张内监,九公主说身体不适,先回去了,此间事还请回禀了皇后殿下。”语毕,鱼书燕字便要搀扶李无眠离开。 “敢问九公主昨夜因何来此?”男子挡在李无眠面前,这身量也忒小了,才将将到他胸口,李慕瑛今年十五岁了,都要比眼前这个九公主高出许多。 李无眠没想到男子竟这般无礼,言语间竟似在怀疑她故意失|身,猛地一抬头,映入眼帘的谢将军,竟然是谢池! 第二章 李无眠压根儿没敢往谢池身上想,可若不是谢池,张有福这样的势利小人怎么会低声下气与其说话。 谢池,字行舟,正三品辅国大将军,生于怀博四年七月初七,谢家世代书香门第,族中出过多任三品紫袍大员,他的父亲谢沧秋活着时任正三品吏部尚书。 怀博十一年冬,为护当年还是宣王的李弘煜登上帝位,谢沧秋夫妇不幸身死,留下唯一的儿子谢池,武德元年,年仅七岁的谢池,因父母从龙有功,遂继承亡父卫国公爵位,姑姑谢沧画也晋封为贵妃。 谢池虽早早启蒙,入国子监做了国子学生,却在十二岁时弃文从武,多少世家子弟梦寐以求的国公爵位不要,拜在镇守西南的镇军大将军卫邈麾下,从小小步卒做起,他本就聪慧又是个习武的好苗子,短短五年就做到明威将军。 武德十一年,南诏突然起兵攻杀,横扫附庸大渊部族二十有余,一路杀至镇南军驻守主城莱阳,卫邈率军还击,使南诏节节败退,后自大喜功,不顾谢池等人劝阻,深入南诏腹地,被南诏军伏击,损失惨重,主将卫邈被斩首级。 被卫邈安排镇守莱阳未随出征的谢池当即率领一万精兵,利用地形和多变的天气,采取疲惫及迂回战术,以少胜多,击溃南诏军,夺回领地、被俘人员及卫邈等人尸首。 自那以后,谢池在军中威望愈发高涨,被封为辅国大将军,手握实权的武官中,再无人能出其右。 *** 今夏,皇帝李弘煜为庆有年,赐宴芙蓉园,奏九部乐,大行封赏,镇守西南的谢池也被召回长安述职受赏。 谢池出身高门大族,家世显赫,再加上皇恩深厚,人又丰神俊朗,弱冠之年已贵不可言,是长安城多少闺中贵女的梦中人。 此番召他回京,不说谢贵妃,就是帝后也有意为他择选良配,昨日夜宴,京中皇亲、三品及以上大员家中待出阁的郡主、小姐都受邀入了宫中由皇后贵妃细细考较,不承想,复试的名单还未出来,炙手可热的单身将军竟和九公主有了苟且。 谢池见李无眠眉头紧锁,一双杏眼含着怒气注视着他的靴子,颇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意味。 从她醒来后的举动看,似乎是个不知情的,谢池细想,她一清白女子,昨夜那般求欢之举,恐有蹊跷,又道:“臣并无猜疑公主之意,只是面见圣人前,了解一二。” 李无眠闻言,面色舒缓不少,谢池这才看清她的长相,除了一双眼,皆是平平,只能算得上清秀,可皮囊他不在意,他这样的人娶谁都一样,可公主身份倒让事情有趣起来,驸马都尉的差事,他倒是不介意,可皇帝愿意吗?宫内传来消息,皇帝有意让他与皇亲宗室之女结亲,河阳郡主才是皇帝的中意人选。 李无眠示意燕字上前,侧身对着她比划半晌,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翻转出多种手势,最后食指指向自己,重重地摆了摆手。 “谢将军,公主说昨夜她贪饮酥酪,多吃了两盏,身体不适,因离宫人手有限,奴婢和鱼书被遣去后厨帮忙,只有一面生的婢女服侍在侧,许是那婢女看不懂公主手势,未将公主带回贵主们歇息的神女殿,而是引到了千金阁,公主一进来,那婢女就不见人影,这之后……谢将军都知道了。”燕字躬身行礼转述了李无眠的话。 大渊虽民风开放,但宫中在重要场合仍遵循旧礼,男女不同席。芙蓉园内的离宫地方有限,比不得皇城占地,故而赐宴之处,两席之间用屏风、行障隔开,既守了礼也不影响观赏殿前歌舞伎表演。 偶有那如李慕瑛般胆大调皮的,穿了男装,两边设食案,只要举止规矩,众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昨夜李慕瑛几次三番跑到谢池身边表哥长表哥短,缠着他讲些西南趣事见闻,令他烦不胜烦。 适才从床榻上下来,他瞥了眼李无眠散落在地的衣裳,都是女装华服,想来夜宴上她并未遇见他。 “臣多谢九公主相告。”谢池行了一礼,随后让开路,李无眠匆匆离去。 *** 离宫,揽月阁。 盘坐在榻上的谢贵妃将手中青瓷茶盏砸在地上,溅起的碎片割伤了婢女的脸颊,婢女吃痛却不敢出声,只说娘娘息怒,忙又磕了几个头,身子伏得更低了。 谢贵妃谢沧画与谢池父亲谢沧秋一母同胞,故外貌上姑侄二人也有相似之处,虽已三十有六,可谢贵妃仍是宛转蛾眉,姝颜娇美,白皙的肌肤比起那些及笄待年的少女也不遑多让,更遑论那成熟知趣的韵味了。 第2节 “行舟好不容易回京入宫一趟,难得的机会就这么白费了,便宜了中宫那刁妇!”谢贵妃恨得咬牙切齿,今日用完午膳皇帝便要起驾回宫,深宫大内要想再对谢池做什么便难如登天了,可生米已煮成熟饭,她还能做什么呢? 自古以来姐妹共侍一夫倒是不少,可从未有过两位公主共嫁一位驸马之说,别说皇帝允不允,朝中那些文臣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 她抬起右臂支在身前的凭几上,手按在太阳穴处,思考对策,李慕瑛是她唯一的孩子,自小爱慕谢池,就算谢家满门都指望谢池继续维持家族荣耀,可尚了她女儿,也不能算辱没了他。 谢家几代皆是文臣,一介武夫有何体面可言?征战沙场稍不小心就会送命,卫邈那老狐狸都不能幸免,为求平安,还是做个驸马都尉,待在京城中享受荣华富贵,更不用说亲上加亲这一层了。 谢贵妃能想到,皇后自然也能想到,不同的是,皇后可没什么亲上加亲,不过是为了她那平庸的父亲和弟弟在军中有个靠山,若是谢池尚了她女儿,自然得帮衬那便宜外祖父和舅舅,如意算盘打得倒是精。 想到此处,谢贵妃头更痛了,一把拂去案几上的象牙雕花香炉,雪样的霜灰撒了一地,火炭掉在地衣上,烧焦了几处,甚是乍眼,这样昂贵的物件儿,在她眼中还不如件衣裳。 室内雀头香的味道浓郁起来,立在稍远处的婢女见状,躬身疾步上前,清扫收拾,这时门前竹帘卷起,一嬷嬷走了进来,正是谢贵妃的奶娘宋氏。 宋嬷嬷环视屋内,见一片狼藉,知晓她家那位姑奶奶又发了脾气,示意一众奴仆先退下。 关上门后,她才弯腰在谢贵妃耳边说了千金阁那边的情形,李慕瑛被人诓去芙蓉池边喂了一夜蚊子,李慕琼也好不到哪里,不但关在闲厩中,还被鹞子啄破了手。 “竟有这等事?我还以为让中宫占了大便宜,如今倒好,这口肥肉竟让个哑巴吞了。”谢贵妃脸色稍霁。 “可不是么,张有福那狗奴,天不亮就带着人去堵谢将军,反倒把差事办砸了,皇后那边恐不好过。” “那刁妇自身难保!陛下可从未有过让行舟做驸马的心思,有些事我这亲姑姑能做得,旁人不见得如此。”谢贵妃轻笑一声,昨夜赐宴摆这么大的排场,多少王公大臣想得此贤婿,谁能料到,岳丈的帽子落在了皇帝头上。 谢贵妃心思一转,又想到九娘的出身,虽有个公主的名头,过得还不如三品大员家中的嫡女,这样的哑女做了谢家媳妇,按律法规矩,行舟还不得纳妾。一个天之骄子,一个碌碌平庸,真真是家门不幸! 万幸,也没让皇后得了手,日子还长,大渊可没有丧妻的驸马不能再娶之说! “宋嬷嬷,仔细叮嘱十二娘身边的人,看好她,莫要声张,我们可从未打过行舟的主意,此行啊,不过是替陛下掌掌眼。” *** 巳时四刻,皇帝方才召见皇后、谢贵妃和谢池,谢池离皇帝所在的临胜殿近,早早到了候在殿前并未入内。 少顷,神色慌张的皇后到了,谢池一礼刚刚行下,她略微颔首,就匆匆入了殿内,紧随其后的谢贵妃,扶起谢池的手,轻声道:“行舟,有姑姑在,莫怕。”谢池面色如常,侧身请谢贵妃先行。 殿内气氛凝重,怒容满面的皇帝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许是政务繁忙又或是多年钟情美色之故,李弘煜强壮之年疲态尽显。 皇后穿得简朴,连头上发饰都少了许多,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跪下称罪:“陛下,是妾管教子女不严,才令九娘做下如此不知廉耻之事,还望陛下责罚。” 这番举动与其说是请罪,不如说是以退为进,先下手为强。皇后是错了,错在宫中皇子公主众多,难免疏漏,不能面面俱到,她小错是有,但大错都是李无眠犯下的! “皇后殿下的意思是九娘勾搭行舟,与他在千金殿私会?妾虽不如皇后殿下金贵,但谢家书香门第,绝做不出此等下作之事。”谢贵妃话虽是对皇后说的,可人却向着皇帝行了一礼,遂又说道:“且九娘打小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更不会置皇家颜面于不顾,其中定有什么误会。”皇后想和稀泥将此事推脱干净,休想! 第三章 除了李慕琼、李慕瑛及另外几位生母地位尊贵又受宠的公主随母亲住在离宫各处殿阁中,其他贵主们都歇在神女殿。 李无眠住在西把头的寝室,这屋子虽没有她在后宫所居的闻春斋大,但一应器具、家具物什好上太多,床榻上的茵褥也厚实,从千金阁回来,忙命人抬了水来沐浴歇息。 燕字从行李中取出一瓶药膏要给李无眠上药。 哪儿想李无眠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个头在外面,眼神坚定,死命摇头,不肯松手。 “公主,您身上这么多伤,让奴婢好好给您上药吧。” 鱼书见状也上来劝说:“若是不及时上药,留下疤痕可如何是好?谢将军可真是蛮横,半点不知道怜香惜玉,不像是个会疼人的。” 自打赵才人过世,李无眠又生了场重病落下哑疾,虽不缺食少穿,但也称不上好,连年纪小上她一轮,同样是才人所生的十七娘,吃穿用度都比她强上许多。 原先她们还盼着李无眠及笄后定下了驸马,日后离开皇宫,入了公主府,自己当家,日子也能好起来。 驸马不见得门第要多高,也不必才高八斗是探花宴的座上宾,只要能待九娘好,护她周全,不论旁人如何看轻也不打紧,关起门来日子还是得自己过,夫妻二人举案齐眉,和和美美才不枉赵才人临终所托。 谁想一年又一年,比李无眠年纪还小的十娘,赐婚圣旨都下来了,偏偏就她被遗忘了一般,她没有生母去皇帝皇后跟前说招驸马之事,后来还是贤妃看不下去,帮她去皇后跟前提了一嘴,哪知皇后一句“皇室贵主,哑疾难择”,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地耽搁下来。 听见鱼书因此事为她抱不平,李无眠脸色涨红,耳垂似能滴出血来,不知如何解释,又见她二人坚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得从被中抽出一只手放在唇上嘬了几下,再递给她们看。 鱼书燕字哪里知晓床笫之事,闻春斋别说嬷嬷,单就年纪而言,燕字就是最年长的,连闲时可在此事上碎嘴的姐妹都无。 一开始颇为不解,盯着李无眠手上那处红痕想了半晌才明白怎么回事,顿时也红了脸,主仆三人望向不同方向,试图缓解现下的尴尬。 鱼书年纪小,但脸皮不薄,她率先开了口:“都说谢将军是个冷面阎王,不苟言笑,不讲情面,可如今看来还得多加一条‘色中恶鬼’才对!” 李无眠和燕字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燕字道:“想不到,我们鱼书也能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词儿了,学问渐长呢。” “公主,接下来可如何是好?虽是男未婚,女未嫁,但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理不合。”燕字叹了口气。 李无眠坐起身,示意二人服侍她穿上衣裳,款步走到书案旁。 鱼书燕字上前研墨铺纸,只见她写下:昨夜之事有蹊跷,谢将军与我应是被下了药。 *** “妾自然不是怀疑谢将军的为人,只是九娘的生母乃是教坊司出来的,恐怕……”皇后仍跪在地上,她与皇帝少年夫妻,虽早已恩爱不再,却一直相敬如宾,少有龃龉,此刻因事发突然,言语间难免有了疏漏。 “赵才人去世时,九娘不过六岁,皇后殿下是说九娘自小就学了不入流的本事?”谢贵妃将事情越描越黑,话中有话,引着众人往皇后指责赵才人狐媚惑主才生下了九娘这方面想,不论赵才人受不受宠,李慕瑜也是上了玉牒的,身上流着皇帝的血。 皇帝一掌重重拍在书案上,殿内众人忙跪下,请陛下息怒。 “陛下,臣有一事启禀。”自打入殿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池开了口,清早李无眠和张有福一众人相继离开千金阁后,他便禀了皇帝,事急从权,许了他探查之责,遂唤来玉竹,也就是晨起时在帐外答复他时辰的贴身侍从,和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去查了些事情,此番召见前,已有了些许眉目。 他半晌不说话,不过是想先看看搭台唱戏的几人是何反应,此番心里也有了数,便将所查之事和盘托出。 李无眠的贴身婢女鱼书燕字所言不假,夜宴未开始,她们二人就被叫去了后厨帮忙整理食案器具,跟在李无眠身边的婢女并不是她宫中的人。 李无眠是个不起眼的人物,加上宴会上宾客众多,没人注意到她和那位婢女。只是时间仓促,玉竹没找到昨夜举止古怪的婢女,但找到了尚未收拾完的食案。 半盏酥酪还在琉璃盏中,李无眠说她贪饮多吃了几杯才身体不适,玉竹便从这里下手,果不其然,已经吃完的两盏中,一盏细细查验下来并未发现什么问题,可第二盏内壁上残留的酥酪以及剩余的半盏中都被人下了媚药。 “什么?媚药?”皇后和谢贵妃抬眼望向谢池,异口同声道,语毕二女互相对视一眼,满是不屑,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下此狠手,倒是豁得出去。 “谢将军,你也是误入千金阁?”皇帝转念一想,以己度人,要想做柳下惠,美色坐怀而不乱,是有些难,面容稍缓。 谢池再行一礼道:“回圣人,臣同九公主一般,也是被人故意引去的。” 他虽不是苦修的僧侣,但洁身自好,分得清什么事可为,什么不能碰,陌生女子投怀送抱,他决计不会饥不择食听之任之,可昨夜如同失控一般的表现,断不是正常行径。 出身世家又在军中多年,谢池做事小心,哪怕是宫中设宴,饮食器具他也甚是注意,他究竟是如何被下了药不得而知,太医已为他诊断过,体内确实还残留有合欢散,还查出昨夜被下的分量不轻。 听及此处,皇后和谢贵妃都有些心虚,想来是她们二人不约而同都下了手,自然分量翻了番,倒是让李无眠遭了不少罪。 昨夜谢池面前食案上的一切物什都是内监一一查验过,甚是安全,皇后将合欢散下在了席间拭手的湿帕上,待名菜过厅羊上场,男宾要自己去割肉,待割完肉后定要净手,手难免触碰到食物器具,一来二去这药就进了谢池的肚子,用过的帕子早就烧掉了,可谓神不知鬼不觉,谢贵妃的方式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二人倒是棋逢对手。 “皇后,此事不可就此放过,下药之人务必查清捉拿,严惩不贷!否则,那畜生回头就敢将鸩酒放在朕的案前!”皇帝示意太监扶起皇后落座。 气氛再次冷了下来,新的问题又摆在眼前,西南军心刚刚稳定,重创南诏后,曾被战火践踏之城百废待兴,若是此时令谢池做了驸马都尉,西南无人可担此大任;若是就此作罢……好歹是位公主,可要皇帝先开口将此事揭过,那就是打皇室的脸,还得谢家拒了这门亲事为好。 “行舟,朕想先听听你的想法。”适才问话还是谢将军,如今想搭个台阶下,皇帝言语间亲切了不少,只要谢池说国事为重,他再斥责几句,罚些俸禄,万事大吉。 “臣定会爱护公主一世,绝不负圣人所托!”谢池躬身行礼,言语恳切,竟不似作假。 张有福早上的举动,就已将事情闹了出去,想要封住消息是不可能的,有多少朝臣知道,又知道多少倒不重要,就算是传到那几位知天命的阁老们耳朵里,要在朝参日上撞柱明志,也与他无关。 谢池突然改了主意,不过是因为他娶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娶河阳郡主,原本他想背地里动些手脚,如今现成的理由摆在面前,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 至于做不做驸马都尉,得看那位九公主能不能活到成亲的时候,皇后和贵妃就能斗到地老天荒。 “你能有此决心,朕深感欣慰。不过皇后统摄六宫,儿女亲事如何看?”皇帝转身看向一边坐立不安的皇后。 “妾以为国家社稷远高于儿女情长,陛下当以西南百姓为重,驸马都尉一职需深思熟虑。”皇后不假思索地答道,全然忘了自己也想做谢池的岳母,怎可便宜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眼下谢贵妃耳聪目明,正欲开口火上浇油,就听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陛下,妾来给您送海棠酥。”话音刚落,就见一华服宫妃笑意盈盈,步态轻盈地走入殿内,身后婢女捧着一碟精致小巧的酥饼。 “贤妃来得巧,朕是有些饿了。”婢女将糕点交给太监,便躬身退了出去,太监查验一番端至皇帝面前,皇帝捻起一块放入嘴中,甜咸适中,入口即化,贤妃这手艺,御膳房那些专司糕点的师傅都比不上。 太监又端起碟子,呈给皇后贵妃品尝。 “妹妹的手艺又精进了。”皇后押了口茶道。 “能入得了陛下和殿下的口,就是妾的造化。”贤妃与谢贵妃前后脚入得宣王府邸,算是后宫的老人了,为人和善,不喜争抢,虽没有皇后尊贵,也不比贵妃恩宠不衰,可也正因如此,并无人与她为难。 “妾刚候在门外,听了一耳朵,倒有个法子,若是不妥,陛下、殿下、贵妃娘娘和谢将军也莫要恼我,全当是浑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贤妃虽上了年纪,但声音婉转动听,皇帝紧锁的眉头,舒展不少,示意她讲。 “皇后殿下目光长远,陛下爱民如子,定然不会为了九娘的婚事而误了国事,可九娘金枝玉叶,也决计不可怠慢,有损皇室颜面,不如为九娘和谢将军赐婚,待西南战事平稳,百姓安居乐业,再行完婚之事,驸马都尉之职给谢将军留着,可好?” 第四章 李无眠在启程回宫前半个时辰方才睡醒,午膳都未用,鱼书向厨房要了些糕点胡饼,装在随身的匣子中,以备不时之需。 燕字正给她梳头,就听外面一阵吵杂的脚步声,主仆几人以为是皇后处置她的懿旨到了,正要起身去迎,就听见怒不可遏的声音传来:“李慕瑜!想不到平日一副柔弱模样,心里倒是挺有主意,竟敢爬上谢家表哥的床!谢家是什么门第,你也……”话未说完,就被人拦住,又听几个嬷嬷婢女在旁温言好语地规劝。 不用迎上去,李无眠也知道是十二娘打上了门,李慕瑛自幼爱慕谢池,在宫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鱼书立即又红了眼,平日里十二娘就不将九娘放在眼中,如今发生了这档子事,怎么在她口中反而成了九娘故意去做那腌臜事,多年间积累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顾不得尊卑有别,放下手中行李,就要开门去说理。 李无眠见状忙起身去拦,动作大了些,原本就疼痛的腿一软,重重摔在地上,燕字放下手中梳篦去扶:“鱼书,还不回来!” “奴婢知错了。”鱼书和燕字一左一右搀起李无眠,扶她坐在月牙木笙蹄上。 李无眠指了指门外:不必理会,我不难过。 她想着不论有没有昨晚的事情,谢池不会娶她,也不会娶了十二娘,他那样的人怎会去做驸马都尉,围着公主打转,一辈子只有公主一个女人。 昨夜之事蹊跷,非她所愿,也非谢池有意,怪不得谁。她不会逼着谢池娶她,再说就算她以此要挟,非嫁不可,反倒会成为笑话,孰轻孰重,皇帝还是分得清的。 大渊没有立贞节牌坊的追求,夫妻过不下去,男子一封放妻书并归还全部嫁妆,二人就算和和气地地和离,女子再嫁也非难事。 男子娶妻,看的是出身、家世、才貌德行,是否初婚倒不重要。贞洁什么的,只要她能看淡,别人如何闲话,倒也不打紧,深宫多年,李无眠惯是个善于安慰自己的。 十二娘既然能打上门,看来昨夜的事情已经传开,这等子事估摸着明日早朝大臣们便要说道说道,待今日回了宫她就去皇帝皇后跟前请罪,德行有亏,令皇室蒙羞,自请出家,两全其美,谁都不用为难。 门外的十二娘被人连劝带请地离开了神女殿,硬是没杀进李无眠的寝室,此时的她,还寻思着出家的地点要不要选个离京城远的,半点儿没敢往谢池要娶她这方面想。 *** 申时初启程,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往皇城驶去。 谢贵妃靠在凭几上闭眼小憩,对面十二娘正襟危坐,应是这般跪坐已有些时辰,只得咬牙坚持。 若是细看,十二娘长得更似皇帝些,同样是簪花,谢贵妃显得娇态盈盈,她却不伦不类,她阿娘的美貌,半点也未继承。 “娘娘,十二娘知道错了,您且饶她这一回吧。”宋嬷嬷心疼李慕瑛,公主是她看着长大的,于是开口求道。 “奶娘,她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恣意妄为,早晚铸下大祸,不长长记性,怕有一日性命难保。”谢贵妃手中戒尺落在十二娘跪坐的膝盖处,又道:“若真要计较,你与九娘都是庶女,她又年长你几岁,怎能跑到自己姐姐门前叫骂,这等行径与长安城坊市里的悍妇相较,也不遑多让。” “阿娘这话有失公允,儿的外祖父生前任御史大夫,舅舅乃吏部尚书,阿爹继位后,追封卫国公,九娘有什么?她娘是教坊司出来任人消遣的玩意儿,怎能与儿相提并论!”十二娘甚不服气。 第3节 谢贵妃倏地睁开双眼,怒目而视,吓得十二娘垂了头,不敢再说半个字。 “嬷嬷,十二娘身边服侍的人寻个由头都换一遍吧。” *** 李无眠的闻春斋所在的地方,住的都是些入宫久且不受宠的妃子。赵才人过世后,她本应搬到凤华殿,与其他不与母妃同住的公主一起,可她舍不得母亲留下的一切,才待在这里。 闻春斋内,未跟去离宫的小太监四平正在打理院中的芙蓉花,早前院中的花都是赵才人种下的,这些年经过李无眠的精心培育,春季分株,长势愈发好。 她是个好相与的,旁人路过闻春斋,但凡夸上一句,她也不吝啬,相赠与人。 这不,李无眠前脚进了闻春斋,后脚就有好事者来探消息,生怕耳朵听岔了。 “九娘,我与你母亲也算旧相识,少不得说你两句,此事你做的过了,你什么人不能讹,去讹谢家,芙蓉夜宴上那么多青年才俊,选个身份……”张才人话未说完就被鱼书燕字“请”了出去。 吃了闭门羹的张才人,气得七窍生烟,对着闻春斋紧闭的大门骂道:“跟你娘一个德行,惯爱攀高枝儿。”抬脚正要走,远远瞧见贤妃跟前儿的湘竹姑姑领着几个婢女往这边走,婢女手上捧着织金锦、玉如意、金镶珠宝项链等贵重物件儿。 张才人忙凑过去:“湘竹姑姑,今儿怎么来这偏地儿了?” “九公主大喜,奴婢是来替贤妃娘娘送贺礼的。” 湘竹疾步如飞,张才人亦步亦趋跟在一旁,气喘吁吁:“贤妃娘娘心善,要我说九公主见识少,眼高手低做下错事,本不好收场,还是陛下和皇后殿下怜悯,没让她做了姑子,这是选了哪个想回京的县丞?” “才人注意言词,九公主金枝玉叶,岂容随意置喙!”语毕,湘竹再不搭理张才人,转眼到了闻春斋前。 四平开了门,请一行人入内,李无眠因眼睛红肿,拿了把团扇挡在脸前,令奴婢们接过物品,方才示意燕字近前传话。 “九公主问不知贤妃娘娘因何赏赐?” “回公主,不是赏赐,是贺礼” “什么事可庆贺?” 不待湘竹开口,适才被赶出去心中不忿的张才人上前插话:“九公主闯下大祸,陛下慈父心肠,给公主择了门亲事。” 李无眠大惊,鱼书收拾了素衣出来,她正准备换上去请罪,怎么就赐婚了,她原以为得在庵中几年才能平息此事,不想这么快有了转机。 顾不得与张才人置气,李无眠将手中团扇递给鱼书,比划道:阿爹没有生我的气?许的是谁? 张才人与李无眠相处的久,看得懂手语,不待燕字转达:“不论许的是谁,都是九公主的福气,如今……都是陛下恩典。”她本想说残花败柳之身,忌惮湘竹之前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湘竹对着李无眠躬身行了一礼:“九公主大喜,未来驸马是谢家郎君,谢池。” *** 辅国大将军府在兴宁坊,马车进了外门,守在阍室的管家王孟就跑了出来。 谢池见他汗流浃背,嗫喏的模样,并未张口询问,环视一圈,瞧见两辆谢家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便明白了。 “三叔和四叔来了?”谢池往正门走去。 “三老爷和四老爷,午时刚过就来了,一直在正堂等着呢,之前几次没见到将军,二位老爷说今日见不到,就要在府中住下。”王管家跟在身后汇报。 谢池轻笑一声,他们来得正是时候,怎么能不见呢。 谢家三老爷谢沧归,也是谢沧秋和谢沧画的弟弟,四老爷与他们同父异母,平日跟着老三做事。 瞅见谢池露面,谢沧归起身,怒气冲冲道:“谢将军好大的官威!自家亲叔叔想见侄儿一面都不容易!” 谢池对二位叔叔行了一礼,遂坐在了堂上正中的座榻上,谢沧归见谢池完全不把他放在眼中,长辈还未落座,晚辈先坐下了,正欲再开口,就瞧见几个奴才躬身进来,侍候谢池净手。 四老爷自觉这架子摆的不是时候,悄悄拽了拽谢沧归的袖子,示意莫要生气,他坐下说话。 少顷,婢女们端上新茶,谢池才开口道:“侄儿回京后,忙于军务,圣人赐宴已毕,今儿方才得空,两位叔叔受累了。” 四老爷忙摆手:“行舟哪里的话,你可要保重身体,莫要过于操劳。” 谢沧归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来意:“卫国公爵位的事情你可与陛下提了?”自打八年前谢池奏请皇帝收回爵位去了军营,他便月月一封家书,苦口婆心劝他以大局为重,以谢家家族利益为重,他本事大不要爵位可以,家族中其他人可以继承啊,子承父业,弟也可承兄业。 “三叔,此事八年前我就与你说清了,陛下追封家父卫国公,爵位给的是谢沧秋,不是谢家,我不要,也轮不到旁人!”谢池说道。 谢沧归一怒之下,三两步走到谢池面前,抬起手作势就要打下去,四老爷见情况不对,忙拦在身前,劝道:“三哥,行舟还是孩子,动不得手。” “什么孩子,他都是正三品的辅国大将军了!官职高了,把叔叔也不放在眼里,我们是不是对他行礼,叫声谢大将军。”谢沧归气得暴跳如雷。 “正三品好,光耀门楣,咱们谢家不但出文臣还出武将,多好的事情,三哥,消消气儿。”四老爷两边都得罪不起,只得好言相劝,他本就不想来,可架不住老三折腾。 自打谢沧秋去了,谢家最高的官不过是个四品少府,所幸还有谢贵妃这棵大树。小的一辈里,除了谢池外,皆是表现平庸,原本指望他承袭卫国公爵位,虽无实权,好歹一品大员,帮衬家里其他人绰绰有余。 谁知,这小子书读的好好的,突然之间爵位不要了,要去习武,愁煞人也,万幸他一路高升,隐隐有超越其父的意思。 “陛下许了哪家的郡主于你?”谢沧归想到外人对他多有恭敬,言语中也是羡慕他有个侄子,遂又坐回位子上。 “陛下让侄儿尚公主,这几日赐婚圣旨就要下来了。”谢池心平气和道。 “公主?可是你姑姑膝下的十二娘?”闻言谢沧归又站了起来,驸马都尉哪里有辅国大将军体面,这不就是入赘皇室:“二姐向来宠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如今为了女儿,连谢家的前程都不顾了!” “不是十二公主。” “那是谁?嫡公主十三娘?”还不如十二娘,好歹是自家人,皇后娘家远远不如谢家,这不是明摆着要沾他们的光吗? “九公主李慕瑜。” 谢沧归闻言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怎么会是那个许不出去的哑女:“你同意了?” “天赐良缘,求之不得。” 第五章 掌灯时分,正在书房习字的谢池等到了骆林悦,此人是国子监骆祭酒的孙子,与他年龄相当,样貌相当,自幼一起读书,也是谢池在京中唯一的好友。 同样生于书香门第,谢池习文颇有些天分,骆林悦不同,书念的马马虎虎,字也写得歪七扭八,好在武艺不错,但无上战场历练之心,原因无他,只是离不开京城的温柔乡。 “在三卫混得如何?”谢池头也不抬地问道。 “只能说是风生水起,对了,你让我帮你打听的事情。”骆林悦从袖中摸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信纸,扔在谢池案上,扭头寻了个处舒服地儿盘腿而坐,四处打量,看屋内有什么新鲜物件儿让他把玩一番。 谢池一张字写完才放下笔,打开信纸在灯烛下细细查看。 “昨夜的事我听说了,你可算明白鱼水之欢的美妙滋味了,可惜九公主算不得美人,撑死是个清秀佳人。她哪里好?竟入得了你的眼,西南八年,想不到口味儿也变了。”骆林悦絮絮叨叨半晌,也不见谢池回答半个字,仍是一副沉思模样。 “莫不是……莫不是你嫌女人聒噪才选了个有哑疾的?” 谢池将手中信纸放在灯下点燃烧尽,侧过脸打量了骆林悦一番:“你这样的,得找个耳不能闻的方可。” 骆林悦靠着家世和中上之姿的身材长相,在禁卫军中混得不错,身处皇宫,消息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灵通,他自称“皇家百晓生”,这称号他只在两个人面前提过,一位是谢池,另一位是他爷爷骆祭酒,据说提完后被家法揍个半死,自那以后便只有谢池知晓了。 “九公主确实是个可怜人,平日顶多是个爹不疼、没娘爱,如今与你定下婚事,那可热闹了,单你那表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骆林悦这话未见真可怜李无眠,看戏的成分更多些。 谢池似是认同地点点头,李无眠没有可为她说得上话的外祖家,甚至可以说是孤单影只,背景与经历简单到写不满一页纸。 可这世上可怜人太多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 “五月初五端午后,我便回西南军营了。”谢池从身后架子上取出个檀木匣子递给骆林悦,匣中是大小相等的紫水晶珠,在他看来不过都是华而不实的物件儿,却对骆林悦大有用处,平康坊的娘子们可在乎得紧。 “多谢行舟兄!端午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返京,可需要贤弟暗中关照你那未婚妻?”大渊后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明争暗斗,弱肉强食,往日里李无眠无依无靠,才能活到现在,如今配了个浪尖儿上的郎君,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不必,能不能活到住进公主府那日,凭她自己造化吧。” 骆林悦心中感叹,爷爷素来爱将谢池挂在嘴边,夸他文武全才,世间少有,可有什么用,无情啊无情,吃干抹净,说走就走。 *** 各宫贺礼络绎不绝送到闻春斋,夜里落锁时院中几乎连个站人的地儿都没了。 李无眠面朝外侧卧在床榻上,凝视着床帐上挂的香囊,缕缕香烟,沁人心脾。 鱼书燕字忙着收拾首饰挂件儿,许多精美华贵的冠子步摇还是头一次碰到,可见这门亲事之重。 往日里,旁人尚公主,都说是他们男子攀了皇家富贵,李无眠是个特例,全长安城乃至整个大渊,都找不出一个能说出谢池高攀之话。 李无眠睡不着,喜忧参半,能嫁给人品贵重,才貌兼备的男子固然极好,可谢池娶她,却于他无半点益处。 她没有可帮衬一二的外祖家,更要连累谢池丢了掌兵之职,再加上自己无才无貌,口不能言,两个人在一起说话都不便,按律谢池还不能纳妾…… 他有责任有担当才不得不娶她,她却不能这般害了他,念及此处,李无眠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示意燕字上前,比划道:三日后应是谢将军的朝参日,到时让四平送封信给谢将军,就说我约他一见。 为堵住悠悠众口,赐婚圣旨连夜已下,大渊素有婚事已定祈求百年偕老的习俗,她以去大慈恩寺礼佛为由出宫,届时二人将话说明,哪怕被人瞧见,二人有婚约在身,也不妨事,只说巧遇。 *** 四月十五,四平目不转睛的守了一个晌午,才瞧见谢池从含元殿出来,身边围了不少官员说话攀谈,心中感叹鱼书燕字所言不假,果真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上天垂怜九公主,赵才人在天有灵,得此良缘,以后再无人敢欺负他们闻春斋了。 四平乐呵呵地跟在谢池不远处,直到谢池翻身上马,才赶紧上前,还未开口说话,就被侍候在旁的玉竹拦下,他赶忙说明来意,将信笺递了过去。 玉竹抬头望向马上的谢池,直到他点头,才接过四平手中之物检查一番后,呈给谢池。 谢池收过不少贵女送的书信,无不显露出风雅二字,纸中含有花草,并用以香料熏制,甚是讲究,可李无眠这封信未免太过朴素,别说芙蓉花瓣,就连气味,也是松烟墨自身的。 他打开细看,簪花小楷的字体中规中矩,寥寥几语,只说有要事相商,请他在大慈恩寺一见。 四平望着谢池远去的身影,感叹将军连马都骑的这般英武,全然忘了问是何回复,倒是个心宽的。 *** 恰巧谢池要去大慈恩寺请主持给父母诵经做场法事,与李无眠见上一面也是顺手的事,他比信中所言略晚了半个时辰。 穿过几道门,就瞧见荷花池对面的柳树旁站着一名头戴幂篱的女子,帽檐上垂下的长纱至脚踝,隐约可见其中的联珠纹锦背子和天青纱罩着的纹青裙,不远处还站着两名侍女。 女子也看见了他,行了一礼,正是九公主李无眠。 “请公主见谅,臣有事耽搁了。”谢池站在五步外,开口说道,他这才瞧见李无眠脚下有一案几,摆着笔墨,看来她口中的重要事情,不能经过侍女转达。 李无眠从长纱中伸出右手摇了摇示意无碍,随后指了指笔墨,跪坐在案前,提笔写了起来,谢池头一次与哑疾之人交流,觉得有些意思,便上前几步,垂头看李无眠写的是什么。 前面几句无非是那夜之事有蹊跷,非二人所愿,感谢他即便如此,也愿娶她,都说谢家郎君品德高尚,可见不假。 谢池心中嗤笑一声,她叫他来就是讲这些废话的?正欲敷衍几句告辞,就见李无眠抬头,帽檐下露出一双杏眼,与他相视片刻,又垂了下去,好似会说话一般,我见犹怜,他脑海中顿时出现这双眼睛在朦胧夜色中含泪哀求的模样,这一恍神便错过了插话告辞的时机。 只见李无眠将已写完字的纸抽出放在一旁草地上,复又铺了张,继续写,许是不习惯与外男相处,她写的有些急,句句间只略微停顿,估摸着谢池看得差不多,才从案旁取出火折子和笔洗,器具有限,只能把两张纸就这么烧了。 她转身示意鱼书燕字上前,收拾了案几物什,又向站在那里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谢池盈盈一拜,裹严了长纱就要走。 “九公主,且慢。”谢池此刻才想明白李无眠适才所写之意,不是什么欲拒还迎,也不是因爱慕他非卿不嫁。 她一来是感谢他,二来是告诉他不必如此,她会想办法令婚事作废,绝不给他添一丝麻烦。似乎这天大的祸事都是她一人闯下的,理应由她一人承担。 李无眠转过身,隔着长纱望向谢池,她不知道该把目光定在何处,最后落在他肩膀处的暗纹上。 “敢问九公主有何良计?” “公主说将军乃国之栋梁,她会自请出家,此番前来只是告知将军不必为此烦扰。”燕字万万没想到,李无眠迫不及待地要与谢池相见,竟是要撇清二人关系。 第4节 “公主多虑了,下月初臣要返回西南大营,待边境平稳才能返京,日子还长,公主不必着急。况且赐婚圣旨以下,岂有朝令夕改之理。”谢池说的是实话,他以为她有什么锦囊妙计,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莫非公主已有意中人?” 听闻此话,李无眠连忙摆手,又道:是我配不上将军。 鱼书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扶住李无眠的胳膊,不许她妄自菲薄,在她眼中李无眠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只有哑疾这一个缺憾,温柔良善、蕙质兰心、端庄秀丽、勇敢坚韧……待成了婚,也定然是个贤妻良母。 谢池见主仆三人如此,猜想定然是九公主有些话不便转达,也不勉强:“此时正是赏花的时节,公主礼佛烧香后,可去桃林转转,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了。” 李无眠定在原地,他叫她继续礼佛,那便是婚事不必作废,白头偕老之事还是要向神灵祈求。 第六章 上阳殿,院中摆了一排洛阳新进贡的牡丹,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皇后命人取来银剪,亲手修剪枝叶,一众婢女太监远远候着,只留十三公主李慕琼在旁侍候,方便母女二人说些体己话。 待今年立秋,十三娘就及笄了,比十二娘小了半岁,但两人性子上天差地别,十二娘仗着生母地位尊贵,外祖家从龙有功,恃宠而骄,有时就连十三娘这嫡出公主都要让她三分。 当今皇后膝下有两位皇子,分别是三皇子李琢和七皇子李瑞,三年前李琢封为晋王,去年李瑞封了怀王。 身为嫡长子,李琢自小就在皇帝跟前学习政务,他也未辜负皇帝期许,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可除了他,四皇子昌王李珀与其不分伯仲,昌王生母英贵妃是皇帝心头的白月光,伴驾出巡,恰遇刺客袭击,她护在皇帝身前,一箭穿心,死在皇帝怀中,临终前只求皇帝善待其子。 皇帝李弘煜尚是皇子时,被几位兄长压得不能喘息,毫无继位称帝之望,这才娶了五品定远将军之女王氏为王妃,王氏温柔贤惠,又不善妒,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无人不称赞,李弘煜对她甚是满意。 阴差阳错,李弘煜踩在兄长们的尸骨上,登上了帝位,封王氏为皇后,自那以后皇后一心都在儿子晋王李琢身上,小心谨慎,生怕一不小心丢了后位,耽误儿子前程,她只盼晋王早日封为太子,她能荣耀母族。 年初,皇帝定下晋王妃,光禄大夫成子年的嫡孙女,成家同谢家一般,也是诗礼簪缨之族,桃李遍天下,有了这门亲事的加持,晋王就能在文官中站稳,她原打算给外甥择武将之女,哪承想挑来挑去,高不成低不就,她看得上的,人家瞧不上她娘家,以孩子尚小或已有婚约在身为由婉拒;能瞧上她娘家的,都是些根基尚浅的小门小户,于晋王毫无助益。 直至皇帝下旨,令辅国大将军谢池回京述职,她才想起还有驸马都尉这条路可走,十三娘自小就是个没主意的,指东不会往西,让她为自己哥哥失些清誉不足为过,谢池德才兼备,是个良配,待日后晋王称帝,定然也会善待妹妹妹夫,是个两全其美的打算。 “十三娘,阿娘没投生在世家大族,也有自己的难处,你阿爹非先皇后所出,嫡庶在他看来并不重要,你哥哥三郎和昌王在朝堂上不分轩轾,阿娘不得不兵行险招,你可怨阿娘?” “儿不怨。” 许是十三娘答得不假思索,令皇后生出些许愧疚,解释道:“夜宴上不止阿娘动了手,还有旁人,阿娘原只打算令谢家郎君失些分寸,绝不会伤害我儿半分。” 皇后此话不假,她给谢池下的药量,会导致冲动,但尚可抑制,十三娘还未及笄,哪里能承受得了如此欢爱。料想是那平日行事乖张的谢贵妃也动了心思,她倒是对亲生女儿下得狠手。 “阿娘的意思是九娘之事另有蹊跷?”李慕琼不解,她在闲厩待了一夜,逗弄鹞子被啄了手也不难过,没碰着谢池心下只觉得开心,阿娘让她做的事情她不能拒绝,但也不期望。 第二日得知事情阴差阳错落在九娘身上,十三娘方才彻底松了口气,谢池相貌再俊美,一想到他这些年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她就害怕,谢池不过弱冠之年就能有如此杀伐决断之风,岂能任人摆布?阿娘和哥哥将此事想得太简单了。 “事情复杂,你不清楚也好,不过,此事仍有转机。”皇后话音一顿,手中银剪挑起一支半开的花苞:“九娘能活到成亲那日才行。” 只听啪嗒一声,被剪掉的花苞掉在泥地里,摔得花瓣四散。 *** 许是谢池即将返回西南大营的消息已经传开,这几日闻春斋终于冷清下来,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只因若真得边境平稳谢池才能返京,没个三五年,绝不可能,到时九公主就真成待年的老姑娘了。 “还没举案齐眉,九公主就如此关心谢将军了。”鱼书立在屏风旁,侍候李无眠做针线活,待五月初五端午节后,谢池就要走了,她感激他,不知如何表达,金银珠宝他定然瞧不上眼,那样的家世什么东西没见过,她针线活可勉强入眼,不如做些小玩意儿,聊表寸心。 一件是端午时戴在手腕上由五色丝线结成的长命缕,另一件正是她手头正在做的护臂,多亏了近日来贺喜的各宫娘娘们,她才知晓谢池最善射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曾在秋季围猎中拔得头筹。 李无眠想象谢池一身猎装骑在高大的黑色胡马上,举起手中强弓,搭箭、扣弦、开弓、瞄准、脱弦……一气呵成,猎物应声倒地。难怪他左手手掌关节处的茧子较厚,想来应是持弓的缘故。 不知怎么又想到这双手如何有力令人难以挣脱……李无眠顿时红了脸。 “公主热吗?还未到五月,屋内也不闷啊,莫不是生病了?”鱼书见不知怎地李无眠脸色通红,就要伸手去探她额头,却不想被她躲过:“要不要让四平取些冰回来?” 李无眠摇摇手,故作不耐热的样子,放下手中绣品,捡起一旁的团扇扇了几下,半晌才压下心中羞赧。 *** 虽有八水绕长安之说,但毕竟北方比不得南方水域宽广,端午竞龙舟的习俗虽不及扬州热闹隆重,可也是长安城一年一度难得的盛事,上到皇室宗亲,下到平民百姓,无不赶往芙蓉池参加这一盛会。 五月初一开始,芙蓉池边就开始搭建各色彩楼、席棚,官府早早划分好了区域,按照身份等级在相应的区域搭建摆设,以免平民百姓冲撞了贵人们。 五月初五晨钟敲响,长安城内各处坊门一开,身着盛装华服的百姓们便往芙蓉池而去,岸边正在举行祭船礼,三牲六畜,吹吹打打,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皇室在此处设有行宫,观礼楼数丈高,甚是醒目,从离宫到此处有专门的通道,平民百姓无法窥得天颜。 鱼书燕字捧着各色赠礼跟在李无眠身后,正欲下楼,迎面遇到十二娘、十三娘和一众高门贵女,个个锦衣华服,明艳动人,与这花草繁茂之地相得益彰。 “九姐姐,眼看竞龙舟就要开始了,这是要去哪里?”十二娘拦在李无眠跟前。 鱼书上前将盘中之物端到众人面前,李无眠笑着比划道:正准备去各位娘娘和姐妹们送香囊。 “多谢九姐姐,好巧的手艺。”十三娘上前接过,自打那日听到皇后所言,十三娘愈发可怜九娘,可她帮不了什么。 十二娘随手将香囊扔给侍女,上下打量李无眠,声音略大:“好歹九姐姐是与谢家表哥有婚约之人,这等重要场合,穿得如此素净,也不怕丢了阿爹和未来夫婿家的颜面。” 魏宰相之女素来与十二娘交好,应和道:“许是九公主知晓谢将军要去西南,心中不舍,才有此举动。” 众人低笑,李无眠脸色如常,她早就习惯了被旁人调侃,哪怕是阿爹,瞧见她抬手比划,都不免皱了眉头,何况旁人呢? 李无眠正欲绕过十二娘,却被她再次拦下,李无眠不解地看向她。 “听说九姐姐给表哥做了串长命缕,让妹妹们开开眼。”十二娘说着眼疾手快,掀开燕字手上端的托盘,果然见到一条绣工精美的护臂和一串坠着红宝石的五色长命缕。 十二娘先是拿起护臂细瞧,见一角处绣了行舟二字,冷笑一声,贴近李无眠的耳畔,用仅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李慕瑜,你可真是个木鱼,我表哥也是你这哑巴能妄想的?” 十二娘丢回护臂,又欲去拿长命缕,鱼书想上前拦,被李无眠拉住,冲她笑了笑,摇摇头,示意由着十二娘去。 “九姐姐对表哥的心思更重呢,我瞧这长命缕可比香囊精美许多。”十二娘递给十三娘:“十三妹妹,你说是不是?” “我倒不这么觉得,各有各的精妙。”十三娘面上带笑,却一把摁住十二娘的手,想要抢下长命缕还给李无眠。 不想,十二娘手腕一转,这串长命缕就到了魏三小姐的手上,等一圈贵女瞧了个遍,再递回来,长命缕早已开了线,起了角,面目全非。 “九姐姐,与其将心思放在如何讨好表哥身上,不如多保重自己,有句话你应当听过,叫‘无福消受’‘福薄灾生’……” “十二公主,时辰不早了。”宋嬷嬷突然出现,高声打断了十二娘的话,嬷嬷狠狠地剜了一眼侍奉在她身旁的婢女,婢女吓得一哆嗦,忙上前搀扶十二娘。 十二娘心中知晓自己一时怒火攻心,若不是宋嬷嬷及时出现,恐怕又说错了话,要被母亲罚跪坐,只得作罢,悻悻地与一众贵女上了楼。 第七章 观礼楼二层拐角处的八皇子李现尴尬地挠挠头,欲言又止,妹妹们之间剑拔弩张的对话怎么能让谢池听了个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谢将军,莫要放在心上,都是妹妹们玩闹罢了”李现将手中关于西南地理的图志放下。 李现乃贤妃所出,与他母亲一样,是个豁达的人,远离朝堂,醉心于大渊的山河地理,今儿特地一大早候在此处等待谢池,一来是向谢池请教西南边境地形地貌,二来想问问明日启程的队伍还有没有空地,他想一同前往。 二人谈得正在兴头上,远远就听见十二妹妹往这边来,谢池虽是十二娘的表哥,总归是外男,私下里还是应避讳些,于是他请谢池从仅挂了薄纱的二楼厅堂起身,在楼梯下方的拐角处回避,待众人上楼方再继续。 哪料想,十二娘突发对九娘发难,言语间甚是倨傲,最后竟暗示九娘命不久矣,着实不成体统。 他暗暗观察谢池的神色,毕竟圣人已为二人赐婚,不想竟什么都没看出来,谢池面容平静望向窗外热闹非凡的芙蓉池,象征着终点的红色旗帜高高扬起,岸边数艘龙舟已整装待发,只待一声号令。 *** 李无眠一圈走下来,就只剩谢池这一份礼还未送出,龙舟赛已开始,众人都去了观礼楼,没寻多久她便找着个僻静地儿。 鱼书捧着托盘,眼泪珠子直掉:“这长命缕公主熬了两个晚上才做好,如今被她们糟蹋成这个样子,还怎么送给谢将军。” 李无眠笑着比划道:护臂还好端端的,不打紧的。她拿起长命缕,看还能不能补救,拾掇半晌,也无法恢复原貌。 她将东西交给燕字:只把这护臂给谢将军便可,明日启程,望自珍重。 燕字听四平说起过,谢池身边有一贴身侍从,名唤玉竹,送过去的东西都要先经他的手,她便径直去了玉竹候着的地儿,掀开帘子就看到坐塌上一怀抱宝剑闭目养神的少年。 “可是玉竹公子?”燕字开口问道。 玉竹睁眼,见门前是一着阔袖衫、团花长裙的婢女,他向来记性极佳,这些年不论京城还是西南莱阳,数不清的女子试图从他这里接近将军,他个个记得牢,不过眼前这人是个陌生面孔。 单就今儿早,已经收了不少长命缕和帕子,他们家将军已有婚配,这些贵女们到底知不知道“廉耻”二字如何写? 玉竹点点头算作回应,然后打开身旁的匣子,示意燕字放进来即可。 “这条护臂是九公主亲自缝制的,此行西南万望谢将军保重,劳烦玉竹公子转告。”燕字放好东西便要走。 “且慢,你是九公主跟前儿的婢女?燕字还是鱼书?”九公主跟前儿的人玉竹只认得四平。 “婢子燕字,玉竹公子有何指教?” “长命缕呢?”玉竹翻了翻匣子,和方才相比,数量并未多。 “这……九公主只命婢子送来护臂。”燕字掀开帘子正要走,没想到玉竹大步流星挡在她面前。 玉竹伸出手:“将军交代了,还有条样子不好看的长命缕,坠着红宝石坠子的。” 燕字从袖中取出那条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长命缕,疑惑道:“公子说的可是这个?” 玉竹端详一番,与匣子中那些精美的相比确实大相径庭:“还有更丑的吗?” “只这一条。”燕字心下认定玉竹恐怕智力有些问题,说起来话没头没脑,甚是奇怪,正欲再放回袖中,不想玉竹出手极快,眨眼间长命缕到了他的手上。 “燕字姑娘请回吧,赠礼我们将军收下了。” *** 李无眠回到观礼楼时,龙舟赛已有了结果,见她露面,原本喧闹的大堂顿时安静下来。 “九公主来晚了,谢将军刚走。”魏三小姐起身行礼,语气甚是惋惜。十二娘被侍女和嬷嬷看得死死的,便由旁人来开口。 大堂另一侧摆着屏风和行障,谢池等人之前应是在那处看比赛。 李无眠仍是笑着点头,魏三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扫兴,吵架斗嘴得有来有回方能行。 不过适才谢池行礼时,她们瞧得仔细,手腕上并无饰品,看来九公主这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与她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十三娘招呼李无眠歇在她旁边,往日里她对李无眠这个姐姐并不热络,许是因为谢池之事有她阿娘的“功劳”,十三娘忍不住想多照顾李无眠一些。 “九姐姐,你别理那些妒妇,她们中不少人都惦记过谢将军,嫉妒你罢了。”语毕,十三娘塞了几颗糖霜在九娘手中:“今日不止姐姐你给谢将军送了长命缕,适才谢将军路过时,她们都盯着谢将军的手腕看,个个神色失望。” 似是为了安慰李无眠,十三娘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宽心。 李无眠回握过去,真心诚意地对着十三娘笑着点点头,右侧嘴角旁出现一个浅浅的梨涡。 十三娘头次发现李无眠的眼睛不但清澈明亮还会说话,笑容与笑容之间也不一样,她眼前的笑容是和蔼愉悦的,是直达心底的。 *** 端午宫宴正式前,宾客落座。 贤妃主持女眷玩起了击鼓传花的游戏,不过并不行酒令,得花者需蒙眼在殿前射粉团。 第5节 婢女们已将游戏一应物件放置妥当,大殿前两张醒目的案几,相隔不远,一张上放着一把特制的纤小弓箭,另一张则摆着数碟切成小块儿的黄米角黍。 许是有意为之,得花者多半是待字闺中的年轻小姐,隔着半透明的屏风,或调皮或娇憨地举起弓箭射,无论中不中都能引得掌声,几轮下来,甚是热闹。 这一轮,花落在李无眠手中时鼓声停了下来,她不解的望向贤妃,对方也是一脸困惑。自打李无眠能记事儿起,不论端午还是新春,她从未做过得花人。 “九姐姐可不许推辞,今日不做行酒令,射粉团子姐姐定是可以的。”十二娘开口道。 李无眠微笑点头,示意燕字陪她去殿前射箭。 “玩了半晌一直没轮到我,不如我沾沾九姐姐的光。”十二娘起身疾步走到李无眠身旁,拉起她的手就要往殿前去。 “十二娘,还有没有半点规矩。”谢贵妃话一出口,十二娘便停了脚步,撅着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动声色地从桌上拿起一方湿帕,擦拭了手掌。 殿中原本热络的气氛顿时冷了不少,贤妃打圆场:“我们九娘头回上场射箭,那案几可要往前摆上少许。” 李无眠在放置弓箭的案几旁站定,屏风那一头多少人在看她不关心,这是她第一次拉弓,之前只在书中读到过,偶尔见过旁人使,她倒不怕出丑,好奇心更重些。 燕字将蒙眼的束带呈到李无眠手中,束带是黑纱制成,戴上后不会一点都看不见,她将束带拉平在脑后系紧。 她默念射箭的口诀,第一箭落在了眼前的案几上,第二箭进步稍许,落在了粉团案前。 李无眠得了乐趣,拾起第三支箭,尚未扣弦,忽然眼睛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放下手中弓箭,一时分不清燕字在何方向,估摸着位置比划眼睛痛,快拿湿帕子来。 她正对屏风,举止一清二楚地落在一众男客眼中。 行为不雅,这是皇后尽量不让她在正式场合出现的原因,不得不出现时则再三警告她不许表达,老老实实地坐着,所以那次夜宴,她浑身不适,也不敢告诉任何人,任由婢女搀扶去了千金阁。 殿内紧张看着一切鱼书顿时明白过来,拿起湿帕跑去大殿外,燕字已解开紧紧系在李无眠眼前的黑纱,只见她一双眼被辣得通红,一时间泪如泉涌。 这边鱼书燕字正为李无眠擦拭眼睛,那边十二娘再次开口:“莫不是九姐姐贪吃,手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坏了眼睛?” 朦胧间,李无眠看到有一身着墨紫色袍衫的男子绕过屏风走到她面前,鱼书燕字并未阻拦,行了一李道:“谢将军。” 谢池递给燕字一方湿帕,燕字用沾染着药香的清凉帕子擦拭过李无眠的眼睛和手掌,她立时好受许多,向着谢池伸出拇指,弯曲两下。 “公主说谢谢将军。” 谢池拾起案几上的弓箭递给李无眠:“九公主还有第三箭。” 这一举动落在众人眼中皆是惊讶之色,谢将军右手手腕处竟带着一条开了线的长命缕! 女眷这边窃窃私语,只因不少人早上亲眼见过这条长命缕,正是李无眠做的! 李无眠转过身,面向不远处的粉团案几,再次举弓,搭箭,扣弦。 “沉肩,力气不要拉这么满,再松一点。”谢池站李无眠身侧五步外,声音低沉浑厚,似有法术一般,李无眠愈发专注。 嗖的一声,特制的羽箭从李无眠手中飞出,不偏不倚正中案几正中那碟粉团。 等候在旁的太监忙端起碟子,呈到李无眠跟前:“恭喜九公主,贺喜九公主。” 李无眠拿起插着箭的粉团,抬头望向谢池,甜甜一笑,伸出拇指弯曲两下。 不用旁人转达,谢池也看明白她在说什么。 “臣多谢九公主的护臂和长命缕。”谢池行了一礼,转身回了殿内。 *** “你不是最不喜这些厌胜之物吗?”宴会已开,趁着众人欣赏殿前歌舞的空挡,骆林悦悄悄挪到谢池身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手腕处丑的出类拔萃的长命缕。 “如今也不喜。” “一日夫妻百日恩?” “兴许是叛逆了。” 谢池有些看不透李无眠此人,眼神太过干净清澈,只要与她对视,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谢谢或抱歉,多数是后者,她似乎将人生中遇到的所有问题和麻烦都归结于自身。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恐怕早承受不住了,她又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呢? “这块玉是姑姑今日赏的,你拿去讨头牌欢心吧。” “条件呢?” “别让我那便宜未婚妻死在别人手上。” 第八章 (捉虫) “行舟,你想亲手杀她?”骆林悦不禁压低了声音,疑惑道:“明日你要动身去西南,此时做掉她时机确实不妥。” 谢池执起酒盏的手抖了两抖:“你要不要随我去西南?莱阳城有一名医,极善医脑。” “莫非……莫非你二十年来不近女色,是因为……”骆林悦恍然大悟般捂住了嘴,眼神复杂地瞄向案几下遮住的部分:“原来你是怕她说出去,所以才准备自己动手。” “骆祭酒的家法想来是很久没对你动过了,某不介意走一趟,将平康坊的风流韵事与他老人家说上一二。” “那你为何要护她?别说什么怜悯,我可不信。” 谢池一时半刻也想不明白究竟自己为何要护她,不是一时冲动,不是怜香惜玉,更谈不上疾恶如仇。他能够确定的是自己对她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只是目睹一无辜可怜之人被卷进灾祸。 若不是因为他,就算深宫艰难,她也定然能平安度过一生。 许是大慈恩寺那日,莫名其妙恍了神,没有及时打断她的话,才生出这许多事来。 风清月皎,芙蓉池畔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这一点烟火气息似乎与他有了关联。 *** 翌日天色未亮谢池一行人便出了长安城门,往西南去了。 闻春斋收到一匣精美绝伦的信笺,信笺下方压着一张字条,说得是此去不知何时归,婚期未定,每月一封书信,以作歉意,以安君心。 李无眠每个月要给谢池写一封“家书”的事情,很快就被皇后和谢贵妃知晓了,不过时日尚早,未来日子还长,她们并未打算这么早动手,先观望几个月,书信兴许是谢池做给外人看的,不论二人有没有感情,两地相隔,见不着面,什么感情也会慢慢淡了。 不想半年过去,谢池的回信与长安城暮鼓晨钟一般准时,风雨无阻,每月十五总会摆在闻春斋李无眠的案上,虽然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种宣告:谢池远在西南也仍记挂着京城的未婚妻。 谢贵妃先沉不住气,暗中做了手脚,将尚在西南路上的李无眠的去信扣下了,此时已入深冬,消息往来多有不便,难免耽搁,不想只晚了三日,连皇帝都知晓了此事,不但传令驿站莫要耽搁,还令李无眠与骆林悦隔着屏风说了会子话。 “行舟未收到公主书信,特令在下来问问,公主康健否?”骆林悦不愧是风月之地的老手,哄小娘子高兴的好听话随手拈来,谢池哪里会看小娘子罗里吧嗦写的家书,更没空写文绉绉的回信,谢贵妃这亲姑姑一年到头尚且收不到一封,何况那才刚得识的便宜未婚妻李无眠。 骆林悦与谢池自幼一起长大,骆老爷子常夸谢池写得一手好字,逼得骆林悦不得不常与他请教学习,一来二去,有几句无关紧要的漂亮话,在外人看来骆林悦已写得和谢池一般无二,每个月准时摆在闻春斋案头的信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东拼西凑竟无人看得出非谢池亲笔。 李无眠的“家书”倒是件件都寄去了西南,皇后和谢贵妃的手可以伸进从长安到西南这一路,却不论如何伸不到军报进京这一路,且其中有谢池的心腹,京中的消息骆林悦便是通过此处神不知鬼不觉地传到西南,自然也能将所谓回信穿插|进去。 为了谢池这便宜未婚妻,他真是操碎了心,连宫中侍卫巡逻都要围着闻春斋多走几遭。此次信一耽搁,他生怕李无眠出了事情,立即求见皇帝,说谢将军担心公主玉体,羞于直言,只能托他来瞧瞧。 鱼书站在屏风旁为李无眠转达:“公主无碍,劳将军挂心,西南阴冷,公主做了几件衣裳,劳烦骆将军|转交。” 骆林悦接过托盘,略略看一眼也知绣工了得,替谢池道了声谢,又叮嘱李无眠多在闻春斋修身养性,莫要贪玩也莫要贪嘴。 惹得鱼书瞪了他好几眼,误以为骆林悦怕李无眠耐不住深闺寂寞,给他那远在天边的挚友惹下祸事。 骆林悦好生冤枉,有苦说不出,只得多加防范,这件差事他答应得太过简单,没料想是个赔本的买卖,待谢池返京,得多敲诈他几首诗才行。 *** 冬去春来,闻春斋的芙蓉花生出绿叶。 “公主这春芙蓉绣的极传神,想那扬州一等一的绣娘也比不过。”鱼书由衷的夸赞。 李无眠佯装生气,点了点鱼书的额头:莫要胡言。 眼看谢池已经去了西南一年,她月月一封信绞尽脑汁,怕太啰嗦了他觉得无趣,又怕太平淡他觉得没诚意,却半点未怪谢池的回信句句敷衍。 她写闻春斋近日发生的趣事、写如何照料芙蓉花、写宫中的秋景冬雪、写贺元日魏宰相喝多了酒好好的秦王破阵曲不跳偏去参合胡旋舞被魏夫人揪了耳朵、写京中现下流行什么装束、胡商又带来什么有趣的物件儿…… 这一年来她读了不少关于西南人文记事,一肚子问题,但在信中她几乎只字不提,怕谢池写回信费神,倒是麻烦了他。 每封信结尾的角落,她都会画点儿东西,四月这封她打算画朵芙蓉花,像是他与她一起赏过一般。 她与谢池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但已将他放在心尖儿上,认定他是个好人。 *** 八皇子李现求了皇帝,随同谢池一起去了西南,身为皇子,却无半点骄纵之气,就连谢池与士兵一起加固城墙,他也出了不少力气。 在京城,李现读了不少农耕之书,不想正派上用场,边境多年战火,百废待兴,吃饱肚子成了一等一的大事。 在他们不懈地努力下,秋收时粮食产量比往年多了不止一星半点。 “不知八皇子打算何时回京?”这日夜里,谢池邀李现小坐。 “我可是给谢将军添麻烦了?”闻言,李现连忙起身,不顾皇子身份,就要躬身行礼致歉。 谢池拦住,道:“何来此言?八皇子心怀万民,若不是八皇子相助,恐怕就连莱阳城的百姓都有不少人吃不饱肚子。” 玉竹从谢池处理政事的案几上拿起一封信呈给李现,谢池解释道:“这已经是贤妃娘娘的第三道信了,思子心切,怕皇子又如从前般左右而言他,遂寄给了臣。”前两道信,李现拆开看后,只说要紧事未完,归期不定。 “西南农事刚有起色,此时不是返京的时机。”说罢,李现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他改良后的农具:“行舟你看,若是将直辕改为曲辕,并在此处做一可操纵方向的犁盘,不但更加便捷,还能省不少力气,可以耕更多的地……” “陛下令臣明年春返京,那不如殿下在此地再委屈半年,届时一同回去。” 夜阑更深,李现才意犹未尽地回了自己屋子,玉竹将食案收拾妥当后,才从一黑色匣子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案头,上头字迹娟秀。 谢池拿起信看了眼,若是没算错,这是第十五封了。 *** 武德十五年,上元节,远在西南的八皇子李现,被封为蜀王。辅国大将军谢池戍边有功,于四月初五前回京述职受赏。 时隔两年,二十三封信,李无眠记得清清楚楚,四月初五是谢池回京的日子,也是她十九岁生辰。 十二公主李慕瑛这几日夜不能寐,眼看下个月谢家表哥就要回京了,九娘还好好地活在闻春斋,还真能让她与谢池举案齐眉不成? 也不知李无眠受了哪路神仙保护,闻春斋竟如铁桶一般,水泼不透,针扎不进。动了千般脑筋,使了万般力气,前脚不会水的李无眠喂鲤鱼掉进池塘中,后脚就有水性极佳的婢女恰巧路过;这边闻春斋墙根儿的火刚点着,那边灭火的一应物件儿就到了,平日里侍卫们吃饭都没这么积极……诸如此类,别说李慕瑛,就连谢贵妃和皇后都没了力气计较,许就是她李无眠命硬呢。 “阿娘,眼见表哥就要进京了,真要让他做了九娘的驸马不成?”李慕瑛不死心,整日里拿此事烦扰谢贵妃。 “辅国大将军是那么好做的?行舟回京不但要述职,还有一堆军务等着他,就算他想立即将婚事办了,你阿爹也不会应允,九娘且等着吧。” “事情都有办完的那一日,若到时九娘还好端端地活着,不还是一样?”十二娘不满,她恨李无眠恨得咬牙切齿! 难怪十二娘着急,她与十三娘去年就已开始物色驸马,全靠皇后和谢贵妃总能找出点儿问题来,却也惹得皇帝大怒,挑来挑去,莫不成要学九娘?今年不论如何驸马人选都要定下来,她着实等不起了。 “待行舟进了京,只要想方设法让他顾不得九娘,再加上以假乱真,人言可畏,天大的期望落了空,你说九娘会怎么做?”谢贵妃将手中暖炉递给十二娘。 “儿明白了,杀人诛心,阿娘好法子!” 第九章 第6节 四月初五,谢池从宫中回到兴宁坊中府邸已是傍晚,管家王孟守在门前,远远瞧见自家车马,忙迎上去。 辅国大将军府大门无须开在坊内,而是开在朱雀大街上,以此彰显其显赫地位,谢池下马,看到不远处,多了座与自家相邻的府邸,白墙黑瓦的威严正门楼接近两丈,正脊两角各有一只尾尖上翘的石刻鸱尾。 王孟见谢池脚步停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解释道:“自打武德十三年将军去了西南,九公主府就开始动工了,上月初刚完工。” 皇帝倒是会选,将公主府邸择在他隔壁。谢池不置可否,抬脚进了家门。 入夜,骆林悦准时准点地出现在他书房内,邀功似地将一本册子放在他案上。 “武侯铺的人怎么还未将你捉了去?”谢池拿起册子翻阅,里面的字一看就出自骆林悦之手,天马行空,尽是些何年何月,送了某样物品,有些还附了画样。 长安城有宵禁制度,除了重要节庆外,日落之后坊门关闭,不得随意在街上行走,待翌日承天门的报晓鼓敲响,坊门才得打开。在此期间皆有武侯巡逻,凡是在街上行走的,都会被拦下查询问话,若无通行令牌,轻则拘禁杖刑六十,重则当场人头落地。 “行舟,你心中果然已没了我,枉费某这两年间殚精竭虑保你未婚妻无恙。”骆林悦捶胸顿足,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犹如被情郎抛弃的妇人。 “莫非你升任卫将军时,某送的贺礼入不得眼?那明日就让王孟去你府上取回来吧。”谢池边说边将手中册子还给骆林悦:“这册子是何意思?” 谢池送他的贺礼可不止一两件,最得骆林悦心意的是两箱出自岭南始兴的石黛,不但做工精良,颜色鲜亮,更加入了香料,香气浓郁,深得小娘子们的欢心,另有三匣波斯螺子黛,价值不菲,他留了两匣,待苏都知生辰时送出。 “因你要回京,王孟近两个月来忙得脚不沾地,明日还是让他歇着吧。”语毕,骆林悦将册子摊开,逐页讲给谢池:“武德十三年七月初七,金丝珍珠花簪两式各两只;武德十三年八月十五,双面锦两匹;武德十四年贺元日,波斯螺子黛一匣,此物虽是你赠我的贺礼之一,但总归是到了你未婚妻手上……” 谢池现下总算明白骆林悦的册子是做什么用的了,逢年过节他都以谢池的名义送了份礼物到闻春斋,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你也不必太感动,顺手而已,除了生辰外,每遇佳节我也是要给红颜知己们聊表心意的。你可要仔细看过,留心记下,以免日后漏了陷,对了,你今日进宫,送了什么物件给九公主?”骆林悦好奇地问道。 谢池合起册子放在一旁,轻描淡写道:“并未。”他今日从太极宫出来,又被谢贵妃叫去说话,紧接着是贤妃谢他对蜀王李现多有照拂,再后来宣王李琢、怀王李瑞,就连十二公主李慕瑛都身着男装将他堵在出宫路上,哪儿有什么功夫送礼。 “你没空,玉竹可以跑一趟啊。” “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赶在今日。” 闻言,骆林悦张大了嘴,好似能塞下一个鸡蛋,声调也高了许多:“行舟,今日是九公主的十九岁生辰。” *** 闻春斋,李无眠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白日里所见所闻令她心神不定。 原以为能见到谢池,她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脸上用的,皆是两年来谢池所赠,从日头正盛等到薄暮暝暝,终于等到他,哪知却瞧见令她不知所措的一幕。 就算是女扮男装,她还是一眼瞧出站在谢池面前的人是十二娘,这两年李慕瑛已出落成了大姑娘,长相虽未有倾城倾国之色,可身材却凹凸有致,风韵十足。 李慕瑛情绪有些激动,拭了会眼泪后,竟上前扑在谢池怀里,随即被他推开,谢池未做停留,疾步离开。 气氛尴尬,今日应是说不上话了,未免与十二娘碰到,李无眠躲在暗处,欲待她离开后再回去。 “十二公主,奴婢瞧着谢将军对您还是有情意的。”主仆二人越走越近,所言之事一字不差地落在李无眠耳中。 “表哥说他已有婚约在身,我们二人有缘无分,情意再深厚又有何用?都是命运捉弄罢了。”十二娘哽咽着答道。 听到此处,李无眠心中一惊,以往只知十二娘自幼爱慕谢池,从无两情相悦一说,难道竟是传言有差,她也从未就此事问过谢池,弄不好真是自己疏漏了。 “婚约非谢将军所愿,两年来连送去闻春斋的礼物都是旁人代劳,公主这边却都是将军亲手准备的,其中亲疏……”十二娘主仆二人交谈之声渐渐远去,李无眠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去一般,一时连走路的力气也没了。 燕字放下手中包袱,里面是一双李无眠亲手缝制的男靴,搀扶起她道:“十二公主所言不能全信,奴婢见适才谢将军面露嫌恶之色,有些事还是当面问清楚比较好。” 李无眠点点头,稍缓片刻才与燕字回了闻春斋。 *** “你确认李无眠都听见了?”谢贵妃倚在凭几上问坐在一旁的十二娘。 “儿确定,有德藏在不远处,瞧得一清二楚,九娘吓得好半晌才缓过来。不过,阿娘怎知道送去闻春斋的礼物非表哥所意?若九娘去与表哥对质,岂不白忙一场。” 礼物一事谢贵妃也是前几日才知晓,那封告密信竟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在她寝殿内,起初她并不敢全信,直到今日她故意试探谢池,方才知其中所言非虚,故而授意十二娘去做此事。 “今日是九娘的生辰,阿娘估摸着她现下连长寿面都吃不下去。” *** 四月初十朝参日,四平一眼就瞧见谢家的马车,忙上前与玉竹打招呼,将手中的包裹交给玉竹:“九公主亲手缝制的靴子,若是将军穿后有哪里不妥,劳烦玉竹公子再交给小的。” 玉竹道了声谢,正打算上马车闭眼歇会,哪儿承想四平仍立在原地:“公主还有事?” “公主说将军去岁生辰送她的孔雀双飞小山钗甚是精美,只是她一时大意碰坏一角羽毛,不知将军是在何处置办的,想去寻那工匠,看可否修缮。” 闻言玉竹一愣,他是谢池的贴身侍从,未曾见他购置过什么小山钗,再说西南大营送往京城的书信物件儿都经他之手,什么生辰贺礼,他全然不知,将军也从未交代过,答道:“将军未往京城送过发饰,许是公主记差了。” 李无眠交待四平只需得了回答即可,无须追问,遂行了一礼与玉竹辞过。 谢池下朝回府,玉竹将靴子呈给谢池,并未说发钗之事,身为未婚妻连贺礼都能搞错,说出来也是添堵罢了。 “回府后,让王孟在库中寻些女子喜爱的物件儿,交给四平,说是补给九公主的生辰贺礼。”谢池将手中靴子放下,针脚细密,如两年来所有送到西南的衣衫靴子一样,都在角落处绣了“行舟”二字。 *** 闻春斋,院中芙蓉花盛开,姹紫嫣红,甚是热闹。 李无眠听了四平的答话后,沉思良久,两年来她收到过好几件发钗,件件精美,皆是精挑细选之物,如今看来都不是出自谢池之手。 今儿早上她将二十三封回信又一一看了遍,翻来覆去那几句话,当初她以为军务繁忙,只言片语也知心意万千,如今看来一字一句皆是敷衍,想来她写的那些信,十有八九未有看过,是她自作多情了。 晌午刚过,几名太监抬了两箱贺礼来,说是谢将军补给九公主的生辰礼,为首的大太监道:“谢将军公务繁忙,错过公主生辰几日也记着补上。” 鱼书燕字塞了些碎银打赏他们,在院中就将箱奁打开,呈给李无眠看,内有各色珍珠、玉石、宝石,光彩夺目,令人眼花缭乱。 “许是玉竹公子不知将军所为,公主何必自添烦恼。”闻春斋中只有燕字知晓李无眠为何消沉,忙开口安慰。 “生辰贺礼如今也补上了,公主别再生闷气,待将军做了驸马都尉,定日日都有时间陪着您。”鱼书误以为近来李无眠茶不思饭不想皆是因为谢池公务繁忙忘了她生辰的缘故。 李无眠看着两箱珠宝,明白这才是谢池真正的贺礼,他家中大概最不缺的就是这些物件儿。她又给他添麻烦了,一双靴子哪值当如此贵重的回礼。 原先分隔两地,旁人替他操心经营,如今回了京,便得自己应付。李无眠倏地想起四月初五谢池皱眉推开十二娘的场景来,原来那并不是什么嫌恶,而是愧疚,愧疚自己一时失误,愧疚自己不能与相爱之人相守,愧疚同样是做驸马都尉,他却只能做李无眠的…… 万般思绪涌上李无眠心头,她只觉得心痛难忍,没了主意。 第十章 端午将至,京中谣言四起,说是谢池戍边有功,良将难寻,九公主这桩婚事要作罢。为此骆林悦专程上门请教一番,他为未来嫂子劳心劳力两年,怎么能便宜了其他人?就算他能答应,那匣子波斯螺子黛都不能答应。 “无稽之谈”谢池只说了这四个字,便叫玉竹将他打发出去,他自己也说是谣言,还犯得着来求证吗? 骆林悦仔细一琢磨,认为此话不假,自打谢池回京,连休沐之日都在兵部议事,此时谁在皇帝面前提赐婚之事,就是没事儿找事儿,估摸着也得小半年,完婚之事才能提上议程。 既然如此,这谣言是怎么传起来的?怎么添油加醋愈演愈烈呢?骆林悦转念一想,这与他何干,只要嫂子还是嫂子就行。 *** 张才人沉寂了许久,近日来又爱登闻春斋的门了。 “九娘,婚姻不可儿戏,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被人退婚,大渊可从未出过被退婚的公主。”张才人盘着腿坐在榻上,毫无仪态可言。 李无眠也不恼,比划道:多谢张才人关心。 “当年我就同你阿娘说,手背上的月牙胎记不是个好征兆,让她寻太医给你想法子去了,你阿娘却说什么嫦娥玉兔、桂宫桂树,现在可好了,大好的姻缘都熬没了。”张才人话说得多,口有些干,端起案几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侍候在旁的鱼书听不下去,愤愤道:“且不说谢将军退婚与否,皇家贵女,岂能任由臣子摆布!张才人莫要听风就是雨。” “呦,你们还不知道吗?这几日去将军府提亲的媒婆都快把门槛踏断了。”张才人反唇相讥。 李无眠歪着头,一脸疑惑:张才人连宫门都未出过,怎么好似在将军府亲见了一般? 张才人愣在当场,这些消息都是她跟旁人嚼舌根听来了,哪里有什么真凭实据,悻悻道:“爱信不信,我只是让你多当心,好心当成驴肝肺。”说完下榻,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主,那些长舌妇的话莫要放在心上。”鱼书见李无眠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上团扇,赶忙上前安慰。 李无眠摇摇头,从一开始的担忧害怕不知所措,到现在已是心如死灰,她不敢当面去问谢池可有后悔,她怕他说是,若谢池真的后悔了,她能做什么呢?求他?威胁他?她什么都做不了。 *** 一如往年,李无眠已经做好了送给各宫的香囊,谢池那边也是如此,她不好意思再做长命缕去为难谢池。 五月初五,芙蓉池沿岸丝竹声不绝于耳,龙舟竞渡,和着船头的击鼓之声,喊声如潮,热闹非凡。 观礼楼上,谢池与李无眠遥遥相望,目光相接,点头示意。 两年未见,李无眠长高了些,约莫刚到他肩膀,梳着交心髻,斜戴一只鎏金银镶玉步摇花钗,身上穿折枝花纹齐胸襦裙,外罩青色短襦,站在一众贵女中毫不起眼,却有种说不出的脱俗之感。谢池没想到过去这么久,李无眠的一双眼睛还是会说话。 此次端午之礼避开了人,除了李无眠外,无人知道谢池腰间挂的香囊是出自她之手。谢池今年已二十有二,多年军中历练,行为举止益发成熟稳重,再加上相貌堂堂,气质出尘,不少贵女都举着团扇挡在面前偷瞄他,年纪稍小些的,瞄着瞄着脸就红了,许是天色尚早,思绪就已入夜了。 “九姐姐今日怎么没送长命缕给谢将军?还是送了,谢将军不带?”不知何时十二娘走到李无眠身侧,揶揄道。 往年宫中也会赐给朝臣香囊,十二娘误以为谢池腰间所挂之物是皇帝所赐。她见李无眠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瞧了谢池几眼,心中不免生气,故而出言嘲讽。 哪知道李无眠并未露出一丝气恼之意,反而转头向她笑了笑,小指伸直下放,其余四指并拢,在胸前点了几下,以示歉意。 这几日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谢池与李慕瑛青梅竹马的故事,愈发相信四月初五那日自己所见所闻是真。 两年来这些贵女见着她,少不得说些捻酸讥讽之话,今日却一反常态,言语间皆是同情怜悯之意。 想来那些上门提亲的人都要失望了,就算没了她,谢池还是会做驸马,且只会做十二娘的驸马,这么看来,是一出两小无猜的天赐良缘,她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十二娘碰了软钉子,又有旁人低声相劝,哼了一声昂着头离开,便再未寻李无眠的麻烦。 庆祝活动已近尾声,李无眠去见了皇后,只道自己身体不适,晚上的宫宴不能参加,趁着天色尚早,告假先行回宫。 许是怕李无眠又当众出丑,皇后答应得甚是爽快,并吩咐张有福安排随行侍卫。 “你那便宜未婚妻似乎有些不对。”骆林悦快步追上往宫宴去的谢池,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刚皇后身边的张有福派人送她回宫。” “许是身体不适呢?”谢池白日匆匆瞧了一眼,李无眠眉头紧锁,脸色郁郁,心事重重。 “不适个头,你没回来前,她的脉案我月月都看,强健着呢,估摸她要干大事了。”骆林悦摸着下巴分析道,自打谢池回京,他就算任务完成,将暗中盯着闻春斋的人都收了回来,不过两日前,暗探回报,他们在百宝斋巧遇李无眠,她找了个身量与其一般无二的女子,要这女子在端午梳交心髻,身着折枝花纹齐胸襦裙,罩青色短襦,及一顶幂篱,待在东市一家成衣店中。 骆林悦本来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奈何记忆力太好,今日一见,密探所言的装束正是李无眠的扮相,故而命人留意车马,刚才侍卫来报,皇后命一队护卫送李无眠回宫,他才急急来寻谢池。 “不错,她大概是要逃婚了。”谢池略一沉思,方才答道,他虽然不解她为何有此行为,但也未想阻拦,许是有了意中人吧。 骆林悦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池远去,心中一沉,自己果然白忙活了两年,嫂子怕是看清他冷血无情,先跑了。 *** 谢池越走越觉得事情不太对,若是李无眠已有意中人,何必费心巴巴地亲手做每季的衣衫鞋袜,况且以她的性格,给旁人添麻烦,比杀她还痛苦,此番行为确实有些突兀,遂命玉竹前去瞧瞧,若真是逃婚,不必管她。 舞姬刚登台,玉竹匆匆赶回,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谢池面色一沉,跟皇帝告罪,只说家中走了水,得回去瞧瞧,皇帝正在兴头上,并不缺他一个,允他离去。 出了离宫,登上马车,就看到黑暗角落中坐着一名女子,正是李无眠的贴身侍女燕字。 “是何情况?”谢池沉声问。 燕字满脸是泪,饶是往日沉稳,此刻也不知如何是好,哆哆嗦嗦将手心中一团攥得皱皱巴巴的纸递给谢池。 借着火折子,谢池展开一看,正是李无眠的笔迹,大意是说她不能坏了旁人姻缘,思来想去,不如逃出了宫,届时侍卫们也怕担责,就让马车往宫中去,她已经安排了杀手和替换的尸身,一把火烧掉,一时半刻也无法验证,估摸着宫中那些人并不在意她的生死,此事定能遮掩,也不会责罚他们,说不定暗中还有赏赐。 第7节 “九公主如何说?还有那与你们公主装束一样的红裙女子呢?”谢池问。 “公主说想去成衣店看看时下长安城都流行什么,还赏了侍卫们不少银子,他们只当公主贪玩,只要严加看守便不会出事,这才去了东市的成衣店。”燕字哽咽着说道,公主挑了几件衣裳去试,让她们守在外面,女子试衣之处有层层薄纱,可大概看个人影,她与鱼书就守在那里,没多久,戴着幂篱的公主就出来,只是在店中东看看西摸摸,直到一炷香后,塞了张纸条给燕字,才摘下幂篱,竟是个陌生女子。 她们不敢声张,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巧碰到玉竹,这才来求谢池。 出来的路上玉竹从另一个角度说了此事,不止他远远跟着李无眠,还有另一个人,此人面生,看长相像是南诏那边的人。 李无眠换了身衣裳,从成衣店的后门离开了东市,许是还没拿到可以离开京城的过所,她先去了百宝斋,玉竹令暗探盯着百宝斋,带上燕字快马加鞭回离宫向谢池汇报,幸好东市离得近,现在赶去百宝斋附近应该能堵得住李无眠和那个鬼鬼祟祟的南诏人。 李无眠一介深宫女子,哪里有机会认识什么南诏人,此人十有八九是旁人寻来的,李无眠只是想制造假死现场,没想到有人要她真死。 “守着百宝斋的暗探功夫如何?”马车太慢,谢池骑马往东市奔去。 “是咱们府的好手。”玉竹速度稍慢,燕字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又不会骑马,坐在他身后,难免影响他驰骋的速度。 “你派人传话给骆林悦,让他去给我府上烧把火,再派一队人将今夜护送九公主的侍卫、随从还有那替身女子都送到积善寺去严加看管。” 第十一章 李无眠在密室里等过所时,突然被人用帕子捂住口鼻,她挣扎几下便不省人事,待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被塞进一口木箱中,手脚被麻绳捆住,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端午当夜暂停宵禁之令,是难得欣赏长安城夜景的时机,因城东既有闹市又有芙蓉池,现下大半的长安城百姓都汇集在此。 李无眠定下心神细听,她似是在一辆马车上,马车速度不快,隐约可闻叫卖交谈之声,不久后停了下来,竟是在排队等待城门守卫查验,绑架她的人要出城! 十有八九是在东城门,否则不会如此热闹,出了东门,沿着官道往东走约三十里,便到了骊山脚下,皇室在骊山建有行宫,守卫森严;而沿着官道往西南方向走约二十里则是黑虎岭,群山连绵,地势复杂。 李无眠心凉了半截,她本以为自己心思缜密,酬劳又给得高,才能在短短几日就将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原来不过是自投罗网罢了。不知道劫她之人是为了什么,可千万别是冲着谢池来的,若是将她衣衫不整地扔在骊山行宫,坏了名声,连累谢池被人笑话。 还是去黑虎岭吧,悄无声息地死在密林中,也不给旁人添麻烦,只盼百宝斋掌柜的说到做到,城中刺客和替身尸身可万万备好,莫害了鱼书燕字和一众护卫。 *** 百宝斋贾掌柜瞧见谢池大步流星进了厅内,脸上堆起笑忙起身迎上去:“谢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想看点儿什么物件?” “九公主呢?”谢池开门见山。 “九公主?今日端午,皇室贵主们不都在芙蓉池旁的行宫中吗?好多百姓都在那边,等着得见天颜呢,不怕您笑话,小的那几个劣徒都跑去玩了,大过节的留我一个老头子守着铺子。”贾掌柜言之凿凿,无丝毫慌乱之色。 谢池冷笑,入宫赴宴不得佩剑,他只能亲自动手,贾掌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掐住脖子摁在墙边架子上,这面架子上摆放的都是些易碎的瓶瓶罐罐,猛地一撞,踢里哐啷落在地上,碎了大半。 “谢将军息怒,您官职再大,也不能砸了小店啊。”贾掌柜仍是一脸无辜样,仿佛谢池不过一言不合,就拿百姓出气般。 “你说若是本将军此刻杀了你,姑姑会不会为了你,找本将军的麻烦?”谢池面容阴冷,语气不容置疑,手上逐渐加了力气。 百宝斋的幕后老板是谢贵妃,此事极其隐秘,见谢池竟也知晓,贾掌柜才卸下那装出的无辜,解释道:“谢将军息怒,小的也是听命行事。” “本将军耐心有限,最后问你一次,九公主呢?” “呃……轻……轻点儿……咳咳……上头只命小的给公主备好人和密室,至于公主去了哪里,真的不知。”贾掌柜涨红着脸,捂着脖子解释道。 “那南诏人呢?”谢池松了些力气。 “带走公主的人真不是咱百宝斋备下的,上头只说不论谁潜入密室带走公主都不必阻拦。” “公主要你备的刺客和尸身呢?” 贾掌柜讪讪地答道“并……并未准备,上头说……说有公主就够了。”上头的原话是九公主活不过今夜,何必费心准备。 谢池松了手,从袖中取出帕子,仔细擦拭那只掐过旁人脖子的手:“九公主给了你多少酬劳?” “一匣南海珍珠,一匣红宝石。”见谢池手上动作一顿,贾掌柜怕下一刻又箍在自己脖子上,又道:“明日一早,不,今夜,今夜小的就送到将军府上。” 谢池转身出了百宝斋,吹了声口哨,立时便有暗探现身,南诏刺客劫持九公主出了东门,往黑虎岭去了。 *** 被人连拖带拽地从木箱中出来的李无眠,借着月光环视四周一圈,很好,不是骊山行宫附近,看着眼前怪石嶙峋,四面高山环绕,应是黑虎岭无疑了。 刺客一身夜行衣,还戴着帷帽,看不到是何模样,他将马车安置在路边,拉着李无眠就往山上去,李无眠浑身无力,走得踉踉跄跄,摔了不知多少跤才到了某处悬崖,悬崖峭壁下是一条水流湍急的河。 “跳下去。”刺客用剑抵着李无眠的脖子,生硬地命令道。 手被捆在身后,又口不能言,李无眠连问一声能不能择棵树吊死的机会也无,山高水深,她不过是想留具全尸。 刺客见她犹犹豫豫,以为她不愿自|杀,收起剑,就要亲手将她扔下悬崖。 踩在悬崖边上那一刻,李无眠认命地闭上眼睛,只期望死相不要太惨,不想耳边一阵疾风,一双有力的手又将她往回拽了半分。 定睛一看,竟是谢池!她想过四平、鱼书燕字、一众侍卫、陌生侠士拔刀相助,也想过王母娘娘菩萨显灵,连亡母保佑她都想过了,却没想过谢池会来救她。 谢池一手紧攥着她的胳膊,一手持剑与刺客缠斗,许是兵器临时找来凑数的并不十分趁手,加上还有个帮不上忙的拖累,一时难分高低。 “今天是个好日子,苍天有眼,本王就成全你和公主,去地府做对儿鬼鸳鸯吧!”刺客突然发难,不知从哪里掏出十来根银针暗器,向谢池和李无眠飞去,疾如雷电。 谢池持剑腾挪一一挡下,刺客见占不到便宜,趁着空档提剑袭向他身后的李无眠,谢池反应迅速,推开李无眠,回身一剑重重刺进刺客右肩膀。 饶是如此,刺客那一剑也划伤了李无眠的胳膊,并带得她脚下一滑,往悬崖下掉去。 刺客受了重伤,未敢停留,趁着谢池去救李无眠,消失在夜色中。 *** 离宫,揽月阁,宋嬷嬷得了消息,立即回禀谢贵妃,东市传话谢池去百宝斋大闹了一场,似是要去救九公主。 此时谢贵妃已净了面,躺在床榻上准备就寝,她闭着眼轻声答道:“随他去寻吧,我不过是给九娘指了条路,是她自己非铺了往上走,至于刺客,想来是上阳宫的手笔。” 李无眠以为自己计划周详,哪里知道是给旁人做了嫁衣,谢贵妃安排了前半场,皇后安排了后半场,只等她自投罗网。 “可若是九公主没了,谢将军计较起来如何是好?” “计较?我是他亲姑姑,我获了罪,他能落得什么好处?要算账也是同皇后算。” “可奴婢瞧着谢将军如此上心,可是对九公主生了爱慕?若真做了驸马,那以后能善待十二娘吗?” 谢贵妃冷笑一声:“嬷嬷真的老了,莫不是忘了他当年是如何对河阳郡主的?谢家的郎君们哪里有真心!” *** 坠下悬崖的李无眠侥幸挂在山腰一处树枝上,谢池凭借轻功和崖壁上凸起的石头,闪展腾挪,往她的那处去。 李无眠面朝下,看不见上面的情况,眼下她怕死,更怕谢池死。若是今夜自己连累谢池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不禁落下泪来,只盼着谢池毫发无伤。 突然那双温暖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道:“莫怕,你还有力气吗?” 是谢池,她顿时眼眶一热,强忍泪水侧过脸摇摇头。 谢池脱下外袍系在一处粗壮的树枝上,他一手抓住末端,一手将李无眠拥在怀中,道了句失礼了,腿部一使劲儿,挂着李无眠的树枝承受不住断裂,他借力荡了两下,带着李无眠直直跌入河中。 即便是半山腰,落水仍有些高度,二人短暂分开后,谢池很快抓住她,他水性极佳,再加上李无眠身轻又呛水晕了过去,很快就借着水势带她游上岸,不远处有处天然山洞,勉强可以挡风。 李无眠悠悠转醒,身上绳子已被解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堆篝火,谢池正在搭晾衣架,绳子刚好派上用场。 虽已是夏季,但山间深夜仍有些凉,谢池的外袍挂在半山腰上,里衣和下裳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十分不适,只得脱下来挂在绳子上靠着篝火烤干。 晾衣架和上面搭着的衣服,隔开二人,算是全了男女有别一说。 “公主可是醒了?”谢池背对着篝火,轻声问道。 李无眠嗯嗯呀呀几声,算是回答。 “更深露重,公主将衣服脱下烤干,湿衣在身难免生病。” 此话令李无眠平添了几分自责,她为何要换成胡姬舞|女的衣裳呢,贾掌柜说只能拿到胡商的过所,委屈她扮作舞|女,随胡商队伍出城。 那时她就不应该一时着急答应了此事,原本还有幂篱和外衫可做遮掩。从百宝斋密室离开时就没了幂篱遮身,稍早前挂在树上弄坏了外衫。 如今身上就只剩贴身的短襦和舞裙,短襦下坠着的各色珠子哪里遮得住腰身,真是羞煞人也。 李无眠脱也不是,穿又难受,磨磨蹭蹭半晌也只解开了胸前两颗扣子,突然瞧见山洞角落里一条黑蛇吐着血红的信子似乎要向她这处来。 自幼怕蛇的李无眠大脑顿时空白,顾不得思考,咿咿呀呀起身就往谢池那边跑去。 第十二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原本隔了“千山万水”的两人相距不足半寸,僵在原地。 谢池光着膀子,身上肌肉紧实,腹部还有处旧刀伤,并不可怖,反而增添了几分英气,李无眠身量小,一双手紧紧抓着谢池的胳膊,侧过脸正好看见他清晰的锁骨,头顶上粗重的呼吸声让李无眠涨红了脸,忙向后退了几步。 指了指山洞深处一角后,又伸出食指、中指,指尖分开,做出游动的动作。 “洞中有蛇?”谢池猜道。 李无眠点头,眼睛却看向篝火,走也不敢,坐也不是,只恨自己刚才怎么不干脆吓晕过去,一了百了。 谢池拿起一根稍早前削尖的树枝,在洞中找了一圈并未看到,想来是刚才动静太大,被吓跑了。 李无眠立在原地,橙色的火光照在她盈盈一握的白皙腰部,红色锦缎做的诃子露出一角,衬得身前肤色雪白。 谢池喉结处上下动了动,目光暗了几许,想起两年前的芙蓉春夜,有多么容易摆弄,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偶尔梦中也会有妙龄女子,只是从前这女子总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模样,近年来却瞧了个明白,梦中人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蛇已经跑了,不用怕。”谢池立在李无眠身前两步处,落落大方好似穿戴整齐一般。 李无眠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谢池身上淡淡的酒味萦绕在她四周,想来是宫宴上饮了雄黄酒的缘故。 她被压迫得喘不过来气,稍稍往后退了两步,却被谢池一把拽到怀中,她惊得抬起头看他,莫非是又被人下了药? 原本谢池并未想做得太过分,只是见她后退,鬼使神差就伸出了手,怨就怨她要用这双犹如小鹿般的眼睛望他,眼中还写着不解、羞涩以及关心。 山洞中的动静,附近的鸟兽听见也要害羞地躲开。 期间,谢池拿开李无眠捂住脸的手,哄她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只是轻声啜泣,眼角的泪水也未断。 谢池怜惜她今夜受了许多苦,也未多做纠缠,草草结束。 此时他搭在绳子上的里衣已经干得差不多,谢池将衣服披在李无眠身上,将她那一身胡姬舞衣搭了上去。 “你为什么要逃……出宫?”谢池本想问为何逃婚,可两个人刚刚才发生了如此亲密之事,有些不妥。 李无眠不敢看他,拿起树枝在地上写道:你的意中人可是十二娘? 谢池低声笑了起来,忆起前些日子骆林悦所说的谣言,心中明白了几分:“我对十二公主无半点男女之情,你是为了成全我,才打算逃出去?”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他们对彼此都没用尊称,风清月皎的深山密林中,这一方天地,只有“你”“我”。 李无眠又问:你可是不愿娶我? 短短几个字写完,她看到自己身上的男人衣衫,和适才谢池的孟浪之举,不想娶她,又做下这羞人的事,莫不是真中了药? 第8节 不待谢池回答,她又道:你又被人下药了? 谢池不解何来一个“又”,转念一想,才知其中误会有些多,耐心解释道:“两年前你问过我,我现在的回答和当初一样。” 李无眠松了口气,谢池没有后悔,也不打算退婚,更没有什么意中人,她不是他的麻烦。 思及以谢池名义送到闻春斋的礼物,又问:那逢年过节的礼物又是因何? 女人的心思果然缜密,谢池没想到李无眠竟能察觉此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西南不仅军务繁忙,民生也不容拖延,臣精力有限,便请了京中好友代劳,不过去岁贺元日公主收到的那匣波斯螺子黛是臣备下的。”谢池二十二年来头一次哄女人,话中半真半假,全靠回忆参考骆林悦日常所言。 闻言,李无眠点点头,西南诸城两年来变化巨大,谢池是头功,儿女私情确实算不得什么,又问道:京中好友可是卫将军骆林悦? 谢池点点头,想不到她竟然知道所托之人是谁:“你认识他?” 李无眠将地上先前的话抹掉,写下:曾有一封寄给你的信晚了三日,骆将军特意去求阿爹,与我见了面,说是你担心我。 此事谢池压根儿没听骆林悦提起过,不过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模作样答道:“是的,我让玉竹飞鸽传书于他。” 獨一个月来压在心头的大山都被卸了去,让原本不打算问的问题,又浮了上来,李无眠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碰上一碰,无论谢池如何回答,她都不会生气,更不会难过。 她写道:我寄给你的信,你可看过? 这件事骆林悦问过,玉竹问过,他皆未正面回答,如今当事人问到跟前,断断敷衍不过去,于是谢池如实答道:“看过,二十三封信,每一封都看了。” 他一开始没打算看,只是放在营中的书架上。后来,有一日夜里,他第一次梦见她,梦见她躺在千金阁的软塌上望着他……谢池醒来后,换了身衣裳,久久不能入睡,点了灯,拿出她的信来看,想不到竟看出了几分滋味来。 没有什么情啊爱啊的诗句,也没有伤春悲秋的情衷,她写下闻春斋的芙蓉花、春日乐游原的纸鸢……真实的、充满烟火气的,同她的眼睛一般。 谢池见李无眠一脸吃惊地看着他,误以为她不信:“今年元月的信中你讲了魏宰相贺元日出丑……” 李无眠忙上前捂住谢池的嘴,书信往来,收信人不在面前时,写什么都有滋有味,并不觉得哪里不妥,可当人站在你面前,娓娓道来信中所言,有种说不出的羞耻感。 谢池拉着她的手,顺势往怀中一带,叮嘱道:“以后有事,先与我商议,别胡思乱想,中了旁人的圈套,今夜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现在你已经飘在河面上了。” 李无眠知道自己给他添了麻烦,眼眶一红,伸出小指伸直下放,其余四指并拢,在胸前点了几下。 “是抱歉的意思?”谢池看着她的眼睛猜道。 李无眠重重地点了几下头,随即又做了一遍,谢池将她的手放在掌心,似是安慰。 李无眠咬着嘴唇思索片刻,鼓起勇气在他掌心写下:我好了。 谢池愣了片刻,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这般主动,全然不是早前难挨求饶楚楚可怜的模样,她是在讨好补偿他? 正想告诉她不必如此,身上还有伤,垂眼却瞧见她长长睫毛下的水波流转,刚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臣会轻一些。” *** 后半夜,在黑虎岭搜寻的玉竹终于看到谢池燃放的信号,他不敢带太多人来黑虎岭,怕被人察觉,除了紧抓着他腰带不松手的燕字外,其余都是将军府的暗探。 “燕字姑娘,我想小解。”玉竹忍了一夜,眼下实在憋不住了,再这样下去,将军没找到,他先送医了。 燕字一手提着个包袱,另一只抓住玉竹腰带的手又紧了紧,生怕他跑了就找不到李无眠了似的,转过头道:“我不看,你解吧。” 不远处的一名暗探不忍看到顶头上司如此为难,解开外衣,展开隔在二人之间,还贴心地塞了两团棉花在燕字手中。 玉竹正觉得人生再次开始发光发亮时,瞧见了黑色夜空上的特制烟火,忙提上裤子,吹响口哨,传递信号,往谢池所在方向奔去。 “玉竹公子,你小解后都不净手的吗?”燕字盯着他适才吹口哨的手问。 “燕字姑娘,你若这么说,我就要去跟九公主提亲了。”玉竹脸也不红,他喜欢打架,更喜欢打嘴仗,小娘子就是爱穷讲究,真要讲究就别抓着他腰带不松手啊。 半个时辰后,一众人就找到了山崖那处山洞,谢池仅着里衣下裳站在洞口,远远瞧见玉竹,问道:“燕字跟来了吗?” “谢将军,奴婢在。”燕字听见谢池的声音,应是找到九公主了,心中一喜,松了玉竹的腰带,顾不得脚上疼痛,赶忙上前答话。 “你可带了公主的衣裳?”谢池记得两年前燕字到千金阁也是备好衣裳来的,今夜李无眠换了装束出逃,燕字心细,想来将白日里的衣裳带在身边。 “奴婢带了的。”听到燕字回答,谢池命所有人待在河边不许靠近,燕字一人进来。 “公主,你可吓死奴婢了!”燕字进了山洞,看到李无眠好端端坐在篝火旁,大叫一声,随即哭出了声。 李无眠手忙脚乱的比划道歉,燕字边哭边侍候李无眠换衣裳,幸好是谢将军来救,这一身胡姬舞|女衣衣不蔽体,成何体统!谢将军是公主未来的驸马,又是正人君子,洁身自好,否则怎说得过去。 谢池走出洞外,领几个人去不远处半山腰上取他的外袍。 “将军可有受伤?”玉竹围着谢池转了几圈,上下打量一番问道:“没有伤啊,遇到猛兽了?怎么才发信号?” 谢池尴尬地咳嗽了几声,答道:“信号筒湿了,才烤干。” “将军头部真未受伤?咱们府的信号筒可是用特殊油布裹的,哪怕是泡上十二时辰也不见得会湿。” 第十三章 眼看天色就要大亮,守在积善寺后门的骆林悦,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直到看到一行人策马而来,为首的正是谢池,怀中还搂着一名戴着幂篱的女子。 “祖宗啊,你可算回来了,拘禁就算了,还放火烧家,你倒是真舍得!”骆林悦松了口气,引着他们往积善寺专为贵客准备的厢房走去,昨夜骆林悦就将此地的闲杂人等都请出了门。 “九公主,不是臣多事,您这一番举动真真儿吓人。”骆林悦指了指另一个院儿,皇后指派的侍卫都被关在里面,他使了不少手段,确保他们不会泄露半个字,只会按照他说的做,九公主回宫路上偶遇明玉师太,受邀至积善寺听其讲经。 李无眠忙伸出手,小指刚比出,就被谢池摁了下去:“公主不必对他道歉,这都是他身为臣子应该做的。” “行舟,你这是见色忘义?要不是我……”骆林悦话未说完,就被谢池冰冷冷地瞄了一眼,气焰少了大半。 “昨日你向我讨的东西若是还要,就安静些。” 骆林悦做了禁声的手势,昨日他要的东西可不能算了,没那东西可怎么讨苏都知的喜欢呢。 守在厢房门口的侍卫得了骆林悦的指令,才将挂锁的门打开,只见红肿着眼的鱼书和四平冲了出来:“他们……他们不让奴婢出去,奴婢都快吓死了……呜呜呜呜……公主要走也带奴婢啊……” 四平也委屈巴巴直抹眼泪:“奴把上吊用的白绫都备好了。” 燕字破涕为笑,戳了下他的脑门:“你们俩莫不是睡糊涂了?九公主听明玉师太讲了一夜的经,你们一个要旁听,一个听不到就要自缢,翻了天不成!” 一众人忙点头称是,不仅睡糊涂了,还得了红眼病。 李无眠向谢池和骆林悦行了礼致谢,正要转身进屋,就被谢池叫住,他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等下我命人送了避子汤来,只说是滋补之物。” 感觉到她身子一僵,谢池知道她心思敏感,又生出什么旁的想法来,解释道:“那药温和,不会影响你日后受孕。” 李无眠脸一红,轻轻点头嗯了一声,方才进了屋。 谢池与骆林悦边往外走边谈论昨夜之事,他将着火点选在后院一偏僻处,烧毁了几间屋子,原本影响不大,但不知怎么吹了阵风,些许火星落在了隔壁公主府,虽扑灭得及时,仍有损失。 长安城内突然出现了南诏刺客,此事非同一般,长安城中竟有人与敌国勾结,且对皇家之事了如指掌,料想这牵线之人来头不小。南诏两年前受到重创后一蹶不振,莫不是要卷土重来?可未免太早了些。 南诏刺客为何要对一个无足轻重的九公主动手?后宫争斗也有南诏的手笔,谢贵妃真不知她刻意放入百宝斋的刺客是谁吗?虽然是谢池的亲姑姑,可她与皇后同样可疑。 还有那刺客自称“本王”,多半是声东击西,南诏还能喘气儿的王爷们不是大渊的阶下囚就是沧浪老人,哪里有这般身强力壮的高手,此事多有疑点,还需小心谨慎。 昨日谢池那一剑,刺客受伤不轻,一时半刻离不了长安,就以昨夜有刺客潜入辅国大将军府试图放火行凶为由,全城缉拿搜查。 谢池估摸着此番搜索十有八九找不到南诏刺客,但足够证实南诏有大靠山在京,只要他们还有动作,迟早会被捉住尾巴。 “正事说完了,贤弟有一私事不解,想请教行舟兄。”骆林悦做了个请的手势,见谢池点点头,继续道:“贤弟侵淫温柔富贵乡多年,与花魁娘子们发乎情、止乎礼,顶多拉拉小手,亲亲小脸儿,适才行舟兄所说‘避子汤’是怎么回事?” *** 五月初六晌午刚过,李无眠一行人回了皇宫,马车上还多了几卷明玉师太亲手抄的佛经,说是昨夜相谈甚欢,赠给九公主浏览。 人证物证俱在,一场出逃与追杀就这么被掩盖过去,无人追究,也不敢追究。 李慕瑛气得发疯,但凡屋中能挪动的物件儿无不被她摔碎推倒,婢女太监们跪了一地,没人敢上前阻拦。 见屋内没什么好砸的了,李慕瑛打开妆奁下的抽屉,摸出一把镶有红宝石的匕首,李无眠不但没死,还被谢池救了回来,什么杀人诛心,明明诛的是她的心!若是眼见表哥娶旁人,不如她与那狐媚贱妇同归于尽! 见主子握了把锋利的匕首要杀将出去,怕事情从殿中闹出去一发不可收,跪着的婢女太监们上前拦的拦,去叫人的叫人。 谢贵妃进门时,正看见一地的血,吓得腿软,忙上前问李慕瑛伤在哪里可要紧,听闻都是下人身上的血,才放下心来,谢贵妃眼中只有她的十二娘,奴婢们是死是活与她何干。 见到母亲来,李慕瑛哇的一声哭出来,匕首掉在地上,她颤抖的双手满是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娘,露珠好像死了。” 露珠是十二娘的贴身侍女,适才阻拦过程中被失心疯的李慕瑛一刀捅在脖颈处,血溅一地,躺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再没了动静。 李慕瑛第一次亲手杀人,胆战心惊,顾不得再去寻李无眠的麻烦。 大渊律法明面上禁止滥用私刑,可也有空子可钻,若是奴仆犯了偷盗、抢劫等罪,家主可动用刑罚。皇室同样如此,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罪不罪的,还是由他们说的算。 “我儿莫怕,露珠吃了熊心豹子胆,嫉妒我儿,弑主不成,自刎在此地。”谢贵妃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在场的人无不打了个冷战,跪着的身子伏得更低了。 “贵妃娘娘说的话,你们可都听清了?”宋嬷嬷巡视过在场的每一个奴婢:“若是说错了话,想错了事,就与露珠一个下场。” “奴婢听清了。” “听清了就将这忘恩负义的狗奴抬出去,速速将十二公主的屋子清扫干净。”宋嬷嬷吩咐道,顺便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塞在露珠的手中:“把窗户、门都打开,点上熏香,去去味儿。” *** 露珠得了失心疯弑主的消息不胫而走,皇帝和皇后也专程去看了李慕瑛,她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样子半点做不了假,帝后赏了好些珠宝首饰以示安慰。 为此各宫盘查了好几轮,以免再发生此类事件,失心疯的奴婢未令长安城百姓人尽皆知,反倒是谢将军的事再次传遍了大街小巷。 自打谢池回京,关于他与九公主解除婚约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端午那夜谢府走水,还累及公主府,官府说是刺客所为,张榜缉拿,家家户户摸排,到最后也没翻出个什么,十有八九那火是谢将军自己放的,还未完婚就烧了两府,不正是可说天意,东市卖布的张阿婆作为第一个将走水和天意联系起来的八卦学家总结:天意说九公主和谢将军水火不容! 反倒是知情人士平康坊风流才子骆某人酒醉后的话无人相信,他说:什么水火不容,明明一肚子坏水儿! 六月,长安正热,辅国大将军府管家王孟近日来说话说得口干舌燥,恨不得晕倒在烈日下,一了百了。这不,刚过晌午他就得站在外门前,指挥一众抬着各类家具物什的仆役往隔壁公主府送。 围观看热闹的人多了,他就得扯着嗓子喊:“仔细点儿,别磕了碰了,往后将军还得用……那边端月牙凳的,别用脏手碰!那木材可是将军亲选的……” 月牙凳只有女子才用得上,围观的百姓听明白也看明白了,谢将军和九公主的婚事没吹,全长安城的媒婆又将谢池的名字从小本本上划掉了。 忙碌两日,王孟与玉竹诉苦,九公主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能让他们将军这般费心,短短两个月,家中库里可少了好些宝贝。 玉竹认真思索了半晌,回答道:“应是口不能言的关系,将军最不喜聒噪之人。” “骆将军的话可不少,也不见将军不喜他。”王孟不相信玉竹所说,不说整个大渊,就是长安城都有些患哑疾的姑娘,也没见将军打过哪个的主意,况且哑疾算什么优点,遂道:“问你也是白问,你自己都不知道如何与小娘子相处。” 王孟一番话,惹得玉竹不高兴,他转身从柜子里掏出一条腰带递给王孟:“你仔细瞧瞧。” “皱皱巴巴,有什么好瞧的。”王梦一把推开,颇为嫌弃。 玉竹将腰带摊开,指着一处,得意洋洋道:“有个小娘子攥着本公子的腰带攥了一宿!怎么说都不松开。”前半句话确实有夸大的成分,顶多半宿,后半句可是比珍珠还真,就连他小解,燕字都不愿松手。 “那小娘子可是个眼瞎的?”王孟又问。 “不瞎不瞎,长得还挺好看的,声音也好听。”玉竹脸微微一红,挠挠头解释道。 “那你怎么不去求将军将她许配于你?” “小娘子有一点不好,太爱讲究,本公子潇洒自在,受不得约束。” 第9节 第十四章 自打端午后,辅国大将军谢池一改往日作风,隔三差五|不是往隔壁公主府送家具摆件儿,就是向闻春斋送些首饰香料,平时朝中迂腐守旧的白胡子言官一反常态,只说谢池重情重义,为边关百姓鞠躬尽瘁,不贪恋权势,且对九公主用情极深。 “‘鞠躬尽瘁’四字勉强算是恰当,可‘用情极深’是怎么回事?”下朝回府的路上,骆林悦挤进谢池的马车中,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某家中财库,现下一小半都送进了公主府和闻春斋,怎就担不起‘用情极深’四个字了?”谢池虽不用日日上朝,但朝参日卯时一刻前就等在宫门处验鱼符,他现下实在乏累得紧,闭着眼与骆林悦说话。 骆林悦哼了一声,调整了下坐姿,低声道:“行舟,你这话哄旁人行,哄我就算了,送到九公主手里的不过是你京城财库里的,你在洛阳和西南还有……”话未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坐得笔直:“行舟,西南的事情布置妥当了,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整个大渊都知道,你不知道?自然是风风光光当一回驸马都尉。”谢池仍是闭着眼,嘴角带笑。 “你拿驸马都尉唬别人可以,打发我就算了,洛川你真要去?”骆林悦一想到久居洛川的成王就头疼,此人是皇帝的胞弟,因母亲去世得早,二人相依为命,成王当初为了保护皇帝,断了条腿,自那以后久居洛川,再未进京。 成王和谢池的父亲谢沧秋关系匪浅,以知己相称,成王妃怀孕时,两家曾有约定,若日后生下是位郡主,便与谢池定下娃娃亲,这位郡主正是皇帝原先选定的将军夫人——河阳郡主李知叶。 成王被刺客一剑砍伤那日,也是谢沧秋夫妇双双遇难之日,他原打算带谢池去洛川,养在膝下,不想被年仅七岁的谢池以日后要肩负起重振谢家声威为由一口拒绝。 如今好一个重振声威,都重到给皇帝当女婿了! 骆林悦语重心长道:“这些年你从未说过为何要如此做,我也不想强迫你,但务必当心谨慎,成王那只老狐狸可比卫邈难对付多了。” 谢池心中一暖,抬手重重在骆林悦肩膀上拍了拍,他之所以不告诉骆林悦其中许多事,也是为了保护这小事向来不靠谱,大事却一丝不苟地知己,万一将来某一天他败了,也不会牵连到骆林悦。 卫邈武将出身,虽没读过几本书,可胆大心细,西南原是卫邈的地盘,他在西南筹谋八年,才借刀杀人令其人头落地,且人不知鬼不觉地清洗了卫邈的亲信,将卫邈看重的一切踩在脚下,如今莱阳城上高高扬起的是个“谢”字,只有将复仇做到如此境地才能称得上一声“快活”! 接下来该与成王算算旧账了,谢池不着急,庖人宰杀猪羊之前,也要先将刀磨锋利,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磨一把嗜血刀。 “你若对九公主无意,又是英雄救美,又是挥金如土,是为何?”骆林悦不解。 “你记不记得我养过一只豹子?” “自然记得,九岁那年秋猎,你迷路,差点儿被一只花豹咬死,还是本将军眼疾手快,豹口夺人!那豹子死后,我们才发现不远处还有只幼崽。”此事骆林悦难忘,那时候他和谢池还是死对头,在国子监斗,也在猎场斗,大渊男儿善骑射,那日,二人你追我赶中误入禁林,若不是彼此信任,相互扶持,恐怕等侍卫们找到的就是一堆尸骨了。 高门贵族养的猎宠无非是猎狗、猞猁、鹰一类,只有极个别胡人善养豹子,带在身边甚是威猛,尤其是那一身野性十足的黑褐色金钱花纹和白森森的獠牙,行动敏捷,性情凶残,似是独行的索命恶鬼。 谢池将那幼崽带回府上,请了人到家里来教他如何饲养驯化,那只小母豹十分漂亮,四只脚皆有一圈白色毛发,唤作“踏雪”,三年后死在乱剑下,同年秋,谢池去了西南。 “我问你和九公主怎么回事,怎么说到踏雪了?”骆林悦恍然大悟道:“行舟,九公主于你,就像踏雪于你?” “若是当时我不收养踏雪,它只能沦落到被其他猛兽吞噬,或是成为某贵女的皮袄,母豹子连成为猎宠的资格都没有。”至于李无眠,她是无辜,可这世间谁不无辜?有人造孽自然有人受罪,既然不能全身而退,那不如他替她选择,换种方式活,快活几年,然后死在他手上,总比现下死在旁人手上要强。 “如此说来,你还真是个大善人!河阳郡主至今未嫁你可知?”此事在骆林悦心中憋了许久,成王膝下三子一女,河阳郡主就如他的眼睛珠子一般宝贝,自打两年前谢池与九公主定下婚约,成王便开始为河阳郡主择婿,全大渊的青年才俊都快让他看了个遍,皆不中意,也不知是成王不中意,还是与九公主年纪相当的河阳郡主不中意。 “不知。” 谢池一双眼就未睁开过,骆林悦也无法从他的表情上窥得一二,可他相信谢池知道此事,洛川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皆知。 “今夜怀王下帖邀你去府上一聚,你去吗?”骆林悦也收到了请帖,皇后将继承帝位的希望一直都放在晋王身上,对怀王颇为放纵,这位七皇子倒也不负众望,喜好美色,府上美女如云。 “连素来规矩甚重的晋王都去赴宴,我自然也要去瞧瞧。”南诏刺客再未有下文,谢池暗查多日,刺客应与谢贵妃无关,她只是开了个方便之门罢了,如今最大的嫌疑放在皇后和晋王身上,这场夜宴办得正是时候。 *** 怀王府所在的安兴坊与辅国大将军府所在的兴宁坊只隔了条大街,相距不远,谢池回府换了身衣裳方才出门赴宴。 晋王府内丝竹乐器之声不绝,正堂内北、东、西三面皆是用粗壮的红色柱子构成,柱子与柱子间挂着层层叠叠的纱帐,地上铺着赤红色地衣,身着孔雀羽衣的少女们赤足在地衣上起舞,令人赏心悦目。 晋王、怀王与谢池喝了不少酒,席间不聊公事,说得都是些西南见闻、诗词歌赋之类的文雅事物,若不是酒量颇深的晋王借口头疼先行回府,谢池差点相信这真是场寻常夜宴。 “本王听闻刺客夜袭将军府之事,不知现下谢将军可捉住那刺客?”怀王眼神迷离,举杯问道。 “大海捞针,恐白费力气。”谢池也摇摇头,叹道。 “人没事儿就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你与九娘成婚,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若是需要哥哥们帮衬一把,只需开口。” 虽是长安全城捉拿南诏刺客,但皇宫、皇子公主以及三品大员以上的府邸没有皇帝的许可是搜不得的,刺客背后靠山位高权重,定是有恃无恐。 怀王如此关心他查找的结果还忙着拉拢关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确实不知道刺客这事儿,不是他们找来的;另一种可能性更大,刺客的确是他们找来的,但他们不知道刺客是南诏人,比起杀李无眠,更想杀他,眼下他们自己都找不到那人,怕捅出更大的乱子来,毕竟皇后还想要谢池做她的女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定,行舟先形谢过。”谢池再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气氛正热烈,骆林悦突然踢了下谢池的靴子,眼神示意他往正堂中央看,不知什么时候一群红衣舞姬中出现了一名白衣少女,少女眉眼动人,肤如凝雪,小巧精致的嘴上涂着殷红口脂,衬得人愈发娇嫩,手腕脚腕处的铃铛和着鼓点而动,甚是悦耳动听,勾人魂魄。 少女款摆腰肢,向着谢池一步步而去。 “咳咳,原来美人计在这儿等着呢。”骆林悦抬起右手捂着嘴说,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许是怕谢池以驸马都尉为借口拒绝,怀王先开口:“行舟,伴月自小由名家都知□□,能歌善舞,诗词歌赋皆不在话下,这些年你不辞辛劳,本王割爱,暂将伴月赠你解闷,待日后你与九妹妹成婚,便将伴月还给本王即可。”语毕,见谢池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又低声补充道:“伴月还是个处子。” 大渊贵族互赠舞姬歌姬常有的事,都是玩物罢了,李无眠的生母赵才人便是如此,所幸她有了身孕,才免于颠沛流离。 伴月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郎君,头上的莲花白玉冠都不如男人的眉眼温润,她脸色发烫,半倚在谢池案几前,白皙纤长的手指执起酒盏,轻声道:“将军,奴敬您一杯。” 骆林悦见谢池垂下的目光一直停在伴月的脖子处,以为他真动了心思,正准备往旁边挪挪,好给美人儿腾地方,不想却被谢池一把抓住。 “她的怎么不一样?”谢池转头看向骆林悦,不解的问道。 “什么东西不一样?”骆林悦顺着谢池适才端详的地方看去,伴月一对儿漂亮的锁骨下是一件领口极低的短襦,白色麻布的诃子露出少许。 第十五章 七月初一,谢池的朝参日。 玉竹照旧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许是他耳聪目明过目不忘的本领已经传遍京城,其他官员家的马车都离得远远地,生怕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被他记住了。 “玉竹公子,九公主做了身衣裳给将军。”四平将手中包袱递给玉竹。 玉竹接过,谢池吩咐九公主送的东西不必再查验,他也省了事儿,直接放在马车内,又从里头取出个四方木盒交个西平:“将军听谢贵妃提起今年要去骊山行宫过乞巧节,这是送给九公主节日贺礼。” 四平接过,喜滋滋地道了声谢,趾高气扬往回走,往日那些宫女太监都瞧不起闻春斋,瞧不起九公主,如今有谢将军这样出众的驸马都尉,哪个不羡慕得紧,他们九公主享福的日子到了。 “将军这盒子内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鱼书燕字取出各款颜色鲜艳制作精美的锦缎,长度大小都不足以做衣衫裙子,莫非是用来选样的? 李无眠倒是明白了,她红着脸令鱼书燕字将东西收起来,回想起山洞那夜,谢池自打瞧见她仅着诃子的模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言语举止孟浪了不少,她以为那句“这颜色衬你”不过是谢池一时大意,不想他竟记在心上,送来一堆料子给她。 成婚之礼未行,夫妻之事倒是得了趣。 *** 七月初四,趁着清早凉爽,报晓鼓一响城门开,后宫高位妃嫔以及受宠的几位贵人,带着宫中尚未出嫁的公主们先行一步,浩浩荡荡往骊山行宫去,帝后二人七月初七当日抵达。 十三公主李慕琼与李无眠共乘一车,十二公主李慕瑛则跟在谢贵妃身边,自露珠身亡后,十二娘整日担惊受怕,离不开生母半步。 “九姐好福气,听说姐姐头上的金孔雀宝钿是驸马画了图样,寻洛阳的名匠打造而成,可见是将九姐姐放在心尖儿上了。”李慕琼倚在李无眠身侧,满是羡慕之意,她丝毫不嫉妒李无眠,若换成是她,不见得谢池会如此上心。况且连三哥、四哥那般位高权重且精明之人,面对谢池尚不能掉以轻心,自己何德何能得他信赖? 九姐虽患有哑疾,但为人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惹人怜惜,只要谢池不是一块儿石头,定然也是爱慕这样的女子,此乃天作之合。偏她阿娘和哥哥们不肯罢休,还惦记着谢池,此番乞巧,她定然开口向阿爹求个恩典,断了阿娘他们的念想。 李无眠拍拍十三娘搀着她胳膊的手,示意她看面前的木匣,十三娘指着自己道:“九姐姐送我的?”见李无眠点头,十三娘喜笑颜开,起身装模作样行了一礼,像个淘气的孩童般,一把将木匣拿起细细端详。 匣子打开,里头是一串嵌宝花坠珍珠项璎,四枚金花托上坠着两颗绿松石、两颗紫晶石,如晨露似泪珠,光泽迷人。 十三娘爱不释手,又要起身行礼,被李无眠摁住,连忙摆手,姊妹间无需多礼。 “九姐姐不知,下月中秋,我那身新作的衣裳正愁没有合适的项璎,姐姐这番贺礼可真真送到我心坎上了。” 李无眠比划道:不过是借花献佛,我瞧着链子可爱又不失端庄,定是适合十三妹妹的。 许是为了弥补过去两年来贺礼的缺失,不知谢池上哪儿寻了如此多的精美首饰,她即便是一天一个样儿,不重复也能戴上近两月,便差四平去问,玉竹只答将军既然送给九公主,便是九公主之物,赠旁人或是赏下人,无须问过将军,公主自行决定即可。 李无眠又生出了些她与谢池是要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妻之感,便将此看作谢池对她的信任,自打生母赵才人过世后,李无眠再次有了“家人”的联系,阿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对她不闻不问,后宫一众妃嫔和皇子公主中,贤妃对她偶有关爱之举,十三娘近两年与她亲近些,但碍于皇后,也不敢走得太近。唯有谢池,不但以身犯险救她性命,也为她今后的日子打算,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临近晌午一行人方到达骊山行宫,李无眠下车瞧见骆林悦正与行宫侍卫长交谈,想来这一路护送的差事落在了他头上。 从旁走过时,见骆林悦向她行礼,她忙回上一礼,今日见到骆林悦,念及自己之前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李无眠有些羞赧,道歉也不是,道谢也不是,见他拉着四平说话,便匆匆走了。 骆林悦将谢池所托之事完成,心中不由得感叹,谢池果真是开了荤的人,美色当前,竟然无动于衷。 那日怀王府夜宴,他们皆以为谢池凝神注视的是妙人伴月,没想到竟是在思考姑娘胸前的诃子怎么不同。 骆林悦一开始也不明白,转念一想谢池接触过的只有九公主,只得硬着头皮低声告诉他锦缎诃子只有贵主和贵女才用得,谢池似是认同地点点头,起身向怀王行礼致谢以大渊律法为由,婉拒怀王割爱之美意。 九公主大好年华等了他两年,且从无抱怨,既如此,他当以驸马之位自律,以报答公主些许恩情。 骆林悦心想,幸好他与谢池早早结成了同盟,否则自己哪里是谢池的对手,这厮估计去西南没少看戏,一番真情实意演得他都快信了! 骆林悦不知今日替谢池跑腿送信,是不是助纣为虐,可怜可叹! 骊山脚下这处行宫,历经几代帝王扩建,殿宇楼阁宏大华丽,入了夜,从山脚至山顶灯火辉煌,似是人间仙境。 李无眠内心十分忐忑,谢池约她在羡鱼阁一见,有要事相谈,以致李无眠晚膳都没怎么用,生怕出了寝殿被旁人问起,她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 没想到,羡鱼阁的女官倒先找上了门,说是奉命接李无眠上山泡温泉。羡鱼阁位于骊山半山腰处,背靠一陡峭岩壁,面朝长安城,阁中有一形如鱼的天然温泉眼,因此得名。 因此处是露天温泉,嫔妃们多少有些担忧,再加上夜里登山多有不便,故甚少人前往。 李无眠带着燕字,上了特制的舆轿,往半山腰去。 女官在羡鱼阁前停了下来,拦住燕字,示意李无眠一人入内。 “别怕,谢将军在里面,你们公主不会被人抢了去。”燕字正想跟女官理论一番,不想墙角暗处传来一熟悉的声音。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被人瞧见了如何是好?”燕字站在女官身后,话却是对暗处的玉竹说的。 “被谁瞧见?山下的人正忙着分宝贝呢。”玉竹想起那一箱箱从西南运来的口脂香膏香料眉黛就咂舌,已故镇军大将军卫邈私下的产业可真不少。 *** 月上梢头,又假借泡温泉之名,李无眠怕露出马脚,打扮得也不敢太隆重,穿了条花鸟纹藕粉齐胸裙,搭烟青色短襦,梳了个单髻,插了支珍珠步摇。 近两月未见,谢池瞧着李无眠气色甚好,人似乎也丰腴了些,羡鱼阁内并无旁人,李无眠有些拘束,行了一礼才瞧清楚谢池身上穿的衣物是她亲手缝制,轻薄的白色单丝罗制成贴合身形的外袍,更衬得谢池出尘不俗的气质。 谢池早做好了准备,温泉池旁设了处案几,上面铺好了纸张笔墨,李无眠跪坐,执笔问道:谢将军有何要紧事? “关于大婚之事需要听听公主的想法,入冬前我需启程去洛川,此去少则一两年,多则五六年。”谢池坐在李无眠对面,看着她得眼睛问道。 李无眠顿了一下,提笔:可是婚事要推迟? “公主误会了,明日初五下朝后某会跟陛下提大婚之事,只是筹备的时间有些仓促,不知公主可计较?” 闻言,李无眠松了口气,嘴角旁不由自主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笑意侵染进眼里,被谢池瞧得明明白白,他不禁凑近了些,低声道:“某已知晓公主心意了。” 李无眠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垂下头,捂住脸,露出白皙的后颈。 谢池原本没其他打算,但见李无眠这副模样,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似乎一番掩人耳目的功夫有些浪费,遂侧脸附在李无眠耳旁道:“燕字可带了衣裳来?” 李无眠一时惊慌,试图拉开两人距离,不想往后一仰,差点儿推倒案几,幸好谢池眼疾手快一手拽过李无眠,一手将案几推至一旁,两个人面对面贴在一起。 “你新做的这身衣裳甚是合身,尤其是腰部。”谢池拉过李无眠的手,环在身后:“我想应是山洞那夜,公主用腿量过了。” 第10节 李无眠做了个喝药的动作,又指指自己的舌头,做了个痛苦的表情,谢池明白了,她在说避子汤太苦,她不要喝。 “公主宽心,不必喝避子汤,某知道怎么做。”谢池话未说完,手上已经有了动作。 李无眠只觉得浑身发软,没了力气,又羞得不敢看谢池,只得埋在他胸前。 熟能生巧,此番谢池再未弄坏李无眠的衣裳,只是当她趴在温泉池边累得不愿睁眼时,听到谢池似是可惜的叹道:“某送的锦缎可是入不了公主的眼?” 第十六章 七月初七,鱼书燕字早早便备下一盆水放在太阳下晒,以待入夜后,李无眠放针用,她对羡鱼阁那夜所发生之事只字不提,只因与谢池约定洛川之行暂不外传。 为此燕字生了一肚子闷气,原以为谢将军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竟也能为了求欢满足一己私欲,偷偷跑到骊山行宫来,二人虽已有婚约在身,但好歹未行大婚之礼,总归是不妥,还好她想着泡完温泉公主要换身衣裳,否则那一身湿漉漉的裙衫怎么穿得回去!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谢池的贴身侍从玉竹就是个没规矩的,想来也是耳濡目染,还有那卫将军骆林悦,更是平康坊有名的风流金主。 燕字暗下决心,大婚前,若是公主再私下见谢将军,她定是要阻拦的,若是阻止不了,她也要守在公主身侧,切不可一错再错。她私下问过李无眠,谢池可是以救命之恩相要挟?奈何李无眠只是红着脸摇头,半个字都未吐露过。 今夜乞巧,她定要诚心诚意祈求织女娘娘,让九公主能拥有一颗玲珑心,日后别被男色和花言巧语所迷惑。 傍晚,帝后二人抵达骊山行宫,由谢贵妃操持的夜宴已筹备妥当,殿前一排案几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水果,供娘娘贵主们乞巧用。 月上中稍,各宫婢女端来晒了一日的铜盆,放在主子们的案几上,将精致的绣花针摆放在旁。李无眠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针线活,她小心仔细地捻起银针,轻柔的放在水面上,只见那银针并未下沉,微微晃了晃,稳稳浮在水面上。 “九娘是个手巧的,你们瞧水底的阴影,像是朵芙蓉花。”贤妃以上了年纪眼花为由,并未参与乞巧游戏,由湘竹搀扶着各处案几前看看。 李无眠行了一礼,伸出拇指弯曲两下以表谢意。 谢贵妃上前看了一眼:“九娘向来机敏,待会儿穿针摆果也定是头筹。” 李无眠再行一礼,她不知为何打从心底里惧怕谢贵妃,谢贵妃有一双与谢池颇为相像的眼睛,但却露出一丝阴骘,她似乎有千百张面具,随时切换,真假难辨,仿佛是修炼成精的蛇蝎,冰冷凶狠,只待猎物松懈便一口将其吞下。 另一边十三娘试了半晌,只要一松手银针立即沉入盆底,皇后笑话她手笨,不想十三娘噘着嘴一副气恼的表情,快步走回殿内,向皇帝磕了个头道:“阿爹,儿有一事请求。” “可是嫌你阿娘啰嗦?”皇帝正高兴,误以为十三娘乞巧第一关就没过,觉得丢人,在找台阶下,配合道:“前日你阿娘得了对儿四蝶金镶玉步摇,便罚她将此物赠给我儿赔不是。” 皇后抬起手背捂着嘴笑道:“都已经及笄的人了,还这般调皮,看来得找个武将出身的驸马才能管得住你!既然你阿爹都发话了,阿娘也不好吝啬,待回了宫就叫人给你送去,快起来吧。” 哪儿知十三娘又磕了一头,毫无起身之意,引得殿外众人都往里瞧:“阿爹,儿手笨,人也笨,只想寻个聪慧读书之人。” 此话一出,不少人才听明白其中所指,皇后想给十三娘招个武将,不想十三娘求皇帝要定个书生,都说十三娘自小听皇后的话,指东绝不往西,没想到迟来的叛逆竟是在终身大事上。 皇后脸色由红转白,见十三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更是气得铁青,呵斥道:“十三娘,你可是喝醉了酒!来人,扶十三公主下去醒醒酒!” “儿没醉!阿爹,女儿不喜武夫……”十三娘话未说完,便被皇后掷下来的酒盅砸中肩膀,闷哼一声,眼泪顺着脸颊滴落,砸在朱红色的地衣上。 “来年探花宴,为我儿择驸马!”皇帝话虽是对十三娘所说,眼神却看向皇后,他知道结发妻子为何执着于要给十三娘找个武将,无非是为了她那不成器的弟弟还有晋王!可他尚且康健,她倒敢惦记着太子之位,皇帝火冒三丈,拂袖而去。 原先热闹的大殿顿时冷清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乞巧的活动还要不要继续。谢贵妃坐在椅子上剥着手中葡萄,眼观鼻鼻观心,并未打算开口说话。 “十三娘听贤娘娘一句劝,快起来吧,陛下既然已经答应了公主的请求,定然不会食言!”贤妃率先打破尴尬,先扶起跪在地上的李慕琼,又至皇后跟前儿低语几句,皇后面色稍霁示意众人继续。 借着如洗月光,将五彩线穿过一支特制的九眼针,极考验眼力,许是受刚才殿内争执影响,众人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好半晌才有人成功。 李无眠放下已穿完成的九眼针,余光瞧见皇后身边的姑姑领着哭哭啼啼的十三娘往寝殿去了,想来皇后母女要关上门说些话。 她是同情十三娘的,帝王之女想要得一如意郎君着实困难。若周遭强国虎视眈眈,公主们担着和亲一责;若国力强盛,则是笼络重臣家族的棋子。你先是大渊的公主,其次是皇帝的女儿,最后才是自己。 十三娘虽是帝后嫡幼|女,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依旧难逃权力地位的手掌心。 李无眠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无论换作谁,如天人之姿的谢池都是个无可挑剔的良人。 “现下皇后殿下恐怕不好受,她一心想给十三娘寻个如谢家郎君一般出色的驸马,如今落空了,还是九娘好福气。”贤妃捏起李无眠的九眼针边看边说。 李无眠吃了一惊,贤妃的话中有话,隐隐证实了她心中猜测,皇后向来能够隐忍,哪怕是谢贵妃母女跋扈,她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其计较,毕竟她膝下有两位皇子,谢贵妃仗着家世和美貌又能嚣张多久?既无皇子可争太子之位,又会随着日积月累而色衰爱弛。 可自打两年前的芙蓉夜宴后,皇后与谢贵妃的不和便摆在了明面上,竟是因为谢池,区别是十二娘因爱慕之情,皇后因家世之故。 李无眠倏地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脚下不由得一软,幸亏鱼书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公主,可是哪里不适?” 她强忍着心中惧意摇摇头,怪不得端午那日去求皇后提早回宫,皇后答应得爽快,还派了队侍卫给她,言听计从是假,等着给她收尸是真!就算骆林悦在积善寺没有威胁他们,皇后也不敢拿此事做文章。 至于谢贵妃,十二娘故意在她面前演戏,净说些与谢池两情相悦之话,多半是谢贵妃授意。百宝斋可雇杀手和替身之事是李无眠无意中听见谢贵妃身边的嬷嬷们私下议论才知,原来竟也是有意为之,只有她是被蒙在鼓里的傻子,别人挖了好坑,她想都不想就跳了。 原来就算皇后和贵妃斗得如此厉害,也不影响在杀她这件事上亲密合作。 若是她死了,谢池便又成为二人争抢的驸马,李无眠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转过头望向殿内高高在上的谢贵妃。 身着锦衣华服,梳着慵来髻,上戴一顶孔雀金丝鎏金冠的谢贵妃斜靠在凭几上,许是困乏了轻闭着双眼,殷红的嘴唇微张,风姿绰约,妖妖娆娆,她为成全女儿的爱慕,连亲哥哥的独生子都不放过,想来事情还未结束。 待摆完瓜果,燕字将备好的蜘蛛放进去用盒子盖上,今夜乞巧才算结束。 “明儿早公主盒内的蛛网一定是最多的!”鱼书拍拍手,她和四平山上山下忙了两夜才抢下这些蜘蛛,好生养着就为了此刻,希望它们好生努力,让织女娘娘多多怜惜九公主。 回寝殿的路上,李无眠被今夜一直未露面的十二娘拦住了去路,她红肿着双眼问:“表哥跟阿爹请求与你完婚,你可知?” 李无眠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比划手势:你身边的婢女呢?就你一个人吗? 燕字示意鱼书去找十二公主的婢女,若是寻不到,去找贵妃身边的宋嬷嬷也成。 “你要找人来抓本公主不成?李慕瑜,没有白等两年,这下你满意了?”十二娘咄咄逼人往李无眠身前更近一步。 燕字挡在二人中间,安抚道:“十二公主可是迷路了?奴婢送您回去可好?” “我自幼爱慕表哥,今生只想要他做我的驸马,你既不愿成全我们,那就去地府告我的状吧!”十二娘举起背在身后的手,其中握有一把锋利的匕首,使出浑身力气向李无眠刺去。 燕字忙转身抱住李无眠,试图用背部替她挡住这一刀,不想那匕首距离背部半寸时,被不知哪里来的石子咚的一声打落在地。 待宋嬷嬷带人赶到,十二娘正捂着手腕哀号,指间缝隙洇出不少鲜血,神色痛苦。 “姐妹之间难免有龃龉,九公主怎能下如此狠手!十二公主的右手若是废了,贵妃娘娘定饶不了你!”宋嬷嬷扶起十二娘往回走,恨得咬牙切齿。 第十七章 骊山行宫,玉晨殿,皇后面容严肃,端坐在主位,一旁的谢贵妃泪如泉涌,心疼地盯着太医为十二娘包扎伤口。 李无眠跪在地上,眼神倔强,比划解释,身后燕字说道:“九公主并未与十二公主动手,是十二公主欲持匕首行凶,请皇后殿下明察。” “大胆狗奴!竟敢诬蔑贵主!”站在谢贵妃身后的宋嬷嬷呵斥:“你是九公主的婢女,为了维护自家主子自然什么谎都敢撒,十二公主为何要动手?” 燕字欲开口反驳,被李无眠摁住,若是在大殿上说十二娘爱慕谢池,因爱生恨,殃及池鱼,此话哪怕千真万确,可毫无证据,由她口中说出便是以下犯上,侮辱皇室,轻则拔舌,重则性命难保。 宋嬷嬷不给李无眠留解释的机会,咄咄逼人道:“若真是十二公主先动手,怎么反倒九公主主仆二人毫发无伤,十二公主的手腕鲜血淋漓?” 燕字忙对着皇后又磕了几个头:“婢子不知哪里来的石头砸中十二公主的手腕,匕首掉落,婢子和九公主才免于刀伤,婢子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 皇后看向谢贵妃,谢贵妃抬起手,指尖冲着燕字点了点。 宋嬷嬷疾步走到燕字面前,左手捏住燕字的下巴,右手高高扬起,一巴掌下来先被李无眠拦住,可她哪里是嬷嬷的对手,一把被掀翻在地,紧接着啪的一声,宋嬷嬷一记耳光打在燕字脸上,下手极重,少顷,脸颊便肿了起来,嘴角渗出丝丝血渍。 李无眠爬起来挡在燕字身前,怒视宋嬷嬷,她现下明白今夜定不会善了,皇后迟迟不语,谢贵妃咬牙切齿,任由宋嬷嬷折辱她,所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九公主说大渊律法无论百姓还是皇室禁止私刑,若真觉得她有罪,便交由大理寺审讯。”燕字捂着脸强忍泪水,传达李无眠比划的手语。 “大理寺?九娘丢得起这个人,陛下和谢家丢不起!”谢贵妃恶狠狠地盯着李无眠说道,十二娘今夜的举动并非她授意,自从失手杀了露珠后,十二娘的情绪就有些不大稳定,听闻谢池有意大婚,愈发魔障了,谢贵妃手上人命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奈何女儿废物,难堪大用。 端午行凶失败后,李无眠身后多了不止一双眼睛,十二娘的手必定是谢池安插在她身边保护的暗卫所伤,这事情谢贵妃不怕闹到皇帝跟前,谢池不会为了保护李无眠而亮出暗卫,天下都是皇帝的,做臣子的敢将手伸到后宫,是嫌命太长吗?至于谢家会不会被牵连,谢贵妃并不在乎,又不是第一次做坑害娘家之事。 李无眠愣了片刻,谢家,看来打伤十二娘的十有八九是谢池的人,不能连累他,大理寺自然去不得。前一刻还挺直的脊背顿时松懈了下来,一屁|股坐在脚上,没了主意。 “姐妹间争执见了血,此事可大可小,本宫也不好偏袒,谢贵妃,你是个什么意思?”皇后端起案上茶盏抿了一口。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谢贵妃向着李无眠怒目而视。 “今夜乞巧,织女娘娘在天上看着孩子们,再断了九娘的手腕实在不妥,我看这样,主子犯错,婢子们脱不开干系,将九娘身边那两个丫头杖刑二百,以示惩戒。”皇后面容慈祥,话中满是关切之意。 大渊律法杖刑最高不超过二百,若是执行的人手重些,一百便能要了人性命,适才李无眠用律法来压她,转眼她便能还回去。 李无眠慌了神,忙向皇后和谢贵妃磕头,比比划划,燕字拉住她:“公主不必再求了,她们要的不是真相,要的是人命。” “九娘,就是因为你身边有这等伶牙俐齿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奴,才会犯下今夜的错事,待回宫后再为你另择两个听话懂事的。”以前九娘身边的人不值当关注,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闻春斋换进去几个得力的,什么事儿都不愁了。 李无眠紧紧抓住燕字不松手,外面传来鱼书被拖走的声音,她疯了一般拽着燕字往门口跑,拔下发髻上的银蝴蝶步摇,尖锐的一端朝着逼近她的婢女太监们比划,竟一时无人近得了她的身。 玉晨殿外,不知哪里飘来的乌云遮住了月亮。 李无眠喘着粗气有种破釜沉舟之气,像只斗志昂扬的母豹,为护住身后的幼崽,与虎视眈眈的凶兽决斗。 围堵的人越来越多,李无眠将发簪尾端对准自己的脖子,执发簪的手略微有些发抖,手背上不知何时被划破了,鲜红的血珠滚落下来,仿佛那月牙形胎记流下血泪。 要死,她们三个一起死吧,哪怕明日无数的脏水泼来,她已赴黄泉,都无所谓了。 谢池远远瞧见的就是这一幕,他的小豹子哪怕敌众我寡,力量悬殊,也绝不低头,直至最后一口气。 “皇上驾到。”皇帝身边大太监的声音尖锐有力,刺破了那头的剑拔弩张,李无眠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金黄色龙袍后有一紫衣青年,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怎的,她只觉得心中酸涩难忍,眼泪倏地就落了下来。 婢女太监们忙跪地行礼,皇帝走近斜了一眼呆愣愣的李无眠:“混账!还不把发簪放下。” 李无眠方才后知后觉的将手放下,她想自己此刻定然狼狈极了,衣裳扯得凌乱不说,发髻也散了,或许还哭花了妆,可那有什么关系,谢池的眼神告诉她:没事了。 *** 谢贵妃哭得梨花带雨,甚是心疼,只言李无眠嫉妒十三娘,姐妹二人拌嘴几句,便动了刀子,她不过求个公道,李无眠竟以死要挟,目中无人,嚣张至极。 十二娘见皇帝和谢池都来了,本有些慌乱,但与谢贵妃对视一眼,便立刻明白,忙不迭跪在皇帝脚下,撒娇道:“阿爹,九姐姐瞧上儿的珍珠耳坠子,向儿讨要,可这耳坠子是阿爹赏的,儿不能轻易送人,便与九姐姐解释了几句,没想到九姐姐竟然对儿动了手。都怪儿不好,九姐姐喜欢就应当相送才对,毕竟她马上就要与表哥成婚了,日后不但是儿的姐姐也是表嫂。” 往常皇帝极疼爱十二娘,一则因为谢贵妃的缘故,二来十二娘善于撒娇卖乖,讨他喜欢。没想到今夜皇帝仍冷着脸,都未垂头看她一眼。 “陛下,民间百姓家中姐妹尚且不能避免矛盾,父母只需一碗水端平,不至于伤了哪个的心。妾适才与谢贵妃商议,杖责九娘身边两个婢女,此事便算了。”皇后见状,忙找补道。 “启禀陛下、殿下,臣有一句话不得不讲。”殿内摆放了张屏风,隔开女眷,谢池对着屏风内行了一礼:“即便是姐妹矛盾,也需辩上一辩,没有各打三十大板的道理。” “行舟,十二娘可是你的表妹!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把女儿教导好?”谢贵妃斥责道。 “表妹是贵主,九公主也是,臣只想替未婚妻说句公道话。”谢池不卑不亢地回答。 “那你倒是说说看,十二娘的手腕是怎么受伤的!”谢贵妃话对着谢池说,眼睛就望向候在门外的玉竹。 “够了!今夜蜀王和行舟有要事与朕相商,引路的太监走错了路,倒让他们瞧见你养的好女儿持刀行凶!那石头是蜀王丢的,一时着急,力气大了些,怎么,自家妹妹做错了事,做哥哥的还不能教育了吗?”皇帝执起手上茶盏,掼在地上,谢贵妃梗着脖颈,嘴巴张了张,再争辩不出半句。 蜀王李现是贤妃的独子,与谢池在西南共事两年,二人相伴而行再正常不过,况且贤妃与谢贵妃无冤无仇,犯不上替谢池遮掩什么来得罪她。 “十二娘,平日朕太纵容你了,才让你无法无天,满嘴胡言,今日起留在骊山行宫思过,待定下亲事,再回宫。” 李无眠总算松了口气,七哥是个实诚人,有他出面为她说话作保,再稳妥不过,鱼书燕字的命保住了。 突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十二娘像是着了魔一般冲着李无眠袭来:“贱|人,你抢了表哥不说,还要害我禁足!今天我就杀了你这狐媚,让你再跟我抢男人!” 如此粗鄙之话,气得皇帝连连拍桌,几个力气大的婢女将十二娘摁在地上,宋嬷嬷忙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帕子,纵有万般不舍心疼,也只得塞进她嘴里,怕她再胡言乱语,揪出些旁的事来。 第11节 “十二公主李慕瑛不用在此思过了,明日一早送她到山顶的长云寺,以后就在那儿为国祈福。”语毕,皇帝便起身走了。 谢贵妃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神,长云寺的主持师太是先帝身边的女官,这处寺庙平民百姓根本无法触及,里面的出家人多半都是犯了错的皇亲贵戚,十二娘这一去,少则三两年,多则此生都交代在里面了。 “谢行舟!你为何要如此对待我们娘俩?”谢贵妃突然发难。 “姑姑,你们是我的血亲,九公主也是我的未婚妻,侄儿只是就事论事。” “血亲?哈哈哈哈哈哈,你和你那短命的爹娘一样……”谢贵妃桀桀怪笑,转而看向李无眠:“九娘,你以为他这么做是为了你?谢家郎君向来薄情寡义,你小心死在他手里!” 第十八章 众人以为谢贵妃口不择言皆因担忧十二公主所致,只有谢池知晓这才是真实的谢沧画,除了她自己,谁都不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皇后之位是她不在乎不想要,否则哪儿能容忍王氏活到现在,还有两子一女成年。 谢池往隔档的屏风处凑近了些,低声道:“姑姑,想来您定舍不得让表妹做垫脚石,行舟告退。” 闻言谢贵妃瘫在椅子上,歇了好半晌才由宋嬷嬷搀扶着离开玉晨殿往回走,令一众婢女太监远远跟着,宋嬷嬷疑惑道:“娘娘,谢将军不会知道那事儿了吧?” “知道又如何,他能杀了卫邈,还敢杀了我不成?”谢贵妃目露凶光,手上的力气也大了许多,握得宋嬷嬷骨头疼:“再说,他要报仇现下也轮不到我,真正的豺狼在洛川待着呢。” “娘娘的意思是谢将军大婚后要去洛川?可他以驸马都尉的身份如何去?”宋嬷嬷不解。 “行舟不像他父亲那般耿直,刚正不阿,他经营多年,在他眼中驸马都尉影响不了大局,公主府更是困不住,奶娘你且瞧着吧,他身上有一半肮脏的土匪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十二娘怎么办?长云寺清苦,她自幼娇生惯养。”宋嬷嬷心疼李慕瑛。 “她在长云寺待一段日子也好,省得回宫见到九娘再起杀心。十二娘痴迷行舟到了丧失心智的地步,她若不是我亲生的,定留不到现在,废物!害我白白筹谋多年。”谢贵妃脸色气得煞白,十二娘心性但凡有她一半,都不会将棋下成这样。 宋嬷嬷不由地颤抖,虎毒尚且不食子,她究竟奶大了一个什么怪物。 *** 李无眠向立在殿门处的谢池行了一礼,伸出大拇指弯曲两下,以示谢意,眼下浑身上下皆是狼狈之色,她想快些回去。 “想不到公主也有如此凶悍的一面,像臣曾经养的一只小豹子。”谢池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令玉竹递给燕字,给李无眠包扎受伤的手背。 人前谢池颇守规矩,举止有礼,若是未听见他所言,定寻不出半点儿错处。 李无眠红着脸,又道了一次谢,转过身走得飞快,生怕谢池再说些令人无措的话来。 “属下瞧燕字姑娘半个脸肿得厉害,倒是个忠心的。”玉竹轻声道。 “若不忠心,九公主也活不到现在。倒是你近来生出许多善心,向来不爱管闲事,怎么就出了狠手,断了李慕瑛的手腕。”谢池下的命令是暗卫护住李无眠性命无虞就行,燕字挨不挨刀,是死是活,对他来说并无甚关系。 今夜谢池确实是受蜀王相邀,至骊山行宫,有要事与皇帝相商,恰巧遇到十二娘失心疯持刀伤人,他原本是想等蜀王出手或叫人来,没想到玉竹擅作主张,未多犹豫就出了手。 “属下怕十二公主见了血更难控制,万一伤了九公主,将军大婚也要受影响。”玉竹躬腰抱拳解释道。 幸好同行的蜀王自认是家事,谢池既是九娘的未婚夫婿,也是十二娘的表哥,多有不便,想都不想就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 “蜀王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今夜蹊跷,你叮嘱宫内的暗线,看看贤妃处可有异常。”谢池瞧见李无眠一行人的身影拐到另一条路上,才收回目光,抬脚向行宫外走去。 自打四平收到鱼书燕字将要被杖毙的消息,急得团团转,提着灯站在寝宫前不住张望,他虽是李无眠身边的太监,但身处行宫非召见不得离开,他不敢贸然冲出去,再添条命,以后九公主身边儿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了。 待他远远瞧见一行人往这边来,鱼书燕字正在其中,扔下手中灯笼,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他已在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做不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要做九公主身边儿最强有力的守护者,眼见铁三角还在,心中绷紧的弦一松,顿时泄了气,强不强的不重要了,天塌了还有燕字姐姐在。 回了寝殿关上门,主仆四人抱头痛哭,仿佛劫后余生,半晌后渐渐缓过来,鱼书有模有样的学起了李无眠手执发簪护住二人的样子。 “若九公主是位皇子,这般英武,力战群雄,婢子定要自荐枕席。”鱼书抚着胸口,故作羞涩的说道。 燕字笑出了眼泪,戳了戳鱼书的脑门:“你个死丫头,又跟哪个宫里嘴碎的搅和在一起,自荐枕席,也不知道羞!” 四平捧着一块用棉布包着的冰块递给燕字:“姐姐可少说点儿话吧,小心又扯破嘴角,幸好天儿正热,各宫都备着冰,快快敷在脸上。” 谢贵妃宫中对婢女太监用私刑,向来都是经宋嬷嬷的手,她这一巴掌下去,若不好好医治,毁了容貌也不是没有可能。鱼书取出药箱,为燕字仔细上药,又用冰敷着,想来并无大碍。 李无眠在灯下细瞧后,又落了泪,比划道: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公主哪里的话,婢子与鱼书自小跟在赵才人身边,从宣王府到闻春斋,命都是您的,这点小伤无碍。”燕字此话不假,她们父母皆是贱籍,养不起孩子,只能卖了亲生骨肉换口饭吃,那时赵才人已进宣王府,又诞下李无眠,偶遇她被人牙子追着打,问清缘由,便为她赎身,养在身边与李无眠做个伴。 赵才人死前,尚有一口气在,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妹妹”,而不是“照顾好公主”,赵才人将她当作女儿看,她一直都明白,为了李无眠,她这条命可以不要。 “今日多亏谢将军和蜀王相救,否则婢子不死也重伤,来生定衔环报恩!待公主与谢将军大婚,搬去公主府住,咱们的好日子就来。” *** 九公主李无眠与镇国大将军谢池的婚事定在中秋后三日,虽有些急,但各类物什早就备下了,倒也差不了多少。 皇室与其说是嫁女,不如说是招赘,婚礼在宫中举行,新婚第二日才正式迁居公主府,以后驸马就是公主的人了,伺候好公主就是对皇室最大的功绩。 赫赫有名战功无数的三品大将军要去给皇帝女儿管帐中事,长安城百姓无不议论,杀鸡焉用牛刀,白白糟践了少年战神。 “你什么时候得的这称号?少年战神?”骆林悦近日忙得脚不沾地,婚礼当天皇宫内宴请文武百官,守卫工作需早早部署,害得他已经多日不曾踏入过平康坊的门了,今日难得休沐喘口气,又被谢池叫来小坐,一肚子怨气。 “许是百姓爱戴,某倒是不敢承受。”谢池端起案上茶盏,细细品尝,摇摇头:“这煮茶的火候太大。” 闻言,骆林悦噌的一下站起身,抢过谢池手中的青花瓷盏,恶狠狠道:“本将军确实火很大!自然煮的茶也是如此!”指着大堂外忙碌的一众仆从道:“你说大婚就大婚,日子定得如此紧迫,你府上管家王孟脚上都磨出血泡了,我也不遑多让,你这么心急,难道九公主有身孕了?” “洛川那边等不及了,军营里闹得动静太大,密报已经递进了陛下的勤政殿里。”原计划消息要十一月以后才能递进京,不想出了乱子,没在途中截住送信之人,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此人被正在绘制山貌图册的蜀王李现所救,乞巧那夜入行宫也是为了此事。 “蜀王与你同在西南两年交往甚密,你又是武将,他寻你一同商量倒也不奇怪。”骆林悦说道。 “巧合的次数多了便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我倒想看看登台唱戏的角儿有多少。”谢池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放在案上。 骆林悦定睛一瞧,顿时喜上眉梢,腿不疼了,胳膊也不酸了,拿起来细细品读,赞叹道:“行舟,长安城的才子你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若是你来年下考场,两街探花使非你莫属!” 每次京城科举考试结束放榜后,在中了进士之人里选两名最为俊朗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游遍长安城名园,称作“两街探花使”,届时长安城的小娘子们都会挤在街边看,若是喜欢,还会扔些帕子香囊瓜果什么的,甚是热闹。 “要不我替你科考,你去骑马游长安?”谢池一本正经地说道。 “不必不必,某多谢行舟兄好意,我连诗都不会写,真中了进士,天天得担心欺君罔上之罪。”骆林悦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爷爷年纪大了,经不得吓。” “大婚之日宫内倒是无碍,第二日回公主府的路上可做了安排?”谢池将话题拽回正路上。 “出了宫门,安防的大头就在武侯铺身上,不过从宫内沿路护送的侍卫全是我一手挑选的好手,你放心吧,皇后和贵妃的手伸不进来!”骆林悦拍拍胸口保证。 “不可掉以轻心,你不了解我姑姑,她若想要一个人死,便无论如何都要达成。” 第十九章 大婚前一夜,李无眠紧张得睡不着觉,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她自己也不知是担忧嫁作人妇的陌生感,还是源自对生母婚姻生活的恐惧。 李无眠一再告诉自己,她与生母不同,是皇室贵主,谢池不得纳妾不得休妻,他们是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发生在生母身上的一切惨剧都不会在她这里复刻。不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更不能随意相赠,任权贵糟践。 可是,若谢池不愿或者改了主意呢?她自认除了勉强能拿出手的针线活,一无是处,口不能言做不了温柔可人的解语花,也没有倾国倾城的样貌和蛊惑人心的手段,她靠什么笼络住谢池的心?生孩子吗?母亲生下她才摆脱了歌姬的身份,哪怕阿爹儿女众多,对她们母女毫不在意,可终归有了安身立命之处,倒算个好法子。 若她怀了谢池的骨肉,看在孩子的面上,他定然不会苛待她,有了中意的姑娘,进不了公主府,安置在旁的地方,做个外室,只要不明目张胆闹到她跟前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若日后谢池中意的姑娘也生下孩子呢?李无眠不敢再往下想了,她沮丧地拉过锦被盖过头顶,痛苦地呜咽一声,原以为嫁人可以离开皇宫,过自己的小日子,可当这天真的来临,她反倒添了几分忧思。 此刻的李无眠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对谢池动了心,没遇到谢池前,这些问题她也是想过的,只要心还是自己的,与驸马相敬如宾倒也自得其乐。 患得患失,便是心动的开始。 “公主可是睡不着?”今夜守在帷帐外的是燕字,她执灯拉开帷帐,轻声问道,见李无眠扯下锦被露出一双含着隐隐泪光的杏眼,心下了然几分,温柔安慰道:“婚礼傍晚才开始,现下睡不着也无事,晌午多歇会儿。” “明日公主与谢将军行过大礼,便是真正的夫妻,谢将军几次三番救下公主,是上天注定的好姻缘,月老怜惜公主,赐下良人,赵才人地下有知,也定是欣慰。”燕字轻轻将李无眠额边的碎发别在耳后,又道:“婢子猜想,眼下长安城多少贵女也如公主一般难以入眠,正恨明日穿上嫁衣,与谢将军拜天地的不是自己呢。” 闻言,李无眠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心下轻松了许多,倒也没那么紧张了,她应相信谢池的,就如同山崖那夜,他对她说别怕。 往后的日子也不用怕。 一觉天亮,待李无眠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起床洗漱后她被一众婢女嬷嬷摁在镜前梳妆打扮。平民女子出嫁时所用的花钗仅是简单的金银所制,有些样式虽精美,但远不及皇室公主。 李无眠头上这套花钗,纯金打造,上镶嵌绿玛瑙、宝石、珍珠若干,以凤鸟和九重花树组成,更有宝钿九枚、博鬓一双,熠熠生辉,雍容华贵,比长公主当年出嫁那套更奢华,李无眠心想多半是沾了谢池的光,阿爹重视他,自然也重视了她。 “婚服虽去年就开始准备了,但九公主今年长了不少,改得急了些,公主穿上后,下官等人再为公主调整调整。”宫中尚服局司衣带着几名女官候在一旁,恭敬地说道。 哪里是李无眠身量长了,明明是她们懈怠,一开始认为谢池三年两载不能返京,后来又觉得九公主的婚事多半要黄,近一个多月来早晚不停,才勉强将婚服赶制出来,熬得黑眼圈都快遮不住了。 婚服翟衣与以往场合所穿的盛服不同,需得同色衣裙相连,用名为织成的青色高级衣料裁制,上面纹有翟鸟繁花,纹路繁琐,精美华贵,令人挪不开眼,曾有亲眼目睹的文人写下诗句,其中有言“不声如动吹。无风自移枝。” 待衣衫穿戴完毕,燕字接过一托盘,上面放着一组玉佩,雕刻不同的形状纹路的玉璜、玉珩由大小相同莹白圆润的南海珍珠串起,最底下垂着两枚大圆珠。燕字小心拿起,戴在李无眠腰间,再起身细细看着她完妆的样子,怕有疏漏,不知怎的,眼睛模糊,落下泪来。 “大喜的日子,燕字姑娘可不兴掉泪珠子。”一旁的老嬷嬷赶紧劝道。 鱼书和四平也忙背过身去悄悄抹眼泪,心中不约而同想到已故的赵才人,遗憾她未能亲眼看到九公主盛装华服出嫁。 *** 武德十五年,八月十八日,黄道吉日,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天边晚霞好似绝美的绸缎装点着长安城。 李无眠第一次见到谢池着红衣,更衬得他气质出尘,俊美非凡,他携一只大雁走到她跟前,待近了才看清她交叠在身前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眼神更是紧张无助。 谢池忽地笑了,嘴角微微上扬,将手中大雁递到她跟前,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别怕,臣同公主一般,也是第一次成婚。” 他的话和笑容仿佛有某种力量,止住了李无眠颤抖的手,少顷,二人解开缠住大雁的红色绸绳,一同放飞。 “奠雁已毕,请公主驸马行三跪九叩之礼。” 谢池执起李无眠的手拾阶而上,与他温热的手掌不同,她的手因紧张不但变得僵硬且微微有些发凉。 “公主可冷?”虽已入秋,但天气尚热,谢池有意为她放松,低声问道。 李无眠松开紧握的拳头,一指在他掌内轻轻晃了晃,表示不冷。 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感由手心传遍全身,谢池腹部有些发烫,深呼一口气方才冷静下来,斜瞄了眼身侧盛装华服的李无眠,美则美矣,却比不上私下不施粉黛,清清淡淡的时候,最好在烛光的点缀映衬下,仿佛每一寸皙白的肌肤都被渡上暖色光晕,令人只想“大快朵颐”“拆解入腹”。 礼成后,皇帝难得动容,话音有些发颤,祝福新婚夫妇白头偕老,早日开枝散叶。 “行舟这孩子长大了,朕还记得他年幼时跟在谢尚书身边习字的模样,如今不但成婚了,有了家室,还要唤朕一声阿爹。”他扶起跪在地上的谢池,又转向李无眠:“九娘,明日回了公主府,莫要娇纵任性,早日生下一儿半女,谢家有后,阿爹才能安心。” 李无眠点点头,起身,红着脸向皇帝再行了一礼,以示谨遵教诲。 婚宴正式开始,大殿前好不热闹,丝竹弦乐之声不绝于耳,身着孔雀翠衣的舞|女们婀娜多姿,文武百官举杯庆贺,就连长安城内的百姓今夜也不必受宵禁管辖,可大肆庆祝同乐一番。 李无眠被鱼书燕字扶回闻春斋,她一日未进食,礼成前还不觉得饿,上了轿辇才觉得手脚发软,没了力气。 燕字考虑周全,在身上藏了两块点心,趁人不注意,悄悄从轿帘中塞给李无眠,垫垫肚子,谢将军,不对,驸马还在殿前接受祝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来。 因九公主大婚,驸马还要在此过新婚之夜,闻春斋侍候的婢女太监多了不少,李无眠坐在床榻上,示意屋内除了鱼书燕字其他人都不必侍候。 “公主可饿了?婢子晌午偷偷藏了两块点心在您枕头下,快吃上一些。”鱼书关上门窗,快步走到床榻旁,摸出一用帕子包裹的点心,放在李无眠手上。 “咱们鱼书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燕字端了杯热茶来。 “姐姐此话差矣,我向来最心疼公主了。”鱼书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李无眠赶紧将拿着点心的手背在身后,就着燕字的手喝了两口茶,将口中来不及仔细咀嚼的糕点咽下去。 鱼书打开门,只见四平鬼鬼祟祟的探进来,塞了个东西到她手上,东张西望,见没旁的人,神秘兮兮的低声说道:“这是我刚从厨房偷的,不不不,拿的,拿的芝麻饼,热乎着呢,让公主先对付着吃上些,待驸马回来要先喝合卺酒,腹中没点儿东西,可是要坏肚子的。”说完还对燕字使了个眼色,一副“快夸我|干得好”的模样。 第12节 燕字捂着嘴笑:“敢情最知冷知热的人在这儿呢,快拿过来,趁热乎。” 谢池回来时已是后半夜,他第一次踏入闻春斋,看着满院的各色芙蓉花,有些明白为何李无眠身上总有淡淡的花香味。 此时李无眠已换了红色常服,坐在桌边,见他进来,比划道:将军先用膳还是先沐浴? 谢池三两步走到她跟前,见她已卸了妆,小模样甚是淡雅,缓缓道:“得先喝了合卺酒。” 燕字端着两盏酒放在二人面前,谢池一饮而尽,李无眠不善饮酒,被辣得有些咳,抬起手背挡在唇前。 谢池抬起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看他,李无眠无措地放下手,眼睛不知看向哪里。 谢池的拇指重重擦过她的唇,沾染了淡淡石榴红口脂,声音有些嘶哑:“你洗过了吗?” 闻言,李无眠红着脸摇摇头。 “那正好,臣想邀公主共浴。” 第二十章 李无眠惊得往后退了两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指指屋外,手足无措,急得眼泪珠子都要掉下来。 许是大喜之日多饮了酒的缘故,谢池难得笑出声:“公主莫怕,臣只是说句玩笑话。”转身对立在一旁垂着头红着脸的鱼书燕字道:“用膳吧,待会儿先侍候公主沐浴。” 一行婢女鱼贯而入,捧着各色佳肴,今日膳食菜名上都图个吉利,有用红枣桂圆莲子做的羹汤名为“早生贵子”、清蒸鸳鸯贝名为“百年好合”……共计十二道菜,以示月月年年幸福美满。 皇帝为显重视,特赐一道御馔“鸾凤和鸣”,在一只羊身上九个不同的部位共取九两肉,采用先腌制后炙烤的方式烹饪,过程繁琐复杂,用料讲究。 两名姿色上等的婢女立在桌旁手执银筷要侍候谢池用膳,鱼书燕字几次三番暗示她们屋内无需旁人,而她们以皇后之命为由,担心闻春斋人手不够,怠慢了驸马,不肯出去。适才李无眠一人在屋内,她们正好也不想待在里头陪着,如今目标正主回来了,自然不同。 碍于皇后,李无眠以眼神示意鱼书燕字莫再计较,左右他们明日就要搬去公主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倒是谢池开了口,冷冷道:“劳烦二位回禀皇后殿下,某在军中多年,早已习惯无人在旁布菜,谢过殿下好意。” 两个绝色婢女脸上有些挂不住,就连皇后的嫡幼子怀王看见她们都未说过半句重话,隔三差五还能收到些精致的发簪耳坠,而谢池如今只是个驸马都尉,兵权都要交出去的人,竟嫌她们碍事。 四平惯是个有眼色的,忙从袖中取出两个装有金瓜子的钱袋,塞在两位婢女手中:“忙了一整日,二位姑娘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连请带拉地将她们赶了出去,顺手关了门,守在屋外,一副外人勿扰的架势。 现下屋内就鱼书燕字和新婚夫妇二人,气氛轻松了许多,谢池在殿前婚宴上吃了不少,眼下并不饿,但见李无眠所食不多,只喝了一小碗羹汤,以为她是为即将到来新婚之夜紧张,遂夹起一筷子羊肉放到她跟前的碟子上:“又不是第一次了,哪里至于食不下咽。” 李无眠慌张地抬起头,先看了眼别过脸去耳根通红的鱼书燕字,再一手捂住谢池的嘴,另一只手在他手心写道:刚才吃了些糕点。 谢池凝视着她的眼睛,里头写着“不要胡闹”以及“不好意思”,他忽然想起傍晚婚礼上,她手指在他手心滑动所引起的异样感,这让谢池有些饿了。 他的嘴唇挨着李无眠柔嫩的掌心,含糊道:“既然公主吃饱了,便沐浴就寝吧。” 待谢池洗去一身酒味,回到屋内瞧见李无眠坐在床边盯着某处发呆,燕字上前低声道:“适才谢贵妃身边的宋嬷嬷来了,说是白日铺床的嬷嬷婢女们不懂事,少了东西,她专程送来的。” 谢池嗯了一声,命她们不用在屋里侍候,都下去吧,听见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他依次熄灭灯烛,只留床榻旁两盏。 大红的喜床上,一块白色的锦帕端端正正地摆在中间,极其醒目,这便是谢贵妃口中遗忘之物,劳烦她大喜的日子也没忘记找不痛快,不遗余力地制造些麻烦出来。 谢池拿起锦帕,就着一盏烛火点燃,扔在铜盆中,又往床帏上挂着的香囊内多放了些香料和银炭,用苏和香的味道驱驱空气中的焦味。 “就连陛下都知晓九公主两年前就是臣的人了,不必多此一举。”谢池擦了擦手,开始宽衣解带。 李无眠羞红了脸,往床榻内挪了挪,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只得拉起被子躺了进去,从上到下裹了个严实。 谢池仅着中裤,刚挨到床边,就被李无眠推了推,小手指着帷帐,示意他放下,好遮挡住光线。 “臣以为山洞那夜的篝火和羡鱼阁里的烛光并不比现下暗”不由分说地掀开被子,一手将李无眠捂住脸的双手置于头顶,另一只手抚至她腰处的系带:“看来臣的眼光不错,这锦缎穿在公主身上,再合适不过。” *** 翌日一早,鱼书燕字看着扔在地上凌乱的衣衫,想到昨夜自屋内传出九公主若有似无的啜泣声以及谢池要了三次水,不由得有些心疼,立在放下的层层帷帐外,轻声道:“公主驸马,该起身去见陛下和皇后殿下了。” 帷帐掀开一道缝隙,李无眠一双手无力地探出来,比划道:我起不来。 看到李无眠手腕处一道红痕,燕字以为她受了伤,声调也高了几分:“公主可是受伤?” 李无眠连连摆手,不待解释,就被谢池扯回帐内,鱼书燕字也不敢上前,焦急地等在外头,少顷,谢池慵懒低沉的声音方才响起:“拿两身衣裳来。” 待谢池穿戴整齐,鱼书燕字方才上前侍候李无眠起身,只见她身上不少红痕,只比两年前千金阁那夜略好,眼角还挂着泪珠,嘴唇红得能滴出血来。 鱼书年纪小,胆子也大些,她扶起李无眠恨恨道:“适才可是驸马又欺负了您?” 李无眠摇摇头,比划道:我说不要,他便停了,并未再欺负我。 这话半真半假,她一来不想鱼书燕字担心,二来夫妻床榻上这点事实在难以启齿,她口不能言,昨夜双手又被谢池摁在头顶不能动弹,哭到最后实在受不住,狠狠咬在他肩头,才令他草草结束了。 今早鱼书燕字一进门她就醒来了,奈何谢池有力的胳膊将她缚在身前,难以挣脱,好容易一双手探出去,就被他扯回来,闭着眼还要胡来,她气得又咬了他一口,才算令他神志清醒了几分,伏在她胸口处歇息片刻,方起身穿衣。 她急着起身,扯着双腿生疼,心中不禁暗骂谢池这个武夫,今日先去皇后宫中再去勤政殿见过阿爹,晌午前便要动身回公主府,她现下的状况能撑得过一日辛劳吗? *** 许是睡不着的缘故,皇后一大早便收拾妥当,坐在正殿上的主榻上,谢贵妃也来得早坐在皇后左下方,二人自顾自地喝茶,并不交谈。 待宫中妃嫔如往常一般至皇后宫中请安,方才瞧见地位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今儿早早就了位,胆子小的当场跪下磕头,口称殿下恕罪,贵妃娘娘恕罪。 贤妃惯会打圆场,拉这个扯那个,笑意盈盈道:“姐妹们莫怕,咱们殿下和娘娘最是和善不过,昨日九公主大婚,今儿一早要来请安,宫中这几年头一桩大喜事,殿下娘娘心疼九娘,故早早到了。” 谢贵妃放下手中茶盏,皮笑肉不笑道:“贤妃倒有颗玲珑心,是皇后殿下和本宫肚子里的蛔虫。” 贤妃装作听不懂谢贵妃暗骂之意,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下:“那是自然,况且新驸马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子,喜上加喜,妾也替娘娘开心。” 正说着就听皇后身边的大太监张有福在殿外高声道:“九公主及驸马到。” 太监们手脚麻利地在一众妃嫔们面前摆上避嫌用的行障,方才回一声“传”。 新婚夫妇穿着同色的红袍红裙,谢池头上戴着他那顶常用的白玉莲花冠,而李无眠则与之呼应,同心髻上簪了对儿莲花绶纹金钗,李无眠虽不是绝色,却有种清雅之意,今日更是生出了媚态,二人显得郎才女貌,甚是养眼。 夫妇二人向着皇后行了礼,如同昨日大婚一般,皇后不咸不淡的说了些场面话,仅仅做个样子罢了,自十三娘断了她的念想,她至今还未完全缓过来,碍于谢池又不得发作,却也不想再多说半个字。 跟在后面的鱼书燕字接过各类赏赐,二人再行一礼,正准备要走,不想谢贵妃开口叫住他们。 谢贵妃款步从行障后走出来,身着华服,妆面隆重,就连各处首饰也华美非凡,倒更像是个新婚妇人,她脸上带着抹说不清的笑意,拉起李无眠的手,轻声道:“九娘好福气,可怜你那十二妹妹,还在骊山顶上受罪。” 李无眠摇摇头,被谢贵妃抓住的那只手抽不出来,只得用一只手比划。 燕字上前低声道:“请贵妃娘娘息怒,九公主说十二公主吉人自有天相,陛下心疼她,定会早日允十二公主回宫,侍奉在贵妃娘娘身边。” 不知哪句话戳痛了谢贵妃的肺管子,她手上的力气大了几分,咬牙切齿:“有句老话‘父债子偿’九娘可曾听过?我哥哥没做到的事情,谢池就应该……” 李无眠的手被谢贵妃握得生疼,眉头紧皱,忍不住痛呼出声,谢池一把将她拽到身后,打断谢贵妃莫名其妙的话,高声道:“陛下还等着,若姑姑没有旁的事,侄儿与公主先告退了。” 因几人说话的声音不大,旁人听得并不清楚,以为是什么长辈叮嘱,便未多在意。 直至九公主夫妇前脚出了门,后脚谢贵妃砸了皇后殿中一盏价值连城的茶盏,众人方知谢家似乎并不和睦。 第二十一章 燕字心疼地轻轻揉着李无眠的手,心中暗想怪不得十二公主如此疯魔,谢贵妃这个做娘的也不遑多让! 外人都说谢贵妃怜惜谢池父母早亡,心疼侄儿,多有照顾,现下看来,姑侄二人并不对付,不仅仅是因为十二娘,其中怕是还有旁的缘故。 李无眠不问,作为婢女自然更不好说什么,一行人沉默寡言,往皇帝所在的勤政殿去。 与皇后的冷漠和谢贵妃的恼怒不同,皇帝脸上更多的是愁容,匆匆敷衍叮嘱几句,便令人带李无眠去偏殿休息,留下谢池关起房门有要事商议。 李无眠斜靠在凭几上闭眼小憩,一上午几乎没怎么得闲,眼下顾不得举止仪态,能松泛一会儿是一会儿。 鱼书燕字静静立在一旁也不出声,眼神疼惜的望着李无眠,半晌后见她似是睡着了,鱼书才附在燕字耳边轻声说道:“姐姐,我瞧着谢贵妃话中有话,这事儿还没完。” 燕字瞪了她一眼,咬耳朵回道:“你呀,不该聪明的时候瞎聪明,你都能听得出来,公主听不出来吗?眼下咱们公主与驸马新婚燕尔,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待后面日子过顺了,再问也不迟。” 鱼书有些委屈,噘着嘴:“姐姐又骂我,我也是担心公主,谢贵妃可没少给她使绊子,我怕贵妃下狠手。” 闻言,燕字也叹了口气,谁不担心呢,经历了黑虎岭那夜之事,已经见识了谢贵妃的心狠手辣,幸好有谢将军相护,日后定要多加小心,公主府内现下是个什么情况并不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都是宫中安排进去的人,眼线众多,不怀好意的更多,还有硬仗要打。 约莫一个时辰,谢池才与皇帝议完事,至偏殿来请李无眠,瞧她睡得正香,对鱼书燕字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随手在书架上取了册书,撩起袍子也坐在榻上。 李无眠醒来时就看到透过窗纸照射进屋内的温润光线下有一面容俊秀的男子,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像是神仙话本中可令修炼千年的狐精甘愿放弃修为的玉面书生。 她一时盯着谢池看竟入了迷,直至谢池翻了一页,问她:“公主,可瞧够了?再不动身,午膳就得在车上用了。” 李无眠方才回过神,什么玉面书生,明明是头披了人皮不知累的蛮牛,她忙坐正,望向不远处强忍笑意的鱼书燕字,遂气呼呼地嘟起嘴,似乎在怪她们怎么不早点叫醒她,害她丢了人。 燕字端了盏温茶:“驸马见公主疲累,特意嘱咐婢子们莫要出声。” 李无眠不好生谢池的气,扭扭捏捏的在鱼书的侍候下穿上鞋,随谢池往勤政殿外去。 自打早上他们离开闻春斋,四平就忙活着命人将收好的行李往宫外的车队处送,他在里头忙,玉竹在外头忙,二人配合得甚好,日头还未升至头顶,就已经整理妥当,只等公主驸马上车辇了。 闻春斋内除了搬不走的家具物什,其他的李无眠都舍不得,连院中照料许久的芙蓉花都命花匠装在瓦盆中,原模原样地移栽去公主府,再加上按礼制备下的陪嫁物品,车队长得望不到尽头。 为彰显皇室尊贵,公主乘坐的车辇甚是奢华,用四平夸张的话来说,大得可以跑马。 公主真容哪儿能随意暴露在平民百姓眼中,李无眠戴着幂篱,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上了车辇,身后跟着执折扇的谢池,众目睽睽下二人上了那辆显眼的车辇。 沿路凑热闹的百姓人山人海,武侯铺的人立在路两旁,维持秩序,不许百姓靠近,人群中还有不少暗探,以防心存歹意之人惊扰了公主车驾。 “圣人疼惜九公主,嫁妆如此丰厚,看样子九公主的车队走到宵禁都走不完。”途经之处百姓无不感叹,话传到四平耳朵里,他有些脸红,只因其中有不少不值钱但对李无眠意义不同的物件儿,眼下倒是充了门面。 眼看离公主府和辅国大将军府所在兴宁坊只差一条街了,不知从哪里响起一声尖锐的笛声,紧接着应和之声源源不断地响起,青|天|白|日下,无数蒙面的黑衣刺客从四面八方跳出来,提着刀就向李无眠的车辇袭来,百姓吓得四散逃离,转眼大街上便只有刺客和皇室车队。 虽武侯铺和宫中禁卫已做了预案,但谁都不认为刺杀公主此事会成真,自大渊成立以来,嫁了多少位公主,这预案从来就没派上过用场! 护送众人一时目瞪口呆,方寸乱了半刻,直到听见随行的卫将军骆林悦一声令下,方才回过神,将公主驸马所在的车辇围了个滴水不漏,点燃信号筒,在增援赶到前,保护好这架车便是他们现下唯一要做的事情。 车辇内,玉竹低头看向腰带,虽然这腰带不是自己的,怎么被人拽在手里的感觉这么自然熟悉。 “燕字姑娘,其实有骆将军和咱们府埋在附近的亲兵,刺客伤不到你半分,别怕。”玉竹这身新郎官的红衣是谢池的,二人身量差不多,他穿上虽合适,但总觉得哪里不自在。 同样着红裙的燕字,一手捂着耳朵,一手紧紧攥着玉竹的腰带,慌乱道:“刀剑无眼!小心点儿总没错。” “不是,你听声音啊,四面八方就连头顶都有打斗之声,说明什么?说明你拿我当肉盾不顶用,至少得四个我才行。”玉竹指了指燕字周身四个方向,无奈道。 这话倒是提醒了燕字:“玉竹公子,得罪了。”她拉着玉竹的腰带往身前带,顺势一倒,躺在坐榻上,玉竹覆在她身上,二人大眼瞪小眼。 “你还算个姑娘吗?不知羞的吗?拽男人裤腰带就算了,眼下这般做派,是想讹我娶你吗?我告诉你,没门!”玉竹难得红了脸,试图坐起身,不想燕字力气极大,且她头上的发簪不知怎么挂住了他的领口,总之一时半刻根本起不来。 “随你怎么说,放心好了,本姑娘就是出家当姑子,与四平作对食,都不会嫁你!”燕字别过脸,紧张地望向车窗外,有几支箭射进来插在车壁上,她实在担心,由她来做李无眠的替身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一来她相信谢池的安排,可保公主安全;二来鱼书年纪小,没经过事儿。左思右想,还是自己最合适,只是玉竹这人看着不像个靠谱的,她自己小心点儿总没错。 “那你也别出去乱说,坏了本公子名声!”玉竹摸索着胸前纠缠处,多少姑娘打他的主意,也不少她一个。 约莫半个时辰,打斗方才结束,活捉的刺客稍不注意便咬舌自尽,满街竟无一活口,遍地尸体,其中还有不少武侯暗探以及侍卫,场面甚是惨烈,堪比修罗地狱。 骆林悦捂着受伤的臂膀打开车门,只见正中坐塌上,一男一女叠在一起,场面难以入眼,喊道:“行舟!什么时候了,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在这里和公主卿卿我我,你们两个有什么怪癖吗?” 第13节 不想听见声音的二人转过脸来,他惊得退了两步,结结巴巴道:“玉……玉竹?你背上插着三支箭,还不忘和姑娘搂搂抱抱,本将军纵横富贵风月地多年,也没有你豁达。” 玉竹强忍着疼痛,咬牙切齿道:“骆将军,快帮我把她扯开,要不是她碍事,这三支箭早就躲开了!”妈的,女人果真碍事!妨碍本公子施展功夫!要不是公主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燕字出事,他早出去跟那些不知好歹的刺客拼上一番,怎会落到如此窝囊的地步。 骆林悦道一声得罪了,将燕字几缕头发割断,再取下发簪,扯开玉竹的衣领,拽着二人起身,见燕字的手仍紧紧拽着玉竹的腰带,咳嗽两声道:“现下刺客皆已就地正法,燕字姑娘安心吧。” “公主说在见到她之前,不离玉竹公子半步。”燕字心疼的摸了摸头发,倒也不在意形貌。 “你们这招金蝉脱壳,以假乱真的点子怎么没提前跟我说?早知道你在里头,本将军就不这么拼命了,咱俩比试,我就没赢过。”骆林悦捶胸顿足道。 “骆将军明鉴,属下也是临出发前才知道,来不及与您通气儿。”玉竹此话不假,谢池这决定做得突然,他换了身便服,骑马带着公主从另一侧宫门光明正大地走了。 全长安城一半的百姓都守在通往城东兴宁坊的沿途,谢池舍近求远,骑马往城西去,中途换了辆挂着谢家令牌的马车,出了西城门绕到乐游原再入东城门,这边打得正热闹时,他已经带着李无眠入了将军府。 他太了解谢贵妃的为人,越是小心谨慎越是筹谋周全,只会让她的疑心病更重,不单是他与李无眠所乘坐的谢家马车,城西城东还有五辆一般无二的一同出发。 如此故布疑阵,谢贵妃反而坚信公主车辇内一定是谢池和李无眠,其他的都是分散她人马的幌子,就算车辇内不是他们二人或者侥幸让他们跑了,那也无甚关系,公主府内她还有后手。 第二十二章 李无眠独自一人坐在谢池寝室中多少有些手足无措,鱼书燕字四平几个人都不在她身边,院内两个陌生婢女又看不懂手语,时间长了难免心焦,她想问问外头情形如何,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行礼只会说请公主稍安勿躁;她想出去看看,两个人一再阻拦说为了公主安全,将军和王大管家不许公主踏出云峰院半步。 几次三番,李无眠别无他法,只得老老实实坐在月牙凳上叹气,来的路上谢池与她简明扼要地说了皇帝的决定,待明日早朝后便会有圣旨下来。 因洛川城驻军出了些问题,谢池暂不能卸下辅国大将军的担子,虽已尚了公主,但无驸马都尉之衔,他不是九驸马,依旧是谢将军。 既然如此,他自是不用搬至公主府而居。谢池说到这里时,李无眠脸色煞白,如坠冰窖,她并不是怕谢池继续做什么手握实权的正三品大将军,两个人已是夫妻,婚书上白纸黑字写着的,驸马之衔她也不在乎,她是怕两个人分府而住,日子过得生分了,本来就没多少感情基础,往后可如何是好。 谢池误以为李无眠担心自身安危,拍拍她的手背,让她也不必住去公主府,闻春斋本就宫女不多,以公主府的规模,其中绝大多数侍候的婢女太监们背后势力复杂,不如将军府来得安宁些。 李无眠宽心许多,如谢池所言,对于他们来说,将军府自然是最好的选择,皇后和谢贵妃的手再长,想伸进来也没那么容易。 只要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总归是细水长流。 他们一路马不停蹄,从东城门再回长安城,直奔兴宁坊,从一不起眼的角门入了将军府,门内早已等候了几名手持利刃的侍卫,后头还有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见着她忙行了个礼,自称是将军府的管家王孟,请她有任何需要都随时相告,他定竭尽全力满足公主。 谢池与几个侍卫低声交谈,面容甚是严肃,见她还立在一旁,命王孟带她去自己的云峰院休息。 *** “禀将军,百宝斋已人去楼空,贾掌柜死在密室中。”派去探查情况的暗卫回报。 “隔壁公主府如何?”百宝斋的情况在谢池的意料之内,谢贵妃为人心狠手辣,为杀李无眠不惜派出豢养数载的顶尖刺客,怕是倾巢而出,毫无保留,为防止消息走漏,连得力属下也灭了口,只求万无一失。 “埋伏在其中的二十八名刺客已全部就地正法。”暗卫心想捉住活口也没用,他们个个口含毒丸,一旦被捉住不能反抗,便会咬碎毒丸,吐血而亡,他们家将军不愧是征战沙场多年的活阎王,根本不管你什么把戏,怕不怕被擒,格杀勿论,根本不给这帮刺客自|杀的机会。 谢池摆摆手,示意暗卫退下,看好公主府。眼下局面都在他的掌控下,骆林悦那边更不用担心,谢贵妃自断一臂式的袭击,于他无任何损失不说,反倒帮他名正言顺地接管公主府,拔掉一墙之隔的爪牙。 在王孟第三次来报公主府总管内监求见时,骆林悦一行人进了前院正堂。 “他来求行舟,不如进宫去求陛下饶命,好歹管着个公主府,竟能混入二十八名刺客而不知,他们一府的婢女太监都是瞎的不成!”骆林悦疼得龇牙咧嘴,话也说得刻薄。 王孟请骆林悦好生坐下,忙派人去请大夫,一转头看到玉竹,惊得退了两步:“哪里来的红刺猬?” 玉竹苦着脸指身后人道:“都是她害的。” 王孟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面容清秀的姑娘,穿着红裙,头发散乱,眼神倔强,手紧紧拽着玉竹的裤腰带,这一幕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我们公主可安好?”燕字见王孟安排府中小厮干活井井有条,应是个管事儿的,赶忙问道。 “安好,安好,一根儿头发丝儿都没掉,我安排人带姑娘过去。” 闻言,燕字长嘘一口气,忙松了手,向着玉竹行了一礼道:“玉竹公子,适才多有得罪,望公子见谅。” 玉竹瞧她面上淡然得很,哪里像得罪人的样子,正欲反唇相讥,不想她健步如飞往后院去了,根本无暇顾及他说了什么。 “大夫留给玉竹吧,他躲在车辇中,伤得比我还重!陛下命我速速回宫,待御医瞧吧。”骆林悦上下打量谢池一番,摇摇头:“洛川那位成王哪里会是你的对手,某先在这里恭喜谢将军得偿所愿。” “我自有计较,你回宫后如实禀告即可。”后面那句讥讽之话谢池左耳进右耳出,懒得理会,只叮嘱骆林悦不必隐瞒替身之事。 “你和陛下提过了?” “自然没有,不过是埋了些伏笔罢了。” 上午皇帝在勤政殿刚许他接管洛川驻军之责,极力劝说,他面露难色,只言其中危险重重,恐耽误了公主幸福,皇帝另许他诸多便利之处,方才勉强答应。 没想到中午他就在回府的路上遇袭,皇帝也许不在乎后宫争斗,可他绝不允许身边的人泄露军务。 长安城中,天子脚下,竟有人派如此数量庞大的杀手刺客,袭击朝廷重臣,皇帝定以为这群人是为了杀谢池,阻止他前往洛川,任谁都不会往李无眠身上想,一个不受宠的哑巴公主,哪里值当费如此大的功夫,谢贵妃这疯正发在谢池的需求上。 待骆林悦回宫说明了情况,正坐实了京中有人怕洛川丑闻曝光,明日早朝想来不会有人敢反对他继续任辅国大将军,生怕这要命的差事落在自家头上。 替身一事也印证了他的小心谨慎,同时表明对于帝王的忠心,夫妻一体,同进同退,着实担得起“一见钟情,深情不移”之说。 *** 暮鼓敲响时,为李无眠备下的院子方才收拾妥当,王孟请她过去,地方不远,与谢池所在的云峰院隔了个荷花池。 李无眠见院门上牌匾空着,指了指,不用燕字解释,王孟心领神会,忙道:“将军说公主在宫中居所之名就很好,这院子原来叫烟湖居,现下叫闻春斋,明日便能挂上。” 李无眠点点头,以后要在此常住,换个名字也更熟悉些,谢池有心了。 四平忙活了一下午,带着几个粗使丫头,已经将从宫中带来的物件儿整理得七七八八,唯独李无眠寝室内的箱子未动,等鱼书燕字来了,才好安排。 王孟又转达了谢池的话,院内不再安排其他婢女,那几个粗使丫头知根知底儿,原先就在这处院中负责洒扫,今后也是如此,若没有李无眠的吩咐,不得入屋内侍候。 李无眠习惯了清净,人多反而局促,见谢池已安排妥当,也省了许多解释。 “公主可要用晚膳?”王孟见李无眠进了内堂,忙跟上去问道。 李无眠点头比划道:“将军去哪里了?” 待燕字转述后,王孟道:“将军在书房谈事,怕是要在前院用晚膳了。”言下之意,让李无眠不用等,也不用找了。 “公主说多谢王总管,总管忙去吧,我们在这里收拾着就成。”燕字笑意盈盈,说着从袖中掏出个精致的绣花荷包,里面放着把金瓜子,往王孟手中放。 王孟吓得连连后退:“不敢不敢,公主千万莫要客气,若让将军知道了,定然是要赏板子的。”说完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公主以后就是这将军府的女主人,以后他们办差办得好了,直接赏了就是,不必费心讨好。”鱼书腰杆儿挺得直直的,话也说得趾高气昂。 李无眠戳了戳她的脑门,装作生气的样子比划道:以礼相待,方才长久,咱们初来乍到,莫要总想着放三把火。 用完晚膳,李无眠在院中照料移栽过来的芙蓉花,时不时抬头往院门处瞧,一直到快二更天,四平关上院门落了锁,她才一脸失望地回了寝室。 燕字在她耳边低声安慰道:“白日里才发生那么大的事情,谢将军定然忙得不可开交,公主未等他就寝,想来也不会怪罪,累了一日,公主早些睡下吧。” 李无眠噘着嘴点点头,原还想着躺在床榻上等,不想她一沾上被子便沉沉睡去,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她往身侧看去,留给谢池的被子整整齐齐铺在原地,原来他昨夜并未来过,李无眠拉起被子覆在自己脸上,不出声音地哭了会儿,方才起身。 正要掀开帷帐,不想外头几个人正在说话,似是怕她听见,声音压得极低。 “你不是天天说跟玉竹关系要好吗?怎么什么都没问题出来,就被轰出来了?”是鱼书的声音。 “我哪儿知道他是个翻脸无情之人,许是燕字姐姐昨天害他受伤,眼下连我都记恨上了。”四平蔫蔫的。 “将军也真是的,新婚第二夜,书房忙到三更不说,竟回了自己院中睡,也不差人过来说一声,害我们公主苦等。”鱼书越说越气,语调也高了几分。 燕字忙捂住她的嘴,沉声道:“你们想闹得公主也听见吗?” 听到此处,李无眠又躺了回去,盖好被子,估摸着又过了一刻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出所料,帷帐外传来燕字温柔的声音:“公主可是醒了?将军府中没有需要见的长辈,公主若还是乏,便再睡会儿。” 李无眠掀开帷帐一角,这是要起的意思,鱼书忙去传备好的洗漱之物,燕字扶她起身,语气故作轻松:“将军昨夜派人来传话,公务繁忙,怕扰了公主休息,他在云峰院歇下了。” 第二十三章 自那日以后,李无眠再未问过谢池的去向,她整日待在自己院中,读书、写字、绣花、照料花草……一如在宫中的闻春斋一般,只是脸上少了笑容,人也不比前些日子活泼。 燕字后知后觉,几日后才想明白,应是那天早上他们几个轻语之言入了李无眠的耳,她怕几人再因此事争吵,不想令他们担心,故有此一举,更是心疼。 原以为成婚后九公主能过得潇洒自在些,不想竟是从严苛的深宫换成了寄人篱下的将军府。 一连下了三日的雨,这日晌午终是放晴,鱼书燕字好说歹说,总算劝得李无眠出了院门,逛逛将军府的园子。 眼看就要入冬,池塘里的荷花都已枯萎,倒是挪出了位置,池中肥美的锦鲤成群游过,一览无遗,四平端了张椅子置在离池边最近的一棵银杏树下,李无眠坐在那里往池中撒鱼食。 片刻,不计其数的锦鲤往她跟前挤,搅得池水如同煮开了一般,甚是热闹,李无眠嘴角带笑,多日不见的梨涡终于再次出现,鱼书燕字松了口气。 荷花池旁有座假山,体积庞大,其中可见几条蜿蜒小路,似是通往后花园,假山顶上有座精巧的木质八角亭,想来夏日乘凉应是不错。 “你听说了吗?咱们将军自打大婚回府后,再未去过公主的院子。”一年轻婢女的声音传来,伴有洒扫之声。 “全府上下谁人不知,九公主可有六七日没出过烟湖居的大门了。”答话的也是个年纪不大的丫头。 “什么烟湖居,现下叫闻春斋。万一遇见了是叫公主还是夫人啊?” “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呗,我听云峰院的三秋说,九公主患有哑疾,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模样甚是滑稽,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 “哪里来的狗奴,竟敢编排皇室贵主,长了几个舌头不怕割?”鱼书将手中盛鱼食的匣子塞进燕字手中,脸气得涨红,提起裙子就往假山处跑,一心要抓住那两个碎嘴的丫头狠狠扇上两个耳光不可,出口恶气。 那头听见有人说话,吓破了胆,连地上的扫帚都顾不得拿,循着小路一溜烟跑了,鱼书头一次来此处,难免绕了几个弯路,待她气喘吁吁地到了八角亭处,连个裙角都没看到,只得气呼呼的往回走。 “姐姐在此处陪着公主,我这就去找王管家,问问将军府还有没有规矩,定治她们个大不敬之罪。”鱼书抬脚要走,却被李无眠紧紧拉住。 李无眠摇摇头,比划道:不要与无知下人计较,如今她们见我们听见了,必然担惊受怕,不敢再造次。 其实李无眠打心眼里觉得此事无碍,这些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到,宫中说的可比适才婢女口中的更加难以入耳,就连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也常拿她逗趣,唤她做“李木鱼”“小哑巴”……听得多了,似乎就无所谓了。 主仆三人又喂了会儿鱼,白白被人搅了难得的好心情,再品不出悠闲自在的滋味,草草收拾,回了闻春斋中,图个清静。 这一幕落在闻春斋院外的暗卫眼中,李无眠不出闻春斋他自然无事可禀,难得出了院子,便得寻些存在感,事无巨细全部记下,此事晚上便放在了谢池案头。 王孟才睡下,就被玉竹从被窝中揪出来,只说将军有话要问,路上他搓着冰凉的手,问玉竹大半夜的什么要紧事,他好有个准备。 不想玉竹只扫了眼他的屁|股,然后叹了口气,摇摇头,半字未说,王孟心中一顿,不知现下晕倒还来不来得及。 “我不在京中这些年,你将府内打理得甚好。”谢池手执一本书册,话对着王孟说,眼睛却并未看他。 王孟心中明白这是反话,忙跪下道:“将军抬举小人,小人哪里做得不好,还请将军明示。” 谢池将案角一张半折的纸推去地上,王孟膝行几步,捡起来,扫过几行字后,心凉了半截,硬着头皮道:“请将军赎罪,是小人管教约束不严,让那两个长舌妇冲撞了公主,这就回去将人找出来,重重责罚!” “‘全府上下谁人不知’?原来我、玉竹还有王大管家竟都不是将军府中的人。”谢池语气平缓,听不出他什么态度,但王孟跟随他多年,知他性情,眼下正在气头上。 他确实是知晓的,几个月来搬了府中无数家具摆件儿去公主府,还送不少金银首饰到宫中,满长安城都在说谢将军对九公主情根深种,他也深信不疑,谢池从未对哪个姑娘如此上过心,恐怕是动了真情。 直到李无眠入府那日,他才发现自己会错了意。谢池先是嘱咐他给李无眠另寻个院子,他不习惯云峰院有旁人,紧接着五六日都未去探望,连问都不曾问过,好似府中没有这个人一样。 第14节 起初王孟还想瞧瞧九公主有何能耐,能抓住谢将军的心,现下看来,多半是娶谁不是娶,九公主事儿少无话,倒是个好摆设。 “小人有罪,请将军责罚。”王孟无话可为自己辩解,不如主动请罚,说不定能少挨几板子。 “二十板子,让你长个记性,还有,我院中的三秋不能留了,管好府中人的嘴,李无眠脾气再好,也是位贵主,与我正经拜过天地,是这府中的女主人。”谢池放下手中书册,抬脚往屋外走去。 王孟忙伏地磕头,心中叫苦,因原先负责云峰院洒扫的姑娘离府嫁人了,他千挑万选才择了这个看似稳重的三秋,哪儿承想待了不到半年,就闯下大祸,犯了谢池的大忌。 *** 李无眠睡得迷迷糊糊,只听床榻外燕字低声唤她:“公主,将军来了。”她方才清醒,掀开帷帐一角,瞧见窗外灯火明亮,他应是已经进了院子。 紧接着吱呀一声门打开,燕字行礼请安,那道熟悉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臣可是扰了公主就寝?” 李无眠半坐起身,燕字拉开一侧帷帐,她抬头望向谢池,摇了摇头。近日来她幻想过无数次,当谢池出现在她面前,该如何表现?从一开始的生气,到后来的期盼,再到平静失望,现下谢池与她距离不过一尺,她只觉得心酸委屈,眼角挂上了泪珠。 “你退下吧。”谢池命燕字放下帷帐,今夜不用在屋内侍候了,这便是留宿的意思。 李无眠仍是靠在床柱半坐着,少顷,仅着中衣的谢池掀开帷帐,将她往床里侧让了让,温热的拇指在她眼角处轻轻一划,低声道:“想臣了?” 李无眠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贝齿紧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 谢池眸色暗了许多,他没太多耐心去哄去解释,外头的事情已经够让他费心的,女人越简单越好。 他一如过去,拉起她的双手摁在头顶,俯身欺上,没过多久,李无眠终是哭出了声。 屋外,玉竹守在廊下,瞧见四平走过,正抬起手要打招呼,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玉竹不解,拦在四平面前问道:“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四平别过脸,阴阳怪气道:“玉竹公子多尊贵的人物,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说着就要绕过他。 “四平,你不会还因为那晚的事情生气吧。”玉竹记性好,反应快,眼下已经想起来了,解释道:“咱们将军有两条规矩决不能破,一是外人不得入云峰院和书房,二是府中人不得打探将军行踪。咱俩再有交情,我也不能拿小命去做人情啊。” 四平脸色稍霁,挠挠头,不好意思道:“也怨我没问清楚。” “四平,你准备攀高枝去云峰院伺候了?还记得你的主子是谁吗?”燕字插着腰,站在不远处,下巴微抬,眼中似有熊熊烈火。 四平一看燕字动了气,拔腿就跑,三两步到了燕字身后:“我生是九公主的太监,死是九公主的死太监!” “你们一个两个就因为白日里两个嚼舌根的婢女冲我生气?”玉竹不解,指指自己后背:“燕字你可得讲点良心,我这伤口可才结痂,还没好利索呢。” “你就当替你主子还我主子的债吧。” 玉竹挠挠头,心想女人就是麻烦,说话跟绕口令似的,还是他们将军有远见,找个不会说话的,耳根子着实清净。 “诶,不对,你怎么知道有人背地里嚼舌根?”燕字倏地想起此事除了公主和她们两个,并未讲与旁人,难道那两个婢女怕公主告状,先去请罪了? “不光我知道,将军也知道了,杖责了王孟,重罚了那几个口无遮拦的,给你们出了气。”玉竹自己都没察觉,他这话说得好似邀功讨好。 燕字心中火气少了一半,语气缓和许多,又问:“那将军近日为何没来闻春斋?” 玉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府中人不得探听将军行踪。” “我们公主也算是将军夫人,旁人不能问,她为什么不能问?”燕字又给玉竹贴了个死脑筋的标签。 “好像也有理。”玉竹挠挠头,想起书房中谢池对王孟强调公主是女主人的一幕,神秘兮兮地说道:“总之,将军忙的都是正事,绝对没沾过旁的女人。” 第二十四章 屋内要第二回 水的时候, 燕字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狠狠地剜了玉竹一眼,似在说是没沾旁的女人, 把我们公主当什么了,难道闻春斋是他谢池一人的平康坊不成! 玉竹干脆闭眼假寐, 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待去洛川就天下太平了。 早膳谢池便留在闻春斋, 与李无眠同用。燕字摆上碗筷,见谢池高束的黑发甚是妥帖,一丝不苟, 墨紫色锦袍也齐整, 不假他人之手, 看着倒是个凡事亲力亲为的翩翩公子, 实际上冷酷无情, 什么救命之恩,怕是没遇到如此懂事合胃口的女子,多半是为他自己筹谋。 二人用膳举止文雅, 并不交谈, 待放下筷子,以茶漱口后,谢池拿起一方湿帕, 垂目擦拭手指,缓缓道:“前些日子,臣向陛下请示, 将公主府并过来, 一来人手上, 不用再向宫中要人;二来, 公主府的园子修得甚是不错,待臣走后,公主散心的地方也多些。” 李无眠刚背过身抬起袖子,掩口打了个无声的哈欠,昨夜睡得晚,她难免有些困乏。 谢池抬头看到的便是李无眠眸中含泪,除了欢爱的时候,他不知怎地有些怕她这种模样,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欺负了她。 “洛川之行臣曾与公主提起过,十日后便动身。洛川不比长安,但与扬州相差不远,若是公主实在不愿,可与臣同往。”谢池这话说得认真,李无眠不过五六日没瞧见他,昨日一见就哭得梨花带雨,况且若她一人留在京中,多少得留下些暗卫护在左右,省得他还未完成大事,倒先成了鳏夫。 谢池没来由地想到那只母豹踏雪,为护他周全,拼命撕咬几名夜袭的刺客,待府中侍卫赶到时,它已重伤失血过多,喘着重重的粗气,还不忘舔舐他颤抖的手以作安慰。 如今他早已不是那个只会些花拳绣腿的孩子,护个弱女子周全,并非难事。 李无眠愣了片刻,她没想到谢池竟会主动邀她同行,又怕自己是个拖累,长途跋涉可会影响他的行进计划。 “路途遥远,定不如在家中舒适,过两日决定也可。臣有要事在身,先走了。”谢池见李无眠犹豫,想是她身娇体贵,吃不得苦,便也不勉强,起身行了一礼,大步流星往院外走去。 “又走?”鱼书站在屋门前瞧着谢池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忙回身来问:“这些年谢将军在长安的日子加起来也没十个月,公主早前就知晓了?” 李无眠点点头,比划道:成婚前他曾与我说过,这一去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 “洛川有什么大事,非得将军去这么久……那地儿不是成王的吗?成王管不得吗?”鱼书仍是不解,话说得有些急。 燕字捂住她的嘴,做了个杀头的动作:“你脑袋不想要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将军既然要去,定然是陛下之意。” 鱼书眼神惊恐,忙摆手:“是是是,婢子说错话了,再不敢了。不过,公主也要去吗?洛川与长安城相距甚远,又是坐车又是行船,估摸着腊月才能到,天寒地冻,恐怕公主身子吃不消。” 燕字也是赞同鱼书所言,只因回府那日,铺天盖地的刺客袭来,至今想起也胆战心惊,她误以为那些刺客都是冲着谢池来的,离了京城,山高皇帝远,那不得乱成什么样子。 李无眠端坐在凳子上,眉头微微皱起,她倒是不怕辛苦,一味只想着自己会不会拖后腿,若是真去了,又能帮谢池做些什么呢。 *** 晌午前,王孟愁眉苦脸来报,谢家三老夫人和四老夫人来访,谢池的三叔谢沧归一直记挂他辞掉的国公爵位,几次三番劝说,皆是碰了一鼻子灰,眼下见谢池娶了妻,换条路子走,让自己夫人来试试,吹吹枕头风。 若是平常勋贵人家,侄媳妇见婶婶们自然是要行礼问安,不过李无眠乃是皇室贵主,无主动拜见夫家亲戚之说。 进了后院正堂,谢三夫人和四夫人忙起身躬身行礼,李无眠示意鱼书燕字扶起二人入座,另有两个婢女捧着托盘呈来。 “两位老夫人,第一次见面,我们公主备了些薄礼,还请收下。”燕字说道。 站在稍前位置的三夫人年约四十,保养得宜,衣着华美,年轻时也是位佳人,但不能与谢家高居贵妃位的谢沧画比。 “妾多谢公主赏赐。”三夫人见眼前是一对儿品相绝佳的玉镯,戴出去赴官眷之宴也妥当,喜盈盈地又行了一礼,只道公主客气了。 因谢四是庶出,谢家头三个哥儿姐儿同父异母,算不得谢池正儿八经的亲叔叔,四夫人出身商户,本就被三房瞧不上,就连谢贵妃偶尔传弟妹进宫说话,也只是三夫人,从未叫过她。今儿头一次见公主,她怕李无眠也嫌她浑身铜臭,故穿得素雅,就连发髻上也只簪了支银制步摇。 “妾多谢公主赏赐。”四夫人忙躬身行礼,她万万没想到,李无眠竟会一视同仁,给她的也是对儿玉镯,且与三夫人那对儿不相上下。 三夫人心中不痛快,心想果然如贵妃所言,九公主果然是个糊涂的,连嫡庶亲疏都分不清。 “公主请两位老夫人莫要多礼,快请入座。”燕字按照李无眠的手语传达道。 闲话一番后,三夫人终于逮准时机说起谢池要前往洛川之事,叹息道:“可怜大哥,以命博得个国公爵位,本是光耀门楣之事,可行舟那孩子板正,辞了爵位,置谢家于不顾,非要以命去博。” 关于国公爵位之事,李无眠多多少少也听说过,宫中都说谢池不愿承先父之惠,坐上一品国公位,功名只想靠自己双手挣来,那时他才十二岁,众人皆以为他出去闯荡两年,待懂得了世间险恶,自会知道得先人蒙荫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就连皇帝都承诺国公爵位替他保管三年,他可随时坐回去。 没想到文官世家中出了个驰骋沙场的杀神武将,年纪轻轻手握实权,乃武官第一人。国公爵位最后还是落回已故的谢沧秋名下,大渊有史以来头一个有名无实的爵位。 “公主说谢将军国家栋梁,心有沟壑,国公爵位虽有一品之衔,但无实权,辅国大将军之位也是光耀门楣,未辱没先人所托。”燕字说话时,李无眠眼神坚定地看着三夫人,她不知怎地,竟恼了这位初见的三婶婶,她容不得别人拐弯抹角骂谢池不孝。 “公主不知,我们谢家乃是书香门第,武夫怎比得上袭爵?”三夫人只觉得李无眠见识浅薄,自私自利,她日后所生子女,也要叫皇帝一声外公,算是皇亲国戚,可谢家其他人呢?尚了个不受宠的公主,一点儿便宜没沾到。 “妾怎么说也是行舟的三婶,有些话虽不好听,自家长辈关起门也是说得的,行舟娶了你,早晚都要做驸马都尉,大哥的国公爵位岂不浪费!听婶婶一句劝,三郎与大哥一母同胞,可承了这国公爵位,以慰谢家先祖……”三夫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一旁四夫人端起茶盏,眼观鼻鼻观口,并不插嘴帮腔,此行前谢四再三叮嘱,谢池是个有主意的,决定的事绝不轻易改变,哪里是枕头风就能吹动的,老三家里仗着亲叔叔的身份和宫中谢贵妃撑腰,定然会得罪人,她只需剑拔弩张时劝上一劝便可。 李无眠呼吸急促了不少,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更加有力,有眼睛的人哪怕看不懂她在说什么也知道她动了气。 “公主说没有将士保家卫国,守卫疆土,平民百姓就得过上颠沛流离,吃不饱饭的日子,哪里还有长安城这一派繁华景象?谢将军足智多谋,以少胜多击退南诏,减少了多少没必要的伤亡,让西南百姓吃得饱穿得暖,功德千秋!请三夫人谨言慎行!” 三夫人哪里被小辈这般没脸的教育过,当下就红了眼,站起身,张口便要找事儿,可被四夫人拽住了衣袖,顿了一顿,转头上下打量了四夫人一遭,冷笑一声:“哼,你小门小户,怕她公主身份,我可不怕。” “公主好阔的口气,怕是自己后院都要着火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吧?”三夫人面色阴冷,缓缓道:“行舟要去洛川了,洛川是个好地方,成王与大哥有同窗情谊,就连成王妃都是大嫂的手帕交。” 李无眠不解,成王若与谢池关系亲近,待他到了洛川定能得到诸多便利和照顾,何来后院着火之说? “成王有一独女,河阳郡主李知叶,曾是大哥大嫂为行舟定下的未婚妻,奈何庚帖还未送去,便出了那档子大事,不了了之,当时成王还想接行舟去洛川生活,也好与河阳郡主一起长大。”三夫人忆起往事,像是感叹有情人难成眷属一般:“河阳郡主至今未嫁,真是个痴情人。” 河阳郡主究竟为什么未嫁,三夫人并不知晓,谢贵妃交代她只管倒豆子般地告诉李无眠就行。 三夫人趁机瞄了眼李无眠,见她脸色煞白,趁机道:“若是公主可劝说行舟,或是陛下,将大哥的国公爵位让三郎承袭,以后谢家上下定然感激公主,就算行舟与河阳郡主旧情复燃,也绝不同意她进谢家的门!” 第二十五章 “呵呵, 三叔一家才是好阔的口气,连我后院的事儿都能做主了。”这夜,谢池回到书房, 听了日间所发生之事。 他对李无眠多少有些刮目相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民间百姓奉为真理, 皇室更是如此。虽说男儿当保家卫国,可若是读得起书, 谁又愿意去搏命?更何况高门望族,男子们时下流行的都是骑马狩猎、吟诗作对、马球蹴鞠…… 大渊将士大多出身贫寒,尤其是边境, 多是些交不起税又养不起孩子的穷困百姓, 男孩子养到七八岁, 实在没办法了, 就往军营门口送, 充作童子兵,倘若日后挣得些功名,也能反哺家中, 某种程度上来说, 算是一种赌博。 长安高门眼中,整日与这样胸无点墨之人厮混在一起,自然也会变得低俗, 心中多少都有些瞧不起武将。谢池是个例外,他自始至终都有书香门第光环加身,毕竟是五岁写出佳句, 惊动全长安的神童, 国子监每逢季考、年考, 谢池皆是第一, 所有人都相信他将成为大渊最年轻的状元郎。 听闻谢池要去从军,骆祭酒急得天天往谢府跑好言劝说,不可拿前程开玩笑;谢贵妃更是怒不可遏,私下派人将他软禁在府,更是传信到各地军营,不能收下谢池。 可还是让他跑了,还改名换姓,两年后才报了平安,已在西南军营做到了校尉。 李无眠倒是看得起他,功德千秋?怕不是遗臭万年。 三房打得好算盘,不去经商可惜了,惦记他爹的国公爵位这么多年,谢池想看看李无眠这枕头风究竟吹不吹,吹的话又如何吹? 这夜他歇在了云峰院,如往日一般并未派人去闻春斋送话。 没想到第二日,李无眠先派了人来,只说有事相谈,请谢池今日忙完军务后,务必往闻春斋去一趟。 李无眠昨夜辗转难眠,脑海中全是谢三夫人所言,越想越慌,天不亮便令四平守在云峰院门前,候着谢池。 鱼书燕字见她白日里魂不守舍,以为她是忧愁洛川那位河阳郡主,不时宽慰两句,嘴上说说的婚事当不得真,郡主未嫁说不定是旁的缘故,谢将军已做了驸马,郡主怎能和贵主抢夫君。 可李无眠哪里听得进去,一味盯着院门发呆,好不容易瞧见谢池的一角衣袍,李无眠就跟回了魂一般,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吓得鱼书燕字退了好几步。 “公主可用过晚膳?”谢池见李无眠站在门边,一脸的愁苦样,先开口问道。 李无眠摇摇头,指指屋内,比划道:未曾,将军可用过? 谢池现下也看得懂一些手语,不用燕字转达,回道:“那我们一起吃。” 难得一见李无眠顾不上礼仪的模样,边吃饭边叹气,时不时瞄谢池一眼,可见她腹中之话多么沉重,许是占了胃,没吃几口,便示意燕字她饱了。 谢池被她的眼神也扰得食不下咽,便命人一并撤了下去,待鱼书燕字收拾妥当,不待谢池开口,李无眠先命她们守在门外,别让人进来打扰。 待门窗紧闭,没了旁人,李无眠在坐塌上的案几铺了纸笔,写道:昨日三婶婶和四婶婶来府,将军可知? 谢池坐在另一侧,点点头:“知道的。”他好整以暇,想看她怎么提国公爵位与河阳郡主之事。 李无眠见他知晓,省了铺垫解释,又写下:你三叔不是好人。 第15节 许是觉得背后议论别人不妥,她又匆忙划掉,改为:你三叔想法很不成熟。 谢池强忍住笑,问道:“怎么不是好……不成熟了?”李无眠这话出乎意料,他来之前就打好了腹稿,李无眠若是劝他将爵位让给三房如何应对,连如何打消她去向皇帝请求的说辞都备好了,没想到她竟然反过来劝他。 看来她还碍于亲族关系,话也不愿说得太重,难怪晚膳只吃那么点,谢池看她的眼神也温柔了不少。 埋头写字的李无眠,并未注意到谢池嘴角的笑意:国公爵位虽是世袭,可若无真才实学迟早败落,不能光耀门楣反倒成了辱没,也易生祸。 谢池故作疑惑:“公主的意思是三叔太过平庸,配不上国公爵位?” 李无眠抬起眼端详,见谢池面色如常,并未生气,才继续道:三婶专程来劝我游说于你,言辞间有些…… 她顿了下,未往下写,换了张纸:威胁、利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除了这件事还有其他的吗?”国公爵位的事上谢池并未表态,瞧见她放下笔,定定望着他,好似说完了一般。 李无眠坚定地摇摇头,这事她琢磨了一天一夜,才想到这么说,既不伤谢池的心,也能表达自己想法。 她在宫中常听闻已故的谢尚书是如何的才华出众清正廉明,若他九泉之下知晓国公之位被那样的人承了,定是难安。她不清楚谢池对于家人是什么态度,故而冒着被嫌弃的危险有此一劝。 两人隔着一张案几对视,一人眼中满是探究猜疑,一人眼中又是磊落忧心,半晌,谢池轻笑一声,不仅仅是牵动嘴角的笑,那笑意直达眼底,竟难得有一丝孩子气,原本如玉之人沾了烟火气,生动了不少。 李无眠误以为他觉得自己可笑,有些急了,顾不得写字,食指指了指谢池后,大拇指、食指张开放在自己嘴角处,遂又双手伸出,掌心向下,再翻转为上,她这是在问他:你笑什么。 谢池自小聪慧,与李无眠相处得久了,不但看懂了她的眼,手语也无师自通了不少,他正色道:“公主误会臣了,臣是欣慰地笑,没想到大渊一众贵主中,九公主的品德高洁独一份。” 李无眠听见这话,一手撑在案几上,一手去捂谢池的嘴,眉头紧锁,眼角都要急出泪来,似在说莫要折煞她,若让外人听去了,非得参他个不敬皇族之罪,幸好她早有防备,不但将人都清了出去,连听墙根儿的防了。 谢池握住她的手腕顺势往身后一拽,李无眠便坐在案几上,上身靠在谢池怀中,姿态甚是暧昧,谢池垂目,声音低沉了不少:“你怎么不问河阳郡主之事?”此事他没打过腹稿,自觉不是什么重要事儿,犯不着藏着掖着,她若是问,他也愿意说。 李无眠身子一僵,她紧张时会不由自主地用有胎记的那只手抵在唇边,两处朱红,引得谢池心猿意马,手也不老实了,从李无眠后背往前探去。 却不妨李无眠冷不丁地起身,头狠狠撞在谢池下巴上,疼得他松了手。 李无眠倒也不是故意的,她怕话未说完,谢池又将她双手缚住,不得反抗,若真让他得了手,什么话都别想说了。 她本就不想谈河阳郡主之事,两年前她曾问过谢池可有心上人,她愿意成全他们。谢池告诉她没有,她那时相信,现下也相信。 未交换庚帖便算不得正儿八经的未婚妻,若谢池真对河阳郡主有意,多年前就该跟着成王去了洛川,她犯不着为了此事兴师动众质问谢池。 李无眠从案几上起身,衣衫发髻都有些凌乱,裙子上还沾了墨,她挑衅似的抬起下巴看了谢池一眼,似在说他活该,倒也难得有此一面。 她提笔写道:我身子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柔弱,去往洛川的路上会尽量不给将军添麻烦。 谢池一手撑在坐塌的凭几上,另一只手揉着被撞疼的下巴,眼睛半睁着,头上的白莲玉冠微微有些斜,没了往日的一丝不苟,几缕头发垂在额前,说不出的邪魅撩人。 “公主是舍不得臣,要与臣同去了?”声音暗哑不少。 李无眠红了脸,却也不甘示弱,梗着脖子点点头,提笔道:原先不想拖将军的后腿,可经过昨日之事,还是跟着将军去更妥当些,也省得给京中嚼舌根之人添料。 谢池玩味似的用眼神上下打量着李无眠,心中暗想这女人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处处为他着想的正经模样,明明没有倾城之色,却撩人得紧,那双眼像是长了无形的手,一下一下挠在他心上,腹中升腾而起的无名之火,让人生出“拆解入腹”之感。 他突然起身探过凭几,两手从李无眠腋下握紧,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转身放在自己腰部,再站起身,李无眠怕自己掉下去,忙紧紧搂住谢池的脖子,双腿紧紧盘在他腰间。 谢池将她放在床榻上,便开始解自己的衣袍,李无眠捂着眼睛,不知该如何动作,总不能自己也宽衣解带。 那双熟悉的手抚在她颈肩时,她身子没来由地一颤,整个人软了下来,犹如一汪春水。 待那炙热的肌肤相贴时,李无眠恍惚中想起自己头上的步摇还未取下,便伸手去摘,不想却被谢池摁住,他附在她耳边道:“书上说,发钗与玉枕相撞之声悦耳动听,臣欲邀公主一起鉴赏一二。” 第二十六章 (捉虫) 早前谢池安排了西南将军府的管家带了些用得惯的婢女小厮去洛川别院采买布置, 去信时只叮嘱管家选处安静的院子给将军住,倒未说女眷之事,管家只当如西南将军府一般。 此去洛川路途遥远, 不宜带太多婢女,李无眠身边仅跟着燕字一人, 谢池的意思是待到了洛川别院,若是眼前儿的人不够用, 再找人牙子选几个伶俐的便是。 出发这日,二人先入宫面圣,李无眠不知谢池用了什么说辞令陛下同意她一起去, 她问起谢池, 他也只说陛下不忍女儿新婚便与丈夫分离, 权当去散心。 李无眠知道这是托词, 阿爹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 若不是两年前她与谢池有个肌肤之亲,又闹到皇帝面前,恐怕他早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不会说话的女儿。 她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 谢池不愿说, 她也不勉强。 谢池认为自己是礼尚往来,前些日子李无眠为他着想,那今日他也回她一礼。洛川说是处理军务, 其实是要削藩,皇帝年纪大了,疑心病也更重, 他暗示皇帝河阳郡主至今未嫁, 想起些往事, 皇帝怕成王以儿女私情为突破口, 李无眠的安全不重要,谢池此行达到目的才最重要,欣然同意她同去,只说照顾好将军身体。 出了勤政殿,不想遇到谢贵妃身边的宋嬷嬷守在一旁,她瞧见二人,忙上前行了一礼道贵妃请九公主和谢将军去叙话。 谢池眼神清冷,摸着右上的玉扳指不说话,直到李无眠微微扯了扯他身后的衣角,方才开口问:“臣多谢贵妃娘娘挂怀,可臣终究是个男子,没有陛下允准,不敢轻易踏入后宫。” 这话说得见外,他是谢贵妃的亲侄儿,皇帝哪里会责怪,他不过是不想见到谢贵妃罢了。 “行舟,现下姑姑想见你一面就如此难了吗?”没想到,偏殿走出一华服女子正是谢贵妃,估计她早就料到宋嬷嬷请不动他,方才亲自走这一遭。 “贵妃娘娘言重了,臣是为娘娘着想。”谢池脸上看不出喜怒,礼数周全,躬腰行礼。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正巧看到这一幕,脸上堆着笑:“娘娘说谢将军路途遥远,不愿将军受累再往后宫跑,适才特地请示了陛下,与将军在偏殿一叙。”语毕,做了个请的手势。 既然躲不过,谢池倒也不怕面对,他转身颔首对李无眠道:“公主请。”便与她一同入了偏殿。 “看来九娘在将军府过得甚好,人都丰腴了不少。”谢贵妃上下打量李无眠,缓缓道:“我备了些女儿家路上用的东西,走得急忘了拿,你随宋嬷嬷走一趟。” 李无眠起身行礼,大拇指向着谢贵妃弯了两弯,表示感谢,抬脚正要走,却被谢池拉住:“让燕字随宋嬷嬷去吧,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劳烦公主跑一趟。” 谢贵妃噗嗤一声笑道:“行舟真是疼爱九娘,离开一会儿都不行,怪不得要带着九娘一起去洛川。”她也不想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我与行舟有话要说,九娘先回避吧。你放心,她待会儿回来,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 “臣自然信得过贵妃,宋嬷嬷年纪大了,恐有不便,燕字和玉竹一同去吧。”谢池拉起李无眠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让她宽心。 待殿门合上,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谢池,也不知是松了哪处筋骨,明明姿势未变,却多了一股邪气,整个人阴沉沉的,眼神也冰冷得可怕。 “行舟,姑姑整个百宝斋都葬送在你手上,都未生气,你怎么反倒怪起姑姑来了?” “百宝斋是你自讨苦吃,谢沧画,你有话直说。”谢池有些不耐烦。 “你这么同长辈说话,还在陛下的偏殿中,就不怕被陛下知晓吗?”谢贵妃面露愠色。 “呵呵,你都不怕,我怕什么?”管着勤政殿的大太监都是谢贵妃的人,哪里会有什么话传到皇帝耳边,传的只会是骨肉情深。 “你若真喜欢九娘,就在洛川给她安排场假死,做个外室待在洛川,可保一生无虞,我再不动她。十二娘那边我自有说法,往后你做了十二娘的驸马,京中住半年,洛川住半年,我绝不食言。”谢贵妃自说自话,她认为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谢沧画,你疯得厉害,死了这条心吧!我谢池的妻子还轮不到你掌控生死。”谢池站起身,不愿与她交谈,正要往外走,不想被谢贵妃一把拽住。 “站住!你和你爹一样,薄情寡义,言而无信……”她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第一次见到谢沧秋时刚满四岁,那时候她还不叫谢沧画,而是谢杳杳,亲生父母是谢家的旁支,因缘际会来京中投奔,她长得乖巧,一双眼睛竟与谢沧秋的母亲有几分相似,家中来客还惊讶,什么时候添了个丫头,主母但笑不语,只叫她二娘,喜欢得紧。 他们一家在谢府过了两年富贵生活,不想天将灾祸,她亲生父亲在外惹了不该惹的人,连累了性命,母亲承受不住打击,追随而去,家中便只剩了她一人,主母怜悯她,与谢沧秋的父亲一商量,便将她记在自己名下,对外只说高僧言她六岁前得寄养在别家,方可保平安,那时候夫妻二人游山玩水,不在京中,有一女倒也不稀奇,便无人怀疑。 谢杳杳变成了谢沧画,谢沧秋年长她两岁,她懵懵懂懂地问:“哥哥,我长大还能嫁你吗?” 谢沧秋忙摆手,年幼时做家家酒的游戏,仆妇婢女们开玩笑,问她要不要嫁表哥,她大声回答要。羞得谢沧秋到处躲,她与谢沧秋虽是表哥表妹相称,但实际上亲戚关系拐弯抹角就只剩个姓了。 她从那时起就恨上“谢沧画”这个名字,养父母待她极好,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养得愈发娇贵,及笄那年,满京城都知道谢家二小姐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将来定贵不可言。 谢沧秋娶妻那天,她在房中哭得梨花带雨,养母笑她舍不得哥哥疼爱旁人,新嫂嫂是个温柔贤惠的,定能好好相处。 后来她想谢沧秋平日里不苟言笑,只知读书,哪里知道如何疼惜女子,见新嫂嫂相貌平平,便愈发得意,这样的人哪里能笼络住谢沧秋,待后院花开满园,也有新嫂嫂哭的时候。 直到她无意看到夫妻二人在书房耳鬓厮磨,谢沧秋一双如玉的手抚在妻子锁骨处,眼神温柔,情意浓浓,自那时起她便疯了。 她想尽一切办法往谢沧秋跟前儿送美人儿,见他根本不拿正眼瞧,甚至不惜给他下药,没想到,第二日谢沧秋就把那好不容易爬上|床的婢女送出了府,说那女子心术不正。 薄情寡义之辈! 再后来她嫁给不起眼的宣王去做侧妃,与卫邈和成王联手……谢沧秋临死前,还不忘去握妻子的手,她狠狠踩在他的手上,看着他因死亡来临而逐渐涣散的眼睛,笑着说道:“哥哥,是你食言了。” 没关系,谢沧秋死了还有谢池,谢池以后娶了她的女儿,也算替他父亲兑现了承诺。 谢池必须娶她谢杳杳的女儿,挡她者死路一条。 “你不配提我爹。”谢池推开谢贵妃,嫌恶地拍了下适才她抓住的地方。 “自打你送信到京城说在卫邈手下,我就猜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卫邈偏不信,说你是个将才,对他恭敬顺从,哈哈哈哈,我就在想,你连那样的老狐狸都能骗过,他的命迟早葬送在你手上。我也可以同他一样死,只要你娶了十二娘,否则我不会放过李无眠!” “你是不是嫌十二娘姿色平平?你大可放心,只要你们诞下一子,这辈子你再不见她都成。” “还是你嫌她话多不中听?我将她也药哑了,同九娘一般做个安静的。” …… 她确实疯了,谢池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宠冠六宫,膝下就只有十二娘一个女儿,因为对于她来说一个能生育的女儿就够了,不过是个满足她心底疯狂愿望的工具罢了。 “谢沧画,是你自己舍不得荣华富贵,被长安城迷了心,才做了谢府的二小姐,不是祖父母强迫你的。”谢池拉开殿门,回过头看到谢贵妃跪坐在地上,想起自己幼年时偶尔听到父母争吵,父亲说二娘迟早要嫁人,不会影响他们。母亲哭得如泪人一般,说她是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时谢沧秋不信,直至赴黄泉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看错了。 *** 李无眠上了马车,见谢池双目紧闭,靠在垫子上,想来姑侄二人相谈并不欢,也不打扰,静静|坐在一旁看书。 “你可知亲情是何滋味?”谢池突然开口问道。 李无眠明白了几分,他看着有叔叔姑姑们,他们却都不是真心待他,她起身坐在他身旁,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道:力量。 在漫长的人生中,遇到困难痛苦时,都会想起儿时睡前,母亲在旁轻声吟唱,自己好似她怀中的珍宝。 这世上有人曾视她如命,便足够支撑她度过痛苦。 第二十七章 (捉虫) 谢池一行人先是走官道, 一路往南去,洛川离海不远,四季如春, 倒算不得什么苦寒之地,只是这一路上所经之处, 多半阴冷潮湿,风也不小。就算燕字仔仔细细将马车的窗户用油纸封严实了, 也不知从哪处缝隙中灌进寒风来。 李无眠裹着厚厚的毛皮披风,戴着围脖,怀中端着手炉, 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坐在角落里时像只无辜可怜的小兔子。 谢池在西南待了多年, 早已经习惯这样的冬季, 倒不觉得难忍, 不时还带着几个侍卫去林中打猎,烤些野味来吃。 这日遇到天降大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谢池命令全部人、马、车避入地势平坦的林中, 搭几个帐篷,烤火休息。 夫妻二人坐在马车中,玉竹点了油灯, 便于谢池看书。李无眠靠在软垫子上,听着外面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车顶上的噼啪之声打盹儿。 突然不远处传来轰隆隆一阵巨响,吓得李无眠坐起身, 如离弦之箭一般嗖地钻入谢池怀中, 因惊恐, 眼睛瞪得溜圆, 现下裹得厚,她的手半天伸不出来,只能从披风里头拽下挡住半张脸的毛领子,做口型问道:有刺客? 谢池先是一愣随即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指着车窗外,故意压低声音道:“路另一侧的山崖因这两日雨水多,滑坡了。” 怪不得进山之后,李无眠无论白天夜里总是睡不踏实,他原以为是条件简陋,她身娇体贵受不得苦,现在看来竟是担心刺客偷袭,倒是难为她了。 李无眠不好意思红了脸,里头扯着领子的手一松,又只留一双眼在外头,垂目不敢看谢池,正欲坐直身子退回软塌处,不想却被谢池掐住腰,困在他怀中不得动弹。 “公主既然忧心,为何不问问臣?”谢池迫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说话。 李无眠只得又从里头扯下领子,缓缓做口型道:多一个人戒备也是好的。 第16节 这话长了些,谢池连蒙带猜也明白了九成,她的回答出乎意料,谢池面对她,总是先入为主,以为她不主动说明,是因难以启齿又或者担心他生气恼她不信任,没想到她竟是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不想做个花瓶摆设。 无关不自量力,也无关自知之明,而是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分担。 “哦?公主的戒备就是刺客来袭时投怀送抱?”谢池挑眉道。 李无眠娥眉微蹙,小嘴不自觉撅了起来,她那是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原也没想那么多,看来得备把匕首放在袖中,万一真遇上刺客,也好勉力抵抗一二。 谢池见她这副可怜模样,有点口干舌燥,虽只有二人在车马内,可动静大了,外面那么多人总归不妥,便捏起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低头吻了上去,他们虽然做过很多次亲密之事,可甚少亲吻,偶尔几回,也是蜻蜓点水般碰了下。 对于亲吻,二人都没什么经验,许是正因如此,反而得了几分乐趣。李无眠渐渐呼吸急促,有些喘不来气,她睁眼想要去推开谢池,却不想正对上他的眼,原来他竟一直这般看着她。 谢池将她狠狠摁在腰间,抵着某处,喘着粗气,声音带着暧昧的嘶哑:“别动。走水路之前,公主大可放心,不会有什么刺客。” *** 谢池此话不是安慰李无眠,因为长安城皇宫内发生了件隐秘的大事。 谢贵妃睡不好时,就寝前都需喝上一碗宁神汤药,才能免除噩梦,安睡一晚,这夜她照旧喝了药,可躺下没多久,只觉得腹痛难忍,汗如雨下。 她忙唤来宋嬷嬷去请太医,宋嬷嬷刚走出两步,她又叫住宋嬷嬷,命她不可声张悄悄行事,若是相熟的张太医不在,就去宫外他住所处传唤,若有旁人问起,就说贵妃娘娘又让梦魇了,张太医医治多年,甚为了解,最为妥当。 张太医带着药箱健步如飞,待到了谢贵妃宫中,她腹痛已缓解不少,可身上虚汗不止,转眼就湿透了中衣。 隔着帘子,张太医细细把脉,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什么,低声问一旁的宋嬷嬷:“贵妃娘娘今夜睡前都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不可遗漏。” 宋嬷嬷照顾贵妃多年,向来心细,加上谢沧画爱惜身体,为保持曼妙身姿,待晚膳后不再食用任何点心茶果,唯一可疑的便是那碗宁神汤,可方子是张太医开的,药也是张太医不假他人之手配好后,亲自送到贵妃宫中,煎药的也是服侍多年的老人,从来没出过岔子。 “许是入了冬,娘娘下午在花园中逛了许久,受了寒?”宋嬷嬷以为谢贵妃是着凉导致的腹痛。 太医摇摇头,叹了口气,示意宋嬷嬷去将晚上煎药剩下的药渣找来,还有经手的婢女太监都叫过来,一一询问,是否有异样。 宋嬷嬷见兹事体大,自不敢怠慢,不到半刻钟,就将两名婢女和一名太监连同宁神汤的药渣、一应器具都带到了张太医跟前儿。 张太医一边检查,一边问话,一切如常,确实不像是有人做了手脚的样子,直到他拿起汤碗,这碗虽已经洗过,却仍留了点印记在碗底,张太医放下碗,口中说了声“不好”,急匆匆地打开药箱,写下一副药方递给宋嬷嬷,叮嘱她安排个腿脚麻利的,去太医院找他的徒弟,把药配好速速送来。 “张太医可是看出什么了?”见有了眉目,侧躺在床榻上的谢贵妃懒懒问道。 张太医往跟前儿走了几步,站在帘子外,低声回话:“有人用‘独身’过了娘娘的碗,那碗应是在药中浸泡过个把时辰,取出放凉后,如净碗一般看不出痕迹,也没有气味,难以辨别。”再加上刚煎出的宁神汤正热,倒进药碗中,毒性便渗透了进去,宁神汤自身有酸涩之味,遮盖住了“独身”受热后散发出的淡淡味道,若不是细尝根本发现不了,可谁会仔细品一碗药呢。 一听到“独身”二字,谢贵妃紧锁眉头,沉了脸,只因这药罕见,当年她从西域秘商那里花了重金才弄到一小包,凡是食用之人,哪怕只有少量,也会终身难孕,故而称为“独身”。 她强撑起身子,匆匆穿上鞋,往床榻后暗阁找去,其中一处抽屉拉开,她往里一瞧,顿时两眼一黑,站也站不稳了,宋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原本放着小半包“独身”的抽屉里,眼下只剩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长云寺。 宋嬷嬷也慌了神,问道:“咱们宫中混入了谁的眼线,下药毒害贵妃娘娘,连十二公主都不放过,娘娘可要禀了陛下?” 谢贵妃一手扶着眉心,另一手抬起摇了摇,苦笑道:“还能有谁?谢家真是人才辈出!此事万不可让陛下知道。” 谢池这是在警告她,不要再动歪心思,否则他今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能把毒下给她,明日也能下到十二娘口中。 她不是想要一个既有她的血脉又有谢沧归血脉的孙辈吗?今后她再不能有孕,关在长云寺中的十二娘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谢沧画心道,自己小看了谢池,也高看了自己,当初诞下孩子,得知是个公主,她喜不自胜,不用勉强自己再去给不爱的男人生孩子,如今,那不争气的废物反倒成了她的弱点。 “让咱们的人都撤回来吧。”谢贵妃沉思半晌,吩咐宋嬷嬷。 闻言,宋嬷嬷也松了口气,各退一步,也保住了十三娘的身子骨。 “我不动手,等他们上了水路,自然还有旁的人在等他们。”谢贵妃冷笑,谢池,你和你爹一般心软,若是想图个清静,今晚就不该下“独身”,而是该杀了她。 *** 转眼到了十一月,他们已达大渊南部,因冬季气温相对北方较高,罕有下雪,小雨倒时不时下上几场。 到达码头重镇,燕字撑着雨伞,陪李无眠在集市逛逛。之前,她只在长安城的东西市逛过街,一路上要么赶路,要么大雨歇市,今日难得得了空,谢池忙着盯船上安排布置,派了几个人暗中保护李无眠主仆二人。 她瞧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买了各色糖果、泥捏的小人儿、香囊、鲁班锁什么的,吃的玩的应有尽有,转眼她和燕字手上就提满了大大小小各种玩意儿,伞也顾不得撑,淋着小雨,往码头走。 正巧遇到来寻她们的玉竹,他见状,连忙迎上去,从燕字手中接过东西,燕字又从李无眠手中接过,她才空出手来撑伞,支在她和燕字头顶上。 “公……夫人,船已经备好了,您赶紧登船吧,半个时辰后就出发了。”人多口杂,谢池一行人为了不引起注意,以商贾身份掩饰,故玉竹口中李无眠的身份也由公主变成了夫人。 待上了甲板,正好瞧见谢池,他不错眼地望着不远处的一艘船沉思,李无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像也是条商船,伙计们正往船上抬一箱箱货物,甚是热闹。 “今夜吩咐下去,早点睡,没我的命令,不得点灯。”谢池收回目光,对着玉竹说道。 第二十八章 他们这艘所谓的货船, 从外头看,船体比寻常货船大了不少,下部是仓库及船上伙计工作的地方, 上部有三层,一层有厨房和侍卫的房间;二层稍小一些, 屋子的面积更大,其中最大的一间是李无眠谢池的寝室, 两侧分别住着玉竹和燕字,还有两间房自打上了船就便紧锁房门,若不是偶尔有响动传出, 李无眠还以为是空着的;三层面积更小, 只有一间观察瞭望用的雀室和平台。 李无眠甚是欢喜, 屋内不但床榻舒适, 还有坐塌案几, 家具物什也齐备,倒有个生活的样子,比马车上可舒适多了。 长安的河水流动缓和, 她只坐过几回皇室的游船, 并无不适,原本有些担心自己上船后,风浪颠簸, 头晕呕吐,特地备了些酸枣话梅什么的,走了两个时辰, 眼见天要黑了, 也没有旁的感觉, 李无眠心想自己果然是适应的。 直到用完晚膳, 待要掌灯时,她方才见到谢池。 李无眠迎上去,一手食指指谢池,另一手食指、中指做筷子形状放在嘴边,做吃饭的动作。 “臣吃过了,公主用过了吗?”谢池将门窗关上,点亮一盏灯,见李无眠点点头,执起她的手往床榻走去。 李无眠不解,这么早就要睡了吗?她还想看看江上夜景是何模样,不待她询问,谢池将床头一处机关拨开,只见床挨着的一面墙缓缓打开,露出一间可容下四人的密室。 谢池命燕字持灯陪李无眠待在密室中,叮嘱她们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出来,待外面事情处理好了,再来叫她们。 李无眠见他神情严肃,知是遇到险事了,遂点点头,让他安心。 谢池转身正要抬脚往外走,李无眠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上前,拉起他的手,在掌心写下“小心”二字,谢池低头去瞧她的眼睛,其中写满了忧心,他微微一笑,摸摸她的耳朵道:“你且宽心。” “如何了?”谢池站在甲板上,问站在一旁的玉竹。 “除了几间掩人耳目的空房间点了灯,咱们的人都已经藏在各处,只等鱼儿上钩了。”玉竹刚从望台上下来,码头遇到的那艘货船一直跟着他们,要说同往洛川去,也说得通,毕竟这条河道上,一天往来船舶不少,可是他们船速加快,对方也加快;他们放缓,对方也放缓,便说不通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已是寒夜阴森,头顶上一轮圆亮也被乌云遮住,黑漆漆的江面上,只有他们这艘船最顶上的雀室还亮着灯,像是在指引着什么。 江面上突然冒出数艘小船迅速往亮光的方向汇聚,一会儿功夫便从仓底登上了船,一群手持利器的黑衣人,训练有素,分工明确,向着船舶不同的地方袭去。 “不好!有埋伏!”走在最前面的黑衣首领推开一层供人休憩的房间,对着床上隆起的被子砍去,不想竟未见血,触感也不对,掀开一看,竟是几个荞麦枕头。 他忙回身询问,没想到之前留在舱底的黑衣人也什么人都没找到,仿佛他们登上的是一艘空不见人的鬼船。 一声尖锐的哨响,船上各处突然亮起火把,灯火通明,埋伏在各处的侍卫反手向着黑衣人袭去,刀刀致命,他们将军下令不留活口,既然都做刀头舐血的生计,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便不必手下留情。 黑衣首领命手下拼死抵抗,就算全军覆没也得拉上谢池李无眠其中一个,否则就算侥幸逃脱,也难逃主君责罚,不如拼上一拼,便带着几个人顺着楼梯往二层摸去。 二层房间皆是紧闭门窗,几人分头行动,各撬开一间房门,搜索片刻后,纷纷来报房中并无人。 黑衣首领暗道不好,谢池什么时候竟在船上造了暗室,这船原是一江南富商的,后来生意出了些岔子,便将此船卖了,他们在此地留意许久,船的来历和租赁并无蹊跷,没想到还是大意了。 他下午亲眼盯着李无眠上了船,他们从船底仓库一路摸上来的,并未看到女眷,楼上雀室也空无一人,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还能消失了不成! *** 密室中李无眠坐立难安,不住趴在暗室墙上细听外间动静,就在她以为什么事儿都不会有,正要松口气时,忽然听见哨响,紧接着便是兵器相接和喊打喊杀之声。 她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见如此惊心动魄的声音,忙坐到燕字身旁,两人紧紧拉着手,大气不敢出。 没过多久,似乎有一行人上了二层,敲敲打打,近的时候她能听到有人在房间地板上走动的声音,紧接着又进来一人,大声呵斥,似是因打斗,噼里啪啦桌上的茶壶花瓶碎了一地,半晌后安静下来,只听有人喘着粗气说:“公主,这帮盗匪已经被歼灭了,将军令属下来接公主出去,切莫耽搁,咱们得换个船。” 密室内燕字一听,高兴地站起来,要去敲木墙提醒外面的人他们的位置,李无眠总觉得不对,此人声音听着陌生,想起谢池的叮嘱,她忙攥紧燕字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二人动作虽细微,却难免在狭小的密室中弄出些声响。 那黑衣首领刚听见动静,想着计谋得逞,正等着李无眠自投罗网,不想竟没有后续,他开始还耐心劝着,恨不得背出谢池家的族谱,磨破嘴皮子也没说动李无眠,后来实在没了耐心,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在屋内搜寻,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能藏|人的地方定不是不起眼之处,他一面墙一面墙敲过去,很快便发现床榻后有一面墙的后面是空的。 黑衣首领对着那处一刀砍过去,惊得密室内二人尖叫出声。 李无眠忙把燕字手上的灯火吹灭,密室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见,两个人靠在与密室门同侧的角落,李无眠的手有些颤抖,她在燕字掌心写下:那人刚进来什么都看不清,我们猫腰推倒他,然后冲出去。 燕字点点头,后来想起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又在李无眠掌心写:好的,到时我在前面,推倒之后,你先跑。 燕字写完就把李无眠往她身后拉,根本顾不得礼节,李无眠倔强,不愿躲在她身后,可力气没有燕字大,推拒不过,又想再写字劝说她,不想她紧握拳头根本不听。李无眠很久没有气恼过自己为什么不会说话了。 既然已经知道了位置,那机关必在不远处,黑衣首领懂得些机关构造,顺着床榻找很快便发现一处异样,只听“咔嚓”一声,那面密室的墙缓缓打开了。 那人提着刀站在入口处,没想到里面一片漆黑,刚一探头,就被从不知哪里冒出的人推在膝盖上,向后打了个趔趄,紧接着又有一人从里面跑出来,拉起前面那个就往门外跑。 黑衣首领一个旋腿起身,三两步就抓住了燕字的肩膀,力气极大,燕字痛呼出声:“别管我,快跑。” 李无眠哪里会丢下燕字离开,她扫视一遍屋中,只有角落的香薰架还算趁手,她拿起架子就往黑衣首领身上打去。 黑衣首领轻蔑一笑,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敢以卵击石,九公主是个哑巴,手上这个会说话,眼前这个不肯走的才是九公主。 他一扬手将燕字重重摔在一旁,抓住架子猛地一使劲儿,将另一头的李无眠拽到跟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刚抬起刀,黑衣首领就被燕字一把拉住胳膊,狠狠咬在上面,黑衣首领疼得后退半步,扬起胳膊往墙上甩,燕字撞得昏了过去,跌坐在墙边,李无眠急得眼泪直打转。 “这丫头倒是忠心,可惜是个死脑筋,我心善,你们到黄泉再团聚吧。”黑衣首领举起刀,对着燕字落下,下巴却被李无眠一头顶中,刀的位置偏了半寸,砍在了燕字肩膀上,血流如注。 “你别急,下来就是你!”黑衣首领恼羞成怒,今夜死了这么多同伴,适才在屋内的打斗声也不是假的,他为了骗她,也下了手,这般穷途末路,没道理谢池不损失点什么。 李无眠闭上眼等死,只希望这人手快一些,让她别疼太久。 忽然有什么东西带着风重重扎进黑衣首领的身上,他明显往后退了几步,连带着她也往前去了,李无眠睁开眼,只见黑衣首领的脖子被一支利箭穿透,他怒瞪的双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从巴掌大的缝隙往屋外看去,对面望台上站着位执弓的冷峻男子。 谢池再次搭弓,瞄准,第二箭射在黑衣首领拉住李无眠手腕的胳膊上,黑衣首领直直向后仰去,躺在地上抽搐了片刻,再没了动静。 此时李无眠方才回过神来,她忙扶起一旁不省人事的燕字,痛哭出声。 谢池从未见过李无眠哭得如此撕心裂肺,玉竹抱起燕字放在屋内床榻上,去请大夫过来看时,李无眠才松开燕字的手。 她抹了一把眼泪,手上的血渍混着脸上的,看着甚是可怖,可她不在乎,她对着谢池比比划划,模样激烈,仿佛又回了骊山行宫那夜。 谢池难得有了耐心,将她搂在怀中,一遍遍告诉她:“别怕,燕字会好的。” 第二十九章 李无眠梳洗后换了身衣裳, 便去隔壁燕字房间,此时方才注意到船上多了几个陌生面孔,一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老者, 身后跟着个青衣柳叶眼的年轻男子,榻前一坐一立两名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 其中一位尤其不凡。 “宋先生父子行医多年,自西南军中就在臣帐下, 医术精湛。观棋、画屏暂做公主身边婢女,待到了洛川另有安排。”谢池简单介绍道。 四人放下手中活计,起身向李无眠行礼。 李无眠做了个免礼的动作, 快步走到宋家父子跟前, 在一旁的案几上铺开随身带的纸笔, 写道:“宋先生, 燕字伤势如何?可有生命危险?” “请公主宽心, 这伤看着虽重,但并无性命之忧。”宋先生指着身后的年轻男子说道:“犬子宋怀山,他懂得些手语, 公主有交代可随时说。” 宋先生见手中一应器具准备得差不多了, 便对屋中其他人解释燕字医治方式,虽已止住血,但那刀伤极深, 若不缝合,恐怕引起感染,反倒加重, 又因她撞了头, 至今未醒, 不敢轻易用麻沸散, 所以得有两个人分别摁住她的肩膀和腿,以防中途疼醒乱动挣扎,伤口再度出血。 第17节 “劳烦宋先生了。”闻言,谢池颔首示意,起身便往外走,见玉竹并未跟上,转头道:“你杵在那儿做什么?” 玉竹插不上手,急得团团转,见谢池问他,赶忙回道:“观棋画屏都是女子,哪里有什么力气,将军有所不知,燕字看着纤弱其实力大无穷,属下留下帮忙。” “怀山也在,她伤在肩膀,必得褪去衣裳。”谢池不解。 “怀山也是男子!”玉竹指着正在持小刀用火烤的宋怀山道。 “他也是大夫。” “反正燕字与属下已有了亲密之举,这屋中男子除了宋先生外,留属下一人便可。”玉竹脸色涨红梗着脖子道,反正现在燕字昏迷,也不能戳穿他,再说搂搂抱抱本就属亲密之举,也不算撒谎,全然不顾旁人惊讶的眼神。 宋怀山见他如此紧张床上躺着的受伤女子,乐得清闲,交代他如何打下手,倒也不好走太远,便坐在屋内一角,只说忙不过来唤他即可。 也想留下来的李无眠被谢池硬拽了出去,人太多反而添乱,待里头忙完了,他允她白日里陪在燕字房中。 “你不疼吗?”回到正屋中只有他们二人,谢池说话便随意了许多,他将李无眠梳在头顶的发髻散开,向着一处凸出轻轻摁了下。 李无眠倒吸一口冷气,忙捂着头,疼得龇牙咧嘴,她使出全身力气去顶那刺客的下巴,难免受伤,可她的伤哪里有燕字的重,过几天就好了。 谢池从桌上拿起之前备下的一瓶化瘀消肿药膏,让李无眠坐在凳子上,他站在身侧为她涂抹。 许是习惯了,他们屋中每张桌子和案几上都备了简易笔墨和裁好的纸张,李无眠随手取出一张,写道:我无大碍,劳烦将军了。还有燕字,将军对我们有恩,没齿难忘。 被刺客察觉,她怨自己不小心,即便受了伤,她首先想到的也是麻烦了别人。李无眠甚至不责怪谢池让她们遇险,却还说感恩。 若是旁人说这些话,谢池会认为不过是口是心非,想要博取同情,或留下个知恩图报、通情达理的印象,可与李无眠相处久了,他知道这是她的肺腑之言,不由得有些心疼。 手下动作缓了几分,低声道“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遇到这等险事,差点儿丢了性命。” 李无眠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坚定地摇摇头,复又垂目写道:是我要跟将军同去洛川,且将军一路安排周详,宋先生父子和那两位姑娘都未被发现,是我自己不小心,才被捉住,与将军无关。 “刺客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你我。”谢池不知怎地,现下他只希望李无眠能抱怨一二,“善解人意”只会让他生出不需要的愧疚感。 李无眠以为谢池因她遇险而自责,忙拉过他的手,脸颊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她以前就是这么安慰阿娘和燕字的,后又写道:将军救了我。 随后她站起身,紧紧搂住谢池的腰,下巴抵在他胸口,两人对望,她莞尔一笑,指着自己头顶那处伤,摆摆手,表示用了药自己已经不疼了。 谢池呼吸一窒,尴尬地咳了两声,收回目光:“我去看看甲板收拾干净没有,你好好休息。” 他几乎是飞奔出了正屋,深呼几口气,方才压下心中某种陌生的异样之感,拐到僻静地,吹了声口哨,身后暗卫出现。 “傍晚那封密函可送出?”谢池问。 “禀将军,已送出。”暗卫回道。 “速速追回销毁。” 李无眠不知,她那一句无声的“不疼了”,令谢池将她从一桩筹谋已久的计划中摘了出来。 *** 天刚破晓,晨曦洒在擦得光亮的甲板上,丝毫看不出昨夜经历了一场恶斗,谢池分了一队人马,乘坐小船反摸回刺客船舶,将留在船上的人一并处死,船舱内果然如他所料,昨日晌午搬上去的近百口大箱子,竟都是空的! 那时他观察许久,这帮人打扮举止上没有任何纰漏,唯一的疑点便在此处,运送这么多货物,船底吃水程度却不深,过于古怪,他联想到成王前几年打击江河盗匪有功,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成王哪里是打击盗匪,收编为自己所用罢了。 既然他们都是在成王手下当差,那便物归原主,一尸一口木箱,倒也够用,连船一起,都带到洛川码头去,算作见面礼。 李无眠担心燕字伤势,一直守在门外,待宋家父子开门时,忙迎上去,看向宋怀山比划道:“她怎么样了?可顺利?” 宋怀山内心诧异,见李无眠眼睛红肿,原来九公主竟是真的关心她的婢女,昨夜也不是装模作样,这样的主仆关系倒不多见,遂行了一礼道:“请公主安心,燕字姑娘已无大碍,约莫晌午前便能醒过来。” 李无眠松了口气,后对着宋家父子行正式之礼,父子二人连连回礼,只道不敢不敢。 进门见观棋坐在床榻旁,用湿帕子给燕字擦拭,玉竹解释道:“折腾了一夜,她现下有些发烧,宋先生让用湿帕降降温,画屏姑娘去煎药了。”随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轻声道:“昨夜之事,属下已与宋先生父子和两位姑娘说好了,还请公主也莫要告诉燕字。” 李无眠楞了一下,方才明白他所说的是“亲密之事”,她抬起袖子捂着嘴轻笑,见玉竹就要跪下磕头,不敢再逗他,忙点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玉竹此刻才真正放心,他们将军向来不是个多嘴爱管闲事的,这几个人既然答应守口如瓶,那便算是揭过了,他自认不是怕燕字生气,只是怕她赖上他,那么麻烦的女人想起就头大,眼下她无碍了,自然要躲得远远的。 待半灌半洒用完了药,屋内除了仍在昏睡中的燕字,便只剩李无眠和两个陌生女子,李无眠见她们穿戴皆是不俗,一双手纤纤如玉,倒不像是侍候人的婢女,恐怕是谢池见燕字一时半刻难以起身,才委屈了二人。 她取出张纸,示意二人近前,在上面写道:“我在这里照顾燕字便好,两位姑娘回房歇息吧。” 画屏打了个哈欠,躬身行礼道:“多谢公主,小女先行退下了。” 观棋不敢走,紧张兮兮地说:“可是婢子哪里做得不好?公主尽管直说,让公主伺候人,万万不可,若让将军知道了,定会重重责罚婢子。”说着就要下跪。 李无眠忙扶起她,指指躺在榻上的人,又指指自己,双手大拇指竖起,其余四指并拢,微笑着点点头。这手势简单,意思是二人关系亲密,是好朋友。 “九公主与燕字姑娘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重,你别杵在那儿了,快领情歇着吧。”已走至门旁的画屏回头叫道,她相貌出众,一颦一笑都有种贵气,可这贵气中又有些说不清的洒脱之感,倒不令人生厌。 “婢子取张椅子睡在门口,公主若是有需要,随时唤婢子。”许是想到她口不能言,观棋忙补充道:“有需要公主打开门就行,婢子觉浅。”怕李无眠再劝,说完就往门外走去,合上门,拉着画屏就走了。 李无眠坐在床榻前的踏步上,一如她生病时燕字一般,拉起她的手,放在脸颊上,心中默念:姐姐快些好起来,我怕。 她也想给燕字唱那首她们自小听到大的儿歌,阿娘在世的时候,每晚睡前都会唱给她听,后来阿娘不在了,燕字哄她睡觉时会唱,再后来她们都长大了,只有生病的时候燕字才会唱。 “……摇啊摇,摇大姐儿,把大姐儿摇大了,唢呐一吹不见了,她娘的眼睛哭烂了……” 儿时李无眠还会说话,不解,问她阿娘:为什么大姐儿不见了?阿娘的眼睛为什么要受伤? 赵才人说话的声音如她望向李无眠时的眼神一般温柔,她仿佛看到遥远的未来:因为每个孩子都是阿娘的珍宝啊,等我的九娘长大及笄,要嫁人了,阿娘便不能日日看到九娘,怕也是要哭瞎的。 小小的李无眠正襟危坐,胖乎乎的小手捧着赵才人的脸,认真道:待儿出嫁时,一定带上阿娘一起。 第三十章 观棋抱着床被子往外走, 瞥见画屏正放下帷帐要睡,羡慕道:“还是姐姐福气大,我要是有姐姐一半得宠, 也能舒服躺下了。”她这话倒不是讽刺画屏,而是真正的肺腑之言。 画屏冷笑一声, 似是自嘲:“这算哪门子的福气,谢池不敢把我怎么样罢了。” 直呼主上姓名, 画屏乃是蜃楼中独一个儿!单在此事上看,楼中传言不虚,都说主上待画屏不同, 就连住也是在西南将军府中娇养, 此行前从未离开过莱阳城, 更别说执行任务, 不像楼中其他杀手, 东奔西跑,一年到头也歇不了个把月。 往日里观棋只听过画屏响当当的名号,头一回见到本尊, 身为女子也不由得感叹, 哪里来的仙女姐姐下凡,单那一双凤眼便能夺人心魄,怪不得主上疼惜, 一直留在后院,换作是她,也舍不得美人出来风吹日晒, 定捧在手心百般呵护。 “姐姐可小声些, 咱们这次有任务在身, 你就算再不满九公主, 面子上也要过得去,她总归是主上的结发妻子,只要主上心在你那里,做事低调些罢。”观棋见画屏帐内没了动静,想是她心中难受,不愿听见主上已大婚之事,便也不再多劝,叹了口气,轻轻关上门,去燕字门外守着了。 床榻上画屏咬着手帕,气得发抖,她李知叶堂堂河阳郡主,被软禁在莱阳城将军府四年,这次谢池带着她,多半也是为了让她做人质,好要挟成王。 不满九公主?若不是成王机关算尽太聪明,摔了个大跟头,恐怕她才是皇室贵主,李无眠则是个郡主,况且李无眠口不能言,又软绵绵的和只兔子一般,能在谢池那活阎王手下活几日?怕是被人生吞活剥了,还自责不够胖,担心他没吃饱。 她才不羡慕李无眠,谁会去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呢?有那闲工夫,不如想想自己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李知叶定下心神,闭眼冥想,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 燕字醒来时,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许是撞到后脑勺的原因,有些眩晕感。她动了动,察觉自己的手正被人紧紧攥着,抬眼看去,原是李无眠抱着她的胳膊睡着了,脸颊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昏昏沉沉的燕字见她没事,安下心来,瞧着李无眠楚楚可怜的模样,心知她吓坏了,不免生出怜惜之意,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轻抚李无眠的头发。 她并不知道李无眠头顶有伤,无意间碰到,疼得其痛呼一声,睁开眼,瞧见燕字醒了,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嘴角也带了笑容。 “婢子没事,公主怎么又哭了。”燕字忍着肩膀的疼痛,抬手去擦拭李无眠眼角的泪珠。 李无眠忙帮她盖好被子,比划道:我这是高兴的,这去叫宋先生,你躺下莫动,仔细伤口裂开。 她穿上鞋大步流星,走到房门前正要拉开,忽然想到门外可能还睡着观棋,手下动作便轻了些,仅拉开一人宽的空档,见观棋盖着被子呼呼大睡,她蹑手蹑脚地往外挪去。 “公主,可是燕字姑娘醒了?”没想到观棋觉浅,这样谨慎的动作也惊扰了她。 李无眠以为自己动静大,有些抱歉地笑笑,指着宋家父子的房间,示意观棋继续睡。她并不知道蜃楼明面上是个喝酒听曲儿取乐的青楼,背地里做的却是杀人越货的勾当,观棋的警觉是多年严苛训练培养出来的。 观棋强忍着哈欠,揉揉脸站起身,向着李无眠行礼:“婢子去请宋先生,公主回屋歇着吧。” 她只得回到屋内,端了杯温水,给燕字润了润嗓子。 来的是宋怀山,他进门先称罪,说家父年纪大了,熬了一夜难免有些不济,他医术虽不如父亲,但也能治得一二。 李无眠知他是自谦,忙请他近前细看。 燕字见船上多了几个陌生面孔,眼神望向李无眠,李无眠详细比划介绍。 “劳烦小宋先生了。”知道眼前的年轻男子是谢池帐下的大夫,燕字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姑娘不必多礼,唤我宋怀山即可。”宋怀山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帕子,垫在燕字手腕上,把脉片刻,又探了她的额头,转身对李无眠说道:“燕字姑娘已无大碍,切不可操劳,尤其是受伤的右肩,好生将养,个把月便能行动自如。” 闻言,李无眠喜不自胜,忙上前郑重行了一礼,比划道:多谢二位先生,医术高超,大恩大德我们铭记于心。 燕字正要张口传话,却听宋怀山道:“医者仁心,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宋公子看得懂手语?”燕字惊讶问道,见李无眠冲着她点点头,方知此事不假,她顿时放心不少,现下她躺在床上,公主与人交流多有不便,跟前儿多了个懂手语的人,再好不过。 一问才知宋怀山有一好友身患哑疾,他常与此人交流,久而久之也懂得不少,倒是个巧合,三人正说着,就见玉竹端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碗白粥和汤药。 “我让厨房熬了些清淡好消化的,你先垫下肚子,才好喝药。”玉竹将托盘放在床边的案几上,端起白粥,手中勺子递给李无眠不合适,哪儿有让主子服侍婢子的道理;可递给宋怀山也不对,哪儿有让大夫给病患喂饭的,左思右想还是他来做吧。 “劳烦公主让一让,属下给燕字姑娘喂些粥。”玉竹对李无眠道,李无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原本还想着自己照顾燕字,但一想到姻缘二字,她便笑着起身让到一边。 燕字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不劳烦玉竹公子,还是让……”她环视一圈,也觉得李无眠不合适,宋怀山又不熟,鱼书和四平不在身边到底多有不便,想起适才李无眠的介绍,遂问道:“听说还有两个姑娘在,可否劳烦她们其中一位?” “人家为了照顾你,忙活了一夜才睡下。”玉竹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再递到燕字嘴边:“眼下只有我能伺候你。” 燕字尴尬地笑了笑,不得不张开嘴,就着玉竹的手吃下粥:“这勺吹得很好,下勺别再吹了。” *** 李无眠从燕字房中出来已是未时三刻,她先回了自己房中,见床榻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估摸着谢池已经起床,便四下去寻他,想与他商量,待三日后到了洛川,可否将鱼书和四平接来,几个人互相也有个照应,玉竹虽不错,但总归是外男,多有不便。 她先去了一层甲板,并未找到人,守在楼梯口的侍卫告诉她早上将军回房休息后,还没有下过楼,李无眠方才想起三层还有个瞭望用的雀室,多半是在那处了。 登上往三层的楼梯,走到一半,忽然听见有说话之声,听着应是一男一女,她怕自己突然出现扰了旁人,抬脚准备下楼,不想听到自己的名字。 “你娶李无眠就是为了让皇后和你姑姑死心?”女子声音清冷,李无眠虽与她说过的话一只手便能数清,也知道是画屏。 “与你无关。”谢池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她耳中,令李无眠动弹不得,即便她心中鄙视自己偷听的行径,可就是抬不起脚。 她第一眼看见画屏就知道此女绝不简单,举手投足与长安城的高门贵女相比,也不相上下,必是多年养尊处优才有的气度,从码头上船的人皆是谢池从西南带来的,不用多想,也知画屏是西南将军府的人,也许是个侍妾? 短短一瞬,她已经脑补出了二人相处的细节,因大渊律法驸马不能有妾室,画屏的侍妾地位不得保,可谢池又舍不得美人,所以干脆带在身边做名婢女,以解相思之苦。 李无眠不断告诉自己,不要伤心不要难过,谢池一人在西南多年,跟前儿有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也好,可一想到楼上二人也曾耳厮鬓摩,也曾翻云覆雨,画屏声音那般动听,定能说很多甜蜜的话与谢池听,想到这儿,李无眠终于控制不住眼泪,豆大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怎么与我无关?我好歹曾与你指腹为婚,出于对前未婚夫的关心,也当有此一问。”李知叶原本没想说这些,可她站得离楼梯口近些,瞧见了李无眠发髻上一支金丝步摇,她难得能给谢池找些麻烦,自然不想放过这送到嘴边的机会。 闻言,谢池脸上嫌恶之色顿生,知她是恶心他,遂往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了李知叶一遭:“你现在白日里也喝酒?” 可这话听在李无眠耳中却满是关心之意,原来她又想错了,什么画屏,什么侍妾婢女,美人儿是河阳郡主,仔细说来,是她抢了别人的夫婿,有什么资格听墙根儿呢,她抬起袖子擦了把眼泪,快步跑下了楼梯。 此时谢池才听到脚步声,他的地盘上向来没什么隔墙有耳,也不开口问一副看好戏模样的李知叶,拍了两下手,暗卫出现在身后。 “刚才是谁在偷听?”谢池自问没说什么秘密,倒也不担心。 第18节 “禀将军,是九公主。”暗卫眼睁睁看着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将军某处裂开了。 第三十一章 情爱一事对于谢池来说犹如瘟疫, 唯恐避之不及。 他母亲原是江湖侠女,久慕长安城繁华,那年谢沧秋高中, 当选两街探花使,骑马游至乐游原上, 邂逅一手执剑一手执酒的侠女,他从未见过这样洒脱的女子, 一见钟情。 谢沧秋的母亲不是个看重门第的人,否则也不会将谢杳杳以嫡女身份养在身边,书生与侠女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挠, 这对京城里人人称道的恩爱眷侣, 表面上看是场天赐良缘, 可内里逐渐百孔千疮。 侠女的苦楚, 只有做儿子的谢池才看得到, 那时他年纪小,不懂母亲为何总躲起来默默流泪,渐渐长大, 他也被束缚在高门显贵繁冗的规矩中, 才理解母亲哭什么。 侠女哭她那一去不返的广阔天地;哭她的丈夫护妹心切,大事聪明,小事糊涂;哭她必须强迫自己适应那些条条框框;哭周遭官眷的冷嘲热讽……一场情动, 反倒成了劫难。 谢池曾千万遍在心中问母亲,可后悔那年桃花树下匆匆一瞥。换作是他,定然后悔, 一段情, 两分甜蜜, 八分苦难, 不值得。 谢贵妃也是如此,为爱疯魔,此事害人害己,可见动心动情是灾祸的源头,是谢池的大忌。 他没学过如何爱人,“夫君”这个身份他太过陌生,也无人教过他怎么做,与其说是夫妻,他和李无眠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搭档。 现下摆在谢池面前的难题便是如何向搭档解释雀室前发生的事情,可有什么好解释的呢?画屏就是李知叶,她听到了,他与李知叶指腹为婚之事,她在长安就已知晓,既然如此,便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了。 “你的提议我会考虑。”谢池往楼梯口走去,与李知叶擦肩而过,忽又想起什么,停下身,语气冰冷:“若你下次再擅作主张,本将军不介意割掉你的舌头。” “呵,原来谢将军好这一口啊,喜欢哑巴?”许是难得见到谢池脸上有恼怒之色,李知叶不假思索,嘲讽道。 话音还未落,泛着寒光的利刃已经抵在她脖子处,只要谢池稍稍一用力,便会划破她白皙的肌肤。 “不,本将军更喜欢安静的死人。”谢池眉眼含笑,如沐春风,仿佛在说今日的天气很好一般,激得李知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多说半个字,之前她觉得谢池不会杀她,可这一瞬间,她相信他做得出来。 谢池回到房中,见床榻上的帷帐已经落下,他缓步走到跟前,挑起一角,见李无眠面朝里躺在床上,被子裹得紧,眼睛闭得更紧。 想象中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一项没做,更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平静得好似她刚刚散步结束一般,若不是眼皮还有几分未消退的红,他差点儿就信了。 “睡着了?”谢池轻声问。 李无眠一动不动,呼吸却更沉了。 省了解释的麻烦,谢池也乐得自在,他放下帷帐,径直走出了房间。 獨 听到门吱呀一声关了,李无眠拉起棉被盖过头顶,轻声啜泣,她想她大概是真的爱上他了,才会如此难过。 谢池容貌俊美,文武双全,愿意为她放弃大好前程,又几次三番救她性命。对于李无眠来说,他是丈夫也是恩人,她没有道理不爱上他。 在这段不对等的感情中,谢池大部分时间都是冷漠且疏离的,不过对李无眠来说并不意外,因为她对他的期待很少,便容易满足,可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期待越来越高,在他维护她的时候?主动邀她同去洛川的时候?还是关注她伤势的时候? 李无眠更多的是恼恨自己,管不住这一颗心,可身为结发妻子去爱自己的夫君又何错之有? 可她不知如何开口,开了口多半也是给谢池添麻烦,算了吧,或许只要她愿意做缩头乌龟,便天下太平。 这日晚膳,李无眠以照顾燕字为由,躲在隔壁房间吃饭,观棋精神正好,一勺一勺给躺在床上的燕字喂粥。 李知叶稍早前就与观棋一起吃过,她在坐塌上整理遮盖伤口用的纱布,李无眠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时不时就朝她扫一眼。 真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不但专情,心地也好,堂堂河阳郡主以婢女身份伴在郎君身侧,李无眠是有些钦佩李知叶的,可若要她让出谢池,那也万万不能,她只希望这难题千万别有摆在她面前的一日。 燕字用完药,请二位姑娘回房间歇息,夜里她不需要有人在旁,李知叶没有推辞,起身便走了,观棋表示自己可以在坐塌上将就一夜,燕字晚上有什么需要喊一声她就能起来。燕字再三感谢她的好意,观棋见主仆二人不松口,无奈也回了房中。 “说吧公主,怎么回事?”燕字见李无眠心神不定,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知她心中有事。 李无眠左顾右盼半晌,比划道:我今夜和你睡如何?我睡相很好的,肯定不会碰到你的伤口。 “与将军闹别扭了?”不愿回房睡,那多半是夫妻二人有了矛盾,见李无眠垂头不语,燕字又猜:“那个叫画屏的姑娘是将军的侍妾?” 身在深宫多年,燕字虽年纪不大,但看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观棋虽伺候人笨手笨脚,但嘴甜脚快,一看就是个有眼色的人,什么样的需要眼色?下人。 反观画屏,想起什么做什么,多少有些随心所欲的意思在里头,一颦一笑哪里像个婢女,说是官眷也无人会怀疑。 谢池在西南八年,身边有个温柔体贴的解语花并不奇怪,可他带着解语花与公主同行洛川便说不过去了。 李无眠见燕字同她初始时想得一般,摇摇头,比划道:她不是侍妾。 “那是自然,陛下虽留他驸马之职,可铁板钉钉的事情,谢将军再权势滔天也不能尚了公主后有妾室,画屏如今只能是个婢女身份。”燕字气愤道:“离了长安,天高皇帝远,他跟公主提了?想妻妾和睦相处?”她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此事,若是李无眠默许,婢女还是侍妾都无关紧要。 李无眠捂着脸,苦恼至极,李知叶的身份目前看来是个秘密,她不能轻易对燕字阐明,解释又解释不清,干脆脱鞋宽衣,往床榻里侧爬去,反正她今晚就要睡在这里。 一墙之隔,谢池一人躺在床上,想着兴许李无眠担心燕字伤势,应是歇在那边,可好歹与他说一声,转念一想,自己不去闻春斋睡的时候也没让人知应一声,互有往来,倒也合情合理。 李无眠向来不是矫情多事的人,谢池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沉沉睡去。 可第二日李无眠仍在燕字房中,他不知她何时回房拿的衣物,留的字条,上面写着观棋画屏白日里照顾燕字辛劳,夜里燕字虽无大事,可她睡在一旁总安心些。 直到第三日夜里,李无眠仍未露面,谢池念着明日一早船就到洛川码头了,他有些事要与李无眠商量,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总归是要当面商量的。 他唤来玉竹,让他去隔壁请公主过来说话,玉竹叹了口气,小声嘀咕:“惹人家生气,自己不去请,没有诚意。” “你说谁惹谁生气?”谢池听得一清二楚,叫住玉竹问。 玉竹这几日在燕字那里受了不少白眼,再加上公主总是躲在燕字房中,听闻谢池不在二层时才敢出房门,明摆着不想见谢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不瞒将军,大伙都说公主不回房睡,是与将军闹脾气。”玉竹干脆梗着脖子回答。 “看来在船上让你们太闲了,明日到了洛川,先操练操练。”谢池端起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慢悠悠说道。 玉竹不敢再多嘴,灰溜溜地去了隔壁请李无眠,谁知李无眠打了哈欠,装作精力不济的模样,他明明进门时还看到她拿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一说将军请她,怎么就困了。 “公主已经睡下了,让将军有话明日再说。”玉竹站在房门外答话,不愿进去当出气筒,屋内气氛冰冷得可怕,已婚男人果然心思难以揣摩。 只听谢池冷笑一声,命玉竹关上门,歇着去吧,玉竹这才松了口气,火速关门离去。 “明日再说?”谢池自言自语,待到了洛川码头,大小官员都在码头等着接风洗尘,哪里有说话时候,怕是后半夜都不见得能安生。 随她去吧,反正他一个人也睡习惯了。 *** 洛川府尹早早候在码头处,不想成王也来了,忙不迭地便上前嘘寒问暖:“大王与谢将军父亲乃是同窗好友,更是他的长辈,本不用候在此处,谢将军自会往府中拜访,可大王疼惜故友之子,可见情谊之重。” 成王已过四十,两鬓白斑却不显老态,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他自下而上打量了一眼大腹便便的府尹,回道:“张府尹误会了,本王是来接自己的女儿。” “河阳郡主?”张府尹一脸惊讶,都说河阳郡主染了重病,久居王府,什么时候出得远门? “还能有谁?本王膝下只有这一独女。”成王看向远处,蒙蒙雾气中似有一艘,不,两艘船缓缓驶来。 第三十二章 谢池的船先靠了岸, 他与洛川众官员寒暄了几句,径直向成王走去,行了一礼道:“王叔, 多年不见,近来身子可好?” 这称呼倒也合乎情理, 谢池娶的还是李家女子,李无眠称他一声王叔, 自然谢池也叫得。 成王双手背在身后,上下打量他一遭,见他毫发无伤, 心道那帮盗匪果然不中用, 白白养了这么久, 不过面上却带着笑意, 语气甚是亲切:“多谢驸马关怀, 本王还算康健,待九公主与驸马得空,请到府上一聚。” “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后日我们夫妇就去王叔府上叨扰, 讨盏酒喝。”成王话中客气成分居多,可谢池答得积极主动,若适才成王邀请他们去王府小住, 他十有八九也会答应,凡事只要能让成王不痛快,那必然是好事。 许是事情发展出乎意料, 成王愣了一瞬, 只回了个“好”字, 便不再与谢池交谈, 一直望着江面,神情焦急。 “王叔可是在等河阳郡主?”谢池顺着成王的目光问道,他心中猜想成王养尊处优,并不识盗匪作恶的船只,否则不会与他这般说话,故试探道:“某昨日遇到河阳郡主的船,九公主便邀郡主同行,也好有个照应,王叔你看,那正下船的不就是河阳郡主吗?” 成王顺着谢池手指的方向眯眼看去,那身影倒真像他那倔强顽固的女儿,可四年不见,她又长高了些,成王朝码头走了几步,又停在原地端详,似是怕认错了人,白高兴一场。 他没注意到身后的谢池,抬起手正了正头上的白玉莲花冠,观棋瞧见,躬腰低头做出一副恭敬模样站在李知叶身侧,沉声道:“主上请郡主与王爷相认。” 今儿一大早天不亮,她和画屏……不对,是她和河阳郡主李知叶一起被送上那艘载了几十具尸体的船上,观棋想不到主上如此深谋远虑,早早培养了画屏这等人才,易容术已练就得炉火纯青,看不出丝毫破绽,想到自己那点子制毒之术,观棋忍不住叹息,大概她与画屏之间的差距就是地才与天才的差距。 李知叶深吸几口气,想到昨日她与谢池所做的交易,她不愿在他的复仇中成为一件可交换筹码,她可以做棋子,但也要做下棋人之一。 既然他们目的相同,都是要成王死,可他不能死两次,那合作便是最好的选择,况且由她这个亲女儿去做内应,正是锦上添花,她能名正言顺地将他的人带进成王府。 谢池沉思片刻便同意了这场交易,只命她服下一粒丹药,每隔三日需饮下特制汤药以缓解毒性,否则七窍流血,死相凄惨,而扮作婢女的观棋知道该怎么做。 李知叶不由得再次庆幸自己已经放下谢池了,她曾那般爱慕他,五陵年少,气宇轩昂。她离家出走,想要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谢池,跋山涉水,奔赴西南,女扮男装混入军中做些文书撰写之事。初始他没认出来她,再后来……将军府四年软禁她深刻体会到了一颗心是如何从炙热期盼到如坠冰窖,直至心如死灰,他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空留一副皮囊罢了。 曾经心中那一抹光是她看错了,那明明是无底深渊。眼下,除了复仇,李知叶再也没有旁的心思。 “叶娘?”待看清了来人,成王才开口喊道,因激动,声音还有些微的颤抖。 “阿爹,儿回来了。”李知叶低头躬身行礼,面上嫌恶的神情并未落入来人眼中。 “回来好,回来就好。”成王忙命人备车,看到她身后跟着几个陌生面孔:“他们是?” “见过大王,婢子跟在郡主身边已有四载。”观棋搀扶着李知叶,神态恭敬,话也答得规规矩矩。 “难不成阿爹认为儿应独身一人?”李知叶面上已露不悦之色,她在赌,赌成王因为歉疚会迁就她。 “你这脾气,阿爹……唉。”成王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正准备要回去,却被走到近前的谢池挡住去路。 “郡主这船上还运了许多货物,我看王叔来得匆忙,也未带多少随从,要不要某安排些侍卫帮着抬回府中?” “货物?什么货物?”成王半信半疑,先去看李知叶,见她眉头紧锁,心知其中定有问题,遂唤来心腹随从,命其上船瞧瞧,心中好有个数,怎么安排货物去处。 谢池和成王不挪地方,自然洛川的大小官员也不敢动,乌泱泱一群人堆在码头,外面的人不知道里头的情况,以为有热闹看,不一会儿此处比逢年赶集的时候还要热闹。 李无眠戴着长至脚踝的幂篱,白纱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身前又支了三面简易的行障,她坐在其中,只等出发去往洛川将军府。 没一会儿,观棋扶着李知叶在旁问道:“郎君们还有话要说,可否劳烦九公主,借此地让河阳郡主暂避一会儿。” 燕字也是早上才得知画屏的真实身份,可人多口杂,她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李无眠,她忙走过去答道:“请郡主莫要客气,九公主请您进来歇息。” 行障外又多了两名王府的侍卫,四名女子全靠眼神交流,观棋故意大声道:“我看这位姐姐行动迟缓,可是有伤在身?怎敢劳烦,我来就行。”说罢,使了个眼色,便自去搬凳子,放在李知叶身后。 李无眠有些尴尬,甚至心虚,不敢看李知叶,垂着头搅帕子,反正她有哑疾,不交谈也不奇怪。 而李知叶则盯着李无眠发髻上的孔雀金银花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燕字和玉竹斗嘴的时候都曾提到这件花钗,说是谢池请洛阳的名匠专为李无眠打造,作为她乞巧节的贺礼。 西南当地的孔雀虽不如洛川色彩艳丽,但胜在顶冠形状犹如一把扇子,平添妩媚之感。有人曾送了几只孔雀到西南王府中,因养在后院,她也有机会一见,不想当夜就被谢池叫去同用晚膳。 那时她对谢池多少还有些期盼,自恃貌美,精心装扮,想让他多看她两眼,谢池甚至亲自夹了一块鸡肉给她,注视她吃下去,才慢悠悠地问:“好吃吗?白日里你喂过它们。” 李知叶大脑一片空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什么,这哪里是什么鸡,竟是那几只孔雀,只觉得胃中翻滚,几欲作呕。 “本将军认为肉质不如牛羊,空有一副华美的外表,浪费粮食罢了。”他说话时的冷漠神情她记忆犹新。 可如今他打造了这一顶奢华精致的花钗,雕刻成最不喜的动物造型,赠予结发妻子,是要时刻提醒自己,她也是个浪费粮食的工具?想到此处,李知叶不由得打了个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与李无眠虽相处不多,但也看出她是个心思纯良之人,可惜了。 好半晌,成王那心腹才从船上下来,面色煞白,额头有细密汗珠,疾步如飞到了成王跟前,只做了个请的手势,要借一步说话。 谢池好整以暇地看着不远处成王的脸色从不耐烦到惊怒,最后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向他走来时,面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货物确有些多,眼下王府也无处安放,另有安排,就不劳烦驸马了。”码头四周人山人海,谁能众目睽睽下抬出渗着血水还散发恶臭的尸箱?成王万万没想到谢池竟能下此狠手,料定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毕竟他早就禀明皇帝盗匪悉数剿清,凭空冒出这些尸体又如何交代,只得认下了。 第19节 谢池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也不多做纠缠,嘴角挂着笑容,向成王行了一礼:“那某与公主先行告辞。” 张府尹见状况,如释重负,站了一早上可算能动了,忙命侍卫衙役驱散看热闹的人群,让出一条入城的路。 谢池自去了接风宴,而李无眠一行人则回了将军府,管家今日方才得知公主也到了洛川,来不及再收拾一处配得上她身份的院落,私下派人请示谢池,得知夫妻二人住在一起,才松了口气。 主院已有两个婢女落雪成霜,是管家从西南府中带来的,说是一直在谢池身边侍候,用得放心些。 李无眠好说歹说才劝得燕字回房歇息,她与落雪成霜一起收拾行礼,将常用的物品安排妥当已是掌灯时分,她简单用了些晚膳,料定谢池不会早回,便去更衣沐浴。 木质的浴桶中盛满温度适宜撒着花瓣的热水,她浸泡其中,只觉得通体舒畅,紧绷了几日的心情都放松不少,闭上眼不由地哼起小曲来。 “婢子帮公主擦拭。”听声音说话的是落雪,李无眠并未睁眼,点点头,从水中抬起一只胳膊搭在浴桶上。 落雪擦拭的力气有些重,李无眠心想她原先是伺候谢池的,男子与女子自然不同,也能理解,忍忍便好。 不想落雪突然拽起她的胳膊,从腋下将她整个人从浴桶中提起贴在身上,她慌乱地睁开眼,这才看清哪里有什么落雪,谢池怎么提前回来了! “臣伺候得可好?” 第三十三章 李无眠低头看见自己不着寸缕, 湿漉漉的贴在谢池身上,染得他墨紫色袍衫暗了一片,适才怕跌倒她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水珠顺着手腕砸落在光滑如镜的地板上,发出“滴答”一声, 这声音敲得她回了神。 她忙捂住嘴怕自己尖叫出声引得婢女们进来,看到这令人遐想的一幕, 完全忘记了若不是落雪替谢池开口,又退了下去,谢池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进到浴室。 “莫不是臣刚才伺候得不合公主心意?”谢池边问边解腰部的系带, 眼睛却一直盯着慌忙坐回水中, 双臂环在胸前, 满脸通红的李无眠。 她不敢抬头看, 手指指着紧闭的屋门, 示意他先离开,待她洗完换了水再来。 “公主将臣的衣袍弄湿,却还要赶臣走, 未免不近人情。”谢池装作不看不懂, 自顾自地褪下外袍,开始解里衣,待他一只脚跨进浴桶, 已经如煮熟虾子般的李无眠再也坐不住,蹭的一下站起身,三两下爬出浴桶, 随手抓了件衣服裹在身上就往外跑。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更不想在此时上演一出鸳鸯浴, 走为上策, 落雪成霜守在门外,见李无眠光脚跑出来,忙寻了双鞋给她穿上。 瞧见二人眼中隐有惊讶之色,她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的是谢池的衣裳,指指里面正欲解释,可一想这二人不懂手语,白费一番力气,也顾不得回去再换,咬着牙一跺脚,干脆往寝室跑去。 幸好下午才归整好衣物,李无眠轻车熟路地找到干净衣裳,不待落雪上来帮忙,着急忙慌地往身上穿,紧随其后的落雪叹了口气,拉她坐下,帮她调整衣带和裙衫,轻声问道:“可是将军突然出现吓到公主了?婢子以为公主和将军既是夫妻,想来已经惯了,不是成心要为难公主。” 李无眠见落雪说着就要往地上跪,忙拉起她,指着自己,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是怪她,指着浴室的方向,让她去伺候谢池。 “将军凡事亲力亲为,他沐浴时不许人在旁侍候,婢子此时进去,非挨上十板子不可。”落雪起身,拿起早前备下的干净帕子,为李无眠擦拭头发上的水珠,长安城的辅国大将军府什么情况她不清楚,可西南将军府谢池的院子,换过几波人,那些婢女无一不是坏了谢池的规矩,被打了板子逐出府去。 她和成霜能待到现在,全凭管得住自己一颗心和一张嘴,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更不想爬上将军的床。 谢池就连夜里睡觉时,屋内都不许人待着,寝室的门外有一张坐塌,白日里收起,晚上再摆上,那就是她和成霜值夜的地方。 故而当落雪听玉竹说,近两月来谢池几乎夜夜都与李无眠同榻而卧,甚是惊讶,想来将军是把公主放在心上了。 只是没想到,原以为是夫妻情趣,结果公主被吓得不轻,早知如此,她多少提醒着点儿,也不至于如此,只望公主可别受风着凉才好。 落雪从柜中取出身里衣和常服递给成霜,让她放在浴室外间更衣的地方,待谢池沐浴后自行换上,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问道:“将军那些里侧绣着‘行舟’二字的衣裳可是公主制的?” 李无眠红着脸点点头,比划道:绣得不好,让大家见笑了。 落雪见她又摆手,知她谦虚,忙说道:“公主那些衣裳制得极好,又合身,将军说穿着舒服,自打两年前公主开始往西南送衣物开始,府中采买和绣娘日子过得顺畅多了,府中上下都感念公主的好呢。” 闻言,李无眠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她在谢池心里有些用处,最起码衣裳做得好。正在她思索带来的料子中还有哪些能做里衣,谢池已经沐浴完走进房中。 见李无眠又站起身,似要往外走,谢池不得不开口道:“公主今夜又要去照顾燕字?” 她赶忙摇摇头,走到他跟前,从身后拿出一尺子,示意他张开双臂,量了起来。 “又要给我做衣裳?”见状,谢池态度也缓和不少,垂目看着她的发顶,尚未完全干的乌黑长发披在身后,用一根白色锦带松松拢着,甚是乖巧。 “这几日为何要躲我?”谢池任她摆弄测量,话一出口,只觉得身后之人手一僵,少顷,她转到他身前,抬起头望着他的眼,摇摇头。 谢池已经不想看见她一味否定,干脆坐在桌边,将桌子上备的纸笔推给李无眠,要其过来解释一二,他不喜欢身边的人藏着掖着,整日谋算已经够累的了,今夜的晚宴他本就不想参加,图个清闲。 李无眠见他坚持,只得坐下,执笔写道:那日我去雀室找你,不想碰到你和河阳郡主说话,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獨  “你偷听我和她说话?”谢池倒了盏茶,抿了一口。 李无眠红了脸,在“不是故意”四个字上画了个圈。 “你的夫君与别的女人说话,你还要怪自己不小心?”谢池转身又拿过一青花瓷杯,也倒上温茶,推到李无眠跟前儿:“你听就听了,大不了问我一句,我们把事情说仔细了,省得你自己胡思乱想。” 李无眠提笔:可以问吗? 抬眼见谢池点点头,她这才放下心来,几日以来堆积在心中的问题,都写了下来:你与郡主可是难分难舍?她为何会从西南将军府来?因为不能嫁你为妻,所以以婢女身份在你身边吗?她回了成王府,你们还能在一起吗? “你的问题也太多了,且在我看来都差不多,你自己选一个,我来答。” 李无眠贝齿咬着红唇,眉眼颦蹙,半晌才指了最后一个问题,前尘往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怎么打算。 “我和郡主从前没在一起,往后更不可能在一起,你离她也远些。”谢池自认为回答得面面俱到,可话落在李无眠耳中又成了另一番滋味。 一双杏眼顿时就蓄了泪,嘴角微微颤抖,似是在强忍什么,字也写得用力:将军放心,我定不会找郡主的麻烦。 “宫中不是有专门供贵主们读书的书房吗?我记得请的都是大渊各地有名的女夫子,怎么教出个你这样听不清话的。”谢池只觉得李无眠反应好笑,扶着额头感叹道,可再一抬眼,见她眼珠滴在纸上,墨渍都晕开了,好不可怜,只得继续解释道:“李知叶城府极深,她不是个善茬,你且离她远一些,以免中了计谋。” 李无眠方才止了泪,她背过身去,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眼泪,烛光的光晕勾勒出她线条匀称的芙蓉背,仿佛水中之月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勾得人挪不开眼。 “过来。”谢池声音暗哑了几分,一只手支在桌子上,侧脸斜斜靠着,另一手掌心向下对着回过身来的李无眠点了点。 他的脸一半藏在阴影下,看得并不甚清楚,可嘴角那一抹笑意,映在李无眠眼中便大有不同,那些个春意盎然的夜里,他哄着她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抹笑,这笑激得她意乱情迷难以自控,只得咬在他肩上或是手臂上方能缓解。 她忽然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不知廉耻,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竟然心生欢喜,她是想与他欢爱,可宫中人常取笑她母亲歌姬出身,背地里说她大概天生骨子里就会勾男人?可她……可她只对谢池一人如此,那便不算吧。 “怎么又要哭?你省些眼泪,留到榻上吧。”谢池没了耐心,起身向前打横抱起李无眠往床榻走去,途中还不忘在妆台上取了根步摇。 “自己会簪吗?”谢池将她放在床上,把步摇递过去,李无眠红着脸点点头,双手在脑后随手一盘再把步摇插入,虽有些松散,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 落雪成霜头一次听到欢爱的动静,坐立不安,守在寝室外,走也不是,留也不安。 “玉竹呢?要不换他来值?”成霜年纪小些,不知如何是好,低声问一旁同样涨红脸的落雪。 “慢慢就习惯了,再说等下将军要水,玉竹一男子怎么好进有女主人在的寝室。”落雪故作老成,指了指耳朵,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不听不问不说。 夜里第一次要水时,落雪先进去伺候,谢池的声音听着有些尚未满足的嘶哑,命她把水放下就出去,她放下手中铜盆和干净帕子,躬身往寝室门后退,可还是忍不住偷偷往床榻处瞄了一眼。 虽已放下层层帷帐,可公主那一只纤细的手臂从缝隙中垂落在床边,露在空气中,烛灯的照耀下几抹红格外醒目,染成的红色指甲、手背上一枚红色月牙胎记还有几处暧昧红痕。 落雪忙低头垂目脚下动作不由得快了几步,关上门的那一刻,她似乎听见谢池掀开帷帐起身,对李无眠问了句:“喝水吗?等下还要哭的。” 第三十四章 快近晌午时李无眠方才醒来, 候在帷帐外的落雪听见动静,轻声问道:“公主可是醒了?” 李无眠掀开帷帐一角算是答复,落雪忙命成霜去准备沐浴之物, 自己则捧着盏温水侍候榻上的娇儿饮下:“公主腹中可饿?可要用些汤粥果子垫垫?”见李无眠摇头,指着浴室方向, 便将一侧备好的衣裳为她穿上。 落雪瞧见她身上斑斑点点的红痕,耳朵根儿都快烧起来了, 想不到他们将军那般清冷不苟言笑之人,竟也如此孟浪。 “将军去军中处理公务,嘱咐婢子别吵醒您。”见李无眠往她身后处望, 落雪心中有几分猜想, 忙答道。 闻言, 李无眠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泡了会子热水澡, 身上的酸痛感缓解不少,午膳用得也比往常多些,待净了手, 她便往燕字的屋子去, 陪她说说话。 不想掀开帘子,瞧见榻上一男一女正在撕扯,李无眠惊得后退一步, 动静大了些,榻上两人像似弹弓般,迅速分开, 面红耳赤。 “公……公主莫要误会, 属下见落雪成霜忙不过来, 饿着燕字……耽搁, 对,耽搁养伤。”玉竹一手端碗一手执勺,结结巴巴解释道:“将军说公主离了燕字姑娘多有不便,属下这也是听命行事。” “玉竹公子,多谢你为婢子送饭,我现下已能下床,自己吃就行,不劳烦您喂我。”榻上燕字不满,瞪着玉竹,气呼呼说道。 “可你肩上有伤,来回折腾小心伤口撕裂。”玉竹也不服气,抬起头梗着脖子强辩。 燕字气极反笑,起身下榻,抬起自己的左臂抡了一个圆:“婢子另一只胳膊活动自如,玉竹公子难得休沐,怜惜两位妹妹辛劳,去看看她们那里有什么要帮忙的,我这里就不劳烦公子费心了。” 李无眠总算看明白这场戏究竟是哪一出,她学着谢池平日里的做派,好整以暇坐在桌边,倒了杯茶细品,一副“你们继续,别理我”的态度。 燕字此时才觉得自己一时气昏了头,适才话有不妥,好像她醋坛子打翻了一样:“公主莫要多想,婢子是觉得玉竹总归是外男,影响婢子清誉。” “清誉?你抓着我的腰带死活不松手的时候怎么不说清誉,紧紧抱着我的时候……”玉竹话未说完,燕字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捂住他的嘴,那恶狠狠的眼神像是警告他再提往事,就当场让他过世。 李无眠鼓了两下掌,见燕字转头望过来,她比划道:看来你和玉竹公子近段时间相处得十分融洽,身着里衣也能与他面对面吵架,我去与将军说,撮合撮合你们。 燕字“啊”的一声尖叫,三两步跑回床上,拉起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许是动作大,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先单纯善良的九公主跟活阎王待得久了,也学会拿他人取乐了。 玉竹倒也不客气,反正他也没看懂李无眠适才说得是什么,多半是说燕字不懂事吧,他坐在榻边,舀了一勺粥递到燕字嘴边:“折腾半晌,粥都凉了,快喝吧。” 见他一副你不吃我就不走的模样,格外倔强,燕字只得认命地喝完粥,少顷,玉竹端着空碗,心满意足地向着李无眠行了一礼,方才离开。 李无眠坐在榻边,摸摸燕字的脸,一脸疼惜,问道:与玉竹可是情投意合? 燕字脸色有些难看,沉默了半晌,正当李无眠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换个旁的事儿说说,只见燕字一手覆在自己眼上,艰难开口道:“玉竹是个好人,可婢子是贱籍。” 大渊律例中尤为看重“良贱”之别,贱籍出身的女子不得为正室,若是生子,则家主可去官府申告,将其贱籍除去,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为正室。高门贵族间更是流行互赠婢女、贱籍出身的侍妾等,李无眠的生母赵才人当年便是这么被送进宣王府中。 玉竹虽自小跟在谢池身边,可并非贱籍,他母亲早亡,父亲原是吏部中一小小文书,因做事认真,为人耿直,偶得谢沧秋肯定,后来不幸染病撒手人寰,留下幼子玉竹,谢沧秋将其接入谢府,与谢池一起读书学习,算得上谢家半个义子。 她若真与玉竹情投意合,到头也只能做侍妾,可妾也只是个玩意儿,任由主母磋磨。许是见多了世态炎凉以及赵才人的郁郁而终,自小燕字就告诉自己,终身不嫁,一是因不愿做妾,二则是若嫁于同样贱籍出身的奴才,诞下的子女还是贱籍,循环往复,不愿如此。 她曾对玉竹说就算与四平作对食,也绝看不上他。此话前半句千真万确,若是担心老无所依,她就干脆与四平搭伙过日子,回头四平再养个干儿子,也好有人送终,省得后宅院里的争斗,还能一直照顾李无眠。 听罢,李无眠心中酸涩难忍,哪怕她在宫中受了不少白眼,阿爹也想不起她,可她的苦难与燕字的苦难相比,同样是云泥之别。她拍拍燕字的手,比划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燕字忙回握住她的手,神情紧张,态度严肃:“可是公主嫌弃婢子了?想把婢子快快给出去?”此话非她真心,只是想打消李无眠要为她奔波的想法,她们尚在摸石头过河,不淹死就万幸了,哪儿里还顾得上什么贱籍正室。 见李无眠摇头,燕字又开口道:“现下公主还是要将精力放在将军身上,画屏就是河阳郡主李知叶这件事,公主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因为不知所措,所以前些日子公主才不顾礼法,非要与婢子挤在一起?” 眼下正是个说话的好时机,李无眠便毫无保留将那日船上所遇之事和昨夜里谢池说的话,比比划划给燕字看。 燕字沉思半晌,她虽与落雪成霜不住在一屋,可这两日她俩常过来帮她换药喂水,攀谈两句,也知道些事情,她可以肯定的是,落雪成霜并不知道画屏就是李知叶,也不知她被谢池送去了成王府中,用她们俩的话来讲画屏虽也在将军后院中,可若无将军命令,画屏不得随意行走,还有两个老嬷嬷专门跟着她。 成霜性子虽比鱼书稳重,年纪却还是轻,经不过燕字套话,单独相处时,说得也多些,她刚到西南将军府中时也以为画屏是谢池的侍妾,毕竟那样貌美,举手投足也像是大家闺秀,身边更有嬷嬷伺候,后来待得久了才知另有蹊跷,成霜认为画屏更像是个不带枷锁的囚犯。 “李知叶好歹是个郡主,与将军也曾指腹为婚,将军却如此待她,其中种种缘由恐怕不简单。”知道得越多越不敢细想,谢池心思城府远比表面上看着深沉,世人都说武将直来直往,比不得文人腹中弯弯绕绕,可谢池在京中年幼就有神童之名,如今战神之称加身,怕是此行另有目的,李无眠急匆匆跟着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可李无眠眼神坚定,一再表示谢池是个足智多谋才德兼备的男子,几次三番救她于危难之中,况且李知叶若真如谢池所言,不是个善茬,那将其软禁于府中必有他的理由。 燕字噗嗤一声笑出声:“啧啧,公主果然是嫁了人,现下处处为夫君说话,听不得别人说他半字不好。” 李无眠装作懊恼的样子,站起身一跺脚,就要走,燕字忙讨饶:“婢子错了,婢子错了,我们公主火眼金睛,看人定是不错。” 她这才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我们九娘心性善良,将军定会好好爱护公主的。” 第20节 *** 翌日接近晌午,谢池才风尘仆仆地从军中赶回,饭也顾不得用,先去书房写了几封信,命人速往京中送去。洛川十万驻军,朝廷每人每月发放军饷,五年前是一贯又五百文,后提升为两贯,可洛川驻军五年来一直以一贯又五百文发放军饷。 以各种名目层层盘剥难以避免,大部分驻军都是如此,可怪就怪在,其他地方,钱的去处尚有可查,洛川那每人少出的五百文,竟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真正发放到士兵手中勉强一贯,日积月累,怨声载道,最后连调至此地三年有余的驻军将领也不堪忍受,洛川虽四季如春,兵器铠甲也总是一大笔开销,总不能临到上战场才发现处处都是问题,一封密函送到京中,算是告了兵部的状。 兵部尚书连夜被召入宫中,一口咬定从未克扣过洛川驻军的军饷,并命人找来账目一一核对,确实如尚书所言。 初始,皇帝以为这笔钱是出了京才被人动了手脚,可派了几波人一连查了数月皆是一无所获,方才下定决心,命谢池仍坐在辅国大将军之位,前往洛川调查此事。 “今夜成王府设宴招待我们二人,公主下午梳洗打扮一番,待申时三刻与臣同往。”好不容易歇下来,谢池干脆合衣躺在榻上,闭眼小憩。 第三十五章 李无眠命落雪取了床被子, 一角搭在谢池腹上,谢池睁眼瞧她,李无眠比划道:小心着凉。 谢池嗯了一声, 翻过身没一会儿,呼吸声渐重, 似是睡着了,想来昨夜在军中一宿没合眼, 李无眠甚是心疼,转身示意落雪成霜动作都轻些,莫要吵醒他。 她干脆搬去浴室梳洗打扮, 待谢池醒来, 回屋中戴首饰发钗也不迟。 “将军能娶到公主这样体贴的女子真是天大的福气。”落雪边为李无眠梳头边感叹, 她们虽没去过京城, 可总听人说京城的贵主贵女们性子傲又娇贵, 本来管家命她们来洛川侍候,心中多少有些忐忑,怕自己那点子规矩入不得公主的眼, 免不得皮肉吃苦, 万万没想到李无眠不但毫无架子,待人也和气,着实松了口气。 燕字立在一旁虽帮不上什么忙, 但也能指点一二,知道落雪所言出自真心而非阿谀奉承,脸上不觉带了笑意:“长安城的贵主中就数我们九公主最是温柔体贴。” 李无眠佯装生气轻轻拍了燕字一下, 比划道:姐姐妹妹们个个兰质蕙心, 我不过蒲柳之姿, 比较不得。 “洛川与长安相距上千里, 两句话传不到宫里去,公主且宽心吧。”燕字明白李无眠担心什么,她们在宫中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事说错话引来祸端,可今时不同往日,偶尔任性一回,也并无不可。 主仆三人说笑间,便已装扮妥当,正巧成霜在门外答话说是将军醒了,请公主过去。 李无眠进屋时,谢池正坐在桌边煎茶,洛川附近有一山泉格外清甜,一大早管家便派人取了来,供他煎茶用,水面泛起层层鱼眼纹,咕咚咕咚烧开了,磨好的茶粉撒入其中,仔细搅拌,甚是专注。 他抬眼见李无眠身着团娇纹郁金色绫裙及阔袖浅粉衫子,梳云髻画小山眉,额间点以金碧朱翠制成的梅花钿,虽未簪任何饰物,却已有海棠标韵,风娇水媚之感。 谢池这一眼抬得久了点,耽搁了水三沸离火的绝妙时机,待他将茶倒入青瓷盏中,略凉了凉,送至嘴边抿上一口,不由皱了眉,火候太大,口感有些涩。 此时李无眠正在选发钗,回身指着那副孔雀金银花钗和一顶牡丹珍珠花冠,比划道:将军觉得哪一个好? 这类闺房之趣,谢池还是头一次经历,许是适才觉睡得沉,精神好上许多,起了些旁的心思,他执了盏茶走到李无眠身前,拿起孔雀金银花钗递给一旁的落雪,示意她给李无眠簪上。 “公主尝尝,臣这茶煎得可好?”他将手中青瓷茶盏送到李无眠跟前。 李无眠端起,饮了一口,又苦又涩,她不由得眉眼微蹙,可一想此物乃谢池亲手所制,平日里他煎茶口感清香,难得失误一回,不想扫他的兴,只得口是心非,伸出大拇指朝上,以示好喝。 哪知闻言后,谢池又从她手中拿回青瓷盏,也饮下一口,含在嘴中并未吞咽,一手抬起李无眠的下巴,迫她抬头,对着她唇吻了下去,趁她愣神的功夫,恶作剧般渡了些茶到她口中,舌压在她贝齿间,迫她咽下。 “看来公主的口与臣一样,都是涩的。”谢池直起身,唇上难免沾了些口脂,再加上似笑非笑的眉眼,说不出的魅惑。 屋中还有落雪成霜和燕字三人,李无眠红了脸,顾不得应对,下意识从袖中取出方帕子,踮起脚尖,一手搭在谢池肩上,一手去擦他唇上的口脂,甚是仔细。 谢池垂眼看去,眼前那明晃晃的孔雀竟也瞧出了几分可爱。 *** 燕字有伤不能随行,同李无眠去成王府的差事便落在了落雪身上,燕字见她不知如何梳妆,有心指点她一二,还将自己备下的衣裳首饰借于她,落雪感激不尽,只说以后凡是燕字用得上她的地方,只管开口吩咐。 燕字等的就是这句话,谢池此行的目的着实蹊跷,江上死了那么多人,一夜过去好似无事发生一般,还有成王、李知叶……谢池明明是位天之骄子,陛下跟前儿的大红人,还有个圣宠不衰的贵妃姑姑,却行事诡秘,要说是多年沙场无情练就的,李无眠信,她可不信,若不是身上有伤,她定是要去成王府瞧瞧,可有端倪。 直到李无眠和谢池乘坐的马车拐了弯再瞧不见,燕字方才收回目光,与成霜往府内走。 “不瞒燕字姐姐,今儿我着实吓了一跳,还是头一回见着咱们将军笑呢。”成霜想起夫妻二人那个吻,不由地脸红心跳,都说一对璧人,可算是亲眼见着了。 “将军在西南府中没有妾室通房吗?”怕成霜误会,以为她打探消息,故而又补充道:“自然将军与公主定下婚事后,家中所有妾室通房便都得散了,我只是听你这么说,有些好奇罢了,若是不方便,不说也好。” “姐姐哪里的话,没什么不方便的,此事西南将军府的人都是知晓的,将军不近女色,也不喜人聒噪,他在府中时,若无要紧事,谁都不敢开口,哪里来的通房妾室。”成霜拉住燕字的手说道。 这几句话对于燕字来说已经足够了,她也回握住成霜的手,只说从京中带了些脂粉,左右她也用不上这么多,送于她,也省得浪费了。 那边李无眠坐在车中甚是紧张,自打记事起,她就与即将见面的那位王叔没打过照面,等下若寒暄起来,中间没个转述的,王叔觉得她上不得台面,配不上友人之子,损了谢池的颜面可如何是好。 谢池瞧出了她的紧张,安慰道:“待会儿说的都是些场面上的话,你随便比划,我自有言语应对,宋怀山也跟着去,你若真有急事,还有他。”闻言,李无眠方才松了口气。 少顷,一行人到了成王府前,谢池先下了马车,回身递给李无眠一只手,扶她下车,落在门前众人眼中便是伉俪情深。 成王府正门,白墙红门,门楼近三丈高,宽约五丈,大门两侧各一排戟架,列戟共十六根,已是顶到头的数量,气象非凡,比京中三品以上王公贵戚的宅子还要威严华贵。 成王手背在身后,按道理他无需亲自在门前迎公主驸马,可谢池身上辅国大将军之职仍在,又是奉皇命而来,面子上他是要做足的。 “一转眼九娘都长这么大了,你阿爹身子可好?”见李无眠先向他行礼,成王心中受用,虽还是皮笑肉不笑,语气却亲切了许多。 李无眠比划一番,身旁谢池开口道:“九公主说多谢王叔关心,陛下身体康健,来时特地叮嘱她,让她转告王叔,养好身子,得空回京一家团聚。” 谢池这话半真半假,他们二人临行前,皇帝确实交代了些保重身体之类的场面话,可绝无要成王回京之言,李无眠心中忐忑,却不好表现,只得面带笑容,看向成王,点点头。 “想不到将军对九娘如此上心,连手语也学了不少。”成王话中调侃之意更多。 “那是自然,某与九娘乃天作之合,为了她,某定当全力以赴。” 成王没有答话,做了个请的手势,引二人入府。 饶是在皇宫中长大,李无眠看着这宅子也禁不住咋舌,黑瓦红柱雕梁画栋的正堂,水磨石地面光滑如镜,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金丝团花纹红毯,除南面外,其余三面都挂着帐幄及帘幕,便于区隔遮挡。 正堂正中北面摆放一架极大的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前面一张同样以紫檀制成的主人用的坐塌,两侧依次摆放稍小的座床,堂中各色香炉、灯烛等,无一不精美华贵。 李无眠拾级而上,见身侧的栏杆皆是石头雕刻,心中不免诧异,大渊自建国以来,只有长安皇宫中及骊山行宫可用石头制成的栏杆,王公贵戚家中也只得用木头栏杆,不得逾矩,看来这位成王叔甚得皇帝喜爱信赖,竟允他如此行事。 连李无眠都能瞧出些许端倪,谢池更是看在眼中,落座后,他感叹道:“王叔的宅子仿若月中宫殿,仙界楼台,令某开了眼界。” “驸马过谦了,你常在宫中走动,自然见多识广,哪里入得了诸位的眼,本王一把老骨头,幸得陛下怜悯关爱,颐养天年罢了。”说完成王对一旁婢女摆了摆手,正堂一角的乐师们便弹奏起来。 一约莫七八岁的华服幼童进了正堂,先向着成王行了一礼,又向李无眠和谢池行礼,落雪得了谢池指令,取出一匣子,捧到幼童跟前,道:“婢子见过世子爷,这是九公主和谢将军的见面礼,请世子收下。” 闻言李无眠心中一惊,她只知成王有一独女,这世子又是从何而来,她扭头望向谢池,谢池知她疑惑,低声道:“世子记在已驾鹤西去的成王妃名下,并非成王妃所出。” 第三十六章 (首发晋江) 这边世子刚落座, 李知叶紧随其后也入了正堂,只见她身着折枝花纹缎裙及浅碧罗绿衫子,头梳交心髻, 上簪鎏金镶蝴蝶玉摇钗,斜插一朵粉白相间的牡丹花, 随着她脚下步伐,雕刻精美的蝴蝶好似活物一般, 在乌云堆处环绕,额间一点金箔制成的莲花钿,其中嵌一颗圆润莹白的珍珠, 衬得李知叶娇态十足, 又不失媚态, 倾国倾城之姿, 恐怕比谢贵妃年轻时也不遑多让。 李无眠一时看呆了, 河阳郡主的美她在长安时就略有耳闻,后来船上短短相处几日,李知叶虽是装扮淡雅, 却也是姿色天然, 不想盛装下竟如此月容花貌,她一个女子尚且抑制不住心跳加速,多看两眼, 那谢池呢? “公主可是饿了?”见李无眠回过神转头看他,谢池莞尔一笑,问道。 李无眠合拢因惊讶而微张的嘴, 后知后觉地正襟危坐, 仪态端庄, 若今天她不赴宴, 李知叶也不必到正堂一同赏乐闲话家常,她是该与其有所表示。 身后落雪压下心中讶异,画屏竟是河阳郡主李知叶,也不知是真是假,忙定下心神,又取出一红木匣子,捧至李知叶面前,说道:“九公主说船上见得匆忙,来不及送河阳郡主见面礼,今日补上,还请郡主见谅。” 观棋上前,从落雪手中接过,二人的手仅碰触了一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手心中交换一物。 李知叶见匣子中是条水晶珠项璎,前端交错缀了四粒小巧的金球,她命观棋收好此物,转身向李无眠行了一礼:“多谢九公主赏赐。”李无眠颔首请她免礼,脸上笑容真诚。 世子原在右侧第一个坐塌上,自打李知叶进来,成王看了他一眼,世子心领神会,立即起身,将位置换到了次席上。 李知叶轻车熟路地坐在右侧首位,仿佛正堂中根本没有世子这个人一般。 成王拍了两下手,捧着各式精致果子糕点及佳肴的婢女鱼贯而入,“乡野之地,粗鄙之物,还请九公主与驸马不嫌弃。”成王举起桌上酒杯向着李无眠和谢池示意道。 李无眠见眼前食案上,单是盛放食物用的金银杯白瓷碗琉璃盏等器皿无一不精美华贵,尤其是鎏金鹦鹉衔枝纹五曲银碗,整个碗为海棠造型,五瓣花叶交叠构成碗沿,碗底一对鹦鹉雕刻得栩栩如生,纹路处以鎏金刻画,可见工匠手艺精湛。 洛川临江,又离海不远,盛产河鲜海鲜,食案上一笼蒸卷,其中夹裹的是剔好的蟹黄、蟹肉,蒸卷做得小巧,侧面看呈现黄白相交的颜色,令人甚有食欲,还有以蜜糖腌制的螃蟹和鱼干、切鲙鱼羹、莲叶羹、乳酿鱼等等菜色丰富……与宫中逢节赐宴相比也不遑多让,成王倒是自谦。 一行高挑身材,肤若凝脂,身着水红色裙衫,赤足露着杨柳细腰的舞姬入内,随着乐师手下节奏变化起舞,脚腕和手腕处的一串串小巧铃铛甚是动听,曼妙的舞姿仿若雪花飘散,又如桃花纷飞,令人眼花缭乱,挪不开眼。 成王见谢池看得似乎有些入神,待一曲舞毕,舞姬们下去换衣物的空档,他对谢池道:“若是公主驸马看得上眼,这几个舞姬就送到府上,平日里也可解闷。” 闻言,李无眠身子一僵,往日里关于赵才人是如何被送进宣王府的话语顿时在脑海中涌现,赠妾换妾玩物……那眼神落在谢池眼中满是无助和恐惧。 谢池心中一滞,下意识的紧握住李无眠的手,附身在她耳边道:“适才我并不是看那些舞姬,只是那衣物有些眼熟。”长安城外山洞那一夜,李无眠穿的正是红衣舞裙,勾得人心痒。夫妻二人的举动,落在旁人眼中好似谢池因成王的话在向公主解释,尤其是李无眠又红了耳朵,这悄悄话怪引人遐想。 成王有些尴尬,咳嗽了两声,引起谢池的注意,谢池执起一盏酒,起身向成王行了一礼,语气中充满歉疚:“多谢王叔好意,某此行是为军务,实在不宜在府中做乐,王叔既然在洛川颐养天年,乐子还是留在身边最妥当不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让诸位见笑了……哈哈哈哈哈”突如其来的一阵笑声,令成王面红耳赤,只见李知叶抬袖挡在脸前,笑得花枝乱颤,好似见到阿爹出丑,发自内心地愉悦。 “阿姐,怎可大庭广众下胡言乱语!”一旁的年幼世子看不下去,紧握双拳,瞪大一双眼睛,望向李知叶,自打记事起,他对李知叶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阿爹说长姐身子骨弱,需静养,不许他去打扰。他也曾顽皮,偷偷翻到阿姐的院中,可院中根本没有卧病在床之人。直到几天前,阿爹收到信,高兴得合不拢嘴,且一再叮嘱他,他是世子,凡事要让着阿姐。阿姐对他不理不睬,视若无物就罢了,可怎能如此对待阿爹,世子心中颇为不满,也顾不得成王叮嘱。 “谁是你阿姐?野种也配与本郡主称姐弟!”李知叶收了笑声,倏地站起身,原本倾城之色浮现出怒意嫌恶,平添几分威严感,她径直走到李无眠和谢池跟前,行了一礼:“扰贵客雅兴,请公主将军莫怪,河阳改日登门赔罪,先行退下了。” 也不待二人说些客套话,李知叶昂着头疾步离开,一刻也不愿多留。 “阿爹,你看阿姐……”世子毕竟年纪小,在贵客面前被李知叶骂是野种,顿时红了眼,声音颤抖哽咽。 不想却被成王厉声打断:“够了,回去闭门思过,竟敢呵斥长姐!” 世子没料到自己鼓起勇气为阿爹说话,到头来还是做错的那一个,再也抑制不住,泪如泉涌,正欲辩解,身后仆从忙抱起他匆匆离开,免得成王盛怒,累及众人。 堂中氛围颇为尴尬,还是成王心腹向乐师们和候在门外一众瑟瑟发抖的舞姬示意,可已无人有心思再看什么霓裳羽衣了。 长安宫中嫔妃姐妹也常有龃龉,但重要场合大家多少都顾及颜面,也不想让外人看笑话,如成王家中这般大张旗鼓,李无眠还是头一回遇到,不知所措,如坐针毡。 谢池也不开口告辞,吃得甚是惬意,成王一肚子气也只得陪在堂上,最后李无眠实在坐不住,三番五次暗示谢池,他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筷子,起身告辞,成王如释重负,匆匆送二人出门,方才向李知叶的院子走去。 马车里,因多饮了几盏酒,谢池面颊有些泛红,嘴角藏不住笑意,见李无眠担忧地望着他,他抬手捏住李无眠的耳垂,沉声道:“你可是疑惑我为何如此开心?” 见李无眠点点头,他手下力气不觉加重了些:“已故的成王妃是我阿娘在京中唯一的好友,她们二人都是自我……都没有个好结果。”谢池觉得此事不便对李无眠讲,“自我了断”四个字没能说出口。 成王妃出身名门,当年成王在一众皇子中默默无闻,能讨得佳人一顾也是费了不少心思,婚后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是长安城中一段佳话。 成王妃在家中虽也是娇宠长大,为人却正直,从不拜高踩低,也不会因旁人的出身高低而分贵贱,所以当谢池母亲第一次参加官眷花宴,却遭排挤时,成王妃是唯一一个站出来帮她说话之人。 一来二去,侠女与“侠女”惺惺相惜,故也有了指腹为婚一事,后来谢沧秋夫妻二人惨死,当年成王成王妃就去了洛川,再未回长安。 京中只道成王妃红颜薄命,天妒红颜,七年前患了重病,成王遍寻天下名医,终究还是芳年早逝。 除了成王父女外,只有谢池等极少数人知道成王妃哪里是无药可医,她是自尽,一根白绫悬在成王书房中,算是表达对枕边人的诅咒和怨怼。 “公主,你可知这世上许多事,不知道真相才最自在。”谢池言下之意便是让李无眠不必追根究底,遂闭上眼不再多言。 李无眠心中思量谢池这些年究竟是如何过的,应该很痛苦吧,日积月累才能织就一层厚厚的壳,才能对外界展露自己身无弱点,没有软肋,也不需要退路。 *** “叶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怪阿爹。”成王站在李知叶院中,屏退一众婢女,只有父女二人,卸下高高在上的伪装,语气甚是沉痛。 “儿可以不恨,只要阿娘能活过来。”李知叶袖中双手交叠,狠狠掐着自己掌心,怕丧失理智,今夜就要与父亲拼个你死我活。 七年前成王妃自尽,李知叶以为是父亲有了外室,还诞下一子,非要抱养在母亲名下。她初始时怪自己,是个女儿身不说,还因阿娘生她时难产,身子受损,再难有孕,母亲的死也有她的责任。 而阿爹不过是求子心切,方才择了险路,且他再三向阿娘保证,那女子绝不会踏入成王府的门,幼子由阿娘抚养长大,自然如亲生一般。 第21节 彼时李知叶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姑娘,哪里知晓什么山盟海誓,想着以后府中还是他们一家人,多个弟弟就多个弟弟吧,可是阿娘的泪水却越来越多,人也日渐消瘦,夜里常不能眠,对着院中的芙蓉花自言自语。 偶然李知叶碰到一回,隐隐约约听阿娘说什么是我们一家对不起你们,暗自猜测母亲心魔并非那私生子。 成王妃自尽那日,李知叶是第一个发现的,她跪在早已冰冷僵硬的阿娘脚下,脸色苍白,牙齿打着颤,半点声音都发不出,阿娘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上面痛骂成王忘恩负义,必遭天谴,只愿与他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李知叶从那天起自己就成了“孤儿”,阿娘带着她敬仰的“阿爹”一同赴了黄泉,她也从无忧无虑的河阳郡主变成了因失去母亲而怨恨父亲的毒妇。 成王妃去世两年后,她终于找到时机逃出洛川,往西南奔去,路上倒也顺利,她自认有几分易容的本事,女扮男装轻而易举混入西南军中。 见到谢池时,她喜极而泣,心心念念的郎君除了身形更挺拔,更有男子气概外,其他言谈举止几乎与记忆力的行舟哥哥一般无二。 那时她自以为得上天垂怜,觅得良人,宽慰两家母亲在天之灵,与谢池在军中|共事一年,相处甚欢,以友相称,后来她终于寻得良机,打算表明身份,也好修得正果。 不想前一刻还把酒言欢的谢池,得知她是个女儿身,立刻变了脸,逃似的离开酒楼,她心中悲愤,多饮了几盏酒,醒来后就已被软禁在谢池府中,身边还有两个严厉的老嬷嬷称她做“画屏姑娘”。 她哭过闹过,甚至试图自伤以求见谢池一面,以为他恼她混入军中不知分寸,可谢池见着她血淋淋的胳膊,却对一旁的嬷嬷说别让她死了就行,神态冷漠。 彼时李知叶不信谢池如此绝情,直到她亡母祭日那天,谢池亲口告诉她,自打他在西南军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认出她河阳郡主的身份。 她之所以如此顺利的到达西南都是成王为缓和父女关系,派人暗中保护,到了西南卫邈接应罢了,谢池为了让那两个人放下戒心,陪她演了一年相见恨晚的知己戏,演到自己都快恶心吐了。 “只要你一天下落不明,成王就一日不敢另有动作。”谢池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得意,眼中瞧不出一丝情意,看她李知叶像看一枚会说会动的棋子。 关于女儿突然失踪,成王曾怀疑过谢池,甚至连卫邈也一并怀疑了,可暗中搜索一番一无所获,谢池府中婢女早有记录,没有少一人,更无多一人,紧接着从大渊各地陆续传来消息,说是见过与河阳郡主相似之人,成王以为李知叶发现他暗中派人监视,才离开了西南,遂不肯放过关于女儿的任何消息,苦苦寻觅四年,方得相见,只怕她再消失。 “你莫不是还钟情谢池那小子?若是你想要,阿爹拼尽全力也要满足我儿。”成王思来想去,除了私生子之事,父女间最大的嫌隙便是谢池了。 闻言,李知叶抬头冷冷看着成王,她想起自己曾问过谢池,若没有父辈间的恩怨,他会不会爱上她。 谢池的话犹如烧红的烙铁一般深深印在她心中,他说:我嫌李弘煴的血脏。 李弘煴正是成王之名,谢池提起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 可祸不及儿女,我不过是爱慕你,你为何如此待我? 彼时谢池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笑得不能自已,他问李知叶,好一个祸不及儿女,那李弘煴可曾放过他?他不会对她怎么样,待时机成熟,会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回洛川。 “钟情他?儿不嫌命长,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阿爹还有什么话?儿困了。”李知叶打了个哈欠,表情甚是不耐烦。 “谦儿毕竟是你的弟弟,血浓于水,待阿爹不在了,他就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成王有意为姐弟二人缓和关系,培养感情。 “阿爹此番论调,儿在民间不少话本子上看到过,以命起誓尚可违背,可见人心叵测,况且有您这样的爹,流着同样血脉的子女必定也是冷血无情之辈,亲人?可笑,说不定日后儿与那野种还要互捅刀子。”语毕,李知叶脸上浮起神经质的笑容,凑到成王跟前,低声道:“去母留子,阿爹手段高明,你说让那野种知道亲生父亲杀了亲生母亲,他该如何自处?” 成王惊得后退了几步,怒目圆睁:“你在说什么浑话!” 李知叶打开院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儿知道的可比阿娘多,说不定哪日高兴,也讲给世人听听。” 成王踉踉跄跄离开了院子,观棋从暗处走出来,手中端了个药碗,递到李知叶面前:“郡主,今日该用药了。” 李知叶接过,一饮而尽,也凑到观棋耳边道:“你听得可开心?向你家主上汇报时可别有遗漏,若有记不清的可来问问本郡主,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观棋奉命监视李知叶,今夜之前观棋以为面前的河阳郡主不过是画屏假扮的,适才听到她与成王所言,方知其真实身份,主上给她下毒不是怕她叛逃蜃楼,而是怕她临阵倒戈。 “郡主哪里的话,主上也是关心郡主。” “关心?哈哈哈哈哈哈……观棋你自己信吗?罢了罢了,今夜这场戏甚好,谢池能睡个好觉,本郡主自然也能,养足精神,往后精彩之处可多了去呢。”李知叶摆摆手往屋内走去。 *** 三日后,长安城,皇帝书案前多了封奏折及家书,奏折所言无非是初到洛川,尚在熟悉驻军情况,倒是那封家书令皇帝沉思许久,家书乃李无眠亲手撰写,讲了些洛川的风土人情,以及王叔的热情款待,其中提到成王府正堂前的石头栏杆制作精美,令她想起长安宫中种种,思家之情顿生。 信自然是李无眠写的,可其内容却出自于谢池,他不多说,她也不多问。 洛川驻军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成王丝毫不知已在皇帝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现下竟然敢在府中逾制建造,其背后意图恐怕不言而喻。 皇帝沉思片刻,只令谢池好生安抚驻军将士,细细查案,而李无眠那边则命人送了好些锦缎料子,让她莫要委屈自己。 家书中短短几句话就令皇帝严惩成王,定然不现实,可只要皇帝生疑,那谢池所谋之事就算成功了一半。 他一连在军中忙了十多日,隔三差五李无眠便会派人送去些膳食补品干净衣物,她从未问过谢池何时回府,自打那夜从成王府中赴宴回来,她便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有大事在谋划,自己帮不上忙,也不好拖其后腿。 这日晌午谢池得空,难得排了休沐,回府路上见玉竹老老实实骑马跟在身后,不禁有些好奇,开口问道:“你不是说累吗?洛川城里那么多酒楼馆子,怎么不去喝上两坛?” 玉竹没有旁的嗜好,每个月总要喝一次酒,不醉不归,多少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当年他们在南诏沙场,玉竹怀里都放着酒壶,某种层面来讲,称得上自律。 “宋先生说饮酒有损头脑,最近军务繁忙,属下不宜饮酒,以免误了将军正事。”为证实自己所言非虚,玉竹挺直脊背,言词恳切。 “哦,你倒是个靠得住的。我听公主说要将四平从长安接过来,也好与燕字做个伴儿。”谢池平日里从不说这些鸡零狗碎之事,因心中生疑,眼下想看下玉竹的反应。 “不可!将军,眼下洛川府中人多眼杂,四平是个心思单纯的,别被人下了套,反倒成了麻烦,再说还有落雪成霜,两个女子还不够与燕字为伴的?”玉竹心焦,话说得也快,倒也足够印证了谢池心中所想。 “她配不上你。” 此话一出,二人之间再无言语。谢池是因为该说的已经说了,而玉竹则是被人道破他一直逃避去思考的事情,心里头多少有些难受,从他执着于照顾好燕字的伤势开始,一切就变了。 难得休沐一日,他不想去酒楼,只想瞧瞧她,朝夕相处近三个月,十多日没见,心中某处总觉得空空落落,怪不得劲儿的。 远远瞧见将军府门前站了一行人,中间一名女子头上戴着幂篱,长长的白纱被风吹起,隐约见其清秀面容,正是李无眠。 “那将军可思念公主?”玉竹此话明显以下犯上,平日里他绝不会如此,现下多半是因不甘心,他不是骆林悦,终日流连富贵温柔乡,难得动心一次,也想问问戳破他动心之人可会动情。 谢池凝神注视身裹白纱之人,眼看距离不足两丈,玉竹本以为谢池不会回答他,不想他突然开口说了句:“我也不配。” 他身负深仇大恨,手上染血无数,情之一字对他来说是负担也是奢侈,动情是万恶的祸端。李无眠温柔纯良,天真无邪,早知如此,便不该拖她下水……如今只要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便再好不过。 “不是说不用等吗?公主怎站在府前?”一般府宅规矩,家中郎君在外忙碌数日,归来时做娘子的总要站在府前迎接,可李无眠身为贵主,这规矩她无须遵守。 李无眠见谢池下巴上冒出的胡渣,他平日里极为重视仪表,知他定是今日将将忙完,尚来不及修整就往家中赶,难免心疼,比划道:出府透透气,站得也不久,我学了些菜式,请将军品尝。 燕字转述时,见玉竹不错眼地盯着她看,偷偷冲他翻了个白眼,而玉竹见她活动自如许多,精神头也足,放下心来。 李无眠亲自下厨烧菜给谢池吃,还是头一次,谢池若有所思,只道有劳公主费心。 成王府夜宴那金银蒸卷她尝着不错,见谢池也多食了两个,猜他定是喜欢,特地找来府中的厨娘学了好一段时间,虽取蟹肉蟹黄时有衬手的工具可用,难免还是受了些伤,几个指头上都有细细密密的小口子。 她不许落雪成霜和厨房的娘子们帮忙,自认为这道糕点的每一步都由她亲手完成,方可见其诚意。 一行人进了屋中,谢池将披风递给落雪,成霜也帮李无眠卸下幂篱,夫妻二人坐在桌前,李无眠将一笼金银蒸卷推到谢池跟前,眼巴巴望着他,眼神甚是期待。 谢池手中筷子略微顿了顿,便夹起一块吃下,细细咀嚼,咽下后,又夹起一块,放入口中前才开口道:“公主做的蒸卷色味俱佳,甚是可口。” 闻言,李无眠方才放下心来,喜不自胜,也拿起筷子用饭,一旁伺候的燕字见她不说近日来的辛苦,也好让将军知道她用心良苦,只得主动开口道:“将军有所不知,公主为了学做金银卷,手上划破了好些伤口,每日夜里婢子给她上药,都心疼得紧。” 李无眠欲将手藏到身后,谢池却先一步抓住她的手,定睛细瞧,果真如燕字所说,他的脸顿时就阴沉下来。 “落雪成霜。”谢池冷冷道,二人早已习惯谢池的说话方式,这便是做错了事的意思,二人忙跪在地上,只听他又道:“府中的婢女和厨娘都是废人吗?还是府中人手不够……”说着就要叫管家来,一并治罪。 见状,李无眠忙拉住谢池,比划解释。 燕字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也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道:“请将军恕罪,是婢子说错了话。公主说她想亲手做些将军爱吃的糕点,不许婢子厨娘们插手。是婢子没把话说清楚,将军若要罚就罚婢子,此事与落雪成霜还有管家他们无关。” 李无眠见谢池发火,她知他是借题发挥,却不知这气是出自哪里,思来想去,多半还是自己做错了事,身为公主不应亲自下厨,自辱身份,说不定日后还要连累他一起被旁人笑话。 她不敢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自顾自地解释,燕字见李无眠比划的净是些让谢池责罚自己不要牵连下人之语,也不愿开口转述,只跪在地上请谢池治自己的罪。 眼下谢池有些后悔自己情绪一时失控,许是李无眠对他这般上心,令他竟生出了畏惧之感,又或许忙碌多日,难得休息,回府图个清静,却被人打扰。 “都起来吧。”谢池眉头紧皱,干脆起身告辞:“公主,臣适才想起还有公务要忙,需去书房处理,先不陪公主用膳了。”也不待李无眠回应,大步流星出了厅堂。 李无眠也跟着起身,往前追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一一扶起跪在地上的三人,比划解释:此事与你们无关,我自会跟将军说明,都怪我,没有分寸,连累你们了。将军忙了这许多日,想来疲累,府中琐碎之事不要让他操心。 她为谢池解释,为下人们解释,却不为自己解释。 待燕字转述后,落雪扶着李无眠坐下,往她碗中布菜:“公主莫要担心,将军脾气便是如此,婢子和成霜已习惯了,无碍的。”此话半真半假,二人只见过谢池对其他人发火,其实只要将军在府中时少开口,降低存在感,便少去好些麻烦。 另一边成霜则去安慰燕字:“姐姐肩上还有伤,快让我瞧瞧,可别再裂开了。” “公主,都是婢子多嘴,坏了规矩,还是责罚婢子吧。”燕字哽咽着说道,又要磕头。 正巧玉竹奉命回屋取谢池的常服,见到这一幕,三两步上前,拽起正欲下跪的燕字,恶狠狠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们别争了,将军是在气我!我自会去领罚。” 取了衣裳,玉竹对着李无眠郑重行了一礼:“请公主见谅,我们将军平日里并不如此,都是属下回来路上多言。” 一大早接到谢池要回府的喜悦就这么消失得一干二净,李无眠食不下咽,又想到谢池除了那一口蒸卷,再没吃过其他,便命厨房煮了碗面。 李无眠原打算自己去,怕她们挨罚,又怕只有自己去,谢池要责问是否府中无人,便叫来管家端着食盒,一起往谢池书房走去,不想他门前没有侍卫,那便是书房里头没有要紧事,无需通传之意。 李无眠抬起手正要敲门,却听屋内传出说话声,似是宋怀山,“将军吃了螃蟹,身上就会发红长疹子,此事不能让外人知晓,可公主总归是将军的妻子。” 门外李无眠一惊,怪不得去成王府赴宴要带上宋怀山,原来竟是因此事,就连落雪成霜也不知,否则一定会劝阻于她。 李无眠疑惑的抬眼看向一旁的管家,可管家低头垂目面无表情,她心中明白了几分,谢池的任何行为都可能是演给旁人看的。 而她,也是旁人之一。 第三十七章 许是听得差不多了, 管家在门外沉声道:“将军,公主给您送午膳来了。” 宋怀山打开门,正要对李无眠行礼, 就见她头也不回往外走,脚下极快, 若不是常年受宫中教条管束,她恐怕能跑起来了。 宋怀山从管家手中接过食盒, 问道:“该听的都听了?”见管家点头,示意其去忙分内之事,再关上书房门。 “主上, 属下有一事不明。”宋怀山放下手中食盒, 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 谢池瞥了一眼, 并未说话, 自顾自地看手中信函。 “属下记得当年河阳郡主到了西南,咱们尚且唱了一出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的戏,如今换作九公主, 主上怎就演不得鸾凤和鸣情投意合了?”这问题着实憋在宋怀山心中许久, 两年前李无眠就是个变数,后来他们将这个变数算进去了,可谢池又改了主意不说, 还处处提醒她防着自己,宋怀山着实不解。 “她与李知叶不同……总之,我们的事情她也没什么用处。”谢池皱眉, 有些许不耐烦, 为了让成王和卫邈放松警惕, 也为了让李知叶死心塌地, 他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可也得棋逢对手才行,李无眠那点子心眼,不值当。 宋怀山自打西南就在他手下做事,没有他父亲那般怕谢池,又问:“怎么没用处?将军当初不是想让九公主死在成王府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吗?” “大渊善机关暗器的只有你了吗?还是你以为蜃楼中只养杀手?”谢池说此话时眉眼带笑,斜眼看着宋怀山。 宋怀山许久没见过谢池真正动怒的模样,脊背一凉,躬身行礼:“属下僭越了。”他以大夫的身份跟在谢池身边,行的却是机关术,好不容易到了洛川,还摸进了成王府,他不能离开,筹谋多年,那人还在九泉下看着他呢。 谢池下了逐客令,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中许久,直至桌上的鸡汤面凉了,浮起一层白白的油花,令人毫无食欲。 眼下谢池不想明白心中这突然出现的柔软究竟是什么,他遇见过无数向他讨好之人,却总在揣摩其意图和目的,可李无眠干脆地告诉他,我想对你好,单纯地对你好,尤其是她看向他的那双眼,写满了心疼与关心,甚至还有爱慕之情。 他在无数女子眼中看到过这种情意,并嗤之以鼻,色令智昏,一副好皮囊罢了,就连李知叶曾经那般痴情,待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也吓得不敢逾越半分。 若是李无眠对他情根深种,却没早早看清他的虚伪冷血,到那时,眼中的失望与愤怒大概能将他灼出一个洞来。 她与骆林悦不同,男人之间的情谊更加粗犷,李无眠好似一场久不见晴的温柔细雨,不知何时,竟令他那坚硬的外壳碎了一角。 眼下这令人烦躁的复杂情感中,或许还含有一丝恐惧,他必须与李无眠划清界限,才能使自己维持原状,对,维持原状就很好。 偶尔床榻上尽力缠绵,各取所需,身体的欢愉来自本能,而他的本能畏惧儿女情长。 *** 第22节 玉竹双手平举,各提了筒水,站在院中扎马步,面前有一案几,摆着个香炉,一炷香刚过半。 晌午滴米未进,眼下他多少有些吃不消,手脚微微颤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落下砸在地上,可凭着心中一口气,尚能勉力支撑。 “玉竹公子,将军出府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你先用些糕饼,歇一歇,再站也不迟。”落雪端着个白瓷碟,上面放了几块芝麻肉饼。 玉竹别过脸去,口气生硬,倔强道:“不必了,你回去吧,等这柱香烧完了,我自会去厨房用些。” 落雪就知道他会如此说,在西南时玉竹也挨过罚,可他从不接受别人的怜悯,一来二去大家早就习惯了,可燕字好说歹说非求她来试一试,这不,还是那头倔牛,半点没变。 落雪朝回廊处拐角使了个眼色,躲在那里偷看的燕字气不打一处来,你的上峰我不敢教训,还教训不了你吗?三两步走到玉竹面前,从落雪手中接过碟子,递到玉竹跟前儿,梗着脖子道:“你吃不吃?” 玉竹见来人是燕字,喜悦之情刚浮上眉眼,可又想到她瞧见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不由得红了脸,硬气道:“不吃!” 燕字干脆从碟中拿起一块芝麻饼,就往玉竹嘴边送,一旁落雪看得目瞪口呆,生怕玉竹被激怒,扔下手中水桶,揍燕字一顿那可如何是好,若让将军知晓,定没有好果子吃,忙劝道:“玉竹公子,燕字肩膀有伤,你可不能动粗,消消气。燕字姐姐,小心气坏身子,玉竹就是这样的人,他身子骨强着呢,以前在西南站两炷香都没事儿……” 未料想,她话未说完,玉竹竟然就着燕字的手,咬了一口肉饼,惊得落雪退后了好几步,指着二人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半晌方才说了句:“打扰了,告辞。”干脆回了屋中,她这个多余的,就不该说话,院中哪里有她的事儿啊。 “将军为何发那么大的火?就是因为我说错了话吗?还是不满我们公主擅作主张亲自下厨?”待玉竹吃完,燕字坐在一旁台阶上,双手支着下巴问道,李无眠那般坚强,自打赵才人过世,就算旁人说再难听的话,她都能一笑了之,现下却因谢池几句斥责,躲在被子里哭,让燕字又心疼又着急。 “都说了是因为我,和你们无关。”玉竹用了芝麻饼,腹中好受许多,又为了在心上人面前表现,手脚也不抖了,脊背都挺得更直了。 “你的错为何要冲着我们发火?”燕字不解。 “还不是因为……唉,算了算了,不说也罢,总之你们安心过日子就成了。”玉竹摇摇头,言多必失,干脆闭口不言,燕字说了半晌不得回应,好似对牛弹琴,气呼呼地走了。 玉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感叹道连生气都这么好看,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 *** 月上中梢,谢池才回到府中,李无眠已经睡下,他简单梳洗一番,脱下外袍搭在架子上,吹灭蜡烛,轻手轻脚地掀开帷帐,见自己那床被褥铺得整整齐齐,便躺在床榻外侧,盖上被子合眼睡觉。 许是李无眠睡前泡过澡的缘故,谢池鼻间总萦绕一种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气,扰得人心烦燥热,他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香味的主人,可身体某处的本能却蠢蠢欲动。 谢池心中斗争激烈,一面在说夫妻敦伦天经地义况且又不是头一回了,另一面则讲晌午不欢而散夜里求欢不如禽兽,最后天经地义占了上风。 “睡着了吗?”谢池贴近李无眠后背,附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察觉她身子一僵,知她醒着,他的手便去探她腰部里衣的系带。 不想手却被李无眠慌忙紧紧抓住,似是不许他乱来,谢池一如既往翻身而上,将她一双手摁在头顶,脱了上衣,正要俯身一亲芳泽,方才看清她已哭得泣不成声。 与曾经许多个夜里的泪水不同,那些泪水中含着讨饶、妩媚和撒娇的意味,可今夜的泪则显露着她的悲愤、伤心和痛苦。 谢池顿时泄了气,暗骂自己一句禽兽,又对李无眠道了句抱歉,松了手,便要从李无眠身上下来,可刚一动,腰部却被她的双腿缠上,似是察觉了自己不合时宜的举动,李无眠哭得更伤心了。 同样,今夜她的矛盾也展现得淋漓尽致,不想与谢池欢好,却也怕他生气下意识去讨好他。她恨自己的不争气,恨自己管不住情绪,惹人烦,或许还恨谢池只把她当作泄欲的工具。 落雪成霜都说谢池不喜聒噪更不喜府中人不守规矩违背于他,眼下自己哭得这般难听,又不许他碰,岂不是样样都不合人意。 思及白日里谢池善演之话,李无眠并不是蠢笨之人,往日种种她自认尚能分辨,当初他说愿做驸马都尉之职是假,可愿意娶她是真;那年端午节上,他戴她亲手制的长命缕是假,可指点她射箭是真;远在西南赠她珍宝是假,可悬崖边救她之命是真;怕她一人留在长安受欺是假,可成王府上安慰她是真;也许就连今夜他这句抱歉也是假,可是见她哭了没有继续却是真…… 晌午在谢池书房外听到的事情,虽令她伤心害怕,可回房后,琢磨了许久,无论谢池做过些什么谋划过什么,可他没有伤害过她,甚至多次救了她,也许现阶段开诚布公坦诚相待对于他们还是难事,可往后谁知道呢,听风便是雨只能徒增烦恼,不如多些信任。 李无眠心中天人交战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强忍住眼泪,抽抽搭搭去解自己腰间的系带,刚扯开一半,被谢池拦下:“要不你先松松腿,我们先说会儿话,再脱也来得及。” 第三十八章 李无眠忙松开双腿, 坐起身来,抱着被子坐在床榻角落,许是适才用力过猛, 她只觉得肌肉酸痛,反正帷帐内黑漆漆的, 谢池又靠着墙坐,两人距离稍远些, 便看不清对方的模样,耳根子红不红,眼神如何安放都不必在意, 交流也更容易些。 谢池手掌心朝上递到李无眠跟前, 她握着其手腕, 在掌心写道:因我亲自下厨才发火? “没有发火, 至少不是对你。”在此事上谢池不解释太多, 他如何能说出看到她手上细密的伤口只觉得自己卑鄙,他根本不能吃蟹自不会喜欢,可他演给旁人看的戏, 却被她记在心中。 李无眠继续写:吃蟹会长疹子为何还要吃? “自小就有人……算了, 总之我这样的人若无利益交换,别付出真心。”这一刻谢池有些懊恼,李无眠的泪水说不定是什么蛊毒, 他不但心中冒出无数陌生的自暴自弃之意,还讲出如此不像他自己的话来。 也不知李无眠哪里来的胆量,听到谢池这些自轻自贱的话, 有些生气, 朝着他的手掌打了两下。 他们再次感谢这令人不能视物的帷帐, 他看不见她懊恼的神色, 她也看不见他眉眼间的笑。 “自打我父亲过世后,再也没人打过我的掌心,你倒是让我重温了儿时背不出书的感受。”谢池没收回掌心,甚至又往李无眠跟前儿递得近了些。 李无眠不信:难道在国子监读书时夫子没有打过? “不是我自夸,我在国子监的季考年考成绩数一数二,就连骆祭酒都想收我做关门弟子,谁舍得打我。” 闻言,李无眠只得揉了揉适才打的地方,然后接着问:你可是厌弃了我? “这话应当我问你,刚才是谁哭得撕心裂肺。”谢池又朝李无眠挪近了些。 李无眠叹了口气,缓过来的双腿伸直,脚心刚好碰到谢池的膝盖,保持这个距离,他再不能靠近,方才继续写:晌午小宋先生的话是你故意让我听见的,为何这么做? 这才是李无眠想不通的地方,若是书房内真有要事相谈,管家定会阻止她等在门外,况且管家出声打断之语不早不晚,恰如其分,举动太过明显,可为什么谢池要让她怀疑他呢? “你倒是比看着聪明些。”话音刚落,掌心又被打了两下,谢池干脆趁此抓住罪魁祸首的胳膊,将其拽到怀中。 李无眠侧坐在谢池腿上,距离近了,方看清他从容不迫的表情,她欲再说些什么,双手却被反剪扣在身后,动弹不得。 “你生气的时候也像只小豹子。”谢池空出一只手,轻轻刮了下李无眠小巧的鼻子,后抚上她的下颚,先往耳后去,轻轻捻过,激得李无眠身子微微一颤,再挑起下巴,大拇指擦过她的下唇,倾身吻上,手掌扶在她后脑勺,迫其往自己身上压,半点不得躲闪,霸道蛮横的撬开她的贝齿。 二人间若论野兽,眼下谢池更像,恨不得将对方拆解入腹,丁点不留,直到口中尝出淡淡的血腥味,二人嘴唇舌头都带些细微伤口,气喘吁吁的看着彼此。 “李无眠。”这是谢池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管好自己的心,别爱上我。” *** 成王在书房案头发现一封令其心惊胆战的密信,里面熟悉的字迹只有四个字:计划照旧。 他脸色煞白,字迹的主人卫邈不是死在武德十一年吗?其因轻敌,深入南诏腹地,被南诏人斩首挂在城头,还是谢池带人抢回了尸首,眼看不过十余日便是武德十六年贺元日,难道四年前卫邈是诈死?故而大渊各处暗庄才一夜消失,竟是他自己金蝉脱壳,暗中筹谋。 成王心跳得厉害,本以为大计只空留梦中,雄心壮志已所剩无几,没想到峰回路转,只要卫邈还在,那便成了一半。 待冷静下来,他不禁怀疑,卫邈是如何将信放在他案头,莫非府中有卫邈的暗线,他遂叫来侍卫一一仔细问过,方才知今日只有李知叶来过。 四年前卫邈战死,李知叶失踪;四年后李知叶回家,紧接着卫邈也出现,种种巧合再次印证了成王心中卫邈还活着的想法。 他将信放在袖中,往李知叶院中去,进了门瞧见她正在作画,桌上一幅西天佛祖像,可佛祖面部竟是一笔未落。 “本王与郡主有话要说,你们都退下吧。”待屋门关上,成王方才低声问道:“你下午去过阿爹的书房?” “怎么,儿现在去不得了?”李知叶自小便可随意进出成王书房,无人敢阻拦,就连世子都无此待遇。自打成王妃死后,为不引起旁人怀疑,成王也是两年前才以窗外风景看腻了为由,换了个位置。 “去得去得,我儿自然随时都去得,只是阿爹书案上多出一封信,可是我儿留的?”成王有意试探,并未直接问她卫邈是否活着。 李知叶并未回答,而是放下手中画笔,取出印章,盖在画作上,以示完成,成王不解:“这西天佛祖的五官还未画,怎就好了?” “若是佛祖有眼,阿爹和卫邈那狗贼就不会活到现在。” *** 转眼到了除夕,自那夜后,谢池回了军营,便一直未归,今日一大早方派人传话,约莫晌午就能到家。 李无眠喜忧参半,谢池说过话历历在目,他不允许她爱上他,二人做过世间最亲密的事情,还有一纸婚书,百年后也要同穴而眠,他却说别爱上他。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谢池,敬他如兄长?可天下哪里有兄妹同睡一张榻的;待他如挚友?可他们并不熟悉彼此的喜好,知之甚少,连相谈甚欢都算不上……世人都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而他们是相敬如“冰”、举案齐“没”。 后来干脆不想了,待在屋中绣花,也未去府前迎他。 “路上耽搁了,臣回来迟了,公主可用过了?”谢池进门瞧见桌上还摆着饭菜,李无眠倚在坐塌上绣花,遂将肩上披风落雪后,问道。 李无眠心跳得厉害,却不敢抬眼看他,怕自己事情做得不合心意,眼睛仍盯着手上绣品,颔首点头,示意自己吃过了。 谢池故意忽略她颤抖的手,坐下净手,拿起碗筷,见桌上都是些寻常菜色,别说蟹,连条鱼都没有,她倒是小心谨慎。 李无眠偷偷用眼角余光瞧谢池,见他面色如常,身子瞧着也康健,安心不少,丝毫未注意到自己已经半晌没下过一针了。 听见谢池令落雪端茶漱口,知他吃完了,她忙下榻穿鞋,胡乱比划一番,头也不回便往屋外走,燕字上前行了一礼道:“公主说今夜除夕家宴,她去前头看看准备得如何了。”说完,小跑几步追了出去。 现下屋内只有谢池和落雪成霜,也没什么好演的了,谢池直截了当,开口问道:“公主近来如何?” 落雪一五一十汇报,除了将军走的那日,李无眠呆坐一日,时不时红了眼睛,饭也用得少些,后来应是想通了困扰之事,便一如从前,只是腊月未见李无眠来月事,可她问过燕字,说是李无眠向来月事不准,每年都会有一两个月未有,倒也无妨。 闻言,谢池眉头一挑,算算日子莫不是浴室吓着她那回?谨慎些总是好的,便命成霜去请宋先生父子来,左右府中没几个人,今夜除夕守岁人多也热闹些。 李无眠头一回在民间过除夕,宫中守岁规矩颇多,再加上华服分量重,往往到了贺元日累得人腰酸腿疼,还得去各宫祝贺,甚是辛苦。 太阳刚落下,洛川城中驱傩的队伍就已行到将军府前,李无眠透过幂篱看去,热闹的游行队伍中间是一对儿带着鬼怪面具的男女,围着他们的是一群带着小孩儿面具的少年,身后跟着手执各色乐器吹拉弹唱的驱除邪祟的乐师,以祈愿新春平安,管家拿着袋子铜钱,分发给众人讨个吉利。 待游行队伍走远,李无眠方才恋恋不舍回到府中,不住和燕字比划交谈,喜悦溢于言表,见院子中堆着些扫把,她便问身后的落雪那些是做什么的。 落雪勤奋好学,如今手语跟燕字学了个五成,简单的话语无须转述,她也能看得懂,忙道:“待会儿放了炮竹,便要把这些扫把烧掉,以令来年府中仓库不虚。”遂又指着角落一棵柿子树,树旁挖了个坑,旁边摆着两双鞋:“公主和将军的旧鞋也要选一双埋入树下,以求日后小娘子得好姻缘,小郎君做大官。” 闻言,李无眠不由自主地抚上小腹,她和谢池会有属于他们的孩子吗?若是有了,他会不会也要孩子别依赖父亲? 适才还喜悦期盼的面容顿时就挂了霜,突然想起自己自小看着阿爹抱十二娘、十三娘时心中的羡慕之情,阿爹从未抱过她,也许父爱也是如此,得不到的,慢慢就不想要了。 第三十九章 夜里子时, 谢池和李无眠端坐在正堂主榻上,二人先与宋家父子、玉竹互道“福延新日,庆寿无疆”之类的吉祥话, 紧接着管家带着府中一众婢女小厮给家主磕头拜年,李无眠拿出早先备下的金、银瓜子, 装在荷包里,一一发给大家, 图个彩头。 再加上晚膳时主仆宾客都饮了些果子酒,倒也没先前那么拘束,正堂内说笑好不热闹。 “宋先生, 公主身子近来有些不适, 劳烦先生诊断一二。”落雪按照谢池的要求, 走到白发老者跟前行了一礼, 宋先生抬眼先去看谢池, 见他端起一盏茶,微微颔首,心下了然。 成霜将竹帘屏障摆好, 又备下丝绢帕子等物, 候在一旁待宋先生看诊。 李无眠再三解释她身体并无大碍,可哪里经得住落雪成霜再三劝说,就连燕字也说宫中御医定期也要请脉, 趁着宋先生在,有病治病,无病健体。 架不住悠悠众口, 李无眠只得老老实实坐在月牙凳上, 将手腕从竹帘下递过去, 宋先生一手把脉一手捻着胡子, 渐渐眉头紧锁,时不时停下思索一番。 他这副模样令一旁的谢池有些担心,莫非李无眠没有怀孕而是真的有什么疑难之症? 适才还热闹的氛围瞬间就冷清了下来,就连玉竹的酒都醒了,老老实实坐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管家惯有眼色,命一众婢女小厮都散了,玉竹也被请了出去,他原不想走,说宋怀山不也留在屋中,燕字问他小宋先生是大夫,你呢?玉竹只得耷拉个脑袋,也不走远,就蹲在外头等着。 “敢问九公主可曾生过什么大病?”宋先生收回手,话虽是对李无眠说的,眼睛却看向燕字。 “公主六岁时,生母赵才人去世,公主年幼思母心切,再加上又是寒冬腊月,受了凉,高烧不退,御医看了好几拨都束手无策,说是外感风寒,内郁湿滞,若是熬不到开春恐性命堪忧,后来还是贤妃娘娘心善,从娘家请了位少小圣手,开了几幅方子,吃下第二日便退烧了,但是此番病得久些,坏了嗓子,身底子也欠佳,自那以后公主便每三日服一粒木香丸。”燕字仔细答道,此事她记忆犹新,闻春斋上下从心底记着贤妃的恩情。 “那木香丸,九公主从六岁一直服用至今?”宋先生又问。 “是的,此行婢子还带了一匣子来。”燕字答道。 “劳烦燕字姑娘取几粒来与老夫瞧瞧。” “婢子走前怕在洛川待得久,药不够吃,连方子也一同带来了,先生可要一并瞧瞧?”见宋先生点头,燕字疾步往后院走去。 宋先生则向谢池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有要事相谈,二人走到正堂南侧屏风后,宋先生陈沉声道:“木香丸不是什么秘方,只有一般强身健体的功效,可九公主身上却有被人常年下毒的迹象。” 第23节 “下毒?”谢池勃然变色,面色阴沉:“先生可看出是什么毒?可有解毒之法?” “老夫看着像是‘静夜’,原是南诏皇室为了惩罚那些不听话的女子用的,这毒若是停了,三五日自然而解,它会麻痹服用之人的嗓子,使其口不能言,若是女子,还会使其月事紊乱。可九公主服用这么多年,嗓子能不能彻底恢复现下还不好说。”事关皇室后宫,故宋先生不便于在旁人面前直言,只得先与谢池通通气。 “那公主月事未至也是因此毒?”谢池还是忍不住问出心底这句。 “正是此毒所致。”宋先生话一出口,方才意识到谢池所说是何事,忙补充道:“此毒对怀孕坐胎影响不大,公主身子骨康健,将军也正值壮年,子嗣之事必无碍。”宋先生话未说完,就听见外面燕字气喘吁吁地说药和方子都带来了,他向谢池行了一礼:“某先过去看看。” 谢池说不清他现下的心情是松了口气还是期盼落空后的失望,今夜放完炮竹见李无眠往柿子树下埋鞋时羞得恨不得自己也钻到土里,他有那么一瞬,且只有那么一瞬,想到要是有个像她一般的女儿也很好。 谢池在屏风后调整好情绪,走出来看李无眠忐忑不安地坐在榻上,脸上写满担忧,他俯身在她耳边道:“莫怕,宋先生说你的嗓子有的治。” 宋先生先是细细看过方子内容,又将其递给宋怀山看,再从随身的医箱中取出药碾、杵、银针等工具,再令落雪取一支蜡烛来。 三粒木香丸分别被碾成粉末、经过火烤、水煮,宋先生与宋怀山用闻、尝及银针试、验等,方才确定此事。 谢池见宋先生放下手中器具,转头望向他,眼神示意此毒正是“静夜”,他开口道:“宋先生不止走遍大渊各地连周边列国也有涉足,对疑难杂症颇有一番见解,适才先生给公主把脉,瞧出公主所服之药于嗓子并无多大用处,因而有此一番动作。” “正如将军所言,公主不是先天哑疾,而是病灶未除,故而口不能言,待某为公主另开一副方子,调理一番,虽不能恢复如初,但与人交流应是无碍。”宋先生知谢池不愿让李无眠知晓有人下毒,便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闻言,李无眠和燕字相视,二人眼中满是惊讶,随即喜极而泣,紧紧抱在一起,燕字更是泪如泉涌,好半晌才控制住情绪,哽咽道:“婢子这就去给赵才人烧香,她泉下有知也会为公主高兴。” “臣送的这元日贺礼公主可满意?”见她哭花了妆,口脂都抹到了脸颊上,谢池正欲伸手去擦拭干净,眼看就要碰到,可一想到自己让她管好一颗心,这手便立刻收回,不自然地放在身后。 而李无眠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竖起大拇指朝他弯曲两下以示感谢。 武德十六年贺元日,二人不约而同地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回到了两年前,可又有一些不同。 *** 谢池寻了个借口让李无眠先回屋睡觉,他则与宋先生父子往书房走去,待关上门,宋先生方才细说从那木香丸中的发现。 方子并无可疑之处,只比民间常用的木香丸多了几味珍贵的药材,按照此方子抓药毫无纰漏,倒是那出自太医院调配的药丸,所含“静夜”的分量极小,若不是他曾被南诏贵族请去两年,给贵人治病期间,也学了不少东西,否则很难发现。 宋先生适才给李无眠开的是些解毒疏郁健体的药,只因“静夜”无药可解,也无记载长久服药后的恢复状况,宋先生以李无眠服用的时间来估计药量,估摸少则半年一年,多则三五年,她方才能开口说话。 “据属下所知,九公主生母赵才人入潜邸前不过是个歌姬,既没有娘家做靠山,也无宠爱在身,能得罪什么人,竟对彼时尚年幼的九公主下此毒手?”宋怀山不解,拿这阴损之药对付一个总角之年刚失去母亲的女童,也忒狠心了。 “且这木香丸还是从宫中带出来的,也给了方子,意思便是吃完了自行配药,下毒之人倒不怕被发现。”别说宋怀山,便是自认见多了家宅阴私的宋先生也甚是不解。 “因为那下毒之人觉得她活不到吃完药的那一天,无须自行配药。”谢池嘴角含笑,食指中指微微弯曲,在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似在琢磨什么事情。 宋家父子也不敢打扰,静静立在一旁,半晌后谢池拍了一下桌子,抬头方才意识到适才自己沉思太过投入,竟然忘了宋家父子尚在屋中,连声道歉,唤来管家,引二人去先前备下的客房休息。 待谢池回到房中,李无眠已去会了周公,他将帷帐挂起,借着窗外清冷月光,轻手轻脚俯身瞧她,许是因哑疾治愈有望,她嘴角还噙着一丝微笑,浅浅的梨涡如此生动,一缕调皮的青丝覆在脸颊上,谢池伸出手将那缕发别在她耳后时,他的手还在轻微地发抖。 原来二人的命运羁绊开始得比他们自以为的还要早,在他们还不相识时,就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时机成熟,自投罗网。 那年芙蓉池畔的动人春夜细节如何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清早她慌乱地推拒,以及被挡住去路后倔强的眼神,那时她的身量才刚到他胸口,如今终于长成了大姑娘,拥在怀中刚好抵在他下巴上。 但凡有人对她施舍些关爱怜悯,她便感激涕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李无眠所谓的恩人,所谓的活菩萨,正是给她长年下毒之人!贤妃的祖父原是太医署的太医令,倒是能在这些事情上替贤妃“只手遮天”。 那两盏被人下了媚药的酥酪,和引李无眠去千金阁后下落不明的宫女也是她安排的,好一个与人为善的贤妃娘娘,算盘倒是打得极好。 李无眠因生母出身且患有“哑疾”,亲事难定,十二娘和十三娘挣个鱼死网破,她贤妃坐收渔翁之利。 没有人会去关注一个不受宠的哑巴公主去了哪里,她为了遵守皇后不许她大庭广众比划出丑的规矩,只得任由不怀好意的宫女引去千金阁,其实那晚他尚有一丝理智,若是她能开口拒绝,哪怕说一句她是九公主,他也会想办法停止荒唐行径。 第四十章 许是哑疾有望治愈, 李无眠难得睡了个好觉,一觉醒来,她也不愿睁眼, 哼哼唧唧往床边帷帐处摸,可刚支起身子往外一趴, 结结实实落入一人怀中。糟糕,她心道不好, 脑子有些糊涂,竟忘了谢池休沐在家。 她装作没睡醒的样子,又慢慢从谢池胸膛上挪回自己枕边, 顺便还给自己盖严实被子, 权当作睡相不好吧, 顾不得什么形象了。 强忍笑意的谢池侧过身看她, 迷迷糊糊的样子像只餍足的猫, 煞是可爱。 “再不起就得用晚膳了。”谢池知她,若是自己不先起床,她定可以抱着被子这样躺到地老天荒。 听见谢池穿鞋穿衣之声, 李无眠方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 先摸摸头发再摸摸脸蛋,都算妥当,才松了口气, 便掀起帷帐,燕字见她伸手,忙上前道:“公主起了?院中祈福用的幡子都备好了, 就等将军和公主挂上头一个呢。” 大渊新年元日, 上到皇室贵族, 下到平民百姓, 都要在院中准备长长的木竹竿,由家主和主母挂上第一条祈福长命的幡子,之后按照辈分、长幼依次挂上属于自己那一面,讨个吉利。 也正是贺元日,李无眠难得穿红色衣裳,宝相花纹朱红色绫裙,竹青色衫子,披银红丝帔子,燕字手巧,给她梳了个慵来髻。许是那日从成王府归来,听得落雪说李知叶姿色天人,发间蝴蝶海棠如何生动,燕字燃起斗志,一个郡主还能越过贵主去? 于是头发梳好后,又从柜中取出一匣子,其中放着一套金丝宝石凤鸟步摇钗,耀眼夺目,奢华精美,乃是李无眠大婚时,十三公主李慕琼所赠,日常佩戴未免过于招摇,元日热闹,正合适。 佩戴完发钗,燕字又从妆奁中又取出一匣各色口脂,打开后,左挑右选拿不定主意:“公主,您看是石榴娇好还是圣檀心更好呢?婢子觉得媚花奴也衬得……” 李无眠见她眉眼微蹙,好似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拿不定主意,随意指了一样儿,比划道:人逢喜事,又要贺元,这些颜色都差不多的。 “呐,公主也知道有喜事,自然更要隆重些,也好让老天爷知道咱们重视。对了,婢子听管家说洛川城外有一座寺庙,极其灵验,今日恐怕来不及了,待十五,公主不妨去烧香礼佛,以谢上天之恩德。”燕字总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得向佛祖表示一番才安心。 李无眠掩面而笑,遂又比划:治病的大夫明明是将军请来的,我们就算不去谢将军,也要去谢宋先生,这佛祖也要在其后。 见状,燕字忙摁住李无眠的手,不许她再乱说话:“老天爷耳朵灵光着呢,咱日日夜夜在闻春斋求顺遂求平安,好容易有了些盼头……顶多将军和佛祖都谢吧。” 屋内主仆二人好不热闹,站在门外的谢池也瞧出些滋味来,身后落雪看着李无眠的手部动作,以她的理解转述给谢池听:“……公主说的就是这些,婢子也只学了一个来月,若有不对之处,还请将军恕罪。” 见着李无眠眉飞眼笑,谢池心中郁结也散去不少,摆摆手,往院中走去,落雪会意,忙高声道:“公主可梳妆妥当?将军请您一道挂幡子祈福。” 因除夕夜里守岁,元日人们往往睡至晌午方才起身,此时日头已至正中,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燕字掀开帘子,李无眠轻移莲步往谢池走来,她虽不是绝色,但眼下在谢池眼中好似神女,有种无法言表的端庄沉静之感,她眼中如有一汪清池,善者如获知己,恶者自惭形秽,而他是后者。 李无眠见谢池身上穿着的衣裳是她亲手所制,心中不免窃喜,这件兰花暗纹墨绿色圆领窄袖袍衫,用了她两个月的时间,功夫没白费,如她想象中一般,花中君子正衬得谢池品貌俊逸,若是无人提起,谁能看出他是大渊手握实权的武将之首呢?这般俊俏的书生,怎么也得骑马游遍长安城的三十六条大街,被小娘子的香帕香囊香果什么的砸得一身方才合适。 想到谢池骑马游街的场面,李无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若真有那一日,他定脸色阴沉,还得把帕子香囊瓜果砸回小娘子头上。 “这幡子还未竖起,公主倒先乐上了,待今日手头的事情忙完,臣可坐在榻上,身前放一案几,让公主烧上三炷香以表谢意。”谢池说得一本正经,落在李无眠耳中便知他定是听见早上与燕字的玩笑话,只得红着脸快走两步,与他一起挂好幡子。 对于民间的元日习俗,李无眠还是头一回见,玉竹在门前挂桃符,管家张罗着贴门神、贴春联,她喜滋滋站在一旁看,看得津津有味,入了神。 待落雪端着托盘来,上面放了两盏温好的屠苏酒,另有两盏酒李无眠从未见过,看了谢池一眼,他便心领意会,答道:“洛川这边习俗,新年元日喝的是椒柏酒,用的是花椒和柏树叶,公主可要尝尝?”从当初|夜宴上她贪吃酥酪开始,谢池便知李无眠是个爱吃的。 李无眠头点得好似小鸡啄米,眼睛都有了亮光,难得有酒尝尝,屠苏酒的味道比药还苦,往年宫中规矩大,就算飞扬跋扈任性如十二娘,元日还是得捏着鼻子往下咽,如今有可替代之物自然愿意。 她端起一盏椒柏酒一口喝下,尚来不及咽下去,口中又麻又涩,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旁谢池扶额大笑,周遭众人都呆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你见过将军笑?”玉竹回头问身后的管家,谢池向来看重仪表礼节,讲究的是笑不露齿,眼下你若是走近点儿,他嗓子眼估摸着都能瞧上一二。 管家回过神,忙合拢嘴,摇摇头:“眼下这场景和天降陨石也差不多了。” 李无眠低头垂目看到自己晌午才穿的新衣裳就被椒柏酒弄脏了前襟,又见谢池笑得这般开怀,一时悲愤交加,提起裙子就往后院跑,燕字和落雪都没追上,见此场景玉竹也笑逐颜开。 “好笑吗?”谢池面色恢复如常,与适才判若两人。 “哈哈哈哈,好笑好笑,平日里公主弱不禁风,没想到跑起来如此快,连燕字那身强力壮的都追不上,哈哈哈哈……”后面的笑声戛然而止,只因玉竹回头瞧见谢池冰冷冷的眼神,好似他再多“哈”一声,还有两炷水桶香在等他:“好不好笑自然还得将军说的算。” *** 初七这日,谢池收到骆林悦的密函,事情如他所料,皇帝派蜀王正月初十启程前往洛川,与谢池一同调查驻军军饷消失案。 除夕那夜他断定是贤妃对李无眠下毒,由此剥丝抽茧,将京中与西南之事逐一梳理,先是他与李无眠因一夜荒唐定下亲事,贤妃先设下圈套,再从中斡旋,确保万无一失,皇后和谢贵妃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助她一臂之力。 紧接着对政事一窍不通,沉迷山河地理的蜀王,借着询问西南风土人情之机,与谢池相交,继而提出同往西南,稳定边境改善民生,但不可否认,比起在京中争权夺力的晋王昌王,还有沉迷女色的怀王,蜀王还是有几分本事。 洛川驻军的消息比谢池计划的要早进入京中,也是蜀王做了手脚,他在西南应是下了不少功夫,暗中盯着谢池,一路跟着查到洛川。 借着骊山行宫中贤妃的手笔,令十二娘与李无眠狭路相逢,蜀王则引着谢池进行宫禀告洛川驻军一事,巧遇十二娘出手伤人,玉竹出手救下,蜀王顺便卖了谢池一个人情,十二娘被禁足骊山,谢池与李无眠顺利成亲。 等谢池到了洛川,蜀王再寻个由头紧随其后,待一同查清驻军案,他蜀王的功德簿上再记下一笔,怎么也比京中那几位皇子强上一头,这母子俩的算盘倒是打得精。 不过,这由头不必他们费心去寻,谢池亲手送了封折子进京,一是暗示山高皇帝远,成王行事可疑,与前镇军大将军卫邈的亲信互有来往;二来则言洛川风景如画,与京中书籍记载已有差异。 故而这年还未过完,皇帝火急火燎地催着蜀王往洛川去,借更新地理志之由,协查皇室宗亲。 阳春三月,桃花盛开,蜀王一行人到了洛川,府尹再次领着大小官员站在码头迎接,比起去年迎接谢池要省事些,谢池是公务在身,蜀王则是采风赏景,接风宴设在了成王府,叔侄家宴,没府尹什么事儿。 “半年不见,九妹妹似乎又长高了些。”蜀王见到李无眠,先话一番家常。 李无眠见着哥哥,心中欢喜,手上也带了亲切之感。 “九公主问大王路上是否平安?”燕字躬身在旁转述。 “自是顺利,九妹妹近来如何?” “九公主也有大喜事,偶遇神医,哑疾有望治愈。” 第四十一章 蜀王那一闪而过的惊慌被谢池看在眼中, 他不动声色,坐在榻上看眼前一幕“兄妹情深”,待燕字与蜀王禀明此事, 蜀王转身望向谢池,问道:“行舟府上还有位神医?” 蜀王对于谢池的称呼, 从一开始的“谢将军”,到后来的“行舟兄”, 再因其娶了李无眠,现下称他“驸马”或“九妹夫”皆可,许是为显示自己与谢池亲近, 便与骆林悦一般, 直呼其字。 “大王有所不知, 宋先生也是某来洛川途中偶遇, 先生父子行医至此, 结伴而行,有个照应。”江上遇险之事,谢池已经告诫众人不可外泄, 故燕字未提起如何结识神医。 宋家父子同观棋一般, 乃是蜃楼中人,蜀王虽在西南两年,军营将领识了个七七八八, 不识那二人也在情理之中,谢池此番话也是为了试探蜀王对于蜃楼知晓多少。 闻言,蜀王面上堆满期待之意, 凑到谢池跟前:“我也想见见那位神医, 他们常在各处行走, 对于各地风土人情定然十分了解, 正好请教一二。” “那是自然,某先前就与宋先生提起大王,醉心于大渊山河地理,邀先生往长安一去,不想大王先到了洛川,不日便请大王府中一叙。”既然蜀王非要唱戏,谢池倒也轻车熟路,信手拈来。 “那位宋神医可说治好九妹妹有几成把握?”蜀王终于扯到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哑疾之事谢池知道多少?知道后又有何怀疑? “公主常夸燕字心细,可还是出了些岔子,长安到洛川又是骑马还要坐船,不知道何时丢了两箱东西,其中就有公主常吃的木香丸,幸好配药的方子放在妆奁中,待手头上的几瓶服得不剩几粒,便请宋先生帮忙寻些药材帮忙配制。”谢池说到此处,略微一停顿,见蜀王整个人放松了不少,继续道:“宋先生道公主常年服用木香丸,身子康健,已无大碍,至于哑疾,他倒有个偏方可以一试。” 谢池话毕,李无眠和燕字对视一眼,遗失了木香丸一说,谢池并未交代过她们,莫非那药真有问题?李无眠只觉得心跳加速,思绪翻飞,直至谢池递了盏茶到她手中,方才镇定下来,恢复如常。 另一侧的蜀王则想,那宋先生多半也是个江湖骗子,瞧不出秘药,就敢信口开河可治哑疾,也算他侥幸,瞎猫碰上死耗子,眼下没了“静夜”,就算九娘不服药,早晚也能开口。 此行前母亲贤妃再三叮嘱他,寻个合适的时机令九娘意外身死,早早赴了黄泉。原本这事儿应是贤妃做,谢池远赴洛川,李无眠在长安孤身一人,除非她一直待在将军府后院,否则只要出门,就有夺命的好戏等着她。 此时蜀王只觉得女人碍事,他好不容易寻来的南诏杀手,原本留着日后大有用处,奈何贤妃擅作主张,为求一次扳倒皇后与谢贵妃,竟暗中牵线,最后九娘没杀成,反而被谢池抓住把柄,把长安城翻了底朝天,最后还是藏在他府中勉强躲过一劫,至今不敢露面。 为了一个不受宠的哑巴,也值当大动干戈?想到此处,蜀王不禁摇摇头。 “河阳郡主李知叶拜见大王。”直至一道清冷女声打断蜀王思绪,他抬头一看,顿时楞在原地,一因美人绝色,二来好生眼熟。 思来想去,方才记起竟是在谢池西南府上见过,虽只远远瞧过一眼,可那女子身形样貌与李知叶有几分相似,顿觉心惊,似乎发现了谢池什么天大的秘密,心中也愈发肯定李无眠哑疾得治确是偶然。 蜀王命婢女将先前备下的礼物赠与李知叶,道:“郡主离京时不过五六岁,多年不见,本王差点儿认不出来。” 话了几句家常,成王请诸位贵客入席开宴。 不知是李无眠那封家书令皇帝斥责了成王,还是成王忌惮赴宴的是位成年皇子,今日府中摆件儿、菜肴比前次招待李无眠朴素了不止一星半点,就连正堂前的石头栏杆都换成了木头制的。 第24节 堂中翩翩起舞的歌姬舞姬也穿得严实,中规中矩。 世子不敢再多言,老老实实坐在次席上,成王不让他说话,他就只管吃菜。席间健谈的便只有蜀王一人,很快,貌合神离的一家人就都有些坐不住了。 谢池先起身告辞,原想与蜀王一同离席,不想蜀王以醉酒为由,说留在王叔府中叨扰一夜。谢池未有多言,携李无眠回了家。 翌日,“酒醒”的蜀王特地候在李知叶院前,待她出现,忙上前搭讪。 “郡主可曾去过西南?”蜀王行为虽有些唐突,可倒不像是沉迷美色一见钟情的模样。 “不曾,莫非大王曾在西南见过与我相似之人?”李知叶故作惊讶地问道。 蜀王吞吞吐吐故作有口难开之意,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锤了几下,左顾而言他:“郡主曾与行舟指腹为婚,若不是谢尚书……” 李知叶原以为蜀王是借机试探她是否就是画屏,不想竟是在此事等着她,怎么?她该道一声“事与愿违”? “我与谢将军无缘罢了,现下将军与九公主伉俪情深,往事不必再提。” “有句话本王原不当讲。”蜀王不想错失良机,昨夜思来想去,若他除去李无眠,又能撮合谢池和李知叶,谢池定会记他恩情,往后入主东宫的筹码也更足,遂道:“可不说出来心中又过意不去,郡主也知,本王与行舟在西南共事两年,常有来往,他府上有一婢女,与你有六分相似,是以昨日本王初见郡主,有些失仪。” 蜀王说到此处,见李知叶大惊失色,知是自己赌对了,谢池一表人才,满大渊都找不出第二个,否则怎能叫那眼高于顶的十二娘得了失心疯,只要郎有情,妾有意都不是难事。 “本王见行舟待那婢女甚好,却从不逾矩,之前不解,现下才明白了,那女子只是郡主的一幅画像罢了,唉,命运捉弄啊。” “大王若无旁的事,我先告辞了。”李知叶低头垂目看不清表情,脚下走得极快,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好似佳人惶恐,蜀王心道一声有戏。 待观棋关上门,李知叶躺在榻上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你可听见那傻子说的话?哈哈哈哈,他竟然敢说谢池对我有情?蜀王那一双眼睛不如喂了狗,眼明心瞎!”谢池待她甚好?她这“囚犯”真是感激涕零。 观棋面无表情,早已习惯了李知叶的喜怒无常,她行了一礼道:“郡主早上不是说想吃城东的果子,婢子这就去买来。” “也是,那傻子在成王府待了这么久,你是该去给主子汇报汇报,千万别漏了适才蜀王的话,也好让谢池知道,他在旁人眼中对本郡主的爱慕是如何痴狂。” “婢子速去速回。”观棋并不理会李知叶的冷嘲热讽,自行取了令牌往院外走,院外园子中一老仆正在修剪枝叶,观棋两指并拢,捏捏耳垂,直到她采买归来,那老仆才挪了位置。 *** 骆林悦躺在书房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模样甚是自在。 “陛下命你将蜀王送到,便回长安,你不回也罢,不在蜀王府上待着,天天赖在我家作甚?”昨日蜀王抵达洛川,骆林悦身为护卫首将,把人明面上交给成王,私下交给谢池,便可功成身退,但他借着送四平到将军府的由头,干脆住了下来,任凭谢池怎么说,都跟在他身边,要不是考虑到夜里睡觉时还有个李无眠,他非得从早到晚都贴着。 “你少拿陛下压我,我们还是不是生死之交?当年那豹子……”骆林悦自顾自讲得眉飞色舞,期间口干舌燥还喝了盏茶。 单就今日,谢池已经把二人豹口脱险的事情听了三遍,不得不服软:“行,行,行,你别说了,我都告诉你。” 骆林悦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正襟危坐,面上甚是严肃:“洗耳恭听,你快说吧。” 谢池正要开口,就听门外玉竹敲门说买了新鲜果子,请将军一尝。 此话是暗语,意思是有新消息到,骆林悦也知晓,他示意谢池先办正事。 “什么?这里头还有李知叶的事儿?”骆林悦夸张地捂着嘴,上下打量谢池,仿佛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随即反应过来,愤愤道:“你果然是跟蜀王穿一条裤子了,不和我好了,他都知道你西南府上有个婢女与李知叶有六分相似,我怎么就不知道?怪不得你去信暗示陛下派蜀王前来,要不是我上下打点,也随他走这一趟,否则还蒙在鼓里!” 谢池简明扼要说了五年前李知叶因成王妃之死,乔装打扮至西南,后被他软禁在府中之事,此行不过是二人达成交易,以及贤妃蜀王暗中谋划之事。 骆林悦边听边咂舌,面上表情多变,直至如遭受重大打击一般又重新躺回榻上,说话语气都虚弱不少:“我就不该来,你说的这些,我消化不了。” 谢池将手中密函点燃,扔进铜盆中,沉声道:“既然蜀王想用利用李知叶拉拢我,那便让他试上一试。” 第四十二章 “玉竹公子, 你别一直这么看着我,我有点害怕。” 玉竹挡住四平往后院的去路,怀中还抱着把剑, 眼神凶恶,却不开口, 四平只觉得脊背发凉,思来想去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玉竹, 再说约莫半年未见,他昨日才到洛川,也没机会去做得罪人的事情。 玉竹身量足足比四平高出一头, 他侧头垂目, 沉声道:“燕字与你说什么了?”一想到燕字拉着四平说话时喜笑颜开的模样, 气就不打一处来, 凭什么看见他就横眉冷对, 面对一胆小如鼠的四平就热络得不行,他哪里比不上这连根胡子也不长的小太监了? “燕字姐姐就问鱼书为何没来、路上可顺利、京中可有趣事……”四平如实回答。 “那你如何说?”玉竹又问。 “鱼书偶感风寒,不宜长途跋涉;一路有骆将军在, 甚是顺利;京中趣事……玉竹公子想听这个?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四平答得也痛快。 怎么净是些闲言碎语, 玉竹向来不好八卦,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听。 “那我就先回屋了, 九公主还等我回话呢”四平往左走半步,玉竹跟着挪了半步,又往右走半步, 玉竹也跟着挪了半步, 无奈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啊?” “你与燕字可定下婚约?” 闻言, 四平惊得张大了嘴, 眼睛也瞪得溜圆:“玉竹公子莫要胡说,坏了燕字姐姐清誉!我……我是个阉人!” 玉竹顺着四平的目光往其身下看去,点点头,似是同意他的说法:“你知道就好,要是敢打燕字的主意,小心我让你再少点儿什么!”警告之举做完,玉竹心中郁结舒畅不少,大步流星走了。 四平生怕他改了主意,一溜烟小跑回屋中,成霜掀了帘子,就见四平冲进屋内,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哭丧个脸:“公主,还是让小的回长安吧。玉竹公子他……他威胁小的……还要再少东西……” 李无眠和燕字对视一眼,随即明白是什么事情,抬袖捂着嘴笑,燕字涨红了脸,先将跪在地上的窝窝囊囊的四平一把拽起来,怒道:“你还是不是男人!记住,有没有那玩意儿,你都得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想想咱们在闻春斋时你都是怎么说的!” “可……可我打不过玉竹啊……他还拿着剑,凶神恶煞。”四平委屈巴巴道。 落雪见四平可怜,忙上前打圆场:“好了好了,玉竹公子平日里爱打个嘴仗,实际上心可善着呢,四平公公莫要担心,我帮你说和说和。” 李无眠轻拍几下桌子,示意他们都往她这边看,比划道:此事是因燕字而起,要说也自然她去说,四平不必担心,该干什么干什么。 “公主!怎么连你也取笑婢子,婢子可不管这些闲事儿。” 主仆几人面上甚是热闹,可李无眠心事重重,谢池对于木香丸的说辞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可细细想来,那药丸真有问题的话,贤妃与蜀王脱不开干系,贤妃是后宫中少数几个肯为她说些话的人,蜀王作为哥哥也从未欺负过她,年节上贺礼也和其他姐妹一般无二,她不敢也不愿相信那二人会加害于她。 对于此事谢池不愿多说,只叮嘱她好生调养,莫要担心,万事有他,谢池说此话时表情郑重,好似承诺,听得李无眠一颗心怦怦直跳,像是要飞出胸膛,这样的人怎么会伤害她呢。 *** 骆林悦在谢池府上住了三日,便启程回了长安,说是回宫盯着贤妃,以防再生枝节。 为令成王安心,坐实自己是来采风的,蜀王倒真下了些功夫,只三月就走了洛川好些名胜古迹,四月初一方才至谢池府上拜访。 宋先生父子也被邀至赴宴,蜀王出手阔绰,赠予不少珍贵药材,感谢二人可治李无眠哑疾。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宾主尽欢,趁着酒意正酣,蜀王旁敲侧击问宋先生可去过大渊以外之地,他因皇子身份不能轻易出访,甚感遗憾。 宋先生按照谢池事前交代,只说自己乃一江湖游医,谈不上游历甚广,先师教诲一生致力于救治大渊贫苦百姓,故而他国之地不敢踏入半步。 蜀王这才踏实,对于洛川风土人情侃侃而谈,言语间谈及城外一座香积寺,香火甚旺,当地百姓称其堪比长安大慈恩寺,他特地在那寺庙住了几日,与长安不同的是那香积寺在半山腰上,寺庙后一清潭,占地极广,潭中锦鲤无数,个个肥美,正因池中是天然活水,上有三千尺瀑布,在此潭汇集后,又往山下而去,乃一天造美景。 李无眠听得甚是专心,除了洛川主城,她哪里都没去过,想不到此地胜景云集,绝美之处又与京城不同,可叹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同八哥一般游历大渊。 待夜宴结束,府门前送走蜀王与宋先生父子,夫妻二人往后院走,谢池瞧见李无眠还是一脸向往,不忍她多有遗憾,低声道:“待驻军案查清,臣可与公主同往蜀王所说的那几处美景,权当做公主二十岁生辰贺礼。” 李无眠原以为谢池不记得四月初五便是她的生辰,听他有此一言,心中甚是感动,谢池不愿她爱上他,可待她却处处周到妥帖,管住一颗心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 *** 四月初五一早,管家便套好马车,随行一队侍卫护送李无眠往香积寺去。 蜀王坐在府中煎茶,心腹进屋禀明,他抬手道按计划行事,务必干脆利落,给九娘一个痛快。 自赵才人过世后,每逢生辰,李无眠都要出宫去往大慈恩寺为亡母烧香点长明灯,前些日他故意说香积寺与大慈恩寺相同,用的便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之计,除了李无眠,谁都不会如此敏感上心。 “九妹妹,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选个贱籍的娘,此番去了黄泉,好生与判官说,来世莫再生在帝王家。”蜀王自言自语,文弱书生的模样不在,倒好似一恶鬼。 前一夜管家差人去给谢池送信,其中缘由他思索再三,觉得并无不妥之处,叮嘱管家多派些府中的侍卫跟着,他明日晚上便回府中为公主庆生。 一大早谢池右眼就跳个不停,毫无缘由,心中总觉得忐忑不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提早回府,不想还未出军营,就遇到蜀王。 蜀王道洛川有一特产茶叶,唤作浮春,他煎茶试过,味道甘美,特地请谢池一尝。 谢池对蜀王已有戒心,见他坐在帐中,煎茶煎得极为用心,他来此处,一不打探消息,二不拉拢关系,也不提及李无眠生辰一事,还邀他中午往洛川最出名的醉仙楼一聚。 忽然有什么信息从谢池脑海中一闪而过,南诏秘药……南诏刺客……去岁端午刺杀李无眠的南诏杀手!当时他查了一月有余,此人消失无踪,他怀疑是几位皇子所为,还特地去怀王府上赴宴,有心试探,事情虽像是皇后和谢贵妃联手,却又缺点什么,原来那杀手竟是蜀王府中! 不只是皇后贵妃对李无眠起了杀心,贤妃和蜀王竟然从那时起就想除掉她!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不是骆林悦机敏,现下李无眠早就香消玉殒了。 谢池只觉得气血翻涌,起身一脚将蜀王面前的案几踹翻,两步上前,右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厉声问道:“你要对李无眠做什么?” 蜀王没料到谢池突然翻脸,他好心好意来到军营,邀他喝酒,李知叶也会前来,估摸着那时李无眠不幸失足的消息就能传回来,他也好陪着一起做戏……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莫非他露了马脚?可就算露了,谢池不应该装作不知晓才对吗?难道……难道他真爱上那哑巴了? 谢池下手极重,蜀王喘不过气,翻着白眼,脸憋得通红,双手拽着谢池,双脚不停地扑腾,眼看他先要不幸身亡,一旁玉竹见情况不对,忙上前制止谢池:“将军,将军,让他喘口气,再下去要出人命了!” 谢池这才回过神,松开了手,看着蜀王躬身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咳嗽不止的样子,他方才惊觉自己竟然失控了,与去岁悠闲自在地拷问百宝斋贾掌柜不同,现下他一想到面前此人要致李无眠于死地,就动了杀心,置筹谋多年的大计于不顾。 “谢池,本王……咳咳……本王待你不薄,你怎敢对亲王动手!”蜀王好不容易坐起身,指着谢池,难以置信的问。 “我问你要对李无眠做什么?”谢池咬牙切齿,她这些年因哑疾遭受多少冷嘲热讽,躲在闻春斋过点自己的小日子都不成,被人当个玩意儿一般下药,送到他床上……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也从未有起过恶意,却被吃人的波涛卷起,毫无退路可去。 谢池拔出去剑,向着蜀王刺去,蜀王来不及躲闪,肩膀被捅了个对穿,血如泉涌,疼得直吸冷气,谢池随即将剑拔出,对准另一肩膀,正准备刺下,就听蜀王大喊:“积善寺清潭!清潭上划舟的船夫和岸边赏景香客都是杀手!” “给蜀王包扎好伤口,连同大帐内外的一群废物,都送去醉仙楼,观棋知道怎么做!”谢池将剑插回鞘中,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接过缰绳,策马狂奔,恨不得飞到李无眠身边。 玉竹吹了一声口哨,四处暗卫现身,蜀王的亲随护卫早已控制住,生不出乱子,玉竹安排好一应事务,转身对蜀王说:“你现在最好祈祷公主和燕字都无事,否则蜀王偶遇山贼不幸身死的消息,今夜就会送往长安。” 第四十三章 李无眠一行人到了香积寺, 见门前守卫森严,四平上前询问方知今日有贵客到访,人数不少, 为避免惊扰,不再接待其他香客, 又道昨日就已在山下和城门处发了告示。 燕字怪自己思虑不周,原想初五并非初一、十五这样的热闹日子, 无甚要紧事,不想竟耽搁了。 李无眠安慰她,洛川又不是只有这一处寺庙, 她们换个寺庙也是心诚的。哪知刚上了马车, 便有一婢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行了一礼问道:“可是谢将军的家眷?”此话问得巧妙, 不点破李无眠身份, 以免生出皇室贵主被拒寺外之说,也不会给她添上以权欺民之举,且洛川驻军中姓谢的将领也有几个, 并不突兀。 “正是, 请问姑娘何事?”燕字上前答话。 “我家大娘子请谢夫人进寺烧香,今日乃我家太夫人六十大寿,太夫人长年在此地礼佛, 家主为贺母亲生辰,每年今日都会在此,谢夫人初来洛川, 故而不知, 扰了夫人雅兴。”婢女回答礼数周到, 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无眠喜出望外, 不想今日寺中还有位寿星,忙命燕字准备谢礼和贺礼。 想着旁人一家团聚,自己不好带太多侍卫进去,便命四平选了四个功夫底子硬的,随同一起进寺内,其余留守。 香积寺果真如蜀王所言,殿宇宏伟,院内古柏参天,树木葱郁,各殿中四大金刚手持兵器惟妙惟肖、观音菩萨宝相庄严…… 李无眠跪在佛祖前,双手合十,望母亲在天之灵见她生活平顺也能心安,心中默念:儿今日二十岁了,阿娘这个年岁时儿已经三岁,再过几年,儿就与阿娘仙去时一般大,就是大人了,阿娘宽心,儿已得一良人,谢池虽不善言辞,心事重些,可待儿极好,阿娘泉下有知,若有余力,也请佑他一二。 待添了香油钱,走出大殿抬头见时辰尚早,又有一小师父在旁提醒,寺后有一清潭,景色甚美,可前去一观。 李无眠一行人便往清潭而去,远远瞧见一群人,男女老少皆有,坐在潭边赏景,还设了屏障、坐塌和案几,热闹非凡,估摸着就是过寿那一家人。 其中一华服妇人,瞧见李无眠站在不远处驻足不前,脸上带着笑迎了上来:“谢夫人,有礼了。”这妇人瞧着约莫四十岁上下,面色和善,左右张望见没有旁人跟上来,遂小声道:“妾家郎君姓阎,在张府尹手下做事,公主到洛川那日曾去码头迎接,虽未见真容,但识得您身边的婢女,妾怕直说公主身份,令寺庙上下不安,公主此番前来,甚是低调,妾斗胆猜测是公主不想引人注意,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公主恕罪。”语毕又要再次行礼。 李无眠忙扶起阎夫人,再三感谢其好意,四平则将备下的贺礼交予阎夫人,客气一番后,阎夫人指着清潭:“公主头一次来,妾一乡野村妇,献丑介绍一二……”原来那清潭往日里不得随意行舟,怕扰了池中锦鲤,寻常香客只能站在岸边驻足观望,但阎家太夫人长期在此清修,便得了一便宜,寺中每月逢五泛舟喂鱼清扫落叶,阎家人可随舟一起在这碧波上赏景,后来干脆出重金造了一只莲舟,更显雅致。 李无眠来得正是时候,莲舟停在岸边,可同去赏景,阎夫人甚是热情,李无眠推辞不过,只得一同往清潭去。 清潭占地极广,约莫有半个香积寺大小,好似崇山峻岭中一只光彩夺目的银盘,北侧一道似有千尺的瀑布从天而降,激起一片水雾,潭水清澈见底,成群结队的锦鲤,颜色多彩,金黄的、朱红的、白红相间的……清潭东侧则是悬崖峭壁,西侧又是一道瀑布,往山脚下飞腾直下,想来另有一番景致。 阎家捐赠的舟小巧,除了船夫外,顶多搭载三人,船身侧面雕刻成莲花形状,金粉色漆描得细致形象,船内部则是青碧色,倒是轻快精致。 第25节 “……等六七月,潭中荷花盛开,泛舟时还能摘莲蓬吃呢,格外清甜。”阎夫人态度热络亲切,拉着李无眠就往船上去,见燕字等人神情疑虑,又道:“妾陪着公主一起吧,还能再载一位,不知……”她往李无眠身后看。 燕字上前一步道:“婢子僭越,请阎夫人见谅,虽男女有别,可这潭水上得有位水性极佳之人伴在左右,以防有个闪失。”说罢,身后四个侍卫中一位虎背熊腰的年轻男子往前两步,行了一礼。 “还是这位姑娘思虑周全,那咱们快登船吧,待正午鱼儿就懒了,不肯浮出水面争食了呢。” 侍卫面朝外坐在莲舟最前端,阎夫人与李无眠并排而坐,莲舟尾端则是船夫撑篙,初时莲舟行得缓,因李无眠不会说话,阎夫人也不懂手语,故而多是阎夫人介绍,李无眠点头附和。 没一会儿那舟行到了清潭中央,阎夫人指着北侧瀑布下的水雾道那处有一奇石,好似骏马奔腾,甚少人知道,邀李无眠前去一观。 不知何时,那船夫越划越快,先是侍卫察觉出不对,摸着腰间刀柄,转过身来盯着船夫,随后阎夫人拿着块帕子遮在脸前,似笑非笑:“公主可知妾的夫君叫什么名字?” 李无眠摇摇头,身子往后仰了几分,与阎夫人拉开距离。 “妾的夫君甚有名,姓阎名王,妾这就送公主去见一见他。”说时迟那时快,阎夫人一甩手,一把锋利的匕首朝着李无眠面上袭来,幸好侍卫早有准备,挥刀劈开。 那船夫跳下莲舟,从舟底部摸出一把虎头斧,跳上船,也加入战局,一时间三人战得难舍难分,侍卫以一敌二不在话下,可得时时刻刻护住李无眠,又在方寸之地的莲舟上,施展不开,没一会儿就负了伤。 岸上情形也好不到哪里,无论是坐在屏障内煎茶聊天的老太太和妇人,还是岸边嬉闹玩耍的公子孩童,忽就止了声,拔刀相向,吓得四平差点儿就尿了裤子。 燕字见情形不对,而李无眠所乘的舟已隐入水雾中,看不真切,急得就要下水救人,被四平一把抱住腿:“燕字姐姐你不会凫水,别冲动。” “这潭水看着也没多深,我先往公主那处走。”燕字力气大,决心又下得足,推开四平,就往清潭中跳。 因潭水清澈,一眼见底,容易给人造成水浅的误会,燕字强忍住恐慌努力使自己站起来,踮起脚尖,勉勉强强将鼻子露在外面,身子摇摇晃晃,呛了好几口水。 离岸如此之近,已有半丈的深度,那瀑布水雾处恐怕难以估量,燕字努力回想凫水的关键,试着往前挪动,倏地身旁冒出两根胳膊粗细的竹子,她忙抱住往身后看,只见四平搭在竹子另一端,因水凉冻得牙齿打颤:“你急……急什么,寻个能浮水的物件儿啊。”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往李无眠那处走,走了没多远,就听身后动静变了,以为是那三个侍卫寡不敌众,回头一瞧,竟是谢池赶到,四平顿时就哭出了声,大喊:“将军,我们公主在瀑布那头!” 此时莲舟已是白刃相接,侍卫浑身是血,可仍死死护在李无眠身前,两名刺客见状,干脆打翻莲舟,李无眠不会凫水,更好动手。 侍卫被阎夫人纠缠住,够不到李无眠,那船夫就像一条鱼,在水中活动自如,提着虎头斧就往扒在船沿的李无眠而去,不想身后突如其来一根竹子直插胸前,力道极大,当场殒命。 李无眠看清来人,顿时红了眼眶。 “别怕。”谢池朝她伸手,紧紧握住。 阎夫人好不容易摆脱侍卫,见同伴已断了气,知道不能再硬取李无眠性命,悄无声息潜入潭底,取出预埋的特制□□,借着水雾和巨石遮挡,朝着李无眠那处连射三箭。 前两箭被谢池化解,可第三箭角度刁钻,眼见躲闪不开,谢池干脆抬臂挡住,硬接下那一箭,利刃入骨,他闷哼一声,迅速拔出朝着射出的方向全力一掷,不多久水面上飘起一具女尸,脖子上插着的正是那只箭。 谢池强忍左臂疼痛,与受伤不轻的侍卫将莲舟翻起,三人往岸边划去。 岸边刺客按照谢池惯常做法,皆已处死不留活口,前去接应谢池的几名暗卫从他手中接过撑篙,帮他包扎左臂伤口止血。 “寺中僧侣都被关押在一处偏殿中,院中那些都是刺客假扮的。”一暗卫禀报。 “这些人不像是高门贵族豢养的刺客,倒像是江湖上的组织,让蜃楼去查。”谢池右手握着李无眠的手,直至登上马车也未松开。 待一行人回到府中,宋先生父子早已候在院内。 “先给公主瞧瞧。”谢池开口道。 红着眼的李无眠一个劲儿摇头比划:我没事,先给将军看。 “属下给公主诊治,我阿爹给将军诊治,勿相让了,快进屋吧。”宋怀山瞧着谢池胳膊上的伤不轻,他虽比不上父亲医术高明,但李无眠顶多是个风寒擦伤,倒不在话下。 如宋怀山所料,李无眠除了手上有些细小伤口,又在冰凉刺骨的潭水中浸泡过,其他并无大碍,命落雪成霜准备热水沐浴,泡个澡驱驱寒,吃两副药即可。 谢池这边就棘手许多,那箭是特制的,不但力度大且箭头带倒刺,谢池以臂抵挡,伤及骨头,又硬生生拔出箭,创口颇大,一时半刻难以止血,幸好那箭头没有淬毒,否则神仙也难救。 李无眠匆匆洗了澡换了衣裳,进屋守在谢池床前,看宋家父子忙里忙外,清理伤口的血水一盆盆往外端,她眼泪就止不住了,如断线珠子般落在衣襟上。 待众人拾掇完毕,屋内只剩他二人,谢池侧过身看她:“坐那么远干什么。” 李无眠忙起身,背过身摸出帕子擦擦脸上的泪,才走在谢池床榻边,虽还是那副俊朗公子的模样,可嘴唇有些发白,额上还有些汗,想来伤口疼得不轻。 “别怕,死不了的。”谢池故作轻松,眉眼还含了笑,又道:“今日公主生辰,臣愿公主岁岁平安喜乐。” 好一个岁岁平安,李无眠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大哭出声,谢池怎么偏偏就遇到她呢,什么忙都帮不上,做事还不仔细,处处拖累他。 在过去的岁月中,她曾无数次向上天祈求,求能得一人护她一世,想不到这人来了,却因她一身是伤。 如今她想,这人不来也行。 “英雄救美不是千古佳话么,你哭什么。”谢池不知道怎么哄她。 听到此话,李无眠手上比划的动作极快,说的无非是她无足轻重,识人不清,自责给他添了麻烦,说着说着许是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爆发了,什么自己样貌不出众,性子又懦弱,无半点可取之处,跟着她的婢女都常受欺负,没想到嫁给谢池,也要累及他,大概她就是扫把星…… 谢池虽看不太懂手语,但也知道她的性子,知她自责,忙道:“我疼。” 李无眠忙停下表述,起身就要去寻宋先生,谢池用没受伤的右手拉住她:“你听我说会儿话,转移转移注意力就不疼了。” 李无眠在榻旁支了个案几,又取了纸笔来摆在上面,抽噎着示意谢池可以讲了。 “因我受伤,所以你怪自己?”谢池问道,见李无眠点点头,他又道:“不要把别人犯的错误加在自己身上。” 李无眠提笔:是我思虑不周。 “因为你有颗正直善良的心,从不以恶意揣测他人。我有时会想,后宫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怎么长出你这样的女子,多半因你阿娘是个温柔且坚强的人,她留下的足够支撑你度过每一个黑夜。”比如忠心不二的燕字,乐观积极的心态……她就像是夏日夜里的萤火虫,哪怕只有自身一丝微弱光亮,也不愿与黑暗为伍。 李无眠愣住,墨汁顺着笔尖落在纸上,晕开一团又一团墨渍,谢池沉声道:“别写了,扶我坐起来吧。” 他其实自己也能坐起身,不过是想让她靠得近些,顺势揽她入怀,李无眠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稍安下心来。 “臣有一请求,可缓解疼痛,不知公主可愿出些力?”谢池俯身在李无眠耳边道,见她点头,又道:“……公主在上,自己动可好?” 闻言,李无眠惊得直起身,往床榻另一侧挪了挪,一脸不可置疑地看着谢池,青|天|白|日,身负重伤,他……他……他竟然只想敦伦! 可仔细琢磨似乎也说得通,几个月来二人虽常有同塌而眠之夜,却井水不犯河水,谢池正值壮年难免有所需求,况且他今日才舍命相救,思想斗争半晌,李无眠方才咬牙下定决心,下榻穿鞋,紧闭门窗,又放下帷帐。 谢池强忍住脸上笑意,面前佳人表情甚是坚毅,好似要上沙场一般,与“捐躯”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也全力配合,挪了位置背靠在床里侧墙上,李无眠过来解他里衣系带,他还善解人意地抬起了胳膊。 少顷,李无眠跨坐在谢池身上,二人靠得近,渐渐粗重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她实在无法直视谢池的眼,干脆抬手捂住。 一番云雨后,谢池虽不怎么尽兴,但也难得有此经历,正准备开口叫水,不想又被李无眠捂着了嘴,她指指外面,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她起身穿衣,挂起帷帐,先打开窗户通风,待脸上潮红稍退,方才打开门,欲比划示意落雪打盆水来,没想到落雪先开了口:“怎么是公主叫水?” “欲盖弥彰”“画蛇添足”李无眠现下对这两个词有了深刻理解。 *** 玉竹守在燕字房门外,见成霜出来,忙上去问情况。 “玉竹公子宽心,燕字姐姐受了寒,已服了药,左脚崴了,但不严重,歇息两日便能好。”成霜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里头收拾妥当了,公子进去吧。” 玉竹松了一口气,比起上回那砍在肩膀上的一刀,眼下人全须全尾的,便再好不过。 进门见燕字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玉竹站在一旁问:“你饿不饿?可要用些粥?” “适才喝药,已经用过了,不劳烦玉竹公子。”燕字困乏,答得有气无力。 “不劳烦,不劳烦,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开口。” “你可知那些刺客为何对我们公主动手?”燕字现下没什么胃口,但想起今日所发生之事,仍后怕得紧。 “莫要担心,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玉竹拍着胸脯打包票,眼下醉香楼那边多半已经处理完毕,蜀王一介跳梁小丑也敢□□。 “四平可好?”燕字闭着眼睛问道。 “已经是个死人了……”玉竹一时气急,信口开河,吓得燕字坐起身就往外去,玉竹好说歹说再三发誓人好好的在屋里休息,方才躺回去。 第四十四章 洛川主城同长安一般, 也设有东、西两市,醉香楼位于东市最显眼热闹之处,今日因接待蜀王及其贵客, 不对外做生意,一大早就有两个伙计站在门前对顾客一一解释。 李知叶来得早, 坐在雅间品茶听曲儿,悠然自得, 临近晌午听楼下一阵脚步声传来,她也不起身,仍坐在榻上, 靠着凭几嗑瓜子。 帘子掀开, 几名侍卫打扮之人半拉半拽着灰头土脸的蜀王, 领头的侍卫赏了弹唱卖艺的几角碎银, 令他们都先退了出去。 “大王不是要撮合我与谢池吗?怎么一个人来了?”李知叶话中有话, 冷嘲热讽,她瞧着观棋与那侍卫耳语几句,从袖中取出一瓷瓶, 倒出三粒药丸, 捏着蜀王的下巴迫其张嘴,就这么灌了进去。 蜀王捏着脖子,不断咳嗽, 试图将药丸吐出来,哪知入口即化,根本呕无可呕, 他指着观棋, 厉声道:“大胆狗奴!你知道本王是谁?你给本王吃的什么东西?” 观棋毫不理会, 自顾自站在李知叶身侧, 好似无事发生。 “哈哈哈哈,大王是吃醉了酒还未醒吗?蜃楼数一数二的制毒高手观棋姑娘,还能喂你吃大补丹不成。”李知叶伸了个懒腰,转头问道:“不吃饭吗?等这么半天本郡主都饿了。” 蜀王后背发凉,莫非是那个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蜃楼?可他们行事向来诡秘,踪迹难寻,重金都难寻其买凶,又只宰忘恩负义之辈,前提是证据确凿。 “本王与谢池何时有过龃龉?何谈忘恩负义一说?”蜀王不信。 “旁人要想请得动蜃楼是有些难,可谢池是蜃楼之主。”李知叶把玩身前一缕青丝,绕在食指间轻轻打转,神态格外魅惑,似是想起什么,她莞尔一笑:“我身边之人不过从老嬷嬷换成年轻婢子,大王怎么就认不出了?六分像?哈哈哈哈,大王应让鬼手看看眼疾,想来他老人家能看哑疾,你这点瞎病也不在话下。” 鬼手?哑疾?想不到那面目慈善的宋先生竟然是鬼手,此人年轻时就已名声大噪,只看将死之人,传闻说他有双起死回生之手,后来不知何事,隐匿江湖,原是入了蜃楼。 “想不到郡主早就与谢池为伍,你们二人倒演得好戏,有何图谋?”蜀王见她神色自如,还有观棋在侧,以为自己中了圈套,自作多情要给他们牵红线,看来他在西南花费了两年功夫,对谢池的了解也是凤毛麟角。 “不敢不敢,蜃楼不收无用之人,本郡主身无长物,哪儿有此荣幸,大王如今与我一般,都是谢池的监下囚。”话音刚落就听门外掌柜的敲门,说佳肴美酒已备好,为贵客上菜。 李知叶忙起身穿上鞋子,示意观棋去开门,而后坐在主位上,举起酒杯对蜀王道:“多谢大王款待。” “监下囚”三个字在蜀王脑海中环绕,他哪里有心思吃菜,肩膀疼得龇牙咧嘴,适才吃的又不知是什么毒药,山高皇帝远,谢池不会真把他杀了吧。 心惊胆战回了王府,见门前侍卫和院中婢女小厮都无异样,监视他的暗卫也没了踪影,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正要提笔往长安送信,就听门外心腹之声,说有要事禀报。 “大王,先处理伤口,换药吧。”心腹提着个药箱,说不出哪里奇怪。 “你还懂医术?”蜀王龇牙咧嘴的扯下领子。 心腹往前几步,低声道:“以前那个不懂,现在这个略懂皮毛,鬼手先生得空指点一二罢了,小人善的是缩骨易容。” 蜀王一惊,欲往后退拉开二人距离,不想被“心腹”一掌摁在原地,此人力气极大,令他动弹不得:“王府内换了芯子的不止小人一个,大王这条小命若还想要,便老老实实待着,否则三日一次的蚀骨之痛可不好受。” *** 对于谢池隔三差五“疼痛难忍”需转移注意力的说辞,李无眠一忍再忍,不想谢池变本加厉。 前儿沐浴时说水汽大,他原本就失血多头晕,现下更使不上力气,于是李无眠从挽起袖子站在浴桶旁帮忙,变成了浴桶内搭把手,再然后又是“公主在上”。 昨儿侧倚在榻上好端端地看着书,窗户外头日头正盛,阳光明媚,谢池非说明日恐有大雨,只因他伤口处奇痒难忍酸涩疼痛,少不得李无眠又得“在上”辛劳一番。 直到适才,谢池递给她一精美木匣,里头放着对儿金银脚环,其间缀着大大小小的金铃铛,李无眠终是忍无可忍,命人请来宋先生好生为他诊治一番。 宋先生来得急,进门时满头大汗,自言自语,只言谢池手臂之伤已无大碍,怎会又添新痛,莫不是那箭头淬了奇毒,连他也不曾看出。 半晌后,宋先生摇摇头,示意落雪近前,见此,李无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莫不是真有大问题,也凑过去听。 “将军可是闲不住?”宋先生捻着白胡子问道。 第26节 “军中公文虽日日往府中送,却不多,将军每每个把时辰便能忙完,且是右手批示,未用左臂。”落雪如实答道。 “老夫的意思是可有天天舞刀弄枪?” “自然不敢,伤在胳膊上,得好生将养免落下病根,不曾练。” 二人交流着,忽地想到什么,转头看向李无眠,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九公主,将军此伤虽无大碍,但也要保重身体,不可操劳过度。”宋先生背起药箱就往外去,再三表示不开方子,不必相送,一心告辞只想离开。 落雪追出去送客,李无眠则三两步走到谢池面前,小脸气呼呼地鼓起,眉头紧蹙,做口型道:登徒子。 谢池好整以暇,挑眉道:“不想在上了?臣在上也可。” “将军,玉竹有要事禀报。”成霜掀帘子进来,躬身行礼道。 “让他去书房等我。”谢池松开捏着李无眠下巴的右手,下榻穿鞋,走了两步停下来转身道:“公主宽心,这点操劳算不得什么,臣身子骨尚佳。” *** “成王上钩了。”玉竹递上密函,又道:“将军,咱们明明早就查清那消失的军饷去往何处,为何仍不动手?” 两年前他们还在西南时,就已经将此事查的明明白白,不过是等待一个时机罢了,眼下已在洛川半年有余,往京中的奏折翻来覆去都是暂无进展,令人心焦。 “不等得久些,怎么能让成王对卫邈活着一事深信不疑?”成王生性多疑,驻军军饷案查不到他头上,并不是因其做的干净巧妙,而是此事与他的确无关。 卫邈胃口颇大,手也伸得长,洛川驻军原守将是他的亲信,二者合谋从军饷中挪出不少银钱,一来养他在大渊的各处产业和暗庄,二来招兵买马,私屯兵器,谋的都是杀头的大罪! 表面上卫邈力挺成王,欲助他登上帝位,实则自有私心,龙袍加身未尝不可。可惜居功自傲,棋差一着,眼看大事筹备了个七七八八,落了个头悬城门,命丧南诏的下场。 两年前谢池暗查军饷一事,费了些功夫,令那吃得脑满肠肥的守将死于西域舞姬的身下,无论朝廷还是守将家眷为遮掩丑闻,对外只说其因患重病无药可医而亡,而接任将领则是谢池的人。 自那以后,源源不断的军饷进了谢池的口袋,又流往战死沙场或因战致残的士兵家眷手中,无论是洛川还是西南,多了好些百姓口中称的“侠盗”,官府曾下海捕文书,最后无疾而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玉竹与宋怀山曾在谢池面前称道此行乃是义举,谢池却不愿承认,他道不义之财不可取,况且明知军饷案,因一己私欲,未向朝廷检举,是为不义,莫要再提。 说来,那成王世子也是可怜,当年成王妃再难有孕,膝下只有河阳郡主一女。筹谋大计的成王难免想要个将来能继承帝位的太子,故而才有去母留子,世子交由成王妃抚养一事,好来个自以为是的“两全”之举,却不想事与愿违,成王妃上吊自尽,独女离家出走,卫邈死于南诏,培养太子之梦破碎,成王的野心这些年也消磨了不少。 为令其重燃斗志,半年来谢池费了不少功夫,先是送李知叶回家,父女团聚,再让成王相信卫邈还活着,江山易主的本钱还在,最后则是杀手锏,几件证据摆在成王面前,当今圣上的帝位乃是窃取而来,有了起义的名头。 成王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将军这番费心费力作甚,要我说,蜃楼派几个杀手,保证成王见不着明早的太阳。”玉竹近来心急,只想早早完成大事,好得空筹谋自己的婚事,自从四平那小子到了洛川,燕字就不太搭理自己了。 “我阿爹阿娘是如何死的,成王那厮也得如何死,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 第四十五章 洛川蜀王府中一切如常, 每十日往京城递一回消息,如蜀王查出李知叶乃失踪四年归家,并非在家养病;又如他与谢池进山剿匪不幸负伤, 谢池伤在左臂,他伤在右肩;再如军饷案有了些许眉目, 牵连太广,未有确凿证据前不敢多言…… 而京城传至洛川的密函, 原件摆在蜀王书案上,一字不差地誊抄卷则放在谢池书房中。 “将军,蜀王与贤妃这探听情报的本事比咱差远了, 密函上的哪一件事儿咱不知晓?知道得不比他们早?得不比夫作甚。”玉竹不解。 “我既然能中一次他们的圈套, 便不能小看了他们, 谨慎些, 不妨事。”许是李无眠生辰遇刺之事令谢池心有余悸, 仓促之下,不得不临时从成王府中抽调了些人马到蜀王跟前儿,补充之人昨日才到洛川, 待混入成王府, 也得月余。 香积寺的刺客们在谢池的奏折中摇身一变,成了一伙藏入寺庙劫持僧侣的流寇,已悉数就地正法, 蜀王剿匪有功,且为解救当日礼佛的李无眠,冲在最前头, 无论是堂堂亲王还是如父兄长, 皆无可挑剔, 皇帝的赏赐不但送往洛川, 也嘉奖贤妃,说她教子有方,世人常道帝王家最是无情,可八郎和九娘不正是兄妹情深的表率! 因独子受伤,贤妃心惊胆战,难以入眠,一连去了五道密函,初始关心儿子伤情,后来责怪他不按计划行事,大好的机会,任由流寇宰了李无眠也省的脏了他们的手,眼下不但动不得李无眠,少不了还得再演一段时间的同气连枝。 至于河阳郡主李知叶归家一事,贤妃已在皇帝耳边吹过枕头风,只说若不是出了芙蓉春夜那事,如今李知叶与谢池才是一对儿,想必郡主在外多年不愿归家,也是为了谢池才回了洛川,成王一直喜爱谢池,倒是有缘无分。 成王拉拢谢池的种子算是埋在了皇帝心上。 “你看,这母子二人还是有些用处,我与李知叶的往事由蜀王‘秘密’送进京,再合适不过。”谢池将密函收进暗格中,稍作整理,又道:“该用午膳了,我就不留你了。”径直往后院走去。 外男非家主同意,不得过二门入后院,玉竹干脆守在门前,见有仆役婢女进出,就请其给燕字带个话,就说他一上午滴米未进,就快饿晕在日头底下了。 没一会儿,四平苦着脸,提个食盒不情不愿地走到玉竹跟前,怯懦道:“燕字姐姐说让我把此物给玉竹公子垫垫肚子,玉竹公子用过后回屋歇着吧,今日要往军营去。” 玉竹铁青着脸,接过食盒,并不打开,问道:“她就没其他话让你带给本公子吗?” 四平点点头,说是有,玉竹喜出望外,一副洗耳恭听之态。四平往后挪了几步,估摸着眼下距离玉竹的剑够不到他,方才鼓起勇气,大声喊道:“燕字姐姐让我带句话,若玉竹公子再找人传话,她就禀告公主,让人打断你这登徒子的腿!” 说完,四平一溜烟没了踪影,留下玉竹呆愣愣站在原地,半晌才垂头丧气地打开食盒,见里面都是他爱吃的东西,又欢天喜地地走了。 谢池的伤已好的七七八八,午膳后便要回军营,李无眠忙里忙外,又是收拾衣裳,又是清点药品纱布,生怕落下重要物件儿。 “宋先生也会一同前往,公主宽心。”见李无眠来回摆弄药匣子,一会儿工夫理了三四回,谢池忍不住开口劝她歇会儿。 许是半个月来,二人朝夕相处,亲密之举比头三年加起来还要多,李无眠不仅不怕他恼了自己,甚至还能摸摸老虎屁|股。 她比划道:你嫌我烦? 谢池见她双手食指在胸前搭成个“人”字,有些哭笑不得,这手势他最是熟悉,每日都要见上好几回,且只对他用,也不见她说旁的人烦:“药匣子不长腿,跑不了。公主不如帮臣涂些药膏。” 李无眠从青色瓷瓶中舀出黄豆大小的白色膏体,先放在掌心中,食指打转使凝固的膏体油化温软,再俯身一点点涂抹在谢池已愈合的伤口处,李无眠手下仔细,指腹温暖,因离得近浅浅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扫过坚实的臂膀。 谢池想午膳那鸽子汤可能太补,现下浑身燥热。 李无眠哪里知道谢池在想些什么,她好端端涂着药,见谢池体温有些高,忙去探他额头,正要令在屋中伺候的燕字去请宋先生,不想被谢池拽进怀里。 “下去吧,我与公主有话要说。”谢池说此话时,已扬手放下了帷帐。 李无眠紧紧攥着衣带不肯松手,用眼神警告谢池不可再胡来,哪里是有话说,他是有事要做。 谢池见状叹了口气,松开李无眠,起身下榻,挂起帷帐:“臣今日一走,月余才能回府,公主不愿,自然不能勉强,是臣逾矩了,请公主赎罪,保重身体。”说着就要往屋外走。 如意料中一般,刚抬脚,就被李无眠从身后拥住,谢池嘴角隐约一丝得意笑容,回过头却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他拉开二人距离:“公主勿要为难。” 涨红了脸的李无眠只得踮起脚亲了亲谢池的下巴,他动作极快,又将帷帐放下:“公主辛劳。” *** 自打四年前被软禁在西南将军府后,李知叶还是头一回再入军营,谢池习惯未变,大帐中一应物件儿摆设都与早前无异,在她看来甚是熟悉。 充满羞辱感的往事袭来,李知叶咬牙切齿,什么秉烛夜谈,什么对酒当歌,历历在目,都是这冷血怪物演给她看的罢了。 “谢将军今日准备唱哪出戏?邀我前来,大营外通传的却是我有事求见将军,说清楚也好配合不是。”李知叶强忍心中翻涌的怒意,坐在客榻上,原想端起桌上一盏茶,可袖中手抖得厉害,干脆不饮了。 “如今长安城中有一传言,说是郡主对本将军一片情深,登门拜访合情合理,况且不出三日,郡主曾女扮男装混入西南大军之事也要起些风波。”坐在案后的谢池手执一本兵策,眼神丝毫未往李知叶处放。 “谢将军此番洛川之行,明面上是查驻军军饷案,背地里要手刃成王,怎么变了路数,我又要唱上主角了?”女扮男装入军营之事可大可小,说小了是她爱慕谢池,说大了便是刺探军情,乱了纲纪,可对她来说百害而无一利,谢池倒是下得狠手。 “李知叶,你在西南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说完此话,谢池再未言语,直至一炷香后,命玉竹送客。 坐在回府马车上的李知叶双手握拳,牙齿不住打颤,西南西南……该死的西南! 卫邈之死,她厥功至伟,当年南诏军队一鼓作气攻至莱阳城下,卫邈率兵出击,打得其落荒而逃,欲乘胜追击。 她仅在西南一年,对南诏的了解多是从谢池之口,她与他判断一致,敌军乃佯装溃败,诱使卫邈深入南诏,伏击歼灭。 彼时谢池虽对卫邈恨意颇深,却不愿拿边关百姓和一众将领士兵的生死做代价,家国大局面前,他一再劝说卫邈不可轻敌,卫邈本已动摇,打算收复失地后就鸣金收兵。 不想李知叶横插一脚,私下告诉卫邈,谢池已知当年父母惨死真相,且南诏已无暇再战,谢池欲抢了他的功劳,再在此事上参他一本。 结果“自大喜功”的卫邈身首异处死在南诏腹地,所率部队伤亡惨重。 李知叶自以为谢池不知杀父之仇,她那么说是故意骗卫邈,激他自乱阵脚。待事成之后,告诉谢池真相,已替他完成大事,再坦露女儿之身,可谓一箭双雕。 千算万算,她算错了谢池复仇的种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也算错了谢池满腔热血不是装模作样。 那年谢池领着莱阳城仅剩的一万精兵与南诏十万大军迂回作战,她怕他也死在敌军手上,献了不少良计,以少胜多有她一份功劳,到头来却被软禁四年,已成疯魔。 五月下旬,长安城大街小巷议论纷纷,河阳郡主至今未嫁的缘由找到了,竟真与辅国大将军谢池有关,她先是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借此接近谢池,后又因谢池与九公主订下婚事,远走他乡,如今故事中的三人都聚在了洛川,真是一出大戏。 “我家三婶的隔壁邻居的大儿子的媳妇的表妹的夫君的堂弟就在洛川当兵,说是河阳郡主三天两头往军营去,只求与谢将军见上一面说两句话。”东市酒铺老板娘说得言之凿凿,好似亲眼所见。 “我也听说了,谢将军在府中时,碍于九公主在,河阳郡主从不登门拜访,她知道将军已有家室,还这般不知廉耻,成王也是纵容女儿胡闹。”成衣店的老板娘抓了把瓜子也加入其中。 “你们女人呐,就知道儿女情长,河阳郡主上赶着要去给谢将军做小是为何?估摸着成王舍不得谢将军才能,欲拉拢一二。”棺材铺老板摇头感叹。 谣言沸沸扬扬,六月初也传进了李无眠跟前。 第四十六章 炎炎夏日, 烁玉流金,李无眠怕热,近日来只觉得恹恹无力, 食欲不佳,哪怕屋内摆了冰鉴也未舒坦多少。 这日午后, 难得小睡,睡前多吃了两牙西瓜, 迷迷糊糊醒来,想要小解,正巧听到燕字和四平低声交谈。 “……你可打听清楚了?” “燕字姐姐, 我办事你还不知道, 必是问得明明白白, 眼下洛川城里都传遍了, 河阳郡主隔三差五就往军营去, 二人也常去醉香楼,昨儿进山采药的大夫还见两个人骑马打猎呢。”说到此处四平愤愤不平,重重哼了一声道:“醉香楼离将军府骑马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将军竟然不回来看看咱们公主, 真让外头的把魂勾去了。” 闻言,燕字紧锁眉头,沉思半晌, 若那二人真有私情,谢池怎会让李知叶扮作侍女伺候九公主,还未琢磨出个所以然, 就听那头帷帐内轻咳两声。 四平与燕字对视一眼, 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此话还是莫说给李无眠, 省得徒增烦恼。 “公主小寐一会儿可觉得好些?要不请宋先生来看看?”燕字挂起帷帐,扶李无眠坐起,先前提到过几次请宋先生过府诊治,李无眠只说她不打紧,谢池伤势未痊愈,还是在他身边更稳妥些。 既然他能吃酒打猎,想来伤势已无大碍,李无眠比划道:那就劳烦宋先生走一趟吧。 管家派去传信的小厮站在大帐中,躬身行礼将李无眠的近况汇报于谢池,除了困乏少食,并无甚大碍,府中已派了马车一同前来,接宋先生过去。 “公主还有其他话交代吗?”谢池见小厮两手空空,身后也没有跟着提食盒的落雪成霜,不禁有些疑惑,李无眠每每派人来军营,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给他,今日怎这般蹊跷。 见那小厮回禀再无他事,遂唤来玉竹,问道:“端午的贺礼你送到府中后,公主当真没有置气?” “将军,端午都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况且当时公主不还给将军送了粽子和长命缕吗?”玉竹不解,莫非夫妻二人闹别扭也后知后觉,一个月后才想清楚? 谢池干脆命玉竹陪同宋先生回一趟将军府,一是替他瞧瞧李无眠,二来看府中可是缺金少银买不起布匹蔬果,怎么今日空手而来。 几人回到府中,门前侍卫来告,蜀王突然到访,与公主在正堂说话,请宋先生先在偏厅用茶歇息。 正堂中愁眉苦脸端坐在榻上的蜀王,心中不住感慨,走这一趟也不知是给京城看,还是给谢池看。皇帝与贤妃接连几道密函,令他暗查李知叶与谢池之间的事情。 好一个“暗”字,李知叶究竟为何突然“主动攀附”谢池他不知,必然也查不出一二,但李知叶同他一般,都是不带枷锁的囚犯,他倒是知晓,可这消息根本递不到京中去。 那新上任的心腹对他说:主上不限制蜀王行动,蜀王按照信件上要求行事即可,不必请示。 又好一个“请示”,大渊堂堂亲王遇事先考虑是否请示辅国大将军兼蜃楼楼主谢池,窝囊得紧。 “九娘近来与谢将军感情如何?”反正都是走个过场,蜀王干脆破罐子破摔,开门见山问道。 李无眠回答倒也简单,两个字:如常。 “九娘可知谢将军与河阳郡主来往频繁?”蜀王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 李无眠点点头,比划道:他们二人既有总角之情,又有西南并肩作战之义,来往频繁倒也正常。 第27节 因香积寺之事,兄妹二人已无其他话可说,自顾自地喝茶吃果子,一炷香后蜀王起身告辞。 轮到宋先生这处,他先问了燕字近来李无眠用药及起居饮食情况,再搭脉问诊,好半会子后,从随身的匣子中取出纸笔,开了三幅方子,交给燕字,叮嘱道:“安胎药饭后服用,每日一次;开胃药饭前用,每日两次,用上一月便可停;若过上些时日害喜严重,则晨起时先喝上一盅止吐汤剂。之前开的药方都不必再用了,哑疾不着急,先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说罢,也不管楞在当场的众人,收拾起匣子就往外走,走到门口见玉竹还立在一旁不动:“玉竹公子?再不回营天就黑了。” “先生,您适才的意思是公主有……有孕了?我们将军有儿子了?”玉竹不可置信地问道,自打谢尚书夫妇去世后,谢池过得孤独冷清,如今不但娶妻,马上就要生子做爹了,玉竹眼眶泛红,打从心底里替谢池开心。 宋先生用看傻子的眼神上下打量了玉竹一番:“安胎药不给孕妇吃,难道给你吃?是儿是女老夫看不出来,老夫没这个本事。” 屋中燕字拥着李无眠喜极而泣,李无眠抚摸着平坦的腹部,这里真有一个小生命吗?属于她和谢池的小生命? 世间竟要有一人将她与他紧密相连,哪怕他们今生都不会相爱又或可能分开,这个生命都在某种意义上使他们永远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孩子,梦寐以求的孩子,以前她想有孩子,是期望孩子能令谢池多顾及一些她,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不会置她于不顾;现在她想有孩子,只因爱慕谢池,无论所生男孩还是女孩,都会有他的影子在其中,是她爱过的证明,便也值得了。 将军府上下喜气洋洋,管家得了公主之令,在院中支了个桌子,上面摆了两箱铜板,府中无论管事的还是做粗活的都能来领一贯喜钱,一时间此起彼伏地恭喜之声不断。 落雪成霜忙里往外,将屋内有可能磕着绊着的物件儿器具都收了,就连床柱上挂着的金鸭香炉也灭了炭火,这边燕字将冰鉴中镇着的瓜果捡出交给四平送到厨房去,天气再热也不能贪凉。 眼下一屋子人都没伺候过有孕之人,临时抱佛脚,东打听西请教,凑合着齐上阵。 “小祖宗,快躺好,这胎还没坐稳,不可乱动。”燕字见李无眠要下榻穿鞋,忙跑上前,她听厨房里负责摘菜已生产三子的娘子说怀孕头三个月最为关键,也是最容易滑胎的时候,千万小心。 “也不知将军是何安排,玉竹估摸着已经到了军中,府中得尽快安排嬷嬷了。”燕字心急,好像李无眠马上就要生产了一般,但因洛川之行关系重大,将军府中新增人手得谢池点头才行,燕字恨不得那懂侍孕的老嬷嬷立刻就出现在院内,好稳稳她们的“军心”。 “算了,玉竹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其中要害,落雪成霜照顾好公主,我去寻管家,往军营去一趟。”话音未落,她人已出了房门,根本顾不得看李无眠说些什么。 直挺挺躺在床上,裹得严严实实的李无眠终于喘了口气,冲着落雪比划道:我想如厕。 管家也知轻重,取了宵禁通行的令牌交予燕字,那边套好马车,又跟了两名侍卫,正待出发,就听见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传来,管家定睛一看,高声喊道:“燕字姑娘,不用去了,将军回来了。” 谢池只觉得心跳如鼓,一路上也没想明白怎么就怀上了?虽然婚后李无眠并未用过避子汤,可因木香丸一事,她月事不准,现阶段不易受孕……看来养伤的半个月里他耕耘得着实勤快了些。 下马瞧见燕字站在府前一副要出门的打扮,心中咯噔一声不好,莫非不过半日又出问题了,忙道:“可是公主身子不爽利?宋先生明日早上才搬到府中,管家,速速拿我的令牌去寻张府尹,命他找最好的大夫来。” 谢池神色紧张,燕字上前弯腰行礼:“公主无碍,是婢子着急与将军商量安排几个手脚麻利懂得侍候孕妇的嬷嬷,还得开始物色稳婆和奶妈子。” 谢池松了口气,抬脚往府内走,吩咐管家:“选着合适的人,查清底细,送去军营我瞧了才能入府。” 李无眠倚在榻上看书,她心静不下来,全系在肚子上,好半晌一页也未翻,一会儿烦恼孩子万一长得太像她怎么办,一会儿又好奇谢池知道她有孕会如何反应。 忽然听到四平在院中喊:“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她立即放下书,坐起身往窗外望,虽天色已黑,暑气散了不少,可谢池走得匆忙,还穿着官服,满头大汗,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月余未见的二人相视一眼,李无眠泫然欲泣,委屈与欣喜交缠。 “臣这一身汗,先去洗澡换了衣裳来。”谢池虽进了门,却未再往前走半步,说话也小心翼翼,问道:“公主眼下身子可好?” 李无眠噘着嘴,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肚子,又指了谢池,双手食指在胸前搭了个“人”字,谢池展颜,还能骂他烦,那便无碍。 夜里,夫妻二人躺在床榻上,李无眠背对着谢池,被他拥在怀中,谢池忍不住不时抚摸她的腹部,偶尔啧啧叹息一声:“这里头真有个孩子吗?” 第四十七章 闻言, 李无眠狠狠在谢池手中上拍了一下,又将其那不安分手掌拉至脸前,写道:为什么不回来? 初始, 谢池没反应过来,说道:“四月底走时, 不是与你说了,要在军中待个把月, 莫非你是怨我没有陪你过端午?” 李无眠扭过头,怒目而视,虽碍于光线昏暗看得不甚清楚, 但谢池也知那眼神如刀, 她写字的力气极大, 一笔一画:你与郡主三不五时就去醉香楼吃酒。 “你吃醋了?”显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原想着李无眠因香积寺一事久不出门, 深宅后院,又不与旁人来往,那些他故意放出去的谣言, 顶多到了末伏便会烟消云散, 眼下才唱到不足一半,就已被嘴碎地传到她耳中。 不知怎的,谢池难得生出心虚之感, 虽未做半点对不起她的事情,可总归是瞒着了,奈何他向来理直气壮, 干脆先下“嘴”为强, 往吃醋上扯。 谁想没得到肯定的回答, 手掌冷不丁被重重地咬了一口重重地轻笑一声, 却不挣脱,待李无眠松了口,他便伸出食指去探她的牙齿,摩挲描绘着一颗不甚明显的小虎牙,李无眠张嘴任他揉搓也不是,闭又闭不拢,恼意正浓,干脆欲再咬一口,不想被谢池察觉,灵活纤长的手指转而捏住她的下颚,从背后贴上来,在她耳边道问:“想亲亲吗?” 若说适才眼刀可杀人,估计现下屋顶都能被李无眠的怒火烧着了,谢池正儿八经筹谋之事向来不对她多言,偶尔问起多半左顾而言他,可如今她如此正经质问,他满脑子却想着那档子事,何况她还有孕在身,谁说他是正人君子来着? “我与李知叶并无私情,醉香楼不过是做给旁人看,若是我前脚出了醉香楼,后脚就回到府中,这风还刮不起来。”谢池解释道,他要的是成王有意使美人计拉拢,而不是齐人之福。 今日蜀王到访一事前因后果,涉及内容,暗卫都已悉数记录放在他案头,因惦记李无眠有孕,他尚来不及细看,待回到军营细细读过,方知所谓何事,自那以后蜀王行事需请示谢池的规矩便正式提上日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现下李无眠点点头,二人没有私情她是信的,又问道:你所谋之事,还是不能与我说半分吗? 因于掌心而语,比不上直接说话来得了当,充足的反应时间令原本冲动之下和盘托出的谢池产生了犹豫,最终理智占了上风,她养在深宫,却这般天真,与他、与李知叶皆不同,他们任由自己陷入泥沼深渊之中,任黑暗一点点吞噬,阴曹地府定他一句“杀人如麻”也不为过。 李无眠宛如莲花,自淤泥而生,可行得光明磊落,不屑算计他人,本心守得甚牢。 谢池生出了自卑自怯之心,他怕李无眠知晓那些阴谋诡计会看不起他,宁愿她防着他。 “若你信我,便不要再问,待此间事了,我定全心全意做你的驸马都尉,此生护你和孩子无虞。”这承诺他许的真心。 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个人,看似严丝合缝犹如一体,可实际上横着一条跨不过的河,今夜李无眠再次试图撑船而过,谢池也再次不许她靠岸半分。 半个月的耳厮鬓摩所带来得幻想在这一刻破灭,李无眠心凉了半截,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追问,谢池答得这般果决,她只觉自己自不量力,无理取闹。 谢池因有军务在身,不能在家中久留,第二日一早陪李无眠用过早膳,便要往军营去,走到院门口,似是想起什么,又回过身,疾步走到李无眠面前,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温柔一吻,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不是现在,但将来有合适的机会,我一定,一定全部都告诉你。” 李无眠紧绷的身子软了下来,心中酸涩难忍,又红了眼眶,紧紧环住谢池,在他怀中点点头。 这条河其实也不难渡,只是他来撑船罢了。 *** 一开始,皇帝不便直接写家书斥责女儿栓不住自己夫君,竟能让个郡主横插一脚,只得由皇后代劳,明里暗里让她防着李知叶。后来李无眠有了身孕的消息传回京中,皇帝喜笑颜开,直夸九娘争气有手段,赏赐了不少珍贵药材、金银珠宝、锦缎布匹等物,连同宫里两个资历颇深的嬷嬷,说是照顾皇室宗亲。 皇后眼里哪儿容得下沙子,早前暗暗指望李知叶生出些事端来,哪儿料李无眠怀了子嗣,只得另做打算,于是那浩浩荡荡往洛川去的队伍中,混入了好些个姿色上乘的年轻“婢女”,各个身怀绝技,其中自然也有谢贵妃和贤妃的手笔,此时添乱倒都不嫌多,同气连枝。 年初成王在家中逾制建造一事,皇帝是私下斥责,并未摆在明面上,此番却光明正大,下了圣旨,令成王在洛川为河阳郡主定一门亲事,至于五年前郡主男扮女装混入军营一事,则由身为父亲的成王于武德十七年春入京受训,大渊上下一片愕然,这不是公开打老王爷的脸吗?人人称颂得兄友弟恭呢。 在皇帝看来,他一忍再忍,对胞弟百般包容,不想成王跋扈至此,连他的女婿都敢拉拢,加上进展颇为不顺的洛川驻军军饷案,“成王要起兵造反”的想法在皇帝心中又加深了几分,但他对胞弟仍有一丝期盼,只要成王敢半年后独身入京,此疑虑便可消散。 成王如远在长安的皇帝一般,自认这些年过得低调忍让,如此做小伏低,却一把年纪还被下旨斥责,原本藏在密室中的证据他不想公之于众,可现下那窃取天下之人,不但扇了自己的左脸,还要他把右脸凑过去。 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七月中旬“卫邈”收到了成王的密函,上面只有短短四个字:中秋起兵。 *** 近来李无眠害喜害得严重,别说油烟味儿,连脂粉花香都闻不得,吐得昏天黑地,日渐消瘦。 院中的小厨房封得严严实实,不再开火,府中的厨房做饭前,也要先在外头判断一下风向,以便确定开哪一侧的窗户,以免飘到主院去。 府中众人也不能如往常一般在各自住处用饭,管家命人将一间空仓库清理干净,摆上桌椅板凳充作食堂,饭点前后,甚是热闹。 李无眠只吃得下白水煮的菜,半点荤腥都不能见,也只能咽下少许,没几口便饱了,再吃就要吐出来。 燕字急得团团转,眼见半个月过去了,嬷嬷一个没见着,洛川又不是荒莽之地,勉强凑合一下也无吗? 李无眠抱着铜盆吐得直流眼泪,燕字又去请宋先生来看,宋先生日日要往主院跑个三五回,早已习惯。 “有孕之人害喜程度因人而异,有的人直至生产也没有过几次害喜,有的人要吐到五六个月,九公主还需忍耐些时日,一般来说三个月左右便能好上许多。”宋先生老生常谈,这话翻来覆去,众人都快会背了,可事实如此,就算换了专攻怀孕生产的神医来,面对害喜也同样束手无策。 四平捧着一碟酸枣,泪眼汪汪地递到李无眠跟前,轻声道:“公主吃点酸的吧。” 李无眠捡起一颗放入口中,扶着胸口不住咽口水,落雪在一侧轻拍她的后背,好让她减少一些恶心感。 “那有经验的嬷嬷何时能来?”燕字又去问候在门外的管家。 管家也愁啊,几乎每天都往军营送人,可得到的回复全是大大的“否”。 驻军那里也有了嚼舌根的新事,到访之人从倾国倾城的河阳郡主,变成了满脸褶皱的老妇人,看穿衣打扮也不像是来应征后厨的,事态朝着“谢将军口味重”的方向偏了少许,直至玉竹状似无意地说漏了嘴,众人恍然大悟,竟是九公主有孕了。 这孕事上也有讲究,无论民间皇室都讲究头三个月不可对外大肆宣传,以防吓坏了腹中胎儿,导致滑胎。这自然是迷信之说,宋先生所言,怀孕前三个月之所以关键,是因胎儿若先天不足,难以成活,便会自然滑胎,百里有一;又或是有孕之人底子不牢靠,行事不注意而导致滑胎。跟对外说与不说,都无甚关系,多半是怕空欢喜一场。 李无眠底子不错,又有这么多人跟着护着,只要胎儿健康,害喜无碍。且以宋先生所见,害喜严重,反而说明胎儿健壮得很,能折腾,估摸着是个小子。 “秦嬷嬷何时能到?”谢池脱下官服,换上常服,六月底他才得三日休沐,得回府瞧瞧。 “约莫七八日就能到洛川……”玉竹哭丧着脸,秦嬷嬷是玉竹的奶娘,膝下有三子两女,玉竹跟着谢池去西南后,秦嬷嬷就回家享福颐养天年去了,此番可靠之人难寻,思来想去,还是请了秦嬷嬷走这一趟。 秦嬷嬷精明勤快,最大的爱好就是给人做媒,玉竹一直未娶,是她最大的心病。 第四十八章 半个多月未见, 谢池看到捧着铜盆吐得死去活来的李无眠,小脸煞白,好不容易丰腴起来的身段也没了, 多少有点儿三年前初见时的瘦弱感。 才睡下不久的宋先生又被玉竹吵醒,后者连搀扶带拉扯领着睡眼惺忪的先生往主院去, 谢池的问题与燕字日日来烦扰内容大同小异,宋先生强忍困意, 不厌其烦地又讲了一遍孕期常识。 “……公主有孕眼看就三月了,约莫七月中旬,害喜的症状多半开始减轻, 届时胃口也会好些, 请将军宽心。” “不是开了止吐汤剂吗?不能加量?”谢池帮不上忙, 难得生出无力之感, 也不知是不是心焦的缘故, 她胃中翻滚,直犯恶心。 “是药三分毒,不可再加, 于母体及胎儿都无益处。”宋先生肯定道。 吐无可吐的李无眠直起身, 扯了扯谢池的袖子,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让他莫再折腾了。 燕字落雪侍候李无眠洗漱净口后,燕字向谢池请示:“公主夜里难眠,近来都是婢子陪在身侧, 将军难得休沐, 要不先在耳室歇息?” “不必, 夜里我来照顾公主, 你们都退下吧。”谢池口气不容拒绝,几人收拾妥当便躬身退了出去,只留夫妻二人。 李无眠面朝里侧躺下,谢池小心翼翼贴在她后背问道:“可要我哄你睡?” 许是此话内容过于震惊,好半晌李无眠才“嗯”了一声,谢池欣喜,不想这么快她就能发出像模像样的声音了,若不是有孕在身,估计已能简单说上几字。 接下来哄睡又成了新的难题,谢池哪里做过这事,往常二人敦伦一番……几番吧,累极了很快就能睡着,现下定是不能胡闹,只得努力回想旁人是如何安慰哭闹的婴儿孩童,他抬起右手想轻拍李无眠的侧腰,半寸距离时又顿住了,毕竟离腹部如此近,万一惊扰了胎儿,岂不危险。 可再往腰部以下拍,也不合适,多少沾染点风月之意,怕她误会,他只能往上轻轻抚摸,最后手停在了肩膀处,拍了两下,更是奇怪,好似躺在床上打招呼,说不出的尴尬。 “……嗯……要不我给你哼曲子?”谢池讪讪道。 搜肠刮肚,秦王破阵乐脱口而出,李无眠忍无可忍,干脆转过身,与谢池面对面躺着,她捂住谢池的嘴,另一手去摸他的耳垂。 年幼时,赵才人哄她入睡便是如此,她捏着阿娘的耳垂,听着阿娘温温柔柔的嗓音轻唱歌谣,很快便能入睡。 谢池心中一软,倾身向前,先在她掌心温柔一吻,又将手拿开,佳人唇上轻轻一啄,沉声道:“睡吧,有我在。” 半炷香后,李无眠呼吸声渐重,睡熟了,谢池不敢动弹半分,又挺了半炷香,才轻轻将李无眠的手放回薄被中,思及自己晚膳还未用,轻手轻脚下了床。 值夜的是四平,他正打盹,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忙上前问。谢池命四平守在榻边,他去厨房吃碗面,若是李无眠醒了,便告诉她自己很快回来。 一碗分量十足的鸡汤面摆在食堂桌案上,奶白色的高汤,筋道的面条,上面撒着碧绿的葱花香菜,香气十足。 谢池拿起筷子,抄起面条往嘴里送,不想一入口,反胃恶心,哇地一下吐了出来,再闻不得半点油腥味儿,吓得侍候在旁的厨子撒腿就跑,去找管家。 宋先生怀疑自己这把老骨头会不会折在洛川,谢池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先把他祭天了。 他先检查了鸡汤面,没毒,甚至还挺香,又仔细看过谢池,捻着胡子思索半晌,说道:“将军这是害喜了。” 第28节 管家的眼睛瞪得圆溜溜,不由自主地看向谢池的腹部,乖乖,普天之下,无奇不有,男人竟也能怀孕? 谢池并不说话,脸色铁青看向宋先生。 “医书有记载,虽不常见,但也确有其事,妻子有孕,丈夫心焦,感同身受……”宋先生话未说完,就被谢池打断:“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 心惊胆战的厨子终于被放了出来,他在西南将军府做了五年的饭,从未出过纰漏,没想到一碗做过不下千百次鸡汤面,差点让自己背上奸细的锅赴了黄泉,从那之后,别说鸡汤面,“鸡”他都听不太听得。 翌日一早,好不容易睡了个饱觉的李无眠发现昨日还好好的谢池,竟与她一般,也捧着个铜盆犯恶心。 “昨日在军中吃坏了肚子,不打紧,宋先生已经开过药了,吃上几日就能好。”谢池冲着一副担心神色望着他的李无眠解释。 就连早膳李无眠喝白粥,谢池也以清淡养胃为借口,一道用了白粥,紧接着午膳、晚膳,白水煮菜,夫妻二人面对面吃得好似经历过千百回一般。 夜里同病相怜的二人并排躺在榻上,李无眠不放心,比划道:将军吃得这般不见荤腥能成吗? 谢池闭着眼,扯过李无眠的手,挨在自己耳垂上,语气悲壮十足:“我行,睡吧。” 落雪从宋先生那处取药,见两碗药剂无论成色还是气味都相差无几,疑惑道:“请先生再看看,这碗是将军的,这碗是公主的?” 宋先生依旧捻着胡子,敷衍地扫了一眼,点点头,心想就算端错了也无所谓,反正都是止吐。 转眼第三日,谢池黑眼圈极重,眼下乌青一片,习武多年,自以为身子骨健壮,不过三日就已熬成这般,比行军打仗都消磨人,而这样的症状李无眠已经历了半月有余,不由得心疼起来,回军营前,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无论是男是女,咱们都只要这一个。” *** 秦嬷嬷抵达洛川时已近傍晚,玉竹老老实实待在码头,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秦嬷嬷虽四十有余,可身子骨硬朗,健步如飞,玉竹年幼时常道奶娘可一拳打死一头牛,如今也是这般想法。 “快让老奴瞧瞧。”二人三年未见,秦嬷嬷上上下下拍打了玉竹一遍,锤的他直喊疼,满意的点头道:“公子长高了,也更结实了。” “在洛川可遇到心仪的小姐姑娘?老奴这次来,一是为了照顾九公主,谢家对咱家恩重如山,如今难得有回报的机会;二来也是给公子把把关,早日成家,夫人九泉之下得知也能瞑目……”秦嬷嬷说着说着眼泪珠子就掉了下来,她与玉竹娘亲自幼一起长大,如燕字与李无眠一般,说是主仆更像姐妹。 玉竹挠挠头,脸一红,羞赧道:“是有个中意的姑娘,可人家姑娘不一定瞧得上我。” “哪里的话!公子一表人才,又是谢将军手下得力干将,有大好的前程,那姑娘就算是天仙也娶得,哪家的姑娘?家中在哪里做官?”回府的路上,秦嬷嬷细细问道。 “九公主身边的燕字姑娘。”玉竹边答边观察秦嬷嬷的表情,见她脸色一沉,心道不好。 秦嬷嬷理了理一丝不苟的头发,整了整衣襟,沉声道:“老奴是问公子正室妻子,不是侍妾通房。” 玉竹梗着脖子,郑重道:“此生我只要她一人。” 府门前候在最前头的正是燕字,见自家马车回来,其中下来一位妇人,身旁跟着玉竹,知是秦嬷嬷到了,忙迎上去,搀着秦嬷嬷的胳膊道:“可算是把您盼来了,婢子燕字,一直服侍在九公主跟前儿。嬷嬷一路辛劳,往后有何需要,随时吩咐婢子。” 秦嬷嬷虽眉眼含笑,眼神却严厉,不动声色,打量了燕字一遭,不紧不慢的回答:“谢尚书与谢将军对我们家有恩,这一趟老奴走得心甘情愿,不觉辛劳,燕字姑娘客气了。” 燕字转头看了玉竹一眼,怎么头一次与秦嬷嬷见面,哪里没有做好,竟惹得老人家有些许敌意,玉竹垂眸不敢言语,心虚得紧。 “敢问公主相较上月,害喜可有减轻?”秦嬷嬷进屋行了大礼,又与落雪成霜问了大概情况,这才与李无眠相谈。 “公主说没有之前那般恶心,虽还不能见荤腥,但吃得多些了。”燕字转述道。 “宋先生医术高明,公主且安心,依老奴看,不出十日,便可吃些荤食了。”说罢,秦嬷嬷便去吩咐管家采买物品,又要府中绣娘按照她画的图样制些软垫靠枕。 不止燕字一众人,李无眠也心安了许多,叫来玉竹问话,询问谢池近来可好,军中的伙食可有改善? 玉竹一五一十地回答,早上起来就吐,顿顿都吃白水煮菜,人都瘦了一圈了。 李无眠心中一紧,命玉竹带宋先生回营,好生给谢池诊治一番,哪儿知玉竹摇摇头,感叹道:“将军说了,他这病不打紧,过阵子就能自愈。” *** 七月底,大渊各地如雨后春笋,流传着同一首歌谣,其内容暗示当今皇帝谋害前太子,窃取天下,乃大逆不道之人。 官府试图寻找谣言的开端,却毫无线索,不出三日,连长安城街头巷尾的稚童都能哼上两句。 皇帝震怒,虽是无稽之谈,可架不住人言可畏,一时间仿佛人人都见过十八年前那场动乱一般,夸夸其谈,是如何惊险刺|激,又是如何血流成河,前太子不明不白的死在东宫,那般守卫森严之处竟能发生这样的事,铁定是能接近前太子又让其不防备之人,当年的宣王现今的皇帝,正是前太子的跟班儿! 与此同时,京中那一队浩浩荡荡往洛川去的队伍,被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江盗劫了船,绝色婢女下落不明,两名老嬷嬷吓破了胆,不敢再往洛川半步,宁愿杀头也要回长安。 紧接着所有矛头都指向成王,之前所谓的清剿不过是为其所用。 长安与洛川剑拔弩张,悠哉坐在大帐中下棋的谢池落下一子,自言自语道:“是时候了。” 第四十九章 眼看中秋将至, 与往年欢天喜地的热烈气氛不同,人人愁云惨淡,长安城花灯夜游取消, 宵禁时间更破天荒地提前了半个时辰,三处城门难进亦难出, 盘查甚是严格,过所暂停延期, 时间一到就得立即返回原籍,不得在长安逗留。 洛川也不遑多让,好些消息灵通又有些底子的商户良民早已携家带口跑出去避祸。 八月初十, 洛川驻军先反了, 摇身一变, 成了成王麾下要匡扶社稷拨乱反正的义军, 试图反抗不从的忠君将领都被关进了大牢, 谢池也在其中。 师出有名的成王穿着明黄色的袍子,踱着方步走到他面前,二人隔着铁铸的围栏。 “行舟, 本王与卫将军都是你爹的挚友, 不会害你性命,少不得劝一句,莫要冥顽不灵。”成王说此话时神情得意, 仿佛是给了谢池天大的恩惠一般。 “承蒙陛下赏识,方有我谢池今日,不敢辜负天恩。”谢池靠墙而立, 垂眸看不清神色, 身上只穿着件青色布袍, 头发束得光洁整齐, 半点不像囚犯。 成王冷哼一声,语调又上扬了几分:“什么陛下天恩,李弘煜谋害储君乃是篡位,本王身为皇室宗亲,既然知道了真相便不能因为一母所出,而包庇弑兄之人,否则百年后无颜面去见李氏列祖列宗。何况,你有所不知,谢兄根本不是为了救驾而死!” 此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炸得谢池措手不及,他猛地抬起头,震惊不已,因脚腕被铁链锁住,走得急,脚下难免踉跄,紧紧抓住栏杆,脖子和手臂上青筋暴起,厉声道:“我父母之死究竟为何?你知道什么?” 见他眼下情绪失控,成王甚是满意,不再怀疑他为寻仇而来,眼下正是挑拨离间的好机会,于是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谢池的手背,沉痛道:“当年谢兄察觉先太子死因蹊跷,追查之下,不幸被李弘煜发现,为掩盖罪行,李弘煜逼得谢兄与嫂嫂于家中自刎而亡,却对外说刺客夜袭,你爹娘是为救他而死,多年来李弘煜善待于你,不过是补偿过失,求个心安罢了。” “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因愤怒,谢池面目狰狞,话也讲得咬牙切齿。 “唉,行舟,你莫怪伯父,之前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如今你卫叔叔已掌握李弘煜的罪证,你与我们一同杀入京中,为你父母报仇,想来他们九泉之下也能瞑目。”成王面上一片慈爱之色,不再以“本王”自称,卫邈也成了卫叔叔,关系拉近不少。 谢池有些动摇之意,看模样似是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成王趁热打铁,半是许诺半是威胁道:“伯父听叶儿说了,你与她在西南情投意合,她此生非你不嫁,不过你现在娶了九娘……” “公主她已有身孕,请伯父不要为难她。”谢池态度恳切,又道:“是侄儿配不上郡主。” “伯父打算成人之美,待事成之后,将叶儿许配于你,做个平妻,也可宽慰你父母和王妃的在天之灵。至于九娘,伯父不是李弘煜那等薄情寡义之人,她也是我的侄女,我不会对她如何。”成王见招降之计已成七八,便也不着急催他下决定,转头叮嘱侍卫莫要为难谢池。 还未走出大牢,就听见一阵铁链拖动的簌簌声响,一道熟悉的声音尖锐喊道:“王叔!别杀我,我有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你,谢池挟持本王与郡主,他是……”蜃楼二字还未说出,蜀王就被心腹一掌打在脖颈后昏了过去。 “大王,大王,你怎么了,快醒醒啊……”心腹哭得昏天抢地,悲怆不已,见成王停下脚步,往这里张望,他又哽咽道:“您就算爱慕河阳郡主,也不能因一时悲愤,气晕过去啊,贤妃娘娘还等您回京早承大统……” 又是个色令智昏之徒,成王一甩袖子,重重哼了一声,快步离开。 蜀王悠悠转醒时,夜色已深,他一睁眼瞧见谢池竟坐在他牢房的榻上,而自己则直挺挺躺在冰凉的石头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又要往大门处跑,一张嘴,半点儿声音也出不来。 “‘静夜’的滋味可好?本将军小看你了,倒是铮铮铁骨,勇于揭发真相,既然如此,待毒发时请大王也铮一下。”谢池半垂眼,走到蜀王身旁一抬手,吓得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蜀王,再次跌坐在地,瑟瑟发抖,而他轻轻一拉牢门,那铁锁就这么开了,黑暗里走出个黑衣蒙面人,又将锁扣上,打开另一扇牢门,谢池就如散步一般,踱步而入,门合上的一瞬,他转过身道:“蜀王若是缺什么,随时开口,我若是心情好,定满足你一二。” *** 玉竹命管家紧闭府门,日夜不间断派人巡逻,防止有人趁乱摸进府中,惊吓到李无眠,他自己则按谢池安排,守在主院中,大半的暗卫也被调来此处。 除了李无眠与燕字、四平没亲身经历过战争的,其余众人都跟着谢池在西南经历过大风大浪,虽然事态不同,但总归是人打到自己门前了,轻车熟路,倒还算沉稳。 “将军都被下狱了,真没事吗?”燕字不放心,李无眠的肚子越来越大,已经显怀,若真有个好歹,她得提前做好准备,带李无眠逃出去。 玉竹站得笔直,肯定地点头:“将军都安排妥当了,公主安心待产吧。” 燕字又追问如何安排,说清楚也好一起应对,可无论她怎么问,甚至发火锤了他几拳,玉竹咬死不松口,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 燕字垂头丧气,掀帘进屋,李无眠投来殷切的目光,比划道:怎么说?将军可安全? 燕字摇摇头:“玉竹说将军已有谋划,公主定能安全。” “咱们将军向来说到做到,公主、燕字姐姐且安心吧,马上就五个月了,公主多吃些,也好补补先前因害喜亏损的。”落雪端了碗肉糜羹,因担忧一触即发的战事,李无眠近来吃不下也睡不好。 她想去大牢看谢池,可玉竹死活不让她出院门,再三强调外头危险,局势说变就变,只待时机成熟,就送她离开洛川。 这话令她惶恐不安,为何是送她离开?而不是他们一起离开?莫非谢池要与忠军将领共进退,还是打算投到成王麾下率兵出征? 一边是阿爹,一边是夫君,李无眠愁得食不下咽,丝毫没有考虑过成王会对她下手,哪怕蜀王兵变当日就被关入大牢做了人质。 对李无眠来说,若是能与谢池关在一处,一家子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也是件好事,唯一对不起的腹中孩儿,常听闻大牢阴暗潮湿,谢池那般养尊处优之人如何住的习惯,全然忘了他行军打仗时的艰辛。 一旁秦嬷嬷见李无眠有一勺没一勺,形同嚼蜡,心疼得不得了,她从落雪口中得知李无眠是个可怜孩子,再加上朝夕相处,见她温柔聪慧,毫无贵主架子,私心将她当作半个闺女看,干脆端过碗,举起勺子喂到李无眠嘴边:“小祖宗,你要吃,肚子里的也要吃,可不能再瘦了。” 李无眠脸一红,就着嬷嬷的手吃下,又将勺子捉回来,狼吞虎咽一碗粥进了肚子。 “河阳郡主来访。”玉竹在门外高声道,她能出来必得观棋陪同,观棋又有谢池的指示,二人方能到府中探望。 许久不见,河阳郡主依旧天姿国色,进了屋子她先看向李无眠的腹部:“几个月了?你怎么这般瘦?”言语间甚是轻松,犹如闺中密友闲话家常。 无人斥责她的无礼,成霜搬了凳子来,李知叶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坐下:“三日后,码头有船走,届时公主与我一同离开洛川。” 她身后的观棋补充道:“主上吩咐,玉竹公子也会保护公主一同离开。” 李无眠比划道:谢池呢?他不走吗? 李知叶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捧腹大笑,丝毫不顾及仪态,随后又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挡在嘴边:“公主至今都不知道谢池为何来洛川吗?他不走,他既要唱戏也要看戏,走不得。” 皎月当空,估摸着院中除了守卫皆以入睡,屋中只有李无眠和燕字二人,就着灯,李无眠从袖中取出一方卷得皱皱巴巴的纸,摊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小字令人心惊胆战。 纸条是李知叶走之前握住她手安慰时塞过来的,她攥在手心中出了许多汗,坐立难安,好容易才挨到现在。 其中内容是谢池筹谋已久,只为报仇雪恨,卫邈命丧南诏是谢池的手笔,成王起义也是谢池的引诱,她曾与谢池情定西南,转头却被软禁在将军府四年,好不容易回到洛川,也被挟持,他逼她手刃父亲。他心中既无家国天下也无道义情爱,实乃天降恶鬼。幸而,她筹谋有度,忍辱负重,三日后待离开洛川,她自有妙计带李无眠走,远离此人。 “这……这怎么会……”见李无眠就着烛火烧掉纸条的手都在颤抖,燕字捂着嘴感叹道,大渊百姓人人称赞谢池文武双全,是战神降世,平定西南,守卫疆土,可若说这一切都是他夺权的阴谋,此人未免心思也太过歹毒,为杀一个卫邈,赔上了数万将士的性命。 可仔细一想,又处处透露着合理,他好好的世袭爵位不要,国子监案首不做,非要跑去西南当兵,若为复仇而去反倒逻辑通畅,世人常道做大事可徐徐图之,他这一徐就是十年,阴谋诡计如喝水吃饭一般简单,细细一想,令人背脊发凉。 更何况李知叶曾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后又以画屏之名在将军府中四年,似乎也从侧面印证了二人交情不浅。 “婢子想到了,谢尚书之死与卫将军、成王有关,所以谢将军才诱郡主上钩,又以其为人质,再杀……杀掉成王?”燕字一拍脑袋,说完这话,她不由得打了个颤:“那郡主也太可怜了吧。” 李无眠摇摇头,比划道:难道成王要造反也是谢池逼的?此事有蹊跷,李知叶的话不能全信。 对,不能全信,她相信谢池是为复仇而来,可她不信谢池为一己私欲罔顾他人性命,更不信他要挟李知叶去杀亲生父亲! 第五十章 八月十五, 中秋月圆,洛川城中只有手执火把巡逻的武侯,百姓关门闭户, 只祈求这一夜能平安度过。 成王府门前,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金戈铁甲整装待发的将士, 成王端坐在正堂上,等卫邈前来与他会合, 挥师北上,将那不忠不义之人拉下龙椅。 正门吱呀一声打开,八名身强力壮的侍卫拉开沉重的木门, 走进来的却不是卫邈, 而是穿着绿竹纹白色衣袍的谢池。 成王眉头一皱, 招手唤来管家, 不满道:“就算谢池归降, 那正门也是他能走的?” 管家点头哈腰,抬起一侧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 连声附和, 却并未去阻止谢池。 “行舟,眼下你不便露面,先去后院凉亭歇会儿, 用些瓜果,赏月吧。”成王下巴微微扬起,已显露出些许不耐。 谢池仿佛没听见一般, 径直走入正堂中, 坐在榻上, 点点案几道:“上茶吧。” 第29节 管家腰弯得更低了, 点头如捣蒜,忙转身去备,成王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谢池这主人家做派是从何而来? “谢池!你有没有将本王放在眼中!”成王一掌重重拍在案上,声音又大了几分:“来人,给本王把他绑了再扔回大牢!” 门外侍卫一动不动,倒是端着茶的管家一溜小跑,青瓷茶盏放在谢池手边,脸上堆满谄媚:“请谢将军用茶,若是味道不合将军的意,老奴再去煎一盏来。” 成王指着谢池的手有些颤抖,许是过于震惊,好半晌才吐出一句完整话:“你是假降?” “大王不问问卫邈吗?”谢池嘴角噙着一丝笑,反问道。 “难道……难道你已与卫邈联手?引我入瓮?”成王不住摇头,卫邈不能直接称帝,要想不被文人的笔杆戳着脊梁骨骂,便只能扶持傀儡皇帝,世子不过七岁,正好摆弄,遂站起身厉声道:“想不到卫邈诈死,竟还有你的功劳,你们休想得逞!我已经安排叶儿离开洛川,还有九公主作为人质,若本王有个好歹,她便会将你二人的行径公之于众!” “哈哈哈哈哈哈……”谢池侧过脸笑得放肆,忍了又忍,正过身道:“大王的聪明来得总是不合时宜,你与卫邈书信来往半年,可见过他人?” 成王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错误,因密函中卫邈对于前景的描画过于诱人,再加上皇帝的步步紧逼,他来不及仔细琢磨,竟中了圈套!浑身力气宛如被抽干,生生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摁着胸口直喘粗气。 “河阳郡主天资聪颖,写得一手好字,在我西南府中四年,每日临摹卫邈字迹,现下已大成,真假难辨,这不,连大王这做阿爹的也瞧不出纰漏。”语毕,谢池端起茶盏,冲立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管家点点头,管家心领神会,上前接过青瓷杯,躬身退了出去。 “不会的,不会的,定是你威胁叶儿,逼她如此,她不会这么对我……”成王口称不信,眼神却不安躲闪,自打成王妃去世后,父女二人关系日益紧张,争执不断,可他不愿相信捧在手心仔细呵护的独女竟想弑父。 “抵达洛川的前一日,郡主主动提出要与本将军做个交易,她想亲眼看着你死。”谢池抚摸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催促道:“大王,上路吧。” 不等成王反应,谢池拍拍手,正堂前的侍卫都退了出去:“眼下这府中只有你、我、郡主三人,我不如你嗜杀成瘾,连我府中见过你们的仆役也不曾放过,四十七条性命,血流成河。” “你……你都知道了?不对,你怎么知道的?行舟,你受奸人蒙蔽,谢兄夫妇是死在李弘煜的手上,我亲眼……”死到临头,成王还欲再辩解一番。 “对,我亲眼所见。”谢池没了耐心,站起身,面容平静得犹如在说旁人的事情:“阿娘将我藏在院中水缸里,那木盖子有一条缝隙,那年我六岁,看得一清二楚,大王,你说算不算亲眼所见?” 闻言,成王眼中最后一点亮也暗了,浑浊的眼珠子盯着谢池,眨也不眨。 谢池拽着他的胳膊,力气极大,强行令他起身,成王就这么被谢池拖进了二门,跪在后院花园之中。 有一股烧焦的气味传来,成王抬头张望,环顾四周,见王府四周竟燃起火来,竟真与十七年前谢府一样。 “本王若是不肯自行了断,你还能陪我在这里一起等着不成!”成王梗着脖子,眼下他才明白谢池为何不干脆一剑杀了他,都说文人迂腐循规蹈矩,谢池从军多年,哪怕是坐上了武将之首,也仍逃不出刻在骨子里的坚持,还惦记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谢池指着不远处的假山,沉声道:“大王可知那假山下头有一处密道,若实在不成,等你活活烧死,我再走也是来得及的。” “密道?什么密道?何人所为?何时所造?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成王不信,可见到谢池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开始怀疑是否自己遗漏了什么。 “这宅子原是洛川一商贾人家的祖宅,大王瞧上此处,不由分说,将人家一家老小赶了出去,抢占此地,还扩建不少。”谢池想让他死个明白,解释得颇为详细:“那商贾之家有一独子,身患哑疾,被大王抄家时受到惊吓,落了病根,没两年便撒手人寰。此人有一好友,姓宋,精通机关暗器……” 谢池口中之人便是宋怀山,宋先生当年沉迷起死回生之术,无暇照顾幼子,便丢在此地,那商贾人家欠宋先生人情,自然精心照顾,与独子养在一处,二人自幼一起长大,家中密道宋怀山也十分清楚。 去岁,谢池初到洛川时,隔日就去了成王府中做客,带上宋怀山,明面上是燕字受伤,他懂手语,以便照顾李无眠,暗地里则是乘人不备,偷偷查探密道可还在,是否有损坏,幸好,虽年久失修,但仍能用,宋怀山也是来讨债的。 “……叶儿呢?她不是去码头了吗?”成王跪坐在地,知道自己今日无论如何逃不出,遂开口问道,谢池说李知叶仍在府中,他多少有些不安。 “郡主不见着你死是不会走的。”成王顺着谢池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何时那密道已经打开,李知叶露出半个身子站在那里,神色冰冷,那目光不是看父亲的,而是看仇人的。 獨成王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叹了口气,倏地从谢池腰侧拔出剑,这剑极其锋利,血撒了满地,成王面朝下重重倒在地上,口中不断咳出鲜血,他努力转过头,看向李知叶,她的模样更像王妃,母女二人,一人诛了他的心,一人要了他的命。 空气中的热浪一波接一波袭来,火势越来越大,夜空被浓烈的烟雾遮盖,有些呛人。 谢池收起剑,快步往密道口走去,李知叶先进去,下头接应的是扶着梯子的宋怀山,谢池刚下了两个台阶,宋怀山眼角余光瞄到李知叶似乎点燃了什么东西,发出滋滋之声。 “危险!”宋怀山大叫一声,就朝李知叶扑过去,却扑了空。 爆炸声响前一刻,李知叶桀桀怪笑:“谢池,你也该下十八层地狱!” *** 李无眠一行人站在码头,惶惶不安,突然见到城内某处燃起大火,看方位似是成王府,李无眠心中打定主意,叫来玉竹,命其带她走一趟。 “公主,将军令属下必须带您安全离开。”玉竹不敢违背谢池的命令,可也忍不住朝起火处看去,心中自我安慰成王一事有十成十的把握,将军应是无碍。 一旁众人也劝李无眠速速上船,她手无缚鸡之力,留下来也帮不上忙,谢池吉人自有天相,可李无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见玉竹不动,她干脆从发髻上拔下步摇,尖利的发钗尾抵在脖子上,眼神坚决。 四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燕字说话声音有些发抖:“公主万万不可,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腹中胎儿。快放下步摇,小心伤着自己!” 李无眠往马车处走,丝毫不顾众人劝阻,看样子若是玉竹不去,她自己驾车也要走这一趟。 玉竹无奈只得跟上去,又叫了几名身手不错的侍卫随同,燕字扶着李无眠上车,自己正要往上爬,却被李无眠制止,她不允许燕字一同去冒险。 二人正僵持不下,就见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停在他们跟前,掀帘下车的正是李知叶。 “公主也才到?人齐了,我们出发吧。”李知叶作势要去扶李无眠。 李无眠见她孤身一人,观棋未跟在一旁,比划道:怎么只有你? 李知叶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抬起袖子挡着嘴,说道:“观棋姑娘是蜃楼的高手,哪儿能一直跟我。” 李无眠不想再浪费时间,指着成王府方向,令玉竹快走。 “公主这是……”李知叶此时才瞧见李无眠手中之物,劝道:“谢池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公主身怀六甲,还是多顾及些自己吧。” 李无眠并不理会,进了马车,玉竹驾车就要走,就听李知叶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谢池哪里值得你跑一趟!你可知他带你来洛川,就是为了让你死在此地!”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落进李无眠耳中,她身形顿了顿,探出手拍拍同样楞在当场的玉竹,手指却指向城内。 有些没想明白的事情突然就清晰了,不知怎地,李无眠脑海中浮现出二人成亲不久,谢池邀她同去洛川的画面,夫妻二人一|夜|欢爱,用早膳时她困乏不已,强忍哈欠,谢池眉眼都带着笑,轻声问她:“可要与臣同往?” “见到将军没?”城内宵禁,路也好走,玉竹有谢池的令牌在身,一路上畅通无阻,一刻钟便到了成王府门前,里面熊熊大火,门前摆着水缸,士兵手中拿着水囊木桶等工具,成王府的火不能蔓延到其他地方。 守将摇摇头:“将军进去后,还没见着人。” 玉竹回头向戴着幂篱的李无眠解释:“成王府有暗道,将军是从暗道走的。” 李无眠坚持要去暗道处看看,玉竹也怕她一不小心真给脖子划出一道口子来,别说谢池,他连燕字那里都交代不了。 密道出口离此地不远,玉竹上前查探,脸色倏地一变:“不好,有火药的味道。”他忙和几名侍卫拉开石门,只见有一遍体鳞伤的男子躺在地上。 玉竹疾步上前,扶起男子,定睛一看,竟是宋怀山,宋怀山总算等来了人,强撑着一口气道:“将军……将军还没出来!”说完便昏死过去。 玉竹将宋怀山交给近前侍卫,叮嘱其尽快送到宋先生那边,他则带人清理爆炸后堵住王府入口位置的杂物。 李无眠一动不动,似是没回过神,宋怀山伤得如此严重,那谢池呢?若是他死了……现下好似有一只手紧紧握住心脏,令她不能呼吸,她不敢也不愿去想。 密道狭窄,容纳人数有限,玉竹与另外两名侍卫加快速度,刚清理出一尺宽的洞口,就被李无眠推到一边,她手脚并用,硬生生从那巴掌大的洞口爬了上去,玉竹他们身型高大,一时半会儿挤不上去,着急大喊:“快点!公主若有个好歹,将军就绝后了!” 李无眠用备好的湿帕子捂住口鼻,假山被热浪簇拥,表面热度上升,李无眠虚扶在其上,往前探,她先环视四周,没见到血淋淋的人,先松了口气,再抬头一瞧,呼吸顿时一窒。 谢池坐在两丈远的石阶上,白色的衣袍已被血侵染,额前几缕青丝,左手皮开肉绽,他低头垂目,似是在思索什么事情。 “谢池!”李无眠哭着喊道,自六岁以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发音不准,可对于谢池来说,这声音是将他扯回人间的救世主。 他抬起头望向她,为自己适才生出的赴死之心后悔不已。 第五十一章 大渊上下都没想到一场内乱刚刚起势, 竟在成王府大火后戛然而止,罪魁祸首已成了一具焦黑的枯骨。 洛川驻军假降,不但一举捉拿了成王这些来所豢养的死士、私军, 连同卫邈残余党羽也一网打尽,顺便还为皇帝洗脱嫌疑, 所谓弑兄的证据皆是成王捏造,他手下人为了保命, 又琢磨着死无对证,该招的都招了,唯独成王误以为卫邈还活着一事闭口不提, 只说成王早就与卫邈狼狈为奸, 卫邈死后, 名下产业都让成王霸占了, 运筹多年, 只等起兵造反。 成王挫骨扬灰,与其勾结的一干人等流放苦寒之地。皇帝念在世子年幼,贬为庶民, 留在洛川, 而河阳郡主李知叶下落不明,各地下发海捕公文,悬赏百两黄金。 谢贵妃近来夜不能寐, 派出去的人多番打听,得回的消息千篇一律,她愈加惶恐不安。 宋嬷嬷一旁劝慰:“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娘娘待他不薄, 再有怨气, 自家人也是关上门再说。” “若他将兄长之死的真相一并告知陛下, 那此事才算了结,可行舟他只字未提。他下得一盘好棋,卫邈烙上好大喜功,成王则是叛臣贼子,那我呢?怕是不会放过我这个做姑姑的了。”谢沧画忍不住咬住手指,上下贝齿不住打颤,似是想起什么,倏地起身往外走去:“不行,我得去找陛下。” 因谢池前有平定西南的汗马之功,现有一举镇压叛军的不世之功,一时间谢家上下鼻孔都快朝天了,谢三、谢四府前更是门庭若市,长安大小官吏生怕没混个眼熟。 就连勤政殿前的大太监远远瞧见谢贵妃,也殷勤不已,躬身请安,引着她去偏殿歇息,只待吏部尚书议事完毕出来,便去请示皇帝。 因洛川之事得以平息,皇帝近来心情甚好,与吏部商量完封赏一事后,召见谢贵妃入殿:“爱妃今日怎么来了?朕正打算批完奏章就去瞧瞧你。” 谢贵妃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她扑到皇帝怀中,说梦到兄长,兄长责怪她教女无方,惹得皇帝生气。 皇帝一时心软,十二娘已在骊山长云寺为国祈福一年有余,下旨十月接她回宫,在贵妃膝下尽孝,待来年春再回长云寺。 年底谢池就能赶回长安,届时一家团聚,贺元日也图个喜庆。 *** 谢池还未启程返京,圣旨就已快马加鞭到了洛川,皇帝提拔他为骠骑大将军,虽是从一品之职,但并无实权。 钦差大臣宣读圣旨后,见谢池起身还需旁人搀扶,知他伤得不轻,忙上前搭一把手,说道:“大将军好生休养,陛下说了,您乃是大渊肱股之臣,日后还是要多辛劳一些,代掌辅国大将军之权。”这意思倒是明显,兵权还在他手上,大渊历史上头一个掌兵权的从一品武将。 谢池客气几句,管家备好谢礼,命人架了马车,陪同钦差大臣前往驿馆休息。 送走钦差,谢池低声问玉竹:“公主如何了?” “主院里的人都不太搭理我,奶娘还是心疼我些,但也说得不多,公主康健,请将军宽心。”玉竹着实冤枉,开头是李知叶在码头喊了一嗓子,在众人心中埋下隐患;后面他好不容易清理出爆炸的洞口,十个指头都出血了,可李无眠也不搭理他,气呼呼的就要走,他去扶谢池也不是,去追李无眠也不是……谁料想,翌日一早大局已定,回到府中,主院里的人见他就都没了好脸色,他招谁惹谁了啊。 闻言,谢池长叹一口气,在二门前驻足半晌,转身回了书房,他已经在书房睡了十日,连李无眠的裙角都没见着。 他知道她气什么,可是不知道她究竟要气到什么时候。 那日李知叶点燃炸药,他来不及进入密道,一手扒住入口边沿,千钧一发之际,借力回到地面上,但那炸药威力了得,炸伤了他的手,听觉也受到影响,双耳作响,两眼晕眩,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干脆坐在台阶上,不知怎的,脑海中就生出了大事已毕,可以去见父母之感。 恍惚中又看到那个六岁的孩童,趴在水缸中,大气不敢出,看着那几位平时和蔼可亲的长辈,逼得父母自刎,他暗暗发誓,往后谁都不能信,此生唯一的目标便是报仇雪恨。 “你不是常常因为想阿爹阿娘在被窝里哭吗?如今大仇得报,我们走吧。”六岁的他伸出了手,谢池心想,对啊,筹谋多年就是为了今日,活着也无甚意思,整日阴谋算计,甚是恶心,倒不如去了,可又缺点什么…… 直到听见一嘶哑的女声叫他:谢池!谢池!谢池!他抬起头,先是看见女人脏兮兮的小脸,眼神向下又看到她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好似一桶凉水从天而降,浇得他灵台清明,他起身就往她身边跑去,紧紧拥住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李无眠,你来救我了。” 香积寺之事,他受伤后,李无眠曾告诉他,她祈求过佛祖,能有人庇佑她一生,后来他来了,却因她而受伤,她倒宁愿他不来。 可事实正好相反,佛祖是听见了他内心的祈祷,她来了,她才是他的救世主,让他对人世间又生出了眷恋之情。 回府的路上任凭谢池如何解释,李无眠只字不言,盯着宋先生给他包扎好伤口,就回了主院。众人忙着把白日收拾好的行李,又放回去,此时李无眠连比划带努力发声,大意便是以后谁让谢池进主院,谁就去他身边伺候,不必留在她这里了。 十日来,谢池只要在主院门前露个脸,就会有人出来相劝。 有正儿八经的,以落雪成霜为主: “公主正在气头上,将军别来添乱了。” “将军,你快走吧,省得叫公主瞧见,她若是不愿在院中散散步,可是要积食的,对腹中胎儿不好。” 也有冷嘲热讽的,以燕字四平为主: “呦,将军不养好伤再来杀我们公主吗?” “大将军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咋还沦落到让我们公主去搭救呢。” …… 这日夜里,谢池实在忍无可忍,决定潜入主院,亲眼瞧瞧李无眠,他才能安心,玉竹备下的夜行衣有些紧,肩膀活动多有不便,他一路提心吊胆,竟生出了采|花大盗之感。 刚摸到二门,就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是谁!胆敢跑到骠骑大将军府邸鬼鬼祟祟,小命不想要了吗?” 第30节 谢池转过脸,许是受到惊吓,那刀应声落地,暗卫单膝跪下告罪:“请将军恕罪,属下不知将军在……在……在练功。”暗卫绞尽脑汁,给谢池的行为找了个合适的理由。 幸亏今夜乌云遮月,光线并不充足,谁都瞧不清他那双通红的耳朵,谢池摆摆手,示意暗卫退下。 “属下这就去告诉兄弟们,莫要打扰将军练功。”暗卫体贴入微,嗖的一下没了人影,留谢池一人风中凌乱。 谢池一路“畅通无阻”,原想走正门,可四平还没睡,一把椅子,一张案几,一根蜡烛,一盏茶,看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封面几个大字《月老拒牵的红线我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虽已入秋,但秋老虎尚有余威,主屋后的窗户半开着,通风纳凉。翻进去的那一刻,谢池仔细思索了下自己的人生,可有过此种行径,连惩治成王他都是堂堂正正走得正门,不想李无眠更“可怕”。 他突然就懂了为何那么多人怕自家夫人,当年李无眠曾写信给他,说贺元日魏宰相喝多了被夫人当众揪耳朵之事,彼时他尚能一笑置之,眼下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谢池身手敏捷,几个闪展腾挪后就已稳稳站在屋中间,定睛一瞧床榻处的帷帐一半挂起,一半垂落,床上薄被堆在一边,似乎是有个人躺在里侧。 谢池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刚想凑近一看,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来人,有刺客!” 他忙去捂那人的嘴,到近前,一股熟悉的香味入鼻,竟是李无眠,他忙低声道:“是我。” 随着月份的增长,胎儿增大压迫到脏腑里的器官,孕妇起夜次数逐渐增多,李无眠睡在床里侧,爬上爬下多有不便,干脆就睡在外侧,榻旁也不能再摆陪夜的榻子,怕绊倒她。 在李无眠的再三坚持下,燕字只得睡上了床榻,今夜李无眠不想吵醒燕字,自己悄悄去了净室,回来就瞧见屋中多了一个人,还是个男人。 她本有些怕,可转念一想,主院被暗卫守得如铁桶一般,哪儿个想不开的跑这里来撒野,估计过不了二门就要人头落地,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抛妻弃子的狗男人来了。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李无眠干脆喊了一嗓子,不要脸是吧,那干脆更彻底一些。 顷刻间,屋门就被撞开,四平手里抄着根棍子,身边跟着七八名暗卫,还有举着火把灯笼的落雪成霜。 第五十二章 (捉虫)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暗卫们见过场已毕,躬身行礼又退了出去, 只盼主上莫要看清是谁;落雪成霜则体贴地将油灯点亮,一人一个胳膊架着四平也走了。 秦嬷嬷打着哈欠, 拽了拽眼睛瞪得溜圆的燕字,低声道:“九公主和谢将军是正儿八经的夫妻, 夫妻哪儿有隔夜仇,话说开了也就好了,姑娘今夜就回自己屋睡吧。” 燕字犹豫片刻, 转过身去柜中重新拿了床干净布衾被褥, 麻利的换完后, 退至李无眠身边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方才同秦嬷嬷出门, 待关上屋门,她也不回屋,干脆坐在四平适才值夜的椅子上:“秦嬷嬷, 您早点歇息, 不怕您笑话,自打才人过世后,九公主是婢子看着长大的, 将军纵有万般好,婢子也总是放心不下公主,今夜就守在这里图个心安。” 秦嬷嬷赞许地点点头, 也未再劝, 感叹这丫头心眼实, 是个心善的, 也就明白了为何玉竹对燕字情有独钟……只可惜是个贱籍,只有做妾室的命。 眼下屋中只有谢池和李无眠二人,她斜眼看着他,却不开口,谢池顾左右而言他:“公主可还要小解?困不困?不如早点歇着吧。”说着就要去牵她的手。 只差半寸,被李无眠躲开,她道:“大将军也会耍无赖了?”音色虽不动人,可格外入谢池的耳。 “哪里的话,我自然是关心公主的身子。”谢池同李无眠讲话,用词上颇有些讲究,不熟悉时或有外人在,他自称为“臣”,称李无眠为“公主”,二人私下腻歪的时候,则以“你”“我”相称,可现下他心虚,也不敢太生分,便也多斟酌些。 “大将军哪儿是关心我的身子,是关心我腹中的孩子吧,如今你见也见过了,我们母子活得好好的,门在那边,慢走不送。”李无眠一字一句,虽说得磕磕巴巴,但意思再清楚不过,这是下逐客令。 谢池以颜面为代价才走到眼前,哪儿愿意轻易离开,少不得想与从前一般,与李无眠亲近一二。 现下他不知是怀念那个什么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善解人意的李无眠,还是欣喜她已有了长足进步,不但能说会道,也能揶揄旁人。 “我……我就是……”谢池抓耳挠腮,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想你”二字实在烫嘴。 孕期情绪颇有些烦躁的李无眠失了最后一点耐心,健步如飞,巴不得此人立刻消失,眼不见为净,拉开屋门,指着谢池道:“你走不走?不走的话,我走!”作势就要向外去。 谢池心灰意冷,只得作罢,上前拽她回来,可这一拉一扯之间,原本不合身的夜行衣,“嘶拉”一声,竟从谢池腋下扯开个大口子,他如今臂膀是方便活动了,可有些漏风。 燕字目瞪口呆,见着谢池垂着头,不情不愿,衣衫褴褛地走出来,赶忙上前行了个礼,问道:“这是……打架了?” “无事,本将军与公主说了几句话罢了,今夜正适合习武,适才在屋中略微活动了下筋骨,无碍无碍。”谢池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干笑两声离开了主院。 燕字不解,抬头望天,漆黑一片,心道武将之首果然与凡夫俗子不同,只听说过月黑风高适合杀人,没听说过月黑风高适合习武,转身进屋扶李无眠上榻休息。 “公主真不打算原谅谢将军了?”燕字没了困意,侧脸见李无眠也睁着杏眼盯着帐顶发呆,遂开口问道。 李无眠的思绪都在中秋那夜谢池浑身是血坐在台阶上神情,那是赴死之人的表情,不知怎的,彼时的她忽然想起阿娘去世那日自己的感受,想着面前之人要永远离开她了,她害怕到浑身颤抖,手脚发软,竟……竟想着若他不在,自己怕也是活不下去了。 因这样下意识的想法,多日来李无眠也同样痛恨自己,自觉对不起腹中孩儿,也对不起阿娘临终之言,阿娘让她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她生出轻生之念,便是辜负阿娘一片苦心。 “公主?”燕字见李无眠还在愣神,声音又大了些。 “嗯?”李无眠这才回神,略加思索,继续道:“我还没想好,总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凑合着过日子了。” 正因为经历了从某种层面来说的“生死边缘”,为自己,也为孩子,她决定改变,不再委曲求全,也不要任人摆布。 翌日一早,玉竹刚走到二门跟前,就被等候已久的管家截住,请他先去书房走一趟。 一进门就被夜行衣兜头兜脸砸在脑袋上,玉竹一头雾水,拿起衣裳里里外外看了遍,除了有两个破洞外,他瞧不出什么蹊跷,见谢池面无表情看着他,只能硬着头皮试探道:“将军昨夜跟暗卫动手了?”可转念一想,不能啊,主院的暗卫都是跟随谢池多年的老人了,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再猜。”谢池语气冷冷道。 “被燕字打了?属下就跟将军说那丫头力大无穷,与我奶娘年轻时一般,奶娘一拳一头牛,她赤手空拳可擒猛虎。”玉竹说着说着,语调还颇有些得意,生出了些“不愧是我奶娘,生猛!”“不愧是我瞧上的女人,不畏强权!” “……再猜。”谢池连带着眼神都冷了不少。 “总不能是公主扯的吧,公主那力气抓只鸡都困难,哪儿能扯这么大两个洞。”玉竹不可思议道,再一想,李无眠如今脾气渐长,吃得多了,力气自然也大,乖乖,肚子里揣了崽,把他们将军吃得死死的,遂感叹道:“将军,您就忍忍吧,奶娘说了,有孕之人脾气是暴躁,待生产后还得暴躁一段时间,咱们做男人的……” 玉竹话未说完,就被谢池丢出了书房外,院中已放好了香炉和装满水的水桶。 “三炷香。若是水撒了,再加一炷香。”谢池说完转身进屋,门啪的一声关上振聋发聩,门框都跟着抖了三抖,力气极大。 玉竹委屈巴巴地点了第一炷香,管家过来轻声道出了原委,玉竹惊得合不拢嘴,塞下个鸡蛋不成问题。 “……可是,你什么时候见过咱们将军穿夜行衣?他恨不得敲锣打鼓去杀人。那衣裳还是我好不容易借来的……”一想到昨夜那么多人见到谢池碰壁,也算百年难得一见,他马步扎得不冤,只盼香早点烧完,好去跟众位兄弟聊聊细节。 九月初,谢池一行人踏上了返京之路,船还是来时那艘,不同的是燕字搬进了主屋,谢池则睡去了玉竹隔壁。 李无眠一路上对他不理不睬,他问十句,她答不上一句,谢池也不气馁,船上总比府里强,巴掌大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倒是能日日见到人了。 他怀疑自己多少有些变态,李无眠瞪他一眼,他都能乐上好一阵子,且女子因有孕,身材难免臃肿,脸上也会生出好些斑点来,可他却越瞧越合意,直到脑海中冷不丁冒出个想法:李无眠乃绝色。 而此绝色不施粉黛,也未戴首饰发钗,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执书,嫌他挡亮,斜了他一眼。 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谢池算是深刻体会了。 待水路行完,谢池更是喜上眉梢,马车可比船舶更小,他一会儿给李无眠垫靠枕,一会儿切果子,连暖炉都要亲手试过,温度合宜,才交到李无眠手中。 偶尔赶不到驿站,他也终于有机会与她同床共枕,夜里总要醒来好几回,不是担心她起夜多有不便,就是怕她被子没盖好。 燕字私下也会劝说李无眠,谢池对她无微不至,颇有种含在嘴中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之感,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偶尔也给点儿好脸色不是。 李无眠嘴上说谢池不是对她好,是对肚子里的孩子好,事实上她心中也欢喜,倒是想给谢池个笑脸,可一想到他不负责任,什么都不说就要送走她,还敢去寻死,不由得怒火中烧,恨不得用目光在他身上剜上几个窟窿才舒坦。 回京路上颇为顺利,十一月初抵达长安,此时刚下过今年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鳞次栉比的建筑上被厚厚的一层白雪覆盖,红墙白顶煞是好看。 谢池直接去了宫中面圣,李无眠则先回了兴宁坊,将军府门上牌匾已换成了“骠骑大将军府”,两列戟架上不多不少十六根长戟,戟顶上新作的幡旗迎风摆动,尊贵威严。 王孟抄着手迎上来:“公主一路辛苦,暖阁已经备好,快进府吧。”说罢就命身后小厮抬出轿辇欲接李无眠入将军府。 李无眠一抬手,问道:“不急,鱼书呢?” 话音未落,就见一跑得满头大汗的少女从公主府出来:“公主恕罪,公主恕罪,暖阁已经备好了,公主快请入府吧。” 王孟苦着张脸,去看秦嬷嬷,望她老人家能开口劝上一劝,谁知秦嬷嬷上前问道:“王管家这轿辇可入得公主府?” 话中意思再明白不过,李无眠不去什么将军府,她有自己的宅子,她要回自己家。 王孟只得应入得入得,待李无眠一行人进了公主府门,暗卫长搞不清楚状况,问道:“公主府我们还进去吗?” “进啊,之前在洛川什么样,回来还什么样,将军都让把云峰院收拾出来给公主住了,可见重视程度,我啊,还是跪在雪地里吧,省得将军回来瞧我不顺眼。”王孟再度抄起手靠在墙上,脸上愁云惨淡。 第五十三章 皇帝从谢池口中听到的洛川之变远比钦差回京所言的惊险万分, 几乎未损一兵一卒就将叛臣诛杀,在场的诸位宰相尚书也纷纷附和,都道大将军乃国之栋梁, 皇帝龙颜大悦,自是又嘉奖一番。 无人再提一年前谢池离京所定之事, 即待洛川驻军军饷案查清,他便得交出兵权, 老老实实做那驸马都尉,如今不但兵权未削,还坐上了骠骑大将军之位, 大渊开国后, 曾有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在此位置上终老, 可那时老将军已经不参政事, 自那以后此官职再未有人, 直至出现在谢池的门匾上。 从勤政殿出来,已近黄昏,殿外等了一下午的小太监揉揉自己站僵的腿, 小跑到谢池跟前, 行了一礼道:“贵妃娘娘惦记着大将军呢,请将军去叙叙话。” 谢池抬头望天,神情淡淡:“我今日穿的是官服, 答的是朝堂之事,多有不便,改日再去贵妃娘娘那处赔罪。” 说罢, 他径直往马厩走去, 玉竹将缰绳递到他手中, 谢池一跃而上, 策马离开。 一同出来的重臣,窃窃私语,都说谢家天恩深厚,谢池年纪轻轻位高权重,还有个圣宠不衰的姑姑,可惜的是尚了皇室贵主,否则哪怕送嫡女去做妾,也有的是人打破头要争。 “幸亏谢贵妃膝下只有一女。”忽然有一人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默,若谢贵妃诞下皇子,怕是这大渊就要改姓谢了。 王孟瞧见谢池回府,先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头,谢池见此心中一慌,以为李无眠出了什么事,忙上前问道:“公主可好?” 王孟苦着脸,指着隔壁紧闭大门的公主府道:“应该挺好的……要不将军再赏小人二十个板子吧。” 谢池顿时明白过来,李无眠是回了自己府邸,他又问:“秦嬷嬷她们呢?” “都在公主府,小人擅作主张让暗卫也都跟了过去,宋先生父子多有不便,还是安顿在咱们府上,每日去公主府问诊便是。”王孟答道。 谢池点点头,此事安排得不错,暂且饶了王孟,十个板子就差不多了。谢池沉思片刻,还是去敲了公主府的门,不想开门的小厮一见到是他,忙道:“大将军恕罪,别为难小人,我们公主说她本就该住在此处,请将军也回自己府中,莫要相扰。” 话音刚落,大门紧闭,隐约还能听见落拴的声音。 玉竹福至心灵,上前一步沉声道:“属下按照将军的尺寸已备好夜行衣,今夜咱还是能翻进去。” 谢池大步流星,一把将跪在地上的王孟拉起来,大声道:“给玉竹备上两桶水,站满三炷香才准他走。” 玉竹:“……?”究竟又是哪里做错了。 王孟开口求情道:“将军您看这大雪天的,马上天就黑了,长安不比洛川四季如春,夜里寒凉……” “那你陪他一起站吧。”谢池语气不用拒绝,往府中走去。 “咱们府才备了一批香,特别耐烧,小人这就是去给玉竹公子准备。”王孟已经在雪地里候了一下午,仁至义尽,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只盼玉竹自己多加保重。 *** 长安城气氛再度热闹起来,此番热闹与一个月后的新年无关,而是刚回京的大将军和九公主又有了新八卦。 街头巷尾百姓议论纷纷,津津乐道,各抒己见。 “谢将军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瞧不上九公主了,不过也是狠心,好歹肚子里还有个呢。”东市酒铺老板娘感叹世间男子多是薄情之人。 “听说谢将军和九公主一直都是分房睡得,新婚燕尔哪儿至如此,多半是对怨侣,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圣上就要给二人和离了。”成衣店老板娘的表哥是个八品京官,人人都说得有模有样,心下认定多半是真的。 棺材铺老板讳莫如深,左右张望一番,示意二人近前,低声道:“你们啊目光短浅,都只看到事情表面,九公主心思可重着呢,她是借谢将军那什么生子,要不然为何要跟他去洛川那偏远之地,如今目的达成,自然分道扬镳,那孩子……我听说是要姓李的。” 此话一出口,听者皆是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谢池人中龙凤,想来那种子也是极佳,九公主留不住人,退而求其次,果然是大智慧。 没两日,经过层层添油加醋,再加上不同想象力地浇筑,有关大智慧李无眠的故事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首先蠢蠢欲动的是京中大小官员,趁着还未和离,先与谢池搭上线才是,有的看准正室夫人之位,有的只想做个妾室能进将军府的门就成。 第31节 紧接着,全长安有点儿本事的媒婆倾巢出动,将骠骑大将军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叽叽喳喳甚是吵闹,连公主府都听得到动静。 鱼书跑得快,没一会儿就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回到暖阁给李无眠报信儿。 已怀有八个月身孕的李无眠大腹便便,十分容易困乏,侧躺在卧榻上,肚子上盖着锦被,闭眼小寐。 “公主,婢子都打听清楚了,门外那些人都是媒婆……是来给……是来给将军说媒的。”鱼书犹犹豫豫还是说了出来。 没想到谢池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干的却都是偷鸡摸狗的事情,每日夜里翻墙到公主府来,还赖在屋中不走,非要侍候公主。 好好的正经夫妻日子过得反倒是像偷情一般,也不知这二人在闹些什么,因燕字不许他们私下议论主子的事情,鱼书只得私下悄悄向四平打听洛川所发生之事,四平认为谢池曾与李知叶纠缠不清,后来因为李无眠怀孕,成王已露败相,李知叶见自己再无出头之日,干脆远走他乡,谢池浪子回头,欲与李无眠再续前缘。 原本鱼书心想谢池知错就改,公主意思意思给他个教训就算了,不想这就已经放出消息,引得媒婆争相而来。 鱼书越想越气,愤愤道:“依婢子之见,谢将军此番是逼公主就范,随他回去,否则他就要与公主和离,门外那些媒婆不就是展示自己不愁下家的证据吗?” “不会的,鱼书姑娘多虑了,我们将军不是那样的人。”落雪见李无眠垂眼沉思,怕夫妻二人隔阂加深,也上前相劝。 “今夜若谢池再敢来,就打断他的狗腿!”李无眠冷冷道,语气神情已与谢池有了七八分相像。 那边王孟说得口干舌燥才将门前的媒婆都打发走了,见桌上一沓厚厚的庚帖画像,不由得眉头紧锁,他干脆装病请辞吧,上次挨的板子还没好利索呢。 谢池回到府中已是深夜,他见王孟吞吞吐吐,眼神闪烁也顾不上问,再不去夜探香闺,就要扰了他那位佳人的好梦。 轻车熟路来到公主府暖阁门前,映入眼帘的是手持木棍守在门前的四平。 “你现在不看话本子,改强身健体了?”谢池疑声道,不待四平答话,他伸手就去推门,谁知那门已从里面锁上,纹丝不动,遂低声询问:“公主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将军请回吧。”四平耷拉着脸答,别说给他根木棍,就算他有十八只手,握着十八般武器,也打不过谢池啊,好差事轮不到他,得罪人他便是头一个。 谢池心中惋惜,打定主意明日不可再因议事而忘了时间,转身道:“那我明日再来。” “将军,您就别来了。我们公主说……公主说……”四平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鼓起勇气:“我们公主说您再敢来,就打断您的狗……就打断您的腿。” 闻言,谢池一愣,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昨晚李无眠还睡在他怀中,因二人靠得近,他忍不住偷了几次香,早上的肉糜羹也是他一勺一勺亲手喂到嘴边的,怎么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 “您还是回府问问王管家吧。”四平好心,给他指了条明路。 谢池想起王孟今晚的异常表现,心下有了主意,他道:“四平,你不是爱看那叫春生玉兰的书生写的话本子么,你帮我盯着消息,本将军把他捉来,保证你随时有的看。” 条件诱人,四平点点头,扔下手中木棍。 *** 看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庚帖画像,谢池气得手指都有些颤抖:“谁说本将军与九公主要和离了?” 有了前次的教训,王孟将打听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谢池,其中也包括孩子要姓李之事。 谢池怒极反笑:“没想到京中如此多着急要嫁人的小姐姑娘们,明儿我就启奏陛下,给她们好好寻一门亲事。你现在就去和武侯铺打声招呼,两府之前,若再是有这些不知好歹的妇人,我便去与三卫将军好好说道说道。” 翌日,前来打探消息的媒婆皆以侮辱皇室的罪名,押入大牢,一日工夫,长安城大半的媒婆都关在了一起,她们昨日还斗得你死我活,今日同病相怜悔恨不已。 第五十四章 蜃楼在西南有一处宅子, 外观上看并无奇特之处,只有进去方能窥探一二。宅子偏远,与寻常宅邸不同, 其中供人居住的阁楼甚少,连个正经待客的堂屋也无, 但景致极佳布局精妙,亭台水榭蜿蜒曲折, 树木花草郁郁葱葱,廊坊婉转别有洞天,可谓是移步换景, 是个修习的好去处, 后院紧挨着一处占地广阔的竹林, 走到深处还可见一座木屋。 寒日风大, 习武之人多是耳聪目明, 更何况蜃楼中顶尖高手云集,不少人都听见漱漱作响的风声夹杂了女子的哭喊尖叫之声。 “师父,我们不去那竹屋看看吗?”“十四五”岁手执利剑的少年, 问一旁闭目打坐的青衣男子。 “竹屋非观棋姑娘邀请, 不要贸然前往,仔细丢了性命。”青衣男子叹了口气,也未再多言, 一直住在主上府中的画屏姑娘,第一次出任务,就惹了大乱子, 如今被关在竹屋中, 恐怕凶多吉少, 令人心烦的哭声估摸也听不了多久。 声音的来源正是李知叶, 她抱膝坐在一个铁筑的牢笼中,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十指紧紧扒在栏杆上,冲着不远处专心调配药剂的观棋嘶吼。 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寻到谢池调人手去蜀王府,对她监管疏松的时候,精心设局,埋好炸药,只等送她那贪心不足的阿爹和不识好歹的谢池一同赴黄泉。 八月十五日,她好心好意相劝,可李无眠不愿随她离开,原本她对李无眠抱有一丝善意,谢池冷面冷心,大可不必操心他的死活,不如一走了之,图个轻松快乐。 她连三天就得吃一次的解药方子都弄到了手,支走观棋,说是在码头会合。哪知,李无眠倔强,谢池确实好本事,哄得她掏心掏肺,也哄得李无眠连自身安危都不顾,非要亲眼看到谢池的尸首才能罢休,而她等不得,干脆一走了之。 万万没想到,船行出去没多久,就发生了她最不想见到的事情。 观棋一身黑衣,坐在她屋中的床榻上,语气神态完全没有往日毕恭毕敬的样子,连装都不愿意装了,朱唇微张,轻声问她:“画屏,怎么不等我,自己先走了?”既然是一起来的,当然也要一起回去。 李知叶往后门外退去,正要张口喊人,观棋似是觉得她行为可笑,手指头卷着一缕青丝,问道:“你可是想叫那几个废物来帮忙?” 说罢,观棋起身,走到一脸惊恐的李知叶面前,指着外头平静的水面说:“都已经喂鱼了。画屏,在蜃楼任务失败,是何下场,你应当清楚。” “我不是画屏,我乃是河阳郡主李知叶!”李知叶怒目而视,辩解道。 “成王失败,哪里还有什么河阳郡主,李知叶是朝廷的要犯,而画屏,主上留你一条命,是要你好好赎罪。”观棋手上动作极快,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李知叶顿时手脚发软,再说不出一句话,倒在地上不断抽动。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还在想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幸好,幸好谢池也死在她手上了,也算两清。 调配好药剂的观棋走到铁笼跟前,拽住李知叶颈部的锁链将她的头部死死固定在栏杆前,掐住她的下颚迫她张口,粗鲁地将黑褐色药汁灌了进去。 李知叶剧烈咳嗽,使劲儿地抠着嗓子眼,逼迫自己呕吐。 “省省力气吧,主上让你给我试药,已是宽厚,你应当对我的本事有信心才是。”观棋仔细观察李知叶的反应。 只见李知叶皮肤上渐渐起了一层细密的红点,奇痒难耐,她越挠越痒,手下了大力气,不一会儿便鲜血淋漓,可她口中振振有词,翻来覆去无非是谢池死了就行。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主上已是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公主也快生了,待新年便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观棋笑得天真。 武德十六年腊月二十八,距离新年还有三日,李知叶绝食而亡。 话说回长安,和离的谣言也传入皇帝耳中,他原以为自家女儿肚子大了,不便侍奉夫君,才分府而住,反正就隔了一面墙,开个小门来往也很容易。 以至于后来听说二人要和离,外孙也要姓李,皇帝心中纳闷,叫来谢池细细一问,才知其中误会。 皇帝不禁对自己那毫无存在感的女儿感到好奇,有何本事,竟能令谢池这样桀骜不驯的人不断妥协,公然说出畏妻之言。 此话一传十,十传百,原本跃跃欲试的高门贵族只得作罢偃旗息鼓,人家夫妻二人感情好着呢,哪儿轮得到他们啊,也算间接救了媒婆们的命,能全须全尾地回家过年了。 市井中更是将谢池夸上了天,杀伐决断的天之骄子在家也怕夫人,说明畏妻是美德,只有畏妻之人才能仕途坦荡。 魏宰相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有扬眉吐气的一天,这日下朝后见到谢池,倍感亲切,迫不及待与其交流一下感想。 “……女人嘛,嘴硬心软,都是要哄的,不管做没做错事,只要咱们态度端正,任她们揉捏一番,事情就算过去了……千万不能硬碰硬,否则受苦的都是咱们……”魏宰相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将多年经验和盘托出。 谢池连连点头称是,虚心请教学习,只叹知己难逢。 待行至各家马车跟前,两个人只差勾肩搭背,成就一场忘年之交。 “贤弟,有空来为兄府上喝一杯。”魏宰相行礼告辞。 玉竹拉开车帘,沉声问道:“将军不是向来看不起他吗?”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谢池难得面上有了笑意,示意玉竹回府。 四平借着送宋先生回将军府的由头,跑了趟谢池书房,话都捡好的说,比如前几日都不许他们提起谢池,这几日因畏妻之言心情好上许多,又能提将军了;比如未出世的小主子活泼好动,在公主腹部伸胳膊伸腿的,着急出来见阿爹呢…… 谢池喜上眉梢,从一旁案几上拿起本小册子给了四平,满意道:“人虽未捉回,但还未面市的话本子替你讨了一本,全长安就你有。” 这夜四平故意给谢池留了门,半月未见,他瞧着李无眠的双脚又肿了些,心中不免心疼。 燕字无奈,又不好赶人,只得默默收起小榻,不情不愿地出了暖阁,见四平搓着手笑得谄媚,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卖主求荣!” “咱们公主临盆在即,将军得亲眼瞧见公主身怀六甲是如何辛苦,待来日喜得麟儿,也能对咱们公主更加用心。”四平此话真心,燕字倒也认同。 李无眠睡得迷迷糊糊,腹中难忍,咕哝道:“我想小解。”她如今肚子大,起身多有不便,这些日子都是燕字鱼书睡在床榻旁,需得搭把手使些力气才能扶起她。 不想今夜,一双大手孔武有力,倏地一把将她抱起,惊得她连忙抱住那人脖子,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谢池,困意正浓,她也懒得计较。 暖阁的净室不大,谢池站在李无眠面前也不肯走,她有些急,去推他,声音也有些软糯:“你快出去。” “你一个人能行吗?再说你浑身上下我哪里没瞧过?”谢池不知她在害羞个什么劲儿,他死活赖在原地不走。 “呜呜……你……你是不是又要欺负我?”李无眠倏地大声哭了出来。 谢池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快步退了出去,守在净室外道:“我就在门外,你好了叫我。” 李无眠哭得抽抽搭搭:“你……你把耳朵捂上。” “捂了,捂了,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好了。” “那我进来抱你。” “你不是什么都听不见吗?” …… 再回到床榻上,谢池将李无眠轻放在里侧,自己则睡在她旁边,抬手挑起她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因适才委屈,她的眼皮、脸颊和鼻头都着了些淡淡的粉红色,眼角还挂着泪痕,一张樱桃小嘴撅着,这模样落在谢池眼中甚是可爱。 他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啄了又啄,沉声哄道:“睡吧,有我呢。” 李无眠哼哼唧唧,因身子乏极了,很快便又睡沉了。 多日未见,谢池有些兴奋,难免睡不着,借着月光,盯着李无眠细瞧,不自觉嘴角就带了笑意,又怕吵醒她,不敢乱动,忽的想起她适才无意间说的话“又要欺负”?此话从何说起?莫非在她心中,他常干些欺负人的事情吗? 谢池沉思,若说这欺负是指床笫之事,可他见她也常是欢喜,有时连脚趾尖都颤抖,那哭声也多半是讨饶,而不是痛苦,算不得欺负。 思及府中多半的好物件儿都送到了公主府,他每日不是在朝中就是在兵部,回到府中胡乱吃上两口就眼巴巴地跑到暖阁来寻她,魏宰相都不见得比他殷勤,什么时候欺负过她? 谢池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待李无眠睡醒,好好“审问”一番,不,请教一番。 第五十五章 谁知第二日, 李无眠装傻充愣,死活不承认夜里曾闹过谢池,后来甚至恼了, 又推又扯,将谢池推出门外, 说什么看见会喘气的他,她就气不顺了。 于是呼吸正常的谢大将军灰溜溜地回到府中, 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如今他倒是有几分像她养在隔壁的外室,只能夜深人静时一亲芳泽。 眼见除夕已至, 谢池身为皇帝近臣, 这日傍晚前就要赶到宫中, 与皇帝守岁开宴, 且大年初一贺元日乃一年一度的大朝会, 京中文武百官皆要上朝共贺新春,地方官员也要派人进京贺朝,极其隆重, 只要还能走路, 便不能不去。 李无眠因临盆在即,天气寒冷,帝后特准许她不必入宫贺岁, 好生安胎,平平稳稳诞下谢家长子抑或长女,她乐得自在, 可谢池这一去, 要到翌日夜里才能回府。 他临走前, 先翻墙去了趟公主府, 叮嘱秦嬷嬷她们今夜不必特意守岁,用了晚膳早些休息。李无眠则垂着眼侧卧在榻上,温柔抚摸着腹部,不由得想起去年他们在洛川过年,甚是热闹,又是驱傩游行,又是烧帚埋鞋…… “想什么呢?这般用心。”谢池坐上榻,也想摸摸肚子,却被李无眠一掌拍开。 “想名字呢,叫李什么好呢……”李无眠故意拿市井间的谣言揶揄谢池。 “李什么都好,只要是你起的。”谢池语气正经,神色也毫无玩笑之意,大渊曾也出过几位公主,所诞之子不随驸马姓,而是姓了“李”的,倒也不算太出格。 谢池以为自己如此放低姿态,李无眠必是感动,少不了说两句好听的话,可万万没想到,李无眠先是一愣,而后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哽咽道:“外面传言不假,你果然是要与我和离了,好狠的心,不要我就罢了,连亲生骨肉都不要了。” 谢池连忙解释:“……我这不是顺着你么,那孩子还是姓谢,名字我已经拟了一些,待明日回来后,呈给公主一看,还请公主指点一二。” 第32节 “哦,原来是要孩子,不要我,去母留子是吧。那媒婆送来的画像你相中哪一个了?我……我这就给她腾位置……”李无眠哭得更大声了,一屋子婢女嬷嬷惊讶不已,怎么向来稳重懂事、知书达理的李无眠,一面对谢池,就变得无理取闹撒泼打滚。 谢池也不恼,温言细语地哄着李无眠,直到时辰实在耽搁不了了,才颇不情愿地往宫中去。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在为难将军?”李无眠擦干眼泪,就着燕字的手喝了两盏温水,哭了半晌,嗓子都哑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燕字先答道:“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过宋先生都说了,您快生了,脾气难免烦躁些,且将军也不是不能担待之人。” “依老奴看,公主可是将军心尖尖上的人,将军可从未对过其他人这般有耐心,就方才那一会儿说的话,比平日里七八日说得都多。”秦嬷嬷脸上带着笑,身为过来人,哪里不明白夫妻间的乐趣,不就是你哄哄我,我哄哄你么。 “秦嬷嬷说得对,婢子与成霜在西南六年,将军就是笑脸也难见,可在公主面前好似换了一人,生动许多。”落雪也补充道。 李无眠心中好受不少,她明白谢池所言是什么,可就是忍不住往歪里扭曲,挑刺找茬,不知是在试探他对她包容的底线,还是在验证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真的爱她。 谢池虽从未开口说过,可行为举止除了爱,再找不到其他理由,她不信他是演出来的,眼神骗不了人,可她不愿直截了当地去问他,什么时候就与他较上劲儿了呢?想来心烦,不如不想。 用过晚膳,李无眠连同隔壁将军府的一众仆役都发了赏钱,吉祥话听了一箩筐,心情大好,又吃了两盏樱桃糕,才上榻准备睡觉,窗外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断,她也不觉得吵,嘴角带笑,只盼腹中孩儿平安落地。 睡得正香,她只觉得下身潮湿,迷迷糊糊的还有些不好意思,以为自己没憋住小解,可没想到那水流丝毫不受控制,李无眠慌张了,想起宋先生曾讲过的破水一水,她强忍住惊恐,叫道:“燕字,快去叫稳婆,我……我可能要生了。” 金碧辉煌的大殿前,光滑如镜的地砖上铺着朱红色的地衣,年轻的少女们似是不怕冷,赤脚踩在上面,舞姿摇曳,勾人心魄。 站在最前头的舞姬皆忍不住去瞧那一身墨紫衣袍、头戴莲花玉冠的男子,骠骑大将军果真如传言所言,面如冠玉,目如星辰,称得上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丝毫没有习武之人的粗鲁之感。 谢池端坐在榻上,偶尔举杯向皇帝敬酒,皇后所生的晋王李琢,和先英贵妃所生的昌王李珀,在东宫之位的竞争上已达到白热化,越来越多的朝臣开始站队,立储的奏折隔三差五就要摆到皇帝案头,可皇帝却迟迟不表态。 “行舟在洛川驻军军饷一案上的表现,可谓精彩,胆识过人,智勇双全,阿爹让我多向你讨教学习。”晋王道。 “日后本王定要去府上叨扰,还请九妹夫莫要拒绝。”昌王紧随其后。 谢池道了几声不敢,只说二位大王抬爱,他状似无意地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不远处蜀王身后的侍从躬身低语道:“主上请大王叙话。” 蜀王端着酒盏,老老实实地起身,走到谢池面前,先向二位兄长行过礼,又对谢池道:“行舟,洛川的地理志本王绘制时有一两处不太清楚,想与你请教一二。” “八郎,今日是除夕,莫谈公务。”晋王掉下脸,呵斥了句,若不是白日里听皇后说蜀王已主动向皇帝奏请,待过完年便去就藩,他真要以为蜀王欲拉拢谢池,也想争一争东宫之位。真是读书读痴了,分不清场合。 “三哥,离开洛川越久,怕记忆越模糊,还是趁早确定了好。”蜀王不得不再次出声。 “大王莫怪,蜀王殿下所言极是,夜宴还久,不着急着一时半会。”谢池说着就已起身,随蜀王往供人休息的偏殿而去。 “……本王……我已经同阿爹说了,二月初一便往莱阳去。”蜀王说得小心翼翼,似仍不放心,与谢池确认道:“你要求的事情我都照做了,千万别杀我。”谢池不声不响地就处理掉了久居洛川的成王,这本事压得他再不敢肖想其他,活着比什么都强,哪怕阿娘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也非要远离长安不可。 谢池拍拍他的肩膀:“只要大王莫再另生是非,本将军言出必行。”莱阳是谢池起势的地方,就算数年后蜀王心思又活络了,他也有的是办法帮蜀王灭灭火。 谢池侧倚在凭几上闭眼假寐,就听见门外一阵踏踏的脚步声,伴随着玉竹急切询问:“大将军可是在此处?” 顷刻,殿门被推开,玉竹气喘吁吁道:“将军,公主要生了。” *** 谢池一路快马加鞭,待到了公主府,李无眠已进了早就备下的产房,门口守着两个嬷嬷,不许他进去,女子一朝分娩凶险万分,规矩不能不遵守。 宋先生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安慰道:“将军莫急,公主这一胎胎位正,再加上她底子好,养得也好,不会出什么大事。” 好好一番宽慰的话,落在谢池耳朵里就变成了“不会出大事,但是仍有小事”,李无眠的忧思现下传染给了他。 他坐不住,站在门前听里面的动静,李无眠时不时高喊两声,应是痛得难以忍受,其中一个稳婆不住提醒她:“公主,深深吸气……对……慢慢呼气……” 门外听力极佳的谢池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又随着稳婆的口令,再缓缓出气,动静有些大,一旁玉竹看得目瞪口呆,将军这也是要生了? 经历过谢池害喜一事的宋先生十分淡定,眼下你若提醒他不必如此,反而让他惶恐不安心烦意乱,不如随他去,减少几分忧虑。 从除夕的夜色正浓,到元日的旭日东升,伴随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之音,谢池终于松了口气,掀开帘子进到产房中。 屋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几个稳婆婢女正在收拾,李无眠脸色苍白,嘴唇都没了颜色,虚弱地躺在床榻上,专注地看着身旁的小人儿。 “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是位小公子。”秦嬷嬷忙上前行礼,一屋子贺喜之声不断,谢池脚下都有些踉跄,他与李无眠已为人父母,幼小的生命将二人紧紧相系。 他坐在榻边,声音有些不稳:“你可好?”见她额前的头发濡湿,这样折腾一夜早已没了力气。 李无眠似是看不够眼前的婴儿,都说刚生下来的孩子都皱皱巴巴的有些丑,可她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可爱。 “年年,小名就叫年年吧。”李无眠点点头柔声道,年年皆胜意,岁岁常欢愉。 第五十六章 盛装打扮的十二娘坐在谢贵妃殿中, 沉默不语,她还未来得及向爱慕多年之人道一声“福延新日”,就听众人议论九娘要生了, 谢池向皇帝告罪,连夜赶回了公主府, 连一年一度的大朝会都未参加。 自打被接回宫,阿娘日日在她眼前念叨, 说表哥与九娘是多么貌合心离,又说表哥中了九娘的圈套,才会怀了孩子……只要她肯如法炮制, 也走一走九娘趟过的河, 不说完完全全抢过谢池, 但她可以自请去了公主身份, 以良家平民女子之身做个外室也行。 对, 阿娘怂恿她做外室,不顾脸面,不要身份, 只要能与表哥双宿双飞, 她以为阿娘是为了她好,现下想来,她这十几年来怕都误会了。 是阿娘自小就跟她说表哥样样出色, 一表人才,以后定是位良人,配得上我们十二娘, 潜移默化地洗|脑, 她真的爱上了谢池, 且将谢池视为此生唯一追求。 可事实上, 谢池与阿娘不合,与九娘的确恩爱,否则不会为了她,舍弃他高高在上的自傲,她可能心里早就明白了,却宁愿自欺欺人,多亏长云寺这一年多的苦修,让她在不受干扰的前提下想清楚了许多事。 “十二娘莫恼,有阿娘在,行舟早晚也会与你诞下孩子。”谢贵妃恼怒至极,话也说得咬牙切齿,她筹谋许久,除非谢池夜宴上什么都不吃,否则定然要中药,她原本只需要等贺元日一早揭开私通丑闻,没料想,李无眠好巧不巧竟然生了。 “阿娘,你是因为疼爱儿,才想尽一切办法撮合儿与表哥,还是只想要个有谢家血脉的外孙?”十二娘抬起头望向目空一切的谢贵妃,眼中泛着隐隐泪花。 “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不想与行舟在一起?”谢贵妃的语气与往日里怂恿她时一般无二。 “那儿换个问法,若是娘想要个有谢家血脉的外孙,三舅舅膝下有两子,那两位表哥也与我年纪相仿,不如在他们之中……” 十二娘话未说完,就被谢贵妃的尖叫之声打断,她快步走到十二娘面前,高高扬起手,眼看一巴掌就要落在十二娘脸颊上,被宋嬷嬷紧紧抱住:“娘娘息怒,今夜家宴,陛下那里不好交代。” “李慕瑛,你这辈子除了谢池谁都别想嫁!别说是贵主身份,就是去做贱民,也得从你肚子中生下谢池的孩子!”谢贵妃捏着十二娘的下巴,迫她抬起头与其对视,不容躲闪,谢贵妃眼神狠厉:“是谁当初信誓旦旦地说九娘处处不如自己,不但出身、才貌上不得台面,还是个哑巴!她都能笼络住谢池,你为何不能?啊?说话呀,你为何不能?” 十二娘跪在地上,却挺直脊背,她轻声说道:“儿原不明白为何阿娘人前总称赞大舅舅与大舅母,可私下半字不提,好似没有这两个人一般。从前是儿不敢想,现下总算明白了,阿娘,你想要的是我与表哥的孩子,还是你与大……” 十二娘话未说完,就被重重地一巴掌扇倒在地,宋嬷嬷护在十二娘身前,不住磕头请贵妃息怒。 难得母女俩有如此相像的一日,她们看着彼此,又哭又笑,笑彼此痴心,哭彼此处境。 *** 自元月初二一大早开始,源源不断的赏赐和贺礼送进了公主府,原本是要送到将军府,可谢池有令,李无眠最是辛劳,无论何人送礼,一律往隔壁送。王孟干脆在正门前设了张案几,除了喜钱等物,还专门给人指路。 “你们大将军也在公主府?没听说将军进去啊?”骆林悦似是不信,再三与王孟确定。 “呵呵,骆将军有所不知,将军府与公主府之间有一小门,所以我们将军未从正门进。”为维护谢池的面子,王孟绞尽脑汁,张口就来,哪里来的小门,过墙梯倒是有一架。 骆林悦此番贺礼是以骆家的名义送来的,十分贵重,骆祭酒的意思是待谢家大公子五岁启蒙入学,定要送去他门下,以弥补当年失去谢池这个得意弟子的遗憾。 可后来谁都没料到,谢年年既没遗传他爹的过目不忘,也没继承他娘的细致入微,最大的优点是自小身体强健,能吃能睡,爬树翻墙掏鸟窝,半刻都不得闲,倒是块习武的好料子。 骆林悦等在暖阁旁的耳室里,此处原不是做招待用,用谢池的话来说是看在二人关系亲近,破例允他在此。 待走形式的寒暄道贺走了一遍后,骆林悦表情神秘,环顾四周,方才鬼鬼祟祟道:“昨日你那姑姑弄出好大的阵仗,十二公主半张脸肿得见不得人,还非要参加宫宴,好多人都瞧见了,说是谢贵妃打的,气得陛下都离席了,啧啧,贺元日母女二人整得好似失心疯。” 谢池敷衍地点点头,不住往门外张望,像是在期盼什么。 “行舟?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渐渐骆林悦发觉事情不太对,直到乳母抱着小公子进来,递到谢池怀中后,此人就跟换了性子一样,心不在焉也治好了,笑得那叫一个得意。 “你专程叫我到耳室来,就是为了炫耀你儿子?”骆林悦指着谢池的手指都微微有些颤抖,怎么去了趟洛川回来,变化如此大,前阵子不要名声,眼下连脸都不要了? “你快看看,年年是不是和我像?”谢池往骆林悦靠近了几步,眼神半刻也未离开怀中幼子。 骆林悦细细一看,小小一团,皮肤和脸蛋红扑扑的,遂点点头,附和道:“确实像,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这孩子连眼睛都未睁开,哪里瞧得出像不像的。 话音刚落,只见年年小嘴一咧,鼻子抽动了几下,深吸一口气,哭得极其响亮,乳母忙掀开帘子请示道:“小郎君饿了,该吃奶了,公主已经催了。” 谢池小心翼翼将年年交给乳母,恋恋不舍道:“这小子脾气不小,嗓门还大。” “行舟,你还认识我是谁吗?”骆林悦问道。 “你吃错药了?”谢池懒得理他,如今炫耀也炫耀过,该送客了:“你贺礼也送到了,孩子也见了,早点回去陪骆祭酒和你爹娘过年吧。”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猎场遇到一只豹子……”骆林悦提起往事滔滔不绝,可谢池并未如往日一样安抚他,权当作没听见,径直出门走了。 “旁人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你是有了儿子忘了兄弟!”骆林悦看着谢池远去的背影,恨恨喊道,也只换得一个背影。 李无眠靠在凭几上,抱着年年,年年则咂着小嘴,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生怕被人抢了似的。 “公主其实不必亲喂,多多休息,咱们府中备了好几个奶妈子,不会饿着小郎君的。”秦嬷嬷在旁劝道,一般大户人家的媳妇,为了身形不走样,都不愿亲喂,早早找好奶妈子,一举两得。 “不怕秦嬷嬷笑话,我自出生起就是阿娘亲喂,阿娘常说母女连心,我觉得这与阿娘奶我长大有关。”彼时还在宣王府,李弘煜子女众多,再加上赵才人本就不受宠,自然是没有乳母奶娘伺候在侧,所幸她也健康长大了。 谢池进了暖阁,婢女婆子们行礼退了出去,他坐在榻旁,轻声道:“多谢你。” 李无眠脸一红,抱着儿子侧了侧身道:“谢我作甚,快背过身去,没瞧见我正在……正在……”剩下两个字她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你是不是又大了?”谢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忙摆手,示意刚才那话不算:“我的意思是……是元日已过,你我就长了一岁,年纪大了。” 李无眠斜了他一眼,大有不会说话就闭嘴的意思。 见她恼了,谢池缓缓抬手抚摸上她的脸,指尖温柔摩挲,激得她没了力气,小声道:“这两日出了几身汗,尚来不及洗,你也不嫌脏。” “我是不是从未对你说过,公主在臣心中乃稀世之宝,无人能出其右。” 李无眠还是头一次听见谢池说如此肉麻之话,愣了片刻,方才回应道:“所以你要谢我救了你?那大可不必,虽然是我一心要去寻你,但木块石头都是玉竹带人挪的……” 谢池俯身靠近,在她唇上啄了又啄,她一时忘了要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不眨眼地看着彼此,直到谢池的唇又要落下,李无眠忙捂住嘴:“年年还在,你怎可轻薄于我。” “我要谢你来到我身边,谢你信任我包容我,也谢你……谢你让我爱上你。”谢池如吃过糖一般,甜言蜜语攻势太强,李无眠有些招架不住。 “你……你莫要再胡说了。”李无眠耳垂都红了,她低头垂目,盯着怀中的小儿,不敢再看谢池,她现下心跳如鼓,大白天的,突然诉情意也太令人羞耻了,戳戳年年的小脸蛋道:“你长大可别学你阿爹,登徒子。” 第五十七章 (捉虫) 过了正月十五, 十三娘才得了皇后允准,带着早就备下的贺礼,去了位于兴宁坊的九公主府。 燕字早早候在府门前, 迎了她就往后院暖阁去,一路上十三娘叽喳喳问了一堆问题, 一年多未见,发生了多大事, 她好奇得紧。 年年刚喂过奶,睡得正香,小脸胖嘟嘟的, 甚是可爱, 十三娘从婢女手中接过金镶玉的长命锁, 放在年年胸前, 轻声道:“小姨愿你长命百岁。” 乳母行了礼, 抱着年年退了出去,主屋内留下姐妹二人说些体己话。 “九姐姐是丰腴了些,但不显多, 依妹妹看, 比大婚时还要美上许多。”十三娘笑眼弯弯,坐在榻旁,仔细端详着李无眠。 李无眠拉过她的手, 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语气诚恳:“多谢十三妹妹专程来看我。” 晋王、怀王、昌王等还在京的皇子,早已携王妃登了门, 大王们由谢池招待, 王妃嫂嫂们则与她话家常。 从前她与这几位嫂嫂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如今她们个个都热络, 都是逢场作戏惯了的,可李无眠有些不适,比起她和孩子,嫂嫂们更关心的是谢池的态度,可有什么爱好?可有看好谁?甚至以利相诱,只要她愿意吹些枕边风。 已出嫁还留在京中的公主仅有她和十娘,十娘身怀六甲,再有月余也要生产,不能前来道喜,驸马送了贺礼来,自然是谢池应付。 十三娘与他们多少有些不同,她从前就是个善良的姑娘,当年骊山乞巧节当众请皇帝赐婚,绝了皇后的念想,也知是个有主见的人。 第33节 “九姐姐要谢我,就等我四月大婚时,多多送些贺礼就好了。”十三娘调皮,指着隔壁屋子:“刚过来时,我可都瞧见了,一屋子好东西。” “不用等大婚,你瞧上什么只管拿好了,若是马车装不下,我再派一辆给你,保证让你满载而归。”李无眠抬袖捂嘴笑道。 姐妹二人许久不见,话匣子一打开直至天色渐晚也未说完,婢女半刻钟就来催一次,再不走宫中就要锁门了。 十三娘意犹未尽,拥抱了李无眠一会子,起身正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过头,俯身在李无眠轻声道:“我听阿娘说十二娘约莫是不行了。” 李无眠大惊,她瞪大眼睛看着十三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行了? “说来话长,元日只是脸肿了,谁想一日比一日病得重,眼见太医署都没了法子。”十三娘虽然向来与十二娘不大对付,也看不惯她嚣张跋扈,可终归是条鲜活的生命,还是有些不忍。 十三娘走后,李无眠久久不能平静,叫来燕字,命她派人守在府门前,若是谢池回来,先让他过来一趟。 “可是哪里不适?”谢池刚到府前来不及换衣裳,便急匆匆地赶到暖阁,也不敢进去,怕自己身上寒凉激到李无眠,遂站在门口问。 “楼下备好了常服,将军换了衣裳进屋说话。”听着李无眠说话声音如常,谢池方才安下心,换了衣裳,又烤了会儿火,待身上暖和了,才进了主屋。 榻上已摆了食案,鱼羹、清炒菠菜、炙野菌、胡饼等,刚好是两人的分量,李无眠递给谢池一双筷子:“忙了一日,想必你也累了,先吃点热食垫垫肚子再说话。” 谢池自是欣喜,李无眠好久没有如此主动地关心过他,可吃到一半,察觉李无眠几乎未动筷子,面上心事重重,他也没了胃口,令落雪成霜将食案扯下,净手漱口后,他上榻从背后将李无眠拥在怀中,轻声问道:“你急匆匆寻我,可是有要事?” “无论我问什么,你都照实回答?”有了先前几次的经验,李无眠先问清楚是否有前提。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谢池肯定道。 “十二娘可是快……快不成了?”李无眠担心,怕其中有谢池的手笔,可她又相信谢池,不会对一个弱女子下如此狠手。 谢池顿了一下,想来今日十三公主登门,应是与她提了,他原本也没打算隐瞒,只是不想给月子里的李无眠徒增伤感罢了。 十二娘这一病,病得蹊跷,一开始以为是受了风寒,可咳嗽一日比一日重,渐渐下不来床,太医署上下束手无策,据他了解,应是撑不过元月。 “你可有法子救她一命?十二娘从前确实不懂事了些,可她年纪还小……我实在不忍……”李无眠思前想后,宋先生既然能治她的哑疾,还能将重伤昏迷的宋怀山从鬼门关拉回来,医术定然比太医署的高明。 谢池不忍拒绝,点点头,表示可以一试,但不能保证一定有救。 翌日下朝,谢池以拜见姑姑,请安为由,带宋先生入了宫。似是因十二娘病重,谢贵妃面容憔悴,谢池直截了当说明来意,宋先生隔着纱帘为十二娘把脉问诊,又问了些状况,起身后未多言,也未开方子,情形十分明显,无药可医。 谢贵妃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再度破灭,几乎昏死过去,宋嬷嬷也肿着一双眼睛,扶着谢贵妃,低声痛哭。 回去路上,谢池与宋先生未言半句,直至进入将军府,关上书房的门,宋先生才道出原委。 “将军可曾记得,当年你取过一包西域秘药让我查验,名叫‘独身’?”此药是从谢贵妃暗室所得,她曾秘密给过一些妃嫔下药,最后自己也被谢池设计服下。 “‘独身’中若是加上寻常几味镇咳平喘的药材,便会变成慢性毒药,五脏六腑渐渐衰竭,最后窒息而亡……”因此独身此药难寻,并不常见,更没人无缘无故会混合服用,故而罕有人知。 “先生的意思是谢贵妃给十二娘下毒?绝对不会,十二娘是完成她心愿……罢了,先生只须知道定不是谢贵妃下的毒。”谢池眉头紧锁,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名字,可无论皇后,还是贤妃现在都已经没有针对十二娘的必要。 “不是谢贵妃,而是十二公主自己。”适才把脉时,十二娘察觉出宋先生看出了其中蹊跷,正在他反复询问婢女,十二公主服用的药材,她在他手心写下两个字:别救。 竟是她自己一心求死。 宋先生告诉谢池此病是有法子,首先是停药,无论是独身还是驱寒止咳的都停,再下来按照补气强健的方子用上几年,运气好的话,兴许能活到三四十岁,不过她也再难有孕。 宋先生离开后,谢池独自一人在书房中许久,回到公主府已是后半夜,他原想看上李无眠一眼就去耳室睡,没想到帷帐刚掀开,一双温暖的手就搭在他腕上。 “怎么才回来?”李无眠睡得迷糊,声音也有些娇软。 谢池拉起她的手,在她手背的月牙胎记上吻了又吻,沉声道:“有些事情耽搁了,你快睡吧。” “是不是十二娘……宋先生也束手无策?”李无眠似是才想起来他今儿去做了何事,顿时灵台清明,忙坐起身问道。 谢池将她拥入怀中,安慰道:“也不一定,明日我再去试试。” *** 皇帝向来勤勉,可不知今日怎地,已经过了早朝半个时辰,还迟迟未到,众大臣耐不住了,议论纷纷,有人说昨日傍晚还在勤政殿与陛下议事,看着不像生病的样子;有人说会不会后宫哪位高品阶的娘娘有喜了,可陛下子女众多,哪里会为一人耽误朝政……一时众说纷纭,直到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匆匆赶来,只道今日早朝取消。 “谢大将军留步。”大太监叫住谢池,躬身行礼道:“陛下请您往后宫去一趟。” 谢池心中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随着大太监赶到谢贵妃宫外,还未进去就听见里头哀嚎声一片,十二娘殁了。 他尚来不及劝一劝她,昨夜他甚至为她想好了一条出路,蜃楼西南的别院山清水秀,适合养病,远离长安,也就远离了纷争。 谢池倏地想起多年前十二娘三岁的生辰宴上,她抱着个鲤鱼灯笼对他说:表哥,送你。 恍如隔世。 皇帝坐在榻上,支着额头,胸口剧烈地起伏,仿佛在压抑某种情绪,听见谢池行礼之声,他方才抬起头,说道:“行舟,十二娘去了。” “请陛下节哀,保重龙体。”谢池再次躬身行礼。 “她死前告诉朕,可贵妃……贵妃她……”此话难以启齿,皇帝一甩袖子,命跪在一旁的太医上前告诉谢池。 十二娘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皇帝,因她不敬不孝,才会病倒,这是上天罚她,她求皇帝莫要怪罪阿娘,好好待她。 可今日随行的太医上前查看后却告诉皇帝,十二公主乃中毒而亡。 此毒生前不易察觉,可一旦受者病发而亡,因五脏受损,毒血外行,七窍皆会流出黑褐色血液,中毒表现十分明显。 皇帝震怒,审问一众婢女太监,十二娘贴身婢女告诉颤颤巍巍告诉皇帝,十二公主每日服药前,皆要食用一丹丸,说是贵妃给的补药。 太医署的方子和药渣细细查验后,皆无纰漏,一番查证后,问题正出在贵妃抵死不认的“补药”上。 虎毒尚且不食子,谢贵妃怎能下得了如此狠手!皇帝叫谢池来,正是说明此事,念在谢家为大渊立下汗马功劳,此事若是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正月二十五,一道圣旨颁布,因十二公主香消玉殒,谢贵妃伤心过度,自请去长云寺剃发出家,为亡女诵经超度。 这是谢池为她选的路,死亡对于谢贵妃太过容易,她自小割舍不下的就是荣华富贵,余生常伴青灯,夜深人静时好好想想自己这一生做过多少孽事! 第五十八章 春末夏初, 宫中接连发生几件“喜事”,两位年轻妃嫔先后有孕,其中一位刚满十八岁, 颜色正好,母家地位显赫, 只是有孕就已升至德妃位,隐隐有宠冠六宫之意, 只因贵妃名存实亡,贤妃自从儿子就藩也一蹶不振,整日称病闭门不出, 眼下连争宠之人也难寻。 而皇帝自认龙威正盛, 便下了道旨意, 大渊各地采选貌美的良家女子入宫, 除后宫妃嫔外, 也为几位在京的皇子择佳人。 皇宫一扫初春时的阴霾,仿佛死了的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关入山门的也是位无足轻重的妃子。 明日就要为年年摆百日宴, 因满月时, 十二娘未满五七,李无眠不愿大肆庆祝,与谢池在家摆了桌酒意思意思, 故而百日宴成了重中之重。 一连忙活了十多日,李无眠哄睡了儿子,才得空泡个热水澡, 松泛松泛筋骨, 她闭目枕在浴桶边, 大脑放空, 倏地一双手抚上她的太阳穴,轻轻摁压,力道正好。 “敢问公主,臣侍候得可好?”谢池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问道,淡淡的呼吸扫过她的耳廓,音色低沉浑厚,倒是入耳。 “马马虎虎吧。”李无眠觉得有些痒,往一旁躲了躲,语气中含有一丝警告的意味:“近日忙乱,你可莫要乱来。” 谢池叹了口气,甚是哀怨:“仔细算算,我们已经一年都未亲近过了,不知臣算不算带发修行?” 李无眠轻笑,转过身子,面向谢池,她趴在木桶边,与谢池相隔不过五指,因热气蒸腾,令她肤色愈加润白,脸颊灿若桃花,原本一双清纯鹿眼,眼下添了几分媚色:“大将军慈悲心肠,自是诚心礼佛。” “那施主可愿度一度我?” “不……”李无眠话都未说完,一只手抚上她后颈,令其不能后退躲闪,平日里谢池亲亲多是蜻蜓点水,情感中以温柔怜惜为主,熟悉又陌生的贪恋,宛如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攻城略地,恨不得将眼前人拆解入腹。 “张嘴。”谢池不忍咬伤她,却总觉得不够,他离开李无眠一指,垂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喘息声渐重,撑着她后颈的手指因为不耐不住摩挲。 李无眠大脑已是一片浆糊,哪里还能思考,自然谢池说什么便是什么,这边朱唇微张,那边蛮横地冲撞进来,勾着她诱着她。 待李无眠稍微恢复一丝神志之时,谢池已进了浴桶,不少水洒在地上,浸湿了随手抛下的衣物。 “你……你冷静一下,等下可怎么出去?”李无眠身子发软,硬撑着从谢池怀中坐起,去推箍着她腰肢的手。 谢池哪听得进这些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倾身以唇堵住李无眠的嘴,掐灭了她最后一丝理智,翻波逐浪,久违的快活。 门外燕字眼观鼻鼻观口,命鱼书去取二人的干净衣物来,虽已是初夏,夜晚多少有些寒凉,也不能任由主子们胡来,明日小郎君百日宴,万万不可生病。 又命四平再提些热水,放在外间,以备不时之需,总不能去提醒两位主子,不要折腾太久,水会凉吧。 她年纪轻轻就已经熟练掌握如何关心主子的床笫之事,造孽啊。 所幸,谢池也未打持久仗,早早结束,给不上不下的李无眠清洗干净后,抱着她回了寝室,春夜正长。 后半夜是落雪值夜,燕字交代清楚事情后,就往另一院落自己的屋子走去,刚到院门前,突然一块小石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她肩头,燕字四下张望,见月亮门后有一黑影,瞧着还是个男子。 “大胆狂徒,你可知这里是九公主府?”燕字并不十分怕,厉声质问,打定主意,只要那人敢动一下,她便转身跑,喊侍卫来捉拿。 “燕字,是我。”声音甚是熟悉,此人原是玉竹。 燕字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问道:“玉竹公子大半夜的怎么不待在将军府,来公主府可是有事?若事情不紧急,你明天再与将军说,现下二位主子已经睡了。” “我不找将军,我是来找你的。”玉竹从月亮门后走出,慢吞吞地往燕字跟前挪动。 “找我?深更半夜,玉竹公子找我作甚?”自打从洛川回来后,燕字总避着他,偶尔避无可避,她也会拉上鱼书、四平甚至落雪成霜,从不与他单独待在一处,玉竹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只能夜会佳人。 “我……我就是想问问你……”玉竹左右张望,扭扭捏捏,好似他才是个黄花大闺女,又是挠头又是握拳,见燕字不耐,又要走,才慌忙拦住她的去路,站在她面前,正色道:“我心悦你,你可愿……可愿……”他太过紧张又卡住了。 燕字脸色涨红,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二人距离,玉竹以为她也是害羞,正要开口,不想燕字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打在他臂膀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她不是害羞的脸红,而是生气,燕字怕惊扰旁人,引来不必要的流言蜚语,低声咬牙切齿道:“公子半夜来找婢子,是想学那采|花偷香之人,与婢子一夜风流?婢子虽是贱籍出身,但也不做那偷鸡摸狗有伤风化之事,公子不如去平康坊……” “你胡说些什么呢!谁……谁要与你一夜风流!”玉竹气急了,半是恼自己一时头脑发热,没考虑到时辰处境,半是恼燕字自轻自贱,贱籍怎么了,又怎么能与平康坊扯上关系。 “公子说得是,婢子才貌不佳,自然不能与平康坊多才多艺的娘子们相比,公子快些回去吧。”燕字再次要绕开玉竹往自己院中去。 玉竹此番干脆抓住她的胳膊,隔着不算厚的衣服,也能感觉他手心的温度和紧张的颤抖。 “我哪里说过你丑,我只想与你一夜,不,夜夜风流……你别打我啊,等我把话说完,但是要风流也要等我们成亲之后。”因离得近,再加上月色撩人,他盯着燕字的眼,一字一句问道:“燕字,你可愿嫁我?” 如今的面颊红晕终于不是气的,燕字的笑意还未浮上眼角,她又想起曾与李无眠所说之事,叹了口气,垂目道:“你正室妻子可有定下?将来她能否容得下我?”此话一出,她心生悔意,怎么就想着要与他做妾,与其他女子争风吃醋违背了她的意愿,她摇摇头要开口拒绝,却被玉竹打断。 “我是要娶你为妻的,我们大将军也只有公主一位夫人,我定然也只有你一位。”玉竹又往燕字眼前贴近了些。 “可我是贱籍,大渊律法,贱籍女子不得为正室。”燕字不敢看他,可眼神无处安放,只能往不远处地面上的石子去瞧。 “山人自有妙计,只要你愿意嫁我为妻。”见她如此态度,玉竹心中有了底,知是两情相悦而不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胆子也大了起来,双手捧起燕字的脸,就要吻下去。 可不长眼的两粒石子打在二人背上,身后一棵粗壮茂盛的树上传来声音:“玉竹你差不多得了,赶紧回去吧,仔细将军明日打断你的腿!”单身的暗卫眼中揉不得沙子。 *** 翌日,李无眠醒来,腰身酸软难耐,想到等下还要招待客人,气不打一处来,见谢池一只胳膊还搭在她胸前,遂拉到眼前,张嘴就咬。 悠悠转醒的谢池也不躲,往李无眠身前又靠近了些,闷声道:“你生什么气,要不是你刺|激我,我能这么不知节制?” 好家伙,得了便宜还卖乖,眼下将责任都归在她头上,许是间隔的日子有些长,昨夜二人在浴室那场胡闹,谢池早早缴械投降。 李无眠无意间说了句怎么比从前快了不少,她对佛祖发誓,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可一个男人,你可以说他慢吞吞,可以说他很一般,但是不能说快也不能说不行! 回到寝室后,谢池为了证明自己不但一如既往地行,而且很行,甚是卖力,也不知折腾了几回,李无眠就差哭着给他磕头了,这才放过她。 “你身为堂堂九公主,又是我从一品骠骑大将军的夫人,傲慢懒散些,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第34节 结果后院正堂中,坐满了王妃公主、高官家眷,李无眠挺直脊背端坐在主位上,笑得脸都僵了,就算权势允许她张狂些,她自己也不许! 秦嬷嬷抱着年年,百日的小郎君,虎头虎脑,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张望,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脸上写满了好奇。 张夫人身边跟着个三岁的小丫头,丫头胆子也大,趁着母亲不注意,跑到坐着的秦嬷嬷身边,搂过年年,吧唧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小弟弟真可爱!” 多年后,谢年年才明白所谓“女大三抱金砖”是何意思,他自认功夫了得,又闯祸无数,可一遇到张家小小姐就无可奈何,这丫头忒不要脸面了,就爱搞偷袭,亲得他晕头转向,毫无招架之力。 第五十九章 四月二十六日, 十三娘大婚,新晋驸马爷乃是去岁的两街探花使之一,来自扬州, 父亲身居刺史之位,家境优渥, 他在家中排行第五,倒也合适。 婚事是陛下钦定, 皇后敢怒不敢言,只能私下对女儿撒气,说她与整日沉迷女色的怀王一般无二, 半点帮不上他们三哥, 也就是晋王。 老调重弹, 翻来覆去无非是晋王若当上太子, 日后对弟弟妹妹们必会多加照拂, 眼下十三娘婚事已定,夫婿家又远离长安,昌王定在府中偷着乐呢。 大婚当日, 皇后看着嬷嬷给女儿梳头, 倏地想起十三娘刚生下来时的模样,彼时她膝下已有两子,得了个女儿, 心头欢喜,那时的她只盼十三娘平安健康地长大,那时的她还未想过利用十三娘的婚事助三郎一臂之力…… 皇后百感交集, 眼角湿润, 视物也有些模糊, 她背过身悄悄抹了眼泪, 稳定情绪后,方才走到十三娘身后,从嬷嬷手中接过角梳。 “十三娘是不是觉得阿娘偏心你三哥?”皇后梳得仔细,问得也轻柔。 十三娘略微愣了片刻,刚想摇头,又不敢乱动弹,以免梳错了阿娘责备她,遂开口道:“三哥正在要紧关头,儿理解阿娘的苦心。” “阿娘知道,没有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手心就是手心,手背就是手背,可就算是手背,阿娘也绝舍不得送亲生骨肉去火坑……”皇后说着说着有些哽咽,谢池手中的兵权她着实需要,可谢池此人她也未看走眼,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怎么就配不得她的十三娘,哪怕用些手段计谋,事情都是她做下的,若上天要惩罚,也罚在她身上。 十三娘的记忆中,皇后向来坚强,母家兄弟不争气,后宫嫔妃争斗不断,可她依旧稳如泰山,人前从不示弱半分,好似生来就是国母,难得有几分慈爱母亲的样子。 “阿娘宽心,楚家五郎是个正人君子,学富五车,为人谦逊有礼,定会好好待儿。”许是受皇后难得落泪的影响,十三娘为逗母亲开心,调皮道:“我与九姐姐最为要好,九姐夫那般厉害,若驸马敢欺负儿,九姐姐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皇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轻轻戳了戳十三娘的额头:“今日就是大人了,还这般顽皮。” *** 十三公主府与九公主府只隔了一个坊,两府来往也甚是频繁,可除了大婚当日,李无眠再也没见过十三驸马,她登门拜访,府中只有十三娘;十三娘应邀前来,也是独身一人。 “十三妹妹,你与驸马可好?”这日李无眠实在放心不下,命乳娘带年年下去午睡,又屏退了房中一应婢女,才开口问道。 “连九姐姐也发现了?我们夫妻相敬如宾的这般明显?”十三娘满脸不在乎,不像是伤情。 “莫非驸马早有意中人?还是……还是已经有了外室?”李无眠越想越心惊,打定主意沉声道:“皇室贵主怎能让他折辱……” 话未说完,就被十三娘打断:“我的好姐姐,你想哪里去了,驸马并未沾花惹草,也没有情债要还,这婚事他原本就不愿。” 说来话长,这楚家五郎并非嫡子,母亲是楚刺史府众多妾室中的一个,他自小读书用功,头悬梁锥刺股就是为了一朝高中榜首,入京做官也好让生母好过些。 没想到不但高中,还被皇帝瞧上,赐婚做了驸马都尉,断了仕途。谢池这样尚了公主,还升官掌权的是个例外,也只会是唯一一个例外。 这门婚事楚刺史定然欢喜,家中有了嫡公主这般尊贵身份的儿媳,对于其他人只有助益,便以五郎生母的性命威胁,才成了这门亲事。 虽称不上恩爱,但楚五郎也未怠慢过她,每日要么在书房读书习字,要么去国子监拜访老师旁听,二人各过各的,倒也自得其乐。 “说实话,你想与驸马亲近吗?”李无眠话问得直白。 十三娘脸一红,大婚当夜在宫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二人自然是圆了房的,驸马温柔仔细,“疼吗?”“疼不疼?”“对不住”三句话翻来覆去地问,明明自己额头鼻尖上都是细密的汗,却仍照顾着她的感受,说没有半点心动定是假的,可回到公主府后,驸马规矩守礼,若无召见,就在自己屋中,绝不扰十三娘半分,她一个大姑娘脸皮薄,总不能叫他来一起睡觉吧。 李无眠见她神态,知道有戏,遂在十三娘耳边低语几句。 獨 “这可行?大渊讲究的是奉养嫡母,楚刺史能同意吗?”十三娘原也是想过让驸马母子二人团聚,可寻不到合适的理由。 “走阳关大道定然成不了,可还有山间小路可走。” 一个月后,蜃楼送了一中年妇人到京,同日,早朝后,谢池与皇帝提起楚刺史疼惜十三驸马,怜他独自一人在长安,将其生母送入京中见上一面,没想到十三公主与那妇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便求皇后,将其留在京中,便于照顾。 皇帝一来爱惜人才,二来疼爱女儿,不等皇后懿旨,他先下了一道圣旨,封驸马的母亲为诰命夫人,成了楚刺史的平妻,光明正大留在京中颐养天年。 楚刺史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日夜派人监视侍妾,却不知她用了什么通天的法子,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转眼出现在长安,如今有了加封,以后更难拿捏。 在婆母的“紧盯”之下,十三驸马与公主同住一屋,八月末,十三娘便有了身孕,李无眠也是在这个时候怀上了二胎。 宋先生诊脉后,又将在洛川众人烂熟于心的话,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谢池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屏退众人后,他才开口问道:“不是说服了避子丸吗?”李无眠嫌药苦,宋先生便制了一瓶药性温和的避子丸给夫妻二人。 “上个月停了啊。”李无眠摸着肚子,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她喜欢孩子,也喜欢做母亲的感受,看着一个幼小的生命一天天长大,叫她阿娘,心都快化了。 “可我见你早上还是吃了药丸子,那药丸子是什么?”谢池仔细回忆,似是不解。 “哦,驻颜的。” “我好不容易……这就又得忍耐一年?”谢池有些委屈,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那倒也不用,头三个月,后三个月注意些就是了。”李无眠踮起脚尖安慰似的亲亲谢池的下巴,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还有这花样?”刚暗下去的眼神顿时又熠熠生辉,一脸向往之意,大步流星紧闭房门窗户,一把抱起李无眠就往床榻上去。 李无眠踢着脚,捶打谢池的肩膀,嗔责道“光天化日,你不要这般禽兽好不好?” 谢池放下帷帐,面色正经,宛如商议正事一般:“公主此法,臣从未听闻过,眼下只想讨教一二罢了,求知若渴,请先生指点……” 武德十七年初冬,蛰伏多年的南诏发动突袭,扰得边境民不聊生,谢池自请出战,出征的前一夜,他再三对李无眠保证,待她生产前一定结束战事,早点回来陪她。 李无眠扑在谢池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可口中说的却都是威胁之言:“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连同肚子里这个,和年年一起改姓李……我还要养一院子面首,个个都长得比你好……” “……其实你也不用非要那么急,只要你平安,边关能安宁,就算晚回来些日子,我也不会与你计较……” 夫妻二人相拥说了一夜的话,天将破晓,李无眠才沉沉睡去,谢池在她额头、眉间、眼角、唇上轻柔地吻了又吻,依依不舍离开了公主府。 玉竹走前塞了封信到燕字手上,不放心地再三叮嘱她,莫要看上旁人,四平更不可以,等他回来就成亲。 待他们走远后,燕字拆开信,里头是一张户籍,她的名字,良籍。还有一张纸上面说她幼年被人贩子拐卖,流落街头卖身为奴,如今寻回亲生父母,予以更正。 *** 武德十八年五月,十三公主诞下一女;六月初六,李无眠腹痛难忍,临盆在即,白日里她还在骂谢池家书写得敷衍,夜里生产更是骂得公主府内都听得一清二楚。 “谢池你个混蛋!我说不计较你连信都写不满五十个字!” “谢池你个乌龟!王八!” 暗卫一:今日给主上的密函需要写得这么详细吗? 暗卫二:主上要求,事无巨细,公主府内一举一动都不能少。 谢家二郎满月时,谢池大胜南诏,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二十年内再难有起色,安顿好边关一应事务,他快马加鞭回了长安。 皇帝念他有功,特许他不必直接入宫面圣,先回家团圆。 “谢大将军,公主府不便接待,请您回吧。”门口侍卫硬着头皮对刚平定西南,风尘仆仆连盔甲都未脱的谢池说道。 谢池冷着张脸开始宽衣解带,脱去盔甲后,又从王孟手中接件藕粉色衣袍穿上,再用白玉莲花冠束好发,拍了拍侍卫的肩膀甚是亲切地说:“哪里来的大将军,叫我驸马都尉。” 第六十章 (正文完) 谢池以驸马不入仕途为由三次请辞大将军之职, 皇帝不肯点头,直至第四次,他跪在勤政殿前长篇大论滔滔不绝, 列举了历史上那些有名的驸马忤逆案,他深感惶恐……虽然他真正害怕的其实是李无眠, 权势地位对他来说已无甚重要,如今重要的是在李无眠心中的地位。 皇帝无法, 退而求其次,只要他能让京中的几位已过弱冠之年的皇子心甘情愿就藩,他便能坐回到驸马都尉的位置上。 就当满朝文武大臣都以为太子要从三皇子晋王和四皇子昌王中出一个时, 没想到皇帝竟然择了年仅十四岁的十七皇子, 十七皇子的母亲不过是位正四品美人, 为人虽板正无趣, 但书香门第出身, 饱读诗书,加上十七皇子本就聪颖,耳濡目染之下年幼时就已能出口成章, 博学多才, 深得崇文馆少傅们的喜欢。 一月后,晋王、昌王、怀王的书房案头,不知被什么人摆上了个黑色匣子, 外观虽相同,内容却因人而异,有私下卖官的、欺男霸女的、侵占良田的、豢养私军的、筹谋暗杀的……甚至还有贩卖私盐的证据, 另有一张字条, 内容言简意赅, 要么滚, 要么这些东西会原封不动地送到死对头手上。 昌王是头一个走的,而晋王和怀王则因为皇后三天两头地一哭二闹三上吊,晚了一个月才动身。十三娘入宫劝慰母亲,不要再想着太子之位,将来十七郎继位,也要尊她为太后,况且十七弟胸怀宽广,宽厚善义,只要别逾矩,他必会善待众人。总而言之,不要闹得太过,以免得不偿失,毕竟太子后头还有个生母。 皇后哪里听得进去,她甚至想到了谢池,十三娘与李无眠向来要好,说不定谢池有法子让皇帝改变主意,留不下怀王就算了,务必要让晋王留在长安,徐徐图之。 十三娘见皇后仍未想清楚关键,只得把话说得更直白一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开始走下坡路的猛虎也要担忧日渐强壮的幼崽,若想让哥哥们好好活着,眼下离开京城就是最好的选择。 晋王、怀王离京那日,皇后一夜好似老了十岁,她以后也只有这个后位了。 事情已了结,皇帝召谢池入宫,他望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不由得想起他的父亲,那个一丝不苟,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的谢尚书。 当年他原本有机会救下他们夫妻二人,可是一想到自己登上帝位后,被这样耿直的人在身边拘着,也不比做皇子快活到哪里去,况且自己并未主动加害,那些刺客围过来,保命也算不等过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略微晚了一刻钟通知侍卫,权当他吓破胆了吧。 “行舟,你用了什么法子,他们三人竟都未来朕跟前闹。”皇帝面容和蔼,这件事是他安排给谢池的,他认为其必得花费一段时间,可做得太快太好,不由得令他心惊胆战。 谢池躬身行礼,从袖中取出一沓纸,递给一旁的大太监,大太监将这一沓纸逐一展开,平铺在皇帝面前的桌案上。 “臣为三位大王写了劝藩赋,想来大王们有感其中所言,也是明白陛下的苦心,臣不过是搭个桥罢了。”谢池话说得天衣无缝,且几篇赋写得的确感人肺腑,挑不出问题来,不愧曾是骆祭酒的得意门生。 若不是他们走得好似避难,皇帝此刻也就信了谢池所言,可有件事皇帝不明白,他这样的聪明人为何要故意露出马脚。 “行舟,你当真想远离朝堂?”皇帝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谢池未行礼,而是站得笔直,墨紫色的朝服衬得他威严庄重:“臣自认已为大渊做了所有力所能及之事,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圣明。臣往后也想过属于自己的日子。” 当世人感慨“飞鸟尽、良弓藏”时,前任骠骑大将军一心只想过小日子的谢池正忙着在府中荷花池中建一座凉亭,根据他的想法,亭子四周要挂上白色细纱,层层叠叠朦朦胧胧,待来年夏日微风吹过时如波浪翻滚,而他要与李无眠在亭中探讨诗词歌赋人生哲学…… “我看他不是想探讨人生,是想探讨生人!”李无眠气得锤墙,谢池柜中那些深色衣裳全都放入箱中束之高阁,如今衣袍一水的白色、碧草色、竹青色甚至粉色,前天她还瞧见王孟拿了匹浅桃红色布料与谢池商量,就差在头上别朵牡丹招摇过市了。 别说什么大将军,如今他连个驸马都尉都不像,更像是她养在院中的面首!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不少民间话本子里影射二人,将她写成倾国倾城的一代妖姬,勾得正直无私的战神做了裙下之臣,心中再无天下苍生,只有那档子事……着实冤枉,看看他们府中的亭子、浴室、书房就明白了,人模人样的战神将军可以去做闺房小册子作者了。 *** 这日用晚膳时,一岁九个月的年年抱着个小碗,吃得狼吞虎咽,乳母除了帮他擦嘴,什么忙都帮不上,甚是好侍候,他吃完后还不满足,盯着一旁父亲碗碟,留着口水道:“爹爹,肉肉,爹爹,肉肉。” “宋先生说你现在饭量已经顶三个同龄的幼儿,不能再吃了。”谢池夹起那块肉,放进了自己嘴中。 谢年年嘴一撇,眼泪珠子瞬间就落了下来,李无眠一边哄着怀中二郎吃奶,一边劝长子道:“年年不哭,晚上吃多了不消化要生病的,乳母带大郎君回房吧。”省得在饭桌上只能看不能吃。 “又把年年惹哭了,你还好意思吃!”听见关门声,李无眠沉声道。 “日月可鉴,我只吃了小半碗饭,他已经吃完了一整碗……”谢池原想继续辩驳,可见李无眠眉头紧锁,颇有种再多说半个字也滚出去的意味,改口道:“那我也少吃点。” 因六月初六出生,二郎乳名唤作六六,眉眼与谢池极像,虽不如年年身强体壮活泼好动,却性子沉稳,四岁那年让被谢年年所伤的骆祭酒眼前一亮,重拾希望,破例早早进了国子监启蒙读书。 谢池从李无眠手中接过吃饱喝足的六六,抱在怀中哄睡,李无眠才得空吃饭,因亲喂,她衣裳领子有些松散,谢池就一直在她身后走动,只因某个角度正好可一窥莹白。 待李无眠用完膳,撤了食案,净手漱口后,六六已不在屋中,她四下张望:“二郎呢?” “乳母抱回屋睡了,咱们也早些睡吧。”谢池已经脱了外袍,候在床榻旁,做了请的手势。 “这才什么时辰?你乏的话早些睡吧,我去外头转转,消消食。”李无眠扶额叹息,手刚拉到门边,整个人就落入身后人的怀抱中。 “消食何必去外头,榻上也可。春宵苦短,时候不早了。” …… 门外四平心道:都说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年底燕字姐姐成婚,估摸着玉竹也是这急色模样。 第35节 三年后,骆祭酒口中那不成器的孙子骆林悦,终于觅得良人,大婚当日,夫妻二人领着两个儿子上门喝喜酒。 新娘子来自武将之家,据说是骆林悦写了一首诗打动了她,不知是谁安排的环节,拜完天地,竟有人在一众宾客面前,念起了这首定情之诗,声音甚是洪亮。 在场之人无不夸赞骆林悦好文采,只有李无眠这一桌气氛微妙,谢池低头垂目,往年年手中塞瓜子花生,好似旁边如炬目光看的是旁人。 “爹爹,阿娘叫你。”在二人中间坐着的六六看不下去了,扯了扯谢池的袖子,低声道:“阿爹若不想当众出丑,最好现下就解释清楚。”不满四岁的二郎,整日操心着阿爹不被阿娘揍,心也是有些累。 谢池将剥好的花生一股脑放在两个儿子的手心,拍拍年年的大脑袋:“带二郎去那边玩。”遂往李无眠跟前凑近了些,眼角眉梢挂着谄媚的笑:“先听我解释,诗虽是我作的,但是好多年前的了,骆林悦以前不是爱去平康坊么,若是没有几首诗,入不得都知娘子们的眼,故而求我……” 话未说完,就被李无眠揪住耳朵,她怒极反笑:“哦,你连都知娘子们喜欢什么都知道,怎么不去请她们来府中做客,也在你那湖心亭坐坐。” “公主息怒,那亭子只能你坐我坐,我们二人坐,赏月观星,探讨生人,不,人生……轻点轻点。”夫妻二人动静不免大了些,引来众人侧目,见是九公主与驸马,目光又都收了回去,全长安谁人不知,九公主御夫有术,将一代战神……不,将前任大将军治得服服帖帖。 不远处,张家小小姐也揪着谢年年的耳朵,恐吓道:“你若是不分我一半花生,我就告诉大家我亲过你!”五岁的谢年年忍辱负重,张开手掌心,万般不舍分了几颗给她。 后来十岁的谢年年终于有了妹妹,当母亲告诉他,妹妹的乳名叫做花生时,谢年年往后退了好几步。 芙蓉池畔,春夜正浓,是你我彼此救赎的开端,也是冥冥之中自有的天意。 ——正文完—— 第61章 番外一(谢年年&张小姐)上 …… 兵部张侍郎家的五小姐张南烛上月刚满二十岁, 仍待字闺中,原因无他,据其本人所称自小爱慕九公主家的大郎君谢图南, 奈何他十岁就被九驸马送去西南习武磨练, 后来入伍从军, 至今未回长安。 “……这样铁骨铮铮的好儿郎才值得儿嫁,旁人与谢家郎君相比,有天壤之别……大郎君尚且在西南镇守边境, 儿多等他几年又如何……”经过多年应对,这套说辞张南烛已练就得炉火纯青,演技已至臻境,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不过对于谢图南其人, 她只记得是个行动灵动的小胖子,脸颊甚是好捏,生气的时候一双不算大的眼睛似是能喷出火来, 生怕旁人知道他幼儿时期被她亲过好多次。 根本谈不上什么爱慕,谢图南最好和他爹前任骠骑大将军谢池一样,弱冠之年才回京,彼时她早已攒够了银子, 天南海北游历去了。 世人教化女子, 温良恭顺,相夫教子,安于后宅,可书中那么多奇山异景,各地风土人情美食胜地又都不大相同,凭什么旁人看得,她张南烛就看不得?她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 不管旁人如何说,她心中自有一番想法。 她是家中幺女,上头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已成婚、出嫁,她有好些个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逢年过节无非就是围着她说教,指着这些吵翻天的小鬼头告诉她婚姻有多么重要,又是如何幸福。 二姐怀中哄着一个,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年纪不大,愁容倒是不少,她不解重要在哪里,幸福更谈不上,大哥和嫂嫂前阵子还因为侍妾有孕吵得不可开交,净是些糟心事,哪里比得山川江河来得有趣。 因张南烛最近又搞砸了一场相亲宴,张夫人一气之下,禁她一个月足,今日她终于得解,忙不迭地换了男装,跑去东市的胭脂铺子收分红,她可投了不少钱呢。 掌柜许久未见她,远远瞧见,忙迎上去:“恭喜五娘子,贺喜五娘子,好事将近啊。”大渊女子着男装,多是为了便于出门,也有人好某种风情,并不讲究非要与男子一般无二,故而掌柜未称她做公子。 “怎么?最近有大买卖成交?”张南烛以为“好事”指的是生意银钱,眸中顿时一亮。 掌柜奇道:“啊?您不知吗?眼下长安城都传遍了,九公主家的大郎君回京了。” 张南烛好似一道天雷劈在天灵盖上,浑身发凉,胆战心惊,稳了稳心神,立刻开始盘算现下有多少银票首饰,不够就不够吧,以后再想办法,今夜就得跑路。 她坐立难安地收了分红,也顾不得再去其他铺子转转,快马加鞭回到张府,从角门溜进自己院中,门一推开,立刻唤婢女:“柳叶,速速收拾行囊,我们得早些走。” 不想柳叶对着她挤眉弄眼,脚下一动不动,她顺着目光往院内一瞧,只见一青袍少年端坐在石凳上,手中捏着青瓷盏,微微斜着头看她。 少年的长相不是时下京中流行的精致如玉之貌,而是棱角分明,星目剑眉,浑身上下散发一种英武之气,许是长年风吹日晒的缘故,肤色更偏古铜,年纪不大却有几分压迫感。 “怎么?阿娘不死心,上哪儿找得武将来?瞧你家小姐怎么吓跑他。”不待柳叶解释,张南烛眸光一变,凭空生出几分娇弱的模样,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捂在嘴边,咳嗽两声,向着少年走去。 “小女张……张南……咳咳……烛,见过公子……请……咳咳……公子见谅……”张南烛盈盈一拜,咳得越来越厉害,话未说完,猛地一呕,脸色涨红,进气少出气多,像是随时要晕过去,手颤巍巍地打开帕子,在面前一摊,中间赫然一抹红色。 谁想少年脸上并无嫌弃恐惧之意,而是凑到张南烛跟前看了看,随后起身鼓了两下掌。张南烛此时才发现,少年身量甚高,她将将到其肩膀。 “多年不见,五小姐不但演技渐长,花样也多了不少,这颜料调得不错,可惜气味差了些。”少年声音沉稳,一侧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 张南烛觉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来不及思索,只听少年又道:“在下谢图南,见过五小姐。” *** 《庄子·逍遥游》中有载: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身为大渊从一品骠骑大将军谢池的长子,从名字上就可看出其父的期盼,望他志向远大,一展宏图。 谢图南自小不喜读书,看见字就头疼,背“之乎者也”就头晕,可对于各家兵器、骑马打猎尤为热衷,三岁就能像模像样地打一套拳。 阿爹为他特制了一杆红缨枪,不出月余,他舞得呼呼生风,阿爹欢喜,阿娘忧愁,常抱着他道:年年若是受伤,阿娘会心疼。 谢图南心道:果然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刀。一个阿娘不够,还有张家那人前装柔弱,人后心狠手辣的五小姐,威逼利诱耍得他团团转,不是上树帮她取风筝,就是去厨房偷鸡出来吃……甚是屈辱。 九岁那年,谢图南已能稳稳骑在马上拉弓射箭,阿爹答应他,待来年过了生辰就送他去西南师父那边,专心习武。 一想到可以日日跟师父们在一起,谢图南喜不自胜,读书也用功了许多,阿爹教导他只有一身武艺不过是个莽夫,心中有大义、持宏谋、懂兵法……方能镇守山河,读书上虽不如二弟聪颖,但也够用了。 阿娘诞下三妹妹后,谢图南便去了西南,每年一家人都会去西南蜃楼小住两个月,嘴上说是团圆,不过是阿爹为了让他照顾弟妹,方便他们二人世界罢了。 世人都道谢池曾是大渊第一战神,为了心爱之人九公主,解甲归田,不问政事。可在谢图南看来,女人不但影响拔刀,还能令宝刀生锈。 这不,他在边境收拾那些不听话的部落正在兴头上,就被阿娘一连十二道家书催回京中,说他再不回来,便要耽误张家五小姐终身大事,让人家姑娘成了长安笑柄。 谢图南瞧着眼前这位“笑柄”姑娘,胸前毫无遮掩,穿着男装不伦不类,裹得严实却更引人遐想,脸上未施脂粉,却肤若凝脂,唇若点樱,一双杏眼闪着几分狡黠,许是路上急,额前几缕碎发微湿,看不出半点颓废模样。 听见他的名字,五姑娘往后退了好几步,指着他,结结巴巴半晌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谢图南原本阴郁的心情好了几分,见儿时仇人吃瘪的神情真不错,这一趟也不算白跑。 *** 张南烛夜遁的计划泡汤,她任由柳叶更衣梳妆,表情僵硬地去了正堂见客,九公主及驸马二人携子拜访。 “子”她适才已经见过了,不用猜也知道是阿娘阿爹授意,让两个年轻人先叙叙旧,长辈们坐在一起才好说正事。可哪里是叙旧,明明是惊吓。 九公主望向她的眼神甚是慈爱,口中只道好姑娘,是我儿耽误你了诸如此类。张侍郎和夫人有些不好意思,谢家两位郎君长安多少高门大户盯着,应是他们家高攀了。 张南烛心焦,不停地给谢图南使眼色,适才在院中她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对他无意,拿他当挡箭牌是她做错了,以后定想方设法弥补他。她打的主意是先把饼画了,将眼前应付过去再说。 可谢图南早就不是那个任她摆布的小胖子,他立得端正,垂眸并不看张南烛,眼角余光扫到她急得面红耳赤的模样,他强忍笑意。 “子年,你是何想法,还不趁此机会,与张侍郎说明。”谢池放下手中茶盏,他瞧着两个年轻人不像是李无眠口中所言互相爱慕,但又不敢驳了她的面子,还是他们自己说清楚更稳妥些。 子年是谢图南的字,由他的乳名年年所来,听见阿爹叫自己,他几步上前站在正堂中,向张侍郎夫妻躬身行礼道:“某与五小姐从前并无所属之意……”侧脸见张南烛点头如啄米,话锋一转:“但某此次回京,听闻五小姐对于某的夸赞,不由感慨,人生难得一知己,五小姐正是子年的知己。” 本以为事情已有转机的张南烛目瞪口呆看向谢图南,他什么时候这么能说会道了? “常听闻五小姐夸某,铁骨铮铮好男儿……”谢图南将早上父亲给他信函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张南烛的脸色从呆愣变成猪肝,看样子要是有个地缝她就钻了,谢图南背得愈发起劲。 “年年……子年够了,没瞧见南烛都害羞了吗?”李无眠出口打断。 谢图南转过身,与张南烛对视,眼中分明写着:你不是爱演吗?继续演你的情深义重啊。 张南烛头一次在谢图南身上吃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向九公主和谢池盈盈一拜道:“谢公子所言不实。” “哦?哪里不实?这些话不都出自五小姐之口?”谢图南沉浸在一雪前耻的快|感中,在众人面前撕开她虚伪的面具,感觉真好。 “不实在我从前并非对谢公子无意,而是一直在心底爱慕公子至今,终于盼得公子回京,不知公子可愿成全小女一片痴心!”张南烛说着说着眼角就有泪划过,可见真心。 二人再次相视,这回轮到张南烛得意:跟姐姐比,你还是嫩点。 “成全!阿爹阿娘,儿这就去猎燕,趁着今日诸位长辈都在,先纳采吧。”谢图南说完再行一礼,大步流星出了张府。 半个时辰后,当他提着一只大雁回来,张南烛立即便晕了过去。 来吧!一起毁灭吧! 第62章 番外一(谢年年&张小姐)下 …… 大渊婚俗讲究六礼,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张南烛和谢图南较上了劲儿,谁都不先松口,直至走到纳吉已过, 九公主已经开始请人算日子了, 张南烛先沉不住气, 邀谢图南到大慈恩寺走一趟。 谢图南瞧见寺后荷花池对岸一棵柳树下站着位身着男装的女子,便知是张南烛,他走得不急不慢, 偶尔还停下来欣赏欣赏美景,悠然自得,仿佛真是来踏青一般。 若再晚上半日,先沉不住气的就是他了, 胜利的滋味甚妙,他得多回味回味。 “虽说你我二人婚事已定,姐姐约我出来, 终归是不妥。”谢图南停在几步外,语重心长的劝道。 “你……算了,人跟狗不计较,你真要娶我?”张南烛咬牙切齿地问。 “人娶人, 狗配狗, 姐姐是什么,我是娶是配都不挑。”谢图南好整以暇,他原不喜逞口舌之快,但看到张南烛他就忍不住毒舌。 张南烛摆摆手,深吸两口气,稍微平复情绪后,又问了一遍:“婚姻大事不可赌气, 我们当真能做夫妻?” 谢图南听见“夫妻”二字,打了个寒战,也摇摇头,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对策:“两年时间可够?” 张南烛一听就明白了,当年九公主与谢将军订下婚事后,也是等了两年,两年可以做太多事情了,也可以让变数足够大。 “够!” “一言为定!” 三日后,西南的密函抵达长安,催谢图南迅速返回,九公主只得带着他上张府赔罪,原想着今年就把婚事办了,如今得耽搁些日子。 张家深明大义,当场表示会好好教导女儿,待日后嫁过去不给谢图南添麻烦,正堂上一双儿女恋恋不舍,互飙演技,看得李无眠当场落泪,好似拆散了一对有缘人。 “子年,保重。”张南烛泪眼婆娑,眼角染上红晕,就差把“别走”刻在脑门上。 “姐姐,等我。”谢图南也不甘示弱,干脆从腰间摘下玉佩,送给张南烛:“见物如见人。” 张南烛的眼神:你可真够恶心的。 谢图南的眼神:没有你恶心。 *** 一年后,张南烛筹备妥当,趁着月黑风高,和柳叶登上雇好的马车,一路往南去。给父母留下一封信,洋洋洒洒十几页,对广阔世界的向往、对女子安于后宅的不屑、对相夫教子的抵触等等,她也坦白,让父母不必担心与谢家的婚事,谢图南也不想娶她,二人一起作戏,婚事他们有办法取消。 信的末尾她感激父母的教养之恩,没能为家里做些什么,反倒添了不少负累,她后半生必想尽办法回报。 张夫人看完信,当即晕了过去,张侍郎不住叹息摇头,派人去寻,茫茫人海,能护佑一二才得安心。 张南烛闯荡三个月甚是自在,每一座城市、每一处村落她都好奇,也结交了不少“朋友”,这日她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不想光天化日之下,竟遇到了山匪。 山匪头目她认识,前些日子还一起吃过饭,干干净净是个白衣书生的打扮,谁能想到是个山大王。 “南姑娘,世间险恶,危险重重,你我投缘,不如就留在此处做我的三夫人吧。”头目笑得阴邪。 张南烛心惊,自己一路乔装打扮,又是束胸又是堵住耳洞,怎还能被人瞧出女儿身份? 头目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惑,调笑道:“南姑娘身段凹凸有致,想必那束布之下风景甚美。”说着他的眼神就落在张南烛胸前。 她雇佣的侍卫哪儿敌得过山匪人多势众,不出半个时辰她就被堵上嘴,捆得严严实实,扔进马车,往山寨去了。 书生头目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捏着她的小脸道:“南姑娘别急,待洞房花烛夜,自有你说话的时候。” 头目又要办喜事,山寨里披红挂彩好不热闹,几个婆子给张南烛更衣打扮,她那点子力气根本反抗不得。 屋中还站着两名稍有姿色的年轻女子,她们看张南烛的眼神怜悯,应是头目口中所说的大夫人和二夫人。 第36节 张南烛向二女投去恳求的目光,求她们救救自己,年纪稍长的那个转过头去,偷偷抹眼泪,另一个则走到张南烛跟前,低声道:“他脾气不好,你若不顺着他来,要吃不少苦头。”说罢,拉起一侧袖子,上面密密麻麻的红痕,像是鞭子抽的。 张南烛顿时没了力气,她不能害了旁人,清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她已经开始在内心盘算,如何弄死这一山寨的畜生们,话本子里不就有在饭食里下毒的故事吗?她要把困在此处的女子都救出去! 后半夜,喝得醉醺醺的书生头目摇摇晃晃地进了屋子,见张南烛老老实实坐在婚床上,心中喜不自胜,上前解了她手腕处的麻绳,又将她口中的布团取出,口齿不清道:“美人儿,我来了……今夜……今夜哥哥一定……好好疼你。” 说着他就去扯张南烛的红衣,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令人口干舌燥,张南烛强忍惊惧和恶心,安慰自己就当被狗咬了,万万不能自戕,什么命没了也不能失清白,清白哪里有命重要。 倏地一柄利剑自头目胸膛穿过,鲜血顺着锋利的剑尖流下,滴在张南烛的脸上、身上,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黑衣少年星目剑眉,熟悉的声音对她说:“你看,新鲜的血液颜色没那么暗,且有股子腥气,你放在帕子上的东西还是得改良一下。” 张南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压抑了一整夜的恐惧此刻全部爆发而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惹得门外人都在问:“谢小将军,咱是来剿匪救人的,你可不能强要了良女。” 谢图南脸色涨红,他连挨都没挨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把头目的尸体推开,又问:“你受伤了?” 张南烛摇摇头,哭声却丝毫不减。 “那你可能自己走?” 张南烛还是摇头,谢图南心想女人真是麻烦,影响小爷的伟岸的形象。他在屋中找了件还算干净的披风,从头到脚裹住张南烛,一把将她抱起,低声道:“五小姐,委屈你一下。”随后出了屋子,上马后叮嘱下属后续事宜,自己先带着她回营。 反正旁人看不见她模样,也顾不得害羞,张南烛一手拉住缰绳,一手勾着谢图南脖子,贴在他耳边问道:“柳叶呢?” “放心吧,安全着呢,我们上山剿匪,也是她告诉我你在此处。”谢图南不知怎的心跳加速了几分,女子身上独有的香气还有耳朵上轻轻的气息,挠在心头,有些痒。 谢小将军带了个女子回营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少人在他帐前驻足打探,奈何侍卫守得严,别说一睹佳人风姿,连个裙角都没瞧见。 “子年,你可是有婚约的人,九公主与驸马绝不会允许你成婚前就纳妾的。”副官是谢池亲点的,硬着头皮前来规劝,谢图南一直沉迷兵法武学,对女色嗤之以鼻,避之如蛇蝎,怎料上山剿匪,就迷上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莫不是遇到狐精了吧。 谢图南满面愁容,为了张南烛的名声,他不得不隐瞒她的身份,反倒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夜里二人同住一间营帐,他还得打地铺,睡都睡不安稳,黑眼圈都有了,可落在旁人眼中以为他夜夜沉迷床笫之欢,上哪儿诉苦去。 这夜,谢图南还是睡不着,越想越委屈,盯着帐顶发呆,余光瞄到罪魁祸首也辗转难眠,恨恨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逃婚还是私奔?情郎呢?” “你能不能说点人话?”张南烛也心烦,她近日来瞧着谢图南愈发顺眼,偶尔还会心跳如鼓,甚至面红耳赤,太不正常了。 “你看着吧,不出三日阿娘斥责我的家书就要到,我爹的鞭子也快了,一世英名全毁你手上了。”谢图南想起她阿娘的眼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识人不清,对不住你,我去跟九公主解释,错不在你。”张南烛坐起身,道歉态度诚恳,就差磕三个响头。 谢图南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趴在床边,借着月光瞧了又瞧:“你真是张南烛?真不是狐狸变的?张南烛还会认错?” 张南烛翻了个白眼,刚打算怼上两句,又听谢图南问:“你为什么要悄悄离开长安?就为了逃婚吗?你其实不必如此,你不想嫁,我有办法的……” “你误会了,不是为了逃婚。”张南烛此话一出,谢图南情绪好了几分。 或许是夜色已深,情绪放松,又或许是这些日子二人朝夕相处,信任感剧增。张南烛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将自小以来的看法、理想和今后的打算都告诉了谢图南,说完以后又有些后悔,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离经叛道?身为女子不自爱?” 谢图南摇摇头,沉思道:“你谈不上什么离经叛道,我在蜃……我在西南的师父中,有好几位也是女子,她们习武闯荡江湖,有自己的一番天地事业,不比男儿差。女子受到各种教条规矩的束缚,是当今世道的错,不是女子的错,我认为你没做错。” 张南烛甚是感动,谢谢二字尚未出口,谢图南又道:“不过你怎么能相信那些话本子呢?还想着给人家下毒,你以为那些山匪都是傻子,能将入口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们这些掳来的女子……你这脑袋是舍不得用,要当作遗产留给后人吗?还有你花重金雇的那些花拳绣腿,我一个人就能揍一百个……” 张南烛心道:今天不打一架是不成了,来吧!一起毁灭吧!什么脸面都别要了! 她再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嗷的一声扑向谢图南,又踢又咬。谢图南躲闪不及,也不敢用力怕把她弄伤了,干脆靠在床脚,任由她发泄。 张南烛渐渐感觉到不对,她与他的姿势甚是暧昧,她跨坐在他腿上,二人距离不过半寸,黑暗中彼此的呼吸愈发粗重,身体某处也起了变化。 “我……我……”张南烛结结巴巴,扶着谢图南的肩膀就要站起来,不想脚下一软又坐了回去,谢图南闷哼一声,怕她乱动,又箍住了她的腰。 “不如,姐姐同儿时一般,再亲亲我?回头也好再有把柄威胁……”此刻谢图南终于明白了阿爹几分。 鬼使神差地亲吻过后,谢图南意犹未尽,他捏着她的后颈不松手也不许她闪躲,贴上去前,说了句:“成亲后我们住在西南吧,我没空的时候,师父们可以带你游历。” 第63章 番外二(燕字&玉竹) 玉燕之…… 严格意义上来讲, 玉竹经历过两次家破人亡,先是生父生母亡故,再是收养他的谢家伯父母。秦嬷嬷带他回老家扫墓, 谢伯母还叮嘱他路上要听奶娘的话, 不要顽皮, 承诺若是他表现得好,回来后就带他和行舟哥哥去乐游原放风筝。 彼时他不过四岁,不懂为何回京的路上秦嬷嬷就日日抹泪, 二人都换了白色的衣裳,谢府门前挂着白灯笼白布,府中哭嚎之声不断。 六岁的谢池跪在正堂,眼眶微红, 神色木然,堂正中摆放着两具黑色棺材,秦嬷嬷拉着他跪下, 哽咽着对他说给谢伯父谢伯母磕三个头,感谢他们的照拂。 玉竹不懂,走的时候说得好好的,不调皮捣蛋就去乐游原踏青, 他这一路上明明一次都没惹奶娘生气, 怎么他们就食言了呢。 然后四岁的他拉着谢池的手,问道:行舟哥哥,以后我还能和你在一起读书吗? 再后来谢池为他在国子监已安排好了一切,自己则要去西南入伍从军,玉竹半夜堵在谢池门前,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他不会再离开半步。 他不能再忍受有人先离他而去。 两位小小少年,秉烛夜谈,谢池第一次对旁人说了父母之仇,玉竹感同身受,誓要报仇雪恨,自那日起,无论习武还是读书他愈发用功,行事也更稳重。 直至遇到燕字,他对这姑娘没什么印象,或者说他对所有姑娘都没什么印象,哪怕记忆力再好,也不愿浪费精力在她们身上,除非是谢池叮嘱吩咐。 端午那夜他安排好一切,带着暗卫要去黑虎岭寻人,燕字抓着他的腰带死活不松手,他起初以为她莫不是看上他,后来才意识到,她是担心自己的主子,看的甚至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在没记住她的外形前,他先记住了她的语气和手上的力气,展现着她的坚韧和决心。与他在某些方面出奇地相似。 不知何时,玉竹对她的关注越来越多,空闲时总是忍不住瞧瞧她在做什么,干活那般麻利的人,吃东西却细嚼慢咽,温文尔雅;原来她遇见有意思的事情,也能笑得这般开怀,一双眼睛好似弯月,令他的嘴角也不自觉跟着上扬。 她受伤,他心急如焚;她落水,他坐立难安。他心中隐隐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谢池点破他的心思,告诉他:她不配。 谢伯母出身江湖,谢伯父硬着踏破了一切障碍,娶她入门,连个妾室也未纳,哪里就有什么配不配之说,只要燕字心悦于他,他也有胆量闯上一闯。 自从秦嬷嬷到府之后,燕字躲他躲得愈发明显,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时机将她堵在院中,她竟以为他要的是一场风流或者纳她为妾,气得他差点当场去世。 他爹从未纳过妾,谢伯父也无妾室,如兄如父的谢池,就算陛下特许他纳,他也不会再有旁的女人,他们都只守着一个妻子过日子,为何他就不能?况且,上哪里再去找一个手上力气如此大的女人? 他头一次为自己的私事动用蜃楼,他原想找到燕字的生身父母,做个假身份,再想法子换成良籍,没想到燕字竟是那丧尽天良的夫妇拐来的孩子,而她真正的父母经商,家中殷实,长女被乳母偷了出去,寻找至今未有下落。 *** 眼见赵才人病入膏肓,药石罔效,燕字每日以泪洗面,不知道才人若是走了,这一院子人该如何是好。 彼时鱼书与九公主一般大,刚满六岁,她年纪大些也才八岁,院内的两个大丫头和一个老嬷嬷整日变着法的折腾她与鱼书,苦不堪言。 后来赵才人咽了气,那些人愈发大胆起来,连九公主的例银也敢挪用,燕字再无法咽下这口气,她可以吃亏,李无眠不行,于是开着闻春斋的大门,闹得天翻地覆,挨了好一顿打,半个月都下不来床。 皇后懒得多管,直接问李无眠的意思,六岁的孩子发着高烧,那时李无眠还能说上几句,求皇后殿下让那三个人离开闻春斋。 自那日起,几个半大的孩子,自己给自己撑起了一片天,而燕字就是支撑天的主心骨。 她看多了后宫的腌臜之事,对姻缘一事并无所求,只要李无眠过得好,待百年之后她才能问心无愧地去见赵才人。 冬去春来,没了娘又爹不疼的九公主婚事没有着落,燕字心急如焚,哪儿承想,芙蓉夜宴,她与鱼书被人叫去厨房帮忙,不到一个时辰回来后就寻不到李无眠,旁人说她身子不适回去歇息了,可她们找了一圈也未见人,想去其他地方找找,侍卫又不允,苦苦熬到天亮迎来的是晴天霹雳,清清白白的九公主被人下药,送去了辅国大将军谢池的床上。 燕字哭肿了眼睛,怨上苍不公,让李无眠承受如此折磨,唯一庆幸的是这婚事成了。 第一次见到玉竹,是在端午,她捧着公主亲手缝制的护臂,寻了好半晌才找到这个怀抱宝剑闭目养神的少年,初印象如旁人口中所说一样,少言寡语,眼神犀利,不像是好打交道的样子。 第二次相遇则是在李无眠偷偷谋划出宫之后,她吓得命去了半条,顾不得男女大防,也瞧不见玉竹写在脸上的嫌弃,死死抓住他的腰带,不离半步。她想一定要找到李无眠,若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她便也不活了,连死都不怕,还担心什么名声呢。 随之而来第三次相处,二人已有了默契,九公主大婚后,驸马命二人假扮成他们,坐上车辇回府。看着李无眠远去的背影,她心提到了嗓子眼,没看着李无眠安全,她是不能闭眼的,尽管玉竹再三保证,沿路安排好了人手,且他的武功也不差。可她眼一闭心一横,再次抓着他的腰带挡在身前。 破窗的几箭向着他们而来,玉竹闷哼一声,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血腥味,燕字有些慌张,她其实松过手,甚至还想用手护在玉竹身后,不过离开了腰带半寸,玉竹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摁住了她的手,一番折腾,头发的发簪挂住了他的领口,姿势甚是暧昧,愈发不像样子。 她以为玉竹会因受伤而恼怒于自己,可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没几日就活蹦乱跳,与外人口中所言不同的是,他其实是个话篓子,反正眼神犀利再瞧不出,细看是有几分傻气。 往洛川去,朝夕相处几个月,玉竹总是有意无意地帮她做点事,许是因他记性好,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那时燕字想玉竹不过是个傻里傻气心地善良之人。 直到她受伤昏迷躺在榻上,半梦半醒间听见玉竹在她耳边轻声说话,说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抓过他腰带的女人,毁了他的清白,就得对他负责,所以她得早日醒来。 燕字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在做梦,也更愿意相信自己在做梦,她与玉竹之间,如云泥之别,他是正儿八经的官宦之家,又是谢家半个义子,她一贱籍只能去做侍妾,侍妾不过是个玩物,她绝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哪怕玉竹一再示好,可自尊心如同封条,封住了她的嘴,也封住了她的心。 后来玉竹堵住了她的去路,非向她要一个说法,她一时气急,半是委屈半是愤怒,口不择言,却不想玉竹早已想好了出路,他要娶她为正室,一生一世一双人。 拿到那张户籍时,她以为这是他用了关系,伪造了个良籍出身给她,没想到都是真的。 *** 谢家二郎百日宴结束后,燕字玉竹的婚事正式提上日程,宅子倒也方便,原将军府分出三分之一来给二人,算是谢池身为义兄的贺礼。 李无眠这边备的嫁妆,比三品大员家的嫡女出嫁还要隆重丰富,若不是燕字一再阻拦,她恨不得搬出半个仓库的东西都塞过去。 燕字的父母从距长安两百多里的镇上赶来,哭得泪眼婆娑,上次见她还不满周岁,如今已要嫁人为妇,母亲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愿松开,一起来的幼妹和燕字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她偷偷告诉燕字,家中有一房间是母亲特地为姐姐留的,说哪怕找一辈子,都要找到大姐。 她家姓吴,吴夫人从随身的行李中取出一个木匣,交给燕字,里头是银票和地契,要她一定收下,说虽然远不如九公主给的嫁妆,可终归是父母对女儿的一点心意。 成亲当日,玉竹在九公主府接了新娘子,拜别了岳父岳母,再三保证日后定会好好待她,也会常回去看望二老。 回到自己府上,正堂摆了四个牌位,还有谢家二老的在其中。谢池以长兄身份主持了婚礼,满堂宾客好不热闹。 夜里,玉竹喝得东摇西晃回到屋内,看样子随时就会倒下,旁人也就没了闹洞房的意思,早早散了,玉竹大着舌头屏退屋内婢女,待锁上门后,一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路也走得沉稳许多。 “夫人,合卺酒。”玉竹端起桌上两盏杯子,揭开红盖头,递给燕字一杯。 “你不是喝醉了吗?”燕字凑近闻了闻,一身酒气,甚是呛人。 玉竹贴得更近了,二人距离不足一尺,他一字一句道:“夫人可知千杯不醉?我若是不装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洞房。” 燕字脸一红,侧过脸,咕哝道:“登徒子。” 玉竹轻笑一声,一盏酒入口并未咽下,捏住燕字的下巴令她不得动弹,俯身吻了上去,这酒有点辣,半滴不落的渡到她口中,好半晌才分开。 此时燕字的脖子也染上绯红,她大口喘着气,手背抵在唇上,看着玉竹从她手中拿过另一盏,一饮而尽,再一扬手,帷帐落下,他欺身上前:“今夜有劳夫人了。” 第64章 番外三(谢二&楚一) 如诗之…… “听说了吗?扬州书院来的那批学生中, 有个叫柳一的,长得甚是清秀,可以说和女子一般无二。” “国子监上下都传遍了, 连四门学的人都跑来看, 那‘断袖之癖’约莫有几分意思嘿嘿嘿嘿嘿……”几名学生讨论得兴高采烈, 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人,直到其中一人无意回身,脸色大变, 忙不迭地使眼色。 “谢首席这是要去哪里?”几人点头哈腰示意道。 众人口中的“谢首席”正是九公主府的二郎君、前骠骑大将军谢池的二子、上任国子监祭酒最后一位关门弟子、国子监连续五年年考第一的谢图北。 他认为自己的大名有些许潦草,图北图北,谐音土匪,他大哥倒是更适合, 整日爬树翻墙,除了睡觉一刻都不停,家里的老鼠洞都不得安宁。 阿爹说万里人南去, 三春燕北飞。取个落叶归根之意。 大哥抓周时,握的是一柄剑,而他是只笔,听玉竹叔说, 阿娘阿爹为此高兴了好几日, 总算有个能留在身边不折腾的儿子了。 他与大哥性子、相貌皆是不同,他继承了阿爹的丰神俊朗,自幼时起谁见他都要夸上几句。 可皮囊这东西,阿爹不在乎,他也瞧不上,书中好男儿当顶天立地,他读书习字甚是刻苦, 就连骆祭酒都说他比阿爹年幼时还要聪慧些。 凡事都有个“但”字,谢图北行为举止像是从书中走出的活教材,规矩多,道理多,若不看脸,宛如一个古板的老学究,可与年近八十的骆祭酒称兄道弟。 眼下,谢首席借古通今,教育那几位私下议论人长相的学生,洋洋洒洒说了约莫一刻钟才放众人走。 第37节 他看着几人远去的背影,不禁摇摇头,被皮囊所惑,难成大事,心事重重地往自己寝室走去,推开门的那一霎感到些许不对,再往侧面看去,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了声不妙。 “怀山郡主,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姨夫知道吗?”谢图北开着门,不往里走,也不敢大声说话。 “知道,知道,子陆,你别啰嗦了,快进来把门关上。”怀山郡主楚如诗,十三公主的长女,太后最疼爱的外孙女,可谓万千宠爱于一身,真正的金枝玉叶,见谢图北仍在原地,她威胁道:“那我就大叫了哦,叫二郎我想你,让大家都听见。” 谢图北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进屋子,关上房门,沉声道:“你若再胡闹,我就告诉姨夫,再送你去扬州。”楚如诗的祖父是扬州刺史,待这位天之骄女也是百依百顺,送去扬州顶多也是长安安宁几日罢了。 “子陆此话差矣,我如今也是国子监的学生,向首席请教功课,如何算得上胡闹?” 谢图北此时才看清楚如诗一身男子白衣,与国子监的学生一般无二,他恍然大悟:“扬州书院来的?柳一?” “正是在下。”楚如诗像模像样作了一揖,她与谢图北皆是同年同月出生,谢图北六月初六,她是六月初一,乳名六一,谐音柳一。 “姨夫竟然同意了?”十三驸马楚凌霄当年是两榜进士,殿试被皇帝看中,选为驸马,虽不能参与朝政,却因博学多才在国子监兼了个直讲夫子之职,也是谢图北的启蒙恩师之一。 楚如诗理了理衣襟,正色道:“我爹说我只要考了书院首席,就能回京,扬州书院没有你这样的大才子,我靠真才实学到了国子监,我爹自是不能食言。” “可你是个女子。”谢图北只觉得头疼,在检举与隐瞒二者之间来回徘徊。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是女子?”楚如诗再行一礼,依旧是男子之间的礼仪:“以后还请谢首席多多指教。” 长安城有一桩人人皆知的皇室绯闻,怀山郡主自幼爱慕谢图北,但凡有其他高门贵女对谢图北示好,她都会跳出来跟人掐架,斗貌斗才,从无败绩。私下都有句玩笑话:闺阁女子要想把香囊诗词送到谢图北手中,得先踩过怀山郡主的肩头。 十三公主与驸马为此头痛多年,隔三差五就要去九公主府捉那不知何时偷跑出来的逆子,直至两年前谢图北常住国子监,楚如诗翻墙而入,被他当众指责。 同样忍无可忍的十三驸马不顾太后的阻挠,亲自将她送去扬州,让她好好收敛性子。 “郡主,你今年已十七了,亲事也该定下了,不可再胡闹。”谢图北眉眼微蹙,语气无奈。 “那你准备何时去我家提亲?我定叫阿爹阿娘不要为难你。”这话楚如诗早已说过不下百次,脱口而出,甚是熟稔。 “女儿家当矜持,你我万万不可能,我目前尚无娶亲的打算。” “哦,那我等你有打算的时候。” *** 扬州来的清秀书生柳一住进了谢图北的寝室,国子监的学生宿舍本就有限,此番各地进京求学的才子汇聚,地方更不够用,谢图北那间本就是个双人间,但他喜静,平日并无人与他同住。 楚如诗倒也没那么坚持,谢图北若是不愿意,她也可以去和旁人挤一间,同窗们多多往来也是好事。他也不用想着去找她爹楚凌霄,她阿娘闹脾气离家出走,他爹寻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谢图北半信半疑,只得先让楚如诗住了进来,自己抽空回了趟家,向他阿娘一打听,才知确有其事,有一妙龄女子不知怎地瞧上了楚姨夫,死缠烂打要给其做外室,甚至不要名分只求一|夜|欢好,被醋坛子十三公主晓得了,当夜就卷了包袱离家出走。 李无眠说到此处还意犹未尽地叹了几声,转头上下打量坐在一旁看书的谢池,这人一天到晚黏在自己身边,她连个吃醋的机会都没有。 “六一毕竟是个女孩子,你在国子监要多多照顾她,莫叫她让人欺负了去。”李无眠叮嘱道。 谢图北头疼不已,只得望向他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阿爹能不能去找祭酒,想办法让郡主离开国子监?” “据我所知,扬州书院首席是郡主凭本事考取的,她自然有资格在国子监读书,至于女儿身,你不说,她不说,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谢池垂眸看书,正看到关键处,懒得管年轻人之间的事,他与李无眠成婚前就做过几次“大逆不道”之事,哪有资格评判旁人。 谢图北仰天长叹,这家里就没一个靠谱的人。 回到书院已是深夜,房间内漆黑一片,楚如诗应是已经睡下了,谢图北轻手轻脚洗漱,衣裳也不敢换,合衣躺在榻上拉过被子盖上。 屋内静悄悄的,若有似无还有一道呼吸,虽不吵,却令他难眠。 待天明起床,房间另一侧的床榻上已没了人,褥子铺得整整齐齐,想来楚如诗已经起床去晨读了。 “谢首席可是身体不适?难得见你晚来。”同窗关切地问道。 谢图北摇摇头,四下张望,瞧见楚如诗已坐在位置上,摇头晃脑地读书,甚是专注。 同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恍然大悟,低声道:“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扬州书院首席柳一,男生女相,甚是清秀,迷得不少人神魂颠倒,跟在其后献殷勤呢……” 谢图北转头看了同窗一眼,此人说话时的表情也有些向往,他不禁怀疑这些人是不是记忆力不太好,两年前楚如诗翻墙入书院,他们个个赞叹怀山郡主倾国倾城之姿,如今不过换了身装束,便认不出来了吗? 待到午膳时,二人同住一间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多数是同情柳一,羡慕谢图北,有好事者甚至鼓起勇气问谢图北要不要与其换寝室,被他义正词严地拒绝后仍不死心,又去劝说柳一。 谢图北现下丝毫不怀疑,若同室换了旁人,夜里恐怕就要爬上楚如诗的床了。 可始作俑者读书吃饭自在如意,和一众同窗有说有笑,谢图北看着愈发恼火,默念了成百上千遍“成何体统”。 待入夜,他终于寻得机会,低声训斥道:“你明日就与夫子说身体不适需回家静养。” “我身子好着呢,再说我爹娘不在家,回去也无甚意思。”楚如诗毫不在意,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剥花生吃。 “那你去我家,你不是跟小妹处得来吗?”谢图北又提出另一条路。 “我现在跟国子监的学生们就很处得来,读书也有意思,你之前不是说我不学无术吗?怎么我现在求知若渴也不妥了?”楚如诗放下手中花生壳,将一粒花生米咬在贝齿间,抬起下巴,挑衅似的看了一眼谢图北,随即松口花生落入口中,嚼得甚是用力。 “你一未出阁的女子,若被旁人知晓,是何名声?你未来的夫君又当如何作想?你究竟知不知羞!”谢图北气的面红耳赤,又不敢大声说话恐旁人听见。 楚如诗拍拍手,站起身,往谢图北面前走了几步,见二人距离拉近,谢图北不由自主的往后退。 “子陆,我追在你身后少说十年了,长安城的人私下如何笑话我,我都知道,可我不在乎。”楚如诗低头垂目,看不清脸上表情:“我如何不知羞,可我更喜欢你……你究竟……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谢图北以前说喜欢安静知书达理的,她努力去做了,可他的态度并未改变;后来说喜欢聪慧的见识广读书多,她也考了首席,光明正大地与他在一处读书,他却说她不知羞。 “阿爹说感情上的事勉强不来,从前我不信,现下我信了。子陆,我明日就走,再不烦你,待日后大婚,请你喝喜酒。”楚如诗转过身往床榻处走去,不知何时地面上落了一滴泪,谢图北呆愣了半晌,随后吹灭蜡烛,也躺在自己榻上。 他盯着帐顶发呆,仔细思索自己适才那番话究竟哪里不妥,明明处处都是为了她着想,怎么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我无意伤害你,都是为了你好。”他轻轻低语,不知是对谁说。 “哦,是吗?我不信!”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吓得谢图北忙坐起身,定睛一看,楚如诗趴在床沿上。 “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谢图北心惊不已,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哦,有一阵子了。”楚如诗站起身,伸了懒腰,揉了揉已酸麻的膝盖,径直坐上榻,靠在床柱上,她天生的卷发,长长披在身后,谢图北脑海中闪过四个字“蛊惑人心”。 “我就是有些不服气,明明文章做得比国子监中许多人还要强,为何不能待在此地求学?就因为我是女子?”她侧过脸又问道。 谢图北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他从未与其他女子同在一张榻上,脊背挺得笔直:“是我狭隘了,郡主天资聪颖,若是男儿身,也定能考取进士。” “不过,我仔细一想,觉得还有种可能……子陆,你是不是吃醋了?”楚如诗往谢图北身前又靠近了些。 谢图北背靠着墙,退无可退,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孤男孤女同处一室已是大大的不妥,郡主快回……”他未说完,就被楚如诗捏住下巴,吻了上来,柔软的嘴唇相抵,并无其他多余的动作,却让他觉得地动山摇,山崩海啸。 “你若是不愿娶我,我便是嫁不了人了。不过凭本郡主的外貌,养一院子面首不是难事,后半生就恣意妄为的过吧!”楚如诗心满意足的松开手,轻薄心上人的感觉甚妙。 她转身下榻,刚起身就被谢图北拉住袖子,只听他低声道:“……待……待我考得状元,便请阿爹阿娘上门提亲,在此之前,请郡主莫要再乱我心智……” 楚如诗强忍嘴角笑意,拍拍谢图北的肩膀:“一言为定。不过等天亮了再开始行吗?” 谢图北不解,抬起头看着她。 “你还想再亲一下吗?”羞耻心这个东西在谢图北面前,楚如诗可以当作没有。 第65章 番外四(谢池&李无眠)上 重…… 谢池兑现了他的承诺, 护李无眠一生无虞,相携到老,儿孙满堂。 白发苍苍的李无眠躺在榻上, 她抚摸着心上人的眉眼, 感叹道:“若有来生, 还想要嫁你。” 谢池强忍泪水,点点头,语气温柔:“你安心等我, 别怕,我很快就去寻你。” 大渊九公主李无眠与驸马谢池,相隔三月,先后过世。 谢池跟随鬼差往地府去, 幽冥楼前有一鬼市,甚是热闹,他见一身量娇小的白衣女子, 提着把利剑站在幽冥楼前比比划划,一堆人围着她相劝。 “姑奶奶,您可不能再把门楼砍塌了,上次修缮的钱还没补上窟窿呢。” “少唬我, 你们连画虚楼都修好了, 给我划一间铺子就那么难?”白衣女子不听,利剑绕周身一圈,逼退众人,腾至空中,眼见就要全力劈下。 只见·幽冥楼内匆匆跑出一人,气喘吁吁道:“盛景!且慢……位置给你找好了,可建房子的钱你得自己想办法。” 名叫盛景的白衣女子脸上浮现一抹得意的笑, 收放自如,又稳稳落回地面,再一扬手,利刃化为黑色玉镯套在她手腕上。 “还是判官办事靠谱,这人情我领了。”盛景摆摆手,冲着不远处一负手而立的俊朗男子一笑,大声道:“阿卓,搞定啦!” 见此场景,谢池不由得想起幼|女花生年少时,笑得也是这般洒脱,心中一软,上前道:“盛姑娘,若是需要银钱,某可资助一二。” 盛景上下打量谢池一番,不知在哪里见过他,思索半天,恍然大悟,问道:“你家夫人可曾穿过西域舞衣?特别怕蛇?” 谢池虽不解她言语何意,可听到“夫人”二字,也知道自己不能久留:“我家夫人先我一步到了地府,我不能耽搁太久。”说完,谢池告诉盛景几个地点和密令,取出来的钱建十个铺子都不成问题。 “你家夫人叫什么名字?”见谢池就要过幽冥楼,盛景叫住他,问道。 “李无眠。”谢池转身行了一礼,匆匆进去。 自此,鬼市南街拐角处,有一院落称作“无眠楼”,临街开了间小吃铺子,一入夜,馄饨香味四溢,生意兴隆。 谢池收到一只木匣,鬼差说此物乃是前任画虚楼楼主所赠,能圆他心中遗憾,里头一米粒大小的红色药丸,入口即化。 片刻后,天旋地转,谢池再醒来,周遭世界都变了模样,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大郎君再不起身,夫人就要生气了,院中等着郎君挂幡呢。”说话的是位面容慈祥的老嬷嬷。 谢池不可置信,低头瞧见一双胖乎乎的手,眼前的成嬷嬷与父母死在同一日,被刺客一剑贯穿胸膛,倒在院前石阶上,死不瞑目。 “嬷嬷,今日是何年何月?” “我们大郎君睡糊涂了不是,怀博十一年元月一日,昨儿除夕你放的炮竹还在院中呢。”成嬷嬷眼神怜爱,取过新衣裳给他穿上。 谢池脚一落地,穿上靴子就往外狂奔,胸膛中心脏跳动得极快,父母遇害是在怀博十一年十月,莫非真能力挽狂澜,改变曾经发生的一切? 他一路跑到母亲院中,只见一对夫妇依偎在一起,甚是恩爱,他顿时红了眼眶,扶着院门,生怕声音动作大了,眼前这一切就会消失,哽咽喊道:“阿爹?阿娘?” 妇人回过头,装作生气的模样:“行舟,阿娘叫你莫要贪玩早些睡,你瞧,太阳都快下山了。” 谢沧秋一手搭在夫人肩上,一手冲着谢池招了招:“昨日阿爹要在宫中守岁开宴,今儿大朝会一结束,阿爹便往回赶,我们一家人也好好过个年。” 谢池很久没这么哭过了,他扑进二人怀中,号啕大哭,似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终于可以倾诉了一般。 阿娘的怀抱温暖,阿爹的手掌有力,眼前的一切对于谢池来说都太过幸福。 翌日,他静下心神,仔细回忆重生前的事情,自从蜃楼成立后,他不惜一切代价将怀博十一年间的事情调查得一清二楚,既然重来一次,他必须要阻止悲剧发生。 李无眠此时还未满四岁,赵才人还是宣王府的侍妾,他也得想办法治好她的病。 *** 谢沧秋发现过了个年,儿子不但学问习字突飞猛进,竟然还对习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求着夫人从江湖上找来几位师父。 以为他自小锦衣玉食,连重物都不曾拿过,吃不了几日苦便要放弃,谁料想他不但坚持了下来,还成了师父们口中的可造之才。 谢沧秋瞧着书房桌案上的戒尺,估摸着是用不上了,按照目前的状况,谢池用不了几年,在习文上还能超越他。 可谢池也有了些怪癖,比如总爱去西市一家酒楼吃饭,还求一位善于隐匿的师父盯着百宝斋…… 三番五次之后,谢池胖了不少,同时也让谢沧秋发现了一些端倪,成王与卫邈私下联系紧密,似在密谋大事,而百宝斋是谢沧画暗中经营的产业,其中竟还有人口皮肉生意……令谢沧秋大惊不已。 第38节 老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除了宣王、成王这样不受宠的皇子外,其余几位争权夺力拉帮结派就等皇帝咽气,哪怕早已立了太子。 谢沧秋与宣王曾一同游历山河,私交甚笃,再加上谢沧画是宣王侧妃,二人也算亲戚,他几次登门,旁敲侧击,确定宣王并不知晓成王与卫邈密谋之事,谢沧画再央他带东西或人回谢府,他都一一拒绝,甚至暗示她莫要作恶,守住本心。 “阿爹可是要去宣王府?”这日谢沧秋刚准备出门,就瞧见谢池穿得极为正式,守在他院门前。 “你这次又是什么原因要一同去?”谢沧秋叹了口气,原先谢池不喜欢姑姑,也不爱出门,现下心性变了,只要有机会,就想往宣王府钻。 “儿得了几件有趣的物件儿,想送给表妹,还有九娘。”为了尽早与李无眠接触,谢池绞尽脑汁,以他迷路,李无眠为他指了方向为由,回回去了都要送东西给她。 许是吃食一般,李无眠瘦瘦小小,一双大大的鹿眼,局促的看着谢池,两手紧握,声音细若蚊蝇:“多谢大公子。”她也想听阿娘的话,拒绝谢池的礼物,可他带了那么多好吃的果子糕点,样样都合她胃口,她喜欢得不得了。 “下次来我还给你带,我走了啊,照顾好自己。”谢池心疼她,要是有办法能接她去谢府就好了,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到底心安些。 后来刚正不阿、不屑党争的谢尚书进宫面圣,与皇帝密谈至深夜,期间皇帝摔碎了好几个瓷杯。 翌日,京中一众皇子府邸突袭被查,谢沧秋与三卫将军负责此事,据说呈上去的各类证据足足十大箱子,有的皇子被贬为庶人,逐出京去;有的皇子连夜就藩,终身不得入京……偌大的长安,只有太子和宣王一家留了下来。 一眨眼到了怀博十一年底,皇帝的疾病没有恶化,如谢池所料,当年老皇帝撒手人寰,多半是因太子暴毙,疼爱的几位皇子为夺权互相残杀,活活气死的。 怀博十二年的大朝会上,皇帝下圣旨,封谢沧秋为卫国公,谢池为世子,谢家一时风头无两。再加上太子也记着谢家的恩情,帝王更迭也不会影响谢家的地位。 长安不少高门贵族试图将自家正值妙龄的女儿塞给谢沧秋做妾,被他一一拒绝,只言此生只有夫人一人,绝不纳妾,也绝无二心。 自然而然,联姻重担又落在了谢池的头上,且国子监骆祭酒也放了话,此子天资聪颖,预言其十五岁便能高中! 简直是人人眼中梦寐以求的佳婿! 谢夫人根本没想过这么早定下长子的亲事,但架不住每日门庭若市,与谢沧秋一番商议后,认为谢池年龄虽小,但行事稳重,思想成熟,先问问他的意见。 一听见“亲事”二字,谢池两眼先发光,他重重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已有了打算。 谢夫人看着八岁的儿子,有些许忧愁,情爱一事开窍如此早,怕不是要担心学业:“你莫不是真瞧上了哪家的姑娘?” “儿曾做了一梦,梦中有一老道,他有一面镜子,说是可窥前世……”谢池借着梦境之说,半真半假的将前世发生过的事情捡重点告诉父母,他躲在水缸中避过一难,从军入伍为父母报仇,与李无眠成亲,她又如何救了自己:“那老道说九娘于儿有恩,今生还当娶其为妻,以报恩情。” 待谢池走后,谢沧秋夫妇沉默许久,事情过于怪诞离奇,可处处又透露着合理,怕真是如谢池所言。 想到去岁元日谢池抱着二人痛哭的场景,谢沧秋打定主意:“此事就听行舟的,不过莫要声张,以免给九娘那孩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宣王子嗣众多,李无眠生母又是个不受宠的歌姬,现下定了庶女做未来世子妃,多少人眼红嫉妒,弄不好还会痛下杀手,反而害了人家姑娘。 第66章 番外四(谢池&李无眠)中 竹马之约…… 谢家办了个女子学堂的消息不胫而走, 凡是有点关系的人家都来打听,看自己女儿可否来此学习一二。 谢夫人的要求简单,凡是有意来学堂者, 皆得通过她本人的面谈, 受制于场地及精力, 第一批学生年龄在四到六岁,单就年龄这一条便划下去不少人。 有些高门见接近谢池无望,吃不到葡萄就说酸, 议论谢夫人一江湖女子,办学堂能教什么东西,不想过了几日,听闻前任宫中司仪女官受邀去了谢府, 又两年,江南有名的绣娘也到了,来头甚大的女夫子继而连三抵达长安, 再无人敢说谢府的女学堂是个样子货。 这些人与谢池无甚关系,他才八岁,再组蜃楼还有困难。为他讨个夫人,爹娘是真的下了血本。 宣王府只有九娘和十娘达到要求, 顺理成章跟着宣王妃王氏去了谢府, 彼时王氏并无野心,只想坐稳正妻,谢沧画长得甚美,又得大王宠爱,她原本有些担心,可渐渐明白谢沧画对王妃之位毫无想法,二人相安无事。 谢夫人看着五岁的李无眠怎么瞧怎么顺眼, 这样的小人儿竟能出落成坚强的女子,挺着肚子去闯火场,的确配得上她家行舟。 王妃话了几句家常,又命婢女捧出备好的束脩,谢夫人再三推辞,表示此举不过是为了腹中孩儿积福。 听闻谢夫人又有了身孕,王氏忙道喜,都以为她当初产下谢池时身子受损再难有孕,没想到相隔八年,终于再添丁。 “现下不足三月,还请王妃莫要声张。”谢夫人起身行了一礼。 王氏上前,扶起她,拍拍她的手道:“谢夫人安心,可小孩子闹腾,你还让她们住在府中,太过辛苦。” 算上九娘、十娘,此番女学堂一共收了六名女童,一律免去束脩,但为了方便念书,需住在谢府,每旬上八休二。 “小姐们聪明伶俐,妾看见她们欢喜还来不及,哪里会辛苦。”谢夫人满面慈爱之色。 王氏临走前,再三叮嘱九娘、十娘莫要调皮捣蛋,若是生了是非,仔细自己和姨娘的皮。 谢府后院专门为六位小姐腾出一个大院子,一人一间,一应器具俱全,怕她们不习惯谢府,每间又配了府内的婢女。 燕字陪同李无眠前来,虽然做好了准备,一进门还是愣住了,暗自感叹这客房比他们府中的可奢华太多了,好多摆件儿她还是头一次见。 “暮夏姐姐,这是我们小姐的卧房?没走错吗?”燕字不敢放下手中包袱,忙行了一礼,问身旁引她们来的婢女。 “没错,我们夫人说了,这间屋子就是九小姐的卧房,若有觉得不合心意的地方,尽管提,定让小姐住得舒坦。”暮夏原是谢夫人的贴身婢女,此番专是为了李无眠而来。 李无眠和燕字赶忙摇头,一再表示感激不尽。 夜里,李无眠因为想阿娘偷偷躲在被子里哭,就听帷帐外,暮夏轻声问道:“九小姐想吃糖果子吗?”话音刚落,帷帐掀开一条缝,一个熟悉的匣子推了进来,谢池送她吃食时用的就是这个匣子。 “谢谢姐姐,这糖果子可是府上特有的?” “那也不是,是我们世子特有的。” 从不适应到适应,李无眠用了短短一个月,这期间有位小姐因受不了夫子严厉,休沐回家再不愿来。 而她求知若渴,每逢休沐的日子,都要与阿娘分享糕点和所见所闻所学,赵姬倍感欣慰,感叹卫国公夫妇菩萨心肠,来生她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此恩。 不如旁人所想,在谢府后宅就能遇到谢池,况且他也在国子监做学生,唯李无眠隔三差五被谢夫人叫去问功课,会偶遇谢池。 谢池也会问她功课如何,近日来可有有趣之事,时不时还塞些吃食于她。初始,李无眠尚有些怕他,说话也是低着头,不敢多说半个字,后来渐渐熟稔,偶尔她也能说上几句玩笑话。 “我阿娘说谢府的大恩大德今生恐难报答,若是你以后有事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九岁的李无眠紧紧握着拳头,咽下最后一口核桃酥。 “哦,那倒是真有一件事,此事非你不可。”谢池瞧着她胖嘟嘟的脸颊,越看越欢喜。 李无眠一听如此重要,嗖的一下站起身,不小心碰到了回廊上的柱子,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怕被别人发现他们二人在此偷吃核桃酥。 谢池忙上前帮她揉后脑勺,低声道:“你急什么,本来就不太聪明。” “我聪明着呢,你快说,是何事?”李无眠不敢瞪谢池,只能噘着嘴小声嘀咕。 “聪明聪明,全长安城都找不到像九娘这般聪慧的了。你知不知道‘以身相许’?待你及笄后,嫁于我为妻,才能报答此恩。”谢池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李无眠楞在当场,一口气没理顺,打嗝打得停不下来,红着脸跑了。 如骆祭酒所言,谢池十五岁考中进士,成为大渊历史上最年轻的校书郎,官职虽是九品,却是文人最好的仕途起点,且秘书省就在皇城中,消息灵通,升职极快。 十五岁的少年已是玉树临风,比其父当年还要俊朗三分,探花宴上被推举为两街探花使,骑着高头大马游遍长安大街和乐游原。 沿途小娘子们挤得水泄不通,都想一睹卫国公世子的风采,各色鲜花,都往谢池身上招呼,以牡丹、芍药居多,没多久,谢池就失去了耐心,黑着张脸,准备提前打道回府。 他无意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一酒馆二楼坐着一屋子年轻姑娘,都是宣王府上的。 “哥,你好歹笑一个!”年幼的十二娘,趴在窗户边喊道,她母亲谢沧画是谢池的姑姑,七年前因病而亡,舅舅常接她去谢府小住,养在舅母膝下,谢池也疼她,二人犹如亲兄妹一般。十二娘怂恿身旁的姐姐们:“你们也快扔啊,我哥他平时不苟言笑,难得有机会砸他,快扔。” 十娘涨红着脸将手中牡丹抛了出去,李无眠无法,低头垂目也扔了一支芙蓉,正巧落在谢池怀中,他拿起红色芙蓉,折掉大半花枝,别在玉冠旁,更衬得模样俊朗非凡。 谢夫人以谢池早已定下婚约为由,拒绝了所有前来说媒之人,可究竟是谁却半字都不肯透露,不少人猜测是去洛川就藩的成王一家,成王膝下有一独女,唤作李知叶,成王妃与谢夫人交好,有孕时曾指腹为婚,但不知有没有纳采一事。 卫国公不纳妾,总不能逼着人家儿子未成婚先纳妾室,长安高门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若是此路不通,主意就只能打在谢家二郎身上,可那二郎才七岁,资质平平,远不如他哥哥。 谢家二郎:我志在江湖,不喜朝堂,怎么就资质平平了,以后我坐上武林盟主之位,定揍得你们屁|股开花。 阳关大道走不通,就只能试试独木桥了,谢池十七岁时遇到过的媚药层出不穷,五花八门,只得以游学为名,告假一年,出去避避风头。 因谢家女学堂办得极好,入读的几户人家小姐甚是抢手,上门提亲的都快将门槛踏断了,但碍于谢夫人要求十五岁及笄才能毕业许配人家,各家也只能暗自相看着。 宣王府除了九娘、十娘,十二娘和十三娘也在女学读书习字,九娘是她们中头一个满十五岁的,宣王在一众求娶的官员子弟中选来选去,最后挑中了魏宰相家中年仅十六的嫡幼子。 宣王妃到谢府探望女儿,与谢夫人聊天时无意透露了这门亲事,吓得谢夫人连夜命人给谢池去信,再不回来,媳妇就嫁人了。 蹲在屋顶上看风景的谢家二郎摇摇头,叹息道:“可怜魏家小公子,什么事儿都还没做,就要遭罪了。” 蜃楼的杀手深夜里潜进魏府,先是在宰相夫人的妆奁里放了一封密函,后又摸进魏小公子房中,一顿暴揍,警告他若敢在今年定亲,就把他在平康坊养的几个小娘子丢到魏府门口。 翌日,魏宰相称病告假,据说魏夫人发现其藏私房钱不说,还资助儿子沉迷富贵温柔乡,被揍得鼻青脸肿,不能见人。 魏家婚事作罢,宣王只能重新筛选,可找遍了书房,也未找到那些拜帖和册子,好似凭空消失。 李无眠及笄的前一日,谢池赶到京中,他未回府,而是直奔宣王府去,趁着夜色已深,翻墙而入,轻车熟路地溜进李无眠的院子。 暗卫已用浸过迷|药的帕子放倒了值夜的婢女,谢池坐在李无眠榻旁,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一年未见,有点大姑娘的模样了,他拍拍李无眠的肩头,见她张嘴就要喊人,忙俯身捂住,低声道:“是我。” 李无眠惊魂未定,抚着胸口深吸一口气,冲着谢池掌心就是一口。 “我今日才到长安,你就这么待我?”谢池揉着手掌。 “你大半夜闯我闺房是何故?”李无眠坐起身,抱着被子问。 “你还质问我,你是不是说话不算?”谢池见她还担心名节,气不打一处来,往她身前逼近了些:“说好的以身相许呢?怎么就要定亲了?” 第67章 番外四(谢池&李无眠)下 圆…… “定亲?哪里的事?我整日在女学中, 何时与人相看?”李无眠双手抵在谢池胸前,不许他再靠近半分。 “魏宰相家的小公子,要不是我……你爹差点就纳采了。”谢池此时的感受都集中在一双柔软的手掌上, 想起上一世二人床笫之事, 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眸色也暗了几分,声音沙哑:“原本打算待你及笄后,再请阿爹阿娘提亲, 眼下不能再等了。” 谢池一手抓住李无眠的手腕,牢牢摁在她头顶上方的床柱上,身子随即贴了上来,两人相距不足一指, 他倒是不心急,鼻尖若有似无的扫过她的额头、脸颊、嘴唇、下巴,甚至脖子、肩膀, 激得李无眠起了一层细汗,语气软了不少:“你……你别这样。” 谢池在她耳边轻笑一声,吻落在她耳垂,落在眉间、落在嘴唇……每亲过一处, 都要问一句:是这样吗? 少年似是不知餍足, 掠夺着李无眠口中每一寸呼吸,半晌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叹道:“这世上也就你能欺负我了。” 李无眠眸中闪着点点泪光,她捂着红肿的嘴唇,好不容易平复呼吸,嗔道:“你个登徒子, 究竟是谁欺负谁?可是,你如此熟练,看来这一年在外没少结交红颜知己。” 谢池一顿,暗叫一声糟糕,他这身本事还是前世在李无眠这处磨炼学习的,对如何取悦她,自然了如指掌,一时半会儿如何说得清。 “本公子十五岁就能中进士,学习能力与常人不同,有种小册子……总之你出嫁前也会看的,届时就晓得了。”谢池清清嗓子,半真半假的哄道:“我就是太想你了,所以过来瞧瞧,你早些休息吧。” 说罢,谢池从袖中取出一只木匣子,塞到李无眠手中:“这是你的生辰礼。” 不用打开,李无眠也知道里面是一支玉质发簪,自打二人相识,每年谢池都会亲手雕刻一支送她,技艺的确一年比一年长进,十分有心。 *** 四月初五,长安城发生了一件轰动之事,卫国公夫妇带着游学归来的长子谢池,亲自前往宣王府,一是贺宣王庶女李慕瑜生辰,二是提亲。 众人似乎又明白了一些事情,街头巷尾的百姓津津乐道,各抒己见。 “宣王家的九娘子有何过人之处?竟能得谢夫人喜欢。”东市酒铺老板娘不解,虽然同是女学的第一批学生,可宣王府家十娘的母亲是良籍,无论怎么看,歌姬所生的李无眠是最平庸的一个。 “谢夫人哪里是办女学,依我看,是给自己培养儿媳妇呢,当年就说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一语成箴啊。”成衣店老板娘的表哥是个八品京官,小道消息灵通些。 “哎,你们啊,还是太年轻。当年谢家大公子高中进士,骑马游街时,头上只戴了那位九娘子的一枝芙蓉,二人青梅竹马,怕是早就两情相悦,私订终身。”棺材铺老板摩挲着自己长满青胡渣的下巴,眼睛微眯,一副看破玄机的模样。 这门亲事宣王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应允,与谢家亲上加亲,旁人都求不来的事情哪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还是谢池的正妻,将来的卫国公夫人。 第39节 原本想着六礼走完,怎么着也得一年,没想谢府一家晌午刚走,下午媒人就带着礼物和大雁上门。 宣王妃忙得脚不沾地,临时在正堂西侧搭了三面屏障,铺了席子,行纳采之礼。 谢池穿着红衣黑靴,长身玉立,温文尔雅,年轻点的婢女眼角瞄他一眼,都禁不住面红耳赤。 时间紧迫,李无眠也顾不得打扮得多隆重,简单换了身衣裳,略施粉黛便去了正堂。 二人跪坐在各自的席子上,中间隔着一面矮屏风,屏风中间是纱制的,走个形式罢了,媒人与宣王刚走到问名的环节。 李无眠低声道:“用得着这么着急?” “夜长梦多。”谢池正襟危坐,嘴角含笑,还未成亲已有了新郎官的架势。 庚帖带回卫国公府后,不出三日,媒人再次带着大雁上门,说大慈恩寺的高僧都看了,大公子和九娘子的八字并无相冲相克之处,乃是天作之合。 宣王夫妇一不留神六礼已过半,遂叫来李无眠,府中大夫给她细细把脉,冲着宣王摇摇头,他才安下心来,行事这般急,不是奉子成婚就好。 四月十六日,卫国公府一列浩浩荡荡的纳征队伍往宣王府去,为首的函使是三卫中的小将军,骆祭酒的嫡孙骆林悦,副函使则是谢家二郎,捧着楠木制成的礼函,外面缠着五彩丝线,正中写着大大三个字“通婚书”。 二人身后跟着长长的聘礼队伍,其中各色彩锻锦帛、金银珠宝、家具物什、瓜果牲畜等,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沿街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聘礼,无不感叹谢家是真看重这个儿媳妇。 当天夜里,李无眠换了衣裳还未睡着,就听帷帐外燕字不情不愿地问道:“小姐,谢大公子又来了。” 若不是二人已有婚约,燕字真想把谢池乱棍打出去,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谢池身边那个玉竹也不是个正经人,得空就缠着她说话,也不知羞。 “聘礼你可喜欢?”谢池自顾自坐在榻上,神情像是在邀功。 “大姐姐嫁的也是公爵之家,聘礼都未有你一半奢华,我看嫡母为了嫁妆要头疼好一阵子了。”李无眠白了谢池一眼,怪招摇的。 “这已经是我为低调,减去不少了,不过别担心,减去的都在咱们府的库中,等你嫁过来,还是你的。”谢池说着又往李无眠跟前挪近几分。 李无眠下榻穿鞋,见门窗都已关好,屋中只有他们二人,遂神秘兮兮地问道:“你这么着急成亲,是不是身子出了问题?”李无眠本意是关心谢池,怕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有没有问题,洞房之夜你就知道了。”谢池忽然出手,将她拽入怀中,亲了半晌,又在她耳边问:“要不,今夜你先检查检查?” 李无眠被谢池硬拉着碰触了某处,整个人僵在原地,待回过神来,挣脱开谢池的手,捂着脸想尖叫又不敢出声。 “你若还不放心。”谢池站起身,去解腰带,李无眠忙摁住他的手,使劲儿点头:“我信我信,你别脱了。” 上一世骆林悦成亲时,李无眠回府后羡慕了好久,感叹原来寻常女子出嫁这般热闹,谢池怂恿她,二人私下再成一次婚,李无眠不愿,认为是白白折腾府中之人。 这一世谢池要倾尽全力办好这场婚事。 长安百姓见到卫国公府又抬出一只大雁时,就知道要请期了,按照他们娶媳妇的速度来看,说是下个月亲迎也不意外。 亲迎之日定在了六月初六,李无眠一大早就被阿娘叫起来梳妆打扮,穿的是深青色大袖连裳,头上戴的凤冠虽比不上王室贵主,但与郡主相差无几,煞是好看。 傍晚,身着青色袍子红色下裳的新郎官,捧着一只大雁前往宣王府,府门前早已挤满了人,宣王府几位郎君守在门前,三郎先开口:“妹夫文采斐然,作诗自不在话下,不如做篇赋如何?” 多亏上一世帮骆林悦做过不少情诗情赋,谢池信手拈来,别说一篇赋,就是十篇他今日也不会皱下眉头。 待行了奠雁之礼,女方家的礼仪行程已毕,接上新娘子,迎亲的队伍往回走。 李无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新妇入门,要先在府门前铺毡席,做各种规矩,意为压服新妇锐气,日后也更好拿捏。 没想到轿帘揭开,除了朱红地衣,再无别物,谢池见她迟迟未下轿,明白是为何,上前低声道:“以后夫人为天,你的规矩最大。” 待入了夜,合卺酒过,二人并排躺在榻上,李无眠紧紧捏着裙角,手心满是汗水。 “你别怕,这两年我不会同你圆房。”谢池侧过身,亲了亲李无眠的额头:“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有其他法子。” 李无眠刚松了口气,心又提到嗓子眼,谢池附在耳边低语几句,她听了直摇头,这般羞人的事情她哪里做得出,谢池又哄了好半晌,才勉强答应。 五年后,李无眠终于有孕,谢池松了口气,日子和上一世怀谢子年时差不多,遗憾的是他又没能躲过害喜,与李无眠同吃同吐,除夕夜的宫宴他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府中。 羊水破的那一刻,他犹如先知一般坐起身,叫来早就候在隔壁的稳婆。 黎明破晓,洪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卫国公府,“恭喜世子爷,是个……”稳婆话未说完,谢池已掀开裹布看了一眼,很好,是他们家年年:“抱小公子下去吧。” 自己则径直走到李无眠身边,拉起她的手,在手背上吻了又吻,感叹道:“我们一家团团圆圆便是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