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连年》 第001章 茶香 苍德十一年三月,京中日头渐渐暖了起来。夜雨过后,芽尖晨露微着,晶莹剔透。晴风微醺里,杏花三三两两绕指轻舞。 官办的迎春会便设在城外二十里处。 “少东家,昨夜送的新货。” 方锦年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半口,笑意便噙在眼眸,今年的龙井又能卖上极好的价钱!“赵伯,今年又托您的福。” “是托少东家的福!”赵伯乐得合不拢嘴。 方锦年不禁莞尔。 封城龙井家喻户晓,上至皇室贵族,下至官宦人家,无不趋之若鹜。 方家便是经营这茶叶生意的。 今日迎春会上,来的非富即贵。 她费了不少心思才拿下京兆尹,于是迎春会上的茶品用度通通出自方家。所谓抛砖引玉,水到渠成,这茶香满园,稍加打听便知出自何处。 钱家怕是还蒙在鼓里,知晓了定会气得不轻。 …… 果然,“少东家,方家这步走得精妙啊。” 钱誉睥睨,“投机取巧,雕虫小技,我钱家何需如此!” 方钱两家向来是生意上的对头,封城龙井方钱两家一直平分秋色,此次倒是让方家出尽了风头。 钱誉戏谑:“鸿胪寺卿黄玉郎已经卸任,往后由新上任的户部侍郎监商,看他方锦年还能嚣张到几时,一身脂粉气!” 娘炮! 阿嚏,方锦年好容易在园中寻了一处躲避,今日她裹胸束得太紧,委实遭罪得很,赶紧趁着眼下无人,透气要紧。 …… 远处,起哄声就不绝于耳:“谁说母猪都娶的!” “啧啧,宁兄,你就上门提亲吧。” “方老爷子可是京中首富,除了那方锦年,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娶了她就娶了方家一半家产。当初谁说的,就算这方槿桐是母猪他也要娶的!” 中间的公子哥羞得脸都绿了:“是!我是说母猪都娶——但没说——这样的也要娶啊!” 噗,周遭纷纷笑开。 公子哥鼓起勇气,再度望过去。 只见那“方槿桐”,画扇轻摇,浓妆艳抹,似笑非笑剥着葡萄。长得壮是壮了些,丑是丑了些,惊悚是惊悚了些——咽口口水,其实传闻倒也…… 突然间,那厢的慢条斯理变成了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之势将水果抱盘啃完,又欢喜抹了脸,舔舔手指,顺带“回眸轻瞥”众人。 公子哥一个duang,吓得连连摇头,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周围笑抽。 …… 水榭亭台这头闹得正欢,引得对岸不少人驻足。 坊间素有传闻,首富家的女儿食大如牛,相貌奇丑,天生哑巴,还举止不雅,愁嫁着。但传闻归传闻,慕名前往者不胜枚举,最后无不吓退而归。 偶有不明真相或不死心的,遭遇大抵如此。 百里鸿指尖轻扣杯沿,唇边笑意,好似看得津津有味。 “百里兄,何时回京的?”景同瑞上前寒暄。 景同瑞是将军府独子,旁人自然殷勤招呼,他是借百里鸿脱身。 百里鸿也不点破,从善如流,“景兄。” 先前就见他热闹看了许久,景同瑞顺势打量:“说这二人是兄妹,还真不敢相信。” 方锦年便恰好回头。 个头虽然娇小,一袭华衣锦袍却很是精神。 五官清新秀丽,尚有几许稚气,应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旁人招呼,她就言笑晏晏,“薛老板,幸会!” 谈吐举止彬彬有礼,又拿捏有度。 百里鸿嘴角微牵,悠悠端起茶盏,沾了一口。 茶香就似从茶盏中溢了出来。 景同瑞边是调侃,便是感叹:“玉髓晨烹谷雨前,雨前为上品,明前为珍品,每年第一撮明前新茶,千金难求。他是拿一盏上品龙井,换你明前新茶的瘾。啧啧,果真是一本万利。方老爷子去年突然中风,方家的生意又遍布各地,方锦年接手其实不易。今日这封城龙井,钱家竟是略输一筹。” 言辞间,算得上赞赏。 百里鸿却不置评断,“走吧,许久不见,喝一杯?” 景同瑞却之不恭,笑着拍拍他肩膀,一同去了内堂内去里。 待得方锦年回眸。 人已不在,只觉好似从前在何处见过。 “少东家。” 恰逢家仆来寻,她也抛诸脑后,兰姨找她有要事,听说曲伯有消息传回,她要赶回方府去。 …… “此次回京待多久?”少了寒暄,景同瑞开门见山,百里鸿便如实作答:“恩师要人分忧,调我回京中。” 景同瑞喜出望外,酒过三巡才问起:“回京任何职位?” 端起的酒杯停在半空,百里鸿微微抿唇,眸间的笑容便别有意味,“户部侍郎,监商。” 景同瑞诧异:“你去监商做何?!” ********* 阿嚏!阿嚏! 方锦年又是连连两个喷嚏,今日倒是怪得很,怎么都有不好预感。 定是钱誉那只幺蛾子。 下半年官府推行榷酒制度,钱家免不了要从中作梗。 她回来得急,兰姨递上茶水:“曲伯差人送口信,听闻今年会由新上任的互补侍郎监管督酒,钱家今日才去拜访,就吃了闭门羹。” 新上任的户部侍郎? 方锦年愣住,脑海里搜了半晌也没寻到对应的。 兰姨便笑:“早两年的探花,外地赴任,才奉了皇命回京,是顾相的得意门生,小姐该是没见过。”看她,呸呸呸,改口道:“少东家该是没见过。” 屋内又无旁人,方锦年也不在意,又饮了一口,问道:“那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叫什么?” “复姓百里,百里鸿。” 噗!茶水当即喷了出来。 兰姨急忙抚背:“好端端,怎么听到人家名字就这模样。” 恰好一身男扮女装,扮作“方槿桐”的六子进屋。一面啃着香梨,一面作单手叉腰,故作细声细语道:“百里鸿嘛,封城郡守呀,小姐可是偷看过人家洗澡,还偷拿了人家的衣裳,就给人留了一个肚兜……”顿了顿,额头三道竖线,下巴险些没惊得掉下来:“啊!百里鸿!” 方锦年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002章 梁子 此事还应从两年前说起。 明德九年四月,听闻封城要来新郡守。 据说京官赴任,少时就进士及第,还中过探花,算是天子门生。 官轿还未至封城,大街小巷就已沸腾起来。茶余饭后,谈得全是这位传闻中的新郡守。 譬如,风华正茂,还正正好是单身…… 封城的姑娘们真是好福气哟~ 三月里,爹爹让她随赵伯来封城收茶,先前这句起码听了百遍有余。 方锦年掩面一笑,“说的像真的似的,谁知是不是歪嘴斜目的?兴许还是个断袖。” 邻桌之人手中微顿。 六子瞄了一眼,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小姐,注意场合。” 方锦年果然咳两声,佯装正紧道,“我是说,这京官下放,要么是在朝中得罪了权贵,不受待见的;要么就是惹了祸事,来封城暂避的。哪一种在封城都只怕是呆不久的。” 那人转眸看她,眼中似有笑意。 她也瞥了一眼,不以为然。 悠悠然取了一块糕点,自顾放入口中。 这斋月楼的点心最是闻名遐迩,拿当季的鲜花磨成粉汁做入糕点中,甜而不腻,最负盛名。 那人似是怔住,拢了拢眉,好奇看她。 她狐疑嚼了嚼,还未缓过神来,“呜呀”就觉舌尖上兀得一股子钻心窝子的疼,慌乱就将口中吐了出来。 竟……竟是只蜜蜂! 她被一只蜜蜂蛰了舌头!! “呜呜!!炉(六)子……”舌头都被蛰肿了,捋都捋不直。 百里鸿再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紧不慢道:“听闻,能生吞蜜蜂的,要么是无所畏惧的,要么就是天生爱吃这蜜蜂的,这哪一种都怕是拦不住的。” 周遭“哄”然笑开。 方锦年恼得要死! …… 蜜蜂一蛰,有人养了足足七八日,才将舌头捋顺了。又听六子说起,袁大国手要来封城对弈。 方锦年“蹭”得从床榻上跃起。 她不好胭脂,亦不好女红。 唯独好对弈。 使劲浑身解数央求,赵伯却不让:“老爷吩咐过了,小姐舌头才好,宜在府中将养。” 爹爹嘱咐得紧,赵伯不敢再放她出去闯祸。 可一睹大国手风姿,委实是件让人期许的事哪。 …… 入夜,她偷偷翻了墙。 早前六子就堆了石头在苑中,她只要踩着石头便能翻过去。 眼下,墙虽是翻过去了。 但踩了半晌,脚下都还够不着外面。 六子分明才试过的。 “小丫头片子,半夜翻墙做什么?” 吓得她惶恐回头。 是他? 方锦年恹恹道:“不关你事。” 继续专注放脚。 “会摔的。” “不牢你挂心!”她没好气,折腾半晌,蓦地想起一件令人沮丧的事实,六子确实比她腿长。 也就是说,她是真的翻不过去。 尴尬回头,看了看百里鸿。 百里鸿也饶有兴致看她。 她又羞又恼,支支吾吾开口:“那个……” 话音未落,轰! 眼前扬尘弥漫,百里鸿慢悠悠伸出手来,散了散眼前的灰。她从扬尘弥漫中爬出,“乌鸦嘴!” 乌鸦嘴便张口:“有人翻墙,墙塌了!” “妈呀,小姐!”苑内只有六子的尖声高呼。 …… 这些都还好。 方锦年懊恼叹息,所谓的冤家路窄,便是走到何处都能遇见那张乌鸦嘴!——哪怕,她在踏青,都能见到****着上身的乌鸦嘴在浮水。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连忙捂住眼睛。 少时,张了张指缝,瞄了瞄。 四下无人,只有他的一堆衣裳,挂在不显眼的角落。 目光便钩在那堆衣服上,收不回来。 良久,伸手掏了掏袖中。 兰姨早前教过她刺绣,她翻墙翻塌之后,老老实实绣了十余日,才绣了个东倒西歪,勉强还能称之为“花卉”图案的肚兜。 看了看那堆衣裳,又看了看手中的肚兜。 眼睛忽得就亮了。 片刻之后——差一点,差一点,就差一点点,捡来的树枝短了些,她够了好久,好容易才够上。 心中一舒。 “谁!”一旁,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侍丛大喝。 方锦年吓了一跳,抱起树杈,撒腿就跑。 树杈上还招摇过市般挂着他的衣裳。 乌鸦嘴将好从河中起身,正正好一个毫无遮拦的照面,坦诚相对,一丝不挂。 两人都僵住。 水顺着他的头发下趟,方锦年只觉耳根子处“嗡”得一声炸开,自己都不知如何抱着树杈,连滚带爬跑开的。 “跑太快!”侍卫分明在********。 再回头,却发现有人笑得前仰后合。 竟然,留了个肚兜给他遮羞! ********* 等到九月,新来的郡守走马上任。 看热闹的百姓早早就将街道两端围得水泄不通,真是好些年没有见过的热闹场面。 文官坐轿,武官骑马。 入了城门,随行的侍从才掀开轿帘,将新郡守迎了出来。 方锦年傻眼,直接愣住。 “瞧瞧,到处都是这些个看呆了的丫头,啧啧,不过,这新郡守生得真是好看。” “身材也好。” …… 随行的内侍站在城门口朗声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百里鸿为封城郡守,任期两年…… 方锦年惊得合不拢嘴。 说来也巧,百里鸿接旨起身,一身官袍清逸俊朗,眼光不紧不慢,抬眸就看见她。 方锦年脚下一软。爹爹说了,民不与官斗,谁知道那百里鸿是不是记仇的人! 呃,早前她那般举着树杈的场景——简直,目不忍视。 只怕已经不是记不记仇的问题。 惹不起,躲得起。 反正在封城呆了半年,也要随赵伯回去了。 总之,从那之后,她果真再没见过百里鸿。 …… ********* 明德九年,明德十一年。 正好两年。 方锦年倒吸一口凉气。 新任户部侍郎百里鸿,曾是明德八年的探花,顺帝亲授顶戴花翎,明德九年时外任封城郡守。 两年任期已满,回京赴任户部侍郎。 是哪个商人都要巴结的香饽饽! 方锦年就像只丧气的鼹鼠,连地也懒得钻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第003章 暂避 第一波春茶应季,方家拔得头筹。 钱家吃了哑巴亏,处处捉襟见肘。 “不管花多大价钱,也要把次月的上品包下来。”钱誉怒不可谒。同行相轻,方家虽是国中首富,但在茶叶生意上,方家和钱家一直不分伯仲。 钱家甚至更占几分起色。 方老爷子白手起家,经营了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能做到首富的位置上,自有旁人比不过的手段。 有方老爷子在,方家稳坐泰山。 但去年三月,突然传出方老爷子中风的消息。 各家蠢蠢欲动,纷纷暗中运作,桑食了方家不少买卖生意。 钱家当然也在其中。 可谁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少东家,方锦年? 国中都晓方老爷子有个女儿,一直未养在京中,到了当嫁的年纪,上门提亲的人比比皆是。 方老爷子果然藏得好! 硬是到了这步田地,才逼得方锦年初露头角,炙手可热。 还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 “少东家,近来南边雨水转多,好货产得少,听闻方锦年亲自前往督办,今儿个一早就起程去绍南了。”管事的面面俱到,好货少,要抢,方锦年已经动身去了。 “去得正好。”钱誉皮笑肉不笑。 ******* 方锦年确实去了绍南。 迎春会上虽然耍了些伎俩,盖过了钱家往年的气势风头,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 大半以上的茶山资源还握在钱家手中。 她能拿到的货本就不多。 绍南是钱家的地盘,她亲自前往督办,兴许能撬动一些资源。即便不能撬动,松松土也是好的。 商人重利,保不准明年还有合作的可能。 她说的一本正经,方家的管事们就也没有反对。 少东家在迎春会上做得漂亮,他们应当支持。 四月将至,她就起程去了绍南。 诚然,半数是为了躲百里鸿。 钱家上门拜访虽然吃了闭门羹,但方家断然没有因为钱家吃了闭门羹就不去拜访的道理。 不等旁人催,她先冠冕堂皇溜出京城。 过往,应叔叔就是爹爹的左右手,他拿捏这些人情世故自然比她老道去了。 她走得心安理得。 只是刚出京城不到两个时辰,就有马车追了上来。 方锦年撩起帘栊,峨眉微蹙。 百里鸿倒是躲过了,钱誉这只幺蛾子却要一处。 “听闻方老板要去绍南一带置些新茶?”有人就似发现了她偷偷出京的惊天秘密一般,挑了挑眉,自诩洞察先机,“绍南一带,我钱家倒是熟得很。不如同行,一来算是给方老板引路,二来,也好打发打发闲散时间不是?” 追得真紧,方锦年轻呵:“那就有劳钱老板了。” 反正她也是躲百里鸿去的。 钱誉回错了意,放下帘栊,就朝管事道:“让人先去绍南,放我的话,今年的茶价提高两倍,我看她方锦年如何应对?” 钱家有囤货,价格提高两倍,也不过是均摊成本。 方家杯水车薪,要和他抬市,一定损失惨重。 他巴不得方锦年和他斗! 钱家的茶行遍布国中各地,销路也快,不愁没有后路。 他每抬一分,就压死方家一分。 方老爷子在时,他尚有忌讳。 如今方锦年当家,经商里的道道,他还要多交几年学费。 钱誉得意抿了口茶,茶香四溢。 ****** “少东家,钱家让人放出话去,要抬高市价。”高管事伸出右手,活灵活现得比划了一个“二”字。 方锦年伸筷,夹了一块紫香玉容糕放到碗中,开口道:“和他抬,抬到三倍。”语气波澜不惊,将这块糕点送入嘴中,优哉游哉看了看手里的账本。 方家生意做得很大。 涵盖了茶行,布庄,钱庄,甚至瓷窑。 买卖又大多分散得很,只有各处的掌事斟酌着,要紧的事由就书信传给她定夺。 便是没有要紧的事由,每月的账目也会定时送来过目。 眼下,她翻得就是染坊的账本。 高管事愣愣看了看她,老板不急,急死管事:“少东家,抬到三倍,这可不是可玩笑的事情。茶叶随行就市,三倍市价,我们存货少,容易着钱家的道。” 这话说的还算客气。 意思是,钱家有大把的存货,你却帮他人哄抬市价? 开什么玩笑! 方锦年就笑,“高叔叔,你照我说的去做。出来前我同应叔叔商量好的,放心就是。” 老应?高管事不免矛盾。老应帮老爷子打理多年,他当然放心,既是老应首肯的,他是不担心。但这般抬价,对方家分明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方锦年又道:“高叔叔宽心,若是钱家再应,我们便将价格抬到四倍上去。” 啊?高管事脸都转绿了,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少东家!”他斩钉截铁。 方锦年亲自斟茶与他:“高叔叔且看几日。” 高管事只得叹息。 ******* 消息走漏得快,钱家同方家在绍南一带抢货。 不出两日,绍南一带的茶叶价格飞涨。 先是两倍,三倍,然后直直涨到了四倍。 “少东家,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猫腻,方家这么跟价,不怕伤了根基?”钱家管事起了疑。 钱誉端起茶盏的手一僵,故作镇定:“他能闹出什么猫腻?他愿意跟,我们便跟。绍南一带都是我们的资源,我能四倍收到的货,她未必五倍就能收到。今年京中行情好,不赔。” 钱家管事点头,转身去做。 钱誉又唤了回来:“再叫人去打探,封城是否真的遭了雨水?” 得令。 钱誉再饮了口茶,封城遭了雨水,他事前经多番确认过,方锦年许是故布迷障罢了。方锦年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去年方家同陆家争染坊,宣州的染坊生意一度达到顶峰。 最后方家熬了两月,顶不住,便撤了下来。 陆家倒是从中渔利。 有方锦年帮他垫背,他有何好怕的? 钱誉平静下来。 还有一日便到绍南。 看他方锦年到时候要怎么哭。 ********** 第004章 绍南 方锦年自然不会哭。 哭的人是高管事罢了。 一连几日,银子砸进去一堆不说,谈拢的茶户总共不过十一二家。同钱家一比,简直九牛一毛。 钱家是绍南茶山的老主顾。 这里的茶户惯来认钱家。 方家投了大把的银子,拿出高于市价五倍的价格,也只有不到一成的茶户肯试探着放些新货。 钱家却以逸待劳。 钱誉以高出市价四倍的价格,收了绍南将近九成的新货。 钵盆满载。 便是只高出市价三倍的价格,也有不少老茶户愿意同钱家合作。 钱誉手中这盏茶,喝得简直春风得意。 离绍南尚有三四个时辰,舟车疲惫,方钱两家的马车都停在凉棚歇脚。 他是特意下来看方锦年的。 来看他吃瘪的模样,定是分外解恨。 管事再次确认了封城的茶山欠收,方锦年在迎春会上打肿了脸充胖子,哪里料想过这等情况。 京中的茶商是出了现钱的。 方家若是拿不出货,立马声誉扫地。 钱誉斜眼瞟了瞟一侧的主仆二人。 只见方锦年一手拿了账本,一手打了算盘,全神贯注着,桌上的茶,一口没得空喝。 他身后的高管事更是忧心忡忡。原本便不怎么浓密的头发,仿佛在一夜之间又少了半圈,叫人唏嘘不已。 恰巧钱家的人自封城方向赶来。未免夜长梦多,钱家管事早有交待,要赶在方家抵达绍南前,钱货两清,省得出旁的纰漏。 事情办妥,钱家的人前来复命。 钱誉便坐不住了。 摇了摇折扇,悠悠然起身,大步踱至方锦年跟前落坐,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缝——门缝的缝。 眼前突然挡光,方锦年缓缓抬头,一对小眼儿便笑眯眯映入眼帘。 方锦年狐疑看他。 钱誉伸了伸脖子,佯装打量她手中的账本,打趣道:“方老板,该不是这一路都在算茶叶的帐吧?” 存货多少? 五倍市价收了多少? 还欠京中茶商多少? 啧啧,真是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他真是爱极了这棒打落水狗的戏码。 方锦年微微蹙了蹙眉头,合上手中账本,看了看,大方递到他面前:“染坊的帐,钱老板你看看?” 染坊? 扉页上果然写着染坊相关字眼,钱誉顿时愣住。 怎么可能染坊的帐? 忽然来这么一出,钱誉一时语塞。在商言商,钱家不做染坊的生意,就算做了染坊的生意,也是有头有脸的商家,方家的账本他哪里会看! “方老板还真是心宽。”钱誉酸溜溜开口。都到了这般节骨眼儿上,有人还有心思悠哉悠哉看着染坊的账本,不知他是心中真的没数,还是全然没有将放在心上。 方锦年嘴角扬了扬,伸手将账本收了回来,拨了拨算盘,笑呵呵道:“钱老板,你才该算算茶叶的帐。” 钱誉轻哼。 死鸭子嘴硬。 方锦年竟然会意,转向身后的高管事,笑道:“高叔叔,也不知道是不是中午的鸭子嘴吃多了,咸(闲)得慌。” 高管事轻咳。 午饭分明是同钱家一道吃的。 钱誉非要做东,她却之不恭。 吃的是全鸭膳,她旁的没有尝几口,尽挑着吃了些鸭舌头。 倒是钱誉,一人便啃了三两个鸭头,可谓津津有味。 一语双关,指桑骂槐。 钱誉嘴角抽了抽,脸上气得一阵白一阵红。 方锦年却心若琉璃。 这才端起茶盏,慢悠悠饮了一口:“让钱老板破费,怎么好意思?晚上我做东,请钱老板务必赏脸。” 钱誉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好说。 方锦年弯了弯眉,又捡起手中账本看了起来,不再搭理他。 **** 等到入城,已是傍晚时候。 绍南城中,华灯初上。 和钱誉一道用了饭,便各自散去。 钱誉前脚刚到绍南,先前谈好的茶户里,就有好几家做悔了。 高管事急着去打点。 她便独自在城中散步。 清风晚照,月华拢在青石巷间,流转着水乡特有的温和绮丽。大大小小的石拱桥临水照影,错落有致。 乌篷船上的灯笼摇曳着,昏黄的灯火下,别有一般茶乡的优雅风骨。 “船家,走吗?” 打盹儿的老船家揭开斗笠,起身接过银子,笑眯眯问:“公子要去哪里?” 方锦年莞尔:“初来绍南,想四下转转。” “好嘞~”老船家搭手扶她上船,又带起斗笠,轻车熟路撑起船篙:“公子,您坐稳咯。” 船身晃了晃,方锦年险些摔下船去。 四月天里,水花溅在脸上,有些微微凉,她伸手抚了抚,眼里写满笑意。 老船家问:“公子来求姻缘?” “姻缘?”方锦年哭笑不得。 船家一边摇着船篙,一边悠悠然开口:“公子有所不知,我们绍南有株桃花树,邻水生长了千余年。每年四月开花,多少善男信女都会来这里求姻缘,听闻灵验得很。公子你看,就从这里往前划,划半个时辰就到了。” 方锦年果然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桃花树自然是看不到的,但这一路的乌篷船到是许多。 乌篷船上都挂了一盏红灯笼,清浅映出几许倒影。 热闹又绮丽。 方锦年好奇:“都是乘船去吗?” 船家就点头:“这株桃花树哪,长在水边,所以在我们绍南有一个传说。等到四月桃花盛开,借由水路一同去求姻缘,就会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不,公子你瞧瞧。” 方锦年循声打量去。 先前倒是不觉,乌篷船上果真是一对对的善男信女。 脸上挂着羞涩,矜持又腼腆。 果然有趣。 船家先前还未说完:“公子哪,这桃花树还有一个不成文的传说。” 哦?方锦年好奇。 船家又道:“若是姑娘家一人前去,下船前闭眼屏住呼吸,再睁眼,在桃树下见到的那个人,便是命里注定的缘分。” 方锦年却是不信:“船家,那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嘞~”船家从善如流。 细细水声顺着竹篙流过,柔和的月光仿佛从这流水的缝隙里溢了出来一般,散落了一地。 方锦年惬意仰首,循着耳畔的水声,指尖轻叩…… 第005章 姻缘 一路上,听船家说起绍南各处的风土人情,四季更替,时间就如白驹过隙一般。 不知不觉,天色都已黑了下来。 “公子,转过前面这道巷口就到咯。”老船家收了收船篙,动作明显缓和了下来。 周围的乌篷船也陆续搁浅,船上一对对郎才女貌携手下船,要步行至桃花树前。 沿路的花灯小贩,特技杂耍,引得不少行人驻足。 热闹不已。 等到乌篷船转过巷口,一幅绝美的画卷就似从世外桃源延展开来。周遭的火树银花,琉璃灯塔,都仿佛在这株承载千年日月精华的桃树前,黯然失色。这般震撼的场面,美得不可方物。 老船家唤了几声,方锦年才回过神来。 搭手下船,又同船家道别。 转身之际,兀得想起那句不成文的传说,心血来潮。 若是姑娘家一人前去,下船前闭眼屏住呼吸,再睁眼,在桃树下见到的那个人,便是命里注定的缘分。 方锦年微微敛眸,连呼吸都停顿了几拍。 四围的喧嚣里,缓缓睁眼。 远处的灯火璀璨,近处的衣香鬓影,这满目浮华并无不同。 轻叹之下,悠悠转眸,一袭白衣却于人山人海中衣襟连觉,翩然出尘。侧颜稍隐,看不真切,凝眸望着某处,任凭清辉剪影出一抹如水的轮廓,叫人难以移目。 方锦年怔了怔。 鬼使神差上前两步。 一袭白衣便恰好转身。 方锦年眼中微滞,轻轻咬了咬下唇。眼看着将要看清,冷不丁一团阴影面积不知从何处飘入眼底。 “哟,方老板也有兴致来这里?”钱誉就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个声音,这张脸。 方锦年简直扫兴到极致。 再转眸,周围哪里还有什么白衣翩翩的俊朗公子?唯独眼前皮笑肉不笑的钱誉。 方锦年恨得咬牙切齿:“钱老板才是神出鬼没。” 走到何处都不让人消停!! …… 马车停在门口,夜色已深。 往来经商的人,少有住客栈。客栈里出入混杂,不比租来的院落消停清静,多付些银子也是稳妥的。 方锦年折回时,高管事还在厅中来回踱步,一脸焦虑。 见到她,高管事便迎了上来,眉头都挤到了一处,是在等她。 “少东家,先前谈好的茶户里,又有几家做悔了。”高管事确实没料得钱家在绍南的影响力。 钱誉前脚刚到绍南,方家出了五倍高价的茶户后脚便反水。 几日前,他还在担心银子付了出去,收了高价茶回来。这两日便全然换了心性。 迎春会后,京中茶商阔绰付得现钱。 方家的存货根本不够。 他原本指望着封城那处回话,这两日也来了确切消息,今年雨水过多,封城的茶山算是报废了。 高管事犹如五雷轰顶,脚下一软,险些没站住。 想起少东家说要五倍价格收茶,心中才觉踏实了几分。 交不出货是砸生意的大事。 今年行情好,得罪了京中茶商,便等于丢了方家信誉,往后谈何在京中立足? 赔钱能收到货就是好事。 高管事怀着满心希望到了绍南,结果当晚反水的茶户就有四五家之多。余下的杯水车薪,实在难解燃眉之急。 他只得来找少东家。 趁眼下还在绍南,兴许能找钱家谈拢,让出一批货源来。 “换作高叔叔是钱誉,可会将货让给我?”方锦年明眸青睐。 高管事就愣住。 是啊,这种时候,钱家落井下石都来不及,又岂会白白让出手中的新货给到方家? 可方家收了京中茶行的现钱,他实在没有办法哪。 方锦年便笑:“高叔叔,你明日还是找那些茶户去谈,能谈拢多少就算多少。谈不拢的,也不必急。” 高管事瞪大了眼睛:“可是少东家,京中那些个茶行……” “高叔叔大可放心。我们今年虽然抢了钱家一些生意,但京中大部分的茶叶买卖还都是钱家的大头。钱家只做米行和茶叶生意,若是出了变故,只怕比我们方家还要担待得多。要担心的人,是钱家才对。” 她话中有话,高管事隐约听出了几分。 “高叔叔,我得了一批武郡茶山的货,月里刚采摘了,往京中送去,想是这两日便要到了。” 武郡? 高管事讶得合不拢嘴。 封城,绍南,武郡,是龙井的三大产地。 封城离京中最近。 近水楼台先得月,京中都爱当季的雨前龙井尝鲜,京中的雨前龙井便大都出自封城。 因而封城的明前龙井最负盛名。 其次是绍南。 武郡离得偏远,路途又长,更重要的是,武郡的茶山一直是陆家的私产。一半专供给皇室,一半交易到邻国,炙手可热。 方家哪里拿得到? 方锦年仿佛看穿他心思,便又问道:“高叔叔可还记得去年我同陆家抢染坊生意?” 高管事自然记得,只是这厢还说着茶叶的事,好端端的又跑到染坊上去了。 “那高叔叔可看过这账本?” 这本帐少东家这几日一直在看。 高管事摇头。 他管得是茶叶生意,染坊的买卖,除非东家吩咐,他不过目。 方锦年就递到他手上,他一面看,她一面说。 “陆家在东魏的茶叶生意不好做了,染坊的买卖却越做越好,所以陆家才会同我们抢染坊生意。他要抢染坊生意,我便和他抬价。陆家压了不少现钱在东魏的染坊买卖上,周转不开。耗了两个月,私下找我和谈。让我将染坊的铺子租六成给他,他将武郡的茶山的一半抵押给我,互惠互利,为期两年。走得都是染坊的账目,没有旁人知晓。” 高管事听得入神。 旁人只道陆家和方家不和,少东家年轻气盛赔进去了大把银子,实则不然。少东家拿定了武郡的货,才敢在迎春会上大出风头,而钱家一心想通过绍南扼住方家的咽喉,其实南辕北辙。 四倍市价收入囊中的货,若要退,则失了绍南这批茶户的心。 若是不退,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 钱家想要找回损失,便会不遗余力地抬高出货价格,京中的茶价便会水涨船高。 更重要的是,当季的武郡龙井在京中属于稀有。 方家的这批货一旦到了京中,钱家积压的库存只怕不值一提。 所以少东家才会说该担心的人是钱誉。 高管事恍然大悟,方才的眉头紧锁不知何处变作了眉飞色舞。“只是,少东家,武郡路远,这批茶叶要如何运送至京中?” 方锦年莞尔:“云腾镖局。” 第006章 如牛 “这个逆子!逆子!”钱府内,钱老爷子怒砸茶盏。 一旁伺候着的家丁和丫鬟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唯恐火上浇油。 只有钱夫人上前替前老爷子顺气:“老爷消消气,誉儿无非也是想在生意上多帮衬着些,才一时糊涂罢了。” 钱老爷子尚在气头上,一听夫人为逆子开脱,火气更不打一处来:“你懂什么?他一时糊涂?他哪里是一时糊涂!他是鬼迷了心窍,被方锦年那小子耍得团团转。这偌大的一个钱家,迟早败在他手里!” 钱老爷子是老来得子。 家中只有钱誉这么一个儿子。 还是个成器的。 原本就指望他继承家业,所以钱家的经营买卖让他出面打理得也多。 全京城的人都知晓,钱家的少东家是个掌实权的。 钱家的生意在他手中做得风生水起,比旁的富二代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获得的赞誉也多。 钱老爷子放心他,才会任由他操盘。 没想到,尽然竟在茶叶这事上惹出这么大祸端。 钱家的看家生意只有米行和茶叶。 也唯独这两项不能马虎。 钱誉惹出一分事端,钱老爷子就要靠十分事后去弥补。 钱老爷子怎能不气! “逆子!逆子!”许是气过了头,连连咳嗽。 钱夫人连忙使眼色,让丫鬟赶紧奉茶盏上来。 钱老爷子又恼又恨,几声咳嗽上来,脸都气得通红。 喝了半个口茶缓缓,气顺了些,脸色却不见几分好转。 钱夫人接过茶盏,宽慰道:“誉儿行事再有不周,责骂就是了,你别气坏了身子。” 钱老爷子看了看她,许是听进去了几分,先前的盛怒隐去,唤了声叹气:“在自己的地盘上,花四倍高价收茶,还怕方家抢了去,竟然九成的货都拿银子现结!” 钱夫人怔住。 九成的货都拿银子现结? 她虽是妇道人家,但少时便嫁到钱家,经商之道懂得不算多,但终日耳濡目染,也知晓其中二三。 茶叶生意算是钱家的命脉。 光一季新茶,九成的货,绝对不是小数目。 老爷多年经营,鲜有如此冒险举动。 若非事前就考虑周全,怕是得不偿失。 钱夫人蹙了蹙眉头。 誉儿过往不是没有做过赔本生意,可大都是她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老爷却平静得很:“多些历练也好,花钱买买教训,往后再做就知道了。” 钱誉也确实练出了一身胆识和气魄。 声名鹊起。 直至方家出了个方锦年,心高气傲的钱誉棋逢对手。偏偏对方又是个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间都似姑娘家般雅致的人物,还处处拿捏稳妥。 方钱两家的少东家就时常拿到一处比较。 钱誉实在看不惯,方锦年那幅时不时从骨子里窜出的娇滴滴的模样,还好似理所当然一般,他便总想碾过方锦年一筹。 可越是急功近利,越是欲速不达。 迎春会上,方锦年略施伎俩,赢得京中诸多赞誉,钱誉便再坐不稳了。 眼巴巴就追到了绍南。 还是沉不住气。 钱老爷子止不住摇头:“他知不知道,今日方家运了多少武郡龙井到京中,他收的那堆绍南龙井,到最后只能给人家做嫁衣!” 钱夫人倒吸一口凉气。 若是这九成现钱买的货都滞销,那钱家…… 钱夫人不敢再想下去。 只是忽然想起旁的事情,便又疑惑开口:“可是老爷,方家运了这么多武郡龙井到京中,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语中的,钱老爷子又怄气得很:“云腾镖局!” 云腾镖局? 钱夫人怔住。 云腾镖局并非西晋国中的镖局,而是邻国东魏首屈一指的武林世家。 祖上做镖局起家,有着百年历史,即便今日盛极一时,也一直遵循祖训,保留着镖局的生意,所以大都是象征性生意。 云腾镖局不会轻易接镖,更何况接的还是西晋国中的镖? 钱夫人自然错愕。 方家如何同云腾镖局沾上关系的? *** 绍南城中,高管事也一脸疑惑。 云腾镖局声名远播,如何才会接方家的镖单? 方锦年尴尬笑了笑,其实,这也不是云腾镖局第一次给方家押货了。 事情还得从爹爹中风前说起。 …… 明德十年,二月初,京中头号大事。 方老爷子择婿! 方老爷子可是京中首富,膝下却只有方槿桐一个宝贝女儿,自幼养在别处。方老爷子一直藏着掖着,等方槿桐过了十六才放话要择东床快婿! 方家是商贾之家,家底丰厚。 娶了方槿桐,就等于娶了整个方家! 一时间,整个京中趋之若鹜。 莫说旁的经商之人,便是达官贵族也不乏垂涎者。 于是西晋国中,茶余饭后,议论最多的就是这位方家千金。 “要我说,方老爷子就当同钱家联姻,钱家也是富甲一方,强强联合,生意才能更上一层楼嘛。” “你懂什么?要是真让方槿桐嫁到钱家,那方老爷子忙乎了大半辈子,岂不都成了给对手攒银子?” “我说你们怎么也不想想,如果那个方槿桐是正常女子,方老爷子怎么会藏这么久,还不养在京中?我看搞不好啊,是个相貌丑陋,举止不雅,面若猪头……” “啧啧,前一阵周公子不还说了吗,那方槿桐就是母猪他也要娶。” 周遭纷纷笑开。 方锦年气得咬牙切齿,要不是六子将她扯走,她早就上前张牙舞爪了。 去你令堂的面若猪头! 你全家都面若猪头! 六子哭笑不得,小姐,注意场合。 马车内,方锦年就恼得很。 月前,爹爹是遣人捎信到滨州,说要给她挑一门好夫婿,让她同赵伯一道,四月启程回京。 可她哪里还呆得住。 她和六子左右夹攻,好容易套出赵伯的话,爹爹想让她嫁到将门之后。 方家家底再丰厚,也是商贾之家。 方老爷子是有考量,将门之后大都生性豪爽,不拘小节,方锦年若是嫁过去,有整个方家做嫁妆,日子会比其他人家好得多。 方锦年却是一阵恶寒。 谁知晓是不是个四肢发达,胳膊都比她脖子粗的?要不就是满脸络腮胡子的,整一个狮子狗的?再要不就是拎她跟拎只猫似的,还一手挥着长矛就知道杀杀杀,冲冲冲的? 方锦年越想越心惊。 “六子,我们也偷偷进京先看看?” 看看要不要打退堂鼓。 等出了滨州,才发现一路上都在谈论她,敢情她才是旁人眼中的面貌丑陋,食大如牛…… 第007章 倒贴 滨州到京中十余日脚程。 六子驾车,方锦年便在马车里优哉游哉看着账本。 爹爹只有她一个女儿,权当儿子养。 从小到大,她翻过无数账本,听过无数言传身教,知晓如何经营,也知晓权衡利弊。 爹爹从未因为她是女儿,就唉声叹息,反是自豪得很:“我方家的女儿,是要让他们刮目相看的!” “爹~”方锦年便上前给他捶背。 一面撒娇,一面尽孝。 娘亲过世的早,她近乎是爹爹扯大的。 她自幼和爹爹亲近。 爹爹翻账本,她就在一旁认字。她初初认得的字,除却亲近的几人,像兰姨,赵伯,就是账本上的那些笔笔画画。 她的算盘小时候便打得很溜。 连家中的掌柜都赞不绝口。 曲伯伯就常说,只可惜小姐是个女子,若是个少东家,老爷只怕是会笑醒的。 爹爹不以为然,女儿如何了? 我觉得女儿挺好! 她就咧嘴大笑。 爹爹轻咳两声,佯装蹙眉:“注意场合。” 后来六子看多了,便学了去,时常摆出一幅老成模样,鹦鹉学舌,方锦年简直啼笑皆非。 六子是方家的家生子,机灵董事,爹爹很喜欢他。爹爹请先生教导她的时候,还会捎带上六子。 六子虽是家仆,却比旁人更为亲厚。 那时方家的生意还未做到今日这般,爹爹也未搬至京中。 方家大院在骈州,算是当地的富贵。 后来,爹爹生意做大,就将她安置在滨州,留了赵伯和兰姨从旁照顾,每隔三两月才回滨州看她。 等她及笄,兰姨开始上心她的婚事。 要找个知冷暖,会疼人的。 家世不要太好的,小姐带着嫁妆过去,才不会被欺负。 不要年幼的,长几岁最合适。 登对才好。 …… 爹爹却是怔了很久。 爹爹舍不得她。 她也从善如流:“我还从未管过方家的帐呢,才不要嫁人。” 爹爹就让赵伯带着她,看方家在封城茶叶的生意。 其实不只封城。 各处的茶叶买卖她都兼顾着,只不过茶叶在方家的生意中,算不得举足轻重,所以她在封城呆的时间也不久。 却还招惹到了百里鸿。 百里鸿是封城郡守,她心有戚戚,恰逢封城之事告一段落,往后的一年,有人果真再没去过。 …… 转眼,腊月将至。 她的生辰在腊月,临近年关。 守岁的时候,爹爹提起了她的婚事。 女儿总是要长大嫁人的,爹爹要给她择门良婿。 她顶了首富千金这么个坑爹的头衔,爹爹的顾虑就多。 家世不能太过显赫,人品首当其冲,还不能是贪图方家财富的。 她都替爹爹愁。 用六子的话讲,东家不知道要选多久。 她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 谁知正月里,爹爹就来了信,让她四月入京。 赵伯又说是将门之后。 她自动脑补所谓的将门之后,就委实惶恐起来。 要她终日面对一个魁梧的彪形大汉,脑袋上套个奇怪的头盔,腰里别着佩剑,指不定哪日心情不顺,拎着她便往外扔也不是没有可能。更重要的是,武夫都是不讲理的,她要理论,就是鸡同鸭讲。 这事儿等不得,她得在爹爹定下亲事之前,溜到京中去瞧瞧。 好在每当这种差事,总有六子作陪。 既是偷偷入京,就不能招摇。 六子又会驾马车,无需雇旁的车夫。 于是当日便拿了包袱启程。 …… 行了几日,一路还算顺利。 可束了裹胸,她的男装扮相简直斯文俊朗。 途中不少衣香鬓影,纷纷投来倾慕目光。 更有目送秋波者,美目盼兮。 她每日便在周遭的清波流盼中,听着关于她食大如牛和相貌丑陋的诸多传闻。 真是既添堵又上火。 也唯独马车上时候,求个清静。 …… 收起思绪,微微打个呵欠。 方锦年合上账本,伸手去撩马车上的帘栊,却冷不防来了急刹车。 她没抓稳,头磕上车里的柱子,险些落到马车外去。 “六子,怎么了?”她也不知出了何事,好容易挣扎起来,车外却没动静,她扶了扶额,握着账本就下了马车。 结果当场怔住。 围了一圈的山贼,各个握着兵器,穷凶极恶。 这条道是官道,不该有山贼。 而眼下,山贼竟有三四十人之多。 方锦年心中一慌,六子更是直接吓蒙,一直靠着马车哆嗦。 四周除了山贼之外,还有不少行人被掳劫,全都站在一处,大气都不敢多出。方锦年抬眸,目光就落在人群中的某处。旁人一脸胆颤心惊,他却隐在人群里,一脸淡然悠哉,丝毫没有担忧神色。 方锦年瞥过他的领口,出自云州富锦。 而见她下车,六子忽然回过神来。 “嗖”得一声跳到她前面,如母鸡护小鸡般护着她,腿依旧不听使唤哆嗦着,止都止不住。 山贼头子一笑,身后的山贼就跟着哄笑起来。 六子抖得更凶。 方锦年拢拢眉。 山贼头子迈步而来,偌大的狼牙棒子抗在肩头,走路时,仿佛地都在颤抖。 六子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周遭也纷纷屏住呼吸,凝神看着这厢。 六子吓得腿软,临到山贼头子走近,他整个人都瘫了半截到地上。 山贼头子一把拎起他,他倏地闭上眼睛,不敢睁开。 方锦年轻咳两声,握着账本戳了戳山贼头子的手臂。 旁人简直惊呆,这俊俏公子怕是不想活了还是怎么的。就见过山贼砍人的,没见过主动去戳山贼的,这还想要命了不? 山贼头子面露煞神,不耐烦地低吼一声。 六子只觉脸都绿了。 方锦年又伸手戳了戳。 这一戳,那山贼头子猛地转身,正欲开口狮子咆哮,方锦年却不急不慢打断:“他自幼胆子小,会尿裤子的。” 妈呀,祖宗。 一听方锦年的声音,六子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他/妈耍我是不是!山贼头子彻底怒了。 六子刚睁眼,就见方锦年悠悠开口:“你这身衣裳是平湖飞绣,产自东魏宣州。布料是上乘的织锻,一年才产几匹。这飞绣的人工更是珍贵,顶尖的绣工要绣整整几年才可绣出,还一针都不能绣错。他若尿在你身上,这最值钱的东西便毁了,整趟买卖加一起都不值这个钱,白忙一场还要倒贴。” 山贼头子果然僵住。 第008章 算账 这衣裳是上次抢劫时得来的,当时只觉得惹眼,哪里知道这么富贵。 被眼前这个小子一说,他也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衣袖上的纹路和做工。 周围的山贼更是面面相觑。 当初怂恿老大穿上这身,哪里想过会有这么一出。最值钱的东西,整趟买卖都不值这个钱。 “这条是官道,定时会有官兵巡逻,你们劫了这些行人,是绕过了巡逻的官兵。这条官道通往京中,附近百余里都不会藏身据点,你们是从百里之外赶来的。一行三十六个人,还有三十六匹马,躲躲藏藏到这里要耗上两日。两日的饭钱加上粮草,至少要这个数。” 方锦年伸手比划了一个五,将好是摊开的手掌。 山贼头子惊讶得连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 “这一路上,你们见到人多的队伍不敢劫,官家的队伍不敢劫,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不敢劫,有侍从、镖局和雇佣兵的队伍也不敢劫。劫的只能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和过往的商户。又怕打草惊蛇,招来官兵得不偿失,所以不敢声张。忙了一日,才劫下了眼前这十余人,怕是要赔本的。” 一语中的,山贼头子的嘴角都抽了抽。 一众山贼都错愕看向她。 六子跟着也转眸,只见她笃定伸手,指向一侧的路人甲。 “这身是随处可见的粗布麻衣,不值钱。鞋子缝缝补补了好些次,许久都没换过,可见家中并不殷实,全身上下加一起也不会有多少银子。最值钱的是背篓的药材,是采了入京换钱的。这样的药材不常见,京中的药行只会找熟识的人收,你们的人拿去,药行可能会报官,所以抢来药材也只能当作白菜价卖给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兴许人家还会当你们是骗子,不收。” 四围的山贼和路人甲本人都惊得合不拢嘴。 任由她说着,也无一人打断。 方锦年踱步上前,又经过了一人,继续娓娓道来:“郴州香缎,可惜只有领口和袖口,还是前些年的成色。身上用了香料,遮掩花椒的味道,是经营厨料生意的商人。厨料利润微薄,又家道中落,赚的也是辛苦钱,谁知出门遇到山贼。” 厨料商果然垂首,耳根子有些红。 许是念及心中旧事,微微抹了把眼泪。 六子也怔住,目不转睛看着她走过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 “这户才是殷实人家,头上的这根翠玉簪子做工精巧,出自碧落坊,用它可以换十匹马。” 言罢,从她头上取下这枚簪子。妇人吓得不行,精致的妆容都险些散去,只露出惶恐的表情。 身边的孩子就拼命抱紧她。 方锦年侧眸看去,妇人的身侧就是那个身着云州富锦的人。 先前没有看清,眼下才端详了几分。 二十出头,手中的折扇捏得轻松随意,饶有兴致看着她,一直强忍着笑意都快要抑不住一般。 方锦年便又转身,将那枚簪子递出。 山贼头子狐疑接过,不知她是何用意。 方锦年嘴角微微扬起,款款道来:“一匹马值五两银子,十匹马顶多五十两,一日能遇上几根这样的簪子?这里是入京的官道,这档子的买卖,超过两日就会引来官兵围剿。官兵若是来了,就要奔走逃窜,换到别处也最多两日光景。一年下来,三十多张嘴要吃饭,三十几匹马要粮草。不劫官道,就没有多少油水;劫官道就需终日躲避官兵,掠来的财物还会折损人手,累死马匹,前前后后一年少说要花掉这个数。” 方锦年佯装叹气,摇了摇头,又伸手比划一个数目。 旁人目瞪口呆。 “这还不包括家中长者和妇孺的用度。你们终日在外掳劫,他们便提心吊胆,连光明正大去趟集市都惶恐不已。运气好,一年下来可以存些积蓄,运气不好的时候,年关都得风餐露宿。更何况,这些钱不干净,存着也怕遇到官兵,血本无归。” 六子额头三道黑线。 小姐!这是要惹怒山贼的节奏啊!! 周围有山贼陆续低下头来,山贼头子的脸色越来越沉。 便有山贼沉不住气,骂了出来:“再胡说八道宰了你!” 六子蹭得一声,挡在她身前,“各位大爷消消气,我家公子不懂事,不懂事……” 方锦年便拨开他:“其他的事我不懂,生意上的事还是略知一二的。六子,去拿我的算盘来!” 啊?六子下巴都险些合不上了。 “去啊。”方锦年催促。 “去拿!”连山贼头子都开了口,周遭的人哪里敢有动静,六子便在咆哮声中连滚带爬上了马车。 片刻,果然将她的算盘抱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简直叫人哭笑不得。 六子诚惶诚恐递给她。 她算盘从来打得精,抱起来也毫无违和感,指尖的灵动,仿佛与生俱来。 旁人看呆。 方锦年莞尔,当着众人的面,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好似念着烂熟于心的口诀一般,巧舌如簧,也不低头去看手中算盘。 算盘就在她手中飞起。 “你们有三十六人,三十六匹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里至少三百日在外流窜。三百日里,每两日需要换一处地方,路上按三日计算,就是五天。满打满算,不考虑中途躲避官兵,有六十天。六十天内,至少十日不景气,竹篮打水。剩下的五十天里,至少四十天鸿运当头,日进斗金,也就年入千余两银子。几十个人和马匹的消耗,加上中途意外靠银子打点,加上置换马匹和人员药钱,对,还有酒钱,粗莫估量下,也就剩了不到六百两,还要留出给家中的用度和积蓄。年生好,没遭官兵围剿,兴许有个三百两;年生不好,遇到官府严查,怕是还要挨饿。” 算盘一清,抬眸看了看周围。 周围都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看着她。 方锦年便将算盘塞回六子手中,明眸青睐:“还不如去跑商。” 第009章 顺道 跑商? 连六子都滞住,愣愣抱着算盘,不知她是何意。 “靖州盛产水晶玛瑙,但地理极其偏僻,往来京中几乎没有官道,每年能从靖州运到京中的水晶玛瑙屈指可数,所以奇货可居。商家从靖州置办的价格不高,其中差价少说有六成。也就是说,一次的货卖到京中有三千两银子,差价是一千八百两。” 山贼头子挑了挑眉。 他们劫一年的货,都不到这个数字,但方锦年口中的一千八百两,听起来都熠熠生辉。 “当然,这两千还不是最后的利润,如果银子真的这般好挣,每年到京中的水晶玛瑙就不该这些数量了。靖州前往京中要两月,一路上几乎没有官道,劫匪自然多。而一旦遭了劫匪,就连本带利都折了进去。十趟货里,能有趟送到京中都算好的。换言之,十趟的成本平摊到两趟的利润里,顶多三百六十两。” 忽然从一千八百到三百六十两,旁人听了都觉得肉疼。 “商行自然也不是傻的,算是如此算,既然要做这门生意,就不会拿收来的货开玩笑。京中的大商行付了定金的,便会关于到信誉,想要立足,信誉首当其冲,所以大部分的商行都会请镖局重金押货。可镖局大豆价格不菲,若是签死约,至少也要拿出利润的一半的银子,也就是九百两。那最后挣到手的就是九百两,九百两如何都好过三百里六十两。” 赞同的人就跟着点头。 方锦年又道:“你们有三十六个人,三十六匹马,镖局的钱都省了,可以自己来做。靖州前往京中要两月,往返两地就是四个月。一年有十二个月,往返三趟货,总共能挣五千四百两银子。” 不少人都忍不住咽下口水。 山贼头子先前听得起劲,冷静下来,又有些恼意,“没有本钱怎么做!” 方锦年就笑:“没有一千二百两,还没有三百两?起初时候赚不到五千两银子,一千八百两也不差啊。做的还是正经生意,家人脸上也有光。这笔帐,不用算盘也能算清不是?” 山贼头子果然愣住。 …… ****** 云晔近乎笑了一路。 云晔就是先前身着朝华富锦的人。 山贼离开后,他非要赖着同方锦年一道。方锦年说要进京,他便也说自己要进京,正好顺道。 方锦年眉头一皱,她是商人,商人可不做赔本的买卖。 意思是,素不相识,不想带他一道。 云晔就咧嘴一笑,塞了那把折扇到她手中,拿去换钱。 方锦年嫌弃一瞥。敝帚自珍。 这破扇子,她才不要。 转身上马车,他又笑嘻嘻窜到跟前:“那我拿扇子做抵押,立字据,日后一定还你路费钱。” 方锦年嘴角抽了抽。 云晔就软磨硬泡:“我身无分文,走到京中得什么时候?到时候要求亲的姑娘怕是都嫁人了。” 方锦年无语。 趁她尚未反应,有人又大摇大摆先上了马车。 方锦年恶寒,脸皮竟然如此之厚。 于是这一路,她算是连账本都看不好了。 “有趣有趣!竟然能把一群穷凶极恶的山贼劝去经商,哈哈哈哈,实在是有趣至极。” 他是有趣至极,想起来就捧腹大笑,方锦年简直头疼。 最后只得瞪他。 好在云晔还是知趣的,她一瞪,他就收敛。 不过才隔不久,又恢复了先前聒噪。 方锦年咬牙切齿:“出去换六子!” 他就从善如流,替了六子回来,自己去驾马车。 可驾车也偏偏不安生,咿咿呀呀哼着走调的小曲,方锦年只得拼命捂耳朵,比鬼哭狼嚎还要难听上几分。 不知他哪来的自信。 到了一日三餐,食量更是大得惊人,亏他还生了一幅斯文模样。 既挑食又挑酒。 六子不满,方锦年却道,在外行走不招惹旁人,也少不了遇上匪贼之流,有人能帮衬。况且,还多一个驾车的。 六子只得作罢。 …… 如此一来,有云晔这个“骚/包”在一旁作陪,时间过得也快。 十日路程一过,不觉便到了京中。 方锦年本是答应带他到京中,眼下到了,自然要轰他下车的。云晔很是不舍,方兄,多谢一路照顾,日后到何处寻你。 方锦年皮笑肉不笑,你把称呼唤回来。 捉弄她果然有趣,云晔朗声笑出,又道:“方锦年,我日后去何处还你的钱?” 方锦年再度嫌弃:“不劳烦你还了,我方家不缺这些个钱。” 分明是怕他来寻才是。 云晔笑不可抑。 方锦年干脆送佛送到西天,袖袋里掏出一叠银票给他,仗义疏财。 云晔接得心安理得,礼尚往来,他的折扇就不取回了。言罢,双手抱头,乐呵呵转身进城。 方锦年啼笑皆非。 六子就在一旁嘟囔,一路吃我们的,住我们的,坐我们的,临走了还把身上的银票都统统给他做什么。 方锦年才敛了方才的情绪,悠悠道:“换一个云腾镖局的人情,不赔。” 云腾镖局?六子大骇,敢情那骗吃骗喝的人竟是云腾镖局的人? 方锦年莞尔:“他身上的衣服是朝华富锦做的,成色新,是腊月才出的新货。朝华富锦产自豫州,腊月第一批陆家卖到了东魏。陆家花了重金,委托云腾镖局押镖,就送了一匹给云家。他是云腾镖局的少壮族,云晔。” 她之所以敢在山贼面前念念有词,是因为知晓有云腾镖局的人在。云腾镖局自诩东魏的名门大派,不可能一个少庄主连几十个山贼都应付不了。 云晔要入京,她便捎带他一程。 云家的人情,她还是要的。 六子恍然大悟,却仍旧有疑虑,究竟都是猜测。 方锦年便摊开那枚折扇,骚/包的山水画下,赫然提了“云晔”两字,还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 收起扇子,挣准备马车,有人又从城中窜了出来,委实吓了她一跳。 “方锦年,其实我是云腾山庄的少主云晔,这次方老爷子选婿,我爹非逼着我来。” 爹爹选婿?他? 方锦年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你?! 云晔就凑上前来,悄声道:“谁知道是不是相貌奇丑,形似母猪……” 母猪……方锦年脸都绿了! “方锦年,日后再来寻你。”再度跑开,连给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方锦年恼得七窍生烟。 六子便险些笑死。 …… 她便是如此认识的云腾山庄的少庄主云晔。 时值三月,春暖花开。 她同六子偷偷入京,结果刚至京中,就听说方家出了大事。 爹爹中风! 第010章 儿子 爹爹中风,同行趁机滋事。 方家过往拿下了不少朝廷的物资供应,爹爹一倒,各路商家就绞尽心思从中作梗,怂恿朝廷收回采购权。 方家疲于周旋。 还有不少管事被对头挖墙脚。 方家内部本就人心惶惶,若是东家不见好,家中有没有个继承人,偌大个方家怕是免不了七零八散。 更有不少王侯贵族四处寻找方槿桐的下落,想要谋夺方家财产。 一时间,方家内忧外患。 虽有忠实管事从中力挺,也有见风使舵者想全身而退。方家一日没有主心骨,局面便一日动荡不安。 旁人都等着看好戏。 方老爷子叱咤商界一辈子,只可惜没个好儿子。 方老爷子只有一个千金。 可方家千金谁都没有见过,除却坊间流传的食大如牛,相貌丑陋外,鲜有消息传出。 方家偌大的基业,无人掌舵,只能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统统做了嫁妆,如何可能? 京中的大夫会诊过后,都纷纷摇头,方老爷子怕是一时半刻醒不的。 不消第二日就传遍了京中。 到了三月初六,方家各路管事云集府中。 方家后续该何去何从,要有一个定论,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方家没有少东家,他们要自寻出路。 而所谓的自寻出路,便是想议个法子,折中一个数目给小姐做嫁妆,剩余的经营里,能卖得就卖掉,只留下赚钱的买卖,由在场这十来二十人分管。 卖出去的银两,抚恤要撵走的人。 好歹给方家干了大半辈子,没有让人空手而归的道理。 方家的生意要继续做,不能坏了名声和信誉。 剩下的人就负责管理方家的生意,小姐不通经营,不需要她拿主意或查收经营。每月的盈利,就按月缴纳一定比例的银子给小姐做用度,若是赔本许多,也舍弃卖掉。 如此这般,总好过贸贸然将方家的基业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得女流。若是小姐日后嫁得姑爷掌权,兴许连同方家的基业也一同败光了。诸如此类的理由等等,不如由在场的管事包揽了。 不少人是赞同的。 方家若是衰败了,管事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不如先扛下事来,自己打理,做一份漂亮的账目,按月交些利润给方家千金。根基稳固些,便是潜移默化纳入自家的私产,旁人也是管不了的。 于是,厅中大多心照不宣。 曲伯气得怒锤桌子:“东家待你我皆不薄,如今东家病倒了,哪有任凭方家还未衰落,便让自己惦记着鲸吞桑食的道理?” 一语中的,不少人语塞。 曲伯是方家老资历的管事,生意上的许多事务都由曲伯担待,曲伯是向着方家的:“东家在时如何,今日还当如何!方家今日有多少家产,都是东家打下的,应当留给小姐。你们所谓的按月缴纳,无非想趁机侵占东家的家产,东家的小姐还在,由不得你们乱来!” 为首的梁管事就一直摇头:“曲老,你这么说大伙可就不乐意了,我们这帮子人今时今日还聚在这里,没有投奔钱家董家,哪个不是念及东家的恩德?” 场内纷纷点头附议。 梁管事又道:“再说东家在时,在场哪个不是尽心尽力,方家能有今日地位,也是大货同东家一道打拼出来的,大家都出心出力不是?” 响应的人就更多。 梁管事越发来了底气:“今日局面不同,大伙也是看见得。如今朝廷要收回采购权,封城茶叶的生意本就做得不好,朝廷的采购权一旦收回,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赔本生意。若再照旧行事,方家的生意只会走下坡路。到时候,吃亏得不仅是我们,还有东家,我们这是未雨绸缪。” 赞成的人就越发多了起来。 “老梁说的是,真不是我们为自己打算。方家生意一直是东家在拿主意,东家倒了,日后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与其日后看着方家衰落,还不如现在早做决断。” “是啊”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照旧行事,往后小姐嫁了人,方家的家产不也要换个姓氏吗?再好也是方家的基业,日后的姑爷若是转手将方家的生意卖了,方家一样失了根基。还不如我们今日早做应对,还能留下东家的心血,你说是不是老应?” 应管事也皱眉不语。 将方家的基业卖了,任谁心中都会有此担心。 这一句,便连曲伯都无法反驳。 梁管事继续道:“到时候东家一换,在场谁能自保?” 曲伯和应管事对视一眼,应管事若有所思。 曲伯便道:“等老赵回京再说!” 赵伯是方老爷子的亲信,跟随方老爷子多年,他的话还是管用的。曲伯是拿赵伯出来镇场。 梁管事便有些急了。 谁都知道赵伯是一心想着东家的,等赵伯来,这好容易松动的局面怕是要压下去。 梁管事鼓动:“赵老是要等的,可等赵老入京还需要时日,眼下的事咱们还有老应在,老应,你来拿主意!” 赵伯常年在外,京中之事大多应管事做主。 管事里大多听他的。 曲伯看了看应管事,欲言又止。 应管事沉声道:“是要提前做应对。” 一语既出,厅中纷纷言是。 曲伯一口气上来,应管事朝他摇头,曲伯兴叹。 梁管事便更为积极:“各位,京中有老应做主,我们就听从老应安排,照今日的商议行事。” 曲伯狠狠甩袖,要出厅中。 梁管事不满:“曲老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行你们的事去!老夫去寻小姐!” 梁管事便笑:“曲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聚在此处,不就是为了一同商讨吗?什么叫我们行我们的事,您去寻小姐。寻了小姐又有何用?说到底,这不是东家没有儿子吗?” “谁说我爹没有儿子的!” 厅外,一声高喝,旁人统统怔住。还未反应过来,就齐刷刷转向门口。 只见一袭锦衣华袍,玉簪束发的方锦年大步迈进厅中。面容清秀俊朗,年纪虽然轻了些,眉目间隐隐气度,同东家如出一辙。 第011章 难题 来人俨然就是东家的翻版。 又似是比东家年轻时多了几分清秀和水灵。 这幅模样,怕是要将京中好些贵族公子都比下去。 这便是东家的儿子? 厅中众人良久才反应过来,心中都唏嘘不已,纷纷转眸看向曲伯,应管事和梁管事三人。 梁管事先前高谈阔论,眼下便有些下不来台。 倒是有人怀疑:“东家若是有儿子,我们岂会不知?” 这便是了! 梁管事忽得来了底气,“相貌相似的人,世间比比皆是,怕就怕不知何人从何处弄来的赝品,想从中谋利。” 周遭面面相觑。 方锦年也不怯场,大方道:“我就是方家的少东家!” 这笃定口气! 梁管事徒然语塞,倒是曲伯发难:“我随东家多年,确实不曾听说东家有儿子。” 曲伯是方家老人。 连曲伯都如此说,旁人自然都狐疑看向方锦年。 方锦年低眉莞尔,而后双手背在身后,顾步上前:“曲伯伯和我爹一起做买卖是在明颂十八年,也就是二十三前。第一笔买卖是倒卖李家庄的竹筐。那时候全身上下都凑不到一百个铜钱,最后还是求胡大娘赊的账。半月后,就在刘庄赚了第一桶金。” 曲伯讶得合不拢嘴。 旁人都从曲伯的表情看出了蛛丝马迹。 还是有人道,不足为奇。曲伯是家中老人,曲伯和东家的事,知晓的人不在少数。他兴许只是比你我知道的多些,却不足以做评断。 方锦年也不恼,踱步到梁管事身前,摇了摇折扇,悠悠道:“梁管事的事,我爹也多少告诉过我一些。可要听?” 梁管事鼻尖抽了抽,不置可否。 她便默认开口:“梁管事来方家的前两年,江夏的瓷器生意能赔了**成。曲伯伯和应叔叔有和我爹商议,是否要将梁管事辞退,换成旁人来做。我爹否决了,说梁管事还有潜力未发挥出来,再给他三年时间看看。反正方才瓷器也才起步,不急于一时。” 梁管事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红一阵白。 他是知晓江夏的瓷器在自己手中赔上了**成,却不知道曲老和老应同东家商议过这种事。忍不住偷偷瞥了眼曲老和老应,只见两人并未遮掩,他便知来人所言非虚。 只是经他如此一说,东家待他仁至义尽,他却在此争吵要拆了方家生意,委实不厚道得很。 于是缄口,也不发话。 方锦年的目的便达到了。 “至于应叔叔……”她缓缓转身,正好对上应管事的目光,这道目光深邃幽兰,好似要将她看穿一般。方锦年吸了口气,唇瓣微微扬起:“方家的金库一共有两把钥匙,一把在我爹身上,我爹是交待过的,若有意外,就让人将金库钥匙交给应叔叔。他是最信任应叔叔的。” 信任他,他怎么好意思听从一群人的建议,分了方家的生意。 应管事也不接话,依旧凝神看她。 她心中一顿,生怕被他看出马脚。 他还不移目,她只好踱步移开,环视了一番厅中的十来二十余人,从袖间定定掏出一枚金灿灿的钥匙。 厅中倒吸一口凉气。 “方家金库的另一把钥匙,就在我这里,各位叔伯可要随我去看?” 霎时,厅中静得出奇,为鸦雀无声不可形容也。 同东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有方家金库的钥匙,那不是少东家是谁? “他就是少东家。” 安静之时,厅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入屋中,赫然便是赵伯。 赵伯?轮到方锦年意外。 她是偷偷从滨州跑出来的,谁想赵伯也来了京中。不过诧异归诧异,只见赵伯迈入屋中,朝屋中众人道:“无需去看金库,这位就是我们少东家。少东家早前一直同老朽在滨州,替东家看封城茶山的生意。” 呵啊,厅中一阵哗然。 封城茶山的生意——那少东家是懂商的! 赵伯说的话哪里会有假? 若是如此,那少东家就是方家名副其实的继承人,东家还一直在让他看管着部分生意! 是打算日后让他拿主意! 不少人打起了退堂鼓,不少人更是失望得很。 既是方家的少东家,又能拿生意上主意,那之前的商议便不攻自破。 梁管事脸上就分外难堪。 赵伯便趁机带头:“东家过往待你我不薄,现今东家病倒,正是你我回报之时。若是少东家领这个差事,老朽愿效犬马之劳。” 也有忠实的管事应声:“我也愿意听少东家的。” “听少东家的。” “我也赞成听少东家的。” 方才不少反对的人都一一响应。 曲伯就斜眸打量老赵。 眼前之人定是少东家不假,他自然也是向着少东家的。但老赵一口一个少东家在看封城茶山生意,他确实不信。私以为是老赵稳固局势的说辞,他是赞同老赵这般做。但少东家若是真懂生意,东家岂会将他藏这么久?若说要将方家的生意交由这个突然出现的少东家身上,他难免迟疑。 先前一直没有沉默的应管事,突然开口:“听少东家的自然不假,也要看少东家扛不扛得起这个重担。” 应管事说话向来有威望。 此话一出,屋内都纷纷投来目光。 方锦年看了看赵伯,赵伯含笑点头,是鼓励她。 她便摇了摇折扇,云淡风轻道:“应叔叔只管说。” …… 五月,宫中要设宴庆贺太后寿诞。 四月初,要供一批新银器。 银器向来有京中专门的商行提供,可宫中负责此次寿诞的祺贵妃是个对器具挑剔的人。 太后寿诞,本就要添置银器,祺贵妃却对近来的银器诸多不满,要鸿胪寺卿另寻好成色的货入宫。 鸿胪寺卿黄玉郎是爹爹的故交,之前的交易就信赖方家的信誉,就讲银器一事托给了爹爹。 此事涉及多方利益,落定前,爹爹不想声张,所以一直保密没有对外宣扬。知晓的人也只有应叔叔和曲伯两人。 爹爹病倒前,重金在禹州订了新货。 可爹爹突然病倒,禹州遭了水患,交通一直不通,此事一直耽搁。眼下已到三月,首批批量的样品还未送回京中,鸿胪寺卿黄玉郎也遭受宫中的压力。 这批货价值连城,必须走镖局。 但京中常用的镖局都是通气的,一接货就等于全京城都知晓了,黄玉郎不敢冒险。方家就只能雇人送货入京,但要选稳妥的人,绝非一时半刻可以完成的事。 这便是应管事出的难题。 方锦年皱了皱眉。 第012章 认可 四月初,银器要入宫。 算上入宫前的检验,至少要留出三日。也就是说,大货需在三月二十七前运到京中。 而大货入京前,要先给鸿胪寺卿过目小批量样品。 样品若有问题,四月中旬前要重新赶制入京。 可货眼下还在禹州,方锦年不觉咬了咬笔头。 这不是应叔叔有意出的难题,而是方家实实在在面临的困境。她要撑起方家,就要足以应付此等棘手之事。 鸿胪寺卿黄玉郎是爹爹的故交,又知晓爹爹中风病倒,那此事便有余地。即使她没有想出对策,应叔叔也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设法在其中周全。 所以应叔叔没有恶意,只是在试探她。 放下笔,思绪却没有收回,端起一侧的茶盏抿了一口。这茶味有些凉涩,她也没有多花心思想去想。 却将进屋的六子吓了坏。 “哎哟,祖宗。” 六子刚开口就意识到失态,赶紧捂着嘴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才关门入内。 眼下,他要扮作“方槿桐”,一出声就会被人识破,所以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佯装哑巴,轻易不能开口。 方才,他是见到方锦年在那厢端着墨水当茶喝,才着实吓出了声。 而突然映入眼帘的六子,同样将方锦年吓得不轻。 浓妆艳抹不说,还叉着腰故作扭捏状,再对上这张熟悉的脸,方锦年“噗”的一声,尽数将口中墨水喷了出来。 让六子扮作她实属无奈之举。 全天下都知晓爹爹有个女儿,待嫁闺中。 她要在京中女扮男装,做堂而皇之的少东家,就必须要有人扮作方槿桐。 爹爹中风前,曾在京中择婿。 顶着首富千金几个大字,后续上门议亲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她要重振方家,不能留下蛛丝马迹。 想起近来国中关于她食大如牛,相貌丑陋的诸多流言蜚语,方锦年心中豁然开朗。 若她真是这幅模样,前来求亲的人才会打退堂鼓,她的麻烦也就去掉了多半。剩余的,她大可寻些缘由搪塞过去。 思来想去,身边可以信赖的人也唯有六子了。 于是,昨日大厅内,果真有管事问起小姐,她便故意咳了咳,道起,她带了妹妹来京中。 方槿桐可是近来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管事们自然好奇。 是以,当一身俗气衣裳,又涂着厚厚胭脂水粉的六子,昂首挺胸,单手叉腰走入大厅时,厅中一幅肃杀场景。 这…… 连面面相觑都忘了。 方锦年压住心中的笑意,镇定道:“舍妹幼时病了一场,落下了病根,说不大的话,还请各位叔伯见谅。”言罢,朝六子笑道:“槿桐,来给各位叔伯见礼。” 六子扭了扭腰,甩了甩帕子走到厅中,福了福身。 场中只觉心肝脾肺肾都纠到了一处,说不清的违和感油然而生。 六子忽然咧嘴一笑,当场就有管事吓得摔倒在地。 方锦年哭笑不得,陆续有管事告辞。 自己的小姐竟然生成这幅模样,怪不得……怪不得东家不养在身边,实在是有苦衷的。 六子演得如此卖力,只怕不消半日,消息就会传遍京中。 方锦年才松了口气。 回房路上,兰姨不住的摇头叹息,小姐,好端端的,坏了自己名声可如何是好? 坏了才好,坏了才能做挡箭牌。 方锦年挽了她胳膊,欢喜笑道。 …… 饶是如此,乍一看女装模样的六子,方锦年还是一个激灵。 喉间一呛,才发现喝得竟是墨水,浑然不觉。 “哟,瞧瞧,这少东家做了不到一日,连墨水都喝上了。”六子赶紧上前,端了茶水递给她。 她却手一摆制止,放那就好。 她实在想笑得很,瞥一眼都忍不住。 六子不满瞪眼,她便含笑扭过头去。这一扭,目光便将好落在云晔那把折扇上。 云腾镖局,方锦年嘴角微微勾勒。 …… *********************************************** 约莫过了十五六日,方锦年邀了曲伯,应管事来府。包装精细的银器,整整齐齐出现在眼前。 竟是禹州的样品。 赵伯满脸笑意,曲伯也笑容可掬,应管事就别有意味得看她。 因着女扮男装的缘故,方锦年本就显得比同龄娇小,脂粉气还重了些许,应管事的确不信她能做到。 后路他也想好,不想才过去十五六日,货就完好无损送到京中。 “应叔叔点货。” 方锦年大方开口,用的还是行家的话术,应管事伸手拿起一盏,脸上才鲜有了一丝笑意。 方锦年心中唏嘘,悬着的心才稳稳落了下来。 云腾镖局是东魏的武林世家,素来底蕴深厚。云腾镖局在京中也有落脚点,她拿出折扇,只说这一票,是他们家少庄主的。 云腾镖局的人便尽心尽力。 见扇如见人,他们家少庄主不会莫名将折扇给旁人。 况且,要是能抢到少庄主折扇的人,哪里会来找他们押镖? 于是足足比意料中还快了七八日之多,这一路上也根本不会有人傻到去劫云腾镖局的镖。 方锦年这临门一脚就算站得漂亮。 等到翌日,货送到鸿胪寺卿黄玉郎处。 黄玉郎大加赞赏,方老爷突然抱恙,他原本以为货物会受影响,特意同宫中打了招呼,没想到这批货色竟是比往年好这么多。 方家果然重信誉! 应管事就顺势将她推上台面:“大人放心,我们少东家已经安排好后续。” 少东家? 黄玉郎瞥目,娇小个头,却眉清目秀。 方锦年拱手行礼:“见过黄大人。” 不多久,京中都知晓方家来了位少东家,刚至京中就接下了太后寿辰的银器大买卖,风头正盛。 京中商行纷纷瞩目。 自然,连同一并瞩目的,便还有方家的千金——方槿桐。 食大如牛,相貌奇丑,天生牙吧,还举止不雅……总之,这年头,首富家的女儿也愁嫁了。偏偏哥哥却生得斯文俊朗,不近女色。 …… 第013章 榷酒 方家来了少东家,内部的动荡才渐渐平复下来。 方锦年每日都在府中恶补账本,若有疑惑的方家,便圈圈画画,等曲伯和应叔叔来府中时解惑。 每日,方家各部分的管事都会例行汇报,曲伯和应叔叔自然也在其中。 起初,方锦年多的只是安静听,不知晓的开口问,曲伯和应叔叔便从旁提醒。方家的生意做的很大,又遍布国中,她花了不少时间才理清关系,还免不了曲伯和应叔叔的从旁帮衬。 竟不知爹爹平日是如何担起方家这么大盘生意的。 …… 等到五月,经营上的事,她已经开始陆续拿主意。 曲伯赞不绝口。 应管事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对她还是满意。 有曲伯和应叔叔掌舵,她开始应对别家来势汹汹的挖墙脚。 尤其是钱家。 方锦年也是这时候起同钱誉交锋的。 钱誉操刀吞并了方家早前在京城周边相中的店铺,并且出手阔绰,闹得满城风雨。 钱誉那幅尖嘴猴腮,爱说风凉话的印象就深刻映在她脑海里。 偏偏钱誉还是个喜欢挑事儿的。若是哪一日不作,便浑身不舒爽一般,一日都不让她消停。 她初到京中,原本想好的低调行事,就全被钱誉带到了沟里。 赵伯却道好事。 钱家的少东家看得这般紧,小姐也勤勉些。 赵伯自幼看她长大,是在变着方子说她赖。 方锦年轻咳几声,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苑中便有嘈杂声音传来。兰姨会意开口:“又是来提亲的。” 方锦年就点头。 虽然来了京城,但是生活起居还是由兰姨和赵伯在照顾着,同在滨州时候其实无异。 她每日都会同爹爹说上半个时辰的话。 爹爹许是能听见的。 有兰姨照顾,三餐殷实,她和六子都胖了不少。 生意上的事,多亏了曲伯和应叔叔帮忙。 再就是六子。六子现在扮起女子来游刃有余,她都险些忘了他是男儿身。不过京中的人倒是奇怪,六子都扮成这幅模样了,还有不少不死心的,非要到方府来一探究竟。好在,见过六子的都作罢。 …… 爹爹,你要快些好起来。 ************* 等到九月,圣上恩准鸿胪寺卿黄玉郎卸任,荣耀回乡。 黄玉郎是爹爹的故交。 回乡前,专程一趟来看爹爹,方锦年就跟在一侧。 黄玉郎对他很是赞赏,一口一个世侄,还将朝廷准备开放榷酒的消息偷偷告诉她。 自本朝以来,酒生意一直是朝廷在经营,也有专门的机构生产和销售。 民间买卖是命令禁止的。 酒的利润向来丰厚,是各个商人都觊觎的香饽饽,只是这个香饽饽只能看,不能动。 朝廷开放榷酒,绝对是空前的利好消息。 生意上的事,往往是谁占了先机,谁就有更胜一筹的把握。榷酒制度若是改变,必定牵涉到朝廷官员的调整。 更重要的是,榷酒制度的开放,绝对不会一下子打开,朝廷必定会选择一两处试点,只供一两个商家。 换言之,朝廷安排哪位官员督酒,那对方的喜好必定左右整个局势。 方家必须要抢得这个先机。 黄玉郎一记提醒,方锦年立即着手准备。 酿酒的原料是粮食,官家用的多是糯米,若是开放,也必定会从糯米酒开始。 她应当寻找合适的货源,一劳永逸。 方家管事诸多,但同她亲近的赵伯管的是封城龙井,也就是茶叶的生意。应叔叔管的是器皿和染坊的生意。曲伯看的是米行和酒楼的经营。让任何一人去做,都会引人瞩目。 此事牵连盛广,关系方家后续的命运,她必须做得隐秘,还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应叔叔的人员竟是梁管事。 当日梁管事是闹得最凶要分方家生意的人,她心中不可能没有间隙,自然迟疑。 应叔叔却道,梁管事是可以信赖的人。 方家没有少东家,梁管事的顾忌其实不无道理,梁管事是方老爷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得利管事。原料的事情交由他,可以放心。 况且,外界都以为方锦年同他不和,哪里会料得方家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去做?梁管事去做,一定风声做小。 再者,方家经历了动荡,对他委以重任,梁管事一定安心留在方家。 疑人要用,关键是要如何用。 用成自己人。 应叔叔一字一句,方锦年茅塞顿开。 所以自去年十月起,梁管事便暗中开始进行榷酒准备。 出了三月的事,少东家还肯重用他,他肝脑涂地。而少东家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胸气度,他认定能成大事。 几月来,梁管事行事颇有成效,方锦年欣慰不已。 姜还是老的辣,对应叔叔的信任不知不觉中又多了几分。 …… 等到正月里,朝廷中终于有榷酒消息传出。 各家闻讯,纷纷动容。 等旁人开始着手准备之时,方家其实已然占了先机,却还不动声色。 方锦年本是成竹在胸,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来了百里鸿! 方锦年是该恼死。 她真是悔不当初! 不作死就不会死,她去惹百里鸿做什么。 …… 四月里,她借着去绍南看春茶,实则离京暂避百里鸿。 黄玉郎曾说,圣上会委派心腹的官员监管榷酒之事。百里鸿是天子门生,户部监商,此时调任户部侍郎,其中意义不言而喻。 她唯有离京,让应叔叔应对。 诚然,绍南再往西边三五日教程便是徽州。 梁管事就在徽州。 三月里梁管事来信,徽州各项事宜都已谈妥,只等她四月中旬来徽州落定。她来绍南诈钱誉是幌子,醉翁之意在徽州。 ********************* 方锦年收起思绪。 一侧的高管事,还在为云腾镖局和武郡龙井一事讶异,尚未回过神来。 方锦年瞥目望向窗外,却见一袭白衣自苑外踱步而来。那人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模样,只是这袭白衣,她总觉在何处见过,眼熟得很。 恰好四月,暖风微醺,苑中的桃花将好开了两株。 落蕊馨香里,来人衣襟连诀。 方锦年忽然想起昨夜,桃花树下的那袭身影。 第014章 照面 方锦年屏住呼吸。 阳光穿透云层,温柔得洒满整个院落,眼前的一袭白衣便清浅镀上了一层金晖。 于逆光里,勾勒出一抹精致绝伦的轮廓,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仿佛再走近些,她就能看清。 她也忘了移目。 浮光掠影便似从桂树的侧影中趋步走出,她深吸一口气。 待得看清,又皱了皱眉眉头。 这人,似是在何处见到过。?这里本是方家在绍南临时租下来的私宅院落,平日进出的都是方家的人,不该有外人进入才对。 “高叔叔?”方锦年唤了声。 高管事还沉浸在先前的思绪中,听少东家开口,才回过神来。 这不是…… “这不是新近上任的户部侍郎百里鸿大人吗?”高管事自是意外了些,但百里鸿他还是认得的,“少东家,的确是百里大人。” 户部侍郎亲自登门造访,简直是方家的幸事,高管事突然来了精气神。 而一侧的方锦年吓得脸色都青了。 瞎了眼的精致绝伦,她竟然连百里鸿那厮都没认出来。 难怪眼熟,难怪觉得在何处见过,都过了好些年了,这阴魂不散的毛病怎么就没改改? 方锦年就差牙齿打颤了。 脸色煞白,转身就想走,多亏高管事灵敏拦住,“少东家,户部侍郎负责监商,我们方家开门做生意,哪有不去迎接的道理?” “那就劳烦高叔叔招呼一下。”还是想溜。 高管事为难:“百里大人亲自造访,定是打听过少东家落脚在此处,才专程前来的,少东家若是走了,岂不是打百里大人的脸?” 打听她在此落脚,专程前来…… 方锦年一个激灵,更觉毛骨悚然。 不假思索捂了捂肚子,一脸痛苦模样,高叔叔,我肚子好疼,你……你先替我招呼着,我马上就来。 这次学聪明了,也不待高管事回话,撒开脚丫子便跑。 高管事尚且来不及制止,百里鸿已由家仆领着穿过苑中,眼看着就朝主厅那边去了。 高管事一声叹息,客到门前,主人未迎已然失礼。眼下,少东家的事只得作罢,高管事快步出屋迎了上去。 “百里大人。” 百里鸿悠悠抬眸,唇角微微挑起。 高明泉他从前是见过的,可方家的少东家方锦年却不见踪影。 他微微环顾四周,高管事便会意了。 正欲开口,又被一道高声打断。 “百里大人!”来人是快步小跑进的院落,口中还隐隐喘着气。 钱誉?高管事愣住。 钱誉是钱家的少东家,他来此处做什么? 可究竟方家是主人家,不能怠慢了,高管事先行了执手礼,钱誉也巡礼点了点头当做问候。 尔后,注意力便彻底落在了百里鸿身上。 “家父的书信今晨才送到手中,信中提起百里大人从京中出发,兴许这几日便会到绍南。结果方才就收到大人派人送的口信,快马赶来此处。” 钱誉侧身一站,顺势滑到了高管事和百里鸿之间的空隙,毫无违和感。又伸手做了个相邀的动作,俨然一幅主人家做派:“大人,晨间风寒,去厅里一边品茶一边说吧。” “也好。”百里鸿应声。 钱誉趁机上前引路。 连突兀都算不上,这出喧宾夺主做得合情合理。 高管事百口莫辩。 少东家又不知去了何处,眼看钱誉同百里鸿走在前端,始终不多,就同方才的家仆道:“快,快找人去寻少东家去。” 家仆赶紧应声照搬。 高管事扶了扶衣袖,又快步跟了上去。 主厅离得不远,钱誉正领着百里鸿入了主厅。 “啧啧,你们少东家平日里就是这般招呼贵客的?”钱誉眸中带笑。言外之意,户部侍郎来了,你们方家连个泡茶的人都没有,连基本的待客之道都没有。 高管事连忙低头,“大人见谅,稍等片刻。” 方家在绍南本就没有多大生意,这个院落也是供少东家这几日落脚之用,原本就租得朴素。 少东家从京中随行带来的家仆只有一人,先前一直在给百里鸿引路,后来又被自己打发去寻少东家,哪里会得空到厅中。 钱誉一是刁难,二是想借机只开自己。 明知如此,高管事也只得硬着头皮退出厅中。 听他开口,钱誉唇畔一丝若有似无的讥笑,一侧百里鸿却开口:“高管事,不必劳烦。” 高管事滞住。 百里鸿便笑:“绍南龙井一夜之间涨到了五倍市价,本官俸禄微薄,还是悠着些好。” 这回不止高管事,钱誉也愣住。 两人齐刷刷转眸看向他,心中依稀有了几分猜测,却都不敢表露出来。 只见百里鸿慢悠悠寻了主位,掀了掀衣摆落座,神色泰然,好像刚才的话出自旁人之口一般。 “两位请坐。” 高管事连掌心都惊出了一丝冷汗,哪里还敢去泡什么茶。 钱誉也老实坐下。 百里鸿一句“一夜之间五倍市价,本官俸禄微博”便将来意点得通透锐利,两人脑海里都在飞快运转着,百里鸿是有备而来,自己应当如何应对。 一时间,钱誉低着头,高管事也低着头,唯有百里鸿饶有兴致看着二人。 …… ************************************************************** 另一端,家仆总算在院落里最偏僻的小屋寻到方锦年。 小屋早前应是常年存放杂物,才腾出来不久,屋里地方狭小,还有一股子发霉的味道,家仆下意识拢了拢眉。 方锦年身在其中,来回踱步,却浑然不觉。 撇开百里鸿同她的过节不谈,做买卖讲究诚信经营,她女扮男装本身就是砸招牌的大事,实属迫不得已而为之。而方家才做了宫中银饰的生意,往大了说,是欺君。 她尤其怕被百里鸿拆穿。 无论百里鸿是拆穿还是认出,她都承受不起,她只能躲。 躲绝非长久之策,在回京之前,她必须想出万全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