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袖子》 第一节 那些人本来可以幸存,却在最后一刻被吞没。他们的灾难,与别人的不幸很不一样。很少有人理解,被动卷裹,与慷慨投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1948年,东京郊边一些挨过猛烈轰炸的城市,也开始重建。在伊势崎,铲车向一幢只剩下残垣断壁的房子隆隆推来。司机突然发现前面墙上有竖写的一行行如图画的字。他扳上闸,跳下来看个仔细。墙上歪斜着一幅山水画,烧得只剩下三分之一了,还有一台钢琴,已炸烂,看来这是间挺讲究的客厅的里墙。 他凑近一看,全是汉字,有的字能猜,但前前后后连成行,就弄不懂了。他觉得奇怪,便到施工办公室打电话。 美国军警的吉普车马上赶来,从车上跳下几个美国军人,跑上杂草丛生歪斜的石阶。这是冷战开始的年代,日本人已经有了新的盟友、新的敌人。美国军人动作敏捷,神情严峻,他们仔细巡视周围,察看有无异情,对着墙上拍照片。一个看上去能懂文字的人,对带队来的军官说了一些话,他怀疑这些字迹是间谍的联络暗号。 那位军官退后两步,看那墙:笔迹浓淡不一,最早的字已经被风雨洗得很淡,一行行弯弯扭扭的竖排方块字对他来说,只是神秘莫测的符号: 我回长春去找你 我也赶回长春去 我再回长春去 我也赶回 我在找你死活也要找到你 我已经找到你在梦里 就在同一天,在千里之遥的另一个城市长春,另一批人,冷战的另一边,也在清理战争的遗迹,也在惊异于一行行类似的字迹。 那是个该记住的日子,长春电影制片厂成立,这是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建立的第一个电影制片厂。街上鞭炮雷鸣,扩音机里是喜气洋洋的秧歌锣鼓。1945年末从日本人主持的“满映”拆走的设备,已经从外省运回,正在重新安装。 就在接装设备时,录音棚技术人员发现女演员化妆室前墙,有一排排歪歪斜斜的字。一群旧满映的男女同事,听说了,呼三喊四地拥过来看。他们站进房间里看,先是稀稀拉拉,不一会就挤满人。 门对着空白的窗,右手边以前搁着椅桌,现在只剩下残破的大镜框和震裂的镜子。尖利的碎片还留在墙上,可能都怕被划破手指,也可能一直无人管这阴气森森的房间,墙角挂着蛛网,地上满是尘埃。有人不怕喷得一身灰,去拉开那道肮脏的窗帘,顿时房间变得明亮。 破裂的镜子,此刻照着看热闹的人,他们割得奇奇怪怪的眼睛,统统朝向一个方向――左边光秃秃的大白墙上的一排排浓浓淡淡颜色各异的字迹: 我去东京找你 我也赶回东京 又去东京 找到你才活得下去 马上就要找到你了别急 字行不连贯,语句凌乱。似乎是这个意思,似乎是那个意思。但大部人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个男士显聪明,读出声来。有个头发花白的人进来看了一眼,说很久前,其中有些字就在墙上。此话引来更多的人,一时间议论纷纷,破裂的镜子,扑了一层灰,重叠着太多惊异的脸。 那几年前便开始的故事,凡是满映的人,都耳熟能详,并不新鲜。可是这些浓浓淡淡的字,突然把人们已忘掉的记忆,重新演出一番,就像银幕上又放出了昔日的电影。这时窗外一大块乌云移近,房间里光线诡异。大片的色彩,压低了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也是的,这慢慢靠近或离开的一双脚,拐一个走廊转一个过道,或许就是另外一双脚,甚至是另外一双剥离了性别的鞋。 1945年三月,长春的日子不像这阵子消停。每个儿子有个命里的娘,当他长大,却发现过去的一切,早就随着尖叫消失。 那个春天,长春还叫新京,飘着满洲国旗帜。人人都明白,十多年来日本占领满洲,似乎这个“共存共荣”的基地不可动摇,可现在是走到了头。盟军强渡莱茵河,俄国军队势如破竹进入东欧。在东亚,英美夺回缅甸与菲律宾,迫近日军本土。轴心国败局无可扭转,这个结束已经开始,这点无论什么人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这个结束将怎样结束。 面临剧变,每个人都打起自己的小算盘。满洲株式会社映画协会的日本总裁兼总导演山崎修治,拼命赶着完成新片《绿衣》。他个子在日本人中显高,脸略瘦屑,鬓角冒出几根白发。他穿着睡衣,一早就在听收音机,边听边整理他的床。和以往不同的是,不想洗澡,感觉肚子饿得厉害,便开始准备早餐。 差不多五分钟吃了两个面包,一杯牛奶。还是觉得不够。他又去厨房取了个生鸡蛋,砸到热腾腾的咖啡里,看着鸡蛋皮上的一层晶莹,用勺搅着杯里的咖啡,喝了一半,取了根雪茄,却放在桌上。这个战前日本电影界有名的欧洲派人物,担任满映总裁,政治责任再大,也没法让他改变生活习惯。 关了收音机,室内静得呼得见心跳。他这才往浴室去,纳闷:还有相当一段日子可以一搏,我的艺术生命还长着呐,为什么心里惴惴不安? 满映的配音室不大,但设备是全套德国进口,功能第一流。墙上的银幕正在放尚未加声带的毛片。山崎修治想起他未喝完的那杯冲了生鸡蛋的咖啡,以及在清晨时留给自己的那个莫名的疑问。他嘴角露出一丝不让人留意地冷笑,其实无需多捉摸,根本就不存在值得恐慌的事!他正在做的这电影,会是他在中国的最后一部电影,将给满映八年一个句号。他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握成一个拳头,当初的决定当然是对的:他自己指挥乐队,以便让电影能及时制作完成。 散散乱乱的调音声中,这个拳头搁在面前的乐谱上。他拿指挥捧的右手抬了起来,整个乐队像箭搭上了弦,他左手的拳头也抬了起来,猛地朝乐队摊开,如武士剑出鞘一样,乐声轰然响起。在第一段雄壮的合奏之后,舒缓的旋律渐渐展开。音乐从地底涌起,在天花板上旋转着退回,由他一把兜底收起来,又撒开去。他快乐地看见全场的眼睛都闪亮起来。 有听凭他控制的音乐真好,山崎心里一个感叹,这是最美的一段变奏,他习惯性地在此半闭上眼。音乐回到最后的一个展开,等着从回旋往返中跳向预知的目的地。但是那熟悉之极的音符在一个回旋后,突然开出了轨道。山崎像迎面被人击了一掌,惊奇地睁开眼睛,马上明白是一个圆号手吹错了半个节奏,他眼光扫向左旁那个圆号手。他的手从空中直指过去,乐器错错落落停了下来。圆号手却一点没有发现是自己的错,虽然把圆号放下,一张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山崎愤怒地用指挥捧打乐谱架,声音不大,但是极为严厉: “你,你!慢了半拍!” 他胡子刮得干净,一身西式乐队指挥的燕尾服,身体却笔直挺拔,很像一个军官。也许知道整个乐队全是中国人,他有种特殊的傲慢。 乐队停了下来,那个圆号手茫然地看着山崎,山崎按捺住火气,简短地说:“再来一遍!” 这一遍山崎没有那么陶醉的感觉,只是关注整部机器有节奏的运转。但是圆号手还是在同样的地方落后半个节拍。整个乐队哗然,大家都停下看这出戏怎么演下去。山崎手指那圆号手,叫他站起来。站起来的圆号手,就是个活人,不是乐队的一个有机部分。这圆号手瘦高个儿,脸却很稚气,最多只有十六七岁,一个少年,他垂着头依然显得高。 山崎厉声喝道:“你,滚出去!” 少年拿起圆号,气乎乎地朝门外走去。 “你大笨蛋!”山崎愤怒地说。“你给我站在门口,好好听着!” 山崎的声音太威厉,少年停住了,乖乖地站立在后墙边。这次乐队顺利地走了一遍,但是没有圆号在高xdx潮加入,明显音色不够亮剔。感觉就是一只飞远的鹤濡湿了翅膀,在空中艰涩地颠簸了一段,随风坠落下来。 玉子来到录音棚时,打扮得齐楚。她脱下毛皮大衣,挂好在走廊一侧自己专用的化妆室里。她里面穿着一身花鸟图案暗纹的绿绸衣,不像旗袍也不像和服,是一种连衣裙,东北人说俄语名儿――“布拉吉”。 连衣裙很紧身,后腰上有半条带子,束在背后,更显出腰身;月形衣领,托着玉子白皙的脖颈;裙边盖到膝盖下一点,就那么一点,恰到妙处,露出她紧结的小腿。 那袖子式样也特别,挑肩,束袖口;疾步走路时闪闪飘飞,与腿踢起的裙边一路生风,惹得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地想多看几眼。 在注视的射击中走路,在年轻时就不别扭,现在已成为一种享受。玉子那只戴着银镯的手,把挽成一个髻的发式弄松,让头发自然地垂下肩来。她脱掉高跟棕色牛皮鞋,穿上没有声音的软底鞋,才拧开化妆室的门,穿过演奏厅后面过道,匆匆朝录音室走去。站在墙角的少年像是在让路,撞在墙边的一个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怪声响,却未引起玉子半分注意。室内坐着录音师和助手两人,正在叹气。 玉子问录音师,“我刚从摄影棚过来,没有迟到吧?” 录音师说:“算是没有。还没有开始试录!乐队今天排得不顺利,山崎导演发脾气了。” 玉子皱皱眉头:“最近他脾气挺大。” 录音师戴着镀金框的眼镜,人看上去极老实,话说出来却放肆:“这个最会来一套君子风度的日本人,也按捺不住了。” 助手递给玉子一杯茶,她喝了一口,问起山崎发火的事,录音师告诉了她,并给她哼了下圆号吹出的“错处”。她眼睛顿时一亮,转身隔着玻璃,看演奏室里无精打采的乐队,再转眼看那个被羞辱地站在墙边的少年。她刚才经过那儿时,甚至都未朝他晃一眼,现在看,那玻璃上像蒙有一层淡淡的雾,除了一个影子晃着,什么也瞧不仔细。 山崎拿起话筒对着玻璃那边的录音室说,“先休息一下,就开始配唱试录。”乐队在走动放松,山崎自己却纹丝不动站在指挥台上,低头想什么事。 站在录音室玻璃窗外的玉子,一声不响地推开门,好奇心让她特地绕着过道,经过少年身边。这回看清楚了,少年瘦骨零丁的,衣服似乎是挂在肩膀上,头发长得很浓密,黑中稍微带点栗色,而且有点卷曲;很久没理的头发乱蓬蓬的,使他有点像一个女孩子。 当玉子侧过身来看少年时,少年却还是低垂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圆号,眼睛胆怯地瞄了一眼玉子,马上脸红了,眼光躲开去。这么一低头一昂首,本来身材就修长的玉子,显得与他一样高。 玉子的双手叉拢在一起,转身往指挥台走去。从未见过这少年,看来是一个新手,不必说,他的新工作丢了。 山崎经常开玩笑说,玉子走路一阵沙沙响,不似风,倒有点像是野猫窜入窗外树丛。这刻,玉子心里掖着一点事儿,同样的步子同样的眼神,却更像一只野猫了。她走到乐队前,仰起头,指挥台上的山崎眼睛的余光扫了她一眼,依然满脸冷峻。她一步跨到指挥台上,俯在山崎耳朵上,亲昵地说:“今天我嗓子哑了,明天录比较好,行吗?” 话说完,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什么时候我站在崖岸上,背靠着一片深水唱歌?明明是梦话,竟也说出了口。几乎整个乐队的人都看着她,不过她已经跨出这一步,就不准备退缩了。她的嗓子的确痒痒的,在刚才喝水时就感觉到了。 山崎原计划今天赶完这首歌的录音,为了圆号手的事,已经心里很不痛快,现在听到玉子出了毛病,依然不想放弃。他严厉地说:“必须尽快做完,要赶今年北平上海武汉春季映期,只剩三个星期了。” 玉子退后一步,拍拍胸口说,“今天我的胸口闷堵着。”她咳了两声,看不到山崎有任何反应。她略略停了几秒钟,才凑近山崎的耳朵低声说,“我的嗓子是真有点不对劲,不过请让我今晚到你那里谈谈。” 山崎一愣,没料到她的邀请如此直接。玉子对他妩媚地微笑了一下,他脸色才柔和了。他没有表情地向全体人员宣布:“今天到此为至,明天晨八点准时到,正式开录插曲,配到声带上,这个电影就可以结束了。” 山崎说完话,脱了手套,插到衣兜里,转身朝门口走,少年像是醒过神来,忙侧着身给他让路。山崎皱着眉,刚要说话,想想,就对小心翼翼跟上来的录音师说:“你辛苦一下,想法另找一个圆号手,抓紧练练曲子,配器还是要尽量完整。唉,这个人哪里来的?” “原先是搬运工,叫小罗,小名小罗宋,大名李小顺。”录音师说,看见山崎皱眉头,又加了一句:“十七岁了。” 山崎打量一下少年,鄙视地一笑:“搬不动道具,就玩音乐?” 少年在两人身后,张开口,想说什么,看见玉子从化妆室取了毛皮大衣出来,走过来,站在山崎身后,他便没有说话。少年脸色安静,仿佛山崎刚才说的与他无关。只是当山崎和玉子两人,并肩穿过录音室外边的一小段走廊,他盯着他们的背影,差点噎了自己。 山崎推开门时,室外正下着大雪――这年开春后最大的一场雪,也该是最后一场雪了吧。漫天雪花飘撒,有点像他拍的皇军胜利纪录片,飞机漫天撒下的传单欢快地飞舞。 一辆吉普车停在开着门的车库里,山崎先用钥匙打开右边车门,伸手给玉子拉开车门,让她坐上去,然后到一边坐上驾驶座。引擎却打不起火。门口的工人早有准备,拿出了摇把,拼出全身力气,好不容易,引擎才断断续续跳动起来。 他们在忙着时,玉子忽然从反光镜里看到一团影子。她侧过头,原来是那个少年号手从车后走过,穿的就只是刚才室内的那衣衫,头缩在衣领里,冷得鼻尖发红。他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周正,鼻梁挺直,很像一个人,到底什么人?她着实想不出来。就在玉子恍惚之际,少年朝车子走过来,隔着车玻璃窗朝她看了一眼。她一惊,忙掉过头,那个少年从车前穿了过去。 引擎在艰难地吼叫,总是转不顺,汽车还是没能移动。玉子忽然有个感觉,忍不住转过脸去,果然,那个少年转过头,继续在雪花飘飞中朝她看。这少年眼睛有点凹,看来营养不良,脸上是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情。 “什么鬼汽油!”开车的山崎突然生气地大声骂起来。 玉子转过身来,嗔怪地说了一句:“瞧你,吓了我一大跳!”她不自然地拉拉自己的衣服。山崎骂得也对,日本人失去东南亚油田,面临严重油荒,据说“非战场用”汽油里加了化学代用剂。 “咳,没想到你如此不经吓?”山崎还是气鼓鼓地说。“以后吓人的事多着呐!” 两人说话间,车子引擎终于转圆了,山崎放开手闸,向前驶动。车子在漫天大雪中驶出了挂着“株式会社满洲映画协会”招牌的门,拐向满映厂的大道,拐过那个少年。他的身影在雪花中显得孱弱,脸上凄凄惶惶,像一只寻找归途的雀鸟。 这次山崎也看到他了,鼻子里哼了一声。玉子漫不经心地问:“哪来的圆号手?” “胡闹!”山崎转动方向盘,“被征召入伍的越来越多,乐队缺人。不过太不像话的也误事。” “支那人?”玉子问。 山崎说:“想必是吧。”他从后视镜里回望一下那少年远远落在车后雪中的身影,“你这么一问,倒是有点不像。管他的,穷疯了来混,你们中国古籍怎么说的――‘南郭先生’!对,好个南郭先生!” “哪里来的呢?”玉子爱问不问地说。这个山崎导演是日本艺术界有名的中国通,经常会卖弄地引中国籍典,其实是很普通的寓言故事。玉子听多了,对这个人的自鸣得意也习惯了。她习惯了各种男人,这种小小的骄傲更是不往心里去。她重复了一句,“哪里来的呢?” “从满映工人中找的呗,瞎凑数。”山崎明显对这题目没有兴趣。 但是车子又无法走了:路上正在开拔调动军车大炮。长春的街道大都修得宽绰,以前军队调动都很守纪律地用街道小半边,这次却用了大半边,留下的空隙勉强让汽车对开,但稍有大一点的车就堵住了路。山崎皱着眉头说:“要不,我们先去国都饭店吃饭吧。” 玉子打开车门,下车向前走了好一段路。像个长剑剖开长春的中央通大道上,全是军人军车。山崎也下车,跟在她身后。他们一看这局面,车不能前行,也不能后退,就知道不如在汽车里等。她朝他一摆手,两人冒雪折回来。 进车后,玉子叹了口长气,拍拍山崎的手,安慰地说:“都得绕道,连肠胃都得绕,还是上你家吧,我给你做。这世道,吃什么都一样没味。” 山崎却斩钉截铁地说:“什么世道,都拦不住我把这部电影做完。”他侧过头来,看看玉子,捏捏她冻红的脸,“也拦不住你实现明星梦!” 玉子对着他笑笑,有点惨然。 从去年秋天起,满映全力以赴制作这部“情感映画”《绿衣》,由山崎自编自导,全部亲手操办,连音乐都是他自己配。他宣称,题意取自《诗经》,歌词也模仿里面的句子,这是对中国文化尊重;音乐则用英国民歌《绿袖子》,在原调子加若干变奏,象征满映并不盲目排外,与世界文化握手。他曾经多次说,今天他又旧话重说,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看来我也是个象征?”玉子的讽刺很婉转。 “就是,我要把你捧为中日文化同源的象征,一个为爱情而生而死的女子!” 玉子在把脸扭到一边去前,习惯性地给了山崎一个笑容。这故事原是她先讲给导演山崎听,他喜欢上了,亲自写出了剧本,他也喜欢她穿着“绿衣”的形象,让厂里服装道具师专门给她制作了几套。 一个姑娘因病突然失去记忆,连正在热恋的男友都不认识了。男友千万百计想法使她恢复记忆,到深山里帮她寻找单方,屡试无效,她就是不肯认他。男友失望之余,终于一去不归。姑娘受到刺激,病却渐渐好了。记忆恢复后,轮到她思念爱人,遍访天下名山大川,祈求神灵把她的恋人还给她。久寻不到,看到此处湖山秀丽,心里越是惨伤,她想投水自尽。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古刹钟声,她决定最后一次到寺庙为爱人祈福,不料发现接经签的和尚,就是她的恋人。结果自然是恋人团圆,幸福万年。 玉子喜欢这个电影,她羡慕那姑娘,有值得爱的男人,她自己这辈子是不会再生这念头了。她对比自己和那姑娘,心里空空洞洞,她一直遮住这心中的大缺口,不想看见,可是这个下雪天,所有的雪似乎落进了她的心中。 “还害羞演情爱?”山崎逗趣地说道。 “满映很少拍这样有意思的电影。”玉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让我主演,更难得。我感到荣幸还来不及。” “堵车在这里,还是说点提兴致的话。”山崎眼神恢复一向的冷峻,认真地说:“你不要以为我这个做法来得太晚,关东军政治部还有好多人反对,指责我思想偏离了天皇陛下圣意!说是越是战事吃紧,就越该拍给军民打气的片子。哪怕我这个月赶完这部不听使的片子,还不知道让不让发行?玉子,我先给你把话说在前面,假如不让放,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他们都不做声了,两人都满腹心事。这时长长的车流移动了。山崎握住方向盘,让车子向前滑。他做人小心,与女人的关系小心,他不得不这么做,但是车朝前驶,却是战事的大局面决定,由不得他作主。他一向藏得紧紧的的艺术家气质,在这时抬头,既可爱又可疑。 山崎叹口气说:“你知道的,我原是想赶上海台北南洋的春季电影旺季,我还是希望能赶上。” 第二节 离满映一里路,有大片大片的中国民居。白杨树林边上那几幢不成排不成圈的混木土结构的平房,式样与长春整齐的日式建筑其实差别不大,只是歪歪斜斜,看上去经不起一场暴风雨;又没有供暖设备,房内没有卫生间,解手得到屋外公用的厕所。 屋前有两棵银杏树,正在雪花中冒着新芽。房子不大,玻璃窗一关严,窗帘拉上,满屋子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少年号手满头满身都是雪,打开门,他搁好一直揣在胸口的圆号,才去拍着身上的雪,好不容易在狂风中推上门,抵紧闩上。 他找火柴点起纸片,把干树枝堆在一个铁盆里。火焰渐渐变大,室内登时亮了许多,把窗帘敞开看,屋外的雪堵住了不高的窗玻璃。 他搁好冰冷的铁壶烧水,双手在火上烤,然后伸出一只手来:“玉子小姐,我是小罗,小罗。”他是在练习,或许有一天,将有这机会。没有人看见他,可他自己觉得这种练习有点厚颜无耻。他停住,往火上加一节树枝。 床边是漆掉光的木桌,有一个相框,玻璃反射着屋里的火光,里面镶有一幅照片,一对年轻男女,不知是定情还是婚后的照片,男的明显是个俄国人,沙皇军官的打扮,挺严肃,留有小胡子,没有太特别的地方,而女的是个中国女人,穿着花旗袍,露额头,眉毛弯而细,修剪得恰好,眼睛活鲜透亮。这照片上的黄色,时间消逝的痕迹,正好与整个小房间的简陋、冰冷的气氛有了应证:这不是一个家,连一个小客栈也算不上。 少年拿起起碗里冻硬的棒子窝头,放在火上烤。 窝头软化了外面一层,他就拿起来狼吞虎咽,堵住了喉咙,他才想起提铁壶倒碗水喝,水还没有滚烫,暖暖和和正好。舒了一口气,他倒在床上,拿起相框,照片上的女人亲昵地把头向男人倾斜。少年皱皱眉头,一手把那男人遮住。只剩下中国女子甜美的脸,短发的发梢烫卷过,笑意既朴实又俏皮。 过了一阵,他的另一只手也翻上来盖住女子的嘴唇,脑子里闪过玉子从他身边经过的形象。他喉咙发干,感觉玉子看他的目光,和照片上的女子非常相似,这么一想,他心头有股莫名的火窜起,叭嗒一下,把相框反放在桌上。 她不会记起我,我也不必记起她。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玉子,这个满映的女演员十年前做过他的老师。那腊梅开花的季节,一个年轻姑娘提着藤箱,出现在城北孤儿院的小学部。上午,太阳爬上墙,阳光暖暖地照着他的脸。他双手衬着脸趴在窗台上,这个新来的女老师进入他的视线,他觉得她漂亮得出奇,她的一抬头一个手势,是他所置身的世界从未有过的。 他盯着她转入墙边,直到她身影消失。等他离开窗台,回过身,发现女教师竟然就站在他跟前,面对很多和他一样大的孩子。 这是他毕生之梦的开场。 一个六岁的男孩,眼巴巴地等待着这个世界发生一点新鲜事情。而美丽的女老师,是那年让最他兴奋的事情。那时她不叫玉子,叫郑兰英,郑老师,那时她打着两个又黑又长的辫子。 新老师教音乐,还教别的课。第一天上课上到一半,老师发现忘了东西,回自己的房间里取,好一阵子没来,他鼓动十来个孩子对老师做点事,那些孩子不敢,就他敢取一盆水泼在门口,不久老师就回来了,滑倒在门口。弄得一屋子的孩子乐开了花,他心里高兴,一点没有歉意:他至今回想,都弄不明白自己是出于什么动机去作弄这个让他着迷的老师。 郑老师在一片嘻笑声中爬起来,没有生气,也没有问谁做的事情。她弯腰拾起地上的笔记本,也不看那惟一不笑的男孩,开始上课。这使他很失望,失望得几乎要大声对她说,是我干的,他多么想向她展示他的愤怒。 她没有呆多久,不到两个月,就有新的音乐教师取代了她。学校里老师都艳羡地说,郑老师考上了刚成立的满映,当电影明星去了。从此,他再也没见过她。不过男孩跟着新的音乐老师学得格外认真,音乐老师让他在学校乐队吹圆号,教他一回,他就喜欢上了,每次练习不拉下,演出时更是认真。音乐老师是个中年人,从南方来。吹了六年后,有一天音乐老师与男孩告别,说是南方情况变了,他要奔一条新路去。 音乐老师说,“好好吹,你的乐感好,说不定可以靠这圆号吃饭!你喜欢电影,今后可以去考满映乐队。”男孩只是感激地点头,他不好意思告诉老师,这正是他这么多年下功夫学音乐的原因。他经常去看满映的电影,什么片子都看,一心盼望在电影里找郑兰英老师。可惜郑老师出现的机会不多,经常一晃而过,要非常仔细才能抓得住,看一部电影才见到几秒钟,最多一次才五分钟。 音乐老师留下乐谱和圆号,而他的话就是一道光。男孩每日早晚到白桦树林去苦练。或许有一天他真能考上满映,那就可以见到郑兰英真人。 十六岁离开孤儿院后,他就一门心意地进满映。可是,乐队没有位置,他就报名到满映当了搬运工,一边跟录音棚技师拉近乎,让他给找机会。 他果然见到了郑老师,远远地就认出她来,比十年前更漂亮。厂里都叫她玉子,他觉得这个名字好听,一个玉做的女人。他觉得满映没有任何女演员像玉子那么美,哪怕就是大名鼎鼎的满映第一块牌子李香兰,那个日本美女山口淑子,也远远比不上。他心颤颤栗栗,总觉得自己能在满映几乎天天见到玉子,哪怕是从远处看,都是一场梦。一场梦牵着一场梦,他鼓励自己,做下去,别停,千万别停。 好几次搬东西时,他见玉子走过来,故意往上撞,玉子都灵敏地躲开了,也不像别的女人,要骂一声“瞎了眼的”,甚至也没朝他看一眼。他有时怪自己,怎么还是像六岁时那么想捕捉她的目光,哪怕让她滑一跤。 总有一天你要看到我的,他想。今天他知道这首歌是等着玉子来唱的,就有意按自己觉得比较好听的节拍吹,果然把山崎导演弄得冒火了,单挑他出来,把他赶出乐队。而玉子真的如他盼望的那样,多看了他一眼。他害怕玉子又把他忘了,便故意在汽车前后走来走去,可是他走得那么不自如,紧张过分,和他多年来的心境相似。今天玉子注意了他。可是留下的却是什么印象呢? 那么,下次,怎么设计下次,借为今天“吹错”的事道歉,那样,他们可以正式认识。这可不容易,那个狗娘养的山崎导演,竟然挽住玉子的手臂! 脑子都想疼了,他从床上忽地坐起来。绒线衫袖肘是破的,外衣加盖在被子上。他把燃着火的铁盆移近了床一些。看看窗外越积越高的雪,躺进被子里。身子蜷曲,不禁打个寒噤。屋顶开始漏水。水声滴嗒,和着门窗外的风雪声响。 他朝埋着窗子没有融化的白雪看,万籁无声之中,似乎听到“绿袖子”的节奏轻轻慢慢地敲响房子,涌入这间破烂的房间来。这音乐是一首民歌,悠缓心碎的音乐,提起一颗易碎的心,悬在半空,像有一只温柔的手在上面轻轻抚摸。但是他加了一个明显的切分小节,让音乐贴上让人心脏都停跳的那种美妙,然后,那累积的缠绵,就渐渐变得浓烈起来,他渴望叫喊出心里念叨着的那个名字。 他翻转过身来,背对那积雪的玻璃窗,盯着漏水的地方,水声渐大,如他加入的乐队在给玉子的歌声伴奏: 你我相遇,满心欢悦 绿兮袖兮,绿袖翼兮 冰凉如夜,月隐泪痕 绿袖流荡,宛若仙鹤 飘飘来兮,焰光暖兮 少年下到地上。他听见她,就是玉子在唱,而且“看见”了玉子:一人独自在屋外的雪地上走着,雪早已停了,一轮月亮挂在银杏树梢。他趴在窗前,为了看得真切,脸贴在冰得刺肉刺骨的玻璃上,一动不动。雪光把玉子的脸衬得非常美,而且,更使他迷醉的是,她唱的正是他傍晚在录音室里“吹错”的节拍。 他想打开窗,又怕惊动了房外的人,便住了手。等他揉揉眼睛时,再看窗外,那儿空无一人。他这才觉出了手冻坏了,脸也冷坏了,只好在小小的屋子里跑着,跺脚揉手,往火盆里再添几根树丫,凑近火盆取一点暖意。 这么来回几分钟,他左想右想,还是熬打不住,再去打开门看个究竟:雪确实已停,不过门槛上雪堆了起来,房外银杏树挂满雪,如开着雪白的花朵,月光照耀下,是另一番景象。没有脚印,连风也停了,只有月光下他的身影。他心里惆怅,回到屋里,看着火盆上的火焰,绿得发蓝,蓝得发白。 不过他似乎听到一句话。“明天你来化妆室。” “她来过!”他欢叫着,立即蹦了起来,不小心撞在木凳子上,人扑通一下倒在地上。 第三节 大和旅馆呈马蹄形,正面对称布局,是长春数一数二新艺术派风格的建筑,远瞧近看,都非常醒目。白雪之中好几辆车往这儿驶。日本关东军司令部住在这里,山崎修治也住在此,他是满映的“理事长”,他另外还有什么资格,使他能住在新京日本人最好的公寓里,别人就不知道了。 玉子自然不问他,她明白有些事需要知道,有些事不需要知道。这个地方,她是第五次来,感觉却相同,除了陌生还是陌生,包括对山崎的感觉。她心里的弯弯绕念头,只是不想对他道个明白。 他们的暖昧关系已持续了大半年,但是对他无餍足的请求,她尽可能婉拒。她知道对男人不能迁就,尤其对山崎这样被女演员包围的人。过分迁就,男人厌倦就越快。她至少要坚持到这部电影做完、上映为止,真正圆了明星梦。一周前,拍外景回城,山崎对她有些恼怒地说,“什么时候你愿意上我那儿,一起晚餐,对我就是过节。”她对他冷淡,他反而对她热。 男女之事,就是这么简单。 她高兴自己已经看透了浪漫。 玉子今天一进这暖和的房间,就说“开始过节!”山崎没笑,不知道他有没有忘一周前的话。这个男人平时还算幽默,今天看上去好象有点心事。 这公寓虽然只有卧室客厅两间,却很大,连厨房都宽绰得令人羡慕。房间摆设简洁雅致得过份,清一色白墙,清一色原色木矮桌,只有一把扶手椅,墙角三个方形柜子也是原色木的,搁着一盆君子兰。房间里没什么色泽,除了一个山水画屏风,上面一钓鱼人,斗笠和鱼杆渲染了几分淡红。屏风紧靠墙作装饰,对面墙上一把武士刀,插在银器的鞘里,刀把和鞘上的花纹古色古香。山崎看着玉子进入厨房忙碌,首先是将一堆脏的大小杯子洗净,再变魔术似地端出两人的晚餐:面条上有着虾和绿绿的菜叶。 “简单就是最好。”山崎赞叹,他打开柜子,取出大瓶清酒和两个小兰花瓷杯。 玉子倒是喜欢山崎一贯在吃上的主张,她不经意地看窗外,发现雪停了。 不过面条吃完后,玉子以唱歌来劝酒,唱了两句,停下,对坐在收音机旁的山崎说,“你听,这样唱,味道变多了。”她手里打着拍子轻声唱起来。进屋后她就换了一身居家和服,头发也束起在脑后,插了一枚银钗,像日本女子,跪着说话。 山崎斟酒这功夫,玉子唱起了歌,背直直地,注视着推拉门,双手轻轻按着缓慢的拍子。她的嗓音很甜,很妩媚。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山崎端着瓷杯,原先斜依在椅上,乜斜着眼,色迷迷地看玉子,听她这话,坐正了。“玉子小姐,今天雪景真美,你心情好是不是?” 玉子说:“这首歌让人伤心得慌。我真是太喜欢!这曲子你改写得妙。”她哼了一句,“这地方慢半拍,有个切分,更妙。” 山崎见玉子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脸色都变了: “你是说,那个小二毛子是对的,我是错的?” 玉子这才看清这个男人在发火,她蓦地停住,打拍子的手停在空中。脸上却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那是个二毛子?”她几乎笑出声来。“半俄罗斯血统?” “肯定是什么白俄人留下的野种,北满多的是这种杂种。我问过,他姓李,但是厂里都叫他小罗――小罗宋――littlerussian.”他冷笑一声,“叫侮辱他的绰号,他还连连应声,没有骨气的俄国人!” 玉子看到山崎余恨未消,她更高兴地笑了,“是啊,这个小打杂的,算什么。不过我自己也是个半不拉儿,我是日本女人留下的杂种,母亲叫什么,娘家在哪里,都不知道,玉子这名字,也是半中国半日本。” 山崎听懂了,猛地站起来,刚想发脾气。看见玉子依然满脸笑,他总算约束住自己:“你看来很为自己一半支那血统自豪!” “哪能?”玉子低下头,温顺地跪着说。“全靠山崎先生提携。不然我什么都不是。” “这就算你说对了!在满映八年,你一直当替身演员,今后一辈子也只能做配角!”山崎凶狠狠地说。“厂里都叫你大美人,有人还说比我捧红的第一号大明星李香兰漂亮,有什么用?要不是我下决心起用你,什么美丽也一样消失,不要多久就无影无踪!” 斜阳越过屋外雪的白透过窗来,从玉子的胸前照来,整个屋子,尤其是玉子整个人泛着华丽的红色。山崎看着窗格子投下影子中的玉子,时间并未在她的脸上刻印一个女人的年龄真是幸运。她身体往右移,避开了方格子的投影;倒是那斜阳不舍她,专心专意地在她脸上加上一抹霞光,比往日更性感而端庄;她跪着的姿势,那垂首听着的神情,像个温顺的女奴。 山崎闷着头倒酒,一杯喝净。玉子伸过手,给他斟满酒。 这是个什么女人?她是井,井水溢出来了。他又是一杯喝干。我自己也是井,随天命沉到底,那可怕的深处的旋流拖着我,我也会如她一样浮不起来。 瓶子酒见底,他才搁了酒杯,站起身,带着一脸怒气,朝玉子靠近。 玉子想闪躲,却未成。他不像喝醉的样子,那一点酒绝不会把他醉倒。玉子退到木桌另一边,后面就是墙,无处可退了。山崎猛地把她推倒,“这是满映给你的第一次机会,你不珍惜,我还珍惜!” “当然,我怎会不想把片子做好一些。”玉子看着他气得扭歪的脸相,恐惧地说。 “那就得听我的!”山崎不客气地说。“什么个唱法,也得听我的!今天我才明白女人是不知恩的东西。” 山崎几乎跟他的声音一起压倒在她身上,她的身体没有挣扎,只是脸拼命地摇开,不让山崎的嘴和舌头够着她。 她气恼地说,“你这是强xx我。” “随便你怎么说。”他冷笑着。“我强xx你,还算得上强xx?” “你不能文雅一些?”玉子眉头皱起来,虽然她语气充满哀求。 “我倒是第一次不想通奸,就想尝尝强xx的滋味!” “你这样太侮辱人,山崎先生。” 她的指责使山崎动作更加粗暴,把她拖到椅子,拖到矮桌子前,她的头发散乱,银钗子跌落在地板上。玉子只能闭上眼睛,任他扯掉她的和服,做什么都由他。但是她的脸还是躲开他的嘴唇和舌头。她被弄痛了,只是咬住嘴唇,一声不吭,由这个男人动作凶狠地胡来。 终于,山崎翻过身来,仰天躺着。半晌,他嘴角动了动,吐出两个字:“完了。” 玉子依然裸着身体,原姿势躺着,脸上毫无表情,不过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和服的带子。他有点惭愧,声音柔软了许多:“本来一切都完了。是你让我下决心最后做一个好电影,我的绝世之作。” 他侧过身来,看着玉子。“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做一部跟这场倒霉的战争没有关系的好电影,真正的艺术。你也看到,我已经不在乎大本营会有什么话。” 玉子还是没有吱声。他俯在她身上,手捧住玉子的脸,玉子的眼角好似有泪痕,目光有了变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奇怪,你今天在我面前,什么角色也不扮演,就演你自己。”他点点头:“行啊,行。无论如何,我也得谢谢你的演出。这几天我们就配好音。艺术没有国界,没有时间。《绿衣》这部电影,也会让你的美貌传诸不朽。” 玉子只当未听见,她的目光晃过他,一双眼睛大睁着,她小心地用和服把自己遮盖起来。 山崎翻回身,手拍着地板。“但是完了,也就完了,我就是那渔翁,残阳落寞天涯。”他盯着那屏风,叹一口气说。 玉子的眼睛却看着桌子与天花板形成的角度,好象在寻找她应该占据的位置。若不是一年前李香兰一再对她耍大牌,对她的配合挑三拣四,有一天两人话不投机,李香兰甚至将手里的一杯水泼在她的脸上衣服上,破口乱骂她,她忍了多久的气,也不会点燃。 她下决心做个真正的电影明星,起码,对得起自己一辈子的演员生涯。她横下心来费尽心机接近山崎,让他对她另眼相看。山崎也确实未辜负她。新戏准备了两月,开拍了半年,一切正顺她的心愿开展,如那茫茫雪原中一排大大小小的房子点上温馨的灯,星星般一线线伸延下去。 但是在这一刻,玉子怀疑她自己的真正心愿,她真的那么想演主角当明星吗? 清晨,山崎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上过卫生间,坐在客厅椅子上拧开收音机,他掏出一支雪茄来,平常早上起床前的习惯。昨天酒喝多,头重得厉害。收音机调不准,声音杂乱。但是他突然弯下身来,把耳朵凑到收音机上。 日本电台广播说: “昨夜,300架美军b-29战略轰炸机滥炸东京。这是对妇雏平民的暴行……东京累计死亡7.8万人,伤10万,150万人无家可归……” 山崎听着,他手里的雪茄燃成一节白灰,燃到他的手指。他也不知。玉子在卧室里模模糊糊听到广播声,也惊呆了:一次轰炸死近8万人!她下床来,山崎说过,他的家就在东京附近。她迅速穿上衣服,打开门时正看见他从椅子上一头栽到地上。玉子急忙扑到电话机前,她尽量控制自己,对着电话那头说着名字和具体地址,让救护车赶快来。归根结底,她对这个男人恨不起来,甚至恼不起来:是她自己凑上来的,怪不得别人。 她马上蹲在山崎身边,掐他的人中和虎口。山崎吐出一口气,想睁开眼睛,却不能,声音微弱地说:“玉子……” “别说话,”玉子异常镇定地对他说:“你没事的,医院车子马上赶到。”她又奔过去倒水,急忙奔回来给他喂水。 这几分钟,山崎耳朵里感觉玉子的脚步在飞舞,她的手指也在飞舞,她的气息轻缓地覆盖下来。这是第一次她温情地离他这么近。 楼下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子去看看窗外,旅馆门口有医院的车停着。她便取了衣架子上的毛皮大衣,退出房间,把门虚掩着,自己下楼去。她不想让大和旅馆其他人见到她在这里,但又不放心山崎一人在屋里,现在她可以走开了。 她急匆匆地三步并着两步下楼梯,幸好还是早上最清静之际,看到的人不多。她扣好毛皮大衣的钮扣,走到大和旅馆门口一侧伫立。 两人抬着担架上的山崎,两人紧跟在担架后。 看着急救车急驶而去,玉子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抹去脸上的冷汗。凛冽的晨风中,旅馆的外面一直有人在铲雪。但道路两边堆着雪,停了一夜的雪,暂时没有融化的可能。雪衬得四周的景致非常明媚,可是她心情极糟,甚至可以说绝望透顶,很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哭一场。 她猛一回头,觉得大和旅馆大门外街上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庞,像那个吹圆号的少年。她追上几步看,却只有几个身着制服的学生在街尾。 看来自己脑子出了毛病,怎么可能是那少年呢?她往额头上敲了敲。 第四节 东京烧成一片焦土,着火的人从燃烧的房子里冲出来,就地打滚。靠近运河的人,被火烧得纷纷往河里跳,运河里全是尸体,浮着一层似血似油的胶质物。 几千架飞机重重叠叠,机翼几乎碰到机翼,炸弹从机群中像蝗虫一般飞出,在山崎脑子里遮天蔽日地化成火团。 终于,温暖的线条冲开铁蝇之围:青山葱绿,泉水冒着热气。大块白色绿色中,古都的轮廓模模糊糊。灯笼一盏又一盏点亮,在微风中有节奏地摇摆。穿过石桥,绕着河边小径,再上一坡石阶。 母亲站在房前那儿向他招手,她的一头黑发怎么成了银色的?那身和服还是他离开时的蓝靛色的牵花图案。母亲最爱这件衣服,说是遇见父亲时,她就穿着这衣服;怀上他时,她也穿着这衣服。不是喜事或家中大事,母亲是不会穿它的。他喊母亲,母亲却不应。他急,急得手里全是汗。他的病很奇怪,永远昏睡不醒,睡眠却极其不安,反复折腾,不断说话。偶尔醒来,也不过是半个小时,吃不下任何东西,医院诊断是轻度脑溢血。 玉子去看他,猜出他是在和老母亲说话。候到他醒来的一刻,她对他说,他家里一切会平安的。毕竟山崎家住在东京北边的伊势崎,属于群马县,不在东京市内。山崎经常说伊势崎风光如何旖旎,背后就是莽莽苍苍的群山,人和建筑都典雅朴素,终日蓝天白云。 山崎很想知道母亲的情况。就让人给母亲拍了一个电报,可是未有回音。他绝望地在病床上翻了一个身,自我安慰:他用的是军方通讯,战争期间,尤其是遭到饱和轰炸的大东京区,民用通讯或许会瘫痪。等待使他清醒的时候多一些了。母亲可能真的遭到不测,一味猜测强,就是不认命。 山崎重病,就没人再去催电影《绿衣》的制片工作。这个电影厂全是日本人在操作,而日本人中只有山崎一心一意要制作这部电影,也许还加上玉子这个女主角。其他人早就因战争失败而坐立不安,成天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中午,玉子在厂里看未成样的片子,借以打发无聊又无奈的时间。她接到一份电报,是山崎的母亲打来的。她赶到医院。山崎的母亲报平安,让儿子放心。电报说伊势崎这次没有挨到多少重磅炸弹,只是那些越过东京还没有扔掉全部炸弹的飞机,随意沿郊区一路乱丢,只要及时进防空洞,危险不大。 心病用心药治果然见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山崎终于出院了。出院前他就把《绿衣》应该补的镜头、重拍的镜头和音乐,全部写在本子上,每日排得满满的,这电影的后期制作又进入正常轨道。在全片剪辑之前,般若寺一场戏加拍了第五遍,他还是不满意,仍要重来,让摄影师对准玉子的左脸,山崎知道她哪一种角度更美。 还是那身绿裙的玉子,在般若寺里烧香拜佛,祈求自己的爱情心愿实现。 山崎穿着整齐,脸色并不好,态度却很严谨,他对摄影和灯光师说,“添补经幡,注意灯光,唯美第一。” 景虽然是搭在摄影棚里,却还是中规中矩,天蓝得神秘,像玉子的目光。松柏参天中,东西两座鼓楼,镀上夕照柔美的色彩,古朴玄远。寺庙的院墙上停着一只松鼠,蹦跳着,顺墙跃到院里。他回过头来看见,心里想,或许今晚他可以好好入睡。 那已经是1945年5月,柏林已经攻克,欧洲的战争已经结束,美军正在猛攻日本本土之外最后一个卫岛冲绳,日军用了最后一招:自杀飞机。死已经死定了,看来日本只有一个挑选:如何死法。 满映人都说,《绿衣》是山崎的自杀飞机。不过拍电影还是过瘾,哪怕拍出来后,整个中文片电影市场已经不再放满映的片子,自己看着也好。所以整个班子都很卖力气,算是给自杀飞机加油吧。 每年玉子喜欢仔细观察雪融化的过程,那雪在她心里有同样的姿态。不过这次雪在她心中并不融化,虽然季节飞速变化,真正的春天不过就是一阵风拂过她的皮肤,想留住是枉然。 雨下了整整一天。为了使镜头如摄影师所希望的效果:细雨中树叶亮晶晶的闪光,他们在摄影棚里架起的松树,往树上细细喷上水珠。 东京也下着雨,雨水在屋檐下滴着,滴到石块上,滴到石缝里,溅起一朵朵小花。导演山崎指挥着一队人,各就各位,他突然有个感觉,玉子有一天会走在那古都小巷的青石块小径上,如同这摄影机中的年轻的姑娘,突然扔掉雨伞,一步步地走来,她穿着把身体曲线裹得紧紧的绿旗袍,不能走得太快,但脚步不能停,得一直往下走。 她在拐弯处不见踪迹。行,这也不错,一个拐弯,就是另一重天地。 但是玉子却越来越陌生。 玉子一上妆,一对准镜头,她的脸就变了。她的心上人在这段时间里,寻不见,有意躲着她似的。玉子喜欢成为戏中人,她走到湖边,捂住胸口,问自己:为何我想哭呢?她弄不懂自己,把衣服抚整齐,是的,该是她投进湖水怀抱的时候了,水下是地狱或是天堂美景,她都不管了,那是她的心上人与她相遇的地方。 她扮演的电影里的姑娘,在段时间无论是戏里戏外,两者都难分出彼此,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乐。泪水盈满她的眼睛,从她的脸颊掉下。 山崎喊:“停。”他拍拍手,“很好。”摄影现场一圈人都松了一口气,玉子也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最后该补的一个镜头终于做完。 一年后,玉子想起自己在南湖拍戏的情景,她完全没有料到,那本来当作浪费的感情,会把她带向完全不同的危险。 第五节 这刻,敞开的窗扉,随风在摇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草叶的清香贴着玉子的皮肤。她对着一盆水,先把盘在脑后的辫子解下,解开,然后去摸水。水里那脸庞悠然一动,她看了看,才把一头黑头慢慢放了进去。 满街满树绿得欢快,花繁果茂,亲昵地压着枝头。 八月初的一天,玉子推开录音室的门,差一点撞到一面大鼓上。有人正在搬大鼓出来。她贴到墙上让开,但大鼓却往后退,不过不像是给她让路;她往前,那大鼓向前,她等着,那大鼓等着,弄得她上也不是,停也不是。她有些生气,就推着鼓,鼓几乎压着她了,她不得不嚷起来,“眼睛长在哪里!” 趁着鼓跟着她前行,她赶紧侧身挤过去。快步走进门,发现在搬这大鼓是那个少年圆号手。他让道在一边的姿势十分别扭,涨红着脸,但是他的眼神在搜寻她。 玉子有许久没来录音室了,许久没见这少年,她差不多认不出他,也许,是换季穿衣少,他比以前更加瘦伶伶,那眼睛里湿淋淋的。 玉子折回来,帮他托这大鼓。他只当不认识她,一副很客气很生分的样子。本来他们就不熟稔,打几月前在录音室碰见,一直未曾再见。 两人搬鼓,一不小心她的右手与他的左手碰在一处,两人目光对视,少年把眼光移开,却把手伸过来,“我叫小罗。”他的声音实在太低,低得不能太低了。但是她不可能听不到,离得这么近。 就在这么走神之际,少年急忙缩回手,碰倒鼓面,“轰”的一声,回声悠远。整个录音室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圆号手本来胀红了脸,现在紧张得连肌肉都在抽搐,众目睽睽之下,他别别扭扭地把鼓搬了出去,样子特别可笑。鼓一移走,人们这才看清玉子站在鼓后,她一身白衣裙,头发系了条彩花丝带,笑着跟大家打招呼。 看见她来了,全场都活跃起来:玉子在这里很有人缘,男人女人看到她都喜欢。两个人过来帮着把鼓移走。 玉子直接走到她的化妆间里,歇口气。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真觉得渴了,喝完水,助手才端来茶。她笑着朝助手点点头。她试试嗓子,有人敲门,在催她。 “就来。”她头也不转地回答。 她拿起那杯茶,喝了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那彩花发带把她的脸衬得像个女大学生。 录音室的幕布上开始放《绿衣》的毛片。玉子的扮相,尤其是那发式和神态,太像少年的母亲那张照片。少年心事重重地倚在侧门上,一会看看银幕,一会看看乐队前的玉子,看傻了,心里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他走了几步,转向门。在光亮可鉴人的油漆木门上,他看得见自己的脸和身影,他年轻的脸,那一缕微微有些卷曲的头发。不知未来为何物,但是,也许他正值一生最倒霉的时候。工头说他太瘦,不能做搬运工。工头说大家先吃最后几天小日本的面,他劝少年还是摆个香烟杂货摊,可能还能混个饱。 听了工头这话,少年很害怕。 少年的头慢慢抬起来。阳光照在木门上,风铃在摇响,不对,是他的错觉。那边,那么多乐器都在被乐手准备着,都在进入同一种状态。他的手痒得可怕,他的圆号,借给了新来的人。他的喉咙里涌满了音符,为了那梦里之人,音符变得咸苦,如一股强劲的狂风,牵引着他的魂,在屋子里飞翔起来。 山崎导演的身架子很适合穿西式指挥的燕尾服,那双手也适合戴着白手套。他说,“这些日子把该补拍的镜头都做完。”他对乐队说,“这首主题歌放在最后做,做完合上声带,负片就可以下厂了。” 他向玉子示意,“乐队已经几次排练,玉子小姐也已经准备好了。” 玉子向他莞尔一笑,说,“谢谢山崎先生费心。” 山崎敲敲乐谱架,举手示意,玉子也在麦克风前站着,她朝前半步,觉得位置正好。她拉拉自己的衣服,摇摇有些发酸的头颈。她的眼睛溜过去,乐队的圆号手换了人!一个中年男子,看来那个少年真是早被撤了做搬运工!她有些愠怒,条件反射地看玻璃窗:那儿什么人也没有!那个奇怪的少年呢,那个有一双湿湿的眼睛的少年呢? “玉子小姐!”山崎敏感地觉察到她的神情,叫她。她朝他一个点头。他的那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抬了起来。 音乐响起。玉子半闭上眼睛,她明白必须尽量用胸音,乐音师知道如何调出她的音质效果。于是她柔美的嗓音滑进情意绵绵的旋律。 你我惜别,茫茫人海。 暮色朝阳,海盟山誓。 又到了这最后一个回旋。她事先从来没有想,但在这时自然地唱出了一个切分,就是那那个圆号手吹出的节奏。 绿袖翼兮,非我新娘。 少年在录音室外。他本来悄悄倚墙躲藏着身体,这时他听到玉子的歌声响起,不由自主地朝前两步。透过玻璃,凝视玉子的侧脸,他像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样,不知自己魂在何处。 玉子唱到那关健的一句,少年的眼睛睁大了,他的心拼命往外跳。他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不然他害怕自己会高声欢叫起来。就在这一刻,他对自己说,他这一辈子心里绝对装不下别的任何女人。 乐队乱了,山崎的手停在半空,满脸诧异地转过头来,而玉子双眼低垂,卑歉地看着地面,全场僵持。 山崎脸皮涨得通红,他看得出来,玉子恭顺的眼神是假的,她挺直的身体装满了背叛。他止不住大吼一声:“支那母狗!” 全场哗然。人们都看着玉子,她却依然微笑着,那模样很陌生,真像是有个什么魂附身。她的眼睛那么亮晶晶,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山崎的侮辱。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奇地僵住了。 山崎火气大得出奇,手都开始发抖。其实他有意推迟到最后才来处理主题歌的录音,就是有点预感:他心里暗暗害怕这个场面,害怕玉子身上暗藏的不服气的傲骨。他认为玉子面临电影的最后合成,总会为自己惟一的一次的明星机会着想。可今天还是出现了他担忧万分的场面,他怒不可抑。 玉子在一片静穆的压力中,脸色变得苍白,但是她眼神镇定,镇定过了份。山崎抓住自己的头发,对自己咕哝,“看来片子是做不完了!” 他刚说出口,便听见了爆炸声。摄影棚是隔音的,没有听见飞机来临,但是爆炸声过大,还是听到了。 看门的老头一下子把门拉开,原来外面早就响着震耳欲聋的警报,他冲进来,喊道:“飞机来了,快进防空洞!”人群轰地一声慌张地站起,望外奔去。整个乐队和录音师放映员一哄而散,到处是夺门而逃的脚步声,还有不由自主发出的恐惧叫喊。 第六节 山崎掏了根雪茄抽上,完全不看四周一片混乱奔跑的人群。真是的,平日怎么没有发现,他的这个已经拍不成电影的电影厂,竟然有这么多的人?他吐了口烟。 这男人的气息,玉子最熟悉就是这雪茄。她脸上有了生机,站了起来。这局面来得突然,似乎是在回应她对自己一瞬间的纵容,一来就天塌地陷。 她对山崎说,“山崎先生,快走!” 山崎凶狠地打断她:“我们日本人不怕美国飞机!”他见过飞机轰炸的阵势,虽然只是在无数次的想象中完成:早在春天那场病后,他对飞机的憎恨替代了恐惧。 玉子差些被人撞倒,不过她不在意,她迈过往屋外冲的人影,看着山崎,走近他。在全场的混乱中,她耳旁是炸弹爆炸声,感觉录音室在抖动,不是感觉,而是真的在抖动。可不,在她脚后三四步路远的地方,屋顶泥沙震落下来。她若是慢一步,就该被洒一身。 “山崎先生,”玉子含在嘴里的话未往下说。 “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山崎的声音反而不凶狠了,眼睛鄙弃地盯着她的背影说:“既然如此,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玉子转过身来,朝他近了几步,口齿清楚地说:“错了。既然山崎先生艺术第一,那我玉子就不能艺术第一?” 山崎抬起眼来仔细打量玉子,从她的头瞧到脚,像第一次看见她一般,然后掉过脸。他抚摸着椅子的扶手,脚在地上打着节拍,嘴里说:“好,好,艺术家,惟我独尊!。”他绝望地叹口气:“可惜了,我们的这部电影!” 录音室的玻璃被震碎了,屋子摇晃起来。玉子惊慌失措,她的身子跌在琴健上,钢琴发出一连串奇特的音符。山崎还是不动声色地坐着。那个叫小罗的少年在推门,门被翻倒的乐谱架挡住,无法推开。玉子回头看时,他正透过门缝向她比划,她当没看见一样。 这时少年已经推开侧后门,奔过来,拉起玉子的手。可能是急上了劲,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玉子连拖带拉地架走,他从来没想象过自己有这么大的勇气。 玉子几乎被少年架在空中跑到屋外,他动作坚决,甚至野蛮,弄痛了她。她叫了一声,便止住了叫唤,跟随他跑向侧门后搬运工用的小门,奔下一级级石阶。 在防空洞快要挤满时,少年把她赶了进来,加固的钢门在他们身后硬挤着关上。 防空洞并不大,也不够深,外面和上面都是土层和树枝,可是里面人挤得紧紧贴住。幸好是夏天,衣衫单薄,总算要进来的人全进来了。大人捂住孩子,孩子在啼哭,母亲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眼睛恐惧不安,不敢看那洞口方向。 防空洞的钢门顶端,有个黄黄的电灯,罩了铁丝,昏暗的光束照着每张苍白的脸上。爆炸声在停了一分钟后又响起,灯泡随着爆炸声,大摇大晃起来,好象炸弹就在防空洞上面爆炸似的。 人们惊叫起来,玉子也害怕地叫起来,本能地一把抓住少年。少年很窘,拼命往里处一个空隙挪动,稍微让开了一些,很奇怪地盯了她一眼。一人动,就会牵连第二人动,两人动,就会弄得好几人动。少年刚才一路上那么激动,这时反倒安静了,不过很惊慌失措。玉子讨厌挤在身边的气味,她的身体与少年推在一起,不得不像一个当姐姐的,装着什么事也没有似的。 玉子想对少年说:“别怕。”她未说出口,因为又一个炸弹爆炸在头顶炸开,洞子里的人都吓的叫起来,少年一把抓住玉子的手,玉子本能地一身抽搐,两人面对着面,全身都颤抖,他们的身体突然被人挤成一块。当惊恐过去,她想挣脱开去,却又被人群把她和他压倒在一处。这时她的颤抖比他的猛烈,连牙齿都在打颤。外面炸弹响声越响,洞里人越是往里乱挤,两人身体越靠越紧,她握住了他的手。就两秒钟,一股气流融入她的手掌心。 防空洞里的空气渐渐稀薄,咳嗽声此起彼伏。谁也看不清楚谁。 玉子和少年就这样贴着,在黑暗中只感觉到对方的皮肤,他们的脸颊互相擦着。 渐渐爆炸声听不到了,他们互相听见对方的心跳,心跳声越来越强,互相呼应着,一扣一击,一扣一击。玉子单薄的连衣裙,只是简单地遮住她的身体,他们贴紧,身体各个部位都粘在一起。玉子的面颊紧贴在少年的脸,气息吹在脸上,她感觉到少年从未刮过的胡须,柔软如她的嘴唇。 她开始半张开嘴,喘不过气来,抱住少年。少年的双臂,原先垂着,后来尴尬地半抱着玉子,突然也把玉子紧紧搂住。 第七节 警报解除了,钢门一开,人们像打开的鸽笼,从空气浑浊的防空洞冲了出去。但是玉子和少年俩依然僵立在原处没有动。大部分人根本没有看他们,只有个别人跑出去时,好奇地晃了他们一眼。 空气中的确有硝烟味,满映摄影场附近有个军工厂被炸弹命中,火正燃烧。救火车尖叫着赶去。 也有炸弹落在街市上,有平民伤亡,救护和灭火工作混乱。有人指着弹片上的俄文字喊道: “是俄国飞机轰炸!” “俄国人打来了!” 防空洞只留下这一对人,依然眼睛半闭着紧贴在一起,两人都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听见街上的呼喊,闻到门口吹进来的空气,他们像是慢慢恢复知觉似的,渐渐从一种浑身哆嗦的甜梦中醒过来。 终于,玉子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竟然抱住少年的头颈,而少年紧紧抱着自己的腰,她顿时满脸羞红,挣脱开他的怀抱。一转身,就朝洞口奔去。少年也反应过来,跟着她跑出洞口。 少年仿佛在叫她,她听不清楚,也不想听。她讨厌自己,刚才那十多分钟――只有十多分钟吗――她竟然做了一件荒唐透顶的事,便宜了这个杂种小子! 山崎说她恨他,她没有那么恨;山崎说她自以为艺术家,她从来没有那么傲慢,她完全明白演员多半靠得是机遇;那么她早就喜欢上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不至于!她没有那么经不起诱惑。那么她是为了什么呢? 她自己也无法知道。她往外跑,希望炸弹为她长了一副好心肠的翅膀,没有把满映变为一片废墟。 街上混乱之极,那些炸坍的房屋,躺在路边上的受伤的人,军警在输通交通要道,路上硕大的广告牌,“新京交通会社”的牌子歪倒下来,危险地挂在那里。溥仪的皇宫前,连同光复路上,全是持枪的日本军人。在他们保护下,好几批人,可能包括这个皇帝的家眷,匆匆离开宫殿。 少年紧跟着玉子跑,一前一后相离十来步。玉子眼看要被追上,恶狠狠地往身后吼:“别跟着我!”她脱了高跟皮鞋,提在手里奔跑,轻快多了。 少年被一个提着箱子的路人挡住道,不得不绕开,他叫道:“玉子小姐,听我说。” “我不要听!” 玉子跑不过少年,被他追了上来。就在这时,他们眼前的情景,使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街道边上躺着人,血从遮盖的布下流出,尤其是那成了焦土的房屋前,烧伤的人黑糊糊,模样像可怕的厉鬼,哭喊着满街乱跑。 忽然有个女人尖声喊起来:“俄国佬!” 少年不知道那人是在指着他喊,依然在四顾。 一个脸上挂着血的人挡住他的路,“你是俄国人?” 少年停住脚,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们俄国人炸死了我的老娘!” 一群人闻声围了上来,抓住他指着鼻子骂。 这些人气势汹汹,让玉子害怕得发抖,可是她的脚把她推向前。 “不,他不是俄国人,他是中国人!”她使劲推开人群,用身体护着少年。 “你快跑!”少年对玉子厉声说,他一把将她推开,若不是身后有人,她就跌在地上了。 “老毛子!”他还未反应过来,一拳重重地击在他的脸上,“打你这毛子!”他摇晃着往后倒。后面有人拽住他,不让他溜掉。 少年想作解释,第二拳第三拳接连打在他的胸口,他塌倒在地上,硬撑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好多男人红了眼地扑上来,朝他身上狂踢。玉子情急之中,张开双臂,用身体护着少年,一边喊:“他是满洲国人!”他想推开玉子,她索性把他压在身子底下,人们看见是个女人,无法动脚。 但是有人喊起来:“我认识这个女人――这是个他妈的日本女人!东洋人也不是好货!” “日本军工厂让我们遭殃!” “小日本兔子尾巴,也快完了!” 冲上来拿他们俩泄愤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互相抱住头,忍受众人的踢打。 少年对压在他身上的玉子说,“叫你别管我,干吗管我呢?”玉子对他身下的少年说。“这个时候还嘴硬?”说着她身上被人猛踢一脚,惨叫起来。少年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自己承受踢打。 “打这对狗男女!”街上的人又有新的理由继续踢打。 “光天化日乱抱打滚!” “两条不知羞的狗!” 玉子想推开压在身上的少年,可是她无法动弹,她焦急地叫:“小罗,快走!小罗,快走!” 满洲国的警察赶过来,人们依然不肯散开。 第八节 少年的衣衫破烂,玉子的头发散乱,扎头发的彩花丝带早已掉了,白连衣裙上全是污痕。警察好不容易挡住紧跟的人群,让他们往满映的摄影棚方向跑。摄影棚的看门老头见到这局面,赶快冲出来,把他们让进去。老头对着人群关上大门,把吵吵嚷嚷的人们挡在门外。 他们赶到录音室,这里安静得出奇,这儿没一处被炸弹袭击。玉子松了一口气,手里提的皮鞋落在地上。皮鞋被踩得扁扁的,跟也被踩掉了。她把两只鞋子相对拍,吧了一口气,穿上脚,朝自己的化妆间走去。少年也跟了进去。 玉子累得喘着气靠墙坐在地上,还上气不接下气。少年也往地上一坐,未坐稳,身体不听使唤。过了半晌,他才坐起来。他们两人互相看着,忽然互相指着对方,笑起来。不过少年站起来,看镜子,发现自己头发被血凝结成一缕,他的笑容收住。 玉子挣扎起来,翻抽屉,找出一块扎头巾,撕成两片,就给少年包扎好脑门前的伤口,伤得不深,只是破了皮,但是满脸青肿。 他们推门进录音棚,这儿静得可怕,只有大幅银幕挂在场子里。全厂的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乐器和椅子东倒西歪,室里全是一场逃离劫难的各种痕迹。少年在地上发现了他的圆号,便心疼地拾了起来。玉子将一把把歪倒的椅子扶正,她发现银幕那边,空空旷旷的地方,坐着一个人。她走近些一看,是山崎导演,他的脚下扔了无数抽掉的烟头。就在他抽掉这些香烟的过程中,他的脸瘦了一圈,头发也似乎长了。 玉子倒呼一口凉气,“你竟然一直在这儿?” 山崎苦笑一声,“俄国人宣战了,俄国军队进入满洲,日本败局已定。”他的声音不大也不小:“这是早晚都有的事,不过来得突然一点而已。” 玉子没听见这话,她还在想,在她走出和走进这录音棚之间,山崎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山崎看到这两人没有表情,他吼了起来,“你们为什么不高兴?中国人都去庆祝了。”他指指西边,那里好象传来轰闹的声音。“中国人在开会,说是地下工作人员出来组织,要接管满映协会,已经开始看管所有的设备。” 他指指空空如也的银幕,指指放映孔,愤怒地说:“东方最好的电影设备就这样被抢走?强盗!” 玉子本能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裙子的血污,这是她的洁癖。山崎所说的事来得突然,别说电影拍不了,连满映公司也没有了。少年听不进去,他催她赶快去裹伤口。 山崎收住一脸自嘲,走近少年。他打量了一下少年,少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是他的习惯。 “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支那小鸡公,真是没错!”山崎一转身,口气淡淡,眼神却充满了轻蔑:“当然,你们也算不上中国人,我朝你们说,有什么用呢?” 他掸掸身上的灰,整一整燕尾服的衣领,取下他的白手套,任白手套掉在地上,朝门口走。 玉子愣在原地,看着山崎的背影说:“山崎先生,你是知道的,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更知道,我这是第一次演主角。”她的声音很伤感,眼睛潮湿,怕是让人看见,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脸。那委屈和绝望是一起涌来的,她着实招架不了。 山崎回头看看她,语气突然柔和下来:“看来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折回到放映机前,取下胶片,放进一个铁盒里,盖上铁盖子。他掉头走了出去,几乎是踩在他的白手套上,玉子的心悬吊起来,“别踩上。” “你在说什么?”他问。 玉子没有说话,因为他已踩在上面。他走到门口,却回过头来说: “如果这个世界今后还想得起来拍电影,中国不会给你机会的。可惜,满映发现你是个天才演员,太晚了一点,耽误了你的艺术青春。我请你原谅。”他向她行礼致歉。 玉子在他走出自己的视线后意识到,她情愿相信山崎的这些话,起码他的声音很有诚意。 她往门口走去,脚步不听使唤地在挣扎。她拾起地上踩上黑黑脚印的白手套,觉得精疲力竭,便蹲在地上。那辆吉普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这次听起来温柔雅致,没一会儿,那声音就在尘嚣中淡掉。 不知往哪一条路上走,虽然外面有东西两条道,在她看来,东不再东,西不再西,这日子已到末途。 第九节 这么久,没有一人进来,也没有一人离开。这世道变得是人就招架不了。她一直迷迷糊糊地在银幕下坐着,只管自己想着心事,这时听到左边扑通一声响,才往那儿看,发现是少年睡倒在不远处的墙角下。先前定是靠着墙坐着等她,睡熟了才倒地。 她站起来,走过他两步,就后悔了,感觉到老天不公,让她一人面对这么一个孱弱的男孩子。既然少年一直在耐心等她,那么现在她非带着这个少年走咯? 她回过身来,弯下腰,用手指碰碰这个少年,他忽地一下就像一个弹簧似的跳了起来。 她说,“我们走吧,这里没有我们的事。” 他们走进玉子的化妆室,玉子从化妆桌抽屉取出皮包,她看见桌上的胶片盒,挺沉的,她还是放了回去。伸手关门时,突然看见墙上,镜子旁边,有一行铅笔涂描的字,写得挺大,不可能看不见,哪怕是她此刻如此心不在焉。 东京北群马县伊势崎三里町南向路142号 “这是什么?”少年问。 玉子想了一下:“这是山崎导演的字,他母亲的地址。”她凑近去摸字,手指在上面顺字形走移动,喃喃自语:“这么说,他到过这儿,写在这里为什么呢?”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是的,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是告诉你什么事。”少年说。他想了一下,鼓足勇气说:“厂里人都说,你是她的情妇。”他又加了一句,“但是我不相信。”他的口气有些犹疑,还有几分嫉妒,一个男孩的嫉妒。 玉子不说话,她的手指在“142号”上面划过。从字迹来看,山崎写这几字时是平静的。 少年转过身来,眼睛火热地朝玉子看。他的手指也跟了上去,却拿起她的眉笔,走到她的身后,在她的手指上调皮地划了“?。” 玉子拍拍少年的肩膀,解慰地说:“小罗,你是小孩。你不懂这些事。” 少年张开嘴想说什么,止住,最后还是说出来:“我警告你,玉子姐姐,不准叫我小孩!” 玉子想笑,却笑不出来。空气里有种沉闷的气氛,玉子装着不在意地看化妆台的镜子,却看到少年脸色阴沉地看着天花板。她再去看那墙上的字时,左脚一歪,人就如鸟儿一般坠落在地上。少年一下蹲在她的面前,“伤哪儿了?” 她捂着左脚踝说:“被那些人踢的。人要倒霉躲都躲不过,刚才没疼,现在忽然疼得不行。” 他看了看她的左脚,把她扶了起来。 她说,“还行,没事。” 两人慢慢走到街上,玉子额头上沁出汗水来。少年撑着她往前挪步,咬着牙,皱着眉。 “伤得厉害吧?”少年关切地问。 她摇摇头。但是少年不由分说,半蹲下,让她攀到他肩膀上,然后抓起的腿就背了起来。玉子觉得不雅,但是无法抗拒,因为走路很疼,遇上稍有坡度的地方,左脚就好象已折断骨头一般痛。 他们走在平时繁华的光复路上。虽然那些日本人开的店铺都关着门,人还是比别的街稍多一些,不过皆是办丧一样板着脸匆匆走过。这“办丧”两字一钻入玉子的脑海,她闪出第二个念头――看山崎写在墙上的字后,就是不吉利。山崎说过,“人心所愿,捱不过天命。”她是太不懂熟重熟轻。她脑子迷糊了,山崎既然已决定了他的一切,可为什么要写那些字。这想法,让她的心突然好疼,她的明星梦,宛如一个易碎的万花筒。她摇摇沉重如铅球的头颅。 两人拐进一条寂静的小巷子。 丰乐路与复兴路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全是欢天喜地的人群。虽是八月份,长春的傍晚凉爽适人,这些人敲着鼓唱着歌,像在庆祝着什么。 少年背着玉子,抄一小巷去看大夫。他们找到一家诊所,医生被家人从楼上叫下来,他长衫布鞋,两鬓灰白,有一把年纪了,但双目有神。老医生仔细地检查玉子的脚后,他对焦急的少年说:“骨头没伤,消消毒,你姐包上药就无事。” 玉子朝少年一笑,顺着大夫的话:“小弟,你看,我说没事吧。” “大夫是安慰你。”少年说。玉子正要叫老医生给少年看头伤,老医生先她一步叫少年:“你坐下。” 玉子看着医生给他揭开布带,上药,裹上纱布。 “千万别沾水,免得伤口感染,一感染事就大了。”大夫严肃地说,“事大,就是人命关天的事。” 玉子听得脸都白了,少年低声对玉子说,“大夫逗你呢。” 走出了这家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诊所,玉子再也不让少年背她了,她的脚经老医生一捏拿,听到叭叭骨关节响,就舒坦多了。少年这次没有勉强她,他与先前判若两人,变得有礼貌有规矩,虽然双臂扶着她,但身体保持一定距离。 前面就是岔路口,玉子索性丢开少年的手,自己慢慢向前走。 “你没有事吧?”少年问。 “真能走了。”玉子说。 两人说着到了岔路口上,一条路通向玉子的家,一条路通向少年的家。他们停下脚步,也没看对方,几乎同时说,“那就……晚安!再见!” 他们各自走了好几步,回过身来,发现对方也在回身着,都有点窘,便毅然掉过头来,朝自己的那条路走去。 警报偏偏就在这时又响了。他们一愣,停住脚步,转身。少年担心玉子的脚,几乎是飞奔过来,像一个男子汉一样,手臂撑起玉子,“我来背你,进防空洞。” 玉子摇摇头,抓起他的手,想也未想似地说:“到我那儿去。”这整个一天,她被弄得四分五散的魂,到了这刻像是回到她的脑子里。她也要决定她的一切。好的,山崎先生,既然那第一个音符已开始,当然,一个个音符便会跟上,有快有慢而已。 满映厂宿舍是日式房子,有平房,也有公寓,公寓有大阳台,也有两层楼的。一共四幢房子在这条小街上里面,玉子住最里面一幢两层楼的。她的房间在楼上,楼梯在左边,像是后加盖的。少年接过玉子的钥匙,先上楼,帮着她开了门,然后下来背她上楼。 两人进屋来。室内家具完备,不大,但一人住算得上舒服。少年先脱掉鞋,又帮玉子脱掉鞋,才把她扶到榻榻米上。面对一个半躺在室内的女人,他显得手足无措,转身赶紧告辞。 “我还没谢谢你。”玉子叫住他。“你救了我的命。” “不,是你救了我,”少年吃惊地看着她说。 两人都未能往下说,他们都知道对方说的是遭遇路人袭击的事,又不至于是那件事。 好了,玉子对自己说,回到家后,她才记起这一整天发生了多少事,一辈子也不会发生的事,统统发生了。生平第一次在同一天里经历了对一个人的讨厌到不讨厌的过程,经历了另一个人对她的承认――舍弃――重新承认的过程。她仿佛看见了那个人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山崎这个名字冒出她的脑子,在录音棚她与他对峙那一幕近在眼前,她与他之间的约定就抛在千里之外,甚至想有多远,就有多远,虽然当时只不过是移走了一寸而已。 看来一切都已结束,或许一切都在开始。她刚想站起来,却右脚踩在左脚上,自己踩了自己扭伤之处,有比这更愚蠢的事吗?她痛得额头汗沁出来,她坐在地上,手捂住自己的脚揉。玻璃丝袜脏又黑,她讨厌自己成了这个样子,忙扯了裙子下摆遮住。 少年在门口,声音很低,“你有酒吗?”仿佛是怕她一时改变主意,叫他立即离开这房间。“很痛,别忍,想叫就叫。” 玉子告诉少年在厨房柜子里有瓶伏特加酒。他拿了一个碗,再取了火柴。他把酒倒了些许在碗里,再把自己的手帕拿出来,这才到了玉子跟前。他抬起脸来,对她说:“玉子姐姐,请你别怕。” “哟,看来你是想医我?”玉子把有点红肿的左脚伸出来,有些调皮地说:“我不怕,我干吗要怕呢?” 他双手一抱,作了个揖:“对不起了,玉子姐姐。”说完,他把她的裙子往上撩开,把她的玻璃丝袜褪掉,露出一只好秀气的女人的脚。他划火柴,把浸在酒里手帕点燃。这才把燃着的绿火焰抓在手里,轻轻揉在她的左脚踝上,那火粘在他的手指上,再转到她的脚踝的经脉上,他的手指轻轻地揉她伤痛的脚踝。 她本来咬住牙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她看他的眼光变了,她在他的五官上巡视。他的头发搭了一缕在额前,很俏丽,他的眼睛,不仅仅是湿湿的。这感觉真是奇特!她心里咕哝,这小子真是心细如发,待人怎么像女子一样温存!我恐怕真是喜欢上他了。 第十节 有人敲门,玉玉警觉地问:“谁呀?” “小姐,送热水的!” 玉子让少年去开门,一个中年人脱了布鞋,担着两桶热气腾腾的水,进屋来。玉子让伙计担到卫生间里。她路过巷口时,让老虎灶的伙计送热水,本以为今天会等很久,没想到,这么快就送到。看着伙计往大木桶和瓷盆里倒水,她客气地问了一声。 “今天倒霉透了,要热水的人少。”伙计不高兴地说,挑着两个空桶,拿着钱走了。 “哐当”一声,门关上。 玉子进了卫生间,大约十五分钟后出来,她脸和头发都湿湿的,她慌里慌张地把自己清洗了一番。少年惊异的神情,她有些不自在,站在柜子前,从里取出衣服,对少年说:“请背过身去等我几分钟。衣服脏了,不舒服。” 少年说:“多长都没问题。” 他侧过身去,窗外仍是一片白桦林,风景依旧,风景也不依旧,天黑得幽深红得淡泊,气温一下降了好多度,风从树林那边吹过来,拂动着卷起的窗帘子摇摇摆摆。他注意到房间里有些布垫,手工做得很细,有意与布垫的颜色相反,红布黑线,黑布红线。墙上贴了剪纸,全是樱花的各种变形,奇怪的是皆成一个圆圈。窗框很洁净,有一根长长的头发丝,他轻轻地拈起来,放在手心上。头发丝不好意思地滑动,他害怕似它跑掉,就握在手中。 玉子关上柜子。背着少年,脱掉脏的裙衣。 少年握着那根头发丝,坐得安静。耳畔是玉子脱衣服的声音,玉子穿衣服的声音,系带子的声音。少年本来看着白桦林的眼睛,在那些声音中慢慢闭合了。玉子打上木柜的声音,她在翻找什么呢?她为什么不到那个卫生间去换衣服,可能是因为那儿太小,她的腿不方便。不过这样的信任,让他心里舒畅。 “好了,小罗,请转过身来吧。”玉子温和地说。 他转过身去,心一惊。玉子穿着那件绿袖绸缎的布拉吉,就是他第一次在化妆室遇见她的那个模样,所不同的是:她含着笑,看着他。 “你也换换,身上衣服太脏了。”玉子把一套干净的衣服递给他,不知什么男人留下的衣服。“你不会介意吧?”她大概是看出他心里的想法,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哪里会呢?”少年腼腆地一笑,接了过来。 “这样吧,我给你准备好热水,你洗个澡。”她转身朝卫生间里去了。 水声使少年心都跳起来,他按住胸口。隔了好一阵,卫生间门打开了,玉子脸上有水气,她站在那儿,抚抚头发,向他招手:“来吧。小罗。”她叮嘱少年:“注意头上伤口,别沾上水。” 少年进去了,这窄窄的卫生间就他和她俩,他脸红了。 玉子看看木桶里的水,弯腰把瓷盆里的水也倒进木桶里。她经过他的身边,不经意两人的身体相触,她受惊似地退出卫生间。少年脸红得更厉害,他伸过手去,把门关上。这木桶看上去是讲究的玉子请人专门打制的,高过膝盖,算不上很大,却也可以坐进去。而且水温正是他所喜欢的,不冷不热,比大澡堂的水温还舒服。生平第一次用浴桶洗澡,而且是在玉子的浴桶里。他拍拍自己的脑袋,揪揪自己的头发,有些痛,是真的,这一切的确是真的。这不,干干的毛巾就放在他的右手边的小木凳上,肥皂压在毛巾边上,美丽的玉子还是个细心的女人。 他揭去身上所有的衣服,衣服坠地,他赤裸着跨入浴桶。让身体尽可能浸透在水里,空气里弥漫着一个女子的特殊芬香,他悄悄地,不为人知地喜爱她,差不多整整十年!他闭上眼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有靠得这么近的机会,真是太幸运。他吞了一口水,连这水都是香甜的。他有好一阵子睡着了。水渐渐凉了,他才醒神,取过肥皂抹洗头发,再仔细地往身上抹,两腿间的那东西胀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而且硬。 他站起来,弯下腰看,还是硬硬的,火烧般难受。他用水浇在上面,没用。全身又全浸在水里,什么也别想,没用。因为他眼里心里全是浴室外那个女子。 他一下不知所措,迅速从水里站起来。取过干毛巾擦身上的水珠,准备换衣服,却发现忘了把衣服带进来。他窘得不知如何办才好,玉子听到里面的声音,明白了局面。门轻轻推开一条缝,玉子坦然地把衣服放在门前,少年条件反射地用毛巾遮住自己的下体,满脸羞红,心跳加快。听到她退了出去,门关上的声音。他出浴桶,站在脏衣服上,把那叠得整齐的衣服一一穿上,有些宽大,不过干净的衣服很舒服。 玉子趁少年洗澡的功夫,已经做好了饭菜,正在摆碗筷盘勺。 他忐忑不安地坐在矮几前,上面有几样他看到过但是从来没有尝过的日式菜。他不知道如何下筷。玉子突然想起什么,把遮住厨房油烟的头巾揭掉,从柜子里找出了一瓶伏特加酒,又取了两个酒杯。她拿起洋火柴,往一个瓷烛台上半截蜡上点火。 “烈酒,”玉子高兴地说。“你们老家的。你倒酒吧。” 听到这话,少年手里倒着酒,心里很惭愧:他没有喝过伏特加,他只喝过中国的“烧酒”,他不喜欢那味道,绕过自己面前的酒杯,可玉子拿过酒瓶,给他斟上了。 玉子举起杯子,碰了一下少年的杯子,刚要说什么,突然,警报又响起来。他们就什么也不说,喝了一口,少年呛了起来,但是玉子喝一口,却觉得很满意,一口就喝完了杯子里的烈酒。 “你去防空洞吗?”玉子问他,却没有等他回答,自己说了下去:“我先前在小学教过书,考进满映,多少年,一直让我给李香兰小姐――就是山口淑子――当中国话的配音演员,当远景背景的替身演员,还有危险场面。只要不拍到脸的镜头,就是我演。有的脸看不清的无镜头,哪怕是正面,也是我演。人家是大明星,大红人,忙!” “她的歌也是你代唱?”少年好奇地问。 “如果是中国话,就是我唱。后来,要我一句一句教她中国话唱词,直到她会自己唱为止。” 少年想想,说,“那么,凭什么让她做大明星?” 玉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没什么不好:我不是日本人,这仗就打不到我们身上。”她想起少年的话,坚决地说:“哎,凭什么要我躲防空洞?” “我也不去防空洞,”少年说,“你不去我就不去。” “我在哪里,你也在哪里?”玉子微笑地问少年。 少年看着她的笑容,傻住了,不知说什么好。“你怎么做,我也怎么做。” “那么你的酒?”玉子说。 少年看看杯子,一口喝了下去,脸马上飞红了。这个少年羞涩天真的脸容,让她看呆了。她以前做是小学教师,还到一个孤儿院代过课,虽然孩子们可爱,但着实觉得男童实在吵闹的慌,有一次甚至故意大冷天在门前泼水,让她滑一跤,她装作不在乎,心里却很恼火。因为有那么一种经验,她很不想自己有孩子。在她多次“恋爱”中,她的不育,而且她对不育似乎反而高兴的态度,让男人们都觉得这女子性情不够贤淑,而男人却是要传宗接代的女人。她回想自己第一次恋爱,他与她分手时,一个男人家哭成泪人。而她呢,哭也哭,但时间一长,就淡忘了,谈不上伤心。第二次恋爱到了应当结婚时,双方都停住了:男人等着等着,看她就是怀不上,也就理直气壮地离开了,她觉得连被抛弃的权利都没有。至于山崎――她的思绪在这个名字前打住――他们不是恋爱:“遇上”这个日本导演时,她早已不会爱上任何男人了。 她从来不知道,美少年可以如此让她心动,刚才无意中在卫生间瞧见他一小部分裸着身体的样子,她险些晕眩过去。想起防空洞里的情景,她的心又乒乒地跳了起来,觉得无法把持住自己了。 两人开始吃菜,可是玉子一点没胃口。这种既饥饿吃不下去的感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现象。她的心开始乱跳,她脸色和嘴唇变得红润,不知该怎么办才是。她已经很久很久,很多年了,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兴奋得头都晕了。 少年多半是个处男,她明白,以前都是男人发疯,她尽量自持。这个男人不会做任何主动的事,但是两人不能再这样紧张下去,连屋子里的空气都打了个结,难受得透不出气了。惟一的办法,她来解开这结。这么一想,她就想走开。 她真的站起来,往卫生间去。关上门,去看门后面挂着的一个圆镜,上面的水气已滴成一线往下淌,她伸手去抹了抹。镜子里的人,像是她,又不是她。她取过牛骨梳子,慢慢梳着头发,这几分钟,她把前生后世都梳了一个遍似的。这个世界正在崩坍,凭什么她不能喜欢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一个少年?她记起少年说,他就是那个调皮的小男孩,在那个沉闷的孤儿院。她摸摸自己的脸,终于搁下牛骨梳子,打开门,静静地走出来,静静地经过自己的坐位,坐到少年身边。 “其实防空洞倒是个好地方,”玉子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她觉得是她的手在颤抖,也可能是他的手在颤抖。 “我真怕。”少年想抽回他的手,但是玉子这时反倒比先前握得紧,她担心自己会改变主意。 “怕什么?”她问。 “怕你不再出现。” “就刚才我走开这么一会儿?” 少年点点头。 “别怕,”玉子的头偏在他的耳边说。“在防空洞里你就一点都不怕。你那么死拉活扯地要我去那里。” “我现在也不怕!”少年强硬着嘴。“要你去那儿,也是为你好。” “当然,我该谢谢你才是。”玉子轻轻对着他的耳朵说,嘴唇几乎擦着他的脸颊,“你就是不怕摸我。” “我没有摸!”少年抗议,要跳起来。 “你摸了,到处都摸了,”玉子一把抓住他,毫不留情地说。“你还让我摸你:你差一点就像炸弹要爆炸了。” 这下子少年再也无法忍受,他把玉子推开,不高兴地说:“你欺负我!你作弄我!” 玉子脸上强笑着,手放开了。心里对自己说,停止吧,现在一切还来得及。她准备照这个想法说了,可是她却说:“瞧你这样子,怎么就跟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一样。” “你那时注意我了?”少年惊喜地问,“‘吹错’那次?。” “就是那次,五个月多前,像个受气的孩子,手脚都没放处。”玉子看着他说:“弄得我心里不是个滋味!” “那时,你就喜欢我?” “是你喜欢我!当时你看我那个眼光,你那么看我哪像个男孩子?!”玉子脸红了,不说下去。少年也羞得不敢接话。他拿起酒瓶给玉子倒满一杯酒,也给自己的杯子倒满。 他举起杯子来,像是在想词似地,却一口干尽。“我说了,你别笑我。” 玉子听他太一本正经的口气,笑了起来,“你说,我不会笑你。” “你的眼睛太像我的――”少年停住不说,见玉子温柔地看着他,他才有些害羞地说:“跟我母亲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他闭上眼睛,“美得让我掉了魂!从见你的那天开始!” 玉子移动身子,靠近他,“你说的是十年前?” 她是打趣地说话,想不到少年却认认真真地说:“就是,就是十年前。” “但那时你只是小学生。”玉子惊叹起来。 “从那时起,我一直只爱你一个人,没有爱上过别人!” 她生气地说:“不开玩笑,你不干这杯,我可不饶你了,我真的生气了,这酒也不会喝,这菜也不吃。看你怎么办?”她说完,果然背过身去。 窗外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高射炮开始脆裂地撕破天空。突然一声猛烈的爆炸,似乎就在近旁,整个房子震动了,窗玻璃开始碎裂,只是因为贴着纸条,才没有碎得飞溅开来。 少年把手中的酒杯子一扔,将玉子一把抱住,压在身下,她呼吸困难,大张开嘴。 过了一会儿,少年才放开了她。她剧烈地咳了起来,两人都咯咯笑了起来,笑这个炸弹给了他们运气,他们的身体亲昵地靠拢,两人搂抱在一起。 玉子抚摸着少年的浓密的头发,问他:“十七了吧?” “再过两个月就十七。” “我明年就三十四了,你的双倍年纪。”玉子说。“不错啊,你还记得生日!” “孤儿院的人说,我的衣服上写着出生日期,是我妈写的,还有一张我父母的照片,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 又是一阵爆炸,他们并不害怕,借这个理由彼此搂得更紧。少年的衣服太宽,一抱领子就松了,玉子本是抚摸他的颈子,却摸到了他的后背,他的前胸。少年的皮肤很光滑,像个女人,但是他心在猛地敲击肋骨,敲到她的手心上。 她说,“看来我只能当你的妈,不能当你老婆?我们年龄不对。” 少年想想,一清二楚地说,“我只有你。你什么都要当。”他一把拉开她布拉吉上的腰带,解开了她背上的扣子。“你不愿意当什么,现在就说,不然就晚了。” 她挺了一下身子,她的绿袖裙子从她身上落了下去,露出依然青春美好如玉雕一般的身体。她说:“我也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也什么都得当:当我的儿子,当我的弟弟,当我的男人。”她没能说得完,就被他的亲吻堵住了嘴。 高射炮的声音,响在远远的地方,没过十几秒,近处也有火球闪耀着强烈的淡红色光芒。幽蓝中发黄的天空,炮火像一朵朵煤烟。炸弹却落得远了,有一些闪闪的火光,在还没有染尽的暮色中。 改天换地的隆隆炮声里,依稀听得见外面有人在暮色中忙碌地拼命地奔跑,叫喊着什么,那急急的脚步,经过他们的窗下,竭尽全力地喊叫,呼喊着亲人的名字。 屋子里的两人,双手相交,眼睛里只有对方,身体里只有对方,欣喜万分地露出笑容。 火光照得整个城市如同白昼,照着那些绝望逃命人的脸,也照着屋里的两人,他们的身体下压着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抽走,那绿衣上的飘带拖曳在地上,他们的身体悠缓地起伏波澜,他们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少年的手紧紧抓住玉子的手,生怕这一场梦会不经他同意就溜掉。 玉子在榻榻米床上叫了起来,“快,快,快给我!” “给你什么?”少年不明白。 “你从来没有碰过女人?” “就你一个。”少年把头抬起来,“只有你一个。” 玉子听到这话,声音几乎沙哑了。“快给我!” “怎么给?怎么给?”少年着急了。 “别停,”玉子焦急地说。“你别停就行,马上就会给我的。” 少年还要说话,突然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色都变了。他昂起头,嘶叫了一声,然后头倒在玉子的头发中,全身抽搐着说不出话来。 玉子也发不出声音,她闭着眼睛,双手把少年的头勒的紧紧的。 她终于睁开眼睛,正好看见窗口的天空中开满了降落伞的白色花朵。她叫唤急促起来,以为自己性兴奋过分,出现了幻觉。可再看,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的灵魂在离开,她索性什么也不顾地闭上眼睛,甜滋滋地叹了一口气。屋子里暗了下来,榻榻米床上,两个人的身体依然抱在一起,不想分开。几乎只是一会儿的停顿,他把她压在身下,她张开嘴,激动得想喊,却发现他看着她,第一次在她身上这么看她。她将脸害羞地偏向一边,身体却与他贴成一体。 窗外的花朵也消失了,变成密密麻麻的机枪声。放鞭炮一样,噼噼叭叭响得欢,持续到天完全黑下来。 八月九日,第二颗原子弹在长崎爆炸,同日,俄国军队六路攻入东北。 整个远东爆炸声震耳欲聋。这些枪声中,有一声响动比较轻,来自那个日本首脑住的豪华公寓里。那是山崎修治,他坐得端正,背挺得笔直,穿得整齐――一身烫得服贴的和服。他手上拿着锋利的武士刀,那古色古香的刀靶依然挂在墙上。 他认真地看看刀刃,掉转了一只手,左手换到右手,把刀放在桌上。将桌上的半截熄灭了的雪茄,用打火机点燃,他抽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按灭了雪茄。将刀拿了起来,一手解开自己的和服,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也放在刀柄上,准备往里刺入。 如一个真正的武士那样剖腹自杀。他想了半天,大概觉得过于娇情,挥手把刀扔在地上。 他起身从卧室拿出他的手枪。重新坐下后,用左手试一试心脏跳动的准确位置,然后用两个手倒握住枪,抵住心口,大拇指扣住板机,深呼一口气,猛然开枪。 他的视觉散成碎片时,好象看见一个女子的眼泪流了下来。 可惜他看不清她的脸。 他如一个重物哐当一声倒在地上,血自来水管一样朝外流,顺着桌顺着垫子,顺着他的头朝向的门方向流淌,在一双女人的木屐前减缓速度,只是犹疑了一阵子,便从木屐下面穿了过去。 玉子的脸上有泪水,她在这天夜里梦见山崎自杀了。她惊叫着从梦里醒来,一头大汗,她用枕头的一角抹去眼角的泪水,把手托在脸颊,想象他死的整个过程。她看见他写在化妆室墙上的字,从那以后,结局写定,不可改变。 少年抱着她,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山崎的。不过,就是从这天开始,他再也未提过这个日本导演的名字。 在山崎自杀的那个下午,有人给玉子递来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一个黑皮夹子。她看着窗外,天空阳光灿烂,大雁在飞,柏桦树葱葱绿绿。山崎的信上说:“这当然是一个钓鱼者的结局,希望不是整个岛国山水的结局。在原子弹和俄国军队坦克之下,日本成为奴隶民族,不再需要电影。”他自拟为那屏风上画着的渔翁,信写得带着几分禅意,漂亮的毛笔字,看上去既遒媚又挺拔,如“颜筋柳骨”,他想最后留个艺术家印象。 “伊势崎!”她脱口而出。那地方在他的信里再次提及,那次他进医院,快出院时曾对她说过,在东京北郊,在关东山地的边缘,它秀丽而古朴,一半在泉水淙淙的山坡上。 街上不久就开始使用新的货币――俄国军队的军票。那个傀儡满洲皇帝溥仪,与他手下的几员大臣未能如愿以偿逃到日本,却被俄国军队押往西伯利亚。而整个日本被美国军队占领。整个世界在剧变,她没有时间寻思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她低头看墙,蚂蚁围着那墙和木框爬着,恐怕这可怜的小动物也明白自己的处境,这满映宿舍,一幢幢房子突然变得陌生,与周围的人一样陌生,只有自己的家,她越来越熟悉。 她独自一人去山崎导演住的公寓周围走了一圈,这个旅馆现在住的全是俄国高级军官,门口守卫森严。看到满街人惶惶的脸色,她奇怪,为什么她的心不慌?罪恶的蘑菇云,能把一个两个巨大的城市,连同无穷的忧虑一道带走,并长久保留,血流成弯弯曲曲的图案,也能把一些人的忧虑消失,让另外一些人永远忧虑下去。她回到家,拎了一桶水,拿了抹布,开始打扫房间,跪在地板上擦灰尘。 一身都是汗,来不及烧热水,她用冷水洗了身体。 洗完后,她擦干一头湿发,打开柜子,找衣服时,看到那鲜美的绿衣有点皱了,便将衣服烫好,放进一个包袱里。这刻我就能做到不忧虑,起码我这么裸着身体做事,一点也不觉得不对劲。 少年外出找工作,答应天黑前就会回来。她应当穿上衣服做饭,试了一下,很别扭。谁说过,在屋里就得穿上衣服!她一个人望着对着墙笑了。 柜子里有不少漂亮的衣服――这些做明星的衣服,大多是山崎送给她的;还有几件和服,那是专门用来讨山崎喜欢的;还有最家常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简单得如扯了两块布直接缝上,穿上这样的衣服,就是个家常的中国女人,只在意油盐酱醋。 所有这些服饰都把她变成一个特定团体特定年龄的女人。她不是,她就是她自己,什么伪装都不要。 她拿起围裙,往头颈一挂,就开始做饭。要是少年回来,看到她身上只有这么一块布,会怎么样?他马上熬不住要亲热一番!想到这里,她自己先气喘得无法忍受,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不由得拉掉围裙,紧抱住榻榻米上的布垫,抚摸自己的脸,弯成曲线的身体一阵阵抽搐。 翻了一个身,她那黑黑的长发披散下来,与布垫的红白两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她嘴唇湿湿的,轻轻咬着自己披散下来的头发,她摇摇头。我这是怎么啦?我是爱男人,还是爱我自己?恐怕都爱!我爱恋爱中的自己,我怎么到这刻才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第十一节 这个喧闹的九月多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天一晴,蛞蝓也从草丛里跑出来见太阳光。拂晓时,下了一夜的暴雨转小,雨水如丝如帘,滴沥沥挂在屋檐下。也许就是因为催眠的雨声消失,少年从被窝里钻出来,起来把窗帘拉紧一些。晨光映出他的身影,他一转身,光线仔细勾画出他的挺直的背、微微有些凸出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 声音使玉子半醒过来,她摸着少年睡的地方,没有摸到他,一下子吓醒了。她撑起身子,慌慌乱乱地轻声喊,“小罗,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少年赶快从身后抱住她:“别慌,我在这里。” 她幸慰地叹了一口气。“快,快进被子里来。” 他打着寒噤,被她的裸身紧紧抱住。 “瞧瞧,凉着了吧。我给你暖暖。我以为你已经又要出去打小工了。天还没有亮透。” “又不是冬天,只是大清早有一点凉而已,我还没有这么不经事。”他轻轻笑起来。“以前每个冬天,把我可给冻死了。我最怕过冬天。” “现在呢?” “抱着老婆就是暖和!今年过冬天,我就不会怕了,冬天越早来越好!”少年得意洋洋地说。 “老婆就是给你暖被窝的人吗?”她揪了他一下。 “哟,你别虐待我,”他叫了起来。“老婆还有别的用处吗?” “没有别的用处?”她说。“那你怎么又不老实起来?” “你才不老实!”他说,“你好意思!” “没脸没羞!你每天夜里要几次!”她咬住了他的耳朵。 “快一个月了,你还是像第一天夜里!你想要整死我。” “那就死吧,”她长叹了一口气,愉快地微笑起来。“死在一起多好!” 过了好一阵,两个人的身体才湿淋淋地分开一些,各自伏在枕头上。但是手握着,彼此舍不得把眼睛移开。 出了什么错?好象一辈子没有这么碰过男人。实际上,她算是经历最多的女人,也是最能对付男人的女人。从少女时起,就有不少男人追她。似乎一辈子与男人做戏,虽然有好几次弄到被凌辱的地步,但是大部分时间,都能应付男人。她知道在床上满足男人,是女人的天职。她呢,却从来没有感到多少快乐:弄得上下水淋淋粘糊糊,怪不舒服的;有时是让她讨厌的,她只是忍受着男人的欲望要求,在这个乱世换取自己的一点生存所需。 隔了一会儿,少年把头埋到她的胸前,依恋地咬着她的乳头。他的卷发扰得她痒痒的,忍不住笑了。她一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感觉:一想起自己怀里的少年,心里马上涌上一股又酸又甜的水,又涩喉又滋润的滋味。他们俩永远没有疲倦,永远想两个人缠绵在一道:这种感觉太奇怪,实在是太美好。 她遇见过优秀的男子,干大事的英雄,人人敬畏的权势者,但是她好象从来没有爱上过这些男人。以前她以为爱过,现在她完全明白了,她从没有爱过。跟这个好害羞的少年,她真正是在初恋,恋得心痛,每一刻都听得见她的魂魄在歌唱。 天一亮,玉子爬到少年背上,翻开他的头发,他额头上的伤口早结疤好了。她爱恋地抚摸上面的痕迹。然后把乱蓬蓬的头发理顺,声音轻柔地说,“唉,我在巷子里碰到的中国女同事,都不理我了,她们咬我背脊根里,说我是东洋女人血性,天生下流。” 其中有人当着她的面骂:“猪狗不如,禽兽!”但是她不想对少年说,怕伤害他。那一天她为此吃不下饭,当时少年还以为她生病了。后来就学会了避免侮辱的办法,远远看见同事就躲开。她还是要做她自己,不管别人怎么评判。 少年一下全醒了,睁眼看着她。 她的神情很自然,略带点伤感。她说:“其实我对母亲没有印象,因为我恨她抛下我。” “这么说你有印象。”他倒精灵,把她的心思扯开。 “我十岁时,父亲说她死了。但是我知道她终于跟人跑了,没人告诉我,我也清楚。我每天都担心她会离开我和父亲,每天害怕她不会回来。所以,她走掉后,我恨她瞧不起父亲,丢得下我。父亲本来就是终日喝酒赌,他继承了一点家产,但生性懦弱。母亲一走就更加自暴自弃。经不起折腾,家就败了,有一天父亲喝醉了,冻死在夜雪中,离家门就几步路,没人发现。” 玉子抱着少年,叹了一口气。“我那时十六岁,也就是你这般年龄,就开始当小学教师。” “就是你来孤儿院当我的老师的时候?” “我忘了孤儿院是第几个学校了,反正到哪里都是我一个人,一辈子一个人过惯了,早就准备一个人过到老,一个人悄悄死去。”玉子沉思地说。“没想到现在碰上了你。” “觉得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少年反问。 “聪明的孩子!”玉子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而且与你说这些心里的话。” 她从未对人说过父母,在她进满映前,她发了誓,彻底忘掉那个家。她真的忘掉了。到这个早晨,她对少年说起父亲,特别是母亲,她想起母亲蹲在地上,一字一句地纠正她的日语。那早早落定的尘埃,莫非是被少年爱她的手拂起?多少年前那个三十多岁的俏艳的女人,唱出的歌能让自己惟一的女儿心酸,或许该是个好母亲。 少年亲吻着她的肩膀,安抚着她。隔了一会儿,他说,“其实我好羡慕你。”声音非常忧伤。 “为什么?” “毕竟你见到过父母,还记得起他们。我只是一张照片。” “从小就是孤儿。”玉子扶抚摸少年的脸,“所以,我才如此待你。”楼下有人在走动,远处狗在吠。她喃喃自语:“天说亮就亮了。” “我真不想天亮。”少年说。 “我也不想。” 少年问玉子,“你渴吗?” 没等她回答,他就去给她倒一大杯水,好象知道她有喝凉水习惯,那水凉凉的正好。 这一整天玉子都在恍恍惚惚之中度过。少年吹圆号,那音乐,在市嚣声里飘荡沉浮。她在给少年剪头发之前,他本是吹完了,可那曲子在她心坎上缠个不停。 “把它卖掉,如何?”少年左手指着桌上的圆号问。 “那可是你音乐老师的礼物。”玉子说。“真的不后悔,卖掉?” “识货之人还是有的!也许能让我们度过几个不愁盐米之日。” 他们开始是说说而已,结果以此为由上了街。本不是想卖的,本就是想让身体分开一阵,想走出房子――两人的空间之后,感知对方是否还是那个人。结果进了一家店铺,拿出圆号递上时,玉子不同意了。 “没圆号,你会心疼。我们吃少点吃粗点。” “留着也没用。”少年很坚决,他让玉子等着,独自折回店铺。 大约五分钟不到,玉子看见少年快乐地出来,“我终于可以请你吃一顿饭了。”那天晚上,结果他们走来走去,又到了那家面馆,就是在空袭那天,他们无意间去的那家餐馆,不过这次他们面前多了一碗牛肉和两个鸡蛋。 终于玉子伤感起来:“没了圆号,我再也不唱了。”这种伤感也影响了少年。他们身上仿佛浓罩着整个城市的灾难,步子变得沉重。 他们慢慢走着,雨点打在身上,她伸手接,他也伸手接,惊喜地说:“下雨啦。”她把手指放在嘴里,独自体会雨水的滋味,然后她跑了起来,跑得很快很猛。 她跑在这个灾难频频降临的城市中,雨水来得正好,他追了上去。在这一刻,玉子突然停住,靠在一堵爬有藤蔓的老石墙上。两个人都跑得接不上气,但是身体朝对方逼过来,他揽过她的腰。她踮起脚尖,深情地吻起他的额头,呼吸着他剪短的头发,她的吻最后落到他的嘴唇上。 玉子同每天一样,很早就醒了。见她动了动,少年本来松松地抱着她的身子,一下抱紧。少年抽抽鼻子嗅:她裸露的双臂贴着他的脸,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哦。那么厂里的日本人呢?”少年问。 玉子说,“真怪,我们俩好象是天天接着往下说。” “就是。”他说。 “就是。”她说。她仰天对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日本人变聪明了,现在尽量不说话。但是我听到日本婆子在叨咕,说我做的事,只有中国女人做得出来。”她起身,从梳妆盒里掏出一个小方镜,照照自己的脸,想明白自己看上去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然后她用手指节敲敲少年的头,“你说我是不是下流的中国女人?” “奇怪,”少年把脸凑过来,镜子里现在有两个人的脸,“我碰到的男人,个个都说我有艳福,说是我把厂里最漂亮的女人‘骗’到手。他们说,满映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全东北最漂亮的女人!” “你们男人太合算了”玉子说。“男人风流是有本事,女人风流是杂种天性淫荡。” “没你说的那么便宜。他们说我是老毛子血,性燥!”少年红着脸说,“前天还有人问我,是不是毛子玩意儿大,能让你过瘾。” “哟,男人这么坏!”她嚷了起来,双手捶少年的头,好象他是全世界男人的代表。“男人在背后不知把我说成什么怪物了!” 她坐起来,这刻儿才想到,只要在房里,她成日里裸着身体。恐怕她现在真是有点毛病。 她连吃饭的时候,都想做爱,有时只好两个人各自腾出手来拿碗筷,下面还是缠结在一起。连她自己想想,都觉得脸红:简直太不知羞。她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明白,自己是个骨子里需求爱的女人,每一分钟都想好好做个女人。 这样吃饭太难,汤水泼洒,会淋了一身。少年说,“这样,我躺着,你坐在我身上吃,不就行了?上面下面都同时吃。” 玉子吃了两口米饭,停住了:“你饿着,怎么办?” 少年说,“你吃到嘴里,喂给我,不就行了。” “像婴儿?” “对了。” 玉子吃了一口青菜,俯身含到少年嘴里。这么纠缠着扭动,嘴里来来去,就两分钟不到,两人受不了,她趴在他身上浑身瘫软了起不来,恨恨地说:“你怎么像个老淫棍,那么多怪花招?” 少年大笑,“你不已经知道了:我是杂种二毛子,天性淫荡!” 好一阵玉子才平静下来,说:“好吧,我们继续吃饭,不然,我们会双双饿死。现在我可想与你一起活。” 第十二节 吃完饭,洗涮完毕。两人洗衣服,玉子用一根绳子在厨房里牵绳子,少年把洗好的几件衣服搭在上面。 “每个人都坏,”少年说。“我见了谁都不想理。厂里已经不发工资,去不去无所谓。还不是自己到处打小工混几个钱。”他拿着瓷盆,转过头来对玉子说:“不过,女人我不知道,男人骂我是半真半假的,背后是妒嫉我,羡慕我好运气。” 玉子理理长发,跟着他走:“那么你自己觉得是不是好运气呢?” “要我老老实实跟你说?”少年走到卫生间,放下瓷盆。 “当然,你小小年纪,胆敢撒谎?”玉子口气严厉。 “我以前老是想:只有我妈,才会可怜我这个孤儿。现在我老是想,我妈现在可为我高兴了――如果她能看到我们在一起的话!” 玉子听了这个话,站在门后,看着上面的圆镜,一手拢拢自己披着头发,对着镜子,半晌没言语。 少年摇着她肩膀说,“你怎么啦。我说错话了?” 她回过神来。“没有,没有说错,谢谢你说这话。”她想想,继续说。“或许我真像你的妈,不像你的老婆。也好: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也就我们两个无亲无友,相依为命,别人爱说什么让他们去说,幸好这个乱世,没人出来维护道德。不然,我们还不知添多少磨难。” “我也想,这个日子一直继续下去,就好了。” “恐怕这样的日子不会长。”她沉思地说。“秩序总是要建立的,道德总是要维持的。”“谁也别想管我们。” “我有过一只兔子,全白,红眼睛。叫白珍儿,我可疼白珍儿。”她说着,走出卫生间,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 “送人了吧?”他站在她的身后。 “哪舍得。”她伸出手比划,“从这么小养这么大,精灵怪的。每天就蹲在门口等我回家。”但是她突然不往下说了。 他蹲了下来,摇摇她的肩膀。 “白珍儿走了。”她泪水流了出来,“他们,哦,邻居说,七有八九被人抓走杀了吃了。但我不相信。因为我有两天两夜没有回家。我知道白珍儿是生我的气,干脆离开了。” “我不是白珍儿呀,我不会因为你一时不在就离开你。” “以前我不这么想,现在我不由得这么想。” 少年绕到她前面,看着眼睛说:“我向你发誓。” 他举起右手,看着她,“我不会像白珍儿,谁也别想吃了我!”他禁不住吻她漂亮的眼睛,但是她没有回应,只是让他吻。 “你怎么啦?” “好吧,我相信你。”她沉思良久。才说她真正想说的话:“看来又要打仗了,原先打的现在不打了;原先不打的现在打起来。万一打到我们头上,要是我们跑散了,怎么办?” “别怕,我会到处找你的。”他用舌头舔她下巴,顺着脖子望下舔,舔到乳头还继续往下,舔到肚脐还往下。 “找不到呢?”她还在想她的问题。 “怎么会?能找到!” “要是多少年都找不到呢?” “不管多少年我都会找下去!”他已经舔到他最想舔的地方,喘口气说。“你呢?” “你找我一百年,那么我找你也是一百年,”她嘘出一口长气说。“一百年后,我们的灵魂也会找到一起。” “一言为定!” “说清楚了?”她把他的身子一把拉上来,看着他的眼睛说:“一言为定!” 他们两人对视,感觉身体在火焰上烤一样难受,尽管今天已经丢甩了好几次,还是饥饿得慌,想更满足一点,想把胃口拎高一些,更激动地大摔一把。 玉子对少年说,“你知道现在我最想看什么?” “我不知道?” 玉子脸一下子臊红了:“我不好意思说。” 少年好奇地看着她。“我们俩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么我就说。”玉子别转脸去,还是有点吞吞吐吐。“你看外面天还蒙蒙亮,淋着小雨,一个人都没有。” “是啊,天还没全亮。” “我想看见你从雨中走过来,敲我的门。” “那有什么?” “我要你一点衣服不穿,就现在这个样!” “嗨!”少年惊叫起来。“被人看到怎么办?怎么解释?这里是满映宿舍,周围全是你的同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被人看到可就全厂都传开了。我们的背脊现在就被人戳烂了,那时就要被戳通了。” 玉子想,现在她面前若有镜子,她的脸一定红到脖子上了。她说,“恐怕我就是想被人看到。不不,我就是想――想害怕被人看到。” 少年不明白玉子的心理,好象太复杂一点。但是他说:“你要看,就让你看,别人会不会看到,看到会怎么说,我都不管。我为你什么都敢做!”他高兴地说,“反正我一进来,你就得把我弄暖和!” 说着,他站起来,就光着身子慢慢走过去拉开门。她直起身,如痴如醉地看着。 少年转身冲着她笑了一下,就走了出去,合上了门。他出去的脚步很清晰地传来,一步一步下楼梯,如她的心跳,渐渐急促起来,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玉子眼前冒金花,她抓住自己的腿,狠狠地捏了一下,有痛感。这下回过神来。这事是什么意思?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就突然一下消失了? 她不由自主地从榻榻米上猛跳起来,来不及穿衣服,就大步冲到门口。 她拉开门:黄昏细雨,外面像挡了一块漆黑的板,雨丝照着门里的灯光,在黑色上悠悠地画出痕迹。她张开嘴,傻住了,这深不可测的暗黑里没有少年。突然,她一头冲下楼梯,冲进雨里,完全感不到雨水淋在裸身上的凉意,至于会不会被别人看见,她想都没有想到。如果这时有人能帮她找到少年,她不会在意。 她在花园找了一圈,还是看不到人。这个“花园”早已没人管,除了树木和杂草,只有野花。她大张开手臂,在雨中转圈,光脚踢起泥水,嘴里叨念“这怎么办?人没了,这怎么办?小罗!”她叫了起来。 可是没人答应。 “小罗!”她不管有人听见,会怎样笑话自己,索性放大声音叫:“小罗!” 玉子在迷惘和慌乱中,再次回过头来,这才看到少年站在她背后,正偷偷地看着她,也痴迷了。雨从他们头上淋到他们赤裸的身上。 她反身一把就抱住他,狠命地吻他的脸颊。 “你敢跑掉!你敢跑掉!” “我一直在看你,你的身体在雨中,真是漂亮到了极点。”少年对着她的耳朵气喘吁吁地说,“而且我明白了你的心思:我就是害怕别人看见你一丝不挂的样子,又想让人看见你!” 玉子心里一紧,两人搂在一起,动作那么猛,一同倒在雨水流趟的草地上,泥水溅得满身。他们互相凶猛地绞缠对方,雨水浇淋的身体真的在燃烧,甚至身上都冒出了蒸汽。 他们的眼泪混着雨水流下脸颊,流到紧吻的嘴里,亲吻与眼泪融合在一起,有着魔术般的神奇。时间停住了,终于少年喘着气,仰起头来,高声说:“天地作证,玉子天天都是我新娘。” 第十三节 接到通知,玉子立即赶到满映办公室。昏暗的走廊已有一长队人,她走到前端,瞅了一眼,前面接近办公室的地方有位子,有一排人候着。 “看什么,排队去。”负责维持次序的士兵朝她吼道。 玉子只好怏怏地折回,排在队尾。她是出门准备买菜时被人叫住的,她想回家通知少年,但想起少年比她出门还早,说是去他自己房子那边取东西。 在队列中坐了一阵,玉子不如来时那么心慌意乱,心里只是牵着少年,他可知今天总算有人要解决这满映厂的事了?队伍里没有人跟她打招呼,都躲着她似的。她也没心思跟别人说话。 室内,桌子前坐着一名俄国军官,留着小胡子,穿着笔挺的呢子军服;他的右手坐着俄国女翻译,船形帽戴得很神气;左手坐着的人,是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政宣部的接收代表,地下工作者,以前就在满映,他中等身材,四十来岁左右。门口站着两个卫士,一个中国兵,一个俄国兵。 他们正在处理满映留下的大批工作人员,主要是精简,没法养那么多人。目前没有拍片计划,经费困难,发不出工资,能遣散的尽量遣散。有汉奸也要清查出来。有用的人,主要是技术人员,可以加入新成立的东北电影公司。两人看名册前,就基本上统一了意见,有嫌疑需要盘查的,已经做了记号。 走廊里人们坐着排队,异常安静,除了个别人在交头接耳,大都在想自己的心事。队伍推进得很慢。偶有人出来时面露喜色,甚至也有兴奋得蹦蹦跳跳的人,大多数人只是点点收到的几个钱,沉默地走出去。 到中午,才轮到玉子进去了,她被指定坐在面朝办公桌五六步远的一张木凳上。她认出,面前的这张大桌子是从录音室弄来的,桌边上有好几个重叠在一起的印痕,那是放烫茶杯弄出来的,录音师不会那么大意。中国民主联军代表对俄国军官低声说了些什么,翻译对玉子说: “你是日本人,叫中井玉子。” 玉子忙说,“不不,我是中国人,我叫郑兰英。” “说清楚点!”中国民主联军代表训斥道。 玉子吓得不由得去看这个中年男子一眼,觉得他有点面熟,他应该就是满映的人。但玉子又叫不出名来。这人给她支个陷井,但究竟是朝中国那边说,还是朝日本那边说,她糊涂了。她现在懊悔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不跟社会接触,不知道局势了。 “呆看什么?”俄国女翻译说。“赶快回答。” 玉子急忙低垂眼帘,今天是怎么啦,她心里一急,话出口就更支支吾吾:“我是中国人。玉子,是这里的同事说顺嘴的名字,绰号,算不得数的。” 翻译在翻译给那军官听。中国民主联军代表盯着她的眼睛,严厉地问:“可登记名册上,写着中井玉子。” “伪满的日本厂长说这样写,方便一些,对他方便而已。”玉子感到一脸僵硬。她想挤出笑意,可是她未能做到。 俄国军官和民主联军代表互相交换了一些话,他们让翻译说:“满映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绿衣》,就是由你主演。虽然没有做完发行,但你既然是中国人,与日本人合作,而且是主演,就是汉奸!” 玉子急忙辩解说:“我一直是个配音演员,跑龙套的角色。” 中国代表说,“全公司都知道,你是日本黑龙会特务头子山崎修治的情妇,是他破格提拔你当主角。” 玉子突然想起来,这个男人好象“追”过她。不过那样的男人太多。他一定记得那过去的细节,可她记不得。 玉子捉摸他的知,才明白了一点:“我是日本人:我母亲是日本人。全公司都知道的。” 俄军军官说,“你现在怎么改口了?你改口也晚了!” 只是她几乎在这一刹那变了一个人。“不不,我真是日本人。”玉子站起来,按日本女人的方式鞠躬行礼,并且改口说日语。 俄军军官早就不耐烦了,右手轻拍了两下,断然做结论:“这个女人,按汉奸论处!”他不想再讨论此事,伸手去拿下一个案卷。 突然门被推开,冲进来一个人。房里四个人都吓了一跳,俄国军官急忙拔手枪。卫士连忙扑上去抓住那人,按倒在地上,一看来人是一个细高个少年,他们面面相觑。 玉子从凳子里站起来,少年仅朝她点了一下头,便转向一脸怒气的俄国军官。少年显然在外面偷听,而且有些胆怯。他清清喉咙,结结巴巴地用俄语对俄军军官说话。他说得很急,语气明显是在求情。 那个中国代表听不懂,女翻译对他说,“这个男孩说,他有确凿证据,证明这个女人是日本人。”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皮夹子,他把皮夹子递给俄国军官。给俄国军官看里面有一些日本金币,一个金手表,还有一封信和一个日本城镇地图。俄国军官本来站起,便坐下来仔细看其中的纸片,女翻译在帮助他读。俄国军官听完,对翻译说了一句话。 女翻译这才给那个中国民主联军代表解释说:“拉尔柯夫中校让我告诉你,这是满映理事长、日本导演山崎修治自杀前留下的信件,写给他在日本家里的母亲,说知道家中一切安好甚慰,带信的这个女人叫中井玉子,是他在中国娶的妻子,日裔,虽然他自己即将辞世,他让母亲收留她。” 俄国军官又问了少年几句。俄国军官对女翻译说了一通,她对民主联军代表说,“自杀的日本军官,话能不能算数?你看呢?” 玉子静静地看着那位中国代表。那位代表明知她在看着,却装着视而不见,脸上丝毫也看不出表情来。他说:“这个女人,如果不算汉奸,我们留她无用。”他说话的速度明显放慢,似乎在考虑该如何择词选句似的,也是在看俄国军官的反应,似乎对方也大致同意,他才继续往下说: “现在我们暂时不拍故事片。今后中国人拍故事片,也不会用半日本人做演员。”他看看玉子,皱着眉头说:“哪怕有电影拍,她年龄也大了。她在日本有个去处,就让她去吧?”他看着玉子,玉子也看着他,这男人聪明,知道顺水推舟,良心也不坏。可是她还是记不起他的名字。幸好她对所有对她“感兴趣”的男人,从来没有傲慢轻侮,从来是给软钉子时,也递个笑脸。 俄国军官说:“那也干脆:日本特务理事长,自杀死有余辜,现金手表等战争掠夺所得的财产没收。这个日本女人,遣返回国。”他把山崎修治的黑皮夹子,连同信件,扔到桌边,挥手让玉子过来拿走。 玉子走过来,拿起黑皮夹子,赶快鞠躬感谢,朝后面的门退去。山崎导演给她留了这封信,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当一回事,除了第一回看时,都未看过第二回。只是觉得山崎有点奇怪,有时心里对他有点歉意。这个日本厂长好色有名,情妇多得很。而且,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愿意嫁给这个傲慢的日本人,永远做他的家中女仆。她可能是最后一个,可能就是对最后的女人心中不忍吧? 最近一段时间,她的脑子似乎一直装着现世的快乐,有时高兴之余,会和少年一起翻翻过去封尘的记忆,做女孩和少女时那些忧伤,就是未想过未来怎么办。 现在这封信突然把她从一个中国人变成日本人,免了被当汉奸惩处。少年肯定是听到情况不妙,赶紧奔回去取来的。他动作真快,而且不忘记把金表钱币一道交上作为证据。她本来把表给了少年,手表是贵重物。少年不贪财,他大事上脑子很清楚。 她走出房间,走廊里人并未比刚才少,人们可能听到里面的声音,都好奇地看着她。 看到人们的眼色,玉子这才想起来少年还站在那里没有动。她回头一看,少年还在房间中,而且退路被俄国卫兵挡住了,他正在犹疑,那个俄国军官已经站了起来,指着少年的鼻子吼叫。 玉子一看这个局势不对,挣扎着要重新冲进门去,却被中国卫兵往外猛地一推,跌步翻倒在走廊上,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她赶快爬起来打门,“开门,开门,我要进来!”走廊里满映的同事都围上来看,女人们在窃窃私语。 那个女翻译推开门走出来,猛地一把推开玉子。“里面那个男人,是个与日本人合作的俄国人,我们也要审查俄奸,不管你的事。” “他是中国人,大名叫李小顺!”玉子大叫。“他不是俄国人!” “不要妨碍我们调查给日军做特务的白俄,”女翻译一干二脆地说。“放过你,就已经是开恩!” “他是我的――” “他是你什么?”女翻译皱皱眉,语气凶狠起来。“不要不知羞耻。我们一清二楚,你们非法同居很久了!战争期间,我们没有功夫跟你论诱奸少年罪,已经便宜了你。”她厌恶地转过身。“快滚,少废话。” 走廊里等着的男男女女都轰然说起话来,玉子听不想听他们说什么,她只是知道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为她说话。隐约她听到人们在咒骂,大部份是女人的声音: “你,我们整个妇女的耻辱!” “真是太不要脸!” “你真不知道你的名声有多臭?” “做出来的事情,哎呀,不能提!” “道德败坏,简直无耻之尤!” “婊子都不如!” 从走廊那边过来两个俄国士兵,把玉子硬拖拽出去。她拼命挣扎,大哭大闹起来。但是她迅速被拉到院子里,那里正停着一辆卡车。 满映公司被遣返的日本人,拖着大包小包,正在排队上车,大多数是妇幼老人。看见俄国士兵抬着玉子过来,大家都让开。士兵像扔一麻袋粮食一样,把玉子重重地扔进卡车里。 玉子脑袋撞在汽车的铁板上,撞开一个口子,晕死了过去。等到她醒过来,汽车已经驶出上百里。她周围已经不是满映的日本遣返人员,而是长春什么机构的日本人和家属。她觉出疼,钻心的疼,伸手去摸头,发现裹着绑带,绑带渗着血。她看着手指上的血,把头扭过来,背对车窗。 两个守卫看紧着门,玉子从他们那儿知道,她是他们押送的遣返的日本医院里一个伤员。 国民党军队的坦克,正隆隆穿过整个城市,这是1946年春天。四平战役以后,国民党军队迅速推进到北满。 天气转暖,迎春花纷纷开放。那个留小胡子的俄国军官,从吉普车下来,还是披着呢大衣,走向长春监牢的办公室,准备向国民党警察局长与他的助手交代监牢的事。监牢原是张作霖时代建的,日本人全部拆了重建,钢筋水泥的建筑,经得起轰炸或重炮轰击。 警察局长在这个优质的监牢,四下看都瞧了一眼,心里想这个地方当监狱未免大材小用,应当做军事据点。 他和助手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室,阳光铺了一房间。俄国军官已走到门口,被助手引了进来,两人客套地握手。警察局长坐回自己的位置,喝了一口茶,草草翻看已经剩下不多的案卷,大部份是刑事犯抢劫犯之类。他看到少年的案卷,封皮颜色都不同,是纯黑的。 “这个是俄奸,你们怎么不带走?要判刑,得你们判。” 俄国军官哈哈大笑。他说中国话不流利,不过一清二楚:“这个人,只有中国名字,算什么俄奸?他是个汉奸,由你们处理。”大概是房内气温高,就脱了呢大衣,里面的制服,使他看上去很精神。他的呢大衣顺手搭在椅背上。 “这里不是写着是俄奸?”中国军官说。“案卷全是俄文。” 但是俄国军官已经在看窗外,他的吉普车已经向这幢办公楼驶来。他转身握手,走出门又回来,原来他忘了他的呢大衣。披上大衣,他就快步穿过过道,推门,那吉普车正好停在门外,他跳上去,车就开走了。 中国军官朝窗外望望那辆吉普车,厌恶地把案卷丢开。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站在窗前沉思。 “怎么办?”他的助手走进来,规矩地站在他背后问。 “监牢再好,现在不是养犯人的时候。这个地方应当做兵营――你先把案卷清理成两批。能放的都放,本来判了死刑的,尽快执行,俄国佬不想沾手,算是让我们立威,我们代为执行,延续法纪。” “政治犯呢?” “他们的政治犯,不就是我们的同志?哪怕汉奸,留下的都是小角色了。你问明情况,留下问题特殊的,其他就全放掉算了。”但是他突然想起来:“只有那个俄奸不能放。谁弄得清那是怎么一回事?万一俄国人改了主意,回过头来跟我们要犯人,我们交不出人,不成了影响邦交的事。” 他放下茶杯,准备离开,又回过头来,到桌前翻开案卷,看看照片,一个俊气的少年,卷曲的黑头发,看不出是哪国人。他对助手说:“谁知道他是俄国人还是中国人?这年头,小心为是,看紧点没有错。单人监禁,不准探监!” 他摇摇头,戴上皮手套,走了出去。 要到一年又三个月之后,少年才走出监牢。他样子不像一个蓬首垢面的犯人,他是“国际罪犯”,多少得到宽待,几乎可以说养尊处优,他现在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瘦成一条的少年。一年三个月之后的他,长得健壮得多,很有些男子气概了。但是最近监牢伙食越来越差,肚子都吃不饱,释放他或许不是事出偶然。 也许因为他“地位特殊”,出狱时,管监狱的班长,找了一套旧军装给他。他觉得军服不方便,但是班长告诉他,这不是国军的军服,国军服装给他是犯法的。这是仓库里剩下的不知什么倒霉鬼的军服,没有徽号,已经弄不清属于哪个来占领过此地的军队。少年知道他没有什么可挑选的,原主人也许被枪决了,但是已经轮不到他来忌讳这种事:能留下小命就不错了。 他忧心忡忡地走在街上,一个人望着长春的天空,他在牢里天天在墙上用笔划着数,盼着早点出狱。这个夏末,城市的街上已经没有什么居民。他快步走到玉子住的满映宿舍,那里住着国民党的军队,原住户统统都不见了。 后花园杂草半人高,一群蜂绕着墙根黄黄的野花飞。从这儿看不到玉子的窗,那窗挂着乱七八糟的晒洗的衣服。 他收回视线,好陌生。这一切,他在监狱里他觉得是一场青春孤独的想入非非,现在看来果真如此,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原本就该知道是个梦。 两棵银杏树皆在,而且树桩下生出新枝。少年几乎不用考虑,便直接朝这儿走。他的房子还在,而且一切如旧。他走近,觉察出房门虚掩着。他记得他是锁了门,那最后一天,他离开这儿时。 小心地推开门,他走了进去。这个贫民区破地方,没有什么人光顾。只是他的破烂家具都被砸碎,大块的都被拿走生火了。他在破烂的家具中翻到镜框,早碎了,照片上男人被人踩得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那女子还是依旧笑着。他取下照片,仔细对折,塞到衬衫口袋里。 那天上午,他因为来拿这张父母的照片,才回到这儿。结果邻居告诉他,满映厂今天要决定每个员工的去向,他很着急,如飞似地赶回玉子的房间报信,打开门,玉子不在。他想也未想就去了厂里。 他在门口打听那些受审查的人,知道要查中国人的汉奸,边忙奔回玉子家去,翻找到那个令他讨厌的山崎修治留给玉子的黑夹子。那个黑夹子竟然救了她,但也让他从此失去了玉子。 这么前后一回想,好象度过了半生。少年闭了闭眼,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回到自己儿时在冰上转圈的时候,,快乐的笑声曾经穿越满洲几百里的冰天雪地,他好想那种日子,泪水湿了他的脸。 满映的摄影棚。瞧上去静寂得连一个鬼都没有,门窗挂在铰链上吱吱呀呀地响。少年穿过录音室里,玻璃窗还是一年多前被飞机轰炸时震碎的,连碎玻璃都没人清扫,但是所有的器械都被拆走了,满墙乱挂着电线头,像女人的头发。 他推开玉子的化妆室,梳妆台已经被拆散,留下一些抽屉桌腿。墙上的镜子不知被谁打碎了,少年看到自己的形象:不太对劲,整个人被分割得七零八碎,尤其是那在狱中每半个月都被推平的头发,现在齐齐地冒出半寸,样子特别奇怪。 玉子的椅子早没了,房间里只剩下各种纸片布片。他拂开窗帘,外面乌云弥布,天边漏出几道光亮。他回过身来,觉得空气中还有玉子用过的粉香,他嗅着香味走过去,靠近抽屉气息越浓,一翻看,是抽屉里打翻的化妆品残留在缝隙之中。他用手指甲剔了上来,轻轻地摸在手掌心上,好象摸着玉子人一样。神了,这一点点粉末给他窒息快憋死的身体注入一股热流,他长长地缓过一口气,脸色好多了。这房间,的确有什么东西是他所需要的,非需要不可。 他高兴得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难道这不就是他来这儿目的吗? 天色已晚,他蹲下身,从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点着了,朝小房间角落里看。 果然,那里用铅笔写下的一行字依然在: 东京北群马县伊势崎…… 他仔细念了一遍。他早就背熟了,到这儿来,只是查对一遍:他等了一年多,就是等着这个时间,从这个地点出发。 然后他满处搜索,什么都找不到。只是在墙角的老鼠洞里找到几颗豆子,想了一下,直接放到嘴里香喷喷地嚼起来。 长春又是炮火连天的世界,每天受到炮击。他在监牢里就听见炮声,那里不让躲进防空洞,其实那个地方反而安全。 天上又来了几架飞机。相反,听见飞机引擎声,忽然平时街上看不见的人,全钻了出来,高声嚷嚷着追着飞机跑,没人逃空袭。也不知道这个平时街上几乎见不到人影的长春,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居民。 只是空投场每天临时变更,不让居民知道。每天总有一部分居民凑巧猜准了,拼命奔跑赶得过来。每天的飞机引擎声,引来一场街头轰闹:好象长春的市民,随时随地就等着这场每天一次的活剧。 满映制作厂不远的大街,很宽广,附近又有一个公园草地宽阔。这一天,成了临时选中的空投场,早就有多辆军用卡车望那里赶过去,车上的士兵迅速跳下,布置成一圈哨兵线,汽车则等在四角,看着大米包移动方位,等着大米包落下立即抢运。 早在飞机降低高度时,人们就明白了大致方向,沿街狂奔过来。当大米包吊着降落伞缓缓下降时,已经看得到地面上的人,像蜂群一样,望准了降落伞降落伞奔跑。少年正好在摄影棚里睡了一觉,起来看到这个场面,马上明白了军队在空投给养,他眼睛尖脚步快,冲在人群头里。 军队远远看见疯狂奔来的人群,就朝天开枪,但是人们根本不管枪声,照样猛跑过来。 还没到人群靠近,指挥官就下令:“上刺刀。” 在人群压力下,哨兵线只是很缓慢地后退,让后面的军车有时间抢运大米包。 少年在刺刀前停住了脚步,但是后面的人还是推他,他胸口顶着刺刀尖,努力望后仰身。但是后面的人顾不上最前面一排人的性命,眼看着几个大米包摇摇晃晃落下来,吼喊着拼命往前挤。 少年焦急地大喊。可是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饿肚子的人,哪里管得上别人死活:那些有经验的人,早就明白不能冲在最头里,应当不前不后正好在第二排。少年刚从监牢出来进入这个换了主人的城市,当然不知道这个秘诀。 眼看着那些米袋一坠地,双方一挤动,突然一把刺刀插进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胸膛,血喷了出来,喷得周围人身上全是。那个人大喊一声,肚子里的白花花的肠子掉了出来,他一边捂住肚子,一边踉跄着前行;另一把刺刀上来,他一声未吭就跌倒在地上,死了。 少年对面的士兵被惨叫惊动,不免眼睛横看过去,走了一下神。少年趁这个机会用手臂推开刺刀,从两个士兵的中间闪了过去,后面人马上冲上来。哨兵的刺刀阵被冲垮了,人们朝最前面的大米包狂奔,米包马上被手撕开。 军队放弃了这个大米包,围绕比较后面的几个大米包,又建成了一条刺刀防线,那里的汽车已经开始装运。每天指挥抢米的军官,必须是最有经验,最善于临机应变下决心的战地指挥官。 少年抢到两把大米,望口袋里装,又再抢两把,却被后面的人踩倒在地上。他用手保护自己的头,但是握住米的拳头不肯松开。 等到他终于能站起来,周围是一片狼藉。有人躺在血泊里呻吟,有人在泥里翻寻米粒。他把手里剩下不多的米粒放进衣袋,发现那里的米粒也不多了。 他摇摇头,看看自己身上撕得破烂的衣衫,觉得还算幸运。今天至少能吃到东西。如果自由就是饥饿与死亡,还不如呆在监狱里不出来,那里至少管饭。但他要的不只是自由。 他走了两步,看到面前一个老人,侧俯着身体躺着,手臂捂紧胸口喘气。他看清了:这是满映摄影棚那个老守门人。当年,俄国飞机轰炸那一天,他和玉子在街上被人们追打,多亏了这个老看门人抢出来让他们躲进厂里。 老头个子大,他背不动,便扶着老头。两人蹒跚着回到满映摄影棚。他在屋角找到几快碎木板,又找到老头的锅子,点着几张碎纸,生起一堆火。 他把米粒从口袋里掏出来,缝底的一粒也都拣出来。煮了一锅香喷喷的粥,两人等不到粥凉下来,就忙不迭地一边吹气,一边喝起来。 一碗粥下肚,老人终于有力气说话了。 “小二毛子,你怎么在这里!大家都以为你被俄国人带回苏联,带到西伯利亚去了。” “我坐了监牢。” “哎,一年多了,什么时候放出来的?” “差不多两年。”少年自言自语。 “你看我,人老了,记不清日月。” “昨天,监牢没吃的,只能放人了,我恐怕是最后一个。”少年不在乎地说,但是马上接着问老头:“你知道郑兰英,就是玉子的下落吗?” 老头惊奇地看着他,“噢,你不知道?!” 少年觉得老头话中有话。“我当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嗨”老头摇着脑袋说,“满映的遣返人员坐的那艘船,快进横滨港时,碰到海上漂流的水雷,船炸沉了。”老头儿摇头说。“也不知道哪个国家放的,报上说是日本人自己的水雷。” 少年舌头僵在嘴里,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这消息?” “满映当时全传开了。都有认识的人在船上。虽说都是日本人,当年太神气活现,但是全淹死在海里,也太惨了。其实玉子也不算什么日本人……” “他们淹死了?你有什么证明?”少年压住内心的震撼,尽量不带情绪地说,在监牢里这段时期,他明白这世界上好消息不会多,坏消息却天天有。 “我好象还存着一张报纸,都是熟名字嘛。”老头说。 少年和老头一起去他的住处,翻了半天,从床垫底下找出一张1946年春天的《东北日报》。报纸皱巴巴,被少年一把抓在手里,看起来,上面的确有大字标题:“新城丸在日本海域沉没。”他看了一遍,对老头说:“大伯,这上面说,少数乘客被赶来的渔船救起,大部失踪。” “战时凡是没有找到尸体的,全叫失踪。被救起的人,才有个名单。”老头凑近,手指报上的小字的地方:“这儿小字。你看,没有叫中井玉子的,也没有叫郑兰英的。失踪的人太多,就没有开列。失踪就是淹死了。” “那么消息发出之后被救起来的呢?几天之后活着上岸的呢?” “这个消息就是几天之后的,你仔细看看。那个时候天天好多消息,报纸来不及刊登。” 不知为什么,他绝对无法想象玉子会一个人往蓝色的深渊中沉下去,她不会的,说好等他的。本来他们就明白,好日子不是给他们准备的,这个世界不会让他们那么容易得到幸福:既然他们有过太好太好的一段幸福,无论如何都应当有一段苦难。所以他被俄国军队当俄奸抓起来,也没有什么抱怨,在监牢里也很有耐心。他知道着急没有用,喊冤没有用,一旦出来,他会有寻找玉子的机会。 因为他们说好,一切要重新开始。玉子不会不跟他说一下的,就落进海水里,落到海底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他们都等着一切会重新开始。 当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火堆前,少年看着锅里的粥,已经吃不下去,他脸色苍白,整个人呆呆的。 老头拍拍少年的手,“娃子,听我老头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忘了她吧。这个女子好心肠,人也长得漂亮。但是人没了,就是没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好人活不长。” 少年说,“老伯,你把剩下的粥喝了吧。”他不想听这种忠告。 “你们的事,我听说过。”老头子颤颤危危地站起来,拉住少年,诚恳地说。“好好找个女人成亲,你们的事,本来就是露水夫妻。哪里会长得了?” 少年站了起来,离开火堆。 “你到哪里去?”老头叫住他,好心劝慰:“玉子已经不在了,你得认命。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能死的人都快死光了。” 少年断然说:“不,玉子没有死!她没有淹死在海里,也没有病死,她就活着。” “你有什么根据?” 少年回过头来,看看老头,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他心中的理由:别人不会相信,哪怕是这个好心的老头。他静静地说:“她答应过我!”是的,既然答应了,她就不能让大海的巨浪淹没自己。“大伯,你喝粥吧,我这就走了,没法再帮你。” “还是你吃吧”,老人在火跟前擦眼泪,“像我这样,哪怕今天饱了,又能活多久?” 少年没有留下,他又回到玉子的化妆室。擦了根火柴,看了一次墙角。这只是他早就演习好的重新开始的仪式,核对一下,以免他暗背多少次反而弄错,以后他就不可能来核对了。 他把衣服下摆掀起来,那上面写了一行字。跟墙上的地址仔细来回比较,的确一字不错。 第十四节 已经过了半夜,炮火却越来越猛烈,枪声像个吵闹的孩子永远不会停息。东城外的国军阵地受到攻击,附近的难民为躲避炮弹,往城里方向奔跑,少年却朝相反方向走,听到炮弹的呼啸声靠近了,就往墙角处躲一躲。 最后,在一个地方,突然迎面一串机枪子弹,打得墙壁水泥一块块往下掉。他知道走得已经非常近了,只能匍匐在地上,等这一梭子弹打完,才滚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围城的解放军押下昨天夜里抓的俘虏,其中也有少年。俘虏的服装本来就各式各样,都没有武器,破衣烂衫的少年也并不突出。 俘虏都给一顿饱餐,然后找出有军官嫌疑的另外押走,士兵集合起来教育,问谁愿意参加解放军,每天有好吃的。 问到少年,他却说起了俄语。审查俘虏的政工军官一愣,少年就开始故意说声调不准的中文。“我是长春城里俄罗斯居民。” 那人挥挥手,让少年走:这个人太年轻,不像军官;但是要此人当兵只有添麻烦。搞不清楚这样的人的什么背景,弄得不好,落到国民党手里,还坐实一个“国际干预”的口实。 他一直往南,从北满一直往南走,一路上给人干点零活赚几个钱。碰到有火车时就扒一段火车,但是战时大部份是军火列车,看管得很紧。有一次他趴上军火列车,被抓住,押车的说他有偷盗军火嫌疑,眼看就要被拉到地面枪毙,那边信号起来,火车要开了。押车军官觉得俄国人偷盗军火,似乎没有足够动机,就把他一脚踢开。 少年拣回一条命,还不知道运军火的是哪一方面的军队。反正他不属于任何方面,哪一方面也不要他。这倒是给了他一定的行动自由,不过他再也不敢趴军火运输车。 辽东半岛的铁路,负责保障旅顺港口的供给,依然是苏联军队管理着。少年靠他的俄语跟火车上的俄国乘警套上了交情:乘警听说这个俄国小子是千里迢迢去异国寻找失散的情人,触动俄罗斯人的浪漫情怀,给他一些方便。最后他到达东北的最南端旅顺口,被介绍到一首俄国船上,当厨房里的下手,洗盘子。 终于他到了东京,打听到去伊势崎的火车,就沿着铁路线走起来。在船上他赚了一点钱,他想留着,他已经习惯走路,这几十公里是小意思。玉子会在伊势崎等他,不管她在与不在,他自然会找到她。 但是他有个预感:她不会在这个地方,这地方名字太怪。 究竟是为什么,他不知道。 沿路都是成片成片的废墟,但是到了郊区的一个个小城市,有的一样炸成平地,有的却没有太多的破坏,很像中国东北的城镇,只不过干净得多。他手里有一张地图,上面的日文和中文一样,他能猜,比沿途问人强多了。 这天傍晚,他终于走到了伊势崎,发现这个地方与东京北郊其他地方不一样,有许多废墟。虽然周围景致秀丽,虽然街还像个街,可就是时不时会有个缺口,一大片坍毁的房子让人心惊肉跳。少年嘴里咕哝着他记得的地名,找南向路。好心人给他指近道,过了小石桥,绕河一段小径,上石阶,找到了,一个挺雅致的住宅区。但是在门牌142号的地方,只剩下一大片碎砖断壁,邻近的几个号码也消失了,156号有,138号也有,中间的4个号码找不到了,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房子格局了。旁边是一个大坑,看来是一颗重磅炸弹爆炸的地方。可能为防止疾病,坑先给填满了。 他问街上的日本人,他们给他说的,他听不懂。他只知道几个日本词,说不通。他找到一个邻居老人,他们互相可以猜写下的汉字。他这才知道,这家人的确叫山崎。 那个山崎修治,怎么会以为他的家完整无缺。少年用袖子拂去一脸汗水,这时清楚地想起山崎修治自杀前后的日子来。当时他和玉子刚在一起,根本未想别人的事。那两年前的8月11日,在广岛长崎中了原子弹后,俄国军队进入东北,山崎觉得自己的一生,随着日本帝国走到了头,日本平民作为亡国奴还能生存下去。这才留下遗书,希望玉子到他母亲身边,陪上一段。他没有把握能说服玉子,也知道自己已得罪了玉子,而且战后的日本也不是令人艳羡的地方,所以留下信,似乎希望玉子会回心转意,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山崎万万没想到的是日本内阁议和而未决,美军急于保持高压,但是已经没有原子弹。8月13日-14日,出动一千六百架飞机猛炸东京。但东京已经连续炸了两年,除了皇宫之外,只有个别房子还站在原地。实在找不到打得疼的目标,14日下午,漫天乌鸦般的机群掠过东京,转而轰炸至今“没有炸透”的郊区城市熊谷、伊势崎。b-29s扔下连串的高爆炸弹,隆隆的爆炸声,一直响到15日天皇广播宣读投降诏书才停息。 在最后一天,炸弹命中了山崎的家。那天他母亲带着弟媳及孩子共五口,躲在花园的防空洞里,一枚高爆炸弹把房子连防空洞带人炸成了碎片,没有一个生还。 但这不是他为山崎家人命运悲伤的时候,他心急火燎:原先有个目标可找玉子,现在这个目标成了空无一物的大弹坑!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再次核对,没有错:山崎导演的老家正好被炸得粉碎,而且是在世界大战结束的那一天。 他问:“这家人还有亲戚来看望过吗?” 老人写道:“战后混乱,没有人注意来往的人。” “看到有一个女子――山崎的妻子――来过吗?” 老人摇摇头,问了街坊,都说没有见过。 少年没有离开。 他坐在石坎上,面对阴沉沉的天光。他已经习惯了绝望,反而不容易绝望。他走进废墟堆里,用一根断木翻拣碎砖断瓦,他渐渐走进了原来房子的后部。一面碎镜子映着天色,他走过时,把他的身影投出来。看来这里曾经是山崎母亲的梳妆室,有一台钢琴被炸掉一半。突然,他看到墙上有字,用铅笔写的,绢秀的中文。怕风雨打去,铅笔重重描过: 我回长春去找你 他转过头,看到同样的字,用口红胭脂写的,在另一面墙上。 他再翻过断墙,看到同样的字,用毛笔写的,各种材料写的,依然是那几个苗条的字。本已精疲力竭的他,突然来了力气,他更加小心地察看,终于发现一个断椅子腿下压着一块白布,他取出来一看,上面也是同样的字,这是一条手绢,他的手绢,那天他给玉子用来沾湿酒,按摩她扭伤的脚踝的。的确是她,她还活着。他的手一阵颤抖,想不到她一直把这手绢保存,并且一直带到身边。 不知道玉子在这里等了多久?但等到绝望了,离开之时,她还是坚信他会渡海来此地寻找她。他鼻子一酸,与刚才那强忍着的悲伤立即化为一股浪潮,在他胸中涌动。他使劲忍住不让泪水掉下来。这一刹那,他感到她离他好近。他转移视线:远处轮船往岸上驶来,自由地呜叫,海鸥们纷纷坠落在废墟上寻食,那种专心劲儿,雷也动摇不了。 只有一点令他欣慰,他的预感是对的:玉子不在那艘沉没的船上,也不在任何不幸死亡的人群中。但是她肯定也不知道他被关的地方:他听管监牢的班长说过,他是特殊犯人,不让探望,不向任何人泄漏他被关的地方。玉子如果在他释放前找到长春,人们都会告诉他,他被押解到西伯利亚去了。 他出狱后,怕遇到麻烦,没有去找熟人,实际上他也没有熟人。惟一看到他的,是满映厂看门老头。他知道这个看门老头活不长,没有这个本领天天抢到一把米。那么,如果玉子在他出狱后到达长春,一样无处找他。如果她后来再去录音棚的话,才可能知道他来日本。这个世界太大,他们两个人太小,又是两个无亲无故的人,他应当怎么寻找呢? 他把玉子的手绢贴在脸上,坐下来,发呆。突然站起来,拿铅笔在墙上划起来。 玉子真聪明,知道留下字迹,知道如果他找来,没法找任何人打听,却能看到留言。看到这些字迹,他几乎已经触摸到玉子的肌肤,已经能跟她说上话。在没有找到本人之前,这就是最好的感觉。已经很久了,没有过这样的幸福。 他看着那台炸毁的钢琴,山崎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的手,傲慢地向他举起来,“你,大笨蛋,你给我站在门口,好好听着!”少年头一回不害怕他,不讨厌他。他的母亲,自然也有他一样的脸,一个长年等待儿子归来的女人的脸,必然是最美丽的。 一串流水声的声音陡然响起,似乎亡灵有魂。少年吓了一大跳,慌忙之中发现,是他的左手臂不经意地搁在琴键上。 摇摇头,他跨过燃成黑炭的一大块木头,到墙前,拾起一块黑炭,又写下一句话。 第十五节 玉子迎着枪炮声响的地方走去,冒寒风雨雪,千里之遥回到了北满。她的打扮,活脱是个中国农妇,而且是东北遍地都见到的逃难农妇,脸上是霜打日晒留下的累累瘢痕,衣衫已经烂缕不堪,手里挎了一个蓝花布包。想到少年见到她,不知还能不能认出她来不由得苦笑起来。但是这个模样,至少此刻比较安全。 她知道自己来晚了,但是她头部受伤,在路上又感染了,生命垂危地躺在大连的伤兵医院里,一直没法痊愈。随整个医院运到日本,等到她身体复元到能走长途,已经是一年之后。 设法通过前线进入长春时,她被抓住了。解放军怀疑她是特务,因为没有任何人朝围城里走,去自投罗网,她只说要进城找自己的家里人,一直不知他们的死活。她故意说一口长春郊区农民的口音:模仿语音一向是她的拿手。 “长春城里早就没有吃的。你进去找死?城里的国民党士兵都饿得找机会投降,这里的新兵,有不少就来自城里。” “有个男人在等我。”玉子说,“我必须找到他!” “男人?”周围的士兵哄堂大笑。“饿成这样,城里早就没有操得起来的男人了!” 军官大喝一声,“注意纪律!你们这些新兵,真是缺乏纪律教育!不准调戏妇女,明白吗?”士兵这才静下来。 “我的儿子,才十八岁。”玉子低声说:“我担心他。非找到他不可。” 盘问了半天,她坚持说本是长春郊区居民,与儿子失散了。军官上下端详她,但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妇,没有特别的可疑之处。 最后军官说,“好吧。让你进去。进去不拦出城拦,你哪怕找到儿子,要想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他有点同情地说:“跟你说清楚了:你是在找死。” “找死我也要进去,死也要跟儿子死在一起。” 军官挥挥手,不想再管她的事。“情况跟你说清楚了。只要不带粮食进去,由你。” 有个年纪比较大的士兵,把她拉倒一边说:“大姐,多带几个烧饼,省着吃,能混几天。儿子干啥活的?” “搬运工。” “那更混不到吃的。”他背着人,把几个烧饼塞给她。玉子千恩万谢,把烧饼打到布包里。那个老兵说:“你糊涂了,城里挨饿的人多,鼻子比狗还尖,你这个布包里有吃的,马上就会被抢走的,连命都会送掉。放到衣服里面――不太舒服,至少能供你几天。咳,说不定你的儿子就等着这几口烧饼救命。” 她赶到监牢,那里却说是监牢已经全部腾空,不管什么样的犯人,全部都放了,现在驻扎着军队。她松了一口气,不过她马上明白,事情比她料想的麻烦:少年在监牢里,她或许还能见上面,耐心地等着他出来就行了。现在她如何在淹没整个世界的大海里找一条小鱼? 玉子到少年的房子,那里空空如也,连碎木片都没有了,门窗都给拆了。房前的树全砍了。 不过她没有失望。她有感觉,少年不可能死在枪弹下,也不可能被押到西伯利亚。当她听说“满映”的人乘的那船被水雷炸沉,她就明白,上天给了她这条命,就是让她最后能和少年团圆。 一点也不应该感到沮丧,完全不必如此。她在南湖边,捧水洗脸。对着似镜子的湖水,把掉下来的长发,好好地挽在脑后。 满映摄影棚更破败,厂房有几处被炮弹击中的痕迹。但是厂房建筑牢固,没有崩塌。里面只有一些军人,在厂房构筑工事。他们也看中了这座建筑的牢固。 军人把玉子赶走。她转个圈,从少年带她走过的搬运工后门钻了进去。 她找到当年她的化妆室。 她看见少年佝偻着身子,用一支铅笔在墙上涂描一行字。 她揉揉眼睛,只是幻觉。那墙角翻到的是化妆桌子,已经拆得只剩下一半。但是她蹲下来,就看到,在原来写的地址上面,有一行字: 我到东京去找你 她看见少年从墙上走了出来。她怕自己心脏会因激动破裂晕倒,可是她没有。她走过去,低头抱起他,他很瘦,饿得没有重量了。玉子从她的怀里里掏出保存的烧饼,这才明白少年确实并不存在。 窗外又响起炮火,光闪闪的。她发现破碎的化妆台边上有个脏乎乎东西。她弯下身子,伸手去掏,发现是一个铁盒。上面盖了一层灰,而且盒口锈掉了,怎么打也打不开。她往窗台上砸,砸了好几分钟,才砸开了,从里面掉出一盒电影胶卷。该是她当主角的那部吧?她站起来,拉出一段胶卷,果然,就是那部没有完成的《绿衣》毛片。这是惟一的负片,还没有来得及做任何正片。拉出一大段,看得见她穿绿连衣裙的影子。 她从包袱里取出那件绿色布拉吉。裙子一点没有破烂,绿袖一点没有褪色。她一直保护得非常仔细。 脱掉那件农妇的破衣烂衫,她仔细穿好她的绿色布拉吉。现在,她与电影里的人一样,她又回到与少年在一起的时候。 她扯出一点胶卷,拢成一团,小心地点上火。但胶卷马上暴烈地烧了起来。这个晚上,只能靠这个取暖了。 一把一把胶卷在着火,一个为爱情而生的女子的各种形象,她快乐和痛苦的脸,那些擦不干的眼泪,抹不去的记忆,跟着一段段胶卷被火吞没。 这冷得可怕的房间里,那没有配得上去的音乐《绿袖子》,像要给她一个惊喜似的响了起来。依然那么回肠荡气,只是捎带一点哀伤而已。那圆号声加了进来,少年的手指在圆号上移动。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袖兮,绿袖治兮。 水天同色,飘摇永兮。 你是新娘,我思断肠。 清晨玉子从满映后门一出来,就觉得自己被人跟踪了。 这一带她熟,本来她想回宿舍去看看,可不等她去,人就上来了。走过几条街,她仔细看了,身后没人,她闪进一家客栈。 很便宜的一间房,她又倦又困,倒在床上就睡。中午时分,她揉揉眼睛,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人,这人有些眼熟。 “吵醒你了。”他声音很轻。 玉子吓坏了,这声音让她一下子想起此人就是那个东北联军代表,不错,就是他。她同时想起来,他以前是厂里一个和她一样跑龙套的角色,曾经追过她,追得很灵活,很不像追,一直追到她担任主角做起明星梦为止。但她知道他男人的自尊心一定受到损害。这是她在这城市最不想见到、最怕见到的人,尤其是他手里捏着她的生死之权。“你要把我怎么样?”她坐了起来。 他穿着长衫,反倒比那次审查时穿军装显得精神。不过仔细一看,总共两年不见,他脑顶的头发灰白了。山崎的那个金手表在他的手里,他说的话不难懂,但得费番心思才能懂。她还能不相信他的话吗?他得到报告,说是玉子回来了。来人说:“就在她的化妆室里。” “是见鬼了!”他打断对方。 所以,他便打发掉报告人,赶去化妆室。他大吃一惊,果然是玉子。于是他跟着她来到这家客栈。“为什么要回来,找那个小毛孩?命都不要了?” “你不是共产党的地下人员吗?”玉子问。 他说,她回来是自找麻烦。他当初放了她,就是为了给她一条生路。他从来就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人。 “如果我不走,得在这儿等一个人,你会抓了我吗?”玉子没有看他。 “已由不得我。”他说。“快点离开这儿,回日本去!这儿谁都知道你是日本人。” 他离开时,把那个金手表留给了玉子,作为路费。 第十六节 驻东京的美军情报分析处,觉得案情重大,只能向美军指挥部汇报。在伊势崎墙上拍的照片,做成幻灯打在墙上。 “这些汉字,不是日文是中文,内容大致上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调情,以及在中国长春,在伊势峙这个地方,来回跑互相寻找。”一个美军军官在解说案情。 另一个军官说:“长春离这里太远,这两个人不可能真在这两个地方来回跑。况且中国国共双方一直在长春周围地区作战,围城很紧,不可能一再进出长春。”他耸耸肩膀,“看来不像一个浪漫爱情故事,真是可惜。” 满室的军官哄笑起来。 “据密码分析员说,这里的文字重复,似乎有规律。多半是交代情况的密码。”他的顶头上司站起来做结论:“疑点是:为什么中国人在日本做这样的秘密联系?但是我们实在无法破译,请教东京大学的中国问题专家,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送cia总部。那里有最新发明的一种叫‘计算机’密码破译器,或许能找出解密线索。”一个负责人模样的高级军官说。“远东局势复杂,小心一些没错。” 老满映的摄影棚正在紧张地装配,火车从外省运回的设备和物质,由一辆辆卡车再运到厂,工人正一箱箱往厂里扛。所有的人都来帮一把:这是一场运动。但是越来越多的人,跑过来看白墙上的那些字: 又去东京 找到你才活得下去 马上就要找到你了别急 找我找我 穿着你的绿袖子 领导来了,就是那个东北联军代表,现在他穿着解放军军服。一进门就看到一大堆人弯腰围看,他说:“你们在干什么呐?抓紧点工作!” 他走近了,人们让他看墙上这些字。他看了一遍,眉头皱了起来:“又是这两个人!怎么又是他们两个人!” “那么多年,两个人一直在互相找!”有人对领导说:“自从45年他们分开以后。” 领导脸色有点挂不住,不过他沉稳地说:“当初把他们分别处理,也是为他们好。总不能看着他们胡闹!”他想想自己这话,觉得还应当说得明白一点:“那是敌我斗争尖锐的年代。” 但是没人听进他的话,而是继续在激动地议论,那些女人已经忘记当年她们对玉子的鄙视。 “两个人就要好成这个样子,倒也少见!” “小罗疯了。” “玉子更疯了。” “现在两人能在哪里?” “还能怎么着?早就互相找掉了!” “嗨,也没人给他们通个气,报个信。哎,两个无家无国的人!” “这个年代,没组织就没依靠。这么来回跑,能找到才怪!” “男女能爱到这个份上,也值了!” 这些知识分子,就是太容易动小资产阶级感情!领导忍不住嚷起来:“同志们抓紧点,赶快抢修好录音室。东北局领导要我们尽快重新拍片,支援解放全国。” 一把油漆刷子沾满白漆,把墙上的字迹全部涂掉了。“这是历史给我们的光荣任务。”领导还在继续说。 第十七节 少年继续往北走。春天了,风裹卷着雨,把树上的桃花全吹落了。泥泞的道路上,他破烂的鞋子满脚泥水,但是他的步子没有停下来。 他坐到一棵树下歇口气,拿出一张照片:还是他父母的照片,只是父亲那一半已经揉烂了,母亲的笑容依然,那是玉子的笑容。她在雪地上唱歌,曲为知已者,歌也为知已者,相遇你的人都会进入梦境。这真是一场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透过绵绵不绝的森林,清晰地看见,她在唱歌,顺着马车驶过的道路,向他走来,穿着她绿袖的布拉吉。 一家当铺,玉子把那个金手表拿了出来。她等着老板数钱的功夫,看着街上的人在欢天喜庆什么,很多人涌出来。她拿着钱,侧着身从人们身边走着。进入小街,搭上一辆马车。她脱了鞋,涉过溪水,又在往南走。 春天了,她走一路,樱花开一路。鸟儿跟了一路。 她的头发挽在脑后,衣衫换为和服,到了又一片废墟,那又是一个沦为废墟的城市,但是她在一垛半成废墟的墙上,看见了少年写下的字: 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你 玉子闭上眼睛,这儿没有她心上人。有家人在作祭祀或庆典活动,源源不断聚集在一起,他们穿着江户时代的服饰,脸上是多彩的化妆。他们一队队,一排排,自动分成二三十人一组,抬着一种神灵。那么多人,唱着奇妙的歌,跃动着舞蹈,那节奏就像波浪起伏不定,有的人戴着面具。玉子知道,那些女人是由男人扮演。不像她,本来是女人,扮或不扮女人,还是一个女人。 她从包裹里掏出她的干净的布拉吉换上。她拿出梳子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对墙,她坐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支小小的口红,在自己的嘴唇上抹了抹,然后在墙上写: 我在这儿 我心上的人,你在哪里? 那是一家农宅,有人病倒在路上,被这家主人好心地抬回。玉子看见几个人抬着人进去,她正好路过,木门对她关上。 哪有这么巧?巧到她与他擦肩而过。这就是缘!玉子明白她与少年现在只隔着一堵墙。她应当去敲门,但是她不可能去敲门。因为一敲门她就会发现,那个病人不是小罗,这种情况她已经遇到过许多次。她明白,要让少年留在这个小农舍里,不让他消失,唯一的办法,是不去敲门,不让这个病人在一刹那间变成另外一个人。 谁也不相信,可那就是事实。不止一次她与他这样相遇。在她的梦里,也在他的梦里,好多次,这样的梦做下去就是活下去的理由,也是在梦之外彼此寻找的理由。这一生,她只能爱这一人——满世界处处无家时,心里有个家,就得感谢老天。 她站在岸畔,河水在她身边静静地流着,她的倒影映在金色的河面上。她弯下身,抚摸着走酸疼的腿,毕竟已经快要找到,他们在对方怀里休息的时候就要临近。这时,她听见寺庙的钟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