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儿女花》 第一章 1 谁见过流泪的曼陀罗?没见过没关系,只要见过我。母亲说我前世在爪哇国逛荡时学会了梵语,母亲说我也正也邪,是良药也是毒剂。母亲还对我说过,六妹你这辈子既来到我身边,就不必浑身长着那野蛮国度犀利的尖刺,面对令你恐惧的世界,若一旦失去我,就索性怀携利刃吧。 温柔而暴烈,是女子远行之必要。 我偏爱曼陀罗,更酷爱猩红色。早上9点10分鼓声阵阵,没一会唢呐加入,激烈异常。我撩开窗帘,花神踩着高跷经过,朝我低眉注视,头上的曼陀罗花瓣纷纷坠落。他离开后,我脑门心滚烫,回望梳妆台圆镜,头发冒烟似的竖起,我一惊,是梦魇或现实? 这时,母亲的声音响起,可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能感觉,她的声音在我身后方向,好像她站在一个院子门口向我招手。 跟从前一样,母亲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牵着我的手去吊唁同街的祖婆。我们下了一大坡石阶,到了祖婆家。祖婆的尸体盖了一层白布停在一个木板上,就在门前,周围挂了好些挽幛,像床单一样,围了好些人。石妈分开人群,对着停着的尸体扑通跪下,大哭起来。她全身都因悲伤而抖动,边哭边伸出手去揭开白布,摸着祖婆的脸和头发,声音嘶哑,一唱三咏:“祖婆婆你好好走西南,不要劳心劳肠,谅我过错我道个不是。有钱人来,杀鸡杀鸭慌张忙不停,小辈子我一日省一寸布,够祖婆婆整年薄衫薄裤,小辈子我一餐省三碗饭,造祖婆婆下一生福。” 周围的人不无动容,祖婆的亲人尤其感动,两家为芝麻小事结怨,好些年不往来,石妈胸襟大,有伟丈夫气概,倒来追念。 母亲一直阴沉着脸。回家路上我叫她,她不理,像是专门对我有气。临睡前我听见母亲在和父亲嘀咕:“石妈的手摸了煤油,摸了祖婆的脸,她下辈子无法投胎成人,只能待在阴间。石妈看似亲切,却狠过了阎王刀!” 父亲说:“祖婆生前对石妈处处为难。” 母亲叹了一口气。 那时,我快满4岁了,也许过了4岁。早就忘了,但在这个上午清晰地想起,尤其是那蒙着白布的尸体,宛如重见,肯定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这是母亲向我传递的信息。 2 母亲躺在床上,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她被死神追赶,正在去地府的途中。五嫂第一个发现母亲不对劲,敲了好几次门,也没应,本以为母亲还在睡觉。吃过早饭,五嫂叫母亲不应,进屋一看,母亲脸色铁青,嘴唇发紫,看着墙上的钟:时针指到9,分针指到10,时间似乎永远停在这一刻上面。五嫂给她喂水,她不吞入,还是看着那钟。 这个上午,小姐姐从重庆城中心的江对岸坐渡船过来。下跳板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一听,就加快脚步,按灭手机,朝山腰上的那幢白房子跑起来。实在喘不过气,才停下来歇一下,继续狂奔石坡、六号院子内的楼梯,到五层,推开房门,直奔卧室,大声叫妈。 母亲对此没反应。二姐不吝惜钱,乘了出租车赶到。发现母亲只有出气没有吸气,她坐在床边,抓住母亲的右手,掐虎口,母亲似乎睁了一下眼。二姐又拿起母亲的左手,掐虎口。小姐姐先拨大姐的电话,大姐不在家,猜她在朋友家,又拨过去。找到她。大姐当即哭起来,说:“我来,我马上来。”小姐姐帮着二姐五嫂救母亲,问母亲:“要不要两个儿回来?”母亲还是说不出话,她盯着小姐姐不转眼。小姐姐说:“要,就眨眨眼睛。”母亲眨了眼睛。小姐姐又拨电话,五哥说马上回。三哥支支吾吾,不相信母亲病危,说妈不是一直就病怏怏的,你们先看着,真不好,就送医院吧!我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小姐姐急了,把话扔过去:“你马上回来,否则从今往后我不认你这个当哥儿的。”三哥说,这就去跟老板请假,看请不请得了,帮私人老板打工,不容易。小姐姐挂了电话。 回头看母亲嘴张着,像要说话。“要六妹回来?”小姐姐问母亲。母亲手紧紧抓住二姐,竟然摇了头。小姐姐说:“她不在国外,就在国内,我来通知她马上回来。”母亲的眼皮眨了眨。窗外山坡顶上中学,学生的朗读声传来。卷烟厂烟囱冲出的废气轰隆隆响,一行秋雁往雾蒙蒙的江上飞,长江因三峡工程加宽,轮船增多,行驶缓慢,鸣叫却热闹多了。桌上有本台历,撕掉大半,剩下小叠,最上面一页缺了一小角,像是上次撕时不小心所致,时间是2006年10月25日,星期三。 3 从上午到中午,老有电话,我接了几个,大都是杂志社和出版社约稿,其中一个电话是小姐姐的:“大姐打麻将,对,她肯定在!快找她来接电话!”话筒里乱嘈嘈一片,我喂喂几声,对方没有反应,就生气地把电话搁了。叫人打麻将,从重庆乱拔到京城,真是疯狂。我有严重的自闭症,与人交往,会退避三舍。失眠日渐严重,有时喝酒倒有用,喝到微醉时能入睡。昨夜喝了半瓶葡萄酒,却睡不安稳,头还痛。肚子有些饿了,我便起床做了面条吃。电话又响起来。我不想接,谁真正有事,就会留言。我在书房,打开电脑上网。每隔一段时间电话就响起,吵得人心发慌。我走过去接,电话铃断了。留言信号亮着,按键一听,又是小姐姐的声音:“六妹哪,你在吗?你手机也关掉,快点给我回电话!妈妈出事了!” 我倒吸口凉气,天哪,难怪我上午额头奇烫,还听到母亲的声音。我赶紧拨号码,电话通了,小姐姐在母亲的卧室,还有二姐三哥。他们让我和躺在床上的母亲说话,母亲说不出话来,不过眼睛动了动。他们不敢送医院,也不敢叫医生来抢救,因为母亲听到“医生”两字,头直摇,不同意。 我想哭,鼻子酸酸的,窗外灰白如昔,像茫茫大海一片。小姐姐说这之前给我打过电话。我说,“我听到你的声音,叫大姐打麻将。”她解释那是急坏了,一手用座机一手用手机,弄错号码。“好了,我马上订机票。”我瞄了一眼手表,四点一刻。 给订票公司朋友去电话,赶到机场需要40分钟,办登机手续得提早半个小时,一算时间,最快最合适的航班到重庆是国航晚上7点10分,要了电子票。与朋友说好,朋友先垫上票钱,回北京马上还。边抓几件衣服,塞进背包,边给小区保安打电话要出租车。 我关门下电梯,出租车已等在大门。我打开车门,弯腰钻进坐好,系好安全带。对司机说,“快赶去机场,我多加钱!”车子朝机场飞速行驶,我脑子一片空白看着前方,出租停在国内航线。付了钱,我急急去办理登机手续,还好,只有十来人在排队,我跟着队列走。 “有行李吗?”服务小姐问。我摇摇头。拿了登机牌,道了谢,就去看安检口在什么位置。安检口好多人,我排在长队列中,突然右手臂被一个黑衣男子一把抓住,吓得我不知所措。他指着远处地上,一脸横肉。我什么也看不见。他一把将我拉出队列,大声说:“你的东西!”我跑过去,地上有一纸片,弯腰拾了起来,竟然是我的登机牌。我吓得大喘一口气,对自己说,镇静!必须镇静! 安检后,找到登机口。旅客开始登机。我掏出手机,给小姐姐打过去。她正和二姐一人拉着母亲的一只手,母亲的眼睛费力地睁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茫然无助,嘴唇发青,胸口的气直往下坠。母亲双手掐着二姐和小姐姐的手,竭力在挣扎,异常难受。她们顾不上痛,直叫妈妈,二姐一只手给母亲喂水,母亲摇头。 “六妹,妈在等你呀,你到哪里了?买到机票了吧?!”小姐姐在电话那端焦急地叫道。我让她把电话放在母亲的耳旁,我说:“妈妈,我正在上飞机,你等着我。”电话那边夹有小姐姐的哭泣声,小姐姐的声音:“妈,你听到了,你不要走,坚持呀。”我大叫了起来:“妈妈,千万等着我!就等我两个半小时,我就到了你身边!”空中小姐在看着我,周边的旅客看着我。我全然不顾,继续说,“妈妈呀,你一定要等着我!”机舱很空,飞机开始滑动,空中小姐要我就空位坐下,系好安全带。我一边坐,一边叫:“妈妈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呀!”飞机腾空而起,向1000英尺的高度爬去,穿越云层,我双眼湿透,感觉母亲顺着机舱过道向我一步步走来。 我赶快用力地擦眼睛:母亲走近了,停在我身边,用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我,伸出手来,摸了摸我湿湿的脸。我伸出手想抱住她,她也想抱住我,可是在我与她拥抱之际,感觉有一股力量把我们分开,她痛苦地往后退,渐渐退出我的视线。 “妈妈呀,你不要走!”我大叫,“我不要你走!”“女士,请安静。”空姐冷冷地说。她一手端托盘,一手用夹子,依座位顺序发给乘客热毛巾。 梅惠子远走美国,常常杳无音讯,却在家乡神秘地出现了。飞机晚了10分钟到达,一到出口,我就看见梅惠子在招手,晚上10点半了,接客的人不多。她穿了一件随便的毛衣,接过我简单的旅行背包,引着我朝停车场走去。她大我4岁,看上去和我一般年龄。 梅惠子举起车钥匙,按了一下,一辆轿车闪了信号。我们各自打开车门,坐进去。梅惠子往后座搁上背包,发动车后,驶到停车场交费处。栅栏启开了,车子朝黑夜加速前进。“惠子,恐怕我妈妈已提早走了。”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梅惠子伸过手来,握了握我的手臂,“我开飞车赶。”她踩大油门,车子飞一般行驶。在北京机场我取出手机,拨了里面的旧号码。梅惠子接了电话,我对她说明情况,她说:“别难过,我在江北机场等你。” 朋友有两种,一种朋友需要经常见,否则话都难接上,感情更淡漠;另一种朋友不必天天联系,三五载二十年甚至更长,彼此音容模糊,可一朝晤面,宛若朝夕相处。 江北机场到南岸七公里半路程,路灯昏暗,高速公路上只有几辆车在前或在后,路面清静得很不真实,偶尔,山峦映入江水,灯光也多起来,闪闪烁烁。车子过加宽长江大桥,插入南滨路,没一会儿就看见老家旁的卷烟厂。朝前开了不到10分钟,我就叫停车。下车后,我和梅惠子摸黑在陡峭的坡上小心地走。 这一带全是贫民窟,没有路灯,虽不是一片漆黑,却只能瞧个糊里糊涂。臭水沟流着脏水,烂房拆了差不多,碎瓦垃圾堆成小山丘,臭气熏天,盖住原来的石块砌的小路,杂草飞长,老鼠贼着眼窜来窜去,不时弄出动静。 得用手捂着鼻子,才能忍受那臭气。我和梅惠子好不容易爬上来,面前又是一大坡石阶。喘着气爬上去,绕过黑糊糊的小破屋,我看见六号院子院门外白炽灯泡高照,搭了棚,脱口大叫:“天哪,我晚也!” 我飞快地朝院子大门走去。院内空坝里十来人坐着,一口灵柩已在白花之中,母亲的大黑白照片镶上镜框,绕上黑纱,挂在墙上,正注视着我。我呆住了。院门两侧猛然闪出两个黑衣人,各拿一大串鞭炮,噼噼啪啪炸响,纸花四溅,震耳欲聋。 4 三哥厉声说:“还不快些给妈跪下。” 我赶紧跪下,后面有人递我一束香。“叩头呀,快叩!” 我连连叩头,身后是大姐的声音:“啷个香举在左手,换右手!” 烧完了,我又要了六炷香,分成两束,我轻轻地对母亲说,这束香为谁而烧,这第二束香又为谁烧,那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哎呀,烧这些多?”身后有个粗嗓门疑惑地说。我回转了身,家里五服内亲戚差不多都来了,甚至八辈子够不着边的人也来了,他们坐在桌前嗑瓜子喝茶。我认不出谁是谁,但张张脸熟。 梅惠子站在左边一张桌子前,弯下身填单子,掏出一叠大团结来给三哥。三哥将单子递到身后的人。不到两分钟,以梅惠子的名字献给母亲的花圈抬了过来。临时成立的治丧小组,由专门办丧事的大肚猫、三哥五哥组成。姐姐们担心嫂子们多言,表示不参加这小组,听从家里男子汉们的吩咐。三哥说大肚猫是一条龙服务:搭灵棚、租花圈、请乐队请歌星、送葬开路。母亲还没落气,住在中学街的大肚猫闻讯而来,跑上跑下张罗,等着母亲闭眼走人。两个姐姐握着母亲的手,呼吸困难。大肚猫坚持要把母亲移到外屋,放在一张竹板上,他担心母亲会死在卧室床上,若那样,对后人不利。这个忌讳,绝对不能打破。 母亲被抬到了竹板上,他要换寿衣寿鞋,还要姐姐们给母亲用清水擦身。 这么一折腾,母亲不难为大家,一口气上不来,干脆遂了大肚猫的愿。大肚猫每天都辛苦地等着送人到阴间去,送的人多,裤袋里的银子才哗哗响。他和手下两个伙计帮着三哥布置灵棚设牌位,在牌位前放倒头饭,用一个装着小米饭的土碗,上面插一双竹筷。吩咐三哥每天早中晚饭前三次到土地庙送浆水。那浆水用生水、面粉、小米混合而成。在弹子石江边就有一个土地庙。本来浆水、扎纸车纸马费时,但是大肚猫有现成的,就省事了,他还备有黑面烙制打狗饼、打狗棒。母亲行西天路途遥远,必有恶狗拦路,一旦遇恶狗,用棍子打,同时扔出打狗饼喂狗,可以脱身。 最后他要三哥站在板凳上,手举扁担,面朝西高呼:“妈妈,上西方大路朝佛!”连喊四次。五哥烧纸车纸马,送母亲归西。 这才让三哥五哥在冰棺里铺香表垫褥,让二姐小姐姐们用棉絮蘸酒为母亲擦脸净面,之后入棺。在母亲身旁放香表、草木灰和母亲生前供拜的观音瓷像,盖棺后铺上黄丝绒布,摆上花。 大肚猫看上去五十开外,头顶露白,脖颈略有些细长,肚子超大,虽是眯细眼,不过五官倒也配得恰如其分,显得忠厚。他看到我,体贴地说:“是六妹吧,要不要看你妈妈?”我点头。 大肚猫走到灵柩前,先移去花束,再撩去黄丝绒布。我在他身后,心跳急速。他揭开冰棺的盖,我看到母亲:她的脸紧绷,嘴唇也一样,不过样子安详。母亲瘦了几轮,脸小小的,戴着黑帽,像个道姑,身子也异常瘦小,胳膊和腿全是骨头,感觉整个身体缩短。脚上一双黑布白边鞋,却是38码。她的手布满了老年斑,手指多节和青筋突出。我去拉她的手,大肚猫比我快,把我的手抓住。“六妹,不要。” 我甩掉他的手,一把握住母亲格外冰冷的手。“妈,妈妈,你怎么就走了?不等我。我在机场要你等我,可是你没有。妈妈,我来迟了,晚了,我好恨自己呀!”我忍住直往外奔涌的泪水,声音呜咽地说:“妈妈呀,我叫不应你了,妈妈呀,我从此就是一个没娘的人,妈妈说过,没娘的人,是天底下最最可怜的人!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了,妈妈呀,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眼前金花直冒,站不住,我什么也看不见,浑身发软往下滑去。 梅惠子赶快把我扶住。 5 坐下后,我发现姐姐哥哥的脸色和气多了,五哥端了一杯茶水给我。 二姐告诉我,母亲听到我的声音,落下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你一说上了飞机,她的手就不再狠狠地掐着我。” 算来,我晚了整整两个半小时,没能给母亲送终。妈妈,这是我的错。你早就告诫我:“亲人离别时,千万不要哭,否则,死时就不能再见。”每每与你离别,我都未忍住,也从未信你的话。 如今你的话果然灵验。 这阵子家里人围着桌子在说母亲今天离去的情景,母亲死得不痛苦,她眼睛闭得严,嘴也合得上,脸也未变形,手脚都不软,是好兆头,对后人好;说母亲对儿子亲,两个儿子都到跟前了,有儿子送终,是好福气;说母亲啥话也不愿留下,连一个手势也没暗示,就是对生前的一切满意,没遗憾;说母亲尽给后人留想头,不让后人累;有的老年人,落下个半身不遂、植物人或癌症什么怪疾的,折磨后人三五年甚至十余载的,淘尽后人所有的家当,耗掉后人的精力,还天天怨声连天。母亲不这样,乖巧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潇洒地走了。 他们的说话声没完没了,像一群苍蝇在耳旁嗡嗡叫。 “二姐讲得没错,六妹一说来,感觉妈胸口的气就朝下落。”小姐姐声音有点嘶哑。“妈该望着她来,可啷个不再跟阎王爷争时间?有点搞不清楚。还有一件事,也怪糟糟的。” “啥子事?”大姐好奇地问。 小姐姐说:“妈自己早几年就选好遗像的底片,放成20寸大,加黑框。好像嫌我们这些儿女做不好这种事。是啊,我们做事,哪有半分能干劲赶得上妈呢。可是,她做啥子要准备自己的后事?” “妈妈从来都爱美,她自个儿选照片,自个儿满意。”我想也未想就说。 母亲的遗像,齐耳短发,一件最普通的灰色外套,里面一件白衬衣,纽扣系得规规矩矩。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眉眼秀丽,嘴角微露笑意,眼睛亮堂,整个人平和,却有一种不认命的执拗,甚至带点反抗的意味。 算起来,那是她在船厂做抬工和烧锅炉的时候。 “才不是呢。哼,刚才你们说六妹说要来,妈就安静了。这里就有问题。说白了,六妹你听着,不要不高兴,妈根本不想你送终。”大姐毫不客气地看着我,以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因为你根本就是不属于这个家里的人。” “妈妈不会嫌弃我,我当然是这家里人。” 我虽是这么回答大姐,在心里却觉得委屈。母亲为何不等我,让我与她告别才离去?被大姐击中要害,我灰心丧气。在飞机里见到母亲,是由于我太焦急想见她,心神儿集中,像道光,神速抵达重庆。那时母亲在去黄泉路上,上帝怜悯我,让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 棺材里母亲的模样,反复出现在我眼前。不错,她是安详的,但她骨瘦如柴,一口假牙,配得有些不整齐,使嘴唇合得不够紧。整张脸安详得过分,安详得无条件,让人忐忑不安。先前我只是注意到她死的样子,并未多想。她躺在那冰棺里,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怎么抹也抹不掉,总停在这问题上面: 母亲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母亲为何要事先准备好遗像,她带着底片去相馆的路上,是什么样的心境?她死前经过了什么事? 我这么想时,心里就难过。 那个长得慈眉善眼的大肚猫,他该让我看到活灵活现的母亲。他急什么?人死是有个时辰的,一生都艰难地挨过来,千急万急,就差那么一两个小时吗?母亲不要死,不能死。我在世上本孤单,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就更孤单!我在世上本无依靠,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就更无依靠!是呀,母亲死了,没有了她,天地粉碎,我还能幸免? 大姐隔着桌子坐在对面,她伸过手来,拉拉我的胳膊:“六妹,你莫自以为是。我在他们眼里都不属于这个家,你看我住得最近,他们也不及时通知我。我赶到时妈刚落气,大肚猫正在放‘开头炮’,向周遭报丧。这是个阴谋!”她哭了起来,转过身去,对着棺材,“妈妈呀,你都看见了,他们欺负你最喜欢的大姑娘。哪是一家子人啊!只有我最爱妈,可是妈就是看不到了。” “大姐,你说清楚。我是先找你找不到。”小姐姐还想说什么,被二姐用眼神止住。“当面是神,背面是鬼。”大姐拿出手绢抹眼泪。我突然想到母亲的鞋子来,便对二姐说:“妈妈的鞋子该是37码。” “你认为我们给她穿大鞋了,是不是?穿小鞋是错,穿大鞋是大错。告诉你,六妹儿,不懂就不要装懂。不要怪我们当姐姐的。过世的人,就该穿大鞋,否则到阴间,迈不开步脱不开身。你以为你是一个作家,大作家,啥都懂,告诉你,单凭这点不懂,你还得跟姐姐多交点人生学费。”二姐眼里对我充满不屑。 这种时候,我能争辩什么?不能。小时是,长大成人了依然是,尤其是在母亲的棺材边上,不想有一丝儿姐妹不和之气,我当没听见。 梅惠子和幺舅在聊什么,我朝他们走过去。 第二章 1 这六号院子空坝,算是老院子的一部分。以前的六号院子,也只剩有这个空坝、一截院墙和大门,其它全坍塌成废墟,在13年前修成一幢六层高的小白楼房。六号院子、七号院子、八号院子,当然包括一些零星搭建的平房,是野猫溪副巷这条小街最主要的房子。这幢楼房在整个贫民区歪斜破烂尚存的黑糊糊的吊脚楼、泥砖和木房中间,非常醒目。 那时父亲尚在。修建小白楼房时,原住户都各自想办法搬离。父母说人老了,去新地方两眼一抹黑,不好。他们不肯离开老地方,就租了七号院子一间房。楼建好后,为尽孝心,我给他们买了五层楼临江的两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内销房,价格比外销房便宜好多倍。但是原住户凭可怜的工资大都无钱买房,只有彻底搬走,只有程光头和解放前做过妓女的张妈的儿子两户搬了回来,前者是几个儿女把积蓄拿出来,凑齐钱,后者是儿子借了银行贷款。其他住户都是新面孔。不过13年住下来,陌生邻居也皆成了老熟人。 我握着幺舅的手,问好。几年没见,他头发几乎全白。他接到电话,就带着三个孩子过江来。说是就这么一个亲姐姐,他的一家子得给她守灵。他明显哭过,眼睛还红肿着,神情很哀伤。我说:“幺舅,你是我们的长辈,有不对的地方,请千万指点!” 他说:“三娃子很懂事,灵堂设得不错。” 这下我才仔细打量:紧靠老院子残墙,扎了四米多长的花牌,底色为深绿色,配有黄色花朵图案,挂着驾鹤西去横幛,花牌正前方放灵柩,后方正中央墙上是母亲遗像,扎了黑纱,周围放黄白鲜花。遗像正后方花牌上挂挽联,楼房一边墙壁上也挂着挽联挽幛,花圈则放在院子大门内两侧。 灵柩周遭扎着白绸带白花,有新鲜马蹄莲满天星衬托的花篮、成打白玫瑰混合百合和白菊,插在盛水的塑料底座里,以保新鲜。母亲生前最爱鲜花,三哥倒是细心。 “他呀肯舍得这钱?是我打电话从城中心花店订来,要了一个快递。”小姐姐不屑地说。她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在桌子另侧坐下,“梅惠子,你去美国多久?” 梅惠子说:“有些年头了。” 三嫂拉幺舅到另一桌上去打麻将,那儿三缺一。 小姐姐问梅惠子为何不到英国去?知道吧,英国福利好,交通发达,教育、医疗条件优越,连宠物都有权利,虐待、遗弃宠物会犯法,倒像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虽然咱们是社会主义,但能在这儿生病吗?没钱不让住医院。 梅惠子说美国与英国的确不一样,但是美国有美国的好,英国有英国的不好。 我不想加入这种谈话,有种冲动想去问幺舅,母亲怎么会自己事先准备遗像? 可是我没有起身,母亲与幺舅最亲,但恐怕也不会从他嘴里知道什么。母亲深知这个小弟弟的性格,一向老实,又怕事,不会给他添麻烦。 母亲躺在装有冰的棺材里,而不是坐在这桌子边,听我和别人说话。她活着时,常常会插几句言,会让我笑起来或捧腹大笑。母亲是懂得幽默的人,她知道如何说话,少一个音,间隔一个字,提高或降低一个词,效果完全不同,从这一点讲,母亲是个语言艺术家,而且有表演天才,模仿力强,绘声绘色。可是母亲死了,她不能呼吸,不能听见我说话,也不能跟我说话,她再也不能拉着我的手。我朝她笑,她再也看不见了,她就像一个狠心人,一眨眼功夫,就躲起来,躲到我怎么够也够不着的地方,我怎么想她,她都不会出现。我摸着自己的手,还留有一股她手上的凉气。我必须接受母亲死了这个现实。 但是不能。母亲怎么可以抛下我,独自走了?在那种年代,连口水都会把人淹死的时期,她居然敢把我这个私生子生下来,敢把我养大,独自忍受屈辱和各种可怕的压力不吭声,这样的母亲,不会不跟她的这个孩子告别就走的。 母亲当然不会离开我。 我像一个生有双脑袋的怪物,一个脑袋承认母亲死,一个脑袋拒绝承认。两个脑袋互相打架,分不清输赢。 母亲蹲在地上给我洗衣的形象,从记忆深处透出,逐渐清晰。那时我还没上小学,是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团圆饭,母亲得当夜回白沙坨造船厂,运输队大年初一加班。我非要跟着母亲去,母亲不同意,我抱住她的腿不放。母亲只得点头同意。没有船,我们只得走山路。突然下起雨来,雷声阵阵。 我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怕滑下山崖去。母亲走到半路,开始埋怨我,说根本不想带上我,我却非要跟着,不听话,给她添事,真是麻烦!我一生气,甩开母亲的手,走出不到五步就滑倒了,一身都是泥。母亲来拉我,我不理会,自己站起来往前走,马上又跌倒了。 母亲一把抓住我,叹了一口气说,“这辈子莫非妈妈当真欠你?你生生成了我的小冤家!” 那是我第一次与母亲那么近。母亲带着我走到半山腰的集体宿舍,一共六幢,五十年代的红砖简易楼房,三四层高。我们走进第三幢,楼梯上全是灰,墙灰剥落,露出涂了一层覆盖一层斑驳不均的油漆,新标语遮住旧标语,门窗破破烂烂。在二层靠左端里的一个房间,母亲拿出钥匙,开了暗锁。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靠右墙有两张单人木床,挂着发黄的粗布蚊帐,左墙安了一张单人床,搁着旧木箱,还有一个上课用的小桌子,铺了塑料布,搁了些杯子筷子之类的东西,依墙有一根铁丝,挂了几条毛巾和洗的衣服。母亲的床靠窗。我睁开眼到处看,想把母亲离家在外睡觉的地方记在心里。母亲倒了暖水瓶的水,把我周身上下擦干净,换上她的一件衣服,把我塞进被窝里。头顶的长日光灯扎眼,她顺手关掉。她把我的脏毛衣裤子袜子放在盆子里,蹲在地上洗起来,窗外路灯余光打在她脸上,母亲看上去很美,很温柔。 我马上就睡着了。 睡得很香。爬起来一看,母亲没在床上,我找遍船厂,也没她的影子。我大哭着叫妈妈,醒来,发现是一个梦。可是母亲不在,月亮透过乌云堆,孱弱地从窗外照耀下来,这个小房间变得阴惨惨。我躺在母亲的床上,害怕极了,躲在蚊帐里,不敢拉亮灯,也不敢叫。还有一张单人床,也有一蚊帐罩着,却没动静。没一会儿,母亲提着两瓶开水进来,她走过来,看看我,用手把我脸上的泪痕擦掉。我马上放心地继续睡。 那是母亲吗?母亲一向对我蛮横、出奇冷淡,似乎她脸上总挂着一串冰柱子,与我隔阂,是前世后生都不可改变的,像一个后妈,不像别人的母亲那么宠爱孩子,呵护有加,表示亲热。我不习惯,认为自己在梦里。果然母亲第二天早上对我冷冰冰,她把已干的衣服放在我面前,还埋怨地说,“要不是昨夜妈把衣服拿到锅炉房烘干,哪有你穿的,真是尽给妈添麻烦!”她恢复如初,而且显得急躁,一副随时要发脾气的样子。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那是一个梦,不管母亲之后对我如何不像母亲,我也该满足。 2 好了,今夜坐在这儿守灵,我得安心一些。 院门外,没有路人,天光暗黑发紫,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云层变得又低又厚,铺压下来。我说:“但愿不下雨,一下雨不晓得搭的棚漏不漏。” 大肚猫一听,赶快说,“我去查看一下。” 突然一个鬼祟的身影在大门外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我整个神经束都竖起来,陡然站起,跑到大门前,看清楚:那是老邻居王眼镜。她比记忆中更胖,背倒伸得直直,下着石阶,步伐不太灵便,算起来她也该有七十岁了。 她来干什么? 王眼镜住在同街的八号院子,灾荒年在一个厂子修建队管秤,将母亲抬的河沙故意倒掉,还压扁箩筐,欺负母亲,没收母亲的临时工证。王眼镜后来调到地段居委会当主任,不时把母亲当成一个道德败坏的分子处理,给母亲小鞋穿,拿捏母亲,因此年年得先进。我们一家子见着她都怕怕的,尽可能绕道或躲远,生怕她找碴儿。若她找到碴儿,母亲就得到居委会和派出所背书、写检查,遭到好些人训斥。母亲最怕派出所那个年轻户籍警察,他惩罚母亲与众不同,他在母亲的档案里添文章,说是要和母亲做临时工的单位领导一起来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母亲为此掉了好几次工作。王眼镜常常出现在我小时的噩梦里,甚至我长大成人,照旧做她惩罚我站在雨中被淋得一身湿透牙齿打战的梦。哪怕我出国,回家探望母亲,经过八号院子前,王眼镜瞧见我,也一样开骂:“烂丝袜子!你这破鞋养的家什,成了作家,得啥子哈巴意!”骂一声往地上吐一下口水。 有一次国外一家电视台拍我回家探亲的电视片,整条小街都得扫入镜头。王眼镜坐在八号院子天井矮木凳上吃饭,她用筷子敲敲碗沿,松掉铁链,唆使她的大黄狗来咬我们,阻止拍片。导演看不惯,出来打抱不平,被她一碗稀饭扣在头上,她义正辞严道:“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不是西风压倒东风,而是东风压倒西风,你再来几个洋威风,我王母娘娘照样不信邪!” 电视片里留下了王眼镜的一个形象:她灰白头发,戴一个棕色镜框的近视眼镜,手举着筷子,嘴角挂着笑说,“拍吧,龟儿子,我就还不信这包药,烂货生的小烂货,出息了,在我这革命群众眼里还是一样!” 不错,就是一样。 当天我在电视拍摄时说,任何时候拿起笔来写作,我都是长江南岸那个贫民窟的小女孩。 多少人会理解这话呢?谁能真正听懂呢? 母亲能明白。她几乎年年都去庙里,点上七星灯,虔诚地对着蒲团跪下来,口里念叨:菩萨保佑六妹,给她百合曼陀罗,给她利剑长江水,给她巫山云和雾,给她我的心、我的命,保佑她逢凶化吉,竿子到头路百条,事事通顺。 院门口两侧全是花圈,越堆越多,放不下了,靠墙叠放。花圈上的姓名,多半陌生,再看一眼,又似乎相识。母亲生前没什么朋友,死了,一下子钻出这么多朋友,令我吃惊。我打量着花圈上的落款,我们六个儿女都给母亲送了花圈;大部分亲友们也送了,一人一个花圈或两人一个花圈;好些陌生的人,似乎是母亲船厂做临时工的工友;邻居们都送了,一个大花圈,密密麻麻用小楷毛笔写了一长串名字,奇怪王眼镜也在内。 于是我问一旁的邻居马妈妈,她瞧着我满脸疑惑,说:“一条街一人两元钱,啥人想麻过不给,没门,我非收不可。” 世上有这样送花圈的?恐怕也只能在野猫溪副巷这条街上。 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每隔几年,政策一变,每个人关心自己的出路,街上也出现了开火锅店起家的万元户,有了钱,赶快离开这贫民窟,搬到对岸市中心;也有靠卖自己的血为生的老血号,收紧裤带过日子;也有跑到外地做小本生意的人,从此再也不肯和这儿有一点儿联系;也有不少姑娘家往深圳海南跑,混得好的,回来时周身上下穿金戴玉,给父母买一台黑白电视,混得不好的,就消失掉了。打个比方,马妈妈,以前住同院,有一只眼睛生来瞎,丈夫在船上工作,自己做塑料厂搬运工,后来儿子挣了点钱,买了中学街街尾的一幢二层楼的小房子。那儿是一个十字路口,什么人经过,都得过她的门,她就此开了一家杂货铺,安了收费电话,生意兴隆。 不管日子照常不照常,都说邓小平好,让人盯着钱转悠,不搞阶级斗争,人少和人斗,耳根清静,眼根更清静。王眼镜这个一向拿捏着居民言行的先进街道主任,威风陡减。 那时六号院子还耸立在脚下这块地上,石妈的丈夫得脑溢血死了,王眼镜搬来与她同住。石妈的房子就一间,在大厨房里左边端头,窗子朝西,长江中的乌龟石和弹子石渡轮依稀可见。王眼镜的丈夫和三个儿子先后得羊癫风,一个接一个握着拳头、扭过头去走路,眼睛格外恐怖,喉咙堵住,憋气而死。小儿子幸运,长到15岁也没有遗传父亲的病,他躲瘟神似的逃走了,再也没有回家过。王眼镜与石妈住在一起,惺惺相惜,天天邀人来赌长条牌,咒骂男人。两人手气好,赚小钱可维持平日开支。输了,她们会喝几两五加皮酒,靠江的那个小房间里会传出一段川剧。 王眼镜学妙龄尼姑:“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 石妈声音提高:“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拉,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两人合:“哎呀,由他。哎呀,由他。” 可是没有多久,两人翻脸,石妈让王眼镜滚。王眼镜抱着自己的铺盖卷昂着头走了。屋里传出石妈的哭声:“我的命是落汤鸡,是半根稻草。”她哭诉到伤心处,说儿子要带着儿媳回来住,她应该高兴,可就是高兴不起来,这么xx巴小的一间房,冬天寒心寒骨,夏天当头晒成死老虎,日子看不到头。 母亲听着,眼泪唰唰往下淌,手里正在往灶上添煤球,一个掉在地上摔个碎,又一个掉在地上摔个碎。“妈妈,给你。”我递上一块手绢。母亲接了过来:“看妈妈没出息,哭啥子呢?妈妈不哭。”可她眼泪掉得更厉害了。母亲不喜欢那个臭婆娘,却要为她哭,为什么? 18岁的我成天跟母亲赌气,一心想考上大学,离家远远,哪会愿意去弄懂母亲的心。 3 梅惠子看看手表,说:“对不起,得离开,你妈妈出殡之日我会再来。” 我找来手电,与梅惠子脚跟脚地出院子大门。借着手电些微光亮,江边窄陡的小径好走多了。 梅惠子不是邻居,是我小时的朋友,她住在野猫溪。我与她在江边认识,碰面时爱说各自看过的外国小说,未必都懂,可读到主人公落难一样流泪。她父亲在船上工作,不幸船出事,一船人都遇难了,那时她才3岁,妹妹才1岁。母亲靠糊纸盒一人带大两姐妹,怕后爹对她们不好,再未嫁人。她说我,“你肯定有一个幸福的家。” 我不肯讲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母亲不在意我,父亲不把我当一回事,姐姐哥哥把我当外人。于是,我快乐地点点头,说家里姐姐哥哥都疼爱我。 梅惠子羡慕地看着我,连连说,她很羡慕我家里有那么多人,尤其是有父亲,有父亲多好啊。我问她:“你想长大后做谁?”“当乔治·桑。”她看看我说,“你呢?”我也想当作家,可自知梦想难成,就支吾不出语。她推我,我仍不说。弄得她与我不欢而散。几十年后,她做了一个生意人,而我成了一个作家。梅惠子说:“我读过你所有的小说,你妈妈心里一定为你骄傲。” “她以前倒是认为做一个厨师比作家好。”我说。 我们走到江边马路上,天边响了一声闷雷。“需要我做什么,就来电话。”梅惠子说完就抱住我,在我耳旁柔声地说,“想哭就哭出声来,不要把泪水流在心底里。” 我鼻子酸酸地对她说:“再见了!”她看看我,走向车子,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车,对我摆摆手。那车是一辆紫色的bmw,很少见到那种紫。最多隔两天就会与她见面,这些年她生活如何,我很想知道。想必她对我,也一样。 4 我打着手电往回赶,两只猫在废弃的粮食仓库院墙上,抓着耗子似的兴奋地尖叫。雨点说下来就下来,我快步经过停灵柩的空坝子,直接上到五层楼。奇怪楼层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推开家门,我大口喘气。客厅里乱乱地堆了客人们的衣物,也没人。我推开右边第一个房间,走了进去。 这是母亲的卧室:右边是三门双开黑衣柜,左边是老式五抽柜,柜上有一台18寸电视,搭着蓝布罩子。平柜边上是父亲做的两张凳子,上面放了三口旧木箱,遮着红麻布。双人床正对着门,档头黑桃心形,在白墙衬托下发亮。床边有把旧藤椅,堆满了被子床单。以前母亲总坐在这儿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回回看见我进来,都说: “哎呀,是我的六姑娘回来了。快,乖女儿,快坐到妈妈身边来。”我手上的行李哐当一声落地,走过去,看着母亲,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现在这儿没有母亲。我把藤椅上的东西移到衣柜里,就在床边坐了下来。母亲坐在藤椅里看着我,有些累,睁不开眼,很伤心的样子。我朝她伸出手,握了个空。我起身摸藤椅,竹藤黄黄的,旧得厉害,好些地方分岔,却是异常结实,像记忆中母亲的手,甚至带有一些她的体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房间里全是母亲的气息,她的声音,她很少有的笑声,也同样少的哭声,我几乎从未听到过,这时统统汇聚在我周围。当然也有死亡的气味,浓烈地驱赶那些鲜活的东西。我站了起来,一点一滴看来看去,就在阳台上,死神在风里飘来荡去,把门摔响。 我走过去,死神躲闪开,雨成细线,斜斜地飘洒过来。阳台上堆有裹成一团的床单被子,有地方是湿的,想必是母亲临终时流下的尿,还有从她身上剥下的衣裤,皱巴巴地扔在地上。碎花棉布上衣,半长裤子藏青色,统统洗得旧垮垮的。我蹲下拾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心里好受多了。两分钟后,我将衣服床单叠整齐,把被子裹成一棍棒型,找到一块塑料布包扎好,顺阳台角落放好。 雷轰隆隆响起,远处有闪电。“希望是大雨,大雨比小雨好,下过了,就不会连绵不断一个礼拜。”母亲会这么说。母亲躺在床上,从窗子望天上,让我走时带上伞。我走进房间,床是空的,母亲不在了。 父亲的遗像还是在床头左上角墙上,眼睛注视着远处。没有父亲的孩子,她将盲目地活着?没有母亲的孩子,她将绝望地、加倍盲目地活着。感觉他把眼光慢慢转向我,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我走近,这时一阵冷风刮来,吹得窗帘腾飞。我赶紧关上阳台的门,乌云压得更低,雨水倒是弱小多了。再看父亲的遗像,他的眼光恢复如常,不再看我。 5 不放心楼下坝子,我到走廊栏杆前一望,透明塑料棚子搭得很牢,由高到低,大雨无碍,客人们还是坐在那儿打麻将。 空气好多了,我觉得有些汗粘着皮肤,想洗个澡。于是拿了自己的毛巾和香皂到卫生间,开了热水器,草草冲了个澡。从卫生间的窗子可看见远远近近歪斜在江边山腰的房子,有的地方,灯光亮,有的地方,灯光稀疏。这片地区,从小就习惯,现在看,怎么觉得不一样了。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以前有母亲,现在母亲不在。我眼泪又下来了,用毛巾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出来。 回到母亲的卧室,小姐姐跟进来,戴着一顶黑布宽边帽子,黑衣黑裙,本来个子高,显得更高。这个我们家的绝世美人,在夜里如此装束,玩什么新路数来着。她像没看见我的一脸惊奇,问:“你要睡哪里?” “我睡妈妈的床,不是已全换过了吗?” “是换过了,你不害怕?”我反问:“怕妈妈?”小姐姐不好意思了,调换话题,说母亲咽气时,她不小心把眼泪弄在母亲的身上,不可能梦到母亲。梦不到母亲,心里有块石头,搁不稳又取不下,闭着气。 她埋怨自己,倒霉运,撞破头求神拜菩萨,也不能翻身?我一向敬畏鬼神,鬼神信则灵,不信就无。小姐姐说,以前院子对门邻居陈婆婆死时,她的孝道儿子也是把眼泪掉在寿 衣上了,即便他有辟谷功夫,也见不到其母。“六妹,刚才揭开妈的棺材时,你没把泪水弄到妈身上吧?哪怕泪水掉一半滴到棺材上,你也一样会失去与妈再见的机会。” 我说应该没有,我要祈祷妈妈回到这儿来。小姐姐重复我的话:“回到这儿来?”“我想和妈妈说话。”小姐姐揭掉头上的布帽,坐上床沿:“我也想和妈妈说话。好吧,我们一起来向老天爷祈祷。” 我们面朝房门,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过了好一阵子,我才睁开眼睛,喉咙堵得厉害,我咳嗽了两声。小姐姐还是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胸前祈祷。 我打开母亲的衣柜,想找一件能当睡衣的衣服。里面乱乱的,没一件衣服合适。 我叠好衣服。走到隔壁房间——五哥五嫂的卧室,有一个双门衣橱半开着,我拿了一件五哥的体恤衫换上。 我回到母亲的卧室,小姐姐对着镜子,仔细察看自己的脸。她的脸颊有点黑糊糊,显得丑陋。我没问她,她自己解释:从伦敦回来已大半个月,正在做光子去斑,涂了医院自制的中药。药费昂贵,不过医生保证,医到斑消失为止。 从背影看小姐姐,黑色紧身毛衣和呢裙紧裹着一副女孩子的身段,那水蛇腰特别妖冶媚惑,脚上是一双时髦的黑皮长靴。 我上了床,躺在右边。 往常回重庆,若住家里,我总是睡在母亲的右侧,今天也如此。小姐姐收拾完毕,也躺上床来,随手熄灭灯。 雨已停了,阳台上塑料棚子里积蓄的雨水从边沿往下滴,滴嗒滴嗒响。房子这一侧靠中学,背对江水,楼下守灵的喧闹轻多了。外屋客厅的日光灯透过门缝泻入,山坡上中学的亮光透过布帘浸进来,母亲房里每一处都依稀可见,那房门后贴的发黄的旧年画引起我注意:一对胖头女娃男娃,举花瓶提彩灯笼,庆祝五谷丰登。是哪一年?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她买了一幅带喜气的画,贴在门背后,“六妹乖女儿,你回来过年,就能看见。” 哪一年?我想不起来,我肯定没有回家过年,我有多少年没有回家过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每逢过年,母亲不知有多盼我,站在这阳台上,看有没有我的身影走下那一坡长长的石阶来。她看不到,不知有多失望,可她一次也没抱怨过。 这时,小姐姐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当然和他有联系,我要说说——” 我把她的手推开。她又放上来了,“就说几分钟。” 我举起手来,摆了摆,表示不想说话。 6 楼下院子空坝里,又添了两桌麻将,除了主打人,周边坐有陪打出主意的人,桌上摆些一元两元五角的人民币,夜深也不影响亲戚们的斗志。那些从楼里牵出的一串串小灯泡,熄了些,不过仍旧灯火通明。 大肚猫倒是认真,走到楼上来,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查看塑料布边沿的积水,顺势压低,让水流出去,减轻篷布的重量。 这幢楼建在以前六号院子的废墟上,从未进入我梦境。翻检历年做过的大大小小的梦,几乎百分之九十都是六号院子。睡眠之中我脑袋削尖,机敏地从不同时空钻入地底,搜寻着沉入那不复存在的六号院子。每次我都停在厚重的大木门前,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吱嘎”一响,两扇厚重的大木门敞开。 天井长了青苔,搁着好些木桶木盆,竹竿上晒晾着衣服,大小厨房喧闹无比,各家在忙着淘米洗菜做饭。堂屋里坐着小脚婆婆,她的水手儿子走进大门前就开始高声叫“妈!”一个小女孩在爬窄木梯。盲眼的父亲担心地侧过耳朵。 “死妹崽,快滚下去!”三哥叫喊起来,他趴在阁楼的天窗上喂鸽子。女孩继续爬木梯,“你找死啊?”三哥朝女孩扔来一个钢钎。女孩闪开,钢钎哐当一声把楼板戳了一个大洞。她吓得从梯子上跌了下去,女孩大叫,一个女人快步朝梯子奔来,一副拼命要救她的样子。“妈妈呀,妈妈呀!” “六妹,好了,别叫!”小姐姐推醒我。 “你真是的,打断我的梦。”我不快地说。 刚才梦中我有可能看见母亲,只有母亲才有那样的反应,我潜意识地呼喊妈妈就是说明。梦被小姐姐打断,母亲难进入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奔过来的身影非常年轻、敏捷,她似乎穿着紫色竖条旗袍。 事实上我从未看过母亲穿旗袍,小时见过箱子里有丝绸花旗袍,后来再也未见。想来文革期间,母亲为避祸毁之,或是早些年大姐偷走,她个子大过母亲,不合身,便大方地做人情送给同学。家里少有的发黄黑白照片里,倒有母亲穿旗袍和高跟皮鞋烫发的照片,她高额头,忧郁娴静,嘴角微带笑意,很妩媚。眼睛深情地看着什么地方,不见多幸福,却是焕然一新的亮堂,一派韵味。想来,少有人能抗拒这种美。梦总是反映心里想的东西。没人说我们四姐妹丑,可我心里清楚,我们四姐妹只是沾了点母亲长相的光,没一个胜过母亲。小姐姐身体靠着枕头,碰了碰我的手臂:“六妹,我有事情要对你讲。”她的声音里充满焦虑。“那个人根本就是畜生。” 她的声音不寻常,如果我感觉对了,那哀怨的声音带着杀气。我倒吸一口凉气,坐起来,但是马上躺下。“不要讲,起码这阵子不要讲。我什么都不想听。”小姐姐脸色难看。我解释说:“你和我回家是因为母亲去世,除了母亲,之外的事,我们另择时间谈。”“但是六妹,你听我说。我俩见面也不容易。”小姐姐恳求。我说:“我不想谈。你会几个小时都停不下来。”“反正你也睡不着。” 但我主意已定,走到了隔壁房间。床上已横躺着二姐、三嫂和大姐的外孙。双人架子床比母亲的床宽些,我靠着二姐插了个空,睡下去,跟他们一样,双脚吊在床沿。 7 二姐穿着薄线衣,双手衬着脑袋睡觉,新近烫了头发,有点像卡通片里的辛普森太太,脸色很差,嘴唇毫无血色。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凌晨1点55分了,下过雨后,气温起码低了五六度,冷得像初冬。我扯过被子一角,盖在肚子上。渡船上水手吹响了哨子,铁锚升起,缆绳松开。船发动了。江上岸边蒙了一层浓浓淡淡的白雾。渡船掉头向对岸去,我站在岩边害怕地用手遮住双眼,可又想看,就从手指缝隙里瞧。渡船突然倾斜、翻转进江里,一江人脑袋如皮球浮浮沉沉。我松开手,放大胆去看。 父亲长叹一口气,把我拉回家,沿石梯两旁长满断肠草,边角挂着青苔,我边走边看。 春天是活人去见河神的季节,老辈人都这么说,小桃红,人的鲜血染红,凶运吉运,得看人心眼儿多诚。 1953年忠县乡下的外婆病重被舅舅们抬着滑竿送来。外婆是饿病,气鼓实胀,比快生孩子的孕妇还大,里面装有可怕的虫。大厨房全是难闻的草药味,惹得邻居们怨声载道。外婆喝下草药,拉下的全是白生生的虫,长又偏细,像电话线,有些虫没死,还在蠕动。外婆躺在床上,按着大肚子痛得厉害,不停地叫唤着。母亲给外婆揉肚子,外婆埋怨母亲:“你这小桃红背弃我,让我在关口寨扯了张厚脸也做不成人,小桃红你爸爸死得早,你对不住妈妈我呀,我当初啷个生了你这害人精无孝女?” 外婆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怪罪母亲。外婆讨厌大城市,母亲则相反,她小小年纪自有主张,还没饭桌高,就拒绝裹三寸小脚,遭到外婆的体罚,跪在家里的搓衣板上搓麻绳,她被饿饭,饿得昏厥过去,也不屈从。家穷,外婆只得把母亲许给有钱人家做童养媳,但是母亲偏偏扭着根筋不嫁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男人,她被关在屋子里。天黑了,她颤颤巍巍地打开窗子,这窗不太高,要翻过去,必须小心,因为外婆耳朵尖。等母亲翻过去时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她只得冒险翻回去。家里没啥值钱的家什,床档头有一个外婆为她作嫁妆的蚊帐。她卷裹起来,夹在腰间,慌里慌张,结果翻窗落地时左脚扭伤了。她抱着蚊帐,忍着痛,瘸着脚连夜走山路,往县城赶。到了县城,她出于本能,往江边赶,那儿有轮船,可以载她去远方,就可以逃躲开身后的一切。她毅然决然踏上跳板,搭上了轮船到了重庆大城市。 好多年,母亲都杳无音讯。母亲内心敏感,细腻,外表温柔沉静,却是一腔子泼辣野性,用外婆的话讲,母亲是一头不肯被驯服的烈马。可是母亲爱外婆,生活稍稍安定后,不时把攒下的钱寄回乡下。对重病的外婆,她细心照顾,想尽方,想治好外婆的病。 “妈妈,原谅我。”母亲对外婆说。起码当初逃婚离开乡下到城里后应该递个信,让外婆知道她活在某一个角落。 “哼,原谅?当时我就当你这臭蹄子沉潭了。哎呀,痛死我了!”母亲双手作揖,请求外婆原谅。“不可能,你死了这份心吧。”母亲扑通一声跪在外婆床前,“妈妈,你原谅我吧,是我的错。我该早些接你到城里来,若来,你也不会病成这个样子,我好悔啊,我真是不孝女儿!”外婆把脸掉转过去。到外婆死,外婆也没有说一句原谅母亲的话,尽管母亲一再向她表示自己的歉疚。外婆落气前,倒是没有骂母亲。外婆大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出她的想法: 要母亲把她葬回忠县关口寨老家。母亲做到了。外婆的尸体运回忠县老家,与后山上外公的坟合葬在一起。外公的坟头有好多小桃红,那是外婆在母亲逃婚后撒的种,每年整个后山都开遍了小桃红,外婆绕着坟头转圈,边走边对里面的外公说话。母亲一看见父母的坟,眼睛就红了,泪水“吧嗒吧嗒”掉个不停。小桃红,母亲告诉大姐,外婆恨她时叫这名儿。可没外婆这么叫,她哪是她呢?母亲悲痛地拉着大姐跪在外婆的坟前,捧了一把小桃红,花的汁液染红手指,手指晶莹鲜艳夺目。母亲看着自己的手指,再看看整个后山的大片小桃红,突然明白过来:“就我这傻兮兮到家门子的闺女,妈妈早就原谅了我,不然她不会种小桃红,以此祝福。她当然心疼我,当然担心我,挂念生死未卜的我,她是我的妈妈,啷个会变呢?”母亲变成一个泪人儿。 外婆的心眼儿诚,她种小桃红,朝夕祝福。母女之间长年存有的芥蒂之坝冲垮,母亲的心彻底向外婆投降。母亲泪水流个不断,悔呀恨呀,可是也没用,外婆不能死里复生。老辈子人的话,在一个上下一起说谎成性的国家,便无法应验。 几年后全国开始闹大饥荒,四川这个一向丰足富饶的天府之地,也不可幸免。忠县天天有人饿死,先把牲口杀了吃,吃虫,有的村子严重到人吃人的地步。还有力气的人,得浮肿病,就往外跑讨饭,可是跑到哪里,都没得吃,有钱买不到,没钱更无法活,那就抢吃的。没力气跑的人,就吃树皮树根,饿急了,吃自己的屎或死尸。田埂上的野菜根中,有野胡萝卜和野芹菜两种味儿甜,比其它野菜根好吃。不幸的是这两种野菜根和有剧毒的草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味也相同,那就是狼毒和毒芹。吃过任何一种,在15分钟和半小时内得立即抢救,否则必死无疑。 那年月好几个乡镇才有个医生,别说15分钟,就是一个小时也赶不来,赶来了,也没药。有一家子七口人因误食狼毒,躺在地上吐白沫,满脸青紫,痛得面目狰狞。两个大人把五个孩子抱成一团,他们死成一堆。开始时村子里死了人,还用几块薄木板做个棺材,后来死的人多了,就用一张破席一卷,或一块没用的布一裹,在一块荒地里,挖个坑埋了。再后来,死人更多,就啥也没卷没裹,放进一个大坑合埋。 野菜吃完,就吃黄泥巴。大舅妈吃了泥巴,拉不出屎,活活胀死了。村子里所有的小桃红都被连根摘下吃掉了。可是有一天夜里,外婆的坟前生出好多的木耳。母亲说是在冥界的外婆设此法为大舅二舅们救命的。 1994年夏天,长江三峡工程混凝土纵向围堰的基坑开挖。母亲听说了,日夜不安,说是大水迟早会淹外婆的坟,要去忠县移坟。2000年乡下亲戚来信说,他们得搬移,那方圆二十里不到的石宝寨也会大半在水下。整整一年,母亲都在催二姐写回信,问那些亲戚的去处。有一天,母亲说外婆投梦来,讲红色水位线处处可见,外婆一身是水,冷得很。幺舅声称要陪母亲去,大姐也要陪着去,三哥也要去,不过却要母亲出路费。母亲问二姐拿主意,二姐说应该是六妹出钱。讨论了好几年,到2004年秋天,最后决定国庆时幺舅、幺舅妈和母亲一起去。 可是母亲突然昏过去,流尿,送到医院抢救,说是严重缺营养。母亲去不了,让幺舅去,幺舅非要等母亲好后才去。这事一拖再拖,到一年前三峡工程蓄水至156米为止,因为长江水淹没了整个村子。幺舅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开了会,封锁消息,不让母亲知道。母亲至死也不知祖坟在水底。 但也奇怪,母亲再也没有提回忠县老家移坟之事,一到春节,不管是自家孩子外孙,甚至亲戚的小辈来,母亲都是一人两百红包压岁钱,出手大方,看得三哥二姐胆战心惊。也许冥冥之中,母亲有所感觉,或者外婆又给她投过梦。 母亲不会不顾不管外婆的,她的魂会潜入浩渺的三峡大湖寻找外婆,想来这回外婆会原谅母亲。 第三章 1 往事一遍遍涌来,今夜注定要失眠,打麻将输赢的叫声有起有伏,老有人上楼来拿东西,进进出出房间,开门关门都是重重一声。想着楼下空坝母亲停在那儿,入睡就难上之难。 突然一阵鞭炮炸响,看来又有亲友到了。按习俗,亲友到,得放鞭炮,亲友得烧香跪拜。好不容易楼下安静下来。我想,这下,可以勒令自己闭下眼,起码为了明天能打起精神。可是大姐人未到,嗓门先到客厅: “忠县乡下亲戚带来花生。来来,起来剥花生。妈妈死得划算,所有的儿女都回来给她吊孝,能到的晚辈,孙子外孙曾孙都到了,包括亲戚朋友该到的都到了,嗬,这方圆百里哪个老人能有这福气?” 二姐生气地接过话:“啷个不像大姐,吃一个甲子的饭,还不会讲话?”二姐这一搭腔,大姐马上过来,抓住二姐的胳膊:“二妹,来来,睡啥子嘛,过来剥花生米。” 二姐披了衣服,戴了眼镜,跟大姐到了客厅。 床上空多了,我翻了一个身。小姐姐也从母亲的卧室出来,不快地说:“唉,大姐,你吵着我了。”“你要睡着还能醒?”大姐笑了一下。窗子上端有缝的地方,冷风嗖嗖。我爬起来,踮起脚尖去关窗子,又把房门关严,外边姐姐们的说话声小多了。 这个房间,以前属于父亲,还是同样的架子藤绷子床,不过他喜欢睡对着房门的一边。我进门出门,总能看见父亲闭着眼静思默想的样子。1999年6月15日,父亲去世,前一周,他突然把挂在窗前竹笼里的一对相思鸟放走。他只是有点咳嗽而已,拒绝吃药,最后一夜,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呼吸不畅通,咳嗽了几声,一口气不上来,就闭了眼睛。当时母亲觉得不对劲,一边叫父亲,一边到父亲房间来。 可是父亲没有回答。母亲到他跟前,一摸他的手,已硬了,再摸他的鼻孔,没有气了。母亲一把抱着他,哇地一声哭起来。 母亲就是刚和父亲好上时,也没有这么紧地抱他,直到哥姐来,都不肯松手,她被自己的行为震醒了,原来生命里也是不能没有他的呀。 这种后悔和伤心一直持续了母亲整个晚年。灾荒年父亲走船没有消息,母亲与一个帮助全家人渡过难关的青年相爱了,有了我。这件事被弄得很大,闹上法院,最后母亲选择了父亲和六个孩子,生父只得离开。在我18岁那年见了一面,之后生父去世。又过了好些年,我以此写了自传。 当我从伦敦飞回家时,母亲对我说生父,我知道她很思念他。父亲过世了,母亲说父亲多,绕来绕去常回到两人初相识之际。 袍哥头子在纱厂看中母亲,娶她,有了大姐,可是对母亲不好。那是1947年春天,母亲带着大姐刚从袍哥头子家里逃出来,在嘉陵江边靠给人洗衣服过着小心翼翼的日子。父亲是驾驶,把拖轮靠在江边,他站在屯船上看见一个少妇背着一个小女孩在江边洗衣服。他送脏衣服来洗,有时衣服不脏,也送来洗,为的是能接近少妇。他帮她把背上的小女孩接下来,抱着孩子逗,吹口哨,地道的江浙小曲,孩子笑了。父亲每次都穿得整齐,有时来不及换掉船员制服,就直接带着一篓橘子和糖炒板栗来江边找她们。他穿制服肩是肩,背是背,腿很长,那有梭角的船员帽子把父亲的脸显得英气勃发,他的五官中,眼睛最亮堂,不小心碰上去,就像着火一样燃烧,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续洗衣服。春天乍暖还寒,沙滩变得宽绰,好些地方都露出长青苔的峭岩来,江水绿得透底,倒映着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的身影。 从母亲的描述里,我感觉到她也一样爱父亲。 一个女人同时爱两个男人,这女人活得有多累,尤其是到对方离世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亡羊补牢,晚也,可以想象,母亲有多恨自己。 大姐的声音高起来,隔着一层门,也能感觉到她伸长了脖子,分明她在为自己说母亲的话辩解,“我们是孝子孝女,还有孝孙,话没讲灵光,可鼓敲落到点子上,对头不对头?”她的脾气几十年不变,母亲对她生气时,总爱骂她是“天棒”,真是字字如针。 客厅里三个姐姐的声音突然小了,全是剥花生米的动静。没一会儿,小姐姐的哭声传来。“莫要哭。不就是那龟孙子的牲畜有了新欢,如此作践你,我们得把他扔进长江里喂鱼。” 那不是大姐的声音,而是二姐,说得一本正经,甚至恶狠狠,我不由得坐了起来。小姐姐哭得更伤心了。二姐压低自己的声音,房外三个女人似乎头凑到一块。几分钟后,小姐姐打断她说:“好了,我不哭。”“那你设法让他来。”大姐说。“这种人得让他晓得害人的下场。”外边声音更低,我侧起耳朵,只抓着几个词“??锤子,老二……不让六妹晓得……会帮着……” 床里边的三嫂咳嗽了,以表明她在睡觉。外边换了话题,说起明天会有更多的人远途到重庆,二十桌都坐不下,可能桌子要搭到外面空坝里,到时大肚猫会加收费用。 “收费多,不要操心,反正有六妹在,她比我们有钱,就该她出。” “哎呀,不要哭了,那六妹会帮你治治他?” “她不会管我的事。” “太过分,她不可以这样!” 我哪里睡得着,索性穿上衣服,从门缝里看到小姐姐的眼睛红红的,脸颊还有泪痕,都没有擦干。 小姐姐在讲小唐的事,他在英国一所大学教东方建筑艺术。她仰视他,敬佩他。他呢,认为小姐姐身材相貌超群出众,心眼好又有耐心,尤其是他老了后,她能仔细地照顾他。小姐姐与他好了,彼此发现好些爱好相似,不管是性取向,或是狂看足球,他们可以不吃饭不睡觉,或专门睡觉享受快乐。两人好到她答应他马上飞回重庆,与名不符实的丈夫离婚。丈夫乐得自由,一点没讨价还价,包括对女儿田田的监护,离婚手续几乎在一天时间搞定。 她与小唐,虽未正式结婚,但是同居七八年了,按英国法律算事实婚姻。去年五月的事,他去南方参加一个大学活动,接待方让一位妙龄女博士生陪同游览当地着名风景区,上山路上谈风花雨雪和古今哲学。她写了好几年美国女诗人普拉斯的论文,只怪自己的博导水平太次,哪有半点小唐的学识,无法指导。他开导她,她的论文可好好写,可新开一门学科。他从贝聿铭的建筑理念,谈到艺术最后应该达到远离俗世的禅境。他如数家珍地说到英美现代诗,从女诗人的蜜蜂组诗谈到女权运动,再从泰德休斯的《生日信札》谈到一个男人的悲伤,再说到本雅明、霍克海默、阿多诺,深入无意识之途。 她听得云里雾里,却点头称是,百般崇拜,请他帮忙指点迷津。他说是荣幸。他的手无意间碰着她的手,想闪开来,她倒大方地握住。山上眉来眼去,天雷勾地火,油浇在了火上,下山当晚两人的身体就含混不清了。 没过几天,他又要去另一个地方讲学,实际与那女人幽会。手机关机,旅馆电话说是人已不在。消失了一周才出现,说是手机没电,搬了旅馆,躲避大学的人纠缠,去了一次三星堆遗址。这是小唐一生里最口是心非、记忆混乱不堪的时期,他不认识自己,身边的人也不认识他。7月离开中国回伦敦前,说是要去一所大学签客座教授合同,合同谈了一周,住在旅馆,早晚和那个女人幽会。当然,合同没签。回到伦敦后,两人email和国际长途电话不断。鬼差神使,有一天他们的电话被小姐姐无意间听见了,她当场气昏在地。爬起来一查上月电话账单,全是这人打来,然后他打回。回想一下时间,都是她不在家的时候,这次本来她在上班,有点不舒服,请了假回家,听见楼上小唐在与人说电话声音异样,出于好奇,她在楼下客厅拿起电话,才撞上地雷。她坐在那儿好半天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才一步步上楼,走进书房,质问小唐。小唐坚决否认与那女人有特殊关系,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认识她!” 不过他指责小姐姐偷听电话不地道,小姐姐说,她是无意。然后说他与她通电话已好几个月,他否认。她拿出电话账单。他暴跳如雷,吼道:“你查吧,有本事查个清楚!”气得脸都变了形。他恼羞成怒,有两天不与小姐姐说话。 大姐边听边骂小唐是头披着人皮的狼。二姐没说话,不过一脸肃然。 小姐姐也许不是第一次对她们讲这些事,如同小姐姐之前与我在电话里讲这些事一样。我设法安慰她,我的心为此又酸又痛,仿佛这些年严密遮盖的生活,被一把撕开,一览到底。我无目的地到处旅行,像一个孤魂游荡,为的是独自舔自己流血的伤口。 从上次小姐姐说她和小唐的事后,差不多三个多月过去。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说实话,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坦率地讲,无时无刻不挂在小姐姐嘴里的小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忠厚、善良、用情专一,一派学者风度,而且是堂堂一君子。人都是凭第一印象判断,而第一印象往往误事,甚至是一生最不能错的事。 2 我不想听了,索性推开门。沙发床上三个姐姐见我走出来,一愣,停住说话,不过马上腾出地方,让我坐。二姐还把被子拉过来,给我的双脚盖上,说:“奇怪,才十月天,夜间居然冷得刀抹脖子,晓得我们这儿没有暖气,将就点吧。”被子上面搁了一个布口袋,里面是花生,混合着剥壳的花生米,另一个大土碗装花生壳。姐姐们抓一把在手里,剥了,就扔进布袋里,动作一致,不快也不慢。她们转移了话题,说到母亲讲老家风俗,给死人开路时撒花生米,以后再投生,日子会顺顺当当。“妈呀,喜欢花生,她不是给幺舅的孙子取了个乳名叫花生吗?”大姐说。二姐与大姐互相看不起对方,大姐火爆,喜欢表现自己:二姐阴沉,心里总是有主张,从小认为母亲宠爱大姐,父亲也一样,她心里不服,但面子上不说 出来,说出来,就是承认自己输给了大姐。 二姐做小学老师,一直做到两年前退休,不必天天到学校去管小学生们,她的婚姻很稳定,丈夫准确说来也是母亲定下的对象,很爱她,两个儿子听话,连儿媳妇也一样。还未抱孙子,日子倒也清闲。 大姐结婚离婚好几次,生了两女两儿,孩子随处扔。我18岁那年,大姐回到重庆,找到断了十多年联系的知青——初恋情人,回到煤矿就不顾一切地与丈夫离婚,离婚后,回了重庆,如愿与初恋情人结婚。大姐的二女儿小米也回到重庆与他们一起住。 大姐与丈夫并不快乐,三天两头吵架,分家具,分碗筷,最后分床单,一人拉一头,要撕去一半,结果她一急,摔倒在地,中了风,双腿不能动弹,连话都说不出来。丈夫态度大变,天天跑医院照顾,按摩她的双腿。两人和好如初。靠了爱情的力量,三个月后大姐能说话自如,腿也能动了。 三个姐姐与我有相似的脸,眼睛比较大,瓜子脸形,都带有几分我们共同的母亲的神态。这剪不断恨不了的血缘,使我们四姐妹在这个深夜促膝围坐一块,剥送丧花生。 我们曾有过如此近的时刻吗? 小时吃团圆年饭围着桌子坐是这样,但我都被喝斥到屋角小板凳上,说小孩子不能上桌。大一点了,能上桌吃团圆年饭,哥姐下乡当知青,总有一个不能回城来,哪怕后来,我们各自有自己的家,逢母亲生日或是过节天,回重庆看母亲,都是杂七杂八沾亲带故一大桌子人,记忆中好像从未有我们姐妹四人单独坐在一起。 能感觉到母亲依然在屋子里走动,起码能嗅到她的气息,若是她和我们坐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可她一个人躺在楼下冰冷的棺材里。 当我不在这个屋子里,母亲是什么样的? 她穿着舒适的平跟布鞋,天一亮就起床,在阳台上做做早操,然后上卫生间洗漱,拜桌上的观音菩萨,吃五嫂做的早饭,有时是面条有时是稀饭。她喜欢吃包子豆浆,五嫂做不来,会上中学街给她买来。吃过饭,她到楼下屋子里转转,也可能到江边走走,透透新鲜空气,也可能参加老年人集体活动,跳跳集体舞,打打太极,锻炼身体。中饭等着上中学的孙子回来,祖孙吃过饭后,午休2小时,孙子上学,她开始织毛衣,帮五嫂理理菜,和楼下邻居打打麻将,晚饭五哥孙子回来,她的话多起来,告诉五哥这一天她遇到了什么老熟人,院坝里来了一个什么弹棉花的人,原来其父就做这一带的生意,没想到儿子承父业。一家三代和和气气吃完晚饭,母亲在走廊上走走,逗逗邻居家的小狗小猫,或者与二姐大女儿通通电话,之后看电视,或去看戏。上床睡觉前,冲个澡,把假牙取下,洗净。每个周末儿女孙子们都回来看她,或接她到家里玩,计划走走幺舅或干儿子守礼家。若是清明,上父亲坟烧香之后,母亲要请大伙儿去餐馆吃饭。到了端午,母亲一早起来,会翻箱倒柜找出五色线,手腕、脚腕上的那根五彩线。她会一一打电话,会叮嘱家里子女孙辈不要忘了回家。母亲指挥五嫂在门前挂艾蒿和菖蒲,留两枝在手中,绕屋子每个角落走,请鬼魂出去。家中每回一家子人,她都细心地把彩线系他们的手腕上,一边系,一边嘴里念叨: “长命缕,续命缕,五色叠五色,辟兵及妖鬼,吉运高高照,命人不病瘟。” 她不厌其烦地叮嘱儿女孩子们,在夏天第一场大雨来时,才可把彩线抛到江里。母亲会带领大家用泡过的糯米,教孙子如何折粽叶,如何装米,一些用腊肉芯的,一些用鲜猪肉芯,如何系线,才是既好看又牢固。母亲兴致好时,会与姐夫和大姐喝五六盅雄黄酒。到了中秋,她会拿出最好的茶叶,布置好桌子,放好碗筷杯子,等着儿女带回月饼。吃饭前,会给父亲举杯,大家动筷子前,让孙子拍个全家福合影。母亲较少过重阳,新年也不是重点,春节才是,早早就准备,早早就打扫尘埃,布置房间,做新衣,准备年货礼物。母亲要把所有的亲戚都请到,也要走亲戚,更不忘去庙里给外婆外公父亲和家里祖宗们烧香拜佛,给儿女及孙辈求个佛的保佑平安。母亲坐在上席一家之主的位置,穿着新衣,笑吟吟地享受儿孙满堂的欢悦,她给压岁钱一点儿不含糊,她看电视里春晚节目,还加评论,一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倒,给她捶背,削了苹果递给她,每个人都围着她转,讨她开心。恐怕大观园的贾母,也不会有母亲的好福气! 像家里人经常告诉我的一样,母亲的晚年过得如此有规律愉快,丰富多彩,她的生活令周遭邻居,尤其是老太太嫉妒。 如此情形,我大可不必担心。每回打电话给母亲,她总是对我说:“六姑娘,我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你姐姐哥哥嫂子姐夫对我都非常有孝心,你放心吧,好好做自己的事。”母亲甚至让我节省长途电话费,说:“打电话太贵。我真的很好。再见了,我的六姑娘。”她把电话挂断。 可是我从未从另一个角度想一下,她的晚年,也许并非是每次我回来看到的样子,或听到家人的描述——她过得幸福安稳,无忧无愁,我从未怀疑过。 多年来我第一次想到母亲,在我看不到的情况下,会如何生活?家人没说的一面呢?这个想法一钻出我的脑子,我的心就没法平静。记得她上了年纪后,掉了两颗牙,装了牙,有一次我回重庆,遇上她牙痛,我带着她去找一个着名的牙医,给她纠正牙。可现在她嘴里的那一口假牙,明显是一个歪货牙医做的,那么她为之有多受罪,可是她从未唠叨过。 如果可能,我得弄个清楚。 3 天亮时分,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长得很中看,戴了顶呢帽,黑西服笔挺,显得风尘仆仆。他揭了帽子,对着母亲的灵柩连连叩了三个响头,递上一个红包,不多言,转身走入晨曦中。 三哥站在屋中央,用说书人的口气讲完这事后,清了清喉咙说:“我一眼就认出他是翦伯伯的儿子,跟他父亲一个版本的长相。嘿,妈的那个干儿子。真是有气派,红包扎实透顶,六个数!”他拿了几盒香烟就下楼了。 小姐姐说,“我记得翦伯伯,他是不是跟妈妈——”她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停住了。 “嘿,”大姐干笑一声。“听说他死了好些年头了。唉,没想到他这儿子还孝道,讲仁义。”大姐把花生壳扔出了碗,继续说:“说白吧,他们是情人,他在货船上当轮机长,那时缺柴烧,经常帮妈妈运柴到家里来。” “哪阵子的黄历?”小姐姐问,把地上的花生壳拾了起来。 “1974年或是1976年,我回重庆碰到的。”大姐说。 我比大姐说的时候还早点见过这个翦伯伯。母亲那时贫血,在白沙坨造船厂当抬工时,从跳板上掉下河里好几次,有一次被救上来,死人一样,手脚冰冷僵硬,脸色死灰,心脏停止跳动。做人工呼吸,最后母亲才缓过劲来。不过厂里医生说,母亲心脏有问题,还有高血压,这才调动了工作,烧老虎灶。有一次大姐突然回重庆来,要我去通知母亲,我拿着大姐给的一毛钱坐船下到白沙坨。找到母亲,碰见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母亲让我叫他翦伯伯。 不知为何,我不叫。 母亲有点生气,对男人说:“不晓得是哪根经不对头,这个孩子从来不听我的话。” 母亲去伙食团打了饭,是菜花和咸菜。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食堂菜:菜花用米汤闷,香喷喷。我们三人在母亲的开水房的小桌前坐下。不断有人提着热水瓶来打开水。印象中翦伯伯生得气宇昂然,个头在男人中算高的,该有一米八吧,左腿有些不灵便,跟父亲说话的口音相似,明显是下江人。他微笑地看着我说:“有个性好,上小学几年级了?” 我回答了他,反过来问他认识我父亲吗? 他竟然点了点头。 翦伯伯对母亲很好,吃饭时给母亲倒了杯水,还给我夹菜,他眼睛看母亲,发着灿烂的光。吃完饭,翦伯伯摸摸我的脑袋,就走了。 我以为母亲会警告我,关于翦伯伯,回家不要告诉父亲。可母亲什么也没对我说。她请了假,调了班,我们搭了一艘船厂的拖轮回家,一路上母亲啥话也没提,她紧握我的手,一脸疲惫,看着江水,闭着眼睛。 “我晓得,妈和船厂管人事的头头也有点那种——”二姐停了一下,想找个合适的词,可是未找到,她索性放弃。“反正是那种不体面的关系吧,妈才能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调了工种,给厂干部们烧开水,做活轻一些了。” “不是那一批临时工都按政策全部转正的吗?我记得妈妈说过。”我插言。 二姐说:“反正厂子里的人是这么说妈的。” “没证据。” “六妹,你是作家,你找证据来证明他们诬蔑好了。”二姐口气平淡。 大姐双手一挥,高声叫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停下,听我几句。晓得吗?妈那阵子已经四十多岁,还是个顶呱呱的大美人,尤其是在白沙坨那个夹皮沟船厂,更是尤物,好多男人信她这包药。袍哥头,我们的爸爸,爸爸之前遇到守礼的叔叔,还有六妹的生父,那个姓孙的。想想,还有谁呢?对了,还有翦伯伯。天知道她有多少事,我不知道。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有妈那么多的秘密!” 小姐姐说:“真是的,妈妈这一辈子有多少情人,谁也说不清。我的男朋友原先不想和我结婚,就是妈在船厂里名声太坏,他家里反对。反正我觉得妈对不起爸爸!难怪王眼镜石妈她们对妈那样不留脸,总刁难妈,妈是有些自作自受。但妈是自己的妈,我只得认了。” “怎么妈妈的好朋友王贵香没来悼念?”二姐说。“通知了吗?”大姐问。“三弟该通知了吧?听说她不住在重庆。”“王贵香跟妈穿连裆裤的铁关系,妈在船厂时两个人抬一根扁担,她知道妈走了,肯定会来看妈。妈肯定想见她。”大姐说。“那么天亮后问问三哥,看看通知王娘娘没有。再打个电话吧。她的干儿子守礼一家呢?”“守礼来了,进门就给妈跪下叩头。他说,他母亲正生病住院,不能告诉她我妈走了,怕讲了会加重病情。”“莫娘娘呢?爸妈生前和她关系好,通知了吗?”大姐很生气:“你问三弟吧,他以为自己现在是家中长子,老大了,目中无人。我是看着妈妈的面子,才给他面子。”“大姐,和和气气办妈妈的丧事才是。” 大姐看着我,一字一板地说:“六妹,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告诉你,妈妈有过多少男人,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你亲生父亲外。一句话,是你的亲生父亲破坏了我们这个家的幸福!” 我非常吃惊。 “是呀,妈生下你,我们一家人就没好日子过。”二姐说。看过我那本自传的人都知道我是母亲婚外情的结果,我是一个私生女。姐姐们说了那么多关于母亲的流言蜚语,尤其是不理解母亲和我生父的爱情,即使生父死了20年,她们还是对她心存芥蒂,绝不宽恕。我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很想站起来放开胆子,争辩个痛快。可这是母亲的丧期,我忍住了。就在这时,三嫂在卧房里开腔了:“你们几个当女儿的,好意思,把妈妈的丑事搬出来聊。也不管下辈人听见,也不怕妈妈尸骨未寒!” 她的声音充满愤怒,客厅里的人都闭了嘴,互相看着。但是大姐马上回击:“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做媳妇的没关系。” “啷个没关系?我嫁到你们家就亏了,这二十七八个年头,一直都背着坏名声做人。” “哪个亏你了?” “你妈眼里只有你们女儿。” 小姐姐在劝架。我躲到门外走廊来,楼下空坝子守夜的人披着厚衣服在桌子前打麻将。母亲躺在冰棺里,那些纸花鲜花绕在四周。母亲戴着道姑的黑帽的形象压倒了其它的形象,她绷紧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嘲笑我们还是自嘲? 这想象,让我浑身发抖。除了我生父外,母亲真有那么多的情人吗?我心里的疑团,又多了一个。二姐的话一针见血,说我这个作家,要想证明母亲是被诬蔑的,得有证据。那么我得好好做调查,找到证据,让她们明白,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我需要弄明白的事情远不止一件了。 4 母亲棺木边,两盏浸在菜油里的灯芯草,在冷风中畏畏缩缩地燃着火光。微微发白的天光下整个野猫溪格外安静,仍在睡眠之中。不远处重庆卷烟厂还是跟从前一样发出轰隆隆的可怕叫喊。除了这六号院子改建成一幢楼,每户有自己的卫生间外,整个地区仍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女厕三个坑,男厕六个坑,每天早上仍是排队上厕所,打我生下来那天算起,44年都没有改变。 整个地区仍然没有排水排污设施,只有大雨来改变脏臭,可是大雨会把厕所后面的粪池溢满流水,住在周边的人家担心,催附近农夫来担粪。 公共厕所附近,是些发黑的瓦片,腐朽的木结构、烂砖油毛毡加盖的低矮偏偏房。 9年前,重庆升成了直辖市,对岸朝天门码头改建成一艘超级大船,长江两岸的沙滩变成花了巨资的沿江柏油大马路,用了大理石,从外地专门调来种了几十年的大树。南岸滨江路开了好些漂亮的酒吧餐馆茶馆,成了重庆一大消费娱乐点,可大理石之上的山坡,一样穷,一样烂,一样臭气熏天,一样有数不清的贫民窟。重庆卷烟厂还是照常出污气污水,排气时烟囱轰隆巨响,像有头怪兽在呼啸。重庆这面子上的事,做得光里光彩,亮堂极了。 远处江水在暗黑中闪烁着鳞鳞波光。我喘不过气来,想进屋。走到门口,停了下来。里面姐姐嫂嫂们的吵声并没停下来,几个女人把成年谷子都搬出来细数,像一只只上了发条的公鸡斗着。 这儿的一切太熟悉,我18岁离开这儿,发着毒誓,绝不返回。那时年轻,血液里全是叛逆,以为离开是惟一出路。后来才发现,那种不惜抛开一切的离开,伤筋动骨,内心不会安宁。一个人要没有故乡之根,必然会迷失。我多年后返回这儿,那是为了父母亲情,之后出国,再返回,说到底还是一个客人。现在父亲不在了,生父早就不在了,母亲又不在了,也就是家没了。 生命的根在脱离我而去,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对此,非常恐惧。 5 我的初恋没开始就死于腹中,如同我子宫里的孩子,小小的胚胎就必须在城中心七星岗那个妇产科医院结束生命,当时别无选择,没有其他出路。那时18岁,娇嫩花朵初放的年纪,也是生猛不畏惧一切的年纪。 那个男人成为一个残缺的形象,日久破损。 相比之下,我的小姐姐比我好一点,她的初恋对象成了她的第一个丈夫,他变心过,她绝望之中喝敌敌畏自杀,感动了他。他们结婚了。好景不长,具体地说只有两个月零十天好日子,他深夜肚子痛,正巧她那天加班未回家,他一人去南岸区第一人民医院看急诊。一进去,医生就让他躺到手术室,割盲肠时发现直肠癌。不敢做决定,缝好肚子,再会诊,不就误了人家的命吗?当时小姐姐丰姿卓绝,人见人爱,守着一个临死之人,医生护士、病人和病人的家属都同情才新婚的她。 那时我在外地读中专,二姐来信告诉我,说是母亲退休回家,就摊到照顾一个癌症病人,辛苦无比,除了买菜做特殊适合病人吃的,还要照顾一家子,体重一个月减了二十公斤。小姐姐在医院或打地铺睡在地上,或坐在木椅上,病床上是插满各种管子吊着水的丈夫。他知道自己将死,脾气特坏,把母亲炖好的鸡汤,当着母亲和小姐姐故意泼了一床一地。小姐姐啥也不说,就清理。母亲走半个小时回到家,重新热汤,盛好在保温瓶里,走半个小时路到医院。医院限量杜冷丁,他因为痛,在床上骂祖宗八辈,小姐姐就出去四处求人买。有时买不到,他毒瘾发作,抓住小姐姐头发狠狠地撞墙,口沫飞溅地骂,非常难听。 折磨了小姐姐半年多,医生宣布无法治疗,让他出院。 他回到白沙坨自己母亲的家。她一直陪伴着他,最后他在她的怀抱里,带着无恨的遗憾闭上了眼睛。那场爱情,就像满天闪耀的焰火,来得轰轰烈烈,去得也快,甚至可以说,还未真正开始就结束了。 好了,没过太长时间,她有了第二任丈夫,是同事,修建工人,老实巴交。他的妹妹也是同一个单位的,帮哥哥展开追求小姐姐的攻势,他的妈妈经常做好吃的,让妹妹把小姐姐请到家里来,有时她不去,就装了饭菜盒子,端到工地给小姐姐。小姐姐新寡,得不到家人的关心,倒是有了这家人格外的细心关照,没多久她铁石心肠建立起来不嫁人的防线崩溃,出嫁了,住在城中心婆婆并不宽绰的家里。 一年后,生了女儿田田。 几年过去,丈夫成了包工头,在外地修房子。死去的前夫投梦来,叫她赶快去看丈夫。她一觉醒来,顾不上与女儿告别,抓起钱包就冲到火车站。坐了一天火车,一下火车,天麻麻亮,就直朝丈夫的住处撞去,结果在床上,逮了他与一个农村打工妹在床上的现行。他说与那打工妹只是偶尔解决性饥渴行为,让她放心,他会找个机会辞掉她。她回到重庆,打电话过去,发现丈夫态度冷淡。她的生日叫他回重庆,他答应了,她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身影。她没法,只得自杀,吃药,在医院里洗胃。有一次割手动脉,割偏了地方,血流得拖鞋里外都是。女儿回家遇上,都来不及哭,赶快打急救电话,跟着救护车到医院。女儿上学都上不安心,放学就往家里飞跑,上坡下坡如飞,担心她死掉。 这样的婚姻最后以小姐姐来伦敦结束。 小唐把小姐姐的女儿接到伦敦,过继小姐姐的女儿,这样身份变了,田田在教会学校读书,他像亲生父亲一样,亲自辅导她功课,恶补英文,记一个生词给20p。小姐姐年纪大,英文不好,可是不妨碍她学烹饪。英国人都不太会切菜,做菜,白案红案,中国人天生就会,更何况小姐姐还一向特别聪明。她标上拼音死记硬背所有的菜名和酒名,夜深人静还在练习做各种蛋糕甜点,她在同班学生中学分高,在当地最好的一家英国餐馆实习时,工作出色,被老板看中,让她学业完后就去工作。小唐有妻子,但妻子常年不在,小姐姐从未向小唐要名分,他也不提结婚,几年下来,他们的生活相安无事,充满快乐。可命运偏偏对她不善,与她来了一个环圈滚动,小唐又与她的第二任丈夫一样,他几乎在一夜之间变了心,有了新的女人。 小姐姐一直相信二姐大姐,心里有苦就对她们说,哪怕越洋电话贵如金,她也什么都不顾了。大姐二姐恨死他,要小姐姐离开他。小姐姐不干,她们帮她想法,一哭二自杀三上吊四哀求,软硬兼施,威胁到极限,也难挽回小唐的心。 “难道小唐的心是塑料做的?”小姐姐曾这样说。 大姐走到我身边,打断我的回想。她一副吵架得胜的样子,伸了伸懒腰,正要对我说什么,正在这时,小米走上楼梯,她三十岁出头,穿着牛仔裤花衬衣。 大姐说:“我的好闺女,天大亮了,你啷个才上来?也不怕受凉。” 小米不理她,转过身。 大姐生气地大叫:“小米!” 小米还是不理。我走过去,小米细声细气地说:“六姨!” 6 小米提议我到她石桥的家休息,我马上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我正想找一个地方,哪怕一个小旅馆,一个做足疗的按摩间,避开姐姐嫂子争吵的声音,独自呆一会儿。 下楼来,三哥五哥在楼下招呼客人。那个治丧组织的头头大肚猫,扛着一篓肉包子馒头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厨师,端着一大锅稀饭,说是大家的早饭,七点一刻开饭。 五哥招呼我吃包子。小米拉拉我的袖子,我看看她,就对五哥说,我要离开一下。三哥低声对我说了一句话。出了院子大门,我问小米:“你觉得包子不干净?”“提防总没错。我们去吃担担面,这么久没回重庆,你肯定想了。” 这大姐的二女儿倒是善解人意,她生得貌美如花,是大姐和第一任丈夫生的。但是脸上有一处细细的伤疤,因为大姐与第二任丈夫打架所致。两人闹离婚,那人虽是个矿工,平日爱写诗,很会朗诵,个子不大,可在煤矿厂极有女人缘。大姐为他离了婚,结婚没多久,他在外面就有了花花事。大姐质问他。他没做声,一根接一根抽烟。大姐走过去把他的烟打倒在地上,骂他,要与他分手!他周身着火一样愤怒,顺手操起厨房里的刀子,大姐拉开门跑。他在后面追,她跑了一大圈,回到自家来,慌张关门。小米在里屋,本不想管大人之间的事,可毕竟母女连心,看到大姐抵挡不住那人,门被他撞倒了,大姐也被门压在地上,他挥着刀朝大姐砍过来,小米就从旁边屋子里闪过来,替母亲挡住刀。那人没料到,手一抬,刀划着小米的左脸颊,血流不止。他一下子傻眼了,呆若木鸡,被旁边的人抓住。小米被送煤矿医务室,止住血,等坐一个多小时车到县城医院,虽及时做了手术,脸上还是留有一道印痕。小米聪慧,学会化妆,不注意看,不会看出。 那人和大姐离了婚。大姐咨询公安局,他是持刀报复伤人毁容,起码得坐两年以上的牢。那人给大姐钱要私了。两人讨价还价,最后他答应给大姐五千元,让大姐去对公安局说,不要成立案子。大姐贪图那钱,就放过他了。那人的母亲是个老实人,为了不争气的儿子不坐牢,她把压在床底下瓦罐里的一千五百元钱全掏出来,钱上都长了霉点,是存了好些年代、从来不能动的钱。钱还是不够,又东家借西家借,好不容易凑齐五千块,交给儿子,最后一堵气,连自己的命也搭上,上吊走人。那人认为大姐逼死了他亲娘,恨上大姐。经常在大姐上班路上,堵住她,当众辱骂她。 大姐有一次终于受不了,回家对小米发气。 小米说,“你是自找罪受,若是让他进鸡圈关两年,就不挨骂。”大姐说,“我要那五千块钱,还不是因为你治脸要钱。你太小,懂啥子?”“把那钱都花在我身上,你好意思说?你是个钻到钱缸里就掉魂的人,老天就是不让你有钱。”“你倒咒起我来?我真是萝卜白菜瞎操心,倒尽八辈子霉,生下你这样的女儿!报应!”“对,就是报应,你本来就是坏妈妈,生下我来就没管过我!” 两人越吵越厉害,吵到小米出生后的事。大姐由三峡农村转到忠县老家,也是第一任丈夫的老家,在那儿有了小米,一岁半就把她带回重庆,扔给母亲,自己跑了。小米病得不轻,不停地拉稀屎,止也止不住,瘦得皮包骨。那时我上小学,父亲看着竹凉床上的外孙女唉声叹气。母亲做完体力活星期天休息,都泡在寻偏方抓草药上,试来试去,最后是用干鸡胗壳、老蜂巢和山药一起捣烂,加清水,慢火熬出汁来,一勺勺给小米喂,硬是治好了她。母亲省下钱买鸡蛋给小米一人吃,补充营养。小米脸蛋开始红润,也爱笑,孩子的身体掺不了假,孩子的心也掺不了假,她与我们家的人亲过她自己的母亲。 “我根本不想和妈妈打照面。外婆救了我一条小命,我啷个说都得来。”小米说。 “她是你的妈妈,不要对她这样。” “她不是我妈。”小米说得一板一钉。 我们走上中学街,已有不少上班挑担子的人。这条街全是石梯,虽然夜里下过雨,倒也算干净,比较宽,石梯两旁的住家户和小店铺依旧。茶馆也开了,坐了几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他们的脖子缩在衣领里,手里端着一杯茶,漠然地看着我们经过。 很快小学和中学出现在面前。操场坝与从前一模一样,原先的寺庙推倒盖了楼房,几乎找不到一丁点儿旧日容貌。上早自习的学生背着书包往学校走,亮着灯的教室倒也安静,有学生已在捧着书。 到小道上,我们叫住一辆三轮车,坐上去,路坑坑洼洼,车子颠得厉害,溅得脏水高高的。走了10分钟,才是柏油马路。 不一会儿到了石桥,这儿高楼耸立,商标琳琅满目,店还未全开,到处是车。三轮车拐进一条泥汤汤的窄道。人赶集似地越来越多,路两边全是蔬菜水果摊位,板车小型货车都在挤同一个道。 三轮车突然停住,“坏了!”司机叫道,一步跳下车弯身查看。小米把钱给他,说不等他,我们走路。 7 大姐与小米住在石桥边的大佛段有五六年,母亲生前常来这儿。老辈人说,人去世后,魂魄附在相同脸形的肉身上,会到生前所到之处收脚迹。走在这条路上,我在陌生的人群中张望,有没有走路双腿拖着重物、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头发枯萎零乱、神情严肃、背有些驼的母亲。可是没有母亲,哪怕是略微有点像母亲的人。据说母亲在家待闷了,就上大佛段来看大姐,母女俩边吃饭边聊家常。母亲生活得如何,小米也该知道一二。现在就小米一人,问起来会方便些。 “外婆过得如何?在我不在重庆时。” 小米像没听见。我又重复一句。 “外婆很享福。你不是都晓得吗?”小米说着拉我进了一家小面店。里面桌子坐满,店门也站了人,生意很火。小米和往大铁锅里放面的男人说话,要他多放一点青菜,听口气他们很熟。男人开始打作料,我说不要辣椒。 有的离开,我们坐了下来。小米说,“我见外婆很少,听妈妈说,外婆有一阵子想去养老院。” “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陪外婆去,带外婆去看。街上一位邻居被子女送进养老院。那儿的食物,全是稀汤汤,老年人一周吃一次肉和一次鸡蛋,没牛奶喝。明显缺营养,个个面黄肌瘦。几个人同睡一间房,三十多人共用一个厕所和洗澡间,惟一的娱乐是一台小彩电,还限定了时间和频道。管教人员对老人很凶。那位邻居悄悄对外婆说,千万不要来,这儿像坐牢,只等阎王爷,除此之外,没啥盼头。所以,外婆又回到家里。” 我没什么话可说。没一会儿店员把小面端过来,叮嘱不放辣椒,还是放了。 我闷头吃面,街上的嘈杂声各种气味涌来,想到母亲不在世上了,眼泪就吧嗒往面里掉,用纸巾抹干眼睛,剩下的面再也不想吃了。小米非要她付钱。我们出了面店,朝前走了十来分钟,进入一个商品房小区,五六幢紧凑在一起的小板楼,空地种了花草,好几个老太太带着孙子坐在石凳子上晒太阳。小米抱歉地说,“我这儿没有电梯,好在楼不高。” 我们走楼梯,上了四层楼,她掏出钥匙打开左边第二个门。房子倒是很宽绰,有一个28平方米左右的厅,两个卧房,学日本人铺了床垫,另加厨房和卫生间。进门右手放了一张餐桌和四把椅子。 看到我打量房子,小米说:“我和儿子住这儿,妈妈他们两口子搬出去。”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她先前提到她母亲的话里有话。“他们把沙发床衣柜都搬走了。”难怪我觉得房子大,因为空荡荡。相比之下,母亲江边的房子比小米的房子显得小多了。“那大姐她住哪儿?”我不由得问。“他们住黄桷丫,房子比这儿小一点。” 小米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我。等我坐下,她才坐了下来,口气平淡,“那可是我南下积攒的辛苦钱,我妈她真不像当妈的。六姨,你说说,哪有不疼儿女的妈?哪有不疼自己外孙的外婆?”几句话后,她情绪大变,很激动。 8 大姐为了爱情,从煤矿回重庆后一直没工作。她再婚后,和丈夫、年老的公公住在大佛段棉纺厂职工宿舍一间面积加起来不到2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另有一个加盖起来的厨房,可以在里面吃饭。丈夫的弟弟,常与老婆闹得水火不容,回家来住几天。大姐为之抱怨不已,丈夫说,将就点,要怪就怪命如黄连苦,生错人家,嫁错郎。两人都是惹不起的火柴脾性,一擦就燃,三天两头吵架。 时逢我从英国回来看母亲,家人到齐开饭时,大姐一口饭未吃,就叫穷,说她做梦都想买一条三十块钱的灯笼裙子,没有钱,被店员臭骂一顿。家里吃得更差。 当着一家人,大姐声泪俱下:“爱情顶狗屁用,穷得屁股打鼓,哪看得见幸福半根毫毛?我连做梦都在吃火锅,没钱付,只好逃掉,弄得人到处追赶我!”母亲止住她,说吃完饭再说。那是1992年,我到伦敦才一年多,正好回重庆,准确地说,是为了给母亲过生日。父亲眼盲,行走不便,母亲不要去餐馆庆祝,说生日,一家人团聚就蛮好。母亲切了腊肉香肠,炖了排骨海带汤,二姐买了麻辣鸡块和其他凉菜。幺舅一家人、守礼一家人也来了,挤着坐了一桌子,外加一个小桌子。席间,母亲到厨房炒干煸四季豆,我跟着出去帮忙。 母亲说:“你大姐是想要钱。你有,就借给她吧。” 看我不言语,母亲改口道:“妈妈晓得你的钱是一个字一个字辛苦写来的稿费,你也不容易,算了,不要将就你大姐,反正她是不争气的家什。” 三哥跑进来,警告我,“讲困难,人人都困难,她还没有喝西北风。不要乱了规矩,搞得自己难堪。”言下之意很明白,给了一人,其他人也要。“今天是妈的生日,她哭啥子,一点不懂事!” 吃完饭,大姐把我一个人拉到走廊外边。凭栏远眺,开春后江水渐宽,不像冬天那么枯干狭窄,从嘉陵江驶来一艘快艇,冲入长江,剪开一道绵长的白浪。“我有个耍得好的朋友在朝天门皮鞋批发市场,我好想在那儿开一个小店。”大姐拉着我的手说,眼睛里充满希望。 我问她需要多少钱?她说了一个数。我转过身回到母亲的卧室,从自己的包里拿了皮夹,抽了一叠美金,数了数。若无其事地经过客厅里的家人,到门外走廊上。我把钱放在大姐手中:“可以到银行换人民币三万多。” “算大姐借你的。”大姐仔细地数了数,挂不住的喜悦露在脸上:“幺妹真好,我就是只死耗子也会当成头公牛干,赚了会还幺妹。我不会对家里人讲这钱是你的,免得他们找你要钱。” 我说:“我只求你对家里人好,不要惹事。” 她举起手来,向我保证。 皮鞋店开起来,大姐清早到皮鞋厂进货,准时开店,辛苦经营。家里亲戚去大姐那儿买鞋,大姐一律免费,朋友去半价。二姐写信来,说大姐在朝天门皮革批发市场开了一个鞋店,人很勤快,我们都去照顾她,也带朋友去,生意不错。 二姐头一回不问我大姐钱来由。据说当人们问起口袋一向缺银子响的大姐,怎么有钱开起皮鞋店来时,大姐一口咬定这小店,租的门面费和进货费,都是她从当知青后回城做生意发财的朋友借的钱。姐姐哥哥没吱声,不知是真信还是听之由之。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次大姐终于可以把一件事做好,不惹祸,洗心革面做新人了,真是万幸。 大姐的二女儿小米跟着她到重庆,一直没工作,跟着一个熟人到温州学理发,去了没多久,转去深圳发展。大姐逢人就夸二女儿能干,找了一个港商,说是两人结婚后,港商马上给她买了一幢两层楼的小洋房。 大概半年不到,二姐来信说大姐关掉皮鞋店,到深圳看小米去了。大姐再回重庆时,不仅带回小米,还带回满周岁的外孙。因为家里兄妹问那个孩子的来历,大姐的回答漏洞百出,觉得失脸面,就与他们断了往来。 待我一年后又从英国回重庆看父母时,问到大姐情况,家里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米肯定是个二奶。啥子港商?不就是温州客跑到香港,结果孩子出来没多久,男人眨个眼就蒸发了。鸟过还有个影。哎呀,洋房是洋房,名字是人家哥的,哥派人来收房。” 关于这男人,小米手里只有一个香港电话。她打过去,通了,也没人接,等于什么也没有。 听说我回来,大姐连忙抱了外孙来,她还是老样子,开口就叫穷。那外孙生得聪明,不哭也不叫,给他吃大人的饭菜,很是听话。无爹儿,真是让人怜爱。我给了孩子一个红包。大姐对我不提还钱的事,也不提皮鞋店,她只说想说的事:小米开了一家发廊,挤进大姐那简陋狭小的家。大姐带外孙,帮小米张罗发廊和收账。大姐的婆婆过世得早,单位分的房要拆,公公按工龄可分到福利房,不过得补几万元,折成房子面积,但是钱还不够买房。大姐夫说没钱,要小米把私房钱拿出来。八十岁的公公一向不肯插入他们的事,突然开口说,“若是小米肯付钱,那么户名的事,就把我的名字改成小米。” 小米皱起眉头,倒也没推托出钱。 但是大姐当天却和公公使脸色,公公当没看见,大姐变本加厉,对公公说,要把户名改成她的,说万一小米结婚,男人心不好,他们就会被赶走。公公说,谁出钱,户名就该是谁。大姐说,房子里面也有她和丈夫的份,她非要公公对小米改口。丈夫这次站在大姐一边。公公发火了,说:“你们哪有半点样子像做父母的?” 吵架的结果,夫妻俩把老人送进养老院。 这本每家都有的难念的经,我知道一些,听小米再讲一次,我的心情复杂又难过。小米出了缺的那部分买房钱,当然房本上名字还是小米,一家四口统统住进去。一年后大姐的公公死在养老院里,因为公公的死,家里弟妹都去吊唁,大姐一下子平息了胸中往日的怒气,恢复了与弟妹的关系。 9 我们的谈话被门外一阵吆喝打断。小米打开房门一看,有人在搬家,响声很大。她对他们说,“才早上八点多一点,请轻点!” 关上房门,小米接着说:“妈妈以前来我发廊,只管收钱,说是带我小孩,起码得付保姆费。我干活,一分钱没得,只能关门落得清静。没了工作,找不到工作,我就申请拿低保,一个月连同儿子二百元,哪够呢?所幸自己一直还留有私房钱,有了孩子花销太大,我愁得不行,不晓得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六姨,我妈妈告诉你啥子?” “你觉得她会怎么说呢?”我反问。 “她啷个说?得了,管她的,我哪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小米充满企盼地对我说,“六姨,你能不能想个法子在香港找到孩子的父亲,虽然我们没结婚,可孩子是他的。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儿子养成九岁了,学费一年比一年贵。那混帐的手机早就消了号。我托过人找他,托了好些人,都找不到他。后来,好不容易弄到他哥哥的手机号码,通了,一听我报名字,就切断了。” 第一次小米对我说了实情,我着实想帮她。可是关于男人的背景,来龙去脉,在香港做什么生意,住在哪里,包括他哥哥的情况,一问她三不知。就算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无从找到那个不辞而别狠心肠的男人。世上竟有这么糊涂的姑娘?我连连叹气。她的孩子现在9岁,捏指一算,当年,正值亚洲金融风暴,那男人生意肯定栽倒,股票成废纸,公司破产了。 小米坐在椅子上,连连说:“我啷个办?” 我只能安慰她,让她想想还有哪些细节可以提供,以便有机会找到那男人。她坐立不安。我说,不必急。 面前的餐桌和椅子全是实木的,这地上复合地板,却也不错,整个房子看上去不像花很多钱,倒也不是最便宜的货色。大姐当初拿到这房子的钥匙是毛坯房,要搬进来住,就得装修。装修费,谁出的呢?总不会又是小米出吧?于是我这么问小米。 小米变得支支吾吾。“听说,外婆连在睡梦中都大喊大叫,‘大丫头,你啷个这么狠得下心肠,下得了手,拿了妈妈辛苦存了一辈子的钱?妈妈想不通哪!’” 小米看了一眼我,“六姨,不要听他们乱讲。除了我妈妈,几个舅舅和娘娘他们也可能拿走外婆这钱。这个家里,想要外婆那笔钱的大有人在。你看三舅舅他们住得多差,一间正房,一个偏房当厨房,吃饭也挤在那儿,好在他们女儿被你弄到英国读书;二姨住小学分的旧院子,只有一间,两个大人两个儿子,还经常有亲戚来住,二姨只得做两个双层床,他们和全院子的人共用一个厕所;小姨以前跟婆婆家那么多人,住在两间直对着马路拐弯的小房子里,有一年夏天,司机酒后开车,汽车对直冲出去,差点把他们撞伤。住在那样的房子,睡觉都不踏实,只会做噩梦;小舅舅也没有房,一家三口贴在外婆那儿。每个人想房子都想疯了,每个人都嫉妒我妈妈。” “听说是你母亲拿着外婆的身份证和存折,到银行取走的十万块钱,用来装修这房子,包括买家具。” “六姨,我不清楚。”小米的嘴守得严实。 经人介绍,她谈了一个男朋友,年长她10岁,穿上西服倒是一表人材,人看上去连脚趾拇都老实厚道,没有正式工作,对小米体贴照顾。有一次我回重庆,亲眼见他提着小米的提包,发现天转凉,脱下自己的外套来,给小米穿上。世间任何一个女子,有这样的男友,虽不是十全十美,心也会安定下来。可是大姐和大姐夫反对,说他没工作,倒要小米养,小米说养不养是我的事,跟你无关。母女关系恶化,大姐要小米带着儿子搬出去。小米说房子在她的名下,反让大姐搬出去。大姐说她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来得如此早,她坚决不搬。又拖了几年,一家子过得窝气,结果小米拿出最后的私房钱,买了一个二手房给母亲,幸亏重庆房价一直不贵。 “我的钱并不是那港商的。我在温州的发廊打工,从早上9点站到晚上11点,脚都发肿,经常中饭都饿着,很辛苦。每一分钱都可以捏出汗来。” “你男朋友对你还好吧?” 小米一下子哭了,她说父母压力太大,他们互相见着,恶语相伤,甚至都要动手了,她只得与他分手了。她现在是孤儿寡母,大姐还时时咒她,她遭啥子报应会有这种自私自利的母亲? 10 我去卫生间。 镜子蒙有一层灰,我伸手去抹了抹,这才看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眼睛里有未睡好觉生出的血丝。 小米的内衣裤,放在洗衣机里,泡着水。墙上磁砖是小熊猫。他们说这些磁砖都是大姐偷了母亲的钱来装的。那么这洗衣机,这马桶面盆,墙上镶花的磁砖、青蓝色地砖,大圆镜子,这房里的一切,怕花的都是母亲辛苦存下的钱? 大姐一口否认,叫冤枉。他们不相信,要她把母亲的钱还给母亲,她与他们吵翻了天。他们从母亲存折上只能看出钱取走,没有到何处去的一点痕迹。他们领着母亲到银行去追查谁取走了。银行营业厅全是人,任何时候去都是如此,去一次排长队,母亲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代母亲写了证明,签了字按了手印,授权给三哥代理,要查母亲名字大姐名字的账户,银行说取款存款是按国家规章办事,若要查款,需要派出所或单位保安部门出面,否则保护存款人隐私。他们要母亲去派出所,母亲怕带给大姐什么麻烦,拒绝去。那段时间母亲伤心寡言,精神恍惚,只记得总数,十万三千元,具体多少个存折说不清楚。三哥三嫂记得,1999年父亲去世时,他们给父亲整理衣物时,发现母亲放在父亲的枕头里,便把存折亲手交还给母亲。他们说存折一共四个,定期三个,活期一个。大致从70年代开始,有五百元,时多时少;从1992年开始,先是几百,然后几百到上千;1997年之后经常一次几千,有时是一万,也有大额取出——给孙子考初中高中缴学费。 儿孙满堂,却没一个孙子能考上重点中学,却都想上。差多少分,就按学校规定缴钱,还要找熟人。 母亲看住这笔钱,每天都防贼一样,东藏西藏,睡不好觉,夜里也要起来,查看是否在,踏实了才重新躺在床上。 防谁呢?住在一起的亲骨肉。五哥是不会做这种事;五嫂呢?可能拿了钱补贴在农村的娘家;他们惟一的儿子喜欢上网吧聊天打电子游戏,也有可能。他上高中,经常去婆婆的房间找东西。母亲发现存折原封原位搁得牢牢的,但是皮夹子里的钱总少掉十元二十元甚至一百元不等,告诉儿媳,结果儿媳孙子都否认,叫母亲平时把自己的房门上锁。母亲自然不会上锁,结果还是继续丢钱,母亲一抱怨,五嫂拉长脸,给五哥脸色看,五哥数落儿子学习不用功,成绩不好,儿子赌气摔自己的书本。结果呢,弄得一家子不高兴。最后,还是母亲来解围,赔小心,道不是,说她老不中用,记性不好。 母亲心里清楚,最要防之人是大女儿,六个儿女中,那是她最疼爱的孩子,也是最有豹子胆的孩子,小钱看得上,大钱更是伸得出手。 大姐连续几天看母亲,陪母亲,告诉母亲她的生活有多难,从前没房子住,三代人挤一个巴掌大的地,不要说夫妻生活没法过,连洗一个澡,连换一件衣服都要等没人在屋子里才能做,现在好不容易托女儿的福,有了光屁股房子,却没有钱装修,等于住在可怜的街上。她让母亲借她两千元应急。大姐流泪,母亲流泪,母亲用手绢给大姐擦去脸上的泪水,心疼地说,“大丫头,不要哭,妈给你这钱。” 母女俩去了一趟银行,取了钱,一同回到母亲家里吃午饭。大姐与母亲睡一个床午休。两天后,母亲发现存折上一文不留,气得高血压发作,无力地躺在床上,不吃晚饭。第二天母亲也不吃早饭,也不去医院,她手里是一本家里孩子的旧照片册。 五嫂让她起床,要么吃饭,要么去医院看病。 母亲不搭理她,只是傻呆呆地说,“大丫头呀,天棒,都怪我,生了你,却没教好你!” 五嫂再问母亲,母亲闭上眼睛,脸色发青,手直抖。弄得五嫂只得打电话叫来家里其他人。 这与大姐一点干系也没有,她忙着找装修队,买涂料地砖马桶灯具厨具,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多生一双手脚。两月有余,房子装好,不等房子完全晾干就买家具家电,搬入新居。 “是我两个女儿凑钱给我装修的。”大姐对找上门来的弟妹们理直气壮地说。 “大姐你把偷妈妈的钱交出来!”二姐说,“你晓得妈有多伤心吗?!” “看不出你脑瓜儿还灵光,先带妈去银行,证明妈与你的母女关系,先取妈妈答应借的两千块,让妈对银行说,钱的事,为的是防老来病多,防小有急用,自己老了,用钱之类的事儿女主意多,省得自己操心。妈妈是无意,你是有意。” 三哥说。 “你趁妈睡午觉,偷了她和身份证和存折,快速去了银行,办了转账。快速回家,把母亲的身份证和存折放回原处。躺回床上,母亲醒,你也醒。”五嫂说。 “你们不是我的亲弟弟妹妹,居然有脸皮到银行去调查,问营业员,还拿着我的照片。”她把手中的一个玻璃杯狠摔在地上,扯破了嗓子,横着一张脸,厉声地说:“都给我听清楚,首先我大姐不是这号人,耗子暗地偷偷摸摸,从小到大,我向来敢做敢当;其次,你们要我还钱,我和你们从此一刀两断;六妹要我还这钱,我就上法院告她写书泄露我的隐私,要她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从卫生间回到房间里,我拉好窗帘上床。小米进来,朝我跪了下来:“六姨,你看我多可怜,我小米从小到大没求过六姨啥子事,今天儿,求你一件事:六姨你帮我在国外介绍一个对象吧,不管年龄不管做啥,只要脱离开重庆这鬼地方,脱离我妈,我都愿闭了眼睛嫁他。” 我走过去,要扶起她,但她要我答应,一副不答应不起来的决心。我只好说:“好吧,我来想办法。”她站起来:“六姨,我无怨无悔。你在我心底一向比我妈妈还亲。”“小米,国外也不是天堂。” “但国外就是国外,跟天堂差不多吧,不然这么多人为啥子要出去呢?语言是第一关,我已经开始学英文。她指着儿子房门里,”“我买了英汉词典和教材磁带,我不是说着玩的。”“我只得试试,你晓得婚姻这种事,一得靠自己的条件,二得靠姻缘。”她听着,脸上绷得好紧,半晌,叹了一口气,说:“六姨,我去隔壁房间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第四章 1 不可思议,到故乡给母亲奔丧的第二天早晨,我会躺在外甥女小米的床上。窗帘透出微弱的光来,墙上有幅画,是日本导演宫崎骏动画片里的幽灵公主,她骑在白狼身上,披着银色的兽皮披风,手持长矛和短刀,短发飞扬,愤怒又聪慧。对我而言,非常美。 突然这小小的空间属于我一个人,周身上下放松一些。母亲属猪,今年83岁。我属虎,今年44岁,母亲在她39岁那年生下我。记得幽灵公主说,我一无所有,我被人类遗弃。她的话深深地震动了我,这正是这个世界留给我最初的记忆。 但是我有母亲,活了半辈子的我才明白,母亲从未舍弃我,她生了我,养大了我。 母亲大半生的历史,在我那本自传里详细写了。写那书,是11年前,在伦敦开了个头,就回南岸老家继续写,正值酷夏,母亲一大早起来做稀饭,有时加绿豆,有时加冬苋菜,有时加皮蛋瘦肉,稀饭到中午已凉,吃时正好。她做的凉菜每天不一样,尖椒清炒后,与生莴笋丝相拌,摘两根配嫩子姜薄片,空心菜在开水里焯过,放油辣子蒜盐。酱油、糖醋茄子排骨,清淡开胃可口。算起来,那时她72岁。母亲的晚年以1996年为界,之前与父亲在一起,不必担心。父亲1999年6月15日过世后,她过的日子,都是她描述,姐姐哥哥的描述,嫂子甚至邻居的描述,除此之外,我知之甚少。这功课得好好做,我才能弄清楚。 1996年我带着丈夫回去住了一个多月,是我和父母生前住得最久的一次。有一天我吐得很厉害,怀疑自己怀孕了。 他说:“若是真的,我们不要,有孩子很麻烦。你受不了当母亲的苦,我们花不起这时间,更不用说要负起当父母的责任。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已有一个女儿,千辛万苦养大,你看她也不在我身边,尤其是她自己有了工作,结了婚,一年半载才有一次电话,都是要钱的,有孩子没有任何好处。” 一检查,果然是孩子。我没有选择余地做了流产手术,与18年前一样,在七星岗妇产科医院,同样的手术室,只是那时不能打麻醉,而现在可以。 我做完手术当天,丈夫就飞到上海与前妻见面。他和前妻都是上海人,她从澳大利亚回去看娘家人。母亲清早去菜市场买了只老母鸡给我补身体,母亲怕血,不敢杀。父亲眼盲,母亲就扶着他到走廊里,把刀递给他。父亲把鸡交到母亲手里,母亲还在发抖。她怕血。这点我与她相同,最惧怕杀生。如果父亲不杀那可怜的鸡,母亲只得干瞪眼,我也没有吃的。 母亲不高兴我丈夫抽身离开,但对我啥话也没有说,只有一次,我写得不顺手,坐在那儿望南山,听见母亲在叹气。她对父亲说,我找你这个男人不像看上去那么好,但终生可靠。 不等父亲说话,母亲又嘀咕:“有孩子,一个家才是家。没孩子,两个大人是两条随风飘的影子。哎,六妹心本就苦,不多说了。” 我呆在那儿,心里有一肚子的话想对母亲说。母亲似乎没有祝福过我的婚礼,当我把结婚照片寄回重庆,她看看照片,继续抬头看电视节目了。 2 他是我前男友的同事,两人在办公大楼里打过几个照面,称兄道弟。前男友在1989年到美国留学,之后来了几封短信便没了信息。我在前男友那儿见过他的信,字迹不大,有孟体风格,语气谦虚,学识广博却不卖弄,心还细,附了好几张英国邮票。两人一起编译一本外国艺术空间蒙太奇集,可是没有出版社愿意出。 前男友的老师听说他从伦敦回北京,离婚后,想找一个中国人结婚。这位老师想到我,正好在北京,于是安排我们见面。打了几次电话都不巧,最后他干脆让我们自己商量时间。在电话里他问我愿意到旅馆去? 我说没问题。 那个炎热的夏天,我敲响他的房门。他打开了门,很亲切地看着我,目光很熟悉很特别。就是那注视,注定了我们的今生。他握着我的手,让我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坐床头。他比我想的年轻,大我20岁,看上去最多年长10岁,因为个头结实,显得高,戴着一副讲究的眼镜,透出一种睿智和儒家知识分子气质,他的眼睛没离开我半分钟。第一次遇上心仪已久之人,又如此待我,我内心激动加紧张,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 他说见面前担心我不会大热天来见他,天底下女人都死要面子,让人讨厌,而我不一样。他问我是不是处女?我说我不是,可能从来就不是。 他说我就是他想找的人。 他如此直截了当,我很惊奇。他说起以前在旧金山读大学的冒险,赶上西方60年代性解放的末班车,他与好几个女友的事,包括他带女友去性俱乐部的事,他问我,到那种地方会胆怯吗? 怎么会?中国也有80年代性解放。我告诉他,我成长的过程中,从没人敢说恋爱,连对自己父母都不说,我爱你。爱是罪过,性更是丑恶,长久政治高压,伪善道德,导致我们这一代人身心压抑,精神空虚,渴望得到解放,叛逆世俗和传统。我们开黑灯舞会,沉醉烟酒,朗读外国诗歌,辩论尼采萨特哲学,女人都崇尚波伏娃的女性评论,试验各种艺术形式,我们跳裸体舞,随便找男友,第二天,可能就投向另一个人的怀抱。有天我喝醉了,读到一张油印纸上的诗,说的就是灾难中的孩子。诗里那种恐惧,就像是为我这样的人写的,安慰着我好些年。 他含笑看着我,眼睛里充满惊喜。我突然明白过来,那首诗就是他写的,我一直等着有一天和他见面,想与他这样的人成为莫逆之交。 他说,你看我们注定会见面。 我倒不好意思了。 他很羡慕我在自己的国家进行了解放自己的革命。 见面5分钟不到,他问我愿不愿嫁给他? 我没说愿意,甚至也没说考虑,我只是开心地笑了。 那个下午,他要看我身体。我说,那就平等吧。我们彼此脱了衣服,他从后面抱住我。我把他带到镜子前,侧过身去看他身体。他要与我做爱。我没同意,说还没有准备。他没有不高兴,只是理解地点点头。 之后我们到街上,到处找一家有空调的餐馆。不负有心人,我们找到一家小餐馆,干净清静,服务员热情,递上冰水,递上菜单,向我们推荐田螺,说是早上送来的,很新鲜,用姜爆炒。我们还点了一个木须肉和豆腐。没一会儿,菜端上来,尤其是田螺做得非常可口。我们用冰水当酒庆贺我们终于相遇,他让我说自己,随便说什么他都爱听。吃完饭,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带我到北大,见一个着名教授,她是他的好朋友。教授对我很亲切,削梨给我吃,又说我的性格像她年轻时。看得出来,他明显是请她做参谋。 第二天傍晚,门房告诉我有人找我。我跑出去一看,是他。我没想到,陪他到京顺路走,那是通向机场的公路,种植着大量的花树。他问我能不能陪他吃饭,我已吃过晚饭了,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他说那位老朋友给我打了几乎满分,让他选我。在我之后,他又带过一个漂亮的女画家去,可是那位老朋友不给那女画家高分。我告诉他,我要去广州看在那儿做生意的梅惠子,第二天就走。 我天天看着旅馆对面骑楼下的鲜花店,那儿已换好几种花,茉莉没了,堆满菊花,我想到了他,可我想不起他的样子。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居然是他。他第一句话问我在哪里?第二句话要我答应嫁给他。 我说要好好想想。 我回到上海,继续上大学里的作家班。他除了电话就是一封封长信,催我到英国。第二年春天我才办好留学手续,飞到伦敦。他的家是一幢四家人合住各带花园的套房,两室一厅,厨房和浴室都小,放一个洗衣机都没多余的位置,不过两人住倒是很舒服。附近就是一个公园,还有一条清澈透底的小溪、19世纪最着名的社会主义画家诗人威廉·莫里斯的手工场,溪水中古老的水磨转动风车。周日有集市,售工艺品和南欧东亚食物,附近有一个全英国最大的超级市场,到地铁则需要走20分钟路。对我一个从未有过家的人来讲,这儿简直就是天堂。 衣柜里是他从旧货店里买了两件大衣和一些裙子内外衣给我,尺寸倒也合我身材。他烧好了土豆鸡腿,蒸了米饭。那天晚上我们做爱。没有想的那么好,也许不熟悉,男女初次如此并不稀奇。春天了伦敦夜里还冷得很,得点壁炉。他拍了好些裸体照片,因为夜晚光线不对,那些照片大多模糊,只有我拿着红苹果依靠床的一张最清晰,耸着眉头,或许是因为苹果象征上帝不可宽恕的罪孽。 他说在北京他见过十几位各式女人,有几位是文学圈里人,我听说过名字。他大撒网,想找一个做妻子的人。有的在见我之前,有的在见我之后。他和那位女画家,在公园里谈终身大事,他在公园里与她亲热。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像职业说书人,拍板叫一声:“敬听下回分解。” 我谈不上愤怒,他早就向我求婚,但不是结婚,即便是结婚,他也有权利改变主意,或许别人比我更适合做他下半生的伴侣。只是别的人都不如我,他才最后下定决心和我。难道不容许人服装店里挑来挑去,最后挑那看上去最惬意穿在身上最舒适的一件?后者更重要,冷暖自知。 好几个晚上我都和他说到自己的身世,说到1989年那个夏天的事。他眼睛湿润地说:“可怜的你,一次次捡了一条命,相信我,我会对你好的,永远爱你。” 他有兴趣看我写的小说和诗,给出很好的指导和编辑。我对他又提到80年代那些事,说得停不下来。他问我:“为何不把它们写下来?” 我开始写第一个长篇,那个全世界着名的广场不是远了,而是近了,每个人都在那儿盼望命运改变。我也在那儿盼望。因为盼不到,我才那么热切地希望见他,盼望他可以带我远离北京,远离中国,我对这个世界失望透了。 除了写东西,他说我应该在上学之余找工作,他不可能养我。我英文不好,绝没有好工作等我。他说你身段如此好,何不做摄影时装模特儿,赚钱又多,又不需花太多时间。 有时他陪我,有时我一个人去。有一家时装杂志要求严格,说我腰上有赘肉,必须减去。有一个星期我就只喝水和吃水果,做仰卧起坐,立竿见影,身材尺寸合格了。我能赚钱了,他的兴趣大起来,在电话簿黄页上找电话找公司。有一天他说拍私人电影更好,找到一家公司,按小时付酬。第一个顾客,一个头发微卷的英国中年男人,拿着录相机,要我先拍情爱戏,脱得一丝不挂。我很生气,拉开门走了。 回家后他很失望。他让我看性爱场面的录像,那段时间我梦里全是黄的xxxx白的xxxx,粉红深红的xx道,光身子的人堆叠在一块,集体性交,感觉不到性感,相反觉得他们是性机器。时间过得非常快,三个月过去,若是结婚,可随英国籍的他拿到绿卡,或是重新申请学生签证。对此,他犹豫不决。 结婚或是不结?他躺在地毯上,痛苦地想,像苦恼万分的哈姆雷特。 他愁眉苦脸,最后是他的一个英国女朋友给他下了决心,结婚并不会给你带来灾难,你怕什么? 怕什么?不必怕。他想通了,马上开车带我去选结婚戒指。 我们去当地教堂见神父,按规定得有两周做礼拜我们必须在场,神父要问在场人:这两人愿意结为终身伴侣,有人反对吗?两周下来,没人反对,才可结婚。我们第二次做完礼拜后,去附近公园走走。下雨了,两人躲在一棵老橡树后,神父打着雨伞经过,他朝我们笑笑。神父走后,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 他望着彩虹良久,然后说:“这是吉祥之兆!”他紧紧地拥抱我。 举行婚礼的那天上午,我们去附近一个黑人和艺术家喜欢的居住地,几乎每天那儿都有集市。我挑到一件粉白镶银片的像旗袍又不是旗袍的礼服,没中式旗袍惯有打结的领口,一试,非常合身。摊主只要5镑。又到另一家选了一顶白网眼的帽子,这个帽子倒要3镑。我在帽檐系上一根紫色的绸带,这帽子马上有了自己的灵魂。 下午在教堂,来的都是他的学生和大学里的同事。神父看见那么多英国人会说中文,吓了一跳,才说以前以为他是唐人街的老板,弄了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来假结婚。我和他面面相觑,对神父之说,抱以理解之笑容。 参加婚礼的女客都问我,这身婚礼礼服在什么地方买的,真漂亮!多少钱?我该怎么回答呢? 若我说在二手摊上,只花8镑钱,相当于人民币一百多块,就把这一生最重要的仪式度过。她们即使不嗤之以鼻,也会觉得我太没本事,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仪式能如此过?!不能让男人付出血本,操办像样的婚礼,不要说钻戒,起码得有身新礼服。 我只能笑而不答。 我喜欢白色婚纱,和天下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对婚纱充满了梦想。梦想就是梦想,自己没有穿白色的婚纱,好比留着一个空间,可在那儿想着,安静地看着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我在那个夏天一心一意要嫁给他。婚礼当晚,他给我说了那么多他和我的婚姻与别的婚姻不一样,我们有绝对的自由,我们不是对方的奴隶,同时我们经济分开,不要让婚姻像坟墓葬送我们的爱情,嫁给他,只是幸福的开端。 那么,婚姻完全不像小时看见邻居们只是生儿育女的过日子,也不像姐姐哥哥那样夫妻捆在一块度完生命,我和他的生活是冒险,是艺术,是想象力的原始催发地,像万有引力之虹,射向人生更高境界的灿烂礼花。 第二天我们去布莱顿度蜜月,他带我去海边天体营。他是快乐的,所有的男人都嫉妒地把眼睛盯到他身上,他陶醉万分。乌云压下来,我们飞快地穿衣服,从海边往朋友家跑去,乌云追着我们,闪电鞭击雷声,千军万马逼过来,要吞掉我们。可是我不怕,我想,爱情比那闪电和雷都迅速,狠狠地击中了我,我是爱这个人,有什么理由不爱在上帝面前发誓将终生的幸福相托的人呢?我真的愿意在这个异国他乡与他相依为命,一生一世。 3 我闭门不出,连续写了三个月,第一个长篇完成。有些像日记,几个年轻人在80年代后期的经历。女主人公在遭遇到一系列背叛后,在欢送朋友出国的party上被警察抓走。有点像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成受之轻》的格局。 他非常高兴,要庆贺,于是我们去了巴黎。与小说中出现的两个朋友见面,也和后来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见了面,没想到他喜欢,写了长序。台湾的出版商,让我尽快修改,他以第一时间出这本书,请了住在北欧的评论家写了序。出版商和写文章的人,全是他的朋友。 一个英国人办的中文报纸发表了小说片断,这个英国人想出英文版,找了译者,但一拖再拖。 他说,不能等他们,便译了草稿。有了草稿,就方便多了,送到好些英国出版社和经纪人那儿,少有回信,也只是说不要,大多没有下落。在英国出书根本不可能,我完全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在大学图书馆读到台湾报纸关于诗和小说大赛,以一种封闭姓名评选的方式,我想去赌一把。 结果我撞上了好运,又以同样的方式在台湾报纸得了好几次文学奖。这无疑在台湾给自己开了扇出版大门。 他说,你可以和任何男人女人睡觉,但得告诉我,得戴安全套,我就会对你更好,但不许对别人说爱,不许爱上,我就会永远爱你。他睡着后,我洗盘子碗筷,清洁房间和厨房。那段时间,我们家经常来朋友,住在家里。他有时要我对他的朋友好,要我和他的朋友做那种事。他的朋友当着我的面说,并不喜欢我。客人一走,我就得换被套枕套,因为没有洗衣机,就放在浴缸里用手洗,然后清理掉洗衣粉的泡沫,费力地拧干,装在桶里,费力地提到花园里,晒在绳子上。 我们有一年冬天去纽约,经过一家高级俱乐部,他说他的梦想,是所爱的女人在这样的俱乐部跳脱衣舞给他看。他问我能不能让他实现这个愿望?我很为难,看到他失望的样子,才点了点头。他与老板谈了好几分钟,老板才同意。时值下午,加上他,只有两三个客人。从未在大庭广众跳这种舞的我,只是从电影里看过,t台上只有一个舞女在跳舞。我抓了顶齐耳红发戴在头上,走上台。因为爱情而跳舞,自带几分热情和羞涩。最后,我没有脱光衣服,就停住了。 我朝换衣间走去,套上毛衣,披上大衣出来。 他说:“很遗憾你没做到底。”他有些不快。 我们回了一次重庆,那是第一次他见我的父母。当时南岸六号老院子还未拆,楼上阁楼无法住,父母都住在楼下。我们回家后,父母坚持要把架子床让给我们睡。母亲在堂屋搭了一个竹板床,那是冬天,竹板床铺了棉被。早上我起床后,发现母亲已挎着竹篮子从石桥集市买鱼肉蔬菜回来。我们在家住了两天,就搬到城中心一个新建五星级饭店。他说:“这是你衣锦还乡,你已尽孝道,现在该向外表现,你嫁我是对的,以免别人说嫁了一个糟老头子。” 小姐姐带着女儿田田来饭店房间洗澡,他给她俩照了好些照片,他说你的小姐姐真是大美人,呆在重庆真是亏了她。 几天后我们回到北京,临睡前他告诉我,在我不在家时,他和以前那位漂亮的女画家联系上了,她来家里见他。她仍穿了漂亮的平绒旗袍,只是换了一种深蓝色,长发盘在脑后,衬出她修长的脖颈。她说对性不太感兴趣,可是特别喜欢不穿衣服,她的胸部下塌,不如几年前苗条。 为什么要在我不在家时,事后才告诉我呢?我说我要去找她。他非常恼火,说我是一个醋罐子。我指责他不守允诺。 4 5年过去,我在伦敦有了一些自己的朋友。倪在英国近十年,住在哈姆斯苔一幢大房子里。有一次我们家请客,我也请了他,他说是前首相希斯请他和朋友去高级餐馆吃饭,还不如我做的回锅肉和排骨白萝卜汤好吃。谈话中间,我说到这部稿子,他说他的教授认识一个很不错的文学经纪人,他愿把稿子带去试试。 很快有了回音,说是经纪人也看了稿子,要求见面。 这天,我们和倪按约走进一幢维多利亚式的房子。上楼时,倪说这个文学经纪人以前是一个很有名的出版商,现在她和另一个人共同拥有这家文学代理公司,那人名声极大,代理过那本轰动全球的畅销书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 我们到了四层。女经纪人四十岁不到,长得非常美,有姣好的身材。她说非常喜欢这小说。她让我等一下,说她的合伙人也要来见面。 没一会儿,男经纪人进来,他个子很高,五十来岁,他问我有没有经纪人? 我说没有。 他说他要代理。 女经纪人一听,脸色都变了,不过嘴上倒是没说什么。 见面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出来后,陪我去的两个男人比我还兴奋,他们看我的眼光,也不一样,仿佛我已成了畅销书作家。其实,我这个懵里懵懂走进英国文学界的人,对未来浑然不知。 两个经纪人拿着他的英译草稿在法兰克福书市上卖了十几个国家。他们请我吃饭,庆祝这个非常好的结果。吃完饭,男经纪人当着在座的人说,要开车送我回家,这很绕路,但他不管。 第二天他打开男经纪人寄来的一封信,当然信是给我的。信很短,句子很热情。但是他火气大,说我在晚上与此人发生了什么感情上的事,而没有告诉他。男经纪人不是一个坏人,他是否超出职业外和顾客之间的纠葛,本不是值得讨论的,他懂得生意经,做我的书做得不错,他甚至先出定金,让我写自传,并且售出,从另一方面也说明我的书本身不错。 那之后发生了好多事,他去澳大利亚看他的女儿和前妻,我又怀孕了,做了人工流产。我很难过,一个人蜷缩在黑暗中,听着窗外的老橡树被暴雨吹打发出可怕的声音。 那个夏天,他开始在停车场教我开车,因为我不得要领,他不停地朝我发脾气,态度坏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后来听人说要想两口子关系变坏,就让其中一人教另一人开车。那年秋天法兰克福国际书展邀请我作为作家参加。他为我准备了个人创作简历和西方出版社出版我书的英文资料。在记者招待会上,男经纪人看见这份资料,认为我有意要跳槽,大为恼火,几乎当场与我翻脸。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欧洲国家请我去做新书宣传。他从来不去,他本意是好,让我自由。那段时间,他是我最好的秘书和精神后盾,所有我与欧洲出版社往来的信件都是他处理,我所有的银行支票、银行账和信用卡也是他处理。 有一天他照例去学校教书,下午我与他通电话,他抱怨手头写的关于巴黎一朋友的论文是出自我的主意,浪费他的时间,他不仅花时间在我身上,还要花时间在我的朋友上。他说,他在大学教书是教一些小学生水平的西方人,想回中国,而我不肯回。 我们在电话里争吵起来。他说你说死,那就去死吧。 我说我会的。 他说你是个口头主义者。 我放下电话就吞了半瓶他的安眠药。换了一件不常穿的白棉布半长衣裳,梳了梳头,躺在床上,心里非常感谢他成全我的心思。活在世上多难,没有一个人爱我,我也没能力爱人,更没有力气再往下走了。 正好那位巴黎的朋友打电话来,我说了告别的话就搁了电话。他一听不对劲,再打电话,我不接。他焦急万分,打电话给他,他不在办公室,他只好找在伦敦的朋友。朋友又找朋友,找离我最近的朋友,把房门拗开,救护车也到了门前。 安眠药起了作用,我被抬着上车,好像是在做梦,我听见人说:“她的丈夫来了。”便费力地睁开眼看。暮色之中,他背着他沉甸甸的办公黑皮包,站在人行道牙上,朝我这边张望,那么无辜,不知所措。他真是很无辜,而且看上去那么孤独,那么悲伤。我好想痛痛快快地哭,之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 醒来是第二天早上,他坐在床边。他要带我回家,说是医生给我洗了胃,没事了,需要好好休息。一夜之间,他似乎老了许多,我心里满是内疚,对他说,对不起。 他听了,想说什么,却止住了。 医院联系了心理医生,每周去两次。心理医生头发灰白,问了好些问题,其中涉及到我的身世和成长背景。这个人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功夫,对中国文革感兴趣,对三年大饥荒更感兴趣,对中国人到国外也感兴趣,对中国现代化及经济发展感兴趣。心理治疗成了我给他上中国当代历史课。 我在英国看心理医生的同时,小姐姐出事了,她看见丈夫和保证要辞掉的女工在工地角落里亲吻。于是,她拉着丈夫回重庆。在长途汽车上,突然遇到几个强盗抢劫,用尖刀逼着她丈夫交出钱包,丈夫不交,强盗要杀他,小姐姐去挡,结果她的右手掌几乎被刀砍断。救了丈夫的命,她被送到医院抢救,马上做连接缝合手术,手是保住了,但是再烫的温度在那手掌上是麻的,应天气痛。丈夫先是被感动,与那女工分手,没坚持多久,就不管小姐姐的感受,继续往来。小姐姐要追到外地工地上,耗在那里,天天与丈夫在一起,看那个女工怎么办?我接到二姐的信,就请小姐姐来伦敦治手,想让她换个环境。 我特别想念亲人,期盼小姐姐的到来。 夏天小姐姐得到签证来伦敦,他非常高兴,陪我们两姐妹去布莱顿海边。车子从天体营海滩经过,那个在海边裸体的年轻的中国姑娘,她身边的中国丈夫手拿相机,变幻着焦距拍照。她怕水,还是走进海里,她笑,他不小心几乎跌倒,她止住笑,赶紧说:“小心!” 一切恍若隔世,他开着车,经过那片天体营,连看也未看一眼。 车子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一个停车位。我突然哭起来,不肯下车。他什么也没说,关上车门,只管朝前走,小姐姐拿着手提包,也跟着他走开了。我在车里看着他和小姐姐朝海边走去的身影,天上的海鸥疯狂地叫唤,他们离我越来越远,渐渐与海融成一体。 6年前我与他蜜月时来这个海滩,我们在雷声轰隆乌云狂卷向我们袭来的当头,手拉手,一起朝安全之地奔跑。可是现在风平浪静,我却看不见我的丈夫了,我感到自己失去了他,他也失去了我。 5 自从我18岁离开家后,我从没把自己的事告诉过母亲。并不是害怕母亲不理解我,只是觉得母亲知道了,会为我担心。我把可以给她看的一面给她看,不能看的一面都遮起来。 可是母亲,终究是母亲,在她的眼里,关于我,什么都难瞒过她。手背手心都是肉,哪个母亲不疼爱自己撕心裂肺般痛生出的孩子。孩子彼此有攀比,母亲爱谁多一些,谁更受母亲关注。母亲爱我的方式,一向被压抑,一向被曲解。我呢,本应与母亲走得更近一些,可是却不,如同她的其他孩子一样。 时间再往回返,1996年夏天我从伦敦回到重庆与父母住在一起,时值我的自传初稿快杀青,不过我还是抓紧时间每天工作在上面。天气一天比一天热,重庆许多厂子里发不起工人的工资。有杂志社将一个中篇小说的稿费寄到母亲这儿。我因为才做了人工流产手术,母亲不让出外,她说她去邮局取。第二天清早她戴了一顶草帽出门,可是到了傍晚也没归。我一会儿跑到阳台上看中学街,有无母亲的身影,一会儿跑到前面走廊看。父亲在他的房间里更是坐立不安。 这么热的天,73岁的老人,到邮局,一个多小时爬坡下坎,会不会中暑? 太阳都下到江心里了,母亲才回来。我对母亲说,我和父亲都着急坏了,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我把一杯凉茶递给母亲。她把稿费交给我。 我收过来,发现她不高兴。就进到里面房间,从皮夹里取出一些钱,放在一起给母亲。 母亲不要,我非要她收着。她说这么多,那我给你存着。她喝完水,这才说她去了江对岸朝天门。 父亲摸着从自己的房间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母亲说:“朝天门马路上坐满了我们退休的人,我们很齐心,好些人同情我们,也加入静坐。” 我本能地朝窗外看,江水浩渺,还是能看到朝天门,老头老太太顶着烈日坐在发烫的地上示威。母亲也在其中。她从邮局出来,就坐渡轮到了对岸。她遇上了王贵香,以前在船厂一起抬一根杠子的人。 王贵香比母亲小几岁,父亲解放前在警察署当过文职官员,解放后被抓起来,关了3年,划成分为官僚。父亲被勒令到边远农村当小学老师,郁郁寡欢,很快得病去世。她丈夫是个技术人员,在50年代大鸣大发时给党委书记写大字报提意见,历数二十条共产党的不对,被投进石桥的孙家花园省二监牢20年。里面有工厂,专做电扇的配件,他在里面也是做技术员。后来因为犯人出逃与他有关,罪不可饶,被加刑枪毙。母亲说,那段时间王贵香寻死好多次,都是母亲守着她。母亲与她同病相怜,成为好朋友。 “没人中暑吗?”我问母亲。 “有。好在医院不远。我和你王娘娘热得头顶都冒烟。单位领导黑心肠,好几个月都不发工资。我们很气愤,隔三岔五跑那么远的路,过江过水去问,还遭个个白眼狼一顿训孙子似的臭骂,说我们是老不死的,吃饱了饭没事情干,像欺负三岁娃儿!工资没有,生病报销更没有,有个得肠癌的老工友,没钱住院,硬是活活把人往死里逼,一头撞在医院大门,没了命。”母亲说怕我们担心,她就回来了。“王娘娘还在那儿静坐。这些当头头的真是作孽呀!”母亲唉声叹气。 我真是小鸡肚肠,母亲进门把稿费交给我时,我还以为她是为我接过来不快。母亲到厨房做晚饭,我过去帮她,她让我回里屋去继续写。 母亲一直不知道我在写什么,她识字有限,我记得她有一个红色硬壳笔记本,该是我生父送给她的。她在上面记了好些东西,每月生活花销,哪个孩子外孙生病看病,用的草药方子。字迹很草,要使劲认,才可猜到大半。后来这本子再也没有见到。 那时在南岸母亲的卧室,我经常写着写着,因心里难受停下。母亲不到我跟前来,她放一杯茶水就离开,关上门,有时她想进来取东西,在门缝里看我,若是我没写字,她就推门。算一算,这本写自己成长的书一共花了一年,与母亲和父亲住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也是成人之后,与他们住在一起最长的一次。书稿先在台湾出版,得了当年最佳书奖。母亲也没有看到这书,父亲也一样。 2000年这书才在国内出版,一时成为普通老百姓的代言书,受欢迎的程度超出我意料,尤其是在书里所写的天府之国四川,人们口碑相传,报纸纷纷转载。记得在重庆和成都两地书店签售时,读者送我金项链,大呼我的名字喊万岁,解放碑新华书店门前排了长队,挤断了路,弄得警察都来维持秩序。弄得当地作家嫉妒,到有关部门去抗议,说以后再也不准我来签售。读者私下到我住的锦江饭店结了我的账单,还有读者送好些水果到饭店,并要开车送我回重庆。 大姐首先到书店去买了一本,生气地拿给母亲看,并把有些段落一个字不掉地读给母亲听。母亲听得双眼发红,手里紧紧捏着手绢,却什么话也没说。三嫂和二姐异口同声都对母亲说: “不要算世界上有多少国家人在读,就我们中国,十三亿人在读六妹那本书,那些脏事,上了电视报纸,哼,还是脏事,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不脸红,我们还脸红呢。” 母亲见到我只字未提,大姐却把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了,讲得头头是道,最后,当然是怪我不该写家里的事,对我对这个家都不好,但这次她不加入他们的队伍。 我问她:“为何这次对我网开一面?” 她说:“担心你找我还开皮鞋店的钱。” 大姐坦率得可爱。 我心里不止一次在想,要把书念给母亲听,可是没有做到,每次都因为有人来而打断。父亲过世后,我到父亲的坟前烧了一本书给他。 没有我,这个家就会好过一些。也许父亲希望我病死掉?我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可以悄悄地把我闷死,像街上有的人家,把养子虐待到鞭打至死。但他没有。 幼年时,我常重复做同一个梦:父亲是一个持菜刀的人,有时他就躲在我的床下。我的父亲对我既是威胁,也是个谜,我害怕他,又想接近他。有一天夜里我大叫着醒来,心里嚷着:“父亲不要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哭,每个人都被我恐怖的哭声吓醒。 父亲在另一张床上,安静地说:“都睡吧,天就快亮了。”我一次次给自己解释,父亲手持利刃躲在床下,难道不是想保护我?我渐渐长大,以为这样的解释,站得住脚。 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我没有对母亲说,即使在对父亲生气时,我也没有向他表示一点内心的焦虑和受伤。从小到大,父亲几乎没有对我说过重话。有一次,我与三哥都从江边浑身湿淋淋地跑回家,看见父亲在院子大门着急地叫我们的名字,我一下子停止,三哥把我推到父亲跟前,父亲劈面就是一耳光甩过来。我痛极,却一声不吭地捂住脸。父亲一定是把我当做三哥了,他眼睛本就不好使。如果不是这样,那他肯打我,就是亲近我。父亲一直比母亲在我生命中重要,我的初恋,与历史老师的交往,那第一次性经验,就是我缺失父亲的证明。我不是需要一个男人,而是在找父亲,我想要人来爱我,不管多不可能,不管多大危险,甚至得付出一生的代价,要做出一生的牺牲,我都想要一个父亲。这也是我以后与男人的关系,全是建立在寻找一个父亲的基础上,包括我的婚姻,所以,注定了我会比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失败,注定了我会比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幸,并且会被伤透心。想想,我是多么畸形之人,因为我天性残缺。 父亲到死也未说我不是他亲生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表明在他的心里我就是亲生闺女。他守口如瓶,不戳穿那层纸,是不想让我在家里社会上感到难堪。“私生子”这三个字,对任何人来讲都不是一件容易过得去的事,尤其是幼小心灵有伤疤的人,长大后一旦知道这种身世,宛如八级以上大地震,世界由此改变颜色。那些父亲忧郁的眼睛看着我的日月,其实都在担心我。一直到他生命结束,父亲也在爱护着我这个他妻子和别的男人相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