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行》 引子 这是我的第二部长篇,是写未来的三部曲,描写一个中国女子,在未來时间里,在上海、纽约、布拉格的奇特经历。“我”无辜卷与入与自己无关的斗争旋渦,被当作领袖,佛母,政敌。其实“我”真正认真扮演的,也一直为之受罪的,是同一個角色:情人。未来对个人,对一切想保留感情余地的个人,给予最后的摧毀打击,不管她逃遁到世界哪个角落。 这本小说曾流落在香港某个大出版社,当受气小媳妇等了许久,许久未能出版。冒昧写信给台湾尔雅社出版隐地,并得他赏识,先于《饥饿的女儿》几个月出版。 不少人说这书是我的女权思想的代表,比如小说第一部上海,有几位遭男人抛弃的女大学生研究生组织起来,穿着超短皮裙,开着吉普车,上酒吧,搞party,夜里对男人进行报复行动。不少评者认为我是新新人类的前锋,根据是“康乃馨俱乐部”。 其实我的动机,倒是旧式得很:当时我的几个女朋友,总被男人抛弃。有一次我们坐在复旦大学的银座里喝酒解闷,空论了不少复仇方案。我对她们说,我没有什么本事,只有一支笔,我只能用笔为你们打抱不平。 后来她们读到那小说,说小说里的女人把负心人的器官割了,真解气! 这小说曾经吓倒过几个国内的男编男评,认为女人都若像书中那样女权,就得小心翼翼过日子了。本来就应当如此:中国男人已经几千年不知小心为何物。 此书国内最初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单行本,漓江出版社出“虹影精品系列”时,改为《一个流浪女的未来》,这次修订时恢复原名。唯一的改动是将这个未来世界的年代一再往后推。本来不必往后推,因为未来是绝对的未来。 但是有昔日女友写信责问我,怎么年代到了,复仇没有实现?亲爱的朋友,未来一旦坍缩成现实例如大跃进年代男人女人就都没日子过了,只能相依为命。家国不幸爱情幸,浪漫是用无钱买来的。我的朋友是个富婆,甜蜜的复仇只能留到永不可及的未来。 第一章 猫、债主和妖精在窗外等我,她们已等得不耐烦了,摩托车马达踩得隆隆直响。但我不等到长针指向12,短针指向1是不愿出门的。猫开着一辆破吉普压阵,说是破吉普,其实是花十几万美钞买的新车,好端端一辆纯白色红旗,被她打扮成破烂,又时兴乞丐主义了。她们戴着红外墨镜,哪怕半夜,嘴唇也抹得红润晶亮,全身皮装,细蛇腰肢,长发从头盔后泻出来,在风中飞扬。 我的幸运数字是一,幸运花朵是康乃馨,它们文在我的右手臂以及光滑如绸的屁股上,像围成一圈的三个2字。黑色的一像路标,又像花蕊射出的箭。我总在半夜我的幸运时间外出。 我已剪掉一头长长的青丝,寸头短到显露出权威。脖子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项链,吊着一颗金色的大蜘蛛坠子,冷面,杀气凛凛,艳色夺目。我上了车,把翻檐的黑皮帽在空中挥了挥。后面的一排摩托车引擎声同时雷鸣,一齐打亮了前灯,沉沉夜色之中,我们一辆接一辆斜出一条弧线,膝盖几乎擦到地面,排气管打出火花,绕出花园的曲径,冲上略有些高度的马路。 上海废弃的工厂区一片一片冲入眼前:黑蓝的云,偶然露出一两颗星星,压紧在地平线上。而身后的云,像一群乌鸦,或许真是一群乌鸦不紧不慢地尾随着,车灯光强烈地掠过树木和街心雕塑时,前面也有乌鸦怪叫着惊飞起来,黑翅膀在风中扑打着我们发烧的面颊,这个城市的鸽子早被乌鸦赶走,开满白花的夹竹桃乱长成两个巨大的塔,耸立在空地之上。 一个醉如烂泥的老头突然爬起来,站在红绿双色的立交桥上朝我们的摩托车队吼着什么,声音没打个旋便吹散了。肮脏的人工湖的水漫到马路上,上面飘着一层锈色的油光,溅到人行道上。穿过城市的铁路轨道乱打了一串结,深夜的火车长笛呜咽,鬼鬼祟祟地驶进站,没有下车的旅客,也没有上车的旅客,穿着制服的列车员清扫出垃圾顺着敞开的窗子倒在月台上:一切不准倒在路上的东西。 或许他们倒掉的垃圾中有我早就失落的一张黑白照片:静谧的夜晚,空气清澈,凉风抚mo皮肤,吹得衣裙习习翻卷。同一条马路,不对吗?那就是说,同一地点,在黑白照片上有两个人影,一个自然是我,另一个是古恒,我和他在马路上走着,我认为我的裙子在风中飘得很美。 在路上或一些公共场所,常有人拦住我,问我认识古恒不。古恒在这些人的嘴里被说成是一个混混儿,只会卖嘴皮,或是个无所事事的江湖骗子即所谓的艺术家。对每个人,我很自然地摇摇头。 我这样做是下意识的,不过也可能是对某种意识的挑战。我至今还很满意当年的对策,每一个人的出现,就是在消解另一个人的存在。用这样那样的理由来诽谤他人,无非为了美化自己的道德形象。 那个晚上,我指十九年前的那一晚,我想你们早已明白十九年前是一九九二年,也明白那时我比现在年轻十九岁。现在已是二○一一年。那晚,我和古恒坐在大学校园的银座里。满山红枫的印刷画贴满了一堵墙,坐在墙边的人被画湮没,成为画中之物。只有到柜台去买烟、花生米之类的东西时,画中人才竭尽全力奔出来,汗水涔涔。我不知是哪根神经发热,一反常态,向他陈述起自己一些类似上面的看法、观点,不过话说得很婉转、温柔,的确是毫无分量,不过意思却差不了多少。 “喔,这就是你对男人的理解!”古恒手里把玩着半截纸烟。他仅仅看着,不抽,在对面的椅子上好久一声不响,脸沉闷,眼睛因颧骨高而深陷,出奇地亮。他突然又冒出一句:“这就是你的爱情观!”我起身离座,绕过貌似真花的塑料杜鹃、玫瑰,一张张本应年轻姣好的面孔,在黯淡的灯光下互相比较着病态、委顿、狰狞。 出了银座,我沿着校园后门的小道,来到寂静的松花江街上。 黑暗到了尽头。我拿着书,装模作样地背诵。路灯出现在树丛之中,光块被稀稀密密的树枝摇碎,风却静止着,一切依旧。在桥头,我放慢步子,溪水细喘着流下舒缓的沟面,但我听不见流水声,我的耳朵里只有自欺欺人的背书声,就在这时,我扶住桥栏回过头来。 古恒一向对我的反应不太介意,但这次他没像以往那样留在银座,抽他永远抽不完的烟,喝他永远喝不够的啤酒,居然跟在我身后两三米远,看来一直保持着这距离,瘦高的身影在黑暗里显得更文弱了些,歪歪扭扭,双手似乎插在裤袋里,看到我回头发现了他,他放慢脚步,煞有介事地头朝天仰着,又低下来看碎石铺就的路,仿佛他是偶然遇到了我。 你怎么可以同意第二次呢?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他跟了上来,那并不大声的吼叫连连在夜空中炸开。 强xx,实际上并没有书上或人们言传的那么可怕,试试,也不屈辱,惊天动地地发生,悄无声息地结束,如果一切顺理成章,合乎所设想的环境地点,在静悄悄的时间包容之中,既平常又容易,与zuo爱差不了多少。 “瞧瞧,你这是什么话?”我真想去搬一张桌子来让他捶,以免他站在那儿僵硬着身体对空中费劲地挥动手臂,“一个哗众取宠的女人,在纸上故作惊人之语。实际上胆小如鼠,假现代派。嘿,你父亲……” “不说行不行?”我哀求,并提醒古恒注意,每次走到松花江街尾他就提我父亲。 “他先摸你,还是你让他把你的妈妈支走?去亲戚家,去河边沙滩摘香葱、马齿苋做凉拌菜?”古恒甩甩手,“对,是去亲戚家,在江对岸,当然一时半会回不来,过江来回要两个钟头。嗬,一个空荡荡充满*乱伦的房间!”古恒真好像站在那个和他毫不相干的夏夜细雨里,在自己想象的细节中受刑,他在虚构的雨水里痛苦得奇怪的脸,扭动着,反倒激起了我对他的怜惜。从我以往讲述的小说中,他突然跳了出来。“你的身体是陷阱,勾着你父亲往下跳。” 他似乎有点笑意。那么一点笑意,就把我绷紧的心松开了。当我整个人落入他的怀里时,他推开我,冷冷地看着我,举起手臂。他惯于惊吓我,整日骂骂咧咧,恶语没遮拦,但从未真动手脚,这次他却朝我迎面打来,他比我高出大半头,但我稍一闪就让开了。他讪笑起来:“女人终究是女人,改不了样,调教也没用,只配——”他未说出那个词,我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 然后他说,我是玩着来的,你还会当真? 而我只不过写小说来着,你怎么当真呢?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做我丈夫,怎么这样对待我? 天下还没有敢拿自己老子开心的,即使是写小说!你骗得了我?古恒的眼睛在我身上溜了一转,盯着我的眼睛,口气却缓和多了。 我们谈不下去。这是今晚的必然结果,他比我更清楚。 我的手紧抱着书,挂着泪水的脸被长长的黑发遮住,风和黑夜把我圈起来,我簌簌发抖。他的背影接近那片残垣断壁时变得越来越小,拆毁的建筑为什么这么久也未重建,难道拆毁并不是为了重建? 现在让我们回到二○一一年,蓝绿光束映过紧掩门窗的住宅,阴沟的气味跟初开的花一样刺鼻,使人直想打喷嚏。我的班子前导是妖精,她解开领子的衣纽,滚圆的rx房如皮球上下跳个不停。她的眼睛并不大,但会眯起来瞅人,这就使她与众不一般了,波浪形的头发,波浪形的身段,还有一见陌生人会脸红的本领,男人迷上她是不足为奇的。古恒怎么会厌烦她?妖精找到我时已有两个月身孕,我打量她,感到有点不可解,惟一的解释就是,再新鲜的香气若只涌向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仍然会腻味,况且还有女人常提到的责任、义务等等,让男人望而生畏,只敢看不敢咬鱼饵。 妖精很自然地与我常来常往,最后走入我这个圈子也是自然而然的。被我拉入这个圈子的,可以说不少是当年的情敌。谈不上对男人如何苦大仇深,只是抱着情人的枕头,女人做了一场梦,不值得做第二场而已。 我们不对人这样,就会被人,哦——那样。 我们不善躲藏,就会遍体,哦——鳞伤。 我们无路可走,只有信马,哦——由缰。 哦,管他什么方向,都去走他一趟。 搞不明白往日第一号男子汉崔健为什么中年之后总为女人作歌,这首《他妈的,猪猡!》在体育馆一演唱,便被大街小巷的女人们叨在了嘴里,口香糖一般来回嚼。 本地报纸记者采访妖精,她扯上一大堆“新构造女性主义”宏论,最后干脆说玩弄一个你厌恶已久的男人就像做党八股文章,有预备期、调节期、冲刺期、高xdx潮期、泄欲期、舒缓打发期和清除期。不这样分段理清,按部就班,就总会觉得这个地方空得慌。 她高声笑着,那个羞怯腼腆的比较文学研究生已在飞逝的时光中消失了吗?路灯的光亮间或打在我的身上,而我的脸始终在帽檐的阴影中。宽敞的马路上,摩托车引擎声在楼群间隆隆地回应着,高架单轨环城车、地铁站马路两旁的巨幅标语和广告在我们头顶呼叫,被风吹得乱舞。 坐在我身边的债主是我的第一副手、军师。她又在唠叨,翻来覆去的话是说她不应该在那个不该下冰雹而下冰雹的时候看见我。当时我站在河边,面朝长满苔藓、青草的桥墩,往水里一页一页扔我的小说手稿,我的表情不麻木也不哀伤,像是做一件应别人所请的事,很认真。所有从桥上经过的人都慌着躲避满天突然降临的手指头大的冰块儿,就这个看起来贤淑的外科女大夫,注意到桥下有一个和这天气和这世界不相关的人,在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女大夫走到下游,徘徊歧路,不知何去何从。她顺手将漂浮在河边灰黑水面上的稿子拾起几页,字迹已经漫漶,读起来不知所云,前言不搭后语。她却越读越激动,最后没命地往上游奔来找我,正好在我扔完了稿子,考虑是否把自己往河里扔时,她抓住了我这个千年一遇的知音。 猫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放在排挡杆上说,什么不都是命定的嘛,有缘,咱姐们! “这不是命。”债主说,“你们看我吧,结过三次婚,第一次丈夫嫌我不会生小孩,第二次丈夫凡事都记账,一小瓶酱油,一度电,包括我的卫生巾消耗量。” “第三次婚姻,新郎有心脏病,死在婚床上。”猫插话。 “哎,他不死,我看也过不长。三次婚姻一次比一次短,我干脆做了快乐的寡妇。”债主反对把一切变化和奇遇都说成是上天安排的。男人口口声声说女人愚蠢,咱们能聪明点,就聪明一点。 我对猫说,当我们聪明一点之后,便遇到了你。关于猫的传说太多,有人说她是名教授之后,又有人说她是名演员的弃女。待她成为一只名猫后,身世不明,反而给她增添了神秘的诱惑,特别是那一身白衣,加上在阳光下微微泛着红光的黑发。使她身后永远跟着一群人。她的乐趣、嗜好就是她的职业,就靠“趣味”,她成为这个城市里可以数得上来的年轻富婆之一。 你抢了我们的生意!在宾馆的礼品店里,我和她这样开始了对话。她把我们要的几条大鱼先下手钓住了。 你们?她正在全副心思挑鲜花。 是的,我们。 是我手里的康乃馨或是我语调的奇异引起了她的兴趣?当她随我一道步入无主名花酒吧——我们经常出入集会的场所之一,面对一屋子狼一般毒盯着她的眼睛,她没有退缩,而是走上前来,诚恳地问我,我能在这儿喝一杯吗? 猫露出迷人的微笑,对后视镜中的我和债主说:“知道吗?那时,我对你们早就心仪已久!” 第二章 比人高半截的砖墙,沿着河沟绕校园一圈,隔着墙,校园宿舍楼隐约的灯光、吉他声、录音机播放的bbc英语、怪叫、吵闹、歌声,不间断地向小路大大咧咧扑过来,热浪裹卷着郊外曼陀罗、地丁、马兰花的气息,使我的呼吸不如平日那么容易。 一句诗这么描述插入中文系三年级的作家:世界是一幢网状的大楼左右颠动,他们附在上面,像猫头鹰的眼睛。 别的大学生喝墨水,他们喝酒,而让墨水洒在纸上印成铅字,这就是骄傲的资本。大学生稚气未脱,而他们有上过越南战场的,当过知青去过边疆的,曾在天安门前接受过伟大领袖的检阅的,在煤矿挖过十年煤的,甚至有蹲过大牢的。只是没有几个人愿拍胸膛,声称自己把图书馆迷宫似的小径走遍。书容易打开,也容易关住,关住了,便再也出不来了,做学问无疑是陷阱中最无聊的一种,比中世纪的抄书匠略高明一些而已。 当然,这只不过是职业需要的自我广告,但自从作家班开办之后,大学面目全非却是事实。 校园依然绿树成荫,草地青幽,但墙上张贴着奇奇怪怪的招贴,诸如需要氰化钾复仇、高价出卖一夜之欢等等,每个角落都有纸片纸条表明校园的生机勃勃,学生开始失魂落魄,教师无所事事,骑着自行车游荡,甚至与学生一起出入学校酒吧,参加每晚移动的舞会,深夜不归,有意让老婆或丈夫生气。 但是,比起我的同学们,那些杂志社、出版社的编辑、主编显然活得更有趣,他们是快乐游戏的高手,懂得怎样使日子过得不同寻常,快乐嘛,就是视野宽阔,跳过人生中一切烦恼的事,包括编辑只是为人作嫁,作者一成名就扔掉对他们献媚的面具之类的牢骚和时而冒出的自卑心。只要懂得如何使用权力,政变和大革命的暴风雨之间,还有漫长的风和日丽的和平年代。如果我们尚没有再次听见“狼来了”,那么快快端坐到桌前,完成许多许多次最后晚餐中的一次吧! 我在山城雾都,乘一列特快火车,呼啸着由西向东,穿过昼与夜之间长长的隧道,来到上海这个中国最大的城市。1989年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左顾右盼月台上的接客者,竟没有一张认识的脸,也没有一双举着我名字纸牌的手。那份由电波传递的简信虽然完成了它的使命,但并没有得到我盼望的响应,月台上已空无一人,谁会前来?谁会把我放在心上?旧友星散,浪迹天涯,偶然遇到故人,也不会贸然续上友情。 拖着我仅有的全部家当:一个大包装有简单的四季更换衣服,三个小包装有《入穴》、《背叛之秋》等百余册跟随我多年的当代名著,我好不容易挨出了月台和长长的通道。 火车站出口外铺着水泥方块的不大不小的广场,像个喧闹的大锅,川流不息的接送客的人,依靠行李横竖躺着、坐着、站着的男女老少,无数口腔所发出的气息,汇成巨流,压过商店喇叭里的歌曲,比这混乱的城市先一步揪紧我的心。 喧闹也罢了,尤其这当地人引以自豪的口音,其他省市的人都讨厌的口音,但本地人却为此觉得高人一等,把不操纯粹当地口音的人看成二等公民。 在人群之中,我问自己,干吗千里迢迢而来,找罪受,还是有意在罪恶的中心寻找暴风雨中的静谧?站在拥挤的公共汽车里,我的身体被口音纯正的小瘪三们搓揉着,使人有种说不出口的心动,对,入骨切肤的心动,以至于我在报到注册之后,断然拒绝住在大学生宿舍的黑暗走廊和六人房间。颇费了一番周折,我在校园外一个骑自行车可以到的地方租了一间农舍。江南乡间的平淡,土墙、简陋的桌椅,每夜吱嘎响的旧木床,窗外泥土、蔬菜的芳香和肥料的臭味,我从心底感谢上天——用一个名牌大学的名义,躲避每天上八小时班以及一切其他庸庸碌碌。我关起门来,专心写构想了多年的小说。 就在这个时候,古恒擅自住了进来,一边将他的牙刷插入我的杯中,一边说是为了分担我一半日益上涨的房租,还有一个最强有力的理由——“因为我爱你”。他像一个天生的强盗,窃取了我的一半心,一半床,以及整个时间。我勉强支撑,继续写了两个星期,就明白自己真是愚蠢之极,不仅再也无法逃脱这个世界,而且书内书外的事相互衔接,继而脱节,使我自信心直线下降到零。这部小说写得散乱之极,文路不通,永远不可能发表,发表就得过许多关,看一审、二审、三审们操着所谓的道德标准与我兜圈子,拿我消遣解闷。 不仅如此,小说中做主角的这几个人肯定要找我算账,而且小说中顺便提到的人也会对号入座,绝不会饶了我。我昔日的朋友还能剩下几个?何必与全世界为敌处处不得安身。于是我每写完一章便心灰意懒地锁进桌子最低一层的抽屉里,抽屉尽头存有几根肉骨头,引诱胃口最好的读者离开我的纸片。 白蛾,在望不到头的油菜花上飞舞,黄澄澄的花朵加强了云彩的效果,我推开敞了一条小缝的窗户,一只黑蝴蝶醒目地夹在白蛾之中,忽上忽下,一串跳跃着的线条在消失,在重现。那声音轻轻地飘入我的耳中,如海那边传来的一个警告。 不,我不必这么想。这本是你必须读的书啊,你却要把它关入阴暗的牢狱之中,最后,小说世界就像曾经存在过的历史一样整个儿消失,仅留下一片令人兴奋的空白。 这样的选择,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千万别心软,我不断地提醒自己。 还是让我们回到二○一一年的这个深夜吧。每次出动前必算卦,按照今晚算卦的结果,今夜是挑一个厌恨已久的东西开心。 山阴路的汪大评,债主说。大家齐声喊:“对!” 我点点头。 横拉在街中心的一幅塑料广告,如五光十色的幡旗,车队猛穿过去时,声音恍似白骨哗哗摇响。 “明天又是一个忌日——别吃蛤蜊。”债主认真地说。 “吓人来着。” “信不信由你,不仅f2型肝炎爱上你,而且你的模样会变成蛤蜊。” “那也不错,生生世世与君相伴!” 几辆甲壳虫车从后面摩托车队中疾驰而来,猫忙转方向盘绕开:话留在牙缝里吧,快到虹口公园了。 关于我和古恒,当年的那个晚上应当就是结局。 如果我聪明一点,那么我会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独个儿度完残夜。天亮之后,他会回来,我和他像以往吵架之后一样,又会和好如初。另一种和好方式是到经常去的那棵枯树下,往泥地上铺上我和他的外套,对着半壁围墙zuo爱,待呻吟和拼搏的抽搐结束之后,平静下来,我们又会像两个武林新手虚张声势地比试一番后,自己也觉得夸张得太累,毫无新鲜热情地搂抱着对方的腰沿小街走回去。 问题在于以上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我白痴一样跟着他走,没打算,也没yu望。 马路旁的树林响起一片鸟受惊振翅的声音,小河臭味更浓了,却一如既往在黑暗之中幽蓝地流淌,古恒分开树枝时,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没有停下来。树林间盘错曲折的小径尽头,会合了两条方向不同的路,松花江街再次出现在眼前,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以前并不知道马路旁的小径和这街相通。但这并没有使我们惊奇,我们惊奇的是我们竟然做到了没有惊奇。没有月光的天幕漏下光线,像沙子那么细,洒在整条没有人走动的街上。高墙那边,大学校园已经静如一座死城。这时大约在凌晨两点四十分到两点四十五分之间。 一团黑影疾奔而来。 古恒定了定神,愣在那儿。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目光直抖。我打量那团因为近了而放慢的影子:一个盲人,看不出实际年龄,朝我们站着的地方走来,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一着地便弹起石子和灰尘。那根竹棍不时指向空中,犹如武器,只等早已命定的开火时机来临。 我突然听见古恒说:“我得跟他走,远走高飞。” “什么?”我怕自己听错了。 “我腻透了这种生活,你自己回去吧!”古恒不耐烦地喊了起来,“别管我!”他已跟在盲人身后,他们步伐一致,像父子兄弟。 “玩笑开出格了。”我劝古恒。可我这么说完之后,发现我脚步沉重起来,像穿上铅鞋。在慌乱中我继续说,“别闹了,天都快亮了!”这句话像以前电影中穷人盼翻身一样充满了感情。当我说完这话,大风骤起,刮过我的外衣,钻入我的内衣内裤。我的手紧紧护着衣服,我叫道,“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但你别跟瞎子走,别吓唬我,行不行?” 我的手臂不由自主举了起来,怪风拼命地撕扯我的衣服,要把它们全剥掉,让我没法去拉住他。古恒往前疾走,看也未看我一眼。 我奔跑起来。我感到身体的每个部位都由一个心思驱动,拦不住古恒,那么我拦盲人。 盲人如果机敏,会绕开。如果迟钝,会跌跤。可是盲人步子不变,脸被一顶草帽遮得严严实实。我的心猛跳,在他接触我的一瞬,我毅然决定直撞上去,把他撞倒。不料盲人却从我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似乎我是一扇门,推一下就通向另一个空间,或者反过来,他是一个洞口,一走进去,便无尽头。我叫了一声,倒在沥青马路上。 当我从比梦境还深的回忆中突然醒过来时,东方仍然没有露出它淡薄的微光,四周的漆黑将我重新引入只有鸡啼的凌晨:古恒不在床上。 一个梦?但那个瘦瘦的盲人,我想起来似乎在哪儿见过,在不久前来学校演出的一个戏里,那盲人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女演员扮的。 第三章 我终日昏昏欲睡,颓唐地揉捏身上的酸痛处,如果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精神的话,我会尽早恢复日常状态,但哪儿能找得着精神呢?我开始用镇定药片,然后用安眠药,尽可能不从睡眠中醒来。同时我再次爱上独身带来的自由以及徘徊于自杀走廊里的孤独。我几乎没有梦见过古恒一次,自从他突然不辞而别走了之后,当然他常这样,但以往哪一次没这次长。 谁会相信我这一夜的经历? 几天来我早就厌倦了和各种人前来纠缠此事的来龙去脉、分析过去分析过来,把各个理论体系如洗澡水一样翻动,我不再骑车去学校上课,一次也不去,更不与人约见。不拆信,也就谈不上回信了。由厌恶自身到厌恶他人,虽然我时时实践着最高限度的容忍,令人窒息的容忍!但我一天天习惯并接受了古恒的失踪。他不过是一个二流货的诗人,从借调到一家杂志社编诗为生混到省作协养着的专业诗人,终其一生,浑浑噩噩,不过如此而已,决不会突然创造出一个奇迹来。如今这样的结局,对他对我都很难说不是最恰当的安排。 当然,用如此蔑视的口气打发他,是有点过分。他不乏过人之处,比如会将一口标准的北方话转化成带点夹生的本地口音,这使他从外省来到上海这个城市犹如鱼拥有了水、鸟拥有了天空。浓得像浮雕的男性魅力,加上几本书名怪得吓人一跳的诗集,将他的声名抬得又远又高。慕名写信乃至不约而来的人,绝大部分是大学内就读的女大学生、女研究生以及学院外爱附庸风雅的女文学青年。只有一点让我细想起来应该心存感激,那就是他只用一部分时间耗在崇拜者身上,让她们簇拥,与她们周旋厮混,大部分时间却像水泼在我四周,水渗入泥土,肥沃的是校园不停生长的花木,滋润的是一个个黯淡的夜晚,不是我。 以他的话来说,如此使用时间是诗人生涯之妙谛。“多产诗人”让人瞧不起。得名之法是少写!因而他和我泡在一起时极其心安理得,年华流逝得很高雅。 他拿出一张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女人照片,让我看。 卷曲的头发包裹在军帽里,五官搭配到位。“她很漂亮!”我由衷地赞美。 “是我妻子,”他将照片小心地放回钱夹里,“你走在我的左边,她走在我的右边,这幅画将会绝妙无比。” 那么在遥远的北方某市菜场,那个穿白衣戴白帽卖豆芽的女人呢? “那是前妻!” 他说与前妻整日大事小事争吵不休。我想他说的或许有充分的文件根据,如同他老想把我推向你对我错的形式逻辑之中一样叫人难以争辩。 “结婚是一个靠不着楼房的钢梯子,一旦爬上去,你就无家可归。”他的手轻轻地敲着椅背。 这个爱着我的男人最大的长处莫过于对我的盯梢与窥视,关于我的任何可能不贞之处,他都细细查勘:核对时间、地点、人物,比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安人员更地道、更彻底而有耐心。我觉得他如此生活苦不堪言,他似乎也很疲倦,然而他总想有机会“抓奸成双”,便不惜花无穷心计精力,其乐无穷,死而后已。这样一个被虐狂,居然也厌倦了这诗意的游戏,情愿放弃诗人的桂冠,放弃女人,放弃环绕在他四周的一切,要另择出路?那个用草帽遮住脸的盲人!我笑了起来,不不,不是嘲笑他,也不是笑我自己,只是觉得世界不可理解到只能一笑了之。 笑声像一群鱼苗在我身体里奔腾、欢跃,我的脸上红晕持续,我意识到自己仍然年轻。 我在一页稿纸上写下: 我活着给你制造地狱 我死了给你建筑天堂 那随便、陌生的字迹,仿佛是别人的手握住我的笔。长久对视这两行字,我逐渐清楚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徘徊在房中,我决定将这两行字作为自己那部小说扉页题词。于是我回到桌前,放下笔,坐下,又极用心地环顾四周;潮湿的土墙刷了一层白石灰,仍凸凸凹凹,跟不平的地面一样,空气里的灰尘节奏缓慢地徐徐坠落,用手轻轻摸一下桌面,总有薄薄的一层。窗外还是熟悉的油菜花摇曳在风中,并没有无法理解的事物进入我的眼帘。 我弯下身子,将那页写有题词的纸塞进装有小说手稿的抽屉里,然后伸直了腰,搓了搓汗涔涔的手,既然生命总在有意无意的转折之中逝过,那么,这次,或许我能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我感到这可能性是存在的。 这些无聊小事已过去不知多少日月。 我早已学会活得潇洒轻松。 我的思想也早已回到隆隆的疾驰声里来,回到四通八达的马路上来,回到二○一一年。我们一行人已经接近今夜要去的目的地了。 从公园转入甜爱路——这好听的名字,像一阵动听的鼓声响在耳边。甜爱路转进漂亮的山阴路,这儿曾住过中国现代文学鼻祖鲁迅,他像一块植入我们神经中的电极,永远动态地存在。把汪大评从被窝里提起来时,屋外的围观者比我们的人多十几倍。 汪大评每日骑自行车上班,在拥挤的人潮里,指指点点。他绝不会躲在深巷窄弄里,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一件件在他看来毫无干系的事连连发生,他的上司、部下、朋友轮番遭到撤职、调离、严重处分,甚至自杀丧命,而他稳稳当当从报社编辑室主任、副社长,坐上了社长的位置。他那些感怀过去的泪水淅沥的文章不断提醒我一些一生中最不愉快的事,我很奇怪人的爱和憎会如此相反。 记起了他,我便记起了他有一个很值得称道的习惯。当年他在文学界的声誉与日俱增,没有任何风liu韵事阻碍他的前程。时间的轮子往回滚动,停止在某个笔会上。这个始终留着浅浅一圈美须的五十岁不到的男人,不停地给我和我的女友打电话,某个下午他让我们到他房间,实事求是地许愿给我们全国第一第二块小说奖金牌银牌,然后他先示意我背过脸去,让他脱下烫得笔挺的裤子,又叫我的女友背过脸去,他得脱掉喷了香水的衬衣,他看来是想让自己——一个男人——在两个女人面前因为女人分别背过脸去而转化为两个男人,为这种感觉他十分自豪,在他已经是一个光滑的面团形状时,他说要先爱我的女友,然后才来爱我,他这么郑重其事交代之后,我和女友哈哈大笑,一齐说,你这个人看来需要治疗。 这么一说,他的脸马上进入了一向的理论状态:严肃、认真。 不久,整个文坛都传遍了我和女友试图用色相赢得小说奖而自讨其辱的故事。 两天前,这个城市的权威性报纸《城汇报》发表了“本报特约记者”的文章《敦促康乃馨投降书》,从此文对昔日好时光的眷恋之情看,人人都知道是汪大评的手笔;但片断的抒情不过是佐料,整篇文章慷慨激昂,篇首篇尾警告说这个城市现在各种恶势力猖獗,尤其罪行累累的是一个所谓的“康乃馨帮”,许多假作伸张正义报私仇清私账的暴行都是这伙匪帮干的,这些鲁莽女人自居法律之上,诽谤司法机关,仿佛只有她们才是正义的代表,手段恶毒无所不用其极,一枝枝烧焦的康乃馨几乎到处可见,怒放出罪恶的芬芳。这是重复历史上形“左”实右的错误,其目的正是破坏我市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一切热爱城市的公民必须立场鲜明地声讨举报之,帮匪的亲友应当劝说她们自动投案,帮中受蒙蔽而犯过一些罪的成员,应立即到警安局自首。我们将实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原则,反戈一击,既往不咎。至于极少数臭名昭著的怙恶不悛的匪首,历史上一切被打倒的反动派在朝她们招手,等等等等。 是你啊!汪大评见我走过去,一把拉住我的手,说早就听说你了……我们是老朋友了!他的脸很快从惊慌转为长者的矜持和有分寸,穿着睡衣裤的身体挺得直直的。 我没有避开,我大方地摇了摇他的手,说认识就好,认识就好。 松开他的手,我笑了。他睁大眼环顾四周,无法控制的一种神色一下抹掉了他好不容易武装起来的精神。几个女人的手摸着汪大评苍白的脸,他闭上眼睛,舌头却在嘴里绊跌,结巴了半天也吐不出一句话。 男人最担心被女人摸脸摸头,真是不假。已经读到此段的各位女士不妨试试,只要不让男人知道是我的经验传授,就肯定灵验。 猫绕着他走,突然叭的一下扯下他的睡衣,围观者在屋里屋外欢叫,口哨声、掌声混杂。 “用家伙!”有人叫道。镭射镜照着汪大评,壁炉里的火把一张张脸拉长,变方,半是红光半是绿光。一把大铁剪刀递到我手里。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的妖精和债主抓住汪大评挣扎的双手。猫接过我手里的大铁剪走上前去。汪大评盯着大铁剪,喉咙里吐出不成音节的声音,一阵怪响“咔嚓”一声,他的一撮毛发落在地上,他呼吸噎住,极为识时务地跪在了地上。 楼上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干得好啊!你也有今天,我早就想把你……”汪大评的老婆顿了一下,接着冲口而出:“把你的东西当神位供起来。” “下来!”我的手向她挥动。 她的头缩回阁楼里。可不一会儿又伸出来,哭闹嚎嚷,既是为汪大评求情又像落井下石,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我的心一下退回到我只求忘记的多年前,心境顿时糟透了。我对猫说,“我先离开了。”走了几步,我又着重加了一句:“只是吓唬他一下,别让人真以为我们是暴力帮派。”我回到汽车里独自坐着。 第四章 街上,法国梧桐被月光渲染成一棵棵画中之树。这时节是春季,也可能不是春天。这不明确的季节,到处出没闪现一些小小的飞絮,每个街角、下水道、垃圾桶、屋顶都可能见到。风把飞絮吹成一组组自由的花边,镶嵌在路边。 俱乐部的会歌震动围墙内的万年青和越出墙炸裂的石榴: 不骑木驴游街, 不背石磨沉潭。〖ht〗〖hk〗 嗬,风水轮转,光阴怎会如此善察人心! 现在,世界已到了让世界来承受一切的时候。 “眼镜蛇”帮只会使砒霜、毒药、开冷枪。“白痴”帮尚可称道,他们每次抓双数,让其进入击剑场,最后让胜利一方用药水给对方的脸上留下记号,使城里多了些夏天也戴大口罩的人。我们不屑于与这城市中的那些自以为也在替天行道的帮派同列。我们是个理论严肃、理想崇高的组织,我总是最后一个发言。 “怎么样?”我问从汪大评家出来走在最前面的猫。 “不经吓的东西!”拉开车门,猫骂道。 汪大评再次被提起来靠墙站立。不知是否太伤自尊心或是那玩意儿越吓越小,他改成不屑一顾的态度,说,看他们要对我干什么?这突然转变的态度,猫说,当时我还给他多打了几下。 那把大铁剪举了起来,轻轻地碰了一下汪大评的大腿,铁器的冰凉、锋利使他腾的一下离开墙,向窗外猛窜。不过没跑得了,他的身子被妖精强劲的胳膊死死钳住,奇怪的是这时他两腿间的东西却硬了起来,如一支等待出售的枪。 喝彩声又响起。 猫手中的大铁剪像手指一样张开了。 本来混乱喧哗的房间,骤然寂静,如无人之境。 大铁剪对准。 汪大评“叭嗒”一下,头垂到一边,眼睛翻了翻白眼,整个人滑到地上,妖精低下身子,摸了摸汪大评的鼻孔:气还在出。 猫背着汪大评身边的大铁剪,对已经停止哭泣的汪大评的老婆说,这下你不就有办法了吗?爱怎么样都由你,我们的慰劳就到此结束了。 “但是,”我强调说,“我们不屑于采用消灭或损伤人的肉体的方法。”我感到我的脑子又被切开:挂在壁炉前倾斜的塑像、口哨与哭声互相调节节奏,模糊的脸在黑夜里轮换主角。“不经吓的东西”——这是猫事后说的那句话。我的手不太自然地在空中划了两下,仿佛把脑子腾空、捣整清楚一点。 “我们的目的是改造社会,用我们的榜样感化市民,把他们从各种绝情绝义的桎梏中营救出来。像昨夜这样的特殊行动只是不得不做时才有一次。我们相信精神启蒙才是根本性的。” 一个个酒杯,在空中旋转,酒抛洒成奇异的图案,香气溢满空气。占了整一面墙的玻璃将整个夜空投在我们身上。 像一辆颤动不已的风车,空间在一点点变大,同时又在一点点缩小。 我来到债主面前。我知道有些女人的亲吻,近似海藻的气息,有种不可告人的隐私的诱惑,让人蜕落一层皮露出第二层皮。似乎zhan有她们妖冶的面庞,我就真正战胜了以前只能给我苦恼或疯狂的世界。 我取下围在颈上的黑绸巾,用来遮住债主的眼睛,在她脑后齐肩的头发上系了个结。她脸颊上的皱纹在黑绸巾里若隐若现、轻轻颤动,她的双手无助地伸向我。 在屋顶玻璃房间的里面,债主坐在沙发形的竹椅上,我在她面前蹲下,把她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然后我拉开她胸前的拉链:已经毁损的青春,颈上肉感的圆纹,耳旁和唇上的痣,松弛的嘴唇不再鲜艳,这一切都让我着迷,使我心动。我多么厌恨和腻味女人特意延长的青春期必然有的脆弱、偏激、滥情、毫无决断和自制力等等毛病,我一向对年龄较大的女人藏有不可名状的yu望,终于被她引发了,其实债主年长我仅仅十岁。 成熟的美不可多得,历经沧桑的沉着和智慧,使它别具风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一听见“四十”、“五十”就直打哆嗦。 我拿起这么一只经历了岁月的手,贴在脸颊。我的微笑夹着轻声哭泣,喃喃低语:她的眼睛里布满神秘的通道、神秘的梯子。我随着自己走进去,爬上梯子,一段起伏与另一段起伏缠在一起,盘绕我的心是一系列近乎抽象的形象,那越出水面的游泳,那一次比一次长久的抛起,各个部位打出的节奏,敲击在最敏感的点上,修长的手指,光滑如玉的脚趾,哦,舒软甜润的舌头——我生平最偏爱的器官,犹如一只只小小的白鼠,穿进穿出身体。“像小时第一次看见一个人撕碎又粘合另一个人时一样,”债主喃喃地说,“我感到全身在水中。” 我惊叫,我的小白鼠啊,一直飘荡在血液起伏的波浪上,不需要找到岸,只要在浪尖顶端! 第五章 连着三个月,虹口地区的居民每天拥挤着看一辆辆卡车浩浩荡荡开过,车里都是死刑犯,当然还有荷枪实弹的卫兵。卡车向靶场驶去,那是开花落地的好地方。自上世纪末起,那儿就是一个极奇怪的热闹中心场所,每次枪杀或斩决犯人,事前就已围得人山人海。 意外的情况总是会发生的。多年前,有一次,几辆卡车快到靶子场的拐角,中间一辆卡车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情况,死刑犯忽然与卫兵厮打,抢夺了卫兵的枪,前后卡车的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卫兵们赶快把枪口对里,怕自己车里的死刑犯也动手。 押队的军官带着队伍奔上来,一路狂喊:“跳!跳!” 被缠住的军人放弃武器跳下,冲锋枪、机关枪的射击声像节日的爆竹,大约十分钟之后,枪战才告一段落。硝烟渐渐散去,弹痕累累的卡车上堆满形体不全的血肉。 血腥气像当年一样顽强地停留在街道上空,浓缩在苹果、梨子、樱桃里,浸入玫瑰和十里香中。终于,人们忍受不了某种暗示或需要,他们过节似的奔出家,从一条里弄串到另一条里弄,来到大街上,他们已像圆白菜一样团结。 这是一个集体的狂欢,这个城市需要刺激就像需要雪里蕻咸菜和臭豆腐乳。在太阳升起和落下之时,他们喜欢聚集在甜爱路和四川北路,有时在苏州河四川桥屯集,交头接耳,传播各种来路不明的最新消息,趁机菲薄别人的妻子或女友,勇敢点的人用手用胳膊,有意无意顶顶碰碰良家和非良家妇女的局部,或者像献宝似的猛地从身上掏出玩意儿,吓唬放学回家的少女。或者干脆更下作,扎堆儿商量如何写匿名信。 这些一向循规蹈矩的市民们,已经注定成每日要靠犯规来刺激的球员,他们以栽害他人为乐,以逼人发疯为骄傲。少数人趣味优雅,从比较睡过的异性生理心理发展出新学科“比较私通学”。 三五成群的人们,脸上神情可笑又极其认真地议论着蒜皮类的大事。这个城市看来是出了毛病。类似半个世纪前发生的那些场面,已经注定这城市总有一天神志不正常,未见诸史书的腥味,把这城市的光荣历程染得可疑。而现在,罪恶正在使这城市血压增高。自然由此出现了报仇的需要,于是帮会与各种互相组织或同道协会应运而生。 我忽然明白了多年前我那真假莫辨的遭遇,也与这城市对血腥的兴致有关。 我有意丢开同伙,避开人群,一个人走在阴森森的街上。天上下起毛毛雨,一会儿停,一会儿下。走了很久才意识到头发、脸、衣服湿了,我的脚试图绕开路上发黑的斑迹,可是没用,脏物不断粘连着我的鞋,而且又开始翻回鲜红的颜色。一个弄堂连一个弄堂,我看不到撑着伞的人,家鸡野猫,甚至乌鸦也提前撤离。 树木和房屋都歪斜着,等待一场飓风骤起。 第六章 为什么他们不关上房门?光滑照人的地板映出我哆嗦的身影,移向他们向我招手的地方——床。 我拼命跑,跑在广场上,混在陌生人中间,我开始哭泣。 “我养女儿就是为了我喜欢,我养儿子就是为你妈高兴。”他捧着我的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她在阳台上捣碎红辣椒,或许是由于辣椒的刺激,她的脸色红润,但那声音的细柔却是她自己的。红辣椒已捣成粉末,她不进客厅,那仅仅因弯着腰而需要抬头的一双眼睛,含而不露地朝玻璃窗里扫了一下,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就是那双盯在我身上的眼睛,仿佛又在看着我,折射出西南边陲那座我想忘掉却永远忘不掉的城市夜空幽蓝的光。 她是我母亲。 他的身体离我只有一尺之遥。他似乎是在犹豫,并惊异我眼里突然闪出的那股渴望之火,怎么会即刻熄灭?我脸上沁出了汗珠。 他退后了一步。 我企望他就这样退,一直退出我的视线。 他是我父亲。 究竟谁是我最早的老师,教会了不是我当时那个年龄应懂得的一切知识和游戏,并让我一直在恐惧中成长?究竟谁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我和古恒zuo爱时,古恒无休无止地谈论这些问题,由于伤口的创痛,我缄默不语。古恒伴随着折磨心理的追问,不仅给他自己狂热的想象增添燃料,而且导致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些问题,认同了提这些问题的人对我的yu望。 怎么会想不起来?古恒先试探,然后真正愤怒地责问,认为我故意不说。古恒那张混杂邪恶与天真的脸,此刻瞧起来真的心里难受,像有人抄袭了他更隐蔽地抄来的诗句。 我是真的记不起来,一切朦朦胧胧,一切不该发生而发生的事,一切该发生而没发生的事。他是我父亲,而她是我母亲。应该是,如果不是,那又是谁呢?我披上衣服,坐在离农田不远的房子里,我真的愿意这么丧失记忆,永久丧失。 鹰头笑嘻嘻地说,你该不是在这儿等我的吧? 哦,真是巧事!我答道。我知道单独面对这种帮主人物是危险的。 鹰头下身穿了条紧绷着屁股的牛仔裤,上身白灯笼衣,脚登长及膝盖的浅棕色皮靴。“我们真该携手并进,你瞧,血水都溅到咱们楚楚衣冠上了。”他第一次用如此文雅的言词,与以往不一样。 我笑了。当我揭下帽子时,他建议我和他何不进这空无一人的路边酒吧间里喝一杯!我点了点头。十来个鹰,他的随从,即刻变成侍者。为我们放上音乐,端来进口的德国黑啤酒。 “我讨厌这音乐。”我喝了一口冰冻的黑啤,放下杯子,开始了我与鹰头的谈判。 狂躁的近乎语录歌的曲子换成柔美的歌剧,像是我曾经喜欢的谭盾的名曲《一向落索》。鹰头说:“这不错了吧?” “是的,我们都进入了舞台。”我在这鲜花枯槁但桌布洁净的酒吧里,在小提琴和大提琴、双簧管不停催促下,没有断然阻止鹰头靠近我。交流是必要的,许多事都在交流中得到解决和进行。我的声音铿锵有力,婉谢着温暖巢穴外的敲门声。 他松开手,紧闭着嘴唇定定地看着我,人看来极聪明。智商第一——这个我从前惟一衡量男人的条件,而现在呢,我一想到他那满腹坏水和不伦不类的半上流语言,便忍不住笑。 “笑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置可否,继续笑。 “新鲜,很新鲜,是吗?”他已经喝了五杯了,脸上仍未有半点醉意,“我在想……哦,我想看到你高xdx潮时的面部表情。” 从酒吧落地有色玻璃窗看出去,桥的曲线顺着河面旋绕开去,而夜幕却融化在河面上。 是啊,我必须走,母亲不暗示我走,我也会离开? 虫帝虫东在东,莫之敢指。 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那个停电只能点蜡烛的夜晚,母亲又提起在我出生前后给我取名字的事,说她和我父亲翻遍字典,终不满意,最后两人精疲力竭躺在床上,父亲翻过身,面朝窗子,看着下午雨后阳光移走乌云的天空,忽然想起这一段。他连忙起身去书房翻书。 虫帝虫东,虹也。日与雨交,倏然成质,似有血气之类,乃阴阳之气。 不当交而交者,盖天地之淫气也。在东者莫虹也,虹随日所映。故朝西而莫东也。 此刺淫奔之诗,言虫帝虫东在东,而人不敢指。 以比淫奔之恶,人不可道。况女子有行,又当远其父亲兄弟。 岂可不顾此而冒行乎。 父亲看着看着,脸白如一堵墙。 母亲躺在床上,捂着凸起的肚子没言语。 几天之后,我出生了,待我经护士之手洗裹好后,第一次抱给从产房移到病房休息的母亲看时,母亲说,就叫她虫帝虫东。 烛光,企图翻越我的恐惧,不断地挣扎、跳动。 每次这个早已成老话的故事重提在母亲的嘴里时,我都猝不及防打了个冷颤,有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似乎依稀瞥见了以后我们各自的生活和预定的结局。 船悄无声息地从桥下穿过。夜,更换着色泽,由黑转青蓝,再由青蓝变成墨黑。灰蒙蒙的云块,隐隐沉沉飞动。而船灯、桥灯、路灯连同两岸的房屋,留给上海这个城市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在一阵风传递过来的烟雾之中越加飘渺,不真实。 我走得有点疲劳,于是我停了下来,靠在一家卖早点的店铺门框上。门紧紧关着,透过玻璃,店铺里间微弱的光线打在我的脸上,我的手触及玻璃上写着的锅贴、米粉、油条、豆浆之类的字样,双腿开始轻轻打颤,或许,我生来就应该落脚在这个地图上最东端的上海,哪怕我在其他城市长大。而且,我生来就应该到这个城市闹一场革命。面对这个已经打烊的城市,我多么像拒绝离开畜栏的一头可爱的牲口! 第七章 又是深夜一点。 天蓝下去,覆盖了夜空,蓝下去,出现了一轮残缺的月亮。又一场火烧毁了几栋苏州河边的房屋,随着烟灰,好多烧糊的蝴蝶、蛾子从空中坠落在街上、河面、人的头顶和肩上,与每场火一样。 一拨人慌张地后退着,不知在害怕什么。 我刹住摩托,跳下地,将车靠在一棵银杏树边,走了过去。 在一家鞋店与人行道上的垃圾箱间,一条黑色的狼狗站在那儿,据说已有一年多时间了,它阴冷地瞪着眼睛,张开长着利齿的大口,不动,也不吠叫,似乎谁靠近它,谁就是它饥饿肠胃的第一口美餐。它颈上带着一个璀璨耀眼的项圈。应该叫它“圣徒”呢,还是“回忆”?我脑子飞快地转动着,这时它离我只有二十步不到的距离,与我的目光对视。我的脸色镇定,温柔而欣喜,不放慢脚步。“回忆。”我嘴里轻轻地打了个唿哨,然后走几步忍不住轻声呼唤一次“回忆”,我像一个灵魔,靠近狼狗。 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从前那些同行太可笑,他们写的所谓警世之作,追索神圣情感与绝望,昼夜不食不寝,充当道德审判家,俨然忧于天下之先。诗人、作家、画家、音乐家以及政客等等,所有的形象,都没有在世界的分裂中作为一个人本身的行动更为重要的了。一个很响的榧子,从我的手指弹出,重重地蹦落在身后嘘的一声众人变色的脸上。 狼狗一惊,凶猛地龇出牙齿和鲜红的舌头,头昂起之时,身子后坐,准备扑跃的样子。我身后响起了奔逃的脚步声。 我不予理睬,继续专心致志地打着漂亮的榧子,清晰,悦耳,铿然。我说:“回忆!回忆!”步态平缓,可以说是漫不经心地从狼狗身旁走过。忽然,我转过身,往回闪了一步,弯下腰,摸住了回忆的脖颈。 学会了不再流泪的我,第一次养一条雌狗,我几乎与它形影不离,总是左右相伴。这天,我身穿一件紧裹的连衣裙,因为半透明,那几朵刺花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衣服仅仅起了罩一个红光的作用,使文身表现出神秘的美。我牵着健壮、浑身毛发油亮的回忆,走在虹口公园门口一路九路电车行进的马路当中。叫卖茶叶蛋的小贩以及围在摊前的顾客专心而残酷地剥刚孵出小鸡的蛋壳,把带毛的肉团儿扔进嘴里,此城重新盛行品吃佳肴“母女合床”,据说源自《金瓶梅》刚发现的古抄本,补阳有神效。飘扬在城市上空的本地话,一串一串蛆似的扭动,加上买者卖者为一两分钱争红脖子,在一场令人神魂颠倒的戏尚未开张时,在黑夜降临之前,白天的街道还可从某些景致中挑出少许似曾相识、过去多少年的秩序和有政府主义的形状来。我感叹万分,俯下身,把脸贴在回忆的头上,那首早已淡忘却对我来说非同寻常的歌落在了我舌头上: 我出卖了灵魂,你为我拾了回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真需要我。 第八章 已经不存在的时间,加上一些不应发生的事,这就是回忆。这话或许有道理,但不会永远如此。这桩不应当有的事不在过去,而在现在,此时此刻,就在这儿。因此,我感到有必要不再遮掩事实的真相。比如,在此书中我想讲的并不是一个恐怖加血腥的性暴力故事。如果我在前面没有说明白,那并不是我的本意,而是还没来得及醒悟到你们的误会。再比如,我不应该拒绝古恒几次三番请求进入这灯残酒冷的舞台,我为什么不允许他、答应他呢?以前他是我的男朋友,现在他算我的什么人?但我的确想看到他怎么将他担任的角色演下去。 当然,我这么说,有点不切实际,在犯傻。事实上,我总是阻止他,虽然我明知不让他走近我是办不到的。例如,就在此刻,我已从这漆黑的跳舞的人群中,辨认出一个远远注视着我的人,高个,表情冷漠。是的,这个人对我而言,并不陌生。 今夜的通宵舞会,由警安工会主办。 “警匪一家,真不假!难怪街上连蟑螂咬死人也无人管了。”古恒将一把伞靠在墙边,站在我身旁说,“这个城市快成政治波普了。”讽刺中带着万分悲戚。十几年不见,他好像我们昨天才分手似的,连招呼都不必打,但他那愤世嫉俗、高人一等的腔调,却是依然故我,一点也没变。 我随着乐曲轻扭着身体说:“难道不好吗,警民鱼水情深!”他的呼吸以及从天而降的整个人,使我浑身战栗,我怀疑他的出现隐含阴谋,与某项罪恶的策划有关,但我马上打消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想过早地折磨自己。 来参加这个不定期的舞会的人形形色色,各行各业都有,但最积极的是这城市队伍越来越壮大的警察。乔装打扮、奇形怪状已足够荒诞滑稽的了。熄灯,就意义更多了。当然不是为了掩人耳目,也不是害怕新闻媒介的报道,而是给自己壮胆。于胡作非为之后,灯亮了,第二天若彼此碰头相见装做不曾有过什么事,不负任何责任。这样的遮羞布对某些警察来说尤其是必要的。 古恒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拿起搁在墙边的伞,拖我到休息室。 “你的想象永远这么丰富奇特啊!用树叶和花瓣披挂在身上,头发也削成了男人样,那你干吗还涂脂抹粉?不男不女。”拧亮壁灯,他一边说个不停,一边脱下他的豆沙色风衣,要罩在我身上。 倒在门后的那把伞很新,绿色,而且是仿油纸的。我的眼睛在上面溜了一圈,身体让开风衣。但抵不过他坚持,便随他了。 古恒把休息室的门闩上,站在门那儿望着我,然后说,这还有点像了。 嫦娥宫,这个坐落在外滩,一百多年来都叫同一个名字的五星级宾馆的舞厅,休息室隔音效果优良,几乎听不到金丝绒窗帘外那条著名的江和不著名的海汇合处轮船的长鸣,更感觉不到二十四层楼下汽车与行人的喧嚣,甚至连隔壁百鸟回头群凤戏龙的音乐声,一丝一毫也没泻入。这儿,只有开得正欢的马蹄莲、美人蕉,水一样明净宽大的镜子,以及洗手间有人用过的水龙头尚未关紧的滴水声。 我从镜前的平台上,拿起一盒印有花纹的喷香的纸,从中取了一张,仔细地擦手。我和古恒还有什么可谈的呢?相隔一天就如同一生半世。他懂吗?我可是深深感受到这一点的。 “向你道歉,请你原谅,但不会有丝毫作用,”他一本正经,严肃地说,“我还不如不说的好。”他头发长及肩,脸瘦,眼睛凹进去,这样的五官轮廓醒目,还带有几分沧桑的色彩。我得承认,他比以前更帅,更有魅力了。 我走近他,他披在我身上的风衣竟自己滑落在地上。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但他看到镜子中的我,突然呆住了。 有什么可吃惊的,你忘了我的身体是怎么回事,表情何必如此夸张?但我发现自己想错了。他盯着我手臂和屁股上的文身,说:“传闻一点不假,你真是康乃馨帮的人?” “什么帮不帮?”我说,“这是我个人挑选的花纹。”我揭掉手臂和屁股上的树叶和花瓣,看着镜子里的古恒,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很美?”我耸了耸肩,顾影自怜地转向一旁一面更大的镜子,那深陷进皮肉色彩斑斓的图案,箭非箭,花非花,它们纠缠起来,毫不留情地将时间往前抛。不懂的人永远不懂。可不是吗,此时彼地,恍若另一世。 他不自然地颓坐到沙发上,鼻子里哼了两声,才说:“不是美丑问题。” “那是什么呢?” “感觉不对,也许是感觉跟不上来,总之,我觉得极不舒服。” 我说:“得了吧,感觉。感觉都是瞬间的,而且太个人化了,我奉劝你留给自己,我不想知道,因此免开尊口。你别皱眉,这都是你的口头禅!” 他苦笑,接着便沉默了。可没隔一会,不等我开口,他就说那年他去的那地方比他想象的好不了多少。他显然在作一种不像解释的解释——为他重新出现在这个城市。关于他失踪,我已没这份耐心在这儿听他瞎扯,更谈不上要去追问个水落石出,我表现出想离开的神态。 “才两分钟,”他低头看了一下表,“再呆一会儿行吗?”他抓住我的手,继续说,那地方比他想象的还糟,那是一种你摸不到看不见的可怕和无知。他身子倾斜,把我的手放到他的唇边,轻轻吻着,“不,那是我瞎说。” 我心里有点乐了,他承认撒谎时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完全跟过去一样。 他强调他哪儿也没去,仍在校园,有时住在研究生宿舍区九号楼,时不时骑自行车去教室听一堂“现代文学作品剖析”,与教授讲讲素笑话。有时候,带几个学写诗的回去,不,不,当然是她们自愿的。换了换花样,滑滑旱冰,拍拍照片,去一些文学社演讲、指导而已。 我俯视这个男人,他对我来说,仍然不同于别人,不然我凭什么会站在这儿听他瞎说呢? “跟我回去,答应我!”古恒的眼睛充满深意地凝视我。的确,眼睛注视比手的抚mo嘴的亲吻有用得多。 “回哪儿?”我的温柔声音又回来了。 “我那条路不容易走,你这条路更不能走,太可怕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要装糊涂就装吧!”他的手伸进裤袋,掏烟,但只摸出一个画着龙虎卧在一起的烟盒,他不死心,再次搜索,仍摸不出一支烟,便把龙虎揉成一团,扔在大理石的地上,感觉到我投过去的目光,又弯身拾起。 “我偶尔也去电教室看看新潮派的电影,什么《摇摇摇》、《活着的痛苦》,你看过吗?”我耸耸肩,古恒不是在有意耍弄我,就是住了几十年精神病院才放出来。 有人敲门。我和古恒都未做声。敲门声停止。也许是有人要去洗手间,见门关着,便另换一地了。古恒的声音随即响起:“你不在的日子里,我的时间靠找事打发,无聊透了!那么多女人,试试可以,可哪一个像你呢?我能去哪儿?我不过是换了一件衣服,有时,戴了副轻度近视眼镜,有时换成墨镜,理了一种别的发型。” 他把揉皱的烟盒放回了裤袋,站了起来,直视我,声音肯定,带着仇恨,或者说近于仇恨。“实际上那晚消失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至今在那个倒霉的大学做‘住校’诗人,而你呢?”他走了两步,“是错误,是你的错,那晚本来不该发生的一切发生了。嗯,我想起了,你为什么要拦我?” “我拦你了?” “你不拦我,我就不会跟她走了。” “‘她’——盲人,那个演员?” “你很聪明,不过我们并没有存心演一出戏。” 我说你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一生是在演戏呢?他刚要开口,我打断他,不想再听他说下去。这事一提起,我就恶心。 “她真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他钦佩地说,但又不无遗憾,“可惜她只能演一个角色,演完了就只有退场。” “这不就是你和每个女人的关系吗?”我笑了起来,“难道我的角色还没完?” “角色?哦,”他也故作轻松,笑了起来,“没完,当然没完。你换角色的本领谁能比得上?”避开镜子的光,他减缓了些说话的速度,说,“总之,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愿意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几乎天天从窗子里往路上望,希望看见你,听到你的脚步声。” 我回想起来了,早已结晶的泪水,像门前的霜,脚印踩在上面,全是污迹。我不断闩门又开门。我骑车到校园转,怕深夜他喝醉酒摔在路边,虽然我明白他不想让人找到时,谁也找不到他。一两天没音讯是常事。 这天清晨,我醒了过来,仿佛和以前的每天早晨醒来一样慵倦懒散。但又与以前不太一样,窗外温柔的绿色淌入我的眼里时,我感到了树叶把风带动,涟漪在一次次抚mo洼地里的水,乌云像一座座相连的山,移动在田野上。我铁定了心,得改变这一切。首先我想到的是搬家。但出去转了一整天之后,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是一时找不到比我目前住的更理想的房间,二是我想,只要我留在这儿,我就会再拿起笔。 这是一个应该记住的日子,我不仅将床、桌子、椅子调换了位置,而且把房间清扫得一干二净,达到了重租一个房子一样的目的。 门外小路上响起了脚步声。我定了定神,与其受门外一阵又一阵脚步折磨,那么还不如干脆将门打开。那是个多雨的季节。几天不见,古恒大大甩甩地回来了,手里挽着一个修长身段的女人,两个人互相注视着,欲火的热浪,煽得我和一直敞开的门直摇晃。 古恒看也不看我说,外面空气新鲜,你出去散会儿步好吗? 我说,不明摆着外面在下雨,你们才跑到这屋里来的吗?而且我在写作,我不想中断。 喔,真的,古恒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好像突然明白过来,真对不起,我忘了。 那个女人看着我,古恒对她说,这是我妹妹。她心肠最好,待我比我妈还好。然后转过脸对着我:好吧,你继续写——你不会回头的,对吗? 他们钻入了薄薄的蚊帐里。我背朝床,但比面对床更难受。一层蚊帐之隔,或许算是古恒对我感情的一点照顾? 我坐在那儿,笔尖在纸上划开一道道口子,眼泪啪啪嗒嗒地掉在稿子上。大概听见我抽泣的声音,床上吱嘎声和嘴唇相接的吮吸才停住了。那女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我听到衣服的声音,不知是穿衣呢还是在脱衣。我一直不愿,也不敢回头。 门被狠狠地摔上。 古恒说,你为什么不走开,尽坏我的事。 因为我并不是你的妹妹。我的反驳,语言贫乏、无力到我为自己羞愧的程度,其实我心里明白,我不是这样软弱可欺的,我不过与天下所有的恋爱中的女人一样,为了抓牢爱情,睁只眼闭只眼。 人行道上,每隔一个水泥方柱,便有一条红色塑料长椅。 这条街,屋檐如广州街头一样宽,下雨天也不用穿雨衣打雨伞。 我和他坐在椅子上。周围是肩并肩的商店,拥挤的汽车、三轮车以及拎着大包小包的行人。那个傍晚,天空逐渐吸收椅子上的红色,渲染着远近的楼房。 这情景就像九十年代初那位著名女导演林白摆弄的镜头,男主人公在带轨的电车里看见他心爱的女人走在街上。我们的耳边一遍遍传来他的叫声。因为车玻璃,因为人声喧杂,因为所有可以导致她听不到他呼唤的原因,他的心脏病突发,死在追她的路上。 刚结束的电影结尾,无疑打开了古恒与我之间的一条捷径,他注视停在对面车站上电车的神态,使我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我从小就有的恶习,使我害怕自己被摄影机拍进去。 古恒当年在我的心中和此时此刻是多么不一样啊! 古恒拿着一枝白色的马蹄莲在我的肩上摩动:我为你写了一首长诗,副标题——献给人的女儿。 飞机的侧面投射出虹的幻影,情况特殊时是几个弯曲的器皿,种植于苹果的核中,置于比目鱼的鳃上,闪耀在店堂强行穿透玻璃的心。 我的脸移向他,闭上眼睛,沉醉地听着。“这咬人的剪刀,一个装满红蚂蚁的杯子。”他抱住了我,手上的动作爆发到夸张的程度,而嘴在我脸上找不到家。 他睁开眼睛深切地看着我,忽然他把我推靠在墙上,所有的力量都使在我与他分开的时间——那段空白上,他企图用肉体填满它们。我正好面对镜子,他骨骼分明的背脊,绷着肌肉的腿和往下滑的裤子,一一晃动在我的眼里。 在他要进入我的那一秒,我推开了他。我承认我有意作弄他,半点帮忙的心思也没有。“听着,”我叫他的名字,“你现在就走,离我远些,像以前一样。” “我要是不走呢?”他愠怒地系上裤子。 我朝门边走去。“对我来说是一样,对你可很不一样——我不是威胁。” “你就这样走了么?” “当然就这样走了!” 我的语音未完,手被他抓住,反剪在背后。“我让你就这么整治我,”他把我推到镜子前,“看着你自己,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我没做声,他在镜子里的形象并不比我雅观,他咬着牙的样子,既狼狈又狰狞,而且很陌生。“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一直不给机会让我表示多么爱你,但你现在这么做,不就是在宣称……”他喘着气说,“你要我说爱你胜过一切吗?……” “爱爱爱,”我说,“你真是一点不变。” 踏着一地损坏的花朵与击成碎块的镜子,我拉开门。经过舞池的门厅,穿过长长的走廊,按了电梯的键钮,在进电梯的一刻,我回过头,古恒果然还站在走廊拐弯处,灯光下他的衣服泛出绛红色,脸上疮疤更加不平——屋顶旋转的红灯正对准他。他在吼叫,听不见声音,但可能说的是最有意义也最真实的话。 电梯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他怎么在这个时候出现?这问题又跑入了我的脑子。 第九章 每月的中间,我在不同的日子会见一个不同类型的女人,而每月的最末一天,我喜欢选定一个特殊的地方,静静地想自己的事。 这天正好是月末,我坐在大世界悬空的锥体咖啡店里。落地玻璃窗外,西藏路、九江路上,一些人身上涂着油彩,一些人衣饰是复古式披麻戴孝。他们眼光笔直,漫步穿过街上稀疏和密集的人群。这些做白日梦的似乎与患夜游症的人轮流值班,占据了这个城市不多的绿地和长椅。 我付完账,把小费放在桌子上,正准备起身走掉时,一个一副江南才子模样、大约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男子,一步跨上手扶自动电梯。 我当然马上明白了这个人是谁,我隔着假石山真兰竹朝来人叫了一声。 “她是一个乌鸦!” “你总能把她变得酸酸的。” 我喜欢和债主进行类似上面的谈话,她的牛仔裤t恤衫一类的衣服是我另眼相看她的理由之一。而眼前的她眉毛粗黑,涂了金属色的唇膏,亮闪闪的,烫过的头发一丛黄一丛泛红。 “女人扮男人的确不一样。”我的声音在我自己听起来很高兴,这使我有点意外。 她侧过脸来,眼睛看着我,嘴唇一动,没说话,却诱人地笑了。 大世界极乐世界七个字,像一道斑斓的彩虹腾起在傍晚淡蓝的天空。舞会的大型广告满城皆是。 五千元一张门票。对大多数市民来说数字不小。可这舞一眨眼成了时髦货,老年人少年人一样发狂,通路子弄票。有趣,拿钞票买逆时针的感觉,我们冷笑。 我们在棋盘状的里弄里穿越,在摩天大楼夹缝里,这里的老房子破败,肮脏,门窗蛛网密集,许多地方屋檐遮住了天色。远处十字交叉路口盖住下水道的铁板不时发出一两声怪响。 “你知道吗,我不开寸寸笑包房歌厅酒吧了!”债主踢开一个易拉罐说。她是最早扔掉医院铁饭碗下海的医生。 我笑了,说难怪牛鬼蛇神都从地底钻出来,想咬住城市的喉管。“我变我变我变变变”的词已成为电视新闻开场白,挂在每张嘴上。那贴在地铁火车站码头专做男器整直,女人*加敏的大页广告居然也有你债主一个。 我还做阴阳人手术,她嬉皮笑脸,说保证器官合适,有我这门祖传绝技,世上就多一台有趣的闹剧。 道路突然宽敞,却人声喧哗。我俩胡乱走到车台路和福佑路的古玩市场。全辐射灯高高低低,亮度深浅不一地照着摊位上的首饰珠宝、鼻烟壶、牙木竹雕、翡翠玉器、红木家具,还有一些字画印石、缂丝顾绣。真伪混杂,琳琅满目。 “几钿?” “勿要寻开心!” 比起广东路上的百年老店来,古董贩子贼亮的眼睛更懂行情,而买主脸厚嘴更滑溜。 我拿起一把弹簧刀,刀盒雕着一只嬉戏的虎,刀柄刻有我熟悉的康乃馨花纹,我一按,刺目的刀刃坚挺地跳了出来。接住抛在空中的弹簧刀,我将它佩戴在我镀银的金属皮带上。 债主在旁说,既然你喜欢男人的玩意,下次我就带你去静安寺,那儿是真正的地下黑色娱乐区。 牛群从栅栏里分批提出。依墙站着两排五六十岁的男女,塑料围裙、长条案板血迹斑斑,苍蝇飞在人和牛之间,嗡嗡叫,铁钩整齐地挂着剖开了的比人还高大的一头头牛。 立竿见影俱乐部,剥皮游泳池,各种名堂的私人治疗室,错落有致,构成一个葫芦状的大服务中心,在葫芦底是杀牛场,显而易见那些逐渐年老色衰的人并非专职屠夫,但比专职屠夫更专心致志。 我摸摸腰上的刀说,郎中女士,如果你也想试试,我也可以去一次。 我坐上双层高架单轨环城电车,慢悠悠地,几乎擦着马路边的房屋行驶,如一张旧唱片哼着一支久违的歌,树枝不时遮挡着风玻璃窗,混杂一块一块淡而无味的灯光,细长的苏州河流泻到唱片上呜咽起来,岸两边狂舞的风,夹着刺耳的笑声,把我结结实实框住。 “你比以前更快乐吗?”我抚mo玻璃窗上一个幽灵般的人影。 “当然,那还用说。”我急不可待地替她回答。 第十章 袅袅升起的烟雾之中,父亲与母亲坐在对面,以我少见的严肃面孔盯着我,只有当窗外的天空接近浅红色,他们脸上才挂着枯淡的笑容。我头轻,脚也轻,感到空气也轻。这种云烟的最新产品,抽了两支,香气就不离开,在我身上的一些角落找到居留点。难道我是真的想看见他们? 善开玩笑,是父亲自然的天分。就这一点,使母亲迷上了他。上班他们在一个办公室,回到家,他们又在一起,不在一起时,她的心却跟随着他。因此,他们之间究竟相互憎恨到何种地步,不算我在内,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可以想象,玩笑开了几十年,到了这个份上,他总指着窗台上的一盆从不开花的仙人掌,说你对它发火吧,骂、打都由你。 于是她就把气发在这个象征着男*官的植物身上,有一次,她独自在房中对着仙人掌吼:给你个麻雀屎! 他听见了,说,作为植物,谢谢佳肴美味。 我翻了一个身,母亲的眼泪像一条河涓涓淌着,然后,像一个小水沟,最后母亲的脸成为仅仅暴露着被水冲刷的光滑平坦的枯石,我的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 嗯,就这样,我嘴张开,在童年的深处,窒息,兴奋,那是革命取得成功,全国无一处不红彤彤之时。 什么声音让我停止思念旧事,电话,或是门铃? 我微微睁开双眼,回忆,正趴在床头,我想伸出手去抚mo它,可我突然一脚踢开了它。哇的一声,它跑开,带着忐忑不安的目光。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满足我,更不用说一个男人,而我还自以为满足,这不显得可笑吗! “叫他走!”我大声说。 隔了一会,有声音答道:“他不走,说一定要见你。” “让他进。”我说。 古恒被带了进来,我从卧室通向外间的百叶窗望过去,他站在一幅高行健的水墨画前抽烟,脸侧着,看不清神情。 大约两三分钟后,他似乎是抽完了烟,掉转过头,朝卧室走来。他满脸是笑向我的床靠拢,正要接近我时,回忆汪汪叫了两声,露出锋利尖硬的牙齿,特别是死死盯着他的一双眼睛一闪一闪,他打了个寒颤。 “我的天,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母夜叉看护?”这是古恒再次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 “关你什么事?”我坐在床沿上,正在套黑色的长丝袜,“谁让你闯进来?” “是呀,关我什么事,关我什么事……” 我当没听见古恒神经似的嘀咕,用手揉了揉脸,推开落地窗,到宽敞的围廊上,隔着洁净的玻璃看出去,这里似乎刚下过雨,黑油油的一片。 下了楼梯,我出了门,来到花园里一块不太整齐的呈淡青色的石头上坐下。回忆趴上我的膝盖,我把它抱在怀里。 黑色的窗框内落地白窗纱微微拂动。花园里树木葱绿,花朵长势不错,尤其是那像血一样红的小碎花,一年任何时候都在开,同时也在败落。二层高的小楼房爬满常青藤,草坪整齐,夹着几枝柔弱的勿忘我,晶莹的露珠在闪动,阳光从松柏、樟树、梧桐的枝叶间漏下来,但云山已经峰拥堆叠,恰似我郁闷和狂躁的心情。 古恒的脸从玻璃窗框里探出来。一个他从前的女人,现在正坐在这样一幢花园房子草地的石上,穿着齐膝盖的深黑色丝袜,浅黄色的皮肤,赤裸着部分上身和下半shen,头发已到了不能再剃短的程度,怀里抱着一条黑色大狼狗,在这么一个时而阴霾时而阳光乍现的天气里,又是一个潮湿的上午,空气里到处都荡着透骨的香味。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在后来最后一次见面里,他言称就是在这个时刻进入了非他所能控制的莫名其妙的情绪的。 “虫帝虫东”我第一次听见古恒叫我的正式名字,他从来都叫我一些由他自己发明的怪称呼,诸如葡萄红、不愿受气小青蛙、六六顺之类。他从楼上下来,站在离我不远的楼门门框中间。我仍背对着他,没有回身,仅打了个哈哈,算作回答。 “你能对我好一点吗?起码让我可以接受。我已经离婚了。”他一手撑住门框,一手放在腰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说,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别来找我,我派去调查的妖精昨天已向我报告:古恒突然出现似乎没有什么背景。那就更没必要打交道往来了。 “你听见了吗?我已经离婚了。” 我当然听见了。我心想我都不知道你跟谁离的婚。 “就让那种东西——操你那些新旧红黑帮!”他等了很久后,突然粗鲁地吼了一声,报复我的沉默。 我站起身,回忆摇着尾巴,在草地上与一条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小花母狗亲热地对视。我告诉古恒,他若打算决斗,就少在这儿和我罗嗦,“过桥去,他们的地盘在江对岸,老开发区。” “我不会辜负你的重望的。”他打着伞沿着花园里碎石子铺就的小径走了几步,停下,说,“我告诉你,你得小心,别把我人性里最残酷的一面显露出来。” “你别把我身体的另一面显露出来。” “哪一面?”他问。 “这一面。”我边说边将身体转过来对准他,我俩都没有笑。 第十一章 鸟和鱼都在非自己的区域生存了下来,鱼可以飞,鸟也可以潜入水中。 妖精这么打了个比喻来回答我,她穿一身黑底白点的服装,裙子不像裙子、连身裤不像连身裤,却像一只海狸鼠,在饭店喧闹的声音中窜来窜去。 饭店的大西餐厅里坐着淑女模样的女人,她们举止得体,语言文雅。另一些身穿燕尾服,口袋上露出一角白绢的男人一只耳朵上挂了耳环。这些职业杀手等在这里,与其说等待任务,还不如说等着钞票流入他们饥饿的口袋。这是几个有势力的帮会的联席会议,我一直坚持不参加,但现在我们已弄到非参加不可的地步。失望和愤怒都不是紧要的,理想的破灭感迫使我行动。 “我们派出去的姑娘,被杀了不少。”有声音叫道。 “必须报复!” “冤冤相报还不够吗?” 大厅里许多人同时吼了起来。 房间里金鱼吐着气泡,咕咕响。 弄堂口鲜花店,单支的孔雀毛插在高筒瓷瓶里出售。 假若这个头发耸立披着蛇皮的男人,不是一脸麻子的话,长得真够清爽的。 “我祖师爷教的特技,”他炫耀地补充了一句,“旧上海这码头之大哥黄金荣。”他手里的苹果皮如一条波浪垂落在地上:叠出一个没有肉的苹果。 猫对这个勾她到家里来的男人说,你不是要给我看你的发家的宝贝吗? 麻子放下苹果和削苹果刀,打开走廊里的一扇门:地下室爬满了癞蛤蟆。“别看它们不受看,到时个个都是特级zha药。”他回到卧室得意地说,“跟我这家伙一样顶用。”他把手放到猫的腰上。猫问:“你脸上有多少颗麻子?”“大约一千八百八十颗吧,”他眯着眼睛说,“每一颗都是一个女人!” 猫说,你这人怎么一点不幽默,为了奖励你的不幽默,我给你留下一个真正的纪念。猫拿起削苹果刀:“给你一个帅位吧,统率全军。”她手中的刀在麻子的左脸颊划了一个大x。 女人与女人已这样相互介绍经验,好像只是一种雕虫小技。想想也是,那老一套,用一个对付猛虎的陷阱,对付一个要几个小时才能硬起来的耗子般的*,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这不行,这不符合我们俱乐部的宗旨。”我举起双手,让整个大厅安静下来,“我们主张甘地式的不合作主义,费边式的渐进主义,新马式的改良主义。我们要求女人团结起来,拒绝男人的性霸权,挫折他们的性暴力倾向,从而改造社会。我们不能偏离这既定的宗旨,这是我们运动的立足点。” 有人鼓掌,也有人吹口哨,怪怪地尖叫,跺地,敲桌子。 债主接过我的话,说:“只有内奸、叛徒,才故意煽动左倾机会主义,喜欢极端行动。这些人,奉劝她们还是脱离本俱乐部为好!” “而且本俱乐部再次重申,拒绝与任何暴力团体合作!”我必须坚持这个原则。 大厅里开锅一样地争吵起来。我借故离开,刚走到有着喷水池的前堂,发现妖精跟了上来。于是我俩到了饭店顶层的房间里。 “我依然是一个诗人。”我对妖精说。 “二姐,别话中带刺!” “前天你和谁在游艇上?别以为我不知。我委派你去调查古恒的背景,你身负任务,却假戏真做。” 妖精戴了一个黑丝绒做的项链,衬得她的脖颈修长,白皙,美得惊人。 古恒以前多次建议我买这种项链,我没有在意。看来这次妖精是真走邪了。“我本来想再听一次鱼和鸟的高论,看来纯属多此一举了。”接着我说,“我想,我应该又叫你阿通了吧!” 妖精有个人人皆知的毛病,一和男人在一起,她就便秘,卫生间一坐就是大半天,只能吃泻药才能解决问题。离开男人,大便畅通无阻,什么事也没有,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外号。 妖精笑了起来,说:“一个看不见的男人就如同一个死去的男人,因为不存在,所以便无所谓。” 她的话很坦然,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由于古恒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了,她自然就忘了他从前如何玩弄她,连同她一把泪一把鼻涕绝望的哭泣。 我沉默了。妖精看出我的愤怒,突然爆发似的吼叫起来,停都停不住,说我的心只在别人身上,我视老家伙债主为第一位,小油皮猫第二位,可她呢,不过是替补的工具。而她费劲心思追求我,我不过敷衍了事,比如,仅仅吻吻她而已。 她放下杯子,看了看我,或许是由于我的一言不发,她才说了下面这段绝话: 干脆说吧,古恒对我说了,你到处找他,让他觉得再不回到你的身边,你迫切得已不像话了。现在你假装不在乎他,其实是怕再次失去他。同时,你又害怕由此危及你的康乃馨的领导地位。哎,他怎么会喜欢你呢?你瞧瞧你的脸、身段,已经被酒和烟残损,如果不化妆,唉,一种毁坏的美,怎能使人持久地保持热情? 似乎为了显示她的细腰和高耸的rx房,她便如模特儿一般在房间里走起时兴的宇宙步来。 我淡淡地说自己不太相信古恒会那样做。我的手在沙发的靠背上画着,我表示知道自己是什么样,而且略微懂得一点男人的品性。我劝她既然加入康乃馨了,就得守康乃馨的规矩。 “算了吧!说白了,你不让我爱你,难道还不让我爱别人?真的,谁会要你这样的性叛逆,你不想嫁人,是因为没男人可嫁,还想压制我?你真是古恒分析的那样,是阴痿,徒有其名的荡女,该去看医生。” 古恒昨晚打电话来,一边诉说他如何寂寞,一边张扬他的战绩,自然而然地谈到妖精,我知道古恒的用意。 我对妖精说:“你一点不腻吗?你与多年前一样,本性不改,只要你怀疑谁是我的男友,你都要动心。”俱乐部禁止和男人发生有情感的性行为,除非目的是戏弄、报复。而且,听刚才妖精说出的古恒挑拨的话,虽然是他生性如此,现在却使这个团体面临重大的危机。看来,我得亲自弄清古恒的面目才行。 你不妨经过几户人家共用低矮的厨房,爬上漆黑窄陡的楼梯,手摸索着木质结构的墙,到一扇照着紫色光波的房门。 古恒会拉开门。房间亮着台灯,像笼子一样大,一扇窗敞开,床套着洁净的床罩,舒适而温暖,有一股我最喜欢的干草香味。熄了灯,两个红红的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一个典型的上海弄堂里年老的女人,穿着花睡衣睡裤,突然从过道里端走出,不敲门就推开门,出现在门口。你当做没看见似的。一阵低低的脚步声远去了,但她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还留在门口,长满刺人的麦芒。 那和古恒共度长夜的人并不是你。 九死一生,摸到长城,绍兴处男,各种名酒这些男人都喜欢,常在这间小屋,一边喝酒,一边感叹,只要是女人,都可以浪到天一样高呀,只要你需要她浪,并且只为你浪。古恒喝酒如水,不停地换vcd影碟。 所有人都可以是朋友,当古恒这么认为的时候,他是在说,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他的朋友。他们喝醉的时候你可以验证哪个男人强些。 我说到这儿时,妖精垂下了头。那张散发着干草一般香甜气息的床,在变形,像一条宽大的鱼,跃出墙,沐着铁青色的月光,这鱼和自己的影子,在街道的楼房间慢慢游动。 我什么也未看见,就像十多年前我乘坐在奔驰的列车上。那时我对上海的了解,只是凭借着从书本上得来的片鳞只爪的知识:污秽的河流,弯曲狭窄的马路,霓虹灯的蛛网,谜语一般的里弄,脱得精光掀起一角门帘的妓女,铺天盖地的服装店,旧书摊,面包房,影剧院。人力车、出租车、电车驶过众多的桥。黄浦江岸上,屹立着一百多年来各时代一层比一层高的建筑,不倦的黑暗之中,却永远是夜来香如一袭柔风来回低吟。钟楼的大钟在这块旧殖民地的大世界敲个不停,提醒饭馆里的几杯残酒。 事发前的黄昏飞满落叶。 母亲不放开父亲,一分钟一步路远,这样反而刺激出他的决心。他选择了那个夜晚,他说他谁都嫉妒,你甚至连你自己也嫉妒,你怕照镜子,你怕看见什么呢? 血像花朵一样溅到我的脑子中。 父亲闭上眼睛,母亲似乎也熟睡了。 再也没有敲门声、开门声、关门声。泪从父亲的脸上一滴一滴淌了下来。终于,他们两人能安静地躺在一起。一根系在父亲脖子上的丝绸领带,被再三辗转,终于送到他们惟一的女儿虫帝虫东的手里。 我仿佛如当年一样坐在火车的窗边,眺望广阔无际的田野、村庄、小镇,套着缰绳奔跑在铁轨一旁道上的马车,倾听离我越来越远的那个山城最后一声来自亲人的喊叫。那个城市也濒临长江,天空里飞着江鸥,水面上浮游着大小不一的船、稻草、碎木块以及破布鞋,穿过好几个省、市,绕过一座山又一座山,最后,带着半个中国的污染物流到上海。在这个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父母的必然结局,我自己尚未到来的结局,都无法逃脱一个可笑的形容词。 新娘子,起床吧 婆家送来一朵花 什么花 栀子花 飘飞着市嚣和尘埃的天空,突然静了下来,出现一群男孩重复念唱这段儿歌的声音,稚气,无邪,而且嘹亮。 雨淅沥地下起来。 关于人与人的种种关系,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见过了,但又有什么用呢?我只能关上窗户。我只能如此。回到我同回忆的偎依里,从它露出獠牙的大口中,窥视黑暗的内部,然后毫不犹豫地往深处走去。 第十二章 天黑尽,我才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回到旅馆。 路过总台时,大堂总管叫住我,递过来一个白信封。谢过他后,我在喷泉旁的皮靠椅上坐了下来。启开信封,露出一张印制精美的歌剧入场券。娜塔丽附言,说希望我能去,她将来旅馆接我,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感谢之意一字没有,却洋溢在纸面纸背。 我将头靠在皮椅上。喷泉凉凉的水分子不时落到皮肤上,像帮助我驱逐疲倦似的。休息了十来分钟左右,我觉得不那么累了,脸色似乎也好看多了。 正待起身,大堂总管拿着移动电话,走过来说:“女士,您的电话。” 怪了,我心里哼了一声,想这个夜晚但愿什么也不发生。若要来事,也别都在这个晚上来。过了今晚,起码我可以好好睡一觉,等我睡足一夜之后,要干什么都行。 对着话筒我问,“是谁?” 电话那头回答:“是我,张俊。” 单听他的声音,我便清楚,刚才的担心纯属多余,至少担心的一半消解掉了。在这个时候,我谁都不在乎,只在乎一个人:花穗子。我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完人,虽然我有心往这方面靠拢,但我做不到,做得不够,我也有驾驭不了自己本性的时候。若我在法*那么做,在她看来真不地道的话,我将会为这阵子心里升起的从未有过的内疚谴责自己。那个我,太陌生了,不是我。因此,我是极不习惯的,得让我有个准备去适应,适应自己的反击和她的惩罚。 我的思想就这么摇摆浮动着,根本未听张俊在电话里说的话。 “你在听我说话吗?”张俊问。 我抓紧话筒,对他说:“对不起,请你再说一遍!” 张俊说,他与我虽只有一面之交,但觉得我很不一般,特别是与花穗子相比。他很感谢我,为了我在法*的作证。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没有。他这么说莫非是套我?他也猜到了我的缄默,说:“我不往你房间打电话,你应该相信我。”他怕窃听,可能是在暗示,有人将这么做。突然,我认为张俊兴许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并且他能看见我,而我看不见他。 “这不该是你说的话。”我伸直一条腿,将身体在皮椅上展弄得不那么别扭,“如果你还记得,你在一周前还请我去找她。” “但是她什么也没做,说不定做了与我期望相反的事。”张俊声音听来很近,就像在我对面一样,“我没死,她就不会高兴。”他说花穗子有意让他那个时间去贵妃醉,她是想加害我们两人,她早就得到lesp准备行动的情报。 我不想陷进他和花穗子不可挽回的濒于崩溃的关系里去。花穗子说张俊背叛了她,向左翼社会党提供了情报。在那个品尝鹌鹑的晚宴上,我不愿意相信花穗子说的话,认为花穗子故意那么说,她喜欢把身边的男人置于鞋底践踏,然后,装扮成一个慈爱的母亲去扶起他们,擦去他们脸上受宠若惊的泪水。哪个男人能逃脱她的整治?我冷笑。 张俊说,“请别笑,你帮我出了口气。” 我说,“我没这么大的本事,你搞错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这人不轻易谢人的,但我会谢你。别那样。我们不会有这种谢和不谢的机会。”我淡心淡肠地说。 “那不一定。虽然我的职位和高薪随时都可能被她革掉。但我这人可能还不是那么无用。”张俊自信地说。接着话锋一转,谈起下午法*的事。他说没想到。 “什么没想到?” “法庭宣判——在案件未审定前,被告缴一千万美元作保,保释待审。” “哦?一千万美金。”我惊叫道。 “谁叫那家伙是头儿呢?”张俊话又转了回来,“这还应归功于你的证词!” 从搁下电话,回到房间,到洗完淋浴这一段时间里,我心里全是不屑,轻视张俊,我有权不站在东方资本家一边,他没有这权。为内斗而出卖本民族,并不高尚。 我为自己冲了一壶香淡的茉莉花茶,靠窗坐了下来。夜风拂动裙裾,茉莉的气味把久违的故乡、不可回想的故乡,带回我身体周围。 张俊有种非找人一吐为快的孤独。不错,我性格中的软性的一面占了先,他得到了我的同情。他肯定面临许多不易说出口的困境。他若出来作证,当然只可能说有利于东方财团的话,但他身为华信公司副总裁,这个身份就将抵消他的证词。如果他作不利于东方财团的证词,他能吗?他必定被要挟控制了。就像他的职位一直等于空设一样,实权不在手中,白挂了一个空头衔。 他也许曾在某些方面讨花穗子喜欢,甚过哈谢克。可花穗子得用捷克人,尤其是在捷克人的国家。张俊碍她的眼,也碍哈谢克的眼是必然的。他说的话有七分之五是事实,包括花穗子不想管他的死活。但她有意叫他到贵妃醉去遭遇一场劫持,恐怕是他杜撰的吧?世上没有这么戏剧化的事。这件事那件事都可能戏剧化,但花穗子有意让张俊上贵妃醉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只有一种可能,她自己不愿去会我,要张俊去,但不便说明,说明了,便没意思了。她想让我和张俊在贵妃醉巧遇?张俊衣着、风度,洒脱中的忧郁,衔接得天衣无缝,没有女人不感兴趣的。花穗子知道,他正是我不讨厌的那类男子。 但愿我的分析不带偏执,要做到旁观真太不容易了,那就暂且打住。我亲爱的穗子,我给了她一个出其不意的一击,与以前相比,少了暧mei,更没有了缠mian,却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为我这冷酷的一击,采取怎样的方式来回应呢?我渴望结果慢些到来。我盯着茶杯,从茶壶流出青绿的茶水,冒出一缕热气,在杯口摇曳。可能我和张俊想背叛花穗子的冲动,几乎是相同的;在某种程度上,也较为贴近捷克人反抗东方资本家的情绪,说到底,我们仍旧是人类本性的奴隶。 第十三章 古恒特意剪掉留了十多年得意非凡的及肩长发,留了个分头,故意显得很轻松地坐在花园里我平常喜欢呆的那块青石上。他的样子,我几乎不认识了。撑开的绿油纸伞,在他手里如风车一样转动。天并没下雨,他是有意,还是不知?我再次发现古恒竟然还能玩出新花招,对付女人永不疲倦。 “你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我说,“你离间分裂我们俱乐部的核心成员,诱使我们团体误入自杀性的绝途。”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他装作镇静,“我已在这儿等了你整整一天一夜,诚意还不够吗?我必须帮助你,阻止你。你知道你吗?你继承了你父母的疾病,精神分裂症,他们的血还流在你的身上,让我给你仔细分析一下。” “谢谢你来教导我!”我将身体倚靠在花园的雕花黑色铁门上,“某某人一会儿要自杀,一会儿要决斗,一会儿干脆失踪,把这一切无理智行为,统统用爱情来包装,这种人更急需治疗。请你走开!别在这儿玩火,把无辜的命也赔上。” “你认为我从来没有真心待你?你不已经把我的心给摘去了吗?” 我做了个此话臭不可闻的手势。 “好,好,我服你了,”他轻轻咳了两声,站起身,走近我,说,“你已经怀孕三个月,能告诉我吗,你怀的是谁的孩子?” “你跟踪我?”这个撒谎者,刚才还说在我的房前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和从前一样,没一句真话,而且以此为荣。确实,我刚从医院检查回来,除我的医生之外,谁也不知,自然我也不会和人提。 他似乎因我一时的慌乱神色而得意。 “反正我绝不会怀你的种!” 他眼睛盯着我。我突然羞红了脸,他讥讽地笑起来。 “你真的想知道,”我走到银杏树下,半打趣半认真地说,“知道了不后悔?” “只要你说实话。” 我摇了摇头,疲倦地坐在草坪上,昨夜的梦,整天缠绕着我。 “干吗要折磨自己呢?而且还做出一副想象丰富的样子。”古恒说。 “不错,我会做的,我的想象也会如此丰富!”我的话未说完,一把雪亮的弹簧刀突然从我的手里蹦出,对准古恒的裤裆。十几年前,我就应当用这么一把刀对准他。 他想笑,但脸抽搐了两下,未笑得出:“你怎么也会对我这样,学左倾机会主义恐怖分子的样?” “看来这是没办法的事,凭着我过去曾自动上当的那一段,我今天可以饶了你,但你让我加深了对非暴力的腻味,要改变这个社会,非暴力太慢了,太便宜了你们这些恶人。所以奉劝你还是赶快离开为好!”我用手试了试刀锋,“我害怕我改变主意。” 天空,一群鸽子飞着,猛然间变成女人的脸。 当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悲哀笼罩了我,刀从我的手里滑落到草地上。康乃馨已经开始腐败,而且现在腐败开始降落到我自己的身上。 债主开着她的黑色菲尔龙,在城外的高速公路上疾驰。她戴了一顶鹭鸶帽,遮住半张脸,嘴里在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不就是你不想卷进古恒的漩涡,你未免把男性的魔力看得太强大了一点吧! 不,我早就想离开了,她握着方向盘,脸侧了过来,古恒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他想写金老虎畅销通俗小说丛书,把诗写在小说里,一章一章地解释书中诗所指的那些女人,一骂到底的却只有他的前妻。 我的录音电话里有古恒第三十一次的声音。 我最喜欢把一个新鲜的女人像剥笋子一样剥光。 我说债主干吗替古恒说话。 债主笑笑,她的眉梢新穿了一只银环——连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符号,环上的棱角反射着扎眼的光,她摇摇头,把脸转过去,雨,打在车玻璃窗上,车轮溅起高高的水花,溅上一辆辆飞一般行进在路上的汽车。 “你去哪儿?” “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她的声音夹着一股冰凉的风。 看着她从视野屏幕上消失,我终于懂得“到了年龄”这话是如何悲哀,我是事隔时日才清楚她为什么想逃,想逃离自己的原因,她可能比我们更灵敏,她已经嗅到了康乃馨隐秘发展的腐败。 第十四章 一 整个旅程我一直睡得很沉。机上人少得出奇,搬开椅子间的横杠,躺着舒适,机身微微震动,有如摇篮,飞机起飞前积累的疲劳和紧张,都被身后的一道道云墙隔开。因此,在肯尼迪机场海关,样子像阿拉伯人的查证官抬头看我,我也很有兴致地朝他一笑。他只是例行公事核对我的照片而已。 “小姐,你能否到那个房间稍稍坐一下?”他客气地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男一女两个移民局职员已经站在我身边。 我心里咔嚓一声。离自由只有最后一步,跨出去就是,难道还会唇前杯失手?我笑笑,提了挎包,走进一个玻璃隔开的房间,这才发现机场人员全是中东脸型的人。 一个官员坐在那儿,黑胡子拳曲得几乎像天方夜谭里的苏丹王。他摊摊手,让我坐下,一边还在翻看我的护照。然后他抬起头,朝我端详,没说话。我想我不必先开口,于是他与我像两个小孩比瞪眼。 这游戏我从小就常胜不败。果然,他笑起来了: “你这签证是假的,伪造的。” 我耸耸肩。“这可是美国领事馆开的!”我平静地说。拿出申请书、通知书副本。这个家伙想敲诈还是怎么的? “领事馆开的也不一定是真的。领事馆工作人员受贵国风气影响,受贿是常事。”他脸色突然转为严厉。 我吃惊极了。这种事虽有所闻,但还没听老美自己承认过。我正想抗议,却看见苏丹王又低下头在研究证件,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你出机场后去哪里?” 我说:“我已填清了:纽黑文,耶鲁大学。出机场就直接去,不进纽约。” “你的护照也是假的。”他突然说,同时把我的护照扔进抽屉。 二 危机临头,我反而平静下来。 这里有文章,只是不明白底细。我说:“你这是代表美国移民局正式指控?我得跟我在这城市的朋友打电话,我要找律师。” “不必,”苏丹王说,“这是移民局行政处理的范围,不用法庭裁决,你必须先在监押所等一段时间,让我们调查。” “然后呢?” “如果情况属实——也就是说你的护照签证是假的——你将被递解出境。” “你们无权诬陷我。”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吼叫着说,“我要求见移民局上级。” “我就是上级,”他又笑了起来,好像在安慰一个受欺侮的小孩,“我们已经把你的行李取来,就在隔壁房间。你乘了十个小时飞机,正可以休息一下。” “我要打电话!”我说,“打电话是基本人权吧!” “你的房间有电话,尽管打。直线。”他客气得像旅馆经理。 我只得进了隔壁房间,这房间也真像旅馆,很大,也很整洁。 我当然不想睡。我在长江入海口上海那个城市闯的祸,凡是读过我在《花城》刊出的那本纪实之作《康乃馨之恋》的人全知道:环境已对我很不利,某些事引来杀身之祸,尤其是那书还未发行就被禁,我只能像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那些年轻人一样,找个美国学校读书,出国。 幸亏此时出国热早就降到冷冻水平,手续办起来极顺利。 这个中东人怎么还是老皇历,以为中国人还视美国为天堂。我说的投奔自由而来,是特殊意义上的自由,即摆脱国内那些仇人。护照签证一点没错,就是留学动机不太纯。或许上帝是个道德家,对动机穷追不舍。 可是这个鱼鱼,我旧日的男友电话怎么老是没人接。我在小本上翻找其他可能的电话号码,这城市应当有几个生熟不一的脸。几个诗人恶如强盗,从无定居,电话绕了几次,都被房东臭骂一通。 我当然听说老乡嵇琳在这里成了名交际花,正因如此,永远是音像留话器来接待我,屏视上说话的女人,比我记忆中的嵇琳漂亮,再好看也不能老让我看个没完,我关了留像镜头,扔下几句话。 甩开小本,我上盥洗室,想整理一下。干脆洗个淋浴,反正行李全在。 当我裹着毛巾从浴室出来,吓了一跳,房里坐了三个移民官。 我对自己生了气:早就应该想到这是关押所,房门是反锁的!而且说不定到处都有监视摄像孔。 我说:“对不起,能否请你们出去让我穿好衣服。” 三个官员同时起立,那位苏丹王几乎是谦恭地说:“当然,当然,小姐,原谅我们唐突。我们只是想来通知你,你可以入境了。” “那好,”我说,“谢谢。” “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去曼哈顿,不能去纽黑文,前哥伦布大学已经同意接受你为研究生。” “这可太离谱了!”我说。 “长春藤大学早已没落。小姐是学界中人,知道前哥伦布大学的地位,校址是老的哥伦比亚大学。”苏丹王摸摸胡须,“尤其是你的专业——比较文化研究,该校一直是全美排名第一。” “你还懂点学术!”我嘲弄地说,“移民局还管我读什么学校!” “那里已同意给全额奖学金三年,期满可延续。这是系主任米歇尔•乌克巴图教授刚发来的文件。” 我的舌头封在嘴里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是没想到的。本来我读书就是半心半意的:多少八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学界新秀成了美国职业洗盘工。我们都明白:这是帝国主义欠着中国的又一笔债。 自然,我对曼哈顿近年情况有所闻,我避开曼哈顿,也是想入境时避嫌,不至于被留难。不料曼哈顿还如此好客。 种族歧视早在美国露出全部真相,不仅是白人歧视有色人种,有色人种互相敌视也是势不两立。曼哈顿已被肤色撕裂——黑人以老根据地哈莱姆为中心,占领着曼哈顿北半部;黄肤色东方人以雄厚的财力占据华尔街,以学界的智慧占据纽约市立大学,以雄厚的文化遗产占据了几个大博物馆,以艺术家的浪漫占据格林威治村,当然还用异国情调占据唐人街。双方以八十六街为界,连中央公园也划成了两半,曾经筑了三道防御工事与防坦克壕,扎扎实实地打过几个月本世纪初式的阵地战。 阿拉伯人占据布鲁克林一带,拉美和波多黎各人占着昆土,印度南亚人占据纽瓦克的哈德逊河沿岸,他们在黑黄大战中表示中立,但不拒绝个别问题上的有代价合作。而白人早就放弃城区,退往远郊:以长岛的莱文顿,北边的奥西宁,新泽西州的普兰菲尔德一线,远距离包围,坐山观虎斗。由于国会的逼问,总统表示:民族问题困扰美国整整一个世纪,弄得焦头烂额。现在让出地盘,任其互斗,是一个分而治之的解决办法。 或许正是总统不得不坦白说出的话,使各民族清醒过来,清点尸体,似乎不相上下,交了个平手,不失面子。停战协定已签字多年,“无冲突中立区”已经扩大到北至前哥伦布大学,南至时报广场,由以白种人为主的多种族联合警察部队控制。但各民族都明白“后内战”时期,斗争没有停止,文化对抗已成主志对抗方式,尤其礼仪信仰,是团结制胜的法宝。于是黑人中伏都教大兴,佳年华会的大狂欢频繁到每周一次。东方人共信佛教,只是日本神道太狭隘自守,喇嘛佛教过于神秘,朝鲜佛教几被基督教吞没,只有中国式的气功修炼,以禅道哲理为典章,以八卦像数奇门遁甲为圭臬,以风水太极为致用。仪式典雅,经文奥妙,学者可探玄究幽,百姓有礼拜如仪。 “你如果不同意,也可以,”移民官犹疑地说,“下一班飞机递解出境。别问我为什么——”他看到我正要开口,却不想听我的选择。“得罪了,请原谅。”他们退了出去。 一辆长达十米的李摩辛轿车已经等在机场门口。 称民官再没出现。两个服务人员送我到车边。 管他的,我想。 车子一会儿就开上了高速公路,穿过布鲁克林桥。看看曼哈顿也不错,总不见得进城就得拜佛,谁还挡得住我一走了之,换个州,换个城市,最多不要奖学金。系在车窗玻璃前的小葫芦垂着项链,恰如其分地比喻了我的头脑,自得地随车身微微摇晃。 我拿出钥匙链,挂了一个小巧的金属牌。记得在机场,经过最后一个机器隧道,足有两分钟停在通体透明的弧光直射之下,通体扫描储存了全部资料后,戴船形帽穿窄裙的守卫女士递给我这个黄圆形的牌,背面印有我的头像、进海关的年月日。 我看着这牌子,心想,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纪念品。 三 嵇琳找到我。 在原洛克菲勒中心,现在的金身大佛殿前,我像一只老实的猫被狡诈的耗子逮住。“你的脖子心不在焉。”她抓住它不放。在这么庞大一座城市遇到嵇琳,难道不巧么?她说要为我举行晚会,“星期天,晚上八点。我不会再给你电话,就这么定下了。” “星期天晚上?”我的样子和声音不是犹豫,说不出是什么东西让我感到不自在。 “放心,周末,星期天,警察最多,是法定的全市安全日。”她拖着两个穿长袍的同胞准备下车。他们像是刚从彼岸的高原上飞来,眼光好奇地扫东瞄西,神经绷得紧紧的。 嵇琳不用说早已知道我到了这城市,她没问我住哪儿,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感觉如何,大陆那边怎样,正如我不问她是否听到我留在她电话里的求助。她把车门打开,凑近我的脸,神态怪里怪气的,或许是多少年未见她,也可能是曼哈顿把每个人都弄得有点神经质。 星期天下午嵇琳来电话提醒,说是要叫朋友晚上开车来接我参加晚会。我谢了她,说一定去。 我按地址找到嵇琳位于曼哈顿中心的那幢大楼时,一看表,已迟到了。我急忙闪进电梯直到顶层,奔出电梯,敲门。门一阵喊冤叫屈地响。 晚会已进行到尾声。拥抱我的嵇琳,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在乎,仿佛早来晚来都一样,虽说这个晚会是名为我“洗尘”的。我当然明白这点,尽管她在电话里一再对我强调:老朋友,这是专为了你。这样的话,她对今晚应邀而来的每位客人都会说。转过旋梯,我终于从她滑溜的一次性使用衣裙中解脱。不过,她今晚打扮得那么出格地漂亮,穿得好像街上的高档时装店橱窗里模特儿的装束:披挂着拖地黑红双色一次性布料长裙,图案是三三两两或站或半蹲的骷髅,手握尖尖的土耳其弯刀;她的脸虽整过容,还未到认不出的地步,只是两颊涂得很深而已,手里拿的也不是闪着白光的利刃,一支扁圆形新处女烟夹在她两个指头间,几乎有七英寸长,气味悠悠晃晃叫人不得不快乐起来,也不得不绝望下去。 我说:“你现在像观世音的第一玉女。” 嵇琳听了大笑起来,向全场高叫:“我被封为观世音的玉女了!” 鼓掌声中,上来一大堆男女向女仙朝拜祝酒。我瞅住吧台边一个屁股刚挪开腾出的空位,坐了下去,正对着酒、饮料、一盘盘接近尾声更显出色泽形状凶猛的佳肴。我问有没有二锅头? “您小姐识货。”酒保说。 “别放冰。” “当然,真正老牌二锅头。” 我呷了一口,慢慢裹卷在舌头上。 四 这个开始自然而然,迟早要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但当它来到面前,我却毫无察觉。我弄不明白,晚会上这些在这块土地上只是半站稳脚的人,脸上的笑容为什么能够维持那么长时间?嘴没有停歇,要么鱼肉虾鸟,要么穷究隐私,炫耀矜夸,强作知音。 我在活动椅上打了个转,背对一屋清一色的黄皮肤黑头发。壁灯一线流着浅淡的光。我的兴致总是这么处于戒备之中,半起不下。我只是被迫无奈到此处,流落至此,何苦花力气求尽快适应。 但我转过身,从倾斜的大玻璃窗望出去:在无数电影中看到过的曼哈顿夜景,翻江倒海扑上来,我不得不承认——我只是在欺骗自己,原谅自己。 前额的头发不时搭下遮挡住我的脸——我在上海时的平头早就青草般长了起来。我总觉得有个小巧的摄像机跟着我,在房间里瞄准每一个角落,不让我溜掉,但我没法认准是何人在这么做。 这个晚上,我喝得并不多,沉醉的节奏格外慢,我若不愿自醉,再多喝,酒也难醉我。 沙发站起一个戴高顶礼帽的中国胖老头,煞有介事地掏出怀表,用其反面镜照照自己,走着爬山步。 似有蚊子声飞在耳旁:“他才是整个大楼的主人。”“这种屋顶玻璃房子现在算不了什么!瞧,白老不让出来,整个曼哈顿会是今天这样吗?” “哎呀,有这种房子住就不错了,难道你还能想海边别墅?” “谁?洋鬼子还是……哼!” 胖老头帽子终于掉了下来,秃头,靠近脑门有一块鲜亮的红斑。哄笑声从已饭饱酒足的人堆里蹦出。胖老头毫不在意,接过一个男孩拾起的帽子,潇洒地盖在头顶,朝酒保招了一下手。 酒保将早已准备好的香槟举起。 “干杯!”抓过香槟,他叫道,那笑的确能带动人一起笑。 嵇琳推开过道的卫生间,摇摆着闪过在哄笑声中抽搐的玻璃茶几,对我说:“你的椅子怎么把我的100%的纯毛方毯反卷起来了?” 我吊起的两条腿放到地上,低下身子,抚平打了蜡的紫檀木地板上的方毯。 嵇琳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提起长裙,俯身,用手重新摸了摸方毯。她的黑红长裙拖了一地,两股强硬的色彩冲入我眼里。 “嘿,哥儿们,来一支?”嵇琳站在了荷叶上,递过来一支与她手里一模一样的新处女香烟。她的脸脂粉太厚,但抹得仔细,眼圈铅灰色,和黑眼仁配在一块,看久了,让人感觉四周沉浮不定。她一根接一根抽的自然不是普通的烟叶,而是加入一种缺少方向感的高浓度的快乐剂,人会心跳加快,产生超越一切禁锢、要求全部快乐的yu望。 我有点不改本性地说了一句话:“我已100%地不抽任何自我欺骗的美味了!”我怎会如此对这旧相识说话?愚不可及。 “别不赏脸,自视清高。”嵇琳将手里的那支烟像枚别针插入她的头发,她的脸本来就堆满了云,现在炸开一条缝。 “现在尽干那些鸟事,无所谓正事。还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成?”她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眼乜斜着。 嵇琳说得有道理。这年代,大部分人都在家靠电脑工作,不再需要办公大楼,所以白人才暂时让出这块无用的宝地,让曼哈顿的大楼作“文化用途”。但嵇琳嘴里继续发出的一些高论在我的耳朵里变得比扩音器还喧嚣,连我所有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都沾满了,极不舒服。因此,我跳下独椅,把酒杯搁在转动的椅子上。 谁来把它坐成碎片,谁就是今晚最幸运的人。 这个人势必不是我,也不是嵇琳这个临时的女主人。我猜得出,我想房间里大半人都知道,她不过是秃老头的一个情妇,临时情妇罢了。 五 晚会未结束,我就不辞而别。我从嵇琳的房子踉跄出来,走到中区百老汇大道边上。凉风将残留于身上的一点酒劲一扫而净。 摩天大楼栉比鳞次,寂静无声之中,一片片光点,像天上的星河那么密集地流动。窄细的街面,有几扇黑压压的窗户突然飘出几线烟雾,游出丝丝缕缕歌声,低低哈气,慢吟呢喃,复而高叫尖嚎,招魂唤魄似的,没有一种乐曲伴奏。那是遍布南曼哈顿的集体修持班。 走了没几分钟,我意外地看到大群的人在马路上,街巷子里。高加索种人、尼格罗种人、蒙古里亚种人混杂在一起,手里举着蜡烛,拉起长长的横幅“和平、理解、同情、人权”,步行在一辆辆慢慢驶着的汽车旁。汽车顶上坐满了人,一辆敞篷车,状如蝴蝶,从里伸出许多额头,每个额头上都写着一个字,连在一起似乎是:makelovenotwar! 直升飞机护航般地飞得极低,在大楼与大楼间穿梭,随时都可能刺入大楼肚子里去,也只有警方的自控直升飞机能这样危险地飞行。 两个戴红手套的金发女人向我招手。我顺势跟她们走了一段,她们亲切地挽着我的手。我彳亍在众多的人之中,却仍是独自一人。 “打倒异教徒!”我听见一旁有一大群黑人在狂叫。在街角那边也有扎成堆的黄种人在喊:“不信神者,绝路一条!” 这么说,这个城市里只有同性恋才超越肤色?娇嫩的烛光,像燃烧在游行者的眼睛里,矜持,一闪一闪,他们和她们如此从容,散乱不成行但步伐平缓坚定,我却打了个冷战。 接近四十二街,高擎在空中的灯晃眼,如同白昼。头顶紧紧相随的飞机引擎声停止了,光亮吞噬掉飞机激昂的螺旋桨和翅翼,飞机毫无踪迹了。 成千上万的人停了下来。 时报广场飞满各种颜色带各式花样的避孕套吹胀的气球。游行的人互相拥抱,嬉戏地用脑袋撞气球,气球垂着白丝带飘飘摇摇。地上啤酒罐踢得山响,路边的升降椅全拉了下来,大墙外的巨型电视屏幕,广告势均力敌,拉开阵局,将对手的产品踢足球一样踢到漆黑的大楼里。回击当然不留情——掀开香水瓶盖,绕广场四周大喷大洒,香气使人昏昏沉沉。幸好广场上的屏幕图案又变了:一个有脚没身子的人跑出来。 一面墙出现山羊高级音响,配备电话电视电脑与一双指挥家的手,这手如钢铁、如水流,拉开,挥起,倾斜,平行:响着一支中国乐曲,电影《气功大师》里的主旋律。 我感到全身一阵潮热——这是我特有的直觉,只要有人盯着我。我仔细观看,果然,身后跟着一个穿西装的男子,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手里握着一架极微型摄像机,像在随意拍摄。 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他摄像机里带子大部分拍的是我? 屯集广场的人虽不像最初那么多了,但也够挤的。云簇拥于街两侧的空中,那么阴冷。我看了看手表,已过了半夜一点。 游行的高xdx潮时间到了,每人亲吻至少一百个同性者,用法国式的“胶贴吻”。但我那份好奇已被遭跟踪的恼怒捏得粉碎,像玻璃碴子四下散落。 我加快脚步,穿过游行的人群,人们惊奇地为我让开。 那个男人也加快脚步,跨过马路。 黑暗之中,地铁口像一个张嘴吸吮的可爱婴儿。我毫不迟疑,便迈过横栏,往地下走去。 果然,一个浓厚的男中音从我身后传来: “小姐……小姐。”听起来有那么几分诱人的成分,如果换了平日,其他场合地点,我会为这声音停下来,打发几秒钟光阴。 我没有回头。 “小姐,这么晚,别下地铁!我早就注意你,你不了解本地的情况。” 下面的句子肯定是公式第二步:说我如何和别人不一样。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来什么臭板眼! “我有话和你说。请别多心!我们在嵇琳的party上见过。” 原来这家伙在那个无聊的晚会就瞄上我了。嵇琳介绍了一圈人给我,但我记住了谁呢?他有话和我说?这套游戏编得比一般人圆,看来这人是老手。中区曼哈顿的色狼全世界闻名,早就有各类报纸反复讲解“女性自卫十要诀”。 “我是为你……”这家伙在解释。 我打断他:“滚开,别盯住我!”声音恶狠狠的,要诀第一条就是越恶声恶气越有自卫效果。 “你等我说完,我不是跟着你。”他说,“你别三步并作两步,一个年轻女人……” “怎么啦?”我回过头。我知道他会说什么,我便说了出来,“危险?我看你最危险!”这个未免太管闲事的东方人,但鼻梁直长,身材高大、匀称,一头黑发,而且一口标准新英格兰口音英语。但我并不认为这就是跟踪的理由。 不知是我粗野的口气或是我摆了一副有空手道功夫的架势,他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那笑意露出叵测之心,令我愤恨。特别是我朝地铁入口扔进一个铜质小币,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我挣脱时,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他衣袋里那个小如手枪的摄像机滑了出来,掉在地上,人一个趔趄。在这一时刻,我跑下石阶,正好一列车停在月台上,我奔了进去。 地铁门哗的一下合拢。 我甚至连眼睛也未斜一下月台——那儿站着追下来的他,瞪着双眼看着未有跨入的列车徐徐驶走。他的声音好似在喊“搭错车了”! 第十五章 一 整节车厢就我一人。我挑了一个稍稍干净一点的位置,坐稳后便感到,刚才应该做一件事:把那家伙的摄像机甩下地铁,让轮子碾碎它,或是把带子扯出来,带在身上慢慢用剪子铰。 大概累了或者酒精要债,我开始迷糊。约摸过了十来分钟,我睁开眼睛,列车颠得厉害,倾斜深入地底。我拉了拉罩在夜礼服上的半长绸外套,将伸直的双腿往回收拢,紧靠在一块。我的手触及外套口袋里一串钥匙,便握在手中,好让自己的手里有个东西,不那么空荡荡。 我的耳朵也许从生下来就这样:能从嘈杂的嚣声中辨认出自己喜欢或畏怯的声响,而我的嗓音发出的声波也很有冲击力。即使我平平淡淡说话,声音也极为招展。常有人对我提出:你声音能不能降低点。这是请求,带着客气。不客气者则指责我态度恶劣,女性温柔无从谈起。要我压低嗓作喁语呢喃状,够难受的!但在这一刻,我听到了不该属于地铁里正常的声响,一次又一次,时强时弱,彼此相隔不到一分钟。 对,一点不错,我站起身,顺着声音走去,那是经常在电影里恐怖临头时听到的,文字无法描述的声响。 我推开车厢与车厢连接处的门,朝那令我觉得惶恐的方向,不由自主地前行。 二 五六节车厢都没有一个乘客。 但那声音却越来越大,这证明有人的车厢近了。在我拉开又一道连接门时,身后车厢里灯全灭了,我闪到连接处,手抓住另一节车厢厚重的铁门,昏暗的灯,照在与隧道外一样一片漆黑的颜色上,我看清了,那是几个黑人,有男有女。两个屁股肥大的女人从椅子底拖出一个衣服半遮半掩的男人。 另外三个家伙把地上的男人提起来,用铁铐将其铐在车厢平日供乘客抓扶的钢环上。一个裸着的男人推开同伙,他身上长的毛几乎可以编成辫子。他抹了点口水在手上,用两个铁抓钉住被吊住的双脚。惨叫声从那个完全麻木的东方人脸型的男子嘴里发出来。 长辫人弯下身体,握在手里的竟是一把屠宰场常见的杀猪刀。他一把扯掉吊着的人身上残留的衣服。一只老鼠摆着毛茸茸的尾巴窜到他们脚边。下面血泊里是一具尸体,乌红的血遮不住那黄皮肤上的一堆黑发。 在车门旁挂着一具骨头是骨头、肉是肉的尸体,血凝结着,像第二层皮。 为什么我睁着眼睛不嚷不吼?这绝不是行为艺术!我脑子动了一下,接着我终于叫出声来。 那群男女往我的方向漫不经心看了一眼,但我拉开身后车厢门,跌跌撞撞跑动在车厢椅间的窄道时,他们停下手里正在进行的工作,提着刀追了过来。 三 继续往前一节车厢跑,直跑到列车头——司机室?即便司机不是他们一伙,我能免得一死么?我的腿不听指挥,软了下来,蜷缩在车门旁第一个位子的钢柱边。 我也算见惯人间惨剧的人,还没有看到过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镜头。一想到将跟那些人一样如牲口般吊起来,一刀一刀慢工细活地活剥,我就毫不迟疑地站起来,盼望能下车,宁愿选择做月台上的鬼。虽然下车后,可能也死无好死,但我不可接受的是把我骄傲的皮肤与我毫无可爱之处的内脏分离,我拒绝的是纯粹形式之羞辱。 正在这时,列车慢下来,进站了,车门自动打开的一瞬,我冲上月台。 月台上站满拿着对讲机的白人警察。今天真是安全日,警察到夜深之际还在工作。“车里有凶案!”我惊呼着。他们却都笑起来。 急于逃生,跑得太猛,我跌倒在地上。一个警察朝我掉在地上的钥匙瞅了一眼,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飞快地爬起,拾回钥匙,朝地铁出口奔了过去。但当我奔上石梯顶,不由自主回望时,两个提着刀子的人下了车。我宁愿不相信这是真的:警官给他们指我逃的方向。灯光照射下,我看清了,那黑人的耳朵根是白的——他们是白人假扮的黑人。 我从没做过这样的梦,因此不可能是梦。这些白人在杀黄种人!明白了这一点,我奔得一步比一步快。 铁皮垃圾筒与各种车辆歪停在马路人行道上。黑森森的街道把天空扯拉在屋檐窗帷之间。看这凌乱样子就不是南区,但我不知哪儿朝南哪儿朝北。我只知道往前逃,无暇看身后的人。但耳朵不容我愿意不愿意,清晰地响着尾随的脚步声,他们不时停下,审视着我这网中之鱼,干笑两声。 突然出现车轮打转的刺耳声。丁字形的马路,一个黑男孩,大概在玩偷来的跑车。车飞掉过头,在商品与铁栏杆、邮筒、广告柱子间疯狂地绕来绕去,让我无法穿过马路。 靠着湿墙喘息,我越跑越慢了。 听得出,那两把刀离我只有三四个垃圾筒远的距离。 这时,我听到达达达响成一片的马蹄声,贴着地面而来,像一道突起的旋风刮到我身边。 四 马队比闪电还快,轻轻地从地上拾起我,把我搁在马背上。我的眼睛装满这个倒置过来的城市,我企图辨认,但是没用。几种威胁声混成一片,足以令一个正常的人发疯,我闭上眼睛:逃不过三方,还不如听之任之。 当我身下的马高高跃起时,我才明白自己已经在越过横穿中央公园的八十六街南北区分界线。 汗珠沁出我的额头,看来我在慌乱中跨上往北去的地铁。但这些一式白衣袍戴毡帽的人是干什么的呢?他们一手握缰绳,一手握刀,刀上有血迹。不用多说,那两个会干笑的刽子手被干掉了。那无法无天的黑男孩,但愿他已逃走。一个所谓的安全日,竟是这般模样! 亮着银色月光的湖水,旱冰场,桥,大片的空地,树。马队轻而易举斜穿整个中央公园,路上有黑人区的巡逻队,他们恐吓地乱喊。但马队没有停留。直到出了南门,才稍稍减速。 一双粗壮强有力的手把我扶正坐在马背上,让我的双臂抱住他的身子。但他不言语,也不回头看我,继续朝南奔驰。 中央公园被抛在身后的黑暗里了。 马队慢下来,穿过几条大街,竟往我住的格林威治村方向前行。 ——每天要好好梳头发,不爱好的丫头! ——我学不会,没办法呀! 我的耳朵里灌满了一个母亲和女儿的对话,那是多少年前的我与我辛劳的母亲么?雾涌在我们一行人的两边。我用手抚了抚垂挂在脸上散乱的、潮湿的头发。 楼房闲静,漠然,在雾中靠拢,如一个连贯一线的a字,隐晦里曲折着诡谲。所有的马,头朝一个方向轻轻一偏,转过一个弯。 我被放下马,发现自己已来到鱼鱼住所的楼下。楼前的树抽着芽,跟茎、桠一样黑色。我的惊异代替了危险降临的心跳。稀薄的晨光中,领头人的脸,一顶毡帽遮去了大半个脸,但我还是看出:这人的确是个陌生者。 背和腿的酸痛与记忆一起在恢复,我没有对这个陌生者说谢谢,而是责问:你们这一伙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做? 很明显,他们早就守在地铁站四周。这时,我发现自己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赤脚站在冰凉的石阶上。难道北部沿途的每个地铁出口都有一支马队等着我? 陌生人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跨上马,双腿夹了一下马肚子,黑马微扬前蹄。一行七人,在街灯与楼房阴暗的光斑之中消失,连一声嘶鸣也没有。他们的表情一致,既不怠慢,也不殷勤,压低的帽檐下,脸色灰暗阴冷。 此事纯属他们的秘密,他们在执行一次特殊使命,不必告诉我。这跟每个梦所隐喻的有些相似:我要么明智地撤出梦境,要么倔强地纠缠梦神弄个明白。但值得吗? 第十六章 一 那个可怕的夜晚,奇怪的经历,不断在眼前重现。可接连几夜都无梦,这天竟睡到日上高枝,躺在床上,想起一首歌: 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妈妈,他们改了我的歌!  也怪,这悲伤的歌曲很久未出现在我心里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流落这座城市真是仿效了这歌曲——为什么这座号称自由的城市对我就变了样子? 电话铃响了,在客厅响着。肯定不是我的,所以,我拉开门,对着鱼鱼的房间叫,鱼鱼,接电话。 鱼鱼没应声,可能又喝醉了。一喝醉他就不接电话,让他自己的声音和别人的声音在留话机上转悠。想必那天我到纽约时,他也是这样不理睬我从机场打的电话。 我罩上睡衣,走到客厅,他正好端着酒杯出来,电话铃却断了。我用目光打量这个对我已无吸引力的身体,他从异性恋转为同性恋,或许是表示不与社会同流合污。 “这是我的权利中的幸福,尽管我已没有幸福的权利了。”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省去了滑在舌头上的词。“看来不是你荒唐,而是我竟然还指责你,这太荒唐!” 过道挂着一个纸糊的方形灯罩,上面描了几只蟑螂。鱼鱼的工作室,只有门最为干净。工作室也是卧室,紧紧闭着。但我还是闻见了一股久违的气味,比药味更涩口,而且轻易就驱逐了他那么多年前留给我的东西。 “酒比女人好!”他对推门穿着睡衣的我举起杯子说,“和男人一样!” “我看比男人好,比女人更妙。”我说活到这么半辈子才知道这一点,不过,还不晚,我有的是时间,如果我不再继续骗自己:我的确很倒霉地活着。 “那么我告诉你,”鱼鱼盯着手里的玻璃杯,“不是我对待你怎么样的问题。你很安静,不妨碍我画画加约会。而且分担房租——这房租被东方富商抬得太高,真他妈的!但是如果你也无法使自己挂靠一个信仰的话,你和我一样,是文化的边缘人、异己者。” “结论呢?”我说,“没曾想到一个文化理论家就在酒中诞生了!” “结论是,你要不就成为同性恋,要不就离开曼哈顿。” 我仰起脸来,明白自己只有选择后者,同性恋的危险,在大洋彼岸的上海早已领教了。别人行,我不行。 二 我们约好一起出去逛逛。鱼鱼边系领带边闪出公寓楼大门,问站在石阶上的我:“走路还是开车?” “还是走路的好。”我掉转脸,对鱼鱼说。 人如群蚁。车子里走出一个牵两头小白猪的女人,皮鞋跟有五寸高。她的脸被自动伞半遮住,看不出来年龄。电话亭上两只鸽子在聊天,模仿着亭里的人动作:眼睛直眨,头不断地点。 “好主意。”鱼鱼破天荒地称赞我:“你头发上的红绸带很动人!” “鱼,做朋友,”我由衷地说,“感觉是不一样。” 跨过人行横道,鱼鱼似乎玩笑地说:“你怎么就认为我们现在是朋友,以后不会成为敌人?也许我会在某一时刻出卖你。” 我看了看他,心里一楞,可嘴里没说话。 我们继续走,大约二十多分钟,也许是走累了,两人停在一家咖啡店前。我们看了对方一眼,便选择了室外,在铺着绿布的桌前坐了下来。这时我才问鱼鱼,刚才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鱼鱼不理睬我,他的手指轻轻弹在桌上,像是指挥远处警车尖吼的节奏,一副很沉醉的模样。 侍者端来我要的橡皮人,一种奶油糕,鱼鱼要的白丁香茶。 我试探着,提起那晚发生在地铁里的事,我说:“如果我不逼着你,你是永远不会说的了?” 他喝了一口搅拌了奶的毛尖,叹道:“什么东西都变了,就茶变不了,几千年了,还是茶!还是每天需要喝上一两口。”之后,他点了点头。 的确,怎么说?他能做到如此镇定,想必是经历过一段时间特殊的修炼。 终于他开口说了:“电话,传真,信件,人更是不消说了,只要出这个城市,都要过电脑隧道机器检查。” “这不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吗?”我不解地问。 “当然,或许不构成对你威胁,但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免不了那一关。你知道,我这人是最不想留下什么,赤条条来去,不留下任何痕迹。妄图改变世界?想做的人多的是,我不!” “你十五年前不也曾一度英雄气概贯长虹吗?记得饯行时你说,只要踏上这片土地就可以拼杀出一个江山来!”我没有半点讥讽他。 “你不明白,”鱼鱼说,“不同文化会被信仰一直挖到根上。南曼哈顿现在是全世界治理最有效、等级最分明、百姓最安顺、资金最富厚、人均收入最高的地方,也是最少离经叛道的地方。你如果想发财,世界金融中心有的是机会。不是说没麻烦,但所有的麻烦听说都是黑人或其他人弄出来,反黄大同盟,亡我之心不死,他们打进来,拉过去,搞恐怖活动。一切不如意都是外界的捣乱。佛法是至上无边、尽善尽美,一切圆满,无题不解,一个完整的意识形态。” 挽起鱼鱼的手臂,我和他离开了咖啡店。我说:“我不需要佛,佛也不需要我。”我的喉咙凉飕飕的。 鱼鱼说,“你可能不需要佛,但佛会需要你。” “什么意思?” “都说是人就要有信仰。在我看,恰恰相反,信仰更需要人。” 仿佛回应鱼鱼的话,露在教堂尖顶一角的蓝玻璃大楼轰的一声响,烟如柏树形状冒现在天空。鱼鱼刚才说的恐怖主义破坏,果然有。那像是一枚枚小型燃烧弹爆炸,因为楼层高不好灭火,会烧很长时间,心理宣传效果特别绝。我们拐进一条小巷。幸灾乐祸的旅游者们却从这瓶口大的巷子拥入。 我拼命往外挤,两道墙间有条狭窄的路,边上是一座新盖的楼,还没有安装玻璃窗。我朝里走去,不得不承认鱼鱼的怪论有道理。如果早知道这儿与那儿都是无差别境界,我早应当撕了护照回国。 好不容易挤到了楼口,我停下,等鱼鱼。 鱼鱼跟了上来,没有看着我,却说得很认真:“听着,不管信仰之国,佛法之国,还是哪个国家都不需要作家,也不需要我这样的画家。”他说他的名字不过是申报税填表时用,申请救济金用。艺术?卖几个酒钱花花。其实还不如当个无民族的吉卜赛人,可吉卜赛人也要一定的家世资格。“操!”他嘹亮地骂了一句,“上顶楼,肯定有瞧的。” 我们钻进电梯,电梯里又脏又臭。五分钟后,我们跳出电梯,我发现自己脚下的屋顶与其他的屋顶,像一个大湖上的高高低低的小岛。救火的直升飞机在往出事的那幢大楼喷洒药粉,地面上的救火车在喷射一柱柱水。但大楼却愈来愈像个火山口。 三 对面的天空,全是浓浓淡淡烟。但远处街上奏出的音乐让人觉得悠远宁静。那儿有个寺庙,门口有个唱诗班,童声合唱一种奇怪的乐曲。 鱼鱼说,“这是圣音人骨笛。” 海鸥在飞快地聚集,在哈德逊河口,黑压压一片,仿佛是它们带来了翻滚的乌云,而霞光像一层黄布铺在空荡荡的马路上。 我终于看清了:在左边一个大楼顶上,四名穿戴齐整的气功大师静坐在那儿,背对火的方向,霞光流过他们身体。看不见他们的面目,但他们居于的大楼下俯卧着一排一排的男女老少:不断地叩头,嘴里念念有词。 突然,雷电轰响,球形闪电,打在大师们的头顶,慢慢撑起一个巨大的蘑菇状的云。雨,包裹着火焰,镇定地封锁并切断了火和人的视觉。火,奇迹般灭了,同时钻入我耳朵咒语一样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我再去查看那段铺满霞光的马路以及大楼顶上,哪里还有四位大师,只有几团冒着青烟的焦炭。 “除了他们,谁能办到?”鱼鱼恐惧地退后一步说。 “他们?”我不由得问。 “是的,他们!”他双手合在胸前。跟楼下几条街上仍跪拜在地上的信徒一样。 “你不是不信的吗?” “我不信教,但我相信这些人——这些气功大师——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能做到。”他靠近露天电梯,“正是这叫我害怕。你看这几个大师,为了弘扬佛法,就这样招雷自打,圆寂而去!” 记得有个夏天,并非在很早以前,我怀着一种猎奇的心理,或受一种冥冥之中的昭示,曾经到过那个神圣的古城。那河谷中心突起的红山之巅,殿、阁、塔、壁挂、飞檐和饰兽,好像迁移了位置,正居高临下,鸟瞰着芸芸众生。 也许有什么东西太想像了,我不再理会鱼鱼说什么,我站在这个还带着新鲜的铝合金光泽的屋顶,那一直使我窒息的恐吓与危险,在这一刻竟暂时脱离了我。 第十七章 一 这晚我一人回家,电梯的指示灯闪着绿光。 我站在门口依房号而建的信箱处,看了它一眼,便掉转目光,朝幽长漆黑的梯子走去。电梯的危险不是在于被人谋害、刺杀、枪击,凶手容易逃脱——太多的小说和惊险电影拿可怜的电梯大做文章。电梯的危险在于六面密封,升或降,都只是一个纯然的空间。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如果盒内有一面是镜子,那么你就更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你所不愿承认的:一无所依。一人时,我很不愿进电梯,这不能归之于胆怯。我什么缺点都有,就是少点儿胆怯。 而楼梯盘旋迂回,总是通向你不能去又必须去的地方。一级级迈上去,我手里的钥匙哗哗地响着证明,只要我停下来,折进任何一个过道、走廊,站在任何一个关严的门前,我都能打开锁。每扇锁住、闩紧的门里,在这个临近黎明的时刻,全是尸体或野兽,毫无人的感觉。这也很好!我对自己宽慰地说。 从这一天起,我就下决心离开。 鱼鱼那天与我站在屋顶说的一席话,关于这个城市情况的介绍,不过是坚定了我的决心。 我的脑袋在肚子里滚动,心在肩上左跳右跳前翻后动,确切的原因我尚回答不出。想必是自己逐渐恢复的血液狂嚣的天性,无法忍受任何空间的限制,哪怕曼哈顿再大。 逃亡是人生免不了的,而且恐怕是自我肯定的最佳办法。我拿着牙刷,从卫生间走进鱼鱼敞开的房间。鱼鱼不知上哪儿了,一张纸条半句话也没留。 我一边刷牙,注意让牙膏的泡沫不流出嘴,一边瞅着这个没有主人的房间。然后,坐在地毯上。除了一筒筒颜料,一卷卷画布画纸,房间里到处堆挂着雕塑,全标明“鱼鱼系列”第几号。这些他的新创作,都是钢材组合焊接,涂着白色,每个几何立方体都可任意地扔进另一个立方体。钢质刮痕配上石膏的粉质残缺块状,阴森,凶险,寓意这个曼哈顿?白天也看到过,全然不是这样的效果。在黑暗中居然接近了标题的意义? 窗外的夜色,给这个不开灯的房间渲染上一种蓝紫色,石膏不再是白色,不锈钢却更加熠熠闪亮。 三  一辆辆豪华大型客车坐满了西装革履的学者教授,穿过警戒线,进入中央公园西北角的前哥伦布大学校园。校长是黑人,他的头像在原哥伦比亚大学校牌上,他的微笑在镀金的“前哥伦布大学”一行字上闪耀着。这个下午的阳光,特别和煦。 这儿正在举行“后殖民主义的危机:种族与遗传国际研讨会”。 半圆形会场,挤得满满的,听众一半是学生,也有大批以写作讨论这问题为职业的世界各地来的教授。前排坐着各个教派主管意识形态的官员——法师、阿耶托勒、拉比、神学家、祭司、灵媒、佛学大师、宣传部长等等。 发言人不时被高声的质问打断,使每篇本来一刻钟的论文提要都几乎拖延了大半个小时。 预料到的高xdx潮到来了:论文《谁害怕真相:基因•力量•智慧》分析精细,论证强劲有力,资料丰富,论据充分,一款款皆有实例和统计数字。提交论文的是个英国剑桥大学来的瑞士籍人类学教授。他指出,人的肤色不只是象征,几万年累积的基因决定了人种的精神和肉体的活力,各有优缺点。与其隐瞒忌讳,一听就骂——其实在运动场上一切忌讳全无,一切明了——不如探明,才能互相尊重。他自称是“超种族主义”。 大型黑板上密密的分子式,电脑屏幕上一个个变化的图案,幻灯机哧哧地转动,结论是:黄种人肌肉爆发力最差,平均智商一百一;黑种人肌肉爆发力强,运动协调能力特别出色,智商平均八十五;白种人在两者之间,体力中等,智商平均一百,从灵肉两方面平衡来讲,调节能力为最佳。 这一刻响起枪声,连续不断,起码有十几发,首先倒下的不是发言的教授,而是大会主席,一个举止斯文、脸容严肃的犹太人。 那位发言的教授,惊呆不到半秒钟,就缩进讲台下的大理石空当内。警察立即冲上台。枪声在呼叫声漂亮的伴奏下消失。 凶手早扔了凶器溜入混乱的人群。警察拦住大门搜查,不仅无法找出,而且只能乱上添乱。 会场闹成一锅粥之际,原就在场的新闻记者全冲到台上,抓住头头脑脑的人采访。东方人指责黑人不能面对现实:他们是天生的犯罪分子,肯定是他们开的枪。 黑人反击,说这是东方人有意栽害,以把伪科学变成煽动性新闻。 白人认为:新种族主义比旧殖民主义更为偏激。当年的“多元文化主义”使美国分裂,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美国应当坚持“大熔炉”政策,不应听任自由。 “不仅损伤了科学的神圣,而且损伤了我们种族的尊严。”伏都教支派教主,一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男人,双眼射出傲睨的光,衣服的领子高耸在脑后,像扇形张开,相对一圈围绕在台下的新闻记者色彩艳丽的服饰,他脸上不寻常地肃穆:“绝不能让圣•马丁•路德•金为之殉难的悲剧重演。” 他还同时痛斥政府没出来追缉严惩以南曼哈顿为基地的恐怖分子。 栗色长发的女记者抢过话头。难道你们现在欢迎政府干预,不是借白人打黄人? 喧闹的街上,一个脸、脖子、手指都涂了层粉的日本女人,看着路边电视新闻,撒娇似的嘟嘟嘴,对站在她身边的丈夫说:“这新闻节目怎么比电影还精彩!” 电影院在曼哈顿岛还保留着十来家,放映的片子都一样:要么武打功夫,要么言情催泪。老片子,重复地放。只有几个老人在看。大屏幕新闻节目却很受欢迎,人们即使走在街上,也会停下来,瞅上几眼,以迁就好奇心。前哥伦布大学会场完善的电化设备,把整个枪击过程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慢动作演示出来。 警察终于从无处不在的录像从千人丛中找出了开枪的人:一个黑发女人,皮肤看起来是黄的,但录像无法揭示她是否化了装。 四 我戴了顶有假发的帽子,从马路上停泊的车子后镜看自己:有点像另一个东方女人,一个陌生的东方女人。可能是改变了装束,也可能是傍晚来临,我一扫沉郁压抑的心情。 一家福建人开的餐馆,冷清却典雅有致。我要了一盘炒饭,一小碗清炖排骨冬瓜汤。品尝完毕,我抄近路朝四十二街方向踱去。 这延展三十条横街的非冲突中立区,最有诱惑力的是食、色和赌。由此证明,人类离完蛋之日还有点距离,起码并不惧怕完蛋。各个教派控制区,伦理完备,意识正统,道德第一。而这个中立区,人们可以完全放任,百无禁忌,为所欲为。这是惟一警察只管侵犯他人罪,不管个人思想或行为的地方。马路两边的大厦,白天是一座座映入云朵、鸟、旗帜和对面大楼的镜子山,傍晚黯淡的天空,像精巧的画笔,勾勒着涨潮般起伏的灯海。而阳光的余彩却一视同仁地照着或健壮或娇媚的广告。 我掏出镜子。身前身后的路人,像幽灵,不断掠过镜子,我涂了淡色的唇膏,唇边略带了点浅蓝,使我的嘴变形,脸像雕刻过一样有棱有角,和我的黑眼珠呼应默契。 我的学业太奇怪:注册后,除了奖学金一分不差到手,我却从未见过导师,导师也不要我去。当然去不去学校,完全成了我私人的事。 见他的鬼!我不由得骂了一句。难道这是一个不再需要个人奋斗的时代?这件事我始终弄不明白,问过人,他们说恐怕是电脑错了,都祝贺我幸运,可以做寄生虫,使我觉得暂时也没必要到学校去问个明白。 但是有什么比潜伏在心里的计划更能点燃我的眼睛的呢?我必须这么认为。满街的俗人、凡人、罪孽深重的人感觉不到,而我有权不加入上述的这些人的行列。 五 拐进小街不到三分钟,就是一家装饰新意的酒吧,我推门进去。里面真大,别有一派天地。竹质口簧,竖箫,还有骨笛,在小号长号的伴奏下,奏出一段接一段令我迷醉的曲子。我很久没有这么沉浸于音乐了。 穿着蛙皮小裤衩,接近一丝不挂的男侍者,恭顺地将一份液晶显示的菜单打开。真是一件件工艺品!我要了“横眉竖眼”鸡尾酒。“别加血柠檬,”我叮嘱侍者说,“但要蛋白!” 找到一个二楼靠透明玻璃栏栅的座位,不能不说归于我的好运气。既能眺望城市夜空,还能俯视水下芭蕾,以及在树影花香之中一对一对男女流鸳野鸯的享受姿态。 “山先生,您光临了!” “山先生,您这儿请坐!”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男子,穿着和这个酒吧其他人不一致的随便之极的衣服,上下身都像是棉质的,没打领带,但那神情和步履竟使我的眼睛长达几秒钟没有离开。这些土耳其侍者怎么会学着中国话,叫“三先生”?想想,才明白了,这个人想必是叫“桑先生”。 这地带有几个有名的夜总会。小翰林是艺术名流常光顾之地。红二十一号是老牌的有情有调的餐馆,我到的这家酒吧,看来就是鱼鱼告诉我的,属于怪人聚集之地,但兼有前两者的长处,加之时有新招,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在我耳畔的曲子里,让人难以置信地加入陶埙、螺号,甚至单弦琵琶。我把一杯“横眉竖眼”在桌子上打了个转。杯中的酒泛起一层透明的沫。名字怪,酒味则一般,但杯中之酒却有股劲在原地旋转,如悬在玻璃窗边隐隐约约的中国灯笼。 我微笑了一下。 “你笑起来变了一个人!”这声音响于对面的位置。 我停住杯子。被侍者和老板称三先生的男子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怪事,即使我改变了装束,这人也认出了我?如此之近,我只得重新打量:他不陌生,我见过此人。但我没答理他的话,只是将目光转向栏栅外。 宽阔的池子,水深蓝。穿着贴身长裙的一黑一白的两个年轻女人,被升降机移到水中央平台。上衣飞离,宛若树枝般张开的闪电,压过礼节性的喝彩。由水声香料合成的曲子飘逸着。她们翻离水面,沉入水底,分开大腿。酒客们大嗓门在叫。水中的女人仰起贴着荧光片的脸,彼此身体若即若离,摩擦,进入zuo爱之前的调味状态。 我突然想走,但脚步却迈不开。有什么事情使我紧张害怕?我的手紧紧握住玻璃杯子,眼睛盯着白人舞女柔中有刚的玲珑脚趾,匀称而强健的大腿。 对面的男子并没有看我,饶有兴趣、自言自语地说着一席话,他似乎在赞美表演的女人,又仿佛在说他自己。我装着不听,可一串不短的音节钻入我耳朵时,我的眼睛转向他,问:“再说一遍,行吗?” 他重复了一遍。 他说的是他的名字,但我还是记不住。 “嗯,就叫桑二好了!”他突然改用汉语,那意思这下你无法推托记不住了。他说,“我看过一些你的小说,很喜欢。”他面前是一杯和我一模一样的鸡尾酒。 一听他说我的小说,我慌神了,急忙打岔道:“我早就不写任何东西了,作为一个作家,我早就完蛋了!”这种自怜似乎太坦白了一点。干吗对一个陌生男人说这些?我气恼地喝了一大口酒。 “好酒力!”他赞道。 “对不起,我该走了。”我站了起来。 “请留下我们聊一会。” 我摇摇头。 “为什么?”他不解地说。 “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你,一个叫桑二的人。” “这又有什么关系?人总是从不认识到认识,更何况我们这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而且我对你相当了解。” 他的坦白反使我不便离开,他像有话要告诉我的样子。于是,我在他的要求下坐回位置。 挎着花篮的墨西哥少年,一边走,一边叫:“缤纷世界,要不要买?”声音悦耳,清脆,如新鲜果酱,厚厚的一层,甜滋滋的。 桑二叫住少年,挑了一枝叶银色的红花,小心插在我衣襟上。 “谢谢,”我说,“为什么要这样呢?” “哦,我的天,今晚你要给我多少个为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康乃馨是你最喜欢的,但抵不过这种花……蓝靛花。” “你怎么知道?”打断他的话,我脸色有点发白。 “我是那个晚会的幸运人呀!我知道有人把杯子放在空椅上发了个誓:‘谁坐碎杯子,谁就是幸运的人。’”他的声音居然没有半点夸耀。他接着说,“其实那晚,包括今晚,我的运气都糟透了!” “为什么?”我为自己这个习惯的说法抱歉似的耸了耸肩。 水上无上装舞已经进入高xdx潮,十个从水中冒出的女人,环绕着先前的两个女人,统统双腿并在一起,套在腰下与皮肤一色的裙裾,瞬刻变为鱼尾。也许是灯光的效果,她们游在水里,曲子停住了,只有溅起的水声,手、头、rx房组合出魔术一般的画面。 几尺远一桌的几个客人在发出感慨,进行非理论性质的探讨。 一个印度无上装吧女右手托盘,左手举酒瓶,身体倾斜为客人倒酒。屁股被一个黄种人摸捏了几下。她收下黄种人按规矩付的小费后,却故意将酒倒在他的白西服上,嘴里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说:“要我就给她一巴掌。” “你干吗那么恨印度人?” “我只是恨种族之间的轻侮。这种争斗有什么必要?这种互相作践极端低级趣味。如果是个白人,她就不会捉弄。我从不让那些白人靠近我,他们有臭味!” 桑二笑起来。我发现他牙齿整齐,与脸上有点带黑红的肤色极不协调,牙齿整齐,白净,像个文明人,但长相像野蛮人。 他说:“说到底,你还是有种族偏见。你们——” “你肯定不是汉人!” “我的姑娘,你怎么这么聪明,到这时才发现?”他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什么意思?”我追问。 他说,我是满蒙朝日各占四分之一血统。 六 桑二开车送我回家,他开车轻巧,没打几个转就到了。华尔街方向传来庙堂肃穆的钟声,我跨出桑二的黑色丹顶鹤车时,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吻到我的唇上。 我闪不及,但不等我推开他,他便停住了,柔情地看着我,轻声说“再见”! 我脸有点红,生气地推上车门。 街湿淋淋的,分不出是刚下过一阵雨,或是清洁车清洗过?树黑绿,街灯昏暗,但带有红晕。灰尘都沉入水中。这一刻的曼哈顿真是洁净,从未有过的洁净,让人有点不习惯,我过街走向自己住的公寓大楼。 桑二叫住我,摇下车窗,指着我手里的一串钥匙说:“那个小牌,可以帮你避免些麻烦。或许你早就知道,或许不知道。”他指了指进海关时发给我的印有头像和进入日期的黄色金属牌,被我作为饰品套上钥匙链上。“到了出城的时间,即使你不离开,头像也会自动消失,你就不会作为这个城市的客人受到保护。这是当局与各教派集团达成的协定,但特殊情况时也可能失效。” “那么那晚,那些骑马人是桑先生派来救我的??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我的直觉来得太慢,声音冷冰冰的。 “你的话为何说得这么凶狠狠?”他眉头一挑,嗓音低沉。 “我凶狠狠的吗?”我淡淡地说,“你以为我会谢你救命之恩,那你就错了!” “你这是什么话呢?” “因为我早就死了。”我把戴在衣襟上的那朵蓝靛花摘下来,扔进他的车里。 “你的命还没尽。不仅如此,还有……”他弯腰拾起花,手臂搁在方向盘上。他沉吟了一秒钟,和蔼地看着我,“你会相信我的。” “相信你什么?”我的口气硬邦邦的。 “我会看命,比通灵人还准。”他像开玩笑,又像认真地说,“以后你就知道了!耐心听我说。” “没以后了!别把我傻子了。”我不听他说,急跑上公寓大门前的石阶,一群鸽子惊飞着散开。用钥匙开大门虹,从门上的玻璃看到,桑二的黑车仍在马路边上泊着。 但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听什么呢?我已经好久不这样对待别人了。我曾对自己规定了几条原则:不粗暴,不生气,不愤怒,不吼叫,不无礼,包括要轻言细语,温文尔雅,绝对淑女样。而对这个桑二,一个神秘的桑先生,弄不明白,我的原则都跑到哪里去了。 敲鱼鱼房门,没人应,他又不在家。不在家也好,一人清静。为了清静个彻底,我把客厅的电话拨到无声档。 划燃火柴,点上蜡烛后,我熄灭了灯,脱掉衣服。进入放满热水泡沫的浴缸。我的身体逐渐在烛光的照耀下变得柔和起来。 一个人真好。我在浴缸里一直浸到下巴,并把花朵状的蜡烛移到水面上。我手指微微张开,上面染有那朵扔还桑二的蓝靛花的汁液。我心一跳,手指轻轻抬了起来。水、烛焰和我的手指一样幽蓝。 第十八章 一 这个燠热的下午,浓郁的咖啡香味占领了我的呼吸道。不用看路名对照地图,就知道黄蜘蛛出租车正行驶在已无意大利人的小意大利街区。街边喝咖啡的游客,有一种哪怕上当也合算的神情。色泽诱人的香肠,造型优美地挂在橱窗里。 我完全可以在这儿停下来。但我不。胖脸的出租车司机眼睛老盯着车座前的电视地图指南,他无疑是个新手。 正是交通高峰时间,交通很挤,汽车却耐心地往前挨。行人有忍耐地等着信号,才从车缝中穿过。一些老人坐在露天椅上,眼帘半垂,但脑子却睡着了。他们学会了自我发功,少了生存的苦恼。 可我却在这堵塞的车流中,想起那个名叫桑二的男人手上没戴结婚戒指。这些日子,我拒绝了他在公寓下等我的喇叭声,拒绝他送我的礼物,拒绝他邀请我去林肯中心音乐厅看韩国孤儿合唱团的演出,可我却记住了他没戴戒指强有力的手。 这不太滑稽了吗? 二 我坐在渡轮顶层,等着船开,去自由女神岛。 早已到点了,水手还未吹笛挪开码头。我的心悬起来,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抑止住了,不让自己的信心滑跌下去。 “你们罪人们,欢迎到这城市来,虽然这城市的罪人够多的了。”这条涂鸦标语点缀在轮渡口、去自由女神像的路上。涂的人不知用的是什么颜色,油漆覆盖几次,仍旧显露出来,比原来堂皇的题词悦目多了。 三个身着蓝、白、红色的男孩,像法国的国旗时而分开,时而连在一块。男孩们脚踩四个火轮滑车,绕圆形展览馆墙边一圈又一圈。他们驯养的鸟,头朝下,双翅向后翻,眼睛几乎贴着自己的爪,飞在他们头上,也在绕圈。 渡轮缓缓离开码头。眼睛往岛上和四周转几圈,船就靠岛了。 跟着游客走。这个岛立着法国赠送的礼物——自由女神像。拐骗、抢劫、杀人等等情形都不会在这儿发生。这是各方面互通条件,达成的一致协定,以维持美国象征的纯洁。买了票,我爬到高达一百五十一之上、手举火炬的女神的皇冠里,整个城市在我的脚下。海湾口停泊着插有不同图案旗帜的船舶。 我对自己说:记住只有晚上六点一刻准,游船离岸,岗哨撤离,而夜警尚在换班时,你可以采取行动。在这段时间里,你必须头脑清晰,敏锐,按照计划实行。 下女神像后,我在岛上随便走走。走累了,就坐在快餐店的门外铁桌椅喝超级天霸饮料,等着天色暗下来。 三  整齐的石头,砌成牢固的女神像奠基,外围为高大的圆形墙。墙和平坦宽阔的路之间,是一长段略微倾斜的草坪。 我走上草坪,在夜晚有灯光反射女神像的位置停了下来,长方形的空心铁盖一下罩住了我。 刚到石墙前,我突然发现整个小岛到处都可见一些衣着随便的人物,这些狗娘养的白种人——这个世界理所当然的主宰者,步伐里都有种慑逼人的凶戾之气。那个身姿柔美假意弄错人的女人,从背后拥抱一个一看就是犹太人的中年男子。 正在凭海眺望对岸曼哈顿的中年男子惊讶地回过头,她歉意并豪爽地笑起来。 中年男子一定是个非常灵敏之人,即刻发现她的特别装束,但已晚也,两个和一般旅客衣着无别的男人跟了上来,亲热地挽住中年男子的手,一行三人,消隐在自由女神像基座的门里。 那个女人无事一般,又神态安然、漫不经心地走在人群中。不止她一人在以各种方式查找。看来他们是在搜寻非法偷渡者。自从放弃纽约,“白美”政策在政府和国会中越来越占上风。白人决心尽可能把少数民族中的危险分子:拉美毒贩、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三合会、竹联帮、越青帮、新黑豹党等等,封杀在纽约区。采取的方式则是电脑网络甄别,跟踪,由极右翼分子的三k新党进行“有选择阻拦”。至于谁落入这个名单,原因是什么,就难说了。 我掉转头,码头方向游客越来越少。渡轮靠在那儿,连个水手也看不见。 从时间上算,应还有最后一个加班船到新布朗士克。我绕回快餐店,把座位上一顶在风中微微移动孔雀毛的帽子拾起来,很干净,我戴在了头上。 突然一队人从女神像下的大门走出,男男女女,清一色秃头,手里提着武器,开始动手搜捕逃亡分子。传言这个岛上是离开曼哈顿的一个出口,真是一派胡言。但我相信我在类似的名单上。我五辈以上的祖先,五服之内的亲戚,没有沾过任何帮会的边。至于康乃馨俱乐部,名声还没达到国际水平。我相信自己的清白,所以我好奇地袖手旁观。 那一队人径直朝我而来。 飞机的引擎声是这个时候在我身后的石子路响起的。就在右边的空地上,冲下一个人或是两个?看不清,螺旋桨煽动的气焰和夕阳的色彩融为一体。 我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发现自己已被劫持进飞机,直升上天空,我头顶的帽子跌落在半空,跌落在并不稠密的枪声之中。我抬眼看见桑二边操纵飞机边按按钮,飞机立即被包裹在白烟中,如腾云驾雾。 从飞机上看下去,海水因为天特亮而发紫。一片紫色之中,仿佛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虫帝虫东。” 我一惊,这城市几乎不可能有人知道我这个名字。桑二仍专注于驾驶,只是眼睛变得和以前一样柔和。我注意到自己的裙子被树枝划成几片,流苏一般在大腿上挂着,而我的手紧张得握成拳头。 这么说刚才过去的一幕是真的,我的确在拼命奔跑。如同眼底下整个曼哈顿岛雄伟的建筑一样真实。 是身旁这个男人救了我?我万分沮丧。这沮丧,还有一个自己从未发现的秘密:我并不需要男人,我喜欢独身,厌恶与任何一个男人共享一个床。我无法否认自己的身体隐藏着这种非理性的火焰。 假若要让我一改这种坚定不移的浸透着绝望的面目,那么只有让我恢复到自我意识之前的混沌状态——我开始写小说之前。 直升飞机像只鹰倾斜着插向海面,在水面上掠过,水花扑闪,我浑身上下都湿了个遍。我不想关玻璃舱。风卷裹着银色的鱼,呼呼响着,下雨似的从窗处飞过。 我手伸出窗接住一条,鱼和我的手一样大小,尾摆摇着,鳞层层叠叠,像缎子光滑发亮。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看着它一闭一合的嘴,我在心里问。 四 桑二从客厅的玻璃茶几上取出两个杯子。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扁酒瓶来。他拧开酒瓶盖,往杯子里倒酒。“如果你不高兴我呆下来,我们喝了这杯酒——不仅仅是为你压惊——我就走。” 我仍未说话。墙上一个镶嵌着石边的镜子呈现出他的侧面,我移了移身体,我的脸太冷漠,嘴角有两个细缝。屋中央倒挂着一把绣着龙、金翅鸟、虎、狮的褶皱竹布伞,灯光被罩住。对着镜子,我抚了抚乱发。 “你是来岛上找我的?”我盯着镜子里他的脖颈问。 “是的!” 沉默。然后空气变得松软起来。 他递过来一杯酒。 我没有接。“你真是想救我,想要我?” “是的!”口气不偏不歪,像他站在那儿的姿势。 我朝后退一步,干脆说:“那你把外套脱了,不,把衣服脱了!” 桑二放下手里的酒杯。他的动作很慢,但眼睛未眨一下地注视着我。在他的注视之中,我拿起茶几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倚靠沙发,我褪掉身上的黑毛衣,然后,扬起头,看着他弃去内衣内裤。 我赤裸的身体,映着伞投下的龙与金翅鸟、虎与狮的图案,浓淡不一,片段块状。桑二的眼睛比墙上多边形镜子更清楚地照着我的模样。 我垂下眼睑,拿起茶几上另一个盛得满满的酒杯,朝他走去。 我喝了一口,把嘴唇压在他的嘴唇上,含在我嘴里的酒如火焰窜入他的舌头、牙齿、整个口腔,奔入喉咙、全身。一阵轻微的震荡。 这时,我像一朵新开的花,插在他的身上,我的手指张开,抓他的脸脖子和肩。 当他一进入我,我马上就飞了起来。白的雪在漆黑的摩天大楼间,堆成整齐的圆锥体。海的蓝、天的蓝转换为红色,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的色泽,一点一点浸染着雪覆盖的大楼。 我突然看到一排双手合十的女人,跪了下去。 你手里的种子没有水也在发芽,它是樱桃、莲子? 我俯冲到三千公尺之下。在结冰透明的水面上,查寻我要的一张脸。靠近那脸,想扳过来,我重复几次都抓不到它。冰好像有层薄玻璃隔开我和这张不愿回转的脸。 我已飞在三千公尺以上,头发带着斑斓的光苗,擦着风,咔嚓咔嚓响。这速度越来越快,张开了每一片羽毛,抛弃了所有的形状。 我睁开眼睛,发现在我身下的这个男人,一个词、一个词地说着,像念咒语。他的发音平静安详,一种非叫我听下去不可的力量。他抚mo着我的背脊,忽地轻轻一翻,就到了我的身上,而那头猛兽却固执地冲击我的*。他的手从我的面颊移到眼睛,覆盖它们,我整个人被摔了下去,往下堕落,直线堕落。 我昏眩了过去,又醒了过来。但马上又昏眩了过去。待重新醒过来时,我从来不曾吼叫的喉咙发出悠长尖锐的声音,那绝不是欢乐,那是我还来不及认清的一种令我惊愕的东西。 继续下去,朝这片白光来呀!我紧闭的眼睛盈满了晶亮的水。 五 空气里有股沉香或伽南香?我嗅了嗅,确实有股熏过的香味。在我的床四周,香味更浓郁。 我手抓枕头,坐了起来。房间里射进窗帘的阳光,什么人也没有。床干干净净,我赤脚下地,客厅的沙发茶几也干干净净,酒杯也擦洗过了,屋子里收拾得一点痕迹不露,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推开套房的每扇门,一切一如往昔,只是显得倍加整洁。 然后,我拉开窗帘,升起玻璃窗却吃了一惊:人、车混成一团。形似玻璃弹子球的冰雹,每个冰雹都一样大、一样白亮,铺满了街道、屋顶、马路两侧。警笛呜呜地在远处响着。 这不是一个该下冰雹的日子呀!不要说下这么标准的球形玻璃弹子了。 我的手触到自己赤裸的身体,那么柔腻,那么灼烫。我的脖子挂着一串项链,扇贝状的坠子,镶银边的黛绿深青的玉,坠子上的穗光亮流丽。我以前见过,在桑二胸前。 “这是我的护身符。”他说。 他还说了什么? 我无法把思路弄清晰。 我嗅着缕缕丝丝的香气往回搜索:他古铜色的背沟,凹凸分明的钢硬的腰臀。他中心地带水淋淋的森林,竖立着这城市任何一座建筑都为之逊色的形体,一双柔软的手却轻而易举全部将其握住。 我的回忆像图案逐渐透出棱角:他似乎说我真像他死去的妻子,说我可能真是他妻子的妹妹,他和他的妻子一直都在寻找从小弃家出走的那个女孩。 他说:你就这样缄默吧。我喜欢你嘴唇紧闭,眼睫毛忽静忽动的样子。他低沉的男中音消失了。 我慢慢走到床边,一条鲜艳的红绸巾,方方正正,在枕头的起伏之处褶皱着。一个男人,把这么一块红绸巾盖在一个熟睡中的女人脸上,然后,连脚步声、关门声也没有,如影子一样退出这个女人的房间。 那吟咏的铮亮的词,谁会在性交时念经文?只是为了感动我,代替如今作为笑话时才用的那句“我爱你”? 我吓得手里的绸巾滑出手指,慢速地坠落在地毯上。 第十九章 一 整个华盛顿广场在排箫吹奏的曲子里,变得怪模怪样的。这曲子太欢快,轻松,需要脚步踏起来,手动起来,身体扭摆起来,舞蹈,整齐地舞蹈。这曲子当然与这个下午极不吻合。不过,这没关系,它甚至使我变得有耐心,成为一个理由,坐下去。 我穿着一件齐膝盖无袖的薄毛衣裙,紧身,黑色,十一年前买的。我的头发半长不短,零乱而自然地披在脑后。 我并不是从二○一一年的这一天开始不在乎青春貌美还是年老色衰,我早已不再关心这些自己身体表皮的东西。只知道自己需要这样闭着眼睛,坐在阳光和时间的网络之中,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心里也什么也没有。 或许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上午、中午、下午?我不想计算时间。这段时间与那段时间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傻瓜才那么想。于是真的就出现一些傻瓜,对着广场附近的房屋指指点点:“瞧,那三楼靠东的第二间房子,我在十多年前曾住过一个夏天。” “唉,那阵子,天天窝在地窖里,冻得手指像红萝卜!” “牛奶,鸡蛋,炸面包片还是这家店的好。” “城市大学图书馆,我把书趁天黑扔到街上,走出图书馆去捡,这才写完一本论文!” 他们好像在给我上昔日的“大陆新留学生文学”课。 二 坐够了,我决定回家。正在过斑马线,迎面走来鱼鱼。 “我正从家里出来。”他手里抱了个纸包,肩上挎着滚筒包。 我帮他拿过纸包。“很忙?” 他点了点头。 “有时间陪我坐几分钟吗?很长时间没见了!”我与他总是阴差阳错,碰不见面。不等他回答,我说:“去喝一杯,或随便吃点什么的。今天天气不坏!” “好吧!看在今天天气好的份上!” 这家餐馆,跟火车车厢的位置有点类似,高的背椅圆弧形遮住别的人,给你一个小空间:只有与你共用一个桌子的人坐在对面。墙上全是玻璃,映出橱窗上美味装饰成艺术品的广告。鱼鱼坐在我对面,除了脸上添了一圈胡须,还有一点变化就是更不愿多说话。 我把豆浆浇在炸鸡上,举起杯子,碰了碰对面一直握着酒杯的人的手:“鱼鱼,来,干杯!” “干杯!” 我说我运气欠佳,但也不算太糟——没死掉,还活着,就得感谢上天:我的命硬! “你也迷信起来?这不像你嘛!” “那么什么才像我?”我问。 鱼鱼笑了,说:“难道你不知道,你一直走运,从你踏上这城市起。” “是因为你?” 他摇了摇头。说,不谈这话题了,言多必失,少说为妙。他喝了一口酒,很神秘的样子。这是他一向的风格,我以前欣赏过,现在,我觉得这故作神秘太做作,可能对男人我的感觉都自动消失了。但我却伸过一只手,去握住他的手。我没有说话,如果在这一刻,他还是我的朋友,哪怕下一刻他是我的敌人,我也应该这么对他,我不信,他不需要安慰,他正处于崩溃之际,这一点,白痴才看不出来。 三 天色已晚。通宵开着的这家餐馆,人却并未减少,不太安静,客人大声说话,什么语言都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焦急地问。 “三本秀夫没有了。别问了!”他一拳击在墙上,“那个英国佬,屁眼诗人,早就知道自己染上了病,却他妈的不告诉三本秀夫。这叫坑人,害人,而不是骗人了!” 鱼鱼的脸在玻璃里折成一个长方形,他的手盖住杯口,手关节伤了皮:“别去要创可贴,没事!” 我被他按在座位上,他继续说:“我知道三本秀夫另有所爱,却不知道被这么一个不是人的东西诓上了。你难以想象,英国佬的墓前鲜花之多,把整个春天都搬来了,狗模人样的人也来了好几打,而且葬在三一教堂的公墓里。三本秀夫呢,火葬时,一个亲人也没有,除了我和我的男友,连只麻雀的影都寻不见。” “报上都说爱滋病已经快绝迹了,可以治愈。”我不解地问,“怎么还会死人?” “治愈?上帝、佛,都不会让人类享受自由,爱包拉病开始流行了,而且,”他垂着头,“这次又是在我们同性恋身上敲响序曲。没有人不怕的——眼睛流血,全身皮肤生红点,脸上皮肤一拉就碎,露出骨头。”鱼鱼中断话,站起身,说他必须赶快走,男友在等他。 “如果他得了病,你怎么着?”我是不是有点过分,我问自己。 “爱能胜过一切,病痛,死亡。” 我愕然。看来现在只有同性之间才能爱得生生死死,称得上不加盐和芥末的罗曼史。桑二和我呢?这位现代骑士几次救了我,我只是感激他?而他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那你对我,”我顿了一下,“就从不曾有过……” 鱼鱼拿起椅上大小包。“很抱歉,亲爱的,你怎么到了这时才让我回答这问题?”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看得出鱼鱼的话是真实的。他对我不带有内疚,我的确从不曾爱过他,也从不曾爱过任何一个男人,我只是喜欢他。 鱼鱼急着去看男友。 对面的位置空了。但我还想一个人坐一会儿。向侍者要了一份加醋泡冰激凌。 餐馆轻轻流淌起音乐——为了提神,可能也为了增加点情致。先是黑白电影《英雄儿女》的主旋律,后来又是《智取威虎山》样板戏里著名的一段《打虎上山》。陈旧的音符既不提神,更不能调整心情。可是音乐传递给我一种排列的次序,仿佛记录下逝去的时光。 我一步一步走上不宽但铺了地毯的楼梯。按每层楼口的灯,不知为什么都不亮。可我的手闲得慌,每上一层楼,仍去按一下钮。我对自己说,你不必害怕黑夜。如果有什么事降临,黑夜就是逃恐惧的最好时辰。 我垂下手,身体靠住梯子边的扶栏,喘气。突然我看见在楼梯口那儿,有一团浓重的黑影。 四 我从皮包里摸出打火机,叭的一声,长条的火苗跳起:“是你!” “吓着你了?”被我手里的打火机逼近眉毛的桑二没有闪躲。 “没有!”我否认道。 他坐着的那级楼梯,一个报纸折的盒里,堆满亮晃晃的星条旗包装糖纸。这个男人要剥掉如此多玻璃口香糖纸,十分钟嚼碎融化一块吧,最慢的速度,也得用两至三个钟头,耐心够足的。我握住钥匙转开门,桑二端着糖纸盒不请自进。 我扔掉包,脱掉鞋,径自去了卫生间。 “哟,难怪没人接电话,连电话机都关掉了!你为什么不理我的喇叭声,甚至把我送你的礼物扔进了水槽,绞成碎片?”卫生间门关得紧紧的,但桑二的声音却点滴不漏地传进来。 “我到这儿不是来指责你的。”隔了半分钟,他的声音降低了,温和起来。 我走出卫生间,桑二走了进去。水声使房间显得尤其静。 有人敲门。 桑二跨出卫生间,到门边,从门孔里瞅了一眼:“是找我的。”便走了出去。 一阵细微的谈话声消失后,他推开门,在我耳根亲吻了一下,郑重地说:“在这儿等着我!”未等我说话,就急闪进楼道里的等着他的电梯。紧接着,楼下马路,一辆车很响地发动,带离了所有的喧嚣。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我有一阵疑惑。但又想,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一个男人而已。 五 我面壁而坐。多少相似的时光,戴着不同的假面逝去了。 电话铃响,我没接。如果我没有等桑二,那么我是在等什么事发生吗? 别说能一天一夜在房间里坐下去,几个星期几个月也丝毫不成问题。这是做作家坐出来的,耐得住寂寥,顶得住孤独,是作家最起码的功夫。虽然我的作家梦没做成,独处一个空间的本领,却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了。 但这个清晨,如果一成不变地呆在房间里,而忘了自己逃离这城市的计划,这个人就不是我了。 另傻了,我怎么会等桑二呢?我还是得逃开。 我打开柜子,换了一件裙子,黑丝绒线,腿开衩比毛质品的一件稍高。在橱柜里找到件浅棕色薄短风衣,将一副网格的黑丝绸短手套戴好后,又从柜中取了顶男式平底礼帽。还没扣在头上,就扔了回去。现金得带够,我的信用卡没人信。 一切准备完毕,我锁上门,下了楼。 我走到被清洁车弄干净的马路对面。一个面包店的橱窗映出一张望不尽底的脸,眼影和唇膏有意选了淡红,掺混银色的珍珠粉。我给这个并不讨我喜欢的形象,披上风衣,然后,穿过红绿灯,顺着铁栏杆往西走。 第二十章 一 在一家车行,我付了一定押金,租了辆白色老牌福特车。它看上去不旧,大概由于名字“伴游女郎”的缘故,旅游者忌讳。天知道,这个一度狂荡的国家,轮回变迁,世纪末世纪初的曼哈顿道德忌讳最多!可我认为不错,租金又低,伴游女郎就伴游女郎。 驶到布鲁克桥时,我刹住了车。随即打开车门,走了出来。路边一个电话亭空着。 我拿起话筒的手放了下来。这个城市我认识谁?真正意义上的,没有,没电话可打。 我钻进了车里,沿东河朝北驶着。 车子里的小电视正在重播半年多前当世大法师于四面八方寺请出梵文《十橛金刚》的法会。 四面八方寺建在原来的联合国广场上,巍峨如山。下半部分藏式建筑,塑像皆为历代法师;中间部分为汉式建筑,塑像皆为高僧列祖;上半部分是朝鲜、日本风格,塑像全为东洋圣贤模样。三式层叠,和东半球的各种寺庙都有某些相近,但日日夜夜金碧辉煌,光芒粲然炫目。身披五彩大袈裟年迈的大法师,眼睛跟婴儿一样清澈,亮堂。一条雪白的光束照在他面前的《十橛金刚》上。 我听不懂的梵语刚结束,电视屏幕上:数亿人拜倒在地,叩首,念经祈祷。戴牛头、鹿头面具的法师扮演阎王为首的七位凶神、白头滑稽神和白骷髅鬼。不戴任何面具的僧人,装扮成二十一位菩萨和多子女神,手持宝剑、法具,跳起“捉驱”舞蹈。金、铜的唢呐、长号、铁皮鼓、钹齐奏,礼炮枪声助威鸣响。众法师分别披着黄色、白色长袍,头戴僧帽,大拇指和小拇指扣住,双手相合,掌握着时间和历史。 我换到倒退挡,脚轻踩油门,将车斜摆后,换成向前挡,打了个小转,往西开去。 远远就看到了,全城最高建筑——昔日的世界贸易中心,顶上是“大宝法王慈善委员会总部”的标志。我进了一个加油站,加足汽油,在加油站的小卖部买了两块绿豆糕、一瓶豆浆水充饥。当我的车靠近,并擦着两幢大楼行驶时,我为自己眼前突然出现的景致咬紧了嘴唇,脸冲撞着景致,极为专注地瞻望表盘上的电脑指示图,跟随车流不松懈地穿过天桥,驶出曼哈顿。 但我不久就发觉自己又回到布鲁克林那个专门批发皮带纽扣口罩和卫生巾的小街,即是说,开了半天车只是绕了一个圈。所不同的是,这时街上的人脸上都有个新月印,像粘上去的,又像雕刻上去的。那么多花花哨哨的新月,在增强那每天吼十遍的意念。中东集团又在搞什么新主义?这信仰大比赛叫我着实气闷头疼。 我茫然。减缓车速,拐入街左边的一条小道。 看来,要按自己的心愿开出这座城市有意安排的盘陀路,绝无可能。 二 只得驶回南曼哈顿,心里窝着火,想问个明白。减缓车速,找电话亭。停好四,电话线的长度刚好够延伸到车尾。我往自然消杂音电话器里扔了十美元。 “请问贵姓?” 我对电话里的接待员报了名字。 “请问找谁说话?” “桑二。” 对方客气地说没这个人。 但我不等对方挂断电话,便说,我要桑托巴本图克听电话。这个未曾记住的名字一下跑到我的嘴边。 “对不起他不在,请留下话。” “我请桑珠说话。”他说过这个只让我一人记住的名字 “请女士报一下大名!”对方口气一下柔和极了,是真柔和,不再是客气。 我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请女士等等!” 电话亭里查号码的小型电脑并不很合作。可大宝法王慈善委员会总部的电话总机号码,要找到并不是难事。正如我分析的那样,电话那端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略略有点惊诧——我竟能找到他,或是终于来找他来了? 我完全没有给他留余地,想也未想,对着话筒说了好久。仿佛所有在这城市糟遇到的失败和挫折都和他有关似的,我把窝在心中的火全部倒了出来:“我跟千千万万个女人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会生病,我会哭泣,我只管鸡毛蒜皮,会打喷嚏、咳嗽,我身上每个毛孔都会出汗,我身上有许多洞。谁来填满都一样!所以请你不要再和我有一点关系!从我的生活里走开。” “你现在非常需要我,是不是?”他耐心地说。 “绝不会。”我说。 “你就在你对面那家西贡少年剧院等我,别动。最多四十分钟我就赶到。” 他不仅要交代这样那样的事一堆,在走出那幢巨型建筑前还得把身上的袈裟,换成衬衣、西式上装、裤子,打上和衣服和谐的领带。如果我猜测得不错的话,他不是统领住持,就是大师协议等级的举足轻重的人物。 “等我!”那声音的确有令人折服的力量。显然,他的电话插入了高级描测器,可以看到打电话人所在的位置。 “等你?你还要在这个城市演多少戏?”我无暇与他说下去,我挂断了电话。我的时间表并没有演戏的安排。我不想面对桑二,我急需的仍是一样东西:再次逃出这个城市。  穿过荷兰隧道后,我以九十英里的车速飞驶在高速公路上,朝著名的大西洋赌城行进。它属于白人开明的创举之一:对各种肤色的人一视同仁,只要愿意抛出钱币就可以去那儿游玩。曼哈顿和它之间专修了一条架空的高速公路。沿途每隔一段路程设有控制监视器。白佬,令人敬畏的开明! 我笑了,或许归之于白人担忧曼哈顿经济力量的正常心理吧!有道理。应该说,对这座大城市的面貌,我自己就从未搞清楚过。尽管我一直在为此不懈地努力。地图是虚假的,人的传言倒有点可信之处。我很像陷在棋中的卒,仅能靠俗套走着,选择逃离,重来一次冒险。 三 赌城海滩上到处是人、狗,还有牵在人手中的熊、猴子。 我坐在长凳上。海实际是偶然裂开的窄缝,随时合并,随时打开,海水跟海滩、天空界线分明,如三块砖墙,砖墙是不动的。 夜幕尚未盖住海滩,我冲过薄薄的三块砖墙,随人拥向宫殿似的赌场。有个头发蛇一般盘在头顶的女人,披着大红斗篷,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镯子,颜色深浅不一,像一个折叠不均的手套,一闪而过。她很像我的朋友嵇琳。 在这一秒里我的脸色苍白。幸好天暗,没人看见,我步子慢下来,避开那个女人。 绝不能让熟人破坏了计划。 每天至少有两趟开往里奇蒙的短途客船。依然是以堵塞帮会分子的名义检查证件和身份,仔细严格,一道机器接一道人工,叫人直呼白人的娘万岁! 贴于售票处的取消去里奇蒙航线的告示——这条逃路不存在了。海岸加强了防卫措施,天线、雷达、泊在码头的船上看起来就像浑身生满眼睛的便衣警察。但是,凭什么他们会不让我离开呢?在这半个地球上,虽然我没半个朋友,但也不应当有任何敌人。 在半夜和凌晨间第一二轮玩劲高xdx潮过去,那时出城人最多,趁车一辆辆拥出之机,进入白人行驶的任何一条车道即可,如果地图看准的话,没有理由沿大西洋海岸南下。 路过存物处,我存了搭在手里的风衣,刚递上包,想想,又取了回来,将皮夹子放回包里,不能什么也不带。 我掠过一面映着人工瀑布的镜子,富有弹性的黑丝绒丝裙衬得我太苗条,不,太肃穆了。穿衣与半穿衣的先生女士,和晚宴的正规化不同,都打扮得各有一种风情,似乎来赌钱是过节。少数人更别出心裁,人成了艺术,隐于艺术之后,进出自由。一些人却离想到达的目的相差太远:脸是刻意处理过的,连大腿上的皮肤也加了工,为了抹去疤痕或不起眼的皱纹,填了过多的粉,像雕像似的在椅子沙发间晃来晃去。什么肤色的人都有。色彩过于密集,令人昏眩,或许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颜色的缘故。我背靠墙,停住脚步。 吃海蛎的桌椅中,一阵女人的笑声,气特别足,悠长地扔了过来。 我跟着声音转过头,发现那女人的确是我的朋友嵇琳,我刚才的直觉没错。在她旁边的不是秃头老情人,也不是穿长袍的顾客,而是一个目光总盯着同一个方向的男人,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瞎子,大约三十来岁,一件西瓜衫。正伸手摸身旁的一株红珊瑚,姿态舒展,怡然自得。 我走了几步,侧身绕过一丛珠兰,我那位好久不遇的朋友嵇琳,更加清楚地进入我的视觉,她脱掉大红斗篷后,扮相更古怪:指甲蓄得尖尖细长,像嫩笋,身上是一袭清朝女人半长裙袍,但没穿绸裤和绣花鞋,两艘造型古典的船鞋,踩在她的脚下。在这个异国他乡,我的旧相识的打扮比在国内时讲究,更自然一些。 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她像高xdx潮来临的兴奋,非常陶醉,脸颊映着淡淡的红晕,不太像抹了胭脂。 我决不能与她打招呼,这种时候,什么朋友不见为好。于是我退回走廊。走廊开满龙舌兰,的墙和地由光组成,人穿行在里面,不知脚该下在何处才恰当。而总感到身后有些怪诞的影子,像鬼祟紧紧尾随着。这也是我不喜欢在公众场合回视身后的缘故:可以少知道不应该知道的事,免了许多烦恼。 到柜台前,除了零花钱,我把皮夹子里的钞票全部换成筹码。然后,我找到一处看起来适合我的桌前,坐到升降椅上,在一个全身穿红的半老徐娘的右旁。我摸出五个筹码。 我得玩二十一点,属虎者,占三则顺,三七二十一,是我的游戏。要知道,我马上就不能做前哥伦布大学文化学的职业学生,没了奖学金,就没了生活费来源,虽然我一向不算钱,钱却要算着我了。出逃一次花费大一些,这次,我需要更多的钱,我这么想的时候,开始叫牌。 四 刚才无意之中,听到几个观者咬耳朵说“人蛇”——那些西西里黑手党——不再做这生意了。即使你付比原价多一倍的钱,也不会将你送到对岸。西西里人也被收买了?来这儿名为睹,实也为一赌! 和我在这儿了解到的情况差不离:所有通向城外的通道,都有与大型电脑联络的雷达控制,不是每个人都能向任何方向行驶,是什么肤色就行驶什么方向。 进这赌城也不易,得交一定数目的高速公路费。之所以允许有色人种来此,不过是在开明自由的幌子下掏尽有色人种的钱袋而已。那么,我倒要瞧瞧这电脑网如何能把人控制起来。 我吞下涌上喉咙的口水,在第一轮赌劲儿还未煽起之前,我得专心投入。“我将要做什么?就要做这个,心肝。”我和着身旁的一串歌声哼着,把一沓筹码推到桌子的对面废牌员前。 三个对手:一个棕色头发的红衣衣人、一个碧眼金发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清瘦的混血小伙子。我镇静地看着中年男人将筹码加上去。他总是赢,一看就是靠此营生的行家,能心算十套牌的家伙。我戴着黑手套的手触及翻在桌上的牌——它们已经十八点了。 但我听见自己温柔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先生,我要一张牌。” 一桌所有的眼珠子都盯着我的右手。那个中年男人笑笑,加押了一倍筹码。牌到了我面前:不偏不差,是红桃3。 赢的感觉比输好不到哪里去。 离各种表情和呼叫远了一截,见好就收,我捧着一大堆筹码到兑换钞票的窗口。 “八九是她!” “那就行动吧!” 拐角处那个笑嘻嘻的黄肤色男人,手握电话,对着电话点头作揖。他的背后站着两个衣冠楚楚的家伙,正乜斜着我。 他们每隔两三秒钟就要朝我睃一眼,我再缺乏幽默感也能肯定:这几个东方人是冲我来的。那副阵势即便把我手中的筹码全拿去,还嫌不够。这算什么赌城乐园?我加快步伐,钱拿到手就别赌了。 那笑嘻嘻的家伙一边对电话哈腰,一边目光扫在我脖子上的那串项链上,我居然忘了自己戴着桑二送我的护身符。坠子上的玉石可能很值钱。但是瞧瞧那些悠哉逸致的贵妇阔佬,谁都比我这坠子有更大的买卖可做,用得上瞄准我吗? “肯定是她!”“ 那话清清楚楚。 我将几扎钞票装入挎在肩上的皮包里,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脱下手套,拿在手中。快步择路。 黑人吹着小号,钢琴手忘情倾身于键盘。我踩着乐点走。舞池里已有几对男女在跟着曲子摇着。一排几乎一样高细一样美貌的女人,满身金光闪闪却只盖住三个小点,出现于舞台。 你们都是观众,让我走给你们看。我跨上舞台,朝身后方向抛扔手中的黑手套。像是我私人保镖般紧跟着我的三个家伙一时愣住了。趁这一瞬,我穿过舞台。 五 谁首先主张男女分开用厕所?肯定是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纯粹的人。感谢世界上每个地方都有这么一个让男女精神处于轻松状态之下解决下水道的小间。 我怀着这种感激的心情坐在马桶上,这感激还在递增:上厕所要收费,有专人看管,在其他时候我认为不自由的严格制度现在正为我所用。 我一点也不慌张,想起那三个家伙守候在厕所之外,反而有些兴奋。我甚至想起从前每开始写一篇小说那如热锅上的蚂蚁、如一条饿狗对着一根粗壮的肉骨头无处下手的焦灼情形。写本书从来都是件残忍的事:我必须把自己当犯人关押在家里,每天必须完成应完成的字数。这和我眼前所处的紧急危险的情况,肯定有某种内在的联系。 抽掉马桶里的水,我打开门,走到镜子前,洗净手。 我取出唇膏,先把脸依次画成毛利人、印第安人、野蛮人,左瞧瞧,右瞧瞧,添上几笔在眼圈周围,用手将蓝色抹开。然后把坠子放入裙子领口内。不行,一看就太假。重新回到马桶的方格里,插上门闩。 我取出包里的钥匙链,用链条上剪指甲的小剪刀,将额前自然挂在脸两边的直发,剪成一排整齐的刘海。这次对着镜子,不一样了!这张脸一下年轻了十岁。然后,我修剪了头发,弄得略为短些,参差不齐,跟电视剧上那个超级女人宛如同胞姐妹。 电风机呜呜响,戴荧光镜的女人正在吹手,已第二次朝我微笑。 我走了过去。 她揭掉眼镜,目光有神有意,信号再明确不过。 我求之不得。挽着这些鬈发,穿着五十年代式敞胸紧身上衣大撒摆裙子的女人,亲亲热热地搂着,推开厕所的门。 谁还认得我这个坠入爱河的同性恋者?三个没花钱的“保镖”,看到从面前走过的这两个装束怪模怪样的女人,他们一定见怪不怪,今晚到处有比这两个女人怪诞的人。忠于职责,必被职责所误。他们肯定又紧盯着卫生间的大门。 陪我情意绵绵的新交女友走出一小段之后,我察觉根本无人盯我的梢,我折腾了那么长时间完全无的放矢。松开那女人的手臂,我连声再见也来不及说,便跨上楼梯,一阵小跑,从走廊另一端的出口,奔进电梯,赶到停车楼。难道我是自作多情,认为有人迫害?你这么个与世无争尤其与纽约的宗教界无争的人,我对自己说,你也太多虑了些,你只管走你的路就是了。 六 我的白色伴游女郎停在底层围栏里端。 侍者将车开出来,那是一辆光彩照人的豪华型绿达亚。我摇了摇头:“你弄错了,先生!” “你肯定?” 我走到离出口十几步的围栏,指着里层隐隐可见的那辆白福特车:“这是我的车!”侍者看看我的眼睛,里面一点渣一粒灰尘也没有。他看着我的脸,一清二白不容争辩地说:“女士,对不起。这就是你的车!”他迅速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我还在犹豫,却被另外一个侍者连推带拉地请进车座。我想打开车门,一看时间已经太晚,就索性坐好,系上安全带。我拉开钱包,抽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赏给谦恭站立的两位侍者。 “哦,女士,谢谢!祝走运!再来,再来!” 单行线的大环盘,车摩肩擦背,三四辆并列。每移动一段,便有一道红灯。这辆车有微型电视指路,不需地图,也不需路牌。电视图像显出,离白人区多道高速公路还要转半个圈才到。 这该诅咒的红灯怎么不变! 伴随车子的一震,一声巨响从背后停车大楼方向传来:半个天、半个海腾起一团烈焰,车辆在火光中飞翔,碎块在空中溅开。这个属虎须占三才吉利的女人,在车里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头埋在车盘上。这是为我布置的吗?从方位看,火焰腾起的地方正是我那辆白福特车停的地方。这种手段用得着花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身上吗? 他们防范严密,甚至作好我逃脱的准备:在我的车里安装好了炸弹,让我逃到天上去。 这些人是谁呢?那么有意让我另一辆车的人又是谁呢? 我被搞糊涂了。 我从胸前掏出项链的坠子。黑暗之中有一圈光。这个本来既不喜欢也不厌恶的装饰品,由于出门匆忙,忘了,未来得及取下。看来是因为它差一点要了我的命?但或许起了相反的作用呢?冥冥中预兆和揭示了我什么?到了这个分上,我的倔劲上来,我不仅不用取掉它,而且,应该让它和我在一起。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新鲜事将随它发生。 后面不止一辆车在按喇叭。 红灯早已换成绿灯。我慢慢放下车闸,踩油门,拐向一根根斑马柱分开的一个道。一根柱子横了下来。我朝后面的车打手势,后退,然后向第二个道驶去,仍是一根柱子挡住。 还试什么?我恨得按响喇叭,绕道大环盘。转了无数圈仍然只能开上标有“曼哈顿”方向的道。想必是进入赌城时这辆车被注了磁。 驶进“曼哈顿”道,很快就上了高速公路。不用说了,救我的人——如果我进入这辆车也是有意安排的话——并不希望我离开曼哈顿。 为什么呢?最后一线希望之光熄灭。 事实上,当曼哈顿的楼群在地平线上出现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心境安然。无意躲过一死,我庆幸,但尚在次,我跟至今未露面的敌人交上了锋,而且让他们惨败,这使我有点儿兴奋。 第二十一章 一 时报广场专辟一个新闻屏幕。cbs、news、abc以及time+life几家机构皆出动了,穿梭在整座城市,密切注视事态发展,有各种迹象表明统治曼哈顿南区的后佛教领导层,自今年大法师圆寂后,派系斗争日益加剧。专家分析,在原有华严派、唯识派、圆觉派、七剑派、八纯派等教派中出现新的组合,太极派将由其雄厚的经济实力等因素跃为实权派。为了平衡南北双方力量,国会表决对纽约实施禁运,不准运入新型杀伤武器及可用于军事的高科技术。但阿拉伯集团表示南曼哈顿东方人的电子技术本来就领先全美国,公平禁运实不公平,他们决定公平对待,照常进行武器供应。 派对已开始了!新闻播讲人没有感情的声音,在鼓舞看不见的火焰熊熊燃烧。 二 回想那个清晨,佛历正月四日。是什么冲动使我不顾一切前往圣地?大大小小的寺庙前朝拜释迦牟尼的长队延至长江下游。哦,那个佛历正月四日的清晨,在手持弯刀的一百名男子、身披云肩飘带的一百名女子、手执禅杖的一百名僧人、手握金刚橛的一百名咒师带领下,僧侣和信徒持香迎请护法神到来。 令我呼吸急促的高原气候,却有我喜欢的蓝得发紫的天空,夜晚星星如圆盘晶莹。已经圆寂的大法师,在法台上端坐了三天,嘴鼻流出的宝物像水银,下垂一尺多长。酥油灯在人头骨里闪烁,犹同星星遍地。众僧吟诵《牛均松德布》经,祈祷大法师早日转生。香料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大法师的尸体,涂抹防腐药料,裹了卡其白布,只留头部和两臂在外边。之后,全身浸透食盐,放到特制的木龛中,面向南,供于殿中央,给遗体戴上帽子,穿上神服。 盛葬大法师尸体的金塔,仿前世大法师的灵塔,塑造大法师肖像五十具,分别置于四面八方寺、觉林寺、慈云寺、凌云寺等寺庙,供善男信女献礼供奉。 当初我津津有味地看这些仪式,这些古怪而平和的礼节,怎么也未料及我会在一个自称一心礼佛的城市里却没法做旁观者?我所能做的只是避着点。人家赌命为信仰,死得幸福快乐。我无信仰支持,把命搭上就太不值得了。  我交了一笔钱,跟旅游团到长岛。长岛的海滩空旷、漫长,偶尔有几人遛狗,也遛小孩。我躺卧的地方,海水涌上来贝壳、海草之类的东西,将人、狗的脚迹吞灭。 豪华客车按时把旅游团带离,随车的两位保安人员正在例行公事的寻找遗留的人员。我在换游泳衣间里,等到那车开走了,才出来。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朝木头修筑沿海岸平行延伸的长堤走去。公路旁山坡上有些漂亮的小楼,白白红红,半掩半露在树丛里。那儿靠近海湾,沙丘或海边搁着泊着木船游艇。 空气很厚实,天上云却淡得看不见一丝。 跨过公路,我爬上山坡的小径,离海边系着一艘艘游艇的码头大约十来米距离,头上惊飞起一只只鸟。游艇的帆五颜六色,一艘比一艘更漂亮。 我向前一步,一根藤蔓嗖地一下把我的脚套住,另一根藤蔓紧跟着便往我的脖子袭来。我一闪身,折断套在脚上打了一个结的藤蔓,心里一边惊呼“邪门!”一边撒腿便跑,哪敢去奢望偷人家的游艇。这鬼地方,连树藤都认人的肤色,我怎么走得掉呢?科学如此发达,给植物注以药汁,比狗更有防护能力。 我已经在这儿尝试逃离这城市多少次了? 没用! 这儿看来也不是能远离那座城市的出口。那我只能再躺回沙滩上,像一个旁观者?死心塌地做一个旁观者,安静地享受海水的喧哗,听每隔三分钟一架飞机从大西洋飞过来的声音,看飞机由一个小黑点变成一个蚱蜢,变成一个海鸥,再变成一座飞楼。海浪合着这节奏,发出夸张的声音。 我不得不紧抓一把沙,似乎这样做,才能牢牢地将身体平躺在原地。 天空无穷的深处,涌现出海螺状的云,逐渐形成锥体形的山峦、楼台亭阁。 飞机一架接一架,穿越天空与海水的夹缝,穿越那些锥体的山峦、楼台亭阁,冲向我的头顶。我甚至来不及掉转自己的脸,翻倒身体,就感到自己已被它们沉重的阴影彻底地覆盖了。 三 信仰第一,不过是那个以笔为旗的作家为他的教派立碑的理由。此作家一再强调他是难得的有信仰的中国人,而全体中国人无信仰。 鱼鱼对此说什么来着?想起来了,他说,“此人一点不夸张,中国的信仰太多而不是太少。你看见了,中国人不仅有信仰,而且个个具有“知耻”、“信义”、“忠字上见红心”、“为主义牺牲”这些品质。这座城市就是证明,无论是哪个民族,只要是东亚人,信仰总是第一位的。信仰就能保卫集体权利,只要信,信什么并不重要。而后佛教引导了整个东方文化超前,所有的东方人一样可信之若狂,从历史上追溯大乘密宗佛教,在唐朝开元年间鼎盛,本为民族传统。” 我听得厌了,打断他:“鱼鱼,能否停止谈“新圣经”、“新教父”?艺术家说理,刀枪也难入。当我是小女孩时,母亲就把我当供品献在寺庙里的文殊菩萨面前了。母亲平淡地说。‘会有福的!’” “你身上带有仙气。”鱼鱼目光在空中逛荡。 “算了吧,”我对鱼鱼说。“你想让我下决心适应曼哈顿,让我建立信仰已经太晚。” “你具有,而且仙气浓郁。怎么回事?”他很诡秘,侧身对我说:“你是我交往过的惟一有慧根的女友,和你说话使我安静!” 会说话的鱼鱼,此刻在哪里? 再见了,鱼鱼,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随着波浪漂出大海,任凭无边无际的灰蓝的海水把我带往何方。我不属于此处,如果不能游走,离开曼哈顿,那么我情愿选择死亡。 为什么我的脑子重如一座山? 我试着睁开眼睛,可是不行。 浪子回不到故乡,母亲早已离开人世,也没有一心一意等他、且和他一样年老失明的恋人。就是这段音乐,在我的血液里起伏。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一张陌生的床,当然是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躺着的床正好对着一扇长方形的窗,窗帘是立体的画:绿茸茸的树林、海岸、小鸟——生生鸟仍在不停地叫着,可惜,再也听不到婉转的啼叫。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穿着和床单枕头被套一色的白色睡衣。 四 几次逃离都是计划得好,实行得糟。 我不承认这命运将不可更改。何况,我不能与人商量这事——不该称为出走,某种意义上叫逃命。除了鱼鱼,他知道我的心思,可是他不阻挡,可也不热心,更谈不上给予任何帮助。每次与他提起,有一两次直直问他,他都用话岔开了。 这座城市,我毕竟还太陌生,它的脚脚爪爪向东南西北延伸蜷曲。到这时,我才痛感性别无法改变,我脑子常回到一个女人的头绪:倔强,但理不清。此岸生生灭灭,彼岸无影无踪。起码在这一刻里,我连和命运握手言和的想法也没有。 我从床上爬起,下地穿鞋,刚走了两步,就打了个踉跄,护士小姐搀扶住,让我重新躺回床上。 “我的衣服呢?”我冒出第一句话。 “正在洗烫,夫人!”护士走路轻巧,脚不着地,跟飞似的快。她端来一碗莲汁奶茶,让我喝完。随后,将温度计从我腋下取出,看了看:“哦,夫人,你好多了!”她耳朵上戴着松耳石,发辫缀以珠玉饰品,美丽端淑。我感到她可能非一般护士,而是这幢住宅管事之类的人。 她关上门,离开了。 这么说,我在海水里游了几个小时,没有到达任何地方,但也没有淹死。据刚才这位小姐说,当我被救起来时已人事不省。说我是中了邪术,有人成心害我。那么说,又有人救我。这是为什么呢? “桑先生吩咐,让你好好休息。”我刚打开门,就被护士小姐友好地堵了回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草坪修剪齐整,绿茵茵的,草坪外是一片没有回忆和将来的天空。而空气清澈、沉静。 桑二没有出现。 我迷迷糊糊又睡了许多时辰。当我被汽车的引擎声惊醒,发现已是太阳西沉之时,天还是那么发白地亮。令人无法相信的是,走廊里没有一个人,也听不到一丁点人制造的响声。都走了,就我一人。 越出最后一道大门,也是最亮的一道大门,我看见一个打开的阳台。好像这幢楼极其高,依海湾倾斜而建,墙、栏杆,可能瓦都是红色。先前我所看见的草坪都为每层楼阳台的一部分。 折过石柱,我来到阳台的边,小心翼翼俯身:一条蛇形的公路,从茫茫天际呈现出来,在公路末端,耸立着一些高低不一、像积木的建筑。缩回阳台,走在人工精心培植的草坪上,我失去了方向感,搞不清自己几分钟前是在楼下哪一层哪一间房里。这不是我的错:三面一样的风景,只有一面不一样,而这一面不一样的风景,竟让我的眼睛和身体为之一抖:在草坪与树桩间有一个游泳池,紫色的水,比镜子还平,映着蓝天白云:我已到了这幢大楼的屋顶。 草环靠池沿长着零零散散的蒲公英,一瞬间全开了,微风卷过,像雪花在飞舞。而树桩生出嫩叶,跟树桩根扎进的石子颜色一样。石子在我的脚下就有。随手拾了一个小块的,拿在手里,薄又洁净,边似花瓣,只是在牙白色的中央,有两团间开的浓重的黑圈,如人的眼珠。 石子从我的手里滚落,像一滴重重的水坠入草丛。草在猛长,还是本来就有我的膝盖那么高?我一边脱掉睡衣,一边走出草丛,走入微微偏斜宽敞的露天游泳池中。仰起头来:湛蓝的天转换成胭脂色!一匹红鬃马站在我身边的水中,仿佛它已在那儿好久了,它太高大,一人深的水只齐到它的脚跟。看着它,我的身体动了动,右手朝身后张开,在臀部与大腿间划着水,左手呢,“天啊!”我叫了一声,那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猜到的地方,我羞红了脸。我这样的女人还会害羞?是的,我不仅害羞极了,而且rx房、嘴唇都坚挺起来,朝上翘,那姿势是致命的。如果有人认为这是自己在放任自己,就大错特错了。这种人不懂得什么样的东西会致命,当然,决不会懂得我。我的左手,我看不到它。我只感到自己屏住气朝一个方向移过去。 池水炸裂出大大小小的水滴,循环地滚动在我身上。我似动不动。水的圆圈,一个套一个,遮住了膝盖、小腿、脚。我眼帘低垂。水流淌,像弯曲的线,像有着漆黑眼珠宽阔花瓣的石头,一张呼吸急促的脸轻轻掉转开去。在侧过身体之外看得见一只饱满的rx房,而紫得透明的池水在一遍又一遍勾勒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匹红鬃马朝向这个女人背对的世界。 五 整幢楼都在熟睡之中。 具体时间是几点,我不得而知。我从床上醒来站在地上的那一刻,是机械性地套上黑丝绒线裙,穿上皮鞋。 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凉风袭来,滑过皮肤,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做一个梦。窗外草坪,天变得模糊。那熟悉的亲吻,还有低沉的语音,似乎说着很爱我的一席话。不可能是梦。桑二的房间?! 游荡在走廊和楼梯间,门如此多,我不想回自己房间。 走出那儿,我就感到自己在搜索一种东西,这东西好像一种气味,带甜香,神秘又诱人,这东西吸引着我继续走在这座处于梦境中的房子。我在一扇垂挂珠帘的门前停住,手伸过去,捋开帘子,将门缓缓地推开。 四壁堆满砖头厚的书,一直垒至天花板。这间房子,一扇窗也没有,屋顶呈滚圆形,好像可无限地扩大。我赶紧退出,靠住墙,充满惊恐的脸微微向后仰。 长吐一口气,我不敢往下想。 乘电梯一直到第一层,猫着腰,绕着垂挂连珠灯的大厅边走。 跨出大门的那一刻,警铃响了。好似是为了提醒我必须赶快离开此地。一辆轿车停在门右侧圆柱旁。 我奔了过去。我拉了车门,没上锁。想也未想便钻了进去。车钥匙是一排电子控制的数字,难怪不锁,怎么办?只有瞎乱按。 “你不是车主人,请你立即离开,请你立即离开!否则会采取第一号措施……”车门自动打开了。机器严厉呆板的声音,加上大楼几扇窗帘同时亮起灯光,迫使我弃车择路飞跑起来。 跑完石子铺的小径,看见公路,我才掉头望一眼身后:紧追的声音,恍若在喊“停下!”“停住!”车子启动的声音响起来。 横穿过长满花草的园地,我跑得更快了,比一个短跑运动员的最后冲刺还舍命。我跑入高速公路,一边跑,一边拦车,终于一辆运核燃料的大卡车停了下来。 我坐在大卡车驾驶室里,入神地凝视汽车灯扫向前方,漆黑的景物与永远到达不了目的地的高速公路。 黑夜漫长,旅程漫长。我佯装困了,打起瞌睡,以避免和左边卡车司机进行无聊之极的对话。 “去哪儿,小姐?”司机的模样像亚洲人,蓄着小胡子。 “去我的家。”我报了城市的名字,“纽黑文。” “小姐,我不朝那个方向走!”声音懒洋洋的。 我说得更具体:“肯尼迪机场。”并拿出半打一百美元一张的钞票。 “那可是罪恶啊!”那意思:还去吗? 我不言语,也不点头。 司机看了看我,看了看我手中的钞票,大约磨蹭了两秒钟工夫,他伸手过来将钱抽走。 我是绝望中生智,并非穷途末路,我可以直奔目标闯关。我没有机票,这并不是问题,试一下,或许这一切全是诸葛亮的空城计——最直接的途径,反而可能是戒备最松的出口。  六 这辆我狂奔后截住的大卡车,继续向前驶着。 司机毛茸茸的手伸在我的大腿边。我睁开眯着假装瞌睡的眼睛,往椅子后缩。“小姐,别怕,你快乐,我快乐。”卡车司机的声音昂扬,不再懒洋洋的。 盯着离我有几厘米远的手,我叫他停车。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在一片漆黑中守候到一辆出租车,如果有那么一辆出租车,又愿意去机场的话。 但这个卡车司机不仅当没听见我的要求,反而手往我的胸部伸来,他的另一只手仍怡然自得握着方向盘。但不等我回击,他突然说道:“你……你是什么人?”他映在反光镜里的脸在颤抖,嘎地一下,刹住了车。他的声音惊异,带着敬畏、恐惧。 当他再次盯住我垂挂在胸前的镶有宝石的项链坠子时,我迷惑了。 他喃喃自语:“只有大法师才有这个东西,这是前大法师的随身佩戴物。” “你怎么知道?”我装作镇定地问。 小胡子卡车司机不回答我,只是双手从驾驶盘上抽开,迅速合在一起,短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手放回驾驶盘上。 卡车司机不再惊扰我,像我不存在一般,老老实实重新驶入快行道。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白天的嘈杂一点儿也听不到。我的脑子则是车轮转动,越转越快,快到崩裂的程度。我拧开了车内电视:一片杂乱。调频道,还是线条纷乱,隔了一会儿却是:闪电,雷鸣,夹着一个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的说话声: “要是人们买雨水,买雨水,我就会……就会飘起来……” 车穿过整个布鲁克林,隧道亮着鬼火似的灯,车子多了起来。 我信谁?我只信我自己,这是在这一刻之前。在这一刻,从这一刻始,我连自己也不再信了。太荒唐!这出戏是谁在导演?技艺拙劣,越导越差劲。我笑了起来,看来自己是必砸烂这戏不可的了。 就在我从车上跳下来,朝机场入口处走去的时候,一声爆炸,拖着长长的轰隆声。跑道上刚抬头起飞的一架客机,翻成一团滚动的大火球,一路抛出火花,像节日的天空,缤纷的礼花升腾、坠落。它们照亮我,照亮我身后庞大而黑暗的城市。震波冲击机场热狗面包快餐店,纸杯里溢出加冰的橙汁、柠檬汁和可口可乐。 旅客、接送客的人与机场保卫人员乱成一团。 各个入口都拉上黄塑料横条。 即便进入大门,有票,我也走不了。别说走得了与走不了,我意识到,每次我想走,可还未触及目标,就会殃及许多无辜的生命。原因呢,我至今还不知道。 我回头看,那司机尚未离去,正露出牙齿朝我笑。 我是不是应该遏止自己无休止的逃跑冲动,老老实实地留在曼哈顿,看看佛有几张面孔? 第二十二章 一 电话留言器亮着一闪一闪的信号。我按了一下,是鱼鱼,告诉我他在找我,留了电话号码。 鱼鱼从来都避着我,不让我知道他的行踪。他找我是什么事? 更破天荒的是,电话留言机响起嵇琳的声音,拿腔拿调的,说了一堆如何想念我的话。 最后一个录音唧唧喳喳,一片麻雀声。没人留话。 我拿着电话,往鱼鱼告诉的号码打过去,却没人接。隔了两分钟,按了重拔键,还是没人。 我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眼睛溜在墙上一幅画:一个纯日耳曼种人正在打高尔夫球,雷电击中了他手里的棒。棒杆成了天线,人和棒定住在闪电之中。画好像刚完成,颜料极新,一行小字在画的左下边:《闪电追赶富人》,戏仿的反讽味很强。难道超先锋的鱼鱼也在试图回返现实?将城市各个分区地图,与我手画的地图查对后,我把这一堆纸片放回抽屉。在拿起挎包的一刹那,我改变了主意。看来我得用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电子技术,作一番自我探究。 我把不必留存下来的东西,包括本子、纸片、笔、星条旗的口香糖纸、胭脂盒、红绸巾,统统扔进壁炉。它们随着蓝色火焰的亲抚,逐渐化为灰烬。我抬起脸来,用手理了理头发,闭上眼睛两秒钟。 然后,我走到门旁,穿上了鞋。  很远就看见三个打扮成天使的男孩,翅膀一张一合,坐在纽约市图书馆世界全息资料中心的院墙上。 路旁的喷泉溅湿我,我才发现自己恍惚了,那是三只鸽子,但我脚步坚定,迈过马路,拾台阶而上,走进世界全息资料中心气派宏伟的钢玻璃大门。 “女士,请留下!”警卫叫住我,“请出示证件!” 我一愣,说忘了带护照,一边把包里夹层外的东西抓了出来,以证实自己的说法:唇膏、钱夹、钥匙链、纸巾、硬币……堆散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他拿起桌上的钥匙链的金属黄圆牌,“就是这个!”说着,把铜牌插进机器,“刺”地一下,机器旁的小型电脑屏幕密密麻麻,全是我看不懂的符号,他的目光仔细地扫描着。 “刺”地一下,金属黄圆牌退出机器。他递给我,说:“你等等。”转身进里屋,响起按电话钮的声音。 另一位女士过来,没话找话似的搭讪——为了绊住我。 那男人从里屋出来:“女士,你可以进去查阅了!” “你给谁打电话?”我问,“这个中心不是公开的吗?” “原则上是只供学术研究用。”那位女士说。 男人打断她,向我摊开一只手,“请,请,女士请进!” 二 从宫墙驶出一辆军用吉普,平缓地开过钓鱼台后,直穿过纵横交错的大小马路,像开黑夜的利刃,朝郊外奔去。 车里除了司机,还有一个瘦弱的人,大睁发亮的眼睛。道路两边越来越荒凉,桦树、银杏、灌木、杂草混淆在黑夜里。司机熟悉车轮下的路线,就像熟悉手中的方向盘。到了十三陵水库一带,他加快油门,吉普车像个兽性勃发的怪物,在田垄、斜坡、淤地、平野、庄稼地里颠簸起来,溅开的土泥、污水整齐地铺开在车轮的两旁,成片成片的玉米、高粱倒下去。 吉普车越开越快,越开越猛,飞跨过山坳、溪涧,引擎像魔鬼在吼叫,响彻夜空。陡然,司机一个急刹车,车子几乎在半空停住,重重落在田野上。那个坐在身后的人,眼睛合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终于睡着了。 司机熄了火,灭掉车灯。静静地等了两三个小时之后,那熟睡人醒来。然后司机把车驶回重院深宫。当他打开车门,一定正是太阳刚露出地平线,几抹潮红的色彩倦怠地舒展在天边的时分。 这个纪实短片是谁拍的?*——一个中国历史上最神秘人物的特殊嗜好,他必须这样折腾才能入睡。或许他这样做并非仅仅为了入睡。 这个查阅厅,四五层楼高,光线暗得看不见全厅,也可能我刚从明亮的外厅走进来。一间间查阅室全是密封的,屏幕嵌在墙里,占了大半堵墙面。 厅过道光线比厅内亮些,两个人影不时映在半黑半白的光里。我第三次注意到那两个一高一矮均戴着帽子的影子时,我嘴里竟冒出一句伟大副统帅的语录:“完蛋就完蛋。”他或许不明白:完蛋也要完蛋得漂亮、尽兴。 屏幕上的字是《全球禁书大全》。 我按了汉语键,打上自己的名字,竟然出现《康乃馨之恋》,吓了我一跳。 书中插图有脸,但没有五官。浮光掠影地快速阅读,迅即到了书末。我真怕昔日女友们猫、债主会从屏幕上下来。她们的脸容那么真切,犹如面对面。如果她们下来还能离开这座城市,也罢了,怕的是和我落入一样遭遇。 莫非这是一个时间机器? 如果确是这样,就可通过一种我所不知道的秘诀冲进去。但完全可能猫和债主的处境比我好不了多少。或许她们已不在这个世上,已成鬼魂,不然她们怎么会成为书中人?这是我在长江入海口上海那个城市所经历的“历史”,跟那片逐渐丢弃的土地一样,在头脑中越来越模糊。我在这儿选择这个词,是跳过了一大段理论,我至今没弄清的理论:事件是事件,历史是历史,当事件变成历史时,事件起了质的变化,而事件中实在的人,也变成身份待考的历史人。我是否也在这个痛苦的变化之中呢?也许,我也正在将死未生的星座间翱翔。 三 坐直身体,我的手无论怎么按键入,屏幕上总是说:“指令错误。”然后是海浪潮汐卷来的安慰图像。我骂了一句,伏在键盘上。我突然明白了过来,迅速掏出钥匙链上的金属黄圆牌,插入一条缝中。不等我按任何键,屏幕变化了: 你要哭泣之乡,还是歌声之邦? 我想挨着次序来吧,于是,我说:哭泣之乡。 你自己或是别人?从琴弦再次传过来的声音平缓,但分不清是男是女。 在我闪神之际,机器重复地问了一遍:你自己或是别人? 我自己。我回答。 一个个城市、一个个人像光一般飞闪过,忽然闪出标题《我与活佛》。“我要这一段!”我说。 屏幕上出现一个郁郁寡欢喝着酒的女人,那女人不是我还会是别人? 我把声音按到没有的程度——第一,不愿声音惊动人;第二,这声音既不是汉语也不是英语、法语,而是我在长江中下游平原听见过的语言。 原来,从我进海关起,我的身影便在摄像机里了! 那个聚会,在嵇琳家,我的一举一动,侧影、正面、背影、脸、眼睛都有特写镜头。 我急于知道结果,便将光盘调到最后:曼哈顿最高的建筑——原世界贸易中心。感谢大宝法王恩赐,其中的一层,是另一个凌云寺啊!可能由几层打通经改造后而成,有正门、千佛廊嘛尼转经廊、佛堂、诵经场、供品作坊,还有灶房、仓库。穿着僧袍的人匆匆忙忙,在屏幕里闪进闪出。 这么说,打我的脚踏上这座城市的土地开始,我就陷入了一场预先策划布置好的谋算之中! 慌忙之中我按“退出”键,屏幕恢复海浪潮汐卷袭的图像。  四  好吧,不管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我在心里说,我都必须沉住气,在这儿做一件梦想过多次的事。是的,许多年了,我都幻想面前有这么一台机器,现在,有这么一台机器摆在面前,我怎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时机。 我将金属黄圆牌重新插入键盘,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对不起!你已经查询过了。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这样做,会损失掉你自己的程序记录,也就是损失掉你自己的生命体验。” 其实这个条件,对我而言并不完全是坏事。无肝无肺无心——符合我死后决不留下生命历程记录的愿望。活得太长既误己又误别人,活得精巧才是一门艺术。于是我极其爽快地说:“请进行!” 屏幕上恢复到起始状态,用得着选择吗,我说,“我只需要看自己的以后。” 屏幕上的字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按了“帮助”键。 屏幕上出现一个孕妇,脸却是我的。这不太好笑了吗?我继续按“时间”键。回答为:三个月后。这么说,孩子现在就在我的*里了。 有点黑色幽默。这样的以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按“退出”键。 不男不女的声音好像在琴弦上平和地跳动:“你还想继续查询吗?” “不!”我下意识地想说。转念一想,应该查下去,我不能对自己的命运听之任之。但晚了,机器拒绝服务。 我怀了孩子,谁的孩子?只可能是桑二。他是我在这座城市惟一的有过性关系的男人。准确地说,彼此只见过几面,仅“睡”过一次。那个小胡子卡车司机怎么说的,说我胸前的项链坠子是圆寂的大法师之物。 我给一个教派大头目怀了孩子?或许一切都是桑二的安排?从我下飞机起。他每次救了我,也每次不让我逃走。我是他的情人还是囚徒? 我是什么人,把我弄成什么人了?一架生育机器? 我从铁椅上站起来走出过道。查阅厅依然巨大而暗淡,可我却能从漆黑中辨认出厅的整个布局,大致轮廓。 五  世界全息资料中心出口由一组钢玻璃自动门连成。门内大理石的地面柱子、空间的宏伟,使几个警卫和参观者像小黑点,微不足道。 走出门口,脚触及台阶,我就感觉阵势不对:二十来步的台阶下,马路边有好几辆汽车,车里人一看见我,就陆续走出车门,一边朝我走,一边戒备着对方,都是一色的东方人。 我迅速退回大厅。 迎面走来三个神色严肃的女人:“请女士跟我们来,你有危险。” 我尚未从另一个惊恐的世界脱身,又钻出这三个女人,本能地不知道该信任哪一拨人。就在我犹疑不定之时,两个戴帽的男人冲上来,把我从女人堆里拉出来。 真正的中国功夫,快、狠、准,眼花缭乱。人不断从石阶下奔上来,加入打斗。不知为何都没有用枪,可能有命令不能枪战,以免伤及——我?趁双方打成一团,我一脚踢在抓住我的男人膝盖上,他没料到我踢得那么狠准,在刹那间手握得松了点。我抽身紧跟寥寥无几的参观者,慌张奔出大门,急冲下马路,往人群里疾走。 跨过街,进入一家热闹的商店。 店中央的平台沙发上,一个正在试鞋的日本女人,穿白樱花绸裤,笑吟吟站起,走近我。她抓起我的手。 一辆车嘎的一声停在店门外,从车里跳出桑二。 日本女人掏出手枪,咔嗒一下打开保险。 桑二冲进店的速度奇快,他臂膀一拐,手一抬,日本女人握着的那把手枪便飞了出去。桑二撕下日本女人脸上一层皮。 “嵇琳?”我惊异地叫道。 她点点头。确实是她,嘴上挂着一丝冷笑,侧过脸咬了一下自己的衣领,顺着店门滑倒在地,还未来得及纠正可笑的姿势,头一歪就闭上了眼睛。 许多年前,在长江之滨她和我看露天电影时,我们曾共同目睹过女特务的畏罪自杀或女革命者的坚强勇敢慷慨就义,没料到她却和那些奇女子一样。 桑二叫我赶快上车。他一踩油门,车打了个急转,迈开围上来的两人,驶过世界全息资料中心院墙。从车后玻璃远远望去,桑二派来保护我的换装的僧侣,还未完全结束与谋杀我的人的战斗,尤其那三个女人武艺精湛超群,边打边往后撤。 车过洛克菲勒中心,穿过四十二街,车流拥挤起来。这个处于内外武斗中的曼哈顿,依然是秩序的模范,人们耐心等着车流疏散。马路一旁的露天茶座,树木花团锦簇,茶座装饰着天然云石和飞腾的人像。 感觉安全了,我才说:“这下你可以说实话了吧!为什么这样对付我?” 桑二不理睬我,他转动方向盘,抄小巷进出,像在这座城市的肠子里穿越。 靠近华盛顿广场,桑二说,“你把后座那顶帽子扣在头上。” 我照他的话做了。然后他就朝我住的鱼鱼那幢公寓驶去。 我目瞪口呆,寓所的大楼已飞掉了屋顶,破烂的人和家具都堆到街边。救护车正在往楼外输送伤员,警察楼里楼外忙着,拦了不准通行的栏栅。我和桑二坐在车里往外看。 “鱼鱼,”我大叫,要下车去,被桑二拉住。 “你的朋友肯定完了。走吧。” 难道就这么在世界上消失了?我眼盯着马路边一个伏在地上泣不成声的人,仿佛那就是我。鱼鱼未能将自己系于颜料桶上,随飞机一起炸成碎片,钢铁、血肉、缤纷的色彩组成的碎片集合,抛撒在原野早已铺好的巨大画布之上。我知道他做梦都想这么来一次“行为艺术”,但却未实现。 “我必须让你看到,否则你还会回到这儿。”桑二不等我问就说,“这是阿巴年札干的。你或许见过他,一个盲人,我的表弟——大法师的弟子。” “我见过他?绝不会的。”我重复他的话。我每次逃跑,都有几队人“护送”,已经记不清谁是谁了,至今不觉得哪一派与我有何相干。 我们顺着哈德逊河驶着车,暮色映出浅淡的紫红紫红的云,比河水流得还快。 六 我屏神敛息坐在沙发里。关上灯,窗外的树叶在月光中播了一地的光斑。门外楼板上带节奏的脚步声叩击着我的耳朵,我在回想自己刚才与桑二的谈话。 “我一直在找机会告诉你。” “但你没这么做,你在犹豫!” “不,是你不给我机会。你的全部心思都在逃离上。我无法使你明白我的心。” “我看了录像带。”我顿了顿,“我在世界全息资料中心查询到,说我怀了孩子——你的孩子?” “我有意让你看的。今天也是我同意你进入中心的。”那声音几乎可以吞没我的意志,“我不得不摊牌。你是个很倔强的女人,不明说,看来你是不会合作的。” 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向我公开了一切秘密:前大法师圆寂后,教内同意四大高僧共同管理大宝法王委员会;由大法师两个弟子,也是大法师的侄子——我和阿巴年札负责寻找大法师的转体。 四大高僧当众打开大法师遗下的黄盒:项链一串,遗嘱一页。大法师遗嘱上说转体的母亲原是感应虹而存在的。虹——古书叫??,日与雨交,倏然成质。在东亚腹地的临江之滨生长,被母亲供于文殊菩萨前,身上有1和2400数字的印记,2011即年代。转体必为一个已有多种东西方血统的男人感应着虹,将在众夏之城降生。 “你我交合之时辰,天空果然降下玻璃弹子大的冰雹,而且那串项链戴在你身上你仍熟睡,好像本来就是你的。如果不是你,我们交合后,你当即会毙命。因为我早已修炼成密宗大教师,有转世之功能,一旦合气,女阴慧灌顶,我身受惠,而女人绝对受不了。与你交合后,我病了三天。这一切无一不和遗嘱相符。” “你把我当什么了——牺牲品都轮不上了。”我恼怒起来,“一口一个‘交合’、‘交合’,我只是你的一个……一个工具。” 桑二坐到我的身边:“你不知道你有多傻!从第一天你进入我的视野,我就认准了你。你的确就应当是我的妻子。” 他握着我的手在颤抖。“我是在做梦,我所必须寻找的一个女人,和我梦里的女人一个样。我多么感谢我的叔叔!我不是在那天爱上你,而是在那天明确无误地感到,这一生得有你,我才能活下去,我们三人才能活下去。” 做大法师的母亲?我感到胸口气闷,呼吸困难。这意味着什么?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桑二摸着我的头,抚慰道:“你是我遇到的倔强的女人。” 我打断他,问:“嵇琳是怎么回事?” “她是未削发的女尼。最初是她向我和阿巴年札提供了你的情况,她从你男友那儿侦查到一切。” “鱼鱼?” “是的。但我没想到她会充当表弟的敢死队。看来女人不会喜欢你。她找过我,向我暗示,可我没在意。她有这么一个私心,如果当一个摄政的心腹,将在万人之上。况且,我不相信表弟到世界各地做弘法、募捐、兴建寺庙,是为了他自己。后来有一天他把另一份影印件摊开在我面前,指着影印件——把显然不是叔叔笔迹的东西说成是遗嘱,看到惟一真的遗嘱时——我才明白,他不仅仅是为了想担任摄政,而是借伪造遗嘱,宣布后佛教将放弃转体,据说这是集体领导。” 他说他与阿巴年札的斗争,不是争权,而是对整个南曼哈顿东方人社会教团的前途之争。争论已经有很多年,焦点在于他这一派认为黄种人在智力财力和纪律上占优势,对于他蛮力邪劲却漫无纪律的黑种人以及其他人种,不必采取阴谋和冷战阻抑手段。和平竞争只能对东方人有利。 而阿巴年札却牢牢记住大法师生前的教导:“消一切罪,生无量佛,驱逐恶魔,乃如来真言。”他一再强调,待永恒之药炼制成,世界毁灭之际,东方人信仰最坚定,最完美,最有纪律,最能幸存下来。很明显,他不仅想一统各个教派,而且妄图建立一个神权国家,一个新的王朝。为佛的神圣而死的烈士越多,信仰的力量就越坚强。 我的脑子终于出现了一个气宇不凡的瞎子,嵇琳入神地仰视着的人,我想起来了。 此刻,门外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停止了。 “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想!”这是我对桑二说的话。 但我反复思考的结果是没结果。这种决定人类前途的高层政治,我早就明白比儿戏更儿戏,卷入此类权力之争,比顽童更不讲理,只因其牺牲规模宏大,反受人敬仰。我怎能参与?我从来都像一艘无舵的船,不知何处为我的彼岸!我渐渐地愤恨起来,对自己。奇怪的命运使我必须对这座城市的东方人,甚至对美国各个民族的前途负责,谁赋予权利让我这么做? 我站了起来。我还是要逃亡,逃亡才是我惟一可行的选择。 焰火像精子升入天空,聚集,散开。天真像白昼。一眨眼,又恢复为原状。但立即又有众多的精子拖着尾巴射向天空,潜入大地。我的落地玻璃窗——星星与灯光重叠,让我回忆起那个同性恋者手举蜡烛游行的夜晚,调子夸张的歌声断断续续: 请把蜡烛举高点, 别让我们在黑夜的背景上消失。 再举高点、再举高点, 那样在暴雨里我们也不会淋湿。 第二十三章 一 两张竖长条巨幅佛像,分别徐徐展挂在曼哈顿两座最高的建筑——大宝法王委员会中心的墙上。佛像厚重,从上铺到下,几乎占去大楼三分之二长宽,云蒸霞蔚,斑斓四射。被佛光笼罩的城市顿时有了几分古貌古心、傲世出尘的遗风。 虔诚面佛顶礼膜拜的信徒成千上万,气氛比农历二月三十日的“请佛节”还庄重热烈。但我预感到一场更大的灾祸即将发生。 图书馆下层陈列着林林总总未出版的怪书:花草、动物、星座、天外传奇、个人梦录、家具、乐器、服装等等,世界上有多少语言,这儿就有多少版本,但统一按送来年代及作者名字 头一个字母编程。一个个钢书架,整齐的方阵,一尘不染。 风,还有流水声之近,好像仅有一墙之隔。我扶着书架的钢柱站立起身体。一道光投射到我脸上,我嗅到了一股臭味,便转过书架,推开一扇和墙的褐色一样的铁门。 窄陡的石梯淌着水。墙却是干的,不知水从哪儿来。 光线从屋顶漏下,一束强一束弱。 踏着石阶,往下走。如果幸运的话,我此刻就已走在通向曼哈顿的一段地下道的路上。 小报曾这么描述曼哈顿层层叠叠四通八达的地下道,鼓励爱好探险的人前行。我想十多年来名震世界的中国画家何多苓也无法绘制出这白骨零散、器皿碎裂的景象,画家只可能加上浓重的黑色——使我更看不清四周。我摸出打火机,按上自动输送能源键钮。火焰飘渺,升起在我的手中。我已好久不做梦。不去记住梦,就可以认为没梦——这是不愿有梦的特效药方。 这个地方或许只可以在《传说与假想大辞典》里查到,这城市的地下城? 一座塌陷的教堂,残柱、瓦片、断壁间正立着一个闪亮的十字架,使废墟跳跃在眼前,有了观念,有了时光给予的施舍,也有了清晰度。我猜想这儿或许有通道贯穿全岛,直抵哈德逊河底。这座城市有两百至三百多年历史,垃圾高耸,像个蛋糕,一点点往上发。 是那些最早登陆的英国人或荷兰人修建的?我猜测,他们——一些拥有不义之财的阴谋家和海盗,既关人、杀人,也储藏黄金、走私物品。在他们的地基上,现在竖立着信仰的大厦。 我的脚将一个玻璃瓶子踢到锈迹斑斑的铁网柱上。噗地一下,泡沫喷射出来,浓烈的酒香弥漫,减退了腐臭味。我拾起半截玻璃瓶,上面已经模糊的字迹尚可辨识,酒已是百年陈酒,随便置于第五大道或第六大道任何一个酒店,都可引来流着清口水的歪嘴。老鼠和大蜘蛛组成一道不高不矮的墙,把我当做怪物,一动不动惊恐地面对我。老鼠眼珠亮晶晶的,在我身前转悠着,明显地不欢迎我靠近。 水流声夹有哭泣声,这次是顺着管道传到耳边。我踩着一段坎坎坷坷的路,最后到达一条石阶,小心地走上去。还好,石级挺牢靠,毫不抖颤。 一个弧形拱门立在石阶末端,月光一般的淡紫色。于是,我熄灭发烫的打火机。 空间陡然缩小,石棺、墓碑、朽烂的木头,除了灰尘,几乎没有腐臭味,或许这儿年代更为久远。倾斜的坡度,像人或牲畜的支气管,节节相套,向前无限延伸,不需猫着腰,只稍稍注意绕过横竖乱放的障碍物即可。管道四壁挂着厚厚的灰尘网,一些雕刻的符号和字母偶尔露出来。 沿着管道,我感到自己这次能走得出去,只要不屈不挠,就能走到某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城市。突然,我蹲下身体,抱着肚子,里面一个东西乱蹦乱动,一阵气闷,难受得直想吐。天哪!我忘了自己已怀孕这件事。 一会儿,我好受些了,想:走,还是不走?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他是不是活佛,我不管,但他是生命,如此柔弱的生命,我没有权利将他带向凶恶不测的冒险之途——地雷、陷阱。我惟有放弃。我无可奈何地折回了原路。 在管道的另一头,好像传来母亲的声音,那么忧伤,那么深切的惋惜,代替了管道里水流声、所有可能的风吼和哭泣,全部转换为波涛之上、海鸥翻飞身体时清脆的叫声。 二 桑二始终拥着我,扶着我的腰。 有个中国女诗人说过这样的话:像男人一样的女人,才能与男人并排站在一起,并帮助男人逃避世界毁灭。 我抬起头,看着桑二。那个曾让中国女同胞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女性主义诗人,依然是以男人为中心度量女人的生活。男人毁灭世界,责任则推向女人,永远是如此。若不是如此,这世界就会变得好得多。 鱼鱼应是知道一点内幕的,但我怎能怪罪他——瞒着我,甚至尽可能地躲开我,还不如说躲开嵇琳背后那个庞大的世界。这不是他的错! “你没经过我考虑,就把我一把拉入这种政治斗争,从当初到现在,都是你的错。”我对桑二说,“有一点你是不了解我的,我讨厌任何信仰装潢的嗜血。” “那你同意了。” 逃离这个世界——这条路已经堵死,被我自己的身孕堵死。我只能暂让桑二留下我,即使我一再对自己说,我不愿做一个活佛的母亲,更不要说憎恨的爪子在我的身体里越陷越深。这憎恨日积月累,并非对某人、某件事、某个地方,这憎恨靠吞食我心中的爱而活着。那一段漆黑一段弱光的地道,传出低低的抽泣,地下流水声丁丁冬冬,仿佛是这座城市历年来死于枪弹和爆炸的无数幽魂,在吟诵受难经。 三 “别恨这个世界!”桑二说。 接过桑二一封薄信,我心不在焉就要打开。 “现在不用打开,等到你真想看的时候,再打开。” 我瞧着桑二有些顽皮的脸,笑了,顺手将信放入挎包。 四 经幡如雨。静,静,悲伤,也行,悲伤也得像胜利。远远的空中,混浊的杂音,渗入一片玫瑰色:一轮太阳或落日。 酥油灯,在熏过香的空间闪耀。殿上是双身男女裸体合抱的一尊金大乐佛。屋顶和地都是水晶石。墙和柱子挂满黄色的布帛。极乐图的挂毯在金大乐佛对面的墙上。 怎样能够使我彻底地安定下来呢? 一个花冠已经凋零,化为一片烟雾,现在,又一顶花冠戴在头顶,她很害怕,她的五脏被啄食;她该唱歌了,她该奉献她的尊严和美色了,为什么根茎浸透了露珠? 桑二?是他么——这个男人的手一触及我的脸,我的衣服便自行滑落,飘坠于水晶石的地上。大殿里所有的黄色动荡起来,靠近我和他的身体,循环、缭绕。唢呐和诵经声此起彼伏。身、口、意相应,僧徒、女尼在香烟中,围在我和他四周,相互黏合如一个人。相对金大乐佛,排成新月队列,使密灌顶和慧灌顶达至高峰。他在气场中心,用透亮的手掌抚mo我和胎儿,使之进入世前悟。水晶石透出的旋流,器官的美,特别是交媾中的生殖器,纯然,以心观意。经过设坛、供养、诵咒等等严格规定、秘密传授后,这种交媾,不再是“交媾”,称“双xiu”也俗了,佛典中称为“神合”。我感到自己与之相连在一起的身体离地有一尺了,两尺了,悬到半空——全是云,五彩的云,酥软的刀丛剑林,坚硬的海浪的回旋曲。这多像一个久违的梦,一个不需要醒来的梦! 五 艇驶回港湾。与一艘游船几乎同时靠岸。一群人脸上涂着花花绿绿的油彩,头插牛角、羽毛之类玩意,仿电影里的黑人装束,不,就是黑人,又从舱里冲出一大群,奔上岸来。 只有教内人才会知道今天是我们修炼回城之日。桑二一边说,一边对手下的僧侣女尼发出防卫反击的警令,他不愿提表弟的名字。 这些畜牲,竟通知伏都教来下手袭击!我的肚子,大概真值得如此轰轰烈烈:两艘船同时腾起一串串呼啸的火焰。 桑二抓起我的手臂,在紧密的子弹炸裂声、烟雾喷射器的掩护下撤到堤岸边。战斗结束之快,不到十分钟,两艘船尸体遍布:甲板、栏杆、跳板、海水里。 在我刚跨过一道石坎时,一把准备已久的枪,瞄准器测准了我的脑袋。 正在扫视船和堤岸的桑二并未看到,而是感觉到了,他猛地扑倒我,子弹错过了我,却遭遇了他。他手里的枪也在同一刻响了,杀手从圆形墙顶栽下来,风衣里露出白色的僧袍。在弹雨中我和桑二跃到一人高的石坎下,全是碎石子沙粒的海滩上。 斜靠在堤上的杀手,慢慢地落到海中。桑二看了杀手一眼,挣扎着爬近我的身边。他的手抓住我的手,像是安慰,又像是告别,“快走!他们全班人马……都出动了。你快走,大法师不大法师是另一回事,要让孩子活下去!他是一个生命……”他的话未完,又响起枪声,子弹击在我们头上的石块上,击在我们拼命闪避的四周。突然,血从桑二胸口溅到我脸上。他紧抓我的手松开,垂到了地上。 我迅速拾起桑二的手提机枪。但留在记忆深处的印象是:我极为缓缓地拾起桑二的枪,握在了手里。现在,我能够回答那个总是纠缠我的问题了吗?——女人一旦危急时,是否总是等着男性的情人父亲丈夫兄弟来救援。而我,无法再希望一个男人为我这么做。 是的,女人还得自己救自己,至少我必须如此。 我的下身一阵抽搐,湿淋淋的,滴淌在碎石上的但愿是扑到我身上来的海水,但不,映入眼睛的确是鲜红的血。我流产了。我当即明白过来。 仰倒在地上的桑二:头发浓黑茂密,脸的色泽,像初升之日;鼻翼宽大厚重,低沉的嗓音,既矜持又热情,这嗓音最早就让我为之着迷,我承认这点,这递送出让我着迷的嗓音的嘴唇,我甚至还未好好亲吻过呢!钢硬的肩膀,灵敏的修长的四肢,通晓经典、密法、占星学、 电子学、数学、诗歌、音乐、绘画,会十多种语言的头脑。他的心,像他向往一生的境界:净染无别,方有一味。我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着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我必须在佛将他带离之前,把他的形象吸入我的身体。这个港湾静得连片浪花也没有,但乱云翻卷,沉默的海鸥翅膀张开,在低飞、低飞,几乎擦着海面。我必须把这个港湾与所有的连接部分,从地图上割裂开来,惜如一枚珍宝,雕刻进我的眼睛。从此,谁都可以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海,云,天空,自然界的万物,或许可以看到想看到的一切,但就是看不到我的心。 堤岸上传来不该有的汽车声,我立即闪进石坎下的楼道口,以墙壁作掩护作依靠蜷缩着身体。 对着我跑过来一手拿步话机一手提短式箭枪的家伙,我射出子弹,他连哼也未哼一声就倒下了。又一批杀手奉命赶到,他们比那个被我击毙的家伙多些沉着,很把我当做一回事地摆开阵势,不消灭我绝不罢休。 人在这个空渺的世界上,必须抓住点什么东西才行。比如此时,我紧握住枪。我忍着一个婴儿在*里消失的过程,还忍着比这种消失更能击倒我的心痛,摇晃着,依石墙站了起来。 我专挑着那种会笑的眼睛射击。生命的本能产生的力量,让我钻出楼道口,撤到马路上。子弹交错在左右蹦跳。白色的硝烟和尘土中,枪声不断,突然传来摩托车嚣张的引擎声响。近了,真是摩托车,贴满各式广告商标,一辆紧跟一辆,拼命朝前飞奔。这个时候,这条海边的马路在赛车,岂不是老天在作怪不成?不等我采取任何措施,一辆摩托刷地一下将主人狠狠摔在路旁,可能是骑者看见我满身是血,吓得走了神。 我使出全身力气,扳正车轮子仍在飞转倒在马路上的摩托车,坐上去就猛踩油门。来吧!企图毁灭我的杀手们,你们正心急火燎地钻回车子,像我一样踩着油门,阴冷的天气,能见度太差,你们像我一样不时挥动手里的枪射击。很好,很带劲!我随着赛车流飞驶过一段距离,围观的人仍少得可怜。 在一个街头雕塑群旁,我冲出拦住专供赛车用的专用道——用塑料桩子隔出来的,穿进两幢楼房间的小马路。后面的车子与墙相撞,但另一辆却窜了进来。可笑的是,在这座城市只要拐进鸡肠一般的小道,别说是车子不如摩托游刃自如,即便是使用同样的工具,你们这些猪猡,哪里是我的对手!我驾驭摩托车的竞技,得归功于我在长江之尾城市的一段经历,我在小说《康乃馨之恋》里描写自己是驾驭摩托的一等好手,还逃不了讥讽,被评者说成无稽想象。没想到,这使我逃掉了追杀,救回自己必死无疑的性命。 第二十四章 一 圆形人工喷泉,五百七十个喷口齐放,八十八盏灯打在喷泉上,富丽堂皇的音乐厅正在演奏宏博壮远的《八仙梦》序曲,这个大型歌剧被誉为东方人的《尼伯龙根指环》,是种族神话的再现。 盛服奇装的男女观众聚精会神,跟随指挥棒进入蓬莱仙境,主人公将被魔妃收走,变化成一个小石蛙。经过地狱降魔等磨难,他的胜利,他的成佛是注定的,带有多少世纪修愿积德的良好的宿命。 红丝绒的地毯在我的脚下移动。 柔软的皮椅座位,金色的前厅走廊,这个夜晚的流逝恍如幻觉,不同于以往逝去的日子。我在大提琴有力的挥舞和小提琴作为配合的低泣声里,从台上庞大的交响乐队统一协调的动作之中复苏过来:这是一个虹身人面。 在我躲藏期间,曼哈顿时局的转换之眼花缭乱,令全体美国人精神紧张,只有某一类人不惊讶,那就是我这样的每天都在注视的旁观者。 高僧打卦问卜,说桑托巴本图克感应虹之子已早夭。即使那孩子还在,桑托巴本图克死了,差不多一样,除非教内高僧们出来主持公道。但阿巴年札不愧为一代了不起的政治家——按照制造的遗嘱,圆满地解决了大法师继承问题。 教内不得不承认他为摄政,另一派人马清除的清除,不清除的早已宣誓效忠新主人。 通向四面八方寺的所有街道,悬挂着新鲜的花朵和彩带,路旁洒了两条白色石灰线,屋顶插挂伞、盖、幛、旗帜。在前大法师圆寂时值一年有余的这天清晨,新大法师坐床大典响起了唢呐、大号、皮鼓、铜钹。每扇门每扇窗飘出焚烧加有香料的松柏枝子气味。而我成了数十余华里长欢迎的僧俗民众中的一员,暗自庆幸自己已是个不相干的外人,阿巴年札有的是他尽心尽力忙的事,哪里还会再注意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我退出狂热的人群,独自走了一段路。然后坐上双层巴士,我想避开不看的坐床大典却在巴士里的电视里播放。 二 我回到蜗居的非对抗区,只偶尔才去南曼哈顿。谈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爱。由于南曼哈顿政局重新稳定,格外繁荣,这块中曼哈顿也跟着兴旺得无以复加,富丽多彩。各民族至少在表面共同维持了安宁的共存景象,全世界都庆幸南曼哈顿有了英明的领袖。阿巴年札的神权帝国计划,也许只是政治上的叫牌,根本不想付诸实施,至少在目前,在没有真正权力威胁情况下,倾向于维持一个和平局面。南曼哈顿现在变成比新加坡还整齐漂亮平安的花园城市,各处的秩序和洁净叫人透不过气来。 压抑?这算得了什么?我不知自己滞留在这儿是出于何种目的。一两夜的失眠,转为夜夜的失眠:伫立窗前,眺望一片灯火,忽明忽暗,神思云游。去相信桑二没死?中了那么多子弹,他当然死了。或许我只是在等待冥冥之中的一声轻轻的召唤,等待一个等候许久的契机而已。 万鬼节还未到,中区街上全是戴着幽灵鬼怪面具的人。有的人唱跳,走火绳,跳踢踏舞、咔嚓步,三三两两黑影,在涂满下流、野蛮、粗鲁的字句和图画的墙之间游逛。和北曼哈顿的景致有许多相似,但稍有安全保证就成了一种供游览的奇观,多少使一些人不敢去北区的奇异心理得到满足。北区在他们眼里是废弃的房屋、玻璃窗罩一层铁丝网、店铺统统装警铃,越朝北去越看不见街上有公共电话亭。浓烈的宣传所组成的危险使游人不敢涉足。 街灯砸了,第二天路警就装上去。也许中曼哈顿的存在就是让人们在此好好透一口气,本着这一点自由的味道,使那些已习惯自己社区秩序井然的循规蹈矩之人竟然也闻讯前来。秩序很好,对社会很重要。但人惟独最想摆脱的不就是这玩意儿吗? 第五大道在我灌满风的斗篷似的外衣上呼呼闪过。 不一会,四十二街就近在眼前。今夜星光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斑斓,但天特别高、厚重,发绿地朝后缩退。 三 “好吧!你可以加入这一段舞。”老板是个胖女人,样子像意大利人,挑剔地看着我裸露的身体。“但要一星期试用期,我们才正式签合同。目前两天领一次薪水,小费自得。” 桑二给我的钱已经快用完。为减少可能出现的危险,我早已不去前哥伦布大学领那份奖学金,没准奖学金早就自动或被动地取消。我得找工作——中区工资低,但我不想到南区富裕的东方集团当什么子公司孙公司秘书这类的角色。我得自己挣一口饭吃,毕竟舞女的工资比教授还高。 我穿上衣服,跟着老板走到化妆室。 设计师、化妆师、服装师围了上来,重新剥去我的衣服,打整我的头发、皮肤,套上美人鱼的贴身长裙,和皮肤色泽、薄厚衔接得天生一般。 镜子里没有半点是我的模样,只有黑眼珠,湿湿的,像泪盈满眼眶,虽不那么年轻俏丽,却比往日动人,沉静中融入沧桑。这还未达到我要的效果。于是,我在颧骨、手臂上的文身加了两刷子银色,既遮掩了原文身的色泽,又出其不意地鲜亮。 日本国公主千千明美出场!司仪兴奋地向全场报告。 我拒绝用升降机。理由是我的游泳技艺你们即刻就可看到。话刚一说完,我便像一条真正的鱼,射入碧蓝透明的池水里。在水里扭转身子,一件件外衣自己游离开去,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在我的身体上抚mo梳理、消隐。猛地,我从水里飞了上来,稳稳地站在水面舞台上。 全场鸦雀无声,几乎在同时,掌声如风暴和台风袭来,仿佛整个房子结构倒转了一百八十度。陶埙、螺号、单弦琵琶、琴加入进来。 垂下眼睫毛,我轻轻一摆动下身,不知怎么地,那紧粘在皮肤上的鱼鳞裙子便滑落到水里。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当然知道这是个无上装酒吧,并非脱衣舞表演厅,但这时我也无法可想了,我不能头场就演砸。但这不是我来此的目的。伸展四肢,微睁开眼睛,我把身体折成一枚花蕾、一个花蕊、一朵怒放的花瓣。 男人们从座位站了起来,连女人也停止了谈话、品酒、抽烟。 大张的钞票放在池子边沿的玉盘里。呻吟声从乐器里逐渐扩散,配合着水纹的波动荡漾。我从水底一撑手,倒升出水面,笔直地,然后双腿一劈,叉在水面上倒旋转起来。第二场暴风雨刮了过来,掌声齐鸣,即使停止变幻的灯光,那每张脸也一样泛着奇奇怪怪的色彩。 四 千千公主,有位先生想请你喝杯清酒! 侍从和守卫都退了下去。“我仰慕公主超人的胆识、技艺。想结识公主。”坐在地毯上低平的桌子前的人正是瞎子阿巴年札,这个应该说是我一直等待见的人,却在我料想不到的情形下见面了,我没有想到如此快。此刻,他向前俯身双手递给我一炷香。行过如此厚礼后,他正襟危坐。桌子上搁着一个装满清酒的大瓷瓶,两个小小的青瓷杯已盛了酒。 我卸装后,换了装束,戴了第一次来这酒吧时的长发和帽子,文雅地接过那炷香。我与瞎子寒暄着。是的,这个时候,我可以取下别在头发上的犀利的钗子,我还可以用那把柄上刻有康乃馨花纹的弹簧刀,我更可以用随身皮包里的手枪。 “干杯,公主!” “谢谢,”我一手举起酒杯,“谢谢,先生!” 有个声音响在我的身体内:别,别,千万别做。 碰杯声后,我心里说,信仰与我没关系,但孩子与我有关!我不是个喜欢原谅宽恕的人,尤其对手是有权者。 好吧!我一口喝完酒,心里说,我就听你这一次。 “好酒量,小姐。”瞎子高兴地说,并改了称呼。 “你怎么知道我喝了酒?” 或许是我的惊奇,使瞎子表演般地取过瓷瓶,在空中略为停留了一两秒,然后一滴不漏地将酒倒入我的空杯里。 “这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后天练就的日常生活自理能力而已!”瞎子仍是坦然安静的口气,准确地说是用话家常的亲切方式,“事事小心,处处谨慎,佛就能保佑我不出大错。” 瞎子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说希望小姐某一天肯来我们公司,为我们工作! 告辞赫赫有名的摄政,站在卷滚式的电梯上,我突然后怕起来,他或许早知是我,才故意约见我,当然也可能不是这原因。管他什么原因吧,在我即将动手的一刻,我听从了桑二的话——假定自己从他的角度考虑,而他的考虑总是从大局利益出发。 这哪是我的脾气性格!我后悔万分,错过了一个最佳时机。就算瞎子保镖安于四周,他也必死无疑。我害怕自己身首异处?我不太明白我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穿过走廊,回到后台自己的休息室。想不到两名白人警察等在那儿。 警察仔细检查了我所有的证件,并察看了那个金属黄圆牌,磨蹭一会儿,一个高个儿,胡须金黄长得挺顺眼的警察,郑重地告诉我:你必须在今夜离开。移民局通知递解出境。 我还未到离境的时间,我有合法的两年美利坚合众国的签证。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在这城市还不到半年,还不到走的时候,谁也休想让我离开曼哈顿。 两个警察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被我强硬的态度唬住了。“这是非常时期,请小姐见谅!”口气委婉,客气多了,“不仅针对你一人。难道小姐没注意,南、北、中区都没有打黑工的人?我们已经查过,你是以入学身份来的,却从来没去上课。你违反了移民法。” “上课?教授让我深入社会调查研究,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电脑遥控指导有记录。你们可去好好查。” “我们已没时间了。”长得顺眼的警察说,“而且,你今晚的表演违反了这家酒吧所取得的允许证范围。” “是不是马上要爆发战争?”我搭在身上的哈达擦过转椅滑落在地上。 这个狗娘养的阿巴年札,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经过一番周密的计划,要采取行动了。大概是我一语点中了问题的要害,两个警察神情诡秘地对着房间里的玻璃窗,他们盯着满城华灯,不予回答。 以前,我千方百计想一走了之,走不掉,逃也逃不掉。现在,我不想走,反而赶我走。两者皆凭一根万能的手指,点向哪儿就是哪儿,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狂宴结束了! “好吧,让我收拾一下。”我对两个警察说。 五 步话机里传来惟一可用的机场被关闭的消息。 那你们要我怎么着? 请你从别的州出境。绝对不准再滞留在本城。我们是中立区执行警察。偏胖、矮个的警察说,谁叫小姐今夜舞跳得跟天人一样呢!不然,我们还找不到你呢。 警车从原路折回来,穿过索桥、交错的网状的街,警铃怪叫着冲开人扮的鬼神排列的方阵,在中央火车站门口停了下来。 我能喝杯咖啡吗?警官先生。 当然,我们就在这钟亭问讯处等你。一刻钟总够了吧? 我独自一人坐在车站咖啡桌旁。即使夜深了,中央火车站也人声鼎沸,潮涌般的人流提着公文包、挎着大小行李,串来串去。一些流浪汉酒鬼和吸毒者,夹在闲人刺客和带有特殊使命的人中间,那些心怀叵测,随时将奔跑、提防和出击的人,各式各类的人,但更多的是一些警察混在人群之中。 似乎今夜整个州的警察都出动了,到处可见。 盘子里的方糖被我统统扔进冒着热气的咖啡里,糖块的白正一秒一分地转换成红,溶化,整杯咖啡色泽非常红艳,我必然尝尝甜咖啡是什么味,苦咖啡喝够了,不能再继续喝了。 两个警察不时朝咖啡厅仰视几眼,他们抽着烟。位于火车站大厅仅有一层楼高、侧面的咖啡厅,绿色植物不少,可客人并不多,每个人脸上都是深深的倦意和疲惫。 咖啡红,真像蜜。我敢说,恐怕就我一人是在全心全意品尝这咖啡的滋味,在规定的一刻钟时间里,在这特别的时间里,我什么都没想。侍者在咖啡桌椅间走来走去,端咖啡、糕点,收拾杯盘。 递过一张大钞票——只不过是今晚数百份的小费之一。我说,不用找了。便离开座位,手将肩上的皮包带子拉在适当的位置,走下台阶。 六 月台上人走散了,两个警察也渐渐放松,他们看出我是真心离去,不会留下来。 慢速的车轮,逐渐加快、加快,然后保持稳定的疾驰的速度。 一个个写着英文站名的小站不断出现,不断有人下,也不断有人上,但下的人比上的人多,车厢似乎在我眨眼间变得出奇地空。窗外黑暗夹着凶恶、狠劲,如此惶遽,到了尖利的程度。 两个警察开始打盹,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火车铿锵激越地喧响,隔一会就透出一两声长长的嘶叫,这嘶叫在被坚硬的器具捣成零散、细碎的余音。也许相隔自己这儿四五节车厢不到,那里也有警察,心地好心地坏,警察就是警察,尤其是曼哈顿的警察,有几个不收贿赂,公正廉洁的?我随时都可以改变路线。当然,首先得解决这些警察。 我的手从皮包里抓住那把微型自动手枪,拿在手里端详。我来到这城市,其实是为了邂逅一个叫桑二的男人,差一步我就做了大法师的母亲,我能相信吗?如果说我是为了邂逅这个男人,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我这只纤弱柔软的手,只配握笔舞文弄墨的手,命定得拿起一支货真价实、装满子弹的枪。 我逆行朝车厢连接门走去,推开一个门,又推开一个门——没有一个旅客。我再推开一道门,发现自己已来到最后一节车厢里。我的目光巡视着这个使自己止步的车厢的每一处角落,椅、抓柄、扶手、窄长的过廊,车厢的顶、墙——漂亮精致的广告,人和物品都洋溢着一种假扮的欢悦。我想起有一件东西,我始终未打开,先是忘了,后是为了某种心理,现在,或许是该打开它的时候了。摸摸短风衣口袋,没有。手再伸入挎包,搜索着,感觉到是它,便抽了出来:一封皱巴巴的信——桑二给我的。小心启开信,用毛笔写的字透过纸背: 天色已晚。我来此寻找那株花,开花时像个圣徒倒悬着死去。此刻,黑色在草丛中聚集,我手脚伏在地上。那花叫什么名字? 桑二把后佛教仪式中合唱的经典名曲歌词写了下来。他曾在zuo爱时吟唱过,我当然记得这位姓李的诗人,雅加达出生的华人,现在是南曼哈顿的桂冠艺术家。 小妹妹,我的蓝靛花, 我的*性的、甜蜜的秘密, 你不含羞地伸展 对着地面。你燃烧。你有一阵子 同时生活在 两个世界里。 如果时光倒转回来,那个紧紧拥着我的男人,整个身体覆盖着我的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这么对我倾诉,我会和所有读了这首诗的人一样全身发抖、灵魂震颤。我会的,会和这时一样:憎恶自己心中曾有过的残忍和轻蔑。 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这首诗,我不用看都能背诵的诗啊,以我毫无觉察的形式,轻而易举就否定了我刚才的思想,我来到这城市,并不仅仅是,绝对不是为了使用一支装满子弹的手枪。 响着汽笛的火车向我不愿知晓的目的地飞快地驶去,抛下一段枕木和两条冰凉的钢轨。偶尔出现的信号灯映射着模糊不清的树丛、房屋、荒野。为保持身体的平衡,我的双脚间隔着一尺永恒的距离。 在铁轨的碰撞声中,另有一种声音从车厢一端传来,我感到起码有一连的人在朝我追过来。警察,全他妈的是警察。 慢慢地,我的双手举起枪。猛然掉头对准车厢那头,我却看到一队打着伞障,举着法器、佛像的长袍人,在鼓、号、钹合奏的音乐声中从远远的车厢中朝我走来。身披黄麻色袈裟的桑托巴本图克走在最前头,一轮光环绕在他们四周,把黑暗隔得远远的。我的桑二,他就站在我面前。 我朝玻璃车门靠近,玻璃门窗在飞散,如洁白的羽毛飘扬,铺成一条无限循环的道。几乎是同时,我意识到自己任何时候都可进入生死皆同的时间轨道,只要我愿意,高墙也会就此崩溃,镣铐也会就此脱落;只要我愿意,死也会就此复活。无论以前我有过多少恋人,以后将有多少我可能会爱上的人,但惟有面前这不死的精神,以柔克刚的力量才会真正进入我的血肉、骨髓;只要我愿意,我,即使已经无家可归、无路可去、无可记忆的过去、无可期待的将来,任何时刻,只要听从心的呼唤,我就能进入理想和信仰的宁静。 我垂下了手里的手枪,在离得最近的一个座位,安静地坐下来。火车的轰隆、汽笛的呜咽,以及向我靠近的一切声音,逐渐消退,逐渐圆融,成为弥天漫地的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