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女子》 1、红骑士 童话太多,世界更大,人稍不留心自己就成了童话。 山城一号桥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没有那么多高耸的水泥大厦,吊脚楼临嘉陵江顺山势延续,灰暗的屋顶层层叠叠,一个比一个窄小的窗,人像缩在火柴盒里,动弹不了。 少年窦明,生得瘦瘦纤纤,性格孤僻,扛着一袋米从一号桥走下来。在坡上走得急,气喘吁吁,见了街坊在议论,他侧目而视。母亲病逝后,他跟父亲妹妹从江边搬到枣子楠丫。才一个月,妹妹就能尽人熟,他瞅着烦。 石坡顶有一所幼儿园。教音乐的媛老师天天经过他门口,头发齐肩。音乐学院学拉大提琴的,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只能在这儿教孩子。在十二岁的窦明眼里,媛的美清爽剔透,听说她亲生母亲是日本人,五十年代初被驱逐出国;她父亲被查出有历史问题,丢了工作,当时气疯了,跳江后被人救起来,没隔多久,便呆呆傻傻,在街头给人擦皮鞋补皮鞋。孤独的窦明暗恋媛,越看她越像记忆中的母亲,那额前总有一缕头发垂下来,眼睛含水,仅看一眼,他就感到安心。 他先是不知所措地看着媛走路,不知不觉,自个儿陪着她走。两人一前一后,媛当没他这个人。走了几个礼拜,她时不时问他一句,他倒不说话。 出太阳或是下雨都不间断,窦明跟着媛走到幼儿园,然后折转身奔跑到学校,上课铃正响最后一遍。 妹妹取笑窦明:“做根杆杆,立个正,你这个烂样儿,风不吹就歪倒了。”窦明把球鞋的带子系紧,看见门外媛的身影,抓了书包,跟了过去。 媛这天脸阴沉,步子拖了铅似的重。窦明跟在她身后,很紧张,脑子开了岔,结果他的右脚踩上她的右脚。她生气地哼了一声。窦明想道歉,一着急,又踩到了她的左脚,她几步上了石梯,转过身来,对他大吼道:“路都不会走吗?讨厌得很!”他眼巴巴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塞住了。她突然站下石梯,对他哗哗说起来,原来是她发现丈夫另有女人,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边说双手边无助地在空中乱舞,想抓着什么似的,结果窦明把自己的手伸过去。 媛握住窦明的手,哭了,没一会儿,才放开,掏出手绢擦干泪水。 “你要迟到了。”窦明的手比媛握着时还烫,这么一想,他的脸变得通红。 “红骑士,”媛看着他说,“就像红骑士。” 他好奇地问:“什么?他是谁?媛姐姐请你告诉我。”这是他生下来第一次连着说这么多话。 媛说红骑士是意大利童话里的一位侠义心肠的小英雄,小时候父亲给她讲这故事,这也是她识字后读的第一本书,插图上的英雄,和窦明神态相似。 那天晚上,窦明回到家里激动不已,对着墙踢脚,在心里发了一个誓愿,那誓愿跟轿子和怒放的花有关。妹妹睡着了,被他咚咚的声音吵醒,扔过来一本书,他还朝她露齿一笑。 媛有好几天没有上班,听说她丈夫要和她离婚,她不同意,他前脚走,她后脚就服了安眠药。窦明闻讯奔去媛的家,得知她被送去医院洗胃。他跑到医院,媛孤单单一人躺在那儿,嘴肿着,双眼瞪着天花板,声音轻得几乎没有:“他逼我死,我就死,老天却不让我死。人活着真的没意思。” 窦明默默地陪在那儿,媛的丈夫来了,窦明愤怒地瞪着这个长得太俊气的男人。男人不由分说把窦明赶走。 媛终于下定决心,准备与丈夫签字离婚的时候,一号桥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媛在日本的母亲来了,脸上涂了一层粉,口红奇艳。不过窦明看着觉得新鲜。据说媛的母亲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她。媛的父亲在街上埋头修鞋,只不认识地问她,是不是要擦皮鞋?她离开中国时,媛才五岁,虽说是二十八年没见,母女就是母女。她紧紧抱着媛,对媛说:“孩子,你受苦了,我要带你离开这儿。” 喜事一个接一个,丈夫回心转意,向媛下跪认错,发誓要与媛修好。 窦明在那个夏天等着媛经过门口,但是门外没有媛的身影。他留了纸条给她,约她在一号桥见面告别。但是媛没有来,窦明在桥头等了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落日映红上半城下半城,洒了一江。 媛悄悄地走了,从窦明的生活中消失了。窦明背上书包,独自一人走着以前与媛走的路。早上太阳并不毒,还是有姑娘家打着伞遮着,但谁也不会是媛。他走到幼儿园门口,习惯性地折身朝学校奔跑,他发誓要去东京,去找心里最爱的人。“我会再见到你的,媛姐姐。”他要学那个童话里的红衣骑士,从窗前飞入,也能远渡重洋,救美丽的姑娘出苦海。 五年后,窦明满了十七岁。一号桥的小年轻时兴穿牛仔裤,让广东来的理发师剪夸张的发型,聚在每天都会冒出一个的新火锅店里,听港台女歌星的软绵绵情歌,吃火锅喝啤酒,深夜上桥头跳舞。窦明不和他们同伍,他热衷于外国诗歌,参加诗社,埋头写诗。 美人一面是冰山, 一面是云,低眉到桥断魂销。 诗友们认为这是窦明写得最棒的诗,他知道自己是在写媛,他想念媛,她经过门前的身影,她温和的手指,湿热地握着他。窦明每每朗诵,思念必会滑过。 因为不上课,也不复习考大学,父亲关窦明禁闭。窦明与父亲大吵一顿,离家出走。他在诗友中混了不到半月就腻了,开始周游附近的名山,当窦明爬上峨嵋山,日出那一刻,他清晰地记起自己当年的誓愿,立刻热血沸腾。 窦明决定去东京找媛。 媛的父亲还在街头擦皮鞋。问老头子媛的情况,他摇摇头。窦明只得谎称自己要去东京自费留学,老头子倒是一点没盘问,给了窦明媛在东京的地址。 在吴淞港口窦明混入一艘开往横滨的货船,再只身一人到了东京。漫天开着樱花,经历一番磨难后的窦明仰起头来,顿感身轻如燕。 他买了一张地图,不懂日文,倒是不会迷路,日文和中文大多字相近。他坐地铁找到都台东区驹形这条不算太小的街,按号码按门铃,都说没有媛这个人。2号是个旅馆,如果2与7写草了,那么7号是个餐馆。窦明迎头挨了一个闷棍。马路上车来人往,他突然明白地址不是最新的,也可能就是几年前媛初到日本时的地址。 这个陌生的繁华城市大如海,上哪里能找到媛呢。窦明一筹莫展。 窦明不想回山城,为生存他只得给人打黑工洗盘子,苦学日语。轮到有假日,他就去找那些可能有媛的地方。仿佛有意磨掉他留在日本的决心,这个媛生活的东京,把她掩藏得不露一丝儿痕迹。 一年后,樱花重新灿烂。窦明有一天夜里坐地铁时无意中拾起乘客扔下的报纸看起来:有个少年在东京铁塔,从离地面一百二十五公尺的大展望台内,打破玻璃跳下,气绝身亡。他翻过一页,是一个女人的照片,占了社会版大半,一缕飘逸的头发几乎挡住了她很美的眼睛。他心一震,这眼睛怎么会有自己从小就熟悉的那种神态,该是快四十的人,却不显老。报上说这女人在饭店拉大提琴,杀死两个女儿、丈夫及丈夫的情人,最后用同一把切菜刀自杀。 直觉告诉窦明,报上的女人是媛。他本能地摇摇头。可马上他否决了自己,那杀人者就是他在寻找的媛。窦明索性请了假,开始一系列的寻找。他找到出事的地方,千鸟町的一个有温泉的大宅子,媛的母亲的遗产。凶宅爬满绿叶,已空荡荡,只有看门老头。老头不开门,他站在门外,并不想把媛在日本的生活完整地拼列起来。 他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拿出一瓶汽水喝,这是媛生前天天走的地方,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但愿自己从十二岁以来成长的压抑与苦闷都如樱花,仅仅几天就凋谢了,不经看,也不经留。但是,不对,媛并未死——这个感觉非常强烈。看门人敞开一道门缝,窦明听到声音,就站起来,对老头说他是媛的表弟,来找媛。说了两遍,他发现老头耳背,而且不通人情,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窦明重新坐在石阶上。 “这儿闹鬼。”有路人扯住窦明的袖子,对他神秘地说。 窦明大声地说:“我可不信。” 路人看看他,觉得奇怪。走了过去,不一会儿那脚步声倒了回来,对他说:“是砍头鬼,没有头的鬼!” 窦明又不敢去警察局:黑着来日本的人,抓到了重罚,马上遣送回国。难道他如红骑士一样?夜里去了那幢老房子翻墙而入,用一根绳子系住看门人的脖子,逼他说出媛如何了?看门人急喘气,咬着牙,还是摇摇头。 窦明并没有这么做,他看出那看门老头是个不吃硬的人,这方法不起作用。 看门人睡得很实,打着呼噜。房子里开门声音闷声一响。看门人惊醒,爬起来一看:“大小姐,你怎成了这副模样?”他浑身筛糠一样发抖,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墙上镜子里是一个穿着花衣裳的女人,对着镜子,揭下头巾,是窦明。 不,窦明觉得这个办法也没用。他叹了一口气,这个忠实的看门人,不会说任何话。窦明在这幢房子外一圈圈走着,天就亮堂了。春日暖暖的阳光照耀在他疲惫不堪的脸上。路口那人不是看门老头吗?窦明眼一亮,赶快跟了过去。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巴士,他跟着老头子,最后老头子下了车,走进一所精神病医院。媛没死,没错,她就在这家医院。杀了那几个人后,自杀,却被救活,警察问她任何问题,她都会礼貌地一笑,认真地回答,内容重复着一个绵长的梦。 窦明以表弟的身份来探望媛。遇上一个好心肠的接待员,饶了他没带证件。 媛一点也记不起他,奇怪地看着他。 从接待员的嘴里得知——媛的丈夫被她接到日本后,有语言障碍,找不到工作,只得去背死人。她呢,不能住在母亲家里,继父是个有钱人,不要媛一家住在家里。媛无法,只得到饭店拉大提琴。丈夫把死人不要的衣服收集起来,挑选出不错的,成批运回山城,让那儿的人稍稍洗烫后,摆摊卖。日式衣服很受爱美成性的山城女子喜爱,生意做大了,中心区有一条街都是丈夫弄回去的旧衣物。丈夫发了财,旧病重犯,找女人,夜夜不归。没多久,媛的继父到国外子女那儿去了。母亲得知媛的情况,让她和丈夫分居,要接她和两个孩子回去住。丈夫不准,找媛的母亲算账。 母亲很伤心,从那之后,母亲旧病复发,越来越严重,没多久就过世了。媛一家子搬到了大宅。 媛很想返回家乡重庆,可是丈夫不肯,也不让她到饭店去拉大提琴。丈夫把情人带回家来,要她和情人一起在温泉里服侍他。她做得不好,他劈面就是一记耳光。比起在重庆,又升级,让她跟那些红灯区的妓女一样,套上皮带在地上爬,他用烟头烫她的乳头,在她的尖叫声里,他开始进入她的身体。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两个女儿是丈夫的心头肉。媛和女儿一起玩游戏,大女儿惹得小女儿闹不高兴,媛训斥了小女儿几句,惹得她大哭。丈夫怒火冲天,说媛不是一个好母亲,会把孩子带坏,不让媛再碰孩子。媛气极了,要他离开家。他反而把媛推出房门,推到街上,当众咒骂她已是亡灵的母亲,说她们是一样不要脸的货色。 当天深夜,当丈夫和情人在床上,一起嘲笑媛时,她做了那件震动全日本的事。 窦明照常打工,每周花一天时间去看媛。这天窦明觉得媛认出了自己。她对着窗外的树林注视了好久,对窦明说:“我的头发太乱,你帮我梳梳吧。”窦明接过梳子,站在她身后。这头发轻轻一梳,就梳下来一缕头发,一根根白发扎眼地晃。他放下梳子,把那白发拔下,一共三十六根,每下一次手,他都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他的眼睛变得很模糊,把那些白发,还有地上的头发丝,统统合拢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裤袋里。 媛是回光返照,就一会儿,她就不认识窦明了。窦明问她:“愿跟我回山城吗?”她看着他半晌,然后说:“从楼梯上滚下来一只腿,又滚下一只手,然后是头。”窦明觉得很像多年前她对他讲的那个童话。童话太多,世界更大,人稍不留心自己就成了童话。护士来催窦明,探望时间到了,要他离开。 “我要娶你,用轿子来抬你。”那是窦明十二岁时发的誓言。当时他幻想在盛开的花海之中,自己扎一顶轿子,扶媛进去坐好。 护士不耐烦了,走进病房。对窦明态度很坏。 “媛姐姐,我走了,我还会来的。”媛在专专心心数着手指,没有反应。窦明握了握她冰冷的手,跟着护士朝房外走,他突然趴在过道窗台上,哭起来。自己一直爱着的那个女子,竟然完全不知他的感觉,更不知这些年他都在为重新见到她而活着,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却是这副样子。他伤心透了,觉得生不如死。他看见对面的小山坡上,樱花洒落了一地,几只黑鸟正活生生地站在树枝上扑扇着翅膀。 一周后,东京的报纸报道,著名女杀手昨夜突然死在医院一个小山坡上,死因不明,像是被人掐死的,脖颈上有手指印。警察局怀疑是一个中国少年,却发现那少年消失掉了。 同时,远在中国内陆的山城,晚报角落有个地方,刊登着一则寻人启事,一个住在一号桥的父亲在寻找失踪一年的儿子。 2、神秘女子 那个地方女人天生是舞者:用手指,用腰肢,用眼睛。 一 一个女人在—— 不用说,她在跳舞。那个地方女人天生是舞者:用手指,用腰肢,用眼睛。 二十七八年前,她开始跳舞时,并不在长江边上。现在不想跳了,却想到那个地方去。她像是被偷走了魂魄,眼神呆滞,盯着江水的湍急处看。这是一个薄雾的早晨,周围旅客都消失了,世界都消失了,只有她若隐若现的身影,脖子上围着一根长长的白绒线围巾。 祖母坐在饭桌上说起陈年往事,像数碗里的稀饭粒,故事偶然停下,是因为要纠正孙女拿筷子的姿势:“不要拿筷子太靠上!那样你会远离这个家。”她听从祖母的话,趁着祖母讲故事入神,她的手就偷偷移到筷子上端。 祖母断断续续地回忆:曾祖母聪明过人,在众多小妾之中,本来曾祖父独宠她一人,后来嘛,也像其他女人一样,不受专宠了。她天未亮就起床,装束好后,就在丈夫入寝的房门前如轻风走过。他醒来的第一刻,听到流水声花鸟声,走到窗前一看,是她在弹琴。夜晚明月高悬,孤寂之中她点烛飞针走线,专心地绣丹凤朝阳图,为了他生日,想使他感动,又学会跳蝶儿舞,叫厨娘研制美味,请花匠种植奇花异树。她这一生呀,都在挖空心思讨丈夫的好,想再次能够独占他的心。 等到明白事与愿违,男人越拉越远,她气疯了,索性放了一把火把整个院子烧了。那场火烧了整整一夜,谁也救不了,家就这样败了。 “那结果呢?”她忍不住问。 祖母叹气:“谁也没有再见过她,有人说她溺水而死,有人说她上吊了。” 祖母瞧瞧她的脸,说她不仅模样长得像曾祖母,连脾性也像,比如从小到大都怕闻厨房的烟味儿,甚至发展到害怕的程度。无奈之中,祖母请来道士做法,最后,道士留了一尊灶神爷,叫她日日跪拜。 所以,她从小就跟神呀上帝呀有缘。 你听这个女人讲这些事,觉得比听戏本子还带劲。她乘乌篷船,你搭了一艘货船,你和她一前一后到岸上。山民扛着她的箱子,你拿着自己的背包,前头有两个本地汉子,扛着从县城买的百货用品。山坡陡峭,爬一段,她停一段,你早就在她的视野之中。她最后干脆站在半山腰,看着你满脸是汗地上石梯。你开始旅行时第一个与你相遇的女人,她觉得应该是她。那时她脚上是一双红鞋,梳着两根长辫子。“二十岁了,还没有一个人吻过我。该嘲笑我了吧。”她对你说了这句话,你抱住她。她推开你,朝后退,慢慢地朝门口走去,突然她转过头来,手一扬,为你跳起了舞。澜沧江上游女子的舞,曲线特别夸张,专显细腰丰乳。她边跳边唱,民歌调子,你听不懂,却发现一旦进入就难跃出,你着魔似的注视她不嫌夸张的扭动。那个早春二月的下午,她把自己交给你,你无法拒绝这上天的礼物,觉得愧对她。 很好的阳光,如同当年一样。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感觉天光可以照清人五脏六腑。成年之后,她并不像祖母所言,惧怕什么烟味,那种曾经害怕的感觉早已忘记。若怕,她就怕你突然出现,虽然她想你日夜就在面前。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她才必须要作这次旅行。 山外有山,山下是水,水连着水。她想看清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是值得继续活下去或是应该结束生命?” 她哭着告诉你她的身世:没有一个人需要她,家人没赶她走,她也想走得远远的,远到她看不见过去。 她那么多话,从下午到晚上,又从深夜到凌晨鸡叫,即便你进入她,她也没有停止。那一天你和她的对话,几乎是所有女孩儿变成一个成熟女人都会说的话,你最爱听,却又最怕听。 你决定离开那刻,她沉默了,抬头看微光上了窗户,天几乎在她注视下变亮。果然,碎石铺的小街上已有人声。她突然转过口气,说:“我不留你了,这就送你上路。” 松开你的手时,她又说:“很嫉妒,前面有个地点等着你。” 你穿上衣服,离开床,走到镜子前,用手理理头发。镜子里映出窗外的树,覆盖了雪。这恐怕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了。“雪把窗子变成无数的花朵,花朵谢了,还会再开。可一个人的爱却没这么幸运。” 如此回答,你和她都心里一惊。这很不像你一贯行事。说实话,你的脸与四十岁的年龄不吻合,倒像五十多。她一向喜欢年纪大一些的人。你的脚印从木门前的雪中踩出一条路来,虽然雪还在下,那脚印一直留在那儿。直到今天,她重回小镇,就是想在旧地,和你对话,就一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晚了这么些年:“你是否改写了她的一生?”等等,还有半个问题,也许根本不算个问题,“你是否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你一直在写女人,但是你的心思并不在女人身上?’” “我是个处女。”她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我并非一个处女收集狂。”你一边抚摸她一边说。 “我听许多人说,你就是这么一个坏人。” “再说你也不屑做处女,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你亲吻着她的头发。 她又说:“除我将来的丈夫外,我还会有像你一样的情人。” “到底多少?”你感兴趣了。 她笑了:“一个军团。” 那是在一个便宜旅馆,也是那个乡镇唯一的客栈,更像一个简陋的家,墙上有一张张你的画,全是她的身体。你住了三天,每日你在她身上留下一个符号,并且画了下来,她看看,就用饭粒粘上,往墙上一贴。 “任何人看了那些符号,都会不可救药地爱上你。”你走过一棵老树,回望她,喃喃自语。 可她听见了,她走进房门,第一件事就是,扯下墙上的所有画。她拿着画片,到雪地上,划根火柴烧掉。她倒掉热水瓶里的水,脱掉衣服,擦洗身体,不想让符咒起一点作用。 二 你不时会想起她,哪怕是多年以后,半个地球之外。那是另一个女人,完全不同的女人。这个女人穿着长长的大衣,头戴黑色贝雷帽,看起来比你还高。她已经过了青春年华,但是她的背影依然那么风姿绰约。掉光树叶的梧桐树,相互衬托出这个地中海不常有的寒冷。她乘火车到法国南部。凛冽的风刮在身上,使她的脸微微发红,这个下午,日落之前,到达可爱的普鲁旺斯。 她是从波兰来的,在奥斯威辛时,她还是一个婴儿。一个犹太女人,生来就是受尽折磨。因为受尽折磨,反而显出一种气定神闲的风韵。你记不起来她的名字,她告诉你时,你眼睛在看她的脸,没有留神她说的话:好像是叫苏姗娜或莎宾娜,反正是一个什么娜。她不管你在想什么,把手套取下,便把话直接扔过来:“今晚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你微笑了,女人这么直截了当,非常少见,但是极其可爱。突然你有点伤感,因为她长得不像一个西方女子,而有点像从前一个什么女人,当然是在中国。你客气地说:“我来找你。” “不,我到你的房间来,我喜欢到别人的房间。”她说完,就走掉了。 旅馆外的风有点凉,你也是今晚火车到达南部,没准儿与那个胆大的女人同一趟火车。来南方,仿佛就是为了这场艳遇,你摇摇头,走上有些斜坡的小街,那儿有家咖啡馆,香味浓烈。你决定先喝一杯,再吃点东西,便去会场。好久没一个人轻松地坐在陌生人中间,静静地待着。 墙上挂满各式画,其中有幅画,是个穿旗袍的东方女子,旧上海,错了,画下面有行字,提醒你这是电影明星广告。那个女人老家也在长春一带,皮肤白皙,头发生得好。她躺在床边,右手用一把剥水果的小刀,事实上她剥了一个大甜橙,将每一瓣橙摆成一个方形。看着皮从刀尖上掉下地板,脸转向天花板,右手往下一用劲,左手腕被她割破。刀子一进去就没有拔出来,血一点一点流尽,浸透在床下的橙子上,顺着地板的缝往下渗,爱恨皆像生命结束时那一刻虚无,空气轻浮。她紧闭的嘴唇苍白,眼睛里光散尽。这现实就是一把刀,她想爱你一生。她割腕前与你大吵,要你和她结婚,还要你与她一起结束生命。 “如果婚姻可以改变可怕的现实,那么我愿意与你结婚。”你说完摇摇头,决定从她的生活中走掉。事实上,那时你已经受到有关部门的警告,勒令你从这城市消失,否则你这个人就会消失,而不仅仅是你的声音。 差不多二十七年前,二十七年来,你宁愿天天都在田里种地瓜和玉米,进入田边洞穴睡觉,不再想其他任何事。事与愿违,你却成了一个作家,即便是不在意身外之事,可是身外之事却要在意你。她手缝的枕头套子,上面的蓝靛花,这么多年了,总晃动在你眼前,甚至她的呼吸,就像这杯咖啡冒出的热气,撩着脸颊,有点痒,有点心暖。 这个晚上的演讲很平淡,你,还有三个女人,在台上谈生活和写作。写作使你成为一个听见来自世界尽头声音的人,想想也是,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他们要消除的是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比你的生命更让他们害怕。 那个爱你的女人如今葬在何处?你很想从这空谈艺术的台上走下来,到她的坟边坐一会儿,说一下你的心事。你很想握着她的手,抚摸那一道存于你心里的刀伤。 台上的三个女人,一个在说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自由创作,身体写作;一个在说如何在法国用法语写作成功,不管什么潮流,她都混得开。 当晚,那个从奥斯威辛来的女人果然进了你的房间,她像一只猫,钻进你被窝。你搂住她,是由于她来自那种地狱似的地方,你一改平日的冰冷,目光变得温情脉脉。可十五分钟过去,你仍是对她没有欲望。她摸摸你,轻轻嘘一口气:“这样就好,就这样躺着最好。”她懂得安慰,声音里听不出来她的失望。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月光微弱,可看见附近教堂的尖顶。你像对一个老朋友一样,对她讲起这晚上的演讲,说你很后悔来这里,没有必要讲话。 她说她当时在下面,她把你的手拿到唇边,轻轻吻了吻,说:“无语就是呼喊。” 其实她习惯逗弄异性同性,这个世界有什么可以让人忘掉国家施加给个人的灾难,唯有做爱。她很小就这么认为,一旦开始身体力行,便收不住。她简单向你说她的经历,波兰犹太人,一大家子就她们母女俩死里逃生。战争结束后,母亲在镇上小小的邮局上班,她上完学后,在一家诊所当护士。但是母亲日夜无法摆脱在集中营的日子,“只要做爱,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装入一些我身上的负荷,就行了。”母亲这么告诉她时,声调带着疯狂。母亲总是带一些陌生男人回家,他们大多是她的顾客。当她一开始感到母亲的痛苦,母亲的痛苦就减轻了许多。命运如此有理由让她承继了母亲的说法,而且在母亲过世之后,她从未梦见母亲,相反,总是梦到母亲说集中营,一件件事就如同亲历,应该是这样的,她的胎教就是集中营,就是那种难闻的烟味。母亲死了,就算母亲活着,那个不安的魂也会一样附在她的身上。 她坐了起来,慢慢脱衣服,声音有点怪。你好奇地拧亮床头灯。她倒很大方,没有改变动作,仿佛有意让你看,也喜欢被你看。乳罩摘掉后,她的rx房,她的脖子,早在许多年前,就不像一个少妇了,岁月在她身上拿走很多东西,不过,她的眼睛依然明亮。 “因为我没有言语,你最后才决定来这儿了。”你把她没说完的话点出来。通常如此:语言胜过行动的人,真要行动,却是要下一番决心。 她笑了,伸手去关灯,“是的,亲爱的。” 一夜情通常是惊天动地的。可那一夜,你和她如爱人,她的温柔缓解了你内心绷紧的神经。第二天,你坐火车回到巴黎,叫出租回到半山坡的公寓时,你终于想起,她到底叫什么名字,而且你不止一次遇到她。如果这是个错觉,当然更好。火车轰隆,摇篮般使你沉入梦中。真是的,好久没有这么一个安宁的睡眠了。 三 你忽然发现,就在你的对座,她静静地看着你。一个小皮箱放在座位上端行李架上。你不相信,再打一回瞌睡,睁开眼,发现她也睡着了。那就不可能是假定、错觉、幻想,想象中的女人不可能如此旁若无人地睡着。 你站起来,一个人经过车厢过道,那过道是一个舞台,布置得很逼真。在中学读书时,你喜欢作文,也喜欢画画。你爬上学校后面的小山,那儿有座破庙,你看到她蹲在地上在倒塌的石头上刻字。她写得一手好字,这给你很深的印象。 后来她变成一个热爱你小说的读者,与你通信一年年持续。她告诉你:有一天,她读到一本回忆录。那是上个世纪20年代,在巴黎,有家咖啡馆,有人把一个女婴留在桌子上,抽身离开,一去不复返。 她觉得那个孩子就是她。如果是她,多好,因为你就在巴黎,你就会把她拾走,带她离开,并且回到你的家里。 现在这通信结果来了,她和你终于见面了,而且约在这趟列车上见面,故事就是如此巧。她睁开眼睛,你也睁开眼睛。 所以,现在你们正在往巴黎去。正往那家咖啡馆去。 你已经过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看什么风景都一样,可是对面这个女子,仍然让你心不安。好像你的回信是这样的:当年那个婴儿在咖啡馆得到了上帝的照顾。西边三圣者,中间是阿弥陀佛,左边是观世音,右边是大势至,如同小时候她在庙里看到的情景。你问她:“陌生的旅行者,你是否能否把我们带向净土?” 黑夜第一次这么柔和,这么有节奏,你朝她靠近,你的手伸进她的衣服,说:“你的胸脯长得这么高,我原以为是假的。”于是她走进你的家,让你剥光她的衣服。 你止住了幻想,她不会走进你的家。错了,现在是你走进她的家,把你的身体安置在她的身体中。 火车别停下,地平线的边,就是死亡的边。穿着制服的检票员来了,他一个位置一个包厢地看,很敬业的样子,隔壁房舱响起法语,软软的,甜甜的:“就只喝咖啡,其余什么也不需要。”还没有人敲你们车厢的门,你已经醒了过来。你知道不管下一个梦什么时候来,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要等待?” 这声音模糊。一个女人在峭崖上,从那些悬着石棺的山间小道走过来。她天天都在等一个男人。男人走了,再也没有任何消息。“那么,不必等待。”这个念头占领她的思想。雨天的山里路很滑。男人把她的日记交给了组织,因为她有了情人。“你要见证背叛?这并不是背叛。” 你笑了,说:“你在写小说吗?” “雨水有种天然的激素,让人情意绵绵。”她这么回答你。 你双手合十,然后将雨伞收起来,朝她走近。 那天,你清心寡欲,与她坐在一棵大树下。四周的雨水滴落下来,这个喧嚣无比的世界突然显出安静的面目。世界并不是一直这样,因为人把世界弄成一个非世界,让人害怕世界。你手上已有斑点,白发增多。她,还是三十年前那么娇小秀气,连声音都没变,说话的方式完全男子气十足。 她跑到山脚,走向街心,说谁都在指点世界,谁都想当上帝。你跟着她信步游荡,没有目的。所谓目的,不也如此,放个狮子出去,狮子吃饱了却不会回头。而你在哪里? 她回头,不见你,只有夜雨零星地飘着。她原地转圈,随手指一方向,只要坚持走下去,就能见到你。 “只要心诚,我们果然就能相遇。”你不由得感叹。 雨水大起来,她走到雨水中,她笑了,你第一次看见她笑。一个女人的笑竟然是这样的美,你突然发现脸上湿得厉害,弄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本来你已经决定消失,实在忍不住,从街角里走出来,走向她,双手捧起她的脸,热烈地亲吻她。 四 你坐在椅上打盹这一刻,她走到幕布旁,取掉修女的面具,还原成本身,一个街头流浪女。她走到你跟前,提起你脚边的皮箱,回身往台上走。皮箱很沉重,又旧又脏。 “里面到底是什么呀?总不会是性欲。” “或许是一颗头颅,也或许只是一封绝情信。” “说清楚点,行不行?” “行,你可以叫这里面的东西叫做正义,或者良心。” “太麻烦,会弄得每个人性冷淡。” “要不,怎么办?亲爱的。” “能不能扔了?起码,今夜别打开。今夜可以变得单纯一些。” “有个国家的人,脑袋里就少这个东西。佛让我急着送去。” 演出已经开始很久。她在长江上游那个叫乌衣镇的地方与你邂逅,现在在台上,她正在勾引一个长得很像你的人,如果给她一个名字,叫朱花婆好了。名字不好听。可她就是那个你忘不掉的女医生,生得美丽而且神秘。在中场休息之后,她变成诱惑男子的妖女。你和她在舞会上认识。后来你才知道,她做过县图书馆女管理员,也做过夜夜读小说的中学生。她在茫茫人群中认出你,把你带进她孤独的心里。就像你和友人在江南水乡度过的那个长夜,三人一起躺在船舱里时,不能碰的她,反而给你最美好的梦想。 你在台下观看,你的记忆加入了演出。你悄悄地离座,像是出去方便一下,没有惊扰一起观看的人。你绕道到了后台,你让导演离开,你决定自己亲自导。这是一本几乎占了整个舞台的书,她和一个人在书上做爱。 音乐呢,我们最熟悉的音乐呢?不是这种,也不是那种,就是那种集体大合唱,就是这种可以用音乐蒙上伪装的什么玩意,如此这种可怕的声音才能逼真,才能重现过去,在那三十年前,四十年前,甚至更长。 翻过一页,又是一个女人,再翻过一页,又是一个男人。一切像魔术,生活就是魔术,艺术是什么?艺术能模仿生活吗? 书与台上的男女在火焰之中。书成了灰烬,人成了白骨。 几乎在同时,台上盛开了一朵莲花,又一朵莲花,有白有红。木鱼声响起来,莲花继续在盛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我们在火车上遇见时,你只看窗外。” 你讲完故事,在她整齐的发髻里,挑出一根细细的白发,她笑着说:“故事催人老,一日等于七千二百个白昼。” 很多年后,你离开了这个国家,漂流世界,到处见到的只是陌生人。而这个女人还是天天站在长江边上,面朝日出背对日落,一次一次地跟踪你而来。为了通得过边境,为了不得罪异国人各有千秋的唯一上帝,她变成各种身份的女人,各有自己的故事。 好吧,从那个叫苏珊娜或莎宾娜的女人那儿重新出发。艺术远远比时间、比声音迅速,穿过海洋沙漠、连绵的群山,她问:“你为什么在每本书每个戏里写女人?” “因为我在寻找一座神秘之山。” “那座山到底在哪里?” 其实她也知道,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那你是在想我,想那个还是处女的我?” “我想你,不错。但是为什么你总是出现在我身边,为什么你的忠诚,给了我一个人。” “我的灵魂属于很多人,我的身体却只给你。” 难道她说的不是反话?故意来戏弄你,给你枯燥无味的生活添一点儿苦涩味。她提起简单的行李,下了火车;她走在路上,坐上船,往下游驶去。 她在离开你的那一天时,就开始了这旅行,如今你和她都无法停下来,她就是会再次见到你。你这才明白:她的话可能真是对的。 这个你是你,也可以不是你,但是她肯定是她,所有的她都是她。 冬天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全是一片白色。狗在白色中奔跑,脚印串成一线。狗成为一个小黑点。远远的一排灰暗房子,在刺眼的雪上,自然地进入你的回忆里。你走到桌子前,手指在电脑键盘上敲下: 一个女人在—— 3、地铁站台 人群中出现的那些脸庞 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 列车停止的方式很奇怪,停得那么慢,最后还是一个猛煞车。车厢接头哐的一响,他的笔尖猛地划了一长道。哦,到了。他从报上抬起头,合上笔套。可窗外不是站台,暗淡的灯光照着隧道的墙壁,贴着车窗。电缆上积满灰尘,像烟瘾者的肺管。这是中途停车。 半年都过去了,何必在乎半分钟。他看了看手表,九点十分。约好九点见面。她在电话里半开玩笑说,站台人很多,你不会认不出我的脸吧?她说她会在站台上,像以前等他那样。 这安排似乎太温情,跟她的性格有点不符。在一起两年,他领教够了这个骄傲的心灵,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失败,哪怕是菜里多搁了盐,也不喜欢提起。她不喜欢输,万一输了,忘得越快越好。为什么她主动提起了这事呢?她本不会再提起会面。实际上这半年来她从未主动打电话给他,只来过两封信,只说事务不谈自己,简短干脆,第二封比第一封更短,不像她写的信。 车停了,车厢里谁也没有在意。一对年轻恋人在车厢那头,手拉手,互相注视,眼珠也不转一下。如痴如醉,真是一个美妙的开始,他想,如一切开始一样。对面的醉汉也没有动,打着鼾,眼角挂着两滴泪水。车厢里各人干各人的事,没有人对半途停车有任何不耐烦,他们知道,一切不由他们控制,甚至没有在乎,没有像他那样抬手看表,当然,没有分手半年的情人在等他们。 只有一个老头,衰老得几乎不能动了,顺腿拄着的手杖,轻轻叩着地板。就这一点不耐烦,灰色而苍白。 他低下头,又看起手中的报纸。报纸再厚也已经看腻,乘地铁从北到南,跨越整个城市,好像跨过很大的时差。非洲的饥饿,南美的暴乱,看过了,都与他无关。早在十分钟前,他就开始做字谜。英国人的玩意,这比读报更能消磨时间。 17(竖三格)被水盖住,三格,很简单,wet。怎么啦?他想。这是个暧昧的字眼,一个叫人怦然心动的字眼,一个她重复过无数次的字眼。她第一次说,我都湿了,满脸绯红,虽然那时他们已同居很久。那也是在地铁里,他说了一些只有他们才懂的话。她握着他的手,指甲抓了他一下,还瞪了瞪眼睛,你敢再胡说。 不是停车这个事实,而是这个事实的讲述使车厢里的人感到了异样。连对面的醉汉也睁开了眼。而那对恋人也开始注视窗外。 司机在说话,英语从车厢的扩音机中传出,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语调呆板而音节模糊,像在念咒: 由于前方车站发生事故 列车中途停车 清理工作还需一段时间 有人掉在车底 把她抬出列车才能进站 给旅客带来不便 地铁公司恳请原谅 他没完全听懂,但他感到不安。这声音本身就叫人不安,虽然说这话是叫人安定。司机又重复了一遍,他那伦敦土腔实在让人不舒服,但这次他听懂了;而且听出那是个女人,her。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一个女的掉进车轮之间!整个车厢一片肃静,好像每个人都看到了站台上惨景,那个醉汉喃喃地说:“啊,一个女人,一个女人。” 18(横五格)的分岔。这是什么词,他想。分岔、岔路,从一条道到许多条道,到更多条道,路永远不断地分岔,一岔就难以回头,像树枝越分越远。他想,这不就是树枝bough吗?可是从哪里开始分的岔呢?是她的骄傲?是我的忍让?他们的关系好像总是一个悖论。为了让我回去,她必须收拾傲心,可她的失败她的绝望无助反而使他的耐心忍让失去了对象。如果只需要床上拥抱,那多好,甚至只需要呻吟,不需要语言。他从来就无法理解她的语言。 他有点愠恼但仔细地在字谜上写下那个词,格子太小,人和人本来就不易走到一起,尤其在这异国他乡。人和人相遇,就像风中树枝偶然触及,这种偶然和必然一样,应该想到却又常常忘记,“连理枝”会绞杀许多事实,包括自己。 他不愿想下去,他往下做,19(竖五格),植物生殖器官的一部分。怎么今天这个字谜尽是暧昧记号儿,有意撩拨人?见鬼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她的身体,像盛开的百合花。这比喻太陈旧,他曾用过一次,被抢白了几句。她是诗人,把语言像毛巾一样这么扭过来,那么扭过去,永远在寻找吓人一跳的表达方式。萼粉红、瓣艳紫,花瓣的表达还是花瓣。 他拼出来了:petal。笔在纸上拖了一下,远远画出格子。很难记起那时说过的话,可他记得一句:让我看看。她说,看什么?啪地一声把灯关了。你们搞科学的人就想把什么都搞清楚,我们搞文学的就想把什么都搞模糊,越模糊越美。他想反驳,但她伸手关灯那动作太冷峻。那还带着浴室潮气的身子却叫他透不过气来。 事情过去后,她突然说:真想我们分开一段时间。他问:怎么啦?又是诗人的气质?没什么,一点感觉。我们至今互相不太理解。我们好像裹上越来越多的纱网。你想看清我的肉体,我想看清你的心灵,可我们都越来越看不清,也许有个距离就好一点。他没搭腔,这样的谈话已好多次了。开始他还试图劝阻她,后来他就明白劝阻是没用的。艺术家的神经在异国他乡,不能帮助人,只能妨碍你。像往常,他用鼾声淹没她的话。但半夜他醒来,看见她睁大着眼睛,仰天看着黑暗,双手压在胸前。他看着写下的词:潮湿、树枝、花瓣……在哪儿见过这几个词。在诗里!在她的诗里?也许吧!今天她一定要见我,为什么呢?这个骄傲的女人,半年中不理睬他多次和好的请求,现在到底是什么使她放下架子?处境绝望?还是半年的落寞使她心灵被榨干!她若回头,自己怎么办?再次走到一起,也必须准备重新分手,她的一切不可能改变,哪怕分离六个月之久。 突然,车厢里响起司机的声音:我们刚接到通知: 前站车故已清理 列车即将前行 地铁公司感谢各位顾客耐心合作 车厢里一下子静下来之后,那对年轻人高兴得鼓掌吹口哨。等了二十多分钟,连他们也厌倦了调情。时间能改变一切,能使天使冒火,也能让魔女驯服。谁知道这半年她是怎么过的,靠写诗!他很久没读到过她写的诗。他的圈子与文学无缘,更不用说那些印数极少的文艺杂志上的华文文学作品。他也不去关心,诗已经很遥远,就像她。潮湿、树枝、花瓣。 列车缓慢地开动了,灰色电缆在窗外模糊成一条轨迹。她还会在那里等吗?已经误了半个多小时。想到这次可能见不着她,他觉得心里突然一空。如果她已失望地离开,似乎是他故意有违初衷,遇上这延迟,存心使她失望。这一刻他觉得非常想见到她,把她抱在怀里,让她骑在肩上,忘掉过去的一切。 列车终于驶进车站,小心翼翼,好像怕再出事。他丢开报纸,走到车门口,站台上挤满人,半个小时以来第一辆南行车。他挤出车门,站台上到处是脸,各种各样的脸,就没有一张熟悉、苍白的脸,带着焦虑和期待,朝他的方向看。 他沿着站台走去,人渐渐稀少了,到站的,上车的,都离开了月台,依然没有她。 他忽然想起和字谜有关的那两句诗: 人群中出现的那些脸庞 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 常听她说起,这是她最钦佩的一个住在伦敦的美国诗人写的。他觉得这两行诗太平淡,不需要一个大诗人才能写出,可今天这些词让他悟出一点滋味,当他空空的脚步声在月台上响着的时候。 然后他从出口到了电梯。到哪儿去找她呢?她想必知道站台上出了事故,就应当耐心等着,或许这又是一个考验,看看他的情意究竟多深,这样做就错了,他已经厌倦了男女之间的游戏,而她似乎还需要这些。 就像这两句诗,他想。就那么几个词,平常的词,顺手牵羊做字谜也显得太容易一些。你如果没完没了地咀嚼,似乎真能感到幸福是那么短暂,人生有如风中的花,随时可以凋零。可是你不去咀嚼,它们就不过是几个没用的常用词。 他到了电梯顶上。外面的街道一片漆黑,下起了小雨,灯光迷蒙。在尽头,街角上似乎有急救车的尖叫声在飘远。突然他想起这门口应当停过一辆急救车,一个女人搞出来的事故,这个落在车下的女人还活着吗?怎么站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没人提起这事,没人还记得这事。 他转过身,从街边细雨中退回。细雨后面应当是另一个世界,他不想去了解的世界。他走回入口,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认识她的人说,她是看不得的,一看不会让人转眼。 4、近乎恼怒的透明 进房间后,她觉得口渴,接了一杯自来水,刚喝一口就立即吐出来,水有股腥味。从机场乘出租,来海滨的途中,经过不止三个墓区,大都是四十多年前这个小岛上一场战争的死难者,当然只是胜利的死者才有墓地。她在想象被炮弹炸得一段段的胳膊身躯,但她想象不出那些脸被毁坏的样子。她把门窗打开,朝海的房间,风景不错,只看得见一些热带植物,仙人掌茁壮肥大,三层楼高的阳台外,一个嫩嫩的花苞,太阳晒着的一面是红的。她探出身试了试,够不着。 许多年来第一次放开一切,“休假”,她看见门背后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还不算太蓬乱,白衣白裤,眼睛很放松。心想今日就在附近转转,买些食品。以后几天,中饭在外面吃,早晚饭自己做。女友的别墅,说空着,要她来住。 街卵石铺得灵巧,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坡度却大,停泊的车辆只得在路沿上缩着。商店门小,橱窗也小,旅游纪念品,几乎家家相似,看两家就没什么兴趣了。她坐在海边长椅上,游船舢板在动,海水蓝,深蓝,天也蓝,淡蓝;房子洋的有洋味,土的有土味,但都和附近的峭岩一样被阳光漂白。走过她面前的大多是游客,本地人偶尔也有,他们肤色深浓,方言混杂拖拉,倒像是外地人。海滩不宽,躺满肉条儿,男女成双,一家成堆,一人逛来逛去的游客,怕就只她一个。想到这里,她反而有点自豪:单身贵族,其乐何如?靠近别墅的街,亮光稀少,路灯时有时无。猫在无人的街上狂叫,黑暗中潜行的云压得极低。一瞬间,盖住所有的房子的形状。她的脚步声,回声突然传得老远。 桃汁香,纸盒不大,但倒三四杯不成问题,价格比她住的内地大城市低多了。但是黄瓜蔫蔫的,小白菜泥多。小岛不像能自给自足蔬菜,据说从前产棉花,现在种土豆。她笑笑,干脆生产石头罢了。遍地白石,层层齐整,采石场一定靠海或山。春天的花在其他地方早灭了任何希望,可是在这儿,花整年不谢,艳丽红火,跟她一度拥有的脸有点相似。认识她的人说,她是看不得的,一看不会让人转眼。那是从前,岁月跑得比月食还快,这不能怪她。 现在更显出魅力。多年不见的女友,巧遇她时说。就为这话,她接受了“发了”的旧友的好意,住进她的这套别墅。 女友真周到,已经请管房人买了食品装在冰箱里。冻格里可能是什么海鲜,有股海腥味,下面有水果蔬菜。不管怎么说,有人对自己周到,总是好事。她坐上观海底自然景物的游船,怕是冲着招客的船老板来的。这个男人皮肤黝黑,制服花里胡哨却笔挺,男子汉气十足。 太阳光温暖地照在身上,但海风冷冷的。还未到下底舱的时候,船顺着海湾行驶,速度极慢。左岸一块不小的岩石,刻着一些字,她仔细辨认,竟认出是在此跳海自杀者的名字。不像其他岩石,题的字冠冕堂皇,古香古色,做作得很。她从化妆小袋里拿出镜子。对着镜子,修口红。在餐馆吃午饭时,未能上洗手间。嘴不能红如猪血,也不能紫如死灰,她喜欢自己的唇膏带点亮粉,柔和自然,保持湿润的纹线。这种口红在她居住的城市只有一家商店才能买得到。 她,刚成为独身主义者,来旅游并不是追求艳遇,不过,也不是为修行。舱里响起音乐,没一会儿,音乐轻了,驾驶室里船老板打着本地官话导游讲解,说对岸是尼姑庙。想到修行就见到尼姑庙,见鬼!她在心里骂道。船前驶一分钟后,峭崖上的尼姑庙、古树、紧闭的门更清晰了,其他游客纷纷涌往底舱,她也没发觉。 等回过神下到底舱,已没靠玻璃窗的位子,她只好坐在楼梯上。水泡银闪闪在船底游动,光线一束束从水面射下来,水起伏的快乐,就是她曾有过的快乐。观海底自然景致,纯属一时兴起。但此刻,她掏出照相机,是愉快的。 手掌大的鱼,一群群视若无人地游着。白沙石间的海藻一片又一片,船经过,就不断摇动,荡得水兴奋不安。又轻又柔,像人的拥抱。想被拥抱?不,已经失去,所以不必当真。不当真,才可以正常地引着比喻,不带酸酸的浪漫劲。礁石几乎划破船底,特殊加工没在水下的玻璃舱,底面一定铺了厚橡皮,不然早撞得船沉人亡。鱼越来越密,越来越黑,在水里游得自由,好像精子,游在水道里。这个比喻一点没猥亵的意味。 她站起来,打开闪光灯,拍一张精子群行的情景,不拍毫无意识的礁石。她举起镜头,眼睛盯住玻璃窗,连续按下快门。突然,镜头中出现一条大章鱼,朝她的脸猛冲而来,啪的一下八个吸盘同时扣在她脸前的玻璃上。她吓得大叫一声:“章鱼!” 当她醒过神来,和众人一起看玻璃时,那里什么也没有。小小的黑鱼优雅地集体转了个身。“这一带从没有过章鱼,神经病。”船老板不高兴地说。刚才舱里游客因为她一叫,一起拥向她站的右边,船被猛扭了一下,好不容易摆稳。船老板赶紧叫游客各自回原位置坐定。 她火了:“你凭什么出言不逊,明明就是章鱼。” “不要大惊小怪。”船老板口气不狠了,像要息事宁人,继续做他的生意。 她比受责怪更恼火:“明明是一条大章鱼。你不能骂人。” “嗨,”船老板也不客气了,“这么近海有章鱼,我就开渔行,不赚这辛苦钱了。” 一位当官模样的游客站出来断理:“她说拍了照片?那就见照片吧,问题简单,一清二楚。”这一说,她才发现自己冒的火实在没必要。她不想打这赌,但船老板得意扬扬地说:“我他妈的此地生此地长,海里山头烂熟。你的乘船费胶卷冲洗费我全付了,怎么样?”他的态度变友好了,继续兴高采烈做导游介绍。她想了一下,就转回胶卷,下船时递给了船老板。 快冲一小时,她逛了一小时商店,表盯得极准,回来看印出的照片。果然有一张:紫黑的海水里有个漂浮物,样子像章鱼,只不过是透明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也可以说是礁石上的花斑。船老板不认账了:螺旋桨打起的浪花加上玻璃上的麻点,照片模模糊糊,什么也不能证明。照相馆的冲印师傅更气人,说她的胶卷有问题,让她买这儿产的胶卷。两个男人相视而笑,脸都变得尖尖的。 “游客扔的东西太多,塑料袋什么的。” “旅游污染。” “可能是保险套吧?” 两个男人来劲,说得不像话了!她扔下钱赶快走。无聊之事被她弄得更无聊。游船照常每小时开出海湾。她坐在售票处不远的长椅上,气生够了,觉得有些凉,便往山上走。门窗上的铁框样式都不一样,黑色多绿色稀少。网状密集的巷子人影增加,跟在她身后。前面左右的石坡没一个人,她停在迂回的梯子边,克制不住对自己的怒火。看什么海底自然风光?看出一场吵架!生平最烦的就是吵架,却总是逢架必吵,未胜先退。两辆摩托急驶而来,打着转,突然停在她两步远的地方,罩着头盔穿黑皮衣的家伙很像那个游船老板。 肚子饿,头有点痛。太阳已退入海里,身上的衣服显然不够,得加件毛衣才对。怎么忘了吃晚饭?受气后,她就会晕头转向。 回到别墅,她松了口气。海上没有星光,月亮没精打采地在云间立着。阳台旁的仙人掌模糊一团,不过车辆比白天多,有的车还能怪叫,对讲机在响:有人不会使用电炉加烤箱,有人热水器没热水,问题,全是问题。总之,这儿夜里比白天喧哗。 她泡了杯茶,走到阳台上。朝墨黑的夜海注视许久,心才静下来。然后退进房间,闩上落地窗,拉好窗帘。睡意袭来,她打了两个呵欠,躺到床上。猫为什么会溜进房间里,从床上跃到厨房?她突然惊醒了,发现房门大开,走廊灯光铮亮,泻入房间。她下床,去关房门,才发现房门是好好关着的。敞开着的是冰箱门,冰箱灯光照得房间一股腥味——冰箱门前地板上坐着章鱼,一条章鱼!圆头圆脑上黑眼珠溜转,她走到哪里盯到哪里。 她的手猛地盖住自己的嘴,倒抽一口凉气,双腿几乎站不住,摸到电灯开关。坐到椅子上仔细揉眼睛,再睁开眼看,才发现是冰箱里冻着的章鱼掉在地板上,化冻了,摊开八肢,圆头萎萎蔫蔫,只有腥水在流淌。 5、一夜 多年前的事了,他说,此后当然阅人多矣,也成了家,但始终忘不了这温馨。 他从未去过新堡,这次可停一天,第二天晚上走。一个朋友说,可以住到他表哥表嫂那里,表哥好客。 他在长途车站挂了个电话,回答的看来是表嫂,说表哥不在。一个半工半读学生,他没有多少选择.他说朋友托他传口信,顺便问一声,能否借住一夜,只是一夜。电话中好一阵没声音,最后说好吧,让他七点去。 从巴士上看,黄昏的f城,像北海海滨其他城市一样美丽而单调,他提前到了公寓门口,坐等了半个小时。暝色中,他看见一个中国女人手里捧着超级市场的纸袋走来。 他扶着墙站起来,女人看看他,淡淡一笑说:“你就是?上来吧。” 他们从叽叽咯咯响的电梯走出来。套房很整洁,但太空,似乎缺了不少东西。放下行李,他才有机会看清她,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妇女,脸容似乎很疲倦。 “被岁月超支的银行账户”,他想起一句刻薄的诗。但女人态度很和蔼,把东西放进冰箱,就带他去他的房间。看来是间孩子的卧室,床很小,屋角有几件玩具。 她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他当然吃过了。那么喝点茶吧,她说。 喝茶时,他礼貌地报告了那位朋友的一些近况,她没吱声,似乎不感兴趣。他有点不安,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喝过茶,他就告退了。 他确实累了,迷糊之中,听见有人敲门,听见女人用英语说话。 “迈克尔,我说过你不要再来。” 男人说了些什么话,似乎进了屋。俩人声音很大地说了些什么,渐渐低声下去。他翻个身,又迷糊过去。忽然他听见女人高声说:“你一定要问为什么,好吧,我让你看。” 突然他的房间灯被扭亮,女人走到他床前,拍拍他,说:“来,起来见见迈克尔。” 他用手挡住光,从床上坐起。他没看清迈克尔,只见女人气冲冲地走出去。俩人在起坐间又说了些什么。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他抱着毯子坐在床上,看到女人慢慢摸着墙走进来。他好像听到一声抽泣,吓得他猛地站起来。 女人说:“真是对不起。” 他说:“没什么。” 停一会儿,他又说:“我能做什么吗?” 女人摇摇头,满是泪水。他说:“你坐下,静一下。”房间里没椅子,女人坐到床边。 他迷惘地看着这女人,看出她至今还是个很动人的女子。女人转过头来,说:“你只是个孩子,你不懂。” 他说:“我懂,每个人生活都不容易。” 女人眼睛看着他,他们眼光相交时,他感到心猛地一抽动,然后发狂地跳,他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他感到女人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是个处男,他一夜没睡着,轻轻抚摸着女人的身体。晨光透过窗帘照进来,他长久地端详着女人的脸,觉得她美极了。他心里充满从来没有感到过的甜蜜。 女人忽地醒来,看见他,呻吟了一声就抓起被单盖到脸上,女人说:“你走开一会儿好吗?” 他拾起衣服,回到起坐间。听着浴室里的水声,他心里充满了温情。过了很久,女人才出来,已梳妆得整整齐齐。 喝咖啡时,女人说:“你今天走。” 这不像个问题。他感到不知所措。女人说:“我陪你下楼吧。” 他们提着行李,默默地走向巴士车站,他想抓住女人的手臂,女人轻轻地让开。 在站上,女人看到他怨艾的眼光,拍拍他的脸,说:“你闭一闭眼睛,一切都会过去。” 他真闭了下眼,睁开时,街上已空无一人。 多年前的事了,他说,此后当然阅人多矣,也成了家,但始终忘不了这温馨。 “但你再也没敢打听她的下落,对吗?” 他说他怕破坏这种感情的纯洁。 虹影说:“我们都需要哄哄自己。” 6、逃出爱的罗网 “生活不是小说。小说中爱情使人圣洁勇敢,生活中爱情使人愚昧可笑。” 在人权团体压力下,约克郡政府决定在圣保罗监狱试验男女监同一院子放风,为此特地任命了新的典狱长,此人是法学院的年轻毕业生,野心勃勃,富于想象。据报道,监狱纪律突然好转,暴力斗殴事件大减,连监狱特色的秽言污语都少多了。女犯重新学会穿戴整齐,男的又拾起了温文尔雅,有的甚至叫家人寄来香水化妆品。典狱长紧张了几个星期后,不禁为自己的成功暗暗喝彩,看到了自己在警界甚至政界的辉煌前程。 就在这时,发生了麦肯齐逃跑事件,麦肯齐是个著名飞机制造公司的工程师兼董事,牵涉到一宗大规模诈骗案,被公司告了,证据确凿,判刑七年。毕竟是上流君子,从不惹麻烦,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据说是潜心设计一种新的电子控制程序,他的家产全都赔进官司了,但人们相信他尚有不少钱转移了,最近他的妻子筹集了巨额保释金,他将在两个月内出狱。 既是如此,他有什么必要逃跑?警方怀疑此中有重大牵涉,非马上处理不可。典狱长觉得这种特殊案犯,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与他的实验无关,处之泰然。 一星期后,临近圣诞节,监狱也有点节日气氛。正在放风如派对的快乐时刻,空中出现一架直升飞机,好像为节日助兴。 直升飞机快速地斜掠下来,刚好从高墙的电网上滑过,稳稳地降落在监狱院中。 所有的犯人,所有的狱警,都呆住了,不知是怎么回事。直升飞机的旋翼刮起的风,吹得人们睁不开眼。直升飞机停在那里,好像在等什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典狱长听见引擎的喧声,从楼上朝窗下看。监狱院子不种树,怕挡住警卫视野,倒是个好降落场。这时他看见一个女人正在朝直升飞机走去。 “劫狱!”他突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他抓起手枪,冲出门去。警报猛地大吼起来时,人们还不明白。但大家都看见了那个女人,那是个东方女子,她不顾机翼的大风,端庄地挺直身子,一手抓住胸口的围巾,一手掖着飞舞的裙子,黑头发吹得像爆裂的大理花。她走近时,门打开了,有人倾出身来帮她,攀入机舱。 “是麦肯齐!”有的犯人叫了起来。这时狱警开了枪,所有的人都伏倒在地上,但直升飞机在弹雨中稳稳地升空,警卫的枪弹朝它划过一个优美的半弧,朝西北方向的群山飞去。 把犯人全赶回号子后,女监报告:跑掉的是莉迪娅?杜,一个华人女子,因协助谋杀案被判十年徒刑,刚服刑不久。狱长看着档案上的照片,替察局拍的正面侧面照,毫无修饰,这女人也是够迷人的,瘦削的脸,透着一种妩媚,尤其那细长的丹凤眼,似睡非睡,有一种奇特的诱惑力。 典狱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雄心勃勃的实验到此就会羞辱地收场,而他将成为同行的笑柄。这一切,全败在这东方女人的眼睛上。这两人至多能见几次面?在放风场上能有多少交流感情的机会?而竟然让这个麦肯齐下如此险招!尤其在枪响起时,这东方女子依然不放弃她袅婷的步态风韵,好像在嘲笑典狱长的失败。 这案子沸沸扬扬地在报上震荡了一个多星期,此后余音一直未消,令记者读者大为解气,圣诞节平添浪漫色彩。但警方不相信爱情罗曼史,认为其中必有案情,两人照片一时成了全国各地加油站的招贴。人说好一对儿。男的面貌坚毅果敢,却又显着文气;女的秀美动人,却又露着强悍。他们是法外的好汉,理外的英雄。 一个月后,传来两人落网的消息:在意大利地中海滨,一个城市商场的珠宝店,来了一对顾客,男的买了一个特大的红宝石结婚金戒指,给女的戴上,付了现钱就走了,珠宝商看此人出手过大,付的又是现金,马上回味过来,报了警。他们的汽车开出商场停车楼时,被层层包围的上百名警察拦住。 两人分别被加判了长期徒刑。今生今世,他们怕没有再相见的可能。 “这事很多人都知道,”我说,“大起而无大落,记者和读者都很失望。” “生活不是小说。小说中爱情使人圣洁勇敢。生活中爱情使人愚昧可笑。”虹影笑笑说,“我相信是那一个月的生活使他们成了凡人。” “不过这个典狱长真应读读儒家经典,中国智慧,才明白男女之情不可不大防,不能稍让一着。” 7、一磅钱的考验 那么美,永远够不着。 我就在街头,等着她,这照片上的女人。 布莱顿的冬天总还是个冬天。英法海峡的凉风带着水雾爬上电报山,沿着街道直泻下来,把暮色过早地挤成黑夜,连艳丽的酒吧招牌灯也挑不起暖意。 我那时在布莱顿市里上班,每天下班都走过这冷落的街区。夏天这里到处晃悠着酒鬼和乞丐,逗弄神情害怕躲躲闪闪的女人。你如果见怪不惊,你就会发现这些浪荡的酒鬼实在算不上太大的威胁,至少乞丐比他们更讨厌。 冬天的夜晚不然,凉风剥夺你的自信。冬天的乞丐和酒鬼也更可怜,似乎更容易把他们的威胁付诸行动。就在那样一个冷雾天,我在街上听到一个声音哀求我:“年轻的东方女人,你能不能听听我的故事。” 这条街的高楼是冷风的巷道,百货公司橱窗的灯光依然辉煌,使你更感到夜色凄然。我觉得他已经很醉了,他斜倚在玻璃上,让人老远就看见了他的身影,我朝边上斜走了两步,走过他边上时,眼角警觉地溜了一下。 也许他正在等我这眼光,橱窗里的灯光正射在我脸上,我走过去时,他说:“听听我的故事,好吗?” 我对自己说:这可是变出了新花样。酒鬼的猥亵,乞丐的求怜,都不是这样起句。我偏过头,看到他的身上并不是最邋遢。他的脸往前倾,但他的胡子让人看不出确切年龄,也许是背对着灯光,冲淡了他的脸相。 我说:“对不起,我没时间。”我脚没停步。 他急急地说:“关于你的故事。” 原来还是老一套。他见我没有停下,又对着我后背大声说:“还有你的照片。” 不知是这出格的转折,还是他的声音中那种悲切,使我驻住脚,转过身。他真的从大衣胸襟里掏出一个黑皮夹。 “瞧,是不是你。” 借着橱窗的灯光,我看到一个中国女人的半身黑白照片,面目清丽,典型的五十年代打扮,头发烫得还挺自然,黑绒旗袍把头颈和裸露的肩膀衬得很美,定型的化妆叫人不难断定这个女人不只是一般的端正,还真是个绝色美人。 他双手把照片端在灯光里让我看。“别见怪,”他说,“这是我的妻子。” 我朝他看看,我无法断定他到底醉到什么程度,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没有酒精中毒的麻木。他看来把我的沉默当作鼓励。他说:“是的,我的妻子,五十年代末我在海军服役,到了远东,我在香港,那美妙的城市,爱上了这美丽的东方女子。她跟我来到英国,我们结了婚。但是生活对我太残酷,最后她离开了我,我是个失败者。我没法忘记她。我失去了一切,只留下这难忘的记忆。这也好,这美貌永远不变留在心里!” 他似乎进入了仪式的背诵:“哦,中国女人,美丽,但心狠。那么美,永远够不着。我就在街头,等着她,这照片上的女人。” 我说话了,这是我第二次对他说,我尽量把口气放平缓:“我到底能给你什么?我的同情?还是一镑钱?” 他吃了一惊,滔滔不绝的话一下子停住了,张着嘴看着我。然后,他垂下头,像个被击败的拳击选手。他低声地说:“给我一镑钱吧。” 友人说完默然。虹影弹了一下烟灰,才发现烟已烧完。友人说:“其实我何必那么尖刻?他拿了这一镑钱就能证明他说的是假的?” 虹影说:“你也太多虑了。不拿这一镑钱就能证明他说的是真的?”两人相视,但谁也没笑出来。 8、暑假 轻松使你高兴,轻浮到你头上也使你高兴。 这个时候学校人很少,但研究生宿舍楼却人来人往,分外嘈杂。这个滨海城市,夏季自然是举办各种会议,研究班的热点,而自炊的研究生宿舍楼则是来访学生的最佳宿处。 他觉得心烦。他在此做博士后研究,自认为不同于一般学生,夏季也不能放过。他把打字机敲得狠时,有人叩门,走进来一个中国女生,满脸笑容:“是张博士吗?” 当然是博士,但很少有人这么称呼他。这称呼解除了被人打扰的恼怒,“找我有事吗?” 她伸过手说:“里大许多你的朋友向你问好:赵大个,胡四爷……” 他们一起大笑。很久没有听见这些绰号了,他这才仔细端详这女孩。她细挑个儿,虽然并不很漂亮,但长得甜甜的,有一双黑黑的眼睛。而且,不像一般东方个儿细的女子,她的胸部发育得很好。她说她是里大研究生,来这里参加一个中国人口问题的研究组,可得到一笔工资。 “你肯定在这个问题上很有研究。” “嗨,人托人吧,我的教授写了信给这儿的教授,他反正得雇人做助手。洋人哪看得了那么多资料。反正,比去唐人街打工强。这不,我又要请你帮助了。” 我说:“好说。” “那么你现在带我去市场买些食品好吗?” 从来没有人敢向他这样的忙人提如此要求。但他不快的神色似乎并没引起她注意。她问:“你该什么时候买菜?” “后天,星期六。”他迟疑地说。 “那就今天买吧,陪陪我,行吗?” 她笑得很动人,很真。他以为自己早学会美国人说no的本领,这次也不忍心说了。 在路上她不停地说话,问此地有哪些热闹去处。但他发现她几乎全知道,大概早问过人,并且早准备去玩了。他很高兴遇到这么一个总是兴致勃勃的人。 谈得兴起,一路回来,自然就一起做了晚饭。饭后他说他必须工作了,她也说箱子还没打开哪。她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同一层楼,在走廊那一端。到十点半,他把打字机关了,突然想起她,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打电话给她。 第二天她一天没出现,到那经济学教授那里去了。傍晚,突然门被撞开,她喜气洋洋地跑进来,说:“猜不着吧,工资比说好的多一倍!” 他说:“老板这么阔?我可认识这个‘名教授’。” “他爱怎么花研究金谁管得着?我来请客?” 她所谓请客就是到她房间吃她做的晚饭。今天她聊兴更足。饭后她掏出一包烟,说高兴时不妨抽一支,但抽一口就呛起来。 他说:“一切嗜好,初次尝试总是不舒服的,不舒服才过瘾,人就有受虐心理——如抽烟、喝酒……” 她叫起来:“对极了,还有sex!” 他张口结舌,他没想到这女孩如此无遮拦。他不是从没碰过女书呆子,但这个场面却使他不知所措。 他设法转换一个题目,说他将到巴黎去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 “巴黎!”她又嚷起来,把香烟扔进茶杯,“我也要去!” “怎么可能!你不是开会,申请旅游签证两个月都批不下来。” “嗨,就说你妻子,跟你申请不就得了。” 他站起来,他不能再忍受被这女子戏弄。他得采取主动,他说:“弄假成真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呢?”她哈哈大笑,“我没想嫁给你。” 他知道他们俩说的不是一件事,但这一点使他特别恼恨,恨自己笨拙、拘谨。 然后他们去楼下每周末总有的舞会。她扭的姿态并不很美,但舞得酣畅淋漓,毫不忸怩。那天他入睡时,头脑里满是她上下耸动的rx房和左右弯曲的腰肢。他心里骂自己。 一早,他就打电话到她房间,他问:“今天我们什么时间能见面?” “嗨,大博士,大忙人,”她调侃说,“难得你记着我。我今天一天在宿舍里翻译资料,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我从不闩门。” “晚上行吗?” “任何时候。” “夜里呢?” 她咯咯笑起来:“我说过,任何时候。”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按日程做完该做的工作。但是到了下午,他做不下去了。恶魔在他心中跳跃,对他说:“现在,就是现在!” 他沿着走廊走去,一种莫名的惊恐使他双腿发抖。他走到她的门口,敲了两下,没回答。在睡午觉,他想。便扭动门把手,门果然没闩上。他走进两步,往房里一看。 两个赤身裸体的人相叠躺在床上,吃惊地扭转头来朝他看。上面是那个经济学教授。枕头上她的眼睛瞪得极大,而她修长的腿曲起,象牙那么柔白。 所以你一下子砸了三个人的锅,虹影说。 “她当天就搬走了,后来在学校我也没见到她。我只知道她活得轻松,没想到她如此轻浮。” 轻松使你高兴,轻浮到你头上也使你高兴。虹影说,没有一个女人是轻松的。 9、摘一株风信子 肤色隔开的是身体,还是人心? 刚搬来那天,我的邻居就让我觉得奇怪。我草草安定于这独门独户的二楼套间,站在窗口喘口气。楼下花园白桌白椅,斜靠着一位白发老太太,闭着眼享受伦敦难得的阳光,而一位老先生不停地在剪修她的花,她的树。老头白发,背有点驼,走路腿似乎有点跛,但动作灵敏。一排冬青篱可能刚剪好,整齐得像用尺画的。 我下了楼,想自我介绍一下。老太太一把抓住我坐下,才问了两句,就把我带进面朝花园有着落地窗的客厅,给我看墙壁上挂着的大帧黑白照片。一对英国青年男女,刚婚后不久吧,男的很高大,但也可能是女的小巧,那金发女郎,笑得很甜。 “这就是我,莉莉,你信不?”老太太说。 我看看老太太,脸已爬满皱纹,但不深,皮肤白,脖子和手呈出筋络,显得很细嫩。 “四十五年前!”老太太不无自豪地说,“就在这房子里照的。我丈夫不久死于事故,房子就属于我,我是这里最长的住户!”老太太低声细语的,嗓音很好听。“你住在我楼上,晚上别开派对,夜里别放音乐,走路别像跳舞,睡觉别像打架。注意别漏水,有事——”她转过身指着花园里正在挖什么的老头,“可以找查理。” “噢,你的园丁还会做水管工。” “查理什么都会。他不是园丁,他是我的对门邻居,就是隔壁那一家。哎,我忘了问你是日本人还是朝鲜人?哦,是中国人!太好了,查理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好。” 我朝花园看。老头还是在专心工作,他没听到我们在说他?我看看他低着的头,可不,东方人。 “他叫查理——我叫他查理。他的姓是南西的n,乔治的g,ng,怎么念?” 我抱歉地说我是大陆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念。 “上帝点名时会知道的吧!”老太太还挺幽默,幽默得早了一点。“他的名字更怪,我怎么也记不住。他刚搬来时告诉过我,我那时就决定叫他查理。你来英国,就得有个像模像样的英国名字。你叫什么?凯瑟琳?海伦?” 我说了我的名字。她愣了一下。“hongkongo?” “hongying。”我顽固地说。 “好吧,好吧,”老太太不想费这个神。我们从客厅走进花园,查理正在收拾工具。老太太说:“查理喝杯茶,你的同乡。” 查理抬起头,几乎觉察不出他脸上有笑容。我伸出手去,他慌忙把工具放下,伸出的手有点颤抖,他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懂。我想是广东话或是客家话。但老太太插嘴了:他说这个郊区地方太冷清,他的英文只有我听得懂。我听了几十年了! 老头不好意思地讪笑着,不再往下说,拿起工具箱就回到那边自己的花园,消失在放杂物的小木房子里了。 “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英国招募的水手,工伤压断了腿,三十五年前用赔偿金买了这套房子。” 查理的花园自然很漂亮。而应当属于楼上人家,也就是说属于我的花园,却是一片杂草,乱得像野兔窝。 “请查理整治花园,多少钱一个小时?”我问。 “他不收钱,但只给我做!你浴室漏水会弄坏我的天花板,他也会免费给你修。”老太太拍拍我的手,高高兴兴地说。我想想,也替她高兴。 这两户邻居很静,平时无法感觉到他们的存在,终日门也不开,拉着窗帘。偶尔看见查理在花园忙着。我走过时,他点点头笑笑。我看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只有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才看见我刚来时的一幕,莉莉永远那么享受地斜躺着,听查理的剪子声在周围响,脸上说不出的受用劲儿。 莉莉的草坪上放了一个扁平的瓷缸,盛着清水。松鼠、鸽子、黑鸟常来光顾。菖蒲、玫瑰、莺尾花、牡丹,一丛丛,一枝枝,在晚霞的燃烧中那么好看。但我尤其偏爱像一串串钟形的风信子,白的白,黄的黄。而查理的花园里,这种属于百合科的风信子最多,长了一尺高。莉莉——lily,不就是百合花吗? 三十五年!我猛地心中一惊,三十五年前他们和我的年龄差不了多少。那时他俩也是这样的吗?两个孤身男女!或许莉莉真当她自己是金发女子,中国佬查理只配给她剪花园修篱笆? 这天,我下班回来,看到莉莉在花园门口,好像正在等我。 “他走了,他竟然走了!”她不等我问就高声地说起来。我从未看到她这么激动过。“查理走了两个星期了。今天天晴,我这才发现。我打电话问了地方保健处,才知道他跌了一跤,摔折了骨头,进了医院!” 我不想说什么。人总有被送来送去之时。 “三十五年!他竟然一声‘再见’也没说!”她的声音颤抖,说不下去。 “或许你不在吧?”我替莉莉猜想,“在那儿比这儿好,有人照顾。”英国是个福利国家,这方面工作做得很好。“我打听一下地址。星期六我开车带你去,咱们去看看他。” 星期五夜里,十二点了,我竟然接到莉莉从楼下打来的电话。说恐怕还是不去好。“他没有请我去。”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想莉莉的麻烦是太骄傲。英国人都这样。 星期六凌晨七点,电话又响了,还是莉莉。她说:还是去。我说行,但是十点走来得及,路上不堵车的话,用不了半小时。 好不容易捞到一个懒觉,我气鼓鼓地想。莉莉恐怕几十年来也是这样差使查理的吧!但我还是九点一刻就去敲莉莉的门。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莉莉出门社交的打扮,有点老式,但挺整洁的,显得年轻。只是她脸上全是倦容。 当我告诉医院的值班护士查理的名字,她说:“喔,ng先生,我给你们打个电话。” 我们一怔。“你们是他的朋友?”她问。电话很短,她喔了几声,放下电话,看看我们,“你们来晚了。”她轻声说:“手术引起心血管并发症,过了十天,昨天去世的。” 车子驶进我们住的那条幽静的小街时,天正是最美的时候,云像淡淡的魔菌生长在房屋花园,到处都是。夜刚露出西边,下车时莉莉脸色比上车前自然了一些,她喃喃地说,花园里冬青树猛长的样子太难看。听她这么说,我心里直想哭。她似乎在想请什么人来修整,当然得花钱了。这个英国老太!我狠狠地想,但转又思之,这样的人也好,不会太悲伤。 晚上,我不放心,到莉莉的花园,里面熄了灯,她似乎睡了。我试着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嘟嘟嘟响了很久,也没人接,看来她把电话改成消音的了。 第二天我跑下楼,探看虚实。但百叶窗拉下来了,什么都看不见。屋里有动静,像是莉莉在床上翻身的声音。可她总不接电话,使我仍不敢大意。怎么办?打电话,敲门她都不理。第三天我受不了了,只好找警察。 我随两个警察敲开莉莉的家门:她头发蓬乱,穿着睡衣,一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只是目光直直的。“我没事,真的没事!”她的声音很沙哑,但脸上一滴泪也没有。我第一次发现不流泪的人比流泪的人,更让人不知如何安慰。 “你多照看她些吧!如果有什么问题,打电话来。”那口气似乎在说:我们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送走警察,我站在莉莉的花园里。扁平的瓷缸,水已见底了。几只鹣鸟摇出雪白的肚子,在天空和树枝间飞来飞去,一声声叫着。哪怕是伤了一条腿,查理那时恐怕也不会没有一点魅力吧,那时他正处于一个男人最成熟的年华。莉莉如此悲伤欲绝,她这三十五年想的是什么?肤色隔开的是身体,还是人心?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到现在失去了才明白过来?这事我想不清楚,反想得自己的心牵肠的痛。 我的眼睛从莉莉的花园扫向查理的花园:一样的残败、荒芜,落满了树叶。那总是默默开放的风信子花也像被查理带走似的,毫无踪迹。只是在查理用碎砖砌的低低的围墙边上,竟有一株淡红淡白的风信子,在狂飙冷风中鲜嫩地舒展着花瓣。我走了过去,小心地摘下了它。 我把这株本应由查理在许多年前就该亲手献给莉莉的风信子花,放在莉莉卧室垂下的百叶窗前。但愿它散发的那股深埋进墙缝的香气,能使莉莉从床上爬起来。 10、沉默的朋友 我爱你。就是因为你爱我,你会恨我。 他沉默地和马克握了握手,在沙发上坐下。咖啡桌有个镜框,是马克和林奈特头挤在一起的照片。他的眼光从马克脸上的笑容掠到林奈特诱人的嘴唇,他感到马克正怪异地朝他看。 “你来一杯?”马克坐在他对面,倒了一杯威士忌。 他发现马克胡子大约两天没刮了,头发乱糟糟,血丝充斥他的蓝眼睛,上衣缺了一枚纽扣。这副模样叫他难以决定采取一种什么态度与他谈话。他回答着:“好的,兑上矿泉水的吧!但你少喝点。”马克身上浓烈的酒味,使房间里的空气浑浊,一盏吊灯低垂,像张惨白的脸对着他俩。 “无所谓。”马克脱掉上衣,“喝不喝都一样,人生有多少能放心喝酒的日子。” 听这样的话,真让人难受。人到这时候,总没完没了地说,怎么初次见面,怎么一见钟情,怎么坠入情网难以自拔等等,心理医生每小时收五十美元,无非是硬着头皮由你从头谈,颠三倒四,反反复复。 可马克开场却说:“我们吵了已有近半年。” “是吗?”他尽量平淡地回应,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想有孩子,想结婚。”马克脸并不朝向他,“你可能笑我性急,这里很少有人在社会上立足之前结婚的。但我不同,我觉得已经稳定了。” 他相信这点,虽然还没有拿到学位,马克却是一个特殊人物。马克在商学院主攻保险计算,这是美国最吃香的专业,既要有数字的精确,又要有投资家的眼力,马克为此设计的计算机模式程序,几家大公司早就瞩目,抢着给他全额资助,条件只有一个,毕业后优先考虑到本公司工作,就事业而言,马克是典型的雅皮士,注定的社会精英,他有权要求过他自己想过的生活。 “我不能让她从我的手指缝溜走。”马克问,“你们中国知识分子最向往的不就是‘粉红的衣袖,再插一支香,在那读书的晚上’,是吗?” “有这么一码事。”他咕哝着说。 “有比林奈特更合适的东方美人陪着读书的吗?”马克又问。 “确实没有。”他说。 “两星期前我把她的避孕药扔了,她生了气,一直不让我碰她,还说要离开我。你们中国女人不是最喜欢家庭和孩子吗?” “人和人不一样。”他答道。 马克沉默了,又喝了一口酒,身子往后一仰,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马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看得出马克是在抑制自己的泪水。厚厚的窗帘映出加利福尼亚的黄昏,阳光还是那么灿烂、美丽。街上的汽车声隐隐传来,像一个在阳光下轻轻打鼾的梦游者。那是三天前的深夜,他正去开冰箱取一杯饮料,准备继续写他的论文。铃声响了,他看了下表十二点半。星期天是他的苦修日,哪个苦于异国寂寞的朋友,在这时候找他解闷? 打电话的却是柏克利警察局。 “听说你是林奈特?李小姐的朋友。” “认识吧,”他说,“有什么事?” “昨天上午李小姐在圣巴勃罗水库附近的山上跑步,最后一人看见她是上午十点二十分,此后就没人见过她,你能提供线索吗?” “我好多天没见到她了。”他说。美国警察常常小题大做,大题不做。“确切地说,有大半个月了。”周末找一个女孩子,无事生非,自寻烦恼,他想。 “你能建议我们再与谁接触吗?这事看起来很严重,我们希望能得到所有人的合作。” 他顿了一下,他不喜欢谈朋友的事,尤其对警察,但这个警察的声音听来很严肃。 “好吧。”他说,“不妨问一下马克?布莱德雷,他可能知道。”他老大不情愿地说。 “布莱德雷先生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昨天下午他来报警,布莱德雷先生一直在找林奈特?李小姐。” “哦,老天!”他夸张地叫了一声,心里却不以为然,这个马克似乎是个挺能沉住气的人,跟女朋友打闹斗气,报警干什么?“我能做什么呢?” “等一下,布莱德雷先生就在这里,他想跟你说话。” “林奈特不见了。”传来马克疲倦的声音,“昨天我们一起在山上跑步——” 他知道马克已重复过许多遍,真不想让他再重复一次,虽然他急于知道马克怎么说。 “我们按她的电话本一个个全打了,你还知道哪些中国朋友有可能提供消息?” 他的中国名字拼音字母排列在电话本最后一页,马克恐怕真全打遍了。 “这样,”马克说,“警方同意我们做一次搜索,明天上午八时半,在学校后门集合,不知你能参加吗?” “当然。”他回答,“我肯定来。今晚我还能做什么呢?你有她姐姐在新泽西的电话吗?” “早打过了。” “马克,”他高声说,“我不相信会出什么事,好好休息。她肯定在什么地方乐着呢,明天上课她就会出来的。”他不是纯为安慰马克而说这话,林奈特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你不明白。”马克嚷道,“好吧,愿我们好运。” 他搁下电话,喝了一口苦味的冻啤酒,世上本无事,洋人自扰之。星期一上午的符号学课,林奈特会冒出来,她尖刻的提问,又会弄得教授只好开玩笑来答复。他想起她那剪得短短的头发,露出令人神往的耳朵和颈子,她说话时常伴有手势,两眼闪出迷人的光。马克睁开眼睛,说:“我两年前刚刚见到她就被迷住了,那么端庄,婉丽。” “其实我到柏克利来读书,就是奔着这里的中国女孩子来的。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电影里的东方女性。中国菜好吃,但我更喜欢到唐人街看穿旗袍的女招待,既神秘又性感。我一看到林奈特就知道她穿上旗袍一定特别美。” 马克站起来,从屋内拿出一件光闪闪的绿缎的长旗袍,上面缀满了金线的花。“这是我今年夏天送给她的。她穿着参加我父母为她举行的晚会,把整个晚会镇住了,那些女人的酸劲,逗得我直乐。” 他差点笑出声来,林奈特平时一直是运动式打扮,t恤加牛仔裤,短裤特别短,还蚀几个洞,露出健美的大腿,一双半脏半旧的运动鞋。他很难想象她穿旗袍高跟鞋的样子,尤其是这么一袭富贵气质的缎旗袍。 “但她再也不肯穿第二次。她说她不喜欢按别人的需要打扮,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为别人打扮,你说对不对?” 马克是那样的无助,那遮掩不住的苦痛,连他都有点感动了。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在柏克利只有教授才穿西服打领带全套行头,有的教授也穿紧身裤和运动鞋上课。但马克这个学生却不愿穿着太随便。 马克又拿出一叠林奈特的照片,都是那次穿旗袍时照的。他得承认,林奈特穿了旗袍,描了眉,涂了口红,的确是美极了,长身玉立,端庄娴雅,令人不敢正视,和平日的她很不一样,的确是个使全美国任何丈夫得意的主妇。 他们对着照片沉默了很久。 那天早晨他打电话到系里请假,他说他有事。系秘书说她会转达口信,但她叫他放心,说恐怕许多人都不会来上课。 到校后门一看,人已经有五十来个。一部分熟面孔,有同系的,有不知哪儿见过的,似乎女的比男的多,喧声嘈杂。有个姑娘抓住他就讲:星期六早晨,林奈特和马克一起去跑步,顺着熟悉的路径,穿过柏克利山口到梯尔顿湖上,然后沿着山路拐到圣巴勃罗水库。他们约好到住在卡林顿的一个朋友家喝一杯茶。那个朋友中午要驱车到城里购物,顺便把他们带回柏克利。他们的周末经常有这项活动,这是常规。可是那天在路上,二人不知为什么拌起嘴来,林奈特一生气,扭头就拐上了一条小道。马克在后面喊,说还在卡林顿等她。但是他在卡林顿左等右等她不来。只好一个人回到柏克利公寓里。一直到傍晚,林奈特还没出现。马克打了一串电话,没有头绪,于是他开车去卡林顿,与朋友一家从卡林顿回过来找,仍然没有人影。马克着急了,星期六夜里他去了警察局,警察和他一起找了一天,还是没有结果,警方已宣布林奈特?李小姐失踪。 有人递给他警方的布告,林奈特含笑的脸,照片比人更漂亮,尤其那微微向上皱起的眉,使她显得柔顺,易受惊吓。照片上看不出林奈特挺直、秀拔的身材,也看不出她倔犟的心灵。这样的姑娘不会出事,他想。 警笛的叫声止住了喧嚣。从警车走下来一个额前有颗黑痣的警官,后面跟着马克,他脸色惨白,用目光向众人打招呼。 警察请大家上车,人太多,他让有车的自己出发,到梯尔顿公园门口等,到那儿再布置搜索的路线。 马克举起双手说:“谢谢!谢谢!”人群却沉默了,他身边的男人握他的手,女孩子拥抱他。 警官叫大家快走。学生报纸《加利福尼亚人》来了个记者,拦住马克,要马克回答一些问题。 “嗨,你要不就参加搜索,要不就滚开!”他一把抓住这位新闻系的什么角色说。 记者耸耸肩膀,收起本子,一声不响地爬上了车。马克似乎挺感谢他,把手放在他的肩头,轻轻按了按。 “你认识她好多年了?”在上山的汽车马达隆隆声中,马克问他。 “是的。”他说,“她不会出事的。” “没有人知道我怎么爱林奈特,你也不会。”马克停了停,望着他说,“虽然我知道你也很喜欢她。” 他不由得脸有点发红:“当然,没有男人不喜欢林奈特。” 马克看了看他,不再说话了。 初秋的加利福尼亚,覆盖着一层层阳光。海湾背衬着山,连着天,蔚蓝得刺眼。一片葱绿和遍野的山花,几乎把小径淹没。 警察让他们排成半里的长蛇阵,齐头往前推进,到卡林顿集合。但树林和山岩很快就吞噬了这支五十来人的队伍,不再成阵势,互相也看不见了。 他艰难地走出一片灌木丛挡路的林子,突然看到马克跪在几棵树之间,垂着头被风吹着,一动不动。他走到他的背后,说:“马克,你没什么吧?” 马克抬起头,满脸是泪水。他真不忍心看一个大男子汉哭泣,转过了身。停了一会儿,马克说:“没什么。”站起来跟着他走出林子。马克魁梧挺直,高过他半个头。这时,马克说:“这条路如此熟悉,我刚才似乎看见了她。” 他站住了,犹豫地看着马克。马克眼睛直直地往前看着,继续说道:“那片小空地,我们曾经在那里做爱,像刚刚发生的一样。” 他听得有些毛骨悚然。“那天我们跑到这儿,坐下来歇口气。在我吻她之后,她突然说,‘我想爱你,就在这里。’我说不行,不能在这儿。她说,‘你真是个后备雅皮,没心肝的情人,我要你的时候我就要你。’说着她脱掉上衣,铺在地上。她说,‘我要你的上衣。’不等我回答,她就揪住了我的t恤往上拉。” 他站定下来,让马克讲,心在咚咚跳个不停。 “她把我的t恤铺在她的衣服旁,坐在上面,脱掉了鞋子、短裤,然后躺了下来,手放在脑后看着我说,‘这树林真美,这鸟声真美,来,快来。’” “我看到她的大腿,美丽地伸展着,特别是她嘴角的一丝微笑,我的心快跳出来了。” “我说,‘亲爱的,咱们换个地方。’” “但我知道说也没用。那次我表现很糟,但事过了,她坐起来抱着我说,‘我从来没这么爱你。’” “我直想哭,我到今天才哭出来。” 可是马克打住了话头,不再吱声。他俩继续往前走,出了林子,看不到搜索的其他人,大约都走远了。马克说:“你真好,你能听我说。我早觉得只有你能这么做。” “不要紧,你想说什么都说出来吧。”他安慰马克说。 “东方女子真是个谜,一个缠人的谜,叫人永远不会忘记,”马克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说,“恐怕真只有你们中国人才能理解中国人。” 他想告诉马克,林奈特是她自己,不是什么范畴,只有在他们白人看来,她才是特殊品种,一个需要归类的对象。但他只是沉默地陪他走了好一段,马克说:“不知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谈谈。”到卡林顿,已经是下午三点了。警官在路边一家咖啡馆门口等着,让陆续到的人进去吃份快餐。警官把马克拉到一边说着什么。警车已送走了一批人,开了回来。 马克走过来对他说,明天他们将从卡林顿开始,返回来搜索,放弃大面积,集中在几个点,主要在林奈特转头跑去的那条线可能延伸的方向,细查一下。他问他愿不愿意参加。 他说:“当然。”临上车,马克又对他说,“我一有空就打电话给你。” 晚上,马克来了电话,叫他去看晚报,便匆匆结束了。 他跑到附近的小店,报纸已经卖完了,他说想看看李小姐的消息。店主递给他一张自己留着看的报纸。他站着读了一下,好几则报道,说了他们上午搜索的情况,说警方搜索也一无所获。但中间一则报道则说某某跑步者,星期六近中午时远远看到一男一女在争执,似乎有点拉拉扯扯。女的装束很像告示上说的。他因为急于跑完全程,也没仔细看,男的似乎也穿着运动短服。警方要求居民协助提供更多线索云云。 他的心沉下去,这不像是开玩笑了。看来马克是对的,林奈特真遭到了不测。他心情沉重走回宿舍,给马克打电话,没人。入睡前,他又打了,还是没人。 第二天一早他开车到了卡林顿,不少人已经聚集在那里了,比第一天人还多。最后马克和警官来了,警官这次脸色很严肃,给每个人发了一张复印的地图,要求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包干地图上画着圈的几块地方。正当人群在唧唧喳喳地分组时,突然大家沉默了,马克站到咖啡馆台阶上,取下颈上的十字架项链,抓在手中,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主啊,请您帮助我。”他不断重复这句话。 人群中有不少人画起十字,女孩子在掉眼泪,他不信教,也在心里祈祷,似乎真有个上帝会理清人间男女恩怨。 一天的劳累,依然毫无所获。那天搜索他没有再见到马克。晚上七时接到马克的电话,说毫无消息,想到他这儿谈谈。他说:“你肯定累坏了,还是我到你那儿。”马克没有拒绝。 马克从一大堆林奈特的照片中抬起脸:“从今年年初起,我就要求结婚。我想有孩子,她不愿意,我问她爱不爱我,她说很爱我,但还没有准备好做我妻子。” “上星期,我们又吵架了。星期五,就是星期五中午,你知道西门那片大草坪,老有人在那儿晒太阳。” 他当然知道那块大草地,穿比基尼泳衣晒太阳的女人,有时把身子翻过来,背朝天把乳罩解开,这是校警允许的最高限度。过路的人,忍不住都要看上几眼,虽然都装着见惯不怪。 “我走过那儿,看见一个女人俯在地上,上身那么熟悉,一看是林奈特。我走上前去,尽可能平静地叫她,她抬起头,朝我笑。” “‘亲爱的,东方女子不这么晒太阳。’” “她说,‘我就这么晒太阳。’” “我笑着说,‘白种女人皮肤惨白,要加颜色,东方女人颜色正好。’” “她突然手撑着地抬起身,两个rx房正面对着我,说,‘我晒太阳,不是调鸡尾酒。’” “我连忙坐下去搂着她,把她遮掩起来,‘你真美。但你是我的。’我这话说漏了嘴,她猛一下推开我,套上衣服说,‘我什么时候把我的自由出售给你啦!’” “她穿上紧身裤,嘟着嘴走了。晚上我们又吵了架。最后我强调不管怎么着我爱她。她总说,我爱的不是她,是我自己。” “她去洗澡,洗完澡,裸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东西。我看着她美妙的身子,心里阵阵发热。我真希望她娇弱一些,害羞一些,把灯光扭暗,裹在衣服里,让我一层层把她剥出来。可她就这么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像一头母豹,像是自我欣赏,像是故意气我,又像故意撩拨我。她到这张咖啡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我跳起来说,‘窗帘还没拉上呢!’” “她说,‘好吧,我来拉!’” “我冲上去把窗帘合了起来。她笑了起来,说我是个包,软蛋,窝囊废。我不想还嘴,回到我的计算机边,一个小时后,我走出去,发现她趴在沙发上睡着了,依然一丝不挂。我取了条床单,给她盖上。看着她美丽的脸,我想了很久。我也有过别的女朋友,在偷看《藏春阁》杂志的少年时代,从初闯人世后,见过不少女人,可我怎么也不喜欢她们,只有林奈特是我想娶的东方女人。” “星期六早晨,我们还是按老规矩,出发去跑步。我在后面,看着她矫健的步子,修长的大腿,飘动的黑发,我跑上去,一把抱住她说: “‘嫁给我吧。’ ‘你会恨我的。’她要挣开。 ‘那个老跟在你屁股后面的中国人是谁?’” “是谁呢?”他问自己用不着问马克。马克的眼睛正盯住他,他强按住自己的心跳,假装镇静地转动手中的高脚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马克火辣辣的眼光。 “我承认我是无事找事。”马克继续往下说。 “我说,‘我爱你。’她却说,‘就是因为你爱我,你会恨我。’”马克突然越说越快,好像呼吸都困难了,“她在我的臂弯里,眼睛盯住我,与我对视。我明白了,她说的是对的。但是我要她,她是我的,就在这里要她。我非要她不可,我对自己说。” 他看着马克拿起酒杯,一口喝完,一拳击在桌上。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闹钟的嘀答声在点着心跳。他强压住自己不对马克作任何评论。 过了很久,马克像在梦中似的喃喃说道:“她在我的怀里,还是那么温顺,那么文静,我慢慢剥下她的衣服,她那么美,我从来没这么激动过。” “她为什么要离开?” “真的,”他问,“为什么呢?”他不吱声,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马克也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好像双方都知道只剩下最后一句可说的话了。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马克从沉思中突然惊醒,语无伦次地嚷道:“哪里?哪里?” 他把电话筒拿起来,递到马克手里,他拿着话筒的手直发抖,听了半天,他只是支支吾吾地应着。 “我累了,明天再谈好吗?”他放下话筒。 “没什么事吧?”他问马克。 “警方从外地调来大规模的警犬队,问我如何配合。” “你真累了,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马克没有做声,似乎又回到接这个电话前的状态。看着马克,他的心却激烈地跳着,他站了起来,手和腿似乎在抽搐,用一种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说:“明天,明天他们会找到尸体吗?” “尸体?”马克说,“当然,尸体会找到的,一切都会找到的。” 马克突然回过味来,愣眼瞪着他,样子可怕地冷笑起来。 “我喝了酒,胡说的,别在意。”马克边说边朝门口走去。像是下逐客令,他打开门,和邀他来时的欢迎态度完全相反。 “白浪费你的时间,有警犬,明天我们也不用搜索了。” 他淡淡地对马克说了一句:“希望今后常能见到你。”他走入星光漫天的加利福尼亚之夜,步子放得很慢,他明白自己今后再也不会见到马克。 11、飞翔 对噩梦,得采取轻盈的姿势,抖落的羽毛上的血泪,飞过去! 跨过大街,随着人流到地铁口,他停住脚步,看看手表,还早。他不想乘任何时候都闹哄哄的地铁,决定走路。刚过去的冬天冷极了,塞纳河上漂浮着几块在融化的薄冰。大小游艇、桥头、街心都置满了花篮花盆,郁金香、水仙、风信子流淌鲜亮的色彩。过了桥,到北岸,通向香榭丽舍大道的几条街,花香沉郁,浸透空气,直往身上涌。插入天空、低垂地面的树枝都赛着劲地绽开绿芽,柔白的李树、嫩红的桃树开得灿烂,阳光很好,蓝靛靛的云相互卷裹着,点缀着建筑物的古老与现代。 尽管已在这城市快有十三个年头了,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专注欣赏春色——他知道自己这时很虚假。目光用力地投在景致上,装成一个真正的旅游者。 因为那个研究生苏珊娜?他坚持多年的打坐做气功治好的失眠症复发,昨晚还加量吃了安眠药,总算勉勉强强睡了几小时。不仅如此,还让他这个出了名的工作狂牺牲一个周末,特地挑了一条淡雅的领带系上,刮了脸,穿着较平日讲究的衣服,心情颇不平稳地踯躅街头。他俯下身,拾起地上一颗鹅卵石,握在手里,石子一点花纹也没有,每一面都磨得光滑,像个鸽子蛋,他扔在了地上。何必紧张,不就是去赴一个早就在计划的约会吗?劫后之诗:阿尔丹与《桃花扇》提纲的标题吓了他一跳。苏珊娜坚持研究论文写阿尔丹,他一直没有同意,但同意仔细读一下大纲。 对一个姑娘来说,苏珊娜长得太高了点,一头栗发,用木夹在脑后一绾,露出脖颈,眼睛低垂时看上去有些腼腆。她不像巴黎女郎,平时有意戴副眼镜,不用隐形,举止言语像个女教师。问题不在这上面,也不在于她的研究方向。问题在于她的过分自信。这个学生对法国文学了如指掌,参加过三个月的中国什么夏季速成班,《桃花扇》可能读的是法译本。 不过这也不是他不高兴的理由,或许是她对阿尔丹的态度——她说起阿尔丹的神态,她对阿尔丹点金术的迷信。 “语言画出的仅是一个平面,我们灵魂上的伤痕是永恒的,表面愈平往内钻得更深。”苏珊娜拿起膝盖上一本黑皮封套的书,上面印有扭曲的舌状花,递过来,“阿尔丹经历的并非自己国家的灾难,而是你的国家的灾难。如果你读过,应该重新读;如果没读过,那么更值得读。”她的意思是,到那时,再议我的论文题目不迟。合上书,他把提纲装入公文皮包里,决定回家。他知道这个和勒内?夏尔齐名的让?雅克?阿尔丹,今年雨果文学奖得主,却发表了个声明拒绝出席颁奖会。说实话,并不是他有意略过阿尔丹轰动一时的三部介于散文、诗和小说间的奇怪的书,其中的中国恐怕是想象的创造,一如庞德笔下的神州古国。洋人写中国的事,无论小说、诗歌或纪实哪一种形式,都极为无知,多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这点他最厌恶。中西文学影响虽是他的课题,他早就觉得这题目只能做泛泛的猎奇,深究不得。尤其当代作家,尚未在历史放大镜下圣者化,更犯不着提前上当。 常在一些国际会议上碰到大陆来的同行,这些人认为他在国外教比较文学是卖野人头,对他的婚姻状况远比对他的学术研究感兴趣,话题总往这方面引。他不置可否的态度使各种传言在地球那半边更加绘声绘色,一种说法,他是丧失性能力的家伙;另一种说法,他是一两个女人难以满足的诸如此类的人物。巴黎啊,世界花都,灯光一旋转,哪有不可能的事的?他并不是故意造成神秘感。隐秘越多在中国人中间道德上越可疑。出国前出国后,种种搏击历程,已在心里成灰,他不愿回顾,过去必须一丝不漏的封死,这是他的准则。本是单身汉的坯子,随其自然,余生不多矣,不想费时间精力去找一个妻子,组建一个家庭。下此决心后,他挣脱了烦恼,精力充沛,可谓风调雨顺,索尔邦大学终身教职聘书得到后,生活渐渐稳定,心情也逐日舒畅。可是,苏珊娜,他感到与她的谈话是如此不快,直往他身上一处不能触动的地方钻,牵出一种怪异的气味,让他没有躲闪的余地。约会地点选在旧凯旋门和卢浮宫间的马路旁的一家咖啡馆,有个好听的名字:绿珍珠。从未去过,名字似乎听说过。他脚步平缓,拿不准朝旧凯旋门方向近一点,还是朝卢浮宫方向近一点。看了看自己的位置,好像朝哪一边距离都差不多。他的手插入裤袋,绕过喷泉,耳朵里全是机器轰响的声音。碧蓝的天上,英法两国联合设计的协和飞机,一个有着颀长脖颈的大雁,二十世纪技术唯一有美感的制造物,正飞过巴黎,轻盈,像个飞车走壁者直穿而过。他发现,尽是游客的街上人们都抬头往天空望:一道长长的痕线从云间垂落。 他们的脸一式钢铁铸的,一滴泪也挂不住。他们的服饰一式绿,闪着灼人的光焰。他们懂得怎样让我饥渴,让我满心懊丧。他们像影子,又像蚊虫尾随,靠我的苦楚舞蹈。他们多强悍!让我的一只手偷走我的另一只手;让我的一只脚偷走我的另一只脚,再也到不了她的面前。 零散的句子,相互穿插,不规整地在这一刻,从他的脑子里鱼贯而出。飘荡着花香的风中,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汽车、人声的喧闹变得很柔和,轻轻地被隔开了去,他已看得见卢浮宫,还有更近一些的老凯旋门。绿珍珠咖啡馆有二百年历史,苏珊娜电话里说。他说这样好,离谁都不算远。 那天他决定晚上时间重读阿尔丹的《食莲者》,心想,或许自己已经获得了解释的钥匙,以前他草草翻过,只觉得阴冷而美丽,似可解不可解。可仔细一读,便被那郁涩的舌状花卷裹了,几乎一夜未睡。 她在莽莽苍苍的黑暗中摇曳。雨雪霏霏,冰雹试比刀枪齐奏的嘹亮。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三山外的青天,白鹭洲畔,一个梦套另一个梦,是石头都流成水,是水都流成石头。可是我的喉咙,嘶哑的喉咙,能够对你们,对那个陌生的东方,说出的唯一名字,仍然只有温柔纤秀而古典的她。 第二天一早他到学校。在教师餐厅吃完中饭,路过学生酒吧门口,从里面拥出一群嘻里哈拉的学生,带着股浓浓的啤酒味和烟味。他推了推眼镜,不错,倚墙和一个男孩边说边走的高个女孩,就是他找了一个上午的苏珊娜。他和苏珊娜来到楼外的草坪。气温陡然升高,草坪和石阶上的人纷纷脱去大衣、外套,在太阳下看书聊天。还是他一语搅碎了宁静的气氛:“阿尔丹在中国哪所大学教法语,你知道吗?” “南京大学。”苏珊娜说。 “哪一年?” “一九六四年。那是戴高乐与北京建交不久,中国外交决策者想靠法语突破——你们称为‘反华大合唱’的局面。几所大学在巴黎学中文的研究生中请法语教师。阿尔丹那一年正在写《桃花扇》的论文,二十六岁。之后,他永远也没写完论文得到学位。他永远没有成为汉学家。” “那他作品中那位中国姑娘是真有其人,倾城倾国,”他轻淡的口吻像自言自语,但又不像,“他和她真的相爱?” “我想是真的。”苏珊娜不自然地笑了笑,把眼镜托上鼻梁。“至少阿尔丹认为他是真爱!”她说,“那姑娘究竟是不是爱他,他们中间发生过什么,我看阿尔丹自己也说不清。” 他也发现阿尔丹的作品,每次说的故事不一样,一会儿是秦淮名妓之后,一会儿是革命之家异端女儿。 我问过他,他说这是扇上的血点,由艺术处理。总之,那姑娘是他的学生。突然有一天不知去向,他认为她被关押起来,必须救她出来。于是他停止上课,在北京、巴黎、南京三地到处奔走,通过驻华使馆,上诉法国外交部。回国后,四处发表文章呼吁帮助,这在“文革”前中法关系中算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鸟叫,单调而无顾忌。树枝被啪嗒折断,衔在尖扁的嘴里,扑闪双翅,在屋檐的瓦片空隙处搭巢。草坪一侧小路,是一些徘徊的脚步,自在轻松。一丛芦苇繁茂,紧依着一顶硕大的栗树,那里人少,光线亮得颤颤悠悠。 “文化革命”一来,阿尔丹成了巴黎造反学生的领袖之一,法国红卫兵的头儿!他想她在中国也肯定在造资产阶级的反,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打倒资产阶级,他们就能团圆。阿尔丹至今被法国知识界称为“毛派”。当两边的“文革”都变成笑料和窘困的题目时,他不再激情政治鼓动,也不那么拼命寻找。三十年过去了,他至今不知道那女学生的生死,十年前他问过北京驻法使馆,他们很客气,帮他找过,说毕业后几次调动工作去向不明。他自己又到大陆,找到南京大学法语系,那里的教师也说那个女学生,似乎在“文革”中毕业了,被分配到很偏远的县城,后来就不知下落。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他的声音僵硬起来。 “我研究阿尔丹。”苏珊娜还没等问完就回答,早就等着这问题似的。 “那你清楚他书中那个叫l的姑娘的真实姓名吗?”他调侃地说,“总不至于是李香君?” “不是古代那一个,是现代这一个。”苏珊娜倒懂得幽默。“她好像叫柳,”她发音不太准确的中文顿了一下,“柳小柳?对,就是这名字。” 他没有再说话,一切都是现成的,他早就应该知道。根本就不该问,现在问了,就没法留在“不知”中退避三舍。叫阿尔丹的有很多,可他好像对这个阿尔丹负上什么责任似的——欠了这世界。人人都觉得这世界欠了自己,例如,阿尔丹整个三部曲低回如诉,怆恻而艰深,一句话就可概括:你们欠我!越朝香榭丽舍大道西走,咖啡馆、酒吧越多,许多桌椅还伸延到宽阔的街旁。咖啡馆和酒吧无大区别,都可喝饮料、酒,区别在于酒吧酒类稍多一些。远处星形广场车流如注,蓝、白、红三色旗帜迎风飘舞。绿珍珠,绿是指珍珠永远鲜艳夺目,还是时光久远,吸聚了一层淡淡的人世起落?他喜欢这个咖啡馆的名字,未把约会地点调换到幽深僻静真正法国味的小巷里,比如拉丁区的那些咖啡馆。他当即同意了,或许就奔这名字。 这时他止步了,马路对面,绿珍珠醒目的法文跳入眼底。掉转视线,不仅旧凯旋门伸手可触,新凯旋门居然也落入视野,它们相互镶嵌。如果站在马路中央适当的角度注视,两者几乎是重合的。他的心一下静多了,不再像一路上的忐忑不安,颠簸起伏。 他这一天第二次伸出手腕,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走得并不快,仍还是早到了。太阳光偏斜,房屋、雕塑、树、云多起来,一团团散开,一层层叠起。 电话那头,又是苏珊娜:“我想知道你对我的课题的看法改变没有?” “再给我点时间考虑,最迟下周一,也许明天告诉你。”他回答。 “你在往后推,怎么跟我们法国人学这坏习惯?” 他说,你们法国人怎么现在才有自知之明?三言两语后,话题便转到阿尔丹。 “他不太好。”这次苏珊娜点到为止,她已嗅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她说谈阿尔丹可以,但他得同意并指导她写那论文。 这丫头像耗子精!他想笑,但笑不出。办公桌上摆着他从图书馆借来的阿尔丹其他两部重要著作:《扇舞》、《桃花之咒》——七十年代的早期作品。尽管电焊密封的过去,已不受他控制,锈蚀洞开,但他最后一道防线是坚固的,不是这么容易被冲破的。面对这些比杜拉的《情人》、《北方的中国情人》更具有索引价值的作品,他发现自己的意志顽强,不亚于以往,那些夹有暗器、尖刀的雨雪天。 可能是他半晌未说话,可能是别的什么情绪控制了苏珊娜,她自己说起阿尔丹,大概她也太想找人诉说了。洋人要忏悔,要看心理医生,肚里藏不住话。陷入痛苦中的苏珊娜,不再掩饰感情。 “阿尔丹事实上很可怜,孤零零一人。骗人骗己的奖、假情假意的爱,并不是他要的。”苏珊娜叹气,说别的女人他根本看不上,拒绝了多少好女子的爱!他想那姑娘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烟头灼伤手指,刮刀割破脸颊,血染红了泡沫都没感觉。我猜测,他之所以能持续写作和活下去,恐怕是希望找到她,哪怕知道她一丁点确切的消息。我真担心他一个人的时候。 前面对着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旧院和贡院隔江相对。那并不宽的江,水流平缓。尽是辛夷树,哪及一株桃李花? 看清你的拂晓,属于风轮草、樱草吹拂的家园,知足,渴求早生晚死。弯细的眉,高髻峨然,笛子携扶二胡,拨回时针,令我忘了伤悲。 他从来没有这么带劲地攥紧电话。将转椅移向墙,背对办公桌和窗,试图将神经拧松一点。没用!仿佛调转视觉,仅为更清楚地看到他的防线在挣扎,在摇摇欲坠,再轻轻一触,就崩溃了。 “我能见阿尔丹吗?”他被自己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苏珊娜似乎没想到,“让我来想想办法。你知道他那样的人,造反失败后,性格乖僻到记者、出版商、经纪人都不理睬,有时连我在内。我会找到他精神状态好点的时候跟他谈。不过,你想见他,只是对他的作品感兴趣?他向来不见仰慕者、研究者。” 他感到苏珊娜不是在奚落他,而是在撕他多年来层层加厚的茧。缝裂开了,语言一下子“腾”地冒出来:“好吧,你告诉他,说我曾在南京大学读法语,我上过他的课。”沉吟了好一阵,他才稳住,尽量转用另一种口气,“这也是我不愿同意你的论文题目的原因之一,那题目不适合你,你对我的国家实在太不了解了。”全是竹椅,椅背和四条腿用同色的麻绳加固绑紧。桌子铺着粉红色的桌布。每张桌上一个玻璃瓶,插了一枝新鲜的白玫瑰。唱机低低转悠着一首古老的民歌,不时有人跟上机器哼唱。色泽不一致的酒瓶、弓箭、火药长枪装饰四壁,还有一些好看的小旗。椭圆形镜框里是二战时法国西岸诺曼底的城市被飞机炸成废墟的照片,这点和其他咖啡馆不一样,那些店总爱挂几幅莫奈或雷诺阿的复制品。 酒柜在最里处,暗暗的灯光。他要了一杯咖啡。柜台上端向下倾斜的屋梁,不知谁的刀雕刻的一排歪歪扭扭的线条,仔细辨认是一行字: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这是阿波里奈尔诗里的句子,也许是阿波里奈尔刻的?也许《米拉波桥》就是在这里写下的第一行?也许这首诗,是绿珍珠这名字给他的启发?他端着杯子的手颤了颤,咖啡并未溅出。 他在临街的落地玻璃窗角落坐下来。这位置能看见进门来的人,还能透过玻璃,不被人察觉地纵观露天桌椅。店外店内顾客加起来约二十人,大多是旅游者。他不也一样?客居异乡,一个无根的孤魂。常客大都在吧台上,他们喜欢和酒保、侍者或熟面孔攀谈。一个穿红衣的西班牙女人,独自坐在一隅,啜酒,抽烟。她抽烟的姿势很美,一头黑发浓密地披泻肩上。 里外扫视一遍后,他可以肯定阿尔丹还没到。没有一位顾客是抽烟斗的法国男人。苏珊娜在电话里说的这个标志很明显,现在有这耐心抽烟斗的人真是太少了。法国人约会很少准时,尽管阿尔丹一听他的名字,便要求在尽快的时间内见面。他对这种急切相当理解:和他不同,他是拒绝过去;阿尔丹呢,则一直生活在三十年前的记忆里。 桌上这杯咖啡喝到尾声,墙上的钟已过了约会时间五分钟。他第二遍扫视店内店外顾客,发现露天桌椅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斗,放在桌布上,慢慢打开扁平的银盒,将里面的烟丝放入烟斗里,一边眼睛左顾右盼,一边把烟斗含在嘴里,用一根手指压紧,动作挺别扭。他看清,那位先生,左手从藏青色西装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手指抖动,想点火,划了三次才点上。难怪他喜欢用右手。 即使是三十年过去了,阿尔丹今年应当五十六岁,怎会如此?头发稀疏、灰白,脸上皱纹虽不是连褶带叠,但下颚突出,瘦削,下巴有一道新伤,与脖颈的旧伤疤形成呼应。那双眼睛,和自己的一样布满血丝,是曾见过的,和书上的照片吻合的——那可以掩盖一切璧瑕的黑白照片,只留闪光灯下最智慧光辉的一面。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料到阿尔丹会是这么副模样,忽略了他的存在,他一直坐在那个与自己呈四十五度角不远不近的位置。这个人早就到了,但他绝没有想到此人是阿尔丹微弱的可能性,根本没多看一眼。 他招呼侍者,要了一个大杯黑啤酒。他平日滴酒不沾,此刻,要啤酒是为了让自己镇定。 渐渐地,人多起来。来了一大群日本游客,几乎坐满了露天桌椅剩下的空位。他想,这也好。阿尔丹没法在咖啡馆一下子找到他,东方人的脸差不多,尤其三十年后。喧笑声压倒唱机上的音乐。阿尔丹打了一次电话,然后回到座位。要了一份白兰地,从盒里抓出烟丝,放入倒空的烟斗里,用右手划燃火柴,点上,抽起来。阿尔丹显得很安静,似乎知道约见者确实已出门,肯定在路上,遇到特殊情况,正值交通高峰时间。那个西班牙女人移到酒柜前,脸上一团冰在融化。他收回目光,用手抚了抚额前的头发,握住酒杯。他感到自己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直走到阿尔丹双人桌的对面,那个位子是为他空着的。很好,彼此不用介绍,也未握手,更不需要客套地问候,而是像经常见面的朋友一样。 他把酒杯握得紧紧的,他很想问阿尔丹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自虐自残?这时,他听见阿尔丹在说:“我知道你喜欢柳小柳!但我不是有意的。你明白她让人不得不喜欢,不得不爱!” 还是当年年轻英俊的法语教师,一点也没变,变的是外壳。他和阿尔丹两人太像,又太不相像。来见阿尔丹是为了柳小柳,为了找一个可以谈论柳小柳的人,还是真心想帮帮当年的对手?种种因素,可能都占一些。当年知道底细的人,尘灰一样失散,渗水一样出国,五洲四洋,连一丝波纹、一个影子也不剩。老的老死,病的病死,苦的苦死,更多的是麻木不仁,福祸都一样。哪怕是中文通,一个外国人要想弄清怎么一回事,不过是性急地做了一个白日梦。那么混乱的年代,发生过太多说来惊人的事,有几件水落石出,追问得出个因由? 太阳沉入西边,树丛和凯旋门镀上神秘的红色,阿尔丹脸转暗,些许逆光擦过他的面颊、鬓角的白发、肩,眼睛更为闪亮。他一动不动注视着,第二杯啤酒顺畅地滑下喉咙,沉郁地飙出一种引导他往下说的力量。 阿尔丹讲《米拉波桥》。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法语音质有多美。塞纳河在米拉波桥下扬波……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爱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伟。他终于笑了,咱俩坐的这家咖啡馆也有这首诗。难道不是天意?柳小柳是在这一天和所有女生一样,嘴里不停地谈论着你的朗诵、你的博学、你文雅的仪表。你请她晚上去你宿舍喝真正的法国咖啡。她说不知该不该。她应该明白。但她还是去了。 “是从那一刻开始,”阿尔丹声音浓重,却毫无嘶哑,“我和她便落入学校的监视盯梢之中?” 他点了点头。第二天,柳小柳便被叫到校外事办公室。要她交代。交代什么呀?她给吓傻了。包括你上课下课递给她的纸条,送给她的书都被勒令交出。从那天之后,她很少在课堂上出现。不久东西搬出宿舍,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她可从未告诉过我。只有一次,我给她我用毛笔从《采薇》里抄下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她转身离去时眼里含着泪。可一个月后,上课时,那个早晨,我突然发现她的座位空了,以为她生病了,但一周过去,那座位仍空着。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阿尔丹的叙说方式几乎和书里一样阴冷,语言略转平常,撞击力毫不减色,直逼所叙说的内核。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晚霞的余晖已在他身后转换成一片混沌的天青色。“那段时间,我在火车上过日子,从北京怒喊到南京,从南京绞尽脑汁到北京。” 他胸口像有重物挤压,缓不过气来,且渴得厉害。他猛喝一口啤酒。不久学校里便传开了,柳小柳生活上的问题,是政治问题,叛国!看着你像个受伤的猛兽四处碰壁,我承认自己内心潜游着快意,哪怕她不仅不敢再理你,连我这个平日里她最信赖的人也不理。可笑的是,我的快意只一瞬就结束了,我也看不到她。打听了整整半年,才知她先是被关起来,然后才被送到四川大学法文系,去写检查。你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找到成都去。 有几次,我在校园里看见你,两眼炯炯却无神,东瞧西顾,掉魂似的。我知道你在找什么。我没有上前跟你打招呼。你身后有几个“跟班”,谁和你说了话,都得去党委报告。走过种满万年青的花坛,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只能当一阵风吹过。况且,我也无话对你可说,甚至,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不愿你嗅到一星她的蛛丝马迹。 “后来呢,”阿尔丹紧追不舍,“我被赶出中国后?”他去了一次卫生间,为了放松那些啤酒的压力。抽水马桶在哗哗地响,他洗手时不愿往镜子里瞧。不看还行,若看到那形象一定让自己感到难堪。这个已被夜色笼罩的时候,他仅仅是甩了甩头,想把披挂在头上的靠不住的灯光甩掉。 当时,教书的一群法国青年男女,无数的风流韵事,喝酒打架,把那个“文革”前的古板校园弄得浪漫无比,很明智地只是在法国人之间。只有这个阿尔丹像一副书生样子,文质彬彬,矜持自重。用功的学生都喜欢他,保卫部门却觉得这样的人更危险,对他的行踪监视最严,也许是他常到中文系听明清文学课引起麻烦。 “后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接着阿尔丹刚才的话,“后来便不上课了,造反了!各自拉起一帮人闹革命,用红宝书,也有刀枪。” “最后是军队押着‘复课’,也就是坐在教室里读毛著。大学生得压一压才懂乖巧。你是六八届毕业的,你一定见过她,对不对?” “复课?”他眼里闪过柳小柳。就是那时,趁一片乱糟糟,她从成都回到南京家中,到学校来,见没人注意她,便索性住回了原来的宿舍,家中已不能住了。 他在路上见到她时,吓了一跳。几年不见,二人都变了许多。她清瘦,眉目凄冷,添了几分沧桑,但比以前更美。而他正因造反太积极,现在面临被军队支持的对方组织清算的危险。她转头离去,没有理他。难道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没有出卖过阿尔丹,我没有告过密。她怎么能对我这样? 她心里只有那个法国佬!他忿忿地想。咖啡馆里人更多了,唱机上响着一支舞曲。趁着酒劲,认识和不认识的顾客在酒柜前跳舞。烟雾中夹有女人快乐的尖笑、男人应和的吼叫。气氛热烈。 对面的阿尔丹又开始拿起烟斗,装烟丝,点火。 侍者送来一杯啤酒。他从皮夹子里掏钱,他搞不清,也不想搞清这已是第几杯了。 阿尔丹抽得不多,只是在不断用大拇指压烟斗里的烟丝。 酒黏旋在舌头上,涩涩的,喉咙干燥,酒流下去便极舒服,因而他吐出的法文慢一点,却还是条理不乱、有次有序的。 秦淮灯船酒旗,何处笙箫。飘飘白鸟,绿水滔滔。玄武湖,大行宫,北园草坪,图书馆。无非枯井颓巢,砖苔砌草。他每说一字一词,卷裹的旧日便铺展开一段,阿尔丹托着烟斗的手和整张脸就扭动一下。 那是九月一个燠热的下午,天闷得随时要下雷阵雨似的。他在楼道盥洗室用自来水龙头冲了冲凉水,回到房间,把湿毛巾搭在靠窗和墙间的铁丝上。看见柳小柳从东楼方向出来,走在宿舍楼相围的空坝上,戴了顶大海航行靠舵手草帽,露出两条黑黑的辫子,白衬衣,白裙,塑料凉鞋,肩上挎着一个军布书包,装得胀鼓鼓的。那天周一,她肯定是刚从城西家里回来。 宿舍里其他几个同学都回来了,他们刚去女生宿舍贴了一张大字报,可以压压对方组织的嚣张气焰,也可以缓一下批斗压力。贴柳小柳大字报的事,不是他想出来的。如果他反对,他们或许不会贴,这班人平常都听他的。他就是没有说话,似乎大字报批的对象他完全不认识。“我们身边就有一个影响最坏的女特务,怎么能允许她溜过?”他的注意力在柳小柳窄肩细腰文静好看的走路动作上。男生宿舍楼呈凹形相对女生宿舍楼。所有的大门向南开,靠南一边为单号,靠北一边为双号。女生都集中在一幢楼里,门朝围墙和树林。他任凭房间里的嘈杂,自个儿站在窗前,直到柳小柳消失在大楼拐角处。 跳楼了!有人跳楼了!他心里骤然一惊,身体本能地和所有听见喊声的人一样往外冲。一九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开始,校内每三天就有人自杀,每次都是万人空楼地观看。他已经拒绝去看死人的演出,但这次不同,一种预感——觉得恐怕与自己有关?他沾了一楼的光,反应又快,第一个跑出楼,跑到前面。因为跑得太快,太阳光刺得他眼花缭乱,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站稳了,一瞧,地上果真是她:白衣白裙一点灰也没有,只是裙子不太雅观地飞起,露出修长的腿,和身上其他部位的皮肤一样,像一种很细的丝织品。一条辫子压在身下,一条辫子在努力远离身体。全身完好,四肢和脸无一损伤,眼睛睁开,黝黑发亮,盯着一个方向,他的方向。她像好玩似的躺在那儿,又像在对他说着什么。突然,血如一根细线,从她左边的嘴角流出。 他蹲下,机械地把翻卷的白裙拉好,盖住她的膝盖。蹲下,就意味着站不起来,他的脑袋好像炸碎了,空空的,不复存在。 他们说,那张“剥开跟法国资产阶级上床的女鬼画皮”的大字报贴在女生宿舍楼门口,限令柳小柳在二十四小时内交代卖国投敌罪行。女学生们热锅蚂蚁一样多,挤着看。见柳小柳走来,闪出一条道。她仔细地看了一遍糨糊未干的大字报,就噔噔噔上了楼。与她同室平日相处得还可以的同学,跟在她的身后。一前一后走进五二室,还未来得及说句话,便见她一声不吭地摘掉头上的草帽,把胀鼓鼓的军布书包往自己床铺一扔,就从五二室敞开的窗户跃了出去,双臂张开,飞坠在宿舍楼间的空地上。 柳小柳被送到鼓楼医院,医生说这还能救吗——心脏位移? 他本以为柳小柳美丽的容貌下,是一颗软弱柔顺甚至苟活的心,随风吹到哪儿就哪儿,但没想到她像瓷瓶,坚硬,却易碎。她对这个世界绝望之极,早就打定主意,只等一个信号。那时我们都才二十一岁!他躺倒在宿舍床上,蚊帐把他与外界隔绝开来,他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一瞬间,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并将为此终身覆满阴霾。但一切都太晚了。 他被押到军垦农场。他写了无数认罪坦白书,他的“反军罪”千条万条,却没有一条涉及柳小柳。在这件事上,谁也没说他有罪,越这样,他越不这么看。之后,发配到煤矿挖了近十年煤,至“文革”结束研究生制度恢复,到八十年代初允许自找奖学金留学。 他说自己现在回忆这一切,是为了使阿尔丹忘记。生活就得学会遗忘,清除一些东西,一些让人窘困仓皇的东西。对面马路闪烁着形状不一的光环,在黑夜里游来游去。那是一种可折可弯的夜光玩具,游客喜欢戴在头顶、套在手腕、脖颈或腰上。他和阿尔丹都看见了。 “对噩梦,得采取轻盈的姿势,抖落羽毛上的血泪,飞过去!” “三十年,可不是一瞬,如此漫长,能飞过吗?”阿尔丹问。 他点了点头,说:“能办到,试试,再试试。” “你们中国人能那么飞翔,恐怕我们法国人不行。”阿尔丹这句不无嘲讽的话,像带钩的钉子扎扭在肉里,痛得他说不出话来。要做中国人就必须坚强,伤痕两年就让中国人烦了。他求救似的端起酒杯,却发现杯子早空了,他对面的座位,如只剩下泡沫痕迹的酒杯一样,根本就没有阿尔丹。他仍坐在店内原来的位置上。 他凑近玻璃窗,看见阿尔丹坐在露天桌前,像尊雕塑一动不动。 是的,即使自己走向阿尔丹,自己也不可能讲出柳小柳的结局。内疚、愧恨和应担当的责任阻碍了他,如果自己真是想帮阿尔丹一把,那还有比什么都不说更适合的呢?柳小柳要么香消玉殒,要么成了一个半老太婆,在什么地方混日子似的活着。阿尔丹把谜底认做希望,握在手中,而不肯开启,无疑这希望是他活下去的借口。 他穿过欢声笑语跳舞的人群,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不对,阿尔丹从露天桌进咖啡店内来打过一次电话,出店时,朝自己方向看了一眼,分明应当看见了当时唯一的一个东方人。他虽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学生,阿尔丹一定认出了自己,而且和自己一样临时改变了主意,不用了解——或许已从他眼里知道了?或许不愿知道?他们没说一句话,也一样达到了会面的目的。阿尔丹不在那儿了。他站在阿尔丹待过的桌前,满满一缸烟灰,一个高脚玻璃杯,几滴残酒,紧挨着在黑暗中白得惊人的玫瑰。 小心绕开桌子旁那些放置不整齐的竹椅,他朝卢浮宫方向走,走了几步,停住,转过身,阿尔丹正慢慢走在马路边,面朝透明的旧凯旋门,他的腿又瘸又拐,背弯到驼的程度,衰老、沉重,大衣灌满了风,那么随意地晃荡着。 他想叫住阿尔丹,张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他的脑子全是阿尔丹《桃花之咒》里的句子:那是饱满的种子,撒在红色的阴影里。看它与我们的心谁肯易嫁,看它与我们的眼睛谁含着迟钝的汁液,看它与我们谁有被画丑的面孔。朝避霜雷,夕避虫兽。当我们被摒弃时,唯有它是因为我们而生长,毫不动摇地盛开,一个月份一个月份地挨到被摘取的这一天。 忍住身体挣扎,他掉转过头。被黑暗主宰的酒吧咖啡馆一个比一个神秘浪漫,铮铮地发出诱人的光亮。他与自己的影子周旋,从香榭丽舍大道折向南走。塞纳河两岸,镀金圆顶、披绿锈铜塑像、树、房屋若隐若现。街角和桥栏伫立着游动着的情侣游客,单个的多半是不正常的人。街头乐队电吉他弹奏的流行歌曲从河对岸飘移过来,曲调很适合这个夜晚。 风变得凉气袭人。他拉拉西装,让衣领竖起来。顺着沿河步道走,像踩在那挥也挥不去的流行歌曲上。一艘大游艇穿过桥,为娱乐游客,巨灯扫向岸上,正好照亮他,他成为游艇上愚蠢的观光者注视的物体。他想用手遮挡眼睛,只觉脚下一滑,便感到自己跌下一个空间,那儿冰凉刺骨。积蓄在他身体内的酒精全从胃里冲出来了,头轰的一下灼热。像是水,像是汗,浓稠却又清淡,缠绕着他,他吸了口气。《食莲者》的题词,是这样的么?我们在相互认识的苦痛中紧紧拥抱,使我们能挺住,不被悲伤击倒。他挥动手臂游着,他和阿尔丹总会见面的吧?那样的见面不会像这个晚上?还有,他将抱歉地告诉苏珊娜,他无法指导她的论文,这个题目是根本不能做学问的。《桃花扇》那许多现代改编者处理结尾,自以为得计。李香君该骂侯方域少气节?侯方域该责李香君无情理?不,不,孔尚任是对的:两人理该分别出家,永不会面,男有男境,女有女界。大劫大难之后,国在哪里?家在哪里? 他游得比自己想象的从容。 萦绕在耳畔的流行歌曲终于飘远了,他感到自己的双臂不再是在划动,而是飞起来,慢慢地融入了温暖的高度,恍惚之中,他看到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