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披露》 告别 一辆小轮车风驰电掣地从高处俯冲下来,哗的一声急停在场地中央。看台上的观众纷纷向即将投入比赛的祝五一报以掌声。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永川公园里每年一度的小轮车比赛场面热烈。 祝五一开始表演。小轮车仿佛粘在他脚下,任由他腾挪跳跃。一个高难度的空中转体之后,他稳稳地落地滑行。 看台上响起一阵喝彩声。祝五一刹住车,向观众们挥挥手,摘掉头盔,露出一张年轻而俊朗的面庞。 永川教育局会议室里,祝槿玉与一位中年男子隔着会议桌相对而坐。祝槿玉的目光落在桌上,桌上摆着一份《捐资协议》。 祝槿玉说:“这笔钱的用途必须在协议里明确规定,我不希望这笔钱被人挪用。” 中年男子说:“应该的,市领导对这件事非常重视,我们教育局自然也不敢有任何疏忽。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专款专用。” 祝槿玉在“捐资人”落款处郑重落笔,刚刚写下一点,突然停下,眼里闪过一丝迟疑。 窗外,天空中的乌云正在聚集。风吹树动,大雨将临…… 一条石板小路曲曲弯弯地向前延伸着,豆大的雨点打在石板上,响声四起。祝槿玉撑着伞,向小巷深处走去。 她走进一座蓬门半敞的小院,敲响一间小屋的门。门开了。祝五一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的,手里捧着一碗方便面,几根面条还挂在嘴边…… 屋里狭小而凌乱。祝五一匆忙整理床上的杂物,试图腾出一个座位。祝槿玉站在他身后环顾四周,暗暗皱眉。墙上贴着许多照片,祝五一在小轮车上的身影神采飞扬。 祝槿玉问:“明天,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祝五一摇头:“你们先走吧,周六是我妈生日,我再和她告个别。” 祝槿玉将目光移向床头柜上的一只相框,那是姐姐祝槿澜的遗像。相框里,祝槿澜面含微笑看着他们。祝槿玉目光一震,仿佛被回忆击伤…… 回忆的目光穿过青澜河畔拥挤的人群,映出一张张表情凝重的面孔。所有人注目之处,祝槿澜的尸体渐渐呈现出来。她浑身湿透,躺在草地上。苍白的面孔,睁大的双眸…… 青澜河畔,晨雾弥漫。一只纸船载着一块洁白的月亮石,从岸边漂向河心。河水渐渐漫过船沿,月亮石随着纸船歪斜着沉入河底。祝五一的脖子上戴着另一块月亮石,光洁耀目。他凝望河水,陷入哀思…… 河面飘浮着晨雾,童年祝五一在河畔蹒跚学步,他摘下一枝野花递给母亲。母亲幸福地笑了,亲吻他稚嫩的脸庞…… 一列火车呼啸着穿过田野,向中都驶去。窗外的光影在祝五一脸上变幻流动。小城永川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男孩怎能用女孩的卫生间 祝五一站在人潮汹涌的中都站前广场上,茫然四顾。远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近处的荧幕墙正在播放花花绿绿的电视广告。大都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令人眩晕。攒动的人头中,一块接站的纸牌显现出来:永川祝五一。 一辆小车载着祝五一驶离中都火车站,在一座大宅院门口停了下来。祝五一下了车,惊讶地打量眼前这座气度不凡的大宅——暗红的门户,青砖瓦顶,古朴而厚重。显然,这是一个大富之家。 祝五一随接站的司机左新光穿过前院,走进客厅,他好奇地四下打量,只见正墙上挂着一块横匾: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陈列柜里摆放着一尊奖杯,祝五一凑过去,辨认着杯上的刻字:中都杰出企业家。 “五一。” 祝五一转过身,见方守道和祝槿玉走进客厅,他恭敬地打了声招呼:“姨父,姨妈。” 三人在沙发上坐下。方守道略过寒暄,直奔主题:“五一呀,你姨妈说,想在中都帮你找个工作,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呢?” “我还没想好呢,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那么,你喜欢干什么?” “骑车。” “骑车?” 祝槿玉解释道:“他和几个同伴有时候在永川公园里表演小轮车,公园给他们开点工钱。” 方守道说:“哦,骑小轮车只能算是业余爱好吧,男子汉还是应该有自己的事业。五一呀,你觉得……” 祝五一忽然站起来:“不好意思,这儿有厕所吗?” 方守道和祝槿玉面面相觑。祝槿玉向客厅门外指了指。 祝五一来到卫生间门口,却发现门被反锁。他在门口来回踱了几步,终于急不可耐地穿过走廊,继续向前走。前方,一间卧房屋门半敞,他探身向房内查看,发现这间卧房的卫生间里空闲无人…… 祝五一享用着卫生间,尿声如瀑。他忽然听到身后门把响动,连忙回头。 方舟推门进来,发现里面有人,立即惊叫一声匆忙退出,顺手把门关上了。 祝五一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气恼,冲门外说了句:“怎么不敲门啊!” 门外传来方舟的声音:“请问你是哪位呀?怎么用我的卫生间呀?” 祝五一并不理会,不慌不忙地冲了马桶,又不慌不忙地洗了手,才打开门。看到方舟守在门口,他让开了房门:“你也要用厕所?我用完了,你用吧。” 祝五一绕过方舟向外面走去,使劲地甩着手上的水珠。水珠溅到了方舟的脸上。她下意识地擦了擦脸,一时失语。愣怔半晌,才冲着来招呼她吃晚饭的保姆陈阿姨大声问道:“这人是谁呀?” 餐桌上,方守道向方舟介绍了祝五一:“这是五一,你应该叫他……” 他停下来,似在选择称呼。祝槿玉轻声提醒:“表弟。” 方守道点点头:“对,表弟,其实你们年龄差不多。” 祝槿玉向祝五一介绍方舟:“方舟在中都时报上班,是个记者。” 祝五一向方舟点头致意。方舟爱搭不理,看都不看他。祝槿玉有些疑惑:“方舟,你和五一小时候一起玩儿过,你没印象了吗?” 方舟淡淡地说:“没印象了,我记性不好。” 祝槿玉有些尴尬,方守道圆场道:“他们在一起时都太小,还不记事呢。” 祝槿玉问祝五一:“你还记得吗?” 祝五一说:“我不太喜欢和女孩玩儿,我印象中就没和女孩一起玩儿过。” 方舟看他一眼,冷冷地说:“女孩一般也不太喜欢你这种类型吧。” 祝五一故作认真:“我什么类型啊?” 方舟也一本正经:“这我形容不了,反正有你这一类型。” 祝槿玉笑道:“小时候玩儿你们就总打架,大了还打。吃饭吧。” 两人埋头吃饭。 方守道举起杯子,说:“五一,欢迎你来中都,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祝五一连忙举杯。祝槿玉和方舟也相继举杯,动作有快有慢,表情各不相同。真正感到满足和温暖的,大概只有祝槿玉了。 晚饭后,祝五一跟着祝槿玉走进卧室。他打量着整洁宽敞的房间,不无惊喜:“我住这儿,真的吗?” 祝槿玉点点头,问他:“你是不是惹方舟不高兴了?” “咳!我就是刚才用了一下她的卫生间,她就不高兴了。卫生间用一下怕什么呢,她当时又没用!”祝五一满不在乎地说,一边从背包里拿出一只玻璃箱,放在窗台上。一只小蜥蜴安静地趴在箱子里,似乎对陌生的环境感到惊惶。 祝槿玉有点厌恶地看一眼小蜥蜴:“你进别人房间,一定要先经过对方同意,这是最起码的礼貌吧。再说,人家女孩子的卫生间,你一个男孩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这是起码的规矩,你不懂吗?” 祝五一不服气:“我就是万不得已了才用的呀。”他又拿出一只“奥特曼”面具,挂在墙上。 祝槿玉叹了口气:“五一呀,在这儿住,可不能像原来你一个人在永川那样随随便便的了。方舟说是你表姐,其实和你又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你一定要注意,知道吗?” 祝五一点头:“知道。” 祝槿玉看着他脖子上的月亮石:“你的穿着打扮也要注意,你一个男孩子,挂那么多首饰干什么?” “这叫月亮石,可以安神的。戴上它,心就可以静下来,就可以睡得香了。”见祝槿玉面露怀疑,祝五一说,“真的,姨妈,要不你试试?” 祝槿玉摆手拒绝,移开话题:“你工作的事情,我跟你姨父商量过了,他的意思是让你继续上学,毕竟现在是一个重视学历的社会。” 祝五一连连摇头:“啊?我可不想再上学了。” 祝槿玉有点不高兴:“你不抓紧学点本事,你说你将来能干什么啊!” 祝五一想了想,问道:“我姨父他们公司是干什么的呀?他们那么大的公司,让我干点什么都行啊。” 祝槿玉说:“他们大道公司主要投资房地产。房地产你学过吗?” 祝五一摇头:“他们有没有那种出力气凭感觉就行的工作?” “有!建筑工地上的小工出力气就行,你干吗?” 祝五一顿时语塞。祝槿玉看着他,忽然有些心疼。她放缓语气说:“你先休息,工作的事,回头我再跟你姨父商量一下。” 祝五一随口答应着,将一只相框摆上床头柜,照片中的祝槿澜笑容开朗。祝槿玉被那笑容击了一下,几乎不敢正视…… 祝槿澜乞求地看着祝槿玉。祝槿玉沉默不语。祝槿澜眼里的乞求转为绝望,转身离去…… 讨厌 天亮了。祝五一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外面下着小雨。他看了看窗台,眼睛立即瞪大了——玻璃箱里空荡荡的,小蜥蜴不见了。 他打开窗户探头查看,看到小蜥蜴沿着外墙向上爬,祝五一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讨厌……”,小蜥蜴摇动着尾巴继续向上爬,很快便消失在屋顶。 祝五一匆匆跑进后院,四处张望——后院墙根处,孤立着一间老旧的小屋,小屋的墙边上立着一把梯子。他连忙过去,搬走梯子,没有注意到,小屋的房顶上有位老人…… 祝五一回到前院借助梯子爬上屋顶,却不见小蜥蜴的踪影。正疑惑时,忽听楼下传来方舟的一声尖叫。 方舟站在自己的卧室中央,一动不动,紧张的目光斜向肩头。小蜥蜴趴在她肩头,吐着舌头。祝槿玉和陈阿姨站在门口,都不敢靠近,只是大惊小怪地比比划划:“别动,你千万别动!” 方守道进来,顺手抓起墙角的一罐杀虫剂,大声对方舟说:“你把眼睛闭上,不要呼吸!” 方舟屏息闭眼。眼看杀虫剂即将喷出,祝五一赶到了。他拦在方守道身前,大步走向方舟,从她肩头一把抓过小蜥蜴:“别喷呀,一喷不把它喷死了!”众人皆目瞪口呆。祝五一只顾安抚蜥蜴,“吓坏了没有?行了行了别害怕了。” 方舟惊魂未定。祝槿玉醒悟过来,大声指责:“谁吓坏了?你看看你把谁吓坏了!” 祝五一这才抬眼看了看方舟:“你没吓坏吧?其实它不咬人。真的,你咬它它都不咬你,不信你看……” 他把小蜥蜴递过去,试图让方舟感受一下它的温顺。方舟连忙闪开,怒喝一声:“讨厌!” 祝五一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它叫讨厌?” 早饭后,祝槿玉叫住正准备去报社上班的方舟,说:“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想介绍五一去你们报社当记者。你们报社招聘记者,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方舟有些惊讶:“祝五一?他当记者,有没有搞错?” 祝槿玉掩饰着不快:“怎么,他不行吗?” 方舟说:“记者可不是谁都能当的,他什么学历,学什么的?” 祝槿玉底气不足:“大专。污水处理。” 方舟摇头:“那不行。” “记者要什么学历呀?” “至少大本。” “那编辑呢?” “当编辑他更不够格啦。” 祝槿玉不甘心:“那你们报社还有别的什么工作适合他干吗?” 方舟没好气地说:“他当总编辑也许行!” 祝槿玉叹了口气:“五一再怎么说也是家里人,他没工作,整天在家里呆着更没人管他啦,他有个单位有点事业,人也就会慢慢成熟了。” “那干吗非得去报社呀?” “让他去你爸爸的公司,我怕大家都不敢管他。去你们报社吧,至少还有人能管他。而且那儿还有你,你可以多帮助他呀。” “我可惹不起他。他要是到了我们那儿……我们那儿也没有他能干的工作呀!除非让他去当发行员,他干吗?” 祝槿玉怔住了:“发行员?” 祝五一随即被叫进客厅,面对方守道和祝槿玉询问的目光,他有些茫然:“发行员是干吗的呀?” 方守道说:“发行员,就是每天骑车去送报纸,你干吗?” 祝五一眼睛一亮:“骑车?骑车我拿手呀,我干。” 祝槿玉无奈地看着方守道。方守道看着祝五一,眼神里似有欣赏,正要开口说什么,后院忽然传来陈阿姨大呼小叫的声音:“老左,你一直蹲在房顶上淋雨呀?谁把你梯子撤了呀?” “梯子?糟了……”祝五一转身跑了出去。 “哎,五一,跟你说正事呢……”祝槿玉追到门口,祝五一已不见踪影。她看着方守道,满脸无奈,“太不懂事了。” 方守道安慰道:“年轻人莽撞一点可以理解,慢慢来,我看五一这个性子,是块可塑之材。” 既解精神之渴,又解身体之渴 祝五一穿着一件印有“中都时报”字样的马甲,跟着罗站长从发行站里出来,向堆放在门口的几大桶纯净水走去。 “……不许迟到,不许早退,进入客户家要先戴鞋套。否则,客户一旦投诉,是要扣你奖金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哎,罗站长,咱们不是发行报纸吗,怎么改送纯净水啦?” “这也是咱们发行站为社会服务的一项业务。咱们是既送精神,又送物质,既解读者的精神之渴,又解读者的身体之渴。” 他们走到一辆三轮车跟前。罗站长拍拍车座:“怎么样,这车会骑吗?” 祝五一满脸失望:“啊?骑这个呀?” 晨昏交替。祝五一无精打采地蹬着三轮车,在大街小巷来回奔波,几天下来,便已疲惫不堪。 这天晚上,祝五一陷在卧室的沙发里,呆呆地盯着电视。祝槿玉心疼地安慰他:“少年不吃苦,老来事无成。你姨父说了,这是有意锻炼你!” 祝五一抬抬眼皮:“这得锻炼多久啊?” “这才几天呀,你就烦啦?你先干着,要干还得干好!听见了吗?” 祝五一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祝槿玉正要走开,又想起什么,返身叮嘱他:“你每天送水上街,要是遇到什么新鲜事,就给方舟打个电话。” “给她打电话干吗呀?” “她是记者,需要新闻线索呀。” “新闻线索?她自己不会找呀。” “不是一家人吗,互相帮助呀。” 祝五一翻翻眼睛:“一家人?我跟她又没有血缘关系。” “有没有血缘关系也是一家人。你应该主动对她好,听见了吗?”见祝五一闷声不语,祝槿玉提高声调,“听见了吗?!” 祝五一这才应了句:“听见了。” 要找记者的人,通常不会轻易杀人 祝五一蹬着三轮车穿过大街。一辆警车从他身后呼啸而过。他转过一个路口,见前方几辆警车堵住路面,很多人围在道路两旁驻足观望。 他停下车,好奇地挤到警戒线前,向前张望,顿时大吃一惊。只见一个黑衣男子倚在墙角,一只手紧紧勒着一个年轻女子的颈部,另一只手握着尖刀,刀刃对准了她的喉头。歹徒非常紧张,汗流满面,持刀的手不住地哆嗦。女人质表情痛苦。在他们对面,一个老警察谨慎而缓慢地向前移动。 歹徒大声喝道:“退后!” 老警察站住了,用商量的口吻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咱们谈谈,好不好?” 歹徒大喊:“你给我退后!” 他用力勒了一下女人质的脖子。女人质气息惊恐,无力挣扎。老警察连忙后退两步:“好,我退后,你不要伤害人质!” 歹徒继续大喊:“快把记者叫来!” “我们已经打电话通知了记者,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你别着急。你有什么要求,咱们可以先谈谈。” “我不跟你们谈,我只跟记者谈。快去叫记者!” “你跟记者谈和跟我们谈是一样的……” 歹徒粗暴打断:“你别废话!你给我听着,我再等五分钟,记者要是还不到,你们就后悔去吧!你给我退下去!再退!” 老警察无奈地后退。围观群众一阵骚动。警察们一边维持秩序,一边紧张地注视着现场。一个负责现场指挥的警长手持对讲机,正在低声部署。高处,两个狙击手已悄悄就位,用瞄准镜对准了歹徒。 另一条马路上,堵塞的车辆排起了长龙。一辆中都时报的采访车身陷其中。方舟、萧原和韩振东坐在车里,表情焦急却无可奈何。韩振东自言自语:“农民工讨薪?不对,讨薪都是爬塔吊,干吗劫持人质呀?”他扭头问萧原,“萧主任,您认为会是什么事呢?” 萧原不理他,只是焦急地看着前方的路况。韩振东转头又问方舟:“方舟,要不咱俩赌一把,看看到底……” 方舟打断他:“你怎么什么都赌呀!也不分个时候!” 韩振东还想说什么,萧原忽然开口了:“韩振东,你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这还用看,塞车呗。” “塞车我看不见吗,我让你看看前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萧原表情严肃语气坚决,韩振东只好打开车门,不情不愿地下车去了。不一会儿,韩振东回到车里,向萧原汇报情况:“两车剐蹭,谁也不肯让谁。等他们吵完了,那边是死人是击毙,估计也该散场了。” 萧原刚要开口,方舟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有点厌烦地说:“五一,我现在很忙……什么?你在哪儿?哪个现场?你带相机了吗?好,你先帮我们拍几张照片,拍清楚点。” 方舟挂断电话,萧原立即问道:“谁在现场?” 方舟说:“我表弟。” 祝五一挂了电话,奋力挤到警戒线前,举起相机对准了歹徒和女人质。人群涌动,镜头不稳,歹徒和女人质在取景框里晃来晃去。他按下快门,查看一下拍摄效果,并不满意,又举起相机继续拍摄。一个警察忽然闯进取景框,指着他喊道:“别拍了。说你呢,别拍了!” 祝五一放下相机的瞬间,发现警察身后的歹徒似乎也在注意地看他。 在警察干预下,围观群众纷纷后退。祝五一随着人群向后退去。他转过身,露出衣服背面的四个字——中都时报。他退了几步,转过身再次举起相机。晃来晃去的镜头里,歹徒忽然伸出手,指着他大吼:“你,过来!” 围观群众一阵骚动。祝五一浑然不觉,他按下快门,然后低头查看拍摄效果。 歹徒再次大吼:“那个记者,叫他过来!” 祝五一抬头四顾,才发现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他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直到一个警察过来,把他带到警长身边。 警长低声问他:“你是中都时报的?”祝五一点点头。警长面露欣喜,“太好了!希望你协助我们,去跟歹徒谈谈。” 祝五一愣住了:“啊?” “你别紧张,要找记者的人,通常不会轻易杀人,估计他是想申诉什么事,所以危险不大。” “可我不是……不是记者。” 警长指着他马甲上的“中都时报”字样:“你不是中都时报的吗?” 祝五一结结巴巴:“我是……我不是……” “你是中都时报的不是?”警长打断他,祝五一点头。警长说,“是就行,你上去就说你是中都时报的。” 围观群众忽然一阵惊呼。祝五一和警长转头看去,歹徒勒紧了女人质的脖子,尖刀逼近。女人质徒劳地挣扎。一名警察手执扩音喇叭,大声劝说:“我们正在请记者过来,你先把刀松开,我们保证不开枪。你保证人质的安全,我们就能保证你的安全!” 歹徒大喊:“我看到记者了!是你们把他拦住的。你们别拦着他,让他过来!” 警长看着祝五一,语速加快:“你看,他已经把你当成记者了,不会怀疑的。你上去就问他什么事,你听他说,他要求什么你先答应下来,只要他把人质放了,听明白了吗?” 祝五一下意识地点点头。警长推着他向前,继续交代:“好!你慢慢走,沉着!我们保证你的安全,他只有一把刀,你别靠太近他就伤不着你!” 祝五一迈开步子,懵懵懂懂地向前走去。在他的身后,围观群众议论纷纷:有人上去了!是个记者!不可能,这时候肯定不让采访,肯定是公安的便衣。 歹徒向走近的祝五一大声喝问:“你是记者,还是公安的便衣?” 祝五一鼓起勇气,指着胸口的“中都时报”字样:“你看,我是记者!” 歹徒把尖刀逼近女人质的脖子,作势割喉:“你别骗我!” “我真是记者!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你先把人放了!” “你过来,走近一点!快点!” 祝五一犹豫一下,快速回头,想看看警长,但未看清。他继续向前走了几步,距离歹徒大约还有三四米时,他站住了。他忽然感到有些恍惚,身体微微摇晃。他稳定住了身体,抬起头直视歹徒。歹徒也直视着他,表情凶狠,目光逼人。 这一刻,四周的声音仿佛突然放大。一片混混沌沌的杂音充满耳鼓:围观者嗡嗡嗡的议论声,远方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附近一个建筑工地上传来的嘭嘭嘭的汽锤声…… 祝五一忽然双耳失聪。他看到歹徒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却被周围的嘈杂淹没,只剩下一些断续不清的只言片语,如同若隐若现的天外回声:“……新闻价值……报纸上……十几万……” 祝五一身体僵硬,大汗淋漓,不知所措。歹徒终于停止张嘴,目光狰狞地看着他。他刚想说点什么,歹徒的嘴又动起来了,声音仍然时断时续:“……记住了吗……我马上投降……” 投降投降投降投降……祝五一的耳鼓里不断反复着这两个字。他连忙点头,以示赞同。 警察们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却听不见他们如何谈判。高处,狙击手的手指不离枪机,只等警长一声命令。警长面色严峻,眼睛一刻不眨地注视着事态发展。 在歹徒逼视下,祝五一终于拼命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好,你投降,你把她放了,你要我怎样……都行!” 在他耳鼓里,他自己说的话也如同天外回声。 歹徒死死地盯着他,随后绽开一个奇怪的笑容。他还来不及品味这个笑容的含意,歹徒已经把尖刀往地上一扔,双手举过了头顶。女人质软软地瘫倒在地上,警察们一拥而上。 祝五一呆呆地站着,他想要走开,却发现自己挪不动脚步,听觉却突然恢复了正常,他听到身后传来警察的喊声:“请大家不要围观,都散开!”他回过头,看到警察正在驱散围观人群。不远处,刚刚赶到的萧原正在向一个警察询问什么。方舟的目光远远向他投来,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关注。这时他才发觉,冷汗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 警察押着歹徒从他身旁走过。歹徒挣扎着回过头看他,再次向他绽开了一个奇怪的笑容。他呆呆地看着歹徒,猜不出那个笑容究竟是憨厚,还是狠毒。 大难不死 蒋春生驾驶采访车向报社开去。祝五一坐在车里,惊魂未定。方舟在他身后,不动声色。韩振东则喋喋不休:“警察真够离谱,把你一个送报的当成记者给推上去了,简直是驱绵羊而攻猛虎啊。你没出意外,可真算是意外了。” 祝五一双手搓脸,仿佛还没从刚才的噩梦中走出来。 韩振东又说:“警察都跟你说什么了,你就这么不要命地冲上去了?是让你冒充记者现场采访歹徒还是……” 萧原打断他:“韩振东,你让他安静一会儿。” 韩振东讪讪地停止唠叨,很快又嘀咕了一句:“警察真够离谱的。” 汽车继续行驶。祝五一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你们带我去哪儿?” 萧原说:“回报社。周社长要见你。” “可我的三轮车还在那边呢!” 萧原把目光投向韩振东。韩振东目光闪烁,装傻地反应了一句:“啊?” 蒋春生停下车,韩振东嘟囔着下了车。 采访车继续前行,开进报社。祝五一从车里下来。他抬起头,扑入眼帘的是墙上那四个苍劲的大字——中都时报。 几个人走进社会新闻部时,编辑记者们纷纷站了起来,无数好奇的目光投向跟在萧原和方舟身后的祝五一。一个摄影记者将镜头对准祝五一:“笑一个。” 祝五一下意识地笑了一下。这个傻傻的笑容迅速被定格在镜头中。 崔哲迎面走来,冲他笑道:“小伙子行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祝五一继续傻笑,不知说什么好。崔哲主动握了一下他的手:“我叫崔哲,萧主任的副手。”然后向周围的人们大声吆喝,“大家都去会议室集合,周社长马上过来,给咱们开会。” 会议室里座无虚席,社长周自恒慷慨陈词: “面对着持刀歹徒,能够临危不惧,从容不迫地化解危机,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英雄壮举!这也说明你们社会新闻部平时工作扎实,对年轻记者的培训做得到位,所以到了关键时刻……” 崔哲小声提醒:“周社长,他不是我们部的记者。” 周自恒愣了一下:“哦?那他是哪个部的?” 崔哲说:“他是咱们报社新来的发行员。” 周自恒兴奋起来:“发行员?好,咱们中都时报的发行员都能有这样的素质,更值得我们骄傲!我看,这件事情应该好好报道一下……” 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韩振东走了进来,张望片刻,走到蒋丽丽身旁坐下。周自恒继续讲话:“萧原,你安排一下,这是个难得一见的突发事件,这事对我们中都时报的社会形象会有很大提升,这个宣传机会一定要抓住,用足!” 萧原还没开口,崔哲抢先回答:“没问题,这个采访我来做。” 韩振东在台下与蒋丽丽窃窃私语:“这不是给英雄去当苦力去了嘛。咳!那种三轮车,哥们儿十多年没骑了。” 蒋丽丽说:“我说你怎么一身臭汗呢,还以为你下农村采访去了呢。” 周自恒忽然打断他们:“韩振东,你有什么看法,不妨当众说说。” 韩振东抬起头,看到大家都在看他,便尴尬地笑笑:“没有没有。我觉得,周社长刚才的讲话真是深入浅出,基本上说出了我们的心声。” 周自恒问他:“我刚才说什么了?” 韩振东迟疑着:“您说……发行工作要好好总结经验,能出这样的人才……” 众人都笑了。周自恒也笑道:“看见没有?记者当久了就是容易油,所以还是要培养年轻人!”他转头问祝五一,“小伙子,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祝五一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顿了一下,转头问韩振东,“刚才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你把三轮车放哪儿了?” 大家又笑起来。周自恒愣了一下,也笑了。 不要埋没人才 散会后,崔哲立刻在会客室里采访了祝五一,韩振东坐在一边旁听。祝五一的讲述令他们非常意外:“什么?那个歹徒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清?” 祝五一说:“当时心里有点乱,周围也特别乱,还有个工地嘣嘣嘣的……” 韩振东故作恍然:“你当时是不是紧张得失聪了……呃,就是说,聋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耳朵里还有没有嗡嗡嗡的回声?” 祝五一有点不高兴:“当时那场面你又不知道,换了你也不一定能听清。” 韩振东说:“那可不一定……” 崔哲打断他:“韩振东,你去给公安局打个电话,问问当时什么情况。” 韩振东瞪了一眼祝五一,出门打电话去了。 周自恒与萧原也在社长办公室里谈论着祝五一。 周自恒说:“我看这个小伙子素质不错,当发行员是不是可惜了。” 萧原:“您的意思是……” 周自恒:“记者也可以从报社内部的优秀工人中选拔嘛。你面试一下,看看他能不能当记者。合适的话,就不要埋没人才。” 萧原点头:“好,我立刻办。” 韩振东回到会客室,向崔哲汇报情况:“我问了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他们也没听清歹徒说的话。” “歹徒自己怎么交代的?” “歹徒也没交代。警察说,不排除歹徒的精神方面有些问题。” “为什么?” “警察说,歹徒根本说不清劫持人质的动机,却很关心咱们如何报道这件事,多次要求看明天的报纸,说是要看看报纸对他这事是怎么描述的。他还口口声声说过几天会有人去救他。根据他的这些表现,公安局正在考虑给他申请精神疾病方面的鉴定。” 崔哲喃喃自语:“精神病?” 韩振东说:“我听说,有一种精神病患者就是这种表现,非常渴望被人关注,如果没人关注,他们就会制造极端行为来引起人们的关注,以达到内心的满足。” 崔哲愣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韩振东看了看他的脸色:“崔主任,怎么办呀?” 崔哲反问:“什么怎么办?” “稿子怎么办?” “按领导的意思办呀。” “领导什么意思呀?” “刚才开会你听什么去了,大做呀!” 韩振东还不明白:“怎么大做?就说歹徒是神经病?” 崔哲瞪他一眼:“我看你是神经病!” 韩振东闷闷地闭了嘴。在旁边无所事事的祝五一忽然开口道:“你们采访完了吧,我可以走了吗?” 话音未落,萧原推门进来,冲他摆手:“你等一下。” 萧原与崔哲低语几句,崔哲惊讶地看看祝五一,转而对韩振东说,“你可以走了。” 韩振东离开会客室后,萧原与崔哲开始面试祝五一。 萧原问:“你是本地人吗?” 祝五一摇头:“不是。” “那你老家在哪儿?” “永川。” 萧原愣了一下:“永川?你父亲叫什么?” “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我随我妈的姓。” “你母亲……叫什么?” “我妈叫祝槿澜。” 萧原面色隐隐一变…… 回忆的目光穿过曲曲弯弯的石板小路,直到一个院子门口。门开了。祝槿澜一脸茫然地看着青年萧原。 崔哲代替萧原继续提问:“那现在,你家里就只剩下你妈妈了?” 祝五一说:“我家里,就只剩下我了。” 崔哲愣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萧原接着问道:“可以问问,你妈妈,她是怎么去世的吗?” 祝五一说:“我妈是淹死的,是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的。” 萧原一怔。凝神不语…… 回忆的目光穿过青澜河畔拥挤的人群,映出一张张表情凝重的面孔。所有人注目之处,祝槿澜的尸体渐渐呈现出来。她浑身湿透,躺在草地上。苍白的面孔,睁大的双眸…… 沉默片刻后,崔哲转移话题,继续提问:“你学过新闻吗?” 祝五一摇头:“没有。” 崔哲:“五个w,你知不知道是什么?” “是个牌子?”见崔哲愕然,祝五一改口说,“噢,是个网址?” 崔哲冷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别蒙!” 祝五一有点尴尬:“哦,那我不知道。” 崔哲说:“新闻有五个要素: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何故。它们的英文都以w开头,所以叫五个w。懂了吗?” 祝五一点头:“懂了。” “你以前写过文章吗?” “写过呀。” “写过什么?” “作文。” “那你看报纸吗?” “报纸?看呀。” 沉默良久的萧原忽然开口:“你喜欢看什么栏目?” “体育。” “除了体育呢?” “填字游戏。” 萧原和崔哲对视一下,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采编平台上,众人对那桩劫持案议论纷纷。亲历现场的韩振东显然是主讲。刘成问韩振东:“那个歹徒你见着了吗?” 韩振东说:“我们去晚了,没怎么看清,歹徒就让警察逮走了。不过,以前我见过另一个歹徒,跟这个差不多。” “你见过哪个?” “前年,一个歹徒在火车站劫持了一个出租车司机,你还有印象吗?” “有点印象,怎么啦?” 韩振东故弄玄虚:“还记得那个出租车司机是怎么跑的吗?” 刘成笑着说:“别告诉我是你给救出来的啊。” 韩振东也笑:“呵呵,那倒不是。不过那个案子教育了我,让我充分理解了一切反动派都是……” 刘成打断他:“你先说说那案子怎么回事?” 看到几个同事感兴趣地凑过来旁听,韩振东立即抖擞精神。他清了清嗓子,用说书般的语调讲述:“话说这凶悍的歹徒,身绑炸药,挟持着人质,口口声声要把车炸了,警察苦口婆心软硬兼施,他根本不予理睬。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人质突然……”他忽然停下,卖了个关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你还会卖关子?你不说拉倒!”刘成转身要走,其他人也哄笑着正要散去。韩振东连忙拉住他们:“哎,别走啊!我说!真没见过听书的比说书的还牛掰!” 刘成停下脚步:“快说,人质怎么了?” “人质突然说了句话。你猜他说了什么?”韩振东自问自答,“他说他早上吃坏东西了,肚子疼,得上厕所。” 刘成笑道:“这时候他还顾得上肚子疼?” 韩振东又卖关子:“你再猜猜歹徒什么反应?” 刘成瞪眼:“快说!” “歹徒一愣,然后很不耐烦地说,”韩振东学着歹徒的样子,夸张地挥挥手,“去吧去吧,快去快回啊。” 大家都笑了。韩振东接着说:“事后证明,那个歹徒就是个精神病患者。我看,这次这个歹徒也差不多。要不怎么说祝五一那小子运气好呢,往那儿一站,什么都没干,歹徒就放下屠刀束手就擒了。”他叹口气,“唉!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呢?买了那么多年彩票,就中过一个五块的。” 大家又笑了。老编辑王长庆却不笑,他端着个大玻璃杯,冷眼看着韩振东。韩振东问他:“老王,你又有什么不成熟的看法?” 王长庆淡淡地说:“我没什么看法。” 会客室的门响了。韩振东看到祝五一走出来,立即闭上嘴。 祝五一路过方舟的座位,打了个招呼:“你坐这儿啊。” 方舟抬起头:“啊。你面试完了?” “完了。让我回去等消息。” 祝五一走了。刘成惊讶地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方舟:“这小子还真是人才,这么会儿工夫就把咱们的报花给弄熟了。” 方舟冷冷地说:“什么弄熟了?你是说爆米花吧。” 韩振东笑道:“刘成,方舟有个英雄的表弟呀,你不知道?” 方舟把目光移向电脑屏幕,不再搭理他们。 我不搬碍你什么事 祝五一回到发行站,罗站长一见他便堆出满脸笑容,啧啧赞叹:“你小子真给咱们发行员长了脸争了光啦,你提前准备一下,下次发行中心开大会,你可能得给大家作个报告。” 祝五一问:“作什么报告?” “英雄事迹报告呀。” “算了吧,这事有什么好报告的。” “哟,你还挺低调。” “罗站长,今天还有活儿吗?我今天特累。” “有呀,你小子行,当了英雄还不忘本职工作。那你去一趟七间房吧。” “干吗去呀?几点了这都……” “那儿有个小卖部,以前是咱们的纯净水临时发行点,押了不少空桶在那儿。这都快拆了,也不见老板过来还桶,你过去看看是怎么个情况。” 祝五一不大情愿地点点头,蹬上三轮车,向七间房骑去。 到了七间房,祝五一一路打听着,拐进三十六条,向巷子深处骑行。一栋栋老旧的房子在他眼前呈现。墙上一个个“拆”字触目惊心。透过房与房之间的一线天,可以看到远处密集的高楼大厦正虎视眈眈地挤压过来。 巷子里大体空了,有人还在搬家,货车满载着家当穿过狭窄的巷子向外驶去。祝五一让开货车,继续前行。突然,一堆砖头如瀑布般从高处倾泻下来,他敏捷地闪开,砖头轰然砸在他刚刚停留的地面。他惊恐地抬头,只见一栋两层小楼的屋顶,几个工人正在盖房。一个工人连声抱歉:“对不起啊。” 祝五一喘着气,看着这栋还在加盖的小楼,余悸中又有些疑惑。 继续往前,果然看见一间小卖部,显然,它已经许久没有生意了。老板李树望坐在柜台里,无精打采地看着外面。祝五一说明来意,李树望指指墙角,一大堆纯净水空桶蒙满灰尘。 祝五一将空桶装上三轮车,随口问道:“师傅,你怎么还不搬呀?” 李树望语气生硬:“我不搬碍你什么事啦?” 祝五一愣了一下,悻悻地回嘴:“碍我什么事呀,你爱搬不搬。” 屋里忽然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树望,谁呀?”老人站在李树望身后的阴影里,她头发尽湿,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洗发水泡沫。显然,她是个盲人,眼球一动不动,黯然无光。 李树望回过头:“妈,没事,你洗你的。” 李母又问:“怎么停水啦?” 李树望忽然骂了一句:“这不是他妈大道公司缺德嘛!” 祝五一手里的动作下意识地停顿一下。他抬起头,看到李树望正冲他发牢骚:“那么大公司干的事,比他妈小流氓都流氓。前两天停电,今天停水。停水停电老子也不搬,老子挑井水点蜡烛!没有过不去的日子!” 祝五一注意到柜台上有一支点了半截的蜡烛。他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李树望忽然问他:“小伙子,你住哪儿?” “我?”祝五一犹豫一下,“我住附近。” “附近?那你家也快拆了吧?” 祝五一还未回答,又传来李母的声音:“谁呀?” “妈,没事,一个邻居。”李树望回过头又对祝五一说,“要是有人来拆你家,你就别理他……” 李母又问:“谁呀?” 李树望大声说:“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是个邻居。”扭头又冲祝五一说,“我妈眼睛看不见,耳朵也背,你别见怪。” 李母继续问:“这儿还有人呀?不是都搬了吗?” “妈,您就歇着吧,没您的事。” “他是干吗的呀?” “你管人家干吗的呢?邻居!”李树望继续对祝五一说,“小伙子,我告诉你,谁来轰你你都别搬。别怕!咱跟他们扛到底,看谁扛得过谁!” 祝五一正要解释,李母又插嘴:“请人家进来坐会儿吧。” 李树望不耐烦了:“妈,您不说话没人把您当哑巴。您别老插嘴了行不行啊!”李母终于没声了。李树望扭头对祝五一说,“你看,我这儿好久都没开张了,咱们都是邻居,也算是难兄难弟吧,你还不买点什么呀?” 祝五一摇头。李树望接着劝:“你干了半天活儿,肯定渴了。买点水喝吧。” 祝五一只好说:“行,来瓶水吧。” 李树望先拿出矿泉水,忽然想起什么,又从柜台里拿出了一包蜡烛:“你家也停电了吧?再买包蜡烛回家点去。点蜡烛多浪漫呀,把女朋友接来一起住……哎,你有女朋友了吧?” 祝五一摇头:“没有。” 李树望说:“赶紧找一个吧。蜡烛五块,矿泉水两块,一共七块。” 祝五一付了钱,随口又问了句:“这儿都要拆了,那边怎么还有人盖房啊?” 李树望一脸不屑:“还不是为了那点拆迁补偿费?多盖一间房,就多得点钱,小农意识。不过话说回来,这大道公司的钱,不赚白不赚!” 祝五一笑而不语,骑上三轮车走了。李树望的声音追在他身后:“小伙子,你千万记住了,要是有人来轰你走,你千万别理他,我陪着你!” 祝五一蹬着三轮车穿过巷子。路过那幢正在加盖的小楼时,他忍不住好奇,又看了一眼。出了巷子,只见巷口停着一辆汽车。他注意到车牌似曾相识——那是大道公司的司机左新光平时驾驶的汽车。 在祝五一看不到的一个角落里,左新光和工头莫长山正在密谈:“老莫,你让你的人赶紧,明天必须完工。”“明天?明天肯定不行。”“没让你们按百年大计那么盖,盖个空壳就行了。”…… 天色已晚。马路上的车辆行人寥寥无几。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祝五一下意识地转头看去,那个曾经让人惊心动魄的街角,从他的视线中慢慢滑过。白天发生在这里的劫持场面在他的眼前重新闪现,祝五一惊悚瞬间,定神再看时,街角如常,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仅仅一场噩梦而已。 与你为敌 祝五一回到方家大院时,方舟也刚刚回来,两人见面,都不发一言,默默穿过走廊,向各自的卧室走去。 吃晚饭时,祝五一发现餐桌上多了一位客人,正与方舟说笑。方守道向祝五一介绍道:“这是光磊,大道地产公司总经理。”又向何光磊介绍,“这是我外甥祝五一,在中都时报当发行员,这才没几天,就成了英雄。” 何光磊笑着说:“是啊,我刚听方舟说了,真不简单。” 祝五一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方舟。方舟面无表情,岔开话题:“爸,你们七间房的那个项目什么时候完工呀?我们报社几个同事最近总向我打听,他们都着急回迁。” 祝槿玉问:“你们同事还有住七间房的?” 方舟说:“我们报社的一座老宿舍楼也在这次的拆迁范围里。” 方守道说:“我们已经给拆迁户都安置了过渡性住房,你让他们再耐心等等。”他转头问何光磊,“光磊,拆迁进展得怎么样了?” 何光磊说:“还算顺利吧。大部分居民都安置到位了,目前只剩下三十六条那一片还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 “还有一个小卖部老板死活不肯签拆迁协议。” 祝五一埋头吃饭,听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方守道问:“他为什么不签?” 何光磊说:“还不是漫天要价,听说那个人就是一个地痞无赖。” “他想要多少钱?” “不是钱的问题。我派人去看过他的小卖部,很小,一天也卖不了两包香烟一瓶矿泉水,可他非要我们在新社区里给他提供一个底层的商铺。这太过分了。” “实在不行,答应他吧,工期不能等了。” “董事长,这个口子可不能开。七间房同意搬迁的小店小铺不少,如果那些拆迁户知道我们花这么高的代价拆他的铺子,都一窝蜂跑回来要商铺,这个项目就麻烦了。” 方守道想了想说:“我的要求很简单,第一,工期不能拖。第二,拆迁工作非常敏感,方方面面都很关注,你们千万不能给我惹麻烦。” 何光磊连连点头:“麻烦不会有。我都是要求下面依法办事。” 祝五一忽然插了一句嘴:“你们把人家的水电都给停了。” 餐桌上的人都愣住了。祝槿玉说:“五一,姨父在谈公事,情况你又不了解,你别乱插嘴。” 祝五一低头吃饭,不再多言。 方守道与何光磊对视一眼。何光磊解释说:“这个地方的人基本上都搬空了,水电本来也要停的。我再问问是怎么个情况。” 方守道说:“停水停电要由市政部门决定,你们因为工程准备需要停水停电,也要先作安民告示,以理服人。做任何事只要符合规定,符合程序,就可以做。” “是。现在就是这么掌握的。”何光磊说。他用隐含不满的目光在祝五一脸上扫了一下。 祝五一埋头吃饭,浑然不觉。 晚饭后,祝槿玉在祝五一的卧室里详细询问劫持案的经过。她不免有些后怕:“以后碰上这种事别逞强,知道吗?” 祝五一说:“我没逞强。” “那你干吗要上去跟那个歹徒说话?” “是警察让我去的,不去行吗?” “你不去,警察还能用枪顶着你去呀,真是的!” 祝五一不说话了,继续给“讨厌”投食。 “那个萧主任有没有说,面试什么时候给结果?”见祝五一摇头,祝槿玉又问,“那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祝五一不耐烦地:“不怎么样。他们老问我那么专业的问题,我哪答得上来呀?” 祝槿玉沉默了。她看向窗外,见方舟正在送何光磊离开院子。望着两人的背影,祝槿玉若有所思,她把目光移向祝五一,轻轻地叹了口气。 离开祝五一的卧室,祝槿玉在门厅叫住送客回来的方舟:“方舟,你们萧主任有没有跟你说五一的面试情况怎么样?” “没说,要是有消息,自然会通知他的。” “那你估计呢,你觉得五一行不行?” “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呀?” “当然是真话啦,一家人说假话干吗?五一当记者肯定要有个学习的过程,你就说他有没有培养前途吧。” 方舟很干脆地说:“真话呀?没有!” 祝槿玉愣住了,有些下不来台似的。她闷闷不乐地回到卧室。方守道正在灯下翻看当天的报纸,祝槿玉说:“守道,五一的事,你能不能去找找中都时报的周社长?” 方守道看她一眼:“方舟当初要当记者,你不是挺别扭的吗,怎么现在又对记者这一行不反感了?” “我是觉得,如果五一能跟方舟在一起工作,相互也能有个照应。” “我看方舟跟五一好像有点话不投机。” “孩子嘛,斗嘴挺正常的。再说他俩小时候不是挺好吗?青梅竹马的……” 方守道打断她:“我看五一也不一定适合当记者,就算当上了,要是干不了反而难受,你就别赶鸭子上架啦。” 祝槿玉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周自恒在报社的电梯里遇到了崔哲,崔哲借机向他汇报了对祝五一的面试情况:“这个小孩吧,看起来情况还有点复杂。” 周自恒皱眉道:“怎么复杂?” 崔哲说:“用,有用的道理,不用,也有不用的原因。虽然他只有大专学历,又没有任何业务基础,不过,听说他是大道公司老板方守道的外甥,方守道又是报社的广告大客户,跟咱们报社的关系一直不错……” 周自恒打断他:“广告归广告,新闻归新闻,不要混为一谈。你们不用考虑这层关系。如果方守道说情,到时候再说。” “如果暂时不考虑这层关系,萧主任肯定不会用他的,这个可以肯定。” “记者每天都要跟方方面面的人物打交道,代表着报社的形象。基础太差的就不要勉强用,用了也麻烦。” 崔哲点头:“好的。我会把您的意见跟萧主任说。” 周自恒回到社长办公室。他意外地看到,萧原已经在门外等他了。周自恒将萧原让进办公室,一边倒水,一边问道: “刚才听崔哲说,你们对那个发行员的面试情况不理想。” 萧原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还记得那个祝槿澜吗?” “祝槿澜?” “二十年前,永川,教育局的那个会计。” 周自恒倒水的动作停在半空,气氛霎时有些凝重。 与周自恒深谈之后,萧原回到家中。夜已深,萧原却难以入眠。他在灯下打开一个页面发黄的笔记本,取出夹在扉页里的一张照片的复印件——这是祝槿澜和童年祝五一的合影。萧原看着照片,思绪穿越了二十年…… 回忆的目光穿过曲曲弯弯的石板小路,直到一个院子门口。门开了。祝槿澜站在门里,她看着青年萧原,一脸茫然。 …… 小旅馆的走廊。祝槿澜乞求的目光迎着青年萧原。萧原冷冷地看着她。终于,祝槿澜绝望地转身离去…… 周自恒的声音回响在萧原耳边:“……你是社会新闻部主任,按照社里的规定,聘用一个记者是你的权力。但我要提醒你,早晚有一天,这个年轻人会知道一切。那时候,他肯定会恨你,与你为敌!” 萧原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笑脸墙 晨光中,报社大厦傲然挺立。大门外的阅报栏前,路人三三两两,驻足浏览着一份《中都时报》,祝五一傻笑的照片占据了头版,照片一侧的标题同样醒目:《本报员工临危不惧挺身而出劝降歹徒》。 阅报的路人渐渐走开,一个女人的背影显现出来,她在阅报栏前久久驻足。 社会新闻部的记者编辑们陆续走进会议室,七嘴八舌地猜测着这个临时会议的主题。 崔哲敲敲桌面:“都别说话了,现在开会。萧主任有事要宣布。”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萧原。萧原大声说:“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他就是中都时报社会新闻部最年轻的记者——祝五一。” 人们纷纷移动视线,他们看到,祝五一从一个角落站了起来,神情局促。方舟惊呆了,所有人都惊讶地沉默着。韩振东最先作出反应,率先鼓起掌来。会议室里随即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方舟没有鼓掌。她看看萧原,又看看不知所措的祝五一,似乎搞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短暂的会议结束了,萧原亲自带祝五一熟悉社会新闻部的环境。他在一面墙壁前停下脚步,墙上张贴着许多照片。萧原、崔哲、方舟、韩振东和王长庆等人都在其中笑容绽放。 萧原介绍道:“这叫笑脸墙。每一个曾经在这里工作的人,都会留下他的笑脸。” 祝五一惊叹道:“哇噻,咱们社会新闻部有这么多人呀?” “有很多人已经退休,或者去了别的地方。” “那为什么还留着他们的照片?” “这是咱们部门的传统。一个人,除非犯了严重的过错被报社开除,否则,他的照片将在这面墙上一直保留,以表达我们的尊敬和铭记。” 摄影记者拿着祝五一的照片走了过来:“主任,现成的。” 韩振东赶紧搬来一把椅子,登高将祝五一的照片贴上笑脸墙。 祝五一看着自己的笑脸融在众多前辈的笑脸中,面色渐渐庄重起来。 刘成看看照片上祝五一憨厚的笑容,将韩振东拉到一边,低声问:“哎,你觉得,祝五一实习期满了以后能转正吗?” 韩振东说:“要不咱俩赌一把?一百块,就赌他能不能转正。” “好,我赌他不能。” “我赌他能。” 刘成笑着说:“呵呵,咱报社的门槛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就等着输钱吧。” 韩振东也笑:“那可不一定。你怎么也不想想他是谁呀?他是方守道的外甥。方守道又是谁呀?是咱们报社的广告大客户。他的外甥能转不了正吗?” 刘成怔住了。韩振东面带得意回到座位上,翻开当天的报纸,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彩票,与报纸上刊登的中奖号码核对了一下,失望地摇头。 参观完工作环境,萧原将祝五一带到主任办公室,亲自给他上了第一堂培训课。 “新闻工作的最高准则,就是真实!真实是新闻的生命。可以有不说的真话,但一定不说假话。新闻的第二条准则:建设性。新闻报道要达到的目的,应该是建设,而不是破坏。是要使水变清,而不是把水搅浑。是为了使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而不是向糟糕的方向恶化。” 祝五一认真地倾听,不时在本子上记录。萧原继续讲解道:“第三条准则:与人为善。对于一名新闻记者来说,对他人,要始终抱有善意,而不是故意揭人伤疤。” 祝五一停下笔,问:“要是有人做了坏事,他让别人痛苦,我们就不能让他也痛苦吗?” 萧原说:“一个人做了错事当然要承担责任,但是,舆论监督也要把握两个原则,第一是不夸大事实,第二是不伤及无辜。” 祝五一疑惑地:“不夸大事实,不伤及无辜……” “不夸大事实,就是说,不能为了追求公众的关注效果,故意把三分错夸大成七分。不伤及无辜就是,如果犯错的人是你,而你的亲朋好友并没有责任,就要尽量避免他们因为新闻的报道而受到伤害。” “哦。那我现在……现在首先应该去学什么?” “新闻四门功课,采写编评,你可以在今后的工作中慢慢学习。现在,你首先要学的,是去新闻热线值班室,你要在那里锻炼基本的新闻判断力。” “热线值班室?具体干什么呀?” “接听读者打来的热线电话。” 祝五一怔住了:“啊!接电话?” 1号接线员 祝五一来到了新闻热线值班室,接线组长蒋丽丽给他指定了一个位置:“你坐这儿吧,哎呀,让英雄来接线,这不是屈才嘛。哎,你是叫祝五一是吧?” “领导和长辈叫我祝五一,同辈的都叫我老六。” “哟,那我还不能叫你大名了,一叫你大名,我就成大妈了。”旁边的几个接线员都笑了。蒋丽丽收住笑,对祝五一说,“接线工作说起来简单,也就是接接电话,作作记录什么的,可有时也挺烦的,慢慢你就知道了。反正你记住了,接线的时候,一定要有礼貌。我先给你作个示范。” 蒋丽丽拿起电话,开始示范:“欢迎致电中都时报,1号接线员为您服务。” 祝五一学着说了一遍。 “对。就是这样,态度一定要好。有时候遇到不礼貌的读者,一定要耐心,他说脏话也不能还口……” “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打倒打不着你。不过也难说,你要骂了人家,人家还真说不定找上门来打你。从某种意义上说,接线员就是得做报社里最有涵养的人。” 祝五一疑惑地问:“从哪种意义上说?” “某种意义。” “某种是哪种啊?” 蒋丽丽答不上来,有些尴尬:“你较这个真干吗?我的意思是接线员代表着报社的形象,因为很多读者第一次跟报社接触就是通过我们。所以我们的态度,从某种……”她停顿一下,接着说,“就是报社的态度。” 祝五一眨着眼睛:“哦。” 蒋丽丽又说:“你得先有个编号……你就叫1号吧。” 祝五一又问:“为什么?” “这是我的编号,你先用着。” “那你用什么呀?” 蒋丽丽拿起报纸:“我先不用,我在旁边指导你。” 祝五一开始上岗了。他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在本子上作记录:“哎,你能不能说慢点?你等会儿啊,我先记一下。”他在本子上匆匆记了几笔,又说,“好了,你接着说……什么?刚才我没听清楚,你再重复一遍。”对方说了些什么,他恼怒起来,“你才废物呢。你个大废物!我什么态度?你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凭什么告诉你我叫什么呀,不是都已经告诉你我是1号接线员了吗?”对方显然爆了粗口,他更加恼怒,“你说什么?你是大便!” 祝五一猛地挂断电话,转头看到蒋丽丽正目瞪口呆地看他,便指着电话骂了句:“神经病!什么素质!” 蒋丽丽问:“怎么回事呀?” 祝五一气愤难平:“组长,我不做1号了,你给我换个代号吧。” “为什么?” “他说1号是茅房。” 蒋丽丽哭笑不得:“我当1号那么久也没人说我……好吧,你想要几号?” “我外号叫老六,就6号吧。” 蒋丽丽爽快地说:“行,就6号。哎,你为什么叫老六啊?你家有六个孩子?” 这下轮到祝五一哭笑不得:“不是。我家就我一个,我叫五一,五加一等于六,所以叫老六。” 蒋丽丽笑了,她拿起手边的报纸:“老六,报纸你看了吗?” “没有。怎么啦?” “我就想问问你,你当时是怎么劝歹徒放下屠刀的?” “我没怎么……报纸上怎么说的呀?” “报纸上说你很厉害,可就是不说你怎么就这么厉害。” 祝五一接过报纸,看到自己的照片被刊登在醒目的位置,通栏标题同样醒目:《本报员工临危不惧挺身而出劝降歹徒》。他仔细看看,突然说了句:“不是啊……这谁写的呀?” “崔主任写的。怎么,写得不对吗?” 祝五一沉着脸,一言未发,拿起报纸走出去,与刚刚进门的韩振东擦肩而过。韩振东看了看他的背影,扭头问蒋丽丽:“丽丽,有什么好线索吗?” 蒋丽丽说:“我没接线,老六帮着给接的,你自己看看吧。” 韩振东接过新闻线索记录本,翻看着,突然笑了:“听着啊,我给你们念一条。”他开始朗读,“厨房起火了,我已经死了,被救护车拉走了。” 蒋丽丽疑惑地过来看,韩振东说:“老六不会是见鬼了吧。人都死了,还能打电话来爆料,哈哈!”他继续翻看新闻线索记录本,又笑了,“你们听听:一辆拉着三个问号的卡车翻了,着大火了。” 蒋丽丽茫然:“问号?拉着什么问号呀?” “我也正纳闷呢。可他就是写了三个问号呀。”韩振东转头问接线员小张,“咱们打个赌吧?” 小张问:“赌什么呀?” “就赌他写的这三个问号是什么东西。输了的请吃冰淇淋,行不行?” “你先说吧,是什么呀?” “我猜是煤气罐。你呢?” “我猜……汽油桶。” 韩振东想了想,说:“不对呀,咱们说的这两样东西,他都应该会写呀。” 小张也说:“是啊,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韩振东看着记录本里的三个问号,百思不解。 例行的选题会后,几个记者离开了萧原的办公室,方舟却未离开,她迟疑再三,终于问出了口:“萧主任,祝五一当上记者,是不是我爸……”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正在措词时,萧原已经把话接上:“你爸没打过招呼,是我决定让祝五一加入的,没有任何人打过招呼。” 方舟显然感到意外:“那么,您认为……” “我认为他很有潜质,可以培养。” 方舟疑惑地看着萧原:“潜质?” 祝五一手持报纸,在走廊上堵住了正要外出的崔哲:“崔主任,这,这写得都不对呀!” 崔哲瞟了一眼报纸,很不高兴:“那你告诉我,这稿子应该怎么写?” 祝五一说:“您实话实说不行吗?” 崔哲冷笑:“实话实说?你的意思是,我跟读者说你当时吓傻了,什么都没听见?” 祝五一急了:“不管怎么说,当时我根本就没跟歹徒说那么多话呀。” 崔哲没好气地说:“要不是为了宣传咱们报社的形象,我也没兴趣把你捧成大英雄。你别不知好歹了,没事偷着乐去吧。我要按照你实际的样子写,你连狗熊都不是!” 崔哲言毕扬长而去。 祝五一愣怔片刻,满脸沮丧地回到值班室。韩振东凑过来,指着新闻线索记录本问他:“请教一下,你这三个问号代表什么呀?” 祝五一看了看记录本:“聚乙烯。” 韩振东冲小张撇了撇嘴:“行了,谁都没赢,谁也没输。” 祝五一左右看看,莫名其妙:“你们干吗呢?” 疑点——感谢信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萧原从抽屉里拿出了几封陈旧的信件与一个笔记本。他把笔记本慢慢打开,里边夹着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像是一个仪式,两个男人正在热情地握手。这张泛黄的照片将萧原的思绪带回了当年…… 二十年前的一个签约仪式上,某出版社领导和作家吴润安在协议上签字之后,站起来握手,面对着一群记者的镜头。 出版社领导说:“吴润安老师是全国知名的作家,他把自己多年以来的著作交给我们结集出版,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另外,吴老师特别提出,他的首印稿酬三十二万元委托我们全部捐赠给永川十里坳山区的失学儿童。对于吴老师的善举,我们深表敬佩。下面,我们请吴老师给大家讲几句话。” 吴润安接过话筒:“我自己就是在山里长大的,我去年曾经跟着政协考察团去过一次十里坳,看到那些山村失学的孩子,我就想到了我的家乡,我的童年。我认为,慈善应该成为我们社会的一个制度。” 台下一片掌声,青年记者萧原按下相机的快门…… 萧原放下照片,翻开笔记本,半黄的页面上,三个大大的问号非常醒目,问号下面写着一行字:疑点——感谢信。 他看着那叠陈旧的信件,拿起一封打开,抽出已经发黄的信纸,当年的情景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吴润安把一叠信件放在青年萧原的面前:“这是十里坳的孩子们给我写的信。你看,他们都已经复学了,学习成绩都不错。” 萧原拿起其中一封,仔细地看着…… 萧原将目光投向手里的信封,落款上写着:十里坳小学向小菊。这个曾经熟悉的名字,令他感慨万分…… 十里坳小学校长办公室。老校长从这封信上抬起头来,对来访的青年萧原说:“向小菊?她早就辍学了。” 萧原有些惊讶:“她不是又复学了吗?” “没有啊。谁说她复学了?”校长拿起萧原给他的名单,说,“你要找的这些孩子都是前几年辍学的,目前都还没有复学。” “他们没收到助学捐款吗?” “没有啊。前不久我们还去给孩子家长做工作,希望他们把孩子送回学校呢,没人说收到过捐款了呀。” 萧原惊讶不已…… 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了。萧原惊回现实,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闯了进来,保安追在他身后拼命拦阻。 年轻男子甩开保安,看着萧原:“你是这儿的领导吗?” 祝五一走进主任办公室:“萧主任,您找我?” 萧原刚要开口,坐在一旁的年轻男子忽然站起来指着祝五一大声说:“没错,就是他,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 祝五一反感地拨开他的手:“你是谁呀?” “我是你们中都时报的一个读者。读者,啊!就是你们的上帝!” “上帝?你有事吗?” “有事吗?”年轻男子指着祝五一对萧原说,“看见没有,跟没事人似的。”又转脸对祝五一说,“你别在这儿装傻,你骂我是那什么你忘啦?” 祝五一莫名其妙:“骂你什么?” 对方迟疑一下,说:“大便。你是不是吃完就拉,拉完就忘呀?” 祝五一这才明白过来:“哦,你是那个人。是你先……” 萧原打断他:“祝五一,骂过没有?骂过就先道歉!” 祝五一不服气:“我凭什么道歉,他先骂我是茅房的,道歉也得他先道。” 萧原大声说:“祝五一,你先道歉!” 见萧原一脸怒容,祝五一很不情愿地对那人低声说:“对不起。” 对方侧着耳朵,装聋作哑:“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祝五一突然冲他厉声喝道:“对不起!” 对方猛地打了个哆嗦。 经萧原好言劝慰,年轻男子终于消了气,萧原亲自将他送上电梯。回到办公室,萧原板着脸对祝五一说: “我听来听去,好像全都是对方的错,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你辱骂读者,就是最大的错。” 祝五一辩解:“是他先骂我的。” “是你记录速度太慢,他才生气的。所以,过错首先在你!” 祝五一无言以对。萧原放缓语气:“速记是记者的基本技能。你要当记者,必须掌握这门技能。” 祝五一低声回嘴:“不是有录音机嘛。” “录音机可以没电,可以出故障,有些采访对象可以不同意你录音,那你怎么办?” 祝五一辩解:“其实我记得也不算太慢,是那个人说得……” 萧原立即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我念,你记!” 祝五一手忙脚乱地找来纸和笔。萧原翻开书,开始朗读:“……一个池塘里,一辆汽车正缓慢地下沉,车里困着四岁的莱恩……” 祝五一打断他:“莱恩的莱是哪个莱呀?” “草字头,下面一个来去的来。” “恩呢,恩字怎么写呀?” “恩情的恩,大恩大德的恩……” 这似曾熟悉的情景,令萧原再次思绪飘移…… 十里坳村的一栋农舍里,两个孩子坐在小桌旁写字。在他们面前,青年萧原正在朗读一封感谢信:“吴爷爷,您的大恩大德我会记在心间,我一定好好学习,好好读书……” 女孩抬头问道:“叔叔,恩字怎么写呀?” 萧原停止朗读。他低下头看了看两个孩子面前的纸。女孩的纸上写着几行字,男孩的纸上却画着一只小鸡。 萧原问男孩:“你怎么不写?” 男孩小嘴一撇:“我不会。” 萧原怔住了…… 祝五一看着因回忆而瞬间走神的萧原,问道:“萧主任,你怎么不念了?” 萧原回过神来,看了看祝五一的记录本,上面字迹潦草,不忍卒读:“记成这样了。我看,过两天连你自己都看不懂了。” 祝五一有点不好意思:“我手都酸了。” “你要学会抓取句子里的关键词。比如,这句话你可以这样记:池塘,车,下沉,四岁,莱恩……”见祝五一听得并不专心,萧原叹了口气,“好了,你先回热线值班室,边实践边学习吧。” 祝五一走了,办公室里复又安静下来。萧原呆坐桌边。往事汹涌,向他袭来…… 青年萧原把一叠感谢信摊开在周自恒的办公桌上。他有点激动:“孩子们根本没写过这些信,他们也根本没有能力写出这样的信。它们都是伪造的。” 周自恒感到事情严重,问道:“伪造?谁伪造的?” “不知道。不过,目前可以肯定的是,那笔捐款已经被人贪污了。贪污它的人,就是伪造这些信件的人。” “贪污?三十二万,这可是重罪呀!你有线索吗?” “我问过出版社了。他们说,关于吴先生著作稿酬捐赠的事,他们当初是委托了永川教育局代办的。永川教育局的态度非常积极。很快就将受捐孩子的名单通过传真发给了出版社。出版社又传给了吴先生。征得吴先生同意后,出版社就把这笔钱汇给了永川教育局,委托对方分发给十里坳的受助对象。他们还出示了当时的汇款凭证。” “那永川教育局怎么说?” “他们说,收到出版社方面汇来的捐款之后,他们立即指派专人把捐款分寄给了受助对象。那些学生家长还在收据上签了字。” “会不会是家长们收了钱没让孩子们复学?” “不可能。我专门去找了那些学生家长,他们基本上都是文盲,根本不会写字。那些收据上的签名也是伪造的。” 萧原抽出其中的一封感谢信,情绪激动地说:“就拿这个向小菊来说,我找到她家时,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女孩正在喂猪。她的父母根本没有收到过捐助,她也没写过什么感谢信。听老师说向小菊成绩很好,向小菊的父母也说孩子渴望读书,可惜家里穷,只要拿到捐款,就一定让孩子去读书。” 周自恒震惊了,他仔细地看了看桌上的那些感谢信:“也就是说,只要找到寄信的人,就有可能查到那笔钱的下落。你想好怎么查了吗?” 萧原摇了摇头。 周自恒又看了看信封:“邮局,信封上是哪个邮局的邮戳?” 所有的信封上都标示着同一个邮戳:永川十里坳…… 青年萧原在十里坳邮政所找到了年轻的邮递员小程。 小程看了看信封,回忆一下,说:“好像是一男一女寄出的。前后来了三次。当时我还有点奇怪,他们怎么连着几天都来,怎么寄出去这么多信呢?” 萧原问:“他们是这附近村里的人吗?” “不是。看他们穿的衣服,应该是城里人。” “你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吗?” 小程想了想,说:“女的三十岁左右吧,长得还不错。男的大概四十多岁,长什么样子我真说不好。要是看见他们,应该能想起来。” 萧原把一张照片交给小程。这是一张永川教育局全体工作人员的合影。小程仔细辨认之后,指向了祝槿澜: “就是她。” “你肯定吗?” “没问题,就是她。” 萧原震惊…… 你敢说真话吗 傍晚。一间环境优雅的西餐厅,音乐轻柔,何光磊和方舟边吃边谈。 何光磊似乎有点惊讶:“祝五一当上记者了?” 方舟闷闷不乐:“是啊。我们同事都认为是我爸找了社里领导。” “据我知道,董事长也并不认为他有能力当记者。” “可我们萧主任好像挺喜欢他的,也不知喜欢他什么。” 何光磊感叹:“这年头,审美眼光和价值标准全乱了。像你这种气质高雅的女孩没人关注,一个芙蓉姐姐却弄得万众瞩目。唉,美女掉价,丑女无敌。” 方舟笑道:“那就祝你找个心爱的丑女吧!” 何光磊也笑:“我还是审美吧。不学你们萧主任,赶什么审丑的潮流。” 祝五一下班回到家,祝槿玉照例事无巨细询问一番,听说祝五一当了记者做的却是接线员的工作,不免不满,祝五一搬出萧原的话,“接听读者电话也是锻炼记者判断能力的一个途径”,祝槿玉于是又叮嘱他好好锻炼,有问题多向方舟请教。 晚饭后,祝五一在前院练小轮车,少顷,他停了下来,查看了一下,发现小轮车的脚踏板有些松动。他试图用手紧一下螺丝,螺丝却很难拧动。祝五一四下看看,推车向后院走去。后院小屋的窗户里透出微弱的灯光,祝五一过去敲门。门开了,左林站在门里。 祝五一问:“左伯,请问您有没有扳手?” 左林一言不发,转身去找工具。祝五一环视屋内,屋里陈设简陋:一张小床,一只柜子,一些浇灌园圃的工具…… 左林找来扳手。祝五一接过来,道了声谢,却没有离开:“左伯,上次的事,真对不起。” 左林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梯子的事。” “哦,没事。” 祝五一又好奇地看了看屋里的环境:“左伯,您一个人住这儿,不闷吗?” “不闷。” “您有孩子吗,他们来看您吗?” “孩子……忙。” “那您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叫我吧,我不太忙。” 左林沉默片刻,淡淡地说:“好。” 祝五一走出门去,又想起什么,回身对正要关门的左林说:“对了,左伯,我当上记者了。” 左林扶着半掩的门,沉默地看着祝五一。祝五一似乎急于向他倾诉自己的苦恼:“可我什么都不会,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当好记者。” 左林凝视着他,忽然沙哑地问了句:“你敢说真话吗?” 祝五一怔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屋里的灯光从左林的身后倾泻出来,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十分清晰,面容却隐在黑暗中。门无声地关上了。祝五一在暗夜中呆愣了一会儿,推着小轮车闷头往正屋去。小屋的窗内,左林一动不动站着,仿佛一尊雕塑,目送着祝五一走远。 “你去后院干吗?” 祝五一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只见通往卧室的走廊上,祝槿玉正看着他,表情严肃。 “我小轮车的螺丝松了,去借扳手。姨妈,那个左伯是干吗的呀,怎么一个人住在那儿?” “他原来是你姨父的司机,二十多年忠心耿耿的,退了休没人照顾,你姨父就让他住在家里。他喜欢清静,你以后别老去打扰他,听见了吗?” “听见了。” “刚才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他好像不爱说话。” “对,他不爱和别人说话。你姨父能用他二十年,就是因为他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人。” 祝五一更加好奇,正要询问,祝槿玉打断他:“去休息吧。记住,没事别往后院跑。” 夜色已深,萧原仍然呆在办公室里。办公桌上摆着一份发黄的旧报纸,这是一份中都日报,一行通栏标题十分醒目:《巨额善款下落不明假感谢信瞒天过海》。 萧原静坐于灯下,沉入回忆…… 青年萧原奋笔疾书。 印刷机快速地印制出一份份《中都日报》。 《中都日报》张贴在阅报栏里,头版通栏标题是:《巨额善款下落不明假感谢信瞒天过海》 …… 回忆的目光穿过曲曲弯弯的石板小路,直到一个院子门口。门开了。祝槿澜一脸茫然地看着青年萧原。 萧原闭上了眼睛…… 回忆的目光急促地穿过河畔拥挤的人群,映出一张张表情凝重的面孔。场面有些纷乱。寻找的目光继续向前。祝槿澜的尸体呈现出来。她浑身湿透,被打捞的人们抬到岸边的草地上,苍白的面孔,睁大的双眼…… 当心有人弄死你 新的一天。接线员们正在热线值班室里忙碌地工作。祝五一的声音混在其中:“您好,欢迎致电中都时报新闻热线。我是6号接线员,请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他的态度显然比前一天温和很多,记录速度也快了起来。 蒋丽丽也正在接听一个电话:“欢迎致电……您等一下。”她把话筒交给祝五一,“找你的。口气挺横。” 祝五一接过电话:“你好。” 电话里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祝五一吗?” 这声音让祝五一后背发冷:“我是。请问你是……” 对方语气凶狠:“祝五一,以后出门小心点,当心有人弄死你!” 祝五一面色发白:“你谁呀?” 对方挂断了电话。祝五一握着听筒发呆,听筒里只留下了嘟嘟的忙音。 蒋丽丽在旁边问了句:“谁呀?” “不知道。” “他说什么?” “他说,有人要弄死我。” 蒋丽丽吓了一跳:“哟,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见祝五一茫然无措。蒋丽丽又说,“咱们电话上有他号码,你要不要回拨个电话看看他谁呀?” 祝五一连忙按下回拨键,握着听筒等候。蒋丽丽等人紧张地看着他。 电话里传来对方接线员的声音:“欢迎致电永利旅馆……” 不按摩到这儿干嘛来了 暮色中,“永利旅馆”四个霓虹大字忽明忽暗,诡异万端。祝五一站在门口,迟疑片刻,才走了进去。 大堂里,前台服务员婉拒了他的求助:“对不起,先生,我们没办法帮你查是谁打的电话。我们这儿一共有一百多个房间,再加上洗浴中心二十多个按摩房,每个房间里都有分机,还有餐厅的电话,都可以拨打外线……”一位客人过来要求退房。服务员连忙招呼客人去了,祝五一被晾在了一边。他等了一会儿,见服务员都在忙碌,只好怏怏离去。 祝五一走出旅馆,在门口与一个白衣女子擦肩而过。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白衣女子修长的身影一闪而过,转身之际,一张俏丽的面孔如白驹过隙,片刻呈现。 劫持案中的女人质! 祝五一愣神之际,那白衣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追进旅馆,看到她的身影在电梯间闪过。他连忙冲过去,但电梯已经关门,正逐层上升,停在了三楼。 他追至三楼,走出电梯,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在他脚下延伸。走廊的尽头,白衣女子的身影又是一闪即逝。他拔腿追去。 走过转角,一扇微微晃动的玻璃门拦住他的去路。门上贴着几个俗艳的大字:大成洗浴。他迟疑一下,推门而入。两个迎宾员见有客人光顾,立即躬身行礼。他左顾右盼,看到白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一扇门后,连忙跑过去,正要进门,一个女服务员从里面出来拦住他:“哎,先生,你走错了。” 他执意推门。服务员拼命拉他,同时大喊:“保安!保安!” 两个保安闻声跑过来拦住他:“先生,你要干什么?” “我找人。” 保安指向门楣,大声说:“你看清楚了,这儿是你找人的地方吗?” 祝五一抬头看到门楣上有块牌子:女宾部。他立即退了几步:“哟,没看见。” 服务员问:“你到底找谁呀?” 祝五一说:“我找一个女的。” “里边都是女的,你找哪一个?她叫什么?” “不知道。” “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找?” “就是刚进去的,穿白衣服,长头发,挺漂亮的……”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我刚才在外边看见的。” 保安和服务员都笑了。服务员说:“噢,看见人家女孩漂亮,就追这儿来啦?” 祝五一有些尴尬:“不是,我……” 保安打断他:“先生,想洗浴的话,男部在那边,认识男女这两个字吗?” 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女人泼辣的声音:“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又扎堆啊,我都说多少遍了,你们不想干就走人啊!” 众人扭头,看到一个中年女人从女宾部出来。保安的态度立即变得谦恭起来:“王姐,这人非要进女宾部,我们这儿正处理呢。” 王姐的目光投向祝五一:“进女宾部,干吗呀?” 服务员替他回答:“他在外面看上一个女的,就追进来了。” “找女人呀?他刚才看上谁了,是咱们这儿的按摩师吗?” “他说是一个白衣服、长头发的,咱这儿有吗?” 王姐仍然盯着祝五一:“长头发的?有!你先开房吧。我给你找去。” 祝五一没弄明白:“开房干吗?” “你不开房,怎么给你按摩呀?” “我不做按摩啊。” “不按摩到这儿干吗来了?” “我找人。” 王姐不耐烦了:“我们这儿营业时间不会客。”她转身对保安说,“让他走!” 王姐走开了。保安马上驱赶祝五一:“快走吧你。” 祝五一不动:“麻烦你们把刚才进去那个女的叫出来,行不行?” 保安断然拒绝:“不行。我们这儿营业时间不会客。快走吧你。” “那你们几点下班?” “早着呢,我们通宵营业。你要么开房间做按摩,要么赶紧出去,再闹我们就不客气了。” 又有两个保安过来,一起往外轰祝五一。他心有不甘,站着不动。保安们开始推搡:“捣乱是不是?捣乱你也不选好地方。再不走就别走了,我们有地方让你呆着。” 祝五一左推右挡:“干吗呀你们,松手!” 他用力甩开一个保安。保安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到地上。更多保安和服务员上来揪住他,有人挥起了拳头。 祝五一大叫:“等等,松手!” 保安们没有松手,但拳头也未落下。祝五一喘着气:“我……开房!” 一间钟点房打开了,祝五一跟着王姐走进去。王姐打开电视:“你先看会儿电视吧,我这就给你叫人去。” 手机响了。祝五一掏出手机,走到窗边:“姨妈……我不回去吃饭了。我加班呢,不说了,我这儿正忙着呢。” 他挂断电话。走到门口的王姐回头冷笑道:“要不要给你叫份工作餐?” 王姐走了。祝五一拿起电视遥控器,胡乱拨到一个频道,百无聊赖地看着。 经理办公室里,那个白衣女子低着头,回避开了王姐的目光。 王姐说:“红叶,我知道你不做这个,但客人非要找你,你就去应付一下吧。” 沈红叶低声说:“我不知道怎么应付。” “应付都不知道?上去说两句话呗,说话你会不会?” “我来这儿是做服务员的,不是做陪聊的,更不是做按摩的。” “我让你去做按摩了吗?聊天也是服务,知道吗?!” “我又不认识他,聊什么天?” “这个客人跟你年龄差不多,你们肯定有共同语言呀。他大概在哪儿见过你,才跟到这儿来的,估计是对你动感情啦。他肯定不是来做按摩的。” 沈红叶怀疑地看着王姐。王姐又说:“我是干吗的呀,连这都看不出来吗?他肯定不是来做那个的。你就放心好了。” 沈红叶仍然犹豫。王姐不耐烦了:“我再说一遍,你去给401房间送壶开水,客人要是有话说,你就陪他说两句。现在就去!不去的话,你现在就给我走人。” 沈红叶低头不语,泪珠抖抖欲坠。王姐忽然抬起手,用力地拍向办公桌…… 砰的一声,一个中年男子推开洗浴中心大门。更多男子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大堂。每个人都沉着脸,不发一言,径直向前台走去。 迎宾员连忙跟过去:“几位先生,洗浴吗?这边请!” 一个男子伸手拦住她,亮出证件:“警察!” 迎宾员下意识地后退。她看到更多穿制服的警察进入大堂,顿时面目发僵。前台的一个服务员手忙脚乱地抄起电话,一个警察走到她跟前,按下电话叉簧,大声说:“都不要动,站那边去。你们的员工花名册呢?拿过来!”服务员和保安都听话地站到一边。警察又说,“叫老板出来。” 很快,警察将一群嫖客和按摩女押到三楼走廊里,大声喝道:“都靠墙蹲下!” 嫖客和按摩女们乖乖地沿着墙根蹲了一溜儿。 警察转过头,向刚刚赶来的王姐问道:“四楼也是你们的地方吧?” 四楼钟点房里,祝五一坐立不安。敲门声传来,他打开门,看到低眉垂首站在门外的,正是那个女人质。沈红叶缓缓抬头,她显然认出了他,脸上现出惊呆的神情。 祝五一问:“你还认识我吗?” 沈红叶目光怨恨,动作生硬地把水壶抬起来:“先生,您要的开水。” 祝五一没接水壶,让开房门:“请你进来,我有话要问你。” 沈红叶冷冷地说:“我是来送水的,你不要水的话,我走了。” 沈红叶转身走开了。祝五一连忙追过去,在走廊里拦住她:“你等等。你不是那天被歹徒劫持的人吗,你不认识我了?” 沈红叶低着头,夺路欲走:“先生,你认错人了。你让我过去!” 祝五一不肯让路:“今天有人在这里给我打过电话,请问你知道是谁吗?” 突然,走廊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身裹浴巾、手里抱着衣服的按摩女正疾步跑来。她看到祝五一的房门大开,竟然一头闯进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祝五一和沈红叶同时愣住了。很快,他醒悟过来,跑过去拧门把,门被反锁了。他用力敲门:“嘿,你谁呀,跑我屋里干吗呀?开门!” 屋里无人应答。他转过头去看沈红叶,沈红叶也惊愕地看着他。祝五一继续敲门:“你怎么回事,你走错屋啦,你是哪儿的呀,快开门!” 屋里无声无息。他转过头又去看沈红叶。沈红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转角。他下意识地追了几步,又站住了,懊恼地自语:“这儿怎么都是神经病!”他转身回到房间门口,刚要继续敲门,只见走廊的另一端,几个警察带着服务员正疾步走来。 警察走到祝五一跟前,怀疑地看着他:“你是干什么的,住这儿吗?” 祝五一摇头:“不是。”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找人来了。” “找什么人,找女人?” “我找的人,她刚走了。” 警察似乎洞悉奸情,指向房门:“这是你住的房间吗?” 祝五一先点头,又摇头:“不不,我不住这儿,这房子是临时用一下的。” 警察命令服务员:“把门打开。” 服务员把房门打开,警察们陆续进入,祝五一跟在后面。 钟点房里空无一人。警察们注意到床上的被褥被人动过,非常凌乱。很快,警察的视线被地上的一条浴巾吸引,又迅速从地上移向窗台。窗户大开,窗棂上系着一条结成绳状的床单。一个警察连忙冲向窗口,探头向外面看去。 窗下是一条窄窄的小巷,那按摩女脸朝下趴在地上,衣着凌乱,已无声无息。两个行人站在她身旁,正目瞪口呆地向高处的窗口仰望。窗口那条被拧成绳索的白色床单已经散开,在半空中随风飞扬。 警察回过头,视线恰与过来查看的祝五一相撞。警察的目光严厉得几近凶狠。 凭什么他嫖娼我买单 祝五一被带到了派出所。他疲惫地坐在椅子上,试图向警察解释:“我真的不认识那个女的,你们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洗浴中心再调查一下……” 警察严肃地摊开记录本,例行程序地问:“叫什么?” “祝五一。警察同志,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今天我……” 警察头也不抬:“哪个祝?” “祝贺的祝。我今天快下班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 “哪个五?” “五一节的五,五一节的一!我前些日子跟你们打过交道,你们……” “单位?”祝五一被噎得咽了口唾沫,泄气地闭上了嘴。警察追问,“有单位吗?” “有。” “什么单位?” “中都时报。” 警察惊讶地抬起头来:“什么报?” “中都时报。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以为……” “你在中都时报干什么工作?” “我?我是……记者。” 警察更加惊讶:“记者?你去洗浴中心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是在暗访啊。” “我本来是找人去了,结果刚找到,你们就来了,结果她就跑了。” “你们都干什么了,她要逃跑?” “我们没干什么呀,我们刚说两句话,你们一来,她就跑了。” “没干什么?没干什么怎么把浴巾都拿到窗户那儿去了?” 祝五一莫名其妙:“哪个浴巾?” 警察大声喝问:“什么哪个浴巾?洗澡的浴巾,你装什么傻呀?” 祝五一恍然大悟:“噢,你说那个女的呀。” “你以为说哪个呢?” “我说的是门口那女的,我没说屋里那女的。” “你到底找了几个女的?” 祝五一大声辩解:“什么几个女的?我就找一个呀!” 另一间讯问室里,王姐的说法似乎对祝五一很不利:“他让我帮他找小姐,我说我们这儿的女孩除了服务员,就是按摩师……” 警察打断她:“按摩师怎么跟客人上到一张床上去了?” 王姐叹了口气:“唉,现在有些女孩子太认钱了。有时候,客人把钱一塞,个别人就经不住诱惑啦。当然,这也怪我,怪我教育不严管理不善,我诚恳接受政府批评,以后一定注意。” 警察冷冷地问:“后来你给他找了没有?” 王姐说:“找啦。不过,我是让那女孩过去送水的,我还嘱咐过那个女孩,除了送水什么也别做。我觉得,客人既然开了房,正常的服务还是得有吧。” 警察问:“送水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王姐说:“沈红叶。” 祝五一继续辩解:“对呀,我要找的那个女的就是来送水的。你们可以问她,我正跟她在走廊里说话呢,那个女的就进了我的屋啦,我要找的那个女的都看见啦!” 警察问:“哪个女的?你说清楚。” “我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沈红叶是你什么人?” “沈红叶?谁是沈红叶?” 对于祝五一的说法,沈红叶矢口否认:“没有啊,我没看见。” 警察问:“那你认识他吗?” 沈红叶摇头:“我不认识他,我也没见过他……” 祝五一大吃一惊:“什么?她说她没见过我?那你们问她,她是不是前些天被歹徒劫持过,你们问问她有这事没有!” 警察说:“她是那个被劫持的女孩又怎么样?那件事跟你今天的这件事根本没有关系。那件事你是个英雄,这件事你是个什么,你自己认识认识。” “我是什么呀,我什么也不是呀。” “你屋里的小姐跳楼了,你说你是什么,啊?” 祝五一气闷地闭上了嘴。 警察说:“你在这件事上是个什么角色,咱们以后再说。现在,咱们先处理眼前的问题。那个跳楼的女人头部受伤了,现在还昏迷着,已经送到中大医院了。医院刚来电话催住院押金,我们先放你出去,你先去把钱交上,剩下的问题咱们回头再解决。” 祝五一愣住了:“啊?她跳楼凭什么我交钱呀?” “凭什么,你说凭什么?” “凭什么也不该我交呀,再说我也没钱!” “没钱?那就通知你家里人来交钱吧。” 祝五一气恼地:“我……我家没人!我在中都没有家人。” 警察不急不恼:“没有家人?那就通知你们单位带钱来吧。” 萧原来了。他安静地坐在派出所里,聆听警察的训话。 警察说:“中都时报在咱们中都,算是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吧,你们聘用记者难道不认真把关吗?你们每天都在报纸上批评别人的黑暗现象,你们自己的记者干的事情也不怎么光彩吧。你们平时是怎么教育记者的?你们……” 萧原打断他:“你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跟那个女人是在床上吗?” “他们要是在床上,就出不了这么大麻烦了,那个小姐就不会跳窗户下去了。现在是不是摔成植物人了,都不好说!” “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那个小姐要从窗户上跳下去?” “发生什么情况你问我?你是记者,你可以分析分析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记者其实跟你们警察一样,看重的是事实而不是分析。所以我最想知道的是你们当时都看到了什么!” “我们没看到,不代表我们不能分析,不代表我们无法判断。那些罪犯杀人放火的时候,我们都没在旁边看见,但不代表我们找不到证据。” “你们找到什么证据了?” “那个女人是从401房间摔下的,这是事实!401房间是你们这位记者开的,这也是事实!你认为还要什么证据吗?” 萧原沉默片刻,问道:“那你们叫我来,具体需要我做什么吗?” 警察说:“你们去一趟中大医院吧,替他把那个女人的住院押金交上。将来要是搞清楚没他责任,或者是找到那个女人的亲属了,再退还给你们。你们的人惹出这么大事,总不能把人往医院一送就见死不救了吧?” 萧原看了看表:“那我现在就能把他带走吗?你们好像有规定扣人不能超过夜里十二点吧,这都快到点了。” 警察点点头:“你先把人领回去,回去以后一定要对他加强教育,如果以后还有什么事,我们还得找他。” 萧原带着祝五一赶到中大医院,才发现身上的钱不够,只好给韩振东打电话。待韩振东赶到医院交完钱,已是半夜了。 萧原沉默着将车开出中大医院。祝五一郁闷地坐着,一言不发。唯有韩振东喋喋不休: “你年纪轻轻,长得也不错,干吗跑那种地方去找小姐?” 祝五一扭过头不理他。萧原说:“韩振东,你少唠叨两句行不行?” “我是说他这人……”见萧原板着脸,韩振东连忙打住,“我不说了,不是我爱唠叨,我本来都睡了。我没事唠叨他干吗呀?” 萧原说:“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多话了,那你就算真的出息了。” 韩振东说:“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他闭上嘴,很快又憋不住了,“萧主任,我再说最后一句,行不行?” 萧原扭头看着他。韩振东终于发泄出来:“凭什么他嫖娼我来给他买单呀?” 萧原哑口无言,祝五一无力辩解,车里的气氛安静而压抑。 汽车开到大杂院门口,萧原停下车,跟着韩振东下了车,低声嘱咐:“这件事没搞清楚之前,你先别往外说,别传得哪儿都是,能做到吗?” 韩振东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我这人嘴最严了。我让它烂在我肚子里,您放心吧。” 萧原又说:“等事情查清了,你垫的钱自然会还给你,这你也放心。” 韩振东说:“您让我交的钱,您就是不还我也得交呀,我这人您还不清楚吗?”他看了看坐在车里的祝五一,“老六他到底怎么回事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你说他怎么……” 萧原面有厌倦。韩振东连忙收住话头:“行行行,我不说了!” 萧原的汽车开到方家大院门口,放下祝五一,又开走了。 祝五一孤零零地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才走进院门。他蹑手蹑脚进到卧室,打开灯,忽然看到祝槿玉坐在沙发上,吓得叫出声来:“哎哟,姨妈,您怎么在这儿啊?” 祝槿玉睡眼惺忪地问道:“加班加到大半夜?” 祝五一疲惫地脱衣脱鞋,答非所问:“您怎么不睡觉,在我屋里干吗呀?” 祝槿玉口气严厉:“等你呀,还能干什么?我都知道了,今天下午有人打电话来骂你。你就去找人家理论了。你这孩子,气性也太大了,读者骂两句听过也就算了,连这点气都受不了,怎么当记者?” 祝五一重重地坐在床上,辩解道:“不是,我找的那人……” 祝槿玉打断他:“我告诉你,咱们今后得约法三章!第一,不许撒谎,找人就是找人,加班就是加班,不要撒谎。我最讨厌撒谎的人了,听见了吗?” “听见了。” “第二,你现在还小,不要在外面随便交往女孩子,以后什么时候交女朋友,交什么样的女朋友,要先跟我商量,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祝槿玉这才松下架势:“不早了,你赶紧睡吧。” 祝五一追问:“第三呢?不是约法三章吗?” 祝槿玉说:“第三?没有第三了。就这两条你能做到就行!” 祝槿玉走了。祝五一和衣躺倒在床上,伴随着无尽的烦恼和疲倦。黑暗中,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在他脑子里乱哄哄地纠结着,最后定格在人质女孩的脸上,她叫沈红叶!她为何否认见过自己?祝五一感到困惑不安。 祝五一辗转反侧熬到天亮,起床后早饭也未吃,便匆匆向中大医院赶去。他明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证明自己并未嫖娼,能帮助自己澄清事实的,只有那个坠楼的女子了。 烂在肚子里 大杂院里的早晨,照例是最忙乱的时间。 罗站长在家门口的炉子上做早点,女儿罗小青在屋子里练声:“咪咪咪吗吗吗……” 蒋春生走出屋子,穿过院子向厕所走去。他突然停下脚步,大声嚷嚷:“这是谁晾的衣服?怎么也不拧干了,水滴我一脖子。”没人理他。他唠叨着继续往厕所走去,“这又不是你一家的地方,太没德行啦……” 蒋丽丽出屋径直走到旁边的房前,一边刷牙一边敲门,叫道:“韩振东,起来没有?该上班啦。” 门开了。韩振东哈欠连天,蒋丽丽皱着眉头问他:“怎么跟抽了大烟似的,你昨晚干吗去了?” 韩振东又打了个哈欠:“别提了,还不是因为老六。我真没想到他居然……”他忽然想起萧原的警告,立即闭上嘴没再往下说。 蒋丽丽追问:“老六怎么了?” “没什么。没事。” “行!你以后什么都别跟我说了,我也什么都不跟你说!” 蒋丽丽生气了,扭身要走开,韩振东连忙拉住她:“你上哪儿去呀?我跟你说还不行吗?不过你可得保证,烂在肚子里也别说出去!” 蒋丽丽佯作不感兴趣:“别跟我神神秘秘的,我还没兴趣听呢。” 韩振东凑到她耳边一阵窃窃私语。蒋丽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中大医院住院部的一间病房里,按摩女的头部做了包扎,手上插着针管,躺在病床上沉睡不醒。 一位医生对祝五一说:“她的身体有些软组织挫伤,脚腕有骨裂,但都不是很严重,头部伤到什么程度现在还确定不了。” 祝五一问:“那她什么时候能醒呢?” “那就不好说了。” 新闻热线值班室里,小张问蒋丽丽:“组长,老六怎么还不来上班呀?” 蒋丽丽随口答道:“他还能不能来上班,恐怕是个问题了。” 小张大惊小怪:“哟,他怎么了?他没出什么事吧?” 蒋丽丽欲言又止:“去去去,不该问的别问。” 小张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是不是他骂人家大便,让报社给开除了?” 蒋丽丽摇头:“别瞎猜了,好好工作。” 小张继续纠缠:“组长,他到底怎么了,你就说说呗,我们又不是外人。” 蒋丽丽经不起纠缠,终于松动:“去,把门关上。” 小张连忙过去关上房门,和另外几个接线员一起凑到蒋丽丽跟前。 蒋丽丽郑重其事地说:“这事你们知道可以,知道了可都得给我烂在肚子里!” 小张发誓道:“放心吧,打死你我也不说。” 祝五一离开医院直奔大成洗浴中心,却见玻璃门紧锁着,门上贴着一张告示:停业整顿。他隔着玻璃看了看,里面不见一个人影,只好转身下楼。 他来到永利旅馆的前台,向服务员询问沈红叶的情况,自然又是一问三不知,只好怏怏离去。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们来来往往。祝五一走到了报社门口,他抬头看着“中都时报”几个大字,表情犹疑,不知何去何从。终于,他下定决心,向大厦里走去。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小张在女厕所将他的事透露给了社会新闻部的刘敏,刘敏又打电话透露给了刘成。随后,众多记者纷纷参与到这场接力式的传播当中,一时间,祝五一“嫖娼”的消息不胫而走,仿佛每个角落都充满了窃窃私语:找小姐?刚当了英雄那个……真的假的?烂在肚子里……忽然,所有人都闭上嘴,把目光投向门口。 祝五一走进来,向办公室里扫了一眼,众人连忙把目光移开。他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但他继续向值班室走去。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值班室之后,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他怎么又回来了?他刚才还笑呢。社里领导怎么说呀…… 方舟一直端坐在座位上,她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她没有参加议论,但她比任何人都更感到不可思议,更感到羞耻和痛心。 祝五一走进值班室,蒋丽丽等人正在窃窃私语,见他进来,立即闭上了嘴,脸上不知该摆出奇怪还是尴尬的表情。 蒋丽丽故作平静:“来啦?” 祝五一说:“对不起,我有点事来晚了。” 蒋丽丽掩饰地笑:“哦。没事,没事。” 大家都转身各忙各的。祝五一环视每一个背影,似乎每个背影都不自然。 网络通缉令 社会新闻部里渐渐恢复了平静。人们各自工作。韩振东正在电脑前漫不经心地上网。突然,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禁不住叫出声来:“哎哟!” 坐他旁边的刘成迅速扭头:“怎么啦,一惊一乍的?” 韩振东没说话,指了指面前的电脑屏幕。刘成俯身看去,脸上顿时浮现出了惊讶的表情。 电脑屏幕上打开的是“中都在线”网页,上面赫然出现了一篇“网络追缉令”:“昨晚,一名中都时报记者在某洗浴中心嫖娼时遭遇警方检查,为避免自己暴露,迫使一名小姐逃跑,导致其坠楼受重伤。目前,只知该嫖娼记者姓祝,名五一,具体信息不详,恳请各位网友积极上传其相关信息,以便大家认清其丑恶面目,人人喊打,匡扶正义……” 刘成和韩振东对视了片刻,同时把惊愕的目光投向坐在另一边的方舟。方舟面无表情地看他们一眼,把目光移开了。 祝五一和蒋丽丽等人各怀心事地坐在值班室里。小张等人不时向他投来偷偷一瞥,他装没看见。屋里的气氛尴尬而沉默。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沉默。祝五一接起电话,彬彬有礼地说:“欢迎致电中都……”对方不知说了什么,他脸色突变,“什么?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对方又说了什么,他大声斥责,“网上?网上的消息你也信呀?网上说埃及有个木乃伊怀孕了,你信不信?我看你就是起哄,唯恐天下不乱!” 蒋丽丽在旁边轻声提醒他:“注意态度……” 祝五一不理她,继续斥责对方:“就算有人嫖娼,报社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干吗非得向你通报呀?你再造谣,小心我追究你造谣的责任!你是不是嫖过娼啊,你这么门儿清!” 他猛地挂断电话,重重地喘了口气,扭头看到蒋丽丽等人正目瞪口呆地看他。他瞪着眼说:“看我干吗?我又没嫖娼!” 萧原也看到了“网络通缉令”,他把崔哲叫进办公室,紧急商讨对策。 崔哲说:“这事恐怕要早点处置,这种消息最吸引眼球了,既然已经上网了,估计很快就会传得天下皆知,报社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如果我们不及时处理,社里也会强制我们处理,弄不好我们还要承担失职的责任。” 萧原问:“那你的意见是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应该马上开除!” “现在连公安机关都仅仅是怀疑,并没有证据定性这件事。事实还没搞清楚就作出处理决定,这对祝五一太不负责任了。” “这种事,只要是没把两个人捉奸成双,谁也不会承认。但人人都心知肚明,社会舆论也不可能听你这套解释。现在,挽救中都时报声誉和形象的唯一出路,就是尽快表明绝不姑息包庇的态度!” 萧原刚要说什么,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铃声。萧原接起电话:“喂……周社长……”萧原放下电话,面目严峻,对崔哲说,“周社长的意思是,立即处置。” 祝五一穿过社会新闻部的走廊,在无数人异样的注视下,低头向主任办公室走去。韩振东等人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说不清是蔑视,还是担忧。 祝五一走进主任办公室,萧原和崔哲没有多作解释,直截了当地向祝五一宣布了社会新闻部对他的处置决定。 “停职?”祝五一显然大感意外。他看了一眼崔哲,又对萧原说,“您不是说相信我吗,为什么又要停我的职?” 萧原说:“我相信事实。” “那我事实上就没……” 崔哲打断他:“事实在法律的意义上,指的就是证据,你有证据吗?” “那公安局也没证据说我干了那个事呀……” 崔哲再次打断他:“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苦衷。你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方便再以记者身份来这儿上班了。” 祝五一大声叫屈:“这算是辞退,还是除名啊?你们这么一弄,别人更以为这事是真的,我冤不冤呀?” 萧原说:“冤不冤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们只能耐心等待公安局的调查结果。” 祝五一问:“公安局要是查不清楚呢?” 萧原和崔哲都没作反应,他们几乎无动于衷。 祝五一收拾了东西,沮丧地离开热线值班室。走进电梯时,方舟恰巧已经在电梯里了。两人打个照面,都愣了一下,但都没有说话。 电梯运行中。方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扭脸看了他一眼。祝五一立即问道:“看什么?” 方舟一言不发,转过脸不再看他。 祝五一问:“你不会也相信那个事是真的吧?” 方舟侧目道:“哪个事?” 祝五一反倒语塞,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你要是听到他们造我什么谣了,希望你不要随便相信,更不要到处乱传,尤其不要回家去传。” 方舟冷冷地说:“那种事我才懒得说,我怕脏了我的嘴!” 祝五一怔住了。电梯门打开,方舟径直走了出去,只留下他还在原地发愣。 祝五一走出报社,他站在街上,回望报社大厦,两眼茫然。 她怎么可能失忆呢 祝五一再次来到中大医院住院处,病房里,坠楼的按摩女已经苏醒过来。她茫然地看着病床边的祝五一:“你是谁呀?” 祝五一问:“你不记得我了?” 按摩女摇了摇头。祝五一提醒她:“昨天晚上,你进了我的房间……” “你的房间?” “对,昨天晚上,警察来检查,你就跑我房间来了。我叫你开门……” 按摩女忽然很惶恐:“你是谁,你要干吗?我不认识你!你快走开!” 祝五一的表情先是沮丧,然后是欣喜:“你真的不认识我?” “不认识。” 祝五一喜上眉梢:“你再说一遍!你认不认识我?” “不认识!你别缠着我,我头疼!” 祝五一跑出病房,迎面撞上一个护士。护士被他撞得连连后退。他拉住护士,兴奋地说:“她说了,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我没问题啦!” 护士莫名其妙,还没反应过来,祝五一已经跑远了。 祝五一径直跑到了派出所。他显然兴奋过度了,警察的反应却显得相当冷淡:“她说她不认识你?” 祝五一点头:“对啊。” “那你想说明什么呢?” “这还不明白吗?她不认识我,说明她根本就没和我……” 警察冷冷地打断他:“她呀,她现在谁都说没见过。” 祝五一没听清似的:“什么?” “她失忆了。医生没跟你说吗?” “失忆?” “啊。” 祝五一结结巴巴:“她怎么,怎么会失忆呢?” 警察说:“我还想问你呢,她要不从你那房间跳下去,怎么可能失忆呢!” 仿佛当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祝五一张着嘴,怔住了。 离开派出所,祝五一满脸沮丧,漫无目的在街边游荡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的身影有些落寞。突然,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去。街边挂着一幅招牌——网吧。他犹豫了一下,走进网吧,打开一台电脑开始上网。突然,他瞪大了眼睛,“中都在线”的那则“网络通缉令”里,赫然跳出了他的头像——正是刊登在报纸上的那张照片。照片下面,无数网友留言:记者中的害群之马。天下共诛之。千刀万剐…… 祝五一惶顾四周,周围的网友们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松了一口气,开始敲击键盘,然后站起来匆匆离开。屏幕上显示着他的跟帖: “没搞清事实就乱骂者,滚!” 人肉搜索 一群网友聚集在中都时报门口,正围着传达室的工作人员小魏,七嘴八舌地质问:“祝五一在哪儿?快叫他出来!”小魏无力控制局面。几个保安过来增援也于事无补,只能徒劳劝阻。 忽然,有人大声喊道:“他不出来,进去把他揪出来!”网友们应声蜂拥着走进大厅,场面混乱。保安队长跑过来拦住他们:“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请大家不要扰乱我们的工作秩序。” 带头网友问:“祝五一去哪儿了?叫他出来!” 保安队长说:“我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那你们领导在哪儿?我们要见报社领导。” “祝五一的行为属于他的个人行为,和报社无关!你们不要把这事……” “他是中都时报的记者,怎么和中都时报无关?” “你们不要在这儿胡闹,这里是……” 网友们一齐发炮,把保安队长的话淹没:谁胡闹了?我们胡闹还是你们胡闹啊?你们的记者光天化日之下胡作非为!你们才是胡闹! 保安队长大声喊道:“大家不要乱,不要激动,有什么话一个一个慢慢说。” 带头网友说:“你们的记者逼人跳楼,你们不好好反省,我们本着社会正义对这种现象提出批评,你们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居然无理抵赖恶语伤人,可见你们报社的人员素质普遍很低。这种事发生在你们中都时报,看来绝非偶然!” 萧原疾步走出社会新闻部,走向电梯。蒋丽丽满头是汗,跟了过来:“热线都要打爆了,全是老六的事,读者意见可大呢,话说得特别难听。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萧原没有止步:“你们只回答报社会严肃处理,别的不要多说。” 崔哲迎上来拦住了萧原:“萧主任,情况你都知道了吧?很多读者堵在门口非要见报社领导,我们要不要马上把情况跟周社长报一下?” “我刚知道,你去跟社长办公室报告一下,下边我去处理。” “你一个人去?” “没事。读者是来表达意见的,我们处理好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萧原说着大步走进电梯。 到了大厅,萧原意外地发现,这里一片平静,刚刚还聚集在这里的网友们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疲惫不堪的保安队长和几个保安正低声说着什么。一个清洁工在旁边打扫网友们随意丢弃在地上的饮料瓶等杂物。 萧原问:“人呢?” 保安队长说:“走了。刚才差点就招架不住。” “怎么都走了呢?” “谁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有人接了个电话,说查到人在哪儿,呼啦一下都走了,估计又到别处找去了吧。现在网上的人肉搜索什么都搜得出来,太疯狂了!” 萧原叹了口气,正要上楼,方舟从电梯里冲了出来,差点撞上萧原:“主任,我家地址不知被什么人贴网上了,我请个假,回去看看。” 不等萧原回答,方舟已匆匆跑向停车场。 祝五一回到了方家大院,他轻手轻脚地穿过走廊,向卧室走去。祝槿玉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叫了声“五一”,祝五一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祝槿玉的脸色还算正常:“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我有点不舒服,提前回来了。” “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睡会儿就好了。” 祝五一继续向卧室走去。祝槿玉觉得有点不对劲,疑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她转过身,刚刚走进书房,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便站在书房门口喊道:“陈阿姨,你快去看看门口怎么回事!” 陈阿姨应声从厨房出来,向院子里走去。她打开院门,向外看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把门关上。 众多网友聚集在大门外,场面纷乱,人声嘈杂:祝五一,快滚出来!姓祝的,你敢做敢当,有种的你站出来。站出来你还算个人! 几个网友在门口涂写辱骂字样:猪狗不如!祝五一藏匿于此…… 一辆小车开了过来,网友们立刻围过去,扒着车窗向车里查看。车里的方舟狼狈不堪,按着喇叭小心地穿过人群,好不容易把车开进了车库。她下车后不得不再次穿过示威声讨的人群才能进入大门。网友们堵住方舟,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追问:你是祝五一的女朋友,还是他家里人?你知不知道他都干了什么无耻的事? 方舟避而不答,低着头向前走去。网友们却不肯让路,围住她继续盘问谩骂:别仗着你们有几个钱就胡作非为。为富不仁迟早要遭报应的…… 大门忽然打开,一个头戴“奥特曼”面具的人挥舞着一只大竹扫帚冲了出来,横扫竖劈,瞬间将围在方舟身边的网友打散。在众人尚未清醒之际,“奥特曼”已经拉起方舟的手冲出重围,向街口跑去。有人追上来,而大多数网友一时错愕,末予追赶。 “奥特曼”拉着方舟一路狂奔,甩开了追赶者。他们跑出路口,跑上大路。“奥特曼”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将喘得跑不动的方舟推进车里。 出租车开动,“奥特曼”摘下面具,露出祝五一气喘吁吁的面孔。方舟并不惊讶,甚至不置一顾,转头去看窗外。 祝五一大口喘息,因方舟的沉默备感难堪。 两辆警车开过来的时候,网友们还在方家大院门外示威,声讨之声丝毫未减:祝五一,滚出来!祝五一,可耻! 几个警察下车,拿着扩音器冲人群大声喊话:“大家都散开,不要围在这儿。你们这是在骚扰他人的正常生活!” 带头网友试图解释来意:“警察同志,你们来得正好。请你们上网去看一下,我们要对这种社会腐败现象表达我们的愤怒,我们要声讨这种败坏风俗的行为,要制裁这种人……” 警察继续喊话:“都散了吧,你们再不走就违反治安管理条例了,法律就要制裁你们了。大家都离开这里吧!” 带头网友很不情愿地走开了。网友们渐渐散去。 方家大院门前恢复了平静。不一会儿,几辆气宇轩昂的轿车开过来。何光磊等大道公司高管下了车,一齐簇拥着方守道走进家门。 黄昏时分,一辆轿车静无声息地驶入一条小巷,停在一家茶馆门前。方舟从茶馆里出来,上了车,坐在何光磊的身边。轿车随即开动。 茶馆里,祝五一坐在一张临窗的桌子前,有几分尴尬地望着窗外的那辆轿车无声地开来,又无声地开走。他端起茶来,欲喝未喝。对面那个空下来的座位前,杯中的茶水满斟未动。 网上说话谁负责任 天黑透时,祝五一才忐忑不安地回到方家大院。等待他的是祝槿玉一番恨铁不成钢的训斥:“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呢,你做事难道不想想后果,啊?” 祝五一低头辩解:“我干什么事了?我什么也没干!” “你什么也没干,警察为什么抓你?” “警察怎么抓我了,这不是把我放了吗?” “警察放你时怎么说,为什么抓你,他们怎么说?” “抓错了呗,他们有什么证据抓我!” “证据?那网上不是都给你登出来了吗!” 祝五一抬起头来:“网上说话谁负责任,网上的话你也信?” 祝槿玉被噎住了,一时无言以对。她把目光投向床头柜上祝槿澜的遗照,又回过头来看看祝五一,眼圈突然红了。祝五一惶恐地说:“姨妈,你……你别这样……我错了还不行嘛。” 祝槿玉说了声“你呀……”,便再也说不下去,哽咽着快步离开。 祝槿玉走进书房时,已是泪流满面。方守道显然也在为祝五一的事心烦:“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哭有什么用?还是想想怎么善后吧。” 祝槿玉不满地说:“事情闹到这个样子,他自己怎么善得了后!” “敢做就要敢当,他做了错事就要敢于承认,敢于面对!” “你说得轻松。有些错事可以承认,有些事承认了更麻烦!我看,你还是找个人帮忙去处理一下吧,给那个女的赔点钱算了,让她别再追究了。” “你以为这是生意呀?这是法律!如果那个女人受伤真是五一的责任,今后会牵涉到很多问题,治疗、赔偿、法律责任等等,哪有那么简单的?” 祝槿玉哽咽着说:“五一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这太让人不敢相信了。” 方守道说:“他从小独自生活,家教相对缺失。家教不好的人,做出什么事也都难怪。” 祝槿玉叹了口气:“他从小这个情况,我们也有责任,所以我们不能不管。” 方守道沉默下来,目光投向祝槿玉。祝槿玉双眼含泪,也直视着他,眼神复杂…… 青年祝槿澜看着青年祝槿玉,眼中充满期望。祝槿玉也看着祝槿澜,无奈地摇头。终于,祝槿澜的目光由期望变成绝望。她默默地后退,转身,蹒跚而去。祝槿玉无力地坐下。 夜深了,周自恒与萧原还在社长办公室里商量如何善后,气氛严肃而沉重。 周自恒抖抖手中热线值班室的报告,说:“看看,今天打进来的二百多个电话中,居然有一百三十多个是议论祝五一的事。甚至有人说,中都时报道貌岸然,记者编辑男盗女娼。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报社绝对不能再沉默下去,必须马上有所动作,否则局面会更糟!” 萧原沉默不语。 周自恒继续说:“至于祝五一是不是清白,你的感觉没有任何价值,有价值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证据。你的证据呢?” 萧原目视周自恒,无言以对。 周自恒一脸严肃:“报社现在面临外界的巨大质疑,我们必须尽快启动有效的危机公关来保护报社的声誉,显示报社的道德责任和反应速度。”周自恒顿了顿,又说,“现在,不光是外界的压力,我们报社内部也有许多口舌是非,所以你们社会新闻部必须尽早对此事作出安排!” “内部?有什么口舌是非?” “说你为了袒护祝五一,不惜报社名誉扫地。” 萧原有点激动:“报社的名誉,就是我自己的名誉。” 周自恒放缓语气:“二十年了,你还觉得对不起他吗?你还在内疚吗?” 萧原抬眼看着周自恒,未作答言。 周自恒说:“没有必要了!” 信息时代,最重要的是真相 昏暗的灯光下,左林在小屋里修理着园艺工具。祝五一闷头坐在一旁,面容显得有些憔悴,声音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祝五一迟疑半晌,终于打破沉默:“左伯,您……上过网吗?” 左林说:“我不用电脑。” 祝五一闷了一会儿,又问:“您从来不用电脑吗,从来不上网吗?信息时代,信息不是最重要的吗?” “信息时代,最重要的……不是信息。” 祝五一疑惑地看着左林:“信息时代,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真相!” “可是,只有获得更多的信息,才能了解真相呀。” “信息时代,信息是无限的,但人的辨别力是有限的。信息太多了,就一定真假难辨。” “这么说,一个人如果受了冤枉,难道就真的说不清了吗?” 左林停下手中的活儿,抬眼看着祝五一,缓缓说:“一个人受了冤枉,永远说不清;一个人做了坏事,永远查不清。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自古有之!” 祝五一绝望地沉默下来。 入夜,祝五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黑暗中,他的耳边再度响起了电话中那个嘶哑的声音:“以后出门你可要小心点,有人会弄死你的。”接着,是沈红叶的声音:“我不认识他,我根本就没见过他……”然后,是众多网友的声音:“祝五一,可耻!祝五一,可耻!”…… 祝五一闭上双眼,暗夜中,依稀可见他脸上的泪光。 新的一天,方守道与祝槿玉在餐厅里吃早饭。祝五一心神不宁地进来。祝槿玉看看他,欲言又止。祝五一坐下来搅动着碗里的粥,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餐桌上气氛沉闷。 方舟走进餐厅。祝槿玉看了看她的脸色,问道:“没睡好吧?” 方舟坐下来:“这两天失眠。” 祝槿玉说:“应该不会再有人来闹了。要不要吃点安眠的药?” 方守道说:“是药三分毒,尤其是镇定类的药,最好不要吃。” 祝槿玉转向祝五一:“五一,你那块月亮石不是治失眠的吗,你给方舟戴戴。” 祝五一还没吭声,方舟抢先说:“他整天戴着的东西我可不戴。” 祝槿玉说:“不脏,不行你洗洗再戴,说不定管用。” 祝五一板着脸说:“我这两天还失眠呢。” 祝槿玉生气了:“那好,从今天起你就在家睡觉,哪儿都别去。” 祝五一:“为什么?我又不怕他们……” 祝槿玉厉声打断:“你不怕我怕!”她顿了一下,态度稍缓,又强调了一遍,“你就呆在家里,直到公安局把事情查清。” 祝五一问:“这事要一辈子查不清呢?” 方守道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是什么问题都没有,公安机关肯定会查清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相信公安机关了!” 祝五一背书般说:“一个人受了冤枉,永远说不清;一个人做了坏事,永远查不清。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自古有之!” 方守道一下噎住。他转眼去看祝槿玉,祝槿玉也在看他。两人不安地对视片刻,方守道问:“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祝五一毫无精神地反问:“这话,说得不对吗?” 方守道说:“当然,不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那只能说明你的心理素质太差了。” 祝五一低头不语。方守道看了一眼方舟,方舟顾自吃饭,置身事外。 方守道转移话题,对祝槿玉说:“槿玉,今天晚上的慈善晚宴,你代我去一趟吧。” 祝槿玉问:“你不去?” 方守道说:“五一这个事,媒体炒得正凶,我还是离他们远点。” 祝槿玉瞟了一眼祝五一:“我也别去了,我还是在家吧。” 方守道说:“你别总在家呆着,也要出去多参加些活动,特别是公益活动,这对我们的社会形象有好处。” 祝槿玉看了看方舟:“你叫方舟去吧,这两天我在家陪一下五一。” 方守道说:“一个大小伙子,陪他干什么?” 祝槿玉说:“我一走,陈阿姨哪里看得住他?” 方守道转脸去看方舟。方舟刚刚从餐桌前站起来,马上表示:“我不去。” 方守道说:“今天是慈善晚会,我们必须去露个面的。我让光磊陪你一块去。你代表我,光磊代表公司,要是有媒体问到五一的事情,你们一概都说不清楚,别的不要多说。” 方舟刚想说什么,祝五一倒率先站起来,脸皮很厚的模样,径直走出了餐厅。方舟看着他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 早饭后,祝五一在前院练习小轮车,他显然无法集中精力,屡次摔倒。他气闷地将小轮车丢在一边,向大门走去,祝槿玉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五一,你干什么去?” 祝五一说:“我去买个东西。” 祝槿玉不容商量地说:“让陈阿姨帮你去买。” “算了,不买了。”祝五一悻悻转身,回到卧室。 整整一天,祝五一窝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地上的阳光渐渐移动,影子渐渐拉长,由浅变深。黄昏时分,祝五一走出卧室,看到左林在前院里修剪树冠,便拉起水管帮着给草地浇水。 下班后匆匆赶回家的方舟,已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装,搭配了丝质的白衬衣,准备替父亲出席慈善晚宴。她与过来接她的何光磊会合后,一同走向前院。 前院草坪上,祝五一卖力地拖着水管走来走去,左林忽然指指他脚下,祝五一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踩坏了草地。他连忙跳开,慌乱中水管失控,水蛇旁射,身边顿时传来方舟的一声惊叫。他回头看去,只见方舟刚刚换上的西装被水击湿,同样衣着笔挺的何光磊身上也被溅了不少水星。 何光磊手足无措。方舟狼狈不堪,气急败坏地吼道:“老六!” 方舟换上另一身西装,在书房里用吹风机帮何光磊吹干身上的水渍。 祝槿玉走进来,赔着笑脸:“你们别生气,五一也不是故意的。回头我让他过来给你们道歉。” 方舟余怒未息:“他不是故意的,但肯定是成心的。” 祝槿玉说:“他可能心理压力太大了,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何光磊说:“他的麻烦其实都是他自己惹的,事情既然出了,躲也躲不了,还是要面对。要躲还不如让他回永川去,总比躲在这儿像过街老鼠似的强。” 祝槿玉似被何光磊的话提醒,返回前院。草坪上,只有左林在独自收拾园艺工具。她立刻来到祝五一的卧室,里面空无一人。她感觉不妙,大声叫道:“陈阿姨!” 陈阿姨跑过来:“什么事?” 祝槿玉问:“五一没出去吧?” 陈阿姨摇了摇头:“没有吧。你不是让我盯着门口吗?我一直在这儿盯着呢,没见他出去呀。” 祝槿玉想了想,匆匆向后院走去。后院里仍然不见祝五一的踪影。祝槿玉转身正要离开,忽然停下脚步,将目光投向围墙。 围墙旁立着一把梯子。 你愿意救我吗 祝五一翻墙离开方家大院,直接去了大成洗浴中心。洗浴中心已经重新开张,他推开大门,径直走向值班台,问服务员:“沈红叶呢?” 服务员抬起头,立即认出他来,转头大叫:“保安!” 保安闻声跑过来,一看是他,直皱眉头:“你怎么又来啦!” 祝五一追问:“沈红叶呢?” 保安上来推他:“这儿没这人,你快走吧,不走我报警了!” 祝五一不动:“你叫沈红叶出来。” 保安不耐烦了,粗暴地拉着他往外轰:“你再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祝五一甩开保安,大步走到女宾部门口,大声叫道:“沈红叶,你出来!” 一个中年女人恰巧从女宾部里出来,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惊惶避开。服务员上来劝道:“先生,你不能这样,吓着客人你负责吗?”更多保安和服务员跑过来拉扯祝五一,七嘴八舌地喊道:“快把他弄出去!别让他喊!” 祝五一拼命挣扎,继续大喊大叫:“沈红叶,你出来!” 扭打中,祝五一不知挨了多少拳脚。保安们把他架到门外,推倒在地。 夜幕降临了。洗浴中心前台的服务员换班回家,她走出旅馆大门,看到祝五一还坐在台阶上。路灯下,他脸带伤痕,衣单体薄,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服务员心生怜悯,情不自禁走过去问他:“你是沈红叶的仇人?” 祝五一摇了摇头。 “你是她男朋友,被她甩了?” 祝五一又摇了摇头。 “那你找她干什么?” “她可以救我!” 服务员惊疑地看着他。 祝五一也盯着她,半晌,又说了一句:“你愿意救我吗?” 一辆出租车开到李子巷,在巷口急停。祝五一下车走进了巷子。他在曲折的巷子里快步疾行,一路寻找。他忽然看到一间平房的门被人打开,一个女孩走了出来。祝五一连忙闪身墙角。那女孩正是沈红叶,她锁上门,转身向巷子口走来。 祝五一快步迎上去,正要叫她,忽然发现一个黑衣男子正在巷子的拐角处等她。两人见面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并肩朝巷口走来。当那黑衣男子转身时,祝五一禁不住大吃一惊。 那人正是劫持案中的歹徒! 沈红叶和黑衣男子似乎很熟悉,他们一边低声说话,一边朝巷外走来。祝五一仓促转身,寻找藏身之处。不远处有个小吃店,他走过去站在柜台前佯作买东西,同时扭脸悄悄瞟向身后。沈红叶和黑衣男子越走越近,从他身后走过。他连忙低下头。他能听得到他们低低的说话声,但听不清内容。显然,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祝五一。他呼出一口气,跟了上去。 沈红叶和黑衣男子走进地铁站,在站台上候车。祝五一躲在人群中盯着他们。他看到黑衣男子不断和沈红叶诡秘低语。沈红叶低着头,一声不吭。 列车进站了。沈红叶和黑衣男子走进车厢。祝五一从另一扇门进入了同一节车厢,站在一个角落里,透过人群的缝隙继续盯梢。他看到沈红叶面色沉重,似有心事。黑衣男子悄悄把手搭在她肩上,她转身移开了肩膀。 列车到达下一站。车门打开,上上下下的人流遮住了沈红叶和黑衣男子的身影。祝五一抻着脖子,一时看不到他们,他转头看向窗外,才发现沈红叶已经走出车厢,正朝出站口走去。他连忙挤出车厢,向沈红叶追去。 下了车,祝五一才发现黑衣男子不在沈红叶的身旁,于是下意识地回头向车厢看去,只见那黑衣男子倚在车厢门口,正在目送沈红叶走远。这时,车门关上,列车启动。他眼睁睁地看着黑衣男子的面孔从他的视野里滑过。再回头时,沈红叶的身影在楼梯上忽现忽隐。 沈红叶出了地铁站,匆匆走上了大街。祝五一远远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到了长仁医院。他们一前一后,若即还离,迤逦向住院部走去。 沈红叶走进一间病房。祝五一悄悄地上前,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她坐在一个中年女人的病床边,和病人低声说话。屋里还有几张病床,几个病人或坐或躺。 沈红叶忽然起身向门口走来。祝五一闪到一边。沈红叶走出病房,匆匆向住院部外面走去。他跟在后面,看到她拦住一位医生交涉着什么,话语断续传来:“你们能不能别给我妈妈停药呀,钱我一定想办法交上。”“医院有医院的规矩,你别再磨我们了,你快去想办法把钱交上吧!” 医生走了。沈红叶转身向祝五一的方向走来,他躲进一个角落。等沈红叶走过,他走出角落,却发现沈红叶已经不见了踪影。 祝五一回到沈母的病房,却不见沈红叶回来。他赶紧跑到医院门口,四处张望。沈红叶已无影无踪。他垂头丧气地走过街头,忽然停下脚步,目光停在路旁的一个水果摊上。 一篮水果摆放在病房床头柜上。祝五一端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对沈母嘘寒问暖。 沈母问:“你是红叶的朋友?” 祝五一含糊其词:“啊……” 沈母又问:“你怎么称呼呀?” “啊,我姓祝,小祝。阿姨,您的病好点了吗?” “还好吧。” 一个病友插嘴:“你这病呀,打针吃药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靠自身抵抗力把它压下去,你长期睡不了觉,这抵抗力和免疫力肯定不行啊。” 沈母说:“昨天我还吃了安眠药呢。” “安眠药吃多了就没用了。我听说有一种项圈,戴上专治失眠的。” “什么项圈呀,多少钱呀?” “好像有二三百块的,也有一两千的。” 沈母显然没有要买的意思:“那么贵呀。” 另一个病友说:“听说那东西是虚假宣传,效果不行的。” 祝五一忽然想起什么,他从脖子上摘下月亮石,递给沈母:“阿姨,我这儿有块石头,能安神的,这个不是假的,您可以先戴着试两天。” 沈母连忙推辞:“不用不用。我这是老毛病了,没关系的。” 祝五一坚持送出:“您先试着戴两天,要是管用,让您女儿再给您买一块。” 病友也帮着劝说:“老孙,你还客气什么呀。”又对祝五一说,“你阿姨就怕麻烦别人,怕占别人便宜,心可重呢。” 沈母这才接过月亮石。祝五一帮她戴上,随即问道:“阿姨,跟红叶在一起那个男的是你们亲戚吧?” 沈母不明白:“哪个亲戚呀?” “总穿个黑上衣,留着刺头的那个,脸有点长……” “你是说大伟吧?” “大伟……他是干吗的呀?” “他在一个公司里上班吧。” “他跟红叶是朋友啊?”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是找红叶,还是找大伟呀?” “我找红叶,她去哪儿了?” “啊,她刚还在这儿,她回家了,呆会儿她还要上班去呢。”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祝五一再次来到李子巷,却见沈红叶的小屋门上挂着铁锁,只好怏怏走开。他走进离小屋不远的小吃店里,要了一瓶啤酒,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观察前方的路口。路口偶有行人过往,始终未见沈红叶的身影。 此时,沈红叶正走进一幢居民楼,按响一户人家的门铃。门开了。王姐拿着手机,向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继续打电话:“咱们有五年的承包合同,现在还不到半年。你们要是不让我干了,就把承包押金全部退给我,还得赔偿我一切损失,否则我告你们去!你要敢翻脸不认人,我就敢把你以前那点糗事全都抖落出来,逼急了我什么事都……”对方挂断了电话。王姐余怒未息,又无可奈何,“孙子!真他妈孙子!” 一直站在门厅里的沈红叶怯怯地叫了一声:“王姐。” 王姐仿佛这才想起门厅里还站着个人,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事?” 沈红叶难以启齿地:“我……我的工资,还有进店押金,您能不能……” 王姐气不打一处来:“哼,我还以为就你仁义,出了事还过来看我呢。闹了半天,你也是来讨债的。真是人一走,茶就凉,什么世道!” 沈红叶想解释:“王姐,我也是……” “你不是被他们留下来继续上班了吗?你要钱找他们要去呀!” “他们说您还没跟他们结算清楚,以前的工资得找您要,还有我的进店押金,说也在您这儿呢。” “刚才你都听见啦,他们还欠我钱呢。要不你先帮我要回来,我再给你。” “我怎么帮您要啊?” “那你就等着吧。” “王姐,我真有急用,工资您不给,就先把我交的押金退给我吧。” “我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要是没能耐拿我的命,趁早给我走人,别在这儿耽误工夫!” 沈红叶生气了,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你不还我钱,我不能走!” 王姐大怒:“你少跟我来这套,你这一套我见多了,赶紧给我滚!” 沈红叶哽咽着:“王姐,你也知道,我妈……” 王姐打断她:“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别动不动拿你妈吓唬我。我妈当初生病也没人给我送钱。谁的老娘谁养,谁的孩子谁抱,跟我没关系!” “你太狠心了,我没让你送钱,我是来拿我自己的钱,你凭什么不给!” 王姐把沈红叶拉起来,推向门口:“你们看我倒霉了,都想来叨我一口是不是,休想!我干这行能到今天,能让你们这种小毛孩吓唬住吗?你赶快给我滚!滚!” 王姐推打沈红叶,沈红叶被迫反抗。扭打中,王姐被推了个趔趄,她怒不可遏地操起一只花瓶砸向沈红叶。沈红叶低头躲过,见王姐下此狠手,她急忙退至门口,夺门欲走,却被王姐拖住。眼见王姐操起另一只花瓶朝她头上抡来,沈红叶将王姐用力一推,转身逃出门去。王姐脚下不稳,向后摔倒,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祝五一仍然坐在小吃店窗边,紧盯着路口。面前摆着半碗面条,已经全无半点热气。 三个男子走进小吃店,在祝五一旁边的桌子边坐下,高腔大嗓地点菜要酒,议论着刚刚结束的一场足球比赛。他们动作夸张,举手投足间碰到了祝五一。祝五一反感地挪动椅子,躲开他们。一个男子注意到了他的反感,扭头看他一眼,满不在乎地又回头与同伴说笑,忽然再次转头,注意地看着他,顿时满脸惊讶:“哎,你不是那个……” 祝五一立即否认:“不是!” 对方凑过来,仔细地盯着他看。他厌烦地扭过头:“什么情况啊!” “没错,就是你。”对方扭头向两个同伴大声招呼,“快看呐,网络明星!” 祝五一回头吼了一声:“有病吧你?” 另一个男子凑过来,只看了一眼便大呼小叫:“哟,哥们儿,你住这边呀?” 祝五一站起来向店主走去:“老板,结账!” 一个男子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哎,你别走呀。我还没找你签名呢。” 祝五一转身,双手用力推击对方的胸部:“有病啊你!” 对方不急反笑:“哟,你还挺大牌!” 祝五一不再理他,掏钱结账。另一个男子上来,口出不逊:“嘿!你玩女人玩出名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名人啦,耍什么大牌呀!”另一个也上来说:“你算什么东西呀,动手你是个儿吗,你牛掰什么呀……”几个人在祝五一身上戳戳点点,推推搡搡。 祝五一交完钱,转身的同时一拳击出,一个男子猝不及防,瞬间倒下。另两个男子冲了上来,又一个男子在祝五一的拳头下重重地摔倒,只剩下一个瘦弱的进退无措。 祝五一并不恋战,转身拉开店门,扬长而去。 沈红叶回到病房,母亲已经睡了。她坐在病床边,一眼看见床头柜上的果篮,愣了一下,轻声问邻床的病友:“阿姨,这是谁送的果篮呀?” 病友轻声答道:“是你朋友送过来的。” 沈红叶疑惑地:“大伟?” “不是。大伟我见过。是另一个,姓祝吧好像……” “祝……是不是叫祝五一?”沈红叶紧张起来,“他什么时候来的,跟我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来看看你妈吧。他还送给你妈一块睡觉石呢,专门治失眠的。你看,你妈今晚睡得多好!” 沈红叶这才注意到母亲的脖子上有根红线,她轻轻拨开被头,露出那颗晶莹剔透的月亮石。怔忡之际,母亲忽然醒了,见沈红叶盯着自己的脖子,母亲解下月亮石:“那个姓祝的小伙子是你什么朋友啊,这东西很贵吧?你快去还给人家吧。” 沈红叶接过月亮石,问了一句:“那个姓祝的,他去哪儿了?” 帮我把冤枉洗清了 沈红叶回到李子巷,已是深夜。巷子里没有路灯,黑乎乎的。她小心翼翼走近小屋,正准备开门,忽然感觉身边有个人影。她吓了一跳,惊悚看去,认出那人正是祝五一。沈红叶定下心来,打开门,沉默着走进屋,祝五一跟了进去。小屋里陈设简陋,却收拾得非常整洁。沈红叶和祝五一各坐一边,默然相对。 终于,祝五一打破沉默:“你和绑架你的那个人住在一起吗?” 沈红叶摇了摇头。祝五一又问:“你和他,其实是恋人吗?” 沈红叶赶紧声明:“不,我们只是朋友,是老乡。” 祝五一仍然沉着脸,克制着声音:“你和你的朋友、你的老乡,你们的游戏……玩得很开心吗?你们很开心吗?!现在,警察在找我的麻烦,单位也不要我了,同事,家人,还有朋友,没人相信我了。我只是想问一句,你们玩够了以后,能帮帮我吗?” 沈红叶的眼里忽然有了泪光,她哽咽着:“我们也想得到你的帮助,你是记者,你有说话的权力,但你不帮!” 祝五一有些惊讶:“你要我帮什么?” 沈红叶抬起头来,泪闪双眸。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祝五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紧张的时刻…… 曹大伟勒着沈红叶的脖子,尖刀抵住她的喉咙。他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祝五一,低声问道:“你是记者吗?” 祝五一点点头。 “你刚才拍照了吗,你要把照片登在报纸上吗?” 祝五一仍然点头。 “这事有新闻价值没有?” 祝五一怔了瞬间,又点头。 “你可以登!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让你登!” 祝五一继续盲目地点头。 “你得给我在报纸上登个事。我妈病得很重,等着钱救命,等着钱做手术,要十几万,你在报纸上呼吁一下,帮我妈弄点捐款,你答不答应?” 祝五一始终在点头。 曹大伟脸上全是汗水:“我妈叫孙敏,住在长仁医院303病房,你记住了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要是真的答应了,我就马上投降。” 祝五一仍然点头:“好,你投降,你把她放了,你要我怎样……都行!” 曹大伟喘着粗气:“你给我妈的事登了报,出来我给你磕头,你要敢骗我,我让你生不如死,让你不得好死!” 祝五一继续点头。 曹大伟犹豫着,似在判断他的诚意。终于,他向祝五一绽开一个感激的笑容,同时把刀往地上一扔,双手举过头顶。沈红叶瘫倒在地。警察一拥而上…… 祝五一几乎听傻了:“曹大伟……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他就是想帮我。我妈得了重病,手术费要十几万,我当时连住院费都交不上,哪有钱做手术呀。我又不愿意挣那种钱。只能求大伟帮忙,他跟我是老乡,一直都特别帮我,我拿他当哥哥。大伟拿他要在朋友的公司投资入股的钱,帮我垫上了住院费,他就没钱了。他给一些慈善基金会打过电话,都没回音。后来他又给你们报社打电话,你们那儿接电话的人说,这事没有新闻价值,帮不上忙。他不懂新闻,就买了份报纸瞎琢磨,然后就拉着我上街,突然就拔出刀来逼住我……”沈红叶停顿了一会儿,似乎仍心有余悸,“当时我吓坏了,听到他大喊大叫要见记者,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再然后,你就出现了……” “他怎么这么傻呀?” “其实大伟心眼挺好的,就是太鲁莽。他不爱动脑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觉得这事反正是假的,警察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要你们把我妈的事登了报,有人给捐款了,怎么都行。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没给登报。” 祝五一有点惭愧:“那……后来呢?” “后来警察知道这事是假的,拘留了他几天就把他放了。他出来后就来找我了。他说你不但没帮我们登报,还把自己捧成了个大英雄!他说他咽不下这口气,不能就这样让你给耍了。我怎么劝他他都不听。他从报纸上知道了你的名字,就在我那儿给你们报社打了个电话……” 祝五一仿佛又听到了那个低沉的声音:“你出门小心点,当心有人弄死你!” 他继续问道:“那后来你为什么跟警察说不认识我,没见过我?” “我当时挺害怕的,而且,我也挺恨你的。” “恨我没帮你妈?” 沈红叶点点头。 “你妈得的是什么病?” “主动脉瓣狭窄。医生说,如果不进行手术,最多只能再活两三年。” “动了手术就能治好吗?” “医生说,有些病人是可以通过手术治好的,但是,如果不动手术,没有人可以自愈,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我从小就没了爸爸,我妈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把我拉扯大,我一定要救她!” 祝五一看着沈红叶,同命相怜之感油然而生,他诚恳地说:“我帮你!” 沈红叶惊喜地看着他:“真的吗?” 祝五一点点头,又补了一句:“你也得帮我才行!” 沈红叶连连点头。祝五一说:“那咱们说好了,我帮你跟报社说你妈妈的事,你帮我去公安局作证,把我的冤枉洗清了。” 沈红叶点点头:“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互留了手机号码。祝五一告辞出来,沈红叶目送着他走出了巷子,才转身回屋。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摘下脖子上的月亮石,转身出门,追到巷口,祝五一早已不见了踪影。 谁能证明你清白 夜深了。方家客厅里,一家人坐立不安地猜测着祝五一的去向。 方守道铁青着脸说:“他现在还在涉案阶段,我不相信他会这样一声不响就离开中都。连个行李都不拿。要是那样,那他就可能真的犯了什么事,畏罪潜逃了!” 祝槿玉吓得面目僵硬:“我们还是报警吧?” 方守道冷冷地:“我再派人去永川找找吧,如果一周内找不到他,再报警。” 方舟睡眼惺忪地插了句嘴:“也许他就是闷得慌,上哪儿玩去了。” 祝槿玉说:“他出这么大事还有心情玩儿?怎么可能!” 方舟说:“要不就是上哪儿喝酒去了,借酒消愁呗。大小伙子一两天不着家,你们犯不上为他操这么大心!” 祝槿玉说:“他不会喝酒,他从来不喝酒的。” 大门忽然响了一声。几个人急忙走到走廊上,他们惊异地看到,祝五一满脸轻松地走进来。他对自己的“失踪”未作任何解释,反而奇怪地问:“这么晚了,你们还没睡呀?” 祝槿玉先是惊喜,继而气愤,连珠炮似的训斥道:“你跑哪儿去了?也不跟家里说一声,手机也不带。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姨父急成什么样了。你姨夫派人找了你一个晚上,火车站汽车站都找遍了,就差去公安局报警去了!” “报警?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除了你,家里还能出什么事呀?” “我?我挺好呀,我没出事呀。” 祝五一若无其事的样子叫祝槿玉气急败坏,方守道赶紧开口说:“五一,过去你可能一个人生活惯了。但你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了,你得知道你姨妈在担心你,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懂事了,该懂得为别人着想了。”祝五一有些歉意:“对不起。姨妈,是您不让我出去,我才偷着跑出去的。” 祝槿玉缓和下来:“你一出去就惹事,你还嫌不够热闹吗?现在这种情况,你出去干什么?” “我去找证人呀。” “证人?找什么证人?” “证明我清白的人。” 他们都怔住了。半晌,方守道才问了一句:“谁能证明你的清白?” 命案 第二天上午,祝五一按照约定时间在派出所门口等候,却迟迟不见沈红叶出现。他拨打沈红叶的手机,发现对方已关机。 他又去了李子巷。沈红叶栖身的小屋门口挂着一把大锁。 他走出巷子,手机忽然响了。他接了起来:“萧主任……” 祝五一匆匆跑进社会新闻部,向会客室走去。韩振东跟上来,低声问他:“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祝五一茫然:“没有。什么叫又啊?” “警察都找到这儿来了!” “警察找我干吗?” “这得问你自己呀。最近这几天,你没又干那个事吧?” 祝五一傻乎乎地问:“哪个事?”他很快反应过来,瞪眼道,“什么情况啊!” 韩振东故意反问:“你知道我说哪个事啊?” “你吐不出象牙来!” “你真没干?” “你才干了呢!” 韩振东教导说:“好!那你就咬死了说没干。就算有哪个女人把你供出来了,只要你不承认,警察也没辙,知道吗?” “知道。”祝五一转念又说,“我本来就没干嘛。”祝五一说着走进会客室。 萧原正陪几个便衣警察说话,见祝五一进来,立即站了起来,对警察说:“他就是祝五一。你们问他吧,我先出去了。” 萧原走了。警察严肃地对祝五一说:“你先坐下吧。” 祝五一坐下了,有点不安。 警察摊开记录本:“昨天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你在什么地方?” 祝五一想起了韩振东的警告,有点紧张:“几点到几点?” “八点到十一点,你在什么地方?” “我没在什么地方啊。” “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里,你无法说清你在什么地方?” “说得清啊。等我想想,几点来着?” 另一位警察说:“你就说你昨晚和谁在一起吧,在一起干了什么?” 祝五一马上解释:“没干什么呀,我们什么都没干。” “你们?你和谁?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女的。” “哦,女的!你和那个女的昨天晚上八点到十一点在什么地方吗?” “在……在家里呀!” 警察有些意外:“家里?你昨天晚上和谁在家里?” 送走警察,萧原和祝五一在报社的走廊里边走边谈。 萧原问:“警察找你到底因为什么?” 祝五一说:“他们问我那个时间是不是和那个女的在一起。” “哪个女的?” “就是那个人质,我上回去大成洗浴中心找的那个女的。哦,她叫沈红叶。” “哦。你怎么说?” “我什么都没干,当然不能承认了。” “哦。没在一起你就说没在一起,实事求是。” 祝五一看看左右,小声对萧原说:“其实我们昨天晚上是在一起来着,我没告诉警察。” 萧原停下来,严肃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确实什么事都没干啊!” “什么事啊,都没干?” 祝五一再小声:“就那种事呀,我躲还来不及,还能往里跳?” “既然你躲都来不及,那你干吗还和她在一起?” “我要找她为我作证,她是我唯一的证人。她愿意为我作证。” “她愿意作什么证?” “她愿意证明我那天去洗浴中心就是去找她的。她可以证明跳楼的那个女的是自己跑到我的房间里去的!” 萧原气恼地:“你就不应该到那种地方开房间!你在那种地方开房让警察抓了现行,你以为那么容易说得清啊!你这儿进水了呀?” 萧原指指祝五一的脑袋,转身走了。祝五一站在采编平台的入口,不知进退。韩振东恰好路过,问道:“哎,老六,警察找你干什么呀,没事吧?” 祝五一烦躁地:“没事。” “那什么,你那钱……什么时候还我呀?” “什么钱?” “嘿,你怎么给忘了呢?就是你出事那天,那天晚上,我帮你垫的那个医药费呀!” “噢,你说那个呀……” 面对前来方家求证的两个警察,祝槿玉显然有点反应迟钝:“什么?和我?” “祝五一说,昨晚八点到十一点,他一直呆在家里,跟你在一起。” 祝槿玉有点紧张:“他,他跟我……他又犯什么事了吗?” “他没犯什么事。我们是想通过他调查另一个人,是个女的。据那个女人说,她昨晚八点到十一点这段时间里,和祝五一呆在一起。” “他们在一起都干了什么?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 “昨晚八点到十一点这段时间,这个女人涉嫌一起重大刑事犯罪,所以我们想调查一下,这段时间她是不是和祝五一呆在一起。” 祝槿玉惊呆了:“刑事犯罪?” 祝五一回到了方家大院。他无精打采地走进卧室。 祝槿玉立即跟进来问他:“你怎么会认识那种社会上的女孩子,啊?你了解她吗,你就跟她接触?” 祝五一说:“我要找她给我作证,我不接触行吗?” “你昨天说今天可以恢复名誉,今天又说证人被抓了,你到底哪句是真的?” “两句都是真的。” 祝槿玉叹了口气说:“五一呀,咱们这回可得说好了,这件事没弄清楚之前,没有我同意,你哪儿都不许再去了。听见了吗?” 祝五一转身去喂“讨厌”:“听见了。” 祝槿玉起身要走,祝五一忽然拦住她:“姨妈,求你个事。” “什么事?” “你借我点钱吧?” “你借钱干什么?你反正不出去了要钱干什么?” “我上回跟同事借了点钱。” “你缺钱可以问我要啊,干吗跟你们同事借钱?” “上回那个事,我当时不是没告诉你吗?当时是我们同事给垫的钱。” 祝槿玉不明白:“哪个事啊?” 祝五一吞吞吐吐:“就……就那个事。” “那个事呀!你不是说你什么都没干吗?” “我是什么都没干啊。” “什么都没干怎么还花钱了?” “不是,当时警察不是让我……唉,算了算了,越说越拧巴,你不借算了。”祝五一丧气地坐下了。 方舟下班回家,从祝五一门口经过时,她脚步略停,先冲祝槿玉点了点头,然后目光扫进屋里,落在祝五一的脸上。 晚饭的气氛异常沉闷,方守道没有回来,饭桌上只有祝槿玉和那一对“姐弟”。 方舟看看祝五一,欲言又止。祝五一低头吃饭,目光回避。方舟终于开口了,她冷冷地问:“哎,那个洗浴中心又出事了,你知道吗?” 祝五一问:“哪个洗浴中心?” “就是你老去的那个。” “谁老去了!”祝五一本想发作,见方舟目光严厉,便缓和下来,“我知道,昨天我找的那个女孩让警察抓了。” “我不是说这个事。” “还出什么事了?” “那家洗浴中心的老板娘被人杀了。” 祝槿玉和祝五一都吓了一跳。祝五一问:“什么时候的事啊?” “据说是昨天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之间。”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下班前,我在萧主任办公室听法制版的人跟他汇报了这个事。” 祝槿玉好奇地问:“为什么杀人呀?” “听说是因为债务问题。那个老板娘欠了不少债,还拖欠了职工的工资。” 祝五一问:“是债主把她杀了?” “听说就是他们洗浴中心的一个人。” 祝五一有些心惊:“哪个人?” “公安局抓了哪个人,就是哪个人吧。” 祝五一目瞪口呆。 沈红叶坐在公安局审讯室里,灯光照射下,她泪水双流。 警察说:“现场提取到了你的指纹,邻居也看见你进了死者家里,还听到了你们争吵。这你也想否认吗?” 沈红叶辩解:“我是去过她家,但我没有杀她呀。” “你们为什么争吵?” “我去要我的工资和押金,她不给……” “然后你们就动手了,对不对?” “是她先动手的,她打我,我没有打她……” “你们先是争吵,然后发生厮打,死者被重物击中要害部位,死者倒下后,你就匆忙离开了现场,对不对?” 沈红叶哭了:“我没杀她,我昨晚七点多就从她家出来了,后来一直跟祝五一在一起,你们可以问他……” “我们问过他了。他说他昨天晚上一直在家,跟他姨妈一起。” 沈红叶惊呆了:“什么?” 我不想杀人,也不想被杀 晚饭后,祝槿玉把祝五一押回卧室。谈起那桩凶杀案,祝槿玉仍然忧心忡忡:“我早说过你不要什么人都接触,你偏不听。中都这种大城市什么人没有,现在你搅进这么大一件事里,你说你现在怎么办吧!” 祝五一说:“我哪知道能发生这种事呀,不行我就去跟警察说嘛……” “你跟警察说什么?” “就说我和她昨天晚上是在一起的,她不可能去杀人。” “你哪知道她杀没杀人呀,你跟她又不熟!她杀了人会告诉你吗?” “那我至少……” 祝槿玉打断他:“警察要是没证据能抓她吗?说不定警察正在找她的同伙呢。万一你说不清楚,警察怀疑你是她的同伙,你可怎么办呀?你以为说清楚一件事就那么容易吗?上次的事,你跟那个跳楼的女人,你们干什么没干什么都是小事,这次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万一扯进去又说不清,你可怎么办呀?” 祝五一怔忡不已。 后院小屋里,灯光如烛,昏暗不定。祝五一坐在灯影下,与左林默然相对。 祝五一低着头:“我们报社有句名言:假话都不说,真话不都说。真话……”他抬起头来,“可以不都说吗?” 左林的脸沉在更深的阴影里,他的声音幽幽地从暗处传来:“假话和真话,都是锋利的刀,可以杀死别人,也可以杀死自己。” “那……可以不说话吗?”祝五一停了一下,又说,“我不想杀人,也不想被杀。” “如果你能让自己的心坚硬起来,硬得再也不会感动,再也没有焦虑,再也不用忏悔,硬到你的心可以与世隔绝,那时候,你就可以永远……保持沉默。” 祝五一怔怔地看着左林,几乎看不清对方面庞的轮廓,只能看到一双苍老而无光的眼眸。他说:“可我的心总也硬不下来,它还会疼,还会害怕,还会让我流眼泪,让我睡不着觉,让我不得安宁。” 祝五一的目光忽然清晰起来,坚定起来,那目光灼灼地投向那灯下的暗影。他看到暗影中那双本已无光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祝五一便来到了公安局。他把手指按在笔录上,留下红色的指印。他擦了擦手上的印泥,目光抬起时,他看到了笔录警官眼中的鼓励。 警官说:“谢谢你向我们提供证言。以后有些情况可能还会找你了解。希望你能以一个记者的职业操守,继续实事求是地向我们提供最真实的情况。” 祝五一说:“当然!” “别那么肯定。至少上回你就说了谎话,没有向我们提供真实的证言。其实,你来之前,我们已经基本否定了沈红叶作案的可能性,幸亏你及时作出了更正,否则你就可能涉嫌伪证了,伪证也是一种犯罪。” “上次呀,我是怕你们又说我……”祝五一忽然收住话头。 “说你什么?” “怕你们又说我生活作风不好。” “我们说过你生活作风不好吗?” “你们是没说过,但上次你们派出所的人说过。其实你们抓的这个女孩可以证明我没问题,她可以证明我是清白的!” 在场的警官们不知祝五一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 沈红叶无罪释放。离开看守所之前,警察把一个塑料袋交还给她。袋子里是她进来时被暂扣的东西,手机、钱包、钥匙……还有那颗晶莹的月亮石。沈红叶凝视着月亮石,百感交集。 沈红叶走出看守所大门,等候已久的祝五一面含微笑迎上前去。忽然,一辆出租车开来,阻断了他的步伐。曹大伟下车,拉开车门,恭请沈红叶上车。 沈红叶隔着车顶望了祝五一一眼,曹大伟则狠狠地瞪了祝五一一眼,随后也上了车。出租车就要开走之际,祝五一忽然拉开另一边车门,挤了上去。汽车已经起步,没有停下,驶离了看守所大门。 曹大伟没料到祝五一不请自上,和他一起夹着沈红叶坐在一排车座上,不由得恼羞成怒。沈红叶却向祝五一投以感激的目光,令曹大伟发作不得。 曹大伟说:“你老实交代,那天晚上你跟红叶在一起到底干了什么?” 祝五一目视前方,充耳不闻。 “装什么哑巴呀。你们大晚上的都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 祝五一仍不答腔。 沈红叶委屈地看着曹大伟:“大伟,你说谁呢?你思想怎么那么肮脏?” “红叶,我没说你。我说他呢。”曹大伟捅了捅祝五一,“我可告诉你,红叶以前可是干干净净没让人碰过的,所以你干什么没干什么,我可检查得出来!” 祝五一问:“你怎么检查?” “装什么傻呀,等以后我们结了婚我自然会知道!你要是干什么了趁早坦白,否则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沈红叶红着脸说:“大伟你说什么呀,谁跟你结婚呀……” 曹大伟说:“我是让他把事情说清楚,怎么敢做不敢当呀!” 祝五一说:“我是要把事情说清楚!但不是跟你!”他转头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麻烦你先去一下新元街派出所……” 沈红叶把手指按在笔录上,留下红色的指印。她擦了擦手上的印泥,目光抬起时,她看到了祝五一脸上感激的微笑。 他们走出新元街派出所。等候在门外的曹大伟立即迎上去拽住沈红叶:“红叶,走吧。你对得起他了。”又对祝五一说,“一报还一报,从此你走阳关道,我过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拜拜了!” 曹大伟拉着沈红叶走了。走远的沈红叶忽然停下脚步,回首张望。她看到祝五一还呆呆地站在路旁。 (本书完结) 借花献佛 一条石板小路曲曲弯弯地向前延伸,豆大的雨点打在石板上,响声四起。沈红叶撑着伞,向小巷深处走去。 她来到一座蓬门紧闭的小院门前,站住了。她仿佛看到门突然开了。祝五一在院子里把一辆小轮车骑得如风似火,而自己在一边洗菜做饭,看着祝五一炫技……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断了沈红叶的遐想。她接起电话:“老六,你回中都了?我?你猜我在哪儿?”沈红叶兴奋地说,“我在永川呢,就在你家门前。宋伯伯派我到梁城出差,回来的路上正好路过永川,我就下车看看。……我喜欢这儿,真的,这儿跟你说的一样漂亮,青澜河,还有对面的山,还有雨中的小巷……” 手机中传出祝五一依恋的声音:“你喜欢永川,太好了。你好好玩儿吧,我等你回来。” “我明天就回去……” 沈红叶挂了电话,意犹未尽地抚摸木门,喃喃自语:“老六,以后就是到这里生活,我也愿意……” 暮色笼罩下的小巷空无一人。 下班后,方舟邀祝五一一起吃饭,庆祝采访任务圆满完成。两人来到一家餐厅,边吃边谈。 方舟问:“老六,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祝五一说:“不太记得了。” “你小时候可乖呢,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听你这口气,好像你是看着我长大的。” 方舟笑了。祝五一也笑:“你说咱们,早知道警察帮忙就能找到老郑,咱们还费那么大劲干吗呀?” 方舟说:“结果固然重要,可是过程也很重要啊。每一件事情的过程如果都很精彩,将来老了回忆起来,也算不枉此生啊。” 祝五一说:“老了?等老了我啥都不想,就好好享受生活,和老伴一起回老家永川去,我骑车给她看,她做饭给我吃,什么都不想,这才是生活……” 方舟神往地:“永川?我来中都以后就没回过永川,有时候真想再回去看看。” 两人边吃边谈,一顿饭吃得出乎意料的融洽。结了账,他们走出餐厅,被一个卖花女孩拦住了去路。小女孩说着大人话:“哥哥,给你女朋友买束花吧。买一束花送给女朋友,代表你情深意长……” 祝五一愕然:“她不是……我们不是……” “买一束吧,才十块钱。哥哥,我还没吃晚饭呢。你就帮帮忙吧。” 祝五一被纠缠不过,掏出钱递给小女孩,从对方手里接过花。小女孩鞠了一躬:“谢谢哥哥,祝你们幸福。” 祝五一看着她的背影,又扭头看方舟,把花转手交给她。方舟不接:“你刚才不是说过了,我们不是……” 祝五一把花硬塞到她手里:“你是我师傅,是我姐姐,就算我借花献佛吧。谢谢你把我从警察手里保出来,要不然,我现在可能还在南州的拘留所呆着呢。你就拿着吧!” 祝五一大步朝前走去。方舟捧着那一束玫瑰,默立路边。 方舟回到方家大院。何光磊正要离开,他热情地打了声招呼:“方舟回来啦。” 方舟点点头,何光磊注意到了方舟手里的玫瑰花。祝槿玉迎了过来,她也看到了那束花,立即问道:“哟,方舟,谁送你的花?” 方舟说了声“老六”,径直向卧室走去。 祝槿玉惊讶不已。何光磊的脸色不仅惊讶,而且难看,他盯着方舟的背影,目光阴沉。 有灯光的地方相对安全 祝五一回到大杂院时,两个警察正在院子里和梁芳谈话,韩振东等人站在旁边围观。祝五一凑过去,悄声问韩振东:“出什么事了?” 韩振东说:“梁大姐说她被人给抢了,警察正调查呢。” 祝五一吓了一跳:“在哪儿被人抢了?” 韩振东说:“就在院子外边的巷子里。” 祝五一扭过头听警察问话。 警察问:“当时周围有其他人吗?” 梁芳说:“没有,黑灯瞎火的,就我一个人。” “你们这儿路灯怎么不亮呢,是坏了吗?” “路灯原来是好的,后来……”梁芳忽然想起灯泡是自己摘的,便改口说,“后来灯泡憋了,一直忘了装上。” 王长庆在旁边插嘴:“灯泡本来好好的,后来有人说路灯他们用不着,只有少数回家晚的人用,所以给卸了。” 警察说:“这怎么行,有灯光的地方还是相对比较安全。那些犯罪分子一般都怕见光,就是实施犯罪也容易被人认出相貌来,有助于尽快破案啊。” 另一位警察对梁芳说:“你再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梁芳说:“当时我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被人从后边撞了一下,我都差点摔倒了,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包被人抢了。” “包里都有什么东西?” “有一千多块钱呢。我今天收摊晚了,没来得及交柜,谁知道叫人给抢了呢!一千多块,等于我一个月的工资啊。” “抢你的人是男是女?” “男的,应该是个男的。” “看清那个人的样子了吗?” “没看清。当时黑乎乎的,他是从背后过来,抢了包就跑,我只看了个背影,一下就不见了。” “大概有多高?” 梁芳试着用手比划,但又不很确定。突然,她看到站在警察身后的蒋春生,便抬手一指:“跟他差不多高。” 警察扭头看了一眼蒋春生,蒋春生有点不舒服地往后退了一步。警察回头又问梁芳:“胖瘦呢?” 梁芳又指了一下蒋春生:“也跟他差不多。” 众人都看蒋春生,蒋春生有些光火:“你什么意思啊?” 梁芳说:“警察问我话呢,我比方一下。” “你的意思是我抢了你的包?” “我说你了吗,这可是你自己往你自己身上拉的啊,我可没说!” 警察转头看着蒋春生:“这位先生,对不起,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蒋春生怔住了:“啊?” 梁芳把警察送出院门,一路央求:“警察同志,这案子你们可得快点破啊,我们家本来就不富裕,一千多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女儿还要考大学……” “我们会尽快调查的,有结果了会通知你的。” 警察说着上了警车。梁芳目送警车离去,返身回院。邻居还没全散,蒋春生站在院子中间,见梁芳从院外回来,立即拦住她质问:“梁芳,你什么意思你直说吧!” 梁芳一边向家门走去,一边回话:“什么什么意思?我没什么意思!” 蒋春生追着她问:“你跟警察那儿指桑骂槐的什么意思?” “我怎么指桑骂槐了,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呀,我拿你比方一下不行啊?” “什么叫比方呀,有你那么比方的吗?你不红口白牙指着鼻子说那歹徒和我差不多,警察能找我问半天话吗!” “你没干坏事,警察问你话你怕什么呀!” “我干什么坏事了,你给我站住!你不当着大伙儿的面说清楚咱们没完!” 邻居们大多已经各回各家,少数尚未散去的纷纷上来劝解。韩振东和祝五一站在蒋春生和梁芳之间,尽量将二人隔离。罗站长也出来劝妻子回家:“算了,快回家吧。你以后说话别瞎打比方,你说话老爱比方……” 梁芳甩开丈夫,冲蒋春生大声叫嚷:“你干没干过坏事,你得问你自己呀,你问得着我吗?” 蒋春生也大声喊道:“是你说的,我当然得问你了!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我干什么坏事了!” “你干什么坏事了?你连女人的裤衩都偷,你还干了什么坏事问你自己!” 蒋春生急了,扑过去要动手,被众人拉住。他大声骂道:“谁偷你裤衩了,你那裤衩我看见我都想吐我还偷你裤衩,你什么东西呀!” 罗站长拖着妻子向屋里走去:“都别吵了都别吵了,都是邻居干吗呀……” 蒋云峰也过来了,和蒋丽丽一起拉着蒋春生回家。 院子里的人们各自散去。祝五一和韩振东相互看看,都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王长庆进了屋,王智从书桌旁扭过头看着父亲。王长庆也看他。父子二人,同样相顾无言。 你看上他什么了 沈红叶出差回来这天,祝五一找了个由头提前下班。他刻意打扮了自己,早早就到站台上等着。当沈红叶终于站在他面前时,两人都掩饰不住小别再聚的喜悦,情不自禁相拥在一起。出了火车站,两人打车一起回到了李子巷的小屋。 正午的阳光投射进了沈红叶的小屋,两个年轻人在背光的朦胧中缠绵相吻,喁喁细语。 沈红叶说:“老六,咱俩以后回永川去吧。” 祝五一问:“你真的喜欢永川?” “对。那儿是你老家,所以我很喜欢,就觉得那儿也是我的老家。” “好。那我一定带你回去,回咱们的老家去!” 沈红叶笑着沉默片刻,问道:“那你想不想……先有个家?” 祝五一怔住了,未及回答,敲门声忽然响起。沈红叶起身打开门,她惊讶地看到,门口站着的是曹大伟。 见祝五一与沈红叶单独呆在小屋里,曹大伟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祝五一见状告辞而去。沈红叶提起手袋,也要出门,曹大伟一把拉住她,问:“你还爱我吗?” 沈红叶没有回答。 “老六上过你的床吗?” 沈红叶生气了:“大伟,你说话能不能放尊重点!什么上不上床的!” “你看上他什么了?长相还是钱?” “我不在乎男人的相貌,祝五一也不是个有钱的人。” “可他姨父是个有钱的人。” “大伟,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我今天是来跟你告别的。” 沈红叶有些惊讶:“你要去哪儿?” “去老六的老家,永川!” “你去永川干什么?” “去修高速公路,为老六他姨父做苦力!” 祝五一到达方家大院时,方家的晚饭将散,陈阿姨正要收拾餐桌,听说祝五一还没吃饭,赶紧招呼他坐下。祝槿玉陪在一边,看着祝五一大口吃饭大口喝汤,满脸关切。 祝槿玉问:“五一呀,新闻发布会那天向你姨父提问的记者你认识吗?” 祝五一说:“他就是我们社会新闻部的萧主任,你应该见过吧。” “什么,他就是萧……萧原?” “是啊。” “那……在那次媒体见面会前,或者见面会之后,你们萧主任有没有向你打听过你姨父的情况?” “没有啊,怎么啦?” 祝槿玉看看他的表情,确定他没有说谎,便掩饰道:“没什么。如果他问起你姨父的情况,你就说不了解。” 祝五一问:“为什么呀?” “你姨父做房地产,在中都开发了一些项目,所以总有人为了房子的事找他,你别给他添麻烦,知道吗?” “哦。”祝五一停顿一会儿,又说,“萧主任不会的。” 吃完饭,祝五一提着个袋子去后院看左林。敲开门,却见左新光在左林屋里。他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进去,一向不主动开口的左林开口了:“进来吧。” 祝五一从袋子里拿出一对靠垫,为左林摆在床头。左林抚摸着靠垫,干涸的眼睛有了些许湿润。左新光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 祝五一说:“这是我女朋友陪我买的,靠着比较解乏。她本来要跟我一起过来看您的,有个人去找她,就没来。” 左林说:“你有女朋友了?下次带来给我看看。” “就是红叶,您上次见过的,您还给她妈妈捐过钱。” 这时左新光的手机响了,他走到门外接听电话。左林一如既往地沉默着,祝五一闷了一会儿,打破沉默:“左伯,新光哥是您亲戚呀。” 左林还未回答,左新光又回到屋里,对左林说:“爸,我还有事得先走了,房子的事你到底帮不帮我?我多一间房,就可以接您一起住了。您去跟董事长说一声,让他发个话,怎么就不行?” 左林不看儿子,他把一只靠垫摆在椅子上,坐下来试了试。 左新光又说:“爸,你要是觉得这样对我能解气,那我也无话可说,你这样我心里也坦然了,我也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了。” 话音落下时,左新光已经走出了屋子。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祝五一看了看左林,左林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 祝五一说:“左伯,新光哥是您儿子呀。他想把您接过去一起住照顾您,他也能多分到一间房,不是很好吗?” 左林说:“他不会照顾我的,他只是想多要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值二十多万,他想得到这笔钱!他不想跟我住在一起。我也不想。” 祝五一想了想,说:“可他毕竟是您儿子啊。” 左新光开车把何光磊送回家。何光磊下车前,左新光再次为房子的事恳求:“何总,关于房子的事,我想再和您谈两句,您现在有空吗?” 何光磊冷冷地说:“一句话我一般不会说两遍,但今天破例,关于那个房子,请你不要再提了好吗?已经定了的事,我没有另外操作的余地。” “何总,我一向以为,领导的司机等于半个生活秘书,作为离您最近的人,我一直忠心耿耿!” “如果你觉得给我开车没有甜头,那我明天可以通知总务部给我换个司机。” 何光磊说完便下了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左新光在车子里默坐半晌,发动汽车。车子径直驶向大道公司。 地下车库里灯光惨淡,静无一人。左新光下车,乘电梯上到了高管办公楼层。 楼道里,只亮着几盏防火疏散灯,左新光向楼道深处走去,夜影如魅。他走进何光磊的办公室,关好门,借助手电光在办公桌和文件柜里摸找着…… 夜很深了。左新光驾车离开大道公司,汽车停在一家24小时快递公司门外。左新光坐在车里,思忖良久,终于下车。他大步走进快递公司,把一份封好的快递邮件放在柜台上…… 危机公关 中都时报社会新闻部里一片忙碌。蒋丽丽走进主任办公室,将一封邮件递给萧原。 萧原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资料,快速浏览,神色惊讶。他立刻在会议室里召开了小范围的紧急会议。崔哲、韩振东和刘成等人都参加了。 萧原说:“这些资料如果属实,就基本可以判定,方守道在这次慈善家评选活动中高票当选,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的。或者说,方守道涉嫌贿选。” 崔哲问:“具体的贿选手段是什么?” 萧原举起一份资料:“这是一份报账单复印件,上面详细列出了购买电话卡和充值卡的明细,资料上注明,这些电话卡都是买来给方守道短信投票用的。” 韩振东问:“这么多电话卡,都是谁买的?” “是一家公关公司。”萧原又举起另一份资料,“这是大道公司公关部与这家公关公司签订的协议,协议里明确规定,大道公司付给这家公关公司三十万元,而公关公司要完成的任务,就是把方守道推进本次慈善家评选的前三名。” 刘成问:“这些资料可靠吗?” 萧原说:“应该是可靠的,看不出有任何伪造的痕迹。” 崔哲问:“资料是谁提供的?” 萧原说:“信封上没有留名,不过我想,外人是拿不到这些资料的。所以检举人应该是大道公司或者公关公司内部的人。” 萧原当即安排韩振东和刘成前往大道公司采访。两人接受了任务,回到座位上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祝五一随口问韩振东:“出去采访呀,要我去吗?” 韩振东说了句“不用”,便与刘成匆匆离开了社会新闻部。 大道公司门口,刚刚下车的何光磊接到一个电话。 “我是何光磊……哦,崔哲,什么事?”突然,他神情骤变,“什么?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把这个采访取消掉,条件我们可以谈……” 电话里传出崔哲的声音:“这事是萧原定的,我是他的副手,我根本没有权力取消这次采访。给你打这个电话,我就已经担了很大风险,要不是因为咱们是朋友,我犯不上惹这个麻烦……” “我知道了,谢谢你!”何光磊挂了电话,疾步走进公司。 左新光跟在他身后,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异常。 大道公司公关经理老关疾步来到何光磊的办公室。两人关着门商量如何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却都显得无计可施。 何光磊说:“你赶快想想怎么应付吧,估计用不了半小时,中都时报的记者就会找上门来。” 老关皱眉思索,忽然问道:“要不要先跟董事长报一下?” “不行,这怎么报!” “你不报,记者来了,你也瞒不住呀!” 何光磊和老关站在方守道面前。他们显然已经预料到了方守道的冲冠之怒。 方守道大声斥责:“胡闹!我同意你们去做公关,是让你们去干这种傻事吗?你们公关部就是负责找公关公司的吗?!” 何光磊小心翼翼地解释:“董事长,老关他们也是好意,如果您当选慈善家,对咱们大道公司的声誉……” 方守道打断他:“事情都搞成这样了,你们还敢来谈大道公司的声誉,大道公司的声誉,我本人的一世英名,就毁在你们这种人的手里了!” 何光磊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把这事压下去,不过,需要您亲自出马。” “什么办法?” “您亲自给报社的周社长打个电话,请他把记者撤回去,不要报道这件事。” 方守道气急败坏:“周自恒归我领导吗,我让他不报道他就不报道了吗?” “咱们公司是他们的广告大客户,这个面子他也许会给您的。” “我的面子?我现在还有什么面子!啊?!” 一直沉默的老关忽然开口:“董事长,这次的事责任在我。如果这次我们能够做好危机公关,结果也许还不至于太过糟糕。恳望董事长授权,给我们一次补救的机会。” 方守道问:“你要怎么补救?” 韩振东和刘成来到了大道公司,到会客室里接待他们的是何光磊。 何光磊刚一落座,便说:“两位记者来得好快呀。” 韩振东有点惊讶:“何总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 “你们不是为贿选的事情而来吗?” 韩振东和刘成大吃一惊。刘成很快应对道:“没错,看来何总早有准备呀。” 何光磊说:“我们刚刚给贵报传真过去一个函,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到了。” 韩振东和刘成对视一眼:“函?什么函?” “贿选情况说明!” 韩振东与刘成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何光磊继续向他们解释:“最近我们公司正在进行内部财务审计,审计中发现公关部有一笔支出款项没有报批,经过调查,我们发现这笔钱被用于慈善家评选活动,等于变相地委托公关公司为我们的董事长方守道先生拉票。” 韩振东问:“这么说,你们承认贵公司有贿选行为?” “如果你们认为这就是贿选,我不作争辩。但我必须说明,这是公司公关部某位经理的个人行为,不代表大道公司的做法,更不代表我们方董事长本人。” 刘成问:“你们和这家公关公司签有正式合同,这能说是个人行为吗?” “经办人虽然是本公司公关部的一名高级职员。他这么干虽然从主观上也是为了公司的利益,但这件事毕竟是他个人的擅自主张,并不是公司高层的决定。” 刘成又问:“你们方董事长事前知道这个情况吗?” “方董事长事前毫不知情。他今天上午刚刚得知这个情况,他感到非常愤怒,立即责成我们处理这件事。虽然现在社会上各种评选活动的拉票现象非常普遍,但我们对于这件事仍然打算严肃处理,并且把处理结果发函通知了贵报以及中都在线等媒体。” 韩振东追问:“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方董事长一向淡泊名利,对这种靠作弊方式得来的荣誉非常不齿,他已经宣布放弃‘中都十大慈善家’这项荣誉,我们已经派人专程把奖杯给中都市慈善总会送过去了。那个公关部经理我们也做了免职处理。另外,我们董事长还希望通过贵报和中都在线等媒体,向公众致歉。” 韩振东和刘成相互看了看,一时无话可说。 两人走出大道公司办公楼,韩振东愤愤地说:“个人行为?他们倒择得干净。我准备的那些问题都还没问呢,全让他们给堵回来了。” 刘成也很郁闷:“太巧了吧。咱们刚刚得到线索,他们就已经做出了处理决定。” “也许咱们还没出发,就已经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啦。” “你说谁?谁给他们通风报信?” 韩振东小声问刘成:“这件事方舟知道吗?” 何光磊小心翼翼地走进方守道的办公室。方守道面向窗外,并不回头。 沉默许久,方守道终于开口,他声音低沉:“光磊,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媒体对这种事求之不得,全都在虎视眈眈地等着有人自投罗网,但愿他们这一网,没有网住我们。” 何光磊说:“我知道了。” “这次是谁泄的密,能查到吗?” “问题应该出在公关公司那边,回头我请他们好好查查。” 方守道静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何光磊,又问:“上次我让你查的那个人,你查清楚了吗?” 他们有权知道真相 何光磊与崔哲又在茶馆里见面了。 崔哲说:“大公司就是大公司,这次的危机公关干得漂亮!” 何光磊问:“你们打算怎么报道这件事?” 崔哲说:“一般报道,口径就按你们传来的情况说明来,不炒作。” 何光磊松了一口气:“好。这次多亏有你帮忙。” 崔哲笑道:“何总,咱们既然是朋友,客气话全免。如果这件事能让你觉得我这个朋友是有价值的,是值得交的,我就算没白忙活。” “你不会白忙活的,我会把你帮我的每一个忙集中打一个包,最后按质按量给你一个打包价,怎么样?” “好啊,不知我还能帮何总什么忙?” “上次我托你查的那个人,你查到了吗?” 崔哲点点头,却并不急于揭开谜底:“我想知道,你让我查的这个人和今天上午贿选的这件事,已经能构成多大的一个包了?” 何光磊笑笑:“这个包呀,至少九五折吧。” “才九五折?” “九二折吧。” “房地产是大生意,也必须这么精打细算吗?” “在商言商嘛。” “果然无商不奸!” “果然无冕之王!那你认为这个包值多少折呢?” “我不习惯这么讨价还价。记者也算是文化人,请何总给我这个文化人留点斯文吧。” 何光磊想了想,说:“那好,就给你打八五折吧,你可以随意打听,卖房子有没有打八五折的!” 崔哲拱拱手:“好,领情了。你要找的这个郑毅,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谁?” “萧原。” 何光磊的汽车连夜驶至方家大院。何光磊下车匆匆进屋,向方守道汇报了情况。 方守道怔了半天:“果真是他!” 何光磊说:“萧原是他真名,郑毅是他当年在中都日报当记者时用的笔名。” 方守道沉着脸,不说话。何光磊又说:“董事长,您看还需要我们再做些什么?如果您想再详细了解萧原的情况,要不要我去问问方舟,方舟对他应该很熟,他们上下级嘛。” 方守道立刻说:“这事不要跟方舟提,半个字都不要提,懂吗?” 面对方守道的郑重和严厉,何光磊暗暗一怔。 方守道沉思着,忽然又补了一句:“跟任何人都不要提!” 何光磊离开后,方守道回到卧室。祝槿玉从方守道口中得知萧原就是郑毅之后,同样惊讶:“真的是他?” 方守道说:“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五一。萧原很有可能拉他入伙。方舟和我有血缘之亲,萧原不会从她那里寻找线索,但五一和我没有血缘关系,萧原一旦以杀母之仇煽动,五一很可能会与我们为敌!” 祝槿玉也同样担心,但她说:“不会的,五一很讲感情的,我们这些年一直资助他上学,他不会忘恩负义的。他母亲的事只要我们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方守道沉吟:“是的,如果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说,这件事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祝槿玉尽管忐忑不安,却显然对方守道的这句话心领神会。 后院小屋里灯光如烛,昏暗不定。左林坐在一张板凳上,正在擦拭工具。吱呀一声,门开了。左林抬起头,看到祝槿玉沉默地站在门前的阴影里,定定地看着他。 同样的夜色中,萧原开车载着周自恒驶出报社。 周自恒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方守道的调查,他迟早有一天会有所察觉,你认为他会作何反应呢?” 萧原说:“他也许会惊惶失措。” 周自恒又说:“你的两个爱徒方舟和祝五一,他们迟早会知道这件事,作为方守道的亲人,他们是会和你同仇敌忾呢,还是与你为敌?” 萧原沉默一下,说:“无论是作为亲人还是作为记者,他们都有权知道真相!” 你们生不出孩子怨我 夜已深,大杂院里一片宁静。韩振东打着呼噜睡着了。祝五一缩进被窝,正要入睡,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争吵声。 争吵声来自小魏家。小魏夫妻起初似乎都压制着音量,争吵声有如窃窃私语:“魏月民,你故意找茬是怎么着?”“我故意找茬?我看是你故意找茬!”“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浑蛋的男人!”“我浑蛋你别跟我过呀!你赖着我干吗呀……”他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音量也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了不可遏制的哭叫,夹杂着东西摔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不过就不过了,魏月民,你还真别吓唬我!”“我吓唬你?我才懒得吓唬你呢,我吓唬我自己呢!”“你太欺负人了你,我真受不了啦……”“是你欺负我还是我欺负你呀?你受不了啦,我还受不了呢!”…… 随着一个玻璃器皿摔碎时发出的巨大声响,已进入梦乡的韩振东被惊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我靠,我也受不了啦!” 韩振东走到院子里,他看到几乎所有人都站在自家门口,向小魏家观望。王智和罗小青听到争吵声也先后走出家门。分别被父母推回屋里,关上了房门。 小魏夫妻的争吵还在继续:“魏月民,你要是想离婚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别成天指桑骂槐!”“离婚可是你说的,这些年这俩字你说多少遍了,你别光说不练呀!” 蒋春生发了句牢骚:“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天天吵都吵不离,也不知真吵假吵!” 他说着向小魏家走去,蒋丽丽拦住他:“哥,人家两口子的事你别管。” 蒋春生甩开她,继续向前走。蒋云峰喊了一声:“春生,你给我回来!”蒋春生回头看到父亲一脸怒容,便放缓了脚步。蒋云峰说,“夫妻吵架,谁劝都没用。你回屋睡你的吧。” 蒋春生嘟囔一声,回屋去了。大家陆续回屋,关上房门。韩振东正待转身,小魏夫妻的争吵再次升级:“你拿老婆撒气算什么男人?”“我不算男人,你算女人吗!你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你算什么女人!”“生不出孩子能怨我吗?我一个人就能把孩子生下来,还要你干吗?” 韩振东忍无可忍,走到小魏家门口,用力敲门:“喂,你们别吵了行不行!你们生不出孩子怨我还不行吗!” 天蒙蒙亮了,小魏家的争吵不知何时停止的,大杂院里的人们都在沉睡中。韩振东和祝五一也都在梦中,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惊醒。 祝五一打开门,看到小魏惊惶失措地冲他喊了一声:“老六,快来帮个忙!”便匆匆转身跑回家去。 祝五一跟着跑过去。 救护车赶来了。大杂院里的人们陆续起床出门,帮助小魏把已经昏迷的妻子抬上了救护车。小魏跟着救护车走了。邻居们议论纷纷。 蒋春生说:“我说我去劝劝,你们不让。如果我去劝了,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蒋云峰说:“你那架势是去劝架的吗?你是跟人吵架去的。” “怎么是吵架呢,我那是见义勇为……” 蒋云峰眼睛一瞪:“就你本事大!” 蒋春生低声嘟囔:“你们是见死不救……” 在他们身后,韩振东和蒋丽丽也在议论。 韩振东说:“没孩子就没孩子呗,吵什么呀。有孩子多麻烦呀,是不是丽丽?咱们以后也不一定非要孩子不可……” 蒋丽丽瞪他一眼:“说什么呢你?” 韩振东说:“这不是你说的吗,怎么,现在你又想要孩子啦?有本事你给我生个双胞胎,生多少我养多少!” 大家各回各屋。进屋前,王长庆忽然问祝五一:“你刚才看清楚小魏穿什么衣服了吗?” 祝五一说:“好像……穿着睡衣吧。” “那他去医院带没带钱呀?” 小魏果然在医院里跟护士交涉着医药费的问题:“我不是出来时着急嘛,我肯定会把钱交上。我在中都时报工作,我这素质你应该放心吧。” 突然,小魏把目光投向门口,指着匆匆赶来的祝五一:“你看,他就是我们一个报社的,他可以为我作证……” 祝五一跑过来说:“魏哥,老王让我送钱来了,你没带钱吧?” 交完费,祝五一陪小魏在病房外守着。 祝五一问:“嫂子怎么样了?” 小魏说:“没什么大事。医生说她急火攻心,贫血性休克。休息一会儿就好。” “魏哥,你跟嫂子结婚这么久了没孩子,干吗不去医院看看呀?” “谁说没去呀,去啦。咱们中都有个医院专治不孕不育,我们都去过。” “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是你嫂子的问题,给她开了很多药,说是吃完一个疗程就能好了。结果,吃完一个疗程没见效果,大夫又给开了一个疗程的药,吃完了还是不行。大夫又换了一堆药。现在已经花了一万多块了,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再吃下去了。医生又说是我的问题,弄得我们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责任了。” “那医生最后怎么说的?” “医生每次说的都不一样,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了。” 祝五一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是哪个医院呀?” 夫妻相 祝五一赶回报社,立即向萧原汇报了小魏夫妻的情况。 萧原若有所思:“春风医院?” 祝五一说:“我听小魏说这家医院的药特别贵,他接触过的好几个病友好像都没什么疗效。” “关于这个医院,你还了解到什么了?” “小魏是从网上看到这家医院做的广告才去的,我昨天查了一下,这个医院在很多报纸杂志上都做了广告。网上也净是他们的广告。广告上的话说得挺大,药到病除似的。可小魏一万多块钱进去了,夫妻俩还是为这事天天打!” 萧原又问:“你想怎么查?” “我觉得,是不是可以派个女记者装病,去那个医院看看什么情况。” “女记者?从年龄上你看咱们部里谁最合适?” 方舟来了。显然,她对这个安排感到吃惊:“我?”她看了看祝五一,问萧原,“是他的主意吧?你怎么老使坏呀!” 祝五一说:“谁使坏啦,什么情况呀?是萧主任定的!” 萧原说:“是我们共同研究确定的。” 方舟说:“人家小魏媳妇去医院,有小魏陪着。我去谁陪着呀,这种病都是夫妻一起去的。” 祝五一说:“那让韩振东陪你去,或者刘成。” 萧原看着祝五一说:“我看,就你陪她去吧。” 祝五一怔住了。方舟也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我说昨天左眼皮怎么跳了一天呢,真想不到能摊上这么凶险的事!” 祝五一说:“什么情况啊,我还不想跟你呢。” 萧原说:“就这么定了,你们俩还挺有夫妻相的。你们准备一下,明天就去。” 祝五一和方舟相互看看,几乎同时问道:“要准备什么呀?” 晚上,方舟在卧室里打开电脑,观看春风医院的视频广告。 一对“夫妻”抱着孩子,现身说法:“我们俩结婚十多年一直没怀上孩子,家里的老人都挺着急的,我们自己也挺着急。去了很多医院看病,也吃了不少药,都不管用。后来听别人说,春风医院治疗不孕不育最灵了,我们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了。当时我们找的是柳桂玲大夫,柳大夫非常认真地给瞧了病,我才知道我爱人得的是输卵管闭塞。柳大夫给我们开了一个疗程的药。这药真的很灵。我爱人吃完一个疗程之后,突然有一天就怀上了。你们看,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我特别感谢柳大夫,感谢她的大恩大德。春风医院才是真正的送子观音……” 方舟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柳桂玲”这个名字。 祝槿玉路过方舟的卧室,听到屋里传出了声音,便停下脚步注意地倾听:“春风医院是中都市规模最大、医疗水平最高的不孕不育症专科医院。拥有一流的设备、一流的专家队伍和独家研制的特效药方。不孕不育不用烦恼,春风医院帮你圆梦!” 广告声戛然而止,似是被关闭了音量。祝槿玉刚要离开,屋里传来方舟打电话的声音。她再次止步,倾听着方舟的声音:“老六,咱们明天几点去春风医院?九点?要不要我去接你?好吧,那就在医院门口会合吧。就这样,再见。” 祝槿玉脸上现出惊疑的表情。她快步走回卧室,方守道已经上床,正在床头灯下翻看当天的报纸。 祝槿玉犹豫再三,问:“老方,咱们结婚这么多年了,到现在我也没能给你生个孩子,你说实话,你心里埋怨我吗?” 方守道有点疑惑:“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这事干吗呀?” “我一直都觉得挺对不住你的。” “方舟不就是咱们自己的孩子吗?怎么,你觉得她对你不好吗?她只是一直改不过口来叫你,你别介意就是。”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不育可能不完全是女方的责任,男方要是有问题,也有可能导致女方不受孕,生不下孩子。” “怎么还是我的问题?方舟可是我的亲生女儿。哎,我说你今天怎么了,老夫老妻了怎么想起说这个了?” 祝槿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方舟可能也生不出孩子!” 方守道怔住了:“什么,方舟?她还没结婚,你怎么知道她有这方面的问题?” “我刚才听见她打电话了。她准备明天跟五一上医院检查去。” 方守道没听清似的:“跟谁?” “五一!五一前些日子给方舟送花,我当时还奇怪呢,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现在年轻人干什么都不跟大人说,生米都快煮成熟饭了还瞒着我们。” 方守道不敢相信:“他们都干了什么?他们要去医院检查什么?” 早餐时,方守道和祝槿玉不时向方舟投去一瞥,方舟自顾自吃饭,毫无察觉。 终于,方守道开口了:“方舟。” 方舟蓦然抬头,看着方守道。 方守道难以启齿地:“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方舟说:“挺好的呀。怎么啦?” “没什么,女孩子到你这个年龄,身体上会出现很多变化,爸爸是关心你啊。” “我挺好的,没事。”方舟低头继续吃饭。 方守道看了看祝槿玉。祝槿玉试探地问:“方舟,你最近没发现身体有什么异常吧?你要是不好意思跟你爸说,就悄悄跟阿姨说。” 方舟莫名其妙:“没有啊,我挺好的。你们发现我哪儿不好了吗?” 祝槿玉和方守道对视一眼,正想说什么,方舟看了看表,说:“哎哟,我得赶快走了,再不走就迟到了。你们慢慢吃啊。” 方舟匆匆忙忙地起身走了。方守道和祝槿玉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无话。 看来是输卵管闭塞 方舟站在春风医院门口。她已经换上一身颜色花哨质地粗劣的衣服,像个打工妹。 祝五一迟迟未到,方舟焦急地四下张望。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正是祝五一。她上下打量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祝五一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西装,裤子显然短了,脚下蹬着一双旅游鞋。 方舟问:“你这身衣服从哪儿弄来的?” 祝五一说:“找老王借的,这是他年轻时穿的衣服。” “这西服太过时了吧。” “昨天不是说要尽可能穿得朴素点吗,这样大夫才会放松警惕呀。” “那你也没必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人贩子呀。你跟我站一起,大夫肯定以为我是被你拐来的。” “我要是人贩子,也不会拐你这样的,拐回去卖给谁呀,脾气大还不会干活儿!”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干活儿?我收拾屋子做饭洗衣服都行……” 他们一边斗嘴,一边向医院里走去。方舟忽然伸手挽起祝五一的胳膊。祝五一手足无措:“什么情况啊这是?” 方舟说:“不是扮夫妻吗?夫妻有你那样的吗?” “这样多别扭呀。” “我还别扭呢。这不是为了工作嘛。” “你平时是不是跟何光磊就这样拉着胳膊啊?” 方舟松了手,生气地说:“何光磊?你提他干什么,我跟他又没工作关系,我拉他胳膊干什么呀!” 马路对面的一辆汽车里,一台小型dv伸出车窗,对准他们悄悄拍摄。手持dv的人是左新光。待方舟与祝五一的身影消失在医院门口,他下了车,穿过马路向医院走去。 门诊大厅里人头攒动。祝五一和方舟来到了挂号窗口。 祝五一说:“挂一个柳桂玲大夫的号。” 收银员在收银机上敲了几下,又指了指窗口的收银显示屏。 祝五一看看显示屏,不敢相信地问:“三百?这么贵!” 收银员说:“你挂的不是专家号吗,专家就这个价!” 祝五一冲方舟吐了一下舌头,乖乖地从钱包里掏钱。 两人拿了号向诊室走去。方舟低声问:“摄像机准备好了吗?” 祝五一指指挎包:“准备好了。” “镜头对着大夫,别对着我。” “废话,对着你干吗!” 他们来到诊室门口,走了进去。诊室的门随即关上。左新光悄悄跟过来,在诊室门口停下脚步。 诊室里挂着许多锦旗,上面写着“送子神医”、“恩重如山”等大字。柳大夫是个中年女人。她坐在诊台后面,傲慢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这对“夫妻”。 祝五一和方舟低眉顺眼,像一对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夫妻。 柳大夫问:“你们俩谁先看?” 两人茫然对视。祝五一先反应过来:“大夫,你给她看就行了。我不用看。” “不育不孕,双方都可能有问题,你怎么知道就是你爱人的问题呀?” “我们以前去别的医院检查过,都说是她的毛病。” “那他们有没有说是什么毛病?” “他们检查不出来。听别人说你们这儿治这个最灵,我们就过来了。” 柳大夫拿起听诊器,说:“你们来对地方了。很多病人在别的医院治不好,到了我们这里治疗效果都不错。” 祝五一说:“那太好了,大夫,我们有没有孩子就全靠你了。” 柳大夫听了听方舟的心跳和脉搏,又用血压计量了量血压……一系列常规检查过后,她对方舟说:“把手伸过来。” 方舟伸手过去。柳大夫煞有介事地搭了搭脉,眉头皱了起来:“月经正常吗?” 方舟说:“正常。” “房事正常吗?” “什么?” “房事,就是你们的性生活协调不协调,正常不正常。” 方舟扭头看祝五一。祝五一和她一样窘迫。 柳大夫问:“怎么,不正常?” 祝五一连忙答道:“正常。” “多久一次啊?” 祝五一愣了:“啊?” “多少天做一次?” 祝五一结结巴巴:“做……做什么呀?” “性生活呀,你们到底正常不正常?” 祝五一说:“正常啊……应该多少天一次算正常呀?” “几天一次,一个月一次,都正常。像你们年轻人,一天一次也不是不可以。你们一周多少次啊?” 祝五一伸手捅了捅方舟:“你说吧,大夫问你呢。” 方舟说:“我怎么说,不是一直问你吗?” 柳大夫说:“不好意思呀?那就按我刚才说的标准,你们认为正常就行。” 祝五一说:“那就正常。” 柳大夫又抓起方舟的另一只手,搭了搭脉。她表情严峻。 祝五一问:“大夫,怎么样啊,她有什么问题吗?” 柳大夫说:“她呀,看来是输卵管闭塞。” 方舟问:“大夫,你摸摸脉就能看出我是输卵管闭塞啊?” 柳大夫说:“像你这样的情况我见多了,从你这脉象看,应该就是这个。当然别的问题可能还有,如果正常的话,怎么会不孕呢,是不是?” “那还要做别的检查吗?” 柳大夫开始写处方,头也不抬:“去验个尿吧。” 祝五一和方舟走出诊室。左新光悄悄尾随在后。手机忽然响了,左新光连忙转身向后走,接起电话:“何总,我在春风医院。祝阿姨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看看方舟和老六……好的,我明白了。”他挂上电话,回头张望,才发现祝五一和方舟已经不知去向。 祝五一和方舟已经走到厕所门口。方舟手里拿着个小杯子,心生一计:“老六,你验过尿吗?” 祝五一说:“验过呀,怎么了?” 方舟装傻:“这么小的杯子,怎么接进去呀?” 祝五一开始比划,但他发现自己比划的是男人的动作,于是停下来。 方舟把杯子递给祝五一:“你去吧。” 祝五一吃惊地:“我?我去尿?”方舟一脸诡秘,祝五一突然明白了方舟的用意,“我尿,行不行啊,这尿能验出男女吗?” “应该验不出来吧。” 祝五一接过小杯子,走进男厕所。方舟暗自发笑。很快,祝五一从厕所里出来了,手里的小杯子已经盛了尿液。 不远处,左新光刚刚赶到,看到祝五一和方舟正低声说着什么,方舟挽着祝五一向化验室走去。 化验结果出来了。方舟与祝五一又回到诊室,将化验单交给柳大夫。柳大夫仔细地看着。祝五一和方舟盯着她,都有点紧张。 柳大夫抬起头来,一脸得意的微笑:“你们看,化验结果证明了我的判断,就是输卵管闭塞。” 祝五一和方舟对视一下,忍住脸上的暗笑。 柳大夫抖了抖化验单:“这下你们相信了吧,这可是科学。” 祝五一恭维道:“柳大夫真是经验丰富,医术高超。” “像你爱人这样的病人,我看过不下一千个,我会看走眼吗?” 方舟问:“大夫,这病能治吗?” “别处我不敢保证。你既然到了这儿,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问题不大。” “怎么治啊?” “吃药治呗。” 柳大夫抬笔正要开方,又停下来:“你们带了多少钱?” 祝五一说:“五六千吧。” 柳大夫微露满意的笑容,开始在处方笺上龙飞凤舞…… 祝五一和方舟拿了处方走出诊室,向划价处走去。待他们走远之后,躲在一边的左新光推门走进了诊室。 祝五一和方舟来到划价处。祝五一把处方笺递进划价窗口。很快,一份账单递回到他手里。他看了看账单,一脸惊讶:“五千八。” 方舟也在旁边咋舌:“这么贵?” “咱们还取药吗?” “取药干吗,你吃啊?”方舟拉了他一把,“走吧!” 何光磊办公室里,电脑屏幕正在播放左新光带回的跟踪录像:方舟挽着祝五一的胳膊,走进春风医院。 何光磊紧紧盯着屏幕,眼神阴鸷:“大夫怎么说?” 左新光站在旁边回答:“大夫说,方舟得的是输卵管堵塞。” “严重吗?” “说吃药能治好。” “她为什么要和老六一起去看这种病呢?”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除了跟她干那种事的人之外,这种病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甚至,包括父母。” 何光磊盯着电脑屏幕,不吭一声。 报社会议室里的投影大屏幕上,播放着祝五一和方舟带回的暗访录像:柳大夫抖动化验单,一脸得意的微笑:“这下你们相信了吧,这可是科学。” 祝五一调低投影仪的音量,向萧原等人补充说明:“他们用的是我的小便,却查出方舟有病。这说明他们的诊疗态度非常草率。” 方舟接着说:“而且,第一次开药就开出了五千八百块钱的药费。” 崔哲说:“很明显,这家医院看病是假,开药赚钱牟取暴利是真!” 萧原环顾在座记者,问道:“大家还有什么想法?” 韩振东说:“我同意崔主任的判断,这家医院肯定是个骗子医院。你看那个柳大夫的长相,就跟一般的骗子没什么两样。” 刘成问:“一般的骗子长什么样?” “一般的骗子就疑似你这样。” 大家都笑了。刘成正要反驳,崔哲说:“别开玩笑了,说正题。” 韩振东说:“他们的诊断过程很不严密,随便把把脉就说方舟输卵管闭塞,这也太不靠谱了。方舟咱们都了解啊,肯定不会有这种病的!” 刘成抓住时机反唇相讥:“你怎么什么都了解呀,我都没听说过这种病。” 众人又笑。方舟怒道:“我看你们都有病!” 韩振东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我扮成个女的去看病呢,他们要是查出我输卵管闭塞,那咱们的独家披露,就更有说服力啦!” 众人又一阵笑声。刘成笑着说:“还可以稍带披露史上最难看的女人。” 韩振东说:“您太客气了,我再怎么难看,史上也只能排第二。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有资格跟你争第一。” 在他们的说笑声中,萧原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了祝五一。 会议室的门紧闭着。韩振东、刘成等人端着茶杯在门边闲聊。 韩振东问:“怎么这么久还没弄完?” 刘成说:“大变活人,哪有那么容易。” 正说着话,会议室的门打开了。韩振东等人立即上前观望。最先出来的是方舟,她满脸笑容,排开人群径自走开。接着,祝五一在萧原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他已经戴上假发,换上女人外衣,变成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人”。 众人惊讶地看着祝五一。 韩振东夸张地张开双臂:“噢,老婆,叫老公抱抱!” 祝五一眼睛一瞪:“滚!” 送子内幕 春风医院门诊大厅里人来人往。扮成女人的祝五一在韩振东陪同下,走进了任志芳大夫的诊室。任大夫也是个中年女人。她的诊室里同样挂着“当代活神仙”等锦旗。显然,她没有发现面前垂首而坐的这个“女患者”,原本是个男人。 任大夫问:“月经正常吗?” 祝五一低着头没吭声。站在他身旁的韩振东代为回答:“正常。” 任大夫说:“我没问你,你有月经吗?我问的是她。” 韩振东说:“我老婆是个聋哑人,她听不见。” “你让她把手伸出来,我先给她把把脉。” 在韩振东示意下,祝五一把手伸了出去。任大夫搭上祝五一的手腕,抬头问韩振东:“你爱人在家总干粗活儿吧?” 韩振东说:“没有啊,我可心疼她呢,不让她干粗活儿。” “那她手可够结实的。” “啊……对。她自己爱干活儿。” “你们男同志应该对爱人好一点。她也算是残疾人吧,更得多照顾她。” 韩振东连忙点头:“是是是。” 任大夫闭目凝神,煞有介事地搭着祝五一的脉,表情渐渐变得严峻起来。 韩振东问:“大夫,我老婆到底是什么毛病?” 任大夫睁开眼睛:“这个……应该是子宫卵巢发育不良。” 祝五一几乎笑出声来,他连忙抬手捂住嘴。 任大夫惊讶地看着他,扭头问韩振东:“她怎么了?” 韩振东一时失措,胡乱解释:“可能是吃坏东西了吧,来之前吐了好几次。” “是吗?要吐赶紧去厕所吐,可别吐在这儿。” 韩振东拉起祝五一,在任大夫厌恶的目光下,快步向门口走去。 他们出了诊室,拐过走廊,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个护士经过,奇怪地看他们。两人立即直起身子,忍住笑声。韩振东一本正经:“走吧老婆,让大夫给你开药去。” 下午,萧原在社会新闻部会议室里向方舟、祝五一和韩振东交代了下一步采访计划。 “方舟,你去卫生局调查一下任志芳和柳桂玲的底细,看看她们有没有行医资格。” 方舟点头:“好。” “五一,你去查一下他们所谓独家配方的药品。” “好。”祝五一接着又问,“怎么查呀?” “你先去小魏家,问问他有没有还没吃完的药。如果有,你拿着它去一趟中医药研究中心,请他们化验一下,看看这种药到底什么成分,对治疗不孕不育症是不是真的有效。” 指点完祝五一,萧原看向韩振东,韩振东立刻说:“萧主任,您看,我是不是直接上他们医院投诉一下,看他们什么反应?” “不,你去查一下在他们视频广告里出现的那几个治愈了的患者,看看他们到底是真患者还是假患者。” 韩振东傻了:“这……这上哪儿找他们去呀?” “你去找找播他们广告的网站,打听一下那个广告片是哪个广告公司帮他们制作的,如果找到那个广告公司,一般就能查到人了。” 一名卫生局干部接待了来访的方舟。他把一些文件递给方舟:“我们查过了,你说的这个柳桂玲原来开了一家专治妇科病的个体门诊,但她并没有行医资格,所以被我们取缔了。这是当时的处罚通知书。” 方舟翻阅着文件:“那任志芳呢?” “任志芳原来是幸福新村小区诊所的医师,有行医资质。但是,由于在一次重大医疗事故中负有主要的责任,她的行医资格已经被取消了。” “什么时候取消的?” “有两年了吧。” 一名中医药研究所工作人员接待了来访的祝五一。他说:“我们分析了一下你拿来的药,发现它的配方跟一种保胎丸的配方一模一样。” 祝五一问:“保胎丸?那它对治疗不孕不育症有没有效呢?” “根据这个配方配制出来的中成药,目前还没有发现它对于治疗不孕不育症有任何效果,至少在我们已经知道的临床实践当中,还没有证明它这方面疗效的任何记载。” 一名广告公司负责人接待了来访的韩振东。他看了韩振东出示的几张照片,点头承认:“对,这都是我们公司的签约演员。” 韩振东问:“演员?这个人有孩子吗?” “她还没结婚呢,怎么会有孩子?” “可她在广告里的身份是一名治愈了的不孕不育症患者。” “这个广告片我们是按春风医院的要求,出人为他们拍摄的。” “这种做法是不是有欺骗消费者的嫌疑呢?” “演员嘛,本身就是扮演各种角色的,至于产品内容是否真实,不应该让演员承担责任,你们还是应该去找春风医院吧。” 祝槿玉在餐厅里翻开报纸,《春风医院“送子”内幕》吸引了她的目光。 祝槿玉扭头看了看方守道。方守道立即给了她一个讥笑的表情:“大惊小怪!如果你是警察,还不知得弄出多少冤假错案来。” 祝槿玉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 众多患者和家属聚集在春风医院门诊大厅里,斥骂声响成一片:骗子医院!你们太缺德了吧!赶紧退钱!不退钱给他们砸了! 几个保安站在人群面前,手足无措。他们忽然看到一群执法人员进入大厅,连忙过去求助:“这帮人在这儿闹了一天了,你们能不能制止一下!” 执法人员拨开保安,大声对着人群喊道:“请大家不要激动,从现在开始,这家医院停业整顿。大家有什么情况需要投诉,可以向我们投诉……” 房子是女人的日子,男人的面子 揭发春风医院黑幕的报道,祝五一又立了头功。这天,萧原当着编辑记者们的面,向祝五一宣布了社里批准他转正的决定。大家纷纷鼓掌祝贺,祝五一神情庄重地看着萧原,萧原的目光充满鼓励与慈爱。良久,他终于咧开嘴,笑了。 韩振东走到刘成的座位跟前,伸手要账:“给钱。” 刘成问:“又给什么钱呀?” “别装傻。老六转正了,你输了,快给钱!” 刘成无奈掏钱。韩振东得意地走开了。 方舟走到祝五一的座位前,发出邀请:“晚上一起吃饭吧,庆祝一下。” 祝五一说:“对不起啊,我约好人吃饭了。” 祝五一和沈红叶在一家餐厅里吃晚饭,庆祝他顺利转正。祝五一眉飞色舞地向沈红叶描述在春风医院暗访的经过。 沈红叶突然打断他:“你跟方舟一起暗访时,你管她叫什么呀?” 祝五一说:“叫老婆呀。” “那她管你叫什么?” “老公。” 沈红叶有些醋意:“那你跟她拉手了吗?” 祝五一说:“拉了。” “哦……那你什么感觉?” “当时正执行任务,正紧张呢,哪还记得什么感觉呀。你希望我什么感觉?” 沈红叶闷头吃饭,说了句:“你自己希望什么感觉?” 祝五一笑笑:“是姐姐的感觉。” 吃完饭,祝五一把沈红叶送回李子巷。 沈红叶进屋前,祝五一说:“让我进去坐会儿呗。” 沈红叶说:“不让。” “我管别人叫老婆,你生气了?” “你这是第几次叫别人老婆呀?” “第一次呀。” “那你以后再叫谁,都是第二次了。” “那不是假的嘛。” “那你真的老婆在哪儿呢?” “这不是……还没追上嘛。” “你怎么知道没追上?” 祝五一指指房门:“连屋都不让进。” 沈红叶笑了:“那改天继续追,加油!” 她打开门,忽然转身亲了一下祝五一的脸,进屋把门关上了。 两个人,隔着一扇门,彼此相顾,脸上都挂着甜蜜的笑容。 夜深了。祝五一独自穿过黑乎乎的巷子,向大杂院走去。几个人影埋伏在暗处,待他走过,突然扑了上去。他还来不及回头,一根大棒已高高举起…… 砰的一声,祝五一眼前一片漆黑。 那几个人影跑出巷子,在夜色中狂奔。他们跑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街,停下来气喘吁吁。昏黄的路灯映出了他们的脸,是曹大伟和黑子等人。 祝槿玉和方舟疾步向病房走去。守在病房门外的王长庆和韩振东看到她们,立即迎了过来。 方舟问:“老六怎么样了?” 韩振东说:“头上缝了几针。刚打了镇静剂,已经睡了。医生说应该没大事。” 祝槿玉和方舟松了一口气。方舟奇怪地问:“老六怎么受伤的?” 王长庆说:“不知道。我下夜班回家,走过那段黑巷子时,突然被绊倒了。我吓了一大跳,爬起来仔细一看,发现是老六躺在地上。当时他已经昏迷了,怎么也弄不醒。好像是被什么人袭击了。我只好打电话叫韩振东出来,一起把他送医院来了。” 韩振东补充说:“我们已经报警了,警察刚走。” 祝槿玉感激地:“多亏你们了,谢谢你们。你们回去休息吧。” 祝五一躺在病床上昏睡不醒。祝槿玉和方舟守在床边,心疼地看着他。 病房门轻轻打开了。萧原走进来,跟方舟打了个招呼。 方舟轻声介绍:“萧主任,这是我阿姨。”又向祝槿玉作了介绍,“这是我们萧主任。” 祝槿玉和萧原的目光碰了一下,随即移开。萧原低头关切地看了看祝五一,对方舟说:“你明天不用来上班,照顾一下五一吧。” 方舟说:“好的。您先回去休息吧。” 萧原走了。祝槿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头沉思。 方舟问:“阿姨,你见过我们萧主任?” 祝槿玉先点头,又摇头:“啊……没有。”沉默片刻,又忽然问道,“萧主任有没有跟你问过你爸和我的情况?” 方舟摇头:“没有啊。怎么啦?” 病房门又打开了。沈红叶快步走进来,看了看病床上的祝五一,焦急地问道:“他没事吧,不要紧吧?” 祝槿玉说:“不要紧了。小沈,你怎么知道五一受伤了?” “韩振东给我打电话了。五一是不是因为披露那家假医院才被人下毒手啊。做记者工作这么危险啊,那些人真是太坏了。” 方舟没有接话,她对祝槿玉说:“阿姨,您先回去吧,我照顾五一就行了。” 沈红叶说:“你们都回去吧,我留下来就行了。我来照顾他。” 方舟想了想,说:“那就辛苦你了。”又对祝槿玉说,“阿姨,我们回去吧。” 祝槿玉有点不情愿,却也无奈:“那好吧。你明天白天过来照顾他,你对五一比小沈熟悉,你照顾他我更放心。” 沈红叶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她忽然注意到了方舟脖子上的那块月亮石,顿时面露疑惑。方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也没说话。 祝槿玉和方舟走了。沈红叶坐在病床前,心疼地看着昏睡中的祝五一。 夜深了,医院里静无一声。沈红叶趴在病床边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和祝五一相拥在一起,曹大伟突然出现了。他不由分说击倒祝五一,拉着沈红叶就跑。沈红叶不断挣扎,终于摆脱了曹大伟的纠缠,回头寻找祝五一,却发现祝五一和方舟手拉着手,伫立在青澜河畔……沈红叶从梦中惊醒,脸上挂着泪痕。她镇定一下,擦去泪水,扭头去看祝五一。 祝五一已经醒了,正凝视着她。他显然也流了眼泪,脸上的泪痕尚且湿润。 沈红叶问:“你怎么哭了?” 祝五一仍然凝视着她,良久,忽然微弱地说了句:“我们……结婚吧!” 沈红叶愣住了,她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祝五一出院这天,祝槿玉亲自去医院,接他回方家大院吃晚饭。刚刚走进家门,祝五一就迫不及待地向祝槿玉提到了他的终身大事。 祝槿玉非常惊讶:“结婚?你刚刚转正,事业才刚刚起步,急着结婚干什么?” 祝五一说:“结婚又不影响事业。” 祝槿玉有点着急:“结婚可是人生大事,哪有你这么草率的。” 他们经过方舟的卧室。卧室门敞着,他们不约而同看到了窗台上的一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早已枯萎的玫瑰花。 祝槿玉收回目光,看着祝五一:“五一,姨妈一直有个愿望。” 祝五一问:“什么愿望?” “我希望,你和方舟……能成为一家人。” “我们一直都是一家人呀。” “五一,你真有那么笨吗?” 祝五一默然。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刚刚下班回来的方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祝槿玉继续说:“你姨父和我慢慢的都要老了,将来大道公司不能后继无人,如果你和方舟……” 祝五一打断她:“姨妈,你怎么扯那儿去了。” “你既然和方家是一家人,怎么扯不到那儿去!” “我不想继承什么财产,我早就想过了,我这辈子要靠我自己的能力……” 祝槿玉发作了:“你有什么能力?你想结婚,就凭你们能过上什么日子?” 祝五一说:“我们就过普普通通的日子……” “普普通通的日子?你们能买得起房子吗?没有房子,你们结什么婚!难道还住在那个大杂院里,还住在那个出租屋里,这就是你们的日子?” 祝五一无言以答。走廊另一端,方舟默默听着他们的争执,脸上无晴无雨。 汽车停在方家大院门口,方守道和何光磊下车走进大院。 何光磊:“……该做的工作我们都做了,李树望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董事长,这个事怎么处理,我想听听您的意思……” 方守道板着脸:“这个项目公司已经委派你全权处理,你还要一再从我这儿听意思,就实在没有意思了。” 何光磊说:“哦,好,那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光磊。”方守道止步,顿了一下,才说,“我没有任何意思!” 两人走进餐厅。众人就座后,方守道脸色稍缓,把话题引向祝五一。 “五一,你的伤不要紧了吗?” “不要紧了。” “究竟是什么人打的,你心里有数吗,你最近得罪过什么人吗?” “没有呀。” 何光磊冷冷地说:“遭人暗算这种事,要么就是你挡了人家的财,要么就是你图了人家的色,你是因为什么呢?” 祝五一说:“我,我什么也没有啊……” 何光磊看了一眼方舟,方舟并不看他。 祝槿玉察言观色,对祝五一说:“五一,你这次住院,方舟照顾你很尽心的,你还不好好感谢她。” 祝五一举起杯,迎向方舟:“方舟,谢谢啦。” 方舟举杯相向,勉强笑笑:“不是一家人吗,客气什么。” 看着两个孩子彼此碰杯,祝槿玉脸上暗藏期许。一旁的何光磊则神色阴沉。 饭后,祝五一跟着祝槿玉向卧室走去。卧室里,陈阿姨正在为祝五一铺床。 祝槿玉说:“五一,你早点休息吧,明天不用太早起,一定要睡足。” 祝槿玉走了。祝五一在床边坐下来,他忽然看到床头端端正正地摆着那块月亮石,他惊讶地抬头看着陈阿姨。 陈阿姨说:“噢,这是刚才方舟让我还给你的。这块石头是治疗失眠的吧?你们年纪轻轻的,怎么都失眠呀,当记者太费脑子吧……” 陈阿姨唠叨着走了,祝五一端详着月亮石,心里的感觉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第二天下班后,祝五一带着月亮石到明昌公司找沈红叶,却见沈红叶和曹大伟并肩走出大门。曹大伟看到祝五一,也怔了一下,随即打了声招呼:“哟,这不是老六吗?” 祝五一点点头,问沈红叶:“你不是晚上还要加班吗?” 不待沈红叶回答,曹大伟说:“听说你挨打了?”祝五一看着他没有答腔。曹大伟又说,“没事吧,没报警啊?” 祝五一闷声回答:“报了。” 曹大伟阴阳怪气地说:“哦。记者嘛,你们得罪人太多,以后小心点啊。多积德,少树敌,给自己留点余地,免得……” 祝五一怒道:“你什么意思?” “嘿嘿,开玩笑。你们聊,我先走了。”曹大伟说完扬长而去。 祝五一问沈红叶:“他找你干吗呀?” “借钱。”见祝五一不太高兴,沈红叶又说,“我没借给他。我也没钱呀。我跟他说了,我就是有钱也不会借给他还赌债的。” 月亮石又挂回到沈红叶的颈上。沈红叶摩挲着石头,感叹地说:“这些天没戴着它,我还真有点失眠了。” 祝五一说:“哦。这不又回来了。” 沈红叶试探地问:“咱俩的事,你昨晚跟你姨妈说了吗?” “说了。” “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祝五一闷了一会儿,又说,“咱俩还是等买了房再结婚吧。” “为什么?” “咱俩结了婚,也不能还是租房住啊。” “其实,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住什么房无所谓呀。” “可我不想让你受苦,也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从现在开始,我要努力攒钱,买个房子,再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来。” 沈红叶笑着说:“那我跟你一块攒。” 祝五一回到大杂院时,韩振东已经躺下了。他对祝五一要自己攒钱买房的想法感到惊讶:“你还买什么房啊?你姨父自己就是房地产巨头,手里那么多房子,随便拨一套给你不就行了吗?” “我不要他的房。我要自己挣?” “自己挣?还挺有骨气。你当挣套房容易呀?我挣这么多年了还没挣出一套房来呢。要不我这婚早结了。” “没有像样点的房子,就不能结婚了吗?” “人家女的一辈子跟了你,你连个房子都没个像样的,总不太说得过去吧。房子是女人的日子,是男人的面子。你明白吗?” 祝五一沉默下来。 战地记者 祝五一离开永川到中都,转眼已经一年。母亲祭日前,祝五一特地向萧原请了三天假,回永川祭奠母亲。 片片花瓣撒落在河面上,随波逐流。更多花瓣从祝五一手中散落,飘向河心。祝五一伫立在青澜河畔,怀念母亲…… 一条石板小路弯弯曲曲向前延伸。祝五一向小巷深处走去。他推开院门,走进小屋。环顾曾经熟悉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韩振东从座位上起身离开。路过王长庆的座位时,王长庆的大水杯忽然跌落在地,砰然粉碎。王长庆正要抱怨韩振东,桌上又有东西跌落下来,两人同时愣住了。接着,他们看到整个办公室都骚动起来,有人惊声叫喊:“地震啦?地震啦!” 骚动过去后,编辑记者们聚到会议室里,紧紧地盯着大屏幕。屏幕里展现出震区的一片片废墟和流离失所的民众。播音员的声音也不似以往那样冷静: “今天上午9点32分,永川市发生7.8级地震,本市部分地区有强烈震感。地震给永川市带来了毁灭性的损害,无数建筑物被夷为平地。目前,外界与永川方面的电话通讯网络已经中断。截至目前,灾区伤亡人数已经达到了三万余人,并且仍在不断增加……” 所有人都震惊地沉默着。方舟拨打祝五一的电话,但电话无法接通。 萧原把电视音量调低。他环顾众人,表情凝重:“今天的会议内容很简单,谁愿意去灾区采访?” 许多手臂举了起来。 中都时报的采访车开进永川境内,在盘山公路上艰难前行。路旁的峭壁上,巨石突兀。公路上全是从灾区撤出来的群众和向前救援的军队。 萧原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里面传来了沈红叶的哭腔:“萧主任,老六还是联系不上,怎么办呀?” 萧原安慰道:“你别急,五一不会有事的。我们马上就到永川,只要找到他,一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 同行的几个记者一听手机有信号了,纷纷打电话向家人报告行踪。方舟再次拨打了祝五一的手机。手机居然通了。她看了一眼旁边的韩振东:“老六的电话通了。” 韩振东同样惊喜:“赶紧问他在哪儿。” 铃声响了许久,却始终无人接听。方舟紧张起来。 韩振东说:“他会不会已经……” 人人都明白韩振东的意思,但没人接话,方舟的眼睛忽然湿润。这时,汽车不知何故停了下来。大家站起来往前方看去。前方有几辆汽车似是遇到阻碍,堵住了道路。他们从车里下来,步行前进。 前方的公路上,几个人被山体崩落的石块掩埋。一些过路司机正自发进行救援。遇难者被抬了出来,显然已经死亡多时。人们默然伫立在路边。一阵手机彩铃忽然响了起来,是个孩子奶气的叫声:“是我,快接电话呀,快接电话呀……” 人们左顾右盼,发现那铃声来自一个遇难者的口袋。人们静静地倾听着这个彩铃的绝响,没有人忍心将它打断。 终于,方舟走出人群。她弯下腰,用颤抖的手从遇难者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只还在响的手机。她看了看周围的人们,迟疑一下,接起了电话。 对方是个女人,声音如释重负:“谢天谢地!老公,你可接电话了,你刚才不接电话真把我吓死了。你在哪儿,你没事吧?” 方舟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拿着手机的手颤抖得更剧烈了。对方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老公,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没事吧?喂,喂!” 方舟艰难而缓慢地开口:“你丈夫……他已经不在了。” 电话里传来了一阵发抖的哭腔:“他怎么不在了!老刘!你在哪儿……”对方的哭腔变成号啕。接着,又变成一阵嘟嘟嘟的忙音。方舟拿着手机,泪水盈目,哽咽起来。萧原过来,把她抱住。 深入灾区之后,中都时报的记者们立即奔赴各个救灾现场,投入紧张的采访……每次采访完成之后,他们都要拿出祝五一的照片,让抢险战士、医护人员或本地群众辨认,但每个人看完照片后,都无一例外地摇头。没有人见过祝五一,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方舟又拨了几次祝五一的手机,电话却始终无法接通。 下雨了,采访车在泥泞中艰难行进。 他们赶到一个灾民居住点时,几辆拉着救灾物资的卡车也刚刚开到。韩振东和刘成去采访卡车司机,萧原则帮着几个志愿者从卡车上卸货。方舟被志愿者们忘我工作的场面感动,也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之中。她接过一个纸箱扛在肩上,箱子并不重,但她脚下一滑,箱子歪向一边,刹那间,一双手有力地托住了箱子,替她在肩头扶正。方舟侧身向那位志愿者投去感激的目光,忽然愣住了。 她看到的,竟是祝五一沾满泥浆的面孔! 雨过天晴。方舟和祝五一坐在山坡上,劫后的重逢让两人都多了几分深沉。 方舟说:“祝阿姨很担心你,我们每个人都很担心你。” 祝五一说:“我也很担心你们。可这儿根本打不出电话,没办法和外面联系。我也想尽快回去,但我不能就这样走开,这是我的家乡,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 方舟看了他一眼:“这儿也是我的家乡!” “你们来了就好,现在我在这儿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志愿者,而是一名记者!” “对!我们都是中都时报的战地记者!” 隐身捐款 祝五一加入到采访的记者队伍中,奔赴各个救灾现场,投入紧张的采访…… 这天晚上,方舟和祝五一回到防震棚。萧原通知他们准备撤离灾区。 萧原说:“目前,灾区的情况已经基本趋于稳定,今后的重建工作将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采访先告一段落,你们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回中都休整。” 方舟说:“萧主任,明天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想再去一个地方。” “你要去哪儿?” “十里坳。” 萧原略感吃惊:“十里坳?” 方舟说:“十里坳是永川最偏远的山区,我爸爸好像以前去过那儿,对那儿有些感情,我出来的时候,他特意嘱咐我替他去看看那儿的情况。” 萧原沉吟不语,似在犹豫。祝五一自告奋勇说:“我陪方舟一起去吧。” 萧原看着他们,终于点点头:“好吧。”他一语双关地说,“十里坳,你们应该去看看,看看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祝五一和方舟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他们翻过一道山梁后,看到前方的山坡上屹立着一幢崭新的楼房。 他们走近那幢楼房,看到它除了玻璃全部被震碎之外,楼体几乎完好无损。这是一座教学楼,楼的一侧,白色的墙体上,“十里坳小学“几个红字依然鲜明完好。 方舟和祝五一在防震棚里找到了十里坳小学的杨校长。杨校长说:“孩子们的家人很多都已经在地震中遇难了。幸亏学校没有塌,所以孩子们全都活下来了。” 方舟感叹:“真是万幸啊。” “是啊。真没想到它的抗震能力这么强,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教学楼是哪年建的?” “建了有半年了。是用慈善捐款建的。” “是什么人捐的?” “不知道。听说捐款人很低调,不肯对外面透露姓名。” 方舟和祝五一对视了一下,都有些兴奋。两人辞别杨校长,立刻来到永川教育局临时办公的防震棚。一名年轻的教育局工作人员接待了祝五一和方舟。 工作人员:“……十里坳的新教学楼?对,是私人捐赠的。这事当时是我们主任亲自办理的,” 但接下来的消息令他们黯然,经办此事的刘主任已经在地震中遇难。 离开教育局的防震棚,方舟接到了萧原的电话,她应了几声便结束通话,对祝五一说:“萧主任让我们直接赶回中都。” 两人回到中都已是傍晚,祝五一直接去了报社,方舟则回了家。她一边吃饭,一边向方守道和祝槿玉述说十里坳小学的情况。让方守道意外的似乎并不是小学楼舍的完好,而是祝五一与方舟的同行。 方守道问:“怎么,五一也去了十里坳?” 和方守道的敏感不同,祝槿玉对祝五一的平安感到欣慰,只是对祝五一回到中都也不回家看看有些牢骚:“五一这孩子就是不懂事。家里这么为他担心,他回来了也不回家看看,从小一个人野惯了,就是不懂得体会别人的心情。” 方舟替祝五一解释:“五一本来说好和我一起回来的,是萧主任让他先回报社汇报。” 方守道更加意外:“萧主任……他也关心十里坳?” 中都时报社萧原的办公室里。祝五一向萧原汇报情况。 “……知道情况的人都已经在地震中遇难了,所以详细情况没有办法查到。” “你们没想办法看看捐赠的协议吗?” “教育局的房子塌了,有一部分档案都还没有挖出来呢。教育局的人都在忙着抗震救灾,恢复办公,没工夫给我们找这些文档。” “他们有没有说大概什么时候能找出这些文档?” “没说。十里坳小学的那栋楼究竟是谁捐的,这么重要吗?” “对,很重要,我们应该知道。”祝五一不解地看着萧原,萧原沉吟片刻,说,“你先休息一下,过两天再去一趟永川。” 她贪污了一笔巨额善款 几天后,祝五一坐上火车再赴永川,再次找到永川教育局。教育局虽然仍然在防震棚里办公,但工作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 接待他的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同时在处理着几件事情,他问祝五一:“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啊?你们到底想报道什么?” 祝五一说:“一座建筑质量过硬的教学楼,挽救了那么多孩子的性命,这件事很值得报道。这栋楼又是私人捐的,我们当然要知道,是谁捐建了这栋教学楼。” “这个事我不太清楚,当时不是我办理的。” 祝五一问:“我知道办理这事的人已经遇难了。但捐赠时应该有协议或者别的什么文档,你能不能帮我找找?” “我试试吧。你等一下。” 工作人员去了很久,当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档案袋。 档案袋里是一份《捐资协议》。祝五一的目光从“捐资人”落款处抬起,“祝槿澜”三个字让他惊愕无比。 一位永川教育局领导接受了祝五一的访问。他说:“我也是刚刚才看到协议,最近上面要求我们调查各个学校有没有豆腐渣工程,十里坳小学的这栋楼是个合格的样板,而且是用善款捐建的,所以我们也打算对这个工程的实施情况做些了解,做些正面的宣传。” 祝五一说:“可是祝槿澜在二十年前已经去世了,即使她还活着,她也没有能力捐出这样一笔巨款。” “这的确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们这里以前确实有个叫祝槿澜的工作人员,但二十年前她因为涉贪被查,畏罪自杀了。” 祝五一惊呆了:“自杀?你们这里的祝槿澜是自杀的?” “对,她当时贪污了一笔巨额善款,事情败露以后,她就投河自尽了。” 祝五一喃喃地说:“不,她是淹死的,她是在青澜河不小心落水淹死的。” “当时,这件事在我们这里没有太张扬,但是还是有不少人都知道。这件事当时在报纸上有过报道的。” 祝五一张着嘴,崩溃般的语塞。 祝五一返回中都,直接去了中都图书馆。 一摞摞旧报纸堆放在他面前。一页页发黄的纸张在他指尖下快速翻动。终于,一行标题呈现在他眼前:《助学捐款不翼而飞教育局会计监守自盗》。 他如遭电击。紧接着,这篇报道的署名撞入眼帘——郑毅。 砰的一声,祝五一用力推开主任办公室的房门。萧原在办公桌前平静地抬起目光。祝五一逼视着萧原,萧原的视线灼然相对。 “你就是郑毅?” “我追求正义!” “所以……所以你就逼死了她!” “我只是恪尽一个新闻记者应尽的职责。” 祝五一忽然眼中含泪:“你为什么要拉我进来?你为什么要拉我进来……当记者?” 他哽咽着,没等萧原回答,转身跑出了屋门。 祝五一跑出报社,在街头痛苦地奔跑…… 他跑进方家大院,用力推开了客厅的门。祝槿玉惊愕地看着泪痕满面的祝五一,方守道则镇定地回过头,似乎已经洞悉其心。 面对祝五一的询问,祝槿玉艰难地说:“你妈妈名叫槿澜,这个名字好像预示着她会在青澜河投河自尽,我只能把她的选择当作一种宿命,一种逃不脱的宿命!” 祝五一问:“你们不是说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吗,善良的人为什么要贪污?” 祝槿玉的目光移向方守道。方守道说:“当一个人被逼到了绝路上,他就会本能地求生,他会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地求生!” 祝五一问:“善良的人,也会不择手段吗?” “也许,她是为了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 “既然她死得这么不光彩,你们为什么还用她的名字捐款?” “一个人,如果有罪,就要赎罪,才能求得来世的安宁。我们都是她的亲人,我们希望她的来世,得到安宁。” 祝五一泪流满面,无以为答。 记者的天职 暮色中,祝五一在河边枯坐。城市的灯火在他身后闪闪烁烁,河水中浮动的黑暗渐渐淹没他忧伤的面孔。 手机铃声响了,他先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然后接起电话:“喂,红叶……” 沈红叶领着祝五一走进一间安静的茶馆,她指引祝五一走进一间包房,坐在包房里的,竟是萧原。祝五一勉强坐下,两人默然相对,良久无言。 终于,祝五一开口了:“萧主任,我想辞职。” 萧原说:“可以,如果你对记者这个职业感到厌倦,甚至感到憎恨,你可以离开。” “记者的使命,是披露真相。但人的内心,往往承受不了真相。” “但人们最需要的,还是真相!你可以选择离开,但很多人还会坚持下去。因为还有很多真相没有被披露!包括你母亲的死因。关于你母亲的死,还有许多内幕不为人知!也许,只有真相大白,才能让你母亲得到真正的安宁!” “和那件事有关的所有真相和内幕,都跟我母亲一起沉入青澜河里去了。沉了二十年了,还有谁关心,还有谁追问?” “还有很多人,包括我!我希望,也包括你!” 祝五一抬起眼睛看着萧原。萧原直视着他,继续说:“不仅因为你是她的儿子,也因为你是一个记者,披露真相是记者的天职!” 祝五一似被感动,似被震醒。 萧原沉默一会儿,说:“据我了解的情况看,你母亲一定不是那笔钱的真正受益者,她的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 祝五一怔怔地:“是谁?” 萧原摇头:“不知道。但据我所知,这些信绝对不是你母亲亲笔所写。” “那是谁写的?” 萧原仍然摇头:“这个人,跟你母亲的关系应该非同一般,否则你母亲不会跟他一起去投寄这些信件。据你了解,你母亲在世的时候,和谁的关系最亲近?” 祝五一不假思索地说:“和我姨妈。” “和你母亲一起投寄信件的,是个男人!” 祝五一愣住了:“我不知道我妈还认识什么男人。那时候,我太小了。” 萧原沉吟片刻,问道:“你姨妈跟你谈过这件事吗?” 夜色渐浓,寒意袭人,祝五一在街上踽踽独行,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目光彷徨,没有方向。 不知不觉间,祝五一走到了李子巷。沈红叶小屋的灯光,让他感受到些许的暖意,他抬手敲门。门开了,沈红叶看到门口站着神情郁闷的祝五一,高兴地问:“老六,萧主任跟你谈什么了?” 祝五一未即回答,目光投向屋里,让他非常意外的是,曹大伟竟然也在屋中。看到祝五一疑惑的目光,沈红叶作了解释:“哦,大伟是来找我借钱的。” 祝五一问:“又赌输了?” 曹大伟说:“关你屁事!” 祝五一说:“红叶,我告诉你啊,救急不救穷,救穷不救赌!” 沈红叶说:“我刚才也是这么说的。大伟,我让你别赌了你偏不听。我早就说过,你要是欠了赌债别来找我,找我也没用。” 曹大伟说:“红叶,这次是跟我们莫经理一起玩儿的,他是我老板,他三缺一,我哪敢不陪着啊。这次你必须帮我。老莫手下的人说了,我再不还钱,老莫能卸我一条胳膊,红叶,你对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沈红叶说:“赌博本身就违法,他要威胁你,你就报警啊。” 曹大伟说:“嗐,社会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警察来一问,老莫就能承认他赌钱吗?!警察要是办不了他,接下来他就该办我了。” 祝五一说:“你一个大男人,你怕他什么,他能把你怎么办?” 曹大伟白了他一眼:“怎么办?凉拌!” 祝五一心情郁闷,无心再与之斗嘴,于是不再搭茬儿。 祝五一回到大杂院时,王长庆正往院子外面走。两人打声招呼,错身而过。 院子里,罗站长一家人正支着小桌吃晚饭。见祝五一进来,罗站长大声招呼:“老六,吃饭了吗?没吃一块吃!” 祝五一情绪低落,说声:“不了,谢谢。”然后向自己的小屋走去。 他刚刚走开,蒋春生便拎着菜走进了院子。从罗站长家的饭桌旁挤过时,他放了个屁。罗小青马上皱眉,捂着鼻子:“真恶心!” 蒋春生停下脚步:“说谁呢,谁恶心呀?” 罗站长说:“春生啊,你怎么对着人家的饭桌放屁啊?” “跟你们住邻居连屁都不许放啦?你管天管地,你管得着别人拉屎放屁吗?再说,这儿是公共场所,这儿可不是你们家!我在公共场所放个屁你管得着吗?” 罗站长被激怒了,他站起来指着过道:“这儿是公共场所。”又指着小饭桌,“这是我们家的饭桌!你有点公德好不好?” 蒋春生也指着过道:“你搞清楚,我在这儿放的,我可没在你们家饭桌上放!” 罗小青说:“废话!你离人家那么近,臭气不都飘过来了……” 蒋春生说:“那你赖不着我呀,你赖风呀,我可没让它飘过去!” 罗站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你……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蒋云峰从家里出来,大声喝道:“春生,别吵了,回家!” 蒋春生嘟囔了一句:“屁是人生之气,哪有不放之理?”很不情愿地走开了。 蒋云峰向罗站长道歉:“小罗,对不起啊,担待一下。” 罗站长说:“老蒋,你说这事……算了,没事没事。”他挥挥手,不再说了,重新坐下,对罗小青说,“小青,赶快吃吧。” 罗小青说:“还吃什么呀?恶都恶心死了。”她站起来向屋里走去。 罗站长看着女儿的背影,无可奈何,扭脸去看妻子。梁芳紧绷着脸,愤愤的目光始终盯着蒋春生的家门。 躺在床上发呆的祝五一听到院子里传来的争吵声,他烦躁地掀起被子,蒙住整个头脸。院子里的吵闹声平息了,祝五一掀开被子,眼望屋顶,耳边还在回响着萧原的声音: “你母亲一定不是那笔钱的真正受益者,她的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 祝五一的脸上,满是茫然的神情。 你可以动手了 方守道照例在书房里练习书法,但他已不似以往那样气定神闲。他写完一个“道”字,又心浮气躁地把纸揉成一团,扔在纸篓里。 何光磊站在书桌旁,小心翼翼地汇报着七间房的拆迁进展:“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拆迁的最后期限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李树望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软硬不吃!董事长,您看这个事该怎么办?” 方守道说:“任何事情,妥协总有个限度。蛮横无理的人,跟他讲道理没用!” “那您的意思是?” “我没有任何意思,七间房项目由你负责,整个项目的预算董事会已经通过,不可能再作任何调整,拖一天损失多少,你自己去算。我对你实行的是目标管理,过程和方法是你自己的事,我只关注结果。如果你在预算内完不成任务,董事会只能另外选人,取而代之。” 何光磊怔了半晌,说:“好,我会尽快给您一个结果。” “你时间不多。”方守道把毛笔重重地摔在笔洗里,当的一声,何光磊的心随之一抖。 何光磊走出方家大院,正要上车,忽然看到方舟进门。他站在车旁,向方舟微笑注目。方舟却只是淡淡地冲他点了点头,径直走进了院子。他愣了一会儿,才悻悻转身钻进了汽车。 左新光开动车,透过反光镜向后观察。他看到何光磊表情阴郁,开始拨打电话。电话是打给老莫的,左新光能听得出来,老莫显然也在等着这个电话。何光磊说: “老莫,你可以动手了。” 从我身上轧过去 天色昏黄,王长庆下班后,照例信步来到了七间房。他站在巷子口,忽然听到巷子里人声嘈杂,便好奇地朝里面走去。 一辆面包车和一辆大铲车首尾相接,气势汹汹地开进了巷子,开到小卖部前。车门轰的一声打开,打手们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最后出来的,是莫长山。 车灯凶狠地照射着小卖部孤零零的躯壳。莫长山一声令下:“把人给我弄出来,东西也都搬出来!” 打手们大声吆喝着冲向小卖部。李树望开门出来,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斧子,声嘶力竭地叫道:“谁敢?谁敢?我看谁敢上来,老子跟你同归于尽!” 慑于李树望的气焰,打手们都犹豫着不敢上前。莫长山大声喊道:“李树望,我告诉你,我们这是依法拆迁!你来这套没用,你以为你这样我们就不敢拆了吗!” 李树望说:“我也告诉你,我只要活着,我拿命跟你们拼,我拿我老妈的命跟你们拼!” “你拿你的命拼是你活该!你拿你妈的命拼你还算个人吗!你妈生你养你,就是为了让你拿她的老命供你发财吗?!你还是人吗!” “这个铺子就是我妈的命,你拆了她也不想活了!我们只有一条命!你不让我们活,我们就给你这条命!有胆量你就来拿!” 屋里传来了李母的声音:“树望,你把门关上,你又跟谁打架?” 李树望回头喊:“妈,他们是来拆咱家房子的。您在床上躺着,别起来!看他们谁敢拆!” 趁李树望扭头跟母亲说话,两个打手悄悄上前,试图突袭。李树望猛回头,用斧子将他们逼退。 莫长山大喊:“别管他,他不敢砍人,都给我上!” 打手们纷纷向前涌动,越逼越近。李树望挥舞着斧子,高声喊道:“谁过来砍死谁!不怕死的就过来!砍死两个够本,砍死三个赚一个!” 打手们被李树望玩命的样子吓住了,又往后退去。场面僵住了。莫长山从车里拿来一把铁镐,递给一个打手,大声命令:“给我上!” 打手举着铁镐冲向李树望,李树望踉跄倒退,撞在门上,斧头脱手。打手们一拥而上,按住李树望,闯进屋里。李树望绝望地向屋里喊道:“妈!您千万别出来。他们不敢动您!您别怕!” 李母被打手们背出了家门。她睁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问道:“你们是谁呀?树望,他们是谁呀,要带我上哪儿去呀?树望,树望……” 王长庆躲在一堵残墙后面,心惊肉跳地观望着这场冲突。他忽然注意到背后有两束光柱射来,回头看到一辆汽车开进了巷子,连忙闪身躲开。 汽车开到小卖部前,何光磊和左新光从车里下来。何光磊显然刚刚喝过酒。他满口酒气,摇摇晃晃地对莫长山下令:“快拆!拆它个片瓦不留!” 打手们冲进小卖部,开始往外搬东西。李母被安置在一张刚搬出来的椅子上,茫然四顾:“你们是谁呀?” 李树望忽然甩开摁着他的几个打手,嘶喊着冲向何光磊,揪住他一拳击去,正中面门。何光磊趔趄一下,差点摔倒。几个打手上前,抓住李树望拳脚相加,将他打倒在地上。何光磊上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悻悻地上车。左新光发动汽车。 李树望挣扎着爬起来,扑向车头:“你别走!你要走,就从我身上轧过去,我跟你同归于尽!” 左新光停车不前,何光磊叫道:“不管他!顶开他!” 左新光拉开车门,下车试图拽开李树望。何光磊借着酒劲,怒气冲冲地下车,又坐上驾驶座,一踩油门,汽车冲向李树望。众人纷纷散开,李树望仰天摔倒。 何光磊转动方向盘,汽车向右偏去,但未躲开李树望的一条左腿。李树望惨叫一声,汽车从他腿上碾过…… 老莫吓了一跳,左新光和周围的工人们也都惊呆了。 躲在残墙后面的王长庆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看到汽车斜停在巷子里,何光磊从车里下来,看来酒已醒了,与左新光和莫长山站在汽车前低声商量着什么。随后,何光磊独自朝他藏身的方向走来,他连忙向后躲藏。何光磊没有停下脚步,匆匆走出了巷子。接着,他又看到莫长山把在场的十几个打手召集起来,低声交代着什么。再然后,他听到莫长山和左新光开始分头打电话:“120吗,七间房这儿有人受伤了……”“交管局吗,这儿出了事故……” 打手们四散开来,开始查看周围是否有人。王长庆看到几个打手向自己走来,顿时紧张万分。他躲进一处尚未拆完的废墟里,屏息噤声。有两个打手越走越近,说话声清晰入耳:“你可千万别多嘴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爷这人你还不清楚吗,花五千块找人卸你一条胳膊还不容易吗?” 王长庆浑身一凛。幸亏打手们并没有进废墟查看。当脚步声渐行渐远之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擦去脸上的汗水,状如虚脱。 很快,警车和救护车都来了。医护人员将昏迷的李树望抬上车,开出了巷子。 警察开始检查左新光的汽车,扭头向在场人员询问:“谁开的车?” 莫长山和打手们都避开警察的目光,沉默不语。 警察又大声问了一遍:“谁是司机?” 左新光站出来,低沉地说:“是我。” 一阵嘈杂之后,周围忽然平静下来。王长庆躲在废墟里,直到他确定所有人都已经离开,才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他走到小卖部门前,看到门口胡乱堆放着刚刚搬出来的家具什物,门窗破损,屋里屋外一片狼藉。他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弄不清自己该作何感想。 拔刀相向 蒋春生正在家门口的炉子上做饭。他专心于炒菜,没有注意到梁芳在水池边洗衣服,目光不时向他扫来。听到母亲在屋子里叫他,蒋春生用铲子翻了翻锅里的菜,盖上锅盖,进屋去了。 梁芳四顾无人,快步走到蒋春生家门口,掀起锅盖,往锅里吐了一口唾沫。她盖上锅盖正要离开,忽然看到蒋春生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板着脸,故作无事地走开。 蒋春生大吼一声:“你站住!” 大杂院里很快乱作一团。所有人都走出家门,站在院子里向罗站长家观望。蒋春生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守在罗家门口,用力砸门,大声叫嚣:“臭娘们儿,你他妈给我出来!” 罗站长家门紧闭。屋里隐隐传来罗小青的哭声。 蒋丽丽试图拉开蒋春生,被他一把推得坐在地上。韩振东连忙过去搀扶。祝五一试图劝说,蒋春生用刀指着他鼻子:“谁也别管,我今天跟她没完!” 蒋云峰夫妻出来,大声喝道:“春生,你想干吗呀!你别闹了行不行啊?” 蒋春生说:“今天我就是非闹不可了!我咽不下去这口气。”他继续用力砸门,“臭娘们儿,有本事你一直躲在里面不出来。” 屋里传来罗站长的声音:“春生,你把刀放下,我跟你说对不起还不行吗?” 蒋春生说:“对不起就完了?!我吐你老婆一脸唾沫再跟你说对不起行不行?” 蒋春生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厉喝:“你干什么,把刀放下!” 蒋春生回头,看到两名警察正向他大步跑来,他怔住了。 警察大声喝道:“把刀扔了!” 蒋春生还想争辩:“她太欺负人了,你们要管就先管管她……” 蒋云峰夫妻声嘶力竭地劝道:“春生!你快放下刀,你要把我们气死吗!” 蒋丽丽哀求:“哥,你千万别来混的!你千万别糊涂啊!” 韩振东也劝:“大哥,你听小弟一句话,你……” 警察把枪拔出来了:“放下刀,快点!” 蒋春生心有不甘地把刀扔了。 警察又喊:“双手抱头,蹲下来!” 蒋春生蹲下来。一个警察捡起菜刀,另一个警察环顾院子:“谁报的警?” 众人相互看看,无人应答。屋里传来罗站长的回答:“我!我报的警!” 蒋春生和梁芳在院子里相对而坐。警察在旁边对双方进行调解。 警察说:“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怎么弄成这样?” 蒋春生说:“她往我锅里吐唾沫,你们管不管?” 梁芳说:“他往我们饭桌上放屁你们管不管?” “我在公共场所放屁,这是我的权利,屁是人生之气,哪有不放之理!” “你可以在公共场所放屁,我就可以在公共场所吐唾沫!” “我家的菜锅是公共场所吗?” 警察大声喝道:“你们一点调解的诚意都没有是不是?那咱们就按治安管理条例处理。你们跟我们到所里去处理吧。” 蒋春生和梁芳都不作声了。 警察放缓语气:“你们都是邻居,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非得拔刀相向?大家共创和谐社会,你们连这点素质都没有,摊上你们这样的邻居,这院子里的人过得能和谐吗?” 王长庆回到大杂院时,正赶上蒋春生和梁芳送警察离开。警察一边向他们交代着什么,一边走出院子。王长庆进了家门,隔着窗户向院子里张望。蒋春生和梁芳送走警察,各回各屋,砰地把门关上了。王长庆回过头来,见王智在书桌前抬头看他,问:“爸,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搬呀?” 王长庆茫然不语。他的脑子里还在回想七间房那令人惊悸的一幕…… 何光磊驾车冲向李树望。李树望惨叫一声,汽车从他腿上碾过…… 要么证真,要么证伪 左新光的汽车停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何光磊在车里与左新光促膝相谈。 “我那天让你给老莫的钱,老莫都分下去了吗?” “分下去了。老莫在钱上还比较仗义,所以那帮人愿意跟着他。” “你跟老莫说了吗?无论谁找他们了解情况,都不许说我那天在场。” “放心吧。早就交代了。” 何光磊沉默了一会儿,疲惫尽显:“新光,在这件事里,你的角色最关键。” 左新光点点头,他看着何光磊,眼神里似有所求。 何光磊说:“我已经跟销售部打好招呼了,按你的意思,给你换一套三居室。” 左新光笑了:“谢谢何总。何总以后需要我左新光的时候,我在所不辞!” 何光磊说:“我现在就需要你替我去做一件事。” 病床上的李树望把一叠钞票扔向天空,冲冷冷地立于床边的左新光吼道:“多少钱老子也不干,老子人穷志不短,没你们大道公司想的那么贱!” 病房里的病友全都愣了。左新光并不捡拾散落在地上的钞票,继续冷冷地说:“这只是医疗费和营养费。公司让我来转告你,你要的底商铺面,我们也可以协商。” 李树望打断他道:“你算什么人,你别来跟我谈,要谈让何光磊自己来谈。让他拿着补偿协议过来谈!” “何总现在很忙,他委托我……” “那你告诉他,让他先赔我一条腿,拆迁的条件等赔完了腿再谈。他要是再不露面,我就报警了,他可别怪我不给他机会。” “这只是一起交通事故,交管部门很快就会有事故结论,你要是不领这个情,那就等交警部门的裁决,交通事故处理赔偿都是有规矩的,规矩赔多少就是多少。到时候你要嫌少就得跟交警要去,就找不上我们了。” 李树望没听清似的:“什么?你们把我轧成这样,是交通事故?” 左新光反问:“你认为不是吗?” 李树望愣了半天,忽然吼道:“我要报警,我告你们谋杀!” 李树望伤腿未愈便架着双拐来到公安局,向警察控告何光磊。 警察问:“你说何光磊开车故意轧你,你有证人吗?” 李树望说:“当时旁边围着那么多人,他们都看见了。” “我们调查过了,没有找到何光磊当时在场的证据。那辆车的司机是左新光,根据在场证人的反映,事发之前,你因为不满对方威胁拆除你的房子,先用斧子追赶左新光,左新光开车逃避,在逃避中轧了你的腿。事实是这样吧?” 李树望怔住了:“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我问你这是不是事实!” “当然不是,他们都是跟何光磊一伙的。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问我妈,她当时在场。” “你母亲是盲人吧,她能看见吗?” 李树望几乎哑然:“她……她能听见!” 警察兴致索然地合上了记录本。 报社里,萧原亲自出面接待了来访的李树望。 李树望声泪俱下:“何光磊是杀人犯,他想开车撞死我,幸亏我命不该死,我才逃过这一劫!他们为了拆我房子,想害死我!你们还是不是老百姓的报纸,为不为老百姓主持正义?我现在残废了,我上有老母……我们怎么活啊……” 李树望的哭诉声传到了社会新闻部。王长庆心情复杂地戴上耳机,避而不闻。韩振东看着祝五一,祝五一却扭头去看方舟。方舟出去采访了,不在座位上。 李树望走后,祝五一被叫进萧原的办公室。 萧原问他:“李树望你认识吧?” 祝五一点头。 萧原又问:“刚才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祝五一又点头。 “那好,你去调查一下这件事。” 祝五一惊问:“我?” “李树望好像很信任你,他点名要求让你去调查。” “韩振东不是采访过他吗?” “他不相信韩振东,他们好像发生过冲突。” “能不能换别人去,这事我应该回避吧?” “根据报社纪律,只有当事人是你的亲属或者你的好朋友时,你才需要回避。李树望和何光磊既不是你的亲属,也不能算你的好朋友。” “可是,何光磊在我姨父的公司工作。” “调查有两个目的,要么证真,要么证伪。通过调查,既有可能证明何光磊有责,也有可能证明何光磊无辜。你的障碍显然来自一个心理暗示,那就是你在调查之前就已经假设何光磊有问题。你应该抛弃这个假设,保持中立。你的任务只是搞清事实,明白吗?” 祝五一似懂非懂,又问:“萧主任,这个事怎么调查呀?” “去七间房附近问问,看看除了莫长山的那些手下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目击了整个过程。就这样吧,我还有个会。” 萧原说完匆匆出门,祝五一跟了出来。远处,崔哲端着个茶杯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看着祝五一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辆出租车开到七间房的巷子附近,停下来。祝五一下车后向附近的几个摊贩走去。 一辆汽车悄悄驶来,停在马路的对面。透过车窗,左新光看到祝五一正在向一个路边摊贩询问情况。摊贩频频摇头。 左新光下车步行,走进巷子,他看到李树望架拐把祝五一从小卖部里送出来,两个人还在门口谈着什么,李树望用一只手朝小卖部的左右指指点点。 左新光退了出去,一路拨打手机。 从何光磊口中得知祝五一的行踪之后,方守道大为惊讶:“他去七间房了?” 何光磊点头:“左新光正好路过,看见他在那儿到处打听,好像在帮李树望找证人。” 方守道沉吟片刻,又说:“如果你确实无懈可击的话,你担心什么。” “我是问心无愧。但我担心的不是他们找到什么证人,我担心的是他……”何光磊欲言又止。方守道看着他,用目光询问。何光磊继续说,“我担心的是,他被那个萧原利用。” 方守道的神色立即变得严峻起来。 祝五一回到报社,向萧原汇报了情况:“除了李树望,那儿的人早就搬走了。附近除了几个流动摊贩没有别人。那几个摊贩我都问过,那天他们早就收摊了,什么都没看见。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要找到目击者恐怕难度很大。” 萧原问:“李树望现在情绪怎么样?” “还好吧。他说,他准备在胸前挂个寻人的大牌子,每天在巷子外边站着,直到找到证人为止。” “你再想办法去找找莫长山的手下,看看能不能分别找几个人单独谈谈,看看是不是每个人说的都跟他们在公安局作证时说的一样。” 祝五一走出报社,看到左新光的汽车停在路边。车窗缓缓摇下来,露出了祝槿玉的脸庞。 左新光下车离开。祝槿玉和祝五一在车里作了单独的交谈。 祝槿玉说:“这么多年,你姨父一直供你上学,补贴你的生活费用,还帮你找工作。如果没有你姨父,你也没有今天。你知道吗?” 祝五一低着头:“知道。我会报答的。” “不需要你报答,只希望你不要跟姨父作对。” “我没跟姨父作对。” “那你为什么要去帮那个无赖?” “这是我的工作,请你们相信,我们的调查会很公正的。” 祝槿玉继续提醒道:“五一,希望你记住,无论谁在背后对你说过什么,你都要相信你姨父!你姨父白手起家,艰苦奋斗这么多年,这一切也是为我,为了我们这个家,也为了你。你能大学毕业,能到中都,能进报社工作,没有你姨父行吗?” 祝五一仍然低着头:“我知道。” 祝槿玉沉默下来。祝五一也沉默了片刻,忽然说:“姨妈,我,我想问你件事。” 祝槿玉说:“你问吧。” “你知不知道,我妈后来把那笔钱给了谁?” 祝槿玉一怔,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知不知道,跟她一起去寄那些感谢信的男人是谁?” 祝槿玉仍然摇了摇头:“也许,这些将是一个永远的谜。” 祝五一目视车窗外,沉沉地说了一句:“就是这个人,害死了我妈!” 祝五一下车走了。祝槿玉看着他的背影,默然无语。 这世上养虎遗患的事很多 凌晨。方家大院还在沉睡之中,尖锐的门铃声骤然响起。陈阿姨睡眼惺忪地走到院门口,拉开了大门。站在门口的,是神情焦虑的何光磊。 方守道穿着睡衣匆匆走进客厅,问何光磊:“什么时候出的事?” 何光磊说:“两个小时以前。” “在哪个路段出的事?” “在永川境内,3号涵洞。” “现场情况怎么样,公司的人谁在现场?” “公司的人夜里都没在现场,情况是莫长山打电话报告的,现场只有他手下一些夜班工人。” 方守道愤怒了:“我说过多少次了,越是重要的工程,越不能出事!公司的管理人员二十四小时都应该盯在现场!” 何光磊说:“我也是这样要求的,我们肯定要追究他们的责任!” “莫长山怎么报告的,到底有多少人没出来?” “一共埋了十四个人。我已经派工程指挥部陈总赶过去了,莫长山正在现场组织救援。目前挖出了八个人,已经不行了,剩下的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方守道惊呆了:“安监局的人赶过去了吗?我们也必须马上赶到现场去!” “安监局和高速路管理局那边我们都还没有报。” 方守道气急败坏:“为什么不报?你现在立即让公司值班室向有关部门报告!这种事每拖一分钟,就要多加一分责任!” “董事长,你最好再想想,要不要让有关部门知道。” 方守道压着声音咆哮:“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你能瞒得住吗?” “董事长,一次事故就死这么多人,这可是特大事故。如果传扬出去,公司下一步的上市计划肯定吹了。上面的处罚我们恐怕也承受不起,公司的开发资质也会受到影响,几年之内恐怕都拿不到任何工程了。这样一来,公司就彻底垮了!” 方守道愣了半晌,才喘了口气,问道:“你想怎么处理?” 塌方的涵洞里一片忙乱。工人们还在组织救援,但力量单薄。 莫长山在僻静的角落接听了何光磊的电话。他挂上电话,立即命令一个工人:“叫所有人都过来,我有事要宣布!” 工人们都围过来。老莫大声宣布:“所有人都把手机关了,由我暂时保管。”工人们虽有不解,却都遵命行事,把手机交给了老莫。老莫又说,“都给我听着,谁都不许跟外面说工地上出事故了,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谁要敢透出去半点消息,我老莫灭他全家,都听明白了吗?” 工人们面面相觑,无人吱声。 老莫挥了挥手:“都干活去吧,不管是死是活,把剩下的人都给我刨出来。” 一辆出租车急停在大杂院附近的巷口,沈红叶下车,匆匆走向已经等在巷口的祝五一,两人的话语都因焦灼而备显急促。 祝五一问:“你怎么知道曹大伟被埋在里边?” 沈红叶说:“大伟夜里又打电话跟我借钱,我没答应他。但我担心他真的去偷去抢,所以一大早就又给他打了个电话,他电话关机了。我就又打给黑子,黑子说工地塌方了。”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他有生命危险吗?” “不知道。后来我再打电话,黑子也关机了。老六,你不是认识他们公司的老总吗,你打个电话问问情况行吗?” 祝五一掏出手机拨号,很快又放下手机:“占线。工地上要是真的出了事,肯定很多电话找他。就算我打通了,他也不一定知道曹大伟的情况。” 沈红叶焦急地:“那怎么办?我想自己过去看看,可我不知道怎么过去,怎么找到他。” “你自己过去?去哪儿?” “永川!他的工地在永川!” “你过去也没有用啊。再说,永川离这里二百多公里呢。” 沈红叶语带哭腔:“要是他受伤了,我也许能帮帮他。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也帮过我。” 祝五一看看表,拉着沈红叶说:“走,现在去长途车站,还能赶上去永川的车。” 两人向长途车站赶去,祝五一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手机。 萧原刚刚走进办公室,手机响了。 “请假?”紧接着,他大吃一惊,“什么?” 萧原挂了电话,转身出门。他看到韩振东在座位上发呆,便大声招呼了一句:“韩振东,快跟我走。” 韩振东站起来问了一句:“什么事?” 萧原边走边说:“中永高速公路涵洞塌方,可能埋了几个人。你快点!” 崔哲恰巧走出办公室,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还来不及追问,萧原和韩振东已经走远了。 何光磊和方守道同乘一辆汽车赶往公司。路上,何光磊接到了崔哲的电话,他立即紧张起来:“你们怎么知道?事情不大,幸好是在夜里……” 何光磊挂了电话,有些惊慌地看着方守道:“萧原亲自带人过去了。” 方守道神色严峻:“消息既然已经泄漏出去了,再隐瞒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你现在要做的是,赶在记者到达之前向安监局报告,再晚,我们就全完了!” 何光磊试探着问:“您看,要不要再问问莫长山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再汇报?” 方守道说:“你现在就问!” 何光磊拨了莫长山的电话:“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你们已经挖出十二个了?马上转移。那我跟安监局就报剩下的两个,你那边千万别再出什么纰漏了。” 何光磊挂了手机,看了看方守道的脸色:“董事长?” 方守道未置可否,只说:“我亲自去安监局,你马上带人去现场。” 一辆长途汽车在永川境内的一个小站停下,祝五一和沈红叶挤在旅客当中下了车。 山路上,祝五一和沈红叶步行向前。道路泥泞,行走艰难。远处隐约可见的几辆挖掘机,显示事故工地就在前方。 他们来到工地入口,被几个工人拦住了:“前面不通了。” 祝五一说:“我们去工地上找个人。” “里面正施工呢,找什么人?” “我们找曹大伟。他救出来没有?” 工人愣了一下:“救……谁?” “曹大伟。他在这儿打工。里边不是出事了吗,你认识曹大伟吗?” “谁告诉你们出事了?” “没出事吗?” 工人断然否认:“没有。” “没有?那为什么堵住不让人进了?” “这是上面的规定,施工不让进人。” 沈红叶说:“我们真的是来找人的。曹大伟是我哥哥,你们让我们进去吧。” 工人态度蛮横:“不行,这是施工现场,闲人免进。” 祝五一说:“要不然,你帮我们把曹大伟叫出来,我们跟他说几句话。” “我们不负责找人,我们不认识什么曹大伟。” “那你能不能进去问问别人,让曹大伟出来一下。我们有事找他……” 工人不耐烦了:“你怎么回事,跟你说了不让找人,你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着?” 祝五一生气地推开工人,径直向前走去。几个工人强硬阻拦。双方冲突起来,沈红叶连忙拉住祝五一:“算了,别跟他们打架。” 祝五一气冲冲地甩开与他厮扭的几个工人,退了出来。 他们离开工地入口,沈红叶问:“他们说没出事,会不会真的没出事啊?” 祝五一说:“肯定出事了,要不然不会这样!” “那你跟他们说你是记者,也许他们就让你进去了。” “你看不出来吗,他们就是想瞒着,我说是记者,就更不让进了。” 沈红叶一时无措:“那怎么办呀?” 祝五一四下查看,看到不远处有一间工棚。两人走到工棚门口,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沈红叶守在门口,祝五一钻了进去。很快,他身着工装、头戴安全帽走了出来,脸上还抹了泥灰。沈红叶几乎没认出他来。 祝五一把换下来的衣服交给她:“我进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祝五一走到另一处工地入口,先发制人地问:“里边怎么样了?” 一个工人下意识地答道:“不知道。” 另一个工人问:“你叫什么?我好像没见过你呀。” “我是小五子,我见过你呀。” 几个工人被他的“扮相”和镇定所迷惑,稀里糊涂地问道:“你怎么才来呀?” “啊,昨晚回了趟家,我妈病了。” “出事你知道吧?” “知道啊,莫爷打电话让我赶快回来。” 祝五一说着大摇大摆走进了工地。工地上,不断有工人抬着碎石块从涵洞里出来,一个工人冲他喊道:“嘿!你干吗呢?赶紧干活儿。” 祝五一仓促答应一声,跟着工人向涵洞里走去。 涵洞里,崩塌的乱石狰狞地堆积着。工人们正在艰难地清理。祝五一从地上捡起一把铁锹,加入了搜救队伍。 几辆警车开到了工地外,警察们匆匆下车,拉起正式的警戒线。刚刚赶到现场的萧原和韩振东被拦在警戒线外。他们看到了同样在此守候的沈红叶。 几辆豪华汽车开过来,鱼贯驶入工地。何光磊下了车,与前来迎接的莫长山等人一起走进一间充当临时指挥部的工棚里。 临时指挥部里,何光磊与地方政府官员及省安监局官员见面,地方官员为双方作着介绍。安监官员神态严肃,何光磊等大道公司的高管们小心应对。 大家落座后,地方官员板着脸说:“大道公司先把事故情况说一下!” 何光磊一脸沉重:“好,我先汇报一下情况……” 祝五一和工人们仍在涵洞里紧张地搜救。他汗流浃背,衣衫上全是泥灰。在他身边,几个工人一边干活儿,一边小声说话:“王利田怎么也在里边呀,他昨天不值班啊?”“他跟别人换的班,想多挣点钱呗。他老婆身体不行,孩子刚刚半岁,往后怎么过呀……”“王利田跟你一个村的吧?”“不是,他是塘南村的。” 祝五一凑过去问:“曹大伟你们认识吗?” 一个工人指了指脚下的废墟:“曹大伟?还在里边呢。” 祝五一问:“你怎么肯定他还在里边呀?” 工人说:“他昨晚在隧道里值班。昨晚在里边的一个也没跑出来。” 另一个工人说:“他要是死了倒也值,欠一屁股债都不用还了。” 祝五一故作惊讶地:“他欠谁的债啊?” 工人说:“跟谁他不借呀,他没借过你的钱?” 忽然,涵洞前方一声巨响,乱石崩下,塌方再次发生…… 祝五一和工人们奋力逃出涵洞,惊吓和劳累已使他们面无人色。他们跑到一块空地上,坐下休息。 莫长山走过来,大声问道:“都跑出来了吧?” 工人们相互看看,都没答腔。 莫长山吩咐黑子:“你清点一下人数,看看少没少人。” 黑子开始数人。祝五一担心自己被认出,低下了头。黑子清点完毕,奇怪地说了声:“怎么多了一个?” 莫长山立即过来查看。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最终停在祝五一的头上:“你,抬起头来。” 祝五一无动于衷,旁边一个工人推了推他:“说你呢。” 祝五一缓缓抬头,与莫长山四目相对。莫长山一脸惊诧,黑子叫出声来:“老六?” 在安监局工作人员的安排下,几名专业救援人员手持生命探测仪,小心翼翼地向隧道走去。 工地角落里,莫长山向何光磊汇报情况:“我已经问过下面的人了,他好像确实不是来采访的。” 何光磊有些焦虑:“有没有人跟他说过里面的实际情况?” “我挨个儿问过了,没人跟他说什么。他也没问。他好像只关心曹大伟的情况。” “确定吗?” 莫长山肯定地说:“确定。他们不敢骗我。” 何光磊等大道公司的高管们走出警戒线,等候良久的记者们蜂拥而上,七嘴八舌。萧原和韩振东也上前提问,何光磊边走边答。 萧原问:“事故发生时,现场一共困了多少人?” 何光磊说:“目前掌握的情况是,事故发生时现场一共被困两人。” “能不能说一下这两名被困者的情况,他们目前的情况怎么样?” “一个叫梁宏喜,另一个叫曹大伟。梁宏喜被救出时已经死亡。曹大伟仍然没能救出。由于现场发生二次塌方,并且存在继续塌方的危险,救援指挥部决定放弃救援。” “为什么还不到一天就放弃救援?” “专业救援人员使用生命探测仪对事故现场进行了反复探测,没有探测到生命讯号,因此可以断定,曹大伟已经死亡。” “这一次事故发生的原因是什么?” “目前还不清楚,需要专业人员进一步调查才能确定。” 他们有问有答,一路走到汽车跟前。左新光拉开车门,何光磊钻进汽车。汽车随即开走。 救援者开始陆续离场,满身泥灰的工人们也鱼贯走出警戒线。工人的家小们呼喊着上去抱住自己的亲人,悲喜交加。 祝五一走在工人们中间,他衣衫褴褛,步履蹒跚。 沈红叶迎上去,两人长久拥抱。良久,祝五一才说了句:“他遇难了。” 沈红叶的眼睛霎时红了,却说不出话来。祝五一沉默地拉过她的手,不知如何安慰。 沈红叶终于抽泣出声:“我想去看看大伟的父母,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方家大院书房里,灯光昏暗,方守道与何光磊的声音低回不清。 方守道问:“五一进去了?他发现什么了吗?” 何光磊说:“没有。幸亏早有安排,他应该没发现什么。” 方守道舒了口气:“那就好。” 何光磊仍有担心:“董事长,我不知道您对这个外甥有没有感情,但我知道,这个跟您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对您这个姨父,肯定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否则,他不可能到处插一杠子。” 方守道脸色难看:“五一不懂事而已,成心搞我,还不至于。我供他上大学,供他吃穿,他去中都时报上班还是我帮的忙,他和方舟又是同事,他不会反对我,你不用多虑。” 何光磊继续说:“现在的年轻人索取之心常有,回报之心皆无。我斗胆请您记下我这句话,这世上养虎遗患的很多,被蛇咬死的农夫也不少,多少英明之君败在小人手里……我说多了,其实只是直觉而已。我既忠诚于您,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希望没给您添堵。” 方守道未予置答,但思考之态,似有所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