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商》 第一章 零收购引发股东反目 在深圳,张劲龙或许算不上什么大老板,可是,在他的家乡湖南湘沅,他却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为什么?因为他最近荣归故里,要拯救濒临倒闭的有色金属冶炼厂啦! 曾何几时,江沅冶炼厂不可一世,行政级别比湘沅县都高。改革开放初期,知情回城,为了解决知情就业问题,县长亲自登门,冶炼厂厂长居然不见,对厂办主任说:“找我干什么?该哪个部门负责哪个部门接待嘛。”后来,随着政企分家、国企改革、自负盈亏以及国家部委压缩改制,冶金工业部撤销,江沅的有色金属冶炼厂先是从冶金部划归中国有色总公司,后来划归地方,从最初的失去“行政级别”,到后来丧失经济优势,职工下岗买断工龄自找出路,最后,终于混到请求私营企业来“收购”的份上。请谁收购?最后还是请湘沅走出去的老板张劲龙。 其实,张劲龙并不是什么“老板”。他原本就是江沅有色金属冶炼厂的一名工人,因为帮朋友打架,被留厂察看,一赌气辞职,跑到深圳,怎么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冶炼厂的“救世主”了呢? “老板”是老百姓的说法,并不标准,标准的称呼叫“商人”。 提起商人,人们自然想到“无商不奸”,意思商人都是狡诈的,不守信用,唯利是图,不讲诚信。但张劲龙不是。相反,他很义气,并且正是因为张劲龙讲义气,守诚信,才最终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也就是所谓的“老板”。而当初和他一起出道的结拜兄弟赵一维,起点比张劲龙高,也似乎比张劲龙聪明,并且曾经名气比他大,可是,正因为聪明,太聪明,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还要靠张劲龙提供发展机会。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稀为贵”?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表面上人人追逐财富,骨子里却更加珍惜诚信看重情意?更加渴望公平与正义? 或许,正因为张劲龙不“开窍”,自始至终都是性情中人,情字当头,义气当先,并不按照“商人”的牌理出牌,结果反而出奇制胜? 张劲龙靠讲义气起家,并且靠讲义气多次起死回生,这次,他再次讲义气,千里回乡,收购濒临破产的有色金属冶炼厂,并非看重了这其中的商业利益,而主要是抹不开面子,想着家乡县改市,市长亲自出面,跑到深圳礼贤下士地来求他,关键时刻,自己要是不出手救一把,也太不仗义了,似对不起家乡父老,于是,头脑一热,满口答应。可是,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尽管第二大股东丁怀谷在当初两个人合作的时候就承诺只占股份,不理公司日常事务,这么多年来,丁怀谷也一直把公司放手交给张劲龙打理,但是,这次在公司决定收购江沅冶炼厂的问题上,丁怀谷却搬出自己第二大股东的身份和公司章程,强烈反对。于是,两个人之间发生了激烈交锋。这就让夹在他们中间的周静怡十分为难。 丁怀谷说:深圳劲风科技有限公司是做现代通讯的,与有色金属冶炼行业没有任何关联,不熟不做是商业运作的基本纪律,必须坚持。 张劲龙回答:您老说得对,确实应该不熟不做,但是,我就是江沅冶炼厂出来的,这一行我熟悉,非常熟悉。按照我们当初的合并协议,劲风科技由我打理,日常管理自然由我负责,我熟悉的行业怎么不可以涉足? 丁怀谷说:我是承诺过不过问公司的日常事务,但涉及到重大投资和跨行业经营,以及兼并重组这样带有全局和战略性的决策问题,我还是有权过问甚至可以行使否决权的。据我了解,江沅有色金属冶炼厂欠银行许多钱,其实早已经资不抵债了,收购这样的烂摊子,不是自找包袱吗? 张劲龙回答:您当然有权过问此事,所以我才与您商量,并打算征得您的支持。江沅冶炼厂确实拖欠银行许多贷款,眼下也确实是资不抵债,所以苟市长才礼贤下士地跑到深圳来求我,所以才答应给我“零收购”并配合“债转股”政策,把银行的债权改成股权,面对这么好的条件,我不能给脸不要脸。 丁怀谷说:做生意最忌讳感情用事。这些当领导的,今天求你的时候三顾茅庐,等你真的介入之后,到时候万一经营不好,他们肯定翻脸不认人,说“尊重市场规律”,把责任推卸的一干二净,这样的事情我经历多了。 张劲龙反驳:不讲感情还是人吗?是人能不讲感情吗?我不是冲着他市长的面子,而是冲着家乡几十万父老的面子。别说我已经计算过,即使将来万一工厂搞不好,那么大一个有色金属冶炼,我就是把它炸了,该做房地产开发也不吃亏,就是真吃亏了,肥水没流外人田,我当是为家乡人民做贡献,也认了。 丁怀谷气得直摇头,他非常想说:江沅是你的家乡,你回去收购一个烂摊子,不管结果如何,起码可以光宗耀祖,可江沅不是我的故乡啊,我凭什么要搭进去?公司不是你一个人的,当然不能由着你一个人的性子来! 不过,作为一个老商人,几十年的商场经历使丁怀谷具备了这样的素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说伤害合作伙伴的话。所以,这话丁怀谷说不出口,他只能动用自己作为第二大股东的权力,坚决反对。 争执和较劲还在继续,收购行动最终能否实施,尚难确定。而家乡那边,似乎已经等不及了。催促的电话不好意思直接打给张劲龙,打到他的好兄弟林文轩那里。 第二章 无数拳头换来应知应会 那年参加高考,张劲龙和林文轩都没达到分数线。张劲龙差得多,林文轩差得少。张劲龙没有考上大学一点都不懊恼,好像还蛮高兴,想着这下终于可以不上学了。但林文轩不是,林文轩感觉自己本应该考上的,因为他们班有比他成绩差的同学居然考上了,所以他不服,决定重考一次,参加了所谓的补习班,相当于留级一年,读“高四”。 张劲龙没有上补习班,反正也考不上,没必要费那工夫。 张劲龙一天到晚打探哪里有招工的消息。既然没希望上大学,那么就必须面对现实。找个工作,上班。可找工作上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主要是湘沅地方太小,工厂不多,除了一个直属中央的有色金属冶炼厂之外,剩下的就是小化肥厂和小水泥厂,再有就是供销社和合作社下属的集体所有制的小企业。如糕点厂或糊火柴盒子这样的所谓工厂。这些小企业在湘沅当地被叫做“娘娘企业”,因为在那里面上班的,大都是“娘娘”,不是小姑娘,就是老婆娘,甚至还有老大娘。张劲龙自认为自己是男人,不是女人,所以不打算进这些小企业。但好企业不是那么好进的。冶炼厂就不用想了,好像是湘沅的一个独立王国,跟地方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别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招工,就是有招工,也肥水不流外人田,专门招他们自己的职工子女,哪有位置留给张劲龙?至于小化肥厂和小水泥厂,本来就屁股大的堆度,装不了几个工人,早已被姐姐他们那一批从广阔天地回来的知青占领了,根本就没有张劲龙他们这批高考落榜生的份。那年月,上山下乡忽然成了一种资本,从农村回来的跟从前线回来的差不多,进工厂优先,而且工龄照算,张劲龙生不逢时,自然没这个福气。 有那么一段时间,张劲龙甚至羡慕起姐姐,因为姐姐当年高中毕业的时候,既不用参加该死的高考,也不用寻找发愁的工作,打锣敲鼓戴大红花,直接上山下乡当知情了,省事,光荣,跟参军差不多,没干上两年,又利利索索地回到县城,回来就进工厂,哪里像他们今天这样遭罪。但是,羡慕归羡慕,如今已经没有上山下乡了,总不能为他一个人重新恢复一项国策吧? 张劲龙最讨厌这个现状。不死不活的。他甚至幻想战争,要么战死,要么当英雄,也比现在这种状况好。同样,这也只是幻想,国家更不会为他发动一场战争。 如此无聊了两个月,张劲龙就开始后悔,后悔没有跟林文轩一起上所谓的高考补习班。如果上了补习班,尽管十有八九还是考不上,但只要继续复习,起码在父母眼里他还是好儿子,还是争取上进的,还是有希望的,而只要有希望,母亲就不会看他不顺眼,只要肯上进,父亲就不会对他吹胡子瞪眼。张劲龙现在这个样子,显然不是让父母相信他是有希望或想上进的人。 为了不让自己成为父母的眼中钉和出气筒,为了不惹父母生气,管他有事没事,张劲龙一早起来就出门。名义上出门是为了找工作,其实就是躲个眼不见为净。 托有色金属冶炼厂的福,湘沅好歹也有一个公园。公园沿沅水入湘江的三角滩涂建设,湘沅人对它有一个特别的称呼,叫“裤裆”。该称呼虽然难听,但很形象,符合湘沅人幽默但不离谱的性格。事实上,沅水和湘江汇集到一起之前,宽窄差不多,像裤衩的两条对称的裤腿,大小一般粗,而汇集到一起后,一下子粗了起来,像裤腰,所以,整体上看就像一个大裤衩,而湘沅公园正好建在这个“裤衩”的“裤裆”上,所以湘沅人就叫公园“裤裆”,大约是湘沅人对有色金属冶炼厂即羡慕又嫉妒的另一种表达吧。至于这个称呼后来被人们赋予种种联想,甚至把它描述成女性的器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虽然叫“裤裆”,但好歹也是一个公园,于是也就有了一些柳树和石凳子,并且公园里的柳树与其他地方的柳树不一样,树梢和树叶不是朝上长的,而是向下垂着,像一串串悬挂的鞭炮,随时准备响的样子,江风一吹,左右摇摆,活了,春天一到,柳树泛绿,倒也令人想起“春风又绿大江南”的典雅诗句,多少显示了小城的别致。 不用说,公园里面的这些石头凳子也是有色金属冶炼厂出资建造的。 “裤裆”的最大好处是没有围墙,当然也就不可能像长沙的烈士公园或岳麓山风景区那样收游人门票,如此,也就属于任老百姓自由出入的场所,渐渐成了湘沅最热闹的地方。早上晨练的,白天下象棋打扑克的,晚上谈情说爱的,也算是有了雅处。张劲龙每天一大早出门,并没有真的去找工作,而是一头扎进了“裤裆”。“裤裆”里有凳子睡觉,还能看各种风景,怎么也比窝在家里舒心。 当然,张劲龙来“裤裆”不是看垂柳,垂柳那点风景张劲龙天天看,早腻了,张劲龙看的主要是“人景”。 由于张劲龙是白天出来的,所以他只能欣赏“裤裆”里白天的“人景”,至于晚上的“人景”,据说更丰富,但张劲龙晚上出不来,晚上他必须呆在家里,在父母面前装乖儿子。 “裤裆”里白天最扎眼的“人景”是经常有小青年骑着单车飞驰而过。其实骑单车算不上扎眼,那年月湘沅人虽然没有小轿车,可但单车还是不稀罕的。扎眼的是骑车的人。这些人不是一个人,一个人成不了气候,自然也就算不上“人景”,事实上,他们是好几个人。六七个,七八个,少的时候也有四五个。这好几个骑单车的小青年经常聚在一起,成堆,自然就人多势众,寻机闹事,仿佛是故意招惹人眼。当然,主要是招惹年轻姑娘的眼。 小青年骑单车的方法也比较特别。两个人一辆车,前面的人骑车,后面的一个穿了一个喇叭裤,斜坐在单车的后坐上,左腿收拢,右腿伸得老长,远远就能看见迎风招展的喇叭,像是故意扫人。几个人当中的有一个人更加特别,他坐在后面,怀里还抱着一个大收录机,收录机一共有四个喇叭,四个喇叭全部被开到音量最大,一路走一路放流行音乐,放得贼响,震耳欲聋,老远地就听见,路人想不看都不行。只要看了,不管你是用什么眼光看了,几个小青年就达到目的了,就很得意,前面蹬车的就左右摇摆,像是合着节拍跳单车舞,后面抱收录机的就摇头晃脑,像是他们非常懂音乐,此时正被流行歌曲所陶醉。如果公园里面恰巧有几个姑娘,更不得了,几个小青年恨不能把单车骑得比摩托车快,脑袋也几乎要摇掉下来。考虑到当时还没有听说过摇头丸,所以,他们能把脑袋摇成这个样子也实属不易。 几个小青年的如此做派,自然引起另一些人的不满,比如张劲龙就不满。事实上,张劲龙当时对什么都不满。没有考上大学他不满,没有找到工作他不满,母亲嫌他没出息父亲嫌他不上进家里没有他生存的空间他仍然不满,但那些不满他找不到别人的茬,都怪他自己,所以,那些不满他只能憋在心里,忍着,而“裤裆”里发生的情况不一样,“裤裆”里的不满是这几个小青年造成的,张劲龙能找到具体的发泄对象。 这一天,又赶上这几个小青年在公园衅事。他们骑着单车在两个姑娘面前来回兜圈子,已经把其中的一个姑娘逼到垂柳树根了,还往里面逼,实在过分了。这时候,旁边早有人看不惯,开始谴责他们的做法。其中一个老同志就开始教训他们了。 “你少倚老卖老!”一个长头发的喇叭裤反过来威胁老人说。 喇叭裤这样一威胁,管闲事的人更过。那时候的社会风气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人好像还受着“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的遗风影响,还比较关心与自己没有直接利益关系的事情,还比较有正义感,比较喜欢管闲事,于是,另外几个退休老同志也上来指责小青年。教他们学好,不要学油。“油”是湘沅土话,从冶炼厂流行出来的,因为冶炼厂里面有上海人,他们说“油”就是“油嘴滑舌”或“流里流气”的意思。 几个小青年自然不会把退休老人的话当回事。他们变本加厉,仿佛是示威,楞是把其中的一个姑娘吓唬哭了。 老同志发火了。但是没用,小青年们根本不听,甚至得意忘形,高声地吆喝,把单车变成了战马,仿佛他们一吆喝就能起到人欢马叫的效果。 “战马”形成的包围圈进一步缩小,围着两个姑娘直打旋,并且随时有连人带车倒在姑娘身上的危险,气得老同志直哆嗦,可惜没用,小青年们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起劲,仿佛他们不但要调戏小姑娘,还要顺便气一气老同志。正在这个时候,从围观者当中冲出一个人,直接扑向领头的那个长头发,猛一推,连人带车加四个喇叭,全部倒下。但不是倒在两个姑娘的身上,而是倒在小路边的水坑里。 这下热闹了,不仅那个栽在水坑里的长头发和他后座上坐着的怀抱四个喇叭收录机的小伙子威风扫地,跟他一起的那几个小青年也被震住了,傻了,没想到在湘沅还有人敢在他们头上动土。 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呢?不是别人,正是张劲龙。 那一刻,压在张劲龙心里的新老怨气一下子全部发泄出来。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是个英雄。 也确实是英雄,因为当即他就听见有人鼓掌和欢呼。那是发自内心的喝彩和欢呼,像正在看一出古装京剧,刚刚听了一段花脸唱段最后一句拔高,忍不住喝彩一样。但是很快,张劲龙就不知东南西北晕头转向了,仿佛在矿井里经历了塌方,只感觉天上有无数个拳头朝下砸。 张劲龙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旁边除了那位老同志之外,还有那两个姑娘。 两个姑娘是姐妹。姐姐叫陈小玫,妹妹叫陈小清,姐妹俩是有色金属冶炼厂职工子女。陈小玫和张劲龙一样,高中毕业也没有考上大学,正在等着找工作,陈小清中学还没有毕业,还在继续读,这天姐妹俩一起来公园玩,没想到赶上这事。 不用说,张劲龙吃了大亏。后来据林文轩说,那天张劲龙已经变成了“大熊猫”,两眼乌黑,并且肿起来的,活象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大熊猫。就这样,回去还挨了老爸一顿臭骂,要不是老同志亲自送他回去并且说了一大堆诸如见义勇为这样的表扬话,张劲龙说不定还要挨父亲的打。 尽管没挨父亲的打,但张劲龙已经挨那帮小青年的打了,所以,他确实是吃了大亏。但天下没有白吃的亏。没过多久,他就得到一个好消息:有色金属冶炼厂要招工了,而且是面向全社会招工!这个消息是陈小玫告诉他的,也算是对张劲龙当“大熊猫”的回报吧。 张劲龙不吃独食,立刻把好消息告诉林文轩。林文轩不以为然,说他知道了,补习班早传开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张劲龙生气地说。 “告诉你也没用。”林文轩说。 “怎么没用?”张劲龙问。心里想,你要考大学,这个消息对你当然没有用,我不想考大学了,就等着招工呢,这个消息对我很有用。 “要考应知应会。”林文轩说。 “应知应会?”张劲龙问。 张劲龙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应知应会”,新名词,没听说过。林文轩向他解释,说所谓的“应知应会”,其实是冶炼厂排斥社会青年的一种手段。说具体一点,就是这次招工要考,通过考试择优录取,一共考三场,第一场是数理化,第二场是语文政治,第三场是“应知应会”,每场一百分,总共三百分,但第三场的“应知应会”是冶炼厂自己出的题,考试范围是他们厂生产工艺,社会青年怎么能知道冶炼厂的生产工艺呢?就是知道,怎么回答才算标准呢?所以,这门所谓的“应知应会”考试,社会青年几乎全考零分,而他们本厂的子女,几乎人人都可以考满分,因为考什么题以及这个题怎么样回答才算正确,完全是冶炼厂自己说了算,外面的人插不上手,如此,无形当中等于冶炼厂子女比外单位的人高出一百分。总共只有三百分,高出一百分了,其他人还有份吗?所以林文轩才对张劲龙说:告诉你也没用。 张劲龙听了自然是义愤填膺。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这不是欺负人吗?!”张劲龙吼起来。 然而,就在第二天,张劲龙就成了弄虚作假和欺负人的收益者。因为就在第二天的晚上,陈小玫来到张劲龙的家,像搞底下工作一样,偷偷地交给张劲龙一份“应知应会”考题和标准答案,并且一再嘱咐:绝对不能外传! 张劲龙自然是如获至宝,日夜苦背,硬背,不理解也背,像背天书一样死记硬背。不但自己背,而且还拉了林文轩一起背。尽管陈小玫反复叮嘱过“绝对不能外传”,但张劲龙做不到,或许张劲龙确实没有外传,但起码“内传”了,传给林文轩一个人,并且为了防止林文轩外传,张劲龙不允许林文轩把卷子带走,只允许在他家跟他一起背。本来林文轩没有打算考招工的,现在突然发现天上掉下了一个大馅饼,想着既然如此,不如先参加考试,反正参加招工考试并不影响考大学,再说张劲龙搞来的卷子是不是真的还不一定,换句话说,能不能考得上还不一定,即便是考上了,自动放弃也是可以的,何不试一试? 实践证明,张劲龙搞到的“应知应会”卷子是真的,一开考就知道是真的。结果,林文轩和张劲龙自然是双双考上,并且林文轩还考得特别好,主要是他数理化和语文政治考得特别好,所以总分就非常突出,比冶炼厂职工子弟考得分数还高,居然考上了冶炼厂的电工班。谁都知道,电工班是全厂最好的岗位,技术含量高,工作时间最自由,最受人尊敬,最令同龄人羡慕,本以为这样的岗位铁定是冶炼厂内部职工的一统天下,没想到让林文轩这个社会上的外来户拣到便宜了。 林文轩原本是考得好玩的,就是考上也不一定来,比如如果像张劲龙一样,考上了炉前工,那么他肯定放弃了,就会继续复习参加高考,但是,他没想到,一下子考上这么好的一个工种,搞得周围的人都很羡慕,热烈祝贺,给林文轩的感觉是考上有色金属冶炼厂的电工班比考上大学还光荣。如此,他就有点舍不得放弃了。最后,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林文轩竟然从补习班退出来,和张劲龙一起来冶炼厂报到上班了。但如果不是这样,而是继续上他的补习班,谁敢说林文轩不能考上大学?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第三章 为朋友打架遭开除 张劲龙和林文轩一进入工厂,立刻就有显示了差别。 林文轩考上了电工班,而张劲龙只考上了炉前工。电工班是冶炼厂的“高干班”,不仅其中的工人基本上都是高干子弟,起码是本厂的“高干”子弟,而且他们自己也像“高干”。别的不说,就说找对象,电工班的小伙子找的对象不是化验室的化验员,就是幼儿园的幼儿教师,跟厂里技术科那些大学生享受同等待遇,不相当于“高干”么?而炉前工则相反,累,烤,黑,脏,成天一身臭汗,在本厂内部基本上找不到对象,绝大多数只能找供销社或合作社下属的娘娘企业的女工,个别本身就条件实在不怎么样的,甚至还找附近农村的菜农做老婆。这样一比,不是显示出二者的巨大差别吗?但是,塞翁失马,祸福难料。炉前班虽然不如电工班好,并且差别不小,但张劲龙却不见得比林文轩差。不但不比林文轩差,到后来,甚至产生“倒差别”了。也就是说,张劲龙混得似乎比林文轩还好了。 找对象的事情就不说了,进冶炼厂之前,张劲龙基本上就算是有对象了,进厂之后,自然明确了俩人的关系。张劲龙的对象就是陈小玫。本厂职工,具体地说,是本厂硫酸铜车间职工。比娘娘企业的女工好,更比附近郊区的菜农更强。考虑到陈小玫本身就是冶炼厂子女,所以,张劲龙的对象条件其实并不比林文轩谈的那个幼儿教师差。至于工作上,或许张劲龙天生就适合在炉前这样的环境混。具体地说,张劲龙干活舍得出力气,做人不小气,为人豪爽,再加上当初在“裤裆”公园打架打出了点名气,在青工当中有威信,最后居然在炉前当了班长,还当了先进生产者,戴着大红花上了光荣榜。本来作为老炉前工的老陈头并没有打算把女儿嫁给一个跟他一样的炉前工,所以一开始坚决反对陈小玫跟张劲龙搞对象,现在看张劲龙这小子有点出息,是块料子,加上老陈头也不敢轻易惹张劲龙,因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陈小玫跟张劲龙把生米做成熟饭了。而本来春风得意的林文轩正好相反,在电工班不仅受气,而且已经谈好的对象也吹了。 林文轩的班长叫江用权,听名字好像是“江青滥用职权”的意思。江用权只有初中毕业,然后上山下乡,从广阔天地回到城里,进了冶炼厂。虽然文化不高,技术也不行,但是仗着厂长是他姐夫,所以照样当了电工班的班长。关键是江用权这个人有事业心,当了电工班班长还嫌不够,还想有技术职称。那时候鼓励工人考技术职称,但江用权肯定是考不上技术职称的,不过,当时还有一条规定,凡是获得过重大科技发明成果的,可以免考,直接申报“工人工程师”职称。江用权希望进一步滥用他姐夫的职权,走这这个捷径。于是,就报了一个“重大科技成果”——电流等于电压除电阻。“成果”还没有上报到厂里,仅仅在车间公布后,就遭许多人摇头。虽然摇头,但是没人敢说话,而林文轩却说话了。因为江用权见林文轩是“外来户”,在本厂没根基,没少欺负他,比如单位发鱼,一人一条,最小的总是给林文轩,林文轩在乎的不是鱼大鱼小,但非常在意那种被人欺负的感觉,所以,林文轩对江用权有意见,平常找不到机会发泄,这次找到了,自然不肯放过。林文轩说:这个“成果”不是班长发明的,是外国人发现的,是外国一个叫欧姆的人发现的。这下坏了,把中国工人阶级的重大科技成果说成是外国人发现的,这还得了?!好在那时候已经不是“文革”,并且已经开始反对乱扣帽子和乱打棍子,所以,江用权并没有整着林文轩。相反,真理总归是真理,这项“成果”上报到厂里后,被悄悄地刷下来了,当然,江用权也没有成为“工人工程师”。 江用权把一切罪责都记在林文轩的头上,认为正是林文轩坏了他的大好前程,于是,处处跟林文轩为难。终于有一天,江用权把林文轩扭送到保卫科,罪名是盗窃,因为林文轩用废电缆芯做了两个衣架,他一个,张劲龙一个,放在车间换衣室里面挂衣服。虽然扭送到保卫科之后很快就放了出来,因为谁都知道用废电缆芯做衣架不对,但谁也没有认为这就算“盗窃”,毕竟,没有拿出厂啊,所以,林文轩很快就被保卫科放了回来。但是,这件事情还是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主要是当时有习惯认识,认为凡是进了保卫科的,基本上就算是坏人,加上江用权对此事的刻意宣传与渲染,终于,消息传到幼儿园,林文轩那个做幼儿教师的女朋友不干了,认为林文轩一定是做了什么大坏事,瞒着她,要不然怎么被抓到保卫科?林文轩解释半天,越描越黑,描到最后,幼儿教师认定厂长小舅子看不惯林文轩,而既然厂长的小舅子看不惯林文轩,就相当于厂长看不惯林文轩,考虑到厂长的小舅子是林文轩的顶头上司,将来林文轩有好吗?自己跟着这样的人,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幼儿教师当机立断,跟林文轩分了手。 张劲龙也帮林文轩解释过,但是没有用。这不是幼儿教师一个人的事,而是她们全家的事,幼儿教师是冶炼厂子女,全家都在冶炼厂上班,他们都不敢得罪厂长,也不敢得罪厂长的小舅子。幼儿教师的父母认为,林文轩要么就是一个窝囊废,要么就是太不会做人,别人对厂长的小舅子巴结还来不及,他还要有意跟厂长的亲戚过不去,嫁给这样的人,不仅幼儿教师倒霉,说不定全家人跟着吃亏。如此,林文轩就被幼儿教师甩了。 林文轩和张劲龙一致认为这是江用权惹的祸。 张劲龙咽不下这口气,找人说理,但说不通,因为厂长是江用权的姐夫。再说,拿公家电缆做衣架本来就是不对的,难道还要厂里向你赔礼道歉?还要厂里负责把林文轩的女朋友追回来? 林文轩也咽不下这口气,但是他不说,更没有去找什么人说理,而是整天唉声叹气,极度悲观。 林文轩虽然没有明说,但后悔是写在脸上的。后悔自己根本就不该来冶炼厂,而应该继续参加高考,如果继续参加高考,并且还考上了,那么还能成天跟将江用权这样的人为伍吗?还能在江用权手下混吗?还能受江用权这样的人气吗?所以,林文轩那段时间非常沮丧,非常后悔。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张劲龙还是看出林文轩的痛苦,看出林文轩的后悔。再想想自己又当班长又当先进,还早早地就结了婚生了儿子,而林文轩连个女朋友都黄了。张劲龙就觉得自己对不起林文轩,就觉得自己有责任帮林文轩出这口气。想了,但是比较难做,主要是自己的职位太低,职权太小,只是班长,而且是全厂最差岗位的炉前班班长,实在没有多少权,根本没有“整”江用权的权力。考虑到江用权的姐夫是厂长,张劲龙想“整”江用权几乎成了痴心妄想。 这下该张劲龙后悔了,后悔当初根本就不该拉着林文轩一起背他妈的狗屁“应知应会”,不该把林文轩一起拉进冶炼厂。但是,张劲龙毕竟是张劲龙,他不是林文轩,他不愿意干受气。既不愿意自己干受气,也不愿意看着好朋友林文轩干生气。最后,经过苦思冥想,张劲龙终于找到自己的解决方式——拦路把江用权打一顿。 张劲龙明人不做暗事。他打江用权,根本不是从背后袭击,而是当面袭击;根本不是晚上趁天黑袭击,而是大白天袭击;根本不是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袭击,而是专门挑选厂大门口并且是下午下班人流高峰的时机打他。张劲龙公开地宣称:老子就是为林文轩出气。 张劲龙那天在厂门口当众打江用权的时候,林文轩也在场,其实是张劲龙特意选择江用权也在场的时机动手的。在张劲龙看来,只有他当面把江用权收拾了,让他当众出丑了,才能让林文轩出气,彻底地出气,他自己也才算是对得起林文轩了。 那天张劲龙果然让江用权当众出丑了,因为这江用权平常仗着他姐夫是厂长,他嘴巴大,别人的嘴巴小,所以平常嘴巴是很管用的,但是,一旦动起手来,他根本就不是张劲龙的对手。事实上,当张劲龙明确说明他是为好朋友林文轩报仇之后,还没有等江用权来得及反应,张劲龙一个勾拳已经打在他嘴巴上。 “打人了!打人了!” 第一声可能是江用权自己喊的,后面是谁喊的就听不清楚了。那么多的人,一下子全部围上来,喊的叫的看热闹的和起哄的,连已经走出长门准备上交通车的工人也赶紧掉头跑回来围观,谁分得清是哪个喊什么的。 张劲龙打了一拳之后,并没有收手,也不好意思收手,主要是这江用权平常就蛮讨人嫌,所以这时候张劲龙动手打他,不仅仅是为林文轩出气,也为其他人出气,如此,看热闹的人多,叫喊的人也多,但是真正上前拉架的人却没有。既然没有,那么张劲龙就只好继续打。没有人拉架他怎么好意思自己收手?如果自己收手,那不是显得他没有胆量了吗?所以,张劲龙只好继续打。最后,还是林文轩上去劝阻。 林文轩见张劲龙帮他出气当然高兴,但是后来见张劲龙打了不停手,而且也没有人拉开,他怕出事,所以就上前拉了。 林文轩明明是上前拉架了,并且还是拉张劲龙,叫张劲龙不要打了,但是,后来厂保卫科还是把他和张劲龙一起抓起来了,因为江用权硬是说张劲龙和林文轩两个人打他一个人。 事后人们很难判断江用权当时这样说到底是吃柿子拣软的捏,还是想维护自己的形象,说自己被两个人打倒在地比被一个人打倒在地要好听一些,或者说耻辱要减轻一些,甚至是他也明明知道林文轩并没有打他,而只是拉了张劲龙,但是他认为张劲龙打他完全是林文轩挑唆的结果。所以,不管怎么说,江用权一口咬定就是张劲龙和林文轩一起打了他,并且他的这个讲法得到他姐姐和姐夫的一致相信。既然他姐姐姐夫都相信了,那么厂保卫科当然就彻底相信。 这时候,张劲龙出来帮林文轩证明,证明林文轩其实并没有动手,而只是他一个人动手打了江用权,并说林文轩是出来拉架的。但他的话没有得到保卫科的认可。保卫科说:你们两个本来就是一伙的,你当然帮他说话。 不仅如此,在厂里对这件事情做最后处理的时候,林文轩的处理居然比张劲龙重。理由是:林文轩的态度更差。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考虑到张劲龙一贯表现不错,还是炉前班班长,人缘又好,去年还刚刚被评上先进生产者,所以,对张劲龙的处理就轻一些。 厂里的最后处理结果是:张劲龙留厂察看,林文轩开除出厂。 张劲龙觉得自己好心再次办了一件坏事情,又害了林文轩,于是,只好用仗义表达自己的歉意,他对林文轩说:“察看个鸟。老子们去深圳。” 林文轩劝张劲龙不要冲动。张劲龙说老子早就不想干了,不是为你老子也要辞职去深圳。林文轩见劝阻无效,只能接受现实,跟随张劲龙一起来到了深圳。 或许,在他们的想象中深圳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有没有胆量去捡了。 第四章 第一次被人称先生 深圳确实是遍地是黄金,并且他们刚一到深圳,差点就捡了一大堆黄金。至少他们自己认为差点捡了一大堆黄金。 他们是买硬座来深圳的。 火车进站,张劲松把林轩文推醒。 “到了?!”林轩文一惊。惊醒之后,本能地摸了摸腰。 “到了。”张劲松说。 林轩文不好意思地笑笑。 本来说好的,林轩文睡上半夜,张劲松睡下半夜,但是林轩文上半夜根本睡不着,下半夜却睡过了,害得张劲松一夜没合眼。 林轩文想说什么,比如想说“谢谢”或“对不起”或“不好意思”什么的,但是,张劲松已经等不及了。张劲松要上厕所。林轩文腰上绑着钱,林轩文睡觉的时候,张劲松不敢把他一个人丢下自己去上厕所,所以他一直忍着,忍到火车进站了,叫醒林轩文,他才可以去方便。 张劲松一走,林轩文也急了,也想方便,或许,睡了大半夜,确实需要方便了,或许,受张劲松的影响,本来不需要方便的现在也需要方便了。但是,林轩文必须等着,等到张劲松回来后,有人照看行李了,他才能去。 林轩文在等张劲松。不知道是内急的原因,还是等人本来就显得时间长的原因,给林轩文的感觉是等了很长时间,等到火车都停下了,张劲松还没有回来。最后,当张劲松终于回到座位傍边的时候,满脸通红,一头汗,丝毫没有轻松的样子。 “怎么了?”林轩文问。 张劲松抿着嘴,咬着牙,快速地摇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快下车!厕所门关了,没上成。 林轩文想笑,可笑不出口。毕竟,张劲松是因为他才憋成这个样子的。 越是想快越是慢,给张劲松的感觉是出站的人像做遗体告别,行走得特别慢。一打听,才知道是要查边防证,一个一个地验证,当然慢,比向某个大人物的遗体告别还要慢。好不容易到了出口,张劲松以最快的速度放下行李,对林轩文说:“千万别动,我马上就回来。”说完,象救火一样飞奔而去。 林轩文把几件行李拢到一起,占领一个墙角,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它们,同时,手臂时不时地蹭一下自己的腰。目的是感觉一下那里面的钱还在不在。他只能蹭,不能摸,怕摸了之后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特别是怕引起小偷的注意。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并且注意他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两个人相互使了一个眼神,迅速散开。 “先生,您是从湖北来的吗?” 林轩文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称过“先生”,所以不习惯,不相信是喊他的。可是朝左右看看,没有其他人,只有他自己,知道是跟他说话,于是,赶紧摇摇头,表示不是。 “您看见刚才一个先生在这里等人吗?” 这下林轩文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了,因为车站出口处人太多,按照林轩文的理解,是男性都能够称得上“先生”,比如他自己,比如张劲松,还有那些匆匆走过的芸芸众生,都是可以被称为“先生”的,对方到底说的是哪一个? “麻烦了,”那个人说,“说好了在这里等我的,怎么不在呢?” 林轩文没有接话,但是已经注意这个说话的人了。说话的人也可以说是“先生”,而且是比较年轻的先生。这个比较年轻的先生穿着比较得体,看就是个蛮有身份的人。这时候,这位先生在林轩文行李傍边蹬下来,蹬在地上清理包。一边清理,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下麻烦了,我好不容易带过来,难道还要我带回去?” “什么东西呀?”林轩文问。是忍不住地问。也像是对人家称呼他“先生”的回报。 比较年轻的先生站起来,手里拿了一个像工业二极管一样的电子产品,说:“电视接收器,安装在电视机上,不用天线,什么台都能收到,还能收到美国台。” 此人最后一句话说的比较轻,象是怕旁边的人听见。说着,还特意把自己的嘴巴往林轩文的耳朵旁边凑了凑,仿佛已经把林轩文当成了自己人。 还有这个东西?林轩文是电工,但也没有听说过这东西。也许吧,林轩文想,现在高科技发展快,冒出一两个新产品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再想到在家看电视的时候,经常遭遇雪花点,每次遭遇雪花点,他都要爬上房顶,调整天线的方向,很麻烦的,要是真有这个产品,还确实不错呢。 “多少钱一个?”林轩文问。 “多少钱你也买不到呀。”比较年轻的先生说。 “为什么?”林轩文问。 年轻先生看看林轩文,仿佛是判断一下是不是值得把秘密告诉他,然后又看看周围,象是不想让其他人分享这个秘密。这样如此这般之后,或者是这样考虑了一下之后,把嘴巴进一步凑近林轩文,非常神秘地说:“怕老百姓看了外国电视之后搞自由化。” 林轩文信了,彻底信了。那年头,越是神秘的话人们越容易信。 “那你怎么买到的?”林轩文问。 年轻人左右看看,学着电影里搞地下工作的人样子,凑到林轩文的耳朵边,压着嗓音说:“从那边带过来的。” 说完,年轻人还嘟嘟嘴,示意是从罗浮桥那边带过来的。 “带这么多干什么?”林轩文问。 年轻人象是非常犹豫,不想告诉林轩文,但是又似乎跟林轩文很有缘分,一见如故,不告诉说不过去,最后,终于下了决心,把天大的秘密告诉林轩文:“走私呢,在香港那边五十块一个,在这边要卖一百多。” “能不能卖给我一个?”林轩文问。 “不行,”年轻人说,“我是给别人带的,一百个,正好一万块钱,整数,给了你一个,怎么交货?” 林轩文一想,也是。再说,反正自己刚来深圳,还没有用上电视机,不买也罢。 年轻人走了。好像是到前面找那个等他的“先生”去了。 年轻人刚走,这边就有一个中年人满头是汗地跑过来,找人,找得很急,但是仍然没有找到,于是,先问了一个刚出来的妇女,妇女自然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然后,中年人又过来问林轩文,问他刚才是不是有一个香港人在这里等人。 林轩文已经想到他问的是刚才那个卖电视接收器的年轻人,但是他没有说。不敢肯定。 “什么样的男人?”林轩文问。 “香港人,”中年人说,“穿红t血,提了一个包。” 林轩文已经肯定他问的就是刚才那个年轻人。 “你找他干什么?”林轩文问。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仿佛是不能确定是不是要告诉这个跟他并不认识的陌生人。这样犹豫了一下,大约是病急乱投医吧,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他给我带来一批货,”中年人说,“就是这个货,这边人等着要呢,我订金都收了人家的,你看急人不急人。” 中年人说着,还从身上掏出一个样品,林轩文到底是电工,一看,就知道正是刚才那个年轻人给他看的那个东西! “是不是电视接收器?”林轩文问。 “对呀,”中年人说,“你知道?” 林轩文不想被深圳人看得太没有见识,于是点点头,表示知道。 “你用过?”中年人问。 林轩文想了想,说:“没有。但是我朋友用过。” “你们那里也能买到?”中年人问。 林轩文又想了想,想着该不该说谎,或者是想着怎样说谎。 “也是深圳这边带过去的。”林轩文说。 “那边买多少钱一个?”中年人问。 “一百。”林轩文说。因为刚才那个年轻人已经告诉他了,香港那边每个五十,到了这边,每个一百多。 “不可能的,”中年人说,“我们进货就一百了,一分钱不赚?” 林轩文想想,也是,刚才那个年轻的先生已经说了,一百个正好一万块,那不就是每个一百快吗?既然批发是一百块一个,那么零售肯定是一百多。不过,话已经说出口了,只好把说谎进行到底。 “可能是进货渠道不一样吧。”林轩文说。 “你要是真的能搞到一百块钱一个,”中年人说,“给我,有多少就要多少。” 林轩文摇摇头,表示他搞不到。确实搞不到,他也不是香港人,上哪里搞? “搞不到你说什么?”中年人说。说完,还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走了。 张劲松把林轩文留在出口处,自己快速向对面跑。按照张劲松的理解,所有的火车站都应该是一样的,出站就是一个广场,广场的对面就是厕所。张劲松快速穿过广场,却没有找到厕所,找到的只是中巴车,很多很多中巴车。张劲松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中巴车停在一起,像中巴开会。 张劲松实在是太急了,但是再急,也不能对着中巴车小便呀。张劲松问中巴车边上的一个人,那个人以为他要坐车,热情地把他往中巴上请。张劲松或许是要坐车,但是不能现在就上车,现在他必须先小便,然后再回到出口处,带着行李和林轩文一起来上车。 “好好好,”张劲松说,“谢谢,我还有一个朋友,马上我们一起来上你的车。但是,你先告诉我,厕所在哪里。” 那个人虽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勉强告诉他,厕所在候车室里面。于是,张劲松又掉过头往回跑。 中年男人走了不到一分钟,那个自称是香港人的年轻的先生又转回来了。 林轩文很想告诉他,刚才有一个人找他,想了,但是并没有真告诉他,而是问:“找到没有?” “没有啦。”年轻人说。说着,还明显露出非常焦急的样子。 “那怎么办?”林轩文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啦。”年轻人说。说的是带有香港口音的普通话,像舌头卷了伸不直一样。这种话林轩文知道,电视上听过。 “你再带回去吗?”林轩文问。 “不行啦”年轻人说,“被查出来就惨啦。” 林轩文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你打算把它们卖了?” “能卖掉当然好啦,”年轻人说,“但是这里我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卖给谁啦,弄不好碰上你们大陆公安,惨啦。” 林轩文又想了想,继续试探:“如果现在我找到人来买,你打算多少钱卖?” “哎呀,现在我也不想赚钱了,只要保本了,我按原价卖了。” 林轩文眼珠子转了一转,想着刚才那个中年人说的话,一百块钱一个,给他多少要多少。 “是不是五十块钱一个?”林轩文问。问的目的是进一步确认。 “是啦是啦,就算我白跑一趟啦,好过被海关没收啦。” 林轩文心里一阵激动,早听人说深圳遍地是黄金,果不其然呀!他身上一共一百个,我花五千块钱买来,一转手一万块钱卖给刚才那个中年人,当场不就赚了五千块? 五千块钱林轩文身上还是有的。而且还不止五千,有一万。他们决定来深圳的时候,两个人把这几年的积蓄凑到一起,凑一万。他自己五千,张劲松五千。本来他们是每个人身上揣五千块的,但是临走之前,张劲松的老婆陈小玫不放心,怕张劲松的脾气不好,路上又打架,万一路上又打架了,身上装着五千块钱弄丢了怎么办?或者没有弄丢,但是因为打架被警察抓去了,一搜身,肯定以为他是偷来的,还不没收?所以,为了防止万一,还是把钱全部放在林轩文身上,准确地说是放在林轩文的腰上,并且陈小玫特意用针线缝死。现在如果拿出来五千块钱做生意,一眨眼就赚五千,不好吗?当然,如果这个香港人身上有两百个这种“电视接收转换器”好了,如果有两百个,一下子就赚一万。一万呀!林轩文想到自己在冶炼厂干几年了,省吃俭用,才存了五千块,难道在深圳一天赚的钱比在老家干几年攒的还多? 这么想着,林轩文就晕乎了,就感到深圳遍地是黄金了,感到满世界都是钱了。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伸展双臂,把雪花一样的钞票往自己怀里捞就行。 正在这个时候,张劲松回来了。 张劲松回来的时候,发现林轩文正准备从腰上面往外掏钱,但是还没有掏出来,因为陈小玫的针线活细,针脚密,缝得很结实,所以,这时候林轩文就是想掏钱做成这笔生意也没那么容易。 “你干什么?”张劲松问。 张劲松这样一问,那个年轻的先生就想走,但是林轩文不让他走。 “别走,”林轩文说,“这是我同学,别怕。” 年轻的先生冲着张劲松点点头,表示友好,同时,也有点难堪。 林轩文把情况跟张劲松大致一说,张劲松问那个年轻的先生:“你真的五千块钱卖给我们?” 年轻的先生听了先是一愣,然后马上眼睛一亮,说:“细啊,细啊,反正我也不敢带过关啦。” “如果你卖给你要等的那个人,是不是一万?”张劲松问。 “细啊,细啊。”年轻的先生说。 “这样你不是吃亏五千块钱吗?”张劲松继续问。 “细啊,细啊,没有什么办法的啦,好过被海关没收的啦。”年轻的先生说。 “好办,”张劲松说,“我们帮你把你要找的那个人找到,找到之后,你就可以按一万块钱卖给他了。” 年轻的先生不说话,好像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你必须给我们提成,不多,只提成一千块,行不行?”张劲松说。 张劲松这样一说,年轻的先生更没有反应了,像是突然之间听不懂中国话了。 年轻的先生虽然反应不过来,林轩文却反应过来了。林轩文想,对呀,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个中年人,如果找不到,我花五千块钱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疯了?如果能找到,赚一千也好呀,白捡的呀。 “算啦,算啦,很麻烦的啦。”年轻的先生说。说着,就走了,而且走得很快,一眨眼就消失在茫茫的人海当中。 “哎,你别走呀,我们帮你找呀,我们能找到呀!保证找到呀!”林轩文喊。 “别喊了,”张劲松说,“差点上当。” 林轩文愣了半天,使劲晃了一下头,清醒过来。脸红。后怕半天。不好意思地对张劲松说:幸亏你回来地及时。 张劲松没有说话,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万块钱早晚要出事。出什么事呢? 第五章 深圳是南洋? “先找个招待所吧。”林轩文说。林轩文这样说,当然是从张劲松的角度考虑,考虑到张劲松其实是一夜没睡,现在需要休息。 “不行,”张劲松说,“先去银行。” 张劲松说得很坚决。既然他已经预感到这一万块钱要出事,当然还是先把它存到银行里放心。 林轩文见张劲松态度这么坚决,又想到自己刚才差点坏事,这时候只好听从张劲松的意见,先去银行,只是心里内疚,觉得是自己闹得张劲松没有办法休息了。 从火车站到银行并不远,站在候车室门口的台阶上,他们就远远看见南洋商业银行的巨大招牌。 南洋商业银行?张劲松只知道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和中国银行,怎么深圳还有一个南洋商业银行?深圳是南洋?管他呢,反正是银行就行。 两个人携着行李,沿建设路向北走,或者说向远远看得见的南洋商业银行走。 张劲松的旅行包下面有小轮子,是去年当了先进生产者,厂里奖励的。当时厂里奖励给他这个旅行包的时候,他还不高兴,骂牢骚话,说老子们是工人,反正也没有出差的机会,要这个鸟包干什么?还不如直接发钱算了。还说是不是那些狗干部们自己想要包,就给老子们也发包?说得当时几个当了先进生产者的工人都点头。没想到这才半年呢,这带轮子的包果然就发挥作用了,仿佛厂里当时主张发这种包的那个干部有特异功能,知道这些先进生产者当中有人要被留厂察看,并且察看之后就会下海,下海了,这包就派上用途了。 这时候张劲松拖着这种带轮子的旅行包,充分享受了去年当先进生产者带来的好处,不累,一边走一边还有心情欣赏建设路两边的风景。林轩文则没有这个福气,他不是先进生产者,所以厂里没有奖励给他这种带轮子的旅行包,现在他比较费劲,肩上斜挎一个背带式旅行包,手上提着一个编织袋,编织袋的提手比较细,所以勒得他手都红了。 “先生要住宿吗?”一个小姐热情地招呼着张劲松。张劲松摇摇头,继续前进。 “先生吃饭吧。”一个大姐客气地招呼着张劲松。张劲松礼貌地摆摆手,表示不吃,谢谢。 “先生,要不要按摩?好漂亮的小姐吆,今天刚从北方来。”一个看不出是小姐还是大姐的女人扭动着身腰和屁股对张劲松说。所谓看不出是小姐还是大姐,是因为这个女人看上去像大姐,至少从脖子上的赘肉看是大姐,但是穿的衣服化的妆以及说话的语气和扭动的身体又像小姐。 张劲松自然不会跟她去按摩,而是继续往前走。但是,这毕竟是一件新鲜事,所以张劲松虽然没有跟她去按摩,还是回头对林轩文笑了一笑,是那种只有男人才能意会地笑。这回头一笑,就发现了问题,张劲松发现林轩文已经龇牙咧嘴满脸是汗地落在了后面。 “来,”张劲松说,“你拖这个。” “不不不,我能行。”林轩文说。 张劲松不跟他讨论他能行还是不行的问题,把带小轮子的旅行拖包交给林轩文,自己伸手取过林轩文手上的编织袋。 “他妈的,还不轻呢。”张劲松说。说着,也不提了,干脆右手一使劲,左手一托,把编织袋悠到自己的左肩上,大步向前。 说来也怪,自从张劲松扛上林轩文的编织袋后,他走路安实了,喊吃饭的,留住宿的,还有扭着身子请他按摩的,一个也不找他了。以前他只知道以貌取人,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以行李取人。 路上是安实了,但是到了南洋商业银行门口却麻烦了,刚一进门,就被一位穿着讲究的先生拦住,说这里不让休息。 林轩文怕张劲松发火,赶紧抢在前面说话,说:“我们不是休息,是存钱。” “存钱?”那个穿着讲究的白白净净的先生问。 “存钱。”林轩文说。 林轩文在说话的时候,张劲松一直瞪着眼看着那个白白净净的先生,像狮子扑食之前先要做准备一样。 “请问是人民币还是外币?”白白净净的先生问。问的口气明显客气一些。 外币?张劲松心里想,老子们也不是华侨,哪里有什么外币? “人民币。”林轩文说。说得也比较客气,脸上还堆着笑。 那位先生不说话,跨出去一步,走到门口的台阶上,用手一指,说:“那边。” 林轩文已经跟着他退回到门口,顺着这个先生的手看过去,果然看到工商银行那熟悉的标志,跟家乡的工商银行标志一模一样,像是在异地他乡碰到了熟人,顿时感到一阵亲切。 钱存进了银行,张劲松心里踏实不少,这才感到眼睛睁不开,要睡觉。两个人赶快找旅馆。一看门面漂亮的,富丽堂皇的,当然是敬而远之,但周围也实在找不到门面不漂亮的旅店。想问人,问附近有没有便宜一点的招待所,但是深圳人仿佛是外国人,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普通话,还没有等他们说完,马上不是摆手就是摇头,表示他们听不懂,或者表示他们不知道。这还算是礼貌的,如果遇上不礼貌的,没有等他们张口,马上就绕开走,躲着他们,把他们当作麻风病人一样,根本就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张劲松想了想,觉得这样不行,必须想点办法。于是,他打起精神,让林轩文照料行李,他自己把衣服整理利索一点,头发也向后理清爽,瞅准一个看上去有点教养,但是年龄和经济状况跟他们差不多的男人,迎上去,学着深圳人喊“先生”,而不是像他们在家乡那样称“师傅”,上前问路。 “先生您好!”张劲松说,说着,还别出心裁地亮出自己带在身上的湘沅有色金属冶炼厂工作证,“我们是刚从湖南来的,能帮个忙吗?” 被问的这个“先生”刚才还心不在焉,低头走路,现在猛然发现面前一个红本子,根本不会想到在深圳的大街上谁还会拿内地一个小地方的工厂工作证来显示身份,一定以为是碰上便衣警察了,或者是碰上了国家安全部的什么人,吓得一激灵,马上停下,惊恐地问:干什么? “问路。”张劲松说。一边说,一边收起工作证,知道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基本完成。 “问什么路?”对方问。 “是这样,”张劲松说,“我们想找一个便宜一点的旅社,不知道哪里有,想打听一下。” 对方的表情已经由惊恐该为疑惑。 “便宜到什么程度?”对方问。 “越便宜越好。”张劲松说。 对方更加疑惑,但显然已经不惊恐了,思维也趋于正常。 “几个人?” “两个。”张劲松说。说着,还指一指等在街边的林轩文。对方顺着张劲松的手臂看过去,看见林轩文正远远地对这边点头哈腰,像是打招呼,也像是电影上汉奸见到日本鬼子。 “你们规定报销多少?”对方问。 “报销?”张劲松不明白。 “你们出差不报销住宿费吗?” “出差?”张劲松说,“不,我们是来找工作的。” “你们也要找工作?” “我们怎么就不能出来找工作?”这下该张劲松糊涂了。 “我还以为你们是执行任务呢。”对方说。 张劲松这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重新掏出工作证,递给那个人,那个人看了也哈哈大笑。 “这样吧,”对方说,“我也是来找工作的,如果不嫌弃,跟我走,我住的那个地方就很便宜,招待所,二十块钱一天。” “好,越便宜越好。”张劲松高兴地叫起来。 路上,对方告诉张劲松,他叫赵一维,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新疆克拉玛依油田,实在不适应,把关系丢在人才交流中心,来深圳碰运气,没想到运气没碰到,霉起倒沾上了,钱包丢了。 “是丢了还是被人偷了?”张劲松问。 “不知道。”赵一维说。 “没关系,”张劲松说,“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 林轩文听了没说话,想提醒张劲松对陌生人不要太热情,但是当着赵一维的面,也不好说,只能干咳嗽一声,算是提醒。 第六章 粮食旅店三结义 林轩文的提醒并非多余。事实上,赵一维的来历并非像他自己说的那么简单。不错,他是大学毕业生,是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新疆克拉玛依油田工作,但关于他的辞职,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实在不适应”这么简单,而是有更复杂的背景。 那一年,克拉玛依市教育局为欢迎上级领导,组织几百名中小学生在友谊馆剧场举办“专场文艺演出”,期间,因舞台纱幕太靠近光柱灯被烤燃而引起火灾。当燃烧的火团不断地从舞台上空掉下时,教育局的领导出来叫住学生们:“大家都坐下,不要动!让领导先走!”学生们很听话,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动;等领导们都从第—排撤退到最后一排的出口处“先走”了之后,教师才开始组织学生撤离,但此时电灯已全灭,大火已蔓延到剧场四周,唯一的逃生之路已被熊熊火焰堵住!结果,当场烧死323人,并导致132人烧伤致残,死者中有288名天真可爱的中小学生。而领导们当时的位置离火源最近,离逃生门最远,却全部“奇迹般”地无—人伤亡,并且走出剧场门口时还个个衣冠楚楚,面不改色心不跳! 赵一维当时在克拉玛依政府部门工作,他的一个同事的女儿就是那323名学生中的一员。小女孩是美人胚子,和她母亲一样漂亮,而她母亲是赵一维幻想对象,可一场大火,漂亮的女孩走了,美丽的母亲疯了。大家个个悲痛,人人义愤。“让领导先走”也成了大家的口头禅。赵一维更是悲愤交加,奋笔疾书,写道:“领导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怎么就没有一个抱上一个孩子一起出去呢?在国外,遇到这种事情,肯定是让妇女儿童先走,在中国,怎么就完全颠倒过来了呢?!是我们中华文明的千年传统出了问题,还是我们现在的执政党所奉行的意识形态出了问题?怎么我们的‘人民公仆’总是凌驾于他们的‘主人’之上呢?《求是》杂志不是标榜‘实事求是’吗?你们能不能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发表我这篇文章,或者你们走下圣坛,亲自来克拉玛依一趟,看看事实,自己写一篇真实的报道?” 赵一维的文章是向《求是》杂志投稿的。可文章并没有在该杂志上发表。当然,也没有退稿,而是遭到安全部门的调查。先是秘密调查,搞得很神秘,最后才与他正面谈话,问他这篇文章除了向《求是》杂志投稿之外,还向什么地方投寄了?有没有向外国投寄?特别是有没有向美国之音投寄?向英国bbc投寄等等。还问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什么人与他一起策划了这篇文章等等? 明明是自己写了一篇投稿文章,怎么就成了与人共同“策划”了呢? 完了。赵一维知道自己完了。至少政治生命完了。所以,赵一维才被迫离开政府机关,被迫离开克拉玛依,来到深圳;所以,刚才张劲松一亮红本子,才把赵一维才吓得不轻。 这时候赵一维已经从惊恐中走了出来,把张劲松和林轩文带到了招待所。 这个地方叫粮食招待所,听上去这个地方不是招待人的,而是专门招待“粮食”的,难道深圳人称客人为“粮食”?张劲松想,那不是要吃人吗?一问,才知道,这个地方原来属于粮食局的,但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已经逐步取消了粮食限量供应制度,特别是深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已经完全没有粮店了,深圳人要买粮食,直接在商店里面买就可以,不管是超市还是小卖部,凡是买日用品的地方基本上就有粮食买。想想也是,粮食不就是最常用的日用品吗?如此,按照计划经济体制设立的粮食系统基本上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虽然没有存在的价值,但是粮食系统还存在,原来属于粮食系统的国家职工还存在,这些人还要活,怎么办?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原来的粮站改成招待所就是“神通”之一,这种由粮站改成的招待所叫做“粮食招待所”,可见,人们一方面讨厌旧体制,一方面还是非常怀念那种体制的。 不知道是位置偏僻的缘故,还是原来粮站的职工根本就不会经营招待所的缘故,总之,粮食招待所的生意并不好。赵一维住的是一个三人房间,有三个床位,但是在张劲松和林轩文他们到来之前,一直是赵一维一个人住,另两个床位空着。浪费。 “我们三个人住,能不能只收五十块钱一天?”张劲松问。 “不行,”女职工说,“我们这是国营单位,也不是私人旅店,怎么能跟你讨价还价?” 女职工说得理直气壮,特别是说到“国营单位”这几个字的时候,眉毛还特意向上扬了一扬,显得非常自豪和有底气。 林轩文示意张劲松算了,也不在乎十快钱,跟她废话那么多干什么。但张劲松不甘心,想了想,又掏出刚才吓唬赵一维的红本子,递给女职工,说:“我们也是国营单位的,都是给国家省钱,为国家节约。怎么样?商量商量。” 女职工认真地看了红本子,并且把红本子上盖着半截钢印的照片与眼前这个人进行对照,最后,像是凭着《国际歌》那熟悉的旋律找到了自己的同志,态度大有好转,至少没有刚才那么傲慢了,耐心解释:“不行,不好开票。” 张劲松朝两边看看,小声说:“按两个人开票,开四十,但是我按五十给你。” 女职工脸上紧张了一下,也朝周围看看。 “没关系的,”张劲松说,“万一遇上检查什么的,我们就说只有两个人,另外一个人是朋友,来看我们的,不在这里睡觉。” 女职工还有点犹豫,张劲松又鼓励了一番,并且林轩文和赵一维也加入鼓动者队伍。一个中年女人显然经不住三个年轻男人的劝,最后,女职工说:“我是看大家都是国营单位职工,照顾你了,但是,你们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实在顶不过了,就说他是刚来的,还没有来得及补办。” 女职工说的那个“他”,当然就是林轩文,仿佛林轩文好欺负,可以当黑户。这时候,黑户林轩文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口一个没问题,终于让女职工接受了张劲松的建议。 住下之后,趁林轩文上厕所去,赵一维向张劲松开口,问能不能借十块钱给他。 不就十块钱嘛,张劲松想,就算是被骗了,也无所谓,再说赵一维这个样子也实在不像骗子。 张劲松掏出二十块钱,给赵一维,问够不够。 “够了,”赵一维说,“打个长途电话足够了。” “打长途?给谁?”张劲松问。 赵一维脸上难堪了一下,说:“给我妈妈,让她赶快给我寄钱来。” “你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张劲松问。 赵一维叹一口气,没有说话。 张劲松又拿出五十,给赵一维。赵一维不要。 “算借你的。”张劲松说。 赵一维满脸通红,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感动的,搓搓手,双手接过五十块钱,说:“放心,等我妈妈寄来的钱一到,我马上就还你。” 正在这个时候,林轩文进来。林轩文正好看见赵一维伸手接钱的动作。 林轩文皱皱眉头,没有说话。 在以后的几天里,赵一维的主要工作就是天天盼望着妈妈能赶快寄钱来,粮食招待所的那个女职工已经被他问得不耐烦了,说:“放心,我们要你的汇款单没有用,必须拿你的身份证才能把钱取出来。” 赵一维自然是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身上没有钱实在受罪,连招待所的门都不敢出,天天躲在房间里吃方便面。 赵一维确实是天天吃方便面,期间张劲松和林轩文出去吃饭的时候,还特意喊他两次,但是赵一维一方面说谢谢,不去,另一方面诅咒发誓,说他最喜欢吃方便面,不喜欢吃饭。 这一天张劲松和林轩文又从外面回来,赵一维像久别的亲人一样立刻迎上来,热情地请他们出去吃饭。 “你不是只喜欢吃方便面吗?”林轩文问。 “我妈寄钱来了!”赵一维说。听起来好像是所答非所问,但张劲松和林轩文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赵一维真不小气,那天他请张劲松和林轩文吃的饭是张劲松他们来深圳这些天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不仅菜饭够量,而且还要了酒,搞得林轩文非常不好意思。三人喝着酒,赵一维掏出一百块钱,还张劲松,张劲松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林轩文已经代表他表态了,说大家朋友一场,谁还没有一个难处,区区几十块钱,算了。 “亲兄弟明算账,借的钱是一定要还的。”赵一维说。 张劲松想了一想,接过来,然后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找出三十块钱还给赵一维,赵一维自然是不要。 “那不行,”张劲松说,“既然是明算账,那么就要算清楚。” 赵一维拗不过,只好收了。 赵一维问张劲松他们这些天忙什么。张劲松说,想看看有什么事情可以做。赵一维又问,不是说去找工作的吗?张劲松停顿了一下,看看林轩文,然后对赵一维实话实说。 “我们跟你不一样,”张劲松说,“我们没有文凭,找不到好工作,但是又不甘心像农民一样去打工,所以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生意做。” 赵一维听了之后,想了一下,说:“能自己当老板当然好,但是最好能先打工。” “为什么?”林轩文问。 张劲松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从眼神看也是这个意思,问赵一维为什么这么说。 “人生地不熟,”赵一维说,“一边打工可以一边熟悉这里的环境和风俗习惯,这样风险小一些。” 张劲松不说话,他在想,想着赵一维讲的或许有道理。 “不过也不一定,”赵一维说,“如果确实有好生意,当然不要放弃机会。其实深圳是个移民城市,基本上没有排外现象,边干边摸索也可以。” 听赵一维这样说,张劲松的眉头舒展了一些,举起杯子,说:“借你吉言,干!” “干!”赵一维说。 “干!”林轩文说。 三个人搞得象桃园三结义。 第七章 老乡的义举 这几天赵一维躲在粮食招待所里面吃方便面的时候,张劲松和林轩文一直在湘妹子餐馆吃饭。当然,吃得比较简单,简单到一人一份快餐。 湘妹子是一个非常小的餐馆,不正规,用的是临时性建筑,具体地说,就是在一个建设工地围墙上开了一个口子,把本来作为工棚的临时性建筑简单地改造了一下,就成了一个小饭店。这个建筑工地不知道什么原因停工了,而且从外表上看好像永远没有开工的样子,里面杂草丛生,开挖的那个大坑里面已经积了不少水,俨然成了一个鱼塘,时不时地还能看见一两个小朋友拧了鱼竿在周围晃荡。工程停工对发展商和施工单位无疑是坏事情,但是对于这个湘妹子餐馆说不定还是好事情,因为这样,它就可以继续开下去。 张劲松和林轩文选择湘妹子餐馆吃饭,首先是因为它离粮食招待所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湘妹子”的名称对他们有一定的吸引力,一看就是老乡开的。在家乡的时候,张劲松和林轩文都没有意识到湖南人是自己的老乡,但是,来深圳后,这种意识产生了,特别是这个小饭店的老板娘知道照顾自己的老乡,每次张劲松和林轩文来吃饭,老板娘多少都要给一点照顾,比如悄悄地免费端上一碟泡辣椒,或盛一碗汤给他们,虽然一小碟辣椒或一碗汤值不了几个钱,但让张劲松和林轩文亲切不少。时间一长,大家竟然相处得像朋友。 这一天张劲松和林轩文回来得比较早,店里面还没有什么生意,于是,二位在吃饭的时候,老板娘主动凑上来聊天。问他们原来在老家是做什么的,现在住在哪里,来深圳有什么打算等等。张劲松和林轩文当然是如实相告。 “可惜了。”老板娘说。 “可惜了?”张劲松问。他不知道老板娘为什么要说可惜了,谁可惜了。 “可惜了,”老板娘说,“你们俩好歹还是国营大厂的工人,高中毕业,如果去打工,跟那些没有文化的乡里人一样,不是可惜了?” 老板娘这样一说,张劲松和林轩文还真觉得自己可惜了,不仅可惜了,而且吃亏了,仿佛自己是一件好东西却差点被贱卖了一样。 “有什么办法呢?”张劲松说,“高不成,低不就。要是应聘管理岗位,至少要求大专毕业,如果是普通打工岗位,还真有点不甘心,所以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 “你们没有想着自己做老板?”老板娘问。 老板娘这样一问,算是问到张劲松和林轩文的心里。两个人眼睛一亮,相互看了一眼,又一起看着老板娘,仿佛老板娘脸上就写着答案。 老板娘虽然给自己的小饭店起了一个叫“湘妹子”的好名称,但是她自己显然已经过了“妹子”的年龄,怎么看也是三十开外的人了,好在三十开外正当年,比二十几岁的女人更具有生育能力,按照佛洛伊德的理论,既然更有生育能力,那么就是更能引起异性与之交配的欲望,也就是更性感。这时候,老板娘见张劲松和林轩文眼睛发亮,她的脸上也跟着活泛起来。 老板娘说:“你们在国营大厂干了这么多年,多少也会有点积蓄吧?不如我帮你们跟工程队说说,在我旁边再给你们隔出一间,也开一个小饭馆,保证比打工好。” 张劲松和林轩文自然像见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两个人互相看看,眼睛里是禁不住的喜悦。 “再开一个饭店不影响你这里生意?”林轩文问。 “不会,”老板娘说,“饭店这生意很怪的,单独一家生意还不如几家连在一起好。” 张劲松和林轩文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以前不做这一行,没有注意,现在经老板娘一提醒,还真是这么回事,买东西的人都喜欢往店多的地方跑,吃饭的人也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 “行么?”张劲松问。 “不是老乡吗?”老板娘说,“行不行我帮你问问看。” 老板娘还告诉他们,这个工程是湖南三建承建的,都是老乡,好说话。 “要花多少钱?”林轩文问。 “花不了多少钱,”老板娘说,“关键是要打点一下工程队的人,另外就是把现成的工棚隔一下,对外开一个口子,再买点家什,简陋一点,合在一起差不多一万多块吧。” 林轩文看看张劲松,张劲松脸上露出难堪,说:“我们……我们没有带那么多钱。” “差多少?”老板娘说,“要是差得不多,我就先帮你们垫上。” “那怎么好意思。”张劲松说。 “嗨,”老板娘说,“不是老乡嘛,再说反正你的店开在这里,我还怕你跑了?” 林轩文已经激动得脸通红,张劲松则想,有这样的好事情?难道老板娘看上我们了?看上我不行,我有老婆,那么是看上林轩文?可她比林轩文大那么多啊。 “我们有一万。”林轩文实话实说。 “差不多了,”老板娘说,“剩下的我帮你们垫上。” “这个……这个……”林轩文感动得结巴了。 “那就太谢谢了!”张劲松说。 “先不要谢,”老板娘说,“还不一定行,我先帮你们问一下。” 虽然这个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张劲松和林轩文已经提前进入兴奋状态,想着如果真的能在深圳开一个饭店,哪怕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饭店,也不管赚钱多还是赚钱少,起码听起来爽多了。他妈的,不是开除吗?不是留厂察看吗?老子们不鸟你,到深圳来了,到深圳当老板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张劲松和林轩文干脆不去找工作了,而是光顾于各种各样跟湘妹子餐馆差不多大的小饭店,光顾的目的不是吃饭,而是考察。一想到当初只有干部才能用的“考察”这个词,俩人就多少有点激动,感觉自己也是个人物了。 他们只考察小饭馆,不敢考察大饭馆,因为大饭馆离他们太遥远。考察的结果证明老板娘的建议非常可行。在深圳开饭店,特别是在湘妹子餐馆附近开湘妹子这样的小饭店,生意非常好,单就是买快餐,一份快餐五块至八块,一天下来营业额也有千把快,一个月三万块,对半的毛利,做得好,当月就能收回投资。但是,正因为如此,餐馆的转让费也相当的惊人。如果不是自己开口子隔工棚,而是要转让现成的餐馆,哪怕是像湘妹子这样的一个不像样子的小饭馆,转让费都在三四万。两个人盘算了一下,如果老板娘真的能说服施工单位让他们俩在湘妹子旁边再建一个“湘牙子”餐馆,让他们一万块钱就能开一个小饭馆,那么这位老乡真是帮了他们的大忙了,或者说,对他们来说也真是奇迹了。 但是,奇迹并没有发生,过了两天,老板娘非常抱歉地告诉他们:不行,要价太高。 两人不明白“要价”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给三建这些人的好处。”老板娘说。 老板娘这样一说,他们马上就明白了。明白要价就是打点费用。 “多少?”张劲松问。 老板娘没有说话,而是伸出两跟手指,就像电视上阿拉法特表示“胜利”的那个手势,但是,老板娘做这样的手势并不是表示“胜利”,而是表示“两万”。 “两万?!”林轩文问。 老板娘点点头。 林轩文看看张劲松,张劲松脸上没有表情,似乎这个结果是他预料之中的,两万加上原来说的一万多,正好三四万,与市面行情基本吻合。 老板娘一个劲地表示抱歉,说是她没有办好事情,白白耽误张劲松和林轩文的时间了。 “怎么能这么讲呢,”张劲松说,“我们谢谢你还来不及呢。说实话,这两天我们也没有闲着,摸了一下行情,是这个价,就是给人家两万块钱,也还是算便宜的,像这样的市口,怎么样也要三四万块。所以,不怪你,怪我们,怪我们没有钱。” 老板娘听了这话当然高兴,顿时觉得张劲松是个知好歹的人,于是,激情之下,说:“要不然这样,我把这个店先给你们做,然后我再找他们,我重开一个口子,我看他们敢向我要两万!” 老板娘这个义举也深深地感动了林轩文,林轩文一个劲地说:“那怎么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 “转让费多少?”张劲松问。张劲松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张劲松这样一问,林轩文也清醒不少,回到现实当中。 “不瞒两个大兄弟,”老板娘说,“如果是别人,至少四万,但既然是你们,是老乡,又这么熟悉了,将来还要做邻居,两个大兄弟又是这么实在人,如果你们想要,三万。” 张劲松知道这确实是优惠价。 “但我们手上只有一万呀。”张劲松说。 “是少了点,”老板娘说,“帮人帮到底,店你们先接过去,差的两万块打一张条子,从你们的营业额当中还给我,每天提三百,两个月就差不多了。但是,一万实在是太少了,你们想办法多少再凑一点。” 张劲松和林轩文的中心工作一下子转移到筹钱上。俩人挖空心思,该想的主意差不多都想了,还想不起来从哪里能筹集到钱。 林轩文一共就这么多钱,全部带来了,除了他们俩合起来的那一万块钱之外,还有就是身上这七八百块钱,但是这七八百块钱经过这些天乘火车住旅馆还有吃饭,已经剩下的差不多不到一半了,无论如何达不到老板娘说的那个“一点”的标准。想找父母要,实在开不了口。林轩文的父母都是小学教师,很要脸的,本来林轩文没有考上大学,已经让父母丢脸了,后来又被冶炼厂开除,弄得父母几乎不想认这个儿子,现在怎么可以再开口要钱?再说,做小学教师的父母本来就生活拮据,还要负担一个上大学的弟弟,这时候即便有心帮他,估计也实在无力。 张劲松家里其实还有一点钱,张劲松是炉前工,炉前工学徒期短,当年定级,一定级就是二级工,所以张劲松的工资比林轩文高,加上炉前工补助高,灰尘补助、高温补助、夜班补助加在一起差不多就是半个月工资,奖金也高,所以当初在冶炼厂的时候,张劲松的收入比林轩文高,而且张劲松毕竟是双职工,所以家庭实际存款不止五千,当时看着林轩文带五千,他也就带了五千,如果当初林轩文带了六千或者是七千,张劲松也能拿出这么多。但是,这只是可能性,不代表现实性,现实情况是他老婆陈小玫根本就不同意他辞职下海,为了这个事情,俩口子还吵了一架,要不是张劲松自知亏理,差点就动手打起来,所以,就是这五千块钱,陈小玫也是不同意的,如果现在还要小玫把家里最后的老底子全部兜出来,她能干吗? 张劲松往家里打电话。那时候他们家根本就没有电话,所以,所谓的“家”只能是厂里,厂里转到车间,车间办公室的人不愿意跑到下面喊,于是张劲松在电话里面骂,张劲松一骂,对方软了,不敢说话,车间主任把电话要过去,一听是张劲松的,热情得很,一面批评小伙子不该对老师傅不尊敬,并让他赶快下去叫陈小玫,一面跟张劲松聊天,说刚才这个小伙子是才分配来的大学生,不知道天高地厚,还问张劲松在深圳干得怎么样。张劲松跟车间主任认识,主任姓吴,叫吴昌业,比张劲松大一拨,文革之前最后一批大学生,正儿八经地上了一年大学之后,就参与串联,其实并没有上到学,但是在当时的冶炼厂,也算是承前启后的一代知识分子,关键是去年他还当上了先进工作者,与张劲松的先进生产者差不多,一起上了光荣榜,又一起开了一天的表彰大会,一起吃饭,自然就认识了。这时候张劲松听主任这样热情,当然就没有什么火气了。不但没有火气,而且也表现出一定的热情,不过,他没有敢说自己在深圳并没有找到工作,现在想开一个小饭店,而是说很好,深圳很好,他自己干得很好,比在冶炼厂干的好多了。吴昌业听他这么说,更加客气,说深圳是好,小平同志已经发表南巡讲话了,深圳马上就要迎来新一轮的大发展,并且说将来有一天张劲松在深圳发了大财了,不要忘记哥们等等。张劲松虽然人在深圳,但是并不像主任那样天天看报纸,所以还真不知道什么小平同志发表南巡讲话这码事,正在想着怎么应付吴昌业说的话,陈小玫已经来了。陈小玫一来,就等于帮张劲松解了围,因为主任马上就把电话交给陈小玫。 张劲松在电话里面把情况跟老婆简单地说了,说自己打算跟林轩文一起开一个饭店,钱不够,让她多少再从家里寄一点过来。 陈小玫不说话,脸涨得通红,这时候看看主任,言欲又止。主任到底是主任,善解人意,这时候主动出去,并且把那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也叫出去。 吴昌业他们一走,陈小玫就说话了。陈小玫说:“不行。我真不知道你跟那个林轩文是什么交情,为了他打架,又为了他挨处分,现在还为了他下海,就是要合伙开饭店,两个人二一添足五,他出多少,你出多少,凭什么要你多拿?” “说这个话没有用,”张劲松耐着性子说,“他实在没有,我就是把他杀了他也没有,你说怎么办?” “他没有,你有?”陈小玫说,“你不要以为家里这几千块钱是你的。我告诉你,这钱应该是我的了,你那一份你已经拿走了。” “什么你的我的?”张劲松说,“我们俩离婚了?” “离婚就离婚,你吓唬谁呀?” “我没有说离婚。” “你刚才还说了,怎么转眼就不敢承认?” “我没有说。” “你说了,”陈小玫说,“你就是说了!离婚!不离婚你就不是人!” 说着,陈小玫哭起来。陈小玫哭着说,以前是两个人拿工资三个人过,现在是她一个人拿工资两个人过,你不说寄钱回来养儿子,还要从家里往深圳拿钱,还让不让我们娘俩过日子? 张劲松知道要钱是不可能的了,只好说:不给算了。说完,把电话撂了。 第八章 乐极生悲 由于实在筹不到钱,张劲松和林轩文搞得都不好意思去湘妹子吃饭,换句话说,就是不好意思去见老板娘。张劲松甚至理解当初赵一维为什么说他差点都想到去偷了。看来,人被逼急了,确实容易产生一些希奇古怪的想法,这几天张劲松见着那些开着高级轿车把钱根本就不当钱的大款,真想上去抢一把。当然,这些念头只是在头脑中偶然闪一下,闪的目的也就是自己为自己解气,并不是真的想这么做。 张劲松和林轩文不敢去见老板娘,老板娘却找来了。老板娘知道他们住粮食招待所,想找总是可以找到的。 “哎呀,我可把你们找到了。”老板娘说。 张劲松不好意思地干笑,林轩文则慌忙倒水。 “我已经对工程队说好了,”老板娘说,“说既然他们要恢复开工,人就会来很多,我一个小饭店肯定忙不过来,所以,我要把这个小饭馆给我表弟做,我自己在旁边再搞一个大的,他们同意了。” “是嘛!”林轩文高兴地叫起来,几天的烦恼似乎一扫而光。 “记着,”老板娘说,“如果别人问起来,你们就说是我的表弟。” “那是,那是。”林轩文说。 “可是,”张劲松说,“我们实在没有筹到钱。” 张劲松这样一说,林轩文的热情也就被一瓢凉水从头浇到脚。 “什么钱不钱的?”老板娘说,“你们不是有一万块吗?先给我,剩下的钱以后再说。不过我有话在先,你们千万不要跟我抢工程队的生意,我就是怕别的人来接手之后跟我抢生意,所以才给你们的。” “一定,一定。”林轩文说。说得像表决心。 “我们听大姐的,”张劲松说,“大姐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这样,”老板娘说,“工程队经常有一些吃请和被吃请的事情,原来这个地方太小,没有场面,做不成,所以我要搞大点的,这个生意你们不要跟我抢。外面快餐的生意归你们做,我不跟你们争,大家说好,行不行?” “行!”张劲松和林轩文异口同声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张劲松问。 “你们今天把一万块钱先给我,明天湘妹子的收入就算你们的,我明天一大早就请人来重新开口子,动工。” 说着,三个人一起去银行。 在去银行的路上,张劲松和林轩文果然看见本来死气腾腾的工地上已经开始有活的气象,各种大型机械已经往里面开进,确实像老板娘说的,马上就要开工了。联想到电话里面车间主任吴昌业说到的邓小平南巡讲话,深圳又要迎来新的发展,张劲松顿时感到自己的春天提前到来了。 拿到钱之后,老板娘把一串钥匙交给张劲松,说:“从现在开始,湘妹子就是你们的了,我还要去落实明天开工的人。” 说完,老板娘风风火火地走了,去落实明天帮她开工的人去了。 老板娘一走,张劲松和林轩文突然就安静下来,刚才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很热闹,热闹的根源在于老板娘不断地说话,他们两个当听众,思路不知不觉地跟着老板娘的话走,现在老板娘一走,他们俩角色还没有调整过来,还在继续当听众,但是已经没有人说话了,所以场面一下子就冷了。 突然,张劲松有点不对劲的感觉,至少,老板娘应该跟我们到湘妹子去当面移交吧? “我们快去看看!”张劲松说。 林轩文不理解张劲松为什么走得这么急。本来他以为只有他自己心急,急着想看到已经属于他们自己的餐馆,没有想到张劲松比他还着急,走得这么快,搞得林轩文都有点跟不上脚步。 本来并不远的路程,现在也觉得特别的长。 张劲松和林轩文赶到湘妹子餐馆,门根本就没有上锁,是开的,小餐馆里乱七八糟,像是刚刚被人抄家一样,原来里面惟一值钱的一个冰柜也已经搬走了,留下的空地比其他地方更脏,尘土、废纸还有塑料袋。 “哎,”林轩文说,“老板娘怎么把冰柜搬走了?三万块转让费当中应当包括冰柜吧?” 张劲松则不说话,眉头紧锁,脸上比林轩文严峻。 这时候,门口来了两个人,两个戴着安全帽的人。虽然戴了安全帽,但并不像出苦力的,因为身上的衬衫洁白平整,还是名牌金利来。其中一个严厉地说:“怎么还没有搬走?我再说一遍,不管你们搬走不搬走,明天早上我们肯定是要封墙!” “怎么回事?”张劲松问。 “什么怎么回事?!”那人说,“我讲了多少遍了?不是我们为难你们,这是我们复工的条件之一,要是这个围墙还不封上,就不允许我们重新开工。谁收了你们好处你们找谁,不管我们的事情。你们看看清楚,我们是中建三局的,不是原来的湖南三建。” “我们……”林轩文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我们刚刚接手这个餐馆,还没有营业呢,怎么就要封门?”张劲松说。 “刚刚接手?上当了!又一个上当了!头先一个还捞走一个冰柜,你们恐怕是什么也捞不到了!” 林轩文当时就感觉头“嗡”地一响,张劲松则眼睛里面充血,拳头纂得咯咯响。 林轩文哭了。当初他无缘无辜被厂保卫科抓起来,闹得那个幼儿教师跟他分手,他没有哭,后来张劲松为他打了江用权,他只是拉架,却弄得厂里给那么大的处分,除名了,他也没有哭,不但没有哭,而且当场就跟张劲松一起昂首挺胸地走出冶炼厂,但是,今天,他哭了。哭他自己是扫把星,不但克自己,也让张劲松跟着倒霉。 “哭个鸟!”张劲松说,“先找老板娘,找到老板娘把她皮扒了!” 林轩文不哭了,跟着张劲松一起去找老板娘,找老板娘的目的不是为了扒她的披,而是为了要回自己的钱,即使不能全部要回来,要回一半也行。 张劲松比林轩文清醒,头脑子还没有乱,他还知道从这两个带安全帽穿白衬衫人这里打听湖南三建的下落。这两个人似乎也比较同情他们的遭遇,给了他们一个电话号码。张劲松和林轩文千恩万谢,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打过去,没有说是找湘妹子餐馆的老板娘,而是说有一个小工程,请他们做,对方果然高兴,并且很快就被张劲松套出他们的地址。两个人破天荒地打了的士,赶到湖南三建在深圳的另一处工地,找到负责人,说明来意。那个负责人听了也蛮同情他们,但是实在没有办法帮忙,因为张劲松他们说的那个工地早就停工了,现在重新开工的时候又换了一个施工单位,所以他们确实不知道一个什么湘妹子餐馆,更不知道这个餐馆的老板娘是什么人。 “难找,”那个负责人说,“没名没姓怎么找?” “原来那个工地的负责人呢?”张劲松问。 “原来那个工地也就是挂了我们湖南三建的一个名,”负责人说,“其实并不是我们在做,是‘游击队’,这些人现在又到什么地方做了实在不知道。再说你找到他们有什么用?他们跟你们也没有发生任何关系。” “我们不是找他们麻烦,”张劲松说,“就是想通过他们打听老板娘的下落。” “那也没有用,”负责人说,“深圳这个地方流动性很大,人也很现实,如果他们跟老板娘没有什么亲戚关系,肯定就不会知道老板娘的下落,如果是亲戚,知道老板娘的下落,但是他能告诉你们吗?” 张劲松和林轩文一听,知道这事没戏了。 “你们可以到派出所报案,”负责人建议,“碰碰运气,说不定通过其他案子,能够把这个案子带出来。你们不是说她还骗了其他人吗?” 张劲松和林轩文自然又是千恩万谢,回头往派出所报案。 赵一维平常单溜,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工作,本打算晚上请张劲松和林轩文一起吃饭的,没想到等了半天,也不见两个人回来,只好自己去吃了。吃完之后,回到粮食招待所,仍然没有见两个人回来,一直等到差不多半夜十二点了,才见到他们两个像鬼打了一样地回来了。 “怎么了?!”赵一维问。 张劲松不说话,准确地讲是说不了话了,这时候只能摆摆手,算是没有失礼。 林轩文更绝,已经忘了什么叫礼貌,坐在床沿上,根本就没有看赵一维,自己发呆。 “我请你们吃夜宵吧?”赵一维说。 赵一维这样一说,张劲松和林轩文果然就有反应了,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反应,因为他们俩到现在连晚饭都没有吃,忘了,现在经赵一维一提醒,想起来了,既然想起来了,就有一种饿得支撑不住的感觉,于是,几乎是相互搀扶着跟着赵一维去吃夜宵。 不用说,夜宵吃得比正餐还要多。 吃着,张劲松把情况简单对赵一维说了。 赵一维自然也非常气愤,并且同样说了逮着老板娘一定把她皮扒了这样一类的话,但是,只是说说而已,他们根本就找不到老板娘,当然也就不存在扒皮的事情。 “还好,”张劲松自己安慰自己说,“天还没有塌下来。” “就是,”赵一维说,“破财免灾,就算是买个教训,交了学费,我不也是来了就把钱包丢了吗?” 听着二位这样一说,林轩文的心情确实好了一些,至少没有那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了。 “幸亏我们没有筹到钱,”林轩文说,“如果筹到了,损失更大。” 这样一说,心情更加好一些,仿佛当初没有筹集到钱就等于今天捡了便宜。 赵一维见二位心情好一点,就把自己已经找到工作的事情说了,并且劝他们也要面对现实,先找一份工作做着,骑马找马。 “再说,”赵一维说,“只有先做着,心态才能安定,才能慢慢适应这个城市。深圳机会多,因此陷阱也就多,对称的。我们要慢慢学会识别什么是陷阱,什么是真正的机会,才能躲避陷阱,抓住机会。” 张劲松和林轩文相互看看,想,大学生就是大学生,知道的东西比我们多,看问题也比我们透。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赵一维在这样说的时候,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到了一个大大的陷阱里面。 第九章 美丽的神话 赵一维找到的工作是做期货。张劲松和林轩文并不知道什么是期货。赵一维把他们当成了客户,耐心讲解。讲期货是回避风险的一种方式。张劲松摇摇头,表示不懂。林轩文也摇摇头,也表示不懂。 “股票你们知道吗?”赵一维问。 张劲松和林轩文马上就点点头,表示知道,在家乡的时候就听说过,来到深圳之后更是像一头栽到股票堆里,想不知道都不行。 “股票是你有多少钱就能买多少股,”赵一维说,“但是期货不是,期货交易能放大很多倍,比如你只要投入一万块钱,却可以做成几十万的交易,这就叫四俩拨千斤。” 张劲松和林轩文这次没有摇头,但是也没有点头,还是比较茫然。 “这么说吧,”赵一维说,“你们厂是生产什么的?” “电解铜。”林轩文说。 “好,”赵一维说,“就说电解铜。你们厂生产的电解铜卖多少钱一吨?” 林轩文答不上来了。虽然他们厂生产电解铜,并且他也参与生产,但是,他们厂生产出来的电解铜到底卖多少钱一吨他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但是林轩文不想直接承认不知道,至少要为自己的不知道找一个理由。 林轩文说:“我们厂是国营单位,生产出来的铜是交给国家的,不卖。” “是不卖,”赵一维说,“但是至少要有一个调拨价吧?” “好像是每吨两万七千块。”张劲松说。张劲松不是瞎说,他确实有这个印象,至于他是怎么获得这个印象的,记不得了。 “好,”赵一维说,“我们假设每吨就是两万七千块。但是,你们知道三个月之后是什么价钱吗?不知道了吧?不知道我们可以赌,我赌三个月之后价钱是两万八千块,你赌三个月之后是两万六千块。既然我赌三个月之后会涨价,那么我现在就先买一百吨放在这里,到时候如果真的涨价了,我就赚了,假如要是跌价了,我就赔了。而你正好相反,你既然赌三个月之后会跌价,那么你现在就‘卖’,按照现在的价格‘卖’一百吨,如果到时候果然跌价了,你就赚了。所以,期货比股票的第二个好处是,不管是涨价了还是跌价了,不管你是买空了还是卖空了,只要看得准,你都能赚钱。” 赵一维以为他深入浅出,说得非常明白了,但是给张劲松和林轩文留下的印象只有两个关键词,“赌”和“买空卖空”,都是坏词。 “这不是赌博吗?”张劲松问。 “是赌博,”赵一维说,“买卖股票也是赌博。任何人买进股票,其实都是在赌,赌它一定会涨,如果不赌它肯定会涨,谁还会买呢?” 张劲松点点头,林轩文也点点头。 “任何人卖股票的时候,都赌它会跌,”赵一维继续说,“如果不考虑它会跌,谁会卖股票呢?” 这次是林轩文一个人点头,而张劲松没有点头。张劲松没有点头的原因是他在想,想着既然是赌博,国家为什么不管呢?另外,就是想着自己要不要劝赵一维不要做什么期货了,既然是赌博,干吗还要做呢?难道我们来深圳的目的就是参加赌博? 张劲松虽然这样想了,但是并没有真的劝赵一维,没有劝的原因是他不理解国家为什么允许这样做,既然国家都允许这么做,肯定有一定的道理,在这个道理没有弄清楚之前,他不敢乱劝,毕竟,赵一维是大学毕业,毕竟,张劲松很赵一维关系还比较浅,不好随便劝。 张劲松和林轩文虽然没有劝赵一维不要做期货,但是他们自己还是接受了赵一维的劝,决定先去人才市场找工作。其实就是赵一维不劝他们也会这么做。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当老板的指望也就没有了,不去人才市场怎么办? 第一天下来并不顺利,主要是几乎所有的岗位都要求大专以上学历,因为“人才”是有标准的,这个标准就是学历,而且是大专以上的学历。 晚上回来,他们想跟赵一维商量一下,因为是赵一维让他们去的,所以他应该懂得规矩,再说赵一维是大学生,懂得比他们多,问他没有错。但是,赵一维却不在粮食招待所。张劲松想起来了,赵一维昨天就说了,说他们做期货的是夜里上班,当时张劲松还问他,为什么要夜里上班,赵一维说是为了跟美国芝加哥期货市场联网,我们这里夜里上班,就等于美国那边是白天上班。 反正晚上也没有什么事情,张劲松和林轩文决定去找赵一维,也顺便看看期货市场到底是什么样的市场。不管是什么样的市场,看看总没有坏处。 赵一维说过,他们期货市场在国贸大厦十九层,如此,还可以顺便上国贸大厦看看。好在从粮食招待所就能看见国贸大厦,走走就到。 二人在向国贸大厦行走的时候,还比较心虚,主要是想象着上国贸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比如人家不让上,或者让上,但是要收钱,就像他们去人才大市场进门需要收钱一样。人才市场是一个大仓库改的,一些人就像货物一样堆在里面,供另外一些人挑选,当然,挑选的方式是比较文明的,绝对不会像旧社会挑选牲口那样看牙口,而是要看各种证件,比如看学历证书等等。即便如此,进人才市场都要收费,那些堆在里面准备让别人挑选的人要缴纳一定的费用,那些来这个市场挑选自己认为合适的人才的人也要缴纳一些费用,并且是更多的费用。缴纳费用是应该的,不然有关方面凭什么要建这样一个大市场?既然由仓库改造成的人才市场都要双向收费,那么建在国贸大厦的期货市场能不收费吗?按照张劲松和林轩文的理解,不但要收费,而且收费的标准更高,假如人才市场每人每次进去要收费一元的话,那么期货市场每人每次至少应该收费五元。五元是张劲松可林轩文的预期值,如果超过这个值,他们就打算不上去了,直接往回走,就当是散步一趟。 两个一路担心着走到国贸大厦,结果比他们想象得好,或者说比他们预期的要好。不是好一点,而是好很多,多到他们不敢想象的程度。事实上,当他们对保安说是来看看怎么做期货的之后,保安非常热情,热情地把他们送到电梯口。不仅如此,而且马上就用对讲机跟上面联络,所以,一到十九层,刚出电梯,马上就有两个十分漂亮的小姐迎上来,简单问明情况之后,其中一个把他们往里面领,一边领,还一边说着热情的话,问他们是不是第一次来,问是谁介绍他们来的等等。当他们告诉小姐是赵一维介绍他们来的之后,小姐直接把他们俩带到赵一维的面前。 “哎呀,张老板林老板,你们终于来了!欢迎欢迎!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两个朋友,张劲松,张老板,林轩文,林老板。这位是我的客户,赖先生,赖老板。” 赵一维的一番话让张劲松和林轩文莫名其妙,本来天天住在一个房间的人,用得着这么热情吗?再说,两人刚刚被骗了钱,如今穷得是鸟打蛋响,如果再不尽快找一份工作,可能连吃饭都困难了,怎么能被称作“老板”呢? 两人虽然疑惑,但到底是高中毕业,又是国营大厂出来的,特别是这些天在深圳的亲历亲为,对场面上的事情多少有些理解。这时候张劲松似乎反应比林轩文快,在林轩文还在半疑惑半清醒的时候,张劲松已经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就配合着赵一维打哈哈。一边跟赵一维握手,跟那个被赵一维介绍为赖先生赖老板的干瘪的老头握手,一边说:“是啊,早就想过来看看,但生意上的事情一直忙着脱不开身,所以才拖到今天。 张劲松这么说着,胸脯自然往前挺了一挺,感觉自己真的是做生意的了,或者说,感觉自己真的是老板了。 张劲松这番表现,赵一维当然高兴,握住的手不但没有松开,而且还特别加重了分量,可能是想表达感谢,也可能是一种夸奖。 带他们来的那个小姐见此情景,高兴地跟赵一维做了个眼神和手势,然后低头在一张卡片上做了一个什么记号,并且指挥一个服务人员用一次性杯子为他们倒了矿泉水,她自己则分别对干瘪老头、张劲松和林轩文打了招呼,然后款款而去。 张劲松注意到一个细节,小姐在对赵一维打招呼的时候,用了“经理”这个词。赵一维当经理了?张劲松想。怎么才来上班第一天就当经理了?再一想,既然我们都是“老板”了,赵一维当经理有什么不可以? 张劲松和林轩文这时候已经充分地感悟到了期货市场比人才市场高档,不仅地点本身高档,里面的装饰更高档。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空间,每个空间都有一台电脑,就是看上去像电视机但又不是电视机的那种东西。这东西张劲松见过,他们厂有,但是他们厂那一台电脑像宝贝,有专人管理,专门的房间,房间还专门安装了空调,说这东西冷不得也热不得。那时候厂长的办公室还只有电风扇,而电脑房却专门按了空调。可见,在他们厂,电脑比厂长都金贵。张劲松没有想到深圳有这么多电脑,而且跟他住在一个房间的赵一维居然也有单独的一台电脑,真了不起。 其实不光是装修和设备让张劲松他们开眼,就是这里面的人,也使张劲松和林轩文大开眼界。他们没有想到这里面还有外国人,具体地说是一个黑人,这个黑人当然不是非洲黑人,而是美国黑人,因为只有美国黑人才能这么精神饱满神采奕奕趾高气扬。这时候,这个神采奕奕精神饱满趾高气扬的美国黑人在如同白昼的大厅里来回穿梭,不断地用“哈罗”和“喔凯”跟远处或近处的男男女女们神采飞扬的打招呼,这一切让张劲松和林轩文产生了某种幻觉,恍惚之间感觉这里不是深圳,而是美国,是美国芝加哥的期货市场了,至少是跟美国芝加哥期货市场有联系的场所。 张劲松和林轩文的心情好起来。看着这超出他们想象的豪华装修和这么多电脑,看着不时地有美国人在自己面前晃动,看着这些明显比他们厂任何一个女人都漂亮都阳光都洋气都热情的小姐在其中来回的穿梭与服务,看着这些个个都被人称作老板的男人脸上露出已经发财或即将发财的喜色,张劲松和林轩文已经忘掉了由于积蓄被骗和还没有找到工作带来的烦恼,仿佛自己也跟这个环境一样,活起来了,莫名其妙地进入一种未曾体验过的兴奋状态。 “二位老板来得正好,”赵一维说,“我正好在跟赖老板说呢。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要想发财,就一定要赶上第一拨,只要赶上第一拨,肯定赚钱。比如做股票,你们都是在股票上赚了大把钱的老板,但是,你们想想,你们是现在容易赚钱还是当初一开始做股票的时候赚钱?当然是一开始的时候比现在赚钱。其实,如果再做下去,股票上能不能赚钱就很难说了。” 张劲松和林轩文刚刚清醒过来一点,现在又被赵一维说糊涂了,因为他们虽然知道股票,但是,知道股票和自己做过股票相差比较远,至于知道股票和在股票上真的赚过钱,更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好比听说过一个美女与这个美女是你老婆一样,差得远呢。 张劲松和林轩文糊涂了,但是那个赖先生赖老板没有糊涂。赖先生是本地人,当初村里面动员他们买股票的时候,被他们认定是乱摊派,差点去政府静坐,后来,老头因为看黄色录像正好赶上“严打”,被送去坐牢,在他坐牢期间,这些当初被乱摊派来的东西变成了钱,大把的钱,先是一股被拆成十股,然后又十股送十股,最后每股涨到百元以上,等老头从牢里放出来,稀里糊涂地成了千万富翁了,而那些没有坐牢的村民,早在股票从一块变成十块之前就卖掉了,所以,村里人都说老头运气好,幸亏坐牢了,于是,当初发誓要告状的老头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反过来给当初抓他的派出所送去了锦旗,表示感谢,感谢他们在关键时刻把他抓了起来,逼着他发了大财,因此,赖老先生现在充分理解了赵一维关于做什么事情都要赶上第一拨的理论。 “细啊,细啊,”赖先生说,“现在差多了,上个月还塞底啦。” “还是呀,”赵一维说,“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肯定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等他们先富起来之后,其他人再来跟着搞,肯定就赔钱了。就好比大家挤公共汽车,先挤上去的人肯定就不顾后面的人了,就希望公共汽车赶快关门,开走。” 这个例子张劲松和林轩文懂,不但懂,而且他们在内地的时候就有切身体会。 “是的。”张劲松说。边说还边点头,仿佛他确实懂了,至少懂得已经上了公共汽车的人都希望汽车早点关门早点开走的事情了。 张劲松说完之后,赵一维好像并没有满意,还拿眼睛看着他。 张劲松明白了。 “这样,”张劲松说,“赶早不赶迟,明天我先打三百万进来,做着玩玩。” 张劲松说完,看着林轩文。林轩文虽然反应不如张劲松快,但是智商不一定比张劲松低,这时候,听他们这样说,再看张劲松这样看着他,也终于明白过来,马上说:“过几天吧,过几天我把股票卖掉,全部来买电解铜。” 说完,马上就后悔,后悔自己把期货说成了电解铜,仿佛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昨天,昨天他们谈论期货的时候就说到他们厂生产的电解铜,当时赵一维只是拿电解铜做一个例子,林轩文现在并不知道期货当中是不是真的有电解铜,如果没有,那不是闹笑话? “好眼力,”赵一维说,“林老板真的好眼力,现在到处都在建发电厂,电厂建好之后,不可能用汽车把电拉走,怎么办?肯定要架电线。电线是什么做的?是电解铜。所以,买电解铜肯定没有错。” 林轩文刚才还为自己的失误担心,现在听赵一维这样顺水推舟,像是自己真的有眼力了,顿时满面红光。后来,赵一维请他们吃饭,告诉他们,正因为有张劲松和林轩文的积极配合,才使赖老板下定了决心,成了他的第一个客户,让赵一维从投资顾问一步荣升为投资经理。 第十章 适当的吹牛 赵一维通过争取到大客户可以从投资顾问一步荣升为投资经理,但张劲松和林轩文却没有因为打边鼓而真的成为“张老板”和“林老板”,他们还必须继续去人才市场应聘。一连几天,毫无收获。从这个礼拜开始,赵一维已经悄悄地把每天五十块钱的房租交了,此举非但没有减轻张劲松和林轩文的压力,反而让他们找工作的心情更加迫切。 这一天赵一维请张劲松和林轩文吃饭。最近赵一维经常请他们俩吃饭。赵一维现在是经理了,有钱,并且已经从当初“最喜欢吃方便面”变成“最喜欢吃粤菜”了。 其实吃饭也是赵一维的工作。 赵一维当上投资经理后,按照总经理的指示,主要抓两件事情,第一是争取客户,特别是爆发户,这些爆发户一夜暴富之后,发现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情就是赚钱,而赚钱的最大诀窍就是胆大,赵一维现在就需要这种有钱而且胆子大的人来加盟做期货的队伍。第二是做成交量,就是鼓动投资人不断地买进卖出,因为他们每次买进卖出都要向期货公司交纳一定比例的费用,投资顾问和投资经理吃的就是这些交易费。为了完成这两件工作,赵一维如今经常请人吃饭。但是赵一维今天没有请客户吃饭,而是请他的两个朋友吃饭,这两个朋友就是张劲松和林轩文。 赵一维现在不仅喜欢吃饭,而且也喜欢说话,其实吃饭的过程往往也就是赵一维说话的过程。赵一维虽然上大学的时候并没有学过多少关于期货交易的理论,但是毕竟是学金融的,悟性好,触类旁通,居然很快就理解了期货操作的精髓,于是,在吃饭的时候,往往能说出各种神话。这些话不但为吃饭添了气氛与兴致,而且也有利于工作的顺利开展。 习惯成自然,今天赵一维请张劲松和林轩文吃饭,本来根本就没有想着拉他们做期货,但是吃着说着,也自然就说到了美丽的神话。 赵一维说,有一个小姐,本来是专门坐台的,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坐台的生意也大不如以前,于是为自己的前途发愁,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他们这里一个投资顾问,在这个顾问的鼓动下,小姐把前些年坐台积攒的五万块钱投入进来,不到一个月,就赚了三百万,现在已经去了美国。前途和“钱途”都不愁了。 张劲松和林轩文听了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是真是假。本来张劲松还想刨根问底的,但是一想到赵一维说的人家已经去了美国,自然是没有办法问到底了,只好赵一维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听。 赵一维见二位听得入神,不忍心让他们失望,于是就说一个近的,近在眼前的。 赵一维说,就在我们住的那个粮食招待所旁边,有一个老太婆,老伴死后为她留下了几千块钱,说是为她养老的,几年前老伴去世的时候,几千块钱还是钱,但是现在已经不是钱了,至少已经不是能够养老的钱了,于是,也是上个月,经过我们一个投资顾问鼓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投入到期货上,没想到三个月下来,已经变成了几十万,真的可以养老了。 张劲松和林轩文的眼睛瞪得更大,大到成了嘴巴,并且是会说话的嘴巴,差点就说出来:老太太在哪里?我们能不能见见?当然,眼睛毕竟是眼睛,并不能真的说话,所以,张劲松和林轩文虽然这么想了,但并没有真的说出来,或者是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赵一维又说话了。赵一维一说话,张劲松和林轩文自然就只有听的份。 “可惜了,”赵一维说,“都怪我入这一行晚了,要是早几天,你们把钱交给我,说不定现在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赵一维这样一说,就转移了张劲松和林轩文的注意力,就忘了本来的念头了。 这时候林轩文长吁短叹,感叹如果真是这样,早点把前投给赵一维,而不是给湘妹子的老板娘,现在即便不成为百万富翁,至少也不至于成为穷光蛋。 吃过饭,赵一维去上班了。因为赵一维现在过着颠倒黑白的生活,白天睡觉,晚上上班,明明生活在中国,却要按美国人的作息时间工作。 赵一维走后,张劲松问林轩文:你觉得赵一维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林轩文刚才脸上还挂着兴奋的笑容,像是做梦梦见了娶媳妇,现在被张劲松这样一问,笑容消失了,仿佛是梦醒了。 林轩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仿佛吹牛的不是赵一维,而是他自己。 张劲松说:“但是,毕竟他挣到钱了呀。毕竟是他请我们吃饭了呀。” 林轩文听了不笑了,更加发懵。 “所以,”张劲松接着说,“适当的吹牛还是必要的。” 林轩文彻底不说话了,看着张劲松,没有明白什么是“适当的吹牛”。 “我是说我们应聘,”张劲松说,“不能完全讲实话。要像赵一维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虚实结合,真假结合,不然一辈子都找不到工作。” “你是说撒谎?”林轩文小心地问。 张劲松笑了一下,说也不是,要看具体情况。 林轩文问,怎么看具体情况?看什么具体情况? 张劲松就说,好比那天我们去期货公司,赵一维在那个赖老板面前称呼我们是“张老板”、“林老板”,我还说明天就打三百万过来炒期货,你说过几天卖了股票去买电解铜,这不就是“适当的吹牛”嘛。 “如果不适当的吹牛,”张劲松接着说,“那个赖老板能给赵一维投资吗?而如果赖老板不给赵一维投资,他能当上经理吗?他不当经理,能请我们吃饭吗?估计我们连房租都没有了。” 林轩文不说话,他想到了“湘妹子”,想到“湘妹子”因为“适当的吹牛”,害得他们分文没有。 “那不一样,”张劲松说,“湘妹子是骗人钱财了,不属于‘适当的吹牛’。我说的‘适当的吹牛’,就是像赵一维那样,做适当的夸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完全讲实话,但也不是为了骗人而完全说假话。” 林轩文这时候反应比较慢,思考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湘妹子和赵一维之间的本质区别到底在哪里。不过,凭感觉,他也知道赵一维和湘妹子不完全是一回事情。为了能找到工作,或者说是为了生存,林轩文觉得也只能学些赵一维,明天应聘的时候,“适当的吹牛”,不是为了骗人,只是为了找个工作,先混口饭吃再说。 第二天,按照约定,张劲松和林轩文兵分两路,各自发挥,“适当的吹牛”,果然都找到了工作。 当然,除了“适当的吹牛”之外,还有一定的偶然因素。对于林轩文来说,他能顺利地找到工作,与他当初被厂保卫科抓了去有关。当初林轩文被厂保卫科抓进去之后,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都是一个厂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虐待谁呀?事实上,林轩文天天跟保卫科的人聊天,聊着聊着,他就知道他们厂已经成立了一个新的组织,叫经济民警,而这些看守他的人,就是经济民警,如此,今天当他看见一家商场在招聘保安之后,林轩文马上就想到了“经济民警”,仿佛是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自己的熟人,于是,上去报名,说自己以前在内地是国营单位的经济民警,说着,还把工作证递上去。招聘单位的那个人大约也第一次听说“经济民警”这个词,或者他听说过,但是知道这是一个新名词,不是一般的人能够了解的,现在林轩文既然能说出这个词,至少说明他还是有见识的,于是,自然对林轩文比较感兴趣。接过工作证一看,职务一栏是电工,不是经济民警,问怎么回事?林轩文解释,他原来是电工,后来厂里新成立经济民警,他就被调过去,所以工作证并没有换。招聘人员认真地看了工作证,又仔细打量了林轩文,最后居然把他录取了! 对于张劲松,则过程比林轩文复杂一些。“适当吹牛”的过程也要曲直一些。 张劲松应聘的是一家台资厂的业务员。本来像这个职务张劲松是问也不会问的,因为在来深圳之前,他是炉前工,根本就没有做过“业务”,所以想不起来去应聘什么“业务员”,但是,今天这个招聘摊位有点特别,引起了张劲松的主意,也给了张劲松的胆量。特别之一是工厂的名称,居然叫“丁氏企业”,张劲松在现实生活中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名字的工厂,这样的名字只是在老电影或旧书当中见过,现在看到活生生的“丁氏企业”,仿佛又回到了解放前,仿佛看到旧社会的米铺和古董商店甚至典当行,新鲜。特别之二是摊位招聘主管是一个女的,并且是一个跟他老婆陈小玫差不多大的女的。张劲松离开家已经有一些日子了,对女人自然有了一些本能上的敏感,对跟自己老婆陈小玫差不多大的女人敏感尤其明显,于是,张劲松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张劲松就发现,这是一个经过包装的女人,而且包装得非常精致也非常年轻,但张劲松火眼金星,还是一眼就看出来她的年龄跟陈小玫差不多大,二十七八岁。这一发现让张劲松相信,女人无论怎么包装,都掩盖不了真实年龄。可是,张劲松承认,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气质,是那种让男人肃然起敬的气质,至少是让张劲松这样的男人肃然起敬的气质。这种气质他老婆陈小玫身上没有,他们厂长老婆江若权身上好像有一点,但是还远远赶不上眼前这个女的。张劲松又认真想了想,恍惚之间好像初中的时候他们英语老师身上有一点这种气质,可惜那个英语老师只在他们学校工作了很短一点时间,然后就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所以,留给张劲松的印象并不十分清晰,至少没有眼前这个女的清晰。趁着这种清晰,或者是为了更加清晰,张劲松苦中作乐,鼓起勇气排队上前,递上自己的高中毕业证、工作证还有去年当先进生产者“荣誉证书”。 本来张劲松没有打算带这个“荣誉证书”来的,带上没用,不但不光荣,反而还蛮丑的,但是昨天显然是被赵一维灌晕了,觉得再不找到工作就要撞墙了,所以,一念之差,决定“适当的吹牛”,多带一些道具没坏处,病急乱投医,居然把并不能说明荣誉的“荣誉证书”给带上了。既然带上了,不如一起递上,强于滥竽充数吧。 “这是什么?”女主管问。 “荣誉证书。”张劲松说。 女人笑了一下,严格地说是摆了一个笑的姿势,但并没有真的笑出来。 “是什么用的?”女人问。 张劲松愣了一下,感觉这个女人说话的语法有问题,像日本人,把“的”放在最后。再说问话的目的也很奇怪,不是问“这是什么”,而是问“什么用的”,张劲松怎么知道是什么用的?不过,既然人家这么问,张劲松就不能不回答。 是啊,是什么用的呢?张劲松想。这么一想,张劲松还真的不知道“荣誉证实”是干什么用的。没有用?不对,应该说有用,非常有用。正因为有了它,才发了一个带轮子的旅行包,正因为有了它,才没有被厂里开除,而得到一个留厂察看的处分,但是,留厂察看跟开除有区别吗?要不是留厂察看,带轮子的旅行包有用吗? 张劲松回答不了,于是就有点难堪,就后悔把“荣誉证书”带来应聘,更后悔把它递上来,甚至后悔不该来应聘什么业务员,最后,竟然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算了。当然,地上并没有地洞,深圳人才大市场从成立的那一天起就是水泥地,不要说是张劲松了,就是老鼠,也没有办法在上面打洞,所以,张劲松没有地方可以钻,既然如此,那么就只好豁出去。既然打算豁出去了,那么也就无所畏惧了。想到了“适当的吹牛”,张劲松突然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英勇气概了,这种英勇气概在一个气质特别的女人的面前,又得到充分地放大,放大到真的成为英雄的程度,一如当年在湘沅公园奋不顾身冲向那几个小油子一样。张劲松的大脑中突然冒出许多画面来,有他跟林轩文刚一下火车就差点被“电视接收转换器”骗了的画面,有“湘妹子”老板娘把一万块钱接过去然后立刻消失的画面,还有赵一维喊他“张老板”的画面,甚至有赵一维对赖老板说电不能用汽车拉的画面,最后,居然冒出他们厂电解铜一车一车被拉出去的画面。 “我们厂是生产电解铜的。”张劲松说。 女主管点点头,不知道是表示听明白了,还是表示鼓励张劲松继续说。 “电解铜是用来做电缆的。”张劲松说。 女主管继续点头。 “但是发电厂现在还没有建设好。”张劲松说。 女主管愣了一下,但还是点头。 “所以我们厂电缆卖不掉。”张劲松说。 女主管又愣了一下,然后继续点头,并且点头的幅度明显加大。 “他们卖不掉,我能卖掉,所以,厂里就发给我这个《荣誉证书》。”张劲松说。说着,张劲松还伸手指着已经被女主管捧在手上的《荣誉证书》。 “您是怎么卖掉的?”女主管问。 这下该张劲松发愣了,因为他并没有卖过电解铜,事实上他们厂生产的电解铜也根本就不用卖,直接拉上车皮拉到国库去了,所以,张劲松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卖掉的”。但想到“适当的吹牛”,这时候他肯定不能实话实说,而是要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就像赵一维对付赖老板的那样。 “电解铜要涨价,”张劲松说,“我告诉他们电解铜要涨价,因为发电厂马上就要建设好了,发电厂建设好了之后,发出的电不可能用汽车拉走,也不能用火车拉走,怎么办?只能靠电缆传送。电缆是用什么做的?用电解铜做的。所以,电解铜肯定要涨价。既然电解铜要涨价,你们还不赶快买?所以,我这样一说,他们就买我的电解铜了。于是,厂里就发给我这个《荣誉证书》了。” 后来,当张劲松真的被这个丁氏企业录用,成为一名正式的业务员之后,赵一维和林轩文问张劲松他是怎么应聘上的,他把这段历史说出来,搞得林轩文和赵一维两个人差点笑岔气。但是,笑过之后,赵一维说,那个女人肯定不是大陆人,要么是台湾的,要么是香港的,对大陆的“荣誉证书”并不了解,否则张劲松就没有表现机会了。 赵一维得分析没有错,这个女的确实不是大陆人,而是台湾人,准确地说是台湾老板丁先生的外甥女,叫周静怡。 再后来,当张劲松和周静怡已经成为同事,并且非常熟悉之后,他们说起这段经历,周静怡说,其实张劲松当初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场合,他能够滔滔不绝地讲那么一大套听上去似乎还符合逻辑的话,这就足以说明他天生是个做业务的料子。 周静怡说得更对,张劲松后来果然展示了自己做业务的天赋。 这些,自然是后话。 第十一章 助理的助理的助理 与林轩文不一样,张劲松并不是被当场录用的。事实上,在是否录用张劲松的问题上,周静怡一直都非常犹豫,举棋不定。 “是不是学历问题?”韩雪纯问。 韩雪纯是周静怡的助理,或者说是周静怡的秘书,通俗地讲就是周静怡的跟班,但她们相处得像姐妹,所以韩雪纯能这样问。 周静怡听了一愣,好像是没有听懂。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说不是。 确实不是。周静怡是台湾人,对学历这个概念反而没有当时的大陆人这么敏感。不仅如此,在周静怡看来,作为一个业务员,高中文凭加上一个“荣誉证书”,丝毫不比一个大学文凭差,所以,周静怡犹豫的原因与张劲松的学历无关。 “那是为什么?”韩雪纯又问。这是韩雪纯的特点,弄不懂的问题就问,而且打破沙锅问到底。至少,在周静怡面前她是这样。 韩雪纯比周静怡小,刚刚大学毕业,而且就是深圳大学毕业的。深圳改革开放早,深圳大学的改革开放也比内地的大学早,那时候内地的大学生毕业还包分配,深圳大学已经实现两条腿走路了,毕业生可以参与国家统一分配,也可以自己找工作,韩雪纯父母就在深圳,当然不愿意被“统一分配”到内地,于是,就自己找工作,并且找到了台资厂秘书这份工作。韩雪纯大学学的是企业管理专业,当初应聘的职务是总经理秘书,但现在事实上是“总经理秘书的秘书”,因为她实际上跟周静怡共事,相当于周静怡的秘书或助理,而周静怡本身的职务是丁氏企业总经理丁怀谷的助理,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丁怀谷的秘书,如此,韩雪纯不就相当于是“总经理秘书的秘书”了吗?好在丁氏企业是私人企业,没那么多讲究,周静怡可以理解为是丁怀谷的助理,也可以理解为是丁氏企业的总经理,都一样,就像丁怀谷可以理解为是丁氏企业的董事长,也可以理解为是总经理一样,所以,韩雪纯对于自己到底是总经理的助理还是总经理助理的助理并不在意。 周静怡这时候听韩雪纯这样问,真的不好回答,但是又不能不回答,于是,所答非所问地说:“那就先录用再说吧。”仿佛张劲松是韩雪纯的熟人,周静怡是看着韩雪纯的面子才勉强录用张劲松的。 周静怡到底年长韩雪纯几岁,心里能装得住东西,她不想告诉韩雪纯的,韩雪纯是问不出来的。 周静怡对男人的认同一直是矛盾的。一方面,她认为男人必须聪明,必须胸有大志,说实话,她佩服这样的男人,也欣赏这样的男人,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她喜欢这样的男人,但是,另一方面,周静怡又认为这样的男人往往不可靠,不但对女人不可靠,而且对企业来说也不可靠,所以,每当她面对这样的男人的时候,她就表现为矛盾,就表现为犹豫不定。这种心理,她是不会对韩雪纯说的。 周静怡这一辈子最佩服的男人就是她舅舅丁怀谷。当初从辅仁大学毕业的时候,周静怡是可以跟男朋友一起去美国的,但是没有,她选择跟随舅舅来大陆。 周静怡的父亲和舅舅都是那种聪明而且有事业心的男人,并且他们都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就了一番自己的事业,但是,父亲与舅舅不同,父亲当初为了成就自己的事业,竟然抛弃了周静怡和她的母亲,攀上了一个有势力的家族,所以周静怡恨父亲,也恨天下所有像父亲那样把事业成功看作比亲情更重要的人。而舅舅则正好相反,舅母生产的时候,难产,那时候他们家在台南乡下,当时台南乡下条件差,当乡村医生问舅舅是要保大人还是保小孩的时候,舅舅的回答是两个都要保,两个他都要,结果,是两个都没有保住,两个都没有要成。从此之后,舅舅再也没有婚娶,而是带着对舅母和未出世的儿子的眷念,艰苦创业,成就了丁氏企业今天的事业。在周静怡看来,舅舅丁怀谷才是天底下真正的男人,既追求事业成功,也追求情感的真挚,但是,这样的男人现在还有几个呢?周静怡大学毕业的时候,为了跟随舅舅,也为了测试自己的男朋友是不是像舅舅一样是个把感情看作重于泰山的人,毅然选择了跟随舅舅来大陆,并且天真地认为,如果男朋友真心爱她,那么就肯定放弃去美国,而跟她一起来大陆,来辅佐舅舅的事业。如果那样,或许周静怡在最后的关头可能还是能从男朋友的前途考虑,跟随他去美国。但是,她失望了。就像她义无返顾地跟随舅舅来大陆一样,男朋友也义无返顾地去了美国。从此,周静怡对聪明而胸有大志的男人格外当心。 “另外,”周静怡说,“这个张劲松来了之后,先跟着你。首先学习收账,拓展业务的事情暂时不用他插手。” 韩雪纯问:是不是他当我的助理? 周静怡点头,说:就算是吧。 于是,韩雪纯就差点笑出来,想着张劲松是助理的助理的助理了。 说话算话。韩雪纯果然就“带”起张劲松来。带张劲松熟悉工厂环境,带张劲松安排员工宿舍,带张劲松去业务单位收账。 韩雪纯带张劲松熟悉工厂环境的时候,张劲松觉得非常好玩,主要是丁氏企业的各部门不叫“科”,也不叫“处”,甚至还不叫“部”,而是叫“课”,上课的“课”,张劲松就觉得很新鲜。张劲松问韩雪纯是不是写错了?韩雪纯说没有写错,就是这么叫。张劲松问为什么要这么叫?韩雪纯回答不上来,就耍小姐脾气,反问张劲松为什么不能这么叫?并问张劲松为什么叫张劲松,而不叫“张劲虎”?灯雪丽这样一问,就把张劲松问住了。 韩雪纯带张劲松安排员工宿舍的时候,同样遇到了问题,因为张劲松问能不能单独给他一个房间?韩雪纯眼珠子一转,说可以,只要你能当上经理就可以。张劲松同样没有话说了,因为他不是经理,而且经理不是他自己说要当就是能当的。韩雪纯见张劲松不说话了,好像还没有达到目的,仿佛一出戏,刚刚演了一个序幕,然后就收场了一般,于是,只好重新挑起话题,问张劲松:你一个人要一个房间干什么? 张劲松磕巴了,答不上来。 韩雪纯见张劲松答不上来,更要问,而且大有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才罢休的意思。 “我还有两个朋友,”张劲松说,“现在还住招待所。” 张劲松说得比较小心,仿佛是说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住招待所怎么行呀,”韩雪纯说,“贵不用说,还不能开伙做饭,再说招待所人来人往,杂得很,也不安全。” 张劲松不说话,使劲点头,眼睛盯着韩雪纯,竟然发现韩雪纯其实比周静怡还要漂亮,鼻梁虽然有点塌鼻,不像周静怡那样因为鼻梁笔直而显得高贵,但正因为鼻梁有点塌,所以才使鼻尖字向上翘,翘得像是故意挑逗他,顽皮、活泼、天真、可爱就写在脸上了。 “算了算了,”韩雪纯说,“还是我帮你吧。正好,有几个朋友要去东莞发展,房子空出来,过几天我帮你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帮你租下来。” 张劲松于是就发现,韩雪纯表面上虽然有点脾气,但由于顽皮,因此也就比较热心,骨子里其实还是个通情达理助人为乐的女孩。 韩雪纯带着张劲松去收账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麻烦。 这天韩雪纯带张劲松去深海电子大厦收账,按照“带”的原则,韩雪纯一路上给张劲松讲着收账应当注意的事项。 “收账最关键,”韩雪纯说,“企业的一切经营活动,最终都要落实在经济效益上,而收账就是直接兑现经济效益。” 张劲松点头,承认韩雪纯说得对,并且想着自己也应该买一些经济管理方面的书来看看,否则,老是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小女孩教育,不像话。 “我们今天要去的这个商场最难缠,”韩雪纯说,“店大欺客,收账好像是拉赞助,付账好像是施舍一样。” 张劲松没有说话,在认真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但是我们还没有办法,”韩雪纯说,“它是我们在深圳一个最大的销售点。不仅数量大,而且还起到风向标的作用,如果深海电子大厦都不摆我们的货,那么那些小商家怎么会摆?” 张劲松再次点头,诚心实意地点头,就像当年孟获对诸葛亮的点头一样。 说着,二人就到了深海电子大厦的一楼。 按照张劲松的理解,既然已经到了深海电子大厦,那么直接进去就是。其实不然。韩雪纯并没有直接进深海电子大厦,而是绕到后面。张劲松这才发现,电子大厦的后面与前面完全是两个世界。后面不仅不象正面那样富丽堂皇,而且简直就不象商场,乱糟糟的,地面都不平整,像工厂一样,是一个一米多高的平台,就像火车站站那样的平台,差不多正好有货车车厢那么高,几个货车停靠在那里,正往下卸东西。 张劲松觉得好奇,他没有想到商场的背后跟工厂的仓库一样,所以,一边跟着韩雪纯往电梯门口走,一边朝这边张望。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劲松紧张了一下,准确地说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对韩雪纯说:“邓助理,我、我想去厕所。” 韩雪纯笑笑,算是同意。 “快点,”韩雪纯说,“我在五楼经理办公室等你。” 然而,直到韩雪纯从经理室出来,也没有等到张劲松。 怎么了?韩雪纯想。是临时怯场了?不对呀,有我在呢,他只是跟着熟悉情况,相当于“助理的助理的助理”,不用承担什么责任的,怯什么场?是走丢了?也不对呀,一个大男人,还是做业务的,如果到一个商场就走丢了,那么将来怎么开展业务? 又等了一会儿,并且又到楼上楼下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韩雪纯才不得不自己一个人先回公司。一路上忐忑不安,仿佛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仔细一想,还真是自己做错了事情。第一次当师傅,就把徒弟弄丢了,还不是做错事情吗? 韩雪纯祈祷着张劲松这时候已经回到了公司,否则,周静怡问起来,她该怎么说? 回到公司,韩雪纯第一件事情就是问门卫:张先生回来没有? 门卫发愣,显然他还没有搞清楚哪个是“张先生”。韩雪纯正想做进一步说明,只见张劲松慌张地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一路跑着来到她面前。 韩雪纯喜怒交加,不知道是喜大于怒还是怒大于喜,深深地而且是夸张地叹一口气,气愤地但又忍不住想笑地狠狠地瞪了张劲松一眼。 张劲松看出,这个“师傅”对他还算是友好的。 第十二章 书生做起了搬运工 张劲松刚才看见了林轩文。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仅仅是他看见了林轩文,那么张劲松招招手,打一个招呼就可以。如果那样,那么张劲松他就不会被“弄丢”了。问题是,他看见林轩文在搬箱子。这下,张劲松就不得不过去了。 林轩文怎么会在搬箱子呢?张劲松想。他不是保安吗?难道他没有应聘上保安,而是聘上了搬运工,然后打肿脸充胖子?还是他确实是应聘上了保安,但商场欺负他,让他这个保安来当搬运工?或者那人根本就不是林轩文,是我看错了?总之,张劲松看见林轩文在当搬运工之后,就不得不跟韩雪纯请一会儿假,跑过去看个究竟,问个明白。 没有看错,确实是林轩文。 “你……”张劲松没有往下说。 林轩文直起腰,擦了以下额头上的汗,笑笑,说:“你来的正好,先帮我一把。” 张劲松帮他一把。 两人一边搬着箱子,一边说话。 “没办法,”林轩文说,“要想做保安,就必须先做三个月的搬运工。” “哪有这个狗屁规定,”张劲松说,“你昨天怎么没说呢?” “说了有什么用?”林轩文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工作,难道不做?” 张劲松不说话,好像很内疚,仿佛林轩文当搬运工全是他的错,又好像是他自己把好工作抢走了,给林轩文留下了这个出苦力的工作。 “你不要看着这活重,”林轩文倒安慰起张劲松来,“其实并不累。大部分时间是歇着的,你正好赶上了。” 这话张劲松信,就像当初他在冶炼厂干炉前工,也是看上去累,其实每天真正累的时候也就是那么一阵子,大部分时间是歇着的。 “就你一个人?”张劲松问。 林轩文愣了一下,准确地说是停顿了一下,然后朝那边嘟嘟嘴。 张劲松顺着林轩文噘嘴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几个人正在聊天。 “这不是欺负你嘛!”张劲松叫起来。 “嘘——,”林轩文做了个别嚷的手势,说,“千万别这么讲,哪里都一样,哪里都有欺生的,好在就这么点活,也用不着那么多人。” “不行!”张劲松说,“老子教训教训他们。”说着,就要过去。 林轩文一把拉住他,不客气地说:“别再让我开除了,好不好?!” 张劲松沉默。他承认,这里不是老家。他承认,好心往往能办坏事。 “哎,”林轩文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哎呀!坏了!”张劲松拔腿就跑。 将功折罪。第二天再去深海电子大厦的时候,张劲松坚决要求自己一个人去。本来韩雪纯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去的,但经不起他磨,想想自己正好忙着制定新的营销方案,勉强同意。 “不要再丢了呀!”韩雪纯说。 张劲松笑笑,笑韩雪纯是小鬼装大人。 其实昨天韩雪纯并没有收到账。不但没有收到账,而且连电子大厦经理的面都没有见到。 电子大厦的经理办公室分里外间,外间坐着秘书,里间才是经理自己的办公室。昨天韩雪纯来到经理办公室的时候,还没有等她开口,秘书马上就告诉她:经理不在。其实经理到底在还是不在韩雪纯根本就不知道,因为里间的经理办公室是关着的,韩雪纯的眼睛没有透视功能,看不见里面。但是,不管经理在还是不在里面,既然秘书这么说了,那么韩雪纯就只能回去。如果韩雪纯不回去,难道还要赖在那里不走?如果赖在那里不走,专门等着经理,等着经理从外面回来,或者等着经理从里面出来,那么轻者暴露了自己的小家子气,重者会把经理得罪了。试想一下,如果当时韩雪纯赖在那里不走,等着,等到经理从外面回来了还好,如果是等到经理从里面出来了,那么不是让经理十分难堪吗?如果让经理难堪,那么也就等于是让经理难看了,让经理难看了还不是把经理得罪了?韩雪纯没有这么傻。韩雪纯虽然大学刚刚毕业,工作的时间并不长,但毕竟是学企业管理的,毕业之前就在企业实习过,毕业之后又跟周静怡学习了半年,关键是她从小就生活在深圳这个地方,像是泡在生意的酱缸里,生意的头脑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不用学,就懂得与客户打交道的基本规矩,这个规矩就是“孙子兵法”,具体地说,就是在客户面前当“孙子”。想想也是,既然强调客户是上帝,那么我们自己不就是奴仆吗?奴仆就是孙子。所以,当时韩雪纯只有选择回来。 韩雪纯懂得“孙子兵法”,张劲松不懂。或者张劲松懂,但是理解的角度不一样。没办法,性格,张劲松从小就这性格。小时候,父母给他钱到澡堂洗澡,张劲松总是想办法混进冶炼厂澡堂洗澡,而把洗澡的钱用来看小人书或卖花生米吃。而林轩文他们想进冶炼厂洗澡,每次都围着厂里的门卫,叔叔伯伯地叫个不停,求了半天,或者说当了半天孙子,至少是当了半天侄子,也不一定能允许进,而张劲松不是,张劲松每次都大摇大摆地进,连看都不看门卫一眼,仿佛这冶炼厂就是他们家的,或者说冶炼厂厂长就是他爸爸,即使不是他爸爸,起码也是他舅舅,他来冶炼厂洗不花钱的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别说,每次张劲松还真就这么进去了,既没有喊门卫叔叔,也没有喊门卫伯伯,更没有给门卫当孙子,甚至连侄子也没有当,每次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这就是性格,张劲松的性格。今天,他要单独来深海电子大厦收账,本性难改,仍然是这个性格,当不了孙子。 张劲松来到电子大厦之后,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先找到林轩文。 林轩文今天不忙,在闲着。 张劲松问林轩文:“你们经理在吗?” “还没来。”林轩文说。 既然还没有来,张劲松就不着急,就跟林轩文聊天。聊他的上司韩雪纯已经说好了,给他们找了一个出租屋,过两天就搬。聊赵一维这几天没有请他们吃饭,好像情绪不如前几天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聊他最近买了几本关于经济管理方面的书,每天都抽时间看看,深圳竞争这么激烈,不学习不行。 “来了!”林轩文说。 顺着林轩文的目光看过去,张劲松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拧着一个大哥大包从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上下来,正朝电梯这边走来。 “庄经理。”林轩文说。 张劲松没有说话,赶紧先把烟灭了,然后按了一下林轩文的肩旁,表示感谢,也表示“知道了”,便迅速朝电梯口走去。 林轩文躲在暗处,默默地看着张劲松一步一步逼近庄经理。按照林轩文的理解,这个时候张劲松应该热情地上去与庄经理打招呼,握手,寒暄,像个老熟人,然后一起乘电梯上楼,在电梯上,再自我介绍自己是丁氏企业的业务员,新来的,请多关照等等。但是,张劲松并没有这样。张劲松像根本就不认识庄经理一样,看都没有看他,就跟当年对待冶炼厂的门卫一样,视而不见,自己顾自己地往电梯里面走。 这个张劲松!这个时候还摆什么鸟谱! 林轩文心里骂。骂着,还狠狠地摇摇头。 张劲松和庄经理是从两个方向走向电梯的。张劲松比庄经理走得快,先进了电梯,进去之后,并没有马上关电梯门,而是用手挡住电梯门,等着庄经理进来。等庄经理进了电梯之后,张劲松微微地向庄经理点了一下头。所谓“微微地点头”,就是点得很有分寸,丝毫没有讨好的意思,更没有巴结的迹象,或者说,丝毫没有“孙子”的味道。 庄经理进来后,见一个陌生人替他挡着电梯门,并且还微微向他点了头,马上就回报一个微笑,并且说谢谢。 张劲松再次点头,并且点头的幅度比刚才大一点,而且在点头的同时也抱以微笑。 “办事?”张劲松先发制人,反客为主故意这样问。 庄经理微微愣了一下,马上说,是,办事。 “跟电子大厦打交道好,”张劲松说,“舒服。” 张劲松显然是跟庄经理说的,因为整个电梯里就他们两个人。 “啊,是,怎么说?”庄经理打着哈哈。 “同样是商场,”张劲松说,“您发现没有,整个深圳就这个电子大厦生意最火。” “哦,是吗?”庄经理应付着。 “您知道是为什么吗?”张劲松问。 “为什么?”庄经理反问。 “经理得力。”张劲松说。 “是吗?”庄经理问。 “是,”张劲松说,“凡是企业做得好的,不用问,肯定是企业负责人有水平。您能跟这样的企业打交道,不但能赚到钱,而且肯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他们乘的是电子大厦后面的电梯,后面的电梯是货运电梯,比前面的顾客电梯大,但是速度慢。尽管速度慢,但这时候也已经上了五楼。 出电梯的时候,张劲松仍然在庄经理的前面,但是他没有急着出去,而是像刚才进电梯的时候一样,用手挡着电梯门,等庄经理先出去。 庄经理礼让了一下,出来,同样微笑,并且是幅度更大的微笑,同样说谢谢,并且是声音更大的谢谢。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张劲松和庄经理竟然一起往经理办公室走,并且在进去之后,张劲松才“发现”原来这个跟他一起上楼的人竟然就是本电子大厦的经理。于是,二人自然是哈哈大笑,张劲松笑自己是有眼不识泰山,庄经理笑这就是缘分,这样说着笑着,两个人顷刻之间就成了朋友。既然是朋友,那么后面的事情自然就好说了,甚至根本就不用说了。 第十三章 被逼出来的不择手段 赵一维这几天不说话也不请张劲松和林轩文吃饭确实是他遇到了麻烦。简单地说,他的期货生意做得相当不顺利。除了第一笔电解铜为赖老板小赚了一笔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和,好像他买什么什么就跌,而且是大买大跌,小买小跌,不买不跌。虽然赖老板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赵一维自己都已经不好意思了。本来赖老板跟他说好的,如果赚了钱,除了按规定缴纳交易费之外,赖老板自己还另外给赵一维百分之二十的收益提成,并且赖老板说话算话,在赵一维第一笔做电解铜小赚了一笔之后,当场就将利润的百分之二十给了赵一维,所以赵一维那段时间才有钱替张劲松和林轩文交房租,才能经常请张劲松和林轩文吃饭,但是现在,不要说提成了,赵一维恨不能把以前的提成都吐出来还给赖老板。 赵一维的这些情况没有对张劲松和林轩文说,主要是不好说。当初在张劲松和林轩文面前那么神气,把做期货说成是弯腰在地上捡钱,现在又反过来说做期货不好,老是赔钱,能说得出口吗?所以,他就没有对张劲松他们说,而是自己闷在心里。 赵一维虽然没有说,但张劲松和林轩文还是多少看出一点问题来,至于到底是什么问题,他们不知道。 张劲松为丁氏企业从深海电子大厦讨回一大笔货款之后,令他的上司韩雪纯刮目相看,其实不仅韩雪纯对他刮目相看,就是周小姐,也多少对他增添了好感,并且将这种好感传染给了丁怀谷。丁怀谷是个赏罚分明的人,马上就指示周静怡按规定给予张劲松一定的奖励,奖励的方式是为张劲松配备了传呼机外加两千块奖金。如此,张劲松就张罗着要请客,先是请韩雪纯和他们这个部门的几个难兄难弟难姐难妹的客,然后是请林轩文和赵一维的客。 张劲松在请赵一维和林轩文吃饭的时候,赵一维一反以前每次吃饭都要说许多话的习惯,而是不说话,喝酒,喝闷酒。 “怎么了?赵一维。”林轩文问。 赵一维不说话,继续喝酒,喝闷酒。 林轩文还要问,被张劲松拦住,说不要问了,喝酒。于是,三个人喝酒,喝闷酒。 这样喝了一会儿,赵一维就开始说话。 先说他的不幸。说当初他在克拉玛依油田干得好好的,突然发生了那场大火,烧死了那么多中小学生,包括他同事的女儿。说他同事的女儿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漂亮,还说他母亲更加漂亮,更加可爱。说当时整个克拉玛依只要有点良心的人都义愤填膺,也有不少人写人民来信反映心声,可就是他最傻,居然想起来给《求是》杂志投稿,结果,被暗中审查,甚至还怀疑他里通外国。虽然最终查出他并没有里通外国,但政治前途肯定是没有了。在机关,没有政治前途和判死刑差不多,所以他不得不下海,来到深圳。 说着说着,赵一维居然哭了起来。 张劲松和林轩文没想到赵一维作为一个大学毕业生,作为“经理”,居然还能哭。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只能舍命陪君子,陪他继续喝酒。 继续喝酒,赵一维继续说。说他现在已经晚了,从安全部调查他那一天起他就完了,在官场上被判死刑了,怎么办? 张劲松和林轩文显然有点同情赵一维,但并不能告诉赵一维怎么办。 “只有赚钱!”赵一维突然大着嗓门说,“赚很多很多的钱!不是不能做官了吗?老子不做了。中国现在已经搞市场经济,将来当官的不一定最吃香,谁有钱谁才最吃香!所以,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赚钱,不择手段地赚钱。你们说是不是? 张劲松和林轩文一起点头,表示是。确实是。如今,他们已经从机关或国营工厂里出来了,除了赚钱,还能有什么出路呢?所以,他们都承认赵一维说得对,现在关键是赚钱。但是,他们并不同意“不择手段”这个说法,不过,都没有说。张劲松没有说,林轩文也没有说。因为他们是江沅人。江沅人有个规矩,叫做“喝酒不抬杠”,意思是,朋友们在喝酒的时候,说些醉话,不必太认真,不能硬抬杠。 “可赚钱是那么容易的吗?”赵一维又说。 这下,张劲松和林轩文都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了,只能听赵一维自问自答。 赵一维果然自问自答。他就这么自问自答地把他最近在期货上一败涂地的事情对张劲松和林轩文说了。 赵一维说完之后,林轩文马上就说:“我说不能搞吧。做期货简直就是赌博。赚钱不能靠赌博啊。” 张劲松则想了想,然后说:“不对呀,赌博相当于赌大小点,输赢的概率是一样的呀,不可能总输不赢呀。” 张劲松已经开始学习经济管理,第一章现代经济学发展回顾就专门讲了博奕理论,关于赌博的基本规律张劲松还是能说出个一二的。 赵一维听张劲松这样说,眼睛里马上就闪烁了一下,仿佛是张劲松证实了他这几天的怀疑。 “除非他们做鬼。”张劲松继续说。 张劲松这样一说,林轩文就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明显紧张起来,看看张劲松,又看看赵一维,仿佛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问题的答案来。 “比如他们能看到底牌。”张劲松再说。 林轩文更加紧张,仿佛是看见有人在作案,而赵一维则继续眼光闪烁。 赵一维又喝了一大口酒,说:“岂止是看到底牌,我怀疑他们能随时更换底牌!” “他们?”林轩文问,“谁?” “我们总经理,”赵一维说,“他们说是跟美国芝加哥联网了,到底是不是联网了,怎么联网了,鬼知道?电脑控制间是总经理直接掌管的,我们根本就进不了!” “那你还跟他们做?”林轩文说。 张劲松的脸侧向一边,不看赵一维,也不看林轩文,眼睛向上翻。 “做!”张劲松说,“反过来做。” “对!”赵一维说,“我也是这么考虑的。每次总经理都会给我们‘透露’一些消息,昨天说大豆要涨,今天说棕榈油要涨,只要我们一买,肯定跌。我准备明天跟他反得来。” 林轩文也翻翻眼睛,终于明白过来了,说:“对,狠狠做它一笔大,把赔进去的钱全部赚回来。” “不行,”张劲松说,“不能做太大,这些人是流氓,你真要跟单子下大了,他们有可能说是线路除了故障,结果作废。” 赵一维不说话,眼睛盯在一个地方不动,但脸色已经好多了,并且还有点兴奋的样子。 第二天,林轩文继续做他的搬运工,张劲松则有幸参加了公司的课长例会,参与讨论公司准备进军东北市场的部署,而赵一维则盼望着夜晚早点来临。 晚上,总经理果然“透露”重大消息:玉米要涨。 其实不仅是老板在透露这个重大消息,而且老板身边的一些人也跟着在吆喝,吆喝的核心是鼓动大家买玉米,买玉米就等于弯腰从地上捡钱。 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期总经理的消息老是不准的缘故,所以尽管总经理及其身边的人一再鼓动,但大家的反应并不热烈。既然并不热烈,那么总经理就要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行动的内容有两项,第一,是请那个现在已经说不清是美国的还是非洲的黑人出面吆喝,因为黑人的力气比黄种人大,估计吆喝的力度也水涨船高;第二,就是进一步“透露”内幕,说玉米要涨的原因是美国今天要发大水,估计玉米会大量减产,所以玉米要涨。大约是这两招起了效果,至少起了一定的效果,一些经纪人和投资人开始商量,说不会总经理的消息总是出错吧?说不定今天的消息是准确的。万一这次是准确的呢?于是,有人开始下单。既然有人开始下单,那么赵一维当然也就下单,而且是下大单,并且一边下还一边说:不就是赌嘛,老子不相信总是押不上! 赵一维的这番表现,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整个交易大厅顿时活跃起来,纷纷下大笔的玉米买单。但是,就在即将开盘的前几秒钟,赵一维迅速对自己的单进行了反向调整,由买单变成卖单。 不用说,赵一维卖对了,当天的玉米行情又跟老板的预测正好相反,赵一维成了当天唯一的赢家。但赵一维非常谦虚,不承认自己操作成功,而只是说自己一时慌乱,按错了键,把买进按成卖出了。大家纷纷祝贺他歪打正着,只有他们总经理,眼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