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 第1节 1 深圳河终究不是一条安宁的河。那年一声巨响,震塌了梧桐山的尾巴,河水改道,把河西甩给了香港,河东留给了深圳。由于是边界线,经双方协商,由土地流失方出资恢复原河道,另一方给予协助。但是,这里的边界毕竟不是国界,与主权无关,让当时并不富裕的惠阳地区宝安县花费大笔资金去做劳而无功的事情不现实,因此,恢复原河道的事情就拖了下来。这一拖,就是整整三十年。 河西面的村子叫罗沙村,村里的人都是移民,有几百年前来这里的老移民,也有几十年前来这里的新移民。老移民传说是当年抗击倭寇的民族英雄戚继光的后代,或者是戚继光当年部下的后代。这一点,村子中央的继光祠似乎提供了间接的证明。 由于与纪念民族英雄有关,所以,即使在破四旧破得疯狂的年月,继光祠也得以保存下来,成为如今深圳特区内最值得炫耀的古迹之一。 要说继光祠能保留至今,与老村长七叔公有关。七叔公姓戚,传说是戚继光的嫡亲后裔,又是村里戚姓宗族大排行的老七,所以人称七叔公。七叔公秉承老祖宗的忠孝,十七岁那年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保家为国,虽然并没有立战功,据说连美国鬼子的面也没有见过,但毕竟跨过了鸭绿江,也算是一种资历,因此,有资格在村里倚老卖老。当年宝安中学红卫兵小将来砸继光祠,村里的戚氏宗族要文攻武卫,七叔公说不必。待革命小将喊着口号游行到继光祠门口,七叔公一抬手,周围顿时安静下来。该气氛也影响了热情高涨的革命小将,他们竟然也停止了口号,静静地看着七叔公。这时候,七叔公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个红本子,翻到其中的一页,大声念到:“毛主席语录,戚继光同志是好同志。”一句话,吓退了红卫兵。此后多少年,七叔公临时“创造”最高指示的典故仍被罗沙村民津津乐道。 七叔公在村里说一不二的威信就是这样树立起来的。但他也有自己的软肋,膝下无子。如果七叔公真是戚继光的嫡亲后代,而不是像贺老二说的那样是冒牌货,那么,他就真的对不起先人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村里老一辈都知道当年七叔公整夜把阿珍妈折腾得七死八活,还知道阿珍妈偷偷地在家里供观音菩萨。但直到1960年,阿珍妈才老树开花,生了阿珍。据说当年阿珍妈妈生阿珍的时候难产,有人主张送到医院剖腹,七叔公不让,担心剖腹之后就不能再生了。后来,尽管阿珍妈妈没有去医院,当然也就没有破腹,但仍然没有再生,七叔公膝下就阿珍一根独苗,而且按照贺老二的说法,还是个只能开花不能结果的独苗。 转眼到了1980年,阿珍二十岁了,该出嫁了,七叔公放出话,他们家阿珍不嫁,而是娶,娶一个上门女婿。用罗沙村的土话说,就是要入门。 贺老二看不惯。为防范于未然,贺老二早早地就对侄子贺曙光打了招呼:少招惹阿珍。 虽然贺曙光并不是贺老二的亲侄子,而是跟着他娘拖油瓶改嫁到贺家的,但是贺老二相信,他的话仍然好使。 阿珍学名戚福珍,先天不足,生下来的时候不像人,像猫,像一只刚刚从水里涝上来的猫。眼睛睁不开,特别瘦小,还不会哭,要不是贺老二的老母狠心,照着屁股很抽了两把,哇地一声哭出来,养不活也说不定。 虽然养活了,但养得不好,阿珍从小就比别人小。等到同龄的女仔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时候,她还像一个没有发开的死面馒头,只长精神不长肉。那年头还没有流行减肥,所以,干瘪不是美,村里人担心阿珍将来不会生孩子。联想到她妈妈结婚七八年才生下她这么个长不大的东西,人们对贺二爷关于阿珍只开花不结果的预言抱有普遍的同感,只是不敢像他那样说罢了。 贺老二敢说,什么都敢说,因为他的资格比七叔公老。七叔公当过自愿军,打过美国鬼子,贺老二比他早生几年,像他那个年龄,也参加了队伍,打过日本鬼子,而且据他自己说,还亲手砍死过鬼子小队长,缴获过一个王八盒子,所以资格比七叔公还老。只不过贺老二运气不好,当初参加的既不是国民党的队伍也不是共产党的队伍,而是土匪的队伍,所以,尽管抗日,尽管有资格,但这个资格没用,连统战都不够格,自然没能像七叔公那样在高级社的时候当主任,人民公社的时候当大队书记,就是到了改革开放年代,人民公社撤消恢复乡村建制了,七叔公还是罗沙村的支部书记兼村长。不仅如此,贺老二的资格还给他惹过麻烦。文革的时候,要不是七叔公保着,贺老二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也未必不可。 贺老二虽然因当年参加错了队伍,一辈子没什么长进,但他老婆却不断得到“提升”。刚结婚的时候是“老二新抱”,生了贺大宪之后成了“二嫂子”,等儿女成串了,她就变成“二婶”,如今婆婆死了,她成了村里的“二叔婆”。二叔婆继承婆婆的手艺,加上自己一口气生了七八个,有实战经验,所以,也敢帮人接生。那年月医疗条件差,也不搞计划生育,村里人隔三岔五生孩子,二叔婆的作用不比七叔公小。就如今医疗条件好了,加上计划生育,生孩子都要上医院,二叔婆的手艺派不上用场了,但只要一谈到生儿育女,她还认为自己是权威,还要发言。比如现在,她就与自己的丈夫唱起了对台戏,说阿珍这种情况她见过,并不是只开花不结果,只要一结婚,给男人一日,就能发开,就照样能生大胖小子。 二叔婆的说法比他丈夫贺老二中听,能调动听者的想象力,甚至有画面感,所以传播得很快。特别是关于那个“一日”,更能让人获得听觉享受,使人想起来就忍不住笑。村里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人遇到二叔婆,往往会装傻,挡在路上,不让她过,一定要问清楚:怎么“一日”就能让阿珍发开了?每当这个时候,二叔婆总是拉下脸,骂对方老不正经,对方挨了骂也不生气,还笑,而旁边看热闹的人,更是笑疼了肚子。年轻人不能拿二叔婆开玩笑,但他们赶上了好时代,不用考试就能中学毕业,早把自己当成了知识分子,起码是知识青年,自然学会用科学的方法考虑问题,听了二叔婆的说法之后,先是偷着笑,然后用科学的思维想象着如果戚福珍结婚了,被男人一那个,不仅舒筋活血,而且还能起化学反应,对她的身体发育说不定还真有好处,芝麻不就是等花蕾受粉之后才节节攀高的吗?于是,年轻人背后就给戚福珍起了个外号,芝麻。 其实,二叔婆的说法确有一定道理。 阿珍虽然矮小,身体没有完全发开,但五官搭配得还算周正,该长鼻子的地方长鼻子,该长眼睛的地方长上了眼睛,没有乱长,而且由于家庭条件好,从小就刷牙,所以牙口好,整齐,雪白,清爽,如果你不把她看成是一个二十岁的待嫁女,而把她想象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仔,还是蛮好看的。关键她是书记的女儿,当面没有人敢拿她的身材开玩笑,芝麻的外号也只能背后叫,所以,她还很自信,走在路上昂首挺胸,无忧无虑,阳光灿烂,竟也能招惹一些人的喜欢。这里面就有贺曙光。可见,贺老二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 第2-3节 2 贺曙光原叫许曙光。他娘带着他改嫁给贺三之后,才改叫贺曙光的。 贺曙光老家在韶关,没出广东,却已经伸到湖南里面。他老家许家峪就跟湖南搭界。山里穷。为了让老婆赵兰香和儿子许曙光生活得好一些,父亲许开智咬着牙给湖南的表舅爷上礼。腊月里,许开智冒死攀上连猴子都很难攀登的猴叹崖,布下夹子,又在风里守候一夜,终于套住一只金毛大狐狸。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剥了皮做小袄,而是连夜翻过金鸡岭,到湖南,把整只狐狸孝敬给表舅爷。表舅爷识货,把狐狸搭在左手臂上,右手掌往外一拨,嘴巴像吹草纸媒一样吹出一口气,见金亮的狐狸毛往四周一闪,露出三层短绒,层次分明,色泽清晰,便知道自己得到了一件宝贝。表舅爷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右胳膊一伸,接过表舅奶奶手上的紫沙壶,先蔌口,然后放出话,要许开智正月十五再过来,和他一起到矿上碰碰运气。正月十五许开智过来的时候,没有空手,把自家杀的猪两条后退一并扛过来。表舅爷看出许开智是个会办事的人,脸上终于露出笑,把许开智带到香花岭铅锌矿,给管事的上了一条猪后退,许开智果然就穿上了斜纹劳动布工作服,吃上了白面馒头,像模像样地成了矿上的临时工。 临时工也是工。那年月,工比农强,强许多,农村人看城里人的眼神,比现在打工的看老板还要虔诚,所以,自打父亲去了铅锌矿之后,村里人对他们母子就客气不少,母亲赵兰香到涌里漂被单的时候,一路都有人打招呼,远处不方便打招呼的,就行注目礼,一路看着母亲,搞得母亲也像如今的某些明星,必须时刻保持着微笑的面孔,得意而又多少有些羞涩。特别是那年的端午节,父亲从矿上回来,穿了一身崭新的工作服,还套上了一双齐膝盖的胶皮靴子,虽然当日并没有下雨,而且天气闷热,大晴天穿胶皮靴子并无必要,甚至也不合时宜,脚板冒汗,难受,但是,村里人还是觉得那是一种时髦,羡慕得不得了。可是,好景不长,端午过完节父亲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曙光小,不知道伤心,却感觉到害怕,怕狐狸。因为村里人说,许开智头年腊月在猴叹崖上套住的那个狐狸是狐仙,他把狐仙送到了湖南,客死他乡,不能还魂,狐仙当然就要让他也不得好死,而且也要死在外省,也不能还魂。甚至还传说猴叹崖上的狐仙门已经开了会,决定采取进一步的报复行动。如此,赵兰香母子在当地就待不下去了。没有人敢接近他们。母亲赵兰香再走出去,谁碰见都像碰见鬼,老远绕着走,远处的人不需要绕道走,也不敢看,目光像躲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山里人星火旺,不怕鬼,但是怕狐仙,因为据说狐仙会变,变的模样。万一赵兰香是狐狸变得呢? 许曙光六岁那年随母亲来到罗沙村。来了就改叫贺曙光。继父贺三是个老实人,一辈子没有结过婚,对贺曙光倒是不坏,但是年龄很大,给贺曙光的感觉不像爸爸,像爷爷。为了喊“爸爸”,母亲没少调教他。可是调教不过来。刚开始为了入乡随俗,教他喊“老豆”,但是贺曙光总是喊成“老头”,后来做了妥协,教他喊“爸爸”。“爸爸”贺曙光还是会喊的,在韶关老家的时候就会,所以教起来容易一些。果然,很快就教会了,但是面对贺三,一张口,却又喊成了“爷爷”,搞到最后,贺曙光不敢喊了,要喊的时候,常常是嘴巴张开了,口型也做出来了,但是发不出声音。最后,还是二伯伯做主,说随便他,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吧,才使贺曙光如获大赦。谁知道事情往往就这么怪,真放开了,贺曙光反倒不胆怯了,再出口喊爸爸的时候,居然不磕巴了。 二伯伯就是贺老二。 贺三没结婚,也就是没成家,自然就没有盖房子,一直住在贺老二家厢房。一个人过的时候,住西厢房,贺曙光娘改嫁过来后,贺老二做主,让他们把东厢房当成新房。但不管是东厢房还是西厢房,厢房就是厢房,基本特点一样,就是一大间。本来母亲赵兰香考虑贺曙光不小了,住在一个屋不方便,想把中间隔一道,但贺曙光从小跟娘睡一个被窝,不敢单睡,隔出来给谁住?总不能给继父贺三一个人住外面吧。最后,还是二伯伯贺老二做主,说:隔个屁,秋后就给你们盖三间正经的屋,xx巴大的毛孩子,懂个鸟。说得赵兰香满脸通红,只好作罢。 头一天,果然如贺老二所料,屁事没有。因为那天闹到很晚,等继父贺三和母亲赵兰香上床的时候,贺曙光早睡熟了,喊都喊不醒。但是,第二天不行了。第二天没人闹,天一黑,新组成的一家三口就入了东厢房,贺曙光刚刚睡着,床就抖起来,抖得厉害,把他抖醒了。贺曙光睁眼一看,继父爬在妈妈身上。他不高兴了,责备继父:你也不是小孩,怎么爬在妈妈肚肚上呢?弄得两个大人尴尬万分。 贺老二的老婆知道情况后,哄着贺曙光跟他们睡,但是贺曙光不干。又哄着贺曙光跟姐姐带娣睡,还是不干。再哄,干了。 带娣是贺老二家三女儿,村里的美人,也是贺老二的骄傲。那年月美人都嫁解放军,带娣的两个姐姐不如她漂亮,没能嫁成解放军,到她这里,争气了,终于嫁给了解放军。但只是定亲,但还没有正式出嫁,所以现在一个人单睡,睡西厢房。娘和二妈妈哄贺曙光跟带娣睡的时候,费了不少劲,但是,他最后还是答应了,而要他跟二妈妈和二伯伯睡,他无论如何不答应,因此,贺老二断言,这小子肯定是歪把子日出来的,歪种,在胎里就坏了。 贺老二当然是开玩笑说说,但赵兰香却吃了一惊,竟怀疑他二伯伯也是狐仙变的。因为关于贺曙光他爹许开智是歪把子的事情,只有她知道,二伯伯与许开智连面都没有见过,怎么也知道他是歪把子呢? 贺老二当然不是狐仙变的,但他确实很神,瞎说的东西往往是真理。贺曙光当时小,对男之间的事情确实不知晓,但是,他知道喜欢跟带娣姐姐睡,不喜欢跟二妈妈和二伯伯睡。 带娣身上有一种香气,不是雪花膏的香,也不是香肥皂的香,是自然香,有点像小毛孩头顶上的那种香。小姨生宝宝的时候,贺曙光娘带着他去送过月子,他闻过小宝宝的头,知道这种味道。贺曙光跟母亲第一天来罗沙村的时候,二妈妈就交给带娣一个任务,让她带贺曙光出去玩,带得越远越好,于是,带娣就带曙光出去玩,而且带得很远,从罗沙一直带到宝安。那时候罗沙是农村,宝安是县城,去宝安就是进城,跟如今宝安人到罗沙来的感觉差不多。那天带娣是骑自行车带曙光去宝安的。自行车曙光见过,在老家的时候,邮差就骑这种车,绿色的,后面还挂两个绿包包,每次邮差进村,曙光都要与小伙伴们一起跟在后面跑一阵子,但是,却从来没有上去坐过。那天带娣带让他坐了。坐后面,抱住姐姐的腰。曙光有些害怕,但更好奇,所以就很听话,就坐在后面,紧紧抱住带娣姐姐的腰。由于胳膊不够长,抱得比较吃力,而且必须把脸贴在带娣姐姐的腰上。曙光感觉带娣姐姐的腰很软和,有一种好闻的味道,就是小姨家的宝宝头顶上的那种味道。曙光喜欢这种味道。因为喜欢,他干脆把脸正过来,把鼻子抵在带娣姐姐的腰上,顶得姐姐咯咯笑。 贺曙光跟带娣姐姐睡的时候,不是睡在一头,而是睡在姐姐的脚头。贺曙光在妈妈怀里睡惯了,第一次跟带娣姐姐睡不习惯,睡不着,但是后来还是睡着了。后来贺曙光把鼻子对着带娣姐姐的小腿,闻着那上面的味道,睡着了。带娣姐姐小腿上的味道不如腰上面的浓,不仔细闻就闻不到,但只要仔细文,把鼻子尖顶在上面闻,还是能闻到的,所以贺曙光还是睡着了。 带娣姐姐睡觉不老实,乱翻身,有时候竟然整个身子翻过来,一只腿压在贺曙光的身上,把贺曙光压醒了,她还没有醒。贺曙光想推开,推了两下,没推动,就不推了,因为他觉得那样蛮舒服。贺曙光感觉带娣姐姐大腿比小腿更软和,挨在上面更舒服,所以就舍不得推开。但是,正当贺曙光想继续这样的时候,带娣姐姐却自己挪开了,让贺曙光感到一丝丝的失落。这种情况发生多了,就让贺曙光对带娣姐姐的大腿产生了好奇,他想用手摸一摸,看是不是比小腿更软和。他甚至想把鼻子抵在上面,看是不是那种香味更浓。这一天,贺曙光又被带娣姐姐的大腿压醒,并且又是在贺曙光醒了之后自动地挪开了。但是,贺曙光已经醒了,突然产生一种冲动,一种想去摸摸和闻闻带娣姐姐大腿的冲动。贺曙光坐了起来,正好看见带娣姐姐两根雪白的大腿,而且越是往上,往两根大腿交叉的地方越是白,也感觉越是软和。贺曙光摸了,摸得很轻,见带娣姐姐没动静,胆子大了一些,把手撑在床上,鼻子对着带娣姐姐两根大腿之间,使劲一吸,真香!比小姨家小宝宝头上的气味还浓,还好闻。再使劲吸一下,把带娣姐姐弄醒了。带娣姐姐一弹,坐起来,问贺曙光:你干什么?!贺曙光吓傻了,竟然忘记了哭。 第二天一整天,贺曙光都恐惧。担心带娣姐姐会告诉娘。如果带娣姐姐告诉娘,娘是一定要打他的。所以,那天只要带娣姐姐和妈妈走到一起,贺曙光就心慌,就担心带娣姐姐要说了,好在带娣姐姐并没有说,于是,贺曙光和带娣姐姐之间就有了他们共同拥有的一个秘密。时间一长,贺曙光竟然盼望着夜晚的到来,盼望着自己能睡在带娣姐姐的身边,继续贴在她软和的腿上,继续闻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但是,这种状况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二伯伯张罗着为他们盖了三间屋,中间是堂屋,东边是妈妈和继父的屋,西边屋里堆了一些稻谷和农具,另外就是有一张床。贺曙光的床。妈妈哄贺曙光睡那张床,曙光不干,哭,说害怕,想继续睡在二伯伯家的西厢房,继续跟带娣姐姐睡。妈妈不同意。为了不同意,妈妈不惜把继父一个人丢在东屋,她自己跑到西屋里带贺曙光睡,等贺曙光睡着了,她才走。这下,贺曙光再也找不出回二伯伯家西厢房睡觉的理由了。 更残酷的事情还在后头。春节一过,带娣姐姐就要正式出嫁了。带娣出嫁的日子,全家欢天喜地,就是贺曙光闷闷不乐,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感到闷闷不乐,比当初失去父亲的时候还要闷闷不乐。带娣临出门的时候,按照规矩要哭,表示她是不愿意出嫁的。而娘家这边人,比如二妈妈,也要哭,表示他们也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离开家的。但是,这种哭是假哭,是走过场,做样子,表达个意思就行了,没想到贺曙光真哭了,哇哇大哭,要死要活,拽住带娣姐姐不撒手,拉都拉不开,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后来据贺曙光自己说,他就是在那一天长大的。 3 贺曙光长大了。今年十九,比戚福珍小一岁。 贺老二的警告没有错,贺曙光确实是招惹戚福珍了。 带娣姐姐出嫁之后,贺曙光一下子长大了。作为这种长大的标志,是他感受到了孤独,也感受到了生活的不平。比如睡觉,带娣姐姐出嫁之后,他就完全一个人睡了。事实上,就是在带娣姐姐没有出嫁之前,妈妈也是骗他的。明说是带着他睡,其实等他睡着了之后,妈妈还是悄悄地溜走,溜到东屋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西屋。他害怕,确实害怕。但即便那样,他也觉得比现在好,至少,那时候妈妈还要骗他,还要考虑到他的感受。现在不必了,现在妈妈连骗都不用骗他了,或者说,连做样子都免了。这下,贺曙光感受到的不仅是害怕,而是孤独。 贺曙光现在就是这样孤独地睡觉。孤独中,他学会了思念,还学会了遐想。思念带娣姐姐,也思念爸爸。当然,不是思念现在跟妈妈睡在东屋的这个爸爸,而是思念那个被狐仙报复死的爸爸。思念之后就是遐想。贺曙光遐想着带娣姐姐回来了,或者是带娣姐姐根本就没有出嫁,还在村里,还在家里,还在床上。贺曙光遐想着带娣姐姐又带他出去玩了,而且还是骑着自行车去的,还是让他坐在后面,让他双手从后面抱住姐姐,鼻子顶在姐姐软和的腰上,把姐姐顶得咯咯笑。他甚至还遐想着爸爸并没有攀上猴叹崖,没有套住那只金毛狐狸,所以也就没有去湖南的矿上当临时工,因此也就没有被狐仙报复死,还活着,夏天光着膀子把他举上头顶,冬天踏着雪为他打来山喜鹊,并且把山喜鹊尾巴上的毛拔下来,插在他的皮帽子上,插满满一排,让他像头顶上长了翅膀,像山喜鹊那样飞起来了。贺曙光这么遐想着,就睡着了。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泪水早已蒸发,留在眼窝里的,是一陀黄黄的眼屎。 妈妈后来又生了弟弟贺子强和妹妹贺子英,对贺曙光的关心更少了。贺曙光常常成为整个大家族被遗忘的人。所有的人对阿强和阿英都亲一些,对他要疏一些。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弟弟受了委屈有地方哭,而他没有。他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出哭是一种警告,警告大人,我受委屈了,你们快来哄我,果然,只要弟弟一哭,就立刻有人上去哄他,并满足他的一些要求,所以,贺曙光渐渐地明白哭其实是一种撒娇的手段,但这个手段他不能用,他试过几次,没用,他哭了,没人理睬,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停下来,更麻烦,所以,贺曙光渐渐地也就不会哭了。还比如逢年过节,家里来亲戚,见到小孩子喊叔叔伯伯,或舅舅姨娘,多少都要给几个压岁钱,但是他们基本上不给贺曙光,因为他们常常以为贺曙光是邻居家的小孩。那时候贺曙光最盼望带娣姐姐回来,因为带娣姐姐知道是自己家的人,所以,带娣姐姐给弟弟妹妹压岁钱或小礼物的时候,总有贺曙光的一份。当然,贺曙光盼望带娣姐姐回来不仅仅是在意那点压岁钱或小礼物,仿佛还有其他更多的原因,但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盼望,盼望带娣姐姐回来。然而,带娣姐姐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来去匆匆,从不在家里过夜,所以,带娣姐姐每次回来的那天,既是贺曙光最开心的一天,也是贺曙光最伤心的一日。带娣姐姐走的时候,贺曙光追到七叔公家的屋山头,爬上七叔公家的那棵木棉树。因为七叔公家在村口,七叔公家的木棉树在全村最高,这样,贺曙光就能看着带娣姐姐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完全融合在晚霞之中。 带娣姐姐回来得越来越少,最后竟然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了。七叔公家的阿珍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贺曙光生活的。 贺曙光的孤独不仅表现在家里,就是在外面,也如此。比如玩“兵捉贼”,一边扮兵,另一边扮贼,贼跑,兵追,要把全部贼都抓住了,就换边,原来扮好人的现在扮坏人,原来扮坏人的现在扮好人。但是,总有那么几个狠人,不愿意扮坏人,只愿意扮好人。比如旺仔,力气大,出手很,是打架大王,他就只愿意当好人不愿意当坏人,怎么办?最后的结果只好委屈另外几个人继续扮坏人。这另外的几个人通常是村里家庭成分不好的,比如地主戚怀仁的孙子,或富农贺德满的小儿子等等,但贺曙光不是,贺曙光的亲爹和后爹既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但他仍然要继续扮坏人,这就让贺曙光感到委屈,感到压抑,久而久之,他就不参加这种游戏了。 戚福珍也不参加这种游戏。原因是她太瘦小,跑不快,所以无论是扮好人还是扮坏人都不愿意带她玩。戚福珍人小鬼大,有自尊心,所以,她就主动不和他们玩,自己玩。但是,凡是好玩的游戏往往都不是一个人能玩的,因此,她就常常和贺曙光一起玩。他们俩在一起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过家家,就是假设他们俩是大人,像带娣姐姐那样的大人,所以戚福珍也和带娣姐姐一样,出嫁了,并且正好嫁给了贺曙光,于是,他们俩就在一起生活。当然是假摸假样的生活。 戚福珍小,起码看上去比贺曙光小,但实际上年龄比贺曙光大,大一岁。对于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大一岁不是个小数字,况且,戚福珍是女孩,懂事早,所以,戚福珍就比贺曙光懂得多,知道既然他们俩结婚了,那么就要睡在一起,而且还知道要亲嘴。于是,在过家家的时候,他们就真的睡在一起过,也真的亲过嘴。 和戚福珍在一起玩的时候,贺曙光很听话,戚福珍要玩什么,贺曙光就玩什么,戚福珍要怎么玩,贺曙光就怎么玩。这天下午,大人都出工去了,戚福珍和贺曙光在家玩,玩过家家,玩得很认真。结婚,上轿子,夫妻对拜,然后是入洞房。以前在做这个游戏的时候,就是做个样子,但是,那天下午戚福珍玩真的了,真的和贺曙光入洞房,拉着贺曙光的手,进入她睡觉的那个房间,然后自己躺在床上,让贺曙光也躺在床上。贺曙光很听话,按照戚福珍的要求,躺在戚福珍的身边,眼睛看着屋顶。当然,戚福珍也没有忘记这是过家家,所以,并没有像真睡觉那样躺,而是横着躺,头朝床里面,脚伸在外面,这样,他们就不用脱鞋子了。 贺曙光这样躺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好玩,该起来了,就对戚福珍说他要起来了。 “等一下,”戚福珍说,“还没有亲嘴呢。” 贺曙光茫然,竟然还懂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戚福珍不管,侧过头,并且把贺曙光的头也扳过来,对着他的嘴,亲了一下,才让贺曙光起来。 虽然是玩“过家家”,但贺曙光信以为真,从那以后,他就真把戚福珍当成了自己的“新抱仔”。当然,他也得到了回报,既然贺曙光一直护着戚福珍,那么戚福珍也就一直护着贺曙光,并且,客观地讲,戚福珍护着贺曙光的时候还要更多一些,也更实际一些。戚福珍家条件好,贺曙光家条件差,贺曙光对戚福珍的呵护更多表现为精神,不表现为物质。自从贺曙光家从二伯伯家厢房搬到自己的新屋之后,他们就单过了。那时候凭工分吃饭,继父贺三年纪大,身体也不壮,自己挣工分自己吃勉强维持,现在一下子添了好几口,家里的日子当然不宽裕,为了生活,母亲只好把自己当男人使,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以免年底分红的时候成了“超支”户。但这样一来,母亲就更顾不上贺曙光了。贺曙光上小学的时候,家里实行两稀一干制,就是早晚两顿吃稀饭,中午一顿吃干饭。看起来合理,其实非常麻烦。晚上吃稀饭的麻烦是半夜要起来撒尿,早上吃稀饭的麻烦是中午放学的时候饿。半夜起来撒尿问题不大,但中午放学的时候饿肚子问题比较大。饿得厉害,感觉从学校到家的路特别长,几乎走不回家。这时候,常常是戚福珍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煮熟的鸡蛋,塞到贺曙光的手里,然后迅速跑开,赶上前面的女同学。上中学的时候,开门办学,学农学工学军的时候多,在课堂上听课的时候少,学农的时候好办,一般不出本大队,学军的时候也好办,因为罗沙村挨在边界线,那时候没有武警,守边防的就是解放军,解放军营房也不出罗沙村三里,学军并不影响回家吃饭,可是,学工的时候比较麻烦,要去公社,因为只有公社才有一个农机站,才能算得上是“工”,所以,每次学工的时候,中午都回不来,都要自己带午饭,但贺曙光家里没有饭,早上吃稀饭,稀饭怎么带呢?所以,贺曙光常常只能带两个番薯。中午同学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的时候,贺曙光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不好意思让同学们看见他只带了番薯。最后,又是戚福珍多带一点,除了带饭之外,还带一两个糯米鸡,找到贺曙光,说她实在吃不下了,丢了浪费,再带回去要馊了,所以,请贺曙光“帮忙”把糯米鸡吃掉。 糯米鸡是好东西,其实就是日本的寿司,或者倒过来说,日本的寿司其实就是中国南方沿海的糯米鸡。当然,那时候日本料理还没有进入中国,他们并不知道日本有一种和中国糯米鸡一样的食品,但不管是日本的寿司还是中国的糯米鸡,在那个年代,都是奢侈品,都不是贺曙光天天可以吃到的。事实上,贺曙光在家里差不多一年也吃不到一次糯米鸡,因此,那种被糯米鸡撑饱的感觉就成了永久的记忆。现在,是这种记忆发芽的时候了。 第4-5节 4 贺曙光和戚福珍高中毕业那年,正好赶上国家恢复高考。贺曙光和戚福珍都认真复习了,并且还一大早乘大队的拖拉机赶到宝安县城参加了正规的考试,但他们的基础太差,没考上。尽管如此,他们仍然非常怀念那个经历,因为那是中国许多人共同拥有的一段特殊经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见证了一段历史。 贺曙光和戚福珍能够获得这种经历得益于他们有一个好老师。老师叫诸葛文,是广州下乡的知识青年。诸葛文老师鼓励他的学生参加高考,说这次高考是文革以来的第一次,是建国以来的第一次,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也是世界历史上的第一次!不管考上考不上,大家一定要珍惜,一定要参与。老师的话说得同学们热血沸腾,并且老师以身作则,自己也和同学们一起复习,一起参加高考,对同学的鼓励很大,所以,他们班同学就全部参加高考,全部都拥有了一段珍贵的经历。 要说这个诸葛文老师还真了不起,不仅思想解放,而且能干,是万能老师,既教他们物理,也教他们数学,有时候,还客串着教他们语文或化学。在当时的同学们看来,诸葛文老师是无所不能的,智慧并不比三国时期的诸葛亮差,考上大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而是到底是上清华北大还是上中国科技大的问题。但是,就是这个万能老师,而且是高中毕业班的万能老师,那年也没有考上。这让同学们很失望,也让同学们彻底丧失了信心。同时还知道天外有天。 诸葛文老师在高考结束之后,含着眼泪微笑着面对同学,最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天外有天”四个大字,给同学们很大震撼,全班的女同学当场哭成一团。那情景,立刻让贺曙光想到了他们学的课文《最后一课》,那里面老师最后在黑板上写下了“法兰西万岁”,然后就离开了课堂,而现在诸葛文老师也一样,写下“天外有天”四个大字之后,也走了,回广州了。 诸葛文老师是病退回广州的。贺曙光当时很纳闷,因为他不知道那么健康的诸葛文老师居然也有病。但是,这个结很快就解开,因为就在诸葛老师离开罗沙大队之后不久,几乎所有的知识青年全部都走了,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走了。 看着他们的离去,贺曙光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想不通。不是说要扎根广阔天地一辈子的吗?怎么还没到半辈子就走了呢?而且走得彻底,一个也没有留。但是,紧接着爆发的一件事情,使他更加失落,更加想不通。这次不是知识青年,而是回乡青年,也就是贺曙光和戚福珍他们的那些同学,他们也走了,但不是去广州,而是去香港。 罗沙村与香港只隔一条河,一条叫深圳的河。严格地讲,甚至河那边的一部分土地也是属于他们大队的,所以,他们几乎天天到河对岸耕作,从来没有发生过去不回来的事件。如果不回来就叫“逃港”,“逃港”是违法的,和叛国差不多,所以,罗沙大队的社员从来都不逃港。不但不逃港,而且他们还协助解放军抓那些企图逃港的卖国贼。那时候兴军民联防,沿边界线巡逻的时候,两个人一组,一个解放军,一个民兵,肩并肩。解放军斜挎着冲锋枪,像雷峰那样,民兵肩背着半自动步枪,像《海岛女民兵》中的海霞那样。罗沙村不是海岛,但照样有女民兵,而且照样威武。带娣姐姐当年就是女民兵,就经常跟解放军肩并肩在边防线上巡逻。但是,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香港那边突然颁布了一个政策,只要这边跑过去不回来的,那边立刻就发给身份证,成了那边的人。那边是香港,香港是城市,不是宝安这样的小城市,而是像广州那样的大城市,换句话说,那时候村民只要跑过去不回来,就成了城里人,大城市人。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带娣姐姐嫁到了宝安,嫁出去十多年了,两个孩子都上小学了,还是没有落实宝安户口,可见,落实城市户口是天大的事,而现在一下子可以落实香港户口,这个诱惑对村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一些,顶不住,况且,这边的政策也突然宽松了不少,不抓阶级斗争了,跑过去不回来既不算反革命,也不算叛国,于是,贺曙光和戚福珍的很多同学都跑过去了,一夜之间成香港同胞了。 很多同学都去了,但没有全去,至少贺曙光和戚福珍就没有去。戚福珍没有跑过去有多种原因,比如她作为书记的女儿,不能带头逃港,不为她自己着想,也要为他父亲着想。再说,作为书记的七叔公也绝对不允许女儿这么做。另外,她是女生,女生不流行逃港。那时候逃港的主要是男生,女生很少。还有,逃港的基本目的是为了生活得好一点,而戚福珍是书记的独宝女儿,在这边生活得已经够好的了,用不着去逃港。总之,戚福珍有太多的理由不去逃港。况且,她那么矮,跑到香港又能做什么呢?而贺曙光没有逃港的原因很明确,因为戚福珍没去,所以他就没有去,如果当时戚福珍去了,并且邀他一起去,那么他十有八九就去了。 说实话,贺曙光因为没有逃港还曾经后悔,因为那些去了的人后来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相反,因为由村里人变成了“同胞”,来去自由,还得到许多实惠。每次回来的时候,大包小包,包包都是好东西,自己用不了,还兑给村里的其他人,让他们那到桥社门口兜售,赚一些差价。贺曙光的母亲就干过这种事情。贺曙光感觉自己一下子与他们拉开了差距,所以就后悔。但是,后悔已经晚了,因为后来两边都紧了。这边的解放军加强巡逻和盘查,不是带着民兵巡逻,而是带着狼狗巡逻,甚至还开枪。那边也停止发放身份证,对于偷渡过去的人,抓住之后就送回来,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被那边遣送回来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贺曙光就是借过境耕作的机会跑过去,不回来了,也领不到身份证,而且还要被送回来,他当然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不过,他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去。 关于自己后悔的事情,贺曙光没有对其他人说,包括没有对母亲和弟弟妹妹说,但是他对戚福珍说了。戚福珍说:也不一定是坏事情,这里马上就要变成城市了,还要开放河口,能守在家里赚钱,为什么一定要出去? 戚福珍不愧是书记的女儿,情报就是准。果然,之后不久就成立了深圳市,而且罗沙村被划在了市里,宝安倒成了深圳下属的县了。这时候,开始控制户口,罗沙村的户口能出不能进,带娣姐姐和她儿子女儿的户口趁机迁到了宝安县,终于成了城里人。但是,她高兴不起来。一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出现期盼疲劳,麻木了,所以高兴不起来。另外,既然罗沙村已经成为新成立的深圳市一部分,那么,也就没有以前的那种反差了,不值得庆贺。至于后来带娣又千方百计要把已经迁出去的户口再迁回来,则是更富有戏曲性的一幕。我们留在后面再说,现在不说,现在我们继续说贺曙光和戚福珍的事情。 5 贺曙光和戚福珍的事本来就不是什么事,因为此时的中国已经迈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们的思想也随着经济的开放而得到空前的解放,婚姻自由早已经深入人心,贺曙光和戚福珍属于自由恋爱,从法律上受到保护,观念上也得到认同,还能有什么问题呢?但是,确实有问题,因为七叔公已经放出话,他们家阿珍不嫁,要娶,娶一个上门女婿。 七叔公这样做大家都能理解,甚至连贺老二都能理解,因为七叔公就这么一个女儿,如果不招一个上门女婿,且不说传宗接代那么大的事,就是将来老了谁来照顾俩位老人都是一个问题,再说还有这么大的家业,将来传给谁?所以,七叔公要招上门女婿大家都能理解。 七叔公招上门女婿不难。毕竟是书记,虽然是村支部书记,小,但正因为是小书记,所以才像土皇帝,既然古往今来皇帝的女儿都不愁嫁,那么土皇帝的女儿还愁招土女婿吗?虽然戚福珍个头小,一副没有发开的样子,但是人长得并不丑,加上有贺二叔婆那句话垫底,也不至于因此而招不到女婿。问题是,戚福珍心里早就有人了,这个人就是贺曙光,这就意味着这个上门女婿只能是贺曙光,而不能是其他人,这就比较麻烦。 贺曙光虽然早已经把戚福珍当成了自己的老婆,就等年龄一到就正式结婚了。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到戚福珍家做上门女婿。在贺曙光的印象中,所谓的结婚,就是戚福珍嫁到他家来,跟他们家一起过。贺曙光甚至不止一次想象过戚福珍嫁到他们家来之后的情景。贺曙光还想过他结婚之后也要像二伯伯那样,照顾好弟弟妹妹,孝敬好母亲和继父。继父虽然对他不亲,但也从来没有对他不好,贺曙光是懂事的后生,知道作为继父能做到这样也就不错了,所以,他真的打算将来好好孝敬继父。贺曙光甚至还想到等自己结婚之后,将来也要像二伯伯那样,为弟弟娶个好老婆,为妹妹找个好婆家,并且设想等弟弟结婚的时候,家里最好能再盖一栋小二楼,专门给弟弟,要不然就把今年新建的这个小二楼翻修,修成三层楼,专门给弟弟一层楼。贺曙光还设想着为妹妹找一个有文化的城里小伙子。现在罗沙村已经划到特区内了,他们也算是城市人了,所以,给妹妹找一个城市小伙子不算高攀。但是,这一切都必须有一个前提,就是他真正成为一家之主。现在戚福珍不嫁过来了,而要贺曙光嫁过去,那怎么行呢? 贺曙光如今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二年搞开放河口,做边防贸易,村里有点文化的年轻人大多数跑到河西去了,成了香港同胞,留下的年轻人就贺曙光和戚福珍是高中毕业,虽然毕业那年没有考上大学,但到底参加了高考,高中的知识还系统地复习过,加上他们摊上了诸葛文这样思想解放的班主任,知道天外有天,对外面的东西接受快,所以,贺曙光成了罗沙村做边防贸易的能手,他们家新键的小二楼主要就是靠他这两年做边防贸易赚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丢下一家老小,自己跑到七叔公家做上门女婿呢? 贺老二也反对贺曙光做七叔公的上门女婿,他不是担心戚福珍像他说的那样只开花不结果,也不是担心弟弟贺三家少了一个顶梁柱,而是他看不惯七叔公的做派。贺老二放出话:你以为你七叔公真是皇帝呀?就这么个长不大的东西,能嫁出去就不错了,还要招上门女婿,别人我管不着,要想打我们家贺曙光的主意,不行。 二叔婆劝贺老二:他们俩已经偷偷好上了,你少管后生们的事情吧。 二叔婆这是给贺老二留面子,只说了半句,如果全说,那么她一定还有话说,说反正贺曙光也不是你亲侄子,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但是,就是这半句,贺老二也不听她的。 “不是我喜欢管,”贺老二说,“是他戚老七太倚老卖老了。既然已经知道光仔和阿珍早好上了,还放这个屁干什么?难道要我们倒上门向他求亲?要想招上门女婿,就应该摆出一个娶亲的样子,自己上门来求亲,难道我们家光仔是断胳膊少腿的,倒插门还找不到老婆?还要我们去求他戚老七?!” 二叔婆一听,也有道理,不说话了,觉得丈夫说得对,都什么年代了,七叔公还这么倚老卖老。 第6节 6 村里开会。按规矩每家去一个说话算数的。贺曙光家以前都是贺三去,但那天他累了,不想去,就让贺曙光去了。反正作为普通村民,开会只需要带耳朵,不需要带嘴巴,不存在说话的问题,当然也就不存在说话算数不算数的问题。但是,没想到就是这一丁点的疏忽,就让贺曙光闯祸了。 那天传达一个重要文件。由于关乎到村里的每个人,所以区里非常重视,特意派了王寿桃来传达文件,并听取当地村民对这个问题的反应。王寿桃是罗湖区办公室副主任,非常想当正主任,或者当不了办公室主任,但可以到别的部门做个正职也行,所以,工作就比较认真,传达完文件之后,主动听取群众意见。七叔公先做了一番鼓动,说区上王主任年轻有为,最善于听取群众意见的,大家有什么意见尽管说,王主任一定能给群众做主。说得王寿桃脸上真像个桃子。受王主任好脸色的鼓舞,果然就有几个村民提意见。说国家在深圳成立经济特区后要取消边防贸易,给村民造成了损失,希望政府给补偿。王主任耐心解释,说边防贸易取消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开放的经济政策,给村民带来更多的经济实惠。 村民不听,说不管将来能带来什么实惠,那是将来的事情,眼下造成的损失需要补偿。 王主任这时候看着七叔公,因为七叔公是书记,他应该和区上保持一致,而且七叔公在罗沙村当了将近三十年的书记,有威信,这时候只要七叔公站在组织的立场上,顺着王主任的思路做群众的思想工作,矛盾就化解了。可是,七叔公不接王主任的目光,低头抽烟,很认真地抽烟,使劲地抽烟,仿佛他这时候的主要任务就是抽烟。弄得王主任脸色更红,但红得不像水蜜桃,而像西红柿。 正在这个时候,贺曙光发言了。 贺曙光的发言非常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因为像这样有上面来人参加的村民大会,表面上有一个村民自由发言的时间,但事实上,这个发言并不自由,谁发言谁不发言,以及发言的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早就被安排好的,由于贺三是个老实人,开会从来都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巴,根本就不会发言,所以那天的会议事先也就根本没有向他做什么布置,没想到那天贺三没来,让他拖油瓶的儿子贺曙光来了,而且这个贺曙光还要发言,万一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不是乱套了吗? 贺曙光一站起来说他要讲两句,七叔公马上就感到情况不妙,不专心抽烟了,一下子把头抬了起来,先看贺曙光,然后找贺三,找不见贺三之后,就看着贺老二。贺老二更紧张,因为他也没想到那天是贺曙光来,更没想到贺曙光还要发言。但是,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王主任已经点头,贺曙光已经开始说话了。 贺曙光表达的观点与头先发言的几个村民不一样,他认为,现在国家总的经济形势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设立经济特区,肯定会越变越好,绝对不会越变越差,村民看利益,不能只看眼前的利益,而要看长远的利益,不能看小利益,而要看大利益。要说撤消边防贸易的损失,估计村里谁的损失也不会比我贺曙光大,但是,我相信政府,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国家一定会有更好的政策出台,一定会给我们更多发家致富的机会,也相信我们在新政策下能赚更多的钱。 贺曙光发言还没有完,王主任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亮起来,他没想到罗沙村还有这样一个思想觉悟高的年轻人,而且说话这么有水平,这么有逻辑,所以,贺曙光刚刚说完,王主任马上就接过话头,说对,这位小伙子说得对,大家要相信政府,相信自己,深圳已经成立经济特区了,而罗沙村位于特区之内,村民早晚要变成市民,思想要更解放一点,目光要更望远一点,要跟上形势的发展,适应自身身份的转变。 王主任这样一接话,给人的感觉他们俩是事先串通好的,一唱一和,甚至感觉这个贺曙光不是他们村里人,而是上面派来的干部。 果然,散会之后,王主任特意叫住贺曙光,问了他一些个人情况,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贺曙光在村里还是第一次接受领导的表扬,而且是区上来的大领导的表扬,所以,心里美孜孜的。他并没有想到,他捅马蜂窝了。 七叔公的觉悟并不比贺曙光低,他当然知道成立经济特区是好事情,知道罗沙村划在特区之内是好事情,但是,根据他几十年当农村基层领导的经验,知道不管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只要是政府与农民打交道,对于农民来说就是发财的好机会,现在区上王主任主动下来听取意见,正好可以诉苦要好处。事实上,七叔公早就安排好了,让村民诉苦,使劲地诉苦。尽管大多数村民心里也有数,成立特区对他们肯定是千载难逢的好事情,但是,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白吃的食不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干吗不吃?所以,七叔公事先跟他们布置过,就抓住取消边防贸易这一条,使劲地说,最好说到王主任控制不住会场气氛了,七叔公才出面,唱红脸,说:政府会替我们农民考虑的,王主任会给群众做主的,这不是已经来听取大家的意见了吗?你们放心,政府一定不会让我们农民吃亏的。这样,高帽子给王寿桃一戴,再扣紧,为村里争取点补偿费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他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胳膊朝外拐,尽说好话不诉苦,而且还说的有理有据,说他自己的损失最大,但是他还能理解国家的政策,支持改革,那么,其他村民还能再说什么?七叔公作为书记还能说什么?政府还能给什么补偿? 七叔公没有为难贺曙光。贺曙光是晚辈,七叔公犯不着跟晚辈计较。再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为难他也没有用。关键是,七叔公心里有数,贺曙光说的话并没有错,七叔公是书记,如果是站在书记的立场上,贺曙光的话完全没有错,他有什么理由为难他? 七叔公那天什么话也没有说,严肃认真地宣布散会,然后严肃认真地把王主任送走。但是,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七叔公眼睛的余光始终落在贺老二的脸上,就看他贺老二怎么收场,怎么向村民们交代。 七叔公心里甚至还有一丝丝地高兴,他看笑话,看他贺老二的笑话。本来,向政府讨补偿是两头受气的事情,他也没有把握,即使那天贺曙光没有出来捣乱,政府也不一定会给补偿,所以,现在贺曙光这样一闹,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七叔公倒是一个开脱。七叔公自己不用向上面诉苦了,也不用向村民解释了,一切罪过就推到了贺曙光的身上,而推倒贺曙光的身上就等于推到贺老二的身上,七叔公能不暗中高兴吗? 高兴,但不露声色,一脸严肃,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扫射着贺老二,让他无地自容。 那天贺老二确实无地自容。他脸漆黑,嘴唇发乌,甚至有些颤抖,两眼冒火,像黑暗中的猫眼睛,恨就恨贺曙光不是他儿子,甚至都不是他亲侄子,否则,上去照着他的脸就是两个大嘴巴,再使劲往他裤裆里猛踢一脚,让他当场瘫在地上起不来。 “歪种!”贺老二从牙齿缝里吐出两个字,然后硬着颈子低着头走出去。 贺老二在气势低了七叔公一头。因为贺曙光不是他儿子,也不是他亲侄子,所以,他不能打,更不能大张旗鼓地打,因袭黑锅没有办法卸,一直背着,压得头抬不起来,只好低七叔公一头。 贺老二不但不能打,而且还不能说。主要是没有人可以说。对贺曙光,他犯不着说,不想说,不知道怎么样说。对贺三,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说了白说。对赵兰香,没法说,大伯跟弟媳妇好比王爷对娘娘,什么话都不能说,说什么都是错。至于对于自己的老婆,贺老二更不能说,说了只能让她笑话,什么作用都没有。所以,贺老二只能闷在心里。他忽然感觉,自己跟七叔公明争暗斗了一辈子,表面上一直都是七叔公占上风,但气势上自己从来就没有输给过他,没想到这一次他栽了,栽得很惨,栽得抬不起头。贺老二感到自己很冤,因为他最后不是输在七叔公的手上,而是输在自家侄子的嘴巴上,所以他感到冤。 他算什么狗屁侄子呢?贺老二想。老子从今往后不认他了,他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干老子的事情。 但是,仔细一想又不行。且不说这样一来会让贺曙光娘为难,更让弟弟贺三为难,而且村里人也不认呀。下次贺曙光再闯祸,别人还是会把罪过算在他贺老二头上。 贺老二后来还是说了,对亲家说了。亲家就是带娣的公公,跟贺老二是老朋友,正因为他们是老朋友,所以他们才成了亲家。关键这个亲家在宝安,跟罗沙村这边扯不上关系,说说无妨,所以,那天他借口想外孙子,去了一趟宝安,把心中的闷气对亲家说了。 亲家用当地最好的生蚝招待贺老二,然后俩人喝酒聊天。亲家说,还是你有福气呀,坐在家里不出门,不求人,一眨眼,就成了城里人,而且赶上闹特区,正好把你们村划在中间,福气呀。 “福气个屁!”贺老二打断亲家的话,把一肚子苦水倒了出来。 亲家听了贺老二的讲叙后,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将心比心,如果让他摊上这挡子事情,也窝火。关于贺曙光的事情,亲家早知道,但是并没有上心,更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气煞鬼。 “你就不能让老三打他?”亲家问。问完之后,还没有等贺老二回答,自己就先摇起了头。贺三他认识,别说打人了,骂人都不会,所以,这时候只能一边摇头,一边陪着贺老二叹气。 叹着气,贺老二又说到七叔公招上门女婿的事,亲家问一句,贺老二答一句,搞得接受像记者采访。但说着说着,自己就开了窍。既然七叔公要招上门女婿,既然光仔跟阿珍早就好上,好,就让他当七叔公的上门女婿!只要光仔做了七叔公的上门女婿,那么,他再闯祸,就不干我贺老二的事情了,我贺老二也可以睁眼看着七叔公,看这个老东西怎么收场。不,贺老二想,我也目不斜视,不看戚老七,只看屋顶,看屋顶上有没有蜘蛛网,看蜘蛛网上的蜘蛛怎样在织网,等着戚老七脸色发黑,等着他嘴巴哆嗦,等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然后低头灰溜溜地走出去。 这么想着,贺老二就来了精神,不用亲家劝,自己把酒满上,主动跟亲家干杯,第二天,高高兴兴地回罗沙了。 第7节 7 贺曙光在村民大会上闯祸的消息也传到了戚福珍的耳朵里,不过,她没有听完整,只知道贺曙光在会上乱说了,具体说了些什么她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在背后议论,很神秘,本来议论得正起劲,一见福珍来,马上就把话岔开。她想问七叔公,不敢,怕惹老豆生气。 戚福珍找贺曙光。 戚福珍到贺曙光家的时候,贺曙光母亲赵兰香正在门口晒木棉花,见戚福珍来,多少就有点不好意思。木棉花冬天开,凉性,可以入药,罗沙村有很多木棉树,一到冬天,火红火红的。但这种花自觉,等到红得微微发紫的时候,就会自动落下来。过去日子穷,村里人喜欢冬天收集落在地上的木棉花,晒干,开春的时候拿到供销社换几个油盐钱,如今日子好了,很少有人做这种事情,而赵兰香勤快惯了,看着满地的木棉花任人踩踏,心疼,就拣了回来,摊在自家门口翻晒。由于没人捡,所以木棉花到处都是,赵兰香发动阿强和阿英与她一起拣,拣了许多,把自己家大门都堵上了,只留下一条勉强容纳一只脚的狭窄的小道。 赵兰香见没有戚福珍插脚的地方,不好意思,就解释,说阿强他爹身体不好,别的药不管用,就服这木棉花褒的汤。 这种解释显然是多余的,而且也没有效果,因为贺三就是再能喝,也绝对享受不了这么多的木棉花,要是贺三能喝这么多的木棉花褒的汤,还不把肚子喝炸了?好在戚福珍是个懂事的女仔,没有认为收集木棉花卖到供销社是件丢人的事情,相反,她一边帮着贺曙光母亲翻木棉花,一边说:是要多晒点,马上就要征用土地了,往后这东西越来越精贵。这话赵兰香爱听,听完之后心里舒坦,像是自己做了一件有先见之明的大好事一样。 关于贺曙光和戚福珍的事情,赵兰香多少是知道一些的。说实话,她觉得戚福珍除了个子矮点外,哪里都不错,懂事,善解人意,说话中听,从来不摆书记女儿的架子。赵兰香甚至想过,如果贺曙光真的能娶戚福珍做老婆,说不定还是个福气。赵兰香的文化虽然没有达到自己看书的程度,但是喜欢听故事,她在山里做姑娘的时候就听说书的人说过故事,说当年孔明就娶了一个不漂亮的女人,结果享了一辈子的福。想想也是,不漂亮的女人不会招惹是非,不会给丈夫找麻烦,娶个这样的老婆过一辈子确实是福气。联想到自己毕竟是外乡人,贺三也太老实,贺曙光万一要娶一个刁蛮的媳妇,他自己吃苦不说,说不定她这个做婆婆的也少不了跟在后面受气。而戚福珍好歹是书记的女儿,儿子娶了她,在罗沙村也算是有根基了,不仅对他自己好,就是对阿强和阿英也有个照应,所以,虽然没有明说,但母亲对贺曙光和戚福珍的交往还是支持的,每次见到戚福珍的时候,都要仔细打量打量,下意识里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家未来的儿媳妇。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情让她感到别扭,因为前屋的二叔婆对她说了,说七叔公要娶一个入门女婿。二叔婆还说,二爷讲了,看这个七叔公威的,明明知道戚福珍和光仔好,就是想招入门女婿,也要来找我们贺家商量,在村里放风干什么?难道还要让我们上门求他?曙光娘知道什么是入门女婿,在他们老家叫“倒插门”,就是女方家没有儿子,招一个女婿上门,在这样的情况下,往往是男方家儿子多,而且经济条件困难,讨不起老婆,只好倒插门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在他们那里,这是丢人的事情。再说,我们家也没有穷到儿子讨不起老婆的地步,这两年开放河口,允许做边防贸易,贺曙光刚开始是帮别人跑腿,后来跟人家合伙做,多少赚了一些钱,现在家里的状况比以往好多了,连小二楼都盖上了,完全没有必要委屈儿子做人家的入门女婿。况且,赵兰香也觉得让儿子做人家的入门女婿对不起他死去的亲生父亲,所以,当时她听二叔婆那样说了之后,马上就回答:我们听二伯伯的。因此,现在面对戚福珍,赵兰香就有些别扭。 “三母,光仔呢?”戚福珍问。 “去802团了。”赵兰香说。 802团是基建工程兵的一个团,前二年开进这里,现在集体转业,成为建筑工程公司,但是村民们仍然叫他们802团。贺曙光以前跑贸易的时候,经常搭802团的车,但不是白搭,隔三岔五地甩上一包那边带过来的好香烟,一来二去,熟了。这些天边防贸易不让搞了,贺曙光闲着没事,就经常跑802团,玩,也顺便看看有没有发财的机会。这些情况,贺曙光对戚福珍说过,她知道。 “三母,我先回去,”戚福珍说,“光仔回来麻烦您告诉他,我找他。” “哎。”赵兰香应承。 贺曙光这时候果然在802团,在跟大佬张学开汽车。其实贺曙光已经会开汽车了,此时的大佬张已经完全把车子交给贺曙光,他自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尽情地抽着贺曙光孝敬的三五香烟。反正这里是一个大工地,空旷得很,即便贺曙光稍微有点闪失,也不会出大问题。 大佬张已经抽完了一根烟,对贺曙光说:你已经出师了,只要去考一个驾照,就可以放心上路了。 贺曙光笑。没有说话,继续开车。 “也是,”大佬张说,“你是做生意的,当驾驶员没出息,不考也罢。” “不是,”贺曙光说,“生意做不成了,我还真想买辆车跑运输。” 大佬张一听,兴奋起来,腰往起一直,第二根烟捏在手上也不点了,说:“那好啊,别的不说,你就帮我们拉土石方,钱也不少赚。这活看起来粗,但是没什么麻烦,旱涝保收,可以的。” 贺曙光又笑。笑着说:“我知道好,但是没钱呀。” “放心,”大佬张说,“哥们不向你借钱。” “借也没有,真没有。”贺曙光说。 大佬张看着贺曙光,不说话,眼神中透着不信。 贺曙光说:“刚刚建了小二楼,花光了。” 大佬张信了。叹了一口气,重新靠在座椅上,接着点香烟,开始抽第二根。 戚福珍白天没有见到贺曙光,晚上吃饭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七叔公那天会上的事情。问了两遍,七叔公都不回答,说吃饭不要讲话。等到饭吃完了,七叔公开始剔牙了,戚福珍专门为老豆端上茶,再问,问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七叔公就不能不回答了。但是这个问题七叔公很难回答,因为他既是戚福珍的老豆,又是村里的书记,如果他实话实说,说贺曙光这样没有经过安排就在上面来的领导面前瞎说,使本来有可能争取到的群众利益泡汤了,因此闯祸了,那么女儿怎么看他?他还是书记吗?而且,在七叔公看来,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嘴上无毛,说话不牢,如果他把心里说告诉戚福珍,说不定戚福珍就会传给贺曙光,万一贺曙光再扩散,或者直接来找他评理,他该怎么应答?七叔公到底是当了差不多三十年的书记了,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只能意会,他还是能把握的。可是,如果他不实话实说,而是说违心话,说贺曙光讲得好,很好,代表了新一代村民崇高的思想觉悟,如今村民很快就要成市民了,确实不能总是用农民的思想考虑问题,要有全局观念和长远观念等等,又显然太假了,不像是老豆对女儿说的话。最后,生姜还是老的辣。七叔公略微思考了一下,反问戚福珍:你问这个干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七叔公这样一反问,立刻就从被动变主动,把戚福珍问得没有话说了。幸好她当时背光,不然,七叔公肯定发现戚福珍的脸上像落在地上的木棉花。 “是、是、是村里人都在说,所以我就想问一下。” “噢,是吗?村里人都说什么了?” 戚福珍犹豫了一下,说:“好像评价不好吧。因为他们一见我来,就不说了。” “这是为什么呀?”七叔公明知故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绕了一个圈,还是回到老问题上。这下,戚福珍没有办法躲藏了,脸上的红终于露了出来。 为了躲藏,戚福珍嘴上嘀咕着“不跟你说了”,脚底下就像是抹了油,溜进了自己的闺房。 七叔公给老伴嘟嘟嘴,示意老伴进去跟戚福珍说说。七叔婆迟疑了一下,还是按照七叔公的意思办,进了戚福珍的房间。 妈妈坐在戚福珍的旁边,拉住戚福珍的手,还没有开口,眼泪就先下来。 妈妈虽然不善言辞,而且心情不好,但该说的话还是说清楚了。大概的意思是:我们家情况特殊,不是想干涉你的婚姻,实在是因为需要一个入门女婿,你老豆担心,贺曙光不适合做入门女婿。 “为什么?”戚福珍问。 “他太机灵,心也高,不会甘心做别人家的入门女婿的。” “要是他愿意呢?”戚福珍又问。 “那也不行,”妈妈说,“你老豆说了,就是贺曙光本人愿意,贺老二也不同意。” “干他什么事?”戚福珍问。 “怎么不干他的事?”妈妈反问,“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家什么事情不是二叔公做主?” “那他也不能干涉我们的婚事。”戚福珍说。 “就算他不干涉,”妈妈说,“可你看看光仔家情况,老的老小的小,就靠光仔顶着天,他能做我们家入门女婿吗?” 妈妈这样一说,戚福珍就没理由反驳了。贺曙光家的情况她了解,贺三年纪大,身体差,给人半条命的感觉,阿强和阿英都还在上小学,现在整个家确实是靠贺曙光撑着。 第8-9节 8 戚福珍见到贺曙光的时候已是晚上。本来贺曙光是可以早一点回来的,但是他的自行车丢了,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最后向司务长借了一辆破车骑回来,所以就晚了。 贺曙光骑着破车,远远就看见七叔公家门开着,堂屋的大灯也亮着,灯光穿过院子,一直照到路上,贺曙光就知道,一定是戚福珍在等他,所以,经过七叔公家门口,贺曙光就下了车,一边推车一边朝门里面张望。见戚福珍果然在堂屋里坐着看电视,看当时时髦的14英寸黑白电视。贺曙光打了一下自行车铃,戚福珍立刻就跑出来了。 俩人没有进屋。贺曙光很少进戚福珍家的屋。主要是麻烦。要跟七叔公打招呼,还要跟七叔婆打招呼。跟七叔公打招呼的时候,七叔公带理不理,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搞得像你有事情求他。跟七叔婆打招呼的时候,她又过分热情,上上下下把贺曙光看好几遍,像看大熊猫一样,看得贺曙光不好意思。所以,有什么事情,他们就在外面说。比如现在,他们就在七叔公家屋山头那棵高大的木棉树下说话。这棵木棉树贺曙光熟悉。贺曙光是从山里来的孩子,天生就会爬树,带娣姐姐刚出嫁那会儿,贺曙光经常把鞋子一脱,三下五除二就爬上去了,看带娣姐姐是不是回来,或者爬上去目送着带娣姐姐越走越模糊。所以,现在贺曙光站在这棵大树下有一种亲切感。 贺曙光此时一只手撑在木棉树上,支撑了一个小空间,下面正好容纳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戚福珍。如果不是戚福珍,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个子比戚福珍高一点的人,那么贺曙光的手就要往上抬,这样的姿势就比较别扭。由于戚福珍的个子小,所以这时候她靠在树上,顶上有贺曙光的一只臂膀撑着,而且是平撑着,感觉就比较协调,仿佛贺曙光这样做就是专门为她支撑一片天空的意思。但是这种姿势也有问题,就是远远看上去,要么根本就看不见戚福珍,以为是贺曙光一个人手撑在大树上低头思故乡,要么就会看成戚福珍躲在贺曙光的怀里,他们俩抱在一起了。那年月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比较稀罕。尽管贺曙光和戚福珍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并排躺在床上并且还亲过嘴,但那是过家家,跟现实中的上床和接吻有本质的区别。事实上,自那次以后,虽然他们感觉双方的心越来越近,但是身体却越来越远,再也没有那样并排在床上躺过,也没有再亲过嘴。仿佛他们已经是夫妻了,而且是老夫老妻了,反而没有冲动了,用不着相互亲热了。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他们在月光的照耀下,戚福珍站在贺曙光的臂膀下,透过贺曙光的身体和光秃秃树干上的花朵,看着明亮的月光,戚福珍突然想起了“月下老人”,并对此有了深刻的感悟,从而产生一种想抱住贺曙光的冲动。看来,二叔婆说的对,戚福珍虽然看上去小,但作为女人身上的零件一个也不少,所以,与这些零件相联系的思想也不少。 此时是冬天,不要说是在遥远的北方,就是在贺曙光的家乡,这样的时节站在外面,冷风一吹,思想也会凝固的,但是,这里不是北方,也不是贺曙光的故乡,而是深圳,深圳的冬季是鲜花盛开的时节,比如现在贺曙光和戚福珍头顶上就有木棉花。深圳的木棉花或许具有江南油菜花的功能,催人兴奋,让人提前体会到江南早春的感觉。现在,戚福珍就被木棉花催生出了奇妙的思想。 思想是有生命的,会飞。很快,戚福珍的思想就飞进了贺曙光的心窝。不知是不是同在一棵木棉树下同样接受了木棉花催化作用的缘故,贺曙光立刻就感应到了戚福珍的思想,并且他自己也产生了同样的思想。于是,随着戚福珍呼吸速度的急促,周围变得愈法安静,除了远处偶然传来的爆破声和不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之外,近处显得十分安静,而远处偶然点缀的声响仿佛正是为了衬托近处的安静,让周围的一切都在静静地等待,等待一个具有意义的时刻来到。 由于安静,所以戚福珍急促的呼吸声就格外分明,而且越来越分明,终于,过度急促的呼吸使她喘不过气来,明显急需要贺曙光帮着她做人工呼吸,恰好贺曙光的思想感应也达到高xdx潮,伸出去的左臂没有撑住,一软,整个身子贴到了木棉树干上。 当然,他没有真的贴在树干上,因为在树干与他身体中间,有一个柔软的承载空间。贺曙光没有想到,看上去那么瘦小的戚福珍,身体怎么会那么柔软,那么富有弹性。 那天,贺曙光感觉到了戚福珍的柔软,也感受到了戚福珍的弹性,按照相对理论,戚福珍也一定感觉到了贺曙光的坚硬,感受到了贺曙光的韧性,就好比贺曙光用手抚摩戚福珍,感觉到戚福珍身上的温热,那么,戚福珍也一定感觉到贺曙光手上的凉爽一样。 大约太凉爽了,戚福珍清醒过来,她突然推开贺曙光,哭起来。戚福珍一哭,贺曙光就很害怕,就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甚至联想到了七叔公的凶神恶煞。本来,他以为是戚福珍主动的,如果戚福珍不主动,或者说他没有感受到是戚福珍主动,贺曙光是不敢真的拥抱戚福珍的,更不敢为她做人工呼吸和,所以,他以为自己做了这些之后戚福珍会高兴,高兴地笑起来。他没有想到,戚福珍非但没有笑,反而哭了。所以,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贺曙光的想象,他就害怕,非常害怕,比小时候带娣姐姐坐起来问他“干什么”的时候还要害怕。 贺曙光哄,哄着戚福珍不要哭。贺曙光说对不起,请戚福珍原谅他这一次。突然,戚福珍扑哧一下笑起来,并且是笑着重新扑进贺曙光的怀里,但这一次不是贺曙光抱她,而是她抱贺曙光,抱得紧紧的,把脸侧过来,耳朵扣在贺曙光的胸口上,仿佛是在搞探伤监听。由于太突然,没有前面那种呼吸急促的过程,所以,贺曙光这一次没有来得及感应,反而慌张,担心自己一旦迎合上去,做一些迎合性的动作,过一会儿她又要哭了。好不容易把她哄好了,哪能让她又哭呢?贺曙光不敢。 等戚福珍的情绪稳定了,贺曙光问:你刚才哭什么? 贺曙光这样一问,差点又把戚福珍问哭了。 戚福珍松开贺曙光,但并没有完全松开,俩人的身体还是挨在一起,彼此能感到对方身上的温热。戚福珍就保持这样的姿势把她妈妈说的话对贺曙光说了。最后问贺曙光:你愿意不愿意到我们家入门? 贺曙光变成了兵马俑。虽然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姿势还是原来那个姿势,但身体僵硬,两眼无光,思想凝固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贺曙光来不及做全面系统的思考,但是他感觉这是一个天大的事情,他必须思考,所以,大脑的输入和输出不平衡,就出现了暂时的空白。 9 贺老二从宝安回来后,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再见到七叔公的时候,目光不躲闪,嘴角带着一点窃笑,主动迎上去,仿佛他发现了七叔公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正在替他遮掩一般。 事实上,贺老二现在想促成贺曙光和戚福珍的事情,他相信,只要他想促成,这件事情就能成,那么,贺曙光下次再放什么炮,被炸的就不是他贺老二,而恰恰是他七叔公,所以,贺老二这时候有理由高兴。 七叔公到底是七叔公,贺曙光在会上放炮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所以,对贺老二情绪的变化也没有在意,他现在要忙的事情多,没心情与贺老二斗气。他已经得到消息,大规模的征地工作就要开始,这是一个涉及每家每户切身利益的事情,而且可能关乎村里每个人一辈子的根本利益,他有很多工作要做。 七叔公已经打探出内部消息,深圳特区有自己的立法权,并且已经被用到征地上。按照国家的法律,土地是国家的,国家要建经济特区,需要土地,并不需要向农民购买,而只是从农民手里拿回来,同时,考虑到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本资源,所以,给予农民一定的补偿,而补偿款的多少与被征用土地原来的用途有直接关系,比如,养鱼塘的补偿高于水田,水田的补偿费又高于山坡地,而山坡地的补偿费则高于荒地,于是,七叔公就冒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赶在国家征用土地之前抢先把水田挖成鱼塘,把坡地做成水田,把荒地种上庄稼,那么,不是可以得到更多的补偿款吗? 七叔公为自己的奇妙构想而激动,甚至还紧张。激动的原因是他看到成千上万的钞票,不管是集体的钞票还是村民个人的钞票,在七叔公看来,都是罗沙村的钞票,而罗沙村是他的地盘,所以,七叔公激动。至于紧张,因为他知道这是一种弄虚作假行为,跟做小偷差不多,钱再多,但是一想到这个钱是偷来的,心里总是紧张的。七叔公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把这个风放出去,然后由村民自发地起来做这种事情,他不出面,甚至表面上还要制止,但实际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的时候可以两只眼睛全闭上,任村民去做。但是,怎样才能把风放出去呢? 七叔公苦思冥想了两天,没有想出个好办法。他想到过自己假装无意当中透露给贺老二一点点风,然后由贺老二自己“开窍”,领着村民去做,但是如果这样,那么最后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贺老二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卖出来。不行,这个办法肯定不行。 七叔公又想了第二个办法,就是让自己的老伴找机会把消息透露给二叔婆,只要透露给了二叔婆,凭她那个大嘴巴,传播的速度比过去广播喇叭都快,到时候,自然就有人这么干,而只要有一个人这么干,马上就有人跟着学,这是罗沙村村民的光荣传统,就跟许多羊在一起,看见一个跑,其他羊一定跟着跑一样,哪怕前面是悬崖。但是,经过慎重考虑,七叔公认为这个办法也不行。首先,二叔婆听了这个消息之后,肯定不相信,一定要打听清楚这个消息到底是怎么来的,即便她一时粗心,没有问,那么,经她广播之后,别人也会问的,只有问清楚了,确实有这个政策,才可能有人带头动作,然后其他人一窝蜂地跟,如果消息来源都不清楚,是不会有人充当这个领头羊的。而只要一问清楚,还是问到他七叔公头上,所以,这个办法还是不行。 正当七叔公为找不到一个好办法让群众“自发”地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的时候,老伴又给他添麻烦。 老伴是为戚福珍和贺曙光的事。 老伴哭,哭着说她女儿命苦,生下来就小,长到现在也长不大,好不容易喜欢上贺曙光,可你一定要招入门女婿,你这是逼着她死呀。我看她死不如我死,是我没用,不会生,不会养,干脆我死了算了。 七叔公当然不能让老伴死,但是他不理解,天底下那么多的好后生,可以做他们家入门女婿的人很多,阿珍为什么一定要喜欢贺曙光呢?七叔公甚至还能举出几个例子,说福永黄会计家的小儿子就不错,老实,不喜欢出风头,做入门女婿最合适。 老伴说,你喜欢没用,老黄家四仔的事情不是对戚福珍说了吗?她不愿意,谁都不愿意,一定要跟贺曙光,你说怎么办? 七叔公吵不过老伴,也放出狠话,说除了贺曙光之外,其他随便哪个后生都可以。 老伴说,你这不是逼女儿吗? 七叔公说,什么逼女儿?你当初嫁给我的时候,是你自己喜欢的吗? 老伴说,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什么年代?亏你还是书记呢,说话一点水平都没有。 大概是想到自己不会生养的缘故,所以,阿珍妈妈对七叔公一直都是顺着的,从来不敢这样顶撞,可是,这次例外,这次她完全为女儿着想,觉得把阿珍生成这个样子养成这个样子已经很对不起她了,如果在找婆家的事情上再不迁就她,实在与心不忍,所以,这次七叔婆豁出去了,坚决站在女儿一边,与七叔公抗争到底。 挨着女儿的面子,七叔公这次对老伴也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跟她解释,说不是他不想接纳贺曙光到他们家来做入门女婿,其实贺曙光还是蛮聪明的,蛮有文化的,他一方面讨厌年轻人爱出风头,说话没谱,另一方面也蛮喜欢贺曙光的聪明和正直,但是,贺曙光这个人的性格确实不适合做入门女婿,他太有思想,再说,他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他一个人撑着,就是我现在准备一个八人抬的大轿子请他,他能来吗? 七叔公这样一说,七叔婆就没有任何话说了。但是她没有就此罢休,她准备豁出去老脸,自己找赵兰香问问。 第10-12节 贺老二怒发冲冠地找到贺三家的时候,贺曙光并不在家,他正在考场上考驾驶执照。 贺曙光听取了大佬张的建议,决定考一个驾驶执照,但考驾驶执照比较麻烦,要单位开证明。贺曙光没有单位,假如硬要开证明,那也只能请七叔公给开一个村委会的证明。贺曙光不知道村委会算不算“单位”,村委会的证明是不是管用,即便能管用,也麻烦。首先他不愿意去求七叔公,上次在村民大会上的事情,他自己并没有觉得什么,但是把他妈妈吓得不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他面前哭了几回,求他下次再不要这样乱说话了,还要贺曙光无论无何要去向七叔公认个错。贺曙光答应下次不乱说了,但是向七叔公认错他没有答应,因为七叔公是戚福珍的老豆,贺曙光平常见到他都能躲就躲,哪里还愿意找上门认错呢。再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错,怎么认?不但没有错,相反,他认为自己说得非常好。不好,管理区王主任怎么还当场表扬他呢?所以,贺曙光不但没有去找七叔公认错,还希望七叔公主动表扬他,像管理区王主任一样表扬他。不用说,七叔公一直没有来表扬他,他也更没有去找七叔公认错,母亲赵兰香一逮到机会,就还要对贺曙光唠叨这件事情。在这种情况下,他能找七叔公去开什么证明吗?另外他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如果他去找七叔公开这个证明,七叔公有可能给他开,因为毕竟,学开汽车不是什么坏事情,村委会行个方便没什么。但是,也有可能不给他开。七叔公要想不给他开也是有理由的。按照罗沙村的习惯,像找村里开证明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由小孩子出面的,而应当是由一家之主出面,像贺曙光家,就应当是贺三出面,贺三出面找七叔公,说他儿子要考驾驶执照,请村里给开一个证明,那么,七叔公才会给开,而如果是一个小孩子找七叔公开村委会的证明,任何证明,七叔公一般都是不会照办的。当然,对贺曙光可能例外,因为贺曙光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超过十八岁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了,七叔公不能把他当小孩子,但是至少,七叔公会问,谁让你去学的呀?你老豆和你妈妈知道不知道呀,等等,最后,不管是七叔公给他开证明了还是没有给他开证明,这件事情肯定会闹得全村都知道,麻烦,为了一张还不知道是不是管用的证明,去找这个麻烦不值得,所以,贺曙光就没有去找七叔公。 但是,没有单位证明就不能考驾驶执照,怎么办呢?贺曙光遇到了难题。 他本来是准备对戚福珍说的。自从那天在木棉树下他们相互拥抱相互抚摩还相互做人工呼吸之后,一下子尝到了甜头,现在经常趁天黑的时候找地方做这种事情,所以,如果贺曙光想对戚福珍说,肯定有机会说。但是,他最后还是没有说。怕戚福珍误会通过她走后门。贺曙光不想通过戚福珍走后门,更不想让戚福珍误会他想走后门,所以就没有说。 遇到难题没人说是难受的。 贺曙光后来还是对人说了,这个人就是802团的大佬张。 贺曙光那些天总是跟大佬张泡一起,目的就是想多开车。虽无驾驶执照,但他已经会开车了。既然会开了,而且还没有执照,原则上不允许开,所以就特别想找机会开。大佬张豪爽,胆子也大,换上其他人,贺曙光就是再拍马屁,也不一定能捞到开车的机会。毕竟,工程公司是基建工程兵集体转业的,虽然现在归地方了,但多年部队生活养成的组织性纪律性没有一下子丧失,大多数人还保持着在部队时候的习惯,不敢随便违反制度把车子交给贺曙光开,只有大佬张大大咧咧地,一讲起义气来,胆子比天大,敢把车子给贺来顺开。如此,贺曙光和大佬张成了好朋友。这一天贺曙光对大佬张说到政府将要向他们征地的事情,大佬张说好啊,一征地,你就有钱买车跑运输了。贺曙光则说,他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光有钱买车不行呀,还必须有驾驶执照呀。说着,贺曙光就把自己遇到的难题对大佬张说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佬张是个热心人,他马上就帮着贺曙光四处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帮着贺曙光搞一张证明。但这件事情比较难,任何单位的证明都不能随便给别人开,特别是对于集体转业的基建工程兵,更是严格,谁敢给老百姓乱开证明呢? 虽然证明没有开成,但大佬张的热心还是得到回报。 大佬张嘴巴大,到处广播,终于,广播到了司务长那里。司务长说:不用开证明,找培训中心就可以。 “什么培训中心?”大佬张听不明白。 司务长先伸手在大佬张口袋里摸一根烟,然后才向他透露:湖南一个城市的有关部门在深圳专门办了一个驾驶培训中心,不要证明,给钱就行。 大佬张相信司务长神通广大,什么行情都知道,于是,又舍了一根香烟,进一步问清楚了地点和费用,第二天一见到贺曙光,先卖了一阵子关子,等贺曙光急了,求他了,才像报喜一样把昨天打探到的情况说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不,现在贺曙光就在那个培训中心考试办证。 贺老二没有找到贺曙光,火气更旺,感觉着这时候贺曙光已经在管理区向政府汇报他们临时抢挖鱼塘的事情了,于是,冲着贺三俩口子就一顿狂骂。 贺老二骂的是客家话,赵兰香来罗沙村十几年了,但是对客家话仍然不能完全听懂,特别是这时候贺老二比较急,骂得非常快,而且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平常说不出口的脏话土话,赵兰香听得不是太懂。但她知道二伯伯生气了,生大气了,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贺老二发这么大的火。 贺三脾气好,蔫,对发火有一定的免疫力,人急他不急,所以,面对贺老二的发火,他很镇静,不但不害怕,反而认真地给赵兰香当翻译,告诉他:贺曙光跑到政府告状了,检举揭发,说村里人弄虚作假,想多得几个赔偿费,临时抢着把水田挖成鱼塘,犯众怒了。 “啊——” 赵兰香一口起没有啊出来,晕倒了。 赵兰香一晕到,事态马上就发生了重大转变,贺老二突然像是怒气消了,忘记了发火,赶紧救人。但大伯伯对弟媳妇不便动手动脚,所以,一面指挥贺三掐人中,一面急得团团转,最后终于忍不住,嫌贺三慢手慢脚,不利索,他亲自动嘴,抿一大口凉水,对着赵兰香的脸上一喷,才没闹出人命。 等赵兰香醒过来,贺老二的怒气已经发生了转移,从贺曙光头上转移到了贺三的头上,责怪贺三乱传话,声明自己并没有说贺曙光已经跑到政府检举揭发去了,而是担心他会这么做,所以赶来说清楚,打个预防针。 赵兰香情绪缓过来不少,但泪水没有少淌,感叹自己命苦,活蹦乱跳的丈夫说死就死了,改嫁之后,贺三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好不容易打出来一个,还是歪屁,把别人说的怀疑硬翻译成已经发生的事实,再想想曙光这孩子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上次村民大会上的事情还挂着账,今天又要惹出新麻烦来,别人家家挖鱼糖,就他像个大财主,不在乎这几个补偿费,还一天到晚往外跑,不归家,就是回村了,也不是先回家,而是先在村口磨蹭,磨蹭着跟戚福珍钻到荔枝林里,天知道在荔枝林里干什么。村里村外那么多姑娘他没看上,却偏偏看上七叔公家的小人精,七叔公是那么好讲话的人吗?七叔公这门亲是那么好攀的吗?这不,八字还没见撇呢,就已经放出话,要找上门女婿,如果曙光做了七叔公家的入门女婿,那我们这一大家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过?赵兰香是越想越伤心,越哭越伤心,竟然搞得家门口围了一堆人在看热闹,以为他们家发生了什么天灾人祸。 贺曙光那天回来得比较早,心情也非常愉快。虽然驾驶执照还没有到手,但考试已经顺利通过,该交的钱交了,该办的手续也办了,就等着过几天领执照了,所以,他很开心,从培训中心回来没有去802团,而是直接回罗沙村,想尽早见到戚福珍,尽早把好消息告诉她,与她一起分享快乐。 贺曙光远远地就感到今天有什么不对劲,因为在村口木棉树下等着的不是戚福珍,而是母亲和二叔婆。她们俩等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是等我?为什么等我?难道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家里能发生什么事情呢?如果家里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不在家里处理,跑到村口等我干什么?难道家里发生的事情与我有关?或者只能由我来处理? 贺曙光非常疑惑。 果然,母亲和二叔婆是等他的。因为她们看见贺曙光后,远远地就迎上来。 贺曙光下了自行车,先跟二叔婆打招呼,然后跟母亲打招呼,并问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赵兰香不说话,脸色不好。 二叔婆的脸色好一些,问他到哪去了。 贺曙光本来不打算把自己考驾驶执照的事情对家里人说的,起码在他告诉戚福珍之前不说,不过,既然她们问了,贺曙光就实话实说,说自己去北岗那边去考驾驶执照去了。 “你没有去找政府?”母亲问。 “找什么政府?我找政府干什么?”贺曙光莫名其妙。 贺曙光这样一反问,反而把母亲和二叔婆给问住了。一时间她们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了。过了一会儿,二叔婆问:“别人家都挖鱼塘,怎么就你不挖?” 二叔婆这样一问,赵兰香就使劲地点头,仿佛终于找到她也想说的话了。 “没用,”贺曙光说,“我问了,他们这样挖没用,大佬张说了,新挖的不算。” “大佬张是谁?”二叔婆问,“他说话能算数吗?” “802团的,他战友管这个事情,他知道。” “可靠吗?”二叔婆又问。 “应该可靠吧,”贺曙光说,“再说我计算过了,不合算,就是新挖的算数也不合算。一亩鱼塘要挖几百立方土,就算每亩多给两千块钱,每方土才合一两块钱,不合算。” 赵兰香和二叔婆不会算帐,不知道一立方土是多少,以及挖一立方土挣一两块钱到底合算还是不合算,但是,有一点她们是清楚了,就是贺曙光并没有到政府去检举揭发,他自己不挖鱼塘也不是为了将来检举揭发,而是怕挖了不算数,就是算数也不合算。 “不管怎么讲,”赵兰香叮嘱道,“你千万不要向政府揭发村里人的鱼塘是新挖的。” “我揭发什么呀,”贺曙光说,“我也不是犹大。” “什么犹大?”二叔婆问。 贺曙光愣了一下,然后向她们保证,自己绝对不做这种出卖乡亲的事情,母亲和二叔婆才放心了。 第13-14节 七叔公从会场上气急败坏地跑回家后是怎么问戚福珍的,甚至是怎么骂戚福珍的,以及戚福珍在挨了七叔公莫名其妙的骂之后是怎么回答他的,没有人知道。因为那天七叔公回到自己家之后,一连几天就没有出来,听说是病了,气病的,不知道是被贺老二气病的,还是被贺曙光或戚福珍气病的,甚至是被他自己气病的。总之,他好些天没有在村里露面。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罗沙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地被政府大规模征用,村民基本失去了可供耕作的土地,因此,他们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了。这种变化让他们得到了实惠,具体地说,就是他们得到了以前做梦也没有想到的那么一大笔人民币。当时人民币的最大面额是十元,而且金融服务也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银行很少,更没有信用卡,许多农民不得不用以前装尿素的蛇皮袋到银行提现金,然后扛了去买建筑材料翻修房子。村民已经忘记了挖鱼塘的事情,或者并没有忘记,但是,与成蛇皮袋的人民币相比,那几天的劳累又算得了什么呢?因为突然有钱了,村民一下子变得特别大度了。 家家建新房,只有贺曙光家没动静。接受上次家家挖鱼塘,就是贺曙光不参与,并且最后证明贺曙光是对的教训,有人开始打听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内幕。 他们不是直接向贺曙光打听,而是向二叔婆打听,因为二叔婆喜欢开玩笑,随和,向她打听事情没有心理负担。 上次在村民大会上发生的事情,早已经传到二叔婆的耳朵里,二叔婆当时差点笑岔气,她向人们解释,说贺曙光事先并不知道什么航拍的事情,但是他会算账,而且天天跟着802团的汽车跑,知道行情,觉得为每方土一两块钱折腾不合算,所以才没有挖鱼塘。但村民不信,说贺老二自己都承认了,你还帮着遮掩什么?二叔婆解释说贺老二那不是承认,而是与七叔公置气。村民仍然不信,说二叔婆你也不用遮掩了,这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也不关心了,现在我们是问光仔家为什么不盖新房,是不是他又有什么新消息,是不是这房子马上也要拆,而且还是按以前航拍的照片赔偿? 假话重复的次数多了比真话还管用。村民们已经确信贺曙光真能得到内部消息,而且这次消息的意义比上一次重要,上一次是村民自己想占便宜弄虚作假,这一次村民盖新房是为了自己用,如果被拆了,并且按照过去航拍的照片赔偿,损失就大了。 村民们这种信以为真的态度也影响到了二叔婆。二叔婆也疑惑了,她想,万一是真的呢?这么一想,就更加怀疑是真的了。 二叔婆回家问贺老二。贺老二当然是骂她神经病。二叔婆挨了骂,仍然不塌实,又专门跑到后屋,找赵兰香问个明白。 赵兰香说:我们家刚刚盖了房子,怎么又要盖房子? 二叔婆一听,有道理,他们家是刚刚盖了小二楼,确实不需要再重盖。 “那你们家那么多钱准备用来干什么?”二叔婆问。 二叔婆这样一问就好像是打算向人家借钱了。赵兰香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所以竟然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二叔婆赶紧解释,说她不是那个意思,而只是关心。 赵兰香嘴巴是张开了,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 二叔婆只好进一步解释。解释说现在没有耕地了,政府虽然给了我们足够的补偿费,但是并没有为我们安排正式工作,所以,今后我们就是要凭这些补偿费加上剩余的少部分土地和自家的宅基地来谋划自己的生活,所以,她关心贺曙光一家今后的打算。 赵兰香总算是听明白了。心情放松不少,点头,发出两个字:买车。 “买车?”二叔婆问。 “买车。”赵兰香说。 当天晚上,全村人都知道贺曙光家要买车的消息。 二叔婆在传达这一信息的时候,比较生动,加上了自己的分析与想象。说贺曙光买车肯定是得到区里王主任指点的,而且可能还跟802团有关系。肯定是802团答应让他拉土,所以他才买车。买车好啊,二叔婆说,买了车之后帮工地上拉土,一天挣得钱比过去一个月挣的多,一年下来是多少? 村民一想,有道理。把钱盖成房子,死了,用钱来买车,活了,钱能下小崽子了。崽子还能下小崽子,等钱下了小崽子之后,再盖房子,不是一举两得吗?村民现在比以前有钱了,而且也不种地不养蚝了,思想一下子也开窍不少,经二叔婆点拨,加上把贺曙光的行为和管理区王主任的地位一联系,立刻就明白买车比盖房子好。于是,这些天贺曙光家晚上比过去七叔公家和贺老二家热闹,不断地有人往他家跑,跑来串门。当然,也顺便打听一下买车的事情,主要是证实一下贺曙光是不是真的要买车,如果是真的,那么,他们也可能买。 本来冷冷清清的家,突然一下子变这么热闹,他们家好像还不是很适应。特别是贺三,竟然不知道该怎样接待这些人。贺三想给大家敬烟,但是他抽的是水烟袋,并且不是正经的水烟袋,是他自己用二尺多长的毛竹筒做的土水烟袋,抽的时候,不是像卷烟那样叼在嘴上,也不是像正经水烟袋那样衔在口里,而是把整个嘴巴堵在毛竹筒子上,使劲地吸,挣得脸通红,听见毛竹筒下半截里面的水呼噜呼噜响了,才好不容易吸上一口烟。这种烟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得了的,不会吸的人,不是吸一口奇苦无比的黄水,就是被吸到口中的烟呛得咳嗽半天,所以,不能敬别人。第二天,贺三躲到了老二家。 二叔婆以为他跟赵兰香怄气,问怎么回事。贺三本来不想说,但如果不说二叔婆就以为他与赵兰香吵架了,就要过去劝,没办法,贺三只好说了。说这两天家里天天来许多人,他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难受,所以就出来躲躲。 贺三以为他这样一说,二叔婆就不用去他家了,谁知道实际情况正好相反。二叔婆问清楚情况之后,一脸兴奋,去了。 二叔婆赶到贺曙光家的时候,感觉这里像开会。一屋子的人,连门口都挤满了人,几乎没有她插脚的地方。只能挤在门口听。 她听见大家已经达成了一致,全部跟着贺曙光做。贺曙光买车,他们就买车。但是有一条,贺曙光帮802团拉土石方的时候,无论如何要带着大家一起做,不能吃独食。有几个跟贺三家沾亲带故的开始套近乎,对贺曙光不喊“光仔”了,更不喊“后归仔”,而是按照辈分称呼起堂哥表弟甚至叔叔来,生怕将来贺曙光出去接活的时候不带着他们。 “接活不成问题,”贺曙光说,“你们也看见了,整个深圳就是一个大工地,土石方工程做不完。别的不敢吹,就是我们村自己被政府征用的这些土地,你们以为政府打算在上面种菜吗?” 众人笑。 贺曙光接着说:“肯定是要在上面搞建筑。要搞建筑就肯定要运输。不光是拉土石方,还要拉钢筋水泥和各种各样的材料。我就不相信,守着我们自己的土地,他们能让我们的汽车闲着,从外面找汽车来拉?” “他敢!”旺仔说,“谁要敢那样,老子就在路上埋铁钉,把他们车胎扎破。” 旺仔就是小时候玩打游击时候只愿意当好人不愿意当坏人的那个打架大王,事过境迁,但是他打架大王的本性没有变,仍然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 旺仔的话立刻得到几个刺头的赞同。贺曙光一看,这么巧,正是当年只愿当好人不愿当坏人的那几个。 买车的事情定了之后,他们讨论买什么车。 这个问题讨论起来话就比较长。刚开始大家的意见是统一的,说就跟802团学,买国产大解放自卸车,自卸车好,既能拉土石方,也能拉其他建筑材料。有人立刻就开始算账,算一趟能拉多少,一天能拉几趟,总共能赚多少钱。但是,后来有人提出了异议,说他们家有人在香港,这几年存了不少港币,按照政策,用港币可以直接买免税的进口车,所以他想买进口车。还有担心大家全部买一样的车,那么如果拉一些小东西怎么办?甚至有人当场举例子,说他家这几天就在盖房子,经常拉一些建筑材料,如果拉个一吨半吨也要动用大卡车,太浪费了吧?接着,又有人提出了这样和那样的问题。总之,越说话越多,搞得真像是过去生产队开会讨论年底分红的大事情一样了。 最后,大家一齐看着贺曙光,仿佛贺曙光是运输问题的专家,或者不是专家,而是他们的头,总之,最有发言权。 贺曙光说,具体买什么车到时候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你们自己得有驾驶执照,如果没有驾驶执照,难道买了车之后推回来? 贺曙光这样一说,大家才反应过来,知道买汽车和过去买耕牛不一样,买耕牛可以牵回来,而买的车则必须自己开回来。 旺仔则提出,是不是可以先请司机? 旺仔这个问题一提,大家就又一起看着贺曙光。 “不好,”贺曙光说,“家家买车,哪里有那么多的司机?” 贺曙光刚刚说完,甚至还没有说完,因为他后面似乎还有话没有来得及说,门口就有一个人大声附和,说对,请司机要花钱,还要安排吃住,麻烦,再说,别人能心疼你的车吗? 说话的是二叔婆。人们这时候才发现,二叔婆也加入进来了。 第15-16节 15 考驾驶执照的事情比贺曙光想象得简单。鱼有鱼路,虾有虾道,反正到最后,想买车的人都顺利地拿到了驾驶执照。那么,下一步就是买车了。买车更简单,只要给钱就行,不像办驾驶执照,还要学,学会了还要考。但是,就是这个看上去最简单的事情,在当时却被告之办不成了。 私人不允许买车。 这话今天听起来好笑,但当时确实是这样。 私人不允许买车,那么车全部卖给公家?什么是“公家”呢? 贺曙光与人家讲道理,但没人与他讲道理。国家就是这么规定的,难道贺曙光有资格找国家讲道理吗? 村里人鼓动贺曙光找区里的王主任,因为他们认定王主任是贺曙光的后台。贺曙光没有去找。因为他知道,王寿桃并不是他的后台,他也根本就没有后台。贺曙光还知道,现在正忙着搞行政区域重新划分,他们这里现在属于上步管理区,王寿桃是不是恰好分在他们这个管理区,是不是还是当主任,他都不知道,再说,即便王寿桃正好分在他们这个管理区,并且正好还是当主任,那么,他就一定会管贺曙光买车的事情吗?退一步讲,就是他愿意帮忙,就能帮得了吗?贺曙光认为,国家的规定不是一个区政府办公室室副主任想改就能改的。 贺曙光还是沿用他的老办法,找大佬张。大佬张虽然不是干部,但是热心,为人豪爽,路子广,主意多,贺曙光找他没有欠人情的感觉。再说,当初买车的主意是大佬张出的,所以他现在有义务帮着贺曙光排除困难。果然,大佬张在802团咋呼了一圈,还真找到了办法。 人家告诉大佬张,可以以村的名义买车。因为“村”不是“私人”,既然不是“私人”,那么就应当允许买车。 大佬张把别人的主意转载给贺曙光。贺曙光高高兴兴地回村了。但是到了村口,准确地说还没有到村口,只是远远地看见戚福珍家屋山头那棵高大的木棉树,他就立刻犯难了。因为如果要以村里的名义买,那么就必须求七叔公,而一想到七叔公,贺曙光的头皮就开始发麻。 贺曙光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戚福珍了。这天经过她家门口的时候,戚福珍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开着门亮着灯在等他,而是大门紧关着。贺曙光也试着打几下自行车铃,但没效果,再打,不敢了,怕开门出来的不是戚福珍,而是七叔公。 贺曙光怕七叔公,从小就怕,现在就更加怕了。因为关于那天在会场上的事情,他已经听人说了,刚开始他觉得好笑,想着我认识王主任,人家现在是不是还认识我都很难说,怎么可能把内部消息透露给我?但是,他并没有多解释,一方面觉得解释不清楚,越描越黑,还不如不解释。另一方面,他多少有些得意,感觉既然大家这么想,那么至少今后不敢轻易欺负我了,反正也不是我自己吹牛的,有什么不好呢?所以,就没有解释,一笑了之。可是,笑过之后,仔细一想,感觉这下肯定是把七叔公得罪了,因为二伯伯的出招也太狠了一点,让七叔公里外不是人,有苦说不出,吃了个闷亏,在这种情况下,贺曙光还敢敲七叔公家的门吗?贺曙光不敢。不光是怕七叔公,而是不想再惹七叔公生气。他能想象出来,如果这时候他去找戚福珍,被七叔公碰上了,他肯定生气,动手打他也未必不会。如果七叔公动手打他了,那么他怎么办?难道还手?问题是,只要七叔公动手打他了,或者没有打,但是气得脸发白,那么戚福珍多为难呀。为了不让戚福珍为难,这些天贺曙光就没有去找戚福珍。凭感觉,他觉得戚福珍也非常想见他,只是不想惹七叔公生气罢了。所以,贺曙光现在所能做的就是等待,耐心等待,给戚福珍一些时间,也给七叔公一些时间。他相信,只要时间长了,误解早晚就会消除, 在这段时间里,贺曙光的主要精力是放在买车的事情上。贺曙光买车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这个家。边防贸易不让搞了,土地也被征用了,今后这一大家子人靠什么生活?贺曙光感觉到了对这个家的责任。他知道自己现在在家庭里的分量。继父贺三是个老实人,而老实人往往没有多大的能力,在过去那种体制下,人是属于集体的,做老实人是好事情,因为凡是集体就有领导,就有人指挥,而老实人最听指挥,所以,在那种体制下,老实人往往比一般人更受欢迎,凡是当上劳动模范的往往正是老实人。贺曙光在上中学的时候,还从课本上知道“三老四严”,要求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体制变了,没有生产队了,甚至可以理解为没有集体了,如今的“村”与过去的“村”已经不是一个概念,已经没有人指挥村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了。贺曙光认为这是社会的一大进步,给予老百姓更多的自由,让普通村民也成为一个自己能自己决定命运的独立的“人”。但是,正因为如此,也就意味着村里不再对个人的未来负责了,特别是对于罗沙村,土地被征用之后,国家给予一定的补贴,然后就让村民自己解决自己的生活出路了,在这种情况下,像继父贺三这样的老实人就不习惯了,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事实上,继父贺三现在一天到晚除了摆弄自己那杆自制的毛竹筒水烟袋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有时候早上起来,竟然稀里糊涂地扛着农具下田,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掉头往回走,而且还不敢抬着头走,生怕碰见人打招呼,笑话他。因此,贺曙光就感到了一种责任,一种对这个家庭的责任。他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 关于买车的事情,贺曙光也不是完全自作主张,他曾经与母亲和继父商量过,说眼下我们虽然分了钱,但是不可能靠这些钱过一辈子,所以必须要为自己的未来谋划出路。 贺曙光在这样说的时候,继父贺三不吭声,吸烟,用自制的水烟袋吸烟。贺曙光不知道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贺曙光的想法是得到他的同意。因为毕竟,继父贺三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 贺三虽然没说话,但是母亲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为在贺曙光正式与他们商量之前,母亲已经把贺曙光的意思对贺三说了,贺三虽然没有表示反对,但他并不赞同买车,而是想先等一等,看一看,看看别人家做什么,特别是村长家做什么,做得怎么样,然后他们才决定做什么。贺三觉得反正现在有钱了,暂时什么也不做也有吃有喝,不如先看看。所以,当贺曙光正式征求他们的意见而贺三低头吸烟不说话的时候,母亲就知道贺三这是表示他不同意,她就把贺三把这个意思说了。 “那不行,”贺曙光说,“怎么能看七叔公的?他们家哪个能开车?要是等七叔公家买车了我们再买,那么就等于决定不买了。” 母亲一听,马上就觉得贺曙光讲得对,在买车这个问题上,确实是不能以七叔公为标准,因为每个家实际情况不一样,而七叔公家更是情况特殊,这么能以一个特殊的家庭作为标准呢? 母亲看着贺三,意思是:你看呢? 贺三抬眼看了母亲一下,然后重新低下头,继续吸烟。 贺曙光知道继父的思想还没有想通,于是就继续开导,说眼下家里虽然有钱了,但是物价上涨这么快,谁知道这些钱将来还到底能办什么事情? 贺三不仍然不说话。 贺曙光说:“妈妈,您还记得吧,父亲死的时候,矿上补助了三百块钱,在当时,这是一大笔钱,看了就让人眼红。为了这笔钱,您还跟爷爷奶奶闹过不愉快。” 赵兰香没想到贺曙光竟然还记得这些事情,当场就伤心地流下眼泪。 贺曙光继续说:“可是现在,三百块钱还是钱吗?” 贺三不吸烟了,怔在那里。赵兰香则继续流眼泪,还没有从过去的痛苦中走出来。 “你们再商量商量吧。”贺曙光没有逼着母亲和继父当场回答。 第二天,母亲传来话,说老头子说了,拿一半钱去买车,另外一半存银行。 就这样,继父贺三终于同意贺曙光买车了,所以,他们家才没有建房,才决定买车,并且在他的影响下,村里有那么多的人也考取了驾驶执照,准备跟他一起买车一起自谋职业的时候,但是,他们现在却手中攥着钞票买不了车,你说贺曙光急不急? 贺曙光决定豁出去,这次不光对他自己家负责,而且也是考虑对村里那么多信任他的村民负责,他决定硬着头皮找七叔公。 贺曙光是在下晚的时候找七叔公去的。选择的路线不是从村里往村外去,而是反过来,从村外往村里走,搞得仍然像前段时间他从外面回来经过七叔公家门口一样。 七叔公家的门仍然关着。 贺曙光还跟以前一样,没有敲门,而是打自行车铃。 没反应。 继续打。 他已经豁出去了。如果是戚福珍开门,当然最好,他可以再和戚福珍一起钻荔枝林,然后把要以村里名义买车的事情说出来。他相信,由戚福珍先跟她老豆说比他直接对七叔公说更好一些。如果开门的是七叔公,贺曙光也不怕,因为他这次找七叔公不是谈他个人的事情,更不是谈他个人和戚福珍的婚事,也不是他个人买车的事情,而是代表大家,代表村里所有想买车的人谈事情。七叔公没有理由骂他,更没有理由打他。他甚至做了进一步的设想,想着如果七叔公拒绝,那么贺曙光就要和他据理力争,说明自己的观点,说村里有义务为村民自谋职业提供方便。 但是,没有人出来。既没有戚福珍出来,也没有七叔公出来,就听见院子里有几声狗叫。 贺曙光想上前喊门,大声地喊门。可想了一下,并没有真这么做。他担心如果他这么做了,那么全村的人都听见了,不管里面是开门还是不开门,都会搞得满城风雨,事情反而会越闹越糟糕。 贺曙光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回去。现在他这样回去还不至于有什么大的影响,因为他并没有喊门,而只是“路过”七叔公家门口稍微停顿了片刻,并且打了几声自行车铃而已。这么想着,他又不禁为自己事先设计的路线而自鸣得意起来。 16 七叔公这些日子确实生气,生闷气。但是,他并不是生贺曙光的气,也不是生贺老二的气,而是生莫名其妙的气。 七叔公是有头脑子的。通过最近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包括那天传达通知时贺老二把他逼到墙角的事情,他并没有简单归结为是村里少数人或个别人与他过不去,而是清醒地认识到这是大势所趋,是整个社会的大环境发生了变化,使他变得越来越没有权威了,那种只要他咳嗽一声,大家立刻鸦雀无声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并且七叔公敏锐地感到,这种大趋势不可逆转。他承认,这是好事,是一种进步,因为现在村里人明显比过去更勤快了,也更喜欢动脑筋了,不像以前什么事情都依赖集体了。可是,尽管他知道这是好事情,却仍然有一种失落,甚至是烦躁。所以,这些天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他在努力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要坦然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努力去顺应这种变化。 七叔公的想法旁人不知道,包括七叔婆和戚福珍也不知道。她们已经听说那天会上的事情,也感觉到了七叔公这些天的闷闷不乐,她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惹七叔公生气,尽量顺着他。比如戚福珍,这些天就没有再跟贺曙光钻荔枝林,再听见贺曙光在门口打自行车铃铛的时候,尽管心里怦怦跳,表面上却装着没听见。 那天七叔公怒气冲天地从会场回来,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明白过来不少,明白贺曙光事先不可能知道飞机航拍的事情,明白他也就不可能对戚福珍说过这件事情,甚至明白是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才钻进了贺老二的圈套,因此,一路上火气已经消下去不少,回到家之后,并没有发火,只是淡淡地问戚福珍:光仔对你说过飞机航拍的事情吗? 当时戚福珍听了大眼瞪小眼,没听明白。 七叔公停顿片刻后,进一步解释,说明就是关于土地赔偿标准的事情,贺曙光是不是事先已经知道是以飞机航拍照片为准。戚福珍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情。 当时戚福珍对老豆的提问莫名其妙,想不通老豆为什么要问她这个怪问题,她还想着晚上贺曙光再来找她的时候,她还要当面问问贺曙光呢。但是,当天晚上贺曙光并没有来找她,当天晚上到贺曙光家串门的人太多,把贺曙光堵住了,他出不来。第二天一早,戚福珍就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出了事情的委原,就理解老豆为什么昨天要那么问她了,并且想到老豆心里一定有委屈,说不出口的委屈,所以,就特别的小心,与母亲一起小心地陪着七叔公在家。加上一连几天贺曙光都没有来找她,戚福珍多少就有些生气,所以,再听见自行车铃铛响的时候,就故意不开门。 戚福珍还在生气,但七叔公似乎已经想通了。刚才贺曙光在门口打自行车铃铛的时候,七叔公就知道是他,不知怎么,他突然有一种想找这个后生仔谈谈的念头。谈什么他不知道,就是想谈谈。这时候听见贺曙光走了,七叔公突然说:光仔找你,你为什么不理人家呀? 七叔公的话显然是对戚福珍说的,但是戚福珍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听了之后,竟然向四周张望了一圈,但这是在她自己家里,而且家里的大门是紧关着的,哪里还有其他人。 “快去,把他叫回来,我要问他话。”七叔公说。 戚福珍这下不再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她清楚地知道老豆这是在跟她说话,而且是说让她把贺曙光叫进来,老豆要跟他说话。清楚之后,戚福珍的脸就腾地一下子红了。 “快去。”七叔婆推她一把。 七叔婆是怀着喜悦的神色推的,似乎比当年她自己说婆家的时候还喜悦。 戚福珍羞羞答答,半推半就着被母亲推出来。刚一出来,忍不住低头一笑,呼啦一下撒腿就跑。 还好,贺曙光离开七叔公家门口之后并没有立刻跨上自行车。主要是不好意思立刻这样做。本来是假装骑着自行车进村的,路过七叔公家门口时,下车,慢慢推着自行车打铃铛,打了半天没反应,只好继续走,如果不是继续推着自行车走,而是立刻就跨上去骑,刚才的下车不是明显地要找戚福珍吗?贺曙光不想让人认为他是专门下车找戚福珍的,所以现在就只能继续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自欺欺人地希望别人把他理解成本来就是这样走的,并不是在戚福珍家门口才这样。 戚福珍一口气跑来的时候,人还没有到,贺曙光就已经感觉到了。因为贺曙光现在仿佛一下子成了村里的名人,他在从村口——准确地说是从戚福珍家门口——一路推着自行车往家走的时候,路旁不断地有人跟他打招呼,前方比较远一点的,还够不着面对面打招呼的,也一路看着他,或者说是在等着他,等着他推着自行车到面前再打招呼。问一问上面有什么新政策,买车的事情打听的怎么样了等等。搞得好像他是干部了,甚至比干部还干部了,上面关于他们这些本地村民未来的安排有什么新政策,他比村支书更了解一样。贺曙光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虽然他描绘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是,他知道这种感觉很好。那个下晚,贺曙光就这样带着美好的感觉推着自行车从村口往家走。突然,贺曙光感觉所有的人的眼光一下子从他脸上挪开,不看他了,而是看他的背后。贺曙光本能地一回头,立刻就看见戚福珍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 戚福珍见贺曙光已经回头了,就停下不跑了,而是等在那里。等在那里喘气,也等在那里看着贺曙光。 贺曙光不好意思起来,因为那么多人都看着他,而且那么多人都在笑。 贺曙光这时候非常为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进退两难。继续往前走肯定是不行,但也不能掉头往回走。在那么多热情目光的注视下,他实在不好意思马上就掉头往回走。所以,就僵在那里,不知道是进还是退。 还好,这种难堪的时刻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大约戚福珍已经想象到了贺曙光的难堪,或者是她自己气已经喘够了,总之,这时候戚福珍开口说话了。 戚福珍说:我老豆叫你。 说完,就等在那里,等着贺曙光和她一起回去。 贺曙光终于找到了台阶,不敢耽误,立刻就说:找我呀,好,我也正好要找他呢。 这么说着,就把自行车掉了一个头,往回推。 但是,他仍然尴尬,感觉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所有的人目光聚集在他背上和后脑勺上,那感觉像是一盏盏探照灯同时照在他身上,让他极不自在。同时,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周边的人有所表示。刚才还在与人家打招呼,现在突然就不理睬人家,掉头就走?至少,应该向人家示意一下才掉头走比较好。但是,如果示意,该怎么示意?贺曙光这时候连人家的目光都不敢接,不知道怎样接,哪里还知道怎样示意。他最大的希望就是这时候大家全部把脸背过去,全部不看他,也不看戚福珍,这样,他就推着自行车快速跑到戚福珍的面前,相视一笑,然后一路说说笑笑去七叔公家。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不仅不可能,而且相反,这时候人家不但没有把脸背过去,反而更好奇而认真地盯着他们两个看。本来一个门洞里面只有一个脑袋的,现在竟然一下子冒出两个甚至三个脑袋出来,一起把头伸成鹅颈子,使劲争着要看他们。 那滋味,贺曙光一辈子只有一次。 贺曙光和戚福珍并排着往回走的时候,俩人都不说话。贺曙光是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突然被放置在舞台上,被灯光照射得睁不开眼睛,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戚福珍则还在生气,生前几天贺曙光没有来找她的气。或者早已经不生气,至少在她开始奔跑的时候就已经不生气,但是她仍然要做出生气的样子,不想自己先开口说话,要等着贺曙光先说话,贺曙光先开口跟她说话后,她还要假装生气一下,等贺曙光哄她了,才原谅他,原谅的方式是一下子扑进贺曙光的怀里。当然,这种情况只能发生在旁边没有人的时候。而现在,贺曙光既没有说话,旁边也还有那么多的人,所以,戚福珍也就没有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俩人走到门口时,贺曙光还犯难了一下,不知道是该把自行车放在门口还是推进院子里。最后,他还是决定放在门口,想着在本村,这么一小会儿,自行车也不至于就丢。再说,就是丢也无所谓,反正这自行车是在修车行买的二手货,不可惜。其实说二手货还是抬举它了,到底已经是第几手估计谁也说不清楚,因为他经常丢自行车,刚开始丢了之后还要专门跑到桥社那边买新车,后来学乖了,发觉新车更容易丢,于是干脆随便找一个修理自行车的铺子买一个旧车,有一次旧车买回来之后,竟然发现就是自己若干次之前丢掉的那个车,所以,现在贺曙光骑的这个旧自行车到底已经被人丢过几次或买卖过几次谁也说不清楚了。 支稳自行车后,贺曙光随戚福珍来到七叔公家的院子里。这个院子对于贺曙光来说,既非常熟悉也非常陌生。说非常熟悉,是他在上小学之前就经常出入这个院子,说非常陌生,是自打上高中之后他好像从来就没有进过这个院子。那时候他们俩是同学,即便有什么事情,也就立在门口喊一声“戚福珍”,然后等戚福珍出来就是,用不着进到里面来。仿佛年纪大了,男女就授受不清了,就不能再相互进入对方家的院子了。即使在最近,他们的关系渐渐明朗之后,最多的时候也就是在戚福珍家屋山头两个人切切私语,如果切切私语不足以表达双方的感觉了,宁可去钻荔枝林,也不会进入七叔公家的院子。 贺曙光不愿意进戚福珍家有多种原因,除了男女界限之外,就是七叔公家的特殊性。在罗沙村,七叔公家的院子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像什么呢?贺曙光还真想过,想多最后得出结论:像衙门。既然是衙门,那么,作为普通的小老百姓,能不进去就尽量不要进去。 进到院子后,戚福珍没有继续往里面走,而是站在院子里等他,等贺曙光在门口把自行车支稳了,进到院子来了,并且又走到她跟前来了,稍微犹豫了一下,或者说是愣了一下,转身继续往里面走。 贺曙光一把抓住她。戚福珍的眼泪就下来了。仿佛她一直就在等待着贺曙光一抓,等了几个日日夜夜,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所以,就禁不住眼泪下来了。 第17-18节 17 七叔公对贺曙光的态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贺曙光知道自己早晚要面对七叔公,所以,曾经想象过七叔公面对他时候的态度,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象出是这样一种态度。 贺曙光跟随戚福珍进入七叔公家的堂屋之后,发现他家的摆设基本上没变。正对大门的依然是一幅巨大的画,画面是松鹤延年,但两边的对联明显有相当年头。这从内容就能判断。上联是“虎踞龙盘今胜惜”,下联是“天翻地覆慨而慷”。贺曙光上小学的时候就见过这幅对联,并且知道是毛主席诗词里面的两句话。令他惊奇的是,这两句话到现在也没有过时,用来形容今天的罗沙村再贴切不过了。 画和对联下面是一条案台,贺曙光记得以前这个案台是宝书台,中间一尊毛主席石膏像,两边是毛泽东选集和马、恩、列、思的著作,背后是一幅毛主席站在北戴河海边的巨幅画像。如今既然毛主席画像换成了松鹤延年画,石膏像和选集自然也就没有了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分别代表着福、绿、寿的三尊陶瓷菩萨。贺曙光不知道七叔公把菩萨像与毛主席诗词配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是毛主席保佑菩萨,还是菩萨保佑毛主席?或者是他们互相保佑? 紧挨案台是一张八仙桌。这种八仙桌现在很少见了。有抽屉肚子。把任何一个抽屉抽出来之后,两边都有暗箱,暗箱就是抽屉肚子。当年贺曙光来的时候,戚福珍把抽屉抽出来,手伸到抽屉肚子里面,取出一条折叠在一起的红领巾,红领巾展开,上面别着许多毛主席纪念章,金光闪闪。那年月,纪念章的多少反映一个人的身份,贺曙光只有一枚毛主席纪念章,像宝贝一样一天到晚别在左胸口,而戚福珍却有满满一红领巾的纪念章,除了金属的之外,还有陶瓷的,甚至还有夜光的,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可见,那时候戚福珍比贺曙光有身份。 八仙桌的两旁各有一把太师椅。红木做的,由于年代久远,变成了暗色。靠背上镶有大理石,白底黑花,古色古香。贺曙光小时候用手摸过,冰凉。现在七叔公和七叔婆就坐在太师椅上。七叔公坐得比较正,七叔婆坐得有点斜,并且在戚福珍领着贺曙光进来的时候,她还起身打了个招呼,再坐下去的时候,只坐了半边,要随时再站起来的样子,身后的白色大理石就露了出来。 看着这些,贺曙光就有些惶惑,更感觉亲切,仿佛是回到了自己久别的家。 贺曙光没有自己的家,韶关那边的家早已不存在,留给他的记忆也逐渐模糊,而现在的这个家他总觉得不是自己的,以前是继父贺三的,以后是弟弟贺子强的,总之都不是他的,况且最先来的时候他们住二伯伯家的厢房,后来虽然有了属于他们家的房子,但去年刚刚对老房子进行了彻底的翻建,除了地点没有变动外,其他一切都破旧立新了,就是想追寻当年的记忆,也找不到坐标,倒是七叔公这个家,由于一开始就起点很高,并且这些年没有添丁进口,所以一直没有翻建,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最多就是在堂屋的左边多了一台电视机,右边多了一个硬沙发而已,所以,尚能勾起贺曙光对过去的某些回忆。 贺曙光进来的时候,先对两位老人打招呼。 “七叔公好!七叔婆好!” 七叔公点点头,算是应承。七叔婆则本能地起身让座,但站起来之后,又发觉不妥,想到自己是长辈,没有理由把座位让给晚辈,于是就指着旁边的硬沙发请贺曙光坐,等贺曙光在硬沙发上坐下后,七叔婆才重新坐下,但由于比较紧张,所以没有坐踏实,只坐了一半。 贺曙光坐下后,发觉明显自己比七叔公和七叔婆矮一头。这倒并不是贺曙光本身比七叔公和七叔婆矮,而是硬沙发比太师椅矮,所以,贺曙光必须仰着头看着七叔公,等待七叔公的发问。 七叔公的脸上透着笑。这一点与贺曙光脑海中的七叔公形象有差异。在贺曙光的脑海中,七叔公总是严肃的,无论是过去的社员还是今日的村民,一看见七叔公这样,就首先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犯什么错误了,于是不管有事没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什么。但今天今天七叔公脸上透着笑,这让贺曙光更加不知所措。 “听说你要买车?”七叔公问。 “是的。”贺曙光回答。 “怎么样了?”七叔公又问。 “有点麻烦。”贺曙光说。 “什么麻烦?”七叔公再问。 “私人不让买车。”贺曙光说。 七叔公先是“哦”一声,然后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贺曙光于是就把自己想以村里的名义买车的情况说了。 说得比较小心,一面做好了被七叔公打断的准备,一面想好了万一被七叔公否定,他就说这本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村里有那么多人打算买车,村里应该支持大家。 但是,七叔公的态度完全出乎贺曙光所料。不仅一直那样略微透着笑地听贺曙光把话说完,而且在贺曙光说完之后,立刻就表示支持。最后,七叔公甚至向贺曙光建议,最好能专门成立一个运输公司,“村”毕竟不是一个企业,暂时挂靠一下可以,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建议完之后,七叔公还担心贺曙光误解,又做了进一步解释。说村里并不是每一家都买车,这样,如果你们赚不到钱还好说,如果将来赚到钱了,那些现在没有投资买车的村民一定会眼红,说怪话找茬子是小事情,要是一口咬定你们的汽车是集体财产,还真麻烦。 贺曙光把头点的像鸡啄米,他是从心里点头,佩服七叔公考虑问题比他周到。 “公司仍然挂靠在村里,”七叔公说,“但是公司负责人就由你担任,村里委派你担任。” 贺曙光没想到七叔公这么开通,当场就有些被感动了,头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将来自己与戚福珍结婚了,那么这个七叔公就是自己的岳父,自己能摊上这么一个开通的岳父真是值得庆幸的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巴上肯定不能这么说。贺曙光说:“不好吧?运输公司具体负责人最好由大家选举产生,报村里批准比较好。” 七叔公略微思量了一下,说好,就这样。 18 村民的猜测终于得到了灵验。正当成立运输公司的事情进行到最后关头,管理区要抽调贺曙光去工作。而且,果然如村民所料,是王寿桃点的名。但此时的王寿桃已经不是原来的罗湖区办公室副主任,而是新成立的上步管理区主任了。 原来,深圳特区内从一个区拆分成五个管理区后,王寿桃一步登天,不是从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提拔成正主任,而是直接提拔到其中的一个管理区当了主任。但是,光有主任还不够,还必须有一大批做具体工作的普通干部,甚至还要有一般的机关工作人员,贺曙光就是调上去做工作人员的。比如当小车司机,比如做后勤,还比如做收发等等。不过,在罗沙村的村民看来,这就是上去当干部,而且是当大干部。 村民的看法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事实上,当时深圳确实缺干部,为此,市里制定了三套补充干部的方案。第一是向省委要干部,第二是从内地调干部,第三是从本地提拔干部。向省委要干部不容易,广州的干部不愿意来深圳,觉得从广州调往深圳就跟过去“下放”一样,不情愿,而省内其他地方也改革开放加快发展,县改市的情况比较多,各地的人民公社刚刚改成乡,就马不停蹄地再改成镇,自己都缺干部,哪里有多余的支持深圳。从内地调干部也不像现在这样顺利,除了一些广东籍的干部响应外,其他干部响应的并不多,于是,提拔培养本地干部就成了扩充干部队伍的一个重要渠道。如果贺曙光这时候去了管理区,可能一开始做搞收发当司机这样的工作,但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勤奋,加上主任王寿桃对他印象不错,有朝一日获得某个学习进修的机会,被提拔培养成干部也可能的。 消息传来,全村兴奋。村民不是为贺曙光高兴,而是为他们自己高兴,因为他们早就认为王寿桃是贺曙光的后台,现在果然被猜中了,村民们有理由为自己的先见之明高兴。 但有两个人不高兴。一个是戚福珍,另一个是贺曙光。 戚福珍担心贺曙光抽调到管理区工作之后会变心。这种担心并非多余。前几年村里有人谈恋爱,已经谈到结婚嫁妆了,可突然男的去了香港,黄了。关键是他们俩的事情刚刚有些明朗,在这个节骨眼上,经不起折腾。福珍虽然个子不高,但智商不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和贺曙光的事情注定要经过磨难,能走到现在已经不容易。那天七叔公主动让她出去把贺曙光叫回来,戚福珍就知道老豆打算接受曙光了。由于七叔公在贺曙光他们买车的问题上非常开明,使贺曙光增加了对七叔公的好感和将来当他女婿的信心,所以,在后来谈到具体问题时,双方也都主动做了让步。七叔婆对赵兰香说,七叔公知道光仔是你们家顶梁柱,可以先按入门礼节做,光仔还继续留在你们家,他跑运输挣的钱也归你们家。而赵兰香则说,曙光已经跟她商量了,先在这边过几年,等阿强大了,他一定到你家做入门女婿,好好孝顺你们,为你们养老送终。一席话,把七叔婆说得年轻几岁,回家学给七叔公听,七叔公脸上的皱纹立刻平展不少。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冒出贺曙光到管理区的事情,福珍能不担心吗? 贺曙光不高兴的原因在他的责任心。以前他只是感到对这个家有责任,现在他感到对跟他一起买车跑运输的人也有责任。如果单从对他家里人角度考虑,去管理区工作不一定是坏事情。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他已经有驾驶执照,如果他去,就争取给王寿桃任开小车。他估计王主任会答应。听大佬张说,在司机当中,最好是给首长当开车,连长见到团长的司机都点头哈腰。所以,如果单从他家里考虑,他到管理区工作说不定还能照顾得更好一些。但是,一想到村里那么多年轻人信任他,在他的鼓动下专门去考了驾驶执照,已经把钱准备好,甚至有人把已经买到手的建筑材料再低价兑出去,筹钱买汽车,在这种情况下,他好意思自己一拍屁股走人吗?再说,大家已经搞了民主选举,一致推举贺曙光当罗沙运输公司经理,他怎么能撇下大家不管,自己跑到管理区去呢? 贺曙光做不到。 贺曙光把自己的想法对戚福珍说了。戚福珍听了之后半天不说话,贺曙光以为她反对,又费口舌解释半天,终于把戚福珍解释得笑起来。其实,戚福珍并不是反对,而是惊喜,是太惊喜了,惊喜得说不出话。或者是太想说话了,但因为要想说的话太多,所以才不知道先说哪一句,最后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当然,最后戚福珍还是说出来话了。说我们这里是城市了,未来的发展不可限量,与其去管理区做个小人物,不如留在村里自己做一番事业,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总之,说了一大堆大道理,可就没有说如果贺曙光去了管理区,她担心他们俩的事情有危险。 贺曙光放弃去管理区的消息立刻成为村民议论的中心。人们分成两派。一派认为贺曙光傻,眼下土地被征用了,大家都要自谋职业,但是农民离开土地哪里有什么好职业?他家也没有直接的海外关系,将来想靠都靠不上,这时候到管理区混个铁饭碗最好,有里子,也有面子,不仅自己可以一辈子吃皇粮,而且将来弟弟妹妹都跟着沾光。持这种观点的人还拿七叔公举例子,说整个罗沙村谁最威?还是七叔公。为什么七叔公最威?就因为他是村长兼支部书记。如果不是,像他这样连一个儿子都没有,还不早被人家扁死?所以,当干部比生儿子强,贺老二生了那么多儿子,一辈子不服气七叔公,结果怎么样,还是斗不过七叔公。现在贺曙光放着当干部的机会不去,不是傻瓜吗? 另一派认为贺曙光不去是对的,如果去了马上当干部,当然没的说,问题是去了跑腿,将来到底怎么样很难说,不如在村里保险。在村里,贺曙光已经取得了大家的信任,这次选举运输公司经理就是一个例子。只要车子一买来,运输公司开张,一个月挣的钱比在管理区跑腿一年还多,而他家老的老小的小,最需要钱,只要贺曙光在这个家,家就撑起来了,不比到管理区跑腿实惠?持这种观点的人还做了预测,说将来贺曙光真要是把戚福珍娶了,他就是七叔公唯一的女婿,七叔公退位的时候,谁也不用争,村长兼书记的位置非他莫属。在村里当村长不比在管理区当跑腿的强? 由于这些议论直接牵扯到七叔公和贺老二,所以,村民议论了一阵子之后,就把注意力放到他们二位的身上,看这两位斗了一辈子的长者是什么态度。 七叔公比较含糊,人们从他嘴巴里套不出什么话。他本来就说话不多,说一句是一句,但是恰好在这个问题上,一句也不说。曾经有人套过,问如果贺曙光去了管理区,那么运输公司的经理是不是要重选?七叔公眼睛都没有抬,回答:到时候再说。但是,什么叫到时候,到什么时候,他并没有说,等于没有回答。人们又套七叔婆的话。问:光仔和阿珍的婚事打算现在就办还是等光仔到管理区当干部之后再办?那意思,像是提醒七叔婆应该早办,把生米做成熟饭,免得日长梦多。但是,七叔婆像是事先做了准备,回答得更有水平,说:这是她婆家操心的事情。一句话把皮球踢到姓贺的那边。 贺家这边的态度其实就是贺老二的态度,因为贺三根本就没态度。贺老二最近有所收敛。他感觉贺曙光这个后归仔侄子比他想的聪明,要不然,怎么全村人都挖鱼糖,就他一个人不挖?要不然,土地征用后,别人只想翻建房子,只有他先想到买车子跑运输?所以,贺老二这时候表达自己的态度,并不像以前那样用居高临下的口气。 贺老二的态度是:贺曙光尽管放心地走,家里的事情不用操心。 这话显然是支持贺曙光到管理区工作,但是口气却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而只是表态如果贺曙光去了,那么他们家的事情我贺老二可以帮着照顾。这话人家信,想当年,贺三的一家不全靠贺老二照顾的吗?假如赵兰香妈改嫁过来的时候没有拖一个后归仔,现在肯定还需要贺老二继续照顾。 然而,当贺老二知道贺曙光真的打算放弃上管理区的机会时,他绷不住了。先是像驴子推磨一样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说:不行,我得去说说。说完就从前院向后院走去。走到一半,觉得不妥,又折回来,让二叔婆把贺三和赵兰香叫过来。 贺老二相信,即便他在贺曙光面前说话不一定好使,但是在贺三和他后归婆面前说话还是管用的。果然,不大一会儿,贺三和赵兰香妈就跟着二叔婆过来了。 三个人成一路纵队,鱼贯而入。二叔婆第一,赵兰香第二,贺三最后。 赵兰香脸上有喜色,像是来讨论贺曙光婚事的。贺三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忧。 贺老二问他们对贺曙光的事情有什么打算。 赵兰香脸上的笑容放大,立刻就以喜悦的口气回答:贺曙光想好了,不去了。 “糊涂!”贺老二说,“多好的机会呀!怎么能不去呢?是你让他不去的?” 赵兰香没想到贺老二会不高兴,因为在贺曙光到底是不是去管理区的问题上,二伯伯一直都没有明确表态。这与贺老二的一贯作风不一样。以往家里头遇上这么大的事情,贺老二肯定是要明确表态的,仿佛这个家族就是一个单位,而贺老二就是一把手,遇上重大决策,一把手必须明确表态,只有一把手明确表态了,其他人才能为他表态的内容找理由,然后一致按他的表态内容去做,这样,才能步调一致,才能体现班子的团结,可这一次一把手并没有明确表态,赵兰香还以为他撒手不管了呢,所以就自作主张了,没相当主张出来了,一把手又不高兴了,把赵兰香吓得不轻。 “不是不是,”赵兰香赶快解释,“是他自己决定的。” “他没有跟你们商量?”贺老二问。 贺老二这样一问,还真把赵兰香问住了,因为她不知道贺曙光这是算跟他们商量了还是算没有跟他们商量了。昨天贺曙光回来比较晚,所以没说上话,到今天吃早饭的时候才说他已经决定了,留在村里开汽车跑运输。贺曙光说完之后,弟弟贺子强非常高兴,说这下好了,我们家有汽车了,并说到时候哥哥要教我开车,贺曙光说行,只要你学习成绩好,我就教你。听得赵兰香也很高兴,她也不希望儿子的翅膀刚刚长硬就远走高飞。但是,她不知道贺曙光这样说算不算是跟他们商量了,所以这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贺老二脸上有气,两眼瞪着贺三。要是以前,贺三是不敢接哥哥的眼光的,但那一天例外,贺三眼睛虽然没有接哥哥的眼光,嘴巴却说话了。 贺三说:“不去也好。做人要讲信用,那么多人指望跟他跑运输,他怎么好意思走?” “糊涂!还是糊涂!”贺老二这下真火了,“跑运输就那么重要?他贺曙光再有本事,一个人能开两辆车吗?开车有什么出息?” “不是还当经理嘛。”贺三说。说的声音非常小,与贺老二的口气形成鲜明对比,但是,态度却不含糊,针锋相对。 贺三的态度不仅贺老二吃惊,二叔婆吃惊,就是赵兰香也吃惊。在她的印象中,贺三是个蔫巴虫,不与任何人顶嘴,尤其是不会和贺老二顶嘴,怎么今天突然哑巴说话了呢?再说,关于贺曙光到底是不是上管理区的事情,贺三一直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怎么突然有这么明确的观点了呢? 虽然吃惊,但是贺老二还是跟他讲道理,而不在意他的态度。贺老二现在是讲理,不是耍做哥哥的权威。 贺老二说:“糊涂!什么狗屁经理?说起来是民主选举,其实还不是他戚老七一句话?今天他高兴了,来一个民主选举,让光仔当经理,明天他不高兴了,照样再来一个选举,把光仔免了,你上哪说理?” 贺老二认为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因为以前生产大队的时候,贫下中农代表也是民主选举出来的,但事先选谁早定好的,基本上是七叔公想选谁就是谁,不想选谁就选不上谁,选上了也没用。所以,贺老二以为他这番话肯定能把贺三说服,至少让他恢复当哑巴。但是,他想错了。贺三听完他分析之后,又小声回答了一句,并且把贺老二自己顶成了哑巴。 贺三说:“他不是要做老七女婿了嘛。” 贺老二哑了。想,世道变了。 世道确实变了。此后不久,竟然搞起了村民直接选举,并且不是选举运输公司经理,而是直接选举村民委员会委员和主任,相当于直接选举过去的生产大队队长。 当然,这是后话,我们先不说,先说当时正在发生的事情。 当时贺曙光和戚福珍虽然没有结婚,但七叔公已经把贺曙光当成了自己的女婿。他对贺曙光说,虽然你不去了,但是对王主任那边还是要感谢。贺曙光认为七叔公说的有道理,于是照做,给王寿桃送去一袋干木棉花和一对木棉做的枕头。 王寿桃对贺曙光来看望他非常高兴,对贺曙光选择留在村里和乡亲们一起搞运输公司也支持,而且还把贺曙光的行为上升了一个高度,说这是带领全村村民共同致福。贺曙光听了心里茫然,感觉这不像是对自己说的话,倒应该是对七叔公说的话,他是普通村民,何谈“带领”?不过,他不好问,知道王寿桃时间宝贵,自己也就是表达一个感谢的意思就行了,不能耽搁王主任太长的时间。于是,一面应承,一面告辞。 王寿桃要他把东西带回去。贺曙光说这些东西不是买的,是自己家里产的,并具体地说木棉花是他母亲晒的,木棉枕头也是他母亲收集的木棉做的。王寿桃做事情认真,仔细看了这两样东西后,确信果然是自己家产的,才改变了态度,不仅高兴地把东西收下了,而且还给他两盒蜂王浆,让贺曙光带给他母亲。据说,两盒蜂王浆传到赵兰香手上后,她没舍得喝,而是来人就拿出来给人家看,最后,硬是把漂亮的蜂王浆盒子磨旧了。 第19-21节 19 贺曙光他们喝早茶,碰见旺仔的表哥邱国强。虽然不是一个村的,但互相认识。邱国强属于当年逃港一族,据说在香港混得不错。邱国强很热情,跑过来要并台。也就是这一桌的单不用买了,并到他那一桌,由他一起买。这样做当然是为了给表弟旺仔挣面子。贺曙光他们不在乎一顿早茶,但是如果坚持不让并台,则等于不给对方面子,所以贺曙光客气了一下,没再坚持。邱国强很高兴,说话声音顿时大了一些,内容也丰富不少,说现在深圳特区有新政策,鼓励香港企业到深圳建工厂,现在深圳这边的厂房很走俏等等。 邱国强显然是当闲话说的,大家都没有太在意,贺曙光当也没在意。但是,那天下午出车回来经过乱坟岗的时候,贺曙光下车找地方方便,突然冒出想法:这乱坟岗没有被征用,闲着也是闲着,如果把它推平做成工厂,出租给香港人,不是很好吗? 贺曙光激动了两天。做了进一步的思考,想着如果仅仅靠开汽车跑运输,解决温饱行,但要想更进一步就难了,再说村里人并不是个个都能当司机,王寿桃要他“带领”村民共同致富,话虽然夸张一些,但意思没错,就是要我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发挥带头作用,带动大家一起致富,如果真能像邱国强说的那样,建设工厂,租给香港老板来办厂,不仅租金稳定,而且还能解决村里其他人的工作问题,肯定比跑运输好。 越想越激动,控制不住,于是对戚福珍说了。 贺曙光和戚福珍虽然还没有正式结婚,但结婚证已经领了。这种做法在当时比较少见。按照罗沙村当时的规矩,一般是已经张罗婚礼了,双方才去领结婚证,而贺曙光和戚福珍例外。主要是贺曙光一天到晚忙,没顾上静下心来考虑结婚的事情。妈妈赵兰香问他几次没结果,请二叔婆说。二叔婆泼辣,逮着机会拦住贺曙光不让他走,非要他说个明白,贺曙光躲不过,只好自己还小,眼下又这么忙,所以还不想结婚,等过两年再说。二叔婆听了后,左右看看,神秘地说:你是小,但戚福珍不小了呀,你不结婚,老是这么拖着人家不急吗?贺曙光问:是阿珍对你说的?二叔婆说不是。贺曙光又问:是七叔婆对你说的?二叔婆说:哪个也没有说。这还用说吗?想都能想到了。你现在这么风光,又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老是不结婚,福珍能不担心吗?贺曙光听后觉得有道理,但是,他现在又确实不能结婚,钱投在汽车上了,剩下的一半像继父贺三的命根子,贺曙光连想都不敢想,况且事业刚刚启动,边学边干,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忙结婚呢?关键是结婚之后住在哪边?按照二叔婆和七叔婆商量的结果,贺曙光和戚福珍的婚姻按男方入门的礼节走,但实际上贺曙光还在贺三家生活,可是既然他要在这边住,那么福珍就必须也在这边住。这样做好吗?这算是“入门”吗?这样做旁人不会说是贺曙光欺骗七叔公了吗?再说,戚福珍能放得下那边吗?她习惯住在这边吗?如果戚福珍真打算在贺家过一辈子,也罢,慢慢适应,问题是只打算过几年,等贺子强一就再回去,何必折腾呢?总之,眼下结婚的条件还不具备。不能结婚,又要让戚福珍放心,怎么办?最后,他提出先把结婚证领了。戚福珍虽然嘴巴上说“不急”,心却高兴得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当然是欢天喜地地跟贺曙光一起立刻就把结婚证办了。所以,戚福珍现在已经是贺曙光的“内人”了,贺曙光产生把乱坟岗建设成工厂这么激动人心好想法,当然首先就找戚福珍说。 对戚福珍说了就等于对七叔公说了。这点,贺曙光已经事先想到了,但他不怕戚福珍对七叔公说,他相信七叔公不会跟他抢功,他甚至希望戚福珍对七叔公说。 可是,七叔公听了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高兴,甚至还有些忧愁。戚福珍不解,问老豆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怕政府干预?如果是,那倒不怕,贺曙光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了,他认为既然政府还没有征用这块土地,那么这块土地就是我们罗沙村自己的,我们就可以自己动手变废为宝,做厂房总比做乱坟岗好。 七叔公不说话,摇头。 戚福珍说真的没关系,前两天报纸上还说“种粮总比种草好”,虽然说的是内地一个地方农民把过去长草的地方种上庄稼的事情,不是说我们罗沙村把乱坟岗建设成工厂的事情,可精神是一样的,都是为社会创造财富,为农民增加收入,为村里扩大经济,总是好事情,相信政府不会反对。如果反对,我们就拿着报纸跟他们说理。 戚福珍还把那张报纸给七叔公看。 七叔公看完报纸后,又瞪着眼睛看着戚福珍,问戚福珍这是她自己的话还是贺曙光的话。戚福珍说既是贺曙光的话,也是她自己的话,报纸上那篇文章贺曙光看了,她也看了,他们的看法完全一致。 七叔公想了想,还是摇头,摇得无可奈何。 戚福珍问他怎么了?怎么那么不相信政府? 七叔公叹一口气,说他担心的不是政府,而是担心村民。 “担心村民?”戚福珍不解,他们这不正是替村民自己考虑的嘛。 “你知道这乱坟岗原来叫什么名字吗?”七叔公问。 戚福珍歪着脑袋一想,想起来了,好像听说解放前叫“皇坟岗”。 七叔公点点头,说是的。光仔是外乡人,没这个概念,罗沙村人特别讲究风水,尤其是祖坟的风水。这皇坟岗是有来历的,旧社会围绕着这块风水宝地,没少打死人,当初政府大规模征用土地的时候,什么地都征了,惟独留下这个皇坟岗,肯定是事先做了调查研究,了解本地村民的风俗,知道征用祖坟地难度大,涉及面广,工作难做,赔偿金额难掌握,所以才先易后难,暂时没有征用,现在如果贺曙光想开发,可能还会遇到这个问题,他怎么做?政府都觉得头疼的问题,他光仔就那么容易解决? 这个问题倒真是戚福珍没有想到的,而且凭她的感觉,贺曙光也肯定没有想到。 不行,她要立刻找贺曙光,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21 贺老二和二叔婆很少打架。两个人性子虽然急,但都比较开朗,有什么说什么,说了也就算了,所以,有什么怨气,往往积攒不到打架的程度就通过吵架化解了。但是,这一次例外,二叔婆突然说到了贺老二的痛处,一下子把贺老二说哑了,怨气来不及释放,炸了,抬手就给二叔婆一巴掌。二叔婆哪里是省油的灯,突然挨了一巴掌,炸锅了,狂叫着扑向贺老二,又哭又叫又喊有抓,嗓子大,顿时闹得全村都听见了。 最先赶到的是贺三和赵兰香。因为他们两家就是前后院,距离近,又是亲兄弟,关系最密切,遇上这样的事情,当然是最先赶过去。 赵兰香和贺三赶到的时候,二叔婆已经被贺老二放倒在地,可躺在地上的二叔婆并没有屈服,手脚并用乱抓乱踢。贺老二显然是非常气愤,不气愤也不会动手的,不过,他也显然知道躺在地上的是自己老婆,不是日本鬼子,所以并没有真下手打,而是半压在二叔婆身上,努力想制服她,也就是想把二叔婆的两只手逮住,按在地上,让她不要乱抓乱打就行了。可二叔婆不是那么容易被制服的人,这时候她人虽然被压在下面,但手脚并没有被束缚,还可以手脚并用,乱打。说实话,从表面上看,贺老二是占上风了,但从实际挨打的下数还多一些。 贺三和赵兰香冲进来后,当然是把两个人拉开。但他们只能拉贺老二,因为二叔婆已经被贺老二压在身下,没办法拉,只有把贺老二拉开了,才有可能去拉二叔婆。 贺老二显然已经不想打了,被他们俩一拉,正好下台阶,就松手站起来了。没想到他刚刚站起来,二叔婆就一咕溜起来,照着贺老二脸上就是一个大嘴巴。由于贺老二没有防备,所以这一把打得非常重。贺老二火了,当场就要回击。而且如果回击成功,肯定下手很重。 “快抱住他!”赵兰香喊。 贺三本来是拉住贺老二胳膊的,见贺老二被二叔婆突然袭击了一下,懵了,来不及做反应,猛一听赵兰香喊,想都没有想,顺手把哥哥贺老二抱住,抱得死死的,令他动弹不得。 按说这时候如果二叔婆占了便宜就溜,事情也就算了。但是,那天该应要出事,二叔婆不知道是人来疯还是气糊涂了,反正已经打了贺老二一个大嘴巴之后,并没有收手溜走,而是继续左右开弓,由于贺老二被贺三抱得紧紧的,不能还手,还没有办法躲让,被打得两眼直冒金花。 “吊你老母!” 贺老二嘴里骂着,双臂一用力,使劲一甩,把贺三摔在墙上,腾出双手,对二叔婆大打出手。 这时候,贺三已经被撞晕了,来不及反应,赵兰香想都没想,冲上去死死抱住贺老二不放。贺老二故伎重演,像刚才摔贺三那样使劲摔了几下,赵兰香的双脚已经被摔得悬起来,离开了地面,但大概是有所准备的缘故,或者是她年轻一些有力气,总之,尽管人都被悬起来了,但双手并没有松开,仍然死死地抱住贺老二,没有被他摔下来。 贺老二非常恼火,本能地改变战术,使出当年对付小鬼子的办法,猛一弯腰,屁股一顶,终于让赵兰香脱手。 脱手之后,贺老二没有继续追着二叔婆打,而是破口大骂。不是骂二叔婆,而是骂赵兰香。 “扫把星的东西!都是你惹的祸!走到哪祸到哪!” 还有一些更难听的话。 这时候许多人已经赶来,理由当然是劝架,但绝大多数人是来看热闹的,甚至是看笑话的。这是罗沙村人的规矩,每当俩口子打架了,只要打得热闹,就总能引来许多人,这些人有的是来拉架的,有的则是来看热闹的,甚至还有来看笑话的。 人们没想到贺老二对自己的弟媳妇能骂那么多的难听话,竟然把所有的人都骂傻了,骂得鸦雀无声了。 赵兰香刚开始也愣住了,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低头就跑,跑回家就把门关起来了。 赵兰香跑出去之后,贺老二家的场面非常尴尬。贺老二或许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但骂出去的话没有办法收回来。 二叔婆已经被几个年纪相仿的婆姨扶起来,正在掸去身上的灰,整理头发和衣服,同时,她没有忘记骂贺老二一声:畜生! “没事了,没事了,大家回吧。”贺老二对围观的村民说。 好在是下午,村里的小孩子都在上学,没有人起哄,大家知道该看的热闹已经看够了,除了几个比较近的亲戚进屋帮助收拾外,其他人陆续散去。 贺三这时候也仿佛刚刚醒过来,自己弹去头上身上的灰,往家走。走到家,见门紧关着,举手准备敲门,想进去安慰自己老婆几句,可手举起来之后,又犹豫了,还是轻轻地放下。或许,他担心进去之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或许,他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不如让赵兰香一个人静静地哭一会儿。他知道,这时候哭比任何语言的安慰都有效。好在贺三的那杆土水烟袋就在门口的走廊上靠着。贺三这时候干脆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静静地吸上了烟。 不大一会儿,二叔婆过来了。 二叔婆已经换了衣服,看上去清爽爽的,像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阿香呢?”二叔婆问。 贺三不说话,朝门上嘟嘟嘴,意思是:一个人躲在屋里,生气呢。 “猪!畜生!越老越糊涂了!不是个东西了!我看他明天怎么见人!” 二叔婆骂。大声地骂。 贺三知道,二叔婆不是骂给贺老二听的,贺老二根本就没有来,听不见。贺三明白二叔婆这是故意骂给赵兰香听的。帮赵兰香消消气。所以,贺三也不阻拦她,继续吸烟,吸他那杆土水烟袋,呼噜呼噜的,很费劲的样子。 二叔婆一个人干骂了一会儿,估计赵兰香的气多少已经消下去一些了,想了想,停止了干骂,上前几步,走到门跟前,拍打着门面,喊:“阿香呀,你开门,跟我走,我们俩一起去找这个老畜生,让他给你赔不是。” 里面没有回答。 二叔婆把同样的话又说了两遍。还是没有回答。 二叔婆知道赵兰香这下真的生气了。根据二叔婆的生活经验,作为大嫂子,她这样在门口折腾了半天,赵兰香多少是要给些面子的。尽管脸上还挂着泪,但也会把门先打开,哪怕打开之后立刻把脸背过去,继续哭,也不会这样不理不睬不开门,她这样不理不睬不开门,让二叔婆怎么下台呢? 此时的二叔婆经历了这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难堪与尴尬,走不是,留也不是。她已经感觉到有些蹊跷。赵兰香到他们家有十几年了,脾气还是基本了解的,虽然有点闷,不喜欢说话,但是做人还是比较谨慎的,特别小心,特别注意礼节,尤其是对贺老二和二叔婆,更是像待自己的长辈,二叔婆好话坏话说了这么长时间了,不可能一点面子不给。这不像是赵兰香妈。 突然,一丝不祥的预感在她大脑中掠过。 “她不会是想不开吧?”二叔婆问。 二叔婆显然是问贺三的,因为问的声音比较小,与刚才对门里面赵兰香说的话形成明显的对比。 贺三此时也已经停止吸烟,而且他也恰好想到这个问题,但是没有说出口。现在二叔婆一说,贺三一个激灵,手中的土水烟袋跌落在地上,咣当一声响,他猛然站起来,顾不得说话,直接用肩膀撞自己家的大门。一下,两下,没有撞开。贺三脸都变了。变得像一张白纸。但是大脑还比较清醒。这时候他还知道后退几步,然后助跑,向前猛地一冲。 门撞开了。 贺三一下子瘫在地上。 二叔婆“哇——”地一叫,声音传遍整个罗沙村。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所有听见的人都知道出事了。出大事情了! 第22-23节 22 赵兰香死得有些蹊跷。 赵兰香是吊颈死的。 她家的房子是新楼房,一楼和二楼之间是水泥预制板,整个房子没有房梁,就是想吊颈,也找不到拴绳子的地方。事实上,当时贺曙光做这个房子的时候,留了余地,考虑将来有钱了,再往上面加一层甚至两层,所以,二楼上面也是平顶,也没有房梁,也没有地方吊颈。但是,赵兰香在那个九月初的下午,愣是在这个本不能吊颈的新房子里吊颈自尽了。 贺三把门撞开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后归婆赵兰香吊在那里。赵兰香是靠墙吊的。并且是面朝墙。事后据分析,一定是她踮起脚,费力地把绳子挂在钉子上,然后脚一软,就那么吊死的。 即使在冷静下来之后的好多天里,贺曙光都有些想不通。想不通人怎么这么容易死。想不通人面对着墙靠在上面,脚尖子还贴在地上,怎么就能吊死呢?贺曙光甚至还做了实验,自己那么站着,脖子上套一个活口,然后把绳子的另一端挂在钉子上,看能不能死。但实验根本就进行不下去,因为只要他把绳子往钉子上一挂,钉子就被绳子带出来了。那么,当时母亲在这样做的时候,为什么钉子就没有被带出来呢?贺曙光甚至可以想象出,无论母亲当时是怀着多么大的勇气把自己挂在上面的,但挂在上面之后一定后悔了,一定想到不能撇下尚未成年的贺子强和贺子英就这么走了,就想到她即使真要走,起码也要留个话,做个交代和安排,而不能这样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永远离去,所以,她一定想挣脱出来,并且是使劲地挣脱,那么,这么小一个钉子,现在贺曙光想把自己挂上去都挂不住,妈妈怎么就没有挣脱掉呢?贺曙光还仔细问了继父当时的情况,特别是当时的时间,他分析着从母亲离开二伯伯家到继父回到家,怎么也超不过五分钟。这么短一点时间,估计母亲从决定自尽到想着用什么方式自尽到最后终于想到用吊颈的方法自尽以及找到绳子把自己套进去再挂在钉子上,怎么算时间都不够用。即便够用了,也不可能一吊上去立刻就死,起码还有一个挣扎的过程吧。那么,这个挣扎的过程难道就不弄出一丁点响声?而如果弄出一丁点响声,难道贺三在门口就一点也听不见? 贺曙光并不怀疑贺三,他相信贺三是爱母亲的,即便说不上爱,起码有一种亲情,毕竟,对于继父贺三来说,母亲赵兰香是他一辈子惟一的老婆,而且,他们有贺子强和贺子英两个孩子呀。再说,贺三有什么理由希望母亲自尽呢?最后,贺曙光通过仔细分析甚至动手做了模拟实验,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母亲赵兰香其实早就准备好了。从二伯伯那里低头跑回来后,把门一关,想都不想,直接把早已准备好甚至连活口都打好的绳子往脖子上一套,然后准确地挂在早就准备好的钉子上,就是平常挂干木棉花的钉子。等贺三到门口的时候,母亲或许还有意识,但已经说不出话,弄不出任何的响声。或许,当时母亲是多么希望贺三能砸门进来呀。如果当时贺三一回来就立刻砸门,而不是坐在门口吸土水烟袋,那么,母亲就不会死了。 贺曙光后来还与戚福珍分析,母亲是孤独死的。母亲来罗沙村十几年,其实是个性压抑的十几年。作为后归婆,她在村里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都要小心翼翼。继父贺三太老实,关键时刻不能站出来护着自己的老婆。就说那天下午吧,贺老二失态说了那些非常不得体的话的时候,如果贺三能站出来打贺老二,哪怕是骂贺老二,那么母亲也许就不会那么坚决地去死了。但是,贺三连屁都没有放一个,所以才让母亲彻底灰心彻底绝望了,让母亲思想转不过弯来了,让母亲感觉自己没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她肯定从心里感觉贺老二骂得对,她确实是扫把星,确实总是祸害自己最亲的亲人,为了不再祸害他们,还是自己死了为好。 贺曙光还很自责,觉得母亲孤独他有责任。自从有了贺子强之后,他与母亲的感情也渐渐疏远,总感觉母亲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弟弟妹妹身上了,放在他身上的越来越少,最后,竟然连话也很少对母亲说了。贺曙光现在想想,自己嫌妈妈关心他少,但是他又有多少时间是关心自己的母亲的呢? 人死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戚福珍不是嘴巴上安慰贺曙光,而是拿出实际行动。母亲出殡之后,戚福珍就一直在这边生活。他们没有举行任何的仪式,甚至连说都没有说一声。仿佛一切都不需要说的,他们本来就是夫妻了。现在回头看看,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他们已经领取结婚证了,已经是合法的夫妻了,有权利住在一起。不过,戚福珍当时并没有考虑什么权利,只想到了义务。觉得自己有义务到这个家来生活,帮助贺曙光一起来共同支撑起这个家。在这一点上,七叔公和七叔婆的表现令人敬佩。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不仅戚福珍一天到晚在这边忙,就是七叔婆本人,也经常过来帮助料理,对戚福珍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一种支持的态度。 赵兰香死了之后,村里人才开始念叨她的好。说这个后归婆是全村最贤惠的婆姨。任劳任怨,生儿育女,从来不嚼口舌搬弄是非,从来不参与议论张家长李家短,在任何人面前总是保持低眉顺眼,生怕得罪人家。就说她晒的木棉花吧,谁想要的时候都可以来拿,谁来拿她都大方地给,态度没有丝毫施舍的意思,倒像是别人施舍了她。可惜,当人们发现这些的时候,这个让村里大多数人叫不出名字的后归婆已经不在人世了。于是,人们在深感失落的同时,普遍都有些自责,都在默默地反省自己过去的言行,怀着多少有些羞愧的心情回顾自己当初说的那些完全莫须有的种种不适之辞。 人们这种普遍的愧疚心态很快落实在行动上。具体表现可以归纳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赵兰香出殡的那天,不分是姓戚的还是姓贺的,全村人一起送殡,盛况空前;第二,人们对戚福珍没有经过任何仪式就住到贺曙光家普遍抱有同情、理解和支持的态度,没有一个人说三道四,仿佛是一致认可他们早就已经结过婚了;第三,当然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大家一致同意在皇坟岗上建设工业厂房。仿佛是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来表达对死者的哀思和对自己过失的补偿。当然,善有善报,皇岗工业区后来为全村带来了他们当初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巨大的回报。这,应该算是对死者最好的安慰吧。 赵兰香死了之后,贺三更加苍老了,一下子成了真正的老人。老,但是人却不再蔫巴了,表现出一定的个性。第一是坚决不认贺老二是他哥哥,无论二叔婆怎么劝,怎么赔礼道歉,他一句话不说,表现出作为蔫巴人一旦认准一个道理之后一根筋到底的个性。第二,他把家里的钱全部拿出来,交给贺曙光,认他怎么安排,表示他从此再不过问,并且郑重地拜托贺曙光要照顾好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第三,他竟然开始学习做家务,特别是学习赵兰香当初的做法,每到冬天就满村地捡木棉花,晒干,并且他晒木棉花的方式比赵兰香妈先进,他不是在院子里晒,而是在屋顶上晒,因为当初贺曙光打算将来加三层楼甚至是四层楼,所以楼顶是平的,相当于未来的三楼地面,但是现在三楼还没有盖,正好被贺三用来晒木棉花。 最难受的当然还是贺老二。要不是儿女轮番看着,差点他也自杀。最后虽然没有自杀,但也很少出门,更听不见他的声音,村里面仿佛一下子少了这个人。几个亲家老人曾经专门来请他到女儿女婿家散散心,他不但一家也没去,而且对亲家也不热情,连酒都没有陪亲家喝,搞得二叔婆一个劲地赔礼,还掉眼泪。 赵兰香出殡的那天,二伯伯家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全部都回来了,连在横岗当村长的大女婿裴长根都回来了,搞好像是二伯伯或二叔婆自己死了一样。不用说,带娣姐姐也回来了。带娣还专门跟戚福珍说了话,说:真的比我自己妈妈死了还难受。当戚福珍把这个话转给贺曙光的时候,贺曙光还特意找到带娣姐姐,对她说:要说我不恨二伯伯那是假话,但是我相信二伯伯也不是有意的。贺曙光还叫带娣姐姐多安慰二伯伯和二叔婆,说人死了不能复活,二伯伯和二叔婆一定要多注意身体。这番话是不是经带娣姐姐传到贺老二的耳朵里没有人知道,但是,出殡那天,贺老二的表现确实出乎大家的预料,他竟然像晚辈那样,与儿子女儿一起跪在赵兰香妈的灵柩前。后来村里老人出面,说这样做子女要折寿的,才把他拉起来。 赵兰香妈出殡的时候,韶关老家那边也来了亲戚,本来贺曙光在七叔婆的提醒下,给小姨发了电报,告诉她母亲去世了,可是出殡那天,从韶关匆匆赶来的却不是小姨或小姨夫,而是贺曙光的一个堂哥。贺曙光当时就觉得怪怪的,觉得就是要来,也应该来一个母亲的娘家人,来一个前婆家人算哪门子事情呢?再说,贺曙光对自己亲生父亲那边的几个叔叔伯伯并没有好印象,虽然当时贺曙光还小,但父亲去世时候的事情他还记得,记得几个伯伯并不是来帮助他母子度过难关,而是来争夺父亲留下的那点可怜的财产,包括那双胶皮靴子,所以,贺曙光对堂哥的到来有些不欢迎。不过,既然已经来了,也不好赶人家走,还是给予接待。但出殡之后还是闹得不愉快。这位堂哥知道赵兰香死亡的真实情况后,竟然不依不饶,要贺老二家赔偿损失,出殡的时候他没有哭,出殡之后却嚎啕大哭,闹得像又是死了人,搞得贺老二一家不得安宁,还不好对他怎么样。最后还是贺曙光出面,非常不客气地说:这是我们家的事情,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然后给了他路费,打发旺仔他们几个强行把他送走。 赵兰香去世的事情后来被大佬张他们知道了。大佬张和司务长他们几个则坚持要补送挽帐,但被告之这样做不合礼规,跟骂人差不多,才作罢。最后,他们还是专门找到罗沙村来,来看望贺曙光,表示哀悼和安慰。 23 村民一致同意把皇坟冈建设成工厂,并不代表就真能建成工厂。最大的问题是缺乏资金。把一大片乱坟岗清理出来需要资金,推平并且通路、通水、通电还需要资金,三通一平之后在上面兴建厂房更需要资金。贺曙光虽然出了一个好主意,并且最终被村民推荐具体张罗这件事情,看起来是村民对他的高度信任,同时也给他一个巨大的压力。道理很简单,他变不出钱。而如果没有钱,再好的计划也就是一句空话。或许,赵兰香自尽后,全村人突然又一致同意贺曙光的方案了,除了同情和愧疚的心情外,是不是其中有些村民就是料定这件事情其实是做不成的? 贺曙光打算全身心投入到皇坟岗开发这个大事情上来。他已经把自己的汽车包给别人开,并准备提拔旺仔做运输公司的经理,或者做副经理,具体负责,经理的职位还是由他自己兼着。 他与七叔公商量。 母亲去世之后,贺曙光与七叔公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方面,戚福珍已经在没举行任何仪式的情况下住到贺曙光家来,算是过门了,贺曙光也成了七叔公的正式女婿了,另一方面,通过这二年罗沙村经历的风风雨雨,七叔公本人和村里绝大多数人对贺曙光的人品和才能基本认可,特别是他母亲去世之后,在处理后事和协调人际关系问题上,贺曙光的表现让人折服,所以,现在贺曙光已经是村委委员,并且大家普遍已经把他看成是七叔公的既定接班人,就等待交接班的时机了。因此,贺曙光与七叔公的关系,既像是岳父和女婿的关系,也像是上级与下级的关系。这种关系既让他们有一定程度的信任与默契,又让他们相互之间保持一定程度的礼节和客气。 不过,客气归客气,在运输公司负责人的问题上,七叔公还是否定了贺曙光的提议。理由是:旺仔管不住自己。拉货到广州,总是喜欢抽空找小姐。一个连自己都管不住的人怎么能管理好一个公司呢? 贺曙光承认七叔公讲得对。旺仔的这个毛病贺曙光是知道的,但他没有把这个问题看得非常严重,现在经七叔公这样一强调,贺曙光觉得这还真是个问题。首先,七叔公讲得有道理,一个连自己都管不住的人,怎么能管好一个企业呢?其次,贺曙光突然发觉,以前自己没有把旺仔的这个毛病看的那么严重,是站在哥们的角度看的,站在哥们的角度,男人与男人之间发现对方有这个毛病就是非常小的事情,小到大家一笑了之,但是,如果是站在领导的角度看,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如果让旺仔担任运输公司的经理或副经理,他喜欢玩小姐,那么,运输队其他人是不是也会跟了玩?如果跟了玩,这运输公司是什么风气?旁人看了会这么想?客户还敢把业务交给罗沙运输公司做?这么想着,贺曙光就想通了,就觉得确实不能让旺仔当公司经理或副经理。但是,不让他当让谁当呢? “关键要有责任心。”七叔公说。 七叔公还告诉贺曙光,当初他支持贺曙光当运输公司负责人,主要就是看他有责任心。七叔公说,当领导一定要有责任心。旺仔那个毛病的根子就在于他缺乏责任心。没有责任心的人不能当领导。 贺曙光按七叔公的提示,在村里找了一圈,竟然一个合适的都没有找到。也难怪,当年和他一起上了高中参加过高考的同学基本上都去香港了,哪里还有比旺仔更合适的人选呢?一想到高中同学,他就想到了戚福珍。贺曙光相信戚福珍有责任心,可是,她并不懂汽车,也不懂业务,那么小的个子,无论是对外开展业务还是对内镇住旺仔这样的坏小子,都是不够分量的。最后,他只好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村外,一扩大到村外,人选就多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佬张。如果大佬张是他们罗沙村人,让他来当这个运输公司负责人最适合了。懂业务,正直。可惜,他不是罗沙村人。虽然如今802团集体专业了,不再是解放军了,但仍然是国营单位,大佬张在国营单位干得好好的,能跑到村办企业来? 那段时间贺曙光很苦恼。要钱没钱,要人没人,难道皇坟岗的事情就不搞了? 贺曙光把自己的想法对戚福珍说了。 福珍说,不一定的,你怎么敢肯定大佬张一定不肯来当这个经理呢? 贺曙光想,是啊,问都没有问,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愿意呢?还是应该问一问。退一步说,即便大佬张不愿意,说不定还能帮着推荐另外一个人来呢。反正不是外人,不如问问。于是,贺曙光就去问了。 果然不出戚福珍所料,大佬张一听,立刻就答应。贺曙光见他这么爽快就答应,反而有些不适应,就声明,他这可是村办企业,不是国营单位,你可要想清楚。 “想清楚了,”大佬张说,“什么狗屁村办企业?你们‘村’马上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村办企业?老子当兵十几年,从义务兵熬到志愿兵,本来还想再熬成干部呢,倒好,集体转业了,还是大头兵。到你那里,好歹算经理,听上去跟吴团长差不多了,他吴麻子现在不也是经理吗?” 贺曙光见他是真心愿意,当然高兴,赶紧回去报喜。他没想到,又遇到了麻烦。 贺曙光把情况对七叔公说了之后,七叔公非常为难,大意是说他没意见,但任命一个外人来村里担任企业经理,怕乡亲们不同意。 贺曙光说了一大堆理由,从业务能力说到责任心,还说当初他自己张罗着成立运输公司的时候,就是接受了大佬张的建议等等。 七叔公说,你不要跟我说。你说的这个大佬张戚福珍跟我讲过,人我也见过,上次不是到你家来过嘛。人确实不错,一看就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这样的人坏不到哪里。我也知道他技术过硬业务精通,但是我担心乡亲们不答应。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支持的,七叔公甚至给贺曙光出注意,让他先在小范围内放点风,看看大家有什么样的反应,如果反应正面,他就提交到村委会上讨论,如果反应不好,再做工作。 贺曙光照办。 贺曙光先是在车队里面说了,果然如七叔公所料,不少人反对,特别是旺仔,说服从你贺曙光我们没话说,找一个外面的人来指手画脚,老子不做了,大不了单干。 贺曙光再回去向七叔公汇报。并且说为了平衡关系,能不能考虑让大佬张当经理,让旺仔当副经理。 七叔公的反应比贺曙光坚决,他说:原则问题不能让步,尤其对旺仔这样的人,如果让他当副经理,那么就等于是给大佬张找麻烦。既然请人家来当经理,就应该尽量给人家创造条件,而不是设置障碍。听得贺曙光直点头。 七叔公见贺曙光点头了,就把话往回收了一点,说:给大佬张配一个本村的副手倒是可以考虑的。 贺曙光感觉生姜确实是老的辣,在处理人的问题上,七叔公比他考虑得周到。于是,按照七叔公的思路,贺曙光开始帮大佬张物色副手。可是,他物色了半天,竟然发觉没有比戚福珍更合适的了。但一想到戚福珍是自己的老婆,如果提议她当副经理,或者是七叔公来提议自己的女儿当副经理,都有点说不出口。 大佬张来找贺曙光。自从贺曙光上次对他说了这件事情之后,他就天天惦记着,这几天没见动静,扛不住了,自己找上门来。 贺曙光把自己的难处对他说了。大佬张一听,来劲了。说好,让戚福珍当副手最好。并说正因为她是你老婆,而且是支书的女儿,所以她来当副手最好。贺曙光问为什么最好。大佬张说如果戚福珍来当副手,那么他自己就能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业务上了,所有需要与村里协调的事情,全部都交给她了。贺曙光换位思考,站在大佬张的立场上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更加感觉大佬张是个实在人,不玩虚的,于是也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七叔公召开村委会,如今贺曙光也是村委会委员,能直接在会上发表自己的观点。 贺曙光首先介绍了大佬张的个人情况。大家一听是802团的,马上就表示对他的人品和能力不再怀疑,同时与七叔公第一次听到这个建议的时候反映基本一致,说请一个外面人来村里当经理,不知道村民是不是接受。 七叔公插话,说关键在我们,我们自己想通了,群众的工作总是可以做通的。 其他委员见岳父和女婿观点一致,知道这件事情他们肯定是商量好了,于是就不再做声。会抽烟的,这时候干脆抽起了香烟,而且不忘记打一圈,搞得整个会场像茶话会了。贺曙光知道,这是他们思想并没有真正想通的表示。于是,就不打算以势压人,就想把道理讲通。说:罗沙村要发展,就一定要引进外面的人才。现在一个小小的运输公司要引进人才,将来的皇坟岗工厂更需要引进人才。不引进人才,凭我们村自己这些人,谁懂建筑?谁懂经济?谁懂技术?谁懂管理?贺曙光还把当年诸葛文老师说的天外有天的道理对各位村委委员说了一遍。说到最后,终于有一个委员表态了,说既然你们已经商量好了,那就让那个大佬张来试试吧。这话贺曙光听起来不舒服,想反驳,或者说想解释,不过,没有等到他反驳或是解释,七叔公已经发话了。七叔公说:既然大家同意,那么就通过。散会。 事后,贺曙光总觉得这件事情处理得不是很圆满,因为村委委员们的思想并没有真正做通。他的意思是应当把所有的委员思想全部做通了才好。 贺曙光没有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对七叔公说,而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对戚福珍说了。戚福珍虽然自己既没有当过村长也没有当过书记,但她到底既是村长的女儿又是书记的女儿,所以,竟然也有了与村长和书记相近的思想认识。戚福珍说她老豆的做法对,要是像贺曙光考虑的那样,等全村人的思想全部做通了才开始行动,那么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那意思,对于村民,并不一定要什么道理全部讲清楚,只要坚信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是不带私心的,做就是了,等做成了,村民看到甜头了,思想自然也就通了。 贺曙光那天晚上没有睡好,他在想,想着自己是不是太书生气了。 想到最后,失眠了,老是翻身,戚福珍误会了,以为他想要做那种事情,于是就迎合上来。 贺曙光本来不是这个意思的,但是既然戚福珍表达这个意思了,那么他也就只好是这个意思。 在两性生活的问题上,贺曙光和戚福珍他们那个时代与现在有很大的区别。举个例子,在如今的深圳,除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否则,一男一女没有经过床上的经历,肯定是不会考虑正式结婚的,但是二十年前的情况正好反过来,一男一女没有正式结婚,几乎是不可以发生那种关系的。虽然不是绝对,但基本上是这样的,起码,对于贺曙光和戚福珍肯定是这样的。事实上,一直到他们正式住在一起了,都没有立刻那样。刚开始是因为贺曙光的母亲刚刚去世,两个人都没有心情,后来慢慢趋于平静了,戚福珍就主动在贺曙光面前撒娇,或故意用语言甚至是身体一下,终于让贺曙光明白了自己作为丈夫的责任。同时,贺曙光也感激戚福珍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坚定地和他在一起。说实话,如果他母亲去世的时候,戚福珍不那样义无返顾地主动住到他家来,那么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正式生活在一起。按照罗沙村的规矩,像这样家里长辈非正常死亡的,子女在三年之内不能办喜事。如果那样,那么贺曙光一家该怎么生活呢?贺曙光以前不知道,母亲去世之后他才知道,一日三餐缝补浆洗看起来没有什么学问,可真要做起来,他不行,继父贺三更不行,但人要过日子,能少得了一日三餐和缝补浆洗吗?所以,贺曙光非常感激戚福珍,就希望像模像样地尽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可是,一开始他们的夫妻生活并不顺利。不知道是贺老二他们当年说的那些话对贺曙光的心理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还是那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有接受过生理卫生教育,总之,他们一开始并不成功。第一次是贺曙光自己没有把握住,一碰到戚福珍那个地方,刚刚感受到那里的温热和潮湿,立刻就爆发了。第二次再试,贺曙光把握住了,但是忙了半天,找不准地方,到处使劲,却到处使不上劲。第三次还是没有成功,戚福珍自己有些害怕了,担心是她有问题,村里关于她的那些议论她自己多少也听到一些,难道自己真的是有问题?当然,后来还是成功了,并且果然如当年二叔婆说的那样,成功之后,戚福珍身体开始二次发育,整个身子比以前胖一圈,该大的地方也比以前大一些,因此,客观上讲,戚福珍是乐意和贺曙光做这种事情的,只不过那时候的女人和现在也不太一样,即便乐意,也很少主动,就是像今天,也是戚福珍见贺曙光翻来覆去睡不着,以为他是这个意思,才迎合上去的,否则,就是戚福珍心里有这个意思,表面上也不动声色,最多只是旁敲侧击,启发贺曙光自己主动。 也怪,那事做完之后,贺曙光还真睡着了。 第24-25节 24 村里这边事情刚刚解决,长城建筑公司那边又出问题。 长城建筑公司就是原来的802团,现在他们突然把大佬张当作了人才,不放。 大佬张确实是人才,车开得好,还能自己修车,当年在新疆执行支援巴基斯坦任务,别的车队过库仑山一定要配专职的修理工,他们车队不用,因为大佬张的修车技术超过一般的修理工,而且不受条条框框限制。有一次队里一辆解放牌在山口上抛锚了,是化油器出了毛病,如果不及时修好,后面的车一辆也走不了,而如果要修,没有几个小时不行,山口也就是风口,怎么能让整个车队在这里等几个小时?当时队长都没了主张,可大佬张不慌,他向卫生员要了打吊针的瓶子和输液管,硬是给汽车发动机临时打汽油点滴,先开下山再说,确保整个车队按时完成了任务。像这样的点子,别说一般的修理工想不出来,就是想出来也不敢做,所以,大佬张确实是人才,部队有理由不放他走。可大佬张自己不这么看,他一定要走,是不是人才都要走。他闹,先在车队闹,没用,车队领导同情他,但没有人事权。他又到公司闹。说老子跟你们干了十几年,没把老子当人才,现在人家请老子当经理了,你们又说老子是人才了。是人才可以,你能让我在这里当经理吗? 长城建筑公司当然不能让大佬张当经理,大佬张连干部都不是,怎么能当经理呢?长城建筑公司是正经的国营单位,不可能提拔一个连干部身份都没有的人当经理,甚至也不能提拔他当队长。 不让当经理,也不能当队长,但仍然不放人,说是“人才”,难怪大佬张称“老子”,还骂人。 司务长开导大佬张,说既然那边请你当经理,去就是了,反正上上下下你都打过招呼了,也算有组织纪律性了,去就是了。 傍边一个大小也算是干部的老乡则说,国家现在提倡国营单位的职工支援乡镇企业建设,你这就是支援乡镇企业建设,不犯法。 话虽然这么说,但大佬张思想没有完全开窍,他感觉自己如果就这么走了,那么这十几年不是白干了? 司务长说,什么白干了?如果你不是在部队上干了十几年,人家罗沙村会请你当经理去?做梦吧。 大佬张最后下决心来罗沙,还是因为七叔公的一句话。七叔公说:既然你不是干部,我看你那个挡案有没有都无所谓,只要你把党费证带过来,让车队支部开个证明,我就承认你的组织关系。现在村里正缺干部,将来让你当支部委员也可能。 当然,最后长城建筑公司还是放了大佬张,只按自动辞职处理,党组织关系给转了,却没有给予他任何经济补偿。大佬张还想闹,司务长劝他算了,说现在已经不是部队了,谁走了也没有经济补偿,算了吧,向前看,到那边好好干,干好了,说不定将来哥们还要靠你。说得大佬张满面红光,就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几个老乡和哥们的簇拥下,昂首挺胸地走出长城建筑公司,来到罗沙村。 大佬张确实能干,大约是憋了十几年的劲全部使出来了,加上有戚福珍的辅佐,与村里处理关系的事情不用他操心,所以,运输公司很快就有声有色,比贺曙光在的时候更上一层楼。如此,贺曙光就更加安心把全部精力放在皇坟岗开发的事情上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和打探,贺曙光已经找到皇坟岗开发的几种方式。第一种方式是村里一分钱不用出,全部由香港老板投资,建设成功后,由香港老板对外出租,租出去还是租不出去不管村里的事,租金高租金低也不管村里的事,反正六年之后,整个工厂原封不动地全部交给村里,由村里对外出租,收入也全部归村里所有。第二种方式也是全部由外商投资,但从开始就由村里和外商共同管理,共同收益,并且一直共同合作下去。第三是双方共同投资,共同管理,共同收益,但收益分配比例要计算,既要把双方的资金投入算进去,也要把村里出土地这一条要算进去。最后一种方式是全部由村里投资、管理和独享收益。 贺曙光首先就排除了第一种方式,主要是担心这块土地随时有被政府征用的可能性。万一他们把皇坟岗的开发权交给了外商,可还没有等到六年政府就来征用了,那么,不但村里一分钱好处没有得到,反过来还要按合同赔偿外商的损失,那真是毁了祖坟倒赔钱了。所以,这个方案立刻就被否定了。 最后一个方案也被贺曙光否定了。否定的理由是村里没钱,而且,也没有工业企业的管理经验,所以,必须与人合作。 在第二种方案和第三种方案之间,贺曙光倾向于第三种,这样可以保证村里占大头,既利用了外商的资金和管理经验,又没有影响村里的决策权。 贺曙光的想法立刻得到包括七叔公在内的村委会大多数成员的赞同。事实是明摆着的,这是一个最好的开发方式。于是,七叔公召开村民代表大会。由于事先已经得到村委委员的认可,而且每个村委委员实际上都代表了一部分村民的利益,他们其实早就沟通过了,因此,这次村民代表大会开得比较顺利,几乎人人都赞同这么做。 大佬张虽然不算村里人,但是也旁听了大会,给他最大的感觉是村里比他们那里民主,做什么重大决策,还真召开村民代表大会投票通过,而当初他们在部队的时候,虽然也有士兵委员会,并且大佬张还是士兵委员会的委员,不过,当兵十几年,部队上有什么重大决策要他们举手的?大佬张想了半天,凡是让他们举手的,都是生活上的小事情,比如增加一个篮球场或春节改善伙食这样的事情,有关前途命运的大事情,比如他们是不是要集体转业到深圳来这样的大事情,哪里有他们举手的份? 大佬张把自己心里的感触对贺曙光说了,贺曙光回答:那当然,部队怎么能跟老百姓相比呢?部队强调坚决服从命令,一切行动听指挥,如果也像我们这样搞举手民主,那不乱套了? “也不光是部队,”大佬张说,“地方上也一样。就说我们现在的长城建筑公司,也有职工代表大会,但一年开不了一次会议,开会的时候,实际上就是发一些纪念品,听领导做报告,并不真是要讨论什么重大决策。” 贺曙光听了没说话,他对国营单位上的那些事情并不了解。比如大佬张刚才说的什么职工代表大会,他就是第一次听说,所以,不知道与村民代表大会有什么区别。不过,他知道,太民主很了也不行,真要想讨论一个重大决策,只能是几个人小圈子里面研究,如果真要是放在村民代表大会上讨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百人,七嘴八舌,最后肯定是讨论不下去。再说,凡是重大决策,一开始都是要保密的,怎么能让几百人共同讨论呢? 想到这里,贺曙光嘴巴里突然冒出一句:太民主了也不行。 贺曙光说完之后并没有当回事,但是大佬张却想了好长时间,想:贺曙光是领导,是不是凡是领导都不喜欢民主呢?想到最后觉得是这样,因为民主是对领导权力的一种限制。谁愿意主动被人限制呢? 25 虽然是经过民主决策的,但是在具体执行的时候,却执行不下去。 村民虽然举手同意这个方案了,但是真要他们掏钱的时候就不愿意了。贺曙光当然是希望大家踊跃掏钱,这样,村里在占的比例大一些。可村民不这么想,每当贺曙光动员他们掏钱,就像是要掏他们的心。他们总是问:如果我把钱掏出来了,但国家政策突然变了,又来征用皇坟岗了,怎么办?村里是不是能保证我们不受损失? “不是我让你们掏钱,”贺曙光说,“这种合作方式是你们一致同意的,我只是代表你们具体执行这个方案。” 村民不管,不能保证他们不受损失他们就不掏钱。 贺曙光对大佬张说:你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村的民主。行使权利的时候他们“民主”,承担责任的时候他们要“集中”了。 贺曙光找七叔公。七叔公除了摇头之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没有直接对贺曙光说,却私下对戚福珍说了,说农民搞工业就是不行,观念就不行,这根本就不是“掏钱”,而是“投资”,投资就是有风险的,谁投资谁收益,谁也就自己承担风险。 戚福珍把七叔公的话学给贺曙光听,贺曙光很受启发,同时疑惑,说我们上的学比你老豆多,也比你老豆年轻,怎么知道的还不如你老豆多呢? “什么‘你老豆’?不是你的老豆呀?”戚福珍不高兴了。 贺曙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立刻道歉,说对对对,是我老豆,我们两个的老豆。 戚福珍笑了。并且把秘密告诉贺曙光:村里订了几份报纸,老豆天天看,当然知道很多新东西。 “那我们也订几份报纸吧。”贺曙光说。 戚福珍当即答应,说这事贺曙光不用操心,交给她办。最后,在实际“办”的过程中,戚福珍并没有去订报纸,而是每天把七叔公看过的报纸带回来,晚上让贺曙光看。戚福珍这样做也不完全是为了省钱,她把本来订报纸的钱用来买书了,买了许多经济管理方面的书,她看,也让贺曙光看。 也有村民积极支持贺曙光的工作,最典型的就是贺老二。贺老二不仅自己带头掏钱,而且要求已经单立门户的两个儿子积极掏钱。儿子虽然不是很情愿,但慑于贺老二的威严,只好倾其所有。贺曙光见二伯伯这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对二叔婆说,这不是他个人的事情,二伯伯也不要总是把已经过去的事情放在心上,如果他想投资,当然欢迎,但是不要因为过去的事情没有解开疙瘩,搞得像欠我似的而投钱。 二叔婆的回答不是很明确,既没有说贺老二这样积极掏钱是感觉在赵兰香妈的问题上对不起贺曙光,想用这种方法做一些弥补,也没有说贺老二现在思想通了,确实是看好这个项目了,而只是说:你就让他掏吧,他掏了心里就舒服了。 贺曙光没再说什么,但是他感觉这样不行,这样无论是主动掏钱的还是不愿意掏钱的,都把这件事情看成是他个人的事情,或者是村里的事情,而惟独没有看成是村民自己的事情。贺曙光想,难道是我们的思路本身就有问题? 戚福珍为他带回来的报纸和买的那些书这时候发挥了作用,他突然开窍:应该搞股份合作制,成立股份有限公司,让村民都成为股东,并且按入股份额的大小享受相应的权利,包括参与管理决策的权利和参与分红的权利。 贺曙光又激动了,他认为自己又发现了一个新大陆,而比当初发现乱坟岗可以盖工厂更大的新大陆。 书虽然是戚福珍买的,但是她自己却没有认真看,所以,当贺曙光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自己发现的新大陆向戚福珍描述的时候,她虽然也跟着高兴,但并没有真正理解。 贺曙光又对大佬张说。大佬张还不如戚福珍,他根本就没有看过那些书,但是他毕竟见多识广,听过不少,所以,他对贺曙光讲的东西马上就理解了,并产生强烈的共鸣。 “股份制好,”大佬张说,“谁出得钱多,谁说话的分量就重,将来分红的时候也就多。好,这样好,公平。” 贺曙光找七叔公去说,七叔公听了之后,也觉得好,并且七叔公知道的情况似乎比贺曙光还多一些,说河那边就是这么搞的,不过,河那边是香港,是资本主义世界,他们能搞的往往不是我们这边也能搞的,所以,七叔公就比较担心,担心这样搞会不会被说成是搞资本主义。七叔公的意思是最好能看到上面关于同意他们搞股份公司的文件。 贺曙光哪里能搞到这样的文件呢? 但是,这是大事情,也是好事情,贺曙光感觉这是将来罗沙村发展的最佳道路,他必须坚持。 贺曙光准备去找王寿桃,即便不能向王寿桃讨要一份这样的文件,起码也要王寿桃给一个口头同意,只要王寿桃口头同意了,那么贺曙光就等于拿到了尚方宝剑。 贺曙光把自己想法告诉大佬张。大佬张坚决支持他,说他这几天也突击看了一下关于股份制方面的资料,越看越明白,越觉得贺曙光的主意对。并且说,只有搞股份制了,才能把土地征用之后松散的村民重新组织起来,用经济手段而不是用行政手段组织起来,因为村民最看重经济利益,所以这种组织方式更有效。 大佬张决定陪贺曙光一起去见王寿桃。 他们一共去管理区两次,两次都没有见到王寿桃。第一次他们什么都没有想,就回来了。第二次又没有见到,大佬张有想法了,小声对贺曙光说:是不是秘书故意挡驾?贺曙光回答不了,因为如果这样,也很正常,主任这么忙,要是谁来都接待,那还怎么正常工作? “那怎么办?”贺曙光反问大佬张。 “等。”大佬张说。 于是他们就等。 这样等了一会儿,秘书就主动过来问了,问他们找王主任有什么事情。 贺曙光看看大佬张。大佬张一点头。贺曙光就把他们打算成立股份公司的事情说了。 秘书听完,说这事不用问主任,直接找工商管理局就行了。 贺曙光觉得有道理。如果工商管理局让他们注册,那么他们根本就不用麻烦主任,万一工商管理局不让他们注册,再来找主任也不迟。 贺曙光他们在办理股份公司的工商注册的时候,还遇到了一些麻烦,但正因为这些麻烦,也使这件事情成了新闻。《深圳青年报》的一个记者对此做了专门的跟踪报道,把罗沙股份有限公司报道成当时中国第一家由农民自发成立的股份制企业。当时贺曙光看到这份报道后,非常激动,主要是对文章中“企业”两个字特别激动,联想到小时候他父亲在矿上当了个临时工就那么遭村里人羡慕,现在既然股份公司是“企业”,那么整个罗沙村的村民不都是企业职工了?所以,贺曙光当时非常激动。但是,若干年之后他才渐渐明白,当初还激动得不够,因为既然全体村民都是股东,那么他们就不仅仅是“职工”,而是“老板”,所以,当初应该更激动才对。 在公司法定代表人的问题上,有人说七叔公高风亮节,也有人说七叔公识时务,还有人说反正他没有儿子,能把位置传给女婿是最好的结果,总之,不管怎么说,最后是他自己没有当法人代表,而是让贺曙光当了。由于当时大家并没有把谁当法人代表看作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这件事情既没有经过村委会,也没有经过村民代表大会,就是在提交给工商注册的材料上,七叔公直接把他自己的名字划掉,写上了“贺曙光”三个字。或许,当初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改动的分量,或许,他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做这样的改动,因为从客观上讲,将来由贺曙光来接他的班,对罗沙村、对他本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第26-29节 26 股份公司成立后,当年二叔婆的预测终于变成现实。戚福珍怀孕了。 戚福珍的怀孕直接导致了贺三和贺老二家传统关系的恢复。不管承认不承认,不管贺曙光大度不大度,反正母亲赵兰香去世后,贺三和贺老二两家关系一下子从沸点降到冰点,几乎断了来往。虽然贺曙光也知道贺老二并不是存心逼死他妈妈,他还通过带娣姐姐表达过这个意思,叫二伯伯不要背上过于沉重的思想包袱,但在感情上,他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二伯伯,从来不去他们家,更不邀请贺老二或二叔婆来他们家,就是在路上远远地看见贺老二,也会找个借口岔开,尽量不与他碰面。上次集资开发皇坟岗,贺老二积极支持贺曙光,贺曙光也感动了一下,但并没有从心里原谅他。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戚福珍怀孕后,首先是贺曙光从心里高兴,感觉自己就要做爸爸了,真的成大人了,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微微地激动,人也变得更加宽容和豁达,同时,二叔婆主动关心戚福珍的情况,不断地对七叔婆说注意事项,热心得不得了,客观上也缓和了关系。考虑到七叔婆一辈子就生一个并没有长好的戚福珍,而二叔婆不但自己一口气生了七八个合格产品,而且还曾经是村里老资格的接生婆,七叔婆对二叔婆的指教自然非常上心并心存感激,最后,只要戚福珍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都要主动跑到前院向二叔婆请教,而二叔婆不厌其烦,主动热情,听了七叔婆的讲述后,不放心,自己跟着她到后院来,当面看看戚福珍的反应是不是正常。时间一长,二叔婆竟然搞成了习惯,当起了戚福珍的义务保育员,天天来查看,问寒问暖,而且还带一些据说对保胎非常有效的食品和偏方来。有一段时间,戚福珍突然特别想吃黄豆牙,但那时候还没有超市,罗沙村以前毕竟是农村,村里人还没有养成天天到市场买菜的习惯,还习惯利用房前屋后道路两边的空闲地自己种菜,所以,村里就没有菜市场,搞得贺曙光和贺三轮番着天天起早跑到东门去买黄豆牙,二叔婆回去把情况一说,贺老二立刻拣起多年前的老手艺,自己在家里发起了黄豆牙,这样,戚福珍就天天可以吃到最新鲜娇嫩的黄豆牙了,搞得就是贺三和贺曙光不感动,戚福珍肚子里的小宝宝也感动了,于是,两家的关系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 这种情况当然是贺老二所希望看见的。不过,他很知趣,知道贺三和贺曙光对二叔婆的接纳并不代表也是对他的接纳,所以,尽管高兴,尽管他尽量悄悄地为戚福珍他们做着一切,但是他从来都不声张,更没有趁机跟着二叔婆到后院来,只是在二叔婆从后院回来后,他拐弯抹角打听一些后院的情况罢了。 经过筛选,贺曙光最后打算跟香港恒基集团合作。 贺曙光是通过邱国强介绍认识恒基集团董事局主席邱孝盛的。邱国强就是旺仔的那个表哥,贺曙光认识,上次在茶楼喝早茶的时候,他还抢着帮贺曙光他们这一台并过单,也算是朋友了。据邱国强说,邱孝盛是他本家叔叔。 “不过,你也不要因此就对他客气,”邱国强说,“老板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表面上对你客气得很,暗地里会算计。你该怎么谈就怎么谈。” 邱国强这样一说,贺曙光反倒放心不少。 经过几轮谈判,双方的想法已经比较接近了,对方发出邀请,说他们老板想见贺曙光。贺曙光想,你们老板也不是毛主席,想见就来嘛。但是对方说老板邀请他们去香港谈。贺曙光与七叔公一商量,七叔公觉得这样也好,顺便考察一下对方的公司实力。 贺曙光说干脆几个村委委员一起去,免得他们怀疑我们得了什么好处。七叔公说好。 一行人去了之后,对方接待很盛情,简直把他们当成了观光采购团,带着他们参观购物,为他们每人买了西装和领带,一个个精神焕发。贺曙光一开始坚持不要,但对方说这是香港人的规矩,也是邱孝盛老板的一番心意,如果不要,老板反而生气等等。并说生意谈成谈不成没有关系,大家交个朋友。贺曙光再看其他几个村委态度暧昧,自己如果过分坚持,就显得不合群了,只好让步。 直到晚上,他们都已经被安排吃晚饭了了,并且打算吃过饭就要回深圳了,邱孝盛才露面。 邱老板很忙,日里万机,跟他们见面的时间很短,似乎他还有更多更大的生意要做,与罗沙村的合作只是他们众多投资项目中的一个很小的项目,所以他不必为此耗费太多的时间。而且,邱老板的出现似乎仅仅是为了礼节,并没有具体的事情要谈。先是一个一个地打招呼,握手,派名片,然后说他很爱国,很想在大陆这边投资合作,只要合作的愉快,赚钱多少无所谓等等,具体要敲定的事项,一句都没有谈。 从香港回来后,大家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甚至有两个村委还主动催着贺曙光快签合同,说眼下时间就是金钱,多耽误一天就少收一天的租金,还是赶快把合同签了赶快施工吧。其实贺曙光何尝不想赶快签合同赶快施工赶快收租金。但是,他心里总是不塌实,由于土地用途本身是临时性的,确实存在着投资风险,所以,谈了这么多家,因为各种原因最后没有谈成,为什么这个邱老板这么好说话呢?难道真是因为他太有钱太爱国?真像他说的那样赚钱不赚钱无所谓?他们专程过去考察对方的公司,结果那么热情地招待不假,但既没有考察到对方的公司,也没有跟邱老板谈一个正经问题,难道我们是过去玩的? 贺曙光把自己的疑虑对七叔公说了。 七叔公听后,足足抽了一根烟,然后问:不跟他们合作跟哪个合作?不跟他们合作,怎么对人家说? 七叔公的意思贺曙光明白,由于土地本身先天不足,谈了那么多家都没有谈成,现在好不容易谈成一家,如果放弃,又要从头谈起,半年时间不是又没有了?我们有多少半年时间呢?再说,既然全体村委委员都吃了人家的,穿了人家的,现在好意思对人家说不合作了吗? “我也知道不好办,”贺曙光说,“但这是大事情,不好办也要办好。至于他们招待过我们,还送了礼,我们可以礼尚往来,将来厂房建设成功后,按较低的价格优先出租给他们,把人情补给他,也比现在就这样带着疑问匆匆忙忙签合同好。” “时间拖不起呀。”七叔公说。 正当贺曙光和七叔公一筹莫展的时候,大佬张主动出主意了。 由于大佬张不是村委委员,所以上次去香港没有他的份,而且,他也比较知趣,没有上赶子过问这件事情,但是,后来贺曙光心中有疑虑,无意当中对大佬张说了,他就留了个心眼,跑回802团,说是为娘家接来业务了。 第一次是大佬张自己去的,探听出眉目之后,第二次拉了贺曙光一起去。贺曙光从802团回来,立刻就向七叔公汇报。 “802团?他们跟我们合伙?”七叔公问。 “不是合伙,是垫资。”贺曙光说,“只要我们用三年的租金做抵押,并支付一定的保证金,他们愿意垫资帮我们干。” 七叔公的眼睛亮起来,说好,好,我怎么看都觉得解放军比那些香港老板可靠。如果跟他们合作,最好。 七叔公说得不错,802团虽然集体专业了,但部队的作风并没有变,他们接待贺曙光和大佬张的就是一杯茶一包烟,一包烟是大家抽的,贺曙光和大佬张抽,他们的经理副经理也抽,表面上看接待规格比香港那边差远了,但谈的全部是实质问题,一点虚的没有。所以,很快就达成了一致认识。 村民和村委会成员听说要跟802团合作,都比较兴奋,把功劳记在大佬张头上,仿佛他们村能与802团合作,完全是大佬张的功劳,这样,大佬张就两头占便宜了。在村民这边,他成了恩人,在长城建筑公司那边,他本来就是一名战士,现在却可以代表罗沙村跟当年的首长谈判,喝着首长泡的茶,抽着首长敬的香烟,大佬张连呼吸都比过去热烈不少。 29 工业区的名称最后定为“皇凤岗工业区”。要说这个名字的诞生,还与贺曙光坚持现场办公有关。 长城建筑公司的大型设备一开进皇坟岗,贺曙光基本上就天天守在那里,随时解答施工单位提出的各种问题,尽量满足他们的各项要求。这期间,经常有一些外商主动跑过来打听情况,问这是建什么?什么时候完工?承租的条件是什么?每当这时,施工单位都把人家领到贺曙光这里来,交给他,由贺曙光现场解答,并表示欢迎人家来这里办工厂。但他发现,问的人多,承租的人少,他感觉不对劲。此时香港老板过深圳来办工厂成风,标准工业厂房十分紧俏,像他们村这么好的位置,应该供不应求,怎么问的多租的少呢?贺曙光以为是价格问题。跑到其他几个地方一比较,差不多,不是价格问题。那么是什么问题呢?贺曙光纳闷。 一天,又一个外商跑来打听。之后仍然没有承租,而是悄悄地走了。可能是走得比较犹豫,也可能是正在施工的现场道路不比香港的大马路平坦,总之,没走多远就把脚崴了。本来这不管村里的事,但贺曙光觉得人家是到我们这里来看厂房的,不管生意谈成谈不成,都算是我们的客人,所以,就用的士头把外商送到医院,外商很感动,要跟他做朋友。后来,外商知道贺曙光是股份公司董事长,更加感动,说冲着董事长这样的责任心和工作态度,我就在你们这里办厂了。贺曙光则说,那倒不必,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你该在哪里办厂就在哪里办厂。同时真诚地问对方:“如果不是朋友,你是不是不打算在我们这里办厂?” 外商犹豫了片刻,说:“那也不是,其实你这里位置靠关口,最方便,就是名字不好听。办工厂,图个吉利,当然希望名字好一点。” 贺曙光恍然大悟,原来是“皇坟岗”这个名字让外商忌讳,于是立刻就向对方请教:“您觉得起什么名字好呢?” 对方认真地看看贺曙光,感觉他是真心求教,就说:“既然已经叫这么皇坟岗了,就不要大改,只改一个字,叫‘皇凤岗’,听上去差不多,拼音的第一个字母都一样,但意思就大不相同了。” “好!”贺曙光说,“叫‘皇凤岗’好,就叫皇凤岗了!” 后来,工业区就正式确定名字叫皇凤岗。而且灵得很,把皇坟岗改成凰凤岗之后,厂房立刻就被外商承租一空。 那个外商就是麦建新。 麦建新其实算不上真正的外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商”。在香港,凡是能称其为“商”的人都是老板,而麦建新不是老板,他在香港是给老板打工的。大陆改革开放,在深圳成立经济特区,让麦建新看到了希望。他当时有几十万港币,这些港币在香港连一个象样的公寓都买不起,怎么能办工厂当老板呢?但是,到了深圳,节省一点,这就是钱,就是一笔能办一个小工厂的钱。因为深圳的房租金人员工资及各种各样开销都比香港便宜得多。麦建新看到了机会,想到深圳来办厂,把自己从打工仔变成老板。 麦建新在香港是给他姐夫打工的。给姐夫打工有好有不好。好的地方是不会被老板炒鱿鱼,只要他好好地做,老板大小都会让他负点责任。麦建新在香港就帮姐夫管理一间工厂,经济收入还不错。不好的地方是永远长不大,做得再好也没用,父母和姐姐总是把他当孩子,不断地提醒他要多用心,一方面说“你不小了”,一方面仍然把他当小孩子,经常教训他,工作中出点小差错,如果换个场合,根本就没什么,但在自己姐夫的手下小事情也能变成大事情。姐夫可能什么话也不说,却会对姐姐说,姐姐先把他教训一顿,然后再对父母说,意思是向父母表功,说弟弟又惹祸了,完全是她兜着才没有造成大的后果。接着,父母紧急招回麦建新,又苦口婆心地说一番,使本来很小的一件事情变成了很大的事情了,搞得大家都不愉快。另外就是收入永远饿不死撑不死,跟自己的姐夫做事,不好讨价还价,而且有苦没地方说。姐姐和父母永远都认为麦建新是靠姐夫吃饭的,能有一碗稳定的饭吃就不错了,哪有资格计较饭碗大小?他们总是把麦建新为姐夫打工看成是姐夫对他的恩惠,甚至是对他们整个麦家的恩惠,搞得父母在姐姐婆家人面前都没面子。麦建新不想这样生活,想变,甚至想换一家老板打工,但是权衡半天,下不了决心,如果他这样做,在客观上就起到了帮着外人挤垮姐夫的作用,不但让旁人笑话,父母和姐姐也坚决不会答应,所以,他只好忍着。边忍边等待机会。现在,机会来了。 麦建新的姐夫做玩具生意。从管理上说,他经营的裕祥公司主要为三大部门,一是写字楼,二是注塑厂,三是装配厂。写字楼相当于公司总部,主要负责业务接洽和结算,并给下面的两间工厂下任务单。注塑厂相当于国内玩具厂的一个塑胶车间,生产玩具的外壳和塑料配件,按写字楼下达的生产单配料,并把从注塑机里出来的塑料品修去毛边,然后送往装配厂。注塑厂的技术性比较强,麦建新玩不转,姐夫花大价钱请了专门的师傅帮助打理。装配厂的工作相对简单一些,主要是手工劳动,人很多,管理比较麻烦,这样的工作最好交给放心但没有多大能力的人去做,所以姐夫就把它交给埋建新打理。 装配厂虽然不会发生什么大事故,但由于人多,所以管理起来比较麻烦,而且,由于香港的人工费用高,他负责的这个装配厂的人工费用支出是整个裕祥企业的主要生产成本。做老板的总是想把成本控制最低,而工人总是想少劳动多收入,所以这里也是整个公司矛盾最多的地方。特别是近两年,大陆搞改革开放,允许香港的企业到深圳建工厂,别的同行行动快,已经把人工费用大的部门建在了深圳河的对岸,成本大幅度降低,给裕祥公司造成一定的压力。姐夫把一部分压力转化给麦建新,让他想办法降低成本。麦建新想了很多办法,连厕所里的手纸都买最便宜的,但成本仍然高于同行,姐夫经常对他发火,而且麦建新常常是在姐夫那里受了气之后,回家不但得不到父母的安慰,反而要再受一遍气,因为父母总是认为姐夫比他有出息,所以姐夫总是对的,反过来还要说他,让他好好珍惜姐夫给他的这个机会,少给姐夫添麻烦。 这一次,姐夫又因为成本降不下来而向他发火,麦建新没有再做过多的解释,而是向姐夫建议:我们也去大陆开厂。 姐夫也想到过去大陆开工厂,可考虑到大陆这边法律和政策方面有太多的可变因素,而且工厂放在大陆,天高皇帝远,没办法管理,麻烦,虽然人工会降低一点,但要额外加上运输成本和管理费用,如果因为管理不方便而误单,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姐夫并不打算去大陆办厂。麦建新进一步说,如果仍然在香港,他没有办法再降低成本,如果姐夫认为他能力不行,可以另请高明。姐夫心里也有数,知道麦建新说的是实话,就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态度让麦建新自己过深圳看看。 麦建新一到深圳,感觉就像鸟儿飞出了笼子,立刻就感受到了自由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与他在香港一天到晚一年到头窝在四面高墙大白天也要开日光灯的作坊相比,这里才是适合人类生存的空间。看着大片大片正在被开发的土地,瞧着一栋栋正在建设的高楼大厦和厂房在阳光的照耀下茁壮成长,麦建新的心也和鸟儿一样飞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不要说是人,就是一只鸟,也要有一个可以自由飞翔的天空。他决定不回去了,就是姐夫不在深圳办厂,他来深圳打工,也不回香港了。 那次他崴脚,已经是第三次踏上深圳的土地。头一次来深圳完全是试探,以为这边的人都很野蛮,他甚至做好被打劫的准备,把大钱棒在小腿肚上,小钱放在衬衫口袋里,随时准备应付抢劫,可来了之后,发现根本不是这样,大陆的人待他都很友好,物价特别便宜。他在东门街口看见一个卖烧饼的,闻着味道很香,就想买一个尝尝。他拿出一张一百元的港币说买一个,卖烧饼的说这么大的钱找不开,你随便拿一个吃吧,不要钱了。麦建新说这怎么行,你不用找了,能卖几个就买几个吧。卖烧饼的笑,说那也不行。麦建新很疑惑,问为什么不行?卖烧饼的回答:“我就是把全部烧饼一起给你,也值不了你手上那一张钱。”所以,大陆留给麦建新的印象不仅是物价便宜得离谱,而且人也朴实得离奇,更加坚定了他来深圳发展的信念。 第二次过来的时候胆子大了许多,敢于到处走走看看,感触最深的还是大陆这边的人。这边的人个个都比香港人高大,比香港人漂亮。他去饭店吃饭,竟然发觉饭店的小服务员甚至比香港那边的某些大明星还漂亮,而且态度热情,一点都不高傲做作。再看看门口的保安仔,竟然比香港那边的大老板还有气质。这与他以前的印象正好相反。以前他以为大陆这边人营养不良,所以长不大,比香港人矮而且难看,现在通过两次实地考察,他感觉香港人像是营养不良,没有长大,而且气色不如大陆这边的人好。 第三次来的时候,他有了顾虑,觉得和大陆这边的人比较起来,自己实在太矮了,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特意卖了一双增高些。鞋子里面垫了一个暗跟,从外表看上去,就是普通的鞋,但实际上里面是垫高的,穿上去之后,个子会“长”高不少。但穿在脚上并不舒服,走得不好,还容易崴脚。果然,那天他把脚崴了。 第30-31节 30 两次考察后,麦建新向姐夫汇报了深圳这边的所见所闻,汇报深圳这边已经把“三来一补”经济作为今后一段时间经济发展的重点。说得姐夫也动心了。可是,当姐夫真要下决心搬迁的时候,又遇到了麻烦。按照香港的法律,要对原厂工人支付遣散费。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姐夫的公司勉强维持,到大陆那边办一个新厂已经很困难,再额外对旧厂工人支付一大笔遣散费力不从心,于是决定从长计议。 麦建新说:“如果你不去,我去。” 麦建新说他到深圳开厂后,将以更低的价格为姐夫的公司进行玩具装配。 姐夫说如果那样,我还是要关闭旧厂,还要支付遣散费,还不如去深圳开厂了。 “那不一样,”麦建新说,“深圳的工厂你不用投资了,我投,风险由我承担。” 姐夫明白了麦建新是要自己当老板了。 麦建新担心姐夫不高兴,会把这种不高兴告诉姐姐,然后姐姐和父母都给他施加压力,为了避免麻烦,麦建新把话说死,让姐夫知道他的决心,不要节外生枝。 麦建新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厂我办定了。不给我装配没关系,我帮强盛和港发做。” 强盛和港发是裕祥公司的竞争对手,姐夫明白麦建新话的分量,想着既然麦建新决心已定,不如支持他,给双方一个台阶,将来合作得还更愉快一些,于是,姐夫不但没有在姐姐面前说三道四,还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说麦建新去深圳可能成一番事情。 麦建新第三次来深圳是为自己的工厂寻找厂址的。由于罗沙村离关口近,前两次看到到这里正在建设工业区,想着既然离关口这么近,价钱一定很贵,所以没看。这次再过来的时候,想着自己就要当老板了,心情特别好,挡不住好奇心,就过去看看了。发觉价格并不比别的地方贵,再看平面图,对照着正在施工的工地大小,感觉比别的厂房还好一些,想象着在这样的标准厂房内搞装配,打开窗户,连日光灯和电风扇都不用开了,所以立刻就有了决定。但是,当他看到“皇坟岗”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咯噔,工业区叫“坟岗”,那么在里面的工厂是什么?他想问问,为什么叫这么名字,又怕犯忌讳,想着自己不租就行了,犯不着惹别人不愉快,于是打算悄悄地走了算了。不过走得不坚决,不甘心,总觉可惜,为自己可惜,也为这么漂亮的工业区可惜。这样心不在焉地走着,不小心,加上增高鞋不顺脚,一下子就把脚崴了。后来他相信这是天意,否则就不认识贺曙光,也就不会建议贺曙光把皇坟岗改成“皇凤岗”了。 麦建新只是小租户,他承租了皇凤岗工业区一栋厂房里的一层,而其他大租户,一次承租一栋的都有。特别是邱富贵,竟然一次承租了四栋标准厂房。 邱富贵是委托他的远房本家侄子邱国强来办这件事情的。邱国强在与贺曙光签定租赁合同的时候,提出两个附加条件。一是要求给他们三个月的免租期,也就是在交付使用的头三个月内免租金;二是由于他们租赁的厂房多,但刚开始可能用不了这么多的厂房,所以,允许转租一些给小客户。 由于他们的承租量特别大,又有一些特殊要求,贺曙光吃不准,就找七叔公商量。七叔公说,既然你都吃不准了,那么我就更吃不准,还是开会集体研究吧。 七叔公这里所说的集体既不是以前的村党支部,也不是村委会,而是股份公司的董事会,董事会可以把这两部分人全包括进来,才能真正的“集体”。 也许是吃了人家的嘴软。上次村委会的人都去了香港,都接受了邱富贵的吃请和馈赠,并且最后也没有跟对方合作,都觉得欠了邱老板的,于是对他们提出的两个条件表示默认。 默认,但并不承认是因为上次接受了对方的吃请和馈赠,而是说既然是大客户,就应该给予优惠,好比买东西,买多就是批发价了。 绝大多数人是心照不宣,但大佬张没有这个默契,因为他没有去香港,不知道吃请和馈赠的事,所以,他认为邱国强的要求不合理,特别是三个月的免租金,数目太大,我们的厂房供不应求,也不是租不掉,干吗要这样迁就他? 大家看看七叔公,七叔公抬头,看着贺曙光。贺曙光是董事长,这事他躲不过去,必须面对。贺曙光非常尴尬,他甚至后悔召开董事会。早知道会上这个局面,还不如私下做主向邱国强还个价,免费期一个月,把合同签了算了。 然而,后悔没用,他必须对大佬张的发言有一个态度。 贺曙光逼着自己立刻想出对策。 贺曙光大脑迅速运转了几圈,然后开口说话,并且是大声地说话,因为大声可以壮胆。 贺曙光说:“我同意大佬张的意见。资本家都是惟利是图的,邱富贵最好希望我们不收租金,厂房白给他们用,我们能白给他用吗?当然不能。我们这个工业区是802团垫资建设的,我们要尽快收取资金偿还802团的工程款,然后才能实现股份公司的资金积累,才能给入股的村民分红,所以,我同意大佬张的意见,不能一味地做无原则的让步。” 贺曙光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紧急思考一下,顺便看看大家的反应,特别是大佬张的反应。他发现,大家刚才紧绷的脸松弛下来不少,至于大佬张,由于贺曙光两次说到“我同意大佬张的意见”,他当然比较开心,直接用脸上的笑容把这种开心表达出来。这时候,他见贺曙光停顿下来,就开心地插嘴说:“不能老是802团了,现在是长城建筑公司。” “对,”贺曙光接着说,“是长城建筑工程公司。我们在跟长城公司合作之前,本来是与邱富贵合作的,当时基本上已经谈妥了,我们还专程到香港进行过考察,费用是对方支付的,后来,幸亏大佬张牵线,我们放弃跟邱富贵的合作,转而与长城公司合作了。严格地讲,是我们把邱富贵甩了,是我们失约了,客观上给他们造成了一定的损失,起码是耽误了人家时间,所以,当初我们就有口头承诺,等工业区建设好了,在厂房租赁的问题上,适当地给他们一些优惠。不过,优惠也不能过分。如果大家没有什么意见,我就出面跟他们谈,第一,要求他们对优惠事情严格保密,以免传出去我们不好面对其他客户。第二,免租金三个月是肯定不行的,争取只答应他们一个月,算是给他们面子,也算是作为当初我们失约的一个补偿,如果实在不行,最后给予一个半月的免租期。大家看有没有什么意见?” 贺曙光说完,就看着大家。大家当然说是没有意见。特别是大佬张,一点意见也没有了,因为听上去贺曙光已经完全接受了他的意见,并且正打算按他的意见去做。既然是按他的意见去做,那么他还能有什么意见呢?既然连大佬张都没有意见了,那么其他人就彻底没有意见。于是,贺曙光就按照这个思路去跟邱国强去谈了。 31 二叔婆仍然天天跑七叔公家,因为戚福珍的奶水不好,二叔婆来帮戚福珍发奶水。 说来真怪,戚福珍看上去那么一丁点,居然还有奶水,而且是一生了小孩立刻就有奶水。在医院的时候,小孩放在保育箱里,她还着急,奶水白白浪费了。按照二叔婆的指教,奶水是不能攒的,即便没有小孩喝,也要及时挤掉,挤完之后,还要用奶拔子拔净,这样才能保持奶水畅通,才能再发奶水。戚福珍一边挤还一边掉眼泪,想儿子,想着儿子在保育箱里,不在自己身边,不能喝自己的奶,可怜。但是,出院之后,却发现奶水又不够了。不知道是戚福珍的奶水本来就不旺,还是戚贺鹏实在太能吃,竟然几下就把戚福珍那不大的rx房吸松下来,再也吸不出水了,以哭抗议。按照贺曙光的意思,没有奶水也无所谓,反正现在有钱了,再好的奶粉也能买得起。但二叔婆说,再好的奶粉也是牛奶,是畜生的奶,畜生的奶怎么能跟人奶相比呢?所以,她坚持要用土办法给戚福珍发奶。 二叔婆的土办法不少,其中之一是榴莲褒猪蹄子汤。贺曙光最讨厌榴莲味道,闻着就想吐,可为了儿子,为了几个老人的一番苦心,只好忍着。 实践证明,二叔婆的土办法管用。虽然戚福珍的奶水仍然不能满足戚贺鹏的需要,仍然需要一些牛奶补充,但土办法的效果还是明显看出来的。这里用“看”非常准确,因为戚福珍本来像一个小拳头大的rx房,已经被二叔婆的土办法催成了中等大小的面包,相对她瘦小的身体来说,已经相当突出了。 另外还不得不强调一下,这其中也有贺曙光的功劳。因为在二叔婆的土办法中,包括一个不方便外传的内容,就是除了吃各种各样的汤之外,还要求贺曙光用自己的嘴唆戚福珍的乳头。二叔婆虽然没有当贺曙光的面说,但是她对戚福珍说了,并且说得非常严肃,要求戚福珍一定要这样做,不要怕丑,还说如果戚福珍不好意思说,那么她就对贺曙光说。弄得戚福珍只好红着脸对贺曙光说了。贺曙光刚开始没在意,以为是说笑话,但是第二天二叔婆一检查,立刻就发现她的指示没有得到贯彻执行,当场就拉下脸,连七叔婆都下不来台。最后,贺曙光只好照着去做。所以,戚贺鹏能喝到母奶,以及戚福珍通过一个月子rx房明显凸起来,贺曙光是有贡献的。 这一天大佬张匆匆忙忙找到贺曙光,很生气。贺曙光问怎么了。他骂。先骂吃里爬外,然后又骂上当了。贺曙光劝他不要急,并问谁吃里爬外了?怎么上当了? 大佬张喝了一通水,总算把情绪稳定下来,说旺仔吃里爬外,说他和贺曙光上当了。 大佬张说说邱国强他们一下子租那么多的厂房并不是自己用,而是炒房,先故意囤积,然后转手高价对外出租。 “旺仔逃跑了。不干了。当叛徒了。”大佬张气愤地说。 贺曙光跟着大佬张来到工业区,果然看见门口红旗招展,搞得像庆典。走近一看,是邱国强他们在搞招租,而且价格提高不少。 说实话,尽管有思想准备,尽管贺曙光刚才一路上还劝大佬张想开一点,但是,见到人家这样大张旗鼓地在自己的地盘上拿着他们的物业招租,心里还是不舒服。 邱国强心虚,一口一个董事长,陪着笑脸,又是敬烟又是说好话,说他们当初考虑不周,一下子租了这么多厂房,现在香港总部那边投资战略有所调整,暂时不能过来开厂,本想把厂房退给你们的,但是我们老板说了,做生意一定要将信誉,既然已经签了合同,那么就一定要按合同办事,即使吃亏了,也不能违反合同。 大佬张听着不舒服,感觉这话里有刺,起码有针,预防针,想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堵他们的嘴巴,所以,大佬张就想发火。贺曙光轻轻地扯了他一下,说:“是要按合同办。但即便你们要对外出租,也该事先跟我们打个招呼,我们也好配合一下。再说,这里是整个工业区的大门口,我并没有把整个工业区都承包给你,所以,你现在占着整个工业区的大门口是根据那条合同条款的呢?” 贺曙光这样一说,大佬张就非常开心,因为他一直想发作,但找不到理由,现在贺曙光终于找到了充分的理由,等于当场给了邱国强一耳光。 “疏忽!”邱国强说,“疏忽!太疏忽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改日我请二位喝茶,赔不是。” “喝茶就免了,”贺曙光说,“你这样在工业区大门口招租,而且用了我们村的人帮忙,很容易让客户误解是我们自己在招租,会给我们的工作造成麻烦。” “那不会吧,”邱国强说,“旺仔是我表弟,表哥找表弟帮个忙也算是找麻烦?” “我没有说你是找麻烦,而是说给我们的工作造成麻烦。”贺曙光说。 “造成什么麻烦?”邱国强问。 贺曙光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不要激动,然后才说:“你用我们村的人,客户以为是我们自己招租,而且价格比我们前几天高那么多。了解内幕的,知道是你高明,转手炒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厚此薄彼,况且我们已经宣布全部出租完了,现在又来招租,不是说我们讲大话吗?” 尽管经过克制,但贺曙光说出的话还是很有力,明显有怒气。而站在他旁边的大佬张虽然经贺曙光的提醒而没有说话,但是眼睛瞪得像张飞或李逵,一副随时要出手的样子,让邱国强有些害怕,他本能地回头找旺仔,希望旺仔此时能站在他身边,但是没有找到,旺仔刚才还在起劲地吆喝,远远看见大佬张领着贺曙光过来,对旁边的人说要上厕所,早早溜掉了。 “那你们说怎么办?”邱国强问。 “怎么办还要我告诉你吗?”大佬张终于说话了,“赶快撤呀!” 邱国强摆出一副可怜相看着贺曙光,说:“这,这,这让我们怎么办?” 大佬张又要发火,贺曙光及时扯了他一下,想了想,说:“既然有合同,厂房你们还是可以继续对外出租。” “就是,就是。还是董事长大人有大量。”邱国强赶快讨好。 “不过,”贺曙光继续说,“你们把横幅卸下来,不能写成是‘凰凤岗工业区保留厂房对外招租’,而应当写清楚是你们公司转租。” “好好好,照办,照办。”邱国强点头哈腰。 “还有你们不能占着大门口。”大佬张说。 邱国强又看着贺曙光,嘴里说着“这个这个”的。 贺曙光想了想,让他把横幅挂在他们自己租赁的厂房顶上,然后在门口留两个接待的,把人领进去看房子,谈价钱。 邱国强千恩万谢,说改日一定请贺曙光和大佬张喝茶,然后大声吆喝着手下的人把横幅卸下来,把桌椅板凳搬到里面去。 回来的路上,大佬张很开心,感觉他们打了个大胜仗。但贺曙光不开心,眉头紧着。 “你不高兴?”大佬张问。 “高兴不起来呀。”贺曙光说。 贺曙光反思,在厂房租赁的问题上,我们是不是太心急了? “就是,”大佬张说,“早知道这样,我们价钱可以提高一些。要不然,干脆租出去一半,留一半,等价钱上来了,再把后面的一半租出去。” 贺曙光没说话。他不赞成大佬张的说法。当时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把厂房租出去,哪里还想着租一半留一半?很多事情事后站着说话腰不疼,但当时是绝对不可能想到这么做的。所以,现在贺曙光不说话,而是在想,想着以后的事,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先想好了,然后在行动,宁可慢一点,也不要事后吃后悔药。贺曙光看了戚福珍为他买的那些书,知道了一个名字,叫“前瞻性”,他深切地感觉到作为一个股份公司的董事长,一定要有前瞻性,否则,就总要后悔。 第32-33节 32 工业区一正式投入使用就立刻暴露出了一个大问题。只有厂房,没有宿舍。这一点不仅贺曙光他们没有考虑到,就是有相当施工经验的长城建筑工程公司也没有想到。这一下麻烦大了。在皇凤岗工业区开工厂的都是外资企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人多,用贺曙光从管理书籍上看到的话说,就是基本上都属于劳动密集型企业,即便像麦建的新那个组装玩具厂,也有三十多人,而且按照他的意思,很快规模就要扩大到上百人,如果把整个工业管理区工厂的工人和管理人员全部算上,好几千人,没有配套的宿舍,住在哪里? 人不是机器,工作一天之后,一定要好好休息。 现盖肯定不行。没钱,没地方,也没时间,总不能让工人站在那里等他们盖好了宿舍再开工吧? 麦建新还好办,他租赁了一层厂房,目前只用了一半,他就地取材,把另一半简单地隔了一下,勉强住人。还有的公司租赁了整栋厂房,这时候干脆腾出一层当员工宿舍用。另外还有一些企业直接在楼顶上架起了铁皮房充当宿舍。但是,所有这些都是权宜之计,不是长久办法。 这时候,陆续有人到村里来要求租房,但村民不答应,主要是罗沙村的人没有这个规矩。自己的家,为了几个钱,就让不认识的外人住进来,男男女女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规矩不一样,连说话都互相听不懂,不方便。况且,现在村里人有钱了,都是股份公司的股东,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家让外人住,怕被别人笑话。 这件事情给贺曙光很大启发。贺曙光认为,出租村民的房子是当前解决工业区人员住房的最好办法,既解决了工业区人员居住困难,又为村民增加收入,而村民的收入增加了,就等于村里有钱了,等于股份公司的实力增强了。别的不说,到时候公司的发展需要用钱的时候,村民也能拿得起。所以,贺曙光认为这是个好事情。至于村民没有对外出租自己房屋的规矩,贺曙光也想过。他认为那是因为以前这里是边防,客观上根本就不会有人来租房子,就是有,从管理上的要求出发,当时的人民公社也不允许社员这么做,那时候住旅馆不都要个介绍信吗?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成了风俗,成了规矩,所以,客观地说,村民不对外租房子的规矩是长期的历史条件造成的,而现在改革开放了,深圳成立特区了,这里的外来人口一下子比中国任何地方都要密集了,客观条件改变了,村民对外出租房子就成了客观需要了。所以,这个规矩要改。 贺曙光首先把想法对大佬张说。大佬张立刻就表示赞同。不但赞同贺曙光的观点,而且还赞成贺曙光的分析。说他以前也感受到了罗沙村的这个习惯,比如他一直住在村委会,如果在他们老家,肯定搭伙住在别人家里了,但是他并不清楚罗沙村的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现在听贺曙光一分析,明白了。他坚决支持改变这个习惯,并且相信这个习惯一定能改。他赞同贺曙光的说法,既然形成这种习惯的客观条件发生了根本改变,那么这个习惯早晚要改,晚改不如迟改。 大佬张风风火火,马上就要去找七叔公。贺曙光问找七叔公干什么?大佬张说让七叔公召开一个村民大会,动员一下,问题就解决了。 贺曙光和大佬张找到七叔公,把意思一说,七叔公没说话,似乎很为难。大佬张催七叔公赶快答复,行就行,不行也给一句痛快话。 七叔公说,想法很好,但做法不好。 大佬张问做法怎么不好了? 七叔公说:“现在报纸上反复强调不要瞎指挥,出租房子是村民自己的事情,我们专门开大会动员,不等于是指挥村民吗?再说,出租房子肯定要收钱,这样做是不是合乎国家政策我们也没有把握,上面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精神。” 大佬张一听,不愿意了,说七叔公保守,还说上面虽然没有具体的精神,但是总的精神是有的,那就是改革开放,实事求是,现在工业区人员需要住的地方,鼓励村民出租自己的房子给工业区的人住,就是改革开放的产物,就是最大的实事求是。上面怎么能知道我们这里的具体情况?怎么能为我们这里发生的特殊情况给一个具体的精神? 大佬张说话比较急,声音也比较大,把七叔公的脸都说红了。 贺曙光赶快圆场,要大佬张不要急,七叔公也没有说不让村民出租房,只是考虑到村委会再小也是一级基层组织,没有上面的精神,最好不要轻易召开大会动员什么事情。 “是啦,我就是这个意思啦。”七叔公说。 “不召开动员大会,那你说怎么办吧。”大佬张冲着贺曙光问。 贺曙光想了想,说:“我们带头。我先把我自己家的房子租出去。只要我这么做了,就等于是鼓动了,其他村民一定会照着做。” 七叔公点头赞同。说其实早就有村民动心了,只是不好意思带头破例,只要一有人带头,你看吧,根本不需要动员,马上就抢着出租。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贺曙光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这个头他必须带,所以,他先找麦建新说,因为麦建新是朋友,说起来方便。 贺曙光没有跟麦建新说租房子给他,而只是说大家是朋友,你一个香港老板,跟员工一起住在厂房里不合适,还是住在我家里吧。 埋建新反问:你家里有多余的房子? 贺曙光说有,说他和老婆住在儿子的外公家,自己家房子空着呢。 “多大?”麦建新问。 贺曙光稍微想了一下,说整个二楼全部都可以腾出来,一共三间。 “太好了!”麦建新说,“那你干脆全部租给我吧。” 麦建新告诉贺曙光,由于大陆这边的房租和人工便宜,他的装配成本差不多只有香港的一半,所以,现在除了他姐夫外,很多做玩具的老板都找他,如果村里能租房子给他的员工住,他就可以把全部的厂房用来搞装配线,那就是帮了他的大忙了。 贺曙光回去一说,贺三有些犹豫,说他自己倒无所谓,但贺曙光是董事长,又是党的人,带头自己赚私人的钱,影响会不会不好? 贺曙光只好对贺三说实话,说由于事先考虑不周,导致工业区只有厂房,没有职工宿舍楼,麻烦大了,现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鼓励村民把房子对外出租,并且说他这样做是跟七叔公商量好的。 贺曙光这样一说,贺三当然就理解了。主动帮着清理楼上的物品。但是,在清理的过程中,贺三还是觉得非常难过,因为贺曙光把属于他自己和戚福珍的东西全部搬到七叔公家去了。贺曙光这样做当然是对的,因为既然他和戚福珍现在全部住在七叔公家,而且楼上正好又要全部租给麦建新,他和福珍的东西当然要带过去。可在贺三看来,这就意味着贺曙光正式到福珍家生活了,永远离开这个家了,所以很难过。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难过放在心里。 七叔公的估计没有错,贺曙光的行为轰动了全村。几乎全村的人都跑来了,跑来看热闹,看新鲜,更是看村里对这件事情的态度。那天七叔公也特意早早地赶到贺曙光家,虽然没有动手,就那么站着,但即便只是站在那里,也等于是向村民宣布:这样做是可以的。结果,根本不需要做任何动员,第二天就掀起了搬家高xdx潮。仿佛村民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有一户带头,其他人立刻跟上。现在不仅有人带头了,而且带头的是股份公司董事长,并且村支书亲自到场,笑呵呵地站在那里看,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明摆着是支持,比召开动员大会还有效。 贺老二仍然比一般村民领先一步。当天晚上,麦建新和他带来的两个香港师傅就般进了贺老二的家。这也是事先说好的。就在贺三张罗着把自己家的二楼出租给麦建新的同时,贺曙光就找到了二叔婆,动员二叔婆把自己家的厢房租给麦建新和香港师傅住,因为他家二楼的三间房子安排工人还勉勉强强,再安排麦建新和香港师傅实在没有地方了,总不能让工人有房子住,而老板和香港师傅没有房子住吧?贺曙光是在七叔公家对二叔婆说的,二叔婆平常敢做敢为,但是真要碰上这样的大事情她还需要跟贺老二商量。贺老二本来还没有考虑好,可一见后院已经开始搬家了,并且看见七叔公居然也在场,马上就对二叔婆说:“去,对他们说,让他们今天就搬过来。”这样,贺老二又算是有先见之明,比普通村民领先一步。 33 员工宿舍解决之后,麦氏企业迅速扩大。当然,所谓扩大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厂房面积的扩大,工厂还是原来那个工厂,准确地说还是那一层厂房,但人数却大幅度增加,生产能力自然成倍增长。 贺曙光问他怎么一下子增加这么多?麦建新说他自己也没想到扩大这么多。但是没办法,不扩大不行呀,这边的工人工资只有香港那边的十分之一,而装配成本主要就是人工成本,所以他的装配成本就相当的低,这样,找他装配企业就特别多,作为生意人,没有看着到手的钱不赚的道理。 麦建新还告诉贺曙光,企业越大,他的利润率越高。 贺曙光不是很理解。企业越大赚钱越多他能理解,但是利润率越高他不理解,他怀疑是麦建新说错了。贺曙光最近看了不少书,对企业的利润和利润率能分清楚,他不知道麦建新是不是也能分清楚,因为他发现,香港人的很多说法与大陆这边不一样。是不是把利润说成了利润率? 麦建新说他没有讲错,是工人越多,企业的利润越大,利润率也越高。他给贺曙光举例子。说他从香港带过来的这两个师傅,一个人的工资差不多就是这边二十名工人的工资。 贺曙光点头。 麦建新接着说。说这两个师傅相当重要,一个帮他管qc,也就是质量检验,另外一个帮他管培训,就是每到一批货,都由这个师傅把装配流程画出来,然后把工人分组,排成生产线,再培训每组甚至是每个工人到底做什么,怎么做,这样才不会乱,也才最有效率。 贺曙光再次点头,表示理解。 麦建新这才说到问题的关键。他说:“三十几个工人的时候,这两个师傅少不了,一百个工人的时候,两个师傅也够。你说,利润率是不是大了?” 这下贺曙光理解了。类似的理论中国老百姓都知道,叫做一只羊是养,一群养也是养。他就有些佩服麦建新,因为麦建新对利润和利润率的理解比他更生动。 晚上贺曙光跟戚福珍谈心,说了这件事情,还说了自己的感受。说这个麦建新和他差不多,也是中学毕业,并没有上过大学,为什么对经济现象的理解比自己更透彻更生动呢?只有一种解释,就是环境造就人。虽然现在我和他生活的环境差不多,但以前我们这里是农村,而他那里是香港,直接接触经济活动的机会不一样,对经济现象的感觉就不一样。 戚福珍也很感慨,更来了兴趣。想去工业区看看,想到工厂里面的生产线上看看,甚至想直接上去当几天工人。 第二天,戚福珍真的到工厂看了,还真的在生产线上试了一下。当然,她并不是真当工人,而仅仅只是体验一下。但即使体验了一下,也感触颇深。晚上回来她对贺曙光说了自己的感受。说当初上中学的时候,政治课上讲工人阶级最有组织纪律性,她还不理解,想着难道我们农民就没有组织性纪律性吗?现在理解了,与工人一比较就理解了。没有组织纪律性不行呀,即便是像麦建新这样的小厂,还不是正经的国营大企业,如果工人不是被有效的组织,有效地分工,而且有强烈的纪律性,安排这样做就必须这样做,叫怎么做就怎么做,那么工厂就运转不下去。而农民不是这样,一个生产队可以种田,一个家庭也可以种田,甚至一个人也照样可以种田,不需要组织,也不需要分工,就照样能完成整个生产过程,并且今天高兴多干一点,明天不高兴就少干一点,无所谓,反正没有上个工序催着,也没有下道工序等着,自然就散漫一些。 戚福珍想出去上班了。 贺曙光对福珍的想法能理解。一个高中毕业生,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就这么当家庭妇女一辈子。出去见识一下感受一下当然好,很有必要,他甚至想动员村里的其他妇女全部都到工业区上班,目的不是单纯地想挣工资,而是接受工业化生产的组织性纪律性和相互协作性的熏陶。他认为这样做很有好处,非常必要。他想到戚福珍在生产线上试了一下就能有这样的新认识,要是村里的妇女在生产线上实际工作一段时间,对她们真正实现从乡村到城市的转变比干部说教一百遍还管用。 贺曙光对七叔公谈了自己的想法。 七叔公对贺曙光的想法表示理解和支持。并能站在更高的角度理解这个问题。说上面已经多次说了农村城市化的问题,城市化的关键是人的城市化,我们这样做与上面的精神是一致的。不过,具体到戚福珍出去工作的问题上,七叔公不赞成。他没有直接说,而是在肯定贺曙光想法的同时,强调这个问题不要一刀切,身体不好的,怀孕的,或正在哺乳期内的,就不一定要去。 虽然七叔公没有明确说明不想让戚福珍出去上班,但贺曙光还是理解七叔公这番话的意思,并且理解七叔公是让他说服福珍暂时不要出去上班,而不是要他这个做外公的人来说。 贺曙光说服戚福珍,戚福珍则说不碍事的,早上喂饱了走,中午回来还能喂,中途小家伙饿了,喂点牛奶就是。 戚福珍还强调:反正我的奶水不够,就是我一天到晚在家里不出门,小家伙也要补充牛奶。 贺曙光理解戚福珍的心情,也理解七叔公的心情,这时候虽然承认戚福珍讲得对,但仍然说:“我的意思不是不让你出去上班,而是说等阿鹏稍微大一点,断奶了你再去。” “要去就是现在去,”戚福珍说,“要说不方便,断奶之后仍然不方便。你以为小家伙断奶以后就没有事情了?说不定麻烦事情更多。” 戚福珍还跟贺曙光说,现在她还年轻,看上去跟那些打工妹差不多,过几年年纪大了,就真不方便了。 贺曙光很想说这是七叔公的意思,但忍住没有说。一来七叔公并没有明确说不让戚福珍出去工作,只是贺曙光的猜测,他怎么能凭猜测就说是七叔公的意思呢?二来即便七叔公真是这个意思,贺曙光也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不是对自己不自信吗?难道说服自己的老婆一定非要抬出老岳父不可?贺曙光是做父亲的人了,又是股份公司的董事长,应当有能力自己解决家庭内部的问题。 贺曙光还在思考,戚福珍又继续说话了:“你不是想动员村里的妇女都去工业管理区上班吗?如果我不去,怎么动员别人?” “那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能一刀切。比如身体不好的,怀孕的,哺乳期之内的,或家里实在离不开的,就不一定去。” 贺曙光这次回答得挺快,但回答完之后立刻就发现了问题,这不是七叔公的话吗?戚福珍不知道,贺曙光知道。意识到之后,他竟然忍不住笑出来。戚福珍问他笑什么?贺曙光没来得及思考,一张口就把秘密说出来,说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你老豆说的。说完之后,又赶快补充,说不是你老豆说的,是我老豆说的。这下,不仅他自己笑了,连戚福珍也忍不住笑起来。 趁着戚福珍高兴,贺曙光说:这事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戚福珍则说:不管怎么考虑,反正我是要出去上班的。 这样,贺曙光竟然陷入了两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吃过晚饭,贺曙光突然想出来走走,顺便回自己原来的家看看。虽然他现在已经住在七叔公那边了,但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属于贺三这边家的人,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的承诺,在同母异父的弟弟贺子强能支撑这个家之前,他仍然属于贺三那个家,仍然充当那个家的顶梁柱。 贺曙光过到那边的时候,一家人正围坐着看电视,见贺曙光回来,继父贺三和弟弟妹妹都很高兴,继父为他让座,妹妹贺子英为他倒茶,搞得贺曙光不自在,像外人了。 贺曙光问:他们都不在? “天天加班。”贺三说。说的时候还陪着笑脸,客气过分。 其实贺曙光是没话找话,他当然知道楼上的工人天天晚上加班,这个时候是不可能回来的,只是想用对话打破双方的拘谨。不过,他这个目的显然没有达到,因为贺三仍然很客气,太客气了。 贺曙光觉得这样不行,首先自己不要把自己当外人,或者说,自己不要太客气,于是,这时候故意严肃了一点,对贺子强贺子英说:“看完新闻联播就行了,赶快就做作业去吧。” 贺子英脸微微红了一下,不声不响地进去了。贺子强也跟着进去了,但是临到房门口,又回头做了一个鬼脸,不服。 贺曙光没有跟他计较,假装没有看见,等弟弟妹妹全部进去了,才对继父说:“我不能每天过来,您要监督他们俩学习。如今不比以前了,做什么都要有知识有文化,能上大学尽量让他们上大学,现在不努力,将来考不上的。” 贺三听了,头抬起来,看着贺曙光,想表达什么,嘴巴微微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倒是房门里面立刻伸出两个小脑袋。 “我不想当大学,我想开汽车。”贺子强说。 “我想上大学,将来当老师。”贺子英说。 贺三回头吼他们,让他们进去好好做作业。 贺曙光则说:“不管是开汽车还是当老师,将来没有文化都不行。” “不上大学也能开汽车。”贺子强犟嘴。 贺曙光想了想,认真地说:“不上大学当然可以开车,我自己就没有上大学,以前不也是开汽车嘛。但是,等你长大了,你的想法就会变,我以前开汽车,现在不是不开了吗?现在做董事长了。你将来难道不想当董事长或做其他更有技术性的工作吗?” 贺曙光这样一说,倒把问题留给了贺子强,迫使他不得不想了想。 “不上大学也能当董事长。”贺子强终于想好了,所以说出来的话有一定依据,因为贺曙光就没有上过大学,也当董事长了。 贺三发觉了贺子强的不礼貌,这时候又吼他,让他不要跟哥哥顶嘴,快进去做作业。贺曙光则说不忙,让他把话说完。不过,贺子强反倒不说话了。 虽然贺子强不说,但贺曙光还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主动把话挑明,说:“你是说我没有上大学也当董事长了吧?” 贺子强仍然没有说话,但是却笑了。贺子英也笑了。 “我这是特殊情况,”贺曙光说,“矮子里面拔将军,村里人都没有上过大学,如果村里人都上了大学,能让我一个高中生当董事长吗?” 贺子强不说话了,用手挠自己的脑袋。 贺曙光走过去摸摸他的头,仿佛是替他挠脑袋,说:“我们这里已经是城市了,现在大家也都有钱了,以后村里一定很多人都上大学,你不上就比别人差,你愿意比别人差吗?” 贺子强使劲咬住嘴,摇摇头,表示不,他不愿意比别人差。 贺曙光说:“所以你要好好上大学,上了大学之后,如果你仍然想开车,也一定比没有上大学开得好。如果想做其他事情,也一定有更多的选择,而如果没有上大学,万一将来你不想开车了,能选择的范围就很小。你说是不是?” 贺子强仍然像刚才那样使劲咬着嘴,但不是摇头,而是点头,一下一下,认真地点头。 贺子强和贺子英重新进到里屋之后,贺三特意去把房门关好,然后又拘谨了一下,试探性地对贺曙光说:是不是可以把房子再加一层? 贺曙光刚想回答,工人们回来了,一回来就唧唧喳喳,一大群,而且他们都和贺三一样,对贺曙光非常客气,一堆人走进院子,先跟贺曙光和贺三打招呼:“董事长好!大伯好!”然后从院子的一侧上楼去了。 贺曙光和贺三的对话暂时被打断。 不仅如此,工人们的招呼声还惊动了走在后面的麦建新。麦建新本来只是路过这里,但听到工人们喊“董事长好”,就知道贺曙光在这里,因为“董事长”是工人们对贺曙光的专用称呼,尽管麦建新自己也是他自己公司的董事长,但人们却从来不这么叫,而是直接喊“老板”,所以,麦建新听见工人们喊“董事长好”就知道贺曙光在这里,于是,就拐了一下,进来和贺曙光打招呼,同时向贺三问好。 贺三对贺曙光说:“你去吧,我随便说说。” 贺曙光这才发觉,他今天回家的真实动机并不是劝说贺子强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的,而正是打算找麦建新说说话的。 贺曙光对贺三说他知道了,明天再说,然后就出去跟麦建新说话去了。 第34节 34 “这里要是有间咖啡屋就好了。”麦建新说。 贺曙光知道麦建新的意思,如果有间咖啡屋,那么这时候他们就可以坐进去聊聊。咖啡屋贺曙光还是去过的,以前拉货去广州跟货主进去坐过,知道在那种地方灯光柔和,幽静,伴随着轻音乐,说话轻松随意。比如现在,没有什么大事情,就是心里有些疙瘩,想找一个能说话的人说说,如果特意到办公室聊,太正式了,把本来不大的事情搞得好象非常严重似的。如果到家里聊,更不方便,如果是贺曙光跟着麦建新去他住的地方聊,不得了,肯定惊动二伯伯一家人,说不定还要惊动二叔婆忙着做糖水鸡蛋款待他,麻烦。如果是麦建新跟着贺曙光去七叔公家,也不得了,不仅麦建新要跟七叔公七叔婆戚福珍挨个打招呼,说不定还要从身上掏钱塞给戚贺鹏,等一圈礼节完了,本来想说的话可能都忘记了。 “就站着说吧。”贺曙光说。 于是,他们就往边上挪了挪,挪到前院和后院之间的小路上。这时候大约是晚上十点钟了,前院和后院之间暂时没有人走动,也算安静,只是没有路灯,比较黑暗,好在他们的对话比较随意,不需要察言观色,相对黑暗也不影响对话质量。 贺曙光把自己的烦恼对麦建新说了。 本来说说就仅仅是说说,并不打算麦建新能帮他出什么好主意,清官还难断家务事,他一个香港人,能给大陆人的家庭烦恼出什么主意呀。但是,贺曙光没有想到,他刚刚说完,麦建新马上就说这事情好办。 “好办?”贺曙光不相信。 “我这里正好缺一个报关员,你让嫂子参加海关的培训,然后帮我做报关员。”麦建新说。 这倒是个新鲜想法。在贺曙光的大脑中,一提戚福珍出去上班,马上就想到生产线,所以觉得不合适,累,而且紧张,一个萝卜一个坑,走了一个,中间就缺一环,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就是上厕所都有时间限制,让一个正在哺乳的母亲做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合适,所以,贺曙光从骨子里赞同七叔公的观点。但如果是做报关员,那就不一样了,不仅轻松,而且时间还可以自己掌握,让福珍去做当然没问题。 虽然心里高兴,但嘴巴发出来的却是疑问。 “行吗?”贺曙光问。 “行。”麦建新说。 麦建新说,当报关员是要经过培训的,高中生就行。通过培训之后不仅可以帮他的工厂报关,还可以帮许多工厂报关。他自己现在就是委托别人报关的。既然可以委托别人,干吗不能委托嫂子? 行了,不用说了,问题解决了。贺曙光控制不住内心的高兴,他要赶快回去把好消息告诉戚福珍。他要麦建新赶快回去冲凉换衣服早点睡觉吧,他要回去了。麦建新似乎还有其他话要说,但被贺曙光一高兴,竟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两个人只好道别,各自回家。 贺曙光兴冲冲地回到家之后,却没有顾得上把好消息告诉戚福珍,因为家里一屋子人,特别是带娣姐姐也在,贺曙光当然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要戚福珍当报关员的事情。 带娣是专门回来给戚福珍做衣服的。 戚福珍生了戚贺鹏之后,特别是按照二叔婆的方法发奶之后,胸部明显增大,并且整个人也胖了不少,长圆了。按照一般观点,女人生孩子发胖是坏事情,至少从美观的角度看是坏事情,但在戚福珍身上相反,福珍胖了之后,特别是胸部大了之后,明显比以前好看了,更像一个成熟的女人了。不过这也带来一个新问题,以前穿的衣服穿不了了。如果还穿以前的衣服,从背后看,肩膀太窄,背上臃肿,难看,从迎面看,胸部太大,衣服包不住,还是难看。总之,衣服小了,不合身了。以前一天到晚在家里倒不觉得什么,现在想着要出去上班了,太没样子不行,所以这两天紧急张罗着买衣服。到桥社和东门口跑了两天,没买到满意的,不是尺码不满意,就是式样不满意,主要是买不到像她这个尺码的成熟女人穿的衣服。村里还有人从香港带衣服回来送给她,看上去很好,一穿在她身上,立刻就不是那个味,为此,戚福珍很烦,说不出口的烦。 戚福珍的烦恼通过七叔婆的嘴巴传进了二叔婆的耳朵。 “不碍事,”二叔婆说,“我让带娣给她做。” 七叔婆一听,宽心了。带娣的手艺她是知道的。当初贺老二见带娣细皮嫩肉,不是干农活的料,就想让她学一门手艺,特意托人从广州买来一架上海产的蝴蝶牌缝纫机。缝纫机抬进村的时候,家家都跑出来看,关系近的,还上前帮忙,而贺老二则满面春风地给大家发香烟,搞得跟做喜事一样。后来,贺老二还专门安排带娣到广州跟师傅学过。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大堆报纸,铺开一看,全是报纸裁剪的衣样。再后来,带娣就是凭这些报纸裁剪的衣样为村里人裁剪缝纫各种各样的衣服。可事过境迁,如今带娣早已经嫁到了宝安,而村里人也越来越讲究,连大陆产的衣服都不想穿了,基本上都穿从香港买来的新衣裳,哪里还有人找她做衣服?不过,现在戚福珍的情况特殊,必须特事特办,二叔婆紧急招回带娣给戚福珍做衣裳。 贺曙光回来的时候,衣服已经做好,正在试穿,七叔婆和二叔婆都在。 带娣看见贺曙光似乎很兴奋,不知道是原来就兴奋还是见到贺曙光之后才兴奋,总之,她兴奋地叫起来:“你回来得正好,快看看我做的手艺怎么样。” 贺曙光当然说好,好,非常好。 这也不是客气话,确实是好,起码比戚福珍以前的衣服合身,合身总比不合身好。 二叔婆则说:“你要是有空,就把带娣送回宝安。” “没关系的,”秀琴说,“我自己坐车。” “这么晚了,哪里有车坐。还是让贺曙光送你,快去快回。”七叔婆说。 结果当然是贺曙光送。所以,他就没有顾得上跟戚福珍说报关员的事。 贺曙光此时正开着车送带娣回宝安。路不好走。由于正在修路,到处都在施工,给贺曙光的感觉甚至还不如当年带娣姐姐骑自行车带着他去宝安的时候路好走。 贺曙光开的车叫的士头,就是上回送麦建新去医院的那辆车。的士头也叫农夫车。在日本是农夫用,到了中国就当轿车用了,但毕竟不是轿车,所以进口关税低,村里从节约的角度考虑,当初就买了这辆车。与真正的轿车相比最大的差别还不在于后面有一个小卡车的车厢,事实上很多中国人买回来之后把车厢上面安装了一个盖,看上去跟真正的轿车差别不大,但只要在不平整的路面上一跑,立刻就能体会到与轿车的差别了。因为士头仍然采用钢板减震,而不是弹簧减震或气囊减震,所以一旦遇上路况不好,颠簸就相当厉害。现在贺曙光和带娣姐姐就在一起颠。由于担心带娣受不了,贺曙光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地侧过头看带娣。当然,他的主要精力还是开车,所以每次看带娣的时间非常短,看一眼,马上就回来,再看一眼,还是立刻就回来,看得带娣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贺曙光很想找一些话说,可刚想说什么,就立刻想起当年跟着带娣姐姐去宝安,自己把鼻子顶在带娣姐姐的腰上,惹的带娣姐姐咯咯笑的情景。于是,他就先笑起来。 贺曙光一笑,带娣还不知道他笑什么,也笑起来。笑着问贺曙光笑什么。 贺曙光继续笑了一下,说:“时间过得真快,小时候我第一次来宝安,就是坐你自行车后面的,你还记得吗?” 贺曙光以为带娣姐姐一定会说记得,怎么不记得,你把我抱得紧紧的,生怕掉下来。贺曙光甚至因为想到这些还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又让他想起小时候跟带娣姐姐睡觉的事情,甚至想起带娣姐姐身上那好闻的气味,想起他们共同又有的那个秘密。 带娣姐姐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贺曙光当场如释负重,心里想,不记得最好。 但是很快,他就有一种失落感,想着对于自己那么美好的回忆,对方竟然完全不记得了,没有任何印象了。 半夜回来,戚福珍还没有睡,一直在等他,而且七叔婆也没有谁,也在等他。他在停车的时候分明还看见七叔公和七叔婆房间的灯亮着,等他把车子停好,下了车,又发现七叔公房间的灯灭了。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贺曙光有些兴奋,没有直接入睡,而是把刚才麦建新说的事情对戚福珍讲了。本以为戚福珍会高兴得跳起来,没想到戚福珍听了并不高兴,说坐办公室算什么?要去我就当工人。 贺曙光耐心向她解释,说报关员不是坐办公室,而是要在外面跑,跑海关,很辛苦的。 “很辛苦你让我去?”戚福珍问。 贺曙光被她问哑了。 是啊,贺曙光想,很辛苦我还让她去? “不辛苦的,”贺曙光赶快纠正,“比生产线上好多了,跟办公室差不多。” “还是啊。”戚福珍说。 贺曙光哭笑不得。他发现自己落入了语言怪圈。他想解释,但是怪圈已经形成,围成一个园,没有头,再解释也没有用。好在戚福珍不跟他兜圈子,自始至终就是那句话:她不是想找一个轻巧的工作做,就是想体验一下当工人是什么滋味。 贺曙光突然感觉这话有些耳熟,好像以前听过,或者是感受过,但是在什么地方听过,或在什么地方感受过,他记不清楚了。或者他能记得,但下意识里不想回忆那遥远的过去。 贺曙光知道这个问题今天没法再谈了。再谈下去肯定就要大声,说不定要把七叔公和七叔婆吵醒,于是强迫自己闭嘴,睡觉。 灯已经灭了,可贺曙光并没有立刻入睡。他又想起刚才跟带娣姐姐的对话。突然很好奇。不敢确定带娣姐姐是真的把一切都忘记了,还是并没有忘记,只是不想承认罢了。为什么不想承认呢?是不好意思承认吗?带娣姐姐也不好意思?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为了证实,贺曙光忍不住问戚福珍,问她能不能记得小时候做的事。 戚福珍也没有睡着,也在想事情,想着贺曙光为什么反对她去当工人。是心疼她?还是爱面子,觉得董事长的老婆当打工妹不光彩?这样一想,就发现自己太自我了,根本没有替贺曙光着想。再一想,如果自己真的去当打工妹,还确实不太好。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而是让工厂老板为难。比如像麦建新,戚福珍想,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真安排我在生产线上当工人的,所以他才给贺曙光出主意,让我当报关员。 戚福珍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贺曙光对她说话,问她是不是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什么事情?”戚福珍问。 贺曙光略微想了想,或者说是略微犹豫了一下,说:“过家家的事情。” “记得,”戚福珍说,“怎么不记得。” 戚福珍说着,已经转过身来,看着贺曙光。仿佛是问贺曙光: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具体细节还记得吗?”贺曙光又问。 “具体细节?你问问看。”戚福珍也不敢肯定了。 “比如,比如,”贺曙光突然有些磕巴起来,“比如有一次,有一次我们玩入洞房,你跟我并排躺在床上,还,还,还那个。” “哪个?”戚福珍问。问完,自己板不住先笑起来。 戚福珍一笑,贺曙光突然不知道害羞了,一下子翻到戚福珍身上,嘴巴贴在她嘴上,先吻一口,然后把嘴稍稍挪开一点,说:就这样。 戚福珍不笑了。把贺曙光抱紧,说:“真傻瓜,这种事情谁能忘记。” “真记得?”贺曙光问。 戚福珍没有回答,一面把贺曙光抱得更紧,一面使劲地点头。 贺曙光知道了,知道这种事情戚福珍是不会忘记的,既然戚福珍不会忘记,那么带娣姐姐怎么就能忘记呢?应该也不会。 贺曙光还想继续往下想,想着带娣姐姐既然记得,为什么要摇头说不记得了。但他已经没有时间想了,因为此时的戚福珍已经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如果贺曙光再不采取行动,就要辜负她了。为了不辜负戚福珍,贺曙光必须开始行动。 贺曙光的行动得到了戚福珍的全力配合。有那么一段时间,戚福珍甚至反客为主,变被动为主动,搞得贺曙光也很投入,进入近乎梦境般的时刻。等行动结束之后,戚福珍仿佛意犹未尽,仍然紧紧地抱住贺曙光,摆出一副要贺曙光永远行动下去的样子,同时问:今天你怎么这么厉害? 一句话把贺曙光拉回到现实当中,使他慌乱,甚至内疚,因为刚才的行动得太投入了,投入到短暂的无意识状态,无意当中想到了带娣姐姐,把戚福珍想象成带娣姐姐了,好象是和带娣姐姐做那种事情了,所以就愈发的兴奋,用戚福珍的话说,就是特别得“厉害”。 贺曙光产生一种罪恶感,不敢正视戚福珍,害怕戚福珍看穿他的内心,于是,在戚福珍的脸上亲一下,算是安慰,然后说累了,要睡觉了,终于使戚福珍松开手,放他一马。 第35-36节 35 第二天一早,贺曙光有意识地要排除大脑中的不健康思想,早早地到办公室,查找有关报关员方面的资料。 他记得见过这类资料。皇凤岗工业区投入使用之后,特区有关部门经常让他去开会,每次开会都要发一些资料,他就在找这些资料。 果然找到一本小册子,上面专门介绍了“三来一补”企业。说实话,以前他并没有认真看这些资料,所以天天说“三来一补”,但到底什么是“三来一补”,为什么叫“三来一补”,哪三来?哪一补?他还真说不清楚。现在他认真看了这本小册子,知道所谓的“三来一补”企业其实就是香港那边的公司以来料加工、来件装配、来样加工及补偿贸易的形式在大陆这边创办的企业,像麦建新的这个装配厂,属于来件装配,是最典型的“三来一补”企业。不仅如此,贺曙光还知道由于补偿贸易的关系,凡是这样的企业都要有一个报关员,每次货物的进出都要向海关申报,由海关审查后放行。如果不这样,进来的和出去的是一本糊涂账,那么,等于是变相走私了。 合上小册子,贺曙光脑子清醒不少。他决定把小册子带回家让戚福珍也好好看看,学习学习。不管做还是不做,学习一下没有坏处,说不定等学好了,就同意做了。另外他感叹文件就是文件,不能完全照着办。比如小册子当中说到“每个企业都要有专门的报关员”,现实中并不是这样,一个报关员可以为多个企业报关,麦建新的工厂就是请别的公司报关员报关的。再反过来一想,如果戚福珍通过培训成了报关员,就可以同时为多个企业从事报关工作,这就好比麦建新的工厂本来是为他姐夫的玩具厂装配玩具的,但开张之后,既可以为他姐夫的企业装配,也可以为另外的企业装配一样。 贺曙光回到家把小册子给戚福珍看,又把自己悟出的道理对戚福珍一说,戚福珍果然对当报关员发生了兴趣,因为她知道这个工作很重要,而且也比较适合她做。关键是她昨天晚上被贺曙光疏通了一下,心情好,自己在思想上也就通了不少,想着自己如果真上生产线工作,反而会给别人添麻烦。不过,她嘴巴上不服输,说她可以去海关参加培训,但同时也要去生产线上干几天。 贺曙光知道她这就等于是答应了,说好,等你拿到报关证了,真要去生产线上实习实习,多了解了解产品本身的性质和用途,这样对你的报关工作也有好处。 戚福珍的事情解决之后,贺曙光立即就要着手处理贺三那天提出来的事情。贺三那天说想在原来的二楼上加一层,贺曙光这两天一边忙着戚福珍的事情,一边思考这个问题,思考的结果是支持贺三这么做。道理是明摆着的。工业区的人数大量增加,村里现有的房屋即使全部出租,也不能满足工业区的需要,而自己家原来的二楼本来就是为三层楼考虑的,加一层并不困难,而只要加一层,立刻就能出租出去,增加一倍的租金收入,这样的好事情干吗不做?不过,加一层是需要钱的,既然贺三已经把当初征地款全部交给了贺曙光,那么现在再加一层的费用也应当全部由贺曙光出,可贺曙光的钱已经全部参加股份公司集资了,哪里还有钱呢? 贺曙光不敢对戚福珍说。当初他把全部的钱用于集资的时候,戚福珍就提醒过他,说他手上的钱并不是他的,是贺三和贺子强贺子英的,劝他不要把所有的钱全部拿来集资,多少要留一点,但贺曙光不听,说工业区盖到一半,急等着钱,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村里恨不能砸锅卖铁了,我号召别人集资,自己口袋里有钱哪有不集资的道理?所以,贺曙光执意把身上的所有资金全部用在集资上,现在贺三提出要加盖一层,而贺曙光一分钱拿不出,他不好意思对戚福珍说吗。 贺曙光也不敢对麦建新说,怕一说出来麦建新以为是向他借钱,更麻烦。那么,是不是可以对大佬张说呢?贺曙光属于那种遇上烦心事情喜欢找朋友商量的人,否则憋在心里难受。但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找大佬张说,大佬张就首先找他了。 “出事了!”大佬张大着声说,“出大事情了!” 贺曙光让大佬张不要急,慢慢说。他知道大佬张的脾气,一惊一炸,说话喜欢夸张,先制造气氛,然后才说内容。不过,等大佬张说完,贺曙光自己也炸了。 环保所要来查封工业区。 贺曙光听了脑袋当然一嗡,马上就责怪大佬张为什么不早点说。 大佬张不说话,端起他桌子上的水先喝。 贺曙光意识到自己错了,刚才明明是他自己要大佬张不要急,慢慢说的,现在怎么能怪人家不快点说呢? 贺曙光也没有说话,掏出香烟,又在烟盒的底上弹了两下,让其中的一两根伸出来,然后递给大佬张。 大佬张先看看他,又看看烟,扑哧一笑,取出其中的一根,又对着贺曙光凑上来的火,点上,这才开口重新说话。 原来,邱国强他们只顾赚钱,不顾环保,竟然把一栋厂房租给了电镀厂。电镀产生的废水没有经过处理,直接排放到深圳河,搞得深圳河里鱼翻肚子,死了。环保所很重视,又是化验又是查找源头,最后终于查到罗沙村,查到皇凤岗工业区,要查封。尽管查封令还没有正式下达,但消息已经传到大佬张这里,所以他跑到贺曙光这里来炸锅了。 贺曙光在翻企业目录,因为不管是他们直接出租的厂房,还是经过邱国强他们转手出租的厂房,好象并没有哪一家是电镀厂,如果有,他当时就不会同意。 来回翻了两遍,确实没有看到任何电镀厂。贺曙光抬头看着大佬张。 大佬张凑过来,用手指着一行字。龙飞金属加工厂。 贺曙光再次抬起头,看着大佬张。 “别看我,”大佬张说,“去厂里看看吧。” 贺曙光和大佬张一起到36号厂房查看,问题很快就搞清楚了。龙飞金属加工厂确实是搞金属加工的,但金属加工中就包括金属表面处理,金属表面处理中就有电镀。 终于真相大白。是龙飞公司的责任。龙飞公司在报批这个工厂的时候,故意隐瞒有造成环境污染的工序,投入生产之后,明明知道能造成污染,却没有对废水经过任何处理,直接排入深圳河,导致污染发生。环保所的处理意见一共有三条:1、勒令工厂立刻停产,必须搬迁;2、勒令工厂赔偿环境污染造成的损失;3、工业区负有管理责任,勒令工业区整改,并接受罚款处理。 情况虽然没有大佬张讲的那么夸张,并不是查封整个工业区,只是勒令龙飞公司的电镀工段停产,但是,由于涉及到整个工业区整改和接受罚款处理,所以问题还是相当严重的。 事情汇报到七叔公那里,他也很震惊,说环保问题是大问题,上面反复讲过,怎么还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贺曙光当然是自我批评,说责任在他,他在审查是不严格,没有搞清楚金属加工当中包括电镀。 大佬张不同意这个说法,说责任不在贺曙光,而在于邱国强和旺仔他们,他们只顾赚钱,帮着龙飞公司弄虚作假,瞒天过海,应当借这个机会,把他们赶出工业区。 七叔公看着大佬张,又看看贺曙光,不好答复。 “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说,”贺曙光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故意弄虚作假瞒天过海的?” 大佬张不服,说即使他们没有弄虚作假瞒天过海,但事情已经出了,出在他们承租的厂区内,责任就应当全部由他们负,至少,环保所对工业区的罚款应当由他们承担。如果他们不答应,把他们赶走也有道理。 贺曙光要说什么,七叔公一抬手,示意贺曙光不要争了,走到哪算哪,后面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同时对大佬张说,赶走邱国强他们的事情先不要说,说了不好听,反正他们跑不了,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贺曙光和大佬张都点头称是。 36 事态的发展比他们三个想象得严重。 龙飞公司虽然把电镀工段停了,却拒绝交纳罚款。 他们不但不缴纳罚款,而且还要工业区赔偿他们的损失。理由是:当初租赁这个厂房时,邱国强和旺仔他们是知道龙飞公司包括电镀工序的,说保证不会被查,所以他们才选择在这里开厂的,现在刚刚开了没两个月就被查了,被勒令停产勒令罚款,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经济损失和名誉损失,所以要工业区赔偿损失。 大佬张很气愤,和对方吵了一架,还差点动手,说你搞清楚没有?你跟邱国强他们签合同关我们什么事情?! 对方说怎么不关你们的事情?我们哪里知道你们这里谁跟谁?我们只认工业区。 大佬张说:你看清楚没有,合同上盖的是工业区的章吗? 对方说:合同上虽然没有盖工业区的章,但我们以为盖章的强发公司和工业区一家。 大佬张说:你以为,你以为的事情多着呢。你以为大陆的地方就可以随便被你们污染吗?凭良心,想想就不能在市中心办电镀厂。办了电镀厂,污水不经过处理就直接排放到深圳河里,后果是什么你们不清楚吗?如果在香港,你们敢这么做吗?告诉你,谁同意你们的都没用,你们跟谁签的合同去找谁。 龙飞公司和强发公司的官司怎么打,环保所不管,他们只管勒令停产,限期搬迁和如数罚款。由于龙飞公司和强发公司在扯皮,拒绝交纳罚款,环保所按照连带关系,要先把罚款从工业区的账上划走,并且警告,如果电镀工序重新开工,造成新的污染,就立刻对整个工业区进行处罚,甚至查封。 这下麻烦了。工业区账上的钱就是当月的租金收入,其中的大部分每月都要用来偿还工程款的,如果被环保所一划走,就没有钱支付给长城公司了,就违反合同。长城公司不较真追究还好说,如果较真追究,股份公司又上吃不了兜着走的事情。 几个领导紧急碰头,研究对策。 七叔公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一时找不出什么具体的办法,最后惟一能想到的就是找政府,并且在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还看着贺曙光,暗示贺曙光出面去找王寿桃。 贺曙光没有说话,表情严肃,非常轻非常慢地摇摇头,说不行。 他这样一说,大家就把目光全部集中在他的脸上,看他怎么说。 贺曙光说不能什么事情都找政府。既然股份公司的最高权力归股东代表大会,而不是归政府,按照现在上面提出的政企分开的原则,连正经的国营企业都要和政府分开,何况我们这个股份公司呢?我们不能一方面要求政府不要干预企业正常的经营活动,另一方面出了事情就去找政府,权力和义务不对称嘛。 参加会议的几个董事会成员也都学习过有关材料,知道贺曙光说的有道理,其中一个还举例子,说这就好比是儿子大了,跟老子分家了,挣了钱不给老子了,既然如此,需要用钱的时候当然不能再向老子要。 “再说,”贺曙光说,“人家环保所做得对,并没有欺负我们,这时候我们去找王主任,说不定正好被他骂一顿。” 七叔公点头,承认贺曙光讲得对,污染深圳河确实是罪过,为这事找王寿桃估计是要挨骂。 可是,道理虽然懂了,但是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大家再次看着贺曙光,意思是:你看怎么办? 贺曙光头脑还算冷静。他把工作做了分工。首先要做最坏的打算,让大佬张先跟长城公司方面联系一下,如实告诉他们实际情况,取得对方的谅解,到时候万一真发生最坏的情况,他自己再跟大佬张一起去当面说清楚,工程款缓一两个月。第二,找环保所的领导,也是实话实说,承认错误,接受罚款,但请求不要集中在一个月罚,最好能分开一下,分三个月两个月也好。最后,贺曙光认为,对龙飞和强发的官司,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因为这事情直接影响到了我们,所以我们要主动介入,尽可能调解,把责任分解一下,大家都担待一点,共同迈过这道坎。 贺曙光说完,大家都表示同意,但大佬张不同意,说担责任不是一句空话,是要承担罚款的,明明是他们的过错,怎么能让股份公司承担罚款呢?所以他不同意。 贺曙光叹了一口气,说还是要实事求是。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也有责任。主要是不懂,没有想到金属加工当中可能包括电镀。另外,在他们搬运设备和安装的时候,明明有电镀设备,但我们不认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如果认识那就是电镀设备,当时制止,也不至于让事态发生到现在这么严重的程度。另外,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发生在我们工业区,怎么可能一点责任不承担呢? 大佬张还是不服气。说我们不懂,旺仔他们也不懂,但龙飞公司他们自己不会不懂吧?如果是在香港,他们敢把废水不经过处理就直接排放到河里面吗?这帮资本家,不是欺负人吗?我看,罚死他们也不冤枉。 本来大家是一致支持贺曙光意见的,但现在听大佬张这么一说,也觉得有道理,其中有两个人也跟在后面附和起来。 这时候,还是七叔公说话了。 七叔公说大佬张讲的确实有道理,主要责任确实应该由龙飞公司承担,其实他们现在已经在承担责任了,他们现在不是已经在停产了嘛,停产就有损失,就已经在承担经济责任。贺曙光讲得对,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关键是要解决问题。从解决问题的角度考虑,目前只能按贺曙光提出的办法做。如果不按他刚才说的这三点做,你们谁能提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七叔公这样一说,大佬张就没有话说了,因为他提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而只要大佬张不说话,其他人立刻就说那还是先按贺曙光的办法做吧。 贺曙光看看大家,见大家都支持他的意见了,就开始布置具体工作。 他说与长城公司沟通的事情仍然由大佬张负责,与环保所协商的事情由他出面,在龙飞和强发之间调解的工作请七叔公亲自出马,其他人根据实际工作需要协助,分工不分家,他自己和七叔公、大佬张也可以相互支持和配合,总之要把损失降低到最小。 按说贺曙光这样的安排是比较合理的了,但没想到后来具体执行的时候,却惹来了大麻烦。 麻烦出在“分工不分家”上。 按照分工,大佬张负责与长城建筑工程公司沟通,等于是让他与自己的娘家沟通,而这个娘家与婆家的关系本来就非常融洽,所以,大佬张的任务立刻就完成了。但是,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加上有贺曙光那句“分工不分家”的话,所以,大佬张在完成自己的任务后,并没有闲着,而是主动帮忙贺曙光和七叔公一起完成另外两项工作。谁知道就是他这一帮忙,帮出了麻烦。 第37-38节 37 大佬张首先帮着贺曙光处理环保所这边的事情。贺曙光已经与环保所那边进行了沟通。先是电话沟通,然后当面沟通。当然,所谓的沟通,其实就是赔礼道歉和感谢。承认自己是农民,不懂,没经验,以为金属加工就是打铁,以为金属表面处理就是用砂纸把铁上的锈简单清除一下然后刷油漆,根本就没有想到电镀,所以,非常感谢,感谢环保所的专家们给他们把关,教会他们很多东西。 为了表示感谢,贺曙光一定要请对方吃饭。 对方难得见到这么通情达理的农民企业家,被罚款了还要感谢他们,而且态度诚恳,一副学生对恩师的样子,搞得要是拒绝就太不近人情了,只好接受吃请。 环保所的人虽然并非个个都是贺曙光说的那样是“专家”,但基本上都是受过专业教育的,而且基本上都是北方人。当然,所谓的北方人并不一定要求是东北人,也不一定是西北人,甚至还不一定是华北人,只要不是广东人,统统都被称为是北方人。比如湖南人,以前一直是典型的南方人,但是到了深圳,他们居然成了“北方人”了。而且这些所谓的北方人自己也入乡随俗,把自己当成了北方人了,所以,他们都说统一的北方话,也就是普通话。尽管他们当中的有些人讲的所谓的普通话并不标准,但至少他们自己相互能听懂,并且在绝大多数深圳本地人听起来还非常标准,起码舌头不会打结,尾巴不会拖音,因此,当时罗沙村的人和深圳甚至广东省的其他本地人一样,对这些北方人还有另外一个特别的称呼,叫做“讲普通话的”。 为了减少隔阂,那天贺曙光请环保所的领导和同志们吃饭的时候特意叫上大佬张,因为大佬张也是“讲普通话的”。 作为北方人,他们的特点不仅仅是讲普通话,还比较能喝酒,起码相对于深圳本地人来说比较能喝酒,喝白酒。那天贺曙光叫上大佬张一起去,除了他也是“讲普通话的”的之外,就是大佬张也比较能喝酒。 大佬张已经完成自己与长城公司那边的沟通任务,并且取得了圆满的成功,正想着怎么样“分工不分家”地去帮助贺曙光和七叔公完成另外两项工作,所以贺曙光一叫,立刻前往,仿佛他一直等着贺曙光叫他。 后来的发展证明,在处理与环保所关系的问题上,贺曙光叫上大佬张确实没有错,因为大佬张确实能喝酒,那天他陪环保所的人喝了不少酒,一直喝到所长表扬他了。 所长说:你一点都不像本地人。 “我本来就是北方人。”大佬张说。 接着,大佬张就把自己是哪里人,哪年当兵,哪年在深圳集体专业,又是哪年从国营单位下海到罗沙村当运输公司经理,现在又当上了股份公司副总,从头到尾认真地说了一遍,甚至连自己是村支部委员这一点都交代得十分清楚。 大佬张显然是喝多了,不然不会说得这么详细,但对方也没有少喝,所以,大佬张这样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简历之后,环保所的人非但没有认为他话多,相反,他们一致认为大佬张了不起,作为一个北方人,居然能和本地人混在一起,而且居然到村里做了支部委员,了不起,实在了不起,其中一个正好是大佬张的同乡,于是,当场站起来和大佬张握手,搞得像《红岩》中的华子良在监狱中见到了徐云峰。 水涨船高。大佬张的情绪也达到了高xdx潮,先是和那个新认识的同乡干杯,然后指着贺曙光给大家介绍:我们董事长是韶关的,跟你们湖南挨着,也算是半个北方人。 大佬张说的“你们”当然是指所长,因为所长就是湖南人,而且所长有两个部下都是湖南人。因此,大佬张介绍完,所长一把拉住贺曙光的手,一边摇,一边说:难怪呢!难怪呢! 这时候惟一清醒的恐怕就是贺曙光了,因为在此之前,环保所的人根本没想到贺曙光也是半个北方人,所以没有要求他喝酒,或者邀请了,但只是象征性地客气一下,并没有把他当主力,因此,这时候贺曙光几乎没有喝酒,仍然清醒着,起码比大佬张和所长清醒。 趁着清醒,贺曙光赶紧提出要求,一边和所长摇手称老乡,当然是半个老乡,一面要求所长开恩,同意他们把罚款分几个月上缴。 贺曙光刚刚说完,所长还没有答应行还是不行呢,大佬张就开口说话了,仿佛这时候他自己成了所长。 大佬张说:“罚个鸟。罚款本身并不是目的,目的是通过罚款教育人。所长老哥,你看我们董事长是不是已经被你们教育好了?” 也真是大佬张,换上贺曙光,打死也说不出这样的话,罚款这么严肃的事情,怎么能说“罚个鸟”呢?大佬张这样说,不是给鼻子就上脸吗?不是太没有分寸了吗?说实话,贺曙光非常担心本来非常好的气氛给大佬张几句没有分寸的话搅了。按照贺曙光的生活经验,做人一定要有分寸,而做人的分寸首先就体现在说话的分寸上,现在大佬张没有事先与他商量,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就是没有分寸。大家在一起喝喝酒,互相讲几句恭维话,甚至称兄道弟认老乡,主要目的是制造气氛,制造一种融洽的气氛,现在这种气氛已经形成了,只要按照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计划,争取环保所同意分几次缴罚款就行了,千万不能节外生枝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否则对方就会认为我们得寸进尺,可能连分期罚款都不答应了。所以,大佬张这样一说,贺曙光不但担心,而且生气,想着大佬张这个人好是好,可就是做事情把握不住分寸,往往好心办坏事。问题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贺曙光还不好说大佬张,只能把担心和生气憋在心里。 果然,所长听了大佬张的无理要求要求后,并没有立刻表态。贺曙光心里想,一定是所长大人也生气了,觉得我们得寸进尺给鼻子上脸,只不过不好意思说罢了。 贺曙光这下真的生大佬张的气了。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带大佬张来。如果不带他来,虽然大家不能喝这么多酒,也不会形成这么融洽的气氛,但凭他的诚恳和谦虚,所长说不定也能同意罚款分期支付,现在倒好,白诚恳了,白谦虚了,也白喝酒白制造融洽气氛了,前功尽弃啊。 但是,贺曙光有气只能憋在心里,嘴巴上却什么也不能说,更不能骂,如果要是能骂,他一定会狠狠地骂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贺曙光只能心里骂,但其他人却可以嘴上说。刚刚跟大佬张认老乡那个就说话了。说:“教育好了,我看是教育好了。” 这位刚刚说完,那边一个喝的并不比他少的接着说:“像你们这个董事长,根本不需要教育,就已经非常懂事了。” 而且,同志们好象喝的都不少,基本上都可以代表所长表态了,几乎人人都说“不需要教育了,不需要教育了”。 于是,所长顺应民义,开始表态。 所长说:“我看这样,也不要什么分几笔了,麻烦。干脆,工厂的罚款照罚,至于你们工业区嘛,已经完全达到教育目的了,只要保证下次不再犯,这次就免了吧。” 所长表态完毕,大家齐声欢呼,只有贺曙光一个人目瞪口呆,不知道是其他人都喝醉了,只有他一个人清醒,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喝醉了,其他人都清醒。为了验证自己是醉还是没有醉,这时候贺曙光没有说任何话,猛地端起酒杯,也不跟任何人干,自己一仰脖子,像喝可乐一样一下子灌下去,居然丝毫没有醉的感觉。他没想到,原来喝酒这么容易,于是,继续不说话,又倒满一杯,还是那样把杯子对着嘴,然后让酒杯和自己的头一起向上一仰,又下去了。 “看到了吧,”大佬张说,“这就是我们董事长!” “爽!”所长说。 “爽!”大佬张的那个老乡说。 “爽!爽!爽!”大家一起说。 后来再怎么样,贺曙光不记得了,但是他心里仍然很清楚,工业区的罚款免了,爽! 38 爽过分了也不好。受这种爽的影响,大佬张一鼓作气,不请自到,主动参与到七叔公分管的调解工作中去。 不知道是龙飞和强发公司都不是省油的灯,还是七叔公的思想跟不上形势,总之,七叔公在他们两家公司之间的调解工作并不顺利,客观上也给大佬张的介入制造了机会。 按照既定的思路,调解目标是各方都承担一些损失,现在龙飞公司这边已经被说通了,承认自己的过错,接受环保所的处罚,但是,由于涉及到公司搬迁,损失非常大。龙飞公司认为,造成这种损失的主要原因是当初邱国强和旺仔他们瞎承诺,说没有关系,所以他们才在这里办厂的,因此这个损失至少应当由龙飞公司和强发公司共同承担。可是,强发公司坚决不接受,七叔公做了不少工作也没用,邱国强和旺仔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大佬张了解情况后,非常有把握,反客为主,说这件事情由他解决了。 本来如果没有前面两件事情,大佬张这样说,七叔公和贺曙光可能还不相信,甚至会怀疑大佬张喜欢夸口,但因为前面两件事情办成了,办得非常漂亮,特别是环保所这边的事情,本来只打算把罚款分几次上缴,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不用缴罚款了,不仅当时贺曙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是后来七叔公知道了,也曾经怀疑是真是假,最后证明是真的,当然对大佬张刮目相看,感叹如今的世道变了,自己以前恪守的那些做人做事的原则可能真的过时了,如今更需要大佬张的这一套了,所以,现在大佬张说调解的事情由他解决,贺曙光和七叔公就没有任何怀疑,放心地交给他去做了。 大佬张有大佬张的工作思路。 大佬张认为,问题的关键在旺仔,邱国强本来就是外村人,现在又是香港身份,如果没有旺仔撑着,凭七叔公的威严和脸面,他说话哪个外商敢不买账?别说这件事情强发公司确实有错,就是一点错误没有,只要七叔公说了话,他们也应该多少给点面子,现在一点面子不给,完全是因为旺仔的缘故。因此,大佬张认为关键是要做通旺仔的工作。 大佬张对于自己做通旺仔的工作有把握,因为旺仔以前是他的部下。按大佬张的理解,再刺毛的人,对老领导多少都要给一些面子的。比如他自己,现在无论在罗沙村还是在工业区都是够威风的了,但如果老802团的领导有什么事情找他,他一定是二话不说,跑得屁颠屁颠的。反过来想也一样,他当初到罗沙村来的时候就是运输公司经理,旺仔小组长,大佬张是旺仔的顶头上司,现在老顶头上司找自己当年的部下做工作,他敢一点面子不给?大佬张相信旺仔没有这个胆。 大佬张大大咧咧地找到旺仔,然后半真半假地见面就骂,骂旺仔这小子现在出息了,连七叔公的话也不买账了,是不是连我的话也不买账了? 骂是一种亲切,至少在大佬张看来是一种亲切,表示双方的关系不外,特别是根据大佬张对旺仔的了解,旺仔虽然有很多毛病,但基本上还是一个不小气讲义气的人,这样的人本质上和他大佬张是一个脾气,只要顺着脾气走,大事就能化小,小事就能化了。考虑到现在大佬张既是村党支部委员,也是股份公司副总,从哪方面说都还是旺仔的领导,按照大佬张的想象,他这样半真半假地一骂,旺仔肯定就会咧开嘴巴一笑,说哪敢呢,别的人我可以不买账,您大佬张的面子我敢不买?如果那样,大佬张就打算立刻换成一副笑面孔,一边从旺仔的衬衫口袋里面掏出香烟,抽一根,一边让他多少承担一点责任,好歹把眼前的局面对付过去,并说来日方长,如果你自己有什么损失,无论是村里还是股份公司这边,将来要想办法给你补回来,还不简单。 如果真的如大佬张预想的这样,那么这个事情当然就又解决了,也就根本没有后面这一大堆事情了。 但是,大佬张并不知道,旺仔是恨他的。当初要开发工业区的时候,贺曙光精力顾不过来,本来是打算让旺仔接任运输公司经理的,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一个大佬张,一个说普通话的北方人,把这个位置占去了,所以,旺仔对大佬张有气,对贺曙光有气,对七叔公有气,所以,他才把他表哥拉来自己开一个公司,就是要跟大佬张、贺曙光和七叔公他们搞搞正,所以,他才对七叔公的调解不买账。既然对七叔公都不买账,能买大佬张的账吗?当然更不会,因为他最恨大佬张。因此,这时候旺仔一点也不给大佬张的面子。 旺仔说:“管你什么事情?你算什么东西?你不就是个捞仔嘛。” 大佬张做梦也没有想到旺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敢这样跟他说话,当场脸就挂不住。再说,“捞仔”这句话骂人蛮重,带有歧视性,旺仔以为大佬张不懂,其实他懂,知道这话很毒,跟骂女人是做鸡差不多,所以,大佬张非常恼火,如果按照大佬张的脾气,他肯定就要对旺仔动手。不过,大佬张毕竟已经是领导了,所以,当时他还保持着一定的克制,尽管脸涨得通红,但大佬张仍然强忍着怒火,没动手。 虽然没有真动手,但姿势已经摆出来了,差点就要动手的样子,显然是已经准备动手了,但是经过克制,忍住了。 旺仔见大佬张这样,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说:“你打呀,你打呀,你不是捞仔是什么?在802团混了那么多年,连个干部都混不上,跑到我们村来讨好卖乖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们北方人就喜欢搞这套。现在你来调解了,当初你干吗跑到环保所检举揭发?” “你说什么?!”大佬张一惊。 “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旺仔毫不示弱。 “你说是我跑到环保所检举揭发的?”大佬张大着声音问。 这时候,不仅大佬张震惊,旁边围观的人很吃惊,不知道是吃惊表面直爽的大佬张居然能做出这种吃里爬外的事情,还是震惊旺仔居然敢说出这样血口喷人的话。后来据戚福珍对贺曙光分析,那天是旺仔有意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激怒大佬张。果然,旺仔达到目的了,因为旺仔听见大佬张声音大起来之后,不但没有害怕,而且把脖子一硬,说:“是的,就是的。就是你向环保所检举揭发的。自己拿奖金,害得工业区和工厂被罚款。” 这下大佬张实在控制不住了,大佬张什么时候干过告密的事情?他最恨的就是背后打小报告的人,怎么可能自己干这种事情呢?大佬张委屈大了,大到超过自我克制的极限了,所以,也就根本不想自己是不是干部了,一抬手,给旺仔一个响亮大嘴巴。 这个大嘴巴实在也太有力了,当场就把旺仔的鼻子打出血了。 如果当时旺仔还手,与大佬张对打起来,这事情还好说,最多就是谁先动手谁后动手的问题,但是,旺仔当时并没有还手,而是马上就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叫,还一边把鼻子里面出来的血往脸上抹,抹得吓死人的,像是被人砍了一刀,闹得满村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大佬张被动了。不管怎么说,事实是明摆着的,旺仔满脸是血,而大佬张毫发未损。不管怎么说,大佬张是党员,是干部,而旺仔是群众。党员打群众,干部打村民,打得满脸是血,不管有什么理由,都是错。 贺曙光赶到的时候,村委会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村里就这一个办公场所,村委会、村党支部、还有股份公司,其实是在一起办公的,而且,事实上也基本上是一套人马三块牌子,很多职位都是交叉的,所以,刚才旺仔在村里一边跑一边喊的时候,大佬张就先回到这里,回到他办公的地方,紧接着,旺仔后面跟着一大帮子人也到了这里,这些人当中有些就是旺仔的亲戚或狐朋狗友,办公室的人怕他们打大佬张,堵在门口,不让他们进,他们硬是要进,僵持在那里。贺曙光赶到之后,办公室的人觉得松了一口气,以为贺曙光能镇得住他们。 可是,贺曙光并没有控制住局面,这些人仿佛是事先预谋好的,见贺曙光一来,不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加起哄,说就是贺曙光为大佬张撑腰,他一个北方人才敢这么狠,居然敢打人等等。甚至有人小声说,什么董事长,还不是讨了村长的女儿当老婆,才当上的。对这样的话,贺曙光当然是装着听不见,但心里感到特别痛,也想打人,并且他立刻就理解大佬张为什么会动手打旺仔了。 “大佬张打你了?”贺曙光问。 “打了,你看看。”旺仔说。说着,还指着自己的脸,果然是满脸是血,吓死人的。 “除了你,他还打了谁?”贺曙光又问。 旺仔没想到贺曙光竟然会问这个问题,所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没有了,就打了他一个人。”旺仔的一个亲戚代替旺仔回答。 “对,就打我一个人了。打一个人还不够吗?”旺仔说。 贺曙光没有接旺仔的话,而是看着刚才代替旺仔答话的那个人,问:“那你们冲到这里来干什么?” 贺曙光这样一问,就又把对方问住了。 “我们是来讨回公道的。”又有一个说不清楚是旺仔亲戚还是狐朋狗友的人说。 “讨回公道需要这么多人吗?”贺曙光问。 这下贺曙光把他们彻底问住了,因为他们当中没有人能回答,只是小声说,说我们也就是来看热闹的,大家不都是看热闹的嘛。 他这倒是说了实话,这时候确实是围了很多人,而且绝大多数确实是看热闹的,并不是都想闹事的。 “大家请回吧,要相信村里会处理好这事的。”贺曙光对大家说。 贺曙光这样说了之后,并没有人走,但气氛缓和不少,再没有刚才那样群情激愤的样子了。正当贺曙光以为他已经控制了局面,准备叫旺仔与他一起进去当面了解情况的时候,突然,一声尖叫由远及近,使本来已经缓和的气氛陡然又得到了升温,而且似乎是更高的升温。这下,贺曙光控制不住了。 来人是村里有名的邱寡妇。 邱寡妇是旺仔的妈妈,嗓门大,而且尖,撒泼起来谁也挡不住。由于丈夫死得早,一个人带着旺仔,也确实不容易,所以,自我保护意识特别强,特别护小孩,人民公社的年月,三天两头为旺仔的事情跟人家吵架,搞得村里人都习惯性地让着她。 邱寡妇来了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要和大佬张拼命,贺曙光当然是挡,但挡不住,只好拉。可拉住之后,邱寡妇顺势一倒,躺在地上,嚎啕大哭,喊:“打人了!打死人了!拖油瓶的后归仔打人了。”旁边的人虽然明明看见贺曙光并没有打她,但是见她这么喊,还是觉得兴奋,像狂欢,好不容易狂欢一次,场面自然重新热闹起来。贺曙光再想控制局面也不可能了,因为邱寡妇的矛头已经直接针对他,说是他打人了,一下子把贺曙光从调解人变成了当事人。 关键时刻,七叔公来了。七叔公是罗沙村惟一能对付邱寡妇的人。 说来也怪,刚才邱寡妇还闹得欢,这时候见到七叔公来了,声音立刻就低下去不少。 要说邱寡妇为什么这么怕七叔公,这里面还有一段小故事。那还是在人民公社的年代,一次因为邱寡妇家的南瓜爬到了邻居家的院子,被别人家摘了,她闹到生产队要邻居赔,生产队长说了两句公道话,说既然已经爬到别人家的院子,长在别人家,吃了就吃了呗,并说按照规矩,长到人家院子里就是人家的了,如果不是人家照料,那南瓜能长大吗?要是人家一开始就把爬过来的藤子掐掉怎么样?邱寡妇一听,不干了,说队长偏袒对方,是报复她,因为队长曾经想占她便宜,她没同意。邱寡妇说的有鼻子有眼,搞得最后队长见她就躲,邱寡妇还是不依不饶,告到大队,说大队如果不给她一个公道,她就要自杀,说着,还真的就往河里跳,但专门等有人在的时候跳,跳下去等着别人救她。当时七叔公是大队书记,了解情况后,七叔公说话了,七叔公说:让她跳,谁也不许救,死了我负责。后来,邱寡妇果然就又跳河了,而且还是当着七叔公的面跳的,但是,那次没有人救她,因为七叔公不让任何人下去救,最后,逼着邱寡妇自己哭着爬上来。从那以后,邱寡妇再也不敢当着七叔公的面撒泼了。今天也是这样,本来邱寡妇闹得天翻地覆的,见七叔公一来,还没等七叔公开口,马上就一骨碌从地上怕起来,抓住七叔公的手就哭。 “七叔公呀,您可要给我娘俩做主呀,打死人了呀。” “谁打人了?”七叔公问,“打谁了?” 到底是当了这么多人的面,邱寡妇没有敢说是贺曙光打了她,而是说大佬张打人了,打她的儿子旺仔了。 “打哪里了?”七叔公问。 邱寡妇一愣,闹了半天,她也不知道大佬张打他儿子哪里了,所以她回答不了这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不过,她也不能不回答,如果不回答,旁边的人就会想,闹了半天连打了哪里都不知道,闹什么闹? 邱寡妇看着儿子。这一看,邱寡妇自然就忘记哭了,整个场面又重新安静下来。 “打这里了,”旺仔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看。” 不用看就知道,满脸是血。 “哦,还不轻呢。”七叔公说,“是用刀砍的?” 同样还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却又把旺仔给问住了。他不敢说是大佬张用刀砍的,因为他身上并没有刀砍的口子。 “不是,”旺仔说,“是那拳头打的。” “哦,”七叔公又问,“那你怎么出血了?” “打在我鼻子上了。”旺仔说。 “是鼻子流血了?”七叔公还是那样不急不慢地问。 “是的。是鼻子流血了。被他打出血的。”旺仔说。 七叔公认真看了看旺仔的脸,然后问:“鼻子出血是往下流,怎么搞到眉毛上面去了?是不是你自己往上面抹的呀?” 七叔公这样一问,还没有等旺仔回答,旁边看热闹的人就笑起来。当然,是真正看热闹的人,而不是跟着旺仔一起来闹事的那些人。先是一两个人笑,后来是更多的人笑,最后是哄堂大笑。 第39-40节 39 事情是平息下去了,但是问题并没有解决,而且,由于大佬张确实是打人了,使本来就不好解决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大佬张主动向七叔公和贺曙光承认错误,求纪律处分,说如果必要,他愿意抛弃个人的面子,当面向旺仔赔礼道歉。 贺曙光支持大佬张这么做。大佬张事先已经跟贺曙光沟通过,贺曙光虽然心里不服,但想到大佬张确实是打人了,不当面赔礼道歉没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所以现在大佬张当着他和七叔公的面这么说,贺曙光表示同意。但七叔公不同意。而且态度坚决。 七叔公说:“如果是股份公司内部的事实,你们自己说了算,但这是村里面的事情,得由我说了算,我不同意大佬张向旺仔赔礼道歉。” 贺曙光和大佬张都没有想到七叔公是这个态度,更没想到七叔公的态度这么坚决。本来他们俩在事先商量的时候,之所以打算向旺仔赔礼道歉,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怕如果不这么做,七叔公这一关不好过,没想到七叔公的态度跟他们预想的正好相反。 贺曙光和大佬张想听七叔公的解释,但是七叔公不解释,说这件事情你们听我的,我心里有数,肯定不会错。最后七叔公还说:“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负责。对股份公司那边的事情,你们比我懂,你们去把罚款和搬迁的事情处理好,这边旺仔的事情你们不要管了,他要是再敢找麻烦,你们叫他来找我。” 贺曙光和大佬张虽然疑惑,但心里高兴,所以也就不再问为什么了,只是答应股份公司那边的事情他们一定搞掂。 现在担子落在贺曙光一个人身上了,因为大佬张既然已经打人了,当然只能暂时回避。 贺曙光总结大佬张失败的教训,感觉问题的关键不在旺仔,而是在邱国强,因为不管怎么说,旺仔是为邱国强打工的,大佬张去做他的工作,别说碰了钉子,没有做通,就是做通了,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邱国强那里,与其这样,不如直接找邱国强。而且凭感觉,贺曙光认为邱国强也应该比旺仔好说话一些。毕竟他不是本村人,又上香港身份,应该不会像旺仔那么窜。 贺曙光约邱国强出来喝早茶,并且说好了就他们两个人。 两个人坐下后,邱国强做贼心虚,故意打岔,说其他事情。说国贸大厦几天就一层楼,以前在香港的时候光听说日本技术很发达,摩天大厦几天一层,没想到现在我们中国也有这个技术了,而且就在自己家门口,看着大楼往上长。邱国强说着,还指着窗户外面正在建设的国贸大厦给贺曙光看,说他每次从香港回来都发现国贸大厦又长高了不少。 贺曙光顺着邱国强指引的方向朝那边看了看,并且露出笑容,点头说是,不过,他这样做纯粹是一种礼貌,关于国贸大厦几天就往上长一层的事情,他知道,守在自己家门口的事情他能不知道嘛。 贺曙光应付了一下,还是想谈他自己想谈的事情。 贺曙光说他早就想请邱国强喝茶了,说他还欠邱国强一顿茶,说正是上次邱国强替他们付茶钱那一次的交往听了邱国强当时说的那些话,受了启发,才有了今天的皇凤岗工业区,所以早就应该好好感谢邱国强了。 邱国强本来是带着负荆请罪的心情来的,现在贺曙光不但没有责备他,更没有威胁他,而是念叨他的好,本来紧张的心情立刻就放松不少,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在龙飞公司的事情上,邱国强自知他们是理亏的,可由于直接涉及到经济利益,加上他表弟旺仔在中间煽风点火,所以他才那么强硬,今天贺曙光单独约他出来的时候,他当然知道肯定还是谈这件事情,于是就有些心虚,心里还一直在打鼓,现在听贺曙光这样一说,自然有些感动,说感谢谈不上,还望贺老板多关照。 “可以,”贺曙光说,“邱老板不要客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推委。” 本来就是一句客套话,现在经贺曙光一认真,邱国强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知道,今天想躲是不可能的了,不如正面应对。 邱国强摆出一副掏心窝子的样子对贺曙光说:不是他故意刁蛮,实在是没有办法。 邱国强说,强发公司其实完全是他自己个人的公司,背后根本没有什么大老板,也没有什么实力,装得大,其实是个皮包公司,也就是通过在贺曙光他们这里租了厂房,然后再租出去赚些差价维持生存,如果让他们承担龙飞公司的损失,那么他下个月就没有办法交租金了。 不知是真是假,邱国强说着还掉了眼泪。 这个情况贺曙光还真没有想到,不过,现在经邱国强这样一说一哭,再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联系起来一想,贺曙光相信可能真是这么回事。想着邱国强三十几岁的大老爷们了,说起来还是香港老板,不到确实迈不过去,是不会轻易掉眼泪的。 贺曙光沉默了。他心里不是滋味。突然感觉大家都很热闹,其实谁都不容易。他自己容易吗?像个闹钟,发条上足了劲,一天到晚走得不停,还有那么多的事情顾不过来,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考虑周全。比如贺三说的加盖房子的事情,还比如大佬张的宅基地的事情,总不能让一个村干部一直住在村委会呀。再看看眼前这个邱国强,现在一想也不容易,明明在香港就是一个穷光蛋,却愣要冒充大老板,上次接待他们去香港,还说不定是在哪里找了一个人冒充“邱老板”的呢,结果事情没办成,可能还欠了一屁股债,有苦说不出口,如果再不通过厂房转租赚些小钱,被香港黑社会砍了也不一定。 “你是不是还欠别人的钱?”贺曙光问。 贺曙光这样一问,立刻就把邱国强刚刚擦干净的眼睛又弄湿了。 “多少?”贺曙光问。 邱国强继续擦眼泪,没有回答贺曙光的问题,等眼泪再次擦干净了,邱国强强迫自己露出笑容,笑着对贺曙光说:已经不欠了。这次做你们租厂房的生意,赚了一些,该还的已经还了。他还说关于他的实际状况,大陆这边没有一个人知道,连他表弟旺仔都不清楚,所以希望贺曙光能为他保密。 贺曙光郑重地点点头。 邱国强见贺曙光头点得认真,产生了进一步的信任,说:在龙飞公司造成环境污染的事件上,他确实有责任,并且也知道不是工业区故意为难他,而是环保所那里通不过,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当然要承担责任,但是他能力实在有限,还请贺曙光在具体调解的过程中尽量减轻对他的经济处罚。 贺曙光想了想,也对邱国强说了掏心窝子的话,说邱国强作为香港人,应当利用自己作为香港人并且有一定技术的有利条件,做一些实在的事情,比如像麦建新那样,在香港接单,在深圳装配,企业发展得相当快,以前在香港是打工的,现在已经是正经的老板了,不好吗? 邱国强点头,说好,但是这样的好事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摊上的。 贺曙光则进一步说,像这样转租厂房也不是长久之计,等我们合同到期了,肯定要收回,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邱国强表情茫然,他也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办。 贺曙光又说,其实他现在也很有压力,不说你也知道,村里有些人甚至就是想利用这次事件把你挤出去,厂房收回来我们自己租,租金可以提高,也便于管理。 邱国强额头开始冒汗,用求助的眼光看着贺曙光。 贺曙光心软下来,真诚地对邱国强说,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是继续跟龙飞公司扯皮,但不管怎么扯,估计你一定要承担一些损失,因为下个月他们就不交给你房租了,但是你给我们的房租一分钱也不能少,拖两个月,你账上就空了,怎么办?第二条路是你跟我们合作,双方协议提前解除合同,合同上写清楚,由我们承担你对龙飞公司的责任,要赔多少损失我们负责,与你无关,你可以干干净净地走人。你想一下,到底按那一条路走? 邱国强显然没有完全听明白贺曙光的意思,或者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要求贺曙光再说一遍。贺曙光就再说了一遍。说完之后,邱国强问:这么说是不是不用我承担任何损失了? 贺曙光点点头,同时强调,这是有条件的,条件是我们提前解除合同,相当于我们提前收回厂房,直接对外出租,我们替你承担的损失可以从减少中间环节增加的收益中慢慢弥补回来。 这下邱国强听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明白这就意味着他破产了,不是老板了。所以,明白过来之后,心里并不轻松,但又好象特别的轻松,所有的烦恼都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但是,这毕竟是大事,他必须考虑周全。 贺曙光没有催他,而是借故去了趟洗手间,给邱国强一个单独思考的时间和空间。 其实也没有考虑的余地,因为邱国强根本就承受不了龙飞公司的搬迁损失,也承受不了龙飞公司拖两个月不交房租。等贺曙光从洗手间回来,他就考虑好了。 “我可不可以提一个小条件?”邱国强问。 贺曙光点点头,算是应承。 邱国强说,一旦提前解除合同,那么就意味着他的公司不存在了,现在他手下的几个人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 贺曙光略微思考了一下,说可以,但是他们不能挑三拣四,更不能在今后的工作当中违反纪律甚至有意捣乱,比如旺仔,如果他继续跟大佬张为难,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我们就是现在给他安排了工作,将来也可以炒他鱿鱼。 邱国强说将来的事情他就管不了了,先把眼前对付过去再说。 尽管事态的发展比预先想象的要好,但贺曙光心里并没有喜悦,相反,还比较难受,感觉好象是他自己把邱国强逼破产的一样。中午回来,贺曙光把情况向七叔公做了汇报,七叔公的反应和他差不多,虽然觉得对股份公司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了,但是对邱国强好象残忍了一些。不过,七叔公就是七叔公,他很快就找到自我安慰的话。说这个结果对邱国强也未必是坏事,并不是人人都能当老板的,实打实地做工也不一定不好,邱国强会开模,这是一个技术活,好好干挣的钱也不一定少。并且嘱咐贺曙光,对邱国强的要求叫尽量满足,能关照的地方尽量关照,生意不在人情在等等。贺曙光自然点头称是。 40 麦建新是趁贺曙光在工业区内巡视的时候把他请到自己办公室里的。 麦建新的工厂占着这栋标准工业厂房整整一层。绝大部分用做车间,一小部分被隔成办公室。也就是香港人说的写字楼。写字楼分两间,大间里面套了一个小间,小间就是麦建新的办公室。 写字楼装修得很高档。有空调有沙发。按政策,对他们这样三来一补企业,这些东西可以直接从香港带过来,质量很好,也漂亮。不过,麦建新坐在里面谈话感觉不是很好。写字楼的两面墙是透明的。一面能看见外面大房间,另一面能看见整个生产车间。既如此,那么贺曙光就感觉外面也能看见里面,像是在被展览,精神集中不起来。麦建新向他解释,说这种玻璃里面能看见外面,但外面看不见里面,隔音效果也很好。麦建新见贺曙光仍然疑惑,就带着到到外面参观,证实一下。贺曙光也觉得好奇,就跟着他出去看了。一开门,果然外面的噪音蛮大,但在里面听不见,可见,这材料确实隔音。再来到窗口一看,确实看不见办公室里面。 再回到屋里的时候,贺曙光的心静下来,麦建新就打算说借钱给他加盖房子的事情。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祝贺曙光他们这次顺利度过难关,不仅问题圆满解决,还顺利地剔除了中间环节,一举两得,可贺可贺。 麦建新这样祝贺当然是一种礼貌,等礼貌完了,贺曙光更加高兴了,他就把自己这几天想出的绝妙办法抛出来。可是,贺曙光听之后并没有得意,而是反问麦建新:“你真是这么看的?” 麦建新一楞,说:当然,当然是这么看的,这是事实嘛。 贺曙光轻轻地摇头,表示不是这么回事。 “不是?”麦建新问。 “不是,”贺曙光说,“等事情发生了再来处理,处理得再好也是失败。应该根本不让事情发生。” 麦建新听了没有说话,楞在那里。 贺曙光见他这样,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解释说刚开始他也蛮得意,后来还是老婆及时提醒,才使他清醒一些。 “噢,嫂子还这么明理?” 麦建新说这样说的意思并不是怀疑戚福珍这么明事理,而是表示惊奇,表示惊叹,惊叹戚福珍作为一个女人能有这个清醒的头脑。也算是一种赞美吧。 “明理谈不上,旁观者清吧。”贺曙光说。 麦建新点头。 “哎,”贺曙光说,“你也是旁观者呀,你对我们工作的改进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啊,没有。我对你们的工作非常满意。没有任何意见。”麦建新说。 贺曙光笑了,笑着说:“不是要你提意见,而是提建议。看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好建议。” “建议?”麦建新问。 “建议。”贺曙光说。 “没有,”麦建新说,“我哪里能有什么建议。” 贺曙光见麦建新不愿意说,也就没有勉强。问麦建新: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找你?啊,对,是我找你。我要返香港了。”麦建新说。 贺曙光听了心里一惊,他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情。 “你要回香港了?”贺曙光吃惊地问。 “是啊,我要返香港了。”麦建新回答。同时向贺曙光解释,他返香港的目的是要在香港建立写字楼,这样,他就可以直接面对客户,客户就更方便,他就能接到更多的单。所以,今后他要香港深圳两边跑,而且大部分时间将留在香港,只有周末才过这边来。 “那么这边怎么办?”贺曙光问。 麦建新说这边他打算找一个人来帮助他管理。 贺曙光立刻就想到了邱国强。不知怎么,邱国强的事情他一直放心不下,如果麦建新打算请一个人帮助他打理深圳这边的工厂,那么,邱国强是不是可以呢? “人找好了吗?”贺曙光问。 “还没有,过两天就去招聘。” “招聘?”贺曙光问。 “招聘。”麦建新说。 麦建新告诉贺曙光,深圳已经有了人才市场了,每天都有好多大陆来的大学生在应聘,他的几个香港朋友已经在那里招聘到了师傅,也就是大陆这边说的工程师。很不错的,他也打算去碰碰运气。 这话新鲜,贺曙光想到股份公司也可以从那个市场上招聘几个大学生来,下次再遇到像金属加工厂这样的事情,或许他们就能想到里面可能包含电镀工序。还有像起草租赁合同,由一个学法律的大学生执笔,或许就可以减少很多麻烦。不过,他对于麦建新的做法不是很放心。在市场上随便招聘一个大学生,不知根不知底,就敢把整个工厂交给他?换上贺曙光他是绝对不敢的。 “你打算把工厂交给招聘来的大学生?”贺曙光问。 “不是,他们做帮手啦,工厂我交给陈生。”麦建新说。 陈生就是陈先生。香港人说话省字,早晨好就简称“早晨”,陈先生就简称“陈生”。这个陈先生贺曙光认识,就是负责培训的那个香港师傅。 贺曙光就发觉自己过虑了,其实人家早想到这个问题了,于是,他庆幸自己幸亏没有推荐邱国强。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招聘?”贺曙光问。 “过几天。”麦建新说。 贺曙光说:好,我和你一起去。 麦建新问:你也想招聘呀? “先看看。”贺曙光说。 麦建新说,他回香港开写字楼后,定单肯定会大量增加,所以,可能要扩大生产车间,也要招更多工人。 贺曙光点头,说厂房问题不大,龙飞公司电镀车间撤消后,多出的厂房正好可以给他。 麦建新连谢谢都没有顾得上说,马上就问:那么工人住的地方呢? 这一下把贺曙光问住了。由于罗沙村就在关口傍边,挨着市中心,所以不仅工业区的人在村里租房,其他人也在这里租房,这样,村里的房子就非常紧张。 麦建新是故意这么问的。等贺曙光回答不了了,他才亮出底牌,向贺曙光建议:赶快把自己家的房子往上加。 贺曙光一笑,然后是深深地叹气。 卖建新就等着他这个叹气。他一叹气,卖建新就有话可说。 卖建新说:“是不是暂时没钱?” 贺曙光很警觉,看着麦建新。 “不要惊,”麦建新说,“我没打算送礼,也没打算借钱给你。送礼是害你,借钱就做不成朋友了。” 麦建新说完,贺曙光的眼睛瞪得更大,虽然没有说话,但意思非常明显:那你是什么意思? 麦建新先是笑了笑,然后才抛出这几天想出来的绝妙办法。说:“我们签个合同,你房子加盖完了之后,谁也不要租,租给我,我提前预付两年的租金。” 第41节 41 贺三家翻盖楼房的事情又立刻成为罗沙村最大的新闻。 引起广泛关注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当时大家都想到要翻盖自己的房子。平房想翻盖成楼房,矮楼房想翻盖成高楼房。道理不用说,大家都已经从房屋出租当中尝到了甜头,都想扩大出租面积,增加租金收入。想了,但没有人做,因为没钱。当初征用土地款拿到手的时候,大部分村民普遍已经翻新了房子,花了一些钱,剩下的一部分,后来股份公司为确保工业区按期竣工,搞了集资,全部收集进去了,现在他们哪里有钱又翻新房子?别人没有,贺曙光有,而且一下子把小二楼加盖成四楼,当然要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 原因之二是贺曙光特殊身份。他是股份公司董事长,又是村支书的独门女婿。当初村里股份公司集资的决定主要是由他们做出的,并且他们带头集资,声称把自己家的老底子都全部翻出来交给股份公司了,既然连老底子都交出来了,那么现在怎么有钱翻新房子?要知道,在罗沙村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四层楼,而贺曙光的做法无疑是一步登天加上鹤立鸡群,就更加引起村民的好奇甚至猜忌。 事实上,当时贺曙光准备把二楼直接加盖成四楼的时候,七叔公就反对,理由是贺曙光作为干部,做什么事情都应当留有余地,不要太出头,实在要出头,也应该是在工作上和对村里贡献上出头,而不是在为自己谋利益上出头。 七叔公并没有当着贺曙光的面说,而只是在女儿戚福珍面前说,戚福珍当然把意见带给贺曙光。 贺曙光说这个问题他也想过,不过,他只能这么做。 戚福珍不理解,问为什么只能这么做?谁逼你了? 贺曙光回答那倒没有,但跟逼也差不多。 戚福珍就又问怎么差不多? 贺曙光沉默。他显然不想说出自己的苦衷,但是,面对戚福珍的疑问,他又不能不给一个合理的解释。最后,贺曙光想了很长时间,还是说了。说他现在的处境其实是很尴尬的。一方面,他带着老婆孩子全部住在岳父岳母家,另一方面,他仍然属于继父贺三那边的人,这就比较尴尬。在继父贺三那边,他现在其实很少回去,既然很少回去,又怎么能担当顶梁柱?而在岳父这边,他带着老婆孩子吃住全部在这边,挣的钱却不能拿回来,这算什么事情? “我老豆和阿妈可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戚福珍赶快解释。 “是没有说什么,”贺曙光说,“所以我才感到尴尬。” 贺曙光向戚福珍解释,如果他现在把继父贺三家的房子从二层一下子翻新到四层,让他们从此有了稳定的房租收入,那么,他也算是尽到责任了,有时间去还是没时间去,都好说了,来这边做上门女婿,也心安理得了。 贺曙光对戚福珍说,他的下一步目标就是把岳父岳母家的房子推倒重建,建设成全村最大最高的大楼,也对外出租。 贺曙光还说,村长也是人,书记也是人,股份公司董事长更是人,他们要带头致富,而要带头致富,首先自己就要富,如果自己都不富,怎么“带头”? 戚福珍觉得贺曙光讲的有道理,并且一想到自家的房子要变成大楼,甚至有些兴奋。不过,她仍然有些担心,不是担心这样做好不好,而是担心贺曙光的话能不能兑现。说实话,虽然从来都没有说什么,但是关于贺曙光现在挣的钱仍然全部属于贺三那边,戚福珍也不是一点想法没有,怎么着都觉得有点“人在曹营心在汉”的味道。所以,这时候戚福珍问贺曙光:“你跟三伯伯讲好了?” 贺曙光说没有讲好,其实根本就不需要讲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戚福珍把贺曙光讲的话传给七叔公听,七叔公很能理解,脸上多少也流露出一点高兴,但他对贺曙光一步登天直接加盖到四层楼的做法不赞同,对贺曙光以预收房租的方式向麦建新借钱的做法更不赞同,总觉得这样不好。不过,想到儿大还不由父,何况女婿呢。再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说不定从年轻人的角度看,他的做法有道理。七叔公也承认,贺曙光这样做确实可以理解为是“带头致富”,“带头致富”有错吗?所以,七叔公就想,他要做就做吧,天塌不下来。 七叔公想的没错,确实是天塌不下来,但是,贺三家的房子却差点弄塌了。 按说贺曙光做事情还算把稳了。为了保险,他专门让大佬张从长城公司请了技术员,看这样做行不行。 当初贺曙光建小二楼的时候,就考虑到将来可能要加盖成三楼,所以,房子的地基是按三层楼的标准打的,现在要加到四层,必须请技术员看看。 大佬张请来的技术员姓郭,叫郭辉,1980年从青岛建校毕业的,由于他们是文革后第一批通过统一考试入校的毕业生,所以比较俏,居然还被分配到部队,但是在部队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赶上大裁军,基建工程兵一刀切,整个番号取消,全部转业到地方,所以,郭辉就跟大佬张一样,来到了深圳。所不同的是,现在大佬张已经下海,来到了罗沙村,成为村里支部委员和股份公司副总,而郭辉仍然还留在长城建筑工程公司,还继续做他的技术员,一边做一边上函授,总觉得自己当初上中专吃亏了,要不然等半年,考个本科不成问题,所以,现在想着通过上函授弄个大专文凭,早日从技术员变成助理工程师,进而成为工程师。 郭辉有些清高,在部队的时候总以知识分子自居,跟大佬张这样的粗人交往少,不过,自从大佬张下海之后,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领导,还为自己的老东家争取到了大型的建筑项目,搞得以前的团长政委都对他像座上客,郭辉自然对大佬张刮目相看,甚至想象着如果自己下海,一定比大佬张干得更好,于是,对大佬张的态度也由过去的看不起变成比较羡慕,甚至想着自己哪一天也来投奔大佬张还说不定,所以,大佬张一请,而且是说为他们董事长看房子,郭辉二话不说,立刻就过来了。 郭辉看得很认真。先是楼上楼下前后左右认真看了一遍,然后让贺曙光找人把其中的一个墙角挖开,认真测量了地基的深度和宽度,并且把地基下面的泥土沙石还铲上来一点,最后,直起腰,非常抱歉地摇摇头。 “不行?”大佬张问。 “不行。”郭辉说。 郭技术员在忙这些事情的时候,贺曙光、大佬张、贺三还有其他一些比较关心或纯粹是看热闹的人都围在周围,大家似乎都在等待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没想到等到最后,却等来一个“不行”,因此大家都比较失望。 “怎么不行?”大佬张问。问得口气好象是对郭辉不信任,甚至像是怀疑郭技术员故意搞破坏。 郭辉并不是很在意大佬张的口气,或许,他理解当时大佬张的心情,或许,是他对大佬张这个人了解,知道他就这样说话,所以,郭辉这时候认真地对大佬张解释。说:“土质不行。这里的土质和工业区那边不一样。简单地讲,工业区那边的土质是梧桐山的延续,而这里的土质是深圳长年河冲刷成的淤地,按照现在的地基,加盖三楼都没有把握,更不要说加盖四层楼了。” “盖三楼都不行?”贺三问。 郭辉想了想,说:“如果选择轻质材料,再加盖一层也问题不大。” 贺三不说话了,准备无奈地接受这个并不理想的结果。 “如果推倒重建呢?”大佬张问。 “那当然可以,”郭辉说,“可以重新打地基。像这样的小工程,采用挖井式地基,框架结构最好。” 大佬张看看贺曙光。 贺曙光不说话。他不同意推倒重建。费用承担不起,时间也承担不起。如果推倒重建,继父和贺子英贺子强住哪里?楼上那几十个工人住哪里? “有没有不推倒,但仍然可以加盖成四楼的办法?”贺曙光问。 在其他人看来,这显然是个多余的问题,因为郭技术员刚才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不推倒重建,保持现在这个地基,加盖成三楼都很勉强,都只能使用轻质材料,怎么可能加盖成四楼呢? 但是,郭技术员没有立刻否定,而是想了想,最后说:“办法也有。比如可以在四个墙角分别重新做地基,做深,做大,底部加横向桩,一个一个墙角做,做牢第一个后再做第二个。等四个墙角的基础全部做牢了,在原来的四个墙角外包四根钢筋混凝土柱子上去,一直上到四楼顶,再把顶部用钢筋混凝土连接起来,做成框架,然后用空心轻质材料做填充墙壁,当然也可以。不过,这样做的麻烦一是时间比较长,因为四个基础不能同时施工,否则不安全,必须等一个基础做好了才能做另外一个。第二个问题是房屋的基础会向周围扩大一些。” 郭技术员说完,大家眼睛都盯着贺曙光,等待他的决定。 贺曙光把嘴巴咬得很紧,不说话,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做。就这样做。” 后来果然就这样做了。 做完第一个基础后,贺曙光还不放心,还特意让大佬张把郭辉再请过来看看。郭技术员看过之后,竖起大拇指,说好,没问题,就这样做。说得大佬张、贺曙光还有贺三个个脸上像涂了蜂蜜。 但是,大约正是郭技术员说好,说没问题的缘故,所以,在后来的施工中,贺曙光也就放松了监管,而贺三一看既然第一个墙角做得好,没有问题,为了加快进度,在后面的操作中,竟然图快,抢时间,要求工人三个墙角同时施工,并且,不知道是不是监管不力而导致施工队有偷工减料的行为,反正差点把房子弄塌了。要不是那天贺曙光碰巧回来看看,及时制止,据后来郭技术员分析,就真的塌了。 贺曙光非常后怕,如果他没有碰巧回来看看,万一真弄塌了,出了人命,怎么得了? 但是,贺曙光是股份公司董事长,工作确实非常忙,很多事情是边学边做,甚至是做错了造成损失了然后从头再做,所以,不可能给贺三当监工,最后,还是二伯伯舍下老脸,自己跑过来帮着照应。 别说,贺曙光虽然不喜欢二伯伯,甚至还有些记恨二伯伯,但是,当贺老二一来,看着他板着脸检查施工队的水泥标号和用指甲扣砖缝的姿势,贺曙光立刻就对后面的工程放心了不少。 果然,由于贺老二不请自到地自己当监工,后来的工程确实就没有再出什么差错。 当郭技术员再次竖起大拇指的时候,贺三也终于指派贺子强到前院喊二伯伯过来喝新屋入伙酒。 那天的入伙酒喝的很热闹。七叔公、贺老二、大佬张都来了。贺三从来都不喝酒的,但那天也破天荒地喝了不少,并且喝到最后,还哭起来。哭着拉住贺曙光的手,说他要有话说。 贺三一哭,贺老二的脸就挂不住,他猜想弟弟贺三肯定又想到赵兰香了,所以,贺老二的脸就开始发红,现在贺三又正儿八经地拉住贺曙光的手说要讲话,贺老二更是紧张得不得了,生怕他借着酒劲胡说八道,说到贺曙光母亲赵兰香的事情,甚至说到他贺老二的事情,如果那样,贺老二就真的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有那么一刻,贺老二甚至想阻止贺三说话。但是,他及时地意识到今天这里真正的主人正是贺三,而不是他,他实际上是被临时请来的客人,甚至连主客都不是,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再看看周围的气氛,七叔公、贺曙光、大佬张,甚至包括长城公司来的郭技术员,大家都非常尊敬贺三,都认真地看着贺三,等着他说话,在这种气氛下,贺老二没有办法让贺三不话。 还好,贺三没有说贺曙光母亲赵兰香的事情,更没有说到贺老二,而是对贺曙光说:好了,现在全罗沙村最高最大最好的房子盖起来了,他和贺子强贺子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为生活的事情发愁了,从今之后,你再不要把工资拿回来了,再不要为这个家操心了,好好在七叔公那边过日子吧。 大约不善言辞的缘故,或者是情绪比较激动的缘故,所以,贺三这段本来不长的话被他断断续续说了很长时间,中间还有好几次差点接不上,但是,最后意思还是表达清楚了,并且在表达清楚之后,仍然拉住贺曙光的手不放,涕不成声。 陪着贺三掉眼泪的还有贺老二。贺老二没想到弟弟贺三在这个场合这种气氛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突然发现,弟弟贺三虽然蔫,但并不糊涂。他甚至想,贺三一辈子蔫,是不是被我这个当哥哥的压抑的缘故。这么想着,贺老二就感觉对不起弟弟贺三,就又想到了赵兰香,就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当然,他并没有抽自己的嘴巴,而是陪着贺三掉眼泪。 贺曙光很感动,但同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好象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看穿了一样。他一面安慰贺三,一面下意识地向四周扫视了一眼,然后说:工资我可以不拿回来,但心还是要操,除非您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贺曙光这样一说,把贺三的头说抬起来了。先是怔怔地看着贺曙光,然后突然露出笑脸,说:认,认,我认你这个好儿子! 第42-43节 42 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了。贺老二终于没有熬得过七叔公,早早地就过世了。而且怪得很,贺老二过世不久,本来活蹦乱跳的二叔婆竟然一下子蔫了,没过二年,也撒手而去。二叔婆临去之前最牵挂的就是三女儿带娣,因为她知道,带娣过得并不好。 七叔公已经退居二线,贺曙光成了新一代的掌门人。但是,他并没有担任罗沙村的村长兼支部书记,因为罗沙村已经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罗沙居民委员会,现在贺曙光就是罗沙居委会的主任兼党支部书记。当然,他还继续担任罗沙股份公司的董事长。 其实董事长才是最重要的职务,因为如今的罗沙股份公司已经今非惜比,单就其麾下的皇凤岗工业区,每年的租金收入就超过三千万,整个罗沙居民委员会原著居民即使什么事情不做,每年从股份公司的分红所得就不少于四万人民币。 当然,原著居民的主要收入不是靠分红,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分红的钱只是“洒洒水”,他们的主要收入来自于房屋出租。 自打十年前贺曙光把贺三家的小二楼改造成四层楼之后,长城建筑公司的技术员郭辉就再也没有闲过。贺曙光的做法起到师范作用,就跟当年他家房屋带头出租的师范作用一样,家家效仿,乡亲们不知道是以前有钱故意藏着掖着,还是一夜之间突然寻找到另外的筹钱渠道,总之,贺三家的房子改造完成之后,钱突然之间不是问题了,家家户户都张罗着重新改造房屋,而且改造的标准都一样,加高加大,最大限度地利用宅基地扩大房屋面积,对外出租,以满足日益增长的外来人口对廉价出租房的需要。如此,郭技术员就成了真正的抢手货。 由于找的人太多,郭辉应付不过来,还影响了本职工作,在长城公司挨批评。一次、两次,第三次,不用领导批评了,他自己开了窍,干脆向大佬张学习,辞职了,不干了,下海了,并且他比大佬张做得彻底。当初大佬张辞职下海的时候,是投奔罗沙村来的,来的时候还考虑人事档案和组织关系等等,所以,严格地讲,大佬张那不算是真正的“下海”,只能算跳槽,从国营单位跳槽到村办企业,而郭辉不一样,郭辉一步到位,从国营单位辞职之后,直接跳到市场经济的大海里,自己干。 事实上,郭辉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自己干,他的真实愿望就是像大佬张一样,也到罗沙村来,在贺曙光的手下谋得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当初他那么热心地帮着贺曙光家改造旧房,其实就是有这个打算的,在旧房改造完成之后,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告诉过大佬张,可不知道是他自己太委婉了,大佬张没有听明白,还是听明白了,并且也把郭辉的意思转达给贺曙光了,但由于种种原因,贺曙光没有对这个意思及时表态,总之,郭辉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没有耐心了,或者他自己有耐心,但长城公司那边没有耐心了,不断地批评他不安心本质工作,老是跑外面当技术指导挣外快等等,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辞职下海自己做了。 郭辉刚开始是继续给村民当技术指导,指导村民在保证质量和安全的前提下,怎么样用最少的投资把自己家的住房做得最大,使村民可以花最少的钱最大限度地扩大自己用于出租房屋面积。后来他发觉这样不行,主要是具体施工的人不一定完全听他的,到时候万一出了事情,还是他的责任,所以,之后不久,他就自己组织施工队。再后来,成立自己的公司,实行工程承包。村里谁家的房子要加高扩大,先谈好价钱,说好要加到多高,扩大面积多少,然后郭辉给出一个报价,同意后,双方签定合同,村民按施工进度付款,郭辉按合同期限交付使用。由于村民仍然把长城建筑工程公司说成是“802团”,对待郭辉仍然像对待当年的工程兵,非常信任,加上郭辉确实是内行,确实保持着工程兵的光荣传统,从来都不偷工减料,所以,尽管后来建筑市场有了竞争,而且郭辉的报价相对较高,但绝大多数村民还是选择他的公司。如此,他的企业发展就相当快。如今,郭辉的鹏辉建筑工程公司已经发展成为罗沙居民委员会管辖地带之内除了罗沙股份有限公司之外最有实力的公司,郭辉本人也成为除贺曙光之外这个地段最大的老板。 鹏辉公司能够高速发展的主要原因是原著居民不断地改建和兴建自己的房屋。先是从二层改造成三层四层,后来干脆拆一建二,就是把自己家原来的房子推倒,把原来的基础悄悄地向外扩张一些,把房前屋后的庭院或空地也利用起来,建成两栋楼,再过两年,又拆二建四,如法炮制,并且比原来的两栋楼更高,终于,现在整个罗沙村已经完全是一片密密麻麻方方正正的楼房。如此,也就构筑了这个国际大都市当中一道独特的风景——城中村。 城中村现象在中国很多城市都有,形成原因主要是这二三十年来中国经济发展太快,城市化工作不用推进,自然膨胀,原来的城市郊区被发展成了城市新区,农民虽然土地没有了,甚至户口也变成非农业的了,但热爱土地的思想却没有一下子转变,因此,绝大多数农民都固守着自己家原来的宅基地不放弃,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加大加高,由于没有通过专业的规划设计,所以,楼房之间的间隔已经道路和管网布置存在许多不科学不合理不美观的地方,与政府投资建设的小区或政府有关部门监管到位的商品楼有明显的区别,从而造成了各大城市都普遍存在的城中村景象。但是,深圳的情况要更加特殊一些,主要是这里原来就不是一个城市,无所谓老城区和城市新区,当然也就没有所谓的郊区,这样,深圳的城中村就不是像其他城市那样只限于在城市的边缘或所谓的城市新区,而是遍地开花,到处都是,甚至连新建设的市中心旁边都不例外,这种情况是其他城市没有的,属于深圳特色。另外,深圳已经全面实现了城市化,没有农村了,所以,城中村的数量就比其他城市多,问题就比其他城市更加突出。如果你是外地人,乘车欣赏美丽的深圳街景,就常常会发现美丽的现代化城市中突然冒出一片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的奇怪建筑,这群建筑就是亲嘴楼。正当你为眼前的景象疑惑的时候,下一个城中村又及时出现了,让你目不暇接,这就是中国其他城市甚至全世界的大城市中所没有的独特景象。 罗沙现在就是一个城中村,但并不是以前整个罗沙村现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城中村,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简单地说,就是原来村民住家的“村子”变成了城中村,而原来属于罗沙村的水田、坡地、荔枝园甚至是荒地并没有成为城中村,因为它们中的绝大部分已经在过去二三十年的历次征地活动中被征用了。有些是政府征用的,有些是在房地产开发高xdx潮来临但国家关于土地的规划法规还没有建全的情况下由村里自己和开发商签定转让协议,最后通过补缴差价取得规划部门认可的,总之,除了原来的“村子”之外,周围的一切都变成漂亮的高尚住宅、宽阔的大马路或鲜花盛开的公园了,而只有原来村民居住的“村子”,仍然属于原村民所有,他们自行规划,自行设计,自主施工,自己建设成了现在这个由亲嘴楼堆积成的独立王国。 独立王国自成体系,拥有自己的水电管网系统,甚至拥有自己的武装。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偌大一个城中村内的治安工作实际上是由村里自己的武装完成的,这个武装就是村治安办,负责人是村治保主任大佬张,如此,无论是从外观上还是从内部管理上,城中村就成了另类,而且由于周围环境变了,内部的结构和建筑也变了,所以,几乎已经看不出当年深圳河畔那个罗沙村的模样来了。据说当年贺曙光和戚福珍的老师诸葛文就回来过一次,但楞是没有找到过去的影子。当然,如果你执意要寻找当年的罗沙村的证据,也不难,至少可以从三个地方证明它的存在。第一是在这里突然拐了一个湾的深圳河,还在那里静静地流淌,只要你记得这条河,记得这条河在这里突然拐了一弯,就应该记得在这个弯的西面曾经有一个开满木棉花的村庄,这个村庄就是罗沙村。第二是城中村当中的那个继光祠,还顽强地盘踞在那里,尽管与周围密密麻麻的亲嘴楼显得那样的不协调,仿佛时刻要被亲嘴楼吞没的样子,但它现在已经有了正式的户口,被列为深圳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估计即便将来周围的亲嘴楼被整个深圳现代化建设吞没了,被密密麻麻亲嘴楼包围着的这个继光祠仍然存在。只要你能找到它,就找到了当年的罗沙村了。还有一个标志最明显,但是也很做作,就是城中村门口那尊巨大的牌坊,牌坊上赫然书写着三个大字——罗沙村,准确无误地说明这个地方曾经是一个村庄,一个叫做“罗沙村”的村庄,让你想忘记或想不承认都不行。 牌坊当然是现代建筑,但硬是被做成年代久远的模样,钢筋混凝土的外表披上了琉璃瓦,仿佛是古玩市场上的一些假冒品,特意用稀硫酸腐蚀一下,被做旧了一般。 牌坊所占据的位置,就是原先七叔公家屋山头那棵高大木棉树生长的地方,如今那棵大树早已经和它的那些同胞一样,被斩尽杀绝了,但是牌坊却被竖起来了,而且比当初的大树更加直观,更能准确无误地表明这里就是当年的罗沙村。 不用说,在这个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中心,耸立这么个仿古的大牌坊肯定是不伦不类,自打建成的那天起,就不断受到来自外界的各种批评,甚至在它建设之初,还一度受到来自村民内部的批评,差点被拆了。 在牌坊建设之初,政府正好在村口建设一条大道,大道很宽,双向快车道,按照高速公路标准建设的。这条大道在建设的时候,村民们还很高兴,以为大道一建,村里人进出就更方便了,不过,建设完工之后,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首先,双向车道之间有隔离墩子,从村子里开出的车子,如果往右拐弯,向东行驶,当然没有问题,直接上快车道,确实是比以前更加方便了,但如果是往左拐,向西行驶,就不行了,因为汽车没长腿,不可能翻过隔离墩子,爬到西行道上,而必须先向东行,行驶到一个立交桥,绕一个大圈子,才能掉头,这样一折腾,反而比以前更麻烦了。第二个麻烦是这条大道正好把罗沙村和皇凤岗工业区隔开了,虽然政府专门在不远的地方建设了人行天桥,但居住在城中村的人去工业区上班仍然不如以前方便,于是,就有人图省事,直接横穿东行道,然后翻过隔离墩子,再穿越西行道,到达工业区,不仅麻烦,而且危险。实际上,也确实经常发生交通事故。特别是半夜工人上下班,以为这时候车子少了,就偷懒不绕道走天桥,直接穿越两条快车道,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半夜车辆确实是少,可正因为车子少,所以才开得特别快,况且,凡是半夜开车的人,不是疲劳就是醉酒,疲劳的人眼睛不好使,睁一会儿就想休息一下,闭一会儿,而醉酒的人大脑兴奋,胆子大,开起车来像玩赛车,飞快,两种情况表现形式不同,结果却一样,就是经常轧死人。这种情况发生多了,村里就传出来怪话,说是村口这个牌坊建得不好,对着大道,像一个巨大的老虎口,一天到晚想着要吃人,白天不敢吃,就专门等到晚上吃,说得神乎其神,居然还有人在牌坊上找到了老虎的眼睛。这种传说当然是迷信,但是由于它不断得到灵验,迷信也就接近真理了,仿佛谁要是反对拆除,就有意想谋财害命一样,所以,当时虽然贺曙光不相信这套鬼话,但是又不能不相信群众,差点就同意把牌坊拆了。幸好在他们正式动手之前,政府有关部门及时在隔离墩子上面加了钢网,让图省事的人根本就没有办法翻过去,必须绕道走天桥,这一招居然比拆牌坊有效,立刻就杜绝了交通事故的继续发生,像老虎口的牌坊也幸免被拆。 事过境迁,现在又有人提出要拆除牌坊,这次的提议人是贺子强。 43 贺子强是贺曙光同母异父的弟弟,小时候贺子强不好好学习,贺曙光还管教过他,不知道是不是贺曙光管教的作用,贺子强后来果然上大学了,而且上的是上海同济大学,大学毕业之后,还考上了研究生,现在在深圳市建设局规划处工作。 贺曙光高兴,为贺子强考上同济大学而高兴,也为他大学毕业之后考上研究生而高兴,因为贺子强同时创造了罗沙村的两项第一。 到贺子强他们这一代,罗沙村经济条件好了,彻底好了,但真正通过高考上同济这样全国重点大学的并不多。在罗沙村,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要求上劲,绝大多数家长对孩子也没有这方面的要求,即便有,他们也找不出要求孩子上劲的充分理由。如果大人劝孩子好好学习,将来争取上大学,那么,孩子反问,为什么要上大学?大人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在大多数村民看来,上大学无非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将来好找个工作,解决自己未来的生活来源问题,二是实现农转非,改变自己的身份,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对罗沙村的原著村民来说,这两项都不必了,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存在生活来源问题,而且他们已经是城市户口了,并且生活得比一般城市居民还好,命够好的了,好上天了,还怎么改变?干吗要改变?改变成什么样子?所以,村里绝大多数子弟根本就不想上大学。当然,也不绝对,事实上,除了贺子强外,村里也有人上大学的,特别是到后来,村里了大学的比例还呈明显上升趋势。不过,他们没有像贺子强一样上同济这样的大学,而是上另外两种大学。其中之一是出国留学,上中学的年龄就出去,先进语言学校学语言,然后进大学预科班,等预科班毕业后,直接上大学,既免除了国内高考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的艰辛,又能获得洋文凭,说起来还是留洋的,好听,所以,村里上大学的孩子当中大部分选择了这条道路。第二种情况是上职业大学,深圳有一所专门为具有本市户籍的高考落榜生开办的特殊大学,叫深圳市职业技术学院,门槛自然比同济这样的大学低,不是低一点,而是低很多,低到凡是具有深圳本地户口并且正规参加高考的学生基本上都能上,所以,这也成了一部分罗沙村原著居民子弟另一个比较现实的选择。总之,贺子强是整个罗沙村通过全国统一高考进入重点大学的第一人,也是大学毕业之后考上硕士学位研究生的第一人,所以,贺曙光高兴。 贺子强研究生毕业回到深圳的时候,贺曙光原打算送给他一辆轿车作为礼物,但子强不要,说他刚刚参加工作,一上班就开私家车,搞得很特殊,不好。贺曙光则说:你不是从小就想开汽车吗?贺子强笑,说他是想开车,但想开自己买的车,说等他工作几年积攒到钱了,自己买车。 贺子强当时这样说的时候,贺三也在。贺三这些年明显地老了,但是脑子并没有老,仿佛比以前而更清楚了,当时他听贺子强这样说,还骂贺子强,说:什么你自己的,自家哥哥是外人吗?但贺曙光听了贺子强的话却没有生气,还蛮高兴,当场就夸奖贺子强好,有志气。夸奖着,还习惯性地伸手摸了贺子强的头,完全还是把他当小弟弟甚至小孩子看。他没有想到,这才几天,这个小弟弟甚至小孩子却要向他叫板了。 贺子强正儿八经地向贺曙光提议拆除牌坊。理由之一说这个牌坊是假的,是近几年才造的,没有任何历史价值和意义;理由之二说牌坊并不能代表罗沙村的地界,因为真正的罗沙村远不止牌坊后面那一片亲嘴楼,而是包括周围一大片地域,甚至新建成的市政府都包括在里面了,搞了这么个牌坊,反而把罗沙村限定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不符合历史;理由之三说这个牌坊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我们的封闭和愚昧,主动地把自己和深圳主流社会隔离开来,说明虽然我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和户籍已经完全城市化了,但是思想还没有城市化。 贺子强是在一个单独的场合对哥哥贺曙光说这番话的,如果不是单独说,而是当着父亲贺三的面说,肯定又要挨贺三的骂。 贺曙光当了多年的领导,已经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就是能听得进任何话,并且在听到任何话的时候,都不动声色,让说话的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现在贺子强说了这番话之后,就不知道贺曙光听了之后的真实想法,因为贺曙光始终如一地保持着那种亲切的微笑,即像是兄长对弟弟,也像是单位领导对有背景的部下。 贺子强见贺曙光没有反驳,而是继续保持亲切的微笑,并没有高兴,相反,他认为这是贺曙光对他的话没有在意的表现,于是,停顿了一下,或者说是思考了一下,决定加重说话的分量,一定要让哥哥听进去,即使听了之后跳起来,也比这样没有反应好。 贺子强继续说。说这说明我们还保留着强烈的农民意识,因为农民意识的最典型表现是自我封闭,这种自我封闭的意识是封建社会长期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决定的,而我们现在已经进入市场经济时代了,就不应该固守着农民意识,现在保留这个牌坊,其实就是农民意识没有完全消除的直接表现。 贺曙光脸上的表情僵持了一下,因为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他是农民,他觉得现在在很多场合,“农民”已经变成了贬义词。 贺曙光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尽量往好的方面想。想着贺子强是自己的弟弟,同一个母亲生的,又是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应该不存相互歧视问题,他说“农民”是就事论事,并无恶意,更不包含人生攻击的意思。再说,贺曙光想,贺子强的话虽然刺耳,但基本意思还算正确,说实话,这个牌坊贺曙光也不喜欢,不伦不类,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确实是代表了落后和保守,与整个深圳作为国际化大都市格格不入。贺曙光还想,不能要求现在的年轻人说话和我们这代人一样好听。 “你是不是谈女朋友了?”贺曙光问。 贺子强一愣。他没想到贺曙光这时候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难道是想打岔?贺子强想。 “是不是你女朋友对你说了什么了?”贺曙光又问。 贺子强听了更是一惊,眼睛开始躲闪,心里暗佩服哥哥。 贺曙光猜的不错,贺子强最近确实是交了个女朋友,师飞雪,西安人。师飞雪不但人漂亮,而且普通话说的特别好,标准且亲切,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半夜对台湾同胞的广播,不像贺子强自己,无论怎么练习,说起普通话来还是像嘴巴里含了块萝卜。另外就是师飞雪白,像新款白色宝马车那样的白,贵族白,白的结实且有分寸,从骨子里透出洋气和大气。不用说,贺子强很喜欢师飞雪,但是师飞雪对贺子强似乎不完全满意,常常笑话他,笑话他讲的普通话,笑话他家住亲嘴楼,尤其笑话他家门口那个不伦不类的牌坊。贺子强刚才对牌坊的这番抨击就来自于师飞雪。不过,当时师飞雪在他面前这样说时候,贺子强并没不同意,甚至还反驳,说牌坊既然已经存在了,就已经代表历史了,说时间的长短并不是判断一个事物是不是具有历史价值的惟一标准,特别是相对只有二三十年历史的深圳来说,十几年的历史就可以算历史了,他还拿上海宾馆做例子,说上海宾馆也是深圳特区成立之后的建筑,现在不也是被很多人当作历史文物了吗?他没有想到,虽然当时反驳了,但师飞雪的话他却听到心里了,并且显然已经在心里生根开花,现在竟然却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曾经反驳的观点添油加醋地翻版到哥哥面前了。 “这与她没有关系,”贺子强说,“是我自己的看法。你不觉得有道理吗?” “啊,有。有道理。当然有道理。”贺曙光说。 贺子强不说话,拿眼睛盯着贺曙光,意思是:那你同意拆? “不过,”贺曙光说,“这事不急。” “怎么不急?”贺子强问。 贺曙光眼光游离了一下,仿佛是做一个思考,然后说:“顾不过来。这件事情看起来小,但真要做起来,做成功,肯定要消耗我大量的精力,不合算,我眼下有比这更迫切要做的事情。” “是不是工业区要征用的事情?”贺子强问。 贺曙光一惊,问:你知道?! 贺子强没有回答他知道还是不知道的问题,而是笑,得意地笑。 贺曙光突然省悟到,贺子强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是深圳市建设局规划处的干部,这样的事情他当然知道,甚至可能比他知道得更多。 在后面的交谈中,贺曙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定格在一个地方不动,等贺子强加重语气声音大一些,他又猛然“啊,是,对,好”地应付一下。贺子强猜想,哥哥是不是有心事了? 第44-45节 44 贺曙光确实有心思。而且是大心思。 工业区土地要征用当然是心思之一,但还不是他最大的心思,比这大的还有,比如城中村改造,比如儿子戚贺鹏不学好,比如当年逃港的那些人现在要争取村民的权利等等,哪一件都不比工业区土地征用更省心。 贺曙光此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但是他发现自己却越来越惑。他甚至对自己的人生定位产生了怀疑。他常常想,如果人生允许重新选择,或许他并不选择现在的这条道路,最好能走弟弟贺子强这条道,塌实,受尊敬,没那么多的烦恼,还不会得罪人。如果这条道走不了,那么就应该走郭辉的道,自己做企业,自己做老板,自己做主,不需要看上面的脸色,也不需要看下面的脸色,只需要看市场的脸色就行了,不像现在,表面上很威风,被大家举得那么高,有人羡慕有人嫉妒。羡慕他的人常常是想从他这里得好处,如果得不到好处,那么就由羡慕边嫉妒了。嫉妒他的人一天到晚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幸灾乐祸,如果等不到,他们就暗中使绊子,即使放不倒你,也让你难受一下。比如当年他翻建房子的时候,提前收了麦建新的租金,结果不知道被什么人写了匿名信,告到管理区,说他受贿,要不是管理区主任王寿桃对他还算了解,一封匿名信把他送进大牢也有可能的。还比如前年带娣姐姐的丈夫出车祸死了,二叔婆出面找他,说带娣现在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宝安,实在可怜,想迁回村里来,因为迁回来就有保障了,求贺曙光高抬贵手,接受他们,你说贺曙光是接受还是不接受?接受了,这样的情况村里不是一个两个,口子一开,还得了?不接受,不仅情感上说不过去,还可能让人误解他小肚鸡肠,还在为他母亲的死记恨贺老二,结果可想而知,搞得贺曙光里外不是人,两头不落好,一肚子委屈和内疚还没地方说。如果他不是村里当家的,哪里有这么多的烦恼。 当然,这还都是过去的事情,眼下还有更烦恼的。 眼前最迫切的是政府要征用工业区土地的事情。其实这是早就料到的事情。当初建设这个皇凤岗工业区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这块土地早晚要被政府征用,他们还曾经算过一笔账,只要这个工业区能存在五年,他们就不亏了,如果存在十年,他们就赚了,现在实际情况是工业区已经存在十五年以上了,他们赚大了,但是,人心不足,既然赚大了,那么就还想更大,就更舍不得被征用,谁愿意自己家的摇钱树被征用呢?谁也不愿意,给再多的钱也不愿意。所以,难度反而加大了。 政府征用这块土地是必然的,因为这块土地本来就是当时的罗沙村先斩后奏擅自开发的,当时这里距市中心还比较远,所以他们开发也就开发了,开发成工业区总比保留一个乱坟岗要好,可是,现在情况变了,现在这里变成市中心了,难道真的在市中心的心脏地带保留一个工业区?所以,征用是必然的,宁可付出高昂的代价也要征用,征用过来做市民广场。 原著居民虽然心知肚明,知道工业区被征用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但是,他们仍然表现出据理力争的样子,找出很多拒绝征用的理由。说这块土地虽然当时是村里先斩后奏建设的,但是,建成之后,他们补办了手续,使本来不合法的开发变成合法的了,既然合法了,那么凭什么想征用就征用? 原著居民这样说并不是无知,事实上,经过这么多年的土地征用,他们都已经成了这方面的内行,当然知道土地是国家的,无论他们当年补办了什么手续,现在因为国家建设需要,征用还是不可阻挡的,不过,他们仍然要这么闹,目的就是想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政府的出价已经达到两亿元人民币,一听就是天文数字了,但原著居民仍然不同意,说皇凤岗工业区确实是块风水宝地,现在每年的租金收入就达三千多万,如果政府要征用,起码要赔偿十年的租金,远远不止两亿。而政府按照相关的政策,按上限中的上限再加一个系数,怎么算也只能支付两个亿的征地费,再高了没有依据,也坏了规矩,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步。这就让贺曙光很为难,他不能太向着村民,因为他不仅是罗沙股份公司的董事长,同时也是罗沙居民委员会的党支部书记和主任,是党和政府最基层一级的领导干部,按照组织原则,他必须与上面保持一致,况且,他认为两个亿的开价已经不低了,就这个工业区本身产生的效益来说,已经远远超出当初开发时的期望了,人不能贪得无厌。所以,他希望村民能接受这个价格。但是,村民不卖他的账,并且警告他不要吃里扒外,不要出卖乡亲们的利益等等。现在的原著居民对城市人识大体、讲道理的东西没有学会,能说会道却学得很快,不明着骂他,但说出的话让他比挨了骂还难受。无奈之下,贺曙光还讨教过自己的岳父七叔公。七叔公退位之后老得快,现在看上去比贺三都老,或者是故意装老,说现在的原著居民不是当年的村民了,更不是当年的人民公社社员,他的话不好使了,还是你自己找王市长商量去吧。 王市长就是王寿桃,现在当市长了,副市长,正好分管城市建设,工业区征用的事情就是他亲自抓的。 不用贺曙光找,王寿桃自己就找过贺曙光了,而且不止一次。第一次是开现场办公会,王寿桃在会上直接向贺曙光打了招呼,要他首先自己思想上要通,不要做少数群众的尾巴,要服从大局,要有全局观念,要跟上面保持一致等等。还有一次就是昨天。昨天王市长在开人代会,还专门抽时间召见了贺曙光,说这件事情要抓紧,人代会上已经有代表质询这个问题,闹得他都很被动。 王寿桃的话让贺曙光很内疚,这么大的领导还在他这么小的干部面前说好话,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当时一边点头,一边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事情办成。 贺曙光不是应付领导,他是真心点头,真下决心,但是,一回到村里后,准确地说还没有回到村里,只是远远看见那个大牌坊,立刻就腿软了,仿佛那大牌坊真的像当年村民们议论的那样,成了一个巨大的老虎口,随时要把他吃下去一样。 贺曙光第一次对牌坊产生了恐惧,或者是对自己领导的村子产生了恐惧,竟然有些害怕回去了。 贺曙光没有回罗沙村,让司机把车停在对面的一个茶楼,要司机把车子开走,等他的电话。 打发走司机,贺曙光进了茶楼,要了一个小包间,坐稳后,足足愣了十分钟,才分别给大佬张和郭辉打了电话,让他们过来。 这时候贺曙光只能找大佬张和郭辉商量,只有他们两个既对村里的情况了解,又与村里的利益保持一定的距离。大佬张虽然算村里人,按说与村里的利益有直接的关系,但他为人正直,比较公正,而且是外来户,与村里其他人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贺曙光相信他能比较客观地为他出主意,不会搀杂个人利益和情感。要是以前,贺曙光或许还会叫上麦建新,但是现在不行了,麦建新的工厂早已经搬迁到东莞,找起来不方便,而且,他对村里最近发生的事情也不是很了解,找他来也说不清楚,所以,现在贺曙光只能找大佬张和郭辉。 大佬张比郭辉先到一步。进来之后,对贺曙光笑一下,算是打招呼,贺曙光则表情严肃,做了个手势,请大佬张坐,但并没有说话,而是一个劲地抽烟。 贺曙光抽烟,但是从来不主动抽烟,或者说,很少单独抽烟。主要是没有烟瘾,遇上跟抽烟的人在一起,别人抽他也抽,别人不抽他自己想不起来抽。所以,大佬张进来后,看到贺曙光一个人单独在这里自己抽烟,就有一点紧张,就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什么事情呢?大佬张首先想到的是戚贺鹏的事情,因为只有戚贺鹏的事情才与他有关,才会单独把他约到村外来。 大佬张更加紧张,感觉自己额头上的皮肤在跳动。 大佬张跟贺曙光是老朋友了。要不是这层关系,大佬张还进不了罗沙村。当初大佬张来罗沙村的时候,贺曙光还不是村干部,甚至还不是党员,只是一个当时并没有显示出多大重要性的运输公司负责人,贺曙光还是在大佬张的积极张罗下入党的,并且他还是贺曙光的入党介绍人,按说,两个人算是铁哥们了吧。刚开始,大佬张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贺曙光面前无拘无束,大大咧咧,称兄道弟,没大没小,特别是村委会那年月,七叔公是村支书兼主任,大佬张和贺曙光是委员,但大佬张是治保委员兼村治安办主任,比贺曙光还威。那年月,村治安办主任相当于村里的二把手。那时候深圳人去香港控制得非常严格,村里人要去香港,要过很多关,其中第一关也是最重要的关,就是村里这一关,而村里这一关就掌握在大佬张手里。那时候,外来人口还要办理暂住证,给谁办理暂住证,不给谁办理暂住证,甚至你走在大街上,治安办的治安员看你不顺眼,喊你站住,让你掏出暂住证,接受他们检查,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你刚来深圳,还没有办理暂住证,或者办理了,但是已经过期,没有及时补办,甚至是你的暂住证并没有过期,但是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弄湿了,看上去不是很清楚了,治安员立刻就有权力把你带走,让你罚款或者把你送到樟木头做苦力。在极端情况下,有些治安员甚至故意找茬,明明知道你有暂住证,并且暂住证也没有过期,但是他接到手后,看也不看,立刻就把它撕了,然后说你没有暂住证,把你带走,也是有可能的。可见,那时候作为村里的一个治安员是够威风的。一个小小的治安员尚且如此,何况他们的司令呢。所以,那时候的大佬张是够威的。但是,现在不行了,孙志刚事件之后,先是取消了收容遣送制度,后是办理暂住证非常容易且收费低廉,最后干脆不要暂住证了,再后来,深圳各城中村的治安办改为警务室,直接归派出所管了,明确重申治安员没有执法权,加上居民往返香港直接凭身份证去各区的办证大厅公开办理,非常方便,不需要求爹爹拜奶奶说好话陪笑脸,大佬张的权力一下子失去一大半,人也自然不如以前那么威风。于是,也不知道从哪年哪月哪一天起,他和贺曙光的关系也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变得有些拘谨了,不那么放肆了。比如现在,他见贺曙光的烟吸完了,立刻就敬上去一根,而且把打火机打着了火,凑上前,替他点火。而贺曙光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已经习惯他这样,竟然连客气都没有客气一下,坦然接受了。 贺曙光虽然并没有特意看大佬张,但大佬张的眼睛还是本能地躲闪,他不敢看贺曙光的眼睛,准确地说,是不敢让贺曙光注视他的眼睛。本来贺曙光在想自己的问题,并没有注意大佬张的反应,但是,大佬张这样刻意地躲闪,反而引起了贺曙光的注意。于是,贺曙光就看着大佬张,或者说,是注视着大佬张的眼睛。大佬张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张开嘴,想说,准确地讲是想问,问贺曙光:你都知道了?但是,那天有些奇怪,明明大佬张嘴巴张开了,而且也说了,但是声音却没有发出来,发出来的只是一团气,而且是没有引起声带震动的气。这下,贺曙光更加疑惑了,本来就注视着大佬张的眼睛瞪大了一点,大到可以说话的程度了,并且真的就发出了话:你怎么了?或许曙光的眼睛并没有说话,只是大佬张自己感觉贺曙光是这个意思,于是,他就想回答,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好在恰好在这个时候,郭辉到了,算是给大佬张解了围。 45 郭辉比大佬张清醒,他知道贺曙光这时候把他约到这个地方来肯定是谈工业区征用的事情。事实上,他一直在注意着这个事情,关心着这个事情,说白了,他想插手这个事情。因为他现在兵强马壮了,不满足于在城中村里面小打小闹了,他想走出城中村,做大工程,而拆除工业区建设市民广场就是大工程,如果他的鹏辉公司能接手这样的大工程,那么以后什么样的工程不能接呢?所以,郭辉这次是志在必得。 郭辉这样做也是被逼的,因为就在前几天,政府刚刚下达了一个紧急通知,城中村内所有的项目一律停建。一开始,原著居民们还以为是有关部门耍的花招,是逼他们在皇凤岗工业区征用的问题上就范,因此,他们还打算上政府门口静坐,或者是把他们村门口这条道路堵上,以示抗议,但是,还没有让他们来得及商量出到底是静坐还是堵路,就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证明这个通知不是专门针对他们罗沙居委会的,而是针对全市所有的城中村的,只好认了。原著居民们是认了,但是郭辉却苦了,工程一律停建,他吃什么?所以,他现在眼睛盯着工业区的拆建,并且敏锐地感觉到这可能是他迎来新一轮发展的机会。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城中村项目一律停工虽然给郭辉带来了不小的经济损失,但是并没有伤他的元气,至少,这属于不可抗拒力引起的停工,他不必承担赔偿责任,所以,他仍然满面红光,一副吃撑的样子,比贺曙光轻松,比大佬张得意。 “怎么,得禽流感了?”郭辉进门就说。 贺曙光笑笑,比较矜持。不是装的,是习惯。居民委员会主任在内地是小官,小到根本没有人把他们看成官,但是在深圳是大官,大到实际手中掌握的资源比内地一个县长都多的官,所以,在这个位置上干长了,贺曙光也养成了内地县长才有的好习惯,除非见到上级,否则不拘言笑,实在要笑,只能是小笑,不大笑,具体表现就是笑的比较矜持。 大佬张的表现正好相反。他一见郭辉来,紧张的心情马上就放松下来。一方面,他不必回答贺曙光用眼睛提出的问题了,另一方面,即使真要回答,他也不怕了,因为此时的大佬张相信,既然把郭辉也叫来,那么肯定就不是谈他所担心的那件事,只要不谈那件事,他就不怕。 由于放松得猛了,矫枉过正,大佬张这时候表现得有些兴奋,热情地为郭辉让座,而且又是倒茶又是敬烟,搞得好象是他自己有什么事情求郭辉帮忙一样。 郭辉的脑子没有乱,他喝着茶,抽着烟,一面客气地招呼着,一面让自己静下来。他已经猜到贺曙光找他来是谈工业区征用的事情,他也正好想谈这件事情,但是,他不说,要等贺曙光自己说。 郭辉一安静下来,大佬张一个人热闹不起来,自然也就安静下来了。这时候他已经相信贺曙光肯定不是跟他谈他担心的那件事情了,所以并不害怕贺曙光的目光,敢于主动地把目光迎上去,看着贺曙光的眼睛,意思是问:你叫我们来干什么? 贺曙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恍惚之间感觉自己是在开会,这时候见人到齐了,并且人家拿眼睛看着他,就知道自己该说话了。 贺曙光又使劲地吸了一口烟,吸得太恨,熏得眼睛有点睁不开,他就这样一边邹眉头躲着从自己鼻子嘴巴里面冒出来的烟,一边把剩下的半截香烟使劲地在烟灰缸里面捻,捻灭了,并且烟头部分已经捻碎了,相信烟头绝对不会死灰复燃了,才开始正式说话。 贺曙光讲的比较平静,也比较简单,说王市长专门找他谈了,工业区征用的事情他顶不住了,问他们两个他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大佬张说,“这事别说你顶不住,换上任何人也顶不住。这是大势所趋,大势不可违呀。” 贺曙光和郭辉都没有说话,但是从眼神上看他们是支持这个观点的。 大佬张受到了鼓励,继续说:“再说,这帮人也太贪了,以往挣的不算,另外再给两个亿,还嫌少呀?要是当年管理区硬是不给办手续,现在按荒地征用,他们还不是认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的意见是立刻召开支部会,先在支部统一意见,然后召开居委会班子会议,形成一致决议,算通过,不必征求每个村民的意见。” 大佬张说的慷慨激昂,但贺曙光和郭辉却没有跟着热烈。贺曙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显得更加平静。这时候他平静地把自己的目光从大佬张的脸上平移到郭辉的脸上,看着郭辉的眼睛,意思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郭辉微微地摇头,说不行。大佬张问怎么不行?郭辉看他一眼,又看看贺曙光,贺曙光对他微微点了一下头,鼓励他说。郭辉嘴角动了一下,想说,但是又忍住了,仿佛他对自己所说的话没有绝对的信心。贺曙光又点了一下头,郭辉仍然有些犹豫,但对贺曙光的点头不不能不有所表示,所以才勉强说了。 郭辉说,问题不会这么简单,虽然他不算村里人,但是对村里的情况还是了解的。像这样重大事件,在过去,一定要经过村民大会的,如今村虽然不存在了,但股份公司还存在,所以一定要经过股东大会,按照《公司法》,股份公司的最高权力归股东大会,党支部和居委会的决议不能代替股东大会的决定。其次,支部和居委会班子成员也不是铁板一块,形成统一的意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别说公开反对,就是到时候他就给你来一个不表态不吭声,会议就开不下去,要是真吵起来,谁是多数谁是少数还说不定。还有就是形成决议了,但是村民的思想并没有通,少数委员在会上不表态,但会后找机会跟你搞搞正,鼓动群众跑到政府静坐什么的,事情反而更加不可收拾,谁负责? 郭辉说完,大佬张不说话了,甚至有些难堪,感觉自己差点又好心办了坏事情。 贺曙光显然是同意郭辉的观点,因为这时候他明确地点了点头。同时,继续盯着郭辉的眼睛,鼓励他继续说。 郭辉思考了一下,继续说:“这两天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但仍然没有想好。问题的关键是找出一个既让村民满意,至少是基本满意,又让政府能够接受,至少勉强可以接受的折中方案才行。” “让政府再加点钱?”大佬张问。 贺曙光听了没有说话,但显然他不同意这样做,或者是他知道这个办法行不通,他几乎是本能地非常轻微地摇了一下头,轻微到如果不是特别注意,几乎察觉不了的程度。但是,郭辉察觉到了,因为他一直特别注意着贺曙光脸上任何一点点变化。 “如果政府同意当然更好,”郭辉说,“但是我们不能这样做。” 郭辉这句话说得比较慢,一边说着,一边还注意着贺曙光的反应。他发现自己的前半句话说完的时候,贺曙光有一个非常微小的摇头动作,而后半句话说完的时候,贺曙光又有一个几乎是本能反应的点头动作。 郭辉接着说:“如果那样,我们就等于是给王市长找麻烦了。” 这时候,郭辉看见贺曙光实打实地点了一下头。 “那怎么办?”大佬张问。 “所以要商量呀。”郭辉说。 在后面的交谈中,他们进入了商量阶段。商量着怎样找到一个村民基本满意政府勉强接受的折中方案。 在这个商量的过程中,大佬张的主意最多,连给王市长个人送好处的主意都想到了。贺曙光的主意最少,少到他自己几乎没有主意,而是听着大佬张和郭辉说,仿佛他今天的任务就是当裁判,判断大佬张和郭辉两个人中哪一个人的主意最多最好。最后,当然是大佬张的主意最多,郭辉的主意最好。 郭辉的主意不是一下子说出来,仿佛他事先并没有主意,而是在大佬张启发贺曙光的鼓励下逐步形成的。 郭辉先是说让政府再出钱不是个好主意,后又说但是如果政府不再追加一些实惠给村民也不行,如果硬执行,说不定能引起更大的麻烦。郭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给大佬张一个启发的机会,也给贺曙光一点鼓励的时间,然后他才接着说。但是,从这里开始,他悄悄地切换了概念,把政府给钱变成了给实惠。又经过几轮反复,把给实惠转变成了给政策。直到这个时候,贺曙光才听出了眉目,并且他自己的眉毛也向上挑了一挑,脸上带着笑容问郭辉:给什么政策呢? 郭辉又思考了一下,至少看上去是又思考了一下,说:“反正我觉得让政府再出钱不好,也不可能。我的意思是,仍然维持两个亿的征用费不变,但另外再给一些政策,这个政策能让股份公司得到一些实惠,等于是变相地增加了征地款,这样,王市长那边好接受一些,村民的工作也好做许多。” 郭辉说到这里,就等于是亮出了自己的方案了,因为这个时候无论是贺曙光还是大佬张问:什么政策能达到这个效果呢?那么,他可能会继续假装思考一下,然后装作突然想起来一样,抛出自己的方案。所以,这时候他故意不说话,在等,等待着贺曙光或者是大佬张发出疑问。 不用说,贺曙光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不过这没关系,贺曙光不开口,大佬张开口。大佬张一开口,郭辉就进入了兴奋状态,因为他精心策划的方案马上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被大佬张“启发”出来了! 为了不让自己喜形于色,郭辉这时候故意端起桌子上的茶杯,轻轻地抿一口,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听大佬张说。但是,等大佬张一说完,郭辉一下子没有忍住,噗地一口把茶水喷了出来,差点溅到贺曙光身上,把贺曙光和大佬张都吓了一惊。 第46-47节 46 郭辉刚才在等大佬张提问,一旦大佬张提问,那么郭辉就假装又思考了一下,然后,仿佛突然受了大佬张的提问启发的样子,先说一声“咦——”,再慢慢亮出自己早已经思考周全的方案。但是,大佬张并没有提问,而是自己先“咦——”了起来。 “咦——,”大佬张说,“对呀,我们可以要政策呀!要出租车车牌的政策。我们以前有一个运输公司,这些年虽然名存实亡了,但是公司营业执照每年还在年审,公司还在,如果我们向政府提一个条件,特批我们把原来的汽车运输公司改成出租汽车公司,给车牌指标,那么就等于又补偿了我们几千万,村民们肯定就没有意见了,而且政府也确实只给了两个亿的征用款,没有驳王市长的面子。” 大佬张刚刚说完,郭辉的一口茶立刻就喷了出来,把贺曙光和大佬张吓了一惊。 “对不起,对不起!”郭辉一边抽出茶桌上面巾纸为贺曙光擦,一边想着怎么样解释自己的失态。 “没事,没事。”贺曙光一边说没关系,一边疑惑。 “服务员,快拿纸巾来。”大佬张则一面帮着清理桌面,一面吆喝着服务员。 郭辉喷得很有节制,所以受害面积不大,很快清理完毕,服务员按大佬张的要求给三位全部换了干净的茶具,郭辉一面说着抱歉的话一面也已经想好解释的话了。 “不好意思,”郭辉说,“受了点凉,小感冒,一个喷嚏没忍住,真是不好意思。” 贺曙光和大佬张自然异口同声地说没关系,并提醒他要注意身体之类,而郭辉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感冒了,在以后的交谈中,又不得不故意干咳嗽几声,只可惜他没有更高超的演技,否则一定再来几个假喷嚏。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贺曙光问:你觉得大佬张说的意见怎么样? 郭辉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大佬张已经激动得脸通红,恨不能当即表态,说自己的意见好,非常好。不过,他毕竟意识到贺曙光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郭辉,并且从问话的口气听,显然是已经赞同了这个方案,根据大佬张的经验,在这种情况下,郭辉一定会顺着贺曙光的口气说话,说好,非常好,并且还具体说明一下好在哪里。既然如此,大佬张就不必自我表扬了,而是等着郭辉表扬。大佬张在部队多年,当然知道批评与自我批评,同时也在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摔打了十几年,知道表扬与自我表扬,并且他发现,表扬与批评不同,批评的时候,最好是自我批评,要是等到别人批评,就被动了,而表扬的时候相反,最好由别人表扬,要是一味地自我表扬,分量就要打折扣了,所以,这时候他并没有自我表扬,而是在耐性等待,等待着郭辉对他的方案进行表扬。同时大佬张脸皮薄,每次接受别人的表扬,都要脸红,现在郭辉的表扬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但是前期工作已经做完,马上就要开口了,这个预期也提前发挥作用,因此,大佬张本来就通红的脸上,又追加了一层苏丹红,变得有些像西红柿了。 然而,郭辉并没有表扬大佬张。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郭辉说,“但估计行不通。” “为什么?”大佬张问。质问。 郭辉看看大佬张,又看看贺曙光,仿佛有一肚子理由能说明行不通,却担心大佬张受不了,所以不敢说。 “没关系,”贺曙光说,“说出来大家商量。” 郭辉再次看看大佬张,确认大佬张也默许他说了,才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嘛。领导是有分工的,分工是权力的分配,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利益的分工。深圳的出租车一直遭到各方面的责难,几任市长动都没有动得了,王市长一个分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就能动得了?” 大佬张立刻反驳,说他的意思不是让王市长改革深圳市出租车行业的管理体制,而只是想把我们的汽车运输公司改成出租车公司。 “一样,”郭辉说,“只要王市长敢同意我们把汽车运输公司改成出租车公司了,就等于把深圳市整个出租车行业的管理体制给改变了。” 大佬张听了不明白,先看着郭辉,然后又看着贺曙光,意思是问贺曙光是不是明白。 贺曙光没有表达自己是明白还是不明白,而是在想,想得非常认真,眼睛都想眯起来了。 贺曙光虽然没有明确表达意思,郭辉还是知道他也一定没想明白,至少没有完全想明白,于是,郭辉就做了进一步解释。解释说深圳在很多方面是走在全国的前面的,但是有一项却落后于全国,就是出租车行业。统得过死,没有完市场规律办事,所以,深圳的出租车起步价和路程价格一直保持全国最贵,而且出租车数量少,稍微偏远一点的地方根本就打不到出租车,就是最繁华的市中心,一到早上上班或晚上下班的时间,也几乎打不到出租车,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有关部门每月从每辆出租车上收取一万多元的各种费用,才能保证出租车牌照成为深圳最紧俏的资源,才能保持一部分人的权力成为最有价值的权力。尽管这样做的后果是大量的蓝牌车泛滥和大量的外地出租车涌入,各方面怨声不断,但一直没能彻底整改,可见这里面的利益关系一定盘根错节,不是轻易能动得了的,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分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王寿桃根本没有权力特批出租车指标,就是有,他敢吗? 郭辉解释完,贺曙光不动声色,继续保持眯起眼睛想问题的姿态,仿佛郭辉说的道理他早就知道,所以并不惊奇,也仿佛他根本就没有认真听郭辉说话,仍然自己继续思考刚才想的问题。倒是大佬张,明显泄气了。郭辉刚才说的这些情况他也知道。事实上,当年在工程兵部队一起开车的战友,后来有一些转行开了出租车,大佬张只要跟他们聚在一起,个个抱怨,说买车的钱完全是他们自己出的,自己开自己的车,每月还要向公司交纳一万过块钱,自己出钱自己辛苦,最后大头反而被公司拿走了,能不发牢骚吗?正因为如此,大佬张才知道出租车指标值钱,开出租车公司赚钱,所以他才想起了那个把运输公司改成出租车公司的方案。但是,听郭辉一说,他又明白这里面的情况相当复杂,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同时暗暗佩服郭辉看问题全面。 “那你说怎么办?”大佬张终于这样问了。 郭辉嘴巴一动,差点脱口而出,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并且巧妙地用再次的咳嗽来掩饰冲动。 郭辉定定神,看着贺曙光,像是在征询他的认可。 贺曙光仿佛已经想清楚,知道大佬张的方案不可行,这时候他已经把眼睛睁开,冲着郭辉轻轻地一点头,表示愿意听他的想法。 郭辉清了清嗓子,说:“我也是受大佬张的启发,临时想了个方案,不知道行不行。” “不管行不行,说出来听听。”大佬张听郭辉讲是受了他的启发,情绪好许多,鼓励郭辉快说出来。 贺曙光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中透露的意思和大佬张差不多。 “我的意思和大佬张的差不多,”郭辉说,“也是维持两亿补偿费不变,但另外要一些政策,并且是在王市长权限范围之内的政策。” “什么政策?”大佬张心急,赶紧问。 郭辉稍微停顿一下,说:“由我们参与皇凤岗的拆建工作。” 郭辉用最简略的语言说出最重要的意思,然后就停止了,不做任何进一步的说明。他相信,对于贺曙光来说,这一句就足够了,再多就是画蛇添足狗尾续貂。对于大佬张,只让他听这一句也足够了,他不知道详细操作细节更好。 郭辉认为,这个时候贺曙光也一定不会想谈得太多,如果他听明白了,肯定就不往下谈了,如果他没有完全明白,也不会这时候问,而是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等想通了,再给他打电话,单独与他谈细节。 果然,贺曙光听了眼睛一闪,定格片刻,又恢复平静。说:“今天先谈到这里吧。回去再想想,多想几个方案。原则就像你们刚才说的,维持两个亿的补偿费不变,另外再要政策。” 大佬张显然是没有听过瘾,还想继续追问,郭辉却已经站起来,说他那边还有事情,先走一步。贺曙光说好,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声张,我们三个知道就行了。郭辉说好,就先告辞了。 大佬张把郭辉送到门口,又回来,问贺曙光,郭辉刚才说的这个办法行不行。贺曙光平淡地说,理论上当然行,但是具体操作起来肯定跟你刚才提的那个方案一样,也是问题一大堆。大佬张说那不会吧,这属于王市长权限范围之内的事情,应该难度不大。贺曙光说怎么难度不大,拆工业区没有多大的油水,关键是建设市民广场,但是像市民广场这样重大建设项目,工程肯定是要公开招标,不是王市长说想给我们就能给我们的。大佬张仍然不服,说当然要公开招标,但只要市长一句话,总归有办法。 贺曙光显然不想跟大佬张继续这样的对话,他甚至认为今天大佬张的话太多了,但是他不好这么说,所以就打岔。 “你可能还有其他事情要跟我谈吧?”贺曙光问。 贺曙光这样问比较含蓄,或者说是比较含糊,可以理解为是想转移话题了,也可以理解为是间接地批评大佬张的话多了,甚至还可以理解成是“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就回去吧”,但是,大佬张没有想得那么复杂。他听贺曙光这样问,先是一愣,思想还没有来得及转弯,还在想着即便是招标,如果王市长想把工程给他们做,或者是想让他们参与市民广场的工程,那么还是有许多通融的办法的,比如转包或分包,甚至是跟长城公司联合投标等等,等愣过神来,明白贺曙光是问他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要谈,又立刻一惊,马上就想到戚贺鹏的事情了,随即,脑袋就大了起来。他知道这件事情早晚贺曙光要知道,而只要贺曙光一知道,肯定就暴跳如雷。他不想看贺曙光暴跳如雷,但是,大佬张想,与其让贺曙光从别的途径知道事情的真相,还不如我自己对他说。不过,他又实在不想说,所以,这几天一听贺曙光找他,头皮就发麻。头先接到贺曙光电话的时候,大佬张的头皮就很麻了一阵子,刚刚缓过来,现在又开始麻了。 大佬张决定硬着头皮趁早对贺曙光谈清戚贺鹏的事情。 47 戚贺鹏似乎天生就不喜欢学习,为此,贺曙光曾经打过,但小时候的戚贺鹏特别爱哭,一打就哭,他一哭,七叔婆就陪了哭,戚福珍就跟贺曙光吵,七叔公倒是不哭也不吵,可脸色铁青,那意思戚贺鹏因为姓戚就不是贺曙光的亲生儿子了,在他这里受虐待了,搞得贺曙光恨不能向儿子赔礼道歉才好。大了之后自然不能打了,说教也没有效果。贺曙光尝试着采用经济手段,但是没用。贺曙光不给戚贺鹏钱,有人给,戚福珍可以给,七叔公和七叔婆可以给,贺三巴不得能给,况且,此时的罗沙村已经成为一个完整的小社会,里面什么都有,在这里,即便没有钱,戚贺鹏也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谁敢不给他面子?如此,贺曙光对戚贺鹏就没有办法管了。本来按照贺曙光的意思,干脆把他送到国外去算了。不说指望他能获得个博士硕士,起码能锻炼一下独立生活能力。但全家反对,仿佛贺曙光送戚贺鹏出国就等于是送他坐牢,甚至比坐牢还要吃苦,还要危险,人还没走,戚福珍和七叔婆就哭得死去活来,哭得贺曙光都觉得不吉利,怀疑送出去之后真会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没办法交代了,作罢。现在倒好,戚贺鹏完全没有任何事情做,整天游手好闲,成了村里烂仔的头,几乎天天惹是生非。贺曙光因此对戚福珍有意见,说戚贺鹏能有今天这个样,全是戚福珍溺爱的结果。但是戚福珍不承认,她认为子不教父之过,贺曙光一天到晚忙股份公司的事,公司好象就是他的命,很少真正把心思放在儿子身上,即便是偶然想起来管教一下,也方法简单,毫无没有效果,甚至适得其反,所以,主要责任在贺曙光身上。贺曙光难得理她,觉得戚福珍年纪越大,越没有上进心。工业区刚刚开发的时候,她还想着出去工作,去体验工业化的节奏,还看一些管理方面的书,甚至还参加过海关办的学习班,拿到了报关证,做过一段时间的报关员,后来家里的出租屋多了,需要照应,她也就窝在家里,没出去,与外面的世界差距加大,变得越越来越不讲理了。特别是在戚贺鹏的问题上,由于两个人分歧大,谈不拢,又相互指责,闹得相互之间没情绪,基本上已经是背靠背了。 不用说,贺曙光对戚贺鹏很失望。刚开始,他还期望戚贺鹏能像他叔叔贺子强一样凭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学,最好是像同济这样的名牌大学。后来,他没有这种奢望了,想着名牌大学毕竟不是每个人想上就能上的,于是退而求其次,想着只要能上大学就行。现在,上大学也不敢指望了,贺曙光对儿子的要求已经低到极点,低到他只要不吸毒就行了。 别说,戚贺鹏离这还真的不远了。大佬张一直想找贺曙光谈却又不敢谈的就是这件事。戚贺鹏虽然还没有吸毒,但已经开始服摇头丸。 贺曙光对儿子失望的话对大佬张讲过。当然,那是在喝多了的时候讲的。当时贺曙光讲的时候,大佬张还企图阻止他,不让他瞎说,所以,当前几天大佬张发觉戚贺鹏真的开始服摇头丸之后,非常震惊,把戚贺鹏拉到一边,苦口婆心地说了一番。但效果不大,这两天听说他又到酒吧嗨了。大佬张很愤怒,可他不能替贺曙光管教儿子,又不能眼看着戚贺鹏往火坑地跳,所以非常焦虑。思前想后,大佬张觉得应该告诉贺曙光,尽管他已经答应戚贺鹏不告诉贺曙光,可是想到是这小子自己首先违背承诺再次嗨的,大佬张告诉贺曙光也有理由。 不过,决心是一回事,真要告诉贺曙光是另一回事。大佬张感觉自己和贺曙光已经不像当初那么亲密了,这些年自己好心得不到好报的经历也不止一次,这次自己好心地告诉贺曙光,会不会又是一次好心办坏事?再想着贺曙光说不定早已经知道了,瞒着不对外人说,自己这样去报告,是不是等于揭他的短?所以,尽管已经下决心,但是每次见到贺曙光的时候,又开不了口。为此,大佬张睡不好觉,总感觉自己太阴了,不够朋友,对不起贺曙光,要对得起朋友,够哥们,那就应该无话不说,不管贺曙光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也不管说出来之后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都应该说。这么想着,大佬张就给自己设了一个开口说的先决条件:只要贺曙光问他,他就一定要说实话。后来这个先决条件有所放宽,放宽到只要他和贺曙光单独在一起,他就说。现在,这个先决条件终于成立了。 大佬张硬着头皮把情况说了。 大佬张说得很慢,一句话分成几段说的,中间还有几个磕巴,但意思肯定是表达清楚了。说完之后,他就注意贺曙光的反应,准备接受他的暴跳如雷,甚至准备接受他指责,指责大佬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他。大佬张认为,为朋友做点牺牲是应该的,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贺曙光并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指责大佬张到现在才告诉他,而是非常平静,平静地看着窗户,平静地叹出一口气,然后问大佬张:多长时间了?大佬张说好象时间不长。贺曙光收回目光,看着大佬张,像是不相信。大佬张解释说具体多长时间他也不知道,半个月前他发现这个情况后,就把戚贺鹏拉到一边谈过,戚贺鹏赌咒发誓是第一次。 贺曙光摇摇头,明显不相信是第一次,也好象是无可奈何,静了半天,最后问:能不能强制戒毒? 大佬张愣了一下,解释说不可以,因为他不是吸毒,不需要戒毒。 “等真要吸毒就晚了!”贺曙光终于提高了嗓门,像是对大佬张发火。 大佬张知道贺曙光不是对他发火,就是对他发火,他也可以理解,所以,这时候丝毫没有计较贺曙光的态度,仍然焦虑地看着他。 贺曙光意识到自己失态,想解释,可是他已经不习惯解释了,说不出口。 定了定神,贺曙光恢复平静,说:“你先回吧,让我一个人想想。” 大佬张似有些为难。不走,算是抗命,走,又好象是自己生气了一样。想了想,问贺曙光还要不要再点些东西,语气尽可能不卑不亢。贺曙光自然表示不要了。大佬张这才一边起身,一边说有什么事情就叫我一声,一边退到外面。 大佬张心里没底,回到村里之后,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晃到郭辉那里。他是这里的常客,没有人不认识,所以不需要通报,也不需要敲门,而是径直走进郭辉的办公室,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抽烟。 郭辉对大佬张也比较随便,见他进来,一面点头算打招呼,一面继续接他的电话。等大佬张一根香烟抽完了,郭辉的电话也放下,顺手拿了烟和打火机,从大班台上下来,坐到大佬张跟前,先给大佬张敬烟,然后往自己嘴上叼一支,再给大佬张点火,又给自己点火,之后似忍不住地笑,笑着问大佬张:真得禽流感了? 大佬张本来也是要笑的,可笑不出来。他突然有一个新发现,贺曙光是老板,郭辉也是老板,而且从个人资产看,郭辉可能是更大的老板,从个人关系上看,自己跟贺曙光还更铁一些,怎么在郭辉面前自己能比较随意,而在贺曙光面前却唯唯诺诺了呢? 大佬张直,舌头直接长在心上,心里想到哪里,嘴巴就说到哪里,这时候见郭辉仍然这么灿烂地对着他笑,就把心里想到的说了出来。 “那不一样。”郭辉不以为然地说。 “怎么不一样?”大佬张问。 “我们是老战友嘛。”郭辉笑着说。 大佬张没有笑,看着他,摇头,表示不是。心里想,我们才战友多长时间?论交情,根本比不上跟贺曙光。 大佬张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直,比如现在,他就没有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大佬张虽然没有说出来,但郭辉还是知道他此时心里的想法。于是,继续笑了一阵子之后,脸上严肃了一些,或者说是诚恳了一些,问:“你真想探个究竟?” 大佬张点头说说。 郭辉的脸又严肃了一些,仿佛是若有思索,然后才说:“还有就是你是他的部下,不是我的部下。” 大佬张终于笑了。笑着说:这还像句实话。 郭辉像是受了鼓舞,脱口说出“还有”,但没有说出还有什么,就住口了。 “说!”大佬张说。 郭辉笑,说没有了。 “不行。”大佬张说,“一定得说。” “真的没有了。”郭辉说。说着还是那样笑。 大佬张不笑,摆出生气的样子,盯着郭辉。 郭辉明知抵挡不过,只好又吐一点。 “还有就是他不仅仅是老板,大小还是官员。”郭辉说。 大佬张不说话了。他明白了。明白郭辉讲得对。贺曙光确实不是纯粹的老板,或者说,不是纯粹的商人,他还是官员,最小的官员。但即便是最小的官员,也是官员。居委会书记或主任兼书记担任股份公司的董事长是深圳的特色,几乎全部由村改制成的居委会都是这样,这就使他们的身份非常特殊,同时充当两个角色,怪怪的,人们不知道该把他们当官员还是当商人,包括像大佬张这样的老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样与他们相处了。 想通了,大佬张也就轻松了。这时候见郭辉没把他当外人,说了实话,大佬张就比较高兴,一激动,把戚贺鹏服用摇头丸的事情对郭辉说了,但一再强调不得外传。 郭辉一听,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神秘的,现在嗨的人多呢。并且他还告诉大佬张,戚贺鹏服用摇头丸可能与旺仔有关。 “与旺仔有关?”大佬张一惊。再问郭辉细节,他死活不说了。 第48-49节 48 贺曙光一个人在茶馆里发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非常无助。工业区拆迁的事情没有着落,又冒出儿子服摇头丸的事情。他反省自己在儿子的问题上确实有责任。比如几年前戚福珍就提出要搬出城中村,搬到一个高尚小区去住,贺曙光不同意,觉得自己是罗沙村的掌门人,带头搬出去,等于是自己承认自己管辖的地方环境不好,好比一国的总统不住在自己国家而住在外国一样,怎么行?所以就坚持没有搬。现在回过头想想,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坚持,而是依了贺福珍的意思,搬走,或许儿子戚贺鹏不会堕落到这个地步。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怪戚福珍自己,当初戚福珍提出搬走的理由是城中村里面楼与楼之间距离太近,换个衣服都不方便等等,全是为她自己考虑的,所以贺曙光就没有同意,就觉得她贪图享受,忘本,不注意影响,而如果她当初能够站在环境对孩子影响的角度提出要搬出去,贺曙光可能就同意了。毕竟,贺曙光知道孟母三次搬家的故事,知道环境与孩子成长的关系。现在反省一下,如果当初从城中村搬到一个高尚小区,虽不敢肯定戚贺鹏一定能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但起码那里的人不会像这里的人事事宠着他让着他,那么,他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忘乎所以。 贺曙光后悔了。不过,他不能对戚福珍说,如果说了,戚福珍更是把儿子堕落的责任全部推到他身上。贺曙光不是怕承担责任,而是感觉这样对儿子的教育更无意义。 贺曙光决定亡羊补牢。 回到家,他对贺福珍客气不少。这让贺福珍不习惯。自从贺曙光成了罗沙村一把手之后,工作就非常忙,应酬也特别多,常常是不到半夜不回家,回家之后就喊累,洗完澡之后倒头就睡,夫妻之间连句亲热的话都很少说,更不用讲亲热的事了。渐渐地,这就成了习惯,贺曙光习惯性地到家就严肃着脸,不轻易对贺福珍笑一下,今天贺曙光回来得早,而且回来之后给了戚福珍一个笑脸,搞得戚福珍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贺曙光对戚福珍说,他想通了,还是戚福珍讲得有道理,他决定同意戚福珍的提议,举家搬出去住。 戚福珍有些茫然。不错,她是曾经提出过到外面住,但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好几年以来贺曙光不同意,怎么今天突然就同意了呢? “上面真要派书记来了?”戚福珍问。 贺曙光一愣,他设想了自己提出搬出去的建议后戚福珍的反应,但是怎么也没有设想到她是这样一种反应。这两件事情怎么能扯到一起去?不错,上面是说要往居委会派书记,或者说是派主任,但已经说两年了,也没见个动静,听说梧桐山居委会那边倒是派了一个,可是效果并不理想,反而搞得责任不清,矛盾不小,最后也就没有推广下去,怎么戚福珍今天又突然把这个问题扯出来?难道是她听说了什么? “你听谁说了?”贺曙光问。 “我没有听谁说呀。”戚福珍说。 “那你为什么这么问?”贺曙光问。 “我问什么了?啊,不然你怎么突然说要搬出去呀。”戚福珍说。 贺曙光反应过来。当初他不同意搬出去,理由是他是书记,带头搬出去影响不好,现在主动说要搬出去,戚福珍就以为他不当书记了。 贺曙光想笑,并且真咧了一下嘴,但立刻就缩回去了,然后向戚福珍解释,两码事,搬出去与他当不当书记没关系。 “那是为什么?”戚福珍问。 这个问题贺曙光倒是事先考虑到了,所以回答起来很顺溜。 “你说得有道理呀,”贺曙光说,“这里拥挤,环境差,这个楼上放个屁那边楼上都能听见。” 贺曙光本来想说一个笑话,把气氛搞轻松一些,但是戚福珍没有笑,而是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认为他在撒谎。 “还有就是工业区面临拆迁,事情多,住在村里,屁大的事情都要找我,我想找个清净一点的地方住。”贺曙光继续说。 戚福珍仍然不说话,继续看着贺曙光,她感觉贺曙光的理由还是不充分。 贺曙光不想对戚福珍说戚贺鹏的事情。如果他对戚福珍说了,就等于是对七叔公和七叔婆说了,那样,一家人还不是翻了天?把老人急死一个也说不定。贺曙光在茶馆里已经想好了办法,他提出搬出去就是这个办法的第一步。 贺曙光决定将计就计。先叹一口气,然后说:“还真让你讲对了。上面确实是要派书记来了。来了也好,来了我也就不用这么累了。说实话,现在的书记真不是老豆当年的那个书记了。责任比以前大,权力比以前小,你没见我未老先衰了吗?正好,趁现在还没有耗干,赶紧搬走,我们躲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去,好好过两年我们自己的小日子。” 本来是贺曙光临时想起来将计就计应付戚福珍的,但是说着说着,就当真了,贺曙光感觉确实是这么回事了。所以,说出的话就带有真实的感情,居然把戚福珍的眼泪都说出来了。 “上面真要派书记来了?”戚福珍又问。而且是带着眼泪问。 贺曙光怔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吉利,无意中说出的话往往最容易兑现,不过,已经说出口的话不可能收回来,这时候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这是早晚的事情。”贺曙光说,“现在是居委会了,不是以前的村,一切按城市化的标准走。在城市里,哪能书记主任董事长让一个人当的?好比是运动员教练裁判让一个人做一样,不是明显的不合理嘛。” 经这样一说,他自己也感觉是真的了。 接下来,他们就谈到搬到哪里去的问题。按照戚福珍的意思,就搬到滨河小区,因为滨河小区就在城中村旁边,方便,不仅回来收房租和照顾父母方便,而且生活上也方便。城中村虽然不好,但是住了这么多年,习惯了,要是一下子完全离开它,买个菜换个煤气或找人聊天打个麻将什么的还真不一定方便。但是,贺曙光肯定不希望住在城中村旁边,如果还住在旁边,那么戚贺鹏还是不能摆脱原来的那些人,不等于没搬了吗?贺曙光想搬得远一点,更远一点,只有这样,才能在客观上给戚贺鹏创造一个新环境,摆脱以前的人和事,才能慢慢让他远离堕落。所以,他提出来搬到东海岸花园。 “那么远呀?不行。”戚福珍不同意。说了一大堆理由。说离得那么远,出租屋怎么管理?父母谁来照顾?每一条理由都能否决贺曙光的提议,而贺曙光又不能对戚福珍说真话,勉强说了一条想躲清净,还被戚福珍反驳了。 “也不能太清净了呀,”戚福珍说,“万一村里面或工业区这边真出了什么事情,你半天过不来怎么办?不行,东海岸肯定不行,太远了,太不方便了。” 戚福珍讲得有道理,而且条条道理站住脚。最后,双方各退半步,达成一致意见,决定在莲花山花园买房子。 买房子是个麻烦事,而且买了之后还要装修,更麻烦。贺曙光肯定是没有时间忙这些事情的,而且在深圳,像他这样的土著居委会一把手也算是“高干”了,哪有“高干”亲自做这些事情的。他决定全权交代给弟弟贺子强办。贺子强在规划部门工作,女朋友直接就是做房地产的,交给他们代劳也算是专业对口。但是,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就让郭辉晓得了。他主动找到贺曙光,说巧了,他在莲花山花园正好有一套房子,带装修的,是人家欠他的钱,抵债给他的,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想要,拿去。 贺曙光当然不能白要他一套房子,但是确实又觉得这样倒省事,要想早一天拯救儿子,就必须尽早搬出城中村,于是,他和戚福珍去看了看。谁知道戚福珍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房子将近两百平方米,横跨南北两面。北面背靠莲花山,南边面朝罗沙村,中间夹着现在的工业区,也就是未来的市民广场,视野开阔,傻子也知道是风水宝地。装修也简洁大方,不像别的地方,装修得太奢华,像宾馆,不像家。总之,一切都合戚福珍的意,感觉这房子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郭挥见贺曙光坚决不接受白送,说:不算送,算借给你们住。 贺曙光说不行,借也不行,要住就要买,否则不住。郭辉知道贺曙光的脾气,不便勉强,最后,他们达成协议,按当初郭挥抵债的金额卖给贺曙光。郭辉说当初抵债是五十万,贺曙光不信,说这房子现在卖,起码得一百万。郭辉说能卖一千万也不管我的事,我当初接手的时候就按五十万低债的,现在总不能赚你老兄的钱吧? 贺曙光心里清楚,郭辉这是变着法子让他占便宜。郭辉不想占便宜,也不需要占任何人的便宜,但是戚福珍偏偏就喜欢这房子,难道就以为不想占郭辉的便宜而与戚福珍闹别扭?与戚福珍闹别扭贺曙光不怕,怕的是耽误儿子的事情。儿子现在服用摇头丸,只要隔离环境,或许还有救,而一旦发展到吸毒,恐怕换什么都没有用了。 贺曙光又争取了一下,说按市场价买房子,但郭辉态度坚决,并且明显是生气了,说贺曙光这是看不起他,是不想交他这个朋友了,说得贺曙光只好就范。 不用说,贺曙光就范的最终原因是为了儿子,为了让儿子戚贺鹏能够摆脱城中村那个环境,尽早摆脱摇头丸,可是,事态的发展并没有按他期望的路线走。戚贺鹏在新鲜了两天之后,就不回来住了,继续留在城中村,跟七叔公和七叔婆住。贺曙光干涉了两次,没效果,因为他不敢强烈干涉,他没有理由阻止儿子在七叔公和七叔婆那边住。 不行。贺曙光想。这样不行。他必须争取戚福珍的配合。让戚福珍应付七叔公和七叔婆肯定比他应付的效果好。但是,如果要争取戚福珍的配合,就必须对她讲实话。贺曙光能对戚福珍讲实话吗?她能承受这样的实话吗?能保证在听到这个实话之后能像他这样保持冷静不动声色吗? 贺曙光没有把握。 49 郭辉变着法子送房子给贺曙光也不是想拖他下水。事实上,凭半套房子甚至是一套房子也不至于能把一个深圳土著居民委员会的书记兼主任拖下水。但郭辉必须这么做,他现在急需要加强自己和贺曙光之间的个人感情和关系,目的当然还是在征用工业区建设市民广场这个项目上。 郭辉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他寻思着先通过贺曙光从王市长那里讨得政策,然后他跟罗沙股份公司签合作协议,让股份公司委托他的鹏辉建筑公司作为罗沙居委会的企业来具体实施,或者说是让鹏辉公司“代表”罗沙股份公司来具体实施。考虑到他的鹏辉公司的资质不硬,郭辉打算再跟老东家长城公司进行合作,联手投标,这样,他就可以一肩挑两头,借着罗沙居委会的地缘优势和长城公司的实力,两头抬中间,让他的鹏辉公司实际参与市民广场的建设,实现鹏辉公司走出罗沙进军深圳重点建设项目的战略飞跃。 长城公司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问题在罗沙这边。首先要罗沙股份公司能够从市里讨到政策,然后还要股份公司同意委托他的鹏辉公司来做这件事情。郭辉认为关键是第一步,第二步好办,因为罗沙股份公司自己并没有建筑公司,临时组建也来不及,只要他舍得让利,让罗沙股份公司不参与实际施工也能享受利润分配,凭他在罗沙村这么多年的基础,相信他们也不会舍近求远另某合作伙伴。再说,这个主意是郭辉出的,只要贺曙光采纳了他的主意,多半也首先会考虑跟他合作。 路线是设计好了,但是走起来却并不顺畅。首先是抛这个想法的时候,就被大佬张出租车公司的提议干扰了一下,然后是贺曙光遇到儿子服用摇头丸的事情,心思不对,没办法跟他深谈,又耽误了几天。郭辉知道贺曙光的心思,所以,当他得知贺曙光想在外面买房子的时候,他马上就领悟到这件事情与戚贺鹏服用摇头丸有关,接着他做了进一步的打探,从贺子强那里获悉贺曙光想买莲花山的房子后,立刻花高价购得一套,然后说成是当初别人抵债给他的,于是才有了前面送房、借房、卖房那一幕。 当然,那一幕也不顺利,先是贺曙光坚决不接受白送,也不接受借住,后是又在实际过户的时候发现名字不是郭辉,好在郭辉早有准备,与原业主商量好了怎么说,才把话说园了。现在,贺曙光已经搬进莲花山花园了,郭辉相信自己与贺曙光的关系更铁了,他准备把计划向前推进一步。 时间不等人。郭辉一改以往做事绕弯子的习惯,直接找贺曙光,开诚布公地亮出自己的想法。 郭辉首先说出他的企业现在面临的困境,说如果能参与到市民广场建设这个项目,那么鹏辉公司不但摆脱因城中村停止建设而陷入的困境,而且还能从此更上一层楼。说他的那个方案不但对他自己的企业是一个机遇,对于协调原村民与政府的利益也是一个良策。最后,郭辉保证,他盯上这个项目的动机志在长远,不在乎眼前利益,所以,他愿意拿出绝大部分的利润给罗沙股份公司。 贺曙光以前只知道大佬张直率,没想到郭辉也这么直率,所以,第一个反应是这里面有什么阴谋。有什么阴谋呢?贺曙光想了半天,并没有想出这里面有什么阴谋,能想象出的全部是阳谋。因为在贺曙光看来,所谓的阴谋就是小心地谋求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现在郭辉是大胆地谋求自己公开的目的,所以是阳谋。 尽管是阳谋,但贺曙光的反应还是比较谨慎。他说这是大事情,让我考虑两天。 由于涉及到规划和建设,贺曙光感觉弟弟贺子强应该比较在行,所以他找子强商量。 贺子强听了很高兴,感觉哥哥已经把他看成大人了。他的看法与贺曙光基本一致,无论从人的心理分析还是从项目本身分析,都感觉郭辉不会有什么阴谋。 “再说有阴谋又怎么样?”贺子强说,“除非他今后不想在深圳混了,否则分分钟整死他。” 贺曙光说先不要讲整死他的话,先想想有什么更保险的办法。 贺子强想了半天,说更保险的办法当然有,那就是假戏真演,把郭辉的鹏辉建筑公司纳入罗沙股份公司的麾下。 贺曙光一听,当然好,工业区被征用后,股份公司肯定又有一大笔进账,但同时也失去了一个最大最稳定的利润来源,如果这时候能把鹏辉公司并进来,股份公司就有了新的主导产业和利润增长点,一举两得。 “郭辉干么?”贺曙光没有把握。 “这就看怎么谈了。”贺子强老道地说。 接着,他们两个就商量怎么谈,以什么条件作为交换等等。等商量好了,贺曙光立刻给郭辉打电话,叫他过来。 郭辉在市场上摔打了这么多年,已经摔打出了商感来了,一听是贺曙光主动给他打电话叫他过去,马上就想贺曙光得到了什么高人的指点了,肯定要给他设置一个令他难以接受的条件。 果然,当郭辉忐忑不安地来到贺曙光的办公室之后,贺曙光立刻胸有成竹开诚布公地对他说:“事不宜迟。你对我爽快,我也对你爽快。我认真想了一下,打算接受你的计划,但是有一个先决条件。” “什么条件?”郭辉问。 “允许我们参股鹏辉公司。”贺曙光说。 郭辉一听,立刻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因为“参股”这个词不是贺曙光的语言,按照贺曙光的性格,应该是说“控股”或“收购”。 郭辉不说话。他没想到贺曙光会提出这个条件。 贺曙光没有给郭辉过多的消化时间,他已经跟贺子强商量好了,以阳谋对付阳谋,所以,他继续亮明自己的观点。说:“你说得很对。眼下的事态对于你的鹏辉公司确实是挑战也是机遇,但对我们股份公司也一样。工业区土地被征用是大事所趋,不管我们愿意还是不愿意,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要被征用的。工业区被征用后,我们股份公司做什么?不可能真的靠吃利息过日子吧?所以,我想参股你们鹏辉公司是真心实意的。” “我要是不同意呢?”郭辉问。 “没关系,”贺曙光说,“我可以另外找一家姿质更好的建筑公司合作。不过实话实说,市民广场项目我肯定只能跟我们参股的公司合作。” 郭辉明显感到自己的血往上涌。 “你别生气,”贺曙光说,“在商言商,我这么做也是身不由己。当然,我承认,参与市民广场建设这个好主意首先是你提出的,所以,我就是跟别人合作,也不会忘记你,到时候可以分包一些工程给你做。” 郭辉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想着成事在天,如果真的做不成,那也只能是天意,从一开始大佬张冒出来出租车方案,到后来发生戚贺鹏服用摇头丸的事情,都是整个天意的连续,既然天意如此,认了。 调整有效。郭辉果然轻松一些,脉搏恢复正常。 “怎么参股?”郭辉问。 贺曙光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幸好贺子强已经提前回避了,否则这时候他一定忍不住要跟他相视一笑。 “这个好商量,”贺曙光说,“我们不缺钱,只要不缺诚意,好谈。” 郭辉听了突然有一个感悟,感悟现在的生意场已经不是十几年以前的生意场了,靠小聪明和投机取巧,甚至靠所谓的公关没什么大用,特别是对于大生意,不会像十几年之前那样凭头脑发热成交,而是要反复磋商,仔细推敲,所以,任何一方都很难上当,最后只能达成与双方的实力或掌握的资源相吻合的协议。郭辉想,这难道就是专家们所说的市场成熟了?他一步想,如果凭实力或资源,我现在的鹏辉公司与贺曙光的罗沙股份公司相比明显不占优势,那么,在未来的合作中,我只能当小弟弟? 郭辉的脉搏又不正常了。但是这次不是往上涌,而是往下流,所以脸上有些苍白。 “既然是诚意,”郭辉努力镇静地说,“那你就亮出自己的方案吧。” 贺曙光继续笑了一下,说:“我是集体,你是个人,我没必要占你的便宜。我的意思是仍然让你占大股。你占五十一,我占四十九。” 对于郭辉来说,这当然是一个最好的方案,但正因为好,好得超出自己的期望了,所以郭辉才不敢相信。他担心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套。比如说贺曙光会不会提出他个人在中间谋地什么利益。 难道是上面要动他了?郭辉想起传言中的上面要往下面派书记的事情。难道不是传言?难道比传言还要严重?所以贺曙光才提前给自己留条后路? 郭辉真想把这一切都问清楚,但他显然有不能问,只能旁敲侧击。 “为什么让我占大股?”郭辉问。 “便于决策,”贺曙光说,“市场机会稍纵既失,如果让我们这边占大股,关键时候意见不统一,决策慢,怎么能在激烈的竞争中总是占据主动?另外我也不瞒你说,我不能总是兼着书记和主任,说不定哪天上面就会派一个书记或主任下来,新来的书记要是要求重大经营活动必须经过党支部讨论,我们还怎么操作?” 郭辉没想到贺曙光这么坦荡,相比之下自己倒有些小肚鸡肠了,不禁有点惭愧。又一想,难道这一切都是那半套房子发挥了作用? 不管是不是,郭辉都松了一口起,脸上也恢复了血色。 第50-51节 50 那天大佬张从郭辉的办公室出来后,就开始注意红树湾酒吧的动向。越注意,他越认为郭辉讲得对。因为戚贺鹏就是在红树湾酒吧服用摇头丸的,而这个酒吧的老板正是旺仔。 狗改不了吃屎。大佬张心里骂。天底下那么多的生意可以做,狗日的旺仔却偏偏要做这种生意。要是放在以前,就凭这一条,大佬张就可以带领联防队员把他的酒吧封了。但是现在不行,现在大佬张手下的联防队员解散了,他一个居委会治保委员不具有执法权力了。大佬张感到懊恼。他认为撤消治安办和联防队也不应该一刀切,像眼下城中村这样的情况,他以前所领导的治安办和联防队比如今的警务室管用。警察太文明,对付旺仔这样的癞皮狗。 大佬张也找过警务室的曾警官。曾警官态度很好,对大佬张非常尊敬,一看见大佬张来,马上就站了起来,在大佬张没坐下之前,他就一直站着陪大佬张说话。可是,在说到实际问题时,曾警官态度谨慎。说这种事情关键要有确凿的证据,否则他不好出警。还说即便真有人在红树湾酒吧服用摇头丸,也不能说明就是酒吧提供的。他还打比方,说如果有人在火车上吸毒,难道我们还能去查封火车? “再说,”曾警官说,“这样的大行动也不是我们一个小小的警务室能处理的。权限不够,人手也不够。” 最后,大约是出于对大佬张尊重,曾警官表示只要大佬张掌握确凿的证据,他就可以向所里报告,请求所里来执行,所里执行不了,还可以向分局报告。 大佬张当然不能提供确凿的证据。他目标那么大,不会有人当着他的面从事非法交易。 大佬张没有放弃,他打算采取非正常手段。 贺曙光决定在严肃认真的地方谈严肃认真的问题。 一上班,贺曙光把大佬张叫到办公室,认真地向他布置任务:把戚福珍找来。找到他办公室来。 在大佬张出去的时候,贺曙光又在他背后补充一句:你带着她一起来。 大佬张感觉奇怪,戚福珍有手机,一个电话她就来了,干吗要“找”呢?不过,既然老板不用电话喊,而是要“找”,那么他就找。大佬张对贺曙光已经产生一种信任,相信贺曙光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道理。 在跟着大佬张去办公大楼的路上,戚福珍觉得奇怪,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家里不能说,非要跑到办公室来说?即便要到办公室来说,一个电话就可以了嘛,为什么要大佬张来找?搞得像是被抓来的。 戚福珍想着可能是来了什么人,比如是当年的老师诸葛文来了,贺曙光忙着接待,一高兴,就让大佬张把她叫来,而大佬张实在,老板说让叫他就叫,连电话都不打了。 对。戚福珍想,一定是这样。 想到这里,戚福珍问大佬张:是不是来了什么人?大佬张摇头,说不知道,没看见有什么人来。 戚福珍忽然有一种不详预感。肯定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呢?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难道是查到他经济上有问题,来“双规”他了?应该不会。哪有居委会主任被“双规”的。再说,戚福珍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大佬张都不会出卖贺曙光,这时候也不会骗她说没看见有什么人来。 难道他想跟我离婚了?在家不谈,跑到办公室来谈?搞突然袭击?当着律师的面谈? 戚福珍越想越像是这么回事了。联想到身边有那么多的女人从老婆变成了“大奶”,他贺曙光是支部书记,不敢养“二奶”,所以就干脆跟我打离婚,名正言顺地取一个北方来的大学生? 难怪这么既着在外面买房子,戚福珍想,原来是准备打发我呢! 戚福珍感觉小腿没劲,要软下去一样。幸好这时候已经到了办公大楼,戚福珍努力让自己镇静,手扶着门走进电梯。 她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把自己想象成刘胡兰。刘胡兰上铡刀都不怕,我戚福珍就那么怕离婚?这么想着,在走出电梯的时候,腿不软了,而且还昂首挺胸,真跟当年刘胡兰上刑场一样。 尽管心中有疑问,大佬张仍然按规矩办事。他把戚福珍领到贺曙光办公室的时候,自己并就没有进来,而是立在门口,等戚福珍进去之后,他伸手准备把门轻轻地带上。 戚福珍一看办公室里果然只有贺曙光一个人,既没有诸葛文老师也没有上面的来人,似乎证实了刚才的想法。这时候见大佬张一点劝和的意思都没有,竟然连门都不打算进,戚福珍真想狠狠地骂他一顿。想,别看大佬张平时嫂子长嫂子短,一副贴心贴肺的样子,只要贺曙光一变脸,他一定坚决站在贺曙光一边。于是,贺曙光还没有开口说话,戚福珍就已经提前体味到世态炎凉了。 “你不要走,”贺曙光大声说,“大佬张你进来。” 大佬张很听话,立刻就进来。 这时候贺曙光一脸严肃,亲自走到门口,把门关上,锁死,好象是防止他们当中某一个人要临时逃跑的样子。然后才回到客厅里,一边在一个沙发上坐下,一边辉挥手,严肃地对大佬张说:“你把戚贺鹏的事情对她说说。” 贺曙光在这样说的时候,并不看任何人。既不看大佬张,也不看戚福珍,并且手辉完之后,立刻就收回来,放到自己的额头上,使劲地揉,既像是扰痒,也像是。 大佬张没有想到贺曙光让他叫戚福珍来是谈这个问题,感到很突然,也没有思想准备。但是,仔细一想,也觉得贺曙光这样安排有道理。因为关于戚贺鹏服用摇头丸的事情,贺曙光了解得肯定不如大佬张全面,要他自己对戚福珍说,不但说不清楚,而且戚福珍可能还不相信,俩口子为这事情吵架也说不定。所以,大佬张简单思考了一下,把情况说了。 戚福珍听了一炸,眼睛要蹦出来的样子。 “谁说的?!在哪里吸的?!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有没有搞错?!” 说实话,戚福珍的口气像谁诬陷了她的宝贝儿子。也幸亏是在办公室,并且不是由贺曙光说的,而是由大佬张说的,如果不是这样,戚福珍肯定要歇斯底里。 贺曙光显然比戚福珍镇静。这时候他仍然在继续揉自己的额头,但眼睛已经睁开,鼓励大佬张继续说。 要是前几天,大佬张说不定就被戚福珍几个连珠炮一样的问题问住了,但是现在不会了。这几天大佬张并没有闲着,他采用了非正常手段对红树湾酒吧向客人兜售摇头丸的事情进行了认真调查,不但证实戚贺鹏他们确实服用摇头丸,而且证实这些摇头丸其实就是酒吧提供的。 大佬张把情况说了。说戚贺鹏确实是服用摇头丸,晚上在红树湾酒吧里服用的,服用完之后就使劲地摇头,和他一起服用的还有春仔和阿清他们几个。 关于摇头丸是红树湾酒吧提供的事情,大佬张没有说。他不想让贺曙光扯到这件事情里面来。他要一人承担后果。 戚福珍信了。其实大佬张不做这些补充她会相信的。她相信大佬张不会拿这么大的事情同她开玩笑,更不会同贺曙光开这样的玩笑。 相信之后,戚福珍又软了。这次软的不是小腿,而是全身,因为她顿时就瘫了下去。 51 社区医院的李医生被紧急叫到贺曙光办公室的时候,戚福珍已经苏醒过来。李医生说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最好还是送到大医院全面检查一下。贺曙光不敢怠慢。在他的印象中,戚福珍虽然个头比较小,但身体一直很好,从小到大似乎都没有去过大医院,怎么一受刺激就突然晕倒了呢? 贺曙光不想声张,主张不用救护车。他让大佬张开他的车,他自己抱着戚福珍坐在后排。李医生说他对医院的情况熟,去了方便一些,于是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虽然没有声张,但戚福珍晕倒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整个城中村。不大一会儿,戚贺鹏开着他的大霸王追到医院,看到母亲戚福珍斜躺在病床上,似无大碍,只是脸色苍白,像虚脱了一般。见戚贺鹏进来,戚福珍把脸背过去,不理睬他。戚贺鹏一面喊着“妈”,一面急切地绕到另一面。戚福珍再次把脸背回来,仍然不看他。戚贺鹏还是喊着“妈”,又要绕回来。经过贺曙光身边的时候,被贺曙光一掌扇了个踉跄,大喝一声:滚! 戚福珍颤动了一下,立刻把眼睛闭上,眼泪顺着眼角嗽嗽地流淌。 戚贺鹏还想上前,大佬张怕他再次挨打,上前抱住他,把他拥到门外。 一直到门外,戚贺鹏似乎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拼命想挣脱大佬张,无奈力气没有大佬张大,挣脱不掉。生气了。对大佬张破口大骂。用罗沙村的土话骂。骂得很难听,大概的意思是骂大佬张多管闲事,假充好人,没按好心,不得好死之类。 贺曙光从里面冲出来,劈头就打。 大佬张赶紧放掉戚贺鹏,返身又抱住贺曙光,不让他追打。 戚贺鹏跑出一定距离,见贺曙光并没有追上来,又停下,继续骂大佬张几句,才跑开,并且边跑边回头让大佬张等着。 大佬张并没有等,而是一直在主动出击。前段时间他为掌握旺仔向戚贺鹏他们兜售摇头丸的证据,费了不少脑筋,无奈他的目标太大,加上他和旺仔素来不对劲,旺仔时刻提防他,所以取证工作没有任何进展。后来他在组织清理工业区围墙小广告的时候发现一句话,“私家侦探”,后面是一个手机号码。大佬张知道私家侦探属于灰色行为,不合法,但也没有明确说违法,于是病急乱投医,打了一个电话试试。对方答应的很爽快,说没有他们搞不掂的事情。大佬张提出要到对方办公地点谈谈,对方说在他们正式签定委托合同之前,不能把外人带到自己的办公场所。于是就约定了一个地方。见面一谈,大佬张感觉不是很好。对方一见面就问大佬张打探什么,是妻子外遇还是对方转移资产。大佬张觉得对方话太多,自作聪明,靠不住,所以没有细谈,说回去考虑考虑再联系,把对方打发了。 好在类似的小广告到处都是,连大马路的路面上都写着,所以大佬张非常方便地联系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私家侦探。最后,大佬张选定一个女侦探。原因之一是他认为做酒吧里面的取证工作女人更方便一些,原因之二是这个女侦探是科班出身。她给大佬张看了自己的相关证件和毕业照通讯录等等,证明自己是正规警校毕业的。大佬张认真看了这些文件,相信毕业证可以伪造,但全班同学的集体毕业照和通讯录不可能伪造。于是问女侦探,既然是正规警校毕业生,干吗不去当正规的警察,跑来做这种事情?女侦探苦笑着说你以为我不想呀,可如今世道变了,并不是每一个警校毕业生都能当警官的,像她这样的高价生出来自己找工作的情况并不少。男生还好,当不了警察起码还能当保镖,女生就惨了,她本来是做一个老板司机兼保镖的,后来老板要她提供延伸服务,必要的时候还要陪老板睡觉,她不干了,感觉与其出卖肉体,不如出卖技能,所以当起了私家侦探,做一单吃半年,比出卖肉体更能保持人格。 如此几次交谈,大佬张对女侦探产生了信任。为了避免将来可能产生的麻烦,他决定不签合同,直接达成口头协议,按工作进度分批支付费用,风险属于能控制范畴。 给了第一笔费用之后,大佬张暗中观察,看到女侦探果然天天造访红树湾酒吧,打扮得跟新来的坐台小姐一样。几天之后,大佬张往女侦探的账上又打了一笔费用,指示她使用微型dv取证。女侦探照办。将拍摄的dv当面交给大佬张,并收取最后一笔酬劳。 现在,大佬张已经掌握红树湾酒吧向顾客兜售摇头丸的确凿证据,他要开始行动了。 为了不走漏风声,大佬张绕过城中村的警务室,也绕过当地派出所,甚至绕过分局,直接向深圳市公安局举报中心举报。 大佬张做了多年的保卫工作,知道一条规矩,凡是直接在市局举报中心备案的,一般人不敢包庇。大佬张相信,这次他一定能将红树湾酒吧查封,将旺仔绳治以法。 经全面检查,贺福珍属于突发性神经系统紊乱引起的晕倒,只要静心调养,不再受什么刺激,问题不大。但是这件事情造成的影响不可低估。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并且立刻就传的有鼻子有眼睛,而且添油加醋,说戚贺鹏是吸毒了。 消息也传到七叔公和七叔婆耳朵里。 七叔公和七叔婆表现得比戚福珍坚强。他们首先是不相信,说自家的孙子他们知道,不求上进喜欢玩是真的,但基本上还是比较听话比较孝顺的孩子,不可能吸毒。后来了解清楚情况之后,两个老人也没有一个发生神经紊乱,只是七叔婆忍不住流了一些眼泪,而七叔公则轻描淡写地说:摇了就摇了嘛,下次不摇就是。然后,七叔公笑吟吟地说他老了,想到外面去看看,要求外孙戚贺鹏陪他一起去。 戚福珍还在为老豆的表现疑惑,贺曙光马上就理解老人的用心良苦了。说好,他支持,费用算他的。 七叔公没好气地瞪贺曙光一眼,说不必了,这点钱他还有,然后就吩咐戚贺鹏去办手续。 贺曙光虽然讨了个没趣,却暗暗佩服老岳父,承认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自己低估岳父岳母能力与智慧了。他相信,等戚贺鹏跟着阿公周游列国回来后,情况一定会有改观,效果肯定比一天到晚把戚贺鹏锁在莲花山花园好。 第52节 52 郭辉和贺曙光继续谈合作。 在这个问题上,贺曙光一开始的表现让郭辉感动。本来郭辉认为这是一个实力的时代,两个公司合作,肯定是资源优势的一方占据主导地位,可贺曙光却主动表示愿意让郭辉占大股,还解释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便于未来公司的运作。贺曙光的这个态度当然是超出郭辉的期望,所以,他还以为是自己那半套房子发挥了作用。但是,等到一讨论细节,郭辉才发现这里面有陷阱。 贺曙光先是给郭辉画了一个大大的饼子,然后话锋一变,问郭辉:“假如我们不入股,只是跟你一次性合作,你打算分配多少利润给我们?” 郭辉未加思索地回答:大部分。 “多少?”贺曙光问。 郭辉愣了一下,想着是不是我说多了你就不入股了?如果那样,他宁可把全部的利润给罗沙股份公司,换取鹏辉公司的独立和获得进军深圳重点工程的准入证。 “全部给你也无所谓。”郭辉说。 贺曙光摇摇头,说不行。 “真的。”郭辉说。 “真的不行。”贺曙光说,“如果那样,万一工程质量出现什么问题,我怎么要你负责?” 郭辉想了想,觉得贺曙光讲的也有道理,无论做什么事情,拿钱和不拿钱,责任是不一样的,于是说:“三七开。你七,我三。” “你估计这个七是多少?”贺曙光问。 郭辉想了想,开始给贺曙光算账。说深圳所谓的市民广场,并不是像北京的天安门广场那样是一片开阔的花岗岩广场,也不像大连的斯大林广场那样是一大片绿色的草坪,而是一大群建筑,高标准的建筑,工程造价至少二十个亿,假如我们占一半,承接十个亿的工程量,决算的时候再来一点超标,正常的标准毛利可以达到一个亿。 “你愿意给我们七千万?”贺曙光问。 “愿意,”郭辉说,“我肯定愿意。只要王市长能把工程给我们,我保证分给你七千万。” “此话当真?”贺曙光问。 “当真。”郭辉说。 “说算数?” “保证算数。” “不后悔?” “决不后悔。” “那好,”贺曙光微笑着说,“我就拿这七千万入你鹏辉公司的股。你计算一下,如果达不到你的百分之四十九,我追加,如果超过,超出的部分按企业资金拆借处理,我只要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说话算数。” 贺曙光掷地有声,郭辉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话?郭辉心里想。如果我把一半的股份白送给你,还不如用它来行贿,白给王市长的儿子或女儿了。 异想天开! 郭辉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表面却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郭辉一阵狂笑,虽然是装的,但笑着笑着就真笑了,而且越笑越厉害,收不住,差点把眼泪笑出来。 “贺书记,贺主任!贺大董事长!!你马上就要升官了。升大官。不信我跟你打赌。” 虽然嘴巴里一点酒气都没有,可郭辉说出的话完全是喝醉酒口气。 贺曙光被他感染了,也在笑,大笑。 “什么意思?”贺曙光问。 “保值增值呀,”郭辉说,“国家现在不是一直强调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吗?如果让你负责一个大型国营企业,那么这个企业肯定实现保值增值;如果让你担任深圳市投资公司董事长,那么整个深圳市的国有资产全部都能保值增值;如果让你担任国家国资委负责人,那么全国的国有资产都能实现保值增值了。” 后面的交谈完全不着边际了。无论贺曙光说什么,怎么说,郭辉一律都把他当作玩笑调侃。 这样的谈话当然进行不下去。两个人分手之后。贺曙光想,这郭辉真不简单,明明已经把绳子套在他脖子上了,硬是让他以开玩笑的方式给解了。如果换上大佬张,一定不会这么耍赖的。 郭辉没有回家,而是回到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就在城中村,近。 在办公室里,郭辉继续生气,心里大骂贺曙光是农民,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这样的雕虫小技,这么大的生意,谈的是涉及到公司股权结构变更这样带有根本性质的战略合作,是靠语言圈套和一时的冲动能搞掂的吗?太可怕了。郭辉想,幸亏他这么快就暴露出来,真要是让他参股了,哪怕是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也足以干预公司的重大决策,像他这样的农民意识,不是把公司搞垮就是我个人跟他闹僵,无论哪种情况,都可以让公司完蛋。 鹏辉公司是郭辉的私人企业,可以说是他事业的全部,他当然不能让公司完蛋。 郭辉已经想到不与罗沙股份公司合作了,即便贺曙光答应不参股郭辉也不打算合作了。惹不起,躲得起。郭辉不怕对手比他聪明,甚至不怕对手算计他,就怕对手不讲规则,对付不讲游戏规则的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跟他玩。郭辉现在就打算不跟贺曙光玩。宁可赶不上市民广场这个项目,也不能跟贺曙光合作。赶不上好项目,最多就是企业发展慢一些,而如果合作失败,可能导致公司垮台。 虽然已经决定不合作了,但郭辉的大脑仍然摆脱不掉贺曙光的影子。贺曙光今天的表现太令郭辉失望了,太让他感到意外了。相处十多年了,郭辉想,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当初他不是思想蛮开放蛮明智的吗,现在怎么不能与时具进了呢?郭辉一直认为贺曙光是个比较有理想比较正直比较有文化的人,至少在罗沙村,是佼佼者,既然是佼佼者,又经历特区改革开放和发展建设二三十年的熏陶,怎么仍然有那么严重的农民意识呢?郭辉想到他的一些战友,本来就是农村兵,但是经过特区这二三十年的磨砺,已经完全摆脱了农民意识,成了真正的特区人,无论是当领导还是当老百姓,是当老板还是打工,起码思想还是与特区的发展保持一致的,怎么同样在特区,贺曙光的起点甚至比郭辉的那些战友高,思想反而没有与特区同步呢? 郭辉下意识地走到窗户前,拉开一天到晚紧闭着的窗帘,想看看外面的风景。一拉开,外面果然风景无限,对面窗户里正好有一个女人在系胸罩。大约是没有安装空调的缘故,所以对面的窗户是敞开的,一览无遗。对方大概是经历多,见怪不怪,只是背过身,继续系她的胸罩,可郭辉受惊不浅,赶紧把窗帘拉上,转过身,背对着窗户,心里嘭嘭跳,意识到这个窗帘是不能打开的,因为就在离这个窗户不足一米的地方,就是另一栋亲嘴楼上的一扇窗口。郭辉不禁为自己创造的这些“杰作”惭愧,想着政府下令停止城中村里的一切建设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换上自己是决策人,也会这么做的。这样的环境,怎么能与深圳作为国际化大都市的地位相匹配?突然,郭辉的大脑一闪,冒出两个字——环境!难道是环境决定人的意识?虽然同样是在特区,郭辉的那些同样来自农村的战友这二三十年所生活的环境与贺曙光生活的城中村完全不同。他那些战友要打拼,要努力适应和融入深圳主流社会,而贺曙光则相反,他生活的城中村实际上是一个与深圳主流社会相脱节的环境,不管户口怎么变,称呼怎么变,罗沙实际上还是一个“村”,而贺曙光本人实际上还是这个村的土皇帝,根本不需要打拼,不需要努力去适应深圳的主流社会,相反,说不定还希望永远维持他在这个王国里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思想当然就只能停留在农民意识里。郭辉甚至做了进一步的联想,想着贺曙光的情况并不是特例,而是带有一定的普遍性,要不然,深圳有那么多像罗沙股份公司一样性质的公司,它们哪一个的起点都比中兴、华为、tcl、创维和中科智高,并且占净天时地利,怎么没有一个公司成为知名企业?关键是人。郭辉想,是他们的掌门人。是像贺曙光一样的掌门人。 那么,郭辉想,上面要往村里派书记的传说是真的? 第53节 53 由于证据确凿,红树湾酒吧很快被查封了,酒吧老板旺仔也被抓起来。那天贺曙光和大佬张正好在一起。有人来报告的时候,贺曙光还感到诧异,因为按照惯例,警察来村里做扫黄或抓赌这样的事情,都要取得居委会配合的,怎么这一次事先没有人对他说起?贺曙光当时看着大佬张,意思是问他事先知道不知道。大佬张表现得也很反常。以前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总是显得非常着急,但是那一次却非常平静。见贺曙光看着他,大佬张不慌不忙地把烟吸进去,然后再吐出来,说:“人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多了,早晚要遭报应。”贺曙光愣了一下,随后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不再问了。 但是,旺仔很快就被放出来。 大佬张认定这里面有鬼,怀疑这家伙花钱找人活动了。于是,他专门找到有关部门询问。接待他的人说,没有证据当然要放人。大佬张火了,说我不是给了你们证据吗?并且说他还有拷贝。对方不慌不忙,耐心地向他解释,说他提供的证据证明确实有人在红树湾酒吧兜售摇头丸,但是并没有证据证明酒吧老板一定参与了这件事情。大佬张说那简单呀,把那个直接兜售摇头丸的人抓起来一审,不相信他就能硬到底。接待人员说,cd上显示的那个直接兜售摇头丸的人并不是红树湾酒吧的职工,而且早在警方采取行动之前,该人已经离开红树湾酒吧了,去向不明,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大佬张感觉这里面有些蹊跷,但怀疑没有用,要证据。大佬张当然没有这方面的证据,所以很郁闷了一段时间。 不仅如此,旺仔出来之后更加嚣张,说他已经知道是大佬张背后整他的了,还说他要花钱买下大佬张一条腿等等。虽然大佬张相信邪不压正,但多少还有些担心。毕竟,上有老下有小,要是真少了一条腿,这个家不是塌了? 大佬张打算找旺仔说和了。 这事他不能找贺曙光说,只能找郭辉说。 郭辉放弃了与贺曙光合作。但企业还是要发展。必须寻找新的发展机遇。郭辉想了很多路子,也征求过很多人的建议,都没成功。有些项目听起来不错,一仔细做风险分析,就没有把握了。所以,那段时间郭辉很苦恼,也经常找大佬张等几个老战友一起喝酒。这一天他们在喝酒的时候说到当年的司务长,对郭辉很有启发。 司务长现在成了深圳有名的画家。 司务长会喜欢美术他们知道。以前出个黑板报什么的都还可以,团里搞文体活动的时候他也总能露一两手,但是离真正的画家还相差很远。然而他现在却成了有名的画家。窍门很简单,就是突然有一天司务长开窍了,不用手作画,改用嘴作画。虽然司务长的嘴巴并不比手更灵活,作出的画也并不比手作的高一档次,但是因为是用嘴作的,所以标准就不一样了,就出名了。他的“大嘴巴画舫”已经在关外的大芬村有了一席之地,据说某些人还专门收藏他的“嘴画”。 本来几个老战友是当笑话说这事的,但郭挥却听出了名堂。他觉得要想为自己的鹏挥建筑公司寻求新的发展方向,也应该向司务长学习,同样还是做建筑,但可以在建筑方式上寻求新突破,只有新突破,才有新出路。 郭辉沿着这个思路思索、探索、求索,虚心地向别人求教,反复上网检索,最后,终于把国外的经验移植到国内,创立了“租赁建筑”新模式。 所谓租赁建筑,简单地说就是为了租赁而从事的建筑。这种建筑的最大特点是施工快,拆卸也快。按用户的要求,采用可以拆卸组装的专门材料和施工技术,在短时间内建设未来可拆卸建筑物,租赁给用户。虽然租金昂贵,但对于用户来说,总比自己建了又拆强。根据用途,租赁的期限有长有短。如果某个地方要举办一个高规格的演唱会,需要临时搭建一个漂亮的场所,租赁建筑的期限可能只有几天。再比如某个城市举办奥运会或大运会,过去都是采用永久性建筑,现在则可以部分采用永久性建筑,部分采用临时性建筑,租赁的期限就长许多。而郭辉的第一个租赁建筑比它们的期限都长,长达几年,因为他的租赁建筑物是深圳新时代展览中心。 由于郭辉的退出,罗沙居委会向市里讨要政策的力度大打折扣,最后,市里既没有同意把罗沙股份公司下属的运输公司改成小汽车出租公司,也没有拿未来建设的工程总包作为交换条件。王市长的态度很坚决,说未来的市民广场建设必须要按国际惯例进行公开、公正、公平的国际招标,绝不搞地方保护主义,甚至不搞民族保护主义,更不会用它作为和原著居民讨价还价的筹码。但是,原著居民这边也坚决不答应两个亿的补偿费。主要理由有两条。一是皇凤岗工业区不属于非法占用。虽然是先斩后奏,但是后来按照广东省“征十返一”的政策,已经对这块地做了反还处理,冲抵了应该从其他地方反还的土地,这块土地合法了。第二,工业区现在每年的租金高达三千万,即使按照十年的租金计算,也不能少于三个亿,所以,补偿金坚决不能少于三个亿。如此,两方面就僵住了。王寿桃虽然再没有找过贺曙光,但是他的秘书却多次跟贺曙光联系过。贺曙光认识王寿桃的秘书,知道秘书的来头也不小,名片上专门打了一个括弧,说明自己是“正处级”,相当于一个县太爷了。所以,贺曙光不敢怠慢,只好向秘书诉苦,说如今的原著居民不是当初的村民了,掌握政策的水平并不比干部差,知道中央正在抓征用土地当中的不合理行为,还知道正在酝酿出台《物权法》,所以腰秆子比鸭嘴巴还硬,工作实在做不了。最后,贺曙光自己也放出硬话,说上面如果实在觉得他不得力,可以撤换他。不知道正处级秘书是怎样向王市长汇报的,最后,还是王寿桃市长拍板,本着实事求是和特事特办的精神,补偿费从两个亿增加到三个亿,才使征用工作得以完成。 大概是补偿费太高了的缘故,所以,在这块土地的使用上就比较慎重。有政协委员提出关于未来市民广场的建设要广泛征求市民的意见,王市长接受这个建议,责成有关方面在报纸和网站上公开刊登意见表,征求广大市民的意见。由于工作做得细,宣传广告打出“市民广场市民建”的口号,很有号召力,市民参与积极性非常高,征得来的意见非常广泛,广泛到没有办法筛选的程度。于是,又把市民的意见先进行分类,然后再召开专门的听证会。谁知道越听建议越多,越听建议越丰富,越听事情越复杂,因此,未来的市民广场到底该建设成什么样子就一直定不下来。但花那么多钱征用的位于市中心的这块地不能老是空着。老是空着,各方面闲话更多,说政府花那么多钱征用了皇凤岗工业区,征用来了又不用,为什么不先规划设计好再征用?还有一些话更难听,说在这块土地征用过程中,有关领导准是拿了好处等等。正好,这时候深圳要举办新经济产业交易会,由于这是一次全国性的交易会,有关方面希望把它办好,办成第二个广交会,主管市长王寿桃决定先就汤下面,就在这片土地上搞一个临时性建筑的展览中心。 虽然是临时性的,但标准不能降低,于是,就正好采用了郭辉的“租赁建筑”。 郭辉出名了。他大赚了一笔。不仅在深圳赚了,还把业务拓展到北京。据说,2008年北京奥运会从环保和效益的角度考虑,把原设计中一些永久性建筑改成了临时性建筑,这里面就有深圳鹏辉租赁建筑公司承接的项目。郭辉和他的鹏辉公司不仅顺利实现了冲出罗沙走向深圳,而且还实现了冲出了深圳走向全国的战略腾飞。 对于大佬张关于让他出面调解和旺仔关系的请求,郭辉没有推委。想当初如果不是大佬张,他郭辉根本就不会落脚罗沙村,就是落下来,也生不了根。要知道,当初大佬张担任治安办主任的时候,帮着郭辉摆平了多少事情呀。郭辉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再说,郭辉想,大佬张这个人虽然常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心肠不坏,为人正直,对朋友义气,就说他与旺仔这次闹的这个事,说到底他是为了帮贺曙光的。既然大佬张对贺曙光能这样,那么将来对我郭辉也会这样。所以,郭辉决定帮大佬张一把。 郭辉向旺仔透露一个消息:城中村马上就要全面改造了。 旺仔说:知道。 郭辉又说:一旦城中村改造启动,你的红树湾酒吧就没有了。 旺仔不说话了。他心里清楚,如果在改造后的罗沙村再开同样的酒吧,房租他都可能承担不起。 “做一天算一天吧。”旺仔说。 “话不能这么说]讲,”郭辉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那你说怎么办?”旺仔问。 旺仔对郭辉比较尊重。一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过节,二是旺仔比较佩服郭辉,觉得郭辉一个北方人,白手起家,成了如今整个罗沙村最大的老板,了不起。所以,他这时候问郭辉“怎么办”,是真心讨教。 “我也理解你的难处,”郭辉说,“在城中村这种地方做酒吧,一点违法乱纪的事情不搞,肯定没赚头,搞了,成天提心吊胆。你没有想着做点其他生意?” “想呀,当然想。”旺仔说,“可想有什么用?一没资金二没技术三没背景,能想出什么好生意?” 郭辉不说话。喝咖啡。喝得很认真。一边喝一边吹咖啡表面的沫子。 旺仔反应过来。立刻给郭辉敬一支烟,并且以夸张的动作替他点上,然后说:“郭老板想帮我?” “帮谈不上,”郭辉说,“谁都帮不上你,只能自己帮自己。” “那是,那是,”旺仔说,“我旺仔不是不讲义气的人,只要郭老板给我机会,我保证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郭辉说。 郭辉告诉旺仔,他现在做的这个租赁建筑,业务来的时候,紧张得要死,人手不够,业务做完之后,清闲得要命,打发人走又是一个问题。所以他建议旺仔专门做人的生意,组织一帮人,哪里临时需要人,他就带着人手去,工钱适当要高一些都可以。 旺仔听得认真,一边听一边眨眼睛。 郭辉进一步向他说明,其实不光他这个生意经常需要临时人手,其他很多业务都需要,市场是很大的。最后,郭辉表示,只要旺仔拉起一个这样的队伍,将来鹏辉公司的业务就照顾他做。 旺仔盘算了一下,觉得这生意不错,不需要投资,没有什么风险,其实就是包工头,不,应该说是包“人”头,只要能镇得住人,能接到业务,就能干。 关于大佬张的事情,郭辉一个字也没有说。其实也根本不需要说。旺仔不是没长眼睛,他知道大佬张与郭辉的关系,既然他现在靠郭辉混,当然不会去找大佬张的麻烦。于是,一场可能爆发的风波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第54节 54 贺子强来村里搞调研,起因是他写了一篇关于深圳城中村改造的报告。报告以罗沙村为例,提出了具体的改造设想。特别强调了这样的改造将能为原著居民带来实际利益。 报告没有要求政府给予原著居民资金支持,只要求给予政策扶植和技术指导,允许房地产开发商的介入,指导村民在政府规划设计的指导下把以前脏、乱、差的城中村改造成为与深圳作为国际化大都市相适应的现代化社区。 报告立刻引起有关方面的高度重视。因为关于深圳城中村改造的工作,一直是深圳历届政府高度关注的话题,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解决方案,现在由一个城中村土生土长的专门学城市规划设计的硕士写了这样一份报告,当然会引起领导的重视。有关方面责成深圳市规划研究院对报告进行研究和评估,得出的结论说该报告是迄今为止关于解决深圳城中村问题最可行的方案,但具体实施过程中是不是可以得到原著居民的理解和支持没有把握。于是,有关方面派贺自强带两个人到罗沙居委会搞调研。 贺子强先是把他那个经过市规划研究院专家门修改过的报告复印了若干份,散发给班子成员和部分骨干,听取意见。贺曙光看得比较认真,并且很快就被报告中的美好蓝图所吸引。由于报告特意提到要把村子中央的继光祠完整地保留下来,所以原著居民中占大多数的戚氏后裔对报告普遍抱有好感。 按照程序,报告还要征求罗沙村承租户的意见。本来这就是一个程序,想想承租户也不会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因为凭想象,无论城中村是改造还是不改造,是这样改造还是那样改造,涉及到根本利益的是原著居民,并不管承租户什么事情,所以,在以往的任何关于城中村改造的方案或报告中,从来就没有考虑承租户的意见,这一次把调查了解承租户的意见列在程序中,纯粹是贺子强从学校毕业的时间不长,还保持书生气的缘故。但是,没想到就是这个书生气,彻底推翻了他原来的方案。 由于位于市中心,罗沙村的承租户成分比较复杂。有像郭辉这样的大老板,也有公司的百领甚至金领,有个体户工商户这样的小老板,也有送水的送煤气的送报纸的当鸡做鸭甚至是干黑社会的。贺子强在征求他们的意见的时候,当然与征求原著居民意见的方式有所区别。既不会印发报告给他们看,也不会组织他们开会听取意见,而只是发放一个非常简单的小表格,让他们打勾或填写。可就是这样,也有相当多的住户不接受调查,或者当时接受了,但随后就像对付街面上派发的小卡片小广告仍了。勉强回收回来的少数表格,也都破烂不堪,乱写乱画,一看就不是认真打勾或填写的。尽管如此,贺子强小组还是认真对待,总结出这些承租户最有代表性的意见两条。一是担心改造后房屋的租金要涨,他们承受不起,二是担心一旦城中村改造,就要花几年的时间,这段时间他们住在哪里?说实话,贺子强当时对这两条意见并没有重视。关于第一条,他早就考虑过了,并且正是拿这一条作为他整个方案的基础。正因为改造后房屋的租金肯定会涨价,所以才能让广大原著居民从城中村改造中得到经济利益,如果不是这样,原著居民肯定要反对,而如果一旦他们反对,任何规划都变成了“鬼话”,所以,租金涨加是好事情,不足为虑。关于第二条,贺子强想都不用想。这么大的深圳,城中村改造的时候你还怕找不到地方住?但是,贺子强没有想到,后来推翻他方案的恰好与这两条看似可以不必考虑的意见有关。 虽然都是承租户,但是贺子强对待郭辉的态度比较认真,直接让他享受了罗沙居委会班子成员的待遇,特意给了他一份报告复印件,听取他的意见。 郭辉看完之后对贺子强说很好,非常好,比较全面地考虑到了各方面的利益,特别是其中关于改造之后房屋租金将大幅度上涨那一段,对说服原村民赞同城中村改造非常有意义。 “是啊,”贺子强说,“大家都说这一条很好,但是有些承租户却恰恰说这一条不好。” “那是当然,”郭辉说,“立场不一样嘛。出租户希望房价越高越好,承租户希望房租越低越好,最好不要钱,白给他们住。” 说完,郭辉哈哈大笑起来。 贺子强见郭辉哈哈大笑,他也跟着笑。 这时候,贺曙光正好进来,见他们笑得这么开心,就问他们笑什么。贺子强把情况一说,贺曙光却没有笑。 “租房子人的意见也不能一点不考虑呀。”贺曙光说。 郭辉也不笑了,说是的,毕竟村民们的房子是要出租的,如果房价高了,人家就不在这里租房子了,而没有人租房子,房租又地下降。 贺子强说不会的,先在我们这里做试点,将来整个深圳市的房租都这个价,我们这里位置好,别人还是要里租的。 “不能这讲,”郭辉说,“如果整个深圳市的房租价格都上涨了,那么这个城市的投资成本就上升了,人家就会把公司办到别的地方去了。” “说的是,”贺曙光说,“麦建新你们记得吧?以前在我们这里开厂的,后来搬到东莞去了,原因就是东莞的房租和人工都更便宜一些。” 贺曙光和郭辉的意见引起贺子强的深思。他又从另外一个角度进行了调查研究,并再次找郭辉交谈。郭辉说,贺曙光讲得有道理,这两年广东为什么会闹民工荒,就是因为整个广东的生活成本太高,民工到这里打工觉得不合算了,所以就不来了。 “要是所有的民工都不来了,深圳还不完蛋了?”郭辉说。 贺子强一想,是这个道理,这些天他做的调查也了解到一些情况,说明廉价住房是城市发展的客观需要,总不能让送矿泉水的人也花高价钱住毫宅吧。最后,贺子强重新写了一个报告,认为对城中村的改造不能采取一刀切,否则,就等于切断了整个深圳市的廉租房,不仅不切合实际,而且会导致整个深圳的投资成本和生活成本上升,不利于发展。 第55节 55 市民广场项目终于动工了。但是,细心的人一定发现,在这样一个全市瞩目的重大建设项目的开工典礼上,分管副市长王寿桃竟然没有出现。一打听,王寿桃“双规”了。经消息灵通人士了解,王寿桃的“双规”与这个开工的市民广场项目之间有一定关系。 由于工业区的征用补偿费开了天价,并且花那么多钱征用之后并没有立刻兴建市民广场,而是先让一个私人老板在上面搞了个临时建筑,这些信息一串联,很容易让人猜测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于是,一时间围绕着这件事情的传说就比较多。说王市长跟罗沙村的关系本来就不一般,所以对他们特别关照,才开出了三个亿的天价;还传说王市长之所以拍板给那么高的天价,其实是拿了相当回扣的;甚至有人说本来皇凤岗工业区一征用就是要建设市民广场的,王市长为了拿两次回扣,硬是别出心裁地搞什么“市民广场市民建”,表面上是广泛征求市民意见,其实有意制造麻烦,目的就是为了能在这里先搞一个临时建筑提供机会等等。不仅有传说和猜测,而且还有人写检举信,不仅往市纪检部门写,而且往省里写,往中纪委写。其实有人写检举信不奇怪,不知道是我们这个民族天生就喜欢检举揭发,还是曾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上面大力提倡老百姓检举揭发,总之,我们的纪检部门几乎天天都能收到大量的检举信,所以,对于其中的绝大部分检举信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不过,这次不一样。这次检举揭发的内容比较集中,这就不得不引起中纪委的注意了。 一切仿佛是天意。中纪委的一个同志曾经处理过北京奥运会场地征用土地引起的老百姓不满意的问题。当时问题的核心是老百姓认为补偿的少了,而发展商赚多了,所以老百姓不服气,怀疑是国家有关部门的某些人与发展商合伙欺负老百姓了。因为处理过这件事情,所以,中纪委的这个同志对每亩地应该补偿多少心里大概有个标准,当他把这个大概的标准与深圳来的检举信一对照之后,马上就震惊了。三个亿?比整个奥运村的征用补偿费都高?肯定有问题。于是,立刻下来查分管市长王寿桃了。 真的是天意。本来中纪委的调查工作基本上已经结束,并没有查出王寿桃有什么重大经济问题,可就在他们最后一次与本人交心的时候,王寿桃自己发出感慨,说如今在基层做分管领导,也没有办法太廉正,比如熟人送点烟和酒,要还是不要? “其实我并不抽烟,”王寿桃说,“要了也根本没有用,但是如果不要,别人就说你有架子,就看不起他,所以有时候也只好违心地收了。” 王寿桃讲的是实话,调查组的同志也知道他讲的是实话,但是,大概是调查组的同志想有意放松一下气氛,开个玩笑,随口说:下次你要是再收到烟,干脆送给我们抽。说完,大家都笑了,一切仿佛就要过去。可王寿桃偏偏又多话了,说可以呀,没问题呀,我办公室里正好就有,给你们抽吧。说着,还真让秘书从他的办公室里拿来两条软中华。调查组的同志当然不是真要,但如果执意不要,搞得像彻底划清界限一样,就真的不近人情了。没办法,为了近人情,也为了避免说是收被调查者的礼品,于是当众把烟拆开,说大家抽。 当众拆开大家抽不算收礼品了吧?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谁知道,就是这个当众拆开,惹出来大问题。因为那两条软中华根本就不是烟,而是一卷一卷的现金。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说了,调查组检查了王寿桃的办公室和住所,查出不少类似的东西,于是又重新开始调查,终于让王寿桃被“双规”了。 对于王寿桃的“双规”,最想不通的是贺曙光。他逢人就说:“不会呀,这么廉正的领导,怎么会有经济问题呢?”刚开始,他这样说的时候,旁边的人还比较有兴趣,还想从他这里打听一些关于王市长被“双规”更多的细节。后来,他翻来覆去就这两句话,知道的并不比旁人多,听的人也就再没有兴趣了。渐渐地,王寿桃的事情也就被人们淡忘了。生活还在继续,深圳的人生活压力大,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前一任市长是谁都记不清了,谁还关心一个被“双规”的副市长呢? 七叔公已经老了,他现在很少说话,如果偶然遇见村里几个岁数相当的人说说话,那么必定要说到他的外孙戚贺鹏。 “浪子回头金不换。”七叔公说,“我的外孙我知道,孝顺。孩子只要孝顺,即便是浪子,也一定会回头的。” 七叔公告诉人家,现在外孙在澳洲学习得很好,语言学校已经毕业了,现在在上大学预科班,过完春,就要上大学了。 七叔公还把戚贺鹏从澳大利亚寄回来的照片给人家看。照片上的小伙子很帅,丝毫看不出来曾经服用过摇头丸的样子。 贺子强又拿出了关于城中村改造的新的报告。这份报告主张合理利用、改造、治理遍布整个深圳的城中村,不能把所有的城中村都当作城市的“牛皮癣”一律铲除。对于偏远的城中村,报告建议改造成富有特色的观光民俗旅游景点;对于像罗沙村这样位于中心地带的城中村,报告认为应当利用原有的建筑加上适当的配套设施和完善的管理,改造成为外来人口和低收入群体提供廉价租房的场所;对于那些离中心有一定距离但也不是很偏远的城中村,应当根据过去二三十年来已经形成的习惯改造成各具功能的社区。据说他自己认为这份报告比上一份符合实际,但是有关方面的反响却没有上一份热烈,最后到底会怎么样,现在还很难说。 贺曙光看了这份报告后,说关于城中村的改造,急不得。到时候自然就改造好了。 贺子强对哥哥的评价不以为然,但是他女朋友师飞雪却刮目相看,说他哥哥真了不起,已经完全不像农民,像领导了。 后记 深圳河仍然不得安宁。在深圳即将迎接建市三十周年之际,深港双方终于就共同开发深圳“飞地”达成共识。 所谓“飞地”,就是罗沙村西面那片因深圳河改道落在香港而地权仍属于深圳的区域。面积大约1平方公里。三十年前,微不足道,可三十年后,在寸土寸金的深圳,这“块飞”地成金了。 深圳方面打算让飞地发挥更大的作用。不仅产生经济效益,而且还要为深港一体化和建立“深港创新圈”的大战略做出贡献。具体设想是把它建设成一个特殊的经济开发区,利用香港在管理、法制、人才和基础建设的优势,同时通过特殊政策,使内地人自由进出,引入内地人才和劳工,尽取一国两制之所长。不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个美好设想并没有落实。因为有港人担心港深经济关系太密切会影响香港的国际性。说到底,是深圳河两边的经济实力悬殊太大。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深圳经济实力和国际影响力今非惜比,而香港也需要通过双方互补实现资源节约并促进香港制造业再提升。如此,双方终于达成共识。 无疑,这是步入而立之年深圳最大的一件事。这件大事直接影响到罗沙。按照规划,罗沙将成为特殊开发区的大门,要有一系列的配套建筑设施,肯定不能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亲嘴楼,因此,整个罗沙村都将接受改造。 这一次,罗沙村将改造成什么样子呢?村子中央的继光祠还能保留吗?贺曙光和戚福珍当年的老师诸葛文回来还能找得到吗?难说。三十年,中国历史长河里的一瞬间,可对于深圳,却是整整一部史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