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爱未央(静在不言中)》 第一章 “静言,早上好。” “早上好。” “昨晚睡得好吗?” “你猜呢?” “我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那如果我说我睡着了,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 “先生,今天你结婚,这个时候还有空和我聊天,你们那里不是最传统,听说结个婚至少从早忙到晚,都不带给歇气的。” “静言——” “专心结婚吧,我在上班,先挂了。”挂上电话,转身走回中心,文茱捧着一本杂志,正在那里长吁短叹“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哇,太感动了,这才是爱情,真正的一见钟情。”她看了一眼,粉色的标题占满了半个页面,《经典爱情名言》,嗤笑,“小姐,有没有想过,噢,你也在这里吗?以后会变成,天哪,我遇见的怎么会是你?” 一个白眼飞过来,文茱没有理睬,继续念下去,“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 忍不住,“以前有一个女人叫王宝钏,很能等。十八年住在一个破砖窑里,她的男人倒是没死,回来了,但是之前都在某个公主怀里做春秋大梦,半点都没想到过她。” “那终究是回来了呀!”她反驳。 “嗯,本来还有个盼头,回来了知道真相,那可怜的傻女人十八天就伤心死了。” “华静言!你是不是个女人,不要来破坏我对爱情的纯纯幻想。” 静言挺挺胸,“货真价实,不过老板请我们来是赚钱的,你还是把杂志收起来吧,我怕被资本家看到,你对爱情的纯纯幻想就要变成对金钱损失的哀哀痛哭了。” “少来,今天是圣诞节好不好,这栋大楼里全都是洋人,现在散得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所有课程都停了,老板怎么可能会来。” “老板是中国人,不过洋节。否则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那是因为你好不好!!!!”她哇哇叫起来,“我们所有的学员都是外企高管,现在哪个没有回国过圣诞节去,所有的培训师当然一起放假,只有你——你——带的学生强到连圣诞都不回国,还得我这个助理陪着你大过节的来这里唱空城计。” 好像她说的是事实,静言有点心虚,小小退了一步,“这个,跟凯瑟琳预约的时间要到了,我先去教室准备准备。” 华静言,高级培训师,学生全都是外企高管,教他们如何克服山高水远来到中国之后水土不服的问题。说得好听点,是怎么跟中国政府、各级官员、土鳖上司、放过洋没放过洋的同僚或者下属有效沟通,说得不好听,就是教他们怎么变着方地对付中国人,搁在过去,纯粹是一个汉奸的勾当,被发现了是要拖出去给枪毙的。 不过不得不佩服老板的深谋远虑,填补市场空白,这些年做得风生水起,连带她们这些跟着他一起回国创业的培训师,也个个荷包鼓鼓,加之做惯了一群国际高管的启蒙老师,走起路来都是抬头挺胸,脚下生风。就算是在这个城市里最顶级的写字楼出入,身边那些眼高于顶的各行精英们,也要给个笑脸。谁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的顶头上司就要被送到着小女人手里接受再教育啊?呵呵。 凯瑟琳是德国人,向来守时,分针刚刚跳到整点,她便推门而入。深黑套装,灰绿色的眼睛,透着一丝疲惫。 “圣诞快乐!”静言用德语对她打招呼。 “圣诞快乐,静言。”在她的坚持下,所有学员都直呼她的中文姓名。 “今年也不回国?”认识她已经有一年多了,凯瑟琳是跟着自己的爱人来中国的。他负责整个亚洲区所有业务,坐镇上海总部,她跟着开疆拓野,名片上印着中国区主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只是再怎样亲密无间,到了这个时候,那个男人总是要回到他仍在德国的家庭里去,与妻子孩子在一起,尽一年一次的家庭义务。 “你明白的。” “我明白。”终于苦笑,到了现在,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因为就是今天,她爱的人,在另一个城市,和另一个女人,喜结良缘,百年好合。 不知道静言心里是怎样的暗潮汹涌,凯瑟琳犹自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这么多年了,每到这个时候,都觉得自己太可悲了,这一次,一定要放弃,可是一见到他回到我的身边,一切就都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静言,我是不是世界上,最没用的女人。” “凯瑟琳!”静言把手按在她的臂膀上,“你有自己的人生,他只是一部分而已。” 她苦笑,“圣诞节,没有约会,没有家人,只有工作,这就是我的人生。” “还有我。”举举手,“别人约会的时候,我们在工作,所以别人永远都赶不上我们,ok?这就是为什么,你已经是大中华区负责人,其他人,全都面目模糊。”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微笑地看过来,“静言,从你这里,我总是获益良多。还有,总部已经有消息过来,节后我将升职,负责整个东南亚地区。” 静言回报一个微笑,“恭喜,那我们开始上课吧。” 送走凯瑟琳,已经是傍晚,冬天日短,与文茱走出大楼,天已全黑,迎面一派繁华灿烂,整条街上都是兴高采烈的人群,大多是牵着手共赴浪漫晚餐的情侣,满面笑容,喁喁细语。文茱的男友早已等候在门外,临走前还哀怨地瞪了静言一眼,好像她是破坏他们不能早一刻相聚的罪魁祸首。至于吗?不就是圣诞节少见了几个小时?还真把自己当牛郎织女了呢? 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走到车库取车,旁边已经有疯狂寻找空位的车跟着开过来,不及发动,就见那车里的女伴跳下车来,开司米长大衣,围着粉色长围巾,一边看着手上的精致腕表,一边娇声嗲气,“快点快点,再迟定位就要取消了。” 识相地不等热车,一踩油门便走,车转上大道,路上拥堵,这城市今夜璀璨夺目,天上人间,盛世繁华不过如此,可是跟她,完全没有关系。路上车流长龙毫无移动的迹象,想了想,摸索着在包里找手机,一边看着眼前的车,白色的宝马,尾灯很亮,动吧,快动起来,她饿了,她还没有找到手机。宝马纹丝不动,手却已经摸到了要找的目标,叹着气取出来,按了两个字,“恭喜。” 按了发出,又突然后悔,手忙脚乱地去按取消,可是叮地一声,屏幕显示,消息已经送达。这手机,速度这么快干什么?有些迁怒,把它丢到副驾驶座上,面前的车阵,仍旧没有移动的迹象, 这个时候,婚宴已经开始了吧。 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 狗屁!突然地,她把头搁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起来。 “静言,早上好。” “早上好。” “我在机场,三小时后到上海。” “先生,你在说什么?你刚结婚还不到一周吧,今天就飞回来了?” “今天晚上新天地有没有倒数计时和焰火?晚上我们一起去看。” “我们?几个人?三个?” “静言——还可以叫上上海的所有朋友,好不好?” “你是疯子,我要挂电话了。” “静言,我只是想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可以看到你。” “周承锴,你居然敢!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凭什么,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不过就是——”说不下去了,直接按断电话。 坐在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里,华静言握着电话浑身发抖。幸好脑子还清醒,砸出去的话还得自己掏钱买新的,否则她早就一怒之下不顾一切地将它往墙上丢过去。没关系,下次有机会,直接丢到周承锴的脸上,她会更解气。 当年跟周承锴,就认识在这个办公室里。他是美国华裔,爷爷解放前就带着一家大小,扛着黄金放弃大陆开拓海外市场去了,在美国做钢铁生意,投资原油地产,赚得盆满钵满,家里个个精得跟鬼似的,现在看看中国又热了起来,老爷子一个命令又派了第三代杀回来。刚认识他的时候,只觉得这小子傻不愣登的,满脑子梦想,攥着满手的钱到中国来撒着玩,跟政府官员一打交道,就苦着脸来她诉苦。实在不忍心,再说帮他的忙也算是一笔额外大收入,相处时间长了,才发现他根本是找借口拖着她不放,占用她所有闲暇时间,纯粹扮猪吃老虎哪。可是看他对自己,实在是上心,对他也的确有好感,一来二去,终于默许了他的追求。文茱还笑她,眼高于顶的华静言,终于也遇上命中注定了。是,本以为是命中注定的锦绣良缘,现在才知道,命中注定的,还有孽缘。 有些男人,刚认识的时候你以为他是白马王子,深情款款,甜言蜜语,每天都像在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半夜打越洋电话,一个钟头再加一个钟头,只是为了告诉你他想你了。到了后来又怎样?等你死心塌地地把自己一手交出去,白马王子告诉你,他要结婚了,可惜,新娘不是你! 换了其他女人,会怎么样?外国版本里的小美人鱼,看着王子和公主最后熟睡的脸,握着刀子跳大海了,中国版本里有大家闺秀崔莺莺,文雅得多,一声不响地抱枕而去,回头还祝福负心的张生婚姻幸福。可惜她是21世纪的职业女性华静言,脾气上来的时候,曾经对着法拉利的中国副总裁大骂笨蛋傻瓜,所以周承锴自然不会傻到说出这种找死的句子。他要结婚的消息,还是她自己猜出来的。 那天他刚从国外回来,吃完晚餐两个人去滨江散步,坐在江边吃甜点,敏感地觉得他吞吞吐吐,神态不若以往自然,还跟她提说,他有个要好的朋友,跟他抱怨被逼相亲。 静言大笑,“都什么年代了,他们家在国外是活在圆明园里的吗?感觉如何?” “他对那个女孩子毫无感觉,但是家里很满意,所以就把婚期定了。”他在那里苦笑,她心里突然电光火石,“周承锴,那个人,是不是你?” 发誓!那时周承锴的表情真是精彩,什么儒雅俊秀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嘴张得好像刚才生吞了一个鸡蛋,居然还直接承认了,“是不是有人告诉你?不会啊,国内的朋友没有一个知道的。” 她的回答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去死!”然后掉头就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距离现在,已经有半年,感觉无比遥远,但是当时锥心刺骨的伤痛感觉仍然清晰,想到一次痛一次,完全不因为时间流逝而改变。这样顽强地痛着,真不知道是说自己长情好,还是有病好。 确实是有病!她给自己下结论,然后埋首面前的材料里。如果当时铁了心不再见他,那有多好,那有多好!可是老天注定的,你想都想不到,她掉头就走,他拔腿就追,刚走到大路上,就听到身后可怕的刹车声,回头就看到比黄金还珍贵的周公子,戏剧化地倒在一辆凯迪拉克前面,魂飞魄散地奔过去,那家伙居然还睁着眼睛,对着她留遗言,“静言,你真舍得让我去死?” 其实送到医院根本没什么事,腿部骨折而已,可怜那个凯迪拉克的司机,差点没被静言歇斯底里地掐死在当场,应该接受赔偿的,是他才比较正确。 冤孽啊冤孽!静言咬着笔帽,狠狠地磨牙。 “静言,早上好。” “早上好。” “今天,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没空,我今天很忙。” “假期你也上班?” “周先生,难得的假期,我现在正在和朋友去杭州游玩的路上。” “静言,你和什么朋友在一起?” “跟你有关吗?你也好好享受假期吧,哦,我忘了,你从来都没有朝九晚五的上班概念,天天都是假期,再见!” 静言没好气地按断电话,身侧正在开车的男人诧异地转头看她,小心提问,“怎么了静言?谁惹你生气?口气这么差。” “没事,一个普通朋友。”缓下语气,她硬是挤出一个微笑。心里却咬牙切齿,周承锴,别以为没你我就不行,追本小姐的男人排队排到一公里开外,约会一大把,随便挑就是。 卫祥在一边,小心地看她的脸色。他在一个商业银行里做信贷主任,行里有名的年少有为,下一批升副行长的名单上,排在第一个的就是他的名字,在这个城市虽然算不上钻石级,但是黄金单身汉还是数得上的。可是能够约到身边的华静言,还是让他兴奋不已。 华静言,那可是有名的冰山美人,前赴后继约她的精英人物,不知道有多少被她冻得对自己彻底失去信心。可她也是真的充满魅力,聪慧过人,人脉广阔,说话言之有物,每每一语中地,每次跟她交谈寥寥数语,就觉得什么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这样的女人,绝对适合娶来作为强有力的人生伴侣,慧眼识珠的男人有得是,因此虽然玫瑰带刺,但是前赴后继的大有人在。 说实话这次约她,他并没有报多大的希望,没想到昨天她在电话里一口答应,表示愿意和他共同出游,当下把他乐得一晚上没有睡着,精心策划了今天的杭州之行,只求博美人一笑。可是美人在侧,笑是笑了,但怎么看怎么勉强,刚才又用那么差的语气挂别人的电话,让他当下心中忐忑。 身边的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华静言有些恍惚,好像是哪家银行的明星人物,昨天在办公室,被周承锴的电话气得半死,正好他电话打进来,不及思索就一口答应了,到了早上已经微有些后悔,但是他一清早就开车到她家楼下静候,上车的时候,居然还捧出热腾腾的豆浆小笼包,害得她拒绝的话都不忍心说出口。只好憋着一口气做笑脸状, “静言,快到杭州城了,去西湖边走走吗?” “西湖?嗯——不用了吧,每次到杭州都是这个地方,有没有什么新鲜去处?”想到西湖,心里就不痛快。这个地方,几个月前刚来过,那时候周公子突发奇想,要看西湖夜色,开车从上海一路飚到湖边,已经是华灯初上。环湖车道绿荫浓密,灯光朦胧,一派幽静。开到香格里拉,整个酒店都在湖光山色中,遥望便是波光粼粼。那时候两个人,多么浓情蜜意,那么晚了,还牵着手绕湖你侬我侬,坐在湖边的餐厅吃宵夜,她支着肘点单,可能太晚了,点什么没什么,轮到平时,她早就起座离开了,但是那天两个人都心情舒畅,一点都没有动气的意思,她在那里研究菜单,周公子还拿着相机,抢过来看,只看到自己对着菜单,也是笑脸微微,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已经山珍海味满桌陈列了。 等回到酒店,她早就累得头东点西点,他在洗澡的时候,不想一个人先睡,她还在沙发上坚持看电视等着,没想到听着浴室传来的哗哗水声,好像有催眠功能,让她一躺下就合上眼睛。迷迷糊糊中,突然被人一把抱起丢到床上,尖叫着睁开眼睛,只看到周承锴一脸坏笑,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猛地将她的浴袍脱掉,她又笑又叫,两个人在床上闹作一团,快活得想要飞。 睡到半夜,她起身喝水,试了一次居然爬不起,被他的手扣得紧紧的。再试一次,只听到他睡意朦胧的声音,“静言,别闹,哪里都不许去。” “我要喝水。”她抗议,什么叫哪里都不许去,简直是非法拘禁嘛。 听明白了,他倒是顺从地放手,喝完捧着杯子,她问,“你要喝吗?” 他坐起身来,就着杯子喝了几口,然后伸手将杯子从她手里接过去,往桌上一搁,居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底下。 “干吗?你干吗?!”她骇笑起来。 “静言,半夜把我闹醒,你要负责!”他眼睛微眯,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们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何止!第二天早上,她睁开眼,就看到身边的秀色可餐。周承锴睡觉喜欢双手圈抱她,仰头望的时候,只看到他睫毛纤长,睡着的时候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被自己爱的人真心疼爱,只觉得心里欢喜无限,她情难自禁,居然忍不住缠绵亲吻他的唇。结果是惨痛的,两个人再次擦枪走火,短短十个小时不到,奋战了三次,就连从小饮食有专人调理得当的周公子,都累得走路打飘。 男人!再次咬牙切齿,回忆越是甜美,此刻华静言就越想把那个该死的家伙锉骨扬灰,只听卫祥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提问,“要不,我们去九溪吧?那上面有个龙井村,家家养茶,还可以品茶,挺清雅的。” “随便。”只要不去和那个家伙一起到过的地方,哪里都可以。回忆被打断,华静言随口答应了他。 龙井村果然名不虚传,卫祥也是一个很好地游伴。一路引经据典,讲些景色传说,今天不是太冷,华静言穿着一袭黑色的羊绒披风,脖子上松松地围着紫色长巾,更显得肤色如玉。这里不是什么热闹的景点,但是还是有些零落的游客往来,品茶的时候,坐在农家露天院里,经过的游客都对卫祥投来艳羡的目光,让他不经飘飘然起来。是的,作为一个男人,能有华静言陪在身边,绝对是满足虚荣心的美事。她今天虽然略显沉默,可是一直面带微笑,说话也没以往那么锋利,让他感觉越来越好。或许是受到了她笑容的激励,回程的时候,走在九溪幽静的山路上,借着路面有些湿滑的良机,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天哪,触手滑腻柔软,让他一下子心神荡漾起来。 手突然被他抓住,华静言第一反应,便是抖手甩开。心里闷痛,好像被握住的,是自己的心口。可是深吸了一口气,她硬是克制住了那些反感和抗拒。好像是赌气,又好像是报复,周承锴,你看到没有?不过就是接受另一个人的亲近,你可以,我也可以! “静言,早上好。” “早上好。” “今天你有安排吗?” “有没有安排都跟你无关,周承锴,好好过你的婚后生活去。” “我想见你。” “我不想见你。” “华静言!我就在你家楼下,除非你从此以后不出门了,否则你想不见我都不行。” “那你就等着吧!” 第二章 恨恨按断电话,静言赌气地把手机扔到床尾。趴在床上静默半晌,突然翻身下床,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丝缝隙,往下张望。三十一楼的高度,望下去所有的人事物都小而遥远,她又没有带上隐形眼镜,一片模糊。但是周承锴那辆拉风得要命的银黑色跑车还是晶光耀眼,一眼就能看得清楚分明。 这个人,这个人居然真的做出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来,怒从心头起,华静言突然转身,打开阳台的门,抓起角落的小幸福树盆栽,就想往下砸去。没想到车门一开,就看到周承锴走出车外,立在车前抬头仰望,半个身子连盆栽已经露在阳台外,想收回来都来不及,两个人隔着三十多层的距离,正正打了个照面。 周承锴!双手颤抖,那盆栽差点直落下去。静言猛地将手收回,做出了让自己终生唾弃的反应,抱膝蹲下,将头埋进膝盖,蜷缩得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鸵鸟。 静言!乍见到她的身影出现在阳台上,周承锴竟然浑身一震。静言,静言,这些天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每一秒钟都在想着她。天气寒冷,她却还穿着丝质的睡袍,明显是从温暖的屋里,一时冲动跑出来的。惊鸿一瞥,距离太远,不能分辨她的表情,但是她手里捧着的盆栽,还是看得清的,微微苦笑,她恨他,恨到要用东西砸死他。 手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在结婚前一夜,还和她在一起。天气阴暗,他们在公寓里,整日相拥。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的手臂用力,好像要嵌到他怀里去。最后只听到她低而轻的声音,在她怀里闷闷的,“承锴,不要结婚,好不好?” 她性子刚烈,是从不求人的。就算当时猜到他要结婚,急痛之下,也不过咬牙叫他去死。如今第一次听到她软语哀求,想也知道那是多么挣扎之后的结果,那一刻心里疼痛怜惜,本能地想抛开一切答应她,只要让她开心。但是沉默半晌,终究理智战胜一切,他低哑开口,“静言,对不起。” 没有回答,她抓起他的手,一口咬上去,眼睛睁得那样大,死死地瞪着他。剧痛袭来,他却不想闪避,“咬吧,只要你解气,就咬吧。” 她并不回答,血腥气在口中四溢,慢慢松口,也不看他的伤口,只是起身穿衣,把他送到机场,一路上默不作声。 这半年来,原来都是她在痴心妄想。以为爱情,最终会战胜一切,可是事到如今,往事种种,竟然终是成灰,心里也是一片灰烬般冰冷无限,车最终在机场停下,她握着方向盘,并不动弹,声音冷硬,“到了,你下车吧。” 他一路上,都在低声解释,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静言,不要生气,我和她,早有协议,就算结婚,也是互不干涉,两家各取所需而已,她甚至都不会待在国内。静言,我父亲需要通过她家的关系,让家族进入海外华人商界主流,不过是商界联姻,你不会不明白吧?静言,我爱的是你,请你体谅,我不过是没有选择,不能选择自己最爱的女人,我也很痛苦。静言—— 得不到任何回应,她只是沉默,无以为继,他最终只能闭上嘴。这时听到她的话,突然心里惊惶,竟然不敢移动分毫,死死盯着身侧的静言,只见她脸白如纸,毫无表情,又重复一遍,“下车。” “静言,你要什么?那只是一张纸而已,不过两天时间,我很快会回来。” “下车。” “我们也可以结婚,静言,回来之后,我带你去国外,找一个安静的小教堂,找最好的朋友为我们证婚,如果你愿意,等我一回来我们就走——” “下车!”她突然声音颤抖,眼眶殷红,“周承锴,我但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机场人潮熙攘,往来过客匆匆,有谁注意到她,这一刻惶然心碎,满腔恨意。她不是什么传统的痴情女子,爱里只求公平往来。周承锴爱她,她心知肚明,但这爱,在所谓的商界联姻之前,竟然如此虚弱得不堪一击。这半年来,掩着流血的心,埋葬着自己的尊严和高傲,她孤注一掷,求到的,竟然是如此结果。是的,她说出了自己心底的话,周承锴,如果可以,我但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静言。” “——” “为什么不说话?” “你快走吧。” “你不下楼,我是不会走的。” “我不会见你的。” “我会等到你见我为止。” “周承锴!你这是骚扰我,再不走我要叫保安了。” “你要叫哪个?小李吗?还是老周,他们刚才来给我打气,要我坚持到底。” “你——” 气得说不出话来,华静言再一次按断电话,顺便切断电源。安静半晌,突然对讲机直响,咬牙切齿地去拿话筒,屏幕上出现的却不是周承锴,“华小姐,你快下来吧,周先生等好久了,小两口吵架而已,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业委会的汪太太在那头好言相劝,无言以对,静言只能打哈哈,“汪太太,没什么事,我们会自己解决的。” 汪太太笑眯眯,还想说些什么,突然门铃响,静言暗叫幸好,“不好意思,有人来了,汪太太我挂了啊。” 打开门,迎面站着小区保安老周,“华小姐,周先生让我带话给你,不看到你下楼,他今天是不会走的。哎呀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让你生这么大的气。听老周一句话啊,一个男人能做到这个地步,你就顺着台阶下吧,周先生对你的好,我们平时都看在眼里啦——” 老周话音未落,电梯门打开,走出来的居然是慈眉善目的邻居李奶奶,看到她,开口就劝,“静言啊,你男朋友一早就来啦,我晨练的时候就看到他等在那里,你们吵架吗?他都不敢上楼,可怜巴巴的,天这么冷,你就舍得让他老站在风里?” 静言无力,“李奶奶,他根本就一直呆在车里,那里吹得到风。” 李奶奶的脸笑得像一朵花,“静言一直在看对不对?就知道你舍不得。小两口多般配啊,我们小区里人人都夸你们是金童玉女呢,快下去找他吧。” 被说得目瞪口呆,心里只有一句话,使这种阴招,周承锴,算你狠!不自觉握紧拳头,静言恨恨点头,“谢谢大家关心,我换件衣服就下楼。” 怒气上涌,关上门,华静言打开衣橱,抓起毛衣和牛仔裤就往身上套,然后转身直冲下楼。大厅里进出的邻里,见到她下楼都咪咪笑,差点没有拍起手来,她却气得双腮嫣红,头也不回地直奔目标。 静言!终于看到她下楼,周承锴跨步上前,心里满是喜悦。天气寒冷,她却只穿着白色的v领毛衣,露出单薄的锁骨,想也知道她是气坏了,仓促之下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 相隔一步之遥,只看见她雪白的脸颊飞着两朵嫣红,倔强地挺直脖颈,两眼恨恨地瞪着他不放。静言,只是默念她的名字,就让他心潮起伏,看着她从温暖的大楼里突然跑到冷风中,再怎么姿态强硬,却仍然不自觉地微微瑟缩,这一刻怜惜无限,只想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再不放开。 “周承锴!你好卑鄙。”她率先开口,声音冰冷。 “只要能够再见到你,我不介意卑鄙一下。再说大家都是自愿帮忙的——” “那是因为他们根本搞不清状况。”她气得浑身发抖,这个男人是火星人吗?她不想再见他了,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这么明确的反复表达,难道他还理解不了吗? “上车吧,你快要冻死了。”他不再多言,上前拉她。 “别碰我!”她退后一大步,“周承锴,我下来是告诉你,别来骚扰我和我的邻居们。” “静言,我有话跟你说,上车好不好?我们去暖和一点的地方,边吃东西边聊。”他打开车门,声音里添了一些恳求的意味。 刹车声打断他们的谈话,另一辆车顺着车道快速开来,在他们身边漂亮地甩尾停住,车窗落下,露出一个男人的脸,冲着静言帅气地吹口哨,“静言,宝贝,我来接你了。” “威廉。”不去理睬周承锴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脸色,静言抬手回应他,转身向他的车走去。 “静言,他是谁?”手被拉住,脚步受阻,周承锴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跟你有什么关系?放开我。”她甩手,“我今天跟威廉有约,周先生,你请回吧。” 威廉在那边,早已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候着,静言坐进车里,他还对着周承锴挥手,“不好意思啦。” “罗嗦什么,快开车。”她在一边头也不回,挤挤眼睛,威廉顺从地转动方向盘,车子来去如风,转眼消失。 “静言,十万火急找我来帮忙,就是为了那个男人啊?看上去不错啊,很紧张你的样子,干吗不要?”一边开车,威廉一边调侃。 “他结婚了。”车里暖气充足,但不知为何,她身子仍然微微发抖。 “啊?”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威廉一时愣住,回过神来,小心提问,“那我们现在去哪里?你穿成这样,要不要回家换衣服?” “不用,陪我去喝酒。”她把脸转向窗外,声音干脆,面无表情。 偶知道这个男主讨人嫌,就是为了虐才写这篇文的,大家一起拍死他吧,哈哈,大大仰天长笑中—— 面前的酒杯,晶莹剔透,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中沉浮,身边美人在侧,正喝得痛快淋漓。放在平时,这应该是厉威廉最愉快享受的时光,但是此时此刻,面对越喝脸色越冷的华静言,他居然冷汗直冒,只想快快结束,掉头回家。 低头看表,他小心开口,“静言,都12点了,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她转过头来,声音冷,脸上表情更冷,“威廉,你什么时候变成灰姑娘了?12点对你来说,才刚开始吧?” “呃——”被冻到,厉威廉无语。 “威廉,你几岁了?”放下酒杯,静言突然出声提问。 “小姐,我们是同学好不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我几岁?” “四十三?”她歪着头。 “你喝醉了。”一脸饱受打击,厉威廉差点扑地。 “不过是短期强训班,年龄最大的史密斯都五十多了,不要在我面前装嫩。”她无情地说下去,完全不顾面前男人的感受。 认识厉威廉是在两年前,公司送她去纽约进修,他供职于一个跨国投资公司,世界各地到处飞。前几个月被派驻亚洲区,跑到上海和她相见欢,没想到今天派上大用处了。 苦笑,静言永远是那么酷。别的女人感情上受打击,借酒浇愁,至少要哭哭啼啼扮一下娇弱,他作为男伴,也好借出肩膀和胸膛,显示一下绅士风度,偏偏她酒倒是喝了不少,看上去却是越喝越清醒,现在居然开始和他闲聊起年龄问题,简直不可思议。以前在纽约,进修间隙大家也聚在一起happytime过好多次,记忆中她就从来没有喝醉过,这个女人,是不是传说中的千杯不醉啊? “三十三?”见他不答,她继续猜。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我今年三十八。”举手投降,他实话实说。 “三十八?”她微微皱眉,“为什么还不结婚?” “——”再一次无言,静言,这个是隐私啦。 忽然微笑,静言低声开口,“你还在等吗?”嬉皮笑脸的表情突然凝住,厉威廉暗暗咬牙,“华静言,我真不该告诉你。” “你还在等——”她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朵微笑变得苍凉而遥远,“威廉,这么漫长的时间,你是靠什么等下来的?” 突然看到那样的笑容,厉威廉心中叹息,不由正色回答她,“因为自己没可能给另一个女人带来安稳幸福的感觉了,为了不伤害到无辜的人,所以独身,静言,你明白的。” “我明白。”她冲他举起酒杯,“威廉,为了这句话,我敬你。” “不要再喝了。”他伸手按住她的酒杯,“还是让我送你回家吧。” “喝完这一杯。”她仍旧举着杯子,“我没事,等下不用你送,自己打车就行。” 什么没事啊!十分钟后,厉威廉对着趴在吧台上睡得如昏厥状的华静言哭笑不得。传说中的千杯不醉,原来不过是之前从没有喝到位而已。谁能想到,刚才还清醒得好像早晨刚洗漱完毕的这位小姐,最后一杯酒下肚之后,就突然昏睡过去,连叫都叫不醒。摇头叹气,华静言啊华静言,还好你今天遇到的是我,换了其他男人,还不把你这个睡美人一口吃了?认命地结帐起身,威廉用自己的大衣将面前的睡美人包起来,正打算带着她出门,突然有人斜刺里出现,抢先一步,将她一把抱起。 诧异抬头,只看到面前站着的男人,脸色铁青地瞪着他,正是之前在静言家楼下,打过照面的那位公子哥。 静言啊,你还真会给我找麻烦!心里碎碎念,厉威廉脸上却浮现笑容,“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我想静言是不会想让你送她回家的。” 真皮的后座散发着一股柔软安逸的微腻气味,发动机低而沉闷的轰鸣声好像催眠曲,车厢里温暖如春,口干舌燥,但是贪恋黑甜梦乡,只是不愿意醒来,但是前座断断续续传来的交谈声,时响时轻,扰人清梦,心里挣扎,想把眼睛睁开,但是昏沉困倦,竟然不能够。 叮的一声,上好的酒杯才能发出这样悦耳的脆响,“周承锴,能让静言变成这样,我还是佩服你的。”威廉的声音,从前座传来。 “我做错了吗?为什么女人都那么看重一张纸,一张纸而已,况且静言是这么特别的一个女人,我本以为,至少她是不会在乎的。” 静言在心里咬牙切齿,厉威廉,你这个叛徒!居然当着我的面,和周承锴把酒言欢。 “我想她在乎的,不是那张纸吧,只是想到从此以后她再不能独占你,这就足够让她发疯了。” “独占?我不是还在这里,她又用不着和别人分享。” “那么公平起见,她也在你面前结婚,你受得了吗?如果你可以,我想她也可以。” “厉威廉,别开这种玩笑。我怎么会让自己爱的女人,和别人结婚。” “你阻止得了吗?” “静言是我的女人,我爱她,无论什么情况,我死都不会放手。” “周承锴,你真是有够man,静言有没有揍过你?没有吧,下车,我替她揍你。”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叫迫不得已!”周承锴仍然克制着压低声音,但是眉头拧起,脸色一变。 “发脾气了,呵呵,又发脾气。真是个少爷。”厉威廉语带讽刺,说实话,他是看不起面前这个男人的。但是与其在静言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他发生争执,还不如等她醒来,让她自己决定。静言有自己的人生,他不想替她做任何决定。静言啊,哀怨地看看后座,你怎么还不醒?我今天陪酒陪笑,到现在还要近距离看着你的前男友发飚,牺牲实在太大了。 “我们跟孔家早有协议,这是势在必行的事情,你们这些人根本不可能理解。” 第三章 没有回答,威廉也没有回头,顺着他的目光往后座看去,前排的晕黄灯光,没有一丝照到后座,一片黑暗中,只看到华静言的眼睛,晶光闪烁,恨意深重,一眨不眨地死死瞪着他。 “静言——”从来都是自信满满的周承锴,在这温暖如春的车厢里,突然感觉心中满是寒意。 “威廉,谢谢你。”她坐起身来,声音低哑,但是冰冷无限,“不用麻烦你替我揍他,我会自己来。” 虽然是凌晨时分,可是这城市的中心,彻夜不眠,街道两侧,线条优雅的街灯灯光幽静,街灯后高高的围墙内,风情各异的音乐声,熙攘的人声从各个酒吧内传出来,街边停满了难得一见的好车,每一辆都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美丽晶亮的微光。 目送威廉驾车离去,静言终于回过头来,灯光暗影下,隐约看到她v领毛衣下的锁骨,线条优美,在冰冷的夜风中微微颤抖。 静言——!一瞬间,心中怜惜痛楚翻腾奔涌,竟让周承锴声音沙哑,一声静言哽在喉头,剧痛难当。 “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完吧。”对他的反应仿佛视而不见,华静言声音冰冷。 伸手去揽她,“你先过来,很冷吧。” 蓦然抬头,后退了一步。那个怀抱,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天气寒凉,周公子总是穿着黑色的大衣,闭着眼睛,她都可以知道,那大衣里是手工制的衬衫,袖口上绣着他的名字简写。再凉一些,他会穿深色的凯丝米毛衣,脸颊磨斯的感觉,轻软温柔。 “静言——”他又唤了一声,伸手过来,大衣袖口处,微光一闪,看得清楚分明,是那副银质镶玳瑁的袖扣,她喜欢暗色的袖扣,为他挑选过许多副,这一副是他最喜欢的,记忆里无数个甜蜜的瞬间,突然潮涌而至,无数个这样的寒夜,她与他十指紧握,冬日里她总是双手冰冷,但是在见他之前,她一定会将永不离身的手套丢进包里。只是为了他伸手过来,感叹里小小的怜惜,“静言,你的手,又这么凉。”然后,便会牵起她的手,一同放进那个温暖的大衣口袋里。 分离前的感恩节,他们在金茂参加舞会,走出大厦,寒风里突然下起淅沥小雨,完全不以为意,她被他紧紧牵着手,一路小跑,不知多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傻事,两个人都边跑边笑起来,她精致的舞鞋,踏在雨中,溅起一个个快乐的小小漩涡。眼看停车的地方近在眼前,他突然立定身子,将气喘吁吁的她一把抱住,大衣里有熟悉的香味,宝格丽的清新,混杂着他的温暖,让她目眩神驰,耳边响起他微微激动的声音,“静言,我爱你,我真爱你。”然后,他们两个就在漫天细雨中,缠绵亲吻,耳边只听到路边经过的车辆里,嘘声四起。 周承锴——双唇突然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只要一步,她死死盯着他的脸,只要踏出一步,她就可以重新享受到那样无边无际的甜蜜温暖。可是,那不一样,不一样!那些极致的快乐,如同锋利的双刃剑,现在带来的,全都是极致痛苦。你要我怎么样?要我抛弃尊严,抛弃骄傲,做你见不得光的爱人,做你身后模糊的影子吗?不,如果那样,她就不再是自己,不再是华静言了。如果那样,你还会一直爱着,不是静言的静言吗?! “静言——”他还在那里唤她,声音里多了一丝哀求。哀求,堂堂周公子,生来锦衣玉食,富贵逼人,居然在哀求她。 面前那双美丽的眼睛,隐约水光,心中柔情四溢,周承锴终于忍不住激动,上前用力揽住她,声音低哑,“静言,我放不下,放不下。” 怀里没有熟悉的温存依偎,一双冰冷的手,虽然微微颤抖,但仍然无比坚定地抵住他的胸膛,她的声音,轻得仿佛耳语,但落在他耳里,却比周遭的寒风更凛厉,“承锴,”从来都是温暖甜蜜的呼唤,变得陌生遥远,“请你不要,让我恨你。” 一个晚上,睡得辗转反侧。熬到天亮,起身梳洗的时候,静言对着镜子里的的自己低声叹息。去年这个时候,就算通宵忙碌,早晨起床冷水扑脸,立刻精神起来,眼睛照样晶亮有神,可是现在,不过是一宿失眠,镜中的自己,已经是脸色暗淡,眼下微现青色,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果然是至理名言。 没关系!伸手旋出金色的遮瑕笔,现代女性,自有秘密武器。振作精神,穿衣下楼,走到地下车库,打开车门时她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用力点头,加油,静言,节后的第一天,彻底抛开周承锴,新的开始就在眼前。 电梯门开处,中心里还是一片寂静。前台小姐刚到,看到她点头招呼,“静言姐,又是第一名啊。” “早,丽莎。”静言点头微笑,“什么第一名,你比我早啊。” 丽莎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小女生,有女强人仰慕情节,经常带着崇拜的目光追随静言,现在口气夸张地回答她,“那不一样,培训师的上班时间要比我们晚半小时好不好?静言姐,你每天都那么早,真的很厉害。” 微微一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扔下包,她坐进椅子深吸气。丽莎,最厉害的不是每天早到,最厉害的,是每天起床都能对这一天充满期待。她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的快乐感觉了。 打开电脑开始忙碌,胃里突然有抗议声,没有心情好好早餐,只在出门前喝了一杯牛奶,工作了一上午,不禁有点饥肠辘辘的感觉。 感谢工作,她搁下笔,这简直是治疗情伤最好的灵丹妙药,现在如果让她无所事事地呆在家中,她真的会死。 轻微的敲门声,文茱的头探进来,“静言,我要去吃饭了,一起去?还是我帮你带上来?” 站起来舒展身子,“一起去吧。” 文茱小小惊讶,“好难得,你终于要下楼见阳光了呀。” “什么话,”飞过去一个不满的眼神,“我又不是盆栽。” 两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往电梯走去,按键下去,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卷发女子,身材高挑,穿着短短的皮衣,翻开的毛领,玄色的银狐毛,尖端一点白,最好的俄国银狐,闪闪微光。手里夹着的包包,一看便知是今年限量版的顶级大牌。侧身让过,鼻端飘来陌生的香气。 “好特别,难道是娇兰特制的私人香水?简直是移动的顶级奢侈品。”感叹声,文茱是个奢侈品狂,对所有数得上名的奢侈品了如指掌,受到那样从头到脚的顶级震撼,电梯门一合上,就忍不住开始碎碎念。 品评他人,国人传统陋习,更何况别人大概就在门外还未走远,静言正要制止,电梯门却突然再次打开,刚才那个移动的顶级奢侈品,就立在面前,直直地盯着她们看。 你看,出事了吧?用眼神说完这句话,文茱已经在身边吓得愣住。 “你——”门外的女子,手指还按在开门键上。 咽了口口水,文茱认命地打算开口道歉,却听到那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就是,华静言吧?不好意思,我今天专程来拜访,能否给我一点时间,我们聊几句?” 走出大楼,街道对面有新建的复合式餐厅群楼,刻意模仿老式的石库门风情,但临街最好的位置,却是正宗海外泊来品coffeebean,华洋混杂,百年不变,任何怪异矛盾都能够坦然组合在一起享受,这才是上海的精髓吧?眼角扫过身边娇客的表情,推门前华静言无声笑了一下。 果然,一走进门,身边这位小姐立刻就显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所有人的眼光,都不自觉地飘过来一瞬。 “你要些什么吗?”权当没看见,立在柜台前,静言侧脸问她。 “不用了,我刚才吃过早餐。” 不自觉低头看表,下午一点还差五分钟。刚吃过早餐,很好,非常好,下次她也要学学这句经典的句子。 不再多言,静言转头点餐,“烟熏三文鱼三明治,薄荷奶茶,谢谢,哦,这位小姐,你给她一杯冰水就好了。” 经常来这里,柜台里的小妹早就与她混得熟透,照平时,一定闲聊几句,但是今天她身边突然出现这么一位鹤立鸡群的人物,小妹被镇住,居然有点结巴,“嗯,那,那你们先坐吧。” 两个人在角落坐下,午餐端上来,饥肠辘辘,静言也不跟她客气,拿起刀叉就开动。 等不到她开口,对面终于率先响起声音,“华小姐,我还没有自我介绍,你难道不好奇吗?” 抬起头来,华静言一笑,“这位小姐,如果你要告诉我,迟早都会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也没有悠闲到没事来看我吃饭的地步吧?” 短暂安静,然后对面继续,“打扰了,我姓孔,孔希音,前几天刚刚成为周承锴的太太,华小姐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吧。” 刀叉突然停顿,虽然刚才已经隐约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么直接地从她嘴里听到周承锴的名字,还是让静言心中一痛。终于专注地望向对方,面前是一张年轻精致的脸,妆容完美,表情矜持,感觉到她的注目,细细描绘过的眼角稍稍流露出一丝得意。 捧起奶茶,静言开口回答,“不好意思,周承锴的名字,我听说过,孔小姐的名字,倒真的是第一次,有什么事吗?” 真嚣张!孔希音终于撑不住淑女的表情,细巧的眉毛,微微一皱。但多年的教养,还是让她保持了平静的声调,“冒昧过来,其实是对华小姐有点好奇,今天见面,果然不同凡响。” “好奇?静言有什么值得好奇的。” 慢慢脱下黑色的羊皮手套,孔希音微微扬起下颚,“能够让我的新婚丈夫结婚当天都魂不守舍,婚后不满一周就急着飞过来紧盯不舍的华小姐,我这个新婚妻子,当然好奇。” 周承锴!看你给我惹得好事!心里恨恨,华静言脸上却面无表情,“我对周先生的这些表现,也很惊讶,不过孔小姐,既然你们已经结婚,那这些就该是你们之间的私事了,请尽快协商,妥善解决,不要再给我的生活带来困扰。” “你——”突然有轻微的吸气声,下一秒,孔希音努力让自己声音恢复平静,“华小姐好口才。” 孔小姐好教养,没有辜负这一身贵妇名媛的派头。心里回击,静言嘴上却默不作声。 “我跟承锴,相识不久,但还算情投意合。之前对华小姐倒也有所耳闻,但当时觉得,哪个男人婚前没有几段过去?姐妹们又劝我,结婚以后,自然就收心了,没想到——” 再也忍不住,静言张口截断她,“没想到周公子,居然这么另类,竟然敢怠慢孔小姐,是不是?” 打定主意不再受她的言语刺激,孔希音自顾自说下去,“华小姐可养过马?我家有个马场,打小我就喜欢去那里消磨时间,纯种好马最忌讳血统混杂,否则生下来的后代,就会一钱不值。” 纯种好马?!华静言的眼睛,不自觉地微微眯起,“孔小姐几岁?” 有点诧异她的问题,孔希音不答反问,“华小姐呢?” “我今年28。”大方地回答,看到对面孔希音的脸上,浮现一个小小得意的笑容,“原来华小姐和承锴一样大,希音上个月刚满22。28对男人来说,还很年轻,对我们女人可就——” “是啊,那么年轻,就急着被拉去做种马,我终于明白原因了,大概太老了就会影响血统吧?” “华静言!你不要太嚣张!”可怜的孔希音,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种刺激,这一秒终于爆发,所有的淑女风范全数被怒火烧到九霄云外去,站起身来,就是一声尖叫。 “冷静点。”华静言伸手按住她,整个coffeebean这时一片肃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望过来。 突然门铃轻响,有两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推门进来,一直走到她们身边。 哦哦,这次连静言都瞪大了眼睛,孔希音,不要告诉我你大牌到随身带保镖,这里是法治社会,你敢乱来我就报警。 想象中的情景没有出现,满室沉默中,其中一人俯身在孔希音耳边说了几句,大小姐原本铁青的脸色,突然一白,然后恨恨地看了静言一眼,居然转身跟着他们走了。 不战而退?原本已经全身紧绷的静言,一脸莫明其妙。一场好戏,嘎然而止,餐厅里所有的人,都露出可惜的神色。低头看着桌上的食物叹气,这顿饭,她是再也吃不下去了,估计这个餐厅,她以后也没脸再来了。认命地站起身来,静言打算离开。 “华小姐,请留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转回头,一个男人从沙发后站起身来,穿着简单的浅灰色格纹毛衣,挺刮的淡色衬衫领,翻开在v领外,手肘搭着深灰色大衣,脸上线条严峻,表情冷淡,五官与刚才消失的孔小姐,乍看有七分相似。 又来?静言挫败,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这位先生,我不认识你。不好意思,我现在急着回去上班,再见!”一边说一边扭头就走。 身后有脚步声,他居然跟上来了。没好气地在街边立定身子,静言瞪着他,“你也是孔家的人吗?孔小姐的哥哥?拜托,我都说的很清楚了,她的家事,我完全没有兴趣插手,要解决问题,你去找周承锴。” “对不起。”他突然开口,低沉的男中音,好像不是很习惯讲中文,微带卷舌,却出人意外的好听入耳。 “啊?”没想到他开口就是抱歉,静言愣住。 “希音太不懂事了,我是替她来向华小姐道歉的。” 出乎意料,静言张口结舌。见她不答,他继续说下去,语速平缓,“另外,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孔易仁,虽然也姓孔,但并不是希音的哥哥,华小姐不要误会。” 孔易仁,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静言不由自主问下去,“哦,那你是她的——” “我是她父亲。”一句出口,宛如霹雳,把静言震得目瞪口呆。父亲?乱讲的吧,眼前的男人,看上去明明才三十出头,怎么可能是孔希音的父亲?怎么可能是那个纵横海外多年,传说中的孔易仁?脑海里一片混乱,所有的伶牙俐齿突然当机,脱口而出,静言说了一句让自己终身后悔的蠢话,“不可能!你难道十六岁就生小孩?” 这么愚蠢的问题,他听了却还是表情平淡,居然低下头认真回答,“没有那么夸张,希音是我的长女,23岁的时候有了她。” 小小的吸气声,静言的眼睛,在面前瞪得溜圆。顿住声音,孔易仁突然微微一笑,一贯严峻的眼里,有笑意溅出来,耳里只听到他好听的卷舌中文,一句话就让她羞得面红耳赤,“没办法,种马的生活,就是这样。” 生平第一次,尝到落荒而逃的滋味,跑进电梯,静言还在气喘吁吁。形象,静言,你的形象!心里提醒自己,她一边喘气,一边对着电梯镜门上的倒影努力镇定。 好不容易在电梯门打开前让自己恢复正常,刚走进中心大门,文茱便迎上来,“静言,刚才什么事?那个奢侈品跟你讲了些什么啊?” “一个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不想多说什么,静言径直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等下啦,”文茱跟上去,虽然八卦欲望熊熊燃烧,但心里明白,静言不愿意说的事情,她是绝没有那个能耐套出任何所以然来的,认命地放弃这个话题,她再次开口,“刚才老板找你,叫你吃完饭去他的办公室。” 身前的静言突然收住脚步,害得她差点一头撞上去,“他从丹麦回来了?” “嗯,你吃饭的时候,刚到。” “那你不早打电话给我。”早个十分钟也好啊,起码可以让她避免刚才那愚蠢的一幕。回头瞪了文茱一眼,静言脸上,破天荒地露出小小的怨气,看得文茱目瞪口呆。 “我可以进来吗?”静言的声音,虽然公式化,但仍然爽利好听,看着自己的得力爱将出现在面前,方从云的脸上,笑得心满意足。 “学长,找我什么事?”面前的这位笑得跟弥勒佛一样的方先生,是她当年在留学时候认识的学长。那时她还在攻读硕士学位,而这位全校著名的天才亚洲学生,已经博士毕业,做毕业课题的时候,到她所在的系里挑了几个助手,其中一个就是她。 年少无知啊——每次看到方从云在面前笑得心花朵朵开,圆圆胖胖的脸团得跟个小笼包一样,静言心里就忍不住唾弃自己当年的一时犯傻。这个人,最拿手的根本就不是读书和做生意,最拿手的,是死缠烂打!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再也没有放过她,一路把她从国外拖回国内,就这么误上了贼船,直到今天。 “静言,这段时间我不在,有没有什么好消息?”方从云挤眼睛,面前这位学妹,杏眼有神,折眉似远山,一身严肃套装,穿在她身上,硬是委婉精彩,真是越来越有魅力了。虽然看了许多年,自己也已经结婚生子死会很久,但他这个学长,每每面对这样的风景,还是会小小感叹。可惜,静言眼高于顶,一路走来不知道伤了多少青年才俊的心,要说她身后尸横遍野也不为过,直到遇上周公子—— “我很忙,没时间聊八卦,没事我要回办公室了。”满脑子感叹被打断,头顶传来静言的声音,冷气坏了?怎么感觉办公室里温度突然下降?诧异抬头,方从云一头雾水,“怎么了?你心情不好啊,跟周承锴吵架了?” 周承锴!突然又听到这个名字,静言怒从心头起,“方学长,周先生结婚了,以后你提到他的时候请注意措辞,不要让别人对我和他的关系,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啊——?方从云愣住,静言硬着声音,继续说下去,“如果没什么事,我走了。” “等,等一下。”刚才听到的消息还在脑子里略有余震,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立起身叫住手已经放在门把上的静言,“我有事啦。” “那快讲。” 唉,到底谁是老板啊——?方从云露出哀怨的眼神,“德国大使到埠,明天晚上德国商会在香格里拉有一个欢迎酒会,你和我一起去吧。” “叫你太太一起去,我没心情。”她一口拒绝。 “拜托,小珑已经五个月了,你让她去跳舞?那还不如让她表演狮子滚球好一点。” “那你叫依娃一起去。” “那狮子滚球就会变成狮子滚我了。”方从云苦着脸哀求,“小珑只放心你一个。” 脑海中突然浮现圆圆的方从云滚倒在地的样子,静言原本紧绷的脸,不由一松。 看到她的表情,方从云松了一大口气,“好啦,就这么说定了。” 第四章 富丽堂皇的大厅,衣香鬓影,音乐柔和。方从云跟德国商会一向交好,特意来得早一些,现在正跟几个相熟的老朋友聊得兴起。静言端着酒杯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几个原来想过来搭讪的德国商人被她的表情冻住,只敢远远欣赏。 心情不佳,静言只想找个借口提早回家。突然面前出现另一只酒杯,谁啊,这么无聊。正想开口拒绝,抬头却是熟悉的脸,“静言,晚上好。” “凯瑟琳,你也来了?”圣诞那天聊过之后,好久没见了,突然遇到她,静言的声音微微惊喜。 “嗯,”面前的凯瑟琳容光焕发,跟那天憔悴的表情判若两人,“总部的正式通告已经下来,我今天是代表我们公司来参加酒会的。” “那多好,恭喜你了。”由衷高兴,静言微笑。 正想开口回答,立在面前的凯瑟琳突然表情迷惑,指着她的身后,“那边——是你的朋友?” 谁?奇怪地回头,华静言稍圆的杏眼,突然眯起,身后数步之遥,一团闪亮,耀眼珠宝衬托下,孔家大小姐希音的脸,下颚微抬,眼神鄙夷,正直勾勾地瞪着她。 “静言,怎么了?”感觉到这边的波涛汹涌,方从云也走过来,立在她身边低声询问。 还没等到静言的回答,孔小姐就走到他们面前,耀眼的珠宝光闪过镜片,方从云不由自主眯了一下眼睛。 “华小姐,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眼角扫过方从云,孔希音突然嘴角弯起,露出一个笑容来。 “是啊,真没想到。”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静言嘴上打哈哈,也回敬了一个模糊的笑容。 “这位是——?”调转眼光,孔希音略略提高了声音。 “方先生,我的老板,方从云。”伸手介绍,“学长,这位是孔小姐。” “哦,很高兴认识你,孔小姐。”方从云回神,率先伸出手去。 “方先生是华小姐的老板吗?”没有理睬方从云的手,孔希音继续开口。 方从云脸色一变,静言低下头,暗暗咬牙,学长,实在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是我,我自行解决,“凯瑟琳,学长,不好意思,”对身边两位表情各异的同伴表示抱歉,静言上前拉住孔希音,“孔小姐,借一步说话。” “你干吗?”盯着静言的手,孔希音低声叫。 “只是单独讲几句话而已,孔小姐不是那么怕我吧?”,眼前那双杏眼里,突然漾出寒意,第一次领教到这样的眼神,孔希音一时呆住,竟真的没有反抗,被她拖了就走。 酒会刚刚开始,一墙之隔的贵宾休息区里,现在空无一人,一进门就静言放开手,声音微冷,“孔小姐,有什么话,请说吧。” 抚着手腕,孔希音一脸恨恨,“怎么?大庭广众,是不是不好意思跟我谈?非要把我拉到这个没人的地方来,果然是——” “果然是什么?”静言盯着她的眼睛,“孔小姐,你误会了,把你带到这里讲话,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哼,你不就是怕我在公众场合把所有事情说出来,丢了你的面子吗?得不到周承锴,你转头就找上了自己的老板,朝秦暮楚,居然还一脸清高,华小姐,真是了不起!” 很好,孔希音,真的很好。深吸气,华静言克制着掉头就走的欲望,扭头看着玻璃幕墙外的璀璨夜景,沉默一分钟。 见她不答,孔希音小小得意,“没话说了吧?呵呵,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见周承锴,我也可以考虑给你留点脸面,毕竟你跟我的生活,也不可能有什么交集——” “周承锴——”低低的声音。 “怎么?” “孔小姐,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让我见到周承锴,我也可以考虑今天这一席话,永远都是我们之间的私人秘密,给你留下最后一点脸面,毕竟你跟我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交集——” “华静言!你到底在神气什么?!我才是明媒正娶的周夫人,你凭什么——”再次被气得七窍生烟,孔希音表情扭曲。 “周夫人,”冷笑声,“这么大的酒会,周夫人独自出席吗?那位情投意合的周先生到哪里去了?” “他——”一时语塞,但孔希音很快反应过来,“我公公今天刚到上海,他去接机,应该很快就到了,为了避免等下你尴尬,我劝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原来如此——静言恍然大悟,绕了半天,孔大小姐心里打的就是这个小算盘,她要是直截了当,那也是小事一桩,更何况她本来就不想见周承锴,可是现在——压着隐隐怒气,静言开口,声音冰冷,“不过是参加酒会,还要千里迢迢地押赴刑场,如果没有周老先生,我看今天周夫人就真的要在这儿一枝独秀了。” “你——!”被说破事实,孔希音简直狂怒,立在原地浑身颤抖。 没有停下,静言一口气说下去,“如果周夫人把花在静言身上的精力,放到周先生身上,我想这样的情况,应该会有所改善吧?”讲完这句,静言转头就准备离开。 刚走出第一步,突然有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休息室里,小小的吸气声,一前一后响起,没人说话,终于还是孔希音满是诧异的声音,率先开口,“爸爸,你怎么来了?” 孔易仁!目光接触,他对她微微点头,一生中最愚蠢的那一天突然再现,可怜的静言,居然瞬时呆住,移动不得。耳边只听到孔希音小小的抱怨声,微微带着哭音,“爸爸,你来得正好,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希音,”好听的男中音,微带卷舌,轻轻响起,“周承锴已经在大厅等你了,快去吧。” “可是她——爸爸,你要帮我。”孔希音仰着脸,有点不依不饶,眼角扫过静言,还是恨恨。 低头看着女儿的表情,孔易仁侧脸冷峻的线条,微微一缓,伸出手,轻轻揽了一下女儿的肩膀,他的声音平和,“快去吧。” 这画面只是一瞬,却让已经回神,原本想安静离开的静言,突然顿住脚步,眼眶微微刺痛,竟然鼻梁发酸。怎么了?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有一个万能的爸爸,她这些年靠着自己,不也照样过得开开心心?有什么好羡慕的,真是无聊!奇怪于自己的反应,不,唾弃自己的反应,静言霍地扭过头,大步离开。 —————————————偶是再次出现的分界线————————— 认真考虑过大家的建议以后,大大将孔小姐的年龄,改到22岁,这样孔爸爸就可以年轻一点来……孔小姐比较幼稚,没办法,从小环境太好,大家担待,偶不会虐待幼稚的小女孩的。另外,接下来会让孔爸爸多多出场,大家共同期待,共同期待,厚厚 长长的礼服裙摆,拖曳在身后,细巧的鞋跟,在铮亮的大理石上敲出清脆好听的细碎声,这么美丽的风景,只可惜背影的主人的匆匆而过,身边众人都只能惊鸿一瞥。 一边疾步往外,一边从精巧的手包中掏出手机,静言在电梯前顿住脚步拨电话,铃响接通,方从云的声音在那头响起,“静言,你去哪里了?大使已经到了,我正在找你。” “学长,真是对不起,我突然有急事要离开,你能不能帮我把大衣取出来?” “啊?”他声音诧异,然后电话那头有杂声,模糊却无比熟悉的声音,突然钻入耳朵,“方,今天你也来了?” 周承锴!手机突然变得烫手,未及思考,她竟已经不争气地按断了通话。 手指已经按在下行键上,镜门上的自己,一脸迷茫,叮地一声轻响,电梯门在面前滑开,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静言,等一下。”回过头去,看到方从云正匆匆跑过来,圆圆的脸上微有汗意。 心里抱歉,静言小声开口,“学长——” 一路小跑到她面前,方从云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缓过来,他立定身子截断她的话头,“不用多说了,我明白情况,你等一下,我去帮你取大衣,然后送你回家。” “谢谢——”感激地看着他的背影,静言从电梯前退开。这就好,不要再见了,这样就没问题了吧?松了一口气,突然感觉身子发软,不自觉地背靠在电梯边的墙上,身后冰凉一片,她垂下头,凄凉的感觉,慢慢浮上来。 忘记自己爱过的人,只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再如何刻骨铭心,念念不忘,只要再不见面,一月不行一年,一年不行两年,总有一天,会慢慢淡忘。还有一种,就是爱上另一个人,那么前尘往事,立刻就能够抛到九霄云外,绝对是万试万灵的疗伤圣法。 可惜,对她来说,要爱上一个男人谈何容易?既然不能够,那就只能用第一种办法,虽然过程残酷漫长,但总会见效的。 “静言!”耳边又有呼唤声,却不是预料中的方从云,她猛地抬头,心中一痛,面前的男人,双眼热烈专注地盯着她的脸,正是她刚才下定决心,再不见面的周承锴! “静言,我就知道方从云在,你一定也在。” “不好意思周先生,我正要离开,你还是回大厅陪着孔小姐吧,她等你很久了。” “希音——她是不是去找过你?”只是分开短短两天,他却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静言了。她今天一身烟灰色的曳地礼服,更显得腰身纤细,肩膀薄巧,再如何态度强硬,都让他心生怜惜。静言,这是他的静言,谁都没有他那么清楚,那层薄薄的伪装下,是无尽的甜蜜美妙,这样的静言,让他如何舍得放开?不!他不舍得,也不会放开她。 方从云,你跑到哪里去了?心里咬牙,静言侧脸避过周承锴炙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眼神,“孔小姐对我,可能有些误会,但是已经都解决了,周先生不用费心。” “静言,你不用理睬她,她下周就要跟父亲回国,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和从前一样——”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静言,我想你明白,结婚完全是迫于无奈,我心里一直只有你。” “周承锴!没想到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满腔怒火突然爆发,再怎么努力克制,她的声音仍然尖锐微颤起来,“无论孔小姐是怎样的,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既然你们结婚了,你就应该像个男人,做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情。居然说出这种话——你简直是,莫明其妙!” 再也不想跟他呆下去,她回身按电梯。 “静言,你别走!”手被他按住,“你不需要担心她,她从小被宠坏了,只是忍不下这口气而已,感情的事情,就像战争,总有一方是输家,我只爱你,你不明白吗?” “战争?”静言手心冰冷,声音也是,“任何战争,都至少需要一个争抢的理由吧?但是我,没有参加的兴趣呢!”说完这句话,她用力抽回手,干脆放弃电梯,提起裙摆转头就往楼梯奔了下去。———————————天哪!分界线———————————————— 天哪!为什么写来写去没有写到孔爸爸,我怒,鄙视自己,今天更两章!无论如何都在下一章写孔帅哥写个痛快! 鞋跟敲击声清脆急促,裙摆被风鼓起,一路波浪起伏。一口气冲到酒店大门口,这金融中心腹地高楼环抱,一月里冷风凛冽,吹得她瞬间清醒。美丽合身的晚礼服,突然变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门里门外所有人都对她投来怪异的目光,双手环抱身体,一时冲动已经过去,立在冷风中进退两难,静言不由脸泛羞红。 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辆车无声无息地停在面前,车窗滑下,好听的男中音响起来,“华小姐,请上车。” “孔先生——”一时震惊,静言张口结舌。 “上车吧,外面太冷了,我送你回家。” “我,我没关系的。”正说着,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方从云的声音,满是歉意,“静言,我半路被德国商会的会长拖住了,硬要拉我去见大使,怎么办?要不你在休息室等我一会?” 知道自己让他为难了,静言心中叹气,小声回答,“算了学长,我自己会想办法,你不用担心我了,好好跟他们聊吧。”合上电话,面前的车还是静静停在原位,孔易仁的眼睛,暗影里微微亮光,正专注地看着自己,见她结束通话,他微笑着再次开口,“还是上车吧,小心着凉。” “我——”静言结巴,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怎么了?难道是因为零下几度的气温?还是因为上次在他面前愚蠢的问答?怎么她每次遇到这个男人,所有的伶牙俐齿都会飞到九霄云外去,连这么简单的回答都说得结结巴巴。可耻啊,又被他看到自己最尴尬的一幕,她真是没脸见人了。 “华小姐,不用紧张,我没有恶意,只是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说。”见她不动,他开门下车,绕过车头走到她身边,绅士地为她打开门。裸露在凉风中的肩膀擦过他的,她的皮肤敏感地绷紧,鼻端飘过从未闻到过的清新温暖的味道,因为弯着腰,他的侧脸近在眼前,乌黑的发角里,隐隐有细密银光闪动,眼前突然闪过他刚才在休息室里,对孔希音那轻轻的一揽,心中微酸的感觉又漫上来,说什么?又是要来警告她远离周承锴的吧?果然是个好爸爸,女儿央求的事情,这么尽职尽责,一点时间都不耽误。突然心中恨恨,一咬牙,她低头就坐进车里,好吧,今天你们一家人有什么话,就一次性说个清楚明白,免得日后牵丝攀藤,拖拖拉拉没个完。 车厢里温暖如春,门一合上,外面的寒风凛冽立刻消失,坐进这样顶级的好车里,就好像突然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熟练地转动方向盘,离开酒店车道。没人开口,车厢里也没有音乐,一片寂静中,只有暖气轻微的丝丝声,在耳边缭绕不去。 没人说话,车厢里一片沉默,身体暖和过来,寒凉的感觉退去,脑子开始恢复灵活,却更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看了看孔易仁的侧脸,天哪!她居然真的上了他的车,她一定是疯了。 “华小姐,你在看我吗?”他突然开口,惊得她一跳,偷看被抓了个正着,她羞愧到无言。 不行,这么下去,她岂不是还没迎战就一败涂地,回神死挺,静言硬着嗓子,“孔先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他侧过脸来,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突然转动方向盘,将车靠向路边,稳稳停下了。 突然莫名,静言再次说不出话来,车子并没有开出很远,这条江边的大道,寒夜里少有行人,四下一片寂静,对面城市超市的灯光,隔着宽阔的距离,遥远而隐约,不觉光亮,反而衬得车厢里更加幽静。 面前的男人,还没有开口,也没有做任何动作,却让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降临,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静言,这一刻居然浑身紧绷,瞪大了眼睛,动弹不得。 她的表情和反应尽收眼底,孔易仁原本想说的话突然顿住,眼角微微一弯,竟然笑了。 这个男人,在国际知名的财经杂志上看到过多次,表情一向都是一百零一号的严肃冷峻,不苟言笑。从没想过能够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距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的著名人物,更没想到,他笑起来眼里竟会如此暖意动人,被他的表情镇住,静言呆在座位上,彻底石化。 第五章 突然感觉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异常生动可爱,孔易仁不由自主笑意微微。上次在coffeebean,她说的话让他印象深刻,想也知道她平时有多么伶牙俐齿,可是不知为何,每次面对自己都会非常紧张,让他看了不禁莞尔,“华小姐,我只是想说——” 静言猛回神,只觉得一股怒气从心底涌上来,不知是气自己没用,还是气他脸上那个不知所云的笑容,脑子一热,她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你们多说,我也不会再见周承锴的。惦记着羊的没人关心,反而人人都来责怪那只什么都没做的羊,这世界怎么变得这么好笑!” “华小姐,”他的眼角,又微微弯起来,声音温和,“我只是想说,希音的事情,我并不会多插手。我赞成每个成年人都要对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当时家族里征询我的意见,我也是让希音自由选择,婚姻这件事情,自己体会比较好,如果真的不行,也是她的一个人生教训。” “呃——”他的话完全出乎意料,静言再次愣住,迟疑开口,“可是,孔小姐的反应,很强烈啊。” “希音一直是由我的妹妹照顾,易群至今未婚,也没有自己的孩子,难免对她过分溺爱了一些,所以这孩子从小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现在事情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同,孩子脾气上来了,也很正常。难得有机会让她受个教训,对她的将来很有好处。”他说得流畅,但听在静言耳里,却好像完全是另一种未知国度的语言,完全不能理解。 “你的意思,这婚姻只是为了让她受个教训?” “当然不是,”从没这样耐心过,他慢慢解释,“有了问题,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解决办法,凡事只要发生,总会有结果出现,华小姐认为呢?” 神经!你替孔希音操什么心?她有这样无所不能的爸爸,就算摔得头破血流,身后也有世界上最最安全舒适得羽毛垫子托着护着。一个教训,多好啊,其他人的命运,在他的眼里,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说得这么随随便便,轻描淡写,他可知道,这几句话,已经让多少人的世界动荡不安,一夕破碎! 心中陡然酸楚,怪不得孔希音,会用那样的眼神仰望面前的这个男人。她的爸爸,是无所不能的,她有什么好担心的?旁人当作一生赌注的婚姻大事,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走腻了康庄大道,偶尔到花园小径中小试一回吧? 眼前突然朦胧一片,记忆里原本早已模糊遥远的父亲,突然清晰浮现。妈妈的脸,美丽冷漠,爸爸温暖的手,疼惜不舍的感觉,好像还在昨天。妈妈,我知道以你那样高傲的性子,是决不会原谅爸爸的背叛的,所以从那天以后,就带着我远走高飞,再也不允许他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可是我——也很想能够偶尔见到爸爸,也很想能够对别人说,我是有爸爸疼爱的女儿呢。 怎么了?感觉到静言的情绪变化,孔易仁眉头微微皱起。她还穿着舞会上的晚礼服,烟灰色的轻薄丝料,削肩束领,露在外面的肩膀,线条优美,暗影中微微闪光。这是个美丽而特别的女孩子,言辞犀利,聪慧过人,第一次见她,他就立刻明白,为什么周承锴会对她无法自拔。但是现在,她一贯晶亮有神的眼睛突然黯淡,隐约有水光,垂着头,竟好像失魂落魄。 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突然车门轻响,抬头居然看到孔易仁下车离开了。天哪!她刚才难道失态到让他都看不下去了?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反应,车主人都走了,她要下车离开吗?还是原地等待?静言手足无措地坐在座位上,一时愣住。 门再次打开,冷风一晃而过,沉稳的合门声,孔易仁坐回驾驶座上,对她微微一笑。 “我——”正想开口,眼前出现的东西让她突然双眼瞪大,不敢相信地眨眼,那些东西居然还在。 孔易仁好听的声音,温和带笑,在头顶响起,“华小姐,烟熏三文鱼和奶茶,我没记错吧?” 热烫的奶茶,让静言原本冰凉的手心立刻温暖起来,身侧一片寂静,面前的那个笑容,近在咫尺,无尽温和,那些茫然失措突然远离,但不知为什么,想哭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 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她小声开口,“我和周承锴,已经没有——”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这件事情,是她平生最大的奇耻大辱,她素来不习惯与人交流隐私,寻求那些无谓的安抚,再如何痛彻心肺,也不过是沉默以对,独自舔舐伤口而已。可是面前的男人,看着自己,眼神专注,竟好像是有魔力,居然让她情不自禁地说出那么软弱的句子,她对他说这句话干什么?是解释吗?还是寻求肯定,或者安慰?太荒谬了! 仿佛没有看到她的一脸悔意,孔易仁不再直视她,侧过脸去望向车窗外。但是不沾微尘的玻璃上,还是清晰地映出她现在的样子,捧着奶茶,眼里尽是软弱,小巧的鼻尖,微微红着。 “那是小事,静言不用放在心上。”微微卷舌的声音,还是一贯平和,这一生,再如何犀利强势的对峙,他都举重若轻,但这一刻他的心,却不知为何,突然柔软,竟然不能直视她。 路边树影错落有致,隐隐可以看到平缓流动的夜色浦江,四下宁静平和,耳边传来海关大楼的钟声,低沉动听。吸了吸鼻子,突然感觉到平和安定,他说那是小事,静言不用放在心上,只是一句话而已,可是心里的那些纠结突然打开,那些挣扎痛苦,好像真的淡下去了。 手心里奶茶的热气,袅袅升腾,模糊柔和了眼前的一切,他的侧脸,那些严肃冷峻的线条,原本应该让她感觉陌生遥远如千里之外,现在却让她觉得温厚宽容,身子暖洋洋的,突然有什么都不用再操心,什么都会圆满的错觉。 不对!他刚才叫她什么?静言?一刹那的恍惚突然过去,静言回神,突然满脸晕红。 那边孔易仁已经转动方向盘,车身安静平稳地转上灯火辉煌的大道,没有侧脸,他一边开车,一边低声开口,“吃点东西吧,这么晚了,我想华小姐一定饿了。” 错觉!刚才一定是错觉!静言回头看窗外,开始唾弃自己的听力和大脑。 车子在保安老周惊讶的眼神里开进小区,停车熄火,暗夜里的大楼下,寂静无人,“孔先生,今天真是谢谢你。”终于到达目的地,静言长出了一口气,打开安全带,小声道谢,推门就要下车。 “华小姐,请稍等。”他出声阻止,然后下车走到她这一边,弯腰拉开车门,“有机会这么愉快地和你聊天,是我的荣幸。” 寒风里又传来那清新温暖的香气,未及开口,肩膀突然一暖,温暖的男士大衣,不知是什么料子,轻薄柔软,落在她身上,立刻将所有的寒意完全阻隔。 “孔先生——”回过头去,她声音迟疑。 灯光暗影里,他表情平淡,但是眼里有隐约而难以察觉的温暖漫出来,轻轻按了一下她的肩膀,他低声催促,“快上楼吧,小心着凉。”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进屋的时候,因为恍惚,她居然试了几次才打开大门。卧室里窗帘没有合上,走到窗边往下看,那辆车正顺着车道,缓缓驶出,尾灯晶亮,暗夜里仍然耀眼夺目。 温暖的大衣突然变得沉重,她猛地回头,将它丢到了床上。早晨醒来,静言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阳光,而是落在床边贵妃榻上的那件黑色大衣。其实整晚都没有睡好,熬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是不是因为睡得太少的关系?还没带上隐形眼镜的双眼干涩酸痛,连带着那件做工完美的大衣都变得刺眼起来。 闭上眼睛侧头,只觉得鼻塞咽痛,肩膀僵硬,脖子发酸,几乎没办法把突然变得千斤重的脑袋从床上撑起来。床边的电子钟还在不停地发出悦耳的音乐声,每天听惯的起床音乐,这时却异常刺耳,赌气地伸手按断,头痛欲裂,她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挣扎着走进浴室,双手撑在洗脸盆边给自己打气。静言,不过是吹了点冷风,不过是一夜失眠,小事情,想当初刚刚跟着方从云回国创业的时候,连着几个晚上通宵不睡都是小菜一碟,这次也没问题,你一定抗得住。 话虽如此,她还是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一切妥当。抓过鞋柜上的车匙,静言深吸一口气,出门上班。 不过稍晚出门一会,路上便一塞三千里,好不容易熬到中心,前台丽莎见到她就笑容满面地大声招呼,“静言姐,昨天酒会好不好玩?” “还好吧,我有事,提早离开了。丽莎,轻声一点。”头痛,静言求饶。 “哦哦,”素来伶俐,看她脸色不对,丽莎立刻压低声音,“老板今天好早就来了,让你一来就去找他。” “嗯,我马上就去。”静言点头,径直往中心里走去。 身后有小小声,“静言姐,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感冒啦?这两天寒流,你要小心身体哦。” “谢谢。”回头笑了一下,静言心里叹气。寒流,是啊,有昨天晚上的经历,谁也没她那么清楚寒流的厉害。 方从云正在办公室里一边听音乐一边拿着笔一张一张地签字,高质量的hifi里,陈奕迅正柔情万千地唱着十年,静言进门就皱眉头,“学长,上班听流行歌曲,这是我们新的的公司文化吗?” 从一大堆单据里抬起头来,方从云捂着胸口解释,“不是,但是如果我在签这么多数额惊人的报账单的时候能够有音乐陪伴,心情会比较好受一些。” “谁让你丹麦去了那么久,那些单子都积在一起了,当然数额惊人。”头还是痛,静言一边走过去把音响声音调低,一边继续说,“既然心情不好,为什么还要听这么忧伤的曲子?找点欢快的不是更好?” “你错了,”方从云放下笔,对她摇手指,“快乐的歌曲只能带来反效果。只有听着这么悲情的歌曲,不断提醒我这世界上还有人比我更惨,我的心情才会稍微愉快一点。” 这个人!没好气地回身在椅子上坐下,“哭穷?难道公司要倒闭了?早点跟我讲,我回去打简历。” “呃——”方从云无言了,“静言啊,难道你没看出学长的一片苦心?枉我一大早就煞费心思想逗你一笑,好啦,别板着个脸,昨天没事吧?” “没事啦,我到家不是有打电话给你?正好有个朋友路过,把我送回家了。”她又不是傻瓜,怎么会看不出来。静言的表情缓下来,和学长在一起很多年了,早已亦兄亦友,知道他关心自己,她也点头回答。 “那就好,”方从云松了一口气,转身从椅子边举起一个纸包,“喏,你的大衣。” “谢谢,”静言随手接过,“没事我去忙了。” “哎,等下。”方从云赶快出声阻止,唉,他这个学妹,怎么每次都来去如风,“静言,昨天那位孔小姐——” “怎么了?”转头看着他,静言皱眉头。 “昨天商会的人跟我聊到她,你知道她的爸爸是谁吗?” “我知道。”不就是大名鼎鼎的孔易仁吗?静言点头。 “哦,那没事了,你走吧。”本来想八卦一下,突然看到静言脸色不善,方从云识相地闭上嘴。 提步欲走,突然想起什么,静言又转过身来,“学长,商会的那些人跟孔家很熟?” “怎么可能,是商会会长亲自送请帖去酒店的,孔易仁没有答应出席,后来只有他的女儿和女婿一家露面,已经算很给面子了。” “酒店?什么酒店?”那件大衣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静言追问。 “好像说是四季吧,不过据说还有两三天他们就要回国,怎么了?” “没什么,我去忙了。”静言干脆地结束谈话。 身后又传来方从云的声音,带着些小心,“静言,那个周承锴——” 没有回头,静言声音冷淡,“学长,以后请不要再提起这个人,我和他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忙碌了一天,快到下班时分,突然有电话进来,接起来微微诧异,居然是威廉。 “静言,今晚有空吗?” “现在还没什么安排,打算早点回家休息。威廉,有什么事吗?” 那边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迟疑,“嗯,有件事想让你帮忙,电话里说不清楚。” “这样啊——”低头看表,早上吃过药了,现在感冒的症状好了很多,威廉这个朋友,事业有成,生活独立,从未想到他会有这样开口求助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棘手的事情?心里想着,静言已经流利答他,“我还有一个小时可以离开公司,告诉我在哪里吧。” 街边的餐厅,木色落地窗框,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餐桌边喁喁细语的食客,威廉穿着皮质的夹克,脖子上还松松绕着围巾,静言的头发仍旧一丝不苟地盘着,刚刚坐下,突然觉得头痛,她拔下盘发的长簪,转动脖子,松了松肩膀。一男一女,秀色可餐,远远望去好像一副浪漫生动的画卷。 坐在临窗的位子,静言毫无食欲,一手握着叉子拨弄盘子里的蔬菜色拉,一手托腮仔细地听着威廉几乎是断断续续的描述。 “那个欧阳——倒追你?”听了半天,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做总结性发言。 “呃,其实我也有责任,不该——”脑海里浮现欧阳晶晶双腮晕红小心翼翼的脸,威廉挫败。 “不该莫明其妙地亲人家,对吧?”唉,头痛继续,静言捧起杯子灌水,“你对她没感觉?” “你知道我的,何必多问。”威廉抬头瞪她。 “我知道,你心里念念不忘的人还在日本哪,”她放下叉子,皱眉头,“既然如此,谁让你单独送她回家的。” “那天和工商所的人一起吃饭,就她一个女生,大家又都喝了点酒,这不是举手之劳吗?”唉,压迫感好重,静言总是那么酷。 “送就送了,你亲她干什么?” “她喝醉了,笑的时候很像惠子——”说不下去了,威廉低头忏悔。 昏倒!静言忍不住破坏形象,翻了一个白眼给他,“然后呢?大家成年男女,你解释一下不就行了?” “我怎么解释?难道要我跟她说,欧阳科长,对不起,我上次把你错认成自己的前女友了,所以在你家门口吻了你,一个误会,别当真啊——” “科长?她几岁啊,别告诉我四十以上了。” “不是,才二十多,刚升副科长。” “我明白了,你不敢得罪政府官员,呵呵,威廉,来中国不久,关系学你倒是无师自通。”静言终于笑了一下。 “今天早上,她来我们公司谈事情。” “谈事情?其实是来找你的吧?”现在的女孩真勇,静言不由自主微笑。 叹气声,威廉抓头发,“走之前她到我办公室,说自己明天在餐厅生日会,特地邀请我。静言,帮个忙,和我一起去吧。”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静言瞪大眼,“你告诉她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连忙举手表示清白。 “不想去就拒绝啊。” “可是工商所——我不想和她把关系弄得太僵。反正是生日会,我带上你,到时候她一看就应该明白了。” “原来是找我江湖救急,”静言笑了,“威廉,你就这么确定,我去了就能解决问题?” “静言,”听出她的意思,威廉松了口气,“看到你,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知难而退了,更何况是女人?” “这是恭维吗?我多谢啦。”静言大笑起来,抓起一片甘蓝就丢了过去。 窗外突然白光一闪,这条街灯火通明,行人如织,他们俩又相谈甚欢,谁都没有在意。街的对面,提着大包小包的随从小声催促,“小姐,我们还要继续逛吗?还是让司机现在过来?” “不逛了,我要回酒店。”孔希音转过头,把小巧的金色相机塞进包里,脸上笑微微。 一路走过大堂,每个酒店员工都立定弯腰,恭敬地叫一声“孔小姐。” 没时间搭理,孔希音直奔顶层,推开门,偌大的总统套房里回荡着轻柔的乐声,窗帘没拉上,繁华夜景扑面而来,看得太多,她不以为意,转头呼唤,“爸爸,爸爸。” “怎么了?”侧门打开,隐约看到里面闪着微光的电脑屏幕,好听的声音响起来,一贯沉稳,“我在开视频会。” “爸爸,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耐心地点头,孔易仁合上身后的门,走到女儿身边。年轻的时候无尽忙碌,希音这个长女,他根本没有时间亲自照顾。难得相聚,每次都惊讶怎么长大这么多,到了现在,总觉得有些亏欠女儿,因此希音的要求,只要不是太无理取闹,他总是设防让她满意的。 有些小小得意地打开相机,孔希音忙着低头解释,根本没有看到孔易仁突然凝住的表情。 第六章 “就是华静言呀,今天我看到她在餐厅,跟一个男人亲密得不得了,又笑又闹。爸爸,昨天我说她朝三暮四你还不相信,每天换一个男人,这个女人实在太——” “希音。” 说得兴起,完全没有意识到父亲声音里的含义,孔希音继续,“你看她笑的那个样子!哼,我等下就拿去给承锴看,亏他还把那个女人当宝——” “希音!你知道我不会喜欢你这样。”爸爸的声音,突然变得陌生,孔希音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的脸张口结舌。 孔易仁的眼里,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严厉而不赞同的光芒,声音虽低,但已经让从小习惯了他耐心呵护的希音心惊胆战。怎么了?为什么爸爸这么生气?虽然从小见面次数少,但是爸爸对她,一向宠爱有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华静言,不过是——天哪!究竟出了什么事? 跟威廉道别之后,驾车回家,进门习惯性地将车匙丢到鞋柜上的磁盆里,另一手按开关。叮当脆响,门厅的灯光随之亮起,响声,灯光,没有打破房子里的寂静,反而衬得暗处的一切更加冷清寂寞。 还是头痛,皱眉走进卧室,一片黑暗中,只有窗外透进的暗暗月光,那件大衣还静静躺在原地,黑色的料子,在淡淡的光线下闪着美妙的微光。 眉头皱得更紧,啪地一声,静言干脆地打开大灯,从衣橱里取出一个纸袋,回身将大衣折起。轻软的料子好像有生命,手心一片温暖,眼睛扫过衣缝处那个不显眼的暗色标签,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奢侈啊,皇室也要乖乖排队的伦敦老字号,这样一件手工缝制的大衣,平常人家可以吃穿一两年了吧?他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披到她身上—— 眯起眼睛,静言开始认真考虑,究竟要不要还这件大衣。撇开它自身价钱不算,就凭它是孔易仁穿过的东西,过两年一定会升值,他又不当一回事,那她就留下当无风险投资好了。 这念头只在脑海里匆匆打了一个滚,她就开始继续手中的动作。算了,人际关系上,她一向懒惰,很少考虑该和什么人打交道,但是什么人不该打交道,她倒是清醒得很。这件大衣,简直是烫手山芋,还是早点还掉比较明智。 一早醒来,昨天的症状一样没少,还加上头痛欲裂,后悔没有吃了药再睡,静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觉得自己奄奄一息。努力了很久,终于放弃出门上班的打算,她伸手拿手机,拨电话给方从云。 “学长,我感冒了,要请假。”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不堪,静言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才把这短短的一句话讲完。 “啊?你病啦?要不要紧?我让文茱过去,陪你去医院吧?”方从云担心的声音,这个学妹一向把自己当作女版超人使用,如果不是病到起不了床,她是没可能打电话来请假的。 “没关系,文茱今天要赶一个项目,我有吃药,睡一下就好。”去医院?开什么玩笑,她从小就有医院恐惧症,看到医生就会呼吸困难,看到针头基本上就是昏倒在地了。横竖都是死,与其那样丢脸丢到死,她不如死在家里。 “真的?你确定?” “我确定啦。”无比肯定地答复他,静言就要挂电话。 “喂喂!你别挂啊,”太熟悉她了,方从云简直是千里眼,“如果不行,记得打电话给我。” “知道啦,学长——”好罗唆!静言不满地拖长声音。 吃完药爬回床上再睡,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听到音乐声,锲而不舍地持续不停。 谁啊——闭着眼睛伸手摸索,好不容易摸到手机,静言没好气,“喂?” “静言,你在哪里啊?怎么电话这么久都不接,别告诉我你把昨天答应我的事情忘记了。”威廉焦急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威廉——”突然睁开眼睛,静言猛地坐起身来,“我没忘,可是——” “可是?静言,出什么事了?” 坐得太猛,有点头晕。她缓了口气,摸摸自己的额头,还好,好像没有在发烧,“没什么,我不在公司,有点感冒,所以在家休息。” “感冒?”威廉也开始担心,“要紧吗?或者我——” “没关系,”抬头看钟,天哪,她居然睡了足足一天,“我现在还行,到哪里见你?” “我来接你吧,”威廉声音感激,“你在家里等着,待会露个面就行,我再送你回家。” 正想答应,眼角扫过床边的纸袋,静言叹气,“威廉,我也有件事要麻烦你,回家前,你先送我去一次四季酒店吧。”欧阳科长订的生日会地点,在一栋商厦的四楼,中规中矩的上海老字号,进门一说欧阳,小姐就微笑引路,“欧阳小姐已经到了,在听潮轩,请跟我来。” “上海菜,威廉,欧阳小姐很传统啊。”静言小小声,传统上海小姐和作风洋派的威廉——突然有点好奇。 威廉苦笑了一下,未及回答,包厢已经到了。门开处,圆形的大桌上早已铺开一圈精致小碟,几个人围坐在桌边,正谈得兴起,看到他们两个进来,都是一愣。 威廉也愣住了,眼前根本不是想象中的朋友小聚情景,欧阳晶晶身边坐着的,全都是有些年纪的阿姨婶婶,这架势根本不是生日会,倒好像是家庭相亲。 欧阳晶晶今年27岁,长得珠圆玉润,个性却腼腆羞涩。她的父母远在外地,从小是在外婆家长大的。身在大家庭,所有的姑姑婶婶又都对她疼爱有加,因此求学工作,一直过得顺利稳当。 俗话说,有得必有失,太过疼爱保护的结果,导致她至今都没什么恋爱经验。厉威廉的出现,简直是她平凡生活中的一道光,原本以为他这样优秀的男人,是绝不会对她产生兴趣的。没想到那天晚上他单独送她回家,居然在她下车前亲吻了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晶晶还是满脸晕红。 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好不容易借着谈公事的机会鼓起勇气邀请他,他居然答应了。可能是开心过头,被小姑姑发现她的异常,强力追问之下,她终于架不住全招了。唉,原本想单独见一次威廉的,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她坐在一群兴奋难耐的姑姑婶婶当中,已经忐忑不安了好久。终于等到威廉出现,正想站起来道歉并介绍,却看到他身边的华静言,晶晶微红的脸突然变得苍白。 静言也愣在门口,天哪!这些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三姑六婆?威廉,你带着我来参加人家的家庭审查会吗?被面前的情景惊到,她不由自主瞪了威廉一眼。 两个人的反应落到餐桌边众人的眼里,完全是公开的眉来眼去。晶晶的小姑姑脾气最急,这时候已经按捺不住,开口就问,“晶晶,这位就是你说的厉先生?” “是,是啊。”好不容易回神,晶晶仓促的立起身来,“厉先生,不好意思,这些都是我的姑姑婶婶,她们——” “哦,欧阳科长,各位,各位姑姑婶婶,这是静言,华静言。”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诡异的情况,一向潇洒自如的威廉居然结巴。 “晶晶,怎么会这样?”大婶婶转头,看到自己家晶晶宝贝脸色苍白,心疼了。 一团混乱,静言开始觉得头痛加剧,“欧阳小姐,你好。”礼貌地打招呼,“威廉昨天提起你的生日会,还以为是朋友小聚,就拉上我了。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有点误会,或者我们就——” “都已经来了,怎么能走呢?”听出她的意思,二婶婶站起来阻止。 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甩手离开,威廉和静言终于落座。 “华小姐是晶晶的朋友吗?”还没开始动筷,就有提问响起来。 心里叹气,静言振作精神回答她,“不好意思,我跟欧阳小姐是第一次见面,我只是威廉的朋友。” “哦?厉先生,华小姐是你的老朋友?还是先认识我们家晶晶之后,再认识华小姐的?” “静言是我的老朋友了,很久没见了,这次到上海才又碰面的。”厉威廉无奈解释。 老朋友了?回上海又碰面的?除了低头不语的欧阳晶晶,所有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射过来,那你还亲我们家晶晶,害得她魂不守舍,好小子,长得人模人样的,居然这么花心,左一个右一个!花心也就算了,还带着女友过来显摆,简直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太过分了! “晶晶,你怎么不说话?”小姑姑拍了拍她的手臂。 仿佛吓了一跳,晶晶猛抬头,“我,我——”威廉身边的这位小姐,一看就是那种顶尖的精英人物,两个人立在一起,不知有多相称,看得她自惭形秽,心里正在懊悔自己的莽撞一万遍,根本没在意他们的对话,突然被惊醒,她简直无地自容。 还是走吧,静言转头用眼神讲话。 知趣地点头,威廉正要开口,突然被人横里打断,“华小姐是做哪一行的?” “我做咨询培训业的。”尊老敬贤,静言客气回答。 好复杂的名词,婶婶顿了一下,“那一定是很优秀的啦。不过我们家晶晶也不赖啊,从小品学兼优,烧一手好菜,还会打太极拳,读书的时候拿过奖呢!就是有些人眼光有问题,所以才耽误到现在。”一边说,一边横了威廉一眼。 这个——明显感觉到敌意,静言无言了。 “别说啦!”突然有低叫声,所有人诧异,发声的居然是那个一直安安静静的欧阳小姐,“姑姑,婶婶,你们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们这样——这样——”羞愤难当,突然爆发之后,欧阳晶晶脸涨得通红,眼睛也红通通的,说不下去,扭头就往外跑了。 “晶晶!”大家傻住,还是静言先回神,推了一下威廉,“快追上去看看,小心她出事。” “哦,”知道事情大条了,威廉立刻站起身,正要追出去,突然想起静言,回头问,“那你——” “好啦,我怎么样都能到家的啊,放心吧。”再耽搁那位晶晶小姐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静言又推了他一下。 回过头,包厢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和一群目瞪口呆的姑姑婶婶面面相觑。尴尬地笑了一下,静言站起身,“那,我也先告退了。”走到门口,她实在忍不住又讲了一句,“那个,你们这样,帮不到欧阳小姐的。” “可是晶晶太腼腆了,我们都很担心她的终身大事啊。”好心起到反效果,姑姑婶婶们怨念了。 唉,挣扎着笑了一下,静言说了最后一句话,“她能主动邀请威廉,比我有勇气得多啦。”提着纸袋走出商厦,心里感谢自己的未雨绸缪。刚才在地下车库,威廉还奇怪她为什么一定要随身拖着这个袋子,拜托,大叠现钞放在车里你放不放心?更何况是这么昂贵的东西。 一月的上海街头,冷风里繁华依旧,无数衣着时尚的男女在这十字街头匆匆而过。立在路口扬手叫车,每一辆都是载客,许久等不到空车,寒风劲吹之下,才觉得好些的感冒症状悉数冒出来,脑子昏沉,喉咙剧痛,低头看到手中的纸袋,静言突然有些怨气,狠狠瞪了它一眼。 终于拦下一辆车,合上门她就开始掏出纸巾擤鼻子,一边忙碌一边瓮着声音报地址,“四季酒店,谢谢。” “先生,请上车。”司机已经打开车门等候在酒店门口,微微点头,孔易仁坐进车里,车门被轻轻从外合上,司机回头坐到驾驶座上,车子平稳发动,就要往前驶去,突然后座响起声音,“麦,等一下”。 老麦诧异回头,顺着自家先生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一位穿着墨绿色束腰大衣的小姐,手里提着一个纸袋,正从出租车上走下来,完全陌生的脸孔,让老麦一头雾水。 忙着跟自己的头晕眼花抗衡,静言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情况,匆匆走进酒店,突然暖热的空气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前台小姐耐心微笑,等她咳完才开口提问,“这位小姐,有什么需要吗?” “哦,我有件东西,想请你们转交给这里的住客。” “是什么?几号房的客人?”小姐公式化地应答。 “这是要转交给孔易仁先生的东西,你们查一下他在几号房吧。”克制着一阵阵晕眩,静言把纸袋举起来,放到晶亮的台面上。 “孔先生——”小姐的语气突然变了,小心打量她,然后小声提问,“这位小姐,孔先生所住的楼层,我们不能随意进出,一定要经过他的允许才可以,您还是自己——” “啊?”一定要自己送上去吗?静言失望至极。取回纸袋,一边默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边转身迈步。身侧突然有风,一个游客打扮的中年人急匆匆跑向前台,头上带着logo明显的巴宝丽帽子,嘴里叽哩咕噜讲着日文,两人错肩而过的时候,静言被奔跑中的他撞得倒退了一步,晕眩感突然加重,眼前模糊一片,双手无意识地想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体,却抓了个空,倒下去之前,静言心里哀叹,完了,在四季酒店摔得四脚朝天,这次糗大了。 意料中的疼痛没有出现,下一秒,腰里被人轻轻一揽,她仰头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熟悉的清香飘过来,晕眩还没有过去,朦胧中,她望着上方出现的那张脸,彻底呆住了。 用日语回答了在一边满怀歉意不停道歉的日本游客,孔易仁伸手稳住静言的身子,低声问她,“华小姐,你没事吧?” 好不容易站稳身子,静言仍旧处于震惊状态,天哪,这就是所谓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吗?可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和这个人每次相逢都是她最出糗的时候,老天,她仅剩的那点自尊心,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孔易仁的脸,模糊遥远,恍惚中,只看到他眉头微皱。滚烫的额头上突然有轻轻触觉传来,微凉的手指,带来无限舒适安定的感觉,“静言,你在发烧吗?”好听的卷舌音,就在耳边,很想回答他,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可是身子上下没一个地方听自己的使唤,失去意识前,静言心里再次哀叹,早知是这个结果,她宁愿被日本客直接撞死,无论如何,都比从此以后终身抬不起头要好啊。 黑暗里,突然有轻微的啜泣声,隐隐约约,不绝于耳。小心翼翼望过去,突然看到童年的自己出现在熟悉的卧室里,小小的身子在被子里蜷做一团。 “宝宝,宝宝?”熟悉的声音,爸爸,是你吗?惊喜回头,风尘仆仆的爸爸已经丢下行李,大步越过她,跑到小静言的身边,将女儿一把抱起,“天!烧得这么厉害,妈妈呢?” 突然眼眶刺痛,爸爸,你不认识长大的静言对吧?在你的世界里,我一定永远只是个小女孩。因为我根本没有机会,让你看到我长大后的样子。 “我有打电话给妈妈,”小小的声音,咳嗽着,“妈妈还在忙。” 妈妈还在忙——静言在心里为她补充,妈妈还说,坚强点,静言已经11岁,是个大女孩了,一点点小感冒就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你看妈妈,再忙再累,都不会多说一个字。抽屉里有药,自己吃了早点睡—— 来不及回忆完,面前的场景已经切换,医院里一片白茫茫,护士小姐正要给童年的自己打吊针,雪亮的针头闪着寒光,虽然只是旁观,但恐惧感一如既往涌过来,静言不由自主闭起眼睛。 “嘘,宝宝不用怕,来,看着爸爸。”爸爸的大手,把那张小脸转向自己,小女孩啜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只是像在撒娇。 “怎么又哭了?”妈妈穿着一丝不苟的套装,匆匆赶过来,一贯精致的脸上,眼下泛着淡淡青黑,耳边抿紧的发丝稍稍散开来,语气里都是疲惫。 “宝宝发烧了,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爸爸的声音突然抬高。 “阿姨请假,我在公司脱不开身,昨晚吃过药了,早上明明已经退烧——”妈妈的声音,好像是解释,但是态度强硬。 “脱不开身?公司比女儿更重要吗?你是怎么做妈妈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成天在外飞来飞去的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 爸爸,妈妈,不要啊!清楚地看到小女孩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静言突然流泪。爸爸妈妈一贯忙碌,但平日相处都是客气有礼,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们这么激烈的争吵,之后没多久,爸爸就——就—— 只是旁观,心里仍旧清醒,成年之后明白,夫妻关系难以维系,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但当时年幼,那一幕又深深刻在脑海里,嘴上不说,但心里总是确定无疑,医院里唯一的那一次争吵,一定就是父母分离的导火线。所以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踏进那个地方,一看到和医院相关的东西就惶恐不安。 争吵声还在继续,实在忍受不了,她低头捂住自己的耳朵,只想尖叫,突然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低沉好听,轻轻催促,“静言,静言?” 那些可怕的回忆瞬而远去,额头微凉,干燥稳定的手指,拂过她滚烫的皮肤。让她舒服得不想张开眼睛。 “先生,医院到了。”陌生的声音,却让她突然惊醒,猛地张大眼睛,静言脱口而出,“不要,我不去医院!” 第八章 一定没有吃过的顶级的好东西,隐藏在一条热闹的弯曲小路里。宽阔的大道一转,突然人声熙攘,道路两边尽是热闹的小店,蒸笼冒出团团热气,下汤圆的大锅白雾腾腾,冬日车里暖气充足,开的是外循环风,这时糖炒栗子的甜香,串烧牛羊肉的鲜腻,还有各种各样不知名食物的好闻味道,一阵阵扑鼻而来,车身两侧骑着自行车的,行走的人们摩肩擦踵,对车子根本就是视若无睹,很多时候几乎是擦着车身而过,可能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孔易仁一时愣了,车速陡缓。 第一次看到他有点吃惊的样子,静言忍不住笑,“孔先生,就在前面,你路边停一下行吗?” “到了?”他往车窗外望去。路边已经停了长长的一排车子,其中不乏难得一见的好车。目光越过那些车身,人流最密集的地方,排着冗长的队伍,穿着随便的中老年人,手里提着各式的锅子;刚从写字楼赶来的白领,一身中规中矩的上班服饰,久等中有些不耐;学生装的少年少女,旁若无人地在队伍中叽叽喳喳;还有一些服饰及其讲究的男女,耐心地在排在队伍中间,不时还和车里等待的同伴点头微笑,场面蔚为壮观。第一次看到这么复杂的排队组合,孔易仁出乎意料,不由开口提问,“他们在等什么?” “在等你一定没有吃过的顶级的好东西啊,等一下。”静言伸手推门。 “车还没停稳,别急,”他阻止她,“要等很久吗?” “不用,刚才我拨电话给吴叔叔,他已经把我们的份事先留好了。否则这样一铺一铺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原来她刚才打的那通外星语言一般的电话,是拨给这里老板的,“你认识这里的老板?” “嗯,吴叔叔是我爸爸以前的老朋友,我小时候经常和爸爸到这里吃东西。”她急着下车。 “等我把车停好一起去。”孔易仁再次阻止她。 “那里面很小很简单,又有点乱,”静言解释,“孔先生一定不习惯的,我去拿过来我们在车里吃好了。” 没有回答,他径自将车熟练地贴着路边停下,然后转过脸微笑,“是吗?我突然很想见识一下,可不可以?” 很小很简单,又有点乱——这样的形容,实在是太恭维这个小到迷你,挤到惊人的小店铺了。老板是个黑胖的中年男人,看到静言,已经是满脸欢喜,再看到她身边的孔易仁,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哦哦,小静啊,这么不久不来老吴这里,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怎么会啊,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忘记吴叔叔的生煎包啊,我可是做梦都在想。”静言笑着回答,然后伸手介绍,“这是我的朋友孔先生。” “你好。”孔易仁微笑着与他握手,老吴虽然只是开一个小食铺,但却是上海一流美食家极力推崇的老字号,口口相传,平素也见惯了慕名前来的达官贵人,这时初一照面,就知道孔易仁绝非泛泛,一边握手,一边眼睛已经往静言那里瞥过去,眼里满是夸赞的笑意。 有点不好意思,静言又开口,“没有地方坐哎。” “呵呵,小静来了,怎么会没地方坐。”大笑声,然后老吴拿出一张桌子,硬是在角落找到一个空位放下来,“过来坐吧,我让你婶婶给你做两份双档,配生煎一起吃。” “那么好!”静言眼睛突然闪亮,看得老吴又是一阵大笑。 黝黑的铁盘,被铁钳夹着在旺盛的炉火上旋转,木制的盖子,被油水常年浸润,透着铮亮的油光。突然掀开,只看到雪白的一个个圆形生煎,在亮黄的油水中滋滋作响,老吴手势熟练地一扬一洒,翠绿的葱花和黑色的芝麻均匀铺满,立时店堂内外异香扑鼻,所有人都忍不住抽动鼻子,露出幸福梦幻的表情来。 “来啦!”同样胖嘟嘟的吴家婶婶,笑眯眯地端着两个盘子过来,回头又小心翼翼捧过来两只大碗,汤水清淡,里面是肥白饱满的百叶包,还有澄黄透亮的面筋,颜色漂亮,香味扑鼻,还没有吃,就让人食指大动。 “谢谢吴婶婶,”静言早已经一手拿勺,一手持筷准备好了。 来回打量坐在桌边的静言和孔易仁,吴家婶婶露出和丈夫相同的心满意足神色来,嘴里只是催促,“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久没有吃到这魂牵梦萦的人间美味了,静言不等她催促,就要下筷。突然想起身边的孔易仁,抬起头来,只看到他微笑着看着自己,眼角笑纹细密,舒展开来,无尽柔和。 被这样温柔宠爱的眼神包围住,静言一时难以把持,差点跌落手中的勺子。强自镇定,她硬是逼着自己开口,“看什么?快吃啊。” “放心,从来没有吃过的顶级的好东西,我一定会好好品尝的。”爽快回答,他在那里眼角弯起,笑得开怀。 雪白的面皮,蒙着一层薄薄的油光,咬下去,葱花和芝麻的香味,先在嘴里绽开,咬开的小口里有升腾的热气,伴着肉馅的汁水淋漓,鲜美异常,底下焦黄香脆,跟上面的柔软多汁形成鲜明对比,小小的一个生煎包,居然能够带来这么多重的美味享受,让吃遍天下美食的孔易仁也情不自禁流露出夸赞的眼神。 “好吃吧。”小小得意,静言看着他的表情,眯起眼睛笑了。 “很好吃,”他笑。 “这就好,孔先生一定是什么好东西都尝过,我还怕你会不习惯这么平民的小吃。” “叫我易仁吧,”他筷子用得熟练,坐在这嘈杂拥挤的小店里,也吃得安定自然,“我只是一个商人,没你想得那么讲究,再说,食物还分什么平民和贵族?” 只是一个商人?孔先生,你实在太谦虚了——心里碎碎念,静言忍不住反驳,“怎么可能不分?一盎司顶级松露比黄金还贵,最好的鲟鱼鱼子酱跟珍珠有得一拼,我打赌这里好多人从来没吃过那些东西。” “静言喜欢那些?”他停住筷子。 “松露?”她皱起鼻子,“拜托,猪鼻子拱出来的,而且很臭,我是传统的中国人好不好,吃不惯。” 她的表情趣致,孔易仁忍不住大笑起来,好久没有这么开心的感觉,情不自禁伸手,宠爱地抚过她柔软的头发。 他手心里的热气,轻轻拂过发梢,静言的心,突然柔软得一塌糊涂,害怕自己会脸红,赶快没话找话说,“我说错了吗?” “没有,你说得很对。” “只是个人喜好,但是如果没有足够的钱,那就连比较的机会都没有。当然,对孔先生来说,应该没有什么美味的享受是负担不起的吧。” “叫我易仁,”他又强调了一遍,“事实是,钱能够带来的快乐,总是很短暂无谓,最想要的东西,再多的钱都买不到。” “比如说?”是什么无价之宝,连你都买不起?心中补充,她认真地看着他。 “很多,”他微笑着看过来,“买不到永远健康,买不到青春,买不到事事顺遂——” “你失败过?”她怀疑,这世界上,有些人终生忙碌,一事无成,有些人却出生便一呼百应,一帆风顺,面前的孔易仁,绝对属于后者。 “静言知道啊。” 她一愣,突然回神,张口就说,“我知道,输给上帝嘛,非战之罪。” 他又笑起来,“也买不到希音一夜之间明白事理——” 突然想到数次与孔大小姐见面的场景,静言一时没忍住,也笑起来。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下来,眼里温柔含笑,“还有这样的时刻,也是买不到的。” 是因为这店铺太小太拥挤?还是因为面前汤水食物升腾的热气?静言突然手心滚烫,轰然一声,不看也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变得通红,额头上都冒出隐隐细密的汗珠。厚厚的大衣突然闷热难当,她伸手脱下来,搁在膝上继续吃。 店堂里突然安静了一瞬,抬起头来,正看到四面八方注目的眼神,这时纷纷转了回去,嘈杂声重新继续,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孔易仁的眼睛,正对着自己,这时微光闪动,只是不语, “我,我吃饱了。”生平第一次,被看得连最爱的生煎都放弃了,静言哀怨地低下头。 “好,我们走吧。”他立刻应答,立起身来,拿过她的大衣,“可以吗?” “谢谢。”把手伸进去,掩上大衣,来不及跟忙碌不堪的吴叔吴婶好好道别,静言一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第九章 “周承锴,我爸爸刚刚飞走你就跑到这里来找她,你,你实在太过分了!”孔希音声音前所未有地尖锐刺耳。 谢天谢地,她终于第一次把矛头指向周承锴。静言忍不住露出赞同的眼神。 “你跟踪我?”周承锴不答反问,脸色阴郁。 “我——”可能是很少跟人有过口舌之争,孔希音被一句话噎住。 心里叹气,再也不想多看这对新婚夫妻一秒钟,静言拉开车门就要坐进去。可惜,天不遂人愿,身后有充满怒气的叫声响起来,“华静言,你不要走!” 手腕一紧,再次被人一把抓住,什么意思?是不是今天大家都要拿她的手臂开刀?背对他们,静言咬牙暗忍,克制地回头开口,“孔小姐,你们接下来应该要解决家事了,我一个外人,还是不要参与其中的比较好。” “你放开她。”孔希音还没有开口,周承锴的声音已经插了进来,他伸出手,将柳眉倒竖的新婚夫人一把抓了回去,“孔希音,你现在不是应该和你爸爸一起坐在飞机舱里?为什么要跟着我跑到这里来!” 手背一痛,是孔希音修剪完美的指甲,用力过猛划开的数道血痕,本能地掩住,抬头看到周承锴眼里,突然闪过危险的光芒。 暗叫不妙,静言开始考虑用什么办法能够让自己全身而退。 “周承锴,你放开我!”用力挣扎,奈何她一个娇小姐,怎么抵挡一个愤怒的男人的力量,孔希音的目光扫过来,只是恨恨,回头瞪视自己的丈夫,四目相交,突然之间泪水奔涌而出,她放弃挣扎,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 从第一次出现到刚才,孔大小姐都是趾高气昂,傲气冲天的样子,从来没想到她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在这样一个地方嚎啕大哭,一时之间,静言和周承锴都愣住了。 空荡荡的地下车库里,只听到孔希音哭泣中断断续续的声音,“周承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一个人留下来?都是你不好,都是你!” “你一个人留下来?”被她的样子震惊,周承锴开口反问,“孔希音,我们结婚前不是就有过协议,婚后绝不干涉对方生活,你现在——” “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我会,我会喜欢上你啊。我也没办法,你越是不理我,我就越是想留住你,结婚那天,你在角落里打电话给她,你以为没人听到吗?告诉你,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泪眼滂沱中,孔希音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叫出了这句话。 她崩溃的样子,让他说不出话来,手上力道不自觉松了,她却没有退开,反而一把抱住了他,满是眼泪的脸用力贴进他怀里,“对,我跟踪你,我就是想知道,你会不会来找她,我们不是夫妻吗?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我要疯了,我都要疯了!” 周承锴这一生,都没有这么狼狈过,被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死死抓住。双手不知往哪里放好,不知应该推开她,还是安慰她。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出乎意料之外,错愕地低头瞪着胸口哭得肩膀耸动的孔希音,他居然手足无措。 趁此机会,静言已经迅速地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这个时候,地下车库只有偶尔的一两个车主经过。这是上海最顶级的办公楼之一,活动着所谓的各界精英人物,虽然孔希音的哭叫声让人惊疑,但是居然没有一个人驻足观看,眼光扫过,虽然有些诧异好奇,但表面上都是表情淡漠,直接取车离开。 快走吧,这么大好的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心里催促自己,脚下也已经踏下油门,但仓促之中,她还是难以克制地侧头望过去。 白色的灯光下,那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一晃而过中,仿佛看到周承锴的手,终于轻轻垂落下去。心里说不出是怎样复杂的滋味,无数情绪混杂在一起,化作一股强劲的力道,一直涌到鼻端,呛得她鼻梁刺痛,双眼模糊。 那些哭叫,让她对孔希音完全改观。这么多年,她的世界里,早已习惯表露情绪是可耻的,谁要是先一步表露自己的感情,那简直就是把自己赤裸裸地五花大绑送到别人面前任人宰割。但是刚才,孔希音在她面前做到了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勇气做到的事情,或许那才是真正的勇敢,相比之下,她和那些所谓的成熟精英简直虚伪得可笑。 承锴,或许孔希音,才是真正爱着你的吧?而我,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心心念念计较着每一分尊严和得失,计较着每一次感情付出的多寡,计较着最最细微之处的公平不公平,这样的我,真的有真正爱过吗? 车子已经驶出地下车库,没有打开音乐,车厢里寂静一片。突然觉得这车里寂寞得可怕,伸手按下车窗,街道嘈杂的声音和清冷的空气一同漫进来,眼角的潮热开始慢慢退去。手伸到侧座的包里,无意识地摸索,最后指尖终于触碰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取出来握在手中,想要拨号,却呆住了。 把车猛地靠到路边,身后喇叭声四起,她却只是不理。合上车窗,四周安静下来,没有理由,也不想解释,只是突然不想一个人,突然想有人陪自己说几句话,从来没有这样寂寞孤独过,可是手机里成百上千的号码,她可以打给谁? 好听而微微卷舌的声音,慢慢在耳边浮起,我会尽快回来,静言不用担心。是吗?现在那个人,应该飞在几万英尺的高空中,离自己无尽遥远吧?无意识地按键,屏幕微亮,最后的那个电话,是他打来的,一长串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的数字,这时却在眼前无比的温暖诱惑。明知现在不可能有人接听,明知拨过去只可能让自己失望,可是心里酸涩痛楚,突然无法克制自己的手指,忍不住慢慢地按下去,慢慢放到耳边。 铃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苦笑,看吧静言,今天太刺激了,现在连你都疯了。 正要按断,突然有接通的声音,低而好听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对不起,我现在不能接电话,请留言,下飞机以后,我会与你联系。” 冰冷的手心突然温暖潮热,一直蔓延开来,渐渐整个身体都变得暖热。没有说话,她轻轻合上电话,转动方向盘,车子轻巧地汇入滚滚车流中,转眼消失了。 日子还是照常过,每天早晨被同样的音乐声叫醒,准点踏进静悄悄的中心大门,晚上伴着繁华夜景开车回家,随手丢下的车钥匙在瓷盘里叮当作响。规律而循环反复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 以近冬至,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日短夜长,难得准时下班,抽空把车子送到4s店保养,往来多次,接待也是相熟的,见到她一脸笑,“华小姐,工人都下班了,这么晚弄不完啊。” 小小皱眉,“那什么时候才能取?” “最快也要明天了,我给你加急,明天中午之前如何?” “也好,我明天过来取吧,如果太晚——” “我知道,如果太晚,我会把钥匙留给值班的接待。”小姐露出了然的笑容。 抱歉地微笑了一下,“麻烦了。”静言转头走出门叫车。 马路上车流如梭,空气清冷寒凉,呼出的气息化作一团团白雾,在面前散开。这个时段,很难叫到车,她一向畏寒,平素上班又都是这个地下车库直达另一个,这时独自立在冷风里,难免有些瑟缩。 许久都等不到车,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她放弃自己站的地方,往路口走去。街边有书报亭,花花绿绿的杂志报纸一直摆到街沿上,稍稍驻足,很久都没有看时尚杂志了,或者买一本带回家,今天睡觉前暂时放弃那些厚厚的财经版块。眼睛望过去,铺天盖地的美女头像,一个个笑得仿佛是一个人。突然没了兴致,她掉过头,正好看到一辆亮着顶灯的空车,伸手拦下,低头坐了进去。 车子一顿便离开,报亭里突然有惊讶的小声音,“喂,你看到刚才那个女人了伐?” “干吗?” “那件大衣眼熟来,”然后是摸索翻找的声音,“诺诺,快点看,跟这张图片上的一模一样哎。” “这有撒奇怪的,人家有钱人买得起呀。” “好叫,这又不是服装杂志。” “收起来收起来,有撒好多看,侬看这种么事最起劲,刚刚到就来撒不及翻来翻去。” “哦哟,撒技术,拍得脸都看不清楚,不过真的一模一样,说不定就是她。”小声嘟哝,终于收起杂志,平静下来。 一早下楼,昨晚叫好的出租车已经静静等候在那里,天气阴冷,皮手套里十指冰凉,静言报地址,然后脱下手套搓动双手取暖。 几乎是半跑进中心大楼的,终于回到温暖的空气里,她长出了一口气。开始感谢发明空调的人,伟大的发明,某些人类的救星,当之无愧。 前台丽莎已经立在那里收拾东西,走过去,却没有听到她和往常一样精神十足的早安声,抬头望过去,突然发现她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愣愣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不自觉地摸脸,早上出门没来得及仔细照镜子,难道出了什么问题? “没,没什么。”丽莎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然后低下头,“是我在发呆啦。” “哦,”没有多做停留,静言继续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上午跟一位刚过完圣诞假期的美国客户讨论他的新一年人力资源方案,时间一晃而过,拒绝了他的午餐邀请,送走那位客户,抬头已经快要一点。整理桌子,她对着敞开的门外轻声唤,“文茱,你吃饭了吗?能不能帮我带一份?” 午休时间,文茱正在翻动桌上一份花花绿绿的杂志,这时突然回过头来,声音变得有些怪异,“静言,你有空吗?快过来看看这个。”又是什么?静言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文茱最喜欢看八卦娱乐版,每次看到她所喜欢的花边新闻,都会大呼小叫地找人一起分享,低下头,摊开的页面上标题醒目,“孔氏家族上海低调现身,神秘女伴酒店亲昵相拥”。旁边还配有照片,照片下是连篇累牍,洋洋洒洒,不用看就知道,全是极尽渲染之能事的八卦文字。 那标题巨大醒目,一眼扫过,触目惊心,再看照片,分明就是那天在四季酒店,自己被日本客撞倒在孔易仁怀里的那一幕。四季酒店富丽典雅的大堂里,孔易仁侧脸眉头微皱,手中托着身穿墨绿色束腰大衣的自己,角度很偏,她的脸被孔易仁的肩头遮挡,仓促的关系,两个人的轮廓都有些模糊,但手法专业,表情抓得极准。孔易仁那一脸的担忧,跃然纸上。 “静言——”文茱迟疑的声音将她惊醒,抬起头来,静言笑了一下,“文茱,你对孔家感兴趣吗?” “啊?”没想到她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来,文茱一时愣住。 “你到底吃饭了没有?”不再注意那本摊开的杂志,静言轻推她的肩膀。 “还,还没有,我在等你啊。”虽然照片上的身形轮廓都像极了静言,但现在看到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原本的肯定全都变成迟疑,也是,静言怎么可能跟孔易仁在一起出现?一定是那件一模一样的大衣惹的祸,这么想着,文茱推开杂志,小声嘟哝,“静言,你那件大衣跟照片上的一样哎。真奇怪。” “是吗?”再瞥了一眼那张照片,静言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笑了,“有什么奇怪的,这又不是什么顶级的限量奢侈品。” 下班后叫车来到4s店,夜色已经暗沉,下车时一阵冷风凛冽,将包往肩上提了一下,静言双手插入大衣口袋中,冻得小小吸了一口气。 街边那间小小的书报亭,仍旧亮着灯光,匆匆走过去,她低声开口,“老板,请给我拿那本杂志。” 值班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穿着4s店统一的制服,这时正在空荡的大厅里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埋头打着些什么。走上前对他报出车号,他立刻拉开抽屉取钥匙给她,一边拿钥匙一边笑着说,“原来你就是华小姐。” 老是拖到这么晚才出现,她大概早已经被列入特别客户榜之一了吧?心里这么想着,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舒服,静言只是微微一笑,接过钥匙转身离开。 捧着杂志坐进车里,天气太冷,发动以后,并不急着开车,坐在轻轻的发动机轰鸣声里,她伸手打开顶灯,将杂志翻开。 熟悉的页面,中午匆匆一瞥而过,皱起眉头,心里想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是自己的脸恰巧被遮住,恐怕现在她平静的生活已经被搅得一塌糊涂。可是小小的忧心过后,忍不住仔细看照片。那上面的自己,被孔易仁的双手牢牢托住,微折着腰,两件大衣的下摆触碰在一起,他眉头微微皱起,脸上有担忧的神色。啪地合起杂志,静言关灯,踩动油门,脸上表情平静,但是微微弯起的嘴角最终泄露情绪,生平第一次登上八卦杂志的内页,她的反应,当然是忧心忡忡,可是内心深处,居然还有一丝愉悦快乐,真是不可思议。 第十章 推开家门,啪地打开灯,随手将钥匙扔进瓷盘里,弯下腰换鞋。突然有电话铃声响起,双手还在靴子的拉链上,有点手忙脚乱地伸手去包里,刚摸到手机,铃声就嘎然而止。 打开看到熟悉的号码,想要回拨的动作突然凝住,心里微微一麻,周承锴,你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不想回应,随手将手机丢在瓷盘边,走进书房打开电脑,那铃声突然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没有理睬,她低头慢慢地输入密码,熟悉的电脑屏幕亮起来,晚上还有一份资料需要核对,明天一早就要用到。 点开文件,随手把网页也打开。耳边一首歌曲唱完,铃声终于止歇,文件上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字一晃而过,雅虎的网页跳出来,首页上是国土资源部关于房地产的新政策,物价指数又创新高—— 匆匆扫了一眼,她回头去点自己的文件。网页滚动翻新,突然眼角扫到熟悉的图片,心里一惊,手机铃声又再次响起,哪里还顾得上那个,她再次点开网页,仔仔细细地看了下去。 娱乐八卦的小框里,赫然贴着自己和孔易仁那张模糊的照片,旁边标题耸动,“豪门神秘女友酒店幽会被”。 懒得点开看里面的内容,不用猜也知道现在已经有无数人看过这张照片了,如果只是那本八卦杂志,她身边应该没有几个相识的人会注意到,但是万万想不到这样一副模糊的照片居然能够登上雅虎首页,就算只是短短一瞬,也足够震撼了。怎么办?问题好像变得严重起来。不自觉地拧起眉头,有点心烦意乱。 铃声还在继续,突然变得刺耳而难以忍受,走过去一手接起,周承锴的声音立刻传入耳朵,“静言,你终于接电话了。” “有什么事吗?我很忙。” “静言,我今天在网上看到一张照片。”他也没有废话,直奔主题。 果然来了。静言暗暗吸了一口气,声音冷下来,“什么照片?” “是希音的爸爸和——静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先生,我印象当中你是从来不八卦的,怎么结婚以后,就突然转性了?”静言不答反问。 “静言,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怎么回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静言!你不要否认,”他突然急躁起来,“就算没有拍到脸,你觉得我会认不出你吗?” 胸口突然被烦乱堵住,她不再回答,只想挂断这个电话。但是周承锴的声音完全没有停顿,继续灌进她的耳朵里,“为什么会是这样?静言,难道你真的这么生我的气,居然——” 什么意思?一开始完全不能理解,等到脑子里明白过来,静言只觉得荒谬不堪,气急反笑,“周先生,拜托你不要这么自作多情好不好?” 那头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再也没有心思听下去,直接按断,想了想,又按关机。 走回电脑边,关上网页,屏幕上只剩下那些枯燥的表格数字,机械地一页一页翻动,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怎么办?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心里气闷,脑子都有点混乱起来,正烦恼的时候,突然又有铃声响起,诧异抬头,居然是自家的电话铃。 不是吧?静言一脸震惊地走到客厅接电话,她一向喜欢安静,家里的私人电话只用来和远在国外的母亲偶尔联系,根本没什么人知道这个号码。一张模糊的照片而已,不过是小小的八卦新闻,难道这么短的时间,已经传得全世界都知道了吗? 铃声还在持续,迟疑了一下,她还是伸手接起,“喂?” 电话里传出怎么也意想不到的声音,“静言,是我。” 低沉好听的声音,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了,其实一直很想念这声音,甚至偶尔会在忙碌中产生幻觉,现在突然从自己的电话里传出来,只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没有真实感。 “静言?”那边等不到回答,又唤了她一声。 终于确定不是自己深夜发梦,静言声音诧异,“孔先生——” 没有回答,她顿了一下,“易仁,怎么了?” 他声音微微低下来,“刚才拨你的电话,没有开机,没事吧?” “没事,我在家。”小声回答,“你在哪里?” “在纽约的办公室,刚坐下。静言那里应该快十点了吧?” “嗯,”明知他看不到,可是电话里声音清晰,仿佛他就近在耳边,她不由微微点头,声音柔软下来。 “最近好不好?” “很好。”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立时飞过来解决,不过徒添烦恼而已,更何况她也无意让他知道这件莫明其妙的乌龙事, “那就好。”他声音带笑,仿佛看到那头微弯的眼角,虽然在身在地球的两端,两个人根本就是遥不可及,可是奇迹般地,刚才还满是烦乱的心,缓缓安定了下来。 静默了几秒钟,他又开口,“我离开的那天晚上,你有电话给我?” “啊?你怎么会知道?”那天她根本就没有留言,听完他的话就挂上了,之后也没有再联系,总以为他是不知情的,现在被他突然提起,她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低低的笑声,“语音信箱里只有一个message,但是一个字都没说,还会有谁?” 后悔刚才自己答得太快,有点不服气,她小声反驳,“没说话也不能证明就是我啊。” 话未说完,突然脑海里怦然一响,那个留言,这些日子在耳边回响过无数遍,他说对不起,现在不能接电话。孔易仁是什么人,有谁需要他在电话里说对不起?语音信箱里只有一个message,那就是说,那就是说——恍然大悟,静言握着话筒静静站着,心里只是无尽地柔软下来。 他没有接着答她,只是叮嘱,“你自己小心,我会尽快回来。” “嗯,”鼻梁酸楚,她的声音模糊柔软,“我明白。” 电话中断的声音传过来,她立在原地没有动弹,看着蓝色的小小屏幕一点点暗下去。 屋子里暖气充足,身子也暖热起来。终于搁下电话,刚要转身回书房,她突然顿住脚步,奇怪啊,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 小小的疑问在心里只是轻轻打了个转,便被她微笑着抛开,没什么值得奇怪的,这世界虽然大而无边,人海茫茫,但一个男人如果真想要联系到你,总会有办法。接下来两天,虽然心里有些惴惴,但出乎意料之外,除了文茱和丽莎午休的时候拖着自己八卦了一下网上也有看到那张照片,居然一切风平浪静。雅虎首页更新速度极快,孔家素来低调,也不是什么娱乐版的热门人物,所以第二天那条花边新闻就被替换,换上了更火爆的某女星车厢缠绵被实录。 到了第三天,再也没有人提起一个字,就连周承锴都无声无息,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静言松了一口气。 “静言,”敲门声,文茱的声音跟着响起。 “什么事?”开口答应,看到文茱一脸笑眯眯。 “老板回来啦,带了点好东西,让我们去挑。” “好,我马上来。”静言点头,方从云上周去瑞士见一个重要客户,这家伙虽然圆圆胖胖,但是很会笼络人心,每次出国都带些小东西回来哄这些小姑娘,中心里本来就阴盛阳衰,几个男培训师又经常被外派,动不动就飞国外,所以搞得跟女儿国一样。其实那些东西对他来说不过些微小事,她们倒给哄得一个个死心塌地地在这里给他卖命,温情脉脉的资本家还不是资本家?心里笑着念,静言走过去,对文茱小声说,“你看过了?” “嗯!”文茱一脸兴奋,“是瑞士的护肤品,很赞的。” “那挑两份?我的也给你。” “真的?”文茱惊喜地低叫,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掩住嘴,“静言你真好。” 方从云办公室里一片莺莺燕燕娇声碎语,他乐呵呵地立在四五个女生当中,笑得脸又团成一个小笼包。好不容易等大家渐渐散了,静言将手中的小盒对着文茱轻轻一晃,看到她闪亮亮的眼睛,不由笑了。正要离开,身后方从云的声音突然响起,“静言,你等一下。” “嗯?”转过身,办公室里已经安静下来,方从云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先把门合上了。 “学长,有什么事?”微微有点不解,静言皱眉头。 “静言,”他欲言又止,低头想了一下,才再次开口,“前两周孔易仁在上海的时候,我好像记得你有问到他住什么酒店,是不是?” 立刻知道他要问些什么,静言表面上不动声色,可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抿,“嗯,怎么了?” “前两天小珑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提到一张照片,让我上网去看,我就看了一下,静言——” 该来的事,总要面对。深吸了一口气,静言伸手阻止他说下去,声音平静,“不用问了学长,照片上的人,就是我。” 没想到她答得这么爽快,方从云一时倒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好,半晌才开口,声音里都是惊讶不解,“可是静言,那是孔易仁啊。” “我知道他是孔易仁。”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静言只是微微一笑,“有什么问题吗?” 她居然还笑着问自己有什么问题,方从云大脑当机,“四季酒店——” “那天我发烧,被他扶住只是凑巧,学长你不是不知道现在媒体有多夸张吧。” “神秘女友——”他开始目光呆滞,叹了口气,静言走上前端起桌上的水杯塞到他手里,“学长,喝口水,清醒清醒。” 完全被动地接过水杯,方从云猛灌了自己几口,终于回过神来,“静言,你和他怎么会认识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他眼睛睁大,“难道是因为周承锴——” “你想太多了,”静言打断他,“偶然认识的,和周承锴无关。” 偶然认识?孔易仁这种人,他也想偶然认识啊,怎么没遇上这种好事?方从云急着想追问,那边静言又开口补了一句,彻底打消了他八卦的念头,“这些是我的私事,多谢学长关心,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回去工作了。” 哀怨地闭上嘴巴,目送她走出门。静言啊,你总是这么酷,真是让学长不服不行。关上自己办公室的门,静言坐回椅子,长出了一口气。方从云对自己,一向亦兄亦友,会询问也不过出于关心,她不愿意对他刻意隐瞒些什么。但是现在的自己,如同一叶小舟,被夹带在无垠江海浪涌之中,根本是自主不能,连她自己也是不过是一片迷茫,又怎么可能解释得清楚身边发生的一切? 门口又一次轻响,回神看时间,下午还有一个例行会议,可能是文茱来催了,抬头刚想叫她稍等,文茱却已经闪身进来,背靠着门,眼睛睁得溜圆,声音压低,“静言,有人来找你。” “啊?”诧异于她的样子,静言单音节。 她几步跑过来,小声,“就是上次那个移动的顶级奢侈品,还带了两个穿西装的男人,老板觉得苗头不对,已经跟她讲你不在了,静言,你不要出去哦。” 孔希音?脑海里立刻清晰浮上孔大小姐怒气冲冲的样子,没办法,寥寥数次见面,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和颜悦色的样子,手背上抓痕早已经痊愈,只留下淡淡的数条红印,现在却再次隐隐作痛,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掩上去。 “静言,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她老是跑到这里来找你。”文茱的声音还在耳边继续,她沉默不语,突然抿紧嘴唇,迈步往外走去。 “静言!”小小惊呼,文茱拉住她。 “没事的,我去解释一下就行。”安抚地答她,拨开文茱的手,静言打开门走了出去,刚要直奔会客区,又顿住脚步思索一瞬,回身取过大衣穿起,从另一扇门绕走了过去。 会客区气氛僵硬,方从云站在微抬下巴的孔希音面前,额头微汗,眼角只是瞄着她身后的两个高大随从。 “学长。”静言的声音出现在大门口,纤细的身影越过他,“孔小姐,你怎么来了?” “华小姐,我为什么来,你会不知道吗?”一见到她,孔希音的眼睛就忍不住射出恨恨的光芒,看得静言心中叹息。 “静言,你回办公室吧,孔小姐我来接待。”方从云上前插话。 感激地回头,“学长,没什么事,我跟孔小姐单独谈几句就好。” “可是——”孔希音的眼神尽收眼底,眼角又忍不住往那两个男人那里瞄过去,方从云开始擦汗。 “孔小姐,这是办公的地方,不方便谈话,我们还是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 “静言!”方从云不赞同的声音,然后看到静言回望的眼神,叹气继续,“或者我陪你去吧。” 终于正眼看了方从云一瞬,孔希音冷冷哼了一声,“华小姐真是了不起,身边每一个异性都对你死心塌地。” “是吗?”冷笑了一声,“孔小姐也真是了不起,车库一别,再见面就开始前呼后拥了。” 嘴角一抽,孔希音破天荒地没有还击。有过那么多次惨痛教训,心里也明白在华静言面前,口舌之争自己绝对讨不到好,恨恨地拧着眉头,“我们出去谈。” “好,你稍等。”回身安抚方从云,“学长,我马上回来,你不用担心。” “静言,还是我一起去吧。”擦汗,静言,你是学长带回国内的,学长如果没有照顾好你的安全,死也不能瞑目啊 “没事的学长,我希望能和孔小姐私人交流。”说完这句,静言当先走了出去。阻止不及,方从云心里忐忑,回头看到中心里其他人好奇的眼神,心里乱七八糟,他挥手开口,“小姐们,今天大家都很空闲吗?快回去准备开会吧。” 电梯里气氛压抑,静言率先开口,“我要下楼取车,孔小姐建议去什么地方谈?” “不用开车,我的车就停在楼下,等下ken会开车。”孔希音冷着声音答她。 瞥了那两个男人一眼,其中一个对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去哪里谈?”开始回想起孔希音在车库嚎啕大哭的样子,小女孩的态度——我忍。 “随便找个安静地方就行,没人的地方最好。”电梯已经到达一楼,门打开,等候在外面的人看到她们一行,都露出微微奇怪的表情。 很好,还知道避开公众,但是带着这么高头大马的黑西装随从,很难哎——心里开始碎碎念,静言突然想起什么,“我倒是有一个常去的地方,很安静,孔小姐如果不介意——” “随便,你能拿我怎么样?”哼声又起,“你对男人那一套,对我可没用。” “是啊,”忍不住自己的想笑的表情,静言转过头,“再怎么样的狐狸精,都不会对带着两个保镖的女生有兴趣的,你放心。” “你——!”再次被气到说不出话来,已经走到车边的孔希音咬牙坐了进去。那两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为她们合上车门,也随后坐进车厢。 孔家的人,到底是训练有素啊,静言看着面前两人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小小叹,想笑都忍得那么辛苦,真是不容易。 第十一章 小小的café,藏在西区寂静转角处,棕色的木门,一推开便闻到满室烘烤饼干的香味。背景音乐是低而柔和的jazz,午餐时间刚过,店里只有一两个发呆看杂志的客人,果然安静。 身穿黑衬衫的老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到静言只是一愣,没有招呼,第一个动作便是往门外张望天色,然后不敢相信地低头看表。 “不要看了,现在还是下午。”静言开口,语气熟稔。 “你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面前这位小姐,总是很早或者很晚匆匆出现,大部分时候要了一份咖啡和点心就走,有时连他将东西装袋子的时间都等不及,和某位经常翘班的懒人绝对是地球的两极。不可思议的时间看到不可思议的熟客,黑衬衫老板吃惊了。 “我们可以坐下谈吗?”孔希音的声音插进来,尽是不耐烦。 这时才发现静言身后的大小姐和随从,黑衬衫老板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们上楼吧。”心里叹气,静言问了一句,“楼上没人吧?” “没人。”随口答她,心里开始祈祷某位翘班高手千万别今天下午跑来,没有老地方让她团着,他会很不好意思。 “ken,你们两个楼下等着。”孔希音发话,然后当先往楼上走去。 坐进墨绿色的丝绒沙发里,静言率先开口,“孔小姐今天找我,又有什么赐教?” 瞪了她一眼,孔希音伸手从鳄鱼皮的精致挽包里掏出一样东西,丢到桌上,“华小姐,我想你给我解释这个。” 低头,那张熟悉的照片再次出现面前。实在懒得再解释这件乌龙事,忍住掉头就走的欲望,静言笑了一下,“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事情吗?” “华静言,虽然我搞不懂你到底有什么地方那么吸引男人,不过我警告你,对我爸爸,你想都别想!”那张照片虽然已经翻来覆去看过很多次,可是现在真人和它一起出现在面前,再怎么极力克制,孔希音的声音仍然不由自主地尖锐起来。 “不好意思,孔小姐的话,我听不懂。”静言嘴角抿紧,声音也冷下来。 “听不懂?承锴结婚了,你转头就跟自己的老板一起出席酒会,接着就是跟别的男人共进晚餐,华静言,你真是我见过最不可思议的女人,现在居然还跟我爸爸——” “孔小姐,请你注意措辞,我原谅你不能理解异性朋友之间的正常交往,但是至少不要毫无理由地侮辱他人,包括你自己的父亲。”听不下去,静言开口打断她。 “侮辱?”倒吸了一口气,孔希音声音大起来,“我哪里讲错你了,我搞不懂你到底用什么手段接近我爸爸的,也不想知道你有什么目的,我就是要告诉你,他是我爸爸,你想都别想!” “周承锴呢?” “啊?”突然听到她这么神来之笔的提问,孔希音原本的气势汹汹突然顿住,回过神来,立刻全身紧绷,“你问承锴干什么?” 看到她的样子,好像一只全力护着自己食物的小动物,身上毛都隐约竖了起来,静言忍不住好气又好笑,“这张照片,是周先生给你看的吗?” “不是,他还不知道。”孔希音硬着声音。 叹气,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全世界第一个找上门来质问她的就是那位先生好不好?其实已经时隔多日,就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给孔小姐提供了这个消息,让她到今天才突然跑来警告自己。 “孔小姐怎么确定照片上的人是我?”再问一句,静言打算结束这段莫明其妙的对话。 哼了一声,孔希音突然有点小小得意,“你以为没有拍到自己的脸就没事了吗?告诉你,照片才不止这一张,是不是你,我看得清清楚楚。” 还有照片?原本已经要对她saybyebye,突然听到这句话,静言眼睛情不自禁地眯起来。 “怎么样?害怕了吧?如果其他照片登出来,你还想有太平日子过吗?”看到她的表情,孔希音忍不住洋洋得意起来,张口正要继续,突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转头望过去,熟悉的身影,让两个人同时愣住。 黑色的大衣搭在手上,孔易仁的脸上还有些风尘仆仆,“希音,你过来。”对着女儿低声开口,眼睛却望向静言。 “爸爸!”震惊过度,孔希音已经忍不住从沙发上立起来,对着自己的父亲低喊了一声,“你怎么回来了?” “希音,你姑姑在楼下等,先跟她回酒店去。” “不要,”听出父亲要她离开的意思,孔希音尖声,“爸爸,我不要你跟华静言在一起,要走我们一起走。” 已经从突然看到他的吃惊中回神,静言也立起身来,这时轻声开口,“还是我先离开吧。” “静言,你稍等一下。”他伸手阻止,然后安抚地看了女儿一眼,声音温和,“希音,那张照片是个误会。” 突然感觉荒谬,静言转过头去望向窗外,只是沉默。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低沉好听,一句就让整个二楼的空气凝住,“但是,我的确对华小姐很有好感,希望能够好好地追求她,希音还有什么问题吗?” “daddy!”孔希音的脸,在眼前刷地涨红。妈妈和方隅遥远陌生,从小到大,她早就习惯了一人独享父亲的宠爱,心里总是笃定,爸爸只是她的,爸爸无所不能,爸爸是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人。 小时候的生日宴会,姑姑为她把派对准备得奢华完美,但是什么都及不上父亲匆匆赶回来,温暖的一个拥抱。现在,为了一个陌生的,突然出现在他们世界的华静言,他居然完全不顾她的感受,在自己面前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震惊错愕之下,她连小时候撒娇的称呼都脱口而出。 静言站得近,清楚地看到孔希音描绘精致的眼睛,突然殷红。心里猛地一酸,微微有抱歉的感觉,她匆忙回过头去望向窗外,掩饰自己的情绪。 “希音,”孔易仁伸手揽了一下女儿的肩膀,声音低下来,安抚的味道,“你先跟姑姑回酒店,好不好?” 没有回答,孔希音掉头就往楼下冲去,脚步声凌乱不堪。 “希音,你怎么了?”楼下传来模糊的呼唤,café的大门被重重推开又合上,系在门上的铃铛剧烈的响声持久不停,仿佛余波阵阵。 整个二楼都安静下来,柔缓的jazz水一样从耳边滑过去,更显得四周一片沉默。 脚步声,静言终于将眼光从窗外收回来,身后有微微的暖意,回过头,看到那双久违的深褐色瞳仁,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熟悉的味道,温暖清新,从遥远的地方包围过来,身子一暖,还在恍惚,他已经伸手过来,轻轻拥抱了自己一下。 他刚才的话还在脑海中回荡,身子突然完全背叛自己的意愿,双手自然地回抱过去,微酸的感觉瞬间淡去,安定温暖,静言忍不住满足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拥抱不过短短一瞬,但感觉恒长宁静,以致于分开之后,静言仍旧神思恍惚。沉默了一会,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张开嘴,轻声说了再见后的第一句话,“对不起。” 同样的句子,在安静的空气里和另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重叠,诧异一瞬,两个人不由自主同时笑起来。 终于对面前的一切重拾真实感,静言笑着再次开口,“说实话,我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低声笑,眼角细纹舒展,“我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就好。” 坐进熟悉的车子里,老麦早已等候在驾驶座上,看到她声音恭敬,“华小姐。” “你好。”静言客气地点头答应,然后侧头,“易仁,我还要回中心。” 他点头,并没有挽留的意思,“麦,先送华小姐回去。” 车子平稳启动,冬日午后,路人穿着厚重,行色匆匆,道路两侧树叶早已落尽,车窗外转瞬而过的街景有些萧瑟。但是车厢里温暖如春,仿佛两个世界,忍不住向坐在身边的人望过去。他的侧脸在匆匆掠过冬日萧瑟背景中,线条刚毅,这车虽然空间宽敞,但是两个人并肩坐着,挨得很近,眼里只看到他乌黑的鬓脚里,微微有些银丝闪动,儒雅温和的光。 纽约到这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他这样行色匆匆地赶过来,想必是一下飞机就接到消息直奔这里。长途飞行和时差,让他眼里流露出些微的疲惫,这时感觉到她的注目,侧脸过来,只是微微一笑,“那些照片,静言不用担心。” “嗯。”她声音柔软,其实很想说,从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已经不担心了。这些年,身边所有问题都习惯了自己解决,其实并不觉得辛苦。但是现在有他在身边,突然感觉非常安心,好像一个散漫多时的旅行者,总以为自己习惯了独自行走,却在不经意间转到一个温暖的地方,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休息过,突然不想离开。 这纷繁现实的世界里,有这种感觉真是奢侈,微微叹了口气,心里明白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个男人,让自己软弱,可是身不由己,这一刻只觉得满足愉悦。忍不住对他微笑,手指好像自己有意识,轻轻抚过他的鬓脚,“你刚回来,好好休息。” 手指一暖,被他捉进掌心里,温暖干燥的触觉,他眼里有笑容,也是暖意融融的。 车子停在中心楼下,老麦为她打开门,刚要下车,身后他的声音响起,“静言,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明天?”嘴角已经弯起来,静言声音轻快,“上班啊,每天的工作都排得很满。” 他也笑,“那么,不知华小姐百忙之中,能不能抽时间和我一起晚餐?” “这样啊——”她小小板着脸,声音里有笑意,“那好吧。” “谢谢。”微笑地回答她,“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走出车门,短短几步就跑到了大楼门下,回头看到那辆车,还静静停着,这时才缓缓起步。寒风凛冽,一如既往,可是意外的,她心里居然有春暖花开的感觉,真是奇迹。“静言,没事吧?”一回中心,就被方从云叫进办公室。 “没事,不好意思没赶上例会。”自己平安回来,学长脸上有如释重负的表情,看得静言心里一暖。 “那位孔小姐呢?”对那位趾高气昂的大小姐殊无好感,方从云语气不佳。 “聊了一会,然后孔小姐就离开了。” “啊?”想到孔希音当时气势汹汹的样子,方从云有些不解,“这么简单她就走了?” 突然微笑,静言轻声补充,“她父亲来了。” 难得看到静言这样柔软的笑容,方从云一时愣住,几秒之后才搞懂她话里的意思,惊诧之下,冲口就问,“静言,难道你真的和孔易仁——” “学长。”立刻回复冷静的表情,静言打断他。 “我知道,”打住八卦的念头,方从云开始笑眯眯,“你要去忙了是吧,去吧去吧,其实学长都明白的。” 已经要转身走出去,闻言却停下了,“明白什么?” “静言,”方从云眼里憋着笑,嘴里却严肃沉痛,“你知不知道自己对男人杀伤力是很大的?” “是啊,所以很少会有人对我花心思,全都退避三舍是吧?”心情好,静言难得接口答了一句。 “不是不想,是不敢,”方从云举起手来,“人都有自知之明,谁用蚯蚓去钓鲸鱼啊?” 输给他,静言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方从云也笑了,“对了,明天的贺年派对,你早点来帮忙,小珑说很久没见你了,想你啦。” “啊?”静言突然愣住。 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方从云掩住胸口伤心,“静言,我家传统的贺岁派对,你不是忘记了吧?” “我知道啊,不是二月吗?还有一周呢。”方太太小珑是他的同学,当年出名的美女电机博士,跟他在大学里同属风云人物,每年都在春节搞贺岁派对,聚者如云,毕业回国以后,这个传统也保留了下来,一直盛况空前,全世界各地都有同学飞来捧场。 “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小珑的爸妈要她下个月回加拿大待产,所以今年派对提前了。” 的确有跟她说过,她还特意写在了日程表上,可是,刚才答应约会的时候,她也的确忘了,这下该怎么办?静言低下头,叹气了。 “怎么了?”看到她的表情,方从云又问。 “我知道了,学长,你放心吧。”无意多解释自己的脱线,静言摆手,转头打算离开。 “今年的要求别忘了哦,对了,欢迎携伴参加。” 已经走到门口的脚步顿了一下,静言的语气隐约有点精神不足,“知道啦。” 结束工作开车回家,门厅的灯光啪地亮起,钥匙丢进瓷盘里的脆响。 暖气刚打开,屋子里仍旧清冷寒凉,走到卧室丢下包,月光从窗外射进来,暗淡的光,静言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对着它发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拨出去。 铃声响起,很快便接通,还没有开口,孔易仁的声音就先响起来,“静言?” 可能是被她吵醒,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一些,有些抱歉,静言低声开口,“易仁,我忘记了学长家的贺年派对也在明天晚上,对不起,不能跟你晚餐了。” “学长?”他好像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一点点的疑惑。 “就是我老板,方从云。”那低而好听的声音在耳朵里打转,好像香浓的巧克力,慢慢流淌开来。 “哦,”他的声音慢慢清醒起来,“我听说过方先生,是什么样的派对?。” “贺年派对,以前大学里的传统,会有很多同学从国外飞回来。”心里已经轻松下来,不知不觉说很多。 “是吗?”他低声问,“听上去很正式,静言会穿晚礼服出席?” “不是,”说到晚礼服,突然想起那个难忘的晚上,静言不由微笑起来,“着装没那么正式,但是女生的话,每年会有不一样的要求。” “今年呢?” 抬头想了一下,静言笑出声,“今年要穿吊带裤装,带帽子。” “听上去很有意思啊。”低低的笑声传过来。 “易仁,”突然张嘴唤他,又有些后悔。 “嗯?” 悔意还在,可是嘴里的话自然而然地接下去,“要不要一起去?” 那里顿了一下,还没有回应,就有笑意传过来,“可以吗?” 仿佛看到他弯起的眼角,心里悔意褪尽,只剩欢喜,低声肯定,“嗯,可以的。” 合上电话,屏幕上有时间跳过。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聊了这么长时间,不由微微一愣。窗外月光暗淡,房间里暖气上来了,安静无声。立起身来去拉窗帘,突然看到玻璃窗上的自己,眉眼弯弯,一脸的笑。 第十二章 提早开车离开中心,周五的街头,早早便车流滚滚,赶到家里急着换衣服,抬头看挂钟,分针刚好跳到准点。 一边扣着大衣的扣子一边走到窗边往下看,熟悉的车子,正缓缓从车道尽头开过来。转头往外走,在门口习惯性地伸手往瓷盘里去拿钥匙,突然自己笑起来,叮当一声,又放下了。 匆匆从大楼里走出来,静言的步子稍有点急,长大衣下摆飘起,露出细巧的脚踝。 走到近前,就看到她帽沿下的眼睛里,晶亮有笑意,“孔先生真准时,今天要麻烦你做司机啦。” “能够为华小姐开车,荣幸之至。”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转身为她打开车门,伸手邀请。 忍不住笑,车门合上的声音,他也坐进来,看到她嘴角翘起,也笑了,“静言,派对几点开始?” “9点。” “还早啊。”他看了一眼时间。 “我有任务,要先去一次超市买食材。” “食材?你要下厨?”他声音里兴味浓厚。 “嗯。”突然有点不好意思,静言别过头,“只是很简单的意大利面而已,就是习惯了,每年他们都吵着要吃。” “那么好,”他发动车子,眼睛看着前方,眼角微弯,笑意漫出来,“我也很期待啊。” 一路开到古北,年关将至,家乐福里一派沸沸扬扬的热闹景象,还没从车上下来,就已经感觉到逼人的暖气从敞开的大门里涌出来。 欢快喜庆的贺年歌曲回荡在每一个角落,所有购物车都堆得花团锦簇的满,收费通道全开,采购完毕的人流个个大丰收似的,蜿蜒排列,谓为壮观。 “吓一跳吧?”静言熟门熟路,一直往食品区走过去。 “不会,”他就走在身边,侧脸微笑,“在国外圣诞抢购的时候,也差不多。” 人如潮水,她不时错身避让,心里还在念,他这样的人,需要亲自买什么礼物吗?突然腰里一紧,身子被他轻轻揽过去,“小心。” 避过一辆购物车,她抬头想说谢谢,但是手心一暖,已经被他牵起来,“别走散了。” 愣怔望着他的背影,其实从小就希望有人牵着自己的手,再如何拥挤人流,都不担心会走失,现在突然愿望成真,本应喜悦,但她竟然鼻梁发酸。 食品区已经出现在面前,当先的冷冻柜冒着丝丝凉气,“要买些什么?”他的声音传过来。 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已经过去,回神回答,“要买意大利面啊,还有一些配料。” “嗯,这些吗?”面前是一整排包装精美的进口食料。 仔细分辨,静言小声解释,“要细面,硬杜兰小麦。” “有什么分别吗?”他也帮着一起看。 “当然了,”自己的拿手面食,静言说得流畅,“杜兰小麦是最硬质的品种,这样的面条才耐煮,吃起来滑爽,啊,那一种。”一边说一边踮起脚来,伸手去取顶层的面条。 “我来,”他伸手。 “不是,”她开口指点着,“旁边,对,就是那个。” 他轻松地取下来,低头微笑,“没错吧?” “嗯。”低声回答。超市里人流如潮,耳朵里都是熙攘人声和音乐,顶灯亮如白昼,身边一片嘈杂忙碌,但抬起头,只看到他微笑里温和宠爱,心里突然欢欣快乐,嘴角忍不住想翘起,拼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的脸部的线条,心里开始念自己,矜持,静言,你可千万要争气,不要在这里傻笑啊。 方从云的家在古北边缘,独栋的小别墅,车开进小区,在别墅边的车道上停下。刚才买东西耽误了一点时间,静言提着手里的东西率先推门下车,透过落地窗,只看到里面已经布置妥当,胖胖的方从云正立在门口给红色的中式灯笼点蜡烛,回头看到提着食材的静言,大声招呼,“静言,你总算来了,快快,小珑已经把厨房给你准备好了。” “学长。”刚开口,就看到方从云的眼睛突然睁大,只是看着她身后,一声惊叹,“静言啊,什么时候换了这么赞的车子?” “哦,那是——”想解释,身后已经传来车门合上的声音,回头看到孔易仁绕过车头,一直走到自己身边,对着方从云微笑伸出手,“方先生,你好,我是孔易仁。” 本能地与他握手,说来也是多年商场打滚的方从云,这一刻居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后悔没有带相机拍下方从云这一刻精采绝伦的表情,静言心里小小跺脚。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学长,“你们聊,我先进屋了。” “啊?哦,孔先生你好。”总算回过神来,方从云开始恢复正常,“欢迎欢迎,先进屋吧。” “要我帮忙吗?”孔易仁指着他手中的灯笼。 “啊?” “让我点一下。”突然觉得有趣,静言放下东西,拿过打火机。 灯笼随即也被接过去,方从云看了一眼自己的两手空空,“这样啊,那你们点一下,我马上回来。” 转头跑进别墅,他噔噔噔冲进厨房,方太太小珑正在将小点心装盘,看到自己老公的样子,有点吃惊,“怎么了?” “老婆,”方从云气喘吁吁,“别装了,快出来看看。” “看什么东西啊?”奇怪地放下手里的东西,“那么稀奇。” 伸手揽住爱妻的肩膀,方从云脸上开始笑眯眯,“嗯,捕鲸船看过没有?稀奇得很哪。”灯笼被点亮,寒风里晕红的光。看着他抬头挂上去,静言忍不住小声赞美,“真漂亮。” 低头就看到她仰起的脸,为了派对,她今天特地戴了一顶绒绒的报童帽,帽沿下杏眼圆圆,灯光辉映,璀璨晶亮。突然很想疼爱这样的静言,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微笑的声音,“那么喜欢吗?问问方先生哪里买的,我们也买一些挂。” 她突然低下头,灯笼只有晕红的微光,夜色里看不清表情,但是手心里一点点烫了,然后是她小小的声音,“我们,我们进去吧。” 别墅里暖意融融,静言一向畏寒,今天又穿着平底的装饰简单丝绒蝴蝶结的黑色羊皮鞋子,鞋底服贴柔软,这时踩在地暖上,满足地吸了口气,然后伸手脱下大衣。 耳边听到小声惊叹,“静言,今天帅哦。”匆匆走到客厅的方太太小珑,来不及关心左右,先小声赞。 静言大衣下穿着及膝的马裤,黑色长袜紧裹小腿,线条优美。帅气的吊带在背后交叉,别致的咬扣镶嵌碎钻,宫廷式的黑色衬衣,胸前蕾丝繁复,袖口却利落上翻,袖扣晶亮,团起的两只银色小猫。 静言轻声笑起来,“学姐,你也很赞啦。” “嗯,很赞,吊带裤装的充气皮球,能不赞吗?” 果然,这两个人能够成为夫妻,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心里笑,静言伸手介绍,“这是我的学姐,方太太小珑,这是孔易仁。” 学妹,你实在是赞哦。终于明白自己老公为什么会有刚才的表现,小珑一边握手,一边对静言抛眼神。 夜色沉下去,参加派对的老朋友们不断涌进别墅,客厅里充斥着久别的寒暄声,热闹的音乐声,还有不时爆发的笑声,气氛开始热烈起来。 厨房里灯光晕黄,门虽然合着,声浪还是一阵阵传过来,静言在料理台前低头忙碌,满室热烫番茄酱的味道,混着葱头蒜蓉的爆香,切开的番茄已经煮到浓稠,仔细看着火候,她侧脸看了一下旁边银色的锅子,小声指挥,“加勺盐。” “嗯?”声音太轻,他没有听清。 “放一小匙盐,面条会更q一点,否则咬到里头时就会觉得没有味道。”愉快地解释给他听。 细长的面条在滚沸的水里汆烫,他斟酌着先加入一小匙的盐,低声问,“可以吗?” “很好。”心里愉快,她笑得眉眼弯起,“等下再拌一点橄榄油,放到冰箱里就行。” 回头给番茄酱调味,门口突然轻响,音乐声大起来,一个人跑进来打开冰箱找酒,头还在冰箱里,声音传出来,“红酒,红酒。哦,静言,意大利面快点啦,我们都在等。” “马上就好。”她小声应。 那人抓着酒瓶就要往外,眼角看到孔易仁,随口招呼,“有新人啊,你好。” “你好。”微笑回应,门已经在他身后合上了。 “不好意思,查理以前就急性子,现在做了投行,跑起来更是一阵风。”有点不好意思,静言替他解释。 来不及回答,门又被碰地推开,查理握着红酒瓶立在门口,努力地看着孔易仁,“老兄,你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很像一个人。” “是吗?”他微微笑。 外面有催促的声音,查理挥挥手,回身跑了出去。 “他认出你。”静言继续调味,陈述事实。 “没关系。”他也低头继续忙碌手里的面条,好像那是什么非常重要的头等大事。 没理由的,就是开心得不行,静言一边小心调味,一边咪咪笑,然后拿过一只长勺挑了一点,不急着自己尝,先递到他嘴边,“尝尝看,味道好不好?” 浓郁鲜美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落到心口上,等不及开口称赞,突然有柔软的手指抚过嘴角,耳边是她笑意浓厚的声音,“这里都会吃到啊。” 那手指上还有食物温暖的香味,眼前只剩下她眼里的晶莹笑意,伸手捉住她不安份的柔软手指,心里突然情意盈满,另一手将她搂进怀里,忍不住亲吻下去。 门又开了,伴着恍然的惊诧语气,“老兄,你不会就是那个孔——” 没人回应,可怜的查理被一只胖乎乎却非常有劲的手用力拖了出去,门外传来惊呼声,方家的贺年派对,从来没有这么精彩过。一晚上畅快尽兴,走出别墅的时候,已过凌晨两点,别墅外空气清冷,眼前仿佛还有香槟泡沫在快乐升腾,其实脑子完全清醒,但踏出的每一步都好像是云间漫步,飘飘然的快感连绵不断地涌上来。 回头望别墅,那两盏红色的灯笼还在风中摇曳,远处是古北的连绵高楼,静夜里仍然点点晶光,“好漂亮的夜景。”她小声赞叹。 立足远眺,他点头,“很不错,不过昨晚我看到的更好一些。” 没有回答,低头看到她笑嘻嘻的脸,“静言?” 是不是醉了?怎么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她摇摇头,回神,“你在哪里看的?” “公寓里,一个老朋友在江边做了个项目,觉得不错就投资了一点,这次回来刚好用到。”他轻声解释。 “不是住在四季酒店吗?”不要怪她忘不掉,那地方实在是印象深刻啊。 “之前还需要简单布置一下,前两天才弄妥。”耐心回答,他微笑,“昨晚醒来,很震撼,的确是无边夜景,上海名不虚传。” 身边又安静下来,车道两边都是造型别致的路灯,淡淡灯光下,只看到静言脸颊上嫣然的一抹红色。 低声笑起来,“静言,你醉了。”端上意大利面以后,她就一直笑眯眯地在他身边小口小口啜着香槟,不断有人来和他聊上几句,也没仔细注意她究竟喝了几杯,现在看来,多半是过头了。 “哪有,几杯香槟而已。”张大眼睛瞪他,静言伸手去拉车门,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完全清醒。 说自己没醉的这位小姐,伸手去拉的是一辆完全陌生的车子。 “静言,这边。”克制着声音里的笑意,他一手把她揽紧。 身子落进温暖的臂膀里,熟悉的香味,突然让她浑身发软。然后自己被妥当地安置到正确的车里,他合上门,坐到驾驶座上。 丢脸啊,脸更红了,静言硬挺,“太暗了,我才会看错。” “是,太暗了。”他从善如流地回答,眼里笑意盎然,然后向她侧身过来。 “啊?”突然脸颊热辣滚烫,她不由自主小声叫。 “安全带。”好听的声音滑过耳边,然后是安全带落锁的咔嗒声。 再次唾弃自己今天的乌龙表现,静言无力地低下头,耳边轻轻一暖,那声音又响起来,“静言。” “嗯?” 温暖的手指擦过脸颊,然后是他的嘴唇,她早已不是青涩无知的懵懂少女,可是再一次唇齿相交,美妙的感觉居然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让她瞬间崩溃,双手无意识地缠绕过去,手指下他的发丝服贴柔软。气息紊乱,终于稍稍分开,眼前只看到他深褐色的瞳仁,在幽暗的车厢中微光闪动。 心中迷乱,他额头抵着自己的,声音极低,却好像有魔力,一直钻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去,“静言。” “嗯?”意识开始如脱缰野马,自由奔腾,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脑海无数挣扎,会不会太快?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和上一次一样,开头越是美妙,将来就越是黑暗痛苦?可是身不由己,眼前只有他,仿佛无限温暖的一束光,而她就是那只小小飞蛾,明知前途叵测,明知可能粉身碎骨,却身不由己,飞蛾扑火。 车厢里突然有自己的声音,低如蚊呐,“我也想看。” “什么?”他声音低哑。 很想阻止自己,很想让自己闭嘴,可是声音仍在继续,仿佛极遥远未知的时刻就已经确定无疑,一切顺理成章,“那样的夜景,我也想看。” 脸颊上手指一紧,他又一次吻上来,闭起眼睛,黑暗中突然烟花绽放,极致绚烂,漫天地散落下来。 第十三章 电梯在顶层停下,打开后不是想象中的楼道,而是整面宽广巨大的屏风,水墨山水,灵动传神,留白处有龙飞凤舞的题诗,香槟微醺的泡沫还在周身流动,有点恍惚,来不及细看,已经被牵着绕过屏风。迎面是无边无际的环形的玻璃幕墙,对岸辉煌美景尽收眼底,凌晨时分,万籁俱寂,江水转折处也安静无波,第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角度观赏熟悉的美景,繁华落尽后,安宁沉静的美,风华绝代的美人微醺半睡,果然是无边夜景。 震撼无语,静言眼神赞叹。 身畔是无边夜景,他眼里却只有她静静的侧脸。静言还穿着那身帅气的派对装,帽子早已脱下,柔软微卷的头发,蜿蜒在肩膀上,双腮嫣红,楚楚生姿。江景映在她晶亮的眼睛里,波光流动,璀璨生辉,第一次见面,利落的套装里的静言,烟灰晚礼服,寒风里微微瑟缩的静言,拥挤小店里,秀雅丝绒惊鸿一瞥的静言,无数影像涌起重叠,而现在她就立在自己面前,和谐自然,好像原本就属于这里,轻轻开口,“喜欢吗?”声音低哑,竟好像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她回过头来,专注地看着他。脑海中有熟悉的声音,“静言?” 无数过去的岁月片段奔腾交错而过,烟花散尽,总会有黑暗寂寞,可是如果因此错过眼前温暖,只怕会终身遗憾,不,我不想错过,心中的自己开口回答,那不断回响的声音,瞬而安静了。 勇敢地伸出手,落到他的手臂上,竟感觉到他微微一震,忍不住微笑,耳边有自己的声音,低而肯定,“是,我很喜欢。” 手心一热,身子被铺天盖地袭来的渴望冲击得微微发麻,他竟然说不出话来,身随意动,只是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抱住。 他的怀抱温暖,熟悉的香,酥麻的感觉,触电般游走,情不自禁呻吟出声,眼前雾气笼罩,一切都忽远忽近地恍然模糊。神智迷茫,不知怎么进的卧室,身子落到平滑柔软的床上,脸颊的灼热滚烫早已蔓延到全身,所以当肌肤相贴的时候,微凉的触觉传来,她忍不住满足地叹息。 但是接下来的时间,她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支离破碎,最后翻转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臂擦过脸颊,竟然一片濡湿。 还是说不出话来,她身子虚软脱力,挂在床边,连根手指都动弹不了。 他低声笑,温暖的手小心把她搂过来,妥贴安置在自己怀里,“静言,你没事吧?” “我,我——”身子还在颤抖,嘴唇也是,她竟然语不成声。 脸颊上有温柔的手指拂过,“为什么哭了?” 你不知道吗?!讲不出话来,她只有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情绪。对她小小的抱怨一目了然,忍不住大笑出声,“对不起,是我不好。” 很想抓着他用力摇晃,天哪,谁来告诉她,外表这么温文尔雅的人,居然会让她这样的——这样的死去活来。可是刚从惊涛骇浪里回到风平浪静的港湾,这一刻在他的怀抱里无穷尽的心满意足,身子仍然虚软,她居然可耻地幸福到动弹不得。 短暂的沉默,仰头看到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尽是怜惜宠爱。看到她仰头,他眼里突然一暖,低沉好听的声音,“静言,我会好好珍惜你的。” 双眼刺痛,泪水居然不争气地再次涌出来。这些话,从初恋的时候就断断续续地听到,早已习惯了听过而已,不必太过当真,可是这一次说出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是孔易仁。 闭上眼睛,心里浪潮翻滚,可以吗?这一次,真的可以吗?如果是他,应该是可以的吧? “静言?”他的怀抱略略收紧,睁开眼,看到他专注的眼神,瞳仁微光,那里面只有自己,心里终于安定下来,静言声音轻悄,“嗯,我明白。” 习惯了早起,静言朦胧睁眼的时候,只看到晨光正从窗外漫进来。眼皮沉重,抗议她想睁开的举动,黑暗的梦乡诱惑甜美,神思仍旧恍惚,迷茫中只觉得四周一片安静。 四肢百骸,浑身筋骨都虚软无力,想翻身侧卧,腰里酸涨,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一双手伸过来,轻松地助她一臂之力。耳边有声音,一点点哑,“静言,再睡吧,今天是周六。” 一惊,眼睛终于完全睁大,晨曦里看到环抱自己的孔易仁,仍旧闭着眼睛,嘴角一点点笑。 昨夜的一切随着卧室里的微光一同涌过来,说不出话来,只是低头,额头碰到温暖的胸膛,头顶突然传来轻微模糊的声音。 “嗯?”没听清,低低疑问,腰间一热,身体被扣紧,最柔软的地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强硬,一瞬间,她的疑问变成呻吟。 “易仁,我,我求饶。”仰头后退,双手无力地抵住他的胸膛,宿醉未消,昨夜狂风暴雨,身体上下现在好像没一处是自己的,再来?拜托,她会死。 低低笑声,带着压抑的情欲,更加动听诱惑,身子被松开,肩膀上温暖的轻推,“好的,我去洗澡。” 身边突然一空,手下温暖顿失,身体的反应快过意识,空虚的感觉立刻将她包围。看到他起身下床,晨光中的男性身体,线条挺拔,她居然庆幸中微有失望,疯了,一定是疯了。开始鄙视自己,她埋头进床单。 脚步声,他走过来,床单被拉开,“不闷吗?” 床单下是她雪白的脸,双腮微微的红,手指不受控制地落下去,原本只是想抚摸她的脸颊,可是回神的时候,已经开始缓缓厮磨她线条优美的锁骨。不行,她可能受不住,强忍着奔腾的情欲,他收回手指转身。 “易仁——”微哑的声音,她竟然身不由己地捉住他的手指,天哪,她这是怎么了?尽情欢爱后的酸痛还在,再来一次她会死,可是,可是上帝啊,被情欲折磨,她居然想死。 手指被柔软捉住,她声音微哑,眼睛紧闭,脸上潮红一片,一刹那,欲望天崩地裂,俯身下去,一手勒住她的腰,床单落到地上,她俯趴在宽阔无边的床上,脊背线条随着节奏完美起伏,柔软微卷的头发散开,暗暗的香像一张网,小巧的耳朵殷红欲滴,双手忍不住绕过去,用力将她搂在身下,手心里滑腻柔软,嘴唇擦过她滚烫的脸颊,最后含住她的耳垂,手腕一痛,被她反手过来,死死抓住,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圆润的指甲都陷进自己的皮肤里。 “你——你——”破碎的声音,让他苦苦克制着停下,在她耳边低声安抚,“静言,我可以停下——” 她侧过脸,杏眼里湿润的光,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声音里气息咻咻,“不要停——” “嗯?”两个人都气息紊乱,他怀疑自己的听力。可是下一秒钟,她微微弓起身子,那柔软湿润的小小紧锢之处突然痉挛收缩,强烈而持续不断的快感疯狂席卷上来,眼前一切瞬间模糊,耳边只有她失控的低叫声,最终释放的时候,他们两个无意识的缠绕在一起,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心里同时浮起一个念头,没错了,就是这个人,再也不放开。 周日下午,冬日暖阳和煦,坐在阳光笼罩的沙发里面,静言满足地叹气。 “那么好的太阳,坐外面多好。”方太太小珑就坐在她对面,这时看着窗外的阳光,小小怨言。 “会冷。” “不会啊,再说你没听说过孕妇是不怕冷的吗?” “我怕冷。”陈述事实,静言忙着把自己的身子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 “好吧好吧。”放弃坚持,小珑抓着奶茶杯子,向前倾身,“坐里面就坐里面,来静言,我们开始。” “开始什么?”突然听到她兴奋的语气,静言一愣。 “当然是你和孔易仁啦,”小珑眼睛亮晶晶,“学姐过两周就要飞走了,抓紧时间,我们先来八一八。” “啊?” “不要‘啊’,我想想,就从那张照片讲起好了,另外离开派对以后,昨天你干什么去了?我打你电话都关机,一起招供。” 昨天?昨天她干什么去了?晨光微吐的周末清晨好像还在眼前,转瞬却已经暮色沉沉,一整天的时间,却觉得只是一瞬,她自己都还云里雾里呢。 面前雪白的小脸,突然红晕涌起,一眼望过去,小珑叹息,“静言,真是好。” 意识到自己失态,静言回神,微笑了,“可是他的年龄,比我大很多。”她陈述事实。 “十几岁而已,不算太夸张。”小珑摇摇头。 “他是孔易仁,别人会觉得我贪图富贵,妄想嫁入豪门。”静言还是微笑,声音平静。 “人人都要满意,我们还活不活?” “他离过婚,还有两个孩子,长女都二十多了。”不自觉地说下去。 “这样才好,人生苦短,现在有你陪伴,他会更珍惜。” 微笑顿住,静言声音微微低下去,“还有,他的女婿,就是周承锴,我是不是太快移情别恋,凉薄现实?” “拜托,”小珑低声叫起来,“那个男人都结婚了,难道你还要学人家苦守寒窑,痴心不改才算正确?” 其实心里早已确定无疑,可是这时听到学姐夸张的比喻,静言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放心,学姐,我不会的。” “嗯,”肯定的眼神飞过来,“静言,我一向对你有信心。” 心里感激,静言笑容温暖,可是小珑的声音再次响起,让她顿时无语,“没问题了吧?那我们现在可以八了吗?” 聊得尽兴,与小珑告别后,直接开车回家。车刚转出地下车库,电话铃声便响起,仓促伸手,嘴角一点点笑。 接通的时候,里面传来熟悉却意想不到的声音,“静言。” 心里猛地一跳,声音却冷下来,“周先生。” 他在电话的那头,看不到表情,可是声音里的压抑混乱,却清晰地传过来,“静言,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静言,请你不要这么对我,就算你再也不能原谅我,就算我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就算你已经选择了其他人,可是至少我们在一起过,相爱过。” 相爱过——电话变得沉重,变得很难握住,身体一点点凉,心里也是。承锴,我们是相爱过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会放弃你,你明白吗?不,你是不会明白的。 “静言?” “孔小姐呢?她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希音——”他声音变得迟疑。 那天在孔希音面前提到周承锴时,她全力戒备的样子在面前清晰浮现,语气淡下去,“承锴,你和她,现在已经相处得很好了吧?” “静言,”他有些狼狈,“那是不一样的。” 小声笑了,突然觉得心里一松,“你还要和我说些什么呢?” “我——”迟疑继续,他声音断续起来。 “电话里不能讲吗?我还在听。” “静言,我不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可就是想再见到你,或许看到你,我就能够说得清楚。” 沉默了,扶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她做不来王宝钏,寒窑苦守,痴情至死,但她也绝对不是天性凉薄的女子,挥挥衣袖就能忘记旧爱。 为了电话那头的那个人,她也体会过彻骨疼痛,夜不能眠,日不能安,一段感情的失败,再如何洒脱不羁的分手方式,都不可能掩盖那完好表面下血淋淋的伤口,就算最终痊愈,就算疤痕褪尽,但当时的痛苦,总会在阴郁时反复袭来,终身都难以摆脱。 红灯,踩刹车停在线内,车前行道线上人流穿梭,有些事走到尽头,或许沉默才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很明显,周承锴不是这样认为的,没有结果,对他来说,是永远不能接受的。 或许看到你,我就能够说得清楚。 是吗?一点点想笑,她终于开口回答,“好吧,明天下班后,我有时间。” 第十四章 夜色稀薄,车转入下匝道口的时候,车流密集,缓慢不堪,但是身子侧边,就是这城市最繁华胜景的街道,静言手握着方向盘,很有耐心地等待前车发动。 前两天在coffeebean听到绝美的拉丁,抓着店里熟识的小姑娘讨来名字,今天刚下载好burn进cd,车厢里丝绒般的女声回绕,伴着灯火辉煌,正是最好的享受。 车流里缓慢移动,等终于转入中环广场的地下车库,低头看表,约好的时间已经快到了。走进米色的电梯间,身边传来电梯小姐的招呼声,“哎呀,是你啊,好久没来啦。” 点头,楼上的蒙地卡罗是周承锴最喜欢的西餐馆,过去他们两个几乎每周都会跑来,电梯门在面前缓缓合上,那个小小的车库电梯等待区,玻璃隔断,空无一人,多少次,电梯门开之前,被周承锴拥抱亲吻,有次他从国外回来,数周未见,这里电梯故障,走在在侧边的楼道里,静寂空旷,被他突然吻住,火热纠缠,差一点就擦抢走火。 至少我们在一起,相爱过。 情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她知道为什么周承锴要选择这个地方,这里有他们太多的甜蜜回忆。可是他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她。到了这个时候,越是甜蜜的回忆,就会让她越是冷漠下来,适得其反。 电梯停在二楼,走进黑红相间的餐厅,还未开口,前台小姐已经笑了,“周先生的定位对吧?他等很久啦。” 转到熟悉的桌子,远远看到周承锴,身后是熟悉的夜景,他穿着深色的衬衫,袖扣发着光,看到她走过来,竟然站了起来。 “静言。”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恍惚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可是一声招呼,却觉得早已隔了千年万年。 “承锴,好久不见。”微微一笑,她坐进椅子。 他沉默地坐下,长久地看着她,小姐笑眯眯地立在一边,“还是老样子吗?西冷和菲力?或者试试我们的新推荐?” “老样子好了,谢谢。”料到今天周公子也没有品尝新品种的意思,静言直接点头。 “静言,希音的爸爸回来了。”沉默良久,他率先开口。 把玩着手边的小杯垫,静言微笑开口,“这个我知道。” 他的眉头终于皱起来,深刻的一道纹,“静言,你真的和他在一起了?他是孔易仁,他是——” 勇敢地抬起头,正视他,“是,他是孔易仁。” 吸气声,他克制的声音,“那么快?” “有些事,不需要解释。” “你知道孔家有多庞大复杂?” “我知道,所以你才会奋不顾身娶了孔小姐。” “希音——” 她声音平淡,“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是吧?其实对你来说,和谁在一起,都是可以愉快地生活下去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一时语塞,周承锴沉默半晌,“他是希音的父亲。” “这是事实,如果造成你和孔小姐的困扰,我无法改变。” “静言,我仍然爱你。”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微微颤抖。 双眼缓缓湿润,“太遗憾了,我们所理解的爱,不是同一种。” 小姐端上牛排,打断他们两个的问答,静言站起身来,“对不起,我约了人,要先离开。” “静言,”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周先生,”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婚姻很神圣,你既然已经选择了,请不要侮辱它。” 静言的手,在冬天一向不太温暖,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毫无感情,冷淡寒凉。到这里之前,他想过千万种她可能的反应,或者愤怒,或者哭泣,或者将他恨得咬牙切齿,可是那些和她现在的镇定冷淡相比,全都不值一提。 这一刹那,他终于明白,自己永远失去了这个女人,过去的一切,再也追不回来了。 走到车边,晚了,一点点饿。身边突然有车灯亮起,转过头,微微一愣之后,她终于真心地笑了,“干吗等在这里?不是说好在我家楼下见?我还要把车开回家。” 熟悉的车厢后座里,孔易仁放下手中的文件,微微笑,“会议结束的早。” 老麦已经下车,伸手接过静言的车钥匙,“华小姐,我会把车送回去的。” “谢谢。”对他客气地点头,静言走到那车边,低头,突然扑哧一笑。 他的脸侧过来,可疑的表情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其实你不用告诉我——”顿了一下,他侧过脸去,声音有点无奈,“好了。” 坐进车里,系上安全带,一直到车子转到热闹的大街上,静言还在全力克制自己不要笑得太过分。是,他是孔易仁,这是事实。可是,他很紧张她,这也是事实。身边的男人,正在沉默地开车,她知道现在露出兴高采烈的表情,是非常不明智的,可是上帝啊,她现在真的很难控制自己哎。 “什么让女人容光焕发?爱情!”文茱捧着文件,笑嘻嘻地推门进来。 “你又看什么杂志了?”静言伸手接过文件。 “还用得着看杂志吗?看你不就行了?”文茱伸手上来,拽着她奶白色羊绒开衫上的别致小扣,眼睛眯起来,“今天又有约会哦,静言,每天都那么赞下去,就连我这个女人都要忍不住——” 拍开她,“要吃豆腐中午自己去买。” 笑闹了几句,终于把文茱推出办公室,坐回电脑旁,看了一下日程表。 转眼,2月了。 刚从培训室回来,电脑屏幕还是一片黑暗的待机状态,现在清楚照出自己的脸,嘴唇抿着一点点上翘的弧度,笑意微微。生活中习惯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事情,其实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闲人,平时各自忙碌,在一起的时间就显得更加珍贵。尤其是最近,农历年将至,孔家在美国有一年一度的家族聚会,他必须赶回去,分离日近,就连平素洒脱的她,都有点难舍难分的感觉。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穿上大衣,提起包就往外走,方从云正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迎面看到,还没说话就先笑了,“静言——” “我下班了。”赶时间,她有点急。 “明白明白,”经典的小笼包脸又出现,方从云忙着挥手,“这会又不忙,你早退都没关系。” 呃——这是资本家的台词吗?看看左右,还好别人都已经走光了。 “静言,”相处那么多年,方从云对她的表情一猜一个准,“好好约会去吧,学长力挺你的,放心。” 没时间跟他贫嘴,静言招手saybyebye。走到楼下,远远看到老麦,有点奇怪地走上去,疑问的眼神看着他,“麦先生,你开车来的吗?易仁呢?” “华小姐。”老麦一贯地恭敬,“先生在家里等你,今天二小姐也在,他走不开,所以就让我过来接了。” “二小姐?” “就是易群小姐。”补充解释,老麦为她打开车门。 易群?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正想着,电话响起来,坐进车里接起,“静言。” “易仁,今天——” “静言,今晚想让你和易群见一面,可以吗?”孔易仁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其实心里是开心的,可是一时觉得反应不过来,“这么突然?” “原本想先和你商量,安排在下周,易群的航班突然改签,要提早走,或者以后?可是又想让她在走之前见你一面,”他顿了一下,声音微微低下去,“静言,可以吗?” 不要用这种语气好不好?这让她怎么拒绝?静言握着电话,不争气地投降了。 才下车,就看到孔易仁立在门口,看到她,伸手过来。轻轻拥抱了一下,他的怀抱温暖,不由自主满足地叹气,“怎么在下面?” “等你。” “不是要陪二小姐?” “呵呵,”他低笑起来,大厅里暖气充足,门童恭敬地致敬,替他们按开电梯。“二小姐有点紧张,在补妆。” 知道他开玩笑,忍住笑板脸,“我是那么重要的贵客吗?孔先生大驾亲迎不算,二小姐还要补妆。” 电梯平稳迅速,已经快要显示到达顶楼,并没有看她,他声音平和,只是阐述事实,“是,非常重要。” 忍不住微笑,静言低头抚了一下大衣下摆。电梯门在面前打开,刚绕过屏风,就听到低软的女声在厅里响起,“易仁,华小姐来了吗?” 肩膀一暖,被孔易仁轻轻揽过去,“易群,来见见静言,华静言。” 沙发上站起一个黑衣女子,粉团脸,绾着低垂的发髻,伸出的手,指节白腻,中式的宽袖滑下去一点,露出圆润的手腕,带着油碧的翡翠镯,轻轻一握之时,只觉得那只手柔滑细嫩,一定是从没有做过任何劳力。 “你好,孔二小姐。”只有真正的富贵豪门,才能养出这样的人物,静言有点叹息。 “哎呀,华小姐怎么这么叫我?”笑声响起来,也是柔软的,孔易群仰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哥哥,然后转回眼光,轻轻拍了拍静言的手,“叫我易群好了。”二小姐带来厨师,这时桌上已经摆好白瓷碟碗,走过去就看到几个精致的清爽小菜。 吃饭的时候,散漫闲聊,孔易群话并不多,大多讲些家族老人的事情,也提到孔希音,但是淡淡带过,只说她和周承锴已经在日前回美国,电话里说新婚生活还习惯。 听到周承锴的名字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时候,静言正在夹面前小碗汤里的鱼丸,手滑了一下,溜圆的丸子落回去,眼前突然有细白的勺子递过来,抬头看到坐在身边的孔易仁,微笑里声音温和,“小心烫。” 相视一笑,耳边有孔易群的声音,“华小姐,这个丸子是厨师手工打出来的,味道如何?” “嗯,很有嚼劲。”微笑回答,她低头继续吃。 初次见面,除了吃,静言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听着他们两个交谈,仔细看他们兄妹,其实并不相像,可能是从父从母吧。孔易群说话之前习惯微微笑,粉团脸保养得当,更显得月华灿灿。孔易仁偶尔应答,她便抿唇一笑,兄妹感情应该不错。每隔数句,也把头转向静言,说些无关紧要的小话题,半是提问,半是征询意见。 这样漂亮风度的人物,怎么会至今小姑独处?静言不禁有点恻然,转念又觉得自己荒谬,人家出身就锦衣玉食,花团锦簇,或者只是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宫殿,能够在自己的国度里做个永远的公主,谁还想跑到外面凄风苦雨煎熬去? 三个人吃了一顿家常便饭,饭后小歇一会,孔易群便起身告辞。 握着静言的手,她微笑道别,“华小姐,很高兴认识你,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见。” “谢谢,我也很高兴。” “会有机会的。”身后暖暖的,孔易仁的手,自然地抚着她的头发,“易群,麦在楼下等,我送你下去。” 孔易群的眼神,灯光暗影里一晃而过,只有声音一贯低软,更添了许多笑意,“算啦,我自己下去,你不是还要陪华小姐?” 厨师老梅已经收拾好一切,这时走过来,“先生,我跟二小姐一起走了。” “也好,你自己小心。”没有再多说,孔易仁对着自己的妹妹道别。 电梯门合上,身边安静下来。 静言回身负起双手,假装研究屏风上的题诗,“不知道孔先生和二小姐,今天对我的表现满意吗?” 低笑声,“二小姐还没走远,要不要追上去确认一下?至于我,就不用再问了吧?” “已经差到不用再问了吗?”低头捧心口,“我还是走吧。” 笑声响起,头发又被揉了一下,肩膀上有轻推,“过来。” “干吗?”被推进厨房,虽然有点奇怪,但还是忍不住笑。 “我让老梅煮了粥,要吃吗?” 粥在煲里保温,揭开就是热腾腾的香气,“皮蛋瘦肉粥哦,”眉开眼笑,“刚吃过饭啊,怎么还有粥。” “今天华小姐那么斯文,真的吃饱了吗?” 晚餐时有点紧张,的确假装斯文半天了,这时被说破,静言忍不住羞起来,“谁说我没吃饱?” 愉快不已,他终于大笑起来,“好,是我没吃饱。”面前的杏眼瞪大了,脸颊一点点粉色泛上来。被调侃得说不出话来,踮起脚,在他脖颈上报复地小小咬了一口。皮蛋瘦肉粥的热气升腾,连带着他的身体也轰然热烫起来,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双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揽住她。 身子一退,手撑在宽广巨大的料理台上,掌心微凉。但是唇上灼热,被他双手抚过的地方,处处火焰燃烧,“哎——”低声推拒,但是声音突然暗哑,落到耳朵里,连自己都赤红了脸。 奶油色的羊绒衫已被推高,露出橘色的胸衣,细腻雪白的肌肤在胸衣上方弧度极致诱惑,手心下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伸手去推,意乱情迷之下,不知怎么变成环抱,失去双手支撑,身子滑下去,落在料理台上,赤裸在空气里的皮肤因为凉意而紧绷。 她在手下轻微挣扎,雪白的肌肤泛起红晕的光,柔软的头发散落在黑色和银色的料理台上,腰身在边缘折拗着,模糊的低叫声,“易仁,我的腰——” “不舒服吧?”克制低哑的声音,“好,我们回房间。” 抬头,但是她的双手还缠绕在原处,没有松开,胸口有小声音,模糊不清,“我,我最近有练瑜珈。”低下头,只看到她露出的一线额头,都是通红的。 那么模糊的句子,但还是一瞬便回神过来,笑意涌起,静言啊静言,人海中能够找到这样完美的宝贝,他真是何其有幸。 手指还有点抖,捧着粥,静言的脸埋在皮蛋瘦肉粥升腾的雾气里,眼睛湿润,嘴唇嫣红。 “静言,要不要我帮忙?”真是爱死了她欢爱后的样子,他在她耳边低低出声。 “放心啦,我不会吃在床上的。”小小瞪他,可惜人在床上,半个身子都靠在人家怀里,一点威胁性都没有。 低声笑,他垂下眼,一只手将她揽紧,另一只手轻轻放到她的小腹上,缓缓抚摸。 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主人爱抚到心满意足的猫,静言眯起眼睛,忍不住微笑。突然想起什么,侧头轻声保证,“我都有吃药的,放心。” 他的动作顿住,沉默良久,然后温暖的眼神转过来,微微地笑,“不用吃了,没事的。” 第十五章 爱情是我唯一行李,其它我都不在乎,既然你要远行,亲爱的,我和你一起去吧。 ——puisquevouspartezenvoyage既然你即将远行 清晨醒来的时候,还没有睁开眼睛,鼻端已经闻到食物的香气。翻身下床,地暖充足,赤脚踩在上面也不觉得凉,厨房的玻璃隔断没有按上,香味一阵阵飘出来,漫得整个弧形的厅里都是, 料理台前是他专注低头的背影,踮脚走过去,伸手抱。 “早。”没有回头,侧脸一贯严峻的线条,微笑中柔和下来。 “不是应该我吗?说好一人一次。” 嫩黄的煎蛋在铁盘里发出滋滋声,他伸手取盘子,“欠着吧。” 捧着盘子坐到桌前,静言小声赞,“香。” 眼角微微弯起来,“多吃点,”顿了一下,又补充,“午餐别忘记。” “送你到机场以后再说吧。” “其实麦会送,来回那么远。” “反正放假,我没事。” 还想说什么,静言已经举起刀叉,埋头在盘子里,胃口很好的样子。 正月倒计时,只剩两天了,一年中最喜气洋洋的时节,到处花团锦簇的样子。许多人千里万里地赶回家去,与一年未见的家人团圆,宽阔的机场大道上,车流湍急。侧边就是漂浮在高耸梁架上的磁悬浮,速度快到每每一晃而过,都来不及捕捉清晰影像。 老麦熟练地将车转入地下车库,寒风刺骨,车库出口到机场大厅,短短几步路,已经让静言忍不住一哆嗦。 “会冷吗?”肩膀被揽过去。 “还好。” 从玻璃门看出去,贵宾休息室里人很少,大部分都对着手提的屏幕忙碌不休。捧着小姐端上来的热咖啡,指尖终于暖热起来。 “过年还在忙。”看看外面,小声叹气。 “华人的节日,也不是世界的节日。就算是华人,有些时间也身不由己。”孔易仁微笑。 “你呢?” “我的时间?幸好,现在已经可以稍微控制。” 你谦虚了,静言眼神说话,应该是只有你控制别人吧? 看懂她的眼神,忍不住笑起来,“还是要回去一次的,其他人都应该到了。” “他们习惯等你了吧?” “还好,不过这次的确晚了一点,我会道歉,并且解释原因。” 你会吗?眉毛一点点挑起来,温情脉脉的资本家还是资本家,同理,再温文尔雅的大家长还是大家长。只要看看其他人对他恭恭敬敬的态度,就可以想象他平素的厉害。 大笑声,他伸手过来,摸她柔软的头发,放假了,静言不再整日盘着严谨的发髻,垂着微卷的头发,很女人。 笑声止歇,他终于微微叹息,“静言,又要留下你。” 其实是不舍的,很早就开始努力做心理建设。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过节,应该很习惯了,可是这一次,明知不可以,却无数次差点开口请求他不要离开。太可怕了,爱情让她变得软弱。 轻轻的敲门,小姐礼貌的声音,“孔先生,已经可以登机了。” “放心吧,我没事的。”努力再努力,她还是微笑了。 他立起身来,低头看她。她的脖子埋在黑色的毛衣领里,更显得线条长而优美,可能是室内太暖,脸颊一点点绯红,晶亮的杏眼仰望上来。 其实是不舍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想着,忍不住伸手轻轻拥抱她,时间短暂,不知不觉力道加重了。 “我会尽快回来的,保重。”声音低下去。 “嗯,放心吧。” 回程的路上,老麦在前面沉默地开车,仰头看车窗外,碧空如洗。 “华小姐,现在去哪里?”转入机场大道后,他开口问。 “我回家,谢谢。” 这位小姐,一直都客气有礼,对她很有好感,老麦忍不住关心了几句,“华小姐不回国吗?” 笑了,“在上海已经习惯了。” “过年呢!” “嗯。” 听出她无意多谈,老麦安静了。 过年呢,下车回到自己家中,门开处,只看到车钥匙静静躺在瓷盘里。空气清冷,室内一片寂静。 其实她一个人,早就习惯了。打开电脑查邮件,方从云和小珑的贺卡跳出来。 “静言,我们终于会合,很少照镜子了现在,看看老方就知道自己的样子。新年快乐,节后见啦。”旁边是他们两个的照片,笑得开心,果然都是圆滚滚的。 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暖气上来了,转头走到客厅里,想了很久,又仔细看时间,终于拿起电话拨通。 “妈妈,礼物收到了吗?” “嗯,我很好啊,李叔叔好吗?凯丽她们都好吧?” “那就好。” “不过去啦,过年的时候航班紧张,你知道的。” “新年快乐。” 搁上电话,走回电脑边回邮件。妈妈,虽然那个家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可是你能够幸福就好,我也会努力让自己幸福的。 纽约的冬季,天色阴霾。位于长岛的孔家大宅里,老查尔斯一脸震惊地坐在孔易仁对面,声音里都是不敢相信,“易,你说真的?” “怎么了?有问题吗?”面对老朋友,虽然他的脸上还是惯常的不动声色,但眼里有一点点笑意流露,余下的都是肯定。 “你通知过所有人了?” “知会了几个。” “他们的反应呢?”还是很难接受,转念一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些年,都是你在作主,他们应该不敢。” “辛苦有辛苦的好处。”他终于微微一笑。 “可是这么突然,时间也紧,有点难度——”查尔斯皱眉头。 “你是大律师。” “别的还好,和卫家的协议——” “我会和自清谈。” “不容易见到她啊。” “仔细想,这世上没什么是容易的。” “是,你说得不错。”花白的眉毛松开来,他笑起来,“真想见见那位小姐,一定很特别。” “会有机会的。”眼角弯起来,孔易仁起身送他。 走下楼梯,正遇到转角处低头插花的孔易群,女佣捧着花立在一边,看到他们都弯腰致敬。 “查尔斯先生,要走了吗?”抬头客气地打招呼,白色的百合花映衬,更显得她脸若敷粉。 “是啊,孔先生一声令下,我这匹老马可有得要奔了,得抓紧时间出去拼命哪。”做孔易仁的专职律师多年,往来间和这位二小姐也熟了,这时立刻笑着回应她。 “哦?”低声笑了,“什么事那么要紧?还在过年哪。” “好事,易的好事要近了,二小姐可要有心理准备啊。” “易仁?”探询眼神转过去,只看到自己哥哥表情淡然,但眼底有笑意透出来,暖暖的一点光。眼光又转回来,微微低头,她也笑了,声音柔软,“我晓得了,早就准备好啦。” 习惯了早起,就算是新年里的早晨,静言还是老时间起床。天气阴郁,走到阳台上给小幸福树浇水,虽然阳台是玻璃封闭的,但和温暖的屋内相比,还是让她冷得小小瑟缩了一下。 逃回屋里,缩到扶手椅里打开电视,新闻里都是领导团拜,再转台,又是每年如出一辙的贺岁喜剧。 屏幕上,至尊宝满脸痛苦,“如果还要加上一个期限,那就是,一万年。” 别人都会笑场的情节,不知为什么她每次看到,都会想流泪。 伸手关掉电视,想了想,起身到厨房煮粥给自己吃,没有食欲,但总不能饿死自己吧? 调好电饭煲,又转回客厅,厅里安静无声,要不要去健身?手指放到唇边,这两天虽然没有课程,至少可以游泳,但是想到现在是冬天—— 算了,这个时候对她来说,开水最好,热水等于温水,温水等于冰水,游泳——那是折磨。 忍不住叹气,这不是每个人都期待的假期吗?为什么对她来说,年年像是煎熬。 正想着,突然手机铃声响起,还没接通,先看一下屏幕,文茱?心里不由自主有点小小高兴,她声音愉悦起来,“文茱,新年好哦。” “静言!”文茱的声音,在电话里面响亮急促,“你在家里吗?快打开电脑看看——” “啊?”被她的声音惊到,静言握着电话,愣住了。 网页跳出来,各大网站的首页,娱乐新闻头条鲜红滚动,“孔氏神秘女友终曝光,前男友疑似孔家新婿”,“执着豪门美梦,华姓女越挫越勇”,“孔氏离开上海,新宠月余即遭抛弃”,“卫氏发言人公开警告,欲公布当年离婚协议” 嘴唇开始发麻,手下机械性地将那些网页全部点开,一页一页翻过去,连篇累牍的描写,极尽夸张之能,文字旁配着一幅幅照片,有些场景连她自己都已经遗忘在记忆深处,一幕幕熟悉或者陌生的背景里,看到周承锴,方从云,孔易仁,甚至还有威廉的身影,所有照片都经过精心的挑选,在他们的侧面和背影边,她的脸,大笑的,微笑的,绯红的,清晰可见,触目惊心。 网页翻到尽头,下面已经有无数评论,惊叹号后面,大多刻薄鄙夷,“这年头,没有爱情,凭着三分姿色,就想着嫁入豪门。” “非有钱男人不找,大家都来学学这么经典的现实势力。” 还有更多更不堪入目的,实在看不下去,手指颤抖,手提屏幕被自己啪地合上,声音巨大,在安静的房间里竟像是有回声。 冷静,静言,要冷静——脑海里有声音,可是浑身上下没有力气,眼前晃动的全是网页上那些可怕的画面,双手无意识地向前摸索,终于碰到桌上的手机,掌心有汗,还没握紧就滑到地上。 这是恶梦吧?没事的,他说没事的——低头去捡,晕眩感一阵阵涌上来,还没有等她去拨那个烂熟在心的号码,手机就再一次响起来,乐声刺耳,陌生的号码滚动闪亮,本能地接通,那头声音亢奋激烈,“华小姐吗?我是尚活周刊的记者,请你谈谈和孔易仁交往的细节,是因为周承锴的关系你们才认识的吗?你和周承锴现在还有联系吗?” 手机突然变得烫手,指尖灼痛,用力合上丢开,但是那铃声锲而不舍,伸手过去将电池板拔下来,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空气变得死一般凝固。 怎么办?嘴唇被牙咬到剧痛起来,她走到电话边,伸手拿话筒。正要拨号,却顿住了。眉头深深皱起来,放下话筒,返回电脑边,深吸气,然后再一次将它打开。 屏幕亮起来,她坐下来,仔细地翻页,那些文字事无巨细,连她小时候父母离异,随母亲移民海外的陈年旧事也没有放过。28岁,周旋在无数男人中的华姓女子,旧爱结婚之后,转头攀上更有实力的豪门大家长,更惊悚的是,这位新欢还是前男友的岳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孔卫两家当年轰烈的离婚原来是有协议在先的,孔易仁早已承诺不再有新的子息,遗嘱经过公证,遗产早已分配完毕,她就算能够嫁入豪门,也不可能分得一杯羹。 承诺不再有新的子息——这句子明明意思浅显,但脑海里混乱不堪,她竟然长久无法理解。手指不再移动,屏幕上的小字一行行亮得刺眼,明明没有点击鼠标,它们却渐渐开始在眼前缓缓漂浮,眼眶刺痛难忍,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熟悉的微软标志跳出来,再下去,就是一片漆黑。 屏幕上照出自己的脸,苍白如纸,嘴角执拗地狠抿着,眼里一片殷红。屋里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僵硬坐在原地,一直到耳边传来轻微的滴声。 轻而低的声音,却让她惊跳起来,回过神,才发现那是厨房里传来煮粥定时完成的声音。 是,她煮了粥,今天还没有吃过东西呢。机械地立起身,往厨房走过去。掀开盖子,升腾的热气伴着皮蛋瘦肉粥的鲜香冒出来,胃里突然翻江倒海,下一秒,她已经趴在旁边的水槽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半个身子挂在台边,仿佛五脏六肺都被吐了个干净,伸手想把自己撑起来,可是身体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非但没能直起身,反而滑落到地上。 厨房地砖冰冷,呆坐良久,电饭煲里的热气还在升腾不息,咬牙再努力了一次,她终于站起身来。 耳边有低声笑,茫然四顾,熟悉的声音,“不用了,没事的。” 为什么这个时候,她居然听到他的声音? 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还会记得那句句子? 脚步虚浮,一路走到客厅,她抓起电话,手指拨号,那么多年过去了,可是熟悉的号码,一直刻在心里,飞快地拨到第七位,终于停下。 “爸爸,怎么办?”断续的啜泣声,一点点地响起来,“我该怎么办?” 阳光下蓝白相间的车身上,刷着醒目的工商局字样。驾驶座上有呵欠声,“大过年的,还要跑出来巡街,什么世界啊!” “老李,昨晚又搓麻将了吧?看你这副没睡醒的样子。” “什么没睡醒?根本没睡好不好?一早我老婆还在耳朵边上抱怨。” “抱怨什么啊?嘿嘿,你那个臭水平,肯定输惨了。” “一边待着去,”笑闹声,然后副驾驶座上的小冯转过头去,对着后座开口,“欧阳科长,昨天你玩了什么啊?” 坐在后座的欧阳晶晶正望着窗外出神,这时突然被点名,转回头小声开口,“我?我昨晚——” “别问啦,欧阳科长肯定乖乖待在家里守岁呗,科长家人多,那才叫一个热闹,昨天一定也没睡吧?” 没睡?想到昨晚的情景,欧阳晶晶还没回答,脸先一红,正想开口,突然听到老李兴奋的声音,“哦哟,快看那个小区门口,嘎许多人挤在那里在干吗?” “还有闪光灯,是不是拍电影啊?”小冯也兴奋起来,“去看看去看看。” 第十六章 车窗外人头耸动,闪光灯此起彼伏,保安老周和小李脑子倒还清醒,私家住宅,要保护业主,可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阵仗,这时候立在车前,好像两只终身呆在地底的鼹鼠,突然见了天光,吓得手足无措。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小区的大门被死死堵住,静言的车陷在人流最密集处,根本动弹不得。 “华小姐,华小姐——”有人开始拍车窗。 四肢无力,头痛欲裂,身体从刚才起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深深吸气,咬牙伸手推车门。 只推开一条缝隙,喧嚣的声浪就直灌入耳朵里,“华小姐,你对孔卫两家的离婚协议作何感想?” “华小姐,认识孔易仁是因为周承锴的关系吗?” “华小姐,孔小姐和周承锴对此事有什么反应?” “华小姐——” 闪光灯刺眼,不自觉地伸手遮挡,眼前开始一片模糊。用尽残余的力气开口“你们这是骚扰我的正常生活,都让开,我要叫警察了。” 她微弱的声音淹没在嘈杂中,几不可闻。可是突然有冷而尖锐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既然做出来了,还有什么不好讲的?法治社会,我们记者也是有采访权的吧?” “对对,华小姐,请正面回答问题。”耳边的问话声更加激烈起来,一片混乱中,开始有人伸手推搡她。 人群最外圈,老李和小冯好奇地踮脚往里看,嘴里还不停问,“喂喂,到底什么事情啊?这么热闹。” 难得有这么精彩的火爆场面可看,旁边的中年妇女已经兴奋得满头汗,这时听到提问,立刻用非常专业的口吻开始描述八卦,“哎呀,侬晓得伐,里相个女宁老结棍呃——” “普通话普通话!”小冯不通沪语,这时急得跳脚。 旁边立刻有头发花白的大叔接替解说,“那个女人本来的男朋友很有钱,后来结婚了,她马上换了一个男人,你知道是谁伐?” “不知道呀。”非常配合地异口同声,换来大叔满意的点头。 “新的男人老有名气的,比从前那个还要有钱,而且就是她以前男朋友的老丈人,吓煞特宁伐?”说到激动处,大叔的上海话也忍不住冒出来。 “真的啊——!”如此猛的八卦,听得他们同时眼睛睁大。 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抓着厚厚的一叠报纸,更权威的声音响起来,“快点看,报纸上也印出来了,旁边书报亭刚刚到的。” 稍远一点的地方,被拖下车的欧阳晶晶正捂着一只耳朵讲电话,“什么?你大声点,我听不清——” 威廉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你在哪里啊?这么吵。” “今天值班,我跟同事在街上——”又要害羞又要提高声音让对方听清,真是高难度啊。 “呵呵,真可怜。”他的笑声传过来,“本来想约静言一起晚餐的,她还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哪,可是电话老是打不通——” “华小姐?”我们的事情——心里甜甜的,她声音不由自主低下去。 “科长,不要讲电话了,快过来看,报纸上这个女人就在里面哦,快看快看,漂亮伐?”面前突然出现大幅彩页,小冯兴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要不下次吧,今天就我们两个吃饭好了。”威廉还在那边继续,却被晶晶不敢相信的吸气声打断,“华小姐——” “联系不到她啦。”没听懂她的意思,威廉继续解释。 “威廉,我,我回头再给你电话。”匆忙挂断,欧阳晶晶抓过报纸,终于认真地开始注意眼前壮观的人群。 “前后两个男友是女婿跟丈人哦,吓人吧?而且都是帅哥,豪门哎,顶级豪门的帅哥哎——”小冯今年23岁,还没有男友,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娱乐八卦,满肚子港台日韩明星的花边新闻,每天上班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知道伐,昨天那个谁谁谁——”现在有真人版火爆八卦在身边上演,这时已经兴奋得满面红光。 “就是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晶晶指着报纸上熟悉的影像确认。 “对啊,就在里面,记者围着呢,看都看不到,好可惜。” 不再迟疑,晶晶快步跑到老李身边,抓着他就问,“李哥,离这里最近的城管队电话有没有?” “啊?”太吵了,老李没有听清。 情况紧急,晶晶破坏淑女形象地大声起来,“打电话叫城管大队过来帮忙啦,那里面是我朋友。” “回答问题,华小姐。” “华小姐,说说四季酒店。” 那些亢奋的声音,让她耳膜刺痛,身体被推搡着,后背已经贴到冰冷的车身上,强烈的晕眩感好像惊涛骇浪,铺天盖地地扑过来。 “让开让开,这里是公共场合,小区正门口,不要妨碍人家正常进出。”一群身穿灰色制服的人突然出现,大力拨开人群,声音响亮。 “哦哟,城管啊,怎么这种事情也要管的。” “组撒,不要推好伐。”外围的抱怨声淡去,记者们怒气冲冲的声音随即响起来。 “干吗,不要碰我的相机,小心我告你。” “拍呀,有本事侬多拍两张,明朝报纸一登,我就出名了。”城管嘲讽的声音压倒一片。 “我们在采访好伐?” “啊?这样子采访的啊?跑到人家门口挤来挤去,人家小区居民不要过日子啦?撒叫社会和谐懂伐?不懂回去多学学文件!” 身边渐渐空开,新鲜空气重新灌入肺里,鼻腔被刺激,静言忍不住咳嗽起来。 “华小姐,你没事吧?”小小的声音,欧阳晶晶好不容易挤到她身边,糯米团般白白圆圆的脸,这时满头大汗,两颊都红透了。 “我,我——”很想回答她自己还好,可是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静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 安静无人的宽阔车道,平顺蜿蜒,侧边是平静的巴伐利亚基姆湖湖面,夜色依稀漫上来,远远看到那八角形的著名塔楼,暗红色天空下,恒久不变的剪影。 推门下车,面貌慈蔼的女院长已经立在门口迎接,看到他远远微笑。 “孔先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孔易仁点头,“院长最近好吗?” “很好,上帝一直与我们同在。” “是。”他微笑,“自清和方隅最近好吗?” “安娜修女一直在,上帝赐予玛丽亚动听的声音,虽然她上个月去了非洲,但她的乐歌一直环绕在我们身边。” 两个人已经走进精致的修道院大门,傍晚时分,回廊幽静,偶尔有修女与他们错身而过,全都脸色安详,低眉点头,脚步安静轻巧。 转过墙角,面前的一扇门正被推开,穿着白色修女服的女子出现在面前,看到他们,声音平静,“院长。”眼神转向孔易仁,微微地点头,“孔弟兄,我正在等你。” 立在塔楼俯瞰,湖面波光微微,尽头淡淡的树影山色,在晚霞变幻莫测的光线中隐约模糊。湖边有一线木桥,细长延伸,到湖中心处不知为何断了,也不觉得突兀,静静地融在湖光天色中,安宁沉静的美。 “每次来,这里的景致都令人难忘。” “凡主的受造,莫不奇妙可畏。” 他微笑起来,“一千多年前的伊敏加德公主,或许也说了和你一样的话。” “她既然选择这里,就不再是公主。主能给予我们的,远超过地上的父亲所能给予的。” “自清,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 清澈的眼睛望过来,一片平静,“知道,父亲昨天给我电话,如果没有意外,明天应该能见到其他人。” “对不起,打扰你了。” “是我报答你的时候到了。” “不需要说报答,虽然你不再爱我,但是人有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的权力,那个协议能够帮到你们,我觉得很高兴。” “不,我仍然爱你。”她也微笑,“我以永远的爱爱你,那才是真正的大爱。” 他沉默了几秒钟,点头,“原谅我,爱上了另一个人,狭隘的。” “那很好,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 “可是我开始恐惧。” “有想过是什么让你恐惧?” 他转过头,专注地看着湖景,“很多,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的很多东西。年龄,时间,可能会留不住的,可能会失去的。” 轻轻的叹息声,“上帝失落了人;人也失落了上帝。” “自清,或者你会笑我。” “叫我安娜修女,”她伸手过来,按在他的手臂上,“我会为你祈祷,把一切苦难托付给全能的主,静听他的回答。” “谢谢,其他的事情,我会亲自和卫家谈。”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她点头微笑,“晚餐时间快到了,要留下和我们一起吗?” “不了,我赶时间回纽约。” 没有挽留,她将他一直送到门口。司机已经准备好,立在车边打开门等着。 “自清,”他坐进去,停顿了一下又开口,“安娜修女,我走了。” 暗色的湖光映在那双平静的眼睛里,她微笑点头,“上帝保佑你,再会。” 车子发动,副驾驶座上的人回头,“先生,刚才国内有电话过来,您不在,我让他们稍等一会。” “嗯?”还在沉思,他抬头。 “他们在等。” “接过来吧。” 电话接通,那边声音恭敬。 车厢里没有音乐,几分钟后,有电话合上的声音。 “先生,机场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副驾驶座上的人继续汇报。 “好的,”后座上的孔易仁正看着窗外,侧脸严峻,面无表情,“你先回纽约,告诉他们一个都不要离开。” 突然感觉车厢里冰冷压抑,他不由自主声音低下去,“先生你呢?” “到最近的国际机场,我有重要的事情。” 门被匆匆推开,铃声急促碎响,安静的cafe里,散坐的几对客人都抬头望过来。 大冷天,威廉却赶得一头汗。皮夹克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橙色t恤。 黑衬衫老板走上来,看了一眼门外,声音冷静,“先生,车停在这里是会被拖走的。” 哪里还顾得上车子,威廉急着环顾四周,“老板,我找人。” 楼梯上有小声音,然后是欧阳晶晶圆圆的小脸探头下来,“威廉?” “晶晶,”大步过去,他急着问,“到底怎么回事?” “华小姐在楼上。”被他拉着上楼,二楼惯常地没什么人,只有一侧的角落里坐着一对母女,小女孩趴在沙发里,已经睡着了,年轻的妈妈是个美人,低着头正在看杂志,听到他们稍稍急促的脚步声,抬眼看了一瞬,然后继续着手中翻页的动作,无动于衷。 没时间关心别人,威廉往坐在沙发里的静言大步走去,她没有血色的脸,衬着背后墨绿色的丝绒,看得他心里一寒。 “静言。”认识静言多年了,她一向冷静从容,就算上次跟周公子惨痛分手,也不过就是和他在酒吧里面无表情地喝了几杯。可是这次,虽然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脸色苍白,眼神黯淡无光,竟然是从未见过的惨淡疲惫。 “出什么事了?”拉着晶晶坐下,他声音焦急。 “威廉,”静言抬头,努力地笑了一下,“你怎么还在国内?” “我——”与坐在身边的欧阳晶晶对望了一眼,算了,以后再解释,“静言,你的情况比较严重好不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苦笑,“你没有上网看新闻吗?我还以为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了。” “上网?”再次一头雾水,“我昨天刚从日本回来,下飞机已经很晚了,到现在都没停过呢。” “是吗?”她转头望向窗外。 是吗?就这一句话?威廉抓狂。旁边安静半天的欧阳晶晶终于伸出援手,拉住他小声,“威廉,刚才好多记者在华小姐家门口堵着采访她——” “采访?”奇怪地追问,“采访什么事情?” “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晶晶皱眉咬嘴唇。 “采访我怎么会刚和周承锴分手就和孔易仁在一起,还妄想嫁入豪门。”转回头,静言声音冷淡平直。 虽然过去曾无数次被她所说的话镇住,但和这回的晴天霹雳比起来,那些全都变成小小浮云,“孔易仁?他不是周承锴的——” “就是他。”静言给出肯定回答。 突然无语,威廉愣住。 又有脚步声,黑衬衫老板端着盘子上来,走过他们身边,先招呼那对母女,“茉莉又睡着啦?吃不吃蛋糕?还有饼干。” “谢谢,不要。”很干脆的回答,老板估计是习惯了被拒绝,完全不以为意,转头问静言,“饼干?刚烤好。” 的确是刚烤好的饼干,热腾腾的香味涌过来,令人难以抗拒,可是下一秒钟,静言弯下身子,抓着沙发扶手开始干呕。其实一整天什么都没有吃过,到了现在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喉咙痉挛剧痛而已,可是她痛苦的样子,还是把身边人都吓了一跳。 晶晶再次救场,伸手扶她,“华小姐,还是先去看医生好不好?” 缓过一口气,静言感谢,“谢谢,我休息一下就好,不用去医院。” 晶晶眼里有很温暖纯粹的担心。圆圆的脸,总是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粉粉软软的糯米团子,真是美好。感激地看她,威廉,你们在一起了吗?真好,只是看到,也觉得幸福。 “静言,”虽然被吓到,但是回神过来,威廉皱眉头,“你们在一起很久了?难道你——” 不及回答,被他们刚才的动静惊醒,身边有娇嫩柔软的声音响起来,“妈妈——” “茉莉,不睡了,我们走吧。”坐在一边的妈妈站起身,伸手去抱小孩。 吵到人家了,静言有点不好意思。 乖顺点头,雪白粉嫩的小女孩自觉地坐起来伸手。 小声夸赞,“乖。”一直表情淡然的妈妈终于笑了,眼角微弯,尽是温柔甜蜜,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静言!” “华小姐?” 威廉和晶晶惊讶的声音让她回神,脸颊冰冷,伸手去摸,竟然满手濡湿。 第十七章 静言——”不敢往那个地方猜测,可是威廉毕竟38了,这时候如果再没有产生那样的联想,他这些年也白活了。 那对母女已经消失在楼梯口,静言终于直视他们,“什么?” 小心措辞,“你是不是——会不会——”努力了半天,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静静思索,湿润的杏眼里慢慢亮起一点点光,“威廉,晶晶,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先走了。” 啊?怎么突然又说要走。晶晶忍不住出声,“华小姐,你要去哪里?” 身体里的力气稍稍回来,站起身来,静言对立在一边的黑衬衫老板开口提问,“老板,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是哪一个?” “医院?”还在悲伤自己拿手的饼干刚才所遭到的待遇,黑衬衫老板一脸黑线。 “你一个人?”威廉立刻领会到她的意思,站起身来阻止。 “还是我们陪你去吧。”晶晶也开口。 “我下去开车。”没等静言再说话,威廉已经转头往下走。黑衬衫老板想起些什么,走到窗边往下看了一眼,寒风里,威廉那辆车还静静停在原处,非但如此,离他不远处又顺序停了两部黑色的车子,忍不住嘟哝了一声,“过年没警察,怎么人人都乱停车。” 过年,医生桌上搁着一盆水仙,白色精致的花瓣盛放,一点点幽幽的香气。白大褂的医生接过检验单,头也不抬,公式化的声音,“阳性。” “嗯?” 再看了一眼病历卡上填写的未婚,医生抬头冷眼看过来,“要不要?” “请把检验单给我,”静言声音平静。 伸手拿过单子,她仔细再看了一遍,然后妥善地折好,放进口袋里,转身走出去了。 威廉和晶晶正焦急地在外面等待,威廉开始问来龙去脉,“晶晶,你怎么会遇到静言的?” “我们局里的车正好路过华小姐小区门口,好多人围在那里,老李和小冯去看热闹,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记者堵在那里采访她。” 简单的描述,但足以想象当时的一团混乱,“是你把静言带出来的?”有点小惊讶。 “不是,”赶快解释,“我让同事叫了城管——” “城管?”对国内情况不是很熟悉的威廉,努力思索几秒钟,然后惊叹了,忍不住笑,伸手用力揽晶晶的肩膀,“好厉害啊。” 还不是特别习惯和他在公开场合如此亲密,晶晶害羞了,正要开口,面前紧闭的门被打开,静言安静地走出来。 同时想张口提问,却被她伸手阻止,“先坐下好不好?” 医院角落有喝东西的地方,虽然小而吵闹,但聊胜于无。三个人围坐小桌边,手里捧着热水,身子终于暖起来,静言长出一口气。 “静言,怎么样?”八卦是不好的,可问题是严重的,不问不行啊。 仔细想了一下,静言对他轻轻点头,“请帮我保守这个秘密,谢谢。” 就连晶晶都立刻明白过来,倒吸冷气。 “你怎么打算?”震撼过后,威廉的声音低下来。 “过完年,我29了。” “啊?”怎么她的回答完全搭不上。 “以前不觉得,这几天才发现,原来一个人过年,好冷清。所以以后,都不想再一个人过年了。” 一点点明白她的意思,晶晶性格柔软,这时鼻子都有点酸起来,“可是会很辛苦吧?” “有得有失,才是人生。”心意已绝,静言微微笑起来。 “那接下来你怎么办?”今天霹雳太多,震撼太大,威廉开始脑子混乱。 “我想先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段时间好了。”所谓的八卦,都是新鲜热辣的时候才有人追,只要避过一阵,等她没了新闻价值,自然就平息了。 “难道你不通知他?” 欧阳晶晶在城管到来之前,好歹把那张报纸匆匆扫了一遍,对事情大概了解一点,听完静言的话,这时突然伸手,按住有点激动的威廉,声音小小的,但是非常肯定,“华小姐,嗯,静言,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家。” “啊?”被这两个女人的神来之语打倒,威廉说不出话来了。 心里一暖,还来不及回答晶晶,医院大门方向突然传来嘈杂喧闹的人声,晶晶站起来探头,下一秒钟,她猛地回过身,对着静言低声叫,“怎么办?好像又来了好多记者!” 已近傍晚,门外的天色暗下来了,但是医院大门口人头篡动,热闹非凡,几个医院保安正努力阻拦,可惜在大队人马面前势单力薄,完全没有任何效果。 “怎么办?” “我去看看有没有其他出口。”威廉立起身来,“静言,晶晶,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静言环顾左右,其他人已经被门口的热闹吸引,纷纷走出去观看,小茶座里变得空荡荡的,只觉得寒意一阵阵地漫过来。 就算有通天彻底的本事,那些记者也不可能像长了千里眼一样,每次都这么及时地出现吧?一个普普通通的豪门八卦而已,再怎么奇突,也不至于亢奋成这样。到了这个时候,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是被人跟踪了。现在的问题是,背后操纵这一切的,究竟是谁? “静言?”见她不动,威廉伸手过来拉。 有热闹可看,人都跑光了,刚站起身,两个男人突然一前一后地快步走进来,看到她,不约而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华小姐,总算找到你了。” 面前的两张脸,叫不出名字,可是感觉非常熟悉,蹙起眉头苦思一秒钟,静言指着其中一个诧异开口,“你——是ken?” “你们在找我?”上次看到这两个人,还是跟孔希音一起出现的,有点警惕,静言往后退了一点。 威廉上前挡住他们,“先生们,有什么事吗?” “华小姐,我们是来带你走的。” 那么高大的男人脸上,努力露出畜生无害的样子,多少有点假。看多了港台片,欧阳晶晶的脑袋里立刻出现无数联想,赶紧伸手抓住静言,“不要相信他们,我们快走。” 身后是两个弱女子,威廉深感责任重大,虽然面前两个男人一看就很难对付,可是不战而屈,非大丈夫之所为也,心里一咬牙,他伸手就用力抓住他们,回头叫,“晶晶,你跟静言快走。” 啊?这反应完全出乎他们两人预料之外,赶紧解释,“华小姐,是先生让我们来找你的。他联系不到你,一早就打电话过来让我们一定要找到你,保证你的安全。” “对对,现在先生应该已经在赶回来的飞机上了,哦,华小姐,先生叫你拨电话给他。” 拨电话?开什么玩笑,飞机上怎么接电话,睁着眼睛说瞎话是不是?晶晶和威廉同时露出“你骗谁?”的表情。外面吵闹声越来越大,情况紧急,虽然有点担心威廉,可是权衡之下,还是牺牲男人吧,晶晶手上用力,拉着静言就要走。 “等一下,”一拉之下,静言竟然没动,“晶晶,能不能把手机借我用一下?” “静言!”急死人的声音。 没有回答,静言自己拿过她抓在手里的手机,低头拨号,那串号码烂熟于心,转眼便拨通。 铃声数响,耳边传来语音信箱里熟悉的声音,稍稍急促,完全不同往日的温和平静,担忧焦虑,“静言,联系不到你。我已登机,到达前希望你一切平安。ken和rokey会带你到安全地方,在那里等我,可以吗?” 可以吗?寥寥数句,却让她心乱如麻,连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 “晶晶,你们快走吧。”威廉也急起来,今天他都螳臂当车了,怎么这两个女人也不体谅一下,难道要让他牺牲得一点价值都没有吗? “威廉,你把手放开吧。”合上电话,静言低声开口。 “啊?” 对着一脸焦急的威廉和晶晶抱歉地笑了一下,她接着说下去,“谢谢你们啦,不过有个地方,我一定要和他们去一次。” “搞什么啊?大门都堵住了,连救护车也开不进去,要死人的知道伐?”破天荒碰到这么奇怪的事情,刚刚把一个病人在后门卸下,救护车司机一边抱怨一边把车开进车库里。 那么冷的天,车库里没人走动,安静得很。嘴里叽哩咕噜,他一边搓手一边跳下车,正要关车门,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陌生男人的声音,“大哥,想请你帮个忙。” 见鬼啦!黑漆漆的车库里,灯光暗淡,被吓得脖子后面寒毛倒竖,司机尖着嗓子怪叫了一声,“撒宁啊!” 回头看到一群人,后厢车门已经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打开,有三个人正低头上车。 “下来下来!你们要干吗?”这些人衣冠楚楚,灯光下看得清楚分明,恐惧过去,司机愤怒了。 “不好意思,能不能送我们出去?”扶着车厢门的男人开口回答,很礼貌的声音。 “我这个是救护车好伐,又不是出租车!”从来没碰到过这么荒谬的事情,司机声音越来越大。 “大哥,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两句。”身边的男人又开口。 谁要跟你说话?莫明其妙!司机正要叉腰怒骂,脖子后面一紧,他被一股大力拖了就走。 已经在车上坐好,不敢看外面,晶晶同情地出声,“要不我们自己开走好了,就不要麻烦那个大叔了。” “私自把救护车开出去,那叫抢劫医院好不好?”威廉忍不住笑了。 说话间,车门一响,ken坐到他们中间。前面也有声音,只看到那个司机又坐回驾驶座上,闷声不响地发动车子。 转眼车子已经绕过医院门口那些亢奋嘈杂的人群,驶入大道。满心同情,晶晶用怜悯的眼光不停看司机的背影,又小心地来回瞄坐在一边的ken。 威廉的眼神比较含蓄,但也清楚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就连满腹心事的静言,也忍不住来回看了司机和他一遍。 车厢里沉默了几分钟,ken突然开口,眼睛只是看着前方的路面,“我没有威胁他。” 真神哦,这个人居然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晶晶忍不住追问,“那你——” “我给他钱。”干脆打断她,虽然面无表情,但ken的脸上明显写着他的心里话,“别乱想,这又不是什么无聊港台片。” 第十八章 救护车开到稍稍安静的地方,就掉头回去了。路边已经有两部车在等他们,静言扶着车门开口,“威廉,晶晶,你们先回去吧。” 再看了那两个男人一眼,威廉转头先对晶晶说话,“晶晶,你先回家好不好?” 黑色的房车静静停在身边,夜色沉沉,刺激喧闹的一天快要过去了,可感觉上真正的不安和惶恐现在才刚刚开始,心里忐忑,晶晶咬嘴唇,“我,我想跟你们一起。” 我们就这么不值得相信吗?再次看透他们的想法,ken和rokey同时露出挫败的表情。 拗不过这两个人,一行人最终全都上了车。司机熟练地将车转上高架,迅速平稳地向前疾驰。 浩浩荡荡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近七点。私家车道两侧林荫密布,平直漫长,开了许久都没有到头,柔和灯光从身边一直延伸到暗色的山脚下,一栋栋巨大的宅子,形状各异,灯光中轮廓隐约。 车终于停在其中一栋的前侧,门口有人等着,干净利落的年轻人,剃着精神的平头,看到他们就上前迎接,走到跟前,表情一点点疑惑。 车里的司机跳下来,上前低声解释,他终于点头,上前对着静言笑,“华小姐,袁先生等你很久了,请进吧。” 袁先生?完全陌生的名字,威廉和晶晶一头雾水。静言已经当先举步,推开门,屋里暖意融融,大厅沙发里有个男人正站起身来,带着斯文的金边眼镜,眼尾细长微扬,看到他们未语先笑,“欢迎欢迎。” “袁先生?”小声确定。 “叫我肖好了,这位一定就是华小姐,易的眼光有进步啊,呵呵。”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大家有志一同地看着他,无语了。 好歹平日做的都是和各色人物打交道的工作,静言率先回神,“对不起,打扰袁先生了,这是我的朋友厉威廉和欧阳晶晶。” “哦,你们好。”客气地与他们握手。 “袁先生是易仁的朋友吗?” “朋友——”他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后肯定,“做点生意,他老是跟我抢来抢去,时间长了,应该也算某种朋友吧?” 呃——被他的回答打倒,大家再一次安静了。 寒暄了几句,肖开始低头看表,“都这个时候啦,先到餐厅吃饭吧。” 餐厅很大,长桌宽而直,大家全都落座以后,还觉得空荡荡的,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菜肴,中式西式都有。 还是没什么胃口,但是自己也知道,不吃是不行的,静言勉强举筷,往嘴里塞东西。 “是不是不合胃口?”肖抬眼看过来。 “不是,是我有点不舒服。”今天实在是麻烦到人家了,静言不好意思地回答他。 胖胖的阿姨正在上菜,闻言很热情地提议,“要不要吃点清淡的?厨房里还有粥。” “我有点想休息。”实在太累了,她觉得自己的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静言,你要不要紧?”晶晶担心的声音,圆圆的眼睛和威廉一起关心地看过来。 “我让人先带你去房间吧。”肖立刻站起身来叫人,刚才那个年轻人应声走进餐厅,非常礼貌地伸手引路。 的确不能再撑下去了,低声谢过,静言跟着他往楼上去。身体没力气,上楼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颤。 房间里暖气充足,快走几步把自己放到床上,她埋头下去,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这柔软宽阔的大床,无比舒适,可是身体仍旧僵硬不适,身下被褥松软,闭着眼睛,只是一片漆黑。这漫长无比的一天,仿佛是个没有尽头的恶梦,无法相信的,激烈的,可怕的恶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实在挣扎不动了。 门被推开,这宅子装潢极尽考究,没有一处不是用的顶级好东西,木门虽然沉重,但是门轴顺滑无比,开启的时候竟然了无声息。 脚步声,在厚厚的地毯上低而轻悄。突然听到声音,还不等她起身反应,背后一紧,已经被人满怀抱住,熟悉的气味,轰然将她包围,冰冷的脸颊,好像刚刚离开室外的寒风,贴在脖颈里,满是凉意。 不再挣扎,僵硬的身子慢慢柔软了,咬牙冷静到现在,终于可以安定下来,可是一切的惊惶脆弱却在最后关头汹涌而出,将她彻底淹没,身子不再听从意识的指挥,这一刻,她竟然可耻地缩在他的怀抱里,动弹不得。 楼下,餐桌边的威廉和晶晶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楼梯方向。 “不用看了,刚才和我交谈的那位先生,就是传说中的孔易仁。”慢条斯理地结束用餐,怕面前这对可爱的新朋友诧异过度,肖开始善意提醒。 “那就是孔先生?”交谈?拜托,一分钟完成问候,握手,寒暄,问清静言的下落,还能百忙之中保持完美风度。那个不叫交谈,叫奇迹好不好?还没有机会跟那位大名鼎鼎的孔先生说上一个字,晶晶就开始盲目崇拜了。 “晶晶!”看出她眼里的梦幻,威廉有点小小不满。 “我要出门了,需要搭车吗?” 啊?重要客人刚来,主人就打算撒手不管,自己出门去了?这位先生说话,总是那么出人意料,威廉和晶晶同时愣住。 已经站起身来,肖回头忘了一眼楼梯处,低声叹息,“人人都比我快啊,不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给易这个家伙。” 什么跟什么啊?还是一头雾水,不过至少可以感觉到,他们今天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威廉回神过来,拉着晶晶跟上去,“袁先生,谢谢今天的招待,我们也要离开了。” 身体被翻转过来,很小心地。 眼睛望出去,一片朦胧。知道为什么,心里看不起自己。 脸上有温暖的触觉,他的手指,一点点抚开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非常温和的声音,带着一点点诱哄,“如果很累,就睡一会。” 鼻梁酸痛,努力再努力,都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其实有无数的疑问,无数的话想说,可是—— 自暴自弃地在温暖旁边团起身子,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就让她先休息一下,逃避一下,这样极度的疲倦,是可以原谅的吧? 这个男人,让她变得软弱。 埋首在熟悉的怀抱里,脸颊有湿润的感觉。睡去前,静言脑海里只有这句话,绝望地萦绕不去。 卧室里寂静无声,窗帘是合着的,笔电的屏幕微微闪着亮光,孔易仁皱眉的侧脸落在微光里,剪影清晰,偶尔落键,动作很轻。 窗外黝暗,寂静冬夜,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淡淡晨光的影子漫上来。看了一眼窗外,他伸手去合电脑,身体微微一动,腰里的手臂收紧了。 “我在。”低声安慰,她安静下来,一点点侧脸露出来,漆黑的眉毛微微蹙着,眼角湿润。 静言一直是冷静镇定的,偶尔在他面前露出小女儿娇态,也是一晃而过,第一次看到她这么脆弱的样子,心里揪动难过,怎么办?越是突然的情况,就越是应该冷静。可糟糕的是,现在他实在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睡得并不踏实,其实一晚上都时不时会醒来,可是每次都看到他微光中的侧影,紧锁着眉头。 这么担忧的表情,是因为自己吗?明知这样不好,可是每看到一次,莫名的情绪就会让她心里酸软,眼眶刺痛。 “嗯。”一整晚就这样过去了,不想再逃避问题,静言闭着眼睛闷声开口。 “不睡了?”将笔电搁到一边,他伸手抚她的头发。 “我有些事,要和你说。”吸气,开始做心理准备。 “正好,我也有些事要和你商量。”他稳定温暖的手指,稍稍加重了力道,“静言先说吧。” 睁开眼睛,看到他俯身下来,很专注地看着自己,深褐色瞳仁里,竟然微有些期待的意思。 觉得自己这个姿势很弱势,静言再吸一口气,直起腰坐起来,“我看了那些报道。” “嗯,”他声音里隐约叹息,“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啊?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是你干的,谁会自毁名誉啊?睡了一晚上,精神振作起来,嘴上没有反驳,可是眼神完全表达了静言此刻的想法。 揪心的感觉稍微退下去一点,看到她此刻的样子,孔易仁微笑。 “那个协议,是真的吗?”直接切入正题,她表情严肃。 “是真的。”略略迟疑了一下,他还是点头。 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气突然散了,静言的嘴唇不由自主抿起来,沉默半晌,她慢慢吐出几个字,“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他伸手过来,揽她的肩膀。 僵硬地一侧,她避开他的手,“对不起,我想离开。” 同一张床上,能够躲到哪里去?一秒之后,她还是落进他臂膀里,小小挣扎,宣告无效。 “我会解释。”低声安抚她。 别过头不说话。 “我在纽约逗留了几天,然后去了一次巴伐利亚的修道院,和希音的妈妈谈过了,协议正在修改。” 没有回答。 “一定会有人反应强烈,不过没想到那么快。” 安静。 “我正在处理这些事。静言,你还是不愿意说话吗?” 继续沉默。 他叹息了,手臂加重力道,声音低下去,“静言,对不起,可是我爱你。” 手下的肩膀,突然微微颤抖起来,她回过头,杏眼里水光弥漫,“我昨天,去了医院。” “我知道。”他点头。 大衣就在床边,她伸手过去,掏出那张检验单,手指有点抖,展开来,“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他低下头,很仔细地看了一眼,然后侧过脸,看得出已经尽力在克制情绪,可是揽着她的手臂,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眼角已经微微弯起来,“很好。” 对他的反应有点失望,静言扁嘴,“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难得看到她这么孩子气的表情,心里太过愉快,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不,我保证,昨晚没来得及,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去医院的半路上。” 放松的感觉,让身体变得柔软,心里原已经有了决定,这时看了他的反应,更加立定心意。再不多言,静言舒展双臂,微笑了,“现在离开吗?” “离开?为什么?”他露出一点点诧异的表情。 开心过头,傻了吗?静言盯着他看,“我们要一直待在袁先生家吗?” 低笑声,“这不是袁先生家,不过他在这里也有宅子,不是很远,静言想看,晚些可以去参观。” 啊?不是袁先生家?静言满脸问号。 抱着她重新躺下去,倦意漫上来,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当初和他一起做的投资,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过来住,地方太偏,偶尔落脚不方便,宅子老是空着,还要临时麻烦他带人过来。” 啊——?呆望身边已经闭上眼睛的侧脸,静言无语。 想起什么,他又睁开眼睛,“睡了那么久,饿不饿?” 好问题。原本没什么感觉,被他一问,胃里的空空如也突然强烈涌上来,她点头,“饿。” 坐起来,“要吃什么?我叫阿姨去做。” “不用,我昨晚听到阿姨说有粥,自己下去吃好了,你睡一会吧。” “一起吧,我也有点饿了。”他已经立起身来,眼里笑意微微,“可以吗?” 宅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人。走进餐厅,静言小小叹了一声,“好空旷。” “总会有满座宾客的时候。”伸手揽她的腰,手自然地落到细窄凹陷处,想到不远的将来,这里会有多么甜蜜的改变,他不由自主微笑。 “太大了,很寂寞,我不喜欢。” 厨房宽大,料理台边有木制的原色桌椅,替她拉开椅子,孔易仁转身掀开保温煲的盖子,白粥的热气升腾上来,他伸手取碗筷,“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年轻时候觉得,所谓极致成就,就是让所有人仰望,后来发现,能让身边人泰半满意,就足够耗尽心力了。” 不敢苟同,她小声反驳,“华服美食,唾手可得,有你撑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人会不满意吗?” 他回头一笑,“静言满意吗?” “我——”想到那些煎熬,静言沉默。白粥放到面前,小声叮咛,“小心烫,等一下,还有些配菜。” 掌心合着暖烫的碗壁,面前他的背影宽厚挺拔,同样温暖的感觉,好像一直会漫进心里,可是这温暖,是危险的。她低下头,“山珍海味,也不过一日三餐,广厦千间,也只能睡一张床而已,物质从无止境,也不可能让人真正满意。” 没有回答,肩膀上有力道,稍稍用力的一握。然后,孔易仁终于结束他的工作,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十几小时没好好吃过东西,食物当前,静言暂时抛开一切杂念,埋头在粥里,“嗯,好吃。”肯定地夸赞了一声。 “静言。”耳边传来他的声音,温和而认真。 “嗯?”一口接一口,袁先生家的厨师,熬得一手好粥啊。鸡汤做得底,白粥上微微一层油黄,鲜美入味,加上刚烘好的肉松,久违的玫瑰腐乳,爽脆的各色酱菜——饿足一整天,她实在停不下来。 “有点仓促,希望你不要介意,你——”一点点停顿,然后那个声音继续响起,“你愿意,嫁给我吗?” 筷子突然停止移动,小勺碰到瓷碗边缘,清脆的一声轻响。 厨房里安静下来,长久的沉默之后,白色纤细的手指动了一下,黑色油亮的乌木筷子被搁下,静言抬起头来,微笑了,“易仁,你能这么说,我觉得很幸福。” 他的眼角弯起来,偌大的空间暖意融融,但是静言并没有停下,而是伸出手,握住他的,杏眼里流光亮影,美得惊人,“但是就在昨天,我已经立定心意,要让自己和我的孩子,过上平稳安定的生活,如果你要加入,我很乐意,可是现在,一场婚姻多半只能带来狂风暴雨,所以我不能答应你的求婚,至少现在不能,对不起。” 第十九章 厨房里的空气,凝固了。 孔易仁的手,在她的掌心下,一动不动,眼睛也是,微亮的光,专注地看了她很久,然后侧过脸,不再直视她。 “易仁?”虽然早就拿定主意,可是看到他的反应,心里还是忐忑起来。 “静言,”低笑声,“你可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开口求婚。” 第一次?诧异地睁大眼。 “当年婚前也有见面,不过都是一大堆人谈协议,隔着长桌两边,只觉得卫家小姐很沉默,大方沉静的样子,很适合我。”他解释,语速很慢。 点头,明白了,那样的婚姻,水到渠成,是不需要开口求婚的。 “后来才知道,那样的沉默,是有原因的。”他手掌翻转,轻轻捉住她的,“静言,是不是因为睡得太少?我有些倦。” 鼻腔有酸涨的气息涌过,还没等自己考虑清楚,她已经立起身抱住他,脸埋在温暖的胸膛上,声音低闷,“易仁,你在怪我吗?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不会。”头发上熟悉的触觉,“我会处理好那些事情,我保证。” “嗯。”点头,她更小声,“你先睡一下吧,有什么事,休息完再说。” 床上还是暖的,身子虽然一躺下就被揽进他怀里,可是没有人说话,闷头在他胸前,无意识地咬指甲。 想解释,对不起,拒绝了你,可是那不代表我不想与你在一起。这个婚姻,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要动摇多少人的利益,带来多少纷争烦扰,其实我只是希望能够和你在一起,那些只是累赘,真的不重要。 我知道,只要有你在,什么都可以解决,什么都不用担心,可是我不想做那种24小时躲在你怀里的女人,我不想要那样的生活。 不需要这么豪华的宅子,不需要出入仆从如云,不需要顿顿山珍海味,我只要能够每天看到自己爱的人,有一个圆满的家庭,过最平常的生活,就可以了。这些年靠我自己,物质的生活已经觉得很舒适,奢华享受,我不觉得会带来多大快乐。 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那好味的粥,还在胃里有暖热着,埋首在他怀里,心跳的声音稳定而有规律地在耳边一声接着一声,慢慢整理自己想说的话,千头万绪,不知不觉,静言又睡着了。 梦里有许多人,有些脸很熟悉,有些陌生。自己知道那一定是梦,因为这些人是不可能同时出现的。 爸爸,妈妈,周承锴,方从云,小珑,威廉,晶晶,孔希音——还有很多很多她生活中出现过的人,有些已经永远离开,有些时常相伴,有些偶尔见面,还有些不知今生能否再见—— 走过她面前的时候,他们都在微笑,一点点怜悯的眼神,手掌握紧,指尖攒进掌心,干吗要怜悯我?我一直过得很好,以后会更好的。 熟悉的温暖靠近过来,易仁,是你吗?感激抬头,看到他微笑的脸,好像要和她说些什么。 回报一个微笑,我有了你的小孩呢。真高兴,以后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这世上没什么事情可以强求,我也知道我们在一起,会很辛苦,可是即使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有你一直在身边,那会多么完美。 他不说话,张开手拥抱她,欢喜地走上去,可是无论怎么迈步,都不能靠近。再仔细看,他身后人影重重,许多许多的脸,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是谁,只觉得惊惶。 醒来的时候,身侧是空的,几乎是弹坐起来,脸颊微凉的感觉,伸手一摸,竟然微微有汗。 “静言?”侧边浴室的门开了,孔易仁走出来,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手里抓着毛巾,“你醒了?” 感觉自己的心还是怦怦直跳,她坐在床上,睁大眼睛确认他。 “怎么了?”走过来,俯下身,“做恶梦?” “易仁。”温暖的味道,终于让她回到现实,伸手抓住他,害怕失去的恐惧让她的眼神像一只惊惶的小兽。 “好了,我明白。”安抚地触碰她的脸,微笑,“别害怕,虽然我被华小姐拒绝了,可是据说孙中山先生革命了十几次还锲而不舍,我也会向他学习的。” 沉默地看着他,静言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而是低下头,脖颈划出柔软的弧线。 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被当面拒绝,而且是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说没有冲击,那是不可能的。其实根本没有睡着,他看着她在怀里安静的小脸,反复思索她所说的每个字。 直到刚才,他才了解到,自己所爱上的,是一个多么聪慧特别的女子。现在她看着自己,眼里一点点惊惶失措,这样的心思,他竟然感同身受。 在她身边坐下来,低声开口,“静言,我怕自己会失去你,所以做了自私的决定,请原谅我。” 害怕?抬头奇怪地看着他,会害怕失去的,是她好不好?再怎么勇敢,就算抛开一切世俗眼光下定决心,可她还是会害怕,害怕自己会失去他,会失去他的爱。 伸手抓住她的,“如果我不是那么心急,解决好一切之后再让你孕育这个孩子,那才是最好的。” “易仁,有了你的孩子,我很高兴。”她回握,肯定地回答。 “谢谢,我爱你。”他俯下脸,很认真地亲吻她,分开后看着她笑了,“华小姐,就算被你拒绝,我也会厚着脸皮缠住你,怕了吧?” 说不出回答的话来,只有眼泪漫出来,她伸手绕过他的脖子,回吻他。 宅子外,有人正匆匆往里走,看到ken和rockey,伸手打了个招呼。 “怎么样?” “都办好了,就是美国那里又有消息过来,有点麻烦。” “怎么了?不是先生说,让大家都留在纽约不要走吗?” “不是纽约,周家那边的消息,希音小姐从芝加哥上的飞机,已经快到上海了。” 事实证明,某人说不会生气,是要看对象的。 离那个突发事件已经过去一周,静言坐在办公室里,咬着笔杆看网页。 情势上演惊天大逆转,等她睡足两天,修养完毕,终于从那个宅子回到正常生活,竟然有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可怜的孔大小姐,空降到上海,一落地就被等候在机场的人带到酒店。也不知道她父亲是怎么跟她谈的,反正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再得到那位小姐的任何消息。 那些撼动她整个平静生活的八卦昙花一现,现在国内网站铺天盖地热炒的火爆新闻,已经换成某八十二高龄的科学泰斗迎娶二十八芳龄的离婚少妇,更牛的是,离婚少妇的父亲,还宣布要和新任女婿的十九岁曾孙女结婚。 霹雳级别如此之高,其他小小花边新闻,堪比皓月与荧光,更何况关于她的一切报道,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秋风扫落叶的速度。 信箱里收到各个网站报社的道歉信,言辞极尽诚恳,想也知道他们在短短一天里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忍不住苦笑。 国外网站上,沸沸扬扬的是孔氏专职律师突然代表孔易仁发表的声明,当年那个震惊世人的离婚协议,在征得前妻同意之后,已修改完毕,双方签字确认。所有财产赠与没有变动,她和第二个孩子方隅,仍旧可以享受那些财产所带来的固定收益,包括股权的每年分红,但是财产若要变更权属,需要经过孔氏同意之后才能进行。另外,关于承诺不再有子息的条款,已被取消。 紧跟这一消息之后,在修道院静修多年的卫家大小姐,突然公开发表死后捐赠财产的声明。她修改遗嘱,宣布自己会将所有名下财产,包括孔氏当年专门拨给她的股份,在自己身后全都捐给教会,由教会全权处理。 梵蒂冈都震动了,专程派人出面道谢,而之前一直非常高调关注这件事的卫家,却三缄其口,不置一词。 网页上有照片,清修多年,再次曝光在公众眼光中,卫自清表情平静,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不被打扰。 对不起,打扰你了。心里小声道歉,静言忍不住再一次仔细地看那张小小照片。人群里,穿着一身白色修女服的卫自清身材修长,秀丽平和,超凡脱俗的美。不由自主想起孔易仁对她的评价,大方沉静—— 静言,你疯了,居然对着一个远在天边的女人,喝子虚乌有的陈年老醋,而且人家还是爱上帝的。 伸手关掉网页,她站起身来生自己的气。 敲门声,文茱探头进来,“静言,有人找你。” “谁?”点头走出去,会客区坐着两个陌生的男人,看到她一个站起身来,一个坐着点头招呼,“华小姐,你好。” “你好,先生贵姓?”静言坐下来,虽然一切风波表面上已经大致平息,但现在还是非常时期,她措辞谨慎。 “我姓卫,卫自行,卫自清是我大姐。第一次见面,没有约见就擅自到这里,冒昧了。”坐着的那个男人,很有礼貌地对她微笑着自我介绍。 啊,是卫家的人,找上门来了。听到他的姓氏,静言就立刻心知肚明。没有诧异,她也坐下来微笑,“你好,卫先生,有什么事吗?” “打扰华小姐了,实在不好意思。”他示意身边的男人出去,然后继续,“早上和易见了一面,下午我就要离开上海了,临走之前,想和华小姐面谈一次。” 跟她面谈?有什么好谈的?静言疑惑。 他还是笑,眼神不露痕迹地打量她,“久仰大名,今天有幸见到华小姐,我也不虚此行了。” “卫先生,既然您下午就要离开上海,时间宝贵,有什么话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地直说吧。”不想跟他绕圈子,静言直截了当。 “好,”他露出赞赏的眼光,“我来这里,是代表卫家负荆请罪来的,家父年迈,有些老糊涂,被小人唆使,前段时间多有得罪了,华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啊?其实知道他话里所指,可是人家居然这么坦白地过来告罪,还是让静言有点吃惊了。这叫她怎么回答?没关系还是下次不要了? “不过,易这次做得也够狠的,简直是要断了我们家的活路嘛。”他笑眯眯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在聊天气。 开始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静言更加小心地看着他,“卫先生,你究竟要和我说些什么?” 他好像很开心,自顾自地往下讲,“老头子不敢出面,终于想起我这个流放在外的叛逆分子了,呵呵,华小姐,别紧张,我是来谢谢你的。” 奇怪的男人——还是少跟他罗唆为妙。 这个念头冒上来,静言立刻就有结束谈话的意思,但是一转念,又觉得机会难得,静静坐着整理自己想说的话,她开口回答,“卫先生,谢谢不敢当。” 笑起来,“华小姐处变不惊,稳如泰山,易的眼光真好啊。冲冠一怒为红颜,以后一定会传为佳话。” 这个人,真的是在国外长大的吗?怎么国文这么好?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卫先生太会说笑了。” “绝对不是说笑,”话虽这么说,可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父亲真是老糊涂了,居然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大哥来办,我想他做那些无聊事之前,一定没有好好了解过华小姐对易的重要性。” 这么讲自己的家人,有点过分了吧?看了他一眼,静言没有答话。 那边还在笑着继续,“贪心不足蛇吞象,其实这些年光靠着大姐和方隅名下那些股权的分红,就足够他们躺着不动了,可胃口越养越大,连人家的遗产都不放过,就怕新人分薄了自家的一份,真好笑,什么自家的,都是人家的。这下好了,什么都别想啦,痛快,真痛快。” 沉默地看着他,说下去啊,她很想听。 这么鼓励的眼神,让他非常配合地笑眯了眼,“华小姐,他们以为易还是当年那个只要我大姐开心就什么都愿意的男人呢,时移势迁,父亲和大哥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怪不得这些年卫家越来越撑不下去。” 敏感地接收到他话里隐藏的意思,原本听得专心致志的静言,缓缓垂眸。 “别多心,华小姐。”卫自行也是剔透玲珑的人,看到她的反应,立刻补充,“那些都是远得没边的旧事了,你可别放在心上。” “不会,那是卫先生的家务事嘛。”把不该有的念头抛掉,她笑笑回答,避重就轻。 他安静了一秒钟,笑意收敛了一下,又放开,“呵呵,华小姐说得好,以后你进了孔家,这些事照一日三顿饭那样看着玩,一定会很快习惯的。” 这个人,到底是来干吗的?只是好奇她?还是提前来警告她将来的生活?静言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立刻识相地站起来,卫自行声音轻快,“我还要赶飞机,就不打扰华小姐了。” 虽然只是交谈了寥寥数语,但心里觉得这个人高深莫测,满身秘密,还是少打交道为妙,不想虚伪地挽留,静言起身把他们送到楼道里,直接客气道别,“卫先生一路顺风。” 电梯缓缓升上来,数字跳动,他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华小姐,我很欣赏你。” “多谢,卫先生太客气了。” “不,真心话,”雪白的牙齿都露出来了,“你这样的妙人儿,是很难得的,所以有件事,想知会你一声。” “什么?” “我这个人,天性有点喜欢刨根问底,难得接手了这么有趣的事情,这些天都在忙着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是吗?”简单回答,心里奇怪电梯怎么还没到。 “我大哥做事莽撞,不过这次提供给媒体的材料倒是又全又细,速度还快得惊人,仔细查查,真有意思。” “嗯?”不解。 “查过才知道,原来许多好东西,根本不是他搞到的,是别人直接送上门的呢。” 他的意思是,那些事的背后,不止一个卫家吗?静言的眼睛睁大了。 电梯门滑开,他低下头,突然在她耳边轻声,“华小姐,孔家的人,你更要小心啊。” 来不及避开,他已经说完这句,微笑着走进电梯,直接跟她摆手道别。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卫自行走后,静言的脑海里时时盘旋着他所说的那些话,方从云还在加拿大没有回来,年后最初几天,中心里也不是很忙,她坐在椅子里发呆,不知不觉就到了下班时间。 “静言,你不下班吗?”文茱的声音。 “啊?”从沉思中惊醒,她抬头看时间,有点诧异。 “我先走啦。” “嗯,我也要走了。”起身穿大衣。 下楼看到熟悉的车子,老麦已经站在外面等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加快脚步,才到车边,后门就开了。 “静言,”微笑的声音,“不要跑。” “易仁?”眼睛再一次睁大,“你不是在忙?”他最近忙得要死,来去都是老麦接送,每天能够晚上睡觉前看到他出现,已经算是很早了。 车厢里很暖,他把手里的文件放到一边,“见过自行了?” 这么早来,是因为不放心那个人吗?静言点头,“卫先生中午的时候来过。” “怎么样?” “只是随便聊了几句。”卫自行临走时的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要告诉他吗?她默默思索。 “聊得好吗?” “还好,他有跟我抱歉,说卫家这次出了些问题,但他本人好像很开心。” 他低声笑,“是,我可以想象。” “还说了些其他的,这人说话有点难懂,不过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 “是吗?是什么?” “他的意思应该是我和你在一起,以后会有些辛苦吧。”不想瞒他什么,静言措辞良久,这样表达,是不是比较好? 车子已经驶上宽阔大道,窗外路人,在寒风中瑟缩。那样的背景里,他维持着侧脸的姿势,沉默了。 “易仁?”她小声。 “辛苦吗?”很低的声音。 “还好,要看我所求的是什么。很多东西对我来说不重要,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知道,可是其他人不会明白。” “嗯,我有心理准备。”不想看到他皱眉的样子,静言拉着他的手,让自己声音轻松。 “什么心理准备?” “帝国主义要第二次瓜分世界资源了,大战再所难免,对吧?”她板起脸,故作严肃。 这样的回答——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止歇,他低头,“静言,真好,你让我快乐。” “嗯,跟你在一起,我也很开心。” “放心,你在我身边。”很愉快,他伸手揽她。 就算有天大的事情,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担心吧?安心的感觉浮上来,有点想睡,侧头在他肩膀上,静言小小打了个呵欠。 第二十章 “困了?” “还好。”难得能够在太阳下山前看到他出现,心里高兴,静言眼里微微笑。 “想不想跳舞?” “酒会?” “嗯,与avera的合作中标了中国政府的一个项目,法国商会出面举办的庆祝酒会。”低头看表,“还早,我陪你去挑一件礼服。” 没声音,小脸还侧在他的肩膀上,看不到表情。 “怎么了?” “很多人?” 开始明白她的意思,“酒会嘛,总会有些人。” “嗯。”宁愿和他单独待着,就算只是在家看电视也好啊,每次文茱用抱怨的口气说她男友跟自己抢电视频道,她都会控制不住自己偷偷地羡慕一下。是她的问题还是追她的这些男人的问题?怎么她就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家常的小乐趣? 伸手抚她的头发,“也不是很重要,如果不喜欢,我们就不用去。” “可以吗?” “让助手去好了,以后吧,有得是机会。” 开心起来,她眼神一亮,“现在回家吗?” 眼角弯起来,看到总是爽快利落的静言,偶尔在他面前露出孩子气的表情,每次都让他觉得异常迷人。 这么爱娇柔软的样子,只有他看得到而已,光是这么想着,就觉得满心愉快,实在忍不住想宠爱她的念头,“可以啊。”微笑答应她,一点迟疑都没有。 回到家里,进屋就闻到食物的香气,厨房里正在忙碌的老梅抬头,“先生,华小姐,你们回来啦。” 有点诧异,他在身后解释,“是我让他来准备的。” 记忆里只见过这个微瘦的厨师一次,还是和二小姐一起出现的,沉默寡言的样子,的确烧得一手好菜,就是感觉很生疏。 对着老梅点头招呼,厅里很暖,孔易仁脱下大衣,转头看到静言伸出的手。 轻软的料子,温暖地落到手里,抬头看到他微微一笑,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表示感谢。 “是不是觉得我烧得不好吃?”很低的声音,她扁着嘴。 “不是,不想你辛苦。”这么可爱的静言——很想笑,但是成功地憋住了。 “二小姐呢?她会不会不开心?” “不会。”拉着她在沙发里坐下,“梅是家里的老厨子了,一直跟着易群。她知道你怀孕了,特地让他飞过来帮忙的,今天刚到。” “真不好意思。”二小姐那张粉团脸清晰浮现,静言又回头看了一眼厨房方向。 “没事。还有,易群也来了,正陪着希音呢。” 二小姐也来了?静言有点诧异地睁大眼。 他侧过脸来,认真地看着她,“静言,希音还是孩子脾气,有些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句话,是解释吗? 一直在考虑如果有一天面对这样的话该怎么回答,现在突然听到,静言非常认真地点头微笑,眼神肯定,“我明白,那些都是小事。” 肩膀一暖,被他揽进怀里,有点用力了,她索性放弃自己的坐姿,懒散地整个团到他身上去,太舒服了,可还是忍着笑板脸,“我还没说完,虽然我不介意那些小事,可是孔小姐的爸爸要补偿我的精神损失。” 笑声在头顶响起来,“没有问题,想要什么?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奶茶的生日快乐,我最喜欢的电影,看了好多次,每次都会哭很久。” “嗯?”有点不能理解,最喜欢的电影,每次都会哭很久——这两句话好像很难并列存在吧?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对吧?”从他怀里爬出来,静言终于笑眯眯,“那张碟我带来了,吃完饭陪我看电影,绝不许中途开溜。” 最喜欢的电影,每次都会哭很久—— 低头看着怀里双肩一耸一耸的小女人,孔易仁有点无奈了。果然,上帝造人的时候,很用心地贯彻了男女有别这个原则。 “好了。”伸手帮她擦眼泪。 片尾曲还在厅里回荡,静言伸手按遥控器,tv屏幕一闪,画面和音乐都隐没了,“这么相爱,都不能在一起。”小小感叹。 “是很遗憾,不过两个人都有问题。”他站起身,“很晚了,要不要吃东西?” 被他拉着进厨房,静言还沉浸在电影里,“有什么问题?” “如果想在一起,至少把自己的愿望坦白说出来。”他伸手揭开炖锅的盖子,回头,“燕窝粥,好吗?” “又吃?”把她当猪养吗?摇头,“我不饿。” “补一下吧,对皮肤好。”最近总觉得她胃口不太好,只有上次在那个宅子里喝粥喝得最香,也是因为饿惨了。 雪白的燕窝粥,一丝丝银亮的燕窝熬至化境,盘绕在粘稠粥米间,香甜馥郁的味道,从锅子里袅袅飘散开来。 真的是不饿——可是看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样子,拒绝不出来,只好点头。 “你不吃?”捧着碗,静言举勺子。 “燕窝?”他摇头,“我不吃,这是给你准备的。” “小南不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嘛。”往嘴里塞了第一口,静言继续讲电影。 “之前错过了很多时间,所以才会后悔。”伸长双腿,他双手交叠在桌上,很难得有这么悠闲的时间,坐在厨房晕黄灯光下,看她小口小口地喝粥,散漫闲聊,他觉得很惬意享受。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很年轻,一定是以为自己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其实不是的,有些人,一松手就再也看不到了。”他微笑,做总结性发言。 停下勺子,静言抬头望过来,“怎么办?我想亲你。” 眼角弯起来,笑意浓浓,“华小姐,要我过来吗?” 还没有说话,她先皱眉头,然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等下,我好像又想吐了——”话没说完,她已经站起来趴到水槽边,把刚吃下去的所有东西翻江倒海地吐了个干净。 “静言。”伸手去扶她,其实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呕吐,可是每次都心痛 “没事,”打开水龙头漱口,静言声音含糊,唉,时不时就在他面前呕吐,她可怜的形象啊—— “还能吃点东西吗?你连晚饭都吐了。” 啊?还吃?这不是还要看她继续呕吐吗?老是在他面前这么形象扫地,他没有心里障碍,她有啊。 “不吃了。”直起身拒绝,回头看到炖锅里还剩下一大半的燕窝粥,唉,人家在电影里浪费爱情,她在爱情中浪费顶级食材,可惜啊—— 仰头看到他他担心的脸,心念一动,“你吃一点吧?好不好?” “算了,让它去,明天梅还会煮。” 伸手拿新的碗筷盛粥,“补一下吧,对皮肤好。”她笑眯眯地挖起一勺,放到他嘴边。 消灭了粥,已经很晚了,外滩的景观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窗外是冬日静夜,屋里暖热,有点困倦,静言开始眼皮沉重。 “去睡吧。”他低头在水槽边,洗碗。 难得他陪了自己那么久,心里开心,不舍得一个人先上床,静言走到他背后,双手抱住,脸颊贴在他温暖的背脊上,小声催,“一起去,这些明天早晨我会洗。” “最多五分钟而已。” “那我在这里等你。” “你这样我很难洗。”手里都是清洁剂的泡沫,他没有回头,声音里都是笑。 宽宽的后背,温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传过来,好像催眠曲,舒服得合上眼睛,静言不肯动。 没有再出声,他突然不动了。 “易仁?”入耳的心跳声变得急促,她诧异地抬头,“怎么了?” 他回神笑,稍微有点勉强,不过只是一瞬,“不知道,华小姐,可能是你这个样子太诱惑了,我突然心跳加剧。” 他在说什么啊?一瞬间的担心散开,她脸红了。 “放心,我保证会控制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他继续把碗擦干的动作,嘴里催她,“快乖乖上床睡觉去,把自己包得牢一点,别再刺激我了。” 镏金的餐车,静静靠在沙发边,维多利亚式的茶具,薄瓷通透,隐隐透着光。敲门声,斟茶的手顿住,翠绿的镯子滑下来,斜斜挂在在雪白圆润的手腕上。 “进来吧。”孔易群对着门外柔声开口。 “二小姐。”推门进来的是老梅。 “哦,是你回来了。”微微笑,“易仁他们还好吗?” “先生很好。”简单回答,然后长久沉默。 没人说话,偌大的客厅里,茶水斟入杯子的声音悦耳动听。 “要吗?” “谢谢二小姐。”老梅伸手接过。 抬头仔细看他,几十年了,这个瘦削寡言的男人,总是沉默,像一条暗淡的影子,永远在身边,永远注意不到。可是今天,他从进门就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神复杂,好像在看什么再也看不到的爱物,贪婪而执着。 “梅,你第一次喝我倒的茶啊。” 他低头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是。” 孔易群转头看窗外,夜色暗沉,那么晚了,他却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他没有再抬头,一直看着那杯茶,红茶沏得太浓,血色汪汪的样子。其实这么多年,她无数次说过,“要吗?”但他从来不敢,现在真的喝到嘴里了,味道也不过如此。 “小姐,第一次见到你,还在二夫人刚进门的时候,一晃这么多年。” “是,好像只是一抬头的时间,不知道怎么过去的。”她浅笑。 “小姐对我好,我总是记着的。” “说错了,是梅对我好,我从小嘴刁,性子也倔,不过有你在,总是想法设法让我满意的。” “小姐太抬举我了,有些事,只有先生能做到。” 浮在她嘴角的那个温婉笑容暗下去,她没有应答。 “小姐的心愿,我很清楚,上次之后,一晃这么多年了,想想其实也不难。” “嫂嫂一心修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低头。 “卫家小姐聪明人,出世了,才会真正放下,真正开心。” “说得没错,可惜我是俗人,总是放不下。” “我和小姐一起,看到先生和她相处,这一次,很难了。”他突然话题一转,“那位华小姐,剔透心的玲珑人,跟卫家小姐一样聪明,就是对着孔家的人,都有些防。我想以后,没什么机会能到先生和她身边派上用处。”说完这句,老梅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孔易群。 她却把头更低下去,“易仁既然选了她,就不会改的。” “小姐,那么多年,只有看到你高兴,我才觉得一切都好。所以这次没跟你商量,我就自作主张了。” “什么?”粉白的脸抬起来,表情有点讶然,瞳仁里是深不见底的黑。 “对不起,以后大概没机会像过去那样,时时陪着小姐了。”他不再多言,立起身来,低声道别,“我先下去了,要是有人来找我,我自己会去,小姐不用多操心。” 她没有说话,坐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厚重的大门被他轻轻双手合拢,那张瘦削的脸,在越来越窄的门缝里,最终消失不见。 回头看着面前的那个茶杯,许久,然后孔易群微微一笑,伸手便将它丢到餐车的最底层。 掀开雪白柔软的被子,习惯性地伸手拍拍蓬松的枕头。被单纹理细腻,躺下去的时候,滑滑地摩擦过皮肤,感觉舒适温暖,静言满足地小小叹了口气。 卧室侧边是整面的玻璃,窗帘开着,美妙的夜景扑面而来。脚已经团进温暖的被子里,按键在窗帘边,想下去合上它,又有点懒。 算了,懒就懒到底。嘴角笑微微,她窝进床的深处,眼睛合起来,耳朵仔细捕捉厨房那里的脚步声。 屋子太大,距离太远,仔细听,还是遥远模糊。心里叹气,就算只是公寓,也大得夸张。 细碎的声音,突然没有了,然后是长久的安静,久得她不得不诧异地睁开眼睛。终于忍不住坐起来,小声唤,“易仁?” 没有回答,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踩在地暖上,也不觉得凉,直接就往外走。 客厅里灯都熄了,厨房的玻璃隔断只滑到半途,晕黄的光透出来,还没走近,又小声唤,“易仁?你还没弄完?” 还是没有回答,快步走进去,看到他的背影,立在料理台前,双手撑着台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刚离开黑暗的地方,那熟悉的轮廓竟然在眼前模糊颤抖。 走到他身边,刚想再次张口,灯光下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脸色,一片纯然的白,紧闭着眼睛,薄薄的嘴唇是诡异的青色,已经绷着一个不能再紧的弧度,却还是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怎么了?脑海里瓮的一声,疑惑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感代替,想伸手扶他,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奔涌而至的惊惧恐慌竟让她不能动弹。 只是一瞬间,心脏就开始不受控制,快得可怕的节奏狂乱跳动,整个身体的血液都好像逆流过来,双手抓着身边最近的支撑物,根本没办法移动。脑子还清醒,耳里听到静言恐惧的吸气声,勉力睁开眼睛,只看到她小脸上的惊骇欲绝。 静言,别害怕。 很想安慰她,可实在开不了口,嘴里有血腥气。 还是说不出话,怕得浑身颤抖,华静言,你抖什么?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她用力咬舌头,剧痛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易仁,我马上叫医生,要不要通知二小姐?”转身扑出去抓电话,静言脚步急促。 手臂一紧,被抓住,诧异回头,听到他克制不住颤抖的声音,“静言,打电话给肖。” “什么?”一时没有听懂,但是立刻回神,“袁先生?为什么要找袁先生?” 身体往下滑,地板很暖,可完全感觉不到,眼前只有她美丽的杏眼,泪水漫出来,小巧的唇却用力抿紧,很努力地想扶他。 别怕,静言,会没事的。想伸手帮她擦眼泪,可是做不到,咬牙忍着血腥气开口,“肖会处理好,放心。” 眼泪让视线模糊,恨恨地用手背用力抹,“他会?你确定?不许骗我!” “他会,”尽全力吐出最后一句完整的句子,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很想苦笑自嘲,“因为他分不到我的遗产。” 第二十一章 “肖叔叔,我们去哪里?”后座传来甜甜的声音。 还没说话,驾驶座上的肖已经开始眯起眼睛笑,“去吃饭啊,然后购物,买玩具。” “yeah!”茉莉雪白的小脸出现在肩膀边,趴在宽宽的皮扶手箱上,笑得象朵花。 “又买玩具?茉莉,不可以。”留白的声音,茉莉应声扁起嘴。 “这两天忙,都没空陪你们,过年嘛。” “才隔了几天而已,家里玩具太多,没地方放。”没有看他,留白伸手点茉莉的额头。 “我家地方大,要不你们和玩具一起过来?”对着一大一小,他继续笑眯眯。 又来?习惯了他隔三差五的明示暗示,留白简短回答,“开车不要讲话。” “我知道,一车三命嘛。”他叹气。 “对了,吃饭之前,先陪叔叔去一个地方,一会就好,行吗?”停顿一会,肖又开口。 “哪里啊?很好玩的地方吗?”常常从肖那里得到惊喜,茉莉看了看妈妈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小声问。 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从来跟她们在一起,他连电话都不太愿意接,现在什么事那么要紧? 侧头看到她带着问号的眼神,他笑笑,不说话。 忍不住开口问,“出什么事了吗?” 车子开始转入清静少人的林荫道,他眼里有笑意,“开车不要讲话。” 这个男人! “不说算了。”留白没好气。 “这两天都在忙一个老朋友的事情,麻烦。”哦哦,美人生气了,不玩了,立刻解释。 “麻烦?” “是啊,害得我都没时间跟你在一起。”他也开始没好气,“还好那家伙没事,为了保险,再去看一眼,接下来我就撒手不管了。” 他的朋友,猜也知道不可能是普通人,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努力抓重点,“为什么找你?他的家人呢?” “呵呵,说来有意思,怎么大家都觉得我比他们的家人更值得信任。” 什么奇怪的讲法。看了他一眼,留白不说话。 “想知道为什么吗?”不放弃跟她一问一答的乐趣,他继续。 回头看了一眼茉莉,她早已经很自觉地爬回后座,开始享受动画片时光。 “你要告诉我吗?” 铁门在面前缓缓打开,车子转入深深围墙后,四周亭台楼阁,好像一个小小园林,很随便地停下,肖熄火,然后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她,“留白,原因很简单,第一,我足够有钱,懒得再管他们的。” 没正经——不过已经习惯了,留白静静等他说完。 漂亮的眼睛,沉静的光,那么通透,在她面前,就什么都可以说。有点动情,情不自禁伸手去揽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笑,“还有就是,他们都知道我已经有你。” 肩膀被揽住,本能地偏头一侧,可是耳边轻而暖的声音,难得的诚恳,心里微微一叹,她终于放弃挣扎,任他去了。 “你和茉莉在这里等我?”心满意足,肖微笑放开手,推门下车。 “会很久?”这地方静悄悄的,没什么人,直觉不该单独待着,她仰头确定。 “不会,”摇头,不过看明白她的眼神,“还是一起来吧,有个小姐满有意思的,你可以认识一下。”说完他打开后门,伸手去抱茉莉,“来,美丽的小姐,我们下车逛一圈。” 跟着他走进小楼,刚踏上典雅的回廊,就有一个穿着白色医生袍的老人迎出来,“袁先生,你来啦。”一边招呼一边看着他怀里的茉莉,忍不住笑,“哎呀,还带着这么漂亮的宝宝。” “留白,这是张医生,茉莉,叫人。” 袁先生总是笑着,可是难得看到他笑得这么开心,也没再给人凉飕飕的感觉,张医生有点感叹。 简单聊了几句,带着他们往前走,转角刚过,就听到小声招呼,“张医生,袁先生。” 满有意思的小姐,是指眼前的这个吗? 熟悉的脸,虽然上次匆匆一瞥,但是情况那么特别,就算她是素来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漠不关心的人,也难免印象深刻,现在又在这么隐密的地方再次遇见,留白难得睁大眼,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们认识?”刚想介绍,看到两个女生的表情,肖有点疑惑。 “不是。”同时回答,她们两个对望了一眼。 敏感地看到身边男人开始眉间拢起,留白伸手接过茉莉,“我在café见过这位小姐,你要进去吗?我留在这里等你。” 略略思索,他点头,“留白,这是华小姐,华静言,你们聊,我去去就来。” 回廊外是花园,树下有秋千,空荡荡的。很礼貌地打完招呼,茉莉开始伸头望着那边,跃跃欲试。 伸手放她下地,留白蹲下身子,替她整理好红色的围巾帽子,“去玩吧。” 抬头看到静言的眼神,满是温柔羡慕。 微微一笑,“你也会有的。” “谢谢。”这么美好温馨的画面,见过一次就深刻难忘,跟她们有缘再见,静言心里莫名感动,忍不住弯起嘴角,回报她真心微笑。 屏风后是线条优雅的中式家具,长案上摊着笔电和文件,听到声音,孔易仁抬头,“静言?” “是我,”走过去随便坐下,肖伸长腿,交叠起来,“让你失望了。” 微笑,“我们准备离开了,正想跟你联系。” “你自己拿主意,我没意见,别忘了欠我的人情就行。” 点头,“放心,不会忘的,连续两次,真的欠你良多。” “还好,”细长的眼睛,在镜片后笑意飞起,“第一次是好奇,想看看你选中的是怎样的美人,第二次的确麻烦,半夜三更的,本来懒得理你死活,后来想到还有几笔生意跟你有来往,怕你死了找不到人认帐,才勉为其难的,就算了吧。” 习惯了他的表达方式,孔易仁低声笑,“我记得就行。” “你倒是恢复得快。”再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肖满意地点头,“那天晚上差点以为没救了。” “吓不倒你的。” “我是吓不倒,可是有人吓死了。”转头看窗外,花园树下,茉莉正在秋千上笑得开心,留白一边推着秋千,一边和静言小声交谈。继续说下去,“说真的,当时看到她抱着你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眼光透过窗户,专注地盯着那个正在微笑的小女人,孔易仁声音低下来,“是吗?” “吓得脸色跟死人有得一拼,居然还抓着我要我保证你平安无事,手劲还挺大,我手腕都青了,啧啧——”他摇头,看着面前男人沉默的侧脸,顿了一下,终于作最后总结,“老兄,你眼光不错。” “谢谢。”低声答他,孔易仁的眼睛还是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小女孩清脆悦耳的笑声,回荡耳边,忍不住羡慕,静言小声赞,“真可爱。” “有了孩子,快乐就容易一点。”身边的女孩子眼神清澈透亮,说话简短而有条理,对她很有好感,留白微笑回答。 “我也是这么想的。”情不自禁把手放到身前,为了那个美妙的将来,静言眯起眼睛笑了。 看了一眼她的动作,“恭喜。” “谢谢,袁太太。” 立刻否认,“不,我不是袁太太,叫我留白。” “啊?”诧异一秒钟,静言抱歉,“对不起,那茉莉她——” “为什么抱歉?”笑了一下,“茉莉是我和前夫的孩子。” “袁先生很在意你呢。”回想刚才袁先生看她的眼神,静言五体投地。 苦笑,“会很辛苦,”转头看扶疏树影后的小楼,“你应该能理解。” 随着她的目光一起看过去,那天晚上可怕的回忆再次袭来,美丽的园景变得萧瑟,静言叹息,“有些事情,很难取舍的,既然选择了,就什么都要面对。” “辛苦很多,相比之下,快乐很少。” “只要在一起就好。”肯定的声音,好像自言自语。 肖说的没错,这位小姐,应该认识一下。留白的眼睛,弯起柔和的弧度,对着刚刚认识的新朋友鼓励微笑,“静言,你一定行的。” 秋千绳索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茉莉动听的咯咯笑声,“妈妈,再高一点点。” 绳索被抓住,她小声惊叫,然后落到熟悉的怀抱里,抬头看到肖叔叔笑眯眯的脸,皱着鼻子撒娇,“吓死了。” 腾出一只手,笑着刮她的鼻子,肖回头招呼留白,“我们走吧。” 招手告别,静言又走上前,声音诚恳,“袁先生,谢谢你。” 千载难逢被人用这么诚挚感动的眼光盯着看,一瞬间的不习惯,然后笑了,“别谢了,那些人情都是欠着的,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 转身往停车的地方走,坐进车里,拉过安全带,偏头看到留白盯着他看的双眼。立刻笑着举起手,“别多心,她那么看我是因为我前两天日行一善,救了她男人。” “嗯。”由他去随便乱说,留白继续,“那个华小姐,很不错。” “是啊,很不错,急起来手劲也不错,”撩起袖子给她看,“喏,抓着我救人的时候留下的。” 淡淡的青,已经褪得几乎看不见,不过侧边有指甲擦破的红痕,还是很清楚。 垂头看着,她不出声,他捧心口,“留白,你不吃醋也就算了,看到我受伤也没反应,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还是没有回答,肖苦着脸转头,“茉莉,叔叔受伤了,你妈妈都没反应。” 很可怜他的眼神凑上来,“哦哦,痛不痛?吹吹。” 手腕一凉,是留白的手,很轻地抚了一下,声音又低,好像只是说给她自己听,“那么辛苦。” “留白。”反手抓住她的,他笑了,“值得的,他们都欠着我呢,总有一天讨回来。” 知道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心里叹息,留白抬头微笑,“最好不用,不过到时候,我知道要找谁。” 唉,他的留白。感动了,他按键开后座屏幕,回头帮茉莉带上耳机,“宝宝,你专心看动画,叔叔要亲你妈妈了。” 跟张医生聊了几句,静言回病房。推门进去,没有讲话,先将他面前的笔电合上,然后冲他皱眉头。 “我知道了。”他有点无奈。 “刚才看到袁先生的——”想说太太,又想说女友,后来觉得都不妥,静言开始动脑筋措辞,然后放弃,“她带着宝宝来,很漂亮,很可爱。” “是吗?”看着她坐到身边,杏眼转过来,想起刚才肖所说的话,心底深处柔软爱怜,他低下头,一手扶住她的下颚,亲吻上去。 唇齿相交,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手心下是温暖的触觉,分开之后,静言满足地吸气,“易仁,我们要离开了吗?” “嗯。”点头,“纽约和上海的报告我都看过了,有些事要回去处理。” 深褐色的瞳仁,看着她的时候,总是暖暖的光,只有那天—— 回忆太可怕,她的手掌开始不自觉地用力。 “不要怕。”叹气了,他伸手去捉她的手,“是意外。” “易仁,我很害怕,”认真地看着他,“别把我想得那么坚强。” 他不语了,也不等他回答,静言接着说下去,“不过这一次,让我明白很多事情。” “那些事情,其实我希望你可以永远不用明白。”他又伸手打开笔电,“静言,以后我会更小心,对了,有些东西给你看。” “看什么?”她侧头,然后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继续翻页,“那个现在不急,我还没说完。” “嗯?” “袁先生说,那个厨师也出事了,没了。”杏眼眯起来,微有冷光。 “我知道。” “易仁,本来我以为,有些事情,只要我安于自己就好,可是很明显,有些人不相信,也不能理解。” 苦笑,“这句话,我好像对你说过。” “对不起,是我当时太幼稚。”立刻认错,她抬头,目光坚定,“所以现在,我决定抛开那些愚蠢的念头。” 眼角弯起来,他笑容渐渐加深,“是吗?那华小姐现在是怎么打算的?” 仰起头,她眼里有光,非常亮,非常耀眼,“易仁,你还愿意,再求婚一次吗?” 很暖的亲吻落下来,他声音里满满的笑,“没问题,需要我跪下吗?” 第二十二章 再怎么刻意低调,孔家大家长的婚礼,都是一件让所有人都人仰马翻大事。 全球孔氏都在忙着修改本年度行程,排出时间参加定于春末举行的盛大婚礼。从地点确定的那一天开始,苏格兰腹地,安静了不知多少年的白色城堡就开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时间紧迫,要召开家族会议,要安排好宴请名单,要布置城堡,要保证婚礼的隐密安全,不受骚扰,还有一些更加琐碎的,定制的礼服,婚纱的款式,钻石的样式,山海般的鲜花—— 因此,当方从云早上走进中心,看到静言忙碌的身影,他眼睛嘴巴一起撑大,在脸上画出完美的o型。 “早上好,学长。”心情好,静言笑着对他打招呼。 “静言?”不敢确定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这里?” “早上起床,突然想到还有些事要跟文茱交代清楚,所以就过来了。” 看着她跟文茱拥抱告别,那个傻姑娘居然还感动得流眼泪了,方从云招手叫她一起进办公室,合上门就瞪眼睛,“静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跑来,存心要吓死我对吧?” 抿唇笑,“下午的飞机,没那么急。” 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说出这种话,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方从云叹气,习惯性地想念她两句,突然想起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这样面对面聊天,不舍的感觉油然而生。 习惯了随意说笑,这么多年来,方从云第一次在这个最心爱的小学妹面前正色说话,“静言,过得开心。” “嗯,我知道。”开始有点鼻酸,立刻岔开话题,“又不是不回来。” 还想说些什么,电话铃响,静言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去吧去吧。”善解人意地挥手,方从云经典笑容再现。 “已经好了,我马上来。”小声答电话,静言转身往外走,推门前又回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静言?”又笑,“错了错了,皇后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又觉得不是时候,来日方长,微微一笑,她摇摇头,挥手跟他道别。 ken和rocky在中心门口等着,来得次数不少,前台丽莎已经跟他们熟了,这时正捧着自己的奶牛杯子跟他们俩聊婚礼会怎样,脸兴奋得红扑扑的。 “丽莎,我走了。”笑着告别。 “静言姐,恭喜你。”激动得有点闪闪的眼神盯着她看。 怎么搞得好像只有她最不在状态,对她笑着摆手,“谢谢。” 下楼看到熟悉的车子,静静停在不远处。还没等她加快步子,车门先一步打开,孔易仁走出来,很远就微笑,“静言,不用急,时间还很多。” 已是春末,五月里微风暖而和煦,虽然已经怀孕三个月,可她的身子还很轻盈,穿着束腰的风衣,看不出任何异常,那些美妙的变化,温柔的曲线,也只有他才知道。 单是这么想着,就开始手心暖烫起来,看着她走到近前,仰头要说话,阳光撒进那双美丽的杏眼里,一点点眯起来,笑意荡漾。 “易仁,我都准备好了。” 揽着她坐进车里,他点头,“麦,去机场。” 回头看了一眼跟上的车子,小声问,“全都去?” “只有ken他们几个,”解释。 身边的男人,怎么好像催眠剂?习惯性地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静言掩着嘴,为了忍住呵欠,微微憋红了眼。 医生说,这是孕期常见的现象,就连一向精神爽利的静言也逃不过,最近慢慢变得渴睡,尤其是在他身边,时不时露出慵懒散漫的样子,异常迷人。 伸长手臂,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睡一下,到了机场我叫你,上机之后继续睡。” “养猪?”冲他皱鼻子,“先飞伦敦?” 低声笑,“礼服需要改。”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还不明显的腹部,叹气了,“其实不用那么麻烦,随便改一下就行。” “你这么说,大师会伤心。” “唉,忘了我说的话,别让他知道。”如果某位完美主义的大师知道她这么不尊重他的作品,后果应该很可怕。她可以不介意,不过身边某人好像是穿惯了那些艺术品的。 还是想睡,他的肩膀厚实温暖,忍不住诱惑,静言闭上眼睛,开始纵容自己。算了,她就要飞去为了这场婚礼披上完美铠甲了,在那之前,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均匀柔细的呼吸声,就在耳边。柔软卷曲的头发,几个月来长了很多,散在他的肩膀上,淡雅的香气。就算是睡着了,双手还是合拢在他手臂上,固执地不放开。 微笑,然后又叹息了。 肖说得没错,她的确吓坏了。 那个意外已经过去很久,可是这段日子里,她每日睡梦中,都会不自觉地紧揽着他不放,偶尔半夜惊醒,就会抓着他瞪大眼睛从上到下地确认,多半是做了恶梦,而且内容重复。虽然她从不承认,但他看在眼里,实在忍不住心痛。 那天的食物,都经过仔细检验,一切正常,药物只在粥里。那也就是说,真正该有危险的,只有她而已。 “先生,”副驾驶座上回头,声音压倒最低,“苏格兰过来的电话,要不要听?” 没有动,维持自己的姿势,他的声音更低,“不急,让他们等。”喧闹的大都市,车窗外街景奔腾不息,满眼是黑色出租车在街上横冲直撞,一路狂奔。 下车转入小巷,第二次踩上古旧的弹格石子路,安静闲逸的气氛弥漫包围,身后喧嚣自动隔离到另一个世界,就连红色老公车的铛铛声,在耳边滑过时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小巷尽头是两层的传统英式小楼。深棕色木门,非常窄小的长窗,鲜花在门楣上怒放,垂下的枝叶将橱窗遮去大半,米黄色的墙面,因为岁月久远,已经淡而斑驳,但是精巧的拱形装饰还是清晰可见,中规中矩的老式英国街灯,挑高在墙角黑铁架上,招牌上模糊的金字,在红花绿叶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钟都不走了。”静言小声嘟哝了一句。 “什么?”孔易仁已经走前两步,回头看她,手肘微弯起来。 把手自然地插进他臂弯里,“这地方几百年没变了吧?就算现在迎面遇到什么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小姐,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一百多年吧,梅菲的店好几代人了。” 是啊,好几代人了,所以架子大得很,这么朴素的小店,却连女王陛下都要排队等。 小巷不长,再走几步就伸手推门,门里只是一间很随意的起居室,阳光撒在古典的英式家具上,那些深棕色的皮面泛出古旧但柔和的光。 这地方根本不像一个定制服装的店铺,每次来都觉得走错地方,唯一和平常人家不同的是四壁那些高到天花板的木架,成千上万的深色小小隔断,每一格都放满了各色布料,砖块一般摞垒整齐,光泽的纯丝绸、纹理精致的亚麻、微妙透亮的桑蚕丝、华美的法兰绒、英国正统的格子花呢——颜色也铺天盖地,珊瑚红的、苹果绿的、淡贝壳紫的、淡橘红的、纯色的、带条纹的、涡卷纹的、还有各色异国风味的——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但还是受到冲击,静言情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读书的时候对左拉的《妇女乐园》很着迷,不是为了书里的爱情,单为那些繁复富丽的衣料描写,可是这么奢侈的色彩面料享受,就算左拉走到这里,也会词穷的吧? “梅菲?” “你们来啦。”衣架后面有回答的声音,然后是脸色红润,头发花白的梅菲转出来,脖子里挂着软尺,嘴里还咬着几根大头针,身后跟着几个助手。 “图兰朵,先进去把礼服穿起来。”很权威的声音。 我不是图兰朵!很想抗议,不过想起大师的脾气——静言低头放弃。 纤细的身子和助手一起消失在门后,孔易仁才转头直视梅菲,“辛苦了。” “知道就好。还要两件,麻烦。”在宽大的皮沙发里坐下,梅菲撑着下巴跟他闲聊。 虽然不止一次在传真来的照片上看到过它,但是在洒满阳光的宽大换衣室里近距离亲眼目睹这件礼服,每一寸美妙的线条静静落在丝绒包裹的人型衣架上,静言还是忍不住流露赞叹目光。 助手伸手带上白色的丝手套,将礼服小心地从衣架上褪下,然后帮她换上。 眼前一暗,丝滑的料子,水一样漫过肌肤,再睁开的时候,她们已经在身前身后,帮她整理裙摆,理顺每一丝细微皱褶。背后有清凉的感觉,金发的助手,正用小巧的银色钩子,灵活地一个一个扣起白丝包裹的暗扣,面前有光影闪过,暗金镶边的椭圆形长镜被移过来,迎面照出的景象,让她露出迷惑不解的眼光来。 镜子里的那个人,是我吗? 梅菲一向坚持最传统即最经典,这件礼服其实样式保守,华美的心形线条在她胸前柔和打开,因为怀孕的关系,原本并不算丰满的胸部,现在丰盈弓起,隐约阴影。 为了掩盖还不明显的腹部,腰间打了精巧绝伦的细摺,延伸下去连接散开的裙摆,完美的线条,蜿蜒如瀑。 丝白衣料在阳光下闪着梦一样的光,侧身,象牙般温润的白色微光频闪,再转回来,又泛出淡淡银色来。 “它的颜色——”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静言低声提问。 “很好,记得别走漏风声,让陛下知道这块料子我还有存货。”身后传来梅菲的声音,回过头,看到孔易仁和他站在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眼光让静言情不自禁回头再看镜子里的自己。身子转动的时候,听到身边此起彼伏的克制吸气声,这些助手,平日里看惯了往来的名媛贵妇,达官显赫,英国人的传统习惯,一向是对什么都不动声色,但是这一刻,所有人目光赞叹,在这小小的,封闭的世界里,为这位中国公主全心喝采。 不,我不要做公主。梅菲的眼睛,在压低的花白眉毛下眯起,然后含着满嘴的针扑上来,对着这件本就完美无瑕的佳作一通忙碌,又是调整又是插针,最后后退两步,用艺术大师审视自己最新作品的挑剔眼光从上到下再确认一遍,终于对着快要变成大理石像的静言一挥手,“好了。” 总算好了,已经挺到僵硬的肩膀松弛下来,静言长出一口气,“大师,要改多久?” 大概是觉得她今天特别配合与乖巧,梅菲难得露出笑容,一边转头走出去,一边愉快地回答,“明天。” 助手开始上前帮她小心褪下礼服,抬眼看到立在门边的孔易仁,毫无避开的意思,反而回手将门轻轻掩上。 “易仁——”声音低下来,好吧,反正已经被他无数次从头到脚看光吃光,再多看一次她也不介意,可是毕竟还有外人在啊。 “你们继续。”纯正柔和的牛津腔,很好听,或者还有催眠效果,那些女生果然立刻服从命令,灵活地将她剥了个干净,只留下浅蓝色的内衣,然后捧着衣服,恭敬地退了出去。 你们—— 避开他的眼光,真想叫她们全都留下来。可惜敏感地瞄到她们低垂眼中饱含的笑意,虽然个个面无表情,可是她绝对不会看错,她们,她们都在笑! 擅长伪装的英国人!我对你们绝望了。 “静言。”身侧传来温暖清新的味道,他的味道。 开始两颊发热,这个人的声音,果然是催眠的。来不及伸手去抓衣服,静言双手环抱自己,努力挽回劣势,“我要穿衣服。” “冷吗?”小楼位于巷子底端,后花园外是高耸围墙,与世隔绝的味道,连阳光都是仿佛是静止的。 “会冷啦。”挣扎开口,然后身子一暖,已经整个落到某人的怀里,一秒钟都没有迟疑。 呃——中计了。羞得埋首在他怀里,哀悼自己的失败,“易仁,能不能回去再——梅菲还在外面——” 低低的笑声,“静言,刚才很美。我突然很想抱抱你。” 哦,人家只是想抱抱。放心了,然后又有点失望。人生真是矛盾啊。 温暖修长的手指,很小心地拂过她柔软腹部,听了无数遍,却还是觉得无比动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还有,图兰多公主,现在如果我吻你,会被砍头吗?” 回到卡洛斯广场附近的住所,英国老管家很早就在门口迎接,微笑着替他们打开车门,“先生,小姐已经到了。” 小姐?二小姐?孔希音?有点迷茫,静言望向孔易仁。 他低头正要解释,主屋前的小径上传来陌生的年轻女声,轻柔美妙,落在耳里极致享受。 “爸爸,你来了。”平静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清楚地看到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愉快的笑意涌起,被拉着走出车子,静言越过他的肩膀,远远看到一条白色的身影,加快步子奔过来,张开手与他抱了个满怀。 年轻细致的脸庞,闭眼靠在在父亲肩膀上,露出姣好的侧脸,满是孺慕之意。简单的一身素色白衣,却让身边花团锦簇的美丽园景黯然失色。 这就是那位方隅小姐吧?自从在那张cd里听过她天籁般的嗓音,一直印象深刻,今天见到,果然不同凡响。悄悄后退一步,静言微笑。 黄铜门把手转开,门后有低而温婉的声音,笑着响起,“方隅,让你爸爸和华小姐先进屋吧。” 二小姐?熟悉的声音,让静言转过头,隔着遥远的距离,孔易群那令人难忘的粉团脸,衬在门后阴影中更白得好似透明。 嘴角勾起,遥遥点头,看到她注目过来,孔易群的笑意更深了。 第二十三章 晚餐时分,坐在孔易仁的手边,静言保持安静,埋头在自己面前的精致餐具里,把吃饭当作重要任务来完成。 圆桌边围坐着某位大家长最亲近的几位家人,对于很多年来习惯忙碌,很少着家的孔先生来说,也算是难得阖家团聚的晚餐吧? 不过——刚刚努力拼搏完盘子里小山般的菜肴,面前又变魔术般出现另一座,有点怨念地抬头看了一眼身边正在对她微笑的男人,易仁,想说又吞回去,这里有点阴盛阳衰,你做一家之主的,好歹考虑一下其他几位公主的感受吧? 果然,一直到晚餐开始才一脸不情愿出现的希音小姐,立刻瞪大眼,刚想说什么,看到父亲看过来,急刹车地硬憋一口气,又咽了回去,转得太急,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有点想笑,又有点怜惜,说实话,她对这位急脾气的孔大小姐,倒也不是不喜欢的。不过说了也没人相信吧? “小心呛到。”坐在姐姐身边的孔方隅伸出援手,立刻把盛满清水的杯子递过去。 “希音,你没事吧?”孔易群很温柔的声音,然后面孔转向静言,好像是解释,“大家都在,很难得。” 孔易仁笑了,“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怪我一直不在家。” 人家都面对自己了,又不想多说什么,静言只好笑。 “不过华小姐放心,你看这几个月,易仁和你形影不离呢,他可从来没那么在意过其他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孔易群微笑继续,语气有点调侃起来。 “易群,”孔易仁突然侧脸过来,抬眼看她,也是笑着的,“这些年在长岛,很冷清吧?” 难以察觉的停顿,她紧接着便顺畅回答,“不会,有希音啊。”说着伸手拍了拍孔希音还在桌上的手。 看了一眼皱着脸的大女儿,孔易仁放下餐具,笑容不变,“希音长得好快,都已经出嫁了。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你们可以过得愉快,也尽了自己的力,一个人忙了这么多年,感觉有点倦了,今后我会在亚洲待得时间比较久,试着缓下来。” 丝绸般的声音,在侧边响起,纯净清澈,“爸爸,这样很好。最重要的是你也快乐,过你想要的生活,上帝与我们同在。” 有点动容,没办法直视自己的父亲,孔希音转向妹妹,声音还是倔着,“又来说上帝,方隅,别。” 孔易群只是微笑,没有作声。 没法再去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也不想在这餐桌上太过表露情绪,静言伸手,轻轻在桌下握住他的。指尖一触,便被他反转的掌心握紧,完满的感觉,好像这世界都被攥住了。 “没人比我更希望你们能过得开心了,”没有看她,孔易仁最后又说了一句,“不过有些事情,急不来。你们都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快乐就好,易群,你也是。” 被提到名字,安静许久的孔易群抬起头来,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点头,“是,我一直都知道,所以一直都很愉快。” 漫长的一顿饭终于吃完,回到房里,静言合上门长出气。 看着她笑,孔易仁低声安抚,“对不起,辛苦了。” “还好,孔家的公主们都是温文尔雅的。”忍不住想撒娇,静言吐舌头。 “这样的场合以后很少了,也没有那么多机会。”他看时间,想起有几份报告应该到了,转身走向卧室里的小书房,“你先睡,我马上来。” “是谁说要缓下来的?”身后有不满的声音。 “是我,”他回头笑,“不过我还说了,有些事情,急不来。” 唉,说不过他。侧身看窗外,五月的英伦静夜,花园里银色月华笼罩,“易仁,我想去花园走走。” “很晚了,我陪你?”他已经在电脑前坐下,远远望过来。 “不用了。”明白他的意思,静言笑着伸手抓披肩,“孔先生,我保证不离开这排长窗的范围,让你能够一边工作一边欣赏到图兰朵赏月的美人美景。” 花园里散发着馥郁的花草香,刚修剪过的枝叶上凝结着水珠,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走到透着灯光的长窗前,对他招手,孔易仁就坐在桌后,眼角弯起,微微一笑。 唉,男色果然是可怕的东西。 “华小姐。”身后传来招呼声。 “方隅小姐?”令人难忘的声音,静言还没回头就应声答她。 轻轻的脚步声,她直走过来,还没说话,先点头微笑。 唉,再次叹气,方隅相貌一定是从母,同样是爱上帝的超凡脱俗的美人,克制不住自己幻想孔易仁和她母亲当年并肩而立的样子,心里又开始闷了,她真是个俗人。 “华小姐不要那么生分,叫我方隅好了。” “好,那你叫我静言。”抛开杂念,静言很爽快地回答她。 “恭喜你,静言。” 那么纯净的笑容,真是上帝的宠儿。孔家小姐,个个不同,不过这一位,她很喜欢啊,“谢谢。” “爸爸很好,你会幸福的。” “嗯,我会尽力。” “尽力?你们已经相爱,爱既自发,顺其自然就好,上帝与我们同在。” 知道她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这位小姐,天使得很,不过能与这样完美无瑕的声音交谈,又能被这样纯净清澈的眼睛注视,整个人都好像在被净化,感觉很不错。 “我看过圣经,上帝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她笑容加大,“静言说得是,上帝还说,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呃——没想到她开始长篇大论,静言开始仰望天空,上帝原谅我,我驽钝,接不上了。 这位小姐,其实很可爱啊,回头对着正注视她们两个的父亲眨眼睛,孔方隅笑着说,“妈妈不来参加婚礼了,可是她托我转达对你的祝福,还有一句话。” 卫自清?立刻回神,静言认真等她说下去。 伸手按在她的手臂上,方隅声音低而诚恳,“静言,妈妈说,远离恶便是聪明。” 静言沉默地看着她。 微笑,“爸爸很快乐,我感觉到了。静言,谢谢你。我也有话想对你说,爱是无所不能,事情的终局,强如事情的起头。” “谢谢。”再次道谢,静言也微笑了。维多利亚式的大床,被褥柔软,陷进去的时候,好像身在云端。黄铜门把手,家具上桃花心木作的嵌板,颜色素净的地毯,岁月沉淀的样子,所有东西都闪着温柔的幽光。 听到脚步声,静言才闭上眼睛,感觉身侧一沉,然后是温暖的怀抱。 “睡着了?” “嗯,睡着了。”她回答,没说完就笑。 他也笑了,“还有三天。” “放心,我都准备好了,不会临阵逃婚的。” “逃得掉吗?”耳边传来笑声。 很开心,翻身过去亲他的脸颊,“易仁,我爱你。” “我也爱你。” 撒娇地磨蹭了几下,静言又笑,“上帝与我们同在。” 头顶没有回答,他沉默不语。 “对不起,我学方隅的,她真的很可爱。” 腰里感觉到他的手臂紧了一下,唉,这个男人,这个男人。 仰头直视他,奇怪,为什么这样无所不能的大家长,会让她觉得怜惜呢?伸展手臂搂住他的脖子亲吻,“放心,人生苦短,我与你同在。” 温柔的回吻停顿了,然后是越来越紧的拥抱,他的侧脸落到肩窝里,暖热的气息,锁骨的地方麻痒难当,涨而麻的感觉,迅速地游走到全身,熟悉而久违的渴望潮涌迭起,实在忍不住,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身子软了,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强硬。 温暖的手指,经过处仿佛电流,静言在黑暗里紧闭双眼,唯恐睁开就看到自己身上有簇簇火花亮起,手指触碰到小腹,突然安静下来,耳边只剩下他极力克制但仍然不稳的呼吸声,半晌,身边一凉,他翻身坐起,“你先睡,我去洗澡。” 忍得辛苦,心里暗念,孩子的事情,一个足够,以后再不做那么自作孽的决定了。刚想起身,腰里一暖,是静言的手臂环抱上来,脸颊贴在他的背后,滚烫的,声音细小,低得听不清。 “什么?”实在听不清,他转身抱住她。 “那个,我快四个月了,医生说——”唉唉,这都要她开口,真是为难她啊。 身侧又沉下来,压抑的笑声,“我知道,怎么了?” 故意的,这个人是故意的!咬牙切齿,静言赌气抽身,“没什么,你去洗澡吧。” 身子被捞回去,很温柔的嵌入,换来她咬碎了牙都克制不住的低喃。熟悉温暖的喘息声,带着笑,缭绕耳边,“静言,我们慢慢来,可以吗?” 两天后的清晨—— 叽啾鸟鸣声中睁开眼,天还没有完全放亮,窗帘缝隙中隐约看到晨雾的影子。 把他搁在身上的手臂小心移开,起身下床。 “还早。”他半醒的声音。 “我想喝水,你要吗?”孕妇的麻烦,一晚上要起好几次,到了早晨,又口渴。 “我去倒。”他坐起来。 “我还要上厕所。”叹气,非逼她把话说全。 笑了,“公主,我抱你去?” 用力把他推倒回床上,别以为孕妇好欺负。 走出房门脸上还有笑容,的确还早,透过深色的护栏,看到楼下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离楼梯还有几步路的距离,鼻端飘来暗香,诱惑的味道,从未闻到过。是什么花?这么特别?左右去看楼梯边插瓶中的鲜花,黄色玫瑰,不会这样的香味啊—— 来不及细想,那香味好像勾魂的细线,绵延缠绕过来,从鼻端直到大脑,四周所有的景物都变得朦胧隐约,脚下绵软,不能着力的感觉,脚步却不受控制,一直往香味起源的地方迈过去。 停下,静言,不要乱走!心里对着自己大叫,可是身不由己。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却挣扎得满头大汗。最后,脚下一空,身体整个倾斜往下。 死定了,是楼梯!脑子还是清楚的,但已经无法挽回,咬住牙,恐惧让她紧闭双眼。斜刺里有力道,仿佛是推,又好像是抓。迷茫中分辨不清,身子随着那力道往后坐倒,鼻端飘过清凉的味道,然后是跌落的闷响,猛地睁开眼睛,这宅子好像一瞬间醒透了,四处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静言!”被一把抱起,疾步过来的孔易仁第一次失态到当着众人的面,将她上下左右先摸了个遍,确定她的确四肢无损,安然无恙之后,脸色还是白得彻底。脸颊被动地紧贴着他的心口,急促的心跳一阵阵穿过耳膜。 “我没事——”安抚地把手心贴在他脸颊上,静言先低头看楼梯下,管家和几个仆从正从转角处扶起一人,视线已经变得清晰,人群里仔细分辨,那人竟然是孔易群。 “快去看看二小姐,刚才幸好她把我拉住。” “海华,去叫德瑞医生过来。”对着管家吩咐,孔易仁走下楼梯,低头仔细看被众人扶起的孔易群,她的确跌得不清,额角一点明显的淤青,手扶着脚踝,到现在都没有出声。 “易群,你还好吗?” 抬头看自己的哥哥,孔易群对着仍在他怀里的静言勉强笑了,“易仁,还好,就是好像扭到脚,静言,你没事吧?” “我——”正想回答,孔易仁已经再次发话,“先别说话了,我让他们送你回房,等医生到了,你们俩都要做个全身检查。” 一小时后,静言坐在床上,看着德瑞医生用非常专业严肃的英国人口吻,再一次无奈地向坐在床边沙发上的孔易仁保证,“孕妇晨起血糖低,偶尔晕眩很正常,现在没事了,以后小心。” 血糖低吗?脑子里还在思索那异常的香味,可是匆匆数秒,那香味居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很想找到解释的理由,但是刚才现场一片忙乱,她尽全力去闻都闻不到了,难道真的是幻觉?血糖低也会造成嗅觉紊乱? “易群呢?”终于放过可怜的医生,孔易仁开口问另一个。 “二小姐扭伤脚踝,不过跌倒时碰到额角,说不准,最好能够去医院做个扫描。” “是吗?”他皱眉头,然后起身,“静言,我去一下。” “我也想去看看二小姐。”急忙掀被下床。 肩头被按住,他摇头,“你等在这里。” 仰头坚持,“她是因为我才摔下去的,至少要去道谢吧。” 二小姐的样子,的确很狼狈。刚才那点淤青变得触目惊心,脚上缠着固定绷带,看到他们俩,坐在床上自嘲地笑,“这下可好,没法参加婚礼了。” “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放心。”孔易仁开口。 “是我不小心,对不起,谢谢。”静言想上前,肩膀却被揽得紧,脚步迈不出去。 “静言好客气,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她侧头笑,惯常盘起的头发松下来,淤青若隐若现。 “易群,你好好休息,我会随时电话你。还有,谢谢了。” 听到他的道谢,孔易群终于抬眼直视他们,伸手掠头发,然后笑了,“易仁也这么生分?一家人,你开心,我就开心了。” 走出房门,静言忍不住回望。 “怎么了?” “没什么。”开始祈祷那是幻觉,低血糖的幻觉吧,另起话题,“不是说早上走,现在怎么办?” “他们会等。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他还是皱着眉头, “会等?” “让德瑞跟我们一起走吧。”没有正面回答她,他还在思考问题。 下午当车驶入伦敦郊区的机场时,静言关于“他们会等。”的疑惑终于解开。 走下车子,面前是奶油色的商务飞机,七人座,米色真皮座椅,驾驶和副驾驶已经恭候多时,随机的服务生正从机尾小厨房里端出英式下午茶来。 抬眼看身边的男人,从早晨到现在,他一直眉头紧锁,一脸深思的样子。伸手拉他,静言让自己声音轻松,“希音和方隅昨天是坐它去苏格兰的?” “是。” “迷你协和式,还不用听乘坐须知,”摸着沙发扶手,她笑,“孔先生,现在我终于有嫁入豪门的真实感了。” “静言,婚礼可以推迟。”他直视过来。 “轻松点好不好?”还是不行吗?在他眼皮底下出事,伤到这个男人的自尊心了吧,她眨眼睛,继续说下去,“唉,不要逼我,让我说出其实是我急不可耐地想嫁给你这个秘密。” “公主,你说错了,”他终于笑了,“急不可耐的人是我,我已经等不及要带你是去参加加冕典礼了。” 飞机一路低飞,窗外城市风景渐渐远离,有点瞌睡,偎在他怀里睡了一会,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绵延的绿色,深浅交融,一大片湖区晃眼而过,巍峨的白色城堡,蓝天碧水中遥望有如梦境。 “就是那个?”双手按在窗上俯视,静言小声赞美,“真美。” 苏格兰的纯净天空中,她雪白的小脸反射出透明的光,这样的美好,触手可及,就在他身边,光是看着,也觉得心里安定温软。他放柔声音,伸手抚过她的发梢,“嗯,喜欢吗?送给你。” 第二十四章 机场离城堡并不很远,半小时的车程。平缓的大道,随着绿色原野绵延起伏,远处城堡那标志性的白色塔楼尖顶,随之若隐若现。 车子驶下最后一个斜坡时,辽阔的湖面陡现眼前,碧波如镜,侧面群山青翠,和蓝天白云一同倒影其间。绿色原野狭窄延伸,最后变为悬崖高台,直插入湖水中,雪白的城堡仿佛一柄利剑,巍峨耸立其上,绝世独立的美,让所有的湖光山色,全都匍匐在它脚下,就连头顶如洗碧空,在这样极致美妙面前,也只能沦为淡淡背景。 车子驶过长长的古道,两侧围墙耸立,城堡拱形巨门,庭院内满目葱茏,尽是保养得宜的花木,枝叶繁茂的矮树被修剪成完美的长圆蛋形,错落规则地散布四周,车子最后在高挑拱门前停下,两排身穿制服的仆从立在门口迎接,城堡总管是一个面目严肃的中年妇人,这时立在最前的位置,看到他们下车,所有人恭敬地弯下腰来,向难得一见的主人致敬。 “先生,您来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詹姆斯太太,你辛苦了。”孔易仁点头,然后回身探低,向车里伸手。 掌心相合,感觉自己手被攥紧,身子转眼被牵出车外,五月的苏格兰,阳光正好,纯净空气中仿佛带着透明的光,不急开口,静言仰头,与他相视一笑。 “夫人,欢迎您来到图斯曼堡。”立在近前的詹姆斯太太率先弯腰,几乎是同时,她身后的所有人,也一同再次弯下腰去,向她致敬。 婚礼还有两天,已经有部分直系亲属先行到达城堡。孔雀扇尾形的主厅已经布置完毕,到了晚餐时分,所有先到的人都等候着面见孔家最新的女主人。静言保持微笑的表情,一路接受着大家的自我介绍以及寒暄道贺,各种目光,探索的,好奇的,钦佩的,捎带谄媚的,或者略略鄙夷的——全都极力控制着不露痕迹。除开必要的回答,静言始终安静,晚餐后,男人们转到小厅里开始讨论新的话题,某个公司究竟是重组还是拆零或者某个国家最近货币的动荡起伏预示着什么全球金融风波即将来临。 女客也散开来,詹姆斯太太走上前,“夫人,我带您先回房休息吧。” “我还不困。”静言转头看着身边的孔易仁。 他微笑,“要不要詹姆斯太太带你参观一下城堡?我和他们说几件事情,马上就好。” “好。”很爽快地答应。 詹姆斯太太当先领路,非常尽职尽责地带着新夫人上下参观了一遍。大批的鲜花源源不断地运到,这美轮美奂的城堡好像浸润在花海里,四处暗香浮动。为了婚礼,几个月来这里焕然一新,每个角落都有柔和灯光辉映,走在明亮光影之下,很难想象它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 长而旋绕的回廊长梯,可以俯视大厅灯火辉煌,安静地听着詹姆斯太太对这城堡的简单介绍,静言随口提问,“这里有图书室吗?” “有,就在前面。”快走几步,詹姆斯太太伸手推开某扇雕花大门。 面前高耸的书架延伸到屋顶,最上端隐没在吊灯光线不能及的暗处,密密麻麻的各色书脊浩瀚如海,静言走上前,随手取出一本翻页,竟然是难得一见的古籍善本。 “宝藏。”小声叹息,她究竟是嫁到什么人家了。 “这是这个城堡原先主人的藏品,老先生买下时都留下了。”詹姆斯太太轻声解释。 “原先主人?” “是,苏格兰的贵族,不过没落了,就连自己的家也要卖掉。” 很感兴趣地回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身后那堵墙上挂着的油画和照片。 “这里有他们的肖像,还有老先生没有过身时留下的照片。” 最高处有写实的油画肖像,骏马上军服笔挺的持剑苏格兰男人,还有一身礼服,敛容端坐的盛装女子。再往下全是黑白泛黄的照片,一眼望去,尽是时空凝滞的感觉。 背手直走过去,仰头望,镜框中英俊的年轻男人,与孔易仁轮廓极为相像。沉默严峻的脸。隔着遥远的岁月,眼神依旧犀利如刀,“易仁的父亲?”她猜。 “是,这是老先生年轻时的照片。” 再往下看,很少有合照,大多是单人独幅。终于有三个人一起出现,年轻的少妇,低头沉静的美,手中抱着三四岁的男孩,坐在丈夫身边,宽大的裙摆将他笔挺的裤脚淹没。 不等她发问,詹姆斯太太主动介绍,“这位是太太,手里抱着的是小时候的先生。” 啊,这男孩是易仁。欢喜起来,凑近了仔细看,不敢想象,那个人会有这么小这么柔软的样子,静言微笑了,踮脚伸手,轻轻抚了一下,仿佛隔着遥远的岁月,疼爱过小时候的他,一下之后,她就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随口继续问,“那么二小姐的照片呢?” “二小姐?” “易群啊。”静言奇怪地回头。 “夫人,二小姐是庶出的,二夫人的女儿,这里没有她的照片。”詹姆斯太太不再看着照片,转头很冷静地回答了她。 “我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转头直奔楼下,静言的脚步在小会议厅门口停住,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热闹的交谈声。 “夫人,需要我进去通报先生吗?”詹姆斯太太很有礼貌的声音。 暗暗吸了口气,静言回头看她,“不用,我还是先回房吧。” 正说着,里面有人走出来,门在他背后大开,所有人看到她们两个都是一愣。 “静言。”孔易仁的声音,好像很遥远,又好像近在耳边。 也不知他宣布了些什么,其他人立刻鱼贯而出,经过她身边时,都低头致敬。热闹的讨论会,转眼烟消云散。 他在里面立起身招手,快步走进去,詹姆斯太太有礼地替她从外轻合上门。 宽敞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四周安静下来,孔易仁在沙发上重新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笑道,“怎么回来了?” 撑了一天的冷静矜持,终于忍到四下无人,静言快步过去靠到他身边,脚步急促,几乎是小跑起来。 “怎么了?”他不再笑,伸手撑住她的肩膀,仔细打量,然后不确定地再次双手触摸。 只是短暂的肌肤相贴,就好像有力量重新回来,静言抓住他的手,憋着的一口气终于缓过来,勉强笑,“别摸了,都是你的,都在。” “怎么了?”追问。 “这城堡,太大了。”侧头靠在他肩膀上,静言语速缓下来。 “你不是赞它美?”不知她看到或者听到些什么,他暗暗记着,等下要向詹姆斯太太问话。 “是,很美,看上去很美。” 笑着安抚她,“待几天而已,婚礼之后就回亚洲。” “你和我。” “是,你和我。”肯定的声音。 闭上眼睛,好像在做幸福的遥想,静言终于真心微笑,“我想上海的家了,还是在那里最舒服。” “那儿很小。” 睁开眼睛,“先生,不要拿来跟这里比。” 笑容加大,“我记得你说过,太大了,很寂寞,你不喜欢。” 点头,“是,我不喜欢。” “不喜欢城堡的公主——”他拖长声音,“那我该怎么满足你的心愿呢?” 小会议厅里晶亮的水晶吊灯,四壁有光灿灿的投影,让她联想起图书室里,泛黄照片上沉默的一家三口,想起那个安静抱着孩子的沉静妇人,想起詹姆斯太太口中的二夫人—— 埋首在他肩膀上,静言自言自语,“回去以后,还是轮流做早餐,一人一天,每天都一起吃。” 沉默地抱紧她,许久之后,他才低声开口,“好,我答应你。” 开心了,静言抬起头来笑。看到他深思的眼睛,又开始提问,“静言,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刚才怎么了吗?” 唉,某人洞察一切,想在他面前隐瞒情绪,很难。 老实招供,“刚才我去了图书室,看到很多照片。” “是吗?”修长的眉毛挑起来,意思是,继续。 “有你父亲,母亲,还有小时候的你。”先生,我明白,无奈地继续。 “我母亲去世早。” 孔家的上一代女主人,三十不到就香消玉殒,大概知道一些,静言叹气,“很美,真可惜,红颜薄命。” “父亲也过身十多年了,好像前几代也差不多岁数啊,”他突然笑,“奇怪,孔家的男人,挺短命的。” “呸呸呸!”难得反应那么快,静言很用力地瞪他,“不要乱讲话!” “对不起,”立刻道歉,他低头微笑,“我会努力打破常规的。” 不回答,继续瞪他。 正色举手发誓,“我保证,努力到最后一分钟。好了,你继续说。” 唉,叹气,静言继续说,“那么多照片,都找不到二小姐,詹姆斯太太告诉我原因。” 他的笑容凝住了,半晌才开口,“她说到二夫人?” 知道瞒不过,她正面回答,“是。” 他皱眉,思索许久,然后拉着她起身离开小会议厅,一直走回那间图书室里。伸手到书架角落取出相册,摊开在桌上。 与他并肩立在桌前,静言凝神低头,照片上年轻温婉的女子,稍稍局促的样子,身边紧贴着相貌神似她的女孩,黑白的着色照片,嘴唇被涂得鲜红,更显得两张粉团似的脸,白得透纸而出。 转头看他,孔易仁低着头,默不作声,许久才开口,“二夫人,还有易群。” “嗯。”不知道说什么好,静言点头。 “静言,有些事,或许你应该知道。”他侧脸过来,声音里隐约挣扎。 “什么?” 又思考了几秒钟,他伸手合上相册,拉她一同坐下,“我母亲家族显赫,父亲和她结婚时,孔家只是依附,后来才慢慢崭露头角,这些你知道吗?” “大概听说过。”开始意识到接下来多半会听到一些豪门秘辛,静言吸气做心理准备。 “其实二夫人早就和父亲在一起,但是当时不可能回主宅,一直待在这里。” “这里?” “是,一直到易群快七岁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她们才能回来。” 那么大的城堡,带着年幼的女儿,一直在这里,做什么呢?等待吗?遥望那本已经合上的暗金镶边的华贵相册,静言感觉凄凉。 “那时我才十岁不到,二夫人个性温婉,对我非常之好,在我心里,她跟母亲的地位是差不多的。” 复杂——静言继续点头,这就是所谓的锦绣豪门,还没正式踏进去,她已经开始排斥了。 看了她一眼,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孔易仁微笑,“放心,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从我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我知道,别打岔,说下去啊。”明白明白,只要看看希音小姐在婚事上的自由度,她就可以明白孔家早已从封建时代大踏步迈入新世纪了。 “好,我说完。”话虽如此,他却开始停顿不语。 又是什么耸人听闻的秘密?静言安静等待。 “她们回来几年后,二夫人又有了身孕。”终于再次开口,他眉头紧皱,表情冷下来。 “弟弟?妹妹?”脱口问,突然想到孔家目前出现的只有他和易群,静言收声。 侧头不看她,孔易仁加快语速,“没有,当时情况复杂,父亲还要靠我母亲的家族作为经济后盾,外公知道这事以后,担心引起第三代资产纠纷,就向父亲施压,拖了几个月,终于拖不下去,最后还是让二夫人引产了,六个月的男婴,没有了。二夫人引产后大出血,也没有了。” 从刚才到现在,心里已经做了上万种猜测,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静言倒吸一口冷气,惊呆了。 典雅的图书室,陈旧的油画和照片,父亲在远处沉默凝视,母亲低着头,永远年轻安静,一切仿佛时光倒流。捧着隆起腹部的温婉女子,在他面前泪流满面,“易仁,弟弟不会跟你抢任何东西的,为什么连活下来的资格都没有,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就连父亲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最后,她失血过多的惨白脸上,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哀求。 对不起,我没有能力帮助你,但是我可以答应你,永远好好照顾易群,永远让她不受伤害。 是,当着易群的面,他就是这么说的,这么答应的,这么多年了,自他成年之后,已经将两家势力合并,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外来的力量,可以影响到他的决定。 “易仁,那些都过去了。”身上一暖,是身边静言伸出手来,给他温暖的拥抱。 是,那些都过去了,闭上眼睛回抱她。心里却仍旧翻腾,世事难料,那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最大的伤害,总会来自最亲近的人,这反复轮回的阴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消散? 第二天,也就是盛大婚礼前一天的傍晚,大家长发话了,今天的晚餐,他要与新娘单独享用。 安静地跟着他走过上行的长廊,尽头有窄小通道,推门而出,半圆的宽阔露台正对湖面,精致的桌椅放在露台正中,一切已经布置妥当。立在一边的仆从看到他们俩个出现,一同弯下腰来致敬。 圆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四角柔软垂落,正中鲜花怒放。平静无波的湖面,倒映着绚丽多彩的晚霞,微风拂过,波光如丝绒般起伏闪烁。橙黄色的落日,以无比优雅的姿态,在群山掩映中缓缓温柔滑落。 自走下飞机就开始告诫自己,再怎么样都要在这几天里保持端庄矜持的风范,可实在忍不住,静言快走几步到矮矮的围墙边,扶着花岗岩的粗糙平台,深深吸气,花香阵阵,夹杂着晚风送来的遥远的树木味道,苏格兰著名的绿色原野,绵延起伏直到目力所不能及之处,与瑰丽的天空遥远相接,美得惊心动魄。 孔易仁立在她身后微笑,“喜欢吗?” “震撼。” “可以常来。” 伸手去牵他的,脸颊贴进他的手掌,“不用,哪里都很美,在一起就好。” 仆从很安静地上菜,这顿晚餐费时漫长,从彩霞满天一直吃到夜色暗沉。起身把她送到卧室门口,门被推得半开,静言回身望他。 詹姆斯太太在不远处候着,这时低声提醒,“夫人,明天就是婚礼。” “我知道,传统。”昨天詹姆斯太太就开始念她了,按照传统,婚礼前还同居一室,会招来不祥。当时她没有回答,早晨与母亲通电话,抓紧机会提问,婚前不能同房是哪个国家的传统?回答,是全世界的传统!白白招来一顿教训。 卧室里晕黄的灯光,均匀地洒在她的侧脸上,模糊暗影处,依稀看到她在叹气。 孔易仁笑了,低头亲吻她的额头,“早点睡吧,明天会很累。” 既然是传统,那就宁可信其有吧。点头答应,静言目送他离开。 回头看到詹姆斯太太还立在原处,“夫人,还有什么需要吗?” “不用了。”摆手进屋,好了,别看了,最后一天,她很尊重传统的。 看着她低头往里走,詹姆斯太太一贯严肃的表情,终于破功,忍不住笑了一下,但还是尽职尽责地继续提醒,“夫人请放心,明天一早我就会带着人过来的。” “好,”回头看了一眼她憋笑的脸,笑吧,英国人!静言慢慢回答,“詹姆斯太太也请放心,我不会晚起的。” 丝绸的睡衣水一般贴在身体上,躺进柔软的被褥里,仰头就看到屋顶上精致的浮雕。 没有他在,这里真的是很空旷啊。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寂寞华美的一墙照片。 睡不着,睁眼发呆。 这怎么行?难道要失眠整夜,然后明天上演熊猫新娘娱乐观众的荒诞剧? 强迫自己伸手去按熄床边的台灯,还是睡吧,明天一定很漫长。 灯光熄灭,黑暗转瞬淹没整个卧室,一片安静中,古老的座钟的走针声被无限放大—— “啪!”灯光再次被按亮,静言挺腰坐起,抱起枕头,呻吟着把脸整个埋进去。好吧,她承认,她是个胆小而没用的女人。 铃声突响,惊跳了一下,回头瞪着床头柜上的电话,她伸手接起。 “静言,你还没有睡。”低而温暖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易仁。”难得拖长了声音。 “睡不着?”平稳的声音,隐约有笑意。 笑吧,你们都笑吧。垂下头,静言咬咬牙,“就睡,没事我挂了。” “静言,要不要过来?” “明天就是婚礼。”没好气。 “是,明天就是婚礼,所以我让所有人都早些休息了。”微笑的声音。 诱惑她——“孔先生,请尊重传统。” “好,那你也早些休息,晚安。”不再多说,他道晚安。 一秒也不迟疑,静言立刻回应,“晚安。” 搁上电话,整个城堡都安静下来,几分钟后,厚重的卧室大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晕黄的灯光一点点漫出来,转眼就被再次掩没,赤脚跑在平滑的木制走廊上,长长的睡衣丝质下摆随风飘动起来,好像一朵盛放的花。还没奔出几步,走道尽头的大门就开了,暗夜里挺拔修长的身影被灯光拉得绵长,转瞬便落到她的足下。 “别急,不要跑。”压得非常低的声音,笑意满满。 身子已经扑进他怀里,反手合门,静言闭着眼睛板脸,“我已经睡着了。” “是是,能够迎接到梦游的公主,我感觉很荣幸。” 他怀里温暖,感觉心满意足,静言终于笑出声,“记得叫醒我,詹姆斯太太一早就会来。” 第二十五章 闭着眼睛,听到很遥远的细碎声音,笑了,易仁,你又抢着做早餐,已经欠着很多次了,小心我以后变懒惰。 下床去找他,太熟悉的地方,光线再暗都不担心。一直走到厨房,玻璃的隔断是半开的,里面没有灯光。 为什么不开灯?走进去,银色和黑色相接的料理台,宽阔无边,侧边就是线条简单的边桌,细瓷盖碗盛着雪白的粥品,热气蒸腾,好像薄薄的白雾,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亲,唯独没有人。 恐慌起来,四下努力找。奔出厨房,突然身处宏大无边的城堡里。面前回廊漫长无尽头,两侧雕花巨门无数,用力推才推得开,每一扇门里都是空荡荡的,周边世界变得死静,只剩下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壮美的城堡,其实是坟墓一样的可怕地方,恨起来,这些虚浮无谓的奢华,令人痛恨。 一次次推开,一次次失望,那些门变得越来越沉重,很累,可是决不能放弃,有些人,一松手就再也看不到了。最后一扇了,奔近门边,听到里面人声低语。 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门推得大开,门里没有期待的身影,高耸的书架,铺天盖地的暗色书脊,错落紧密,够了,我知道这里每一本都是珍品,价值连城的古董,宝藏,那又怎么样?单单靠这些东西,就能够满足自己?就能够得到温暖? 身后又有声音,回头,却只看到满墙的肖像,满墙的照片。英俊而冷漠的男人,沉默不语的年轻少妇,桌上摊开着华丽的相簿,那些逝去的,也曾经鲜活存在过,可现在呢?到最后都只剩下泛黄照片里,凝固的一个表情。 胆怯起来,不敢走过去,挣扎着想离开。 这世界这么大,人海茫茫,有些人,一松手就再也看不到了。其实我是个胆小鬼,害怕会失去你,害怕再也找不到你,所以就连睡梦中都不敢松开自己的手,这么努力,这么小心,可我还是丢了你,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静言?”遥远的声音,听不清,停顿以后,又重复响起来,“静言!” 一惊而醒,猛睁开眼睛,手心里都是冷汗。仰头看到他的脸,近到呼吸交融。还是不放心,伸手用力抱住他的身体,她竟然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别害怕。” “我找不到你。” “没事的,你做恶梦。”低声安慰。 “嗯,”深呼吸,恶梦而已,不要那么没出息,“几点了?” 孔易仁转头去看墙角的古董座钟,“五点,还早。” “我还是回卧室吧,万一詹姆斯太太过来看不到我,一定会吓死。”恢复正常,静言笑了一下。 皱眉仔细看她,孔易仁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你等一下。”说完就起身。 “才五点,你可以继续睡啦,我自己回去。”低声叫,几步路而已,没必要送来送去吧。 “别动。”身体被很轻但很坚决地按回床上,他走进浴室,哗哗的水声传出来,再出现的时候已经神清气爽。 看到她还一动不动待在原地,孔易仁露出满意的笑容,“来得及,我会送你过去。” “不行的。”静言低头叹气。 “嗯?”疑问的声音。 “没可能24小时我们都在一起,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小声讲给自己听。 “我明白。”他点头,然后伸手拉开床边抽屉,“静言,这是给你的。” 古铜色扁盒,幽幽泛光的皮面,暗金色精致扣锁。打开后她有一秒钟的呼吸停止,啪地一声,又合上了。 “不喜欢?” “不是,请原谅我这个受惊的平民。我现在才知道,人类的形容词在某些东西面前会变得多么贫乏。” 笑了,伸手再次打开那个盒子,简单的黑丝绒的衬底上,钻石的光璀璨如沙漠中仰望星空,项链和耳环的末端,沉甸甸地垂着完美泪滴般的深红色宝石,血一般的宝光流动,暗暗地不动声色,却让那些原本夺目的钻石完全沦为不起眼的陪衬。 “我帮你戴上。” “现在?可不可以不要?我会因为这些东西被追杀。” 他再看时间,“没事,昨天半夜开始,所有负责安全的人就已经到位了。” “玛丽安东尼——”再看了一眼扁盒里的东西,静言闭上眼睛叹气,“怪不得就算她上了断头台,还有人远远对她扔石子。” 笑意加深,他不再多言,伸手取出项链帮她扣上。 脖子一凉,然后那颗足够成为玛丽皇后上断头台理由之一的巨大宝石落到她胸前,低头瞪着它,“有必要那么早就戴着吗?” “有必要。”不再笑了,他表情认真。 城堡里仍旧静悄悄的,在卧室的门口与他道别,自己合上门。 不可能再睡了,五月的苏格兰清晨,丝质的睡衣还是有点凉,静言从床前走过,拿起白色的长罩衫套上,顺便将那条项链一起掩住。 侧室的正中,婚纱在丝绒人形衣架上静静起伏,曳地的裙摆,柔顺皱褶处蜿蜒如波浪,不规则地泛出象牙色和淡银色的光,昏暗的室内仍旧摄人心魂的美。 今天就是婚礼—— 往前走近,侧边角落里有很低的声音响起,水一样冷,“不用再看了,它真的很美。” 后颈的凉意,冰冷蔓延开来,慢慢回头,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一身黑衣的孔易群静静坐着,乌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那件婚纱,在雪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二小姐,你好。”厚重的窗帘将晨光完全遮挡,昏暗的光线里分辨不清静言的神色,声音虽然保持平静,掩在胸前的手指却泄漏情绪,连指尖都全力收紧,深深陷进柔软的布料里。 “你好,新娘。”她的眼珠转过来,脸上的淤青半掩在垂落的黑发里,形状诡异难辨,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孔易群嘴唇微微一弯,好像在笑,“我等你很久了,根据传统,婚礼前一天,新娘没有乖乖待在房里,是会召来不祥的。” 没有正面回答她,“二小姐过来参加婚礼吗?” 笑了一下,“詹姆斯太太带你参观过这里吗?图斯曼堡很美吧。” “是,很美。” “这里还发生过很多故事,听过吗?” “还没有,不过二小姐在这里长大,应该很熟悉。” 她的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然后低下头,缓缓有笑声,“易仁对你,还真是无话不说。” “二小姐,”明知她来者不善,但心里终究有些不忍,“我很遗憾。” “遗憾?”孔易群立起身,向她直走过来,“用不着,我来是想带你看一个很美妙的地方,跟我来。” 后退一步,手攥得更紧,罩衫下圆润的宝石,坚硬无比地咯在手心当中。 隐约的香味飘过来,想憋住呼吸,那味道却突然变得浓重,眼前雾气涌起,手臂一凉,孔易群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不要怕,很快就到了。” 视线渐渐清晰,第一眼就看到孔易群,仍旧立在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晨光被烛火代替,四周都是粗糙的花岗岩,四壁笔直向上延伸,仰望不见一丝天光,仿佛是一口深井。高而陡的石梯尽头,隐约有一扇紧紧合着的乌黑小门。 “喜欢这里吗?”见她盯着自己,孔易群终于开口。 沉默。 笑了,“对不起,我忘了你现在应该很难开口说话,累不累,要坐下吗?” 感觉的确很疲劳,静言退后一步,在唯一的石凳上坐下来。终年不见天日的地方,石凳冷而硬,坐着感觉很不舒服。 绕着她走了一圈,孔易群柔声开口,“听说你在伦敦有了个新名字,图兰朵公主,对不对?真巧,这个地方,也呆过一个公主呢。” 静静地看着她,静言等待她说下去。 “远方的公主爱上了图斯曼公爵,公爵夫人大度又温柔,不但不反对,还尽心尽力地准备盛大的婚礼,公主带着大队人马来到美丽的城堡,婚礼当天的早晨,城堡美得像仙境,塔楼上吹起号角,所有人都穿上最美丽的衣服,等待新娘。可奇怪的是,公主不见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猜猜为什么?” 没有回答,静言闭上眼睛,不看她。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我就觉得很好奇,城堡虽然大,可是那么多人一起找,就算是一根针,也不会找不到啊。公主消失的秘密,多有趣,我把它当作童年最好的游戏来玩,找啊找啊,终于有一天,被我发现了这个地方。” 睁开眼睛,静言冷冷开口,“二小姐,我很想知道,为什么?” 孔易群的脸,在烛火下泛出异样的红光,声音开始变调,“为什么?静言冰雪聪明,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低下头叹息,“是很奇怪,从一开始就想不通。很多照片,只要有心就可以拍到,可是居然能找到周承锴和我两人出游的合照,那就匪夷所思了。原本以为是希音的恶作剧,现在看来,二小姐才是真正的能人。” 冷笑,“是我低估你在易仁心中的地位。” “这么辛苦要让我消失,二小姐就不怕易仁伤心吗?” “伤心?”她扶着花岗岩的石壁笑不可支,指甲刮擦着粗糙的石面,声音刺耳,“公主消失了,国王勃然大怒,带着军队血洗城堡,鲜血染红了悬崖下的碧绿湖面,只有一个人逃过此劫,猜猜是谁?” “公爵?”简单回答,静等她说下去。 “不,是那位大方又温柔的公爵夫人。”笑声难以控制地越来越大,在空荡的石室中疯狂回荡,“再如何大方,丈夫有了新人,她当然也伤心避走,所以婚礼前她就离开,回到自己父亲的公国里。婚礼前一天的晚上,她带着亲信策马回来,走过长长的密道,将公主带到这里,温柔地与她道别,然后锁上门离开,再也不回头。完美,不是吗?每当我想到当年公主在这里看着她离开的表情,都会忍不住笑。” 太可怜了,不忍地皱眉头,“活下来又怎么样?她是为了不失去自己的爱人吧,可是所有人都因为她而死了,没有人是赢家,全都失败了。” “她有这么做的理由,那样的男人,死了就死了。易仁不会,你消失了,他当然会难过,会责怪这里所有的人,放心,那时候孔家唯一清白的我,会好好安慰他的。”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追问她,“因为二夫人和那个孩子吗?” “我母亲?”孔易群猛转过头来,语速越来越快,“那个懦弱的女人,有什么值得我这么做?老鼠一样躲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城堡里,就连一个死人都斗不过。我才不会同情她,我要的东西,不靠等。” “你要什么?” 她垂头想了一下,然后脸上笑意浮起,“我要和易仁,永远在一起。” 掌心里冷汗直冒,静言看着她慢慢吐字,“你们已经是一家人。” “那不一样,”她瞪大眼,“易仁答应过要永远照顾我,不让我受伤害,我也会永远照顾他,不让他受伤害。我不会有其他的男人,他也不能有另一个女人!” “二小姐!”静言突然站起来,“你还记得那个死掉的厨师吗?” “梅?”冷笑,“那个自作主张的蠢货,一点用都没有。” “不,他很有用,他差点毒死了你说要永远照顾,永远不让他受伤害的男人!” 孔易群的眼神凝固,一眨不眨地瞪着她,石室里安静下来,静言吸了一口气,又往前走了一步,“二小姐,我可以理解公爵夫人,虽然我不赞同她的作法。她只是疯了,因为妒忌和失去爱。可是我不能理解你,居然为了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伤害无辜的人,如果易仁因为你的变态而死,你也会开心吗?” 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孔易群的脸瞬时扭曲,伸手便要抓过来,可刚一迈步,整个身体就像喝醉了酒,一下子软倒在地上。 不解地仰头,随着静言的视线,看到楼梯尽头站着一个人,静静地不知待在那里已有多久。 头伏下去,先是笑了,然后渐渐有破碎的哭声,回荡在石室中,凄凉如坟墓。幽暗的地道,蜿蜒向上斜斜延伸,低头只看到柔软便鞋略圆的鞋尖,一级级踏在石梯上,永无止尽的感觉。 “用在她身上的药物——没有关系吗?”回首,静言低声问。 “不会有事的,他们会处理。”手掌伸上来,将她的脸转向前方。 没人说话了,半晌,孔易仁又问,“害怕吗?” 握住项链,“不害怕,我知道你已经安排好,无论是谁出现,他们都会这么做。据说最好的狙击手,一公里以外就能命中细小目标,更何况只是候在门外,简单地打出一根细针,我不怕。” “你的安全最重要。” “真遗憾,我原本希望她不会来。” 他又沉默。 仰头往上看,石梯漫长而遥远,觉得疲惫,静言停下脚步。 “易仁,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那么多年了。” 他也停下来,长久地看着她,走道阴暗,看不清他的眼神,很久才听到他低声回答,“过去我猜错了。” “猜错了?” “我一直以为,易群不嫁,是为了那个孩子应得的财产。” “其实不是的,易仁,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错了?” “我在家的时间很少,就连希音都难得一见,女人的心思,要猜到很难。”他说得宛转,可是的确有理,静言点头。 “处理那些新闻的时候,就有点怀疑,后来又出了梅的事情,不过那时还没有确定,直到两天前在伦敦,德瑞从你血液里化验出药物成分,我仔细想了一下,不可能有别人了。” “二小姐——以后怎么办?”这些事情,是不能见天日的吧? “在疗养院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顾,我会安排的。”他攥紧眉头,侧过脸去。 仰头看他,是自己的幸运吧,还是自己的愚蠢。面前这个男人,年轻时就一手合并了嫌隙甚深的两大家族,多年来铁腕掌控一切,斯文儒雅的外表下,完全是一个事事主宰的强硬人物。 孔易群所谓的在一起,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他连自己的女儿都很少看到,更何况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承诺的照顾,不过是锦衣玉食,很值得死守着不放吗? 疲惫不堪,她声音更低,头也垂了下去,“这城堡里有她的童年。” “是,易群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本来以为,如果婚礼是在这里,她不会再来。”他很坦白地说了出来。 是,他是安排好的,多年以前,他答应过要照顾一个人,所以不到最后一分钟,他不会放弃,这就是孔家的大家长。 闭上眼睛,“我想回家了。” “静言,”他伸手扶着她的肩膀,低头直视她,“对不起。” “你做错什么?” “如果没有我,你不会经历这些。” 眼睛还是闭着的,黑暗中神情局促的二夫人,在泛黄的照片上表情凝固。 网页跳出来,卫自清一脸平静,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不被打扰。 电梯前,卫自行笑得露出牙齿,以后你进了孔家,这些事情照一日三顿饭那样看着玩,很快就会习惯的。 留白立在秋千旁,轻轻叹息,辛苦很多,相比之下,快乐很少。 还有孔方隅天籁般的声音,妈妈说,远离恶就是聪明。 从清晨到现在都紧绷着的神经开始抗议,晕眩感一阵阵袭来,静言沉默着不回答。 肩膀一紧,孔易仁的声音就在耳边,“静言,你后悔了吗?还有时间。” 睁开眼,他的脸近在咫尺,那双熟悉的眼中依稀有软弱的光。 软弱,无所不能的大家长,也会软弱吗? 那些与他在一起的美好缓缓涌起,渐渐盖过一切阴暗。一颗心折拗反复,团起如柔软水墨画纸,晕开的都是怜惜。 远离恶就是聪明,所以就连这个男人也要舍弃吗? 不行,她不能放弃。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是非成败,是对是错,走了才知道。后悔?不,自己的选择,她不后悔。 “几点了?” 略带紧张的表情愣住了,“几点?” “是,好像还很远,我走不动了,赶得及吗?” 吃惊地看着她,然后才是笑容,“没关系,他们会等。” 听听,没关系,他们会等。她果然愚蠢,居然怜惜一个如此强大的男人,可是这样愚蠢的自己,因为可以让他微笑,现在居然感觉很幸福。 “我累了。” “来。”他上前揽她的腰。 “干吗?” “我抱你。” 幻听吗?还在发呆,身子已经落到他的怀里,从他的肩膀上望出去,石梯在面前无尽延伸,身侧是有数百年历史的城堡阴暗走廊。但他身上有安稳的暖意,无穷无尽地传达过来,这是奇迹吧?或者只是她的幻觉,怎么可能有人永远都会给她带来这样安定的感觉。 一定是幻觉。闭起眼睛,双手却好像有意识,慢慢抱紧了他的脖子。 “我还是想回家,和你一起,越快越好。” “我怕你会太累。” “我宁愿睡在飞机上。”她坚持。 “好,但是至少让大家见见新娘,可以吗?”他声音很低,带着温柔的暖意。 至少让大家见见新娘—— 这是孔家历史上,最令人难忘的婚礼。 不是因为美轮美奂的城堡;不是因为价值连城的珠宝;不是因为浩瀚的花海;更不是因为那件令人过目难忘的完美婚纱—— 传说中的新娘,仅在简单仪式上惊鸿一瞥,便和新郎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出现时间之短暂,离开行动之迅速,所有人叹为观止—— 果然,大家长偶尔任性起来也很强大,令人想不印象深刻都不行。 飞机在跑道上滑动,然后平稳上行。 夜空中有缤纷绚烂的颜色直冲云霄,窗上明灭闪耀。 “焰火——”静言指着窗外。 看了一眼,孔易仁低笑,“这是我们婚礼的庆祝焰火,喜欢吗?” 回头看他,静言板起脸,“先生,你没告诉我晚宴后会有焰火。” “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告诉你呢,怕不怕?” 伸手合上挡板,静言挑起一边眉毛瞪他,“恐吓新娘?回到上海就罚你跪搓板,你怕不怕?” 第二十六章 尾声 章节字数:2173更新时间:08-05-2110:46 很早就醒了,不用看时间,窗帘缝隙中透出淡淡天光,身边熟睡的静言落在他侧身的阴影里,轻轻地呼吸声均匀传来。快要接近生产,她睡得更多了。 深秋的早晨,开始下雨,卧室里隔音良好,雨点拍在玻璃上的声音非常遥远。 房里很暖和,她的脸在睡梦中安静柔和,嘴唇微微撅起,一只手摊开在被子外面,手指松弛地张开,伸手握住,柔软的手指在掌心中团成一个小拳头,那么小,一手就能完全抓紧。 怜惜起来,这些日子看着她身体的变化,肚子一日日沉重起来,半夜频频起身,脚背慢慢肿起,偶尔抽筋时,痛得在黑暗中压抑地呻吟。那么多辛苦,全都要这么小的身子来承受,这些事情,他居然到现在才感受到,回想当年,很愧疚。 手心里的小拳头动了一下,“易仁——” “嗯?” 张开眼睛,她的脸上有很奇怪的表情,“外面下雨了吗?” “在下雨,还很早。” “好。” “怎么了?” “易仁,下雨天开车要小心。”她咬着嘴唇,很小声地说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还有,我很怕医院,你记得的。” 愣了一秒钟,然后他猛地翻身坐起,动作太快,被子直接落到地上。 麻醉剂开始发挥作用,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仰头看着无影灯的光,并不刺眼。 “怎么样?”身边有问答声。 麻醉师坐在手术台后,很肯定的声音,“孔先生,我确定不会痛的。”安静了一下,可能是对视时间,然后明显败阵的麻醉师声音可怜地虚弱下来,“要不再推一点?” “静言?” 有点无奈地把眼光转过去,面前的男人,脸色好白——她的医院恐惧症,在这么可怕的脸色前被强大地征服了。 疼痛的间歇越来越短,刚才没办法注意其他。进了产房又发现胎位不好,要剖腹产。医生护士集体到位,麻醉师也是最好的,现在药剂发挥作用,已经不痛了。终于有力气注意一直立在身边的他,叹气了,这样让她怎么能安心生产? “不痛。” 护士们在旁边抿嘴笑,年龄最大的医生对这种场面经验丰富,一边忙碌一边出声安慰,“孔先生,很快的,不用担心。” “易仁,你出去等好不好?”再看了一眼他的脸,很镇定的表情,可是紧绷的线条直接泄露情绪,因为咬牙,就连侧面下颚都硬直了起来。 不回答,他伸手抓住她的,一向温暖的手心里,都是潮湿冷汗。 唉,她投降了。转头对着熟悉的老医生勉强笑,“医生,可不可以让他坐下?” 黑色的车慢慢驶进医院停下,肖当先推门下来,笑着从后座把茉莉一把抱出来。 “让她自己走。”留白的声音。 “下雨。” 已经打开伞,她走过去举在他们头顶。 “过来,不要淋湿。”一手抱紧小的,肖另一手就去揽她的身子。 秋雨寒凉,从温暖的车里下来,的确有点冷,留白在他臂弯下缩起肩膀,雨点打在伞面上,淅淅沥沥的声音。 产房外的等候区里已经坐着一些人。看到他们远远走过来,都是眼睛睁大。 立在产房边的ken还有其他几个人率先出声,“袁先生,您来了。” 还没回答,只见方从云气喘吁吁地从走廊尽头跑来,抱着一堆热饮,先在自己老婆手里放了一罐,“怎么样怎么样?” 小珑抱着儿子正哄着,“急什么?生孩子哪有那么快。” 茉莉看到小朋友,已经耐不住,挣扎着跳下地,跑上前看得笑眯眯。 小珑笑着举起自己儿子的小手,“小姐姐真漂亮,我们来握手。” “是弟弟哦,”对着妈妈招手,“我看到了,是弟弟。” 坐在一边的欧阳晶晶和威廉都笑了,正想解释,合得紧紧的产房门突然打开,小护士当先走出来,笑着大声宣布,“男孩,很健康。” 白色的推床随即出现,静言躺在那上面,脸色有点苍白,只是微笑,很小的襁褓放在头侧,小婴儿的脸只有巴掌大,合着眼睛,很不给面子地持续哇哇大哭。 正想围上去七嘴八舌,眼角看到立在推床边的孔易仁,所有人的脚步都止住了。 不是吧?面前这一家三口,一个刚刚来到这世界,一个刚刚动完手术,怎么脸色最难看的,会是剩下的最后一个? ————————关于肖的分界线———————————— 原本写在尾声里,想想还是算了,补在分界线后面吧,我怎么这么喜欢留白和肖啊…… 对这个女孩子一直很有好感,这时远远看到她脸上那么圆满的笑容,站在最外围的留白微笑了,回头正要说话,身边男人的表情让她眯起了眼睛。 “怎么样?”他的声音很平静,不过有些情绪伪装得不够好。 “肖,我刚才还有点奇怪,你一向不喜欢看热闹的。” “这不一样,孔家的theone今天出生,别人想看还没资格进来呢。” “是吗?” 看她没有反应,肖继续,“这是那家伙的第三个孩子了。” “那又怎么样?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听不懂。”听上去好委屈,她憋住笑,转头看旁边。 叹气了,他放弃努力,伸手揽她,“留白,你说得对,这种热闹有什么好看,我们回家吧。” “还没有跟他们打招呼。”不好,笑出声了。 “笑吧,”回头招呼茉莉,他在她耳边低声,“我到底要说什么,回家你就懂了。” 第二十七章 第二个结局(1) 镏金的餐车,静静靠在沙发边,维多利亚式的茶具,薄瓷通透,隐隐透着光。敲门声,斟茶的手顿住,翠绿的镯子滑下来,斜斜挂在在雪白圆润的手腕上。 “进来吧。”孔易群对着门外柔声开口。 “二小姐。”推门进来的是老梅。 “哦,是你回来了。”微微笑,“易仁他们还好吗?” “先生很好。”简单回答,然后长久沉默。 没人说话,偌大的客厅里,茶水斟入杯子的声音悦耳动听。 “要吗?” “谢谢二小姐。”老梅伸手接过。 抬头仔细看他,几十年了,这个瘦削寡言的男人,总是沉默,像一条暗淡的影子,永远在身边,永远注意不到。可是今天,他从进门就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神复杂,好像在看什么再也看不到的爱物,贪婪而执着。 “梅,你第一次喝我倒的茶啊。” 他低头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是。” 孔易群转头看窗外,夜色暗沉,那么晚了,他却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他没有再抬头,一直看着那杯茶,红茶沏得太浓,血色汪汪的样子。其实这么多年,她无数次说过,“要吗?”但他从来不敢,现在真的喝到嘴里了,味道也不过如此。 “小姐,第一次见到你,还在二夫人刚进门的时候,一晃这么多年。” “是,好像只是一抬头的时间,不知道怎么过去的。”她浅笑。 “小姐对我好,我总是记着的。” “说错了,是梅对我好,我从小嘴刁,性子也倔,不过有你在,总是想法设法让我满意的。” “小姐太抬举我了,有些事,只有先生能做到。” 浮在她嘴角的那个温婉笑容暗下去,她没有应答。 “小姐的心愿,我很清楚,上次之后,一晃这么多年了,想想其实也不难。” “嫂嫂一心修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低头。 “卫家小姐聪明人,出世了,才会真正放下,真正开心。” “说得没错,可惜我是俗人,总是放不下。” “我和小姐一起,看到先生和她相处,这一次,很难了。”他突然话题一转,“那位华小姐,剔透心的玲珑人,跟卫家小姐一样聪明,就是对着孔家的人,都有些防。我想以后,没什么机会能到先生和她身边派上用处。”说完这句,老梅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孔易群。 她却把头更低下去,“易仁既然选了她,就不会改的。” “小姐,那么多年,只有看到你高兴,我才觉得一切都好。所以这次没跟你商量,我就自作主张了。” “什么?”粉白的脸抬起来,表情有点讶然,瞳仁里是深不见底的黑。 “对不起,以后大概没机会像过去那样,时时陪着小姐了。”他不再多言,立起身来,低声道别,“我先下去了,要是有人来找我,我自己会去,小姐不用多操心。” 她没有说话,坐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厚重的大门被他轻轻双手合拢,那张瘦削的脸,在越来越窄的门缝里,最终消失不见。 回头看着面前的那个茶杯,许久,然后孔易群微微一笑,伸手便将它丢到餐车的最底层。 掀开雪白柔软的被子,习惯性地伸手拍拍蓬松的枕头。被单纹理细腻,躺下去的时候,滑滑地摩擦过皮肤,感觉舒适温暖,静言满足地小小叹了口气。 卧室侧边是整面的玻璃,窗帘开着,美妙的夜景扑面而来。脚已经团进温暖的被子里,按键在窗帘边,想下去合上它,又有点懒。 算了,懒就懒到底。嘴角笑微微,她窝进床的深处,眼睛合起来,耳朵仔细捕捉厨房那里的声音。 屋子太大,距离太远,仔细听,还是遥远模糊。心里叹气,就算只是公寓,也大得夸张。 细碎的声音,突然没有了,然后是长久的安静,久得她不得不诧异地睁开眼睛。终于忍不住坐起来,小声唤,“易仁?” 脚步声,他走近床边,低头应她,“好了。” “很亮。” 深黑的穹顶夜幕没有星光,但是沿江霓虹璀璨,绚烂的景色在拱形的玻璃幕墙上辉映,画卷般不真实。这样的光线中,她安静地对着他仰头微笑,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脸颊,掌心里柔软温暖,心里很满足。 回身去按上窗帘,垂地的暗锦缓缓合上,室内暗下来,躺下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双手环抱过来,磨蹭着在他怀里寻找熟悉的位置。 放松下来,难得有这样闲逸的时光,身体异样的懒散松弛。好像走了很长的路,做了很多的努力,原来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却觉得一切都有了回报,都是有价值的。 “静言。”黑暗里很低的声音。 “嗯?”磨蹭的小身子安静下来,杏眼望上来,晶亮的光。 手臂情不自禁紧了一下,想开口说话,耳边却已经响起她的声音,“我知道,我也爱你,很爱你。” 微笑了,这样善解人意的静言,让他感觉很安心。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对她讲,但是难得的疲累,合上眼睛之前他还在想着,没关系,他们两个一定会有很遥远的路可以一起走,以后他会慢慢地告诉她,什么都不用着急。 卧室里安静下来,最后看了一眼他平静的侧脸,静言也闭上眼睛。被褥柔软,脖颈下是他温暖的手臂,耳边有很均匀的呼吸声,一切安逸舒适。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怎样的天翻地覆,她还不知道自己会体会到如何心痛的感觉,如果那个时候她能够预知到以后的万分之一,她一定不会让自己闭上眼睛,她一定不会放纵自己那么无知无觉地进入梦乡。可惜她对未来没有一丝的预知能力,因此此时此刻,她只是微微弯着嘴角,很放心地睡着了。半夜毫无预兆地突然坐起,一身冷汗,睁开眼睛的时候,静言还在惊喘。 四下一点声息都没有,一切安静若死,身边睡着的他也是。 黑暗里很低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是自己吗?抚着心口平缓了一下,她再次躺下去,埋头在被窝里,一手习惯性地放到他的胸前。一瞬间,手心下脱缰野马般的心跳让她再次猛地坐起,惊恐突如其来,她声音暗哑,“易仁?” 没有回应,听觉在暗淡光线中变得无比敏锐,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奔雷般轰然入耳。 想再出声唤他,无边的恐惧却让她张口失声,呼吸不自觉地凝滞,俯下身伸手,手指不受控制地在面前剧烈颤抖,向来以自己在一切状况下冷静过人而自傲的静言,这一刻竟然恐惧到不敢触碰自己最熟悉的爱人。 再努力了一次,却还是说不出话,怕得浑身颤抖,华静言,你抖什么?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她用力咬舌头,剧痛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翻身下床去抓电话,脚步虚浮,差点滚倒在床前,慌乱中左手险险撑在边柜上,啪的一声响。抓起电话拨号,那边传来机械性的询问声,想说话,一张口才发觉从刚才到现在自己竟一直是屏住呼吸的,这时空气猛涌进肺里,刺激感让她不自觉地咳嗽了一声。 短暂的通话结束,她退回床边,双手合在他的胸前,徒劳地想阻止那样剧烈可怕的节奏。 “没事的,没事的。”哑着嗓子喃喃重复,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的脸,面前紧抿的双唇苍白若纸,眉头紧紧锁着,眼皮挣扎着颤动,好像在努力着想睁开。 “医生马上就来,没事的,易仁,没事的。”死命克制着手指的颤抖,她小心地抚摸他的脸颊,掌心冰冷,但掌心下触碰到的肌肤却温度更低。 视线开始模糊,恼恨地反手去抹,手背上湿漉漉的,汹涌的泪水怎样都阻止不了。 耳边传来对讲机的响声,惊跳起来奔过去,屏幕上显示出多张陌生的脸,“是,请快点。”伸手按键,等待门开的时间漫长得好像永无止尽,最终看到那些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静言已经浑身僵硬。 提着急救设施的医护人员疾步走出电梯,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有人伸手过来夹扶她,“小姐,发病的时候要躺下,你这样很危险知道吗?” 夜半时分,医院走道里清冷无人,只有医生护士偶尔来去的脚步声。静言直着身子坐在急救室外,默默盯着紧合的大门。大衣下只是胡乱抓起套上的单薄衣物,手脚冰冷到麻木,脸色苍白,双唇还在微微颤抖,狼狈到极点,反而让人不敢直视。 ken和rocky安静地站在她身侧,老麦端了一杯热巧克力递过来,完全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静言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华小姐,小心着凉,先生会担心。”ken很低的声音。 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杯子已经送到她手边,无意识地双手捧住,还未开口,走廊尽头便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几个穿着正式的男人远远便对着他们几个点头,中间走着的是一个身穿医袍的外籍老者。一行人在院长的陪同下转眼走到她的面前,当先的男人弯下腰来,“华小姐。” “什么事?”感谢手心里的热度,她终于回神,勉强维持着冷静的声调抬头回答他们。 “我们是先生在国内的特助,请叫我菲力,这位是瑞得医生。” 点头表示明白,瑞得医生简单与她打了个招呼,便跟着院长一边交谈一边径直走向急救室。 站起身来,静言低声开口,“请稍等。” 站定身子回头看她,瑞得医生碧蓝色的眼睛里没什么表情。 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冷冷回望过去,“我也要进去,无论是什么情况,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华小姐,”菲力就站在她的身边,“对不起,我们已经通知律师和先生的直系亲属,相信他们会很快赶到,如果华小姐在场,可能不太方便。” 侧头看了他一眼,挣扎过恐慌和疲劳的大半夜,她一贯清澈的眼里有血丝浮起,眼光冷得彻骨,对视之下,菲力竟不由自主眼皮跳动了一下。 “对不起,华小姐,我们也是不得已。”错开她的眼神,他低头解释。 “华静言!”尖锐的声音在安静走道中响起,又有两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当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久违的孔家大小姐,这时正气势汹汹地直冲过来。 “希音,别这样。”低而温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孔二小姐步子稍快,长长的暗影在走廊中被拉到无限远处。 来吧,你们都来吧!虽然浑身酸痛难当,但是暗暗咬住牙,静言强迫自己挺直后背,直起脖子,远远与她们目光对视。这家著名的私立医院第一次关上大门停止接待任*****的病人,临时调派来的专业守卫将里外守了个严实。即便是已经入院的病患,也被护士客气地告知不要随意走出病房。 除了医生,没有人被允许进入急救室,耳边有质问和劝说,不作任何应答,静言待在原地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拒绝与坚持。天色渐渐大亮,许多人陆续赶来,医院打开最好的接待室,安置这些从世界各地匆匆到访的贵客。 当满头大汗的老查尔斯律师最终赶到医院的时候,所有人立刻转移到他身边,脸上尽是探询。 一直没有露面的瑞得医生也被叫出来,立在门口与他用极低的声音交谈了一会,两个老人的眉毛全都紧皱着,面色不善。才结束谈话,查尔斯便被急不可耐的众人拥簇着往会议室走,焦虑的眼神扫过坐在一角的静言,匆匆一瞥又回眸,努力挤过来,他小心提问,“你是——华小姐?” 没有回应,倒是一直立在她身边的ken他们几个为他简单介绍了一下。点头,他对着她欲言又止。 “查尔斯先生,这边。”口气强硬的招呼声,从人群中传来。 花白的眉毛下,他的眼色瞬间鄙夷下来,不为人知地叹了一口气,他放弃开口,转身跟他们离开了。 纷乱的脚步声远去,走道里安静下来。门再一次被合上,数分钟后又打开,抬眼直视过去,正对上瑞得医生的蓝眼睛。 “你怎么不去?”他用英语提问。 望了一眼众人消失的方向,她冷冷地开口说汉语,声音极低,“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去。” 完全听不懂这个东方女子在说些什么,但是她脸上的表情让他沉默。立在原地许久,他嘴角动了一下,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你要进来吗?” 站起身来,腿有点发抖,左右有人扶了她一把,终于顺利地走到门口,她立定身子,脸色惨白地看着他。 明明刚才还是一副无比镇定的样子,对所有人的异样眼光和质问置若罔闻,现在却怕得脸色跟死人一样白,真是个难以理解的东方女子。皱眉看着她,眼光一直移到自己的手臂上被她紧紧抓住的地方,用力过猛的关系,十指都陷进了衣料的皱褶里。 “他死了?”喉咙剧痛,如同被人硬塞了一把锯齿尖刀,刀刃紧嵌在肉里,每吐一个字都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再也无法伪装无动于衷的表情,他低头放缓声音,“没有,他醒了,要见你。” 急救室宽大,各种仪器闪着光,空气里是陌生的味道,这里是医院——她最痛恨的地方,按照惯例,她面对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头脑发晕。但是这一刻,眼前只剩下他,脚下无意识地移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顺利走到床边的。 很苍白的一张脸,氧气面罩下是微弱的呼吸。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看到他如此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样子,心痛如绞,她竟忍不住软弱地呜咽出声。 静言,不要哭。 很想开口安慰她,可是说不出话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受自己的控制,孔易仁这一生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 肩膀一沉,是老医生安抚的手掌,“华小姐,易刚脱离危险,你这样对他不好。” 脱离危险——紧绷了十几个小时的神经一根根松散开来,泪水还在脸上肆虐,静言已经尽全力弯起嘴角微笑起来,“没事了,你休息吧,我在。” 与此同时,医院的会议室里,老查尔斯将手中的文件箱搁下,冷冷地坐在长桌一头看着面前一张张激动不休的脸,纷扰的声音中,他脑海里却只是反复重复着方才瑞得所说的寥寥数语。化学性中毒导致的急性心脏病,化学性中毒—— 面前的脸孔还在不停晃动,他沉默地扫过他们每一个,心中冷笑。 贪心的人啊,上帝宽恕你们的罪恶。 第二十八章 第二个结局(2) 手里被塞入暖热的牛奶杯,的确是又渴又饿,感激地看了一眼老医生,静言埋头喝完它。 病床边的扶手椅宽阔柔软,精疲力尽的身子开始变得软绵绵的,眼皮打架。 “华小姐,我建议你也休息一下。”瑞得医生口气从刚才开始就缓了下来,眼里也有了温度。 医生,你给我用镇静剂了吗?眼睛睁不开,静言含糊地回答,“我不离开——” “放心吧。”他最后的回答。 这一觉睡得酣畅长久,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放亮,朦胧光线里,看到自己被妥贴安置在舒适的软榻上,被褥柔软,四壁都是白色,门是虚掩着的,隐约的交谈声从门外传进来。夹杂在流利的英语中,熟悉的男中音偶尔响起,虽然有些低哑,但仍旧沉稳动听。 一切舒适安静,有一瞬间的恍惚,难道睡前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做了一个恶梦?耳畔扫过的零碎词句却让她立刻清醒过来,翻身下床,找不到自己的鞋,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赤脚踩在冰冷地面上,她拽过大衣披上,匆匆推门而出。 孔易仁正斜靠在病床上与两个老人低声交谈,听到声音三人都立刻看过来。 “静言。”孔易仁的声音。 不过相隔一日一夜,再次听到他出声唤自己,感觉却好像是遗落了几世纪的珍宝失而复得,心里一暖,她不自禁地奔过去。 “易,我们先出去一下。”查尔斯和瑞得同时起身,眼光扫过她的脚下,两人互望了一眼。 病房只剩下两个人,沉默地上前抓住他的手,那些惊恐还未散尽,再如何克制冷静,还是从她眼里流泻出来。 “我知道,放心。”心痛了,但是还有许多很重要的事情不说不行,“你先坐下。” 听话地坐到床边扶手椅上,脚尖冰冷,一并团起来缩到大衣下。 看了一眼,他撩开被角示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刚才没有找到我的鞋——”一边说着,她一边将脚顺从地放了进去。 扶手椅紧贴着床沿,被窝里很温暖的感觉,他的表情严肃,但看着她的眼神里有怜惜。 “你身体感觉怎么样?”先提问,“瑞得医生没有跟我详细说你的病情,只是说你已经脱离危险,现在要紧吗?以后还要注意些什么?” “静言,”孔易仁直视她,良久不开口。 心又悬了起来,静言嘴角抿起,“心脏病?很严重吗?告诉我事实,我不害怕。” 他突然笑起来,但听在耳里却毫无笑意,“还好,其实我很庆幸,发病的是我。” 听不懂,她奇怪地挑眉。 “静言,”又唤了她一声,“你听好,这不是意外,化学中毒导致的心脏病,化验结果已经出来,药物只在粥里,所以说有危险的人并不是我,你明白吗?” 太过震惊,静言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呆坐在原地,眼光与他的接触,不知如何回应。 他继续,脸上的线条硬了,“我醒来以后,考虑了很多事情,什么是可以姑息的,什么是不可以的。接下来会有许多事情要办,原本想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后来又觉得,什么才是安全?就连你在我身边,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易仁——”他在发怒吗?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听过他这样的声调。想出声阻止,但脑海中乱云涌动,混乱不堪,好不容易能够说话,“是不是有人觉得,我会影响到他们的利益?” “静言,”他抓住她的手,“是我给你带来危险,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和你共同拥有一个孩子,如果可以,我们三个能够永远在一起,虽然后者比较奢望,但我也很幸福地做着那样的美梦。那些冰冷的数字与我何干?我也没有想过要从别人身上夺走些什么,为什么这样微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难道真的是因为我一开始就选择错误? “静言?”叹气了,一手还打着点滴,他用另一手安抚地拥抱她,“不要怕。” 不回答,仰头看他,煎熬过生死,他明显憔悴的脸上,深褐色的瞳仁里依稀有软弱的光。 怎么可能不害怕?他怀里有陌生的味道,医院的味道。在他生死未卜的漫长时间里,她脑海里翻滚过没有他的无数种未来,每一个都凄凉冷落。这样强大的男人,一手掌握庞大的家族,到头来只是为了平凡人都能够轻松拥有的东西,差点失去性命,她疯了吧,会选择这个男人,是,她一定疯了,不但选择了他,居然还无法控制地怜惜他。 承认吧,华静言,那些所谓的独立坚强,没有他也可以,只要有孩子陪伴就不会寂寞——在生死面前,全都虚伪得可笑! “易仁,我不离开,请你也不要。”埋下头,她终于低声开口。会议室里焦急等待的情绪一触即发,老查尔斯的推门声让好几个年纪较轻的失态地立了起来。 “情况如何?”有人急不可待地出声。 “请不要着急,就算要公布遗嘱内容,也要等新的遗嘱生效才可以。”他慢步走上前,完全不在意自己所说的话所引起的轩然大波。 “什么新的遗嘱?易有修改过自己的遗嘱吗?” “你在开玩笑吗?” “这么突然,我们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 很安静的声音,却直接穿透人群,孔易群坐在长桌一角抬头望过来,“查尔斯先生,你说的生效,是指什么?” 遥遥望过去,查尔斯笑笑回答,“因为新的遗嘱中出现了非直系亲属关系的赠与部分,因此需要当事人确定签字,才能生效。” 室内安静了一瞬,然后是震惊的回应。纷乱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整个会议室变得喧闹不堪。 “赠与?什么赠与?” “非直系亲属?你指的是谁?” 声浪中门被再次推开,走道里开着窗,冷风随着纤细的身影灌进来,一手还抵在厚重的门上,华静言静静地环视了屋内一周。 嘈杂声静止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她的身上。 想微笑,又觉得毫无必要,静言终于平淡地开口回应了一声,“各位,是我。” 长桌周围坐满了衣冠楚楚却表情各异的众人,文件被郑重摊开,老查尔斯开始逐条读出。还没到一半就有人拍案而起,“不可能!易什么时候修改的这些内容?这个女人跟孔家毫无关系,谁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请坐下,这些是易在纽约的时候亲自要求的修改条款,当时他已经准备向华小姐求婚,我相信在座的有几位应该知道这件事情。” 立起的那人用不敢相信的眼光扫过众人,侧位有几个年龄较长的老者一直沉默,这时突然叹息起来,无奈地点头。 那人颓然坐下,查尔斯继续念下去,没过几分钟,又有声音响起来,“你开玩笑?我不信这些东西是易的意思,而且怎么可能那么巧,才修改完遗嘱,易就出了意外。我要求调查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先生,”抬眼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怀疑文件的法律真实性,可以通过专业司法机关申诉。” “易仁的确与这位华小姐感情很深,去纽约前还特地让我们见了一面,这点我可以作证,虽然有点突然,可是我相信这份文件的真实性。”安静的声音再次响起,隔着长桌,孔易群对着一直保持沉默的华静言远远点头。 “二小姐!”旁边有吸气声。 “还有意见吗?没有我就念下去了。”不看他们,查尔斯继续。 所有人不再出声,室内只剩下查尔斯略略苍老的声音,文件翻过最后一页,“好了,以上是所有内容,华小姐,如果您没有意见的话,就在这里签字。” 那么多精彩绝伦的表情,不拍下来实在太可惜了。微微弯起嘴角,华静言伸手接过沉甸甸的墨水笔,声音冷静,“好的。” “太过分了!”尖叫声,伴随着一声抽噎,一直被姑姑紧紧握住手臂的孔希音终于狂怒地立起来,手指直指过所有人,眼里殷红一片,“我爸爸还在抢救,还生死未卜,你们就在这里开始争这种莫名其妙的遗嘱!华静言,如果你签下去,如果你签下去——” 直直望过去,静言的目光与她的在半空中相交,孔希音脸上已经泪流满面,一向精致的妆容模糊一片,狼狈不堪到极点,方才的一股蛮劲退下去,抽噎声中她的句子软弱断续起来,“华静言,爸爸说你是不一样的,胡说,他看错你了,你也不过是为了钱。” 希音啊——目光软了一瞬,但只是一瞬间,脊背一直,她低下头继续,墨水笔在众目睽睽之下流畅地滑过雪白的纸面,最后一笔习惯性地回勾了一下,漂亮而醒目。 空气里仿佛有火山爆发的味道,许多人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孔希音早已跺脚跑远,大门被她推得巨响,现在空洞地敞开着,冷风一阵阵吹进来。 毫不理睬其他人的反应,静言扔下笔站起身来,径自走了出去。快步走回病房,推开门静言就愣在门口。护士正在整理仪器,病床上雪白整齐,什么都没有。 伸手抓住其中的一个,“孔先生呢?转到其它房间了吗?” “华小姐。”这两天医院上下都知道了她的大名,小护士立刻回答,“没有啊,孔先生刚才走了,应该是转院了吧。” “不可能!瑞得医生呢?” 手腕被用力抓住,小护士忍不住叫了一声,“医生是一起走的,我没有乱说,你问院长。” 这异变措手不及,胃里翻滚,咬牙忍得辛苦,静言回头瞪视身后的ken和rocky,“怎么回事?” “华小姐,我们送你回去休息。”没有直接应答她,ken伸手示意。 “怎么回事!”理智绷断,她声音尖锐起来。 被她的表情镇住,他们两个互望了一眼。 嘴里酸苦,等不到回答,静言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才出声,居然声音平静,“走吧。” 啊?对她的反应有些吃不准,他们两个反而不动了。 “不是要送我回去吗?”她往前走,很低的声音,好像是自言自语。 走廊里没什么人,脚步声错落响起,反而更衬得四周死静。孔易群跟着老麦缓缓往前走,尽头门推开,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雪,这时已经一片白色皑皑,黑色的车静静停在雪中,老麦快走几步替她打开后座车门,“二小姐,请上车。” 转头看了他一眼,雪花飘落在她绾起的乌黑发髻和肩膀上,粉白的脸在雪中没什么表情。 “二小姐。”低声催促。 “放心,我会去的,我有不去的理由吗?”她微微一笑,迈步上前,低头坐了进去。 车厢里宽大舒适,隔着放下的后座扶手,孔易仁静静坐在一侧,表情平淡地看着她。 车子发动,雪地上开得平缓,车厢里隐约可以听到冰雪在轮胎下碾轧的声音,车膜颜色深幽,窗外是漫天雪景。 老麦在前头沉默地开车,副驾驶座上有人回过头来,“先生,他们都准备好了。” 他点头,然后伸手按键,黑色的隔断徐徐升起,后座变成独立的空间。 盯着他的侧脸,孔易群下颚硬了,“易仁,我们去哪里?” “去见老梅。”他终于开口。 她转过脸不再看他,声音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她已经签字了,你放心好了,以后谁都不会再动她的脑筋了。” “我知道。”淡淡一笑,“你失望了?” 下颚的线条越来越硬,发出的声音都变得怪异,“失望?有什么好失望的?易仁,这些年来我的心思你会不明白吗?用得着到现在才来问这句话。” “你是指那个孩子?我答应阿姨的,都已经做到了。” “那是我弟弟!也是你的!”她猛地转身,表情扭曲,“孔家不能有多余的孩子,当年弟弟不被允许出生,那么现在她的小孩也不可以!” 孔易仁的脸色变得苍白,“易群,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我一直希望自己是错的。” “错?你会错吗?老梅太可笑了,你正好借此机会让所有人飞到这里看一出精彩好戏。非直系亲属赠与,太精彩了,哈哈。”她仰头笑起来了,“放心吧,从此以后,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死心了。” “你觉得很精彩吗?”他的脸色越来越白,但是孔易群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笑声中有眼泪迸射出来,却还是无法止歇。 车子缓缓停下来,轻轻的询问声,“先生,我们到了。”粉白的脸因为大笑而涌现潮红,无声无息地看着她这样的歇斯底里,无比陌生的感觉终于让他闭上眼睛。 黑暗中浮现的是一幕幕尘封已久的过去,母亲过世以后,第一次见到一群母女俩出现在大宅里,她已经是个六七岁的大女孩,仅仅挨在她母亲身边,两张相似的脸,表情局促。 心脏缓慢的抽痛,呼吸困难起来,窒息的感觉随着血液每一次的脉动越来越强烈。 易群母亲意外怀孕,外公强烈反对,母亲是独生女,她所带来的庞大财富才是孔家真正得以依靠的基石,外公绝对不允许百年之后财产有所外流,父亲抵抗不住压力,六个月的男婴被引产,手术意外,母子双亡。他至今还清楚记得那张惨白痉挛的脸上苦苦哀求的神色,还有易群得知母亲死讯后空洞的表情。 黑暗中有声音,遥远而清晰,“易仁,我不离开,请你也不要。” 有些想苦笑,这样的秘密,静言,你想知道吗?那么多无情无义,残忍现实支撑起来的锦绣豪门,你想知道吗? 车门外的轻轻询问声越来越大,渐渐开始伴着敲打声。 “先生,我们到了。” “先生,你没事吧?” “二小姐?” 终于止住笑声,孔易群回头望他,嘴角线条冷硬,“易仁,你答应过我母亲,为了补偿她和那个孩子,会终身照顾我,现在为了一个华静言,你要置我于死地吗?既然这样,你还在等什么?” 尖锐的声音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疑惑渐渐从她眼中渗出,“回答我,易仁?易仁?” 那样的悲剧,一次就够了!静言,就算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能时刻在你身边,可在那之前,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任何可能的威胁全部消失。 咬牙忍着整个身体的全面抗议,孔易仁竭尽全力开口回答她,声音暗哑断续,“易群,是你太让我失望了,是你一定要用另一条命来补偿给那个孩子,这样的你,还希望我怎么补偿?” “易仁,你,难道你真的——”仿佛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孔易群倾身过来,声音惶恐,“你不是在演戏吗?干嘛这么逼真?老梅不可能给你下药的,我早就知道了,易仁,你说话啊,快回答我。” 门口是瑞得医生焦急的声音,“别等了,快把门打开。” “这车是特制的,后厢单独控制的,我们打不开——”就连一向沉默的老麦都声音急促起来。 墨色的车膜阻挡一切视线,车厢中毫无回应,所有人在雪地中心急火燎,数分钟后,侧边传来尖锐的刹车声,然后是干脆的拍门,回头望过去,大雪中快步走过来的纤细声音让他们集体发出不敢相信的声音,“华小姐!” 白雪在她面前簌簌飘落,瞪大的眼睛里倒映出每个人的表情,“他人呢?”华静言很冷的声音。 特助一边等着她身后低头不语的ken和rocky,一边开口回答,“先生和二小姐还在车里。” 眼光转向瑞得医生,那么漂亮的一双杏眼,那里面流露出来的表情却让这老人情不自禁紧张地交握住双手。 “医生,没有危险了——是真的吗?难道你骗我?!”冰冷的声音。 “华小姐,我没有欺骗你,抢救很及时,虽然心肌受损,可是完全可以通过手术彻底解决,我劝过他马上飞瑞士动手术,可是易说走之前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解决——”冷汗冒出来,他飞快解释。 静言的脸色完全冷下来,风雪中几乎可以听到隐约牙骨摩擦的声音,每个字都冷得仿佛是冰屑,“好,好极了!”说完,她没有再理睬任何人,大步走到车前拍门,“开门,孔易仁!我只说一遍,你现在不开门,以后再也别想见到我!” 车厢里还是无声无息,雪势越来越大,纷飞的雪片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再也没人敢出声,四下冷寂一片,身后有人为她打开伞,静言愤怒地回身一把打掉。 车门轻响,终于从里被推开来。隐约的呜咽声,寒风中只觉得凄凉无垠。 外篇 番外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静言 ——送给看完全文的每个亲 在食物的香味中醒过来,孔易仁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是满是阳光。 厨房里有细碎的声音,起身走过去,很远就看到静言忙碌的背影。 “这么早。”正好赶上伸手接过盘子。 “好了。”静言轻松地拍手,回身笑,“今天够早吧,免得又被你抢先。” 五月里晨光明媚,她微微丰满的小脸笼在透明的光里,穿着合身的孕妇裙,头发还没有绾起,闲适安定的美。 低头看表,静言在他拉开的椅子上坐下,“真的好早,吃完还可以休息一下,然后去上班。” 有点想叹气,“什么时候开始休息?” 漂亮的杏眼长大了,“为什么要休息?我又不是去干体力活。” 脑力活也很累的吧?有点想劝,但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好,我送你。” 满意地笑了,静言低头地开始吃早餐。 想起什么,她又抬头,“威廉和晶晶的婚礼——” 帮她加牛奶,孔易仁微笑,“华小姐有什么吩咐?” 故意偏头想很久,“算了,你那么忙,我可以自己去,免得到时候还要解释你是谁。” 解释他是谁?这次真的叹气了,“那天我绝对有时间,华小姐放心,另外,既然解释起来麻烦,请问我可以可以要求正名?” 难得看到这个男人面露委屈,想笑,静言使劲憋住,“没事,我不怕麻烦。” “静言!”是不是最近太顺着她了?这得寸进尺的小女人。 “好啦,我会告诉威廉他们,你和我一起去。”站起来轻快地亲了她一下,静言笑眯眯。 老麦早就等在楼下,看到他们很远就打开车门。 车子平稳启动,天气晴好,眼角扫到路边推着童车悠闲散步的年轻少妇,很小的孩子,睡得又香又甜,一只小脚翘在童车边缘,套着粉蓝色的柔软鞋套。微笑了,伸手指点,“易仁,你看到没有?多可爱。” 她温暖的身子靠近自己,带着清淡的沐浴乳的香气,感觉圆满愉快,孔易仁伸手揽住她,“看到了,不过最可爱的还没有出生。” 过江不久就到了目的地,静言下车,笑着道别,刚转过身就被叫住。 “静言——” “干吗?时间快到了,我今天安排得很满。” 安排得很满——改天有时间和方从云好好聊聊,心里有了决定,他脸上还是笑意微微,“华小姐,你今天要忙到几点?不知能否抽空和我共进晚餐?” 他是说今晚会很早回来陪她?开心起来,静言忍住笑板脸,“可是我有约了。” “这样啊,”他沉吟,“可以改期吗?或者我让ken和那位先生或者小姐商量一下。” 万不下去,笑出声了,他要吓死谁?“好啦,我下班等你。” 她的笑脸在阳光下灿灿生光,心中悸然动情,明知道这是人来人往的商务区,他还是忍不住倾身出去握住她的手。 身子被拉进车里,静言吃惊之下直接落到他怀里,“易仁,我还要上班!” 上班?都已经和他在一起了,她就不能像个普通女生,尽情享受悠闲的生活吗?真想直接替她下决定,可如果那样可以的话,现在在他怀中的就不是他爱的静言了。 无奈的笑了,他松开手,小心扶住她的肩膀,“去吧,迟些我来接你。” 亲昵地磨蹭了一下,静言笑了,假装没有看见他无奈的表情,下车时还贴心地替他合上车门。 中心门前静悄悄的,丽莎很有精神的声音在前台响起,“早啊,静言姐。” 一边回答一边笑着走过,“早啊,丽莎。”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五月的早晨,真的很美好。 手指拂过的地方一片滚烫,她漆黑的眉毛蹙在一起,好像打了一个细巧精致的结。雪白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薄薄的嘴唇却反常的苍白。这个女孩子,短短两次碰面,每次都是神采奕奕,精神十足的样子,现在突然看到她如此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一面,他诧异之余,心里竟然微微疼痛。 车子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了,可孔易仁却仍觉得这条路无尽漫长。突然听到她在身边低低呻吟,一脸挣扎痛苦。仔细看她,不像是病痛难忍,倒好像陷入可怕梦魇,只是挣脱不了。情急之下,忍不住低声开口,尝试着唤醒她,好不容易见她睁开眼睛,未及开口,就听到她醒来的第一句话,“不要!我不去医院。”说得斩钉截铁。 面前那张脸,从模糊到清晰。孔易仁深褐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眉头微皱,那表情——不敢相信地眨眼睛,他那个表情,难道是在担心吗? 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双颊滚烫,静言挣扎开口,全力挽救自己的失态,“我,我没事的,不用去医院。” “你刚才昏倒,好像烧得很严重,既然来了——” “不,我不去医院。”再次强烈抗拒,然后看到孔易仁惊讶的眼神,司机老麦训练有素,从头到底头也不回地安静等着,但是后视镜里,还是照出他不解的表情。唉,静言低头怨念了,算了,反正她在他面前早就仪态尽失,还是说实话吧,“我有医院恐惧症。”她小小声。 低着头,长久等不到回答,静言终于耐不住沉默抬起头来,面前那双眼睛,明显克制着,但仍旧眼角微弯,笑意漫出来,孔易仁声音也低下来,“华小姐这么大了,还害怕打针吗?” 私立医院里,穿着粉色制服的护士小姐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笑容,面前这位小姐,十指攥紧,团成一团,还在簌簌发抖,这叫她怎么下针啊?可是不下针,怎么抽血呢?不抽血,怎么化验呢?陷入人生纠结思考的恶性循环,护士小姐黑线条了。 天哪!让她死吧。闭着眼睛坐在检验窗口前,静言伸出的手拳头紧握,紧张得全身紧绷。她是怎么了?因为孔易仁的一句话,居然就一时头脑发热,跟着他走进了医院。现在鱼肉都摆在砧板上,还要抽血化验——无限鄙视自己今天的表现,她简直想一头撞死算了。 “静言——”好听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温暖干燥的手指又伸过来,触在额头上,让她突然失神,“很难受吗?” 不由自主往后仰了一下头,静言声音恍惚,“还,还好,不会很难受。” 指尖末端传来些微的刺痛,一惊回头,护士小姐终于真心地咪咪笑起来,“这位小姐,已经好了。” 慈眉善目的老医生态度极好,微笑着埋头开药,“先打点滴吧,这样退热快。” “不要!”断然的拒绝声,老医生诧异抬头,面前这位漂亮的小姐,脸色苍白,但态度强硬,犟着声音,听得他一愣。 “不打点滴热度很难退下去啊。”异常和蔼的口气,心里却已经开始默念,病人是上帝,病人是上帝。 “吃药好了,给我开点药就行。”开什么玩笑,还要扎针?她丢脸丢得还不够吗? “华小姐,”身后突然有声音,肩膀一暖,孔易仁的手,安抚地落下来。仰起头来,看到他低下的脸,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微微一顿,他又开口,“静言,可以吗?” “呃——没关系。”本能的回答,看到他忽然微笑,然后耳边再次传来他肯定的声音,却已经不是对着她,“医生,还是打点滴好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心里默默哀怨,静言视死如归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已经听说过这位特别的小姐,走进来的护士长一脸憋笑。上前用酒精棉花擦拭她的手背,感觉到她竟然微微颤抖,小小惊讶的声音响起来,“咦?血管好细。” “静言,”张开眼睛,看到坐在身边沙发上的孔易仁,身子微微前倾,温和地看着她,“需要我通知你的家人吗?” “不用,我一个人住,妈妈还在国外——”被他专注的样子镇住,静言不由自主地认真回答。 “朋友呢?”深褐色的瞳仁,突然微微有光芒闪动。 朋友?脑海里飘过唠唠叨叨的方从云,大惊小怪的文茱,还有不知所踪的威廉——刹住,静言摇头,“没关系,我自己可以的。孔先生,今天太麻烦你了,我等下自己回家没问题,你——” 手背突然一痛,然后耳边传来护士长轻快的声音,“好了。” 啊?再次诧异回头,顺着护士长得意的目光,看到自己手背上已经扎得妥妥的针头。今天,实在太诡异了——静言转过脸,无言了。 沉默半晌,她终于小声开口,“孔先生,我真的没事了,你——” “嗯,”不知为何,这时的他微侧着脸,严峻的线条隐隐有松动的迹象,一句话没有说完,突然有电话铃声响起,“对不起,”低声致歉,他伸手接电话。 流利的英语对话响起来,“易群?是,明晚的飞机——”一边通话,他一边立起身来,抱歉地看了她一眼。 没关系——静言用嘴型讲话,然后看着他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房里安静下来,终于走了,这下应该不会回来了吧?松了一口气,她合上眼睛,打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孔易仁都走了,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回家——应该不太难吧? 门并没有合紧,低沉好听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外面飘进来,躺在床上耐心等待,唉,孔先生,你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啊?这个样子,她怎么可能顺利地逃走?单调的吊针滴答伴着她心中小小的抱怨,病房里温暖安静,有规律的暖风一阵阵吹过来,渐渐地,眼皮沉重,伴着好听而遥远的男中音,折腾了一天的静言,不知不觉睡着了。 结束和易群的通话,孔易仁侧过头,看到候在一边,欲言又止的老麦,“先生,晚上的宴会——” “宴会——”是啊,他还有一个宴会要出席,宴会后,还有几份重要的合约,关系到今后在国内的立足和发展,需要仔细看过,可现在——回过头,看了一眼虚掩的病房门,“麦,”孔易仁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去开车。”老麦立刻应声。 “不是,”摆手阻止他,“你先走吧,让罗伯特替我出席那个宴会,另外,把车上的那几份合约拿过来。” “啊——?”再怎么训练有素,老麦还是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再多言,孔易仁回身轻轻推开门,走进病房里。夜色暗沉,病房里只有床头笼罩着一圈晕黄的灯光,静言已经睡着了,灯光暗影中,小脸安静柔和,嘴唇微微撅着,清醒时的伶俐强硬,这时荡然无存,完全不同的模样,好像一个玩得太累的小女孩,不情愿地睡着了。 在沙发上轻轻坐下,他看着她的脸,眉头微蹙,眼光复杂。心里无数情绪翻滚波动,自从希音的母亲毫无留恋地带着方隅离开,这么多年了,看过无数人间绝色,佳丽名媛,他都心如止水,可是这一次,居然对她怦然心动。怎么办?他好像,很难控制。 怎么会是她?还是不能明白,静言的确是个迷人的女孩子,可是对他来说,那远远不够。为什么会被她吸引?是因为她刚才孩子气的医院恐惧症?还是因为她车厢中捧着奶茶微微红了鼻尖?或者只是因为那一天,她伶牙俐齿地反驳希音,可是回头看到他时,眼里隐约露出的受伤神色? 之前看到她出现在酒店门口,他居然身不由己地下车跟了进去,刚才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接受治疗,小脸上尽是可怜兮兮的表情,他的心,竟然情不自禁地怜惜柔软。 年轻时候爱上的第一个女孩子,记忆里已经模糊一片,可是那种感觉还清晰记得。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看着她在身边,就觉得愉悦满足,好像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青涩爱恋,匆匆而过数十年,没想到现在居然一切重来。 “不要打针——”床上传来小声嘟囔,打断了他的沉思,抬眼看到病床上的静言,仍旧睡得香甜。微蹙的眉头松开来,他不由自主地微笑,笑容过后,他突然侧过脸,隐约叹息了。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浑身暖和,通体舒畅,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情景让静言整个愣住,动弹不得。 幻觉吗?咬舌尖,痛得一缩,竟然不是幻觉。床前沙发椅上,坐着早就该消失到不知何处的孔易仁。低着头,一手拿着笔,身上搁着厚厚的一叠文件,看得认真,许久才翻过一页。 孔先生——想张口叫他,可是突然语塞。面前所有的一切突然淡化,昏黄灯光里只剩下他低头静静阅读的侧影。无数个疑问在心中挣扎,孔先生,为什么你还在这里?为什么你没有离开?可是微张着嘴,只是作声不得,这两天混乱的情绪在这一刻纠结缠绕,陌生的感觉竟然让她鼻梁微酸,双唇发麻。 仿佛感觉到她的注视,安静的侧影微微一动,孔易仁抬起头,侧脸望了过来。突然仓皇失措,可怜的静言,居然被吓得立刻紧闭双眼,可耻地化身鸵鸟。 耳边传来开门轻响,护士长压低的声音传过来,“时间差不多了,我来看一下。” “请稍等,”低而好听的声音,然后是纸张的簌簌声,衣料擦过床沿的摩擦声,烧已经退了,干燥稳定的手指,轻而温柔,这时触在额头上,变得异常温暖。微微卷舌的声音,再次响起,隐隐带着笑,“好像还有一点热,要不再吊一瓶吧?” “不要!我已经全好了。”急得立刻叫出声来,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孔易仁的脸,近在咫尺,深褐色的瞳仁里,笑意荡漾,因为俯着身子,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线条完美的下颚,干净细密的淡淡青色,一直延伸到脖颈阴影处。眼角扫到护士长憋笑的脸,完了,又被算计。静言无言地侧过头,实在是——丢人啊! 伴着身后无数羡慕的眼光——当然,静言自动将那些亮闪闪的目光理解为看到她不断出丑后的兴奋,终于走出了医院大门。天已微亮,街边路灯却还亮着,冬日清晨,风的味道清冽彻骨,呵出的气化成一团团白雾,立在大门口,她微微缩了缩脖子。 “很冷吗?”孔易仁当先走到车边,绅士地为她打开侧门。 “还好,”她小声回答,“孔先生,谢谢你。” “上车吧。”是不是她的错觉,一觉醒来,他的眼神,怎么变得一直温暖带笑,连带着一贯严峻的脸部线条,都柔和下来。 车子发动的声音,然后有音乐响起来,悠长的背景音乐,好像是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传来,是她从未听过的风格,不由凝神细听,原以为只有音乐,可是不期然的,有歌声缓缓融入,高亢清亮,宛如天籁,完全脱离尘世的感觉,美妙得遥不可及。 一曲终了,静言还愣在座位上,“喜欢吗?”孔易仁的声音将她惊醒,“喜欢啊,是谁唱的?好特别,哪里有卖cd?”回过神来,她追问。 “这是圣歌,的确很难听到。”他侧过脸来,对她微笑,“也没有cd可卖,因为这是我女儿唱的。” 不,是,吧!静言震惊到结巴,“这是孔,孔希音——” “不是,”被她的反应逗笑,孔易仁眼角弯起,“这不是希音唱的,是我的小女儿,方隅。” 没写完,等下继续,先贴上来看看猜猜,好奇吧……哦呵呵 小女儿?静言好奇心大起,“孔先生有几个孩子?” “两个,希音和方隅。希音你已经见过了,方隅还在美国,和她妈妈一起生活。”他耐心地回答。 “哦——”点头,忽然感觉不对,她的眼睛微微张大。 感觉到她的注视,孔易仁再次侧脸望过来,清晨的街道空旷无人,这顶级的好车,却速度缓慢,仿佛缓缓漫步,他的声音,温和低沉,“我和她们的母亲,很多年前就已经分开,就连方隅,我也很久没见了。” 没想到会听到他这样回答,静言未及惊讶,就开始沉默。很久没见了——他在车上,放了她的cd,是为了把她的声音随身带着吗?他对孔希音,那么温柔宠爱,这么久都见不到自己的小女儿,那一定是很想念她,很无奈的吧? 突然鼻酸,静言转过头去,爸爸,那些漫长的,没有我在岁月里,你也会这样吗? “那么静言的家人呢?”耳边又响起那好听的声音,成功地再次将她拉回现实。 “我妈妈在加拿大,爸爸——”静言低声,“自从妈妈带我离开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了。” “还在国内吗?或许可以联系上。” “不行啦——”静言的声音,突然微微颤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她一直隐藏得天衣无缝,这时竟然脱口而出,“我的爸爸,已经去世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眼里热烫一片,仓促低头,她忙着掩饰自己失控的情绪,突然脸颊上有温暖的触觉,吃惊地抬起头来,他已经收回手,微笑的脸,眼里怜惜柔软,“静言,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是注定的。” “什么?”她茫然。 “心想事成,那是最难得的,我们最渴望的东西,往往事与愿违,你看,我也没有留住自己想留住的人。” 忧伤的情绪平复下来,静言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世界上还有连孔易仁都留不住的人?不由心中感叹,“为什么呢?”才说完,又觉得唐突,“对不起。” 他不以为意,声音平和,“没关系,是我的问题,不够有魅力。” 不是真的吧?这个世界上,还有那样的人?静言的脸上,明显地写着“你在开玩笑吗?”。这样的表情,让孔易仁忍不住眼角弯起,“事实是,方隅和她的妈妈,爱上帝比爱我多。” 意识到这个话题有多么私人,静言开始沉默,孔易仁也不再继续,半晌之后,两个人突然同时张口欲言,四目相交,不由同时笑了。 气氛轻松下来,他开始与她聊起国内的一些财阀商界,这才是静言真正拿手的话题,不知不觉说得兴起,他一边开车,一边听得仔细,偶尔应答一句两句,话都不长,但每次都让她有豁然开朗,如遇知音的感觉,从医院到她所住的地方,路程并不算短,但是两个人一路散漫闲聊,这条长路仿佛一晃而过,等到突然发现车已到小区门口,意外之下,静言不由微微一愣。 再一次看到这辆过目难忘的车子,保安老周惊讶的眼神,变得有点惋惜暧昧。没时间去关心别人的想法,车子已经停在了自家楼下。伸手解安全带,想开口致谢,然后下车。第二次在这车上做这些动作,窗外晨曦中,寒风凛冽,车厢里却一如既往的温暖如春。难道是里外温差太大?这舒服的小小世界,居然让她有不想离开,依依不舍的感觉, “静言,”驾驶座上的孔易仁,突然开口,却欲言又止。 “嗯?”等不到下文,她小声疑问。 他忽然别过脸,眼睛不再直视她,“我回美国的航班定在今天晚上,如果你方便的话,在那之前,我能不能邀请你一起午餐?” 从不敢想象这样略略羞涩别扭的表情会出现在一个看透风云变幻,在财富顶端执掌乾坤的成熟男人脸上,静言震惊之余,脑海里雷电交加,混乱不休。她不是什么单纯幼稚的小女孩,他对自己的特别,早已让她隐约觉得不安。可是孔易仁是那样遥不可及的顶尖人物,又是为了孔希音才出现在自己面前,任如何万千猜测疑惑,她都不敢往那个方面想开去,可是现在——老天!他刚才,在开口邀请她? 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居然摆在面前,静言第一反应就是这怎么可以?但是有声音在心中响起,静言,为什么不可以? 未及细想,她已经回答,当然不可以,他是孔易仁! 孔易仁又怎么样?心中的那个声音在继续。 是啊,孔易仁又怎么样?这些时日,周承锴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散淡如水中晕开的墨点。她每天辗转反侧,真正在挣扎的,究竟是什么? 那边他还在静静等着她的答复,眼光转过来,微微有一点迟疑,但还是专注地看着她,没有再开口。 被他这样看着,突然感觉心里安定平和,是幻觉吧?是因为这些年,一个人苦苦支撑,太累了吧?28岁,揣着一颗渴望安定的心,等待了那么久。周承锴的选择,打碎了她对爱情能够创造奇迹的最后一点幻想,她已经发誓,再也不需要那样灼热狂烈的爱。可是那一切和现在她所面对的比起来,变得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要答应吗?心里的声音,还在催促,这样的邀请,比起周承锴的提议,何止惊人千倍万倍?不,这简直是魔鬼的诱惑,她只要一开口,就会陷入万丈深渊。 心里的声音渐渐淡去,寂静的车厢里突然有自己的回答响起,模糊的,好像是耳语,“好。”简单的一个字,与自己原来的设想完全背道而驰,话一出口,就让她震惊地愣在原地。 “什么?”声音太轻,他没有听清,低声追问了一句。 太好了,他没有听清,她还有反悔的机会,静言再次开口,但是自己的声音却再一次背叛意识,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听见自己肯定的回答,“好,我说好的。” 开门,走进再熟悉不过的家里。眼前的一切却如同云里雾里,模糊不清。不知道怎么走到镜子面前,那里面照出的影像,突然让静言小小惊叫了一声。 天哪!惯常整齐的发髻早就被她自己松开,离开医院的时候也忘了重新绾起,微卷的头发这时蓬松凌乱,发梢散落在脸颊边和肩膀上,双颊晕红,眼神迷离,她甚至都没有刷过牙—— 开始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狼狈,她窘得将身子直接瘫倒在床上,大力呻吟了一声。刚才的一幕,是做梦吧?一定是做梦,孔易仁怎么可能开口邀请一个连牙都没有刷过的女人? 电话铃声,将她从无地自容的状态中叫醒。伸手接起,好听的声音,微微卷舌,“静言,我忘了一件事。” 电话变得烫手,静言捧着它,手心滚烫,“什么?”极力镇定自己,假装冷静。 “你今天在家休息,还是去上班?” “上班,我等下就去中心。” “嗯,那12点整,我会在中心楼下等你,可以吗?”可能是习惯了决定事情,虽然他最后的问句婉转有礼,但是之前说得顺畅肯定,完全是安排好一切的语气。 原来刚才不是在做梦——这是静言的第一反应。 “静言?”等不到回答,他唤她。 “嗯,好的。”她突然回神。 “好,那中午见。”那声音变得柔和带笑,虽然只是电话,却仿佛看到他弯起的眼角。合上电话,沉默——完了,什么都没有开始,她已经被男色毁了。 12点整,文茱敲门,“静言,今天要不要一起——”还没说完,门从里面被打开,呆了一瞬,她脱口而出,“静言,你今天有约会?” 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静言把挽在手里的大衣穿起,中规中矩地束好腰带,将里面闪着美丽微光的丝绒灯笼袖衬衫遮了个干净,伸手到门边衣架上取下素色围巾围起,别致的高领,细碎精致的领口摺边,也被牢牢包裹起来。惊鸿一瞥,文茱仍然被镇住,小声低叫,“干吗遮起来?好漂亮啊,静言你很少穿这么女人味的衣服,脱下来让我再看看。” “别闹,我跟人约好午餐,已经迟了。”低头看表,静言往前走去。 “是谁?哪个三生有幸的家伙,能够让你为他这么打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静言来上班总是穿着一丝不苟的套装。以前就算跟周公子偶尔有约,也不过在车上另准备套衣服,临时换上,哪有像今天这样仔细打扮过?早上没有注意,她大衣围巾下面,竟然穿得如此秀丽雅致,和平时身穿严肃的套装的她完全是两个人。好奇心汹涌澎湃,文茱紧紧跟着,决意打破砂锅问到底。 “一个朋友,马上要回美国,走之前一起吃顿饭。”已经走到电梯前,静言立定脚步,按键下楼。 还想问些什么,突然看到静言回头,“文茱,下午开会的资料,你准备好了没有?” 啊——?清楚地接受到“stophere”的讯号,文茱心有不甘地顿住脚步,扁嘴看着静言小小笑了一下,走进电梯消失在眼前。 走出大门,远远看到孔易仁。这次他换了一辆稍稍含蓄的车子,不再像之前那辆那么显眼夺目,可能是怕她不能辨认,因此早早地开门下车,靠在车门上静静等待。寒风里,他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深灰色的大衣,服贴修长,午餐时分,写字楼动植物纷纷出来觅食,大楼下人来人往,但是经过他身边的,都有意无意地注目过去。换了平常人,一定感觉怪异,但他可能是早已习惯了被人行注目礼的关系,因此立在那里,一派淡定从容,毫不在意。 直走过去,他看到自己,隔着遥远的距离,脸上已经露出一个笑容。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脚步不由自主地想加快,但大脑中不知哪一个部分在苦苦支撑,极力克制着让自己保持最平常的速度,好不容易走到他面前,她辛苦地暗暗吸气,怀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已经让周围所有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静言,”他开口唤她,自己的名字,被那样好听微卷的声音念着,她本能地低低“嗯”了一声。 “上车吧,我们去吃饭。”打开侧门,他一手扶在车门上,有人匆匆经过,腰上被轻轻一揽,“小心。”那温暖清新的味道,随着声音和动作一起将她包围,低头坐进车里,紧张感奇迹般地散去,无比的愉快安定的感觉,好像微醺时看到的香槟泡沫,热烈细密地浮上来。 车里暖热,伸手摘下围巾,耳边有车门合上的声音,他坐到身边,“吃什么?我对这里不熟,静言有什么好建议?” 兴致大起,静言点头答应,“好,为了谢谢你昨天在酒店救了我,我带你去吃你一定没有吃过的顶级的好东西。” 眼里清晰地映出她现在的样子,小小得意,好像藏了什么趣致的秘密,一定没有吃过的顶级的好东西——孔易仁眼角微弯,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