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妻之道》 楔子 1918年 大红的喜轿,大红的吉服,大红的盖头,大红的迎亲队伍。 一对人马排成两排,在唢呐锣鼓的喧闹声中浩浩荡荡地沿华清街前进。从今天开始,她即将成为人妇,即将一脚踏入卫府的深宅大院,即将要在大家族的明争暗斗中挣扎生存,即将告别自由自在的日子,告别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当那凤冠霞帔穿在身上,她就知道今生今世,将被束缚那颗热血沸腾的心,扼制呼吸新鲜空气的权利,直至死亡。身为爱新觉罗的后代,她的人生注定不能由自己决定。 喜娘扶着她走过长长的红毡地毯,跨过高高的门槛,听着那鼓乐声渐行渐弱,感觉到红丝带的另一头被人扯住,毫不客气地带着她向前,如果不是喜娘扶着,她可能被这股凶狠的力道拽倒。 司仪的高嗓门尖声唱道:“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她僵硬地、机械地任人摆布,交拜时凤冠的珠钗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她嗅到了一股沉郁的浓烈的男性味道,属于她的丈夫。她那从未谋面、却制造了很多传言的丈夫。听说,他是个民主分子,在这个年代被称为激进分子的人;听说,他曾留洋一年,后来被迫中途返乡;听说,他极力排斥这桩婚事,如果不是碍于年迈的爷爷,他会弃家逃婚而去;听说,他是民盟学社的骨干分子;听说,他不务正业,每天都留连于那个写些乱七八糟文章的出版社。 落尘不知道,她究竟嫁了一个怎样的丈夫。 凤冠压得她脖子酸痛,身子也坐得僵硬,手中紧紧抓着纯白的苏州绸缎,触感滑腻清凉。过了今晚,她便如这丝缎一样,在洁白的人生上染上血痕,且那血痕一定黯淡干涸,正如她所能预见的人生。 门外人声嘈杂,吴妈推门而入,匆匆道:“来了来了,四少爷来了,快准备好,盖头歪了没有?挑盖的金锥呢?交杯酒呢?大枣、花生、桂圆、莲子,摆好,摆好。”她话音刚落,一大群人拥着头戴金冠身穿喜袍的新郎官进门,落尘在盖头下的缝隙中看见一双崭新的锦鞋和喜袍的下摆。 “四少爷,揭盖头了。” 金锥掀起大红盖头的一角,缓缓上挑,露出她细致的下颌和装点得红艳欲滴的小嘴,也许是太慢了,新郎手一抖,盖头沿着金锥滑落,重又遮掩住红巾下的秀色,随后又整个滑落。众人齐声抽气,不知是惊于盖头落地的不吉利,还是惊于新娘的花容月貌。 落尘闪动睫毛,缓缓抬眼,终于见到了她的丈夫——卫静康。 他有一张轮廓深刻的脸,饱满的额头,时下一般男子流行的短发,挺直的鼻梁下面是紧抿着的薄唇,唇角的弧度略上扬,使他突出的五官显得亲和。惟有那双沉静乌黑的眼眸,给人一种淡淡的凉意。有一刹那,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惊艳,瞬间消失了,黑漆漆的眸子如没有星月的子夜,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透。 卫静康心中暗叹,好一个闭月羞花的美人。两弯细细的柳叶眉,眉心点了一颗朱砂痣,显得面颊的肤肌白皙柔嫩,晶莹剔透的明眸似两潭秋水,澄澈深邃,仿佛无论抛进什么都寂静无声。整体来说,她是娇媚柔顺的,可能是因为满人的关系,并不显得纤细,似弱柳扶风又韧而不折。 卫静康俯身拾起红盖头,置于丫鬟的托盘内。 吴妈赶快笑道:“不妨,不妨,新郎官亲自拾了,就是福气圆满。” “对对对,”大伙乱哄哄道,“福气圆满,福气圆满。” “喝交杯酒。” 静康和落尘分别拿起酒杯,臂弯圈着臂弯,额头抵着额头,将杯中的清酒饮个干净。人家说交了杯就一辈子不分离,将幸福交到对方手上。但落尘知道,她的交杯酒不过是个仪式,饮净了,便吞进肚去,不留一丝痕迹。她的丈夫,根本不会在乎她要付出的幸福和人生。 静康一一将“早生贵子”放入落尘口中,她默默地嚼了吞下去,甚至不知是什么滋味。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吴妈赶着所有人出门,将这宽敞的空旷的新房留给一对儿新人。 临去前,亲友口中笑念着:“春宵一刻值千金。” 落尘仍然安安静静地坐着,将洁白的丝缎收进宽大的衣袖内。虽然她已坐得浑身僵硬,虽然她已饿得手脚乏力,虽然她已困得恨不能马上睡去,但她的丈夫不动,她也不能动。 卫静康居高临下凝视她良久,才开口道:“你饿了,就吃点东西,不饿就先睡吧。” 他迈开大步,朝门口走去。 落尘唤道:“夫君。” 他停步转身,皱眉道:“叫我名字,不要叫夫君。” 落尘静静看他一眼,垂低头道:“静康,你要出去,也要等到二更之后,现在吴妈他们一定在外面悄悄躲着。” 静康扬眉,拉开门,站在门口大声道:“都出来,告诉老太爷,我要走早走了,不用等到现在。”转角中,树丛中几条人影匆匆溜了开去。 静康淡淡道:“不用等我,我睡书房。” 新房的门合上,空荡荡的房间飘着新婚的喜气和交杯酒的清香。两支红烛炽烈地燃烧着,那妖冶的烛火奔腾跳跃,红色的烛泪沿烛身缓缓滑下,落在桌面,凝成一摊红血。 落尘摘下凤冠,脱了霞帔,合衣躺在床上,张大盈盈双眼,望着那烛火直到天明。 这,就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第一章 静康被一阵叩门声吵醒,声音不大,持续而有节奏,而且对方很有耐心,好像他不起来,就要一直这样叩下去。 他坐起身,发现身上还穿着喜袍,打开门,落尘站在外面。她已褪下喜服,换了件艳红的旗袍。她低垂着头道:“先回房去吧,待会儿婆婆会派人来叫咱们起床的。” 静康不悦地道:“抬起头跟我说话。” 落尘顺从地抬头,现出她皎好的面容,脸上略施薄粉,不如昨夜的明艳,又多了些清雅端美,很少见女人能将红色穿得这样高贵。静康想到,若论爵位,她还是个格格呢。 见他不语,落尘又道:“今天是我过门第一天,你就算不喜欢我,也多少留点面子给我好么?” 静康合上书房门,率先步入新房。一切装饰如昨晚一样,红烛已燃尽,只留两摊干涸的烛泪,他发现一摊小了许多,地下有些细小的烛沫,显然是用手指碾碎的。 落尘捧起事先找好的衣服,“先换上,要么,你就再躺着,我跟婆婆说你还没起来。” “不必了。”静康自己换上衣服,“我陪你去敬茶。”心中补充道:免得爷爷和爹娘又要唠叨。 落尘感激地道:“谢谢。” 静康皱起英挺的眉毛,对这声“谢谢”感到极不舒服。 果然,一盏茶工夫,落尘的陪嫁丫头杜鹃便来敲门,轻唤道:“小姐,小姐,起来了吗?” 静康道:“进来吧。” 杜鹃未料到静康已起来,推门吐吐舌头道:“姑爷早。” 吴妈端着洗脸水进来,朝落尘呵呵笑道:“四少奶奶起得好早,梳洗怎么不叫下人?昨儿晚上辛苦,不多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奉茶怕要顶不住呢。” “没关系,我精神很好。” 吴妈将落尘拉到一边,悄声问:“少奶奶,白缎呢?” 落尘将白缎取出,拿眼瞄着静康,吴妈上前欲拿,静康阻止道:“先留着吧,昨儿我多喝了几杯,睡沉了。” “哦。”吴妈看着两人不寻常的气氛,忙道,“先泡茶吧,一会儿人很多呢。” 出门时,吴妈忍不住偷偷叮嘱一句:“外孙小姐虽然最后敬,但礼数一定要周全,否则会有好多人不高兴。” 厅堂上老太爷居中坐着,右手边是姨奶奶月奴,往下左侧依次是公公卫天明,二老爷卫天宫,二少爷静平,三少爷静安,五少爷静哲;右侧依次是大太太柳氏,二太太周氏,大老爷的妾崔氏,二少奶奶文秀,三小姐静霞。月奴身后站着个柔弱纤细的女子,年纪十八九岁,一席白绸白衫,盈盈然、飘飘然,玉一般的肌肤,水一般的明眸,精巧细致,仿佛天女下凡。 老太爷接过茶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满意地道:“好好,泡得一手好茶!” 姨奶奶接过茶后探身扶起,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都按理敬过,只静安极无精神,连连打着呵欠,老太爷不悦道:“要嘛就精精神神,要嘛就别出来丢人现眼。” 静安抬起眼皮,闷声不响地走开,也没人管他。 轮到外孙小姐,月奴道:“凝儿,给四嫂敬茶。 落尘抢先一步道:“先请表妹喝茶。” 继疑纤手接过,喝了,也回敬一杯,“四嫂喝茶。”声音婉转清脆。 落尘这才见识到,原来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大珠小珠落玉盘”之音真的不是仙乐,如今从这凝儿口中说出来,更胜仙乐。 只是那纯净无邪的眼中有一抹忧郁,一抹黯然,叫她看了都忍不住心疼,想帮她抹去。直觉地,落尘认定她的忧愁与自己有关。 老太爷挥手道:“大家散了吧。落尘,你累了一早上,让静康陪你回去歇歇。” “谢谢爷爷。”落尘福身行礼,无意间瞄见凝儿扶起月奴时,秋水大眼哀怨地注视着静康。原来……落尘抬眼看静康,他与凝儿的目光相对,一抹怜惜涌上,他将目光调转,避了开去。凝儿娇柔的身躯微颤,白衫显得更飘然了。 只一个早上落尘就明白了,今后在卫府她必将是个尴尬的角色。一个不受丈夫欢迎的妻子,还要和丈夫所爱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 用过早饭,静康只说有事,就匆匆离去,不告诉她何事,也不告诉她何时回来。婆婆柳氏差人来请,落尘整理衣装赶去松院。 卫府占地庞大,各人的居所有各自的名字,老太爷居正义堂,大老爷居松院,二老爷居柏院,三老爷居槐院,因为去世早,由惟一的儿子三少爷住着,二少爷成亲后居箫竹林,静康与她所居为自由居,继凝是女眷中惟一有独立院落的题为菊园。 柳氏是长房大夫人,掌控着府内经济大权,颇有些威严之态,拉着落尘的手坐下,和颜悦色地问些睡得可好,可还习惯之类的话。见她温顺便把话点明了,“静康多念了点儿书,就在外面学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想的有时和咱们不一样,你要多忍耐,多劝解,不要操之过急,那白缎子你就先留着,什么时候用上了,什么时候让吴妈交回来。” 落尘点头道:“娘放心,为妻之道,额娘从小就教着,我虽是满人,这些道理也还懂,何况如今没了清王朝,阿玛在家时常提点着老太爷的恩惠呢。嫁入卫家门就是卫家人,伺候爷爷公婆、丈夫都是应该的。” “你能这样想就好,”柳氏拉着她左看右看,赞道,“真是难得,也只有皇家出来的小姐才有你这分贵气,我还担心你带着王府小姐的脾气,会与静康不和,如今一看,真是又温顺又明理。如今这府里上上下下的账都由我管着,既琐又杂,半点马虎不得,如今你来了,终于有人能帮我分担一些了。” 落尘忙道:“媳妇年轻,见识又短,怕是担不来。” “当然不是让你现在就担,你先留心学着,多少帮我一些。哎!若是静烨在,他媳妇早就能帮我挑起大梁了。”柳氏说着,眼就红了。 落尘早听说静康身上有个大他十二岁的哥哥,是卫府的长房长孙,可惜十岁时失足掉进荷花池中淹死了,如今见柳氏落泪,知她口中的静烨必是这位大哥,于是劝道:“娘,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您还有静康和我呢,大哥泉下有知,也不忍您这么伤心那。” “你不知道,”柳氏拭泪道:“静烨那孩子聪明伶俐,人见人爱,最得老太爷的欢心,想是年纪小受不得这些福分,反早去了。静康小的时候和静烨活脱脱一个模样,老太爷嘴上不说,心里却偏爱着,凡事均放纵他一些,说要念书就念书,要留洋就留洋,要参加什么‘盟’就参加什么‘盟’,要搞什么出版社就让他搞,可如今世道这么乱,听说他做那些事就是激进分子,娘真的好担心哪。当初老太爷逼他娶这门亲……”柳氏突然住了口。 落尘赔笑道:“三年前我满十八岁,本来阿玛说要尽快成亲,后来有事耽搁了,想是静康出门干大事去了。男儿志在四方,娘又何必担心?” 柳氏接道:“好在他还有孝心,知道回来,也肯成家,如今你就是他身边最亲的人。如果可以多劝劝他,别往外跑,家里事业大,等老爷和二老爷他们退下来,还得指望他呢。” “媳妇明白的。” “乖。” 这时静霞进来,先向柳氏行了礼,见了落尘热情地道:“四嫂也在呀。” 柳氏端坐,问:“有事么?” 静霞道:“要放假了,同学要聚会,想跟大娘支些钱。” 柳氏写了张单字,“两块大洋,到账房去支吧。”顺手放在桌上也不交给她,继续道,“老太爷说了,读完了这半年就退了吧,十六七岁的姑娘整日往外跑,成什么体统,女孩总不比男孩儿,别学你四哥五哥的样瞎折腾。” “是。” 落尘起身道:“娘,没事我也回去了,顺便让三妹带我到账房看看,媳妇还有好多东西要慢慢学呢。” “嗯。”柳氏将单子交给落尘,“你拿着去领吧,和卫福说,明天回门的礼再加两盒高丽参。” 静霞道:“大娘,这话我来说吧,四嫂怎好开口呢?” “也对,你们去吧。” 出了松院,静霞挽着落尘的手道:“谢谢四嫂。” 落尘笑道:“谢我什么,我该谢你才是。” “才不呢,要不是你帮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将单子拿到手,大娘也不说不给,只是她那么放着,谁又敢伸手去拿呢?” “娘说你明年就不能去上学了。” “不怕,有四哥五哥呢,求四哥去跟爷爷说,准成的。大不了不从大娘那里要钱,管二哥要去,就说让五哥要了去,亲哥哥贴给亲弟弟些私房钱也不为过呀。” 落尘心想:这鬼丫头,为了两块大洋将静平、静康、静哲都拖下水。 领了钱出来,静霞道:“四嫂,你是新妇,今天就不拖着你了,改天我领你出门去逛逛。 卫福心知这位少奶奶必将是府里未来的掌权人,忙道:“三小姐,你莫要带坏了四少奶奶。” 静霞只是笑,心道:四嫂肯定跟我是一边的,就不知四哥在她和凝姐姐之间怎么选了。 落尘将一套崭新的被褥搬进书房,杜鹃一面铺床一面抱怨:“这算什么嘛!新婚就分房睡,早知这样宁愿不要嫁过来。” 落尘道:“这样也好,至少有一点自己的空间。” 杜鹃怒道:“我就不明白,姑爷既不满意这桩婚事,为什么还要答应,答应了,又这样,这不是害小姐么?” 落尘苦笑,“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像我,也不满意,但有什么办法呢?” “那不一样,姑爷是男人嘛!” “男人?”落尘站起身,“男人比女人更独立,有时却比女人更无奈。” 推开书房门,静康居然站在门外,落尘吓了一跳,手抚着胸道:“你回来了,怎么没有脚步声?” 静康侧身入内,看着那被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寒,夜里冷。你放心,被褥是从底层抽出来的,喜被还成双成对地放在新房里,不会被人怀疑。” 他的眉心又攒成结,“你倒想得周到。” 落尘垂下头道:“我们先出去了,待会儿教杜鹃端晚饭给你。” “不用,我吃过了,”静康冷冷地说,“还有,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要随便进书房。” “知道了,”落尘拉了就要发作的杜鹃一把,“走了。” 杜鹃不平的声音渐弱,静康坐在柔软的被面上,不由陷入沉思:男人比女人更独立,有时却比女人更无奈。他原以为他的妻子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既保守又无趣。如今看来,也许比他想象中要特别得多。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外面的事已经忙得他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精力去探究他的妻子。 次日,是回门的日子。卫府送了重重的厚礼,静康上马车时状似体贴地扶她,落尘仍感激地朝他嫣然一笑,静康回以一笑,仿佛很恩爱的样子。回到娘家,静康时常握着落尘的手,言语之间谦虚得体。他搞民主数年,对政治见闻独到,历史也广博,净拣些大清朝的光辉历史逗岳父开心,家中三代经商,多少受些熏染,于经商之道也说得头头是道。落尘略觉惊诧,她原以为他的丈夫就如外面所传,固执任性,不识大体,整天与那些激进分子混在一起惹是生非。如今看来,也许比她想象中谦虚谨慎得多。 宣王爷抓着落尘的手放到静康手里,叹道:“我这个女儿,生在这个时候,生在这种家庭,是她的不幸。她想要的我做阿玛的都给不起,只有帮她找个好人家,也不枉了我们父女二十年的情分。” “阿玛,您怎么这么说?” 宣言爷挥挥手,道:“你嘴上不说,阿玛心里明白。”又转向静康,“如今我将她交到你手上,指望你能好好待她。” 静康看看落尘,缓缓道:“爹放心,我会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落尘心中叹道:他的“会的”,不知究竟是怎样的对待。如果不是在这个被逼无奈的婚姻中相遇,她可能会喜欢上这个男人。但现在,太多的牢笼和枷锁困在身上,注定了他们会越走越远。她无法想象这段婚姻继续走下去将会是怎样的结局。 黄昏回来,向老太爷和公婆报备了,两人才得以回房休息。落尘帮静康换了衣裳,低声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 “阿玛好久没像今天这样开心了,自从辛亥革命革了大清王朝,家里就没人敢提皇家的事,阿玛听了不是恼怒就是伤心。” “你别忘了,我也是激进分子,虽然没有直接参加革命,但一直在为革命工作。” “就是这样,我才更应该感激你肯哄他老人家开心。虽然有些话是言不由衷,但你肯说就已经很让他安慰了。” 静康低头俯视她白皙的面庞,那谢意是真诚恳切的,但就是令他不舒服。“你怎么知道我那些话是言不由衷?”他退开,自己系扣子。又冷哼道,“是言不由衷,你明白最好。”甩袖步出房门,丢下话,“晚饭送到书房来。” 静康被一阵叩门声吵醒,声音不大,持续而有节奏,而且对方很有耐心,好像他不起来,就要一直这样叩下去。 他坐起身,发现身上还穿着喜袍,打开门,落尘站在外面。她已褪下喜服,换了件艳红的旗袍。她低垂着头道:“先回房去吧,待会儿婆婆会派人来叫咱们起床的。” 静康不悦地道:“抬起头跟我说话。” 落尘顺从地抬头,现出她皎好的面容,脸上略施薄粉,不如昨夜的明艳,又多了些清雅端美,很少见女人能将红色穿得这样高贵。静康想到,若论爵位,她还是个格格呢。 见他不语,落尘又道:“今天是我过门第一天,你就算不喜欢我,也多少留点面子给我好么?” 静康合上书房门,率先步入新房。一切装饰如昨晚一样,红烛已燃尽,只留两摊干涸的烛泪,他发现一摊小了许多,地下有些细小的烛沫,显然是用手指碾碎的。 落尘捧起事先找好的衣服,“先换上,要么,你就再躺着,我跟婆婆说你还没起来。” “不必了。”静康自己换上衣服,“我陪你去敬茶。”心中补充道:免得爷爷和爹娘又要唠叨。 落尘感激地道:“谢谢。” 静康皱起英挺的眉毛,对这声“谢谢”感到极不舒服。 果然,一盏茶工夫,落尘的陪嫁丫头杜鹃便来敲门,轻唤道:“小姐,小姐,起来了吗?” 静康道:“进来吧。” 杜鹃未料到静康已起来,推门吐吐舌头道:“姑爷早。” 吴妈端着洗脸水进来,朝落尘呵呵笑道:“四少奶奶起得好早,梳洗怎么不叫下人?昨儿晚上辛苦,不多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奉茶怕要顶不住呢。” “没关系,我精神很好。” 吴妈将落尘拉到一边,悄声问:“少奶奶,白缎呢?” 落尘将白缎取出,拿眼瞄着静康,吴妈上前欲拿,静康阻止道:“先留着吧,昨儿我多喝了几杯,睡沉了。” “哦。”吴妈看着两人不寻常的气氛,忙道,“先泡茶吧,一会儿人很多呢。” 出门时,吴妈忍不住偷偷叮嘱一句:“外孙小姐虽然最后敬,但礼数一定要周全,否则会有好多人不高兴。” 厅堂上老太爷居中坐着,右手边是姨奶奶月奴,往下左侧依次是公公卫天明,二老爷卫天宫,二少爷静平,三少爷静安,五少爷静哲;右侧依次是大太太柳氏,二太太周氏,大老爷的妾崔氏,二少奶奶文秀,三小姐静霞。月奴身后站着个柔弱纤细的女子,年纪十八九岁,一席白绸白衫,盈盈然、飘飘然,玉一般的肌肤,水一般的明眸,精巧细致,仿佛天女下凡。 老太爷接过茶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满意地道:“好好,泡得一手好茶!” 姨奶奶接过茶后探身扶起,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都按理敬过,只静安极无精神,连连打着呵欠,老太爷不悦道:“要嘛就精精神神,要嘛就别出来丢人现眼。” 静安抬起眼皮,闷声不响地走开,也没人管他。 轮到外孙小姐,月奴道:“凝儿,给四嫂敬茶。 落尘抢先一步道:“先请表妹喝茶。” 继凝纤手接过,喝了,也回敬一杯,“四嫂喝茶。”声音婉转清脆。 落尘这才见识到,原来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大珠小珠落玉盘”之音真的不是仙乐,如今从这凝儿口中说出来,更胜仙乐。 只是那纯净无邪的眼中有一抹忧郁,一抹黯然,叫她看了都忍不住心疼,想帮她抹去。直觉地,落尘认定她的忧愁与自己有关。 老太爷挥手道:“大家散了吧。落尘,你累了一早上,让静康陪你回去歇歇。” “谢谢爷爷。”落尘福身行礼,无意间瞄见凝儿扶起月奴时,秋水大眼哀怨地注视着静康。原来……落尘抬眼看静康,他与凝儿的目光相对,一抹怜惜涌上,他将目光调转,避了开去。凝儿娇柔的身躯微颤,白衫显得更飘然了。 只一个早上落尘就明白了,今后在卫府她必将是个尴尬的角色。一个不受丈夫欢迎的妻子,还要和丈夫所爱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 用过早饭,静康只说有事,就匆匆离去,不告诉她何事,也不告诉她何时回来。婆婆柳氏差人来请,落尘整理衣装赶去松院。 卫府占地庞大,各人的居所有各自的名字,老太爷居正义堂,大老爷居松院,二老爷居柏院,三老爷居槐院,因为去世早,由惟一的儿子三少爷住着,二少爷成亲后居箫竹林,静康与她所居为自由居,继凝是女眷中惟一有独立院落的题为菊园。 柳氏是长房大夫人,掌控着府内经济大权,颇有些威严之态,拉着落尘的手坐下,和颜悦色地问些睡得可好,可还习惯之类的话。见她温顺便把话点明了,“静康多念了点儿书,就在外面学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想的有时和咱们不一样,你要多忍耐,多劝解,不要操之过急,那白缎子你就先留着,什么时候用上了,什么时候让吴妈交回来。” 落尘点头道:“娘放心,为妻之道,额娘从小就教着,我虽是满人,这些道理也还懂,何况如今没了清王朝,阿玛在家时常提点着老太爷的恩惠呢。嫁入卫家门就是卫家人,伺候爷爷公婆、丈夫都是应该的。” “你能这样想就好,”柳氏拉着她左看右看,赞道,“真是难得,也只有皇家出来的小姐才有你这分贵气,我还担心你带着王府小姐的脾气,会与静康不和,如今一看,真是又温顺又明理。如今这府里上上下下的账都由我管着,既琐又杂,半点马虎不得,如今你来了,终于有人能帮我分担一些了。” 落尘忙道:“媳妇年轻,见识又短,怕是担不来。” “当然不是让你现在就担,你先留心学着,多少帮我一些。哎!若是静烨在,他媳妇早就能帮我挑起大梁了。”柳氏说着,眼就红了。 落尘早听说静康身上有个大他十二岁的哥哥,是卫府的长房长孙,可惜十岁时失足掉进荷花池中淹死了,如今见柳氏落泪,知她口中的静烨必是这位大哥,于是劝道:“娘,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您还有静康和我呢,大哥泉下有知,也不忍您这么伤心那。” “你不知道,”柳氏拭泪道:“静烨那孩子聪明伶俐,人见人爱,最得老太爷的欢心,想是年纪小受不得这些福分,反早去了。静康小的时候和静烨活脱脱一个模样,老太爷嘴上不说,心里却偏爱着,凡事均放纵他一些,说要念书就念书,要留洋就留洋,要参加什么‘盟’就参加什么‘盟’,要搞什么出版社就让他搞,可如今世道这么乱,听说他做那些事就是激进分子,娘真的好担心哪。当初老太爷逼他娶这门亲……”柳氏突然住了口。 落尘赔笑道:“三年前我满十八岁,本来阿玛说要尽快成亲,后来有事耽搁了,想是静康出门干大事去了。男儿志在四方,娘又何必担心?” 柳氏接道:“好在他还有孝心,知道回来,也肯成家,如今你就是他身边最亲的人。如果可以多劝劝他,别往外跑,家里事业大,等老爷和二老爷他们退下来,还得指望他呢。” “媳妇明白的。” “乖。” 这时静霞进来,先向柳氏行了礼,见了落尘热情地道:“四嫂也在呀。” 柳氏端坐,问:“有事么?” 静霞道:“要放假了,同学要聚会,想跟大娘支些钱。” 柳氏写了张单字,“两块大洋,到账房去支吧。”顺手放在桌上也不交给她,继续道,“老太爷说了,读完了这半年就退了吧,十六七岁的姑娘整日往外跑,成什么体统,女孩总不比男孩儿,别学你四哥五哥的样瞎折腾。” “是。” 落尘起身道:“娘,没事我也回去了,顺便让三妹带我到账房看看,媳妇还有好多东西要慢慢学呢。” “嗯。”柳氏将单子交给落尘,“你拿着去领吧,和卫福说,明天回门的礼再加两盒高丽参。” 静霞道:“大娘,这话我来说吧,四嫂怎好开口呢?” “也对,你们去吧。” 出了松院,静霞挽着落尘的手道:“谢谢四嫂。” 落尘笑道:“谢我什么,我该谢你才是。” “才不呢,要不是你帮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将单子拿到手,大娘也不说不给,只是她那么放着,谁又敢伸手去拿呢?” “娘说你明年就不能去上学了。” “不怕,有四哥五哥呢,求四哥去跟爷爷说,准成的。大不了不从大娘那里要钱,管二哥要去,就说让五哥要了去,亲哥哥贴给亲弟弟些私房钱也不为过呀。” 落尘心想:这鬼丫头,为了两块大洋将静平、静康、静哲都拖下水。 领了钱出来,静霞道:“四嫂,你是新妇,今天就不拖着你了,改天我领你出门去逛逛。 卫福心知这位少奶奶必将是府里未来的掌权人,忙道:“三小姐,你莫要带坏了四少奶奶。” 静霞只是笑,心道:四嫂肯定跟我是一边的,就不知四哥在她和凝姐姐之间怎么选了。 落尘将一套崭新的被褥搬进书房,杜鹃一面铺床一面抱怨:“这算什么嘛!新婚就分房睡,早知这样宁愿不要嫁过来。” 落尘道:“这样也好,至少有一点自己的空间。” 杜鹃怒道:“我就不明白,姑爷既不满意这桩婚事,为什么还要答应,答应了,又这样,这不是害小姐么?” 落尘苦笑,“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像我,也不满意,但有什么办法呢?” “那不一样,姑爷是男人嘛!” “男人?”落尘站起身,“男人比女人更独立,有时却比女人更无奈。” 推开书房门,静康居然站在门外,落尘吓了一跳,手抚着胸道:“你回来了,怎么没有脚步声?” 静康侧身入内,看着那被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寒,夜里冷。你放心,被褥是从底层抽出来的,喜被还成双成对地放在新房里,不会被人怀疑。” 他的眉心又攒成结,“你倒想得周到。” 落尘垂下头道:“我们先出去了,待会儿教杜鹃端晚饭给你。” “不用,我吃过了,”静康冷冷地说,“还有,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要随便进书房。” “知道了,”落尘拉了就要发作的杜鹃一把,“走了。” 杜鹃不平的声音渐弱,静康坐在柔软的被面上,不由陷入沉思:男人比女人更独立,有时却比女人更无奈。他原以为他的妻子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既保守又无趣。如今看来,也许比他想象中要特别得多。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外面的事已经忙得他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精力去探究他的妻子。 次日,是回门的日子。卫府送了重重的厚礼,静康上马车时状似体贴地扶她,落尘仍感激地朝他嫣然一笑,静康回以一笑,仿佛很恩爱的样子。回到娘家,静康时常握着落尘的手,言语之间谦虚得体。他搞民主数年,对政治见闻独到,历史也广博,净拣些大清朝的光辉历史逗岳父开心,家中三代经商,多少受些熏染,于经商之道也说得头头是道。落尘略觉惊诧,她原以为他的丈夫就如外面所传,固执任性,不识大体,整天与那些激进分子混在一起惹是生非。如今看来,也许比她想象中谦虚谨慎得多。 宣王爷抓着落尘的手放到静康手里,叹道:“我这个女儿,生在这个时候,生在这种家庭,是她的不幸。她想要的我做阿玛的都给不起,只有帮她找个好人家,也不枉了我们父女二十年的情分。” “阿玛,您怎么这么说?” 宣言爷挥挥手,道:“你嘴上不说,阿玛心里明白。”又转向静康,“如今我将她交到你手上,指望你能好好待她。” 静康看看落尘,缓缓道:“爹放心,我会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落尘心中叹道:他的“会的”,不知究竟是怎样的对待。如果不是在这个被逼无奈的婚姻中相遇,她可能会喜欢上这个男人。但现在,太多的牢笼和枷锁困在身上,注定了他们会越走越远。她无法想象这段婚姻继续走下去将会是怎样的结局。 黄昏回来,向老太爷和公婆报备了,两人才得以回房休息。落尘帮静康换了衣裳,低声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 “阿玛好久没像今天这样开心了,自从辛亥革命革了大清王朝,家里就没人敢提皇家的事,阿玛听了不是恼怒就是伤心。” “你别忘了,我也是激进分子,虽然没有直接参加革命,但一直在为革命工作。” “就是这样,我才更应该感激你肯哄他老人家开心。虽然有些话是言不由衷,但你肯说就已经很让他安慰了。” 静康低头俯视她白皙的面庞,那谢意是真诚恳切的,但就是令他不舒服。“你怎么知道我那些话是言不由衷?”他退开,自己系扣子。又冷哼道,“是言不由衷,你明白最好。”甩袖步出房门,丢下话,“晚饭送到书房来。” 第二章 那条白缎依然在枕下搁着,每天落尘都早早起来,替静康收拾梳洗,到老太爷房中请安敬茶。老太爷偏爱她泡的茶,总要拉着她聊一会儿。得了老太爷的宠,又是长房惟一的孙媳妇,下人们对她自是礼敬有加。柳氏陆续将一些旧账册交给她核对,显是要将当家主母的位子传给她。 日子过得忙碌而单调,静康对她几乎是漠不关心,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长辈们总有意无意地问起他们的闺房之事,她也只好搪塞而过。惟一惬意的时候,就是趁大家午休,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荷花池旁,看池中皑皑白雪。这池子自从淹死了大少爷之后就少有人来,听说当初老太爷要叫人给填了,当晚大老爷就梦见静烨来求千万不要,于是就弃着无人管。此后,每年夏季,荷花都开得特别盛,绿叶掩映,红装摇曳,水中鱼儿追逐嬉戏,悠然自乐。大伙都说是大少爷的魂魄不散,久了,就传得跟真的一样,还有人说见了显灵什么的,更让人敬而远之。 落尘披着皮袄坐在围栏的栏杆上,看雪花漫天飞舞,伸手接过两片,很快就融化了,沁凉的感觉渗进皮肤,钻进骨子里。那分苍凉凄冷,就似她每日独卧新房,夜半突然醒来的感觉。原来静康的“会的”,就是这样的对待。 远远地听见有人叫:“凝儿,凝儿,你不要生气嘛!” 继凝披着白色的貂皮斗篷从西边过来,转上对岸的回廊,静哲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着赔不是:“不是我存心要瞒你,四哥不让说,我就不敢说吗?” “四哥,四哥,四哥叫你别出家门你怎么不听?” “这怎么可能嘛!学校里闹翻了天,大家都在讨论俄国的十月革命,‘共产主义’,是个新名词,四哥还仰仗我收集资料呢,怎么可能不让我出门?”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你在生气吗?”静哲可怜兮兮的。 “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反正静霞就可以每天在外面跑,听什么民主和共产主义的演讲,偏我不行,我是外人吗?” “啊呀,冤枉!你怎么又提外人不外人的?四哥听了会不高兴的。他最疼你,不让你去是怕你身子弱,受不了那人山人海的地方,要是闹出什么风寒肺炎的,我的脑袋就要提着去见姨奶奶了。” 继凝跺脚道:“我这不中用的身子,不如死了算了。” “别!”静哲惊得跳起,“凝儿,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把死挂在嘴边上。大家这样疼你爱你,指望你将身子养好了,同三妹一样活蹦乱跳的,咱们好一块儿去干大事。” “我只怕没有那一天。” “有的有的,一定有的。”静哲急道,“你这么聪明又有才气,一定会比我和三妹都强。四哥常说,出版社要有你在,一定比现在强十倍。” 继凝喜道:“四哥真这么说?” “当然了,四哥还说,等将稿子理好了就带回来给你看。李先生那篇《庶民的胜利》写得真是太好了。” “真的?”继凝激动得抓着静哲的手,“只盼四哥早些带回来给我看。”静哲任她柔软滑腻的纤手握着,动也不敢动。 继凝并没有注意,兀自说着:“我先前在《新青年》上读的《青春》、《今》等文章,已经心慕神驰了,觉得李先生的文章比陈独秀、瞿秋白先生的文章要更激进些。咱们青年人要真能如此就好了,可是好难呀。像我,像二哥二嫂,”她黯然地望向池面,“即便像四哥那样倔强刚强的人,都要受爷爷的摆布。” 静哲望着刚被她提过的地方愣了半晌,才听得最后一句,接道:“若不是爷爷用生病相逼,盟会又急需那一千大洋,四哥是不会屈服的。其实我觉得四嫂也蛮好,人漂亮又温柔,还明理,不像二嫂那般唯唯诺诺,你不见她时常在大伯面前替三妹说话。” 继凝赌气道:“人家是大家闺秀,当然比没爹没娘的明理得多。”一甩手,直朝菊园去了。 静哲在后面骚骚头自语道:“我又说错什么话了?” 落尘眼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朝着那茫茫的荷花池苦笑道:“原来我只值一千大洋。”早就知这桩婚姻是强迫来的,如今听得真相,心中更添落寞。 想是坐得久了受些风寒,身上一阵阵发冷,赶快将皮袄拉紧些,她起身往回走。跨过二进院,就见静安披着斗篷猥猥琐琐地回来,脸冻得发白,嘴唇发紫。 落尘福了一礼,道:“三哥。” “嗯。”静安匆匆点头,也不打招呼,下意识地收紧斗篷就走,动作之间,襟里滑落一张纸。落尘想提醒他,他人已转进三进院。 落尘拾起,居然是“福金堂”的当票,当的是棉衣,只两块大洋。难怪他冻成那个样子,三哥难道用两块大洋都要去当铺吗? 落尘将当票收进怀里,抖得更厉害,跑进屋内,杜鹃叫道:“我的小姐,怎么出去那么久?瞧你满头满身都是雪。” 杜鹃帮她拿下皮袄,“天哪,你身上都快冻僵了。”一边尖叫着,一边将她推至床上,盖好棉被,“躺好躺好,我去帮你熬碗姜汤。” “不用了,喝杯热茶就好。” “那怎么行,天这么冷,也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在外面待了足有一个时辰。”杜鹃推门出去,“等着,一会儿就好。” 落尘笑望着她,这小丫头,就爱大惊小怪,自小到大,她长得虽比一般满人瘦弱些,但还健康,偶尔有个小病小灾,躺一躺也就好了。落尘将当票放入首饰盒中,免得被人见了,又要无端起风波。 喝过姜汤身上虽不冷,天近向晚,却开始轻咳起来,两颊微微晕红,像擦了胭脂。 杜鹃担心地道:“请个大夫看看吧。” “没什么的,不过咳个几声,以前也有的,天就要黑了,别折腾,明儿一早要不好,再去请,你帮我冲点生鸡蛋喝。” “你呀,什么都挺着。” “快去。” “好了。”杜鹃嘟起嘴,不忍再说她。 她前脚出门,静康后脚就进来了,落尘忙起身,“回来了,吃过饭没有?” 静康道:“还没,我还有事。”他抖落身上的雪,自柜中取出一条皮布套,将怀里的稿子平平整整地装进去,以防被雪打湿了。 落尘被他带进的寒气刺激到,咳了两声,静康抬头看她一眼,刚想开口,就听门外焦急地喊:“四少爷,四少爷。”菊园的小丫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四少爷,凝小姐又发烧了,您快过去看看。” 静康丢下皮布套,奔出门。 落尘披了斗篷也跟出去。菊园里聚集了一批人,月奴坐在床边,焦急地看着大夫把脉。继凝双颊烧得通红,不停地咳,喘息也剧烈。 静康一路跑来,直奔床边俯身唤道:“凝儿,凝儿,是四哥,你觉得怎样?” 大夫伸手隔住他,“四少爷,您身上凉。” 静康匆匆脱去外袍交到丫头手上,“大夫,她怎么样?” “风寒,”大夫起身,“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是凝小姐身子弱,肺又不好,若是今夜不退烧,就麻烦了。” 静哲在外围连连跺脚,“都是我不好,明知她怕冷还拉她在外面说话。” 二太太周氏道:“这孩子,怎么总是粗心大意,何时才能学会体贴人哪。” 静康握紧继凝的手,“凝儿,告诉四哥,觉得怎么样?” 继凝喘息着,眼中盈满泪水,“四哥,我不中用,又添麻烦了。” “别说傻话,没什么麻烦。” 继凝猛咳一阵,静康扶着她拍背,口中不停地唤:“凝儿,凝儿。” 好容易停了,继凝靠在她身上垂泪,“四哥,我还没读过李先生的新作,好不甘心。” 静康柔声道:“等你身子好了,再读,四哥都帮你留着。” “我怕,我怕等不到。” 月奴哭道:“傻孩子,你这么说,教外婆怎么办?” 静霞劝道:“姨奶奶,凝姐姐病着,乱说的,您别放在心上。等明儿她好了,自己要笑自己的。” 周氏也道:“是啊,凝儿疑心重,一病就往坏处想,有静康、静霞劝着,没事的。” 落尘进门良久,发觉竟无自己插口之处,反倒是最后进门的柳氏见她站在门口,问道:“落尘,怎么不进去?凝儿怎样了?” 周氏迎上来道:“不碍的,已经去抓药了,今晚大夫留这儿,等明早再走。” 静康也道:“娘,您扶姨奶奶回去休息吧,人多了倒不好。” “也好。”柳氏欲扶,落尘抢上一步将月奴扶起,“姨奶奶,先歇吧,有事静康会派人传话的。” 安顿好月奴,柳氏问:“文秀身子怎样?可别大意,身上还有一个呢。” 周氏道:“也是风寒,一会儿顺便请大夫去瞧瞧。” 落尘道:“娘,我替您过去看看二嫂吧。” 静霞忙道:“我陪四嫂过去。” 姑嫂两人到箫竹林时,大夫正诊完脉,随手写了两张方子,一张驱寒一张安胎。 一冷一热来回两次,落尘觉得喉咙更痒了,身上又一阵发冷,她强忍着不咳,文秀要起身,被她按下,道:“二嫂躺着吧。” 文秀反手拉住她的手惊道:“怎么这么烫?” 静霞上前摸了摸,又抚她额头,叫道:“好烫,四嫂,你莫不是也生病了吧。” “没事!”落尘笑道,忍不住咳了出来。 “果真?”静平忙道:“将大夫叫回来瞧瞧。” “不用,也是风寒,烦劳二哥照二嫂驱寒的方子再抓一贴药就行了。” “那怎么成?” “成的,成的。我自小身体就好,喝一贴药准成。姨奶奶刚歇了,凝妹妹那边还悬着,别再添乱了。” 静平见她坚持,只有依了。 静霞道:“四嫂人真好,总是先替别人想。” 落尘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哪有?这还不是麻烦二哥二嫂了?”又叮嘱静霞道:“别让其他人知道了,尤其是娘,不然又要乱一阵。” 静霞送落尘回去。落尘喝过药躺下,赶静霞回去。静霞道:“我明儿来看你。” “你一早先去菊园看看。我怕是赶不过去的。” 夜里杜鹃一直守着,出了些薄汗,落尘觉得身子虚,精神却好多了。落尘问:“凝小姐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杜鹃气道:“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还管别人。” “是你去还是我去?”落尘拿眼瞅着她。杜鹃没法子,跺脚道:“好好好,我去,我去。” “谁也不用去,”静霞人到声也到,“凝姐姐退烧了,四嫂就别折腾自个了。” “退了就好,”落尘躺回床上,“姨奶奶呢?一早也去了?” “没,早派人过去让姨奶奶放心,二婶娘一早去了,四哥、五哥陪了一宿,刚才我走时二哥也去了。你身子可大好了?药吃了没有?” “吃了,现在精神好很多,躺躺就没事了。” 杜鹃有意无意地问:“姨奶奶好像偏疼凝姑娘得很。” 静霞道:“姨奶奶是亲奶奶的陪嫁丫头。亲奶奶生了两个儿子,后来爷爷又与青楼女子生了三叔父,惟独姨奶奶生了一个女儿,便是凝姐姐的娘。姑母本是许给四嫂的爹爹,但一次偶然的机会,姑母认识了一个船商,姑母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与那船商走了。”落尘微点头,这件事她也听说过,正因如此,她与静康才延续了这个婚约。静霞继续道:“七年之后,顾家人将昏迷的凝姐姐带回,说他们全家遇上海难,姑父姑母不知去向,只在一块木板上发现了凝姐姐。她的样子与姑母幼时一般无二,姨奶奶疼如心肝,爷爷虽气姑母一意孤行,但毕竟是惟一的女儿,如今听说他们横死,直道“报应,报应”,便将外孙女留下。凝姐姐因在海上漂泊多日,伤了身体,此后便体弱多病,始终不见健朗。” “原来如此。” 这时,静平敲门进来,问候两句,说是刚看过凝儿,顺路来看她,问要不要再抓付药。落尘谢过,让杜鹃送出去。杜鹃回来,满脸的不高兴,嘀咕:“自己的丈夫陪着别人,反要别人的丈夫来问候自己。” 静霞尴尬地笑道:“四哥想是快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静康沉稳的脚步声渐进,推门进来,棉袍也未穿,只披了件裘皮斗篷。因一夜未睡,神情憔悴,头发零乱,下巴上青黑的一圈胡髭,眼中布满血丝。见静霞,只招呼一句:“你也在。”便取了桌上的皮布套要走。 静霞唤道:“四哥,你又到哪去?” 静康停步道:“凝儿急着看李先生的文章,我拿给她。” “你累了一夜,休息吧,我帮你送去。” “我不累,你说不明白。”他不再多说,跨步而去,没多看落尘一眼,也未发现她反常的天明之后还躺在床上,更忘了昨夜她还咳过两声。 “四哥,四哥。”静霞追了两步,见他不回头,转身歉意地望着落尘,落尘只微微一笑,分不出是认命还是漠然。静霞暗忖:难道四嫂真的不在乎吗? 真的不在乎么?落尘也自问,却只能回答自己:“在乎也枉然。”一千大洋换回来的妻子,安守本分便罢了。不去在乎,便没有感觉;一旦在乎了,那结果是自己承担不起的。 两三日工夫,落尘已完全好了,照例每天去给老太爷奉茶,每日到柳氏处坐上一会儿,只偶尔趁静康出门时去探望继凝,继凝已见起色,身子仍是弱,往往说不上一会儿话便要休息。这日落尘又过来,见继凝独自依在床头看稿子,见她进来,放下稿子要起身,落尘上前两步扶她道:“别起来,我坐坐就走。” 继凝坐直了身子道:“我最近好多了,起来动动也好。” “还是注意点好。”落尘见她叹气,安慰道,“养好身子,想做什么才可以做什么。今儿五弟怎么没陪你?” “上学去了,四哥忙,三妹也上学。”她又叹气。 “凝妹妹虽没上学,学的也不少,李大钊先生的文章,有些学生还未读得到呢。” 继凝奇道:“四嫂也知道李大钊先生?” “听静霞提起过。” “噢!”继凝仿佛放心了似的,稍候又道,“四嫂喜欢,可以拿去看。” “我看这些个做什么?光是府里的账册就够我看了。” 继凝微微一笑,略带嘲弄。落尘不便说什么,便起身告辞。继凝客套两句,也不多留。落尘出来时见满园枯萎的菊梗在风雪中摇摆,细而不折,危而不倒,不由叹道:“这凝儿究竟是柔弱得坚韧还是坚韧得柔弱呢?” 静康未进自由居,便听“砰”一声,好像摔了什么东西,迎面一股浓郁的药味。待进得门来,就见落尘将满地的碎瓦罐扫进一个雪坑里,杜鹃挥着个铁铲叨念:“将这药罐子埋了,也将晦气埋了,让病啊痛的再不来找我家小姐。” 落尘笑道:“你快埋吧,那么多话。”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生病了?”静康一出声,吓了主仆俩人一跳。 落尘还未定神,杜鹃已嘴快地抢道:“姑爷一门心思都放在凝姑娘身上,眼里哪儿还有我家小姐?就不知道你到底是谁的丈夫。” “杜鹃!”落尘急忙出声制止,脸已经白了。 静康被杜鹃一通责怪,又想起凝儿发病那日确实听得落尘咳嗽,心中不免涌上愧疚。不管怎样,她也是他的妻子,娶进来一个大活人,比不得摆件物什,可以不闻不问。 他垂头不语,取过杜鹃手中的铁铲,动手埋那碎瓦罐。杜鹃小心翼翼地蹭到落尘身边,悄声问道:“小姐,姑爷他……他怎么了?” 落尘使个眼色让杜鹃先离开,自己在旁边陪着,等静康埋完了,才凑上前谨慎地道:“杜鹃年纪小不懂事,说话不知深浅,你不要生气。” 静康放下铁铲道:“我的样子像在生气么?” 落尘偷偷抬眼看他的表情,诚实地道:“我看不出来。” 静康有些哭笑不得,她那样子,仿佛他是个一不高兴就会打老婆的丈夫,提防得紧。他轻叹一声,拍拍手上的尘土道:“回房去吧,你的衣服也脏了。” 他迈步先走,见落尘还在原地,疑惑道:“你还在那儿做什么?” 落尘仔细看他一眼,认真地问:“你真的没怪杜鹃?” “呵,”静康苦笑道,“从你进门至今,我好像没有苛责过你们,为什么怕我怕得什么似的?何况,小丫头嘴上虽没轻重,说的却是实话。我……”他突然住了口,再叹一声,“别说这些了,还是帮我找件衣服换换,晚上我还要出去。” “噢,好。”落尘急忙进房。 静康望着她的背影,甩了甩头。他刚刚想要向她道歉,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启口。也许潜意识里,他也像许多男人有着身为丈夫的优越感,拉不下脸向妻子道歉。如果落尘骄横跋扈或者嗔怪抱怨,他反而不屑理她,偏偏她安安静静,无怨无求,倒令他的愧疚感更深了。 换好衣服出门前,静康抛下一句:“今后有什么不舒服就找大夫来看,不要闷声不响。” 落尘直到他走远,才回过神来。他在关心她么?还是怕她有什么闪失难以向长辈们交待?唉!既然他选择漠视她,就干脆漠视到底,何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害她迷惑难解。 第三章 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 静康静哲两人转进卫府大门,静康握着手中的稿子道:“大战胜利的消息,依陈先生的意思要首先在《新青年》上发表,其他报刊杂志先让一让。” “咱们让别人不让,南方的《湘江评论》,天津的《觉悟》等据说已发布消息了,难道咱们在北京的反而要最后吗?” “我也觉得不妥,《新青年》是月刊,会压掉我们许多事实消息,只好请蔡和森先生出面,他与陈先生是至交,或许能令他改变主意,不然咱们就自己发。” “对,总之《思潮》现在是你在做主。” “话不能这样说……”静康后面的话含在嘴里,见卫天明和卫天宫都在主屋厅堂之中。兄弟俩互视一眼,便无奈地进了厅堂,行礼问安:“爹,二叔父。” “大伯父,爹。” 两位老爷抓住机会,不免训斥告诫一番。 两兄弟不断点头称是,静哲私下朝静康吐舌头。反正他们说他们的,咱们做咱们的,只要不拿绳子绑住腿,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两位老爷见答得恭顺,明知他们心中不以为然,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叮嘱几句,放他们去了。 静哲不进柏院,跟着静康,“四哥,我到你那儿坐坐,免得娘见了我又要唠叨。” “怎么不去凝儿那?” “她刚好些,大夫说要多休息,我一去,她又要问东问西,怕累坏了她。” 静康默然了,五弟对凝儿的一片心,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凝儿的一片心思都绕在自己身上,偏偏还有一个落尘。上一代婚约的延续造成了这一代的悲剧,如果不是自己与落尘年纪相当,如果三哥不因是三伯父的私生子而不得爷爷看中,如果静哲年纪再大一点,如果他不是正缺一千大洋……无数的如果拼凑起来,会怎样呢?即便没有落尘,自己会娶凝儿吗?答案是“未必”!不知道这桩婚约之前,他也不曾想过要娶继凝,他欣赏她,怜惜她,疼爱她,但所谓“国之将亡,何以为家?”他这辈子是要献给国家民族的,儿女情长无暇去考虑,何况凝儿的身子又那么弱,即使他能带着她,也只是害了她罢了。娶落尘,一方面是无奈,另一方面是给自己找一个将来抛家舍业的理所当然的借口。事实上,最无辜的就是落尘。她是整个婚姻制度下的牺牲品,也是他自私地拿来利用的一颗棋子。 刚进自由居,就听房中静霞的笑声,“一想就知道,爹和二叔父一定端端正正地坐着,”她咳了两声,放粗嗓音,“你们别没事就往外跑,多帮忙你二哥,外面那么乱,老太爷放纵你们也是有限度的。”又恢复了清脆的声音,“四哥、五哥就会装模作样地点头躬腰,连说是、是,”她学出唯唯诺诺的声音,又恢复道,“你们猜五哥会怎么样?” 落尘春风般的声音好奇地道:“怎么样?” 静康与静哲已走到门口,就见静霞站到屋子中央,学静哲的样子弯着腰,侧过脸来吐舌头。杜鹃和落尘被她逗得笑成一团。落尘背倚着梳妆台,长发结好髻,本欲夹紧,这一笑,发夹脱手,满头青丝飘坠,如垂落飞瀑,摇摆不止。静哲故意大声道:“三妹,你敢取笑我。” 三女齐向门口望去,落尘一甩头,半边青丝刷过面颊,像有生命一样柔柔地飘了开去,粉颊因笑而微微泛红,嘴角微扬,双目盈盈而弯,细眉轻拱,尖挺的小鼻子轻皱,当真是笑靥如花,明媚如春。静康觉得被那笑颜狠狠击中,怔愕当场,漆黑的双目紧紧锁住她的娇颜。 静霞突见两人出现,惊得“哎哟”一声,她这一叫,将静康唤醒,收敛视线,目光从她脸上滑开。落尘眉眼寸寸拉直,拾起发夹固定好头发,被小叔瞧见散发的样子是不端的表现。幸而静哲的注意力都在静霞身上,咬牙切齿地道:“好啊你,我被刮了一顿,你却在这儿笑我,看我饶不饶你。” 静霞尖叫着便躲,两步蹦到落尘身旁,直嚷:“四嫂救我。” 静哲气道:“四嫂别护她,鬼丫头,有胆别躲在四嫂身后,给我出来。” “我没胆,就不出来,看你能如何?” 静哲气得直搓手,却不敢逾越到嫂子身前。落尘抓住静霞的手,轻轻拍了两巴掌,笑道:“五弟,嫂子代你罚她了。” “这么轻轻两下,不算。”静哲一屁股坐到椅子里。 落尘将静霞推到他近前,“那你来打?他可是你妹妹,姑娘家细皮嫩肉,打坏了,你自己向崔姨娘说去。” 静哲真的抬起手,又拍不下。静霞站着不动,抿着嘴笑,吃定了他动不了手。 静康道:“好了,三妹,向你五哥赔个不是,他若生气,以后学校里有事便不叫你。” 静哲乐了,直道:“对,就不叫你。” 静霞急得扯着静哲的袖子道:“五哥,妹妹不对,妹妹给您赔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饶了妹妹这一回吧。” 静哲翻着眼道:“我做不了什么大人,现在没了封建王朝,也做不成宰相了。” “嗯,五哥,五哥,五哥……”静霞扯着他摇晃。 “我这是新衫子,扯破了你要赔我的。” 静霞道:“要么,我做件中山装给你穿!” 静哲瞪大眼道:“你说的,不可以反悔。” “反悔的是小狗。” “好,原谅你了。”静哲跳起来,“四哥,我又有件新的中山装了。” 静康笑道:“瞧你高兴的。” 静霞道:“四哥,要么我也缝一件给你,洋年就快到了,当礼物吧。” “那当然好,就怕你赶不及,你做针线都不比那慢郎中。” “有四嫂呢。”静霞挽住落尘的手臂,“四嫂的女红好棒,我猜四哥一定还没穿过四嫂亲手缝的衣服。” 落尘忙道:“我哪会做什么中山装?三妹莫要开我玩笑。” “不会可以学啊。在西方,洋年是个大日子,到时四哥再选个礼物送给四嫂,就真有点罗曼蒂克的味道了。”一句话说得静康和落尘两人颇为尴尬。 落尘提高声音道:“难得五弟来,今天晚饭都在这儿吃吧。” 小厅里摆了满满的一桌,静哲道:“这么热闹,应该叫凝儿也来。” 落尘起身道:“我去接凝妹妹。” 静哲拉住她遭:“还是别叫了,她病才刚好,受了寒怎么办!” 落尘看静康,静康对杜鹃道:“看有什么凝儿爱吃的,包一些过去。” “是。”杜鹃手快脚快地下去了。 席间一群年轻人有说有笑,谈理想,谈人生,谈十月革命,谈马克思主义,谈民主和平,谈改良运动。落尘看着静康侃侃而谈,说到激动处双目炯亮,声音激昂,他站起身,举杯道:“来,为大战胜利干一杯。” 从容举杯饮尽。静康坐下叹道:“自鸦片战争开始,我们就一直受洋人和朝廷的欺负,好不容易推翻了封建王朝,袁世凯那恶贼又篡夺了大元帅的功劳,孙先生奔波一生,到如今仍然未有成就,我们现在所做的,只是尽了人事听天命罢了,能不能救国救民,谁也不知道。” 落尘一直没有参言,这时突然道:“由太平天国到维新变法,是一大进步,孙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又比康梁谭先生的改良运动进了一步,现今陈先生李先生的理论又比孙先生更强,虽然前途仍是渺茫,但总在前进,不是吗?只要有你们这样的人在,中国总会有出路的。” “说得好。”静哲喝彩,“四嫂一届女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有此信心,四哥,我们怕什么?一直往前走就是了,咱们走不到头,还有下一代,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总会有人见到光明的。来,为了光明,再干一杯。” 众人饮了,静康带着激赏的眼光望着落尘,他从不知道,他的满洲妻子对革命历史这样熟悉。 落尘不好意思地道:“我什么也不懂,只平日里听三妹说起些,又从她那借了几本书看,就乱说,让大家见笑了。” 静霞道:“四嫂太谦虚了,我能知道多少,好多东西都是你自己悟出来的。”转向静康道:“四哥,你平日多指点四嫂一点,想必很快就比我强。” 落尘急道:“三妹莫要说笑,我无聊时读些书解解闷儿罢了,你四哥忙得很。”说着又起身,我再去添些酒来。” 落尘匆匆躲进内厅,觉得双颊发热,心中热血沸腾,想是酒喝多了,否则怎会乱说胡话?跟这些人在一起,难免被他们热血激情感染。她所受的礼教不容她言行举止走错一步,但那颗青年人跳动的心却是活跃且不安分的。如若父亲不让她念那么多的书,如若她没有看到《新青年》这本杂志,如若她不听父亲整日的王朝兴衰,那么她该是个安分的妇人,在家中相夫教子,直到终老。但偏偏,她的夫君是个民主革命者,偏偏她在入门之前就对三从四德动摇过。在这个动摇的时代,在这个新旧冲突的大家族中,她究竟该怎样做?好不容易平静了心情,她填了酒回到席上。静康伸手来接酒壶,不经意间碰到落尘的手,两人同时一震,一股酥酥麻麻的触感透过指尖钻进体内,迅速穿透四肢百骸。落尘急忙松了手,双颊烧得更烫,久久不退,也不敢再看静康一眼。 众人又饮数盏,直到入夜才各自回房去。 静康醉了,觉得脚下虚浮,人也晕晕的,落尘和杜鹃扶他回书房,躺下,闭上眼直嚷不舒服。落尘吩咐杜鹃煮些醒酒茶来,自己绞了条湿毛巾帮他敷在额头上,静康突然握住她的手,张开蒙蒙的醉眼,喃道:“你是个好奇怪的女人,看起来保守,有时言语行事又很激进,我怕会被你迷惑了。静霞常说,你比凝儿适合我。” 落尘惊得欲抽手,他死抓着不放,模糊自语道:“你是个好女人,娶你已是害了你,我早就想对你说声对不起,可是一直开不了口。像你说的,你有很多无奈,我也有很多无奈,只希望你不要陷得太深,让我误了你一辈子。”他闭上眼又张开,“我心中有太多国家大事,无暇顾及男女之情,即便有,还有凝儿在。凝儿,凝儿,”他的眼神更模糊,“你要是健康一些多好,四哥带着你一起闯天下。可惜,可惜……”他的声音减弱,终于听不清楚,只断续几个字,什么“放不下你”,什么“心疼”,什么“对不起”一会儿,便睡着了。落尘扳开他的手指,手腕上一圈红印,不揉开,怕是会淤青。 杜鹃端茶进来,她轻声道:“先放着,睡着了。”一夜,落尘辗转难眠,分不清他的醉话是真是假,是对凝儿说的还是对她,也许,他自己都分不清眼前的是凝儿还是她。 “唉!”落尘幽然长叹,昨天那一餐,竟然是成亲以来他们俩在自由居第一次同桌吃饭。 次日一早,静康醒来,只说宿醉头痛,好像忘了醉后说过什么。落尘也不问,就当他没说过,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要好。落尘帮他换了棉袍,静康疑道:“这好像不是我的袍子。” “是吗?”落尘细看,“尺寸差不多,好像肩略窄了些,你这些半新不旧的棉袍甚多,我也搞不清了。” 静康恍然道:“这是三哥的袍子,我见他穿过。” “是洗衣服的下人们拿错了,得空你给三哥送过去吧。”替他换一件,将那件叠好放在一边。 静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落尘被他瞧得心虚,讷讷道:“怎么这么看人?” 静康拿起那件棉袍道:“你有所不知,三哥的屋子里,没有下人伺候。” “噢?” 静康继续道:“所以这件袍子不可能是洗衣房的下人们拿错的。” 落尘见穿帮了,只好实话实说:“其实是三哥拿去典当,被我偶然发现,恐多生事端,私下赎了回来。” “唉!”静康叹道,“三哥是私生子,虽与我年纪相当,从小却备受冷落,爷爷宠我又甚,兄弟间难免有隔阂。据说三哥在外抽大烟喝花酒,爷爷更不喜欢,三叔父死得早,也没人管他。” “可毕竟是骨肉血亲,难道眼见他典当度日,也都不管?不能因为老太爷不喜欢,就全都势利眼吧。” 静康垂头看她,微笑道:“在卫府,谁不势力眼呢?这道理你应该比我看得透。” 落尘将披风的系带交给他自己系,他话是无心,但也有暗讽她势利圆滑之意。静康解释道:“我只是实话实说,没有讽刺你的意思。” 落尘不做声,又将系带接过来,系好道:“快走吧,要迟了。” 落尘看着棉袍发愁,本以为借着静康的手还回去,既给三哥留了面子,又帮丈夫做了好人,可如今他们兄弟生疏,静康去反而不好说话。想来想去,只好自己送去了,大不了一味装傻,只说下人们拿错了。 进了二进院,就见二哥的两个女儿喜弟和招弟在院子里堆雪人,落尘心中一亮,将两个孩子叫过来:“喜弟,招弟,四婶领你们去找三叔父玩好不好?” 两个孩子没去过槐院:欣然答应。落尘牵着她们步入槐院,满园荒凉,寂静无声,除了中间有一条脚印踩成的小路通向主屋,到处都积着及膝深的雪,大白天的,却令人心中瑟瑟发寒。孩子紧扯着她的衣袖,怯怯地叫:“四婶,我怕。” “别怕,”落尘强忍着寒意,放开声音叫:“三哥,三哥在家么?” 静安从主屋走出,见到落尘愣住了。 落尘将棉袍递过去:“给您送棉袍来,洗衣房的下人们弄错了,当是静康的,送到我们房里。” 他上前接过。落尘就近看他,与静康一样轮廓深刻的脸,苍白而消瘦,双目懒散暗淡,像终年病魔缠身的人。浑身上下那种颓废和自暴自弃,仿佛刻意给别人看似的,消极得有些夸张,单薄消瘦的身躯透漏着无限的孤寂和萎靡。静安将棉袍紧紧握在手中,笑得有些苦涩,低声道:“难为你费心,三哥只能谢过了,屋里落魄,不便请你进去,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这么直接的逐客令,落尘还是第一次碰到,她扯动嘴角,勉强一笑,“那我告辞了。三哥有空到咱们屋里去坐坐。” 静安不等她走便转身,淡淡地道:“恐怕不会有机会。” 招弟喜弟小小的身子不停哆嗦,落尘领着她们出了槐院,才觉得自己一身的冷汗。喜弟抬起脸,抖着声音:“四婶,三叔父的院子好可怕。” 招弟年纪小,突然道:“他院子里的雪又厚又白,堆起雪人一定好看。” 第四章 落尘将她们送回萧竹林,顺便探望文秀。 文秀即将临盆,躺在暖炕上,身上盖条薄被,面容忧郁而憔悴,并无即为人母的喜悦,身形比三个月前更瘦了,凸起的肚子显得突兀刺眼。见了落尘,勉强挤出笑容,撑起身子,落尘上前道:“躺着吧。” “不,起来动动吧,没那么娇贵,又不是第一胎了。”落尘陪她缓步到中厅的椅子上坐了,两个孩子在外厅玩耍,不时传来嬉笑打闹声,文秀眼光飘飘忽忽地越过两个孩子,不停叹气。 落尘关切地问:“二嫂,怎么了?有为难的事就跟我说,你不开心会伤到孩子的。” 文秀听她温柔的嗓音,悲从心来,哽咽道:“婆婆说,若这胎再不生男孩,就要给静平纳妾。” 落尘心中一凛,执起文秀的手,安慰道:“也许是男呢,凡事要往好处想。” “酸男甜女,有数的。” 落尘只盼能开解文秀一些,但她知道,除非生个男孩儿,否则文秀没有权利阻止静平纳妾。 “或许二哥并不想纳妾呢!” “由不得他,老太爷要的是曾孙。生招弟的时候,老太爷就提过,静平给搪塞过去!”,说众兄弟多,这支不出还有别支,而且我们都年轻。如今隔了三年才怀了这一胎,三弟在外听说有两个子嗣,但老太爷不认,四弟一走三年,好不容易回来成亲了,又不肯和你圆房。”落尘倒抽一口气,她自认为掩饰得周到,不想连文秀都知道了。文秀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你做的已经够好了,大家都明白错不在你,四弟脾气硬,老太爷不敢逼得太紧,怕再将他逼走,就真的不回来了。” “还有五弟呢!” “五弟不定性,整天跟着四弟跑,肯乖乖娶妻生子才怪,老太爷近日身体不大好,想要曾孙的心更盛了。所以,最终还是着落在静平身上,他年长,又老实,长辈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落尘暗自懊恼,早知如此,当初就随便滴点儿鸡血猪血在白缎上,免得二哥二嫂为难。细一思量,白缎解决了,上哪去弄个孩子出来?到时麻烦的就是自己了。 文秀见她良久不语,反安慰道:“你也不用替我烦恼,一切都是命,为妻之道,不能为夫家传宗接代,还有什么权利计较什么,静平纳妾生了儿子,我也是欢喜的。”她口中说着“欢喜”却满脸苦涩。 静康刚进内厅就见落尘眉头深锁,汤匙搅着一碗参茶,溅得满桌都是尚未发现。直到走到她近前,她才猛然醒过神来,手一抖,整碗茶都倾倒出来,落尘急忙找布巾来抹,有些滴到衣襟上,她道:“我进去换件衣服。” 静康站在门外,扬声道:“什么事让你心不在焉的?” 落尘一震,旗袍滑落地上,暗忖:他会注意到我心不在焉,真不容易。心中想着事,手上忙乱,旗袍卡在胯间,扯起来十分费力。好不容易拉出来,用力过猛又扯破了,挫败地低叹一声,只好又脱下来。 静康听不到回音,以为她不愿对自己说了,“算了,我回书房去了。” “哎!”落尘本能地出声唤止,跨前一步,忘了旗袍还挂在腿上。静康回头,正见她向前扑倒,急跨两步接住她身子,温香软玉抱满怀。柔柔软软的,温温热热的,透着女性特有的馨香,教人舍不得放手。 落尘羞得满脸通红,虽然他是她的丈夫,但两人一向“相敬如冰”,不过比陌生人多见几次面,多说几句话,甚至算不上朋友。她目前还是个黄花闺女,没被阿玛以外的男人抱过,与他碰触的感觉毕竟与阿玛不同,那男性的成熟的身体,坚硬而温暖,有股她熟悉的味道和每日帮他更衣时相同的体味。上次指尖相触的震颤只是一刹那,这次整个人靠在他怀里,竟觉浑身都酥软无力。她的脸更红,微微挣扎着推他,声如蚊蚋:“你,你还不放开我!” 静康也被这意外吓到了,急忙回到书房,心怦怦乱跳,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以往凝儿伤心或生病时,也曾搂过抱过,感觉却不同。他想将凝儿安全地护在怀里,掬在手上,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和委屈,而对落尘却有股莫名的冲动,想将她糅进自己的身体里。是因为她头上”妻子”的头衔吗?两个女子一冷一暖,一纤弱一娇柔。如果凝儿是雏菊,落尘就是清莲;凝儿是珍珠,落尘就是暖玉。他猛然警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拿落尘与凝儿比较,从伺时开始,他的心中有她的一席之地?是掀盖头时的惊艳,还是新婚夜过后的沉默?或是生病时的不声不响,还是帮三哥赎棉衣的体贴?亦或是席间的侃侃而谈,还是刚刚温香软玉的触感?落尘啊落尘,他的妻子,当真叫他迷惑了。 晚饭时刻,杜鹃来敲门,“姑爷,吃饭了。您到厅上,还是照例送过来!” 静康起身道:“现在就过去。” 落尘见静康进来,颇感不自在,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同桌吃饭。静康不好意思看她,只管埋头吃饭,两人都不说话,不夹菜,猛吃个不停。 杜鹃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开口道:“姑爷明儿还是在书房吃的好。” 落尘责怪道:“杜鹃,不要乱说话。” 静康却问:“为何呢?” 杜鹃偷瞄落尘一眼,还是大胆道:“姑爷和小姐各吃各的,吃得挺香,如今坐到一块儿,全像跟饭有仇似的,吃了也没意思,日子久了,怕不把胃吃出病来。” 落尘似怒非怒地道:“你这丫头,不说话不行吗?” 静康微笑了,夹口菜放进嘴里,品了品道:“小丫头心直口快,说的倒有理,两个人吃饭怎么反倒不比一个人香?”看了落尘一眼又道,“回头告诉厨房,今天的菜口味太香太甜。” 落尘的脸倏地烧红,今日的菜与往日并无不同,静康看她那一眼,在暗指什么?她这个丈夫,越来越令她困惑了。 “哦。” 吃过饭,落尘终于道:“明儿我与二婶娘到观音庙去上香。” 静康疑惑地抬起头,“观音庙?” “替二嫂求支签,爷爷说二嫂再不生男,就要给二哥纳妾。” 静康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妾呀姨太太的,爷爷有时就是老糊涂。” “也不能这么说,爷爷想抱曾孙。” “哼,迂腐。你们去求签能改变什么?改天我跟二哥商量商量,说服爷爷打消念头才是正经。他跟二嫂虽是‘父母之命,媒约之言’,但一向相亲相爱,决不会同意。” 落尘担忧地道:“二哥能坚持最好,就怕胳膊拧不过大腿,可怜二嫂……”想到文秀的认命,落尘为她悲哀。女人哪,懂得为妻之道的女人哪! 静康见她满面愁容,安慰道:“总会有办法的。” 次日从庙里求了签,像故意为难似的,连求三支都是女。周氏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回去吧。” 落尘请周氏先回去,自己和杜鹃到街上买料子,准备给静康做中山装。刚到布庄门口,就见两个满脸横肉的打手从对面的赌坊架出一个人,狠狠扔在大街上,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骂:“你奶奶的,没有钱也敢来撒野,当这里是你家啊,卫家少爷顶个屁用,没儿,狗杂种!” 落尘本想躲远点,听见卫家少爷,不由凑近几步仔细看看,杜鹃拉她,“小姐,别过去。” 是静安! 落尘心里很害怕那家伙的凶相,咬了咬牙,还是走过去高声喊:“住手。”手心在冒汗,脸上血色退尽,但她笔直地站着,声音放得低沉,让自己看起来有点威严,“叫你们住手听见没有?” 两个大汉停手观看,见是两个娇滴滴的姑娘,轻薄地道:“我当谁敢命令大爷,原来是这么标志的大姑娘小媳妇。说吧,教大爷住手何事?” 落尘示意杜鹃扶起静安,问:“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凭什么打人?” “瞧你柔柔弱弱的,到爱管闲事,他欠了咱们赌坊的钱,怎么,小美人儿,看不下去?想美女救狗熊?行,只要你跟大爷快活快活,我就放了他。” “放肆!”落尘、杜鹃一齐喝斥。 静安道:“不关她们的事,”朝落尘道:“你们离开这里。” “还逞英雄,”一个大汉上前踢了他一脚,静安痛得差点倒下,却咬着牙不喊痛。 “三哥。” “原来是哥哥,还以为是情郎呢。” 落尘知道这时候不能软弱,过往行人那么多,却没人出面援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别指望会有人来救,她挺起胸膛,“他欠你们多少钱?我来还。” “嘿嘿,”一个大汉上前一步,“钱倒不多,三十块大洋,可是老子现在对钱没兴趣,对你有兴趣。”他已走到落尘近前,乌黑肮脏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小姐。”杜鹃尖叫,要冲上来,被另一个大汉抓住,任凭她拳打脚踢也无济于事。静安没了杜鹃的扶持,跌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愤怒地喊:“放开她。” 落尘没有尖叫,也没有后退,她直视着面前凶恶肮脏的男人,眼睛张得大大的,“也许你不在乎卫府的有钱有势,也不在乎宣王府原来养的死士,更不在乎我公公卫天明与京城统帅赵将军的交情……” “妈的,臭娘们儿,你威胁我。”大汉的手捏得更紧,她的颌骨要裂了。 “我不过是卫府长房的四少奶奶,得老太爷的宠而已,哪有胆量威胁你?” 大汉目露凶光,像要把她活活掐死,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窒息时,他放开手,咒骂:“妈的,最好你没骗老子,有钱有势了不起,下次犯到老子手上,管你是谁家的少奶奶,有你死。” 落尘拼命地吸气,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她退下手腕上的玉镯,“这够还他欠的了吧。” 大汉凶狠地抢过,又踢了静安一脚,招呼同伴进去。嘴里不干不净,“……你小子命好,狗杂种也投生有钱的狗杂种。” 围观的人群散去,杜鹃奔过来扶落尘,看到她下颌和颈间的淤痕,哭道:“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去扶三少爷。” “是。” 静安被打得遍体鳞伤,看着落尘,满眼的尴尬和狼狈,嘴唇颤抖了几次,究竟没说什么。落尘和杜鹃给静安看了伤,抓了药,叫车夫送到卫府后门,偷偷地送进槐院,嘱咐看后门的下人守口如瓶。熬好药给静安喝了,落尘告辞。 静安直到她走到门口,才哑声道:“又欠了你一次。” 落尘回头微笑道:“都是自家人,说什么欠不欠的。” 静安苦笑道:“这座大宅子里,谁拿我当自家人?你离我远一点好。”他疲惫地闭上眼,似不愿再说话。 落尘静默良久道:“别人瞧不起自己不要紧,最怕自己瞧不起自己。卫家的男儿不应该自暴自弃的。” 走出槐院,那空旷和凄凉仿佛渗进了骨子里,让她打了好几个冷颤。杜鹃问:“小姐,冷了吧,快回去吧。” 有同情心的人太少,爱搬弄是非的人太多,卫家四少奶奶在大街上美女救狗熊的事迹迅速传遍了北平的大街小巷。静康回到家,迎接他的就是许久未有的大聚会,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厅堂上,包括浑身是伤站也站不稳的静安。老太爷气得浑身发颤,指着静安的手指不停哆嗦:“畜生,败家子,你把我卫家的脸都丢尽了。你爹死得早,否则我叫他打死你,省得你活着丢人现眼。” 静安低着头不吭声,不知道是没力气,还是羞愧得无颜以对,或者根本是懒得反驳。所有人都不敢出声,落尘心中愧疚是她害三哥挨骂,却不敢为他求情。老太爷抖过了就咳,咳过了还骂:“你丢不丢人,叫兄弟媳妇帮你还赌债。” 月奴在旁边也只能劝:“老爷子,别气坏了自个的身体。” 继凝顺着老太爷的背,软语道:“爷爷,又不是第一次,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三哥也不想将四嫂牵扯进去。” 落尘惊讶地抬起头,这是暗讽她多管闲事吗? 静安也抬头,恰巧看到静康跨进门来,原本要说的话吞了回去,改口道:“是啊,你们不过就怪我让卫府的四少奶奶丢脸了嘛。以前被人赶出妓院,也没见有人管我,挨了打,也没人间一声。”他转向落尘,冷冷道,“记住了,以后少管闲事。” 静霞和静平同时惊呼:”三哥,三哥。” 静哲于脆站起来,道:“三哥,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哼!”静安冷笑,“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落尘脸色更苍白了,不稳地后退两步,一具温热的胸膛靠近她,静康半环着她,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沉稳安定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换了卫家的任何一个人,这闲事都是要管的,落尘若是不管,就不配做我们卫家的媳妇。” 静霞忙附和:“是啊,四嫂识大体,还了钱就算了,要是我,非跟那些人好好理论不可。欠债还钱,又不是欠命,凭什么打人!” 卫天明斥道:“小丫头片子,哪有你说话的分。” 继凝脸上白了一白,退回月奴身后,垂下头。落尘看看众人,上前跪在中央,轻声道:“千错万错,都是孙媳妇的错,孙媳妇愿受任何责罚,求爷爷千万保重身体,别跟三哥计较了。” “快起来,”老太爷道,“又没人怪你。静康,扶你媳妇起来。” 静康扶起落尘,不自觉地又握紧她的手。对卫天明道:“爹,时候不早了,您去歇着吧。静安再不对,也要等他养好伤。” “算了算了,这个孽障我管不起,让他自生自灭好了,你们谁也甭管他,就当他不是卫家人。” 老太爷让月奴和继凝扶着,颤巍巍地离开。大老爷、大太太,二老爷、二太太,静平、静霞叹着气也走了,静哲道:“四哥四嫂,咱们走吧,这种人,理他做什么?” 静康走近静安道:“三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但我不希望你继续颓废下去,糟蹋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别让惟一关心你的人也对你失望。” 他牵起落尘的手,离开了充满权威、严肃和冷漠的厅堂。落尘最后仍忍不住回头,看到了静安眼中的感激、愧疚、无奈和某些压抑的,可以称之为“柔情”的东西。落尘的心湖投进一颗大石,掀起千层浪波。她抬头看静康,他身上温暖安定的气息使她渐渐平静,真想就这样让他牵着,永远不放手。 回到自由居,静康放开她的手,落尘感到一阵空虚,心底的寒气又涌出来。杜鹃急切问:“小姐,怎么样?一大群人叫你去干什么?三少爷又挨骂了?” “没事,我累了,替我铺床吧。” 静康道:“你休息吧,明天醒来,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落尘道:“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过,发生了什么呢?”她浅浅淡淡地笑,“我做了该做的事,对也罢,错也罢,我心安理得,你不必安慰我。” 静康见她倔强的面容苍白落漠,竟觉心中微微抽痛,“三哥人就是这样,不然也不至于大家都不关心他,有时候,不如让他自由一点,反而对大家都好。” “我知道了。你也去睡吧。杜鹃,去替姑爷铺床。” 静康摇摇头,出去了。看来他的妻子也有倔强刚强的一面,不是什么事都逆来顺受。 又是一夜辗转反侧。她错了么?她不该招惹三哥的,她该严守为人媳妇的本分,不多问,不多说,不多管。为妻之道,她学得还远远不够啊! 三更鼓响,落尘索性披衣起身,推门而出。夜色阴沉漆黑,渐渐飘起清雪,落尘在雪中踽踽而行,呼吸着冷凛的空气。缩了缩脖子,才发觉用来遮掩颈间伤痕的丝巾忘了带,罢了,深更半夜的又没有人会看见。不知不觉竟来到书房门前。房内的烛光还在跳跃,这么晚了,静康还没睡么? 她在门前伫立片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不离开。室内无半点声音,落尘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静康伏案而眠,手上还夹着一支笔,摇摇摆摆地就要掉落。她轻手轻脚上前将笔取下,拿起裘皮斗篷替他盖上,又将炭火拨旺一些。正待离开,突然瞥见桌子上的文章,题目为《庶民的胜利》,想必就是静康特地整理出来给继凝看的那篇。忍不住好奇,她拿起来浏览,看着看着竟舍不得放下,便在静康对面的椅上坐了下来。文章空白处注了许多眉批,苍劲有力的字迹显然是静康的。 整篇文章看完,落尘觉得心情澎湃,热血沸腾,不由低喃:“若真能如此,就太好了。”她以手掩嘴疲惫地打了个呵欠,动作做了一半僵住了。 静康不知何时已经醒来,静静地坐在那里,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看。 落尘的半个呵欠被吓了回去,忙起身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进来的。门虚掩着,里面又没有声音,我见你睡着了,所以进来帮你披件衣服。” 静康轻笑道:“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何必心慌?” 落尘低垂头道:“你说过,没有你的允许不能随便进书房。何况,我还私下动了你的文稿。” 静康笑容收敛,涌起一股愧疚和怜惜,起身按着她的肩道:“对不起,我收回那句话。” “你跟我说对不起?”落尘张大双眼。 “是,我跟你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我早就该说了。” 落尘无措地垂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不要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你今天下午那倔强刚强的劲儿哪儿去了?” 落尘咕哝:“我哪里像受惊的小兔子?” “既然没有,就坐下来,放轻松。” “不了,”落尘将文稿放回原处,“我该回房去了,你也早点歇着吧。” 静康拦住她道:“你回去睡得着?” 落尘想了想,摇头。 “我知道你为了三哥那件事睡不着,坐下聊聊吧。” “没什么好说的,总之我今后少管闲事就是了。” 静康看着她颈间泛黑的淤痕,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道:“大家都明白你是一片好心,看不得卫家人受欺负。但以后出门要多带些人,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免得……免得……免得弄伤自己。”他不待落尘反应,又急急道,“天快亮了,你去睡吧。” 落尘看他双拳紧握,脸上涨红,说话颠三倒四,明白他是不好意思。她识趣地不再多言,嘴角抿起浅浅的微笑,出去了。 静康长出一口气,右手抚向心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厅堂上还义正词严地替落尘说话,回来却越想越不是滋味,好像有那么一丝丝、一点点——嫉妒!而咋见她颈上的淤痕,差一点忍不住去触摸,还有种冲动想要扭断造成这片伤痕的那只手。 第五章 “啊、啊、啊……” 箫竹林内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声揪得人心惊胆战,周氏急道:“都第三胎了,怎么还这么难?” 静平来回机械地走动,每叫一声,就抬首望向那紧闭的房门,有几次欲冲上去都被拦住。汗水在十二月的天气里不停地滴下来,他喃喃道:“已经那么久了,前两次都不超过半日,现在快一夜了。老天保佑,不要让她痛了。” 静康只好一径地劝:“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落尘也只有干着急的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按规律,未成婚的年轻男女不可以过来,柳氏和周氏心急面上也不表现出来,光看着门。门开了又合上,几个小丫头来来回回地端了无数盆水,一个产婆探出头来道:“婆婆太太,快来看看吧,是难产。” 静平一听就要冲进去,柳氏大喝:“拉住他。” 两三个老妈子和丫鬟上去拦,静平推开这个,那个又扯住了,周氏趁机进屋,房门又关严了。静平摆脱所有人,只来得及拍上门板,嘶声大喊:“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文秀,文秀。” 静康急道:“娘,让二哥进去看看二嫂吧。” “不行,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能看。” “文秀、文秀、文秀。”静平手拍肿了,声音喊哑了,回答他的是一声紧似一声的惨叫,一声厉似一声的痛呼。 落尘小心翼翼地问:“娘,二嫂会不会有事?” “女人生孩子,痛个几天算什么,当初我生你大哥,整整痛了三天三夜,这点苦都受不了,还当什么女人?” 落尘不敢多言,只觉沉重的悲哀笼罩箫竹林,压得人透不过气。为什么做女人一定要承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承受过痛苦的女人依然这样顽固? 一会儿,周氏满头大汗地出来,产婆死命拦着静平,将门关上。周氏对柳氏道:“这文秀,也不知怎么搞的,瘦得皮包骨,产道开得是够大,可人没力,孩子出不来,我怕久了,会憋死。” 静康道:“送医馆吧,再下去会出人命的。” “不行,”两位太太异口同声地反对,“生孩子不在自己家要上哪去?” “让那些男人碰我媳妇,不可能。” “医馆里不是洋鬼子就是假洋鬼子,咱们不和他们扯上关系。” “娘,二婶娘。” 柳氏坚决地道:“不用说了,你去洋鬼的家学什么洋鬼的东西我管不住你,媳妇生孩子的事我还管得住吧。” 落尘在一旁插不上嘴,想帮静康说话又不敢,忽然见静康朝她使眼色,手在身侧张开伸出五个手指。落尘会意,朝他点点头,趁别人不注意溜掉了,匆匆忙忙奔向柏院。叫早起的丫头去叫静哲,落尘在外厅等着,这时就听外头隐隐约约有人喊:“生了,生了,二少奶奶生了。” 落尘跑出来,就见小丫头们各院奔走相告。她抓一个问:“母子可平安?” “平安,只是……又添了个小小姐。” 落尘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顾不得等静哲,赶回箫竹林,柳氏和周氏满脸失望,念着又是女孩,连看也没看一眼就走了。静康站在门口,静平蹲在床边,看着妻子又苍白又疲惫的憔悴,心疼地低喊:“文秀,辛苦你了。” 文秀转过头去不看他,闭上眼不停垂泪。 “文秀,”静平抓着她的手摇晃,“你说句话,我求你说句话,你这样会伤身子的。” 文秀背对着他道:“我已经是个不中用的人了,伤不伤身子又怎样?” “别这样说,好不好?女孩也罢,不能生也罢,你终究是我的妻子,我不会嫌弃你的。” 落尘抓着静康问:“不能生是什么意思?” 静康怅然道:“产婆说,二嫂难产伤了身体,以后都不能生了。” 落尘脑中轰然一响,身子摇了几摇,静康揽住她,柔声道:“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不!”落尘摇头,泪珠飞溅出来,滴到静康手上,烫在他的心里。他第一次见她流泪,被静安奚落的那次也不曾,现在,为别人哭了。 只听文秀泣道:“你别对我好,你越好,我越伤心,连个儿子都不能替你生。你不理我,我就清静了,免得将来你纳小妾,我会受不了的。” “傻瓜,傻瓜,”静平红着眼圈骂她,“除了你,我不要旁的女人。” 文秀泪落得更凶了,挣扎着推他,却浑身无力,几欲昏厥过去,“你走,别理我,你不要旁的女人,就是在逼我死啊。” 静平急了,顾不得好几双眼睛,俯首吻上文秀,直到她不再挣扎,才喑哑地道:“你叫我走,不理你,也是在逼我死啊。” 夫妻俩紧紧抱在一起。静康揽紧落尘道:“走吧。”未曾察觉他正借拥抱给予她无言的安慰。 两人行至偏厅,听到洪亮的婴儿哭声,落尘道:“我想看看孩子。” 静康点头。落尘从奶娘手里接过两掌长的婴儿,母亲的天性泛滥而出。婴儿紧闭双目,皮肤红红皱皱,毛发又淡又黄,嗓门儿大得出奇。有点丑,但很可爱。不知道将来她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想到孩子,她偷偷看静康,可能,她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静康微笑着看她抱着孩子的样子,心底涌上一抹柔情,如果这是自己的孩子,一定比这个孩子漂亮,落尘也一定是个好母亲…… 他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怎么会冲动地想到与落尘生儿育女?他心中不是有太多国家大事?不是还有一个凝儿?他有多久没有去看过凝儿了?什么时候起,他心里想的眼里见的都是眼前这个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小女人? 一早,老太爷呷了口茶,沉着脸道:“宛儿,你跟静平提一提,明儿将曲秀才的女儿给他做偏房,这事得赶在年前过礼,开春就娶过来吧。” “是。” 老太爷回房去,周氏坐在椅子上叹气,“文秀这孩子哪都好,偏偏肚子不争气,给静平纳了妾,她嘴上不说什么,怕今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柳氏道:“那也没办法,不能传宗接代,还能由她什么?” 大家散了,柳氏将落尘叫到自己房中,道:“刚才在厅堂上的话你都听到了,你跟静康成亲也快四个月了,怎么还不圆房?虽说关键在静康,但做女人的总要哄丈夫开心,男人都是那样,你对他体贴一点,温柔一点,灯一吹,就不管谁是谁了。娘今儿个说文秀,可不想明儿个说你。再不行,老大夫那儿求些药,怎么着年前也得给我透个信,老太爷和姨奶奶都等着你的喜讯呢。” 落尘点头。 “娘知道你为难,娘也不是怪你,不能哄丈夫开心的女人不是好女人。做人家正室,看丈夫纳妾的滋味,娘也尝过,不好受,何况静康那边还有个凝儿呢?你进了咱家门,娘自然是疼你多些,可姨奶奶毕竟疼凝儿多些,老太爷现在偏着你,如是不出,那就难说了。依静康的个性,断不能妻妾两全的,你要为自己着想。打心眼里说,娘不要像凝儿那样的媳妇,又娇又弱,怕伺候不了男人,反倒要男人伺候她。” 落尘突然问:“如果我有了喜讯,爷爷是不是就不再为难二哥了?” “这……”柳氏万没想到落尘打的是这个主意。 落尘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道:“我乱说的,娘别放在心上。” 落尘回到自己房中,还反复想着柳氏的话,也许就叫静康把她休了,娶继凝,最好。然而思及今日来与静康相处的种种,虽称不上亲密,也算温馨了。她不知人家的夫妻怎样相处,至少她心底在不经意间已生出了一丝眷恋。猛然看见白缎的一角,从枕下抽出,仍然纯洁柔滑,她当初只盼自己也能这样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但如今,真的能走得洒脱吗?拿出那日扯坏的旗袍缝补,看见旗袍,就不免想起静康抱住她的情形,一分神,刺破了手指,殷红的血滴滴在白缎上,缓缓漾了开来,那刺眼的红衬着纯白的缎面,看得人有些眩晕,像——处子之血。 杜鹃进来,见她流血,惊呼:“啊呀,小姐,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些事我来做就好了。” 落尘将手指放在口中吸吮,“闲着也是闲着。” “什么闲着?”杜鹃将拿进来的图样交给她,“这是三小姐拿来的样子,给姑爷做中山装用的。我看挺麻烦呢,以前没做过。” 落尘看了看,“还好,不麻烦。” 静康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人跟着进屋来,落尘急忙将样子背到身后。 静康道:“拿的什么?” “没什么,女人家弄的东西,你不懂。”不知为什么,她不想在衣服做成前让静康知道。 “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回来取一些东西,要去一趟上海。” “啊?”落尘先是一惊,然后忙起身道:“杜鹃,快帮姑爷收拾东西。” “不用了,现成的行李报社都有,我赶着去向爷爷说一声。” “那——”落尘竟不知该说什么送别的话。 静康叮嘱道:“二哥二嫂的事你多留意,真的解决不了,就找静哲去求二叔,找凝儿去求姨奶奶。” “我会的。” 静康还想说什么,最后只道:“那我走了。” 落尘目送他出了自由居,想想这是他第一次出门跟自己交待,应该送出大门才好,便随后追出去。见静康不朝正气堂,而是后转,朝菊园去了。她停下脚步,知道他去向继凝告别,这本该料到,但亲眼见了,心里竟有种酸酸涩涩的感觉。 继凝一听静康要走,委屈地道:“那我又十几天见不到你了。” “还有三妹和四弟呢。” “那你在外要注意身体,凡事多加小心,避着军阀政府的军队,将重要的东西放好,莫要多耽搁,我听五哥说巴黎和会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发生,你去上海肯定有重要任务,我担心,又不能阻止你。”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别这样,我一走你就要哭,叫我怎么能放心?” “你不放心,才会爱惜自己,革命虽然重要,但也要保住性命,才能干大事呀。” “没那么严重。”他轻抚着继凝的头顶,觉得往昔那种喜爱的感觉渐渐淡了。眼前不期然浮现落尘的背影,心中若有所觉,扶正继凝的身子,严肃地道,“凝儿,你要学着长大了,总不能一辈子依赖四哥。” 继凝张大泪眼,抓着他的衣袖,“为什么这么说,会有危险是不是?” 静康无奈地道:“不要乱想,放心,乖乖地保重身体,嗯?” 继凝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出菊园。老太爷虽不高兴,也没拦他,吩咐早去早回,又给了他十块大洋路上用。 静康出来,见落尘在一进院的门口等他,飞雪之中迎风而立,她将手上的包袱交给他,“这是两件新夹衫,上海暖和,怕穿不住棉衣。办完正事,早些回来。” 送到大门口,静康执起落尘的双手,紧紧握住,道:“这里就拜托你了。” 落尘笑道:“应该的。” 他有股冲动想要拥抱她,挣扎许久还是放开她的手,郑重道:“等我。” 静康坐上黄包车,扭头在车蓬的缝隙中看着落尘渐渐模糊的身影,第一次感觉到,家里有个值得信任的女人是多么安心。这女人不是母亲,不是姐妹,而是他的妻子。 静康这一走,就是二十天,静哲出去也探不到什么消息,好像南京发生规模不小的暴动,道路都封查了。 卫天明领着管家卫福一路去找,家里为了静平纳妾的事闹得天翻地覆。柳氏和周氏劝不动静平,就向文秀施加压力,让她劝丈夫纳妾。落尘一面担心静康的安危,一面又要想怎么帮文秀他们拖上一拖,累得筋疲力尽,瘦了一大圈儿。 文秀整日以泪洗面,本来就产后虚弱,现下更发起高烧来。静平又急又疼,生平第一次朝长辈大吼:“你们想怎么样?难道非要逼死了她才甘心吗?” 落尘偷偷吩咐静哲去请卫天宫,又吩咐静霞找凝儿一起请姨奶奶来。她这边温言软语地劝道:“娘,二婶娘,二嫂病着,事情总要好了才能商量,真逼出个三长两短来,二哥怕也撑不住了。” 月奴赶到,见静平形容憔悴,文秀烧得乱说胡话,道:“这是干什么?好好的却折腾成这样,有话好好说嘛!” 静霞道:“二婶娘,二哥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他的性子你不知道吗?其他什么都好商量,惟独对二嫂痴情得很,您忍心为难自己的亲骨肉?” 继凝也说了一句话,“现在四哥音信全无,你们怎么还在这些事上操心?什么事不能等四哥回来再说呢?”她一门心思都放在静康身上,旁的事都不大管,没想到今天的一句话堵得柳氏和周氏都不吭声了,倒救了静平和文秀两人。 这时静哲也拉着卫天宫进门,指着静平道:“爹,您看,二哥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他的脾气跟您一模一样,您不帮他,就没人能帮他了。” 卫天宫看看满屋子的女人,朝静平道:“你跟我去见老太爷。” 父子俩进了正气堂的内厅,其他人在中厅等着。只听卫天宫道:“爹,静平不同意纳妾,就算了吧。” 老太爷威严地道:“怎么能算了?文秀不能生男,难道娶个妾传宗接代不应该吗?” “应该。只是他心里不愿意,逼他没用,让人家姑娘守活寡,反而害了人家。”大家不约而同地看落尘,落尘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爹,您也知道,儿子一生只娶宛儿一人,未纳妾,未收房,静平跟我一样死心眼。” “宛儿给你生了两个儿子。” 静平插嘴道:“没有我,还有旁的兄弟,四弟已经娶妻,五弟年纪也不小,总会有根的。”静哲在外面吐舌头。 “总会有,什么时候?平儿,不是爷爷狠心,我一大把年纪,操过刀,带过枪,风里雨里都闯过,该见识的也都见识过,到头来才知道,什么都是虚的,只有老来看着儿孙满堂才是实的,我也是为你好。何况,爷爷近来身体一直不好,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除去静烨,你就是长子,不指望你指望谁?难道要等我入土的那天才能看到自己的曾孙吗?” “爹,爷爷……” “好了,别说了,这小子把你搬出来替他说话,也够用心。这事儿就搁到过了年再说。康儿一去这么多天不回来,也不见他对自己的媳妇热乎点,哲儿整天也不见个人影,坏事的时候到比谁都快,你们几个兄弟要存心气死我。” “爷爷。” “去吧去吧,我累了,总之我告诉你,明年不管你们谁,一定要给我添个曾孙。” “那就由我来吧。”静康的声音突然在外厅响起,吓了所有人一跳。他肩上挎着包袱,风尘仆仆地进来,直接进内厅,凛然地站在老太爷面前,“放过二哥,您要曾孙,找我。” 落尘和继凝同时抬眼,血色从对方的脸上退去,继凝雪白的绢帕滑落脚下,绣鞋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将目光转向静康,穿过内厅的门,穿过森冷稀薄的空气,落在静康身上,仿佛想把他也穿透。落尘指头拧着绣花的前襟,拧得绢帕要渗出水来,她垂下头,垂得低低的,仿佛不愿面对所有人的目光。 “什么话,”老太爷声音严厉,眼含笑意,“什么‘放过’,什么‘找你’,好像我是你们的仇人似的。” 静康扶起静平,看了一眼老太爷,“不是仇人,只是太不通人情而已。” “静康。”卫天宫叫了他一声,转向老太爷道:“爹,他刚回来,叫他去歇着吧。” “好了,去梳洗梳洗,好好睡一觉。” “那二哥的事呢?” “你都这么说了,爷爷还能怎样?你们这些小子,一点都不懂得尊老敬贤。” 静平握紧静康的手,激动地道:“四弟,二哥不知说什么好。” 静康苦笑,远远地看落尘,只见她头顶的金簪不停抖动,收回目光,对上继凝的翦水秋眸,只见她泫然欲泣,贝齿紧咬下唇,渗出一行细细的血丝。他双唇几开几合,吐不出一个宇。继凝由震惊,期待,不可置信地全然失望,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捂着嘴飞奔而去。 “凝儿,”静康低喊,追上去,经过落尘身边,猛然瞥见她绞得快要断了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停下。犹豫之间,静哲已追了出去,焦急的喊声愈来愈远,“凝儿,凝儿。” 柳氏微笑地道:“落尘,快服侍静康回去休息吧,他走了那么多天,一定累坏了。” 落尘放开手指,沉默地拿下他肩上的包袱,始终半低着头,静康还是在她长长的睫毛边缘看到了水雾,莹莹然,凄凄然,楚楚然,竟比继凝的泪眼更动人。 杜鹃见静康回来,赶快去张罗给他洗尘,静康等她出去,按住落尘忙碌的手,直视她,“为什么哭了?” 落尘偏过头去,“没什么,替二哥他们高兴。”她欲甩手,他抓得牢牢的,弄痛了她。落尘唏嘘一声,静康立刻放开,无措地放在身侧。 静康低声问:“你不怪我?” 落尘抬眼望他,“为了弄痛我的手?” “为了没有和你商量就答应了爷爷生曾孙的事。” “何必?我有说话的余地吗?我应该高兴,我的丈夫终于肯跟我圆房了。”她笑,比哭还难看。她继续找出外衫、中衣、袜子,借忙碌避开他的目光。 “落尘,”静康猛地攫住她双肩,让她与他面对面,“你什么时候才会显露真实的情绪,不再自己委屈自己呢?” “唉!”她喟叹,眸子清澈明亮,如新婚之夜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深邃,却不再平静无波,而透着谴责和无奈,“为了一千大洋,你娶我;为了替二哥解围,你答应与我圆房。自始至终,我不过是你与家族争斗的一颗棋子,没有资格显露自己的情绪。你口中高唱自由民主,但对我,何曾有一丝尊重?即便我说‘不’,又如何呢?除非,你休了我,娶别的女人为你生儿育女,就算真的放过我了。” 他被她的言辞震慑,“是谁告诉你,我为了一千大洋娶你?” “有分别吗?难道你能说不是?” 他颓然地放开她,“对,我是为了一千大洋娶你,也是为了替二哥解围才想与你、与你圆房,但是……” “但是什么?” 他微微脸红,却不回答。 落尘放柔了声音:“如果没有二哥的事,你会心甘情愿与我做对正常的夫妻吗?” 静康沉默良久,道:“目前,不会,以后我不知道。” 落尘的手脚渐渐冰冷,明眸恢复了淡然沉静的颜色。她在期待什么呢?傻啊,以为他那“等我”两个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以为他回来后会有什么不同?即使多一些尊重,也要对她心爱的女人,而不是对她。 静康深深叹道:“从一开始,我就注定对不起你们了。” 落尘听闻此言,倒退两步,暗忖:果然,他一直后悔娶我,辜负了凝儿。心怎么不会感到凉呢?冷透了,还是麻木了? 第六章 “凝儿,凝儿,”静哲拍打着继凝卧房的门,“你开开门,凝儿。” “走开,别管我。” “凝儿,你别这样,四哥是有苦衷的,他不愿见二哥二嫂痛苦,他也是没办法。”继凝任凭他叫破了喉咙就是不回答,呜呜咽咽地一直哭,静康娶落尘时,她几乎痛不欲生,但总还有一丝希望,反正四哥不喜欢这个妻子,只要她陪在四哥身边,不需要做夫妻,只要他心里只有她一人就够了。可如今,连最后一丝小小的希望都破灭了。她自幼失去父母,感情比一般人脆弱,静康等于她的一切,失去了他,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万念俱灰之下,只觉得心如绞痛,她身体本来就弱,一时悲痛过度,两眼一黑竟晕了过去。 静哲喊不动也敲不动了,背靠着门坐下,低低倾诉:“凝儿,我知道你对四哥好,在你心里谁也比不上他,可他毕竟成了亲,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以前这话我不敢说,怕你生气,伤心。今天都到这分上了,我一定得说你能等他多久,一辈子?他要真把你看得那么重,当初就不会娶四嫂。四哥说过,大丈夫为求大业,牺牲儿女私情也不后悔。以往为盟会,他娶妻;现在为兄弟,他生子。今后为了革命,他命都可以不要。我崇拜四哥,也热爱革命,但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放弃。真的,没一丝一毫的怨言,没一丝一毫的委屈,我知道现在说这活不是时候,我不求你马上接受我,只求你别再糟蹋自己了。这世上除了四哥,还有好多爱你的人。凝儿,凝儿,”屋里没有声音,连抽咽声都没有,静得可怕,“凝儿,”静哲站起来,“凝儿?”他拍打房门,“你有没有事?凝儿,你说句话,你应我一声。“凝儿!”静哲将房门敲得震天响,本来识相地退下去的丫鬟仆人们都跑出来。静哲慌得大喊:”快过来,把门撞开,凝儿可能出事了。” 大伙七手八脚地把门撞开,就见继凝软绵绵地躺在地上,身上冰冷,静哲冲过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高喊:“快去请大夫。” 菊园里,一切都乱了。继凝身上寒冷如冰,双颊却烧得通红,人躺在那里,毫无生息,出气多,进气少。老大夫把脉把了半个时辰,一径拧眉叹气。静哲站在旁边跳脚,偶尔打自己几巴掌,“都怨我,死人一个,半天都没声了,还自己唠唠叨叨。凝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下去陪她。” 周氏吓得抓住他,“傻孩子,你可别吓娘。” 静霞嗔怪道:“五哥,你就别添乱了。” 月奴哭得晕过去两次,被柳氏和卫天宫劝着回房。静康来回踱步,焦急和忧虑打乱了他的思考,不时望一眼惨白安静的继凝,再望一眼老大夫,问一声:“怎样?” 终于,老大夫出声了:“凝小姐是急火攻心,烧在内里,外又侵寒,内外夹攻,铁打的也受不住。目前只能开些清火去寒的方子,管不管用,也不好说。” 静哲抓起老大夫的衣领,怒道:“不管用的方子,你开了干什么?” “静哲,”静康扳开他,“别冲动。” “还叫我别冲动?”静哲狠狠甩开静康的手,带得他一个趔趄,撞到梳妆台上,发出轰隆一声,“你的心是铁打的吗?要不是你,凝儿能变成这样?四哥呀四哥,枉我平日敬重你,凝儿若真好不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五哥!”静霞惊叫。 静康面对静哲充血的眼睛,愤恨的目光,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早知他对凝儿一往情深,却没想到会成为今日兄弟反目的导火索。落尘上前扶起静康,默默地握住他的手。 静平架起静哲的胳膊,怕他再动手,沉声道:“这是干什么?凝儿还昏迷不醒,兄弟俩倒先窝里反了。你给我坐到那边去等着,要是再吵吵嚷嚷,就出去。” 老大夫语重心长地道:“四少爷,五少爷,凝小姐这是心病,所谓‘心病需要心药医’,我开的方子,医得了病,医不了命。” 静平将老大夫送出去休息,命人去抓药。静康走到继凝床边,轻抚她的面容,柔声道:“凝儿,你醒来吧,只要你醒来,四哥什么都愿意做。” 药熬好了,可是继凝的牙关紧闭,怎么都灌不进去。小丫鬟急得直掉眼泪,落尘接过药碗,将药汁哺入口中,嘴对嘴地喂,她这才喝进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喂了三四口,凝儿“哇”的一声又都吐出来。刚放下的心全提起来,静哲又要上前去,被静平拦住。 落尘看着继凝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想起老大夫的话“心病需要心药医”,继凝的心药,就是静康啊。她闭了闭眼,咬紧下唇,缓缓将药碗交给静康,让出床头的位子。 静哲惊呼:“四嫂。” 静康端着药碗,怔怔地看着落尘,良久不动,像化为雕像。静霞又呼:“四哥。” 周氏好半天没插上话,这时不得不开口:“不成,凝儿是个黄花闺女,这像什么话?落尘,你真胡闹。” 落尘舔净唇边的残汁,尝到唇际渗出的血腥味儿,反而觉不到苦,幽幽道:“要救凝妹妹,还有旁的法子吗?”她无视众人的震惊,头也不回地步出房门。 转出菊园,踏上回廊,荷花池中的雪好大,白雪反射月光,将夜照得如同白昼,然而心中的某个角落却蒙上一层阴影。月儿像调皮的孩子,偷偷躲到云彩身后,池中假山在暗夜中影影绰绰,仿若鬼魅。 静康端着药碗的手开始微微颤抖,静平架起静哲对众人道:“咱们走吧。” 静哲挣扎着,“我不走,我要留下来。” “走。”静平朝静霞使眼色,静霞为难地看着木然的静康,再看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凝儿,咬牙跺脚,拉起周氏道:“二婶娘,走吧。” “但是……” “您要真心疼凝姐姐,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最重要的是瞒着爷爷和大娘他们。”她严肃地扫一眼屋里的仆人,”为了你们的主子好,嘴巴都闭严一点。” 三个丫鬟和一个老妈子频频点头,丫鬟们退出去,只留刘妈妈伺候。良久,良久,刘妈妈低唤:“四少爷,四少爷。” 静康一震,汤药泼出半碗,他长叹一声,一口含进嘴里,闭上眼,覆上继凝冰冷的唇。 十二年,继凝七岁入卫府,整整十二年,由童年玩伴到少年爱惜再到青年欣赏,感情越来越深,却始终没有情欲。而今天,为了救命,他应该能想得开的,毕竟他留过洋,接受过西方教育,但心底,为何苦涩难耐?为何颤抖愧疚?他自己的妻子,将背叛的权利亲自交到他手上,为何他会觉得心痛?他们还没有做过夫妻呀! 苦涩的药汁全部哺进凝儿口中,吞下,没有吐出来。刘妈妈高兴得滴眼泪,“太好了,老天爷保佑。” 静康默默地在床边,拭去凝儿眼角不知何时流下的泪。 落尘踩着虚浮的脚步回到自由居,杜鹃趴在桌上打盹,听见她回来,惊醒,站起来问:“凝小姐怎么样了?” “还好,”落尘坐到床上,“你先去睡吧。” “那姑爷又要陪着了?” 落尘不语,杜鹃不满地道:“我就知道。十八九岁的姑娘不出嫁,难道巴望着当姑爷的小老婆?” “叫你睡就去睡,哪来那么多话。”落尘口气不耐。 “怎么了?”杜鹃凑上前,“你不高兴呢,跟谁生气了?” “没有,只是累,不早了,快睡吧。” “哦。”杜鹃心中疑惑,但见她果然一脸疲惫,叹口气出去了。 落尘从柜中取出尚未做完的中山装,捻亮油灯,一针一线细细缝补。明日便是洋年,说过要送静康当礼物的,若不是为二哥二嫂的事耽搁了,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三更鼓响,衣边均已缝好,就差钉扣子了。炭火已燃尽,阵阵寒气逼来,落尘揉揉酸涩的眼睛,添了灯油,又捻亮一根灯芯,觉得暖和一些,望着两簇跳跃的火焰相依相偎,忍不住发起呆来。 明日,待继凝的病好了,恐怕就是她离开卫家之时。凝儿没有静康不行,他又断不会委屈继凝为妾,难道就这样一辈子拖着?她退出,是最好的结果。本来这桩婚姻就不该发生,早一点结束就少一分痛苦。可一想到要拿一纸休书,心竟抽搐痉挛,痛彻骨髓。缝完最后一颗钮扣,天已放亮,搓了搓快冻僵的身子,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冷颤。 房门突地被推开,静康疲惫地跨进门,望着落尘的双眼却炯亮有神。落尘拿起衣服,“你回来得正好,试试看合不合适?” 静康盯着她红肿的双眼,“你缝了一夜?” 她若无其事地笑道:“反正睡不着,找点事做。”笑容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僵止,缓缓收回,谨慎地问,“怎么了?凝妹妹那边出事了?” 静康嘲弄地轻笑,“我正怀疑,你怎么不一进门就问。” “我以为,有你在就不会有事。” “哈,”他笑得干涩刺耳,“我该感谢你的信任。” “你到底怎么了?” “是啊,我怎么了?”他自嘲地问,“我应该感谢你成全了我和凝儿,感激你的心胸宽广识大体。可是我不是,我心里不高兴,不痛快。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一句,逼进一步,落尘连连后退,背抵上床柱,低声道:“静康。” 他双手攫紧她纤细的双肩,“我听到大夫说凝儿脱离危险了,非但不高兴,反而很沉重,像千斤的包袱压在身上。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一向疼她爱她,为什么现在这分感觉不再有了?” 落尘一径摇头,他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疲惫又危险,令她感到害怕。只能安抚道:“可能你累了,一夜未睡,先睡会儿好么?睡醒了,一切的问题都会有答案了。” “我累了,”他喃喃道,“你不累吗?每天伪装自己,做违背心意的事,说言不由衷的话,你这样不累吗?” “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错了么?也许真的错了。你想做好的只是卫家孙媳妇,而不在乎是不是我卫静康的妻子。” 落尘在他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苍白、憔悴、无奈,还有点可怜兮兮,他眼中有两小簇火焰,像昨夜的灯芯,跳跃着,燃烧着,温暖着她冰冷的四肢,连带心也跳跃激动起来,她开口,发觉声音也有些激动,“不是我不在乎,你娶我,也只当我是卫家媳妇,没当我是你妻子。” 他眼中那两簇火焰渐渐熄灭,眸子变得黑暗幽深,逡巡着她细致的五官,他早该知道,这个妻子是特别的,在好早好早以前就知道了。 他沙哑地开口:“如果现在当你是妻子,会不会太迟?” 落尘闭了闭眼,感觉激动化作酸涩流过心头,声音闷闷的,“还有一个凝儿呢,你不……” 静康堵住她理智的嘴,以唇舌与之纠缠。感觉她的身子柔软清凉,透着特有的馨香,透过嗅觉穿透四肢百骸,撩拨着他深沉的欲望。不可思议,从上次的意外开始,他一直想念这股味道。 落尘浑身无力,本能地攀着他双肩,紧紧地依附着他坚实的臂弯。那宽阔的胸膛,强烈的气息,要将她淹没,瓦解,摧毁。她尝到他嘴里的苦味儿,那是——汤药。她猛然推开他,揪紧半敞的衣襟,胸膛剧烈的起伏,欲望之火烧得彼此身上发疼,但比不上心上的疼痛。昨夜,或许就在刚刚,他的唇还碰过继凝的唇。 静康有片刻茫然,渐渐清醒,受辱感觉迅速涌上心头,他气不稳,声音暗哑:“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你?” 落尘垂着睫毛,贝齿咬得下唇发白,不说话。难道告诉他,她受不了他吻过别的女人?但那是她自己示意的,她亲手将自己的丈夫推给别人。 静康突然悲怆地大笑,“我知道了,你根本就不稀罕我这个丈夫,从来都不稀罕。”他猛地将桌子推翻,愤愤地离去。 落尘跳起来,惊喊:“静康。”回答她的只有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桌上的东西摔得七零八落,中山装压在桌沿底下,被茶水浸湿了,形成一大片污渍。她的心也被浸湿了,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杜鹃听到响声赶过来,惊叫:“小姐,发生什么事?天哪,你这是……”落尘头发零乱,颈上耳后残留着激情过后的痕迹,泪水不知不觉地爬满脸庞。“小姐,”杜鹃要哭了,扶她坐下,试探地问:“是不是姑爷?” 落尘摇头,再摇头。 “天,那是……”杜鹃会错意,吓得脸都白了。 落尘伏在杜鹃肩上,哭出声音,不停地遭:“杜鹃,我错了,我错了。” 落尘病了,浑身一阵冷一阵热,清醒的时候胸口闷得喘不过气,糊涂的时候烧得像火炉,话都说不出来。继凝还没醒,这边又倒下一个,柳氏周氏忙得两头转,老大夫看过还是摇头,苦着脸道:“心病,心病,治不了的。” 静康从那日清晨走后,就再没回来,叫静哲去找,他怪静康不顾继凝死活,不去。静霞出去找了两次,都没有找到。 整整半个月,大夫下了好几帖猛药,落尘忽寒忽热的症状才算退了,人已瘦得不成样子,常常胸闷,咳嗽。以往温柔的笑意显得虚无缥缈,勉强得叫人心酸,惟有明眸依旧浅净无波,似将什么都看透了。 继凝睡睡醒醒,醒的时候也是迷迷糊糊的,拉着静哲的手,有时说:“五哥,还是你对我最好。”有时说:“四哥,你肯一直陪着我吗?” 不管她说什么,将他当成谁,静哲都顺着她,哄着她,哄到她睡了,才偷偷地擦几滴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眼看年关将到,落尘支撑着帮婆婆打点府内事宜。 柳氏心疼地看她:“多亏有你在,不然这一大摊我真扑愣不开。静康那孩子,哪儿想不开呢?好好的一个媳妇,好好的一个家都不要,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一个多月了,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不到两个月光景,婆婆鬓边又添不少白发,为家为儿子,她付出了一生的心血。虽然有时过于迂腐,不通人情,可说来说去,都是为了维护卫府的名誉和利益。这就是她的写照,所不同的是,婆婆守的是动荡的家族,而她要守的是落没的家族。 静康,你可还会回来?可还愿意面对这个让你矛盾和痛苦的家族?可还愿意受伤了你自尊的妻子?可还愿意承担凝儿的一片痴心? 凝儿的寒症已消,只是身子更弱了,整天躺在床上,走动时需要人扶着。奇怪的是,昏迷时还常常流泪,醒了之后反而不流了,泪像流尽,整日发呆,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问她什么,都回答得清清楚楚,不像烧坏了脑袋的样子。学校早放假了,静哲就日日守着她,她不理他,他也不在乎。 新年的喜气充满大街小巷,穿上新衣的孩子们手里抓着两串糖葫芦像一个个小肉团在雪地上奔跑嬉戏,喜弟和招弟拿了铜板手牵着手要出大门,落尘远远地叫道:“喜弟,招弟,四婶带你们出去好不好?” 两个孩子甜甜地应着:“好。” 卫福上来道:“四少奶奶,老奴陪着你们吧。” “也好。”从上次静平的事件后,她就没单独出过门,到不是怕有什么差迟,而是为了避嫌。 “我要这个,我要那个,还有那个……”两个孩子像出笼的小鸟,蹦蹦跳跳,左奔右跑,追得落尘和卫福甚是吃力。 卫福迈动老腿边追边喊:“小小姐,慢点,走慢点。” 落尘微笑着摇头,孩子,永远天真可爱,没有烦恼,如果她也有个孩子,和静康的孩子……静康!静康?落尘紧紧盯着街头对面的人影,是静康,不会错。他从书店出来,手里习惯地拿着一叠稿子,灰色的长袍还是从家里走的那天穿的那件,颀长的背影,稳健的步伐。落尘想也没想就追上去,过年之前街上人山人海,等她挤过人群来到对面,他已走出很远,喊声都听不到了。 “静康,静康,静康!”她拼命地越过逆流的人群,眼看着那背影越来越远,淹没在人潮之中。她茫然地往他消失的方向追,一直追,一直追,发簪挤掉了,斗篷的系带松了,斜斜地挂在肩上,鞋上满是脚印,好容易挤到人少的地方,早已失去了他的踪影,她甚至不确定方向是否正确。她惶然地站在街中央,四面搜寻,焦急而无助,脸上凉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下意识地拉紧斗篷,才发现斗篷也跑丢了,她环紧自己的双肩蹲下,低低地呼唤:“静康,你在哪里?静康,静康,静康!”呼唤变成了低语,最后只是无意识的呻吟,模糊破碎,断断续续。 一件单衣由身后披在她身上,一双坚实的手臂将她环起,搂进一具宽阔的胸膛,温暖的气息环绕着她。落尘回头,望进静康的眼底,有心疼,有柔情,有压抑。他的声音冷冷的:“怎么一个人在大街上?没人跟着你吗?” 她摇头,眼中转着泪,唇角扯起缥缈的笑,“我追你,跟卫福走丢了。” 静康拧眉,“追做什么?” 她看着他明显消瘦的面容,讷讷地道:“过年了,回家吧。” 他淡淡地说:“我有事,不回去,你告诉爷爷和爹娘,年后有时间,我再回去看。”他放开支撑他的手臂,“我叫辆车送你回去。” “静康,”她捉住他的衣袖不放,恳求他,“回去吧,过年,一家团圆。爷爷,姨奶奶,爹跟娘都担心你。”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一走三年都平安回来了,几个月算什么?我还有事要办,放开吧。”他拿开她的手,抬手叫了一辆黄包车。 落尘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要怎样都可以,但求求你回去吧。” 静康叹了口气,挥手让车夫离开,拉着她的手进路边的茶馆,叫了热茶为她暖身子,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摸摸她的手不再冰冷,才道:“我从来没生过你的气,不过是有点难堪,心很乱,想静一静,后来,又出了别的事,一直忙到现在,早就顾不得家里的事情了。今天真的抽不开身,看情况吧,如果赶得及,尽量在午夜之前赶回家。” 落尘松了口气,“你刚刚冷冷冰冰的样子,我以为……”她笑了,既然不是为了她才不归家,他在外做什么她都会支持他的。 静康脸又红了,总不能告诉她,冷着脸,是为了怕她看出对她的怜惜和思念。这个妻子,已经严重地影响了他的思绪,即使繁忙,也还是会不时想起她。多日不见,她变得消瘦憔悴,刚刚在人群中发现她时,真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了,本想狠下心不理,却硬生生挪不动脚步。唉!他抓起落尘纤细修长的手指,勾住自己的手指,时局动荡,他能安安稳稳地牵着这双手走完此生么? 第七章 除夕之夜,家家产户灯火通明,喜气洋洋,卫府厅堂开设家宴。落尘不时张望门口,希望静康能遵守诺言在今夜回来,却始终不见人影,希望就快变成了失望。老太爷咳了两声道:“卫家从我父亲开始从商,创下卫家老号,到我手中,再传给天明、天宫,整整八十八年。由一开始的钱庄、布行、古玩到工厂、作坊,靠的是信誉,变通还有手段。奸商,奸商,无商不奸,但再奸,奸不过这世道。大清朝亡了,你们口中那个什么国民政府也不行了,军阀政府混战,今天我打赢了你,明天你打赢了我。虽然我老头子哪儿也不去,心里比谁都清楚。康儿、哲儿、霞儿,一天一天闹的是什么?还不是又要把这世道颠个个儿?闹吧,闹吧,正经还得闹腾一阵呢。只希望,革来革去,别革了自己家里人的命。” 静哲低着头,也不做声。忽听外头有人道:“爷爷放心,您这么英明,孙子也不会糊涂。” 落尘喜道:“静康。” 老太爷脸上露出笑容,“终于舍得回来了?还以为年都不过了呢。” 静康看一眼落尘,道:“一家团圆嘛!怎么可能不回来?”转眼看到静哲,静哲狠狠白了他一眼,静康原本带笑的脸上暗淡下来,找了一圈不见继凝儿,中更加难受。 静霞笑道:“难得四哥回来,我去扶凝姐姐出来吧,一家团圆,怎好少了她?” 静康忙道:“我去看看凝儿。” 静哲抢上前一步,“我也去。” 老太爷挥手道:“都去吧,都去吧,将凝儿带来,也该开饭了。” 静哲气鼓鼓地走在前面,静霞拉着静康的衣袖悄声问:“四哥,你这一阵子跑到哪儿去了?让我好找。凝姐姐的病你也不管,不怪五哥气你。” 静康故意提高了声音:“我也不想,有重要的事。我那天出去,你猜遇到了谁?” “谁?”静霞附耳过去,静哲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 静康注意到他的动作,声音放低了,“李大钊先生。”他的声音刚好能让静哲听到,又听不太真切,静霞全神贯注地听他的答案,没注意到静哲已经停下,撞得结结实实。 “啊呀”一声,静康捂着鼻子叫:“五哥,你想撞死我。” 静哲也不管她,急急地问:“李先生说了什么?” 静康笑道:“你不生我气了?” “哼!”静哲不问了,转身又走,不出三步,回过头来道:“四哥,李先生到底说了什么?” 静康静霞同时大笑,静康左手搭在静哲肩上,右手搭在静霞肩上,边走边道:“听我慢慢说,李先生前一阵在北大演讲,德国战败,胶东半岛……”兄妹三人紧紧挨着,谈论最新的消息,探讨最新的思想。 继凝漠然地看着静康,不激动也不欢喜,眼圈也没有红。静康轻唤:“凝儿,你好点了么?四哥来看你了。对不起,四哥只顾忙自己的事,都没有照顾你。” 继凝冷冷地道:“五哥把我照顾得很好。” 静哲喜道:“凝儿,你——” 静霞打断他,“我看凝姐姐今儿精神不错,我们来接你到厅堂吃团圆饭的。” 静哲道:“你要是不舒服,或者不愿意去……” “我去。”继凝撑起身,“五哥,你来扶我一把。” 静哲欣喜莫名,有些手忙脚乱。静霞帮继凝换了衣裳,与静哲一左一右扶着她出门,留静康在后头无聊地跟着。刚走过荷花池的围廊,继凝已经开始喘,虚弱地道:“五哥,我走不动了。” 静哲拦腰将她抱起,大阔步前进,生平第一次有种男人的骄傲。静康在后面怔怔地看,突然想起小时候,几个孩子玩石头、剪子、布,静哲总输,就罚他背继凝或其他姐妹。那时大姐二姐还未出嫁,三哥有时也偷偷地跑来与他们玩儿。曾几何时,小男孩儿长大了,小女孩也长大了,静哲的臂弯可以呵护他心爱的女人了。看到继凝温顺地栖息在静哲怀中,心中既酸又甜,酸的是继凝对他不假辞色,甜的是继凝终于肯接受静哲的感情了。说不嫉妒,是骗人的,毕竟将近十年的时间,她眼中只有一个四哥,但欣慰的感觉多过嫉妒。这代表什么?他不再爱她了么?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真正爱过她?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爱情,也没有精力认真去想这个问题。目前的情形,他爱不起任何一个女人。 席间,静哲对凝儿呵护备至,自己没吃多少,给继凝夹了满满一碗,继凝浅笑,直摇头说吃不下了。 落尘替静康夹菜,腼腆地一笑,静康也夹给她,继凝偶尔幽幽地看一眼,挤出一抹虚弱的笑,给静哲添菜。静哲还兀自美滋滋的,猛吃了三大碗。 吃罢饭,放鞭炮,发红包,对月赏雪,继凝要回去休息,静哲坚持陪着,静霞也未反对。 扶她躺下,静哲温柔地道:“好好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继凝幽幽地看着他,轻声道:“五哥,你没什么话问我?” 静哲浅笑,“问什么?只要你让我亲近你,我就知足了。” “五哥,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因为我喜欢你。”静哲握她的手,贴在颊边,叹口气道,“不管你对我真好还是假好,不管你心里有四哥没四哥,我都对你好,我不求别的,只求你别拒绝我的关心。” “五哥,”继凝闭上眼睛,声音低缓颤抖,“病着的时候,我像死过一次了,要不是你一直在身边陪伴我,鼓励我,呼唤我,我真会一睡不起来。昏迷的那段日子就像一场噩梦,过去种种一幕一幕地倒映回来,对四哥的崇拜、相思、痴恋、心痛、绝望,都重新经历了一次,心反而没那么痛了,像麻木了一样。睁开眼看不到四哥,我就想,断了吧,这么好的人在身边,为什么不珍惜?守着那分痴恋守了十年,还不够么?但是,想得容易,做起来好难。刚才见到四哥,我故意不理他,和你在一起,可是心好闷好闷。”她张开眼睛,盈满泪水,“五哥,我真的不可救药了么?” “不是的,凝儿。”静哲蹲下身子,与她对望,“只要你肯尝试着忘记过去,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希望如此吧。”她又闭上眼睛,“五哥,我累了,你回去吧。” “我看着你睡。” “好,”继凝躺好,不再说话,一会儿,呼吸均匀了,脸上也恢复了一点血色。静哲帮她掖好被角,怜爱地看了一会儿,会心一笑,出去了。脚步声渐远,继凝张开眼,拳头塞进嘴里,压抑遏制不住的抽噎,泪顺着眼角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感情如果说放就放,说收就收,那就不叫做真感情了。 夜更深了,五更鼓响,今宵是除夕之夜,本该人人欢笑到天明,但菊园里形单影只,风寒夜冷。凝儿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地睡去。梦中仿佛见静康在门外,愧疚地重复:“凝儿,对不起,凝儿,对不起,凝儿,对不起……” “四哥。”继凝惊醒,茫然张望,只有一室清冷,在被中拥紧自己,还是凉飕飕的。四哥对她,真的是绝情到底了,若在以往,即使当面不便认错,过后一定会尽快来安慰她,三言两语必将她逗笑。但今日,不但未说一句安慰的话,连一句温言软语都不曾有,还在奢望什么呢?断了吧,断了吧。爬起来吹熄了灯,彻底陷入黑暗。 盯着窗内的灯火熄灭,静康在阴影中走出来,陆续还有璀璨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如昙花一现,坠落之后便无声息。环视一眼满园的积雪和菊花残梗,低叹一声,无数个晨昏,他陪伴凝儿赏花散步,为她披衣拭泪。如今,缘去了,情散了,只余怜惜。男人的感情真的那么容易变么?他摇头苦笑,自私的卫静康,薄情的卫静康,残忍的卫静康,凝儿该作出正确的选择了。 除夕按例要守夜的,老太爷和姨奶奶早支撑不住了,由卫天明领着其他人闹通宵,直到五更过后,各人才回各人的屋于休息,养好精神等晌午吃下顿饭。落尘独自回自由居,四更时,静康就悄悄离开了,大家都欢天喜地的,谁也没有注意。她看见了,也不便阻拦,更不便跟去,不知道他是去找继凝,还是又不声不响地失踪了。她嫁的丈夫啊! 回房之前,有种莫名的冲动驱使她到书房看看,书房的灯是亮的。落尘松了口气,犹豫着该不该敲门,毕竟静康上一次愤愤离家是因为她拒绝了他。现在去敲门,说什么呢?请他回新房去,就等于无声的邀请;放任他在书房住,就是对他的不尊重。 前思后想,还是不知道怎么办。门开了,静康似笑非笑地道:“站那么久,不累吗?” 落尘被逮到,尴尬万分,垂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脚步声停了好久。” “哦。” 两人都沉默了,良久,彼此互视一眼,静康道:“外头冷,你回房吧。” 落尘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他面前,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鼓起勇气道:“今晚,回房睡吧。” 静康诧异地盯着她,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兀自讷讷地道:“你走了那么久,我一个人,一个人……” 静康突然伸手握住她双肩,她猛地一震,手绢都掉了,他了然一笑,松开她道:“我看书,你先去睡吧。” “不!”她反射性地抓紧他手臂,“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愿意把自己交给你,不止做卫家媳妇,也做你真正的妻子。” 他将她拉近自己,两人的身子几乎贴到一块儿,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吹到自己脸上,淡淡的女性馨香混合着男性阳刚的味道,落尘怯怯地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不停颤抖。他的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热,湿热的唇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静康拥着她道:“你会成为我真正的妻子,但不是现在。” 她双颊晕红,水眸异常清亮,迷蒙地问:“为什么?” “为了你。” 落尘温柔地道:“虽然我不明白,但我会等你。” “落尘。”静康低唤,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他多想不顾一切地拥有她,疼惜她,爱她。可是,他今日若自私地亲近了他,他日就无法洒脱地就义。革命的胜利是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一旦他的生命牵绊了另一个生命,他就会犹豫,就会顾虑,就再也找不回那个英勇无畏的卫静康了。 正月初五,老太爷请京都统领赵将军过府做客,还特地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女眷们在旁边与赵将军的夫人齐氏同坐。卫天明示意静平捧来两个糕饼盒,亲自打开,银灿灿满满两盒现大洋。 赵将军哈哈笑道:“咱是粗人,不会客套,老太爷看得起咱,天明兄和天宫兄又和咱交情不错,今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老太爷道:“将军快人快语,老朽先谢过了。” “哈哈哈,”赵将军拿起盘中糕饼吃了一块,看着台上演黛玉的戏子道:“那小娃儿唱得倒不错,可惜长得味儿不对,还不比您府上那位姑娘。”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竟是坐在月奴身边的凝儿。卫天宫忙道:“那是外甥女凝儿,本姓顾,爹娘死得早,自小在咱们身边长大的,与我那次子感情好得紧。” “哦?”赵将军扬起浓黑的眉毛,“他旁边的年轻小伙子就是您的二公子?” “是啊,要不是继凝体弱多病,早就请将军喝喜酒了。” “好,好,好。”赵将军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凝儿,看得静平一阵心惊。赵将军性好渔色,家里已有七个姨太太,七姨太才刚进门半年,年纪比他女儿还小。要不是原配夫人齐氏娘家背景硬,不知还能娶几个。偏偏今天这出戏是“黛玉葬花”,就让他盯上了凝儿。幸亏爹反应快,不然若是他开口要人,真不知如何应付。 柳氏与齐氏相谈甚欢,就将落尘介绍给齐氏,齐氏拉着落尘左看右看,不停夸道:“大太太好福气,娶了这么个如意的儿媳妇,不像我,福薄命薄,儿子不争气,也学他爹的样整日在外面捻三搞七的。” 落尘道:“我看将军对夫人到是敬爱有加,不然落尘又怎么会有幸见识到夫人的风采?” 齐氏嗤道:“那些女人怎么拿得出场面?关键的时候还得我帮他。” 落尘道:“也只有夫人才当得起将军夫人。” 齐氏笑得合不拢嘴,“瞧这孩子多会说话,你这是卫府的媳妇,要是女儿,我一定要我儿子讨你做老婆。” 柳氏道:“夫人不嫌弃,做女儿也行啊!” “对,对,对,”齐氏褪下手腕上的白玉镯子,“今儿我就收了你做干女儿,这白玉镯子就当见面礼了。” 落尘忙起身拜了拜,“女儿给干娘见礼。” “好,好,好。”齐氏拉她在身边说些体己话,越聊越是满意,临行之前,一再吩咐她多去走走。赵将军看着继凝有些怅然若失,也不好说什么。 新年过后,静康更忙了,往往几天都不在家,十五之后,学校开学,连静哲静霞也不见踪影。凝儿身子渐有起色,但仍终日待在菊园,不与其他人来往。静平跟着卫天明、卫天宫安排外面的生意,巴黎和会正在讨论瓜分德、日、意殖民地的问题,国内隐隐透着动荡不安,工人也积极联合起来,让大商家、大资本家心惊胆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闹事。本想及早结束几间工厂,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缩小规模,盯紧一点儿。文秀带孩子,没有多少空余时间,柳氏、周氏年前被小辈们折腾得够呛,年后也都懒得动了。偌大的卫府,一时之间变得冷冷清清。 落尘闲来无事,就看看静康的书,他常常拿些新书回来鼓励她看,有空的时候就帮她讲解,往往兴致来时就会秉烛夜谈到天明。落尘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曾经在梦里想过,却不认为可以实现的世界。离静康的世界越近,越能感觉到他的雄心壮志,他的慷慨激昂,他的忧国忧民,也隐隐感觉到,这项事业,总要有人牺牲的。难怪有时他神色凝重,仿佛像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 1919年5月4日下午1时 三千余名学生在天安门广场上集会,政府军队包围了游行群众,有人高喊:“军队来了。” “散开,散开,不要动,不要乱。” 军队下令抓人,学生和军人起了冲突,场面一片混乱。静霞和静哲被冲散了,人群撞在一块儿,没有挨打的也被撞倒,静霞站不稳,跌在地上,压住了其他人。 四哥,五哥,你们在哪儿?静霞挣扎着爬起,在人群中茫然乱找。静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内,他和一个士兵缠斗在一起,挥拳将士兵打倒,又被另一个士兵从脑后袭击,身子一软倒下。 “五哥,”静霞的声音被吵闹声淹没,脚步被人群阻挡。先前被打的士兵爬起来,端起步枪上了膛,瞄准静哲,“不——”静霞尖叫,拼命向前挤,有人比她更快一步扑到静哲身上,“砰”一声响,她眼睁睁地看着静康灰色的上衣被子弹穿透,倒在血泊之中。 人群有片刻的停顿,几声低语:“开枪,打死人了。” “打死人了。” “打死人了。”声音越来越大,掀起更大的愤慨,更激烈的反抗,更混乱的局面。 殷红的血从伤口汩汩涌出,静霞徒劳地用手去捂,双手沾满血迹,也阻止不了鲜血溽湿厚实的衣料。静康还没有完全失去神志,从静哲身上翻下来,喘息着问:“五弟,没事吧?” “没事,五哥没事,”静霞哭道,“四哥,你流了好多血。” “没事……没事……就好。”静康说完就昏了过去。 “四哥,四哥,你醒醒啊,四哥,”静霞推不动他,又去推静哲,“五哥,你醒醒,五哥,四哥中枪了。五哥,四哥……” 军队本来只想制止动乱,没下令开枪,既然出了意外,就一不做二不休,开始动手抓人。场面更加混乱,报社的一个同仁好不容易挤了过来,背起静康,拉着静霞道:“快走,送他去医院。” “那五哥……” “管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静霞踉踉跄跄地跟着那人奔走,不断地跟人擦挤搏斗。有人受伤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有人被扭上警车。静哲的几个同学看见他们,跑过来护住他们往外走,有人问:“静康大哥怎么样了?静哲呢?他也受伤了么?” 静霞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不知道……” 第八章 落尘一整天坐立不安,中午就听有人说外面乱起来了,老太爷派人去找静康他们也没找到,说学校里乱糟糟的,学生们都不上课,跑到大街上去了,报社里没人,到处都是标语传单。落尘心怦怦跳个不停,无数次朝门口张望,紧握手绢的手放在胸口,胡乱地念着:“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 这时隐约听到人喊:“不好了,不好了,四少爷、五少爷、三小姐出事了!四少爷、五少爷、三小姐出事了!” 落尘的心提到嗓子眼儿,跑出自由居,就见一大群人朝正气堂而去,柳氏从松院的路上匆匆过来,落尘过去问:“娘,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到老太爷那去,好像军队开了枪,受没受伤也不知道,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刚到正气堂门口,就见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站在厅堂中央对老太爷道:“找不到静哲,估计是被捕了,静康送到英国人查尔斯医院,伤得不轻,需要马上动手术。” “啊!”柳氏一声惊呼,随即晕了过去。 周氏脚民软了,哭着喊:“哲儿。” 文秀扶着她唤:“娘,您别急。” 老太爷没说话,手脚都在抖,哑着嗓子问:“天明、天宫都到哪儿去了?” 卫福应着:“大老爷,二老爷,二少爷都在工厂里安抚工人,听说要闹罢工。” “闹,闹,闹!”老太爷一拍桌子猛地站起,突然全身剧烈地抽搐,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老太爷,老太爷!”一群女人哭喊。 卫福问月奴:“姨奶奶,现在怎么办?” 月奴也没主意,“怎么办?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老太爷,你快醒醒啊。” 崔氏抓着送信的年轻人问:“霞儿呢?我的霞儿呢?” “静霞没事,在医院陪着静康。” “噢。”崔氏松了口气,跌在椅子上。 落尘扶着桌角,撑过眼前的一片黑,声音颤抖地问:“静康,会不会死?” 年轻人摇摇头,“不知道,你们最好有人去看看,静霞虽然没受伤,但也很狼狈,她一个人在医院不行。” 卫福期待地看着落尘,“四少奶奶。” 落尘咬破嘴唇,让自己保持镇定和清醒,从容地指挥:“卫福,你到前院带两个年轻力壮腿快的小厮,马上到工厂请大老爷、二老爷回来,派两个人去请大夫,务必保证大夫的安全;姨奶奶,您照顾爷爷;二嫂,你照顾二婶娘;崔姨娘、吴妈妈,你们照顾我娘;杜鹃,你往菊园去拦住凝妹妹,别让她上这儿来,和刘妈妈一起照顾好她。” 各人点头答应了,杜鹃道:“小姐,那你怎么办?” “我跟这位兄弟去医院。” “我跟你去。” “不行,你做好我交待给你的事。” “可是你一个人太危险……” “我陪你去,”静安不知何时来到她后面,瘦长的身子此刻在所有女人眼中是如此高大,“大家还站着干什么?去做她吩咐的事。”他的声音不大,也不威严,但所有的人立刻开始行动。 落尘感激地道:“谢谢你,三哥。” 静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带好东西,走吧。”从上次赌坊事件之后,他们就没说过话,静安平日见了她也装作没看见,要么就刻意躲开。不知是不是过年吃得好的关系,他身子依然瘦,但健康了许多,脸上有了血色,人也精神了,猛然看上去,跟静康倒有七八分相似。今天,他竟然会主动站出来,令落尘颇感意外—— ***—— 杜鹃刚转过二进院,继凝由刘妈妈和一个小丫头扶着,走得气喘吁吁,看见杜鹃,劈头就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四哥怎么了?”她这时候还是本能地先想静康,把静哲忘了。杜鹃不知该不该告诉她实话,支吾之间,继凝已越过她往前走。 “凝小姐,”杜鹃拉住她,“厅堂已经没人了,您就别过去了,也没出什么大事。” “你别骗我,”继凝捂着嘴猛咳,“下人喊得跟死了人似的,是不是四哥出事了?” “是,是……”杜鹃吞吞吐吐。 “说话。”继凝说话一向轻言细语,此时也不由严厉起来,气喘不匀,咳得更厉害了。 刘妈妈道:“好姑娘,你就快说吧。” 杜鹃无奈,咬咬牙,实话实说:“姑爷中枪了,人躺在医院,五少爷被军队抓了去。” “什么?”继凝惊呆了,半天没有反应,良久才恍恍惚惚地道,“真的?” “嗯,我家小姐已经去看了。” 继凝挣脱旁人的扶持,叫道:“我要去看四哥。”说着便往外跑,刚跑两步,脚下踉跄,“哇”地一口血就喷出来,像断了线的木偶颓然倒下去。 “凝小姐,凝小姐。” 丫鬟婆子七手八脚地扶起来,继凝虚弱地挣扎道:“我要见四哥,让我去见四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颗颗滑落心上,身子已经软了。三人将她半拖半扶地送回菊园,躺在床上不停地喘息,咳嗽,呕了好几口血,终因体力不支而昏睡过去。浑浑噩噩地惊喊:“四哥,四哥……”—— ***—— 落尘不敢想象,用刀子将一个人的胸膛切开,取出东西再缝上,人还能活吗?医生说,子弹从后背穿到前胸,极有可能伤了内脏,必须动手术。要救静康,她没得选择。 静霞又惊又累,趴在她身上睡着了,静安站在她们对面,久久不曾移动。落尘抬头,对上静安专注的目光,他默默地将眼光移开,坐到静霞那边的椅子上。 静霞在睡梦中慌乱地呓语:“五哥,快躲,不,四哥,别过去,四哥,四哥。”一声大喊,她惊醒了,满身的冷汗。 落尘轻抚着她的背道:“三妹,做噩梦了。” “四嫂,”静霞靠在她身上,平息了慌乱的心跳,才问,“四哥还没出来么?” 落尘摇了摇头。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三个人同时站起来。医生的助手对他们道:“病人需要输血,你们谁是他的嫡系亲人?” 静霞和静安同时道:“我是。” “跟我来吧。” “等等,”落尘拉住医生,“什么是输血?为什么必须要嫡系亲人?妻子不行么?” 医生笑道:“也可以,不过嫡系亲人血型相同的机率比较大。” “我不懂什么是血型,什么是机率,我只知道我是他妻子,他需要的时候,我应该首先帮助他。” “那你也来吧。” 检查过后,落尘的血型不符,静霞刚刚受过惊吓,不适合输血。静安被推进手术室,落尘在他身边恳切地道:“三哥,拜托你了。” 静安苦笑,“放心,他是我弟弟。” 手术室的门关上,她没来得及看到静康的状况,静安那苦涩的笑却留给两个女人很深的印象。静霞道:“四嫂,其实,我们谁也没有真正将三哥当亲人,而他始终当我们是亲人。” 落尘点头道:“我的拜托是多余的,反而伤害了他。”想起静康说过他们兄弟之间有隔阂,是误解了他啊。那不过是一个人想保存他基本的自尊而已,在他心底,亲人始终是亲人,无论老太爷怎样瞧不起他,兄弟姐妹怎样淡薄冷落,他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站出来,为了卫家,为了兄弟而站出来。但落尘不知道,静安是为了她而站出来。 静安出来的时候,脸色像从前一样苍白,走路有点晃。落尘和静霞扶他坐下,静霞问:“你没事吧,三哥。”静安笑着摇摇头。 六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升上天空,落尘站在窗前,透过宙棂的缝隙看见宁静的庭院被阳光染成光亮的颜色,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切都那么有生机有活力,希望静康能够像今天一样,充满新的生机和活力。 手术室的门开了,查尔斯走出来,摘掉口罩和帽子,落尘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但此刻她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是一个外国人,她冲上去问:“静康怎么样?” 查尔斯连声道:“ok,ok。” 助手在一旁解释,“他的意思是没事了。子弹没有伤到胸腔内的要害,只是擦破一小片肺叶,他很幸运,不过失血过多,暂时不宜移动,至少要住一个月的院。” 什么胸腔,肺叶,失血过多,她都不明白,她只知道静康没事了,这比什么都重要。静康被送到病房,落尘守候在床边,他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嘴唇发灰,像没有生命的迹象。 落尘着急地问:“不是说没事了吗?怎么还昏迷不醒?” “麻醉药至少要两个小时之后才会退,他流了那么多血,恢复体力也要时间,天黑之前能够醒过来就算他身体强壮了。你们最好先回去,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给他带点必备的用品,还有一个月要在这过呢。” 静霞看落尘一瞬不瞬地盯着静康的样子,对静安道:“三哥,我们先回去吧,让四嫂在这儿陪四哥。” 静安不发一语,黯然地转身离开病房。静霞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再回头看一眼落尘,若有所悟,低叹一声,世上的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无奈? 落尘搬了椅子坐在静康身旁,细细梳理他凌乱的头发,此刻的他看起来脆弱无力。听静霞说,他是为了保护静哲才受伤的,在他义无反顾地冲上去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人会为他担心,为他哭泣?一定没有,他为了革命,为了兄弟,可以牺牲生命。他不是说过,他心中有太多的国家大事,无暇顾及儿女情长。当她听到他受伤的时候,才真正明白,她已回不去当初那个机械的卫家媳妇,而是以卫静康的妻子自居了。就在她说出要做他真正的妻子的时候,她付出的感情就已经比她所想象的还要多了。她执起静康放在外侧的一只手,心中默默地道:“不求执子这手,与子携老;只求平平安安地与你过完下半生。” 继凝在睡梦中惊醒,浑身的冷汗,床边痰盂里扔了两条带血的帕子,她盯着那血迹熬过一阵心悸,刘妈妈听到动静进来,道:“小姐,您醒了,要点什么?喝口水还是吃点东西?” 继凝缓缓摇头,幽幽地道:“大家都在忙什么?” “还不是四少爷和五少爷的事。” “有消息了么?” “还没个准信儿。” 继凝起身下床,抓着刘妈妈的手道:“妈妈,你最疼我,我求你,陪我去看看四哥。” “小姐。” “不见着他平安无事,我就不得安生,你忍心见我日夜不宁么?” “姨奶奶不会答应的。” “咱们悄悄地去,快快地回,大家都忙,不会有人注意,我心里惦着他,就像有人拧我的心一样,好疼啊。” “哎!”刘妈妈无奈,只有应了她,主仆两人偷偷地从后门出去。 正午时分,卫天明终于找到了那家洋人的医院,令他意外的是,这里有不少中国员工,整个气氛也是中国式的,只有一些洋人的仪器和洋人的医术。接待员一见他的衣着就知道是来找卫静康,直接将他带到静康的病房。 落尘趴在静康的床角,不安地睡着,头上的金钗滑下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边,她的睡容不安得叫人心疼,秀眉紧督蹙,睫毛反射性地颤抖。觉察旁边有人,猛然惊醒,看清来人,吁了口气,站起来让座,道:“爹,您什么时候来的?” 卫天明坐下,“刚到,静康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大夫说,天黑之前应该就会醒了。家里面还好吧?五弟那边……” 卫天明叹口气,“究竟如何还不知道,你二叔父去求赵将军了,你娘和二婶娘没什么事,倒是老太爷中风了。” “什么?爷爷中风?严不严重?” “人不能动,话不能说,”指着静康骂道:“这两个逆子,他老人家都八十九岁了,还要为孙子烦心。” 落尘低着头不敢说话。 “对了,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大夫说要一个月。” “洋鬼子的话不可信,哪有生了病不在家休养的?等他醒了,咱们就回去,洋人的地方能少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爹,有些事容不得咱们不信,你见过将人的胸膛切开再缝上的吗?你见过一个人的血从身体里取出来放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吗?这些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对静康做了,而且救了他一条命。”她掀开被子的一角,让卫天明看那层层包裹的纱布,“没有他们的不可信,您就再也见不到您的儿子了。如果回家去,咱们到哪儿去找这些奇奇怪怪的管子来给静康用,到哪儿去找会治他的大夫?” 卫天明这才发现静康另一只手上吊着一个透明的瓶子,透明的液体不断地输入到他体内,他攒起眉头,“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们叫这个做输液,可以帮他尽快恢复体力。” 卫天明虽然不以为然,但也不敢轻举妄动。“好吧,那就让他在这躺一个月,免得回家教人见了烦心。不过你不能留在这儿陪他,女孩子待在洋人的地方,像什么话。” “爹,”落尘一听急了,迅速思考说服卫天明的理由,“我不留下,叫谁来照顾他?二哥脱不开身,五弟还不知能不能回来,您又不能整日待在这,卫福要料理府里的杂事,其他的人您信得过吗?静康有好一阵不能动,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我做妻子的不做,还要谁做呢?难道要叫外面那些女子来给静康换衣、洗脸、洗身?” “当然不行。” “爹,没有人比我更适合照顾他。” “唉!”卫天明摇头,“我被你说服了,老太爷替静康选的媳妇,果然不简单。有时候,我明明知道你在想办法说服我达到你的目的,但就是没办法拒绝。” 落尘头垂得低低的,“媳妇不敢。” “好了,”卫天明笑道,“我又没有怪你,不必在我面的唯唯诺诺的,这样也好,才降得住静康。落尘,我这个儿子就交给你了。” “爹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送走卫天明,落尘转回病房,不意竟对上静康含笑的眼。落尘激动地道:“你醒了!”眼中不由自主地泛上雾气,酸楚的感觉猛然涌上来,嘴角依然扬着,“醒来就好了,我以为你到天黑才会醒呢。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静康缓缓摇头,声音虚弱沙哑,“没有,你别紧张。”他停了一会儿,想动一动。牵动了伤口,“哦。”他眉拧成一条直线。 落尘急忙扶他躺稳,“你要什么,我帮你拿,你不要动。” 静康躺了一会儿又开口:“我昏迷了多久?身子躺得都僵硬了。” “一天一夜,报社的一个朋友和静哲的同学送你到这间英国人开的医院,他们给你开了刀,你流了好多血。”落尘将手轻轻地放在他受伤的部位,仿佛这样就能减少他的疼痛。她强忍着眼泪,让自己微笑,但心疼的感觉一波波翻涌而至,令笑容凄美哀怨。 静康费力地抬起手,抚上她的面颊,疼惜地道:“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 她抓紧他的手,一直摇头,哽咽着,“我没哭,一夜没睡,眼睛痛罢了。” 他笑道:“说谎。”温热的泪水沾湿了他的手指。 落尘闭上双眼,任泪水恣意滑落,“不要再这样了,我很好,我看着你躺在这儿,像没有了生命,很害怕,很害怕,怕你真的一睡就不起来了。” 静康用手掌摩挲着她的脸,将她螓首揽在身侧轻声道:“我选择了这项事业,就有随时死的准备,我没有怕过,也不曾后悔。但是,当我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竟然想到了你,我想,还没有跟你说一声,做好交待,就这样走了,对你太不公平,所以,我拼命地在黑暗中走啊走啊,然后我就听到你和爹的声音了。” 落尘惊疑道:“你听到我和爹的谈话了?” “嗯,还是你有办法,威胁加利诱,有时我拿爹的固执都束手无策。” “哪有,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是爹明理,他也是心疼你。你们这一出事,将家里弄得一团乱,爷爷……”落尘突然不说了,想先不要告诉他的好。 “我听到了,爷爷中风。五弟被抓了是吧?” “你先不要想这些,将伤养好了才是正经。你好了,家里人就放心了一半,我也放心了。”因为静康受伤的关系,落尘不知不觉就透出对他的在意和挂怀。 “嗯,”静康微微笑道:“为了让你放心,我也要尽快养好伤,否则,没等我好,你就成了兔子了。” “兔子?”落尘不解。 静康抚上她哭红的眼睛,“你看你现在像不像兔子?我最喜欢你这双纯净无波的眼睛,哭坏了,我会心疼的。” 他第一次对她说这种亲密的戏语,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落尘哭笑不得,轻嗔道:“什么时候,还开玩笑?” 静康正色道:“不是开玩笑,我醒来,看见你在我身边,感觉很心安。经过了死亡线上的徘徊,我现在终于确定自己的感情归属了。” 落尘怕他说出更露骨的话,站起来道:“我帮你倒杯水。” 静康没拦她,只是用两人都听得到的声音道:“你又要逃避了,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面对真实的自己,面对真实的我?” 落尘停下动手,轻轻地道:“我已经开始学着去面对了。” 她深吸了几口气,回头看他,只见静康蒙蒙眼中已有睡意,他模糊地笑道:“我期待着。”说完,就睡着了。 落尘走到他身边,帮他盖好被子,自语道:“静康啊静康,你搅乱了一池春水,可会懂得珍惜?” 门外的继凝手握巾帕,紧紧掩住嘴唇,防止自己哭出声音,转身奔出医院。刘妈妈好不容易追上她,心疼地道:“小姐,你这是何苦呢?” 继凝擦干眼泪,凄声道:“走吧,看过了,放心了,也死心了。” 卫天宫脸色凝重地回来,天已经全黑了,卫天明反在他之前回来,大家睡不着,都在厅堂里等他的消息。周氏第一个冲上来问:“怎么样,啊?赵将军答应放人了吗?哲儿有没有受苦?” 卫天宫坐下叹气道:“这次的事非比寻常,赵将军说很难办,学生不单单是游行示威而已,还烧了赵家楼,打了章大人,上面说要严办。不过我听他的意思,是要凝儿。他说,办法不是没有,但人情太大,搞不好他也要受连累,但两家要是成了亲戚就不同了,他是赵太春的大舅子,人家多少要给点面子的,这不是摆明了要我们将疑儿送给他么?我连哲儿的面都没见着,不过听说关起来的学生都受了苦。” 周氏哭道:“我的孩子,这可怎么好。从小到大他都没挨过重巴掌,要是真用了刑,那,那,那……”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了。 “好了,”卫天宫道,“你就别哭了,哭管什么用?就因为从小没挨过重巴掌,他才敢这么无法无天,吃点苦头也好,省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柳氏道:“该打该骂,总要先把人救出来才是。” “怎么救?”卫天宫叹道,“难道真将凝儿送给那姓赵的做姨太太?” 一片叹息和静默。 忽听一个声音道:“不用为难了,我嫁给那个赵将军。”众人抬头,继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 “凝儿,”月奴惊地站起,“你疯了。” “外婆,”刘妈妈扶着继凝走到厅堂中央,“只要能救人,我什么都愿意做。” “不行,不行。”月奴走下来,抱着继凝哭,“明知是火坑,叫外婆怎么忍心看着你往下跳。” 继凝脸上一片凄凉绝望,“我这身子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若真有用,也算老天爷开眼,让我在这世上没白走一趟。” 静霞接道:“凝姐姐,别这么悲观。” “你给我闭嘴,”卫天明一拍桌子,“要不是你们瞎闹腾,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去,给我回屋里去。” 静霞一跺脚,跑出去,直奔大门口,为今之际,只有找四哥四嫂了。 静平也道:“别说傻话。” “不是傻话,”继凝在椅子上坐下,喘了好几口气,“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辈子欠五哥的是没法还了。能为他做点事,也不枉他对我痴心一场,来生若是有缘,我一定早早地就选择他。”说了几句话,便咳个不停,巾帕放下来,满嘴的血迹。月奴见她咳血,又尽说些丧气话,抱着她哭得更凶了。 柳氏道:“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再想想办法吧。先把身子治好才是要紧,最近大家忙,忽略了你,怎么就咳血了呢?刘妈妈,刚刚老大夫给老太爷看病的时候你们干什么来着?” “呃……”刘妈妈答不上来,又不能说偷偷地去医院看静康了。 继凝道:“不关她们的事,我自己不让她们嚷嚷,事情已经够多了,我的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何必让大家费心?只要四哥五哥没事,我的病自然就好了。”喘了两声,又道,“看二舅明天什么时候方便,把我送到赵将军那去吧。”她的语气,仿佛赶着送死似的,有种“早死早托生”的绝望,让人听着凄凉。 卫天宫道:“先等等,别说还没到全无办法的时候,就算一定要牺牲你,也要将你风风光光地嫁过去,不能随随便便送过去了事。” 静霞低声道:“结果都一样。” 大家散了。静霞叫住继凝道:“凝姐姐,你想清楚了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就算奉送了自己,对五哥来说,也不是好事,何况,还有四哥呢,你不顾四哥的感受了么?” 继凝恍偬笑道:“有什么好顾及的,四哥已经不需要我了,趁我还有一口气,能为五哥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吧。”静霞还想说什么,被她打断,“三妹,你不要劝我了,我在这里先谢过你的关心。” 静霞看着她孱弱的背影,仿佛看到一团黑云笼罩在她周围,激凛凛打了个冷战。 “什么?” 静康激动地撑起身,牵动了伤口,痛得跌躺回去,落尘急忙扶他,“你先别激动。” “我能不激动么?凝儿在想什么?她以为赵庆春是什么人物?送她去,等于羊入虎口。爹难道不明白么?”他咬紧牙关,胸前的纱布渗出血丝。 静霞道:“在爹眼里,能救五哥,牺牲凝姐姐也是值得的。” “胡闹,凝儿犯什么傻?五弟的事就算爹没办法,我们也会想办法,那么多学生和革命同仁被捕盟会一定要力争放人的,民众的呼声那么高,政府也要顾全民众的意愿。她,咳咳……”静康虚弱焦虑,躺回去急咳。 “静康,”落尘焦急地道,“你先别急,人不是还没去吗?让静霞这就回去跟凝妹妹说,叫她好生在家待着,哪也别去。” “没事。”静康顺过了气。 落尘咬着唇道:“伤口都出血了,还说没事,我去叫医生。” 静康对静霞道:“你马上到报社去,找云飞,不在报社就到清水胡同十七号,让他明天务必来一趟,如果有可能,找蔡先生商量一下,先把被捕的学生救出来再说。” “我知道了。” 静霞匆匆离去,医生助手进来检查过,帮静康换了药,重新扎伤口,然后道:“你要想多躺一个月,那就继续折腾吧。” 落尘惊慌地道:“医生,很严重么?” 医生助手笑道:“没吓倒受伤的人,倒把没受伤的吓倒了。放心,只要他注意一些,伤水不再裂开就没事。” “那就好。” 落尘舒了口气,医生助手看看两人,对静康道:“你娶了个好妻子。” 静康拉起落尘的手,道:“我知道。” 落尘送走医生,突然想到赵夫人齐氏,于是就将那天认义母的事跟静康学了,“不如,我去求求赵夫人,也许可以帮上忙。” 静康摇头,“我想没用,赵将军既然提出要凝儿,就已经不顾及夫人了,显然赵夫人说话的分量有限,还有可能弄巧成拙。不如,你回家一趟,我总觉得不对,凝儿不会轻易作出这样的决定,要么是爹娘爷爷他们暗中逼她,要么就是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要说凝儿主动提出嫁给赵将军,即使是为了静哲,我也不相信。你回去,亲自问问她,不好,还是带她来这里,我问。” “我走,你这儿怎么办?再说,爹不会同意凝儿来的。” “一个晚上不要紧,还有医生和护士呢。爹那边,我相信你有办法。” “那好,”落尘起身,帮他拉好被子,“你照顾好自己。” 走到门口,静康叫她,“落尘。” “嗯?” “天晚了,你自己小心。” “嗯。” “还有,凝儿对你总是有些敌意,你要好好劝她。” “我明白的。” 落尘关上门,静康喃喃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九章 落尘赶回卫府时已经三更了,吩咐了门房不要声张,她直接奔菊园而来。继凝房里的灯还亮着,她走上前去,刚要敲门,就听刘妈妈的声音道:“小姐,您要想清楚,就算四少爷变了心,喜欢上四少奶奶,还有五少爷呢。再说,四少爷在病中,四少奶奶陪在身边,难免不感动,但未见得就比得过对您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这么决定,他要是知道了有多伤心哪。五少爷也不会同意的,我想他宁愿在牢里待一辈子,也不愿意你受苦。” 继凝咳着,停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明白的,四哥对我的心已经不再了。” “不会,不然您病着时他也不会以嘴喂药……”刘妈妈以手捂嘴,意识到自己说露了嘴。 “以嘴喂药?” “呃,呃……”刘妈妈支支吾吾。 继凝走到窗前,思索半晌,轻声道:“这样我就更不能接受五哥了。” “四少爷应该会负责的,当时五少爷也在,他不会计较……” 继凝摇头,“何必自己骗自己,四哥不会娶我,他现在心里只有四嫂,要他享齐人之福,也是万万不可能的。至于五哥,他不计较,我会计较。” “凝小姐。” “刘妈妈,咳咳,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很多事情你不明白,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 “哎,”刘妈妈叹气,“情这一字,害苦了你。天晚了,小姐,休息吧。”刘妈妈开门出来,落尘下意识地躲到暗处,等她走远,还见继凝枯瘦的影子凄凉地映在窗棂上,久久不动。咳嗽声断续传来,五月的北平虽然绿草如茵,桃花盛开,但夜里风依然凉。落尘搓了搓手臂,抬手敲响继凝的门。 “不是说去睡了么?怎么又回来了?”继凝一面说话一面开门,见是落尘,着实吓了一跳,“四嫂?这么晚了,怎么是你?你不是在医院陪四哥?” 落尘笑道:“进去再说吧,外面有点冷呢。” “哦。”继凝闪身让开,但没关门。 “四哥出了什么事么?” “他没事,你有事,”落尘专注地看着继凝,“静霞告诉他了,静康担心你,让我回来请你过去,好多话他想亲口与你说。” 继凝摇头,“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要我打消进赵将军府的念头,不用了,我既然这样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四哥伤得不轻,四嫂还是多陪在他身边的好。” 落尘调转眼光,推开窗于,缓缓道:“你与刘妈妈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继凝惊得抬头看她,幸好落尘面朝窗外,免了她的尴尬。“其实,其实,也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因为四哥才,才……”落尘不回头,也不插话。继凝咬咬牙,干脆地道,“好吧,听到了就听到了,反正事已至此,我嫁了,也免了你的顾虑。” 落尘静静道:“我第一天进门,就看出静康和你有感情,从一开始我就没对这桩婚姻抱什么希望,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进卫家门,不做卫家人,但很多事不是你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她转头直视继凝,“我从没想过和你争静康,甚至,只要他一句话,我就可以退让。他关心你甚过关心我,喜欢你甚过喜欢我——” “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继凝打断她,“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你敢说现在他仍然喜欢我甚过喜欢你?你敢说你现在仍然愿意退让?你不要骗我,也不要骗自己,我去过医院,听见四哥和你说的话,他要你面对真实的自己和真实的他。摸摸你的心,再来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凝儿,”落尘右手放在心口,“我的心告诉我,我喜欢静康,不愿意离开他,也告诉我,如果退让可以换来你们两个的幸福,那么我愿意。” 继凝笑了,笑得无奈又不屑,“你知道我讨厌你么?” “知道。” “一开始讨厌你,是因为你做了四哥的妻子;后来讨厌你,是因为你左右逢源,把卫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收服了;现在讨厌你,是因为你可以毫无怨言地说违背心意的话,做忍气吞声的事。这些我都做不到,而你做到了,且做得让人心服口服,让我佩服你又憎恶你。” “凝儿。”落尘倒退一步,虽然早就知道她讨厌自己,但没想到竟到了这种地步。 继凝逼近两步,“你以为你退让我就会感激你么?不会,我现在只是厌恶你,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我会恨你。四哥的心变了,你走,他也不会转回来,转回来也不是以前的四哥了,这样的施舍我不要。我不想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人,却丢了他的心。这样的滋味你尝过的,你可以忍受,我不可以。咳咳,”她喘了几口气,“作为女人,我佩服你也敬重你,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你,如果你不是卫静康的妻子,我也会喜欢你的。”她坐下,语气缓和下来,“今天晚上是我们俩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话,我也不必对你诸多防备。你来,不过就是依四哥的意思劝我不要做傻事,你回去,告诉四哥,这是我最好的选择。我心中放不下对四哥的情,说断情说死心,都是骗人的,骗不了自己。选五哥,对不起自己的心意,对五哥也不公平;选四哥,对不起五哥,也为难四哥和你。与其这样痛苦下去,不如为五哥做点什么,也算是个解脱,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了。” “可是,以你的性子,怎么忍受得了赵将军?” “我还有多少日子好活?最长,不过三两年到头了。” “凝儿,静康那边已经找人去办被捕学生的事了,你就算进了将军府,也是白白牺牲,就算要摆脱感情的烦恼,也不必用这种方法。”落尘见动之以情不行,只好晓之以理了。静哲要能回来,由他看着继凝,一切就好办得多,即使挽不回求死的心,至少留得住人。 继凝怀疑道:“你在拖延我,四哥他们若有办法,就不会让政府把学生抓去了。” “是真的,我能用这种事骗你么?我深更半夜赶回来,为的不就是阻止你白做牺牲。要是没办法,说服了你也没用啊,爹那关一样过不去。” “那五哥什么时候能放出来?”继凝毕竟还是关心静哲,说嫁赵将军,一方面是情势所逼,一方面又伤心失望,听说有希望,舍身成仁的念头也就淡了。 “我不知道,静康和他的同事在商量,我要抓紧时间去找爹,叫他不要轻易答应赵将军什么,免得白白被那人敲一笔。医院没人,你去陪陪静康吧。” “好,”继凝站起来,又坐下,笑道,“差点又上了你的当,医院要是没有妥善的安排,你也不会放心回来。赵将军的事,你若是说服了,我想牺牲也没办法。该做什么你去做吧,最多我答应你,等四哥那边的消息。像你说的,就算要摆脱感情的烦恼,也不必便宜了姓赵的。” “有你这句话,我可以向静康交待了。那我走了。” 继凝将她送到门口,突然道:“如果你不是卫静康的妻子,我真的会喜欢你的。” 落尘微笑道:“现在开始试着喜欢,也不迟。” 继凝摇头叹道:“很难。”姑嫂两人深深地对望一眼,落尘转身走了。继凝看着她的背影道:“我宁愿你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只会做表面功夫,而不要这么善良,让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咳咳……”她将带血的巾帕丢人痰盂,心道:你还有多少日子好活,奢望什么呢?跟谁就是害谁啊。 落尘回自己的屋子梳洗一番,五更过后,才到松院给公婆请安。柳氏拉着她问东问西,恨不能自己飞到儿子身边。 “好了,”卫天明道,“你下厨做些静康爱吃的,待会儿叫落尘带过去。” “哦。”柳氏急急忙忙赶着去厨房,可怜天下父母心。 卫天明等她走远才问:“静康叫你回来,为的是凝儿的事吧。” “是。” “我就知道,霞儿一个晚上不见人影,准是找静康去了。你不必说了,不是逼不得已,我也舍不得凝儿,你们当我这个做舅舅的真的那么狠心么?” “静康知道爹的难处,他们在想办法,相信今天就会有回音的。” “指望他们?”卫天明嗤之以鼻,“他们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爹……” “别叫我,别以为让你当说客就可以让你们为所欲为,让静康安安分分地给我养伤,什么都别管,要是再折腾出什么事来,别怪我这个做父亲的心狠,我就登报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免得连累了卫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 落尘也不敢真的惹怒卫天明,只好应道:“我会将爹的话转到的。” “还有,我允许你待在医院,是相信你懂事,可以看着静康,你可不要跟他们搅在一起胡闹。” “媳妇明白。”见卫天明点头,脸色较缓和了,落尘才又开口道,“爹,好歹你也给静康几天时间,他自小就疼凝儿,如果真要送凝儿走,也要让他们见一次面,就当可怜凝儿对静康用心这么多年的分上吧。” “嗯,”卫天明点头,“不嫉妒,不吃醋,做女人的三从四德,你倒做得典范。当妻子的都这么说了,当父母的哪有不成全的道理?等今天我再去一趟赵将军那儿,要有办法,咱们断不会将疑儿往火坑里推。” “谢谢爹。” “谢什么?你这又是代谁谢的?若在以前娶了你这样的妻子,自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但对静康来说就未必了。” “爹,”落尘急忙站起来,“媳妇只希望静康快乐,就算他心里装的不是我也没有关系,但媳妇对静康绝对是一心一意的。” “我知道,就是这分‘真’,才叫男人头疼,若是表面功夫,反倒好说了。” 落尘看过老太爷,回到医院。 静康问:“见到凝儿了么?她怎么说?” 落尘坐到静康身边,郑重地问:“我问你,你要实实在在地回答我,你现在是喜欢我多些还是喜欢凝儿多些?” 静康不解,“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凝儿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你先回答我好么?” 静康陷入沉思,眉头习惯地拧成一条直线。良久,良久,摇摇头道:“我答不出来。说我自私也好,用情不专也好,你们两个,我都喜欢,但两种喜欢又不一样,分不清孰轻孰重。” 落尘垂下眼睑,“如果现在让你选择,你选谁?” “怎样的选择?选妻子,我选你;选知己,我选凝儿。我欣赏凝儿的傲气和才情,佩服你的敏锐和聪明;怜惜凝儿的娇弱纤柔,心疼你的委屈求全;我可以放心地把你放在家里,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却无法放下凝儿,冷落她;我可以心甘情愿地将凝儿交到静哲手上,让他照顾她一辈子,却不愿将你让给任何一个男人;你的冷静自持,让我安心也让我有种摸不透的感觉,凝儿的痴心依赖让我满足也让我喘不过气。如果你是我,你怎样选?” 落尘双手揪紧床单,绞得手指泛白。静康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让我实话实说,说了你又生气。” “不,我没生气,”落尘抬起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你该怎样选择。” 静康笑道:“想到了么?” 落尘摇头,“我不是你,没办法作这种选择。” “好了,你问过了,也知道答案了,现在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问?凝儿到底说了什么?” 落尘站起身,抽出手,“凝儿要嫁赵将军,一方面急于救静哲,另一方面她认为你不再喜欢她了,所以嫁给谁都一样,有些自暴自弃。” “傻丫头,”静康自语,看了落尘,又道,“即使没有我,还有静哲啊,何必作践自己。就算我不娶她,也一样可以照顾她的。” 落尘无奈地道:“你以为,仅仅嘘寒问暖就够了么?女人的心思,你了解得太少了。” “以前也是这样?” “不一样,以前没有我,你心里只装她一个人,女人对感情也是自私的。” “我怎么不见你自私?” “你怎么知道我不自私?” 静康作势要起来,落尘赶紧上前扶他,调整好枕头的高度,静康趁机抓住她手腕,将她带到近前,看进她眼底,“你自私吗?告诉我,你对我的感情自私过吗?” 落尘偏过头不看他,“你想证明什么呢?想要我跟凝儿一样,心中除了你什么也不放?不,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静康没有生气,平心静气地转过她的脸,“你就是你,如果像凝儿那样,就不是你了。” 落尘轻唤一声:“静康。” “嗯?” “我想,你还是不要喜欢我了吧。” “傻瓜。”静康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落尘静静地靠着,听着他规则的心跳,嗅着他温暖的气息,这副肩上担负了太多的道义和情感,她那一小块立足之地太渺小,说不定哪天就看不见了。 5月7日北洋政府被迫释放所有被捕学生 静哲家也没回,直接到医院,身上脏兮兮的有些狼狈,还好没带什么伤。见到静康,焦急地问:“四哥,你没事吧?” 静康上下打量他一遍才道:“我很好,你不是看到了?倒是你,在牢里有没有受苦?” “没有,”静哲坐下来,接过落尘递过来的水,咕咚咕咚一口喝光,“谢谢四嫂,再帮我倒一杯好吗?”回过头来眉飞色舞地对静康道:“我在里面交了好多朋友,军阀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我们联合起来大骂曹汝霖、章宗样、陆宗舆是卖国贼,骂北洋政府软弱无能,骂累了就睡,睡醒了聊天。有几个是李先生的学生,见解很独到,让我收益不少。” 静霞从门外道:“你在里面待得舒服,可苦了我们在外面的,挨着骂不说,还整天替你担心。”话音落,人就进来了,上前狠戳静哲的胸膛,“四哥替你挨了一枪,凝姐姐为了救你差点嫁给赵庆春,爷爷中风了……” “什么?”静哲跳起来,“你说凝儿要嫁给谁?” “都过去了。”落尘插言,“人还好好地在家呢,是赵庆春趁火打劫,幸亏爹和二叔父咬得紧,没答应。” 静哲水也不喝了,匆匆往外走,“我回去看看凝儿。” “五哥,五哥!”静霞叫了两声,他人已经出了医院门口了,“一提到凝姐姐,片刻也坐不住。” 静康道:“你嘴也快。” 落尘道:“回去也好,大家都担心呢,早点回去,见过了就放心了。三妹,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偷溜出来的,听说学生放出来了,五哥又迟迟不回家,爹就拿我开刀,唠叨个没完,我不溜,难道站在那里挨骂?” 落尘摇头微笑,“总算雨过天晴,爹娘也担惊受怕的,老实在家里待几天,让他们念几句吧。”静霞吐舌头。 继凝看到静哲,叫一声:“五哥。”泪如泉涌。 “别哭,”静哲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眼泪,“这不是回来了吗?你看看,没伤也没瘦。别哭了,凝儿,别哭了。”继凝扑进他怀里,哭得更凶了,像要把在静康那里受的委屈都哭出来似的。静哲不知内情,还道她是担心自己,笨笨地劝着,心里却甜滋滋的,暗想:得到她一把眼泪,多蹲几次大牢也值得了。 静康恢复得很快,三个星期就可以扶着下床走了,落尘照顾得无微不至,两人虽不说,但心里都感觉得出对彼此的感情逐渐加深。葛云飞变成医院的常客,有时还带一些陌生人过来,落尘识相地不问,适当地找一些借口离开,以便他们谈论正事。 这一日,葛云飞带了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来,三人在房里聊了好久,两人走后,静康便站在窗前不言不语。落尘走到他身后,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 静康回过头来,拉她人怀,闷闷地道:“落尘,我整日令你担惊受怕,你会不会怪我?” 落尘抬头逡巡他沉重的神色,“你又要做什么危险的事了?” 静康故意缓和地笑道:“没有,你别多心。只是要再去一趟上海,可能很久才会回来。” “你的伤还没好,又要走?你就算不顾及家里,也要顾及自己的身体呀。” “不会这么快,至少要等到出院。” 落尘离开他的怀抱,扶着他的手臂,“你站了好久,去躺一会儿吧。” 静康垂头看她,“你生气了。” 落尘咬着嘴唇,摇头,再摇头,忽然放开他,匆匆道:“你躺着,我忘了帮你拿药。” 说完就往门口走,静康跨前两步抓住她手臂,抬起她下巴,看到眼中盈盈的泪光,心疼地道:“怎么哭了?又不是现在走,也不是不回来。” 落尘努力地眨眼,想眨掉眼中的泪,却噼噼啪啪地垂落。静康慌地叫道:“落尘,究竟怎么了?” 她挣脱他的手,背靠在门上,哽咽道:“我听到你说走,突然就想起你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情形,想忘也忘不掉。我知道这样不好,也不想在你面前掉眼泪,会成为你的负担。但是,我真的很担心,所以,我还是出去吧,你休息。” 她转身拉开门,静康上前“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从后面揽紧她的纤腰,两次剧烈的动作,伤口磨得隐隐发疼,他将全身的重量靠在落尘肩上,用虚弱的声音道:“别出去,我站不稳,你扶我回床上去。” 落尘急忙站直身子,费力地将他扶到床上,检视他全身,惊慌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静康拉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攒眉道:“这里疼。” “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我去叫医生。” “不是伤口疼,”他抓紧她手腕,深深地望着她,“是心疼。” 落尘吐口气,责怪道:“你又耍我。” “是真的。”他挪了挪,让她坐在身边,“你那样委屈压抑,我能不心疼么?” 落尘垂头,低声道:“我还是成为你的负担了。” “落尘,落尘,”静康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轻抚着她的秀发,“我何其有幸遇到了你,你何其不幸遇到了我。你值得更好的男人全心全意地对待,但我已经放不开你了。如果革命能够胜利,或者下辈子我们有缘再做夫妻,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第十章 6月3日 “不好了,不好了!”跟静哲和静霞一块儿出去的仆人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都聚储存在厅堂,大家被“不好了”这三个字吓怕了。仆人一边喘一边说,“我们刚走到华清街,就有一大堆兵冲上前,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五少爷和三小姐都抓起来。我们说只是过路的,可他们说上头有令,只要是学生就抓,不管闹不闹事。五少爷跟他们理论,被打了好几枪拐,头上都是血,连我都挨了两枪拐呢。”仆人撩起衣袖,胳膊上青惨惨的两大块。 周氏哭道:“这可怎么好?我的孩儿呀!” 崔氏也哭,“霞儿,我的霞儿,她是无辜的啊:” 静平道:“大家在家等着,哪儿也不要去,我去找四弟,看他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话音刚落,就听大门口门房喊:“四少爷和四少奶奶回来了。” 众人迎出去,见落尘扶着静康进来,静康精神还好,只是有着大病初愈的苍白。静平赶过去扶他另一边,道:“四弟,你回来就好,五弟和三妹……” 静康点头道:“我都知道了,政府被大使馆施压,就拿学生开刀,闹得人心惶惶。对外软弱对内压迫,北洋政府没几日气数了。” 周氏道:“静康啊,别管他气数不气数,你倒是想个办法救你弟弟。” 柳氏道:“你先让他喘口气,他刚回来,没见着满头满脸的都是汗,脸色差得很么?” 静康安抚周氏道:“二婶娘放心,我会想办法。” 回到房里喘了口气,静康就要出去。 落尘急道:“你身上带着伤,站久了都不成,还想到哪去?要做什么,我帮你吧。” “不行,”静康穿好外衣,“外面这么乱,你一个女人怎么走?而且你也不知道该到哪儿,找什么人,报社几天没有人过来,怕是出事了,我一定要去看看。” “静康。” 他握住她双肩,重重地拥抱了一下,“有我。” 落尘含着泪点头,“你要小心,一切以安全为重。” 其他人自然都不同意他出去,柳氏哭道:“康儿啊,你存心让娘疼死吗?一个静哲已经让大家担心了,再加上你,你要我们做娘的怎么活呀!” “娘,除非你们不想救静哲,不然就别拦着我,我不是小孩子,有分寸的。军队抓的是学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静平想了想道:“我陪你去。” “不用,家里还靠你支撑呢。” “要么我陪,要么你也别去,我宁愿不救五弟,也不想两个弟弟都有事。” 静康见拗不过他,只有答应了,有静平陪着,其他人也就不再阻拦,只柳氏还哭哭啼啼的,被落尘劝止了。继凝站在众人身后,始终没前,但眼中的担忧和不舍已表露无疑。直到静康迈出大门,继凝终于忍不住跑上去,扶着门喊道:“四哥,小心哪。” 静康回头朝她一笑,道:“我会的。” 柳氏不免埋怨落尘两句:“你怎么不帮我劝劝静康?他是你丈夫,出了事你不心疼么?有时候,你做妻子的对丈夫的感情也太淡了点。” 周氏见柳氏迁怒落尘,静康又是为静哲才带伤出门,就帮落尘说话:“她劝也没用,静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想做的事几头牛也拉不动。” 柳氏冷哼一声,明显地表示不悦。也不敢说话,低着头忍了。 时间像一条漫长的河流,延绵不断,永远不会停止,然而每一刻又与上一刻不同了。等待随着时间的河流漂泊,浮浮沉沉,无止无息。一大群女人围坐在大厅里,沉闷笼罩在每个人四周,只有继凝偶尔的咳嗽声打破沉寂。脚步声响,像排练好了似的,大家同时站起来。卫福进来道:“太太,有位葛先生找四少爷。” 落尘忙走出去,“我去看看。” 葛云飞看到落尘,迎上来道:“嫂子,静康到哪里去了?” “他不是去找你了?说要问问学生被抓的事,还说要到报社看看。” “看什么?报社被查封了,到处都是军队警察,我上午到医院,才知道他已经出院了。军政府的人在找宣传共产主义的先进分子,我就是来告诉他不要出去的。” “啊?那现在怎么办?你能不能找到他?”落尘急得要哭了。 “不知道,我去找找看吧,你先不要急,天黑之前一定给你回个消息。” “拜托了。” 葛云飞匆匆离开,柳氏不悦道:“他是什么人?是不是报社里的人?不是叫你平日劝他不要乱搞,怎么连你也搅和进去了?” 落尘小声道:“静康生病时,他常去探望,只说是朋友。男人谈论事情,我插不上嘴。” 天明时分,静平回来了,急得双眼充血,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勉强将情形学了一遍:昨日他们两个到报社就被警察拦住了,盘问了一通,见不是学生,就没为难。后来到了清水胡同,被一群士兵抓住,在警局里关了一个晚上,非说与什么共产主义有关,解释也不听。直到半夜,警卫厅绍厅长回来,认出是卫家的两位少爷,才把静平放了。但静康说什么也不放,据说是有人告密,说静康是宣传共产主义的首脑之一,是重点缉捕对象。商量了好久都没商量通,一大早将静康带走了,也不知带到哪儿去。静平只好先回家来。 这下整个卫府都慌了手脚,柳氏支持不住病倒了。卫天明卫天宫分头找人求关系,答案都一样,即使学生可以放,静康也是万万放不得的。不是政府不讲情面,是外国人得罪不起。落尘暗自咬牙垂泪,又要照顾婆婆,柳氏爱子心切,生气时嗔怪她两句,见说得重了,又软语赔两句不是。落尘哪有心情计较这些,婆婆说什么都应着就是。葛云飞也一直没有回音,静康的去向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继凝听说静康被抓,一口血哽在嗓子眼儿,差点救不过来,醒了之后便一直掉眼泪。又是吐血又是垂泪,身子更显虚弱,床都爬不起来了。 5日中午 静霞被放回来,身上都是棍伤,被捕的学生都挨了打,有案底的更严重,单独关起来。静哲他们还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她最后见到静哲的时候,头上的伤口已经发炎了,左眼也受了伤,张不开。周氏一听,哭都没声了,噎着气,嗝了两下就晕了。两位太太放在一起养病,相对垂泪。 大家急得没办法,卫天明道:“为今之际,只有将凝儿送到赵将军府上,换赵将军一句交底的话。” 静平惊道:“大伯父,您要三思啊,眼前的形势恐怕送去凝妹妹也于事无补。” “总是一个机会,咱们不能就这么坐着,等人自动放出来啊?我怕,等到的是两具尸体。” 落尘的心仿佛停止跳动,“尸体”这两个字将所有人都震撼了,不是设想过,是都不敢想。 “爹。”落尘站出来道:“让我先去找找赵夫人吧,我当初认了她当义母,希望她可以帮得上忙。” “也好,带上厚礼,探探赵将军的口风,无论他要什么,只要我们给得起的都给。” 次日一早,落尘便戴上赵夫人给的白玉镯子,以义女的身份求见。齐氏倒是满脸笑意,还怪她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她,两人话了几句家常,落尘便提到静康和静哲的事。齐氏沉默良久,叹说:“按说,你是我义女,静康就算是我女婿。但这件事,实在难办。先不说我们女人不该管男人的正事,就是想管,这事也管不起呀。牵扯到外国人,连总统、总经理都没有办法,何况是他呢?” “女儿明白,原也没打算为难干爹干娘,就想着县官不如现管,干爹是管这一摊的,应该会有办法。” 齐氏笑道:“这我就不懂了,这几天登门的人太多,他也忙,脾气大得很,我说话都得小心翼翼的,哪敢提这些事?” 落尘赔笑,却笑得苦涩,站起来道:“既然这样,就不耽误干娘了。家里乱,不能耽误太久,还请干娘原谅。” 话没说完,赵庆春就回来了。今天赶得也巧,本来赵庆春忙得焦头烂额,是没时间在这时候回家的,今天绍厅长说有事要密谈,必须在他家里。赵庆春看见一个貌美的年轻少妇,忍不住问:“这是谁家的少奶奶,长得倒标致。” 落尘急忙福身行礼,道:“落尘给干爹请安。” 赵庆春奇道:“干爹?” 齐氏道:“这是卫府的四少奶奶,过年的时候我认了她做干女儿,跟你说过的,又忘了。” “噢!”赵庆春点头,“想起来了。你们府上那位凝儿小姐可好?”赵庆春有个原则,再漂亮的女人,别人碰了他就不碰。所以虽然惊于落尘的美貌,却也看看就算了,反而对继凝念念不忘。 落尘大胆道:“她不好,凝儿自幼就依赖两个哥哥,一天不见便要伤心,如今几天不见了,焦虑忧郁,躺在床上哭呢。干爹关心凝儿,可否成全她的心愿?” 赵庆春皱眉道:“真的?可别哭坏了身子。”想了一想又道,“这样吧,请她到咱家住几天,养养病,说不定就好了。” 齐氏一听,这明摆着又耍弄个姑娘进门,阻止道:“落尘是我干女儿,凝姑娘算来也是你的晚辈哪。” 赵庆春哈哈笑道:“来住几天而已,又待不长久,你担心什么?我也是为凝姑娘好,她不是想她两个哥哥么?来这儿散散心,回去哥哥们就回家了,正好。” 落尘听出话里的意思,心中虽不忍,但为了静康和静哲,也只有对不起凝儿了。勉强笑道:“既然干爹有心,那我回去跟长辈们知会一声。” “好好好,”赵庆春满意地笑,“真是懂事的闺女。” 齐氏满脸不悦,也不送落尘了,气呼呼地上楼去。 赵庆春吩咐手下将落尘安全送回卫府。大家围上来听她的消息,落尘叹道:“明天,将凝妹妹送过去吧,赵将军的意思,也不想明媒正娶,住几天就送回来。静康和静哲他们,他有办法。” “唉!”卫天明和卫天宫叹气,这种时候,静平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周氏平日虽疼继凝,但终究比不过亲生儿子;柳氏听说静康有救,高兴还来不及,哪管继凝的死活;静霞在房里养伤,就算知道也没插话的分儿。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告诉姨奶奶,就看谁去跟凝儿说了。 看来看去,卫天明道:“我做舅舅得当坏人当到底,我去说,今后凝儿有什么事,也是我做主。” 卫天宫道:“人救出来,凝儿就是我们卫家的大恩人,她一个黄花闺女牺牲自己,若能回来,就叫静哲娶她。” 不忍的不忍,不舍的不舍,但最后还是一致决定牺牲凝儿,说再多无奈且不愿的话也枉然,男人永远比女人重要,亲生子永远比外甥女重要,关键的时刻,才看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继凝听着卫天明进门以来就未停过的抱歉和不忍,有种想笑的冲动,她早就做过牺牲自己的准备,事到临头,说心甘情愿是骗人的,但也不很伤心,能够为四哥五哥而死,也算值得了。 一顶深蓝色的小轿,将继凝抬出卫府。落尘看看轿帘掩上,遮住继凝苍白消瘦却依然美得让人心动的娇颜,冲动地奔过去,拽住轿帘子喊道:“凝儿,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柳氏和卫天明同时喝道:“落尘。” 继凝凄凄婉婉地笑道:“来不及了,早就来不及了。告诉四哥,不要内疚,我的来世许给了五哥,但今生最大的遗憾,还是没能做他的妻子。帮我照顾四哥,多爱他一些,将我的那份也一块算进去。” 轿夫抬起轿子走了,赵庆春特意派了一队卫兵保护继凝的安全,她这一去,无名无分,纯粹就是蹂躏,不知道何时会回来,就算回来,也是身心俱怆。 10日 被扣押的二十多名学生放回,静哲头部严重受伤,送到查尔斯的医院。因为国内没有开颅手术的条件,医生建议到英国去治疗。 第二天,赵庆春差人将静康送回到卫府,静康处在半昏迷状态,发着高烧。还好只是伤口发炎,没有受其他的伤,来人传话,让看好两位少爷,要是再出什么事,天王老子也帮不了了。落尘整夜守着,帮他喂药擦汗。三更时分,静康醒了,其他人回去睡,只有落尘靠在床边,杜鹃趴在桌上打瞳睡。静康一动,落尘急忙凑过来问:“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静康适应了一会儿,才发现已经回到家了,撑起身子,“我怎么会在这里?谁送我回来的!其他的人呢?” “赵将军的人把你送回来的,没见有其他人,你昏迷了好久,先躺着。” 杜鹃听到声音也醒了,匆匆跑去各院传消息。 静康低头冥想:“我记得他们将我提出来,说要传讯,我烧得有些糊涂,后来就晕了。难道他们将人都放了?对了,五弟呢?他回来没有?” “早回来,受了点伤,在查先生的医院里。” “这就好,不知李先生他们到哪去了。”静康躺下,忽然又起来,“不对,是不是只有我放了?赵庆春动了手脚。” 落尘安抚他道:“先别想这些,你还发着高烧呢。” 静康抓着落尘急道:“告诉我是不是?” 卫天明在门外道:“是,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求得赵将军把你弄出来,你还想折腾什么?给我好好躺着就是了。” “李先生他们还被军阀扣着,我怎么能独自苟且偷安?” “怎么不能?”卫天明脸都气白了,“你闹得还不够么?自己挨了枪子,静哲被打破了头,静霞一个姑娘家浑身青青紫紫,还连累凝儿给赵庆春糟蹋。你们不把这个家败光不安心是不是" “什么?”静康差一点从床上掉下来,“什么连累凝儿给赵庆春糟蹋?什么静哲打破了头?”朝着落尘道:“你说静哲受了点伤,就是头部受伤了?那凝儿的事呢?” 卫天明道:“为了你和静哲,我们把凝儿送给赵将军了。要不然,你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静康急道:“用凝儿换我的命,我宁愿死。” “好,”卫天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房门道,“那你就去送死,省得我们一家老小操心。” 静康挣扎着爬起来,落尘急忙按住他,哭着遭:“你干什么?” “我要去救凝儿,不能让她毁在赵庆春那个老色魔手里。” “静康,静康,”落尘拦着他,“你别冲动,你这样去于事无补。” “别拦我,”静康甩开她,情急之下没控制力道,将她掉出好远,撞到梳妆台上,幸亏他病中体弱,不然恐怕这一下就能将落尘掉昏过去。 杜鹃扶着柳氏进来,恰好看到,惊得尖叫:“小姐。” “落尘,”静康没想到会饬了她,急忙上前和杜鹃一起将她扶起,愧疚地问,“摔伤了没有?对不起,我一时情急。” 落尘忍着疼道:“没事,没事。” 柳氏道:“这是怎么了?康儿,你不在床上躺着,又要到哪去?” 落尘拉着静康的衣袖恳求道:“算我求求你,先休息好么?就算要救凝妹妹,也要想个万全之策,不是你冲进去,就能把人带出来这么简单。” 柳氏一听,就要哭了,“我的儿啊,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救哪个?今天你要再闹出什么事来,娘就死给你看。” 静康颓然坐回床上,“你们好糊涂啊,怎么能轻易牺牲凝儿,她虽不是你们生的,但也算你们的孩子啊。”他握紧拳头拼命地捶床,含泪道:“凝儿,四哥对不起你,四哥对不起你啊。” 怕他再闹出什么来,卫天明亲自守着他。大家一宿没睡,相互望着到天亮。 一大早,葛云飞带来消息,总理和总统相继辞职,李先生等一批人都放出来了,这次运动算初步取得了胜利。然而,代价如此之大,无数学生和先进人士受伤,工人罢工和商人罢市导致经济停顿,一大批工厂倒闭,工人失业,商人破产,政府换届引起更混乱的政治斗争。很多人无辜牺牲,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在这场混乱中消失。历史的进步踩着无数中国人民的血和泪,踩着政治经济消亡的惨痛代价。 静康换好了药,推开病房的门,朝静平示意禁声,默默地坐到静哲床头。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原本神采飞扬的热血青年被病魔折磨的不成人形,双颊和眼眶明显凹陷,眉头因无休无止的疼痛而拧成一团。察觉到目光的注视,静哲缓缓张开眼睛,看见静康,虚弱地叫道:“四哥,你来了。” “嗯。”静康抚平他的眉心,轻声问,“今天好一点没有?” 静哲有些委屈地道:“还是疼。”然后又打起精神笑道,“不过没关系,大丈夫焉能被小病痛打倒?”又习惯地吐了吐舌头,小小声道,“不过四哥,真的很疼啊。” 静康推了他一把道:“调皮。放心吧,二叔已经帮你办好了手续,到英国动了手术,你就会好了。” “嗯。”他用力点头,慎重地道,“记着,千万别告诉凝儿我受伤了,不然她又要哭了。” “好,我告诉他你跟在李先生身边本事,她很替你高兴呢。”静康微笑着骗他,感觉眼中一股热气涌上来。 “这就好,就怕她又怪我不回去陪她了。” “不会的,你好好养病,四哥先回去了。” “嗯。”静哲微笑着闭上眼睛,悄悄吞下牙关咬出来的咸咸的血。静康转身站起,悄悄地抹掉眼角的湿意。 静平送静康出来,压低声音问:“还没有凝儿的消息?” 静康摇头,“赵将军一家都不知去向,军权争斗,比起义暴动还厉害,就怕他被别派的军阀暗中害了,那凝儿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静平也只能摇头叹气。 静康在街上远远地就见家门口停了一辆大车,看起来像商号里的货车,一大群人出出进进,乱成一团。静康走近些问:“什么事这么乱?” 仆人见到他喜道:“四少爷,你回来就好了,凝小姐回来了。” “凝儿?”静康撩起长袍的衣摆,朝菊园狂奔。 沿途丫鬟仆人见了他都喊,“四少爷,凝小姐回来了,凝小姐回来了。” 菊园里聚集了所有能走能动的人,里里外外站了一屋子,老大夫坐在床边把脉,月奴一边垂泪,一边听仆人描述经过。这几个人是当初派去到长白山给老太爷找中风偏方的,返程途中就听说关内出了乱子,沿途还有人往关外跑,也有逃亡的军队。说来也巧,刚人山海关就发现一个姑娘被丢在路边,救起来一看居然是继凝,身子已经快凉透了,幸亏车上有带回来的熊胆人参,一路喂着补着,总算捡回来一条命,但是人虚得很,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大家见静康进来,主动给他让出一条路。 静康喘着大气,一步一步,沉重地迈向继凝,看到了她憔悴的面孔,枯瘦的身形,暗淡的神采。继凝一直是闭着眼的,连月奴叫都不应,此时突然张开眼睛,对上静康激动哀伤的目光,泪就这么无预示地滑下来。见她哭了,众人反而松了一口气,起初她不言不语不睁眼,还以为快不行了,如今哭也好笑也好,总算有了反映。 静康蹲到她身边,摸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庞,喃喃地唤一声:“凝儿。” 继凝就这样定定地望着他,不动不说话,只有眼泪一直往下掉,颗颗滚落枕畔,沾湿了静康的手,烫痛了静康的心。 老大夫站起身,静康忙问:“怎么样?” 老大夫摇头,静康追问:“到底怎么样?” 老大夫叹口气:“凝小姐的病已经深入肺腑,全靠千年人参的药力支撑着,熬不了多久了。” “啊!”一片惊呼唏嘘,月奴急道:“没别的法子么?咱们会采很多的人参给她补。” “不瞒姨奶奶说,凝小姐这身子内里外里都伤过,能救过来已经不易了。您真疼她,就让她最后这段日子高高兴兴地过吧。” “凝儿,我苦命的孩子。”姨奶奶握着继凝的手垂泪,回过头来愤愤地看着卫天明等人道:“是你们,是你们将她活活推进火坑,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不知道心疼。怎么不把你们的姑娘媳妇送过去给那个没人性的糟蹋?凝儿才多大,她还是个未出嫁的黄花闺女呀!怎么就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一干人被她责骂,没有人敢回嘴,都愧疚地低下头来,女人们早都落泪了。 静康握紧双拳,沉声道:“她还能活多久?” 老大夫看一眼继凝印堂的青影道:“少则两三月,多则五六月,调养得好,也撑不过半年。若是不好,几天也说不定。” 月奴哭得更凶了,继凝张嘴想说句话,竟呕出一口血箭,全喷到静康身上,鲜红刺目,顺着手腕一淌一滴滑下,仿若生命的流逝。静康上前抱紧她,哽咽道:“凝儿,四哥对不起你。” 老大夫道:“老朽无能,已经尽力了,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各位节哀顺便。”说罢转身离开。 继凝靠在静康怀里,好半天顺过气来,飘忽地笑道:“四哥,能死在你怀里,我瞑目了。” “不会的!”静康搂着她轻轻摇晃,“四哥不会让你死的。” “人争不过天。”继凝虚喘,一会儿又道:“这辈子,最幸福的就是能和你们一起长大;最愧疚的就是不能回报五哥的深情;最遗憾的……就是……就是不能做你的……你的妻子。”说这几句话,像用尽了她的气力,躺在他怀里不动了。 “凝儿?凝儿?”静康慌得摇她,又不敢太用力,其他人屏息瞧着,就怕她再也睁不开眼。 良久,继凝费力地吐了一口气,声音几不可闻,“四哥,我好累。” 静康将她平放在床上,继凝手指抓着他的衣袖,抓得死死的,昏迷中也不放手。静康也不扳开,倚在床头看着她,生怕哪一刻她就停止了呼吸。众人见继凝睡了,默默地退去,落尘走在最后,频频回首望一眼静康,他眼中的怜惜和柔情只为继凝一人,根本不会注意身边有没有人。落尘轻叹,落寞地步出房门。 静霞在前面等她,上前挽住她手臂道:“四嫂,凝姐姐是为了四哥才弄成这个样子的。” “我知道,”落尘看她,“你想说什么?” 静霞沉吟一下道:“我刚听爹和大娘出门的时候说,想让四哥娶凝姐姐。”落尘身子猛颤,静霞急忙扶稳她,“凝姐姐没多少日子了,他们只想完成她最后一个心愿。” 落尘难以置信地望着静霞,“你这是在宽慰我,还是在说服我?” 静霞哭了,头埋进落尘的肩上,“我不知道,我心里面不愿四哥负你,可是,又可怜凝姐姐。如果跟四哥提了,我想他心里一定比我还难受。” 落尘闭上两眼,眨掉眼角的泪,苦笑道:“傻丫头,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那,如果真要这样,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落尘喃喃自语,扪心自问,没有答案。 果然,出了菊园,柳氏就派丫头叫她到松院,月奴、卫天明和周氏也在。柳氏让她在身边坐了,开口道:“落尘,娘知道你一向是个知书达理的媳妇,会体谅人,心胸又宽大……” 落尘苦笑道:“娘有话就直说吧。” 柳氏看了看月奴,道:“姨奶奶的意思,想让静康娶了继凝,一方面算了了凝儿临死前的心愿,另一方面破了身的姑娘要是没有婆家,下辈子不能投胎到好人家。” 周氏接道:“本来是想让静哲娶凝儿,可凝儿现在这个样子又不行。” 卫天明道:“凝儿为静康做的已经远超过夫妻的情义了。” 月奴道:“横竖她也没有多少日,就成全了她自小的心愿吧。” “是啊!”柳氏又道:“不过是为将死之人做件事,也无所谓妻还是妾,等送走了凝儿,静康还是你的。” 落尘觉得这四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嘴唇越来越大,耳边只剩下嗡嗡的回响,她好像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媳妇理会的,只要静康同意,一切但凭长辈们做主。” 她不知道后来他们还说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由居的。她抬眼看着“自由居”三个龙飞风舞的字,突然痴痴笑起来;杜鹃出来看见她傻傻的样子,疑惑地道:“小姐,你笑什么?” 落尘收回眼光,又恢复了那个知书达理,心胸宽广的落尘,摇摇头道:“没什么。” 这一夜,静康没有回自由居。第二天,静康依然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静康一直陪着继凝,直到她可以清醒地说上十句话,可以吃东西,他才意识到五天过去了。安抚好继凝,静康想回去换件衣服。卫天明趁机叫住他,谈到娶继凝的事。 静康怔住了,他本来只想陪继凝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现在父亲提起,他突然想到继凝说的话,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做他的妻子。眼前闪过继凝口喷血箭,躺在他怀里说瞑目的画面,闪过她缥缈的笑意,闪过她孱弱的身躯……他闭上眼不敢再想,低声道:“和落尘说了么?” “落尘同意了。她那么明理,怎么会有意见? 静康心头像被什么狠狠击了一下,哑声道:“爹娘安排吧。” “好!”卫天明养足了精神要说服他,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地答应,要说的话都派不上用场。 柳氏道:“这事当然越快越好,也别分什么大小了,按娶正妻的礼数安排。” “你们看着办吧。”静康不想再听,一心只想见落尘,几乎是跑回自由居的。 落尘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匆促零乱,知道静康回来了,起身拿出他要换的衣服。静康进门,就看见她忙碌的背影。落尘转身,牵起一抹干涩的笑意,道:“你回来了?凝妹妹怎么样?” 静康笔直地盯着她,“你自己怎么不去看她?” “啊?”落尘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这几天她心乱得很,生怕见了静康和继凝会更难过,恍恍惚惚的就好几天了。“啊!呃……” 她努力地思考理由,静康已走到她近前,俯视她,“想好借口了么?” 落尘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于是不再装傻,将衣服交到他手上道:“没什么原因,忘了去罢了。这些干净衣服,快换上吧,你有整整五天没换衣服了。” 静康伸臂拦住她欲离开的身形,顺势带到自己身边,“刚刚爹跟我说了一件事。”落尘不做声,“他说你已经知道了。”她仍然不回答,“他还说你同意了。”还是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不要逼我。”她的声音闷闷的。 静康抬起她的脸,看到她泫然欲泣,柔声道:“为什么要答应?” “我没有选择。”她推他,被他拉回来。 “至少,作一次抗争,不要未战就妥协。” 落尘看他,“你先告诉我,你答应了么?” 静康无言,落尘悲苦地笑道:“你做不到的事,不要要求我。就像当初你同意与我成亲;就像你答应爷爷给她一个曾孙,这次也一样。” 静康将她拥进怀里,疲惫地道:“为什么你总在一开始就将什么都看透了?落尘啊落尘,我先负凝儿,现在又注定要负你。” 落尘靠在他肩上,感觉那里的位置越来越小了,让她站得颤颤巍巍,随时会摔下去。 第十一章 大红的喜轿,大红的吉服,大红的盖头。不同的是,没有大红的迎亲队伍,轿子从正气堂抬到菊园门口,新郎将新娘直接从花轿中抱出来,抱着她行礼拜天地,抱着她入洞房。老太爷半躺在躺椅上接受新人的拜礼,中风使他的面部看不出表情。为了不让静哲起疑,静平照例在医院照顾他;为了凝儿的身体着想,一切礼仪从简;为了表示不分大小,落尘没有上座受礼,她站在人群中间,看着静康穿着大红的吉服与继凝行礼完婚。闹洞房的一项也省了,继凝不能喝酒,喝了半杯茶代替交杯酒。仅这几项下来,继凝已经支持不住,喘息不止,静康帮他脱了凤冠霞帔,让她舒服地躺在床上休息。 继凝拉着静康的手道:“四哥,我终于成为你的妻子了。” “是,”静康哄着她,“你累了,快睡吧。” 继凝拉过他的手枕在头上,模模糊糊地道:“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我的身子脏了,但心是干净的。我把我的心交给你。”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睡着了。 静康看着床边鲜艳的凤冠霞帔,仿佛看见落尘恬静悠然地坐在那里,弯弯的柳叶眉,鲜艳的朱砂痣,晶莹剔透的眼眸,娇艳欲滴的红唇……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踱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夜风吹扶他凌乱的心思。 落尘待喜娘走后,就呆呆地站在菊园门口,看着室内蕴红的烛光,跳跃着将两条人影映在窗棂上,人影远离了窗子变小了,一条躺了下去,只余一条伫立。她闭上两眼不敢再看,不经意竟挤出两行青泪,原来脸上早已湿了。泪滴顺着面颊滴在地上,她听到心底深处有同样滴滴嗒嗒的声音,就不知滴的是泪还是血。原来心在哭泣的感觉是可以听到的。人影动了,朝窗子走来,“快走吧!”心底的声音这样说,脚下像生了根,怎样也拔不动。犹豫之间,窗户开了,静康站在那里,不期然地与她目光相对。时间停止了,呼吸停止了,他们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彼此眼中的衷伤和无奈。良久,良久,落尘像从梦中惊醒,急急地转身,落荒而逃。 “落尘!”静康想也没想,推开门追了出去。 今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菊园的仆人搬到后院去了,将前院收拾成新房,没有人会来打扰新人度春宵的。门响将继凝惊醒,她张开眼,看不到静康,惊慌地喊:“四哥,四哥……“只有夜风的声音回应她,她挣扎着爬起来,走了两步摔倒在地,撑起来又摔倒。她伏在地上哭泣,“四哥,你在哪儿?四哥,四哥,你回来啊。四哥,你在哪儿?” 跑出菊园,穿过荷花池的回廊,在自由居的门口,静康追上了落尘。他从身后一把将她抱住,紧紧搂在怀里,仿佛填满了心中的空虚。落尘挣扎着,发譬乱了,衣衫散了,凄凄哀哀地恳求:“放手。” 静康转过她的身子,月光映射着她脸上的泪痕,更显凄美哀怨,静康低叹一声,吻上她颤抖的红唇。落尘推着他,渐渐地,推拒的双手改攀在他肩上,将他拉近自己。也许是今夜的月光太美丽,也许是受伤的心太无力,也许是潜在的忌妒心理作祟,也许她根本没办法思考这些,也许……不知道谁先移动的脚步,原来心痛的感觉可以让人失去理智,他们第一次放任感情宣泄,用灵肉结合的方式,在静康与继凝的洞房花烛夜,度过了他们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杜鹃悄悄地拾起门外零落的衣衫,将房门关好,悄悄地将夜留给爱得苦涩的人。 夏夜的晚风徐徐吹拂,月娘展露温柔的笑靥,星光调皮地眨着眼睛,为着最美好而神圣的一刻作见证。水乳交融,莲蓬并蒂,当感情不再压抑,当心灵得到抚慰,除了爱,没有任何一个字可以形容此刻的感觉。 落尘轻手轻脚地离开床榻,对镜梳理长发,回头怔忡地看着静康沉静的睡容,他有无数个夜晚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焦虑和疲惫使他消瘦了许多,即使在喜服的掩映下也挥不去那种颓然的气质。昨夜,他就像在沙漠里行走了数天的人,贪婪地在她身上寻求甘泉;也像一个疲惫的孩子,汲取母亲的温柔和关爱。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她的心赤裸裸地剖给他,再无一丝防护,然而,心情却更加沉重。她终于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子,竟然是在他与别人的洞房花烛夜。她想哭,又想笑,五味陈杂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悲哀。是不是爱在真正付出之后,换来的就是痛苦?是不是爱在进发的时候,就会烧伤自己?是不是爱在剖开之后,就只剩下空虚?她摇头,再摇头。 一具温暖的胸膛靠近她,静康的身影在镜子里出现,双臂交叠在她胸前,就这样静静地搂着她,谁也不想说话。他将头抵在她肩上,深深汲取她自然的馨香,温柔醉人的柔软,不似好些天来在凝儿身上嗅到的那股死亡的味道。凝儿?!静康猛然一震,她恐怕已经醒来了,四更早过,新房附近没有其他人,如果她醒来见不到人……静康不敢往下想,跳起来就往外冲,忘了穿外衣,忘了给落尘一句话。 落尘紧跟着站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张了张嘴,却叫不出他的名字。闭上眼,感觉不到眼中有泪,只能听到心底的滴嗒声。猛然,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将继凝一个人留在新房整整一夜,会发生什么事?急忙穿好衣服,她匆匆赶到菊园,远远地就听到静康悲怆的呼喊:“凝儿——” 落尘心中咯噔一声,跑进大门,看见静康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继凝冰冷的身体,悲痛的眼泪滴滴垂落。继凝还穿着大红的衬衣,红的床,红的新房,映衬得她的面容更加惨白,紧闭的眼角犹有泪痕,新娘的红妆被泪水冲刷得交错凌乱,头颈手臂软软地垂下,身子已经僵硬了。 “不,”落尘捂紧嘴,踉跄地后退,“不会的。”绊到了门槛,她跌坐在地上,这是天在惩罚他们,惩罚他们的不忠不义,但这方式太严厉,代价太大了。如果要罚,为什么不罚在她身上?老天爷,你太残忍。 继凝的死讯迅速传遍了卫家各院,菊园又忙碌起来,昨日办的是婚礼今日办的是丧礼。月奴哭得死去活来,除了叫“我苦命的孩子”,其他的话都不会说了。 静康始终抱着继凝不放手,神情痴痴的,一直说:“是我害死她,是我害死她。” 大家见他只着衬衣,还道他昨夜是与凝儿一起,做了一夜夫妻,人就死了,心中难免自责悲痛,所以纷纷来劝:“是这孩子命薄。她了了最后一宗心愿,走得也算瞑目了。”只有落尘明白静康说的是什么,听到这话,更加难受,如果没成亲,她也不会……见静康痴了般的样子,恨不能替凝儿而死,心中就像被千刀万剐,疼得无以复加。 寿衣棺木等东西是早就准备好的,但无论怎么劝,静康就是不放手。大家急得没法子,柳氏只好拉过落尘道:“你劝劝他,他都抱了一天一夜了,大夏天的,尸身会坏的。” 这种时候,谁劝都可以,惟有落尘开不了口。所有的人都将目光转向她,她直直地走向静康,跪在他们身边,指甲嵌进肉里,哽咽道:“要怪就怪我吧,如果可以,我宁愿死的是我,但事已至此,你难道要抱着她一辈子么?生前已经对不起她了,不要让她死后还错过了股胎转世的机会。” 她伸手想去碰继凝,静康反射性地躲开,喝道:“别碰她。”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光说不出是悲痛、责怪、难以置信,还是愤恨。 落尘呆呆地迎视他的眼光,又低头看了看继凝的尸首,仿佛继凝也在说:“你是罪魁祸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她下意识地后退,跌倒在地。静康调转眼光,又呆呆地看着继凝。落尘狼狈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菊园。“落尘。”几个人叫她都不回应,柳氏奇怪道:“这孩子怎么了?” 静霞忙道:“我去追她。” 落尘一口气冲到荷花池的回廊,趴在栏杆上狂呕。水中的鱼儿惊得逃走了,含苞待放的莲花也像看不起她似的开在老远的地方。落尘突然想起,这里据说有静烨的鬼魂呢,是大白天孤魂不出来,还是连鬼都不屑与她照面。恍恍惚惚的,她的身子向池中倾倒。 “落尘!”有人大喊,接着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抓牢,静安的脸出现在她眼前,对她吼道,“你想干什么?” 落尘被吼得清醒了,身子瘫软,静安扶稳她,放柔了声音问:“你怎么了?” 她答不出来,只有眼泪不停地往下掉。静安心痛地看着她,“我送你回自由居。” 她没力气反对,静安半抱半扶地将她送回屋里,一片凌乱,静安看到大红的新郎礼服,一切都明白了。杜鹃端水进来,看到落尘的样子,慌道:“小姐,你是怎么了?”摇晃了一下也不反映,急道,“凝小姐的死,又不是你的错。” 她这一句将落尘的自责推得更深了。静安突然道:“真的受不了那天,来找我。”说完转身高去。 静霞等静安走了,才进屋来,环视一眼满目凄凉,摇晃一下落尘道:“四嫂,四哥是一时悲痛,并没有真的怪你呀。” 落尘看着她同情的目光,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 “凝儿,凝儿,凝儿,”静哲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静平过来问:“五弟,做噩梦了。” 静哲抓紧静平的手惊恐地道:“二哥,我要见凝儿。我刚才梦见她来跟我道别,说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了。” “别傻了,只是梦而已,咱们现在在船上,怎么见她?你整天想着英国那么远,才会梦到她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快睡吧,早些治好病,早些回来见她。” “嗯。”静哲躺好,心中道:“凝儿,等我回来。” 卫天明没办法,最后让人抓着静康,硬将继凝从他手上拉出来。静康挣扎不停,卫天明一狠心,敲昏了他。 落尘细心地帮静康擦拭冷汗,手在颤抖,心也在颤抖。半夜,静康张开眼睛,猛然坐起,劈头就问:“凝儿呢?” 落尘道:“已经下葬了。” 静康爬起来穿鞋,“在哪儿?我要去看看。” “我不知道。” 静康急得对她喊:“你还知道什么?” 落尘垂头咬唇,低低地道:“爹没告诉我,就是怕我告诉你。人已经去了,你拖垮了自己,她也不能活过来,还是休息一下吧。” “人是我害死的,你叫我怎么休息?” “我知道,你心里内疚,又不好怪我,就折磨自己。” 静康粗声粗气地说:“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明知凝儿身边离不了人,还和你……”他不说了,举步要跨出房门。 落尘在后面问:“你后悔了?” 静康停下,伫立良久,终于没有回答她,门开走了。落尘默默地折好被子,抽出棉下沾着血污的白缎,血色暗淡干涸,正如他们刚刚开始便夭折的情感。她根本分不清心中的痛是因为对凝儿的内疚还是对静康的失望,他们之间甚至比回到原点之前更可悲。 静康在凝儿坟前跪了一天一夜,又回到过去整天不见人影的日子。以前至少还“相敬如冰”,现在变成相见如冰了,一个月居然说没超过三句话,那三句话是—— “爹让你到他房里去一道。” “爷爷今天可以说几个简单的字了。” “下个月,我要回娘家一趟,家里捎来信说我娘病了。” 三句话的回答是三个“嗯。” 今天是凝儿的尾七,静康在菊园里摆好香案,祭拜过后,捧了一小盆刚发芽的雏菊,对着香案喃喃道:“这是我托人从南方带回来的,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凝儿泪’。听说花色淡黄,在花瓣的中央有几点莹白,就像眼泪。我现在种下,到九月就可以开花了,你喜不喜欢?” 他真的拿起花锄,将花苗种下,拿了桶到荷花池中提水。池中荷花开得正盛,满池的荷叶铺天盖地,各色盛开的荷花在绿叶掩映中更显娇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看到菊想到凝儿,看到莲自然想到落尘。静康看呆了,脚下一滑,滑进池中,好在这里池水不深,刚刚及腰,他叹口气,洗把脸,继续提水浇花,任凭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第二天早上,落尘不见静康过来换衣服,还以为他一夜未归,杜鹃到书房收拾,才发现静康躺在那里,发着高烧。从上次受伤之后,他身体的抵抗力就大大下降,昨夜穿湿衣服吹了点风,今天就开始发烧。 两人急忙将他扶回主卧室,找了大夫来看,幸好只是着凉。静康昏昏沉沉地睡着,落尘倚在床边,已经有好久没这么近地看他了,他又憔悴许多。通常,不见面比见面好,某天多说了一句话,就会一夜睡不着,感情如流水,付出收不回。 静康低低呻吟,喊着:“不,不。” 落尘倒了水,扶他起来喝,静康靠在她身上,嗅到一股久违的馨香,抬手打翻了杯子,将落尘拉到怀里,热切地吻她。清醒时压抑的情感,迷糊中激烈地爆发,他贪婪地汲取她口中的水分,来润泽他饥渴的心灵,顺着感觉追寻熟悉的触感,她柔软清凉的肌肤是他最好的退烧药。落尘用尽力气推出一丝空隙,郑重地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静康深深地看着她,叹息地道:“落尘。”话音结束在情欲的洪流中,落尘伸出手臂,抱紧了她的丈夫,她生命中惟一的男人。 汗水,喘息,呻吟,一切渐渐平息,静康眼神依然,头埋进她颈肩,低语道:“每天对你冷冷淡淡,我痛苦;亲近你,想到继凝,我也痛苦。该怎么办?怎么办?”他挨在她身上睡着了。 落尘怜惜地轻抚他汗湿的发,“我又何尝不是呢?” 再次清醒,静康疑惑地看着周围,看到了落尘坐在梳妆台边,记忆一点点回到脑海,原来那些美好的旖旎风情并不是梦。落尘听到声音回过头,温柔地笑道:“你醒了。” 静康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从床上跳下来,仿佛听到继凝凄切的呼唤:“四哥,四哥。”他抓起衣物,逃命似的奔出门。像牙木梳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落尘听不到,她眼前只有静康惊惧的神情和匆促逃离的身影。欲哭无泪,欲笑无声。哀莫大于心死,她从容地拾起木梳,为自己挽了一个漂亮的发髻。走到院里喊:“杜鹃,咱们该走了。” 杜鹃由下人房中出来,疑惑地问:“到哪去呀,小姐?” “不是说好今天回王府的么?” “可是姑爷不是病着?” “好了。” “好了?”杜鹃探头看看,房间里已经没人了,床上的被褥还零乱,“我进去收拾收拾。” “不用了。”落尘率先走出大门。 “小姐,等等我呀,咱们给老爷夫人的礼物还没拿呢!” 两天之后,柳氏见落尘还没回来便派人到王府去问,说住了一晚,第二天天一亮就走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宣王府和卫家立即派了所有人去找,就怕世道混乱,出了什么事。 静康匆匆走进家门,手里捏着葛云飞刚刚给他的信函,上海之行必须要提前了,他一路都在犹豫,该不该跟落尘知会一声。虽然他不说,家里人也会告诉她,但是这一走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两个月,甚至,可能没命再回来。那天仓惶离去一定伤了她的心,如果不告而别,许多话现在不跟她说,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管家踉跄地迎上前来,惊慌地道:“四少爷,你可回来了,四少奶奶她不见了。” “什么?”静康一把抓起老管家的衣领,“你再说一次。” “四、四少奶奶不见了。”老管家吓得声音发抖,他看着四少爷长大,从没见过他的脸色这么恐怖。 “什么叫不见了?不见多久了?” “两天了,回娘家以后的第二天就不见了。宣王府说回来了,可是家里根本没见到人。” “落尘。”静康像发了疯似的往自由居狂奔。 “四少爷,”老管家拾起地上的信函,“你的东西。”哪还看得见静康的背影? “落尘,落尘,”静康一路狂喊:“落尘,你出来,你听到我的声音了么?你出来。” 柳氏出来拦住他道:“人不在家里,已经派人去找了。” “不会的,不会的!”静康猛摇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杜鹃呢?她一定知道落尘在哪里。” “杜鹃也一起走了。” 静康觉得心脏有一瞬间停止跳动,跌坐在地。 “康儿,你不要吓娘啊。” 他猛地跃起,低哺道:“我去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北平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一个茫然无助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每见到一个人就抓着问:“你见到落尘了么?你看到我的妻子了么?” “谁知道你的妻子是谁?”路人厌恶地甩开他的手,“疯子!” 月上柳梢头,静康疲惫无力地回到家中,看到葛云飞在内堂等他,才想起今天下午他应该启程去上海。他上前握住葛云飞的手,泛白的嘴唇颤抖道:“对不起,我、我不能去上海了,我的妻子不见了。” “静康,嫂子的事我知道了,我们可以派人帮你去找,但是上海之行……” “不!”静康摇头,再摇头,“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在这种时候走。对不起,我愿意接受任何批评和处分,但是我必须要亲自找她。” 两个女人就像凭空消失了,始终没有找到。北平城内人人都知道,卫家有位少爷每日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寻找他的妻子。某一天,静康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卧室里,仿佛还能嗅到她身上飘逸的馨香,听到她春风般和煦的笑声。突然,发现枕头底下露出白缎的一角,他抽出来,上面血迹斑驳,居然形成一句诗: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 犹记得新婚夜过后,吴妈向她讨此白锻,她递与他的暗示眼神。那时,她只是沉默地要守住心灵的一片净土。而他,将它染红了,侵占了,却不懂得认真去爱。是不是人总在失去了之后才懂得珍惜?他双手插迸发中,狠狠揪痛,却敌不过心里的痛,脸颊深深埋进白缎之中,沉痛嘶哑地唤着:“落尘,落尘,你在哪里?” 尾声 翌年夏天,荷花池内突发奇象,满池绿叶覆盖,却仅有一枝白荷绝世独立,不见其他花苞。某日深夜,白荷盛开,香气四溢,几乎充斥整个卫府的院落,越到凌晨香气越浓,吸引府内众人前来观看,喷喷称奇。 静康扶栏细望,水中鱼儿全部聚集在白荷周围,留连嬉戏。那荷花白得晶莹,白得俏丽,白得娇媚,白得灵秀。静康看着看着,仿佛见白荷化做落尘的身影,亭亭玉立,巧笑嫣然,眼角眉梢顾盼神飞。片刻之后,她朝他轻轻挥手,神色间泛上浓浓的哀愁,影像越来越淡,最终消逝。 “落尘!”静康大叫一声,险些跌入池内,幸亏身边众人七手八脚地拽住。 消失了好一阵的静安从前面急奔而来,沿途狂喊:“卫静康,你给我出来。” 静康迎上前道:“三哥,发生什么事?” 静安双目充血,一把抓住他手腕,只道:“跟我来。”转身急走。 卫天明拦道:“究竟发生什么事?这是要到哪儿去?” 静安大力推开卫天明,瞪着眼道:“落尘有危险,再迟就来不及了。” “什么?” 静康哪顾得众人的疑惑,跟着静安驾上马车狂奔而去。 马车停在“大兴赌坊”门前,静安领着静康直奔后院,一路跌跌撞撞,闯进一间又脏又破的小房。 落尘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脸色灰白,冷汗如雨,下半身血流成河,嗓子已喊得嘶哑无力,只剩低低呻吟。 杜鹃在旁不停哭叫:“小姐,小姐,你要挺住,你不要死。”旁边一个中年妇人慌得频频拭汗。 静康惊得魂飞魄散,一时竟不敢上前。 杜鹃看到静康,欣喜地喊道:“小姐,你张开眼看看,姑爷来了。” 落尘缓缓张开眼睛,吃力地伸出染血的手,喘息道:“静康。” “落尘,”静康扑上前去,一只手握住她冰冷的手,一只手颤抖地触抚她苍白消瘦的面庞,声音也在发抖,“落尘,我来了,你不要吓我,你怎么了?” 那中年妇人朝静安道:“这位大爷,你可回来了,脐带缠住了孩子的脖子,只怕已经……唉!反正我无能为力了。”说罢也不顾满手满身的鲜血,夺门而去。 杜鹃追着喊:“产婆,你别走,你要救救我家小姐啊。” 静康又是一惊,他竟然不知道落尘已有了身孕。他将外衣脱下盖住落尘,抱起来叫道:“还发什么愣?驾车去医馆!” 落尘靠在静康怀中,意识模糊,两天两夜的疼痛耗尽了她所有体力。在生命极其脆弱的时刻,她后悔了,后悔离开静康,后悔这辈子从未对感情自私过。如果时间可以回头,她要守着他,等着他,陪着他,一起克服对凝儿的愧疚,决不再对感情轻易放手。如果还有机会,她要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白头偕老。她现在惟一的愿望就是再见静康一面,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一眼。她抓着他的手,不停低喃:“静康,静康……”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静康紧紧拥着她,生怕稍一松手,她就会离他而去,“落尘,坚持下去,我求你,坚持下去。” 两滴温热的水珠落在她脸上,滑进她唇畔,咸咸的,涩涩的,滋润着她干涩的喉咙。是什么?静康的泪么?她感觉自己轻轻地飘了起来,远离了那摧人心肝的疼痛。她看到静康和杜鹃围着自己掉泪,静安红着眼拼命挥舞马鞭。她想开口呼唤,却发不出声音,飘飘悠悠地回到卫府,见一大群人焦急忙乱,不知在忙些什么,对她视而不见。她的脚步像有自主意识般朝后院走,来到荷花池畔,见到那株盛开的白荷。一个空灵缥缈的声音从白荷内传来:“归来兮,归来兮。” 她正想跨过栏杆,就听有人叫:“四嫂,不要过去。” 她寻声望去,见继凝从菊园内走出,站在回廊彼端,急切地道:“四嫂,不要过去。快回去,四哥在等你,你的儿子在等你。” “回去?回哪儿去?”落尘突然迷糊起来。 “回到四哥身边。”继凝走近她,牵起她的手,往府外走。两只手同样没有温度,没有触感。 落尘任她牵着,飘过大街小巷,飘进查先生的医馆,看到杜鹃坐在她坐过的长椅上哭泣,看到静安烦躁地来回踺步,看到静康不停捶打墙壁,指背捶出血迹。 “看,”继凝指着痛苦万分的静康,“你忍心撇下四哥么?你忍心带走你未出世的儿子么?快回去吧。” 落尘走向躺在手术台上的自己,回头问:“凝妹妹,你还怨我吗?” 继凝翩然浅笑:“不了,我生前已经怨得够多,死后该学会解脱了。”她用力推她一把,话音在空气中回荡,“记住,好好爱四哥,将我的那份也一块爱进去。” 落尘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近十个月来她都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好觉。她张开眼,看进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偏过头来,对上静康黯淡深陷的眼眸。 “落尘,你醒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依然微微颤抖。 她回来了,回到他身边了! 猛然想起什么,她伸手摸向腹部:“孩子?” “孩子很好,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静康试着扯起微笑,却没有成功。他猛地将头埋进她的肩窝,哽咽道:“落尘,原谅我,原谅我。” 她伸手轻抚他的发,想起梦中继凝的嘱托,虚弱地唤道:“静康,这不是你的错,我走,是因为我受不了相爱又不能爱的痛苦。我以为我可以回到过去那个无欲无求的卫家媳妇,但是我做不到。而你,也做不到遗忘对凝儿的愧疚。” “我可以的,”静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握到生疼,“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做到。失去你,其他任何事都没有意义。我明白得太晚了,你能原谅我么,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好好爱你么?” 落尘微笑点头:“我不止要原谅你,还要好好爱你,连凝妹妹的那分一块儿爱进去。” “落尘!”他激动地拥抱她,拥抱他的妻子,他的爱人,他的幸福。 一个月后,静康带着妻子和儿子返回卫府。 老太爷见到孩子,奇迹似的,居然会笑了,说话也利索很多,一直道:“好好好,好孩子。” 入夜,落尘抱着儿子,亲昵地逗弄。孩子大大的黑眼睛骨碌碌地转,对着母亲格格笑,胖胖的小手触在她脸上,又嫩又滑。静康由背后拥紧母子俩人,喑哑地道:“不要再离开我。” 落尘微笑叹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随即又问:“你决定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么?” “曙光,就叫卫曙光。”静康亲了亲儿子的脸颊,“你是爹跟娘的曙光,也是中国的曙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