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 楔子 那年冬天,风很冷,雪很大,路很滑,我一个人顶着风雪,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个小时,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脸颊上凝结的不知道是汗水、泪水还是呼出的水气。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七楼,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到父亲站在窗口,手上夹着一根点燃的烟,烟灰已经很长很长,他转头看到我,手一抖,长长的一截烟灰便落在衣襟上。窗外朦胧的晨光照在他脸上,暗淡而茫然,他的嘴角抽搐了下,最后沙哑地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爸!”我一开口,才觉得喉咙火烧火燎的疼,眼泪已经自作主张地肆虐而下,“为什么要离婚?这么多年的夫妻,难道你对妈就没有一点感情了么?” 他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捻熄了烟蒂,叹口气道:“将近二十年夫妻,怎么会没有感情?” “那为什么一定要离婚?为什么?”我嘶吼着,“才半年!我离开不过才半年啊,我的家就没了,早知道这样,我宁可不上大学。” “别说傻话。”父亲走过来,笨拙地擦擦我的泪,“别哭了,先把外套脱下来,都被雪打湿了。” 我用力甩开那只曾经温暖宽厚的大手,甚至清晰地听到手背打在衣服钮扣上的声音,趴到桌子上号啕大哭。 那个冬天,看着母亲红肿的双眼却倔强的神色,我明白一件事: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勉强,惟独感情不可以。 第二年冬天,天很暖,风很静,雪很薄,河边的冰面甚至开始融化,我跟母亲匆匆打了的士奔向小叔叔的家。没等下车就看到院里院外围着满满的人,小婶婶凄厉的哭声令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发抖。“孩子,我的孩子啊,回来啊,我的孩子……”我跟母亲拨开人群走进去,看到几个妇人围在床边安慰小婶婶,父亲站在小叔叔身边,双臂圈着他的肩膀。 小婶婶看到母亲,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一下推开面前的妇人冲上来,抓住母亲问:“三嫂,三嫂,你看到我的孩子没有,你看到小月没有?”突然又一把抓住我的手,问:“小阳,小月呢,你不是领她出去玩了么?怎么你自己回来了?小月呢?” 我一时傻了,讷讷两声不知道怎么回答。 母亲试着扳开她的手,安抚道:“小月在外面玩儿呢,小阳这不是回来给她拿围巾么。” “哦!”小婶婶下意识地应着,慢慢放开我的手,突然又猛地抓紧,混乱地道:“不对,小月呢?我的孩子呢?她在哪儿玩呢?你带我去找她。”她拽着我奋力往外冲,冲出屋门,就看到仓房里白布的一角,突然眼一闭,腿一软,直直的倒在我身上。 有人在喊:“赶快叫救护车。” 父亲道:“还叫什么救护车,直接送医院。” 我们打的的士还没走,母亲急忙陪着上车了,我呆呆地走进仓房,看到白布下面隆起一个小小的人形。 小月死了,一个仅仅五岁,天真烂漫的孩子死了,我记得国庆节放假回来的时候,她还缠着我要人家婚车上系的红花呢。听邻居说,小婶婶在家里洗衣服,一没留神孩子跑到河边去玩,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就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 父亲从身后拽住我,摇头道:“别看,再去叫辆车,陪你小叔去医院,这里我离不开。” “哦。”我机械地应着,出去叫车。一路上,小叔叔一直搂着我,喃喃地重复:“小阳,你说,我是不是命里无后,好不容易三十五岁才有了个孩子,她怎么就走了呢?她怎么就走了呢?” 那年冬天,看着小叔叔和小婶婶悲痛欲绝的样子,我明白一件事: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挽留,惟独生命不可以。 从此以后,我讨厌冬天! 第一章 幸好,跟宁海辰的相识是在春天。春天是生机盎然、万物复苏的季节,所以跟宁海辰在一起,仿佛总是温暖快乐的。 大姑家的表姐在我就读的大学里当老师,宁海辰是表姐夫的外甥,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有这么一位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在这里读研究生,可是阴差阳错的,一年半以来相互都没有见过。 那是寒假后开学的前一天,我照例先到表姐家报到,免不了提起小月的死和叔叔婶婶的命苦,表姐一面惋惜地叹气一面安慰我,她远嫁多年,没见过那个孩子,自然感情也不深。 门铃响了,姐夫的声音在外面喊:“快开门,我们要牺牲了。” 表姐急忙过去开门,姐夫抱着一堆东西进门来,哗啦啦往地上一放就靠在沙发上,高呼吃不消。他身后一个男人也是大包小包地提着,一边脱鞋一边忙着关门。 姐夫嚷嚷着:“老婆,先倒杯水来。明天让海夕他俩自己去逛吧,我可不跟着了,累死了。”一抬头看到我,招呼道:“沐阳回来了。咦?”姐夫靠近我看了看,“这是怎么了?刚回来就想家啊。” “没有。”我急忙侧过身去。 “那怎么眼泪汪汪的?你表姐欺负你了?” “不是。”我抹抹眼睛,站起身想去洗个脸,迎面正好对上那个男人的视线。他刚放下东西直起身,目光相撞时,有片刻愕然,随即他先朝我微笑点头,我也胡乱地点了个头,想必,我们都是慕名已久的。 表姐道:“这是我表妹秦沐阳,这是你表姐夫的外甥宁海辰。” “你好。”他还是微笑着,笑容浅浅的,暖暖的,如春风般和煦。 “你好。”我被动地应着,不知道我们这种关系该怎样称呼,索性什么也不叫,侧过身钻进洗手间。 姐夫问:“沐阳怎么了?” 表姐叹气道:“还不是提到小舅家那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去了,这不是存心来折父母的寿么。” 姐夫也跟着叹气,说了些感慨的话。我不停地用冷水泼脸,却怎么也止不住温热的泪水,最后索性将毛巾盖在脸上,堵住耳朵,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转身挂好毛巾,意外地看见宁海辰站在门口,他尴尬道:“呃……我想用一下洗手间。” “哦。”我急忙出来,他迅速地拉上毛玻璃,可能是很急,但是看到我霸占着洗手间又不好意思说。 表姐开始一一检视他们带回来东西,随口问:“海夕他们呢?” “还在买呢,我跟海辰先回来了。真受不了,不就结个婚么,哪儿用得着这么多东西?再说老家那边也不是没有,非得大老远的跑这儿来买。” “咱们这儿东西不是全嘛,质量又好。” 宁海辰出来道:“将来我要是结婚啊,可不买这么多东西,不够麻烦的。” “你?”表姐哼道:“等你结婚我怕我都走不动路了,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多好,人品、相貌、学历,哪一点都相配,你怎么就看不中呢?” 他呵呵笑,也不做声。 后来我才知道,海夕是宁海辰的妹妹,因为要结婚,小两口来采办物品,姐夫和宁海辰自然就是打杂的。宁海辰是工作了四年之后回来考的研究生,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妹妹都要结婚了,他还没个女朋友,他母亲急得不得了,拼命拜托表姐帮忙介绍。 不一会儿海夕和她未婚夫也回来了,又是一堆东西,客厅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见人多,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匆匆告辞了。 周末,表姐打电话过来,说海夕他们已经走了,要我过去吃饭。门开的那一刻,我没有心理准备会看到宁海辰的脸,他还是那样暖暖地微笑着,温和的道:“嗨,你好。” “哦,”我愣愣地应,“你好。” 外甥女洁儿在里面喊:“小姨快来,就等你开饭了。” 表姐也喊:“自己找拖鞋穿,去洗手,都是海夕闹的,你回来这么久都没在家里吃上顿热饭。” 宁海辰搔搔头,给我一个抱歉的眼神。 我忙道:“没关系,过年净吃好的了,现在肚子里的油水还没下去呢。大家都是亲戚嘛,不找你们当舅舅舅妈的还能找谁?” 表姐瞄了我一眼道:“我看你过个年反倒瘦了,脸色也不大好,你爸妈还没和好吗?” 我看一眼宁海辰的方向,没做声。 姐夫干咳一声道:“吃饭吧,吃饭吧,沐阳,多吃点,今天是姐夫下厨,保你吃了这顿想下顿,这学期一定把你养胖。” 饭桌上多了个人,我总觉得怪怪的,他们席间一直在谈论婚事,我也插不上嘴,早早吃完了跟洁儿一起看电视去了。饭后姐夫提议打牌,表姐和姐夫都是标准的牌迷,凡属麻将、扑克、围棋、电子游戏之类的娱乐,样样爱玩,样样上瘾。四个人正好凑一局。将洁儿赶去睡觉,我们就支起了牌局,宁海辰跟姐夫一家,我跟表姐一家。我是上大学之后才学会玩拖拉机的,既不精也没瘾,常常出错牌。气得表姐直抱怨:“傻子,那样出能对吗?你不是有主吗?怎么不毙了他?”一会儿又嚷嚷:“没大王你怎么不先调主啊?等着让人抠底啊!”连输了两局之后,表姐干脆道:“你弱智啊!” 一句话说得我委屈得不得了,小声道:“不就是玩么?输了赢了又怎么样?不用那么计较吧。” “那不一样,”表姐一本正经地道:“这是名誉问题。” 我看着她那认真劲儿,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丢了牌道:“行了,今天晚了,我得回去了,不然进不去寝室了,大不了下次帮你赢回来。” 表姐气呼呼地道:“下次我才不跟你一家呢。”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表姐三十几岁的人了,玩起来还跟个孩子似的。 姐夫得意地笑道:“下次我跟沐阳一家,还是你调教得不好。” “你才调教得不好。”眼看两个人又要吵起来了,我无奈地摇摇头,自顾自的起身穿外套。 宁海辰也站起来道:“我也要回去,一起走吧。” “好啊。”一晚上的牌局,拉近了一些陌生的距离,起码,我感觉这人脾气很好,不像表姐和姐夫在牌桌上大呼小叫的,有时候打错了挨姐夫的骂,也不见他生气,依然乐呵呵的。 我们穿好鞋出门,宁海辰大声道:“你们慢慢吵,我们先走了。” 走下半截楼梯,表姐才开门喊道:“海辰,把我家表妹送到宿舍啊。” “知道了。” 楼道里静悄悄的,身边多了个人,还是个不算熟悉的男人,不免有些尴尬,我用力跺脚,把楼道里的声控灯震亮。 他大概也有些不自在,随意起了个话头,问:“你多大了?” “二十,过了年虚岁算二十一了吧。” “这么小,才大二吧。” “嗯。” “早就听舅妈提起你,去年忙着考博,一直没机会见面。” “考博?” “对,我三月末硕士论文答辩,九月份就读博土了。” “哇!”我惊叹,语气中难掩羡慕,“原来我刚才跟个未来博士打牌呢。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跟一个硕士,一个未来博士,一个在读博士打牌。所以我打得不好也无可厚非是不是?” “呵呵,”他笑,“牌打得好不好跟学历有关系么?” “当然有。学历高就聪明,聪明就打得好。” 他又笑,点头道:“有点道理。”我也笑了。 他又道:“其实在学校里学历不算什么,随随便便一抓都是硕土博士。” “哪有你说得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如果你想考,也很简单的。听说你成绩不错是么?有没有想过考研?” 我摇头,“还没想那么多。” “是,你还小,明年再想也不迟。” “那你为什么回来考研?工作不顺利?” 他顿了顿,我仿佛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良久才道:“形势所迫吧。” “哦。”我想,那必定是十分恶劣的形势,人家都说考研要有很大的毅力,尤其是放下书本再捡起来的人。 很快就进了学校后门,我在岔路口停下道:“你从这边走吧,前面那栋就是我们宿舍楼了,我自己过去可以的。” “还是送你过去吧,不然明天舅妈问我我没法交待。” “你又不顺路,平常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也回来了。” “拐一下也不远,你知道舅妈的脾气……”他耸耸肩,“而且我答应了的就要做到。” “那好,不要让我害你被表姐骂。” 到了楼门口,他朝我挥挥手,顺着篮球场地穿过去,长长的影子远离路灯没入黑暗。 “嗨!”室友陶江平突然从旁边冒出来,吓了我一跳。“那男的是谁啊?” 我抚着胸口道:“表姐夫的亲戚,这么晚了你穿这么少下来干什么?” “回电话啊。你不知道,晶晶的热线已经热了两个小时了,害得我只能到楼下来打,正好看见你跟人家依依不舍地道别。” “去。”我推她一下,“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依依不舍了?” “好嘛好嘛,没有就没有,让人家幻想一下也不行。走了,进去了,冷得要命。” 依依不舍,我跟宁海辰,怎么可能呢? 缘分真是很奇妙的东西,见不到的时候,一年多的时间都见不到,见到了之后仿佛随时随地都会见到。每个周末我到表姐家,几乎都会看到宁海辰,九月之前他没什么事情,就帮姐夫调试一个程序。 表姐在书房喊:“展鹏,去买点菜吧,一会儿该做饭了。” “你去吧,我跟海辰这儿调程序呢。” “我批作业呢。” 我放下书道:“我去好了。” 表姐道:“你哪儿知道买什么?还要顺便去接洁儿,让你姐夫去。” “不就是173小学,我知道的,你告诉我都买什么,买多少。” 表姐看看一摞厚厚的作业簿,无奈地道:“好吧,我给你写下来。” 刚走出家属区就听见后面有人喊我,我回头,看见宁海辰骑着自行车追上来,道:“舅妈还是不放心,让我跟你一起去。” “你们那个程序……” “舅舅看着呢。”他拍拍后坐架,“上来,我带着你。” “呃……”我迟疑了下,“咱们还是走着吧。” “走着多慢,快上来,怎么,不相信我的驾驶技术?” 我笑了,心道:骑个自行车还要什么驾驶技术。于是点头道:“好。”轻轻一蹦就坐到了后架上。 他还在慢慢悠悠地骑着,突然问:“怎么还不上来?” 我笑道:“已经上来了。” “啊?怎么轻得跟团棉花似的,我都没感觉,坐好了,走喽。”他脚下用力,车子在窄窄的马路上飞驰。 我抓紧坐架,看着他的脊背,四月份的北方还比较冷,他却只穿了一件紧身夹克,衣料贴在身上,勾勒出背部结实宽厚的轮廓。我脑中突然兴起一个念头:如果靠上去,一定会很温暖吧,就像小时候靠着父亲的背。以前我总是靠着父亲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总爱用他粗大的手指梳理我的头发,一面笑着对母亲说:“你看咱家小阳的头发多好,可以去拍广告了。”而那个冬天过后,我将长发剪了,削成薄薄的蘑菇头,因为我再不肯让那双手梳理我的头发。在母亲倔强的眼神下,我看到一丝期盼,我知道母亲期望用我来牵制和维系这段脆弱的婚姻,如果我苦苦哀求,父亲或许会留下吧,然而我没有,我不明白勉强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还有什么意义。当父母问我想跟谁的时候,我说我谁也不跟,我已经过了十八岁,不再需要监护人。可能,我真的属于心硬冷血的人。也许就因为我那句“谁也不跟”令他们现在依然牵牵绊绊,没正式办手续。亲戚们都乐观地希望他们能够和好,而我却连这点希望都不敢想,因为我怕失望,好怕好怕…… 自行车一阵颠簸,我下意识地伸手抓宁海辰的腰,他呵呵一笑,叫道:“你别抓我呀,我怕痒。” “哦。”我慌忙松开手,一下失去了平衡,急忙跳下车子。 他长腿一伸支住车身,回头关切地道:“没事吧?” “没事。”我惊魂未定,其实是还未从刚才的冥想中恢复过来。 “沐阳,沐阳?”他连叫了我好几声。 “啊?什么事?”我仿若大梦初醒。 “想什么呢?魂儿都飞了。我看你坐前面好了,坐后面我看不到,你那么轻,跌下去我都不知道。” “不。”我才不坐前面,只有小孩子才坐前面。 他浅浅地笑了,一只手按在我肩上,“那么可别再心不在焉的了。” “嗯。” “上来吧,搂着我的腰。” 我疑惑地看他,“你不是怕痒?” “没关系。你搂着我才知道你还在,不然把你丢了我到哪里赔舅妈一个表妹去。” 我皱皱鼻子,撇嘴道:“你也当我弱智啊?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会丢了?” 他突然揉了揉我的短发,笑道:“小丫头,快上来,不然赶不及接洁儿了。” 我怔怔地摸着头顶,心想:他的手宽宽的,暖暖的,很像父亲的手。 “喂!”他俯下头盯着我的眼睛威胁,“再不上来我就抱你坐前面喽。” 我慌忙蹦上后架,怯怯地伸出手来,抓住他腰侧的衣服。他忍不住笑,拉着我的手圈紧他的腰身,“搂着,别抓,很痒。”长腿用力,车子又平稳地走起来。我的手臂紧紧地贴着他的腰,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力,那么平和,那么温暖,望着那片宽阔的脊背,我不知不觉地将头轻轻地靠在他背上,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突然僵硬了下,可能又弄痒他了,但他却没有笑。 买好菜赶到学校,正赶上学生下课,校门内外熙熙攘攘地挤满学生,我张大眼睛观望,急道:“这么多人怎么看得到?” 宁海辰道:“你看左边我看右边不就得了。幸亏我跟来了,不然你一个人怎么办?” 我嘀咕:“一个人也弄不丢就是了。” “哥哥,哥哥”,洁儿蹦蹦跳跳地过来,扑到宁海辰身上亲了下,高兴地道:“你来接我啊!” “是啊。” “咦?小姨也来了?”她放开他,又扑到我身上,重重亲了一口。 我抹抹被她亲湿的地方,笑道:“这孩子,跟谁学的这一套。” 洁儿歪着头道:“老师说了,见到亲人要热情。” “是,是,你够热情。”我接过她的书包,“走吧,你爸爸妈妈还在家里等我们呢。” 宁海辰把洁儿抱上前梁,朝我道:“上来,咱们走。” 我看着负重累累的自行车,迟疑地道:“能行么?不然你带着洁儿先走好了。” 他拍拍胸脯道:“怎么不行?摔倒了我负责。” 洁儿叫:“行的行的,以前爸爸也这样带着妈妈和我。” 宁海辰哈哈笑道:“你小姨还小,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孩子。” 洁儿天真地问:“那哥哥生得出来不?” 这回换我笑了,宁海辰轻轻拍一下她的头道:“小孩子不懂别乱说,哥哥是男人。” 沽儿振臂抗议,“我懂得,爸爸还是男人呢,不也生出我来了?”她眼珠一转,自作聪明地道:“要么哥哥和小姨生一个好了。” 我的脸“刷”一下红了,瞪她一眼急急地道:“小孩子别瞎说。” 洁儿噘嘴,抱怨:“又说错了?哼!我回家问妈妈去。” 宁海辰也尴尬地垂着头,催促道:“走吧走吧,家里等着菜呢。” 我坐在后面,却不好意思搂着他的腰了。不一会儿,洁儿又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哥哥,我们今天学新歌了,我唱给你听。春风吹,阳光照,红领巾,胸前飘,小朋友们欢欢喜喜进学校。见到老师敬个礼,见到同学问声好……”唱完了问:“我唱得对不对?” 宁海辰道:“我丢掉那么多年了,记不起来,你问你小姨。” “小姨,”洁儿放大嗓门,“我唱得对不对?” “大概对吧,我也记不大清楚。” “哼,你们都不是好学生。我现在是老师,你们是学生,我教你们唱,一定要用心学,知道么?”洁儿端出老师的架子,清清嗓子,唱一句:“春风吹,阳光照,红领巾,胸前飘。”然后还正正经经的大声道:“唱!” 我跟宁海辰一面笑一面跟她唱。 小老师严厉地道:“严肃,严肃,不准笑。” 我们连声应着:“好,不笑,不笑。” 一路上就只听着三个人的歌声和笑声,引来路人的频频注视。我甚至听到一个老大爷羡慕地说:“看那一家子,多开心。”他身边的老太太笑道:“你眼花了,那女孩子那么年轻,怎么像有那么大的孩子。”老大爷回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我溢出嘴角的笑声却更清亮了。我有多久没这么开心过了?久到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还会唱歌,还会无忧无虑的大笑。 刚一进门宁海辰就被姐夫拉到电脑前面去了,我帮着表姐洗菜做饭,宁海辰在屋里喊:“我不帮忙了,吃完了饭我洗碗。”我们俩几乎形成了一种默契,一个人负责给掌勺的打下手,另一个人就负责捡桌子洗碗,表姐拿我们当一家人,也从来不客套,姐夫更可恶,只在高兴的时候下厨做顿好的,其他的什么都不管。表姐常戏称,当初不如嫁给那个南方的同学,免得忍受姐夫的大男子主义。我知道她就是说说罢了,要是姐夫整天跟她在厨房里转,她一定一脚把他踹出去。 饭菜上桌了,大家按老位置坐好,表姐,我,洁儿,宁海辰,姐夫,正好围成一圈,组成一个奇异却和谐的大家庭。 表姐叹息道:“这多好,我就喜欢热闹,可惜娘家婆家都离得远,幸亏海辰和沐阳来这儿上学。毕了业你们都别走了,就在这儿找工作,成家,到时候三家九口人,多热闹。” 姐夫笑道:“海辰想去s市。沐阳是独女,你想留,舅舅舅妈还舍不得呢。” “她们家那种小地方沐阳一定不会回的。沐阳,你毕业了想到哪里?” “啊?”我咽下口中的饭,“不知道,我没想过。” “也对,还有两年才毕业,研究生再念个三年,起码还可以陪我五年。海辰最少也要留三年,不急的,这三年我一定给他找个本地姑娘,看他到时候舍不舍得走。” 姐夫笑道:“人家博士毕业了连家属一起带着,你以为你拴得住啊。” 表姐瞪眼,“你怎么总跟我唱反调?” “我说事实嘛。” “唉!”表姐叹口气,放下筷子,“说得也是,人家都有自己的前途家业,我跟着掺和什么呀!” 我夹了菜给她,安慰道:“别叹气了,我不走,留在这儿陪你好不?” 表姐得意地道:“你看我家表妹多好,哪像那没良心的外甥。要不老话怎么说:外孙是姥姥家的狗,吃完了就走。” 姐夫嚷道:“喂喂,你好歹也是个在读博土,还为人师表呢,说话也不注意点。” 宁海辰只是笑,不做声。我困惑地想:s市真的那么好么? 第二章 五-一很快就到了,室友们翘课的翘课,请假的请假,都心急火燎地赶着回家,家远的就参加学校组织的春游。而我,既不想回家也没心情出去玩。我怕见到母亲郁郁寡欢的容颜,也怕见到父亲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更讨厌亲戚们终日对我耳提面命的要撮合他们复合。我不明白,他们既然已经分开了,为什么还好像彼此牵挂的样子;既然依然彼此牵挂,为什么还一定要分开? 表姐一家要去参加海夕的婚礼,这七天我注定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我租了十几本言情小说,买了一堆零食和方便面,窝在床上,打开单放机,吃零食听音乐看小说。对很多女孩子来说,这是最奢侈的消遣,而对于我来说,这只是消磨时间和排遣寂寞的一种方式。看着那些虚构的爱情和幻想的浪漫,我只想苦笑,如果现实中的爱情故事都像小说的结局一样,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那么离婚率就不会逐年上升了。但仍然有许许多多青春年少的小女生们愿意相信这些故事,幻想自己是故事中的女主角,殷殷期待着自己命中的白马王子,其中也包括一年多以前的我。可笑啊!而正是这些幼稚而可笑的故事伴我度过了孤独的漫漫长夜。 丢掉最后一本,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时针指向凌晨五点,我整整看了十四个小时,晚饭也没有吃。终于有了一丝睡意,我关掉单放机,往被子里一缩,灯也不关,衣服也不脱,抱着满床的小说睡觉。 电话铃声震天响,把我睡梦中吵醒,该回家的都回家了,该玩的也都出去玩了,昨天下午我跟母亲通过电话,这时候谁会打来?我用被子蒙住头,不去管它。铃声停了,过了一会儿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下床,抓起听筒很冲地问:“谁啊?” “沐阳,是我,表姐,你赶快找一件最喜气的衣服换上,我们一会儿去接你。” 我满头雾水,“接我?去哪儿?你们不是去参加婚礼了吗?” “就是去参加婚礼,先不多说了,见了面再跟你解释,快换衣服啊,到你楼下再给你打电话。” 放下电话,我才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金星飞舞,好不容易视线清楚了,我一看表,六点三十五分。“天啊!”我无力地呻吟,我才睡了一个半小时。 翻箱倒柜的也找不到一件喜气的衣服,我怎么知道什么样的衣服算喜气?猛然瞥见江平挂在床头的一件红色羊毛绒外套,就这件吧,参加婚礼么,当然是红色的喜气。 牙齿刷了一半,电话铃又响了,我含着牙刷含糊地应道,“好的好的,五分钟,再给我五分钟。” 冲到楼下,看到一辆车,表姐一家和宁海辰都在车里。 表姐打开车门问:“你晕车不?” “不晕。” “那你坐后面,我坐前面,我晕。” 我乖乖钻进后坐,旁边坐着洁儿,那边坐着宁海辰,表姐坐前座,姐夫开车。 我问:“为什么叫我一起去?” 表姐挥挥手道:“别提了,海夕的什么同学,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昨天半夜得了急性阑尾炎,今天一大早给我们打电话让带一个女孩过去跟车。大清早的我上哪儿给她找女孩去?幸好想到你。咦?你这件衣服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没见过?” “室友的。” “瞧你,”表姐责备我,“干吗穿人家的衣服?” “我自己没有喜气的衣服啊。没关系的,我们宿舍总是互相穿衣服,大家习惯了。”我说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洁儿道:“小姨穿红色很漂亮,要是没那两只熊猫眼就更漂亮了。” 我轻轻地打了她一下,她吐吐舌头转头问:“你说是不是啊,哥哥?” 宁海辰道:“吵醒你了吧?” “还好。”我说着又打了一个呵欠。 姐夫道:“你们平时早操不都是六点吗?怎么困成这样子?” “哦,昨天晚上一夜没睡。” 表姐惊道:“不睡觉干什么了?宿舍不是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吗?” “看小说。” “你们这群孩子。”表姐又气又无奈,“就不知道那些小说有什么魅力,我上课的时候总见下面有女孩子看。”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车子晃晃悠悠的,我的眼皮自动自觉地合上。 一会儿就听洁儿叫:“小姨,你压到我了。” “哦。”我惊醒,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坐直身子,不久又斜下去了。 宁海辰道:“洁儿,到哥哥这边来。”他抱过洁儿,自己坐到我身边,揉揉我的头发,笑道:“看你,头发都没梳吧?” “嗯。”我下意识抓抓乱发,还是不太习惯有人碰我的头发。 他指指自己的肩道:“困就靠着我睡。” “没事。”我强忍着打呵欠的冲动,靠着他睡?感觉总是太亲昵了些。 车子上了高速之后平稳许多,路两旁的景致变得单调乏味,我的眼皮开始打架。忍耐、忍耐、忍耐,我在心中默念,念着念着就没有意识了。 “沐阳,醒醒,醒醒,沐阳,到地方了。” “啊?”我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看到表姐的脸,她站在车门外面,轻轻地摇我。 “醒醒,到了,下车了。” “哦。”我习惯地伸个懒腰,手肘碰到一个人,我一仰头就看到宁海辰含笑的眼,而我的头就枕在他右臂上。我惊得猛然坐起,“当心”,他迅速伸手按住我肩头,避免我的头顶跟车顶棚来个亲密接触。 我匆匆忙忙下了车,红着脸道:“不好意思,我怎么睡着了。” “没事。”他偏头示意,“这边还一个呢。”我再看,原来洁儿也靠着他睡着了。 姐夫把洁儿抱出来,表姐拉着我道:“走,我带你去见新娘子,顺便化个妆。” “啊?”我惨叫,“还要化妆啊!” 原来跟车的都是些成年且未婚的女孩子,根据各地的风俗不同,可以有四个、六个、八个不等,加上新娘刚好是单数,新郎接过去之后将新娘留下,女孩们还是双数回来,取成双成对之意。若是在古代,这些女孩就是陪嫁的丫头。接亲时女孩坐后面,前面坐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叫做押车的。到了婆家,新郎要给押车的和跟车的红包,红包给得满意,押车的才下车,跟车的要看押车的行事,如果红包给得少,押车的不下车,那就惨了,这媳妇一定接不进门。我小时候也参加过亲戚的婚礼,不过那时候未成年,又不是男孩子,所以也不懂这些,只知道每次三姨家的表弟拿了红包都羡慕的要命。这一次,我也有红包了。 我趁没人的时候拆开红包,居然有二百块呢,想了想,还是另找了张红纸包起来,偷偷塞给表姐。 表姐疑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还没随礼呢。” “傻丫头,你是来帮忙的,随什么礼?” “哪有参加婚礼不随礼的道理?” “你跟我一起来的,礼钱就算我那份里了。”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宁海辰走过来道:“你们俩在这儿嘀咕什么呢?” “这傻丫头,”表姐戳了一下我的额头,“嚷着要给礼钱呢,我说不用么,她还非磨我。就没见过赶着给别人送钱的。” 他笑了笑,伸出手道:“那就给我吧,我去帮你写在礼单上。” “好啊好啊。”我急忙塞给他,免得表姐拦着。 “哎?”表姐没等说话,宁海辰已经转身走了,她朝他的背影瞪眼道:“海辰怎么这样。” 要说买东西麻烦,还不及结婚的十分之一,眼看着新郎新娘撑着疲惫堆着笑脸应对亲朋好友,我真替他们觉得累。酒席上我跟那些跟车的女孩们一桌,除了一个是海夕的表妹,另外四个都是她的同学,她们用茶碗调了一碗所谓的“人生百味爱情汤”。天知道那是什么汤!芥末、辣椒粉、胡椒、精盐、老抽、白醋、茶水、啤酒、白酒、红酒、料酒还有烟灰混在一起,我的天啊,如果喝下去,一定会进医院,严重的话可能直接就进太平间了。闹婚礼是这么闹法的么?我怀疑这几个女孩子是新娘的情敌。 宁海辰跟着忙进忙出的,趁他经过身边时,我一把拉住他,眼睛瞄着那碗汤,低声道:“你跟新人透个气,那碗汤不能喝呀。” 他会心一笑,拍拍我的肩道:“知道了,放心。” 敬酒敬到这桌时,她们端起了那碗汤,新郎盯着分不出颜色的汤水,苦着脸道:“真的要喝?” “真的要喝!” “这样吧!”新郎倒了一茶杯的白酒,“这些我一口干了,各位大姐就饶了我吧。” 女孩们吃吃地笑,最后推出一个代表道:“光干了还不行,桌上这些人,你得每人叫一声阿姨。” 海夕笑着推了说话的女孩子一把,嗔道:“行了吧姐妹们,他要真叫,你们还真答应啊?我们不嫌小,你们还不嫌老?” 女孩们一阵切切之声,都说她见色忘友。我身边的女孩突然把我拉起来,笑道:“不叫我们可以,这个不能不叫吧?” “对啊对啊。”她们一齐起哄,“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阿姨。” “别。”我的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道:“这里没我的事啊,千万别叫。” 几个女孩不依,拉着我不放,说什么也要叫。 一个声音突然道:“你们几个丫头片子做什么呢?看把人家小丫头吓的。” 我抬头,见表姐挽着一个慈祥的老太太站在我身后,我急忙挣脱了她们,跑到表姐旁边。 表姐道:“妈,这是我表妹,叫秦沐阳。沐阳,叫伯母。” 我赶忙叫一声:“伯母好。” “好。”老太太摸摸我的头,笑道:“多秀气的孩子,来,跟伯母到那边去,别跟她们这些疯丫头掺和。你们也悠着点,我外孙女婿今儿要是进不了洞房,我可饶不了你们。” 女孩们笑道:“姥姥心疼外孙女婿喽。” 老太太道:“我就心疼,就偏袒,怎么着?”说着拉过我的手回她们那桌了。我回头看,她们到底还是让新郎官喝了两杯酒才算过关。 不一会儿宁海辰坐过来吃了两口菜,顺便问我,“刚才没吓着你吧?” 我皱皱鼻子,“有一点。” 表姐道:“幸亏海辰机灵,让老太太出面,不然还救不下来你呢。” 老太太呵呵笑道:“就是叫一声也不亏,咱们人小辈大么。海辰,你叫过人家阿姨没有?” 宁海辰一口茶水全喷在桌子上,瞪大眼叫道:“姥姥,您那么大年纪了还拿我开涮。” 老太太跟他对着瞪眼睛,“谁叫你三十来岁了还不给我找个外孙媳妇?我就是要涮你,怎么着?” 宁海辰眨眨眼睛,气短地道:“不跟您说了,我还忙着呢。”说着逃命似的走了。 我暗笑,这老太太真有意思,年纪跟我姥姥差不多了,说话却跟个孩子似的。人家说“老小孩老小孩”,大概就像这种吧。 酒席散后又闹洞房,我不忍再看,跟表姐和洁儿找个地方睡觉去了。这哪里是结婚啊,简直是上刑么。我有几年没睡过火炕了,硬梆梆的硌得人好不舒服,半夜起来上了趟厕所便再也睡不着了。披衣出来,深夜的冷风透着丝丝寒意,新人那边的院落灯还亮着,但已没有了人声,大概那些人终于走了吧。 大门开了,一条黑色的人影进来,我下意识地往屋门口退了一步,眯着眼还没看清是谁,对方已经开口了,“沐阳?怎么还没睡?” 是宁海辰,我心下松了口气,上前两步道:“睡不着,你忙到现在啊。” “是啊,海夕那些同学真够疯,你没看把他们俩为难的,还好总算走了。”他伸手拉了拉我外套的领子,“天冷,当心感冒了。你怎么小小年纪就有失眠的毛病?” “遗传吧,我妈妈就这样。你进去睡吧,我待一会儿也进去了。” 他顿了一会儿,突然拉起我的手道:“走吧,上车,带你去兜兜风。” “不了,这么晚。” “就是晚才去,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适合看星星。”他不由分说地把我塞进车的前坐。 那是一片很大的空地,长满杂草,初春的季节还是一片枯黄,偶尔点缀着尚未融化完全的积雪。宁海辰将车顶棚打开,靠在座椅上抬头仰望,暗黑的夜幕中满天星斗,璀璨明亮,仿佛触手可及,不像城市中的夜,总是那样灰暗迷茫。 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很低沉,“夏天时这里的杂草都长到一人多高,小时候常常来玩捉迷藏,晚上就捉蟋蟀,看星星,累了就躺下睡觉。要是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也跑到这里藏起来,保证大人们找不到。” “那你爸爸妈妈多着急啊。” “呵呵,”他笑,“那时候小,不懂事。不过这个方法很有效的,跑过一次之后,爸爸再也不敢大声骂我了。” 我偏过头望着他,“看不出你小时候那么任性。” “是啊,不过现在已经过了任性的年纪了,不像你,还可以随心所欲。”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说我任性?” “小丫头,”他揉揉我的头发,“哪个孩子不任性?你自己不觉得罢了。” 我反射性地道:“别碰我的头发。” 他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怎么了?” “没怎么,”我垂下头,“我不喜欢人家碰我头发。”在他碰了那么多次之后才说这句话似乎有些奇怪,但不知为什么,我今晚特别在意,似乎他揉我的头发就是一种危险的信号,令我浑身的警惕细胞都活跃起来。 “哦。”他浅浅地笑,笑容里有水一般的包容,仿佛对着一个任性的孩子。在他眼中,我可能就是没长大的孩子吧。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好久好久,他的笑容渐渐淡去,轻轻叹口气问:“想不想听故事?” “你的故事?” “对,我的故事,一个任性的故事。”他看我一眼,见我瞪大眼睛听着,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我上大四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她那时跟你现在一样大,是她们那个年级的‘校花’。” 我忍不住插嘴,“她很漂亮?” “对,很漂亮,很耀眼,很任性也很高傲,就像正午的阳光,走到哪里耀眼到哪里,上三届下三届的男孩子几乎没有不迷她的,当然我也不例外。追她的人不计其数,幸运的是,她选择了我。” 我又插嘴,“她为什么选择你?”在我看来,宁海辰的相貌只能算中上,并不是让女孩子眼睛里冒红心的帅哥,似乎也没什么长才(当然具体有没有我也不清楚),最大的优点可能就是那让人心头暖暖的笑容。 “我也这样问她。她理所当然地说:‘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还需要什么理由?’” 的确,爱情需要理由吗? “于是我们开始交往。不久,我毕业了,找了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只是离她远了点,她每个周末都来看我,我有机会也去看她,那两年里,我们真的很幸福,很快乐。” “后来呢?” “她毕业之后,我们着手准备结婚。” “结婚?”我惊呼。 “对,结婚证都领了,就差办酒席了。可是就在婚期的前一个月,她跟我妈大吵一架,气得我妈当场晕过去。我知道我妈一直不是很满意她这个媳妇,但因为我,平时两人面子上都过得去,但那次却闹得那么凶。我看我妈晕了,心里一急就说了她两句,结果她哭着跟我说不嫁了,然后就走了,等我再去找她时,她不见我,几个月以后她家人告诉我,她出国了。” “啊?”我愣了,“她就这么走了?那她们为什么吵架?” “因为我妈说她不检点,不温柔,不贤惠,可能还有其他什么更难听的话。她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人,我又不问缘由地凶了她,所以……” “所以就这么走了?这女孩也太任性了吧!” “是啊,任性且高傲,正是她吸引我的地方,却也成为我们分开的理由。我想她本来就有出国的打算吧,而我居然不知道她在大学的时候就考了托福和gre。” “那你后来怎么没找她?” “我给她写了几封信,她没有回,其实我心里也赌着气,认为她根本就没把我放在心上,否则也不会这么不负责任的就走,于是就寄了一纸离婚协议,没想到她很爽快地就签了。”他苦笑一声:“反正只是登了记,其他的什么也没办,离的时候也挺方便的。” 原来,他结过婚,不不,应该还不算正式结婚,但是这又算什么呢? “后来我一气之下辞掉工作考研了。” “这跟你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赌气吧,认为她出了国,我也不该比她差。而且,同事们都知道我要结婚,最后却不了了之,面子上很难堪,所以想换个环境。”他看我一眼,笑着问:“你说,这是不是个任性的故事?” “嗯。”我重重点头,“任性得过火了。” “是啊。换了现在,我想我一定可以处理得更好,起码不会让她轻易走掉。” “你……”我试探地问:“很爱她?” 他想了想,点头,“是,至少曾经是。” “那她真的爱你吗?” “我不知道,她爱我的时候没有给我理由,走的时候也没有给我理由。她走,可能就表示不爱了吧。” 怎么会有这种女孩呢?我无法理解,都已经决定嫁给一个人了,却能够轻易放弃,潇洒地走开。她的爱情给的轻易,放弃的也轻易。我突然想到父母,也许他们就是缺乏这份潇洒和任性,才会搞到现在这种彼此痛苦的地步。而我,竟不知道该欣赏她还是鄙视她。 “瞧我,莫名其妙地跟你说这些。”他把车顶棚放下,“冷了吧?咱们回去吧,天快亮了。” 我看着他发动引擎,嘴角缺少了那份温暖的笑意,突然感觉很不习惯,冲动地道:“没关系,你可以把我当朋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跟我说。”我想,一定是海夕的婚礼刺激了他,才会令他这么伤感。 他诧异地看着我,忽而又笑了,“小丫头!”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又警觉地停在半空,眯起眼睛道:“真把我当朋友,就让我摸摸你的头发。” “好吧。”看在他心情不好的分上。 “呵呵。”他用力揉了揉我的头顶心,把我的短发揉的乱七八糟。 我咕哝:“奇怪,你们干吗都喜欢虐待我的头发?” 他无辜地笑,“不知道,我看着你的头发就忍不住想揉一揉。” “哼!”我朝他做了个鬼脸。一个任性的故事,奇异地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或许潜意识里,我认为他心有所属,对我没有任何威胁性,所以才放心地让他靠近我,成为无所不谈的朋友。何况,他率先敞开心扉,向我展示了他的信任和真诚。 第二天离开时,老太太拉着我的手,一定要送我个红包做见面礼,表姐帮我推托,老太太就摆出她那招牌表情和招牌话语,“我就是喜欢这孩子,就要送她红包,怎么着?” 怎么着?谁能拿她怎么着?我只好乖乖地收了。 上了车,我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二百块钱。我直觉地看向宁海辰,他淡淡地笑,一副不关我的事的模样,可我知道一定是他搞得鬼。 第三章 班会结束后,团支书白震宇叫住我,“秦沐阳,三好班级的申请麻烦你帮忙起草一下吧,我把要求再跟你说一遍,不明白的你去找辅导员问问,行不?” “哦。”我拿出笔纸来纪录。 陶江平嚷嚷道:“白大侠,又欺负我们家沐阳了,你自己怎么不写啊?” “我哪儿有时间啊,那边还有个优秀团支部的申请呢。”他垮着脸,随即又讨好地笑道:“再说了,谁不知道沐阳是咱们班,不,是咱们系的才女,能者多劳嘛。拜托拜托!”他两手合十,打躬作揖的,把我和江平都逗笑了。支书这人挺逗的,长了一张娃娃脸,走到哪儿活跃到哪儿,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大虾,同学们都很喜欢他,所以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白大侠(白大虾),他自己还挺得意的,答应得可顺了。 “没关系的,都是班级里的事,你说吧,什么时候要?” “下星期一。”他习惯地伸手拍我肩膀,大声道:“真够意思,哇呀!” 我反射性地躲开,害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疼得哇哇大叫,委屈地瞪我。我连忙道歉,江平那边却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忙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终于把草稿搞定了,望着脸盆里满满的脏衣服,我头痛地呻吟一声,表姐那边还催我快点过去呢。 一开门,表姐便问:“怎么这么晚?” “忙着写三好班级的申请呢,我刚把衣服泡上,还没来得及洗就过来了。” “傻丫头,拿这儿来洗啊,用洗衣机多方便。快来看,海夕的结婚照洗好了,你看你化了妆之后多上相。” 洁儿献宝似的举着一张照片给我看,道:“这张,这张,小姨先看这张,我们投票选举过了,都说这张照得最好。” “我看看。”我接过来,是我跟洁儿的合影,背景是婚车,“普普通通么,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啊。”我又捡起别的来看,感觉都差不多。 “哼!”洁儿噘嘴,“小姨真不会欣赏。”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宁海辰站在门外,露出熟悉的笑容,“嗨,就差我一个了?” 表姐道:“怎么一个比一个晚啊。” 他道:“洗衣服来着。” “看你们这两个傻子,有现成的条件都不知道利用。我们那时候没有方便条件,没办法,必须自己洗,否则的话我才懒得自己动手呢。你不知道,你姐夫的床单泡在热水里都有一股烤猪头味儿。” 姐夫急忙抗议,“你什么时候给我洗过床单了?” “你敢说没有?我到你宿舍,见床单黑得实在没法看了,就带回去洗了,你还不认账?” “那是你自己愿意的,我又没要你洗。” “得,还成了我自找罪受了,看到没有,沐阳,将来咱找了男朋友,千万不能给他洗衣服。” 我笑道:“你现在见哪个女孩子给男朋友洗衣服了?我们才没你那么傻呢,嫁不嫁他还不一定,凭什么给他洗衣服?” “咦?”表姐惊道:“现在的女孩子都是这么想的啊!呵呵,海辰,你惨了,将来娶个不给你洗衣服的老婆可怎么办?” 姐夫道:“那样的咱不娶。” 宁海辰静静地看我,半晌才道:“没嫁之前不给洗,没说嫁了之后也不给洗啊。” 洁儿插进来道:“啊呀别说这个,哥哥你先看我的照片,你说小姨是不是这张照得最漂亮?” 宁海辰拿起一摞来看,最后点头道:“是啊。” 我疑惑道:“奇了,为什么你们都说这张好看,我觉得都差不多么。” “嗯——”宁海辰再仔细看看,道:“因为这张你笑得最自然,就像这样……”他嘴角上翘,露出一口白牙。 “去,”我推他一把,“难看死了。” “哈哈,”表姐大笑,拽着宁海辰道:“别逗她了,跟我洗菜去。” 我对着那张照片,食指抵着嘴角往上推,暗想:笑的自然就漂亮吗? 饭后照旧打牌,自从跟姐夫一家也连输两局之后,我就被冠上“臭手”的称号,表姐和姐夫坚决拒绝跟我一家,只有好脾气的宁海辰愿意接收我。这样也好,打好打坏他也不说我,输了赢了他也不在意,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一次也没赢过就是了。边打牌边聊天,聊着聊着又聊到宁海辰的婚姻大事上,表姐提了个相亲人选,见宁海辰不做声,用扑克牌敲着他的头道:“到底见不见,你道是表个态啊。” 他含糊应道:“等把舅舅这个程序干完再说吧。” “敷衍我,我跟你说,上次回老家你妈拉着我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你再不找,你妈头发都要急白了。” 我见宁海辰低着头很是为难,出声圆场道:“表姐,该你出牌了。” “哦。”她匆匆出了两张。 我急忙道:“你跟了?快,宁海辰,毙了她,四十分呢。” “好。”宁海辰喝道:“一对儿小五毙了你,正好五十分。” 姐夫叫道:“你想什么呢?你不是断了么?怎么不毙啊。” “不算不算,”表姐按着牌嚷嚷,“我没注意,光顾着说海辰了,我能毙的。” “不行不行,”我按住表姐的手,“落牌无悔,谁叫你爱教训人?这可涉及到名誉问题。” 一句话赌得表姐没话说了,乖乖地给我们加上五十分,姐夫开始埋怨表姐,表姐不服气,两个人就开始吵,她们越吵出错越多,手气越不好,终于让我们赢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局。我跟宁海辰击掌欢呼,气得他们俩头顶冒青烟。 姐夫喊:“再来再来,我要报仇。” 我把牌一收,嘻嘻笑道:“才不来了呢,我要回去洗衣服,宁海辰,咱们走,让他们两个今天晚上呕得睡不着觉。” “小坏蛋,我白疼了你了。”表姐追着我打。 我呵呵笑着跑到客厅穿鞋,宁海辰道:“小声点,别把洁儿吵醒了。” 表姐不敢大声,站在门口跟我干瞪眼,压低声音道:“明天再过来玩儿。” “不行,我那个申请还没写完呢。” “那后天。” “后天是星期一,该上课了。你呀,还是等到下个周末吧。”我说着一溜烟跑下楼了。 表姐气得咬牙切齿,仍不忘嘱咐:“你慢点,先把灯震亮了。” “知道。”我一路先出了楼门等着宁海辰,片刻,他推着自行车出来。我坐上去,他却不骑,一直推着走。 我问:“怎么不骑?” “吃得太饱,走走好了,反正时间还早。” “那我也走好了。”我跳下来,走在他身边。 路灯的光线很暗很暗,把我们的影子映得模糊,分不清谁是谁的。他今夜反常得沉默,脚步也沉重许多。 我看着他灯光下暗淡的侧脸,轻声问:“你不愿意相亲,是不是因为心里还想着她?” 他迅速偏头看我,吃惊地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困惑地道:“因为我想不出其他的原因啊!不是为她,那是为什么?” 他停下脚步,良久轻叹一声:“也不为什么。”看他那心事重重的样子,不为什么,鬼才相信。我也不问了,迈开大步向前走。 “沐阳,”他赶上来,“怎么了?噘着嘴,生气了?” “哼!”我低低地咕哝,“还说把我当朋友呢,明明有心事,也不说实话。” “哎!”他揉揉我的头发,无奈地道:“你还小,不会明白的。” “你不说我当然不明白。” “怎么说呢?”他又叹一口气,“应该说是人类对爱情渴望的本能吧。总认为在某个时候遇上某个人,直觉会告诉你她就是与你相属的那一个,然后两个人相爱,结婚,幸福到永远。而不该是单纯为了结婚去相亲,什么条件都摆在台面上,找一个差不多的人将就一辈子。但是我的直觉已经错过一次,我不知道还该不该相信它,年纪越大就越怀疑,可能直觉根本就不灵,与你相属的人或许已经错过了,它却没有认出来。” 呃……我好像有些明白,又不是太明白。那么我的父母是不是直觉下的错误选择? 他看着我迷惑的神色,笑道:“等你谈了恋爱,就会了解这种感觉了。” 我摇头,我想我这辈子不会谈恋爱了,因为我既不相信直觉也绝对不肯将就,最重要的是,我不相信爱情。 三好班级申请草稿在几经修改之后终于通过了,然后又要填表格,又要写展望,还不能与优秀团支部的内容雷同,搞得支书和我一个头两个大。 白大侠苦哈哈地道:“我看这样吧,你下午过来男生宿舍,咱俩一起写,免得又出什么问题。” “好吧。”我只盼这份差事尽快完成,真后悔当初满口答应。 下午过去的时候,还有两个同学在打游戏,看我们铺得满满一桌子纸张,他们道:“我们先出去了,不打扰你们,等学校批下来,咱们全班给你们俩庆功。” 白大侠搔搔头道:“庆功就不必了,你们赶紧滚出去让我清净清净我就谢天谢地了。” 清了场,我们开始一顿猛写,白大侠写字也不老实,总是看向我这边,一会儿嚷嚷:“不行不行,这段我用了,你不能再用了,下一段,你用下一段。”一会儿又叫:“我的妈呀,前面不是写组织生活了么,怎么这里还要写啊。刚写的那段呢?秦沐阳,你见了没有?”一会儿又喊:“落了落了,要把咱们班资助贫困学生的事迹写到组织生活那一栏里去。” 我忍无可忍地道:“白大侠,你能不能安静点,我都让你吵的找不到哪儿是哪儿了。” “好的好的,安静安静。”他赔着笑脸。 等他真安静了,我反倒不习惯了,抬头看他一眼,居然发现他托着腮,咬着笔杆,定定地看我。“你干吗呢?怎么还不快写?” “秦沐阳,”他的表情还是安安静静的,清晰地道:“我喜欢你。” 我立时呆住,眼睛长达一分钟都没有眨一下,笔尖停在纸上,湿了一大块墨迹。他说了什么?喜欢我?白大侠说喜欢我?我没有听错吧,他怎么会突然说……喜欢我? 他也认真地盯着我一分钟,突然跳起来大笑,“哈哈,吓到你了吧?看你那呆样子,跟你开玩笑的。” 我吞了口口水,还没有从这突然的转变中恢复过来。 “喂喂,”他的手在我眼前晃,“不是真的吓傻了吧?” 我猛地眨眨眼睛,被戏耍的怒火涌上心头,瞪他一眼,冷冷地道:“这一点也不好玩。” “呃……”他眸子里迅速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快得几乎让我以为是我眼花,立刻又露出讨好的表情,打躬作揖地道:“对不起啦,秦小姐,秦大小姐,秦姑奶奶,是我错了好不好?我给你赔礼道歉。你知道啦,我这个人闲不住的,你不让我说话,我很闷的,所以捉弄一下你喽。别当真么,你不是这么小气吧?”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奋笔疾书,以最快的速度填好表格,写好展望,也不管是不是有雷同,将东西往他面前一推道:“写好了,我走了。” “秦沐阳。”他跳到我面前拦住我,“你不是真的生气吧?我再跟你道歉,郑重道歉!别这样,你这样出去,同学们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是啊,就这样一脸阴霾的出去,叫别人怎么想?何况,我也不想真的跟他翻脸。我叹口气,淡淡地道:“算了,以后别随便开这种玩笑。”说完绕过他开门出去。我没再看他的表情,却感觉得出两道灼热的视线一直盯着我到楼梯转角。 他,当真只是开玩笑吗? 那天以后,白大侠见了我还是笑嘻嘻的,才女长才女短地叫,仿佛那天真的只是开了一个有些过火的玩笑。但我仍然觉得他的眼底深处闪烁着令我不安的光芒,所以,我尽量避开他,即使路上远远见到,也要绕道而行,或者低头匆匆而过,当作没看见。 六月末以后,大部分课程都结束了,减少了与白大侠碰面的机会,我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因为没课,我通常中午11:30就奔向食堂,错过就餐的高峰期。刚把饭卡插进插口,猛然间看到白大侠就坐在靠窗口的位置上吃饭,我心下一惊,匆匆拔出饭卡,他刚好抬头,跟我的视线碰个正着。我垂头避开,往外就走。 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手掌拍上我的肩膀,我惊地大叫:“啊!” 身后的人也吓了一跳,慌张地道:“沐阳,你怎么了?” 我回头,宁海辰受惊且担忧的面孔映入我眼帘。“原来是你。”我抚着胸口,长长的舒了口气。 “不然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是……”我的声音噎住了,震惊地看着白大侠急急地朝我们走来。 “秦沐阳,”他几个大步来到近前,关切地道:“你有麻烦吗?” “没有。”我一把抓住宁海辰的手臂,有些颤抖地道:“他,他是我朋友。” 白大侠狐疑地看着我们。 宁海辰虽然莫名所以,但依然伸手环住我的肩,垂头问我,“你的同学?” “嗯。”我点头。 他伸出另一只手,微笑着道:“你好,我叫宁海辰。” 白大侠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讷讷地道:“你好。”名字也没报,手也没握,就绕过我们狼狈地走掉了。 我浑身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胸口哽着气息缓缓吐出。 宁海辰摸摸我的头顶心,温和地问:“怎么了?为什么那么怕他?” 我无措地看他一眼,不知道该怎样说。 他无奈地摇头,拉起我的手道:“走吧,咱们找个地方坐下,你可以慢慢说给我听。” 他带我到学校后面一家环境不错的小饭馆,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菜单递给我,“先点菜,吃饱了好说话。” 我无精打采地道:“没胃口。” 他做主叫了两碗面,俯低身子对上我的眼睛,“好了,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拢着头发,“我不知道该怎样说。” “嗯——让我猜猜看,”他拇指和食指摸着下巴,“那男孩喜欢你,对不对?” 我迅速抬眼看他,满眼惊诧。 “别吃惊,那男孩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很关心你,而你拒绝了他是不是?” 我点头又摇头。 宁海辰学我先点头又摇头,然后问:“这表示什么意思?” 于是我把那天在男生宿舍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那么他后来纠缠你?” “没有,他没有纠缠我,是我躲着他。” “既然没有纠缠,为什么还要躲他?” “我,我说不清楚,我觉得心里别扭。我讨厌那种感觉,”我下意识地缩缩肩膀,“那种他看我的感觉,那种时时刻刻被人关注的感觉。” 他没说话,默默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轻轻地道:“沐阳,你不喜欢别人关心你么?” “不是。”我用力摇头,“那种关心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是有目的的。不像你、表姐、姐夫、我的室友,你们关心我只是单纯的关心我,因为你们是我的亲人和朋友,但是他不同。” “沐阳,喜欢一个人并不是罪过,希望那个人付出相等的回报也并不邪恶,你应该感到高兴和满足,这证明你有魅力,可以吸引男孩子,而不该感到害怕。”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一直摇头,“总之我讨厌那种感觉。” “好了好了。”他坐到我身边,抱住我的头,“讨厌就不说了,把那家伙从脑袋里清零、格式化,咱们来重新装机好不好?” 我被他逗笑了,果然是计算机系的,三句话不离本行。 面上来了,我皱着眉头道:“我不想吃。” “不行。”他威严地看着我,“重新装机必须先装系统,你的这里、这里和这里”他一一点过我的嘴、胃和肚子,“就是系统。” “好吧。”我勉强吃了两口,苦着脸道:“咱们可不可以装个空间小一点的系统啊?” 他无奈地道:“好,谁让你硬盘那么小。” 吃过饭出来,他揉揉我的头发,意味深长地道:“沐阳,你知不知道你像什么?” 我抬眼问他,“像什么?” “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小刺猬,一旦嗅到陌生人的气息,就立刻竖起自己的刺,不管对方是善意的接近还是危险的捕食,都先刺了再说。这样会伤害很多喜欢你和关心的人,其实,也等于在伤害你自己。” “是么?”我问得迷惑,其实心里是清楚的,宁海辰说得对,我就是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刺猬。家,不能令我觉得安全;生命,也不能令我觉得安全;爱情,更不能令我觉得安全。 第四章 紧张的考试周终于过去了。其实对于学业,我一向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是十分讨厌,必须学的我就坐下来认真地学,不必要的我从来不主动去碰。对我来说,上大学是我从上学前班的时候就认定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为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空闲的时候,我喜欢看看小说,写点东西,从最初几百字的生活故事,散文随感,渐渐发展到几万字的爱情小说。同学们拿着我写的东西相互传阅,每个人看完了几乎都会问,你为什么不投稿呢?我淡淡地笑,我没想过,那只是兴趣,不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投到哪里。将我的故事变成铅字,似乎太遥远,太奢侈了。 将床单被罩统统拿到表姐家去洗,做一次最后的大扫除后,我就该收拾东西回家了。表姐说如果我回去没什么事,就留在这儿,她帮我找家教带,过一阵子他们要去旅行,希望我也去。我没答应,无论如何,我是独女,暑假如果再不回去,母亲会很伤心。 洗衣机运转的声音不大,我听到门铃响,姐夫去开门,然后我听到宁海辰的声音。我拉开洗手间的门,看到他拎着一包衣服。 姐夫笑道:“你们俩真会凑热闹,连洗衣服都一起。” 宁海辰笑道:“早知道她洗我就明天拿来了。沐阳,你们从今天开始放假了吧?” “嗯,昨天下午考得最后一科。” “考得怎么样?” “还行。” 他把衣服包递给我,“先帮我放在边上,等你洗完了我再洗。” 我理所当然地道:“给我吧,顺便帮你洗了。” 他保持着递东西的姿势,半天没动。 我疑惑道:“怎么了?” 他站直,手臂搭在门框上,看着我笑道:“你不是说连男朋友的衣服都不给洗吗?我受宠若惊呀。” “顺便嘛,反正往里一塞放点洗衣粉就完了。姐夫的我都帮忙洗了,不差你这两件。” “他是你姐夫你当然帮他,那我算什么?”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我看他一眼,勾起一个坏坏的笑容,“算外甥喽。” “哈哈!”姐夫在屋里大笑,“吃亏了不是?原来咱们家沐阳也会涮人啊。” “咳咳!”宁海辰干咳两声,脸涨得通红,朝我瞪眼睛,低声道:“小丫头,学皮了是不?” “嘻嘻。”我吐吐舌头,“谁让你要问,不然你自己说你算什么?” “我……”他语塞,急忙转移话题道:“舅妈和洁儿呢?” 姐夫道:“逛街去了。”随后还叹了口气道:“女人呐,女人呐。” 我擦干了手出来,瞪眼道:“女人怎么了?” “嗯。”姐夫清了清喉咙,“没怎么。”然后朝宁海辰挤挤眼道:“我怎么忘了这里还有个女人?” 宁海辰用力揉乱了我的头发,道:“她算女人么?” “喂,宁海辰,”我不干了,“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你看你那样子,嘴噘的高高的,分明就是个孩子么。” “孩子怎么了?论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小姨呢。” “嘿,小丫头!”他弯下身子对着我的眼睛,“我警告你哦,别总拿这件事做文章。”可惜他的声音太温润,眼神太柔和,一点威胁力都没有。 我昂起头,得意地笑。 ne 整个宿舍我是最后一个走的,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我突然感到一阵伤感,毕业了之后,大家各奔东西,留下的也就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吧。我摇摇头,锁上门,提起重重的行李箱,还好一个月之后回来,这里依然会聚齐八只鸭子,热闹得像菜市场。 下了楼,赫然发现宁海辰就站在楼门口,我急走两步,差点被箱子绊倒。 他急忙上前扶住我,无奈地道:“小心点,看你,走个路也会摔跤。” “你怎么来了?” “刚好有空,记得你好像是今天走,就过来看看。”他提起箱子,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我笑了,“真好,为什么我去年没认识你呢?就不用自己提箱子了。” “怎么不叫舅舅舅妈送你?” “你知道姐夫很忙,表姐第一年寒假的时候去送我,结果晕车晕得一塌糊涂,害我上了车还要担心她,还是算了吧。” “那没有同学送你么?” “她们已经走了。” “男同学呢?” “我跟我们班男生没有深交的,而且,我也不想他们送。” “你呀。”他揉揉我的头发,“以后我送你。” “真的?”我兴奋地道:“说好了可不许反悔哦,以后每个假期你都要送我。” 他笑笑,勾住我的手指,用力点头。 火车上的人不多,宁海辰帮我放好皮箱,又检查了一下食物,殷殷叮嘱:“不要喝太多矿泉水,很容易胀肚,下车的时候喝不了就丢掉,带着很重的。钱包贴身放好,打盹的话把这件衬衫盖上,空调一开车厢里很冷,中间停靠的时候不要随便下车走动。下车时请旁边那个小伙子帮你把箱子拿下来。到家之后打个电话报平安,知道么?” “知道了,又不是第一次坐车,只有六个小时,很快的。” 他又朝坐在我旁边的阿姨道:“大姐,麻烦你照顾一下了。” 阿姨和蔼地笑道:“没问题,没问题。” “好了好了,”我推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罗嗦?快下去吧,你站在这儿挡着人家了。” 他又一次揉了揉我的头发,专注地看着我道:“那我走了,自己小心一点。” “知道了,走吧走吧,车快开了。” 快走到车厢门口时,他回过头来,好像想说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说,下去了。 身边的阿姨道:“你哥哥真疼你。” “哥哥?”我微怔,虚应地点头道:“哦,是啊。”我把脸贴在封闭车厢的玻璃上,看到他站在月台上,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默默地看着我这扇车窗。我朝他挥挥手,他浅浅一笑,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汽笛声响,火车渐渐启动了,车窗缓缓掠过他笔直的身影,逐渐加速,越来越远,他浅浅的笑容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心头突然涌上一股依依不舍的离别之情。依依不舍?我跟宁海辰,短短半年,就已经有依依不舍的感觉了。 ne 一个暑假过得混乱而无聊,母亲说父亲想搬回来住,问我什么意见,我说我没有意见,只要母亲没有意见就好,毕竟,日后跟他朝夕相处的人不是我。他们要分开我没有能力阻止,要和好我更没有立场说不。老姨说:“这孩子对父母的事情怎么这么冷淡呢?”冷淡?是的,我冷淡,因为我不知道在整幕戏中我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难道说,他们要分开的时候我哭天抢地地不同意,要和好的时候我欣喜若狂地拍手叫好,就表示我不冷淡了么?我只是不想成为一段悲哀婚姻的惟一牵系,如果为了我勉强他们在一起,那么我宁愿他们不要在一起。但是,如果我是他们复合的惟一借口,那么我很愿意做这个借口。 在我离开的前一天,父亲搬回来了,他们卧室的灯亮了一夜,我也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爸爸妈妈一起送我去车站,临开车前,我附在妈妈的耳边说:“妈,我很高兴你们和好了,既然和好了,今后就不要分开,别让我再经历一次跟谁的选择,我不会选,因为我两个都不想失去。”母亲的泪一下就涌出眼眶,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感情危机对我的伤害有这么深,她认为只要给我一个完整的家,父爱和母爱就够了。可是我很贪心,我要我的家不仅完整,还要和谐,幸福,快乐;我要我的父母不仅爱我,还要彼此相爱;我要他们给我对生活、爱情和婚姻的憧憬。 ne 黄金九月,是我出生的季节,过了今天我就满二十一周岁了。早晨起来张开眼睛,一缕温暖的晨光射进瞳孔,将眼前的世界辉映得一片灿烂。我伸了个懒腰,小腿碰到什么东西,再一动,腰也被硌了一下,掀开被子,被窝里满满地都是礼品盒,头发上也不知什么时候让人别了两只五颜六色的发卡。我惊喜的看向其他床铺,大家都还在睡,这票姐妹常常这样出人意料,这次不知道又是谁的主意。 我满怀期待地小心翼翼的拆着包装,忽听睡在我对头的陶江平一声大喊:“起!”七条被子一起飞起来,大家齐声喊道:“沐阳,happybirthday!” “天啊!”我还没来得及感动,江平已经一下蹦过来,在我脸上响亮的“啵”了一口,晶晶跳过来叫道:“讨厌!让你占了先了。”然后也用力亲了一下,然后是晓虹,下铺的四个姐妹挤成一团,嚷嚷着:“我先上。”“我先上。”“我先。”“我先嘛!” 江平悠哉游哉地爬下床,端着脸盆开门出去,站在走廊里大声喊道:“嗨,今天秦沐阳生日咯。” 于是晨起洗漱时,每一个认识我的人都笑着道:“沐阳,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这是我二十一年来过的最快乐的一个生日,一天中收到无数的祝福,中午接了家里的电话,下午一下课,全宿舍的人就直接杀出校门奔向旱冰场,然后到索非亚广场的露天咖啡座吃晚餐。她们买了一块小蛋糕,插上二十一根蜡烛,顺着跳跃的烛光向上看就是索非亚教堂的圆顶。 江平催促道:“沐阳,许个愿吧,听说生日这天对着教堂圆顶许愿很灵的。” 我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迷信了?” 晶晶嚷嚷道:“管它迷不迷信,既然已经来了,就许一个吧。” 我静静地看着那些橘红色的红光,双手合十,慢慢闭上眼睛,一会儿张开,轻声道:“好了,吹蜡烛吧。” 姐妹们欢呼:“好喽,吃蛋糕喽。”八只恶狼伸出魔爪,五秒钟之内结束战斗,扫荡干净。我们抹着彼此嘴角的奶油傻笑,晶晶瞪大眼睛问:“咱们刚才吃了饭没有?” 晓虹傻傻地道:“吃了啊,刚吃过你就忘了?” 晶晶指着一丁点儿残渣也不剩的蛋糕盒问:“那怎么还这么有战斗力?” “哈哈哈哈!”一阵毫不淑女的恐怖大笑来自其他六匹恶狼,最后大家决定再去吃烤肉,顺便来点生啤,据说这样比较容易饱。 ne 这样的确比较容易饱,也比较容易醉,返回学校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晕晕乎乎的了。江平和晶晶把我夹在中间,不停地追问我许了什么愿。 我呵呵笑,“不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么?” “没关系,”江平怂恿我,“你悄悄告诉我,上帝不会知道。” “嗤——”晶晶嘘她,“上帝要是耳聋就不叫上帝了。” “呵呵呵……”我傻笑,突然发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停了下来,仔细再看,惊讶地唤道:“宁海辰?”难道上帝真的听到我许的愿了么? 他跨在车座上,右脚支撑地面,车身几乎全横过来,昏黄的路灯照在他身上,映出他略长的头发和未刮的胡子。他朝其他人礼貌的点头,最后目光定在我身上。 我不由自主地松开江平,向他走去。 江平拉着其他人道:“走吧。” 我听到有人问:“那是谁啊?” “沐阳的亲戚,我们先走吧。” 我没有费神跟她们解释,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宁海辰身上,喃喃地问:“你不是出差了?怎么会在这里?”开学来时,就听说他跟着姐夫出差了,从送站那天算起,我们整整两个月没有见过。 “今天回来的,我刚从舅舅家出来,给你打了一个晚上的电话都没人听。”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顶,手指顺着发丝梳过,眼神有些迷离,大概是光线的关系,连声音都显得低沉了,“你的头发长长了。” “是啊,好久没剪了。”我想我真的喝多了,因为我觉得脸颊好热,脚下也有些虚浮。 他的大手撑住我掖下,微皱眉头,问:“你喝酒了?” “嗯,喝了不少。” “女孩子喝酒不好。” “嘻嘻,”我凑近他耳边,小声道:“今天我生日,破个例吧,你千万不要跟表姐告状哦。” “啊?你生日?”他惊呼,“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我摇着一根手指,“我告诉你哦,我今天好开心,收到好多祝福。刚刚吹蜡烛的时候,我许了个愿:我不求每个生日都像今天这样快乐,可是我贪心地希望今天可以更快乐一些。看来上帝听到我的愿望了,他让我看到你。” 他僵了一下,轻声问:“看到我会令你快乐?” “嗯!”我用力点头,“我本来以为还要一个星期你们才会回来呢,要是能够收到表姐和姐夫的祝福就更好了,可惜他们也不知道我今天生日。” “那容易,我现在带你过去。” “不要。”我用力摇头,摇得有点晕,“我喝了酒,表姐会骂我。” 他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串东西放在我手中,“这个给你做生日礼物。” “什么东西?”我提起来仔细看,淡黄的,小小的,圆圆的,硬硬的,一颗一颗串在一起,两颗碰撞发出一种空旷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的果实。 “山贝的果子,做头饰用的,不过你头发还不够长,可以当做手链。” “山贝?那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出差的时候看当地的女孩子都带这种东西,很漂亮,就买了一个。本来也是准备送给你的,今天刚好派上用场。” “谢谢!”我呵呵笑着往手腕上缠,却怎么也弄不好。 “我来。”他仔细地执住链子两端,将最边上的两颗果子缠在一起,拧了几个扣,然后托起我的手腕看了看,笑道:“刚刚好不会掉下来。” 我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我手腕有多粗啊?” “我猜的。”他眼中的笑意又有些迷离了,大手滑过我的脸庞,握住发梢,郑重地道:“沐阳,生日快乐。” “谢谢!”我想我一定是开心过头了,因为我居然踮起脚尖,在他左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不过见他傻呆呆的半天眼珠都不会动的蠢样子,我又笑出声来。 “小丫头,淘气!”他终于回过神,狠狠的揉乱了我的头发,抓起我的手道:“上来,我送你回宿舍。” “好。”我熟练地跳上后坐,双臂自然地圈着他的腰,额头抵在他宽厚的背上,轻轻哼唱:“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 他拍一下我的手背,笑道:“哪有人自己给自己唱生日歌的?不害臊。” “那你唱给我听啊。” “到处都是学生,我才不唱。” “哼!”我用头重重地撞他一下。一会儿,就听到他温和清朗的声音:“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宿舍楼很快到了,我有些不情愿地蹦下来,突然瞥见玄观的灯下映着一个人影,我下意识地抓紧宁海辰的手臂。他发觉,低头问我:“怎么了?” 是白震宇,他愣愣地站着,手里提着一个蛋糕盒子,看到我和宁海辰,呆了片刻,转身走了,长长的背影显得黯然失落。 宁海辰也认出他了,关切地问:“他又开始困扰你了?” 我摇头,“这学期他辞掉了支书的工作,几乎没跟我说过话,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又……” “也许他只是想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去追他吧。” “不要。”我坚决摇头,“都快关楼门了,我要回去睡觉。” “你呀。”他无奈地看着我,“好了,快进去吧,我也要走了。” “嗯。”我走进楼门,侧头看一眼白震宇离开的方向,心头莫名地浮现出他刚刚落寞的影子。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错就错在他喜欢的是我,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刺猬。 ne 日光下,山贝的果实居然是乳白色的,发出晶亮的光泽,像珍珠,不过比珍珠大一些,圆一些,轻一些。我喜欢它们碰撞时发出的“空空”的声音,像悠远的山谷中的回音,让人感觉十分宁静祥和。 陶江平在我身边坐下,问:“想什么呢?” 我淡淡地道:“什么也没想。” “骗人!我敢打赌你在想宁海辰。” 我诧异道:“你怎么会这么说?我真的什么都没想,就是在听这个声音。你听,空空、空空、空空,像什么?” 江平凑近我,迷惑地问:“像什么?” “山谷的回音。” “嗤——”她嘘我,“只有你那种文学家的脑袋里才会想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要我啊,宁愿想一想宁海辰。” “干嘛想他?” “你不是喜欢他?” 我失笑,“说什么呢你,他是我表姐夫的外甥。” “那又怎么了?爱情面前,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体重不是压力,现在连性别都不是阻力了,何况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 “哈哈!”我大笑,“你哪儿学的这些歪理?” “别跟我打哈哈,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嗯——”我偏头思考,“喜欢,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她伸出一根食指,又伸出另一根,两根一勾道:“一个男,一个女,还有哪种喜欢?” “废话,你跟你哥还是一个男一个女呢。” “那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宁海辰就像我哥哥,疼我,宠我,关心我,陪我玩,帮我说话,又像一个好朋友,说些心事,解决烦恼,闲来无事的时候还可以寻开心。” “啧啧,”江平咂嘴,“小说里情人都是从哥哥开始的哦。” “去!”我推她一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不一样的,至少我不一样。” “你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我不要情人,我想单身。” “单身?”她的下巴掉下来。 ne “单身?”表姐嘴里的一块西瓜掉下来,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我,“我的乖乖,沐阳,你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吧?”说着还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 “没有啊。” “那怎么突然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可怕?”我笑,“表姐,你也太落伍了吧,亏你还是高级知识分子,大学老师呢,你不知道现在单身贵族很流行么?” “我不知道。”表姐一本正经地坐到我面前,“我只知道,人这一辈子一定要谈恋爱、结婚、生子、有个家,否则就会有遗憾,会不完整。这不是流行不流行的问题,是现实问题。你们这些孩子,怎么知道一个人生活的辛苦?怎么了解一个人面对生活压力时的疲惫?怎么知道有一个臂弯让你靠的幸福?” 思想政治课开始了。我小声咕哝:“现在这个世界除了自己,谁的臂弯靠得住啊。” 表姐翻了个白眼道:“你们听听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洁儿叫道:“妈妈,我们同学也说要做单身贵族呢,我也要做,很酷的哦。” “你看。”我搂住洁儿得意地道:“这才是新新人类,你们啊,过时了,跟我们有代沟了。” 姐夫戳了我一下笑道:“跟洁儿论在一起,你也不害臊。” 宁海辰靠在床上,反常得沉默。我上前道:“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你觉得我们谁说的有理?”他牵强一笑,没做声。 我推他,“说么,不准保持沉默,必须发表意见。” 他想了想道:“都有理。” 姐夫笑道:“狡猾狡猾地。” 他很认真地道:“真的都有理,如果没遇到你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单身也没什么,以现在的经济条件和社会福利,单身是绝对可行的,但是如果遇到了那个人……” 我追问:“怎么样?” 他揉揉我头发,漫不经心地道:“等你谈了恋爱就知道了。” “对对,”表姐附和,“海辰说得对,等你谈了恋爱就知道了。” “哼!”我一撇嘴,“我才不谈恋爱呢,我要单身。”转头之间,觉得宁海辰的脸色突然黯淡了,我关切地道:“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哦,做了一天的实验,有点累,我躺会儿,你帮忙做饭吧。” 我忙道:“那你赶快躺着吧。” 洗了菜回来,见洁儿在看电视,姐夫埋进电脑,宁海辰跑到洁儿的房间里躺着了。我过去坐在床边,探了探他的额头道:“真的不舒服就去看医生。” 他扬起一抹笑,淡淡地道:“没事,陪我坐一会儿吧。” “好啊。” 他握住我的手腕,聚拢眉心,语气低沉地道:“我头疼。” “那我帮你揉揉。”我将冰凉的手指放在他太阳穴上轻按,感觉很烫,担忧地道:“你不是发烧了吧?” “不是,是你的手太凉。” “是么?”我碰碰自己的额头。 “不信你用你的额头碰碰我的。” “哦。”我听话地低头去碰,还是他的热,连呼吸都很热,“我看你真的发烧了,我跟表姐要体温计。” “不用。”他拉住我,让我半边身子都俯在他身上,眼神中带着我不熟悉的光泽,他是不是烧得有些糊涂了? 盯了我好一会儿,他突然笑了,笑得温柔且灿烂,捏了下我的脸道:“傻丫头。” 我揉着被他捏疼的脸,抱怨道:“干吗说我傻?我看你真的烧糊涂了。表姐,你们家体温计呢?宁海辰好像发烧了。” “啊?”表姐风风火火地进来,焦急地道:“不是吧?在这里在这里,快量量。” 三分钟之后,表姐拿着体温计道:“没发烧啊,海辰,你到底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笑,中指点着自己的胸口。表姐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眨眨眼睛出去了。 “这里不舒服?”我按着他的胸口,“你不是有心脏病吧?” “傻丫头!”他忽一下坐起来,曲起指节敲我的头,“你才有心脏病呢。”吓了我一跳。 晚上回去时,他用自行车推着我,突然回过头来问:“沐阳,是谁灌输你单身的思想?” “这还用灌输么?年轻人都这么喊,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有很多女孩子立志单身了。” “只是为了追赶潮流?” “嗯——不全是吧,我只是觉得爱情有很多烦恼,还是单身比较好。” 他不说话了,良久才叹口气道:“沐阳,谈场恋爱吧,单身是不结婚,不等于不谈恋爱,对不对?” 我迷惑道:“既然不结婚为什么要谈恋爱?” “爱情和婚姻是不一样的,不要婚姻可以,不要爱情可不行,会心理变态,而且,”他顿了顿才道:“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有正常的生理需要。” “啊——”我大叫着捶他,“你好色哦。” “呵呵。”他好脾气的任我打,笑声在静夜中有些阴险的味道。阴险?好奇怪,我怎么会想到这个词? 第五章 晶晶火车头一样地冲进宿舍,劈头就问:“喂,你们听说了么?” 陶江平懒懒地道:“没头没脑的听说什么啊?” “白大侠住院了!” “什么?”宿舍里所有人都怔愕当场。 舍长先回过神来,“什么时候的事?在哪家医院?知不知道是什么病?我看我们现在过去看他好了。” 晶晶搔搔头道:“我只听说上午长跑训练的时候他突然晕倒了,好像送进校医院,至于究竟什么病就不知道了。” “来,大家分头行动。”舍长发号施令,“晶晶跟晓虹立刻到男生宿舍去打听清楚,我跟老三去买水果,江平和沐阳去设计室找老四老六,二十分钟后在男生宿舍楼下见。” “好的。”江平拉着我冲出宿舍,一路唠叨:“怎么会这样呢?白大侠平时活蹦乱跳的,怎么说晕倒就晕倒?不过我看他这学期开学就不对劲,要不怎么辞了支书,平时也不怎么活跃了。他可能早就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了,你说是不是,沐阳?” “啊?”我愣愣地回应,脑海里一直浮现生日那晚他沮丧落寞的背影。 “你怎么了?”江平靠近我看。 “没怎么,咱们快点走吧。” 二十分钟后,宿舍全体聚齐,还有几个男生,大家一起奔向校医院。听说他最近身体一直很虚弱,运动会在即,同学们劝他不要报五千米了,他笑着说没事,结果第一天训练就…… 医生不让我们这么多人进去,于是就派了几个代表。医生说初步诊断是胸膜炎,但是看她的神色好像没那么简单,她只说让我们回去收拾东西安排好陪床的事情,其他的要等我们辅导员来了再说。当晚,我们都没睡好,我甚至听到舍长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我们都知道,舍长一直暗恋白大侠,没想到她还能那么镇定地调派我们。 第二天上午上完课,所有人都在座位上没动,班长一脸灰白地站起来,沉声道:“我刚去问过辅导员,医生跟他说,在白大侠胸腔里发现了多余的东西,至于是良性还是恶性,要等手术取出切片才能知道。” 整个教室一阵惊悚的寂静,三十几个人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然后轰然一声,舍长跌下椅子,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扶起来,忙着询问。她摆摆手说:“没事,没事……”第二个“事”字还没有说完,眼泪就噼里啪啦的掉下来。老六心肠最软,见到舍长的眼泪,自己就忍不住跟着哭。 班长叹气道:“别这样,事情还不到最坏的地步,咱们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让白大侠看出来。辅导员已经通知了他家里,估计明天早晨他父母就来了,咱们得安排人去接站,然后排好陪床的人员名单。女生都安排在白天,晚上最少要安排两个男生,生活委员,这事你来安排吧。” “好。”生活委员应了。 “大家都去吃饭吧,下午还要上课呢。” 我们陪着舍长回宿舍,谁也没有心情吃饭。下午下了课,女生集体买了东西去看白大侠。他坐在病床上跟陪床的同学打扑克,见我们都来了,嘻嘻笑着道:“你们干吗啊?不就是胸膜炎么,兴师动众的,要讨好我也不用趁现在吧,不过我还是挺得意的,这证明我人缘好不是?” “就是就是。”江平上前用力拍着他的肩头,打哈哈:“你是谁啊?白大侠啊!人缘当然好了。”顺便把眼眶红红的舍长挡在身后。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开朗的笑容,鼻子忍不住发酸,心中默默地祈祷:“这么好的人,老天一定不能让他有事。” 白大侠见到他父母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的病不简单了,但他依然很开心地说话,很大声地开玩笑,陪宿的男生说,他一直都很乐观,常常念叨着他平生没做过什么坏事,不会那么倒霉。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定律不是任何时候都公正。白大侠手术那天,我们全班都没去上课,集体等在手术室的外面,走廊里站不下就到院子里去等。手术的时间很短,不到一个小时就出来了,医生对着他父母摇头道:“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我们无能为力,只能怎样打开怎样缝合。” 我觉得浑身的神经末梢都僵硬了,大脑里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他母亲双眼一翻就晕了过去。身边的同学一声惊呼,我机械地回头,看到舍长摊在陶江平身上。院子里的同学得到消息冲进来,大家红着眼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有说话。白大侠被推回病房,麻醉还没有退,他安静地睡着,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在梦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医生说即使化疗也拖不过三个月,他父母依然坚持化疗,哪怕明知是活受罪,也希望能拖一天是一天。 化疗的费用很贵,每日以千元计,白大侠父母带来的钱很快用完了,家里亲戚汇款来,校医院给免了住院费,仍然支撑不了一个月。班长开始组织发动捐款,学生会知道这个消息,主动帮助安排场地,提供桌椅音响,在全校五个食堂门口分别设立了捐款点。我负责写倡议书和宣传标语。我把题目定为:年轻正飞扬。正当我们畅快享受甚至恣意挥霍青春岁月的时候,一个生命正在跟病魔艰难地作战,而且是一场必败的战斗,我不明白白大侠怎么还能有勇气在我们去看他时露出微笑。 捐款头一天风很大,狂风卷着黄沙弥漫在冰凉的空气中,吹迷了大家的眼睛,没有人去擦,也没有人随便乱动,每个人口中都重复着相同的话:“谢谢,我们代白震宇同学和他的家人谢谢你,请签个名吧,写几句鼓励他的话。”音响里播放着那首老歌,“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学生会长和文艺部长来了,拿起麦克朗诵我写的倡议书,人们络绎不绝地走到捐款箱前献出自己的一点力量。一个人捐完款之后在我面前停下,我抬头,看到宁海辰。 他扬起眉毛问:“你们班的?” “嗯。”我点头,沙哑地道:“就是那个白大侠。” “哦?”他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将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投进捐款箱。我递过笔记本,机械地道:”谢谢,我们代白震宇同学和他的家人谢谢你,请签个名吧,写几句鼓励他的话。” “好。”他接过去,还没下笔,就听一个惊喜的声音道:“宁大哥?” 我循声望去,居然是文艺部长叶钦兰,她满眼掩饰不住的惊诧和兴奋,看看周围的气氛,连忙道:“你先签,我们一会儿再聊。” 宁海辰对她笑笑道;“好的。” 他匆匆签了自己的名字,把笔记本交还给我,迎向叶钦兰,两个人转到角落,风中隐隐传来他们的对话。 “宁大哥,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是啊,我也没想到,我回来读研究生,原来你也考到这儿来了,大几了?” “大三了。宁大哥,我们大概有四五年没见了吧?自从姐姐走后,你也不到我们家来了。” 我没听到宁海辰的声音,忍不住回头去看,见他低了下头又抬起来,脸上挂着无奈的笑,装作漫不经心地道:“是啊,五年了,你家里人还好么?” “都还好。姐姐明年年底就回国了,她还没有结婚。” “傻丫头,”宁海辰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告诉我这个干什么?还指望我当你的姐夫啊。” “呵呵。”叶钦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说而已么。” 我死死地盯着叶钦兰的头顶,刚刚宁海辰就那么自然地揉她的头发,像平日里对我一样,原来他对待小妹妹都是这种坏习惯,我下意识地伸手扯乱了自己的头发,想挥去心中那种烦躁郁闷的感觉。原来他说的那个任性且高傲的女孩就是叶钦兰的姐姐叶钦梅——一个优秀到只能用“神奇”来形容的女孩。据说,她是九一届青春风采大赛的冠军,同年卡拉ok大赛的亚军,校电视台的学生主持人,市音乐广播电台的特约主持,九二届全省高校十大杰出青年……难怪他说她走到哪里耀眼到哪里,这样一个女孩,怎么可能不耀眼?怎么可能会看上宁海辰? 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等再次回过头时,他们已经不见了,可能是找个更好的地方叙旧去了吧。叶钦兰同样是校园中的风云人物,可惜还不及她姐姐当年风华的十分之一。 三天一共捐了四万六千七百五十九块八毛,这些最多只能支撑一个半月,江平曾消极地道:“也许白大侠支持不了那么久呢。”立刻招来全宿舍姐妹的一顿好打。 舍长自从手术失败的那天之后,不曾再掉过一滴眼泪,她每天都去看白大侠,每天都给他带一朵百合花。她说那是她的幸运花,希望也能给他带来好运。 白大侠要回家了,是他自己决定的,院长二话没说就签了字,他父母在他的坚持下也同意了。我们全体等在病房外面,一个一个进去跟他告别。 终于轮到我了,我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小腿一直在发抖,我不知道进去之后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从他住院以来,每次看他我都是躲在人群里,我有些害怕单独面对他。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白大侠靠在枕头上,脸色灰白,嘴唇干裂,头发因为化疗变得稀疏,乍一看有点像教我们高数的那位秃顶老教授。 “嗨,才女。”他朝我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嗨,”我讷讷地回应,递过手中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纸包,“这里面是一小块罂粟,你疼的时候吃上一点点,效果很好的。” “罂粟?”他露出迷惑的表情。 “就是大烟,我特地打电话跟我姥姥要的,你要保密哦,这东西是违禁品。” “哇!才女就是才女,跟别人就是不一样,我这辈子还没吸过,临死之前试一试也不亏了。” 我忙道:“你别乱说,你不会死的。而且,这一点点也不会上瘾。” “哈哈!”他夸张地笑,“你舍不得我死啊?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生我的气,永远不会理我了呢。” “怎么会?”我勉强笑笑,“那件事我早就不生气了。” “不气了就好。”他猛地皱一下眉头。 “怎么了?”我上前,“是不是又疼了?” “没关系。”他白着脸,缓缓松开眉心,“已经习惯了,我忍得住。” 我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他肩膀上,问:“你真的决定回去了?” “嗯。”他用力点头,突然问:“你知不知道我家乡叫什么名字?” 我摇头。 “叫夕照,一个很美丽的沿海小镇。每当日落的时候,夕阳照在海面上,海天连成一片,满世界都是灿烂的金光,很美很美。”他脸上露出希冀的神情,“我出生在那里,所以就算死也要死在那里。” “不会的。”我哽咽道:“等你好了,我们去夕照把你接回来。” 他看着我道:“真的?” 我含着泪点头道:“真的。” “好!”他郑重地道:“我一定等你去,咱们拉勾。” “拉勾。”我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右手小指,那只男性的手如今已经骨瘦如柴,我甚至感觉他指节的骨头硌疼了我的。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反悔。”他孩子似的念着童谣,念完了,依然勾着我的手指,一双深陷的眼睛灼灼地盯着我,突然道:“秦沐阳,我喜欢你。” 我再一次呆住,不是因为他的突兀,而是因为他那份压抑的执著,在嬉笑的外表下,在失意打击下,在病痛的折磨下,依然不屈不挠的执著。 他盯了我一分钟,突然虚弱地笑了,喘息着道:“又吓到你了吧?嘿嘿,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露出这种傻兮兮的表情。不过看在我是病人的分上,这次不准生我的气哦。”他说完大力地皱了下眉头,手掌本能地捏紧我的手。 “白大侠。”我惊喊:“你是不是很疼?” “没事。”他咬着牙熬过那阵痛楚,疲惫地仰在枕头上,虚弱地道:“你能不能帮我擦擦汗?” “哦。”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擦去他疼出的冷汗,后知后觉地叫道:“大烟,那些大烟,你喝上一点就不疼了。” “不。”他按住我的手,摇头,“我不喝,我要留作纪念。” 我看着他那凹陷却清澈的眼神,突然兴起一股冲动,凑上去在他干裂灰白的唇上轻轻一触,喃喃地道:“白大侠,谢谢你喜欢我。” 这次是他呆了,好久好久才露出一个梦幻般满足的笑容,轻声道:“不客气。” 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再也没勇气多看他的笑容一眼,转身冲出病房。我直直地穿过人群,走出医院,在大街上狂乱地奔跑起来,任泪水在脸上肆虐。十一月的风已经有些冷,我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冬天,小月小小的身躯躺在白布下面,小婶婶凄惨的哭声在耳边回荡。生命,人力所无法挽留的生命,上天既然赐予人类生命,为什么还要残忍地夺走它?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我跑到哪里了,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正站在公用电话亭里,手中拿着听筒,里面传出通讯接通的长音,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刚才拨了什么号码。电话被接起来,里面传来宁海辰特有的温和嗓音:“喂,您好,请问找哪位?” “宁海辰!”我只吐出这三个字就开始对着听筒号啕大哭。 “沐阳?”他惊慌地叫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我,我……”我抽抽咽咽,好半天才道:“我不知道。” “嗯?”他停了片刻,然后道:“好了好了,先别哭了,你先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去找你好不好?” “我,我在——”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我在大操场,行政楼门前。” “好的,你进楼里去,天快黑了,外面风很大,你在大厅里等我,听到没有?” “嗯。”我抽泣着放下电话,抹了两把眼泪,走上台阶,看到过路的人好奇地看向我,又下来,我才不要站在大厅里给别人笑话。我走到大楼拐角处,把自己窝进角落,这里背风,又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天色渐渐暗淡,随着夕阳的金光渐渐散去,我的眼泪也一点点干涸,我觉得自己真的又傻又幼稚,就这样哭着跑过了半条街,又莫名其妙地给宁海辰打电话。呆会儿他来了,我怎么说啊?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沐阳,沐阳,秦沐阳——”隐约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站起身,朦胧的夜色中看到一个人的身影在大操场上搜寻,大声地喊:“秦沐阳,沐阳,你在哪儿?” 我走出角落,喊:“我在这儿!” 他听到声音转向我,夜色里,目光中闪烁的焦灼异常晶亮,他几乎飞奔着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头,劈头就吼:“不是叫你在大厅等我么?你跑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凶的眼神,没听过他这么凶的口气,心中一阵委屈,眼泪又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抽噎地道:“你那么凶干吗?我只是不想像个傻瓜似的站在大厅里给人家笑话嘛!”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松开我肩头,揉了揉我的头发,放软声音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好,心里一急口气就重,别哭了啊。” 我本能地甩开他的手掌,用力地揉乱了他碰过的头发,心里一阵别扭,眼泪掉得更凶了。我讨厌他揉我头发,像哄小孩子似的,更讨厌他也用同样的方式哄别人。 “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伸出手来,习惯性的又要揉我的头发,我反射性的一把挥开,“啪”一声,重重地打在他手背上。我一愣,怯怯地抬眼看他,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目光缓缓转向我,俯低头,对着我的眼睛,用好轻柔好温和的声音道:“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那么凶,我只是担心你。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欺负你了?” 可恶,他为什么能够这么好?甚至比白大侠还好,害我的眼泪继续泛滥成灾。我猛地扑到他怀里,拼命摇头。没人欺负我,每个人都对我很好,如果不是太好了,我也不会这样伤心。 宁海辰顺着我的头发,柔声哄道:“别哭了,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白大侠,白大侠他……”我打了个嗝。 他颤声道:“他死了?” 我用力摇头。 “哦。”他舒了口气。 “他,他说,他说喜欢我。”我一面哭一面说,声音全都变了调,“我觉得心里好愧疚,如果我当初没有躲着他,或者答应跟他交往,他走的时候就能少一点遗憾。可是,可是现在,你不知道他说完之后那一脸虚弱的笑,就像我在他心上插了一刀。呜……” “傻丫头!”他的胸腔传出隆隆的震动,“这不是你的错,你同情他不等于喜欢他,那不能减轻他一丝一毫的痛苦,你明白么?” “不!”我抬起泪痕斑驳的脸,“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那种感觉,那种恨不能杀了自己替他做点什么的感觉,我心里好难过,”我用力抓着自己的胸口,“就像有只大手在这里揉,用力的揉,揉得我喘不过气。” “沐阳。”他慌张地拍我的背,“别哭了,你停一停,你哭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一直摇头,不停地打嗝,困难地喘气,就是停不下来。眼前突然一暗,一种温热的东西贴上我的嘴唇,深深地吞噬了我所有的呜咽。是宁海辰的唇,他,他他他,他在吻我。我惊惶地瞪大眼睛,直直地对着眼前放大的面孔,暗黑的夜幕模糊了他的五官,只有那双往日温和的眼眸,像启明星般闪亮得不可思议,仿佛要把我的心神都吸进去了。 我傻了,完完全全的傻掉了。白大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震惊和难以置信,但此刻我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忘了反应,忘了哭泣,甚至几乎忘了呼吸。 他缓缓离开我的唇,晶亮的眼眸涌上淡淡的笑意,轻轻地道:“听说制止女孩子哭个不停的最好方法就是吻她,果然有效。”他用温热的手指擦拭我的眼泪,“看,现在不哭了吧?” “你……”我惊飞的魂魄一点一点地回来,慢慢将他的脸庞和笑容映进脑海,还有那句似真似假的玩笑话。制止女孩子哭个不停,所以他吻我?好,好,好可恶的说辞!我心中说不出是委屈、伤心、气愤、尴尬、羞愧……还是其他什么感觉,五味陈杂,总之是忘了刚刚为什么哭了。 我想象别的女孩子被人吻了该是什么反应?打他一巴掌,还是躲在他怀里继续哭?我本能地抬起手掌,可是望着他唇边的温柔笑意,还有他看着我手掌时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近乎绝望的伤感,就怎么也落不下去,咬了咬嘴唇,最后握成拳朝他的胸口砸下去,胡乱地哭喊:“可恶,可恶,你真可恶,我已经这么伤心了,你还要欺负我。你欺负我,你欺负我,我要告诉表姐去,我让姐夫把你剁了丢进河里喂鱼。” “好好好,”他握住我一通乱打的拳头,“只要你不哭了,把我喂蛤蟆也可以。” 我瞪着眼叫:“喂王八。” “好,喂王八。” “你可恶。” “是,我可恶。” “以后不准再欺负我。” “好,保证不再欺负你。” “也不准你……”我突然住了口。 “不准什么?” 我冲口想说不准你再揉别人的头发,可是,可是这样好像霸道了点,不讲道理了点,“也不准你——不准你把今天的事跟别人说。” “好,不跟别人说。” 看着他一副好好先生的态度,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丢掉了,又仿佛想找什么东西来填满,眼睛鼻子一阵热,我抓着他的衣襟道:“宁海辰,我又想哭了。” 他慌张地道:“怎么又哭?刚刚不是说好了么?” “不管,我就是要哭,这次不准你吻我。” 他盯着我洪灾泛滥的眼睛,重重地叹口气,解开自己的外套,将我的头按进他温暖的胸口,无奈地道:“好吧,那就哭吧,我把胸膛借你靠。” “哇——”一声惊天动地,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哭,幸好我的脸埋在他胸前,别人看不到。我已分不清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委屈,总之就想靠在他身上好好地大哭一场。 第六章 白大侠回家的那天是个很晴朗的秋日,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我怎样伤心难过,当着他的面都流不出眼泪。舍长捧了一大束百合花交给他,脸上挂着鼓励的微笑,坚强得让人心疼。飞机起飞之后,她就陷入沉默,无论谁跟她说话都不理,大家不放心,下了课都留在宿舍里陪她。 晚饭过后,舍长突然抬起头道:“你们身上有多少现金,都借给我。” 大家惊惶的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陪着他。”她眼中闪着坚毅,斩钉截铁地道:“是好姐妹的就不要拦我,我只想陪他度过生命中最后一段日子,让我在这里等,我受不了。” 老六还想说什么,被江平一把拉住。大家七手八脚的凑钱,一共凑了差不多一千五百块,当天晚上就送她上了火车。舍长这么做或许疯狂,但如今有几个人还能够保有对爱情疯狂的勇气?有几个人在明知没有结果的情况下还愿意付出?我们只希望她回来的那天还是大家心目中那个坚强、理智、英明的舍长。 舍长的课程设计我们帮她担下来,论文交给我和晶晶,设计图分摊给其他人,课程答辩我们集体去求老师放水。设计室里没有了白大侠的耍宝和舍长的笑声,每天都寂静得令人窒息。 “秦沐阳,有人找。”一个男生开门进来喊道。 我看看表,八点了,这个时候谁找我?出去一看,是洁儿和宁海辰。自从上次放纵地在他怀中大哭之后,我们就一直没有见面,借着做设计忙的理由,我也没去表姐家里。一方面是没心情吃饭打牌;另一方面我不知该怎样面对他,虽然大家说好了谁也不准提那天的事,但我还是觉得好尴尬。 “小姨。”洁儿一下跳到我怀里,撒娇道:“你怎么那么久都不回家啊,我都想你了。” “小姨忙么。”我侧过身让她能看到设计室里面,“你看,那么多叔叔阿姨都在忙呢。” “哦。”洁儿啷起嘴,“那你可不可以先不忙一下?今天是爸爸生日耶。” “啊?真的?”我询问地看向宁海辰。 “嗯。”他像平常一样温和地笑着,“所以舅妈让我和洁儿来找你,你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过去了,休息一晚上不会耽误进度吧?” “好,你们等我。”我进去拿了衣服,跟晶晶交待一声就出来了。 洁儿左手牵着我,右手牵着宁海辰,乐呵呵地道:“真好。” 路过超市,我停下来道:“我该给姐夫买点什么生日礼物才好?” 洁儿嚷嚷道:“妈妈说了不让你买东西。” “那不行,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进去转转。” 在货架中间来回转了几圈,也没看到合适的礼物,最后还是决定买瓶香槟。我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最上层那瓶黑加仑,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道:“我来吧。” 我一回头就看到他略尖的下巴和突出的喉节,他伸手去拿香槟,正好把我圈在货架和他的胸膛之间,那熟悉的男性气息笼罩着我,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晚上——他宽阔温暖的胸膛,温和厚实的手掌,无奈宠溺的语调,还有那个湿湿热热的意外的吻。我的脸无法抑制的发烫,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拿下香槟道:“好了,还要买什么?” “不用了。”我伸手去接香槟。 “我来拿,不买别的就走吧。”他自然地拉起我的手,一起到收银台。我愣愣地盯着他的大掌,修长的手指刚好圈住我的手腕,顺便握住那条山贝手链。 光顾着发呆,居然忘了付账,他付了钱拉着我出来,勾起我的下巴,问:“发什么呆啊?” “哦,没什么。”我匆匆从他手中夺过香槟,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傻丫头!”他用力揉乱了我的头发,“干吗跟我这么客气?” 我仰起脸,对上他温和的眼神和浅浅的笑容,那样熟悉,那样温暖,那样安全,那个吻只是一个意外,并没有改变什么,是我自己太多心了。我的心重新安定下来,却觉得那种空空的感觉似乎还在,我对自己说,那是因为白震宇,跟宁海辰没关系。想通了,也就不觉得尴尬了,我主动伸出手给他握着,他惊讶地看看我,笑道:“小丫头。” 表姐在“一流”定了雅间,菜也点好了,我们一到,马上点蜡烛切蛋糕。宁海辰趁姐夫不注意抹了他一脸的奶油,姐夫誓言报仇,抓着块蛋糕追他,结果一不小心抹到表姐脸上,于是表姐也加入战团,无法避免地波及到我和洁儿,于是一家人在雅间里玩起了蛋糕大战。直到服务员来上菜,我们才狼狈不堪地就座,因为战火是宁海辰挑起来的,所以大家一致决定罚他唱歌。 “好,唱就唱。”宁海辰答应得倒痛快,拿起歌本翻啊翻的。 我忙着倒香槟,也不知道他找了什么。音乐响起来,他抓着麦克一声狂喊:“我让你依靠,让你靠——” 洁儿捂着耳朵嚷嚷:“哥哥,我被你震聋了啦。” 他嘿嘿一笑接着唱:“来我的怀抱,你想哭就哭吧,没有人会知道。” 我心中一震,停下倒酒的动作。 “我让你依靠,让你靠,没什么大不了,别再想,想他得好,都忘了。”间奏过后,他的声音转为低沉轻柔,“有些事我们活到现在,仍不明了,啊——为什么认认真真地去爱,就是得不到,啊——我知道也不是自己糟,爱走了谁也阻止不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放掉,啊——至少你还有我,还有我,一个真正不变的朋友,只要你需要我,告诉我,我愿意永远陪你度过——”他一个激昂的长音,又进入高潮,“我让你依靠,让你靠,来我的怀抱,你想哭就哭吧,没有人会知道。我让你依靠,让你靠,没什么大不了,别再想,想他得好,都忘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屏幕,目光恍惚迷离,神色黯然压抑,似乎整个人都融入歌曲之中,又仿佛歌声唱出了他的心境,难道,他是唱给谁听的?或者,他想要唱给某个人听? 一曲结束,噔噔噔噔一串重音,屏幕上显示“0分,请继续努力”的宇样,惹来大家一阵哄堂大笑,可我明明白白地看出他的笑容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沉重。 大家边吃饭边唱歌,我唱了一首《梦醒时分》。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满是悔恨 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何必对他一往情深,有些事你永远不必问,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表姐道:“现在这些孩子们,竟唱一些消极的东西,什么变心啊,外遇啊,暗恋啊,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啊,没什么好听的。我就喜欢那首,什么和你一起变老。” 我接道:“那叫《最浪漫的事》。” “对,对,《最浪漫的事》。沐阳,唱这个,我喜欢听。” “好,给你唱这个,送给你跟姐夫,祝姐夫生日快乐,祝你们白头偕老。” “好好。”他们四个一起鼓掌。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听听音乐聊聊愿望,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说想进我个浪漫梦想,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掌心里的宝 我唱完回头,发现表姐和姐夫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洁儿托着下巴朝他们做鬼脸,宁海辰端着酒杯静静的看我。 噔噔噔噔,又是0分。表姐叫道:“这是什么破机器,评分的程序都不装,咱们家沐阳唱得这么好,应该给100分。” 宁海辰举起杯子道:“机器不给打分,我们自己来打。来,沐阳,敬你得100分。” “对,敬你得100分。”表姐和姐夫也端起酒杯,洁儿端起饮料,齐声喊:“cheers!” 一整瓶香槟都被我们喝光了,表姐有些醉,回去的路上抱着姐夫的胳膊哼着荒腔走板的音调,“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洁儿窝在姐夫怀里划表姐的脸,“妈妈羞羞,跟爸爸撒娇。” “呵呵”,表姐傻笑,“妈妈不跟爸爸撒娇,哪儿来的你?” 姐夫脸上微微一红,干咳一声道:“跟孩子说话也不注意点儿。” 洁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呼一声道:“对了,妈妈,我问你哦,是不是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就能生小孩?” “对啊。你小孩子问这个干什么?” 洁儿指着我跟宁海辰道:“那为什么哥哥跟小姨不能生一个?” “呃——”四个大人全体被她的问题噎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致将目光集中到表姐身上,因为她是被问的那一个,又是讲大课的老师,这种高难度的问题当然她负责解释。 “这个——这个——不是所有的男人加女人都能生孩子。” “我知道。”洁儿一副什么都懂的口气,“小孩子和老人就不行,可是哥哥和小姨是年轻人啊,跟咱们家楼上的叔叔阿姨差不多啊,叔叔说他们明年就可以有个小宝宝啦,为什么哥哥和小姨就不行?” “呃——这个——”表姐急得挠头,“这个——这个么——啊,对了,因为哥哥和小姨是亲戚,而且还是不同辈分的亲戚,亲戚也不行,知道么?”表姐很为自己成功的回答而得意,姐夫想笑,被她用力一拧制止了。 宁海辰捂着嘴道:“我们从这边走,拜拜了。”说完拉起我就走,一直到看不见他们的影子,我们俩才抱着肚子大笑。 我边笑边道:“谁让他们家奉行什么民主教育,有问必答的,自作自受。” 他突然不笑了,认真地看着我问:“沐阳,你很在意辈分的问题么?” 我疑道:“干吗问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我让你叫过我小姨么?” “小丫头。”他弹我额头,“又趁机占我便宜。” 我吐吐舌头,“谁叫你要问。” 他笑着揽紧我肩头,揉乱了我的头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他为什么盼着我长大?过了这个寒假我就二十二岁了,难道在他眼里还没有长大么? 又一个冬天,白大侠走了,陶江平大年初三给我打电话,说他在除夕那天走的,舍长一直陪着他。光是听到消息我就已经止不住泪流满面,难以想象舍长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是什么心情。寒假回来,舍长还是那个英明神武的舍长,她很平静地告诉我们,白大侠走的那天一定要到海边看日落,太阳没入海平面,他也闭上眼睛,走的时候没有痛苦。 夕照,夕照,我终究没有做到我的承诺,到夕照去接他回来。 我把这个噩耗告诉宁海辰,他突然按住我肩头,郑重地道:“沐阳,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这么伤心?” “什么为什么?他是我的同学啊。” “除了同学,除了同情和内疚,还有没有别的?或者,虽然你一直在回避他,但是心里已经有一点点喜欢他了,只是你自己不肯承认而已。” 我立即反驳,“才不是呢,你不要乱讲。”然而我内心却抑制不了心虚,可能,我真的有一点点喜欢白大侠也不一定,毕竟,我对他的好感比对其他男生多一点。但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哎!”宁海辰重重地叹气,“沐阳,你把自己封闭得太紧了,根本不给你自己爱上别人的机会,也不给别人爱你的机会,这样下去,就算某一天你意识到自己爱着一个人,也已经太迟了。” 我握紧拳头,坚决地道:“我不要爱情,也不要婚姻,我要单身。” “傻丫头。”他揉我的头发,“为什么这么固执呢?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单身么?” “当然明白。单身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就是单身,我将来毕业了找份好的工作,自己供房子供车,然后把我父母接来一起住,同样可以过得很好。” “天真的想法。” “哼!”我拨开他放在我头顶的大手,“不要总说我天真,我是认真的,你不信,我就做给你看。” “好,我信,我信。但是沐阳,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什么事?”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爱上了某个人,一定要坦白地告诉我,好么?” 我直觉想说那是不可能的,不过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嘴边的话吞回去,翻了个白眼敷衍道:“好吧,我答应你。” 大姑来看女儿了,顺便看看我,准备在表姐家住一阵子,家里多了一口人,感觉更热闹了,星期六晚上的聚会成了惯例,无论多忙都要全员到齐。 表姐在厨房炒菜,宁海辰帮忙切莱,我跟大姑在客厅掐豆角,姐夫帮洁儿看功课,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大姑突然问:“小阳啊,有没有交男朋友啊?” “呵呵,”我心虚地笑,“还没有。”大姑是个老古板,八成是受了我母亲之托来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了。 大姑眉毛一拧,道:“就快大四了,怎么还没有?要赶快找,不然来不及了。”说罢冲着厨房喊:“丽啊,你这个姐姐怎么当的?怎么不帮着介绍介绍?我看前天晚上来咱们家的那个男孩子就很好,人长得挺俊,又会说话,你不是说他还是什么学生干部么?有女朋友了没有?” 表姐笑道:“女朋友呢是没有,不过咱们沐阳要单身呢。” 我一听头就大了,表姐这是摆明了出卖我么。果然,大姑把豆角一丢,瞪大眼睛道:“单身?那怎么行?咱们老秦家的女孩子可不许单身,我说丽啊,你三舅把小阳交给你,你是怎么给照顾的?哪儿来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幸亏我来了,不行,改明儿给我见见人家男孩子去。”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大姑自顾自地安排,“丽啊,下个周末把人家男孩子约到家里来,两个人要是看好了,我就替小阳她爸妈做主了。” 表姐和宁海辰一起嘿嘿笑。 “笑什么笑?”大姑发威了,“我说约来就约来,完不成任务你就别叫我妈,听到没有?” 表姐笑道:“听到了,约,一定约。” 大姑又将炮火转向我,“还有你,下个周末一定得来,这星期抽个时间我陪你买衣服去,听到没有?” 我嘟起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拉长声道:“好,来。” 忽听厨房里哎哟一声惨叫,我冲过去,见宁海辰左手捏着右手在地中间跳脚,菜刀上一丝鲜红的血迹。表姐慌张的喊:“展鹏,快拿药,海辰切到手了。” “哦,”姐夫翻箱倒柜,找到一片ok绷,我一把夺过来冲进客厅。宁海辰被大姑推坐在椅子里,血滴不停地由指缝中渗出,滴到地板上。 大姑接过ok绷绕在他手指上,却迅速被血迹浸湿,粘不牢了,急得大叫:“流这么多血,伤口一定很深,不然去医院吧。” 宁海辰居然还笑得出来,镇定地道:“不用,不用,伤口不深,我皮肤不合,血止得慢。” “那怎么办?” 姐夫冲出来叫道:“这里有云南白药。” 我一把夺过来道:“我来。”我小心翼翼地将药粉倒在他伤口上,再用纱布轻轻地按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血,然后重新找了块ok绷贴好。 洁儿抓着姐夫,怯怯地道:“哥哥流血了,我怕。” 宁海辰温和地笑道:“洁儿别怕,已经不流了,哥哥不疼。” 姐夫道:“不疼你叫那么大声,我还以为整根手指都掉了呢。” 宁海辰翻了个白眼道:“冤枉,那是舅妈叫的,你连男声女声都听不出来?” 表姐心虚地笑,“嘿嘿,嘿嘿,你知道我跟洁儿一样怕血么。” 我心有余悸地盯着宁海辰的手指,感觉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才缓过力气责备他,“怎么那么笨啊,切个菜也能切到手。” 他尴尬地笑,“不小心么。” 大姑推我道:“去洗洗手,你手上沾得都是血。” “哦。”我走进洗手间,冲着手上的血渍,看着那暗红色的液体渐渐变稀,变淡,随着水流冲走,突然兴起一股冲动,将手指凑到嘴边舔了舔。咸咸的,腥腥的,涩涩的,还沾着云南白药的苦味儿,原来宁海辰的血是这个味道。以前磕磕碰碰的也流过血,同样又腥又咸,却不似这般苦涩。刚刚见到鲜红的血不停地从他手指流出,我心里面居然前所未有的恐慌,泛着又酸又苦又涩的滋味,就像他的血的味道,如果不是这么多人在场,我怀疑我会哭。 等我出来,伤员已经光荣退下战场,换大姑给表姐打下手,我见他还要伸手拿豆角,急忙按住他嚷嚷:“别动,你别动,我来,你还是乖乖地给我进屋看电视去,伤员先生。” “没这么严重吧?”他叹口气,“好吧,我不动,我坐在这儿看你摘总行了吧?” 我瞪他一眼,“严不严重你自己知道,我是怕你豆角没掐几根,再把自己的手给掐了。” “嗬,小丫头,你嘲笑我!”他说着就要敲我的头。 “喂喂,”我急忙道:“你的手,注意你的手。”于是他换另一只手敲我。 大姑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着我俩呵呵笑道:“你看这两个孩子,长辈没长辈的样儿,晚辈没晚辈的样儿。” 表姐把大姑拉回去,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宁海辰突然压低声音道:“沐阳,你下周末真的要来相亲?” 我瞪大眼睛,学他压低声音道:“你白痴啊,到时候不会找个借口溜啊。” “呵呵,”他用力揉我的头顶,笑得非常开心的。 晚上回去,我坚持要带他,他争不过我,只好妥协。他两条长腿往后架上一跨,双脚都能着地,他脚跟一抬我就能骑几步,他脚跟一落我就骑不动了,等于还是他在控制自行车。我气得猛拧他的胳膊,“别捣乱,把脚抬起来。” 他提议,“你把脚放在横梁上,只负责把车把,我来蹬。” “嗯,这办法不错。”我照做,他往前靠了靠,双臂紧紧地搂住我的腰,下巴放在我肩膀上看路,呼出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拂过我的耳根和颈项,我略微偏头,脸颊就能碰到他的,这个姿势有种说不出得暧昧,但也说不出得舒服。我稍稍分神,车把就歪了,一路朝马路崖子斜下去,他忙喊:“唉,唉,把住,掌握平衡。” 我高叫:“把不住了。”结果“砰”的一下撞到树上,还好速度不是很快,他双脚一支就稳住了车身。 我拍拍胸口,回过头来用力捶他一下,“你好笨哦,不会早点支住?” 他搔搔头道:“我一急就忘了。”我们对视片刻,一起笑了。他的笑容像和煦的春风,暖暖地拂过我,令我的心怦然而动,好些日子以来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瞬时消失,全被他的笑容,他的脸庞,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的气息填满。我猛然一震,才发觉似乎不妥,我对他卸下太多的防备,有着太多的依赖,太多的眷恋和太多的占有欲。我甚至在想,如果他可以这样默默地陪我一辈子该多好,那么就算我单身,也不会害怕孤单寂寞了。 “小丫头,小丫头?”他的手在我眼前晃,“好端端地发什么呆啊?” 我突然升起一股恐慌,直觉地要挥开他的手,却看到他手指上缠的ok绷,结果没有挥开,反而握住,用我自己都不熟悉的柔软声音问:“疼不疼?” 他微笑着摇头,摸摸我的头道:“吓着你了是不是?我以后会小心一点。” 我放纵自己靠在他肩上,闷闷地道:“宁海辰,你要是我亲哥哥该多好?” 他身子一僵,却还是温和道:“你可以把我当你亲哥哥啊。” 我叹气,“不同的,亲哥哥可以陪我一辈子,但是你不行。” 他顿了好久,才揽紧我的头,长出一口气,声音低沉的道:“傻丫头,亲哥哥不能陪你一辈子,但是我可以。”我感到一股灼热柔软的气息凑近我头顶,吹起了我的发丝,又柔柔地贴住。他——在吻我的头顶心?我懦弱地不敢抬头求证,怕抬起头来,一切都会不同了;不去求证,我就可以贪婪地索取他无所不在的温柔,自私地享受这份朦胧难测的感情。我知道,其实从那个意外的吻开始,一切就已经不同了,只是我自己在骗自己,不愿意去面对,而现在,我依然不愿意去面对,所以我选择逃避。那天晚上,直到他把我送回宿舍,我始终都没有勇气跟他的目光对视。 第七章 下一个周末并没什么相亲,大姑也没再提过这事,天知道她怎么会好心地放过我,或者根本就是忘了,总之最高兴地就是我了。 宁海辰则没那么好运了,他母亲给表姐打了个电话,一聊就是一个小时,然后表姐就板起脸来道:“这星期给我去相亲,老佛爷下了最后通牒,没得商量。”他的脸立刻扭成一棵苦瓜,求助地看向我。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抓着表姐问:“女方是哪里人啊?长得漂不漂亮?要是结了婚不给宁海辰洗衣服怎么办?” 姐夫忙放下筷子道:“那样的咱可一定不能要。” “哼!”我朝姐夫翻白眼,“大男子主义。表姐,就给宁海辰找个又丑又懒脾气又坏的,气死姐夫。” 宁海辰咬着牙狠狠瞪我,我只装作没看见。 “就星期三吧,正好我也有时间,晚上六点在‘鲁东饺子’,我去预定个雅间。人家女孩是经管系的研究生,还是你老乡,长得怎么样不知道,我也没见过,成不成还得你自己见了算。海辰,你倒是说个话啊?去是不去?” 宁海辰在桌子底下用脚尖踢我,我叫道:“你踢我干吗?是你去相又不是我去相,去看看吧,听起来不错,起码没有地域风俗的差距。” 他的脸立刻由苦瓜变成青瓜,闷了良久,突然大声道:“好,我去!”说完夹起一块胡萝卜塞到嘴里用力地咬。 “咚”一声,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嘴里的米饭越嚼越没味儿。什么嘛,他不就是要去相亲么?三十多岁的人了,也该有个女朋友了,总不能念着那校花一辈子,多个外甥媳妇,说不定还多个人疼我呢。我跟着郁闷什么? 晚上回去,一路上我们俩谁也不说话,走到岔路口的时候,我匆匆丢下一句:“不用送了,这段我自己走。”便逃跑似的飞奔起采。身后传来自行车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知道他在跟着我,我头也没回,一口气冲回宿舍,坐在床上喘了一阵,又忍不住偷偷掀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昏暗的路灯下一双双一对对的影子,惟独没有他的。死人,说走就走,多停一会儿也不行?赶着投胎啊!我钻进被子里,蒙了个严严实实,差点憋死自己。 星期三一整天我都坐立不安,下了最后一节课,陶江平拉着我道:“沐阳,走,请你吃饭。” “干吗?”我望着她谄媚的笑容,“有什么阴谋?” “别这么说么,联络一下感情不行?”她一副受伤的表情。 “少来,你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不知道?说吧,又要我帮忙做什么?” “哎呀,先吃了饭再说,保证不会为难你,对我来说难如登天,对你大才女来说小菜一碟,先说你想吃什么?” 吃什么?我本能地回答:“饺子。” “ok,noproblem,不就是饺子么,咱们去‘鲁东’。” 一进了饭馆我就开始后悔,我这是干什么呀?监视人家?宁海辰相亲关我什么事?再说他们在雅间,我们在大厅,根本不可能遇到,我真像个没长脑袋的傻瓜。 “嘿,秦小姐,”江平在我眼前挥手,“好歹给个笑脸吧,我请你吃饭耶,又不是请你上刑。” 我牵强一笑,既来之则安之吧,这时候走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了。遇到怎么样,不遇到又什么样,这里是公共场所,谁也没规定我今天不能来吃饭。 江平说了些什么我全没听进去,就知道一味地点头,把她乐得嘴角开花,频频给我夹菜。我们的位置是个死角,能够看到门口进出的客人,却看不到雅间走廊入口进出的人,已经快八点了,他们说不定早就走了。我借着上洗手间的机会在走廊里溜了一趟,雅间的门都关着,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1号包厢里传出鬼哭狼嚎般的歌声。 我心不在焉地坐回去,饺子已经快吃完了,江平问:“还点点儿什么?” “不用了,我吃饱了,咱们走吧。”我还没来得及起身,刚好一个服务员从我身边经过,不知怎么碰到另一个客人,她慌忙伸手去扶桌子,不小心带翻了茶杯,茶水洒了我一身。 江平跳起来叫:“喂,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幸亏茶水凉了,不然不是汤死人了?” 被她撞到的客人也嚷嚷:“你走路不看路啊,专找人撞。” 大堂经理急忙过来赔礼道歉,劈头骂道:“你怎么做事的?笨手笨脚,你看你弄得客人一身,明天你不用来了。” 服务员是个小女孩,年纪大概还没我们大,黑黑的脸庞,粗粗的辫子,一看就是个农村孩子,手里死死地捏着刚收拾下的脏盘子,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转,吓得话也不敢说一句。我注意到她的手红肿粗糙,一点也不像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的手。 “算了,”我拉拉江平的衣袖,示意她看那女孩的手,对大堂经理道:“她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也没烫着,给他一次机会吧。” “呵呵,谢谢,谢谢这位小姐,欢迎二位下次再来。”大堂经理点头哈腰的把我们往外送。 那个被撞到的客人喊道:“喂,她们算了我还没算呢,这笨丫头刚才踩了我一脚怎么算啊?” 服务员急忙怯生生地道:“对不起,我跟您道歉,实在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就算了?”那客人不依不饶的。 我今天本来心情就郁闷,那个男人长得又不顺眼,一听这话心头一股无名怒火熊熊燃烧,上前两步叉腰对着他喊:“不然你还想怎么样啊?我都不计较了,你一个大男人还在那儿唧唧歪歪的,你不觉得丢人啊,不就踩了你一脚么?是掉了块肉还是少了块皮啊?你那是巴黎香榭大道买的名牌还是英国手工制作的小牛皮鞋啊?怎么就踩不得?” “唉?你这小丫头怎么说话呢?”那客人瞪大一双死鱼眼,样子像要发火了。 江平上前一步站在我身边道:“你说怎么说话呢?想高贵想服务周到去新加坡大酒店,干吗往这小饭馆里挤?”大厅里很多老师学生都站起来围观,几个看着眼熟的男生走过来站到我们身后。 那客人见形势不对,悻悻然坐下,嘴里嘀咕,“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碰上两个吃了亏还管闲事的。” 他的女伴尴尬地笑笑道:“算了算了,反正也没怎么样。” 老板从后堂出来赔不是,把那服务员又骂了几句。我冷冷地哼了一声,刚想跟江平离开,一抬头就看到表姐站在雅间走廊的出口,一脸的惊诧莫名,宁海辰和两个女孩站在她身后。他同样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然后缓缓地勾起一抹奇怪的笑容。 我急忙单手遮住脸跑出门去,这下丢脸丢大了,我长这么大发火不讲理的次数有限,居然让他们看到,希望他们可以装做不认识我。 然而上帝没有听到我的祈祷。“沐阳,沐阳,你给我站住。”表姐的声音随后就跟出来,让我想装没听见都不行。 我乖乖地转回身,无奈地唤道:“表姐。”江平也吐吐舌头,唤道:“老师好。” 表姐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突然用力一拍我的肩,哈哈笑道:“看咱们家沐阳平时不吱声不念语儿的,发起脾气来还挺冲。好,教训得好,我看那个男的也不顺眼。”随后又朝宁海辰身边的女孩道:“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个刚才在饭馆里叉腰跟大男人吵架的泼辣女孩子就是我表妹秦沐阳,这是经管系研二的学生商雯,我同事贾梅梅沐阳你见过的。” 我客气地道:“你好。”顺便拿眼角瞄那个叫商雯的女孩子,长得很一般,身材不错,长长的披肩发,很有点淑女的气质,刚好衬托出我跟江平的烈女风范。 她也道:“你好。”然后就不做声了,估计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宁海辰突然凑到我耳边,翘着嘴角低声道:“我从来不知道你发火的样子那么帅。” 我狠狠瞪他一眼,什么意思?讽刺我啊!我才懒得理他呢,免得在淑女面前丢了面子,虽然已经没什么面子可言了。 表姐道:“海辰,你跟小商去走走吧,我带这几个女孩回家打牌去。” 宁海辰急忙道:“一起回去打牌吧,这个时间也赶不上看电影了。商雯,你喜欢打牌么?我舅妈可迷了,来跟她切磋切磋。” “呃……我……”他这么说,人家女孩子能说什么。 我拉着江平道:“你们去玩吧,我们还有事。” 贾梅梅一把拉住我道:“别,我们俩都不大会,还是你们玩,我们学。” 陶江平也是个标准的牌迷,一听有牌玩眼睛直发光,根本不理会我的频频暗示。 姐夫出差了,大姑和洁儿已经睡下,于是我跟江平一家对战表姐和宁海辰。贾梅梅坐在表姐身后,商雯坐在宁海辰身后,人气上就是敌强我弱,牌运怎么会好?看到宁海辰跟商雯有说有笑,眉目传情的,我心里就堵得慌,不是才第一次见面么,吃了一顿饭而已,就熟得什么似的,当真是“速食恋情”啊。牌运背加上心不在焉,我跟江平一路输到底,让人家轻轻松松打了个a,气得江平哇哇乱叫,乐得表姐哈哈大笑。 “不玩了,不玩了。”我把牌一扔,“你们又是老师又是博士又是硕士的,都比我们厉害,我们是处在社会最底层的被压迫人民,明天还要上课,比不得你们自在。江平,走了。” “喂,”宁海辰拉住我,“一起走,你们两个女孩子不安全。” “是啊是啊。”表姐也道:“梅梅家远,今天晚上就别走了,海辰负责把小商送回宿舍,顺便也送送沐阳她们。”说来说去,我们还是顺便的。 顺便就顺便,谁希罕! 宁海辰推着自行车,商雯走在他身边,我跟江平手拉着手走在后面。他们俩声音低低地不知道嘀咕些什么,商雯的披肩发不时掠过宁海辰的肩头。长头发漂亮啊?献什么献,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烫了离子烫似的,还经常用手指勾一勾。长头发我也有过,比她的飘逸多了,父亲还说可以做广告呢,又怎么样,我就是懒得留。你看她走路的姿势,扭啊扭的,总是碰到他的自行车,我跟他走在一起就不会,以前都是我走在他身边的,还有后架,还有横梁,还有车座,都是我的,我的。 “咝——”江平抽了一口凉气,凑近我耳边呲牙咧嘴地小声道:“沐阳,生气归生气,我的手可没得罪你,你发发慈悲放过它吧。”我这才察觉我把江平的手都捏青了。 我急忙心虚地道歉,“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怎么样,疼吗?” 江平呵呵笑道:“还好还好啦。” 宁海辰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我硬生生地道:“没怎么,你专心谈你的恋爱得了,管那么多干吗?”说着拉起江平超到他们前面。眼不见心不烦,我一路加快脚步,把他们远远的抛在后面,反正他有车子,大可以带着她走,我们走远点免得做超高瓦的电灯泡。 随后两个星期我都对宁海辰带理不理的,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粘过来哄我,常常坐不了一会儿就匆匆离开,表姐说人家要约会,当然不能把时间耗在我们身上。饭桌上陡然少了一个人,仿佛少了一整片天空,牌局也组织不起来了,我通常吃过饭陪大姑聊聊天,趁着天没黑就回去。 同样的街道,同样的街灯,同样的摊贩,同样的里程,身边少了一个人,走起来就仿佛特别漫长,特别孤寂,特别忧伤,特别——想哭。我突然好害怕一个人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就像进入了恐怖片中的游戏,不知道每走一步迎接我的将是怎样的恐惧和磨难。 我胡乱找了一家路边摊坐下,大口大口地喘息,定定神再看,路还是路,灯还是灯,行人还是行人,没有黑森林也没有魔法,一切都是我的幻觉罢了。 “学生,要点什么?”老板娘亲切地招呼。 刚刚吃过饭,我能要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木然地道:“给我一杯生啤。” 老板娘愣了一下,职业习惯式地唱喏,“好嘞,生啤一杯。” 大大的一杯生啤上来了,我吓了一跳,打死我也喝不了这些,把脑袋割下来往里灌还差不多。不过既然已经要了,总该尝尝,看他们男生喝的都满开心的,不知道那苦苦的凉凉的东西究竟有什么魔力。我尝了一小口,除了苦苦的凉凉的我找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不懂他们的所谓爽口是怎么定义的。我闭上眼睛,鼓足勇气准备大大地喝一口看看,也许会有不同的感受呢。 一只大手按住杯子,顺便按住我的手,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光凭那掌心熟悉的温度我就知道是宁海辰。他的声音随之响在我头顶,“女孩子喝太多酒不好。” 我用力挣开他的手,气闷地道:“要你管。” 他大手一伸抢过我的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抹抹嘴叹道:“爽!”然后扬了扬杯子道:“不介意再请我喝一杯吧?” “我可没说请你。” “那我请你。”他一抬手,“老板娘,再来一杯。” “来了。”老板娘乐呵呵地端上一杯,他咕咚咕咚又一口气喝光。 “喂,”我按住他的手,担忧地道:“爽也不是这么喝法吧,很伤身的。” 他有些——的眼光盯着我,“知道伤身你还喝?” 我嘴一撇,“关你什么事?” 他笑道:“那你还管我?” “我才懒得管你呢。”我站起身,气呼呼地转身就走。死宁海辰,臭宁海辰,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喝死你算了。 身后叮叮当当的车铃响,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边,轻轻地唤:“沐阳,沐阳?” 我不理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叫:“小丫头?” 我猛地顿住步伐,恶狠狠地瞪着他喊:“别叫我小丫头。” 他一脸赖皮的温柔笑意,“那叫你什么?傻丫头?” “也不准叫我傻丫头。” “你本来就是个傻丫头。”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近乎宠溺地道:“傻得固执又可爱。”他的掌心好暖好软,揉得我的头顶好舒服,他好像一个世纪都没碰过我的头发了,令我想念到几乎遗忘了这种感觉。 “嘿嘿,怎么了?怎么眼睛里亮晶晶的?”他伸出手指抹我的眼角,随后整个手掌捧住我的脸,轻轻地叹口气道:“你可千万别哭,你哭,我找准哭去?” 我吸吸鼻子,嘴硬道:“我才没哭。”停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干吗要找人哭?” “唉!”他夸张地捧着心口,“我失恋了。” “瞎说。”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不知是被他的表情逗笑还是因为他失恋而高兴。 “真的。”他扁扁嘴,“我被商雯甩了。” “什么?”我顷刻间怒发冲冠,“她凭什么甩你?你有哪一点配不上她?她长得那么难看,头发硬得像钢丝,眼大无神,说话嗲声嗲气,走路扭腰扭屁股,大姑说她还不会做家务,经管的硕士又怎么了?你还是计算机博士呢!她还嫌什么呀?” 他怔怔地看我半晌,突然爆笑出来,扶着我的肩头笑弯了腰,“哈哈,哈哈,原来你对她印象那么差。头发硬得像钢丝,眼大无神,说话嗲声嗲气,走路扭腰扭屁股,哈哈,我的天,你怎么想出来的形容词?” 我咕哝:“本来就是么。” “不,不,不,”他渐渐收敛笑意,“不是长相的问题,也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只是——没有缘分吧。改天再跟你说她的故事,很感人的。” “哼!”淑女的故事就感人了?感人他怎么不继续追? “傻丫头。”他又揉揉我的头发,“总之我失恋了,这几天你要负责陪我。来,上来,先送你回宿舍,明天下课来接你出去玩。” 我嘴里抱怨着“我为什么要负责陪你?”却依然乖乖地坐上车后架,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将额头舒服地靠在他宽厚的背上,我的位置,全是我的,真好。 他蹬起车子,拍拍我交叠的手背道:“是你说我可以把你当朋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跟你说。” 朋友?我的心莫名一凉。没错,我们是朋友,好朋友,知心朋友,所以我伤心可以靠着他哭,他失恋自然该找我倾诉。可是,为什么我的胸口闷闷的,胀痛得似乎要炸开了? 第八章 宁海辰失恋没几天,大姑就心血来潮地想当媒人了,一个劲儿地夸我二姑家的秋姐怎么怎么漂亮,怎么怎么温柔,怎么怎么贤惠,要介绍给他。虽然我不得不承认秋姐完全具备这些优点,可就是觉得她配不上宁海辰。 当大姑第三次提起做媒的意思时,我终于忍不住了,插嘴道:“大姑,人家自己的事情自己有主意,你跟着掺和什么呀?秋姐是个中专生,宁海辰是个博士,两人能有共同语言么?你不知道宁海辰他妈可挑剔呢,再说了,论辈分宁海辰还是要叫她一声小姨。” 表姐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了,居然帮着大姑说话:“海辰他妈那关没问题,现在只要是女的,儿子喜欢,她就没意见。至于辈分不辈分的有什么要紧?反正又没有血缘关系,关键在于海辰自己能不能相中。” “哼!”我死死地瞪了宁海辰一眼,“他相不中?秋姐能不能看上他还不一定呢。” 大姑笑道:“你看这孩子,说来说去还是向着自己姐姐。” “是啊是啊,我不向着自己姐姐,难道跟你一样向着外人?你领人来相吧,最好将三姑、老姑、大伯、二伯家里未婚的姐姐们都相一遍,一次搞定,ok?”我说完一甩手出去了,自己都感觉嘴里的酸味冲得不得了。门内传来一阵笑声,居然还有宁海辰的,该死的家伙,以后再也不要理他。 我独自跑到洁儿房间里生闷气,一会儿宁海辰推门进来,我看他一眼,转过身去。他在我身边坐下,手臂搭上我的肩头,我用力一扭,没有甩开,于是伸手去拨,被他一把握住,我用力扯也扯不开,没好气地道:“放开。” 他不放,跟个没事人似的淡淡地道:“舅妈叫我们去接洁儿放学。” “叫姐夫去。” “舅舅还没回来呢,你忘了?” “那你自己去。” “她说让我们俩一起去。” “我不去。”我继续用力,终于挣脱了他的手。 “干吗?嘴噘的这么高,生气啊?”他点点我的唇。 “才没有,你少臭美了,你相你的亲,我干吗生气?” 他低低地笑,胸腔贴着我的后背震动,双臂一环就把我搂在怀里,嘴唇贴着我的耳朵,“你看你,说要跟你姐姐相亲就气成这样。那以后结了婚,我成了你姐夫,有了家有了孩子,你怎么办?” 结婚?我心头猛地一震,浑身僵硬,他已经有结婚的打算了?他不是刚刚失恋么?他心里不是还有个出国在外的校花么?要是他真成了我姐夫,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他又不是我什么人,也没跟我承诺过什么,我们只是朋友,亲人加朋友…… 我心里一阵委屈,眼泪一下子充满眼眶,噼里啪啦不听使唤地往下掉,落在他胳膊上。他摊开手掌,承接我的泪珠,长长地叹息,“傻丫头,又哭了,你怎么这么傻呀?” “是啊!”我猛地站起来推开他,朝他大吼,“我是傻,又爱哭,你以后都不要理我。”然后夺门而出,差点撞上表姐。 表姐惊道:“这是怎么了?沐阳,你上哪儿去?” 我丢下一句,“去接洁儿。”鞋也没提就冲出门去,将背后焦急的呼唤远远抛开。 可恶的宁海辰,该死的宁海辰,天杀的宁海辰,你去死,去相亲,去结婚,去生孩子,去s市,去过你的日子,我再也不要理你,再也不要听到你的声音,再也不要看到你的笑容,再也不要跟你打牌,再也不要坐你的自行车,再也不要靠着你的胸膛哭,再也不要为你吃醋,再也不要……不要……我不要他不理我,如果他今后真的不理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已经喜欢上他了,已经好喜欢好喜欢他了,甚至喜欢到超过了我的父母、室友、表姐、姐夫、洁儿和所有所有的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他,对我最好的人也是他,我不要他离开我,不要他做我姐夫,不要别人跟我分享他,不要啊…… 我想着想着,就一个人蹲在马路边上哭起来。我说过我讨厌冬天,从第一个冬天开始,我的眼泪就没有停过,为了父母,为了小月,为了白大侠,现在冬天还没有结束,又为了宁海辰。不同的是,父母吵架的时候我跌倒了自己又爬起来;小月死的时候我难过却还有力量安慰小叔叔;白大侠走的时候我把我的伤心讲给他听;可是现在,我的心好酸好痛好茫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就这样在街边疲惫地挥洒自己的眼泪,赤裸裸地展现自己的伤心。这一切都是因为宁海辰,因为他在不知不觉间走得太近太近,让我想要防卫,想要竖起自己的刺也来不及了。 一件宽大的外套披在我肩上,一双有力的手臂把我抱起来放在自行车横梁上,我没挣扎,这是我熟悉的怀抱和气息。鞋掉了,他帮我捡起来穿好,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把车把,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带着我到博士生公寓,牵着我上楼,开门,把我按在床上坐好,递给我一条毛巾。我手指绞着毛巾,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掉,空旷的屋子里只有我细微的啜泣声。 好久好久,他在我对面蹲下,一根手指抬起我的下巴,另一只手笨拙地帮我擦眼泪,不擦还好,越擦越多,我看到他的脸和脸上淡淡的若无其事的表情就更想哭。他的表情渐渐严肃,沉声威胁道:“别哭了,再哭我就要吻你了。” 我打了个嗝,憋住气,哀怨地盯着他,啜泣声没有了,眼泪却依然肆无忌惮,我不是存心想哭,是泪腺自己不听话。他默默地看我,眼里有温存,有怜惜,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种深沉的我看不太懂也逃避去懂的东西。他蓦然抓住我双肩,温热的唇深深地吻住我,把我憋紧的呜咽融进他的呼吸,久久不肯放开。这个吻,比上一次多了些炽热缠绵的力量,也多了些心痛疲惫的无奈,但同样成功地治好了我的眼泪。我的脑海先是一片空白,然后涌上一片赤红,身上轻得像飘浮在云端,如果不是他托着我的脑后和脊背,我一定会跌下去。 “沐阳,”他嗓音沙哑,炽热的目光紧锁着我氤氲的眼神,“你想我怎么样,你说啊,我一定做到。” 我的大脑还处在停摆状态,凭着本能开口:“我不想你相亲。” “好,还有呢?” “不想你结婚。” “好,还有呢?” “也不想你揉别人的头发。” “好,”他扯起一抹笑,“以后不会了。你说了这么多不想,那么你想我怎么样?” “我想你——陪我一辈子。” “好,”他的笑意更深了,“还有呢?” “还有——”我苦苦思索,突然反应过来,抗议道:“为什么是我想你怎么样?为什么不是你想怎么样?” “我想?”他的笑容掠过一丝苦涩,“小丫头,你肯给我机会想么?我什么也不敢想,只要你想就好。” 我困惑地皱紧眉头,“我不太明白。” “傻丫头。”他轻啄了一下我的唇,“我等你想明白。” “不行。”我揪紧他的衣襟,不让他起身,“不许话说一半,必须要说清楚。” 他重新与我对视,满脸郑重,“你真的想我说清楚?” “我,我……”他的眼睛亮得令我害怕,让我忍不住又想竖起自己的刺。 他温和地一笑,揉乱了我的头发,“我想以后每天都能揉你的头发。” “哦。”我莫名地松了口气,明知清晰与朦胧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纸,却拒绝去捅破它。 他突然顽皮地眨眨眼睛,道:“我还想以后可以常常吻你。” “不行!”我急忙抗议,亲吻是只有情人才会做的事,当然亲白大侠那次例外。可要命的是我已经被他吻了,还吻了两次,不,三次;更要命的是,我发现我喜欢他的吻,会脸红心跳,会飘飘欲仙,甚至在他离开我的唇时有那么一点点失望。 哦!我蒙住脸呻吟,我绝对不仅仅是很喜欢很喜欢他,我应该是爱上他了,可是我是要单身的啊。而且,情人是最不可靠的关系,我要他做我的亲人和朋友,那样才会长长久久。那么,我天真地想,或许我们可以做比亲人和朋友更近一点的朋友,他不是说单身是不结婚,不等于不谈恋爱么?我可以跟他谈恋爱,就不用跟别人分享他,然后我还可以单身,正好两全其美。但是,这样做好自私哦,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而且他妈催他结婚,要抱孙子,肯定不会答应。啊……我十指揪着头发,好烦,我为什么要爱上他呢?做单纯的朋友不是很好么? “嘿,别虐待你的头发。”他扒开我的手指,仔细地梳理我柔软的发丝。“这么好的头发,你舍得我还舍不得,等再长长一些,就可以梳起来,戴上我送你的头饰了。” “宁海辰。”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嗯?”他将我的头按靠在他肩上,“想说什么就说啊。” 我想了想,摇摇头,还是不要说了,他一定不会答应。就做最好最好的朋友吧,反正他答应了我不相亲不结婚还会陪我一辈子。 “傻丫头,干吗摇头?不好意思说?” 本来就是不好意思么,如果他说不行,那我以后再没脸见他了。没脸?“糟了!”我猛地跳起来惊呼,“忘了去接洁儿,快快快,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他笑道:“已经来不及了,我追出来的时候就叫舅妈自己去接了,等你想起来,洁儿早就被人拐卖了。” “哦,天哪!”我蒙住脸,“我以后没脸去表姐家了。” 没脸归没脸,去还是要去,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接受他们的盘问和调侃,结果他们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谁也不提,害我白心虚了一场。我想八成是宁海辰编了什么理由替我搪塞,问他他又说他什么都没说,更奇怪的是,从那以后表姐再也不提让宁海辰相亲的事情。完了,他们不会是怀疑什么吧?虽然我跟宁海辰根本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么?唉! 暑假很快到了,在表姐的百般劝说兼威逼利诱之下我终于决定考研。在他们大学老师眼里,本科学历根本什么都不是,起码也要是个硕士才算有出息,事实上近两年就业形势的确不乐观,尤其是理工科的女孩子,不考研,似乎没有其他的出路。宿舍没有长明灯,人又多,准备考研的都纷纷出去租房子。宁海辰帮我在博士生公寓租了个房间,带室内卫生间,两张床,我跟晶晶一起住,陶江平那家伙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宁可到硕士生公寓找人家出租的空铺,也坚决不到博士生公寓来。九月底,晶晶的男朋友辞掉工作回来跟她一起考研,于是这个见色忘友的就抛下我搬去跟她男朋友一起住了。整个房间除了我就是书,连点人气都没有,一时间还真不习惯,因为要用功学习,表姐那里也不经常去了,反而是宁海辰,因为在同一栋楼里比较方便,每天都会来看我。 “小丫头,开门。”他定时在门外喊。 我顶着昏胀的大脑,光着脚板就去开门。他拎着满满两袋东西站在门外,把一包塞给我,道:“接一下。” “哦。”我接过来往墙角一放,又爬回床上。 他放下东西坐到我旁边,摸我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眼睛都肿了。” 我三两下蹭上他的大腿枕着,有气无力地哀号:“宁海辰,我好累哦,昨天晚上做模拟题做到两点,结果才打了三十几分,为什么一定要考研呢?我看我是考不上了。” 他按摩我的头部,柔声道:“别灰心,开始都是这样的,再系统的复习一个月就会提高很多。”顿了一下,他突然问:“沐阳,如果不考研你想干什么?” “我想看小说,想看电影,想逛街,想溜旱冰,想看电视,想上网,反正就是不想学习。” “傻丫头。”他用力捏一下我的脸,“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说,如果你不读研究生,又找不到好的工作,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努力地想,认真地想,最后大声叹气,“没的可办,只有考研,要是什么也不用做就有人养多好?”我异想天开的喃语。 他低低地笑了,“就算有人肯养,你肯做个不事生产的米虫么?” 我嘴硬道:“为什么不肯?”不过说心里话,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不肯。俗话说“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却有享不了的福”,让我每天无所事事的只是吃和睡,我会发疯。 “你呀。”他揉着我乱糟糟的头发,“等哪一天真的想有人养了,再来告诉我。” “宁海辰。”我仰望他,“我告诉你哦,其实我一直有个很美很美的梦想。” “什么梦想?” “我想当个作家,写小说的那一种,自己开个发廊,就取名叫心情发屋,我可以每天坐在发廊里,听那些来理发的女孩子们讲她们的爱情故事,然后写成小说。你知道么,在古代头发总是跟爱情联系在一起,所以有‘青丝,情思,夫妻结发,婚后束发’等等说法。我想,那些来剪发的女孩子,大多数都是有故事的。” “那么你呢?”他十指插进我的发丝,柔柔地按摩发根,“你的头发有什么故事?” “我的?”我愣愣地对上他的视线,我最初剪发是因为对父亲的埋怨,对爱情的失望,现在蓄发是因为懒得去剪,最重要的是,因为他喜欢我的头发。如果哪一天他不喜欢揉我头发了,那我宁愿剃成秃子。 他手指撩起我的发稍,轻声低语:“青丝,情思,你的情思已经长这么长了,很快就可以结发束发了。” 我脸上一阵发烫,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夫妻结发,婚后束发,他却单挑了结发束发两个词来说,他在暗示什么? 我尴尬地起身,突然觉得这样跟他窝在床上有些嗳昧,急忙寻找话题转移,看到墙角的袋子,一把扯过来道:“我看看你都买了什么?哇,这么多零食,你想撑死我啊,我都已经胖了两公斤了。” 他浅浅一笑,随着我的话题转,“人家都是累的掉秤,你反倒长分量,说明你不够用功。不过你本来已经很瘦了,胖一点才好看。” 我急切地申辩:“谁说的?人家已经很用功了,我都三个月没有看过小说了,还说我不用功?” 他笑,“你就那么喜欢看小说?” “唉!”我挥挥手,“你不明白了,就跟表姐姐夫迷牌,你迷围棋一样,我就是迷小说,而且我比你们还实际呢,起码我尝试了自己写。” “真的?”他兴致高涨地道,“你写了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不给,你会笑话我。” “我保证不会,我发誓。”他信誓旦旦地举起右手。 “不给就是不给。”他肯定跟表姐一样认为那是小女孩才喜欢看的东西,幼稚。 他眯起眼睛道:“给不给?” 我警觉地想逃,高叫:“不给。啊——” 逃跑没有成功,他一把抓住我按在床上,用力地呵我痒,不断威胁,“给不给,给不给?” “啊哈哈哈,不给,哈哈哈,小人,不给,哈哈哈哈哈,不行了,救命啊,救命啊,哈哈哈,快放开我,哈哈哈哈哈,不行了,我投降,哈哈哈,我投降,给给,我给了。”到最后我的声调都分不出是哭还是笑了。 他放开手,我四脚朝天地摊在床上猛喘气,仍不忘回嘴,“小人,就会用这招欺负我。”他整个人悬在我上方,不动也不说话,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眼睛里闪着炽热的光芒,我仿佛被下了定身咒,无法动弹,浑身上下被他的视线烙过,灼热的燃烧起来。 他慢慢地伸出手,抚上我滚烫嫣红的面颊,肌肤相触的瞬间,我感觉一股电流迅速从头顶贯穿到脚底,麻得我本能地抽了口气。这轻轻的一声惊醒了我也惊醒了他,他的手在我脸上一顿,那火烧火燎般的视线稍稍减缓,默默地拨开我垂落额前的发,哑声道:“还不去拿来我看?” “哦。”我像只油锅里逃生出来的大虾,迅速跳起来,一阵手忙脚乱,终于翻到了那篇涂改的乱七八糟的手稿,递给他之前,忍不住重复一遍,“说好了不准笑我。” “嗯,不笑你。”他郑重地接过,转过身坐到窗口的书桌前翻看,我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该像往常一样偎在他身边,还是找个借口溜出去。 “你,你看吧,我去洗头。”我匆匆躲进卫生间,怕再不找块空间喘气,就要被室内炽热的气氛憋死了。 洗了头出来,我擦着滴水的头发,还是忍不住凑到他旁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他抬起头,有些迷惑地看我,“我常听你的同学叫你才女,却没想到你的文笔这么好。” “好么?”我抑制不住嘴角上翘,“写着玩的,你也喜欢看这种东西?” “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不过你写的东西我想看。” 我得意地笑道:“这么给我面子啊。” 他暖暖的笑,接过毛巾,帮我擦头发,“让我带回去慢慢看吧。” “可以,反正放那儿也是放着。” 他仔细地擦干我的发稍,将毛巾搭在床梁上,突然单手从背后圈住我的腰,把我搂坐在腿上,一手点着手稿上的题目,轻声念“君心难求”,一手准确地按住我胸口,沉声道:“要我说,是你心难求。” 我全身一僵,怯怯地偏过头来问:“你今天是怎么了?” 他摇头,另一只手臂也圈上我的腰,胸膛紧紧地靠着我的脊背,下巴放在我肩膀上,叹息道:“没怎么,让我抱你一会儿。” “骗人,”我展平他揪紧的眉心,“你有心事。” 他沉默半晌,最后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很累,很不确定。” “累?课题做得很累么?还是你们导师为难你了?” “不,”他抓着我的手按在他胸口,“是这里累。” “心累?”我担忧地道:“你怎么总是心脏不舒服?我看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这种事可大可小的。” “傻丫头。”他用力揉我的头发,“你就是最好的医生。” “我?”我呆呆地盯着他,看到他眼底深处跳跃的光泽,忽然间有些明白了,头一垂很鸵鸟地道:“我才不是医生。” “小鸵鸟,要看医生也要等你考完试之后陪我去。” “行啊,到时候我建议医生在你这里划上一刀。” 他笑了笑,没有做声,我却觉得那笑容好痛,就像我真的在他心上划了一刀,当日白大侠虚弱的笑容突兀地浮现在眼前,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我猛地抱紧他,颤抖地道:“宁海辰,你不要有事。” “傻丫头。”他顺着我的背,“怎么了?我会有什么事?” “我不管,总之你答应了要陪我一辈子,我就不准你有事。” “唉!”他叹了口气,“只要你肯……我绝对不会有事。” “我肯什么?” 他静静地看了看我,最后道:“等你考完试再说吧。” 第九章 离考试的日子越近,我的心情越紧张。当初高考的时候因为理所当然,没有第二个选择,所以反而安心,但现在考不上就意味着走向社会,当真是决定我前途命运的时刻到了。 临考的前一天晚上,在表姐家吃了丰盛的“预祝餐”,表姐催我早点回去休息,宁海辰将我送回公寓,握着我的手安慰道:“别紧张,好好休息,闹钟已经上好了,要用的文具也帮你检查过了,我明天早晨一定来叫你起床,陪你吃早餐,送你进考场,放松,嗯?” 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先别走,陪我坐一会儿,我肯定睡不着。我现在脑袋里乱得很,一个单词都想不起来,宁海辰,你说我如果在考场上出现短暂性记忆空白怎么办?” “对自己有点信心,”他伸出右手两指,“我跟你保证,只要你能发挥出正常水平,就一定没问题。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ok?” “嗯。”我讷讷地应道,却依然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 “好了。”他把我推进洗手间,“去洗漱,换睡衣,我再陪你坐一会儿。” “哦。” 洗漱出来,他递给我一杯牛奶,“喝了它,有助于睡眠。” “哦。”我像个应声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接过空杯子,把我按在床上,帮我盖好被子,命令道:“闭上眼睛。”我就乖乖地闭上眼睛。 他关掉大灯,只留一盏床头灯,大手盖在我的眼睛上,轻声诱哄:“什么都别想,开始数羊。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七只……” 我出声道:“宁海辰,你数错了。” 他轻弹一下我的额头,“我是给你举例子,你自己来数。” “哦。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 “不要出声,默数。” “哦。”我在心里默数,感觉得到他柔和视线轻轻地落在我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拿开手掌,轻轻地拨弄着我鬓边的头发。 我闭着眼道:“宁海辰,我忘了数到几只。” “那就重新数。” 我在心中重新数,慢慢的又忘了数到多少,耳边敏感的听到他的呼吸声,额角强烈地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我霍然张开眼,直接撞进他凝视的眼眸,那目光在朦胧的灯光下居然深切的如瀚海如星辰,仿佛将我的魂也吸进去了。 他依然凝视我,嘴角勾起暖暖的笑容,道:“怎么了?干吗张开眼睛?” 我的心霎时汹涌澎湃,耳膜内咚咚咚全是剧烈的心跳声。 我听到自己声如蚊蚋地道:“宁海辰,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晚安吻?”天,我一定是紧张的大脑失常了,否则怎么会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可是我此刻真的好想他吻我,仿佛只有他的吻才能令我安定,放松。 他先是一愣,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哦。”我羞愧地将头缩进被子,好丢脸,我居然不知羞耻的要求他吻我,更丢脸的是他居然拒绝了。 灼热的呼吸吹着我额前的发丝,好像他靠近我了,我扒开被子露出一双眼睛,正好对上他一双黑漆漆含笑的眼睛,我赶忙闭上眼睛叫道:“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他伸手将被子拉到我脖子以下,以免我闷死自己,低低的笑声毫不客气地溢出喉咙。可恶,他还取笑我。我真想爬起来卡住他的脖子,可是又胆小羞愧的不敢睁眼。笑声猛然顿住,然后他湿湿热热的唇贴上我的,逐渐施压,越吻越深,甚至辗转着翘开我的牙关,我猛吸一口气,本能地退却,他却紧紧地粘上来,大掌固定我的头顶和肩头,令我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我脑中轰然一响,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爆炸了,浑身的血液迅速沸腾翻滚,不能呼吸不能思想。就在我觉得要被那熊熊热力燃烧的灭顶之时,他突然离开我的唇,结束了这个热烈激情的吻。室内寂静的只有我俩浓浊的呼吸声,直到那阵眩晕过去,我才缓缓地张开眼睛,迷茫的眼神映着他灼烧的视线,他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热辣辣的呼吸熨烫着我的脸颊,我甚至感觉到他一只手插进我的发,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睡衣的纽扣,而我的手,居然死死地扣着他的肩膀。天啊!让我死了吧,不然立即昏过去也好,激情的热潮还未退去,羞愧的热辣相继而来,我的脸烫的可以摊鸡蛋了。 他在我睡衣上的手动了动,我心下一惊,本能地一缩,他停了下,缓缓抽出被子,我居然不知道我是放心还是失望。他另一只手顺着发丝梳理而下,目光紧紧锁住我的,沙哑地道:“别诱惑我。” 我小小声地反驳,“我才没有。”声音出口,才发现我的嗓子也是哑的。 他食指点住我的唇,郑重地道:“你有。”我脸上又是一热,嘴唇居然敏感的像是他又在吻我。天!我好像变成了色女。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紧到上眼皮和下眼皮拥挤得打架,很鸵鸟地道:“没有,我要睡觉了。” “唉!”他一声不知是满足还是无奈的叹息,然后将我的被子拉紧。不一会儿,我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然后右侧床铺下陷,一双有力的手臂隔着被子揽紧我。 我眼睛张开一条小缝,颤声道:“你干什么?” “陪你一起睡。” “啊?”我惊得瞪大眼睛张圆嘴。 “啊什么啊?”他大掌一抹盖住我的眼皮,“我回去一定睡不着,相信你也睡不着,不如在这儿陪你。放心好了,我就是想对你干什么,也不会挑今天。快点睡觉。” 我低声咕哝:“这么说你还是想对我干什么?” “嘀咕什么呢?赶快睡觉。” “哦。”我乖乖的闭上嘴,可是他的手臂横在我身上,大腿贴着我的大腿,呼吸就吹在我耳边,虽然隔着被子,但还是好热好敏感,我怎么睡得着么?我全身肌肉紧绷,直挺挺地躺着,默默地听他的呼吸,一开始短而急促,渐渐地平和下来,一声一声温和绵长,节奏规律,令我也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悄然侵袭,我依稀记得自己翻了个身,头找到一个又软又暖又安全的位置枕着,很快就进入梦乡,耳边似乎一直回响着他平和稳重的心跳声。 考试考了三天,我跟他同床共枕了三个夜晚,当然,是纯睡觉,绝对绝对得纯睡觉,单纯到我有时禁不住怀疑我是不是一点女人的吸引力也没有。哦!我这么想绝对不是期待他对我干什么,而是,毕竟做女人的虚荣心有一点儿受伤,一点点而已。 这个冬天,是有史以来的最煎熬的一个冬天。虽然明知要到三月初才会下成绩,依然每天等啊盼啊,那种感觉跟伤心还不同,伤心的时候可以哭,觉得痛,可现在却只是烦躁忧虑,坐立不安,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惟一值得安慰的就是父母的感情趋于稳定,甚至比没有闹离婚之前更好,偶尔一个眼神的交汇都能嗅出甜蜜的味道,老姨常常笑话他们:“老了老了,还谈起恋爱来了。”两人脸一红,干咳两声,居然谁也不反驳。我真有些搞不懂,难道日子真的是越闹越红火,感情真的是越吵越甜蜜? 有一次跟母亲一起逛街,她突然感慨地道:“整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嫌他这个嫌他那个,真的分开了才发现他就是最好的,再也找不到任何人比他更适合自己。人呐,最应该学习的就是如何珍惜眼前拥有的幸福。”我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就想到宁海辰。他的好,他的关怀,他的耐心和他的宠爱。 好不容易盼到开学,我早早地就回到学校,下了火车直奔出站口,恨不得飞到表姐家。刚走到地下通道的入口,行李箱就被人一把拉住,我啊的叫了一声,不会吧,大白天人山人海的就抢劫? 那人拽过我的箱子,习惯地揉揉我的头发,轻斥道:“跑这么快干吗?喊你好几声也听不到。” 我一时愣愣地反应不过来,呆呆地唤一声:“宁海辰?” “怎么了傻丫头?过个年就不认识我了?” 我突然一下跳到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喊:“宁海辰,宁海辰,宁海辰。”天,直到看见他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有多想念他,我的烦躁我的忧虑我的坐立不安不是因为急于知道成绩,是因为想念他,迫切地想见到他,无时无刻心心念念的都是他。 “嘿嘿,”他急忙搂紧我,“小心点,掉下去,不就是来接你么,干吗这么激动啊?” 我将头深深地埋进他肩头,用力揉乱了自己的发,有些兴奋有些感慨有些恍然有些冲动有些哽咽地道:“宁海辰,我想你。” 他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好久好久,久到差一点把我摔在地上。他急忙放我下来,恍然间有些晕晕乎乎地笑了,脸上微微一红,哑声道:“小丫头,我也想你。” 我拉下他的头,点了点他的脸,痴痴笑道:“宁海辰,你脸红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赧然,瞪我一眼,“小丫头,淘气!”然后拉起我的手,提着箱子急急地往外走。他一路将我的手腕抓得好紧好紧,掌心微微渗着薄汗,仿佛想这样牵着一辈子,再也不放开。 坐上计程车,他放开我的手,十指温柔地顺着我的头发,轻声道:“头发这么乱,怎么不绑起来?” 我抬起手腕,噘嘴道:“你把手链扣得太紧了,我弄不开。” “找别的东西绑啊。” “不要,我就要用这个。” 他无奈地笑道:“你呀!”于是认命地帮我解手链,解了半天还是没解开,摊摊手道:“它可能比较愿意做手链,不愿意做头饰。” “那怎么办?” “我再买别的头饰送你好了。” “宁海辰,”我轻声喟叹,满足地靠在他肩膀上。 从表姐家里回来已经很晚,宁海辰照旧把我送到宿舍楼下,我赖在车后架上,搂着他的腰,不肯下车。 他回头笑道:“再不下去,我就把你带走卖掉。” “卖掉就卖掉,谁怕你啊?” “真的不怕?” “不怕!” “那我真卖了?”他做势蹬了两下车子,然后停下道:“快下去吧,要关楼门了。” 我有些委屈地道:“你不喜欢跟我多待一会儿?” “不是,”他深深地看着我,“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永远都不要下车。” 在夜幕的映衬下,他眸中的情意浓烈而炽热,一整晚他都用这种热烈到要将我燃烧的目光看我,仿佛我说了我想他,就等于释放了某种禁忌,他再也不吝于表现他对我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亲人和朋友的感情。 我被他瞧的有些心惊,匆忙跳下车子,故意做了个鬼脸道:“如果你开的是劳斯莱斯,我就考虑永远不下车。” 他揉揉我的头发,笑道:“小势力鬼,真懂得如何伤我的心。快进去吧,说不定有什么惊喜等着你呢!” “惊喜?”我疑惑地看他,“你又在搞什么鬼?” “进去就知道了,我走了。”他突然拉过我的头,在我唇上轻轻一触,然后扬起嘴角吹着口哨潇洒地蹬着车子走了,剩我一个人在门口捂着嘴唇发呆。可恶!他怎么可以偷袭?幸好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学,门口没什么人,否则我的名誉岂不毁于一旦?不过,让他亲也亲过,搂也搂过,甚至同床共枕过,我好像早就没什么名誉可言了。 回到宿舍打开门,就看到门缝下面塞着一封信,捡起来一看居然是我的,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地址,看邮戳已经是十几天前,大概放假没人,门卫就给塞到门缝里了。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打印纸,上面写着:秦沐阳:您好! 您的创作稿件《君心难求》(笔名:心情)我方已经收到,经研究认为可以采用,祝贺您! xx出版社天啊!这是——录稿通知,而且是我写的《君心难求》,我简直不敢相信,可是我并没有给任何地方投稿啊?怎么会?宁海辰,一定是宁海辰!我的手稿一直放在他那里没有拿回来,一定是他誊写了帮我投的,这真是天大的惊喜。可恶的宁海辰,这么大的惊喜都不给我个心理准备,害我的眼泪毫无预警地冲出眼眶,瞬间沾湿了纸张。 我抓紧通知一阵风般地卷到楼下,推开门卫冲出宿舍,一路狂奔地冲向他的公寓,还好博士生公寓没有门禁。我一直跑到他房间门前,“嘭嘭嘭”大力地敲门。 门很快打开,他一脚穿着鞋一脚赤着,显然还没来得及换拖鞋,见到是我,惊讶地唤道:“沐阳?你怎么跑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弯下腰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累得说不出话来。旁边几个房间传来开门声,可能我敲门的声音吵到人家了。 他急忙把我拉进门内,担忧地问:“先进来,喝口水,慢慢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把捏皱了的纸张递给他,“这个……是不是……你帮我投的?” 他疑惑地接过,仔细看了看,笑了,“你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的气终于喘匀了,扑上去扯住他那浅浅的,暖暖的笑容,连声喊:“可恶,你真可恶,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给我了这么大的意外。” 他连忙抓住我双手,焦虑地道:“怎么了?你不高兴?你不是说过你想投稿,但是不知道去哪里投吗?我以为你想当作家,想让你的作品发表。” “不是不是不是……”我狂乱地摇头。 “啊?不是!原来是我搞错了,对不起,沐阳,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这样做你会高兴。” 我含着泪,幽幽地道:“我是高兴。” “高兴,那你怎么……” 我嘴一扁,狠狠瞪他一眼,哼道:“我是太高兴了嘛!” “吁——”他长出一口气,“吓我一跳。你看你,伤心也哭,高兴也哭,怎么那么多眼泪?” “都是你啦。”我捶他,“一声不响地就做了,让我感动地想哭。” 他笑道:“劳斯莱斯我开不起,这点小小的愿望还是能帮你达成的。何况,也要你的东西写得好,人家才肯采用啊,都是你自己的功劳,干吗这么感动?” 我轻声问:“我说过的话,你都记得?” “嗯。如果你不考研,或者毕业之后不想找工作,咱们就来开一家发廊,心情发廊。” 我的泪一下子又汹涌而出,“嘿,嘿,我说这些是想让你高兴,可不是想让你哭的。”他推我坐在床上,拉过毛巾帮我擦眼泪,擦干了眼皮又擦脸颊,动作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最后停下来,怔仲地看我。 “干吗这样看我,哭得很丑么?” 他轻轻摇头,喟叹道:“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这个样子,哭得眼睛红红的,鼻子红红的,脸也红红的,很可爱。” “哪有人哭过了还可爱的?” “你就是。”他伸手拧了下我的鼻尖,“虽然很可爱,可是我还是不想见你哭,你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漂亮,满脸的阳光,很灿烂。” “瞎说。”我嘴上不承认,心里却着实狠狠的得意了一下。 “真的。”他在我身边坐下,搂住我,“沐阳,我以后要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开心,不再让你流泪。” “宁海辰,”我默默地凝视他,良久喟叹一声道:“你真好。” 他揉揉我的头发,“现在才发现我好?” “不是,好久好久以前就发现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一直在逃避,故意忽略他得好,他的眼神,他的吻和他的感情。 耳边突然回响起他的话:“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爱上了某个人,一定要坦白地告诉我,好么?”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傻丫头,亲哥哥不能陪你一辈子,但是我可以。” “沐阳,你想我怎么样,你说啊,我一定做到。” “我想?小丫头,你肯给我机会想么?我什么也不敢想,只要你想就好。” “傻丫头!我等你想明白。” “你真的想要我说清楚?” “我想以后每天都能揉你的头发。” “我还想以后可以常常吻你。” 亲哥哥不能陪你一辈子,但是我可以。其实那时我就明白,他在暗示我他的感情和他的等待,而我,竟狠下心来漠视,选择当个懦弱的鸵鸟,不敢正视我的感情,也不愿面对他的感情,他却一直默默地守候,等待,等我想明白,等我长大。 他推推我的肩头,“怎么不说话了?只是什么?” 我神秘地道:“等一下再告诉你。” “小丫头!又在搞什么鬼?” “呵呵,”我轻轻一笑,往后一仰躺在床上,舒服地叹了口气道:“刚才跑得好累,我们宿舍楼肯定关了,你今天晚上要负责收留我。” 他无奈地道:“不收留你还能怎样?难道让你露宿街头?”说着抛给我一条新毛巾,“那,去洗脸,没有新牙刷,今天晚上将就吧,明天早晨去给你买。” 我用毛巾盖住脸,问:“睡衣呢?” 他用力拍一下我大腿,“别得寸进尺,我到哪里给你找睡衣去?” “你的呢?” 他突然扯开毛巾,脸悬在我上方,故意恶狠狠地道:“在我的房间,我的床上,你认为我的睡衣能在你身上停留多久?” 我的脸腾地烧红了,但我依然鼓起勇气对着他灼热的视线,哑声道:“这个由你来决定。” 他一怔,表情渐渐严肃,拉起我,很认真地道:“沐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用力点头,手指抚平他纠结的眉心,“我记得你说过,你等我想明白。” 他猛地一震,颤声道:“你想明白了?” 我答非所问,“你还说过如果有一天我爱上了某个人,一定要坦白地告诉你。” 他屏住呼吸,默默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宁海辰,”我缓缓的一字一句地道:“我现在坦白地告诉你,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宠我,疼我,关心我,紧张我,帮助我,承诺过可以陪我一辈子。他一直在守候,在等待,等我认清自己的心,认清他对我的感情,等我长大,可是我不知道,如果我一辈子都长不大,他还会不会要我?” 他立即道:“会!”声音斩钉截铁。 “我也不知道,如果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会怎么样?” 他沉声道:“会等,一直等,只要你不嫌他太老。” “我还不知道,他对我的感情从何时开始变了质,还是,那只是亲情和友情交杂在一起的错觉?因为他从来没亲口对我说过他爱我。” 他双手缓缓地捧起我的脸,眼神是那样专注,隐含着彷徨和无措,声音不稳地道:“傻丫头,以你那小刺猬的个性,我不说就还有立场在你身边,靠近你,引导你,如果说了,你一定毫不犹豫地把我踢出心房,把我和你自己都刺的遍体鳞伤。” “你不说就不怕我爱上别人吗?” “呵呵,”他笑的得意阴险狡猾,“你认为我会给你这样的机会么?” “啊——”我惊喊:“这笑容,你这样的笑容我好久好久以前见过,原来你那时候就在算计我!什么时候来着?” 他蓦然俯下头盖上我的唇,用热烈缠绵的吻搅乱我的神智,在我耳边轻声诱哄:“想那个太伤神了,不要浪费脑细胞,夜已深,咱们睡觉。” “唔唔……”我的抗议很快变成无意识的呻吟,在被烈火焚烧成灰烬之前,我还在模糊地想:到底什么时候来着?真的想不起来了。算了,反正他不算计我,我最后还是会爱上他。 第十章 宁海辰的内心独白 第一次见到她——红红的脸颊,红红的鼻头,泪水汪汪的眼睛,削的薄薄的短发被水打湿了,胡乱地粘在额头上,像一只受了惊吓又不肯承认的小兔子,可爱的让人忍不住想去揉揉她的头发。 第二次见到她——淡淡地惊愕,怯怯的怕生的眼神,别扭地埋头猛吃米饭忘记了夹菜。直觉告诉我,这是个防卫心很重的女孩,在她小小的脸庞和细细的肩膀下面有一颗重重包裹的心,或许也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打牌的时候,她漫不经心的神情和不计较得失的坦然吸引了我,能够纯粹将消遣看作消遣的人已经太少了,而她居然可以输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兴高采烈,甚至满怀羡慕地夸赞我们聪明,眼神中没有一丝嫉妒和不甘。甚至对未来,也没有什么宏图伟业的计划,走一步算一步,似乎有些得过且过,却又干净单纯地让人想去保护。或许,男人天性中就有一种保护欲吧,我也不例外,更何况她是我的亲戚。 对,亲戚,我想,如果我不是以亲戚的姿态出现,又以朋友的身份靠近,恐怕我会像其他男孩子一样,永远也进驻不了她的心。 第一次见她开怀大笑,是一起接洁儿的时候。她有着甜美清澈的嗓音和清脆动人的笑声,笑起来满身阳光,灿烂却不耀眼,一路上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令我有些窃喜和骄傲,因为她坐在我的自行车上,然而那笑声却很短暂,短暂到我想将它留住都来不及。她还那么小,那么单纯,却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忧郁,当她搂着我的腰,额头轻轻地抵在我背上时,我感觉到她的脆弱和疲惫,她想找个人依靠,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谁可以让她放心地依靠。 海夕的婚礼,她令我惊艳,虽然她自己并不自觉,但所有人都承认她穿红色化淡妆很美,美得像个精灵,一个固执得非要送贺礼、善良得偷偷提醒我新郎不能喝那碗“爱情汤”的精灵。那夜,当我满身疲惫进入家门时,就看到这个精灵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房檐下,似乎渴望回归天堂,本能迫使我抓住她,怕她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带她去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也不知为何就跟她讲了我跟叶钦梅的故事,那是我心底深深烙印的伤痕,所有的亲戚朋友甚至我自己都避免去碰触的伤痕,但是我跟她说了,说出来之后才有种释放得轻松,原来我将它压得太紧太紧,居然没有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痕已经痊愈了。她,让我重新认识和审视这段感情,给我力量走出爱情失败的阴影。她用清澈明亮的眼神看着我,冲动地对我说:“没关系,你可以把我当朋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跟我说。”那时我就决定,我要帮助她,宠爱她,保护她,让她抛却悲观,快乐起来。所以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成为她的朋友。 那天她在牌桌上帮我解了围,我感受到她对朋友细腻的关怀,淡淡地不着痕迹得却恰到好处,她大概从来不觉得自己很适合当知心朋友,就像她从来意识不到自己的天真、任性、温柔和魅力,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拥有爱情和幸福,不该属于孤独,我试着劝解她谈场恋爱,却遭到她本能的抗拒。她,抗拒爱情。那位白大侠的出现更加证实了这一点,她就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刺猬,先保护自己,再去理解别人的诚意。面对我的结论,她没有反驳,只是露出那种迷惑且无奈的眼神,那眼神令我的心微微胀痛,我想那一刻我已经爱上她了。可是她只当我是亲戚和朋友,更多的时候,她的心性还像个孩子,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孩子。 听说她要回家了,我跑去送她,我没有告诉她,我在她宿舍楼下等了两个小时,因为我不知道她确切什么时间走,看着她坐上火车,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舍,有那么一刻,我真想冲口告诉她“我舍不得你”,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说出来她也不会明白,只会吓到她。那个新年是我三十年来过得最难熬的一个新年,我从没有这样强烈地思念过任何人,包括叶钦梅。开学前夕,舅舅要我跟他出差,那就意味着必须延后一个月才能见到她,这样也好,让我冷静一下,别让我思念的憔悴吓到她,也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控制自己的感情。见到当地女孩带的头饰,我自然而然就想到她的头发,细细的,软软的,揉上去温暖又舒服,可以解除心灵上的疲惫。我买了准备送给她,却机缘巧合的成了她的生日礼物。 她生日那天,昏黄的路灯柔柔地挥洒在她身上,映照着她因薄醺而嫣红的面颊,醉意——的目光和甜甜的傻气、可爱的表情,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才明了我的思念是那样深刻,压抑到我的胸腔在激烈地鼓动,我伸手触摸她的头发时,忍不住就摸了她的脸,柔滑细嫩的水一般的肌肤,令我舍不得移开。她告诉我,她见到我很快乐,其实真正快乐的是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几乎高兴得要飘起来了。我将头饰送她做生日礼物,没有告诉她那是当地人习惯用的定情物。她亲了我,虽然只是轻轻的朋友之间的吻脸,但却震撼得我久久无法动弹,只能以浅笑来掩饰我内心的波涛涌动,她对我毕竟是不同的。那个白大侠孤独落寞的背影再次提醒我,不要心急,要等,我离她还不够近,远远不够,冲动只会令她远离我,甚至失去她。我想我或者的确有那么一点阴险。 单身?她要单身?那我怎么办?那一刻我觉得心里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重得使我快透不过气来,我甚至无法用笑容成功地掩饰我的失落,只能以疲惫为借口,假意病痛,博取她的同情。她关心我,紧张我,丝毫不避讳跟我肢体接触,或许她心中已经装了我,自己却还不知道。我安慰自己,她还没有长大,根本不明白单身的真正含义。 我吻了她!我居然一时冲动吻了她!在那种情况下我无法克制自己,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要透不过气了,最重要的是,她为了那个男孩在哭,无论是愧疚还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克制不了心里的嫉妒,爱情是自私的,男人也是自私的,虽然我知道那个男孩根本没办法跟我争,但我依然不愿意她为他掉一滴眼泪,我会心痛。我选了最蹩脚的说辞来解释我的冲动,我的大脑没有更多的理智来让我想解释的理由,我只能被动的等待,等待她的审判。我默默地想,如果她那一巴掌打下来,就说明她对我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那么我认命,我绝望,我安守本分做我的亲戚和朋友,决不再困扰她;如果她舍不得打,就说明她的心已经默认我了。还好我是幸运的,她没有打,我抱紧她的时候偷偷地感谢天,因为我终于成功地走出了第一步。 我想我还是吓到她了,她再看我时那逃避的眼神和慌张的举止令我有些无措,我最怕的就是她的防卫和疏远,我不能让她对我竖起她的刺,也不能让她缩回她那小小的壳。我牵住她的手,用我的笑容迷惑她,成功的消除她的疑虑,看来,我不仅是一点点的阴险。那首歌是唱给她听的,却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其实我真想大声告诉她:“我让你依靠,我可以让你放心地依靠。”她唱了一首《最浪漫的事》,令我再次为她着迷,我已经等不及想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慢慢变老,所以我问“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个固执的孩子,依然还要坚持她的单身主义,不过我已经有足够的把握牵引她的心和她的情,直到——她们说要帮她相亲。她居然同意了,这该死的小丫头,害我差点切掉自己的手指,然后她还骂我是白痴。是,我是白痴,谁叫我爱她,心神随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举动而牵动,她却依然漫不经心的,我那样明显的暗示她,只差没有直接抓她过来吻了,她还很鸵鸟地装做不知道,甚至鼓励我去相亲。好,我就去给她相,我早已过了任性赌气的年纪,可是我快被她气疯了,疯到我真的去相亲。我一直在揣测她会不会来,或许这一次可以逼出她的真心,虽然明知这样对商雯很不公平。幸好她来了,也幸好商雯也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商雯几乎第一眼就看出我的心在她身上,也看出她对自己的敌意。当晚送商雯回去时,她很诚恳地对我说:“千万别伤害你爱的人,否则你追悔莫及。”还幸灾乐祸地对我说:“你找了个小辣椒。”我笑,是啊,我从来不知道她也会发标,而且是很不讲理的那一种,即使这样,依然可爱,起码说明她很有正义感。呵呵,这就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商雯说得没错,千万不要伤害你爱的人,当我看着她一个人坐在路边摊上喝酒,我真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再上前紧紧地拥抱她,跟她说对不起,说我再也不气她不逗她了,因为我爱她。不过看她明明酸得要命又不肯承认的样子其实很有成就感,至少可以稍稍安慰一下我受伤的心。我想我恐怕不仅仅阴险,还有一点点恶劣。 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爱她,只有她不知道,舅妈和姥姥想要帮我,结果帮了个大大得倒忙。我只想逗逗她,没想到她的反应那么激烈,甚至在初春的天气里跑到大街上去哭。我错了,我该死,我怎么可以让她那么伤心?只为了我心中那一丝丝的彷徨和无奈?用她的眼泪换我的确定,这样还算爱她么?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小小的薄薄的肩头随着哭泣而颤抖,鞋挂在脚上忘记了穿好,用衣服盖住她抱起她的那一刻,我的心几乎疼到碎裂。我吻她,不只为了制止她的哭泣,也向她默默地宣誓,我不会再伤她,不会让她痛,不会让她流泪,哪怕我要受尽无止境的煎熬和等待。况且她那迷茫的、满足的表情和本能流露出来的占有欲也给我吃了定心丸,她是喜欢我的,或者已经爱上了我,又或者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一些,只是她在本能地逃避。没关系,我会等,耐心地等。 她要考研了,所以我更该让她静心,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每天照顾她,看望她,在门口喊:“小丫头,开门。”成了我最大的幸福。我知道她对我已经完全没有免疫力了,等她考试结束之后,也许就该找个机会坦白,歌词上不是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但我必须要确定不会伤害到她,哪怕是困扰她也不可以。那天早晨,叶钦梅突然出现在公寓门口,她依然美丽依然耀眼,但在我眼中却只是一条远远观赏的瀑布,而我心中流淌的是一眼甜美的清泉,我委婉地拒绝了她复合的暗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多年以后还想着回来找我,而我的心已经满满地装了一个她,再容不下任何女人了。离开咖啡厅的那一刻,我迫切地想要见她,必须承认,我心中有一丝恐慌,因为叶钦梅曾是我全心全意爱过的人,但今天却连丝毫的留恋都没有。人的感情有时候真的难以捉摸,瞬息万变,难怪她对爱情和婚姻没有信心,我迫切地想要借承诺来稳定我们的关系,但是见到她之后,我又犹豫了,她正在复习得紧要关头,还是不要困扰她了吧。她的文笔又一次令我心折,这个女孩究竟还有多少优点是我没有发掘的呢?不过没关系,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发掘,只是,她写了《君心难求》,她可知道,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最难求的就是她的心。我无法抑制我的疲惫和不确定,只能以拥抱稍稍寻求些微的安慰,大概我又给她造成困扰了吧。 考试前夜,我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自己,这个小魔女,无知的对我身心挑起惊涛骇浪,然后一个人睡得香甜,甚至还流了我满衬衫的口水。一连三日的水深火热,我绝对可以媲美柳下惠转世,我发誓如果再多一天我一定会吃掉她,一定会!幸好没有再多那一天,却也着实让我狠狠失望了一下,唉,在宁海辰和色狼之间,我还是选择当宁海辰。又一个难熬的假期,不过我已经很习惯等待她的归来,也许未来还要有无数的等待,但在得知她归来的日期后,我还是忍不住去接她。她说她想我,她终于说了她想我,她那时的眼神和语调是我无数次在梦中都不敢奢望的,我知道我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终于肯收起她浑身的尖刺,走出她那小小的壳,而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表现我的爱慕和深情,迈出最后一步。我想我还不该操之过急,起码要等她看到我送给她的惊喜之后,就在我冥思苦想悉心规划的时候,她来了,像龙卷风一样卷起我所有的情绪,用她的泪控诉我的用心,表达她的感动。真是特别的女孩,伤心也哭高兴也哭,我用吻封缄了她的伤心,却封缄不了她的眼泪,我一步一步用心良苦地走进她的心房,却没有料到这只小刺猬走出保护壳之后会变成破闸洪水,汹涌呼啸着用她的坦白淹没了我,让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在这场爱情中我一直认为我是主导局势的那一个,却原来她才是仲裁者。 朋友说:爱情中谁爱得多谁受得苦就多。我想说:谁爱得多谁享受爱情时获得的满足也多。我爱她,我付出,我受苦,我甘愿,因为——爱一个人就是让那人幸福! 尾声 关于辈分 “小姨,以后我该叫你嫂嫂还是该叫哥哥姨父?” 女人道:“姨父。” 男人道:“嫂嫂。” “随我叫你可以长一辈,占便宜了。” “随我叫显得你年轻。” 女人昂起下巴,“反正小姨不能改,姨父和哥哥,你选一个。” “……”,男人满脸的黑线条,“姨父!” 关于称呼 “宁海辰。” “咱们不要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好不好?” “那怎么叫?” “海辰,辰,辰哥,哥哥,老公,或者别的什么都好。” “呕……”女人干呕一声,突然坏坏的一笑,“那就叫外甥。” 男人怒目而视,“你敢?” 女人昂起下巴,“宁海辰和外甥,你选一个。” “……”,男人满脸的黑线条,“宁海辰!” 关于理发 女人左手拿着剪刀,右手拿着推子,不怀好意地靠近男人。 “你想干什么?谋杀亲夫?” “嘿嘿,”女人一脸谄媚,“人家要开发廊么,当然要练练手。” “美发班不是有模特么?” “老师说我手法生疏,要多练习,你就把头借人家用一下么。” 男人坚决摇头,“不借。” 女人委屈地扁扁嘴,拉过自己长长的乌溜溜的辫子,“那我只能用自己的练习了。” “不行。” 女人昂起下巴,“我的还是你的,你选一个。” “……”,男人满脸的黑线条,“我的!” 关于写作 “小丫头,很晚了,睡吧,明天再写。” “你先睡,我写完这章。” “我一个人睡不着。” “那就去跟儿子睡。” “不要。” 女人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等我和跟儿子睡,你选一个。” 男人凑上来,含住女人的耳垂,“宁海辰和色狼,你选一个。” 片刻,女人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色狼。” 关于我爱你 “宁海辰,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有说过你爱我。” 男人埋头报纸,“哦,你爱我。” “不是,是我爱你。” “哦,我知道,你爱我。” “宁海辰!”女人瞪大眼睛,提高嗓音。 “什么?”男人眼睛离开报纸,莫名所以地看着女人。 女人无奈,“没什么,就是想说我爱你。” “呵呵,”男人揉揉女人的头发,“小丫头,言语和行动哪一个更深刻?” “行动。” “所以你说我做。”-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