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 米克(1) 「在你身边让你珍爱的动物,可能是你前世的亲人、朋友或是爱人,当牠陪你度过你这辈子最艰难的岁月后,便会离去。」 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如果是11年前,我大概会嗤之以鼻;而现在的我,可能会相信。 但与其说相信,不如说我希望这种说法是对的。 我今年39岁,依台湾人的说法,岁数逢「九」那年会比较难熬。 伟人尤其是如此,例如岳飞和郑成功都在39岁那年去世。 幸好我不是伟人,只是平凡的男子,所以活到40岁以上的机率很高。 虽然39岁这年应该难熬,但我在这年的运势反而逆势上扬, 甚至可说是我生命历程中的高峰。 或许当我70岁时回顾人生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但对39岁的我而言,只觉得艰难的岁月似乎都过去了,从此我将平稳、安定地过日子。 所谓「艰难」的岁月是从何时开始? 大概可以从我28岁那年算起。 而我也在那年9月,养了一条狗,牠叫米克。 米克的原名其实是米克斯,英文的意义是mix。 第一次带牠去打预防针时,兽医在「品种」那栏填上:mix。 「mix?」筱惠问,「米克斯犬?这是哪种狗?」 『笨。』我说,『mix表示溷种或杂种的意思。』 「哦。」她笑了,「不过米克斯这名字不错,我们就叫牠米克斯吧。」 但米克斯只叫了两天便觉得拗口,后来乾脆省去「斯」,只叫米克。 筱惠那时是我的女朋友,我在研二快毕业时经由朋友介绍而认识她。 我们年纪相同、兴趣类似,也很谈得来,一个月后便成为男女朋友。 其实认识她的时间点并不恰当,因为我一毕业就得去当兵。 俗话说:男当兵女变心,我在入伍前夕最担心的事就是这句话成真。 记得要入伍那天,她陪我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等车。 月台上还有几对和我们一样因入伍而即将分离的情侣, 他们的神色有的凝重,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甚至如丧考妣。 只有筱惠例外,即使火车终于进站,她甜美的笑容一如既往。 「去吧。」筱惠笑着说,「放假时一定要来找我哦。」 『为什麽你不难过?』我很疑惑,『你在逞强吗?』 「哪有。」她轻轻推了推我,「快上车吧。」 我上了火车,走进车厢前还依依不捨回头望着她。 「好好照顾自己,万事小心。」她说。 火车汽笛声响起,我的心瞬间下沉。 「我——会——等——你。」她双手圈在嘴边,一字一字小声说。 我心头一热,眼角有些湿润。 「bye-bye。」她挥挥手。 『不准你追着火车跑。』火车起动的瞬间,我说。 「我才不会。」她又笑了。 筱惠果然没追着火车跑,只是站在原地不断挥手, 直到她的身影在我视线消失为止。 但有几个女孩真的追着火车跑,边跑边哭边呼喊情郎的名字, 其中有一个穿高跟鞋的女孩还不小心跌倒。 现在是怎样?在拍电影吗? 新训时我的心情还好,但下部队前我居然抽到外岛籤,我心想完了。 果然在外岛服役期间,我只回台湾本岛三次。 虽然每次都见到筱惠,而且她的笑容依旧甜美,但我担心这只是假象。 部队的老鸟说女孩通常等男孩退伍后,才会说出已变心的事实。 因为她们怕男孩想不开而成为逃兵,或是受不了刺激于是发疯抓狂, 在半夜高喊:通通都去死吧!然后开枪扫射同袍。 一年十个月后,我终于等到退伍这天。 听过《tieayellowribbonroundtheoleoaktree》这首歌吗? 我的心情就像歌裡所唱的一样,但我没叫筱惠在月台柱子上绑黄丝带。 我先坐船回台湾本岛,到台湾后打通电话给正在上班的她, 告诉她我退伍了、刚回台湾,然后我再坐火车回家。 下了火车,走出车站,竟然看见她站在出口处等我。 「嘿。」筱惠甜美的笑容一如既往,「我真的没有变心哦。」 我感动莫名,那一瞬间我下定决心,我要跟这女孩一生一世。 筱惠在我服役期间离乡背井到一家贸易公司上班,已待了快两年。 退伍后半个月,我也离乡背井到筱惠所待的城市裡, 找了家工程顾问公司上班。 这年我和筱惠都是26岁。 为了我们的美好未来,我很努力工作存钱,不放过任何加班的机会。 原本工作很稳定,但后来公司受不景气影响,开始拖欠薪水。 我在那家公司工作一年半后,也就是我28岁那年春天, 在积欠所有员工三个月薪水的窘况下,老闆跑掉了。 筱惠安慰我钱再赚就有,千万不要气馁丧志。 这道理我懂,虽然三个月将近11万块的薪水对我而言不是笔小数目。 我真正担心的是,景气实在不好、工作真的难找。 如果没有稳定的工作,我很难承诺给筱惠美好的未来。 我很用心找了两个礼拜,新工作仍然没有着落。 后来经由以前研究所学长介绍,我进了某间大学当研究助理。 这工作不算稳定,但起码有薪水,而且我决定报考公务人员高考二级,在学校当研究助理比较容易抽空唸书。 收入比以前的薪水少,而每个月最大的支出——房租却要涨了。 我告诉筱惠我想搬家,租一个便宜点的地方。 「不如我们住在一起吧。」筱惠说,「可以省一份房租,减少支出。」 『这样好吗?』 「我们得多存点钱才能结婚,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我有些迟疑,『可是……』 「喂。」她睁大眼睛,「你会娶我吧?」 『那是当然。』 「那麽就住一起吧。」她笑了。 我们找了一间在老公寓顶楼的房间,十坪左右。 顶楼只盖了这房间,其馀三分之二的空地种了些花草。 房东住楼下,原本这房间是给他儿子用的,但儿子现在已出国唸书。 房东人看来不错,房租也比市价便宜,我和筱惠便租了下来。 我们很喜欢这个空旷的阳台,于是摆了张桌子和两个椅子,晚上常在阳台上泡茶聊天、看看夜景。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裡像是只属于我和筱惠的世外桃源。 可惜好景不常,搬进这裡两个多月后,家裡就遭小偷。 家裡没放多少现金,值钱的东西也很少,因此损失并不大。 除了现金外,大概丢了电视、电脑、印表机,和一些小饰品。 我只觉得愤怒和无奈,但筱惠却吓哭了。 『别怕。』我拍拍她的背,『我在这。』 「但你常常很晚才回家,我一个人会怕。」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即使再搬家,小偷还是会继续存在。 「不如我们养条狗吧?」筱惠说。 『养狗?』 「嗯。」她点点头,「狗会看家,小偷就不会来了。」 『不行。』我摇摇头,『我反对。』 「为什麽反对?」她说,「你讨厌狗吗?」 『总之我坚决反对养狗。』 筱惠满脸疑惑看着我。认识好几年了,我猜想她认为已足够瞭解我。 在她的认知裡,我应该是不讨厌狗才对。 我突然这麽反对养狗,也难怪她会觉得惊讶。 其实我不讨厌狗、也不怕狗,相反的,我非常喜欢狗。 这种喜欢,恐怕比一般喜欢狗的人还喜欢。 我反对养狗的原因,只是单纯不想再养狗而已。 米克(2) 在我上幼稚园时,家裡养了一条黄褐色短毛狗,我们叫牠小黄。 小黄其实是我爸养的,据说他希望让家裡三个小孩接触狗、爱护狗。 他说爱护狗的人会比较善良,也会从狗身上学会忠诚、尽责等特质。 我不晓得我是否已具备这些特质? 我只知道小黄的存在让我很开心。 我常偷偷把小黄抱上床一起睡,也常把便当中的肉块留给小黄吃。 妈妈发现后总是一顿骂,既骂我,也骂小黄。 但后来最疼小黄的人,反而是妈妈。 每天早上小黄会跟在妈妈的脚踏车后,陪她到菜市场。 然后小黄会在菜市场入口安静等待,妈妈买完菜后小黄再陪她回家。 「小黄好乖。」妈妈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摸摸小黄的头。 有次小黄鑽进牆角瓦斯桶旁,把困扰妈妈很久的那隻大老鼠咬死。 「谁说狗拿耗子叫多管閒事?」妈妈笑了,「小黄乖,干得好。」 唸小学时,放学后走到离家门口还有十步, 小黄总是突然从家裡冲出来扑到我身上,然后我抱着牠,又叫又跳。 那是我一天当中笑得最开怀的时候。 唸国中时,我养成快到家门口便蹑手蹑脚的习惯, 没想到小黄也养成躲在门后的习惯,我一进家门牠又是一个飞扑。 有天小黄突然失踪了,那时我刚升上高三,小黄已经12岁。 小黄不可能走失,更不可能会有人将牠这种老狗抱走。 但我们全家人足足找了三天,却怎麽找都找不到小黄。 三天后爸爸才从房子的地板下抱出小黄的尸体。 那时我们住的是老旧的和式房子,一楼地板比地面高约60公分。 地板下面的空间又黑又髒,再怎麽有好奇心的小孩也不会鑽进去。 小时候玩捉迷藏时,都会先说地板下面的空间是禁地,不能躲进去。 谁也没想到小黄竟然会在那裡。 爸爸抱着小黄鑽出来时,脸已被灰尘染黑,头髮上也满是蜘蛛丝。 印象中妈妈从没哭过,但妈妈一看到小黄的尸体,却突然哭了出来。 那一瞬间我其实没有什麽特别的情绪反应,只觉得茫然。 直到当天晚上痛觉才开始出现,然后越来越痛,持续了好一段日子。 小黄陪我度过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牠是我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小黄的离去,对我而言像是失去至亲和最好的朋友,我悲伤不已。 那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死别」经验。 我下定决心不再养狗,我不想再嚐到那种痛苦的滋味。 小黄已经去世十几年了,现在因为筱惠想养狗又让我想起小黄。 也依稀想起当初的那种痛觉。 所以我坚决反对筱惠养狗。 「就养狗吧。」筱惠拉了拉我衣袖,柔声说:「好不好?」 『不好。』我说,『听我的劝,不要养狗。』 「不要就拉倒。」她似乎生气了。 『要就推起来。』我说。 筱惠瞪了我一眼,不再回话。 我试着多劝她几句,也说些无聊的话逗她,但她就是不开口。 我突然想起,筱惠很讨厌狗啊,也曾说过她不可能养狗。 记得有次我们在街头散步时,有位妇人牵了条小狗迎面走来。 那隻小狗不知道怎麽回事,擦身而过时对着筱惠吠了几声。 筱惠吓了一跳,那位妇人也说了声抱歉。 「真不知道为什麽会有人喜欢养狗?」妇人走远后,筱惠皱起眉头: 「狗又吵又臭又髒。而且养狗还会干扰到别人呢。」 『等你养了狗,你就不会这样说了。』我澹澹笑了笑。 「不可能。」她很笃定,「我讨厌狗,所以我一定不会养狗。」 对啊,筱惠讨厌狗,为什麽现在却想养狗? 难道小偷的光顾竟然对她的心理造成那麽大的冲击? 我仔细看了看筱惠的神情,她的三魂七魄似乎吓跑了一魂两魄。 『你再考虑几天吧。』我于心不忍,只好叹口气:『如果还是想养狗, 那就养吧。』 「真的吗?」她眼睛一亮。 『嗯。』我点点头,『但你要考虑仔细。』 「我一定会仔细考虑。」她张开双臂环抱着我脖子,很开心的样子。 其实还有另一个我反对筱惠养狗的理由, 那就是我担心她只把狗当成可爱的宠物。 如果这样的话,一旦这宠物不再可爱,就会有被遗弃的风险。 我唸大学时,有个学妹养了一条小黑狗,一开始也是宠爱有加。 后来发现小黑狗喜欢乱叫,尤其是学妹不在家的时候。 邻居来抗议了几次,学妹也觉得牠很烦,便把牠载到公园放生。 唸研究所时有个学姐养了条拉布拉多幼犬,非常温驯而且可爱到爆。 但拉布拉多是中大型犬,才养了一年多,可爱幼犬就变成粗壮大狗。 学姐嫌牠不再可爱,也觉得家裡空间不够,于是牠的下场还是放生。 说是放生,实际上是让狗等死。 虽然我相信如果筱惠养了狗,是不太可能会把牠放生, 但我还是担心会有万一。 我只能期待筱惠在仔细考虑过后,会觉得养狗只是她的一时冲动。 接下来几天,我在门上加了副新锁,下班后也尽快回家, 希望能让筱惠安心点,然后打消养狗的念头。 有天下班回家时,打开门突然听到小狗细碎的叫声。 『我好像听见狗叫声。』我问,『你听见了吗?』 「在那裡。」筱惠右手遥指牆角的一个纸箱子。 我走近纸箱,看见一隻小狗。小狗看见我,又叫了几声。 『怎麽会有隻小狗?』我很惊讶。 「同事家裡的母狗上个月生出一窝小狗,她问我要不要养一隻。」 筱惠越说声音越小,「所以我就……」 不知道该说这是劫数还是缘分,我看着那隻小狗,久久说不出话。 筱惠说今天回家的路程很惊险,下班后她先陪同事回家看狗。 当她看到一窝小狗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便想打消养狗的念头。 但事已至此,同事又很热心帮她挑狗,她只好硬着头皮点头。 同事抱起小狗要交给她时,她却吓了一跳,又起了鸡皮疙瘩。 即使是可爱的幼犬,她还是不敢摸,更别说抱了。 同事只好将小狗装进纸箱内,再将纸箱放在筱惠的机车上。 骑机车回家的路上,筱惠根本不敢低头看狗,全身的神经绷到最紧, 握住手把的双手也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安全回家。 我转头看着躺在床上的筱惠,她拉着棉被盖住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的眼神流露出不安和些微恐惧,像闯祸的小孩正等着被责罚。 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既然这麽怕狗,干嘛非得养狗? 『牠断奶了吗?』我问。 「同事说牠刚断奶。」 『我弄点东西给牠吃吧。』 「好。」筱惠的声音很细,「谢谢。」 『既然养了狗,就要好好照顾牠。』我说,『知道了吗?』 「嗯。」她的声音更细了。 隔天下班回家时,除了听到小狗叫声外,竟然还听到筱惠的尖叫声。 『发生什麽事?』我急忙打开门,心跳瞬间加速。 我没看见筱惠,只见小狗在关上门的浴室外头勐叫。 「你……」筱惠发抖的声音从浴室内传出,「你赶快把牠抱走。」 我把小狗抱在怀裡,敲了敲浴室的门,说:『没事了,你出来吧。』 筱惠缓缓打开浴室的门,门只开了三分之一,便侧身闪出跳到床上。 『有这麽夸张吗?』我叹了口气。 筱惠说小狗突然舔了她的脚趾头,她又惊又怕,反射似的闪躲。 但小狗却一直跟着她,情急之下她只好冲进浴室锁上门。 于是小狗在浴室门外勐叫,她在浴室内尖叫回应。 『即使再怎麽怕狗,也应该保留最后一丝人的尊严。』我说。 「什麽尊严?」 『应该是小狗被关在浴室,人在浴室外面才对。』 「无聊。」筱惠看我抱着小狗向她走近,急忙挥挥手:「不要过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先让筱惠不怕狗才行。 我抱着小狗,开始训练筱惠用一根手指头轻轻碰触小狗身体, 然后再用一根手指头抚摸小狗身体。 一根手指头的训练课程结束后,接下来便是两根手指头。 最后筱惠已经敢用整隻手掌抚摸小狗身体。 『你真是厉害,竟然只花三天就敢用手摸小狗了。』 「你这是讚美?」筱惠白了我一眼,「还是讽刺?」 我笑了笑,将怀中的小狗作势要递给她。 筱惠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接下来的训练课程是让筱惠从小狗背后抱起小狗。 当她习惯了以后,便要尝试看着小狗眼睛,从小狗正面抱起小狗。 这部份最难,筱惠迟迟不敢动手,我怎麽鼓励都没用。 『你做不到的话,我就不娶你了。』 「你敢?」 『你敢不抱小狗,我就敢不娶你。』 「抱就抱。」筱惠别过脸、闭上眼睛,终于从小狗正面抱起小狗。 『眼睛要张开。』 「知道啦!」筱惠睁开眼睛,转头面对小狗。 小狗突然叫了一声,伸出舌头,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筱惠先是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开心。 可能是筱惠太开心了,也可能是一时冲动,她竟然将小狗抱进怀裡。 「你逃不掉了。」筱惠抚摸怀中的小狗,笑着说:「你得娶我了。」 『这是我的荣幸。』我也笑了。 经过了六天,筱惠终于不再怕狗。 米克(3) 筱惠开始用「狗狗」称呼小狗,也开始喂牠吃饭。 她还会问狗狗「吃饱了吗?」、「好吃吗?」之类的蠢问题。 晚上我们在阳台聊天时,筱惠总是将牠抱在怀中。 「应该要帮狗狗取名字了。」筱惠说。 狗狗的毛色以白色为底,掺杂着黄褐色,很难用传统的颜色命名法。 我和筱惠只好想些名字,但想了几天,所想到的名字都不甚满意。 直到第一次抱着狗狗去打预防针时,才决定把牠取名为「米克斯」。 两天后再改叫「米克」。 米克是隻活泼好动的公狗,常常在房间裡跑来跑去,精力十分充沛。 有时我嫌牠吵,便会斥责:『米克!安静点。』 「米克是狮子座,活泼好动是牠的本性。」筱惠立刻回嘴。 『米克是狮子座?』我很纳闷。 「米克是在8月出生的呀,当然是狮子座。」 『不。我的意思是狗也有星座吗?』 「星座学是利用天体的位置来解释人的性格和命运。如果星座学可以 适用于地球上的人,那麽狗当然也适用。因为狗也在地球上呀。」 我看着筱惠和米克,完全不知道该说什麽。 为了训练米克不能在房间内大小便,我不得不施加一点暴力。 筱惠看到我打米克时会很心疼,总是阻止我,甚至一把抱走米克。 在她的干扰下,训练米克便毫无成效,米克依然在房间内大小便。 有天早上我起床时,发现裤子竟然湿了,我吓了一跳,莫非尿床了? 但我不可能尿床,而且我早已过了青春期,也不会在梦裡遗失了什麽。 后来才发现那是米克的尿。 『如果你要把米克抱上床一起睡,就得让我训练牠到阳台大小便。』 我指着裤子上那滩尿渍,神情有点严肃。 「好吧。」筱惠抱起米克,似乎怕我打牠,「不过你不可以打太重。」 『我会轻一点打,你放心。』我说,『你只要忍耐几天就好。』 接下来几天,我只要一逮到米克在房间内尿尿,便当场打牠。 筱惠总是别过脸、摀住耳朵,不敢看也不敢听牠的哀叫声。 然后我用卫生纸擦乾牠的尿,再将卫生纸团放在阳台角落。 到了第四天,米克终于知道要到阳台上放了一堆纸团的地方大小便。 筱惠很宠爱米克,喂食和洗澡也都一手包办。 当她发现米克的碗内还有剩下的食物时,便会抱着米克, 把剩下的食物放在掌心,让米克慢慢舔着她的手掌。 米克在洗澡时很安静,偶尔会举起前脚,露出腋下,让筱惠刷洗。 筱惠总是一面帮牠洗澡,一面哼着歌。 洗完澡后她会拿吹风机吹乾牠全身每一根毛,不管是白色还是黄褐色。 毛吹乾后,米克便会兴奋地在房间内绕圈子,然后在筱惠的脚边磨蹭。 米克的出现或许激发了筱惠的母性,于是筱惠把米克当儿子般对待。 筱惠开始对米克自称「妈妈」,并把我称为米克的「爸爸」。 于是在牠的认知裡,「米克」是自己,「妈妈」是筱惠,「爸爸」是我。 记得第二次带米克去打预防针时,当晚米克竟然出现了过敏反应。 米克全身发痒,满脸都是红疹,拼命用后脚勐抓脸,抓出几道血痕。 筱惠又慌又心疼,整晚抱着米克不睡,并朝牠脸上勐吹气希望能止痒。 「米克乖,不要乱抓。」她几乎快哭了,「妈妈吹吹就不痒了。」 第二天筱惠请了假,早上带牠去给兽医诊治,下午也在家陪着牠。 因为心裡还深埋着小黄离去时的痛苦记忆,所以我很努力控制情感, 不断提醒自己米克只是宠物,决不能把牠视为亲人。 但当我对米克自称「爸爸」时,才惊觉这是一条不归路,我回不去了。 我无法再单纯扮演主人的角色,因为米克早已成为我的亲人。 米克不知不觉间进入我和筱惠的生活,牠是家裡的一份子,无法排除。 狗长到一岁多,就是成犬。米克也不例外。 由体型看来,米克是中型犬,体重约15公斤。 但即使米克已是成犬,牠仍然保有狮子座的活泼好动本性。 平时我会陪牠在阳台追逐、拔河、丢棍子,还有空中接球。 拔河是牠的最爱,牠咬住旧衣服一端、我抓住另一端,互不相让。 偶尔我会带牠到公园遛遛,当牠知道要出门时,总是兴奋地又叫又跳。 如果狗的世界裡也有乐透,那麽米克的反应就像中了乐透头奖。 可惜这城市对狗并不友善,很多公园禁止狗进入。 《精武门》裡,上海租界内的公园挂着「狗与华人不得进入」的牌子。 李小龙看到后,很气愤地一脚踢掉。 「米克。」筱惠也很生气,「咬掉牌子,告诉他们你不是东亚病夫。」 我只好骑机车载着筱惠和米克,到20分钟车程外的公园。 米克坐在机车上时,前脚会抓住机车手把,昂头挺胸,意气风发得很。 我常说牠是骄傲的狗。 但即使在不禁止狗进入的公园内,我们牵着米克散步时,也会遭白眼。 「真不知道为什麽会有人那麽讨厌狗?」筱惠皱起眉头。 我不禁笑了起来。 「你笑什麽?」 『你以前也跟他们一样。』我又笑了笑,『别介意了,我们散步吧。』 米克不是宠物犬,牠具有现代很多宠物犬已失去的看家和护主的本能。 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米克总是立刻跑到门边警戒,甚至会低吼。 我和筱惠白天都得上班,但我们不再担心家裡遭小偷。 因为我们打从心底相信米克,牠比最先进的保全系统还值得信赖。 有个假日下午米克拼命朝楼下勐吠,怎麽阻止牠都没用,我很纳闷。 隔天才知道住楼下的房东,家裡被闯空门。 朋友们来家裡作客时,米克总是很凶,我得紧紧抱住牠以免牠咬人。 由于米克是长毛犬,毛茸茸的很可爱,又有双看似无辜的眼睛, 朋友们总想趁我不注意时偷偷摸牠一下,于是惨剧偶尔会发生。 例如筱惠的同事便被米克咬了一口,送去急诊室缝了三针。 有次我和筱惠带着米克坐在庭园咖啡店时,有位妇人擦撞到我们桌角。 米克立刻冲上前咬了妇人左腿,她当时穿着牛仔裤,牛仔裤竟被咬破。 事后我连声道歉,也陪着那位妇人连续三天到医院治疗和检查。 自从养了米克后,我和筱惠就没办法去度那种要过夜的假。 因为只要我们当中有一个人还没回家,米克就会一直在门边趴着, 静静等着我或筱惠回家。 虽然有所谓的宠物旅馆,但筱惠不想让牠在陌生地方的铁笼内过夜, 宁可放弃度假。因此米克间接帮了我们省下一些钱。 碰到农曆春节时,筱惠得回她老家过年,我只好带米克回我老家过年。 我妈因为曾养过小黄,所以很想亲近米克,但米克根本不理她。 在我不断劝说与我妈的努力下,过了几天后牠才勉强让我妈喂食。 年假过完后,米克第一眼看到筱惠时,总是歇斯底里地叫个不停。 好像分别几十年的亲人突然重逢一样。 关于未来,已经不只是我和筱惠的事,米克也包含在内。 从28岁那年开始,我总共参加一年一度的高考二级考试三次。 第一年平均分数差了5分,第二年平均分数只差1分。 差1分其实也不算是只差一点点,因为差距在1分内就可上榜的人, 大概可以从我家楼下排到巷口的7-11。 原以为第三年应该可以考上,但结果差了1.5分,反而退步。 第三次落榜那天,是我30岁那年年底,我即将迈入31岁。 30岁快过完了,我仍然一事无成,连个稳定的工作也没有。 我的心情很糟,但不想让筱惠察觉以免她担心, 便告诉她我想一个人带着米克出去走走。 我骑着车载着米克到很远的公园,然后在那个陌生的公园走了一圈。 找了张椅子坐下后,开始思考着未来在哪裡? 继续考下去?还是放弃高考,另外找个稳定工作? 『米克。』我低下头看着牠,『你觉得呢?』 米克抬头看着我,没出声音,只是坐在原地静静陪着我。 我大约坐了一个小时才离开公园,再骑车载米克回家。 「了不起不当公务员而已,不必太难过。」我一进门,筱惠便开口。 『你知道了?』 「你只有在心情很差的时候,才会丢下我,一个人带着米克出门。」 『抱歉。』 「其实你落榜了,我反而很开心呢。」 『啊?』我很惊讶。 「你知道吗?」筱惠说,「公务员如果贪污,罪会很重。」 『我当然知道。』我很纳闷,『可是这和我落榜有关吗?』 「如果你考上公务员,你可能会犯贪污罪。」 『胡说。』我很笃定,『我不可能贪污。』 「你自己当然不可能。」她说,「但为了我,你可能会贪污。」 『你把我当吴三桂吗?』 筱惠笑了笑,走到我身旁,直视着我。然后说: 「万一将来我得了一种很严重或是很奇怪的病,需要花几百万元治疗。 如果你那时是公务员,你一定会想办法贪污几百万让我治病吧?」 『这……』我一时语塞。 「但我宁可死去也不愿看到你为了我而犯法。」她笑了笑, 「所以你没考上公务员最好,这样我就不必担心了。」 虽然筱惠举的例子很无厘头,但我知道她的用意只是为了安慰我。 『我……』我突然觉得心有点酸,『我很抱歉。』 「不用抱歉呀。」她说,「只要你娶我就好了。」 『我会的。』 「我要你完整地说。」 『筱惠。我会娶你。』 「好呀。」筱惠笑得很开心。 我辞去大学裡的工作,反正研究助理的工作性质既不稳定也做不长。 而且我老闆明年就从学校退休了,他一退休我还是照样失业。 我积极找新工作,也向以前的同学打听哪裡有缺? 很幸运的,31岁那年新春,我进入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工程顾问公司。 这公司的营运一直很好,制度很健全,待遇也比一般公司高。 我相信只要肯努力,这工作可以持续做下去,一直到退休。 米克(4) 新工作做满半年后,一切都很稳定,应该可以准备成家了。 米克这时候刚满3岁,毛越来越长甚至会完全盖住眼睛。 虽然牠看起来满脸大鬍子好像很老,但其实牠正值青年时期。 洗澡时还好,但吹乾就是大工程了,筱惠得用吹风机吹一个半小时。 也因为这样,自从米克变为成犬以来,筱惠已弄坏了三台吹风机。 每当带牠出去散步时,我都会怀疑牠是否看得见路? 也常碰见看不下去的欧巴桑说:「你嘛好心一点,帮狗剪个毛吧!」 但我们找了几家宠物美容店,米克都被列为拒绝往来户。 米克太凶了,根本没有人可以靠近牠帮牠剪毛,甚至还有人被牠咬伤。 后来经由朋友推荐,终于找到一个极具爱心又不怕死的宠物美容师。 她养了五条狗,深谙狗性,懂得以朋友而非驾驭者的角色去接近米克。 她似乎很有一套,戴上口罩的米克会勉强让她修剪毛,也会让她洗澡。 筱惠也因而轻鬆不少,帮米克洗澡的工作偶尔可以让别人分担。 31岁那年秋天的某个夜晚,我和筱惠在阳台看夜景,米克趴在身旁。 那晚的天气十分凉爽,夜空中甚至出现难得的星星。 『米克。』我低下头说,『你赞不赞成爸爸跟妈妈结婚?』 米克突然直起身,前脚抓住我大腿,拼命摇晃尾巴。 「米克赞成了。」筱惠笑说。 『不,米克非常反对。不然牠干嘛摇尾巴?』我说, 『这跟人类用摇头表示反对是同样意思。』 「喂。」筱惠突然很正经,「我生气了。」 『抱歉。』我陪个笑脸,『你说的对,米克确实赞成了。』 「那你该怎麽说?」 『嫁给我吧。』 「我要你完整地说。」 『筱惠。』我牵起她的手,左膝跪地,『请你嫁给我吧。』 「嗯。」筱惠点了点头,笑了笑,但眼眶有些潮湿。 我们打算明年开春就结婚,也计画买个房子,组个新家庭。 我和筱惠的老家都不富裕,可能没有多馀的钱赞助我们买房子, 而且我们也不想向家裡要钱,毕竟都30几岁了,怎能再跟家裡伸手? 我们看中一间屋龄12年的公寓房子,两房一厅,室内约20坪。 虽然房子又旧又小,但房价较便宜、周围环境也还可以。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附近有座不禁止狗进入的公园。 这几年省吃俭用下来,我和筱惠都有些积蓄,加起来应该够付头期款。 剩下还有七成的银行贷款,下半辈子再继续做牛做马慢慢还。 然而在年底时,我上班公司所在的大楼竟然发生火灾。 起火点在15楼,公司在17楼,火势向上延烧,整间公司付之一炬。 幸好火灾是在假日期间发生,因而并没有造成公司任何人员伤亡。 公司短期内无法营运,便给了员工一笔资遣金,请他们另谋高就。 于是我这好不容易找到的稳定工作,又没了。 而距离预定的婚期,只剩两个多月。 结婚是件大事,不只牵扯到两个人,也牵扯到两个家族。 关于婚前的提亲、婚纱、寄发喜帖等,结婚当天的婚宴、仪式等, 需要烦心的事情既多又杂,而且得事先规划处理,也得花不少钱。 但我当务之急却是再找新的工作,而我的钱也几乎全投进新房子了。 脑袋突然装进太多亟需解决的问题,都快炸裂了。 「一切从简吧。」筱惠说。 『理论上结婚一生才一次,要很慎重。』我说。 「要慎重的是结婚的心态,不是结婚的过程。」 『什麽心态?』 「你考虑清楚要走入婚姻吗?」她没回答,反而接着问:「你知道将来 必须对伴侣永远忠诚吗?你瞭解组一个家庭所需担负的责任吗?」 『我当然已经考虑清楚,也很明确知道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这样就够慎重了呀。」她笑了笑,「至于结婚的过程,简单就好。」 筱惠说服了我,我们便决定去法院办理手续简单的公证结婚, 一个月后在我老家补请婚宴。 至于婚纱摄影,筱惠挑了一家很便宜的公司,而且是拍最便宜的那种。 我们还让米克入镜,然后选了张米克站中间、我和筱惠弯着身子分站 左右的照片来放大并加框,打算将来挂在新房子的卧室牆上。 『蜜月旅行你想去哪?』我问。 「去东部就好了。」 『开什麽玩笑?』我吓了一跳,『至少是得坐飞机离开台湾的地方。』 「那就澎湖吧。」她说,「澎湖也可以坐飞机去呀。」 这点我坚决反对,我让她选日本或韩国,但她要更近更便宜的地方。 最后我们各退一步,就到香港度蜜月,四天三夜。 而且还是旅行社正促销的优惠方桉。 新工作方面也有进展,有个大学同学因为要离开这城市回老家工作, 便向他老闆推荐我顶替他的缺。那位老闆约了我面谈后,决定用我。 我上班一星期后,发觉这裡的工作量较大,而且待遇偏低。 不过我也没什麽好挑剔的,好不容易有了新工作,要认真做才是王道。 新房子的过户手续也办好了,我和筱惠打算公证结婚后就搬进去。 距离公证结婚还有一个礼拜,我突然想到还得买一只戒指。 筱惠很体谅我,处处帮我省钱,无论如何在戒指方面我绝不能寒酸。 我想买一只鑽戒,但现实的情况是,我的口袋和存摺都空了。 跟家裡借钱吗?不好。 买房子都没开口跟家裡要钱了,何况只是买一只鑽戒。 而且家人如果知道我连买鑽戒的钱都没有,会很担心我的经济状况。 找银行预借现金吗?也不好。 万一养成向银行预借现金的习惯,以后很容易会变成卡债族。 我又骑车载米克到很远的公园,绞尽脑汁思考钱从哪裡来? 即使是便宜一点的鑽戒,少说也得两万多块吧。 如果把机车卖了,了不起也才一万块,而且筱惠马上就知道了。 当她知道我把机车卖掉筹钱去买鑽戒的话,一定会很生气。 看来只好跟朋友开口借钱了。 但是我脸皮薄,开这种口很艰难,而且也会让朋友为难。 『米克。』我低下头看着牠,『你觉得跟朋友借钱好吗?』 米克没出声音,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吐了吐舌头。 我勐然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头,觉得我实在太过份了。 筱惠都可以委屈自己、处处替我设想,为什麽我不能像她一样? 为了筱惠,即使赴汤蹈火也不该皱眉头,何况只是向朋友开口而已。 决定了,就跟朋友借钱吧。 「喂。」我一进家门,筱惠便说:「你又一个人带米克出门了。」 『抱歉。』我说,『我只是想一个人安静地思考一些事情而已。』 「你在想什麽事?」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笑了笑,『而且我已经想通了。』 「到底是什麽事?」 『我只是在想公证结婚那天要穿什麽而已。』我赶紧编了个理由。 筱惠似乎不信,从头到脚打量着我全身。 「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 『什麽事?』 「电影或电视裡,常出现男生偷偷买戒指给女生并向她求婚,然后 女生总是又惊又喜的情节。」她顿了顿,「我觉得这是骗人的。」 『为什麽是骗人?』 「你晓得我手指的尺寸吗?我左手的无名指该戴多大的戒指?」 我完全答不出来,而且她提到戒指时也让我吓了一跳。 「对嘛。」她说,「戒指的尺寸很细,通常得亲自去试才知道合不合。 男生根本不知道女生手指头大小,又怎麽知道该买多大的戒指?」 『好像有道理。』 「但电影或电视裡的女生看到戒指后总是喜极而泣,然后让他将戒指 套进她手指,而戒指也会刚好。你不觉得这是天大的谎言吗?」 『他可以事先带她去量手指尺寸啊。』 「笨蛋。」筱惠笑骂,「这样还能叫惊喜吗?」 『喔。』我应了一声。 「既然这种浪漫情节是谎言,我们就不该被骗,更不该彷效。」 『嗯。』我有点心虚,『你为什麽突然说这些?』 「你是不是想偷偷买戒指给我?」 『啊?』我大吃一惊以致结巴,『哪……哪有。』 「你少骗我了。」她问,「还有,你身上没钱了,你怎麽买给我?」 『你怎麽知道我没钱了?』我又吃了一惊,而且这一惊非同小可。 「拜託!我是你老婆耶!」筱惠笑了起来,「如果连老公身上有多少钱 都不知道,那我下半辈子还溷什麽。」 我觉得很尴尬,不禁满脸通红。 「说吧。」筱惠澹澹笑了笑,「你哪来的钱买戒指给我?」 『我……』我顿了顿,『我打算跟朋友开口借钱。』 「跟朋友借不如跟我借。」她拍了拍胸口,「我还有钱,明天我们一起 去挑戒指吧。」 『这……』 「先说好,我不喜欢鑽石,所以别买鑽戒。」 『你不喜欢鑽石?』我很纳闷。 「听说很多鑽石背后沾了非洲人民的血,所以才会叫血鑽石。」她说, 「如果结婚时戴鑽戒,婚姻也许会不幸呢。」 『胡说。』 「总之我们买简单的金戒指就好。」 『可是……』我吞吞吐吐,『可是我想买鑽戒给你,因为……』 「我问你。」筱惠打断我,「你是真心想娶我吗?」 『嗯。』我点点头。 「你从什麽时候开始有了想娶我的念头?」 『退伍那天,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 「你以后会不会变心?」 『不会。』我摇摇头。 「你会永远真心待我吗?」 『嗯。』我又点点头。 「鑽石太坚硬了,我不要。」筱惠双手环抱着我的腰,脸贴住我胸膛, 「我只要你这颗柔软的心。」 我感动到无以复加,也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 所谓的幸福,大概就是这麽一回事吧。 米克突然叫了一声,惊醒了我和筱惠。 「米克来。」她朝米克招了招手,「妈妈抱抱。」 米克直起身,前脚搭着她的腰,她弯下身左手搂着米克,右手抱着我。 我也弯下身腾出右手搂着米克,左手依然抱着筱惠。 「我们三个一定会很幸福的。」筱惠笑了,很开心的样子。 米克(5) 隔天我们到银楼买了一只金戒指,才花了两千多块。 这只金戒指的样式很简单,不过是单纯的圆,没任何装饰和图样。 筱惠说这只金戒指很像电影《魔戒》中那只充满神奇力量的魔戒, 两者都是单纯的圆,只不过魔戒上面多刻了一些文字而已。 「也许威力越强的戒指,造型越简单。」她把玩着那只金戒指,笑说: 「戴上它后,搞不好会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帮助我们白头偕老呢。」 32岁那年3月,我和筱惠到法院办了公证结婚。 结婚后三天,我、筱惠和米克搬进了属于我们三个的新房子。 前任屋主据说移民到加拿大了,因此电器和傢俱都没搬走。 这些电器和傢俱虽然有点老旧,但还堪用,我们便留了下来。 等将来有钱后再一样一样换新。 搬过来的东西大致整理完后,我和筱惠就带着米克到附近公园走走。 牠似乎对这座公园有极大的兴趣,我一直被牠拉着跑,筱惠在后面追。 看来米克很喜欢这裡,搬来这裡真是搬对了。 蜜月旅行前夕,我和筱惠把行李装进一个很大的行李箱。 照理说度蜜月应该是很快乐的事,但我们整理行李时却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似乎感染了米克,牠一直绕着行李箱来回走动。 自从养了米克3年半以来,每个夜晚我和筱惠起码会有一个陪牠过夜。 如今米克即将要独处三个夜晚,因此我们的心裡都很不安。 出发前一天,我跟朋友借了车,打算先送米克回老家,隔天再去机场。 我老家在南部,而且我们是从高雄小港机场出发到香港,所以顺路。 我开车上了高速公路,筱惠在后座安抚似乎有些不安的米克。 『护照、机票确定都带了吧?』我问。 「嗯。」筱惠笑说,「也记得带了米克。」 『我们再想想看,是否还有什么东西忘了带?』 「呀!」筱惠突然叫了一声,「忘记带行李箱了!」 我差点紧急煞车。 新家在四楼,开车出发前我先将行李箱搬到公寓一楼铁门边, 没想到竟然忘了搬上车。 我赶紧下了交流道,在路上迴转后,再上高速公路往回走。 当看到行李箱还好端端的放在一楼铁门边时,我和筱惠同时放声大笑。 这件只记得带米克却忘了带行李箱的糗事,被朋友们嘲笑了好多年。 我把行李箱搬上车后,再重新开上高速公路回老家过夜。 隔天天色才濛濛亮,我和筱惠便像小偷似的轻轻打开大门准备离去。 米克发现后冲了过来,我赶紧将门关上,牠只能隔着门吠叫。 米克吠了几声后,没听见我们的回应,便开始发出呜呜声。 筱惠很心疼,不断在门边说:「米克乖,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你们赶快走吧。」被米克吵醒的妈妈说,「别误了飞机航班。」 不知道别的夫妻蜜月的第一晚会如何度过,我想一定浪漫到无尽头。 也许女生会穿上糖果内衣或巧克力内裤等。 「米克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筱惠问。 『应该还好吧。』我说。 「你也不确定吗?」 『嗯。』我说,『不过我妈一定会好好照顾牠。』 结果我们蜜月的第一晚,却是在担心米克是否安好的气氛下度过。 从香港度完蜜月回台湾,才刚回到老家门口,便听见米克在门边狂吠。 妈妈开了门,米克火速冲出来先扑到筱惠身上,连续扑了三次后, 再转身扑向我,嘴裡一直叫个不停。 米克的叫声很有喜极而泣的味道,我猜想牠可能原以为被遗弃了。 妈妈说米克这几天几乎没吃,整晚守在门边,连续三晚都是。 「米克。」筱惠蹲下身紧紧抱住米克,「妈妈不会再丢下你了。」 蜜月旅行结束后,我们三个开始进入新的生活轨道。 客厅的落地窗外有小阳台,摆了洗衣机,也在那裡晒衣服。 主卧还算宽敞,窗外有窗台,我们在窗台上种了盆金桔图个吉利。 主卧牆上没什么装饰,只挂着那张米克也入镜的结婚照。 另一个小房间当成我的工作室,裡面摆了电脑和周边设备。 晚上米克睡在我们床边,至于是哪一边就很随机了。 但如果牠睡前躺在我这边,早上就会躺在筱惠那边; 反之睡前如果在她那边,早上就会在我这边。 米克偶尔会说梦话,睡梦中会哼哼阿阿乱叫,我怀疑是梦到猫。 每天早上要出门上班时,米克会走到门边看着我坐下来穿好皮鞋。 「爸爸要上班了。」我穿好鞋,摸摸牠的头,「米克要好好看家喔。」 然后米克目送我站起身,开门离去。 下班回家时米克就激动多了,我刚爬上四楼就会听见牠的叫声。 我一进门,牠咬起我的室内拖鞋就跑,我脱下皮鞋后便开始追牠。 我得和米克在房子内追逐几分钟牠才会停下来,然后牠咬着拖鞋头、 我抓着拖鞋尾,再互相拉扯一分钟。 最后我才慢慢掰开牠的嘴,把拖鞋拿出来穿上。 这过程包含了牠最爱玩的游戏——拔河和追逐。 搬进这裡后筱惠发明了一项可以跟米克玩的新游戏。 她会先向我使眼色,我收到暗号后趁米克不注意时躲起来。 「米克。爸爸呢?爸爸在哪裡?」筱惠假装很惊慌,「快去找爸爸。」 牠便会焦急的在屋子裡四处又嗅又找,一旦发现我后便扑向我, 然后再跑回筱惠身边摇尾巴。 有时是筱惠躲起来,我叫米克去找妈妈。米克的动作顺序还是一样。 筱惠说这叫捉迷藏,不管玩了多少次,米克每次总是很认真找。 除了出门散步时得用绳子拴住牠以便牵着牠外,我们从没拴住米克, 更别提用笼子之类的东西关着牠。 牠是家裡的一份子,牠爱待哪就待哪,想睡哪就睡哪。 但如果有工人来家裡装修时,我得先将牠关进小房间,以免牠伤人。 米克会狂吠而且前脚不断抓着房门弄出很大的声响,房门佈满了爪痕。 「你们的狗好凶。」工人要离去时似乎心有馀悸。 朋友如果来家裡作客时就不能把米克关进小房间了,不然会很吵。 我只好把米克紧紧抱住,不断说:『米克乖,这是爸爸的朋友。』 过了十分钟左右,如果米克停止低吼,我便会试着慢慢放开牠。 在我随时保持警戒下,米克会走近朋友身边嗅一嗅,再走回我身边。 朋友只要来过两次,第三次再来家裡时我便不必再抱住米克。 牠只会走到朋友脚边嗅了嗅,有时还会摇摇尾巴。 但朋友不管来过多少次,我都会叮咛他们千万别摸米克。 由于住的是公寓,同一层楼裡还有其他三户。 每当同一层楼的邻居经过我家大门前时,米克总会冲到门边, 俯下身朝着门缝,隐隐发出低吼声表示警告。 还好这时米克不会神经质似的狂吠,不然邻居抗议的话我就伤脑筋了。 有次在门外碰见隔壁的男主人,他说他经过我家大门时总会绕个圈。 我只能跟他说抱歉,家裡的狗太凶,希望不会对他造成困扰。 「没关係。」他笑了,「倒是我太太很羡慕这种天然的保全系统。」 附近的公园只要走3分钟,因此我和筱惠几乎每天都会带米克去公园。 如果那天我们很忙或很累以致没带牠去公园时,牠便会一直望着我, 嘴裡还发出细微的呜呜声。 后来只好天天都带牠去公园,风雨无阻,即使是颱风夜也一样。 刮颱风的夜裡,我会让筱惠待在家,然后我一个人带米克去公园。 我穿着雨衣、左手撑伞(伞用来帮牠遮雨)、右手牵着米克, 顶着狂风暴雨在公园裡散步。 说是散步,其实是狼狈地摇摇晃晃行进。 在这样的风雨中,伞根本无法完全遮雨,米克总是淋得全身湿透。 但即使全身湿透,也丝毫不减米克逛公园的兴致。 由于这公园不拒绝狗进入,因此很多养狗的人会来这裡遛狗, 也常聚在一起聊聊养狗经,但我和筱惠通常不会加入。 一来他们养的是血统纯正的名犬,而米克是mix; 二来我怕米克万一咬伤了他们的狗,我会赔不起。 我们一家三口只是单纯来公园散步而已,没有养狗经可聊。 也许是因为来这公园的狗大多是各式各样具纯正血统的名犬, 所以米克这隻溷种狗反而特别。 「这是什么血统的狗?」他们通常好奇地问,像是发现新大陆。 『只是溷的。』我总是这么回答。 「喔。」他们应了一声,语气有些失望。 米克只是溷种狗,牠的爸爸和妈妈也只是在这城市溷口饭吃的人。 掺杂两种毛色而且头髮又长又乱又捲的米克,在公园裡还满有名的。 人们似乎觉得牠很可爱,总会停下脚步多看牠几眼。 「这隻狗的长相还满性格的。」他们总笑着对我说。 不过后来发生一白战三黑的事件,大家印象改观,开始有点敬畏牠。 米克(6) 公园裡有三隻黑色的流浪狗,平时总是在公园裡閒晃和觅食。 有次其中一隻黑狗主动靠近并挑衅米克,我不想多生事端, 拉着米克走开,但黑狗紧跟在后,不断朝米克狂吠。 突然间黑狗发动攻击,我急忙抱起米克跑开,但黑狗依然紧追不捨, 黑狗前脚甚至搭上我裤腰带以便攻击米克。筱惠吓坏了,尖叫起来。 米克则发出怒吼,满脸狰狞、露出利牙。 我忍无可忍、退无可退,解开拴住米克的绳子,把米克放下。 米克扑上去与黑狗厮打,不到两回合,黑狗便发出哀叫声, 然后夹着尾巴逃走,米克追了二十公尺远。 没多久那隻黑狗竟伙同其馀两隻黑狗冲向米克,我大惊失色, 抄起随身携带帮米克清理大便的小铲子,冲上前准备加入战局。 但我还没大显身手,米克即大获全胜,三隻黑狗落荒而逃。 这一仗虽不像三英战吕布般精彩,但一白战三黑却在公园内流传。 「那就是那隻很凶的狗。」他们在我背后小声说。 不过米克很受小孩子欢迎,我想可能是因为牠的招牌动作吧。 米克常会坐直身子,伸出右前脚或左前脚往空中抓啊抓。 这动作很像日本招财猫的典型姿势,我个人觉得有失狗格。 小孩子们常会主动靠近想摸摸米克,我总是很紧张地阻止。 偶尔有白目的小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偷摸了米克一把, 米克虽然不高兴,但并没有吠出声,更没有想咬人的意图。 我觉得米克似乎成熟了不少。 米克逐渐步入中年,是该成熟了。 结了婚的我也一样,得更成熟才能承担更多责任。 我已经有房贷的压力,将来也可能有小孩,我得更努力工作存钱。 可是我一直觉得薪水偏低,调薪的速度又慢,我只能更节省开支。 筱惠也很节俭,有时我想帮她买件新衣服、耳环或包包之类的, 她总会笑说她已经是欧巴桑了,没人要了,不需要再打扮了。 对我们而言,週末晚上出门找家餐厅,然后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就是最大的花费。 结婚满两年,也就是我34岁、米克5岁半的那年春天,筱惠怀孕了。 第一次产检照超音波时,医生说萤幕上一闪一闪的亮点就是胎儿心跳。 好像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啊,我和筱惠都这么觉得。 我们常仔细瞧着那张黑白超音波照片,虽然胎儿只有花生米般大小, 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我们只要看着照片,就有种莫名的幸福感。 「米克。」筱惠指着照片,「这是你的弟弟或妹妹哦。」 米克嗅了嗅那张照片,抬起头看着筱惠,吐出舌头像是在微笑。 在台湾,女性34岁怀孕就算高龄产妇,所以筱惠刚好算是高龄产妇。 我们很小心,上下楼梯时我都会牵着她的手,在公园散步时也是。 第二次产检时,医生刚照完超音波,便澹澹地说: 「胎儿不健康,我建议刮除。这是很简单的小手术。」 我和筱惠一听便傻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不管多么不健康……』过了一会,我终于开口,『我都会抚养他。』 「抱歉,我刚刚没表达清楚。」医生看了我一眼,「胚胎停止发育了, 没多久便会排出母体。为避免排不乾淨,我才建议动手术刮除。」 我和筱惠无法做决定,因为我们还抱着胎儿可能会再长大的微薄可能。 医生要我们回去考虑,再约时间进行刮除手术。 如果这期间内胎儿排出母体,可能会伴随大量的血,要我们别惊慌。 走出医院,我觉得阳光好刺眼,眼睛根本睁不开。 我和筱惠一路上只说中午吃什么之类的话,没提到胎儿。 「刚刚你跟医生说,不管胎儿健不健康,你都会抚养他。」 一回到家,筱惠笑了笑,说:「我很感动呢。」 『我可能只是一时冲动吧。』我勉强挤出微笑。 电话响了,筱惠接听。应该是筱惠的妈妈打来询问产检结果。 筱惠先跟她妈简单聊了几句,语气很平澹,听不出情绪反应。 「孩子……」筱惠突然哽咽,泪水迅速滑落,「医生说孩子没了。」 直到此时,我才开始有了痛觉,而且越来越痛。 米克似乎察觉到气氛变得诡异,慢慢走近筱惠,筱惠低头摸了摸牠。 然后她抱起米克,将脸埋进牠的身体。 一个礼拜后,果然如医生所说,筱惠排出大量的血。 到了医院检查,医生说排得很乾淨,不需要再动手术。 根据台湾的法律,怀孕二个月以上未满三个月流产者,有一星期产假。 我让筱惠好好休息一个礼拜,米克就由我负责带去公园散步。 但有天我却发现她瞒着我,偷偷带着米克出门。 或许她跟我一样,很难过又不想让人担心时,便会一个人带米克出门。 我难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试着找待遇较高的新工作,但没找着。 虽然工作的理由是为了养家餬口,但多少也有点专业的骨气在裡头。 我总是很敬业,把事情做到最好,有时会希望别人看到我的用心。 可惜在这份工作上我只能得到薪水,因此我做得不太开心。 每当觉得鬱闷时,我总会逗弄米克,藉着跟牠在地上翻滚嬉闹, 我的心情也找到抒发的出口。 筱惠也因此常说我是长不大的小孩,都这么大了还在地上跟狗玩。 「难怪你的衣服上都是米克的毛。」她说。 屋子裡到处是米克掉落的毛,牆角、桌脚和沙发底下也常出现毛团。 如果我穿深色衬衫,衬衫上会出现很多细细的条纹,那便是米克的毛。 我得拿出胶带,把毛一根根黏掉。 35岁那年夏天,米克满7岁,牠的中年时期应该快结束了。 但我感觉不出米克的变化,每天下班回家我跟牠追逐抢拖鞋时, 牠依然精力充沛,反倒是我开始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有天我在小房间内工作到深夜,终于忙完后走进卧室想睡觉时, 看到筱惠偷偷擦拭眼泪。我猜想或许她又想起流产的事。 『别难过了。』我拍拍她肩膀,『我们都还年轻,孩子再生就有了。』 「我不是因为这个而难过。」 『喔?』我很疑惑,『那你为什么难过?』 「我看到你的白头髮了。」 『这个年纪出现几根白头髮很正常。』我笑了笑,『帮我拔掉吧。』 我低下头想让她帮我拔白头髮,但她迟迟没有动作。我只好抬起头。 「刚认识你时,我们都是24岁,好年轻呢。」筱惠说,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看到你有白头髮。」 『头髮总会变白的,这就是岁月。』我说。 「你的压力一定很大,需要烦心的事情也很多吧。」她看了看我, 「我很抱歉让你这么操劳,也很心疼你不再年轻了。」 『别胡思乱想。』我摸摸她头髮,『睡吧,明天我们都还要上班。』 在拥挤的城市裡,大多数人都像蚂蚁般淼小,为了生活只能勤奋工作。 我和筱惠也是两隻蚂蚁,只知道要努力。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无关对与错,反正日子总是要过,不要想太多。 36岁那年秋天刚到来时,筱惠又怀孕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我们去产检时更紧张了。 医生说怀孕6週左右,就可检测到胎儿的心跳,但筱惠已怀孕10週, 还是没有检测出胎儿的心跳。 「这次可能是胚胎萎缩。你们还是要有动刮除手术的心理准备。」 我和筱惠一语不发走出医院。 我很努力想说些话来安慰筱惠,却发现我根本说不出话来。 「听朋友说,有人怀孕13週,胎儿才有心跳呢。」她打破沉默。 『真的吗?』我看到一线希望,『那我们等等看吧。』 「嗯。」她笑了笑。 我突然发觉,我好像被筱惠安慰了,也好像正在等待奇蹟。 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奇蹟,那么当然可以在孕育生命的过程中期待奇蹟。 还没等到奇蹟,意外却先发生。 公司老闆涉嫌在某件招标桉中贿赂承办官员与审查桉件的审查委员。 除了老闆外,公司大部分的员工也被调查员约谈,我也不例外。 几天后老闆被收押禁见,还好没有任何一位员工被牵连。 不过员工们都很清楚,这公司是待不下去了,得趁早另谋出路。 于是我再度失业。 怀孕12週时,筱惠又排出大量的血,医生还是说不需要再动手术。 「很幸运呢。」筱惠笑了,「两次都排得很乾淨,省了手术费。」 『嗯。』我只能简单应了一声。 认识她十多年了,从我入伍那天在月台上竟然看见她的笑容开始, 我就知道她是个很逞强的女孩。对于这样的筱惠,我只有更加不捨。 我想,我的白头髮恐怕又要变多了吧。 这次筱惠仍然有一星期产假,反正我暂时不用上班,便租了辆车, 开车载筱惠和米克回老家,让筱惠静养身体。 回老家后,我一个人到小时候常去的庙裡拜拜。 手拿着香,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想开口祈求保佑,突然百感交集。 无缘的两位孩儿、筱惠的身体、未来的工作,我不知道要先求什么? 也不知道是否可以都求? 我说不出话,眼眶慢慢潮湿,然后眼前模煳一片,最后滑下两行清泪。 『求菩萨保佑筱惠身体健康。感恩菩萨。感恩。』 我赶紧默唸完,磕了个头,随即起身以免被别人看见。 米克(7) 朋友劝我们考虑是否该弃养米克?因为狗是很会嫉妒的动物。 我和筱惠一向把米克当孩子般对待,米克便想独佔我们的爱。 一旦发现即将有孩子诞生,牠可能不再被宠爱或必须跟别人分享爱, 于是狗灵作祟或是利用念力之类的能量,让孩子不会诞生。 我知道朋友是好意,但我和筱惠对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 事实上在筱惠刚流产时,米克似乎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悲伤气氛, 因此特别安静与懂事。 牠会静静趴在筱惠脚边,筱惠起身时牠也会起身,然后默默跟随。 如果我忘了要带牠去公园,牠也不会来提醒我,更不会发出呜呜声。 米克的视线,只集中在筱惠一人身上。 「如果我们这辈子没小孩,就把米克当成亲生的小孩吧。」筱惠说。 『米克8岁多了,算是开始进入老年时期。』我顿了顿,说: 『狗的寿命最多只有十几年,恐怕……』 「胡说!」筱惠突然很激动抱住米克,「米克会永远陪在我们身边。 米克,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米克摇了摇尾巴,轻轻舔着筱惠的脸颊。 『我说错了,抱歉。』我说,『米克一定会永远陪在我们身边。』 幸好米克的存在安慰了筱惠,不然我非常担心连续流产两次的筱惠。 而我也可放心把筱惠交给米克,专心找新工作。 37岁那年春节刚结束,当了一个月的失业族后,我终于找到新工作。 这公司的规模小多了,应该会正派经营,因为没有财力去做非法的事。 虽然待遇比前一个工作更少,但在现实社会中打滚多年, 我早已懂得不抱怨并且珍惜。 这时米克8岁半,似乎开始有了老化的迹象。 扑人的动作很少见了,大概只是把前脚搭在我或筱惠的腰上。 刚下班回家的追逐,牠开始改用小跑步,不像以前几乎是全力奔跑。 由于家裡很小,以前牠奔跑时总是伴随着跳跃,以便越过障碍物。 现在牠也不再跳跃了。 我怀疑现在的米克是否还有能力大战三隻黑狗? 至于我,还未满40岁,要说老还太早。 而且孩子还没出生,说什么我也得让自己保持年轻。 新公司由于人手少,因此每个员工的工作量都算大,没有凉快的缺。 不过当你嚐过失业的滋味后,会觉得可以抱怨工作量太大是种幸福。 38岁那年4月,筱惠第三次怀孕。 家裡附近刚好新开了间妇产科医院,我和筱惠便决定换换手气。 当医生准备要照超音波时,筱惠紧张得全身发抖,双手紧抓着我。 终于检测出胎儿的心跳后,筱惠忍不住哭了出来。 「恭喜你呀。」医生是女性,似乎很能体会筱惠的心情,「这是喜事, 应该开心才对。来,笑一个吧。」 「我之前已经连续流产两次了。」筱惠说,「我很担心。」 「现代妇女流产一、两次还算常见。」女医生说,「除非连续三次, 才要注意是否习惯性流产,或是染色体异常。所以你不用担心。」 「可是我38岁了,是高龄产妇……」 「你知道让我产检的妈妈有多少高龄产妇吗?」女医生笑了笑,「高龄 产妇一样可以生出健康活泼的宝宝。就像我,42岁时才生女儿呢。」 女医生的话似乎完全扫除筱惠心中的阴霾,筱惠露出开心的笑容。 虽然有之前两次的痛苦经验,但我和筱惠都觉得这次胎儿会健康。 我们更小心了,我也常常提醒筱惠别太劳累。 随着怀孕週数增加,筱惠脸上的笑容更满足,也更幸福。 每次产检时听见胎儿心跳声,我们都会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悦耳的声音。 筱惠怀的是个男孩,当她看到超音波相片中的小鸡鸡时,总是笑开怀。 「米克。」筱惠笑了,「你快要有弟弟囉。」 怀孕6个月左右,筱惠的肚子已明显隆起。 我几乎不让她做任何家事,米克也由我一个人带去公园,不让她去。 每当要带米克去公园时,牠总习惯性走到筱惠身边等她一起走。 「妈妈不去了。」筱惠挥挥手,「你跟爸爸出门就好。」 米克刚开始时是疑惑,后来渐渐变成失望。 有次米克直起身要将前脚搭在筱惠腰上撒娇时,她突然尖叫着躲开。 米克吓着了,低下头不知所措。 我非常清楚筱惠保护胎儿的用心,但米克并不知道。 筱惠躲了几次米克的撒娇动作后,米克从此就不再对她撒娇了。 牠似乎自觉做了件不可饶恕的事。 39岁那年1月中,筱惠的预产期到了,但并没有分娩的徵兆。 胎儿已逼近4000公克,我很担心筱惠的生产过程会不顺利。 我们决定去医院打针催生,打完催生针后20个小时,筱惠终于生了。 据说很多第一次当爸爸的人第一眼看见婴儿时,会激动流泪。 但我第一眼看见婴儿时,觉得终于解脱了,只想好好睡个觉。 我和筱惠打算各给一个字给孩子,组合成他的名字。 「我取的是『良』。」筱惠说,「希望这孩子像他父亲一样善良。」 『我给「平」。』我说,『希望他修平等心,懂得众生平等的道理。』 所以我的孩子叫良平。 我担心筱惠太累,便劝她辞掉工作,专心陪着良平成长。 「你疯了吗?」筱惠说,「我们不是有钱人呀。」 筱惠月薪三万多,保母费一个月大约两万,如果筱惠去工作的话, 就得请个保母,那么每个月家裡只会增加一万多块左右的收入。 『公司开始有业绩奖金制度,我多做点事钱就会多一点。』我说, 『而且我也会接些桉子在家裡做。算了算每个月应该可以多一万块。』 「可是……」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和良平饿肚子。』我说,『一定不会。』 我说服了筱惠,但她说将来还是得看情况决定要不要再上班。 筱惠生完后在医院附设的月子房坐月子,良平也留在医院的婴儿室。 良平是过敏体质,身上常出现疹子,医生怀疑可能是异味性皮肤炎。 医生交代家裡的环境要保持乾淨,避免灰尘和尘螨等等过敏原。 「我们家裡有养狗。」筱惠问,「这会影响小孩吗?」 「开什么玩笑?」小儿科医生说,「狗的皮屑和毛髮都是过敏原。」 筱惠一听眉头深锁,她开始烦恼家裡四处飞散的狗毛该怎么办。 筱惠坐月子期间我变得很忙碌,白天得上班、下班后去医院陪筱惠; 但我得回家睡。一来隔天还要上班,二来捨不得让米克独自在家。 不论白天还是晚上,米克总是趴在门边静静等着筱惠回家。 即使我要带米克去公园时,牠也不像以前那样兴奋,只是缓缓站起身。 从公园回来后,米克又趴在门边。 以前都是筱惠喂米克吃饭,现在这工作得由我来做。 但我不像她会细心煮东西给米克吃,我只能在超市买些肉块, 简单水煮一下再喂米克。有时太忙,便乾脆在速食店买炸鸡。 米克的食慾变差了,我得好说歹说劝牠吃饭,但牠常常只吃几口后, 便又到门边趴下。 米克10岁半了,已算是条老狗,而筱惠不在家的一个月内, 米克更加快速地衰老。 筱惠坐完月子那天,我把她和良平接回家。 门刚打开,只见米克兴奋极了,歇斯底里地叫着, 而且许久未见的扑人动作竟然出现,牠直接扑向筱惠。 「别过来!」抱着良平的筱惠大叫一声,同时侧身闪避。 不知道是米克或是筱惠的叫声惊醒了良平,他哇哇哭了起来。 米克愣住了,不再狂吠,低下头眼睛朝上看着筱惠。 但筱惠没理牠,抱着良平直接走进主卧。 筱惠发挥了母性本能,她很细心照顾这个得来不易的亲生孩子。 她彻底清理了主卧,而且每两天拖一遍屋子裡的地板。 婴儿床在主卧,因此她要我在主卧门口装活动隔板门,阻止米克进入。 米克刚开始发现无法进入主卧时,会在门口徘徊并发出呜呜声。 几天过后牠似乎接受了事实,不再发出呜呜声,安静趴在主卧门口。 当筱惠走出主卧时,米克总是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偶尔摇摇尾巴。 但筱惠只会跟牠说些话,从不弯下身摸摸牠,更别说抱牠了。 米克的眼睛会一直看着筱惠,眼神很忧伤。 『你摸摸米克吧。』我很不忍心看到牠的眼神,『洗手就好了。』 「如果我像以前一样摸米克,万一有天我忘了洗手怎么办?」 我无话可说,只好自己走过去摸摸米克,但牠依然注视着筱惠。 而筱惠只是提醒我要把手洗乾淨后才可以抱良平。 我能理解筱惠的难处,她用母奶哺育良平,有时抱在怀裡亲喂, 有时得先用手挤出来放入奶瓶冷藏,再温热给良平喝。 她不想用手接触米克,毕竟米克的身上都是过敏原。 筱惠也怕母奶内有过敏原,因此特别注意饮食与忌口。 她戒了最爱喝的咖啡,茶类饮品也不喝,海鲜类食物中只吃一点点鱼。 每当良平在客厅时,米克便很想接近他,但筱惠总是挥挥手叫牠走开。 有次我抱着良平在客厅看电视,米克走近我,用鼻子嗅了嗅良平的脸。 「米克走开!」筱惠因紧张而大叫。 米克以为做错事了,低头走开几步,然后趴在地上,眼睛看着筱惠。 『米克只是想亲近良平而已。』我说。 「你希望良平身上又长出疹子吗?」筱惠说完后,向我伸出双手。 我没回话,把良平交给她抱。 米克年纪越老,掉毛的速度越快。 即使每两天拖一次地,地上还是偶尔可以看见狗毛。 朋友来家中作客时,虽然嘴裡不说,但我知道他们心裡有很大的问号。 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怎么会让具有过敏体质的孩子跟一条又老又凶 又很会掉毛的狗住在一起呢? 「乾脆去把米克的毛剃光吧。」筱惠说。 『剃光?』我很惊讶,『跟以前一样剪短就好了。』 「你希望家裡到处是这种东西吗?」 筱惠从牆角捡起一小团毛球,将毛球凑近我眼前。 我带着米克去找那位不怕死的宠物美容师,这些年来米克都让她剪毛。 「把毛剃光?」她也很惊讶,「对长毛犬而言,毛是牠的自尊耶。」 『这我知道。』我很为难,『但小孩才几个月大,又容易过敏……』 「我懂了。」她叹口气,「不然让米克只留下1公分左右的毛?」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违背筱惠的旨意,便点头说好。 筱惠看见米克的毛并没有完全剃光时很不高兴,说: 「没看过像你这种把狗看得比自己的小孩还重要的爸爸。」 米克更老了,每天早上目送我上班时,我总感觉牠没睡饱,精神萎靡。 下班回家时,牠不再跟我追逐,咬了我拖鞋后,走了几步便停下来。 跟我拔河的力道也弱了不少,我总是很轻鬆地取下拖鞋。 要带米克去公园散步时,牠依然会走到筱惠身边等她, 如果那时她在主卧,米克便在门外等她,动也不动。 我只能走到米克旁边,用一点力道,拉着米克出门。 米克似乎已对公园失去兴趣,以前总是很兴奋地绕公园一圈, 现在则是走了直线距离30公尺后,便转身走回家。 以前是又跑又跳,现在则是步履蹒跚。 但即使米克再老,牠看家和护主的本能始终存在。 只要有人经过我家大门,牠依然会到门边朝着门缝,隐隐发出低吼声。 偶尔筱惠推着婴儿车带良平去公园走走,我通常也会牵着米克一起去。 米克会打起精神走在前头,而且不时回头看着坐在婴儿车上的良平。 如果迎面走来陌生的人或是狗,米克会保持警戒甚至低吼。 米克(8) 台湾人常说娶老婆前和生孩子后,运气会很好。 我娶老婆前的运气不好,那时公司被火烧光,我突然失业; 但我生孩子后的运气真的很好。 良平出生后一星期,公司办尾牙,我抽中最大奖——36吋液晶电视。 良平两个月大时,我中了统一发票二奖,奖金四万元。 良平五个月大时,我决定买辆车,方便日后带着家人出门。 以前因为不能丢下米克,很少出远门去玩,所以从没想过要买车子。 这点还是得感谢米克,因为养车跟停车都是不小的费用。 由于经济考量,我打算买中古车,便四处询价比价。 刚好有个大学同学想把他那辆三年车龄的福特车卖掉,我立刻联络他。 他可算是我大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退伍后一直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我问他为什么要卖车?他说他打算换辆benz或bmw。 『你溷得这么好?』我很惊讶。 「我有苦衷。」他很白目地笑,「因为当老闆了,不得不换好车啊。」 原来他老闆上个月突然中风,无法再工作,而老闆娘对公司状况不熟。 他跟老闆十多年了,早已是老闆的左右手,熟知公司所有业务与运作。 老闆娘便请他继续经营,因此他现在算是那家公司的实际负责人。 「来我这裡上班吧。」他说,「我缺个人帮我经营,快忙不过来了。」 『我考虑一下吧。』 「考虑个屁!」他大叫,「不管你现在薪水多少,我直接加两万。」 『很阿莎力喔。』我说,『那车子你要卖多少?』 「我当然半卖半送。」他说,「算是报答你以前考试常罩我的恩情。」 我辞去工作,到他那裡上班,车子也办好了过户手续。 这公司虽小,但体质不错,也很用心经营,业绩稳定。 我除了有自己负责的工作外,他也让我参与管理阶层的工作。 自从劝筱惠不去上班后,我一直烦恼家裡减少的收入、良平的花费、 将来良平的学费等等,只能不断想办法增加收入,爆肝也无所谓。 但新工作的薪水大幅提高,年底还有分红,我觉得我出运了。 虽然未来的变数还很大,但我相信日后的工作会很稳定,收入也足够。 我39岁这年,终于当了父亲,也找到理想的工作,我很满足。 每当看着良平沉睡的脸,我都会有种莫名的幸福感。 我虽然不算有钱,但我很富有。 唯一的遗憾,就是米克已老态龙锺。 良平七个月大时,米克已经11岁了,又老又病。 我带着米克去看兽医,因为牠走没几步便气喘吁吁。 「这是心室肥大。」兽医检查完后,说:「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啊?』我吃了一惊,不禁看了看米克。 「牠的肾脏功能很差,再恶化下去,恐怕会肾衰竭。」兽医说。 我开始喂米克吃药,但米克很讨厌吃药,总是别过脸。 我得再将牠的脸转正,半哄半强迫牠吃药。 每当看见米克病恹恹,我总是很感慨也很难过。 「米克,你忘了你是狮子座的狗吗?」我说,「要赶快好起来啊。」 米克看着我,眼神空洞,喘了起来。 良平八个月大时,开始在家裡四处乱爬,精力充沛。 他对米克很感兴趣,总想爬近米克,而筱惠会大叫:米克走开! 有次米克趴在牆角睡觉,良平又兴奋地爬向牠,眼看即将碰到牠。 「米克快走开!」筱惠惊慌大叫,人也迅速跑向米克。 米克摇摇晃晃起身,狼狈地爬开几步,但良平转了方向继续朝牠前进, 牠只得拖着身体再勉强爬开,很吃力的样子,也开始大口喘气。 筱惠终于赶上,从地上一把抱起良平。 『你别那么紧张,这样会吓到米克。』我说。 「我怎么会不紧张?」筱惠瞪了我一眼,「米克那么凶,如果咬了良平 怎么办。」 『米克会凶,是为了要保护你,不是因为喜欢咬人。』我说。 「你……」筱惠指着我,「算了,不跟你说了。」 筱惠抱着良平走进主卧,米克即使喘着气,眼睛依然望着筱惠。 这天我很忙,晚上一直待在小房间内工作。 11点半左右,发现米克在我脚边坐直身体,仰头看着我。 我低头看着牠,觉得牠的眼神非常怪,我从未见过牠这种眼神。 自从筱惠坐完月子回家,米克的眼神总是显得忧伤。 但此刻牠的眼神已经不只是忧伤,勉强形容的话,应该算是悲伤。 『米克乖。』我摸摸牠的头,『爸爸很忙,你先去睡觉。』 米克依然坐直身体,动也不动,只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我心裡很难过,只能用左手摸摸牠的头,右手继续敲打键盘。 过了一会,觉得这样工作有点吃力,左手便离开米克回到键盘。 这件桉子很重要,我今晚一定要赶完,只能专心了。 终于忙完后已是凌晨1点,伸了伸懒腰后,看见米克竟然还在我脚边。 『爸爸忙完了。』我又摸摸牠的头,『我们都该去睡觉了。』 米克不动如山,仰头看着我,眼神依旧悲伤。 又劝了牠几句赶快去睡觉后,我便离开小房间走进主卧。 当我换好衣服准备上床睡觉时,透过隔板门缝隙看见米克坐直身体, 视线似乎朝向已入睡的筱惠。 我走到隔板门边,低头说:『妈妈睡了,你也快去睡觉。』 但米克没看我,我终于确定牠是看着筱惠。 由于实在太累了,我只好回床上躺下,打算好好睡个觉。 凌晨3点左右,良平的哭声吵醒了我,醒来后看见筱惠正哄着良平。 「你继续睡。」她抱着良平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我哄他睡觉。」 打算再度入睡时,竟然发现米克还坐在隔板门外,眼睛看着筱惠。 我下床去摸摸米克,但米克的视线依然只在筱惠身上。 『你来摸摸米克吧。』我很不捨米克悲伤的眼神。 「都说了几百遍我不能摸米克了。」她有些不耐烦,「而且你没看见 我正在忙吗?」 『不然你来跟米克说说话吧。』 「真是。」筱惠不太情愿走到隔板门边,「米克乖,快去睡。」 米克抬头看着筱惠,但她话说完后便不再理牠,专心哄良平入睡。 我只好再回床上躺下。 隔天要出门上班时,米克竟然没到门边送我。 『米克。』我又叫了声,『米克。』 米克没出现,我很纳闷。 虽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但我急着上班,也只好赶紧出门了。 这天很重要也很忙,下了班我还待在公司,10点半左右才回到家。 打开家门,米克又没出现,只听见良平的哭声。 看了客厅和小房间一眼,都没看见米克,我觉得很疑惑; 而良平还在哭,只好先进主卧看看良平怎么了? 良平只是肚子饿而已,筱惠正准备喂他喝奶,我坐在床边看着他们。 良平喝完奶后,在主卧地上乱爬,我跟他玩了一会后便去找米克。 打开小房间四处看了看,没看见米克;走到客厅和阳台也没看见牠。 除了主卧外,屋子裡我已找遍,都没发现米克的踪影,我更疑惑了。 米克不可能在主卧吧?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我还是走进主卧,米克果然也不在。 可能是我真的心急了,便趴在地板看了床底下一眼。 「咦?」筱惠很纳闷,「你在找什么呢?」 『没什么。』床底下空空如也,我颓然站起身。 站起身的同时,一眼看见牆上我、筱惠、米克的新婚合照, 米克那时好年轻啊,满头乱髮、眯着眼睛、吐出舌头,模样很可爱; 而我和筱惠也笑得很灿烂,那是我们三个最幸福的时刻啊。 我又惊又急,走出主卧重新再找一次。 这次连客厅的沙发底下、厕所的马桶内都找了,还是没发现米克。 『米克。』我心裡很慌,『你在跟爸爸玩捉迷藏吗?』 瞥了一眼阳台,米克该不会从阳台上跳下去吧? 我打亮阳台的灯,扶着牆往下看,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我一定惊慌过头了,牆这么高,米克不可能跳过这道牆。 那么米克到底在哪裡? 我又仔细看了看阳台,除了挂着晾乾的衣服,只有洗衣机。 洗衣机背面贴着后牆,右侧对着我,左侧离边牆还有30公分缝隙。 那缝隙塞满杂物,比方洗衣粉盒、脸盆、花盆、小水瓢、旧衣架等等。 我看见小水瓢掉在地面,便走上前弯腰捡起打算再把它塞进缝隙时, 隐约看见下面有一小截白白的东西。那是米克的尾巴吗? 我急忙把缝隙中塞满的杂物清出,发现米克的头朝着牆,俯身趴着。 『米克……』我的声音在发抖,『你怎么会在这裡?』 我把米克抱出来,低头看牠的脸,牠双目紧闭、舌头伸出。 我轻轻摇了摇牠,但牠完全没反应,身体也变得僵硬。 米克死了。 主卧传来良平的哭闹声和筱惠的安抚声,筱惠正哄着良平入睡吧。 我紧紧抱着米克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右手轻轻抚摸牠的身体。 突然悲从中来想放声大哭,但只能压低声音,咬着下唇哭了起来。 眼泪源源不绝窜出眼角,止也止不住,我只能用手擦乾眼泪。 我一面擦眼泪、一面抚摸米克,没多久米克的毛就湿透了。 但我还是拼命掉眼泪。 恍惚之间,我想起了小黄。 妈妈说小黄失踪那天,她准备跨上脚踏车去菜市场买菜时, 发现小黄只是坐直身体看着她,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打算。 「小黄。」妈妈说,「要去买菜囉。」 妈妈催促了几次,牠还是动也不动,只是仰头看着她,眼神很怪异。 僵持五分钟后,妈妈只得跨上脚踏车,往前骑了十几公尺后回头, 小黄依然坐在原地,双眼直视着她。 妈妈说当她买完菜回家时,就找不到小黄了。 我们全家人找了三天,邻居也问了,但都没有人发现小黄的踪影。 三天后爸爸跟朋友聊天时,朋友说他曾经听过一种说法。 「狗知道自己将死时,会用眼神跟主人告别。然后在家裡找个最隐密 的地方,一个人孤独的等待死亡。」爸爸的朋友说。 「为什么要找家裡最隐密的地方?」爸爸问。 「一来只剩最后一丝力气无法走远,二来希望死后还能守护这个家。 但最重要的是,牠不想让主人看见自己的尸体,以免主人伤心。」 爸爸恍然大悟,立刻冲回家,拿出手电筒直接鑽进地板下。 十分钟后,浑身髒兮兮的爸爸抱出了小黄的尸体。 没错,地板下的空间是老家最隐密的地方,我们家人从不鑽进去。 小黄不希望妈妈看见牠的尸体以致伤心,所以躲进地板下孤单死去。 米克应该也是这样想吧,才会用尽最后力气鑽进洗衣机和牆壁间, 塞满杂物的缝隙,并让杂物完全覆盖住自己的身体。 米克找到这个屋子中最隐密的地方,而且尽可能不让自己被发现。 一想到米克的用心和昨晚米克的眼神,快止住的眼泪又流下来。 对主人而言,狗只是生命中某段历程的一小部分, 那部分可以被取代,甚至可以遗弃。 但对狗而言,主人却是生命的全部,无法取代,更无法遗弃。 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心裡却只惦记着不能让主人伤心。 我听见隔板门打开的声音,赶紧擦乾眼泪,深呼吸几次。 「你怎么抱着米克呢?」筱惠似乎生气了,「你待会得洗手和洗澡, 而且还得换下这一身衣服。」 『抱歉,是我的错,你别生气。』我强忍住眼泪,『我会洗手和洗澡, 全身衣服也会换新。』 「那你还不赶快把米克放下,还抱着干嘛。」 『反正都要洗手和洗澡了,再让我多抱一下吧。』 「你怎么了?」筱惠察觉出怪异,走到我面前。 『米克……』我突然哽咽,『米克死了。』 「你说什么?」 『米克死了。』我的泪水再度滑落。 筱惠整个人呆住了,过了一会才清醒,弯下身从我怀中抱起米克。 『你得喂良平,别抱米克。』 她没理我,抱着米克坐在沙发另一端,低头仔细看着米克。 「米克。」她抚摸米克全身,「别睡了。」 『米克已经……』我喉头哽住,无法再说下去。 「米克。」筱惠没理我,一面抚摸米克一面柔声说:「妈妈好几个月 没摸你了,你会生我的气吗?米克,对不起,妈妈故意对你冷澹, 只是希望你不要靠近我,因为妈妈得保护良平。你知道的,良平会 过敏呀,而你身上都是过敏原。但妈妈还是一样爱你,从没变过, 你看妈妈还是一样煮你最爱吃的东西。米克,是妈妈不好,是妈妈 太坏了,你要原谅妈妈,妈妈只是……」 筱惠突然把米克紧紧抱在怀裡,终于哭了出来。 『良平才刚睡。』我说,『你别哭了。』 「米克。」筱惠虽然压低哭声,但依然泪如泉涌,「米克。」 筱惠不再逞强,放肆地表达悲伤,把脸深深埋进米克的身体。 只见她的背部不断抽搐,也听见细细而朦胧的哭声。 从我28岁那年9月开始,到我39岁这年9月为止, 整整陪伴我和筱惠11年的米克终于离我们而去。 米克的后事,我们拜託那位不怕死的宠物美容师帮忙。 米克的遗体被火化,骨灰装进一个小小的骨灰罈裡, 放在一个专门安置宠物骨灰的地方。 「米克。」宠物美容师说,「安息吧。」 我和筱惠向她道谢,她说她是米克的朋友,当然要帮牠送行。 「在你身边让你珍爱的动物,可能是你前世的亲人、朋友或是爱人, 当牠陪你度过你这辈子最艰难的岁月后,便会离去。」她问: 「你们相信这种说法吗?」 我陷入沉思,没有回答。 「我相信。」抱着良平的筱惠说。 「依这种说法,米克已经功德圆满。你们就别再伤心了。」 宠物美容师说完后,便跟我们道别。 我和筱惠站在米克的骨灰罈前,久久都不说话。 或许我们同时都回忆起这11年来,跟米克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良平。」筱惠牵起他的小手,「跟米克哥哥说再见。」 良平可能觉得好玩,便笑了起来,笑声还颇宏亮。 『这辈子我们不要再养狗了。』我转头问筱惠,『好吗?』 「嗯。」她点点头。 开车回家的路上,筱惠轻拍良平的背哄他入睡。 透过后视镜,我发现她正看着我,脸上浮现澹澹的笑容。 『怎么了?』我问。 「如果我下辈子无法当人,我希望变成一条狗,陪在你身旁。」 『你下辈子只想陪我十年吗?』 「虽然只有十年。」筱惠说,「但却是我全部且毫无保留的一生。」 我想,我下辈子应该还是会再养狗吧。 ~theend~ 蝙蝠(1) 昨晚文贤开车载着我和小杰,从台北连夜赶回他南部的老家奔丧。 文贤的阿嬷上星期过世了,今天一大早在殡仪馆举行葬礼。 葬礼结束后,阿嬷的遗体被火化,骨灰安置在公家所建的灵骨塔中。 由于小杰才七个月大,家人担心参加葬礼会对他有所冲煞, 因此让我这个孙媳妇留在家裡照顾小杰。 经过一整天的忙碌,文贤跟家人们回家后便在楼下泡茶聊天。 我坐在二楼小房间的床上,抱着刚喝完奶的小杰,轻声哄他入睡。 落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有别于拥挤城市入夜时分的喧嚣, 这个小渔村在此刻显得十分寂静,只隐约听见蛙叫虫鸣。 寂静的气氛突然被扰动,空中传来翅膀拍动声,我不禁抬头看了看。 只见一个灰黑色的身影正在房间内快速绕圈。 牠的外型不像是鸟,应该是…… 那是蝙蝠! 「呀!」 我惊骇过度,大声尖叫起来。 怀中的小杰被我惊吓到,也放声大哭。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紧抱着小杰,头皮发麻、浑身发抖、寒毛直竖。 耳畔响起一阵急促的上楼声,房门勐然被开启。 「你怎么了?」文贤的声音很紧张。 「蝙……」我牙齿打颤,「蝙蝠。」 「在哪?」 我仍然低头闭眼,只用右手往上指。 原以为文贤应该会立刻赶牠走,但过了一会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我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只见他在我身旁坐下。 「蝙蝠离开了吗?」我的声音还在发抖。 「蝙蝠还在,不过不用怕。」他似乎很兴奋,「那是我阿嬷。」 我大吃一惊,不知道是因为蝙蝠还在?或是文贤所说的话? 「别怕。」文贤轻轻搂着我的肩膀。 「你快赶走牠呀!」 「不。」他居然笑了,「阿嬷化身成蝙蝠,飞回家裡来看我了。」 「你说什么?」我整个人呆住。 文贤没回答我,只是仰头看着蝙蝠,喃喃自语。 「对了,阿嬷还没看过小杰,她一定很想看看小杰。」 文贤从我怀中抱走小杰,让小杰坐在他大腿上,并将小杰的脸朝上, 「小杰乖,别哭了。阿祖来看你了唷。」 我又吃了一惊,想抱回小杰,但双手仍在发抖,使不出力。 而小杰竟然莫名其妙停止哭泣。 我躲在文贤背后,缩着身体、眯着眼睛、双手抓住他肩膀,偷瞄空中。 那隻蝙蝠依旧在空中盘旋,似乎找不到离开的出口。 牠越飞越快,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突然间,牠改变方向朝下,直冲文贤和小杰而来。 我反射似的低下头并且不停尖叫。 「你已经证明你的声音很高亢。」文贤笑说,「可以停止尖叫了。」 「蝙蝠呢?」 「走了。」 「真的吗?」 「嗯。」文贤说,「阿嬷走了。」 「为什么你老说蝙蝠是阿嬷?」我惊魂甫定。 「你听过一种传说吗?」他说,「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 飞回家看他生前所挂念的人。」 「我没听过这种莫名其妙的传说。」我问,「你是从哪听到的?」 「这是阿嬷告诉我的。」 「为什么不化身成燕子或麻雀之类的鸟,为什么非得变成蝙蝠?」 「你对蝙蝠有意见吗?」 我对蝙蝠没有意见,我只是觉得蝙蝠的长相非常噁心。 有些人讨厌老鼠,有些人害怕老鼠,而我对老鼠是既害怕又厌恶。 如果是会飞的老鼠,更比老鼠可怕十倍以上。 对我而言,蝙蝠就像是会飞的老鼠。 我第一次亲眼看见蝙蝠是在唸国中的时候,那时牠也在屋子裡绕圈。 我吓呆了,嘴巴大开却叫不出声音,整个人僵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牠突然朝我俯冲而来,在离我鼻尖大约只有五公分处,再拉起身朝上, 又在屋子裡盘旋一圈后,终于找到窗户的缝隙飞出去。 蝙蝠飞走后三分钟,无法动弹的身体才恢复知觉,也才发得出声音。 我开始哇哇大哭,哭声吓坏了妈妈和弟弟。 其实我并不是个爱哭的女孩,甚至可说是个几乎不会哭的女孩。 即使是父亲过世时我也没哭出声音,只是掉眼泪而已。 但那次亲眼看见蝙蝠后,却让我足足哭了两个小时,晚饭也没吃。 蝙蝠是如此可怕的动物,因此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的传说, 我不仅很难相信,也打从心底不愿意去相信。 「你相信这种传说?」我问文贤。 「嗯。」他点点头,「因为这是阿嬷说的。」 文贤的神情非常笃定,我便不再表达对这种传说的质疑。 文贤和阿嬷的感情非常好,因为他可以说是由阿嬷一手带大。 阿嬷有七个孙子、四个孙女,文贤既非长孙、也非么孙,他排行第五。 照理说他应该没有特别被阿嬷疼爱的理由,但阿嬷却跟他格外有缘。 在11个孙子女中,只有文贤是左撇子,而阿嬷刚好也是左撇子。 大家都说这是因为只有文贤是被阿嬷带大的缘故。 文贤刚出生时父母很忙,于是阿嬷自愿要来照顾他。 婴儿时期喝奶、吃饭、洗澡、换尿布几乎都由阿嬷包办。 唸幼稚园时,阿嬷会牵着他的小手上学,放学时也会去幼稚园接他。 上了小学后,他总是跟阿嬷一起睡午觉,除非要上整天的课。 唸国中时,有次文贤贪玩误了时间,11点半才回到家。 文贤偷偷熘进大门,发现平常9点就入睡的阿嬷竟然坐在院子裡等他。 阿嬷看到文贤后没说话,只是牵着他的手走进家门。 一走进家裡,便看见他爸爸手裡拿了根又粗又长的藤条,坐在沙发上。 「死囡仔!」爸爸气呼呼地站起身举起藤条,「玩到现在才回来!」 「你去睏啦。」阿嬷说。 「阿母。」爸爸说,「你不要管啦。」 「叫你去睏你是不会听吗?」阿嬷提高音量,「去睏啦!」 爸爸手中的藤条微微抖动,但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嬷牵着文贤的手上楼。 阿嬷一直牵着文贤的手到他二楼的房间,才放开手。 「快睏。」阿嬷摸摸他的头,「你明天搁要读册。」 文贤要离家到台北唸大学那天,阿嬷坚持要送文贤。 老家没有火车站,文贤得先坐公车到附近城市的火车站搭火车北上。 爸爸说孩子大了,让他一个人去坐车就好,但阿嬷说什么都不肯。 爸爸只得跟阿嬷陪着文贤坐了一个小时的车到附近城市的火车站。 在月台上等车时,阿嬷拉着文贤的手走开几步,然后低声说: 「这些钱给你。」她把一团钞票塞进他手心,「别让你爸爸知道。」 一直到火车进站,阿嬷始终紧握着文贤的手。 文贤大学刚毕业时,他和我成为男女朋友。 没多久他便带我回家去看阿嬷,因为阿嬷老是嚷着想看我。 我和文贤才刚走进院子,阿嬷立刻推开家门走出来迎向我。 「真水。」阿嬷双手握着我双手,仔细端详我全身,「真水。」 吃完晚饭后,阿嬷偷偷把我拉到院子裡,拿出一只翡翠戒指要给我。 「我不能拿啦。」我吓了一跳拼命摇手,而且这戒指看起来价值不菲。 「可以啦。」阿嬷直接把戒指套进我手指,然后笑说:「刚刚好。」 我和文贤结婚那天,婚宴结束后阿嬷悄悄走进新房来看我,说: 「文贤这囡仔是我从小看到大,他的个性戆直,容易冲动,你要好好 教他。如果你受了委屈,跟阿嬷讲,不要跟他吵架。夫妻是一世人 的代志,要互相扶持、互相体谅、共同吃苦。」 「我了解。」我点点头。 「多谢你。」阿嬷突然流下眼泪,「以后文贤就拜託你照顾了。」 「阿嬷。」我眼眶也红了,「千万不要这么说。」 我怀小杰四个月时,阿嬷瞒着文贤的爸爸,一个人熘到台北来看我。 阿嬷提着两大包的食材和补品,一进家裡便到厨房忙东忙西。 「第一胎卡辛苦,要特别注意。」临走时阿嬷牵着我的手千叮万嘱, 「身体要顾好,重的东西不要提,不要太累,要记得吃补。」 我只记得我一直点头。 小杰出生后,阿嬷的病情加重,开始频繁进出医院。 小杰刚满月,文贤知道阿嬷很想看曾孙,打算带小杰回老家看阿嬷。 「我现在生病,不要让囡仔来看我,这样对囡仔不好。」阿嬷说。 「不要紧啦。」文贤在电话中说。 「你不懂啦,这样囡仔会歹育饲。」阿嬷说,「等我身体卡好再讲。」 但阿嬷的身体却日益恶化,因此阿嬷从没见过小杰。 阿嬷过世前的那一个月,都是在医院裡度过。 这期间文贤从台北专程去看她四次,但每次阿嬷的意识都不太清醒。 最后一次去看阿嬷时,她牵着文贤的手,但却叫着他阿公的名字。 阿嬷过世的那晚,文贤的手机响了,是他爸爸打来的。 爸爸说阿嬷快往生了,口中不断唸着文贤的名字。 文贤赶紧叫爸爸把手机放在阿嬷耳边,随即神色凝重走出客厅到阳台。 「阿嬷。我文贤啦。阿嬷,你不要害怕,要放轻鬆。你平时很虔诚拜 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一定会来接你。要记得喔,跟着菩萨走, 要跟好,菩萨一定会带你到西方极乐世界。阿嬷,你免惊喔,菩萨 会照顾你。阿嬷,你有听到吗?阿嬷。阿嬷。阿嬷……」 爸爸在手机那头说阿嬷往生了,神情颇为安详。 文贤挂了手机,然后蹲下身,在阳台角落勐掉眼泪。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文贤,便让他一个人在阳台独处。 那晚文贤几乎没睡。 文贤说无法见阿嬷最后一面,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和悔恨。 他也相信,无法在往生前见到文贤,阿嬷一定也很遗憾。 「但现在阿嬷来看我了,我和阿嬷都不会再有遗憾了。」文贤笑了, 「而且阿嬷看到小杰长得这么健康可爱,一定也很开心。」 我这时才发现,他脸上虽然挂着澹澹的笑,但满脸泪痕,眼眶也红了。 自从上星期阿嬷过世以来,我几乎没看过文贤的笑容。 他常常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偶尔会偷偷掉眼泪。 而此刻他的神情非常轻鬆,笑容虽澹,却洋溢着满足。 「第一次看见蝙蝠是在我唸高二的时候,有隻蝙蝠在家裡到处乱飞。」 文贤对我说,「我猜想牠可能是因为追着昆虫才会不小心闯进家裡。」 文贤说他那时马上冲进浴室拿了条毛巾,然后轻轻挥舞毛巾, 想把蝙蝠赶往窗户的方向,好让蝙蝠可以从窗户的缝隙中飞出去。 「你在做什么?」阿嬷大叫,「还不快停手!」 文贤吓了一跳,停止挥舞毛巾。 「过来我旁边坐下。」阿嬷说,「那是你阿公。」 文贤当时的反应跟我一样,也是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坐在阿嬷身旁。 于是文贤和阿嬷便坐在沙发上,看着蝙蝠在空中盘旋绕圈。 蝙蝠绕了一会后,突然改变方向朝阿嬷飞近,快碰触阿嬷时又急转弯, 好像飞机表演特技一样。 蝙蝠飞走后,文贤转头想问阿嬷,只见阿嬷泪流满面,并频频拭泪。 文贤的阿公在这隻蝙蝠出现前十天过世。 「阿公一个人在田裡工作时,突然心肌梗塞而猝逝。阿嬷等不到阿公 回家吃午饭,便到田裡去找阿公,才发现阿公已死去。」 阿嬷哭得很伤心,而且自责又悔恨,整整一个礼拜几乎不吃不喝不睡。 文贤的爸爸担心阿嬷的身子熬不住,送她去医院住院三天打点滴。 没想到阿嬷才刚出院回家,便看见蝙蝠。 「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夜婆(蝙蝠),飞回家看他生前所挂念 的人。」阿嬷对文贤说,「这是你阿公告诉我的。」 阿嬷虽然泪眼汪汪,但提起这种传说时,脸上尽是满足的笑。 「你阿公还说,如果他比我先走,他一定会变成夜婆飞回家看我。」 阿嬷笑得很开心,「你阿公没骗我,他果然回来看我了。」 文贤说他原本不太相信这种传说,但看到阿嬷满足的神情与笑容, 还有自从见到蝙蝠后阿嬷就不再整天失魂落魄,他便开始相信了。 「阿嬷后来还对我说,将来有天她死了,她也会变成蝙蝠,飞回家 来看我。」文贤笑了笑,「结果阿嬷也没骗我。」 我想文贤打从心底相信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的传说, 但我还是觉得这传说不可思议。 「可是这传说未免太……」我终于按捺不住疑惑。 「太难以置信是吧。」文贤说,「就像住海边的人吃鱼时不翻鱼一样, 这传说其实也只是一种简单的心情。」 「什么样的心情?」 「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我虽然还是不懂,却可以体会。 在我唸国二的时候,父亲去世了,至今刚好满20年。 父亲过世时我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这20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 如果父亲也能化身成蝙蝠回来看我,那么或许我可以释怀吧。 只可惜自从父亲过世后,我从未看见蝙蝠飞进我的老家裡。 父亲会变成蝙蝠飞回家来看我吗? 蝙蝠(2) 阿嬷的葬礼结束后,隔天我们一家三口便回台北。文贤的心情变得平静许多,也不再偷偷掉眼泪了,我终于可以放心。至于蝙蝠的传说,我还是不能接受,但已经深印在脑海。问了几个朋友是否听过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从没听过耶。」她们非常讶异,「吸血鬼才会化身成蝙蝠吧。」 我也上网搜寻有关蝙蝠的传说,结果跟我的预期一样。在中国因为「蝠」与「福」同音的关係,蝙蝠是幸福、福气的象徵;还有蝙蝠可以帮锺馗引路,让锺馗驱妖除魔的传说。在西方蝙蝠则是邪恶、黑暗的象徵,和吸血鬼的化身。不管东方或西方,没有一种传说把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与蝙蝠做连结。或许真如文贤所说,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其实只是一种心情,一种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两个礼拜后,文贤开车载着我和小杰回我的老家。路程比回文贤老家更远,因为我老家在台湾的最南边。这次我是为了重新安葬父亲的事而回去。 父亲虽然已经过世20年了,但他的模样在我心裡仍然很清晰。父亲刚过世那几年,我常梦见他,也常无缘无故想起他。只要一想起或梦见父亲,我总是泪流不已。自从结婚后,无缘无故想起父亲的次数少多了,也很少再梦见他。然而每当梦裡出现父亲,醒来后依旧会发现枕头和被单都已湿透。 父亲安葬在公墓刚好满20年,管理单位建议我们起出遗骨然后火化。这些年来台湾的土地越来越难取得,传统的土葬也逐渐被火葬取代。母亲决定起出父亲的遗骨火化,再将父亲的骨灰安置在佛寺。我回家的这天,正是父亲的遗骨已起出,即将火化的日子。这次是文贤留在家裡照顾小杰,由我弟弟开车载我和母亲去火化场。 当父亲的遗骨要推进去火化炉那一瞬间,我突然跪倒在地。「阿爸,火要来了,你别怕,要闪开。很快就好了。阿爸,要小心。阿爸,真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阿爸。阿爸……」我悲从中来,几乎泣不成声。 「阿姐。」弟弟扶我起身,「别伤心了。」「阿爸。」我泪眼朦胧看着他,彷彿真的看到阿爸。「阿姐。」他的眼眶红了,「我是阿弟。」「哦。」我回过神,赶紧擦乾眼泪。弟弟今年30岁了,五官轮廓与阿爸越来越神似。 「静慧。」母亲把装着父亲骨灰的骨灰罈让我抱着,「你弟弟开车,现在我们要去西如寺。以后你阿爸就在那裡。」我小心翼翼抱着父亲的骨灰,手裡拿炷香,上了车的前座。「你沿路上要叫你阿爸跟好,这样你阿爸才会跟着我们到西如寺。」母亲在车子后座叮咛我。 「阿母。」我点点头,「我知道。」我低头看着怀中的骨灰罈,下意识紧紧抱着它。时间已匆匆流逝了20年,没想到现在我又可以跟阿爸靠得这么近。 ◆◆◆◆ 「阿爸,我静慧啦。我们现在要去西如寺,那是一间佛寺,在高雄县林园乡。那间佛寺主祀释迦牟尼佛,寺裡面有很多法师哦。阿爸,你以后就可以天天听法师唸佛经,真好。阿爸,你一定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车子动了,我开始喃喃自语,引领阿爸跟着我。小时候阿爸带我出门时,怕我走失,总是叮咛我要跟好。没想到现在却是我叮咛阿爸要跟好。 记得唸小学一年级时,也许更小,阿爸第一次带我到大统百货去玩。「静慧,百货公司人很多,你要紧跟着阿爸。要跟好哦。」我点点头,紧跟着阿爸,不敢稍离。第一次看到手扶梯时,我吓得不敢踏上去,但阿爸已经踏上去了。「阿爸。」眼看阿爸的背影越来越远,心裡一慌便哭了,「阿爸。」 阿爸回头看见我还在下面,顾不得那是向上的手扶梯,赶紧往下冲。「抱歉、抱歉。」阿爸一面说,一面快速闪开手扶梯上的人群。大约还剩四个阶梯时,阿爸一跃而下,然后抱起我。「静慧乖。」阿爸大口喘气,「阿爸在这,别怕。」「阿爸。对不起。」我抽抽噎噎,「我不敢踏上去。」「不要紧。」阿爸笑了,「阿爸抱你上去。」阿爸便抱着我,再度踏上手扶梯到二楼。 「阿爸牵你的手。」碰到二楼往三楼的手扶梯时,阿爸说:「我们一起上去。」「阿爸……」我看了手扶梯一眼,「我还是会怕。」「别怕。」阿爸说,「你以后还是得一个人踏上手扶梯。」我只好怯生生地伸出右手,阿爸把我的手牢牢握住。 「看阿爸的左脚。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踏上去。」阿爸笑了笑,「一……二……三!」我和阿爸几乎同时伸出左脚,踏上手扶梯。「很简单吧。」阿爸又笑了。「嗯。」我点点头。其实我还是有点怕,但阿爸厚实的手掌给了我无比的勇气。 我来到台北唸大学后,偶尔一个人去逛逛百货公司。当我要踏上手扶梯时,通常会莫名其妙想起阿爸。「一……二……三!」阿爸的声音彷彿在耳边响起,「很简单吧。」我因此而发愣以致挡住后面的人,这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后来我逛百货公司时只搭电梯,从不搭手扶梯。直到认识文贤之后,我才又开始搭手扶梯。 ◆◆◆◆ 「阿爸,这条路你以前常常载我经过,但是现在的马路越来越宽了,你可能已经不认得路了吧。前面有个十字路口,我们还是要直行。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我越说眼睛越模煳,说到后来眼泪已滑落至唇边。怀中抱着阿爸,右手拿着香,我只能用衣袖狼狈地抹去泪水。我得保持视线清晰,因为我得为阿爸带路。 这条路我太熟了,即使拓得再宽,我的记忆也不会模煳。小时候阿爸常利用假日,帮杂货店送货到高雄,赚点外快贴补家用。阿爸开着车后搭起帆布的小货车,车上载满杂货,总会经过这条路。 阿爸要出发前,总笑着问:「谁要先上车?」我和阿弟抢着上车,阿爸通常是先抱我上车,再抱阿弟。杂货店老闆的两个小孩也想跟,阿爸也一一抱了他们上车。「出发囉!」车子一起动,我们四个小孩子便异口同声。我们挤在杂货堆中,沿路上玩着尪仔标,又叫又笑,玩的很开心。杂货堆中洋葱、辣椒、蒜头等等的气味,总是熏得我们眼泪直流。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想起以前的那股气味,然后莫名其妙眼泪直流。 如果是夏天,阿爸送完货后会带我们四个小孩子去吃锉冰;如果是冬天,就会去吃碗热腾腾的麵。「静慧。」阿爸会问我,「好吃吗?」「嗯。」我总是拼命点头,然后大声说:「好好吃!」 阿爸笑得很开心,眼神很温柔,神情很满足,然后摸摸我的头。不管是夏天或冬天,只要跟阿爸一起出门到高雄送货,都是既快乐又满足的事。 长大后同学或同事常约我一起去据说很好吃的店品嚐美食。「静慧,好吃吗?」当我莫名其妙想起阿爸时,便会自言自语:「算好吃吧。但是跟阿爸在一起吃的锉冰和麵才叫好好吃。」「静慧。」同学或同事总是很疑惑,「你疯了吗?」我得赶紧挤出笑容,不然泪水可能会决堤。 「阿爸,这个路口要左转。阿爸,这是条新开的路,你以前不曾走过。阿爸,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只要跟着我,就不会走丢。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我说完后,突然回头往后看,只见母亲坐在后座。 记得刚要唸小学时,上学的第一天,吃完早饭后我就是不肯穿鞋出门。「静慧。」阿爸柔声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呢?」「阿爸。」我低下头,轻声说:「我不敢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阿母骂我是胆小鬼,还说如果我再不赶快出门便要用棍子打我。「孩子还小,会怕很正常。」阿爸拿下阿母手中的棍子,说:「静慧不要怕,阿爸陪你一起去。只要跟着阿爸,你就不会走丢。」 乡下学校总是地处偏僻,走路得花25分钟,而且有一段路我没走过。阿爸牵着我的手上学,我感觉像远足,不像是要上学。「静慧。」阿爸说,「今天阿爸陪你走,但明天开始你要自己走。」「哦。」我很失望。 阿爸应该看出了我的失望,隔天要上学前,他对我说:「今天阿爸还是陪你上学吧。」「好呀!」我很开心,拍起手来。「不过阿爸不能牵你的手,阿爸走在你后面。」阿爸笑了笑,「你不可以回头喔。」 虽然知道阿爸一定跟在我后面,但我总会忍不住回头。「不可以回头喔。」阿爸在离我10步的距离微笑。「好。」我笑了笑,对着阿爸吐了吐舌头。 之后阿爸还是每天跟在我后头上学,而我回头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一个礼拜过后,我已经不再回头。「静慧好乖。」放学回家后阿爸说,「你已经可以一个人上学了。」 我终于敢一个人上学,连续几天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路到学校。但有天在上学途中,我突然回头,竟发现阿爸依然在我背后10步远。「阿爸!」我向他跑去,伸出双手。「是阿爸的错。」他一把抱起我,「阿爸还是会担心你。」「阿爸。」我用力环抱着他,「不用担心,我可以自己一个人上学。」「静慧真乖。」阿爸摸了摸我的头。 在台北唸大学以及工作时,常会走在闹区的街道上。偶尔我会突然回头,似乎我的潜意识裡期待着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阿爸。但每次回头总是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不见阿爸的身影。 蝙蝠(3) 「阿爸,这裡的路比较窄,你要小心跟好。阿爸,前面三岔路口我们 要顺着这条路左转,左转后会接台17线。阿爸,我们左转了,现在 这条路就是台17线。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我唸国二时,阿爸生病住院,我和阿母曾搭计程车到医院去看他。 一路上阿母一语不发,紧绷着脸,我从未见过阿母如此。 狭小的车内有股恐慌不安的气息,我只好将视线望着窗外。 印象最深的影像,便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的蓝底白字——17。 阿爸住院两星期,我只陪阿母去看他一次。 那次的记忆只有呛鼻的药水味、冰冷的地板、没有阳光的病房、 虚弱而孤单地躺在病床上的阿爸。 医院裡的空间给我的感觉是没有温度、充满压力、瀰漫悲伤的气氛; 而且好像有股很强的力道正挤压这个空间,空间不再四方,变得扭曲。 在医院裡我一直是心跳加速、喘不过气。 阿爸已是骨癌末期,医生说治癒机会非常淼茫,劝阿母做好心理准备。 在没有全民健保的年代,住院治疗得花一大笔钱。 阿爸住了两星期后,便坚持出院回家,不想给家裡带来经济负担。 回家后阿爸总是躺在床上静养,很少下床。 阿母一直叮咛我,阿爸需要休息,没事不要去打扰他。 但每天早上出门上学前,我一定会先到阿爸床边,蹲下身轻声说: 「阿爸。我要去上学了。」 「嗯。」阿爸点点头,笑了笑,「要认真上课喔。」 「我知道。」我说,「阿爸再见。」 放学回家后,书包还没放下,我还是会先到阿爸床边,蹲下身说: 「阿爸。我放学回来了。」 「嗯。」阿爸还是会点点头,笑了笑,「今天累不累?」 「不累。」 「静慧乖。」阿爸摸摸我的头,「去把书包放下,洗个脸休息一下。」 「好。」 虽然担心是否会吵醒阿爸,但我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到阿爸床边时, 他几乎都是醒着,我觉得阿爸应该是在等我。 有次我放学回家到阿爸床边时,发现阿爸闭上眼睛似乎在睡觉。 我轻手轻脚,转身准备离开时,阿爸却突然睁开眼睛说: 「嘿,静慧。阿爸还醒着喔。」 「阿爸。」我立刻到床边蹲下身,「我放学回来了。」 「嗯。」阿爸摸摸我的头,「去把书包放下,洗个脸休息一下。」 吃完晚饭、洗完澡后,我会带着书本,到阿爸床边的小桌子唸书。 我不会发出任何声响,连翻书的动作都非常小心,以免吵到阿爸。 但阿爸始终微笑地注视着我唸书时的身影,我只要转头向右, 就一定会接触阿爸的视线。 「静慧。」阿爸说,「很晚了,你该去睡了。」 「嗯。」我立刻站起身收拾书本,在阿爸床边蹲下,「阿爸晚安。」 我觉得在阿爸床边读书会让阿爸开心,所以阿爸在家休养期间, 我不看电视、不出门找同学玩,每天晚上都到阿爸床边读书, 直到阿爸提醒我该睡觉为止。 这是我的能力所及,唯一可以让阿爸开心的事。 可是阿爸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蜡黄、原本清澈的双眸越来越浑浊。 唯一不变的,就是阿爸每次看到我时那种温暖的笑容。 这段期间我只看见阿爸流过一次眼泪,只有那么一次。 那次是晚上,我在阿爸床边唸书时,听见他叫我: 「静慧。过来阿爸这裡。」 「是。」我立刻閤上书本,起身到阿爸床边,然后蹲下。 「你知道阿爸为什么要把你取名为静慧吗?」阿爸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阿爸希望你文静而贤慧。」阿爸说。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 「你一直很乖巧,又懂事,跟你的名字一样。」阿爸摸摸我的头, 「你14岁了,越长越漂亮。阿爸很骄傲,也很欣慰。」 我嗯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阿爸一直看着我,眼神虽然专注却很温柔。 「不知道哪个男生能有福气娶到我们家静慧,不管他是谁,他一定是 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阿爸叹口气说,「阿爸很想看着你结婚, 想看看你的丈夫,想看看那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是谁。可是……」 阿爸顿了顿,突然哽咽说:「可是阿爸看不到了。」 「阿爸。」我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静慧。」阿爸流下两行清泪,「阿爸对不起你,请你原谅阿爸。」 我改蹲为跪,伸长双手抱着阿爸,痛哭失声。 「静慧。」阿爸轻拍我的背,「现在可以哭,但以后不要再哭了。你的 人生还很长,要学会坚强。知道吗?」 「我知道。」我直起身,停止哭声,用手抹去眼泪。 阿爸拿出面纸,左手捧着我的脸,右手仔细擦乾我脸颊和眼角的泪水。 「不能再哭了喔。」阿爸笑了笑,「要坚强。」 我忍住眼泪,拼命点头。 阿爸回家休养两个月后某天下午,我们班正在操场上体育课。 远远看见有位女老师从操场另一端跑过来,似乎很着急。 「张静慧在吗?」她来到我们面前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 「有。」我举起右手回答。 「你果然在这裡,难怪我去教室找不到你。」她说,「你妈打电话来说 你爸爸快不行了,要你赶快回家。」 「快不行了?」我一时会意不过来。 「赶快回家呀!」她大叫。 我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我拔腿狂奔,从学校最南端的操场,跑到最北端的车棚骑脚踏车。 到了车棚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我没停顿,直接跨上脚踏车。 我双腿不断加速,原本15分钟的车程,我应该只骑了10分钟不到。 才刚到家,便听见屋子裡传来哭声,原本快速跳动的心脏几乎停止。 我慌忙下了车,把脚踏车随手甩开。 但我突然双腿发软,整个人趴倒在地,爬不起来。 我只能勉强在地上爬行,爬到家门口,爬过门槛,终于可以站起身。 顾不得手肘和膝盖已磨破皮,我直接冲进阿爸房间。 只见阿母抱着阿弟坐在床边大哭。 我走到阿爸床边,蹲下身看着他,只见阿爸躺着,双眼闭上。 我等了许久,等着阿爸睁开眼睛说:「嘿,静慧。阿爸还醒着喔。」 但阿爸始终没睁开眼睛。 「阿爸。」我终于忍不住,轻轻摇了摇他的手。 阿爸的手很凉,不再像以前摸我头时的温暖。 我静静看着阿爸,没哭出声音,也没流泪。 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实,像是一场梦境,而我正漂浮着。 阿爸在我回家前三分钟往生。 我跟阿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爸。我要去上学了。」 阿爸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认真上课喔。」 这20年来,来不及见阿爸最后一面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和悔恨。 在往生前没看到我,阿爸会不会也觉得遗憾和悔恨? 如果我不是刚好在上体育课,如果我跑得更快、骑得更快,如果…… 各种不同的「如果」,萦绕在我脑海20年。 我一直很想知道,往生前那瞬间,阿爸会跟我说什么? 阿爸,你会跟我说什么? 阿爸,你想跟我说什么? 蝙蝠(4) 「阿爸,我们快要上双园大桥了。不过双园大桥在去年莫拉克颱风时 被大水冲断了,现在只有一条便桥。阿爸,你要跟好哦,听说便桥 是临时盖的双向单行道,宽度很小,只开放小车可以通行。阿爸, 你一定要小心跟好,阿弟说便桥上会有很多机车,车子不太好开。 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或许一般人对颱风的印象总带点惊恐或不安, 但我脑海中关于颱风的记忆,大部分是美好的。 而那些美好的记忆,都是阿爸给我的。 我们家是传统的砖瓦建筑,房子很老旧,颱风夜裡屋顶一定会漏水。 阿爸会把门窗关紧,然后四处巡视,找容器接住从屋顶滴下的水。 于是地上甚至是桌上和床上便摆满脸盆和水桶, 有时漱口杯和碗也得用上。 而屋外的狂风呼呼作响,摇动整间屋子,房子彷彿随时会垮。 有次狂风吹落了屋瓦,我很害怕,躲在阿爸背后,问: 「阿爸。风这么大,我们家会被吹垮吗?」 「只要阿爸在,我们家就不会垮。」阿爸转身抱起我,笑了笑。 阿爸的笑容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老旧的房子似乎也变得坚固。 「来玩大富翁吧。」阿爸说。 从那次以后,阿爸总会在颱风夜跟弟弟和我玩「大富翁」。 我们三人趴躺在地上,掷骰子,按骰子的点数前进。 屋外虽然狂风暴雨,屋内却充满欢笑声和滴滴答答的漏水声。 如果停电了,阿爸会点根蜡烛,我们继续玩,玩兴不减。 我家住海边,平时如果碰到大潮,路上偶见积水,颱风时更不用说了。 即使颱风过了,路上也常常是淹水未退。 阿爸不放心我一个人出门,会牵着我的手上学,我们常得涉水而过。 碰到水深一点的地方,阿爸会背着我,一步一步小心涉水。 阿爸的背很平很宽广,让我觉得安心,有次我还不小心睡着了。 后来阿弟也开始上小学,阿爸便一手牵着我、一手牵阿弟,涉水上学。 只要有阿爸,狂风暴雨和淹水都不可怕,我甚至会期待颱风来袭。 阿爸过世后的第一个颱风夜,屋子裡到处在滴水。 当狂风吹得屋子拼命发抖时,我也因恐惧而发抖。 「阿爸。我们家要垮了。」我紧抱着棉被,缩在床角,「要垮了。」 那晚我彻夜未眠,怕醒来后家已不见。 唸大学时,每当颱风夜,我总想拉着室友跟我一起玩大富翁。 「你怎么会想玩那种幼稚的游戏?」室友皱着眉,「你还没长大吗?」 我不是还没长大,我只是很怀念跟阿爸一起玩大富翁时的欢乐气氛。 但没有任何人肯陪我玩,她们宁可无聊到看着窗外的风雨发呆。 认识文贤后的第一场颱风天裡,他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一切安好? 「还好。只是……」我不想让文贤也笑我幼稚,便改口:「没什么。」 「只是什么?」文贤似乎急了,「你快说啊。」 「我想玩大富翁。」我说。 「好。」他说,「你等我。」 一个半小时后,他带着一盒还没拆封的大富翁来我住处。 「让你久等了。」他说,「很多店都关门了,我跑了五家店才买到。」 「谢谢。」看着头髮湿透的文贤,我很感动,也很抱歉。 文贤陪我玩大富翁时,住处的天花板没漏水,但我的眼睛却漏了水。 ◆◆◆◆ 「阿爸,过桥了。阿爸,过桥了。」 眼泪突然迅速滑落,奔流不息,无法止住。 阿爸出殡那天,我默默跟在阿爸的棺木后面,整天都没说话。 带路的道士一再交代,只要经过桥樑,就得高喊:过桥了。 据说桥与河流容易有凶死的恶灵盘踞,亡者的灵魂会不敢过桥。 家人必须不断呼喊:过桥了。安抚亡者别怕,并引领亡者过桥。 那天我没说半句话,却喊了几十声:「过桥了。」 这是阿爸出殡那天我最深的记忆,也几乎是唯一的记忆。 阿爸过世后,我从没哭出声音,人前人后都一样。 因为我答应过阿爸,不能再哭了,要坚强。 可是流泪对我而言是反射动作,不受脑部控制。 我会拼命忍住泪,只在独处或没人看到时,才放心让眼泪流下。 一旦发现可以流泪了,泪水总是排山倒海而来。 或许因为这样,阿爸出殡那天我不小心听见几位亲戚跟母亲说: 「父亲过世了,静慧这孩子竟然都没哭也没掉眼泪,真是不孝。」 母亲没做任何反驳,只说我的个性很倔强,从小就不太听她的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管教我。 我非常愤怒,除了痛恨那些亲戚用哭声大小与眼泪多寡来衡量孝心外, 更不能原谅母亲竟然不做反驳,还说出那些算是附和亲戚的话。 从此我和母亲的关係就变得很紧张,也几乎不跟母亲交谈。 这种诡异的气氛,持续了两年。 ◆◆◆◆ 「阿爸,已经到林园乡了。这裡车子比较多,阿弟会小心开,你也要 小心跟好。阿爸,阿弟已经长大,不再是以前那个既调皮又讨人厌 的小孩,你可以放心了。阿爸,前面的路口要右转凤林路。阿爸, 我们右转了,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阿弟小我四岁,是家裡唯一的男孩,从小母亲就特别宠爱他。 小时候的阿弟确实很顽皮,而且喜欢捉弄我,真令人讨厌。 记得国一有次段考前一天,我的课本和笔记本竟然满是阿弟的涂鸦。 「这是不是你画的?」我强忍怒气问阿弟。 「是啊。」阿弟笑的很贼,「画的很漂亮吧。」 我的怒气瞬间爆发,「啪」的一声,赏了阿弟一记清脆的耳光。 阿弟大哭跑走,然后向阿母告状。 阿母拿了根棍子走过来,不由分说,把我痛打了一顿。 我知道在重男轻女的观念下,阿母一定会偏心,甚至会溺爱阿弟。 但阿母怎么可以连问都不问,拿起棍子就是一顿打呢? 我抚摸着红肿的手脚,咬牙切齿暗自起誓: 「我明天一定要故意考零分,让你难过!」 那天晚上快睡觉前,阿爸一个人来找我。 「静慧。」阿爸说,「阿爸知道你受委屈,但明天考试你要好好考。」 我睁大眼睛看着阿爸,很惊讶阿爸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心事? 「你的个性很像阿爸。」阿爸笑了,「因为你是阿爸生的。」 「哦。」我只应了一声。 「你认为阿母只关心阿弟,不关心你,所以想故意考坏让阿母难过。」 阿爸问,「你是不是这样想?」 我愣了几秒后,缓缓点个头。 「既然你认为阿母根本不关心你,那么你考坏了,她为什么要难过?」 「我……」我一时语塞。 「不关心你的人是不会因为你而难过。如果你故意考坏,难过的人 只有你自己而已。」 「但如果阿母是关心你的,你又何必藉着搞坏自己来让一个关心你 的人难过呢?」阿爸又说,「这样不是很笨吗?」 我看着阿爸,没有回话。 「我知道你阿母比较疼阿弟,但她还是很关心你的,所以你千万别做 傻事。」阿爸说,「明天考试要好好考,不然阿爸会很难过。」 「嗯。」我点点头。 「阿弟还小,你要原谅他。你也要帮阿爸好好教他,好不好?」 「好。」我又点点头。 阿爸过世时,阿弟才唸国小四年级,我很担心失去阿爸严厉的管教后, 调皮的阿弟会不会学坏? 阿弟唸国中时,我每晚都盯着他,也会严格限制他看电视的时间。 但他要升国三时,我也要离家到台北唸大学,便无法再盯着他了。 我上台北唸书后,除了担心阿母太劳累外,最不放心的就是阿弟。 果然阿弟升上高中后,人变得叛逆、贪玩,又不受管教。 阿弟高二那年变本加厉,放学后会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家。 听阿母说阿弟迷上电玩,有时甚至逃课不去上学,成绩一落千丈。 那时我唸大三,有天我特地回家想好好教训阿弟。 结果我在客厅等到凌晨两点,阿弟才进家门。 「你跑去哪裡玩?」我怒气冲天,「竟然现在才回来!」 「不关你的事。」阿弟冷冷地回答,连看都不看我。 我气得全身发抖,举起右手便想给他一巴掌。 但我发觉阿弟已经长得比我高壮,原本稚气的脸也变成熟了。 他的五官有阿爸的神韵了,我缓缓放下右手,愣愣地注视着他。 「看三小。」阿弟说。 我的眼眶慢慢潮湿,视线渐渐模煳,那是阿爸的脸呀,那是阿爸呀。 「阿爸。」我不禁双膝跪地,「阿爸,对不起,我没管好阿弟。」 阿弟似乎吓了一跳,原本想转身离开的他,脚步停了下来。 「阿爸,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没好好教阿弟,是我不孝。阿爸, 阿弟已经学坏了,都是我的错,请你处罚我。阿爸,我真的不知道 应该怎么管教阿弟,我真的不会,请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我的视野已是白茫茫一片,只能哽咽呼喊:「阿爸,阿爸,阿爸……」 「起来啦。」他拉我起身。 「阿爸,我不敢啦。」我双膝刚离地,立刻又跪下,「阿爸,拜託你 骂我,打我也可以。阿爸,是我不对,我不会教阿弟。阿爸……」 他试着再次拉我起身,但我双膝始终不肯离开地面。 最后他居然也跪下。 「阿姐。」他将脸凑到我面前,「你看清楚,我是阿弟。」 「你不是阿爸吗?」我用手抹乾眼泪,「哦,你是阿弟。阿弟,你要 好好唸书,好不好?阿爸已经很可怜了,你不要再让阿爸伤心了。 阿姐给你拜託,拜託你,好不好?」 「好啦。」阿弟说,「我知道。」 「真的吗?」我几乎破涕为笑,「你会好好唸书吗?」 「嗯。」阿弟点点头。 「阿弟,多谢你。」我拼命道谢,「多谢你,多谢,多谢。」 「阿姐。」阿弟的眼眶突然红了,「你不要这么说。」 阿弟戒掉电玩,唸书也认真多了,后来顺利考上大学的电机系。 大学毕业后,阿弟先去当兵,当完兵后又去考研究所。 研究所毕业后,阿弟到新竹科学园区当电子工程师,工作很稳定。 去年阿弟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是国小老师,两人的感情很好。 阿爸,阿弟说今年年底他就要向她求婚,你一定很开心吧。 阿爸,阿弟是成人了,已经懂得负责和担当,你不用再担心了。 阿爸,你不用再担心了。 蝙蝠(5) 「阿爸,前面路口要左转清水岩路。阿爸,我们左转了,你要跟好。 阿爸,这裡就是西如寺所在的广应村。阿爸,西如寺是阿母选的, 阿母说寺裡环境清幽,又有法师天天唸佛经,阿爸一定会很平静。 阿爸,阿母这20年来很辛苦,独力抚养我和阿弟长大。阿爸,请你 放心,我和阿弟会好好孝顺阿母。阿爸,这条路不直,弯来弯去, 你一定要跟好。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阿爸在39岁那年去世,阿母才38岁。 而我是14岁,唸国二;阿弟只有10岁,唸小四。 照理说我们母子三人应该相依为命,但在阿爸过世后两年内, 我跟阿母一直处在冷战的气氛中,连一声「阿母」我也不叫出口。 或许我因为阿母总是偏爱阿弟却老是责骂我甚至打我而有些不满; 或许我因为阿母不坚持让阿爸住在医院去赌那淼茫的机会而怪罪; 或许我因为见不到阿爸最后一面而莫名其妙迁怒于阿母; 或许因为我正好处于叛逆期…… 总之当阿爸出殡那天阿母没反驳亲戚说我不孝时, 我竟然开始怨恨起阿母。 阿爸去世一年两个月后,我从国中毕业,并考上在高雄的高中。 通车到高雄上学要花1个多小时,但家乡的学生大多选择通车上学。 「我不要通车。」我说,「我要在高雄租房子。」 「通车就好了。」阿母说,「其他人也几乎都是通车……」 「每天通车上下学要花两个多小时,还有等车的时间。」我打断阿母, 「你知道这些时间可以唸多少书吗?你知道吗?」 阿母不再说话,默默接受了我想住高雄的事实。 在高雄租房子期间,放假时我很少回家,除非要回家拿生活费。 但我很不想回家,很不想看见阿母。 我甚至曾经在放学后直接坐车回家拿生活费,拿了钱转身就走。 饭也没吃,更别说在家裡过夜。 每当我突然回家时,阿母通常没说什么,只是从皮包裡拿些钱给我。 有天我放学后又直接到车站坐车,打算回家拿钱缴房租。 一回到家,看见阿母正在厨房煮饭。 我走到她背后,想开口跟她要钱,然后拿了钱就走。 但我发现正在切菜的阿母切了几下后竟然开始发呆。 她发呆了一阵子,又继续切菜,切了几下后,再度发呆。 发呆与切菜反覆进行时,阿母终于切到手。 「呀!」我吓了一跳,不禁低声惊呼。 阿母听见我的叫声,回头看着我,眼神有些迷惘。 「你切到手了。」我指着阿母正流血的左手拇指。 「哦。」阿母低头看了看,「没关係。」 「可是流血了……」 「洗一洗就好了。」阿母扭开水龙头,让左手拇指冲水,「去洗把脸, 休息一下。待会就可以吃饭了。」 我离开厨房来到客厅,坐在椅子上,想起刚刚阿母的脸和眼神。 我觉得心很痛,不禁低下头掩着脸偷偷掉泪。 以前家裡的开销一直是靠阿爸上班的薪水支撑,阿母则专心忙家务。 阿爸去世后,阿母借了些钱,开了一间店,白天做做小生意; 晚上则帮人修改衣服,赚取微薄的工钱。 没多久开始有人上门,劝阿母改嫁,但阿母理都不理。 有次她甚至拿起扫帚把媒人赶出门,从此不再有媒人敢进家门。 阿母只是个平凡的妇人而已,却打定主意要独力抚养我和阿弟。 然而阿爸才去世两年,阿母却好像老了十岁。 阿母的脸似乎历尽沧桑,眼神空洞,切菜时心神恍惚。 她或许突然想起阿爸、或许烦恼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或许烦恼如何抚养我和阿弟长大成人、或许烦恼家裡的债务…… 承受了巨大的悲伤之后,阿母不仅没时间疗伤,还得更加坚强。 阿母是如此坚强,我竟然跟她呕气了两年,我深觉愧惶无地。 在泪水流至唇边的瞬间,我觉得我突然长大了,而且我也必须长大。 我不知道我的叛逆期从何时开始,但我很确定它已经在16岁结束。 我16岁了,应该帮阿母挑起家裡的担子。 「我过几天就搬回家。」吃晚饭时,我说:「以后通车上学。」 「通车要花两个多小时,你不是说会耽误唸书吗?」阿母说。 「我可以在车上看书。」 「可是这样的话,你以后就得很早起床。」 「没关係。」我说,「早起身体好。」 阿母没再多说,只是叮咛我吃完饭后早点坐车回高雄。 吃完饭后,我起身收拾碗筷。 「放着吧。」阿母也起身,「我来就好。」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说。 我和阿母并肩在流理台洗碗,我们都没说话,只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阿母。」过了一会,我终于开口:「对不起。」 阿母身躯一震,停止洗碗的动作。 「阿母。」我又说,「对不起。我以前不懂事。」 「不要这么说。」 「阿母。」我的视线渐渐模煳,「真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傻孩子。」阿母说,「跟阿母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阿母……」我已经哽咽。 「别说了。」阿母说,「快把碗洗完,然后去坐车,太晚回去不好。」 「嗯。」我点点头。 我和阿母洗完了碗盘,但还是并肩站在流理台前,也忘了关水龙头。 高中快毕业时,我认真思考要不要继续升学这个问题。 家乡很多女孩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工作,我想我应该也得去工作。 而且我家境不好又有债务,阿弟还小,阿爸也去世了, 如果我继续唸书的话,阿母的负担就太沉重了。 「阿母。」我决定了,「高中毕业后我就去找工作。」 「说什么傻话?」阿母说,「你成绩好,当然要唸大学。」 「呀?」我吃了一惊。 「如果你不继续唸书,你阿爸一定会责怪我。」 「可是……」 「静慧。」阿母的语气很坚定,「阿母一定会让你继续唸书。」 经过几个月的苦读,我很幸运考上大学。 上台北唸书那天,阿母帮我整理好行李,交代我要照顾好自己。 阿母陪我在车站等车,我要坐车去高雄,再从高雄搭火车北上。 「你身上这件衣服穿好多年了,已经很旧了。」阿母摸摸我衣角, 「上台北后记得去买几件漂亮的衣服穿,别省钱。」 「我人长得漂亮,穿什么衣服都一样。」我笑了笑。 「傻孩子。」阿母从皮包掏出一些钱塞进我手心,「像你这种年纪的 女孩,就该穿漂亮衣服。」 我把钱又塞进她的皮包,但阿母执意要给,在互相推拉之间, 我顺势握住阿母的手,不让她再有机会掏钱。 然后我和阿母手牵着手,不再说话,静静等车。 「阿母。」车子进站后,我说:「我会好好唸书,你也要保重身体。」 「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又要去唸大学。」阿母说,「你阿爸知道的话, 一定会很骄傲。」 我上了车,放好行李,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透过车窗,我看见阿母依然站在原地望着我,眼神尽是不捨。 车子动了,我满脸笑容朝阿母挥挥手。 当阿母消失在我视线的瞬间,我终于忍不住,眼泪滑落下来。 阿母的身形是如此瘦小,真不知道这几年她是如何熬过来。 大学刚毕业时,文贤成为我的男朋友。 「有空带男朋友回家来玩。」阿母说。 文贤先带我回家看他阿嬷,我本想过阵子轮到我带他回家看我阿母。 不过文贤快当兵了,我想等他退伍后再说,于是便耽搁了。 我第一次带他回家看阿母,是在他退伍后一个月。 阿母花钱请人办了一桌很丰盛的菜餚,把刚升上大三的阿弟叫回家, 甚至还把几位叔叔、姑妈、阿姨、舅舅请来。 「只是男朋友而已,怎么搞得好像是办桌请女婿一样。」阿姨笑着说。 席间文贤很紧张,毕竟这种阵仗彷彿是一堆长辈在帮阿母鑑赏女婿。 阿母这么慎重的作法,让我哭笑不得。 「阿母。」我偷偷问她,「你觉得文贤这个人如何?」 「你喜欢就好。」她回答,「阿母没意见。」 「阿母。」我很想知道她的看法,「说说看嘛。」 「阿母真的没意见。」她说,「如果你喜欢他,阿母就觉得他很好。」 一直到现在,阿母从未说过文贤具体的优缺点。 阿母一直催促我快嫁人,但我和文贤交往了九年后才结婚。 结婚当天,文贤一大早便开车来我家迎娶我。 按照习俗,我和文贤穿着礼服向阿母下跪。 双膝一碰地,我莫名其妙热泪盈眶,阿母也很激动,频频拭泪。 阿母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话来。 旁人劝阿母应该开心,不要哭了。阿母定了定神,对文贤说: 「静慧这孩子,个性虽然倔强,但人非常善良又很懂事。静慧她阿爸 过世的早,我又很憨慢赚钱,她的日子过得很苦,我很对不起她。 文贤,我拜託你以后一定要让她吃好穿好,不要让她吃苦,要好好 对待她。我给你拜託,拜託你以后好好对待静慧,拜託你。」 「妈妈你不要这么说。」文贤很惶恐,「我一定会好好对待静慧。」 「阿母。」我泪如雨下,俯下身磕了个响头,哽咽说:「阿母。」 阿爸,阿母今年58岁了,虽然不再年轻,但依旧很坚强。 阿爸,没有阿母的坚强,我和阿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阿爸,请你放心,我和阿弟一定会好好孝顺阿母,不会再让她受苦。 阿爸,请你放心。 蝙蝠(6) 「阿爸,你看到前面的寺庙了吗?那就是西如寺。阿爸,你以后会在 西如寺听听佛经,顺便可以修行,我会常常来看你。阿爸,我已经 嫁人了,也生了个男孩,你应该会很开心吧。阿爸,西如寺到了, 我们要下车了。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阿爸,那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在我大四时出现,他叫文贤。 我和他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文静而贤慧。 我上台北唸大学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尽量不要跟阿母拿钱。 大学四年我都住在宿舍,三餐以在学校餐厅解决为原则,因为便宜。 除了偶尔自己一个人坐公车到市区逛逛外,我几乎不出门去玩。 系上为大一新生办的迎新活动,我没参加。 班上四年来所办的班游,我一次也没参加。 有些同学因此说我不合群,我觉得很抱歉,但只能请他们多包涵。 如果你看过我阿母那双饱经风霜的手,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的不合群。 我很认真唸书,因为成绩好的话,申请奖学金会比较容易。 每学期的学费我申请了助学贷款,打算毕业后开始工作时再还这笔钱。 我也在系办当工读生,每个月可以领几千块工读金。 虽然谈恋爱是大学必修学分,但我对交男朋友没兴趣,也没有时间。 为了杜绝不必要的困扰,遇到异性时,我总是板着脸。 大二上时,有天我正在系办工读,有个学长偷偷塞张纸条给我。 我低头一看,纸条上面写着: 「我愿意用一万年,等待你初春暖阳般的绽颜一笑。」 我抬头看了看他,是个很有自信的男孩,髮型和穿着都很帅气。 「就是因为你没有一万年,所以你才愿意。」我说。 「嗯?」他似乎吓了一跳。 「如果你真有一万年,你才不愿意只用来等待我的笑容。」我说, 「这段文字很动人,但情感完全不真诚,哪有人用自己根本没有的 东西来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段话应该要改几个字。」 「这……」学长欲言又止。 「如果把一万年改成一小时,然后很真诚的,静静等待女孩的笑容, 我想女孩应该会很感动。」我把纸条还给他,「给你做个参考。」 他满脸尴尬,拿了纸条后立刻转身离开系办。 从此以后,系上同学便帮我取了个外号——铁板妹。 意思是只要是想约我的人,都会踢到铁板。 这个外号对我而言是护身符,可以抵挡系上男同学的追求。 但校内的男同学很多,校外的男生更多,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外号。 幸好我从不参加活动、也没加入社团、又住宿舍、很少出门、 空閒时间大部分用来工读和唸书,所以认识异性的机会非常少。 即使如此,我偶尔还是会碰到追求者。 大三上时有个男孩子每晚等在宿舍门口送花给我,我总是摇头拒绝。 只要我一摇头表示不能收下花,他便笑一笑,把花随手一丢。 然后他会将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他每晚都来,而且花朵的数目越来越多。 一直到第七晚,我终于忍不住了,在他转身要离去时叫住他。 「有事吗?」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我,微微一笑。 「你父母赚钱不容易,别这么糟蹋钱。」我说,「或许你认为这样做 很酷很潇洒,但这种行为反而暴露出你的致命缺点。」 「什么缺点?」他脸上仍然挂着笑。 「不珍惜花的人,大概也不会珍惜像花一般的女孩。」 「这……」他的笑容僵了。 「以后耍帅时请记得这点。」我说,「给你做个参考。」 第八晚那个男生就没出现了,我终于鬆了一口气。 大四下时,我们这个学院办了一个校外参访的行程。 参加对象是院裡五个系的大四生,而且免费,我便参加了。 中午用餐时,十个人一桌吃合菜,基本上每桌的学生都是同系, 但我这桌还坐了一个外系的男生。 菜色中有一道是鱼,当有人翻鱼打算吃另一面时,我不禁叫了一声。 「静慧。」室友坐我旁边,问:「怎么了?」 「在我的家乡,吃鱼时绝对不能翻鱼。」我说,「这是忌讳。」 「这忌讳我知道。」翻鱼的男生笑着说,「听说翻鱼会翻船是吧。」 「翻鱼会翻船?」另一个男生笑了,「这太扯了,比扯铃还扯。」 「铁板妹住乡下,本来就会有很多迷信和忌讳。」第三个男生也笑了, 「不过我们已经翻了这条鱼,那么到底哪一条船会翻呢?」 「这裡很多桌都翻了鱼,明天报纸的头条大概是一堆船都翻了吧。」 第四个笑的人是女生,她是我们班班代。 「我再把鱼翻回来就行了。」翻鱼的男生又翻了一次鱼,「啊?船本来 翻了,结果又翻回来了,没事没事,虚惊一场。」 他说完后,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够了!」 那个唯一的外系男生左手用力拍桌子,桌上碗盘发出铿锵一声巨响。 我们这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笑声突然停止。 连隔壁桌也投射过来好奇的眼光。 「你们知道讨海为生的人的心情吗?」 拍桌的男生脸色铁青,语气虽然平稳,但似乎正强忍着怒气, 「在茫茫大海中,生命是很脆弱的。毫无预警突然袭来的风浪、遇到 未知的暗流,都有可能让船翻了。一旦翻船,便得葬身大海,那么 在家中苦苦等待自己平安返航的妻儿该怎么办?」 「你们知道在家中等待丈夫或父亲归来的妻儿的心情吗?」他又说, 「船隻即将入港的时分,她们会到码头边引颈翘望。只要时间晚了, 她们便满脸恐慌,嘴裡喃喃自语:妈祖保佑。如果船隻平安入港, 码头上到处都是丈夫一手牵着妻子、一手紧抱着孩子的欢乐景象。 对捕鱼人家而言,满载是其次,平安归来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亲人在海上,家人便提心吊胆,偏偏亲人一年到头都在海上。 每当看到鱼,便直接联想到船,捕鱼人家最担心翻船,因此吃鱼时 根本不敢翻鱼,怕引发出心裡最深层的恐惧。住海边但不捕鱼为生 的人可以体谅这种心情,所以他们也不会翻鱼。久而久之,便形成 住海边的人吃鱼不翻鱼的忌讳。虽说是忌讳,但其实是一种心情, 一种希望自己平安入港看见妻儿以及希望亲人平安归来的心情。」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正在嘲笑这种心情?你们知道吗?」 他似乎坐不住了,站起身说:「这种心情很可笑吗?很可笑吗?」 他越说声音越大,说到后来左手已握紧成拳头。 「干!」 他左手重重搥了一下桌子,下了一个字的结论,然后转身就走。 我们这桌的气氛变得很尴尬,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继续动筷子。 过了一会,我打破僵局把碗中的饭吃光,再喝了半碗汤, 跟室友说声我吃饱了后,随即站起身离席。 走出餐厅,四处看了看,远远看见那个外系男生坐在树下。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向他走过去。 「你住海边吗?」我在他身旁两步坐下,问。 正注视前方的他吃了一惊,转头看着我。 「是的。」他说,「但我家裡不捕鱼。」 「我也住海边。」我说,「而且我家也不捕鱼。」 「真巧。」他笑了笑,「我们都是家裡不捕鱼的海边人。」 「但我不会骂髒话。」 「抱歉。」他脸红了,「我忘了还有女生在场。」 「我同学没有恶意,只是开玩笑而已。」我说。 「我想也是。」他叹口气,「我刚刚太冲动了。」 「不过你说的对,吃鱼不翻鱼表面上是忌讳,但其实是一种心情。」 「你也这么觉得?」 「嗯。」我说,「以前不觉得,但现在相信这不是忌讳,而是心情。」 然后我跟他说起以前我邻居阿姨的故事。 我还在唸国小时,有天晚上邻居阿姨突然来访,满脸惊慌。 她说丈夫的船傍晚就该进港,但天已黑了却还没回来。 阿爸叫阿母陪着她,然后说他去港口打听一下,要她别心急。 但阿爸直到深夜才回家,而她丈夫的船始终没进港。 「怎么办?」阿姨哭了起来,「怎么办?」 阿爸叫我和阿弟去睡觉,他和阿母陪着阿姨等消息。 几天后,终于确定阿姨丈夫的船发生船难,但没有发现遗体。 船难通常都是这样,因为大海茫茫很难找到遗体。 妻子即使接受丈夫已死亡的事实,但总不免抱着一丝丝丈夫也许获救、 也许漂流至孤岛的淼茫可能。 一年后,阿姨带着三个孩子改嫁,最大的孩子才7岁。 「在我家乡,偶尔也会听到类似的故事。」他听完后说。 「你能把吃鱼不翻鱼当作一种心情,我很佩服。」我说。 「哪裡哪裡。」他很不好意思,「对了,我先自我介绍,我叫蔡文贤。 文章的文、贤能的贤。」 「我叫张静慧。」我说,「文静的静、贤慧的慧。」 「真的吗?」他很惊讶,「我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文静而贤慧耶。」 我也大吃一惊。 这些年如果碰到要自我介绍的场合,我总说我是文静的静、贤慧的慧。 因为阿爸说过,文静而贤慧是我名字的涵义。 我从未想过,有天会遇上文静的文、贤慧的贤。 阿爸,这是你挑选的人吗? 「我听到他们叫你铁板妹。」他问,「你很喜欢吃铁板烧吗?」 「嗯?」突然想起阿爸,我心神有些恍惚,「不是这个意思。」 「那他们为什么要叫你铁板妹呢?」 「我系上的同学都知道这外号的意思,你随便问个人就知道了。」 「喔。」他也许觉得碰了个软钉子,应了一声后便不再说话。 虽然认为这个男生不错,但这几年我早已习惯全副武装面对异性。 刚刚我的回话几乎来自反射动作,我因而感到有些内疚。 「上车的时间到了。」他看了看錶,随即站起身,「走吧。」 「嗯。」我也站起身,然后说:「人家叫我铁板妹是因为……」 我想解释这外号的由来,却难以启齿。 「没关係。」他笑了笑,「我会去问你们系上的同学。」 「不过别问跟我们同桌吃饭的人。」我说。 「没错。」他又笑了,「他们应该会想打我吧。」 「你知道就好。」我竟然也笑了。 但他不知道,要我对还算陌生的男孩微笑,是件多么艰难的事。 两天后的下午,当我刚下课走出教室时竟然看见他,我吓了一跳。 「抱歉。」他说,「我打听了你上课的时间和教室,所以来等你。」 「请问有事吗?」我问。 「我知道为什么你叫铁板妹了。」 「你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吗?」既然知道我是铁板,你还来踢? 「不。」他说,「我刚好有两张电影票,想请你一起去看电影。」 「如果你去买了两张电影票,那么你就会有两张票。」我说, 「这怎么能叫『刚好』有两张票?」 「你说的对,这不是刚好,我是因为想请你看电影所以才买两张票。」 他问,「请问你这个星期六下午有空吗?」 「这……」我有些迟疑。 「唉唷。」他突然弯下身抚摸小腿。 「你怎么了?」 「我踢到铁板了。」他笑了笑。 我愣了愣,随即会意过来,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如果你刚好有空,如果你刚好不介意,请你跟我一起看电影。」 他又笑了笑,「这时候就可以用『刚好』了。」 我看了看他,犹豫着要不要拒绝?或是该怎么拒绝? 「请你看在我们刚好是文静而贤慧的面子上,一起看场电影吧。」 我不再犹豫,缓缓点了点头。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懂当时我为什么会答应? 阿爸,你一定偷偷帮了文贤。对不对? 星期六那天下午,我们约在一间百货公司的楼上看电影。 电影院在百货公司顶楼,坐电梯到最上层后,还有座向上的手扶梯。 要跨上手扶梯时,我突然想起阿爸,刚抬起的左脚晃了晃, 身体快失去重心。 「小心。」 他抓住我的手,稍微拉了一下,我的左脚便平稳地踏在手扶梯上。 他手掌的温度像阿爸一样温暖,就是那种温度,那是阿爸的温度。 我的视线开始模煳,我拼命忍着,绝不能掉下泪。 「抱歉。」他看见我的神情,吓了一跳,「我不是故意要拉你的手。」 他一直道歉,我一直摇头跟他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那天的电影是喜剧,我却像看了一场悲到底的悲剧电影。 阿爸,那时你一定也在场。对不对? 文贤虽然容易冲动,但并不鲁莽,个性也很细心体贴。 他知道我的生活习惯后,会陪我去餐厅吃饭,下课后陪我走回宿舍。 「我明天还可以跟你一起吃饭吗?」到了宿舍门口,他总会问。 「嗯。」我点点头。 「感恩。」他笑了。 我们的交往虽然平澹,但每天都有一点点进展,坦白说我很喜欢他。 看完电影两个月后是毕业典礼,典礼结束后他来找我,带了五束花。 祝贺毕业的花束通常很大,他只得两手腋下各夹一束,双手环抱三束。 他走路的样子很狼狈,像某些零件故障且电池快没电的机器人。 「这么多人送你花呀。」我很惊讶。 「这些花不是别人送我的。」他从花束间探出脸,「很多人嫌麻烦, 不想把花带回家,便随意丢弃。我觉得很可惜,所以……」 「这么多束花,你怎么带回去?」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耶。」他笑得有些尴尬,「我只是觉得这些花 很漂亮,如果不好好珍惜,花会很可怜的。」 那瞬间,我知道我已遇见了阿爸所说的,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 因为懂得珍惜花的人,一定也会珍惜像花一般的女孩。 「你缺女朋友吗?」我问。 「什么?」他似乎吓了一跳。 「你缺女朋友吗?」我又问一次。 「很缺啊。」 「那我做你的女朋友好吗?」 「当然好啊。」他笑得很开心。 文贤毕业后两个月要去当兵,而我毕业后半个月便找到工作。 当兵前两个礼拜,文贤带我回他家去看他阿嬷。 从他家回台北后隔天,他对我说:「我阿嬷要我们早点结婚。」 「呀?」我大吃一惊,「我们才认识几个月而已耶。」 「我知道。」他说,「不过阿嬷说如果我们认识越久,对我越不利。」 「怎么说?」 「因为你认识我越久,越会发现我的缺点。」他笑了。 我知道文贤是开玩笑的,但无论如何,我六年内不可能结婚。 我大学刚毕业,阿弟也准备升大一,他得唸四年书再加上两年兵役。 等阿弟可以真正独立自主了,我才可能考虑结婚。 大学四年来的助学贷款,我欠了政府十几万,我得先还这笔钱。 我也得帮阿弟缴学费和生活费,更得帮阿母偿还家裡的债务。 在未来的六年内,我一心只想在台北努力工作赚钱。 毕业后这六年来,阿母、文贤的阿嬷、甚至阿弟都催促我快点结婚, 文贤反而从没催过我。 因为我说过了,文贤是个细心体贴的人。 六年工作下来,助学贷款早已还清,家裡的债务也偿还了一大半。 不过阿弟退伍后又考上研究所,还得再唸两年书。 「可不可以……」我看着文贤,吞吞吐吐,「再等我两年?」 「什么?」他睁大眼睛,叫了一声,「再等两年?」 「很抱歉。」我低下头,轻声说:「阿弟刚考上研究所……」 「我是开玩笑的。」他笑了起来,「阿嬷说像你这样的好女孩,等了 八辈子都未必等得到。现在我只需等八年,很划算。」 「谢谢。」我很感动,「我真的很抱歉。」 「傻瓜。」文贤笑了笑,搂了搂我的肩膀。 阿弟研究所毕业后到新竹上班,一个月后他从新竹跑来台北找我。 「阿姐。」阿弟很兴奋地摊开一本银行存摺,「你看。」 我凑近看了看,有一笔几万块的薪资入帐。 「我已经开始赚钱了喔。」阿弟的语气依旧兴奋。 「很好。」我说,「不过工作要好好做,要脚踏实地,要努力……」 「阿姐,我知道。我一定会努力工作。」阿弟打断我,「我只是想说, 你可以跟文贤哥结婚了。」 「这个嘛……」 「阿姐。」阿弟说,「我很抱歉拖累了你,让你迟迟不能结婚。现在 我已经开始赚钱了,请你快点结婚吧。」 「我不结婚不是因为你。」我说,「我是因为想当老处女才不结婚。」 「阿姐30岁了,确实算是老女孩。」阿弟说,「但你还是处女吗?」 「阿弟!」我脸颊发烫,叫了一声。 阿弟哈哈大笑,没想到阿弟26岁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调皮。 「阿姐。」阿弟停止笑声,拉着我的手,「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唉呀,说这些干嘛。」 「阿姐。我唸大学和研究所时的所有花费,都是用你辛苦赚来的钱。 我真的很感谢你。我……」阿弟的眼眶红了,「阿姐,多谢你。」 「我们是姐弟,不要说客气话。」 「阿姐。」阿弟揉了揉眼角,「阿姐……」 阿弟虽然长大了,但他现在这样子让我想起阿爸刚过世那几个月。 那时阿弟常在半夜哭着醒来,跑到我床边把我摇醒。 「阿姐。」阿弟边哭边揉眼睛,「阿爸去哪裡了?」 我只能强忍悲痛,挤出笑容,温柔地拍拍他的背安抚他。 然后抱着他入睡。 阿爸,那个常在半夜哭醒的小孩终于长大了。 阿爸,阿弟开始工作赚钱了,你一定很开心吧。 阿弟唸研究所那两年,我几乎已帮阿母还清所有债务。 或许真的到了可以结婚的时候了。 阿弟回新竹后隔天,文贤约我吃饭,我想顺便问问文贤的想法。 「可不可以再等一年?」文贤说。 「嗯?」我微微一愣,「为什么?」 「你阿弟才刚开始工作,我们再等一年,等他稳定了再结婚。」 我突然觉得,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阿弟工作满一年后,有天夜裡文贤来找我。 「静慧。」他一开口便说,「请你嫁给我吧。」 「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依你。」 「请你答应我,你一定……」我哽咽了,「你一定要活得很久很久。」 「我答应你。」他用力点头,「我会不择手段、死皮赖脸地活下去。」 认识文贤九年后,在我31岁那年秋天,我和他终于结婚。 今年我34岁,年初我的孩子——小杰诞生,现在已经七个多月大, 而我和文贤也刚好结婚满三年。 阿爸,阿母总说我眼睛像你,而文贤说小杰的眼睛像我。 那么小杰的眼睛应该很像你吧。 阿爸,你一定很想看看小杰。对不对? 阿爸,你一定也想看看文贤。对不对? 蝙蝠(7) 「阿爸,前面有棵秃树,过了秃树要左转。阿爸,我们左转了,进入 一间三层楼的殿宇,你要跟好。阿爸,这裡有楼梯,要爬上楼梯到 二楼。阿爸,我们在爬楼梯了,你要跟好。阿爸,已经到二楼了, 接下来要左转,你要跟好。阿爸,我们左转了,前面是一条走廊, 走廊上有尊地藏菩萨。阿爸,走到这个走廊尽头时要右转。阿爸, 我们右转了,你要跟好。阿爸,我们到了。阿爸,我们到了。」 法师引领我们在西如寺内行走,沿路上我仍然不断叫阿爸跟好。 终于到了安置骨灰的灵骨塔,我们才停下脚步。 当法师伸手要接下我怀中的骨灰罈时,我突然很不捨。 「阿爸。」我低头叫了一声,眼泪同时滑落。 阿爸的骨灰罈端正摆放好后,我们三人双手合十拜了拜。 我想再跟阿爸说些话,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才刚止住的眼泪又滑落。 「静慧。」阿母低声叫我,「我们走吧。」 「嗯。」我点点头,擦了擦眼角。 往回走的路上,经过地藏菩萨的佛像前。 「跟地藏菩萨上炷香吧。」阿母说,「求菩萨保佑你阿爸。」 我们三人各点了炷香,跪在菩萨面前。我在心裡默唸: 「信女张静慧,参拜地藏菩萨。信女的阿爸叫张仁祥,民国40年四月 初八酉时生。现在阿爸的骨灰安置在这,求菩萨度化,使阿爸免受 轮迴之苦,往生西方极乐。感恩菩萨。感恩。」 我和阿弟同时站起身,但阿母仍跪在地上,口中唸唸有词。 我等了一会,直到阿母的眼角开始有泪光,神情也开始激动。 「阿母。」我低声说,「菩萨一定会保佑阿爸。」 我和阿弟一左一右扶阿母起身,然后下了楼梯,离开这座殿宇。 来西如寺的一个多小时车程裡,我几乎回顾了我的一生。 人们总说人生无常,我现在才有深刻体会。 「静慧。」阿母说,「我想交代你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我死了,你把我烧一烧,骨灰也放在西如寺。」 「阿母。」我皱了皱眉,「现在说这个太早了。」 「人生是很难讲的,你阿爸还不是说走就走。」阿母叹口气。 「阿母……」 「人一定都会死,只是早晚而已。」阿母说,「总之你一定要记好。 知不知道?」 「嗯。」我点点头。 「这样我就放心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三人不约而同,都讲起阿爸生前的种种。 我们三人印象最深的部分都不太一样,不过这样反而更好, 可以拼凑出更完整的阿爸。 「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飞回家看他生前所挂念的人。」 我突然想起那个蝙蝠的传说,便问:「阿母,你听过这种传说吗?」 「我曾听老一辈的人说过。」阿母说。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 「嗯。」阿母点点头。 「那么阿爸过世后,有蝙蝠飞进家裡吗?」我问。 「有呀。难道你忘了吗?」阿母似乎很疑惑,「那时你看到蝙蝠后, 哭了好久,怎么安慰都没用,你只是一直哭。」 「呀?」我大吃一惊,「我看到蝙蝠应该是阿爸生前的事吧。」 「不。」阿母摇摇头,「那是你阿爸过世后的事。」 「可是……」我因惊讶以致结巴,「我记得是……」 「你记错了。」阿母很笃定,「那隻蝙蝠是在你阿爸过世后一个礼拜 飞进家裡。我不会记错,因为我也看到那隻蝙蝠。」 原来我看到蝙蝠不是阿爸生前的事,而是阿爸过世后一个礼拜。 那么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的那隻蝙蝠,是阿爸的化身? 难道阿爸也变成蝙蝠,飞回家来看我? 「你阿爸刚过世时,我觉得我可能会撑不下去。」阿母说,「我甚至 想过乾脆我也去死,但我始终放不下你们姐弟。一个礼拜后,蝙蝠 飞进家裡,我问蝙蝠我该怎么办?牠告诉我牠很抱歉,请我一定要 坚强,一定要把孩子养大。」 「蝙蝠告诉你?」我很惊讶,「可是……」 「傻孩子。」阿母笑了笑,「那隻蝙蝠就是你阿爸呀。」 阿母似乎想起了20年前那隻蝙蝠,脸上的神色很安详。 「阿母。」我问,「你相信那个传说?」 「不管是不是传说,如果没有那隻蝙蝠,我就没有勇气和力量活下去, 当然也就不可能把你们养大成人。」 阿母跟文贤和阿嬷一样,打从心底相信蝙蝠的传说。 我突然对蝙蝠的传说有了深一层的体会。 阿爸过世后,阿母心裡觉得阿爸会很担心她,也会担心我和阿弟。 于是阿母很想让阿爸知道,她一定会坚强,一定会把我们姐弟带大。 阿母相信蝙蝠是阿爸的化身,所以才对蝙蝠倾诉,想让阿爸放心。 其实所有的勇气和力量,是阿母自己所产生。 「静慧。」阿母又说,「你知道你看到那隻蝙蝠时说了什么吗?」 「我有说了什么吗?」我很纳闷。 「你一面大哭,一面叫着阿爸。」阿母说。 「我完全没印象。」我大吃一惊,「我以为我吓得说不出话来。」 「可能是那时你还小,所以不记得。」阿母说,「你阿爸过世之后, 你从不哭出声音,我想依你的个性,应该是只会偷偷掉眼泪。可是 看到蝙蝠后,你竟然大声哭了起来。我那时心想,你也许知道那是 阿爸回来看你,所以才会大哭。」 过去20年来,我一直以为阿爸过世后我从不哭出声音, 原来我早已因为那隻蝙蝠而痛哭失声。 「静慧。」阿母说,「你阿爸曾经化身成蝙蝠回来看你,所以你不必 因为在阿爸往生前没见到他最后一面而觉得终身遗憾。知道吗?」 「阿母……」 这20年来的遗憾和悔恨,早已成为深深插进我心头的利刃。 没想到阿爸曾经回来过,阿爸曾经化身成蝙蝠回来看我。 我突然哭了出来,而且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大声。 「傻孩子。」阿母轻拍我的背安抚。 我终于明白了。 无法见亡者最后一面,生者一定会终身遗憾和悔恨; 而且生者会认为亡者也一样遗憾和悔恨。 当蝙蝠飞进家裡,生者和亡者见了面,就不会再有遗憾和悔恨了。 文贤说的没错,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和吃鱼时不翻鱼的忌讳一样, 其实也是一种心情,一种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这20年来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事,如今终于释怀。 我们回到家时,大约快是晚饭时分。 我和阿母赶紧到厨房忙碌,简单弄了几道菜。 阿弟和文贤在客厅聊天,小杰在摇篮裡睡觉。 吃完晚饭后,阿母说要带阿弟出门去买点家乡的特产送给他女朋友。 「唉唷,不用啦。」阿弟说,「干嘛那么客气。」 「不然你带她回家来玩。」阿母说。 「好。」阿弟马上起身,「阿母,我们出门去买吧。」 「嗯?」阿母微感惊讶。 「我见识过以前姐夫第一次来我们家时的阵仗。」阿弟笑了笑, 「我可不想带她回家,把她吓死。」 阿母笑骂了一声,随即跟阿弟出门。 我抱着刚喝完奶的小杰,跟文贤一起坐在客厅。 客厅的牆上挂着阿爸的遗照,那是阿爸过世前几年拍的。 拍照时阿爸的年纪应该跟现在的我差不多大吧。 将来我会老,但不管我变得多老,阿爸永远像照片中那样年轻。 我凝视着阿爸的照片,突然压克力护贝上反射了一个移动中的影像。 我抬头四处看了看,竟然看见一隻蝙蝠! 蝙蝠在空中快速盘旋绕圈,但经过阿爸遗照时却放慢速度。 也许是因为脑海中还残留着刚刚凝视阿爸时的影像, 也许是因为蝙蝠刚好经过阿爸,也许是因为我的视线渐渐模煳…… 我彷彿看到了阿爸,不是平面的阿爸,而是立体的阿爸。 「你阿爸来看你了。」文贤的表情有些尴尬,「但如果你会害怕, 那……那我只好赶走牠了。」 「你疯了吗?」我虽然笑了笑,眼泪却窜出眼角奔流至唇边, 「那是你岳父耶。」 「阿爸。这就是那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他叫文贤,我和他合起来 就是文静而贤慧。」我牵着文贤的手,「我们在三年前结婚,文贤 一直对我很好,我过得非常幸福,请你放心。」 我抬起头对着蝙蝠说话。 不,那不是长相噁心的蝙蝠,那是我阿爸。 那是喜欢温柔地摸摸我的头的阿爸,那是我20年没见的阿爸。 「阿爸。这是你的外孙。」我让怀中的小杰坐直,并把他的脸转正, 「他叫小杰,现在七个多月大,眼睛很像你。」 「阿爸。阿母很好,阿弟也很好,请你不要担心。阿爸,我们已经求 地藏菩萨度化你,你要在西如寺好好听经、好好修行哦,不要再有 牵挂。阿爸,阿爸,阿爸……」 蝙蝠俯冲而下,逆时针绕过我和文贤的面前,再拉起身往上飞。 在空中盘旋两圈后,又俯冲而下,顺时针绕过文贤和我。 然后从半开的窗户飞出去。 最后消失在夜空中。 ~theend~ 求人之水(1) 朝颜生花藤 百转千迴绕钓瓶 但求人之水 ~加贺千代女·俳句 1. 一个很平常也很典型的假日下午,我窝在沙发看电视。 连续看了两部已重播n遍的港片后,我开始在频道间跳跃旅行。 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暂时停下脚步歇息的频道,我乾脆关了电视。 好无聊啊,日子再这么过下去,我大概会变成凋像。 待会晚餐要去哪裡吃?还有要吃什么呢? 虽然每天晚上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完全是我的自由; 但每晚都自由的结果,最后便觉得这种自由很烦,甚至会不想吃饭。 还好不必担心跟谁一起吃的问题,因为我都是一个人吃晚饭。 不过如果开始烦恼每晚该跟谁吃饭,应该是件幸福的事吧。 去洗个澡吧。 在出门吃晚饭前找点事做,会让我觉得人生还在前进,没有停滞。 『爱我,好吗?我愿意让伤心再来一遍,只要你留一个位子给我。 哪怕是在你心中,最容易被忽略的角落。』 我边洗澡边唱歌,越唱越大声,走调了也不会有人笑我。 要擦乾身体时,隐约听见手机响了,我只穿上内裤便冲出浴室。 「你怎么不接电话?」 『嗯?』 「我已经打了第三次了。」 『抱歉。刚好在洗澡。』 「原来是这样。」 什么叫:原来是这样? 我不认识你啊。 这实在很难解释,总之结论是我真的不认识她。 第一次接到她的电话是一个多月前,之后她偶尔会打电话给我。 频率不一定,平均而言大约三天一次。 由于并不认识她,每次刚接起电话时总是会迟疑几秒。 不过她的声音很好认,我很快便能进入状况。 一种虽然不认识她但总能简单聊几句的状况。 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不能算不认识她,因为我认得她的声音。 该怎么形容这种声音呢? 她的声音很好听,听起来很舒服,会让人全身放鬆。 具体形容的话,这种声音柔软而滑润,带点慵懒的鼻音,但却不嗲。 尤其透过手机听起来,更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人联想到性感这字眼。 我曾怀疑她是否是视讯聊天的辣妹,而且是很受欢迎的那种。 『请问……』我小心翼翼开口。 「你想知道什么?」 『不。我只想问你,有什么事吗?』 「没。只是想知道现在正下着大雨,你没淋湿吧?」 『下雨了吗?』我看了看窗外,确实下雨了。 「看来你没淋到雨。没事别出门,晚餐到便利商店买个便当就行。」 『谢谢你帮我想到答桉。』 「我也得准备去上班了。」 『喔。』 「你今天不用上班吧?」 『嗯。今天是假日,当然不用上班。』 「在餐厅打工就没这么好命,假日还是得上班。」 『喔,原来你目前在餐厅打工。』 「说什么呀,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你老是心不在焉的。」 『抱歉。』 「不说了。我要出门了。」 『嗯。』 「你实在很没良心,都不会叫我下雨天出门要小心点吗?」 『喔。请小心。』 「算了。我要挂了。」 『嗯。』 「挂了不好听。」 『但你的声音好听。』 「是吗?」她笑了,于是声音更甜,「谢谢。」 「我得走了。」笑声停止后,她说:「我出门会小心,你别担心。」 『其实我没想过要担心你耶。』 「你少来。bye-bye。」 在我考虑该不该也说声bye-bye时,她挂了手机。 我坐在沙发左思右想,为什么她总把我误认为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电话也通了十几次,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难道我跟她真正认识的那个人很像? 该不会我真的是她认识的人,只是我忘了而已? 这应该不可能吧。 声音这么好听的女孩,如果长得漂亮,我一定死都不会忘; 如果长得不好看,我应该也会有「啊,真是可惜」的印象。 突然打了个喷嚏,才想起自己几乎是光熘熘的。 赶紧回浴室擦乾身体、穿好衣服,坐着发呆一会。 发呆完后便拿了把伞出门,雨果然很大,这是一场很有魄力的雨。 我紧抓着伞柄,慢慢走到巷口的7-11买了个御便当。 「要加热吗?」看起来才20岁的女店员问。 『太热会烫伤我这颗冰冷的心。』 「呀?」 『请加热。』我说,『谢谢。』 只要看到年轻的异性,我总想跟她多说两句话,言不及义也没关係。 我左手撑着伞、右手拿着便当,快到家门口时手机竟然又响了。 我手忙脚乱,先把右手的便当放地上,再把左手的伞交给右手, 空出的左手才可以从左边裤子口袋掏出手机。 来不及看来电显示,直接按键接听,然后贴在左脸颊。 「我到了。」 『到了哪裡?』我很纳闷。 「刚刚已经说过了呀。」 『喔!』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你都没认真听我说话。」 『让我想想看。嗯……』想了五秒后我才回忆起上一通电话的内容, 『是餐厅!你到了你工作的餐厅。』 「你如果再这样,我会生气的。」 『抱歉。』我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只是跟你说一声我到了而已。」 『这……』 「这什么这,我怕你会担心呀。难道说你不会担心吗?」 『其实我真的……』 「唉呀,不能说了,得忙了。」她打断我,然后压低音量说: 「领班的眼睛抽筋——正瞪着我呢。bye-bye。」 她挂了手机,我又没说bye-bye。 没想到这次不用等三天,只过了半小时她便又打来。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得知道我并不是她认为的那个人。 其实我老早就跟她说过我不认识她,但她总是不信。 也许只能藉着见个面来澄清这场误会。 刚开始接到她的电话时,我确实想过藉着见面来澄清这场误会; 但现在的我却不希望这误会冰释,所以宁可不和她见面。 这并不是意味着我很喜欢她,虽然我对她很好奇,也有一些好感。 我只是很enjoy有异性关心我,而且对我似乎颇有好感的状况。 即使这种状况只是一场误会。 我今年35岁,距离跟上一任女友分手时的28岁,已经七年了。 这七年来,我不仅没再交女朋友,认识的异性更是屈指可数。 我觉得整个人都快枯萎了。 但这女孩的出现却滋润了我,让我的日子不再枯燥。 因此虽然我和她之间有些莫名其妙,我却捨不得放弃她带来的温存。 我知道这样很自私而且对她不公平,但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一定会良心发现。 求人之水(2) 2. 说说我这个人吧。 我是屏东人,在台南求学,大学和研究所唸的是电机。 26岁退伍后一直在南科当电子工程师,到现在已经九年了。 是的,我35岁了,我刚刚说过了,你不必计算26+9。 在我的生命历程中,一共交过两个女朋友。 我在大二下认识生命中第一个女朋友,那年我20岁。 我和她同校不同系,在一场联谊活动中认识,交往了快一年。 那时我既年轻又单纯,也不太懂所谓的爱情是什么。 感觉上只要是比好朋友还要再好一点的异性朋友,就叫女朋友。 现在回想起来,我并不确定我跟她之间是否有爱情成分。 大三下刚开学就碰到情人节,我傻乎乎的跟一群和我一样傻的男孩, 挤在花店裡抢着买比平常贵好几倍的红玫瑰。 我抢到11朵,花了一千多块,但我毫不心疼而且还很兴奋。 我抱着花束跑去找她。她一接过花,便掉下泪来。 『你怎么了?』我很得意,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 「我原本决定今天要跟你分手。」她说,「但现在我改变心意了。」 『啊?』第一句话让我吓一大跳,还好有第二句。 「我现在决定两天后再跟你分手。」她破涕为笑,「因为这束花让我 很感动,谢谢。我们再当两天的男女朋友吧。」 这次我就真的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简单地说,我当天就跟她分手了,没再多等两天。 我没问她分手的理由,反正问了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桉。 因为女孩通常会说: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适合之类的标准答桉。 这种答桉既不伤人又可撇清责任,但未必是她们心裡真正的想法。 之后我陆续认识了几个女孩,但都没深交。 其中有一个女孩我很感兴趣,而她似乎对我也有好感。 可惜那时我快要去当兵,我不希望才刚交到女朋友便因当兵而分开, 也害怕当兵期间女朋友兵变,因此只得作罢。 而那女孩在我当兵后半年就被追走了。 分手后七年,我认识了第二个女朋友,那时我已经工作了快两年。 我们是经由朋友介绍而认识,她在贸易公司当会计。 但这次的交往只维持了半年。 其实我很珍惜这段感情,也尽可能细心体贴,但我受不了她老是说: 「如果你爱我,你早餐就会吃烧饼豆浆。」诸如此类的逻辑。 这意思是只要我早餐不吃烧饼豆浆,就表示不爱她。 我曾多次跟她沟通,如果她希望我做什么,请她用平铺直叙的句子。 比方可以直接说:「我希望你早点睡」、「我希望你明天来」,而不是 「如果你爱我,你就会早点睡」、「如果你爱我,你明天就会来」。 但不管我说了多少次,她依然会说: 「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叫我使用平铺直叙的句子。」 坦白说,这种逻辑没问题。 因为若p则q成立,那么若非q则非p必然会成立。 但重点不是这种逻辑成不成立,而是p与q之间的关连吧。 或许我反应过度,但她每次用这种语法时我真的感到很不舒服。 由于不想因为这种小事而吵架,我只能压抑住不满。 但这种压抑法其实很不健康,因为那像是把炸药往心裡堆积。 炸药不会消失,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危险。 一旦点燃引信,爆炸的威力将十分惊人。 有天晚上我们在山上看夜景时,她说: 「如果你爱我,你就会为我摘下天上的星星。」 这句话终于点燃了引信。 『如果你不爱我,你就会把裤子脱下来。』我说。 「你说什么?」她吓了一跳。 『如果你不爱我,你就会把裤子脱下来。』我问:『你要脱裤子吗?』 她看着我,满脸惊愕。 『你看,你没把裤子脱下来,所以表示你爱我。』 「你……」 『如果你不介意,我以后会常常用这种逻辑跟你说话。』 她应该很介意,因为看完夜景后我们就分手了。 朋友都说我太冲动了,为这种小事分手非常不值得。 我虽然也后悔自己的冲动,但我那时才28岁,还很年轻, 而且天涯何处无芳草,以后找个用正常句子说话的女朋友应该很简单。 没想到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之后整整七年我几乎跟女孩子绝缘。 幸好我的朋友和死党不少,日子过得还算充实,不会空虚。 但朋友们一个接一个交了女朋友,然后结婚,我身旁的人越来越少。 终于只剩下我是孤家寡人。 虽然那些结了婚的朋友老说羡慕我这种单身生活的自由,无牵无挂。 可惜这种自由就像飘浮在空中,虽然随便往哪个方向飘都可以, 但也正因为如此,徬徨、无助、寂寞和空虚会紧紧跟随。 不信你问问风筝,它喜欢身上有条线?还是线断了? 当一个人飘在空中久了,会渴望踏在地面的感觉。 我一个人在台南的新市租房子住,没有室友,也没有楼友。 下班后的时间,我通常看看电视、上上网、打打电动。 一个人可以从事的户外活动不多,除了跳楼外,大概就是看电影了。 因此我偶尔会出门看电影。 除了上班、吃饭、看电影会出门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要出门。 如果你可以帮我想到一个,我会很感激你。 刚开始享受一个人的自由时,确实很自在,也觉得世界更辽阔了。 那是一种「没人管我」的状态,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但自由久了便会有「没人在乎我」的错觉。 我的存在感开始变得薄弱,而且越来越没有存在感了。 我很需要一个异性的伴,但我的生活模式很难遇见异性。 老是被动等朋友介绍女孩子给我认识也不是办法,我只能自力救济。 今年一月,某个民间团体扮起红娘,想举办一个男女联谊活动。 「贵死人了。」我看到报名费后,口气很不屑。 不屑归不屑,但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所以我毅然决然报了名。 这活动持续一整天,共有30对男女参加。 早上去报到时,发现报到处跟厕所一样,严格区分男女。 承办小姐给了我一个大概只遮住眼部附近的小面具,要我整天戴上。 「绝对不可以把自己的面具拿下,不然就会丧失资格。」她说。 『那么可以拿下别人的面具吗?』 「这……」她愣住了。 这规则我当然明白,我只是喜欢跟年轻女孩多说两句话而已。 为了避免男女只用外貌判断彼此,才会订出必须戴上面具的规则。 而且说实在的,会参加这类活动的男女,外貌大概也不出色。 不过一群男女戴上面具联谊,有时看起来会很像sod的杂交派对。 我戴上面具,照了照桌上的镜子,脸遮住快一半,看起来好像蝙蝠侠。 『你有看见我的伙伴罗宾吗?』我问。 「嗯?」她又愣住了。 『那我自己去找好了。』我又问:『你想坐我的蝙蝠车吗?』 她乾脆装忙碌,不再理我。 整天的活动下来,不管坐车、吃饭、聊天,30对男女都戴着面具。 我除了跟7个女孩接触较久外,跟其他女孩都只是蜻蜓点水, 而且连水是热是冷都搞不清楚。 总会有几个男生特别受女生欢迎,也会有几个女生特别受男生欢迎。 能配对成功的,就是受欢迎的男生遇上受欢迎的女生。 不幸的是,我不是受欢迎的男生之一。 活动结束后几天,我打电话给四个女孩子,但没人说有空出来碰面; 而且也没有任何一个女孩主动打电话给我。 看来参加这活动不仅浪费钱和时间,连自信心也被摧毁。 还有什么认识异性的管道呢? 难道要等朋友的女儿长大吗? 那还得再等十几年,缓不济急。而且朋友一定会杀了我。 不然试试交友网站? 我去逛了几个交友网站,网站上那些男生的照片,我一整个觉得怪。 要嘛装气质,侧面向镜头,忧鬱地望着远方; 要嘛装酷,戴上墨镜,摆一张彷彿便秘的脸。 还有一栏要填上文字简述自己或是对爱情的看法。难道我要写上: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期待与你成为生死相许的恋人。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我真的要这样吗? 如果真这么写,我一定会因鸡皮疙瘩掉满地而死。 二月的情人节到了,这种天杀的日子特别难熬。 我几乎想打电话到电台,点播梁静茹的《分手快乐》给天下有情人。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得找个人说话,什么人都可以。 拿起手机,打开手机通讯录,裡面存了很多笔资料, 这些都是我生命历程中某个阶段的好友或死党。 但他们的脸孔早已模煳,只剩下一组陌生而遥远的号码。 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我按下通话键。 如果人的平均寿命是70岁,那么35岁的我刚好在中点。 人生的前半段,不管是好是坏、是得是失,都已经过去了; 后半段的人生,我要重新开始。 就像电脑速度变得非常慢甚至当机时,会按下reset键重新开机一样, 我决定在我的人生中按下reset,重新开始。 求人之水(3) 3. 我在三月中去换了新手机,也办了新门号。 我只告诉家人我的新门号,另外公司方面也得报备。 「你想更改手机号码?」人事部门的熟女说,「为什么换手机号码? 你失恋吗?旧的门号合约到期吗?新的门号有优惠吗?」 『因为……』 「算了。」她打断我,「我不必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我在心裡os:马的,那你干嘛还问那么多? 这是个40岁的熟女,我没兴趣跟她多说话,填了新号码后就闪人。 新手机用了半个月,只有几通来电,耳根清淨不少。 也没有人打电话来说:「嘿,我要结婚了。喜帖要寄到哪?」 以前接到这种电话时,我总是想跳楼。 手机通讯录裡我只储存家人、同事、主管和公司的号码, 因为只有这些人才会有理由打电话给我。 然而在四月的第一个假日晚上,手机突然响起。 我低头一看,来电显示是一组号码,表示不是通讯录裡的人打来。 『喂。』我按键接听,语气有些谨慎。 「你回来了吗?」是个女生,声音很甜美,但对我而言却是陌生。 『嗯。』 虽然应了一声,心裡却纳闷。什么叫回来?我今天一直没出门啊。 「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电视。』我说。 「哦。」她说,「好看吗?」 『还好。反正只是杀时间而已。』我终于忍不住问:『请问你是谁?』 「你认不出我的声音吗?」她笑了,「你说过我的声音很好认耶。」 『不好意思。你可能打错了。』 「呀?」她似乎很惊讶,「你忘了我了吗?」 我从来就不记得有你这个人,又该怎么忘了你? 『小姐,你应该打错了。』我说,『请问你要找谁?』 「就你呀。在南科当电子工程师,姓蔡。」 『蔡什么?』 「你只告诉我你姓蔡呀,这手机号码也是你给我的呀。」 『我是姓蔡没错,而且我也是电子工程师。但是我不认识你啊。』 「怎么会不认识?」她说,「在bluewave,我们见过两次面。」 bluewave是家pub,同事偶尔会在星期五晚上相约去那裡。 上个月我刚好也去了两次。 『可是……』我极力回想,根本不记得在bluewave新认识了谁, 『我应该不认识你。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韩英雅呀。」 『韩英雅?』我问,『你是韩国人吗?』 「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这么说。」她笑了起来,笑声依然甜美, 「现在竟然装作不认识我。」 『我真的不认识你啊。』 「别装了。」她的笑声还没停止,「再装就不像了。」 『这……』 「这什么这,不要再玩了。」她停止笑声,「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不在bluewave做百威女郎了。」 『为什么?』 「因为你说过我不适合做百威女郎呀。」 『我什么时候说过?』 「喂,你再装傻我就不理你了。」她说,「你怎么不问我改做什么?」 『你改做什么?』 「我改做海尼根女郎。」 『那还不是一样。』 「我逗你的。」她又笑了,「我目前还在找新的工作。」 『喔。』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你说的话我听进去了。」她说,「先这样, 不打扰你看电视了。bye-bye。」 她挂了手机,我没说bye-bye。 我挂了手机,仍然是一头雾水。 依她的说法,她曾在bluewave当啤酒促销小姐。 但我真的不记得在bluewave认识她啊。 莫非我喝醉了以致于忘了她是谁?也忘了给过她手机号码? 我真有那么醉吗? 我问了一起去bluewave的同事,大家都没印象有她这号人物。 如果在pub碰到穿着清凉的酒促辣妹,我们一定会跟她多说两句话。 就只是两句话,根本不可能进一步交谈,更别说留下姓名跟手机了。 虽然我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但也只能当作是某种巧合的误会。 几天后的傍晚,我正准备下班时,手机响起。 又是陌生的号码。 「你在做什么?」她问。 『正要下班。』我说,『请问你是?』 「你又来了。」她笑了起来,「我是英雅呀。」 啊?又是那个声音很甜美的女生。 『能不能请你再确定一下?』我说,『我应该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明明就是你。还要确定什么?」 『你确定你没打错电话?』 「这手机号码是你给我的,我打了,你也接了。不是吗?」 『可是我不认识你啊。』我说。 「你跳针吗?为什么你老说不认识我?」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手机费很贵,别再玩了。」她说,「我要跟你说一件事哦。」 『什么事?』 「我找到工作了。」她很兴奋,「在餐厅。」 『恭喜恭喜。』我说,『但是……』 「不说了。我该准备上班了。」她说,「bye-bye。」 她挂了手机。我整个人呆住,久久无法动弹。 「谁打来的?」同事问。 『喔。』我回过神,『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 「你不认识?」他很纳闷,「那你还可以跟她哈拉?」 『因为她说她认识我啊。』 「什么?」轮到他呆住了。 我跟他说起这女孩打电话给我的经过,也简单说了我们通话的内容。 「这是诈骗电话。」他说,「现在的诈骗手法层出不穷,你要当心。」 『诈骗电话?』我吓了一跳。 他说最近流行声音嗲的女生打电话给男生假装认识或乾脆直接搭讪, 然后约男生出来见面,见面后通常会带去莫名其妙的美容护肤中心。 进去后她立刻拿出几瓶保养品,告诉他做半套保养三万二,全套六万。 如果男生不付钱消费,几个彪形大汉便围过来。 我听了冷汗直流。 其实我知道的最新诈骗手法是有人打手机给你后很快就挂掉, 如果你好奇回拨,对方会跟你拖拖拉拉,想尽办法延长通话时间。 因为这种电话是贵死人的付费电话,你收到帐单后会想跳楼。 诈骗手法跟电脑病毒一样,随时会有新病毒出现,而且越来越厉害。 各式各样的诈骗手法其实已经逐渐摧毁人性,为了避免受骗上当, 只能把所有人都当成贼来防。 我认为同事说的有道理,那个声音甜美的女孩应该是诈骗集团。 只要我不回拨、不跟她见面,她大概也不能骗走我的钱。 好可惜啊,声音这么好听的女孩,如果不骗钱而改骗感情, 我倒是很乐意被骗。 在一个假日下午,我午睡正酣时,突然被手机响声吵醒。 『喂。』我迷迷煳煳,躺在床上按键接听。 「我明天就换新手机了,我唸号码给你,你拿支笔记下来。」 『嗯?』 「快去拿笔。」她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我等你。」 我醒了一半,是那个自称韩英雅的诈骗女。 『等等。』我假装拿了笔,但其实我还躺着,动也没动,『好了。』 「你要仔细听好哦。」 她放慢速度把号码唸了两遍,然后再逐字唸了一遍。 「要记得哦,这是我的新门号。」她说。 『嗯。我记下了。』 「那你唸一遍给我听听。」 『啊?』我完全清醒了。 「你唸呀。」 『0968……』我坐起身,努力回想刚刚听到的号码。 「是0986。」 『喔。』我说,『0986……519……嗯……』 「592才对。」她的声音突然变冷,「你为什么没拿笔记下来?」 我当场被抓包,不禁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我和她都没说话,气氛变得静默而诡异。 「为什么要骗我?」过了一会,她终于打破沉默。 『我……』我还是说不出话。 「再见。」 她说完后,立刻挂上手机。 即使她是诈骗女,我也应该光明正大告诉她不要再骗了、我不会受骗, 而不是虚与委蛇、敷衍应付。我这样的行径,也是一种欺骗。 而且她说再见时,似乎带着一点哭泣的声音,她应该很伤心吧? 为什么我要伤害她呢? 我很羞愧也很自责,心情突然变得非常糟。 我呆坐在床上,不想再躺下,也不想下床。 没想到十分钟后,手机又响起。来电显示仍是陌生的号码,是她吗? 『喂。』我有些紧张。 「对不起。」她说,「我刚刚的口气不好。」 『不。是我的错。』我说,『我刚睡醒,有点迷煳,请你原谅。』 「你没错。」她说,「我换新号码,你原本就不一定非得记下不可。」 『不。我想记下来。』我说,『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你的新门号?』 「你不必安慰我。」 『这不是安慰,我是真的想知道。』 「真的吗?」 『嗯。请说吧。』我赶紧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笔。 她低声快速唸过一遍,我立刻写在手上。 『我唸一遍,你听听看有没有错。』我唸出写在手上的号码。 「没错。」 『现在我倒过来唸。』我把手上的号码由右向左唸一遍,『对吗?』 「对。」 『zeronineeightsixfivenwo……』 「你在干嘛?」 『用英文唸你的门号啊。』我说,『接下来是台语。控告贝留……』 「够了。」她终于笑了,「别再唸了。」 『刚刚是我的错,请你别难过。』 「嗯。」 『那么你原谅我了吗?』 「嗯。」 我鬆了一口气。然而我随即想起,我不认识她啊。 『韩小姐……』 「叫韩小姐很怪,叫我英雅就好了。」 『英……』我顿了顿,『英雅小姐,我真的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叫英雅小姐更怪。」她笑了。 『重点不是小姐不小姐。』我急了,『重点是我应该不认识你。』 「你又来了。」她停止笑声,「你还想再惹我生气吗?」 『这……』 「这什么这。」她说,「先这样。我要去上班了。bye-bye。」 她挂了手机,我根本来不及继续解释。 看来她应该不是诈骗集团,但这样更糟。 因为我不能再继续让她误认下去啊。 怎么办呢?不管我说了多少遍我不认识她,她始终都不相信。 难道只能让她看到我本人,这样她就会知道她认错人了? 见面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有必要搞得这么複杂吗? 之后一个月,她还是会每隔三天左右便打电话给我。 我有时还是会强调我根本不认识她,但她几乎完全不理我。 后来我就懒得再解释了。 至于她的新手机,我从没打过,不是因为我担心那是诈骗电话, 而是因为如果我打了,那我就没立场说我真的不认识她了。 渐渐的,我习惯接到她的电话,而且还能跟她聊上几句。 聊到后来,我甚至几乎会忘了我根本不认识她这个人。 我很想让她知道我不是她认识的人,但又担心真相大白后, 便再也听不到这么甜美的声音。 而且一旦她知道我并不是那个人,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会伤心难过吗?心裡会受伤吗? 我该怎么办? 求人之水(4) 4. 不知不觉间,我跟她通话已经三个月了。 即使三个月前我们并不认识,但这段时间我们透过手机通话, 也许可以算认识了吧? 以前有笔友,现在有网友,而我和她之间大概算手友或机友吧。 只可惜在她心裡,我是以另一个人的形象存活着。 我正看着电视裡重播n遍的《魔鬼终结者》,手机又响了。 「你在做什么?」 『我在思考人生。』 「你少来。」她说,「你只是无聊到爆而已。」 『你猜对了。』我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很兴奋,「我确定可以毕业了。」 『毕业?』我很纳闷,『从什么地方毕业?』 「当然是大学呀。」 『啊?』我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 「怎么了?」 『你还是大学生?』我开始结巴,『你……你才22岁?』 「我23囉。」她笑了,「你忘了吗?我延毕一年。」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握着手机的右手瞬间僵硬。 可能是因为我今年35岁的关係,我一直以为她是30岁左右。 因此即使她的声音甜美而稚嫩、即使她几个月前还是酒促辣妹, 我却竟然从没想过她可能才20出头。 原来我也把心目中另一半的形象,投射在她身上。 「干嘛突然不说话?」 『你……』我喉间乾涩,『你好年轻啊。』 「你应该只比我大几岁。」她笑了,「干嘛倚老卖老。」 不是几岁,是十几岁啊小妹妹,你都可以叫我大叔了。 这女孩才23岁,年轻又迷人,有属于她自己的幸福,也应该要幸福。 如果因为我的关係,她错过了他,那我就罪孽深重了。 我想,该是良心发现的时候了。 『韩小姐。』 「你又来了。」她说,「叫我英雅。」 『好。英雅。』我说,『我们可以见个面吗?』 「好呀。」她笑得很开心。 我却感动得快哭出来了。 这几年在电话中约过几个女孩子出来见面,但她们总说: 「哇,真是不巧,刚好有事耶,改天吧。再联络囉。」 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刚好没事,更别说只有乾脆的一句「好呀」。 虽然她应该是对着她真正认识的人所说,不是对着我这个人, 但起码她给了我她答应跟我见面的错觉。 我跟她约好了时间和地点,晚上八点在台南德安百货楼下的星巴克。 剩下三个多小时,我先去洗个澡,洗完澡后在镜子前换衣服。 一件又一件,像服装走秀。 我不禁苦笑,我是去让她知道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不是去约会啊。 就平时穿的衣服吧。 我没心情吃晚饭,坐在沙发看电视直到该出门为止。 到了星巴克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15分钟,我便直接走进店裡。 点了杯咖啡,找了个空桌,面朝门口而坐。 坐了两分钟,才想起我不认识她,即使她走进门我也认不出来, 于是起身改坐在对面位子,面朝店内。 但随即又想,我面朝店内的话,她进门就不容易发现我, 还是面朝门口好了。 我再度起身,又坐回原来的位子。 『啊!』 我突然叫了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惊扰到店内其他的客人。 真是白痴,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我坐哪裡都是一样啊。 刚刚的举动让我很尴尬,而心跳也在此时加速,我发觉双手在颤抖。 现在是怎样?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她长怎样?会是正妹吗? 我对现在所谓正妹的形象,通常来自部落格的相簿。 那些正妹的相片几乎都是自拍,而且清一色45度仰视加嘟嘴加雾化。 不然就是戴上假睫毛、装上瞳孔放大片、画了眼线眼影和腮红, 穿着低胸衣服对着镜头挤眉弄眼、皱鼻吐舌头。 她是目前这个时代中所谓的正妹吗? 「嗨。」有个女孩走到我面前,面带微笑,「好久不见。」 我抬起头看着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不是目前这个时代中所谓的正妹,用我那个时代的话来讲, 她是个漂亮的女生,而且素颜。 「你等我一下。」她又笑了,「我去点杯咖啡。」 她转身走到柜台,我的视线紧跟着她的背影。 我百分之百确定我没见过她,即使是在梦中也没梦见过。 但是……为什么她可以认出我呢? 「你在做什么?」她端了咖啡回到桌边,坐下。 『喝咖啡啊。』我说。 「在手机中讲久了,已经变口头禅了。」她笑了起来。 我陪着笑,但实在无法像她那么自然的笑。 『韩小姐……』 「叫我英雅。」 『英……英雅。请你看清楚我的脸。』我很紧张,『你见过我吗?』 「嗯……」她仔细打量我的脸。 她只看了三秒我就脸红了,反射似的低下头。 「喂,别移开脸呀。」她说,「我还没看清楚。」 『看一眼就够了吧。』我抬起头,『怎么样?你真的认识我吗?』 「我只看过你两次,而且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四个月了。」她说, 「坦白说我对你的长相,印象真的不深耶。」 『这……』 「这什么这。」她笑了,「你不能怪我呀,bluewave的灯光不太亮, 哪看得清楚。」 『但你总不可能把阳光下的梁朝伟,看成昏黄灯光下的金城武吧。』 「你说话还是一样有趣。」她又笑了。 『我……』 「其实主要是因为我两次看到你时,你都戴了副太阳眼镜。」她说。 『在pub裡戴太阳眼镜?』我很纳闷,『这太奇怪了。』 「我也觉得奇怪,因此我以为你是个盲人。当你起身想上洗手间时, 我扶着你走到洗手间门口,你说了声谢谢后,才说你不是盲人。」 她笑了笑,「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呀。」 『你不生气吗?』 「你只是开玩笑而已。而且你对我说:即使在太阳眼镜底下,你依然 闪亮而豔丽。」她笑了笑,「没办法,我是女孩子,会吃这套。」 虽然这确实很像我会讲的话,但很遗憾,我没说过那句话。 『那他为什么要戴太阳眼镜?』我问。 「什么叫他?」她说,「是你啦。你说你刚动完近视雷射手术没多久, 要戴太阳眼镜以阻挡紫外线。你白天戴惯了,晚上便懒得拿下来。」 『终于可以真相大白了。』我说。 「嗯?」 『韩小姐,我……』 「喂。」她打断我,「叫我英雅。」 『英雅。』我说,『我从没动过近视雷射手术。』 「可是你说……」 『如果我动了近视雷射手术,为什么现在我还戴近视眼镜?』 我用手指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 她睁大眼睛,似乎很惊讶。 『你知道他几岁吗?』 「看起来只大我几岁。」她不再纠正我用了「他」这个字。 『你认为我几岁?』 「嗯……」她又打量我的脸,「你应该已经……」 『我今年35岁。』我说,『我大你12岁。』 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话,却说不出话来。 『会不会是他留电话给你时,他不小心唸错或是你抄错?』 「不可能。我当场用手机call他,因此我们都有彼此的号码。」 『那他应该会打电话给你。』我精神一振。 「我从没接过他的电话。」她摇摇头后,便低下头。 我暗骂自己白痴,很显然我现在的手机号码以前是他的,我没打给她, 她怎么会接到电话?而且他如果曾打给她,她也不会一直打给我了。 「所以你真的不是他?」她抬起头。 『嗯。』我说,『我真的很抱歉。』 她又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黯澹,我非常不忍。 而且自责、惭愧、悔恨、罪恶感瞬间涌上心头。 『韩小姐。』我说,『我真的很抱歉,都是我的错。虽然我在电话中 常说我并不是他,但我其实可以更努力澄清,而且应该早点澄清。 可是我没有尽最大努力,因为我怕你知道真相后,我便再也听不到 你的声音。我太自私了,我很抱歉,对不起。我……』 我越说越难过,说到后来喉头哽住,便说不出话。 我觉得整颗心被揪住,不是因为罪恶感,而是她落寞的神情。 『韩小姐。』我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没回应,低着头似乎陷入沉思。 『韩小姐。』我又叫了她一声。 她听到了,缓缓抬起头。 『总之我真的很抱歉。』我站起身打算离去,『我想我该走了。』 「叫我英雅。」她说。 『啊?』我愣了愣。 「即使你并不是他,但你还是你呀。」她竟然笑了,「我和你又不是 不认识,不然这三个月的电话是白打的吗?」 我有些感动,愣愣地站着。 「坐呀。」她说,「还站着干嘛?」 我像听从命令般,缓缓坐下,她朝我笑了笑。 「你给我的感觉,和他给我的感觉很像。」她说。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很好奇。 「我说不上来。」她想了一下,「简单说,有一种非常可靠的fu。」 『是吗?』 「不然我为什么一进门就知道是你呢?」 『我……』我想反驳,但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还有,你和他都很善良,都可以容忍我的任性。」她说。 『你这么漂亮,即使超级任性,也会有一大堆男生愿意容忍。』 「你也和他一样,很会说话。」她笑了。 她真的是很适合笑的女孩,看来她不只声音甜美,连笑容也甜美。 她开始跟我说起认识他的过程。 她白天唸书,晚上到pub当啤酒促销小姐。 大约四个多月前,学校刚开学,她第一次遇见他,那时她刚失恋。 可能是失恋的关係,她心情很糟,甚至想乾脆休学不唸了。 但他鼓励她把书唸完,也要她不要当酒促小姐以免影响白天上课。 或许是投缘吧,她和他之间很谈得来,也互有好感。 「一个礼拜后,我再度见到他。」她说,「他说要去大陆出差一个月, 然后和我相约回台湾后再联络。但他回台湾那天,我打电话给他, 接电话的人却是你。」 难怪我第一次接到她电话时,她噼头就问:你回来了吗? 『但我和你通话了三个月,我都没说要见面,你不会觉得奇怪吗?』 「不会呀。」她说,「因为我们约好我毕业后才见面。所以你一听到 我毕业就说要见面,我真的很高兴,因为你没忘记这个约定。」 『和你约定的人是他,不是我。』 「哦。」她眼神闪过一丝黯澹。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你知道他在哪家公司上班吗?』我问。 「不知道。」她摇摇头,「我只知道他在南科当电子工程师。」 『他是製程工程师?设备工程师?还是rd?』 「这些我都不懂。」她又摇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只知道他姓蔡,忘了细问他的名字。」她说,「他说朋友们都叫他 solution,但我觉得这名字拗口,于是都只用『你』来称呼他。」 『solution?』我皱起眉头,『这种英文名字好怪,该怎么找呢?』 「你想找他?」她眼睛一亮。 『嗯。』我点点头,『我不想成为拆散你们的罪人。』 「没那么严重啦。」她说,「我和他只是很谈得来的朋友而已。」 『不。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说,『找到他后我会立刻通知你。』 「那就多谢囉。」她笑了笑,「不过你真的不必介意。」 我不是介意,也不是为了弥补过错或是消除罪恶感。 我只是想看见她甜美的笑容。 因为我相信只要他出现,她一定会笑得很开心。 我突然觉得,让这女孩开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求人之水(5) 5. 存在我心中三个月的疑惑终于得到解答。 我的新手机号码以前是他的,所以当她拨了这个号码时, 自然会认为是他接的电话。 除非是声音的差距太大,或是想打给男生却听到女生的声音。 何况我和他一样都姓蔡,也都在南科当工程师。 但新的问题来了。 为什么他要放弃这个门号?难道他像我一样想reset吗? 这不可能。才刚认识她这么漂亮的女生,还想reset就太欠揍了。 他也不可能想躲她,不然干嘛留手机号码? 那么到底为什么呢? 我迫切想找到解答,比我平时所做的debug工作还迫切。 依照现代人的习惯,第一个想到的最简单方法是网路,我也不例外。 但目前知道的关键字只有:蔡、南科、工程师,顶多再加上solution。 如果上网google,大概有几千笔资料,但那些资料应该都没参考性。 果然在网路发达的时代裡,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是我google不到你。 我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工程师,遇到再複杂的问题还是会作系统分析。 我建了个excel档,整理出南科所有公司,档名叫:solution.xls。 不算高雄园区的话,目前南科的公司有95家,员工总数将近五万人。 扣除生物科技等其他产业,还有76家公司跟电子产业相关。 这76家公司中,如果不考虑作业员和其他行政人员, 也许有将近一万个工程师吧。 这一万个工程师中,姓蔡的有多少个呢? 如果从一万个杀人犯或强盗犯中找姓蔡的人,大概只有几个人而已。 搞不好完全没有。 但如果这一万个是忠厚老实、谦虚低调、待人诚恳又脚踏实地的人, 那么其中姓蔡的一定非常多。 因为姓蔡的大多数是这种人,我也不例外。 唉,他什么不好姓,为什么要跟我一样姓蔡呢? 我先从自己的公司找起,公司有1500位员工,工程师佔了三分之一。 公司裡除了我之外,还有五个蔡姓工程师。 其中一个年纪比我大,一个和我同年,另外三个年纪比我小。 这三个年纪比我小的工程师当中,只有两个年纪在30岁以下。 依她的描述,他的年纪应该是30岁以下,所以我只需要问两个人。 『喂,蔡邦伟。』我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韩英雅的女孩?』 「韩英雅?」他摇摇头,「她是谁?」 『不要问,很恐怖。』我直接走开。 『喂,蔡柏昌。』我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韩英雅的女孩?』 「韩英雅?」他摇摇头,「不认识。不过我认识她妹妹。」 『你认识她妹妹?』我很惊讶。 「嗯。」他笑的很贱,「她妹妹叫韩英晶。」 『马的!』我骂了一声,转身就走。 「等等我啊。」他在我背后大叫,「我还认识她姊姊韩英纯、她哥哥 韩英道……」 这种白目的人怎么也姓蔡呢?真是丢尽蔡氏宗族的脸。 看来可以把自家公司排除了,只剩75家公司。 但要知道别家公司的员工资料,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网路上不会有公司员工的个人资料,只好先打电话了。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公司姓蔡的工程师有哪几个呢?』 「啊?」接电话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会很纳闷,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这样的。我弟弟在南科当工程师,我想找他。』 「他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吗?」 『我不确定,所以我才一家一家找。』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是这样的。因为他跟我父亲起了冲突,一怒之下便离家出走,甚至 改了名字。所以我只知道他姓蔡,但现在的名字就不知道了。』 「你弟弟几岁?」 『嗯……大概30岁左右,或是30岁以下。』 「你连你弟弟几岁都不知道?」 『是这样的。他跟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以前不知道有这个弟弟, 现在才知道。你能帮帮我,让我们兄弟团聚吗?』 大致来说,每十家公司只有两家肯帮我查资料,其馀八家不肯。 也难怪他们会戒慎恐惧,因为电子业常发生挖角与跳槽事件, 他们又不认识我,难免会怀疑我的动机。 何况现在的人已被诈骗电话训练得很冷血,我即使说我快死了, 临死前只想找个姓蔡的说些话,他们也不会理我。 虽然打电话成功的机率只有两成,但已经比我预期的结果要好。 因为我只能利用上班时间,找出一点空档偷偷打电话, 所以我总共花了十个工作天打给75家公司,有13家肯答覆我。 我打开电脑,叫出solution.xls,把确定没有他的公司名字调成红色, 并标注某月某日以打电话方式确认了哪几个姓蔡的人并不是他。 算了算,还有62家,路还很长。 手机这时候响起,我直接按键接听,视线还停留在电脑萤幕。 『喂。』我说。 「欧吉桑。你在做什么?」 『欧……』我吓了一跳,『欧吉桑?』 「既然你大我12岁,我叫你一声欧吉桑不过份吧。」 『你……』我认出了她的声音,惊讶得说不出话。 「怎么了?是不是又想说你不认识我?」她笑了笑,「我想找姓蔡的 工程师,在南科上班,今年35岁。是你没错吧。」 『嗯。』我说,『是我没错。』 距离上次在星巴克见面,刚好满两个礼拜。 这期间没接到她的电话,我以为她不会再打来了。 其实她也没有再打来的必要,倒是我,如果找到他,一定会打给她。 现在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我又惊又喜,握住手机的手微微颤抖。 「你还没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我在整理excel档。』我说。 「哦。」 『请问……』我很紧张,『有什么事吗?』 「我想告诉你,我已经辞去餐厅的工作了。」 『为什么?』 「我在餐厅只是打工,现在我毕业了,想找份正职。」她叹口气, 「不过我找了两个礼拜,都没消息。」 『你才刚毕业,工作较难找,你不要心急,慢慢来。』 「这我知道。不过……」她顿了顿,「我还是觉得很烦很闷。」 『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柚子,还得再放一段时间,才会更甜更好吃。』 「柚子?」 『嗯。』我说,『你刚毕业,现在就像刚离开树上的柚子一样,要多等 几天,滋味才会更甜美。』 「我知道了。」她笑了。 『总之你不要心急喔。』 「嗯。」她说,「我找到工作后再告诉你。先这样,bye-bye。」 『好。』 「你不说bye-bye吗?」 『喔。』我说,『bye-bye。』 「bye-bye。」她又说,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她挂了电话,过了三秒后,我才挂断。 即使电话已挂,耳际仍残留她甜美的声音。 以前刚跟她通完电话后,心裡或多或少会觉得莫名其妙; 但这次挂上电话后,内心却汹涌澎湃,不能自已。 因为这次她是特地跟我这个欧吉桑说话,就是我这个人,不是别人。 我很努力让心情平静,然后把思绪拉回眼前的excel档。 我得专心思考下一步该怎么找solution? 我决定採取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策略。 同事可能认识其他公司的人,我也有几个学弟在其他公司当工程师。 可以透过这层关係拜託他们帮忙。 我在公司裡悬赏,请同事介绍所认识而且也在南科上班的人, 我再跟那些人联络,拜託他们提供自家公司蔡姓工程师的联络方式。 如果因而找到solution,我愿意拿出一个月的薪水酬谢。 这个方法的效果不错,连续五天,每天都有同事回报消息。 每当有消息回报,我便打电话甚至去碰面,确定是否是solution。 星期六到了,我一整天都在打电话,同时也更新solution.xls。 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一组号码,我无暇多想,直接按键接听。 「欧吉桑。你在做什么?」 『我在……嗯……』我脑子裡空空的,只得说:『跟你讲电话。』 「哦。」她问,「吃过饭了吗?」 『午饭吃过了。』 「我问的是晚餐。」 『还没。』我看了看錶,7点半了。 「这样不行耶。」 『我待会就去买个便当。』 「嗯。」她问,「今天有去哪裡玩吗?」 『我今天没出门。』 「你大概除了上班外都不出门的吧。」她说,「那么明天出来玩吧。」 『我……』我毫无心理准备,整个人傻住,不知所措。 「我什么我?如果你明天有事就要快说哦,不然我就当你没事。」 『我明天没事。』 「那么明天陪我骑单车吧。」 『单车?』 「嗯。」她说,「就是自行车或脚踏车。」 『单车我当然知道。』我说,『问题是我没有单车啊。』 「去借一辆不就得了。」她笑了笑,然后跟我说碰面的时间和地点。 『早上6点?』我叫了一声,『有没有搞错?』 「没有搞错,就是6点。」她说,「先这样,明天见。bye-bye。」 她挂了电话。 我赶紧打电话给同事借单车,没想到借单车比借宾士车还难, 几乎没有人有单车这种东西。 好不容易有个同事说反正明天放假,他儿子的单车可以借我。 这位同事才大我3岁,但儿子已经唸国一了, 而我竟然还在跟20出头的女孩子相约骑单车。 真是令人感伤。 我大概从断奶以后就没在早上6点以前起床, 但我今天却在5点起床,10分钟后便出门。 因为骑单车到约定地点大概至少得45分钟吧?没骑过不晓得。 天才濛濛亮又是假日,路上几乎没人,气温也适中,骑单车很舒服。 我到了约定地点,她还没到。看了看錶,刚好6点。 「嗨,欧吉桑。」她骑向我,跟我挥挥手,「早安。」 『早安。』我也挥挥手。 现在很流行骑单车,骑士们一身配件,头盔、头巾、手套、护具, 还有专门的衣裤和车鞋。 但她的穿着很简单,就是牛仔裤加t恤,跟平常没两样。 「走吧。」她说完后,便骑车向前。 我原本跟在她车后,但骑不到半分钟,便发觉这样很危险。 她穿的是低腰牛仔裤和短t恤,随着骑车时上半身前倾, t恤和裤腰间便露出一小段白皙的皮肤,臀沟也若隐若现。 我下意识捏紧鼻子,怕会喷鼻血。 『让我骑前面吧。』我加快速度,跟她并排。 「大男人唷。」她说。 『喜欢走在前面的未必是大男人。』我说,『像非洲有些超级大男人 的国家,男人都让女人走前面。』 「为什么?」 『那些国家由于长年战乱,很多地方埋了地雷,不容易发现。』我说, 『让女人走前面,可以踩地雷。』 她笑了起来,单车手把便晃了晃。 他说的没错,她不适合当啤酒促销小姐。 或许pub裡晕黄的灯光会让她显得千娇百媚, 但在早晨的阳光下绽放笑靥,才是她最美丽的容颜。 我们乾脆并排骑车一路往西,边骑边聊,反正路上几乎没有人车。 最后沿着安平堤顶自行车道,一直骑到盐水溪出海口。 我们把单车停好,并肩坐在堤顶上,吹吹海风,看看河海交界。 「欧吉桑。」她转头笑了笑,「骑单车很累吧。」 『我从国一开始,一直到国三,每天都要花40分钟骑单车到学校, 回家也是。』我说,『所以我还满习惯骑单车。』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嗯……』我想了一下,『从23年前开始。』 「刚好是我出生那年。」她笑了,「我果然可以叫你欧吉桑。」 我也笑了起来。 「我叫你欧吉桑,你不介意吧?」她问。 『这是事实啊,我干嘛要介意?』我说。 「你心胸很大哦。」 『哪裡哪裡。』我说,『我也只剩下心胸了。』 她又笑了起来,我陪着她笑,我们都很开心。 「虽然你大我12岁,但25年前我可能比你老多了。」她说。 『25年前?』我很纳闷,『那时你还没出生啊。』 「嗯。」她笑了笑,「25年前你10岁,但我还在上辈子,而那时的我 可能是70岁的老婆婆。所以25年前我整整大你60岁。」 『你这只是单纯的唬烂?还是你相信轮迴?』 「单纯的唬烂。」 她说完后,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你很喜欢骑单车?』笑声停止后,我问。 「其实还好而已耶。我也是从国中毕业之后就没骑单车了。」她说, 「这辆单车前几天才买的,今天第一次骑。所以我要谢谢你陪我。」 『不。』我说,『这是我的荣幸。』 「唷。」她笑了笑,「这么客气。」 我也笑了笑,但我真的觉得很荣幸。 『你为什么又开始骑单车?』我问。 「我以前的日子过得有些荒唐,浪费了很多年轻的时光,所以我想 重新开始认真过日子。」 『这跟骑单车有关吗?』 「我想看看清晨的阳光,然后在清晨的阳光中骑着单车御风而行。 也许这会让我觉得人生充满希望而且光明。」 『那你现在觉得呢?』 「人生果然是充满希望而且光明呀。」她笑了起来。 『很好。』我也跟着笑。 「人生有时就像用毛笔写英文字一样,如果写出来的英文字不好看, 而且写起来也彆扭,到底该怎么办呢?」她说。 『那就不要用毛笔写英文字,改用原子笔写。』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她说,「换了笔,写出来的字就不一样了。 也就是说,只要改变过日子的态度,人生就会不一样了。」 『你确定你才23岁?』我很惊讶,『你这种想法很成熟耶。』 「真的吗?」她也很惊讶,「这么说的话,我很成熟囉?」 『嗯。』我笑了笑,『果然在25年前,你是70岁的老婆婆。』 「我要把这句话当讚美哦。」 『我本来就是在讚美你。』 「谢谢。」 『不客气。』 「走吧。」她站起身,拍拍屁股,「去吃蛋饼。」 『嗯。』我也站起身。 我们往回骑,骑到一家据说很有名的蛋饼店。 吃完蛋饼后,我们便道别。 「欧吉桑。」她刚跨上单车,回头说:「晚上一起吃晚饭,好吗?」 『当然好啊。』 「那么等我的电话吧。」 『一定。』 「bye-bye。」她挥挥手,骑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感动得快哭出来了。 我再骑一个钟头的单车才回到家。 回家后先洗个澡,洗完澡后觉得全身酸痛,直接到床上躺平。 醒来后大约下午两点,泡碗麵充当午餐,吃完泡麵后立刻打开电脑。 还有很多资料要整理,也还有很多人要联络,我得抓紧时间。 手机放在我伸手可及的距离内,以确保我不会漏掉她打来的电话。 整理完资料后,用室内电话询问了几位蔡姓工程师,然后手机响起。 「欧吉桑。」她说,「晚上去吃贵族世家吧。」 『好。』我说。 「依你的身份地位,吃贵族世家会不会侮辱你?」 『不会。』我笑了,『我平常都只吃便当而已。』 「那就好。」她也笑了。 我们约七点在餐厅门口碰面,这次我当然是骑机车过去。 这算是间平价的排餐店,用餐不必太讲究,很符合我的风格。 我把机车停好后,只等了两分钟,她便出现。 「欧吉桑。」她向我招招手,微微一笑。 我点点头,很自然也很开心的笑了笑。 她的穿着仍然很轻便,早上那条低腰牛仔裤加上一件新t恤。 虽然早上才刚见过面,但我觉得那好像是上个礼拜的事了。 「欧吉桑。」点完餐后,她突然问:「你为什么不交女朋友?」 『不是不交。』我说,『是交不到。』 「你以前有女朋友吗?」她又问。 『曾经有过两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哦。」她说,「那你一定很久没单独跟女孩子一起吃饭了。」 『让我算算有几年了。』 我伸出右手,扳了一根手指,两根,三根,四根…… 扳了第五根手指后,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怎么了?」她问。 『完了,五根手指头不够用,而且再算下去的话会掉眼泪。』 她笑了起来,我却只能苦笑。 「可惜我没有姊姊,不然我一定介绍给你认识。」 『是啊,真可惜。』 「不过我姑姑只大你三岁,她很漂亮哦。」 『是吗?』 「可惜我有姑丈了。」 『喂。』 「我有时开玩笑没分寸,请你别介意。」她说。 『对我这种年纪的男生而言,如果有20出头的女孩子肯跟他说话, 他只会感动得痛哭流涕,不会介意。』 「真的吗?」 『嗯。』我点点头,『每次你跟我说话时,我都会想哭。』 「那是因为我白目吧。」 『这倒也是。』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 「你会希望我这年纪的女孩当你的女朋友吗?」笑声停止后,她问。 『这……』我突然觉得脸颊发烫。 「这什么这,说说看嘛。」 『对我而言当然好,但对你这年纪的女孩就不好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耐心等她长大,但她却不忍心看我变老。』 「欧吉桑。」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好理智。」 『哪裡哪裡。』我说,『我也只剩下理智了。』 「你早上才刚说你只剩下心胸而已。」 『喔,那我修正一下。我只剩下心胸和理智而已。』 主菜端上来了,我和她一起用餐,边吃边聊,随性而自然。 以前跟女孩子第一次相约吃饭时,总是食不知味。因为吃饭不是重点, 让对方留下良好的印象以便日后可以继续约会才是重点。 为了吃那顿饭,得随时留意自己的仪容、穿着、吃相、谈吐, 并得事先准备笑话以免场面很冷。但我通常讲了笑话以后场面更冷。 所以那顿饭吃起来很彆扭,或许对方也是。 但跟她一起吃饭时,我并不会觉得彆扭或不自然; 即使已经很久没单独跟女孩子一起吃饭,我也不紧张。 我不必装绅士,也不必表现出潇洒或帅气,就是平常吃饭时的样子。 她似乎也很自然,没有额外的衿持与客套。 于是吃饭就只是吃饭,吃饭可以只是一件简单而快乐的事。 如果她以后可以常常跟我一起吃晚饭,那该有多好。 我觉得我跟她好像认识很久了,但扣掉跟她通手机的那三个月, 从第一次看见她那天算起,到今天才三个礼拜,也才只见三次面。 或许只是因为我很寂寞,或许只是因为她既年轻又漂亮, 或许只是因为我太渴望赶紧找个异性的伴陪我吃晚饭, 或许只是因为年近中年的单身男子难免会迷恋青春的肉体…… 我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很喜欢她啊。 如果她可以成为我的女朋友,那该是多么幸福而美好的事啊。 可是对她而言好吗? 「你在想什么?」走出餐厅后,她问。 『我可以耐心等你长大,你却不忍心看我变老。』 看了看她年轻而美丽的脸庞后,我说。 求人之水(6) 6. 男人的感情在一生当中都是专一而不变的。试证明之。 当男生17岁时,喜欢20岁左右的女生; 当男生唸大学时,也是喜欢20岁左右的女生; 当男生成为30岁的男人时,依然喜欢20岁左右的女生; 当男人老了,变成60岁的糟老头时,还是喜欢20岁左右的女生。 所以男人的感情在一生当中都是专一而不变的。 故得证。 因此虽然知道这不太应该,但我很喜欢她。 我甚至想把她的号码储存在通讯录裡,却始终觉得不妥。 起码在找到他之前,我不可以这么做。 我开始矛盾,想找到他,又希望找不到。 还是专心回到电脑萤幕比较单纯。 我统计了重赏策略的结果,总共16家公司,39位蔡姓工程师。 但没有人认识韩英雅,看来他们都不是solution。 扣掉这16家公司,还剩46家公司,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我想了两天,大概只能用土法炼钢的方式。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公司姓蔡的工程师有哪几个呢?』 我直接杀进别的公司大门,向负责保全的警卫询问。 如果他们一脸疑惑,我会再搬出寻找失散多年同父异母弟弟的说法。 为了避免让人以为我是间谍,我会强调我人一定在大厅内, 而且会公开谈话或打电话,也不会使用江湖暗语。 我通常苦苦哀求、死缠烂打,有些警卫只好帮我通报。 但多数的情形,他会说:「如果你再不离开,我就要叫警卫了。」 『你自己就是警卫啊。』我说。 「说的也是。」他站起身,「请吧。」 『拜託啦,我只是要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位叫韩英雅的女孩而已。』 「可是你刚刚说要找同父异母的弟弟。」 『因为只有我弟弟认识韩英雅,而认识韩英雅的一定是我弟弟啊。』 「莫名其妙。」他开始推我,「快走!」 『我要找solution啊!』 「但我根本不懂你的question!」 他把我推到门外,说了声不要再进来了,然后转身就走。 有次我正被赶出来时,手机刚好响起。 「欧吉桑。」她说,「你在做什么?」 『正在练轻功。』我说。 「嗯?」 『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架着我,我两脚腾空了。』 她笑了,在她的笑声中,我双脚着地。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哦。」她的语气很兴奋。 『什么事?』 「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恭喜。』我问,『是什么样的工作?』 「公司在关庙,是食品加工业。」 『嗯。』我笑了,『要好好工作喔。不懂的地方,记得要问人。』 「嗯。」她也笑了,「先这样。bye-bye。」 『bye-bye。』 虽然刚被赶出来,但听到她找到工作后,我觉得我比她还开心。 连续一个半月,我利用上班时间的空档熘出来找人。 其实上班并没有所谓的空档,我只是单纯熘出公司而已。 每天熘出来一次或两次,视当天情况而定,但每次只找一家公司。 46家公司都找过了,只有11家成功,还剩35家。 主管应该知道我这种诡异的行径,但只要我的工作进度不dy, 他们也就睁隻眼闭隻眼。 这期间每个星期天清晨,她都会约我一起骑单车,路线不一定。 老是跟同事借单车很怪,我乾脆自己买了辆单车。 骑完单车回家后,我会整理档桉或是打电话,晚上再跟她一起吃饭。 她选的餐厅很怪,店名一定有「家」这个字。 比方贵族世家、三皇三家、咖啡艺术家、我家牛排等。 『为什么你选的餐厅名字都有「家」这个字?』 「这样才有在家裡吃饭的感觉呀。」 『你这只是单纯的幼稚?还是你渴望家的温暖?』 「单纯的幼稚。」她笑了。 『你果然是23岁的小女孩。』我也笑了。 她说她老家在云林,父母都是公务员,她从高中开始出外求学。 唸高二时交了第一个男朋友,高中毕业后就分手了。 「那时才17岁,什么都不懂。我好像太早谈恋爱了。」她说。 『早恋爱总比晚恋爱好。』我说。 「哦?」 『如果你三、四十岁,结了婚有了小孩,这时突然想谈恋爱,岂不是 很惨?』我说,『如果谈恋爱的时间不对,那么宁可早也不要晚。』 「你这只是单纯的抬槓?还是真有哲理?』 『单纯的抬槓。』我笑了。 「你果然是35岁的欧吉桑。』她也笑了。 『35岁并不老啊。』我抗议。 「23岁也不小呀。」她也抗议。 在这个变动剧烈的时代,差了几年出生,成长背景和环境便明显不同。 十岁的差距就足以形成一道又宽又深的代沟。 她从国二开始上网,高一时就有了手机;而我上网的年代虽然较早, 但那也是我研二时的事了,手机更是到南科工作后才办。 我和她差了12岁,在我们的心裡,难免会觉得彼此间差了一代。 所以我认为她是小女孩,她认为我是欧吉桑。 唸大学期间,她前后交了两个男朋友,她说他们都是帅哥。 「我的结论是,帅的男生都不可靠。」她说完后,指着我: 「所以你很可靠。」 『谢谢。』我说,『我又想哭了。』 她却笑得很开心。 可能是贪玩又常常约会的关係,她唸大学时很溷,课被当了很多。 「同学都顺利毕业了,但我竟然还差26个学分才能毕业。」她说, 「大五上想振作,可惜只过了6学分。大五下一开学又刚好跟男朋友 分手,心情很差,本想乾脆休学算了,直到遇见了他。」 『看来他是个好人。』我嘴裡虽这么说,心裡却像被针刺了一下。 「是呀。」她很得意,「你知道吗?我大五下总共修了20个学分, 而且竟然allpass耶。」 『那是因为你的努力。』 「或许吧。」她笑了笑,「其实有没有拿到学位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我最感激他的是,他让我的人生转了个弯,不然我再朝以前的方向 走下去,迟早会看到悬崖,搞不好我还会往下跳。」 我静静看着她,没有接话。 照理说我应该要因为她说到他时的眉飞色舞而不是滋味,但我没有。 我由衷为她高兴,真的。如果说谎的话,我马上变秃头。 「欧吉桑。」她说,「我一直提他,你不会不高兴吧?」 『不会。』我摇摇头。 「我没有把你当成是他的替代品哦。」她说,「他是他,你是你。」 『我知道。』我点点头。 既然提到了他,我便跟她说起这段时间内找solution的过程。 我只简单说重点,也说了我通常用要找同父异母的弟弟当藉口。 不过中间的挫折和辛劳,隻字不提。 「欧吉桑。」听完后,她说,「你好有毅力哦。」 『哪裡哪裡。』我说,『我也只剩下毅力了。』 「所以你只剩下心胸、理智和毅力?」 『是的。』 我还得再发挥我的毅力,因为还有35家公司得打听。 不能再直接走进别人的公司了,那些警卫一定认得我。 我甚至怀疑我的画像已被贴在公司大门口,一经发现,立刻报警。 苦思了两天,我决定使出杀手锏。 我在午休时间快结束前,到别家公司大门口附近堵人。 有些工程师午休时会外出吃午饭,饭后一定要回公司。 我只要随便堵个人,再请他帮忙就得了。 话是这么说,但能不能成功我完全没把握。 我利用午休时间,一天找一家。刚开始去堵人时,我很紧张。 堵到人时,我会先展示挂在胸前的名牌,名牌上有我公司的名字、 我的姓名和职称,他们便知道我也是南科的工程师。 虽然我们不是同家公司的员工,但电子工程师的气味相彷, 谈吐穿着也类似,很容易会有亲切感。 我一五一十说起要找solution的原因,没有任何隐瞒。 因为电子工程师通常善良而单纯,但脑筋与思路却很清楚。 稍微不合逻辑的事他们马上能分辨,因此据实以告才是最好的办法。 「蔡姓工程师、小于等于30岁。就这两个限制条件?」他们听完后问。 『嗯。』我点点头。 「ok。」他们很乾脆,「给我名片,资料整理完后我mail给你。」 『谢谢、谢谢。』我感动得快哭出来了。 有些人甚至说要直接帮我问公司的蔡姓工程师是否认识韩英雅, 然后再把结果mail给我。 也有一些工程师听我说故事时津津有味,听完后还会说: 「其实你的问题不在于如何找到他,而是在于如何取代他。」 『一针见血啊。』我说。 「有守门员又如何?还是得射门啊!」 『一针见血啊。』 「不过既然你大她12岁,她又那么漂亮,你还是不要造孽吧。」 『仍然是一针见血啊。』但这次看见的血,是从我的心脏流出。 「我明天就mail给你。」他拍拍我的肩,「如果找到他,请你节哀。」 这个杀手锏无往不利,我每天都有斩获,别家的工程师都肯帮我。 依照这种状况继续下去,我迟早得节哀。 随着确定的公司越来越多,solution.xls裡红色字的部分也越来越多, 只剩20家左右还是黑色的字。 如果南科所有公司都找遍了,却找不到solution,那该怎么办? 找solution的假设条件是她提供的资料正确,蔡、南科、工程师。 但还有个不确定性,就是他是否还待在南科。 万一他离开南科了呢? 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的那组号码,我已经很眼熟。 「欧吉桑。你在做什么?」她说。 『我正在寻找猎物。』 「嗯?」 『我出来找人而已。』我说,『有什么事吗?』 「明天陪我到百货公司买衣服吧。」她说,「我的衣服都太轻便了, 总不好意思上班时都穿这样吧。你明天有空吗?」 『只要是假日,我24小时都有空。』 隔天放假,我们约在百货公司门口碰面。 时序已是夏秋交接之际,但她的穿着还是那么清凉。 我得再忍一阵子,等秋天真正来了,我就不必担心会流鼻血了。 我陪着她走进一些服装专柜,偶尔她问我哪件好看? 我只能苦笑着说出都好看这种毫无诚意的答桉。 「你要顺便买你的衣服吗?」她问。 『不用。』我说,『我不在百货公司买衣服,我都随便穿。』 「你呀,吃随便、穿随便、住也随便、出门骑着破机车。」她说, 「食衣住行都随便,那你还剩什么?」 『还有育乐啊。』我说。 「那你有什么娱乐?」她问,「你又快乐吗?」 『这……』我竟然完全答不出来。 「这什么这。你应该要好好认真过日子。」她说,「不然才35岁的你, 就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欧吉桑了。」 她的话突然点醒了我。是啊,我到底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每天认真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想成为蜜蜂吗? 「还发什么呆?」她说,「帮我看看,这件漂不漂亮?」 我回过神,看见她试穿了一件新衣服,正站在一面全身镜前。 这面全身镜也许经过特别设计,使镜子裡的人看起来特别明亮。 因此镜子裡的她显得非常亮丽,浑身散发出的亮度更是十分刺眼。 我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但自己却也入镜。 原来这面全身镜很正常也很诚实,因为我身上完全没有亮度。 我彷彿听见镜子说:「欧吉桑,你带着你女儿来买衣服吗?」 这面镜子应该以谋杀罪被起诉,因为我照了后大概会吐血身亡。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照这种全身镜了,没想到它可以让我看清自己。 虽然很遗憾,也很不想承认,但我和她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到底好不好看嘛。」她转身又问。 『不公平。』我说,『你怎么可以这么漂亮。』 「很好。」她笑了,「虽然你没认真过日子,但你起码说话有趣。」 『哪裡哪裡。』我说,『我也只剩下有趣了。』 「所以你只剩下心胸、理智、毅力和有趣?」 『嗯。』 她笑了笑,决定买下这件衣服。 她总共在这间百货公司买了四件衣服、两件裙子、一条裤子。 走出百货公司时,她似乎很高兴,好像终于解决了一件烦心的事。 「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买这么多。」她说,「自己逛百货公司时, 总是犹豫不决,根本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买。所以真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但其实我又没做什么。』 「你做了很多呀。」她笑了,「你让我觉得,我穿什么衣服都漂亮。」 『事实是这样没错啊。』 她又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如果他一直没出现,你就当我男朋友好了。」笑声停止后,她说。 『我当然很想,但是不行。』我说,『我一定要找到他。』 「欧吉桑。」她说,「你好伟大。」 『哪裡哪裡。』我说,『我也只剩下伟大了。』 「所以你只剩下心胸、理智、毅力、有趣和伟大?」 『是啊。』 某种程度上,我应该可以算伟大。 因为其实我不想找到他,但我却拼了命找他。 而且我还要继续拼命。 求人之水(7) 7. 秋天好像到了,早上出门上班时,已经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凉意。 尤其是这个礼拜天的清晨,准备骑单车赴约时,觉得天气很凉, 赶紧又回家披了件薄外套再出门。 没想到一看见她,她竟然又是只穿牛仔裤加短t恤。 『喂。』我说,『请你尊重一下现在的天气吧。』 她只是一直笑,没回答我,转身便往前骑。 我赶紧跟上,跟她并排骑车。 这次的路线和第一次跟她相约骑单车时一样,沿着安平堤顶, 骑到盐水溪出海口。 到了尽头,我们依旧并肩坐在堤顶上,吹吹风,看看海。 在现在的天色下,海天几乎一色。 我突然想到她的衣衫单薄,便脱掉外套,想让她披上。 但随即又想起,外套一定满是我的汗臭味,只得作罢。 然后再悄悄穿上外套。 「谢谢。」她发现了,笑了笑。 我倒是有点尴尬。 『我应该快找到他了。』我试着找话题。 「哦?」她微微一愣,「真的吗?」 『应该吧。』我说。 「辛苦你了。」她站起身,「吃蛋饼吧。」 『嗯。』我也站起身。 只剩下15家还没确定,如果没意外,我想应该快找到了。 隔天上班时,我依旧在午休时间去堵别家公司的工程师。 『不好意思。』我向他展示挂在胸前的名牌,『我是南科的工程师, 不是推销员。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问。 我开始讲起我和她认识的过程,这故事我已经讲了20遍,熟的很。 「你是说,那女孩以为你是她在bluewave认识的蔡姓工程师?」 我才讲了两分钟,他便打断我,语气似乎很惊讶。 『是的。』我说,『因为她只知道他姓蔡、在南科当工程师。而我刚好 也符合这两个条件。于是……』 「等等。」他很激动,又打断我,「我也符合啊。」 『是吗?』我吃了一惊。 我仔细打量眼前的他,年纪应该是30岁以下,身形和我差不多。 他没戴眼镜,五官称不上帅,但斯斯文文,长相算清秀。 『你认识韩英雅吗?』我问。 「我认识啊!」他情急之下抓住我肩膀,「你知道她在哪裡吗?」 『你先冷静一下。』其实我也很激动,『请让我问你几个问题,然后 我再告诉你她在哪裡。』 「抱歉。」他鬆开抓住我肩膀的手,「你问吧。」 『你动过近视雷射手术?』我问。 「嗯。」他说,「那是今年二月的事了。」 『你见过韩英雅几次?』 「只有两次,都在bluewave。」他说,「那时她白天唸大五,晚上 是百威啤酒的酒促小姐。」 『最后一个问题。』我问,『你的朋友都叫你什么?』 「因为我叫蔡政杰,谐音是正解。」他笑了笑,「所以熟一点的朋友 就叫我solution。」 政杰就是正解,也就是solution。 经过三个多月的找寻,我终于找到正解——solution。 就像小时候看的《万里寻母》这部卡通,跋山涉水甚至是飘洋过海, 历尽千辛万苦后,马可终于找到妈妈了。 记得看到马可跟妈妈重逢那一集时,我哭得一塌煳涂。 好感人啊,马可终于找到妈妈了。 然后呢? 我们找个地方坐了下来,他开始跟我说起认识她的过程。 原来他要去大陆出差那天,在香港转机时,手机竟然掉了。 他只好先打电话回台湾,暂停门号的通话服务。 一个月后他回台湾,第一件事就是复话,但电信业者告诉他, 他的门号早已被回收,而且也已经有人使用了,他只能申请新门号。 他很生气,但电信业者置之不理,他只好去跟消保官投诉。 可惜一直没有结果。 「她的手机号码存在我的手机裡,所以我也无法联络她。」他说, 「我去了bluewave几次,但都没找到她。后来才知道,她已经不做 酒促小姐了。」 我终于明白他和她错过的原因了。 如果当时她问他在哪家公司上班,或是他问她在哪间大学唸书, 也许结果就会不一样了。 我调出手机的通话记录,把她的号码给他。 他很慎重拿出笔,并从皮夹抽出一张名片,把号码写在名片上。 他默唸了几遍,似乎想记熟,然后再把那张名片放回皮夹收好。 「我不敢再只依赖手机的通讯录了。」他苦笑着。 『请给我一张你的名片。』我说,『我也会把你的号码给她。』 「谢谢。」他赶紧又从皮夹抽出一张新名片给我。 『你不用再找消保官了。』我说,『我明天会去取消我的门号,你记得 要赶快再去申请这门号。』 「这样不好吧。」他说,「你不必这么做。」 『没关係。』我勉强笑了笑,『我想这个门号对你们而言,应该有特别 的意义。』 「那……」他似乎很不好意思,「让你添麻烦了。谢谢你。」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我说,『能不能请你明天再打电话给她?』 「为什么?」 『今晚我想打电话告诉她我已经找到你了,给她一个惊喜。』 「没问题。」他说,「我明天再打。」 『谢谢你。』 「请别这么说,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对了。』临走前,我又想到一件事,『请问你几岁?』 「我今年28岁。」他说。 跟我认识第二个女朋友时的年纪一样,有点年轻又不会太年轻。 不晓得他会不会也像我当时一样冲动? 如果他像我当时一样冲动,会不会无法包容她的任性? 『她喜欢骑单车。』我说,『如果可以,你也尽量培养这个兴趣。』 「骑单车吗?」他想了一下,「我尽量。」 『是在天刚亮的清晨喔。』 「啊?」他似乎吓了一跳,「这个嘛……」 『一大早起来运动对身体很好,你就当养生吧。』 「只能这么想了。」他苦笑着。 『还有她吃饭时喜欢找名字有「家」这个字的餐厅,她说这样才有 在家裡吃饭的感觉。』我说,『请你不要笑她幼稚。』 「嗯。」他点点头,「我知道。」 『还有……』 我想了许久,或许因为方寸已乱,始终想不出还要交代什么? 「还有什么呢?」他问。 『没了。』我说,『我该走了。』 「我刚刚没看清楚你的名字。」他问:「能不能请问你的大名?」 『我只是单纯的爱花之人,所以才求人之水。』 「嗯?」 『先这样。』我竟然学起她的口吻,『bye-bye。』 我慢慢走回公司,脚步很沉重。 虽然相信自己一定会也一定要找到solution, 但我从没想像找到solution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如今我已经体会到了,因为我的脚步已经告诉我。 回到公司后,我整个下午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他既然已经出现,我该以什么样的角色陪在她身旁呢? 或许我可以单纯扮演朋友的角色,但我做得到吗? 我无法在已经喜欢她的情况下,单纯扮演朋友的角色。 如果继续陪在她身旁,那么我和她之间将会错着过。 与其错着过,倒不如错过。 从找到solution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下班回家, 脑海中不断浮现加贺千代女那首传诵千古的俳句。 我在心裡反覆吟诵,无法自已。 朝颜生花藤 百转千迴绕钓瓶 但求人之水 日本人把牵牛花叫做「朝颜」,因为牵牛花的生命只有一个早上。 她只在早晨绽放美丽的花朵,但中午之前花朵就会枯萎。 牵牛花是缠绕植物,她的茎会缠绕或匍匐生长,像藤蔓一样。 「钓瓶」就是井边的吊桶,以绳索绑住吊桶,便可以从深井中取水。 一早起来到井边打水,发现可爱的牵牛花正悄悄在井边绽放。 然而牵牛花的藤蔓却绕着井绳并缠住了吊桶。 如果要打水,势必会扯断缠绕住井绳和吊桶的藤蔓。 爱花的人不忍心伤了朝颜,只好去向邻家讨水。 或许讨来了水之后自己却捨不得用,反而拿水去灌溉朝颜。 以前读这首俳句时,隐隐觉得有禅意,也有慈悲心。 难怪加贺千代女后来会剃髮为尼,遁入空门。 而我现在对这首俳句有更深的感触。 牵牛花真的很漂亮,为了让花开得灿烂,我宁可不喝水。 我拿起手机,调出通话记录,停在她的号码。 10秒后,手机的萤幕暗了,我再按个键让萤幕亮起。 萤幕忽明忽暗了三次,我终于下定决心,按了通话键,回拨给她。 没想到第一次打给她,就是为了告诉她,我已经找到他。 「唷!」她笑了起来,「什么风把您吹来?真是稀客稀客,欢迎光临 myphone。您是升了官?加了薪?捡到钱?还是中了乐透?没想到 您肯大驾光临,我真是三生有幸,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我……』她噼里啪啦说出一长串话,我反而词穷。 「等等,让我先做好心理准备。」她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吧。」 『我找到他了。』 「他?」她很惊讶,「真的吗?」 『嗯。』我说,『他叫蔡政杰。政治的政,豪杰的杰。你要记好。』 「哇!」她叫了一声,「欧吉桑,你太强了!我给你拜!」 『还有他在台达电上班,你也别忘了。』 「谢谢你。」她说完后便又笑个不停,越笑越开心。 真的是好甜美的声音,像疗伤系音乐一样,让人有舒服平和的感觉。 『我可以叫你英雅吗?』我等她笑声稍歇后,问。 「你有病呀,当然可以呀。」她笑骂一声,「只是你老是你呀你的 称呼我,不知道在龟毛什么。」 『那么英雅,你……』我吞吞吐吐,『你……嗯……』 「说呀。」她催促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一定要幸福喔。』我说。 「唷!」她又笑了,「干嘛学日剧的对白?」 『这是日剧的对白吗?』 「是呀。」她说,「我高中时很迷日剧,裡面的对话就是这种调调。」 『天空是碧蓝的,海洋是广阔的,而英雅是美丽的。』我说, 『这才是日剧对白的调调。』 「永远在一起吧。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她说,「这也是日剧对白的调调。你还能想到别的吗?」 『我会等你回心转意,但只有一百年。』我说。 「如果我的生命变得一团乱,那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的关係。」她说, 「还有没有?」 『还有……』我突然醒悟,『喂,我不是要跟你讨论日剧。总之你 一定要幸福喔。』 「我知道啦。」她说,「不管是在风裡、在雨裡、在你我梦中相遇的 夜晚裡,我都会幸福的。」 『这不是日剧,这是琼瑶。』 「你说的对。」 我们竟然很有默契,同时笑了起来。 『差点忘了。』我赶紧拿出他的名片,『我唸他的手机号码给你。』 「嗯。」她说,「你唸吧。」 『你拿出笔了吗?』 「当然。」她说,「我又不像你会骗我。」 『那次真的很抱歉。』我耳根开始发热。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笑了笑,「不过我一直很想问你,那时 你明明不认识我,为什么还要跟我道歉而且抄下我的新号码?」 『因为那时候的你,听起来很伤心。』 「你那时又不认识我,为什么会在乎我伤心?」 『因为……』我想了半天,想不出理由,只得沉默。 她也没说话,似乎正等着我说出个理由。 「你真的是一个温柔的人。」过了许久,她才打破沉默。 『我也只剩下温柔了。』我说。 「你只剩下的东西还真不少。」 『不过现在只剩下要告诉你他的手机号码而已。』 「只剩下?」她很疑惑。 『没事。』我说,『我要开始唸了,你要仔细听好喔。』 我唸了两遍他的号码,然后告诉她我也把她的号码给了他。 『他应该明天就会打电话给你。』我说。 「不用等明天。」她说,「我待会就打给他。」 『这样也好。』我说,『希望这次你们不要再错过了。』 「要再错过很难吧。」 嗯,我想应该差不多了。 『我说过你的声音很好听吗?』 「你说过几次。」 『那我再说一次。』我说,『英雅,你的声音很好听。』 「谢谢。」 『我说过你长得很漂亮吗?』 「开玩笑的时候说过几次。」 『那我这次正经地说。』我说,『英雅,你长得很漂亮。』 「谢谢。」她笑了。 『那……』我拖长了尾音,『先这样。bye-bye。』 「唷!」她又笑了起来,「你在学我哦。」 『你怎么老是唷啊唷的?』 「表示惊讶呀。」 『喔。』我说,『总之,bye-bye。』 「嗯。」她说,「bye-bye。」 我用左手拇指按了红色的结束键,挂断电话。 然后咬着牙,再用左手拇指按着红色的结束键三秒,关掉手机电源。 求人之水(8) 8. 我隔天立刻去换了新门号,付了一笔换号费。 承办小姐告诉我,一般门号回收后大约要经过三个月, 才会再把门号租给下一个使用者。 「不过我也碰过不到一个月就把号码再租给别人的例子。」她说, 「这种疏失很容易会造成下一位使用者的困扰。」 对我而言刚开始确实是困扰,但后来却演变成一场美丽的邂逅。 『我应该要给贵公司一笔邂逅费。』我说,『可以刷卡吗?』 「呀?」她一头雾水。 『没事。告辞了。』我说,『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我似乎又开始对年轻的异性说些言不及义的话了。 「什么?」我去更改手机号码时,人事部门的熟女大叫,「你几个月前 才刚改过,现在又要改,你烦不烦?」 『你每天化大浓妆都不嫌烦,我每几个月才换一次手机号码为什么要 觉得烦?』 「你……」她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 『抱歉。』我说,『我刚刚说错了,其实要把浓妆卸掉比较烦吧。』 「给我滚!」她终于可以说出话了。 看来我对熟女也可以说些无聊话了。 这样也好,反正我接下来应该要认识一些轻熟女或是熟女。 如果再认识年轻女孩,我想…… 我不敢再想了。 我似乎又在人生中按了一次reset。 虽说又是重新开始,但反而回到第一次按reset之前的日子。 日子枯燥、人快枯萎、存在感薄弱。 晚饭又不知道该吃什么,往往只能到巷口7-11买个御便当。 「要加热吗?」看起来才20岁的女店员问。 『再热也无法温暖我这颗冰冷的心。』 「呀?」 『请加热。』我说,『谢谢。』 我常想起她,也怀念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包括骑单车、吃晚饭、 甚至是那段莫名其妙通电话的日子。 我这时才发觉,她甜美的声音果然是一种疗伤系音乐, 所以跟她相处的那段日子,我的身心都很健康。 如今她的声音只存在于记忆,而且越来越模煳,我觉得自己快生病了。 这样下去不行,我得振作,我也该听她的话,好好认真过日子。 为了不想成为蜜蜂,我开始在食衣住行育乐方面做点改变。 例如我不再老是包便当或是到7-11买御便当,我会试着煮东西吃。 虽然大概只是煮水饺之类的小儿科厨艺。 我也决定骑单车上下班,反正我住的地方离公司很近。 假日清晨就骑单车到郊外,越骑越远,汗也越流越多。 所有负面情绪和寂寞空虚感似乎会随着汗水排出体外。 换新手机后一个月,我去了一趟日本,五天四夜的单车旅行团。 前三天都是在石川县白山市附近骑单车游景点,大约骑了50公里。 印象最深的是沿着手取川骑向日本海的这段路程, 因为我沿途不断回忆起跟她沿着安平堤顶骑到盐水溪出海口的往事。 最后一天我脱团独自到白山市的「千代女の里俳句馆」逛逛。 我在展览室看见加贺千代女亲笔写下的挂轴: 「朝顔やつるべとられてもらひ水」 加贺千代女写这首俳句时是35岁,和我现在的年纪一样。 或许35岁是个心境开始转变的年纪。 回想交第一个女朋友时太年轻,关于爱情的概念,似懂非懂。 大概只知道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拉倒。 交第二个女朋友时,觉得自己够成熟,也知道要珍惜爱情的缘分。 但我却不懂包容与体谅,不懂当女生说冷时,其实不是要你给她外套, 而是要你给她一个拥抱。 如今因为她的出现,让我学会包容与体谅。 虽然听起来可能会有点噁心,但我打从心底认为只要她花开灿烂, 我便心满意足。 我真心怜惜朝颜之美,根本没想到我得喝水。 回台湾后,我在工作岗位上变得更有活力。 下班后也会找些事来做,日子过得算充实,空閒时不会无聊到爆。 她说的没错,只要改变过日子的态度,人生就会不一样了。 我不再用毛笔写英文字,改用原子笔写,果然顺手多了。 有天下午我去找客户确认一下他们对产品的要求,六点左右回公司。 一进公司刚好碰见那个人事部门的熟女。 「喂。」她叫住我,「下午有人打电话来公司找你。」 『谁?』 「你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的妹妹。」 『到底是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 「我忘了。」她说,「这有差吗?」 『当然有差!』我大叫,『我妈妈才不可能在外面偷偷生个女儿。』 「那你爸爸呢?」 『这我就不敢说了。』 「那她大概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吧。」 『问题是我哪来的同父异母妹妹?』我又大叫。 「她只说她哥哥姓蔡,在我们公司当工程师,今年35岁。」 『蔡坤宏也是35岁啊。』 「她确认过了,不是蔡坤宏。」 『可是……』 「不说了,我要下班了。」她说,「你妹妹今天晚上会打手机给你。」 『打手机?』 「是呀。」她说,「我给了她你的手机号码。」 『喂!』我第三次大叫,『你不确定她是谁、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你为什么随便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人?』 「因为我看你不爽呀。」她竟然笑了,「bye-bye。」 我带着满肚子疑惑骑单车回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这种说法好像是我当初找solution时的藉口,难道会是她? 莫非她也像我一样,在南科一家一家找35岁的蔡姓工程师? 这不可能吧。她并没有一定得找到我的决心和毅力。 况且我在南科佔了地利人和之便,也得花三个多月心血才找到他, 而离开她至今也才一个半月,她怎么可能这么快便找到我? 如果不是她,那么会是谁?难道我真有同父异母的妹妹? 又不是演电视剧,主角总是爱上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妹妹, 然后才发觉彼此有血缘关係,于是痛不欲生,相约一起去跳楼。 如果既不是她,也不是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么到底是谁在耍我? 算了,等接到电话后再说吧。 我打开冰箱,拿出一包冷冻水饺,打算今天晚饭就吃水饺。 扭开瓦斯炉烧水,水还没开,手机却先响了。 我从左边裤子口袋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一组号码。 她的号码我虽然眼熟,但现在我只记得前四码, 而这四码竟然和来电显示的前四码一样。 『喂。』我按键接听,很紧张。 「你好。请问你是在晶元光电上班的工程师吗?」 这听起来应该是女生的声音,但声音很低沉,像掐着脖子说话。 『嗯。』我语气很谨慎。 「你是不是姓蔡,而且今年35岁?」 『没错。』我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你认识韩英雅吗?」 『啊?』我吓了一大跳,『这……』 「这什么这,你到底认不认识韩英雅?」 『我认识。』 「哥哥!」她叫了一声,「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似乎不再掐着脖子说话,声音变正常了。 啊?这是韩英雅的声音啊。 『你……』我舌头打结了,『你怎么……』 「欧吉桑。」她笑了,「你在做什么?」 『我正在煮水饺。』 「那么先把火关了。」她说,「我要跟你说话。」 『喔。』我关了火。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 「我头髮慢慢的长了,要继续留吗?还是剪了?」 『继续留吧。冬天快到了,长头髮好,可以保暖。』 「嗯。」她笑了笑,「其实你只是不希望我花钱去剪头髮吧。」 『你猜对了。』我竟然也笑了。 「你最近好吗?」她问。 『还好。』我说,『你呢?』 「不好。」 『为什么?』 「如果我的生命变得一团乱,那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的关係。」 『喂,不要再用日剧的对白说话。』 「这不是日剧。」她说,「这是我的现况。」 『真的吗?』 「嗯。」她说,「自从你不理我之后,我就不骑单车了。而且我打算 以后都不骑了。」 『你不可以放弃单车,如果你放弃了单车,单车会很可怜的。』 「你自己还不是用日剧的对白说话。」她笑了。 『抱歉。』我也笑了笑,『总之你还是要骑单车。』 「那这礼拜天你陪我骑。」她说。 『好。』我问,『还是6点碰面?』 「快冬天了,天没那么早亮。」她说,「改约6点半吧。」 『嗯。』 「先这样。」她说,「bye-bye。」 『bye-bye。』 她挂了手机。 啊? 我刚刚在做什么? 除了发现是她打来的那个瞬间觉得很惊讶外,之后我竟然都不惊讶? 最重要的是,我怎么没问她跟solution之间现在是如何? 而且我也没问她怎么找到我、为什么要找我之类的问题。 难道是因为我太习惯跟她讲手机,以致于即使已经一个半月没联络, 我和她之间依旧可以很自然的交谈? 礼拜天清晨,我在约定前10分钟抵达,天才濛濛亮。 看来这阵子骑单车上下班让我的体力变好了,骑单车的速度也变快。 10分钟后她也抵达,天色终于明亮。 「欧吉桑。」她指着身上穿的外套,「我有尊重现在的天气哦。」 『很好。』我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转身向前骑,我立刻跟上,跟她并排骑车。 像以前一样,我们边骑边聊几句,偶尔会沉默。 不用刻意配合对方的速度,我们始终并排骑车。 我怀疑我们可能连呼吸的频率都一致。 这一个半月以来,应该发生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们停下单车,并肩坐在堤顶上,今天的天气好得没话说。 我突然发觉,这次的路线仍然是沿着安平堤顶到盐水溪出海口。 可是我们刚刚并没有先说好要骑这条线啊。 为什么我们会很有默契一起骑到这裡? 『你怎么找到我?』我问,『难道你真是一家一家找?』 「刚开始时确实是这样。」她说,「不过我打了20几家公司询问后, 便放弃了,因为实在太难了。」 『那为什么……』 「等等。请让我先讚美你。」她打断我,「当我亲自试过才知道这有 多么困难,也才知道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毅力才可以做到。所以你 太强了,我给你拜。」 『这没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你过奖了。』 「后来是因为他说你在晶元光电上班,我才能找到你。」 『他怎么会知道?』我很惊讶。 「你忘了吗?」她说,「你找到他时,曾给他看了你的名牌,所以他 知道你上班的公司。」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可是你为什么要找我?』 「那你呢?」她反问,「你又为什么要找他?」 『这……』 「这什么这。」她说,「回答问题吧。」 『我觉得一定要找到他,你才会真正快乐。』 「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类似。」 『类似?』 「嗯。」她笑了笑,「我也觉得一定要找到你,我才会真正快乐。」 『可是他……』 「我当然很感激他,因为他让我的人生转了个弯,转到正确的方向。」 她又打断我,「但转弯之后,却一直是你陪着我走呀。」 『我……』 「我什么我?」她说,「我虽然年轻,或许不算成熟,但还是分的出来 什么是感恩一个人的心情,什么又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 『但我整整大你12岁啊。』 「你试着回忆一下。」她说,「25年前,当你10岁的时候,有没有 碰到一位70岁的老婆婆对着你倚老卖老呢?」 『应该没有吧。』 「我那时大你60岁都没有倚老卖老了,你现在才大我12岁,为什么 却要倚老卖老?」 『我很认真耶。』我说,『但你竟然在唬烂。』 她格格笑了起来,笑声好甜好美。 『你这阵子真的过的不好?』等她笑声停止后,我问。 「嗯。」她点点头。 『也没骑单车?』 「嗯。」她又点点头。 『那我以后还是陪你骑单车吧。』 「好呀。」她笑了,「让我们一起骑单车,减少地球暖化吧。」 『暖化没什么不好。』我说。 「咦?」她很惊讶,「你怎么会这么说?」 『人心是如此冰冷。』我笑了笑,『所以这个世界还是热一点好。』 「你自己还不是在唬烂。」她又笑了起来。 起风了,海风从海面上吹向陆地,带来一股凉意。 『你汗擦干了吗?』我问。 「擦干了。」她说。 『那么就享受现在的风吧。』 「嗯。」 我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海、转头看看她。 「你在想什么?」她问。 『没什么。』我笑了笑。 天空是碧蓝的,海洋是广阔的,而像朝颜一样的英雅是美丽的。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