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藏春:嫂嫂,这厢有礼了》 第1章 赐婚 秦嵘国,承帝三十五载,帝下旨,赐婚苏家嫡长女苏皖与东宫太子裴济光,命开春后择吉日完婚。 皇宫,朝辉殿中,承帝坐于高位,紧闭双眸,虽有年岁,但轮廓间依稀可见从前的俊逸。 此刻,皇帝面露厉色,不发一语,连身旁伺候多年的老太监都不敢多言。 大殿中安静得可怕,只因下首跪着一个身着蟒袍的男人,此人正是刚被赐婚的东宫太子裴济光。 “儿臣求父皇收回旨意!” 说罢,裴济光俯身,在冰冷的青砖上恭敬磕了一个头。 声响终于惹得承帝睁眼,一双眼中略有浑浊,却盖不住那精明的光芒,叫人不过瞧上那么一刹,已觉浑身发冷,不敢造次。 “为何?” 承帝斟酌许久,盯着下方跪得坚毅的裴济光。 裴济光想了想,默默直起身躯,明明生得人高马大,身份尊贵,但面对帝皇的质问,眉眼间不见惶恐,反多了几分稚气。 “我……儿臣,不喜欢那个女子。” 承帝深吸一口气,看着裴济光那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的脸庞,终于松了松身板,叹息间可察怜爱。 “济光,是朕的错,疼你至今,竟漏了教你一个最重要的道理。” 在裴济光疑惑间,承帝缓缓开口。 “你是朕最疼爱的儿子,知道为什么吗?” 裴济光不假思索,“儿子明白,是因为母后,她走得早,所以……” 提及先皇后,承帝眼眸有些模糊,但也只是一瞬。 “是啊,朕与你母后伉俪情深,可惜天意弄人,她不幸早逝,叫朕无法与她长相厮守,偌大一个江山,朕孤家寡人,而你是她留给朕在这世间的唯一念想,所以朕疼你,叫你在你母后走时,就成了秦嵘唯一的太子。” 承帝一言一语,字字情深真切,叫裴济光握了握拳,脊背慢慢弯了几分。 “这……和儿臣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你母后走了,朕却还得撑着这一切,因为朕是帝皇,没有任性的权利。” 话毕,裴济光终于慢慢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高位上承帝眯着眼眸,紧盯着他不放,仿佛要看进他心里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一滴汗顺着额头流下,须臾片刻,终于再度俯下身躯。 “儿臣,无话可说。” 裴济光的脑子一向没有特别好使,但在方才那一刻,他难得醒悟了。 他的父亲是在告诉他,尊贵如帝皇,尚且身不由己,更何况他一个东宫太子。 纵使裴济光千宠万爱长大,但只要一日为皇家中人,别说他的婚事,纵然是他本身,都别无他选。 殿中气氛凝滞到一个极点,良久,裴济光耳边是承帝有些疲倦的声音,沉重如钟,敲打在他的心头。 “太子跪安吧,朕有些疲乏了。” 话已至此,裴济光只好心有不甘地离去。 待大殿中徒留承帝与伺候的王公公时,那老太监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 “陛下辛苦了,相信您的苦心,太子日后自会明了。” “是吗?”承帝苦笑,“那孩子明明是朕与皇后唯一的血脉,却不如其他皇子有资质,若非朕一直在,他的太子之位,只怕很难说。” 他顿了顿,忧愁染上眉梢,“可你说,朕哪里能一直在啊?” 王公公安慰着说:“陛下正值壮年呢。” 此话逗得皇帝微微上扬嘴角,他闭上双眼,眼皮都各自泛起好几层,略显颓态。 承帝用手撑住脑袋,微微歪了歪身子,整个人虚靠在龙椅上,假寐间仍在悄然言语。 “苏家历经三朝,苏元明官拜一品,在朝中地位不可多得。若不叫府中嫡女入朝为质,待朕百年后,太子怎能坐稳江山?” 可惜这个道理,太子裴济光不懂。 承帝想起方才还在口口声声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裴济光,顿觉有些失望。 王公公上前,斗胆为承帝揉了揉太阳穴。 “太子好福气,有陛下悉心铺路,日后只怕又是个好君主。” 承帝很是受用他揉捏的力道,“他别怨怪朕就行了。” * 此刻的京都郊外,毫不知情的苏家嫡长女苏皖正拉着婢女墨音在放纸鸢。 一片欢声笑语间,女子脸带面纱,却也难掩眉眼好颜色。 手中线时紧时松,纸鸢在她的控制下顺风摆动,燕子样式的很是惹人喜欢。 “小姐,再放高一些,更高一些!” “好啊!” 身上厚重的披风没有碍到苏皖的步伐,她步步后退,很是熟练操控着手中丝线,一缕冷风吹起她额前刘海,额头光洁可人,身姿亭立,叫人远远望着,觉道是不可多得的好景色。 墨音见她欢喜,笑道:“小姐最喜欢放纸鸢了,就算入了冬,只要兴致来了也必要来放,幸好咱秦嵘的冬天不算冷!” 苏皖一听,笑着摇摇头。 “这是在京都,自然不一样,我听弟弟说过,在别的地方,冬天里好多人吃不饱穿不暖呢,我是好命,所以托生在好地方,像刚刚那种无知的话,你以后少说了,知道吧?” 墨音连连点头,笑意不减。 “是是是,小姐见多识广,奴婢以后一定谨言慎行。” “就贫嘴!” 主仆谈笑间,苏家一小厮匆匆赶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间,仍在费力喊话。 “小姐,快回去吧,宫中下了旨意,将您许入东宫,现下老爷正在找您回去,传旨的公公已经快到啦!” 此话一出,苏皖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她猝不及防,退后时被衣裙绊倒在地。 伴随着婢女的惊呼,在匆匆蹲下扶她时,苏皖手中牵引着纸鸢的丝线骤然断开。 “哎呀,小姐,您的纸鸢?!纸鸢飞走了!” 燕子纸鸢没了苏皖的牵制,被冬日的冷风带着,瞬时便悠悠远去。 苏皖却仿佛听不见一般,心头慌乱,不顾跌倒后身上的痛楚,在墨音的搀扶下,连忙起身。 “快,立刻回去!” 与此同时,偌大一个苏府,乌泱泱跪了一堆人,为首的是苏家掌事人,苏皖之父苏元明。 苏元明身前站着一个衣着鲜丽的太监,蓝衣加身,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圣旨,颇有气势。 “苏大人,苏女怎还不现身?” 问话时,苏元明额角有些冒汗,苍老的声音响起。 “还请公公稍等片刻,小女烂漫,今日贪玩出府……” “哼!耽误了圣旨,这是多大的罪,苏大人不知吗?!若待回宫,小心本公公奏明圣上,只怕……!” 突然,就在传旨太监妄图对苏元明施压时,一道亮丽的女声自外头匆匆大喊,由远至近,不输气度。 “不劳烦公公着急,苏家嫡长女苏皖已到!” 第2章 纨绔 话一出口,顿时引得所有人侧目望去,只见急急赶回的苏皖提着衣裙,步履快而促,不多时就到了跟前。 苏元明见传旨太监眯着眼睛,很是不满,连忙喊道:“说得什么混账话,跪来!” 苏皖抬手间,悄悄抹去眉梢汗珠,摘下面纱,跪到苏元明身后。 本来,传旨太监正恼着苏女的伶牙俐齿,但见她面纱后头竟是这般夺目的容貌,一瞬间反倒哑口无言。 太监嘴唇颤抖之际,最终虚虚落下一言。 “如此巧嘴,日后福气无人丈量,苏大人果真教女有方。” 苏元明少受阉人的阴阳怪气,今日遭此一回,不由得瞪了苏皖一眼。 苏皖只当没瞧见,一点也不心虚,一介女儿身,倒跪得笔直。 传旨太监悠悠展开圣旨,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苏公之女苏氏皖,温良敦厚,品貌柔嘉,朕躬闻之甚悦。特赐帝三十六年春,择吉入东宫,主太子妃位,缔结良缘,钦此!” 宣读完毕,传旨太监恭敬卷起圣旨,扫了扫两袖,这才抬眼凝望苏皖。 “苏女,接旨吧。” 苏皖在宣旨时,身躯冷汗连连,待太监念完,指甲早已深深掐着掌心,但却痛而不自知,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想她苏皖千恩万宠长大,堂堂苏家嫡长女,尊贵不输公主,竟有朝一日,不过皇帝一个念头,也沦为一个可笑的工具,要入宫做那永无出头之日的笼中鸟?! 苏皖一瞬间就要起身,她眉目微怒,一个不字尚在唇齿间,就被身侧的苏元明眼疾手快拉住,反抗的意识顷刻间被扼杀在摇篮里。 只听苏父低语:“疯了吗?!想惹一家老小陪葬不成!” “我……!” “苏元明代女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皖只觉膝盖一软,眼前一阵眩晕,她更加用力掐着掌心,才博得几分清明。 “苏女,似有不满?” 传旨太监挑高眉头,质问着。 苏皖耳畔仍回荡着苏父方才的话,她明白所言非虚,那可是整个苏府的性命! 电光火石间,苏皖垂下眼眸。 “苏氏嫡长女苏皖……接旨。” 传旨太监盯着苏皖的发旋,最终拂袖冷哼,傲然离去。 苏元明手握圣旨,背影肃然。 “皖儿留在这,其他人退下。” 一片哗然间,偌大一个苏家厅堂,唯剩还跪着的父女二人。 苏元明揉着膝盖起身时,身后那道身影仍在倔强。 “我不嫁。” 一瞬间,啪的一声狠狠响起。 苏皖不可置信地捂着脸,半俯在地上,发丝微乱,一双美眸瞪大,含着泪红红地望向父亲。 “由不得你!” 苏元明将握着圣旨颤抖不止的手藏匿在身后,疾言厉色,半步不退。 苏皖抖着嘴唇,回神后高声起来。 “父亲?!” 从小到大,她在父亲照拂下,金尊玉贵长大,何曾如今日般被打骂过? 苏元明垂眸望向自己这个最爱的嫡女,声含无奈。 “你是苏家的女儿,所以你必须嫁!” 苏皖闻言垂下泪,思索间,她倾身拖住苏元明的裤腿。 “父亲,一入宫门深似海,东宫牵涉无数,必然凶险,我怎能去那里?我求您,别舍弃女儿……” 美人垂泪,又是自己的女儿,苏父终于收起脸色,蹲到她身前,用力握住她瘦弱的双肩。 “为父再不舍,但这是陛下亲下的旨意啊!皖儿,若为父保了你,难道苏氏全族老小要陪着咱父女俩一起上断头台吗?” 苏父眼中的泪水渐渐化为坚定。 见状,苏皖低声抬眸,略带哭腔。 “不要……父亲……” 苏元明已松开她,背对着站起身。 “你去跪祠堂吧,对着列祖列宗们的牌位,你且去细细想清楚。” 话音刚落,两个孔武有力的小厮已出现,一左一右夹住苏皖,作势要拖走她。 苏皖撕扯嗓子,声声父亲凄楚,击打在苏元明的脊背上,待到苏皖远去,他终于将舌尖鲜血尽数吞入腹中,重新跪在地上。 “自古功高盖主,苏家若不舍一女,只怕命数将尽,皖儿,莫怪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圣意难为。” 苏元明在人潮未见处,低着头,老泪纵横,滴滴落下,融入衣料,悄无声息。 * 秦嵘京都,人人皆知逍遥茶馆。 此地不同寻常市井之所,平民百姓通常不轻易踏足。 能伸进一只脚入门槛的,一般腰囊富裕、肥得流油。 敢两只脚堂而皇之大摇大摆走进去的,不仅有钱,还谋得几品小官。 但论起有胆冲去二层,还敲下一间包房的,那也只有京都里一帮家靠背景还来头不小的浪荡子弟。 浪荡子中也分论级派,为首的唯有一人,也不说他是特别浪荡,只因他不但背有靠山,且靠山比之他人,更是大得叫人无话可说。 苏重朗正是如此天选之子。 这厮可谓享尽好日子,苏家历经三朝,皇帝礼待,苏父元明忠君为国,外加上头还有一个嫡亲姐姐,姐姐作嫡长女,他是嫡次子。 有了姐姐苏皖的存在,父亲苏元明纵然严苛,每每抬手打骂间,苏重朗在姐姐的羽翼下,总能平安无事。 在内备受宠爱,在外无人敢惹,于是养出个独一无二的苏重朗。 他无心学堂,所以常常结伴一群狐朋狗友,遁入逍遥茶馆,二楼里关起门来,吃喝包赌,好不快活。 该兄此时正吊儿郎当坐在窗边,虚虚挨着窗檐,上好的黄花梨木外加铺了一层锦料,叫他在那里乐呵呵又嗑瓜子又看风景,老半天下来,下首越坐越舒坦,愣是没觉出半点别扭。 人间红尘,偏他自在,既惹烟火,又无事可忧。 于是远远瞧去,逍遥茶馆二楼,那最佳景色非他莫属,若赶巧遇上日头好时,一道柔光映下,端得一副璞玉佳貌,似自在的风,又如人间海上月。 可惜,浪荡出名,至今未娶。 今日,苏重朗迟迟不从窗台下来参与赌局,后头辛家小儿输得怀疑手气,于是忍不住喊他来助力。 似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若涉赌,一般只内部作局,自己人,输了钱也不闹,赢了钱也无谓,既过了瘾,也打发了时间。 苏重朗闻言,却身影不动,只一味盯着街上某处瞧,似乎发现了有意思的事情。 见他非同寻常,一个两个都喊不动,于是一群人暂且罢了赌,纷纷围过去,随他视线而去。 “做什么呢,瞧得哪个美人心猿意马,竟不管兄弟死活了?” 辛家的狐疑着,庄家的也忍不住好奇,更别提其他人。 苏重朗继续嗑瓜子,笑眯眯起来,一双眼很惹人缱绻。 “美人不知道是不是,不过好戏估计要有一出。” 第3章 看戏 只见苏重朗下巴微抬,示意之处,街道正中心走着两个身形曼妙的女子。 为首那个面掩轻纱,眉心点缀一朵绚烂的粉花,离得远了,看不真切,只知颇有气韵。 一双眉恰似远山,云里雾里配上一对水眸,流转间,叫苏重朗遥想起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所谓佳人。 眼眸拨人心弦,苏重朗好奇,面纱之下的容颜,与之可堪相配? 女子后头跟着的脸孔,虽也清秀,但对上前头那人的眉眼,纵露全脸,也瞬间乏味。 苏重朗话里的好戏,指的是一路鬼祟,且时远时近跟在那两个女子身后的一群男人。 一个个獐头鼠目,不似好人。 他想,按照话本里的走向,要么劫财,要么谋色。 看其穿着不似特别华贵,但普通人家的女儿可不会在眉心下功夫,且身后还跟着个婢女。 劫财有可能。 色嘛…… 苏重朗没扯了面纱看过眼,暂且不下定论。 他周围的世家子弟最喜欢看这种戏码,一个个都屏息,脸上带着兴奋之色。 随着苏重朗轻笑倒数。 “三、二……” 那个‘一’字刚轻飘飘飞入空气里,那群市井之徒果然出动了。 彼时正值繁华街道,那个略微清秀的女子左顾右盼,扯住身边人,忍不住开口。 “公主,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裴文月蹙眉,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出来,怎能轻易回去,还有,出门在外,你还不改口?” 宫女卿卿连忙低声。 “公……小姐,兹事体大,若被察觉,奴婢……卿卿不好交代呀,定要被打死的!” 裴文月却铁了心,只顾往前走,不时东张西望,难掩眼中神采。 “卿卿,外头天地广阔,今日我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你呢?你也很久没出来了吧?” 转移话题很成功,宫女卿卿被戳到心中柔软处,眼波流转间是人间难得烟火气,也忍不住感怀万分。 “是啊,卿卿打小被老子娘逼着去到小姐家里做活,好换得几两银子给家里买屋买田,为弟弟将来读书娶妻做打算,所以真的也是好久没出来过了。” 裴文月听到这里,心里难受,紧紧握住卿卿的手。 “卿卿,你娘亲真坏,没事,别难过,今天我从嬷嬷那里顺了一些现银,等会你瞧上什么,我都买给你!” 卿卿感动之余,摇摇头:“小姐平日待卿卿已经很好了,好的东西许多都赏给我呢。” 裴文月笑了笑,“这怎么一样,我等会可要花钱啊,买了什么东西是次要,关键是,我要体会花钱的滋味。” 说完,裴文月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正想在手里摇晃着向卿卿显摆一下。 与此同时,她二人脚步正好路过逍遥茶馆,二楼的苏重朗在一众世家子弟的簇拥下,倒数结束。 正如他所言,裴文月身后被一群鬼祟之人一路尾随,却未曾察觉。 于是,好戏开锣。 那群男人打着配合,东窜西走,其中一个竟能在人潮拥挤下,朝裴文月拿在手里的钱袋出手。 裴文月晃神的功夫,钱袋脱手时还被他们撞得踉跄。 “小姐的钱袋!” 卿卿率先反应过来,呐喊出声,引人注目。 这一瞬间落在苏重朗眼中,心有失望。 普通劫财,几个成气候的小毛贼罢了,无趣。 然而,峰回路转间,那群男人得手了钱财,却没有急着离去,反而疾走几步,后又转身停住。 裴文月一个失主,还没开始追逐战的机会,就见为首的将她的钱袋带子绕在手指上,气焰嚣张,对裴文月和卿卿步步逼近。 卿卿见状,多了个心眼,连忙上前挡在裴文月跟前。 “好个小贼,居然光天化日,强抢钱财?!快将我家小姐的钱袋速速还来!不然就……” 卿卿本想大喊,如若不然,就拉出去,宫规严惩。 但话绕到嘴巴边,又打了个弯吞下肚去。 裴文月堂堂公主,若喊出那些话,只怕风声顷刻间就会刮到宫中,刮到承帝耳廓里,刮得人尽皆知。 公主无令私逃出宫,除非出嫁立府,否则不论何意,罪论谋反。 卿卿的停顿,却壮了跟前一群汉子的胆子。 “哟,小娘子口气不小,倒是说说,不然就如何?” “就是!你当如何?!” 男人们纷纷附和,不像毛贼,强盗还差不多。 “报官。” 卿卿气得不清,裴文月在她身后适时出声。 此刻,逍遥茶馆门前,人群停步,将裴文月一干人等围了起来。 人群中心,随着裴文月一句报官脱口而出,对面那群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见状,裴文月皱着好看的远山眉,放肆二字在朱唇处转悠,终究忍了。 “你们抢我的钱袋,我说要报官,你们因何发笑?” 为首的强忍笑意,捂着肚子,一手捏着钱袋。 “两位小娘子,谁拿你们的钱袋了?你们看清楚,这可是爷的钱袋啊,明明是你们拿了爷的钱,爷来找你们算账,你要报官是吧?行啊,走!现在爷就把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皮抓去鸣冤!” 裴文月从未见过无耻之徒,竟还巧舌如簧,简直可耻,正当再作辩驳,却被身旁的卿卿拽了拽衣袖。 “小姐,你快看呐,真的不是我们的钱袋!” 卿卿指了指那人手中的钱袋,却见本该是绣着莲花吉祥纹的月白色钱袋,到了毛贼手中,短短一瞬,翻天覆地间已成了一个廉价的普通布钱袋。 但裴文月很清楚,里头一定是她的钱! 就是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裴文月在宫中长大,谁不对她毕恭毕敬,主仆二人根本不清楚眼前形势。 上头的苏重朗终于来了兴致。 “低劣赌局的出千把戏,好一招偷天换日,懵得她们一愣一愣的。” 辛家小儿唏嘘不已。 “重朗,无聊死了,与其看这等闲事,不如帮我赢两把。” 此话一出,世家子弟皆兴致缺缺,随着辛家的一起散开来,重新围到桌前开那未完的赌局。 苏重朗却不以为然,继续坐观上壁。 “容我再瞅两眼,你们先玩吧,不必管我。” 他的话,纵然玩笑,一向无人敢置喙。 下方,裴文月目瞪口呆。 “你们……我的钱袋呢?” 卿卿比起单纯的裴文月,虽也识破不出眼前把戏,但率先开口。 “定是使诈,你们含血喷人,冤枉我家小姐,简直恬不知耻!等等,你们想干嘛……?!” 第4章 救美 那群汉子当真作势上前,要扯走裴文月和卿卿,嘴里一口一个报官。 裴文月慌了神,卿卿死死挡在她身前。 人群里传开了话,都在讨论到底谁才是贼,卿卿一边急得出汗,一边指控他们才是贼。 反观裴文月,下意识想喊来人,其实哪里见过今日情景,说是公主,到底只是没见过世面的女子。 换在平常人家,她也是闺阁待嫁、不见外男,如今被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倒打一耙,更妄图触碰她,简直荒唐。 裴文月眼泪已悄然被逼出,倔强地转悠在眼眶中,不肯落下。 苏重朗拿不定主意,眼见局势变化多端,抬手间招人。 “辛老弟,给我杯茶。” 辛家小儿辛容武连忙停下手中骰盅,“都不许偷看我点数啊!” 他屁颠屁颠倒了杯温茶,又朝外头喊了一句:“凉啦,沏壶新的!” 苏重朗一向知道他的马屁劲儿,只当瞧不见。 手自然接过辛容武的茶水,饮入喉后,顺便问他:“诶,这样的话,谁报官有理?” 辛容武笑得狡诈,摇摇头拍着苏重朗的肩膀。 “重朗,你和兄弟们一起耍,哪里都好,就是不一道混青楼。你啊,没过女人,看问题也就窄啦。” 苏重朗抖掉他的手,“你有病啊,真想我被苏元明打断腿是吧?” 见下首局势急迫,裴文月已被拉住衣袖,为防肌肤之亲,她的纤细手腕拼命往怀里藏。 苏重朗想,这小娘子怕是真要哭了吧? 于是,他手肘戳了戳辛容武。 “诶,有屁快放……” 见辛容武仍然一脸神秘,苏重朗无奈翻了个白眼,袖子中一锭金元宝扔进他怀中。 “今日输了多少算我头上,快说!” 辛容武家底不输苏重朗,他自然不缺这钱,但难得的是苏重朗这态度。 于是,他收下元宝,笑呵呵。 “我的意思是说,这群痞子报官是假,等人群散去,拉了两个女的一拐暗巷,揭开面纱,若是面容姣好,主仆一道被劫财劫色,若是貌若无盐……” 苏重朗抢答:“主仆只被劫财?” “错!把好看的劫财劫色,丑的那个嘛……” 苏重朗再度抢答,一双眼眸平日里漫着风花雪月的劲儿,此刻难得溢出单纯的少年气。 “丑的那个,只劫财?” 辛容武大笑。 “又错!丑的蒙了脸,劫财劫色。” 话音刚落,眼前已不见苏重朗身影,辛容武尚未反应过来,只听身后有一子弟扬言。 “重朗骂了声无耻,跳下去啦!” 所有人再度抛弃赌局,齐刷刷探头探脑,朝楼下望去。 如此难得之景,在逍遥茶馆二楼上很是明显,反显可爱。 “重朗下去干嘛?” “我知道了,管闲事!” 辛容武敲了那人一下:“没文化,这能叫管闲事吗?重朗是去英雄救美,懂不懂?” “美不美的还不知道呢,重朗算英雄吗?”那人捂着脑袋委屈地问。 “怎么不算?” 辛容武摸着下巴,笑得很是得意,“等会救了,不就算了?” 裴文月就快要气急攻心时,那个拉扯她的男人莫名受了一道外力,不仅松开了她,更直接飞了出去。 地痞被狠狠打了出去,皮肉结结实实砸在地上,激起一道道尘灰。 所有人都没瞧见发生了什么,但呆在裴文月身边死命守护的卿卿却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 方才有个男人似从天而降的神将,一手背后,另一只手则借用巧劲,不仅轻松解救了裴文月的困境,更是扯回那个不知礼数的市井之徒后,转而手腕翻腾,一掌狠狠拍到他的胸口上,把坏人击退出去。 整个过程飘飘于然,待地痞捂着胸口半天站不起来时,卿卿忍不住松开裴文月,大声叫好。 裴文月这才回过神来,于是就见一个面若冠玉的男子笑着缓缓落在她身前,好像要替她挡去所有风雨一般。 苏重朗扫了扫两袖,当那群男人扶住为首那个起身后,骂骂咧咧寻找罪魁祸首时,他从容走出两步,沉默盯着前方。 “是哪个浑蛋打我?!” “兄弟,你这话问得不对。” 苏重朗嘴角夹杂笑意,“当街对清白女子无礼,你得扪心自问,是哪个浑蛋该打?” 此话一出,惹得裴文月垂眸轻笑,卿卿也忍不住捂嘴偷乐。 卿卿悄悄对裴文月说:“小姐,咱们是不是遇上那话本里的大英雄啦?!嘿,他长得真好看!” 裴文月轻拍她,“别胡说……” 虽如此,裴文月却也忍不住偷看苏重朗。 只见他身形颀长,立在人群里很是惹人注目,束着一头墨发,随风扬起时,叫她乱了心绪。 然而,围观的人却并未如主仆二人那样发笑,反而在见到苏重朗后议论四起。 “那不是苏家的吗,怎么突然出现?” “就是,惹人嫌的浪荡子,京都里有名的不学无术,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记着他叫什么来着,苏……算了,败坏家风的人……” “都传他姐姐苏皖温柔动人,怎偏偏他不堪重任?之前还气得他老爹罚了又罚呢!” “莫非……学人英雄救美?可笑可笑,书都读不明白的世家子弟,逞能罢了。” 大家议论纷纷,话语大多不堪入耳。 裴文月听到这些话,诧异几分后却反而去看苏重朗的反应。 本以为他会恼怒,没想到他却风轻云淡,依旧笑意连连。 那些企图欺辱裴文月的人也听到了周遭对苏重朗的评价,待小心翼翼走近后,定睛一看,发现苏重朗护腰处正挂着一块苏家式样的暖玉,顿时膝盖皆软,齐刷刷跪在了地上。 “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认不住是苏家公子,实在该死,还求公子大人有大量,就把小的们当个屁,给放了吧!” 为首的那个捂着胸口,叫苦连连,与方才气焰嚣张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苏重朗一听,哈哈大笑,忍不住对着他们竖起大拇指。 “你们戏演得好,变脸更是一绝。我瞧着,年关将至,不如改天携了你们,一道在我苏府演上一出,也好博我姐姐和父亲一笑?” 言谈举止,略带轻浮,倒真有几分百姓口中那浪荡模样,裴文月下意识揪住卿卿的衣袖,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背影。 然而,下一刻,苏重朗却收起调笑的口吻。 “拿赌坊的下三滥当计抢钱,只怕我姐姐和父亲都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如此好戏,我苏府可不能错过。” 裴文月一听,这才松了口气,面纱下嘴角微微扬起。 地痞们自然不是傻子,听得出苏重朗的弦外之音。 若真去了苏府,少说定要被扒一层皮,能不能活着都未可知。 一瞬间,他们跪在地上,纷纷讨饶。 为首那个,吓得直接把掉包的钱袋哆哆嗦嗦掏出来。 苏重朗一看,是个月白色的吉祥莲花纹,于是走上前把它拿在手里。 这时,远处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前面的都让开,马受惊了!” 第5章 做戏 只一刹那,周遭人群立刻吓得开始四散,跪在地上的那群痞子见状,也连忙趁乱奔逃。 苏重朗无暇去理会,只因裴文月和卿卿还呆呆愣在原地,眼见马匹由远至近,已朝裴文月后头奔来。 “姑娘小心!” 苏重朗面色冷峻,衣摆被跑起的步伐扬得摆动。 他三步并作两,人很快来到裴文月身前,在她惊愕的眼中,一只手拽着裴文月的钱袋,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揽住裴文月的腰身,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裴文月下意识被扯到一个陌生的怀抱里,只顾得上推开卿卿,手却吓得在电光火石间拽紧苏重朗腰间的那块暖玉。 暖玉被她扯下,苏重朗也与裴文月抱了个满怀。 她的发丝随风而动,轻轻扫过他的鼻尖,也撩拨了他未触风月的心。 街中心为受惊的马让开一条甬道,卿卿被裴文月及时推开,逃过一劫,惊魂未定时,在飞扬的尘土间,她率先扯开嗓子。 “小姐,你没事吧?!” 却不知在对面,苏重朗把裴文月抱得稳稳当当。 他头微微低下,一手感受着美人纤细腰肢,鼻尖几乎抵着她的面纱。 一纱之隔,两人四目相对,裴文月与他呼吸交织,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麻烦,放开我吧。” 苏重朗连忙松手,改为扯住她的衣袖,将她扶好站稳。 “事急从权,唐突小姐,实属无奈。” 苏重朗虽常日浪荡,但由于自家姐姐的缘故,他从不轻视女子,也不随意对待,也难怪刚才辛家小儿笑话他从不踏足风月场所。 只见他想了想,还是弯腰朝她拱手赔礼。 “小姐的钱袋,如今物归原主。” 裴文月这才注意到,他始终牢牢帮她把钱袋抓在手里。 一瞬间,盯着他低下的头颅,裴文月好像明白了心里乱七八糟的那种感觉,她颤抖着指尖去拿回自己的钱袋。 方才扯下苏重朗的暖玉,裴文月犹豫片刻,刚想出手归还时,一道声音伴随着人影已急急传唤苏重朗。 “公子,快归府吧,老爷罚小姐去跪祠堂了!” 苏家一个小厮满脸大汗,跑来通传苏重朗。 苏重朗闻言,脸色大变,抬腿就要走,但念及裴文月,还是边走边转头。 “小姐安好,这街上总这样乱,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去吧。” “公子,我还没还你……!” 裴文月捏着手中暖玉,话说一半,苏重朗已扯着笑远去,他一边跑,一边转头和她挥手。 “后会有期啊后会有期,快回去吧!” 方才他救了她时宛若英雄盖世,如今又一副少年稚气的洒脱模样,裴文月盯着他的笑,只想永远收入眼中。 她终于也忍不住笑出声,收起暖玉,紧紧捂在怀里。 “后会有期……” 卿卿适时走到她身边,一边扇扬起的尘土,一边虚咳。 “小姐,人都走了,我们也走吧,那位公子说得对,这市井太乱了,若不是今日咱们好运碰上好人,只怕就要栽了。” 裴文月点点头,被卿卿拉着往宫里的方向走,却还是有些留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看着苏重朗离去的方向,即使他早已不在那里。 * 苏府。 苏重朗在回来的路上已听小厮说完了来龙去脉,他心中正盘算着要如何替姐姐苏皖求情,一只脚刚踏入厅堂,耳朵已听到苏元明的教诲。 “逆子,有本事回来了?” 父亲苏元明居于高位,一手捧着茶盏,还不忘对远远走来的苏重朗吹胡子瞪眼。 苏重朗见状,连忙陪起笑脸,搓着手走近。 “爹,何必动怒呢,您说您老这么生气,还不是累着自个儿的身子。” 谁知,他刚走到苏元明跟前,苏元明直接一盏茶狠狠摔在桌子上。 苏重朗立马直挺挺跪在地上,动作娴熟,令人惊叹。 他捏着自己的耳朵,“爹,我错了……” “整日逃学,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先生天天骂的人里,就没有一次是没你名字的,有你这种不思进取的儿子,老子我还能活几年?!” 苏元明怒气冲冲,指着苏重朗的鼻子狠狠开口。 这些话,苏重朗从启蒙入了学府就听,如今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对他来说不痛不痒的。 他见苏元明喘了口气,于是见缝插针。 “那我混账该骂,阿姐可从小优秀,没理由今时今日也把对付我的招数用在她身上吧?” “哼,我明白了。” 苏元明眯起眼缝,“我说怎么今日如此反常,太阳不落山就急急赶回来,感情你们是姐弟情深,你个小混蛋落我眼里来求情了。” 苏重朗笑呵呵的。 “爹这话说得,我和阿姐手心手背都是您的心头肉,阿姐首当其冲更是可人疼,您说罚跪祠堂都多老套的招数了,阿姐怎好去遭罪?反正是我混账更多,不如罢了阿姐的责罚,同我的一道算账,一并发落在我身上,我去替阿姐跪好不好?” 苏元明抖了抖胡子,不由得深思这个儿子如此不要脸,到底是随了哪门子的苏家血脉。 “你!你放屁!” 苏元明忍不住了,拿了茶盏直接砸在苏重朗身上,茶叶和茶水洒了他一身。 “你阿姐想抗旨不嫁,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你有几个脑袋陪着砍,就敢说要担责的大话?我是瞧出来了,你们姐弟俩没一个让老子省心的,小混蛋,我今日倒不如打死你算了!” 苏重朗吓得连忙起身,躲避苏元明的动作。 “唉爹爹爹!算了算了,儿子不说了,儿子不说了还不成吗?……哎哟!爹,您下手真重,我可是您亲儿子!” 苏元明狠狠在苏重朗后头踢了一脚,吓得苏重朗直接连滚带爬逃窜到院落里,一拐角不见了。 眼见如此,苏元明连连喘气,嘴里还在对这个儿子喋喋不休。 苏重朗拐入暗处,这才收起方才在父亲面前做戏的模样,明明被苏元明狠踢了一脚,但此刻看他行步矫健,哪有刚刚半点疼的嘴脸? 小厮怕他疼得很,从假山后窜出来,搓着手。 “少爷,您还好吧,小的看老爷刚才气极了,脚下力道不轻。” 苏重朗闻言,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我从小是被他打大的,要是这几下子就挨不住了,那我现在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吗?” 小厮恍然大悟,狗腿子般跟在他身后,竖起大拇指。 “感情您是装的?也是,少爷是谁,怎么会轻易被老爷打趴下。” 苏重朗笑着瞥他一眼。 “滚蛋,别跟着我,现下我得先去祠堂看看阿姐。” 小厮连忙跟紧几步,“少爷,祠堂前被老爷下了令,两个五大三粗的守着呢,小的过去帮忙。” 苏重朗走着走着,终于正眼瞧他。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没读过书,没什么好名字。” 那小厮尴尬地笑了笑,苏重朗抬头,见天色尚好。 “我给你起一个,以后就叫阿鸢得了。” 阿鸢喜出望外,“多谢少爷赐名,不知有何意头?” 眼见二人距祠堂不过十几步的路子,苏重朗双手背后,脚下踢了踢胖乎乎的青石子。 “没什么,随便起的,阿姐不是喜欢放纸鸢嘛。” 他回头对阿鸢说,“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我瞧你很会来事。” 阿鸢等的就是这句话,一瞬间,他顷刻从府里的下等小厮,成为了苏重朗身边的贴身侍候。 第6章 姐弟 正如阿鸢所说,祠堂门口是苏元明派的两个壮实汉子,一左一右面无表情,手里各自拿着一根长棍,站得笔直。 苏重朗朝阿鸢招招手使了一个眼色,藏在一旁的阿鸢立刻意会,一下子窜了出去。 眼前突然飘出来一个人,那两个守门的汉子都不约而同打个激灵,瞬间提高警惕。 阿鸢却端得一副不要脸皮的自来熟,也不惧他们凶神恶煞,竟努力踮起脚尖,揽住他们的臂膀。 要说阿鸢能跟在苏重朗身边,也算有缘,毕竟二人竟神似般没皮没脸。 苏重朗眼睁睁看着阿鸢三言两语,舌灿莲花,竟真哄得两个汉子一左一右被他拐去吃酒偷懒。 他不由得对阿鸢佩服几分,连忙蹑手蹑足起身,快步破了祠堂的落锁。 苏皖已在祠堂跪了将近有半个时辰,她从未被父亲这样重罚过。 打小起,哪怕她破个皮,父亲都心疼得不得了,看来今天,他是真的恼了。 祠堂里弥漫着一股浓厚的香烛气,再细细闻,似乎还能嗅到一丝木香。 这种味道,安抚了苏皖躁动不安的心,只是回想即将迎来的命运,她眼中还是不时泛着酸涩。 苏皖抬头就能看到一个个细心供奉的祖先牌位,她脑中乱得很,怎么也参不透父亲叫她跪在这里的心思。 忽然,背后一声阿姐响起,苏皖回神,忙转头去看。 只见苏重朗手忙脚乱撞进来,因为祠堂门槛过高,他一不留神,还踉跄几步。 苏皖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即使他浪荡,她仍然最在乎他。 见状,她顾不得了,直接起身去扶住他。 “你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些?”苏皖下意识端起长姐派头教训他。 苏重朗却在见到她那一刻,明显松了一口气。 苏皖在意他,他也一样,从降生那一刻,即使长姐只比他早来世上一刻钟,但他还是从小就黏着她。 他敬她,爱她,是世上任何人无法代替的。 “阿姐,你还好吗?”苏重朗一见到她,就絮絮叨叨个不停, “爹他也真是的,现下还没叫皇帝知道阿姐不肯嫁呢,苏家上下不是好好的吗,干什么就罚你,回头要是把人跪出个好歹,那全是他惹的祸。” 即使苏重朗已长成个大小伙,但到了苏皖面前,他总不免一副稚气模样,说出来的也全是长不大的气话。 苏皖抿了抿唇,抬手习惯性替他理了理衣裳。 “怎么弄得连衣服都湿了?” 苏重朗见姐姐玉指纤纤,连忙抓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少年手心的温度暖洋洋的,莫名平添一分力量给她。 “阿姐别弄了,是爹扔过来的茶,别脏了你的手。” 苏皖一瞬间就心疼了,她连着自己的事,眼眶压不住涌起的水汽。 “臭小子,你是不是替我说话了……” “没有没有,我一向混账,爹往我身上扔东西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苏重朗嬉皮笑脸间,又连忙手忙脚乱起来。 “哎呀,阿姐你、你别哭啊,真的,我不骗你,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打骂了,姐姐别哭了,看我,快看看我。” 以往,苏皖伤心时,苏重朗几个不着调的鬼脸,总能逗得她心情转阴为晴。 可今日好像不管用了,即使苏重朗努力滑稽,终究没能阻止苏皖睫毛微颤,两行清泪缓缓滴落。 “是阿姐不好,以前总能护住你,叫你不受一点疼。但今日,阿姐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连累了你。” “我们是亲姐弟,以后不许你再说什么连累的话!” 苏重朗高声,却又顷刻放软姿态。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只能像小时候姐姐哄他一样,这次换他把姐姐苏皖揽入怀中,细细安慰。 苏重朗一只手轻轻拍抚她的背,少年在长姐面前舍得柔声细语。 “阿姐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只要睡不着,阿姐都会爬上床榻,一边给我盖被子,一边这样哄我睡。” 此话一出,苏皖终于憋不住,埋在他肩头,啜泣不断。 “重朗,姐姐该怎么办?我不想嫁,不想被当作一个工具,更不想与素未谋面的人匆匆成婚,草率一生,可爹说我的决定背负苏家所有人的性命,为什么偏是我?为什么……我真的不想……” 感受到肩头有几分湿意,苏重朗揽着苏皖的手指差点没了气力,只觉心头像被压住一块巨石,不止姐姐喘不上气,就连他也深感窒息。 他一向浪荡,与阿姐同样是金尊玉贵长起的,从前他只管浑噩度日,出了事总有父亲和姐姐帮衬,但此时此刻,苏重朗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说不上来,但姐姐在他怀里无助痛哭时,他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苏皖哭够了,突然推开他,重新跪了回去。 苏重朗只觉怀里空空的,连思绪也空荡,本能呼唤苏皖。 “阿姐,你这是做什么?” 苏皖闭上眼睛,泪水再度滑落,她诚心拜着眼前烛火飘荡的每一块祖先牌位。 “我在努力劝自己认命。” 苏重朗本想对姐姐再说些什么,他想说自己已经长大了,长姐不必害怕,自己可以保护她。 可是话到嘴边,千回百转间又消散无踪。 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当眼前这一块又一块的苏家祖宗牌位明晃晃映入他双眸时,苏重朗脑海中终于回想起一幕幕画面。 画面里,有从小到大父亲因他不争气而对他的苛责与气恼,有教书先生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神色,有姐姐苏皖总是不顾一切护着她的纤细身影。 有刚刚他明明英雄救美,可大街上的百姓却更多是对他的指指点点。 有纨绔子弟们围着他瞻前马后的狗腿模样。 这许多他不成器的场景,最终如走马灯般瞬间终结,回归到眼前。 姐姐苏皖跪得笔直,她背影倔强,身躯微颤间,是对他怀抱的不信任,只默默垂眸落泪,诉说认命二字。 苏重朗终于知晓自己说不出口的原因,这样的他,如此荒谬,怎有脸对痛苦的长姐轻言自己可以担负起苏家,担负起如山般沉重的皇命? 他顿时浑身大汗,双腿发软,不敢再去看苏皖,转身踱步而出,仓皇遁逃出祠堂。 第7章 忧虑 苏皖不知道苏重朗为什么又匆匆离去,她满心都是伤感,根本无暇理会,泪水落个不停。 苏重朗离去后,失魂落魄地走在回自己庭院的青石小路上,阿鸢从他身后默默出现,轻轻拍了拍他。 “少爷,这么快就看完大小姐了吗?” 阿鸢缠着那两个守门的汉子,好不容易才脱身。 没想到回来后,竟在祠堂看到大门再次紧闭,自家少爷已不知所踪。 他只好原路返回,没想到再次撞见苏重朗,却见他无精打采,不似方才意气风发。 阿鸢在苏家伏低做小很久了,骨子里奴颜屈膝的本性改不过来,见自己的主子不甚欢喜,他更多的是害怕。 他怕主子哪里不得劲儿,自己这个做下人的就会成为出气筒。 但阿鸢不知道,苏重朗虽平日荒唐,但其实对身边侍候的人都很好。 见阿鸢问了一句,苏重朗以为他好意关怀,于是闷闷看了他一眼。 “阿鸢,你了解我吗?” “啊?” 阿鸢被这突然的一句问懵了,他不知主子是何意,只好小心翼翼,如往常般想捡些漂亮的话恭维。 苏重朗见他勉强扯笑,那种神情他从小到大早已看腻了,怎会不知? “我不想听那些虚言,你如实说吧。”苏重朗微微蹙眉。 阿鸢慌张起来,脸上谄媚的样子一时半会僵住了收不回去,挂在他的脸上反而显出几分滑稽。 他见四下无人,良久,低眉顺眼。 “少爷……身份尊贵,是我等出身贫贱之人十辈子也比不上的福气,只是……平日里,确实荒谬了一些。” 一句话,让苏重朗叹息一声,扯出一抹苦笑。 “果然人人都这样看我吧,也是,是我自己不争气,怨得了谁?” 苏重朗继续走着,背影看上去难得的落寞。 阿鸢虽然刚到他身边,却也不忍他如此,于是快步追上去,在他身后找补。 “不过,小的有一回出门跟着管家采买时,曾有幸路过大茶楼的门口,那里常驻一个口齿伶俐的说书先生。” “你说的是逍遥茶馆吧。” “对对对。” 阿鸢笑呵呵的,有些憨厚, “就是那里,当时,小的听到说书先生提到话本里一句话,小的觉得说得特别好!” 苏重朗好奇问道:“什么话?” 阿鸢就挺了挺腰板,装模作样地学着说书先生的口气。 “正所谓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不要执着眼下,且看今朝、且待来日。” 阿鸢学得有模有样,气息洪亮,一瞬间就让苏重朗心里豁然开朗。 想起父亲的愁眉苦脸和长姐的痛哭伤心,苏重朗心里好似燃起了一团火,他深呼吸好几次,捏了捏袖子。 他大拇指磋磨着袖口,直到感觉手心都微微发热,似要冒汗一般。 “阿鸢,你说,我去科考怎么样?” 阿鸢对今日苏家发生的一切不可能不知,眼下结合苏重朗的重重异样,脑筋一下子转过弯来。 苏重朗以为自己一个浪荡子,忽然大言不惭,阿鸢一个侍候的只怕不知如何回答,没想到阿鸢却在他身后重重感叹。 “好啊!只要少爷想去做,何时都不晚!” 苏重朗闻言,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他, “你……不觉得我……” 阿鸢却开心地笑着说: “少爷,倘若我能有命托生在富贵人家,一定发奋读书。 您知道吗,因为我家很穷,所以小时候我带着弟妹去做工赚生计时,每每路过学堂,听着里头朗朗读书声,别提多羡慕了。 不过我这样的命,只怕得下辈子投个好胎才有机会了。但少爷不同我,只要少爷愿意,阿鸢一定支持您!” 苏重朗头一次觉得心底暖暖的,这是除长姐外,他第一次感受到被肯定的快乐。 少年拍了拍阿鸢的肩膀, “好!你快去帮我准备,我要在自己的庭院里辟出一间书房。自明日始,我将日日去教书先生那里报道,再不复昔日纨绔苏家子!” “阿鸢遵命!”阿鸢咧出一口白牙,眉眼弯弯。 * 裴文月一路上思绪一直恍惚,要不是卿卿携着回宫,只怕今日会误了回去的时辰。 所幸,今日还是在宫门即将下钥时回来了。 从影嬷嬷等了裴文月几乎快一日,今早发现公主和贴身宫女不见,她急得差点要哭着跑去禀报承帝。 但兹事体大,她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一直知轻重,等冷静下来,一摸发现自己藏银两的荷包空了一些,就不慌了,只是下令紧闭公主殿的大门,一个人忧愁地坐在裴文月的床榻前,默默拿针线做活。 眼下冬日来袭,裴文月自小体弱多病,又是个不大得承帝上心的公主,若非从影嬷嬷熬上自己的岁月,多年来悉心照顾,只怕裴文月和那些早夭的皇子公主一般,待时间长了,都会被遗忘。 从影嬷嬷是裴文月母妃的陪嫁,忠心耿耿,后来裴文月的母妃不在宫中,她的这份心意就自然而然转到了幼小的裴文月身上。 多亏从影,裴文月平安长成。 从影嬷嬷回想往事,一时泪眼婆娑,人老了,又被几点泪光迷了眼,一不留神就被针扎到了指尖。 “嬷嬷,您没事吧?” 裴文月刚悄悄回来,就见到从影受伤,连忙提着繁琐的衣裙来到她身边。 褪去面纱,裴文月一张似水芙蓉般的动人面容浮现,惹人涟漪。 从影嬷嬷还在发愣,指尖上一抹血珠已被裴文月着急地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掉。 “公主……你……” 裴文月见她泪光闪烁,眨了眨眼,连忙安抚。 “嬷嬷,惹您担心了,对不起,文月以后再不这样了。” 从影嬷嬷摇摇头: “我老了,守不住你母亲,余生惟愿公主安康,再无他求。” 说着,她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 裴文月听她提起自己的母妃,伤感之余,忍不住多了一丝怨怼。 “不怪嬷嬷守不住母妃,是母妃自己不想再回来。她不要父皇,也不要我了,文月和那些母亲早逝的孤女没有区别。” 裴文月自小就没有母亲在身边,与母亲有关的,除了她留下的一个从影嬷嬷,再无他物。 小时候,裴文月以为自己的母亲是逝世了,因为侍候的宫人都是这么传说的。 但后来,裴文月才在一些做久了的老人嘴里听到,自己的母妃并没有死,只是弃了一切,执意守在皇家寺庙里,从此青灯古佛,发誓斩断红尘,宁死再不回宫。 裴文月不知道自己的母妃为什么如此狠心,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不要了,她只是在那年那时,知晓此事后,年幼的身躯躲在从影嬷嬷怀里,哭闹个不停。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自己一直啼哭不已,吵着要母亲回来,但从影嬷嬷只是用力抱住她,咬住自己的手背,连哭都不敢大声,一边还要哄着她。 父皇没有来看她一眼,裴文月哭晕在从影怀里,发了一场病,高烧不止,嘴里不断说着胡话,从影嬷嬷衣不解带,顶着红肿的眼照顾她一天一夜。 裴文月好转醒来,此后性情大变,不再活泼爱笑,变得安静乖巧,却让从影嬷嬷又愁白了好几根头发。 她也曾问过从影嬷嬷,为什么母妃要走,从影嬷嬷只是眼眶红红,摇着头无话可说,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作一句话。 【公主莫怪你母亲,她从前过得很是不易。】 裴文月失望后,就将一切尘封心底,再不轻言提起,只当自己母妃算是死了。 今日还是如此,一听裴文月又将将升起一丝埋怨,从影连忙抚摸她的鬓角,动作轻柔。 “公主别说了,嬷嬷要你答应我,再不像今日这样随便离开,你千万别学你母妃。” 裴文月失落地低垂下头。 “嬷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纵使华服加身,生来金尊玉贵,但我永困笼中,不得自由。 我被闷得久了,所以今日才会携了卿卿出宫去,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从影嬷嬷摇了摇头,复而又笑。 “公主怎会被困,待日后圣上点个如意驸马,公主与驸马出宫立府,自有一方天地。” 裴文月坐到床榻上,挽住从影嬷嬷的臂弯,头枕在她肩膀处,沉默不语。 从影嬷嬷见状,慈爱地揽住她,以为她是累了,想要唱段歌谣,将她哄睡。 却听到裴文月小声说: “假若……我会远嫁他国呢?” 第8章 弃子 从影嬷嬷连忙握住她, “胡说!” 裴文月眼中忧伤,却在看到从影嬷嬷严肃地盯着自己时,扯了一抹笑。 “我的意思是,身为公主,我总觉得,我的命运总由不得自己,我是怕有朝一日,也许……” 从影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拍了拍她的背。 “公主不怕,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若真是有这一天的到来,嬷嬷我拼死也要护住你。” 裴文月眼眶酸涩,默默无言。 其实她没有骗人,贴身侍候承帝的宫人曾有幸服侍裴文月一场,传来一些只言片语。 承帝确实有这个意思,裴文月不会有与心仪驸马出宫立府的机会。 在不远的将来,若真有需要,她那个父皇会毫不犹豫将她送去他国。 从影嬷嬷见她忧愁缠绕眉心,“公主别瞎想,虽然宫中多有命不由己的人,但咱们不会有那一日的。你知道吗,很多人在宫内,凄惨度日的多如过江锦鲤,如今只要有一日安稳,我们就享一日欢愉吧。” 裴文月扯着从影嬷嬷的衣袖,指尖刮着她袖口上亲绣的花纹,一下又一下。 “比如呢?” 从影嬷嬷顿了顿。 “比如,冷宫里那位……” 裴文月来了兴致,“冷宫里哪位?” 她想得是哪个落魄废妃,不得父皇宠爱,久居冷宫,凄惨度日。 从影嬷嬷拿起针线,又开始绣。 她想在年关来临前,给裴文月赶出一件厚实的披风。 尽管公主的衣裳总有尚衣间的宫人们负责,但从影对裴文月操心惯了,这种事,她宁愿自己亲力亲为。 人老了,就习惯一边做活,一边絮叨。 眼下有裴文月这个听众,从影嬷嬷就像每一个市井蹲守在巷口的老妪。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说起来,他也算公主的弟弟,小你一岁。” 裴文月此前从未听过自己有这么一个弟弟的存在,她好奇地追问。 “他是犯了什么错吗?” 裴文月想,不然一个皇子,怎么会被父皇关到冷宫里? 从影嬷嬷揉了揉眼睛,努力补好每一个针脚。 “他错在没有投个好胎。 他的母亲原本是奴役局的一个低等宫人,有一年,先皇后祭诞日,她被管局嬷嬷差遣去甬道送先皇后故衣,碰上了酒醉的圣上,一夜承恩,就有了他。” 裴文月听到这里,心中感慨连连,似乎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结局。 果然,从影嬷嬷打完一个结,继续说道: “后来,她肚子一日日大起来,却迟迟无人问津。 一方面,她身份低微,本就不足以被册封,另一方面,她因为是在先皇后祭奠之夜承宠的,圣上清醒后总是心中有愧于先皇后,对此女非但谈不上喜爱,更是有了一丝厌恶。 可怀了皇嗣的女人,哪能再待在原处受人践踏?” 从影说到这里,抬起头叹息一声。 “于是那个女人捧着大肚子,哭着跪到御前,一直磕头一直求,哭喊着,说不求荣华富贵,只要圣上怜悯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皇家血脉,于是圣上心一软,差人抬她去了冷宫,以后不用做活,到她生产前都命人悉心照顾。” 裴文月唏嘘不已,只觉得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好像……比自己可怜。 虽然她的未来也许十分坎坷,但在此之前,到底还是享受着正当的公主俸禄。 且她又有从影嬷嬷一直贴心服侍,比之那个所谓的弟弟幸福多了。 “那他是在冷宫里长大的吗?”裴文月托着腮,问道。 从影嬷嬷点了点头,这些秘事,只有她这样在宫里的老人才会知道。 “那女人命真的不好,以为苦尽甘来,只待来日诞下皇嗣,母凭子贵。 谁料冷宫那群腌臜宫人狗眼看人低,尽管有圣命,却明目张胆克扣她的待遇,让她怀着孩子,和从前做苦役没多少差别。 妇人怀胎本就需要多多小心,时间久了,那女人心中愁思缠绕,竟在太子殿下生辰日早产。” “啊……” 裴文月开始头皮发麻,只听从影嬷嬷继续娓娓道来: “始于先皇后祭祀日,又早产诞于太子生辰宴,圣上怎么可能不膈应?对此子,只觉难堪,又觉不详,从此再不管母子俩,彻底弃于冷宫,不管不顾。” 裴文月不敢想象,这样的日子,要怎么熬? 在从影嬷嬷的讲述中,裴文月得知,自己那个可怜的皇弟,自襁褓中就没了生身母亲的照料,那女子伤心欲绝,又因产胎一场,虚弱至极,后来得不到好的照料,最终命丧冷宫。 即使如此,也没有得到承帝的一点点怜悯,孩子落在冷宫,无人在意,于是过着比草都轻贱的日子。 明明该是尊贵的皇子,偏生顽强又可怜地常困冷宫,不知过着怎样的日子,就这样活到了现在。 他的存在于偌大的皇宫里是如此渺小,小到裴文月一个自小在宫里长起的公主,若非从影嬷嬷今日无意间提起,也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更别提其他人了。 无人在意,无人问津,这样漫长又煎熬的岁月,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居然孤身一人活过来了吗? 即使故事结束,裴文月仍久久无法回神,留在那震撼中,惊讶得无话可说。 几日里,裴文月都一直寝室难安,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出宫时遇到的苏重朗,叫她久久无法忘怀。 另一方面是她那个身处冷宫的弟弟。 深夜,思虑良久,裴文月最终招来了卿卿。 “公主,这些东西可都是长久以来,各宫送来的好物什,如此珍贵,您是要卿卿送去哪里啊?” 裴文月只着一身素白的里衣,青丝如瀑布般肆意散落在背后,撑着两腮,安静地趴在窗檐。 “你替我悄悄送去冷宫,给我那个苦命的皇弟吧,我也只能这样略尽绵薄了。” 卿卿抿了抿唇:“公主真是菩萨心肠,卿卿这就去。” 待卿卿走后,裴文月望着天上一轮弯月,心想,自己哪里是什么菩萨,她只是觉得,深宫中谁都不易,他尤其不易,虽未曾相见,她若能帮,就帮一帮吧。 裴文月长吁一口气。 “裴懐……” 她在从影嬷嬷那里知道了,那个不受宠的皇弟就叫这个名字。 懐,取相思之意,这样好的名字,放在他身上,却显得很可笑。 他哪里有被谁思念、在乎过? 第9章 欺主 秦嵘冷宫。 侍候的宫人们一边扫地,一边裹紧身上的衣裳。 其中有一个太监忍不住搓了搓手,气得一把将簸箕狠狠扔在地上。 “可恶,同样都是侍候主子的命,凭什么有些就能去到各宫贵人身边,而我们呢,却要守在这里,守着里头那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废物!再这样下去,岂非要在这里陪着他熬上一辈子?!” 他的一番话,激得周遭一圈人皆起了怨怼之心,他们全都气得罢了手中的活,连连附和。 这时,宫门外有人轻叩出声。 “打扰了,我是文月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卿卿,奉公主之命,送些东西过来,烦请诸位开个门。”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方才为首起怨言的太监壮了壮胆,上前几步,将厚重的宫门打开了一条狭小的缝隙。 “你……真是公主身边的人?” 卿卿透过一条门缝看到一张獐头鼠目的脸,面无表情点点头,将手中的一应物什往前递了递。 “是的,公公难道不信吗?” 太监看到托盘上确实雕刻着公主才能用的纹样,但仍然不敢将门打开。 “这……你可知,里头囚着何人?” 卿卿皱起眉头:“公公快些接着吧,我知不知晓有何干系?既然我是奉公主之命办事,只要公主心中知晓就好,难道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还敢揣测主子的心意?” 此话一出,太监终于怯怯打开宫门,接过卿卿手中的东西。 “原来是卿卿姑娘,恕奴婢刚刚眼拙,口不择言了,既然是公主送来的东西,奴婢们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不过……” 太监想了想,“奴婢还是忍不住要多嘴一句,就连圣上都罢手不管冷宫里囚着的人,文月公主善心不假,可这么多年了,如今才来……这是何必呢?倘若一个不慎,叫他人知晓,惹上流言蜚语或是其他的,实在是……” “哼!” 卿卿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既知自己多嘴,就该管好自己的多嘴多舌,公主心中自有数,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代公主行事,剐了你没用的舌头!” 太监顿时吓得在门后跪下,将托盘高举过头顶,他身后跟着的一应宫人也连忙跪倒一片。 “卿卿姑娘饶命,只当奴婢从未多言!” 卿卿扯了扯自己的袖口,挺直腰板,“总之,公主叫我办的事,我这个做奴婢的是办好了,我只希望,你们这些同样做奴婢的,也能好好办妥该做的。” 说完,卿卿抬脚就走,连冷宫的门槛都没有踏足就离去。 太监身后的两个宫女连忙起身,将冷宫大门再次紧闭。 所有人这才敢缓缓起身喘口气,太监见卿卿远去,气得将手中托盘狠狠摔在地上。 “我呸!不过一个同样不得圣宠的什劳子公主,连正式的封号都没有,竟敢随意染指冷宫的事,还跑来这里摆什么花架子,简直闲着找死!也不去打听打听冷宫里关着的人,是她想管就能管的?若真是亲情可贵,等到今时今日才来送这些东西管什么用?虚情假意,还作践老子,我……我……” 那太监不解气,又狠狠踩了裴文月送来的东西,末了,在那些东西上头狠狠啐了一口。 “我可去你的吧!”这下子,卿卿算是白跑了一趟,裴文月的一番心意也被糟蹋了。 冷宫常年无人问津,时间久了,以这个太监为首的一应宫人反而圈地为主,大门紧闭后的天地,皆他们全权做主。 太监如此作践送来冷宫的东西已不是第一回,身后跟着的宫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全都低头沉默,无一人置喙。 他正叉着腰喘气时,身后的殿门被缓缓自里推开,一个少年沉沉出声。 “谁是文月公主?” 太监闻言,白了一眼嗤笑一声,这才不急不慌转过身。 映入一众宫人眼里的是一个站在殿门口的正是从影嬷嬷口中那位,被承帝囚在冷宫里,多年以来不管不顾的所谓皇子。 即使身上衣衫褴褛,不似旁的皇嗣贵气环身,也依旧挡不住裴懐周遭气质。 裴懐的生母能一夜承宠,自然不会丑若无盐,承帝的容颜更不用多言。 生身父母的结合,叫一个弃子即使常居冷宫,只要稍稍现身,依旧引人注目。 裴懐有一副很好的皮相,但少年岁月大好,却因多年的境遇而比他人多了几分不可得的沉稳,仔细看,眉间隐隐缠绕阴郁,双眸深藏厉色,薄唇紧抿,眼中毫无生意。 掌宫太监双手环绕交叉,嚣张地走上前几步。 “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废物,管那么多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说,若非你这一身血能证明你是皇室中人,除此之外,你和我们这些侍候人的有多大区别?” 这些冷嘲热讽的话,裴懐自小听到大,他承认这个太监说得有几分道理,若非从前有人曾告诉过他,自己是承帝的血脉,以他从前至今经历的,他真会以为自己和这些宫人没什么两样。 他压了压心头翻涌的思绪,“我方才在里头似乎听到,那个文月公主好像给我送东西来了,怎么与我无关?” 裴懐刚说完,就瞥到散落一地的贵重物品,一应样式珍贵无比,比之自己从小到大用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看了一眼,注意到这些上头尘埃沾染,恐怕是不能用了。 裴懐双手背后,努力走出几步气势,直接无视太监和围着的宫人,来到那些东西面前。 只见他缓缓蹲下,伸手想去摸。 物什华丽,似乎无息间刺了他的指尖一般,叫他想触却心有几分犹豫。 修长指尖抖了抖,裴懐喉头微微滚动,堪堪足够遮挡手背的衣料因伸长的手而滑落,露出上头附着的冻疮。 裴懐摸到了,那些东西,无论是衣裳还是家用,都触感很好,尤其是蔽体的衣服,摸起来很舒服,如果叫人穿在身上,一定能熬过冷宫里每一个无声痛心的寒冬。 然而他还没触碰多久,后背就被那太监狠踹一脚,裴懐顿时闷哼出声,收回了手。 他没有回头和出声的机会,因为那些宫人熟门熟路地相继对他拳打脚踢,叫他顷刻间就被打趴在地上,只能双眸遥看近在咫尺的华丽物什,尽力遮掩欺凌以求自保。 太监率人如往常一般对裴懐又打又骂。 “你这个没用的贱种,自己没本事被遗弃在冷宫,叫我等跟着你日日受苦,你竟还敢摆臭架子。 怎么,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高贵的皇子吗?别忘了,你不过只是圣上一时兴起,一夜雨露的弃子。 我看啊,你和你那个早死的母亲一样,都天生卑贱! 文月公主定是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你的事,送些东西来可怜你这个废物罢了,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一番羞辱的话语如利刃铺天盖地砸在裴懐心里,比身上承受的击打还要叫他痛彻心扉。 裴懐狠狠闭上双眼,良久,嘴里逼出一句话。 “若我不死……” 太监耳朵灵,听到了他的话,于是喘息着停下打骂,抓着裴懐的领口,靠近他质问:“你当如何?!” 裴懐看着他额头逼出的一片汗珠,冷笑连连,吐出的话语轻飘飘如云彩拂过,砸进在场一应宫人的耳中。 “我会要了你们所有人的命,让你们死了都不敢去阎王面前告我的状。” 第10章 断念 话音刚落,所有人顿时被裴懐眼中藏匿的狠厉吓了一跳,他的样子不似虚妄,不甘与恨意全然写在脸上,如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龇牙咧嘴,叫人后背发凉。 太监微微松了松手,只一瞬发愣,回神后大怒,抬手一巴掌狠狠落在裴懐侧脸上。 力道之大,叫裴懐歪了头,发丝垂落,盖住了一应神色,嘴角霎时渗出点点鲜血。 太监喘息着丢下他。 “大言不惭,借你十个胆,你也没那本事,若真有那么一天,你能走出这冷宫再说吧!” 说完,他带着所有宫人大摇大摆离去,留下裴懐狼狈地倒在地上,苟延残喘。 往常他也不是没被这样欺负过,但今日却比之更加叫他难受,身心俱疲。 也许是因为,今日起源来自那个所谓的文月公主。 裴懐费力睁开眼,感受到冷风连连,他以为是天气太冷,下雨了。 当一抹苦涩湿润唇齿,他才后知后觉是自己的一抹泪水。 “是啊,同样都是他的孩子……” 文月公主和自己不都是流着承帝的血吗? 可她也许真如那个太监所言,不知从哪里知晓了自己的事,她能做到在享受荣华富贵,闲暇时如施舍一条狗般,送来这些对自己而言遥不可及,对她来说却无所谓的东西。 而他裴懐呢?他也是皇子,他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他好像只配就这样没用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一口气呼出来,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口气活着。 裴懐闭上眼睛,觉得从头到脚都冷,像跌落在深不见底的海中,结了冰,他快要喘不上气,拼命呼救,但好久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出现对他伸出援手,任由他一点点坠入黑暗。 他全身都疼,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裴懐想不明白,那个文月公主何必惹今日一出,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也许在他们眼里看来是一点帮助,但最终落在他身上的只是拳头和羞辱。 太监方才话语间提及裴懐的生母,叫此刻的裴懐耳边好似真的出现一点幻听。 依稀记得是很遥远的时候,他好似在襁褓朦胧间,曾于月夜中听到过一个女人温柔地哄睡着自己,他早已记不得她的模样,但从她唇齿间飘扬出来的童谣是那样动听、温暖。 他睡得很熟,心中也是如此感怀。 童谣时有时无,最终断绝于裴懐眼下的遐想。 裴懐知晓四下无人,终于奋力将瘦弱的身板一点点蜷缩起来。 对那个记忆模糊的所谓生母,裴懐的心情很复杂,此刻有恨,却也有一丝无人察觉的思念。 他试图蠕动嘴唇说出什么,但空气中久久无他的声音。 良久,裴懐好像睡着了,头靠在地砖上的位置被泪水浸湿了一片。 他指尖微动,双眸只眯起一条缝隙,沾了一点泪水,用一个字将说不出口的话书写于地上。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娘’字。 裴懐会的字不多,这个字,还是他以前缠着嬷嬷好久,才得以学会的。 * 苏皖在祠堂里跪了足足一天一夜,期间米水未进,人本就单薄,这下更觉消瘦。 她白皙的肌肤上,一双秋水眼眸中平静无波澜。 在这日夜里,苏皖想了很多,直到眼泪流干,她最终对着眼前一个个祖宗牌位,重重磕了一个头。 烛火被窗挟进来的风吹得晃眼,苏皖的额头贴着冰冷的青砖,一点点清醒。 清醒下,也是无尽的痛彻百骸,以至于叫她久久不肯起身抬头,半个身子几乎趴俯在地上,肩膀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压垮。 苏父入夜后,其实一直陪着她,就这样干熬在外头静静等候。 直到听见里头的苏皖沙哑着嗓音。 “祖宗在上,苏家嫡女苏皖……明事了。” 吱呀一声,祠堂的门被苏元明推开,月光悄然照入,在微亮的光芒中,苏元明站在跪着的苏皖身后,眼泛清泪。 “皖儿……” 苏皖知道苏元明来了,却还是没有起身,额头抵着地砖,浑身不可察地微颤。 “父亲,苏家多口人命,一朝一夕全系于此,我既生作苏家女,以后就不会再任性了。” 苏元明心中痛苦万分,如果可以,他作为父亲,曾经也是多么期盼她觅得如意郎君,高高兴兴地风光出嫁。 “皖儿,在为父心里,你是最好的女儿,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很懂事,从未如你弟弟般让我操心过……你莫要说你任性,你……” 苏元明知道,苏皖没有任性过,这次也是。 从前苏元明能说会道,为官多年,在风云多变的朝堂上更是周旋自如,可到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千言万语皆哽在喉头,对着眼前这个伏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女儿,他最终只深吸一口气。 “是为父无能,对不住你……” 苏皖睫毛抖动几分,终于在青砖上暗暗抽泣起来,明明觉得好像再也哭不出来了,可这一刻心中仿佛被揪作一团,上气不接下气,好似要窒息了。 白天时,她对弟弟说,自己在尽力认命。 如今,对着自己的父亲,她说,父亲,我认命了。 很久之后,纵然人生已经历许多,回想起来,苏皖仍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一回了。 那时青涩的她心中怀抱着一些遐想,最终绝望地死在苏家祠堂里,死在了祖宗的牌位和父亲的老泪纵横前。 苏皖想,很多时候,无论是世家贵女,或是贫民百姓,当命运碾过时,谁都无能为力。 只是没想到,她自认坚毅,原来遇事却挣扎得这么短暂,更如此不堪一击。 苏元明抖了抖泛白的嘴唇, “皖儿,回你的房间吧,莫跪了。” “父亲。” 苏皖指尖轻点去眼角泪珠,再次拜了拜祖宗的牌位, “将我房中所有纸鸢都烧了吧。” 在苏元明惊愕的眼神中,苏皖慢慢撑着自己,踉跄起身,脸上苍白如纸,说:“以后,我再也不放纸鸢了。” 徒留苏元明心神中一片空白,苏皖与他擦肩而过,只坚定看着眼前由月光照亮的路。 在路的前方,当她觉得孤寂时,门外一道身影挡在她视线中。 弟弟苏重朗脸色憔悴,却还是笑弯了眉眼,朝她伸出手。 “姐姐,有我在,撑着我走吧,我扶着你。” 第11章 焚烧 苏皖双眸赤红,鬓角全是汗珠,膝盖其实早已跪得发胀发酸,腹中一阵阵翻腾,而今见到弟弟,她急促向前一步。 当姐弟二人触碰到的那一瞬,苏重朗紧紧牵住她的手,及时揽住膝盖一软,堪堪要滑落在地的苏皖。 苏重朗的手很温暖,让苏皖冰冷的手心有了一丝温度。 父亲苏元明候在外头多久,苏重朗就悄悄藏了有多久。 当祠堂的门打开,看着姐姐孤身一人撑着自己,一步步走出来时,血脉相连,那一刻,苏重朗直觉自己仿佛掉落冰窖。 月光映着回去的青石路,点点微光,姐弟俩慢慢走着。 苏重朗痛恨自己的无能,只得更加用力扶着苏皖。 他懂得了姐姐的妥协,也懂得了苏家在权势面前是如此渺小,比路过的蝼蚁还可笑。 苏家被圣上忌惮,姐姐被迫出嫁。 苏重朗低下头,“阿姐,今天一切,我不会忘的。” “重朗,以后我走了……”苏皖没有理会他的话,自言自语,“你要学会自己长大,知道吗?” 苏重朗被父亲打骂过多次,都未曾掉过眼泪,可听到苏皖这样说,他咬着牙也止不住泪滴砸落在青石小径上。 “阿姐,是我不好,是我不努力……阿姐,你不要怨我,我以后会乖,我再也不胡闹了……” 眼见苏重朗自责,苏皖苦笑,停下脚步,温柔地踮起脚尖,抬手为他轻轻擦去泪水。 “我的重朗长大了,懂得替阿姐着想,这样以后我也能放心许多。” 苏重朗在姐姐的柔情下,终于被击溃坚毅的伪装,他好似小时候一般,抓住苏皖的手,侧脸微微贴着,留恋不舍。 “阿姐,能不能不要走,不要嫁去那个地方,好不好?” 苏皖心中苦涩,吸了吸鼻子,憋回即将涌现的泪,抽回自己的手,转而为苏重朗鬓角的一抹发别到耳后。 “重朗又长高了,阿姐以后踮着脚尖都摸不到你的头啦。” 她的手渐渐无力,滑落在侧,仍努力笑着对他,“乖乖的,弟弟不怕,弟弟不哭。” 苏重朗的记忆被拉扯,遥想阿姐小时候,明明没比自己大多少,但夜晚他总怕得不敢睡,苏元明繁忙,很多时候无暇顾及姐弟俩时,是苏皖总扯了被子把他紧紧包裹在怀里。 他不会忘记,是阿姐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边给他哼唱一些歌谣。 她总会在他耳边说,乖乖的,弟弟不怕,弟弟不哭。 苏重朗振作精神,重新扶住苏皖。 这次,轮到他说:“阿姐不怕,阿姐不哭,我、我扶着阿姐走。” 他想,不论未来的路多么坎坷,他以后都要搀扶着阿姐走下去。 * 待回到了自己的庭院,苏皖看到婢女们都泣不成声跪在地上。 为首的墨音是苏皖房中掌事的大婢女,总是陪着苏皖一道去放纸鸢。 墨音从小就侍候苏皖,她一向忠心,眼下看着院落里跪倒一片的婢人,苏皖已有些明了。 果然听见墨音带头,眼含热泪望向脸色苍白的苏皖,说:“婢子们无用,墨音只能带大家陪小姐一道跪!” 此话一出,她身后几个和苏皖也算亲厚的侍女顿时感触道:“老爷真是狠心,到底还要小姐怎么做?” 苏皖看到还有这么多人担忧自己,心中有些慰藉,抿唇不语,只让大家都起身。 墨音旁边是几个大箱子,里头密密麻麻放着不同样式的纸鸢。 她见苏皖视线移过来,嗓子眼里又升起哭腔。 “小姐,刚刚老爷传了话来,让把您的纸鸢都拿去烧了!” 苏皖摆摆手,眉眼处全是疲惫,“是我叫烧的。” “这是为什么呀?”墨音泪眼汪汪,“这可都是您最喜欢的纸鸢!” 苏皖垂着眼:“我和父亲说,以后都不放纸鸢了。” 见苏皖态度坚决,墨音咬了咬唇,只好招呼余下的婢仆将那几箱纸鸢拉出去院外。 “等会再烧,先替我看看膝盖吧。”苏皖直觉膝盖如针扎,阵阵揪心。 墨音连忙扶着她坐到床上,小心翼翼撩开她的层层覆盖的裙摆,当素白裤腿缓缓卷起,露出膝盖上两道扎眼的青紫时,墨音惊呼一声,捂着嘴又低低啜泣起来。 苏皖早已料想到自己膝盖上的模样,想她从小娇养惯了,皮肉和那白瓷一样无暇脆弱,跪久了自然是这个结果。 她安慰墨音:“有这会子哭的功夫,还是快帮我处理一下吧。” 墨音点点头,胡乱抹了一把脸,“是、是,墨音不哭、不哭了。” 她拧干一条热绸帕,撒了点药油在上面后,又仔细抹匀每一处,这才一边给苏皖的膝盖吹气,一边敷了上去。 热毛巾一烫,苏皖这才觉出痛,倒吸一口凉气,双眉微蹙。 墨音眸子里滴溜溜打转着水雾,“小姐忍忍,墨音再轻一些。” 她捏着绸帕,细细揉苏皖的膝盖。 “上头叫婢子洒了化瘀的药油,要细细揉进肌肤里才会见好,虽然刚开始疼,但后头会觉得很舒服的,而且都是上好的药,见效很快,隔天走路定不会疼。” 苏皖很快发觉,膝盖果然没那么难受了,反而有一股热乎乎的劲儿钻进去。 “谢谢你,墨音。” 墨音摇摇头,缄默不语,“小姐和婢子之间说这些话干嘛?” “墨音。” 苏皖见她心绪不佳,“何必拖着其他人陪我一起跪,回头药油都分大家一些,别让我这个做主子的平白被记上一笔。” “婢子只是觉得,小姐平日里待我们都好,大家都愿意的,小姐不要担心。” 苏皖盯着墨音低垂的脑袋,“我不在,你是掌事大婢女,愿不愿意的,天知道。” 墨音又沉默了,苏皖见状,叹息一声:“你这样,日后我怎放心带你入宫伴我?” 这句话管用,墨音立刻抬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小姐,您真要嫁去宫里?” “不是我要,是我必须这么做。” 苏皖与她四目相对,眸子里死气沉沉。 墨音没忍住,趴在苏皖腿上,哭道:“小姐,这太委屈了。” 后宫凶险万分,东宫太子更是出了名的狂妄成性,她家小姐这般谪仙的佳人,怎能被这样送进去磋磨?! 委屈? 苏皖想,既然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又何必再细想什么委不委屈。 这次轮到苏皖无言,任由墨音帮自己敷药。 半个时辰过去,苏皖全无睡意,硬是让墨音扶着自己,走到院落里,差人架起火。 两三箱承载着纸鸢的大木箱被拖到苏皖眼前,苏皖冷冷地点头,火顺时就点燃了木箱。 夜色暮沉,纸鸢碰到火焰,瞬间片片相连,燃烧殆尽。 火光映照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媚。 “墨音,火一烧,全没了,你看看美不美?” “小姐……” “别说,什么都不要说。” 苏皖瞳孔里盛满了绚烂的火光,眼见飘散在地的灰烬,被风一刮,彻底散去。 第12章 跪师 眼见到了年关,宫里传来了旨意,承帝为庆苏家与东宫的缔结之喜,有意开宴,届时皇家中人更会登上天鼓楼,与民同庆,共迎新年。 骤闻此讯,苏元明激动得脸色红润,裹着官服,一连好几日都进宫谢恩。 苏皖却兴致缺缺,墨音拿着新裁的冬衣在她身上比划,她僵硬地任由墨音摆弄,思绪游走。 “小姐,不如今夜出席就穿这件吧,婢子瞧着,这件红的好,显得您啊,就跟那院子里的红梅一样美呢!” 苏皖叹息一声:“随便吧。” “怎么可以随便?”墨音努了努嘴,将衣料收在臂弯里,“这可是进宫面圣啊!而且到时候,小姐也会看到太子殿下,一定要好好打扮,让太子殿下一眼就看到您!” 苏皖一听,无所谓地笑道:“女为悦己者容,你觉得我心悦太子殿下?” 墨音登时住嘴,她最清楚了,小姐对于这桩婚事有多抗拒。 “小姐,可是您生得这样美,您……您就当是穿给墨音看吧,墨音好想看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也精神些,毕竟是过年呀……” 墨音服侍苏皖多年,知晓她的脾性最是温和,轻易不发脾气,是个心性十足柔软又情绪稳定的女子。 所以她每每撒娇几许,苏皖最后都会像宠一个小妹妹一样妥协于她。 果然,苏皖黑漆漆的眼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良久才提起一抹笑。 “好叭,由着你,你说我怎么装饰,就怎么弄。” 说完,苏皖提裙离去,“重朗近日读书很是用功,甚少再看到他去外头胡闹了,今天他重新去先生那里念书,我得去瞧瞧他。” 墨音一愣,“小姐干嘛去,读书的地方,一向是不许咱们女子靠近的。” 本朝有规,非士族以上男儿不可科考,非男子身不可入学府。 苏皖却仍然离去,临走前撂下一句:“依我看,女子不能读书这件事可是大大的错。” 墨音听后,一边去挑选今夜她要出席的妆饰,一边背对着她戏说:“那小姐以后入了宫,有机会的话,不如改了这错呗。” 一瞬间,苏皖似被狠狠击了一下,脚步微停,呆愣间,将墨音这句话深深刻在心头。 * 苏皖提着点心前来接苏重朗下学时,苏重朗神采奕奕,反观一旁跟着的阿鸢却义愤填膺。 见苏重朗出来,苏皖连忙迎上去,拿出帕子给他擦汗。 “重朗,今天怎么样?先生有没有为难你?” 苏皖不问还好,一问,苏重朗还未开口,阿鸢率先说:“大小姐,您不知道,那学究早上给咱少爷摆了好大的架子呢,要不是少爷能屈能伸……” 苏重朗瞪了他一眼:“从今往后,不许再随意编排这些话,先生是我的老师!” 苏皖惊讶地看着苏重朗,要知道,从前他可从未这样尊敬过教书先生。 见苏皖的神色有异,苏重朗这才笑着接过她手中的点心。 “阿姐,我们回家吃饭吧,路上我再和你细说。” * 教书的先生是一个曾经科考有名的老学究,姓许,后来与一贵家小姐有情,遂入赘为婿。 几十年光阴,夫妻和合美满。 直到几年前,许学究的夫人年迈病逝后,他便辞去官职,又散尽万贯家财去救治灾民,因而美名满贯。 因他行径端正,又满腹才华,当他出来做先生开学时,一时间引得多少世家子弟挤破脑袋,只为成为许学究的子弟学生。 苏元明也是好不容易才为苏重朗这个不爱读书的浪荡子博得一席之地,可惜开学后,他总惹许学究生气,苏重朗从小也就被他老爹打骂过,自然受不了许学究一个刻板的先生对他指指点点。 每每在大庭广众下,苏重朗总被他这个老师下面子,次数多了,他就开始结合其他狐朋狗友一起避课逃学。 许学究气得很,多次说,以后只当没这个学生。 谁曾想,一朝一夕,苏重朗也有卑微来到许学究面前认错的一日。 一开始,传出苏重朗要重新做人,许多与他或多或少厮混过的纨绔子弟都不信,听说他手脚麻利差家中仆役重盖书房,也都只当他是一时头脑发热。 可就在所有人想看他笑话时,今早学府门还未开,苏重朗就带着阿鸢,携着课上该用的一应笔墨纸砚,乖乖站在大门前,做了第一个到的人。 就连来开门的小厮在打着哈欠看到苏重朗的脸时,都被吓了一跳。 这个好久没来学府的浪荡子怎么会…… 苏重朗见开了门,抬脚就要进,小厮没回过神来,再想拦,苏重朗早已走远好久了。 许学究起了身,看着座下前排的苏重朗,挑了挑眉 “你是谁?” 苏重朗闻言,微愣,随即起身作揖,“学生苏重朗,见过学究。” “我没有一个学生叫这名,你出去吧。” 见许学究不复从前对他吹胡子瞪眼地教训,苏重朗有一瞬间慌了神,但随即很快反应过来。 他想了想,于是转而跪在许学究面前,诚心道:“是学生错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了,学究,再收我一次吧。” 阿鸢候在一旁,见自家少爷少有的姿态,心中升起一阵恼怒。 “少爷,不要求!世上学问好的人多得是!大不了我们走就是了。” 许学究一听,嘲笑地摸了摸泛白的胡子:“苏家小儿,你从前种种行径,于老夫眼里是在玷污圣学,如今你跪一跪,就要逼老夫就范了?” 阿鸢气得大喊:“男儿膝下有黄金!” “住嘴,阿鸢!” 苏重朗斜眼瞪过去,阿鸢气鼓鼓收了声,他才继续恳切地说,“并非逼迫,学生是真心改过了。” “哦?老夫好奇,听闻你的姐姐不日就要嫁入东宫,你完全可以继续躲在你父亲和姐姐身后,继续享受荣华富贵,这样美妙的日子你个浪荡子竟肯轻易罢休,跑来读你从前觉得十分清苦的书?” 许学究轻蔑的话狠狠刺激了苏重朗。 他双眼泛红,捏了捏拳,竟俯下身给许学究行了大礼。 “学究,不管您信或不信,我只知道,自姐姐被许入东宫那一刻起,我再不能任性了。我发誓,我真的会好好读书,考取功名的,求您……收下我吧,别赶我走。” 阿鸢知道苏重朗从前是多么肆意,如今看到他竟卑微尘埃,怎么不难受。 这几日服侍下来,他知道苏重朗并非外头传得那般不堪,少爷只是志不在学问,但为人却很是不错的,待人接物和大小姐一般和善,从未真正拿什么少爷脾气去发泄在下人身上。 阿鸢没读过什么书,堪堪识得几个大字,他只知道用心去感受,谁对他好,谁就是好人。 见苏重朗低着头,阿鸢盯着他的背影,偷偷抬起手指,抹了泪水。 许学究见状,冷哼一声:“瞧瞧,你可真好命,还没受过什么苦呢,就有人先替你哭上了。” 他顿了顿,眼神飘散。 “老夫散尽家财去救济灾民时,见到了一双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他们蓬头垢面,深怕下一秒就会死,那才叫苦,是众生的苦,这样的苦是叫人流不出眼泪的,但却能叫见者深夜噩梦连连,动容不已。 苏家小儿,你跪着吧,跪累了,就回你的苏家去。既天生是少爷命,就别来装什么圣人心。” 苏重朗缓缓直起腰板,脸色深沉,阿鸢以为许学究说话如此难听,他受不住,要起身打道回府了。 于是刚想去扶他起身,却听苏重朗说:“学生会跪到学究满意为止,望到时候,学究能怜悯学生,再收下我。” “你的仆从都说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少爷的膝盖估计值更多钱财,更何况,自古跪天跪地跪父母……” 许学究话未说完,就被苏重朗打断。 “学究,我愿意跪。” 许学究终于放下手中书卷,正眼扫了他一下。 袅袅香炉烟雾缠绕间,苏重朗听到许学究撂下轻飘飘的话。 “随便你。” 第13章 打听 苏皖硬是拉着苏重朗,把笑嘻嘻不当一回事的他拽到自己院落里,又气又心疼,眼眶泛红。 “墨音,把昨夜给我揉膝盖的药油拿过来!” 她难得这样高声,墨音一听,忙前忙后,跑到苏重朗身前待命。 苏重朗被苏皖强行按到椅子上,见墨音要来撩自己膝盖,下意识就要去护着自己的衣摆。 身后阿鸢还在抢嘴:“大小姐,后来少爷真的跪了好久,那时陆陆续续路过好多学子,都是少爷认识的,或认识少爷的,全都在说嘴,少爷丢了好大的脸!若少爷跪出个好歹,那学究担当得起吗?” 墨音见拽不过苏重朗,只好退后一步,苏皖挽了挽袖子。 “墨音,把热帕子给我,我来。” “哎呀,阿姐,真不用!” 苏重朗啧了一声,“阿鸢,你还不闭嘴,小心我不要你了!” 阿鸢吓得连忙捂住嘴巴:“我不说了,不说了少爷。” “反了你,再吓唬人试试?大家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换成苏皖来,苏重朗更不好使劲了,挣扎间,还是叫苏皖看到了一对跪得红肿的膝盖。 她心疼得不行,热帕子毫不犹豫狠狠按在他的膝盖上,本以为苏重朗会疼得龇牙咧嘴,没想到他却微笑着看她。 “笑什么?很得意是吧?”苏皖愤愤地问。 苏重朗眉眼弯弯:“阿姐,我可不是白跪的,许学究同意我再去他那里念书啦。” 苏皖敛下唇边欣慰的笑,再抬眼,故作凶悍。 “你只会用你那套耍无赖。” 苏重朗指骨敲了敲椅柄,“学究是被我的诚心打动了,这怎么能说是耍无赖呢?” 苏皖将有些变凉的帕子丢回盆里,才起身摸了摸苏重朗的头。 “既跪了,阿姐也就不多说什么,往后莫要辜负学究,好好读书,知道吗?” 苏重朗难得乖巧,笑得毫无攻击性,少年用额头蹭了蹭阿姐的袖口。 “我不辜负学究,亦不会不辜负苏家,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辜负阿姐。” 苏皖伸出两指轻轻捏了捏他的脸。 “是不辜负你自己。” * 裴文月正襟危坐在自己宫中,始终不理会从影嬷嬷的话。 “公主,我的好公主,答应嬷嬷,今夜就去宴会上吧?” “不去。” 裴文月只当听不见,百无聊赖地用指尖绕起身上一条狭长的系带。 从影嬷嬷绕到她跟前,牵住她的手,阻止她走神。 “公主,告诉嬷嬷,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去呢?” 裴文月说:“嬷嬷,今夜是为着太子殿下才办的庆贺喜宴,我既不是主角,又何必瞎赶着去凑热闹。” 最重要的是,届时王子皇孙、达官贵族等,他们定是杯觥交错,裴文月跑去那里看人做戏的,她只怕回来做不了一个好梦。 从影嬷嬷仍不死心:“公主,今夜宴会盛大,那些世家公子肯定都会来,您总得去相看一二啊。” 眼见裴文月已过了及笄之年,但圣上似乎对她的婚事并未有任何动静,从影嬷嬷原本也是不急的,但自从裴文月前阵子回宫后与她说起体己话,言语间谈及以后是否会远嫁别国的事情。 尽管知道此事是捕风捉影,从影嬷嬷当时与裴文月说得言之凿凿。 但人老了,心思重,事后她还是被裴文月那些话惊得夜夜难以安眠。 恰逢承帝下旨摆宴,从影嬷嬷的心事终于迎来了希望。 她就是想裴文月也去参加宴席,倘若此番她觅得良人,到时候抢先在圣上面前提出自己的一些意见,总好过待以后真发生了裴文月所说的远嫁之事,再来后悔莫及吧? 可惜,从影嬷嬷忘了,裴文月性子恬淡,一向喜静,若她是那种会来事的人,承帝怎会对这个女儿如此不上心? 这种虚与委蛇的宴会,明为入宴,实际底下的暗潮涌动,比之白日里的风云诡谲,不在话下。 裴文月不想自找麻烦,也不想去看戏子扎堆。 她想,只有她的父亲承帝,才会对这些把戏全盘皆收。 因为他是皇帝,更是这些戏码里的唯一主角,倘若连他都不想看了,那些人还能演得下去吗? 裴文月拨弄腰间的香囊,心事重重。 从影嬷嬷见裴文月软硬不吃,她总不能拖着这个倔丫头去吧? 正当她再意图劝服不为所动的公主时,卿卿恰如其分冲了进来。 见卿卿慌张的样子,从影嬷嬷将刚才在裴文月面前吃瘪而攒的气冲向她。 “卿卿,都说了几遍了,做事别总这样冒冒失失的。瞧你那咋咋呼呼的样子,宫里贵人们养的猫儿都比不上你。” 裴文月被逗笑了,捂着嘴:“她可不就是个猫儿般的野丫头吗?” 卿卿被说得脸红,嘿嘿一笑,挠了挠脸蛋,急忙停下来,当着从影嬷嬷的面给裴文月规规矩矩行礼。 从影嬷嬷这才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裴文月见卿卿止不住频频偷看自己,还一个劲儿使眼色,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交给卿卿办的事。 “嬷嬷,我有些乏了,想歇息一会,就让卿卿陪着我吧,您也下去休憩片刻。” “这……” 从影嬷嬷抿了抿唇,还不死心,“公主,今夜……真不去?” 裴文月权当听不见,也不正面回答她,已拉着卿卿进入内殿。 从影嬷嬷没办法,只得摇了摇头,唉声叹气退了出去。 瞧不见从影嬷嬷,卿卿这才又大胆起来,笑眯眯地说:“公主,卿卿打听到啦!” “那还不快说?” 裴文月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见裴文月如此紧张,卿卿戏谑着她:“奴婢还是头一次看到公主对一个男子这般上心呢,奇怪了,明明还没到春天,公主您怎么就……” 她的话,惹得裴文月双颊红润,又羞又气,作势就要去掐她一下。 “好个没规矩的丫头,刚刚就该让嬷嬷再狠狠训你几句!” 卿卿连忙讨饶,东躲西藏。 “公主,奴婢说,奴婢全都说,您别气呀,卿卿都是开玩笑的。” 裴文月这才住手,但眼中的期盼却瞒不过人,将她衬得整个人都好似在发亮,活脱脱一副小女儿家的萌动之态。 “公主,不过卿卿丑话说在前头,你听了后,可不要失望啊。” 第14章 善恶 此话一出,裴文月眨了眨眼,紧张道:“怎、怎么了?” 卿卿于是和盘托出。 原来,裴文月自打上次之后,就对苏重朗念念不忘,她日复一日将苏重朗的暖玉摩挲在手中,终于被卿卿发现。 追问之下,裴文月对自己的宫女再也瞒不住心思。 当日,苏重朗是如何天降神兵,卿卿作为当事人之一,自然也是有目共睹。 对于裴文月的春心萌动,她完全能理解。 谁知,她还没说什么,裴文月反而先自嘲上了。 她只说自己作为公主,久居深宫,一举一动皆不由己,与苏重朗怕是一朝陌路,有缘一面,已是上苍眷顾。 卿卿一听,当即就不乐意了。 在她心里,裴文月又美,性子又好,还是高贵的公主,怎偏总这样自贬? 她直接拍了拍胸脯,自告奋勇要去帮裴文月打探出苏重朗的身份。 裴文月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卿卿就冲了出去。 这两天都是从影嬷嬷和别的宫女在一旁伺候,从影嬷嬷很是不满,多次问起卿卿怎开始懒怠,裴文月也只能帮着含糊过去。 其实,裴文月也很想打探苏重朗,当日匆匆一别,少年挥手告别的笑容成了她入梦的一抹春风,叫她怎能轻易忘怀? 卿卿意气用事,好心帮忙,反而给了脸皮薄的裴文月一个台阶下。 裴文月权当是她自己鼓起勇气,叫卿卿去办的。 “公主,他是苏家的嫡子,名唤重朗,您知道苏家吗?就是那个朝中出了名的忠贞又固执的苏大人,苏重朗是他的儿子。” “我知道,苏家历经三朝,苏大人更是朝中不可或缺的栋梁,父皇很多政务都离不得他在下面帮衬。” 裴文月虽不关心权势之争,但即便是她一个籍籍无名的低调之人,对于苏家的存在也有所耳闻。 只是,她的了解也就到此为止了,裴文月还真不知道苏家有什么子嗣,又叫些什么名字。 听到卿卿的话,裴文月一时间意动,不自觉吟道:“遥复重明,郎朗清坤。恍惚若昭夕,姣姣似月萦。” 她忽然眉眼弯弯,看向卿卿,“他一定是在长辈的希冀下诞世的,重朗……人如其名,风光霁月,卿卿,这可真是个好名字。” 卿卿虽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但话里话外的,她也隐约觉得苏重朗的名字应该是不错的意头。 见裴文月对苏重朗又多了几分好感,卿卿及时摇了摇头:“公主,他名字虽好,只可惜却非良人!” “你……都打听到什么?” 裴文月急促问,“他当日救下我,你也在一旁看到的。” 但提起那一天,裴文月忽然想起,苏重朗救了自己,周遭百姓非但没有拍手叫好,反而对苏重朗多番指点,话里话外都不是什么好话,而那几个意图欺辱自己的男人,在知道苏重朗是所谓苏府公子后,也再不敢造次,反而是连连讨饶。 那时候,裴文月也没往苏家身上想,只以为是其他姓苏的人家,较之寻常百姓更有话语权而已。 更何况,既是苏家的后代,怎会被说得如此不堪? 卿卿说:“公主,这个苏重朗可是有名的浪荡子呢!听说他吃喝聚赌样样都全,天天逃学,和京都里一众世家纨绔混得称兄道弟。好几次,气得教书学究扬言,此子怕是会断绝苏氏三朝积累下来的美名,人人都称他不堪大能。” 裴文月听到这里,脸色已然煞白,“不,不会……” 她始终相信,当日那个出手相助的苏重朗,那个不小心碰了自己就礼数周全、连连致歉的苏重朗,不会是恶人。 可人人都这样说他,若他平日行径并非如此,大家都是瞎子不成? 裴文月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手无意间触到被褥里藏着的暖玉,又回忆起苏重朗为了救她,将她紧紧揽在怀中的样子。 如果是浪荡子,她的眼睛才是瞎的吗? “不过……” 卿卿峰回路转,“今天,坊间传出来一件事。” 裴文月急忙问道:“是什么,是他的事?” 卿卿点点头。 “听闻这个苏重朗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居然领着一个小厮,跑回了学究府门前,一直跪着不肯离去呢。” “这是为什么?” 裴文月激动起来,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 卿卿转了转眼珠子,“听说,他扬言要改过自新,此后再不复浪荡,日日都要去学究那里,好好念书呢。” 裴文月唰的站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的模样少有,卿卿都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一步。 “不过,卿卿也都是听说来的,毕竟出宫不便,奴婢也无法到现场去亲观。 但奴婢认为,虽然不知道苏重朗为什么这么做,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娇养惯了的世家公子,他又是纨绔中的纨绔,哪能将自己身上的臭毛病说改就改了? 卿卿只怕他就是一时头昏脑热,胡说八道的,待到明日太阳升起来,只怕拍拍屁股就忘记昨日之言了吧。” “不!” 裴文月突然把藏在被褥中的暖玉拽在手心,眸光闪烁,却含着坚定的光,“我相信他,他一定是真的。” 卿卿苦恼道:“公主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怎的就……” 裴文月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就是这么觉得。” 意气风发的少年愿意出手帮助她这个陌路女子,本就难得。 当日马儿受惊,更是考验一个人的真实反应,可苏重朗第一时间却不顾自身,立刻冲过来带她远离危机,就凭这一点,她就愿意相信他。 裴文月突然想起,苏重朗当时匆匆离去,是因为家中小厮来报,说什么大小姐被罚跪之类的话。 “卿卿,他还有其他兄弟姊妹吗?”裴文月随意问了一句。 卿卿顿了顿,“苏大人好像有几个安分的侍妾,是原配夫人故去后,族中给选的,寓意为了子嗣昌茂。所以苏重朗好像是有几个小兄弟,但都是庶出,年岁还小,皆由自家姨娘照料着。苏家规矩重,这些庶子姨娘的,都乖乖待在后院里,不得登大堂与嫡出争宠。” 裴文月点了点头,“那不是和我那个太子兄长一样的境况,父皇也是这般宠爱太子殿下的,苏公子放荡了些,也事出有因。” 眼见裴文月已不自觉开始事事为苏重朗找补,卿卿心中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她同样未经情爱,也实在参不透这男女之间的个中缘由。 “奴婢记起来了,他如此行径,只因他上头还有个嫡亲姐姐!” 卿卿激动地说,“就是圣上许给太子殿下的那个苏家嫡女!” 裴文月瞬间将一切串连起来,她想起来了,今晚的宴会,那个苏府小姐是未来的太子妃,肯定也要出席。 那么…… 这边,从影嬷嬷还在暗自伤神,为裴文月不着边际的姻亲发愁,正当连连叹息时,裴文月又急忙传她过去,吓得她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放下手中针线活赶去。 “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从影嬷嬷鬓间出了汗,眼角细纹微微皱起,一脸担忧。 却见裴文月一脸坚定地望着她。 “嬷嬷,今夜我要出席宴会!” 从影嬷嬷目瞪口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良久才歪了歪发髻。 “……啊?” 第15章 困境 苏皖乘着府中的轿辇进宫,苏重朗则选了一匹矫健的乌骓马紧紧跟在一旁。 苏元明吩咐他们姐弟俩莫要错过开宴的好时辰,就先一步进宫了。 秦嵘的冬天不算冷,可墨音还是为她添了一件狐裘披风。 她里头着了桃红色的袄子,脖颈处滚了一圈毛绒绒的白毛边,衬得苏皖整个人千娇百媚,白璧无瑕。 苏重朗则眉目如画,身板立于马上,当日跪于许学究面前也未曾磨灭他的意气风发。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再大的事,也能努力端得一个好心态,不叫除阿姐和父亲之外的人小瞧。 街道上,家家户户挂起红灯笼,有些心急的人家已于门户前自发贴了桃符和年画。 苏家的一行车马缓缓行于其中,放眼望去,空气中都透出一股隐隐约约的年味。 苏皖坐在轿子里,耳畔传入小贩们精神抖擞的吆喝声,心情好似也没那么差了。 忽然,苏重朗在一旁小声道:“阿姐,你说今天会下雪吗?” 今日是旧年的最后一天,苏皖也拿不住老天爷的心情。 “你很想看到下雪吗?” 苏重朗笑颜顿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秦嵘京都繁花似锦,下了初雪最是惹眼,听闻宫中的红梅亭,只要落了雪花便堪称人间美景,既难得入宫,若能降雪,兴许阿姐的心情会好一些。” 苏皖这才抬手撩起帘子,探头出来,她的绝世被脸上的面纱盖住,朦胧间,一双似桃花一般的眼眸明亮地望着苏重朗。 “以后入了宫,年年寒冬红梅,我都怕看腻了。” 见苏皖又开始暗自伤神,苏重朗手指微屈,揪了揪马儿的鬃毛。 “阿姐,对不起,是我嘴笨……” * 冷宫里,宫人们个个无精打采。 一直欺负裴懐的太监李园打了个哈欠,蹲在一旁煮热茶。 小宫女月韶缩成一团,蹲在李园旁边。 “公公,听外头的宫人们一直议论,今晚圣上大摆宴席,将会开宴庆贺东宫大喜,还会携众臣登天鼓楼,与民同喜呢。” 李园冷哼一声,“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月韶笑着又凑近几分,“公公不想去看看吗?” 李园还未说话,又一个宫女翠鞠凑过来,还拉了剩下的宫人们一道来听。 翠鞠和月韶像是打着配合一样。 “是啊公公,咱们不能去瞧瞧吗?” 李园抖了抖衣袖,用木夹把茶壶放在暖炭上持续烧热。 “你们这些小妮子,一个个尽存妄念,虽说里头那个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主子,上头也常年不管这里。 但出了冷宫的门,外头有的是主子,一个不慎,被扣上擅离职守的罪名,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们想大过年的触霉头去送死,可别把本公公搭上。” 月韶撇了撇嘴,不敢再多言。 但翠鞠却还不死心,她用手肘捅了捅月韶,眼色不断示意看似油盐不进的李园。 见状,月韶转了转眼珠子。 “哎呀公公,瞧您说的,可真是严重,您都说了,这冷宫常年无人问津,今夜贵人多,若咱们真溜进去看两眼,人多眼杂的,谁能注意到什么呢? 总归人人都是奴婢,忙起来啊,恨不得帮衬的人手越多越好。 而且,咱们所有人上下一条心,全归了公公您管,只要咱们保密,相信以公公您的智慧,定能保大家平安无忧。” 翠鞠连连附和。 “是呀是呀,公公连里头那个废皇子都不怕,不过带咱们出去瞧瞧热闹,自然没什么好顾忌的。 大伙儿看,就连送给废皇子喝的茶、用的炭,公公都敢揽下来和大家一道享用,足见公公心里头有咱们。” 李园被这么一说,仿佛被眼前正暖着的茶烫了一般,急忙忙收回手去,微咳了一声。 这几个小妮子嘴巴真厉害,他算是小瞧她们了。 明里吹捧,暗地里却拐着弯说他克扣废皇子的吃穿用度。 在场的宫人们哪一个没有欺辱过废皇子的? 翠鞠这是在提醒所有人,大家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李园计上心头,忽然觉得去今夜的宫宴瞧一瞧也并非坏事。 倘若有幸被哪个主子瞧上了,总比待这个冷宫好吧? 废皇子裴懐自生自灭也就罢了,可不能拖上他李园一辈子! 宫人们众星捧月,李园算计好其中得失后顺势而为。 他站起身来,“好,本公公就带你们去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所有人欢呼起来。 月韶和翠鞠尤其兴奋,翠鞠拖着月韶蹦蹦跳跳的。 “太好了,听闻今夜会放烟花,一定很美,若能一睹,也不枉遗憾啦!” 只有一个最小的太监颤颤巍巍说:“若我们都走了,岂非没人管废皇子死活?若他出了什么事……” 李园正在兴头上,闻听此言,直接一个巴掌利索扫在小太监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连连喊疼。 “没出息的,真是白疼你一场!” 小太监连忙捂着脸跪在地上,“公公恕罪,公公恕罪……” 离宴席的时辰越来越近,李园事不宜迟,携着众人,嚣张地离开了冷宫。 临走前,月韶回头看了看冷宫的牌匾,她做事更加细腻,方才小太监的话叫她多了一个心眼。 想了想,她还是折返回来,在紧闭的冷宫大门上又加上一道铁链。 大功告成,月韶拍了拍手,心满意足离去。 她就不信,这样还有人能擅闯冷宫发现废皇子无人照应,从而坐实他们擅离职守的罪名。 * 裴懐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裳,冷风无声无息透过年久失修的窗沿,悄然卷进来,冻得他抖了抖身子。 他躺在床榻上,终于勉强睁开双眼。 自从前几日被李园带领的宫人们狠狠揍了一顿后,他就渐渐开始觉得浑身难受。 李园和其他宫人总是明里暗里克扣他的吃穿用度,从前的冬天有嬷嬷在,他都能熬得过去。 可自嬷嬷逝世,裴懐再无依无靠。 他不知晓,今年的寒冬他一个人能不能熬过去。 被冷醒后,裴懐动了动,却发现浑身有气无力。 他才想起李园他们还迟迟未给自己送来饭食,大半日下来,竟是是米水未进。 裴懐忍不住舔了舔嘴巴,发现嘴唇早已干涸,嗓子都在冒烟。 “来人……” 他虚虚叫喊了一声,却发现嗓音沙哑,好似抽干的风箱,只有进的气儿。 裴懐暗暗叹息一声,明明外头寒冷,自己内里却又似火烧一般。 意识渐渐清晰,他觉察到自己染了风寒。 “李……咳咳……李园?” 平常,只要他喊一声,太监李园虽然骂骂咧咧的,但到底会端着饭食走进来。 或扔或摔,尽管如同喂狗,到底有口饭吃,拾到拾到,总不会太差。 可是今日,他叫了老半天,也不见有人进来。 裴懐深吸一口气,口中顿觉一股浓浓的铁锈味。 他支撑自己勉强坐起来,下了床后,刚吹到风,一瞬间狠狠咳嗽起来。 嬷嬷曾经教过他,于是裴懐想了想,把手放到自己侧脸和额头上。 高温让他缩回手,裴懐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在冷宫里发烧,等同于要他的命。 裴懐还不想死,只好拖着沉重的身子,艰难地推开殿门。 “李园……我病了,我要喝水……” 天色渐沉,裴懐定睛一看,往常一看到他出现就会冷嘲热讽的宫人太监全都不见了。 整个冷宫唯他一人。 孤独感一瞬间扑面而来,席卷裴懐全身上下。 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涌上他的心头,裴懐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开始整个冷宫地跑了一遍。 他一边跑一边扯着嘶哑的嗓子,喊着曾经欺负他的所有人的名字。 一盏茶后,无人回应裴懐,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一觉醒来,自己好像被抛弃了。 冷宫里常年寂寥,如今,难道要只剩他一个人在此煎熬? 第16章 赴宴 裴懐回到原点,定定喘着气,脸色因发烧和疾跑变得红润,眼前一阵阵眩晕。 他深深凝视紧闭的冷宫大门,忽然直直冲过去。 ‘砰——砰——!’ 他攒足力气,狠狠拍打。 “开门!来人啊!李园!月韶!翠鞠!开门啊,放我出去!来人,来人放我出去!为什么你们可以走?我呢?我呢?放我出去!救我!” 裴懐的理智一点点崩溃。 他喊了很久,仍旧只有呼啸的寒风偶尔回应。 定了定心神,裴懐转念继续喊。 “我乃皇子!我是、我是圣上之子,我乃皇家血脉,我是他的儿子!放我出去——!” 裴懐喊到最后,喉头铁锈味翻涌滚动。 最终,他觉悟了,喊叫的声音渐渐弱小。 “我是……我是皇子,我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啊……” 裴懐手扒拉着大门,因用力击打,年久失修的宫门掉下来的红木屑落尽他一身。 他瘦弱的身躯渐渐滑落,头抵着宫门,咬牙切齿间,似能从他喉头处听到如幼兽般不甘的低低抽噎与微弱嘶吼。 “他的儿子……呵,儿子?” 裴懐狠狠闭上双眼,双手渐渐握成拳。 脑海中猛然回想起李园前几日对他的嘲讽。 【你和你那个娘一样下贱——!】 他想,是啊,他的生母不过一个被迫承宠的低贱宫女,到死都未获封。 可怜他刚刚鬼迷心窍,竟妄想搬出他是承帝儿子的名号,若这样就能得救,他怎会自出生就被扔在这里,无人问津? 裴懐痛恨刚才的自己,他跪在地上,忽然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为他博得片刻清醒,裴懐转过身子,慢慢用背抵着门。 良久,鼻尖传来一滴冰冷的触感。 裴懐缓缓睁开眼,发现下雪了,一小片雪花落在他鼻子上,顷刻间化成水珠滑落。 这是今年的初雪吧? 他望着天上陆陆续续飘落而至的雪花,玲珑剔透,片片冰晶。 虚无间,裴懐眼角一滴泪水滑落。 他抬头,心想,若我身死,可能换来世间一抹关怀? 空气中微微传出少年的期许。 “下雪了……好美……” * 秦嵘皇宫,一盏盏宫灯高悬天际,在众多华美的宫殿中,苏家富丽堂皇的车马轿辇一路畅通无阻。 苏家特有的族徽制成纹路,或雕刻,或烙印,无一不附着在一行苏家人来的车马上,见徽如见苏家人士,宫中非圣上贵人,无人敢阻。 宫中无数甬道上皆于今夜张灯结彩,秀美的宫婢挽发作髻,手持琉璃橙黄宫灯,候成两排。 每有贵人士族入宫,立时一齐福身行礼,低眉顺眼间由远及近通传身份。 苏重朗很少入宫,幼时曾听乳母将其抱于怀中,絮絮叨叨说过,孩童时期倒是多次被父亲携着同样幼小的长姐和自己,入宫叩恩多次,不过稍大些再没有了。 他对皇宫的印象模糊,如今和第一次进宫没有区别。 少年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高身立于墙头马上,遥望间双眸映入一片宫廷盛宴,四周美人如云,皆齐声作贺,宛若仙府美景,怎叫人好不痴醉。 喜庆的气氛弥漫在周遭空气中,苏重朗已觉往年于府邸中迈过年关的场面,是市井百姓高不可攀的华丽。 但今日所见所闻,相较之下可谓尘埃入微,不堪睥睨。 宫人们见苏府车马将至,尤其是苏重朗的马儿和苏皖的轿子,皆坠了一串碧玉铃铛,摆动间微风作响,乃苏府特有,立时高声禀报。 “苏府苏大人携亲至——!” 一瞬间,通往宫宴大殿的甬道,两排连着的婢仆皆行礼通传。 漫天间响彻云端,叫同往一道的其余朝廷命官和命妇贵族都窃窃私语起来。 “瞧,那就是苏家的马车轿辇,不愧是苏家,果然气派!” “诶,骑马的那个生得好俊俏啊,那就是传言中整日纨绔的苏家子吧?听闻他近日改邪归正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若真如此,又托生于苏家嫡系,只怕前途无可限量。” “苏家既来,那么,未来太子妃苏氏嫡女也来咯?总听说她温柔娴良,容貌更是京都一绝,世上无人可睥睨,今夜真是有幸入宫,若能一睹未来太子妃的风采,真叫明日死也甘愿了!” “圣上今夜如此盛重摆宴,为的就是昭告天下苏家与皇家的一纸姻缘,苏家不愧是三朝世家,想来今夜一过,该士地位更加不可撼动。” “圣上如此宠爱太子殿下,若不出意外,只怕太子就是下一个圣上,那苏家岂非就要出一个皇后娘娘了?!一朝有凤庇佑,果然是福气冲天,羡煞我也啊……” 四周议论纷纷,络绎不绝,掺杂在空气中,不可多得传入苏皖的轿子里,苏皖叹息一声,眸子中不见光彩,面纱后的天人之姿反显疲倦,她挽着江南水乡的简易发髻,却也美轮美奂。 风轻轻吹起轿子一侧的珠帘,叫佳人惊鸿一现,仅一剪秋水眸,蓦然回首间足以撼动众人心弦。 有幸围观一睹的人,皆纷纷屏息,呆愣间好似要把此等良辰美景永入心神。 许多年后这一幕仍叫人口口相传,太子妃苏氏嫡女苏皖于宫宴甬道回眸一笑,惊艳绝伦,艳动秦嵘宫廷…… 苏重朗见姐姐微微抬眸探看四周,于是唤马靠近轿辇,微弯身躯,低声言语。 “阿姐,宫中好美,你快看。” 苏皖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间纤纤玉指已将掀起的珠帘放下。 不明就里的达官显贵们云里雾里间再望不见苏女姿色,纷纷抱憾叹气,四散开来。 * 昭央殿,承帝居龙位,听到苏家至的通报,望向下首就座前席的苏元明。 “爱卿你听,想必是朕未来的儿媳来了。” 此言一出,哗然一片,众人皆朝殿门看去。 能担当承帝一声‘儿媳’的,只有早已定入东宫的苏皖一人。 苏皖深闺女子,京都许多贵人都未曾相看过,更别提久居深宫的妃嫔皇嗣。 苏元明闻言,脸色红润,起身道:“圣上谬赞了。” “诶,爱卿何必谦虚?若非你家女儿,朕怎会亲赐给太子?” 闻言,苏元明偷偷看向坐在承帝左下首的太子裴济光。 裴济光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一进宴席就座后,再未言语,听到承帝如此说,他手指捻着银酒杯,微微抬眼,与苏元明四目相对。 半晌,裴济光忽然扯出一个冷笑,狠狠剐了苏元明一眼,冷酒入腹,他重重放下酒杯。 承帝斜眼瞥他,威严地问:“太子这是怎么了?” 贵妃魏烟苒抬手间低笑,“陛下,想必太子殿下是听到未来太子妃的消息,有些迫不及待想遥首相看吧?” 云州魏家原本低微,纵然世代为官,在朝中却也不堪大用,较之京都苏家、辛家以及傅家等世家大族都不算什么。 但近年来,一个魏家女入宫得宠,一跃作贵妃,云州魏家直接官升三品,连夜举家搬入京都,妄图跻身京都世家之地。 太子望向魏贵妃勾魂摄魄的眉眼,冷哼一声。 一个眉眼间像极了母后的女子,攀得贵妃之位就敢置喙他,简直愚钝不可及! 第17章 硝烟 换做他日,裴济光都懒得正眼看她,左右一个取悦承帝的玩物罢了。 但今日,裴济光的敌意显然更多给了素未谋面的那个太子妃,还有苏元明为代表的苏家。 于是,他倒也未驳魏贵妃的谄媚,反而就驴下坡。 “是啊,本殿听闻苏氏女惊才绝艳,乃京都首秀,贵女争相效仿之选,父皇一朝将她赐入东宫,正如贵妃所言,本殿对自己这个未来的太子妃,确实很好奇。” 裴济光低低笑着,“本殿好奇啊,怎样的女子,才堪当这种种美名,你说对吗,苏大人?” 他再次举杯,一个戏谑的眼神投向苏元明。 苏元明藏于紫红色臣服长袖中的手渐渐握拳,“太子殿下,那些都是坊间传言,作不得数……” “哦?苏大人的意思是,父皇听信谗言,你家女儿姿色平平,却被随便指给了东宫?” 裴济光此话一出,满席奏乐声止,所有人嗔笑戏喜间皆停,全都剩一双眼睛藏匿着如豺狼猛兽紧盯苏家与东宫悄无声息的摩擦。 气氛紧张间,殿外传话太监高声而至。 “苏家——苏氏女苏皖——苏氏子苏重朗,入殿觐见——!” 在满席满殿众目睽睽下,苏皖佩戴面纱,虚虚搭在弟弟苏重朗的衣袍上,款款步入昭央殿中。 承帝收敛威严之色,喜悦缠绕眉心。 “终于来了,满席好等苏氏女,走近些让朕瞧瞧。” 苏皖闻言,原本有些拘谨的心渐渐放平,她颔首低眉,走上几步。 “苏家嫡女携弟重朗,觐见圣颜,陛下万岁。” 礼数周到,身姿端秀,落落大方,引得在场所有人不由得对世家苏氏的规矩又高看一眼,连带的,对这位未来即将入东宫的太子妃更加赞赏有加。 满殿金碧辉煌,映照苏皖更加娟秀美艳,纵挽面纱,仍难掩周身气质。 承帝也是初见苏皖,见她如此,心中难免欣慰。 太子裴济光是他一生最放不下的子嗣,他这桩姻缘不可避免掺入利益对峙,承帝多少心中有愧,就连方才太子对未来的岳丈苏元明放肆狂言,他都未曾开口阻止,足见对裴济光有多宠溺。 眼下见苏皖如此得体,胜过不知多少企图跻身东宫攀上枝头的女子,他这才对裴济光的惭愧有了几分释然。 “爱卿有女如此,乃皇家之福。” 承帝轻描淡写一句话,众人目光炙热投于苏皖后背,苏重朗少年意气,只觉浑身不自然。 苏元明见他半晌沉默,怒目低喊:“还不见过陛下?” 苏重朗这才弯下脊背,“苏重朗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承帝嘴角敛笑,说:“苏子浪名,朕有所耳闻。” 闻言,苏重朗连忙单膝跪下,腰板却挺直起来,低头回答:“陛下恕罪,往日不复追忆,我已重拜入许学究座下,只待来日科考。” 承帝终于正眼看他,盯着苏重朗,良久,才说:“你父亲与姐姐的名声,你切莫辜负,若科考有名,朕重重有赏。” “苏重朗谢过陛下,定不负圣听!” 从前只闻苏氏嫡子浪荡无形,风花雪月不堪重用,今日才发现,原也是个可托付之人。 一时间,苏家姐弟都成为宴席上炙手可热的存在,苏皖已许诺东宫,自然无人再敢妄想,但苏重朗尚未娶妻,在场世家贵女、王公小姐,纷纷盯着苏重朗,心中意动。 今日毕,苏氏姐弟成为秦嵘京都茶余饭后的盛名美谈,此乃后话。 魏贵妃见到苏皖时,心中颇有忌惮,这是无知女人对一个更加完美的女人的一种天性警惕。 不过苏皖是未来的太子妃,此生已无缘宫闱,她心里这才多少松了口气。 对苏皖的态度也没有那么强势,她开口说:“不愧是陛下相中的人选,能得此女,太子殿下真是有福之人。” 此话一出,苏重朗心中不快,忍不住低语 “我阿姐又不是物什,挑挑选选的真有脸说……” 话说到这里,苏重朗察觉自己的衣袖被苏皖藏匿于袖中的指尖夹住,轻轻拽住动了动,他这才醒悟这里是什么地方,连忙低下头,额头一抹汗珠滑落。 苏元明狠狠瞪了苏重朗一眼,魏贵妃听到这里,脸上挂不住,忍不住哼道:“苏家的规矩,真让本妃大开眼界!” 裴济光从苏皖和苏重朗出现,就一直挪不开眼光,特别是苏皖,他的一双神似先皇后的凤眼一直紧盯着苏皖不放。 并非如他人一般对苏皖存有惊艳之意,苏皖自然能察觉到裴济光的眼光,但她只觉得那更多的是疾言厉色的……敌意。 裴济光自然也听到苏重朗的话,冷声笑道:“是啊,这里可是皇宫,方才那句话,若是本殿,可就要严惩不贷了。” 苏皖一瞬间觉得冷汗连连,脊背仿佛被一条阴暗的毒蛇缠上,冰冷的触感叫她不敢妄动。 裴济光不喜欢苏皖,苏皖对裴济光的第一印象也很不好。 两人抬眸四对间,无形的对峙弥漫在空气中。 苏元明连忙走出来,刚要下跪向承帝说话,承帝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先帝有言,苏相今后非朝堂,慎跪。” 苏元明脊背微僵,仍然缓缓下跪在承帝眼前。 “元明为臣,永朝秦嵘,跪圣上,可跪。” 他抖抖指尖,“陛下,小儿无知,狂悖之言不作数,望陛下饶恕他,切莫怪罪。” 承帝指骨敲敲龙椅,缓缓闭眼,太子裴济光不依不饶。 “苏大人,刚才有关苏女的传言,你说不能作数,眼下你的儿子大言不惭,顶撞贵妃,你也说不能作数,就这样还说臣服我秦嵘? 苏大人呐,这话都叫你说了去,你把父皇和本殿放在哪儿啊?” 苏重朗闻言,猛然抬头望向裴济光,他年轻沉不住气,一腔不满皆透过眼眸表露给裴济光。 裴济光望着这个未来的小舅子,笑得很是狂妄,太子蟒服在身,端得一个衣冠楚楚却张牙舞爪。 苏重朗不明白,自家阿姐如此优秀,他从小是被骂大说大的,但凡见过阿姐的人却无一不是赞不绝口,可今日这一个两个所谓的皇家中人是怎么回事? 裴济光既然是阿姐的未来夫婿,怎如此为难她?! 第18章 暗斗 苏重朗从小最敬爱姐姐,对裴济光的所言所行很是不满。 苏皖眼见场面快要不可控,她再度朝闭眸的承帝福身,这才缓缓转向一旁的魏贵妃。 “早闻贵妃娘娘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今日一见,苏皖知晓所言非虚,弟弟重朗从前浪荡惯了,说话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望娘娘海涵,莫要和弟弟计较,待他归家,小女与父亲定重重责罚,不叫他再胡言乱语,冒犯皇家,冒犯娘娘。” 说完,她较之方才行礼更加低一寸身躯,给足了魏贵妃面子。 魏贵妃被苏皖话里话外夸赞一番,若不就此原谅苏重朗,倒是显得她小气了。 她只好抿紧娇艳欲滴的红唇,抬了抬下巴,给了苏皖一抹浅笑。 “既然未来太子妃发话了,本宫自然无话可说。” 苏皖掩在面纱下的嘴唇微扬。 “苏皖多谢娘娘了。” 魏贵妃撇撇嘴,到底不敢再放肆,毕竟苏家地位仍旧坚固,苏女入东宫又是铁板钉钉的事,她背后一个云州魏家,纵然如今鱼跃宫门,却也不能与苏家相比。 裴济光却是一贯的天不怕地不怕,他从一开始赐婚就不喜欢苏皖。 如今苏皖面对刁难如此轻松就化解了,她越是轻松,就越叫他看不顺眼。 凭她,也想入他的东宫,做太子妃?她不过托生苏家会投胎罢了。 裴济光见魏氏罢休,心有不甘,正待发话,苏皖已转向他。 她对他行礼,终于正眼相看,一时间,裴济光也愣了。 方才他是斜着看苏皖,她又挽着面纱,与他对看也是虚虚一眼,如今瞧得真切,倒叫他愣了神。 那双眼睛,如注入一池春水,叫人只一眼,便移不开视线。 苏皖抓住这短暂一瞬,说:“苏皖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你……” “望太子殿下饶恕弟弟口不择言。” 裴济光心头狠狠一跳,忽然很是不悦。 这女人,刚刚面对谁都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如今到他这里,他是她未来丈夫,她就一句硬邦邦的话,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想他裴济光从未被哪个女子这样对待,一时间,对苏皖虚妄所生的一抹绮丽烟消云散,唯剩厌恶。 “你一句话就想……” “望太子殿下,饶恕舍弟。” 太子刚想发话,苏皖又重复一遍,柔弱身躯说出来的话却惊人的铿锵有力。 反客为主,苏皖狠狠将了太子一军。 如今场面,裴济光没那么蠢,眼见苏皖如此作为,满目盯得是太子,是东宫,再非苏重朗。 太子裴济光气得很,见魏氏的眼睛也盯着他不放,眼里皆是嘲笑,他对低眉顺眼的苏皖怒目圆睁。 很好,苏皖,这就是他未来的太子妃?! 他记住她了! 裴济光一向不是特别聪慧的人,他气到极点就会反而是自己口不择言。 忽然,他盯着苏皖脸上的面纱,没头没尾胡闹起来。 “今日进宫赴宴,苏皖,揭下你的面纱!” 一时间,整个大殿都对太子裴济光的话议论纷纷,就连一向擅于藏匿情绪,温柔得体的苏皖也不可多得的蹙眉。 苏重朗一听,顿时恼火,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对他阿姐,放肆如此,太子裴济光简直……! 他刚想擅自起身,与太子再言语,却被苏皖虚虚按住。 苏元明同样发现了他的意图,直接上前几步拽住他。 “过来,别再给你姐姐添乱!” “可是……!” 苏重朗已被苏父拉去身旁继续跪着。 苏皖调整好心绪。 “太子殿下,刚刚我走神了,没听清您的话,您再说一次好吗?” 柔弱一句,瞬间扭转局面,给了太子裴济光又一次清醒做人的机会。 秦嵘朝有令,非妇人,非下三等籍贯(乐女、妓子、罪眷),非婢仆、流民、乞丐,非江湖人士,凡未出阁女见外人,需面佩纱,否则不得外出家门。 裴济光刚刚的话,他提出已实属大不妥,苏皖亦不可能照做。 她的脸,只有洞房花烛夜时,未来夫婿才能看见。 待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妻,才能余生不再佩纱示人。 谁知,裴济光见她不为,以为自己终于乘得上风,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在说什么。 他竟然无视苏皖给的台阶,一字一句重新吐露。 “本殿说,摘下你的……” “给朕闭嘴!” 裴济光眼睛发光,正值兴奋,承帝终于冷声呵斥。 他睁开眼,瞪着裴济光。 “太子若再胡闹,就退回你的东宫,不用待在这里丢朕的脸了!” 苏重朗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被苏元明狠狠掐了一下,只能虚虚憋着。 苏皖冷眼看着裴济光,见他幼稚如此,心中大失所望。 虽然早就听说太子裴济光不堪作为,没想到今日亲会,叫她无话可说。 她心中顿时伤感,想到余生就要葬送在这个人手里,忍不住指甲暗自掐住掌心。 裴济光被承帝大庭广众骂了一顿,脸上挂不住,心中更生怨怼。 他终究心有不甘,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端起一杯冷酒猛然灌入口中。 苏皖……苏皖……好一个苏家女。 他裴济光终有一日,会从她那里狠狠讨回来今日丢的面子! 苏皖对裴济光不懂收敛的情绪全盘收入眼底,她垂下眸子时想,今日算是把这个太子得罪彻底了。 承帝终于发话: “好了,刚刚一切权作玩笑,不要辜负宴席,年关在即,既是旧年最后一日,朕希望在场诸位一道举杯,与朕送旧年,迎新春,更庆东宫红鸾星动!” 说完,他拿起金灿灿的酒杯,举杯。 在场众人立时举起杯子,站起身来,齐声附和。 一时间,僵硬的气氛就这样被轻飘飘盖过去。 苏家人及时入座,隐于人群中,也同样举杯,伴随着浪潮般的恭维,淹没在又重新沸腾的氛围中。 所有人经此一回,心中都有了数,皇帝是铁了心要把苏家绑给东宫,苏家不可撼动,今后东宫更是如虎添翼。 皇帝一举两得,众人也对今后要如何站队更加心中有数。 魏贵妃见此,看着下方官职皆越不过苏家的魏氏子弟,顿时掐红掌心。 除非她肚子争气,立刻生出个皇子,并且还要保证这个孩子可以越过太子成为皇帝心中的托付人选,不然她位及贵妃又如何,纵然位及皇后也无用! 待承帝百年后,太子一旦继位,她云州魏氏岂非又要回到老地方? 而她魏烟苒只怕更会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魏氏今此宴席,心中也开始有了真正为自己的盘算。 承帝一番话毕,重新坐下,他抬抬手。 “继续奏乐。” 一瞬间,灯火辉煌,仙乐绕梁,在场贵人这才继续推杯换盏、杯觥交错。 放眼望去,若不省事,倒也要沉溺其中,纸醉金迷了。 苏皖几杯果酒入喉,抬眼间,忽然明白了那句“宁做市井妇,不为宫闱妃”。 她低头笑着微微摇头,这泼天的富贵谁都恨不得落到自个儿头上,偏她一个人避之不及。 苏重朗与她一同血脉,坐在一侧,“姐姐,再忍忍。” “无碍。”苏皖偷偷招来宫婢,小声耳语,“劳驾,我想解手。” 宫婢近距离凑到苏皖面前,也被她一双秋水眼眸迷得云里雾里,脸上不自觉泛红,又嗅得她衣衫上阵阵清香,于是磕磕绊绊点点头。 “小、小姐请随奴婢来。” 苏重朗见状,轻轻拉住她,“阿姐去哪儿?” 苏皖回头,低着腰已要起身。 她对弟弟俏皮眨了眨眼,“若哪位贵人问起我,就说我酒洒了衣摆,去后殿稍稍处理,很快回来。” 苏重朗只好慢慢放开她,郑重点点头。 他深深看了一眼苏皖。 “阿姐放心去吧,有我在,没事。” 苏皖一愣,随即自在地笑了。 “好。” 姐弟俩一贯心有灵犀,其实解手是假,弄湿衣裙也是借口。 她知道,他也知道。 只不过是受够了眼前的虚妄假象,受够了这些富丽繁华下的虚与委蛇。 苏重朗想,他习惯了与京都纨绔浪荡胡闹,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虚情假意没领教过,可纵然如此,今夜都叫他难以承受,更遑论苏皖了。 面对这即将一眼望到头的人生,阿姐笑颜之下,定然痛彻心扉。 第19章 命定 那名小宫女脸红红的,在前面带路,一边小步伐地走着,还怕苏皖这个天仙跟丢了,一边又时不时转过头注意苏皖的动向。 苏皖看她怯懦的样子,只觉好像看到一个小妹妹一样亲切,她待人一向和善,于是快步跟上她。 “看你样子,刚进宫不久吗?” 小宫女点点头。 “奴婢家里穷,需要银钱,听说一个宫女就是一袋碎银子,所以家里就送奴婢过来了,幸好被管事公公挑上进宫,不然奴婢一家只怕要活活饿死了。” 苏皖闻言,垂眸不语。 冬日已至,秦嵘许多来不及囤粮,或是无能为力囤积食物的贫农、困苦人家,最终的结局可想而知。 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嫡女,虽没有体会过此等困境,如今听到耳中,心中却也阵阵难受。 那小宫女见她眉眼似有惆怅,连忙说:“是奴婢说错话了,都是些过去的事儿,小姐大富大贵之人,切莫放在心上。” 小宫女早闻这个未来的太子妃才貌双全,方才和她交谈,对自己的态度也很好,不像宫里有些贵人,一个不慎,就非打即骂。 她刚入宫不久,心性正是最天真烂漫的时候。 为了转移苏皖的注意力,小宫女说: “小姐,这里绕过去,假山后面就是红梅亭,您若想看,奴婢可带您去瞧瞧。” 苏皖是第二次听到红梅亭这三个字了,快要进宫前,弟弟苏重朗就和她嬉笑间提及过一次。 本来她对宫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如果可以,她恨不得现在就远离这个地方,永远不再来了。 但看这小宫女神色紧张,一副怯生生又努力的样子,她心底忍不住一软。 “若我有一个妹妹,定然是你这样的。” 她微微一笑,神色柔和,“劳烦你带路了,冬日红梅簇簇,想来定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小宫女却一瞬间想起什么,站在原地,一副懊恼的样子。 “哎呀,小姐原是出来……出来……” 她口中刚想说‘解手’二字,却吐露不出,只耳朵泛红。 “对不起小姐,都是奴婢耽搁了时间,小姐别急,奴婢这就带您去!” 她刚转身,却被苏皖及时抓住手腕。 “小姐?” “无碍。” 苏皖用小指微微挠了挠她的手心,俏皮地挑了挑眉。 “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在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所以随便找了一个借口。” 说完,苏皖拉了拉她的袖口,“你不要说出去了,好啦,现在快带我去红梅亭吧?” 小宫女早已被苏皖无意间的举动撩拨得脸上发烫,她小鸡啄米般点头,被苏皖拉着,舍不得抽离。 一边给苏皖带路,小宫女想,要是她伺候的主子是这样好的人就好啦。 可惜,她现在只是个刚入宫的低等小宫女,根本没资格去哪个宫伺候谁,只能被管束嬷嬷拘着到处帮忙。 换言之,她就是块砖,宫里哪里缺人,她就被往哪儿搬。 这次也是,若非宫宴规模宏大,各宫将能调派的人手都调过来帮忙,她也无缘能邂逅这样好的苏家小姐。 思绪缥缈间,她已带着苏皖来到了红梅亭。 红梅亭没有任何人看守,可是小宫女还是乖乖停在外头。 “小姐,奴婢就先走了,您万事小心。” 苏皖疑惑道:“你不随我一起去看看吗?” 小宫女遗憾地摇摇头,“奴婢身份低微,没资格赏皇家红梅。” “但这里无人把守,应该……” 她刚想说应该没事的吧,那小宫女却神色惧怕,她回忆: “小姐不知,宫中规矩森严,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奴婢实在不敢随意……” 她已不敢再说下去。 随着她渐渐远去,苏皖呆呆立在原地,抬头间,初雪断断续续又开始下了。 苏皖手中空空,仿佛刚刚拉着的小宫女还没离去,回想她的话,忽然觉得无止境的冷。 这就是深宫,这就是她以后要待的地方,她余生都要葬在这处偌大的宫闱中。 在这里,人命是最不要紧的东西,这里有的只是束缚住人性的道道枷锁。 苏皖深吸一口气,寒风吹红了她的鼻尖,对皇宫的又一认知,让她更加清楚了解到自己余生的处境。 届时,等她成为皇宫的一员,她的处境,比之这些伏低做小的奴婢宫人,又会好吗? 苏皖突然无心再去红梅亭赏什么红梅了,她绕开红梅亭,转而漫无目的在宫中转悠。 雪花飘落,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自己在浅浅一场雪中印出串串脚印,忍不住笑了。 一点点的意趣,让她心中舒服了些,四下无人,苏皖不想再去思考那些困扰她的事。 苏家嫡女,日日谨言慎行,只有眼下这一刻,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自己悠悠在无人之处自娱自乐。 苏皖多日以来终于再次感受到了自由的滋味。 就这样,她不像平日,一下雪就撑伞,苏皖任由雪花无声无息落了自己一声,冰冰凉凉间,她低着头,在安静的宫道中一步步走着。 脚印时重时浅,她玩耍时,越走越远,远到那一个无人踏足的地方,她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当寒风呼啸刮擦她娇弱的肌肤时,她才恍惚间抖了抖身子,抬起头。 一道锁着铁链,看似年代久远的旧宫门森严立在不远处。 苏皖这才发觉四周已很是不同。 明明,她记得方才经过的地方都宫灯高悬,纵然无人,也让人不觉害怕。 可这里却……若要苏皖真拿出话来形容。 阴暗森森。 这是苏皖对这个地方的第一印象,瞧着破旧宫门蔓延的两道红墙竟攀附着道道裂痕和数不尽的藤蔓。 莫非,她不小心闯入了宫中哪个不该去的地方? 宫匾被灰尘覆盖,入夜后更是隔绝视线,苏皖心中有些害怕,却还是斗胆走近几步。 “冷宫?” 苏皖看清后,吓得连连后退,看来她真是走错地方了。 正想急急离去,紧闭的冷宫大门后面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 苏皖欲抬的脚缓缓收回,想了想,终究是回头。 第20章 天降 裴懐短暂昏迷后,雪花不知不觉落了他满身,化作雪水,浸透他的衣裳。 他脸色泛着不寻常的红,一看就是正在生着病。 当雪花朵朵悄然落在他干涸的唇上,雪水微凉,随着薄唇,落入裴懐的口中。 正如急需汲取营养的种子,遇到一点点希望,就拼命攥住往上爬。 裴懐一丝生机,却也足以他这条顽强的性命回转。 少年终究是在冰天雪地间,伴随着门外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艰难地睁开双眼。 他,死了吗? 眼前白茫茫间,裴懐听到门外有拽锁链的声音。 是谁?是不是地府的无常来索命了? 如果真是这样,也好…… 裴懐想,若自己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可以去地底下找娘亲,找嬷嬷,再不用担心每天吃不饱穿不暖,也不用害怕那些太监宫人对自己的拳打脚踢和苛刻对待。 其实裴懐最害怕的是,自己总是这样一天天活着,却看不到希望。 这种日子,只有他一个人熬,太可怕,也太孤独。 就在裴懐有气无力间,苏皖与他一门之隔,见锁链牢固,连拽动都费劲,只好默默蹲下来,透着一丝缝隙往里看。 苏皖吓了一跳,她果然没有听错,尽管视野有限,但她还是看到有个人背对着自己,靠在门后。 伴随着低低的咳嗽声,她还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你、你还好吧?” 裴懐想,自己好吗? 不,他一点都不好,他好饿好冷。 这个声音很温柔,记忆中,对自己如此温柔的好像没有几个,是谁? 是不是天上的神仙,见他在人间过得如此苦,所以来接他走? 不对…… 他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人,怎会有什么神仙来接他? 若世上真有神明,怎看不见他前半生的痛苦,怎么从来没有出现怜悯过他,哪怕一回。 苏皖见无人回应,有些急了,难道……难道死了?! 她听闻冷宫里的人,很多都会死。 想到这里,苏皖拍了拍门,宫门年久失修,尘埃落下,惹得苏皖呼吸难受。 但她还是一边捂着口鼻一边拍门。 “喂,你还好吗?” 她从未如此急迫,“你、你需不需要帮忙?你……你别死啊!” 苏皖终究还是丢了长久以来的嫡女仪态,此刻她只是希望眼前这个生命无碍。 这一切终于把裴懐的思绪拉回现实。 裴懐发现自己还活着,还待在这个冷宫里,他一瞬间心中充满悲叹。 但眼下,门外的动静更需要他注意。 裴懐被所有人欺辱惯了,结果眼下凭空多了个人,隔着这冰冷的宫门,明明素未谋面,却跑来关心他的死活? 这是裴懐从未体会到的,尤其是苏皖那句‘你别死’,让裴懐寂静的心产生了一点点微弱不可察的波澜。 裴懐挣扎着坐好,仍旧靠着宫门,神色警惕。 “你是谁,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跑来随便关心人?” 他因为发着烧,又很长时间没有喝水,导致一开口,嗓音似被风沙刮过一般,沙哑低沉。 苏皖还以为门后这人昏迷了,或者更严重,死了。 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冷不丁出声,吓了她一跳。 冷宫里的人,苏皖虽不知身份,却还是很害怕。 “我……并非有意来这里,我第一次入宫,走错地方了。”苏皖小心翼翼地解释。 裴懐心中冷笑,他就说哪里会有人挂念着自己,原来是个走错路的糊涂蛋。 裴懐听她声音柔柔弱弱,嗤笑一声。 “你可知道,你的不小心和行差踏错,若被有心人得知,就会死得很惨?” 从未有人跟苏皖这样放肆说话,苏皖也从未被这样吓唬过,一时间心中犯怵。 “我……” 苏皖揪着自己的披风,不知所措时,裴懐又猛烈咳嗽起来,一时间,他只觉得心肺都似火般燃烧发烫,难受至极。 “你生病了?” 苏皖听到这剧烈的咳声,趴在大门上,担忧地问。 裴懐没被人如此关心过,根本不知道要怎样去对待,他自小被欺辱长大,与人交流,从来都是难听的话。 “关你什么事?……滚。” 谁知道门外是谁,身在深宫,裴懐不敢再信任何人 苏皖见他咳成这样,还要嘴硬,忽然就不害怕他刚才对自己的吓唬了。 “当然关我的事,若我走了,你万一死了,我怕你化作恶鬼缠着我,所以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苏皖想了想,解下身上的狐裘披风,又从怀中掏出一袋精致的糕点。 这还是墨音怕她第一次进宫,为防她吃不惯宫中佳肴而准备的,里头是她最喜欢吃的糖蒸酥酪。 她用披风包住那一小袋糖蒸酥酪,站起身来,试了好几次,终于将东西扔进高高的宫墙里。 裴懐半晌都听不到声音,以为门外的人走了。 他忽然有些懊悔刚刚那个滚字,如果今夜自己真的死了,也许这个人就是和自己最后说话的人。 就连这最后一个人,也被自己赶走了…… 他果然不值得任何怜悯,也没有人会真正为他停留。 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包袱,砸在了裴懐身侧。 裴懐微微一愣,一双眼眸盯着它,那个包裹是暗红色的,上面隐约可见暗线绣成的花纹,他不认识这种花,久居冷宫,常年只见杂草和藤蔓,不如说,他从未见过花开的模样。 “你看到了吗?” 苏皖透过缝隙,看到裴懐身子微微一侧,“你把它拿过来,解开它。” 裴懐眼瞳转悠,手指蜷曲,刚想伸出手,忽然被前几日的记忆狠狠攻击。 他记得自己不过是想要触碰一下那个文月公主送来的东西,就被一群人殴打。 裴懐下意识收回手,闷声问:“你给我什么?” 见他如此警惕,苏皖只好柔声解释:“你解开来就知道了,放心,我与你素不相识,害你干什么?” “你可知道,普天之下,唯有在这座深宫里,害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裴懐垂下眼眸,冷哼一声。 “我发誓好吗,若我有心害你,必遭天谴!” 苏皖斩钉截铁。 裴懐心中触动,终于拖着生病之躯,往前挪了挪,把包袱够过来,小心翼翼解开。 他把‘包袱’解开时,披风处绣着的一圈雪白狐毛飘了出来。 当手指陷入柔软的触感,裴懐瞳孔微微一缩,心尖都跟着抖了抖。 第21章 承诺 身后传来苏皖趴在门外的笑意。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披风,你穿穿看,很暖的。” 裴懐把整个‘包袱’抖搂出来,如她所言,真的是一件披风。 伴随着披风整件展开,瘫在裴懐怀里,一个镶着金边缠着银丝细线的囊袋圆鼓鼓滚到裴懐面前。 这次不用苏皖说,裴懐迫不及待打开。 当还温着的糖蒸酥酪映入眼帘时,裴懐张了张嘴,竟觉得喉头哽住,半晌无言。 “你……你什么意思?” 苏皖扒拉着宫门,有些累了,反正也看不到他的脸,索性转过来,学他也靠着宫门,坐在冰冷的雪地里。 她望着漫天飞雪,双腿曲起,一低头,下巴乖乖窝着膝盖。 “都给你的,你说呢?” 苏皖想,此处常年暗无天日,但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遥远的天鼓楼闪烁着亮光,那是串串宫灯映照的光芒,比起别处,在这里赏雪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她顿了顿。 “那是我最喜欢吃的糖蒸酥酪,一入口,融在嘴里甜滋滋的,吃进肚子里又暖暖的。每次只要我难过,我都会吃一块。这样,就算再苦,起码嘴里还是甜的。” 裴懐盯着这所谓的糖蒸酥酪,雪白的酥身正如眼前降下的雪花,洁净美好,好似能洗涤世间任何邪恶,也能冲刷心中一切存在的痛苦。 “反正你也生病了,就试试吧。”苏皖在门外劝他。 明明她看不见,可他这次乖乖点头。 “好。” “哦对了,还有披风,穿上再吃。” “好。” 当厚实的狐裘披风把裴懐消瘦的身躯紧紧包裹住时,一阵淡淡的清香袭来。 裴懐贪婪地偷偷嗅着。 坚硬的心此前如同顽石,此刻却开始有了一丝丝的裂缝。 苏皖不过是恰巧路过,好心往里面播了种,洒了水,于是裂缝中就迸发出一朵小花。 他捻起一块糖蒸酥酪,指尖微微发颤,当糖粉融化在舌尖,一点点化开,最终演变成丝丝甜味时,裴懐眼角瞬间滑落了泪水。 她骗人,明明说是甜的,可他怎么还是哭了呢? 苏皖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再说话,于是有些迫不及待。 “怎么样,甜吗?” 裴懐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抖着唇,哽咽着一点点吃完第一块糖蒸酥酪。 “甜……” 苏皖没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一道宫门,把许多东西都阻隔得严严实实。 她听到他的话,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眼睛里映照着远方的灯火通明,宛若浩瀚星辰。 “那就好。” 裴懐只吃了第一块,就舍不得吃了。 他知道她瞧不见,可他还是偷偷摸摸把一整袋糖蒸酥酪重新系好,复又藏在怀中。 当温温热热的糖蒸酥酪隔着层层料子,贴紧裴懐的心胸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复苏了。 那是这副皮囊下,一颗重新跳动的心脏。 ‘噗通——噗通——’ 裴懐抬手,指尖轻轻点去眼尾的泪珠,双眸似被凤尾花染红一般,极力克制。 他想,他自今夜始,能活。 “披风上是什么纹样?” “啊,你说那个呀。” 苏皖说,“是栀子花。” “栀子花?” 他盯着披风的一角,上面一朵栀子花的纹式栩栩如生,生动惹眼。 “怎么,你没见过栀子花吗?” “我……” 脖颈上一圈毛茸茸的雪白狐毛紧紧围着裴懐,他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 “我没见过,冷宫里没有这种花。” 冷宫里,娇艳的鲜花只有枯败的命运。 他若成日只惦记这些,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可惜了,栀子花是我最喜欢的花,若有机会,我带给你看看吧。” 苏皖明白,他既在冷宫,只怕很难走出来。 一想到这里,她眼波流转间,竟轻言出口。 裴懐胸腔里那颗心随着这句话,跳动得愈发厉害。 嬷嬷曾说,人这一生,也许会遇到许多句让人动心的话,但最触动人心的,是承诺。 彼时,他年幼无知,怎知承诺二字为何物? 但这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 “你为什么喜欢?” 裴懐的指腹不断摩挲着栀子花纹,触感软绵,配外面这道娇弱的声音,仿佛恰到好处。 “坚强,永恒的爱与约定,还有一生的守候,这是它的花语,很美好吧?” 苏皖作为苏家嫡女,一直克己端庄,这是她的使命,是她的责任。 她想,栀子花与纸鸢,是自己藏匿于暗处,不为人知的一点点放肆和渴望。 【坚强,永恒的爱与约定,还有……一生的守候吗?】 裴懐急促呼吸着。 “我能……” 他犹豫片刻,说:“我也想,喜欢这样的花。” 苏皖一听,欣喜地侧身。 “你也喜欢栀子花吗?” 裴懐小心翼翼地问她:“我可以吗?” “这是什么傻话,当然可以。” 苏皖眉眼弯弯。 “那我,以后也喜欢了。” 裴懐说得愈发小声。 苏皖扯下脸上的面纱,忽然觉得心底某处总想冲破界线的意识像是被人认可,那种喜悦,唯有她才知道,是多么激动人心。 四下无人,她敢于以真面目示天地。 面纱被纤纤玉指紧紧拽于掌心,绝世之容显露。 苏皖贴着宫门,透着缝隙问:“你要与我互通姓名吗?” 裴懐缩了缩腿,他的名字吗? 苏皖勇敢地说:“我叫苏皖,你呢?” “你叫我阿懐吧。” 裴懐终究没有勇气告诉她真相。 他害怕自己一个废弃的皇子,会把门外的她吓跑。 “是哪个字?” 裴懐纠结了一阵,“待我与你同赏栀子花时,我会亲自写给你。” 这是他的小小希冀。 他以承诺回报承诺。 听他这么说,苏皖心中竟也跟着莫名悸动一番。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句话可以有如此力量。 苏皖只当是今夜雪景美好,她心情尚佳的缘故,强压翻涌的思绪,镇定了些,才说: “好,以后,我就叫你阿怀。阿怀,此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她自然没想那么多,只以为裴懐的名字是最简单的那个字。 “朋友?” 裴懐不敢置信地想着,她愿意与自己继续接触? 就这么简单,只是互通了姓名? “对,阿怀,你愿意吗?” 苏皖轻声询问他的意见。 裴懐深呼吸着,才颤抖着喉头。 “我、我愿意。” 他作答的声音显得略微急促。 苏皖永远不会知道,今夜她字字句句,都在一点点将深陷泥沼的裴懐拉回彼岸。 第22章 身份 “阿怀,你感觉怎么样了,人有没有舒服一些?” 苏皖深怕他再悄无声息病过去。 裴懐的烧不可能那么快就退却,但今夜有了苏皖的突然出现,裴懐却也得以存活。 “我好多了……谢谢、你。” 头一次和人道谢,裴懐说完后,回过神来,脸上只觉有些发烫。 他想,一定是自己生病了的缘故,对,一定是这样。 却不知,藏匿于狐裘披风下,那死死揪着衣料的指尖早已将他出卖。 “傻话,阿怀,朋友之间无需言谢。” “是吗……” 裴懐却偷偷摇了摇头。 不,若非是她,他今夜只怕早已悄无声息死在冷宫里,他对她的那份感激之情,尚不足以言表。 苏皖说话间,呵出一口冷气。 “阿怀,你为什么会在冷宫里,生病了没人管你吗?” 裴懐被问到身份,心里下意识一缩。 随即,他强装镇定,说:“在冷宫里,没那么多人情温暖,病了就病了,若不自愈,只能等死。” 苏皖叹息一声,“阿怀,你不觉得皇宫很可怕吗,这里……也许真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命埋葬。” “嗯。” 裴懐垂眸,若非嬷嬷早年护着他,也许他好几年前就死了吧。 “那看来,阿怀你是在冷宫里做活的宫人吧?” 此话一出,裴懐顿时有些急躁。 “你觉得我是太监?” 苏皖笑道:“难道不是?冷宫里还有侍卫不成?不对,如果是侍卫,怎么会病得无力自保的地步,我记得宫里的侍卫都挺威风的。”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却也将他所有退路都堵死。 裴懐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自己的真实身份的,一个被遗弃的皇子,他……又有何资格与她继续接触? “好吧。” 裴懐似妥协一般,眼下,他只想拼尽全力抓住这段来之不易的关系。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苏皖却误会了,连忙在门外说:“阿怀,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他知道,但能不能别再继续太监的话题了? 裴懐忍不住低头瞧了瞧自己,忽然又脸上通红。 哼,谁是太监了,烦。 雪花点点,夜色当空,裴懐呼吸间,问她:“那你呢,你又是谁?” “我?” 苏皖歪了歪脑袋,一时间有些伤神,“我是一只鸟儿。” “什么?” 裴懐微愣。 苏皖强颜欢笑,心想,自己即将永困深宫,与被豢养的笼中之鸟有何不同? “开玩笑的。” 苏皖说,“怎么我说什么你就信了,以后别被人骗了才好。” 裴懐沉默,嘴角也忍不住扬起。 “那你会骗我吗?” “我好端端骗你干什么,我是怕你被别人骗。” “不会。” 裴懐心中有愧,她坦荡对他,他却只能对她隐瞒身份。 他想,待二人共赏栀子时,花开烂漫,他定会寻机会,把一切和盘托出。 皆是,若苏皖嫌弃他,想要弃他而去…… 裴懐狠狠闭上眼睛,不敢再细想下去。 若日后真如此,待日后再议。 胸膛处还贴着她给的糖蒸酥酪,周身的狐裘披风如人暖躯,伴随着淡淡清香,他想,这一定也是栀子的香气。 今夜所得,弥足珍贵,他只想珍惜眼下,哪怕须臾片刻,也好。 “阿怀,其实我是苏家的嫡女。” 苏皖终究先说出口,“你……怕不怕?” “我怕什么?” 苏皖有些诧异,“因为我是苏家嫡女啊。” “不怕。” 就在苏皖没高兴多久,裴懐淡定地说:“我不知什么苏家,你是那户人家的嫡女,又怎么了?” “……原来是这样。” 苏皖闷闷的,“我忘了你囚于冷宫,只怕轻易不得出,又怎会闻听外头的事情。” 如今朝野上下,整个京都,谁不知她苏皖作苏家嫡女,已是命定太子妃。 她以为他不怕,是因为他无所畏惧,不论身份,只交挚友。 原来,是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裴懐利索捕捉到她的字眼,蹙眉说:“你怎知我囚于此?” 他不知不觉又戒备起来,手指掐着心怀里的糖蒸酥酪,用力几分。 却听门外,苏皖轻描淡写:“你连生病都没人管,外面的事你更是半点不知,只怕是冷宫活重,你自然与囚于这里,没有分别。” 裴懐松了口气,“苏家嫡女,我要怕什么?” 苏皖忽然没法回答,她想,他既难得淳朴,那些恼人的事,又何必让他知道? 若可以,她只想自自在在和他交谈,无关身份,更无关其他。 若他知道,只怕会远离自己吧。 毕竟,一个小小宫人和未来的太子妃,这中间的差距之多,自不必言明。 好半晌,她说:“没什么,我逗逗你的,看,你还说自己不会被骗,又一次了。” 裴懐心中舒畅,虚咳一声,呼出一口气,闭眼靠在宫门上,即使一门之隔,也好似与她背靠背。 “那我认了。” “什么?” “我说,被你骗的话,我认了。” 苏皖微微张口,轻启红唇,却久久无话。 这时,遥远的天际毫无预警炸起一朵璀璨的烟花,将二人狠狠一惊。 裴懐与苏皖,一个门内,一个门外,同时抬头朝天上看去。 当烟花绚烂,一朵接一朵绽放夜空时,二人双眸皆亮晶晶的。 裴懐笑道:“好美……” 苏皖点点头,说:“阿怀,我不会忘记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不会忘记今夜郁结于心,却有幸遇见你,与你畅谈,更与你一起看见这烂漫夜景。” 裴懐的心也好似同天上的烟花一般狠狠炸开,在胸膛中不断汹涌澎湃地跳动。 “我也是……” 他小小声地说,却被烟花的声响盖过去。 远方传来第一道震耳欲聋的鼓声,苏皖才从美梦中惊醒。 她连忙起身,“阿怀,我该走了。” 裴懐一听,心下漏了一拍,连忙转过身来,扒拉着门缝,锁链都传来响动,他却只执拗地透过门缝,试图看到什么。 门缝原本窄窄一道,却硬是被他拉开又几寸距离,足以他一双眼眸露出。 苏皖站起身,抖搂身上的落雪时,被宫门的异样吸引了视线。 复一抬眸,裴懐的眼睛透过拉宽几寸的缝隙,叫她瞧见。 她手中动作都停了,只因那黑漆漆的眼瞳中好似承着一捧清澈泉水。 干净,单纯。 苏皖自此对裴懐有了此等印象。 她突然想到,待她走后,他是否还能安好? 第23章 稀客 念及此,苏皖毫不犹豫拽下腰间别着的暖玉,递了过去。 门缝现下的距离,刚好够递过去她的玉佩。 裴懐透过门缝,就看到在天光烟火之下,苏皖站起身,在不远几步的距离看着这边。 她虽看不到他的面容,他却将她的姿色尽收眼底。 层层罗裙下,少女身影曼妙,脸上并未挽纱,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星星点点,似皎洁宸夜,叫他此刻起再不复相忘。 她走近几步,微微弯下腰,透过门缝递给他一块翠竹般的青色玉佩。 凑近时,苏皖惊人姿容更叫他难以克制、心中澎湃。 “阿怀,这给你,我与家中阿弟本是一人一块,京都无人不晓。见此玉如我亲临,待我离去,若你在冷宫中再遇难处,持此物可顺遂许多。” 苏皖的贴身玉佩,她竟要相赠与他,只为了他此后安危? 裴懐不敢被她瞧见真容,犹豫了一会,躲去一边。 苏皖趁机将暖玉塞进缝隙。 “阿怀,你接着呀。” 她的声音有些急切。 天鼓楼已响起第一道击鼓声,这代表天子已罢了宴席,准备登上天鼓楼与民同庆,她已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 裴懐只问她:“你还会再来吗?” 会的吧,她说他不会忘记,她说要带栀子花给他看的,他还没有亲写姓名允她…… 苏皖果真笑颜如花。 “不骗你。” 裴懐终于颤动着手,小心翼翼接过她的暖玉。 “阿怀,再见。” 他眼见她起身,背影渐渐远去,雪地里只留下一串串脚印。 裴懐恋恋不舍,良久才低头细细摩挲手中暖玉,才发现,上面正中心印刻着一个娟秀的‘皖’字。 入手间,触碰到的温度透着丝丝暖气,定然是上乘的玉制成。 她说,与弟弟一人只此一块,而如今,是他的了。 裴懐呼吸急促间,定神盯着暖玉中的‘皖’字,许久后,少年在四下无人处,虔诚跪在雪地宫门前,于天际朵朵烟花下,偷偷低头。 薄唇小心翼翼碰了碰那个‘皖’。 裴懐想,今后,他又多了一个会写的字。 原本雪夜难熬,弥留之际,上苍垂怜,叫他被苏皖一双无形的手拽回人世间。 多年后,回忆往事,裴懐才明白,那双手是希望。 * 苏皖自宫宴离席后,很快就被承帝发现。 承帝一双眼眸清明,点了点手中酒杯,停下赏乐之心。 “苏女何在?” 他并未闹大,只轻轻问了句,叫苏家人和前排几个席位的人听到。 歌舞升平,底下一些人根本听不到,还在继续饮酒欣赏。 魏贵妃瞥了太子裴济光一眼,见他只是淡淡往这边看了看,就冷哼一声继续杯杯入喉,也就跟着装聋作哑。 苏重朗却像是在等着一样,待承帝发问,苏父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率先起身,乖觉回话。 “陛下,阿姐不胜酒力,由一小宫女携着去偏殿稍稍休憩,待饮下解酒茶,自会复宴。” 魏贵妃偷听时,心想,苏皖方才还口齿伶俐,原来到底是娇弱贵女,这么一点点果酒就弱如薄柳了? 她暗自摇头,只怕太子那脾性,与她很是不堪匹配。 承帝不知是否接受了苏重朗的说辞,摆了摆手,示意苏重朗坐下。 苏重朗见他不再询问苏皖去向,略微松了松心神。 魏贵妃盯着苏重朗,见他眉目间神采奕奕,只道这姐弟二人未来在深宫中定然非同凡响。 正出神时,一小宫人上前传话,于她跟前低声耳语。 待宫人说完,魏贵妃忍不住眉心凝住,似有不悦。 “她竟会来?” 一句话,引得耳尖的承帝侧目。 魏贵妃连忙禀报承帝,“陛下,殿外通传,文月公主来了。” “文月?” 承帝愣了会儿,好似在回忆什么,才恍然大悟一般,“宣。” 魏贵妃与裴文月并未有过多接触,且不说她是新宠,每天忙着巩固宠爱都没空,更何况早闻裴文月的母妃曾不顾帝颜,硬是出宫侍佛,此等是非之人,魏贵妃自然不愿过多沾染。 听说这个公主是个喜静的性子,她入宫以来,与此女细细算来,竟没怎么正式打过照面。 今日宫宴如此热闹,魏贵妃根本没料到裴文月会来。 回忆起来,除了成年后出宫立府的公主和皇子,如今宫中只剩下太子裴济光,公主裴文月此等撑得起台面的皇嗣,其余的大多年幼,不足以道明。 魏贵妃心肠千回百转,更后知后觉承帝原来早已为太子裴济光把通天大道铺了一半,可笑她此刻因一个裴文月的骤然来袭,才想明白其中缘由。 念及此,魏贵妃偷偷看了一眼承帝,见帝皇喜怒不形于色,方才苏皖离席,他未有异样,如今自己的女儿来了,他也没有特别多的情绪。 她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宴席进行到一半,裴文月才来。 殿门打开,里头灯火通明,驻守在外的皇家侍卫一个个肃然站立两侧,伴随着传话宫人的高声: “宣——文月公主,进殿入宴——!” 太子裴济光终于从酒中清醒,他眯着眼,好半晌接受了消息。 “她来做什么?” 太子裴济光很是看不上裴文月的母妃,自然对这个庶女之妹更加不放在眼里。 他比裴文月年长几岁,裴文月的母妃出宫时,他早已是能记事了。 一想到裴文月的母妃,裴济光冷笑连连,只道今夜来人之中,一个个都让他恼火。 殿外太监遥喊,卿卿扶着裴文月,对她说:“公主,陛下宣咱们呐。” 裴文月一想到等会也许就会见到苏重朗,不由得一颗心都提起来。 “卿卿,我今天怎么样?” 察觉到她的紧张,卿卿忍不住偷笑,上下瞧了裴文月一眼。 “放心吧,公主是卿卿见过最美的妙人了!” 裴文月闻言,心下才稍稍有些底气。 苏重朗原本还在听父亲的教诲,苏元明对他今日的表现不甚满意。 “若非今日有你姐姐帮你周旋,你有几条命够太子刁难?” 他有些不服,嘟囔道:“明明是他们欺人太甚,若我不开口,岂非留阿姐一人孤身面对?” “无知小儿!” 第24章 刁难 苏元明气得胡子抖了抖,却碍于承帝在,根本不敢如往日大声呵斥苏重朗,只能低吼了一句。 “等你真有能耐,你再给我嚣张!为父见你这几日收心念书,还真以为你……看来你这性子,还需磋磨,你等着吧,等回府,不把你这冲动的心性改了,苏家总有一天被你拖累!” 苏重朗闷闷不乐,左耳进右耳出。 当裴文月携着卿卿款款而来时,苏重朗仍未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所有人都因裴文月的到来而止了手中动作,而当众人定睛一看时,却忍不住屏息惊艳。 眼前女子一席华美水蓝色宫服裹身,裙摆层层叠叠交错间,朵朵银丝莲花纹镌绣。 随着她漫步走来可谓是步步生莲,洁白锦织衬得腰身纤细,远远看去,身姿曼妙如谪仙抵凡,绝伦不可言。 她额间一朵莲花印,发髻钗宝琳琅,唯一枝湖蓝宝石坠剔透夺目,面容叫一道摇摆的银帘遮住,朦胧云雾间,一对勾魂摄魄的桃花眸垂首,顷刻间令人迷心痴醉。 在场无论官侯显贵,亦或是公勋爵爷、贵妇小姐,皆侧目止声,目瞪口呆。 裴文月很少盛装出席此等重大宴会,世人对她的印象少之又少,纵然有所耳闻,也多是知晓她是个恬淡喜静的心性。 再加上承帝对她不甚上心,也就很少有人再去打探有关她的一切。 是以今日,她骤然出现,还如此美而不可方物,一瞬间叫这莺歌燕舞的宫宴更上一重楼。 所有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议论起来,全都在探讨这个久居深宫不出的公主。 裴文月看似气定神闲,其实心中如鼓点敲击一般,她紧紧拽住卿卿的手,才可微微支撑,不作失态之举。 “公主莫慌,陛下正看着咱们呢。” 闻言,裴文月微微抬头,果真见承帝正眯着一双眼眸,神色叫人不察。 魏贵妃见裴文月如此惊艳绝伦,心中有些烦躁。 怎么刚走了个苏皖,又来了个裴文月,一个两个都争奇斗艳的,她这个贵妃都被比下去了! 幸好,她们都不是承帝的女人,不然还有她魏烟苒什么事儿? 魏贵妃不愿多看一眼,垂眸夹菜。 苏重朗自裴文月出现,就仿似失了魂一般,她的顾盼生姿是一回事,但更多的是,他瞧着她,总觉得有一股熟悉的感觉。 他抬眸看着那面容,女子脸上银帘遮蔽,但那双似水眼眸他分明是瞧过的,只是一时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苏重朗虽不流连花丛,但他与那群京都纨绔厮混时,也算看尽无数美人,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不过转念一想,眼前这位可是堂堂公主之身,再熟悉,他也从未与所谓的公主有过接触,想来应该是他也被这位文月公主短暂迷了眼,一时间弄错了吧。 苏重朗虽这般宽慰自己,但他的视线却骗不了人,当裴文月感受到这道灼热眼光时,不由得心有灵犀地微微侧目。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苏重朗发现裴文月正看着他时,佳人眼眸似秋月更宛若天上泉,银帘微微叮铃,他的心猛地一跳不自控。 裴文月在发现苏重朗时,吓得连忙不敢再瞧。 她低语说:“卿卿,是他,真的是他……” 卿卿却捏了捏她,说:“公主,先回禀了陛下再说。” 这时,上首的承帝终于开口。 “文月,朕好久没瞧见你了。” 裴文月忽然心头一酸,莫名的委屈。 当年她缩在从影嬷嬷怀中啼哭不止,追要母亲时,不是没有禀报给他这个做父亲的,可他却以政务繁忙为由,没有来看她哪怕一眼。 他若心中真有她这个女儿,两人之间事到如今,何至于如此疏离? 可笑今时今刻,他却说这种话? 裴文月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平复情绪,抬起双眼直视承帝,眸中毫无波澜。 “文月觐见父皇。” 承帝盯着裴文月看,见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遥远的记忆一瞬间将他迷住。 恍惚间,在很久以前,一个美妇抱着刚出生的裴文月,坐在殿院里笑着等他。 【陛下,快来啊,看看我们的文月。瞧,知道是父皇来了,她笑得多开心。】 再回转,却是那妇人满面纵泪,撕扯着嗓音控诉他。 【裴宗承,你这个负心人,竟这样待我,你好狠的心!枉费我一生痴心错付,你一定会有报应的!苍天在上,我愿此后青灯古佛,摒弃一切,咒你裴宗承所求不得,所愿落空,生生世世不得所爱——!】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承帝自裴文月出声后,忽然静默。 须臾片刻后,竟是倒吸一口凉气,面容痛苦,捂着额头闷哼出声。 魏贵妃吓了一跳,连忙询问:“陛下,您怎么了?” 承帝喘息几许,耳边全是嘈杂的关怀,于是摆摆手。 “朕……无碍,许是饮多了。” 裴文月着实吓了一跳,她想不明白,父皇怎么痴痴看了自己几眼,就头疼起来了。 太子裴济光见状,双眸显着醉意,摇晃着手中酒杯,身影不定地站了起来,指着裴文月说: “你……姗姗来迟,惹父皇烦忧……嗝……罪该万死……你,给本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说完,他对待裴文月竟如呵斥一个下等宫人,在所有朝臣及亲眷面前,对裴文月无礼挥手,示意她退下。 裴文月眼见场面开始混乱,一半人企图凑上去关心承帝,一半人见太子如此,开始对她指指点点。 而她和卿卿出丑般无措地站在中央,成为众矢之的。 她堂堂金枝玉叶,何曾受过如此对待? 裴文月低下头,握着卿卿的手开始颤抖。 卿卿气得要命,明明是承帝莫名其妙头疼,关她家公主什么事?! 这个太子,也忒不像话了,活像个醉汉,哪里有东宫之威?! “没听到吗?……是不是想把父皇活活气死?嗯?大逆不道……滚!” 他越说越不像话,但却无人敢置喙裴济光。 魏贵妃见承帝嘶嘶声起,一边帮他按摩太阳穴,一边为难地转过头来。 “文月公主,反正宫宴已过半,不如……你先退下吧?” 第25章 新年 裴文月眼含热泪,错愕抬头。 这……这……这简直莫名其妙?! 魏贵妃心虚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装聋作哑。 “陛下,可还好?要不罢了宫宴,传御医吧?” “不用……不用……不可罢宴……嘶……” 裴文月眼见上首如此情景,大大失望,默默垂首。 “卿卿,算了,我们……” 她低声刚想和卿卿离去。 忽然,一道声音猛地响起。 “太子殿下酒醉失仪,不若太子先退?来人,速速送太子殿下回东宫休息!” 苏重朗猛地站起来,一脸气愤。 太子裴济光眸中醉意散去三分,身子站稳,脸色绯红。 “苏重朗,今夜你一而再再而三以下犯上,是什么意思?如今还敢越过父皇驱策本殿,你放肆!若今夜容你,岂非日后酿成弥天大错,来啊……” 裴文月未曾想又是苏重朗站出来救她,但见太子动怒,她很清楚裴济光的脾性,当裴济光要喊人来时,她吓得就要为苏重朗讨饶。 却被身后的卿卿死死拽住。 “公主,不可。” “卿卿,我……!” 但一个人却比所有人都更快,只见苏元明唰的站起来,对着身侧的苏重朗狠狠扇了一巴掌。 突如其来,叫苏重朗踉跄一步。 苏元明双眼瞪圆,“逆子,速速滚回府去!” 苏重朗错愕间,见太子却因被苏元明截了话头,反而没来得及喊出声。 他何其伶俐,立马低下头弯着腰。 “遵父亲令。” 正欲转身离去,裴济光难得脑子灵光过来。 “站住!这样就想走,本殿……” “都给朕闭嘴!” 承帝缓过神来,挥开魏贵妃,眼中已复清明。 “再有片刻便是登上天鼓楼的时辰,整个京都都在翘首以盼,朕不允许任何是非打破这一切!” 说完,他左右扫视,帝皇威严震得所有人噤声。 “尔等,可明?” 一句话,苏元明拉着苏重朗默默坐下。 太子裴济光抿了抿唇,重新挨回座。 承帝叹息一声,看着裴文月说:“方才,不关文月的事,是朕……算了,文月,你入席吧。” 裴文月藏于长袖中的蔻丹指甲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是文月来迟了,望父皇恕罪。” 承帝微微点头,裴文月这才走到太子下首一个位子上,缓缓坐下。 太子盯着下方乖巧的裴文月,心头很是不痛快。 忽然,承帝对他说:“太子,文月是朕的女儿,也是你的妹妹,你刚才很不该那样做。以后,少饮。” “嗯……” 裴济光心想,他母后就他一个亲儿子,哪来什么便宜妹妹,呸! 裴文月入座后,回想方才,苏重朗的仗义相救,心中翻涌不断。 他……会认出她吗? 苏重朗原本挨了苏父一巴掌,侧脸火辣辣的疼,无暇其他,但许是裴文月的目光过于炙热,他抬眸望去。 发现是裴文月在看他后,他顿了顿,忽然拿起酒杯,朝她遥遥一敬,扬唇微笑。 随即,苏重朗自顾自当着她的面饮下此杯。 裴文月目睹这一幕,苏重朗洒脱不羁的模样令她脸上生躁,慌慌张张拿起面前果酒,也递到银帘下的薄唇前,默默抿了一口。 察觉面容悄然发烫,裴文月也分不清是羞的,还是酒力不胜,只好把手伸到袖子里,偷偷捏了捏。 那里,藏着当日她从苏重朗身上拽下的贴身暖玉。 * 半个时辰后,承帝携宴席一众官宦亲眷,浩浩荡荡前往天鼓楼。 天鼓楼建立于秦嵘开祖皇帝时期,取启承上苍,下顺民意的意头。 故天鼓楼位于皇城东南角最高处,往下眺望便是京都最繁华街道处,帝皇可登天鼓楼与民同庆国家喜事,百姓亦可以此难得的机会接触皇室中人。 这也是体察民情、谋得民心的一个难得机会,故此历代秦嵘帝皇轻易不登天鼓楼,但凡登天鼓楼必声势浩大,极度重视。 毕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这普天百姓都在看着,你会不会做事自是一目了然,若稍有差池,皇室威严立刻动荡,隔日必会茶余饭后间谣言四起,影响秦嵘国威。 承帝也不例外,当登上天鼓楼那一瞬,底下等候已久的京都百姓一刹那高声欢呼起来。 “快看啊,是陛下,是我们秦嵘的皇帝陛下!” “天啊,我居然有幸能看到陛下,我这一生算是值得了!” “诶,身侧分别就是太子殿下和魏贵妃吧?哇,我见到皇宫里好多好多的贵人呀!”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被母亲抱在怀里,笑得灿烂,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伸出胖胖的小手指了指承帝。 “娘亲,那个就是皇帝吗?他好严肃啊。” 她的母亲连忙慌张地按下她的手,“幺妞乖,可不敢乱说哦,这可是咱们秦嵘最尊贵的陛下呀,你乖乖的,要敬着爱着他知道吗?” 那小女孩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所有百姓七嘴八舌热烈议论着高处的一众达官显贵、皇室子弟,最后齐齐默契地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嵘万岁——!秦嵘万岁——!” 承帝望着这壮观的场景,所视之处皆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夜色当空下,张灯结彩,人群拥挤,笑脸相迎,处处透着一股年味。 承帝心中无尽宽慰,长吁一口气,启唇扬言: “旧年已去,新年将至,朕携皇亲今登天鼓楼,与臣民同贺东宫大喜,苍天为证,昭告天下,着开春后迎苏氏女入东宫。今后,秦嵘必永寿同存天地,日月当空,浩瀚百世!” 言毕,众人热血沸腾。 “原来是东宫即将迎娶苏府女儿作太子妃,果然是大喜事!” “是啊是啊,瞧见上方太子殿下十分俊逸,一定是良缘!” “太子妃在哪儿啊,也不知道美不美?” “听闻苏女乃京都闺秀模范,定然与东宫般配,玉树佳人,好不令人艳羡。” 最后所有人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秦嵘日月当空,浩瀚百世——!” 承帝胸腔中亦是不可言表的激动,他是秦嵘的皇帝,望见此刻民心所向,繁华三千,怎能平复? 魏贵妃见身旁皇帝如此愉悦,知道此刻龙心该是一年以来最畅快的时刻,一瞬间受气氛所染,想起自己是这繁茂盛世的贵妃,不由得也真心高兴,甚至舍得伸出手朝下方不时挥了挥。 皇帝道完自己的慷慨陈词,掌天鼓楼一众事务的官宦随即挥袖子。 ‘砰——砰——!’ 第一朵烟花炸裂于天际,美轮美奂,璀璨夺目。 整个天鼓楼下挤满了人,真真是与民同庆的盛世之景。 随着烟花陆陆续续的绽放,天鼓楼的红皮大鼓被击鼓官狠狠敲响,伴随着第一声鼓响,天鼓楼传出悠长的号角声。 承帝眼见气氛高涨,拉住太子裴济光小声道: “太子,三声鼓响后,携苏女站过来,证于民前。” 裴济光瞥了一眼底下嘈杂的人群,冷哼一声: “哼,无知愚民……” 饶是承帝也瞬间动怒,“竖子慎言!” 他声音低,却也足以唬住裴济光。 想到今晚已再三惹恼承帝,裴济光纵然愚钝,也不敢再造次,于是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当第三声鼓响,随着漫长号角声传至天地间,所有百姓齐齐数着时辰。 “三!” “二!” “一!” 最大的一朵烟花猛然炸响,砰的一声。 “新年快乐——!” 第26章 怨偶 一瞬间,底下的百姓们甚至开始互相载歌载舞起来,欢乐的笑声络绎不绝。 商铺大开,掌柜们笑开了花。 放眼望去,所有街道黑压压一片全是人,甚至看不到空处。 苏皖鱼目混杂,在这一刻终于登上天鼓楼,默默平息喘气,抹了抹额前薄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时,随着新年快乐的高呼响起,苏皖混乱的脑海中竟再次想到冷宫那一抹模糊身影。 ‘待共赏栀子,我予你姓名。’ 伴随着承帝的“苏女何在?”,苏皖猛地回神。 所有人皆齐齐转过头,苏皖站在最后面,低眉顺眼。 “臣女在此。” 承帝满意地点点头,“过来。” 苏元明在前端,见苏皖窈窕走近,不由得激动起来,眼中泛起热泪。 他最疼爱的嫡女啊…… 太子裴济光见到苏皖款款身姿逐渐走到眼前,他默默啧了一声,沉着脸朝她终是伸出手来。 苏皖一抬头,有些错愕,却还是很快收敛神色,犹豫片刻,把纤纤玉手搭到他的掌心中。 太子裴济光虚虚握住,也惊讶她素手柔夷,竟如羊脂玉般令人留恋。 不愧是世家大族娇养出来的贵女,她处处得体,合该是世间最般配他的女子。 但是…… 裴济光只是恍惚一瞬,似想起了什么,忽然眼眸微眯,瞬间清醒过来,掌下稍稍用力,竟是偷偷狠拽了苏皖一把。 可怜苏皖走得好好的,却被他强行拽到人前,众目睽睽之下,她摸不清他的心思,却也有些恼火。 好端端的,为什么他总要为难她? 她只能尽力保持仪态端庄,方不出糗。 底下百姓不知上头的暗中风云,只是看到裴济光和苏皖手牵着手一同出现,顿时雀跃起来。 却未曾察觉两人尽管双手握住,脸上皆无半点笑意。 若非说是未来夫妇,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仇人。 承帝和魏贵妃见太子和苏皖并肩示人,忍不住心中都有触动。 魏贵妃有些情动,眼神也温婉几分,忍不住侧目盯着承帝,刚想开口唤他。 岂料,承帝双眸痴痴盯着二人,早已迷了心智,竟低低脱口: “阿瑛……” 魏烟苒瞳孔微缩,像是顷刻间从云端跌落,身心皆痛。 她抖了抖身子,只觉头皮发麻。 入宫至今,她从未见得承帝如此入迷,每每与他相处,他虽如旁人所言对她很是宠溺,却从未失了帝皇威仪,叫她时时刻刻都谨记,他为主,她是妾。 可此刻却…… 魏贵妃终于想起来,入宫她为得专宠,早已将该打听得都打听好了。 先皇后闺名——孟令瑛。 但她从前虽听闻承帝与故去皇后情深,却并未放在心上。 她年少轻狂,未曾亲视,只觉不过以讹传讹,再情深,人到底是去了,后宫佳丽无数,帝皇无情,怎会永远记得? 只怕时间冲刷下,什么都终究会抛诸脑后。 后来她入宫,很快就获得圣宠,并且位份一升再升,竟登上贵妃之位,连带云州魏氏也跟着就此翻身。 魏烟苒见皇帝特别宠爱太子,但却未曾提及先皇后只言片语。 她只当是帝皇器重社稷,毕竟太子出身贵重,非到最后一刻轻易不会放弃。 但这一瞬间,当承帝呢喃先皇后闺名,如此亲昵,处处是思念。 她终于动摇恐惧,深知自己大错特错了。 魏贵妃非常伤感,知道她所有寄存在他身上的希冀和期望也烟消云散。 可怜她迟迟未给自己铺路,只在今夜才稍稍上心,只因她到底还是对身边这个男人…… 现在,呵。 魏贵妃黯然伤神,低下头对承帝说:“陛下,臣妾偶感不适,先行告退了。” 承帝却未曾理会她半句,瞧他那样子,好像还没清醒神智。 魏贵妃心下又是狠狠一痛,指甲掐着掌心,默默离去。 今夜一而再再而三叫她心惊失望,她入宫至今又迟迟未有子嗣,看来她不得不好好想想个中缘由。 裴济光牵着苏皖,望着繁华一片,开口低语: “天下人不知,当以为我与你良人一对,最是般配。” 苏皖垂眸不语,裴济光见状,追击道:“你就这么想当本殿的妻子,东宫的女主人吗?” 不管他的意愿,强塞这么一个‘完美’的女人给他,他裴济光只觉得可笑。 苏皖深吸一口气:“殿下,臣女只知道不违父命,不违圣意,其余的,臣女一概不知。” 裴济光嗤笑:“世人都道你完美无缺,你可知在我眼里,你不过一个任家族摆布的木头,无趣至极。” 苏皖指尖颤抖,不敢置信看着他竟对自己口出狂言。 但身侧这人乃太子,他说完后脸上满是矜贵骄傲,哪有半点觉得不妥的样子? 他应当除了自己和承帝,从未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是从小就金尊玉贵长成。 苏皖心说,我还觉得你胸无点墨,目光短浅呢,若非先皇后唯一嫡子,裴济光这处处得罪人的心性,又不动进退,太子之位哪里坐得安稳? 他可知,他每次的嚣张作为,背后皆有做父亲的承帝在为他支撑收尾。 半点不体恤尊长,这种人,她何须把他放在心上? “殿下再不喜臣女,余生到底也要同我绑在一起了。” 她启蠢讥讽,不再看他,也不再将他的话往心底去。 左右不值得,何苦浪费思绪? 裴济光见自己这样说,她都未曾有过一丝动摇和破绽,心中更觉烦躁。 “苏皖,你……” 却见她挺直了腰板,更端出贵女派头,引得楼下百姓一片叫好。 裴济光愤愤撇过头去,不再看她。 苏皖想他明明人高马大,却还如稚儿般,心生悲哀。 本该是和睦夫妻,但并肩赏烟火繁华时,却无缘作壁人。 她想,这莫非不是天意弄人?一对强绑在一起的怨偶罢了。 不过,太子与她背后的人,又怎会在意他们是否过得幸福?他们只要利益得逞。 世间之事多事如此,可叹贵为世家嫡女和东宫太子,也终究逃不过任人摆布的结局。 第27章 再遇 苏皖心事重重,直到天鼓楼仪式落幕,她都面露愁容。 索幸脸上佩戴面纱,无人知晓她的不妥,不然只怕又要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太子自仪式结束后,就急急松开手,视她好似洪水猛兽,只怕沾染一点就会如何似的。 苏皖无语,她一个女儿家被轻易触碰肌肤都未曾说什么,他倒拿乔起来了,呵。 承帝忽然说身子不适,于是众人自然以他为重,个个拥护着跟在后头,陆陆续续离去。 太子临走前深深看了苏皖一眼,脸臭得不成样。 苏皖垂首装傻,只当看不见。 她决定了,从今以后,她就当太子所言皆为犬吠。 这样一想,心里顿时舒坦多了,她又何必同一头犬斤斤计较。 苏元明走到她身侧,“走吧,皖儿,今夜也算是波澜,如今总算无恙结束了。” 苏皖抬头,发现父亲镇定间,眼底仍瞒不住疲倦。 她顿时心疼不已,父亲为官数十载,清廉严苛,却总为他们姐弟二人每每担惊受怕。 “父亲,您辛苦了。” 苏元明一愣,定神看着身侧的女儿,终于抿唇展露一丝笑意。 他摆摆手。 “走吧。” 苏皖扫视一圈,“父亲,重朗呢?” 苏元明顿时脸色臭了回去,“哼,这小子今夜闯了不少祸,他哪里够格登天鼓楼,纵然陛下不怪罪,我却也不容他共享圣恩。” “父亲,所以重朗呢?” 苏皖早就习惯了苏元明对弟弟的态度,她对他说苏重朗那些唠叨同样左耳进右耳出。 苏元明激动不已,苏皖却只是淡定地再次询问。 苏元明这才钝钝说: “那小子被我早早撵回府了。为父令他滚回去抄书,好过再待在这里,还不知道要惹下什么祸事牵连阖府上下。” 苏皖无言,挽着苏父慢慢走下天鼓楼。 父女俩背影渐行渐远,漫步在雪地里,朝着自家轿辇走去。 “父亲,阿弟大了,不要再似小时候一般对他如此严厉,男儿郎的在外也好面子。” “皖儿,你是不知道,那小子在你离席后……” “好啦,我省得,我都省得……” “哼!” * 天上的烟花一朵朵炸开,盛华雪夜下,苏重朗在雪地里慢慢走着。 苏父看出他无心待在宴席上,等到承帝站起来携众臣准备登天鼓楼时,他就被苏元明呵斥回府。 苏元明也是怕,怕他再和太子待在同一片天地下,又要忍不住口出狂言。 虽然承帝英明,太子狂悖有错在先,但到底是臣子,怎能容忍苏重朗再三冒犯? 为了不让阖府上下陪着苏重朗的冲动送命,苏元明冷冷撂下一句,滚回府抄书,就紧跟在登楼大队身后,匆匆离去。 苏重朗抬手搓了搓鼻尖,无所谓地嗤了一声,转身离去。 此时天鼓楼已传出第一下击鼓声,也不知道阿姐回去了没。 不过这已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虽然被勒令回府,苏重朗眼下独身一人却不紧不慢,他一边欣赏着漫天飞雪,一边背手慢行,端得一个风流倜傥,很是自在。 然而走着走着,他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身后不远处,总有一道脚步声,尽管已努力放低声息,却还是逃不过苏重朗的耳朵。 没办法,那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实在很难忽视。 苏重朗装作不知,忽然加快脚步,随即转身拐入一道暗角,整个人立时消失不见。 裴文月本也就无心这一切流程,若非今夜为再见苏重朗,她是决计不会现于人前的。 苏父赶走苏重朗时,故意隐于人后,原本没谁注意到。 无奈裴文月从头到尾的目光都暗自追着苏重朗不放,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 见苏重朗转身离去,裴文月屏退卿卿,捏住袖中他的暖玉,略微一想,随即提着繁重的衣裙跟了上去。 他在雪地里不急不慌地走着,她小心翼翼踩着他留下的脚印跟在身后。 自以为隐藏得很好,裴文月与他一前一后,翩翩公子潇洒向前,娇俏少女提裙紧随。 她行走间,面上银帘时不时相碰,发出细微的声响。 跟得入神,连被发现了都不知道,直到苏重朗突然一转身消失不见,裴文月顿时愣住了。 随即,她急忙小步跑上前,刚要跟进那拐角处,眼前红砖暗道复又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裴文月吓了一跳,惊呼一声,后退连连间眼见整个人向后倒去。 苏重朗本只想瞧瞧是哪个家伙如此大胆,跟在他后面也不知抱有什么目的,这才整了这一出。 未料到,等他跳出来定睛一看,竟是方才宴席上那个被太子刁难却不敢反驳的柔弱公主。 电光火石间,他毫不犹豫托住她的腰身,借力时不慎将裴文月整个人都带入怀中。 美人在怀,暖香阵阵,二人一瞬间皆是心悸无措。 裴文月还未反应过来,担惊受怕时,整个人已被苏重朗牢牢抱在怀里。 她向来克制受礼,活到现在只被眼前这个男人抱了两次,当侧脸贴着他的胸膛时,隔着衣料,似乎听到了隐约的心跳声。 等反应过来,她羞得整个人不知所措,惊魂未定又加羞怯,叫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被他就这样固定在怀抱里。 雪地里,两人远远看去身形重叠,颇为应景。 苏重朗虽然浪荡,但于男女之事上其实从不出界,乍触女子,纵隔衣物,仍面红耳赤,如烫手山芋。 更何况,眼前此女乃是堂堂公主之躯。 思及此,他连忙松手,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弯腰赔礼。 “苏重朗参见公主殿下,方才……一时情急,不知是殿下,多有冒犯,还请公主恕罪!” 裴文月骤然从他怀中离去,心下有些空落落的。 又见自己还未开口责怪,他已慌慌张张朝她赔礼道歉。 盯着眼前男子将腰板弯下,连脸都不该抬起看她,露出的耳尖不知是被风吹得,还是其他原因,竟绯红一片。 她突然想起早前卿卿说他传闻中很是不堪,可那种种风声与眼前少年交错重叠,竟是如此相悖。 第28章 相认 裴文月忽然忍不住一阵欣喜,隐于银帘下的绝美面容展露淡淡笑意。 “公子不必多礼,不怪你,是本宫自己……吓到公子了。” 苏重朗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再放肆多看她一眼。 尽管是眼前之人先跟在他身后,但他冒犯了她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她是公主,错也是他的错。 苏重朗只是不敢想,若让自家老爹知道自己没过多久又惹下祸事,该怎样怒火中烧了。 想到苏元明发火的模样,苏重朗闭眼不敢再细思下去,脊梁骨都发冷了几分。 听头顶裴文月声音温柔,话语间并无责怪之意,他再度拱了拱手。 “不,在下无礼是事实,肌肤之亲……实乃男女大忌……”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想起她方才身上淡淡芳香,腰肢触及手中竟是如此纤细不可一握,柔软得让他小心翼翼。 侧脸一瞬间腾的烧起来,苏重朗内心怦怦直跳。 裴文月一双美眸含着笑意,“若不是你,本宫刚刚定然摔倒,雪地寒冷,说不定还要生一场病。” 听她这么说,苏重朗这才忍不住抬眸偷瞧她一眼,见她一席蓝色宫装,立于雪中恍惚间仿佛谪仙。 “多谢公主。” 苏重朗终于慢慢直起身板。 “不过,在下实在不明白,殿下怎会跟在我身后?” 眼下分明是众人登天鼓楼的时辰,按理说,这个文月公主不应该在天鼓楼上与大家一起共赏烟火吗? 好端端的,和做贼似的跟在他后面干嘛,害他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宵小。 苏重朗庆幸刚刚自己及时出手,没让她摔在地上,不然这金枝玉叶的,如果摔出个好歹,他哪里担待得起? 裴文月被他一问,心虚地微微低头。 片刻后,她才出声:“刚才宴席上,多谢公子执言,本宫是来……”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整个人羞羞地几乎低下整个脑袋。 苏重朗皱着整张脸,努力侧耳倾听,可眼前的公主越说,声音越像蚊子叫。 他最后也只捕捉到宴席,多谢等字眼。 不过,他与这个女子也就刚才宴席上的短暂接触,苏重朗很快猜出来,她应当是为了刚才那场插曲前来。 “公主,是来谢我的?”他半信半疑地猜测着。 见她缓缓点头,他了然。 “若非你……” “害,小事一桩!” 裴文月猛然抬头,有些错愕,却见苏重朗脸上端得一副嬉笑模样。 “小、小事?” 苏重朗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 裴文月抿了抿唇。 “太子殿下很……记仇。你是第一个敢多次顶撞他的人,方才若不是你,只怕本宫在宴席上定然无法立足。” 众目睽睽之下,他解救她于水火,所以这于她而言,并非小事。 苏重朗看她话里话外都很在意,笑着叹息一声,语气也不自觉放柔。 “整个京都,都知我秉性如何,尽管我已立誓痛改前非,不过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也是正常。” 言下之意,就是他一贯浪荡,若哪里说话不对冒犯了太子裴济光,裴济光也不好借着这个由头立时发难。 方才裴济光要喊人,作势想在宴席上擒他,也不过是借了三分酒意。 不过,是真醉还是装的,这个苏重朗就懒得深思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刚才太子醉酒,说话委实难听,在下实在看不过去,若今日换成旁人,我也是一样。殿下不必放在心上,眼下还是应该快些回天鼓楼,若让旁的有心人发觉您不在,只怕会刁难您。” 说完,他复又朝裴文月行礼。 “在下受父命回府,在此别过。” 苏重朗说完,转身刚想离去。 裴文月见状,连忙伸手想要叫住他,就见苏重朗走出两步,又转头眉眼弯弯叮嘱她。 “雪地夜黑路滑,公主请多小心,这次不要再摔倒了。” 见眼前少年又是这样一脸笑意撂下话就要离去,裴文月听着他的关怀,一瞬间想起前阵子在市井街道与他相遇一事。 也是在临别之际,他笑着如此叮咛她。 【小姐安好,这街上总这样乱,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去吧。】 【后会有期啊后会有期,快回去吧!】 裴文月盯着他潇洒离去的后背,捏紧衣袖中的暖玉,反复咬唇,终于往前勇敢迈出几步,继续跟了上去。 只听静谧雪夜,深深宫墙下,一道柔美的声音颤着喊: “苏重朗!” 苏重朗闻言,止住前进的步伐。 “殿下还有何事?” 苏重朗转身,就看见裴文月急急上前,迫切地盯着他。 “我……叫裴文月!” 原来她是想告知于他姓名,不过承帝竟没舍得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公主封号? 苏重朗听刚刚宴席上所有人都一口一个文月公主得,还以为她的封号是文月呢。 他想,承帝看来对这个女儿很不在意啊。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管的事。 于是,苏重朗对她礼貌地点点头。 “文月公主,在下记住了。父亲命我速速回府,我就不再耽搁了。” 听他话语离去之意很是明显,裴文月做了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举动。 她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扯住他,不让他离开。 苏重朗发觉自己竟如此有耐心,陪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公主在冰天雪地里耗时间。 但见她低自己好几寸,他低头还能看到她盘得精致的发髻,难得心里柔软。 “殿下,还有何事?” 她拽着他衣袖的手还在颤抖。 “两次救我,你于我而言……已不是小事。” 没头没尾的,苏重朗非常疑惑,忍不住笑道: “什么两次?” 她慢慢抬眸,眼中亮晶晶地看着他。 “后会有期,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这么快,你就把我忘了吗?” 没有用‘本宫’,裴文月说的反而是一个‘我’字。 盯着她脸上附着的银帘,那双眼睛如漆黑之曜,苏重朗心头一击,脑海中终于火速回闪过许多熟悉的画面。 【小姐的钱袋,如今物归原主。】 莲花纹钱袋…… 英雄救美…… 苏重朗垂眸间,裴文月裙摆上那朵朵莲花绣纹映入眼帘。 他终于恍惚回神,瞪大双眼。 “是你?!” 第29章 揣测 裴文月羞红双颊,默默放开他。 苏重朗兴奋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心头异样,很是激动。 她眼波流转,说:“当日,如果不是你,我没办法平安回宫。这么多天,我都想再见你一面,我想亲口对你说声谢谢。” 裴文月终于从衣袖里掏出那枚暖玉,递给他。 “这个,还你。” 苏重朗见到自己的贴身暖玉竟在她手中,错愕非常。 “那天过后,我怎么都找不到它,还以为丢了呢,没想到居然是在你那里。” 裴文月说:“那天事发突然,我不小心从你怀中拽下的,后来你匆匆离去,我只好妥善保管了,如今也算物归原主。” 苏重朗盯着青绿色暖玉,玉佩温润,静静躺在她手掌心。 他顺着这柔夷素手,视线上移,眼见女子身附一席华丽衣裙,却低眉顺眼,眸含羞怯。 忽然,从未悸动的心在骨肉下狠狠跳动,一股无法言明的情绪如丝丝缕缕缠绕周身。 “这块暖玉,是我母亲留下的,她走得早,只留下这块暖玉给我。玉佩有二,我与阿姐一人一块,各自篆刻其名。” 裴文月之前只要一想到苏重朗,就会害羞,就算一直收着他的暖玉,她也不敢拿出来仔细观摩。 现下经苏重朗提醒,她这才敢去看那枚暖玉。 果然正中心暗刻着一个极小的‘朗’字,裴文月下意识抬起拇指摩挲着。 苏重朗看到她的动作,忍不住扬起唇角。 就听裴文月略带伤感,“你母亲待你真好,不似我的母亲……她,从未留下这样贴身的物件予我。” 苏重朗若想念生母,还可拿出玉佩,与他的姐姐一起缅怀。 可她…… 她的母妃那般决绝,好似当从未生过她一样。 就听头顶,苏重朗的声音靠自己更加近了几分。 “此物既落入公主手里,就是公主的了。” 闻言,裴文月不敢置信抬头,却见苏重朗微微低头,二人靠得近,他认真地看着她,嘴角噙着笑。 “这不行,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我怎能……” 她话还没说完,苏重朗已离远了几分,他虚虚后退几步,仿佛与她亲近都是她的错觉,而他如此轻松。 “父亲命我回府,其实是罚我抄书呢,我再不回去,可真要来不及了。” 苏重朗说完,定定看了她一眼,随后再度转身。 裴文月望着少年郎坚定的背影,手中暖玉被她紧紧攥于掌心。 “……你若抄不完,我帮你!”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量说出这种话。 这次,苏重朗只是晃了晃身形,却未再停下。 他一边走,一边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 “我已立誓发奋读书,不会抄不完的。” 在背对裴文月迈步那一瞬,苏重朗没有告诉她。 他的玉佩虽与阿姐各一个,但身为苏家嫡出男丁,此物只能允妻。 * 宫宴落幕,太监李园携着一行人悄悄原路返回冷宫。 今夜声势浩大,叫这些常年驻守冷宫的宫人们都瞧红了眼。 果然如翠鞠先前说的,宫宴那边着实缺人手,他们一群人竟真无声无息混进其中帮活。 上头的管事太监和嬷嬷们根本无暇去管他们这些人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只要哪里需要人了,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被当成一块砖搬了去用。 虽然比在冷宫里做闲活劳累了一些,但是能有幸看到繁华的宫殿,还有那些平日里根本见不到一面的达官贵人,李园一行人真觉死也值得了。 现下他们悄悄摸摸寻回冷宫,眼见通往冷宫的甬道只剩下自己人,翠鞠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 “刚才,天鼓楼方向的烟花可真美啊。我自被派来冷宫,从来就没瞧见过这般夺目的景色!” 月韶面色也是掩盖不住的欣喜,但她性子更沉稳一些,听到一旁的翠鞠一边蹦蹦跳跳一边这样说,于是偷偷去瞧了一眼走在前头的太监李园。 “要奴婢说,这都是托了李公公的福,不然我们只怕一辈子也无法得见冷宫外的天日。” 李园很是受用,瞥了一眼喜出望外的翠鞠,随后收回视线。 “还是月韶懂事,每每说话,都深得本公公欢心。” 月韶抿唇微笑,低下头。 翠鞠这才发觉大伙儿都高兴,可只有她一个人高兴得过了头,手舞足蹈的走路都没个正形。 她咳了咳,尴尬地收敛神色,补了一句马屁。 “是啊是啊,月韶惯会说话,奴婢虽嘴笨,但也知道,今夜若非李公公,我们哪里有胆子凑到那些贵人跟前?估计现下还陪着那个废皇子在冷宫里熬着呢。” 见提及冷宫里的裴懐,月韶想起自己走之前,头脑一热,在冷宫大门外落了锁链。 之前她是怕他们走了,裴懐会偷跑出去,或是被别人万一撞进去,察觉冷宫除了裴懐空无一人,拿捏了他们擅离职守的罪名,这才会那么做。 可如今越往冷宫走,月韶心下越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她做贼心虚,自己拿不定主意,于是凑近几步,对李园和大伙儿说: “我……我走时怕出什么纰漏,所以往大门上落了锁。你们说,那个废皇子在里头不会出什么事吧?” 此话一出,翠鞠脑瓜子难得灵光一回,她猛地一拍脑袋。 “哎呀,我好像忘了备水和吃的了。” 此时,恰好一道冷风刮过,众人皆打了个哆嗦。 李园强行挺了挺身板。 “瞧你们一个两个没出息的样,忘了废皇子早已没人管了?说他一句皇子那是咱们抬举他了,真出了什么事,咱们口风一致,谁能怪罪咱们?” 月韶和翠鞠面面相觑,眼见李园这么说,其余小宫女和小太监都难得没敢搭腔附和,反而一反常态低下头,沉默不语。 月韶拽了拽李园,说:“李公公说得自然有道理,只是,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翠鞠揪住袖口,神色胆怯。 “是啊是啊,李公公,咱们回去瞧瞧吧,别真把人给整……” 她一个‘死’字还没出口,月韶顿时后怕,连忙用手肘顶了顶她。 虽然,裴懐确实无人问津多年,他们也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多年,可大家到底都只是在宫里为奴为婢,还是最下等的那种,谁也不想闹到最后一步的时候。 按理说,李园的话没错,他们欺压裴懐多时,也没见有谁能来给裴懐做主,惩治他们。 但假若裴懐死了,到时候真的还会如平常一样,无人问责吗? 第30章 谋划 此事还没发生,谁都不敢说得那么当然,谁也无法下个定论。 想到这一层,一群往日狗眼看人低的奴仆宫婢皆脊背发凉,脚下生风,个个儿赶着回冷宫。 李园方才强撑着面子,如今见谁也没空瞧他,一个个跟赶着去投胎一样,他也再装不下去了,连忙紧跟在队伍中央。 月韶和翠鞠是最着急的,她们俩一个胆敢落了锁让裴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个将裴懐吃饭喝水的活计抛诸脑后,若裴懐真死了…… 翠鞠咬了咬牙,一边快步疾走一边恶狠狠瞪了月韶一眼。 “都怪你!” 月韶心头不平,但她知道翠鞠就是这样胡搅蛮缠的性子,所以也懒得和她计较。 “怪我什么?与其怪我,不如保佑那个废皇子没事。” “你……!” 翠鞠冷哼一声,不再去看她。 当众人气喘吁吁解开缠住冷宫门栓的坚实锁链,急忙忙拥进去时,裴懐已在殿门外等候多时。 他仍旧是那一席破衣勉强裹身,整个人似没骨头一般虚弱,嘴唇泛白。 李园一干人等进来冷宫四处张望,最后将视线齐齐落在殿门外的裴懐身上。 只见他搬了张平日里小太监偷懒用的竹制小凳,懒懒散散靠在门槛边,眯着眼睛。 “这……”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清他这样是好是坏。 有几个利落的太监宫女却很上道,不管眼前境况如何,先叫人都入了冷宫,然后急忙把冷宫大门再度关闭。 一瞬间,伴随着宫门重新封闭,众人的心也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翠鞠凑到李园身边,“李公公,他这是……?” 裴懐盯着眼前一行人,见他们一个个面色红润,一看就是舒舒服服才回来的,反观自己…… 若非苏皖,只怕他们回来看到的,就是他裴懐被活活冻死饿死在冷宫雪地里的尸首了。 想到这里,他眼中淬满了阴狠,却很快收敛起来,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既回来了,还愣着做什么?我病了,给我点水喝,还有饭食,我快饿死了。” 李园他们摸不清头脑,都有些不知所措,竟忽视了裴懐口吻中一副主子指使仆役的语气。 若换作平日里,李园他们趾高气昂惯了,听到裴懐胆敢这样和他们说话,定然要拳打脚踢一番,就如前几日一般。 但眼下他们惊魂未定,又自觉理亏,见裴懐安然无恙,早已大松一口气,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到底是做惯了下等人的,裴懐一吩咐,他们竟鬼使神差拿出了那股子伺候人的劲儿,连忙各自去忙活起来。 所有人给裴懐备水的备水,拿药的拿药,一些甚至自觉钻进小厨房里去烧火煮饭。 只有李园定定立在原地,打量着裴懐,心下一松。 太好了,只是病了,没死就好…… 裴懐怕露出端倪,于是垂眸咳嗽几声。 “李公公看我干嘛?咳咳咳……” 李园方才如梦初醒,对着裴懐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你既病了,本公公也懒得和你一般见识,哼!” 待只剩裴懐自己,他猛地坐直身板,眼底神采奕奕,哪里有病了的模样? 他确实是发烧了,但病过一场,多亏苏皖的雪中送炭,他在苏皖走后又就着雪水吃了两块糖蒸酥酪。 幸好他年轻,往日也因被冷宫众人磋磨惯了,身子骨每每熬过来反而越来越健壮,很快就退了烧。 不然,自己只怕没那么好受。 他早就听到了冷宫外头急急传来的脚步声,于是索性给他们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一是为了掩盖苏皖来过的痕迹,不叫他们生疑。 二来,裴懐也是为了试探这一帮宫人,他想知道,自己倘若真要死了,他们真的就能如往日一般天不怕地不怕吗? 但看到刚才他们一脸神色放松的样子,裴懐冷笑一声。 看来自己就算是个无人问津的废皇子,但骨子里流着的承帝血脉到底叫他们不敢冒险。 若是如此…… 裴懐心中有了算计,若是如此,可就别怪他好好利用自己这身皇家血了。 他站起身,走进殿中,来到床榻前。 只见裴懐俯身把藏在被褥里的狐裘披风拽了出来,又从怀中摸出苏皖相赠的暖玉,拿在手里细细摩挲一番,眼中深深,猜不透思绪。 他是想和苏皖再见,也想和苏皖共赏栀子花时相赠名讳。 但却绝不是以现下这个狼狈的样子,她是苏府的嫡女,何其尊贵,但他呢? 眼下他什么都不是,难道要叫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如一个畜生般再与她一门相隔不得亲近吗? 不,这不是裴懐想要的。 他捏紧手中暖玉,眼中恨意滔天翻涌。 冷宫里这群人欺他辱他多时,从前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心无希冀,便任由他们踩在头上。 但现在不同了,谁让他遇上了苏皖,谁让他有了欲念,谁叫他察觉到了这群狗奴才的软肋? 他想出去和苏皖堂堂正正相见,更想走出冷宫活在太阳下。 既然他们不敢真叫他死,那他就要他们……死! 月韶端着温水慢慢走进殿中,当看到裴懐站在床榻前,被褥上一件精致的狐裘披风明晃晃映入眼中,而裴懐手持一枚翠绿玉佩,哪里有刚刚病歪歪将死的样子? 月韶是个心思灵敏的人,不然多年来也没法在李园手底下讨生活混到心腹的位置。 她虽然还摸不清头脑,却只觉一股凉意直直窜上心头。 “你……?!” 裴懐握紧暖玉,阴恻恻转过身,裂开嘴笑了。 “你都看到了?” 月韶忽然感到一阵浓烈的杀意朝自己快速袭来,她颤抖着手,捏紧手中托盘,刚想转身跑出去喊人。 裴懐却已抢先一步,快步冲过来拽住她,大手将月韶的口鼻一捂,在无人问津的黑暗大殿中,月韶整个人直接被裴懐拖了进去。 月韶泪花都吓了出来,她怎么也想不到,裴懐平日毫无反抗能力,现下却能如鬼魅一般可怕。 裴懐一脚把殿门踹得关起来,月韶手里的温水被他腾出一只手稳稳放在地板上,而她在裴懐手下根本喊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喉头呜呜咽咽着。 裴懐做完一切,暴起将月韶死死按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他声线似游走人间收割性命的阎罗,贴近月韶耳畔,随着他呼吸将至,月韶整个人都炸起了寒毛。 裴懐盯着他,黑漆漆的双眸在阴暗的宫殿中衬得格外骇人。 “你想活吗?” “那就照我说得去做,我便饶你一条贱命,如何?” 第31章 恐惧 月韶瞪大双眼,已吓得手脚发软,裴懐嘴上这么说,可他捂着她口鼻的力道却半点没减,哪里是要和她交易的样子? 随着呼吸间空气越来越稀薄,月韶只觉得心肺都火烧火燎的。 翻白眼之际,月韶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个废皇子,是真的要杀死她?! 月韶终于猛地点头,用指甲去扒拉裴懐盖住自己口鼻的大手。 裴懐被她指甲在手背上狠狠抓出一道淡淡的血痕,却也不恼,反而在月韶点头应承的时候,笑得愈发吓人。 “真乖。” 他终于缓缓松开她,赏还她活的机会。 直到裴懐走回床榻前,小心翼翼把狐裘披风叠好时,月韶还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死后余生是一回事。 当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答应了裴懐什么时,她方知大事不妙。 裴懐大发慈悲叫月韶滚出去,她跌跌撞撞爬出殿门,腿一软跌坐在地。 月韶颤颤巍巍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还有脖子上那颗脑袋。 她抬头望着,看来冷宫的天,是要变了…… * 三日后,冷宫里一如既往冷清安静。 众人如往昔般各自懒懒散散待着,一点新年的喜庆味儿都没有。 昨夜方下了一场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李园作为冷宫的管事太监,正指使一个小太监拿起扫帚和簸箕扫去积雪。 翠鞠靠在树上好似软骨头一般,嗑着瓜子发呆。 月韶想起裴懐的交代,抖了抖身躯,鬼鬼祟祟走到翠鞠旁边。 “翠鞠,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没头没尾突然来一句,翠鞠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说什么呢你?” 月韶有些退缩,但想到裴懐如鬼煞般差点捂死自己的画面,瞬间打了鸡血般又壮了壮胆子。 她小声地对翠鞠继续说:“你还记得昨夜吗?咱们回来后,那个废皇子不是说他病了的事。” “我知道啊。”、 翠鞠一副‘所以呢’的神情,疑惑地看着月韶。 月韶却拉住她,愈发凑得近了些。 “你可知,昨夜我去送温水给他时,发现了什么?” 翠鞠见月韶神色凝重,也从树干离身。 “发现了什么?” 月韶在她耳边小声说:“我发现他躺在床上,整个人病得也许是糊涂了,竟睡得毫无防备,他手中死死拽回一角红裳。” “什么红不红的,你说仔细点,我听不懂啊!”翠鞠成功被月韶勾起了好奇心。 “你别急啊。” 月韶抿了抿唇,“于是,我趁他熟睡,掀开被子一看,居然是个及其贵重的狐裘披风!” 翠鞠听到这,翻了个白眼。 “哎呀,我当是什么事啊,原来就是个披风啊。你莫不是忘了,前几日那个什劳子公主陆续送了两回东西过来,说不定这又是那个公主送的呗。” 翠鞠说完,用手拨了一点瓜子递给月韶。 “你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一个披风而已,大惊小怪的,来来来,和我一起嗑瓜子。” 月韶急了,按住她的手。 “你是不是傻呀?那个公主昨晚应该一同去天鼓楼才对,怎会有空过来冷宫送东西给这个废皇子?就算是之前那个公主送的,第一遭给李公公弄坏了许多,第二回咱们就和之前一样全都昧下分完了!” 翠鞠这才转过弯来,瞪大双眼。 “那、那他的披风是从何处得来的?” 月韶一副害怕的模样:“我只怕他是不是趁昨夜大伙儿不在,串通了谁准备来告发咱们擅离职守,说不定那个披风就是他与同谋的暗证!” 翠鞠皱了皱脸,“不会吧?他早已是个废弃的皇子,他都病了,哪里能有什么势力能来合谋了准备处理咱们?” 见翠鞠难得思路清晰,月韶只好再加把劲儿。 “你都说了,他到底是个皇子,宫里一贯是个消息恒通的地方。 他若真无人在意,那个与他多年来八竿子打不着的公主怎还会突然想起他,专门送东西给他? 在宫里生存,步步都需小心,倘若真疏忽了他,叫他得手,咱们岂非都得冤死?” 翠鞠被她唬的一愣一愣,手中瓜子都掉了一地。 “那我们该怎么办啊,月韶,我不想死!” 翠鞠急得眼泪都泛了出来,她拽着月韶的手。 “……要不,我们都推到李公公头上,是他带我们出去的,才害得废皇子昨夜没水没吃的生了病啊! 我们只是低微的宫女,而且那个废皇子又不是第一次生病了,若真怎么样,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吧?!” 月韶咬着唇,“他确实不是头一回生病,但我们昨夜却是第一次擅离职守,还敢闯到圣上那边去,虽未被圣上或者宴席上其他哪个贵人当场抓获定罪…… 但是,倘若昨夜真有哪个贵人经过冷宫,发现我们都不在,恰好废皇子还病歪歪的,两条加起来足以叫我们都没命!是了,一定是这样!” 她恍恍惚惚,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个披风只怕就是留给废皇子接头用的,说不定过几日就会有哪个贵人过来,把我们都抓去处置!” 翠鞠带着哭腔,“不会的不会的,那……那冷宫大门落了锁,谁都进不来查看啊!” “那你说那个披风是怎么回事?我可看得真切,莫非是有鬼,凭空变给他的不成?” 月韶胡说八道着。 “皇宫高手居多,哪个贵人身边没个武功高强的守卫?要想翻个墙进来十分容易,一道区区的破锁就想拦住谁?是我,都是我的错,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我以为锁住门就一定没事……” 月韶越演越真,差点把自己都吓哭了。 不过她哭不哭得出来是一回事,翠鞠却是真的被她吓了个半死。 她一贯蠢钝,往日敢翻身欺主,也是依仗了李园的威风,狐假虎威罢了。 如今,月韶拿捏住她的秉性,三言两语叫她溃败不成样子。 “怎么办……那怎么办啊?月韶,我不能死的,我不想死啊!” 两人在树下吵吵嚷嚷,惹来了监督做活的李园。 “就你们俩最会偷懒了,吵了老半天嘀嘀咕咕什么呢?!” 第32章 动手 一见李园来,翠鞠马上推开月韶,蹦到他面前,哭着将月韶方才所言全部漏底得一干二净。 听她说着,李园脸色亦是大变。 翠鞠说完后哭个不停,李园被吵得心烦意乱。 “闭嘴,人还没死呢,就这么急着奔丧?!” 月韶没忍住偷偷躲在后头扬唇。 翠鞠被吼了一嗓子,委委屈屈的却也还是收住了声音,只敢时不时吸吸鼻子。 李园深吸一口气,忽然盯着翠鞠身后的月韶 “你所言非虚,真的看到什么披风了?” “千真万确啊李公公!” 月韶笃定地点头,“我还细细瞧过呢,披风上的绣工很是不凡,定然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李园转了转眼珠子,“好啊,这个废皇子,我倒是小瞧了他,想不到还留有这一手?哼,说不定那病也是装的,他想一锅端了本公公,做梦!” 他一招呼,顿时把冷宫里所有的宫人全都叫来。 “都跟着本公公走!我倒要看看,他躲起来天天都在琢磨着什么鬼主意?!” 说罢,李园气势汹汹携着一堆人,一脚踹开殿门,闯了进去。 翠鞠和月韶连忙跟了上去,余下都是一些小宫女和小太监,全都不明所以地照做 裴懐躲在被褥里,一副熟睡的模样,李园见状,直接掀开他的被子。 这一掀开,果然见到裴懐裹着一个狐裘披风,很是暖和。 李园大惊失色,倘若方才他对月韶的话是半信半疑,那么此刻亲眼所见,已经把月韶的胡说八道信了十成。 他又气又怕,想也不想直接把裴懐从床上拖了下来。 裴懐在地上滚了一圈,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眸。 “……做什么?” 李园见他这样,更觉得他是装的,气得直接把披风从床榻上拿起来,在裴懐面前扬了扬。 “说!这是谁的披风?!” 裴懐见他拿着披风,哪里还有方才朦胧的睡颜,他立时从地上起来,狠狠盯着李园的手。 “把它放回去。” 月韶在后头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吓得连忙低头。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表情,他当时快要捂死她时,就是这样的! 月韶不禁为李园暗自捏了一把汗。 翠鞠却不知死活,还凑上前去,哭天抹泪的。 “李公公,你看他还敢这么嚣张!” 翠鞠夺过李园手中的披风,逼问裴懐。 “你、你说,到底是串通了谁,准备来害死我们?!” 裴懐只是瞪着她拿捏披风的手,眼神凌厉,叫人望而却步。 李园见他闭口不言,只一味瞪人,直接走近几步,狠狠揣了裴懐肩膀一脚。 裴懐闷哼一声,似乎是疼极,一瞬间俯下身去缩成一团。 月韶见他似乎毫无还手之力,忍不住急了。 不对啊,他威胁她时,分明说了只要她把李公公他们骗来与他发生矛盾,他自然有办法处理他们。 怎么如今却…… 难道,是她赌错了? 月韶越想越惊慌,是了,若他真有能力,早就报复回来了,怎么可能容忍到今时? 眼下,月韶只期盼李公公赶紧堵住裴懐的嘴,免得等会把她供了出来。 她却不知,从前裴懐没有反抗,一是因为苏皖还没来,他对生活无望;二来,是他被李园欺压惯了,以为李园根本不把他的死活放在眼里。 但是现在却被裴懐觉察出李园到底不敢拿自己这一身帝皇血脉去赌,那么,局势顷刻间就翻天覆地。 此刻早已是他设套,而他们才是今天的猎物。 裴懐被踹了一脚,埋首于地,好半晌才开口:“好、好吧,我说,但我好疼,你……你凑近些,我就说。” 李园一听,心下一松,于是对翠鞠使了个眼色。 翠鞠见状,心道这可是个对李园谄媚邀功的好机会,于是想也不想就走到裴懐面前,缓步蹲下。 然而只是短暂一瞬,她就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自己胸前鲜血慢慢渗出。 裴懐从地上慢慢抬头,脸上挂着疯癫的笑意。 “我说,要弄死你们,哪里用得着别人?” 只见他手握利器狠狠插进翠鞠的胸膛。 “我一人足矣。” 众人就见不过眨眼的功夫,翠鞠双目圆睁,张大嘴巴,无声无息地往后倒去。 胸膛正中利器,鲜血顺着伤口如花开一般逐渐弥漫周遭,翠鞠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但却也再说不出来了。 一刹那,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月韶不敢相信裴懐的后招居然就是这样堂而皇之把人杀害,惊得颤抖着手,把嘴虚虚掩住。 翠鞠死得突然,把在场所有人都狠狠震住了,众人只是盯着翠鞠的尸首,还回不过神来。 明明是翠鞠死了,但月韶只觉得仿佛是自己死了一遭。 她脑海中再度回忆起裴懐企图治她于死地的情景,周身凉意泛起,自脚心窜上脊梁骨,吓得连连后退。 纵然这次换成了别人遇害,但月韶还是不敢置信,她僵硬地扭过头去看裴懐。 却见裴懐阴恻恻笑对她,眼神无害,可却笑得她头皮发麻。 他仿佛在对她说,看,若非你幸运,也许该是你躺在那儿。 月韶咽了咽喉咙,本能地选择龟缩。 在众目睽睽,目瞪口呆之下,裴懐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翠鞠身前,他单膝跪着,毫不犹豫从她胸膛把致死的利器拔了出来。 鲜血飞溅几寸,染红了青色地砖。 裴懐却只是随意地抹了抹手,众人这才看清他手中握着何物。 让翠鞠即刻毙命的,居然只是一根被磨尖了的桌腿。 也不知裴懐是何时偷偷折了去的,竟能想到拿来当凶器?! 终于,人群中一个小宫女从极度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她颤抖着指尖。 “杀……杀人了,杀人啦?!!!” 尖利的叫声让所有人大梦初醒,李园骇得连连后退。 “反了……反了……反了反了!你个废皇子,胆敢打杀宫女?!” 秦嵘明君在世,各宫贵人纵然要惩治宫人,也从未有轻易打杀的例子,纵然真要到了这一步,也是做得极其隐晦,以免落人口舌,叫圣上发现。 随意害去宫人性命,在宫中是万万不可的。 可如今,裴懐一个废弃的皇子,却杀红了眼,三言两语就叫翠鞠死得这样凄惨。 李园毛骨悚然,不敢置信。 第33章 屠戮 裴懐哈哈一笑。 “我本为主,你为仆,贱婢欺我辱我多年,这冷宫早已无法无天了,如今你指着我说我反?死太监,你不觉得太可笑了些吗?” 一句死太监,骂得李园脸色涨红。 “你你你,你等着,我这就报上去,你、你等死吧你!你敢随意打杀宫女,你……我……” “这么一条贱命,欺压主子的东西,死了就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要层层上报来治我罪?” 裴懐冷笑。 “何必这么麻烦,不如李公公当场就杀死我吧,反正这冷宫一向无人理会,我可是一个被废弃的皇子啊,你若杀我,也不会有事的,来呀,杀我呀。” 裴懐如蛊惑人心的鬼魅,他甚至伸手把刚刚杀死翠鞠的桌腿往前递了递。 李园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他腿肚子早就发软了,看裴懐就跟看疯子一样。 “我……我……本公公……” 裴懐见状,终于发狂大笑。 “是真的,是真的,你真的不敢杀我?!” 他笑罢,盯着李园。 “原来我纵然废弃,但你个阉人也还是不敢杀害皇室血脉呀?活该你天生下贱,生来就是注定要来伺候人的。” 李园被噎得脖颈通红,全身颤抖,无话可说。 有个小太监连连后退。 “公公,我、我去……我去叫人!” 裴懐见状,懒懒朝李园身后喊道:“你还不动手吗?” 李园还未反应过来,那个企图通风报信的小太监已被人绊倒在地,扑通一声龇牙咧嘴。 月韶颤颤巍巍推倒后,等做完这一切却眼神坚定。 如今,她算是看明白了,李园一干人等,不中用了。 裴懐终于要翻身做主,并且狠狠震慑了所有人,她的命如今算是彻底绑在他手中,无路可退。 想通这一点,月韶不再有所顾忌,她绊倒小太监后,在所有宫人的呆愣下,直接冲出去,从外面把殿门关闭起来,自己则死死堵住,不让任何人逃脱大殿。 她如此做,大殿里便俨然成了裴懐一人为所欲为的屠戮场。 李园转过身,看着紧闭的大门,又气又急。 “月韶,你个贱人,竟敢叛我?!啊——!” 裴懐果断握着桌腿,朝他后背狠狠刺去,利刃入皮肉,钻心一般的疼痛。 李园全身冒汗,缓缓跪倒在地,衬得身后的裴懐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面阎罗。 所有宫人们眼见连李园都被这样出乎意料的解决了,顿时吓得群龙无首。 他们往日里有胆欺辱裴懐,也都是和翠鞠一样仗势欺人。 如今李园也倒了,他们看着裴懐周身气势逼人,身上破衣或多或少的血污,哪里还敢生反抗的心思,齐刷刷跪倒在地,磕头讨饶。 “饶命啊,饶命啊,我们都是听了李公公的差遣,才犯了浑,别杀我们,别杀我们……” 李园眼见局势如山倒,后背疼得发麻,他不甘心地想说什么,但一张口,嘴里咕噜咕噜冒着血沫。 裴懐见他狼狈,猛地抬脚一踹,李园彻底趴俯在地上。 “这一脚,算还你刚才的。” 裴懐还不算完,他赤脚狠狠踩上李园后背的伤口,使劲儿撵着,直叫李园怒目圆睁,疼得面色狰狞。 “饶……饶……啊——!” 李园好不容易从喉头吐露只言片语。 谁知下一刻,裴懐快速抽出他后背利刃,桌腿尖利,直接朝李园的其中一只手背狠狠插去。 李园的一只手就这样被死死定在地上,他疼痛难忍,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省得受这样的折磨。 有些小太监见此惨状,一个两个的如狗般伏在地上不敢言语,只闭了嘴低低呜咽,哭着吓尿了。 “李公公,这桌腿自我昨夜打定主意要除了你,我可是硬生生掰下来磨了一宿呢。这样的大礼,你喜欢吗?” 裴懐自顾自说完,才收敛了笑意,脸上挂着阴狠毒辣的神色。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碰那披风?!” 裴懐只要一想到苏皖的东西被这些该死的人触碰,就愤怒得抓狂。 他想,唯有见血,方能平息此滔天怒火。 裴懐深吸一口气,在李园耳边说:“放心吧李公公,你多年以来是如何待我的,等会我定然加倍奉还,不会让你死得太舒服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感激我啊?哦对了,你不用害怕孤独……” 说到这,裴懐缓缓抬头,笑眯眯看着众人。 “因为黄泉路上,他们会陪着你一起去阎王爷面前赎罪。” 裴懐想起前几日那个什么公主送东西给他时的情景。 “我早说过的,若那日我不死,你们的命我要定了!” 月韶死死守在殿门外,天空不时打了几个响雷,她抬起手背狠狠咬住,赤红双眼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大殿内仅一门之隔,却彻底隔绝了生与死。 一道道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喊断断续续传入月韶的耳中,她流着泪泣不成声,活到至今从未觉得如此可怕过。 “饶命——!” “月韶,你不得好死——!” “不要杀我——!” “呜呜呜,救我,谁来救我——?!” 月韶全身发抖,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而裴懐在殿中弑杀的癫狂笑声响彻天地,叫她一辈子刻骨铭心。 过了许久。 “开门。” 裴懐闷闷开口。 月韶缓缓瘫软在地,不再堵门。 裴懐从里头一脚踹开,大跨步走了出来。 月韶抬眸间,望见身侧这人背影前所未有的高大伟岸,而他一席破衣尽数被鲜血染尽。 手中仅握一根尖利的桌腿,放眼望去,后背所及之处,殿中倒了一片无声无息的尸首,皆死状惨烈。 裴懐仰望天空,长吁一口浊气。 他遍布血野,唯一双眸子神采奕奕。 片刻后,裴懐似回过神来,蹲到吓傻了的月韶面前,笑道:“张嘴,啊。” 月韶上下牙齿打颤,乖乖张嘴。 裴懐从怀里掏出一粒雪白色的东西,指腹推着送入她口中,并随即逼着她吞下。 当见到月韶喉骨滚动一二,才满意地说:“今后,若敢叛我,便叫你即刻毙命。解药我每月会给你一回,不服用你就会七窍流血,痛苦而死,可不比那个欺我的阉人死得轻松哦。” 见月韶呆呆愣愣地点点头,裴懐很是满意,用沾了血的手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留下五指血印。 “刚才那阉人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打杀宫人非同小可,如今我这个废弃的皇子可是杀了一大片呢,月韶,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月韶似被点了一下,连滚打爬。 “奴婢……奴婢去上报,奴婢层层上报!” 裴懐见月韶跌跌撞撞跑出冷宫,这下周遭除了死人,就剩他自己了。 他终于如释重负,抛开那沾满鲜血的桌腿,整个人大咧咧躺在地上,望着天,呵呵笑了起来。 他想,月韶真是蠢,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 若真有毒药,他早就自己吞了一了百了,才不要忍受他们多年欺辱呢。 那啊,只不过是他掰下一角,搓成丸的糖蒸酥酪罢了。 第34章 往事 正午,自雪夜降临,天儿就愈发冷了。但即便如此, 承帝还是照常去上朝。 下了朝后,他去魏贵妃的寝宫里小坐片刻,与她说了会子话,用了膳,就又起身前往朝辉殿处理政务。 朝辉殿内,承帝只披着一件薄披风,双眸利落扫视手中臣子呈递上来的奏折。 贴身太监王公公见他偶有咳嗽,连忙把热茶放在一旁。 “陛下辛苦了,先歇一歇,喝口茶吧。” 他是从小就跟在承帝身边伺候的,如今时光匆匆,一晃几十年也就这么过来了。 承帝摆了摆手,目光仍旧不离奏折。 “今日必须把这些都批完,不然只怕误了事。” 王公公见承帝眼底有些发青,不免眼眶酸涩,抬袖轻轻点去眼尾泪。 承帝实在称得上一代明君,自登基几十年,于政务上从未有过半点搁置。 作为帝王,不仅勤勉,更情深。 先皇后逝去已久,现在很多人都把帝王钟情先皇后的事情当作一个无稽之谈。 可唯有王公公这跟了承帝许久的老人方才知道,少年帝王当年痛失所爱的场景是多么惨淡。 这么多年,能有幸进宫承宠的女子,有几个身上没点先皇后的影子? 承帝的身份,注定了无法过多将情绪展露人前,可端看太子狂悖多年,帝皇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至今,还悉心为其暗中铺路多年,便足以说明一切。 可惜世人大多愚钝,看不破眼前这位帝皇的心思。 王公公想,若非身上担子实在太沉重,早在先皇后离开那一日,眼前此人亦会奋不顾身随之而去。 望着承帝在朝辉宫灯下照映的侧脸,王公公依稀遥想起很久以前,少年帝皇手里抱着刚出生啼哭不止的太子。 那时,昏暗宫殿中,少年帝皇紧紧握着一秀美女子的手,无措地望着她,又时不时看着怀中的婴孩。 “阿瑛,你睁开眼再看看我,好不好?” 【陛下……】 “阿瑛,你看,我们的孩子在哭,他长得多好看啊,既像你,眉眼也像朕,长大后,定然生得好。” 【陛下……臣妾无用,你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阿瑛,莫说这样的话,我们还有以后,你快快好起来。你忘了吗,你答应过我的,我们要一起看着孩子长大。” 【陛下……臣妾……怕是……】 帷帐旁,少年帝皇双眼赤红。 “给他起个名字好吗,阿瑛。” 【那就,叫他济光吧……】 【济世安民,光辉灿烂……】 【臣妾别无所求,只希望他以后……平安长大,做个好人……】 怀着母亲临别前的泪与希冀,爱与念,裴济光的名讳自此诞生于世。 “阿瑛——!!!” 少年帝皇紧紧抱着怀中的婴儿,跪在床榻前痛哭不已。 “阿瑛,我会封我们的孩子做太子,我会、我会护他平安……” “阿瑛……” 那一日,帝皇垂泣,天地为之痛悲。 殿外顷刻间乌云密布,寒风凛冽。 一场瓢泼大雨,下足整整三日,整个皇宫随着皇后的骤然离世,仿佛带去了所有色彩。 自此,少年帝皇也跟着心死魂消。 随着王公公失神回忆,眼眶通红,承帝也觉察了异样。 他斜眼望去,就见王公公一脸皱巴巴的表情,顿时无语。 “不是,你好端端哭什么?” 王公公的思绪一瞬间被拉回,少年承帝和眼前已显老态的帝皇,两张面容交替重叠,他吸了吸鼻子。 “陛下……奴婢是看你,太辛苦了。” 这些年,承帝愣是保留着皇后之位。 所有皇子,唯有太子是从小到大承帝亲自仔细抚养长大。 无论大小巨细,皆亲力亲为。 一个男子,要抚养一个孩子长大,又要挑起万里江山的重担,何其不易。 难免宠溺过多,拿捏不足严厉,渐渐地,反而违背了当年皇后遗愿,待发现,太子裴济光已长成一个狂妄不堪的心性。 这也是因为承帝实在太过爱重这个孩子,太子心里清楚,于是天不怕地不怕。 而太子玩闹的背后,承帝却日日这样勤政亲贤,王公公跟了他几十年,怎能不心疼? 承帝见他莫名,也不知要拿这个侍候了自己多年的宫人怎么办。 他顿了顿,只好默默放下手中的奏折,转而拿起一旁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一边喝,一双眼睛还去看王公公,好似在说,这样总行了吧。 喝完一口,果然是提神醒脑,承帝拿开茶杯。 “把你的泪擦一擦,不就没喝个茶吗,若非是你,看谁敢在朕面前这么矫情。” 王公公破涕为笑,也没有说破自己是忆昔往事,才如此暗自伤神。 他只是顺着承帝的话下了台阶。 “不若总说陛下体恤贤下,奴婢跟着侍候了几十年,最深有所感。” “行了,拍什么马屁?” 王公公嘿嘿一笑。 气氛正惬意时,外头小内监跌跌撞撞走进来。 “陛下……” 承帝一再被打扰,王公公是他身边的老人,他不好过多表露情绪,眼下这不懂事的小太监又上赶着撞上来,一瞬间惹得帝皇侧目。 王公公何其敏锐,于是抢先怒道:“陛下面前,慌张成这样像什么话?” 小内监也知自己失了礼数,连忙俯身下跪。 “陛下恕罪,实是事发突然,奴婢们一时间没了主意。” 承帝叹息一声,看来今天的折子是批不完了。 他作罢,把手中奏折轻轻放到一旁。 “何事?” 小内监抹了一把脸,“陛下,外头来了个陌生的小宫女,神情癫狂,非嚷着面圣……” 承帝面容威严,“这样小的事情也值得来报?” 王公公真怕这小内监再说下去,会触怒龙威,于是顺势道: “就是,在御前许久还不知如何办事吗?这样放肆的丫头,轰走就是了,若再胡搅蛮缠,该怎么打罚皆按宫中规矩办!” “但、但她说,自己是冷宫来的,还说冷宫死了好多宫人,兹事体大,非圣上不可处置!” 说罢,小内监不敢再抬首。 承帝贵人事忙,一时间竟有些云里雾里。 “冷宫?” 第35章 殿下 王公公是御前大太监,他的记性可比皇上好太多了。 闻言,似是想起什么,瞬间打了个冷战,凑近承帝,耳语起来。 “陛下,您忘了……冷宫里,关着那个孩子。” 承帝终于坐直身躯,他想起来了。 裴懐。 那个他许多年前与宫女一夜欢愉留下的皇嗣。 被他不管不问丢去冷宫的弃子。 承帝终于正视此事,“将那名宫女带进来。” “是!” 小内监松了一口气,胡乱抹了脸上的汗,连忙退出去带人。 承帝这才缓缓坐回去,眉心凝住。 “不歇,他竟能活下来,你说,这叫个什么事?” 王公公本名王不歇,因与承帝亲厚,故而承帝每每交心时,皆唤其本家姓名。 若非今日,承帝哪里会记得自己还有个孩子遗落冷宫。 他当年厌恶那宫女,只以为她挟子有意博宠,于是年轻气盛,狠心丢入冷宫。 后来又传出她产子后很快就香消玉殒,他也故意没去过问那孩子太多,因为他不在乎,且也存了裴懐一个襁褓婴孩无法活的想法。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此子竟长成了。 看这样,似乎还很不安分,这颇有心思的,竟能今时今日闹到他面前来。 王公公也拿不定主意,头一次不知道怎么回承帝的话。 “陛下,不若等会听听那名宫女说什么,再作定夺?” 承帝微微点头。 月韶浑身打颤,被小内侍带了进来。 她满身冷汗,发丝凌乱,丝丝缕缕散落,黏在脸上。 承帝许久未见这般没规矩的宫人,一时蹙眉。 王公公望过去,喊道:“大胆奴婢,面圣岂敢染血?!” 月韶闻言,吓了一跳,眼前立时浮现裴懐带着嗜血之气,在她临走前用沾了血的手拍了拍她的脸。 只是一路跌跌撞撞跑来,她早已魂不守舍,汗流了一身,把血腥味儿都冲淡了许多,叫她忘记了。 血手印干涸在她娇俏的小脸上,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极富有冲击。 她慌慌张张,刚想抬手去擦拭脸上血印,却见上首的承帝仔细端详她的异样,终于走下来,朝她靠近。 月韶头一次这么近距离面圣,她方又才经历那十分可怕的事,眼下慌不择路,又想擦脸,又想去给走下来的承帝行礼。 结果竟是两头都做不成,她急得掉泪,嘴里磕磕巴巴都是说: “陛下……陛下饶恕奴婢……” 承帝却不言语,待走近她后才缓缓蹲下来,捏住她的瘦尖下巴。 龙威逼人,承帝直视月韶,月韶吓得快要昏厥。 承帝手中力道加大,扭过她带有血手印的侧脸,月韶只觉下巴在帝皇手中,连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了。 “陛、陛下?” 承帝细细凝望那血手印,忽然心中似被什么狠狠牵制。 良久,承帝深沉眼眸凝视月韶,缓缓开口: “……吾儿何在?” 月韶一愣,王不歇王公公却是默默低下头。 他心想,硕大一个冷宫只怕关不住那枚弃子了。 * 裴懐一个人守着满殿的尸首,等得都有些无聊了。 他不得不承认,多年来李园一干人等虽苛待于他,却到底是冷宫里陪着他最多的人。 不敢想象,若连这些人一开始都未曾存在,只他一人孤零零长成于冷宫里,该是多么煎熬。 想到这里,裴懐自嘲笑了。 他也许真是有病,李园他们对他那般坏,坏到他蛰伏多年一朝杀之仍难消心痛之恨。 可当所有人真的都被自己杀死,独独剩下他一个人时,他还感怀李园一行人的存在。 “唉——” 裴懐闷闷眯了眯眼睛,丝毫不在意自己满身血污,就这样大大咧咧躺在地上望天。 正当他想着,月韶会否根本没有去照他意思办,反而遁逃了去时,冷宫外头传来一串脚步声。 裴懐耳朵动了动,这才先一步慢悠悠坐起来。 王不歇领了圣意,带着一堆他手底下做事的宫人们踏足冷宫。 还未行至目的地,他隔老远已嗅到冰天雪地中一丝浓烈的血腥气。 王不歇多年来在承帝手下行走,办过不知多少事,掌于他手下的人命之多,叫他对血腥味很是熟悉。 纵然承帝皇权愈发稳固,他身居宫廷大太监一职久矣,早已无需亲手结果什么性命,但他还是不会忘记鲜血的气味。 因月韶莽撞闯到承帝面前,王不歇心中早已有了准备。 但当真正踏足冷宫时,他还是着实惊了。 只见一个身着破衣,身形瘦削的少年毫无顾忌地大咧咧坐在大殿前,似是恭候多时。 他浑身上下但凡露出的肌肤,或多或少都沾上了刺眼的鲜红色。 雪天寒冷,他却衣不蔽体、血污染身,仍脸上笑意不减,五官凌厉,一双眸中暗含消不去的嗜血杀意。 整座冷宫仅存了他一人,其余寒冷所到之处再无半点人烟,着实让王不歇不敢小觑。 裴懐见来人一身内侍打扮,但此人身上衣裳的纹路和做工明显比起李园那厮精致了不少,应当并非李园那等地位卑下之辈。 不过后宫人多眼杂,难保月韶此去,惹回的不知哪个妖魔鬼怪,于是裴懐抱着一半的疑惑: “你哪个宫的?” 王不歇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他面上端得一个皮笑肉不笑,想到眼前此人乃天子血脉,于是微微弯腰行礼。 “奴婢姓王,乃圣上多年随侍。” 裴懐立时来了兴致,眼底暗藏厉色。 “谁派你来的?”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可是这深宫有太多鬼魅,他不得不反复求证。 王不歇直起腰来,笑道: “奴婢只听圣上旨意,现也是得了圣令,来冷宫走一趟。” 裴懐轻轻挠了挠脸,血被风吹干了,弄得他脸上发痒发干。 王不歇见自己都这样说了,裴懐还未有所动,心想他多年被困冷宫,不知宫中礼数也情有可原,于是不再苛求什么,清了清嗓子: “传——圣上口谕——速传皇子裴懐,至朝晖殿觐见——钦此!” 做完表面功夫,王不歇隔着老远对裴懐喊:“殿下,请随奴婢走一趟吧?” “我?殿下?” 第36章 禀报 “我?殿下?” 裴懐一脸笑意,指了指自己,一副‘你说的是我吗?’的样子。 随着他步步走近,王不歇率先带头给他让出一条道。 其余宫人皆面无表情,训练有素,跟随王不歇的步伐散至两边。 冷宫里如此异样,可王不歇就好像瞧不见一般,他带来的宫人更是司空见惯,目不斜视,头埋得低低的,连抬头看裴懐一眼都不敢。 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更像一具具失了魂的傀儡。 裴懐走着走着,忽然觉得今日天气甚好,好像也不再那么冷了。 随着自己一点点靠近王不歇,裴懐深吸一口气,只觉心肺通透。 他明白,今日只要迈出冷宫这道门,从今往后,冷宫里将再不复所谓弃子。 思及此,他愈发昂首挺胸,倒是无形间有了几分傲然,让王不歇眯了眯眼,颇有几分另眼相看。 果然是天子血脉,无论身处何地,骨子里那股子天生的贵气是谁也拿不去的。 他明白,此子能蛰伏冷宫数年,一朝反杀拱到天子耳中,便绝非凡品。 王不歇想,新年第一日就出了这档子事,秦嵘的天果真是要变了。 当裴懐行至王不歇面前,快要经过时,他又停了下来。 赤脚而行,串串脚印留于冰雪上,裴懐侧目对王不歇说: “王公公说得有理,无论如何,我身上始终流着最尊贵的血,一声殿下,确实欠我太久了。” 他说的,不止王不歇,更是这整座皇宫,这整个秦嵘对他的亏欠。 本该是天家贵胄,却被迫蹉跎十几年,活得连畜生都不如。 裴懐想,其实最亏欠他的,就是他那位高高在上的所谓父亲。 他说完,呵呵一笑,止不住摇头,再不看王不歇一眼,抬脚毫不犹豫继续前行。 王不歇心头一击,直起腰板遥望裴懐的背影,神色深邃,沉默不语。 待看不见裴懐,王不歇仍旧眯眼看着冷宫大门的方向,开口下令: “来啊,其余人随咱家扫尾,今日冷宫并无异样,可明白?” 所有跟随来的宫人皆下跪齐齐回话: “奴婢们定缄口不言,请王公公放心!” 冷宫的大门再度紧闭,王不歇凝视周遭,开始带人进殿,着手收拾裴懐留下的一地鸡毛。 * 承帝在王不歇离去办事时,喊来小内监把案上的一堆奏折都搬走,并命人准备好笔墨纸砚。 他自月韶带来了裴懐的消息后,就心绪不安,此刻哪里还批得下什么奏折? 小内监不多时已把东西准备妥当,并贴心帮承帝铺开雪白宣纸。 承帝有个习惯,一旦心绪不宁,就什么都做不下去。 每每到这个时候,他会提笔练字,顺着字的每一笔每一画跃然纸上,其实也是他心中正在想事。 今日不例外,承帝屏退小内监,提起毛笔,盯着薄薄的纸张,最终墨汁落入其上。 而他手腕翻转之时,思绪果然开始渐渐飘远。 裴懐…… 想起这个儿子,承帝心头发堵。 对于这个子嗣,他承认自己多有疏忽,亦多有亏欠。 不管当年再如何不喜他的生母,裴懐到底是无辜的。 叹息一声,承帝手中之笔也缓缓停住。 他再凝神一看,才知道随着自己出神,雪白宣纸上此刻赫然书写着一个大写的‘懐’字。 承帝越看这个字,越觉烦躁,手一松,毛笔被他随意丢到一旁。 飞溅出来的墨汁也喷了几点到宣纸上,染污了那个完美的‘懐’字。 承帝盯着亦不甚完美的‘懐’字,眸色发沉。 他是皇帝,纵然有错,也需掩盖。 当年他在先皇后的祭诞日酒醉宠幸了裴懐的生母,是错。 他错在酒醉误事,把那无辜女子认错成先皇后。 他更错在一时心软,让那女子最终还是产下裴懐。 那女子的存在,时时都在提醒承帝犯过的错误,所以他为了粉饰太平,把她丢入冷宫。 而今裴懐的现世,更勾起承帝掩埋已久的心虚和愧疚。 裴懐于承帝而言是复杂的。 既是自己的儿子,却也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承帝,因为他,因为他的生母,承帝和先皇后那段情深意切有了污点。 正如眼前这个被染墨了的‘懐’字一般,裴懐即是承帝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承帝又想起裴懐早产于太子生辰日,更觉窝火。 可火气旺盛随即又消散,也罢,稚子何辜,到底是他犯下的因果,做下的孽债。 他认了。 此时,王不歇已完事回归。 他面上带着薄薄细汗,来到承帝身边,看到承帝对着宣纸上的‘懐’字沉默不语,心下了然,说: “陛下,奴婢万事已处理妥当。” 承帝伸出手,指腹细细摩挲那个‘懐’字。 “你见到他了?” 王公公点头,就听承帝继续问道: “他……看上去怎么样?” 王不歇听了后,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见他沉默斟酌,承帝斜眼看去,随后回归视线。 “想必过得不好了。” “陛下圣明。” 王不歇想了想,也不打算瞒着,左右承帝想知道,就算自己不说,他也会从别的地方听到真话。 “皇子的生活……奴婢去时,冷宫萧瑟,阴冷非常,而皇子他衣不蔽体,身形消瘦……” 他已不敢再说下去。 承帝蹙眉: “朕虽将他放置那处,几时说过如此亏待他?” 王不歇尴尬呵笑: “陛下还不知晓吗,宫人们向来是拜高踩低的。” 承帝不管不问,时间久了,那些宫人哪还管裴懐是不是皇子? 自然是猴子称大王,使劲作贱。 承帝心下一沉,更觉堵塞。 “方才那宫女癫狂言语间提及他打杀宫人?” “奴婢猜测,定是那群狂悖之徒欺辱皇子多年,皇子也是为寻一条活路罢。” 王不歇想到裴懐的不易,还是忍不住为他说话。 “你去冷宫时,是什么状况?” 承帝问到这个,王公公顿时想到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浑身颤了颤。 “奴婢……” “怎么,还有你害怕的?” 承帝瞥了他一眼,王不歇只好如实回答: “奴婢去冷宫收拾时,瞧见许多宫人倒在殿内,无声无息,死不瞑目。” 王不歇顿了顿,继续说: “不仅如此,奴婢还发现殿外被丢置了一根染血的木刃,顶端粗糙却尖利,若是有心,乃是最好不过的利器。 当时,奴婢拿起来时,那木刃上还能滴落血液,而所有尸首奴婢也查探过了,致命伤皆出自此木刃。” 他汇报完后,整个朝辉殿内安静得可怕,王不歇额前亦是滴落汗水。 第37章 利用 揣摩不定承帝的心思,王不歇试探性开口: “陛下,端看皇子近况,那些宫人定然是没有用心侍奉。但是,将这么多宫人都打杀了,宫里也未曾有此先例……” 而且,手法粗暴残忍,只怕此子心性不稳,若轻易放出来,恐有诸多变数。 这是王不歇未说完的后半句,但他知道不是自己该开口的,所以及时止损。 “那木刃的来历?” 承帝好似未把王不歇揣度圣意的话听进去,反而没头没尾地问起这个。 王不歇微微一愣,随即说:“奴婢将整个大殿都查了,只有一张木桌,少了一腿。” “呵……” 承帝反而笑了,更让王不歇捉摸不透。 “不歇,你看此字。” 他指了指宣纸上的‘懐’字,王不歇随即拍马屁:“陛下的书法从来是最好的。” “这是朕那儿子的名字。” 承帝指的是裴懐。 “当年他因皇后的祭诞而来,又生于济光的生辰日,朕不太喜欢他,所以赐给他此字作名。” 承帝目光深邃。 “懐,取思念之意,乃朕对皇后和济光的一点补偿。” 王不歇闻言,呆愣住了。 就听承帝继续说: “不歇,自天鼓楼一夜,朕有了新的忧虑。太子在宴席上数次出言不妥,足见他还未真正长大,仍存孩子心性。朕原本以为将苏家绑给他,日后他便高枕无忧,可现在,朕怀疑还不够。” 随着承帝将手下宣纸揉作一团,王不歇瞪大双眼: “陛下的意思是……” “济光还需一柄刀,这刀,若由血亲而制,定十分坚韧,既能替他保驾护航,也可冲锋在前。再加苏家,如此,朕若百年后,也可给皇后交代了。” 王不歇吓得跪在地上,他觉得自己今日真是听到太多不该听的了。 “陛下,皇子他……” 裴懐已十分可怜,连名字都是生父思念心爱的女人强迫冠予他。 如今还要被利用至此,实在…… 但承帝根本听不进去,他眼中细看都是执念与狂热。 “他既有血性,又不甘再居冷宫,想走出来,总要付出代价。” “本不该出生,既冠以懐字,又身负朕对皇后的愧疚与对济光的希冀,便由他替朕帮太子扶摇直上。” 承帝顿了顿,将揉成一团的宣纸扔在一旁的炭盆中。 “至于冷宫这一遭事,打杀了这么多宫人,朕就帮他遮掩过去,也算是补上对他多年亏欠。” 王不歇擦了擦汗,“宫中耳目众多,若要瞒,只怕……” 承帝坐回龙椅上,示意他起来。 “不歇好糊涂,朕的儿子从未居于冷宫,冷宫突发暴疫,宫人皆染病而死,与吾儿何干?” 王不歇缓缓起身,腿肚子发软。 “那个叫月韶的宫女?” 承帝遥望门外漫天飞雪。 “吾儿既差她奔于见朕,想来是身边无人,暂且留她一命。他们俩如今都手握彼此最致命的秘密,她此后会是最忠心的奴仆。既是忠仆,朕何不成全?” 裴懐穷途末路仍能算计周全,虽于他眼前仍不够看,但能初露锋芒至此,若好好栽培,定成大器。 承帝想,这样一把锋芒毕露的刀,送给他与皇后的济光,何愁裴济光的未来? 而王不歇却只觉今天格外冷。 他侍候承帝多年,今日再度领教了承帝更加缜密深沉的心思,叫他不得不感慨良多。 帝王之心,果真深不可测。 皇家父子,亦可淡薄如云。 * 裴懐被王不歇安排的人带走,却没有一开始就去朝辉殿觐见承帝。 他被带去一个偏僻的宫殿,一路走着,裴懐只顾着呼吸新鲜的空气,尽管赤脚走着,但他却不觉冷。 或许是早就冻过头,这点寒冷他早已习惯。 亦或许是费尽心力终于走出冷宫,他心中唯剩唏嘘与雀跃,哪里还顾得其他。 待身前带路的小内监停下来,裴懐才抬首去看,却发现眼前是座偏殿,总之定然不是他那个父皇所在之处。 一瞬间,他警惕起来,眼眸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嗤笑一声,裴懐紧紧盯着眼前小内监,其实心里很紧张。 他之所以能一举屠戮冷宫里那些曾经欺辱过自己的人,也不过是占得先机,打了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与月韶暗中合作,才能成事。 眼前此人是那个王公公的人,他拿不定此人底细,如今身边无人相助,手中又无甚利器。 裴懐一个被遗忘的皇子,能杀尽冷宫一众人已是拼尽全力,他其实早已累得很,失了心力,又不通武艺。 若这小内监真要做掉自己,他不一定能赢。 快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事情的胜算,裴懐忍不住把有几分发颤的手暗暗藏在背后。 他忽然觉得可笑,还以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终于能走出冷宫,走到他那个薄情的父皇面前。 原来……还是不行吗? 也是,他一个废皇子,若真在意他,怎会等到今日? 裴懐记得李园生前对自己说过,在宫里就连正经主子也不可随意打杀宫人。 如今他一个废皇子,纵然师出有名,可一下子屠尽冷宫,只怕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心里到底是不成器的。 那个男人,又怎会管他是受了何种苦楚,才不得不走到那最后一步? 只怕,他更在乎的是粉饰太平下所谓的体面吧。 而他裴懐,就是那个男人最不体面的证明。 皇帝容不下自己,所以叫那个姓王的阉人来料理了自己,也……合情合理。 裴懐垂眸,心下忽然一阵说不清的酸酸涩涩叫他难受。 一瞬间,他又忍不住想起苏皖,随即转而扬唇。 也罢,或许他命该如此,若等会反抗不过惨遭反杀,而苏皖曾来过,为他证明了在这世上,到底还是有人在意他的,裴懐就觉无憾了。 裴懐思及此,又抬头叹息一声。 只叹天道不公,偏叫他裴懐来世走一遭,却又是受尽苦楚而去。 既如此,又何必给他托生于世的机会?只是为了让他体验实践百苦吗? 裴懐满头扎在自己的幻想中,他不信任人,所以才生了这诸多猜忌。 却不仔细想想,王不歇身为皇帝近侍,若真得了圣意有心除去他,又怎会容忍他走出冷宫? 须知宫内耳目无数,纵然悄无声息,也不见得能保证风过无痕。 王不歇何必让裴懐走出去招惹风声,再一路送至此偏殿动手,简直吃力不讨好。 纵然真下手,传出风言风语,也会被帝皇认为办事不力。 所以实是裴懐自己胡思乱想误会了。 第38章 误会 眼前的小内监是王不歇手底下得力下手之一,他奉王不歇的令领裴懐来此,刚转身还未对裴懐说一句话。 就见裴懐一抬头,眸色变化时,一下子把手藏在背后,一下子又脸上神色多变,再一下子又一脸释怀地叹息一声,抬头仰望天空。 这诸多行为叫那小内监疑惑不解,心中暗道此人怎么了? 他忍不住也抬头跟着裴懐望天,心想,天上有什么吗?看了老半晌干嘛呢? 正思索着,就听裴懐呵笑一声: “还等什么,动手吧。” 小内监:??? 动手? 动什么手? 哦——! 他明白了! 于是,小内监微微一笑道: “若主子等会沐浴净身时,需要奴婢于一侧侍候,也可。” 小内监心想,尽管他并非是干这差事的,早几年他被王不歇看上,觉得性子稳妥,适合游走宫中帮王不歇办事。 不过,他也到底是做人奴婢的,端看眼前这个…… 虽然从未在宫中见过面,但他明白,今日过后应该就是正经的主子了。 为他洗洗澡,能博他青睐,日后多有照拂,于小内监而言只会是福气。 所以他并未有任何拿乔,应承了裴懐的要求。 而当裴懐做好了思想斗争,认下命数后,却听到‘沐浴净身’这四个字,反而是他愣了。 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开口: “要我……沐浴净身……?” 裴懐顿了顿,眉头微蹙看着小内监: “规矩这么多吗,姓王那阉人要杀我,还要我洗刷干净?呵,是怕我一身血污,脏了他的名声是吧?!” 想起王不歇走前还对他一口一个‘殿下’,裴懐忽然觉得被狠狠羞辱了。 他忍不住暗自握拳,脸上藏不住愤懑。 小内监行走宫中多时,一听裴懐的话,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终于知道与裴懐刚刚是牛头不对马嘴老半天。 闻言,小内监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天地良心啊,他就是只小小蝼蚁,叫他对主子动手,纵然王公公下令,他估计也不敢接啊! 而且……而且…… 眼前的主子居然对王公公说话如此…… 他居然说王公公是,阉阉阉…… 须知王不歇王公公侍候圣上多年,圣上都从未这样说过王公公。 小内监俯身狠狠闭眼,背后冷汗尽出。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他只是个为奴为婢的,他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你又闹哪出?一会要杀我,一会要我沐浴净身,现在又跪我?” 裴懐真的不明白。 小内监真的怕了,他终于大喊道: “冤枉啊!奴婢实在不敢做此等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事!若奴婢此刻对您动手,只怕奴婢不死也要被扒层皮,奴婢岂敢啊?!而且,奴婢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能对您做什么?!” 说完,那小太监抽泣起来,似乎是委屈地哭了。 “奴婢只是奉了王公公的命,领您来此沐浴净身罢了。 您浑身都沾了血,若就这样大咧咧去了殿前,定会惹深宫非议。 而且宫中有规,圣上面前觐见者,不得佩剑穿甲,不得衣不蔽体,更不得沾染血污,敢犯一条视为大不敬,立时就要被拖走下狱,重者更会丢却性命,斩立决!” “奴婢……奴婢真是……” 他越说越凄楚,只觉得自己太不容易了,竟跪在裴懐面前,低低哭着。 裴懐听了好一通解释,才后知后觉是自己误会了。 他脸上顷刻间通红,耳边全是小内监的哭泣声,叹息一声,怪道自己从未踏出冷宫,多年来面对的都是算计欺凌,哪里知道这些宫中规矩? 虽然身负皇家血脉,可真正算起来他其实是个野出身的,根本没有机会学习宫中种种,也不可能知晓宫闱事宜,这才导致现下的窘境。 “起来起来。” 裴懐见自己把这小内监惹哭了,平生头一次心虚地左顾右盼。 “哭成这样做什么?到底是王公公手底下的人,你可真没得半点硬气。” 话虽这么说,裴懐却别扭得手指偷偷抠着掌心,根本不敢去看小内监。 “不是说带我去沐浴净身吗?你再耽搁下去,小心误了事。” 小内监这才期期艾艾起了身,吸了吸鼻子。 “诺,奴婢不哭。” 他抬起头,努力换上一个笑。 “请随奴婢进殿,您别看此处偏僻,但里头一应俱全。” 裴懐点头,半信半疑跟着进去。 那小内监真没扯谎,裴懐进殿,眼前不比外头那般萧瑟,反而金碧辉煌。 殿内设了个温泉,烟雾缭绕,熏得裴懐周身暖洋洋的,忍不住暗叹一声。 他一路赤脚而来,足下早已冻得通红无知觉,现下得了些暖意,这才一点点觉出冷来。 小内监笑问道:“您要奴婢侍候,还是奴婢帮您另唤了人来?” 裴懐抿了抿唇,不知在思索什么,良久才说:“你出去守着,我自己来。” “可是……” 小内监闻言有些诧异,他还有一事未告知裴懐。 但既然眼前这主子开了口,他也只好压下不说,等会且看这人能不能发现、用不用得上他吧。 小内监闭口默默退了出去,把守大殿。 裴懐再三确认殿中唯剩自己一人,这才走到温泉池旁,缓缓蹲下,把身上那不堪入目的破衣三两下扯掉。 怪道他不要人侍候,原来衣衫褪去,露出的一具瘦削酮体上尽是星星点点的大小伤,有的是旧年留下,有的是前段时间李园暴虐还未见好的。 放眼望去,竟有些惊骇。 而他脚上手上都生了冻疮,之前在外边因一身血污沾身,更加夺人眼球,便甚少有人发现。 如今身处温室内,手脚渐渐回温,裴懐自己都觉得那些冻疮刺得他发痒难耐。 裴懐低头瞧着自己身上好半天,竟未找出一块能见人的皮肉,眸中发怔,一遍遍喃喃自语,抬脚走入温泉池中: “以后我就是主子了……以后我就是主子了……” 他是为主的人,怎能被那些为奴为仆的人再瞧见自己周身狼狈? 裴懐不敢,亦不愿。 第39章 恻隐 温泉池水暖意丝丝,沁人心脾,当裴懐卑劣身躯被紧紧包裹时,他忽而一阵困乏,头微微仰着靠在池边,忍不住出神。 忆起那小内监说过的话,忽而觉得可笑。 若他执意以此身脏污面圣,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父皇会是什么神情呢? 悲悯? 亦或是厌恶? 总归不会欢喜吧。 裴懐冷笑连连,抬手捧一把热水浇在自己面容上,水流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将裴懐脸上早已风干的血渍融掉洗净。 他鼻息间略微嗅到浓烈的血腥味,低头去看,才发觉自己身上沾到的血迹终究染污了一池温泉。 呵呵一笑后,裴懐已失了兴致,他随意洗净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的身子,而后哗啦一声站起身来。 怪道他天赋异禀,常年遭受苛待,身形消瘦见骨,倒是下首惊人,衬得他也略微伟岸几分。 只可惜裴懐不懂这些,他一心厌恶自己身上的伤疤痕迹,扯过旁边架上的锦料草草把水渍都抹干净。 出了温泉池,裴懐摆弄起放置一旁的华服,拿起来在身上比划了老半天,又试穿了好半晌,却每每都是以失败告终。 他犯了难,眉头拧住,扯着那些锦衣繁服,越努力越没了耐心。 温泉池散出来的烟雾本就把整个宫殿熏得暖烘烘,裴懐又急躁,不多时额角就渗出一层薄汗。 张了张口,他忍不住想喊一声,却又念起自己身躯的伤痕,立时缄默。 越是心急,反被一条细带将自己绑了个死结。 裴懐拉扯间,脚下一滑,重重跌倒在地,疼得发出声响。 小内监虽守在门外,其实一直偷摸着附耳注意殿内动静。 一开始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他知道是裴懐开始净身沐浴了,略微放下心。 发呆之际,耳边一道好大的声音传入,像皮肉磕碰地砖的声响。 他本就提着一颗心,想也没想,闻声闯了进去。 拨开层层帷幔薄纱,小内监就看到裴懐跌坐在地上,头发因入了温泉池水而湿漉漉贴在身上,整个人则被一身锦衣覆盖,可惜穿法不对,扯来扯去凌乱得很。 裴懐见到小内监擅自闯入,又看到他整个人盯着自己呆愣愣,心知自己狼狈模样全被一个阉人看了去,那股熟悉的羞愤涌上心头,立时脸色涨得通红。 “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 裴懐慌乱扯了衣裳想要遮住自己,可惜愈发手忙脚乱,无济于事。 他抬手间又颓然落下,别过脸去死死咬住薄唇,狠狠闭眼,鼻息间长吁一口气。 裴懐心想,自己迟早要剐尽天下阉人! 小内监自然目睹了裴懐的窘迫。 他见裴懐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有对他的低吼,知道裴懐是羞愤到了极点才会动怒。 被裴懐眼中时不时闪过的杀意吓了一跳,小内监脑海里不禁想起这个自冷宫里走出来的主子不仅一路赤脚,而且一身几乎沾了血。 这样的人,若轻易得罪,只怕日后有了实力,一定会毫不犹豫弄死曾经得罪过他的人。 小内监当然害怕。 可是怕归怕,看到裴懐湿漉漉坐在地上如此狼狈,他还是斗胆走上前几步。 他一动,裴懐极为敏锐地抖了抖身躯。 “叫你滚,听不懂是吗?!” 裴懐再度吼了一句,听着却比刚刚的声音小了些。 小内监游走宫闱,虽年岁不大,但跟着王不歇见过不知道多少宫廷里的主子贵人,他瞧见裴懐的反应,心下又多了几分胆量。 “您再坐着,会着凉的,不如让奴婢扶您?” 裴懐侧过脸,就见这小内监低着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全程垂首弯腰走近自己。 小内监跪到他面前,任由下摆也被地上的水渍浸湿,他丝毫不在意,只是默默把衣袖拉长掩盖双手,才朝裴懐伸了过去。 “您若嫌弃奴婢,奴婢不会碰到您的,只管撑着奴婢起身罢。” 裴懐随着他的动作,眸中怒意渐渐转为一丝惊愕,随即定定看着小内监,这才慢慢伸出手,撑着小内监的手臂和肩膀,缓缓站起来。 在起身的过程中,小内监还是不可避免地瞥见裴懐身躯一些伤势。 他却只是瞅见了一两眼,便连忙闭上眼睛,不敢多看。 “觉得怎么样?” 裴懐的眼睛何其锐利,他站起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内监。 “瞧见了我这一身伤势,你觉得我会不会除了你那双碍事的眼睛?” 小内监惶恐地摇摇头。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裴懐垂眸看到小内监是不可多得的乖觉,于是强压心头戾气。 “起来,出去。” 小内监闻言连忙起身,却站在原地,犹犹豫豫愣是没出去。 裴懐冷笑一声:“还愣着不动,真想我挖了你的眼睛,再把你丢出去是吧?” “奴婢……” 小内监咬着唇,其实他真的胆小如鼠,可是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他是做人奴婢的,平日里察言观色自然不用多说。 方才裴懐虽然很是愤怒,但那愤怒之下,是对自己躯体伤痕的难堪,还有自己未曾学过宫规礼仪等繁文缛节,而导致连个衣裳都穿不会的那种自卑。 小内监和裴懐年岁相差不大,他刚刚瞥见裴懐瘦削入骨,忽而就想起刚进宫的自己。 那时候他只是稚嫩男童,才满八岁,家乡发大水,他只好背井离乡,一路行乞来到京都。 因为吃不饱饭,乍听说进宫就有钱拿,能有饭吃,结果却傻呆呆被拉去净身。 小小年纪,一刀下去,差点没挺过来。 可宫里不会管你是不是孩童,也不会管你是否身心难受,只要现下还有一口气在,就得爬起来给主子贵人办差做活。 他确实不必再行乞,也确实不必担心没饭吃,可他丢了更重要的东西——尊严。 后面如果不是被王不歇看重,只怕此刻他和宫里那些下等内侍没有分别,依旧活得猪狗不如。 裴懐难得一见的脆弱叫他知觉,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他知道裴懐是主子,但在刚才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裴懐是很需要一个人帮衬帮衬的,就和从前在街上行乞的自己、入了宫却渴求救赎的自己。 只是眼前这个主子倔拗,一个‘帮帮我’足以压垮他强硬的脊骨,叫他宁死不肯屈服。 小内监想,自己怕呀,真怕眼前这个人来日得势真要挖了他的眼睛。 可他在害怕之余,忽然更想做那个帮帮他的人。 也许会付出代价,不过…… 他一个做人奴婢的,贱命一条,若是因此身死,大抵是命,他认了。 小内监好一番心里斗争,惶恐开口: “奴婢帮您穿衣!” 说完,他再度闭眸抿唇,身躯抖成筛子。 裴懐知道他有话要说,看在他刚才还算规矩的面子上,一直在等他说话。 此刻见他一股脑吼了这句,随即又一副怯懦如鼠的模样,忽然觉得那句话就好像一把剑,狠狠贯穿他一直以来的防备。 疑心深重,但也如此简单地被打碎。 裴懐深吸一口气,想了想,问道: “你叫什么?” 第40章 尊严 此话问出口,小内监忽而心上热乎乎的,他想,一定是温泉水燥热,也把自己熏着了。 不知道为何,听到耳朵里,就感觉裴懐是在问他,我能信你吗? 小内监忽然壮着胆抬起头,看向裴懐。 “方才,奴婢其实就瞧出那衣裳繁重,很想提点您,若有需要奴婢的,就直管开口。” 裴懐额角跳了跳,“你怎么不早说?” 小内监看着眼前这个主子喜怒哀乐此刻几乎摆在面上,比宫里其他贵人主子好猜多了,忽然就笑了笑。 “奴婢贱名唤元弋,随王公公一道姓王,您想如何唤奴婢都成。” 说完,他竟敢径直上前,隔着被裴懐穿得四不像的衣裳,扶住裴懐,往里头斜角走去。 那里有出浴后供给穿衣束发的一应物什,王元弋也着实没想到裴懐竟真就沐浴完后站在浴池附近穿起衣服。 想到裴懐是王不歇从冷宫里迎出来的,忍不住心里暗叹一声。 他于冷宫中一身破衣赤脚而出,想来一切种种放到他身上都是理所当然了。 裴懐识字不多,此刻全在琢磨王元弋的名讳,反而没太在意自己被王元弋碰到。 他难得乖乖被王元弋带着走。 待领着裴懐坐到一抹铜镜前,裴懐才紧锁眉头,开口问他: “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 王元弋已拿起干净的锦布给裴懐擦拭湿发,闻言眉眼有些舒缓。 “奴婢前些年还不在王公公手底下当差。 那时候,奴婢在宫里过得很是艰难,有一回被个主子罚了跪在御花园的鹅卵石甬道上,不巧下了雨,奴婢又冷又饿,忍不住借着大雨偷偷哭了起来。” 他说完,似乎思绪飘远,陷入回忆。 裴懐好奇: “然后呢?” 王元弋继续说: “然后,奴婢就发觉头顶上多了一把伞,王公公站在奴婢面前,问奴婢以后可愿跟着他。 奴婢就说愿意,他也如您一样,问奴婢叫什么。 可是那时候,奴婢还没有名字,所以答不上来。” “你的父母怎会不予姓名于你?” 裴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王元弋想起,自己是因天降灾祸而被迫背井离乡。 稚子一路行乞,吃饱穿暖都是问题。 时间久了,姓名甚么的,他倒也记忆模糊了。 王元弋只记得小时候在京都街道上,一味被人们一口一个小乞儿嬉笑喊着。 思及此,他略微抿唇,用手指把裴懐的头发一点点散开,然后又用桌台上的青玉栉把他一头墨发梳顺滑。 有些打结的地方,王元弋亦是轻柔解开,不曾扯疼裴懐半分。 裴懐记忆中,只有嬷嬷曾给他这样温柔地梳过头发。 可惜那时候冷宫里只有制作粗糙的木梳,那梳齿刮得他头皮生疼。 尽管嬷嬷已经很努力不弄痛他了,可大多因老眼昏花,还是叫裴懐对梳头发有些阴影。 后来嬷嬷去世,他对自己的头发就不太上心了,每日在冷宫里只一味想着能不能活过今日,若活过了今日,明日又能不能活得下去。 王元弋不过一个相识不久的小内监,却能至少把他当个正经主子看待去侍候。 裴懐的头发被他放在手里随意梳弄,他心中有些难以言表的触动。 就听王元弋回答他: “奴婢幼年走投无路,做了乞儿,每日都为了几口饭担心,名字什么的,早就忘了。” 连家生姓名都能忘却,足见他三言两语下,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多么艰难的曾经。 裴懐听到这里,缩了缩指尖,放在膝盖上,五味杂陈。 他忽然晓得了一个道理。 己身苦是苦,他人苦亦是苦,人生百态,似乎都有不同的苦痛难处。 不为人道,并非代表只他一人在世上磋磨。 想到这里,对于多年来在冷宫受到的苛待,还有他那个薄情父皇,裴懐在现下这一刻好似也没那么痛彻心扉了。 他只知道,自己熬过去,走出冷宫了,就好。 “你也是不易。” 裴懐良久,终于闷闷吐露这句话,仿若一语双关,像是也在说他自己。 王元弋多少瞧得出,也揣测得到,眼前这个主子是个别扭的心思,却仍心存善意。 他自鼻息笑出一抹气,柔声道: “王公公听到奴婢说没什么正经名字,就说,既跟了他身后,没名字是不成的。 奴婢那时候很害怕,一直哭着摇头,和他说,奴婢只是一个下等宫侍,哪敢奢求得个名儿。 他对奴婢说,人贵自重,没了根的也是人,在宫里受主子贵人磋磨那是命,没得选,可私下里,若连自个儿都瞧不上自己,自轻自贱,那就彻底没救了。 就是到了下辈子还得投成苦命魂,继续为奴为婢,不然也是做个畜生,一辈子指望不上。” 裴懐猛地瞪大眼,微微抬头去瞧铜镜里的自己。 少年郎隐隐有桀骜不驯的贵气环绕眉心,但眼底总带有几分不可多得的阴郁,反衬下去那浑然天成的气质。 如今王元弋一番话让他醍醐灌顶,仿佛是乌云散去,可窥天日。 裴懐心思松动,眼底不多时一片清明。 “人贵……自重?” 王元弋拿着青玉栉给裴懐一下下梳头的声音,略带几分沙沙作响,在烟雾缭绕又暖洋洋的温泉殿中显得反而格外动听。 “是啊。” 他笑道: “奴婢没读过什么书,哪里知晓那么多大道理,但是王公公一通下来,奴婢还是省得的。 比起解救奴婢脱离苦境,叫奴婢心海阔达才是再造之恩。 然后,王公公就把奴婢扶着站起来,给奴婢撑伞,对奴婢说,起个名儿给奴婢。” 王元弋弯弯绕绕说完一大堆,终于回了裴懐一开始问他的问题。 “元弋二字笔画简单,最适合奴婢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就是奴婢也能写得认得。 更重要的是,王公公告诉奴婢,元弋二字,乃勇气谋略之意,虽咱一个去了势的宫侍也没什么读书前程,谈不上正经的有勇有谋,但在宫里步步维艰,时时小心,若行事果毅,心中有策,又对主子忠心得力,也必会有光明前途。” 他还记得当时王不歇对自己说: 【元弋,表有勇有谋,你若肯用心,自会有一番天地,也会受人尊重的。你瞧咱家,如今除了圣上,还有谁敢慢待?你啊,得先把自己当个人。】 王元弋那时候哭着在雨中给王不歇跪倒磕头不止,他哭自己此后又寻回了丢失已久的尊严。 第41章 忠仆 裴懐深呼吸好几次,心底激动却又不敢轻易表露。 “原是如此,元弋二字,甚好。你……写我看。” 王元弋刚好梳完裴懐的头发,于是顺势放下青玉栉,走到桌台前想了想,刚要弯下腰用手指沾了地上水渍书写,就见裴懐斜眼看他一下,随后快速撇过脸去。 他伸出藏于衣袖中的手,摊开手掌到王元弋面前。 “……准你写我手上,这样我记得牢。” 王元弋微愣,就看到裴懐那副模样,明显又是犯别扭了,但却比刚刚凶巴巴的样子赤诚几分。 他一个为奴为婢的,也被触动了。 不再犹豫,王元弋轻轻抓住裴懐的手,抬起指尖在他掌心上一笔一划认真写了姓名给他。 裴懐在他写的时候终于转过脸来,认真学习。 一边看着王元弋低头写着,他自言自语说: “若我能自小读书的话……” 后面没再多言,却叫王元弋更生怜心。 他从未见哪个主子如今日眼前这个这般,明明是主子的身份,却过得比谁都不如。 他写完后,裴懐久久凝视着掌心,沉默不语。 王元弋就恭敬地弯着腰,站在一旁垂首等待。 良久,裴懐仍盯着自己的手掌,却开口说: “跪下。” 王元弋连忙跪在地上。 裴懐合起掌心,只觉上头还温温热热的。 他起身,拖着纠缠无门的一身华服,回到放着自己穿来的破衣的架子旁,伸手从破衣内侧掏着什么。 不多时,一个栀子花暗纹的锦囊袋被他掏了出来。 那是苏皖送他的整袋糖蒸酥酪,他自苏皖走后,回去就使着嬷嬷留下的针线,手脚粗笨地给自己的破衣绣出一个内兜。 糖蒸酥酪早就冷却在袋中,可自那日起,他贴身放置,珍爱万分。 上回若非需要月韶这条狗为他办事,他才舍不得拿糖蒸酥酪给她这恶毒女人吃呢。 明明他自己都没舍得吃多少…… 裴懐微微出神,拿了锦囊袋回到王元弋面前重新坐下。 他仍旧故技重施,指尖伸进袋中,小心翼翼掰下一块搓成小圆球,这才递给王元弋。 “吃了。” 他虽未像上次强迫月韶一样,强迫王元弋吃下。 但现下对着王元弋仍旧是一副‘我是主子,我叫你吃你敢不吃?’的脸。 王元弋揪了揪小拇指,手心微微出汗,只得接过那雪白小丸,扔进口中。 裴懐见它入嘴,满意地咧开嘴笑,但也只是片刻,又恢复深沉面色,一副严肃。 “服了我的毒,以后就得听我差遣,为我所用了。” 王元弋猛地抬头,却对上裴懐一双目光炯炯,恍若星辰的眼眸。 他不知,可裴懐心里清楚,上次迫月韶‘服毒’,是形势所逼,自保为之。 这次让眼前的小内监‘服毒’,乃感于深宫中仍存此一片赤子之心…… 听到服毒二字,王元弋与裴懐四目相对,不知如何作答。 裴懐心下立刻一沉。 “你不愿?” 他顿了顿。 “还是你觉得对不住你的王公公?” 王元弋回神,连忙俯身,把额头贴在地砖上。 “奴婢王元弋,以后就是主子的人了,主子愿意,可唤奴婢一声小元……” ‘小元子’三个字,他还未说完全,就被裴懐急急拉起来。 裴懐紧紧看他,手握住他的臂弯,很是认真。 “元弋,此后为我忠仆,唤你之名,忠心于我,永不叛离。” 唤你之名,永远效忠。 王元弋微微张口,却引得眼眶一阵雾蒙蒙,他连忙低下头,却偷偷在地上扬唇笑。 主子诓他,那哪里是毒? 王元弋回味无穷,忍不住悄悄咂吧嘴,心想,糖蒸酥酪的滋味可真甜啊。 * 在王元弋的帮助下,裴懐终于得到了一个焕然一新的自己。 少年原先破衣裹体,赤脚而行,一席血污,与宫中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但端看现下,云雾缭绕间,他拨开层层迷惘,现身天日下,哪里还找得到往昔一丝破落失态? 遥望而去,裴懐身形虽瘦削,好在肩骨生得宽阔,把身上这件锦缎银丝雕纹的月黄色厚羊毛长服撑得器宇轩昂。 他骨相上佳,脸皮白净,一双黑眸微眯如坠着的辰星,雪景落入眸中反衬眼瞳澄净,可叹目如朗星。 原先被他打成死结的绸带在王元弋一双巧手的帮助下变作腰封,勾出下摆一双顶天立地的长腿。 剑眉入鬓,眉目疏朗,高挺鼻梁下是一片被温泉池迫出几分血气的唇,点缀在脸上,整个人长身玉立,无疑天子血脉,生来矜贵高傲。 他未满二十,所以王元弋询问裴懐年纪后,按照规矩并未给他戴冠,只是用配着衣裳颜色的月白发带,将一头细细梳好的墨发束起。 王元弋推门,让裴懐堂堂正正站在这世道上,脚下穿着舒适的锦靴,实实在在踩于这皇宫的土地上。 他呼出一口气,忽而觉得一身轻。 见状,王元弋连忙拿着厚实大氅披在他身上。 “主子,天冷,刚走出来这时候最容易挨冻,您要小心些。” 裴懐抬手摸了摸大氅,忽然想起苏皖送自己的狐裘披风。 如果换作那个,此刻他一定会更暖。 他笑道: “元弋,父皇想要看我干干净净站在他面前,所以赐我沐浴净身,赐我锦缎华服。 可要我说,这些都不如你现下怕我冻着冷着,发自内心给我披件衣服。” 正如他落魄之际,唯有苏皖赠他温暖希冀一般。 “世人渴求锦上添花,却不知往往雪中送炭,才最人心可贵。” 王元弋见裴懐伤感,想了想,上前替他拢紧大氅,指尖翻转系好系带。 扶他起身,帮他穿衣时,王元弋不瞎,裴懐身上的新旧伤了然于目。 “主子,您若信奴婢,往后的路,奴婢陪您走。” 裴懐微愣,随即于天地间大笑,拍了拍他的臂膀。 “好个忠心人。” 他也能有今日,得此赤心,足矣。 顿了顿,抬脚刚要走,裴懐忽而想起什么,随即着急朝他伸手。 “我的糖……我方才那袋毒呢?” 王元弋帮他换衣服时,他记得自己搁置在一旁了。 刚才焕然一新时,他心中也有几分激动,莫不是忘了?! 裴懐抬脚就要回去,王元弋连忙讨喜地拦住他,自怀里掏出那袋主子用来诓骗自己的糖蒸酥酪。 他笑吟吟道: “主子,还您的毒,奴婢走时顺势帮您拿了。” 裴懐连忙夺过来,小心呵护,确保无碍后才珍重藏进袖中。 又见到王元弋在笑,瞥了他一眼: “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主子。” 王元弋连忙掩饰笑意,转而有些好奇。 “主子,这东西您很看重吗?不过一袋……咳咳,毒。” 糖蒸酥酪四个字差点也要脱口而出,王元弋强行拐弯改了说辞,心虚微咳。 裴懐抿唇笑了,抬脚前行。 “你不知道,若非此物,我活不到今日。” 第42章 决断 承帝见到这个多年未见,差点遗忘在冷宫里的儿子时,彼时已经过了晌午。 他用过午膳,正在进消食的茶水,外头就传来通报声,说裴懐已在外头候着。 王不歇看了承帝一眼,见他不动声色,仍在抿着茶,于是心下了然。 他站在一侧,挥了挥手中洁白拂尘,高声喊了一声,叫外头的宫人和侍卫放裴懐进来。 王元弋下意识要跟着裴懐进去,却被他轻轻按下手。 “在外头等我。” “是。” 王元弋有些诧异,却在看到裴懐面对开启的殿门时眼神坚定,也不过多置喙。 待裴懐进去后,不多时,王不歇裹着厚实的内侍服慢悠悠退了出来。 王元弋更加肯定,裴懐与皇帝将有一场言语风波。 而这皇家父子之间的秘谈,裴懐为了他好,不想他牵扯进去,这才叫他候在外面等。 王不歇更是聪慧,他不等承帝说话,喊完裴懐进来后,就自己行礼乖觉退了出来。 这一切从头到尾,承帝都没有抬起过一次头。 那杯茶冒着星星点点热气,想来入喉进腹定是消食又暖胃,以至于他神色隐于热气后叫人揣摩不透,一直在一口口蠕动着嘴唇,慢慢进用着。 裴懐进去后,侍卫又把朝晖殿的大门慢慢关闭。 王元弋和王不歇隔着一道厚重的门,就是想听也听不到了,更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想去窃听。 于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王不歇抬脚提着手中拂尘,瞥了王元弋一眼,随后走在前头,下了白玉台阶。 王元弋担忧地瞥了一眼朝晖殿,随后还是急忙跟上前面的王不歇。 “公公等等奴婢。” 王不歇别看上了年纪,但腿脚却仍旧麻利,若想走得快,眼下王元弋也是攒了力气才跟上来。 见彻底离远了朝晖殿,只剩下他们两人,王不歇才缓缓停步背对着王元弋。 二人面前是一道栏杆,身处朝晖殿下层一处角落里,却是最能俯瞰皇宫风景的视角。 放眼望去,红墙黄瓦上一片白雪皑皑,平添几分安逸与萧瑟。 王元弋喘匀了气,还不待开口,面前的王不歇已先他一步。 “有话藏着掖着,在我面前还好,若是改日去到了哪个急性的主子面前,只怕你少不得一顿罚。” 王元弋一说话,嘴里吸进寒凉,顺势呼出一口雾。 “公公,奴婢……确实有话要说。” 王不歇叫他过来,王元弋连忙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站立宫墙上,眺望整个皇城雪景。 “元弋,你看,这皇宫里年年景色不变,美则美矣,年岁长了,总觉乏味。” 说到这里,王不歇侧目望着王元弋。 “可人却不同,皇宫里的人来来去去,今儿这个死了被抬出去,明儿个又会有傻子挣破脑袋要进来。 形形色色,命运多舛,美景不变,唯有人生可变。 咱们为奴为婢的,一辈子拘在此,行差搭错顷刻毙命,所以选择很重要。 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纵然宫廷乏味,身边的人留不住,你至少能留住自己,留住本心。” 一番话下来,王元弋震惊得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 他与王不歇四目相对,发现原来时间悄无声息过去好几年。 当年他一个瘦弱稚童,跪在王不歇面前,当时的王不歇是何等高大伟岸,恍若神明前来救赎他苦痛的人生。 可如今,他站在王不歇面前,竟比王不歇还高一些了。 他长大了,王不歇却渐渐年迈。 王元弋吸了吸鼻子,把双手并起来揣在衣袖里,最终再次跪在了王不歇面前。 亦如当年,他跪在御花园里,王不歇走到他面前一般。 而今,他再跪,却是要走远王不歇,走一条与之前人生计划截然不同的道路了。 王元弋犹豫再三,才斟酌道: “公公,奴婢想……留在今日这个主子身边,随身侍候他。” 王元弋话里头指的就是裴懐,王不歇一听,挑了挑眉,神色并未过多意外。 他只感慨道: “想不到他手段如此了得,你和他才相处多久,他就能拿捏得你向我请辞。 他刚从冷宫被放出来,还未从朝晖殿出来,以后陛下对他作何安排尚未可知,你就急急要将身家性命交托? 万一他一个不慎在里头触怒龙威,你岂非也要跟着死? 元弋,我叫你这名是希望你有勇有谋,在宫里能保住性命,活得长久,可不是让你有勇无谋,给人平白拉去垫背的。” 王不歇被承帝一番话通过气,早就知道裴懐既然走出冷宫,便再无回去的可能。 承帝为了太子裴济光,已决心要栽培裴懐做裴济光的手中刀,自然今日始不会再任由此子继续落魄下去。 可王不歇如今还拿话唬王元弋,他就是要考察王元弋在说出请辞的话,在听到他的吓唬后,对于自己抉择的心性会坚定到哪一步去。 如果王元弋被他这三两句话就吓得收手怯懦,那么这人不仅不适合去裴懐身边,更不适合再继续待在他王不歇身侧,不适合继续留守宫闱了。 今日事,除了裴懐、承帝以及王不歇自己,唯有王元弋这个小小内监知道得最多。 想到在他与裴懐方才相处的时间里,也许他知道得远超王不歇自己…… 王不歇盯着面前跪着的王元弋,眸色一闪而过不为人知的寒光。 王元弋摇了摇头,眼眶有些酸涩。 “公公,奴婢并非见风使舵,也不是说押宝在他身上。公公还记得奴婢入宫前的身世遭遇吗?他和奴婢很像,都是苦过来的……” “呵,起了怜心?” 王不歇冷眼瞧他,“须知心意在这宫中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若宫中个个以心性行事,只怕早都死了。” 王元弋抬起头看他,“可公公当日救我,纵说是要收个稳妥的人,却难道不是出自一点点真心吗?” “你真长本事了,如今都会质疑咱家了?” 王不歇面无表情,王元弋摇摇头: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当日若非公公相救,奴婢早死了。 如今还能活到现在,跟着公公身后风光行事,全仰仗公公恩泽。 可也是公公救我,叫我存有一片真心,不然我若当日不死,也定会看透世俗,沦落为宫里无心之人。 如今奴婢遇到了主子,主子遭受冷宫磋磨,虽其中事由奴婢无权详细得知,却也猜出很是不易。 但奴婢与他相处下来,知道他与奴婢一样,奴婢心中存有一片真心,他亦是存有一方善意。 这样的人,不该任由心性被深宫一点点吞噬。 正如公公当年帮助奴婢一样,奴婢也想帮他。” 王元弋知道,在裴懐命他吃下那糖蒸酥酪后,他已有了抉择。 第43章 干爹 王不歇定定看着他,见小内监眼神赤诚,他终于转怒为笑,扶王元弋起身。 “这几年没白疼你,也没看错你,你果然是个有心人。” 轮到王元弋模模糊糊,“公公?” 王不歇满意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元弋,当年我少时就跟在陛下身边,那时候我也是个苦命不得不入宫谋求另一条生路的宫人,和从前的你没什么不同。陛下如今膝下偏宠太子一个,太子高枕无忧过得很是舒坦,可陛下当年并非有这般好运。” 王元弋还是头一回听到王不歇提及这些宫闱秘闻,于是静静不做声。 王不歇感慨万千: “那时候,我也是地位低下,受了罚,正当万念俱灰时,还是皇子的陛下出现,指了我去侍候,救我于危难。 你知道吗,先皇有很多子嗣,陛下那时候很不起眼,可他就因不忍看我一个小宫人再苦下去,发了善心,我这才一点点脱离苦海。” “后来呢?”王元弋问道。 王不歇想,后来? 先皇时期,四海升平,更重文臣。 后来承帝却另辟蹊径,和武将嫡女孟令瑛缔结姻亲。孟令瑛从小痴爱武艺,英姿飒爽,和蛰伏弄权的承帝可谓互补,少年夫妻,恩爱非常。 后来,先帝皇后与膝下太子手段狠辣,势力遍布前朝后宫。 为铲除承帝,于是找了理由丢承帝入军营,实则拔除其在朝所有势力,让承帝无法依仗文臣成为威胁。 孟家本就只剩孟令瑛这一个独苗,门户凋零,人们还以为承帝结了这门姻亲,现在又被丢去外头,远离朝堂,只怕无法翻身。 却不知反而给了承帝机会,携妻孟令瑛在边关暗中壮大。 最终,先帝驾崩,他国来袭,整个秦嵘竟文臣当道,无人可出兵平叛。 关键时刻,唯有承帝与武将女孟令瑛可担重任,带兵重创敌国,孟家女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在战场上大杀四方。 一战成名,承帝和孟家女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彼时,当朝太后和皇帝只重权势,不懂治国,使秦嵘民不聊生,没过几年,承帝抓住时机,杀回宫中,顺民意登基,封孟令瑛为后。 这也是如今朝中无太后的原因。 王不歇也因为当初承帝的一时搭救,自此坚定跟在承帝身旁,陪着夫妻二人共患难、度难关。 随着改朝换代,承帝当道,王不歇由此走上人生巅峰,成为宫中独一无二深受帝心的总管大太监。 少年帝后,患难与共,执手共赏万里江山,本是佳话。 后来…… 后来,孟令瑛有身孕,承帝满心欢喜,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后来,孟令瑛在早前于战场上多番厮杀阻敌,落下不少病根伤及本里,不适合有孕,更不适合生产。 然,皇后瞒下一切。 后来,孟令瑛产子时,秦嵘新的太子诞生。 然,皇后血崩,独留少年帝皇怀抱婴孩面对此后漫长又孤寂的人生。 王不歇作为承帝内侍,陪他一路坎坷,怎不知孟家女于他而言是何意义? 他还记得,当年皇后离世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他连太子都管不了,钻进皇家佛寺,一直跪在佛前忏悔。 王不歇清楚记得承帝侍于佛前,和他说: 【不歇,定是朕为了帝位,弑杀兄长,诛灭太后,犯下此大逆不道之事,这才爱而不得,求而不得。老天爷是惩罚朕,所以带走了朕的阿瑛。】 王不歇知道,爱而不得,爱的是孟令瑛;求而不得,求的是与妻共度余生,白首不相离。 可随着皇后身死魂灭,这一切都再也无法实现了。 纵然满朝文武跪在佛寺前跪求少年帝皇出山,节哀顺变,亦无法劝解他心中执念。 最后,是王不歇抱着襁褓中的太子裴济光,跪在文武百官最前面,一语不发。 婴孩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嘹亮,最终把承帝一颗将死的心哭了回来。 承帝推开大门,百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他缓缓下了佛寺台阶,失魂落魄从王不歇手中接过太子。 王不歇那时候怕他晕倒,连忙站起身搀住他。 随即对他说: 【陛下,实在憋不住,就哭出来吧。】 哭一场,就随他回去,撑起担子,养大太子。 承帝低着头,看着裴济光在怀中渐渐止住哭声打起瞌睡,他摇了摇头。 百官在前,帝皇无泪。 王不歇看着心疼,挡在他面前,自作主张。 【百官跪俯,无昭不得抬首,违者,斩立决——!】 承帝垂眸,半晌后,一滴清泪终是缓缓落在婴孩稚嫩无暇的脸上。 …… 回归现实,望着一脸好奇盯住自己的王元弋,王不歇失笑。 人老了,总爱追忆过去。 后来之事,诸事种种,他不必与王元弋细说,王元弋也不适合听。 他顿了顿: “后来,我在御花园看到跪着的你,小小年纪,连哭都只敢在雨中,像极了当年的我。 当时我遇见陛下,得到一片真心,挣了个好前程。可你,若我不救你,你一定会死。” 王不歇笑着: “我当时站在廊檐下,忽然就想,当年我得了真心,所以我遇到你才会停住脚步;当年我有伞遮蔽,如今换我来做撑伞人,你是否亦会像当年的我一样,变得更好? 我没有说错,宫中真心难有,所以当赤诚的心意坚定出现时,才会更弥足珍贵。” 王元弋眼见王不歇眼角细纹都笑得眯起。 “幸好我没看走眼,你终究似我一般走上了得遇好主的路。 我很欣慰,既欣慰你也许会像我一样,有光明前途,更欣慰你也有机会去做执伞人,有机会让宫中这一片真心传承下去。 哪怕微薄,亦是力量。” 王元弋哭得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王不歇安慰他: “有太子在,有陛下在,咱家不敢担保未来你要跟的人能走多远。 但咱家看得出来,他一定不会走得太低。 爬山路途漫漫,每个人都在上山,不到最后,谁又能知道未来?” 尽管他这话很大逆不道,但是他却也没说错,不到最后,谁又知道呢? 正如当年谁能料到承帝会翻盘为胜,皇后会提前离世,王不歇能位极内侍之首? 王不歇没有告诉王元弋,裴懐洗净后与承帝很像。 承帝只怕当局者迷,事到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未曾发现裴懐多像当年的自己,连经历的、走的路都像。 太子骄纵成性,裴懐城府深沉,承帝亦如当年先帝皇后…… 与其说他差再一个孟令瑛,不如说裴懐是差一个类似的动力。 承帝没有发现,而他王不歇,发现了。 似乎人生就是一个永不停息的因果轮回。 王不歇握住王元弋冰冷的手,说: “你如今有心跟他,我想未来总不会差,我也能放心了。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若你无法似我一样得遇好主,我就收你做干儿子,来日和陛下讨恩,日后新帝登基,帝皇身边我的位置就是留给你的。 你说得对,当初救你,我是真的,几年相处下来,我待你,亦是真的。” 王元弋嚎啕大哭,语无伦次。 “公公……大恩大德……奴婢、奴婢来生做牛做马也……” 话未说完,就听王不歇戏说: “还叫公公?” 王元弋一听这话,哭得更委屈。 “干爹……以后儿子王元弋给你养老送终!” 此话一出,王不歇也眼眶发红,一直笑说他傻。 第44章 天恩 朝晖殿内,随着裴懐一步步踏入殿中,承帝一盏消食茶刚好慢慢饮尽。 裴懐站在下方,仰望金銮龙椅上的男人。 眼前这个就是他的父亲啊,这幽幽深宫唯一的主人,偌大秦嵘国至高无上的国君。 也是无情将他抛弃在荒凉冷宫,不管不顾多年的始作俑者。 承帝虽已步入中年,又由于这些年对忧虑深重而比少时更多添苍然。 他眼尾携着淡淡细纹,续上胡须,眸光深沉,颇具威仪,周身帝皇之气不怒尽显。 今时今刻,裴懐将这个父亲的模样一寸一缕定定纳入眼中。 他眸光复杂,手渐渐发冷。 只要想到自己这十几年在冷宫每一日过得有多煎熬,而这个父亲每一日在冷宫之外过得有多体面尊贵。 他的心一点点下沉,一丝不为人察的痛楚渐渐自心尖深处,从里到外逐步弥漫,最后再克制不住,涌到他的骨血每一分,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恨、甘愿。 裴懐呼吸加重,手掌匿于长袖中,青筋逐渐涌现脖颈。 承帝见他进来,一直低着头,把茶盏不紧不慢放在桌案上。 “站在下面愣着作甚?” 承帝说,“莫不是在那里待太久,不懂规矩,连天地间的伦理纲常都忘了?” 裴懐闻言,鼻息一滞,只觉此话锥心又刺耳。 真是让人难过啊。 这真的是他的父亲吗? 这是一个父亲对受苦多时的孩子该说出口的话吗? 裴懐有一瞬觉得委屈。 他想,自己若还是个孩子,恐怕定会悲涩结心,忍不住滴泪。 血脉连心,他的父亲虽不在意,但裴懐十几年来一直耿耿于怀。 可惜,他已不是孩子了,而无论他如何,只怕他的父亲都不会在乎的。 裴懐忍了又忍,终是果决松开紧握的拳,朝承帝跪下。 “儿臣见过……父皇。” 直到‘父皇’二字吐出口,裴懐忽然周身一松,仿若被什么夺了魂,碾碎了傲挺的脊骨。 承帝不会知道裴懐每一步至此,艰难几何。 他只是淡淡地对裴懐说: “皇儿平身。” 就在裴懐打量承帝时,做父亲的也在观察这个素未谋面的儿子。 当初就算王不歇告诉他冷宫那边诞下一个男婴,他都只是朱笔一顿。 提笔落下一个‘懐’字,承帝觉得已是对那孩子的天赐。 结果那宫女没挺过来,她身死后因未被册封,一席铺盖卷了就被抬走。 若非看在她怀嗣有功,按照宫中规矩,她只怕连体面的收尸都不配有。 说再多,承帝到底心虚有愧。 一开始,他是刻意不让自己去关注冷宫,上心这个孩子的。 后来,随着事情变多,又要关照太子,又要盯着天下。 时间一长,许多事情也就这样装傻充愣过去了。 没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久到他本以为这孩子早就死了…… 如今,承帝看着裴懐抬起头仰望自己,收拾干净的眉骨与少时傲气的他长得很像。 又想起王不歇对他说过,他这些年在冷宫过得很是艰苦,是靠着一时的血气反杀众人,这才得以走入这朝晖殿的。 纵然对裴懐有诸多忌惮猜测和疑虑,纵然为了太子,为了江山,为了日后,承帝与王不歇通过气,说过很多对裴懐无情的安排。 但此刻真这么活生生一个人站到自己面前,还是自己的血脉。 承帝一时间五味杂陈,竟生了几分不知如何面对裴懐的心思。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承帝通过眼下这个穿着体面的皇儿,好似就能透过去看到此前裴懐在冷宫步步维艰的模样。 冷风自门缝里席卷而进,丝丝缕缕拂过炭盆。 承帝手指微曲,暗暗抓紧椅柄。 裴懐张口,皇儿两字,父皇再两字,足以敲击承帝那颗到底是肉长的人心。 裴懐说完,闭口再不言语。 承帝说完平身,想了想,才继续说: “……皇儿,用过膳了吗?” 裴懐微愣,张了张嘴,最后垂下眼帘。 “儿臣,尚未。” 此时早已过了用午膳的时间,裴懐不仅没吃这顿,甚至今天一整天,几乎没吃过什么。 今日的他把时间几乎用在大事上,打杀宫人,走出冷宫,沐浴更衣,收服王元弋。 现在又马不停蹄赶来觐见承帝,而且他也不是正经供养在皇城的主子,哪里来的到了点就有人按时给他供膳的道理? 裴懐听到承帝这样问他,心下更多了几分失望,还有嘲讽。 堂上这男人日日金尊玉贵,谁敢饿着他半分? 自己的死活,他十多年都未曾在意过,现下问他这个,简直可笑至极。 吃没吃的,明眼人心里没数吗? 承帝眉心凝重,大手一挥。 “来啊,传膳。” 不多时,一堆宫人打开朝晖殿的大门,捧着一堆美味佳肴鱼贯而入,把许多道菜按皇子的规格品致一一精细摆在裴懐面前,几乎将裴懐面前的空地都占满。 做完这一切,众人又低着头安静退出,并把朝晖殿的大门重新关闭。 速度之快,要不是裴懐眼前确实摆了这么些东西,他都要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大殿里又剩下父子二人。 裴懐盯着面前这道道珍馐,面无表情,再抬首,就见承帝揣摩不透神色,朝他说: “既还没用膳,暂不必拘礼,你吃吧。” 裴懐眸子沉冷,心下嗤笑一声。 怎么,现在他的好父皇是在可怜他吗? 这下觉得心疼他了? 可惜,时光已逝,他们父子二人这十几年的恩怨隔阂却难消,是扯不清也说不明了。 区区施舍怜悯,不足叫他感恩涕零,感怀与面前这人尚有几分父子之情。 裴懐没猜错,承帝是有几分愧疚。 但帝皇一向高高在上,既这错事已铸,他也不可能拉下脸来去向裴懐扯当年到现在到底谁对谁错,到底谁错得更多。 几分愧,几道奢靡的菜肴,对承帝来说,已能抵情。 他乃帝,他是臣;他作父,他为子。 更何况,这是皇宫,承帝也有更加钟意的子嗣。 裴懐想要的,从他被弃于冷宫的那一刻开始,到底是一生都要不回来了。 承帝亦是如此,十几年光阴岁月,如何补偿? 既明知无法补偿,帝皇亦不会认错,粉饰太平,已是天恩…… 第45章 父子 裴懐乖乖听话,拿起玉箸,落座动筷。 他朝一道贵妃虾夹去,这道菜用的是明虾,去壳留尾,又由宫中御厨仔细挑去沙线。 再用盐、姜葱水腌制,裹了面粉在热油滚制而成,不必下手亲自剥壳弄得狼狈,也能轻易品尝,金黄酥脆,乃是皇宫冬日才有的美味。 裴懐咬下一口虾肉,细细在嘴中咀嚼。 尽管贵妃虾美味不可多得,但他仍然慢条斯理品着,且才咬了一口,就默默放下,拿起匙羹,去到面前第二道菜。 第二道菜是佛跳墙,传闻前朝有一位太后很喜欢品这佛跳墙,用料惜珍,更是唯有当朝帝王将相才有机会吃到。 一小口汤入喉进腹,裴懐只觉浑身上下都通透舒坦了,简直可以说是从头暖到脚心,舌尖味觉仿佛炸开一般。 裴懐抖了抖眼帘,拿匙羹的指尖微微发颤,却又很快止住。 再抬首,他依旧端得一副面无表情。 然而,才浅浅吃了几口,承帝就开口问道: “听说,你打杀了冷宫几乎所有宫人?” 裴懐闻言,停了手中餐具,擦了擦嘴,直接站起来退后好几步,远离那些菜肴。 他再度跪着回话: “回父皇,是的。” “为什么?” 轻描淡写三个字,裴懐沉默片刻,回道: “儿臣,想问父皇一个问题。” “现在是朕在问你。” 承帝神色立刻带了几分威迫力,裴懐连忙低头。 “儿臣只想问父皇,自己到底算不算您的血脉?” 承帝呼吸一滞,“……自然是算的。” “那么,儿臣就算是皇子了,是也不是,父皇?” “你到底想说什么?” 承帝冷声,“朕不喜欢讲话过于弯弯绕绕的人。” 裴懐眸色发沉,“儿臣只求个答案。” 承帝平息一口气,“既是天家血脉,自不必多问。” “儿臣是皇子,那么就有权自行处置犯了错的宫人,父皇,是也不是?” 裴懐低头继续追击。 “放肆,你这是在逼问你的父皇,逼问朕吗?” 承帝拔高几分声音。 “纵然你有权发落,纵然他们有错,但宫中从来无打杀了这么多宫人的先例,你既知身为皇子,怎还敢手段残忍,将这么多宫人的性命都发落了? 朕倒要听听,他们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值得你用你皇子身份出来压制,值得你闹出这么大动静。” 其实,承帝并非真的发怒,他只是在考验裴懐。 既是被选定要日后辅佐太子的‘刀’,自要能扛得住诸多压力与责难。 承帝也很想知道,裴懐的城府与智慧到底去到哪里? 这事关他日后挡在太子面前,能周旋掉多少磨难。 宫人多年来虐待裴懐这事,承帝一早就通过王不歇知道了,这确实是重罪。 倘若裴懐要拿这来说事,那么承帝会对他很失望。 因为这桩罪却也是暗罪,若摆在明面上,不仅牵扯到承帝的多年放纵,更牵扯出裴懐暗怀怨恨,此番血洗冷宫,就是宣泄和报复。 这样一个不懂迂回遮掩的愚蠢皇子,自没必要费心给机会,更不可送到太子裴济光身边。 因为除裴懐以外的人,即天下人,他们非裴懐本人,自不会体恤裴懐所经之苦之痛。 他们只会看到最表面的东西。 虽然王不歇已打扫了冷宫残局,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而且,裴懐若做了,还拿出来说了,那么就算这件事承帝帮着遮盖过去,但他已走出冷宫,便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类似的事。 届时,天下人只会觉得裴懐是以权压人,残杀宫人。 在他们眼里,裴懐只会是个没有仁善之心的皇子。 承帝不会眼睁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倒是很好奇,也有几分期待,眼下自己这个被关多年的儿子会怎么说? 此子心中恨有几分? 又能掩饰到何等地步? 裴懐见承帝问罪至此,深吸一口气,方才被佛跳墙暖过的心顷刻间就发冷发痛。 他强压心绪,一字一句清晰回话: “回父皇,他们乃是犯了重罪。” 裴懐抬眼,与承帝少时极其相像的眉眼不慌不乱看向高位帝皇。 “他们擅离职守,意图戕害皇家血脉,胆大包天。” 裴懐一顿,随即冷冷眯眼。 “……该杀!” 裴懐面色如利刃,口齿清楚,尤其到了最后二字,更是顷刻间狂风卷细雨般,让人忍不住打个冷颤。 承帝忽而好似看到了年轻时那个蛰伏的自己,心头一瞬缩住。 他这个儿子,好像很出乎他的意料啊。 “继续说。” 裴懐于是接着开口: “三日前,儿臣发着高烧,却未有宫人随侍。冷宫所有人除儿臣外全都擅离出外,更将大门落锁,独留儿臣一人在冷宫里几乎一整夜,未进米水。” 承帝听到这里,心突突跳,尤其是由裴懐这个当事人,他的儿子跪在自己面前,把他遭受的一一掰开了揉碎了砸进他耳朵里。 一时间,他可谓是心绪复杂。 裴懐紧接着追问他: “父皇,您可知儿臣那一夜,差点就要死了?” 他虽这么说,但微微露出的下半张脸,却带着恭敬的一抹笑。 承帝眼前忽而闪出一副画面。 冷宫孤寂,大雪飞扬,瘦弱少年无人侍奉,被高烧折磨得通体泛红,想闯出去求救,却绝望地发现大门被落了锁…… 承帝连忙闭眼,扫去想象。 可这就是事实,正都是裴懐那一晚亲身经历的。 提及三日前,承帝想起来——天鼓楼之夜。 那时候,他正在大摆宴席,与民同庆太子裴济光的东宫大喜。 而现在裴懐说,他那一夜,却差点身死魂消…… 承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以为裴懐会回答自己,他之所以打杀宫人,是因为宫人们多年来慢待。 若是如此浮于表面的答案,承帝自认意料之中。 谁知道,他会扯到戕害皇嗣,更是拿出这么一件如此细致却又只说一半,足以揪心,足以落实他口中所谓重罪的事来细说。 “宫人们去了哪……” 裴懐笑道: “儿臣不知,儿臣只记得,自己晕晕乎乎躺在雪地里,抬头望去,远处夜空炸开无数烟火,如此美景,就连儿臣都忍不住心生向往了呢。” 是啊,美到他一个发着高烧的人都有闲心向往。 那么,那些多年以来苛待皇子的宫人呢? 自不必多说。 第46章 绸缪 承帝说过,他不喜欢说话拐弯抹角的人。 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儿子讲话很高明,也很有分寸。 字字有进退,亦字字弦外之音,更是……字字锥心。 做儿子的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做老子的还能怎么接? 他身为帝皇,难道自己的儿子都遭难至此了,他还能不任由儿子拿权治罪吗? 皇嗣受苦到这等地步是一回事。 关键是,宫人除苛待裴懐这件暗罪外,擅离职守才是最坐实的明罪。 既有明罪当头,再加一桩不为人道的暗罪。 纵然残忍打杀,亦是皇恩浩荡,质疑即质疑皇权,质疑宫规。 不处理,岂非人人都敢以下犯上,放肆大胆了? 裴懐此话,已由个人受虐,抬至更高一层。 就连承帝都无话可说。 眼见裴懐如此作答,承帝自然再满意不过。 经此,裴懐放去太子身边一事,已不会再有改变。 看着下方的裴懐,承帝微微一顿: “宫人如此大胆,确实是该此下场,你……做得很对。” 闻言,裴懐掩下唇角,微微在衣袖后扬起。 “既如此,此事作罢。” 承帝说: “出来了,以后就不用回去。 冷宫那里,朕会命王不歇暂时封起来,就说冬日严寒,疫病肆虐冷宫,那些宫人也全都是染病而亡。” “父皇英明,儿臣听凭父皇旨意。” 裴懐一口一个父皇,不过须臾片刻,已经叫得很顺嘴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父子都是眼皮底下相处起的呢。 承帝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椅柄,思索道: “不过你突然现于人前,需要一些明面上的东西,此事容朕再好好想想。 在此之前,你莫要随意外出,就先暂居朝晖殿偏殿。这里都是朕的人,不会走漏风声。” 裴懐听明白了,自己被扔去冷宫又靠着自己走出冷宫,其中牵扯太多,是绝不能摆到台面上为外人道的。 这可以说是一件宫闱秘闻。 他若要重新堂堂正正做回皇子,行走皇宫,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更需要一个体面的身份。 帝皇在位数十遭,裴懐此事若处理不当,史书上定会留有蛛丝马迹。 届时天下后世口诛笔伐,自然不利于皇室威严和百年江山,更不利于承帝自己。 只是他觉得很可笑,眼前这人,怎么动不动就喜欢把人关起来啊? 关了他十几年,现在又要关他不知几时。 裴懐听是听明白了承帝的意思,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于是试探性开口: “父皇,那么,儿臣的生母……” 承帝直接截断他的话: “你还有什么其他盘算,可提给朕听听。” 闻言,裴懐垂眸,眼珠黑漆漆的,其中无半点光芒。 “没有了,儿臣全凭父皇安排。” “很好,刚才吃饱了吗?” 裴懐抬头,笑道: “宫廷佳肴很是美味,儿臣心满意足。” 承帝满意地点点头,“若还需要,朕稍后再传去偏殿。” “儿臣多谢父皇。” 裴懐又行一礼。 承帝瞥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奏折,于是对裴懐挥了挥手。 “你暂且退下,唤王不歇进来随侍。” “儿臣遵旨。” 裴懐终于直起腰身,转身抬脚。 他亲手打开朝晖殿的大门,就在快要踏出那道门槛时,身后传来帝皇一句: “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裴懐抬头,雪天皑皑映入眼帘,玉白台阶下,王元弋在尽头笑着等他。 他毫不犹豫踏出朝晖殿。 “儿臣不苦。” * 裴懐出了朝晖殿,王不歇早与王元弋分开了一段距离。 两人面上平静,好似方才之间的喜悲起伏未曾发生。 王不歇候在外头,裴懐跨出来时斜眼看他。 “父皇叫你进去侍候。” 他既已能光明正大称呼承帝一声父皇,便说明承帝非但没有因为他打杀宫人一事对他多有责难。 反而自今日起,眼前此人便要脱胎换骨了。 王不歇深歆此道,连忙恭敬给裴懐作了礼数。 裴懐却看也不看他一眼,面上神色阴沉,好似心情不佳。 王不歇想也知道,这个主子所渴求的,承帝是给不了的。 非但给不了,日后只怕还会当着他的面给旁人,比如——太子裴济光。 他叹息一口气,目送裴懐走向玉白台阶下等候多时的王元弋,只叹命运捉弄。 可惜,这也不是他一个为奴为婢的人可以左右的事情。 王不歇收敛心神,连忙进了朝晖殿。 承帝看到换王不歇进来,淡淡一句: “不歇回来了。” “陛下。” 王不歇按规矩喊了一声,随即快步到承帝身边去。 “不歇啊,此子行事很出乎朕的意料,方才与他一番交谈后,朕已决意要留下他。” 听承帝这样说,王不歇意料之中。 他早看出裴懐并非池中鱼,区区一个冷宫,磋磨他多年已是暴殄天物,如今既设法走出来了,当然不可能有再回去的道理。 王不歇倒也没有去旁敲侧击打听承帝与裴懐到底都说了什么,这不是一个做奴婢该想的事情。 若主子有心,他自会知道。 若主子无心,他说多错多。 顺着承帝的话,王不歇说: “陛下辛苦,奴婢瞧今天这奏折啊,陛下肯定又是批不完了。 御医前段时间叮嘱陛下,冬日里切莫劳心伤神,夜里更要早些歇息。陛下今夜可万万不能熬夜来处理政务啊。” 承帝无奈地说道: “左右已耽搁了,一些紧要的大事朕已批完,余下的拖一拖倒也不是那么要紧。眼下,朕有更加重要的事需要思虑。” 王不歇想了想,试探性问道: “陛下可是在想皇子的事?” “知朕者,不歇也。” 承帝抬眸,看向他。 “他需要一个更体面的身份,不然岂能堵住悠悠众口? 朕也不希望,往后再出现有心人闲得没事干,把冷宫那些芝麻烂谷子的事挖出来,有损皇家名声。” “陛下思虑周全,奴婢也这样认为。皇子是陛下的血脉,骤然出现在宫中定会引人注目,若母家势弱,到时候定然风波不断。” 裴懐岂止母家无势,他的母亲不过是一个干粗活的宫女,又被弃冷宫多年,最后落得个郁郁而终的惨淡下场,说予一个‘母家’二字在他头上,都是抬高了。 只是王不歇与承帝都心知肚明,但往往说出口的话却须要迂回婉转一些。 承帝自然知道,他点点头: “你说得对,这正是朕犹豫不决之处。 他如今已长这般大了,也不是几岁稚童,可以随意拉个后妃就去做母亲。 而且,现下宫中妃嫔入宫多年,个个每日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事,哪里有谁会突然冒出个这般大的皇子承欢膝下? 虽然要做些表面功夫,可也得做的天下人都信服,不然也是纸糊一张,不堪一击的谎言,到头来只会白费了朕的心思。” 承帝说得不错,现下他的后宫,所在妃子要么就是比裴懐大不了几岁,要不然就是年纪大了许多。 而且这些妃嫔有无子嗣,皆登记在册,哪里还有什么空位能把裴懐塞进去? 只怕强求也是笑话…… 第47章 恶心 王不歇明白承帝的忧虑,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但以他多年来对承帝的了解。 若承帝真遇到棘手的事,绝不会似现在只是微蹙眉心,定会一副焦头烂额、忧国忧民的模样。 眼下看来,只怕承帝是另有决策,但此计怕是不好宣之于口罢。 王不歇眼珠子滴溜溜转,说: “奴婢不懂这些,不过奴婢陪着陛下这么多年,从没见一件事能难倒陛下,奴婢相信陛下,定会有万全的解决之策。” 这马屁拍得很明显,而且也是没甚大用处的废话。 不过王不歇深得帝心,而且他的声音不似寻常太监那般尖锐刻薄,反而温润有形,每每说出这些虚言,倒也让人听着反而舒坦。 承帝很是受用,他撇了撇嘴,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提起朱笔,扯过一张雪白宣纸。 笔尖沾了红墨,他再三考虑,最终还是在纸上落笔。 不多时,一个明晃晃的‘佛’字落在宣纸上,他停笔,长吁一口气。 王不歇盯着那个红色的‘佛’字,忽然心跳漏了一拍,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荒唐的猜测,他看向承帝,却见承帝深沉望着自己。 “懂了吗?懂了就悄悄去帮朕安排吧。” 承帝神秘莫测地回过头,把手抬起往一旁堆积的奏折上轻轻拍了拍。 “这两日耽搁下来,只怕回来又要熬夜了啊。” 承帝认命般叹息一声,随即抓起一本继续看,能批多少是多少先。 王不歇抹了一把汗,退下去为承帝办事时,一边表情多变地感慨这都是什么事啊,一边还听到承帝自顾自念着折子里上奏的内容。 随着王不歇走出朝晖殿,承帝的声音在背后也变得越来越小。 “哦?想不到寒冬来袭,最能体恤百姓的竟是个商贾之子。行商陆家?不错不错,朕心甚慰……” * 另一边,王元弋与干爹王不歇分别后,尽管努力粉饰太平,眼眶仍旧泛红。 裴懐被承帝那些不称心的话搅得浑身不痛快,不过看王元弋好像更恍惚,他一时倒也不去挂念自己的事。 “怎么了?和你的王公公辞别,舍不得了?还是被他刁难、痛骂了一番?” 王元弋摇摇头。 “不是的主子,干爹待奴婢很好,他没有为难奴婢。” “你叫他什么?” 裴懐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提到这事,王元弋笔尖狠狠一酸。 “王公公非但没有为难奴婢,还祝奴婢有个光明前途。他收了奴婢作儿子,也只是希望奴婢以后遇到什么事,能有条体面的退路。总之,奴婢已经决意为他养老送终了。” 说完,王元弋再也忍不住,抬起衣袖抹了抹眼睛。 “你既已服了我的毒,决意跟在我身边,还想有什么退路?” 虽然这么说,不过看王元弋是认真的,裴懐抿了抿唇,神色不自在。 “算了,你没挨欺负就行。” 他挠了挠侧脸,“至于你们这些私事,只要不碍到我,我也懒怠管这么多。” 王元弋闻言,破涕为笑。 他就知道自己没选错,眼前这个主子果然心善,只是嘴硬罢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朝晖殿偏殿。 这里离承帝所在的主殿有些距离,但又因为仍归属承帝的耳目范围,所以无人敢随意来造次,反而落了个清净。 王元弋走快几步,帮裴懐打开殿门。 入了殿,所需物什一应俱全,不过比起主殿就没那么华丽了,但裴懐一个皇子也是住得起的。 更何况,还有什么地方比那个鬼都懒得多待的冷宫更差吗? 现下能先暂住此处,裴懐自不会像那些娇气的贵人一样挑三拣四。 示意王元弋关闭殿门,裴懐这才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一边喝,一边对走过来的王元弋说: “父皇叫我一切未安排妥当前,暂住在此。” 说完,他刚好喝完一杯温水,随即拿起另一个杯子,又倒了一杯。 王元弋见他解释,随即说: “总之,往后主子去哪儿,奴婢自当跟着去哪儿。” 话说完,裴懐已把重新倒的一杯水递到他跟前。 “渴吗?你也来一杯。” 见状,王元弋有些惶恐,随即下意识跪了。 “主子……” 裴懐扬唇,“放心吧,没毒。” 王元弋抬眸,“主子,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不合规矩,您是主,奴婢是仆,怎能……” 话没说完,裴懐直接把杯子拿着凑到王元弋唇边,一副不容拒绝的势头。 “喝杯水而已,话真多。” 见王元弋诚惶诚恐站起来,接过水去喝。 裴懐盯着他,却是心思多。 他当然并非真因王元弋三言两语就收了此人。 自从王元弋在温泉房里暴露其与王不歇关系匪浅时,裴懐就已有了诸多盘算。 对于王元弋说的那些话,裴懐承认自己确实有所触动。 但更重要的是,若能将这性子淳朴的奴婢收为己用,相当于他此刻一无所有就已经暗中搭上了王不歇这条线。 王不歇乃是他那个好父皇身边深受信任的存在,又掌管宫里许多大小事宜。 上到帝皇,下到奴婢,只怕都逃不过这个王不歇的耳目。 所以,能透过王元弋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内监,和王不歇纠缠上,对裴懐来说只赚不亏。 而且,端看王元弋的心性,只要他好好对待,定会是个死心塌地的忠仆,说不定还会是第二个王不歇。 只是不知道,他裴懐,是否能是第二个承帝呢? 想到这里,裴懐眼波深邃。 果然,王元弋喝完水后,满心满眼都是被主子善待的欢喜。 裴懐笑着接过他的杯子,对他说: “吩咐外头传几个菜来,我饿了。” 王元弋想起什么,忙问道: “主子没用膳吗?可是奴婢和干爹谈完后回来,明明看到主殿那边传了许多道菜进去……” 承帝早过了用午膳的时间,他见到又叫了那么多佳肴进殿,理所应当认为定是承帝心疼裴懐,所以再传给裴懐吃的。 难道,是菜肴不合口味? 不可能啊,那可是帝皇亲传的菜系…… 裴懐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随便回答道: “诸事仓促,我没吃饱。” 废话,恶心都被恶心个透,他哪里还吃得下? 一想到承帝对他又是质问,又是威迫的。 最后就连他提及生母,那位都是装聋作哑,他就心头发堵。 闻言,王元弋脸上浮现心疼,他连忙去传话。 裴懐在背后又补嘴道: “不要那些大菜,传点简单清淡的。” 正好给他去去油腻,压压恶心。 第48章 阴晴 王元弋遵着裴懐的意思,叫外头的人重新传了一些清淡可口的菜系。 随着殿门打开,几个宫女规矩地缓缓走进来,不多时,几道菜就被摆在桌上。 照例,那些宫女需要各自介绍自己端进来的是什么菜,最后再由王元弋这个裴懐的贴身随侍用银筷一一品尝了后,验了无毒,裴懐方可食用。 除了承帝,其余宫里的贵人主子每每用膳都是如此。 承帝的菜一早就是由御膳房统一做好了功夫再送过来的,经过层层验选,自不必到了跟前再浪费时间。 但也唯有帝皇才有这般待遇。 王元弋见裴懐就要动筷,于是走到他身边,默默按住他的手,低声说: “主子,先等等。” 见状,裴懐就知道这其中恐怕又是要牵涉到什么规矩了。 于是他也就随了王元弋的意思,静静等待着。 各个宫女开始逐一报菜,随着她们微微抬眸,娟秀清脆的嗓音陆续在殿中响起。 此次按裴懐的心意,分别给他准备了奶汤蒲菜、一品豆腐、青龙卧雪、荷叶蒸粉肉以及椰子竹丝鸡。 见裴懐似乎很是满意,王元弋也笑道: “主子,这些都是按了您的意思,往清淡了准备的,就连两道荤菜,偏殿小厨房那边也不敢多下油腻。” 裴懐点点头,王元弋随即殷勤招了招手,那些宫女就又上前一步。 “主子,我让她们给您介绍介绍?” “也好。” 裴懐想着,自己如今既然已成了主子,虽还未名正言顺,但是现在多听多学,对于宫里的吃穿用度多多了解,总归是有好处。 端上奶汤蒲菜的宫女说: “回主子的话,奴婢呈上的是奶汤蒲菜。 此道膳食,乃是用了香蒲的嫩根,把蒲菜剥去老皮。 切成段后,再将冬菇、玉兰片切成小片入了滚水烫过,捞出过滤掉水分,继而火腿切片,下小段葱。 最后热锅下油爆炒出奶白色汤汁,去浮沫而成。 因汤汁浓稠,色呈乳白,口感清淡鲜香,因此得名。” 裴懐听到这里,忽然就觉得那道奶汤蒲菜更添滋味,还未尝过,已有了几分心思。 随即,轮到其余人逐一上前细说,裴懐越听,胃口大开。 王元弋见裴懐高兴,自己也忍不住欢喜。 到了最后一道菜时,一个看上去怯懦的宫女上前几步,给裴懐福了福身子。 “回主子,奴婢呈上的是青龙卧雪……” 话音刚落,裴懐瞥了她一眼,忽然眸色发沉,猛地截断她的话。 “放肆!” 虽都不知晓裴懐现下到底是哪个主子,但是看他竟能入住承帝的朝辉偏殿,根本无人敢小看他。 他一生气,所有人立刻吓得跪在地上。 王元弋也有些不知所措,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现下又不满意了? 这也太阴晴不定了些…… 那宫女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只听裴懐厉声说道: “青龙卧雪?这样犯忌讳的东西也敢端上来,你是嫌自己活太长了,还是嫌我的命活太长?”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明白过来。 这所谓的青龙卧雪,用料很是简单,是把清脆的黄瓜洗净去皮,切片但不断。 然后把白糖一分为二,一份洒在盘底,一份则碾碎成粉。 最后再将切好的黄瓜放在白糖上排成一条龙型,在其上方均匀地洒下白糖粉末而制成。 因为制作起来简单,口感清爽甘甜,非常开胃。 又因带了个龙字,所以整个皇宫一向只有御膳房敢把这道菜一直保留着,为的就是承帝想吃,随时都能够供上。 眼下这个小宫女只怕是在朝晖殿伺候的,这道青龙卧雪除了承帝又无人敢食,所以她一听到这边吩咐要些清淡的菜,就下意识端了出来。 只可惜却忘了现下朝晖殿已不止承帝一个主子了,因而犯了忌讳不自知。 裴懐敏锐发觉,于是大声发作。 王元弋忍不住为这不知深浅的宫女暗自捏了一把汗。 那宫女吓得哆哆嗦嗦,不敢言语,只一味‘奴婢’‘奴婢’地开口,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半天都说不清。 裴懐继续冷冷开口: “如此大胆,元弋,本该如何治罪?” 王元弋顿了顿,汗颜道: “这……既犯了忌讳,实乃大不敬之罪。奴婢记得,须得拖出去,杖责五十大板……” 说到这里,饶是王元弋亦是不想再说了。 别看只是五十大板,但却是要取最厚重的木板子,往人的脊骨尾端狠狠砸打。 五十板下去,力道重的话,人就没了。 若是力道轻一些,血肉模糊,不死也残,好端端一个人就废了。 所有宫女都吓哭了,竟不知眼前这主子这样骇人。 但又没谁敢替那犯错的小宫女求情,人人恐自危。 裴懐闻言,浅笑着说: “这么严重啊?” “是……” 王元弋抿了抿唇。 “那你们希望我要了她的命吗?” 裴懐一个做主子的,竟这样笑眯眯问她们这些做奴婢的,那些宫女听到这里,全都面面相觑。 只有那个犯错的宫女伏在地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求主子饶命,求主子饶命啊,奴婢不想死……不想死!” 裴懐唉声叹气道: “我也觉得罚得重了些,你毕竟是无心之失,我若就这样打杀了你,夜里只怕不得安眠。” 王元弋听到这里,慢慢抬起头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他这个新跟的主子说话怎么总是弯弯绕绕的? 那些宫女都有些惊愕。 难道眼前这个主子是个心善的? “不过,你到底犯了忌讳,若不象征性罚一罚,传出个口舌是非,就变成是我包庇罪婢了,你说在不在理?” 宫女闻言,连忙点头。 其余宫女见裴懐眼神扫过来,也都应是。 “元弋啊,我看就罚她将功补过,把这盘青龙卧雪全吃了,今日我就权当没见过这道菜。另外,这替我试毒的辛劳事儿也一并给了她,如何?” 王元弋站起身来,“啊?主子……这?” 裴懐斜眼看他,笑道: “我怎舍得让你试毒?” 闻言,王元弋好一阵感动。 见那宫女愣愣的,于是裴懐点了点她: “怎么,还愣着?不想挣活路了?” 小宫女立马跪着爬过来,裴懐好心把整盘青龙卧雪帮她端到面前。 那小宫女刚要拿筷子,裴懐却戏谑道: “犯了错,还要什么体面?” 宫女与他四目相对,看到那双眼眸里盛满羞辱人的笑意。 她咬了咬唇,定定看了他一眼,最终当着所有人的面,跪着用手去抓盘里的黄瓜。 那条用黄瓜做成的‘青龙’虽可口美味,但因为不切断,所以吃起来有些繁琐。 裴懐却继续说: “你可不能咬断哦,不然我就拖你出去,活活打死。” 第49章 骨气 此话一出,众人只觉后脊发凉。 于是,那些宫女眼睁睁看着那婢子狼吞虎咽一整条‘青龙’黄瓜。 她手上沾满汁水,整个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噎得眼角都沁出泪珠。 裴懐很满意地看着这一幕,等那名宫女好不容易生生咽下这盘‘青龙卧雪’,他才侧目对其余宫女说: “知道该怎么管好你们的嘴吧?” 众人连忙吓得起身告退,皆点头如小鸡啄米。 此事后,所有留守朝晖殿侍候的都耳闻了裴懐的雷霆手段。 他们吓得不敢再马虎侍候这位来历不明的主子。 见众人退避,殿中只余三人。 裴懐终于收敛笑意,对那犯错被留下来的宫女开口。 “滋味如何啊,月韶?” 被裴懐当面戳穿,那犯了错的宫女也不好再装下去。 月韶眸色晦暗,唇边还染着‘青龙卧雪’的点点汁水。 她俯下身去,朝着裴懐又拜了拜,这才直起身来,说: “奴婢月韶,见过主子。” 这一切转变得太快了,站在裴懐身边的王元弋一脸茫然。 “主子,这是……?” 裴懐转过头,对他笑道: “元弋有所不知,她名唤月韶,是从前待在冷宫服侍我的宫女,可没少给我好手段瞧。我啊,大发慈悲,饶她一命,逼她服了毒发誓效忠,帮我把事情闹到父皇面前。这细说起来,我能走出冷宫,她也算有一份功劳呢。” 听着裴懐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浑然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可说出口的话却叫王元弋越发难受。 王元弋猛地瞪向地上的月韶,冷声道: “欺主的下作东西,方才一盘‘青龙卧雪’当真是便宜你了,就该把你拖了出去,活活五十大板打死了算数!” 王元弋肯跟了裴懐,看在二人都是不容易过来的,这也是个重要原因之一。 听到月韶是欺辱过裴懐的,王元弋立刻回想起从前自己在街上行乞时,也曾被一些人瞧不起过。 他立时感同身受。 等呵斥完月韶,王元弋才惊觉自己僭越了,连忙对裴懐说: “主子,奴婢只是……” 裴懐拍了拍他,“我知道你是个心思正的。” 月韶这才明白,方才裴懐早就认出了她,这才有了所谓一出‘青龙卧雪’的好戏。 刚刚当着众人的面折辱她,一是立威,再就是报复她往日在冷宫对他的苛待。 而且也是为了让她铭记,自饶她一条狗命并逼迫她服了毒后,她已永无退路。 他一朝是她的主子,此后将一辈子都是。 见王元弋如此说她,裴懐不仅没有责怪,反而出言宽慰,月韶便知道,那些话也是他想对她说的。 几次见识了裴懐笑眯眯折磨人的手段,月韶早已不敢造次。 她朝裴懐磕头,说: “主子,从前都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往后,奴婢生死皆忠于您,主子信月韶啊!” 说到这里,她左顾右盼,拼命找补。 “而且……而且奴婢已服下主子的毒,若敢背叛主子,奴婢自然不得好死!” 王元弋对这种下作东西很是不屑,他在心里冷哼一声,想着月韶这等蠢材,常年困于冷宫,又被裴懐好一通吓唬,哪里识得出那是糖蒸酥酪,并非甚么剧毒? 他不禁暗叹主子心思缜密,对付像月韶这等惜命的蠢笨奴婢,直接拿捏了性命才是根源手段。 王元弋也被裴懐迫着服了‘毒’,可他心里骄傲。 他就是觉得裴懐对他是不一样的,哪里能和月韶这种下作奴婢相提并论? 想到这里,王元弋忍不住又挺了挺腰板。 裴懐没察觉到王元弋丰富的内心想法,他静静听完脚下月韶臣服的自白,才说: “若不然,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只一句话,月韶眼前就浮现出当日裴懐血洗冷宫的一幕,登时吓得她瑟瑟发抖。 “主子……” 裴懐说: “好月韶,以后跟在元弋身边一道为我所用,你的解药,每个月我都会给你,必不叫你感受剧毒带来的磋磨。” 月韶连忙磕头谢恩。 “奴婢此后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是主子说的,奴婢一定尽力办到!” 裴懐这才示意月韶起身,他朝王元弋递了个眼色,后者不情不愿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甩给月韶。 “方才那盘‘青龙卧雪’,是你为了见我,才故意为之吧?” 月韶接过王元弋的巾帕,一边小心翼翼抹嘴,一边点点头。 王元弋见状,登时瞪大眼睛。 他不知道月韶时,还以为是这个宫女一时粗心酿成了灾祸。 听到裴懐提及五十板子的事,他还替眼前这人着实担心一番。 结果现在被裴懐戳穿这都是计谋,他只觉得自己真心被喂了狗,更觉被戏耍了一般。 “呸!天天就知道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下次你若再脏了主子的眼睛,仔细着点!” 王元弋气得很,真心为裴懐打抱不平。 别人家的贵人主子,哪个身边没有个贴心的奴婢? 偏裴懐一个孤零零的皇子,为了收服个忠仆得一再用毒不说,收得还是月韶这种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货色。 怪不得月韶一直被发配在冷宫里做事。 就这样秉性的奴婢,哪个宫的主子敢用? 裴懐安抚地拍了拍他,对月韶说: “果然,我就说嘛。整个朝晖殿都是专门侍候父皇的,做事必会提着脑袋,时刻小心,像上错菜这么小的纰漏,怎会出错?不过看到是你,就不难猜了。” 月韶低下头,“奴婢雕虫小技,叫主子看笑话了。” “你专门这样做,怕什么?怕我用完了你,就弃了你?恢复了皇子身份享受富贵,却不把你一个服了毒却没有解药的奴婢放在眼里?” 裴懐把银筷递给她,月韶开始为他试毒。 月韶一边浅尝每道菜,一边默认。 “那你倒是多虑了,当时我收拾冷宫那帮人早已把你吓得不清,那时候叫你办什么事你不从?若我打着利用你便抛弃的目的,又何必给你服毒?” 见她快速试完菜而无碍,裴懐这才动筷开始用膳。 “不过你这样做,我也能明白。你只怕猜到了,也还是对我不放心吧。非得走这一步,来到我面前,亲口听我认下你才肯罢休。” 月韶闻言,眼中携了泪,见裴懐一边吃菜一边盯着她,说: “主子英明,把奴婢的心思都摸准了,奴婢也不是什么恶人。从前李公公势大,奴婢实在是没办法才跟着欺辱您的,奴婢真是没办法了……” 王元弋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滑稽。 什么叫没办法? 只是没骨气罢了。 第50章 嫂嫂 裴懐也不回答她,胃口大开,边吃边扬唇,眸色却发冷。 她没办法? 她只是没料到,他能有朝一日摇身一变,重新变回主子而已。 若她能未卜先知,她自然就有办法了。 裴懐也不指望她有几分真心,左右能被他拿捏住,乖乖做他的棋子便是了。 皇城中,探究真心做什么?岂非嫌命长。 “闭嘴,别扰了我用膳。” 裴懐懒得听她哭哭啼啼,索性收起假笑,恢复了一脸的阴鸷。 “小心我收了你的舌头。” 月韶随即擦了泪水,瞪大双眼乖乖待在一旁。 王元弋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对付这种随时存了歪心思的奴婢,裴懐这有收有放的训练手段可谓高明,将她拿捏得死死的。 王元弋更觉自己选了裴懐是个正确的选择。 裴懐想着事,用膳时显得安静,他思虑良久,才对王元弋说: “你……可曾听说过苏家?” 王元弋想了想,问道: “主子是说京都苏家吗?” 应该不会有第二个苏家了吧,裴懐点点头。 “苏家乃是京都世家,朝中三代为官,历经三朝屹立不倒,现下家主苏元明乃是朝中德高望重的一品大臣。” 王元弋跟在王不歇身边,对这些事情自然了如指掌,他把一些众所皆知的事情熟练地背出口。 裴懐佯装一副明白的样子,然后才支支吾吾道: “那这苏家,可有什么子弟?” 月韶在裴懐这里一直得不到个好印象。 虽然她知道裴懐猜疑她,对她从前的所作所为也一直忌惮在心,但以后她是注定了要跟着裴懐的,还是多多表现,让裴懐对她多些信任也好。 想到这里,月韶抢先一步,赔笑着对裴懐说: “主子,这个奴婢略有耳闻,之前奴婢跟着李公公……奴婢跟着李园出去天鼓楼看烟花那一夜,曾听他说,这个苏家是陛下很看重的。 从前一直有子弟在朝为官,是积累下来的簪缨世家。 不过可惜,到了家主苏元明这一代,膝下子嗣稀薄,庶出子弟尚幼,嫡出一个儿子好像不是很中用。” 月韶努力回忆着李园给自己说的,裴懐听到这里,语气显得有些着急。 “还有吗?” 王元弋刚想开口,又被月韶抢先,他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只觉她真是讨厌。 月韶才不管王元弋的眼神,她一心想在裴懐面前将功折罪,好好表现,于是说着说着,也渐渐丢了往日在冷宫的谨慎。 “主子别急,奴婢还有话说。 不过虽然苏家这一代男丁尚未有出色之处,但苏家出了个好女儿,单凭这个好女儿,也可暂保苏家几十年荣光了。” 闻言,裴懐忍不住笑意显露。 果然,苏皖心善,定是个好女子。 裴懐心生喜悦,就听月韶继续说: “主子您还不知道吧,苏家这嫡长女名唤苏皖,听闻生得美貌动人,更是整个京都的闺秀之首。” 裴懐满意地点头,“继续说。” 王元弋那股不祥的预感又上来了。 他下意识想叫月韶住嘴,月韶已开了口。 “这样的女子,被陛下许入东宫,做个未来太子妃,如此,苏家可不正能再享几十年富贵吗?” 王元弋忽然心头一跳,不知为何,他忍不住朝裴懐看过去。 “你,说什么?” 月韶还笑呵呵的,觉得自己说得可好了,哄得裴懐笑意凛然。 结果就听裴懐反问她一句,整个脸色早已大变。 刚才笑得有多舒心,眼下他的脸就有多臭。 裴懐阴恻恻盯着她,脖颈青筋暴起,一副随时动怒的征兆。 月韶吓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哪里说错了。 “奴婢……奴婢是说……” 却见王元弋在裴懐背后,一个劲儿冲她摇头。 月韶顿时住嘴,裴懐立刻厉声。 “说!” 她抖着身子连忙跪在地上。 “奴婢是说……说……那苏家嫡女福气好,已被陛下许入东宫……不日将会成为……太子妃。” 月韶带着哭腔才磕磕绊绊说完,她也不知道自己又怎么了。 这些不是裴懐要听的吗? 她不过是如实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到底又怎么惹到他了? 王元弋见裴懐手慢慢握成拳,死死盯着地上的月韶,周身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整个偏殿安静得异常,气氛低沉,叫人惶恐不安。 半晌后,裴懐咬牙切齿问道: “天鼓楼那一夜,为贺哪般?” 王元弋深怕月韶再说错话,这次换自己去回答裴懐。 “回主子,那一夜,是为了庆贺东宫与苏家喜结良缘,苏女不日将入东宫,故而陛下大摆宴席,登天鼓楼与民同庆。” ‘砰——!’ 裴懐二话不说,听完后直接站起身,把桌上所有东西全部狠狠扫在地上。 乒铃乓啷一阵阵响,碎片散落一地,月韶的手被好几个碎瓷片划出血口子,只敢跪在地上低低啜泣。 王元弋也知道事情大了,却不知道错处到底出在哪里,只好连忙跟着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裴懐深呼吸着,却也难平心绪。 “滚……都滚……!” 闻言,月韶率先拔腿而起,踉踉跄跄跑出偏殿,等到了外头才敢哭出声。 王元弋脸色发白,见裴懐不像在开玩笑,于是也垂首默默退了出去。 他走时想了想,帮裴懐把大门带上。 偏殿里,裴懐站在原地,紧握成拳,脑海中还回荡着月韶方才说的话,忍不住冷笑连连。 他没听错吧。 东宫未来的太子妃。 那岂非就是他裴懐未来的嫂子?! 裴懐想到那女子的动人笑颜,顿时觉得有一丝心痛弥漫开来。 他捂住心口,眸中阴鸷。 “呵,我的……嫂嫂?” * 几日后,宫中忽传出来承帝偶感风寒的消息。 似乎风寒来得突然,且来势汹汹,御医建议承帝多作休养,切勿过度劳累。 为此,承帝只好宣布罢朝几日。 以魏贵妃为首的一众后宫妃嫔,一听到承帝身体抱恙,一个个连忙提着裙子就要往朝晖殿去侍疾。 然而还未踏入朝晖殿,就被一众守门侍卫拦下,并以陛下有令,谁也不见为由,纷纷拒之门外。 魏贵妃无奈,只好又带着一众妃嫔悻悻离去。 毕竟这是在朝晖殿,只有承帝才能叫得动那些侍卫。 既然这是承帝亲下的命令,她们也不好造次。 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这次居然连东宫太子裴济光也被阻拦了下来。 裴济光从未受到这种对待,他几次三番都想硬闯朝晖殿进去面圣侍疾。 可惜,这次承帝似乎严令在先,那些侍卫不再如往昔般让着太子裴济光。 不容裴济光多作废话。 最后一次,因为侍卫们一脸肃然猛地抽出凛然长剑,齐刷刷对准太子。 太子最终也气急败坏地离去。 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承帝在朝晖殿养病时,裴懐却在偏殿暗笑。 承帝抱病不见人这个托辞,也只有那些蠢货才信。 端看这次连皇帝身边的王不歇都瞧不见人影,稍微聪明些的都该觉察出端倪来。 可惜啊,裴懐还是高看了他们的脑子。 用脚指头也能知道,他那个父皇定然是去替他摆平那些表面功夫去了。 不过,他的父皇是要具体作什么妖,那他就不得而知了。 裴懐抿了口茶,出神地发呆着。 一旁侍候的王元弋见状,心下叹息。 自从之前月韶不知哪里说错了话,裴懐大发雷霆后,直到现在都没笑过,一天到晚尽拉着个脸,一脸阴郁的模样,叫他这个做奴婢的看着都心里难受。 王元弋只希望自己再努力些,直到有一天,主子能更信任他。 哪里不开心了就和他说说体己话,亦如承帝与他干爹王不歇一样。 不然总憋在心里,憋久了总归不好。 第51章 佛寺 承帝如裴懐所言,根本没有染上什么风寒。 他对外放出消息,称自己身体抱恙,在朝晖殿中休养生息。 但人却带着王不歇,悄悄出宫。 皇家佛寺中,一个女人着衣朴素,一身浅灰色的尼姑装难掩身姿,三千青丝挽入一顶尼姑布帽中。 冬日里,她穿得这样清减,却好似不把寒冷放在眼里,只手持扫帚与簸箕,默默清扫寺院积雪。 一辆马车不着痕迹停在寺院暗处,走下来的是经过一番乔装的承帝与王不歇。 当日,承帝给王不歇写下一个‘佛’字,指的正是今日微服私访皇家佛寺一事。 承帝抬眸盯着熠熠生辉的佛寺,面色沉沉,不知作何感想。 王不歇见状,说: “陛下,进去吗?” 承帝叹息一声: “既精心策划,又避人耳目来到这里,哪有无功而返的道理。朕只是怕……” 话未说完,王不歇聪明地扶住他。 “奴婢先随陛下进去吧。” “也好。” 承帝收敛了后半句,深吸一口气,才带着王不歇一步步踏入皇家佛寺。 佛寺阶梯漫长,足足有八十一阶。 他却走得急,似乎是要见到什么人似的,明明上了年纪,也愈发喘息,却丝毫没有要停下休息的意思。 王不歇忙道: “陛下慢些,仔细着脚下。” 终于,承帝和王不歇来到佛寺大门前,王不歇上前轻轻叩门。 寺内正在扫雪的女人听到声音,于是喊了声: “谁啊?” 承帝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一滞,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出声。 王不歇刚想开口应答,承帝连忙朝他摆了摆手。 于是,王不歇缄口不言,只是再度敲了敲红棕色的大门。 大门厚重,闷闷出声。 那女人见无人应答,就放下手头活计,带着疑虑走去开门。 在开门那一瞬,承帝的面容映入眼帘,女人瞳孔渐渐放大,随即颤抖着双手,呆愣在原地。 承帝见到门后映现的那张容貌,如此熟悉。 尽管随着岁月流逝已不复从前那般惊艳,但当看到她的脸时,承帝还是颤抖着双手,眼中含泪,克制不住上前一步,就要伸手去触碰。 伴随着他的动作,那女人随即回神,眼眶有些微红,却垂首连连后退。 承帝见状,这才惊觉自己竟失态至此。 他虚咳一声,声线都变得异常温柔和深情。 这份态度,就连今时今日颇得圣宠的魏贵妃魏烟苒,都未曾有过。 “晚歌,朕与你……好久不见了。” 随着晚歌二字出口,那女人神色凛然,冷声道: “贫尼不知陛下大驾,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 承帝见她态度冷淡,心下忽而一痛。 她转身离去,他连忙推开大门,跨过佛寺门槛,急急跟在身后。 “晚歌,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要与朕这样说话吗?” 那女人终于停下来,转过身对他说: “陛下恕罪,贫尼不叫什么晚歌,贫尼如今法号寂修,若陛下愿意,可唤贫尼一声寂修师傅。” 承帝不甘上前,抓住她的手腕。 “朕不管!你只要一日还活在世上,你就一日还是朕的女人,还是咱们女儿的母亲,你就还叫黎晚歌!” 王不歇看他们二人吵嚷声音大,一些寺房已隐隐有人要出来窥探,他连忙上前几步低声对承帝说: “陛下,此处实在不是可以说话的地方,咱们今儿是悄悄出来的,切莫走漏了风声,坏了您的大事。” 听到这里,承帝终于放开黎晚歌的手腕。 黎晚歌在听到承帝言语间提及女儿时,终究忍不住瞪着承帝,落下一滴清泪,神色多有怨怼忌恨。 她对着承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承帝跟在她身后,痴痴看着她的背影。 “不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个脾性,一点都没变,说没两句,就开始来小性子。你说,是不是只有朕老了?” 王不歇见他诸多执念在眼中,宽慰道: “娘娘她……” 承帝摆摆手。 “朕知道,她此生怕是不会再原谅朕了。” “陛下,您切莫伤怀,御医说了您不可劳心伤神的。” 王不歇担忧地对承帝说着,却听他说: “没事,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在没有为太子做好一切前,朕不会轻易倒下的。” 黎晚歌走得快,不一会儿就拐进一间小佛堂里。 小佛堂僻静,种了一片翠绿的青竹,眼下是冬日,落了雪在上头,绿白相间更叫人神往。 承帝跟着走进去,王不歇则守在门外把风。 小佛堂余剩二人,黎晚歌背对着承帝,问道: “文月她……还好吗?” 承帝一听这话,不免有些心虚。 当年,他与黎晚歌撕破脸皮后吵闹得不可开交,已到了绝爱断情的地步。 昔日爱人一瞬间变作怨偶。 自黎晚歌执意留守佛寺后,他那时年少轻狂,不免迁怒裴文月。 这些年来,承帝对裴文月多有疏漏,造成如今父女二人实不亲近的局面。 没办法,他只要一看到裴文月,就会想到黎晚歌,叫他怎能不心生愁虑? 与其见了烦忧,倒不如少见,甚至不见。 “咱们的女儿,朕自然好生待她。” 他说到这里,声音缥缈。 黎晚歌太了解他了,顿时转过身来,冷冷地说: “我不信你会忍得住,不迁怒文月!” 承帝到底是多年帝皇,闻言也有些高声起来。 “当初是谁执意离去,连女儿也不管不顾的?!是朕全了她一切公主该有的尊荣与体面,但你呢?是你让女儿自小没了娘!如今你还敢质问朕?” 黎晚歌闻言,垂泪道: “裴宗承,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无情!当初明明是你先负了我,伤我入骨,若非如此,我怎会心灰意冷,执意出走?照拂好文月,本就是你这个做父亲该做的,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是要把事都怪在我头上,是吗?!” 承帝见她哭了,望着她的脸,心下一软。 “晚歌,我们不要见面就吵,好吗?” 黎晚歌却似是想起什么痛心疾首的往事一般,她赤红了双眼,冲到承帝面前,撕心裂肺吼道: “负心汉,你还我书儿!” 承帝见状,终于也红了双眼,理亏般低下头,无言以对。 门外的王不歇听了个大概。 没办法,黎晚歌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他就算不想偷听也难啊。 他与承帝都心底无奈。 特别是听到黎晚歌失控般痛喊‘还我书儿’时,王不歇更是摇着头狠狠叹息一声。 黎晚歌和承帝这桩旧事,因着这一个‘书儿’,怕是很难轻易解开心结了。 王不歇守在门外,闻言默默望天。 第52章 溺毙 先皇后孟令瑛当年产子血崩,不幸留下太子裴济光与承帝相伴于世,自己则撒手人寰。 年少的承帝忧伤过度,差点遁入佛门。 要不是王不歇请出襁褓中的太子裴济光,让承帝不得不担起责任,只怕秦嵘当时就要面临大难了。 对于承帝而言,皇后的离开让他的生命,此后再无意义。 唯有每天埋头于忙碌的政务,以及把剩余的时间都花在照料养育太子身上,才能让承帝不至于日思夜想先皇后。 后宫无主,自然人心惶惶,也有无数人开始动起了心思。 承帝怎能不察?、 他直接扬言说,皇后早逝,朕痛心疾首,夜不能寐,无心后宫,故罢选秀,搁置三年。 此话一出,那些原本动了心思想要送自家女儿入宫的人全都唉声叹气,却又不得不打消念头。 三年变数太多了,哪家女儿耽搁得起这几年韶华,去搏一个不明的未来? 更何况皇后早逝,太子年幼,帝后如此情深,谁又能上赶着反对呢? 不仅犯了忌讳不说,更岂非是要惹皇帝动怒,被市井知晓个自家女儿有恨嫁之名? 种种利弊权衡下来,前朝后宫果然都安静不少。 承帝也就在这三年里励精图治,时时把自己忙得晕头转向,对太子裴济光更是事事亲力亲为。 而三年时间,谁人都未曾料到,可以出现这样一个人,把后宫搅弄得风云涌动。 先皇在世时,重文轻武,致使后患无穷。 承帝登基后,又因先皇后母族为武将起身,眼看先皇后仙逝,孟家没落。 帝悲怆不已,故在三年里不断提拔起许多武将世家。 黎家,就在这三年里开始默默拔尖。 三年时间眨眼就过,太子裴济光三岁,已开始能记事。 那时候,黎家作为承帝麾下的武将新秀,正得圣宠。 第四年,帝皇选秀开始。 黎家把娇宠活泼、性子纯真的嫡幼女黎晚歌送进宫。 随着一起进宫的,还有许多世家女儿,以及一些民间貌美女子。 她们背后之人,无非都是看准中宫之位空缺,一个个卯足了劲儿,各怀鬼胎。 就在所有人进宫后争奇斗艳时,黎家嫡幼女黎晚歌,却无心此中弯弯绕绕。 就算承帝几乎不来后宫,只一味忙于前朝之事,她也无所谓。 黎晚歌年轻貌美,出身武将之家,又千娇万宠长大,从未涉过男女之事。 不似其余宫妃,因得不到圣宠,见不得圣颜,整天只会在后宫中唉声叹息、怨天尤人。 黎晚歌喜欢赛马。 她无所顾忌,就算进了宫,也总是会跑去御用马廷借上两匹马。 明明是宫妃,可偏她总成天着一身鲜艳的马术服,又喜欢把长发束成高马尾。 女儿家娇俏动人,夕阳下跑马时发丝飞扬,笑声如佳音作响,回荡在整个马廷里。 承帝…… 不如说是年少的裴宗承。 谁能想到他那天会恰好去了御用马廷? 那一刻,明媚鲜活的黎晚歌在西落日光照耀下,于一匹矫健的红鬃马上身姿绰约。 她一回头,面容带笑,那张脸就这样直直映入裴宗承的眼中。 裴宗承不敢置信地看着黎晚歌,激动得身躯站在原地,微微颤抖着。 他眼中含泪,却渐渐扬唇。 于是,他果断朝御用马廷走去,一步步走向那时候不歆世事的黎晚歌。 黎晚歌只见帝皇风姿翩翩,如梅如竹,似天神般温柔落到她的红鬃马上。 马背一男一女,那一日,二人相拥,潇洒地在御用马廷里,酣畅淋漓地赛了一场马。 夜晚,黎晚歌成为了此批进宫秀女中,第一个被抬去侍寝的女子。 翌日,帝侍王不歇王公公亲自带旨,宣封黎晚歌为锦嫔。 才侍寝,就能位列嫔位,且得了帝封,这简直不可思议! 霎时,黎家水涨船高,跻身京都世家。 传闻说,承帝与锦嫔赛马定情,风头正盛,恩宠不断。 黎晚歌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裴宗承后来也陆陆续续按着规矩宠幸了一些女子,但是对她最为特别。 他每每都会与她执手相望,眼神温柔到仿佛能滴出水来。 他留宿在她这儿也是最多的,情动时更会俯身轻轻亲吻她的眉眼,以及她的面容。 他还会为她描眉,为她簪花,更为她暖手,为她提诗。 黎晚歌出身武家,不通诗文。 但只要是承帝写给她的,黎晚歌都会悉心放在枕下。 锦嫔就这样在宫中独宠两年,期间她与承帝如胶似漆。 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随着御医诊出锦嫔有孕,黎晚歌十月怀胎,一朝得男,顺理成章晋封为妃。 顷刻间,黎家势力已隐隐有与京都苏家分庭抗礼的势头。 黎家门槛日日都如鱼贯入,门庭若市。 宫中,黎晚歌抱着儿子,笑靥如花地依偎在裴宗承的怀里。 【陛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要取什么名字?】 【爱妃有什么想法?】 【臣妾想,叫枕书好吗? 臣妾出身武家,每每见到那些才华出众的女子都很羡慕,如果可以,臣妾希望他以后能做个心怀墨笔,满腹经纶之人。 陛下文韬武略,臣妾也会授他拳脚,您说这样是不是很好?】 裴宗承只是笑着拥她入怀,神思飘散。 【你开心就好。】 黎晚歌抱着孩子,温柔地笑,一口一个‘我的书儿’。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风平浪静,所有幻想中的后宫诡谲并未发生。 又是两年,黎晚歌再度有孕,十月怀胎,诞下一个女儿。 彼时,黎晚歌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如今儿女双全,又深受帝宠,余生不出意外,只怕再无遗憾了。 抱着襁褓中的裴文月,又看着被从影嬷嬷牵住的三岁稚童,黎晚歌笑容不减。 【书儿,妹妹就取名叫文月了,好不好?】 裴枕书、裴文月。 两个风雅之名,足见黎晚歌对孩子们的爱与希冀。 生得粉雕玉琢的裴枕书一听,立马点点头。 【妹妹……文月……我,喜欢妹妹。】 这时,承帝走了过来。 黎晚歌眉开眼笑: 【陛下,快来啊,看看我们的文月。瞧,知道是父皇来了,她笑得多开心。】 一家四口欢声笑语,遥遥望去,落在旁人眼里,其乐融融。 王不歇侍奉左右,却眼尖发现,时年九岁的裴济光躲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偷看这一幕。 他见承帝高兴,所以也并未扫兴,再看过去,太子裴济光已消失了。 王不歇没有多想。 然而,隔天却传出消息。 皇子裴枕书被太子不慎推入荷花池。 溺毙。 第53章 裂痕 锦妃黎晚歌刚生下公主裴文月,本是喜事。 可随着皇子裴枕书冰冷的尸体浮在池水上时,安静多年的表面终于被渐渐撕开。 黎晚歌抱着裴枕书的尸首,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厥。 裴宗承赶来时,落了两滴泪,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太子年幼无知,爱妃莫怪,他……不是故意的。】 黎晚歌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九岁已能通晓人事,如今闹出人命,竟还说年幼无知? 若论年幼,岂非她的儿子裴枕书更加幼小脆弱? 黎晚歌仗着这些年的宠爱,忘了规矩,只哭闹着一定要太子给个说法。 裴宗承不满。 【够了!太子才九岁,你还要他给什么说法?!莫非你的儿子死了,就要太子跟着陪一条命吗?!】 【朕念你丧子悲痛,就不与你计较了!你好好照顾文月,先在自己宫里冷静冷静吧。】 黎晚歌不敢置信望着他决绝的背影。 【陛下,那不是我的儿子……那是,我们的儿子啊……】 裴枕书冰冷的尸体被抢走,锦妃被变相禁足。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太子裴济光安然无恙。 甚至承帝怕吓到太子,好几日都陪着太子、哄着太子,丝毫没有关切过黎晚歌内心正在承受怎样痛苦的煎熬。 而太子却又偷跑去了锦妃的宫殿。 黎晚歌见到了承帝口中那年幼无知的九岁太子。 她见到太子时,一度悲愤交织,但太子裴济光当着众宫人的面哭着赔罪。 确实才九岁,确实还只是个孩子,且他还是太子。 黎晚歌捂着嘴抱着襁褓中的裴文月,泣泪不断却又无能为力。 然而,太子走近她,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换了一副嚣张的嘴脸。 【锦妃娘娘,我不小心害死了你的儿子,不如我送你个礼物补偿补偿,怎么样?】 黎晚歌愣愣看他。 【你知道吗,你很幸运,长得很美呢,和我母后简直一模一样哦。】 说完,他在黎晚歌耳边阴恻恻笑着。 【一个替身罢了,你儿子想长大和我争太子之位,凭你也配?你该庆幸自己这一胎是个女儿,不然,那日荷花池淹死的,就不止是裴枕书了。】 太子离去,锦妃当即发疯了。 她把裴文月抛给从影嬷嬷,自己疯狂地找出所有承帝曾经送给她的诗文。 一张张,那往昔充斥爱意的纸笺,忽然连墨文都显得有几分扭曲。 黎晚歌不懂诗句,可她就是开始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于是,她差从影出去,求见王不歇。 虽然承帝变相禁足了锦妃,却并未苛待她的一切用度。 宫里人人心思细腻,自然知道锦妃还未败,也就装傻充愣,任由锦妃身边的从影出去寻王不歇。 那夜的雨下得很大,承帝在东宫哄睡太子,从影被淋了一身,哭着跪在东宫外。 王不歇走下来。 【回去告诉锦妃娘娘,现在先别闹。】 从影摇摇头。 【公公,娘娘是想见您!】 王不歇有些出乎意料,他回头望了望寂静的东宫,略微思索,还是随着从影走了。 一见到王不歇,黎晚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强颜欢笑。 【王公公,你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本宫知道,你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劳烦你帮本宫看看这些诗,好吗?】 黎晚歌颤颤巍巍地递过去,笑得比哭还难看。 王不歇皱着眉头,沉默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他确实不同寻常太监,常年侍候在承帝身侧,有幸读过许多书卷。 随着朱红笔迹映现眼中,王不歇肯定这是承帝亲笔。 但一句句诗文读下来,饶是王不歇也手心微微出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被酒莫惊春睡冲,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 王不歇脸色愈发不好,好半晌无话。 黎晚歌笑得明媚。 【陛下送本宫的诗,读来句句有韵,他一直说,我与他有情,配得上这些好诗。】 她又问。 【王公公,你说呢?】 王不歇吓得跪在地上,头碰地,不发一语。 见此反应,黎晚歌笑容僵在脸上,一串泪不受控自发落下。 【公公别怕,好生和本宫说说,这些诗,一般是写个什么的?】 王不歇闻言,继续沉默,对着她猛磕两个头。 黎晚歌也跪在他面前,王不歇连忙要去扶她。 【娘娘使不得!】 却被黎晚歌死死抓住手臂,她快要维持不住笑意了。 【公公,求求你,看在本宫痛失爱子的份上,可怜可怜本宫吧……】 王不歇满脸是汗,终于闭眼。 【奴婢没读过什么书,只依稀记得,这些都表思念。】 黎晚歌咧着嘴笑。 【思念什么呀,公公?】 王不歇挣脱开来,推后几步,继续伏在地上。 【思念……亡者。】 黎晚歌的笑终于全都从脸上破碎开来。 她踉踉跄跄站起身,泪水似断了线的风铃,串串滴落在地。 【亡者……哈哈哈哈哈哈,亡者……】 【本宫还好好地活在这里,陛下思念什么亡者呀?又送给本宫作甚?】 黎晚歌哭笑相续间,她忽而癫癫地看向王不歇。 【你说,本宫的脸像不像先皇后?】 王不歇如临大敌,后背几乎被汗水浸湿。 【娘娘,您饶了奴婢吧!】 黎晚歌抬手轻轻摸着自己的脸。 【你不说,本宫就自己去问陛下。】 见她抬脚就要走,王不歇连忙跪着去抱住她的裤腿。 【……先皇后眉心间多了一点朱砂,娘娘到底非十足像……】 他以为这样可以对她安慰几分。 黎晚歌忽然觉得一切都如此可笑。 不是十足像,只怕也有九成相似。 可对丧妻心痛的承帝来说,足矣。 【怪不得他爱摸本宫的脸,喜欢为本宫描眉、簪花,更会常常亲吻本宫的眉心。】 王不歇既如此说,黎晚歌想,自己只要在眉心点上一点,应该就一模一样了。 【本宫一个替代品,失了一个孩子又怎么样呢?我的书儿,自然比不上皇后留下的太子,他怎舍得罚?】 一句句话,炸开天空一道惊雷。 第54章 生离 王不歇骇得很。 【娘娘,此乃大不敬之罪!您莫要再说了!】 可黎晚歌却紧紧抓住那些承帝送给她的诗文,似没听见,双眸空洞无神。 【什么思念亡者?只怕是对着本宫,悼念亡妻……】 王不歇惊愕地抬头。 【娘娘?!】 黎晚歌忽而冲了出去,奔波在大雨中。 王不歇连忙起身。 【娘娘,您要去哪儿?!】 黎晚歌拼尽全力跑,手中死死拿着被雨水浸湿的诗文。 满宫无人敢拦,唯有王不歇跑在她身后,对她不断呐喊规劝。 等王不歇追到东宫,却为时已晚。 黎晚歌站在东宫漫长台阶下,她浑身被雨水淋湿,目光遥望尽头。 台阶上东宫殿门前,承帝一手持伞,一手紧紧牵住九岁的太子裴济光。 三人对立,承帝与锦妃四目相对,一个面色暗沉,一个双目赤红。 【太子是你的孩子,书儿就不是了吗?他也是我十月怀胎辛苦诞下的,你欺我至此,是我痴、是我蠢,我认了。可为什么你要放纵太子,害死我的书儿?!】 太子裴济光闻言,朝承帝身后躲了躲。 承帝眸光冷厉,不复往日对她的柔情。 【朕说过了,太子是无心的。书儿的死是意外,没有人需要为此负责!】 黎晚歌觉得可笑。 【无心?若是无心,他怎么会……?!】 话说一半,太子裴济光连忙拽了拽承帝的衣袖,一脸无辜。 【父皇,我怕……锦妃娘娘为什么要这样恶狠狠地说儿臣?可是还在为了弟弟的事恼我?】 此话一出,承帝心疼地拍了拍他,随即眸色狠厉看向锦妃。 【你若现在回宫,朕就当无事发生。】 黎晚歌仰天哈哈大笑,笑中带泪。 【事到如今,还能当无事发生吗?我的书儿被害死了,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而我枉为人母,无法为他报仇,就连一直以为的情意,原来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她披头散发,形态疯癫。 【我知道了,不是太子无心,而是你!】 在王不歇惊恐的眼中,就见黎晚歌怒指尽头的承帝,声声控诉。 【是你!裴宗承,你才是无心之人!】 承帝见她胆敢直呼他的名讳,勃然大怒。 【放肆!】 黎晚歌却决绝地看着他,眼眸通红到仿佛下一刻就能淌下血泪来。 她忽而摸向自己鬓发间摇摇欲坠的一枝金钗。 【裴宗承,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完,她猛地拔出金钗,就要往自己脖子刺去。 王不歇吓得连滚带爬过来。 【娘娘不可啊!后妃自戕是大罪!】 但黎晚歌不管不顾,就在她的金钗离自己脖子只剩下毫厘时,上方的承帝开口。 【晚歌,我们还剩个女儿,你连女儿也不要了吗?】 话音刚落,黎晚歌手中金钗骤停。 再迟,一寸之距即能见血。 王不歇刚好近身,掰了她的手,把金钗打落在地。 黎晚歌失魂落魄地跌坐下去。 大雨无情,将此娇花般的女子摧残得身心俱疲。 漫长台阶,二者相对,承帝始终站在太子身边,没有走下一步,到她身旁去。 黎晚歌愤恨地抬头,无望地看着他,忽而一切怒意和不甘皆消散,化作满腹委屈的泪水,她似一个孩童般无助地哭着,对他说: 【陛下,早知你这样待我,我当年就不去赛马了。】 承帝才想起来,对她来说,二人是定情于那日夕阳下一场美好的赛马。 可他不是。 对他来说,那时候是谁在御用马廷赛马,都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当她赛着马时让他瞧见的那张脸。 那张与亡妻孟令瑛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承帝双手渐渐握紧手中伞柄。 他不后悔,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他不会宠她至此。 裴枕书亦是他的孩子。 丧子之悲,他焉能不痛? 但对承帝而言,皇后孟令瑛留下的裴济光更为重要。 承帝叹息一声。 【晚歌,回去吧,好好照顾我们的文月。】 黎晚歌定定看着他,似要把他的模样最后映入眼帘般,最后她缓缓低下头。 片刻后,她忽而抬眸,重新跪好,对着茫茫苍天,赌咒起誓。 【裴宗承,你这个负心人,竟这样待我,你好狠的心!枉费我一生痴心错付,你一定会有报应的!苍天在上,我愿此后青灯古佛,摒弃一切,咒你裴宗承所求不得,所愿落空,生生世世不得所爱——!】 随着锦妃黎晚歌狠心起誓,整个东宫的天空响雷道道。 承帝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竟敢……?!】 【是你先拿女儿威胁我,叫我死都不能死。你这样对我,还想好过?!裴宗承,你做梦!】 黎晚歌痴狂大笑,而后又恢复了一副半生不死的颓靡样。 她对着动怒的承帝摇摇一拜。 【求陛下送臣妾走。】 承帝不应,她就一直叩头一直跪,任凭自己被雨水击打,单薄的脊背看上去摇摇欲坠。 直到青砖上渐渐弥漫一丝血色,混匀在地上的雨水中。 王不歇目瞪口呆,就见上首的承帝终是朝磕头不断的黎晚歌挥了挥手。 黎晚歌再抬首时,眉心已被她磕破出血。 她忽而对承帝甜甜一笑。 【陛下,现在我到底是和她十足像了吧?】 承帝盯着她的眉心,心头似被狠狠敲击。 他恍惚过来,才明白黎晚歌是在说,先皇后孟令瑛眉心处那一抹朱砂红。 锦妃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往回坚决走去。 此后,她将一个人走,走出这吃人的皇宫,走离那个负心的男人,走到佛祖脚下,叩求儿子裴枕书早登极乐,来世莫要再入帝皇家。 王不歇在黎晚歌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喊了句: 【娘娘……】 却见黎晚歌朝他摆了摆手。 【王公公,我走了,你以后多保重。】 眼见锦妃的背影越来越远,承帝的眼前浮现皇后孟令瑛的幻影。 她仍旧笑颜如初,却比黎晚歌多了一抹眉心朱砂。 他看到孟令瑛冲叠在黎晚歌步步远去的背影上,正笑着对他招手。 一时间,他伸出手去,却不知要喊两个女人中的哪个名字。 裴济光见他神色古怪,抬眸喊了他一句父皇。 就见承帝两眼一翻,手中伞缓缓脱落在地,他整个人朝身后直挺挺倒去。 天空又一道雷炸起,见承帝轰然倒下,裴济光连忙一口一个父皇,跪在他的身侧,不断摇晃着承帝。 王不歇也吓得顾不得前方的黎晚歌,飞速奔上去,去察看承帝的情况。 只有黎晚歌,身后一片哗然,她充耳不闻。 夜色当空,她却觉得眼前光明万丈。 【书儿,是母妃对不起你。】 【文月,你莫怪母妃,母妃自由了,你若能体谅母妃,也一定会为我高兴的吧?】 今日恩断,今日情绝,她笑容灿烂,亦如当年在赛马时那般无忧无虑。 当黎晚歌一身素衣登上离开皇宫的马车时,从影哭得跟泪人一样,抱着尚在襁褓中的裴文月。 【娘娘,你别走,公主还小啊……】 黎晚歌眼中含泪,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熟睡中的裴文月。 而后,她咬了咬牙,毅然决然上了马车。 【从影,文月就拜托你了。我不是个好母亲,就当我自私,从未生过这个女儿吧。】 随着马车渐渐远去,从影紧紧抱着裴文月,一边哭一边跪在地上,朝远去的马车磕了三个响头。 皇墙之上,承帝立于风中,遥望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的马车,一脸憔悴。 看着黎晚歌随着马车真的离开了他,承帝一遍遍问着自己,他与她相识至此,是否真无半点情爱? 可惜,他没有找到答案。 第55章 顶替 承帝盯着眼前对他质问连连的黎晚歌。 过了这么些年,她如今一身灰色素衣,那原本酷似先皇后孟令瑛的面容也染上了一丝岁月的痕迹。 他想起她因为儿子裴枕书的死那般伤心,也想起她发觉自己所获并非真心时的绝望,更想起她为了逃离他连亲女儿都能不顾的决绝。 就在回首了二人须臾数年间的爱恨嗔痴,承帝忽然就觉得,其实她也没那么像自己挚爱的孟令瑛了。 两人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当年怎会因为一张皮相,就执着成那样? 承帝泪眼婆娑间,可悲地发现,对于那个死去的儿子裴枕书,他竟已忘了其模样。 耳畔间只依稀能想起,当年稚子年幼,抱着他的大腿,甜甜地喊着父皇时,那可爱声音。 可他深吸一口气,硬是生生把悔恨的泪逼了回去。 再抬首,他冷冷看着黎晚歌。 “朕今日来,是有话和你说。” 黎晚歌冷笑一声,“你我之间,早已恩断情绝,事到如今,我和你无话可说。” 承帝闻言,说: “晚歌,当年是朕对不住你,亦对不住书儿,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朕也依着你在佛寺清修,从未为难你或来叨扰你,咱们的女儿如今也在朕身边平安长大。你就不肯听朕再说一句吗?” “怎么,你又想拿女儿来逼我了?” 黎晚歌强硬道: “当初我想死,你就拿女儿逼过我一回,如今你又要故技重施?你还能对我说什么话?我太了解你了,今日你定是有求于我才可舍身前来。不然这么多年,你可曾来我面前哪怕忏悔过一次?你可曾当着我的面跪到佛祖脚下,替咱们枉死的书儿祈福哪怕一回?!” 字字句句,黎晚歌脱口而出的话铿锵有力,宛若利剑穿心。 承帝嘶吼一句: “你又怎知我当年不痛?!” 他紧紧握拳,“可当年书儿已身死,难道你叫我,让济光去给死了的书儿赔命吗?” “有何不可?!” 黎晚歌不甘示弱,上前一步,指甲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 “他当年小小年纪就害死了我的书儿,若非你袒护,他就算是太子,我也……” “住嘴!” 承帝终是恼怒,“他是朕和皇后唯一的孩子,你这辈子就别想了!” “呵……” 黎晚歌早已知这男人心中无她,但多年后再听到这些话,她还是止不住心痛。 她痴笑着连连后退。 “果然,在你心中,谁都比不过那母子二人。既如此,你当初又何必招惹我,对我甜言蜜语,叫我为你生儿育女呢?不止我可笑,裴宗承,当年你就不可笑吗?” “你什么意思?” 承帝已在隐忍。 就听黎晚歌嘲笑道: “当年你口口声声说你挚爱先皇后,可就因为我和她像,你就能日日对我宠幸,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她,你却还能夜夜在我身上寻求慰藉。你与我生儿育女时,不知先皇后亡魂在地下看着,可会难以安息,哭诉你自欺欺人、薄情寡义呢?” “贱人!” 承帝气得猛一上前,忍不住对着黎晚歌刮了一耳光。 黎晚歌应声倒地,却在地上哈哈大笑。 承帝浑身发抖,忽而觉得她面目可憎,来时的愧疚也荡然无存。 他指着她鼻尖怒道: “妄你多年来在佛前静修,朕还真以为你已心无旁骛。没想到你如今变成这样,竟歹毒至此!” 当年她咒他毒誓,他只当她伤心欲绝。 纵然气极了,也还是放她离去,未曾治罪于她。 可现在她再度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话,承帝就决不能再容忍。 黎晚歌扬唇,说: “你当年那般对我,还想我在佛祖前说什么好话?我不日夜咒你,你就该偷笑了!” 承帝胡子气得都在抖动,他双手背后,眸光锐利看向她。 “朕也不与你废话了,实话告诉你吧,今日朕来,是要你应允朕一件事。若你不从,朕也不妨再逼你一次!” 本来承帝是带着亏欠之心,想要细细劝慰黎晚歌,与她慢慢商议此行目的的。 如今两人已撕破脸到这种地步,承帝身为一届帝皇,何等傲气? 他当年都不曾向黎晚歌低头,如今更是不可能了。 承帝索性收起柔情,抬出帝皇威仪,向黎晚歌发号施令。 黎晚歌听了后,心下一紧。 “你又想做什么?” “朕有一个儿子,他早前多受磋磨,身世复杂不可为人所言。为了迎他回宫,朕需要给他一个体面的身份,还有一个体面的母妃。” 承帝抬眸,对着面前的皎洁菩萨像,毫无愧心地说着这种话。 “你当年出宫,朕未曾将你废去,严格说起来,你还算是朕的锦妃,只不过是离宫多年于佛寺清修而已。 而当初书儿的事兹事体大,朕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早已将知情的人全部肃清干净。 除了王不歇和你留在文月身边的从影,还有朕、太子与你,满宫早已无人知晓当年书儿的意外。 所有人更不知道,文月其实早前,还有书儿这个哥哥。” 随着承帝一字一句,黎晚歌眼中渐渐升起恐惧。 “你……” “书儿的事,朕亦痛心疾首,虽然他人不知书儿的存在,但朕心慈,还是让他上了皇家玉牒。 不过为防后世揣测,朕为了江山社稷考量,只叫史官撰写时记录锦妃黎氏育有一子一女,子不详,女裴氏公主文月。 所以,朕想……” 承帝还未说完,黎晚歌已觉句句诛心。 “所以你想,把你那个需要体面身份的儿子冠到我的膝下,叫他光明正大顶替我的书儿活着,是不是?!” 见承帝颔首,她捶地痛哭。 “裴宗承,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的书儿枉死,你身为他的父亲,未能给他主持公道也就算了!如今,你竟还要别人顶替了他,你是要我的书儿做无名无姓的孤魂不成?你好歹毒的心!” 黎晚歌一边流着泪,一边掩面。 “书儿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是我满怀希望、十月怀胎产下,他生得可爱,又乖,从来不叫我费心。可是如今被你这个做父亲的一再作践,你……你……” 她情绪激动,忽然自地上起身,凑近到承帝面前,抓住他的衣领剧烈摇晃。 “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你这么做!你休想,裴宗承,你休想!!!” 承帝一脸不耐,直接扫开她。 “你若拒绝,朕就将书儿的尸骨,自皇陵中启出来。” “你敢?!” “你看朕敢不敢。” 第56章 劝慰 只这一句,就气得黎晚歌的喉头忽而一哽,竟自她的嘴角处缓缓流出一点鲜血。 承帝见状,头皮发麻,后知后觉他说得似乎太过分了,连忙去拥住她。 “晚歌?!” 黎晚歌双眼通红,含着鲜血口齿不清,但她死死揪住承帝的衣领,怒目圆瞪。 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王不歇守在外头都有些犯困了,就听到里头承帝焦急的声音。 “不歇,快去喊人!” 王不歇连忙推开房门,就见一尊洁白的观音菩萨像下,黎晚歌一身素衣,口吐鲜血晕在承帝怀中。 他懵了,仿佛回到多年前黎晚歌和承帝决绝那一夜,也是这般狼狈棘手。 王不歇忙不迭去唤寺院守医,不多时,一个大夫被他拎着,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承帝的面前。 承帝已把黎晚歌打横抱在床上平躺,并为她擦去嘴角血渍。 守医见是承帝亲临,又看此番情景。 妃子晕厥、帝皇脸色阴沉,他吓得不知所措,连把脉时的指尖都颤了颤。 “好好把脉,若是出了差错,朕唯你是问!” 承帝发火,见到这大夫哆嗦着的样子就心烦。 守医深吸好几口气,才平稳心绪。 “是是是,微臣一定竭心尽力,好好诊治锦妃娘娘。” 不多时,守医隔着一方丝帕为黎晚歌把了脉,而后才跪着回话承帝。 “回禀陛下,娘娘一时气急攻心,这才呕了血,待微臣为娘娘施针,再给娘娘开几贴药熬了吃,就没事了。” 承帝朝他急急挥手,“那你还不快来下针?” “微臣遵旨。” 说完,守医打开自己的药箱,承帝自觉站起来为他腾位置。 守医为黎晚歌施针下药时,承帝就站在一旁看着。 当看到黎晚歌脸色苍白,眼尾还有未拭去的泪痕时,他忽而想起当年她在东宫台阶下跪着的那一夜。 那时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她也是这样又气又闹,哭得肝肠寸断,哭他无情,哭自己稚子无辜。 承帝只觉得筋疲力尽,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事到如今,早已经说不出彼此之间,到底是谁先行差踏错了。 他还要怎么做? 高高在上的帝皇,此刻却满面愁容走到门口。 当看到在门外候着的王不歇时,他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 “不歇,朕面对多少困难,总是有法子应对。可今日,朕真是无计可施了。对她,朕好像总是错……” 王不歇见他深深执念,垂眸顿了顿,才堪堪开口: “陛下,您若信得过奴婢,不若让奴婢试试,看看能不能劝解娘娘?” 承帝闻言,瞥了他一眼,而后颇为无奈地说: “你跟了我多年,事事忠心,朕怎会不信你?也罢,反正她肯定怎样都听不进去朕的话,别等会醒了又气得呕血,你若有能耐,帮朕说说话也是好的。” 说完,承帝抬脚落寞地离去。 “朕也好久没去看过佛寺住持了。” 王不歇在他身后弯了弯腰。 “奴婢遵旨。” 待承帝离去,黎晚歌很快就悠悠醒来。 她一睁开眼,就看到王不歇微笑着站在床榻前,一脸毕恭毕敬。 “娘娘,您醒了?” 守医自知不能掺和皇室中事,早已自觉退下。 满屋就剩王不歇和黎晚歌两个人。 黎晚歌撑着自己的身子慢慢坐起来,而后靠在软枕上,虚弱地说: “他呢?” “见娘娘恼怒伤了身子,陛下就先去了住持那边叙叙旧。” 听王不歇这样说,黎晚歌冷哼一声,不屑道: “他是不是也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丧心病狂的话,所以心虚不敢来见我,这才打算派你来劝我吧?” 黎晚歌咳嗽一声,却眉心凝重。 “你告诉裴宗承,他这辈子就不用痴心妄想了!我的孩子就只有文月和书儿两个,旁人休想占了我孩儿的位子,享他的福气!” 王不歇静静听她说完,这才缓缓开口。 “多年不见,娘娘的脾气还是如旧。” 听到王不歇这样说,黎晚歌一时有些语塞,沉默不语。 王不歇就知道,黎晚歌口硬心软,吃的是徐徐图之这一套。 可惜承帝桀骜,从来不肯放低身段,不然事情也不会闹到今日这个地步。 “娘娘,奴婢想和您聊聊天,可以吗?” 见王不歇这样说,黎晚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到底她和承帝才有最主要的矛盾,王不歇从始至终一直尽力照拂她。 当年他顶着大不韪也愿意间接告诉她真相,又未曾对她落井下石过。 黎晚歌想,自己没必要因着承帝,就对王不歇态度不善。 于是,黎晚歌僵硬地点点头。 “你想对我说什么?” 王不歇亲近地拉了一把椅子,慢悠悠地坐在床榻前。 “奴婢是想,和娘娘聊聊那个刚被迎回来的皇子。娘娘就不感兴趣吗?是什么样的人,陛下竟要来求娘娘给他一个体面?” 听到王不歇的话,黎晚歌也有些好奇。 “好,你说说,我倒是想听听,是哪个女人养的货色,蛊惑了裴宗承,要来霸占我书儿的位置!” 王不歇却话锋一转,说: “他名唤裴懐,其实和枕书皇子一样,也是个很可怜的孩子呢。” 若换成寻常奴婢,敢一连说两个皇子可怜,简直是大不敬之罪。 可这个奴婢是王不歇,那就反而显出几分真心了。 他常伴帝侧,身份不同,也最知规矩与忌讳。 连他都这么说,足见不假。 黎晚歌直勾勾盯着王不歇,像个认真听故事的人。 王不歇声音温润,随着他徐徐道来,裴懐凄楚的前半生如一副画卷,卷上种种磋磨苦痛,皆展开在黎晚歌眼前,历历在目。 “此子生母为婢,于先皇后某年祭祀受帝宠,陛下喝醉了,清醒后对皇后有愧,所以对此女不管不顾。一朝有孕,于冷宫产子,子诞于太子生辰,帝视不祥,从此常困冷宫。” 王不歇对着听得发愣的黎晚歌微微一笑。 “娘娘可知那女子为何会被宠幸?此事只怕除了陛下,只有奴婢知道了。她当日送衣物经过宫廷甬道时,正撞上醉酒伤怀的陛下,陛下那一夜满心思念皇后,那女子见帝颜,福身行礼,明眸皓齿间一声陛下,声音婉转动人。” 黎晚歌忽然头皮发麻,心中有不好的预感骤然升起。 王不歇替她解谜,说: “声音悦耳,像极了皇后的声音,那一声陛下,叫酒醉的帝皇以为芳魂回还。” 黎晚歌呼吸急促起来。 “又是因为像皇后?他……他……荒唐!” 她气得不知道骂什么,想到自己的遭遇,狠狠捶床。 第57章 不见 王不歇只说: “娘娘,您有多爱陛下,陛下就十倍百倍多爱皇后。当年夫妇二人一路磨难,伉俪情深,皇后骤然产子,血崩逝世,这是陛下一生的心魔。陛下当然做得不对,他不该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更不该把对皇后的情爱附注在旁人身上。 可是娘娘,奴婢想问您一句,若换成是你,假设你与陛下少时结缘,恩爱夫妻,此生难以忘却。但你还活着,他却死在了最好的年华,您往后再遇上与他相像之人,一颦一笑皆像他,皆能叫你想起他,易地而处,又真的能做得更好吗?” 黎晚歌渐渐握拳,拳中抓住被褥,她沉默不语,把头侧过一旁,眼眶渐渐通红。 “娘娘,有时候陛下不是看不清,是看清了,仍自愿走入局中。因为对他来说,哪怕只有一刻能与皇后再续情缘,就算是假的,他也甘之如饴。 娘娘,当初您要求太子伏法,为枕书皇子讨回公道时,陛下断然拒绝。奴婢可以告诉娘娘,是因为当初皇后弥留之际请愿陛下,此生此世一定要看顾好太子,所以不管太子做错了什么,只要陛下尚在,他绝不会出事。 也许这真的很不公平,但是太子的平安是皇后拼了一条命换的,前因后果,先来后到,无法转圜。” “奴婢不夸张说一句,如果陛下不是陛下,当初皇后离开,陛下就会跟着走。” 闻言,黎晚歌心中颤抖。 “你少为他的黑心灌满深情!” 王不歇抿了抿唇,“奴婢只是不想娘娘什么都不知道,一味沉溺在无尽的愤恨中消磨时光。” “你说那孩子就说那孩子,别再为裴宗承说好话!不然你就给我滚出去!” 见黎晚歌垂首,王不歇只好调转话头,扯回话题。 “此子长于冷宫,生母早逝,陛下置之不理,堂堂天子血脉,竟被下作奴婢欺压十余载,直至几日前,因宫人擅离职守,险些害他性命,他才愤而抗之,清算了整个冷宫。 娘娘,他多可怜啊,生母与您一样只是因为与皇后一些地方像,就被迫承宠。在冷宫里被欺压了这么多年,才最终靠着一朝反抗走到陛下面前,求得一丝体面尊荣。 您是没看到,但那天奴婢看得真真的,裴懐皇子十几岁了,瘦得见骨,身上穿没几件衣服,一身贱婢的血污。冰天雪地,他无知无觉般赤脚而行,就这样一步步走出了冷宫,走到他父亲的眼皮底下。” 黎晚歌同为人母,想起当年尚在襁褓中的裴文月,又想起可怜枉死的裴枕书。 她心一点点皲裂,动容地落下一滴清泪在被褥上。 王不歇跪在地上,没有说出承帝要让裴懐为太子手中刀的真相,闭眼叩首对黎晚歌说: “皇子的困境可能叫娘娘怜悯一二?他只想求得一个体面的身份,能在宫中活下去。” 黎晚歌抬手抹去脸上清泪,喃喃地说: “若书儿还活着,只怕也和这个裴懐一样大了吧。” 王不歇已心中有底,果然,不一会儿就听到黎晚歌说: “你去回了裴宗承,叫他把那个孩子带来一趟。我见过了,他肯叫我一声母亲,我就认他,叫他顶了我书儿,上皇家玉牒,做文月兄长,为我黎氏骨血。” “娘娘大义,奴婢替陛下,替裴懐皇子谢过娘娘!” 王不歇起身准备离去禀报承帝时,就听黎晚歌隐于床榻暗处,别过脸去,说: “告诉裴宗承,我与他,惟愿此生不复相见……” 却不知,在房中黎晚歌说这话时,承帝恰好和住持叙旧完回来,他就这样静静站在门外,听着那句‘此生不复相见’,落寞地垂眸。 王不歇遗憾地看了门外的承帝一眼,承帝只抬眸一瞬,就转身离去。 王不歇连忙跟上脚步,“恭喜陛下,娘娘答应了,不过说要裴懐皇子亲来一趟。” 承帝却只淡淡应了一声,此刻夕阳西下,他和王不歇一前一后走在来时的漫漫台阶上,忽而停下来。 时过境迁,帝皇微微颔首,映入眼帘的是孤鸿飞影,遥远的日辉将整个天空染成橙红色。 他握紧拳头,浮现眼前的是当年御用马廷里,少女烂漫笑颜策马狂奔,恣意洒脱。 承帝终于承认,当初那一瞬的情定,似乎也并非全因那一张酷似故人的面容。 只可惜,开局美好,结局潦倒。 承帝望着漫天夕阳,喃喃自语: “黎晚歌,朕还你清修。” 王不歇见他自说自话,有些听不清,“陛下,您说什么?” 承帝已收回目光,自顾自继续朝前走着。 “没什么,回宫吧。” * 承帝和王不歇回来时,距离当初他对外称病罢朝已过去三日。 在这三日里,各宫陆陆续续怀着心思来朝晖殿露过面。 魏贵妃是来得最勤的,她每每过来,都挂着关切的神色。 只可惜,殿前的侍卫没有一个敢违抗承帝的命令,放她进去。 所以每一次,魏贵妃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至于太子裴济光,自从那一回给殿前侍卫拦过一回后,听闻回到东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打骂了几个贴身的宫人不说,还砸了好些东西。 之后就再也没瞧见他来关切过承帝了,一直闷在自己的东宫里静悄悄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东西。 再就是各个大臣,或有真的心怀焦急,担忧承帝龙体的。 比如苏元明,他身为一品大臣,向来出了名的忠君爱国。 苏家更是京都世家之首,女儿苏皖更是承帝钦定的东宫太子妃。 他进宫了好几回,都希望能见到承帝,关心两句,不过也未能得偿所愿。 也有一些是来探探虚实,方便自己日后见风使舵,布局未来的。 承帝悄悄走了暗道,和出宫前一样,他回到朝晖殿时,亦无人得知。 众人只怕还以为承帝一直待在朝晖殿里养着病。 王不歇不愧是承帝身边最得力的宫侍,两人方回来,他就马不停蹄地收集了这三日所有前朝后宫的动静呈报给承帝。 承帝一边看着消息,一边整个人略显疲倦地靠在软榻上。 只听他慵懒地说: “魏贵妃这几日有心了,待朕明日上朝,你再着人去她宫里走一趟,给她送些东西,就说她这几日的心意朕都看在眼里,这是朕亲点了赏她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毫无半分柔情,发号施令的语气,就好像魏贵妃这几日的殷切关怀于他而言不足挂齿。 王不歇心下叹息。 他明白,眼前帝皇此生除了先皇后还有从前的锦妃黎晚歌,只怕再不会真正对旁的女子上心了。 “奴婢遵旨。” 王不歇只好应下他的话,继续听他说。 “至于太子……” 承帝眯了眯眼,“朕这个父皇都病了几日,他就第一日来了一回,被拦了便不来了?” 见后头还跟着对太子回东宫后动怒的表现书写一二,承帝更是心下略微刺痛。 “济光真是叫朕……” 第58章 向学 他难掩失望之色,无奈地翻开下一页,自己转了话题。 “不歇啊,到时候你记得再跑一趟,将库中上好的川贝枇杷露送去苏家。” 苏元明忠心,在这三日里更是时常跑来过问,承帝心下忍不住宽慰。 “有苏家在,济光纵然现在骄纵,想来开春成了亲也能开窍些。” 他像是自欺欺人,又似在掩耳盗铃般,总之眼下已把太子裴济光的拙劣表现遗忘得一干二净。 一双眼眸里仍旧升起光芒,里头盛满了对太子裴济光的期望和希冀。 与其说是对太子裴济光过于期待,不如说是承帝对先皇后孟令瑛留下的这个唯一的孩子仍旧不忍心。 他不忍心苛责,亦如当初太子害死裴枕书,他仍旧不肯把一点点怀疑放到这人身上一样。 王不歇知道,承帝不会去伤害太子,他不容许自己与先皇后的感情存在任何污点。 所以太子多过分,他只要还能兜着,就都会原谅,并且不断给太子找数不完的借口和退路。 “哦对了。” 承帝收回满目柔情,转而面上带着一丝冷色。 “至于这几日,几个朝中不安分的你帮朕留意着,若还敢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就别怪朕将他们连根拔起!这偌大江山以后是要交到济光手中的,朕决不能留着这些个蛀虫小人,叫朕与皇后的儿子日后头疼。” 说完,承帝锐利眸光看向半空中,叫人忍不住汗流浃背。 王不歇点点头。 “陛下放心,奴婢定将这些事都办得妥帖。” 承帝听后,把手中收集到的消息放在一旁,微微侧了侧身子。 “不歇办事,朕一向是放心的。对了,既然她要求裴懐去一趟,你便着手安排吧。此事不宜再拖,不然宫中耳目众多,朝晖殿进进出出的,别等会走漏了消息。” 承帝闭眸假寐,说: “在裴懐堂堂正正出现之前,朕不希望有任何纰漏存在。” 王不歇拱手,弯腰道: “奴婢这就下去,告知皇子。” 承帝看似真的累了,他朝王不歇摆了摆手,不再说话,靠着软榻上的枕头浅浅睡去。 他做了个梦,梦里皇后还在,他与发妻携手并肩,看着乖巧的裴济光在两人面前一会读书,一会习武,夫妻二人对视一笑,气氛缱绻,恬静美好。 尽管岁月带走了皇后年轻时几分秀美,但她眉心的一抹朱砂仍然夺目耀眼,亦如他对她的情意,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更改。 皇后孟令瑛笑道: 【夫君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阿瑛始终在你身边。】 现实中,承帝紧闭的双眼不安地抖动着,嘴角却渐渐扬起笑意。 凑近看,可观其眼尾携了点点泪光。 呢喃梦语间,帝皇孤独歇在殿内,只偶尔闻听几句似水般的话。 “阿瑛,别走,永远陪着我和济光……” 王不歇敛下眸光,不发一语,悄悄退出殿外,体贴地轻轻关上朝晖殿的门。 * 承帝对外称病的几日里,裴懐命王元弋避开人前,去找几卷书来给他读。 三日下来,裴懐都挑灯夜读。 他和旁人起点不同,本就不得已耽搁了数年,现在既然能走出冷宫,自然要抓紧时间勤能补拙。 王元弋跟在王不歇身边好几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懂规矩的小小宫人。 王不歇随侍帝皇,读了很多书,王元弋耳濡目染,肚子里也是有些墨水的,他甚至比裴懐强多了。 自裴懐第一夜里皱着眉头磕磕绊绊看书时,王元弋就在他耳边提议道: “主子,您若想多识得一些字,不如让奴婢先在旁边念给您听,您稍后再自个儿看一遍,这样记得又快又牢,您觉着如何?” 裴懐狐疑地看着他,“你识得多少字?” 王元弋瞥了一眼他手边的几卷书,老实回答道: “这些奴婢帮着念是绝对没问题的。” 裴懐说: “看来你跟在王不歇身边,到底是和别的宫人不同。” “干爹他随侍帝侧,懂得很多,自收下奴婢后,也要求奴婢不能一窍不通。奴婢从前哪里有读书的机会,这都要多亏了干爹舍得在奴婢身上下功夫。” 裴懐信得过王不歇的底子,王元弋是唯一能喊他一声干爹的人,既然敢在裴懐面前这样担保,那裴懐也不介意信他的话。 反正他大字不识几个,可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裴懐想了想,又继续问王元弋: “我要不要写下来?” 王元弋连忙摇摇头,“主子,这学着写下个囫囵大概容易,可最难得的是要把字写得好,所以这事不能急,等日后您寻着了个好的师傅,教您一些基本功,到时候再下笔也不迟。” “为何?” 裴懐有些不解。 王元弋回答他: “因为奴婢曾听干爹说过,人写字如果一开始写得不好看,最容易定下来,往后就算再寻着好的师傅来纠正,也很难。纵使纠正,也需下一番苦功,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把字往好了练。所以最忌讳自己一窍不通就胡乱模仿。” 他继续举例说: “就像吃饭拿筷子这件事,有些人一开始就给教着怎么正确拿捏,日后吃饭时自然里里外外都衬得有礼有节,这都是一个道理的。” 裴懐略微思索了一阵,“你说得对,那其余宫里的也是这样?” “是的。” 王元弋说: “陛下的书法极好,太子殿下方能拿笔就是他亲自教着的,其余宫里的皇子公主亦是如此,晓得提笔时,陛下也会派专人教管。” 所以满朝无人不晓,纵然太子狂悖骄横,但他因得承帝亲传,手下一笔好字无人敢驳。 裴懐听到太子裴济光的书法是承帝亲自教着的,眸光不着痕迹地暗了暗,满心思绪隐于摇曳的烛火下。 “那就先照你的意思办,往后我若哪里不懂,你就先站在一旁读一遍给我听,我稍后再自己细细认读几遍。” 王元弋方才话里话外都是一遍,而到了裴懐自己的嘴里就得多读几遍,足见他向学心坚。 三日功夫里,裴懐虽基础落后,但有王元弋从旁协助,加上他天赋绝佳,又勤勉好学,可谓是成效飞速。 第59章 母亲 往往烛火熬到天明渐渐燃尽,王元弋都忍不住在一旁打起了瞌睡,他都还在拿着书精神奕奕地刻苦认读。 裴懐在过程中只有一个念想,他既自血污中重生,也就绝不辜负这得之不易的机会,必然要将从前没有的通通补回来,亏欠他的也要一并拿到手。 抱着这样的想法,裴懐不敢懈怠,三日下来,眼皮下都熬得有些发青,但他自己每多学会一个字,心下就喜悦多一寸。 就在第四日,承帝终于可以出门正常上朝时,王不歇也准时候在偏殿门外。 王元弋开了门出来,正准备去叫月韶添些热茶时,一看到王不歇,顿时喜出望外。 “干爹,您怎么来了?可是陛下有事唤主子?” 王不歇几日未见自己刚认下不久的这个干儿子,也甚是想念。 瞧他脸蛋圆润几分,心里也知道王元弋应该在裴懐这边过得还不错,于是放心几分。 “陛下龙体方愈,今早已如常去上朝了,我来这里走一趟,是得了陛下的意思,有事要告诉皇子的。” “既是如此,干爹快请进。” 自从王元弋认了眼前此人为父亲后,他愈发与王不歇亲近起来,一口一个干爹叫得非常自然,全然一副对王不歇很是敬爱的模样。 王不歇心中宽慰,朝他点点头。 “你忙去吧,我与皇子自有话说。” “儿子明白。” 王元弋退下后,王不歇默默进了偏殿,见裴懐捧着一卷书看得认真,于是站在原地,对他行礼。 “王不歇见过皇子。” 一个周全的礼数,让裴懐抬起眼,见是王不歇,他缓缓放下手中书卷。 “王公公无需多礼,你是父皇信得过的人,又是元弋的干爹,私下里我也不好受你的礼数。” 王不歇见裴懐虽这么说着,却没有半点要过来扶他起身的意思,且双目如炬,直勾勾盯着他。 他一笑置之,觉得这个皇子心思挺多。 “皇子说笑了,您是主子,奴婢说破了天也只是奴婢,该有的礼数自然得周全,不然就是犯了大不敬的僭越之罪。” 自顾自说完,王不歇站起身来,裴懐才对他说: “不知王公公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王不歇笑道: “恭喜皇子,陛下已为迎您回宫准备妥当,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裴懐用银镊拨了拨烛火,把灯芯挑高几分,满不在乎地说: “王公公,我没读过什么书,你老和我打哑谜说话,我听得费劲儿。” 王不歇躬身道: “陛下的意思,是这件事最后一步,还需要皇子出宫往皇家佛寺亲走一趟,到时候您自会明白。” “出宫?” 裴懐挑高了眉,说: “父皇不会是要把我……?” 王不歇连忙矢口否认: “皇子慎言,这些话可不能乱说,陛下为了皇子的事可费了许多心思的。” 听到他这话,裴懐这才放下手中工具,拍了拍手中浮灰,说: “好吧,既是父皇的意思,我就听凭王公公安排了。” 王不歇这才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薄汗,说: “皇子无需担忧,奴婢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裴懐点点头,“你退下,我片刻后随你出发。” “是。” 王不歇出了殿门,忍不住喘了口气。 他真是想不到,每每与这个裴懐皇子对话,自己总是提心吊胆的。 想来,这个皇子真是好本事啊。 * 裴懐在王不歇的安排下,和前不久才悄悄出宫的承帝一样,也是瞒着整个皇宫的耳目,径直离开宫墙。 不容耽搁,快马加鞭,裴懐很快来到皇家佛寺下。 一路上,不管裴懐怎么旁敲侧击,王不歇都笑眯眯一副模样,怎么都不肯透露一星半点东西给他知晓。 他只有一句话给裴懐,“待皇子亲去,一切自会明白。” 裴懐打探了几次,知道这家伙油盐不进,也就不多费口舌了。 就算王不歇不说,他也猜得出来,此行定然是为了给他安排个体面的身份。 只是不知道,这与佛寺又有何关系? 莫非,所求所得,尽藏于寺中? 不容裴懐多想,王不歇已率先引着他走上进入佛寺的漫长台阶。 如承帝一样,裴懐也是一步一个脚印攀爬台阶,待来到佛寺前,王不歇轻车熟路叩响寺门。 寺院住持亲自开门相迎,见到王不歇和他身后的裴懐,于是说: “阿弥陀佛,施主们请进,娘娘她已等候多时了。” 娘娘? 裴懐略微挑眉,心道原来如此。 看来是有一个身份足以做他‘母妃’的女人,被承帝藏在了这偌大的皇家佛寺里。 想必前几日,承帝之所以称病罢朝,定也是与住持口中的这位娘娘商定有关他的事。 裴懐明白了一切,也就胸有成竹了几分。 他淡然对住持点点头,就听王不歇对住持说: “有劳住持。” 住持颔首,对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裴懐和王元弋就跟着王不歇踏入佛寺。 王不歇有了和承帝来过一次的经验,也就无需寺中僧人的引路。 他熟悉地走在前头,一路朝着黎晚歌的住处而去。 黎晚歌的住处仍旧霜雪落地,绿竹青青,正如她一生,凛然傲气,坚韧不屈。 引着裴懐来到目的地,王不歇把他身后跟着的王元弋拉到身旁,对着裴懐笑道: “皇子请自便,奴婢和元弋就守在外头,若有事就唤我们。” 裴懐见他拉住王元弋,很是守规矩,于是不再犹豫,径直推开眼前的大门。 他抬脚跨入房中,一个灰布素衣的中年女子背对着他,虔诚笔直跪在面前一尊雕刻精致的白玉菩萨像前。 闻听身后动静,女人也不回头,只是躬身弯腰朝菩萨像叩首一拜,这才起身开口。 “你来了,先把门关了吧。” 裴懐顺着她的意思把门紧闭,这才对她的背影恭敬问道: “不知娘娘如何称呼,裴懐在此有礼。” 黎晚歌垂眸想了想,说: “我已不是什么娘娘了,自不想再延用宫中的封号。” 裴懐静默片刻,对她说: “总不好直呼您姓名。” 黎晚歌闻言,轻笑一声,终于舍得离开膝下软垫,起身面对裴懐。 只听她语出惊人: “既如此,你不如唤我一声母亲,如何?” 裴懐猛地瞳孔一缩,动了动薄唇,竟一时无话。 见他惊愕,黎晚歌不以为然地说: “怎么,他叫你来这里,事先没告诉你来这里所为何事吗?” “我知道。” 裴懐渐渐回过神来,隐下眸中情绪。 黎晚歌笑道: “那你是不愿意?须知普天之下,可没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你既要占个体面,那叫我一声母亲也不过分吧?” 第60章 隐忍 即使黎晚歌说到这个份上,一时半会,裴懐没有心理准备,也还是沉默着犹豫。 黎晚歌说的话,他何尝不明白? 他也早就时刻告诉过自己,既是破釜沉舟、披荆斩棘地行至今日,那他又还有什么好拿乔的? 左右只要能让他更进一步,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 是啊,道理如此明朗,他也不是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真要进行时就这般艰难呢? 尽管已对生母记忆模糊,但在这一瞬间,面对黎晚歌的要求,裴懐渐渐握紧拳,脑海中还是不免想起生母。 他可怜,他的生母亦是。 他还能活着,可他的母亲却已经死了。 她死得那般悄无声息,来时无人惦念,去时无人牵挂。 如今世上,唯有他这个做儿子的还能证明她曾经来世上走过一遭,曾历经磋磨凄楚死去。 一旦今时今刻,他裴懐认了眼前的女人做母亲,一声母亲轻飘飘出口。 续的是与他人之缘,断的是生母曾活于世上的证明。 可是…… 若连他也死了,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身外之物皆可抛,体面尊严他也能不要。 裴懐只要有朝一日,他登顶巅峰。 届时,他一定会还生母是非公道,也会还她一声亲子呼喊。 思虑好一切,裴懐将眼眸中淡淡泪光逼退。 他终是把紧握的拳慢慢松开,屈膝悠悠跪下。 膝盖碰地,清脆出声,他不屈不挠,如门外翠竹。 良久,少年笔直的腰板缓缓弯下去,跪于黎晚歌面前,亦跪在菩萨像脚下。 裴懐一张脸埋首在地面上,青砖冰冷,伴随着他淡淡开口,一道白气而出附于其上。 “儿子裴懐,见过母亲,母亲万安。” 黎晚歌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削的少年,即使华服加身,仍旧难掩消瘦脊背。 当他跪下俯身时,肩背骨头凸起隐于繁衣下。 一声母亲入耳,黎晚歌只觉因果轮回。 她仿佛能看到亲儿子裴枕书的身影附在裴懐身上,好似是裴枕书在跪自己,在唤她母亲一般。 黎晚歌定定出神,渐渐红了眼眶。 她想起儿子裴枕书的枉死,也想起王不歇告诉过自己,裴懐的凄惨长成。 于是,她连忙回神,动容地去搀扶起裴懐。 “好孩子,起来吧,快起来吧。你既喊了我一声母亲,我怎还忍心看你跪着?今日有菩萨亲证,以后我定是视尔己出!” 饶是裴懐,闻听此言,也不免把刚刚才强压着的泪又泛了出来。 当黎晚歌扶着他慢慢站起身来的时候,她能看到裴懐坚强的面容上,眼眸水光点点。 她与他都是皇城下出身的可怜人,黎晚歌与他无需多言,自能明白他也很苦。 女人抬手摸了摸他的侧脸,又用指尖温柔地点去他眼尾泪水。 摸着裴懐的脸,仿佛也就是在摸着她死去书儿一般。 “你的事,王公公都有说给我听,孩子,你苦,母亲知道,你别怕,以后有母亲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裴懐冰冷坚硬的心忽而就像灌入春泉,他僵在原地,身躯开始发抖。 “我、我……” 黎晚歌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支支吾吾的裴懐拥入怀中,轻轻用温热手掌一下又一下抚着他瘦弱的脊背。 “母亲在,母亲在这里。” 她脑海中闪烁着多年前幼小的裴枕书从出生到离去前的每一个模样。 有裴枕书刚诞生时皱巴着粉嫩小脸啼哭洪亮的样子。 有裴枕书穿着她亲自缝制的小肚兜,戴着虎头帽牙牙学语的样子。 有裴枕书姗姗学步,跌跌撞撞努力走向她怀中的样子。 有太多太多,太多太多…… 最后记忆终结处,却只剩下她抱着裴枕书幼小的尸首,触感冰冷,令她心生绝望,悲切万分。 自幼子离世,黎晚歌再无一日安寝,就算遁入佛前,日夜诵经,亦难消悲怆与哀思。 今日随着裴懐跪地,一声母亲,黎晚歌干涸多年的心宛如得遇绿洲,道道枷锁终于解脱落地。 她紧紧抱住裴懐,忽而低低啜泣出声。 “若我书儿还在……若我书儿还在……” 她掌心死死揪住裴懐背后衣料,痛心疾首。 裴懐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迷迷糊糊间,低头看着怀里中年女人,思索间,抬手也一下又一下,学着她安抚着。 呵出一口浊气,裴懐对她耳畔说道: “母亲,我也在。” 黎晚歌闻言,如雷击一般,身躯渐颤。 最终她在裴懐怀中嚎啕大哭,口口声声都是‘书儿’二字。 待黎晚歌情绪稳定下来,两人才渐渐松开。 裴懐虽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但较之方才刚见到黎晚歌,已松动不少。 黎晚歌抹干净脸上泪水,扬唇说: “瞧我,把你吓到了吧?” 她去拉裴懐的手,将人拉到桌前坐下,给裴懐和自己一人各自倒了一杯热茶。 “母亲,这种事以后儿子来。” 裴懐说完,黎晚歌摆摆手: “无碍,你莫要拘礼。” “母亲,可愿与我细说过往?” 裴懐见黎晚歌刚刚哭得那般伤心,忍不住也有些好奇。 他知道,黎晚歌定然是没了个儿子,有了空缺,也才有他的位置。 黎晚歌眼眶微红,拿着茶杯的指尖抖了抖,良久,才听她缓缓启唇。 “我原本是宫中的锦妃,当年初入宫闱年少无知,一心以为和他有情,为他生儿育女,却没想到,到头来,他只是把我当成先皇后孟氏的替身,只因……” 说到这里,黎晚歌伤感地放下茶杯,抬手缓缓摸了摸自己的脸。 “只因,我竟与先皇后长得几乎可算是一模一样。” 裴懐一听,眼眶微微瞪大,只觉得顿时有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 他知道,黎晚歌口中那个‘他’,指的是承帝。 就听黎晚歌继续陈述: “我的第一个孩子叫裴枕书,他原本可以平安长大,可就在他三岁时,却因太子生妒,竟狠心将他……将他推入水中,活活溺死了……” 说到这里,黎晚歌两行清泪落下,边说边哭着。 裴懐暗暗握拳,深呼吸着。 太子……竟又是太子…… 他可没忘,月韶曾说漏嘴,苏皖未来会是谁的人! 第61章 慈母 黎晚歌强忍心中悲痛,说: “一开始我想,太子那时候才九岁,应该也是不当心的。虽然难过,却也不忍要他为我书儿的死负责什么。可是,太子却亲自来告诉我,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成心要书儿的命。我是因为和先皇后长得像才得宠一事,也是太子亲口和我说的。” “我乃武将之女,何等傲气,怎堪如此?于是,我去和他对峙,结果也只是遍体鳞伤,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也不会为了书儿惩治太子。我算是看明白了,只要他在世上一日,太子在他的庇护下,不管做什么事,都只会安然无恙。” 黎晚歌抹泪,说: “可怜我书儿枉死一场,我是他的母亲,却无法为他报仇。我意欲求死,却被他以女儿的命威胁,只能与他长绝,苟活遁入佛前,此后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寝室难安,以泪洗面。” 说完,黎晚歌竟一时情绪激动,两眼一翻,又有晕厥之兆。 裴懐一直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见状,连忙起身到她身边。 他一手扶住她,一手抬起往黎晚歌的人中按了按。 “母亲?!” 所幸此举起效,黎晚歌平复了片刻心绪,转而睁开眼,再复清明。 她喘气连连,很是疲累,裴懐拿起热茶给她。 黎晚歌喝了几口,才自己坐直身躯,手搁在桌上。 “我没事,你别担心。” 裴懐复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蹙着眉望向她。 “母亲,您受苦了。” 本来,裴懐对这个陌生女人带着满心的防备,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可是直到现在,他再无法心平气和。 人有是非之辨,裴懐已明白,眼前这个女人,不仅是个心中有情的好人,更是一个思念亡儿的慈母。 他们共同的悲怆都来源于深宫,那个坐在高位上的男人,那个逍遥于东宫的太子。 裴懐已心中真正认了黎晚歌为母,他对她说的那句‘母亲,您受苦了’,亦是发自几分真心。 黎晚歌望了望他,略有宽慰地强颜欢笑。 “懐儿,你与我有缘,也算是书儿的弟弟了,以后你就替书儿好好在宫中活着吧。” “母亲,多谢。” 裴懐感激地看着黎晚歌,黎晚歌顿了顿,忽而眼含愧疚。 她对裴懐说: “我还有个女儿,虽然算作你姐姐,但名义上,以后就是你的妹妹了。回到宫中,你要多多照拂她,若你见到她,可以的话你帮我带句话给她。” 裴懐点点头: “这是自然,母亲请说。” 黎晚歌隐忍地握了握拳,痛苦地说: “当年我心中有伤,只一心不想再和那个地方有任何牵扯,为了赶快逃离他,我连刚出生的女儿都不要了。他有句话说得对,是我自私,害了女儿自小就没有母亲陪伴在身边。这么多年,我没有尽到一点为人母的责任,无论怎么样,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她转而侧过身去,眼含热泪地扯住裴懐的衣裳。 “我的女儿,你的妹妹,她叫文月。你帮我和她说……就说、就说、就说母亲黎晚歌今生对不住她,若可以,你叫她不要再惦记我,当我死了吧……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黎晚歌挥一挥衣袖,拂去泪水。 “也罢,若有来世,不要投胎做我女儿……” 空气中充斥着悲伤,慈母戚戚垂泪,世间同悲,裴懐亦然。 他没有和黎晚歌说的是,自己早与这个裴文月有过牵扯了。 当初她心生怜悯,好心送东西来冷宫里给他时,他因此遭了一顿打,还暗地里恨过她。 自然,他也曾艳羡过她生来尊贵。 如今才知,原来她并非过得如他想得那般好。 贵为公主,可承帝不疼,生母不在身边,一个人孤零零长大。 细数来,剥去那些身外之物,他与她又有何不同? 他们一样,都是皇城下遭了上一辈恩怨的可怜人罢了。 裴懐垂眸,只谈造化弄人,如今,他摇身一变,以后就要作她亲兄长了。 良久,他郑重颔首,说: “母亲放心,以后有儿子在,我与文月都会无碍的。” 黎晚歌闻言,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哦对了……” 她忽而又想起一些事,于是自袖中拿出一枚银徽,上头正中心刻了一个‘黎’字。 黎晚歌把此物递给裴懐,对他说: “懐儿,这个你拿着。” “母亲,这是?” 见裴懐疑惑,黎晚歌回答道: “自我多年前离开皇城,黎家一脉也低调离开,举家带着势力遁入南部,休养生息,保存实力。这是我黎氏的信物,你既已归入我膝下,母亲怎还忍心看你在那吃人的地方孤身奋战、步步维艰? 有了这信物,以后你就可以去南部淮山,找黎家人帮忙。我是家中嫡幼女,备受宠爱,当年的事,如果对方不是帝皇,黎家是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 往事不提,母亲的意思是,你才刚从冷宫出来,若身后无人,怎能对付那些明枪暗箭?今日我们初见,这是母亲的心意,你且好好收着。” 黎晚歌思虑周全,正解了裴懐燃眉之急,他心知如果只靠自己,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走到巅峰,走到日思夜想之人面前,如今有了黎晚歌的帮衬,他终于也不是一个人了。 他以后有母亲,有妹妹,也有母族作后盾了! 裴懐难掩激动之色,紧紧握住手中银徽。 “不瞒母亲,儿子需要太多东西了,若不是母亲,儿子只怕以后,不知道还要自己撞墙几回。” 黎晚歌看着他难以启齿的样子,笑道: “既是母子,无需言谢。” 她细细思索裴懐的话,对他说: “懐儿,黎家是武官出身,隐于南部淮山,屯有……” 黎晚歌压低声音,“屯有私兵。” 闻言,裴懐瞪大双眼,脸色都红润几分,眼底满是兴奋。 他对黎晚歌点点头,心中已有了盘算。 黎晚歌微咳几声,继续说: “还有,黎氏手底下有几个人。 第一个名唤江别尘,他精通医术。若非多年前,我黎家先祖有恩于他,只怕也不能驱策此等大才。 第二个人,他叫方闻洲,此人武艺高强,若能为你所用,自然最好。 第三个是陈言彻,他掌管一支实力非凡的暗卫,也定能助你成就大能。” 几番言语下来,裴懐激动地看着黎晚歌,也不在乎黎晚歌说过‘无需言谢’。 他撩起衣摆,走到一旁,跪在黎晚歌面前,没有了第一次跪黎晚歌的纠结和拘谨。 裴懐郑重其事,对黎晚歌磕头三次。 “母亲大恩,儿子裴懐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唯有叩首三计!” 黎晚歌连忙去搀扶起他。 “傻孩子!”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母亲只希望,下次你再来看我,能别这么瘦就好了。” 裴懐正经地点头应下。 “母亲放心,我努力多吃些。” 此话一出,引得黎晚歌破涕为笑。 裴懐在心中默念那几个名字。 江别尘、方闻洲、陈言彻…… 他记下了。 黎晚歌感叹一声: “好了,该交代的,我都交代给你了,你回吧,回去风风光光做我黎晚歌的儿子,做锦妃之子,我倒要看看,此番还有谁再敢小瞧你!” 裴懐说不感动,是假的。 他深深对黎晚歌看了又看,最终在离去时弯腰道: “母亲,儿子还有一事求……” “你说。” “若以后我在皇城里站稳脚跟,我想……为生母正名,母亲,您别介意。” 此话一出,黎晚歌说: “我与你母亲都是苦命人,她很不容易。虽无缘养你长大,但我同为母亲,我相信,若她还能在,定拼尽全力也不会让你这般艰难地走到今天。你有此念,我很欣慰,放手去做吧,我们都相信你。” 裴懐眼眶终是红了,他没有流泪,只再三拜别黎晚歌。 推开门时,风霜飒飒,裴懐对黎晚歌说: “母亲信我,我再回来,一定荣光加身、不负所托。” 黎晚歌走出房门,一路送着裴懐到佛寺台阶前,目送着他离去。 她盯着他的背影,喃喃道: “我当然信你,信你此等心性,定能让裴宗承和裴济光登高跌重,叫我痛快借刀,为我书儿报仇!” 黎晚歌不复慈母之色,满脸只剩下隐晦忍耐的恨意。 第62章 姻缘 皇家佛寺又名唤广灵寺,由于前朝盛行佛风而建,后来秦嵘开国立朝,也把广灵寺继承下来,并定为皇家佛寺。 冠以皇家二字,却并非只对皇室开放。 秦嵘有恩泽,除皇室宗亲外,凡有深受皇恩的世家也可破例去广灵寺祈愿求福,赠送香火。 这实是泼天恩泽,也是皇权笼络世家的一种隐蔽手段。 如苏家历经三朝,又为世家之首,立足京都多载,自然族中嫡亲一脉也有资格去广灵寺。 苏重朗重新发奋读书,立誓科考,苏皖疼极了这个嫡亲弟弟,又见他有模有样,于是今日兴起,对着墨音说: “重朗难得如此,爹又总对他说些打击的话,总要叫他知道,还有我这个做阿姐的一直会在他身后支持他。” 墨音正在给新从院里摘来的红梅插瓶,闻言说: “小姐说得极是,婢子瞧少爷这次是真的呢,可勤奋了。” “我早知重朗只要肯用心下苦功,一定不会差。” 苏皖面露几分骄傲,她说: “陛下特开恩苏家,我打算去广灵寺上香祈愿,叫漫天神佛多多保佑重朗,日后科考有名,也算不辜负己身。” 墨音拿着剪子裁枝剪叶,“小姐,那婢子下去帮您通报,快些准备了,好即刻出发?” “去吧。” 苏皖温柔地朝墨音摆摆手。 墨音忙踩着小碎步快速离去。 苏父知晓了此事,也只挥挥手,没说什么。 苏皖一向克己守礼,从未行差踏错,他对她的决定一直很放心。 得到了苏父首肯,出行的马车也很快就套好了。 里头备了个小暖炉,还有捂手的白毛袖套和灌满热水的汤婆子,马车四壁也都铺贴得严严实实,保证不会漏一丝风进来。 苏皖在墨音的陪伴下,上了马车。 随即,苏府车马出行,带着苏皖前往广灵寺。 广灵寺的大门闻听是苏家的来了,自然不敢阻拦,忙朝一路赶来的苏皖打开。 墨音牵着苏皖,踏着长长的阶梯,说: “为难小姐了,这长阶叫您亲来,瞧您,都出汗了。小姐果真是心疼少爷呢,少爷要是知道您这般为他,定然更加发奋读书,来日科考有名实在是美哉!” 苏皖嗔怪她一眼。 “求佛自要诚心,难道叫人抬轿子把我抬上去不成,你说得可真是傻话。再说了,母亲去得早,若我不为重朗,谁还来为他周全? 重朗以后若能科考成功,也大多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我也只是来求个福气,求个心安而已。你啊,少说些傻话吧,小心叫佛祖听到了,要怪罪咱们的。” 墨音嘻嘻笑道: “哪就这么严重了?再说了,瞧着小姐生得这样美,神明爱屋及乌,不会舍得怪罪婢子的。就算没有小姐,日后少爷娶妻生子,也会有贤妻为他事事妥帖,小姐大可放心。” 苏皖轻打了她一下,却又望天扬唇。 “我今生已注定要困守那深深宫墙了,此生我什么都不再求,惟愿重朗他日后科考有名、娶妻生子,只要他和合美满,我这个做长姐的也就无憾无求了。” 墨音听她这话,心下发苦,只好说: “小姐放心,等会墨音替您多磕几个头,小姐所愿,皆会实现的。” 说完,她紧紧扶住苏皖,两人扶持着坚定走到佛寺大门前。 接下来万事顺遂,广灵寺住持亲自为苏皖引路,带着她进到殿里拜佛求愿。 苏皖跪在香蒲上诚心叩首,双手合十,不断对眼前金佛诉求所愿。 【愿我佛保佑弟弟苏重朗,保他来日金榜题名,娶贤美满,信女所愿唯此,求佛祖成全。】 香案上檀香幽幽,主仆二人齐齐虔诚的模样很是和谐。 苏皖后又让寺中僧人取来经书,潜心礼佛诵经,只希望神佛可看出她诚心至此,多多听到她的祈愿。 满殿只有偶尔的木鱼敲击声,余下尽是少女柔声的诵读,端得一个岁月静好。 大约诵读了几个时辰,眼见日落西山,殿外渐渐染上一抹橙红璀璨的光辉,苏皖才止声。 墨音忙上前搀扶她,跪了这么些时候,她膝盖发软,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 小僧人贴心递上一杯安神的茶,苏皖饮下后果真好转了些。 她休憩片刻,待神清气朗后才去求签。 心中不断念着自己的祈愿,金筒适时掉落一根签,啪嗒一声很是清脆。 墨音帮苏皖捡起签,苏皖定睛一看,上头写着上上签,后头有些签诗。 苏皖拿起这上上签,心中欣喜,去到住持面前求解。 住持只愣愣看了几眼,随后笑眯眯地说: “此签有解,主红鸾正缘,其他的老衲不便多说。世间各有所求,小姐大可宽心。” 苏皖有些发懵,她看着手中这姻缘上上签,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缘分不就是东宫那个太子吗? 可他那般厌恶她,怎会是她的良缘? 莫不是搞错了…… 住持似乎是瞧出她的疑惑,继续笑道: “佛祖在天上看着呢,一切自有安排,不会出错的。” 神神秘秘的,叫人摸不清猜不透,苏皖只好开口说: “可我求的是……” 她刚想对住持说,自己要求的是给弟弟的祈愿。 可住持连忙打断她,说: “施主慎言,莫要说破,否则就犯了忌讳,不灵了。放心,老衲说了,无论是什么,都各有路行,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早已安排好了。” 苏皖只好收起那只上上签,耳尖有些发红。 她一个闺阁女儿,虽已入选东宫,但眼下提及这些,还是有些羞怯。 墨音提醒她: “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了。” 苏皖点点头,刚要离去,有个小僧人奉上两个红香囊,上头绣着欢喜佛的小样。 住持一挥袖,小僧人随即拿给苏皖。 “最近虽是冬季,但本寺的姻缘树却并未因为寒风冰雪而颓败,施主今日有缘来我广灵寺,且送你两个姻缘囊,聊表敬意。” 苏皖面上发烫,快速接过小僧人递过来的两个红香囊。 “住持,天色不早,小女就先行离去了。” 今日实在躁得慌,苏皖不好多待,她拉着墨音,匆匆离去。 佛寺住持看着二人背影,笑得白眉毛都抖着。 “住持,您笑什么呢?” 小僧人不解发问。 年迈的住持笑呵呵地抚摸自己的白胡须,一脸神秘。 “老衲笑,红尘不待晓,白首有谁闲……” 第63章 红鸾 苏皖面色发红,心事重重,一心想着自己与那狂悖无礼的东宫太子,是否真的有待来日。 她下阶梯时步履匆匆,衣裙繁漫,少女又心不在焉,一个不慎,在下到最后几步时猛地足下一歪。 苏皖惊呼一声,只觉痛楚连连,额间立时发了一些汗。 墨音吓得连忙去扶住她,就见苏皖难受地说: “墨音,嘶……我的脚,我脚扭了……” 墨音一听,顿时吓得泪花都冒了。 在不远处阴霾下,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那里静悄悄的。 内里,王元弋问着撩起车帘痴痴的裴懐。 “主子,咱不赶快回宫,等会宫门可要下钥了。” 裴懐与黎氏道别后,刚上了马车不久,就闻听不远处一道娇呼。 他不经意间撩起帘子往外探看,结果苏皖的身影就这么直直撞进他眼底。 纵然她面上佩纱,他也不会认错有关她的一切。 裴懐瞬间不敢置信,竟会在此见到她,呼吸都忍不住急促几分。 就在他发愣,王元弋在一旁催促时,苏皖蹙眉站不稳的模样让他回神。 离得远了,他听不清她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她踉跄着,忽然停下来,还需要婢女搀扶。 他心下一紧,担心起来,暗道莫非是…… 裴懐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直接就下了马车。 但在出了马车那一瞬,他又犹豫了。 他眼下还什么都不是,今日事又实在牵扯过多,他若就这样贸然出现在她眼前,实在不妥。 可叫裴懐放任苏皖不管,就这样眼睁睁地离去,他今夜定是要睡不着的。 王元弋探出脑袋,问道: “主子,您这是……?” 裴懐却把他按了回去,“不许出来,也不许偷看,我有事,去去就来。” 王元弋‘哦’了一声,乖乖照做,躲在马车里。 裴懐踱步思索着,却听苏皖那边,她更加痛呼连连。 于是,他不再多想,直接小跑过去。 一边跑,他一边低头看自己。 嗯,今天穿得不错,鹅黄色的衣衫,低调体面,却也不会暴露他的身份。 若不说是皇子,只看衣服的纹路与做工,也并不会就以为是皇室中人,说是哪个世家公子也行。 思虑周全,他更是足下生风,快步赶到心心念念的女子面前。 骤然要以真面容和她相处,裴懐的心紧张得突突直跳。 苏皖和墨音都犯了难。 皇家佛寺前,她一个世家贵女,也没有因为崴了脚就堂而皇之坐在地上的规矩。 可一直这样勉强站着,哪里能成? 苏皖都疼得鬓角冒汗了,墨音一个没怎么干过粗活的小婢子,更是没法背着苏皖走。 苏家是外臣,纵然得了圣恩可来广灵寺祈愿,但府中却也不可僭越,只得停在下头静默等候。 苏府的一干小厮婆子身份卑微,是不得像墨音一样陪着苏皖来到广灵寺前的,故而全都是一起待在马车旁。 墨音最多只能搀扶撑着苏皖,眼下主仆二人眼见夕阳余晖,更是慌张不已。 广灵寺台阶漫长,以苏皖现下这状况,要再走回去请求住持帮忙,更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二人犯了难,焦急连连时,闻见一个鹅黄色的俊秀少年快步跑到她们面前。 突来外男,墨音扶着苏皖没办法挡到她面前,却也下意识立刻敛着神色,空出一只手臂拦在苏皖身前。 裴懐停在苏皖面前,见苏皖小脸苍白,心尖更是微疼。 他努力平息静气,整理了衣裳,这才对着主仆二人说: “我……我见小姐似有难事,在下正巧有事路过此地,赶回家中路遇小姐,若有需要帮手的,还请小姐切莫客气。虽萍水相逢,但眼下天色渐晚,为保小姐安危,四下无人,可暂且相信在下。” 裴懐见苏皖露出的一双眼眸仍有疑色,一瞬间慌了神,手心都出了汗。 他连忙躬身拱手,不再直视她们。 “在下并非孟浪狂徒,若是不信,那边就是我家的马车,小姐可瞧瞧的。” 苏皖这才抬眼瞧去,依稀可望不远处停着一辆看起来并非寻常人家用得起的马车,于是狐疑地又和墨音打了个眼色。 墨音意会,于是问裴懐: “你是何故家子?” 裴懐更端着礼数,腰身屈了几分。 “家中只是区区商贾之家,挣得一些体面营生,不值一提。这里是皇家佛寺,乃为家中庶子,我奉父令出门看顾族中生意,归家途中瞧着小姐似有难事,这才大胆停在寺前。” 苏皖想起,秦嵘确实有规定,经商者没有资格靠近似广灵寺这样的皇家重地。 他礼数周全,衣料做工不凡,似乎并非什么无礼无名之辈。 且他肯为了萍水相逢之人冒大不韪停在广灵寺前,好似人品也还算过得去? 裴懐见苏皖迟迟未开口,深怕她强撑着疼痛,于是想了想,连忙拽扯衣袖,把两手都乖乖缩在袖中。 “在下的手隔着衣裳,保证绝对不触碰到小姐一分一毫,且今日之事,在下绝不会往外多说一句话,小姐大可放心。” 说完,裴懐略微抬眸,当一双焦急又充斥真诚的眼睛露出,与苏皖四目相对时,苏皖忍不住微微一滞,忽而觉得无比熟悉。 曾经,她也看过这样一双干净的双眼。 那是阿怀的眼睛。 苏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阿怀还在冷宫里呢,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富家公子,出现在这里? 但因为这样一双同样澄亮的眼睛,苏皖忽而就软了态度。 她定了定心神,这才对着墨音开口道: “天色渐晚,我们不快些赶回去是不行的,既是天垂怜,叫这个好心的公子路过帮手,也就不要再拿乔了。墨音,你先去下头寻婆子们上来帮忙,我……” 说到一半,她再度看向裴懐,与他一双眼眸相对。 “我相信这位公子。” 只一句话,裴懐就觉心房似天鼓楼那夜般,勃然悸动。 他终于直起腰身,认真回望苏皖。 想了想,他转身蹲在苏皖面前,亮出一个后背给她。 “小姐别怕,在下定护你周全。” 墨音看着苏皖笃定的态度,终于松了口,扶着苏皖慢慢放在裴懐的背上。 “我家小姐乃是贵家嫡女,不是你一个商贾庶子冒犯得起的,你若信口开河,叫我家小姐有何闪失,你自己且掂量掂量!” 墨音冷声威胁着裴懐,裴懐点点头,静默不回话。 “小姐,您别怕,墨音一定很快就回来!” 说完,墨音看了裴懐和苏皖一眼,随即快步走下山去。 而等到只剩裴懐和苏皖两人时,周遭都显得安逸。 裴懐能感受到苏皖柔软的身躯就这样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后背,也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气息吹拂过他的耳廓。 吐气芳香,纵隔面纱,仍无法忽视。 裴懐忽然就忆起了,这是熟悉的栀子花香。 今年的栀子花还未绽放,但像苏府这样的人家,去岁定然采买了足量的栀子来制香,足够苏皖用到新年的栀子盛开。 心下动荡不已,裴懐忙强忍悸动,微微侧目。 “小姐,可好了?” 苏皖下巴轻靠在他的肩头,感觉到他很瘦,隔着衣料似能触碰皮骨般。 她心想,商贾庶子,只怕日子并非那般好过,可能归家完了还得受罚,但他却肯出手相助陌路人。 一瞬间,一颗悯心再起,她柔声对他说: “我准备好了。” 第64章 皖懐 于是,裴懐颤着手臂,绕过她的两侧大腿,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 他的两臂不可避免碰触到她的大腿,但他谨遵承诺,快速固定她两侧大腿在自己臂弯处,随即两手仍旧缩在袖口,把双手牢牢放在自己腰间。 整个人似虚虚环住她,如他所言,不真正触碰到一丝一毫。 随即,他背起她站起来,又怕自己虚环着她不好借力,怕她得尽力搂住自己脖颈。 于是,裴懐又微微拱起腰身,他弯着腰,就这样让她安稳靠在他后背处,轻松地虚扒住他的肩膀,亦能不掉落下去。 “小姐别怕,你就撑着我的肩膀就行。” 苏皖终于放松地把自己交给他,按着他的意思,不环着他的脖颈,只虚扒住他的肩膀。 这样,与他的后背原本紧贴在一处的身躯,也可借此分开一寸距离,保证自己的清名。 裴懐事事为她周全,不借着任何机会轻薄到她。 苏皖很是动容。 “我们走吧。” “好。” 闻言,裴懐应下,弯腰一步步背着自己心仪的女子走下山。 他不会因为苏皖和自己隔着后背这一寸距离就暗自神伤。 相反的,裴懐已经心满意足了。 像如今这样能帮到她,于他而言亦是天大的幸事。 只她轻呼出的气息,都已能叫裴懐心动留恋。 少年好不容易平稳心绪,背着后背上的少女,一步步护着她,稳稳当当朝山下走去。 彼时夕阳西下,时而鸟鸣,广灵寺在日落光辉照耀下显得美不胜收。 苏皖扶着裴懐的肩膀,侧目望去,美景当前,四周静谧无声,她忽然想起诗句。 ‘夕阳西下映晚夜,红黄橙绿尽染霞。’ ‘山川湖海皆入画,繁华落尽岁月沙。’ ‘愿君珍惜眼前景,浮生若梦影成双。’ 少年背着她,一步步坚定朝山下走去。 为了时刻铭记不与她有丝毫的肌肤之亲,他背着她一直只敢虚虚借力,全靠她扒住肩膀。 且他自己弯着腰,这样下来,反而裴懐很快额角出了一层薄汗。 可他无怨无悔,只把背上少女珍之重之,带着她一直走下去。 苏皖回过神来,看到他英挺侧脸上发了细汗,忽而神情恍惚,一瞬间脑海中想起广灵寺住持对她说的话。 【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早已安排好了。】 她盯着他坚定背着自己时的神情,自己都未曾发觉带有了几分痴。 裴懐和苏皖经过王元弋所在的马车时,一缕风吹起,王元弋自里往外刚好看去。 当裴懐背着苏皖这一幕映入眼帘时,王元弋惊得双眸瞪圆。 他心想,自家主子还有这么乐于助人的时候? 而就在裴懐和苏皖与王元弋所在的马车擦肩而过时,一枚绣着欢喜佛的姻缘红香囊自她袖口不慎掉落,孤零零躺在车轮旁,红艳艳的很是惹眼。 前头,裴懐和苏皖交叠的背影愈行愈远。 与此同时,广灵寺那老迈的住持喝着热茶,笑眯眯看着夕阳孤鸿掠过。 “一切自有缘法。” * 裴懐背着苏皖,走到下山一半路时,墨音已经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迎面上来。 远远看到有人来,裴懐虽心有不舍,却还是忙小心翼翼放苏皖下来。 而后,他低着头,不选择去扶她,只自己默默退后几步,随即手脚麻利撕了袖口一圈衣料下来。 世家贵女,无论如何都不能和陌路外男有任何接触。 苏皖正在想如何应付那几个婆子的说辞时,就见裴懐自后头递给她一缕锦条。 他小声对她说: “小姐就说,一路自己慢慢走,牵着这衣条,由我帮衬着助你下山。” 见他为了她的清誉做到这个份儿上,苏皖感激地回头看向他。 却见裴懐已经乖乖低下头,不再多看。 苏皖于是拽住那布条,由他在后头借力给她,自己一点点单跳着往前挪了好几步。 却不知道,裴懐在后面偷偷瞧她背影,面露心疼之色。 不过还好,墨音已经到了跟前。 几个婆子见裴懐和苏皖男女有别,也松了口气,忙上前一人一手各自搀扶苏皖左右。 裴懐忽而放手,站在原地,朝着苏皖一行人躬身作揖。 “小姐慢行,在下就送到这里了。” 墨音在见到自家小姐安然无恙时,对他也态度好了几分。 她是亲瞧了的,他分明得背着苏皖下来。 可她刚刚挡在婆子们面前走在最前头,看得真切。 遥远间,他见了人影就立刻松开了苏皖,还想了法子尽力保全苏皖人前人后的清名。 墨音软了语气,对着裴懐福身道谢。 “多谢你了,公子。” 裴懐只弯着腰,微微摇摇头。 见状,墨音也不多说什么,跟着一起下山离去。 眼见渐行渐远,裴懐终于慢慢直起身,目送苏皖离去。 而在此刻,却不知是否似有感应,苏皖忽然在婆子们的搀扶下,偷偷回首。 两人再度四目相对,她看着他,裴懐远远的身影忽而扬起手臂,朝她笑着微微摆手道别。 见状,苏皖隐于面纱下的唇角忍不住勾起,她朝裴懐颔首示意,随即再不回头。 裴懐只觉神清气爽,再走上前回到自己的马车旁时,一路也不觉累,只感到一颗心都是甜的,亦如她曾相赠于他的糖蒸酥酪。 就这样心神绮丽着,连他也不曾发觉自己直到回来,嘴角都还下不去。 王元弋撩起车帘,探头看着他时,说: “主子,您笑啥呢?” 裴懐一愣,随即耳根发红,握拳到唇边虚咳一声,恢复了肃穆的神情。 他冷冷瞥了王元弋一眼,说: “今日之事,你晓得怎么做?” 王元弋早已忠心于他,自然笑呵呵地应下: “主子,没有您的吩咐,不该多说的,奴婢自然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他顿了顿,眼含调侃: “不过,主子有乐于助人的喜好,奴婢今日倒是得知了。” 裴懐心虚,不敢和他多言,正要上马车时,忽而瞥见车轮一旁有一抹明显的红。 他停住了要上马车的脚,转而低身去看。 那是个艳红精致的香囊,他不晓得上头绣着的是什么,于是捡起来,一脸疑惑地前后察看。 他一边执于手中,一边入了马车,王元弋好奇凑过来看。 “这不是欢喜佛嘛,主子,这是您的?” 裴懐心想,应当是苏皖的,许是刚才经过时她不慎掉落的。 一想到是苏皖掉落的,他隐隐有些兴奋,想着有了这红香囊,说不定是个绝佳的借口,也许日后还可借着归还之机与她再度相见。 他随意问道:“什么是欢喜佛?” 王元弋说:“就是主姻缘的。” 结果,裴懐本还透着喜色的脸立时沉了下去。 “主姻缘?” “是啊。” 王元弋完全无视裴懐的表情变化。 毕竟在他眼里,裴懐就是这么喜怒无常,他早就习惯了。 哪知,裴懐却像是真的恼了,他忽而盯着手中那欢喜佛,随即冷哼一声,不屑地说: “回宫!” 说完,他把红香囊愤愤地塞入自己的衣袖里。 王元弋摸不清他生气的点在哪里,只好悻悻对外头驾着马车的人下令回宫。 马车悠悠下山时,裴懐靠在一旁状似闭眸,假寐养神。 方才王元弋说那绣着的欢喜佛是主姻缘的,而这东西又是苏皖掉落的。 她今日定然是来广灵寺求日后良缘的,而月韶也说了,她早已被许配东宫。 那么就是说,这玩意儿是她用来祈求,日后和太子能夫妻和顺的咯? 裴懐一想到这里就满心烦躁。 和太子? 哼! 他也配?! 不管! 反正他看到了,就是他的了! 想和太子琴瑟和鸣? 休想。 裴懐只觉袖口里的红香囊沉甸甸的,好似那与她的姻缘好事已从这一刻,由他强行扭转,落到了他的头上一般。 思及此,少年复而重现笑意,闭目舒心。 见自家主子又开始莫名其妙的,不仅闭着眼睛,脸上还时而怒时而乐的。 一旁的王元弋无言以对。 他也不再深究,挑了挑眉,视若无睹地随着裴懐,一起闭上眼睛休息。 第65章 毓庆 裴懐回来后,承帝就立马把他秘密招到跟前盘问。 “你见过她了?” 见承帝依旧居于高位,手中一串红檀佛珠不断盘剥着,裴懐微微点头,恭敬跪下。 “母妃很喜欢儿臣,与儿臣相谈甚欢。” 承帝闻听此言,有些错愕,盘剥佛珠的指尖顿了顿,随即敛下神色。 “既是你有本事哄得她点头认下你,日后你就顶了枕书的位置,入皇室玉牒,延用本名,作三皇子吧。” 想了想,承帝又说: “对了,你须得改长几岁。” “儿臣都明白,一切全凭父皇做主。” 裴懐对着承帝叩首一计,随即起身道: “母妃交代儿臣,说儿臣以后就多个妹妹了。” 承帝挑了挑眉。 “你说文月?也是,她是个好孩子,朕与你母妃算是对不住她,日后你既为她兄长,自当替朕多照看着她。” “儿臣遵旨。” 裴懐拱了拱手,就听承帝对他交代道: “你妹妹只是一介女流,你切莫对她提及任何不该提及的事。朕会对外说,你从小就跟着你母妃在皇家佛寺为国祈福,今而功德圆满方才归来。” “还是父皇思虑周全,父皇放心,儿臣知道该怎么做。” “你明白就好。” 承帝对裴懐挥了挥手。 “退下吧,朕赐你往后长居毓庆殿,等会圣旨就会过去,你现在可先去那边安顿。” 此话一出,裴懐深知,自己终于无需再偷偷摸摸被困朝晖殿偏殿了。 他只要踏出此门,冷宫里那个昔日卑贱的废皇子再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锦妃膝下的三皇子,文月公主的亲兄长。 且他明面上自小就随锦妃出宫久居佛寺多年,为国祈福,可谓是德行无双。 光荣回宫,得帝意亲赐毓庆殿,何其荣宠! 裴懐垂眸,不动声色压下心中情绪,对着承帝恭敬行礼。 “儿臣多谢父皇成全,先行告退。” 待裴懐退去,王不歇奉着一碗银耳羹走进来。 “陛下,此番行事,只怕日后宫中又要多出许多风波了。” 承帝饮了一口银耳羹,眸色阴鸷。 “所有风波朕都会一一化解,为朕与皇后的济光铺开一条光明大道。” 王不歇闻言,默默低头,沉默不语。 殿外寒风徐徐,不时吹着朝晖殿里每寸地方。 * 毓庆殿。 裴懐身后一左一右分别跟着王元弋和月韶,径直入殿。 与意料中的不同,毓庆殿不仅未见半分萧瑟,反而辉煌繁丽,很配其皇子身份。 毓庆殿内早已有许多宫人在各司其职,正是他们的洒扫工作做得及时,才不叫裴懐刚来就得入住荒弃之殿。 见眼前少年贵气凛然,宫人们连忙停下手中活计,规矩地走到裴懐面前一一行礼。 宫女和内监各乖巧分作两排,有一个内监迎了上来,对着裴懐谄媚笑道: “奴婢见过主子,恭迎皇子入主毓庆殿。主子放心,这毓庆殿里里外外,王公公早已吩咐了奴婢们收拾妥当,主子即刻就能入住。” 裴懐点点头,很是满意。 “王不歇倒是很会办事。” 见眼前这个陌生的主子竟敢直呼王不歇的名讳,心下皆都一惊,面上对着裴懐更加恭敬。 顿了顿,裴懐对所有宫人说: “来,把你们的名字都报给我听听。” 见他一个做主子的竟愿意打听宫人的姓名,大家都心中不免一动。 但还是无人敢第一个出头,全都低着头杵在原地。 王元弋见状,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 “你们以后入了毓庆殿,就是主子的人了。主子比其他宫的贵人有一点好,便是只要你们忠心侍主,往后也能被当个人看。既是个人,报个本家姓名来听,登记入了毓庆殿的册录,也是寻常事,不必害怕。” 裴懐不发一语,但所有人见王元弋说完这些话,他没有作任何反应,还是敛着神情望向众人,便也知道这确实是裴懐的意思。 在宫中为奴为婢的,一向只被当个畜生对待,若非有幸能如王不歇那样成为顶头之人,其余的又有何不同? 谁曾想,眼前这个主子却发话说,自个儿是个善心待奴的主儿。 宫人们一时间都欢喜起来,也有些感动。 不过三言两语,就已率先收了宫人们的心,月韶立在一旁,看着裴懐和王元弋打配合,暗道佩服。 她心下更觉,当日那些得罪过裴懐的宫人死得不冤。 裴懐手段多着呢。 他常年受人欺压,最会察言观色。 只可惜,当时冷宫里那些人,包括自己,都是狗眼看人低,错把潜蛟当作池中鱼。 若非裴懐还有用到自己的地方,自己只怕…… 月韶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觉得脑袋凉飕飕的。 裴懐都这么说了,大家再没了怯懦,纷纷上前回话。 秦嵘宫规,除太子、王爷,普通皇子可配得大太监和掌事大宫女各一个,贴身侍候宫女和内监各三个,余下低等宫女、宫侍再各自十二个,干洒扫粗活。 王元弋不知何时掏出一本毓庆殿的录册,将众人的名字都一一登记在册。 一切事毕,裴懐对着众人说: “正如元弋方才说的,入了我毓庆殿,好好做事,我自不会亏待。但倘若有谁存了脏心思……” 月韶上前一步,厉声道: “倘若有谁敢干出欺主背弃、吃里扒外的腌臜事,别怪我月韶不留情面,将你们扒皮抽筋方全了体面!” 此话一出,所有人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裴懐瞥了她一眼,看来月韶从前跟着李园那个狗东西,一板一眼学得很不错,拿捏住这些宫人不在话下。 这样也好,省了他开口,这些话本也无需他如今这个当家做主的人说。 一颗甜枣,一个巴掌,双管齐下,立见成效。 众人再也不敢小瞧裴懐,齐刷刷下跪,对着裴懐喊道: “奴婢们此后一定好好跟着主子,绝不敢背叛——!” 裴懐却又转而有了笑意,端得一副绝好说话的模样。 “都起来,动不动就跪,你们也不嫌累。这是王元弋,他从前跟在王不歇身边,以后就是毓庆殿的掌事大太监。” 裴懐一说,王元弋挺了挺腰板,走到众人跟前,不怒自威。 一听王元弋是跟过王不歇的,所有人连忙对着王元弋周全礼数。 月韶不待裴懐说,已经做好了准备。 裴懐顺势说: “这是月韶,以后就是毓庆殿掌事宫女,你们可得小心,别被她逮着机会扒皮抽筋哦。” 这种吓人的话,偏偏裴懐还能笑着说出来,好像跟吃饭喝水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所有人忽然对裴懐又多了一分敬意,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喉咙。 月韶闻言,默默低声: “主子,我也不是总这么凶的……” 裴懐似笑非笑看向她。 “是吗?” 见他又在提从前的事,月韶悻悻闭嘴,无话可说。 料理完毓庆殿,刚好王不歇带着圣旨,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 “圣旨到——!” 第66章 阮娘 闻听此言,裴懐淡定地转身,带着毓庆殿一众人跪下。 “儿臣裴懐,携毓庆殿众宫人接旨!” 王不歇见毓庆殿里里外外看上去井井有条,裴懐一身皇子服饰何其气派,再也看不到之前破衣裹身、血污交加的狼狈模样了。 他不由得也真心替裴懐欢喜,笑意染上唇角,开始高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登基始,凡军国重务,治国之要,皆夙兴夜寐,未敢倦怠,勤勉躬身。今苍天垂怜,亲闻妃黎氏膝下皇三子懐,幼奉皇佛,为国祈福,诚挚多载。朕深感懐至孝至纯,德行无双,遂上乘天意,下顺民意,于今朝秦嵘三十六年新春,俯顺舆情,谨告天地,特迎皇三子懐归宫,奏入玉牒,赐居毓庆。钦此!” 一道圣旨,裴懐自此翻身,成为对皇宫来说多年不见的皇三子,身份尊贵,不可小觑。 裴懐微微仰头,只觉今时天清气爽,扬眉吐气。 他猛一抱拳,掷地有声。 “儿臣裴懐,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不歇自觉手中圣旨沉甸甸,于是顺势笑着交到裴懐手中。 “如今,奴婢真可以称您一句三皇子殿下了。” 裴懐端着圣旨,闻言起身,对着王不歇扬起嘴角。 “公公一语成谶,不愧是父皇身边侍候多年的老人。” 二人客套间,王不歇笑意不减,摆手看向裴懐身后的王元弋。 “元弋,事到如今,以后跟在三皇子殿下身边,万事皆要上心,侍候更要尽心,明白吗?” 王元弋就势对王不歇点头应下。 “干爹放心,我省得的。” 三人对话之间,毓庆殿众人都在心里炸开了锅。 大家都只当毓庆殿是新迎来个皇子,至于背后详情却一概不知。 如今圣旨已下,上头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眼前的乃是出宫为国祈福多年的锦妃黎氏之子,自小侍于佛前,何其尊荣。 而更没想到的是,毓庆殿更与帝侧随侍太监王不歇关系匪浅,裴懐身侧的王元弋竟是其认下的儿子?! 当然,大家敬意徒生时,更多的还是欣喜。 跟了这样的主子,只要不出意外,前途自然一片坦荡光明。 做奴婢的,入了宫不就是求这个? 于是,毓庆殿上下顷刻间洋溢着喜意。 深宫中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出了毓庆殿这等大事,王不歇与其又有说有笑的,兹事体大。 顷刻间,便把毓庆殿这把风刮得整个皇宫都知晓了。 前朝后宫收到消息的人多了,许多人更多是选择暗自蛰伏,毕竟事出突然,还是得再观察风向。 若贸然出头,等会被大海吞没船只都未可知,还谈何见风使舵? 但有人选择静默等待,不代表所有人都有这个耐心等下去,还有一些人反应与绝大多数人大相径庭。 比如东宫。 * 东宫里,太子裴济光乍闻此讯,愣了良久,随即脾气上头,拿起手边一个瓷瓶径自往地上砸了下去。 瓷瓶矜贵,哪里经得起这般磋磨,一瞬间便四分五裂散落在地。 可即便如此,也难消太子裴济光的心头怒意。 东宫侍候的宫人跟在太子身边时日久了,早已知晓眼前的这个主子是个喜怒无常、易燃易爆的脾性,顿时都熟练地跪在地上,面无表情,俯首静默。 裴济光喘息片刻,脑瓜子提溜转着,须臾间又坐了回去。 只听偌大一个东宫,寂静之余唯剩他一人喃喃自语的声音。 “三皇子……裴懐?” 他随着听来的消息,重复自语,却复而又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额角青筋暴起,气得狠狠一拍椅柄,冷声大呵: “什么三皇子裴懐,骗鬼呢?!简直是无稽之谈!本殿当日亲自……现下又哪里冒出这个冒牌货,简直是疯了!” 听到他这么说,大家皆云里雾里听不懂。 但见他出言不逊,已很是在气头上,有宫人还是壮着胆子出声提醒: “殿下慎言,此乃陛下旨意,切莫……” “放肆!” 太子裴济光最恨有人忤逆他的话,他心性狂妄,眼下正是最恼怒的时候,怎能容一个宫人反驳了他? 只听他眸色阴狠,似毒蛇卷背,冷冷盯着那名宫人。 “来人,把这意图以下犯上的贱婢拖出去,给本殿杖毙。” 不过一句好意提点,就要把人活活打死。 皇宫有规,宫人非犯重罪,轻易不得打杀。 这也是为何裴懐之前那般行事,承帝身边的王不歇乍闻后会有些错愕的原因。 但太子很会给人定罪,他直接开口就给人扣了以下犯上的大帽子,如此‘重罪’,若真是杖毙了,事后有心人真要追究,却也着实挑不出什么错处。 只是给人感觉,颇为残忍,着实骇人。 但东宫众人似乎都习惯了太子这般行事,心下大惊也只是吓得闭口不言,深怕波及自身。 那名宫人吓得缩在地上成了一个鹌鹑,却是连求饶都不敢开口,只咬着唇默默地哭。 正当气氛压抑之时,一道倩影款款自后殿帘帐走出。 一个动人婀娜、气韵十足的女子柔情肆意,大胆走到裴济光身边。 她白洁玉手勾绕到裴济光脖颈处,倾呼香气。 “殿下好大的脾气,生气就要轻易打杀人性命,可把我吓死。” 太子裴济光原本张牙舞爪,却在此女到来时瞬间收敛锋芒。 他痴迷望着她,竟是前所未有的乖顺。 “我的阮娘,你可来了。” 他在人前一向强调自己的尊贵,故而一口一个‘本殿’不离口。 没想到却肯在这个叫阮娘的女子面前不尊礼数,以你我相称。 阮娘名唤阮眠霜,人如其名,不染纤尘,柔弱娇骨。 她身上多了一丝妖娆气,款款行走间反而总透着一股子媚意,偏偏她举手投足又还算规矩,衣裳也穿戴整齐,并非那等轻狂孟浪女子。 矜持与天生的娇媚交织,反而自成一种更加特别的气质,足以叫裴济光神魂颠倒。 阮眠霜期期靠在他怀里,温柔似姊姊。 “不要当着我的面夺人性命好吗?晚上睡觉若做了噩梦,多吓人啊。” 裴济光顿时软了心思,他连忙依着她。 “阮娘说得对,这样做确实不好,那就……” 说到这里,他转向地上那宫人时,变作急急厉色。 “那就大发慈悲,本殿此番饶你一条贱命,还不滚下去?!” 所有人随着侥幸不死的宫人一道退出。 整个东宫只剩下裴济光和这个突如其来的阮眠霜温存肆意。 “殿下,别老这么凶巴巴的,阮娘害怕。” “我不对阮娘凶,我一切都听阮娘的。” “殿下……” “阮娘,抱紧我……” 第67章 把脉 裴懐回来的事通晓六宫前朝,除了东宫惊诧动怒,再有不寻常反应的还有一处。 凝宵殿里,从影嬷嬷闻听此讯,手中一抖,原本用来做绣活儿的银针也不慎狠狠刺入肌肤。 她的指尖顿时被刺得渗出血珠,但从影嬷嬷却未觉半分疼痛,反而失魂落魄。 “怎、怎么会这样,明明三皇子已经……” 从影嬷嬷惊愕片刻,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她忽然拦住前来通晓后宫此讯的宫人。 “等等,你刚刚说,而今的三皇子叫什么?” 来者是个小宫女,得了上头命令前来晓谕后宫,见从影嬷嬷情绪激动,她有点被吓到。 “嬷嬷,您这是做什么呀……” “快说!” 从影嬷嬷向来待人温和,很少有如现下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故而,那小宫女也不敢耽搁,连忙回答她说: “嬷嬷,三皇子殿下名唤一个懐字。” 说完,她朝从影嬷嬷福了福身子,随即匆匆离去,前往下一个宫殿去通传。 从影嬷嬷更加目瞪口呆。 “竟是他……” 不止从影嬷嬷有此反应,在凝宵主殿的裴文月更是在听到这件事后,吓得直接瞪大双眼,仪态尽失。 直到传讯宫人离开,裴文月仍久久无法回神。 还是卿卿机灵,她走到裴文月身边,轻轻挽住她的臂弯,摇晃几分,说: “公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裴文月在卿卿的搀扶下,恍恍惚惚坐在妆台前。 “卿卿,我也不知道……” 她眸中满是疑惑,转过头望着卿卿。 “那个裴懐,嬷嬷不是说他身世凄凉,常年被关在冷宫里吗?这、这怎么会……他现下摇身一变,居然成了我母妃的儿子,成了我的亲皇兄?!” 卿卿略微想了一会儿,随即握住裴文月的肩膀,小心进言道: “公主,不如我们去问问嬷嬷吧?事到如今,嬷嬷难道还能什么都不和您说吗?” 裴文月直接摇头,说:“不,这件事,我不要听嬷嬷说。她如果想告诉我,这么多年就不会这般守口如瓶了。既然此事与我那个‘皇兄’有关,我便要听他亲口来和我解释。” * 长和宫,魏贵妃魏烟苒骤闻宫中多了个三皇子,也是摸不清头脑。 美妇扬起勾勒了凤尾花汁的妖娆眼尾,对身边宫女说: “这个三皇子多年未归宫,陛下突然把他迎回来,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承帝一直最心疼太子,眼下莫名蹦出一个不清不楚的三皇子,难道是要来制衡太子? 魏贵妃想不通这中间的弯弯绕绕,更觉帝心难测。 她摇了摇头,发髻上的一颗宝珠被她晃悠得夺目耀眼,更衬得她眉目如画,冰肌玉骨。 美人身姿摇曳,软软卧在贵妃椅上,假寐道: “郑太医来了吗?” “回禀娘娘,郑太医已候在外头了,就等着娘娘传召。” 宫女恭敬回话,就见魏贵妃慵懒如猫点了点头。 于是,今日刚巧当值的郑太医就被传召进了长和宫。 入了内寝,郑太医背着药箱对一隔帘帐的魏烟苒缓缓下跪行礼。 “臣太医郑云归,奉娘娘之命,为娘娘请平安脉。” 魏贵妃在粉色薄帘后轻启朱唇,“免礼起来吧,所有人都退下,就留郑太医为本宫请脉即可。” 所有人不疑有他,皆行了一礼,纷纷退出殿外。 整个内寝唯有魏烟苒和郑太医两人时,郑太医正欲上前,但后头的魏贵妃却更快一步,全然没了刚才的慵懒劲儿。 她直接起身,拉开帘帐,一脸严肃走到郑太医跟前。 “郑太医,本宫有一秘事如今要托付于你,你能否担当?” 郑太医愣了神。 “娘娘的意思是……?” 魏贵妃眼见四下无人,也不再隐瞒,把郑太医引进去,这才对他开口道: “你帮本宫瞧瞧,本宫的脉象,然后说给本宫听。特别是有关孕育子嗣一事,你更要细细告诉本宫!” 魏贵妃自从天鼓楼一夜后,就开始对帝皇有所猜忌。 若非承帝情难自已,她哪里得知他确实仍牵挂先皇后? 而她想到多年以来宫中只太子一人一枝独秀,自己明明深得帝宠,却迟迟未有孕。 身处后宫,她如今不得不多想一层了。 魏贵妃自那夜后,就一直叫了太医来给自己诊平安脉。 可这些太医入宫多时,就和全都通过气一般。 她一问到孕育一事,所有人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口风一致,连说的话都几乎大差不差,叫她更加心疑。 不得已,魏贵妃只好叫母族从外头搜罗几个民间大夫。 为了不惹人怀疑,她让其分批慢慢送进宫中太医院。 眼前这个郑云归就是其中之一,恐怕他还以为自己是医术了得才得了赏识,有幸进宫做太医。 却不曾知,这都是魏家的意思。 魏贵妃知道这个郑云归刚入宫不久,定然不会被谁教了什么去,于是放心问起自己心中困惑多时的疑虑。 郑云归果不其然,并未多想,毕竟后宫妃嫔想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与孕育皇嗣有缘,故而常秘召太医细细询问也是常事。 于是,郑太医点点头,没有拒绝地对魏贵妃说: “贵妃娘娘放心,待微臣先替娘娘看过脉象。” 魏贵妃这才把袖口拉高几分,被郑太医放上一寸薄薄方帕,而后任由他指尖虚虚搭上,静静诊脉。 然而,须臾片刻后,郑云归却是脸色变化多端。 最后,他慌忙撤回手指,大惊失色,吓得一瞬间跪在魏贵妃面前。 “贵妃娘娘恕罪,微臣实在……实在……” 魏贵妃见状,心下猛地一沉,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郑云归,你贵为太医,不过是为本宫诊脉而已,何以惊慌至此?有什么事,起来回话吧,本宫恕你无罪!” 魏贵妃收回手腕,眸色凌厉。 郑太医抖了抖身躯,犹豫不决地开口: “娘娘,身体康健,并无什么异样。只是……” “说!” 魏贵妃心急如焚,听他结结巴巴的,实在烦人,索性冷呵一声。 郑太医只好壮起胆子,如实相告。 “回娘娘,微臣方才为娘娘把脉,探得娘娘宫体带寒,似乎是……曾服用过有损宫体的药……” 说完这句话,郑太医已满头都是汗。 第68章 兄妹 魏贵妃一听,身子瞬间凉了一半。 她只觉眼前一片嗡鸣。 “那你说,本宫还能不能诞育皇嗣?没关系的,不管吃多少苦药,本宫都愿意!” 郑太医咽了咽喉头,颤抖着嘴唇说: “微臣确实可以开几服药为娘娘调理身子,但恕微臣直言,这对娘娘也……” “事到如今,你该说的不该说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还怕什么?” 魏贵妃殷红蔻丹死死掐住娇嫩掌心。 郑太医叹息一声。 “娘娘此生……只怕与皇嗣无缘了。” 魏贵妃幸好是坐在椅子上,才不会直接晕厥了往后倒去。 她强撑着身躯,掩饰痛苦,疲惫地对郑太医说: “你退下吧,今日事关重大,你若敢泄露半句,自己掂量掂量脖子上那颗脑袋的份量!” 郑云归当然更愿意选择闭嘴,这种事,他才不想摊上呢。 要是早知今日魏贵妃的事会发展成如此,打死他也不来! 郑太医慌慌张张,给魏贵妃磕头不止,最后背起药箱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脚下生风,快速逃窜出长和宫。 整个长和宫只剩下魏烟苒呆呆走到摇椅上,娇柔身躯伴随着摇椅慢慢晃悠,她往上望着,渐渐滑落泪水。 方才郑太医对她说,无缘皇嗣是因为曾服用过有损宫体的药,可她何曾服用过这种损伤药物? 她身为贵妃,何等尊贵,哪里有人敢向她动手? 唯有一个可能…… 承帝。 怪不得他一点不担心,总宿在她的长和宫,原来是不知不觉间,她已着了他的道,此生再难诞育皇嗣。 可笑她还傻傻不自知,总以为能在不久将来与心爱的男人有后,一家人和合美满。 “陛下,为了太子,您竟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吗?” 魏贵妃忽然有些羡慕先皇后,她故去多年,所以魏烟苒无幸得见尊容。 可端看承帝的作为,还有太子的狂悖,她知道,若非深爱,承帝怎甘愿付出至此? 那么,那个骤然回宫的三皇子裴懐,又是承帝下的哪一步棋? 长和宫里,贵妃长叹,闭门不出,满宫无人知晓缘由。 * 入夜,裴文月一整日都未曾等来那个所谓皇兄的到访。 她满心都是疑惑,最后也只好悻悻带着自己想不通的问题,在卿卿的伺候下躺上床榻。 就在凝宵殿的烛火熄灭那一刻,从影嬷嬷暗自走到满殿小门那里,偷偷把暗门打开。 裴懐气宇轩昂带着王元弋,两个人站在门外,一看到从影嬷嬷,就互相点了点头。 从影嬷嬷见到裴懐,于是缓缓行礼。 “奴婢从影,见过三皇子,殿下万安。” 王元弋很是懂事,上前几步,替裴懐扶起年迈的从影嬷嬷。 裴懐适时开口,对从影嬷嬷说: “嬷嬷无需多礼,本殿已从母妃那里听过事情原委了。想必这么多年,你照顾公主,很是辛苦。” 从影嬷嬷已多年未听过黎晚歌的消息,如今乍然在裴懐口中听得只言片语,顿时红了眼眶。 “殿下去佛寺,见过娘娘了吗?” 裴懐点点头。 “你无须担心,母妃很好。” 从影嬷嬷却摇头,说: “不,这么多年,娘娘一个人把自己困在佛寺里,定是日日夜夜忧思痛心,她很难过,奴婢知道。” 裴懐暗叹一声,从影嬷嬷不愧是值得黎氏托付亲生女儿的忠仆。 王元弋为了缓和氛围,于是开口说: “嬷嬷先叫我与殿下进去吧,宫中人多眼杂,殿下特意秘密来见公主,也是为了避人口舌。” 从影嬷嬷回过神来,连忙把二人请进来。 “都怪我老糊涂了,怎好夜深露重的,叫殿下等了这么久?殿下快随老奴来。” 裴懐跟在从影嬷嬷身后,不一会儿就到了凝宵主殿里。 正是子时快至丑时,时间交替下,睡得香甜的裴文月被从影嬷嬷入殿轻轻叫醒。 “嬷嬷,这么晚了,把我叫醒做什么?” 裴文月睡眼惺忪,揉着眼睛,被从影嬷嬷默默围了一件外衣,散着发扶出了内寝。 帘帐被拉起来,裴懐自如坐在一张楠木椅上,笑着朝迷迷糊糊的裴文月摇了摇手: “本殿的好妹妹,多年不见,你可安好啊?” 语气略带戏谑,裴懐端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却让方才还睡意困顿的裴文月瞬间清醒过来。 “你、你是?!” 裴懐笑道: “瞧你,睡迷糊了,怎么连亲兄长都不认识了?” 裴文月对着裴懐目瞪口呆,任由从影嬷嬷牵着坐在待客主位上。 从影嬷嬷端了一杯温水给她饮下,她才算是捋直了舌头。 “你单名一个懐字,从影嬷嬷和我说起过你,你分明久居冷宫,算起来该是本宫同父异母的皇弟,哪里是本宫的什么亲兄长?” 裴懐没想到裴文月会这么直接,他也不恼,只是看向从影嬷嬷。 “嬷嬷还知道我的事?” 从影嬷嬷只被他稍稍看了一眼,顿觉不寒而栗。 她不敢欺瞒,如实对裴懐说: “是的殿下,老奴与公主偶然谈话间,曾提及一二。老奴是在宫里做久了的老人,对这些事,宫中人大多不知,但老奴却是知道。” 裴懐点点头,“原来如此,所以当日你才会送东西去冷宫啊。怎么了,妹妹是不是可怜我了?” “你合该喊我一声皇姐,别一口一个妹妹的!” 裴文月不满道: “当日我……我只是略尽薄力,谈不上对你有什么可怜不可怜的。” “哦?” 裴懐笑意加深。 “那还要多谢你了,多亏你一时起意,叫我挨得一顿好打啊。” 裴文月闻听此言,微微瞪大双眼。 “你什么意思?” 从影嬷嬷在宫中已久,怎会不懂其中缘由? 她出声提醒裴文月。 “只怕是冷宫里的奴婢欺主多年,对三皇子殿下多有不敬。” 裴文月也不是个傻的,她很快想通过来,随即面带愧疚。 “对不住,我当日不知道你会因此遭难。” 裴懐无所谓地笑着说: “你我兄妹二人,何必说这种话,真是伤感情。” 说完,裴懐收敛神色,忽然幽幽看着她。 “而且,你虽无心,我到底也被欺辱了。既已发生,道歉的话就是废话,又何必再多言?” 裴文月发觉他竟是这么个骇人的脾性,一时间被他堵得语塞,无言相对。 第69章 不甘 裴懐不是来对她兴师问罪的,于是自己缓和说: “皇妹别紧张。” 他一口一个‘皇妹’‘妹妹’的,看样子根本未将她方才说的喊姐姐的话放在心上。 “冷宫里的裴懐譬如昨日死,如今坐在你面前的,是你亲母妃膝下长子,你的亲哥哥,皇室三子。所以冷宫里的事,我也不会再追究什么。当然了,你也别想我喊你什么皇姐就是了。” 裴懐狡诈说着,裴文月只认作是自己当日无心之过,却害得他遭打的惩罚,闻及此言也就不再计较称谓上的事。 而且他现在行走皇宫,明面上也确实用的是三皇子的身份。 他如果贸然与她姐弟相称,反而易留下后患。 “算了,你爱喊什么就喊什么吧。” 裴懐满意极了,心情又转晴。 “妹妹除此之外,再无话对我说吗?我以为你会很好奇什么,比如,咱们的母妃?” 他特意把‘咱们’和‘母妃’这几个字眼咬得重了些。 裴文月果然急急开口,问他: “虽然圣旨上说,你多年待在皇家佛寺,为国祈福,但我们都清楚,你根本一直待在冷宫里。所以父皇对你这般安排,母妃她远在佛寺,可曾知晓?还是说……” “我见过她了。” 裴文月问到一半,裴懐已短短一句话回答了她最想问的。 就这么几个字,裴文月顿时眼眶泛红。 她低下头,沉默不语,良久才抬头看着裴懐。 “她还记得我吗?” 那个她未曾谋面的母亲,可曾还记得在遥远的皇城里,还有她这么一个亲生女儿? 裴懐说: “她有话叫我带给你。” 裴文月期待地望着他。 裴懐回忆着黎晚歌的口吻,模仿道: “母亲黎晚歌今生对不住吾儿文月,若可以,切莫再惦记,只当我已身死……” 他顿了顿。 “若有来世,切莫再投身作我的女儿了。” 等他说完,裴文月已是潸然落泪,久久都怔怔无言。 裴懐见她哭,忽然没由来一抹心虚,分明他只作那转述之人,真正惹她伤心的是黎氏。 他抿了抿唇,抬手摸了摸鼻子,就听裴文月呵笑一声。 “切莫惦记?对不住我?” 她又哭又笑,最后忍不住了,直接抬起衣袖遮住脸,只余满腔委屈。 从影嬷嬷看不下去了,红着泪眶直接把裴文月揽入怀中。 裴文月似幼时索要生母那日,她抱住从影嬷嬷,低低垂泣不断。 “殿下,老奴敬您身份,又因您白日里暗自递信于殿中相见,只为了避人耳目,也是为了公主安全。所以老奴信您,但若您是来说这些话惹公主伤心,还是请回吧。” 王元弋见裴懐蹙眉,连忙站出来打圆场。 “嬷嬷误会了,我家殿下只是转达,一切都是锦妃娘娘的意思,句句属实,绝无虚言。深更半夜的,我家殿下也实在没必要专门来惹公主伤心,您说是不是?” 裴懐满意地夸了王元弋一句。 “还是元弋深得我心。” 从影嬷嬷听到王元弋这么说,一时哑口无言,她手足无措间,只好慌忙握住裴文月的肩膀。 “公主,切莫往心里去,这都是……你要明白,你母妃最疼爱你,她都是不得已的,她……” “嬷嬷又要说她很苦,叫我多多体谅她,是吗?” 裴文月咬唇不甘质问: “那嬷嬷,这么多年,我心里的苦又要谁来体谅?我不管她从前经历过什么,但她对不住我终归是事实,她弃我多年也是事实!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肯来看我一眼,还叫我忘了她,对我这般决绝,从始至终,她只记得自己!既然无法对我负责,又何必生下我,再叫我反过来体谅她这个做母亲的。谁家母亲做成她这样,弃女不顾却借口诸多?!” 头一次,裴文月选择忤逆从影嬷嬷的劝慰,事已至此,她再也听不下去那些理由了。 她一番真切哭喊,彻底堵上了从影嬷嬷的嘴。 从影嬷嬷哭得老眼昏花,却愣是不知道要怎么反驳裴文月的话。 是啊,黎晚歌经历的是真的,弃了襁褓中的裴文月只身前往佛寺再不回头亦是真的。 既是真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70章 目的 裴懐听完裴文月的憋屈,才说: “不如我把母妃的故事告诉你,等听完再由你自己判断,不是非要你原谅,也不是非要你体谅,只是在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故事讲完后,你怎么想那是你自己的事,但你若什么都不知道就一味指责母妃,对你不公平,对她也是。” 从影嬷嬷有些担心,刚想开口阻拦,却被裴懐抬手阻止。 “嬷嬷,父皇不允许说,母妃不允许说,你也百般阻挠,可今时今日,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我皇妹是活生生的人,她既是局中人,难道连知道的权利都没有吗?那正如她所言,又何必把她带到世上,带入局中?” 裴懐话毕,从影嬷嬷抹了一把眼泪。 “老奴只是怕,陛下那里……” 裴懐无所畏惧,说: “父皇当然交代过我不能告诉她,他肯定也时常提点你必须守口如瓶吧,不然你岂能这么多年一直安然无恙待在这里伺候?但我既来了,自然已滴水不漏,万不会有消息传入朝晖殿的可能,嬷嬷尽可放心。” 从影嬷嬷终于被裴懐说服,站到裴文月后头,不再置喙。 裴懐朝着伤心的裴文月挑眉。 “我的好妹妹,伤心够了吗?再哭哭啼啼的,就不给你讲故事听了。” 裴文月连忙擦干眼泪,正襟危坐,眨巴着眼看向裴懐。 “我不哭了!” 裴懐不着声色扯了扯嘴角,随即才靠在椅背上缓慢启唇。 “锦妃黎氏,武将世家出身,十余年前入宫选秀,一朝得帝宠,封嫔封妃,诞一子一女,子名枕书,女唤文月。” 说到这里,裴懐斜眼瞥向裴文月。 “昔日皇三子枕书,年幼无知,遭太子所为,不慎溺毕。锦妃痛心,偶又知其貌与先皇后相似,顿觉崩裂,遂与帝长绝,弃女侍佛,断红尘,斩孽缘。” 寥寥数语,叫裴文月瞠目结舌。 “这样的故事,妹妹喜欢吗?” 裴懐接过王元弋递过来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怎么样,皇兄我讲得不错吧?” 裴文月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握紧椅柄,咬紧牙关。 裴懐十指交叉放在面前,“怎么说,你要原谅,体谅,还是……?” “怎么会这样……太子……父皇……为什么?!” 裴文月突然接收这荒唐的真相,残忍又真实,她无法立刻回答裴懐。 裴懐顺势说: “母妃让我给你带话,我顺便来和你‘相认’,这是其一; 其二,事到如今,以后你要知道,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母妃待我不薄,肯认我为子,又愿意尽力相助我在宫中站稳脚跟,我自然也会遂了母妃的意愿,对你这个‘妹妹’多多照拂。 但我希望,你知道这一切后,是真心想要与我站在一起。” 有了裴文月这个助力,他在这深宫里将会更加畅通无阻。 兄妹齐心,他自然也可放心托付她一些事去办。 思及此,裴懐眸色暗自发亮,隐隐兴奋之色藏匿其中。 裴文月如一只懵懂无知的幼兽,一步步被裴懐诱拐,走入一个糖衣包裹的圈套中。 虽于她无害,到底中了算计。 见裴懐面色似乎很是诚恳,她顿了顿,抬眸看他,坚定地说: “好,我愿意与你亲如兄妹,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裴懐挑高一边眉毛,心道此女还不算愚蠢,事到如今,居然还晓得与他做交易? 他笑眼弯弯,说: “什么叫亲如兄妹?我们本就是兄妹,你说吧,我听听。” 裴文月眸光如炬,开口道: “你答应我,日后带我去一趟皇家佛寺,叫我和她见一面,亲耳听到她当着我的面,对我说一声对不起。那么,原谅也好,体谅也罢,我都应下。” 此话一出,裴懐就知道她到底是怜悯了黎氏,也愿意将心比心生母。 如果可以亲见生母,眼前这个柔弱公主会甘愿把十几年来自己心中的苦,选择由自己化解。 裴懐不由得高看她一眼,他毫不犹豫对她说: “好啊,这有何难?既你是我妹妹,我就没有拒绝你的理由。” “谢谢你,皇兄。” 裴文月终于破涕为笑,一声皇兄,也算是与裴懐谈妥,甘愿彻底与他作一条绳索的蚂蚱了。 听到‘皇兄’二字,裴懐心绪舒畅,眼睛亮晶晶看向她。 “既然叫我一声兄长,那也就是说,我所求之事,妹妹定会倾囊相助咯?” 裴文月笑容僵在脸上,转而没好气地问道: “什么事?” 裴懐看了王元弋一眼,又看了从影嬷嬷一眼,随即朝裴文月勾了勾手指。 “秘事当然要悄悄说,你附耳过来。” 裴文月乖乖凑过去,就听裴懐笑着在她耳边轻飘飘说了一句话。 只一句,就叫裴文月惊得咋舌不已,眸色慌乱。 她连忙推开裴懐,结结巴巴说不全一句话。 “你……你竟然……?!” 裴懐不畏不惧,仍旧笑眯眯看向她。 他的话即便脱了口,犹如洒泼的水,但在裴文月耳畔仍觉久久不散。 【我心悦苏家嫡女,帮我。】 第71章 科举 又过了三日,皇宫中新迎回自佛寺而回的皇三子一事已沸沸扬扬传得几乎整个京都都知晓,估摸再约不过几日,届时整个秦嵘国都会知道了。 苏家作为京都世家之首,得消息的速度更是比寻常的人家更快。 不过,苏家一向忠贞圣上,从不轻易站队,对于皇宫里多了个皇子,或许朝中有些人会动摇心思,但对于苏家而言,却权当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顶多往后在宫里偶然遇见了,多见个主子,多行些礼数的事儿。 是以,对于此事,整个苏家就算听进耳朵里,也大多没往心里去,只觉和寻常茶余饭后的调料事没甚么区别。 眼下,苏家阖府上下更在乎的,是嫡子苏重朗的科考准备。 皇恩浩荡,承帝为庆东宫之喜,不仅设宴天鼓楼,更下旨把春闱科考一事提前了日子。 这对普天学子喜忧参半,于那些常年温书用功的自然是大喜,可不必等太久就能验明学识。 但对于像苏重朗这种临时才来抱佛脚,急急才捧起书本的,就没什么好欢喜的了。 提前科考只会压榨温习的时间。 这就表示,苏重朗需要比寻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且还不知结果。 并不是说努力了就一定能拔得名次,努力了落榜的比比皆是。 苏府因此很是重视此事,几乎所有人都为着苏重朗读书腾出了路。 再大的事,也大不过这个嫡子重新发奋。 秦嵘科考有规有序。 从县试开始,考取了童生资格,叫外头都知晓个囫囵学子的身份。 往上是府试,取得了秀才的名衔,也就算一只脚踏入书门,真正是个可以对外宣之于口的读书人了。 秀才可选择不纳粮,亦可做状师。 名气大些的,见到寻常官职人士也可不跪不拜。 这是对天下学子一些虚名上的尊重之道,为鼓励文学之风,也表敬意。 府试后则是院试,秀才可选考,过了院试,也就表示有进天下各个国学府深造读书的资历。 当然,像苏重朗这等世家子弟选择另择入如许学究这样赫赫有名的大家门下读书,是例外。 世家贵族子弟,可单独择名师格外深学。 这是那些寒门子弟享受不到的别例。 说回科考之序,院试再能过,也算真有几分本事。 因为之后是更加艰难的乡试、会试以及殿试。 乡试乃省考,考中就是举人,外人可拜称一声‘老爷’以表尊,也自此有了做官之资。 一些品阶低的小官,是可直接允给这些举人老爷的。 会试更是重大,乃为进士初选,榜上有名即为贡士。 其实自过乡试,对绝大部分寒门读书人来说,已能算是不辜负十年寒窗苦读了。 倘若过了会试,那可真是要举家放十里鞭炮大肆宣扬了,毕竟这可谓是光宗门楣的大喜事。 对于一些能登会试之榜的人家来说,夸口一句祖坟上冒青烟也不为过。 先帝在时,大兴文学,重用文士。 即使当今承帝登基后也有重用武将,文武多年来已勉强达到持平。 但文人学子早已在国中站稳立足,就连武将家中也是儿子们考不过了,眼看实在无望才转而习武的,可并没有一开始就弃文从武的习俗。 秦嵘国到底还是文人的风刮得更大一些。 所以每次科考,乌泱泱一堆考试的小儿,实在是场面盛大。 会试后,是殿试。 殿试字如其名,皇帝亲监,优秀者更得皇帝亲问亲考,合格者为进士。 另外二甲乃同进士,三甲赐则为赐同进士,真正的进士就是一甲了。 一甲中头名则为状元,次名为榜眼,再次为三名,也就是探花。 且不论头三,只说光是能入三甲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有些苦寒人家大多只能止步乡试会试的,能登极入殿试的就很让人佩服称赞了。 不过,万事总会为富庶贵人让开一条道路。 以上是秦嵘国绝大学子必要走的路数,但若是如苏重朗这样的京都世家出身那就又不一样了。 且苏家又是世家之首,家底深厚,官宦传代,深受帝恩。 苏重朗又拜入名家大士许学究门下作读书子弟,那么在秦嵘科考规则里,他就可以扶摇直上许多步。 像普通寒门之子要先经历起的县试、府试以及院试,他已不用去了。 此番春闱会试,似苏重朗这种总是颓废学业的,自然没那个底子去参加。 许学究的众多弟子中,唯有他还要在此番科考中以乡试考起。 乡试一般放在八月秋闱,称为秋闱,春闱科考本没有他的事。 但可惜,天大的事闹不过帝皇欢心。 东宫与苏家联姻是大喜事,或许是当日在天鼓楼之宴上承帝得知了苏重朗也要科考一事。 总之,圣旨上破例开恩,只此一次。 春闱科考中不仅是会试,可乡试会试一起紧着办,先行乡试,乡试过后再隔一个月会试,一切由礼部操持。 苏父精明,自然知道,这是圣上在给苏重朗机会,看他有没有本事抓住此次圣恩。 若有此资质,也不必得个一年半载,直接乡试加会试,扶摇直上。 只待来日殿试,赶上东宫喜事,苏女入宫,苏家就可再添辉煌。 许学究听闻此事,也只是冷哼一声,当着苏重朗的面说他生来好运。 苏重朗自己还未踏入官场,自然看不出这些弯弯绕绕,别人说什么他也只是笑笑,不往心里去。 自那日回了府后,他只是乖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抄书。 乡试需要考究四书五经、策问和诗赋,分三场进行考试,各自三日,算下来一共就要考九日。 四书五经,四书为《论语》、《孟子》、《大学》、《中庸》。 五经则为《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 像《论语》、《孟子》、《诗经》、《礼记》这些还好。 别看苏重朗是纨绔,但他亦是苏家嫡子,像《礼记》、《论语》等这些是自小就在府中熏陶到倒背如流的地步。 世家之子,礼义廉耻、孝悌忠信是基本。 不管你再纨绔,礼教不可废。 而《诗经》也不必说。 纨绔们也是贵家公子出身,又不是街头混痞,聚在一起,吟诗作对胡扯几句,那是基本,肚子里真没半点墨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所以为什么苏重朗可以跳级从乡试考起,其中门道就在这里了。 这就是寒门出身和世家自小教养起来最大的不同。 世家可以走特殊待遇的捷径,并非全然是权势压人,是天生所经历的就已截然不同、大相径庭的缘故。 秦嵘就是如此,世道亦是。 第72章 传召 苏重朗如今在许学究几番指点下,着重于《易经》、《春秋》上。 这是他的缺漏处,需要多多温习努力。 他抄书时,也主要以此二者中的内容来誊抄。 几日下来,他把一张张叠在一起的白纸整理了一遍,随后交给阿鸢,伸了个懒腰。 苏重朗一边松动手腕筋骨,一边笑对阿鸢说道: “走,抄得差不多了,先去给父亲过过眼。” 阿鸢看不懂纸上抄的内容,只磕磕绊绊认得几个字,但他好坏还是看得出来的。 “少爷不愧是少爷,抄得真漂亮,老爷瞧了一定不会再骂您了。” 苏重朗笑着踏出书房,阿鸢捧着他誊抄的一叠纸,亦是欢欢喜喜跟在后头。 一见到苏元明,苏重朗就扬起讨好的笑容。 “爹,儿子都抄好了,您给儿子掌掌眼?” 苏元明严肃着一张脸,接过阿鸢递过来的抄写宣纸,一张张认真扫视着。 最终,半盏茶后,他才肯看向苏重朗。 “你也算开窍了,字写得好,抄得也认真,可有把内容都记下来去理解?” 苏重朗连忙点头应答: “爹放心,儿子说会认真做,就绝不会信口开河。我可是您的儿子啊,当年您乃殿试状元,我又会差到哪里去?背的已经算是七七八八了,只有几处地方还有些不理解,待我见到学究,定会讨问先生不解之处。” “你这臭小子,夸你几句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苏元明瞪了他一眼。 “你爹我是状元,可惜你啊,算了算了,我不多言,免得你阿姐又说什么我管你管得太过。我也不多求,不求你此番春闱中能怎么优秀,你只要榜上有名,纵然是末尾,也算不辜负我们苏家了。” 说完,他一脸‘我苏家出了你这竖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的惋惜表情。 苏重朗也不怎么羞恼,他嘿嘿一笑,玩笑道。 “行啊,爹说我考末名,我绝不会多考一名。” 苏元明闻言顿时就要抬脚去踢他。 “臭小子,你说什么?!” “爹,冷静冷静!我开玩笑的……” 苏重朗躲来躲去,最终连连讨饶,转移话题道: “阿姐呢,在房中吗?我去找她。” 苏元明拦住他。 “不必去寻,她被传进宫中,一早就动身离府了。” “进宫?” 苏重朗高呼一声。 “是不是那个太子啊,当日在天鼓楼夜宴,他为难阿姐为难得还不够吗?!” “吵吵嚷嚷成个什么样子。” 苏元明睨了他一眼,倒是淡定,品茗饮茶,说: “倒也不是东宫,是宫中凝宵殿那位文月公主。就是你当时出口不敬,顶撞太子殿下解救下来的那位。” 怕苏重朗不记得是谁,苏元明还多解释了一句。 可苏重朗与裴文月早已接触了这么几次了,私下你来我往的那点子事,苏元明被瞒得是一点都不知晓。 苏重朗敛下异样,装模作样道: “是她啊?嗯……她与阿姐不熟络,找阿姐干嘛?” 苏元明摇摇头。 “为父亦不知,大约是你当日言语解救于她,她又不好与你这个外臣男儿多有接触,这才宣了你阿姐进宫吧。不过这些都是猜测,待你阿姐回来后,细细问几句,也就知晓了。” 父子俩也无什么事了,于是苏元明就赶着苏重朗继续去书房泡着。 “父亲,那儿子就先告退了。” 苏重朗转身要走,却被苏元明复又叫住。 他无意间扫视了苏重朗的腰带一眼,问道: “你的暖玉,这几日我怎没看到你佩戴?” 苏重朗一瞬间汗流浃背,他忙打着哈哈: “那系着玉带的红穗锦绳有些旧了,我拆了下来,等新的系绳做出来送过来,儿子再佩玉。” 苏元明不疑有他,嘱咐他: “那可是你母亲留给你们姐弟二人的东西,一人各一块,特别是你这块,你是府中嫡子,非日后成亲赠妻,否则不能轻易取下。待新的系绳做好了,你就快快佩上,要好好保管,可切莫随意对待。” 说完,苏元明又补了一句: “你要是丢了,老子我就打断你的腿,再把你拖到你母亲牌位前跪够三天三夜。” 早已经把暖玉送给裴文月的苏重朗一听,顿时尴尬地讪笑几声,扯谎糊弄道: “儿子知道了……儿子知道了……” 转身离去之际,苏重朗做贼心虚般长吁一口气,心还突突地跳个不停。 * 凝宵殿中。 裴文月盛装打扮,正襟危坐于主位上。 待苏皖一席钴蓝色厚长裙,莲步款款而来时,她更是紧张。 瞥了一眼左侧的屏风,裴文月又挺了挺腰身,等苏皖对着她行礼说: “苏府嫡女苏皖,见过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裴文月这才连忙走下去,扶她起身。 “苏姐姐切莫如此,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因着苏皖是苏重朗的亲姐姐,裴文月根本不舍得受她这礼数,只想快快迎她坐下,茶水点心好好待客。 苏皖见状,有些惊讶: “殿下认识我吗?” 裴文月忙点头,拉她亲昵坐下,又招呼宫女上茶和点心。 “苏姐姐虽与本宫未曾谋面,但本宫幸在天鼓楼夜宴上得令弟解围,所以苏姐姐自不必与本宫太过客气。” 苏皖对这件事确实不知道,当时她走了后裴文月才出现的,对于之后发生的事情确实一概不晓。 闻听裴文月这话,她更为惊讶: “殿下原来认识阿弟?” “是啊,当时他仗义执言,叫本宫不必在太子殿下和魏贵妃的两面夹击下左右为难,若非是他,本宫当日定是脸都要丢尽了。” 裴文月把事情原委简洁告诉苏皖,却是隐去了自己和苏重朗其他种种接触。 毕竟,今天叫苏皖来,实非她的意思,她只是做着顺水人情的帮忙罢了。 且她与苏重朗私下多番接触已是有违男女大防,今日她与苏皖只是初见,虽苏皖是苏重朗的嫡亲姐姐,但人心难测,她也没那个胆子一上来就一股脑全都吐露出来。 不过今日她还是开心的,之前言语谈吐间,苏重朗似乎对苏皖这个姐姐很是亲厚,且宫中也多有传言此女良善,她现在接触了苏皖也好,有苏皖在其中周旋,她往后要再想和苏重朗接触,也更为安全妥当一些。 而且,倘若苏皖真是个闺秀好女,她自然也愿意和此人多多接触,毕竟她既是苏重朗的姐姐,来日苏皖又要嫁入东宫,也算是她名面上的嫂嫂了。 苏皖来时多听说眼前这个公主性子安静,很好相处,又见她谈吐有礼,气质不凡,且美貌上乘,已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现在又听她说与弟弟苏重朗有过此间缠绕,更是欣喜。 第73章 痴人 “原来公主召我入宫,是为了答谢天鼓楼夜宴发生的事。” 她笑道:“公主不怪罪重朗性子冲动莽撞就好了,不必往心里去,身为臣子,重朗日后也是要登科入朝的,为公主效劳,也算是他该做的。” 裴文月感慨地说: “苏姐姐有所不知,深宫步步维艰,本宫虽为公主,却也并非如表面那般风光。那夜于我并非小事一桩,只是我不便多见外男,只能召了你进宫来细说。姐姐若不嫌弃,往后与我做个闺中密友,我们常常往来,说说体己话好吗?” 其实,她更想通过苏皖多与苏重朗接触,所以一半出自真心,一半有所图,裴文月都想和苏皖变得更加亲昵些。 苏皖一开始有些惶恐: “我怎能与公主……” 但见裴文月眼中期盼,她不免温柔地说: “好吧,若是公主不嫌弃我,我自当应下。” 此时,屏风后传来一些响动,苏皖并未多在意,裴文月却忙松开苏皖的手,转移了话题。 “苏姐姐,我们边吃茶边聊聊天吧。” 苏皖眉眼弯弯,道了声好后,小心捧起茶盏放至粉唇边。 她饮了一口香茶,就听裴文月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冬日寒冷的缘故,想不到宫里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唉……” 这状若无意的话题,引起了苏皖的好奇。 “殿下是在说什么事?” 裴文月回答她: “本宫是想起最近宫里的疫病,有些感触罢了,想咱们出生富贵,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不曾体会过一般疾苦,可怜那些宫人了,一朝染病就这样草率丧命。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苏姐姐,你说对吗?” 她看向苏皖,就见苏皖果然拧住眉心。 “什么宫人?什么疫病?” 裴文月天真地眨了眨眼,“就是冷宫疫病横行的事啊。” 苏皖一瞬间心下惊慌,“冷宫疫病横行?” 裴文月继续拱火: “是啊,本宫听到底下几个小宫女说闲话时传的,说是近日入了冬,冷宫那边横生疫病,一夜之间,里头的宫人几乎都染病而亡。父皇下旨,把冷宫封锁起来,直到里头无恙为止。这也是为了宫中其他地方的安全。” 见苏皖面色渐渐煞白,裴文月忙打住话题。 “瞧本宫,说得起劲儿竟把这些说给苏姐姐听了,吓着姐姐了吧?姐姐快吃些点心吧,压压惊,都怪本宫不好,好端端的竟说这些有的没的……” 苏皖却听得难受,她咬了咬唇,脑海嗡鸣,忽而就想起冷宫里那个人。 【待我们共赏栀子,我再予你姓名】 阿怀…… 苏皖脑海中那根理智之弦忽然就断裂了。 她一时间顾不得其他,直接起身朝裴文月屈膝行礼。 “苏姐姐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还请公主帮我个忙。” 裴文月正要扶她起身,苏皖却白着一张小脸,请求着。 裴文月一脸疑惑,就见苏皖抬眸,坚定地说: “还请公主赐恩,准许我去冷宫那边看看。” 裴文月闻言,娇美面容上浮现惊诧。 “冷宫那边现下这样乱,苏姐姐过去干什么呀?” 苏皖却是急得连规矩都忘了,直接抢白了裴文月的话: “公主,我……我在那边,天鼓楼夜宴时,我曾不小心迷路至冷宫,丢了一方绢帕。那帕子是离府的乳母亲绣了给我的,我不能不找回来,还请殿下成全小女!” 闻言,裴文月面上一松,扶起苏皖,体恤道: “既是这般要紧的事,本宫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苏姐姐只管去吧,一切有本宫兜底,苏姐姐不必担忧。” 苏皖朝裴文月福身行礼,随即告退而去。 待苏皖离去,裴文月这才收敛了方才的一切伪装,眼神幽深地望着苏皖离去的背影。 而自左侧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人。 裴懐一手背后,难得没有玩笑戏谑的模样,而是眸色温和地走到裴文月身侧,同她一起望向苏皖离去的方向。 即使已经看不见苏皖的身影,可裴懐还是留恋不舍。 裴文月头一次看到裴懐流露出这样的情愫,她心下略微错愕,却更多是严肃。 “我已照你的意思,把她引入宫中,也把冷宫的事透露给她听了,现在你想做什么?” 裴懐沉默不语,只静静站着。 裴文月见他这样,忍不住后怕。 “皇兄,以后我们都要称她一句皇嫂的!” 她顿了顿,难得如此认真而厉声: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 裴懐想,人伦纲常他当然知道。 可他和她初识时,她只是苏家嫡女,他又何错之有? 裴懐又忍不住问自己,难道当日他知道她未来是太子的人,那一夜他就能忍得住心中缱绻了吗? 如今他已知道了,他已明白他和她未来之间会是多么大的差距,那是世俗所不能容忍的最大鸿沟,可他遗失的那颗心又有谁来教教他,该怎么收回来? 既然眼下收不回来,他只能放任自己去做、去错,直到最后一刻,覆水难收。 “我与她要如何,你不必再管,只管帮我就好。” 裴文月闻言,手都在颤抖。 “你……你……倘若来日东窗事发,她会面临什么你知道吗?!” 裴懐嗤笑一声,眼眸中全是狂热。 “若真如此,都是我心思龌龊,与她无关,她全然不知情。世人要审判我,那就只来唾弃我一个人好了,我左右遭难诸多,不在乎再多一些。” 他转头,温柔对裴文月保证: “真有来日,她自无恙。” 说完,他再不说话,径直抬脚就走。 “你去哪儿?” 裴文月在他身后喊着。 裴懐一边走一边不曾停顿片刻。 “我去拿回一些属于我的东西。” 而在他的脖颈处的内衬里,隐约可窥一抹翠绿玉色。 整个凝宵殿里,徒留裴文月怔怔坐回椅上,喃喃自语。 “疯子……” * 苏皖不曾如此大胆。 青天白日,她不管不顾,一个世家贵女,未来的东宫太子妃,却堂而皇之尽力飞奔与皇城内。 三千青丝都被风带得凌乱几分,珠钗在头上碰撞作响。 有些宫人经过,皆被她惊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苏皖却全然不管周遭视线,她只知道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唯剩裴文月对她说: 【冷宫疫病横行,里头的宫人几乎都染病而亡。】 她忽而自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怆,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苏皖只想自己再跑快些,再快些。 冷宫一如既往萧瑟静谧,但比之那一夜,现下更多了几分穆重。 宫门被两道素白封条交叉封住,上头用红印写着‘禁地慎入’四个晃眼大字。 一个锁门的宫人就见一个女子衣裙飘飘,朝着自己努力碎步跑来。 宫人吓了一跳,愣愣看着。 苏皖气喘吁吁,拉住这宫人,面纱被寒风吹得摇曳,只露出一双含着希冀的眼眸。 她气都未喘匀,却急急拽住宫人,问道: “冷宫里,可还有活口?” 第74章 与卿 “什、什么?” 宫人一脸懵,就听苏皖更加急迫。 “我问,冷宫里可还有存活之人,听明白了吗?!” 那宫人是王不歇交代过的其中一个扫尾之人,他虽不知道冷宫真相,但上头交代的事,自然不可能把扫尾工作说给苏皖听。 于是,他选择仍把那套可对外公之于众的说辞告诉苏皖。 “不知您是哪家小姐,但恕奴婢直言,冷宫现下疫病横行,圣上已下令,将冷宫……” “我是问你,里头还有没有……!” “都死了。” 闻言,苏皖浑身似被雷击一般。 那宫人却公事公办地朝她行了一礼,躬身退后几步,拂掉苏皖拽住自己的手。 “小姐若无事,还请速速离去,此处实在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奴婢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说完,宫人急急离去,徒留苏皖一个人呆愣愣站在原地。 她耳边全是那句【都死了】,一瞬间如被冷水浇头,自脚心开始往上窜着发寒。 “都死了……” 苏皖慢慢软了脚步,整个身子几乎瘫在冷宫封闭的大门前。 她抬眸,冷宫灰尘扑扑的匾额映入眼帘,回忆里是一个背对着她的少年。 他曾与她一门之隔,真挚对她诉说着: 【我也想,喜欢这样的花。】 【你叫我阿怀吧。】 【待我与你同赏栀子花时,我会亲自写给你。】 【我愿意。】 …… 一颗颗眼泪豆大般自苏皖眸中夺眶而出,她软着身子瘫坐在雪地上,泪水砸在雪中,融化无痕。 栀子花自春季四月开始绽放,她原以为时间等人。 少女捧起面前一抹雪,颤抖着唇,喉头发出阵阵哭腔。 “阿怀,对不起,我没能带来栀子花……” 她的承诺没能兑现,他的承诺也是。 美好的栀子花,还未曾亲书的姓名,都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一并埋葬。 是她带给阿怀希望,叫他知道了栀子花的花语。 她让他坚强,让他期待,可最后阿怀却死了。 苏皖忍不住想,阿怀最后临别于世前是否会想起她? 是否会怨她食言? 还是会,他其实想再见到她,再吃一吃那热乎乎的糖蒸酥酪? 苏皖不敢再想,只觉伤心万分。 就在她情绪失控,无法自拔时,远方一个少年一步步朝她坚定走来。 他看着她娇弱身影在不远处跪于雪中,泣不成声时,心中半喜半悲。 他高兴她没有忘记他,愿意为之潸然落泪。 可当看到她哭得这样哀伤,他又实实在在感同身受。 如果可以,他不愿意她这样难过,这样哭。 可他没办法,冷宫里的那个废皇子必须消失,取而代之的只能是一个体面尊贵的三皇子。 裴懐慢慢握紧拳,靠近他期待已久的人。 他想,苏皖,我终于能光明正大站在你面前了。 陌生的脚步声在雪地中渐行渐近,发出微弱声响,在四周却显得仍是突兀。 苏皖脸上满是泪,面纱都被水渍浸湿,轻薄贴在美人面容上。 她僵着头,慢慢和陌生的他对上双眸。 少年一身华服,体面地止步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跪在雪地里哭泣的她。 有风吹过,她泪光盈盈。 他弯腰伏低姿态,朝她伸出手。 裴懐紧紧盯着苏皖,眸中克制又隐忍。 他对她开口,说: “嫂嫂,雪地凉,我牵你起来。” 【第一卷,完】 第75章 彩蛋 某日,裴懐很不开心,非常非常。 王元弋进来伺候时,他面色阴沉得可怕,叫王元弋战战兢兢却又不敢开口询问。 他只道自己的主子喜怒无常,莫非是自己不经意间做错了什么,惹了裴懐生气而不自知? 可他想破脑袋也老半天没觉出自己有个什么零星错处来。 于是,王元弋只好更加小心翼翼侍候面前这位爷。 裴懐只要一想到自己发现的,就更加恼怒。 彼时,月韶正在一旁给他沏茶,王元弋则捧着一卷书给他慢慢朗读。 裴懐郁结难解,忽然握紧拳头,愤愤捶桌。 震了那么老大一下,王元弋立马止了读书声,月韶却好似惊弓之鸟,吓得手中活计都停了,连忙哆嗦着利落跪在一旁。 裴懐却像看不见一样,唰的起身,负手背后,径直朝内寝走去。 一片静默无声,月韶颤抖着身子,悄悄瞥了一眼内寝的方向,才又壮起胆量,小声问着王元弋: “王……王公公,奴婢可以起来了吗?主子他……是不是奴婢又哪里做得不好?” 王元弋仔细思索了片刻,回忆近日月韶一举一动,连他都觉得她非常乖觉,实在瞧不出哪里有错。 这,没道理啊? 眼见月韶已经被裴懐磨得成今时这个胆小如鼠的模样,王元弋无奈朝她挥挥手。 “起来起来,你去忙吧,不关你的事。” 月韶这才敢抖了抖身躯,磨磨唧唧地起身。 正当要退去时,王元弋又喊住她,随即匆匆行至她耳边,小声嘱咐连连。 待王元弋说完,月韶有些呆愣。 “王公公,您真要……?” 王元弋笑道: “去吧。” 月韶抿了抿唇,随即点点头: “诺,奴婢马上去准备。” * 裴懐躲在内寝床榻前,他背对着,正偷偷捧着个栀子花纹袋,脸上没了方才的怒意,有的只是悔意与悲伤。 他撇着嘴,四下无人,裴懐盯着那袋子,浓浓哀愁抹不去。 这时,王元弋端着个托盘笑着走入。 听到背后有声响,裴懐连忙做贼心虚般把袋子藏在背后,自己转过身来,瞪着王元弋。 “我没叫你,进来干嘛?” 王元弋却笑呵呵跪着凑到他跟前,手中托盘往前伸了伸。 “主子,奴婢给您带来了好东西哦。” “什么?” 裴懐狐疑地看了看那托盘上呈着的东西,又看了一眼王元弋。 “主子喝过酒吗?” “酒?” 裴懐老实地摇摇头,说自己没喝过。 王元弋更加殷勤,他说: “主子没喝过不怕,今儿个奴婢就送来给您尝尝鲜儿。” 说完,他对裴懐解释,说酒是好东西,一饮能解千愁。 他对裴懐继续道: “主子,若有什么想不通的,喝了这酒啊,也就万事舒心了。您再美美睡一觉,哪儿还能有不开怀的事?” 裴懐鼻尖浅浅嗅到一抹酒香,只觉好奇和搀意被这丝丝缕缕的香味勾了出来。 他心情憋闷,半信半疑问王元弋: “这么神奇?能解千愁?” 王元弋连连应是。 裴懐终于抬起手示意,王元弋见状,连忙给他倒满一小杯。 “主子,来,奴婢侍候您。” 在王元弋的劝哄下,裴懐接下来三杯直接美滋滋下肚。 从未喝过酒,裴懐自然不胜酒力。 仅仅三杯,少年俊朗的面容就带上了一抹不寻常的绯红。 他眼神渐渐流露出阵阵迷离,忽而就对着王元弋打了个浅浅的小酒嗝。 王元弋不急不缓,循循善诱般对着裴懐说: “主子,现下您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就直接对着奴婢说吧,奴婢发誓,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若是奴婢和月韶伺候得哪里不好,奴婢叮嘱她,一定和月韶改。” 裴懐渐渐把这话听进耳朵里,脑海中晕晕乎乎的好似一团浆糊。 他望着王元弋,见王元弋温柔待他。 裴懐终于忍不住了,把憋屈了一上午的心敞开来。 “元弋……嗝……我的……我的……” 结结巴巴说着,裴懐还在打小小酒嗝,他说着说着,忽然只觉无比委屈。 少年眸中慢慢升起蒙蒙水雾。 王元弋就见他顶着脸颊两坨绯红,默默落下几滴泪珠。 他惊诧一瞬,顿时心疼了,帮裴懐顺顺背。 “主子不哭,您说吧、说吧,奴婢都听着呢。” 裴懐哭唧唧说: “我的……我的糖蒸酥酪……坏了……坏了,不能吃了……” 说完,裴懐把藏在后背的那袋子拿出来,拉开口子给王元弋看。 他指了指里头,王元弋探去,就见里头余下半袋糖蒸酥酪。 只是上头都长了霉点子,显得很是突兀。 而裴懐还在哭,说: “我……我的糖蒸酥酪……发霉了……不能吃……不甜了,不甜了……” 他扒拉住王元弋。 “元弋……怎么办……?” 王元弋千算万想都没想到,裴懐会是因为这个憋闷生气。 他很不能理解,不就一袋糖蒸酥酪嘛。 至于吗? 但见裴懐哭得委屈又伤心,王元弋又心软。 他想,裴懐从前在冷宫里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糖蒸酥酪定是他不知从哪里,好不容易得来的。 他小心翼翼保留着,不敢怎么吃掉。 没想到竟放到发霉了。 他从前被苛待了,看重的并非是这袋余下的糖蒸酥酪,而是那背后的甜和希望吧。 王元弋只好僭越,他抱住酒醉哭泣的裴懐,哄着劝着。 后来,裴懐睡去了,眼尾还挂着泪点。 王元弋收拾了残局,悄悄退出。 那袋糖蒸酥酪,王元弋思索良久,最终还是换了袋新的放在裴懐床头,旧的那袋则被他小心处理掉。 翌日,裴懐苏醒后只觉头痛欲裂、目眩神晕。 他初初醒转,捂着脑袋龇牙咧嘴,渐渐忆起昨日王元弋的把戏。 当他发现了床头那袋糖蒸酥酪的异样后,则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元弋。 王元弋笑眯眯站在不远处,同样看着他,沉默不语。 裴懐握紧那袋糖蒸酥酪,忽而清醒过来,随即想明白什么,于是起身冷哼一声。 “开始给我念书吧。” “是,主子。” 第76章 思慕 裴懐对苏皖伸出手,少女看到他的脸时,眸中满是惊愕。 犹记得,眼前此人当日曾于广灵佛寺前对她出手相助。 那时,天色渐晚,少年端得礼数周到,背着她义无反顾走向前路。 可他当时明明对她说的是,他是商贾家族出身,又乃家中庶子,身份低微不可言。 怎么现在却能在宫里…… 思索间,苏皖看到裴懐那双熟悉的眼睛正温柔地看着她。 她忽而大脑空白一片,怔怔间,手已不自觉伸了出去。 裴懐本以为这是在宫里,纵然冷宫周遭无人,可她是世家贵女,应当是克己守礼,也许会拒绝他的帮助。 当看到苏皖盯着自己,朝他伸出纤纤素手时,裴懐一颗心险些要跳到嗓子眼。 他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强烈抖了抖,却紧紧握拳,方能堪堪忍住心中澎湃。 裴懐毫不犹豫,握住她娇软手心,一使力,就将呆愣的少女从冰冷雪地中拉起来。 只是苏皖跪坐在雪地里已久,又因痛心哭过,脚下失了力气尚不自知。 眼下,裴懐拉她起身,她不禁足下一软。 苏皖暗道不妙,只来得及小声惊呼,想着自己只怕要狼狈摔回雪地里了。 千钧一发之际,裴懐却未曾对她放手,察觉她脚下无力,于是更加用劲儿拉住她。 两人不备间,他扯住她的身躯,反叫她跌入他怀中,直直扑了个满怀。 少女面纱浮动,撞进一个胸怀中。 她惊魂未定,下意识反攀住他的肩膀。 熟悉的手感叫她忆起当日他背着自己,她亦是这样紧紧攀住他的肩。 当她的头侧着靠在他的胸膛时,亦能通过层层衣料,听到皮肉之下一颗跳动不已的心。 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就这样传入耳中,慢慢蔓延至她心深处。 当少女身影娇弱,喘息连连靠在他怀抱里时,裴懐也同样愣住了。 谁都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她摔回去。 但既然已如此,裴懐自然全盘接受。 他眨了眨眼,却还想着去安抚她。 裴懐僵着一只手,空出来,轻拍了拍她的背,似哄小孩一样。 “嫂嫂……不怕,没事了,我在。” 苏皖终于被他连续的两声‘嫂嫂’扯回飘忽不定的思绪。 她方知两人现下的举动是多么逾矩,于是连忙推了他一把,慌张退出裴懐的怀抱。 感受到怀中人的骤然离去,裴懐不免心下有些失落,他悻悻僵在半空中的手,两手背后,静静看着她。 就见苏皖喘息片刻,安稳下来后,理了理衣裙和头发,这才对着他款款行礼。 “小女苏皖,见过三皇子殿下,殿下万安。” 裴懐听到她这样疏离的语气,完全不同那一夜的亲近,复眯了眯双眼。 “你知道我……本殿?” 苏皖不傻,他当日从广灵寺过,又说自己是家中庶子,一席不凡华服。 如今,他又能自由出入宫闱,且敢称她一声‘嫂嫂’。 那不正是近日深受皇恩,在皇家佛寺为国祈福多年,得旨归返的三皇子吗? 她朝他点点头,说: “殿下为秦嵘祈福多年,陛下特迎回宫。整个京都沸沸扬扬,小女不敢不知。” 苏皖见他仍目光灼灼,于是接着说: “方才,多谢殿下出手相助小女,小女感激不尽。只是,小女一日未与太子殿下正式……总之,殿下还不可称我作‘嫂嫂’。” 她羞怯于说出口‘成婚’二字,于是支吾寥寥带了过去。 却不知,正是她这副模样,才似一把旺盛的烈焰,烧得裴懐通身心痒难耐。 裴懐骨子里都在叫嚣着对她的渴望和隐恋,折磨得他险些露出端倪。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才对苏皖沉着声音,问道: “若不能唤你一声‘嫂嫂’,那得怎么叫你?” 第77章 巧合 裴懐两声嫂嫂,本就带着一丝打探。 如果可以,他才不要喊她劳什子嫂嫂呢! 他更想喊她的闺名。 比如……皖儿? 当然,眼下这些,也只能放在自己心里幻想一下罢了。 不过,她自己提出不要这么称呼,裴懐乐意得很。 苏皖只觉得奇怪,与这个三皇子不过两面之缘,他怎么偏对她这么……温柔? 许是他多年侍佛,心性柔和吧。 天知道,要是她这种话叫月韶听到了得吓死。 什么东西? 裴懐性格温和? 呵。 苏皖想了想,却好半晌回答不上来。 曾经他言商贾出身,又为庶子,而她出身苏府,为府中嫡女,他自可以敬一声小姐。 但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贵不可攀的皇子,她一个还未嫁入东宫的世家之女,总不好还叫他唤自己敬称吧。 可他又不能喊自己的闺名…… 正当苏皖纠结时,裴懐轻笑一声: “以后就唤你一句苏姑娘,可好?” 苏姑娘三个字从他嘴里出口,不知为何竟带了几分呢喃缱绻,叫苏皖脸上发烫。 她木楞点头,福身道: “那就依从殿下。” “苏姑娘,可还记得本殿?” 他试探性问她,苏皖马上说: “记得,当日广灵寺匆匆一别,还未多谢殿下,如今相遇于此,小女一并谢过。” 裴懐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礼数周全,只觉两人一个苏姑娘,一个三皇子,之间的距离好像隔山隔海般遥远。 思及此,他满心烦躁,但也不好在她面前表现出来,深怕吓跑了她。 他很想问她,除了广灵寺之外呢? 但想了想,是他亲手埋葬了冷宫的自己,如今又何必为难她? 端看她刚刚跪坐在冷宫前,为了一个曾经的他哭成个泪人,他心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裴懐顺着她的话,说: “广灵寺那日,本殿并非有意隐瞒,一为姑娘清誉,二为归宫一事着实隐秘,父皇圣旨一日不下,都不可轻易暴露,以免徒生风波。” 苏皖淡淡一笑: “小女都明白,难为殿下了。” 裴懐因她如此善解人意,更是心花怒放。 “不知姑娘,怎会来冷宫,还哭得……那么伤心,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他热忱得叫苏皖很是不知所措,却又实在觉察不出他到底有何目的,闻听此话,心下犹豫该不该把一切告诉给他。 看着苏皖不自觉手指搅着帕子,他眼眸幽幽,颇有意趣地盯着她。 “苏姑娘?” “那……殿下又因何来此呢?” 她对他抛出一问,反将他一军。 裴懐失笑道: “姑娘不答反问?” “是小女失礼了。” 眼见苏皖又要朝他行礼,裴懐额角青筋跳了跳,连忙摆了摆手拦住她即将福身的模样。 “本殿与文月乃一母所出,与她兄妹情深,方才去她的凝宵殿中,见她神色担忧,询问之下才知道,她是担心你孤身擅闯冷宫,若是不慎出了什么事,她无法心安。 作为文月的皇兄,本殿便答应替她来冷宫看看情况,刚才又发现,原来与你早已于广灵寺外有一面之缘。” 说到这里,他扬唇微微一笑,问她: “现在,你肯信我,肯对我说实话了吗?” 苏皖闻言,脸上一红。 人家一个堂堂皇子,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差把‘我不是坏人’这几个字刻在脸上。 而且,他当日确实是在广灵寺帮了她,若他真的人非良善,也不必做到此地步。 又闻听他是裴文月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于是苏皖不好再拿乔,这才有些伤感地瞥了一眼冷宫紧闭的大门。 “小女……曾有一个朋友在冷宫当差,他过得很是不易。” 随着她缓缓诉说,却未曾发现,裴懐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眸晦暗不明。 苏皖垂眸,搅着帕子的动作愈发明显。 “今日进宫,无意间听到公主说,冷宫近日发了疫病,宫中人无一生还,我……” 她已不再说下去,鼻息间又隐隐带了一丝哭腔。 裴懐的心尖随之一痛,问她: “你的朋友叫什么?” “……阿怀。” 苏皖难受道: “他曾说,日后会把名字亲写给我,只可惜……没有机会了。” 裴懐沉默片刻,才喃喃开口: “好巧,你知道本殿叫什么吗?” 苏皖确实不知道,那时候阖府上下都在忙着看顾苏重朗读书一事,她身为府中女眷,也只是对宫中来了个三皇子一事,浅听了一耳朵。 其余一概不知。 见她老实地摇了摇头,裴懐温声说: “我叫,裴懐。” 第78章 宛怜 苏皖瞳孔慢慢张大,她开了口,却无言。 裴懐紧接着又说: “你的朋友没机会写给你,本殿可以写给你。” 苏皖恍惚间,答了一句: “可是现下没有纸笔……” “无妨。” 裴懐深深看着她。 “把手给我。” 他说的是‘我’,并非‘本殿’。 苏皖鬼使神差竟似受他蛊惑般,她呆呆信他,再次轻易对他伸出手。 男女之间,本不该这样一再有肌肤之亲。 可两人间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再三逾越了。 复又触碰到她,裴懐心肺都在叫嚣。 他强忍兴奋,轻轻抓住她的手,见少女朝他摊开的手心白嫩芬香,裴懐的指尖微微颤着。 一个‘懐’字,他对她提前兑现承诺,不待来日栀子盛放,重于故地,亲写予她。 只是,她不会知道。 随着裴懐指尖一笔一划,苏皖觉得被他轻轻握住的手掌心都在隐隐发痒。 两人都未曾察觉,彼此间的耳根皆染上一抹绯红,靠得近,似还能听到天地间唯剩二人的浅浅呼吸。 见他低着头,眉眼间满是认真,她也收了一些心思,低头看着手掌心。 当裴懐的‘懐’字写毕,他才放开她。 苏皖收回手掌心,只觉上面还残留着他指尖的余温。 “原来是这个懐字,小女曾在书上看到过,此字含有相思之意,想来陛下定是很疼您吧。” 裴懐听到她的话,依旧淡笑,没有做什么回应。 “嗯。” 苏皖没有觉察出异样,她有些失落地说: “阿怀还在就好了……” 裴懐敛着神色,对她说: “斯人已逝,莫要感伤。” 他心想,也许他是第一个自己咒自己‘死’的人吧。 来日,若她不慎识破,可会恼他?又会恼他到何种地步呢? “小女知道了。” 苏皖最后幽深看了冷宫一眼,说: “殿下,劳烦您和公主说一声抱歉,今日是小女唐突失礼了。进宫叨扰多时,小女就先回府了。” 眼看苏皖朝他行了一礼,随即转身就要离去,当她与他擦肩而过时,裴懐忍不住出手抓住她的手臂。 “殿下?” 苏皖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裴懐忙放开她,“你别忘了我……我的名字。” 他找补了后半句,就见苏皖莞尔,眉眼笑靥如花。 “裴懐殿下放心,不会忘的。” 从她粉唇小口亲言他的名字,听到裴懐耳朵里好似隔靴搔痒,非但无法疏解心绪,更加执迷不悔。 他心跳都加速了几分,良久,才说: “那就好,你……去吧。” 苏皖朝他点点头。 又一次,他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却无法与她并肩而行。 裴懐于皑皑一片中盯着那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姿,出神不已。 他总有一天,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与她相伴携走。 * 没有再去裴文月的凝宵殿,裴懐径直回了自己的毓庆殿。 一见到裴懐回来,王元弋连忙迎了上去。 “主子,您自文月公主那处回来了?” “嗯。” 裴懐微微颔首,王元弋跟在他身后,二人齐齐进入主殿。 为了学习自小就欠缺的贵族礼仪,裴懐近日对《礼记》也有所涉猎。 刚坐下不久,他向四周瞥了一眼,问王元弋: “月韶呢,怎没来伺候?” 王元弋挥了挥手,随即,一个宫女低着头走进来。 “月韶身子抱恙,奴婢擅自做主,准她歇一歇。” 说完,忙招呼那个宫女上前几步。 其实,月韶是来了信期,但这种事,王元弋觉得也不必和什么都不懂的裴懐解释太多。 那宫女眉目清秀,对裴懐福了福身子,说: “奴婢宛怜,见过殿下。月韶姐姐身子不适,奴婢先顶她几日,殿下放心,月韶姐姐都吩咐好了,奴婢定会好好伺候的。” 裴懐点点头,这个宛怜他记得,之前他和王元弋刚来毓庆殿时,为了立威,曾叫他们几个贴身奴婢报过本家姓名。 宛怜就是其中一个贴身宫女。 不过,当时他未曾多想,现在刚和苏皖接触过,一听到宛怜的‘宛’字,不由得心神荡漾。 他瞥了她一眼,问: “你的‘宛’是哪个字?” 宛怜随即款款道: “娘亲曾言,奴婢这‘宛’字,有宛转蛾眉之意,只可惜,奴婢辜负了娘亲意愿……” 越说越小声,宛怜很不好意思。 裴懐不晓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不耐地看了王元弋一眼。 王元弋随即附耳于他。 “主子,就是说她娘希望她长得美,然后她自个儿觉着自己姿色平平。” 说完,王元弋又抽了一张宣纸,提笔写了个‘宛’字给裴懐看。 裴懐这才明白地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宛怜,见她最多只算得上清秀,但行事颇有规矩。 于是,他对她说: “你别太在意这些,须知皮囊不过虚妄,最重要的是会做人,做个好人。” 说完,他拿起《礼记》。 王元弋听到这话,挑了挑眉,忍不住想,您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看啊,居然和人家说别太在意长相? 简直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王元弋果然没猜错,宛怜听到裴懐的话,偷偷抬眼看了裴懐的脸,然后权当玩笑话没记着。 “以后,你就和月韶轮着来吧,她若抱病有恙,你就替她伺候我。” 宛怜忙声应下,站起身去到裴懐身边。 反观裴懐,虽然拿起了《礼记》翻看,但眼中却是看不进一点字。 他满心全都是冷宫前与苏皖的频频接触,哪里有什么心思看书? 裴懐不会说破,自己之所以难得肯留用一个未经查验的奴婢近身伺候,全因了那个与苏皖的‘皖’同音的‘宛’字。 他日后动辄一口一个‘宛怜’‘宛怜’的喊着,只有天知道,当他念到‘宛’音时,他心底暗存的到底是什么样难以言表的情愫。 闻音思人,裴懐想,自己果真龌龊。 若她知晓,定然很是看不上他吧…… 裴懐思及此,手指忍不住紧紧抓住书页,把好好一本《礼记》的书页都弄得有些发皱。 王元弋不知他又怎么了,忙问道: “主子,怎的了?” 裴懐深吸一口气。 “没什么,继续吧。” 第79章 后患 这天夜里,王元弋不知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肚子翻来覆去有些闹腾。 他强忍着肚中翻滚,伺候裴懐睡熟后,才龇牙咧嘴地去解决。 走时,他为防万一,捂着肚子和守着的宛怜说: “你……你且先顶了我,进去守着,免得主子等会突然醒来需要什么。” 宛怜点点头,乖巧道: “放心吧王公公,宛怜会好好守着殿下的。” 王元弋这才放心跑走。 宛怜听了王元弋的话,进殿坐着。 忽闻内寝有断断续续的呢喃声,宛怜忙起身走进去,小声地说: “殿下,是不是需要什么?宛怜在呢。” 因为入夜,她放低了声音,直到走近床榻前,才发现是裴懐发梦了,在说梦话。 她松了一口气,结果裴懐皱着眉头,口中呢喃更甚。 甚至,他激动之际,从被褥中伸出一只手,似在半空中抓着什么。 宛怜被他这样吓到了,连忙凑到他身前。 “殿下?殿下还好吗?” 她离他近了些,也就能听得到他的梦话了。 “皖儿……皖儿……别、别走……” 她方听到‘皖儿’,一瞬间愣住了,想起白天,裴懐竟破天荒肯同意除月韶之外的自己近身伺候,还和王元弋探讨自己的姓名,原本宛怜还未想多。 再结合裴懐当时对她的出言宽慰,宛怜羞红了脸。 她心想,莫非裴懐竟对她一个姿色平平的小宫女…… 可下一刻,裴懐的梦话变了,立时打碎了她不该有的心思。 他额间冒了一层薄薄的汗,焦急低语: “皖、苏皖,嫂嫂……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我不是……你别、别走,别讨厌我……嫂嫂。”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饶是裴懐自己也料不到,他会梦到苏皖来日得知了自己对她的心意。 梦中佳人羞愤难当,生气又失望地看着他。 字字冰冷,她对他说: ‘裴懐,想不到你竟是这种慕色小人,肖想长兄之妻,你、你简直禽兽不如!’ ‘当日你于冷宫故意对我遮遮掩掩,博得我的同情怜悯,是不是都是处心积虑,为了有朝一日肆意接近我?你可还有当我是你的皇嫂,你是不是非要夺了我的清誉,叫我和你一起被世人唾骂,你才甘愿?!’ ‘枉费当日广灵寺你出手助我,我还以为你是君子,你真是太叫我失望了,你走,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你!’ 裴懐在梦境中想要解释,却被她字字句句戳破心思,哑口无言。 无论他怎么解释,终归他对她确有心意,这个辩无可辩。 他有心想要再对她说什么,可却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再不回头对他莞尔哪怕一次。 裴懐急得拼命朝她奔去,但最后他永坠黑暗,再寻不到那抹绮丽身影。 一个梦,吓坏了两个人。 裴懐急得呢喃不断。 现实中,守在他身侧的宛怜却被他的梦话吓得目瞪口呆,捂着嘴巴不敢置信。 自天鼓楼一夜后,皇宫乃至整个秦嵘京都,何人不晓苏家女? 更别提,宛怜与苏皖更有缘相处过一次。 天鼓楼夜宴,她曾有幸引着那天仙般的人儿前往宫中红梅亭,更与之交谈甚欢。 她还曾幻想过,日后要是有幸能去伺候苏皖就好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宫里突然来了个三皇子。 更没想到,她被分配到三皇子的毓庆殿里来伺候。 宛怜缩着身躯,哆嗦着嘴唇。 谁能想到,这个千里迢迢返回皇宫的三皇子,居然…… 居然肖想苏家嫡女?! 那苏皖未来是要入主东宫做太子妃的,以后就算是裴懐的皇嫂了。 他有此心思,岂非就是……?! 【思慕嫂嫂,罔顾人伦。】 当这八个字出现在宛怜脑海里,她一瞬间如临大敌,寒意由脚蔓延至全身,叫她顷刻间汗流浃背。 裴懐还在呢喃梦语,宛怜已踉踉跄跄撑起自己的身子,脸色苍白、手脚冰凉,默默退出了主殿内寝。 王元弋刚好回来,与神色匆匆的宛怜擦肩而过。 看着宛怜六神无主的样子,他对着她煞白的小脸问道: “主子可有起夜?” “没……没……” 宛怜慌张地摇摇头,“殿下他……睡得很好,公公既回来,奴婢就先去外头了。” “哦好,你去吧。” 王元弋皱着眉,狐疑地盯着宛怜的背影。 想了想,他还是不放心,走进内寝看顾裴懐。 却见裴懐睡得安稳,浅浅呼吸着,只额角发了层薄汗,未有任何异样。 见状,王元弋拿出帕巾,在不搅扰裴懐的情况下,小心帮他把发出来的汗一一擦拭。 既然裴懐无甚状况,那个宛怜慌慌张张干嘛? 王元弋怪道那婢人莫名其妙。 第80章 掌掴 回到苏府,苏皖仍觉心神未定。 她索性去到苏重朗的书房,想着去看看苏重朗读书,兴许就能静下心。 “重朗,阿姐进来咯?” 苏重朗正在作画,忽闻此声,连忙吓得把只描绘了一半的画卷匆匆收起。 但已经太迟了。 “阿姐,你等等!” 他一边去卷画作,一边慌里慌张的。 苏皖最了解这个弟弟,一听声音不太对,她直接推门而入。 结果,苏重朗看到苏皖,手一抖,吓了一跳。 那幅只绘了一半的画直接掉落在地,一边卷轴咕噜噜展开滚到苏皖脚边。 苏皖进来就看到他慌里慌张,又看到桌上一应作画用具,笑道: “在作画啊,这有什么好怕的?你自小虽心思不在读书上,但妙笔生花,阿姐又不是不知道。读书读累了,抽空画些东西,阿姐又不会和父亲一样苛责你。” 说完,她垂眸笑着去看那幅掉在地上徐徐展开的画作。 苏重朗只觉呼吸都停滞了,他僵在原地,静静观察着苏皖的神情。 随着苏皖视线扫视,映入眼帘的是画作上的内容。 上头绘着一个曼妙女子,她银帘遮面,一双眸子翘首盼兮,额间一朵莲花纹若隐若现。 只可惜才绘了一半,下半身还未完成,但也足够了。 苏重朗所绘,正是天鼓楼夜宴上惊艳绝伦的裴文月。 苏皖好半晌才愣愣抬头,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此模样吓得苏重朗手中笔掉落,他不再耽搁,连忙冲出来,蹲在地上,狼狈又忐忑地去卷那幅画。 他卷着卷着,手中都沁出汗。 就听上首苏皖质问道: “阿弟,你……心悦公主?” 苏重朗止住手中动作,默然缓慢抬头。 姐姐苏皖居高临下,眸光深沉看着他。 苏重朗拾起画作,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站起来。 “嗯。” 苏皖平复了心情,随即转身把书房的门关上。 “阿鸢呢,怎没在你身旁伺候?” 苏重朗抿了抿唇,“阿鸢去小厨房给我准备东西吃了。” 苏皖这才放心几分,书房里姐弟二人,她立马扯着苏重朗走入几步。 她低语道: “你疯了,胆敢肖想公主千金之躯?!” 苏重朗立时脖子红了,诺诺地说: “阿姐,你误会了,我并非慕色……” 他全程红着脸,一如小时候无法在长姐面前撒谎般,把和裴文月之间的种种纠葛都对苏皖和盘托出。 待听完后,苏皖怔怔,良久无言。 只听苏重朗红着脸说: “阿姐,我已把暖玉给她了。” 此话一出,苏皖知道此二人之间怕是再也斩不断了。 他送了,她又收了。 而苏重朗身为府中嫡子,他的暖玉与她的意义不同,只有日后到了娶亲时才可相赠未来嫡妻。 可现在,他却选择送给了皇室中人,这…… 苏皖只觉得头疼欲裂,她恨恨问他: “你可知道,父亲若知晓此事,定会把你腿打断!当时候就是阿姐我,也再保不住你!” 苏重朗立马跪在她面前,“阿姐,所以我求你,帮我先兜着这件事,不要去告诉父亲。” “兜着?” 苏皖不敢置信,破天荒第一次任由他跪在地上。 “往日你怎样,阿姐都有把握,所以总能帮你兜着。是不是阿姐帮你太多次,真如父亲所言,对你太过纵容,所以时至今日,你发生了这种事,还敢叫我帮你兜着?!” 书房外,阿鸢早已回来,在听到里头传来苏皖隐约的高呵时,聪明地选择乖乖守在外面把风。 他权当自己五感暂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 里头,苏重朗任由苏皖呵斥她,他没有开口反驳。 苏皖见他这样,更觉痛心。 “阿弟啊?重朗!你有什么资本,敢去喜欢公主?!啊?” 苏重朗终于说: “阿姐……我打算金榜题名,待我入朝做出成绩,我就……” 苏皖气得一巴掌打在他面上。 清脆一声,震得门外的阿鸢抖了抖身子,差点站不稳。 “你……你……” 苏皖气得眼眶发红,在看见苏重朗侧脸上五道指印后,又不忍起来。 她纠结地蹲下去,双眸红红,紧紧握住他的肩膀。 “疼吗?” 苏重朗眸中有泪,却倔强地朝她摇摇头。 “不疼,阿姐。” 苏皖终是落下泪,哽咽地说: “弟弟,公主驸马不得有官职在身,这是国规!你不知道是不是?阿姐明白,你是不知道,所以阿姐不怪你。刚才你的话,阿姐就当你是在说梦话,你别怕,阿姐帮你……阿姐帮你把画烧了,把画烧了就没事了!” 秦嵘有规,公主只有两条路,要么择驸马,出宫立府。 要么远嫁他国。 驸马人选只能从有世袭爵位或王公子弟中挑选。 在朝为官者,有实权官衔者,不得入选驸马。 这是为了避免发生公主出宫立府后,借夫家之手意图插足朝政的祸事。 但也有特例,若为世家嫡系,又在朝为官,握有实权,求娶公主,需还以白身,罢官弃禄。 苏重朗一听这话,急忙扒住她的手臂。 “不要……不要,阿姐!” “那你要怎么样?!” 苏皖气得朝他平生第一次吼着: “我就当你乡试、会试、殿试全都高中,运气好得不得了,以最快的速度入朝为官!然后呢?你好不容易考来的功名和官职,就因为公主驸马的头衔,全都要一朝一夕抛弃?!你是不是要把父亲气死?!你若跑去当了驸马,无官职在身,苏府要传给谁?!” “好好好,这些全都不要提。我问你,苏府如今已位高权重到要你姐姐我嫁入东宫,牺牲自己以表忠心,才能继续保住这荣华。你往后好不容易入朝,却跑去和陛下说,你要娶公主。你叫陛下怎么想?他会想,苏家要干嘛,嫡子一路科考,却什么都不要反而愿做驸马,又是要干嘛?苏家是不是想造反?” 苏重朗抬头,咬牙切齿。 “既然一路科考,最后什么都不要,自然是全凭一颗真心!” 第81章 保全 苏家只是世家,并非王公贵族,也没有世袭爵位。 他作为府中嫡子,纵然苏家历经三朝,苏父官拜一品,但他要靠近裴文月,就得自己去挣一身功名。 无官无禄,只是一介纨绔世家嫡子,那他什么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但等到他真的有功有禄,凭一身本事和背后撑腰的苏家跑去求娶裴文月。 他就必须什么都舍弃,干干净净方能以驸马之名,携裴文月离宫立府。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新的问题。 世家嫡系子弟要继承家族,必须有官有职,在朝享俸。 所以之前苏重朗纨绔弃学,苏父才会一日日愁得对他动辄打骂。 苏皖指甲死死掐住他的肩膀。 “真心?呵,阿姐没有真心所向吗?我还来不及有,就已经被迫要嫁入东宫。你的真心,摆到陛下面前,有什么大不了的?很了不起吗?那我是不是也可以以此为由,推掉赐婚圣旨?” 她嗤笑连连,泪落个不停。 “父亲不会同意的,你和公主这事,无解。你必须撑起苏家的担子,她也绝不可以嫁给你!” 说完,她似是满腹委屈,最终也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无力地捶打着他。 “你这混账,怎么可以……怎么能就这么轻易给了她玉佩……你怎么可以……怎么敢……?!” 打着打着,她的手渐渐滑落,口中哭着只剩下‘混账’二字。 苏重朗双手无力地垂落两侧,被苏皖一声声质问得无地自容,却又满腔不甘。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把暖玉送给了裴文月。 情不知所起…… 许是他为了救她时,在逍遥茶馆二楼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许是惊马袭来时,他朝她伸出手,把惊慌失措的裴文月紧紧抱在怀里。 许是天鼓楼夜宴,他不忍她失望离去,义无反顾地执言相护。 许是…… 苏重朗抖着手想,许是那夜的初雪如此美好,她银帘遮面,羞怯怯跟在自己身后,只为他能记住她。 苏皖深吸一口气,吸着鼻子止住哭声。 “我改日会再递帖进宫,我会求见公主,把你的暖玉要回来。” 苏重朗猛地抬头,错愕地望着苏皖。 苏皖却坚定地说: “阿鸢何在?” 阿鸢随即推门而入,他见到苏重朗跪在地上,也手忙脚乱的。 “大小姐有何吩咐?” 苏皖转身一边走,一边叮嘱道: “帮少爷把画拿去烧了。” 阿鸢杵着不敢动,就在苏皖即将要踏出去时,苏重朗却问道: “阿姐,你把自己的纸鸢烧了,现在也要烧了我的画吗?” 苏皖闻言,瞳孔缩了缩,脚步骤然止住停滞在半空中。 “阿姐信我,我会金榜题名,入朝为官,我会撑起苏家,庇护阿姐!让道,我也一定不会放弃公主!” 苏重朗跪在地上,双手渐渐握拳。 最后,他朝苏皖俯首磕头。 “阿姐,既无先例,那就由我去赌。赌输赌嬴,与阖府上下无关,这辈子,我再求你这最后一次,就这一次……” 苏皖全身都觉得冷。 她险些站不住,最后两行清泪滑落。 “你怎么担保,公主也心坚意笃,愿意陪你冒险?你莫要真心错付。” 苏重朗破涕为笑,跪着往前几步。 “阿姐递帖进宫,把我也偷偷带上,我自己问她,若她不愿,我自不会覆水难收,我会亲自把暖玉要回来!” 苏皖身形一晃,最后两只脚都迈出门槛。 “随你,我不管你了。” 苏重朗抹干净眼泪,站起身来。 阿鸢怯怯问他: “少爷,画还要烧吗?” “不烧!” 苏重朗扬唇,若非眼眶发红,谁会以为他哭过? “我把她画得这样美,到时候进宫了一起带给她看,她一定欢喜!” 阿鸢叹息一声,陪着苏重朗把画了一半的裴文月卷起来收好。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少爷竟敢去喜欢堂堂公主,实在是…… 阿鸢摇了摇头,不知作何评价。 离开后,苏皖一个人孤零零走着,泪已迎风而干。 她想,自己怎么会就这样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 也许是因为,她的纸鸢已经烧干净了,自己到底心疼这个唯一的弟弟,不愿意他再和她一样,什么都被拿去烧了。 第82章 歌谣 东宫。 阮眠霜柔弱无骨般躺在桌案上。 太子裴济光埋首于她脖颈处,嗅着她身上浓烈香气,痴迷沉醉。 阮眠霜的层层衣料被扯乱,发丝也散落几分。 裴济光小心翼翼落吻,宛若对待绝世珍宝。 在阮眠霜身上,能看到裴济光为数不多的温柔和耐心。 书案上,笔墨纸砚散落一地,阮眠霜抱着裴济光的脑袋,一边感受他的呵护,一边迷离出神。 她遥想起自己与裴济光的一切。 阮眠霜是东宫第一批来伺候的宫人,多年前她还只是一个初入宫闱的小宫女,年长幼小的裴济光五岁。 她一直伺候裴济光,默默无闻。 直到裴济光九岁那年,她走到了裴济光面前,最后走到了他的心里。 九岁的裴济光那时候眼睁睁看着黎氏女因为和自己的母后长相相似,受宠不断,心中愤恨不已。 随着黎晚歌诞下裴枕书和裴文月,他终于开始害怕。 阮眠霜还记得,那时候小小的裴济光天天都不开心。 他会一遍遍问伺候的宫人,父皇怎么还不来看他,是不是去了锦妃宫里?是不是喜欢弟弟妹妹,不要他了? 尽管阮眠霜看得出,在承帝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太子。 可太子很没有安全感,他只信自己眼前看到的。 很快,阮眠霜就听到太子害皇子裴枕书溺毙的消息。 锦妃黎氏哭喊着要太子偿命,是承帝力保太子,坚称那是意外。 但阮眠霜盯着太子眼底的阴鸷,她知道,那并非意外。 只是,眼前这个九岁的男孩隐藏得太好。 他选择利用了自己父亲对故去母亲的深情,铲除了威胁,全身而退。 但谁也没想到,锦妃会那般性烈,她一届宫妃,竟敢站在东宫面前,哭闹质问,撕心裂肺。 阮眠霜当时也站在东宫外,她看到那一夜电闪雷鸣,倾盆大雨。 锦妃黎晚歌痛心起誓,咒骂帝皇,更直指太子,把他的隐藏全都一一撕碎。 尽管承帝不信,但阮眠霜清楚看到,年仅九岁的裴济光躲在承帝背后,露出的一双眼睛亲睹台阶下女人的发狂哭喊。 他是害怕的。 他是恐惧的。 他全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他死死拽着唯一的依仗,那就是他的父皇。 可随着锦妃自请出宫,承帝倒地雨中。 裴济光被吓得在一边焦急呐喊。 没了伞,没了庇护,大雨无情地浇了九岁男孩一身。 承帝被王不歇喊人抬走去医治后,整个东宫找不到太子的踪影。 阮眠霜是找他的宫人之一。 众人焦头烂额,急得如热锅蚂蚁。 阮眠霜忽而想起,曾听那稚嫩声音说过,他想母后时,乳母会哼歌。 哼的是思母遥。 阮眠霜在寂静的东宫内寝里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一边试探性开始哼唱。 ‘月儿弯,风儿轻,梦里回乡思绪浓~’ ‘母亲手,柔又细,教儿写字耐心随~’ ‘念母爱,深似海,细心呵护总不怠~’ ‘慈母心,永难忘,千里之外亦相依~’ ‘时光流,岁月深,母爱如山万重斤~’ ‘思念心,难言尽,唯有歌声表儿心……’ 卑微宫女的声音正如其名,软软娇绵,娓娓动听。 在这雷雨交加的漆黑夜晚,似一盏明灯,照亮着太子寒冷孤寂的心。 第83章 矛盾 歌谣唱完,内寝终于传来一点点异动。 阮眠霜举着烛盏,随声而来,在一个紧闭的大衣奁里发现了太子殿下。 九岁的裴济光把自己缩在里头,满脸是泪。 衣奁打开后,裴济光一双漆黑的眼眸含着泪,与满脸温柔笑意的阮眠霜迎面相对。 “殿下,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呀?” 此时,东宫外再次响起一道轰隆隆的雷,裴济光哭着忙闭上眼睛,用手捂着耳朵,拼命摇着头。 “母后……母后……” 他陷入思母情愫中,整个人惶恐不安。 阮眠霜知道,他是个坏小孩,但她就是忽而心疼了。 她把裴济光抱出来,一下又一下顺着他的背,将小人儿紧紧抱在温热怀中。 朱唇轻启,小宫女在太子的耳畔又开始柔声哼唱歌谣。 太子殿下终于松开了捂住耳朵的小手,睁开了眼睛,却埋在她的脖颈处一抽一抽。 她听到他说: “是我害死了弟弟,还跑去告诉锦妃真相。” “我怕,我怕锦妃代替了母后,父皇会更喜欢她,更喜欢弟弟妹妹。” “我怕父皇会忘了母后,忘了我,最后把我废了。” “如果可以,我不想的,我不想要他死,但我没办法。” “我记得我推他入水时,他一直叫我,叫我皇兄,让我救他,说他不会水。” “最后,我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永远沉下去,再浮上来,他已经没气了。” 裴济光的眼泪浸湿了阮眠霜的衣裳。 阮眠霜什么都听不到,只感受到的是怀里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正在依赖她。 她听着他一声声的‘母后,我怕’,已经不想去思考黑白是非了。 那一夜,对黎晚歌和承帝来说很难熬,对九岁的裴济光亦是。 阮眠霜不会忘,那夜的雷雨有多大。 裴济光不会忘,那夜,这宫女哄他时,哼唱歌谣的声音有多么动听。 自此,太子有个不为人知的隐疾——他害怕雷雨夜。 只有阮眠霜可当药解疾。 东宫的宫人来来回回一批批的交替,唯有阮眠霜屹立不倒。 此后,东宫太子狂悖待人,骄傲自大,唯对阮氏宫女柔情似水。 当听到太子被赐婚苏女时,阮眠霜没有一点伤心。 她早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与他此生绝无可能。 但她没想到的是,他会在疼他多年的父皇面前勇敢说出,自己不喜欢苏女。 她更没想到,他待苏女淡薄,却愿意倾覆柔情给她。 他在床榻上与她偷偷结发,十指紧扣间述说誓言。 他许诺,视苏女无物,余生如他的父皇与母后一样,只会钟情她一人,至死不悔。 他还说,待日后登基,将许她至高宠爱。 桩桩件件,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入了心。 阮眠霜只知道满足他一切要求,要陪他在世间每个日日夜夜,亦如当年那雷雨交织的夜。 * 抱着在她身上流连忘返的裴济光,阮眠霜正在迷迷糊糊地回忆往事。 二人缱绻交缠间,东宫外头有陆陆续续的吵嚷声传来。 裴济光原本不予理会,但实在声响过大,生生扰了他的兴致。 太子只好闷闷地从阮眠霜身上起来,脸上阴沉喊了一句: “外面吵什么?” 随即,外头一个中年男声响起,带着肃穆之意,横冲直撞朝东宫内里而来。 “本官身为太子师,要见太子殿下,难道还见不得了吗?!” 裴济光一听到这个声音,原本满腔怒意立时消散,唯剩一脸无奈和烦躁。 他手一伸,直接拉了桌案上的阮眠霜起身。 阮眠霜亦是在听到此人的声音后,连忙整理起凌乱不堪的衣裳。 但为时已晚。 太子师——傅家傅砚清已大跨步走了进来。 傅家并非京都世家,但却以诗书相传,祖上传至当家家主傅砚清这里,更是满门文官清流。 傅砚清本人更官拜太子师,满腹才华,为人刚正不阿。 比之苏家,也不差。 若非如此,承帝也不会在太子长成前将傅砚清选为太子师。 能得承帝这般信任,亲自将教导太子的重任托付,足见傅砚清此人值得。 傅砚清自担当太子师一职后,一直严格要求太子。 只可惜裴济光被承帝骄纵,早已养歪了心性。 面对严师,他非但不发愤图强,反而烦躁厌弃。 因此,师生之间每每总剑拔弩张。 这几日,裴济光趁着新年来临,躲懒了好几日,在东宫里和阮眠霜耽于情爱。 见太子几日未来跟前报道学问,傅砚清理所当然很是不满。 于是就有了今日硬闯东宫一事。 但傅砚清乃朝中文官之中流砥柱,更为太子师,谁又真敢阻拦呢? 若等会伤了他,定要吃罪。 于是,傅砚清几乎算是一路畅通无阻。 当他两只脚跨入东宫内殿门槛,亲眼目睹到裴济光揽着阮眠霜,其怀中女子更是慌慌张张背对着他在整理发髻和衣裳。 一瞬间,傅砚清气得头发几乎都要竖了起来。 他怒气冲冲走到裴济光面前,伸出手直指太子。 “你……你竟敢躲在宫里,狎戏宫女?!敢问殿下,眼里还有没有老夫这个太子师,还有没有把陛下,把秦嵘放在眼里?!” 裴济光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他对承帝都敢偶尔狂言,更何况傅砚清? 若他懂得低头,二人之间也不会总这般轻易就起矛盾。 “先生慎言!本殿并非狎戏,您也不必就这样急着先扣一顶大逆不道的高帽给本殿!” 裴济光什么都听得,唯独这质疑他对阮眠霜心意的话,他绝听不得! 傅砚清一听他的话,只觉得更加火冒三丈。 “若非狎戏,殿下还要有什么心思?!她一个宫女,殿下还想娶了不成?!” “有何不可?” 闻听此言,躲在裴济光怀中的阮眠霜心中狠狠一震,不可思议地偷偷看向裴济光,只觉得他此刻嚣张的模样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俊朗帅气。 傅砚清狠狠一拍桌案,又看到四周笔墨纸砚散落一地,更觉眼前二人无耻至极。 “殿下,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她一个小小宫女,难道还要越过未来太子妃,先入东宫不成?!” 第84章 师生 傅砚清指着背对自己的阮眠霜,厉声暴呵: “汝为狐媚,可敢转身对峙?老夫倒要看看,是什么不懂规矩的贱奴,胆敢勾引太子,祸乱东宫?!” 裴济光已忍无可忍。 “枉费先生遍读圣贤书,而今一口一个贱奴,又有何资格来反问本殿?” 他情急,深怕傅砚清会做出什么事伤害到阮眠霜。 于是,裴济光一边化作坚盾挡在阮眠霜面前,一边护着她转而躲到自己身后。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叫傅砚清看到阮眠霜的脸。 做完这一切,裴济光心下稍稍安稳,继而对傅砚清冷笑道: “想必先生早忘了,本殿是太子,您说破了天,到底也只是臣子吧?” 他顿了顿,眉宇间尽显傲气。 “还有,本殿与苏家女未来如何,既不关先生的事,先生也自不必多管闲事!” 裴济光此话中隐隐有几分威胁之意。 “先生若要去和父皇说本殿如何顽固不可教,本殿无话可说,随先生便,但……” 他眸中阴鸷隐现,阴恻恻盯着傅砚清。 “今日东宫之事,本殿很不希望由先生口中传出哪怕一点风声,先生可明?” 裴济光勾起嘴角。 “本殿可听说了,先生膝下有个嫡系独子,自小最是宝贝啊……”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却足以叫傅砚清惊骇连连。 “反了……反了……” 傅砚清气得捂着胸口,不敢置信,倒退连连。 “本官是你的老师,圣上亲点,你为了袒护一个宫女,竟敢这样和老师说话?!” 裴济光不屑一笑。 “先为臣,再为师。” 傅砚清只觉得活了几十年,从未受到这样奇耻大辱。 他深吸一口气,狠狠甩袖。 “不知所谓!简直是不知所谓!!!” 傅砚清气冲冲离开了东宫。 临走前,他对太子冷冰冰地说: “殿下行事如此极端,本官这个太子师,端看你是否能一直这样,一条路走到尽头!” 待他远去,被吓得不清的阮眠霜才颤颤巍巍自裴济光的背后走出来。 “殿下……” 裴济光看她小脸苍白,不由得心疼地拉她好一番安慰。 “阮娘不怕,有我在,定要护你周全!” 阮眠霜感动不已,却也非常担忧。 “殿下,可是现在咱们的事不慎被他撞破了,万一他一气之下跑去告诉陛下……” 裴济光哈哈一笑,搓了搓她的手臂。 “阮娘安心,本殿很了解这个老师,他平生最不屑嚼舌宵小。再气,他也不会去做这种事。更何况,本殿与父皇可谓父子情深,他在朝多年自然看得清局势,又怎么会冒险去说闲话?” 他把阮眠霜重新拉回怀抱中,紧紧抱住。 “给他撞破就撞破了,本殿会下旨封住东宫,在没有绝对把握把你带到父皇面前时,本殿一定不会让阮娘有事。” 说完,裴济光拨开她的刘海,在她白洁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本殿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阮娘一如往昔伴于身侧。” 阮眠霜闻言,感动得忍不住泛出泪花,乖巧依偎在裴济光的怀中。 可就在裴济光自以为所有事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时,还是有一条漏网之鱼滑溜地遁出东宫。 * 傅砚清从东宫出来,刚好遇到要去传口谕唤他觐见的御前内监。 于是,他带着一股怒意来到了御前。 屏退朝晖殿的其余宫人,唯有王不歇陪着承帝一起见了这位刚正不阿的古板太子师。 傅砚清照例向承帝行礼,只是面容难消怒意,不得不引起承帝注意。 “傅卿平身,怎么面色不佳的样子?” 傅砚清沉默不语,闷闷无言。 承帝心下了然,主动开口询问: “可是济光又惹傅卿生气了?” 傅砚清刚要开口,就听承帝说: “济光总是这样不懂事,朕国事繁忙,教导他的重任,有一半需要傅卿帮衬着朕。傅卿,切莫放弃吾儿。” 此刻,傅砚清一腔怒火被承帝那眼中流露的点点恳求浇灭。 他思虑良久,终是如裴济光猜测一般,瞒下了其与阮眠霜的事。 只见傅砚清深吸一口气,这才对承帝说: “太子殿下已几日未曾去臣那边讨教学问,臣忍不住去到东宫,才发现是因着新年的缘故,殿下趁机躲懒。臣实在气不过……” 承帝这才松了一口气,对傅砚清笑道: “济光着实不像话,傅卿莫急,稍后朕一定狠狠责骂他。” 傅砚清忍不住进言道: “陛下,殿下如今已长大了,一定得严格要求他的言行学问,不然日后可能……” 他话还未说完,承帝就笑着拦截了他的话。 “所以朕才要劳烦傅卿多多帮助济光啊,有爱卿作太子师,相信济光未来定然坦荡无忧。” 傅砚清一口气险些憋在胸中没把自己气过去。 他很想把一切真相告诉承帝,他想告诉他,太子裴济光已很是不堪,若再这样一味溺爱,以后一定会出大事的。 可他话到嘴边,看到承帝一脸憧憬和希冀,他就全部咽下去了。 罢了罢了…… 真是造孽。 傅砚清自然知道,先皇后对承帝的意义。 也知道,他不管再怎么说,也难消承帝对裴济光的拳拳父爱。 他不屑搬弄是非,也不想打碎承帝的幻想。 一切因果,自有当局者日后亲尝。 傅砚清惋惜暗叹,随即朝承帝躬身。 “臣定当尽力教导太子殿下。” 承帝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他说: “今日召傅卿前来,除了过问太子,还有一件事需要劳烦爱卿。” “陛下但说无妨。” 傅砚清摸了摸胡子,看向承帝。 承帝说: “想必傅卿也听闻朕的三子归来一事。” 此话一出,傅砚清想起来,最近有关三皇子的传闻确实于朝中传得沸沸扬扬。 他点头应道: “臣确实略有耳闻。” “那就好。” 承帝笑道: “朕想请傅卿再辛苦一些,做三皇子师。” 傅砚清瞪大双眼,“陛下?” 承帝忙道: “爱卿也不必急着拒绝,三皇子为国祈福多年,他此番骤然归宫,很多事情需要从头学起,没个老师怎么行?朕思来想去,唯有傅卿可担此任。” 傅砚清沉思着,想到太子裴济光那顽劣的模样,更想起他对自己一点尊重都没有,如今自己还要帮他兜着那狎戏宫女的腌臜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心想,既太子瞧不上他的学问,不愿尊他为师,认真向学,他就要太子知道,他傅砚清不是非他一个皇子不可。 日后若由他出手,三皇子更胜一筹,太子可别哭着后悔! 赌着一口气,傅砚清问承帝: “容臣多问一句,不知三皇子如何?” 他虽生气,却也还存有理智。 若那个不曾谋面的三皇子也如太子一般烫手山芋,傅砚清想,自己还要多活几年呢! 承帝开口,打消他的担忧。 “吾儿天资,必不会叫傅卿失望的。” 闻听此言,傅砚清稍稍放心,立马应下。 “臣遵旨,必用心教导三皇子。” 承帝见状,又忙道: “傅卿教他之余,切莫忘了济光,还得分清主次。” 傅砚清一听,心中禁不住冷嗤,可面上却看不出异样。 “臣省得,陛下放心。” 第85章 贵妃 另一边,魏贵妃的长和宫里。 一个模样普通,看似不起眼的宫女被乖巧召入。 她一见到魏烟苒,立马跪下行礼。 “奴婢魏映初,见过贵妃娘娘。” 魏贵妃今日一如既往美艳动人,她拨弄了几下自己的长甲,眯眼望向那名宫女。 “既是家中安排进来的,也就是本宫的人,能得魏姓,本宫信你,起来吧。” “奴婢多谢娘娘。” 魏映初起身后,见她规矩沉稳,很是满意,颔首对她说: “姿色平平,又老实本分,安插你这种人在东宫帮本宫盯着,果然谁都不会在意。” 正因如此,尽管东宫被封锁得严严实实,仍能叫魏映初这样的人溜出来。 任谁也想不到,一个如此不起眼的人,会是最大的隐患。 魏映初恭敬福身,对魏贵妃说: “奴婢是家生子,有幸被看中送进宫为娘娘所用,得家主亲赐魏姓,奴婢自然感激不尽。能为娘娘办事,实乃奴婢三生有幸。” 魏贵妃呵呵一笑。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想必带来的消息也不会叫本宫失望咯?” 于是,魏映初就把今日东宫发生的事全都吐露个一干二净。 魏贵妃听到最后,开心得几乎拍手叫好。 “太子狎戏宫女?哼,真是天助我也!” 她红唇勾起。 “他往日一向轻慢本宫,此番落个这样的把柄到本宫手里,不叫此子脱一层皮,本宫绝不善罢甘休!” 魏贵妃美眸亮晶晶的,眼里满是兴奋。 “傅砚清是他的老师,为人又古板,被那狂悖小儿羞辱至此,还愿意替他瞒着,本宫真要感慨一句忠良了。不过……” 她话未说完,看向魏映初。 宫女魏映初连忙笑道: “不过娘娘与太子一向不睦,自然没必要如傅大人一般伟大了。” 魏贵妃笑意连连,很是得意。 “你可真是聪明,父亲送你进来帮衬本宫,可真是做对了。” 魏映初谄媚地说: “多谢娘娘谬赞,不知,娘娘打算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告诉陛下?” 坐在贵妃榻上的魏烟苒得意洋洋。 “这件事这么精彩,本宫当然要替咱们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好好筹谋一番,非得选个良辰吉日,将这把刀狠狠插在太子和陛下心头上才行。” 说到一半,魏贵妃笑对宫女魏映初。 “不然,咱们怎么会有好戏看呢,你说是不是?” 魏映初福身道: “娘娘所言极是。” 只要一想到自己终生不孕是承帝为了太子未来的手笔,魏贵妃就觉得食不下咽,睡不安宁。 她对他多少有真心,也还未碍到太子裴济光的路。 可她却被承帝这样暗害,又岂能不恨? 魏贵妃心中冷笑连连。 裴宗承,你既如此宝贝你那个嫡妻的儿子,我魏烟苒必送你一份大礼,叫你好好尝尝痛心疾首的滋味,方能消你我此间恩怨! “你继续帮本宫在东宫盯着动静。” 魏映初很是上道。 “娘娘放心,有任何风吹草动,映初一定让娘娘第一个知道。” “很好,你退下吧。” 在魏映初即将离开前,魏贵妃似乎又想起什么,对她说: “最近宫里回来的那个三皇子,你可有耳闻?” 魏映初摇了摇头: “奴婢尚未深知。” “帮本宫也盯着他,若他不错,本宫不介意与他合作,借他之手,叫太子摔得再惨一些!” 闻听魏贵妃此话,魏映初很是不解。 “娘娘来日也会有自己的子嗣,又何必再招惹那个不清不楚的三皇子?奴婢怕他又是一个阻碍娘娘前路的绊脚石。” 魏贵妃自嘲看向她。 “如果本宫能生,还用得着谋算这么多吗?” 此话一出,魏映初大骇。 贵妃用修长手指挡在自己殷红朱唇间,笑着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魏映初立刻明白,看来是魏贵妃不知怎么了,竟如今已变得无法生育。 她是想探探那三皇子的虚实,若可以,她投靠此子一起扳倒太子,自然前途无量。 “明白了吗?” 魏贵妃问着魏映初,魏映初连忙说: “奴婢已发誓,誓死效忠魏家,娘娘放心,奴婢一定竭尽全力,帮助娘娘达成所愿。” 贵妃魏烟苒满意地重新躺回塌上,慵懒如猫。 第86章 傅府 傅砚清出了朝晖殿后,一路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中。 他气冲冲回来时,傅夫人见状,赶忙招呼府中下人伺候。 一杯热茶随即送上来,傅砚清一边喝,傅夫人一边熟练地给他顺背。 傅砚清越想越恼火,最后茶只喝了一半,就再喝不下去,气得重重摔在桌上。 傅夫人见他此番比往日火气更大,于是担忧道: “太子殿下又惹老爷生气了?” 自从傅砚清担任太子师以来,十次归府,有九次是被太子裴济光气得不行,回家发泄的。 对于此事,别说傅夫人,就连府中下人都早已见怪不怪。 此刻傅砚清生气,府中所有下人全都习以为常地淡定做活,没一个好奇抬头的。 听到自家夫人关切询问,傅砚清自然不会瞒着憋闷。 “哼,老夫要不是受陛下所托,早就撂担子不干了!” 傅夫人急忙给他心口抚了又抚。 “老爷切莫动怒,为了不相干的人,实在不值得。” 傅砚清听到这里,怒气转为一声长叹。 “老夫何尝不想教好他?可他实在太不堪了呀!” 想到秦嵘未来要交到这样一个人手中,傅砚清心中止不住地难受。 “陛下就是知道,才要许苏家女为太子妃,又让老爷您作太子师。很多事,真是没办法,老爷别再为他生气了,若是伤了身子,要我和璟儿可怎么办啊?” 听到‘璟儿’二字,傅砚清脸上才浮现淡淡笑意。 他随即又想起太子今日对他的威胁,不由得气着说: “夫人可知,今日我在东宫遭受了什么才会这般动怒?” 傅夫人理所当然地说: “想必是太子殿下又没有认真读书吧?” “不是。” 傅砚清想,若是如此,他才不会这么生气。 毕竟,他又不是第一日才知道太子朽木不可雕。 “他被我撞破狎戏宫女,还狂言日后要纳了那狐媚女子。不仅如此,太子还威胁我说,如果敢把这件事告诉陛下,他就要考虑动咱们的宝贝璟儿!” 饶是傅夫人,也被这话气到了。 只见貌美妇人怒极反笑,说: “他敢?!若他敢动璟儿,我就与他拼命!” 傅砚清拍了拍自家夫人的手背,宽慰道: “夫人莫急,陛下今日召了我,让我为刚回宫的三皇子教导学问。想来,陛下也很是看重此子,虽到底比不上太子受到的重视……” “接!” 傅砚清还未分析完,傅夫人气得直接喊出声。 “夫人?” “哼!那什劳子太子居然敢拿我璟儿玩笑,是可忍孰不可忍!有道是不蒸馒头争口气,就算不去谋算未来,我也支持老爷!” 就见傅夫人忽而变得彪悍起来,噼里啪啦如倒豆子般说: “与其浪费时间在那个太子身上,还不如及时弃暗投明,教教那个三皇子,他既能为国祈福多年,定然德行无双,可堪大用,总好过那个狎戏宫女的货色!” 傅砚清连忙捂住自家夫人的嘴。 他自己是个文人雅士,但自家夫人却是个急脾气的人,从年少嫁给他就这样。 为此,初初嫁入傅府时,他的夫人可吃过不少苦头,这些年才愈发沉稳了,却没想到只是把本性压着罢了。 傅砚清见到鲜活的夫人,心中意动,却也后怕连连。 “夫人呐,这些话说不得啊,你留着咱今晚回房了再慢慢骂吧。” 傅夫人冷哼一声,“我就是气不过,谁叫他说咱的璟儿?” 傅砚清朝她‘嘘’了一声。 只因他们口口声声的‘璟儿’在此刻粉墨登场。 第87章 娇娥 傅府嫡子,傅施璟捧着一卷书出现在父母面前。 “父亲,母亲,孩儿来请安了。” 一见到儿子,傅夫人扬起笑意。 “你这孩子,来请安都放不下书,真是……” “孩儿喜欢读书。” 傅施璟一身文人气,和年少的傅父很是相像。 可这少年郎却偏长得秀气了些,皮肤也比寻常男子更加白皙,且个子也不甚高。 但傅父傅母都并不在意这些。 傅砚清摸了摸胡子,慈爱地望着傅施璟。 “璟儿,切莫看多了伤眼睛,也要劳逸结合知道吗?” 他说完,得意地对傅夫人说: “璟儿就是像我,爱看书。” “那还不是我把璟儿生得好?” “嘿嘿……夫人所言甚是。” 看着父母恩爱的模样,傅施璟习惯地视若无物。 他说: “父亲母亲,孩儿今日前来,是有事要说。” 傅夫人笑道: “你要什么便说,你父亲别的本事没有,搜罗那些孤本给你是最厉害的。是不是房中孤本又看完了?” 闻言,傅砚清也是笑意连连。 傅施璟摇了摇头。 “孩儿要去科考。” 此话一出,傅氏夫妇顿时笑意全无。 傅砚清更是直接变了脸色,猛地站起来,不复方才温和笑脸。 “不行!” “为何不行?” 傅施璟蹙眉反问,傅砚清一下子语塞,为难道: “总之就是不行!你……你自个儿还不知道吗?” 他上下打量了傅施璟,随即叹息一声,很是无奈的样子。 傅夫人见状,忙拉住傅施璟的手。 “璟儿啊,你爱看书,娘也从不阻止你,任你看个够。不想今日给你看出癔症来了,你……你是不能去科考的呀,原因你自己知道的,还要我和你父亲再多说吗?听话啊,你别怕,府中能养你一辈子的。” 傅施璟直接把手抽回。 “我要科考!” 他斩钉截铁,惹得傅砚清也少见地对他有了几分怒意。 “你……!” 傅夫人连忙挡在两人中间。 “老爷别急,让我和璟儿单独说说。” 傅砚清看着傅施璟坚定的脸,他背过身去,唉了一声,朝傅夫人挥了挥手。 傅夫人扯着傅施璟匆匆回了房。 回到房中,傅夫人做贼心虚般往外头四处望了望,确认无人后,再紧紧关闭房门。 她一转身,就见傅施璟仍一脸倔强,手中紧紧抓着那一卷书册。 饶是傅夫人疼他爱他,此刻也脾气上来了几分。 她走到他面前,面色沉了沉。 “璟儿,脱掉你的衣服!” 闻言,傅施璟错愕微愣几分,却很快垂下眸子。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小心翼翼的样子叫傅夫人看了就觉头疼。 随后,傅施璟慢慢抽掉腰带,然后一件件慢慢褪下身上衣衫。 层层衣料轻飘飘掉落在地上,露出傅施璟的上半身。 但与意料中有所不同,傅施璟肤如凝脂,原本该赤身,却偏偏在胸膛前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白绸带。 白绸带紧紧包裹住单薄的身躯,隐隐勾勒出一丝微微隆起的形状。 但凡不是个眼瞎心盲的,此刻都能看得出来了。 所谓傅家嫡子,竟是个活脱脱的女儿身! 傅夫人看着眼前的‘儿子’,忽而就眼眶酸涩。 “现在,你回答娘,还想去科考吗?” 傅施璟睫毛微颤,手慢慢握紧成拳。 赤着上身,唯有胸前的白绸布能勉强遮羞。 终于,她方才的傲骨被这遮羞布一点点击碎。 傅夫人只见傅施璟揽住双臂,以臂弯妄图遮住单薄身躯。 随后,她慢慢蹲了下去,把自己前面几乎埋在膝盖与臂弯中。 傅施璟没有说话,只死死咬住嘴唇,把头低着,蹲在地上不言不语。 见她如此,傅夫人怎会不心疼? 她吸了吸鼻子,拿起地上的衣裳,陪着她蹲在地上,把衣服披在她身上。 做完这一切,傅夫人再也忍不住泪水。 美妇把女儿紧紧抱在怀中,哭道: “璟儿,都是娘亲对不住你,莫要怨娘亲……” 傅施璟眼中晦暗,她的下巴抵在自己母亲的肩头,思绪渐渐飘远。 * 多年前,傅砚清身为府中嫡子,还未掌家。 傅砚清的父亲不幸早逝,彼时的傅府由其生母执掌中馈。 当时的傅老太一人撑起整个傅府,抚养傅砚清,很是不易。 可一个女人偏偏以雷霆手段,硬生生就是撑起了这一大家子。 傅砚清也最重孝道,为母亲之命是从。 他很争气,金榜题名,眼见入朝为官已是板上钉钉。 傅老太惟愿再帮傅砚清娶一书香门第之女为正房嫡妻,将傅府诗书传世的清名继续代代相传。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 一身文人气的傅砚清居然也有反抗母亲的一日。 他竟不顾母命,执意心属一个小小庶女。 那庶女在家日子过得艰难,为了保护自己和姨娘,硬是磨炼出一个火爆脾气。 傅砚清和她有缘接触,一来二去,反而被这暴脾气磨得生了几分情愫。 那庶女也就是日后的傅夫人,傅施璟的娘亲。 当傅砚清执意把这小庶女娶进门时,傅老太气得差点没在两人拜堂时厥过去。 可儿子到底是亲生的,日子还得过。 再不同意,傅砚清还是克服困难,抱得美人归。 但当时的傅夫人和婆母的关系很是不好。 彼时的她还未曾被岁月磨出个柔情外壳,即使嫁了人,仗着傅砚清满腔爱意,她依旧如一朵带刺的娇花。 傅砚清夹在中间,眼见自家老娘和夫人渐渐剑拔弩张,到了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 峰回路转间,傅夫人被诊出有了身孕。 儿媳有孕在身,本该就此罢手。 但傅老太表面收敛了几分,暗地里却是打着别的歪心思。 她想着,如果此次为女胎,就名正言顺在族中选几个清白女子,强塞入儿子房中。 这个消息瞒得好,瞒到她风风火火地暗度陈仓,最终有了几分风声刮到了傅夫人耳朵里。 傅夫人火气登时上头,一下子动了胎气。 幸好眼看也差不多足月了,然而却真诞下个女胎。 傅夫人虚弱地躺在床上,抱着怀中女儿,哭着把傅老太的算盘全都告诉了丈夫。 傅砚清看着自家夫人脸色苍白,虚弱至极,又看到女儿皱巴巴的粉嫩小脸。 他怎能不生气? 早已违背了长者不止一次,为了自己的小家,傅砚清不介意再离经叛道一次。 就这样,傅砚清着手编织了一张美丽的蛛网,牢牢套住了自己的老母。 傅老太得知,那小小庶女真是好命,居然产下一个男婴?! 她的如意算盘全都落空了。 可她不明白了,明明当初她是买通了把脉大夫,提前得知这一胎绝对就是个女儿身的,怎么会…… 不容她多想,傅砚清已来到她面前。 一个孝顺了半辈子的儿子最终脸色发沉,和自己的生母到了义绝的地步。 【从今往后,再不会给母亲机会,伤我在乎的人半分!】 此话之后,傅府翻天覆地。 傅老太被儿子架空,傅砚清入朝为官,正式接管整个府邸,成为名正言顺的新一任傅家家主。 而傅老太直到临终前都始终弄不清楚。 为什么? 为什么那庶女会诞下一个男孩? 她永远不会知道。 而傅府自此多了一个千宠万爱的唯一嫡子。 ‘我本就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她叫傅施璟。 他是傅施璟。 第88章 办差 (前情如有遗忘者,请看第一卷彩蛋) 毓庆殿内,裴懐屏退左右,独独留下王元弋一人。 坐在上首,裴懐眸色发冷看着他。 “你一直都知道,那不是毒?” 一想到自己在王元弋一个小小太监面前,一直如一个跳梁小丑一般,裴懐就止不住生气。 但王元弋自跟了他之后,对他的好又不似作假。 种种结合在一起,裴懐心中很是复杂。 原本他以为自己拿捏一个性子单纯的王元弋简直是手到擒来,可现在就连裴懐也没了把握。 裴懐知道,世间每个人都有欲念,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真心以待。 眼前这个看似纯真的小太监,到底在渴求什么呢? 王元弋直直跪在他面前,态度恭敬道: “主子,奴婢是知道。” 裴懐闻言,顿时冷哼一声。 “一直戏耍着我,你觉得很好玩吧?” 王元弋抬起头,看向他,诚恳地说: “主子,奴婢并非有意欺瞒,也绝没有存了戏耍主子的心思。” 裴懐想起他为了自己能排忧解难,甘愿冒着大不韪的风险,给自己尝酒的滋味。 他指尖摩挲着椅柄,良久才问王元弋: “你就这么铁了心要跟着我,不为别的?” 王元弋笑呵呵的,说: “主子,奴婢一早就说了,当初干爹真心待奴婢,如今奴婢也效仿干爹,一颗真心托付给主子罢了。” 裴懐指尖微顿,心里头也不知为何,竟升起一丝暖意。 他敛着神色,扬起眉。 “真心?呵……” 一个小太监罢了,天天真心真心的,就知道挂在嘴边说个不停。 但裴懐自己都未曾察觉,他听到王元弋这样说,心里有多欢喜。 王元弋见状,想了想,回答道: “主子,若那日酒醉后奴婢的举动还不能叫您放心,那奴婢再做一事,向主子证明,好吗?” “你想怎么做?” 裴懐问道,就见王元弋眯了眯眼睛。 “月韶那丫头,这几日身上不爽利,所以歇着了。趁此机会,奴婢帮主子解决心头大患?” 闻言,裴懐缓缓闭上眼睛,看不透心思。 他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椅柄。 好半晌,王元弋才听到裴懐开口。 “你去做吧。” 得了令,王元弋恭恭敬敬地退下去。 谁都不知道,王元弋私下去干爹王不歇那里走了一趟。 待他再回来,转而直奔月韶住的地方去。 毓庆殿其余奴婢都住在西偏所,月韶只比王元弋矮上一头,所以可以住在西正所。 而王元弋是裴懐贴心的人,理所应当住在了毓庆殿的东偏所。 留下一个东正所,裴懐心中自有打算。 来到西正所,看到躺在床上,正捂着一个简易汤婆子的月韶,王元弋微咳一声,提醒她。 月韶本来正迷迷糊糊睡着,一听到声响,就看到王元弋关闭了房门,笑意深深站在自己面前。 她连忙丢开汤婆子,手脚麻利地下了床,躬身对王元弋说: “王公公,怎的今日大驾光临?是不是主子那边叫我了?” 她虽是这么问,心里却有些疑惑。 自己明明报了小日子给王元弋,他也说过,这几日由那个叫宛怜的小丫头顶自己的差事,主子那边是暂且用不着她过去伺候的呀。 王元弋见她有所疑虑,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坐在床榻上。 月韶照做,王元弋自己则坐在茶几小桌旁,一边给自己打了杯热水,一边慢条斯理对她说明了来意。 “你不用急,今日我来,是得了主子的命令。” 一听到是裴懐的意思,月韶都不免坐直了身板。 现在她对裴懐的恐惧已有些深入骨子,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她便恍若惊弓之鸟。 “主子有何吩咐,公公但说无妨。”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元弋说着,笑嘻嘻从怀中掏出两粒小药丸。 药丸一红一白,他直接递给月韶。 “公公,这是……?” 见月韶不解,王元弋解释道: “你这几日小日子来,我报给主子时,他算了算时候,刚好也快到你那毒发的日子了。既你身子不爽利,主子大发慈悲,叫我先过来给你服下这月的解药。” 一听到这话,月韶松了一口气,转而喜上眉梢。 “太好了,回头烦劳公公帮我多谢主子恩泽!” 月韶没有了疑惑,她毫不犹豫把王元弋递过来的那两粒药丸拿过去。 王元弋在一旁适时出声。 “先吃那白的,歇一会,喝杯水,再吃那红的。” 月韶傻乎乎照做,立时把那粒白的丢到自己嘴里,就着王元弋递过来的一杯温水,囫囵吞枣般吃下肚去。 当她歇了片刻,刚想吃下另外一粒红丸时,却忽而一阵又一阵腹痛升起。 月韶不多时就脸色苍白,只觉得腹中似有人打滚般,叫她生不如死。 她难受地捂着肚子,不多时,就呜咽出声,倒在地上一抽一抽。 “公公……我肚子好痛……” 见月韶似一条离了水,在岸上无助扑腾的鱼。 王元弋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 他此刻笑得和裴懐有些像,一样渗人。 手一边踹在两袖里,他一边给月韶解惑: “方才那粒白的,是激发毒性的,似你这样的奴婢,谁知你是不是真心臣服?保不齐哪一日,你又起了祸心,又弃了主子怎么办?” 月韶哭着说: “不会的……不会的,公公……我说过了,不再背叛主子的……” 王元弋腾出一根手指头,朝她‘啧啧啧’地摇了摇。 “那可说不定,你啊,当日明明服了主子的毒,都敢端着那盘‘青龙卧雪’来主子面前耍心眼呢。主子当然可以大发慈悲,叫你每个月都提前服下解药,舒舒服服的。但是,你若因此就起了疑心,把主子的好意当驴肝肺,那今日这疼,就是要叫你牢牢记住,别拿主子的一片心意,和你那没两斤重的骨头开玩笑,明白了吗?” 月韶已奄奄一息,气都喘不出。 “奴婢……记、记住了……” 王元弋满意地笑道: “来,吃了红丸,那才是真正的解药,以后每个月,都只用吃红的了。” 月韶这才想起还握在自己手中的另一粒红丸,她不再耽搁,惜命地吃进嘴里。 这次连水都不用喝了,只眨眼的功夫,那腹痛就奇迹般消失了。 第89章 腊八 月韶痛苦消失后,这才惶恐不安地从地上爬起来,朝王公公连连磕头,心里再一次被裴懐的手段吓得不敢再说话。 其实,她确实有些异心。 自从被迫服下裴懐的‘毒’后,她也没觉得哪里不舒坦。 而且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那‘毒’吃进嘴里怎甜滋滋的? 裴懐说好了每月给她解药,可这都过去有段时间了,他也一直没什么动作。 这让一向精明谨慎的月韶有了些猜测,这次她信期来了,原本是没严重到需要告假休息的。 但她就是趁机躲懒,也想顺便试探试探裴懐。 没想到,他心思竟这样深沉,立刻就派了王元弋过来整了这么一出。 这样一闹,月韶算是彻底学乖了,再也不敢有任何的胡思乱想。 办好了差事,王元弋回到裴懐面前复命。 裴懐也正好奇他是怎么做的,王元弋对他自然不会有任何的隐瞒。 当一切说给裴懐听后,饶是裴懐,也不禁很是佩服他的手段。 不愧是在王不歇手下走过的人,虽对他心思纯净,可该利落的时候,那是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裴懐出神地想着,就听王元弋说: “奴婢从干爹那边要来了宫廷秘药,那白的是毒,只有红的才能解。这下月韶是真中了慢性的毒,每月主子只要给她一粒红丸,往后的岁月里,她只有任您拿捏的份儿,再不敢耍小心思了。” 说完,王元弋把装着红丸解药的整个小袋都乖乖上交。 裴懐拎着手里沉甸甸,颇有点份量的解药,忽而看向王元弋。 “你这样好的手段,日后若叛我,只怕如洪水猛兽,叫我避之不及。” 王元弋笑着从怀中掏出一粒白丸,跪着朝裴懐扬了扬。 “主子,奴婢可以立刻服了,无怨无悔。” 裴懐瞳孔微缩,良久后,他朝王元弋伸出手。 王元弋把白丸放到他手掌心,就见裴懐当着他的面,亲自把那粒白丸碾碎成齑粉。 一挥手,白粉随风洋洋洒洒落到地上。 裴懐居高临下,收好解药,随机对他说: “自今日起,你搬去毓庆殿东正所。” 王元弋欣慰地笑了。 这下,主子总算和自己心贴着心了吧。 \/\/ 元月初八,亦是腊八节。 苏皖选在了这一天递帖子入宫。 这是好日子,家家户户都念着好意头,吃着热乎乎的腊八粥,宫里自然也不例外。 贵人和朝廷命妇们都有递帖子进宫,和各宫相熟的主子们聚一聚。 所以,苏皖要捎带一个苏重朗进宫,自然也无需躲躲藏藏、掩人耳目。 整装待发后,苏皖对着一脸笑意的苏重朗,无奈又似妥协地替他整理了衣裳。 见他把那差点就要葬身火海的画带在身上,不由得暗叹一声。 那画上的裴文月,只怕现在已经画完整了吧。 “再入宫,可别又像那一夜一样没规矩了,知道吗?” 苏重朗意气风发,神采俊秀,笑道: “阿姐放心,这次我绝不再犯浑。” 最近他去许学究那边,就连许学究都终于舍得夸他,说他进步神速,文章虽还比不得那些苦读多载的学子,但亦是另辟蹊径,颇有见解。 许学究还说,若照这样子继续努力下去,一定能得偿所愿。 阿鸢听到这些话,终于觉得许学究这古板老头看起来顺眼多了。 他手舞足蹈的,惹得苏重朗也信心倍增,想着自己若再遇裴文月,总算有了几分资格。 苏皖见他藏不住笑的模样,终究还是心一软。 她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言看着他,随后转身上了去往宫廷的软轿。 \/\/ 凝宵殿。 裴文月一收到苏皖递进来的拜帖,她马不停蹄就差卿卿,给正在毓庆殿的裴懐送去消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裴懐已经气喘吁吁地扒着凝宵主殿的门,出现在裴文月面前。 卿卿跟在后头,不多时也喘着气,捂着心口出现。 她一边喘气一边抱怨道: “三皇子殿下,您这跑得也太快了些,也不说等等奴婢……” 裴懐却似没听见一般,大咧咧跨进门去,随后不发一语,左顾右盼。 见状,裴文月挑了挑眉,“你来早了,人是递帖子进来,我刚回了帖子应承,再快,也才堪堪准备出府。” 裴懐闻言,心下一松,这才做到位子上。 “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多兄妹情深呢,你这三天两头的就往我这里跑。” 裴文月说话间,招呼了宫婢端上两碗热腾腾的腊八粥。 她看了裴懐一眼,随即自顾自拿起匙羹小口小口吃起来。 “你没正儿八经过过腊八节吧,今儿算作咱兄妹俩第一次一起过,这腊八粥咱们自然也一起吃。从影嬷嬷亲自监厨的,滋味很是不错,你尝尝吧。” 裴懐有些诧异地看了裴文月一眼,却见小姑娘说完这一句就专心优雅地吃着腊八粥,再没抬头理会过他。 这腊八粥,又称七宝五味粥,是由大米、小米、玉米、薏米、红枣、莲子、花生、桂圆和其他各种豆类熬煮而成。 冬日里一碗入腹,暖心暖胃。 更重要的是,腊八节里喝腊八粥是秦嵘传统习俗,寓意新的一年团团圆圆,和气美满,亦是一种感情的象征。 这些,王元弋在腊八节没到来前,就成天笑呵呵地和他说,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只是,正如裴文月所言,往年裴懐从来没有过腊八节的习惯。 所以,整个毓庆殿欢喜的气氛一点都感染不到他。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裴文月会为他准备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还说和他一起过,一起吃。 裴懐垂下眼,看着放在自己手边的腊八粥。 腊八粥用精致小碗盛着,看上去就馋人。 见他发呆,裴文月终于忍不住出声。 “你再不吃,就冷了。” 裴懐随即拿起碗,学着她,小口品尝起来。 果然美味。 他忽而觉得喉头一阵哽咽,眼中似被碗里这热乎乎的腊八粥烫到一般,升起点点水雾。 但他尽力克制着自己,很快把这异样尽数逼退。 这玩意儿是感情的象征吗? 裴懐吃着碗里最后一口腊八粥,出神地想。 原来是亲情。 第90章 明心 当苏皖带着苏重朗,悄悄来到凝宵殿时,有些惊讶。 她实在没想到,三皇子裴懐也会在殿中。 裴懐一见到苏皖,立时坐直了身子,面上换上一副温柔的神色。 “本殿今日恰巧来文月这边坐坐,没想到苏姑娘也来了。” 听到这话,饶是端庄如裴文月,都忍不住暗自翻了个白眼。 什么巧合? 明明是蓄谋已久。 不过,她也不会去说破他。 就在裴文月对裴懐无语时,闻听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苏皖身后响起。 “苏重朗参见公主殿下。” 一瞬间,裴文月也如裴懐一样,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立刻回神,呼吸急促地朝这道声音的方向望去。 裴懐原本还痴痴盯着苏皖,当察觉到裴文月的异样后,他忽而挑高眉毛。 哦吼? 什么情况? 在裴文月和苏重朗眼神中的电光火石间,裴懐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他随即扬起一抹笑意,饶有趣味地盯着这一幕。 想不到,这世间事如此有意思。 他心悦苏皖,裴文月又喜欢她的弟弟。 那以后,这辈分要怎么论? 如果叫裴文月知道他现在这个想法,肯定又要无言以对了。 都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你倒是想得挺美? 苏皖虽然面上惊讶,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随即对裴文月和裴懐分别见礼。 “小女见过三皇子殿下,公主殿下。” 裴文月这才收回与苏重朗对看的眼神,连忙去扶她起身。 “苏姐姐,何必如此客气,我们之间,本不用讲这些虚礼。” 苏皖微微颔首,对裴文月说: “上次小女多有失礼,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裴文月自然知道她是在说上次去冷宫的事情,于是拍了拍她的手背。 “苏姐姐,上次怎么样了,还好吗?” 却见苏皖眼底闪过一丝神伤,朝裴文月摇了摇头。 裴文月不太清楚苏皖和裴懐之间的纠葛,于是也只能安慰道: “没关系的,苏姐姐,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太难过。” 苏皖感激地看了一眼裴文月,“多谢公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身后的裴懐虚咳一声,裴文月才放开苏皖。 “瞧本宫,苏姐姐都来了这么久,本宫竟还拉着你说了这么多话,连杯水都没上,真真是失礼。” 裴文月连忙招呼宫女上茶水,裴懐见苏皖坐在自己斜对面,于是温和一笑。 “苏姑娘,不知今日前来找文月,所为何事?” 苏皖闻言,忍不住瞥了一眼弟弟苏重朗。 她和裴文月才认识多久,能有多熟? 所为何事? 要不是自己这个弟弟,她和裴文月会有什么事? 苏皖只要一想到苏重朗那股子倔强,就一个头两个大。 都怪她。 这个弟弟是她自己纵容成这样的。 唉。 苏皖强撑一抹精神气,温婉开口道: “都是我这不成器的弟弟,之前陛下设宴时,他曾在宴席上对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出言不逊。想必他言语粗鄙,也吓到公主了吧。虽然公主曾言不介意,更对重朗的举动一再言谢,但我回府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故而今日递了拜帖,带着他来向公主亲自致歉。” 说完,苏皖朝坐着的苏重朗挥了挥衣袖。 “重朗,还不快向公主赔礼?” 苏重朗做戏般起身,朝裴文月微微拱手一拜。 裴文月愣愣看着这一切,就听苏重朗抬头,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他对她说: “不知公主,可还记得那块暖玉?” 好像在对暗号一般,裴文月一瞬间心头一触。 她起身,忙走到他面前。 两人之间的气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对劲。 裴懐盯着二人,笑意匪浅。 “想不到,本殿的妹妹和苏姑娘的弟弟还有这么多故事?既然如此,本殿也不好再多作打扰了。文月,皇兄回去了?” 裴文月根本不想理他。 明知故问,烦人。 见裴文月一心一意,眼中只有苏重朗一个人,裴懐摸了摸鼻子,也不恼裴文月不理人,而是笑着起身。 他抬脚,走到苏皖面前。 “苏姑娘,不如把这里留给他们?你若不介意,就随本殿先行一步。” 说完,裴懐也不急着走。 他目光灼灼,耐心地紧盯着苏皖不放,就站在原地一直等她的回复。 苏皖也知晓不该再在这里多作打扰,见裴懐这样说,她顺着他给的台阶,起身朝裴文月福了福身子,随即才对裴懐说: “那就有劳三皇子殿下了,小女跟你走。” 说完,她深深看了裴文月和苏重朗一眼,无奈地离去。 这两人…… 罢了罢了,她还能怎么着? 左右她这个做长姐的,做得已经够多了。 弟弟已经长大了,人生走到这一步,他该学会自己做主。 苏皖再也不管苏重朗和裴文月,坚定低头,乖乖跟在裴懐身后离开。 整个凝宵殿,顷刻间只剩下裴文月和苏重朗两个人。 裴文月终于敢回答他: “那块暖玉,本宫……我一直妥善保管,小心翼翼,珍之重之。” 苏重朗朝她一笑,见她今日未曾银帘遮面,露出的面容美如秋水,叫他心动不已。 他笑道: “公主忘了佩纱。” 裴文月今天根本没有想到苏重朗会来,她在‘亲兄长’裴懐和苏皖一个女子面前,又何必多礼? 现下听到苏重朗这样说,她顿时慌乱起来。 只见裴文月后退一步,小脸煞红。 她两手交替,堪堪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嘴里语无伦次的: “我……” 苏重朗却不容她后退,他更进一步,笑意深深。 “你不想我看到吗?” 未出嫁的女子,面容只能留给日后的如意郎君看。 思及此,裴文月心跳澎湃。 半晌后,在苏重朗的注视下,裴文月终于红着一张脸,慢慢低头,放下企图遮挡面容的手。 她愿以真容见他,已是鼓起莫大勇气后的暗示。 苏重朗心中亦是克制不住的激动。 他知晓了。 她的心意。 好似层层乌云散去,纱纸被戳破,一切都明朗起来。 裴文月羞涩,不敢看他,只两手垂落,紧张不安地抓着自己两侧的衣裙。 “那天的书,你抄得完吗?” “嗯,抄完了。” 苏重朗闻言,前所未有的柔和,他对她说: “学究最近夸我,说我进步了很多,只要继续努力,以后也许可以得偿所愿。” 所愿即为金榜题名,裴文月知道的。 她真心替他高兴,心里不知道为何还有几分骄傲。 裴文月抬眸,忘记了方才的羞怯,对他笑弯了眉眼。 “太好了!” 第91章 金玉 就听苏重朗戏谑道: “你终于肯看我了?” 一句话,叫裴文月一颗心差点炸开。 “你……” 苏重朗继续乘胜追击,深情地看着她。 “公主可知那块暖玉,对苏家嫡子来说有何意义?” 裴文月乖乖摇了摇头,说: “我不知道。” 她有些害怕,莫非他是想把暖玉要回去? 裴文月想,如果那玉佩真的意义深重,那她必须还给他才行! 却听苏重朗说: “那暖玉,按照亡母遗训,日后只能予妻。” 妻…… 裴文月瞳孔微微一缩,不可思议地望着苏重朗。 苏重朗说: “你肯收下我的暖玉,又愿以真容示我。恕苏重朗斗胆,可否向公主确认一件事?” “何事?” 裴文月都未曾察觉,自己现在对他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 “不止我对你有意,公主是否也……心悦在下?” 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好听不懂的? 裴文月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唯剩满心欢愉。 良久,她定定看着苏重朗,终于认真点了点头。 她不如他说得那般直白大胆,但整个凝宵殿里,唯剩裴文月的美好回应。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以君欢乐,以情永日,愿尔尔辞晚,朝朝辞暮。” 裴文月耳尖红红的,惹人怜爱。 她咬着唇,想了想继续说道: “席上看君,竹清松瘦,待与青春斗长久……” 字字句句,诉说情意。 裴文月更不惜拿天鼓楼夜宴与苏重朗的再遇来陈情,苏重朗听到最后,终于再也克制不住。 他方寸大乱,急急抽出背了一路的画卷,展开给她看。 只见画卷上赫然是她那一夜银帘遮面,身穿莲花纹蓝裙的模样。 “思之念之,以此画,赠佳卿,愿汝心,尔尔辞晚,朝朝暮暮。” 他一向被人视为纨绔,风流恣意,而今却字字恳切,诉尽衷肠。 暖玉、画卷。 定情信物这四个字,在裴文月脑海中忽然涌现。 活到现在,她没有生母疼爱,没有父皇在意。 而今,眼前却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翩翩少年郎,愿意这样对她珍重万分。 裴文月忽而眼底涌起一阵酸涩,却是喜泪。 她泪眼汪汪,笑着收下他的画。 “我会等你金榜题名。” * 裴懐领着苏皖来到廊檐下。 今日是腊八节,很冷,天空中又开始渐渐飘起小雪。 看着雪花一片片陆续落下,裴懐忍不住低头看向与他并肩而立的苏皖。 似乎他与她,总在雪中相见。 他从前最讨厌冬季。 寒冷、孤寂,毫无希望。 可现在不一样了。 如果冬天里有她,能见到她,他愿意。 “苏姑娘吃过腊八粥了吗?” 他没头没尾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苏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也只能老实回答。 “今日未曾。” 裴懐挥手,有个小宫女上前来,他对她交代道: “去准备两碗腊八粥。” 两碗? 苏皖抬头看向他,问道: “殿下也还没吃吗?” 裴懐笑道: “今日亦未曾。” 他吃过了,但和她一起吃,还没有。 “苏姑娘如不嫌弃,可愿与本殿一起赏雪吃腊八粥?” 苏皖刚想说,这会不会于礼不合? 毕竟,裴懐之前还一口一个‘嫂嫂’喊她。 裴懐却像是洞察了她的心事一般,说: “你弟弟和文月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苏姑娘也不想那么快进去打扰到他们吧?” 搬出她的弟弟,果然有用。 苏皖闻言,不再多话。 她想,反正这是在裴文月的地方,应该也不会传出什么奇怪的话。 两人说没两句话,已有宫人把两碗热腾腾的腊八粥端了上来。 她的手冰凉,方触摸到盛着腊八粥的碗,舒适的温度传入掌心,叫她忍不住喟叹一声。 裴懐端着碗,坐到栏杆上,目视前方。 苏皖见状,学着他,小心翼翼理着裙子坐下。 两人一左一右,中间隔着距离,但不知为何,远远望去,却显得异常和谐。 他们皆生有一副好面孔。 苏皖虽薄纱遮面,但她气质出众,一席碧绿色衣衫,更如出水芙蓉般,与这皑皑白雪相得益彰。 裴懐与她一同观雪,一起温馨地吃着腊八粥。 雪景里,他们好似天生一对。 空气中安逸,这一刻,就连苏皖也忍不住放松下来。 与他相处时,似乎往日里恪守礼数的外壳,也渐渐忘却在这寂静的氛围中。 就听裴懐望着缥缈白雪,思绪淡淡地开口。 “这是本殿第一次过腊八节。” 不止是腊八节,就连这腊八粥,今日他也是第一次吃。 “殿下说笑了。” 苏皖不相信,她用匙羹搅弄着自己碗底的腊八粥。 “殿下多年在佛寺,怎么可能没有过过腊八节呢?” 裴懐看着她,眼底带着看不透的情绪。 他脸上淡淡笑意,可苏皖却觉得这笑中似乎总带着一股微微哀伤。 “本殿的意思是,在宫里过腊八节,还是第一次。” 说完,他不再看苏皖,低头把碗里剩余的腊八粥全部一口口吃完。 “腊八粥,真好吃。” 裴懐喟叹一声,当着苏皖的面,露出满足的神色。 苏皖没有多想,陪在他身侧,也点点头,表示认同。 她权当与裴懐闲聊,因着吃得慢,所以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时,说: “殿下喜欢宫里吗?” 裴懐嘴角勾起,问道: “苏姑娘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苏皖不解道。 裴懐握着还残留余温的碗,说: “不喜欢。” 就在苏皖错愕间,他笑道: “此为假话。” 苏皖说: “那就是喜欢了?为什么呢?” 裴懐忽而转过头,认真看着她。 “因为,这里有你。” 只一句话,就叫埋头吃粥的苏皖不敢置信地抬头,眼眸中倒映着他的脸庞。 “殿下?” 见她神色间带有几分慌张,裴懐眸中思绪不明,他忽而大笑一声。 “你这么紧张干嘛?本殿还没说完呢。” 苏皖就听他停顿片刻,继续说: “这里有你,有文月,还有父皇,有这么多人陪着我,我怎会不喜欢皇宫呢,你说对吧?” 听到他的答案,苏皖有些被戏弄的羞愤,她娇嗔般瞪了裴懐一眼。 “殿下以后别这样开玩笑了。” 裴懐乖乖点头,温柔地笑道: “好。” 被他眉眼弯弯这样盯着,苏皖也觉得很神奇,刚刚自己明明还很生气的,可只消一瞬间,竟又不气了。 “那么苏姑娘呢,你和我一样,也喜欢皇宫吗?” 第92章 四人 裴懐反问她。 苏皖被这么一问,她竟也不知如何开口。 好半晌,才听到苏皖说: “小女……” 少女神色艾艾,垂下眼帘,百无聊赖地将双腿一晃一晃。 裴懐忍着心中一丝钝痛,猜测般再度开口: “本殿知道,苏姑娘不日就会嫁给太子皇兄,你……本殿想,你一定喜欢……皇宫吧?” 你是不是喜欢他,就如我喜欢你一样? 裴懐想,这才是自己最想问,却也许一辈子都无法问清楚的话。 他不由得联想到当日在广灵寺前,苏皖遗落的那枚代表姻缘的欢喜佛红香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苏皖直接抬起头,否定道: “不,我不喜欢。” 一瞬间,裴懐觉得自己心中的小花又偷偷开了。 他语气隐隐有些兴奋。 “不喜欢什么?” 是皇宫,还是太子? 苏皖闷闷地小声嘀咕。 “反正,就是不喜欢……” 裴懐不想再逼问她,他反而庆幸。 有时候,答案越模糊,也许他越能借机自我安慰。 他就当,眼前这个女子都不喜欢了。 思及此,裴懐心情大好。 他问苏皖: “那你喜欢什么呢?” 裴懐以为苏皖会说那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以为她会回答自己,说喜欢栀子花。 却听苏皖沉默片刻,忽而希冀般抬起下巴,望着天空,幽幽说: “殿下放过纸鸢吗?小女,最喜欢放纸鸢。” “纸鸢?那是什么?” 苏皖再一次惊诧。 什么? 这个三皇子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怕苏皖多想,裴懐赶紧解释道: “广云寺里不让做这些。” 他说得很是诚恳,苏皖轻易就信了他的话。 只见她自嘲一笑,随后才悠悠地说: “我最喜欢放纸鸢,每次只要拽住手中的线,随着纸鸢奔跑时,我才会觉得自己是真正地活着。不过……” 苏皖停顿片刻, “我已告诉自己,再也不放纸鸢了。” 听到这里,裴懐看着苏皖的侧脸。 她的一缕鬓发虚虚垂落在耳侧,耳垂上一个浅浅耳洞,而苏皖鼻尖被寒冷冻出一点嫣红,眉目间满是渴望。 看着看着,他忽而就明白了。 原来,他们其实一样。 他们都渴望皇城外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和她,都渴望自由。 纸鸢即自由。 是属于她心中的自由。 裴懐迷离了眼眸,不自觉伸出手去,替她把垂落的一缕鬓发挽至耳后。 “殿下?” 苏皖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一动也不敢动。 毕竟这个举动,实在不应该属于他和她之间。 裴懐很自然地做好后,收回留恋不舍的指尖,一脸坦荡,对她笑。 “你的头发乱了。” 苏皖看到少年眉眼染笑,忽然就红了脸,连忙捂着自己的鬓发,不知所措。 “小女失礼了。” “无妨。” 裴懐看到她难得如此娇俏,心头软得不成样子。 他想,你还喜欢纸鸢?记住了…… 少年双脚一跃,稳重地踩到厚厚积雪上。 他转过身,对苏皖微微歪头。 “下雪了,来玩吧?” 苏皖一向循规蹈矩,她下意识拒绝。 “殿下,这怎么行?小女……” 然而,裴懐已朝她伸出温热手掌。 “来吧?” 他手指修长,掌心白皙。 苏皖盯着那手心,不免想起当日冷宫外,他也是这样朝自己伸手,把她牢牢拉起来,最终不小心拉入怀中。 一瞬间,好似什么都能真的抛诸脑后。 这一刻,没有苏府嫡女,没有皇子殿下,没有未来太子妃。 只有他和她。 苏皖期待着一颗心,颤颤巍巍,将手最终浅浅搭在他掌心上。 少女指甲修得圆润,指尖粉嫩,素手柔夷,叫他顷刻动心。 裴懐勾唇浅笑,立时握住,不再松开。 苏皖见他有些大胆,不免惶恐不安。 他们这样,是不是太过逾越了? 然,不等她多想,裴懐似察觉到她的顾虑,安抚道: “别怕,只有我们。” 苏皖怔怔抬眸,两人四目相对间,她发现,自己和裴懐的双眼里只有彼此。 她下意识羞了,急忙又低下头去。 裴懐牵着她,面对她,自己则步步倒退。 他给足她安全感,让苏皖慢慢拉住自己,一点点感受脚下厚实的积雪。 苏皖恍惚间就想起,上一次,她也是这样,自由自在地踏着白雪,不知不觉漫步到只有阿怀的冷宫去。 忽想起故人,苏皖伤感开口: “我与阿怀相识时,地上的雪也是这样厚,这样白。” 亦如他们之间那般纯洁、美好。 裴懐心尖钝痛,真正体会到了有口难言。 他想了想,笑道: “你若不介意,我就当一回你的阿怀,怎么样,和我一起玩雪吧?” 苏皖呆愣思索他这句话时,裴懐已松开她,转而去地上抓起一手的积雪。 他捧着手中碎雪,送到她面前。 趁着苏皖发呆时,裴懐微微一吹,雪花瞬时洋洋洒洒粘在苏皖脸上。 她扑朔的狭长睫毛上沾到这星星点点的白,眨巴间更显娇美。 一席面纱,已不足以遮挡苏女美貌。 苏皖猛地被吹了满脸,此前从未有人敢这样待她,她站在原地,看着笑得肆意的裴懐,不知道该不该拿雪报复回去。 这时,一道声音自苏皖身后响起。 “好啊,殿下竟敢趁我不在,欺负阿姐?” 苏重朗和裴文月齐齐走了过来。 裴懐见状,微眯眼眸。 “本殿还没问罪,你拐走本殿的妹妹呢。” 此话一出,苏重朗忽而觉得裴懐这个人,可交。 他壮着胆子,看向裴文月。 见她脸色红红,于是毫不犹豫当着所有人的面,牵起她的手,朝裴懐扬了扬。 “重朗?” “重朗!” 两道女声同时响起,分别是羞涩的裴文月和皱眉的苏皖。 裴文月是觉得不好意思。 苏皖则是有些害怕,觉得他们这样堂而皇之,到底不妥。 苏重朗不管不顾,视若无睹地对裴懐说: “还请殿下日后多多关照?” 裴懐直接抓起一捧雪,捏成雪球,朝苏重朗面上砸去。 “好说好说。” 他已经关照这个小子了。 苏重朗岂会吃亏? 他立时抹了一把脸上的碎雪,毫不犹豫兴冲冲,跑向裴懐,嘴里还在喊: “阿姐你看我,我帮你报仇!” 苏皖哪里看过这样忘了尊卑上下的场景,她吓得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 自己这个弟弟,怎敢扔皇子?! 裴懐又怎么没有训斥他? 裴文月适时走到她身边,牵起她。 “苏姐姐,我们四人就不要拘礼了。” 说完,她硬拉着苏皖一起加入战局。 在欢声笑语间,苏皖终于彻底放下刻在骨子里的礼数教条。 她也渐渐在这场打雪仗间展露一抹笑意。 尽管面纱遮住了这抹笑,但裴懐看着苏皖笑弯了的眉眼,还是捕捉到了她的喜悦。 不知不觉间,天地间好似唯剩这两对壁人。 白雪皑皑,这一天的凝宵殿里显得如此肆意快乐。 第93章 心斗 两日后,裴懐知晓了承帝把太子师傅砚清,拨给他当老师一事。 闻听此旨,王元弋笑着恭喜裴懐。 “主子,奴婢听闻这个傅大人博才绝绝,若有他倾囊相授,主子就不用担心看不明白那些书了。” 裴懐却摸着下巴思索道: “父皇竟舍得把太子的人让给我用?” 王元弋躬身笑道: “主子,既来之则安之,这既是陛下的意思,您啊,只管跟着傅大人就是。” “也是。” 裴懐悠哉坐着,挑高一边浓眉。 “不用白不用,本殿有所耳闻,傅大人与本殿那位太子皇兄多有矛盾。既如此,可就别怪本殿趁机多学点东西了。” 他想起曾听裴文月说过,那位太子脾气很差,在天鼓楼夜宴上还几次三番刁难苏家姐弟。 裴懐不由得眸色发冷,皮笑肉不笑的。 “也不知道,太子知道父皇这样安排,可会动怒?” \/\/ 东宫。 裴懐猜得不错。 裴济光岂止是生气? 他简直要气疯了! 阮眠霜看着裴济光剑眉倒竖,低吼一声,把许多贵重的瓷瓶都痛快砸在地上。 一地狼藉,裴济光发泄完后,气喘吁吁坐了下来。 阮眠霜瞧见他虎口出了血,许是方才砸东西时不慎划伤的。 她连忙心疼上前,用自己的手帕帮他包扎伤痕。 “殿下,何必如此呢?不过只是一个傅砚清。” “本殿不是气父皇把傅砚清给了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冒牌货。” 裴济光胸膛起伏,怒气冲冲地说: “本殿是气那个冒牌货胆敢夺本殿所属!” 他狠狠捶了一下桌子。 “就算本殿懒得管傅砚清,也轮不到那个什么裴懐去享用!” 这段时间,裴济光一直思索,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个裴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对于当初裴懐一事,承帝处理得利落。 而不过一个宫女受宠,又很快被丢去冷宫。 裴济光就算有所耳闻,也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以至于多年过去,他对裴懐几乎是陌生到了极点。 骤闻裴懐,裴济光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他更加生气了。 什么狗屁?! 那个裴枕书明明当年就被他亲手推入水中溺毙了,还哪来的什么三皇子?! 为国祈福、裴文月的亲哥哥…… 裴济光最想不透的是,这些事竟都是他的父皇同意的。 他一开始想过直接冲到承帝面前,去质问这背后的弯弯绕绕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阮眠霜阻止了裴济光。 她对裴济光说: ‘殿下莫要冲动,陛下这么疼爱您,怎会容许旁人威胁您半分?陛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 但眼下,端看此局势,裴济光再也忍不住了。 他斜眼瞥了阮眠霜一眼。 “阮娘,依你看,父皇此举又是为了什么?那个裴懐,你我都知道,他定然不是什么三皇子,那他到底是谁?眼下如此,本殿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阮眠霜安抚似的顺了顺他的背。 “殿下莫急,当初裴枕书一事,陛下都能坚定选择您。阮娘虽也不明白陛下这么安排的含义,但阮娘相信陛下对先皇后的情意。” 裴济光略微思考,问道: “你是说,父皇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可这又是为什么呢?宫里平白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皇子,难道不是来分本殿的圣宠吗,又怎会是为了本殿?” 阮眠霜笑道: “殿下,来日方长,您又何必急于求解?总之,只要您一日是太子,不就够了?” 一句话,点醒了裴济光。 他愣了片刻,忽而哈哈大笑,随即把阮眠霜搂过来。 “是啊,还是阮娘深得我心。你说得对,不管其他变故,只要本殿还是太子,最终结局都不会改变。” 说完最后这半句,裴济光面上满是掩盖不住的得意。 阮眠霜柔若无骨,娇笑连连,乖乖地趴在太子裴济光的怀中。 只听裴济光眸光寒冷,哼了一声,说: “不过,纵然如此,本殿也不容许自己的东西有人染指。本殿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皇弟,看来,是该寻些手段好好敲打敲打了。” 阮眠霜点点头。 “殿下说得有理,也好叫他知道,这个皇宫未来是谁要当家作主。免得他以为博得几分圣宠,就自以为是,日后若是生出些不该有的痴想,可就麻烦了。” 裴济光抚了抚阮眠霜的手臂,颔首道: “果然还是阮娘体贴本殿。” 说完,他忍不住在阮眠霜的粉唇上落下一吻…… \/\/ 长和宫。 魏映初把这些天观察到的状况全都汇报给了魏贵妃。 魏贵妃听到承帝叫傅砚清去教裴懐后,轻挑长眉。 “哈,陛下莫非真是更看重这个三皇子?” 自己刚说完这句话,她就矢口否认起来。 “不,陛下忠爱先皇后,绝不可能是这样。” 魏映初则提出自己的见解。 “娘娘,但陛下肯定也是在乎那个三皇子的,不然怎会舍得拨了太子师过去?” 魏贵妃听到这话,点点头。 “你说得对,那个三皇子应该在陛下心里也多少有点地位。既如此,他于本宫而言就有用。” “是啊娘娘,先前您说要考虑三皇子,既然他有些竞争力,奴婢觉得,娘娘的想法可行。” 魏映初恭喜着魏贵妃,哄得魏贵妃很是高兴。 只见魏贵妃勾起朱唇,笑着说: “本宫啊,才不在乎是谁为本宫所用。管他三皇子五皇子的,只要能保本宫一生荣华富贵,不叫太子登基,反过来暗害本宫,那本宫自然愿意与之合作。” 魏映初连忙说: “娘娘您是不知道,太子知晓傅砚清跑去教三皇子,气得在东宫大发雷霆,砸了好多东西呢。” 此话惹得魏贵妃笑得花枝乱颤。 “痛快!太子那厮,平日就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每每相遇,多言语讥讽。本宫忍他很久了!傅砚清满腹经纶,给他当师傅,简直是浪费。依本宫看,若非太子好命,托生在先皇后腹中。凭他也配?哼……” 魏映初还想起一件事,她及时汇报给上首的魏贵妃。 “娘娘,奴婢发现腊八节那天,凝宵殿有异动。” 凝宵殿不就住着那个深居简出的裴文月吗? 魏贵妃一时好奇道: “关那个裴文月什么事?” 魏映初不敢隐瞒,如实说: “如果不是娘娘叫奴婢时时盯着三皇子,奴婢也许和宫里其他人一样,绝不会发现凝宵殿里发生了什么。” 魏贵妃好奇道: “你快说!” “当日,凝宵殿里,苏氏姐弟和三皇子、以及文月公主来往甚密,四人还打雪仗呢。” 魏映初说完,魏贵妃用长甲微微抵着额头,细细思索片刻后,忽而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如此……” 第94章 拜师 魏贵妃随即得意起来,对魏映初吩咐道: “本来,本宫还不知道要怎么接近那个三皇子,想不到,真是打瞌睡了就给本宫送来枕头。你找个时间,去请三皇子来本宫的长和宫坐坐。” 魏映初似乎也是想通了这其中玄机,忽而贼贼笑了。 “娘娘放心,奴婢定然不叫您失望。” 屏退魏映初后,魏贵妃喃喃自语。 “恋慕嫂嫂?呵,这可太有意思了……” \/\/ 翌日,傅砚清准时准点踏入毓庆殿的大门。 裴懐带着王元弋,早已恭候多时。 傅砚清见到裴懐,率先全了礼数。 “微臣傅砚清,见过三皇子殿下。” 见状,裴懐连忙迎了上去,扶起傅砚清。 “傅师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他端着温和的笑,彬彬有礼,且言语妥帖,一下子就留给了傅砚清一个还不错的印象。 要知道,太子裴济光当年自第一日见傅砚清,可傲气得很。 那股子高高在上的模样,虽也不情不愿喊了傅砚清一句老师、先生的,可那厮拿着鼻孔趾高气昂的模样,至今仍叫傅砚清历历在目。 如今,裴懐初见就这般肯放下身段,傅砚清心中的天平立时倾斜几分。 伸手不打笑面人,饶是傅砚清再古板刚正,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就对裴懐怎么样。 他也扯出一丝笑意,顺着裴懐,走到殿内去。 傅砚清本以为裴懐会叫他立刻开始教学,他也是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才过来的。 结果,裴懐却把他引到殿中主位,请着他上座。 “傅师请坐。” 傅砚清有些茫然。 “这……不知殿下是何意啊?” 这主殿只有裴懐这个一殿之主,他虽然被指作皇子师,但也万万没有做主位的道理。 毕竟规矩放在那里,裴懐才是主子,而他傅砚清不过是臣子。 但裴懐硬是按住了他,让傅砚清诚惶诚恐把下首挨在了位置上。 “傅师莫急,本殿近日自发看了些书,书上说,‘疾学在于尊师’。礼数不可废,等全了师礼,本殿才真正算是您的学生,才可受用您教授的知识。” 听着裴懐嘴里一口一个‘礼数’,一口一个‘师礼’,又听到那一句‘疾学在于尊师’,傅砚清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这,此句出自《吕氏春秋劝学》,殿下,你……” 裴懐笑了笑。 “傅师见笑了,本殿从前在广灵寺时,只顾着跟母妃一起侍奉佛祖。才疏学浅的,也就这几日回了宫,才堪堪找来了一些书,认得几个字。” 傅砚清心有疑惑,问道: “殿下,竟……” 他想说,难道殿下不识字吗? 可想了想又觉得这样问很不妥帖,于是又把话噎了回去。 裴懐无所谓地为他解惑,说: “小时候,本殿就去了寺中,常常是母妃在一旁诵经祈福,本殿则从旁协助。母妃她……不怎么让本殿读书的,她一心皈依佛门,存了叫本殿也断念的心思,许是怕本殿还想着宫里一些琐碎事吧。”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叫傅砚清忍不住起了几分怜悯之心。 只见傅砚清摸了摸长须,叹息一声,说: “书上有言,名利荣华皆如浮云,锦妃娘娘也是用心良苦,想要殿下专心为国祈福。只是世事多变,谁都未曾想殿下有朝一日还得回宫来,这么多年,辛苦殿下了。” 傅砚清想,这实在是太耽误了。 十余载啊,现在才要来补,必得付出比常人更加刻苦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行。 他看着裴懐那一双求知真挚的双眼,忽而想,若是此人与太子在同一起点上,想来定不会输。 此念头一闪而过,就连傅砚清也吓了一跳。 罢了罢了,未来如何,谁都未可知。 眼下他既作三皇子师,也就尽人事,听天命了。 傅砚清正出神想着,裴懐说: “傅师言重了,本殿怎样都不苦,眼下父皇肯指了您来教导本殿,本殿已心满意足,日后定勤能补拙,不叫傅师失望。” 傅砚清很是满意他的向学态度,坐在主位上乐呵呵道: “殿下有此心,已不算辱没圣贤书。” 裴懐笑着,朝一旁的王元弋招呼。 王元弋意会,连忙把一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全都呈了上来。 傅砚清就见裴懐从王元弋手里接过来,毕恭毕敬递到他面前。 定睛一看,傅砚清才发现那居然是一个精致的红木点心盒。 裴懐启开上头一层,里面划分了六个小格,分别依次装着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以及红豆。 见此,傅砚清整个人都在颤抖,竟有些不可置信。 “殿下,这、这莫非是……?!” 王元弋走上前,笑眯眯地说: “傅大人,这是殿下特意为您准备的,此乃束修六礼。殿下专门叫奴婢备下,就是为了今日能献给您呢。” 所谓束修六礼,乃是拜师礼的其中一个流程。 其中的肉干寓意‘谢师恩’,芹菜则有‘业精于勤’的谐音,龙眼干代表‘启窍生智’,莲子乃是说教书之人‘苦心教学’的美赞。 至于红枣和红豆,则分别有‘早日高中’和‘宏图大展’的绝妙意头。 裴懐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对傅砚清说: “让傅师见笑了,本殿实在不知道这些,也是托了元弋……哦,就是他,他是我的贴身宫侍,名唤王元弋。” 裴懐说到一半,指了指王元弋,王元弋随即对傅砚清点头哈腰。 他继续说: “本殿叫元弋去打听了寻常向学人家拜师所需,照着样子准备的。很多东西其实都不太符合宫中规矩,但老祖宗传下来的礼数,本殿只好全都献给傅师。若有哪里还不够周全,万望傅师莫要嫌弃。” 说完,裴懐又连忙打开第二层,把里头放着的一张红封帖拿了出来,弯下腰递给傅砚清。 上头用墨汁写了‘拜师帖’三个字,端看字迹,可看得出亲笔之人定然没怎么学过写字,但每一笔每一画都力求端正,也算用心。 “傅师,这是本殿……字丑了些,以后学了怎么写字,本殿再写封更好的补给您。” 傅砚清哪里受过这种待遇? 他是文人清流,最重礼数,可无奈去做了太子师。 如今来到了裴懐这里,却能享受到这些尊敬。 一瞬间,傅砚清的眼眶都湿润了。 第95章 棋盘 他颤颤巍巍接过那拜师帖,只觉得无比珍贵。 “殿下,老臣何德何能,您可是皇子啊……” 话虽这么说着,傅砚清却感慨又爱惜地抚摸那张红艳艳的拜师帖,一遍又一遍,只觉得心中激荡万千。 裴懐见状,暗自勾起唇角。 他很快收敛神色,又恢复到原来那谦和之态。 给了王元弋一个眼神,王元弋随即拍了拍手。 月韶在一旁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宛怜那个小宫女。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端着香炉,一个端着茶盏,恭恭敬敬,一左一右分别站立在傅砚清身侧。 傅砚清激动地收着拜师帖,期待地看向裴懐。 裴懐连忙拿起茶盏,迎着香炉缭绕烟雾,走到傅砚清正面,朝着他弯腰低头。 “殿下……” 傅砚清差点老泪纵横,就听裴懐说: “傅师在上,请用此拜师茶,收皇子裴懐为座下子弟,此后一心向学,教诲大能。” 王元弋笑道: “傅大人快快用茶。” “老臣……老臣……” 傅砚清情绪激动,不知所措。 就听宛怜和月韶一并福礼,连带着剩余的毓庆殿宫人皆半福身躯,齐齐道: “请傅大人用茶——” 傅砚清终于抖着指尖接过那拜师茶,在低头喝下第一口时,他偷偷掉了一滴清泪在衣襟上,悄无声息。 再抬头,傅砚清连忙去扶起裴懐。 “殿下放心,老臣日后一定鞠躬尽瘁,将毕生所学全授殿下!” 裴懐眼波晦暗,暗藏汹涌,他披着那层谦谦君子,好好学生的皮,闻言,对感动到了极点的傅砚清浅浅一笑。 “如此,学生就多谢傅师了。” \/\/ 这段时间,傅砚清因着裴懐为他置办的一系列‘拜师’礼仪,激动得那是成宿成宿做美梦。 当然了,他自然也是拿出看家本事,尽心尽力教着裴懐。 裴懐本就天资聪颖,要不是在冷宫里待了十几年,又何至于会到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地步? 况且,他又一心向学,早前就已经在王元弋的帮衬下,自己过了好多书卷。 虽然还是没什么好说的,但比起在冷宫里时,那个目不识丁的自己,已经算很好了。 如今,又来了个傅砚清当老师,裴懐自己也是卯足了劲儿地学。 傅砚清只叹与裴懐相见恨晚。 若他一开始就是这个三皇子师,他敢拍着胸脯担保,裴懐今日成就,定不止于此。 果然,裴懐也不叫他失望。 有了傅砚清,他进步神速,已能粗粗在纸上描摹许多字了,写得还像模像样的。 这可把傅砚清高兴坏了,仿佛是找回了从太子那边丢失已久的尊严。 这日,就在裴懐捧着书,说出了自己几分见解后,傅砚清老泪纵横,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傅师这是怎么了?” 裴懐问了一句,就听傅砚清说: “没什么,殿下,老臣是高兴……高兴啊……” 裴懐笑眯眯翻了页,说: “傅师何事高兴?” 傅砚清叹息一声,说: “老臣当太子师时,可与现在大不一样……算了算了,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裴懐自然知道,他那个太子皇兄的狂悖之名那是出了名儿的,想必是宁愿自己胡乱读书,也不愿受傅砚清的教诲。 而他裴懐呢? 虚心好学,尊师重道。 两相比较,自然也就有了傅砚清口中这所谓的‘不说也罢’。 裴懐拍了拍傅砚清的肩膀。 “太子皇兄的事,本殿与傅师还是莫要多作议论,本殿相信,父皇自有成算。” 傅砚清听了,对裴懐更多了几分欣赏。 “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老臣果然没看错殿下!” 裴懐披着那层温和谦逊的皮囊,笑道: “傅师谬赞了,本殿愧不敢当。” 傅砚清越看这个皇子学生,越是觉得赏心悦目。 他心中畅快,忍不住爽朗一笑。 正当他要继续教授裴懐时,王元弋匆匆走上前来,在裴懐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 傅砚清见王元弋和裴懐说话习惯性避着他,当即就有点沉下脸去。 没办法,他那一身清贵的文人傲骨又开始犯倔了。 王元弋说完,傅砚清微咳一声。 “有什么事,比叫殿下读书明事还重要?” 裴懐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最是一绝。 他一下子就料到了傅砚清的心思,于是转头低声呵斥了王元弋。 “糊涂,傅大人乃是本殿之师!” 王元弋脑瓜子瞬间转了过来,他连忙朝傅砚清赔笑,道: “傅大人恕罪,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傅砚清见状,也不好再拿乔,只好顺着台阶下来,说: “王公公乃是殿下身边的人,不必多礼。” 王元弋乐呵呵,也不往心里去。 “是、是。” 裴懐这才笑道: “傅师见谅,元弋他刚来本殿身边伺候,只怕老是记着宫里规矩,一时改不过来。他忘了,本殿与傅师是何关系?说话什么的,也自不必过多避讳。” 闻言,傅砚清被哄得很是欣喜,面色终于和缓过来。 “殿下言重了,老臣只是怕一些琐事耽搁了殿下念书。” 裴懐点点头,很是赞同: “傅师所言有理,不过,这也委实算不上小事。” 傅砚清终于忍不住吐露自己藏着的好奇心,问道: “何事叫殿下为难?老臣身为皇子师,也可为殿下参谋一二。”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心虚,忍不住又低声佯装咳嗽几下。 裴懐一副全然不在意他知晓的模样,笑道: “元弋说,长和宫有一位魏贵妃,派了贴身宫女来悄悄传话,说要请本殿过去坐坐。” 傅砚清听了这句话,顿时吓了一跳。 “殿下,皇子与后宫实在不能有过多牵扯,这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可是谋逆勾结的大罪啊!” 王元弋连忙和傅砚清解释道: “傅大人,不是这样的。魏娘娘的意思是,她身为如今的后妃之首,殿下为国祈福归来,她备了份儿礼庆贺,没有别的心思。她也是怕传出什么胡话,那宫女是悄悄来的,没叫旁人知晓。” 傅砚清闻言,说: “这……” 裴懐见状,直接朝王元弋说: “没看傅师不高兴了吗?去,帮本殿回绝了,就说本殿委实也不缺这份儿礼。” 王元弋立马朝外头走去。 傅砚清一听,忙拦住他。 “不可不可,不能这么回!” 第96章 匆匆 傅砚清心道,这个三皇子果然还有得学,在宫里哪能这么说话啊?也太得罪人了。 裴懐不给傅砚清机会,问道: “那傅师的意思是,本殿得去?” 傅砚清原也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很不支持裴懐和承帝的后妃有什么牵扯的,但眼下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也只好叹息道: “殿下,魏贵妃背后的本家,乃是云州魏家。近些年,因着贵妃有宠,可谓是船高水涨,在京都也颇有地位。既然她都派了人来,那老臣就先行告退,腾出半日叫殿下悄悄去长和宫那边走一趟也就是了。” 说完,他又连忙找补道: “不过殿下可要记住,悄悄去悄悄回,拿了贵妃的礼,也不要声张,速去速回,切莫过多牵扯。” 裴懐这才说: “傅师放心,大罪嘛,本殿知道了。” 说完,他站起身,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把手中书卷放下。 傅砚清只听裴懐转头对王元弋说: “唉,你也听到了,是傅师叫本殿去的,本殿可真是不想去啊,本来还想着多读、多学几页呢。什么贵妃,本殿真是……唉!” 他最后一声叹息更重,王元弋配合道: “殿下别这样,傅大人对殿下用心良苦,事事周全着呢。” 明明傅砚清还没走,两个人却都好似浑然瞧不见他这个人似的,说出来的话也一副‘我可不是说给你听的哦’的样子。 裴懐和王元弋径直往毓庆殿的小角门走了。 徒留身后的傅砚清抽了抽嘴角,抬手擦了擦鬓边冷汗。 待从毓庆殿后头悄悄拐了出来,见四下无人,王元弋和裴懐才收敛了调笑做戏的嘴脸。 裴懐一脸冷漠,全然不复方才在傅砚清面前的谦恭之色。 他一边双手背后,矜贵地前行,一边斜眼睨了王元弋一眼。 “那个劳什子贵妃,到底想干嘛?” 什么送礼,什么庆贺他回宫,这种话也就骗骗三岁小孩。 他裴懐见惯了人情冷暖,才不信天下会有白吃的馅儿饼。 想到这里,裴懐忍不住冷哼一声,烦死了这些对他明里暗里的算计。 王元弋说: “主子,奴婢也不知道,不过……奴婢倒是觉得有一件事,主子听了,定会觉得有意思。” 他可是王元弋,王不歇亲认下的干儿子。 这么些年虽然不如王不歇有手段,但宫中许多不起眼的小事,往往他知道得最是透彻。 王元弋也觉得好笑,有他和干爹悄悄帮衬着裴懐,那么些牛鬼蛇神的,真是自取其辱,不够看! 裴懐问: “什么事?” 王元弋回答他: “主子,那个来替魏贵妃传话的宫女,不是长和宫的面孔。” “既不是她宫里的人,怎么会被那个贵妃派来办事?” 裴懐问完这一句,见王元弋笑得贼兮兮的,于是换了个话问: “那你说,来传话的那个,是哪个宫的?” 王元弋笑道: “东宫。” 闻听二字,裴懐微愣,随即哈哈大笑。 “果然是有意思。” 笑完,裴懐眯了眯眼,泛起一股戾气。 “要么就是她和东宫有牵扯,要么……” 说到一半,他看了王元弋一眼。 王元弋直接帮他补完下边后半句。 “要么,就是她防着东宫,现在想来和主子有牵扯。” 裴懐满意地点点头,继续目视前方。 “牵扯来牵扯去的,怪不得能做到贵妃的位置,可真是不老实。” 主仆二人在去往长和宫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分析说笑着。 眼看再绕过一条甬道就要到达魏贵妃的长和宫,裴懐的余光忽然瞥见了拐弯处有一行人走了过去。 他看着那一队人浩浩荡荡的,走的方向似乎是去往承帝的朝晖殿,于是停下脚步,一边瞥着,一边问身边的王元弋。 “那是什么?” 王元弋今儿早也是从干爹王不歇那边听到了几耳朵,他回话说: “主子,那是今年新封的皇商陆家。奴婢听干爹说,这陆家啊,乃是京都首富,家中世代商贾,靠行商为生。今年入冬,他们陆家里头出了个心善的小子,排行老二,眼见京都一些百姓没有过冬的活计,于是施放粮食,还开了粥棚,亲自接济难民流民,还有一些穷苦人家呢。” 听王元弋说完,裴懐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他想起苏皖的弟弟苏重朗,那小子在家中也排行老二。 随着这个岔头,他自然而然就想到苏皖那边去了。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日思夜想的面孔,裴懐难得好脾气地问道: “那个心善的陆家子,叫什么?” 王元弋回忆了一下,随即才悠悠回话: “回主子,好像是叫……陆司淼?” “陆司淼?” 裴懐一边跟着念了一遍,一边把手自然又熟练地伸给王元弋。 王元弋直接抬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了是哪几个字。 裴懐了然于心后,才收回手去。 就在他驻足看陆家一行人时,有个长相温和的少年走在队伍中间位置,似有所感一般,也转头看向裴懐这边。 与裴懐远远相视,陆司淼眼中带了几分好奇和疑虑。 裴懐看到那少年,只定定一眼,随即似失了兴趣般对王元弋说: “走吧,去长和宫。” “是。” 见他抬脚要走,王元弋连忙跟上去。 匆匆一面,似乎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 傅府。 傅砚清准了裴懐半日假,他在宫里也无事可做,于是就回了自家府宅。 傅夫人迎了上来,看到傅砚清面带笑容,也高兴地递上茶盏。 “自从老爷任了三皇子师后,身心看着是一日比一日舒畅了。” 这对傅府所有人都是好事,尤其是深爱丈夫的傅夫人。 从前傅砚清只一心在东宫那边,每每回来都是怒意满满。 时间久了,傅夫人总担心傅砚清迟早有一天会被那个讨人厌的东宫太子,气出病来。 现在好了,陛下体恤她家老爷,愿意分个乖学生给傅砚清,傅夫人自然也高兴。 提起裴懐,傅砚清笑呵呵抚了抚长须。 “三皇子确实是个可造之材,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叫我有脸对外宣扬嘛。” 傅夫人闻言,问道: “老爷,最近东宫那边,可还有动静?” 傅砚清一听,冷哼一声。 第97章 谋斗 “东宫?哼,自从知道我也去了三皇子那边后,就几乎不怎么待见我了。不过这样也好,老夫倒要看看,一天天的就知道关在里头莺莺燕燕,能学出个什么名堂来!与其费力讨好他,老夫还不如多把精力放在三皇子身上。” 傅夫人似有所思,悄声道: “老爷,您可有转而支持三皇子的意思?” 原本在朝堂上,傅砚清是根本不插手这种事的。 这也是承帝能放心把他放去裴懐身边的原因。 傅砚清眯着眼睛,说: “我也不知道,只是,若太子再这样无法无天下去,老夫不敢想秦嵘的未来啊。眼下我也才刚到三皇子身边不久,再观察观察吧。” 傅夫人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 她宽慰道: “老爷说得对,俗话说得好,日久见人心。未来日子还长,倘若三皇子真可堪大用,太子又一味不学无术,此消彼长,日后局势定会明朗。到时候,就算老爷去支持三皇子,想必也不会惹祸上身。” “正是这个道理,知我者,夫人也啊。” 傅砚清握住傅夫人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感慨地笑了。 见他今日心情甚好,傅夫人小心翼翼地多问了一句。 “老爷,这都好一段时间了,咱们的璟儿,你还要关她多久啊?” 原来,自从傅施璟提出自己要科考后,傅砚清以防万一,就直接禁了她的足。 傅砚清听到这句话,就不大高兴了。 “往日她就是仗着自己对外是男子的身份,才总可以跑出去抛头露面,还生了那些痴心妄想!禁足对她,现下才是最稳妥的。” 傅夫人到底心疼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揉了揉傅砚清的肩膀,问道: “那也不能一直关着璟儿吧?时间久了,都要把人憋坏了!” 傅砚清斜眼看着她,很不赞同她的理由。 “她本就是女子,本来就应该似寻常女儿家般,乖乖待在家里。旁的人都能在家里呆得住,怎她就待不住?我看,都是你往日太纵着她了!” 此话一出,傅夫人当即就不乐意了。 她坐下来,瘪着嘴嘟囔道: “女儿又不是我一个人就能生出来的,如今竟说是我骄纵她?” 傅砚清看自己的夫人不高兴了,也缓和气氛地说: “哎呀,夫人呐。她如今生了这样不该有的心思,就该早早扼杀掉,难道要等以后出了大乱子,咱们再在祖宗面前哭吗?我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好啊。” 见傅夫人还没被自己哄好,傅砚清又连忙说: “我呀,就关她到此番春闱过去,哪儿就能憋坏她了?夫人也体谅体谅我嘛。” 见傅砚清这样软声细语地服软,傅夫人也深知他话里话外说得确实没错。 于是,她也不好再拿乔,顺势点了点头: “好吧。” \/\/ 长和宫。 魏映初忙把裴懐迎了进去。 魏贵妃依旧坐于上首,她一席庄重宫装面见裴懐,没了平日里私下见魏映初的那股子慵懒的劲儿。 看得出来,她今日很是在乎和裴懐见这一面。 裴懐一进去,魏贵妃就急急屏退左右,只留下心腹魏映初一人从旁待着。 “见过贵妃娘娘。” 依着礼数,裴懐装模作样给足了魏贵妃面子。 魏贵妃笑道: “三皇子无需多礼。” 说完,她打量了裴懐一眼,见他俊美,面色又温和,忍不住点了点头。 “皇子不愧是多年侍奉佛前,又乃陛下血脉,端看这样貌、气质,真叫本宫忍不住称赞了。” 裴懐听到这话,面色不改,心中却止不住冷笑。 若这个贵妃知道他实则是从冷宫里爬出来的恶鬼,不知道还能不能厚颜无耻地对他说刚才那种话呢? 既叫他不用多礼,裴懐也就顺势带着王元弋坐下。 王元弋自觉站在他后头,魏贵妃见状,说: “这位公公辛苦了,本宫与殿下有话要说,不如公公先退下去偏殿吧,本宫备了些茶水瓜果的……” 她话说到一半,裴懐扬起手,打断道: “听说娘娘叫本殿来,是为贺本殿回宫。既如此,本殿在此谢过娘娘美意。本殿想着娘娘宫务繁忙,也就不多加叨扰了。娘娘送本殿什么礼,本殿取了就走,还要去赴傅师的教诲呢。” 见他说话这样直白,魏贵妃尴尬道: “其实,本宫也不单单是因为此事才叫殿下过来的,不如先让殿下身边的公公退下,本宫再与殿下细说?” 裴懐觉得她挺搞笑的。 见魏贵妃不拿‘送礼’当幌子了,裴懐也就再给她几分薄面。 他收起笑意,看向魏贵妃。 “娘娘有话直说吧,元弋乃是本殿身边贴心的人,不会泄漏什么的。” 魏贵妃这才稍稍安心,说: “既如此,本宫也就放心了。其实,本宫此番请殿下前来长和宫,是想和殿下交个朋友。” 裴懐实在是不喜欢和这些宫中的人打哑谜般说话。 他烦躁地挑眉,说: “娘娘,本殿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很多话,咱们彼此说清楚些,也就不用浪费太多时间了。比如……” 裴懐顿了顿,目光冰冷扫视沉默待着的魏映初。 “比如,娘娘可否告知本殿,叫一个东宫的小宫女引本殿来娘娘的长和宫,为的哪般?” 此话一出,魏贵妃和下方的魏映初都齐齐打了个冷颤。 魏贵妃看裴懐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她收起和蔼笑容,美眸勾起。 “殿下是聪明人,本宫最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了。既然殿下什么都明白,本宫也就不拐弯抹角的,免得惹殿下烦忧。不知殿下,可愿意与本宫达成个你来我往的交易?” 裴懐也不再装那张温和良善的皮了,他显露出几分戏谑痞气,身子往后靠了靠,大刀阔斧般撩开腿坐着,很是随意。 “怎么个交易法?” 魏贵妃笑了一声,说: “陛下宠爱太子多年,本宫心中惶恐,闻听殿下归来,只想殿下来日若有机会与太子抗衡,保本宫一个安稳未来。” 裴懐抬手摸了摸鼻子。 “本殿真是不明白,娘娘还年轻,自己可以孕育一个子嗣。本殿是有母妃的人,娘娘又何必在本殿身上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第98章 勘破 魏贵妃撑起自己的身子,缓缓站起来,走下台阶。 “就凭本宫被陛下下了秘药,此生再不能生育,就凭本宫知道,殿下是个有野心的人,绝不甘于一个三皇子之位,眼睁睁看着太子日后登基为帝。” 裴懐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 “娘娘可真信任本殿,这么大个秘密,您就这么容易说出来给本殿听啊?” 魏贵妃款款身姿已来到裴懐面前。 她也笑,抬手挥动衣袖捂着朱唇。 “因为本宫也有叫殿下不得不妥协的法子,这个法子啊,叫本宫放心,放心殿下会乖乖与本宫合作,且绝不会说出本宫怀着的这个秘密。” 裴懐最讨厌这种被人威胁的感觉。 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所谓的贵妃,忽然就觉得她笑得很让人作呕。 “那本殿倒要听听了,不知娘娘有何了得的手段,敢这样和本殿说话?” 魏贵妃勾唇一笑,开口缓缓说了几个字。 “苏府嫡女,未来的太子妃——苏皖。” 当‘苏皖’两个字说出来,裴懐一瞬间就变了脸色。 他阴冷地看着魏贵妃,后槽牙都咬得发疼几分。 见他沉默不语,只神色冰冷,魏贵妃呵呵笑道: “殿下怕是不晓得,本宫很没有安全感的,你既知道本宫会在东宫安插自己的人手,怎么就猜不出来,当日殿下于凝宵殿中与苏女独处,后又与之雪中嬉戏,这桩桩件件,本宫会不会也能轻易得知?” 魏贵妃指了指身后的魏映初。 魏映初抬眸看向裴懐,也和魏贵妃一样笑得很是得意。 王元弋见状,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情况? 怎么自家主子原本占了上风,却因为那个未来的太子妃,就被眼前的魏贵妃拿捏了? 后又听到魏贵妃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说裴懐和那个苏家女关系不寻常。 王元弋何其聪慧,又见惯了宫里的事端,一瞬间,他忽而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难道,主子对这个未来的太子妃……?! 王元弋忽然觉得脚下发软,险些就要站不住了。 此时,裴懐暗暗握拳,随即又强装镇定,嗤笑道: “贵妃娘娘这是在威胁本殿咯?呵,只可惜,娘娘失算了,本殿和那位苏姑娘不过点头之交,当日之所以于凝宵殿与之戏玩一番,也都是看在文月的面子上。苏姑娘为人和善,本殿与她无冤无仇,也没道理对她避之如蛇蝎吧?想不到竟能叫娘娘误会至此,实在是本殿的过错。” 一番话说得漂亮,身后的王元弋听完,顿时松了口气。 果然,他就说嘛,主子不是那般没有分寸的人。 然而,魏贵妃见裴懐如此淡定,却不怒反笑,说: “原来是本宫误会了,那就是说,本宫没有任何筹码与殿下谈判啦?” 裴懐颔首,傲然看着她。 “娘娘说呢?” 魏贵妃笑得妩媚,眼波流转间,对裴懐说: “既如此,殿下就权当本宫刚才什么都没说。” 裴懐自鼻息间冷哼一声,站起来就要离去。 王元弋也狠狠瞪了魏贵妃和魏映初一眼,随即跟上。 就在裴懐走出没几步时,就听身后的魏贵妃说: “唉,原来是本宫误会了,那怎么办呢?本宫一向是个心急的人,还以为殿下对苏女有意,为了成全殿下,本宫今儿早已经和殿下请旨,召苏女入宫,提前学习宫中礼仪规矩了呀。眼下,这旨意只怕出了宫,已经到了苏府吧?” 此话一出,裴懐停在了原地,背对着魏贵妃,久久无言。 魏贵妃面上露出志在必得的得意。 “本宫原想着,叫苏女入宫学东西,就可暂住宫中,本宫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既给殿下制造与之见面的机会,本宫也会对她好一些。可是殿下既然都已矢口否认,那本宫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苏女害本宫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她若入宫,殿下猜猜,本宫为了出心头这口气,会怎么对她?” 裴懐终于转过身来,脸上的伪装快要维持不住了。 “娘娘这么有本事?胆敢对未来太子妃出手?” 魏贵妃冷笑道: “明面上自然不可能,但这可是皇宫,暗地里,本宫自然有的是手段。保不齐,这个未来的太子妃活不到嫁入东宫的那一日,就会悄无声息暴毙呢?毕竟世事无常,殿下,你说,本宫说得有没有道理?” 王元弋站在裴懐身后,低语道: “主子,那女子与咱们无关,要管也是苏府和东宫去管。咱们走吧,这贵妃娘娘只怕是失心疯了。” 他刚说完,裴懐却出乎意料,抬脚一步步走向魏贵妃。 眼见如此,魏贵妃笑容愈发明艳。 王元弋实在不懂了,他心中很是不安,对裴懐的背影喊了一句: “主子?” 就见裴懐慢慢走回到魏贵妃的面前。 他似是终于忍无可忍般,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怒意,眼中阴鸷满满。 只见他咬牙切齿,在整个长和宫主殿内缓缓响起声音。 “你若敢动她,我叫你生不如死!” 只一句话,王元弋就觉得天好似塌了一般,他盯着裴懐的背影,吓得双膝一软,直接就跪在了地上,目瞪口呆。 魏贵妃终于止不住癫狂大笑。 她唇上涂抹了红艳的口脂,此刻看上去,那张嘴好像要吃人一般。 “殿下,本宫不能生育,你又心属皇嫂,咱们啊,果然是一条船上的人,本宫祝我们合作愉快。” 她朝裴懐伸出手,想要和他握手庆贺。 裴懐却只是死死盯着她,没有下一步举动。 见状,魏贵妃收敛得意,说: “殿下放心,只要今后我们一条心,你负责手握权势,保我荣华。我也自会鼎力相助,帮你……” 她顿了顿,扬起嘴角。 “保、守、秘、密~” 说完,她挥一挥衣袖,转身重登台阶,一边走一边说: “殿下,你知道得到苏女,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她不等裴懐回答,转身款款落座,指尖蔻丹指了指东面,意指东宫。 “那就是,你取而代之。” 裴懐听到这句话,缓缓抬眸,脸上阴沉得吓人。 他紧紧抿唇,始终不发一语。 第99章 为她 魏贵妃笑眯眯的,说道: “殿下想啊,倘若有朝一日,东宫太子都没了,她就再不是你的嫂嫂了。届时你只手遮天,权势在握,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和她在一起了吗?” 裴懐终于开口,语气冰冷得可怕。 “好,只要你不伤害她,你想怎样,都依你。” 他本来就打算争,打算抢,不过是捎带上一个魏贵妃而已,不碍事。 裴懐只是不爽,这个魏贵妃居然敢以苏皖做赌注去要挟他,简直找死! 他忍不住暗自冷笑。 日后他若真有辉煌璀璨的一天,魏贵妃就当真有命享吗? 她胆敢拿苏皖威胁他,就该做好准备。 裴懐拭目以待。 魏贵妃拍了拍手。 “殿下真是痛快,深得本宫心意,这下,本宫可以说合作愉快了吧?” 裴懐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径直离去。 他经过王元弋身边时,看着软在地上,满头大汗的王元弋,斜眼瞥着,说: “你再不起来,就自己留在这吧。” 说完,裴懐毫不犹豫,抬脚离去。 王元弋听到这话,立刻手忙脚乱、连滚带爬地跟在他身后,一并离开了长和宫。 魏贵妃望着裴懐离去的背影,笑意深入眼底。 她对下方站着的魏映初说: “你瞧着吧,本宫说过要叫陛下和裴济光再无安宁之日,就决不食言。” 说完,她手抬起,慢慢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自嘲的神色抚上面容。 魏映初拱手问道: “娘娘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魏贵妃说: “你忘了?当日傅砚清被指去教裴懐,东宫那边可是发了好大的脾气啊。” 以裴济光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他一向痛恨别人惦记自己的东西,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裴懐。 思及此,魏贵妃用指尖点了点魏映初。 “你继续帮本宫盯着毓庆殿和东宫,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 魏映初闻言,点头应下。 “娘娘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 彼时,苏府。 苏重朗依依不舍地看着苏皖。 他忍不住轻轻扯出苏皖的衣袖。 “阿姐,此去宫中,定要万事当心!” 苏皖笑着点点头。 “重朗,阿姐这段时间不在家里,你万不能懈怠,要好好读书,多做文章给许学究点评,知道吗?” 苏重朗乖乖应下,见他扯住苏皖不肯放,苏父苏元明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往他身后狠狠踢了一脚。 “哎哟!谁踢我?!” 一旁的阿鸢连忙告诉他: “少爷,是老爷踢你。” 苏皖闻言,止不住笑意,被踢了一脚的苏重朗则是僵硬回头。 “父、父亲……?” 迎面就对上苏元明冷冷的脸色。 “兔崽子,还不快放开你姐姐?此次是魏贵妃向陛下求了恩泽,特准你姐姐在出嫁前入宫学习宫规,这是多好的事,被你整得好像你姐姐要出什么事一样,还不快给老子滚回书房念书?我告诉你啊,你这次春闱要是落榜了,我……!” 苏元明话还没说完,苏重朗已经捂着自己被踢的地方,逃一般窜了出去。 “爹,您别说了,我回去念书就是了。” 他说完,还不忘一边跑一边回头对苏皖连连招手。 “阿姐,万事小心!” 苏皖宠溺地看着自家弟弟的背影,捏着帕子的手也抬起来,朝苏重朗轻轻挥了挥。 苏元明冷哼一声,才换上一副温和的态度,对苏皖说: “皖儿啊,既是贵妃传召,你就安心待在宫里学规矩。你弟弟有为父看顾着,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你且放心去吧。” 苏皖朝父亲福了福身子,说: “父亲,我走了。” “欸。” 苏元明心中也很是担忧与不舍,但他还是没有表露出来。 墨音扶着苏皖上了入宫的轿辇,自己则跟在后头的马车上,对苏元明说: “老爷放心吧,婢子会好好照顾小姐的。” 目送着苏皖离去,苏元明最终还是没忍住,喊了一句: “皖儿,若有什么事,就写信给家中,不要怕。” 苏皖坐在轿辇里,撩起帘子,对父亲微微点头,久久才放下帘子。 她躲在里头,想了又想,终是垂泪。 此番只是进宫学规矩,她与家人彼此间都已这般难舍难分。 等春闱科考完,她也就差不多要嫁入东宫了,余生只怕更是难以常常与家人团聚。 一想到这里,苏皖拿起帕子,默默点了点眼尾,拭去水雾。 第100章 无情 裴懐离开了长和宫,立刻就去了裴文月的凝宵殿。 他风风火火闯了进去,把裴文月吓了一跳。 “皇兄又有什么事?” 裴文月看着裴懐失态的样子,忽然就觉得,他有事,且这件事肯定又是和苏皖有关。 果不其然,裴懐喘匀了气儿,立刻就对裴文月说: “魏贵妃把她召进宫学规矩了,这段时间,让她暂住你这边。” 此话一出,裴文月蹙眉问道: “你又和魏贵妃有什么牵扯?” 裴懐坐下来,想起方才在长和宫和魏贵妃的交锋,心下好一阵不爽利。 他冷哼一声。 “她耳目众多,是我疏于防范了,竟叫她眼尖试探出了几分虚实。” 裴文月不是个蠢的,闻言立马吓得捏住帕子。 “你……被魏贵妃知道对苏皖……?” 裴懐静默,算是承认了。 裴文月顿觉眼前一片黑。 “我早和你说了,你这些心思不该有,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 裴懐朝裴文月摆了摆手。 “没事,她是为了和我结盟,不是为了告发我什么。” 裴文月定了定神,这才好险松了一口气。 “既是如此,那……好吧。” 她顿了顿,对裴懐说: “你放心,我这就派卿卿去宫门口那边接应苏姐姐。” 说完,裴文月连忙把卿卿招呼进来,三言两语简单交代完。 卿卿是裴文月多年以来的心腹,她办事一向利落,也不多问,听完后就朝裴文月福了福身子,又对着裴懐也行完礼数,然后就领着命令朝殿外离去,径直往宫门口去等苏皖。 裴懐揉了揉太阳穴,语气里带了一些疲惫。 “都是我不好,着了魏贵妃的道,还是不慎叫她被搅进了局里。” 裴文月拿起帕子,此刻倒显得比裴懐轻松。 “那你就快快强大起来啊,不然怎么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裴懐闻言,斜眼瞥她,见裴文月在笑,他也忍俊不禁。 “看来是我把你带坏了。” 裴文月轻哼一声,两人之间的气氛其乐融融。 半晌后,裴文月心有疑虑,忍不住问他: “魏贵妃怎会选择你?她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吗?” “她生不了。” 裴懐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叫裴文月一颗本已安定的心又吊起来,七上八下的。 “你你你……” 她是知道他的,他一向是个大胆的。 裴文月早已多次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次她还是给裴懐惊着了。 她委实是没想到,他真就无所顾忌。 见裴文月左顾右盼,一脸忧虑,裴懐耸了耸肩。 “你怕什么?我既然敢说出口,就一定是没事。” 裴文月叹息一声。 “这种宫闱秘事,你怎好就这样宣之于口?” 她顿了顿,捏着帕子,似一只好奇的小猫儿,朝裴懐小心翼翼问道: “她……怎么不能生了?她亲口告诉你的?” 裴懐点点头,回答道: “咱们那个父皇啊,真是偏心东宫偏到骨子里了。我倒真有些想知道了,若皇后孟氏还在,这帝后之间是否真就这样可歌可泣呢?” 裴懐说到这里,不以为然,只觉得坐镇朝晖殿那位骨子里都是冷的。 他对谁都狠心,可为何偏偏就这么爱孟氏,这么偏宠太子呢? 裴懐想,大抵是因为孟氏刚好死在最美好的岁月,叫这薄情之人心生有愧,抱憾终生,所以才诸多不甘吧。 裴文月听完他的话,默然低头,良久才开口。 “我从前在书上话本里,闻听兰因絮果这个词。父皇他对母妃是这样,对魏贵妃也是这样。我想,若孟氏还在,说不定也会应了那兰因絮果的命运。” 裴懐冷冷勾唇,感慨一声。 “是啊,无心之人,又岂能有情?” 他和裴文月都知道,其实承帝最爱的只有自己。 窗外飞雪飘飘,兄妹二人一同望着炭盆里跳着火星子的暖炭,思绪万千,彼此间久久无言。 第101章 所爱 离开了凝宵殿,裴懐不急着回自己的毓庆殿。 王元弋跟在他身后,见他抬脚走向的方向是…… 他惊魂未定,额角总是发汗。 裴懐走在前头,忽而开口: “元弋,你现在还觉着我是个良善的人吗?” 王元弋抬眸,难得无话,随即又低头跟着走。 裴懐嗤笑一声,继续说: “当日你决定跟我,是因为觉得我是个好人吧?” 王元弋忽然觉得自己这个主子实在是高深莫测。 他叹息一声,似无可奈何般,委屈喊了一句: “主子,奴婢……” 裴懐前路广阔,他步步坚定。 “怎么,很失望吗?” 他顿了顿,负手而立,停下脚步。 王元弋只听裴懐说: “我啊,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天生地长的,他秉性如此,改也改不掉。 裴懐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他当然可以如世人所愿,只要他愿意,那层谦谦君子的皮,他装一辈子不是难事。 可他恋慕嫂嫂,倾心苏皖,亦是事实。 他睚眦必报,心底阴暗,也是事实。 那又怎么样? 日子就得这么过。 日子还得这么过。 正如开弓没有回头箭。 裴懐想,自他落地降生那一刻,也许自己可悲的一生已是注定。 但他不怕。 若前路尽头是她。 哪怕中途布满荆棘,他也会毫不犹豫选择披荆斩棘,浴血而来。 王元弋思索良久,才摇了摇头。 “主子,奴婢……奴婢此生,生是您的人,死了,也是伺候您的鬼。主子您没有退路,奴婢也是,从奴婢拜别干爹那一刻,奴婢也回不去了。” 裴懐听了这话,自鼻息间呼出一口薄气。 他顶天立地站在雪地里,微微抬首,仰望天空。 王元弋问裴懐: “主子,您决心要得到苏小姐吗?” 裴懐望着眼前,似在等待什么。 半晌后,他回答王元弋: “我想要的,就必须要得到。” 王元弋闻言,叹息一声。 然而,下一刻,却听到裴懐又说: “可对她,我只想好好守护。” 守护。 守着、护着。 就算没有结果。 就算只是他一人痴心妄想。 有了与她的种种纠葛。 他总算觉得自己还活着,那就够了。 此生他只希望她平安喜乐。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通往宫门的一处甬道暗角。 在这暗角处,裴懐可窥他人,他人却不可窥裴懐。 裴懐觉得很适合自己,就像他,从黑暗而来,又渴望光明,只配常年躲在阴暗角落,追寻遥不可及的温暖。 王元弋听到裴懐的回答,惊讶地抬头,顺着裴懐痴痴的目光,他看到了。 在尽头,是苏皖。 她佩着面纱,窈窕身影随着衣裙摇曳,惹人心动,身后跟着个婢女。 裴文月身边的卿卿在前面带路,两人似有说有笑,丝毫察觉不到在这暗角里还藏着一个裴懐。 王元弋一开始跟着走,看到是走向宫门,就知道裴懐一定是来等苏皖。 他不禁暗叹。 痴儿! 可眼前这人偏偏是自己发誓要效忠跟随的主子。 王元弋忽然颇为心疼地看向裴懐。 裴懐定定站着,眼中全是苏皖。 他远远窥探她,对身后的王元弋开口: “那袋糖蒸酥酪,是她送我的。” 只这一句话,王元弋浑身就觉似通电般起了一片片鸡皮疙瘩。 怪不得、怪不得! 王元弋就想嘛,哪有人会对一袋糖蒸酥酪那般重视的,原来其中缘故竟是如此! 直到尽头再也瞧不见苏皖和引路的卿卿。 裴懐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淡定地转身,对王元弋说: “回毓庆殿吧。” \/\/ 苏皖刚进宫门,就被卿卿截住。 卿卿站在轿辇前,轻声问道: “可是苏姑娘?” 苏皖听得出是裴文月身边的卿卿,于是坐在轿辇里,问道: “是卿卿吗?” 卿卿一听,顿时喜笑颜开: “正是奴婢,苏姑娘,公主命奴婢来这儿等您呢。” 苏皖一听,连忙掀开轿帘。 她探出半个头,疑惑道: “公主?可是,我是贵妃娘娘召进宫的呀。” 卿卿上前几步,迎着她下轿辇,一边亲昵扶住她,一边说: “姑娘莫慌,公主已经和贵妃娘娘打过招呼了,学规矩这段时间,您就暂住在凝宵殿。” 想起自家弟弟和裴文月的关系如今已是非比寻常,苏皖只当是因为这档子缘故。 于是,苏皖顺势笑道: “那就要多劳烦公主了。” 卿卿眉开眼笑,弯弯眼眸,说: “姑娘别这么说,公主可喜欢和您作伴了。她现在就在凝宵殿等您,咱们快去吧。” 苏皖闻言,温柔点点头。 “好的。” 卿卿见状,更加喜欢苏皖。 她想,自家公主从小到大也没个真正的闺中密友,如今这个温柔得体的苏女来了,也算是解了公主这么多年来的孤寂呀。 秉着爱屋及乌的心情,卿卿一路上和苏皖有说有笑。 在经过一条宫廷甬道时,苏皖忽而直觉远处似有一道目光,那道目光正很是灼热地盯着自己。 可当苏皖一边和卿卿说话,一边不经意间瞥过去时,却发现远处白雪茫茫,空无一人。 苏皖想,是自己的错觉吧。 彼时,裴懐书房桌案上,正巧搁置一册书。 风吹,卷页,诗句现。 ‘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第102章 聚集 几日过去,苏重朗正在书房里温习。 这段时间,他日以继夜地苦读恶补,虽仍是意气风发,但整个人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不可言说的疲惫。 阿鸢端着热茶走进来,见苏重朗眼底下的青色,心疼道: “少爷,您天不亮就又起来看书了,一日下来几乎睡不到几个时辰,这样下去,身子怎受得了?” 苏重朗笑道: “不会,我啊,不比以前。现在我看书,一点儿也不犯困,那是越看越精神。” 阿鸢偷偷想,是是是,您可勤快了,就差和古人说得一样,什么头悬梁、锥刺股了。 不过这种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怕苏重朗不高兴。 眼下,苏重朗正是兴头呢,阿鸢可不会主动去打击他。 他进来,除了给苏重朗送茶水,还有一件事。 想起正事,阿鸢不得不出声打断他。 “少爷,辛小爷方才派了人,从门房那儿递了信儿给您。” 说完,他忙走到苏重朗面前,给苏重朗看那字条。 苏重朗‘啧’一声,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把辛容武的字条展开。 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逍遥茶馆聚,要事,速来’。 苏重朗想也不想,看完后就直接揉掉丢到一边,再次拿起书来看。 阿鸢见状,好奇地问道: “少爷,上头写着什么呀?” 苏重朗不耐烦地说: “辛小武又要叫我去逍遥茶馆饮酒作乐了呗。” 阿鸢努了努嘴,说: “是吗?可小的从门房那儿拿信儿回来时,见辛家的小厮挺认真的,不像开玩笑。” 苏重朗这才后知后觉道: “对哦,往日辛小武可不会这样弯弯绕绕,他在上头还讲了什么要事。” 越想越不对劲,苏重朗重新捡起那字条,起身对阿鸢说: “走,去找我爹。” 阿鸢一边跟着他,一边问道: “少爷,怎么又要去找老爷啦?” 他想,苏重朗如果去和苏元明说,不温书了,要去和辛家少爷玩乐,一定会发火的! 但苏重朗却说: “你不懂,我爹纵横官场多年,我把字条给他看,如果有什么门道,他一定能看出来。如果我爹不同意我去,那我就安心回书房读书;如果我爹也同意我去,那就真得去了。” 阿鸢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少爷不愧是少爷。” 苏重朗笑眯眯点点头,“那是。” \/\/ 苏元明看着苏重朗递过来的字条,眯了眯眼睛,难得没有出声斥责他。 苏重朗面对自家这个严肃的老爹,即使自己没做什么亏心事,依旧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打着鼓。 “爹,我……去吗?” “去。” “诶,儿子就说辛小武那家伙不靠谱,儿子不去了,这就回书房乖乖……啊?” 苏重朗下意识回话,结果后半段时,脑子突然绕过弯来,懵了。 “爹,我没听错吧?您肯让儿子去啊?” 苏元明点点头,这才收起字条,对他说: “为父收到消息,边境那边打了胜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苏重朗闻言,顿时一拍脑门。 “爹,您是说,辛小武他爹,辛老将军要班师回朝啦?!” 苏元明这才满意地摸了摸胡子。 “咱们秦嵘国和云晋国,一直是不死不休的。当初先帝重文臣,导致敌国来犯,要不是陛下和皇后上阵厮杀,打得云晋连滚带爬回了老家,咱们秦嵘可就完啦。” 苏元明回忆般说道: “后来陛下登基,辛家和黎家成为了咱们秦嵘的保护伞。只可惜,黎家因着后宫妃嫔的事儿,退出了京都这些腌臜事儿,举家去了南部,已是多年没什么消息了。幸好,咱们还有辛老将军。” 苏重朗很是赞同地点点头。 那辛容武之所以能在京都飞扬跋扈、无忧无虑,可不就是因为他是家里的独苗苗,又有这么一个常年待在秦嵘边境、战功赫赫又德高望重的将军老爹吗? 苏元明看着苏重朗。 “你就去赴他的邀约吧,他定是也收到了风声,心里高兴。既是为了辛老将军的事儿,为父就不阻止你去了,日后你若要入朝为官,和辛家的儿子搞好关系对你来说,也是好事。” 苏重朗笑道: “谢谢爹!” 苏元明白了一眼。 “滚吧。” 苏重朗就麻利地滚了。 苏元明看着他欢快的背影,抖了抖胡子。 “臭小子……” 与此同时,朝晖殿。 承帝看着收到的战报,龙心大悦。 见他喜上眉梢,哈哈大笑,一旁侍候的王不歇问道: “陛下,是有什么喜事吗?” 承帝大大方方地把折子递给他看,笑着说: “云晋来犯,辛老将军耗了几个月在边境,把云晋国打得是落花流水,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这不,大获全胜,辛爱卿和朕说,要回来了。” 王不歇听完后,也开心地说: “果然是大喜事啊,奴婢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了!” 整个朝晖殿里,满是承帝欢快的笑声。 \/\/ 逍遥茶馆。 辛容武不仅请了苏重朗,还有平日好几个一起厮混的世家纨绔。 大家都早早来了,有一个纨绔催促道: “重朗还没来,咱们快快一边吃喝,一边开局吧!” 这局嘛,自然是赌局。 话音刚落,苏重朗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若是骗我来涉赌,那我可就回去了?” 见苏重朗的身影跨进门来,辛容武兴奋地起身,跑到他身侧去揽住苏重朗的肩膀。 “就等你一个了,三催四请的,小爷还以为你这辈子就要烂在书堆里了。” 苏重朗改头换面,发奋读书只为科考一事,可是京都世家纨绔堆里骇人听闻的新鲜事儿。 他们这些人,也是好久没见着苏重朗了。 不止辛容武激动,其他子弟也是纷纷起身,乐呵呵地七嘴八舌,都是似辛容武般调侃的话。 苏重朗推开辛容武: “就你屁话多。我这不是来了?” 辛容武笑道: “放心吧,不做赌局,都是兄弟,不会害你回家被苏大人罚的。” 苏重朗挑眉道: “这还差不多,先说好啊,吃吃喝喝纯聊天,要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我转身就走。” 辛容武拽着他坐下来。 “那不能够!” 只见他笑嘻嘻地说: “咱俩做兄弟这么多年,我怎么会害你呢?” 第103章 司淼 虽然辛容武不是个上进的,于科考无缘亦无心,但苏重朗就是喜欢和他结交相处。 倒也并非是贪图辛容武家里权势,只是辛容武这个人啊,性子实在是纯朴。 他平日里行事虽随意荒唐了些,但论起来,他才是最没心眼子的那个。 别的不说,他对苏重朗那是真的好。 正如他所言,仗义,够兄弟。 苏重朗呵呵一笑,与他碰杯。 “你说吧,什么天大的喜事非要大摆宴席?” 辛容武饮了一口,温酒如喉,他喊了一声痛快,随后才拿手指了指苏重朗,笑说道: “还是重朗知我,诸位诸位,确实是有喜事!” 所有人皆饮了几口酒,纷纷都上头道: “是什么喜事,你可别卖关子了,叫人心里头痒痒!” 有人听到这话,打趣着说: “这才来没一会儿,就心痒痒了?既是心里痒痒,等会罢宴后,你自己去找花魁娘子!” “去去去!有你什么事?” 你来我往间,又是惹得一众哄笑。 辛容武面色红润,摆摆手,示意噤声。 “喜事有二,一则,是我父传来消息,即将班师回朝!” 此话一出,所有人激动地拍案叫好。 有一个世家子爽朗一笑,道: “痛快!定是辛老将军又把那云晋小儿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啦!” “对对对!还得是辛老将军!” “有老将军在,咱们真可高枕无忧啦!” 三言两语间,惹得辛容武激动又自得。 “多谢诸位啦,兄弟们莫要多说,都饮满一杯!” 苏重朗早已在家中听父亲提过此事。 他不似其他人这般激动,不过辛容武与他私交甚好,且辛老将军为国厮杀,哪个男儿听了不热血沸腾? 他也不顾忌,顺着辛容武的话,和其他人一起举杯,齐刷刷喝了。 苏重朗开口道: “小武,老将军何时归来?” 辛容武笑道: “父亲说,要赶回来和家里头过年,应该是二月的事了。” 闻言,众人都高兴,说到时候一定要去看大军过街,和百姓们一道庆贺。 苏重朗笑道: “算我一份。” 辛容武咧开一口白牙,问: “你还得专心读书咧?” 苏重朗哈哈一笑,说: “这事儿啊,和读书一样重要。” 听了这话,辛容武感动道: “好好好,没白交你这个兄弟!” 众人又是好一番杯觥交错,才有人问辛容武: “方才你说喜事有二,这第一则我们都知道了,确实是大喜事。那第二则是什么呢?” 辛容武这便朝外头喊道: “司淼啊,你进来吧。” 话音落,陆司淼走了进来。 他气质不凡,面容柔和,偏偏一双眼眸里有着一股子坚韧,叫人看一眼就生交好之意。 随着陆司淼出现,辛容武起身给大家引见。 “来来来,都认识认识,新岁晋起的皇商陆家都知道吧?司淼是家中子弟,以后啊,和咱们一道玩!” 陆司淼也跟着朝众人作揖,说: “陆司淼见过诸位。” 辛容武为人爽快,丝毫不介意商贾下等。 有些世家纨绔却是皱起了眉。 “陆家司淼?这……我曾有耳闻,虽是皇商,可那是商贾之家,且他又是家中庶子,上头还有个大哥呢,哪里轮得到他与我等一道?” 此话一出,很多人都附和起来,很是不屑陆司淼的样子。 唯有苏重朗看了陆司淼一眼,随即起身倒了两杯酒,一杯自己拿着,一杯则递给陆司淼。 “我曾听父亲说过,陆家之所以能晋为新岁皇商,你的功劳不小。虽为家中庶子,但你很堪大任,若不是你出面周旋,为百姓施粥,这个冬天,京都只怕要枉死许多无辜性命。这杯,苏重朗敬你。” 说完,苏重朗自己喝了一杯。 陆司淼自小被家中长兄压制,父亲和长兄权当没他这个人,做事时叫他,领好处时却…… 今儿听了苏重朗的话,陆司淼终于温和浅笑,接过他的酒,一饮而尽。 “多谢苏兄,司淼不过略尽绵薄,实不敢当。” 辛容武拍案而起,呵道: “就是!你们知不知道,边境粮食不足,是司淼不断与父兄商议周旋,才帮了我父亲,此番能大胜,我父得归,司淼功劳不小!你们以为陆家皇商怎么得来的?反正,我是交定司淼这个兄弟了,若你们胆敢再说方才那些屁话,就都给我滚,以后辛家苏家的门,你们别踏进来了!” 有辛苏为保,众人自然高看陆司淼。 于是纷纷起身,对陆司淼说: “陆兄高义,我等愿与之结交!” 辛容武这才脸色和缓几分,嘟囔道: “这还差不多。” 陆司淼入座后,苏重朗见他眉宇间总萦绕一股郁结之气,于是问道: “陆家此番能晋皇商,乃是无上荣耀,陆兄还有什么事不顺心吗?” 陆司淼摇摇头。 “出身商贾,我又是庶出,家中还有长兄。我既无缘科考之路,又无法继承家业,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谁都知道,商人乃至后代都是不可参与科举,入朝为官的。 他们都同情地看了一眼陆司淼,不知如何开口。 苏重朗闻言,拍了拍陆司淼的肩膀,说: “陆兄心怀天下,何愁前路?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相信,你一定自有一番好前程!与其担忧来日,不如脚踏实地走好眼下每一步。” 说完,他举杯,高喊: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一番话,惹得陆司淼心头大撼,很是动容地看着苏重朗。 辛容武本就是武将小子,他成日舞刀弄枪,心气豪迈,更是激动地说: “就是就是,司淼你别怕,咱们总有各自的命运。你和兄弟们在一起,只管一醉解千愁,莫要忧心,有兄弟们在,陪你喝到天亮!” 陆司淼终于长舒一口气,也开怀喊道: “喝!” 众人都纷纷饮下一杯又一杯,一瞬间,气氛又恢复如初。 只闻里头嬉笑不断,保管是开怀畅饮,醉酒消愁肠。 不知不觉,天色就渐渐暗了下去。 \/\/ 深夜。 傅府。 傅施璟打包了一应东西,看着被自己打晕的丫鬟,冷哼一声。 “休想困住我!” 她一席直缀,仍旧作男儿装扮。 因为家中一直对外称她是男子,所以她对扮男子已是娴熟于心,一点女儿家的姿态都没有。 且她未曾打耳洞,还用高领遮住喉头。 远远看去,她就是一个瘦瘦的读书小儿郎,毫无破绽。 傅施璟不走大门,直接利落地翻了窗,遁逃到府邸角门那边。 那里入夜了,婆子们都会去偷偷打叶子牌,根本无人看守。 但傅施璟不走角门,免得落下痕迹。 她直接扒拉开暗处一丛生得高高的杂草。 谁都想不到,她要遁入狗洞。 最后望了一眼府邸,傅施璟叹息着说: “父亲,母亲,璟儿去也!” 说完,傅施璟毫不犹豫埋入狗洞中,用力把自己的小身板一点点挤了出去。 就在她狼狈趴在地上,感叹自己终于逃跑成功时,头上一个声音响起。 “你好端端的,钻什么狗洞啊?” 第104章 醉鬼 陆司淼和辛容武、苏重朗他们喝了个尽兴。 他本就酒量浅薄,又正值兴头上,入夜时,他已经被酒气熏得脸色通红。 原本平日里很是克制的一双眼眸,此刻尽显迷蒙勾人。 陆司淼本就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如今又染了酒意,那眼尾眉梢都多了几分不可多得的风流劲儿。 与友人们分道扬镳后,陆司淼抬头望着夜空,一边脚步不稳地走着,一边笑呵呵打了个酒嗝。 “奇怪,今儿个的月亮怎么……嗝……怎么变两个了?” 小厮上前扶住他。 “二少爷,咱们该回府了,小的扶你吧?” 陆司淼平日里在府中过着庶出二子的生活,本就满腹憋屈,只是藏得好,所以不曾显露人前。 如今喝了酒,就全都瞒不住了。 他和往常简直是判若两人,小厮觉得没喝酒的二少爷像老爷,严肃又克己。 但酒后的二少爷却反而很像大少爷,易怒易爆。 “滚!都别跟着我!” 小厮左右为难,可陆司淼已经踏着月光寒气,自己醉醺醺走在深夜的街道上。 见状,小厮只好哀叹一声,默默回府等二少爷自个儿回家。 他想,反正少爷是商家之子,平日里也没少走街串巷的,这么一个大活人,又是个男子,也不会怎么样。 反正府邸上下,二少爷也不被看重,就算是真出了什么事,应该也没事吧? 陆司淼只觉得这酒可真是好啊,叫人走起路来好像会飞一样,踩在地上也似踩到九重云霄般,软绵绵的,自在得很。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嗝……” 陆司淼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走着走着,他就发现不远处怎么有个狗洞啊? 诶? 等等。 他没看错的话,有个脑袋怎么还在狗洞那里一拱一拱的? 哈…… 陆司淼笑眯眯想,这年头可真稀罕,还有人喜欢钻狗洞的吗? 这癖好,绝! 陆司淼一步步走上前,蹲守在狗洞外,眼睁睁看着这人整个身子都从狗洞钻出来,趴在地上气喘吁吁时,他才开口笑问道: “你好端端的,钻什么狗洞啊?” \/\/ 傅施璟被这道声音吓了一跳。 她抬头一望,一张素白好颜色的小脸映入陆司淼眼中。 同时,陆司淼一张温和长相也被她收入眼底。 眼前这男人一双桃花眼似含了一汪春水,眼尾眉梢攀上几分殷红,偏偏就给他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带了几分戏谑和风情,叫少与外男接触的傅施璟傻愣愣地盯着他看。 陆司淼身心都被酒坛子泡过,基本是没什么理智可言的,言行举止自然也是轻浮。 他随心所欲,见仰头的傅施璟面容姣好,顿时就朝她伸出手。 “哟,原来是个美娇娘,钻狗洞累了吧?来来来,我扶你一把,别客气啊。” 陆司淼喝醉了,所以看不到傅施璟一身男子装扮。 但傅施璟却是慌了神。 “你胡说什么?!什么美娇娘,我……我是男子!” 傅施璟不理会他的手,自己默默从地上爬了起来。 陆司淼乐呵呵的,顶着一张大红脸,也随着她一道站起身,说: “你胡说,男人哪有你这般好看的?我见你顺眼,你就一定是女子。” 傅施璟终于从他若隐若现传来的酒气知道了,眼前此人是个醉汉。 她不想和一个喝醉了的人有过多牵扯,只嗔怪般怒瞪他一眼。 “胡说八道!” 就在这时,身后的傅府传来了婆子们丫鬟们的叫喊声,隐隐预约似乎都是在说她不见了的事。 傅施璟暗道不好,这就被发现了? 也太快了吧! 她连忙推了眼前的陆司淼一把。 “你走开,别挡我的路,我得走了!” 陆司淼脚步虚虚,被她推了一把,反而似打了个太极般,身子一扭,又巧妙挡在傅施璟眼前。 他笑道: “原来美人是要浪迹天涯啊,那我肯定得跟着啊!” 说完,他直接反手拽住要逃跑的傅施璟。 傅施璟手腕被他紧紧握住,又气又急。 “登徒子!你……你放开我!你放肆!” 傅施璟终于起了几分羞愤,她脸都红润了几分,蹙眉暗斥陆司淼。 陆司淼笑着摇摇头: “还说不是美人?男子怎会骂我登徒子,除非啊,你是个兔子!” “什、什么兔子?” 傅施璟只觉得莫名其妙。 陆司淼流里流气地对她说道: “就是断袖,好男风的男子,还是床榻上被压着的那个,就叫兔子了。” 说完,他盯着傅施璟的眉眼,扬眉问道: “小娘子,你是吗?” “你……!!!” 傅施璟活到现在,从未被这样的出言不逊过,她芯子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子,此刻又羞又气,傅府里嘈杂的声音又越来越近。 她真怕会就这样被逮回去。 出师未捷,傅施璟绝不甘愿。 她眼尾都被急出几分泪意,对着纠缠不清的陆司淼,软了语气。 “求求你,放我走吧,我们素不相识的,你何必这样欺负我呢?” 陆司淼摇摇头,笑道: “你带我走,事情不就都解决了?” “我带你走干嘛呀?!” 傅施璟狠狠拍了拍他的手背,可一点用都没有。 和一个醉鬼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 陆司淼仿佛是无知觉一般,根本不管自己被拍红了的手背,只是转了转眼眸,瞥着她的小包袱,说: “有用啊,你没钱吧?我可有钱了,富得流油那种,带着我,你想浪迹天涯还有何难?” 一句醉话,却安抚了傅施璟。 她冷静了几分,转头盯着身后的傅府,发现早已亮起了灯火。 傅施璟咬咬牙,闭眼心一横,下定了决心。 她反手握住陆司淼的手腕。 “走!” 说完,带头背好小包袱,撒腿就跑。 陆司淼被她紧紧握着手腕,醉醺醺间听到那一声‘走’,忽而就放心了,松开了她,任由自己被前头这人带着跑。 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奔走,他被傅施璟拉着跑时,满心满眼就只剩下她的背影。 陆司淼又打了个酒嗝,忽而就笑眯眯地嘟嘟囔囔着。 “美人儿……有意思……嗝……是我的了。” 说完,他自己还偷偷地‘嘿嘿’笑了两声。 \/\/ 傅府。 傅砚清披着一件外衣,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他猛一拍桌,大怒道: “这个不孝……子!竟敢私逃出府,真是反了天!” 好险,他差一点就要说成‘不孝女’了…… 比起这个,一旁的傅夫人却更担心的是女儿的人身安全。 她捏着帕子,呜呜咽咽地哭着: “老爷,咱们璟儿从小被呵护着长大,压根就没吃过什么苦头。这年头,外头那么多的坏人,璟儿她又心思纯良,若、若是璟儿有个三长两短的……” 想到这里,傅夫人伤心地哀嚎一嗓子,哭得更大声了。 “呜呜呜,那我也不活了呀,老爷!” 傅砚清心疼地把自家夫人揽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夫人莫哭,为夫这就把府中人都派出去,京都这般大,她跑不远的!” 傅夫人摇摇头,难过道: “都是我的错,是我把她逼太紧了……” “夫人呐……” 傅砚清无奈地叹息一声,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105章 小倌 客栈。 掌柜的一边拨着算盘珠子,一边清点今日的进账。 小二打扫了周遭,正准备走去关门打烊。 傅施璟和陆司淼闯了进来。 小二‘哟’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 “两位客官来得巧,差一刻,本店就要打烊了。” 他和掌柜对视一眼,掌柜点点头,小二这才问道: “你们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住……住店!” 傅施璟喘匀了气儿,才直起腰身,对店小二比了两根手指。 “两个人,两间房。” 店小二朝楼上吆喝一声。 “好嘞,开上房两……” 话都还没说完,醉意朦胧的陆司淼直接掏出一锭银子丢给店小二。 “一间房。” 说完,他摇摇晃晃,使着蛮力把呆愣愣的傅施璟拽走。 见着两人走上二楼,店小二捧着那银子献给正在算账的掌柜,疑惑道: “奇怪了,两个大男人,又不是没钱,怎么还挤一间房?” 掌柜的收下那枚银子,笑得合不拢嘴,手中毛笔忙个不停,往账本上又记了一笔。 他瞪了店小二一眼。 “多事!” 店小二挠挠头,嘿嘿憨笑。 “小的这不是好奇嘛。” 掌柜瞥了那两抹身影一眼,见怪不怪地说: “最近进京赶考的学子多了,你管人家那么多事干嘛?有钱赚就行了。” “是是是,您说得对,小的再也不多嘴了。” 店小二赔笑连连。 掌柜这才差遣他,说: “去,把门关了,咱们店打烊。” 店小二点头应下,手脚麻利地把店门关闭起来。 \/\/ 傅施璟进了房间,才不敢置信地回过神来,她后退连连,大惊失色地指着喝醉了的陆司淼。 “你只开一间房,想干嘛?!” 陆司淼打了个酒嗝,朝她步步逼近,笑道: “咱俩是有缘,开两间上房多浪费?良宵苦短,你说呢?” 闻言,傅施璟软了腿肚子,脸色苍白,望着陆司淼高大的身影,吓得手足无措。 “你……别过来……别过来……” 她说到最后,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哭腔。 傅施璟骂自己,真是太蠢了,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事,那也是她自己活该。 她吸了吸鼻子,拿手挡在自己身前,闭上眼睛,眼尾都红红的,浑身颤抖。 陆司淼定定来到傅施璟面前,看着她慌张害怕的样子,勾起嘴角。 他突然倾身,地上的影子都似笼罩住傅施璟。 傅施璟鼻尖忽闻到一阵浓烈的酒气,随即,腰肢就被一双手环绕住。 她抖了抖身躯,肌肤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陆司淼脑海中只浮现了一个词。 盈盈一握。 他整个人抱住恐慌不已的傅施璟,脑袋耷拉在她的肩头,朝她耳边呼气道: “你果然,是小兔子。” 说完这句话,他抱住傅施璟,整个人直接昏睡过去。 傅施璟良久才从极度的慌张中反应过来,耳边听到一阵浅浅的呼吸声,她睁开眼。 见眼前这男人原来是抱着自己,趴在她身上睡着了,傅施璟一颗心落了下来,整个人似劫后余生般,狠狠松了一口气。 她一泄力,差点就站不稳。 陆司淼又紧紧抱着她不放手,两人差点没摔在地上。 傅施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拖着陆司淼到了床上。 她是想拖着这家伙,让他一个人去睡个够的。 没想到,她无论怎么做,就是掰不开陆司淼紧紧抱住她腰身的手。 最后,反而是傅施璟虚脱般坐在床上,又气又无奈。 陆司淼在美梦中被折腾了,似乎有些不高兴,他蹙着眉,呢喃道: “别闹……” 随即,他微微用劲儿,就把傅施璟压倒在床上。 傅施璟‘哎哟’叫了一声,差点被陆司淼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生气地狠狠拍了陆司淼好几下。 “流氓!登徒子!等你明天睡醒了,有你好看!” 没想到,梦里的陆司淼一听这话,哼哼唧唧往她香喷喷的脖子上又拱了拱,惹得傅施璟只觉得痒痒。 她今日算是全被这家伙轻薄完了。 想到这里,傅施璟恨恨地咬紧牙关。 陆司淼没有被盖被子,觉得冷,他直接把傅施璟抱在怀里,蹭了蹭她软乎乎的脸颊,才心满意足地笑道: “这样就暖了……” 傅施璟那个气啊,怎么会有人酒品这么差呢?她真是想不通! 可气着气着,别说,他怀里确实挺舒服的…… 傅施璟一边觉得自己没出息,不争气,一边又羞怯地感受到眼前这人的男子气息。 后半夜,她熬不住,最终也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当然,是在陆司淼的怀里。 \/\/ 翌日。 天亮了。 陆司淼渐渐睁开了眼睛。 一夜过去,他的酒醒得差不多了。 他砸吧砸吧嘴,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 一点也不冷,怀里热乎乎软绵绵的。 奇怪了,他睡觉从来不抱抱枕的。 陆司淼脑子空白一瞬,眼珠子转了转,望着四周陌生的一切,眼睛眨了眨。 随着清醒,袭来的是宿醉后的难受。 陆司淼终于开始觉得浑身都难受,尤其是这脑袋,怎晕沉沉的,好似里头拌满了浆糊一般。 “嘶……” 他捂着脑袋,捂着脑袋回想。 陆司淼记得,自己和大家喝酒喝到后半夜,然后他好像赶走了小厮,自己一个人晕晕乎乎走在大街上。 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 陆司淼绞尽脑汁想着,似乎记忆的最后,他看到有个人在钻狗洞。 狗洞……? 陆司淼确定自己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头疼欲裂,只好作罢。 忽然又感觉一边手臂酥酥麻麻的,陆司淼斜眼看去。 这一眼,直接把他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只见一身男装的傅施璟乖巧缩在他怀里,睡得正香。 两人举止如此亲密,陆司淼忽然暗道不好。 他速来听闻辛容武荒唐,莫非是他喝醉了,辛容武那厮坏了主意,叫了个小倌馆里的货色来恶心他?! 陆司淼生气地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绝对饶不了辛容武! 他随即又想,那昨夜过后,他不就成了…… 断袖两字蹦出来,陆司淼吓得浑身的血都冷了。 一瞬间,他脑海中又回想起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带着戏谑说: 【就是断袖,好男风的男子,还是床榻上被压着的那个,就叫兔子了。】 陆司淼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躺在床上,灵魂差点出窍。 傅施璟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陆司淼躺在她身旁,绝望地望着上方,整个人一动不动,眼珠子也不转。 不仅如此,他还哭了。 咬着唇,一脸受辱般的神情,两行清泪从他眼尾缓缓滑落,很是委屈。 傅施璟坐起来,揉着眼睛问道: “大清早的,你好端端哭什么?” 陆司淼呢喃一句: “你不会懂的。” 眼前这个清秀小倌,又怎么会懂他的心情? 第106章 斗法 清早,陆司淼左右脸各自顶着两个鲜明的巴掌印,局促地给一脸冷色的傅施璟不断作揖赔罪。 “抱歉、抱歉……” 傅施璟看着他,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声。 “我是如假包换的男儿身,你昨夜酒醉无礼,险些误我大事,这个暂且不提。但你屡次对我出言不逊,这笔账……你自己说说,该怎么算?” 陆司淼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看向傅施璟。 他早上醒来,还以为自己和眼前这俊秀小郎君有了什么荒唐首尾。 傅施璟知道后,一脸气愤,脸都涨得通红。 她把昨夜自己被酒后的陆司淼认出真身一事,巧妙隐瞒,其余的如实告知。 陆司淼听闻自己喝酒误事,还把人家清清白白少年郎认成那喜好男风之人,一瞬间险些无地自容,就差把脖子埋进地里了。 “不如……你打我一顿,出出气?” 傅施璟见他清醒后简直判若两人,哪里还有昨夜的轻浮浪荡模样? 一瞬间,见他弯着腰,偷偷看着自己,傅施璟忽然就想起昨夜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睡的一幕。 她脸一红,那气忽而就怎么也生不起来了。 “正所谓覆水难收,我打你一顿也不顶事。罢了罢了,算我倒霉,你走吧。” 傅施璟这样说,陆司淼却心有不安,总觉得亏欠了眼前这人。 “我隐约记得,你昨夜是逃出来的吧?” 此话一出,傅施璟顿时警惕地看着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司淼连忙摆摆手。 “你误会我了,我是想说,要不,就让我保护你,为你出钱出力,不让你被家中再抓了去,也算为昨夜我的无礼赔罪了,你看这样行吗?” 傅施璟听他这么说,忽然就想起来了他昨夜的醉话。 【你没钱吧?我可有钱了,富得流油那种,带着我,你想浪迹天涯还有何难?】 她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人也不是那么讨厌嘛,看着还挺顺眼的。 傅施璟态度和缓了不少。 “就凭你,能护住我吗?” 陆司淼立马点头,如捣蒜一般。 “当然,你这话可是小瞧我了!” “那……我要你为我对抗清流傅家,你也做得到?” 陆司淼微微一怔。 “傅家?” 见状,傅施璟眉眼弯了弯,浅笑道: “我冠以傅姓,名唤施璟,你猜猜,京都里还有几户人家姓傅?” 陆司淼脑子转了转,瞬间就震惊地看向她。 “傅家只有一位不常露面的嫡子,莫非就是你?” 傅施璟点点头。 她想,他会怕了,等会就此离去也说不定。 毕竟,又有多少人敢于与权贵对立呢? 然,陆司淼却很快平静下来,他敛色道: “我冠陆姓,名唤司淼,乃为家中庶出,行二。不知新晋皇商陆家,可否……护得住你?” 他一双桃花眼望着她,一番话叫傅施璟呆了。 虽为庶子,但作皇商,已足够帮她瞒天过海,藏匿人群。 见她这样,陆司淼终于有了几分自得,他直起腰身,笑道: “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 东宫。 太子裴济光搂着阮眠霜,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下首的人。 他冷笑一声。 “凭你一个小小宫女就敢口出狂言,你可知背弃主子是何下场?” 那宫女抖着身子,慢慢抬起头。 “奴婢宛怜,见过太子殿下。” 宛怜说完,咬了咬唇,俯身磕头道: “三皇子常日里总苛待宫人,奴婢受不住了,也是为了自求出路。太子殿下既也不喜三皇子,奴婢自愿意效劳。” 阮眠霜和裴济光对视一眼,都不由得会心一笑。 她受裴济光的意思,派了人悄悄盯着毓庆殿。 没想到,这个宛怜就鬼鬼祟祟撞了上来,一听说是东宫有意对裴懐出手,立刻就对东宫表了决心。 还真是打瞌睡送枕头。 裴济光无暇去查明裴懐是不是真的对宛怜不好。 反正现在有这么个蠢货愿意替他先杀裴懐一刀,他何乐不为呢? 思及此,裴济光悄悄对阮眠霜说: “阮娘,此招借刀杀人,你说精不精彩?” 阮眠霜柔柔一笑。 “阮娘只知道依附殿下,阮娘啊,等着看殿下准备的好戏。” 裴济光哈哈大笑,心情畅快。 他对宛怜吩咐道: “你既有心,就给你一次机会,若事成,你就来东宫当差吧。” 宛怜心中大喜,连忙磕头谢恩。 她埋首在青砖地上时,想到那日裴懐对她说的话。 【你别太在意这些,须知皮囊不过虚妄。】 那时候,裴懐没有嘲笑她姿色平平,还称宛怜二字作名,反而对她出言宽慰。 他也并没有苛待她,裴懐对毓庆殿的宫人们都很好。 可是…… 宛怜又不禁想起裴懐那一夜梦魇时,对嫂嫂苏皖的心思。 她怕啊。 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宫女,家中还有人等着她每月寄银子回去养活呢。 东宫太子权势滔天,又深得帝宠,日后为帝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裴懐这厮,胆敢窥慕皇嫂,违背人伦道德。 他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未来焉能有命活? 宛怜不想跟着这样一个前路坎坷的主子,若一朝东窗事发,她…… 她不想死啊! 对不住了,三皇子殿下。 宛怜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是这里是皇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下辈子,宛怜再为您当牛做马赎罪吧! 宛怜沉痛地闭了闭眼。 她记得裴懐对她说的前半句,却忘了那后半句话。 他还对她说过: 【最重要的是会做人,做个好人。】 当日,王元弋猜得不错,这小宫女果然没有听进心里去。 \/\/ 长和宫。 魏映初把自己观察到的全都告知了魏贵妃。 她问: “娘娘,奴婢要不要去通知毓庆殿一声,也好叫三皇子对那胆大包天的小宫女早做防备?” 魏贵妃冷笑一声,说: “东宫太子睚眦必报,不出本宫所料,他果然是按捺不住的。” 顿了顿,她对魏映初吩咐道: “不用,咱们只管隔岸观火就是了。” 魏映初闻听此话,很是不解。 “娘娘,您不是已和三皇子达成交易了吗,怎么不肯帮他?他若是着了太子的道,危及性命,娘娘早前筹谋岂非都要落空?” 魏贵妃挑高眉眼,眸中寒光闪烁,在宫内烛火摇曳照射下,显得阴森可怖。 “就是要让他中计,他才会更恨太子。而本宫?哼,本宫只需要在最后适时出现,对他施以援手,就足够了。” 魏映初瞬间了然于心,她笑道: “三皇子孤立无援,娘娘却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他日后更会信任和感激娘娘……娘娘果真高明!” 魏贵妃笑眯眯的模样,像极了一只狡诈的狐狸。 “你悄悄回去吧,记着,静观其变。” “奴婢记下了。” 魏映初退下后,魏贵妃一个人走下贵妃榻,独自走到一盏烛火前,她拿起银镊,拨弄着烛心。 随着烛火晃动,照映得她的影子在琉璃墙上时长时短。 美人朱唇轻启,眼中满是哀伤。 “自古富贵荣华之路,从来冰冷彻骨,你莫要怨本宫……” 第107章 压制 一晃数日而过。 凝宵殿。 苏皖带着墨音,坐在下首吃着点心,和上方的裴文月有说有笑。 “这段时间有苏姐姐在本宫这里,本宫开心多了。” 听到裴文月这么说,苏皖笑道: “公主言重了,小女才要感激公主,容许小女在此暂住。” 墨音见她茶杯里空了,于是凑近为她添置了又一杯香茶。 苏皖顺势继续喝茶,开口道: “实不相瞒,小女心中有惑。” 裴文月‘哦?’了一声,放下指尖捻着的点心。 “苏姐姐请说。” 苏皖才小心翼翼地说出口: “小女此番能进宫,是因为长和宫那边的贵妃娘娘向陛下请旨。只是,小女记着,自己和贵妃娘娘不是很熟络,这次进宫住了这么些日子,我心中实在惴惴不安……” 裴文月听罢,眼中闪过笑意,她垂眸也喝了一口茶水,心道自己这个未来皇嫂,还真是敏锐啊。 不过,她又怎么会说,这一切背后都是那个男人在推波助澜呢? 放下茶杯,裴文月温和笑道: “苏姐姐不必忧虑,其实是本宫实在乏闷,才去求了贵妃娘娘的。当日,贵妃娘娘不是与苏姐姐与天鼓楼夜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吗?贵妃娘娘喜欢苏姐姐的人美嘴甜,很快就同意了。至于要苏姐姐在本宫的凝宵殿住下,也是方便你与本宫多作伴嘛。瞧,苏姐姐近日和从影嬷嬷学规矩,不就学得很好?可见本宫当日的决定是正确的。” 苏皖想起当时在天鼓楼夜宴上,自己确实并未冒犯过魏贵妃,反而说话周全,叫那个好面子的贵妃娘娘有台阶下,不至于与苏家结怨。 当她听到裴文月口中‘人美嘴甜’那四个字时,脸上一红。 “公主谬赞了,小女实在……” 裴文月追加了一句: “苏姐姐不必过谦,在本宫心中,苏姐姐当得起。” 苏皖温柔低下头,没有再说多什么。 虽然裴文月已经解释成这样了,可苏皖心中那种不对劲还是没有打消。 她盯着小窗外头的茫茫雪白,忽而就想起几日前进宫,她经过宫门甬道时察觉的异样。 那时候,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那种感觉、那阵目光,很是熟悉。 可她分明有心驻足片刻,那甬道尽头压根没有人。 她心道是自己感觉错了,可她总觉得…… 就像刚刚裴文月解释得那样,苏皖总觉得一切并非如此。 但事实铺开,一切都摆在眼前,这样明朗,毫无破绽。 苏皖叹息一声,喃喃道: “真是这样吗?” 裴文月悠悠笑着,想起了裴懐。 她回答苏皖: “就是这样。” \/\/ 毓庆殿。 王元弋看着裴懐在桌案上挥墨,小心翼翼问道: “主子,这几日,您怎么不去公主的凝宵殿了?” 那凝宵殿里可有他主子日思夜想的人儿啊。 裴懐眼都未抬一下,全神贯注。 “去了又能做什么?” “主子您不是……” 不是喜欢苏女吗? 王元弋戛然而止,就见裴懐抬眸瞥了他一眼,随即停笔。 “拿去烧了。” 王元弋得令,走近一看,宣纸上赫然是一个‘皖’字。 他抿了抿唇,说: “主子自跟了傅大人,这字愈发像模像样了,奴婢恭喜主子。” 说完,他拿起那浸透墨汁的宣纸,走到火盆处,掀开金盖。 火舌一碰到白纸,立刻攀延而上,火光缭绕,将那些不该有的心意全都烧得一干二净。 裴懐站在桌案前,隔着微微火焰,眼中晦暗不明。 “贵妃既已盯上了她,那么,保不定以后会有更多人因为算计我,而似贵妃一般。既如此,我又何必总往凝宵殿跑?没得叫人拿住把柄。” 王元弋拱了拱手。 “主子真是用心良苦。” 裴懐垂眸,将手中笔放下。 “这些与她相比,全都不算什么。” 月韶进了殿中,端上一杯安神茶。 “主子,您歇一歇吧,早晨您才刚上完傅师的课呢。” 裴懐顺手接过来,想到自己无法去到凝宵殿,亲眼看看自己想见之人,他心中憋闷着一股气,忍不住狠狠牛饮一大口。 王元弋心中气不过,见裴懐用完安神茶,就问道: “主子,那魏贵妃胆敢这样威胁您,当真可恶!咱们难道真任由她绑住了?” 月韶作为心腹之一,也是听闻此事的。 不过她和王元弋不同,她知道裴懐心属那苏皖,只把扬了扬眉,倒也没什么反应。 她只是反应过来,那日在冷宫,裴懐能活下来的原因,那造成冷宫除她之外所有宫人都身死魂消的披风…… 只怕就是苏皖。 她不禁再一次感叹裴懐瞒得好深。 其余的,她自打被王元弋以毒狠狠敲打了一次后,再也没有任何心思了。 从某种意义上,她也算是彻底归顺了裴懐。 见王元弋提及此事,她也抿了抿唇。 “主子,贵妃实在胆大妄为,咱们绝不能放过她。” 说完,月韶小心翼翼看了裴懐一眼,随后快速低下头,站在一旁。 裴懐扔掉手中狼毫,他左右各睨了两人,随后才缓缓开口: “既多了一颗棋子,我何必急急放弃?放心……” 他重新拾起狼毫毛笔,勾唇一笑,在新的纸张上落笔。 “我会让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等到最后,才发现一切不过是繁花如梦,自取灭亡。” 此时,那张宣纸上,赫然是一个‘弑’字。 \/\/ 傅府。 傅夫人早已哭断肠。 傅砚清则在劈头盖脸责骂下属。 “你再说一遍?!” 那下属擦了一把汗,颤抖着声音道: “大人,属下……找不到少爷。” “废物!全都是废物!” 傅砚清猛一挥袖,怒气冲冲。 下属说: “大人,真是奇了怪了,按理说,少爷没有路引,一定还在京都里。可是近日已把府中人手全都派了出去,少爷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都找不到他呀!” 傅夫人听到这番话,哭得更加大声,痛心疾首道: “我的璟儿……我的璟儿啊……你若出事,叫为娘的可怎么活啊?呜呜呜……” 傅砚清也是心中焦急万分,他不耐烦地朝人挥手。 “下去下去!” 下属终于如释重负,狠狠松了一口气,抱拳告退。 第108章 痛苦 等人都走了。 傅砚清才转身把傅夫人揽在怀中。 “夫人莫急,璟儿她一向聪慧,此番出府,她多番筹划,神不知鬼不觉,想必在外也定是安然无恙。” 傅夫人不依不饶,扯住傅砚清的衣袖,哭道: “不,我要亲眼见到璟儿,不然我不相信!” 傅砚清忙继续安慰道: “夫人,璟儿定然是气恼咱们把她禁足,这才出此下策。京都才多大,府中人手全派出去都无法找到她,说明她足智多谋,藏匿得很好。璟儿一向是作男儿装扮的,我也查了,她把此番春闱要用的东西全都悄无声息一并带出去,我想,短时间咱们是找不到她的。” 傅夫人脸上挂着两串泪痕,哑着嗓子问道: “老爷,那怎么办啊?” 傅砚清拍了拍她,哀叹一声。 “夫人,我想,只有到春闱那一日,她才会现身了。你放心,到时候我会亲自守在考场前,就不信逮不住她!” \/\/ 客栈。 陆司淼守在桌前,看着傅施璟捧着一卷书在温习。 “这段时间,你父亲派了不少人手来寻你,若非我帮你一一挡住,只怕你顷刻就要被逮回府去了。” 傅施璟闻言,抬眸看他。 “那多谢你了。” “就一句谢谢这么简单啊?” 陆司淼喝了口茶,状似无恙,其实正在偷偷看她。 傅施璟若无其事翻了一页,说: “当日可是你自己说要守着我,给我当作赔罪的。” 陆司淼撇了撇嘴。 他放下茶杯,借着窗外一丝光亮,撑着一边侧脸观察认真看书的傅施璟。 “傅兄弟,你明明是男子,怎一张脸这么白?” 其实他更想问,有没有说你长得好看,比女子还…… 但陆司淼不敢,他知道自己只要敢问,对面这人一定敢打。 而且他也觉得,彼此都是男人的,好像也不太适合问这些问题。 傅施璟听到这句话,捧着书的手微微一僵,她平复情绪,好像无所谓般。 “你是在骂我小白脸吗?” 陆司淼抿唇,尬笑两声。 “不敢、不敢……” 傅施璟说: “你若是实在闲着没事干,就去和我一样,找本书看。” 她抬眸,补充了一句: “别老盯着我看。” 陆司淼被戳穿,脸色微红,连忙正襟危坐,咳嗽连连。 “谁盯着你看了,你我都是男人,有什么好看的,你少自作多情……” 傅施璟嘴角偷偷勾起。 “是吗?那就好。” 陆司淼又瞥了一眼傅施璟手中的书,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他用玩笑的语气,说: “我和你一起看书做什么?我又用不着。” 傅施璟听到这话,终于舍得放下手中书卷。 她看向他,就见陆司淼幽幽望着窗外天空。 他的声音缥缈。 “你读书,能考取功名。我一个商贾庶子,身份低贱,实不入流,若非有两个铜臭,只怕根本无法立足于世。当今圣上早就颁旨,像我这种人,一辈子永不能踏入考场。你说,我还要读书吗?” 陆司淼终于抽回目光,他灼灼盯住眼前的傅施璟。 傅施璟眉间拧作川字,良久,终于坚定地说: “读书是为了明事、知礼,不是为了要去做什么。纵你无法科举,也不该自轻自贱,荒废岁月。这天下之大,你以后行商,若腹中无半点墨水,又怎能走向广阔天地?” 陆司淼呵呵一笑。 “你怎知我没有读书?我啊,可是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呢,你信不信?” 傅施璟被他盯着看久了,那双桃花眼总似含情万千,叫人容易丢盔卸甲。 她重新捧起书,只是这次把书拿高了一些,挡在自己的脸上。 书后面一张俏脸已红润如霞。 “无聊!别再烦我了!” 她久久未听到陆司淼的声音,终于把书偷偷拿下来一些,只露出一双眼眸。 就见陆司淼依旧在看他。 两人四目相对。 她听到他说: “傅施璟,我会帮你,你一定要高中,就当是为我也考一场。” 傅施璟懵懵放下书籍,陆司淼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份户籍递给她看。 “这上面是个假的身份,我会帮你递进考场作登记,只有用此化名,你才能顺利绕过你父亲的眼线,获得入考场的资格。” 傅施璟心中大撼,见他神色严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陆司淼……” 陆司淼又恢复那往日松快的模样。 “可先别急着谢我,你父亲乃是朝中文官砥柱,他到时候定然会出现在考场前逮你的。” 他顿了顿,说: “我啊,做这么多,也最多只能保你到春闱科考那天,到时候考场外,你就自求多福了。” 傅施璟拧紧手中书籍,她说: “到时候,我一定会说服父亲,放我进去考试的。” 她深深看着陆司淼。 “我答应你,替你去酣畅淋漓地大考一场。” 陆司淼闻言,笑弯了一双桃花眼。 “加油。” \/\/ 当夜。 毓庆殿。 裴懐沐浴完,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 他披着寝衣,一步步走向床榻时,脸色已渐渐苍白如纸。 王元弋走进来,见他额前冒了许多汗,吓得急忙问道: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裴懐喘息连连,咬紧牙关,忍不住伸手捂着胸口。 “难受……元弋,我、我喘不了气了……” “疼、疼,元弋,我疼啊……” 王元弋听到这话,整个人瞪大了眼,不知所措。 “主子,奴婢这就去太医院请太医!” 说完,他夺门而出。 独留裴懐一个人缓缓瘫在床上,只觉身子里每一寸骨头都似万蚁撕咬般,喉咙处也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唔……呃……” 月韶闻听里面不太对劲,连忙走进去。 “主子,奴婢怎看王公公急急忙忙奔出去……啊!” 她看到裴懐一个人捂着心口,面容痛苦地瘫坐在床上,吓得惊呼一声,连忙走过去。 “主子,您怎么了?!” 裴懐勉强睁开眼睛,大汗淋漓间,他看到月韶的身影,忍不住冷笑一声。 他挣扎着往前,紧紧拽住月韶的手。 “你……是你……” 说完,他更觉疼痛不已,自喉咙间发出一抹嘶哑低吼。 月韶吓得不清,颤抖着身子跪在地上,眼眶都是泪。 “主子,您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裴懐双目已因疼痛而逼出血丝,他似恶鬼般瞪着月韶。 “我若死,你也别想活……我要、我要拉你一起……唔……下地狱……” 说完这一句,他再也坚持不住,忽而从嘴里喷出一大口血沫,随后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月韶脸上洋洋洒洒沾上他口中喷出的鲜血,随着裴懐整个人软绵绵倒在她怀中,她吓得差点停止呼吸。 良久,她才流下泪,怔怔道: “不是我、不是我,主子,月韶没有……” 第109章 贱婢 与此同时,东宫和长和宫同时收到消息。 太子裴济光搂着阮眠霜,站在殿前,一脸得意。 阮眠霜笑吟吟道: “殿下英明,三皇子身边那内监果然奔去太医院了。” 裴济光用指尖勾起阮眠霜的下巴,邪笑着说: “可惜,本殿早已在今夜遣散所有当值太医了。” 阮眠霜轻轻捶了他一下。 “殿下,可别把人弄死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呢。” 裴济光朗声大笑。 “阮娘放心,宛怜那下贱宫女拿去的东西是蚀骨散。虽能叫那小子痛不欲生,但很好解,不会叫他丧命的。” “该怎么解呢?” 阮眠霜柔柔问了一句。 裴济光神秘地吐露两个字在她耳畔,激得阮眠霜一身鸡皮疙瘩,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殿下,你……” 裴济光冷哼一声。 “傅砚清敢去教他,那受受苦头,也是他应得的。” 阮眠霜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 裴济光权当她被吓到了,忙搓了搓她后背,搂着她好一阵宽慰。 “阮娘莫怕,跟本殿走。” “殿下,去哪儿啊?” 裴济光说: “今夜事成,合该好好庆祝一番,咱们今晚玩点刺激的……” 这句话,惹得阮眠霜忘却方才的复杂心情,很是娇羞地嗔怪他一句。 “殿下真是讨厌……” 而长和宫那边,魏贵妃同样也在翘首以盼。 当魏映初领着郑太医匆匆赶来时,她才放下一颗惴惴不安的心。 “娘娘,郑太医来了。” 郑太医擦了一把汗,向魏贵妃请安。 “娘娘,太子殿下下令,今夜太医院不必留人值守,微臣正要回家一趟呢。” 魏贵妃朝魏映初使了个眼色。 魏映初随即自袖中掏出一片金叶子递了过去。 “娘娘,这……” 郑太医诚惶诚恐,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实如果可以,他很不想再与眼前这个贵妃娘娘有任何瓜葛了。 他就是个小小太医,还想多活几年啊。 但魏贵妃的态度很明显,已不容他拒绝了。 “郑太医辛苦了,只是今夜,你不能回去。还请你速速去毓庆殿走一趟。” 毓庆殿? 郑太医疑惑道: “娘娘,那是三皇子的住处啊。” “本宫知道,你莫要多问,去了就自然明了。” 魏贵妃说完,郑太医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魏映初只好适时出面。 “郑太医难道真以为,你一个民间大夫,能这么幸运又顺利进太医院吗?你可知,你这泼天的富贵,背后都是谁在帮衬?若你不识时务,可要小心些了。” 此话一出,郑太医终于恍然大悟。 “娘娘,您到底要微臣干什么呀?” 魏贵妃冷哼道: “本宫要你少听少问,一心为本宫所用!” 郑太医闻言,叹息一声。 他知道,自己原来一早就上了贼船,且再无下船可能了。 “是,微臣这就去毓庆殿。” 等郑太医走后,魏映初弯腰凑近魏贵妃。 “娘娘,东宫那边好狠的手段。不仅给三皇子下毒,居然还趁着宫中宵禁的空隙,掩人耳目,遣散所有当值的太医。幸好娘娘英明,派了奴婢去悄悄留下郑太医,不然三皇子今夜可不好受了。” 魏映初顿了顿,问道: “莫非,太子真如此狂妄,要毒死三皇子?” 魏贵妃冷笑一声,说: “他不敢的。没有摸清陛下对三皇子到底是什么心思,他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魏映初细细想了一阵,才说: “奴婢明白了,太子只是想出口恶气,顺便敲打敲打三皇子。” 魏贵妃拨弄着自己的长甲。 “反正一切水到渠成,本宫只用做那雪中送炭的有心人就够了。” 魏映初阴恻恻笑了一声。 “娘娘英明,奴婢佩服。” \/\/ 王元弋在太医院无功而返。 他到太医院时,发现整个太医院空无一人,唯剩几个在捣药的小帮侍。 一瞬间,王元弋呆在原地,他满头大汗,心中似被火烤般焦急。 “是阴谋……是阴谋……” 王元弋大脑空白一片,一颗心因为奔跑而鼓鼓跳动得厉害。 一想到裴懐痛苦的样子,王元弋恨恨咬唇,眼眶竟被气得迫出几分泪。 到底是谁? 是谁要这样害他的主子?! 该死…… 王元弋吸了吸酸涩的鼻子,狠狠抹了一把眼睛,眼眶发红地往毓庆殿跑。 他回到毓庆殿时,就发现月韶抱着口吐血沫又昏厥过去的裴懐,跪在地上发愣。 “主子!” 王元弋急得上前扒拉开呆滞的月韶,摇着裴懐,可裴懐已经昏死过去了,根本不可能就这样轻易苏醒。 月韶见王元弋回来,似一下子找回主心骨。 她脸上还沾着裴懐喷出来的鲜血,哭着急忙握住王元弋。 “王公公,主子说是我害他,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王元弋本就在气头上,他听到月韶这句话,下意识就瞪着月韶。 他把裴懐小心翼翼放下,回头迅速扇了月韶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 “王公公?” 月韶眼中含泪,委屈又震惊地捂住自己一边侧脸。 王元弋此番是用足了力气的,月韶只觉得被扇了一巴掌的那边脸火辣辣的疼。 “贱婢!你胆敢戕害主子?!” 见王元弋仿佛要吃了她,月韶哭着在地上连连磕头,不多时,眉心就见血。 她声音似撕裂了般凄厉。 “公公,我真的没有,真的不是我,求您信我,信我!” 王元弋怒气冲冲。 “主子何等敏锐,他为何偏说是你?你还在狡辩!” 月韶委屈又恐惧。 她抬起头,泪水淌下时洗刷了脸上沾着的鲜血,两者结合,倒像是她流出了血泪,看上去很是骇人。 “公公,奴婢每月都需要主子的解药,奴婢惜命,怎敢对主子下毒手?您相信奴婢,奴婢真的不敢……呜呜呜……” 说到最后,月韶只觉得言语都是苍白的,她说不下去了,只知道嚎啕大哭。 她冤呐! 王元弋听到这里,又见她的反应。 渐渐的,他平静下来。 “既不是你,还会是谁?” 王元弋喃喃自语。 月韶以为是在和她说话,她一边抹泪哭,一边喊: “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不知……” 她也想知道,到底是谁要这样害她? 王元弋脑子终于转过弯来,忽然把一切串联在一起。 裴懐忽然喷血晕倒。 太医院莫名其妙空无一人。 月韶被冤枉。 这一切真是太巧了,环环相扣,确实不会是月韶一个小宫女的手笔。 她如今命都捏在裴懐手里,根本没那么大的本事掀起什么风浪。 可是,裴懐为什么会说是月韶呢? 他是察觉到了什么? 王元弋还想不到答案时,魏映初已带着郑太医匆匆而至。 第110章 放血 “王公公!” 魏映初喊了王元弋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王元弋闻声望去,见是魏映初,于是迎了上去,警惕看着她。 “魏姑娘何事深夜到访?” 魏映初把身后的郑太医让给王元弋看,说: “王公公,您刚从太医院回来吧?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太医院竟空无一人。幸好贵妃娘娘叫了郑太医留在长和宫调理身子,娘娘怕毓庆殿这边有需要,急急唤了奴婢带郑太医过来。” 听她这话,王元弋不客气地冷哼一声: “好厉害的耳报神,宫闱深夜,毓庆殿的行踪还是逃不过长和宫啊。” 魏映初听到这话,顿时脸色僵硬。 她眯了眯眼睛,语气有些不好。 “公公,毓庆殿若不需要,奴婢这就带着郑太医走。” “且慢!” 月韶见王元弋一脸警惕挡在魏映初和那郑太医身前,她在后头急忙喊出来,。 “公公,别管那么多了,现在主子的安危要紧啊!” 王元弋发狠回头,气愤地朝着月韶喊道: “蠢货!” 月韶才不管那么多。 这事关她的清白,她敢肯定,如果裴懐出了什么事,她一定会死! 魏映初忍不住暗自勾唇,她钻了王元弋分神的空子,趁乱拨开王元弋,径直走多几步。 “你……!” 王元弋被推得踉跄一步,已是来不及。 魏映初看到昏迷不醒的裴懐,夸张地捂着嘴。 “哎呀!三皇子殿下这是怎么了?!天啊,王公公,三皇子殿下都这样了,你怎么还遮遮掩掩的?幸好娘娘留了郑太医下来,真是太巧了,郑太医啊,快快,快过来给三皇子看看!” 郑太医凑过来一看,见裴懐昏厥,嘴角挂着鲜血,脸色苍白,嘴唇泛着些乌黑,心中有些了然。 这应当是中毒的迹象。 于是,他连忙招呼所有人。 “快,先把三皇子殿下搬上床,微臣这就为殿下医治!” 王元弋想了想,还是以裴懐为先,再提防魏映初,也只好顺着郑太医的意思,合力把裴懐放在床榻上。 郑太医手脚麻利,先拿出一片参片,打开裴懐的嘴唇,放在他舌尖下压住。 而后,他捏着几枚银针,忙在裴懐几个重要的穴位下针,把穴位都暂且先封住。 接着,郑太医才为裴懐把脉。 在郑太医一系列操作时,王元弋提着一口气,眼眶酸涩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裴懐。 他和魏映初齐齐站在郑太医身后。 不同于王元弋的焦虑,魏映初甚至还笑得出来。 她说: “哎呀,王公公,真是多亏了娘娘,不然殿下此番,当真是凶多吉少啊。你说,太医院何故一夜之间,无人把守呢?那些太医都去哪儿了?” 王元弋眼皮跳了跳,咬牙切齿说: “魏姑娘,此番手笔,最好不是长和宫所为。” 魏映初一副被这话狠狠吓了一跳的模样。 “哎哟,王公公,这话可不能乱说的。我家娘娘那分明是叫郑太医来,恰好救了三皇子于水火。怎么你空口无凭的,到公公嘴里,就成了是我家贵妃娘娘的过错了?你可不要平白无故的,冤枉好人啊。” 王元弋冷哼一声。 “一切是非,待主子醒来,自有决断!” 魏映初见他这般态度,可谓是油盐不进,气得忍不住斜眼瞪他。 郑太医把脉时,眉头紧蹙,神色很不好看。 也许是施针有效,加上那薄薄参片,裴懐竟悠悠暂醒了过来。 他睁开了一条眼缝,艰难喊了一句: “元、元弋……” 王元弋立马走了过去,看到裴懐醒来,他终于把强忍的泪水滴落。 “主子,奴婢在、奴婢在呢。” 裴懐转了转眼珠子,把眼神给了正在为他把脉的郑太医。 王元弋连忙解释给他听: “主子,这是郑太医,奴婢去太医院,可太医院空无一人,贵妃娘娘喊了这个郑太医过来给您瞧。” 裴懐人难受,神智却异常清晰。 他听到这里,忽而感慨般冷笑一声。 “呵,是吗?” 魏映初连忙走过来,深怕裴懐怀疑魏贵妃,说道: “殿下,我家娘娘只是碰巧喊了郑太医留在长和宫调理身子。殿下,我家娘娘的情况,您可是知道的。” 她指的是魏贵妃曾对裴懐亲言不能生育的事。 裴懐却只是闭上眼睛,不言不语。 王元弋见状,忙问郑太医: “郑太医,我家主子情况如何?” 郑太医放开裴懐,说: “三皇子殿下是中了蚀骨散,此毒虽不足以致命,但却正如其名,能叫中毒者苦不堪言。” 所有人,除了早就知情的魏映初,月韶和王元弋皆目瞪口呆。 当蚀骨散三个字出现时,月韶很是害怕,王元弋则又气又心疼。 裴懐听到这里,再次慢慢睁开双眼。 他动了动嘴唇,对王元弋吩咐道: “元弋,封、封了毓庆殿……” 王元弋愣了愣,随即明白,裴懐是不想把这事闹大。 也是,此事说不定牵扯了谁。 况且,深更半夜的,也不能叫有人知道,长和宫和毓庆殿私下有来往。 他朝裴懐点点头,随即焦急地问郑太医: “太医,此毒何解?” “放血。” 郑太医坚定地说出这两个字。 在场的人都微怔,只听郑太医继续说: “唯有把殿下体内含了蚀骨散的毒血都放尽,才可解毒。若不然,虽不致命,也会有损殿下寿元,折伤心脉。” 王元弋跺了跺脚,他心想,这下毒之人当真该死! 这是要生生折磨裴懐! 好狠的心啊! 郑太医从药箱里拿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巧匕首,说: “放血很是危险,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之忧。不过老夫可以此刃,割开殿下十指,插入银针,以此细水长流之法,为殿下放血解毒,必不会有任何风险。” 月韶和王元弋都落泪了。 十指连心,又要放出鲜血,疼痛暂且不提,这得多伤身子啊。 裴懐听完这些话,终于忍不住,呵呵笑个不停,声音略带悲凉。 “元弋……扶我、起来。” 郑太医连忙出声提醒: “殿下现在的身子,不可再过多动弹了!” “元弋……” 裴懐似聋了般,他只对着王元弋的方向伸出手。 王元弋脸上挂着泪,他不管不顾,直接推开郑太医。 “滚开!” 第111章 不苦 郑太医被王元弋一声暴呵,只得踉跄起身。 走远几步时,郑太医的手里还尴尬地握着那匕首。 王元弋哭着扶起裴懐,裴懐则坚定握住他的手,借力艰难起身。 平常这简单的举动,此刻却好似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做完这一切,裴懐虚弱地靠在王元弋肩头,这才对郑太医说: “匕首……给我……” 见状,王元弋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拿来!” 王元弋恶狠狠地看向郑太医。 郑太医的出身只不过是一个平民百姓,他实则胆小如鼠,被王元弋三番两次这样呵斥,早就吓死了,也只得颤颤巍巍把匕首递了出去。 所有人都不知道裴懐要干嘛,裴懐拿着匕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元弋,照我、说得去做,封了……毓庆殿,快……” 王元弋哭道: “主子,奴婢走了,您可怎么办啊?” 月韶含着泪,出声提醒裴懐: “主子,奴婢没有害您,真的!” 裴懐仍旧闭着眼,当听到月韶的辩白时,他终于提了三个字: “安、神、茶……” 此话一出,月韶和王元弋只愣了片刻,皆都想起什么。 尤其是月韶,只见她很快就咬牙切齿,竟直愣愣跪在地上。 “主子,奴婢知道了!奴婢知道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朝裴懐狠狠磕了一个头,随即率先奔了出去,样子凶神恶煞的,活像要把谁给生吞活剥了一般。 王元弋也想明白过来,他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只怕主子下午用了那杯安神茶,里头大有乾坤。 到底是谁?! 好狠毒的心啊! 见场面越来越紧张,魏映初适时开口: “三皇子殿下,可不能再耽搁了,您快把匕首还给郑太医,叫太医速速为您放血治疗吧!” 裴懐推了王元弋一把,自己撑着身子坐在床榻上。 他睁开眼,冷冷扫视殿内的魏映初和郑太医。 半晌后,他才说: “本殿、不需要……带着你的人,滚、滚回长和宫……!” 魏映初愣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三皇子殿下,您?!” “滚!” 裴懐喘着粗气,手紧紧握着匕首。 三言两语后,他毫不犹豫,周身萦绕一股狠劲儿,竟是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抽出匕首,随即扬起手腕,直接就是狠狠一划。 鲜血随即从手腕处流出,可见下刀力道不轻。 郑太医见状,吓得六神无主。 “殿下,万万不可啊,放血非同小可!” “滚!!!” 裴懐双眸赤红,似被逼到角落的野兽,样子狰狞又可怖,脖颈处青筋暴跳。 魏映初被这种疯子也吓得半死,她止不住后退,脸都白了。 天啊,她家贵妃娘娘怎敢和这样的疯子合作啊? 这这这…… “殿下保重、殿下保重,奴、奴婢先行告退!” 她撂下一句话,带着郑太医就要离去。 两个人都腿脚发软。 正要跨过毓庆殿的门槛时,只听裴懐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 “去告诉贵妃,若再隔岸观火,以为……以为能坐收渔翁之利……她、就、死!” 魏映初的背影抖了抖,随即连滚带爬离开了。 郑太医更是如此。 王元弋见裴懐手腕淌着血,他红着眼哭喊: “主子、主子啊!您这又是何苦呢?” 裴懐收敛了凶恶神色,朝他扬起一抹浅笑。 自他走出冷宫,已被多次问这一句。 可他也早有坚定的答案。 他裴懐,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他不苦。 “去、去吧,元弋……” 见裴懐虚弱着对自己强颜欢笑,王元弋终于洒着泪,飞快冲出毓庆殿。 毓庆殿终于只剩下裴懐自己。 他看了一眼自己正在流血的手腕,禁不住冷淡一笑。 并非他蠢,放着现成的郑太医不用,非要冒险自己割腕放血,拿性命开玩笑。 只是,今夜遭此劫难,裴懐深深明白了一个事实。 在这宫中,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要去相信。 魏贵妃以为可以轻易骗过他吗? 她那种施人恩惠的小把戏,想要就此挟恩图报…… 哼,做梦! 他裴懐,宁愿自己死,旁人休想轻易威胁他! 裴懐虚弱地眨了眨眼。 “我到底……还能相信谁?” 突然,脑海中浮现一张脸。 曾忆昔,她是真的关心他。 也只有她…… 也只有她…… 裴懐忽然升起一股劲儿,他强撑起自己,却可笑地发现自己双腿无力。 但他执着地用另一只手,慢慢带着自己爬下床榻。 另一只手腕在流血,根本帮不上什么,他硬是一点点挪动身躯,狼狈又卑微地在地上爬着。 手腕处流血的地方在冰冷的地上摩擦,随着裴懐的缓慢挪动,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裴懐额角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咬着牙,双眸赤红,终于够到了一个箱子。 箱子被他伸手打翻在地,里面放着的东西全都映入眼帘。 那是一件狐裘披风,一块刻着‘皖’字的暖玉,还有那红艳艳的欢喜佛香囊。 裴懐看到这些东西,情绪才安定了几分。 他眸中戾气尽数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欣慰的笑容。 对、对! 在这宫中,他并不孤单。 他还有元弋,还有文月,还有…… 裴懐温柔地垂眸,用尽力气,把狐裘披风扯了出来。 他不得不动用另一只还在流血的手,两手抓着披风,把自己整个人紧紧包裹在其中。 亦如当初在冷宫,他用这披风温暖了自己孤寂多年的心。 当披风加身,那柔软的狐毛贴着自己的侧脸时,裴懐一颗心终于安稳下来。 好似一叶孤舟,在风浪中飘摇多时,终于得遇一个安全的港湾。 裴懐吸了吸鼻子,用脸蹭了蹭那狐毛,嘴角慢慢勾起。 贴着狐毛的眼尾有些湿润,裴懐只觉得自己好困好困。 困到,他好想睡。 所有人都想害他,所有人都在利用他。 都巴不得他死。 月韶。 魏贵妃。 他的父皇。 还有这给他下毒的幕后凶手。 他们全都要他死。 但,没关系。 裴懐昏厥过去的最后一刻,裹着披风,手里紧紧抓着那暖玉,手腕处的血已经干涸,远远望去血肉模糊。 他迷迷糊糊呢喃一声。 “还好,我、我还有你……” 梦境里,那是一张温柔似水的容颜。 她对他说: “张嘴,来,吃一颗糖蒸酥酪,这样我们就都不苦啦。” 他宠溺又欢喜,对她笑道: “好。” 第112章 分明 王元弋得了裴懐的令,眼含热泪,拼命冲出毓庆殿。 他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悲伤转换成气愤。 “传主子命令,即刻封锁毓庆殿上下,任何人不得出入!” 不多时,毓庆殿所有消息全都堵塞其中。 今夜,除了毓庆殿里面,还有魏贵妃的长和宫,以及裴济光的东宫,宫中再无任何地方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所有殿中伺候的宫人全都于深更半夜起身,战战兢兢地候在王元弋面前。 “王公公,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小内监开口,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立时遭到王元弋一声冷斥。 “闭嘴!不该你多问的,就别问!” “是是是……” 小内监不敢说话了。 王元弋扫视了一圈,问道: “所有伺候的人,全都到了?”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都互相左顾右盼的。 人群中,有个声音响起: “哎呀,好像没看到宛怜呀?” 王元弋顿时眸中似利剑出鞘,他看了几下,果然没发现那个小宫女。 “宛怜去哪儿了?” 有个和宛怜要好的宫女顿了顿,说: “不知道啊公公,好像已经几个时辰没见她了,我们也不晓得宛怜去了哪里。” 王元弋听到这话,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莫非…… 莫非宛怜就是暗害裴懐的幕后元凶?! 想到这里,王元弋气得狠狠挥袖。 “贱婢!” 大家从未见过王元弋这般气恼的模样,又见他只是听到宛怜不见人影,便气得破口大骂,更是疑惑不解。 “王公公,主子深夜封殿,您又把大家都叫起来,能不能告诉我们,到底……?” 有人问了,却又害怕似刚才那个小内监一样惹怒了王元弋,被狠狠斥责,故而话说到一半,又抿了抿唇,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王元弋这次没有再生气责骂询问的人。 他只愤愤地说: “咱们毓庆殿出了偷盗的窃贼,当日,贵妃娘娘送给主子的一颗夜明珠不见所踪,主子动怒了,下令一定要把这背弃之人找出来,严惩不贷!” 说到‘背弃之人’‘严惩不贷’时,王元弋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毓庆殿的宫人都吓得瑟瑟发抖。 “公公,宛怜不在这里,会不会是……” 有人开口说出了猜测,于是所有人都似乎动摇地跟着这种揣度。 王元弋更是对此深信不疑。 他冷哼一声,说: “胆敢背弃毓庆殿,背弃主子,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本公公也一定要把她带到主子面前问罪!” 话音刚落,有一道熟悉的女声适时响起: “不用劳烦公公了!”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过去,纷纷转头。 王元弋定睛一看,竟是早前径直冲出去的月韶。 月韶还费力拖着一个人,那人好似昏死过去,半晌都没有动静。 “月韶,这是怎么回事?” 王元弋问道,就见月韶擦了一把汗,气愤地甩掉那人,跪在他面前。 “公公,地上的是宛怜,她偷了主子的东西,还想逃跑。幸好我在角门那里发现了她,趁其不备,从背后打晕了带回来,不然就要被她逃出去了!” 月韶老远走过来就听到王元弋对宫人们的说辞,她自然也不可能去戳破王元弋。 毕竟,裴懐中毒事关重大,不可轻易闹开。 她顺着王元弋的话圆了谎,众人一听此事竟真是宛怜所为,都不由得怜悯地看向地上昏过去的宛怜。 当日月韶曾亲口说,若有人胆敢做出背弃毓庆殿、背弃三皇子的事情,绝不会有好下场。 如今,这宛怜竟如此想不开,端看月韶和王元弋这般气愤,她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有些人甚至已经惋惜地摇着头,叹气连连。 王元弋恨恨看着地上的宛怜。 “此等贱婢,死不足惜!先把她押下,等主子亲自发落!” 月韶点点头,招呼那些宫人。 “都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到王公公的话吗?!莫非是可怜这贱人,小心连你们一并罚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吓得不轻,惜命般地和晕过去的宛怜脱清干系。 有几个壮着胆子,手脚麻利地过来,抬走了宛怜,帮她带去关起来。 王元弋长吁一口气,只觉得长夜漫漫,竟是如此难熬。 他寒着一张脸,说: “行了,都散了吧。” 于是,众人皆散去,心有余悸地回各自的住所睡觉。 等只剩下王元弋和月韶二人在场时,王元弋这才走到跪着的月韶面前。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韶咬着唇,含泪回话: “公公,都是我蠢笨,叫那宛怜钻了空子!也不知道那小蹄子怎么会好端端的生出那些肮脏的心思,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竟想要去害主子!” 王元弋说: “方才主子虚弱之际,提及安神茶,那东西是你进给主子用的,所以主子才会猜疑是你下毒手。你听到安神茶,就立刻冲了出去逮宛怜,结合宛怜还想逃出毓庆殿,所以这些都是宛怜做的?” 月韶点点头,强忍着泪,说: “公公明鉴,今儿午后,是宛怜那小丫头说看主子早晨跟着傅大人读书辛苦,叫我进了安神茶给主子的。前些日子我身子不便,她顶了我几天差事,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好好的,从未行差踏错,主子也很看好她的样子。就算后来我身子好了,主子也叫她跟在我身边多学习,我就……我就轻易信了她。” 王元弋终于理清了整件事的首尾。 “果然是贱人!主子对她不错的,她居然……!” 月韶哭着不解,问道: “公公,宛怜那丫头好端端的,干嘛要去害主子呀?” 王元弋摇摇头,说: “别问了,我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见月韶哭得可怜,于是伸手扶起她。 “此番真是冤枉你了,你也不算白受这委屈,今此后,主子一定会更相信你的。若你好好做事,主子迟早会原谅你从前在冷宫做下的糊涂事。” 月韶哭了一嗓子: “公公,奴婢此身终是分明了!” 王元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月韶被他扶着站起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道: “公公,主子现在还好吗?郑太医有给他好好医治吗?” 王元弋这才想起裴懐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关在里头放血。 “快!快随我进去看看主子!” 第113章 求救 两人慌慌张张闯进去,就见裴懐已经昏了过去,放血的那只手腕已经干涸,血迹模糊在肌肤上。 地面上被他自己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裴懐裹着一席狐裘披风,悄无声息倒地不起。 王元弋忍不住哭喊一句: “主子——!” 月韶也被吓傻了,此刻也是动了真情,随着王元弋喊了一声。 但裴懐无法应答他们。 王元弋跌跌撞撞跪去他身边,使劲摇了摇他的身子,裴懐仍旧紧闭双眼。 月韶跟着跪下,哭道: “怎么会这样?郑太医呢?!他怎敢不给主子医治!” 王元弋哽咽道: “是主子不信贵妃,宁愿自己割腕放血,也不要郑太医碰自己……” 月韶斗胆,上前探了探裴懐的鼻息,已很是微弱。 她满头大汗,扯住王元弋,说: “我们一定要救主子,再这样下去,主子会死的!!!” 王元弋回头朝她吼了一声: “我知道!可是……可是现在,还有谁能救主子?” 月韶见他失了心智一般,摇了摇他。 “公公糊涂!还有一人!” “谁?!” 王元弋死死盯着月韶,月韶说: “是公主!文月公主啊!她现在算是主子的亲妹妹,还能害主子吗?!” 王元弋终于收回眼神,看着裴懐身上裹着的披风,还有他昏迷前还紧紧握着的那枚玉佩。 主子都和他说过的,这些东西,是那个女人的。 这些,是主子唯一的希望。 王元弋终于唰的落下泪水。 “主子,您怎么那么傻啊?事到如今,您还想着她……” 他转头郑重其事叮嘱月韶: “你在这里守着,我立刻去凝宵殿找公主殿下!” \/\/ 凝宵殿。 裴文月正在熟睡中,却被慌张的卿卿闯了进来,搅扰了美梦。 “公主,不好了!不好了!” 卿卿冲进来,吵醒了裴文月。 裴文月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起身。 “卿卿啊,大晚上的你干什么呀?” 卿卿跪在她面前,额角发了汗水。 “公主,三皇子那边的王公公来了,来求您救救三皇子呢!” 裴文月一听这话,瞬间清醒了。 “什么意思?皇兄他怎么了?” “说是毓庆殿那边有个小宫女图谋不轨,给三皇子下毒了!” 一听到‘下毒’两个字,裴文月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 她连忙拽着卿卿,手脚慌忙地穿着衣服和鞋袜。 “走走走,快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 裴文月只简单披了件外衣,就跑出来见外头跪着的王元弋。 王元弋一见到裴文月,瞬间哭得泣不成声。 “公主,救救我家主子,救救他!” 裴文月连忙去扶起他,焦急地问道: “皇兄现在怎么样了?你怎么不去请太医?” 王元弋哭道: “这是阴谋!奴婢去了太医院,可太医们全都似约好了一般,全都不见了。魏贵妃那边好似早就收到了风声,扣了个太医送来主子面前,企图挟恩图报,主子信不过她,于是宁愿自己放血解毒,也不承魏贵妃的情。他……他……主子现在晕过去了,凶多吉少!” 裴文月连连后退,一身冷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到底是谁要害他?!” 她思索片刻,随即问王元弋: “那宫女呢?” 王元弋说: “被奴婢暂且扣下了,等主子醒了再细细盘问发落。” “是……是该如此。” 裴文月一颗心被惊得突突跳,她自言自语道: “此事不能闹大,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想办法救皇兄。” 王元弋连连点头。 “对、对!主子昏过去前也吩咐奴婢,封锁了毓庆殿,不能走漏消息的!” 裴文月深吸一口气,忽而暗骂一声: “这个倔驴!干什么要拒绝贵妃送过来的太医,他真不想活了吗?!” “主子他……也是苦……” 王元弋哭天抹泪着。 裴文月快速思考起来,忽然咬了咬牙,一拍大腿。 “卿卿,去把苏姐姐请过来!” 卿卿‘啊?’了一声,见裴文月神色严肃,也不敢多问,随即冲了出去。 王元弋一听裴文月要惊动苏皖,瞬间吓了一跳,等卿卿出去,王元弋连忙求着裴文月。 “公主!不可啊!” 裴文月瞥了他一眼: “有何不可?” 王元弋哭着说: “主子对苏姑娘的心意,自己瞒得深,他宁死也不愿意叫苏姑娘知道的!” “糊涂!皇兄谁都不信,但她和苏府,皇兄一定肯信。为今之计,只有叫苏姐姐悄悄喊来苏府的府医,进宫为皇兄救命!” 王元弋终于忍不住,哭哭啼啼向裴文月说,裴懐昏过去之前,还裹着苏皖的披风和玉佩。 “……当初主子差点死在冷宫,是苏姑娘好心路过,留下东西救了主子一命。主子这才因此错了心思,一直偷偷恋慕苏姑娘,但苏姑娘是未来的太子妃,主子怕自己的心思伤了她,也害了自己,这才一直瞒着苏姑娘。苏姑娘不知道,现在的三皇子就是当初与她在冷宫有过缘分的那个人……” 裴文月大骇。 “怪不得……怪不得他那么喜欢她……” 她闭了闭眼,咬唇握拳,半晌后才睁开眼,握住王元弋的双臂。 “你清醒清醒吧!他现在快要没命了!你知道吗?!” 说完,裴文月似力竭般,松开了王元弋,坐回位子上,扶额叹息。 王元弋被裴文月吼了一嗓子后,则呆呆地挂着脸上泪痕,无言跪坐在地上。 \/\/ 卿卿很快把苏皖带来。 一进凝宵殿主殿,裴文月连忙走下去,匆匆跪在苏皖面前。 “苏姐姐,本宫求你,救救皇兄!” 苏皖吓得连忙去搀扶她。 “公主这是做什么?使不得呀,小女怎能受您这一跪?!” 裴文月却抬起头,定定看着苏皖。 “皇兄遭奸人所害,他是个倔强性子。为今之计,只有苏姐姐悄悄喊来家中府医,进宫保我皇兄一命!” 苏皖拽不动她,见她跪得坚定,着急道: “小女定不会坐视不管,公主快快起来吧!” 见裴文月还是不肯起来,苏皖对卿卿说: “卿卿,劳烦你拿着我的信物,就说得我令回苏家拿些东西。就算宫门下钥,他们也不敢拦着苏家!” 苏皖很少拿着苏家的名头在外招摇,但事到如今,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卿卿见她递过来一条绣着皖字的手帕巾,连忙郑重其事向苏皖和裴文月保证,随即急急出门。 苏皖又在她身后叮嘱了一句: “我记得凝宵殿有暗道,等把我家府医带来,可绕殿后小门进出,直奔毓庆殿,莫要误事!” 卿卿点点头: “奴婢省得的,定不耽误大事。” 第114章 揭穿 见卿卿出门,苏皖连忙对裴文月说: “公主这下可安心了,快快起来吧,真是折煞小女了。” 裴文月握了握拳,抬头看着她: “苏姐姐,事到如今,就算皇兄以后会怪本宫,本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本宫求你,求你去毓庆殿,看看我皇兄吧!” 苏皖闻言,为难道: “这……公主,殿下他是外男,我、我不能去啊。” 她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资格去? 要去,不也应该是裴文月这个亲妹妹去吗? 王元弋见状,喊道: “公主,不可说啊!” 裴文月却不管不顾,眼中似被迫出几分泪意。 “本宫不想皇兄真有个三长两短,到最后抱憾终生,只他一人苦苦痴情!” 苏皖一头雾水的。 “公主,小女真的听不明白,可否明示?” “皇兄他……心悦苏姐姐!” 裴文月狠狠闭眼,肆无忌惮地喊了出来。 此话一出,苏皖直接傻在了原地。 “公主,您说什、什么?” 裴文月垂眸低头,抽泣道: “皇兄他很喜欢你……他真的很喜欢你……苏姐姐,求求你,你去看看他好吗?” 苏皖一听,脸都涨得通红。 “不,我……我是未来的太子妃!我怎能……他……” 听她这样说,一旁的王元弋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想起昏倒前还想着念着她的裴懐,不甘地爬过来,在苏皖面前连连磕头。 “苏姑娘,主子他和您是见过面的!他是和您见过面的啊!” 他语无伦次的,叫苏皖呆呆开口: “我知道……我本就和殿下已有多次见面,但是……” 但这也不是她能去毓庆殿的理由啊。 更何况,裴懐居然对她有这种心思! 她、她可是他的未来嫂嫂啊! 他也是曾喊过她一声嫂嫂的,居然还敢……?! 苏皖顿觉心中一股气升起。 裴文月见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定是在心中,已把裴懐想成了那种肮脏不堪的人。 她连忙开口: “苏姐姐,王元弋的意思是、是……哎呀!其实,他不是我的皇兄!” 喊出这一句,裴文月只觉得心中都轻快了不少。 苏皖蹙眉道: “公主,小女真的不明白,我真的听不明白。” 裴文月神色都染上一抹哀伤。 “本宫真正的哥哥叫裴枕书,他早在多年前就死了。” 苏皖只觉得眼前一晕,她颤颤巍巍地问道: “这……那现在的三皇子,到底是谁?!” 裴文月猛地抬头,哭喊道: “苏姐姐,他是一个从小就被父皇抛弃在冷宫的皇子,他叫裴懐!苏姐姐,你怎么还不明白?!” 冷宫…… 裴懐…… 懐…… 苏皖忽然脑中一阵激灵,不可置信地呆愣在原地。 眼前浮现了裴懐往昔字字句句。 【好巧,你知道本殿叫什么吗?】 【我叫,裴懐。】 【你的朋友没机会写给你,本殿可以写给你。】 【把手给我。】 【你别忘了我……我的名字。】 一幕幕,他和她。 是裴懐在广灵寺前,肯莫名相助于她,肯一步步背着她下山。 是裴懐在冷宫前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让苏皖再跌落雪地。 是裴懐在凝宵殿的漫漫雪地里,笑着和她谈天说地,一起喝着那温暖的腊八粥。 是裴懐明明与她没见过多少次,却总对苏皖那样好、那样温柔。 最后的最后,一切美好的回忆结合在一起,化作当初天鼓楼夜宴,化去冷宫。 当初他们一门之隔,记忆中的某个人对她说: 【待我与你同赏栀子花时,我会亲自写给你。】 原来,不是阿怀。 是阿懐。 原来,他早就写给她了。 在那一次的冷宫前,二人重逢时,他早就把姓名提前亲写给她了。 是她傻,是她没有认出来! 苏皖晃了晃身子,忽然似发了疯般,执着地蹲下去,握住裴文月。 “公主,给我一套宫女的衣服,我要见他!我要去见他!” 第115章 追究 一路被王元弋带去毓庆殿,苏皖穿着一身小宫女的衣服,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神色。 绕过宫道,两人走的是暗路,不容易被巡夜的侍卫发现。 很快,就到了毓庆殿。 他们是经后方角门进来的,静悄悄,无人发觉。 苏皖作宫女装扮,未佩面纱。 王元弋已经止住了泪水,他吸了吸鼻子,对苏皖说: “苏姑娘,奴婢在外守着,您放心进去吧。” 苏皖点了点头,推门而入。 殿内烛火通明,她步步谨慎,小心翼翼走入其中。 到了内寝,一个通身裹着狐裘披风的少年映入眼帘。 苏皖原本还惴惴不安的一颗心终于尘埃落定。 她看到裴懐昏迷在地上,四周有洋洋洒洒的血痕。 一瞬间,苏皖的泪水就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是你……原来真的是你……” 苏皖一步步靠近他,耳畔响起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斯人已逝,勿要感伤。】 她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把昏迷的裴懐拉起来,紧紧抱在怀中。 “阿懐,你这个骗子!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说自己死了……” 看到裴懐裹着自己送给他的狐裘披风。 苏皖在此刻明白了。 为什么这个三皇子会说他从未过过腊八节,喝过腊八粥。 为什么他会在自己夸他名字里含有相思之意,笑得那么悲凉。 原来他根本不是生来就大富大贵的三皇子。 他是裴懐。 是从小就被遗弃在冷宫,无父母疼爱,也无兄弟姊妹挂念的一个废皇子。 她和此人接触至今,竟没有半分怀疑。 很多次,明明苏皖都感觉不太对劲了。 可为什么,当时她却没有选择继续追究下去,以至于事到如今,还要靠旁人来告知真相? 苏皖抱着他,见他脸色苍白,她注意到裴懐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抹翠绿色。 一个猜想升起,苏皖随即去掰开他的手。 裴懐用的力气很大,似存了死志般。 当苏皖用指尖一点点撬开他的每一根手指时,那块熟悉的苏家暖玉映入眼帘。 中间深刻着的那个‘皖’字被他的大拇指盖住,好像珍宝被小心呵护一般。 苏皖两行清泪哭得愈发凶。 她脑海中是裴文月跪在自己面前说的话。 【皇兄他……心悦苏姐姐!】 如果只是三皇子裴懐,苏皖会气愤、会羞恼这人对自己的心意。 可他还是冷宫里的裴懐,是那个在天鼓楼之夜与她相遇的阿懐。 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苏皖紧紧抱住裴懐,哭道: “阿懐,对不起,我全都明白了,对不起……” 当她的滴滴泪水砸落在裴懐面容上时,少年蹙了蹙眉,一点点睁开了紧闭的双眸。 “苏……皖……?” 微弱的呢喃,叫苏皖惊喜地低下头,止了哭声。 就见裴懐定定看着她,紧接着嗤笑一声,抬手慢慢去抚摸她的侧脸。 他说: “这个梦好真实……” 苏皖连忙破涕为笑,去握住他将要垂落的手。 “阿懐,这不是梦,真的是我!” 裴懐愣了片刻,渐渐瞪大双眼。 “你……你刚刚叫我什么?” “阿懐,我在叫你,你听清楚了吗?” 苏皖哭着,说: “如果不是今夜我意外得知真相,你还要瞒我多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阿懐?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去看栀子花!” 字字句句砸在裴懐面前,这道道质问叫他手足无措,慌乱了阵脚。 “真的是你?!你……是、是谁告诉你的?” 裴懐问出口就觉得犯蠢。 还能有谁? 这些事,他也只给王元弋、月韶和裴文月这几人知道。 一定是今夜事发突然,哪个人在苏皖面前说漏嘴了。 一瞬间,裴懐有些生气,但他更多的是心虚、无奈以及慌乱。 裴懐的耳根渐渐攀爬上一抹绯色,不敢和苏皖对视。 “果然是你!” “对不起……” 第116章 浮生 裴懐迅速道歉,苏皖抹了抹眼泪,说: “为什么要瞒着我?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以为你真的……” 她顿了顿,似想起什么。 “那时候你突然出现在冷宫外,与我装作不认识,其实根本不是巧合,对不对?!” 勘破真相后,苏皖变得很是敏锐。 裴懐对此非常心虚,垂眸无言以对。 苏皖见他这副模样,气得狠狠捶了他一下,引得裴懐闷哼一声。 “……疼。” 苏皖这才想起来,他被人下毒,又自己放血一事。 她担心地看向他的手腕,那里血迹已干涸了。 “你别担心,我已经派人去宫外,悄悄请我家府医来。你一定会没事的!” 苏皖想了想,又认真看着裴懐,坚定地说: “我不许你有事!” 此话狠狠震惊了裴懐。 这还是平常他认识的那个苏皖吗? 记忆中,苏皖对明面上是三皇子的他,永远那么疏离有礼。 他心中总是落寞,可裴懐也知道,苏皖是在遵守着二人之间的礼数。 毕竟,她是他的嫂嫂。 裴懐喃喃问道: “你为什么要来?” 苏皖微怔,随即说: “因为你是阿懐,我既已知晓是你,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你……” “你喜欢我吗?” 裴懐双眸注视着他,其中暗藏的执着与克制,唯有他一人得知。 闻言,苏皖护着他的指尖都在颤抖。 “我……” 裴懐心中渐渐沉下去。 果然,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 他轻轻推了她一把。 “你快走吧,如果被人发现你出现在这里,对你不好。” 苏皖不敢置信。 “你赶我走吗?” 她见裴懐闭眼,不再看自己,心中竟有些发慌。 “不,我不能走!你、你伤成这样,且府医还未来,我怎能离去?” 裴懐摇摇头。 “我自己放了血,似乎已把毒解了大半,没那么难受了。苏姑娘,谢谢你的好意,你还是走吧。” 苏皖跪在他身旁,陪着他,闻言渐渐握紧娇弱的拳头。 “我特意向公主要了宫女的衣裳,我、我……”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羞辱地落下泪。 苏皖想,自己是来关心他,来和他相认的呀。 可他要赶她走,而自己好像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就算他是阿懐又如何? 他如今是三皇子,而她…… 似这般共处一室,他们以前不可以、现在不可以、未来更不可以。 可苏皖就是不想走。 她也说不清楚,只好任由泪水一颗一颗悄无声息滴落。 裴懐何尝不心痛。 他知道苏皖在哭,只觉通身似被热油烹煮般。 裴懐想,这一幕于自己而言,比得上地狱里所有的酷刑。 身侧这女子还在落泪,却坚强地极力隐忍哭声,保护自己最后一点尊严。 裴懐心绪乱糟糟的,他深吸一口气。 苏皖就见他转过头,再次凝望着自己。 “我再问你一遍,你喜欢我吗?” “我……” “可我喜欢你,很喜欢你,从很早之前我就喜欢你了。” 裴懐顿了顿。 忽然就这样把满腔心意颤颤巍巍捧到她面前,他很害怕、很紧张,亦很是期盼。 似鼓起很大的勇气一般,他定了定心神,才敢继续往下说。 “我出身卑贱,被弃于冷宫多年,无人问津。只有你,给予我希望,让我有了走出冷宫、走到你面前的胆量。我亲手扼杀了那个在冷宫里卑微不堪的自己,因为我想光明正大站在你面前,纵然与你见面不识,我也无怨无悔。” 苏皖终于唰的落下两行清泪。 “将来,我会是你的嫂嫂……” 这才是她最迈不过去的一道心坎。 裴懐听到这句话,颤了颤身躯。 他痴痴看着少女,半晌后对她呢喃道: “偷得浮生半日闲。” 裴懐满眼都是她。 少年面色苍白,虚弱又充满执念。 凉风习习,夜很深很深。 静谧一室,二人四目相对,唯有偶尔几声烛火炸星的声响。 他在等。 终于,苏皖哭得恍若一个泪人,颤抖着声音回应: “……人间至味,是清欢。” 这就是此桩悖逆伦理的背后,最好的答案。 裴懐虚虚一笑。 他勇敢地抬起双手,呵护般捧起她的双颊。 指尖触摸到那冰凉的泪水,他终于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裴懐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靠近她。 苏皖颤着狭长浓密的睫毛,似扑朔的莹蝶。 她没有抗拒他。 直到少年珍重般,终于在心上人的唇上映下一吻。 苏皖闭上双眼,泪水不断流着。 她知道。 不会再有回头路了。 第117章 偿还 长和宫。 魏映初带着郑太医,神色慌张地回来了。 魏贵妃几乎是彻夜未眠,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两更天。 一见到魏贵妃,魏映初就跪了下去。 “娘娘,奴婢有罪,请娘娘饶恕奴婢!” 说完,她急急朝上首的魏贵妃猛磕了一个头。 魏贵妃见到她和郑太医都神情不佳,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他怎么样了?” 听到魏贵妃的质问,魏映初偷偷朝一旁的郑太医使了个眼色。 郑太医连忙也跟着跪了下来。 “娘娘,三皇子殿下他……他是中了蚀骨散!” 魏贵妃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感慨道: “竟是蚀骨散?东宫……好狠毒的心啊。” 没想到魏贵妃是这个反应,魏映初和郑太医都怔怔的。 魏映初问她: “娘娘,您听过那玩意儿?” 闻言,魏贵妃不屑地刮了刮自己的长甲,说: “本宫尚在本家闺阁中,曾听本宫的父亲提过,这中了蚀骨散的人虽不足以致命,但所承受的痛苦却能深深折磨得人痛不欲生,实乃十分阴损的毒药。中毒者,必须把体内含了蚀骨散的毒血都一一放干净了,才能解毒。不然,定会对自己的身体有所折损。” 说完,魏贵妃睨了底下的郑太医一眼。 “怎么样,本宫说得可对?” 郑太医擦了擦自己额前的冷汗,战战兢兢地回话: “娘娘果真、果真聪慧,微臣佩服……呵呵,微臣佩服。” 郑太医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自己真是倒霉啊。 要是能重来,他宁死也不要进宫当这什么太医了。 实在太吓人了,他还想多活几年啊! 魏贵妃也听出他这并非真心话,只微微冷哼一声,也不多怪罪他,而是把视线重新落到魏映初身上。 “他可有接受郑太医的医治?” 见实在躲不过去,魏映初只好诚惶诚恐地把一切都如实禀报给魏贵妃听。 当听到裴懐宁愿自己冒险割腕,也不愿意接受郑太医的医治时,魏贵妃几乎是唰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脸上染了几丝怒意。 但当魏映初模仿着裴懐的语气,说出‘她、就、死!’这三个字时,魏贵妃双眸盛满了不可置信,良久后才愣愣坐回位置上。 “他竟是这样一只狼崽子,呵……” 魏贵妃整理了心神,长吁一口浊气,才淡定了几分。 她重新睁开双眸,说: “本宫,小看他了。” 魏映初恭敬地说: “娘娘,他居然敢对您不敬!实在是胆大包天!” 魏贵妃呵呵一笑,没有了刚才那般动怒了。 她只说: “他有如此城府,行事又这般有魄力,非常人所能及。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动摇东宫。本宫如今已和他在一条船上了,此番确实不该这样算计他。” 魏贵妃假模假样地叹息一声,嘴角笑意不减。 “这次啊,就算本宫欠他一次吧。” 魏映初听到魏贵妃的话,连忙阿谀奉承起来。 “娘娘果真是胸怀宽广,有如此气度,实乃三皇子他的福气啊。” 魏贵妃笑得花枝乱颤,似乎很是受用。 “他既然不愿意接受本宫的恩惠,那他就绝对会有所行动,不会让自己就这么死掉的。这次既算本宫欠他的,那么你就去探听一二,必要时候不必来回禀本宫,能帮就帮。” 魏映初想了想,很快明白过来。 她笑道: “是,奴婢这就去办。” 说完,魏映初拽着一头雾水的郑太医,一起告退了。 魏贵妃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似一只狐狸般一边笑一边自言自语。 “太子啊太子,你这次可真是惹错人啦……” \/\/ 卿卿带着苏皖的手帕,很顺利出了宫。 她直奔苏府,悄悄敲开了苏府后门。 一个打着呵欠的小厮起了夜,抱怨道: “谁啊,大半夜敲什么敲?” 卿卿冷着一张脸,扬起苏皖给的手帕。 “我是宫中的人,奉苏女命来请苏家府医进宫走一趟。你莫要耽搁事,也不要惊动其他人,不然你吃罪不起!” 那小厮本就是府中低等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又看到卿卿手中的的确是苏皖的手帕,于是被唬的一愣一愣,照着卿卿的吩咐,悄悄去把府医请了出来。 苏家府医一直是住在府上的,以备家中贵人的必要之需。 往常也有大晚上起夜给苏家人看个头疼脑热的情况,故而府医一听那小厮说是宫中的苏皖有需要,也没有多想,就急忙跟着去到了后门那边。 在去宫里的路上,府医突然有了疑惑。 苏皖如今可是贵不可言,又住在宫中,有事怎么不请太医,非要大半夜跑回家悄悄请一个府医? 莫非……是突发了什么不可言说的隐疾?! 苏家的下人个个忠心,府医在苏家做了几十年,更是如此。 大小姐也算是他们这帮下人看着长大的,如果真是苏皖出了什么事…… 府医越想越担心,于是忍不住问卿卿: “敢问这位姑娘,该不会是我家大小姐有什么事吧?” 卿卿见他神色忧虑,和缓了情绪,对他说: “放心,你进宫了就会知道。” 府医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于是不再多问。 此刻距离天亮仅剩一更天。 大家都算漏了一件事。 到了这个时辰,已经是要上早朝的时候。 宫中正值换班,守卫会更加森严。 一条苏女手帕,已不足以把一个从外头来的府医顺利带入宫中,必须经过严查和盘问。 果不其然,卿卿被拦在宫门外。 她一拍脑门,这才想起这一茬,忍不住焦急起来,深怕去晚了会耽误裴懐的安全。 但此事事关重大,万万不能闹大,自然也就无法对质问她的守门中郎将和盘托出事实。 就在卿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时,魏映初笑眯眯出现了。 她走过去,直接塞了好处给守门的几个卫兵,以及领头的守门中郎将。 “各位辛苦了,奴婢乃是长和宫贵妃娘娘身边的人,住在凝宵殿的苏姑娘确实身子不适,请个家中的府医进宫也不是什么大事,还请各位就当没这回事,将卿卿姑娘和府医放行。” 守门中郎将斜眼狐疑道: “如果苏女身子不适,宫中还有太医,请苏家的府医做什么?” 第118章 诊治 魏映初也懒得和他废话,直接变了一副嘴脸,冷声威胁道: “苏姑娘更放心家中府医,且昨夜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得了东宫太子殿下的恩泽,特准回家休沐。怎么,中郎将是打量着对陛下尽忠职守,就可以肆意对长和宫、东宫还是凝宵殿不敬吗?又或者说,中郎将想要得罪未来太子妃,得罪苏家?” 此话一出,守门中郎将咬了咬牙,随即闭眼装没看见。 “你们走吧!” 卿卿这才和苏家的府医顺利进宫。 她朝魏映初道谢,福了福身子,说: “卿卿多谢贵妃娘娘相助。” 魏映初摆了摆手,说: “贵妃娘娘说了,此番是她错了心思,算作欠三皇子一回,所以才派我前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你若见到三皇子,对他说,切莫和我家贵妃娘娘生了嫌隙。” 卿卿冷笑一声,心道长和宫这两位,果然都是狡猾的狐狸,从不做亏本买卖,今天她算是领教了。 但表面,她还是得装出一副和顺的模样。 “是,卿卿一定把话带给三皇子殿下。” 魏映初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望着刚蒙蒙亮的天,说: “行吧,我走了,一夜没睡,我也着实困乏。” 见魏映初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离去,卿卿连忙带着府医绕着暗路,直奔毓庆殿。 \/\/ 毓庆殿。 两人结束那绵长一吻,彼此双眸都亮晶晶的。 裴懐见她小脸通红,低着头不敢看自己,心中只觉满满当当的。 他笑道: “还有力气扶我吗?我想去床上躺着,总不能躺在地上等你家府医来吧?” 苏皖虚虚‘嗯’了一声,羞涩无言。 裴懐自己割腕放血后,蚀骨散的毒确实解了不少,力气恢复许多。 在苏皖的帮助下,他勉强站起身,走到床榻上躺下。 苏皖体贴地帮他盖好被褥,见他嘴角有些血迹,手腕那一片也血迹模糊,看着就让人担心。 于是想了想,她毫不犹豫扯掉袖口一片布料,动作轻柔地为裴懐擦拭干净嘴角,又扯下另一块,小心翼翼包在了裴懐的手腕处。 裴懐看到了手腕包扎处,上头还有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忍不住暖心一笑。 苏皖和他刚发生了肌肤之亲,脸只觉得控制不住地发烫。 “你笑什么?” 裴懐叹息一声,感慨道: “以前我受伤了,只有嬷嬷关心过我。后来,嬷嬷年迈离世,剩我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现在,终于又有人为我的伤势担忧了,我很开心。” 苏皖闻言,动容地问他: “阿懐,以前你一定很不容易吧?幸好你还有嬷嬷,嬷嬷是哪里的嬷嬷呢?” 裴懐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当大拇指柔柔摩挲少女温热肌肤时,就听到他的声音。 “……幸好,我已经遇到你了。至于嬷嬷,以后有机会,我再仔细说给你听吧。” 苏皖也从裴文月那里有所耳闻。 她虽不知道具体的事,但从当初与裴懐在冷宫初遇,也不难猜出裴懐从前过得有多惨。 她不愿再撕开他的伤口,只顺从地蹭了蹭他掌心的温热。 “阿懐,都过去,以后会更好的。” 裴懐弯了弯眉眼。 “是啊,都过去了。” 就在此时,卿卿带着府医到了。 王元弋为他们打开了殿门。 苏皖听到声响,连忙坐直身躯,脸上还带着几分残留的绯红。 裴懐虚咳一声,也收敛神色,恢复了一脸的冷意。 府医一见到苏皖,连忙行礼。 “小人见过大小姐。” 他抬眼,看到守在裴懐床边的苏皖,还看到她一身宫女衣裳,着实吃惊。 “大小姐,这……?” 苏皖只说: “莫要多事,你且好生替三皇子诊治,其余的,不是你该多问的。” 府医心中有数,于是认真点头应下。 “大小姐放心,小人知道该怎么做。” 苏皖回头对裴懐说: “你不用多虑,这是我家府医,你可安心让他为你诊脉治疗。” 裴懐点点头。 无需多言,他看向她的眼中已满是信任。 府医开始处理裴懐手腕上的伤口,继而为他细细诊脉。 在这期间,卿卿站在一侧,对裴懐说: “殿下,方才奴婢带苏家府医进宫时,长和宫那边的魏姑娘帮了忙,奴婢才能顺利带着府医,悄悄进这毓庆殿。魏姑娘还带了话给殿下。” “说吧。” 裴懐不动声色,似乎不在乎魏映初的所作所为。 卿卿说: “她说,此番是贵妃娘娘错了心思,希望殿下莫要因此和贵妃娘娘生了嫌隙。” 裴懐闻言,嗤笑一声,眼中已是杀机翻涌。 “本殿只知道,算计过本殿的,本殿一个都不会放过,不过是早晚的问题。这事儿,你不用多管了,且回凝宵殿去给文月报个安心吧。至于长和宫,本殿自有打算。” 裴懐心中冷笑连连。 魏烟苒,就算你没有此番对我的算计,你以为我就会放过你吗? 在裴懐心中,从魏烟苒拿苏皖的事胁迫他开始,他已注定不会让这个贵妃有善终的机会了。 所以裴懐不在乎她再行差踏错几次,反正结局最后都是一样的。 她,只能死! 想到这里,裴懐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气息。 见裴懐说到这个份儿上,卿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过她一点都不可怜长和宫那位,只能说那人是咎由自取。 她依旧端着一副笑脸,对裴懐福了福身子,说: “殿下自有主张,奴婢也就放心了。殿下好好休息,奴婢就先回凝宵殿了。” 裴懐朝她微微点头,算作示意。 府医为裴懐重新包扎好伤口,刚想扔掉那片先前包扎在他手腕的薄薄布料,却被裴懐不动声色夺了过去。 “这个不能扔,本殿还要的。” 府医眨了眨眼,不解其意,只有苏皖悄悄羞红了脸,瞪了裴懐一眼。 偏生裴懐一脸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问题。 苏皖只好转移府医的注意力,她轻声问着府医: “怎么样,殿下的身子可有大碍?” 府医果然没再在意裴懐的举动,转而认真回答苏皖: “大小姐放心,三皇子殿下体内的毒已几乎散去了。这还要多亏殿下自己当机立断,割腕放血。不过此举着实冒险,幸而殿下乃有福之人,伤口若是再深几寸,就要伤到手部筋脉了,还请殿下今后莫要再这般行事。” 第119章 奶狗 听到府医的话,苏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裴懐自己倒是不怎么上心。 他对府医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有劳。” 苏皖却神色慌乱,她急忙叮嘱道: “府医,拜托你,一定要让他好起来啊!” 府医见苏皖眉宇间染上几分忧愁,于是出言安抚道: “大小姐不用着急,方才我已替殿下仔细处理过了,接下来,殿下只要好好休养,相信伤口很快就会恢复的。不过,这段时间,还请殿下莫要过多操劳,也不要去用到受伤的那只手,以免伤口再次崩裂开来。哦对了,殿下此番受这等磋磨,身子失了太多血气,还是要多多进补,以免身子有损。等会待我开几剂良方,定可助殿下快速复元!” 苏皖听到府医的话,不多等待,急急朝门外喊了一声: “王公公?” 正在外头守门的王元弋一直留心里头的动静,他听到苏皖传唤,于是快速走了进来。 “苏姑娘,可是有事要吩咐奴婢?” 苏皖对他说: “有劳公公了,我家府医要开几个方子给殿下。” 王元弋会意,和颜悦色地朝府医说: “府医,这边请。” 府医就和王元弋一起出了殿门,下去开方子,并把一些近日的注意事项都一并交代给他。 见殿内又只剩下彼此,苏皖这才担忧地对裴懐说: “你怎么可以对自己下手这么狠?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裴懐笑了,他扬起另一只安然无恙的手,对苏皖道: “放心,你看,这次伤得是左手,右手还是能提笔写字的。” “你还嬉皮笑脸?” 苏皖见他如此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顿时有些恼了。 见状,裴懐连忙打趣道: “看来你是把我当你弟弟来训了,你别忘了,你可只有一个弟弟的。” 苏皖被他这么一说,耳根有些发红,她嗔怪似的看他。 “胡说,巧舌如簧的……” 她偏过头去,眼尾有些羞意,粉唇嘟囔道: “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不怪你了!” 裴懐见她难得这样生气,却是因为担忧自己的身子,心里只觉得如泡在蜜罐一样,整颗心都甜滋滋的。 他舍不得惹恼她,也舍不得苏皖长眉紧蹙的样子。 于是,裴懐思索片刻,靠在软枕上,用自己那未受伤的右手,指尖一点点从被褥划过去,作个小人行走的把戏,以此方式慢慢向她示弱服软。 最后,那两指停在苏皖袖口处,讨好般扯了扯。 “别生气了?下次不会了。” 苏皖见他也有这样顽皮的一面,心里忍不住笑意,面上却又觉得不太好意思。 毕竟,哪有那么快消气的? 她也不看他,但又能感受到他扯自己袖口时那几分缥缈的力气,一瞬间就心软软的。 “没有下次的,你还想有什么下次?” 少年窝在被窝里,笑意不减。 见美人给了台阶下,他珍惜着扬起并排的三个手指,对她指天发誓。 “我保证。” \/\/ 天已蒙蒙亮。 现在是卯时。 文武百官陆陆续续进宫入朝。 今日早晨起了点雾,含着丝丝缕缕的小雪花,颇有些诗情画意的滋味。 也不算冷,苏皖已在毓庆殿待得够久了。 她和裴懐腻歪了好一阵子,见天色逐渐泛起白光,渐渐不好意思起来。 苏皖把手从裴懐掌心抽离,低头小声道: “我不能再留着了,不然等会出去给人看见,传出些什么就不好了。” 裴懐听到这话,抿了抿唇,他抬眸,对她说: “对不起,终究还是托你一起走了这条不归路。” 苏皖摇了摇头。 “如今,既我们已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不爱听。你放心,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未来注定要嫁入东宫,嫁给那狂悖的太子。 但这深深皇宫,囚了她的身子,还要再管住她的魂、她的心吗? 裴懐不甘地对苏皖说: “你放心,我总会找到法子,我们会光明正大在一起的。” 苏皖面上强颜欢笑,心里却觉得,哪里会有什么法子? 裴懐只是一个皇子,天下人都知道承帝最喜欢太子,将来注定是要把这万里江山交托给东宫的。 正如二人定情的誓言。 既一切都会朝着注定的方向前行,只能偷得浮生半日闲,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求了。 苏皖就想和在乎的人都好好的,未来的事,未来再说。 她没有把裴懐的话放在心上,只当裴懐是在出言安慰自己。 苏皖明白,裴懐是很难的。 她体贴地说: “你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好好养伤,别的不要想了。” 裴懐点点头。 “我明白,你是要我韬光养晦、暗地蛰伏。” 苏皖微微一愣。 她不是这个意思。 但看到裴懐眼眸亮晶晶的,苏皖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算了。 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 苏皖望着窗外的天色,说: “日后我们再说,我真该走了。” “等等。” 裴懐见她要走,连忙掀开被子。 “我送你。” 他身体还很虚弱,苏皖哪里舍得他如此折腾自己? “你别……” 话才说一半,裴懐已经固执地去弯腰穿鞋。 他只能用一只手,行动多有不便,动作也就慢了起来。 偏他还扬起笑脸,对苏皖说: “你等等,我很快就好了的。” 苏皖蹙眉道: “你怎么……” 裴懐穿好一只鞋,额间已出了汗。 他笑道: “放心吧,我没忘记你家府医的嘱咐,但我就是不放心你,我们等会走宫中暗路,绕过御花园假山那边,不会被发现的。我真的很怕你一个人走错了地方,传出不好的话影响了你,你就让我跟着你去吧,好吗?” 裴懐私底下是个多么凌厉的人。 偏他次次都在苏皖面前伏低做小,扮乖讨好。 这种把戏信手拈来,只为博得苏皖这好脾气的人一丝心软和同情。 见他话里话外都已说到这个份儿上,苏皖为难地望着他,就发现他一张脸染着哀愁,俊俏眉宇间都带着祈求。 苏皖因着这一幕,忽而就想到她小时候曾接触过一只黄毛奶狗。 那小犬是家中管事养的,怯生生,又毛茸茸,两只小耳朵耷拉着,吃奶的时候会呼噜呼噜叫,讨好主人家时又会小心翼翼摇着那似穗子的小尾巴。 两颗小豆子般的眼睛亮晶晶的,叫苏皖儿时见了都一颗心软得不成样子。 裴懐……好像那只小黄狗。 苏皖想,自己真是不争气! 她听到自己叹息一声,嗓音温柔地对他说: “那好吧。” 第120章 断袖 京都某家客栈。 天快要亮时。 傅施璟起夜,正巧遇到门外的小二。 店小二笑眯眯端着一壶空了的酒壶,见到傅施璟,说: “这位小郎君,你也是起来喝酒的吗?” “什么?” 傅施璟问道。 “好好的,喝什么酒啊?” 她想,这个店小二是不是睡糊涂了? 却见店小二挤眉弄眼,笑道: “小郎君不要生气,小的是看和您同行那位公子,大晚上睡不着觉,喝了半宿的酒。见他有这般雅兴,小的还以为您起夜,也是为了这事儿呢。” 店小二怕傅施璟生气,他赔笑般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小的口拙舌笨,小郎君不要生气,小的就先走了。” 傅施璟却拦住了嘿嘿一笑的店小二。 “他在哪儿?” 店小二闻言,抬手指了指屋顶,努努嘴。 “那位公子在上头呢。” 傅施璟瞥了店小二一眼。 “再拿一壶酒给我。” 店小二笑得眼缝都瞧不见。 他连连应是,心想这些入京赶考的富家学子,可真是风雅脱俗啊。 大半夜不睡觉,跑屋顶上喝酒。 也是潇洒哟。 \/\/ 陆司淼一整晚都对月当空。 直到白云升起,盖住了弯月。 他才意识到已经快要天亮了。 晃了晃又空了的酒壶,陆司淼嘟囔一句: “怎么又没了?”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不是仗着自己年轻,就使劲折腾自己?夜深霜重的,你小心得风寒。” 陆司淼一回头,就看到傅施璟拿着一壶酒,披着外衣慢慢走上来。 “傅兄弟此言差矣。” “哦?差在哪里?” 傅施璟已坐到他身边。 只听陆司淼悠悠地说: “我这样喝酒,多畅快,多有诗意啊。” 傅施璟无语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胡说八道。” 陆司淼调皮地扬了扬眉,贫嘴道: “八道胡说?” 他成功收获了傅施璟又一个白眼,陆司淼只当自己真有了几分醉意,不由得看着天空,哈哈大笑起来。 傅施璟把新一壶酒给他。 “说吧,干嘛晚上不睡觉,爬到屋顶上一个人喝闷酒?” 听傅施璟这样问他,陆司淼‘嘶’了一声,接过那壶酒,却没喝。 他撑起半边身子,斜侧着问: “怎么就猜是闷酒了?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傅施璟看着他,认真问道: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我爹那边一直在找我,你遇到了什么难处?” 陆司淼瞥了她一眼,索性整个人躺了下去。 “没有。你的事,不足为患。” 傅施璟吹着上头丝丝凉风,也学他躺下去,就躺在他身边。 “还不足为患呢,厉害得你。” “本来就是。” 陆司淼深吸一口气,觉得鼻子里都凉飕飕的,他反而觉得爽利又舒服。 “是别的事。” “说说?” 傅施璟看向他,只看得到他侧脸,鼻梁高挺,轮廓分明,很是丰神俊逸。 “我可以听你说。” 陆司淼望着天上白云悠悠,半晌,才开口道: “我爹传信叫我回家去。” “回家去干嘛?继承家中生意?” 她想起,他出身商贾。 陆司淼闻言,嗤笑一声。 “有我大哥在,哪里轮得到我?” 傅施璟听他说过,他家里那个大哥是嫡系出身,人阴沉沉的,让人看不透,对他很是仇视。 陆司淼说: “我大哥是正房夫人所出,最讨厌我这个庶子,小时候,我还和大哥有几分手足情意。可是渐渐长大,父亲也叫我学做一些生意,我大哥就对我越来越疏离了。我知道,他是怕我起了别的心思,夺了他的东西。其实,我很想和大哥说,我不会那样做的,他大可放心,不用整天黑着一张脸,活像个黑面神。” 他还说: “还有我父亲,既然更喜欢我大哥,就专心我大哥好了。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男人总要三妻四妾?平白无故招惹出兄弟阋墙的祸事,他们就满意了吗?” 傅施璟轻轻叹息一声。 她父亲母亲何其恩爱,这辈子也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 当听到陆司淼这样说时,她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他。 “你别这么说,你父亲更重视你大哥,那是因为日后家中的一切都得托付给他。可你也是你父亲的孩子啊,他不可能因为你大哥,就弃你不顾啊,当然也要帮你走完你人生该走的路。” 陆司淼‘啧’了一声。 “你怎么总有大道理?” 傅施璟撇了撇嘴。 “我这叫,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陆司淼笑道: “知道了,傅大状元。” “不敢当。” 傅施璟笑了。 陆司淼收敛了笑容,说: “你刚刚,不是问我,我父亲叫我回去做什么吗?” 傅施璟点了点头。 陆司淼神色认真,转头看着她的眼睛。 “他说,让我回家,要给我择一门亲。” 此话一出,傅施璟忽而觉得心尖有一缕微乎其微的钝痛。 她故作轻松,笑道: “那、那是好事啊,恭喜你了,要娶一门娇滴滴的美娇娘啦。” 陆司淼一直看着她,包括她的笑,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 他问: “你觉得,这真的是好事吗?” 傅施璟想,他们二人这段时间朝夕相处、日夜相对,没事就斗嘴打趣,是不是这样美好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所以她自己都糊涂了? 她抿了抿唇。 “你干嘛问我啊?这,关我什么事啊?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知道要回家择亲,所以现在趁机和我讨要利是,我猜得没错吧?” 陆司淼听到这句话,神色有些落寞。 他也想,自己是不是疯了。 这个人是男人,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他到底想从眼前这张嘴中听到什么答案呢? “喂。” 傅施璟见他久久不说话,有些慌了。 “才说你这么一句,你这就生气了?” 她顿了顿。 “好了好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是商人家子,肯定不喜欢别人总扯到你满身铜臭,但我刚刚……哎呀,我只是开个玩笑,我以后不那么说了。” 陆司淼复而又笑。 “没生气,你多虑了,我刚刚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 傅施璟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陆司淼说: “我在想,如果我邀请你上元节和我出去玩,你会答应吗?” 傅施璟呆住了。 她最后落荒而逃,撂下一句: “我、我该去读书了!”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陆司淼叹息一声。 “难道,我真的是断袖吗……” 此时,天已彻底亮了。 第121章 乱事 天亮了。 秦嵘皇宫。 御花园。 裴懐身子虚弱,走得慢了些。 他看向并肩而行的苏皖,说: “对不起,我走得太慢了。” 苏皖笑道: “你怎么总对我道歉,若哪天叫不知道的人听去了,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呢。” 她难得打趣,裴懐忍不住扬唇。 二人之间其乐融融,一同悄无声息避人耳目,穿过此时还很是静谧的御花园。 裴懐瞧见御花园的景色,不禁感慨道: “春天还没来,许多花都留不住。” 说完,四下无人,他想了想,偷偷伸出小指,轻轻勾住苏皖的小指。 两人的小指交在一起,苏皖忍不住红了脸,却没有挣脱开来。 她偷偷去瞧裴懐,发现裴懐低着头没说话,仔细看,他的耳朵也红红的。 苏皖忍不住偷偷笑了,忽而觉得很欢喜。 “你怎么不说话了?” 少男少女都很羞怯,苏皖鼓起勇气问他,却不敢再继续看他。 他们就这样一起静悄悄走了一小段石子路。 裴懐说: “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样。从前,我只敢远远看着你,想不到我们终有并肩而行,互通心意的一日。我……我开心。” 说完,苏皖能感觉到,他的小指更是使劲几分,紧紧纠缠着她的小手指。 苏皖忽然就觉得,不是他们的手指相碰在一起,仿佛是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似的。 她低着脑袋,抿了抿唇,却止不住笑意和那颗怦怦跳动的芳心。 “我也是……” 就在二人彼此间都羞得不敢看对方时,前方一处假山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苏皖瞬间吓得面色发白,连忙放开裴懐。 裴懐也适时皱起眉头,下意识走到苏皖面前,用身子挡住她。 但等了好一会儿,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愈发大,且还传来女子的调笑声。 似乎并没有人发现裴懐和苏皖,更像是有人躲在假山后面做什么,太过专注以至于根本没发现有人来了这里。 裴懐转过身,拉住苏皖,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 苏皖点点头,二人随即蹑手蹑脚走到那传出声响的假山前。 裴懐机敏,没有贸然行事,只是拉着苏皖躲到了暗处,仔细辨听那假山后的动静。 苏皖跟着他,靠在他身边,也有样学样地把后背贴在了山壁一侧。 他们安静了,后面的假山声音就显得愈发明显。 渐渐的,从女子的调笑声变作女子的声声娇音,带有几分旖旎,听得人面红耳赤。 其中,还混杂着一个男人的粗粗喘息声。 裴懐越听,眉头拧得越紧,眉宇间几乎是死死凝作个川字。 他眼神中带有了一丝不屑和厌恶,心中只对这荒唐之事嗤之以鼻。 苏皖仍闺中待嫁,此生亲近裴懐,愿意接受裴懐的心意,对她这个做了十几年大家闺秀的温婉千金而言,已是最需要胆量的事了。 她心中已觉自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荒谬与糊涂。 没想到,原来还有更……的事。 苏皖听得这个脖子都发红,整张脸似火烧般烫。 她死死抿着唇,闭着眼睛,又羞,更多的却是害怕。 怎么会有如此淫、乱、之事。 也不知道是哪个宫的宫人,好大胆啊,竟敢在此处悄悄偷情。 裴懐叹息一声,转头对她以口型示之。 【走吧?】 苏皖点点头,也很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没想到,假山后头竟有人开口说话了。 只听那道女声柔媚喘息间,逮着一丝空隙,说: “殿、殿下,阮娘好吗?” 那道男声呵笑一声。 “阮娘,当然好。” 女人又问: “唔……嗯……比,比苏皖好吗?” 闻言,苏皖停了脚步,呆在原地。 那男人更卖力地粗喘着。 “当然!当然!她怎能和阮娘相提并论,在本殿心里,从始至终只有阮娘一人!呼……” 裴懐也没料到事情是这样发展的。 他也不走了,忽而觉得握在掌心中的手渐渐发冷。 “殿下,若你以后娶了她,也不要……啊、哎呀……也不要、不要把阮娘忘了,好吗?阮娘,最、最喜欢,殿下了。” 男人笑了。 “阮娘放心,本殿当那木头一样的女人根本不存在就是了,若不是父皇的意思,本殿这辈子都不会多看她一眼。阮娘,你伴我多年,实乃我心所属,就算你是宫女,本殿也发誓,一定让你能光明正大和我在一起!” 他们没在说话了,继续在假山后头卖力地行事。 声音不堪入耳,叫人听了就大骇。 苏皖脸色惨白,双眼空洞无神,想了想,将自己的手从裴懐温热掌心中挣脱开。 她只低低看着地上,无声无息,良久后慢慢蹲了下去。 在那暗处,苏皖尽力把自己的身子缩起来,却还是觉得无边无际地发冷。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 苏皖被那两人好一番言语侮辱,耳边嗡嗡作响。 裴懐一张脸阴沉得难看,他咬着后槽牙,陪她也蹲下去。 蹲在她面前,裴懐想了想,两手伸出去,慢慢捂住她的双耳。 苏皖似梦中惊醒一般,猛然抬头看向他。 只见那近在咫尺的一瞬间,他对她动了动唇。 【不要听。】 ‘唰’的一下,苏皖就觉得满腹委屈,她呆愣愣的,一双眼睛看着裴懐,忽然就对他流出了两行泪水。 裴懐一颗心都在发疼,耳边还传来那假山后的污言秽语。 “殿下慢些、慢些,啊……受不住,殿下,阮娘要不行了。” “妖精,都给你好不好?嗯?都给你!” “啊啊啊……殿下,不要。” “唔!!!” “殿下,阮娘……要丢了,丢了丢了……啊啊啊!” 随即是好一阵畅快的声音。 裴懐深吸一口气,满心烦躁,见着苏皖如一只无辜幼兽般,躲在自己的庇护下瑟瑟发抖。 他眼底翻涌起层层杀意。 待到那二人都完事后离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 裴懐松开了她。 “他们走了。” 苏皖脱力般跌坐在地上。 裴懐担心地问道: “是不是脚麻了?” 苏皖忽而扑进他怀中,不说话,只是一味摇头。 她咬着唇,低低哭泣。 见怀中人肩膀一抽一抽,裴懐慢慢握紧了拳头。 呵。 太子。 你找死…… 第122章 杖责 几日后。 朝晖殿。 承帝批阅着奏折,王不歇站在一旁伺候。 他一边看大臣们上表的内容,一边随意问道: “近日,毓庆殿怎静悄悄的?” 王不歇想了想,说: “禀陛下,三皇子殿下一直跟着傅大人潜心向学,很是勤奋,傅大人对此赞不绝口呢。不过,只这几日,殿下那边说是身子抱恙,和傅大人告假了。” 承帝听到这话,头也不抬。 他拿起下一本奏折。 “他病了?” 王不歇也猜不着承帝这反应,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是的,说是偶感风寒。” 承帝轻笑一声。 “当日从冷宫赤脚破衣,一路穿行,都安然无恙。怎么,住进毓庆殿,反而金贵起来了。” 王不歇尴尬不已,也不知道要怎么接这话。 承帝笑罢,合上奏折。 “朕不信。不过,既说病了,那就病了吧。还有别的吗?” 王不歇连忙道: “毓庆殿那边,派奴婢的儿子王元弋来知会一声,说是抓住了个偷窃宝物的宫女。三皇子殿下的意思是,既宫中有规定,不能随意打杀宫人,那就得来禀给您了。” 承帝目光深邃,他听完王不歇的话,说: “一会病了,一会又出了个偷东西的贼,这毓庆殿可真是热闹。” 他重新拿起奏折。 “既是个背主的玩意,打死就是。你去告诉他,朕把毓庆殿赐给他,不是让他事无巨细皆来烦劳朕的。” 王不歇知道承帝的意思。 既要打磨一把锋利的利器,自不能过多管束。 有时候就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好戏才能唱的下去。 他心道,不愧是陛下,果真事事都看得明白。 病了。 惩治宫人。 桩桩件件,背后的纠葛,何必过于追究。 心中有数即可。 王不歇想,总归陛下要的,只是那最后的结果。 他恭敬道: “是,奴婢这就去告诉元弋。” \/\/ 毓庆殿。 裴懐把缠着纱布的手腕藏匿袖中,从外表看不出他受伤了。 这几日,长和宫那边暗地里没少送补品来赔罪。 裴懐什么话也不说,只照单全收。 魏映初每回来都笑眯眯的,却总在走得时候咬牙切齿,暗骂他不知好歹。 偏偏魏贵妃也没说什么。 她一个做奴婢的自然也无话可说。 今日是个好天气。 他特意选了这样一个好日子。 裴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一左一右各自站着王元弋和月韶。 毓庆殿所有的宫人都被叫过来。 他们见到裴懐,都低眉顺眼地沉默着。 裴懐扫视众人一眼,笑道: “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个问题想问你们。”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都行礼说: “奴婢们对殿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懐说: “也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们,觉得本殿是个怎样的主子?” 大家又顿了顿,回答道: “殿下待奴婢们是极好的——” 裴懐挑了挑眉。 “那本殿既对你们好,你们自然忠心耿耿咯?” “是——” 裴懐听到众人的回答,忽而轻笑一声。 “是吗?” 他不说话了。 空气中死一样的寂静。 王元弋却在此刻高声: “带上来!”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时,两个小内监把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拖了出来。 二人似丢一物什般,直接把那人丢在了大伙儿面前。 那人软趴趴的,像没了力气。 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 裴懐依旧笑着。 月韶适时站出来。 只见她疾言厉色。 “当日我丑话说在了前头,只要有敢背弃主子,背弃毓庆殿的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你们都当我吓唬人吧?今日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叫你们牢牢记在心里,什么叫忠心侍主,绝无二心!” 说完,王元弋接在她后头,宣道: “殿下有令,宫女宛怜,偷盗宝物,有违宫规,受杖刑,责打二十,以儆效尤!” 那两个拖着宛怜来的小内监不是毓庆殿的人,是生面孔。 他们二人不似寻常的内监,一脸冷漠,且孔武有力。 裴懐至始至终没有开过口,只一直笑看众人。 王元弋冷着一张脸。 “打!” 顷刻间,那两名内监就动了。 他们低头做事,手脚麻利,一个拖来长木凳,一个架着被饿了几天的宛怜。 就像甩块嫩豆腐一样,宛怜被抛在长木凳上。 他们又很快拿来刑具,那木板子立起来时,竟比人还高。 有几个胆小的,已经被这阵仗吓得脸色惨白。 宛怜几天下来米水未进,整个人早已虚弱无力。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就见裴懐笑眯眯盯着自己。 还没有机会开口说话。 板子已落了下去。 “唔……!” 宛怜顿觉脊骨尾端钻心挠肺般疼,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喉头传出闷哼,霎时额角就发了冷汗。 几板子接连落下,宛怜后头衣裳已沾了血。 空气中只闻得淡淡血腥味,还有那皮肉遭殃的脆实声响。 有懂的,一听声音就知道。 这板子挨得实在,可见下手之人没有半点心软,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宫人们往常也和宛怜同事过,见她被这样打,一时间不忍心去看。 可谁叫她偷东西呢? 几个宫女没见过世面的,已经被吓得隐在人群中,低低哭泣起来。 一时间,毓庆殿气氛低沉萎靡。 裴懐终于开口说话,他似看戏般,不在乎眼前是个活生生的人在受刑。 但他的声音很大,确保刚好叫在场的人,凡是长了耳朵的,就都能听见。 “你背后,有人指使吗?” 宛怜听到了,她知道他在问自己,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能不能说。 若不说,这板子打在身上真是太疼。 若说,宛怜想到了太子的个性,只怕她的家人…… 一瞬间,宛怜左右为难,只好默默流下泪水。 裴懐见她如此,鼻息间一声笑。 “元弋,二十板会不会太重了,打死了怎么办?” “主子,总归您是禀了陛下的,陛下对这等胆大包天的奴婢,也是容不下的。” “是吗?” “是的。” 裴懐扬唇,笑意不达眼底。 “行,打吧,打死了算数。” 第123章 逢生 裴懐轻描淡写一句话,就直接定了宛怜的结局。 众人闻言,皆吓得全部跪在地上,静默无言。 空气中只听到几个宫女小声在啜泣。 他们并非同情宛怜,只是人人自危,都不由得恐惧罢了。 宛怜浑身的衣裳都被汗水浸湿,整个人活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她听到裴懐的话,吓得浑身都剧烈颤抖起来。 不……不…… 不! 她、她不想死! 她还不想死! 她还这么年轻,她怎么能死! 天啊,她真是太糊涂了,怎能去害裴懐?! 现在好了,裴懐恋慕皇嫂的事情还没有曝光。 但她现在就要去见阎王了! 等等……! 宛怜终于想起什么,她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喊道: “殿下!殿下!奴婢有话要说!” 月韶在一旁冷哼一声。 “贱婢,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方才给你开口的机会,你不珍惜,现在想说,晚了!” 王元弋只是观察裴懐的神色,见他神情淡漠了些,于是说: “莫非,你是想好了,要实话实说,供出你身后有什么人指使你做下这等背情忘义的蠢事?” 宛怜听到这句话,干脆地摇了摇头。 她是绝对不能在众人面前说出太子的。 不然,太子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家人。 但她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苟活。 见她摇头,王元弋生气地说: “不知好歹,既不是说这些,你其他遗言,也莫要说出来污了这毓庆殿上上下下。来啊,打!” 宛怜吓得在长木凳上手舞足蹈、四肢乱划。 “不要!不要打死我!奴婢真有话说,殿下,您听一听啊!奴婢求您了!” 这是人面对死亡前,求生的本能。 试问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坦然面对死亡呢? 至少宛怜这样的人不能够。 若她做得到,一开始也就不会为求前程为求自保,跑去东宫做下这蠢事了。 裴懐想不通,这人既贪生怕死,却又一心认下这给自己下药的罪,这本身就很矛盾。他相信,她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可这人却又不肯说……不,可能是不敢说。 裴懐本想借今日行刑来逼问她,但她既然不愿说,他也不想浪费时间了。 反正,裴懐相信,靠他自己,总有一天也能揪出宫中那些总想害他的豺狼虎豹。 既然这个人没什么话好说的,那她到底还能说什么? 思及此,裴懐抬手。 “慢。” 所有人屏息噤声,王元弋和月韶也不敢多言,只候在两侧,静静听裴懐的吩咐。 正准备继续行刑的两个内监也停下了手中动作,乖乖站在原地。 宛怜眼中盛满希望,抬眼高兴地看向裴懐。 裴懐说: “你还有什么话,说吧。” 他就给她一次机会。 倒要看看,这个宛怜还有何话没说。 宛怜犹豫不决的。 “殿下,事关重大,奴婢……只能说给您一个人听。”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宛怜。 都已经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敢同主子讲条件?! 她是不是疯了? 王元弋向来忠心耿耿,自然很是愤怒。 “宛怜,你……!” 裴懐立刻斜眼睨了他一下,王元弋瞬间止住呵斥的后话,乖顺退去一旁。 半晌,裴懐终于走下台阶。 他慢慢来到宛怜面前,蹲下,将耳朵靠近她。 王元弋还是忍不住在他身后出声提醒。 “主子小心,提防这丫头死到临头,狗急跳墙!” 裴懐只抬手微微示意,王元弋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宛怜心脏狂跳。 她对裴懐耳语道: “殿下,您知道奴婢为什么要给您下毒吗?因为奴婢害怕,有一天,奴婢……不,是整个毓庆殿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裴懐微微蹙眉,有些听不懂。 “你怕什么?” 他用只有彼此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着宛怜。 宛怜说: “奴婢怕,有一天,若殿下恋慕未来嫂嫂的事被揭发,毓庆殿定是大祸临头。奴婢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自己的小命,只能给殿下下手了。” 裴懐的瞳孔猛地一缩。 宛怜的声音在他耳旁,犹如鬼魅。 “殿下,宛怜心中怀有这样的秘密,但宛怜只是个普通人,只要殿下肯放宛怜一马,宛怜发誓,到死都不会说出去。” 裴懐慢慢站起来,面无表情,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看了宛怜一眼,眼中波澜不惊。 “元弋,本殿乏了,不想打死她了。她既犯了偷盗的罪,宫中已无她的安身之所,等会先把她押下去,然后你和王不歇去通个气儿,放她提前出宫。今天,就这样。” 说完,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所有人都没料到,最后竟是这个结果。 大家都诧异不已,心中十分好奇,宛怜到底说了什么,竟能被主子饶过一命? 只有侥幸不死的宛怜趴在长木凳上,狠狠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她赌赢了。 一想到不但能活下来,还能提前出宫,回家与家人团聚,宛怜只觉劫后余生,忍不住埋首低低哭泣起来。 月韶和王元弋也非常不解。 这个宛怜害了裴懐,以裴懐的个性,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可是现在,裴懐就是放过她了。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他们二人也开始好奇了。 宛怜到底和裴懐说了什么呢? 王元弋和月韶互相对视了一眼,他给月韶使了个眼色。 月韶会意,随即也跟着裴懐进殿,先去伺候他。 王元弋见场面有些混乱,跪着的一种宫人都在窃窃私语地讨论。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说: “行了,主子心善,也不愿大好的日子轻易打杀人。既主子已吩咐了,你们就散了吧,宛怜的事,本公公会好生安排的。此番虽放过了宛怜,但你们也不要就此放肆,告诉你们,下次若还有这样的事,直接打死,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了。” 众人连连应是,随即逃窜般四散离去。 王元弋这才好声好气走下去,对那两名行刑的小内监说: “今天辛苦两位了,你们也是干爹身边的人,这行刑的差事还要劳烦你们,实在过意不去。” 两个小内监闻言,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说: “公公言重了,您既是王公公亲认下的干儿子,咱们又是为三皇子才走这么一趟的。身为奴婢,在宫中为主子办事是天经地义,只管听从吩咐。公公方才那般说,实在折煞我们了。” 王元弋还是暗自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强行塞给他们。 “还得再辛苦二位,扛了这侥幸不死的贱婢下去,然后按方才主子的话,一五一十回禀给我干爹,好叫我干爹知道个情况。” 两个小内监高兴地收下了银子,使了力气抬走宛怜,随后按照王元弋的意思,把今日的情况都一一回禀给了王不歇。 王不歇听完后,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两个小内监是自王元弋走后,王不歇新提拔上来的,做事很麻利,也忠心。 他们问王不歇: “公公,可要我们帮忙安排那宫女出宫的事?” 王不歇摇摇头。 “不用了。” 那两个小内监恍然大悟。 他们心照不宣,觉得王元弋因着是王不歇的干儿子,看来王不歇不想假手于人,想要亲自帮干儿子去料理。 没想到,王不歇却说: “因为,那妮子一定会死。” 第124章 秘谈 两个小内监听到王不歇的话,都被吓了一跳。 “王公公,这……何出此言啊?” “是啊。” 另一个接话说: “我们当时就在毓庆殿,听得真真儿的,三皇子殿下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要放过她的。” 王不歇冷笑一声。 别人不知道裴懐,他还能不知道吗? 现在,大家看裴懐,只觉得那是温和友善的三皇子。 可王不歇是亲自去接裴懐出冷宫的人。 他亲眼目睹了裴懐在最难的时候,一个人咬着牙闯出来的那股劲儿。 王不歇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初裴懐狼狈不堪却仍能绝处逢生,血洗冷宫的场景。 这样的人,他是不会变的。 即使现在外表再光鲜亮丽,内里,王不歇坚信,裴懐仍然是当初那匹凶狠的狼。 既得罪了裴懐,裴懐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能三言两语就叫裴懐饶了性命,只怕那宫女可能拿捏了裴懐的什么把柄吧。 既然这样,他更不会叫那人活着逃离自己眼皮底下了。 王不歇想,不过是从明着死,变成暗地死罢了。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多问的了。 王不歇对那两个小内监说: “不必多问,这不是你们该知道的事情,反正照咱家说得做就行了,不必去准备那宫女出宫的事情就是。” 那两个小内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闻言,木楞地点了点头,齐齐告退了。 王不歇坐在自个儿屋子里,悠悠想着,这个裴懐,到底能走到多高呢? \/\/ 毓庆殿。 王元弋安排好一切。 他走进内殿,见裴懐捧着一本书在看。 “主子怎还有心情看书?” 王元弋很自然地走过去,一旁的月韶正在燃香。 裴懐淡淡对月韶开口道: “王不歇那边替父皇送过来的檀香,闻起来不错。” 月韶接话道: “奴婢闻着也觉心中平和,听说陛下自多年前先皇后离世,过后就养成了这时时抄经、燃檀香的习惯。陛下既也送了一份儿来,想必很看重您。” 裴懐轻笑一声,不接月韶这话,看向王元弋。 “这几日因着手腕的伤,借口风寒和傅师告假了几日。他最重规矩,好不容易诱着他悉心教我,自然要上心。这书,不能不看。” 裴懐顿了顿,翻了一页。 “以前在冷宫,想看都没得看,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没心情。” 王元弋见他很淡定,于是急切道: “主子,那宛怜,您真就这么放过她了?” 闻言,月韶也偷偷竖起耳朵,很是好奇。 她都多番在裴懐的手底下磋磨,才险险挺过来,到了今天。 那个宛怜,凭什么? 到底宛怜和裴懐说了什么呢? 谁知,裴懐却更加镇定。 他双目不离书卷。 “不啊,谁说我要放过她?” 此话一出,王元弋和月韶都愣了。 王元弋试探道: “可是,您不是方才在外面说……” 不是说要放宛怜出宫吗? 难道,只是表面功夫。 裴懐抬眸,扫了他俩一眼,又继续看了。 “骗骗他们而已,你们也信?” 月韶挑了挑眉。 对嘛。 这才是裴懐。 她听到这里,反而安心了。 王元弋蹙眉,问: “主子,她到底和您说了什么?” 裴懐这才终于放下手中的书。 此刻的他,再也不装了。 整个人阴沉沉的,面色铁青。 月韶一瞧,心里忍不住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她率先说出口的一句话: “主子,您……您别生气。” 这份恐惧,已深深刻入月韶骨髓里。 只听裴懐说: “这是第二次,第二次有人拿我与苏皖的事来威胁我了。” 裴懐自喉头发出的笑声低低的,听着就渗人。 他冷冷睨了两人一眼。 “怎么,她胆敢说出这种话,你觉得我还会放过她?我是什么大善人吗?” 月韶咽了咽口水,心里拼命摇头。 不,你不是。 你要是大善人,世界上就没恶人了。 不对,裴懐比那种光明正大干坏事的还让她害怕…… 王元弋却和裴懐同仇敌忾。 他亦是一脸愤愤。 “这个宛怜,平常瞧她讲话和蚊子叫一样,想不到居然是这种人,简直该死!” 想了想,王元弋不解道: “不过,主子,宛怜是怎么知道的?” 裴懐颔首道: “这就是不能在明面上草率打死她的原因了。她平常老实,却敢给我下毒,那一夜,太医院的太医又全都不在。现在,她还知道我与苏皖的事,真是……呵,我想不对背后元凶刨根问底,都不行了。” 牵扯到了苏皖,裴懐就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 他绝不会留下后患,让苏皖有机会陷入险境。 裴懐慢慢坐了回去,戏谑般把玩着十指,眼中全是凶狠的光芒。 “而且,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苏皖来当筹码威胁我。既她做了,那我就不会让她被活活打死这么简单,如此死法,太便宜她了。” 裴懐忽而看向月韶,笑道: “先让她以为可以活命,以为有机会能和家人团聚,却在最后彻底打碎她的希望,等我拿到有用的信息,再让她体会一下什么叫毫无价值后,死得悄无声息。这样,才好玩嘛。” 月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偏生裴懐还问她: “月韶,你觉得有意思吗?” 月韶不敢犹豫,点头如捣蒜。 “那个贱人死不足惜,主子不必多想。” 裴懐笑着,定定看她。 直把月韶看得寒毛竖起,才听到裴懐说: “那一夜,我误会你给我下毒了。” 月韶忙摇摇头。 “主子,月韶从前做错太多,是月韶自己不争气。” 裴懐收敛了那渗人的笑意,认真望着她的双眼。 良久后,他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裴懐对王元弋吩咐道: “好吃好喝对待宛怜,叫她出宫前,开开心心的。” 他把‘开开心心’这四个字咬得重了些。 王元弋心领神会,笑道: “主子放心,奴婢会办好的。” 王元弋转头要下去办事,裴懐说: “慢,还有一事吩咐你。” “主子请说。” 裴懐想了想,还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里头鼓鼓囊囊似塞了什么东西。 他凝望王元弋。 “想办法,悄悄把这个送出宫,越快越好。” 王元弋毕恭毕敬接了过去。 “主子,送去宫外哪里?” 裴懐合上书册,字字清晰。 “秦嵘南部。” 第125章 记仇 裴懐接下来几日,抽空去了凝宵殿。 裴文月见到他,知晓了他的来意,朝他摇了摇头。 “自那日回来后,苏姐姐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裴懐听到这句话,只觉心疼无比。 他低下头,不自觉握紧拳头。 见状,裴文月问道: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说,苏姐姐也不说,你们是要急死我吗?” 裴懐想了想,还是和她一起进了内殿。 他才对她说: “那天清晨,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所以强撑着身子随她一起走。途径御花园时,撞见了太子与一宫女的情事,太子以为四下无人,还同那女子多番对她出言不逊。她是气极了。” 说完,裴文月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喃喃自语道: “怪不得,我就说苏姐姐天仙般的人儿,怎偏偏太子就死活看不顺眼她,原来是这样!” 她也不由得升起几分怒意。 “简直岂有此理,他们当宫里是什么地方?!简直恬不知耻!苏姐姐可是他未来名正言顺的嫡妻,他……他……哼!” 裴文月一堂堂公主,多年知书达理。 就算到了这地步,再气,她也不愿为了太子,口含污言秽语。 最后,她也只冷哼一声,心中憋闷不已。 裴懐眯了眯眼,冷冷道: “我不会放过他的。” 他把一袋糖蒸酥酪递给裴文月。 “这是新做的,还热着,拿给她吃,消消气。你帮我捎句话给她,就说,有我在,总要替她讨回来。” 那些欺她辱她的,裴懐将不择手段,一一铲除。 说完,裴懐拢了拢大氅,再次顶着风雪离去。 裴文月手里拿着那袋糖蒸酥酪,摸了摸,果然是热乎的。 “看来,皇兄果然只对苏姐姐一人上心。好歹我也是他的妹妹,怎也不知道留一块给我?唉……” 她目送裴懐离去的背影,拆开那袋糖蒸酥酪,指尖捻起一块放至唇边。 浅尝即止,裴文月感叹道: “滋味真不错。” \/\/ 见裴懐出来,候在外头的王元弋连忙跟上去。 “主子,回毓庆殿?” 裴懐雷厉风行。 “不,悄悄去一趟长和宫,我有话和那女人说。” 王元弋诧异了一瞬。 魏贵妃? 他虽疑惑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忙不迭跟在裴懐身后。 两人熟车熟路走了宫廷暗道,绕到长和宫后殿门。 长和宫。 魏映初把裴懐迎进来。 魏贵妃刚午睡完,就见裴懐风风火火闯入。 她倒也不慌不忙,只慵懒坐在高位上。 “映初,给三皇子看茶。” “是。” 魏映初浅浅答了一句,一旁的裴懐却抬手道: “不必了,我来是问你些事的。” 魏贵妃笑道: “三皇子有话不妨直说。” 说完,使了个眼色给魏映初。 魏映初连忙去关闭大门,确保不会隔墙有耳,这才重新走回魏贵妃身边待着。 大殿里烛火通明,裴懐的面容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深邃不可测。 他开口: “我只问你,太子和那低贱宫人勾搭一事,你知不知道?” 魏贵妃闻言,停了片刻,随即娇笑连连。 “你又知道了?” 裴懐冷哼一声,说: “你身边这宫女堪称个细作了,宫里这些事,逃不过你的法眼。所以我本殿猜,你早就知道了,才会想要和本殿合作,因为你觉得,你拿捏了太子的把柄,再加上本殿的助力,定能重创太子,是吗?” 魏贵妃直接站起来,轻轻鼓掌。 “本宫只能说,你实在是太聪明了,一个三皇子的位置,太委屈你了。” 裴懐听到她的话,笑道: “怎么,你想本殿做太子?” 魏贵妃挑了挑眉,勾唇道: “不,本宫想你做皇帝。” 王元弋在身后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捂住了嘴巴,才避免自己惊呼出声。 如此大逆不道,这两个人怎么能讨论得这么淡定呢? 裴懐不为所动,只眸光幽幽。 “做不做皇帝的,本殿不知道。但本殿只知道,太子敢这样负她,本殿就要太子付出代价!” 魏贵妃斜靠在位子上,一手撑着粉腮,问道: “你想拿太子这事做文章?” 裴懐说: “太子是父皇最喜欢的儿子,你觉得,父皇难道能容忍他如此对待苏家吗?如果让父皇知道,太子对这宫女并非狎戏,而是真心实意想要迎娶入东宫……” 魏贵妃拨弄自己新做的蔻丹长甲,上头的颜色红灿灿的,很是耀眼夺目。 “那陛下定会勃然大怒,他为太子铺路至今,到头来却是太子自个儿不争气,那么,至少那宫女是活不成了。不过殿下说的这些,本宫一早就猜到了,之所以一直瞒着此事,没拿出来摆在明面上,是因为本宫实在想不到,眼下有什么机会可以拿来利用。” 魏贵妃叹息一声,努了努鼻子。 “若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能趁机闹大这件事,以陛下对太子的偏爱,虽生气,定还是会竭力瞒下此事,顶多就是秘密处死那宫女罢了。太子,依旧还是太子,他的地位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她顿了顿,忽而眸光狠辣起来。 “必得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叫许许多多的人都能见证太子的丑闻,才能彻底叫皇家颜面丢尽,逼迫陛下不得不勃然大怒,当众严惩太子!” 裴懐笑了笑。 “眼下,机会不就来了吗?不然你以为,本殿为什么要来找你?自然是有需要你帮衬的地方。哦……不对,上次你借着本殿中毒一事,想要挟恩图报,本殿可还没找你算账呢。” “你该不会以为,事后随便找补一下,这件事就如你所愿这么轻飘飘算了吧?如今应该是你补偿我,听从我的命令行事,可不是什么帮不帮了,不然搞得我多吃亏啊。” 魏贵妃闻言,浑身冷不丁颤了一下。 她嘴角抽了抽。 裴懐说: “贵妃,本殿可是很记仇的哦。” 魏贵妃闻言,心想,这样的人,居然有资格侍奉佛前多年? 这…… 只能说,佛祖可真宽容啊。 第126章 英明 魏贵妃虚咳一声,转移话题。 “三皇子不妨说说,有什么机会?” 裴懐说: “贵妃娘娘耳目遍达皇宫,如今宫外也传得沸沸扬扬,怎么,原来娘娘不知道?” 魏贵妃是个经不起激将的性子。 她说: “莫要拐弯抹角了,快说吧!” 裴懐叹息一声。 “本殿早有耳闻,辛老将军戎马一生,乃是实实在在、顶天立地的秦嵘英雄,他不日将要班师回朝,此番凯旋,乃是秦嵘上下天大的喜事。这样重大的事情,贵妃不知?” 魏贵妃轻嗤道: “本宫当然知道,可这又跟……等等!你是想?!” 她不可思议地望向裴懐。 却见裴懐阴冷笑了。 “不是贵妃说的吗,需要一个天大的机会,才能动摇太子的地位。试问,在秦嵘军队和京都庆贺的百姓面前,东宫意外曝出有辱皇室脸面的丑闻,这样足够了吗?” 魏贵妃猛地站起来,神色中带有惊恐。 “你疯了?!” 她最远想的,也只敢肖想在往后一些盛大的宴席上,借机扯出太子的事。 可裴懐,居然说,要在辛老将军班师回朝那天行动,这……这太疯狂了! 这不等于直接告诉了全天下人?! 是。 这契机是大,也足够了。 但,这也太不顾后果了?! 这样做一定会惹怒陛下,重创东宫。 但后续会有怎样的发展,谁都料不到的! 见到魏贵妃惊恐的神色,裴懐轻描淡写道: “怎么,你现在才意识到本殿是个疯子吗?” “本宫……本宫……” 魏贵妃站在原地,有些急躁。 裴懐继续蛊惑她。 “贵妃娘娘,这是多好的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难道,你要等到太子登基那日,再来追悔莫及?本殿是无所谓,到底名义上也算是他的弟弟,他不敢随便动我的,而本殿与苏女,哼,大不了本殿一辈子深埋心里就是了。但你呢?你一个无子的贵妃,又非太子生母,你猜,日后他会不会让你去皇陵待着?” 他似乎已经想到了那一幕,啧啧惋惜。 “贵妃娘娘青春貌美,此生不能孕育自己的子嗣已经是天大的不幸,若再得个这样的下场,唉……” 魏贵妃听到这里,脚下险些站不稳,她身影恍惚一瞬,随即终于下定决心。 “好,本宫做!” 女人眸中寒光冷厉,咬牙道: “自古成大器者,皆是富贵险中求,瞻前顾后,只会误了大事!” 裴懐合掌拍手,称赞道: “好!” 魏贵妃长松一口气,刚想坐下去缓一缓。 却听到他又说: “既然你有这样的决心,那就告诉本殿,当日下毒之人,是不是东宫?” 魏贵妃直接狠狠跌坐回去。 “你……!” 她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魏贵妃收到的风声是,明明那给裴懐下毒的宫女什么都没敢说,只一味说是自己做的呀。 怎么会? 裴懐看到她的反应,心中冷笑连连。 太子。 很好。 他裴懐一笔笔都记下了。 但表面,他不显山不露水的。 “贵妃不用怕,本殿只是想起,似乎听过,太子不好相与。” 在那天,裴懐与苏皖于御花园不慎发觉太子的丑事后。 他回去躺在床上细细想了很久。 裴懐想起,太子因为恐惧真正的三皇子会抢走属于自己的权势,所以年仅九岁的他就敢害同样年幼的弟弟裴枕书溺毙。 裴懐想起,太子因为愤怒锦妃黎晚歌分走了承帝的宠爱,所以他选择摧毁黎氏的希望。 裴懐还想起,太子因为不满苏皖,所以即使苏家乃世家之首,他仍然敢处处刁难苏皖,更宁愿与宫女偷情,都不愿意接纳苏皖。 那么,这样一个人,他不会恐惧突然出现的裴懐,如当年恐惧裴枕书一样吗? 他不会因为承帝把傅砚清指给裴懐做老师,就对裴懐产生怨怼之心吗? 裴懐那时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因为裴懐想明白了。 太子会。 所以,下毒之人还不好找吗? 宛怜不过是一个胆小如鼠、为求自保的宫女。 若非有一个绝对的后盾,她怎敢轻易铤而走险? 又有谁能在宫中拥有这样大的权势,敢直接命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全都不值守? 答案就是——东宫。 这全都是东宫的手笔。 至于来试探魏贵妃,裴懐也只是因为想起,若对象不是东宫,魏贵妃一定会害怕失去自己这个交易对象,可当日她那般悠闲,还敢来挟恩图报,企图坐收渔利,焉知不是早就知晓,那下毒之人就是太子。 本来,一切都只是裴懐的猜想。 怪就怪他猜得太对,恰巧魏贵妃被戳穿了后,也不懂得掩饰一二。 裴懐都不想再多看这女人一眼。 简直脏了他的视线。 他麻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裳,转身离去。 “贵妃,本殿等你的好消息。” 裴懐是在耳提面命魏贵妃,辛老将军班师回朝的日子迫在眉睫,她既要下手,可要早做安排了。 魏贵妃一身冷汗,魏映初连忙掏出帕巾为她细细擦拭。 “娘娘,您没事吧?” “本宫没事。” 她挥开魏映初,说: “本宫才不怕!只要最后的胜利属于本宫,本宫付出这些就都是值得的!” \/\/ 王元弋在裴懐身后紧随。 “主子,您真要在辛老将军班师回朝那日……?” 裴懐说: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 “我说过了,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王元弋说: “主子,这会不会太冒险了?奴婢怕您出事啊。” 却见裴懐勾唇一笑。 “只靠贵妃当然不够,我也自然不会出面,不然,岂非有夺嫡的嫌疑?” 王元弋疑惑不解。 “主子,那您还要靠谁啊?” 裴懐斜眼睨了王元弋一眼。 “傅师一生刚正不阿,为人最是清白正直,你说,他会不会对我被下毒一事,置之不理呢?” 王元弋终于恍然大悟,他佩服道: “主子果然英明,奴婢无话可说了。” 裴懐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两人一起回了毓庆殿。 第127章 做主 二月的第一日。 傅砚清准时出现在毓庆殿。 他已多日未见裴懐,只觉得对方似乎清瘦不少。 作为他的老师,傅砚清还是很喜欢这个学生的。 又勤奋,又肯下苦功,还颇有天资,天下有哪个老师会不要这样的学生呢? 裴懐见到傅砚清,毕恭毕敬喊了一声: “傅师。” 傅砚清应了一声,关切地询问: “殿下此番病了这一场,瞧着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啊。” 裴懐微微一笑,说: “劳傅师关心,学生无碍的。” “殿下传太医瞧过了吗?” 裴懐点了点头,他巧妙避开了这个话题,说: “傅师放心,学生身子已大好了,只是小小风寒,不碍事。学生惭愧,告假多日,未得傅师教诲,落下功课,已是大不敬。” 他说完,一边坐下,翻开书。 傅砚清心里感动极了。 这样好的学生,他为人师表的,真是此生无憾了。 怀着绝佳心情,傅砚清开始上午的授课。 今日主要是把前几日落下的东西都速速讲一遍,再抽些时间分字帖给裴懐练。 裴懐见到字帖,眼神微滞,似乎有些犹豫。 见他迟迟未动笔,傅砚清问道: “殿下,怎么了?” 一旁伺候磨墨的王元弋好像有话要说,但裴懐却抢先一步。 只见他抬眸对傅砚清笑道: “无碍,学生这就开始描摹。” 说完,他威胁性地看了一眼王元弋。 后者委屈地把目光投向傅砚清,抿了抿唇,继续低头磨墨。 傅砚清纵横官场多年,哪里看不出端倪。 他觉得今日很不对劲。 但裴懐既不说,傅砚清也不好开个话头多问。 于是,傅砚清只好按捺住心情,装作若无其事。 但今天真的很奇怪。 往常裴懐描摹上一两个时辰都精神奕奕。 今日却只是下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手抖得不行,额前也很快布满密密麻麻的细汗。 那字竟是比他没学过前还要写得丑。 歪歪扭扭,让人看了就知道,写的人根本没有使出腕力。 傅砚清凑近一看,顿时蹙眉。 莫非,裴懐身子还未好全,状态不佳? 这字也太…… 傅砚清有些看不下去了。 “殿下,你的字……” 话音刚落,裴懐猛地‘嘶’了一声,似乎很是吃痛的样子。 他这次指尖微颤,居然连笔都拿不住了。 手一松,沾了墨汁的毛笔直接掉在字帖上,污了整张好纸。 ‘唔……’ 裴懐忍不住了,面露苦色,另一只手虚虚抬起,捂住右手腕。 傅砚清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问道: “殿下这是怎么了?” 王元弋也丢下磨墨的差事,凑到裴懐身边。 “主子,还好吗?可是又疼了?” 傅砚清听这话,更加疑惑不解。 不是得了风寒吗?还能哪里疼? 莫非是头疼? 那也不应该捂着手腕啊。 裴懐朝二人摇了摇头,脸色煞白。 “没事……没事……” 王元弋似再也憋不住一般,焦急道: “主子!您这是何苦啊?奴婢都替您委屈!” 傅砚清终于按捺不住好奇的心,问王元弋: “到底是什么事?” 王元弋便抬眸对傅砚清说: “傅大人,还是奴婢来和您说吧,主子他……!” “住嘴!” 裴懐咬着牙,严肃地呵斥了王元弋。 “傅师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搬弄是非?还不退下!” 王元弋微微一滞,随即不敢再说下去了。 傅砚清心里似有一只猫儿在挠,他好奇极了。 下一刻,王元弋惊呼一声: “哎呀,主子,您的手腕渗血了!” 傅砚清忙垂眸,定睛一看,可不是嘛! 只见裴懐右手腕的衣料变作艳艳深红,果真是里头肌肤渗出鲜血给染的。 傅砚清震惊不已,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流血呢? 是手腕受伤了吗? 他终于摆了脸色,对裴懐说: “殿下,若还当微臣是您的老师,就实话实说吧,莫要再隐瞒了!” 裴懐见状,犹豫许久,却迟迟不愿开口。 王元弋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走到傅砚清面前,直直跪了下去。 “还请傅大人给我家主子做主!我家主子实在太苦了啊!” 傅砚清就见王元弋一个内监,脸上真情实意,眼底满是泪。 “王公公,有话慢慢说,老夫身为皇子师,一定要断断是非。” 王元弋感激地看着他,这才哭道: “傅大人,您有所不知,主子前几日根本就是染了风寒,他……他是被人陷害了!” “元弋,不要说……” 裴懐紧紧捂着手腕,眼中透有一丝无助。 傅砚清闻听此言,吓得直接倒退一步。 “什么?这皇城脚下,天子圣地,竟有人如此肆意妄为,戕害皇子?!这、这简直该死!” 傅砚清抬手,止住了裴懐的话。 “微臣不能容忍!王公公继续说,微臣要听!” 似乎是迫于傅砚清的强硬,裴懐很是无奈地叹息一声,沉默了下去。 王元弋得到了鼓舞,于是更加停不下来。 “傅大人啊,主子他前几日被下了毒!下毒人是个宫女,经过细细盘问,才知道那毒名为蚀骨散,能叫中毒的人痛不欲生,必须放尽了毒血才行,那时太医院空无一人,主子只能自己割腕放血,以求活命!所以不得已向傅大人告假,佯装得了风寒。” 傅砚清大骇,说: “所以,方才是因为练字帖,伤口崩裂了?!” 王元弋哭着点点头。 傅砚清转向裴懐,“殿下怎不早说,还练什么字啊?!” 伤了手腕可大可小,竟还逞强练字,若是落下什么隐患,岂不是要痛苦一生?! 越想,傅砚清越觉后怕连连。 他直接转身,慌不择路。 “殿下在此等微臣,微臣这就去为您寻太医过来,先重新包扎伤口!” “不能去!” 裴懐猛地喊住他。 “傅师,不必了,学生已觉好多了。不信,傅师来瞧,已不流血了。” 说完,裴懐拉起衣袖,说这话时,眼中亮晶晶的,满是清澈的目光,笑得很是纯澈。 傅砚清看过去,就发现他右手手腕上确实被绕着一圈圈洁白的纱布。 纱布上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随着裴懐的笑容和目光,一并刺痛了傅砚清的眼睛。 第128章 障目 “那宫女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个奴婢,居然敢给皇子下毒,罪无可赦!微臣一定要奏给陛下,狠狠治罪!” 傅砚清咬牙切齿地说着,紧紧握住拳头。 “不可!” 裴懐听到他的话,连忙凌厉出声,企图阻止傅砚清。 “不可……傅师,此事绝不能告诉父皇!” “殿下?!” 傅砚清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裴懐的神色带了几分哀求,他说: “傅师,别去,就当学生求傅师了。” 傅砚清听到裴懐的话,气得来回踱步,难受得不行。 他心想,这个三皇子莫不是多年侍佛,所以养了这一副慈悲心肠? 可这也太过头了吧?! “殿下,微臣不明白,微臣真的是不明白啊!您是皇子,您可是堂堂秦嵘国尊贵无比的皇子!那宫女如此以下犯上,您决计不能轻易饶恕的!可您自己这样苦苦瞒着,一个人承受,还不让微臣去传太医,就连陛下也要瞒着,这……这到底是为什么?!” 裴懐听完后,一个人坐在位置上,苦笑着摇头。 “傅师别问了,学生不能说的……” 他抬眸,深深望着傅砚清。 “傅师就当今日,从未听过这些事吧。” 王元弋却在这时候,适时开始哭诉。 “傅大人,主子哪里是不能说,主子分明是不敢说啊!傅大人想想,一个小小的宫女,哪能能来什么蚀骨散,又哪里会有胆子铤而走险给皇子下毒?且主子中毒当夜,太医院竟齐齐无人,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傅砚清瞪大双眼。 “莫非背后另有主谋?” 王元弋忙不迭点头。 “是谁?” 裴懐大喝: “元弋!住嘴!不许说!” 王元弋转头,坚决对裴懐说: “主子,奴婢看不得您这么委屈,你好歹也是锦妃娘娘如珠如宝疼了多年的孩儿,若娘娘知道您回宫竟是来受委屈的,她在广灵寺该有多伤心啊!” 提到锦妃,裴懐似终于有所触动。 他低下头,眼圈都发红了,喉头带了几分哽咽。 “……母妃。” 此情此景,叫傅砚清更觉心头堵着一口气。 他对王元弋道: “说!” 王元弋抖了抖身子,随即扑倒在地,俯身大哭。 “是太子!傅大人,是太子要害主子的!!!” 此话一出,傅砚清只觉五雷轰顶,他目瞪口呆,直接傻在原地。 “这……怎么会?” 裴懐却似听不见傅砚清的问话般,他叹息一声,眸光晦暗,声音都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悲凉。 “那宫女说,太子皇兄是不满傅师过来教我,他以为我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裴懐忙收敛情绪,笑着对傅砚清说: “不过傅师放心,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太子皇兄他误会学生了。待学生伤好了,就亲自去东宫赔罪,只要和皇兄解释清楚,就都没事了!” 傅砚清回过神来,听到这些话,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殿下是他弟弟啊,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两个学生,同样都是秦嵘的皇子,同样都是承帝的血脉。 可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样的人,竟还能安坐太子之位? 秦嵘危矣! 呜呼哀哉! 裴懐只在一旁喃喃道: “皇兄只是生气了,他不是故意的吧?” 傅砚清愤怒地转过身,对裴懐说: “如果这还不是故意的,那什么才叫故意?殿下实在是太善良了啊!” 他说完,摸着胡子,眉头紧紧拧住。 “如今只因为这点事,就下此毒手,若来日……” 若来日,等太子登基,如此暴君,哪里会容得下裴懐这个三皇子? 到时候,裴懐焉能有活路? 傅砚清越想越觉得恐惧。 “不行,微臣一定要去禀报给殿下!” 裴懐猛地站起来,走到傅砚清面前。 “傅师,学生听闻,远在边境的辛老将军即将班师回朝,父皇近日都很高兴。” 裴懐顿了顿,真挚道: “就当学生求傅师,不要去坏了父皇的兴致,好吗?” 说完,他作势就要给傅砚清跪下。 傅砚清吓得连忙制止了他。 “殿下这是做什么?!使不得!” “学生求傅师!” 见他如此,傅砚清只好急急扶住他,避免他真跪下去。 “殿下啊,你!……唉!” 傅砚清重重叹息一声,随即面带愁容,转身离去。 “傅师不会去告诉父皇的,对吧?” 身后传来裴懐的声音,傅砚清脚步微顿。 下一刻,他未再多言,果断离开了毓庆殿。 待到傅砚清离去。 裴懐收敛了所有和风细雨的笑容和悲哀。 他面无表情,与刚刚那个所谓良善慈悲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 仔细一看,那双眼眸里满是谋算和冷意。 王元弋也瞬间止住了眼泪,冷冷站起身,果决擦掉脸上泪水。 两人一前一后站着,王元弋哪里还有刚刚那护主的哭哭啼啼可怜样? 他笑道: “恭喜主子,大功告成。” 裴懐冷笑一声,把遮住右手腕的衣袖高高拉起,麻利解开上头的纱布。 右手腕上一点伤势都没有,只是裹着肌肤的纱布晕染了些血迹罢了。 裴懐伤在了左手腕,但为了今日这步步相扣的谋算,他选择以障眼法,把这伤‘转移’到右手。 一场完美的骗局。 赌的是人世间所谓的师生情。 裴懐赢得很漂亮。 “贵妃说,傅师也知道太子和宫女的丑事,但他顾着几分师生情谊和对父皇的臣下忠心,还是忍了。那么,现在我很想知道,在辛老将军班师回朝的那一日,傅师还能忍得住吗?” 裴懐面容阴鸷。 “裴济光,你我还未见过面,不知到时候,你可能接得住我这份见面礼?” 王元弋眯了眯眼眸,气道: “敢给主子下毒,玩不死他!” 裴懐笑道: “距离秦嵘军班师回朝,还有几日?” 王元弋想了想,随即朝裴懐伸手比了两指。 “主子,还有两日呢。那一天,正好是立春。” 裴懐听罢,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感叹道: “立春啊……立春好啊。既立春要来了,听说京都这时候最适合游船了。” 他眸光闪烁,深藏不露。 “两日,足够了……” 第129章 游船 今日是小年北,宜出行。 秦嵘京都每到这时候,最时兴三两好友结伴游船。 这时候还是寒冬腊月,按理说湖面上都已结了层厚厚的冰,就算要游船,也该是等到开春后,天气暖和些才是。 可这就是京都这时候时兴游船的缘故了。 说起来有趣,京都流传了个轶闻。 不知是哪个皇帝的时候,有一天,这京都降生了个孩子。 这孩子传说乃是天上神仙历劫托生的,前世有大功德,今生再修一世即可功德圆满。 他由寡母养大,长得眉清目秀,是十里八方有名的孝顺儿子。 有一日,寡母病了,嚷嚷着非要要吃上一口新鲜的鱼肉。 且还一定要家附近那大湖里的鱼。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天寒地冻,湖面结满了冰,这种要求根本是强人所难。 但也是天注定,该此子有这遭。 邻居们劝不住一颗拳拳孝子心,那儿子根本不舍得看到寡母在病中的模样,立誓定要弄来活鱼。 冰面厚,他凿不开,最后心有所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感应到,这其实是自己该修的道行。 他竟选择卧冰,以自己的热温来融化冰面。 这一卧,便是三天三夜。 等邻居们再去看,他已经整个人僵在冰面上,成了个冰人。 一时间,所有来围观的人都感动得纷纷潸然落泪。 奇也怪也,就在众人伤感孝子丧命时,只见湖面泛起一道金光,叫人们眼睛都睁不开了。 等再看去,那冰人已化作团团金光,消失到天上去了。 而那湖上的冰层竟然也在金光的照耀下层层融化,还引出了条条活鱼在湖面扑腾。 此时,天上降下一道金光,歇了其中一条,直接卷去那孝子家中,不仅让病中嘴馋的寡母得偿所愿,更在金光温暖的眷顾中,病也全好了。 到这儿,大家伙儿才终于明白,原来是个神仙儿下凡历劫来了,这卧冰求鱼就是他这最后一世的劫数。 如今算是真正功德圆满,肉身凡胎消弭时,也就是此子告别红尘,重新位列仙班的好日子。 虽然这是个由来已久,口口相传的传说,但此后,秦嵘京都唯有此湖最是神奇。 寒冬腊月,只有这个湖不结冰,鱼儿翻腾鲜活,且一踏入桥上,便觉四季如春,真真儿是个神仙地方。 为了感怀传说中那神仙儿的孝行,此后便有了冬岁游船的奇特习俗。 秦嵘人也把这湖泊叫做金潋湖。 // 京都。 裴文月拉着苏皖,两人乔装打扮,随一道悄悄出了宫。 裴文月坐在马车里,很是欣喜,一直拉着苏皖兴奋地说话。 “苏姐姐,上回我偷跑出来,回去后就被从影嬷嬷教训了好一阵子。我以为再也不能出宫玩了呢。” 在皇宫里,裴文月要守着规矩,所以就算和苏皖再亲厚,也总是自称‘本宫’。 如今到了外头,她褪去华服珠钗,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窈窕年华的少女。 她是再也按捺不住纯真心性了,放心地和苏皖‘你我’互称起来。 苏皖一向是个恬静温柔的性子,自打上回无意间得知太子的丑事,又听闻其言语中多有污言秽语,以及对自己的侮辱。 她回去之后郁郁寡欢的,一想到未来夫婿是太子这样的人,若不是早一步与裴懐互通心意,苏皖一定会撅过去的。 可她与裴懐的事尚是死局。 太子又秉性如此…… 苏皖根本开心不起来,一连把自己关在房中数日,半步都不曾踏出。 裴懐知道她不开心,恰巧又到了快立春的时候。 小年北的京都最是热闹。 一年一度金潋湖游船的雅事又开始了。 裴懐便叫王元弋寻他干爹王不歇通个气儿,瞒着承帝,让他带着苏皖出去散散心。 起初王不歇很为难。 不过王元弋为了主子,左说右求的,哄得王不歇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了裴懐。 “殿下万事小心,低调行事,不然容易传到陛下耳朵里。” 王不歇想了想,仍旧不放心。 “不成,还是奴婢暗中拨些人手给殿下吧,外头鱼龙混杂的,诸多不便啊。” 裴懐阻止了他。 “王公公不必多虑,本殿原想带着文月出去玩,不曾想文月说同住的苏姑娘,也就是本殿那未来的嫂嫂,她近日心有不顺,正好也邀她同行。苏家闻听此事,已悄悄加派人手,暗中保护。” 裴懐提醒王不歇: “公公莫要忙了,若是随意调动宫人,很容易被父皇发现的。” 王不歇不知道裴懐与苏皖的事,被裴懐巧妙一番话哄得全信了。 他又多多嘱咐,也就装聋作哑,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了。 苏家派来的人手还能有谁? 裴懐想,若不寻来苏重朗支开裴文月,他还怎么细细宽慰苏皖? 裴文月听到能出去玩,她自然乐不思蜀,也就应承下裴懐的要求,把一直关在房中不出来的苏皖连哄带骗地劝了出来。 苏皖听到裴文月的话,又被四周热闹非凡的气氛所打动,一时间心里倒也真的好转了不少。 耳边是络绎不绝的小贩叫卖声,还有男男女女行人们的交谈嬉笑等。 她终于展露几分笑意,霎时如牡丹花开,春风潋滟。 “公主,从影嬷嬷她多疼你啊,她也是为你好,瞧你如珠如宝般长成,就知道她定是把你放心尖尖上的。” 裴文月点点头。 “好啦苏姐姐,今天机会难得,皇兄好不容易才带咱们出来,不说别的,咱们好好享受吧!” 苏皖点点头,一想到裴懐的用心,她这心里面,总算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见苏皖眉眼间开怀不少,裴文月想起自己要替裴懐多多哄得她心情畅快,于是又把自己今儿早,刚从卿卿那里听来的故事提了一嘴。 “苏姐姐可知道待会咱们要去的金潋湖?那里流传着一个感天动地的传说呢……” 在马车上,裴文月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正是那个神仙儿的传奇故事。 待好一番说完,裴文月口干舌燥,忍不住拿起一旁备好的香茶狂饮。 苏皖听得入迷。 “……早对此湖有所耳闻,但往日我不爱出府,未曾亲去。想不到其中还有这么个故事,真叫人感动,也是我孤陋寡闻了。” 她一个闺阁女儿,最知书达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乃是千金基本。 要不怎么说,苏皖最是温柔守节,可谓秦嵘京都世家小姐之首。 苏皖感叹完,问道: “你皇兄呢?他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同行?” 裴文月撇了撇嘴。 “他啊……” 第130章 虚实 裴懐没有和裴文月、苏皖一同出发。 他带着王元弋,选择一个人先出宫。 路上,王元弋抱着一只肥肥的信鸽,对裴懐说: “主子,想不到秦嵘南部这么重视您的消息,您把信笺送过去没几日,黎家的人便传了信鸽来回应您。” 王元弋掂了掂手中白白嫩嫩的鸽子。 “嘿,主子,它还挺沉。” 裴懐挑了挑眉: “你还想把它烤了吃不成?” 闻言,信鸽和王元弋皆忍不住抖了抖。 王元弋捏了捏鸽腿: “主子,奴婢哪里敢啊?!” 裴懐笑道: “开个玩笑。” 王元弋撇了撇嘴,心中暗自腹诽。 主子每次都觉得自己是在开玩笑,可是开心的只有他自己…… 裴懐看上去心情甚好,王元弋问道: “主子,黎家传来的信上说什么呀?竟能让您急着出宫相见?这次会来谁?是锦妃娘娘的亲人吗?” “黎家的人早已归隐,再不愿牵扯秦嵘的事。且母妃还待在广灵寺,若是黎家的族人来,也是见不到的。既如此,又何必来?所以,来的应当不是黎家人。不过,我也不需要黎家的人来,只要我想见的那几个人来就行了。” 裴懐神秘兮兮地说着,王元弋一知半解的,只能默默团紧手中肥嘟嘟的信鸽。 很快,车马到了京都的金潋湖。 裴懐和王元弋早已乔装打扮过,尽可能隐去外在能被瞧出是宫中人的特征。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命驾车的人在湖泊旁等候。 “元弋,你说,金潋湖的传说是真的吗?” 裴懐望着热闹的湖面,大清早,桥上已满是人影。 金潋湖上来来往往好多艘样式各异的游船。 王元弋想了想,苦恼道: “主子,奴婢……小的不知啊,大抵是假的吧?这世上哪儿有什么神仙存在啊。” 裴懐自嘲笑了笑。 “也是。” 若有神明,早该出来救赎众生,普度世人。 又怎会放眼看着诸生皆苦呢? 是他魔怔了。 “走吧。” 裴懐和王元弋去租了一条船,样式虽不奢华,却也是上等的好船。 叫撑船的人去湖边静静等待,王元弋为裴懐倒了杯水。 “主子,您说,他们会来吗?咱们没给任何消息,能认得咱们的船?” 见王元弋半信半疑的,裴懐笑道: “若是有本事的人,自然能找来,也就不枉我在此等候一番。” 王元弋仔细想想也是,只是见裴懐这样神秘,他不由得更加好奇。 到底南部那边的黎家,会派谁来呢? \/\/ 朝晖殿。 太子裴济光单膝跪在下首。 “不知父皇召儿臣来,所为何事?” 面对一直疼爱自己的父亲,裴济光比对其他人要多了几分耐心,也有敬意。 承帝坐在龙椅上,说: “朕收到消息,边境大胜,辛老将军不日班师回朝,已传信来告知朕,大军于立春那日清晨,就会进入京都。” 裴济光听完,说: “辛老将军乃我朝忠臣良将,此番与敌国交战,全是辛老将军的功劳。儿臣恭喜父皇!” 承帝满意地点点头,夸赞道: “在此等大事上,你还算拎得清。” 他顿了顿,继续说: “朕的意思是,想告诉你,立春那日,朕要在宫外,在京都百姓面前,亲迎辛老将军。到时候,济光也随朕一起去吧?” 裴济光点了点头。 “儿臣遵旨。” 此事交代完,承帝继续说起另一件事。 “最近,父皇把你的老师拨去给三皇子,你可有怨言啊?” 裴济光挑了挑眉。 “儿臣毫无怨言。” 承帝说: “是吗?那就最好,这一切都是朕的苦心,朕就怕你想左了,浪费朕的一番心意。你既无怨,也合该好好请你的老师去东宫坐坐,没事多和他讨教学问。朕虽交代傅卿要帮帮三皇子,但朕可交代他了,还是得以你这个太子为主。可你呢?朕可听说,你开年这几日,一直没有让傅卿踏入东宫半步,这样下去,岂非荒废了学业?” 裴济光终于放下一颗心。 他想,父皇果然还是最疼我,那个裴懐,想必也是父皇可怜他罢了! 裴济光直起腰身,不屑道: “那傅砚清多次以老师身份来压儿臣,儿臣到底是太子,他只不过是一介臣子,时间久了,儿臣怕他以为自可压儿臣一头,恐日后变心。儿臣也就是晾他几日,给他点教训,怎会就荒废学业这般严重?父皇放心,儿臣自有分寸。” 承帝听了这番话,有些不满。 “你这说得什么话?尊师重道,他到底也是你的老师,等辛老将军回来后,你就速速去听傅卿教诲。傅砚清一身学问,且是忠心不二的清流文臣,有他帮衬你,父皇将来才能放心。” “是,儿臣明白了。” 裴济光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句。 “父皇,儿臣一直有一事不解,可否请父皇告知?” 承帝说: “你是想问,三皇子的事?” 裴济光沉默片刻,随即点点头。 “父皇,我们都知道,真正的三弟早就……!现在这个是谁?父皇为何让他顶替三弟,他到底是不是父皇的儿子?!” 上首的帝皇久久无言。 朝晖殿里安静得可怕。 良久,承帝才开口: “他确实是朕的血脉无疑。” 裴济光抬起眼,问: “那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儿臣在宫中长大,从来没听过有个弟弟叫什么裴懐的!” 承帝想了想,才说: “他是朕遗落在外多年的骨血,因他生母是宫外人,没个体面的身份进宫,又早就病逝了。朕也是最近才寻回他。” 裴济光听到这里,震惊道: “父皇……您?!” 您不是最爱母后吗? 怎还会有遗落在外的子嗣? 承帝抿了抿唇。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你母后刚离去,朕一直郁郁寡欢,偶然出宫,喝醉时,见那女子与你母后有几分相似,这才糊涂了。没想到,竟留下了血脉。朕当时很后悔,直接就回宫了,也就导致那孩子一直流落在外。” 裴济光握了握拳。 借口。 这都是借口! 他就不会这样。 此生此世,他心中唯有阮眠霜一人! 第131章 迷晕 承帝怕他心中有不同的意见。 于是出言宽慰道: “年轻的时候,父皇见你还小,怕其他的子嗣会威胁你,大些的都送出去了,小的留在宫中,朕也很少去看望。现在宫里唯有你和文月,算是和朕最贴近的皇嗣。可现在,父皇后悔了,将来这担子太重了,交到你手里,你身边没个兄弟姐妹帮衬怎么行?” 裴济光听懂了,却很不甘心。 “父皇,儿臣已经长大了,不必依靠兄弟,也能坐稳儿臣该得到的一切!” “胡说!古往今来,哪个皇帝是真正孤家寡人的?高处不胜寒,若真只有你一个人怎么行?” 承帝说完,裴济光心想。 所以,你就可以不顾我的意愿,让我不喜欢的女子成为我的正妻。 所以,你就可以不顾我的思想,让一个流落宫外的私生子堂而皇之进宫,给他争抢我东西的机会吗? 你以为,你都是为我好吗? 裴济光眼含哀伤,望着高高在上的帝皇。 父皇,你可知道。 这一切,从来就不是儿子真正想要的。 儿子,只想要母后还活着,只想要我们一家三口永远快乐。 可是儿子知道。 儿子所想要的,从儿子降生那一刻,从儿子害死裴枕书起,这都是永远不可能的了。 裴济光深深凝望自己的父亲,心绪复杂。 他久久没有说话。 承帝见状,心有不忍,深怕伤了太子的心。 “济光啊,你莫要多想,裴懐那孩子心性最是柔和,不会与你争抢什么的。” 顿了顿,承帝眸光冷厉。 “当然,父皇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就是了。待你登基,他也有能力辅佐你,到时候,他若胆敢生了异心,你大可除之而后快,父皇绝不会怪你。” “儿臣明白父皇的苦心了,绝不会为难三弟。若无事,儿臣就先行告退。” 裴济光敛下神色,承帝点点头。 “好,你退下吧。” \/\/ 东宫。 太子裴济光被承帝召去朝晖殿议事。 阮眠霜无聊,就打算看看民间的话本子。 她认识的字不多,也就只能看看这些杂闻趣事打发打发时间。 “来人啊,给我上些点心。” 阮眠霜这些年在东宫,日子过得很是舒坦,俨然已成为东宫半个女主人。 虽表面上无名无分,但东宫里伺候的人都知道,绝不可违逆她的吩咐。 不然,只要她吹吹枕边风,太子顷刻就要打杀人的。 不多时,有个面相不起眼的宫女,低眉顺眼的,端着几盘糕点,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 “阮主子,请用。” 阮眠霜忙着看书,她被话本里那才子佳人的故事吸引了注意,也就没多去看来人。 只是顺手伸出指尖,轻轻捻起一块软糯糕点,娇唇微张,送入口中。 那宫女送完糕点后,还不退下。 许是她的视线过于炙热,惹得阮眠霜浑身不自在。 “你先下去吧,等会有吩咐再唤你。” 阮眠霜脾气还是不错的,不似太子裴济光那般冲动易怒。 不然,她也不能温声细语的,哄得太子这么多年,仍恩宠不断。 但那宫女很不知好歹,就连一向好心性的软眠霜也有些忍不住了。 她刚转头,就见到一张生面孔。 “我不是叫你……!” 那生面孔朝她笑了笑,阮眠霜话说一半,忽而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起来。 “等等,你好像……不是东宫……” 阮眠霜晕倒之前,口中‘的人’两个字,刚轻飘飘说完。 魏映初得意地笑了笑。 “若是被你和太子认熟了我这张脸,今天你还能乖乖被我迷晕吗?” 她上前推了推阮眠霜,确保阮眠霜真的昏迷不醒,这才放心地骂了起来: “哼,孟浪的贱婢,真当自己是东宫女主人啦?你啊,活该!” 魏映初笑道: “你下辈子投胎时可要多多注意,别再做这下贱事了,还勾引太子呢,我呸!” 魏映初轻轻拍手,门外霎时涌入几个同样生面孔的宫女。 “悄悄带走她,去娘娘面前。还有,从今日开始,魏家所有埋伏在东宫的暗线和人手全都撤离,我要让太子查无可查,痛失所爱!” “谨遵姑娘吩咐——!” 魏映初最后看了一眼富丽堂皇的东宫,笑眯眯扬长而去。 她们早有预谋,一切的一切都非常隐秘。 东宫所有人,无人知晓。 直到太子回来,才发现心爱的阮眠霜不见了踪影…… \/\/ 长和宫。 阮眠霜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 她晕晕乎乎醒来,就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 “这不是东宫……这是哪里?” “这里是本宫的长和宫。” 魏贵妃被魏映初搀扶着,仪态万千,款款而来。 “怎么样,比得上太子的东宫吗?” 魏贵妃说得妖里妖气的。 “哦对了,这里是长和宫的地牢,自然是比不上东宫的。嗨呀,本宫真是糊涂了。” 魏映初笑道: “娘娘,虽只是地牢,但可是娘娘为抓来她,叫人暗中日夜赶造出来的,配她一个贱婢,也足够了。” 闻言,魏贵妃勾唇冷笑。 “也是,一个最下等的宫女罢了,享了多年的富贵,也该够了。本宫这地牢,正好叫她清醒清醒,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阮眠霜在她们三言两语的讥讽下,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东宫一个宫人,享什么富贵?贵妃娘娘,您怕是弄错了吧?” 魏映初直接二话不说,上前两个耳光狠狠刮在阮眠霜的左右脸上。 手劲很大,魏映初打完后,自己手掌都震得疼。 反观阮眠霜,左右侧脸瞬间被扇得发红,嘴角一侧也流出淡淡鲜血。 魏映初斥责道: “娘娘面前,一口一个‘我’,不分尊卑,以下犯上!你以为你是谁?一个见不得光,成天只能躲在东宫,与主子苟合的贱婢!你有什么资格辩白?还敢欺瞒娘娘,简直找死!” 魏贵妃适时出声: “你和太子的事,本宫已知道了,你还要再装吗?” 阮眠霜后背阵阵冷汗,被打的脸还隐隐作疼,只觉得牙关都麻了。 她用舌尖抵着牙齿,才勉强保持清醒。 “娘娘,如今拿了我,是想威胁太子吗?” 第132章 人才 魏贵妃听到阮眠霜的话,笑道: “怎么,你这样算是肯承认,你和太子的事了?” 阮眠霜喘了口气,缓缓地说: “贵妃娘娘,既早就知道,又何必多言?不妨告诉娘娘,如果您要是想利用我去威胁太子殿下,那是绝无可能的!我绝不会帮你!” 魏映初一听她这口气、这态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才刚教训了你,还敢一口一个‘我’?如此硬的骨头,今天我就代娘娘好好折磨折磨你!” 她刚想上前去再给阮眠霜几巴掌,就被魏贵妃轻轻抬手拦了下来。 “娘娘?这贱婢心思太深,不打乖顺了实在不行!” 魏贵妃斜眼睨了她一下。 “你若是把她打出个好歹,岂非坏了大事?” 魏映初想起裴懐,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于是默默退到了一旁。 “你以为,本宫费心思把你抓到长和宫来,是要征求你的意见吗?哼,不管你想不想去帮本宫陷害太子,从你到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已经由不得你了。” 魏贵妃伸出长甲,轻轻刮了刮阮眠霜美丽的俏脸。 “果真还是有几分姿色的,难怪迷得太子神魂颠倒。” 她叹息一声。 “只是本宫实在不明白,苏女可比你貌美多了。你这贱婢到底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引得太子竟愿为你,厌恶苏女,舍弃苏家的助力?” 阮眠霜听到这里,眼底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柔情。 她朝魏贵妃冷哼一声。 “我与太子殿下之间的事,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明白。” “哦?” 魏贵妃嗤笑一声,很是不屑。 阮娘霜见状,说: “贵妃娘娘,你们这些常年在深宫中的贵人,习惯了高高在上,荣华富贵。像你们这些人,又怎能明白什么是世间真正的感情?也许在你们这些人眼里,太子殿下身居高位,却愿意钟情我一个小小奴婢,放弃苏女,放弃苏家,实在很傻。但我知道,只有太子殿下才是真正的有情人!” 魏贵妃似一下子被戳到伤心处。 她想起承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下意识忍不住伸手,想去抚摸自己的小腹。 眉眼间也忍不住染上丝丝淡淡的哀伤。 魏映初眼疾手快,在阮眠霜察觉出异样前,抢先一步悄悄按住了魏贵妃的手。 魏贵妃似被惊到,侧目看去,见魏映初正在给她使眼色。 她才落寞地放下自己的手,沉默不言。 魏映初朝阮眠霜大喝: “好大胆的奴婢,胆敢口出狂言,蛊惑娘娘!” 魏贵妃恢复过来,她淡淡道: “不必与她多言,咱们走吧。” 说完,她转身离去,魏映初只好顺着贵妃的意思,扶着她离开地牢。 临走前,魏映初还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阮眠霜。 阮眠霜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慌乱喊道: “你到底有什么阴谋?你到底要怎样对付殿下?你别走,有本事你给我说清楚!” 可是回应阮眠霜的,只有地牢厚重的大门关闭的声音。 \/\/ 东宫。 裴济光回来后,气得要打杀人。 大殿里跪倒一片,几乎是东宫里所有的宫人。 “说!阮娘究竟去了哪里?是谁把她带走了?!” 为首一个内监满头冷汗,恐惧地跪求: “殿下,奴婢们是真的不知道啊!奴婢们也不知道,阮主子到底去了哪儿。今天殿下走之后,阮主子还是在的呀。奴婢们都在东宫里各司其职,咱们也都没有听到阮主子叫吩咐啊!还请殿下明察,莫要迁怒奴婢们呐!” 裴济光听到这番话,直接一口气窜上天灵盖。 他三两步走下去,直接一脚就狠狠踹在那内监身上,把那内监踢得肩膀生疼,一口血自喉头就涌了出来。 只听他嘴里还在喃喃道: “殿下……唔……殿下饶命啊……饶了奴婢吧……” 然后那内监就倒在地上,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足见这一脚,裴济光用了多大的力气。 其余东宫的宫人见到此景,都吓得浑身发抖,把头埋得低低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裴济光见踢晕了那内监,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此刻他满心满眼的焦急和恼怒。 他深吸一口气,指着在场所有人,咬牙切齿地宣布: “阮娘不见踪影,皆因你们办事不力!本殿告诉你们,若是最后,阮娘有个三长两短,本殿就要你们所有人都死!!!” 那些宫人全都一个个磕头。 “殿下息怒!殿下饶命啊!” 裴济光权当听不见。 他呆愣愣站在原地,嘴里嘟囔道: “阮娘,你说过的,永远不离开我……你到底去了哪里啊?” \/\/ 京都。 金潋湖。 有三个人登上了裴懐租下的船。 他们一见到裴懐,就齐齐下跪。 “属下江别尘。” “属下方闻洲。” “属下陈言彻。” “见过三皇子殿下——!” 裴懐等了良久,总算把想要见到的人给盼来了。 他连忙站起来,一一扶起三个人。 “三位莫要多礼,快请起!” 裴懐请他们坐下,王元弋心领神会,给三个人分别斟茶。 “本殿以茶代酒,谢过三位,愿意只凭一信物,就千里迢迢赶过来相见。” 说完,他自己先仰头饮下薄茶。 三人中,以江别尘为首。 方闻洲和陈言彻都拿着茶不动,看向江别尘。 江别尘见状,说: “殿下言重了,您寄过来的信笺里,有锦妃娘娘的信物。那银徽是黎家人才有的,绝不可能伪造,既是锦妃娘娘的东西,我等自然万死不辞!” 说完,他带头喝掉了那杯茶。 方闻洲才开口道: “江大哥说得不错,我等都是受过黎家恩惠的人,早已发誓,一生一世皆为黎家所用。锦妃娘娘未入宫前,乃是黎家千恩万宠的嫡系小姐,既她肯把信物交托给殿下,我们自然愿意追随!” 最后的陈言彻比较沉默寡言,没说什么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随后,余下这二人也都饮下了茶水。 裴懐笑道: “就算我并非真正的三皇子,你们也还是愿意吗?” 江别尘说: “殿下说笑了,您既已归入娘娘膝下,说明娘娘是认可您的。主子们之间的事,我等做下属的无权过问,只知道唯命是从。” 裴懐畅快道: “好!好一个唯命是从!看来母妃说得不错,你们果然是人才!” 他顿了顿,收敛了笑意。 “实不相瞒,本殿之所以把你们千里迢迢从南部秘密召入京都,其实也是到了用人之际。” 江别尘手持一羽扇,他摇了摇扇子,说: “殿下有任何吩咐,但说无妨。” 第133章 反心 裴懐也不再隐瞒,实话实说了。 “三位,前些日子,本殿被下毒了。那时候,本殿才意识到,身边无人,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事情过去后,本殿就想到了黎家,也想到了你们。母妃当日曾言,若有难,以后可寻黎家帮忙。现在,听到你们愿意效忠本殿,本殿多日以来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听到下毒二字,对面三人都眉头紧蹙起来。 江别尘直接说: “殿下莫慌,属下别的不会,一身医术却敢称妙手回春四字。我师承逍遥山鹤医仙,以后有属下在,那些害人的雕虫小技,休想再危及殿下性命!” 闻言,方闻洲与陈言彻也都把自己的作用告诉给裴懐。 方闻洲说: “属下空有一身武艺,正愁无处施展,若殿下不嫌弃,属下此后愿隐于殿下身侧,保护殿下安危。” 陈言彻终于开口说了来这里的第一句话。 他声音闷闷的。 “殿下,陈某手里握有一支暗卫,他们以后,就是殿下的人了。” 简单扼要,和他这个人一样,不愿多废话。 裴懐点点头。 “三位,母妃之前交代本殿的,也都在说三位神通广大,能助本殿一臂之力。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江别尘想起刚才他的话,于是问道: “敢问殿下,如今您已是三皇子,有谁如此大胆,竟敢对您下毒?” 王元弋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插话道: “还能有谁?我家主子从未与谁结怨,除了那小心眼的东宫太子,普天之下,再无人会使这样下作的手段,来暗害主子了!”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朝一旁的王元弋望去。 裴懐连忙道: “这是我贴身侍候的宫人,他叫王元弋。” 江别尘很知礼数,并不会因为王元弋是内监就有什么过度的反应。 他朝王元弋点了点头: “原来是王公公。” 方闻洲似乎性子更急躁一些,他闻言,立刻就不淡定了。 “太子?那个东宫太子?哼!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此子长成后心性仍如此阴毒,但凡碍了他眼的,他就都要狠心铲除!” 说完,他气得直接猛地一拳砸在桌上。 江别尘看了他一眼,说: “殿下面前,不得无礼!” 方闻洲这才有所收敛,但可以看得出,他仍旧一脸愤愤的模样。 王元弋说: “主子根本没有主动与他交恶!是陛下指定要太子师过来给主子教习,太子便恨上主子了!” 方闻洲顿时冷哼一声。 裴懐听到刚才方闻洲的话,问道: “看来,当年真正的三皇子遇害真相,黎家一清二楚?” 江别尘情绪比较稳定,他回答裴懐: “殿下猜得不错,当年锦妃娘娘执意出宫长住广灵寺,陛下又把皇子遇害的事情都瞒了下来,如今知道当年事的人早已不多了。他们都以为锦妃娘娘带着皇子出宫修行,留下公主在宫中。但锦妃娘娘是黎家的掌上明珠,她事出突然,黎家上下都很重视,于是当年早就暗中派人去广灵寺亲问锦妃娘娘,得知真相后,黎家都气愤不已,但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当今陛下,实在束手无策。只好先保全黎家上下,辞官归隐南部,以求来日。” 裴懐说: “怪不得,怪不得母妃常住广灵寺,还能知道黎家在南部屯有私兵。” 方闻洲道: “娘娘连如此要事都和您说了?看来,娘娘果真信得过殿下!” 江别尘终于肯对裴懐说: “实不相瞒,殿下,我等此次肯来,其实还身负重任!既然锦妃娘娘已把黎家秘密都告知您,那我等也就实话实话了。” “何事?” 裴懐问道。 不待江别尘说话,方闻洲豪气道: “希望殿下,取太子代之,为黎家、为锦妃娘娘受的委屈,报仇!” 这次,不怎么说话的陈言彻也点了点头。 江别尘说: “殿下,黎家之所以在南部悄悄屯兵,也是不愿看到,以后这秦嵘的天下,任由当今圣上一己之私,交到太子那样的人手里。” 裴懐闻言,笑了。 “诸位说得轻松,须知父皇并不单单只因为偏爱太子,才委以重任。抛开这一点不提,太子虽性子狂悖,但他到底是先皇后唯一的子嗣,且也是父皇第一个孩子。立嫡立长,太子都占了。所以,若本殿随意起了不臣之心,不止父皇不会答应,那些朝中迂腐的大臣更不会答应,就连不明事理的天下人,乃至史书后世,也只会说本殿是个大逆不道、六亲不认的反贼。” “事在人为,我等这不就是来助殿下一臂之力的吗?且当今圣上当年也是靠强硬手段谋夺了这秦嵘的江山,不然,焉有太子今日?难不成,只许老子放火,不许儿子点灯?” 江别尘笑眯眯地说着。 裴懐眯了眯眼。 “你可知,就凭你刚刚那些戏谑之言,你就会人头落地?” 江别尘哈哈一笑。 “黎家屯有私兵,可这样的消息,殿下非但没有禀报给当今圣上,反而隐瞒了下来,还私自联系我们,引我们悄悄入京都。殿下,属下不信,您今日只是单纯为了让我们来保护你。皇宫中步步惊心,豺狼虎豹环绕,虎视眈眈。就凭我们三个,保护得了殿下一时,难保他日新皇登基,殿下认为,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吗?想要获得真正的太平,只有一个方法……” 他顿了顿,目露寒光。 “那就是把天下的权势都牢牢攥在自己的手里!” 裴懐深深看着江别尘。 半晌后,他才说: “我要这天下,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权势滔天。我,只是为了一个人……” 他出神道: “我早已在心中起誓,我要救她,救她于水火。当不当皇帝,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必须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 江别尘笑道: “只有皇帝,才能想保护谁,就保护谁。” 且看太子,不就是在承帝的多年庇护下,才养成了这般心性吗? 不过这些,江别尘无需说出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说: “没事,总归殿下与我们是不谋而合,其他的,又何须多言?” 第134章 发现 裴懐知道,江别尘机智过人。 三言两语交谈后,他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能是三人之首了。 比起容易冲动的方闻洲、沉默寡言的陈言彻,江别尘有着更为宽阔的胸怀和不凡的眼界。 裴懐终于收起自己的几分傲气。 他认真地看着江别尘。 “依你所见,我若要成大事,你觉得我还需要什么?” 江别尘摇了摇羽扇。 “殿下,属下只不过一个身有医术的人,断做不得您的谋臣,但在殿下身边没有更好的人选出现之前,属下愿意说几句自己的拙见。” “好,你说。” 江别尘缓缓道来: “殿下,属下想先问您一个问题。依殿下所见,当今陛下为什么能登上帝位?” 裴懐微愣,随即回答道: “父皇上了战场,平叛敌国来袭。他才智过人,文武双全,比当初独揽政权、一味鱼肉百姓的太子和皇太后,更得民心?” 江别尘爽朗一笑,摇了摇头。 “殿下说得都对,这些确实必不可少,但却不是最重要的。” 只见他羽扇一挥,手掌翻腾,几个空茶杯全都聚集在一起。 “最重要的,是要有兵。” 裴懐听到这句话,似被打通筋脉般,浑身猛地一震。 江别尘用扇子轻轻点了点几个茶杯,说: “当年以文臣为重,太平盛世,谁都不把武将放在眼里,可恰恰是先皇后背后的孟家,手握重兵,所以危急关头,当今陛下才能扭转局面,一举登上帝位。” 说到这里,江别尘闪了闪目光。 “纵然是高贵如前太后、前太子,那又如何?手中无一兵一卒,也注定是败局!” 裴懐伸手,握住其中一只空茶杯,久久无言。 方闻洲听到这里,激动道: “正是这个道理!江大哥说得一点也不错!” 陈言彻和王元弋也不由得点点头。 是啊。 必须得有自己的兵力才行啊。 裴懐深吸一口气,问他: “你的意思是,仅靠黎家屯有的私兵,根本不够?” 江别尘直截了当: “不够。但这不是主要原因!” 裴懐说: “愿闻其详。” 江别尘叹息一声。 “黎家早已退出京都多年,就算这兵尽归殿下,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且那千钧一发的时机何时会来,无人可知,远水解不了近渴。且一旦有任何危机,黎家离京都太远,有任何风吹草动很容易被有心人察觉。所以,黎家的私兵只能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随意把这底牌亮出来!” 裴懐点点头,目光深邃。 “说得有理。本殿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本殿另择出路。但,本殿尚无机会参政,若要结交武将,难道要本殿效仿父皇,与武将之家联姻?” 如果他这么做,那苏皖…… 不! 他绝不能这么做! 江别尘笑了。 “殿下误会了,属下不是这个意思。眼下适合与殿下联手的武将之家,家中并无适龄女子。可家中有待嫁女的,却还不足以助力殿下。” 方闻洲是个粗人,他听不得这么拐弯抹角地说话。 “江大哥,你有什么想法就快说吧!这么让人猜来猜去的,着实累得慌!” 江别尘笑道: “好好好,贤弟稍安勿躁。” 他转而对裴懐问道: “没有公交,可以私交啊,这人情往往比那些明面上的东西,更有用。殿下想想,如今朝中,谁执掌兵权?” 裴懐顿时说: “是即将班师回朝的辛老将军!你是想我结交辛老将军?!” 江别尘说: “属下给殿下一个提示,辛老将军是老来得子,膝下唯有一个儿子。但那小子因为辛老将军常年征战在外,无暇多多教养,如今养成了个浑性子。殿下不妨从这方面下手?” 裴懐思索了一番,忽然计上心头。 “方闻洲,本殿现在交代你第一个任务。” 这句话一出,方闻洲立刻站了起来。 “殿下有事尽管吩咐!属下必定竭尽全力!” 裴懐笑了笑,朝他招了招手。 随即,对着方闻洲耳语了一番。 方闻洲听完后,心领神会。 “殿下放心,属下一定办好!” 裴懐神秘地笑了笑,一旁的江别尘摇了摇羽扇,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陈言彻不关心,所以闭紧了嘴巴,维持自己沉默是金的样子。 在场唯有王元弋一脸不解。 // 等裴文月和苏皖到的时候。 江别尘三人已离去。 裴懐和王元弋在船上,此时已快接近中午。 “皇兄!” 裴文月率先登上船,提着长裙朝裴懐而来。 “怎么,在宫里是个恬静性子,到了宫外,你倒变活泼了?” 裴懐淡淡看了她一眼。 裴文月说: “皇兄这话不对,难得我可以出宫一次,还不许我开心吗?” 她悄悄凑近裴懐。 “皇兄,苏姐姐在后面呢。” 话音刚落,苏皖提着裙子,缓缓走入船舱。 裴懐立刻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苏皖还没反应过来,裴懐关切地握住她。 “手怎么这般凉?可是一路过来,吹到风了?” 苏皖的手猛地被他握住,脸色不觉一红。 “哪就这么娇弱了?” 她害羞道: “文月还在呢,你别这样……” 说完,她就要把手抽回。 裴懐笑道: “怕什么?” 说完,他转头看向裴文月。 裴文月本来正在看戏,见裴懐看过来,她连忙背过身去,闭上眼睛,双手则捂住耳朵。 “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裴懐得意地对苏皖抬了抬下巴。 苏皖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胡闹。” 两人气氛正好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暴喝。 “裴懐!你好大的胆子!你胆敢轻薄我阿姐?!” 此话一出,裴文月立刻睁开眼,不敢置信地站起身。 当她转过身时,果然,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身影。 裴文月吓了一跳。 “重、重朗,你怎么会来?!” 苏皖也被吓得不轻,她一脸心虚,脸色霎时苍白。 “阿弟?!” 苏皖立刻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苏重朗怒气冲冲,震惊地看着裴懐和苏皖。 第135章 亲说 关键时刻,裴懐站了出来。 “是我叫他来的。” 苏重朗咬牙切齿地说: “你叫我来,说文月难得出宫,邀我来聚。没想到,你居然趁机轻薄我阿姐?!” 裴懐说: “我没有。” 苏重朗气得用手指着他。 “你还狡辩?!刚刚我都看见了!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你可知,我阿姐是未来的太子妃,你胆敢欺辱她,你……你罔顾纲常!” 苏皖终于回过神来。 “阿弟!不得对三皇子无礼!” 苏重朗猛地被苏皖呵斥,面子上挂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走近她。 他小声又焦急道: “阿姐!你怎么到现在还维护他?!” 裴懐说: “我没有轻薄你阿姐,因为我与你阿姐是互通心意。” 如果苏皖不接受他,裴懐无论如何也不碰她一根手指头。 即使再情难自已,他也绝不敢欺她、辱她半分。 闻言,苏重朗不敢置信,吓得倒退连连。 “你……你……” 裴文月冲了出来。 “重朗,你听我们说,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我皇兄和你阿姐她……” 话还没说完,苏重朗只觉得一股气直冲脑门。 他直接就要朝裴懐冲过去,苏皖和裴文月吓得连忙一左一右拦住他。 “重朗,不可!” “阿弟,不可!” 她们俩都看得出来,苏重朗在气头上,早已忘了尊卑之分。 他刚刚是要对裴懐动拳头了! 苏重朗被两人拦住,他尚存一分理智,深怕伤到这两人。 一个是他阿姐,一个是他心上人。 无论伤了哪个,他都不愿意。 于是,苏重朗只好朝裴懐怒吼: “你胡说八道!我阿姐是要嫁去东宫做太子妃的!你胆敢玷污我阿姐的清誉!我管你是不是皇子,我绝不放过你!” 裴懐眯了眯眼,看着苏重朗,被他嘴里一口一个‘太子妃’,惹得也起了几分执念。 “你与文月也私定终身,我作为文月的皇兄,可曾阻止过你们?怎么到了你阿姐和我身上,就不可以了?” 苏重朗气得反驳: “那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 见裴懐一脸淡然,苏重朗吼道: “我阿姐早已许入东宫,文月又没有!” 苏重朗最后一根理智之弦崩断。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起了反心,想得到我阿姐,意图取东宫而代之?!”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苏皖颤抖着双手,眼中被气出泪水。 苏重朗捂着自己的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阿姐,你为了他,打我?” 苏重朗委屈道: “我才是你亲弟弟!” 苏皖终于被他气哭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背过身去,肩膀抖着。 裴文月被这混乱的场面吓了一跳,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见苏皖哭了,裴文月只好忐忑不安地凑过去。 “苏姐姐,别哭,你别哭啊。” 苏重朗质问裴文月。 “文月,你也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裴文月对上苏重朗的眸子,哑口无言。 “我……” “够了!” 裴懐终于冷声道: “你有什么气,冲我来!可你气哭你姐姐,要对文月撒气,我告诉你,还不能够!” 裴懐走到苏重朗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难得他这般疾言厉色,霸气的模样,叫原本气势汹汹的苏重朗有些犯怵。 裴懐说: “一开始,是我先喜欢你阿姐的。” 闻言,苏重朗冷哼一声。 “果然如此,卑鄙小人!” “但我知道你阿姐有自己的使命,我从未存有冒犯的心思。” 苏重朗一脸‘你觉得我会信?’。 裴懐深吸一口气,努力无视他的表情。 “后来,你阿姐知道了太子根本不喜欢她,她伤心欲绝,我看不过眼,才选择表明心意。我确实趁人之危了,这点我认。” 苏重朗一脸呆滞。 “不,你胡说!我、我阿姐这样好,太子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他之前以为太子言语多有刁难,还想着是不是太子不够了解阿姐。 苏重朗想,只要成了婚,太子自然会明白阿姐的好。 “不是这样的!” 苏皖终于止住哭声。 她平息几分,擦干眼泪,转过身时,眼圈仍红红的。 “阿弟,没理由让你这样误会他。现在,姐姐亲口告诉你,我确实也喜欢他。” 苏重朗喊道: “阿姐!” “太子他钟情于一个宫人!” 苏皖破罐子破摔,直接喊出这一句。 “什么?” 苏重朗懵了。 苏皖点点头,泪眼婆娑。 “是真的,他曾于御花园中,与那女子行事,对我言语中多有侮辱。” 她低下头,一颗泪砸到船舱的木板上。 “若不是还有三皇子在,我挺不过来……” 如果苏皖没有和裴懐互相表明心意,苏皖想,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呢? 是她堂堂苏家嫡女,嫁入东宫后却要被夫君冷落,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前半生的傲骨,被太子和那宫人一寸寸碾碎磨灭。 她为了苏家,早已决意牺牲自己。 当得知太子真正的心意时,苏皖一遍遍问老天,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对她?! 裴懐问苏重朗: “你现在,还舍得怪你阿姐吗?” 苏重朗身子都软了,他不敢置信地瘫坐在地上。 “怎么会……不可能……” 裴文月也酸涩了鼻尖。 “重朗,我皇兄是真心对苏姐姐的……” 苏重朗失魂落魄地站起来。 “阿姐……” 他迷茫地看着苏皖。 苏皖把他揽入怀中,哭道: “阿姐没事……” 苏重朗听到这句话,气得眼眶霎时就红了。 “那个混蛋……!!!” 那个狗屁太子,胆敢这样作践他阿姐?! 他不会放过裴济光的! 苏重朗平复了心绪,从苏皖肩头抽离。 “殿下,方才是我冒犯了,还请殿下恕罪。” 苏重朗下意识就要对裴懐下跪。 裴懐忙拽住他。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只要以后,他喊自己一声姐夫,这件事就算了。 裴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苏重朗。 一瞬间,苏重朗被他笑的,只觉得心里发毛。 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136章 完蛋 陆司淼硬拉着傅施璟出来游船。 “哎呀,你放手!我还要回去看书呢!” 傅施璟看着前面一直扯着自己走的陆司淼,气恼道。 “不行!你必须休息!你忘了前两日的事了?” 陆司淼固执不肯松开她。 傅施璟听到这话,猛地使劲儿,甩开他。 她站在原地不动。 “我早就养好身子了!” 如今春闱在即,她若不发奋图强,怎比得过旁人? 若是她不能金榜题名,岂非辜负太多人了?! 想到这里,傅施璟转头就走。 “不许走!” 陆司淼急忙拦住她。 “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劳逸结合?” 二人定定互看对方。 时间倒退回两日前。 \/\/ 两日前。 陆司淼起床后,梳洗完,就遇到门外正在忙活的店小二。 “哟,客官,早啊!” 他打了个哈欠。 “早。” 店小二知道他们是长住客,这段时间也算是熟络起来。 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和陆司淼聊天。 “客官,您不科考啊?” 陆司淼笑着摇摇头。 “不啦,我还有别的路走。我是陪……我是陪友人来考的。” “哦~小的明白,就是隔壁房间那位公子,是吧?” 店小二感慨道: “怪不得啊,那位公子着实用功。昨晚他苦读了一夜呢!” “一整夜吗?” 陆司淼闻言,有些错愕。 店小二点点头。 “是啊,他一开始还叫我们几回,一次是送笔墨纸砚,一次是换蜡烛,还有一次是送些夜宵。后面他再没叫过我们了,里头一直没灭光,直到刚刚才……不知道是不是蜡烛烧尽了,许是那客官太累了,睡着了吧?” 听到这话,陆司淼敏锐觉着有些担心。 他不再和店小二聊天,转而去敲傅施璟的房门。 “傅兄弟,我进来了?你起了吗?” 可陆司淼敲了好几回,都得不到里头任何的回应。 一瞬间,他心就提了起来。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陆司淼不再犹豫,直接推开房门。 只见傅施璟正趴在桌子上,枕着书,似乎睡着了的样子。 那烛台上的蜡烛早已燃烧殆尽。 “傅兄弟?” 陆司淼慢慢靠近她,心想,莫非真的太困,睡沉过去? 傅施璟后脑勺对着他,陆司淼看不真切,直到他绕过去,定睛一看,终于发现了端倪。 映入眼帘的傅施璟的脸,但却与往日不同。 此刻那双眸紧闭,眉间微蹙,呼吸更是急促。 且那双颊上泛着不同寻常的殷红,看上去,她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陆司淼吓了一跳,他帮着家里做了许多生意,一眼就知道她是病了。 他连忙蹲到她跟前,用手摇了摇这人。 “傅兄弟?傅兄弟?” 果然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连忙摸了摸傅施璟的额头。 入手的温度很烫,把陆司淼都吓了一跳。 仔细一瞧,傅施璟身上衣裳很单薄,窗户也开着。 陆司淼见状,急忙起身去把窗子关了。 “笨蛋……” 他捞起一边的衣裳去披在傅施璟身上,看到满桌散落的书籍和作出来的文章,忽然就忍不住骂了傅施璟一句。 傅施璟在此时呢喃了一句。 “爹……我一定考上的……” 陆司淼抿了抿唇,看着她这个样子,忽然就觉得心止不住一疼。 他再度蹲了下去,趁机近距离看着眼前这张清秀的脸。 皮肤很白,比寻常男子还要白皙一些。 睫毛浓密狭长,平常和他说话时,那双眼睛就像会说话一般。 那鼻子小巧挺翘,那双颊上细细观之,还有些许小绒毛。 最后是…… 当陆司淼的视线转移到傅施璟的嘴唇上时,他忽然清醒过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似火烧云一般。 走出房门去喊店小二请大夫时,陆司淼只剩一个念头: 【完了,老子真成断袖了……?!】 第137章 幻梦 金潋湖上,陆司淼租了一条小船。 傅施璟问他: “怎么不像其他人一样,租些好看的大船?” 陆司淼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回头对她笑道: “我这些年下来,也曾跟随家中出过水上的生意,学了几手。租条小的,就咱们俩,我亲自给你划!” 傅施璟看到他笑得自在,忽然也觉得小船没什么不好的。 在一众大船里,他们俩这艘小的,可谓鹤立鸡群,显得格外抢眼。 但傅施璟看着那些高高站在大船上的游人,忽然就觉得自己在湖上比他们看到了更广阔的天空,呼吸到了更加清新的气息。 她好像有一点明白,陆司淼为什么偏要了一艘小的了。 傅施璟坐在船里,看着站在船头为二人划桨的陆司淼,记忆渐渐飘远。 前两日,她读书太执迷。 结果到了后半夜,烛火燃烬,她却也因窗外的冷风而着了凉。 她迷迷糊糊之际,只觉得浑身难受。 身体里似有一把火,烧得她口干舌燥,喉咙和肌肤都滚烫得吓人。 那时,有一个声音隐约间,好像一直在焦急地呼唤着自己。 可是傅施璟烧糊涂了,无法回应。 她陷入黑暗中,只拼命在梦里奔跑,想要奔向那声音的尽头。 然后傅施璟就睁开了眼睛。 那时候,她看到了陆司淼趴在自己床前,睡着了。 眼下青黑,一脸疲惫。 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拾到自己,傅施璟还能隐约看到他下巴处隐隐冒出的胡茬。 她浑身都没力气,嗓子也疼。 一张口,呼进去的气都似小刀在割肉一般。 傅施璟微微动了动身子,额上就滑落什么东西。 她侧目望去,才发现是一条干净的湿帕子。 【原来,我病了……】 傅施璟盯着睡沉了的陆司淼,忽而眼眶就酸了。 以前她在府中,别说发烧,就是轻轻磕破了一点皮肉,父亲母亲都心疼不已。 她不敢相信,第一次离家在外,如果没有陆司淼,她会怎么样? 也许连照顾好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傅施璟想。 后来…… 后来陆司淼醒了,却只是回房收拾干净自己,才回来她面前,轻描淡写地说: “你读书读傻啦,病了都不知道,差点就死了。是店小二发现了你,给你好心请了大夫,还通知了我。我昨晚睡不好,正巧在你床前眯了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傅施璟很想问他,真的都是店小二在为自己忙前忙后吗? 那她梦境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就只是个梦? 可她没有问出口。 因为她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注定要和自己分道扬镳的。 待春闱结束,他们二人这段奇妙的缘分也就走到尽头了。 如今,越少纠葛,越好。 所以,傅施璟微笑着点点头。 “是吗?那待我病好了,就好好谢谢小二哥儿。” 回忆随着撑船划桨的陆司淼喊她,戛然而止。 “发什么呆?是不是无聊了?” 看得出来,陆司淼心情很好,尽管挽着袖子,却一点儿也不冷,甚至额前还热得发了汗,很鲜活的模样。 傅施璟撑着一边下巴。 “没有,我看风景呢。” “听过金潋湖的传说吗?” 陆司淼问。 傅施璟摇摇头。 “我只知道,这里是个奇迹,冬天也不结冰。” 陆司淼笑说: “要不要听?” “好啊。” 第138章 冥冥 陆司淼把神仙孝子的故事说给傅施璟听。 听完后,她心中竟被勾出了一抹哀伤。 “很感人。” 傅施璟望着湖上波光粼粼,一尾尾金鲤不断在水中穿梭,泛起湖面层层涟漪。 “你说,到时候,我父亲母亲会原谅我吗?” 陆司淼划动船桨,想了想,对她笑道: “你真傻,世界上,哪有父母会记恨自己的孩子?他们再生气,不也是因为爱你吗?” 话虽这么说,陆司淼却偷偷神伤。 他想起自己在家,从未得到过哪怕一丝亲情的温暖。 记忆中,父亲似乎总是在忙。 而自己的亲生母亲? 呵…… 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姨娘罢了,在陆家说不上来话,又哪里有空施舍一份母爱给自己? 陆司淼忽然很诧异,自己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傅施璟听到他的话,别过脸去,偷偷用手掌盖住双目,假装在看风景,其实是默默拭去眼尾一些泪迹。 她很自责,也很惭愧。 离家出走,是她不对。 但为她自己,傅施璟想,假如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在那一夜,毫不犹豫遁出府邸。 \/\/ 裴文月和苏重朗选择靠岸去桥上走走。 船舱内,只剩苏皖和裴懐两人。 忽然之间,空气变得安静起来。 苏皖深吸一口气,低头靠近他,鼓起勇气柔声道: “我阿弟刚刚……” 裴懐忽然盯着她,抬起手指,轻轻为她擦去脸上残留的泪痕。 苏皖每一寸被他触碰到的肌肤,都能清晰感受到那指尖一瞬而过时的温度。 很微弱,却最触人心弦。 这一刻,时间仿佛都停滞了。 苏皖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眼中唯剩裴懐眼底那一抹心疼。 “我们之间,不计较这些。” 她听到他说。 “你阿弟,以后也是我阿弟。” 苏皖缓缓垂下眼眸,狭长的睫毛抖了抖。 她思索片刻,侧过自己的脸,似一只猫儿般温顺,用微微发热的脸颊若有似无蹭了蹭他的手指。 接着,苏皖状似无意般抬头。 眼中几分楚楚动人,足以叫裴懐双足都酥麻。 他险些站不稳。 少年面上努力克制情绪。 “以后别再哭了,为任何人都不要。” “哪怕是你吗?” 苏皖问道。 他毫不犹豫地说: “哪怕是我。” \/\/ 金潋湖上起了一道坚固的桥。 桥两侧各用红绸绑着数不尽的元宝结。 每当风吹过时,红绸飘飘,吉祥如意。 在嘈杂人群中,裴文月和苏重朗成双成对漫步于桥上。 “刚刚……我冲动了。” 苏重朗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开口,不敢去看裴文月。 裴文月温柔道: “我知道,你也是为了你阿姐。” 苏重朗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一些往事。 “小时候,我爹很忙,我娘又早早就走了。是阿姐把我带大的,长姐如母,用在我与阿姐之间,再合适不过。” 裴文月黯淡道: “你是不是恨上太子了?” “你觉得我不该恨他吗?” 苏重朗问她。 她想了想,侧目望着一个又一个红艳艳的元宝结。 “我不知道。” 裴文月说: “我只知道,身为公主,非我所愿。” 苏重朗看着她,忽然低下头,从袖中拿个元宝结递给她。 裴文月惊喜问道: “你怎么有的?” “刚刚趁你不注意,上岸时去和一个老伯买的。” 苏重朗咧开嘴笑了。 “只要三文钱!” 裴文月被他这少年气给传染了,竟也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红了耳根。 “文月,咱们一起挂在桥上吧?” 裴文月霎时低下头,双眸左顾右盼,脸色绯红。 “嗯。” 他们离去的背后,桥上正中央最好的观景位置,那里的护栏上正飘着一个动人心弦的红绸元宝结。 隐约间,风拂过,能听到苏重朗对美丽少女的低语。 “愿你我,岁岁如意,吉祥安康……” 第139章 立春 立春到了。 天际蒙蒙亮时,京都的城门却大开。 所有人本该还在梦乡里,但这一天不同寻常。 今日是秦嵘军大破敌军,班师回朝的大喜之日。 本该寂寥的街道,却站满了人。 乌泱泱的人群里,在遥远的尽头,站着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 承帝带着太子和裴懐,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分别站在他身后,然后是公主、妃嫔等,最后是那些诰命夫人…… 裴懐神采奕奕,反观太子裴济光,状态非常不好。 他两眼下是明显的青色,眼中满是疲惫,细看布满血丝。 颓靡的模样,隐在众人喜色交加的脸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若非承帝对辛老将军翘首以盼,只怕当下就要问他为何如此了。 裴懐斜眼瞥了裴济光一眼,嘴角轻轻勾起,随后又很快收敛神色。 “太子殿下,似乎不太舒服?” 他目视前方,说: “可惜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不然父皇一定会察觉到太子殿下的不适。” 太子裴济光忽而冷冷地看向他,眼神凶恶。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比如,他的阮娘……到底在哪儿?! 只有老天爷才知道,裴济光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 他快要发疯了! 他快要发疯了!! 他快要发疯了!!! 裴济光不能惊动人,但他已是用尽办法,尽量调派人手,秘密搜索整个皇宫。 可任凭他再手段了得,几乎把皇宫上下翻了个遍,就是找不到那抹日思夜想的倩影。 如果再搜寻下去,势必会传出风声,惊动承帝。 裴济光不能,也不敢这么做。 如果让承帝知道了这件事,那他的阮娘……就再也回来了! 可是没了阮眠霜,裴济光几乎是担心得食不下咽。 几日功夫,他寝室难安,若非今日是大日子,只怕他连收拾自己的心情都没有。 裴懐听到他的话,轻轻给了他一个眼神,很淡,却让裴济光觉得无端端恼火。 “太子殿下说得哪里话?臣弟与您今日尚是初见,我对这个皇宫,还有很多需要了解的地方。我真听不懂,您要我这个做弟弟的知道什么呢?” 裴懐笑眯眯看着他。 裴济光气得狠狠咬牙。 “算了……没什么!” 他不能说。 他不能暴露阮娘。 为今之计,太子裴济光只能祈求阮眠霜平安无事。 待今日一过,他必要加大力度,势必找出她来! 裴懐见他失魂落魄的,哪有寻常听到的那种傲气模样? 他不由得长吁一口气。 岂不痛快? 快哉! 这伪装良善的皮下,那兄友弟恭的虚假之中,唯有裴懐脸上一双暗藏波澜的眼睛正悄悄藏匿人群中。 随着太阳逐渐升起,挥挥洒洒的点点日光照耀出希望的光芒,就连广阔的天空都被旋绕。 随即,空气中泛起淡淡的雾,细得让人看不见。 城门外,渐渐响起激动人心的阵阵马蹄声,似有快马奔来,扬起地面的尘土。 裴懐冷冷勾起嘴角。 秦嵘天下的这盘棋,是时候该轮到他来当执掌局面的人了…… 第140章 凯旋 辛容武站在迎接的人群里,老远就看到自己多时未见的父亲。 他比任何人都更快反应过来,激动地蹦了起来。 “爹!爹!我在这里啊!” 喊完,他立刻兴奋地拽着站在自己旁边的苏重朗。 “重朗,你看,你快看啊,我爹回来啦,我爹他真的回来啦!他打胜仗回来啦!” 苏重朗也面露喜色,笑道: “是啊,辛老将军真的回来了!阿武,你又见到他了!” 辛容武狠狠点头。 “嗯!” 辛容武这一声,仿佛是一个惊雷,炸响了等待的人群。 众人立刻自发分成两侧,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辛老将军领着长长的秦嵘军,浩浩荡荡踏进城门的那一刻,京都异常沸腾。 人们看到威武的辛老将军和肃穆的秦嵘军,有的欢呼雀跃,有的自发撒起鲜花,有的则高兴地手舞足蹈。 他们都只是普通的老百姓,最渴望和平,最害怕、厌恶战争。 打了胜仗,打退了敌军,就意味着守护了安稳,延续了和平。 而这一切都是领头那高大威猛的男人给的。 人们怎会不快乐,不肃然起敬? 一条长长的道路,马蹄踏过的是鲜花,空气中尽数是人们的喝彩。 就这样踏过一条光彩夺目的道路,辛老将军终于站在了承帝面前。 帝皇笑容满面,可谓容光焕发。 “哈哈哈哈哈,辛将军!朕的辛爱卿!你总算是回来了,让朕好等啊!你可知,朕盼你回来,可谓是盼星星盼月亮!你回来了,你带着我们秦嵘胜利的喜悦凯旋,你的回归,是朕的荣誉,是整个秦嵘国的荣誉!” 辛老将军一个跨步直接利落跳下马。 他侧脸上有一道疤痕,生得剑眉星目,威武不屈,整个人高大威猛,面无表情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个冷厉的气质。 一见到承帝,辛老将军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臣辛徽海,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低头,继续说道: “臣身为陛下亲封的大将军,身上背负保家卫国的责任,为国凯旋,乃臣忠于陛下应该做的,陛下方才说那些话,实在是折煞臣了,臣万死不敢领受!” 说完,他差点要往地上磕一个头,只是因为身上穿着繁重的银甲,很是不便。 承帝身为帝皇,怎能不开心他方才一番肺腑之言? 自古最忌讳功高盖主,刚才辛徽海的所作所为,叫承帝连忙阻止他的举动。 “爱卿哪里的话?快起来快起来!” 说完,他笑着亲自扶辛徽海起身。 辛徽海很是惶恐。 “陛下,臣怎能受您如此对待啊?” 承帝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臂膀。 “诶,你是朕的大将军啊,没事!” 他领着辛徽海,对其身后的百姓和秦嵘军大喊: “传朕口谕,犒赏三军,论功行赏!朕要免税三年,与民同庆!” 所有百姓顿时欢呼起来,高兴地情不自禁抱住身边的亲朋好友。 所有将士似乎训练有素,他们听到这话,并没有似百姓们那般喜形于色。 只是齐刷刷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41章 不满 承帝满意地点点头。 “朕的大将军,你把朕的秦嵘军训练得很好。尊卑有别,规矩森严,朕啊,真得重赏你们辛家啊!” 他说完这句话,辛容武从后头挤了出来。 如果不是有承帝在,恐怕辛容武此刻一定会忘了该守的规矩。 “爹!” 尽管他只是兴奋地喊了一声,辛徽海还是蹙眉呵斥道: “多时不见,还是这么没规没矩的!陛下在,你敢放肆?!” 辛容武最爱这个父亲,也最怕这个父亲。 他被狠狠训了一句,顿时消了刚刚十足的欣喜。 十成十里,现在只剩下了一半。 “陛下……” 他委屈地朝承帝喊了一声。 承帝见状,哈哈大笑。 “好啦辛爱卿,你这个小儿子啊,朕看不可谓为真性情啊,你辛家世代从武,这是好事啊。你们父子好久没团聚了,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思念你这个做父亲的,也没什么嘛。今日这点小小的失礼,朕是不会抓住不放的。辛爱卿也莫要辜负他一片孝心了。” 听到承帝这么说,辛徽海才长吁一口气。 他点了点头。 “是,陛下。” 这时候,从这威武不凡的老将军脸上,才终于松动几分,逐渐显露出几分浅浅的慈爱笑容。 “武儿,为父不在你身边的这段时日,你武艺可有进步?” 辛容武一听,顿时恢复了精神。 “爹放心,孩儿回去就立刻给您展示!” 他这时候一本正经,笑得意气风发,倒真看不出他平日里的那份浪荡。 辛徽海这才点头抚须。 “若是检验你是花拳绣腿,你等着!” 辛容武嘿嘿笑道: “不会!我保证!” 承帝见辛徽海的儿子都跑出来了,他自然也要把自己的儿子引过来。 “辛爱卿,朕的孩子们听到你回来,也都高兴啊。” 说完,他让开身子,露出身后站着的几个皇嗣。 “太子和文月都来了,哦对了,这是朕的三儿子,你没见过吧?” 承帝看向裴懐。 “他是住在广灵寺的锦妃黎氏所出,也是文月的亲兄长,只是小时候身子弱,他自小就跟着他母亲去了广灵寺,前阵子才被朕接回来。” 对于裴懐的这个身份,承帝永远有说不完的谎话。 但似乎每一句都是客套,都是寒暄,都是能够自圆其说的小小谎言。 一个帝皇的一生,似乎总有撒不完的谎。 辛徽海抖了抖身上银甲,一一行礼。 “臣辛徽海,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三皇子、文月公主。” 裴懐和裴文月都微笑着颔首。 三人之中,唯有太子心不在焉。 他迟迟没有回应辛徽海。 承帝很快不悦起来。 “太子?” 裴济光仍旧发呆着,似乎已经离神很久了。 承帝声音更加重几分。 “太子?!” 裴文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裴懐,见裴懐风轻云淡的,她就低下头,一副与世无关的模样。 既然裴懐都不动声色,她自然也无所谓。 “太子!” 承帝真的动了几分厉色,这才喊回来裴济光的魂。 裴济光迷迷蒙蒙的。 “父皇?” “如此重大的场合,你走神到哪里去了?你真是……” 承帝不知说什么好,他流露出几分怒意的眼神,随即瞥向一侧,重重哀叹一声,似乎很烦躁的样子。 第142章 狂暴 承帝质问裴济光。 “太子,朕在与你说话,你到底在想什么?” 裴济光张了张口,却是哑口无言。 他有千言万语,最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确实,裴济光想,自己能说什么呢? 难道要告诉承帝,告诉自己的父亲,自己堂堂一国太子,竟在大将军班师回朝的重大日子心不在焉、失魂落魄。 这一切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一个小小宫女吗? 不。 他不能说。 他……什么都不能说。 除了他自己,裴济光很清楚,没有任何人会在乎阮眠霜的存在。 对于他们而言,阮眠霜是什么? 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蝼蚁…… 裴济光咬了咬牙,刚想说点什么话来应付这场合。 然而,有一个人却更快一步。 “臣妾想,太子殿下无话可说的。不如还是让臣妾来替陛下分忧,让臣妾来替太子殿下说些话吧?” 此话一出,太子身侧的裴懐低下头,收敛目光,嘴角却在微微抽动。 怎么办。 他快要忍不住笑了。 哈…… 太子,咱们俩之间的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你做好准备了吗? 裴懐的眼中一闪而过一抹不可察的狠厉。 承帝闻声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魏贵妃雍容华贵地款款而至。 “贵妃?你不是跟朕说,你今日身体不适吗?” 今早,魏贵妃以这个理由,无法出席。 承帝对此早有不满,但也不好说什么。 没想到,魏贵妃此刻居然神采奕奕出现了,哪里有一点不舒服的样子? 承帝忽然心头一跳,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忽然就这样直挺挺涌了上来。 魏贵妃被承帝这样问着,她的目光状似不经意的,轻飘飘投到人群里那个人身上。 裴懐没有看她一眼。 但魏贵妃就是忽然更加信心满满了。 她毫不犹豫地继续做下去。 “臣妾今早是有些身子不适,无法与陛下同行,共迎辛老将军。可没想到,臣妾留在长和宫休息,却误打误撞,知道了一件惊世骇俗的大秘密!” 裴文月听到这里,很是不安。 她站在裴懐身边,忍不住偷偷扯了他的衣袖,小声问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裴懐朝她挑了挑眉,说: “嘘……乖,哥哥请你看戏,嗯?” 裴文月撇了撇嘴,没有再多问了。 承帝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魏贵妃,眉间几乎要凝作一个川字。 “什么秘密?贵妃,你有话就直说,朕不喜欢拐弯抹角的。” 魏贵妃笑道: “臣妾……不敢说,因为这个秘密,事关东宫。”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 京都所有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天啊,有朝一日,竟也难得可以目睹皇家秘闻啊?! 裴济光原本萎靡不振,魏贵妃此话一出,他忽然浑身打了个激灵,瞪大双眼朝魏贵妃看去。 他还能有什么秘密? 莫非……?! 裴济光紧紧握着拳头,盯着魏贵妃的目光似利剑,差点就要把她戳得千疮百孔了。 第143章 羽翼 裴济光的猜测没有错。 魏贵妃扬起得意的笑,不仅有恃无恐,甚至朝裴济光挑了挑眉。 裴济光的眉心突突地跳。 距离他的阮娘失踪已经两三日了。 他可以对天发誓,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他想阮眠霜想得快发疯了。 可是,如果早知道再见到阮眠霜,会是今时今日。 他宁愿不要。 只见魏贵妃使了个眼色,身后的魏映初就带着人,把刚被从地牢拖出来的阮眠霜带到了京都这里里外外的所有人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阮眠霜筋疲力尽,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 就在所有人都一脸懵圈时,魏贵妃笑着指向阮眠霜。 只见阮眠霜已憔悴了不少,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惨淡,一副虚弱无力的楚楚可怜模样。 “陛下,这就是东宫的秘密!一个见不得光的宫女!” 轰隆一声,明明此刻的天晴空万里。 但魏贵妃这一句话,却仿佛是突然炸出的一道惊雷,把许多人平静的心都狠狠劈了个粉碎。 裴济光盯着地上那道日思夜想的熟悉倩影,几乎快要呕出血来。 他目眦欲裂,眼中布满猩红血丝。 平常的他,如果看到阮眠霜,早就将这妙人儿紧紧揽入怀中了。 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上、背上,乃至脚上,都仿若千斤重,竟是一步也没有朝她迈过去。 承帝站在这场闹剧的中心,忽然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慢慢蔓延至整颗心,然后在撕咬、在咆哮。 他为帝数十载,这样一个‘秘密’,还是和一个女子有关,实在太容易猜测了。 可是,这样一个‘秘密’,如今竟这样被魏贵妃堂而皇之铺张开来,当着整个秦嵘京都的百姓,当着众朝臣,还有…… 承帝猛地看向人群中苏元明和一双儿女站着的方向。 苏元明平静的脸色早已出现了裂痕,苏皖愣愣盯着地上的阮眠霜,瘦弱的肩膀正在渐渐颤抖,而苏重朗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承帝一颗心被钝器狠狠敲击了一下,震得他几乎要站不稳。 一旁的王不歇见状,连忙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陛下,当心龙体!” 承帝被王不歇的力道撑着,他深呼吸着,终于转头看向裴济光。 “太子,你可认识此人?” 裴济光整个肩膀都在抖动,他觉得自己的背影被无数道锐利目光紧紧包围着、直视着,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儿臣、儿臣……” “到底,认不认识?” 承帝声声质问,字字逼迫,叫裴济光只知道死死盯着阮眠霜,所有话哽在喉头,竟似被狠狠扼住,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千钧一发之际,是地上的阮眠霜大喊了一句。 “奴婢冤枉!还请陛下明鉴!奴婢只是一个卑微的宫人,怎……怎敢高攀太子殿下?不知贵妃娘娘从何处听到了风声,想必是一场误会!” 说完,她强撑着米水未进的虚弱身躯,从地上爬起来,朝承帝和裴济光的方向磕头。 裴济光大为震惊,忍不住后退一步。 他差点就因为她这句话,一声‘阮娘’险些脱口而出! 第144章 大戏 阮眠霜和裴济光是互通心意多年的情人,他们对彼此都太熟悉了。 熟悉到,只需要轻飘飘一个眼神,就能轻而易举地心领神会。 裴济光的欲言又止,他的种种挣扎苦楚,还有差一点的抑制不住。 这些种种,阮眠霜都一清二楚。 所以,能成功截住裴济光话头的,也唯有此人。 就在裴济光要脱口而出,对承帝坦白从宽时,阮眠霜比他更快一步。 “太子殿下,莫要……莫要因为奴婢这样的人,玷污了您的清名……奴婢、奴婢不值得……!” 裴济光咬着后槽牙,死死盯着心上人。 就见阮眠霜跪在地上,抬起头时,朝他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那笑带着一丝宽慰,她的眼角还嵌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晶莹,足以深深刺痛裴济光的心。 裴济光哽咽了喉头。 他的阮娘,从他九岁那年起就在保护他。 直到现在,她还是企图这样张开翅膀,将他护在羽翼下。 阮娘…… 他的阮娘…… 承帝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那股郁结和憋闷。 他的儿子啊。 他这辈子最在乎的,他和皇后唯一的儿子! 他宠爱、疼惜的裴济光,怎么事到如今,会变成这样了? 就算裴济光不发一言,但他何其锐利,怎会察觉不到这宫人和裴济光之间的眉来眼去? 这事,是真的了! 想到这里,承帝的心又是一丝钝疼。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冲出来,加入了这已经闹腾不已的局面。 傅砚书再也忍无可忍,拨开人群,站到承帝面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傅卿?你这是做什么?” 承帝想,傅砚书到底是太子师,难道是出来给裴济光求情的? 但裴济光可不这么想。 看到傅砚书那一刻,裴济光和阮眠霜都不约而同白了脸色。 他怎么把这老家伙给忘了? 他与阮娘荒唐的一幕,这老家伙可是看在眼里,痛彻心扉的。 裴济光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汗如雨下,何为汗流浃背。 怎么会这样…… 天之骄子,事到如今,竟陷入如此困境。 裴济光不甘心。 想到周遭全是百姓,他更觉耻辱! 果然不出他所料,傅砚书并不是来袒护裴济光的。 他叹息一声,才抬头对承帝说: “陛下,事到如今,臣是再也不能替太子遮掩了!” 承帝瞳孔猛地一缩,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傅爱卿,此话何意?” 傅砚书字字恳切。 “陛下啊,太子他……他太荒唐了!他早与地上这宫人有了许久的来往,他护着这女子,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臣于多日前不慎撞破他们在东宫的事,实在……实在不堪入目!想我傅家世代清流文臣,忠君爱国。没想到却要沦落到被太子威胁羞辱的地步,他扬言,若臣胆敢告诉陛下,臣的家人就会陷入危险的境地!天子脚下,如此狂悖,臣……臣今日宁愿一头撞死,也绝不再帮太子隐瞒欺君!求陛下,赐臣一死!” 就在这时,京都客栈二楼。 正开窗看热闹的傅施璟和陆司淼,一见到是傅砚书跪在地上一心求死,都不由得震惊了。 尤其是傅施璟,她立马就急了,差点就要冲下去。 陆司淼见状,急忙拉住她。 “你做什么?!” 傅施璟焦急道: “你放开我!那是我爹!他性子执拗,现在都在陛下面前寻死了,我怎能坐视不理?!不行,我要去救他!” 陆司淼给她分析。 “你糊涂!你爹为官多年,他还有你和你母亲,怎会轻易寻死?这事没那么简单,你若这样贸然冲出去,别是害了他!听我的,不许去,静观其变,若等会真是如你所言,他是你爹,我绝不拦你救人!” 这话说完,才把傅施璟安抚了下去。 第145章 独自 陆司淼不愧是多年来随家中做惯了生意的,那双眼睛看东西很是毒辣。 他所料不错。 只见客栈二楼视野望去,傅砚书恳切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地对承帝几乎是字字泣血。 下一刻,众人只见承帝身形好似轻微一晃。 短到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只有一直牢牢扶住承帝的王不歇一清二楚,这不是假的。 承帝他,这回真是被太子气着了。 承帝咽了咽喉头,眉头微蹙,似乎连讲话都有些困难了。 他闭了闭眼,却又很快睁开,脸色阴沉,似是在勉强维持脸上最后一丝平和。 这里是京都,秦嵘的士兵,秦嵘的百姓都看着呢。 众目睽睽之下,他是帝皇,是整个国家的主人。 他,不能露出任何端倪! “回……回宫!” 承帝说完,狠狠掐住王不歇。 王不歇心疼地看着他。 “回宫!回宫!陛下叫回宫!” 原本一场浩浩荡荡的迎接皇队,没想到却会出现这样的岔子。 今日过后,京都不知要出多少茶余饭后的皇家笑料。 魏贵妃笑眯眯朝魏映初使了个眼色,地上的阮眠霜再对裴济光依依不舍,也只能被带走。 就在所有人转身离去那一刻,裴懐经过太子身边。 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裴济光,正领着身边的裴文月,打算随承帝回宫。 裴济光在他走过自己面前的短短一瞬间,站在原地,低着头,将自己的面色藏匿在阴暗中,叫人捉摸不透。 但他周身总觉着透出一股阴鸷,让人看一眼就浑身不舒服。 即将擦肩而过离去时,裴懐忽然就在一刹那,听到了裴济光的声音。 “是不是你?” 裴懐闻言,勾唇微笑,脚步只是微滞,却很快再次行走,从未停下过自己的步伐。 但他大发慈悲,施舍了一句话。 “太子殿下在说什么?弟弟我听不懂。” 裴懐带着裴文月走了。 傅砚书也起身离去。 苏元明失望地看了裴济光一眼,愤愤带着苏皖和苏重朗转身。 陆司淼拍了拍傅施璟,傅施璟只好按捺住担心,将窗户关闭,不再关注这场街上的闹剧。 辛容武挠了挠头,想说这都是什么事啊,太子不就宠幸了个宫人嘛,何故如此?却被父亲辛徽海一个严厉的眼神,不敢造次,回了府邸。 辛徽海则深深看了裴济光一眼,欲言又止,却最终什么也没说,神情肃穆,招呼了身后一系列的秦嵘军,策马紧随承帝队伍的步伐。 百姓们随波逐流,热闹散去,自然该干嘛干嘛。 整个京都,一瞬间仿佛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裴济光一个人站在原地。 所有人都会离他而去,只有他自己。 裴济光一直呆呆站着,脚步沉重如铁,挪动不了一步。 他定定盯着地上,直到寒风一阵又一阵吹过,衬得他身躯在大氅的笼罩下却显得如松般笔直又孤寂。 最后,不知过了多久。 太子动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重新抬起头,一个人傲气般深深吸进一口寒气。 脑子似乎重新清醒了过来,眼中血丝不褪。 裴济光握紧拳头,一步步自己慢慢走了回去。 走向生他养他的那座皇城,尽管这每一步都如此艰难,他仍然要走,他必须得走。 这次,是他一个人。 在天光交相辉映那一刻,裴济光拢了拢身上大氅,留给京都一个回家的背影…… 第146章 杖毙 朝晖殿。 承帝回宫后,并没有叫众大臣们退去。 文武百官们齐刷刷候在殿外。 殿门大开,承帝高坐在殿中,神情威严。 太子面色苍白,表情呆滞地站在文武百官之首。 裴懐走上前,在殿门处大喊: “父皇,儿臣与文月就先告退了。” 承帝没有说话。 裴懐又说: “父皇,儿臣还没有资格上朝议政……” 承帝听到这里,才终于抬起手。 “不,今日,朕要所有人都在这里看着。” 话音刚落,王不歇回来了。 他匆匆进来,回禀道: “陛下,奴婢已经把宫人们都叫来了。” 正如王不歇所言,远处浩浩荡荡一队队整齐划一、鱼贯而入数不清的宫人。 他们并排站在百官之后,规矩有序。 从承帝的视野处放眼望去,密密麻麻满满都是人。 承帝一个人,就是这许多人的主人,一锤定音,即可定人生死。 承帝终于站起来,缓缓从高台走下,走到殿门处。 一道高高大门,他在内,众人在外,隔绝了所有情感,也分出了尊卑。 承帝双手背后,眯着深邃眼眸。 他的目光先是扫视了一圈,众人皆低着头,噤若寒蝉。 最后,承帝才终于把目光投向为首的太子裴济光。 “太子,朕最后问你一次,你和那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方才在宫外,他已为了维护皇室颜面,一忍再忍。 现在,他作为君主,作为父亲,已经忍无可忍! 今日,他要太子给自己一个交代,给众臣一个交代,给苏家一个交代,给秦嵘一个交代! “太子,说话!你哑巴了不成?!” 裴济光深呼吸,终于重重砸下膝盖,当着众人的面,跪在自己的亲生父亲面前。 “儿臣,无话可说,任凭父皇处置!” 说完,他抬起头,当与承帝父子俩四目相对时,竟满眼都是坚毅,不见任何一丝退缩。 承帝定定看着他,从那眼神中,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对先皇后孟令瑛那执迷不悔的浓浓爱意。 他差点要忍不住后退一步了。 儿子是他最爱的,亲生的,他太了解了。 这次,裴济光是第一次,恐怕也会是最后一次。 他是认真的! 承帝忽然记起当初自己给裴济光和苏皖赐婚时,这小子立刻跪在自己面前,口口声声不喜欢。 当时,他以为都是裴济光狂妄无知的戏言。 不曾想,原来这祸根早就存在了,就是那宫人。 是她把裴济光弄得五迷三道,是她狐媚惑主! 承帝想,他能原谅儿子。 因为他是自己的发妻唯一留下的血脉。 但他,绝不能原谅那宫人! 即使裴济光再喜欢她,今日,他也要做一回残忍的刽子手。 “带她来。” 承帝短短一句话,王不歇挥一挥手。 阮眠霜似一只牲口般被拖到了殿前。 魏贵妃越过百官,来到承帝身边。 “陛下,消消气……” 承帝冷冷睨了她一眼,竟叫魏贵妃浑身打了个摆子。 魏贵妃低下头,领着魏映初退出大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她选择站在裴懐和裴文月那一侧。 裴济光见到阮眠霜,连忙大喊: “不,父皇,此事是儿臣自己糊涂,儿臣身为一国太子,辜负了父皇的信任和期待,请父皇重重责罚儿臣!” 承帝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目光似寒冰直投到地上的阮眠霜身上。 他缓缓抬起手,只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阮眠霜。 “杖、毙!” 第147章 抗父 此话一出,仅仅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比千言万语还叫人脖子一缩。 众人顿时觉得后背冷汗连连,不由得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东宫太子一向集万千帝宠于一身,是当今陛下最疼爱的子嗣。 没想到,他也会有今天。 真是世事难料…… 文武百官不由得在心底叹息一声,更感慨伴君如伴虎。 一句‘杖毙’,裴济光顿时脑海中嗡得一声。 心底那堵墙一瞬间轰轰烈烈塌了个一干二净。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瞪着双眼看向承帝。 承帝只是冷冷睨了他一眼,随即不再多瞧,继续目视前方。 皇帝的话不容置疑,帝威更是不容侵犯。 说一不二,立刻执行! 裴懐老神定定站在原地,余光瞥到两个宫人各执一杖快速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拿刑具的小宫人。 他眉头微挑,随即恢复平静。 裴文月站在他身边,生平第一次要看这种打杀人的场面,她也有点被吓到了。 “皇兄……这、这……” 裴懐瞥了她一眼。 “怕了?” “不是……只是,这会不会太……” 裴文月支支吾吾,却一句准确的话都说不出来。 裴懐这才朝她悄悄露出个微笑。 “他、活、该。” 说完,他收起笑容,面色冰冷转过头去。 裴文月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浑身打了个冷战,继续低下头保持沉默了。 阮眠霜吓得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可她只敢低低啜泣,却不能开口叫不远处那个男人救她。 那个她这辈子付出一切,最爱的人…… 她会害了他,她不要这么做。 保持沉默,悄悄死亡。 原来这就是她阮眠霜短暂一生,可悲的结局。 真是人生如戏。 如果唯一没有遗憾的,那就是,她成为了裴济光的女人。 不枉此生。 裴济光浑身都在颤抖。 他没听错吧? 父皇刚刚说什么? 杖毙? 杖毙谁? 要杖毙谁? ?! !!! 裴济光脑海中一片空白,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了,唯剩丝丝缕缕,嘈杂又细碎的声音。 直到他听到阮眠霜的哭泣声。 直到身后,有宫人把她两边各架着死死按住。 直到…… 裴济光突然握紧拳头,大喊道: “不准!!!” 他急促喘气着。 “本殿不允许!” 他又猛地转头,指着身后所有人。 “放开她,放开她听到没有?!本殿叫你们放开她!” 裴济光紧接着猛然冲到那些架住阮眠霜的宫人面前,把他们全都狠狠推开。 “本殿告诉你们,今天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本殿要你们全都死!” 承帝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这个毫无尊卑之分,毫无上下之别,冲动易怒的人是谁? 这还是他那个乖巧可爱的太子吗? 这真的是他和皇后的儿子吗? 怎么会这样…… 承帝愈发痛恨阮眠霜。 他认定这一切都是阮眠霜的错。 是她狐媚惑主,蛊惑了他的儿子。 她是妖孽,把他那原本未来可期的乖巧太子给夺走了。 唯有尽快杖杀,尽快杖杀…… 杀! 承帝面色阴沉得仿佛乌云密布,那是雷霆降下的可怖前兆。 “还愣着干什么?太子被宫人蛊惑,狐媚贱婢,企图危害东宫,朕绝不容许!拉开太子,宫人阮氏,即刻杖毙!” 第148章 嫁衣 他,生下来就是光耀秦嵘的太子。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人人阿谀奉承,见者无不毕恭毕敬。 这是他尊贵的前半生,正如早已逝去的母亲弥留之际,精心为他起的名字一样。 他的和顺美满,本该造就一条璀璨明媚的道路。 但一切自今日始,彻底扭转。 \/\/ 裴懐爱苏皖,所以他能明白什么样的惩罚对太子最为残酷。 当他知道裴济光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爱人,那一刻起,他便已经为裴济光定下了世上尤为悲痛欲绝的酷刑。 对于裴济光而言,失去太子之位,会让他恐惧。 失去承帝的恩宠,会让他慌不择路。 失去前半生拥有的荣华富贵,会让他心有不甘。 但唯有痛失所爱,才最让他万箭穿心。 一个人,心都死了,则不足为惧,也可称得上是最致命的报复。 裴懐就是要让裴济光尝尝,当一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走向既定的结局,而你身在局中,无力改变是什么滋味。 负他者,死。 负苏皖者,生不如死! 裴懐定定站在原地,此刻他不是在朝晖殿前目睹历史。 他在一场棋盘外,此时,正默默落下一枚绝杀黑子。 书上说,君子通晓六艺。 裴懐抬头望天。 至少,他会下棋了。 \/\/ 裴济光想,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起初,他以为自己患了眼疾。 因为视野里的所有颜色,自阮眠霜被架着一杖又一杖消受时,渐渐开始退却。 退成了黑白。 后来,他以为自己患了耳疾。 因为他尽管被宫人们架着阻拦,可明明在拼命咆哮,却好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在这无声无息又黑白相间的世界里,他只记得那木杖一下又一下,成人手臂那般粗大,竟无情地落在阮眠霜身上。 他看到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一直紧闭双眼,额头全是汗,一声都不曾吭过。 他看到她的指甲紧紧掐住自己的手臂,好似要陷入那层层皮肉里,才能止住那疼痛。 他看到所有人沉默寡言,无人帮他,全都在冷漠地瞧他笑话。 他看到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皇,竟狠心下令,杖杀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看到…… 时间可以治愈疼痛。 这话不假。 因为不知道过了多久,裴济光发现自己又可以看到、听到了。 只是入眼处好吓人。 大片大片的鲜血,就这样自阮眠霜的衣裳上弥漫开,继而染满了周遭。 这红是地狱之火,熊熊燃烧他的心肝脾肺。 裴济光想起自己曾有一日,抱着阮眠霜,在塌上为她讲话本。 话本里提到了黄泉的彼岸花,说它鲜艳得似泣血一般,美得妖冶。 阮眠霜那时候听了,就对他说,真希望有一天能为他穿一次嫁衣,那嫁衣必要红艳艳的,就像那彼岸花一样。 看着昔日巧笑盼兮的美人此刻如离了水的鱼,搁浅无息。 他不敢置信,只好挣脱束缚,步步逼近。 离近了看,此刻的阮眠霜趴在地上,半个身子都是血,倒真映了她的戏言。 她这一刻,好像真的穿了层红嫁衣。 可她不该说要像彼岸花一样的红。 因为她忘了,黄泉路上开彼岸,乃为死亡之预兆。 第149章 求凰 阮眠霜浑身都疼。 这疼锥心刺骨,叫人生不如死。 她受不住了,熬不过了。 直到她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迷迷糊糊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阮眠霜强撑住最后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眸。 “太子……殿下……” 阮眠霜笑了。 “放心……殿下,我、没出卖你……” 她眼前已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了熟悉的哭声。 曾忆往昔,那时候九岁的裴济光,也是这样哭。 他哭得无助,让人心疼。 如果可以,她不要他掉眼泪。 “别……哭,奴婢、奴婢再给您唱歌谣……” 她想唱,却发现一开口,嘴里涌出来的全是鲜血。 血沫子堵住喉咙,她再也唱不了歌谣哄太子殿下了。 阮眠霜终于掉眼泪了。 “对、对不起……” 她不喜欢死亡前的感觉。 明明她已拼尽全力,可越是用力,爱人的脸越来越模糊,他的声音也愈发小。 阮眠霜不甘心。 其实,她很想一直陪着他的。 可惜她做不到了。 弥留之际,阮眠霜想,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她不再顾虑,只拼命抬起手,轻轻抚上那张熟悉的脸。 虽看不清了,但手心里的温度告诉了她,那就是他。 “济光……我,真的好喜欢你。这次,就当我……嫁过你啦。” 最后的最后,阮眠霜仍然说得很小声。 她还是怕这些话,会害了他。 \/\/ 裴文月对眼前这个太子兄长是一点都不了解。 她只知道他性格很是恶劣,对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从来没有好言好语。 他自视高傲,好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今天,她却看到这样的裴济光,卑微地跪在地上,怀中紧紧抱着那被打死的宫女。 宫女不知在他怀里说了什么,只看到裴济光听着听着,双眸呆滞,泪水汹涌滑落。 文武百官面前,天子眼皮下,这一向睥睨众生的太子殿下竟这样无助。 裴文月清清楚楚把这样的裴济光映入眼帘。 男人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一直呼唤着怀中佳人。 只可惜香消玉殒,他怀中的女子再也没有给予任何回答。 那天,秦嵘的太子殿下悲痛欲绝,抱着一具宫人的尸首哭天抢天、长跪不起。 众人都不会忘记,他眼中布满血丝,远远望去,好似泣出血泪般,令闻者皆震撼不已。 此情此景,大家心中五味杂陈,千言万语竟如鲠在喉,不知如何诉说。 裴文月如今也是情窦初开,见此情此景,实在于心不忍,只好别过脸去。 这时候,突然有一滴冰凉落在她的鼻尖上。 裴文月伸出指尖,一刹那,她惊讶地看向身旁的裴懐。 “皇兄,下雪了。” \/\/ 秦嵘后继史书记载了这一天。 东宫太子裴氏济光,狎戏宫人,抗帝之。 帝怒,下令杖杀妖媚。 太子悲痛,呜呼哀哉,引天降雪。 百官跪于殿前,帝痛心疾首,禁足之。 太子抱尸雪中,帝目视,口喷血猩,厥而不醒…… 【第二卷,完】 第150章 彩蛋(2) 宛怜发现自己被骗了。 当时,她明明记得,自己最终在裴懐的眼皮底下艰难求生,换来了一线生机。 尽管遭受了一些皮肉之苦,但总归命还在。 裴懐是皇子,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答应过的,要饶了她一命,把自己放出宫去,和家人团聚。 可是…… 她抬起头,看着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四面封闭,阴森乏闷。 这里没有镜子,但宛怜闻着自己身上那股子酸臭味都知道,现在的她,一定人不似人,鬼不像鬼。 裴懐,骗子! 宛怜的肚子又咕噜一声。 好饿。 好渴。 她忍不住舔了舔龟裂的嘴唇,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终于,她在漫长煎熬中等来了熟悉的身影出现。 地牢的大门缓缓开启。 王元弋带路,裴懐踏着一双紫云金靴走了进来。 宛怜一见到他,神情立刻变得激动起来。 她发疯一般要冲过来,只可惜,纤细脚踝上被一道短短的铁链锁着。 那铁索尾端被死死镶嵌在厚重的墙壁中,束缚住她的行动,就像在困一只无关紧要的牲口一般。 “三皇子,是来带奴婢出去的吗?奴婢可以回家了吗?!” 王元弋带着裴懐走着走着,就停了。 此时二人停下的地步很是巧妙,距离宛怜仅有一步之遥。 但宛怜因为被那脚踝上的铁索拴住,偏偏这看似小小一步,对她来说,除非把脚砍了,不然要想彻底触碰到裴懐,简直是难如登天。 更不要裴懐前面,还有个王元弋挡着护着。 裴懐隐在黑暗中的面容随着王元弋点起地牢的烛火,逐渐显露在微弱的明光里。 他定定看着宛怜。 尤记得刚接触她时,眼前的是多么怯生生一个小姑娘。 如今的她,蓬头垢面,脸色蜡黄,手指枯槁。 那双原本水灵灵的眼眸早已不复存在。 现在只不过是两个眼眶子里装了一对鱼目。 更不要说哪有什么灵气生机? 更像饿狠了的狼,两眼里都快泛绿光了。 宛怜被他的沉默吓到了。 “殿下,您怎么不说话?奴婢……奴婢真的悔过了,您、您答应过的,要放奴婢回家!奴婢发誓,绝对帮你保守秘密!” 裴懐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知道本殿今天为什么会来吗?” 宛怜期待地回答道: “您要来放奴婢出宫!” 裴懐‘啧啧’两声,摇头道: “因为太子今天被禁足了,我干的。” 说完,他终于露出了骇人的笑容。 闻言,宛怜不敢相信,目瞪口呆。 “您都……知道了?” 裴懐刻意地挤眉弄眼,点点头。 “是啊,所以你觉得,你还能出宫吗?” 王元弋冷笑一声,在一旁帮腔。 “害了主子的人,还想苟活于世?” 裴懐听到这话,满意地感慨道: “是啊,本殿只相信,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他机械性转头,诡异地笑着。 “……保守,我和她的秘密。” 宛怜猛地大叫一声。 “你一开始就没有要让我活着!!!” 裴懐瞬间变脸,面色阴沉得吓人。 “本殿说过了,让你做个好人。” 宛怜被关了好多日子,她整个人早就快疯了。 “骗子!!!” 她朝裴懐破口大骂,整个人恨不得扑过来。 可惜,她没能如愿,铁链死死拽住她。 “告诉贵妃,送她上路。” 裴懐不愿意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宛怜终于停止疯癫的行为,直挺挺跪下来求饶。 “殿下,别杀我,您不能杀我呀!” 裴懐一步未停。 宛怜疯狂搜刮着办法。 千钧一发之际,她大喊: “天鼓楼夜宴,我早已与苏皖相识!我曾为她引路!!!” 宛怜想,他不是喜欢苏皖吗? 这次,他该放过自己了吧! 裴懐终于停下来,侧过脸来,面色平静。 “忘了告诉你了,本殿真的很讨厌有人拿她威胁我。因为,她是本殿唯一的软肋。换做是你,你会放过一而再再而三触碰自己软肋的人吗?” 他朝她露出对其最后一个微笑。 “你下辈子投胎注意点。” 说完,他头也不回离去。 那一夜,长和宫的地牢里,有人撕心裂肺地赴向地狱。 第151章 会聚 逍遥茶馆里,一楼沸沸扬扬。 “你们听说了吗?咱们皇帝陛下病了!” “当然知道了!我知道!我爷叔远房亲戚里头有人在宫里头当差,听说啊……” 那人说着说着,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听说是被气病的!” 又有人说: “那天辛老将军班师回朝,你们都没去看吗?还在这里装傻充愣。” 一声冷笑后,那人继续说: “咱们陛下,明明就是被太子气病的!” 说完,众人唏嘘一声,吓得纷纷去捂住那人的嘴。 那人倒是个胆大的。 “本来就是,怕什么呀?皇家现在自顾不暇,咱们老百姓说说闲话还不允许啦?那天我亲眼瞧见的,太子和个宫人有事儿,咱们陛下当时没发作,只叫回宫。可回宫后,太子就被禁足,陛下也病了。这事儿,不难猜吧?” 一听这样说,众人又立刻好几桌的,互相交头接耳起来了。 …… 二楼。 辛容武开了窗,正一边嗑瓜子,一边偷听一楼那些人的话。 陆司淼被约了出来,一同聚的还有苏重朗。 “容武,喝杯茶?” 一听到陆司淼喊自己,辛容武应了一声,随即回过神来,扫掉手中的瓜子皮儿。 “来啦。” 他一回头,果然有杯香茶等着自己。 辛容武嗑瓜子正好也口干舌燥的,随即猴急猴急地坐下,牛饮似的把茶水一饮而尽。 “好茶!” 他喝完后,立刻放下茶杯,欣赏地看着陆司淼。 “司淼,你有一手啊?” 陆司淼笑道: “陆家一直有茶叶生意,我从前和老师傅学过很多东西,沏茶是其中一样。” 他淡定自若地说着,却让辛容武赞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后也不知道你会娶哪个姑娘,像你这般厉害,什么都会,她可有福咯。” 原本只是一句兄弟之间的调侃,却调动了陆司淼一丝伤怀。 他脑海中一刹那又想起客栈里那个整天发奋努力的身影。 一个男人。 他…… 呵,可笑。 想不到,他陆司淼会喜欢上一个男人? 这话,说不出口,因而听到辛容武的话,千言万语堵在喉头。 陆司淼忽然就觉得舌尖开始弥漫开阵阵苦涩。 他叹息一声,强压下千头万绪,也喝了一口茶,随即才说: “实不相瞒,今天我来赴容武德约,也不单单是为了聚一聚。我有事想告诉你们……” 苏重朗挑眉道: “客气,有话你说。” 陆司淼藏在下头的手掌抓了抓裤腿,随即才开口道: “我,春闱后就要回家里成亲了。” 他说完这句话,强颜欢笑道: “是父亲为我安排的,大哥已娶妻了,也该轮到我这个小弟了。” 此话一出,辛容武和苏重朗都愣了。 辛容武反应过来,最是兴奋。 “好事儿啊!你怎么不早说?!哎呀,我到时候一定要去给你撑场子!你若定了哪家姑娘告诉兄弟,兄弟包大大的金锭子给你!” 苏重朗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你俗气。” 辛容武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我练武的嘛……” 第152章 烦恼 陆司淼不想再说这件事了。 越说,越会勾起他对傅施璟那种异样的压抑。 他索性一笔带过。 “以后要和哪家女子相看,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只是先和你们说一声,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没什么好说的。” 为了不让二人看出自己的惆怅,陆司淼强行扯开话题。 “自当今陛下病了后,似乎整个皇宫的气氛都很低迷。那天听我爹说去宫里一趟,都被以陛下身体抱恙为由拒绝觐见了。” 辛容武立马来了劲儿。 “可不是,最近京都要说有什么事总被讨论,就属太子气病陛下这事儿了。你们也听到了,刚刚茶馆一楼,那些平民百姓可一点都不怕掉脑袋,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他一边砸吧砸吧嘴,细细抿了一口茶水,一边不解地问道: “那天我也在场,不就宠幸个宫人嘛。我也不懂为什么陛下那么生气……” 苏重朗终于开口道: “阿武,若他开春后不用娶我姐姐,那随便他。” 一听这话,辛容武脑筋转过弯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拍了两下。 “重朗,我不是那个意思!啊……瞧我这脑袋,对不起,我忘了你姐姐和太子的事了……” 苏重朗闻言,冷哼一声,表情有些不好看。 辛容武吓了一跳。 “重朗,你别生我的气啊……” 苏重朗这才安慰他,说道: “阿武,咱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的,咱们两家也是世交,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我知道你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啊,只是生气太子。” 他愤愤地说: “我姐姐才是最无辜那个,她做错了什么?这件事的发生,不但是太子和陛下之间的对决,我姐姐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未来夫婿尚未迎娶正宫之妻,就与一宫女暗中苟且……哼!” 说到这里,苏重朗狠狠捶桌。 “他将我姐姐放在哪里?将我苏家置于何地?现在背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嘲笑我们苏家,嘲笑我姐姐!太子……” 一想到那宫人被杖毙,太子也被禁足,苏重朗却觉得仍然不解恨。 “我姐姐从小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现在还没嫁入东宫呢,就已经发生这么多事,要是以后嫁入东宫,我真不敢想象我姐姐在太子手底下,过得会是怎样的日子!” 辛容武听到他的话,不敢置信,有些害怕地说: “重朗,你小声点,这些话不能说的!这可是大逆不道!” 苏重朗难得表现得比辛容武还冲动。 “我只知道,只要有人敢欺负我姐姐,我就绝不会放过他!” 陆司淼蹙眉,出言宽慰道: “总归,那宫人也被处置了,陛下若是真的不重视此事,不重视你姐姐和苏家,又怎么可能会禁足太子,自己还被气病了?可见陛下虽宠溺太子,但在真正的大事面前,陛下到底还是真正的一国之君。” 苏重朗闻言,可笑地摇摇头。 “若真是如此,禁足根本不痛不痒。过段时间就是太子的生辰宴了,我只怕,陛下因着先皇后的缘故,太子很快又会重获帝宠。这些小打小闹,实在不值一提,我姐姐最终还是会去东宫的。” 辛容武叹息一声。 “重朗,别这样,你看开点,那可是陛下,是太子啊。我们身为臣下,又能如何呢?你应该相信你姐姐,她那样好,太子年少轻狂不懂事,我相信,以后他们成婚了,太子一定会明白你姐姐才是世上最值得他用心的女子。” 苏重朗深吸一口气。 他对这样的安慰避而不谈,也并没有告诉陆司淼和辛容武他与裴懐之间的相识。 这样的皇室风波,他们知道得越少越好。 苏重朗不是傻子,他虽从前荒唐了些,但毕竟是世家嫡子出身。 这次太子的事情,实在安排得过于缜密。 前两日,裴懐才和他们在金潋湖一聚,他又对苏皖那般好。 结果辛徽海班师回朝时,太子的事就这样堂而皇之曝光在众人面前。 若说这一切真是巧合,苏重朗不信。 但这些,他不用多说。 裴懐既钟情于姐姐,他愿意相信,总归比起太子,他对姐姐会更好! 第153章 代价 陆司淼怕苏重朗在气头上,再揪着这事儿难受,干脆转移话题,朝向辛容武。 “容武,你今日约我们出来做什么?” 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辛容武直接狠狠饮了一大口茶水,咬牙切齿道: “我是逃出来的!” 此话一出,苏重朗果然没再纠结皇宫的事,他诧异地问道: “这叫什么话?” 陆司淼也眨了眨眼。 得,这又给问出一个有事儿的。 只听辛容武叹了一口气,那样子活似打了霜的蔫茄子。 他无精打采地说: “皇家有事,我爹也没闲着,他昨天考了我的武功,结果我一不小心踩到块石子儿,跌倒在地上了……” 苏重朗顿时同情地看着他。 “依辛老将军对你的要求,只怕这个小小意外,在他眼里会无限放大吧?” 辛容武立刻委屈地点点头。 “我被他绑起来狠狠用了一顿家法,加上他走了之后,我确实鬼混了一段时间。他也应该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干脆一起发作了。” 说完,他泪眼汪汪看向苏重朗。 “重朗,我背上到现在还疼呢。夜里都不能躺着睡,只能侧着、趴着……” 辛容武哀怨地投给苏重朗一个眼神。 “还不止呢,我爹当着我的面,说我不学无术,丢了辛家的脸面,害得他无颜面对陛下、面对手底下的将士。他还说,以前重朗你也和我一起混,但是如今你懂事了,改过自新,发奋读书了,只有我还在执迷不悔,简直顽劣不堪、玩物丧志……” 说完,苏重朗都不敢看他了,只得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这……这可不关我的事啊。” 苏重朗‘啧’了一声。 “不是,你们父子俩之间,干嘛攀扯我呀?” 辛容武说: “我不怪你,只是,我觉得我爹也太过分了,说我就说我嘛,干嘛还拿我比来比去的?……不管了,反正我就是逃出来的,我决定了,今晚我就跟重朗回家,明天就是上元节了,我要好好玩个痛快!” 他嘿嘿一笑。 “今天约你们出来,就是想通知你们,明晚上元节,咱们兄弟好好聚一聚,不见不散!” 苏重朗点点头。 “可以啊,不过,你不介意我带些人一起吧?” 辛容武没多想,直接答应。 “这有什么?人越多越热闹,玩得也越开心!这样,我爹才更不会当众抓我回去呢,我可以放心玩!” 陆司淼见状,心中想,辛老将军也没打错说错,这辛容武,还真就是个长不大的呢。 苏重朗笑道: “还明晚呢,你就不怕,今天你就被辛老将军抓回去?小心再打你一顿。” 这次,辛容武没被吓唬到。 他不以为然,说: “才不会,我和你是多少年的兄弟了,辛苏两家也是老交情,我爹那个人我知道,他那么好面子,我要是住你家去,他难道还能当着别人的面,去苏家抓我不成?” 苏重朗彻底被他打败了。 “你啊,也该知道收敛了。辛老将军还不是担心你,你们辛家就你一个独苗苗,要是你不学好,你让辛家怎么办,让你爹以后怎么办?” 辛容武听完,神情落寞道: “我知道,重朗,我知道我爹的意思。只是,我……哎呀,我实话跟你说吧,我爹说了,到时候,他要带我一起走,要把我丢军营里去历练。我……我明晚去玩个痛快,也是想给自己做好准备嘛。” 苏重朗和陆司淼听到这些话,互看了一眼。 原来三个人都有不同的烦恼。 陆司淼宽慰道: “容武,别怕,成长是需要代价的。明晚,不见不散。” 苏重朗闻言,也点点头。 辛容武感动地说: “呜呜呜,还是你们对我好!” 苏重朗笑着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第154章 四语 毓庆殿。 裴懐在小别庭内温了一壶酒。 江别尘、陈言彻、方闻洲分坐在他的对面。 王元弋替裴懐给三人分别倒了一小杯温热的酒水。 裴懐做出‘请’的手势。 方闻洲率先拿起来,一口饮尽。 “还是殿下有意趣,这大冷的天喝这么一杯下肚,实在暖心。” 他重重感叹了一声,似乎是容易上头的人,立刻额间就被温热的这么一杯酒水熏出了一些汗。 江别尘轻轻抿了一口,不着急喝完,就又放下杯子。 “殿下特意请我们悄悄进宫,不止是喝酒这么简单吧?” 裴懐笑而不语,只定定看着他们。 陈言彻见状,瞥了他一眼,却仍旧不言不语。 裴懐这才自己也喝了一口,笑道: “你们觉得,我会请你们来说什么呢?怎么,就不能是请你们来说说话吗?” 纵然如方闻洲这般粗枝大叶的,此刻也悻悻放下手中的酒杯,尬笑了一两声。 江别尘说: “殿下说笑了,到底您才是殿下,我们怎敢和您轻易称兄道弟,岂非失了尊卑分寸?” 裴懐挑了挑眉。 “既然期待本殿公事公办,你们才会放心,那也就如你们所愿咯。最近局势,本殿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江别尘没有急着回答,他敛下眼帘,轻轻摇了摇手中羽扇。 方闻洲很想说些什么,不过到底江别尘才是他们中的主心骨,这些是是非非的大事,若江别尘按捺不动,他也不敢轻易造次。 王元弋是个通晓情绪的人精,他笑眯眯站在裴懐身边,恰到好处地开口道: “毓庆殿上下被主子调教得很好,绝对是个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安全之地。” 一听这话,方闻洲当场就出声了。 “最近能有什么?就皇帝他被自己疼了多年的心肝儿子气病了呗!” 裴懐淡淡勾唇。 “是啊,父皇不容易,挺为皇兄操心的。” 江别尘终于开口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殿下,开心多一些,还是伤心多一些呢?” 裴懐笑道: “不悲不喜。” 他顿了顿。 “不过本殿认为,你们是希望本殿开心多一些的,是吧?” 江别尘点点头。 “那是当然,不然岂非辜负千里之外的黎氏本家?” 方闻洲冷哼一声,插嘴道: “那皇帝老儿,可真是……” 他话说到一半,裴懐瞥了他一眼,还没说什么,江别尘已加重了几分语气。 “闻洲,注意分寸!那毕竟是当今陛下,殿下还在,可别说多了醉话。” 方闻洲顿时滴下冷汗。 “殿下,我……” 裴懐摆摆手,笑道: “诶,别这样,咱们都是自己人,可别疏远了。以后本殿办事,身边都离不得你们呢。” 江别尘说: “殿下,闻洲他总是这样,我也是怕他说多错多,这里毕竟是皇宫。” 裴懐点头应道: “本殿明白。” 他扭转了话题: “好了,眼下既然父皇病了,东宫又被禁足,本殿想,你们应该是想要本殿有所行动的吧?” 三人终于不约而同点点头。 这时,一直默默无言的陈言彻开口了。 他抬眸,面无表情地说: “愿为殿下效劳!” 第155章 连招 裴懐难得惊讶了一瞬,看向突然开口的陈言彻。 “你很少说话,本殿以为,你没什么想法。” 陈言彻抿了抿唇,又沉默了。 方闻洲见状,哈哈大笑一声,替陈言彻解释。 “殿下,他就是这么个性子,整个就一闷葫芦,您见怪莫怪啊。” 裴懐摆了摆手,表示不介意。 “没事,只要忠心为本殿办事,一切都好说。” 江别尘说: “殿下,既然您也知道当今皇上病了,太子又暂时失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眼下皇城里,唯有您一个皇子还可堪大用,何不趁此机会,多做一些事?” 裴懐深深望着他。 “你说得挺好,不过,你怎么就觉得,本殿没有未雨绸缪?” 说完,他看向陈言彻和方闻洲。 “还记得之前让你们去办的事吗?” 江别尘挑了挑眉,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方闻洲点点头,和陈言彻互看了一眼。 “殿下,按照您之前的吩咐,我和言彻都竭力完成了,只是,您能否告诉我们,要我们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干什么?” 裴懐瞥向江别尘。 “你就不好奇吗?” 江别尘笑着摇了摇头。 “殿下若希望我知道,自然我就知道了。” 裴懐说: “本殿让他们俩去盯着辛老将军的府邸,特别是他和他那个宝贝儿子的一举一动。并且,他们告诉本殿,说辛老将军和儿子辛容武吵架了。” 他高深莫测的,江别尘亦是。 只听对方说: “殿下,其实,当时我的心中也有几分猜测。毕竟辛老将军班师回朝在即,他又是手握重兵的股肱之臣,若陛下对他没有任何行动,才真叫人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那也算是我们三个错看殿下了,幸好殿下是有心之人。” 裴懐终于展露一丝真正的笑意。 “那你就没有猜测过,太子此番栽了,其中会不会有本殿的手笔?” 此话一出,方闻洲这个大老粗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但江别尘和陈言彻都没有太大反应。 陈言彻本来就闷闷的。 江别尘却根本就是见怪不怪。 他摇了摇手中羽扇,说: “殿下若真布局如此高深,那我们也不算辜负此番千里迢迢赶过来,为您效力。” 裴懐满意地点点头。 “不管有没有本殿的手笔,总归现在的结果是你们希望看到的,本殿觉得这就够了,其他的,既然过去了,自不必多言。” 他给一旁的王元弋使了一个眼色,王元弋连忙给对面三人又分别续了一杯温酒。 “明天是上元节,本殿刚巧得到了一些消息,所以,本殿又有了一些想法,若能事成,距离你们希望的事,也就更进一步了。” 说完,裴懐自顾自喝了一杯。 江别尘终于喝完一整杯。 “殿下尽情吩咐。” 裴懐笑道: “明天是上元节,本殿明天刚好要和友人出宫游玩一趟。很巧,辛家那个儿子,也在其中。” 他顿了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所以明天,本殿要你们去做一些事,事成了,我们皆大欢喜……” 第156章 愧对 朝晖殿。 殿内死气沉沉,不时弥漫着一阵又一阵浓浓的药味。 郑太医成为魏贵妃的心腹后,经其引荐,一再升迁,如今在太医院已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此番承帝的病情,就是由他来经手。 王不歇揣着手,看到窗外大雪纷飞,忽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想不到,开年就如此艰难……” 谁又能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月,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皇宫维持多年的平和,顷刻间就被彻底粉碎。 真是世事难料。 王不歇正倚靠在门边,呆呆出神时,殿内传来郑太医的一声惊喜大喊。 “王公公,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闻听此言,王不歇通体打了个激灵,连忙往里头走去。 当看到承帝迷迷糊糊睁开双眸,唇色苍白时,王不歇一个没忍住,唰的一下,两行泪就顺着眼睛流了下来。 “陛下,您终于……醒了!” 他的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 承帝蠕动着嘴唇,说话有气无力。 王不歇连忙拨开围在床边伺候的一众宫人,径直靠近承帝,俯下身去侧耳倾听。 “陛下,奴婢在呢,您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承帝沙哑着声线,良久才在王不歇耳边问道: “朕……睡了多久?” 王不歇掰了掰手指头,随即回答: “距离您吐血晕厥,到如今醒来,已过去十余日了,明儿个,是上元节呢。陛下在上元前夕醒来,想来是吉兆,乃为上苍保佑呀!” 承帝苦笑,眼底流露出浓浓的担忧之色。 “怎么……睡了这么久……朝堂的事……?” 王不歇知道他勤政爱民,于是回答道: “陛下放心,有几个忠心的老臣帮您看顾着,这段日子没出什么大事,民间都忙着过年,没出大乱子。” 承帝听到这里,才堪堪松了一口气。 他随即想起什么,转了转眼珠子。 “东宫那边……怎么样了?” 一听到东宫,王不歇敛下眼眸。 “太子殿下那边,自被您禁足后,已许久不曾有消息了。一开始,他抱着那宫人的身子不肯放手,后来,还是奴婢劝了许久,答应说会好好安葬那女子,太子殿下才哭着让奴婢把尸首带走的。” 王不歇顿了顿。 “后来,陛下您病了,太子就照着您禁足的旨意,一直呆在东宫里闭门不出。奴婢曾差人去瞧过,整个东宫阴沉沉的,活像没人气的模样。此番,对太子殿下打击不小啊。” 承帝听到这里,抖了抖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不歇伺候他多年,最是了解他,连忙屏退四周。 见只剩下王不歇这么一个体己人,承帝这才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刚醒过来,还很虚弱,连脖子都转不利索,那泪水是顺着眼尾直溜溜滑落的,看得王不歇心底满是酸涩,差点忍不住又要跟着哭了出来。 承帝叹息一声,说: “从前,朕一味宠着他,但到底无法顾得十全十美。都是朕的错,才让那女子钻了空子,蛊惑了朕与皇后的济光,朕……愧对皇后。” 王不歇急忙道: “陛下莫要这样说,其实,奴婢看在眼里,最是知道,您做得已经很好了,但世事无常,如今造成这样的局面,只能是造化弄人,陛下身子方才好转,切莫多思多虑,以免损伤龙体。” 承帝呆愣愣出神,也不知道是否有把这等宽慰的话放在心里。 那一天,王不歇陪着他许久。 第157章 毒誓 东宫。 烛火皆灭,这冰冷宫殿的唯一主人正衣衫不整,颓靡地隐于暗处。 唯有窗外丝丝缕缕的光亮透进来,照射出他的半分面容,方能辨识尚有几分活气。 有个宫人壮着胆子进殿里来伺候。 她颤颤巍巍着身躯,斗胆开口道: “太子殿下……今儿个,您要用膳吗?小厨房那边备下了……” 她话还未说完,上方那人淡淡嗤笑一声。 “明日,是上元节吗?” 那宫人一听,微微愣了,随即不敢耽搁,连忙点了点头。 “是的殿下,明儿个是上元节。” “这样啊……” 那人终于缓缓站起来,只周身都散漫着一股阴沉气息,叫人胆敢瞧上那么一眼,就通体发寒打颤。 下首的宫人有些坚持不住了,带着哭腔率先跪在了地上。 “殿下,若您无吩咐,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裴济光走了下来,睥睨众生般扫了她一眼。 “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那宫人有些害怕,却又十分诧异。 今儿个,这一向喜怒无常的太子,说起话来竟如此和颜悦色。 她也不敢多想,连忙低着头走了出去。 在殿门重新关上的那一刻,殊不知,原本一脸平静的裴济光却顷刻间变了神情。 他整个脸几乎要扭曲到一块去,看上去很是吓人。 裴济光心中充满了一股无法言表的怒气和怨恨,这种种哀伤化作的悲愤重重搅着他的心肝脾肺,叫他脸上充斥着满满的戾气。 “明天就是上元节,你们倒是普天同庆了,可我的阮娘,却死得那么惨……” 裴济光慢慢跪在地上,忽而发出疯魔般低低的笑,那笑声活似乱葬岗的鬼魅,让人浑身不自在。 他把手掌盖在自己脸上,只从指缝里透出一双眼睛。 那对眼眸挣得大大的,好似眼珠都要蹦出来一般。 眼眶里布满血丝,他半边脸在哭,另外半边脸却在笑,半喜半悲。 只听得裴济光重重喘息间,嘶哑着声音低沉赌咒发誓。 “阮娘,我的阮娘,你死得好惨……连头七,我都没办法陪在你身边,你的尸首,就这样被随意抛弃,身前他们都轻贱你,死后,竟连风光大葬都不被允许……我恨,我恨他们!!!阮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死去的,我裴济光在此立誓,纵然不择手段,也一定要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此时,东宫半边天忽然炸了一个响雷,吓得整个东宫的人都哆哆嗦嗦的。 有些宫人甚至被吓哭了,直接跪在了地上,抱怨起自己的命不好,被派来东宫做活。 东宫的主子实在太难伺候了。 这可真是要人命啊…… \/\/ 苏府。 苏重朗果真带着辛容武回来了。 二人打听到父亲苏元明正在书房忙碌。 于是,两人都赶去了书房。 苏重朗和辛容武一前一后走进去,分别向苏元明行了礼数。 “爹。” “苏伯伯!” 苏元命正在看地方上一些官员汇报的东西,闻听两道熟悉的声音,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 “你们怎么一道回来了?” 他看向辛容武。 “容武啊,你随重朗过府游玩吗?” 苏重朗忙给父亲解惑。 “爹,小武今晚想在咱们家住上一晚。” 此话一出,苏元命难得惊讶了几分。 “哦?这是为何?” 第158章 说情 辛容武被苏元明这样一问,不敢看他眼睛,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小声地答话: “苏伯伯,我……我和我爹,吵了一架……” 苏元明最重孝道,也最讲究规矩,不然也无法和同样刚正的辛徽海做朋友。 他听到小辈的辛容武说这话,顿时蹙眉,语重心长地说: “容武啊,不是苏伯伯这个做长辈的说你,可你有时候也太过分了一些。” 苏元明目光如炬,叫辛容武被看得汗流浃背。 “你成天在京都里是什么样个名声,苏伯伯也就不多说了,只是你爹在外征战多时,一大把年纪了这般辛苦,往明了说是为国尽忠,往暗处说,追根究底不也是为了你们府邸这一家老小的荣光生计?你们辛家就你一个孩子,你爹又是刀尖上舔血的人。你啊,若是懂事,就该少让他操劳些。此番他好不容易得胜归来,又保住你们辛家一家老小不知道多少岁月的荣华富贵,你怎么还跟他吵闹上了呢?” 苏元明重重叹息一声。 辛容武羞得无地自容,头始终抬不起来,站在苏元明面前是被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爹,您别这样说阿武,他也不是故意顶撞他父亲的,只是中间有些误会。而且,阿武已经同我说了,再过段时间,他就要随辛老将军一起入军历练了,您就别再训诫他了……” 苏重朗看不得兄弟被一直贬低,一个好好的人再给说下去,自信心都要磨灭了,到时候只怕真就烂泥扶不上墙了,还哪来的重新做人啊? 而且,他相信,辛容武一定能够继承辛老将军的衣钵,绝不会一辈子这样碌碌无为,只知道在京都做游手好闲的纨绔。 苏元明听到这里,这才语气松快了一些。 “真的?你真要跟着你爹去做番大事业?” 辛容武这时候才敢抬起头,忙不迭地点头。 “真的,苏伯伯,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也不是和我爹怄气才不归家的,就是一想到等我真入军中了,只怕和重朗要再这样聚在一起,也是难。我也是想着明儿个上元节,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我爹正在气头上,我暂住一晚,也省得他见了我就难受……” 辛容武说完,小心翼翼地瞥了苏元明一眼。 苏元明沉思片刻,最终松了口。 “好吧,我们两家也是多年的交情了,你明天就和重朗好好去玩玩,上元节过好,你就彻底收收心,好好随你爹去军中。到时候,重朗科考完了,你又闯出一些名头,你们这样才不辜负那些在背后默默支持你们的人呐。” 他顿了顿,继续说: “至于你爹那边,他也并非不通情达理的人,待我等会去信一封,与他把个中缘由好好说道说道,我想,他会放你玩一次的。” 苏重朗听到这些话,不敢置信地看着辛容武。 “阿武,你听到没有,我爹居然肯给你说情?太好了!” 此话一出,惹得苏元明微咳几声。 “你这臭小子,说得什么话?你爹我就这么可怕不成?” 才刚问出口,就见对面这两小子竟很是默契,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苏元明好一阵语塞,无语得差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第159章 戏码 苏元明显然还有话要对苏重朗说,他给苏重朗使了几个眼色。 于是,苏重朗对辛容武说: “阿武,先让阿鸢带你下去休息吧,晚些时候,我给你备桌好菜?” 阿鸢心领神会,连忙走进来。 “辛少爷,先随我来吧。” 辛容武见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点困了,重朗,你先忙,我走啦。” 待辛容武离去,苏元明沉了沉脸色。 他表情有些不好看。 “明天上元节,你既然要出去,就去宫里给你姐姐递个信儿,把你姐姐也约出去散散心。” 一想到当日,太子竟做出这种丑事,害得苏家下不来台不说,更把苏皖的清誉置之不理。 苏元明就气得不行。 苏重朗叹息一声。 “爹,如果再重来一次,你还会让姐姐……?” 苏元明摇了摇头。 “当初,圣旨难违,你姐姐那般哭着求我,我也是没办法……只是没想到,太子竟这般行事?!不过还好,陛下还是圣明的,至少及时处决了那个宫女。我也没想到,陛下居然被气病了,还狠下心将太子禁足。” 苏重朗愤愤道: “难道这样,就算了?” 苏元明瞪了他一眼。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你要逼陛下废了太子不成?!” “我……?!” 苏重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气得把头转向一边。 “不管这么说,这件事也算过去了。你啊,记得把你姐姐约出来,带她去散散心,别叫她心里难受,还有……” 苏元明顿了顿,很是纠结。 “你告诉他,这件事,是对不住她了,叫她想开一些,别难过。” 他闪烁着眼神。 “现在一切都被陛下扼杀了,日后她嫁入东宫,和太子还可以重新开始。” 苏重朗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二话不说,冷哼一声,扭头直接离去。 “重朗?你……!” 苏元明无可奈何地眼看着苏重朗如此行径。 他发现,这是儿子第一次冷眼对待自己。 可是,他无法辩白,因为到底他是对不起苏皖的。 苏重朗离开后,恢复了神色。 他一想到自己和姐姐一起欺骗了苏元明,就有些心虚。 刚刚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露出那样愧疚的样子,若是让苏元明知道,苏重朗和苏皖早就知道裴懐的事了…… 苏重朗想,苏元明一定会杀了他们姐弟二人的! 想到那种场景,苏重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过…… 苏重朗想,自己早就给宫里递了信儿。 只不过,他不是给姐姐苏皖递的。 他啊,是给裴懐递的。 \/\/ 秦嵘皇宫。 凝宵殿。 裴懐坐在殿内,卿卿给他上了茶。 裴文月在主位上,看了他一眼。 “我去给你叫苏姐姐?” 裴懐吹了口茶水,缓缓抿了抿,这才放下茶杯。 “不用。” 裴文月有些错愕。 “皇兄,你是来找我的?” 裴懐问道: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 “你说,她有一天,会不会觉得我很残忍?” 裴文月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她狐疑地看向裴懐。 “你干了什么?” 第160章 承担 裴懐抿了抿唇。 “还记得,之前胆敢给我下毒的那个宫人吗?” 裴文月点点头。 “我有印象,你不是放出话,说大发慈悲,要把她放出宫去……” 她说到这里,看到裴懐的表情,忽然浑身一震。 “你……难道说你,是骗人的?” 裴懐冷笑一声。 “假如是你,你能做到那么善良吗?她都给你下毒,害你痛不欲生了,你能放过她?” 他重新捧起茶盏。 “你皇兄我,可一贯不是个圣人君子,我啊,更喜欢睚眦必报。” 裴文月试探性地问他: “所以,你就偷偷把她杀了?” 裴懐敛下神色。 “但,她在临死前还以为我会放过她,她知道我喜欢苏皖,所以告诉了我一件事。” 他斜眼瞥向裴文月。 “她说,她和苏皖曾于天鼓楼夜宴,有过一面之缘。” 裴文月终于捋清了一切。 “所以,你害怕,若苏姐姐有朝一日得知了……所以你刚刚才会问我,万一哪天,她觉得你残忍……” 见他脸色不太好看,裴文月连忙安慰他: “哎呀,皇兄,当初你不也是处心积虑隐瞒你的真实身份,可最后你也看到了,苏姐姐并不介意,她甚至义无反顾和你相认了。可见,苏姐姐不是寻常女子!” “可她并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冷宫的,她不知道,我杀了多少人。” 裴懐冷冷抬眸。 “如今,又加上两条。” 他顿了顿。 “一条是太子心仪的那个宫女,还有就是这个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宫人。” 裴懐悲切地自嘲道: “如今,不知何时,我双手竟也沾满了鲜血……你说,她怎能不怕我?” 裴文月咽了咽喉咙。 “但是!他们全都不是好人!说实话,我觉得他们都是死有余辜!那些冷宫里的宫人欺你辱你多年,若不是他们死,可能就是皇兄你死!还有……还有!那个宫女是要给你下毒!她害你那样难受,早该做好死的准备!至于太子心仪的宫人,更是可恶,踩着苏姐姐的脸面企图攀龙附凤,更是死不足惜!” 她急急提着衣裙走下来。 “皇兄!” 裴文月走到裴懐面前,在裴懐错愕之际真切握住他的手。 “苏姐姐若真心爱你,就该知道,在皇宫里,尔虞我诈,步步维艰,皇兄你每走一步都是极其不易!她若真正知你苦痛,怎还忍心怪你?!” 裴文月顿了顿。 “皇兄,虽然我手无缚鸡之力,也从来没打杀过人,性子嘛……我也确实懦弱了些。但是,我亦知道一个道理,就是皇兄你才是我的亲人,我们是自己人,纵然皇兄你真的双手沾满鲜血,只要不是故意为之,而是不得已为之,我都要义无反顾站在你的身边!我相信,苏姐姐也一定是这样!皇兄,有时候,你不要给自己太多负担,你要真的相信,你身后是一点点站了越来越多人的!我们,和你一起!” 裴懐望着眼前鼓起勇气的裴文月,心中汹涌澎湃。 他柔软了眼神。 “明天是上元节,我带你们出去玩吧?” 第161章 序幕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秦嵘开年后又一个盛大隆重的节日。 皇宫里出了太子这样大的丑事,承帝又病体缠身。 人人无暇顾及,戒备自然也松懈了不少。 有了苏家与裴懐里应外合,这次偷偷出宫显然更有经验。 裴懐带着王元弋,裴文月带着苏皖,四人以一辆马车的功夫,在巡逻交班之际,火速离宫。 神不知鬼不觉。 \/\/ 京都街道。 几人把马车拴在逍遥茶馆的后院里,顺便上二楼会面苏重朗和辛容武。 苏重朗一见到苏皖,立刻起身相迎。 “阿姐!” 他急忙走了过去。 苏皖佩着面纱,却也难掩周身动人气质。 她温柔地望着苏重朗。 “阿弟。” 辛容武见状,也凑了过来。 “苏姐姐!” 苏皖笑着喊了他一声: “小武。” 见几人气氛温馨,裴文月连忙扯着后头的裴懐凑了过来。 “你们可别忘了我们!” 此话一出,一下子吸引了辛容武。 辛容武看到裴文月和裴懐,一瞬间呆了,吓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你、你们……?!” 苏重朗早已习以为常。 “见过殿下。” 对于裴懐,他自然客客气气。 但对于裴文月,苏重朗向裴懐行完礼,立刻忍不住上前靠近她。 此刻人多,他倒也抑制住了想要亲近她的那种冲动,但两人之间的气氛,是个傻子都看得出来不对劲。 只见苏重朗含情脉脉望着裴文月。 “文月,上回辛老将军班师回朝,我们却没有机会单独相处……” 裴文月一听,瞬间羞红了脸,脸上戴的银铃纱也摇晃了几下。 “这里人多,你别乱说话……” 苏重朗看着她羞怯的模样,心中异常澎湃。 “好好好,我不说了。” 但他的嘴角至始至终就没放下过。 此情此景,辛容武直接目瞪口呆。 “公主?!三皇子殿下?!” 他张大了嘴巴,眼见苏重朗居然还敢和裴文月这样不分尊卑地相处,而且两人之间……似乎有点……? 辛容武哆嗦着手指,忍不住指向裴文月与苏重朗。 “你们……你们……” 苏重朗这才转过头,瞥了辛容武一眼。 “阿武,如你所见。” 短短几个字,辛容武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捂着嘴巴,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滴溜溜地转,衬得很是滑稽。 “天啊……我的老天爷啊……这简直是太劲爆了?!” 众人以为他会吓得魂不守舍时,反应过来的辛容武却直接蹦到了苏重朗面前。 “重朗,你真是太……” 苏皖有些看不下去了,担忧地走上前,柔声道: “小武,这件事,你听我慢慢和你说。” 可辛容武却直接兴奋大喊: “你真是太厉害了!!!” 见他这样,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一脸懵。 唯有苏重朗很淡定地向其他人说: “我就知道,小武果然会支持我。” 果不其然,辛容武哈哈大笑,狠狠拍了拍苏重朗的肩膀。 “重朗啊重朗,真是厉害,不愧是我辛小武的兄弟,你居然敢偷偷和公主……我真是佩服你啊!很好,你放心,兄弟我绝对支持你!” 见状,裴懐叹息一声,偷偷靠近苏皖,问道: “他一直这么……” 此时此刻,裴懐竟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这个神奇的辛容武。 苏皖也眨了眨眼,笑眯眯地小声回了他: “小武他,从小就这样,反正重朗和他交涉,一直没什么烦恼。” 裴懐挑了挑眉。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第162章 孤傲 秦嵘皇宫。 承帝躺在朝晖殿里,被天空中的烟花声惹得悠悠醒来。 王不歇日夜不休,紧紧跟在帝侧随侍。 此刻趁着这会子功夫,他累得忍不住眯了一会。 承帝醒了过来,耳边是窗外的烟花声,他动了动身子,望向窗外时,发现天空正在下雪。 想到今天是上元节。 往年的上元节,皇宫一向很热闹。 他会宴请功臣,还会和太子一起围坐一起,大摆宴席。 可惜…… 想起今年的上元节如此孤寂,又想起东宫此刻也被自己禁足了。 这一刻,承帝默默坐起身,望着偌大一个朝晖殿,空荡荡的,唯有自己和身边这个伺候了多年的宫人一起。 忽然,是前所未有的寂寥,就这样直直涌上心头。 孤家寡人,真可谓是孤家寡人啊。 承帝面无表情,只眼中充斥着数不尽的悲凉。 病了这一场,纵然是以往高贵孤傲的帝皇也不免承认。 他老了许多…… \/\/ 王不歇就打了个盹儿的功夫,下巴一点一点的,猛地惊醒。 再往床榻上望去,竟找不到承帝的身影。 这是堂而皇之的玩忽职守了,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可怕的念头。 刺杀、失踪、劫持…… 王不歇浑身一个激灵。 大事不妙,陛下不见了?!! 王不歇吓得差一点扯了嗓子就要喊来宫廷侍卫。 但很快的,他又冷静下来。 承帝好好一个大活人,更何况自己又紧紧守在他身边,纵有歹人,也绝无可能如此轻易成事。 难道,是承帝自己不愿惊动他,静静离去? 想到这里,王不歇决定自己先去找找。 \/\/ 长和宫。 魏贵妃站在窗沿前,入眼处尽是璀璨烟火。 秦嵘上元节时,总会在入夜后盛放烟花,这是一贯的旧例。 她记得,自得宠后,去年的上元节,她陪在承帝身边,两人站在一起,共赏盛景。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在她以为是幸福美满的背后,其实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貌合神离。 夜深人静,魏贵妃一边看着烟花的绽放,一边呆呆站着,手最终不受控抚上自己的小腹。 想到此生再无受孕可能,魏贵妃最终缓缓滑落泪水。 身后,有人走过来,为她披上暖和的大氅。 “娘娘,天冷,小心受寒……” 魏映初抿着唇,默默陪在她身边。 魏贵妃急忙别过脸去,默默擦拭泪水。 “你有心了。” 再转过来时,魏映初只得见一张强颜欢笑的脸。 魏贵妃叹息一声。 “本宫和陛下,此生到底是……难以终了。” 她痴痴笑了几声。 “上元佳节,本该是良辰美景……如今,陛下病了,太子被禁足,三皇子和公主也出宫游玩,只剩本宫在这长和宫,真是无趣。” 魏映初于心不忍,说: “娘娘放心,不论发生什么事,映初永远陪在娘娘身边。” 魏贵妃拍了拍她的手。 “幸好还有你,不然本宫真不知道一个人孤零零的,还有什么意思?” 魏映初叹息一声。 “娘娘,你这辈子,真就再也不亲近陛下了?” 魏贵妃冷笑连连,不屑道: “他心中无我,更绝了我生育的可能,这样的男人,还值得本宫上赶着吗?本宫身为魏家女,也是有几分傲气的,陛下可以不爱我,但绝不能作践我!” 第163章 乾元 魏贵妃一番话说完,衬得她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她是秦嵘国的贵妃,云州魏家的掌上明珠。 这样的女子,骨子里是骄傲的,决不允许任何人践踏她的尊严,即使那个人是她的丈夫,是这一国之主,也不例外。 看着眼前这样动人的魏贵妃,魏映初忍不住会心一笑。 “娘娘,您此刻,才真正是做了自个儿的主。” 魏映初想,自己也可以去回了家主了。 前不久,魏贵妃的爹发觉自己的女儿好像不似以前那般大动作地争宠,他有些担忧。 于是,给了魏映初一些暗示。 魏映初跟在魏贵妃身边做事,可她最初原本是效忠本家的。 眼见魏贵妃一步步与承帝渐行渐远,她秉持着本家的意思,今晚忍不住出言劝慰。 但魏贵妃的一番话,不仅是证明她自己,更是点醒了魏映初。 她要告诉家主,从今往后,她魏映初只为魏贵妃出生入死。 若是在本家与魏贵妃之间抉择,抱歉,她的心只有一颗,也只能择其一。 而那个人,只会是眼前这个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随的女子! \/\/ 王不歇找了几个寻常承帝会去的地方,都不见承帝踪影。 他早已找寻得满头大汗。 定定站在原地,手拾着一盏宫灯,王不歇出神地想,还有什么地方是承帝会去的呢? 难道是……?! \/\/ 乾元宫。 这是皇帝皇后大婚时住的宫殿。 随着先皇后孟令瑛的离去,这里早已成为了不亚于冷宫的一座废宫。 只有每年先皇后祭日前后,才会有人来。 而那个人,就是承帝。 承帝早已下令,此处非他不可入。 擅闯者,无论缘由,皆死。 尽管乾元宫废弃了,但承帝满心满眼都是早逝的先皇后,所以他只要心气不顺了,都会自己跑来乾元宫打扫。 堂堂一国之主,也只有在发妻曾经住过的地方,才会放下一身的傲气,像乡下的庄稼汉一样,即使做着琐碎的洒扫活计,也无怨无悔。 王不歇就是在乾元宫找到了承帝。 他踏进乾元宫,却未曾看到满地萧瑟。 本该一地枯叶,但却不知被谁仔细扫了堆在一处。 王不歇看到了,忍不住叹息一声。 当他走到宫殿大门处时,皓月当空,雪花纷飞,一门之隔,里头有个背影正拿着洒扫工具,在仔细地打扫。 承帝下过令,乾元宫只有他可以进入。 往常,王不歇只会陪着承帝到外门。 如今进了这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此处再跨进去就是内殿了,他想了想,还是遵守本分,乖乖候在门外。 里头的人分明就是承帝。 王不歇太了解他了,他大病了一场,满心愁肠无处消磨。 没有人可以诉说,唯有来心爱的女人这里寻求一丝平静。 王不歇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内殿正中央壁上挂着的一副画像。 那是先皇后孟令瑛的画像。 承帝亲笔。 帝皇曾言,他乃是她的丈夫,此生依靠,也唯有他,才能下笔如有神,在她死后,仍能生动勾勒出元妻的音容笑貌。 王不歇看着画像,很是赞同。 画像栩栩如生,又被保存完好。 若是不经意间走个神,似他这般见过先皇后的人,都会以为会从画里再走出个孟令瑛呢。 可这对还活着的人,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煎熬和折磨呢? 第164章 医老 王不歇看着承帝这样,心中酸酸的。 他忍不住站在外头,朝里喊了一声。 “陛下,奴婢寻您来了。” 闻听此声,承帝的背影一滞。 紧接着,王不歇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只见承帝呆了片刻,却猛地丢开手中洒扫的器具,几乎是横冲直撞的程度。 他看到帝皇踉跄着身影,冲到了那幅高大的先皇后画像面前。 承帝终于丢盔卸甲,趴伏在画像前的案台前,扫掉所有摆设,继而将头埋起来,沉默无言。 细细看去,王不歇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帝皇泣泪。 王不歇终于哭道: “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呢?奴婢伺候您多年,可见不得您这样啊!皇后娘娘若还在,一定也不愿您这般的!您莫要怪自己了,苦了您了,陛下呐!” 承帝抬起头,眼眶赤红,泪水肆意。 他晶莹眼眶中盛满画像里那令自己日思夜想的女人。 “朕……对不起皇后!” 承帝痛心疾首。 “阿瑛拼尽性命将济光带给了朕,带给了秦嵘,可朕却没有将济光教养好,朕百年之后,再无颜面对阿瑛了!” 王不歇站在门外,焦急哭道: “陛下,莫要如此,莫要如此!您这样讲,伤煞奴婢的心了!奴婢自年少跟随您左右,也见过皇后娘娘的温柔,奴婢想,娘娘只会心疼您,心疼您这么多年一个人苦苦撑着秦嵘,累坏了,您是……累坏了!” 承帝痴痴笑了起来,显得癫狂。 “不歇,你不明白,朕……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皇帝!” 承帝颤抖着眼帘,泪水随之不断垂落。 “朕这一生,对不起太多人,欠了太多情。朕明白,济光会这样,其实是老天在惩罚朕……” 他疯魔般转过身,呆滞着跨出乾元宫,与王不歇擦肩而过,好似浑然看不见眼前有个人似的。 王不歇只见承帝走着时,还不忘嘴里念念有词。 至始至终,承帝一直只重复一句话。 “是老天在惩罚朕……是老天在惩罚朕……” 王不歇焦急不已,却也只能无奈擦干泪水,重新关闭乾元宫。 随即,他忙不迭跟了上去。 “陛下,等等奴婢!” 一路上,王不歇就这样跟着他回了朝晖殿。 待到了朝晖殿,承帝恍恍惚惚间忽然停住了。 “陛下?” 王不歇气喘吁吁,紧跟了进来。 然而,就看到承帝站在原地不动。 有鲜血滴落。 “啪嗒……啪嗒……” 当王不歇看到地上有血迹时,才瞪大双眼反应过来。 “陛下?!!” 随着他一声高喊呼之欲出,承帝背对着他的身影摇摇欲坠,终是向后倒去。 “不歇……” 王不歇跪在地上,将承帝的身躯牢牢接住。 承帝嘴角挂着血迹,虚弱地喊了他一声。 “不歇,莫要再高声,朕的身体……朕想,该心中有数了。” 他咳了两声。 “你,秘密去传……守着皇陵的医老进宫。” 此话一出,王不歇大惊失色。 “陛下?!” 要知道,守着皇陵的医老一直效忠秦嵘皇帝,医术高超,却一直隐于皇陵不出。 那是因为,医老只要出山,都是为了告知帝皇剩余寿数。 王不歇不敢相信,承帝竟到了这个地步吗? 明明,之前一直好好的! “你,莫非要抗旨?” 承帝睨了他一眼。 王不歇咬了咬牙,含泪点了点头。 “奴婢……遵旨!” 第165章 新人 秦嵘京都。 逍遥茶馆二楼包间里,最后到的两个人。 陆司淼扯着遮遮掩掩的傅施璟走了进来。 辛容武正在因为发现了苏重朗和裴文月之间的关系,表现得喜不自胜时,他余光一瞥,眼尖率先看到了陆司淼。 “哟!司淼,居然敢迟到,太不给我面子了!来来来,先自罚三杯!” 辛容武果断放开苏重朗的肩膀,跑到姗姗来迟的陆司淼面前。 他顺手拿起桌上的西域银制酒壶,直接满上一杯,递到陆司淼面前。 其余人这才发现,辛容武简直是面面俱到,居然还提前备上了酒?! 陆司淼一手接过酒杯,另一只手却始终扯着后头什么,这直接瞒不住好奇的辛容武。 “司淼,你这带的谁啊?” 陆司淼终于把一直躲躲闪闪的傅施璟扯到众人的跟前来。 他放开了她,随即向辛容武拱手赔罪。 “抱歉,容武,我啊,本不会迟来,实在是因为要带个人出来透透气,但偏偏这个人吧,闷傻了,一听要见这么多不认识的人,身为堂堂七尺男儿,愣是怎么也请不动。” 说完,陆司淼怨怼般回头,刚要瞥一眼身后的‘罪魁祸首’,却见到傅施璟竟还敢趁着他放开她的这么一点空隙,正背过身去蹑手蹑脚的,准备偷偷溜走! 他直接跨了几步,仗着自己比她高的优势,毫不犹豫提溜起她的后衣领。 就这么轻松一提,竟直接把轻飘飘的傅施璟提离地面好几寸。 傅施璟没料到他居然这么不给面子,来这一手,一想起身后有好几双眼睛都在盯着,她脸都丢尽了,羞愤喊道: “陆司淼!你放开我!” 伴随着她的几分淡薄嗔怒,傅施璟手脚并用在半空中挣扎着。 一看到这场景,大家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道这是哪里来的活宝? 辛容武更是毫不掩饰地蹦到傅施璟面前,当着她的面捧腹大笑起来。 直把自己都笑出了眼泪,辛容武才断断续续喘着气笑问: “这位小兄弟,你这是闹得哪一出啊?我今天可是第一次看到司淼这样对待一个人,往日他别提多有礼数了。哎呀,你可别害羞,大家都是男人嘛,交交朋友,这有什么?放心,我虽然往日在京都名声不好听,但那大多都是以讹传讹的,说实话,我辛容武这个人还是很仗义的,既然是司淼带来的,那就加入我们今晚的上元小分队吧!” 听到辛容武这么说,傅施璟无言以对,脸上被闹得发红,只好不情不愿对身后的陆司淼说: “放我下来!我不跑就是了……” 陆司淼直接手一松,傅施璟险些跌落在地,还好辛容武眼疾手快,他武功高,直接出手稳稳扶住了她。 傅施璟站稳后,就听辛容武还拉住她,笑道: “这就对了,做人嘛,那么别扭干嘛?” 傅施璟少与外男接触,虽然她是女扮男装,可她还是连忙后退一步,下意识地站回到了陆司淼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越来越不排斥和陆司淼近距离接触了,即使二人男女有别…… 第166章 真巧 辛容武却丝毫没有察觉傅施璟对他淡淡的疏离,反而笑得没心没肺。 “司淼,好啦,看在你事出有因,这酒也就不罚你了。不过,你可得给我们大家赶快介绍介绍新朋友!” 他走到陆司淼面前,把陆司淼手里的酒杯夺了回来。 事已至此,陆司淼只好顺着辛容武的话茬,向众人引荐傅施璟。 “这位是我前不久才相识的朋友,他是傅施璟,乃当今太子师傅砚清傅大人的嫡子。” 此话一出,倒是惹得裴懐忍不住挑了挑眉。 除了陆司淼和傅施璟,其余人也都用一种很怪异的表情看了看傅施璟,又看了看裴懐。 裴文月忍不住了,忍俊不禁地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裴懐。 她小声对他说: “皇兄,这世界太小了,兜兜转转果然还是个圈儿。” 裴懐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随后轻轻说: “贫嘴。” 裴文月听了后,捂着嘴偷笑。 见大家都怪模怪样的,傅施璟有些忐忑不安。 她问道: “怎……怎么了吗?” 辛容武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 “哎呀,原来你就是傅太师的儿子啊?这,这可真是太巧了,你可知道,这是谁?” 顺着辛容武的手望去,陆司淼与裴懐来了个四目相对。 两人眼神交错的一瞬间,都觉得对方很是面熟的样子。 一旁的王元弋同样也在看着陆司淼,可他的记性却很好,只是一刹那,就惊呼出声: “诶?!你不就是那天主子看到的那个……噢对对对,你是开年新晋的皇商陆家里的那个……那个那个……” 此时,裴懐也终于想起来了,他这才恍然大悟。 “你是陆家那个颇有悟性的儿子?” 陆司淼这才终于想起来,在自家第一次进宫朝圣谢恩的那天,他被大哥差遣走到队伍后头去,在皇宫某处,正巧与眼前这个看上去贵气不凡的男子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他根本就不知道眼前此人是谁,现在看来……身边还跟着个内侍,一口一个主子的…… 陆司淼实在猜不出来,也怕自己瞎猜猜错了,只好率先拱手报上名号。 “在下陆司淼,不知阁下是……?” 辛容武吓得不轻,直接拍了拍他,小声道: “这是当今陛下的三皇子,广令寺里的锦妃娘娘所出,旁边的是三皇子的亲妹妹,文月公主!” 陆司淼只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膝盖自动就跪在了地上。 不仅如此,他还拉着一旁呆愣愣的傅施璟一起跪。 “草民陆司淼,见过三皇子殿下,公主殿下!” 傅施璟这才后知后觉,她爹好像这阵子有了新的学生,可不正是三皇子吗? 她一瞬间直视裴懐,大胆指着他,喊道: “哦!我好像记得你了,那天辛老将军班师回朝时,我在客栈看热闹,貌似看到了你!” 只是当时人群混杂的,她看过很快就忘了,也根本不知道这就是三皇子。 傅施璟笑呵呵的。 “原来,你是我爹的学生啊!” 王元弋瞬间蹙眉,呵斥道: “大胆!竟敢对主子不敬?!” 第167章 过程 陆司淼连忙低声呵了傅施璟一声。 “你找死是不是?赶快低头……” 他则跪在地上,出面替口不择言的傅施璟赔罪连连。 “还请三皇子殿下恕罪,他除了一味读书,什么都不懂,刚才都是胡说的!” 傅施璟也后知后觉,裴懐可是皇子,估计就连她爹都不敢拿老师的名号在皇家子弟面前作威作福,她刚刚居然说了那么好些僭越的话…… 想到这里,傅施璟也忍不住冒出了一身冷汗。 两人一并跪着,心里都忐忑得直打鼓。 毕竟这里的人一个比一个有家世背景,更何况还有两位皇家出身的人,比在场所有人加在一起都要尊贵无比。 他们俩,一个只是皇商家的庶子,一个只是文官家的儿子,若真是以下犯上,传出去只怕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然而,裴懐却忽然淡淡笑了一声,打破了这显得有几分压抑的气氛。 只见他眼神示意一旁的王元弋,王元弋便走了过去,一手扶起一个。 陆司淼和傅施璟站起来时还有些犹豫不决,两人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裴懐说: “他也没说错,本殿的确是傅师的学生,这点,不怕被提。” 只一句话,所有人都知道,裴懐根本没有想怪罪他们二人的意思。 一时间,尤其是陆司淼和傅施璟,都不由得狠狠松了一口气。 前者,是为了身边这个迷糊蛋。 后一方,却是实实在在为了自己,更为了自己的家人。 天知道,傅施璟刚刚反应过来时,有多么害怕会因为她的缘故,连累了无辜的傅府。 一想到父亲母亲,傅施璟忍不住又有了一丝伤感。 今日是上元佳节,往年都是他们一家三口齐齐整整在家中过的,别提有多快乐。 可如今,她却不得不离家出走。 想想也真是唏嘘。 裴懐碰巧在这时也和她这样说: “本殿平日里和你父亲多是讨论学问,很少听到你父亲提及家里的情况,所以本殿也只是略有耳闻,傅师家中有个儿子,这本殿知晓。如今,倒也是巧合,竟有缘在今日会面。既如此,待回宫后,本殿可与你父亲好好提一提此事。” 他刚说话,才平静下去的陆司淼和傅施璟又给吓到了。 尤其是傅施璟,她真可谓是顷刻就脸色煞白。 这一下,反把裴懐也弄得有些迷惑。 他笑问: “本殿说错什么了?” 傅施璟连忙对着他恳求连连。 “还请殿下千万不要对我父亲提起我……” 裴懐一听这种话,忍不住蹙眉问道: “这是什么道理?” 所有人也好奇地把目光再次投向傅施璟。 傅施璟只好硬着头皮把事情说了出来。 “大家有所不知,官场诡谲,我父亲一生做官,所以他反而不想我继承他的衣钵,毕竟我是家中独一个小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父亲认为,实在不好和祖宗交代。只是,我一堂堂男儿,心中怎能无志……” 她已经算是很体面地编出一个和事实应该也算大差不差的……善意谎言了。 傅施璟甚少撒谎,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要女扮男装,又要胡说八道,已经几乎快编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她身边站着的陆司淼开口了。 第168章 结交 只听陆司淼说: “诸位,他口拙舌笨的,其实简单来说,就是他想要走科举路,参加春闱。可是傅大人不让,想把他关到春闱后,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偷偷逃出来了。然后遇上我,我和他成了朋友,愿意帮他一把。就这样。” 这番话说完,众人顿时豁然开朗了。 尤其是辛容武这等没读过几本书,在咬文嚼字和脑筋转弯的地方反应慢半拍的人,更是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顿时猛地点头。 “哦!原来是这样,想不到傅小兄弟居然肯为了自己的志向违抗父命!” 辛容武说着说着,眼睛都冒星星了,语气里都变得兴奋起来。 “这么好玩的事,我怎么能去破坏呢?放心吧,反正我肯定不说!” 说完,辛容武扫了众人一圈。 苏重朗笑道: “我也要科举了,傅小兄弟的心情我很能理解,我不会说的。” 苏皖莞尔一笑。 “我不掺和这些事。” 裴文月见状,也连忙表态。 “放心吧,本宫绝不多嘴多舌,再说了,本宫与傅大人,一个是皇女,一个是外臣,不出意外,也绝无私下言谈的可能。” 只剩下裴懐了。 他才是重头戏,毕竟这里,只有他和傅砚书交往甚密。 却见裴懐忽然转向身边的王元弋,问道: “元弋,你刚入宫那阵子,宫里的管事交给你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王元弋顿时心领神会,微笑着低头,恭顺回应: “回主子,是少管闲事才能活得长。” 于是,傅施璟激动地看着众人。 “多谢、多谢!” 陆司淼眼含笑意望着她。 “这下放心了吧?我说过了,大家都是很好相与的,只是你偏不信。” 傅施璟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耳尖。 辛容武顿时跳出来调和气氛。 “好啦好啦,以后大家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小分队啦!咱们不论身世、不论背景,只论个仗义、够朋友,怎么样?” 苏重朗握着拳头放置唇边,虚咳一声,掩饰性说: “这个嘛……那就要看殿下和公主的意思了?” 裴懐和裴文月,兄妹俩互看了一眼。 裴文月同样紧张又期盼地看着自己这个古里古怪、喜怒无常的皇兄。 裴懐忽而淡笑一声。 他没说话,但裴文月知道他,这就是默认了。 裴文月忽然很是欣喜,忍不住丢却什么公主该遵守的体统礼仪。 她很是积极,朝在场所有人伸出自己的手背。 “不论身世、不论背景,只论仗义,只论朋友!” 辛容武见此情此景,更是忍不住被激起一丝少年豪气。 他本就习武爱武,这种江湖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场面,如今就这样摆在自己面前,怎能毫无波澜? 于是,他也忍不住伸出手背,以示加入。 大家一开始都犹豫不决的,可就这样,渐渐的,所有人都伸出了自己的手背。 就连一向温柔端庄的苏皖也忍不住陪大家一起闹一场。 最后只剩下裴懐了。 王元弋这时说: “主子,奴婢替您。” 裴懐想了想,随即摇了摇头。 “不必。” 下一刻,他忽然抓着王元弋一起,两人伸出手背,搭在了最上面。 达成一致,辛容武兴高采烈。 他大喊: “我宣布,游上元小分队,正式开始!!!” 第169章 独处 京都街道,夜色正浓。 大街小巷都充斥着上元节的热闹气氛,人群熙熙攘攘,红灯高挂。 放眼望去,街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四处都充斥着街头小贩的无数叫卖。 男女老少每到上元佳节,都喜欢买些小玩意图个好意头。 大家兴冲冲出了逍遥茶馆的门,辛容武最是兴奋,他这个人一向就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感觉。 只见他冲在最前头,兴高采烈地笑着不时回头,整个人一点也不稳重,又蹦又跳的,俨然一个鲜活明朗的少年郎。 “你们怎么走这么慢啊?快点啊,人越来越多啦!” 虽然这么喊着,可辛容武的步伐一点也慢不下来。 苏皖从小看着他长大,把他也看作半个弟弟。 见他渐渐失了分寸,苏皖掂了掂脚尖,担忧地朝他喊了一声: “阿武,不要再自己走了,人好多啊,小心等会找不到你了!” 这时候的辛容武,已经自己一个人去远了。 他蹦高起来,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回头大喊: “苏姐姐,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阿武,我……” 苏皖还想朝他喊话,苏重朗在身后轻轻拽了拽她。 “阿姐,别担心,小武他啊从小就皮,秦嵘的上元节每年都是这样,他拳脚功夫厉害,不会有什么事的,放心吧。” 苏皖还是放不下心。 “胡闹,哪里能就这么由着他?往年他至少没和辛老将军吵架,也不是偷跑出来的,就算在上元节出来游玩,身边至少还跟着人。可你看他现在,一个人冲去老远,若真是有个什么事,我们家怎好和辛府交代?” 苏皖越想越害怕,她提着裙子就要往前边挤。 “不行,我还是去前边喊他回来吧。” “诶,阿姐!” 苏重朗喊了一声,苏皖却已不管不顾奔入人群里。 就在这时,苏重朗一转头,竟发现身后只剩下裴文月一个人,其他人不知不觉都被人潮涌着四散开去,此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苏重朗左顾右盼、四处张望,入眼处却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 他忍不住蹙眉问道: “文月,你皇兄呢?” 裴文月也才反应过来,意识到现下竟只剩下她和苏重朗两个人。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皇兄和我方才出逍遥茶馆时,一起走在后头。他只叫我紧紧跟着你,别走丢了,其余的,我不知道了。” 苏重朗听完后,更加焦急。 “每年上元佳节,人都这么多,也不知道我阿姐能不能找到小武,但愿你皇兄能和我阿姐碰面,不然多危险?!” 见他紧紧蹙着眉头,裴文月宽慰地笑道: “虽然我不知道皇兄去了哪里,但是,他那么在乎你姐姐,你觉得,他会让你姐姐随便置于危险之中吗?” 苏重朗听完后,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那倒也是,别的不提,你皇兄对我阿姐的用心,我还是看得出一二的。” 他刚说完这话,裴文月就踮起脚尖,抬手轻轻揉着他的眉心,试图抚平他紧蹙的眉头。 苏重朗有些猝不及防,看着她靠近自己,一瞬间倒有些手足无措。 不知道是不是上元节的缘故,此刻热闹非凡的街道上,人潮汹涌仿佛都成了过客,在他余光里快速闪过。 而他与裴文月,却仿佛被时间定格。 在他的眼里,近在咫尺的裴文月、努力靠近自己的裴文月,她的柔软指尖、柔和眉眼,好似都染上美好的痕迹,变得缓慢,叫他心动不已。 第170章 红绳 苏重朗忍不住咽了咽喉头,忽然觉得脖子连到耳根的地方都渐渐发热发烫。 他闪烁着眼神,却始终舍不得把双眸从面前这个属于自己的美好少女脸上移开。 裴文月帮他抚平了眉头后,笑道: “好啦,以后不要再皱着眉头啦,你不开心,我也会跟着不开心的。” 说完,她刚想收回手去,结果下一刻,苏重朗直接抓住了她的手。 “重、重朗?” 如此突然,裴文月被惊了一下,刚想挣扎收回,可却动弹不得。 苏重朗深深凝视着她,牢牢握住她的手,一边感受着她肌肤的柔软,一边动情地对她说道: “我牵着你,就不怕你像我阿姐一样不见了。” “重朗……” 裴文月终于明白了过来,她放弃挣扎,任由自己的手被苏重朗的手掌包裹住。 少女始终不敢抬头看他,此刻的她早已羞得不知所措,只恨不得低头盯着地面,好似要把地上看出个洞来才是。 苏重朗见状,浅笑一声。 “文月,我们走吧,一起去玩?” 裴文月默默点了点头,却始终藏不住掩盖在银帘下嘴角的一抹微笑。 少年牵着少女,此刻抛却一切所谓的不合时宜、不合规矩,两人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在人群中无忧无虑地游走,前提是,他们一直紧紧牵着对方的手,感受彼此手心最真实的温度。 \/\/ 另一边。 早在大家都陆陆续续出了逍遥茶馆之后,陆司淼就拽着傅施璟也偷溜了。 傅施璟还一脸懵,等发现只剩下她和陆司淼在一起时,忍不住问道: “你干嘛?不和大家一起啦?” 陆司淼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随即岔开话题。 “我看人来人往的都买个面具戴,那边不远处就有一个卖面具的,我看我们也去买一个好了?” 傅施璟果然忘记了刚才的问话,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确实很多年轻男女手里都拿着个面具,要不然就是脸上戴着。 她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就爽快地点点头。 “行,我们去看看。” 陆司淼这才松了口气。 傅施璟兴高采烈地冲面具摊而去,陆司淼看着她的背影,这才紧张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手编的红绳。 回想起昨日…… 他和苏重朗、辛容武道别后,正要回客栈,就听见街道巷尾处有个弱弱的叫卖声。 陆司淼一时好奇,就走过去瞧个究竟。 就见一个穿着旧衣服的小女孩怯生生在那里喊着: “有人想买红绳吗?自家编的,很好看的……” 陆司淼见大冷天的,她面黄肌瘦,唯有一双眼睛亮得仿佛天上璀璨的星辰。 于是,他温和地笑问: “你在卖红绳?这红绳是干什么用的?” 小女孩见来了人,就惊喜地说: “您……您买吗?这红绳是我阿娘编的,她手艺极好,绳子结实,不容易断!” 陆司淼笑道: “我是问你,这红绳若买了,能干什么用呀?” 小女孩顿了顿,说: “我阿娘告诉我,明天就是上元节了,若是有喜欢的人,买了红绳缠在两个人的小拇指上,能长长久久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呢!” 陆司淼一听这话,心头忽而起了点不该有的念想。 长长久久…… 这四个字,听上去多么动人啊。 他不假思索,直接对小女孩说: “好,那我买一条,捧捧你的场。” 小女孩一听,惊喜地埋头去挑一根她认为编得最好的红绳,然后才敢递给陆司淼。 “大哥哥,你放心,我阿娘手艺没得说,我祝你和你的心上人永结同心、幸福美满!” 陆司淼接过红绳,拿在手里细细摩挲。 “你这话说得好,来,我付钱给你。” 小女孩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好的大哥哥!一条红绳一个铜板!”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直接抛过来一枚沉甸甸的银锭。 小女孩慌慌张张接住,定睛一看,吓得不敢置信。 她好半晌才缓过神来,连忙抬头。 “大哥哥,不用这么多!……咦,人呢?” 第171章 心思 傅施璟走到面具摊面前,映入眼帘的是琳琅满目的面具,她不由得兴奋地看着。 摊主见有人来,连忙卖力地说: “嘿,小兄弟,买面具吗?上元节跟着大家,买个面具戴,别提多有意思了!我这边什么样的面具都有,如果喜欢,随便挑选!” 陆司淼手里攥着红绳,表面上却装得气定神闲。 他走到她身边,问道: “怎么样,喜欢哪个?” 傅施璟看了他一眼,忽然小声地对他说: “我忘记带钱出来了,要不……” 陆司淼却忽然看上了摆在摊面的两个面具。 两个面具绘制的花样让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对的。 他直接打断了傅施璟,朝摊主果断地说: “就要那两个面具,多少钱?” 摊主连忙利索地取下面具,深怕他反悔一般,快速递给他。 “一共六个铜板!” 傅施璟看着他一系列操作,赶紧抓着他问道: “你干嘛?你要给我付钱?” 陆司淼朝她挑了挑眉,手不闲着,直接丢了一枚碎银子给摊主。 摊主紧紧握住碎银子,笑得合不拢嘴。 “哎哟,这么多?太谢谢您啦!” 陆司淼不给傅施璟反应的机会,拿着其中一个面具就往她小脸上盖去。 “戴上,少废话。” 因为面具的关系,傅施璟的视野一下子变窄了许多,她眼前只能看到陆司淼高大的身影。 “你今天怪怪的……” 陆司淼默默垂下眼帘,更加心虚了。 “哪有?你真会乱想,看,我也戴。” 此话一出,傅施璟都有点慌了。 她的心一下子就乱了方寸。 刚刚她分明看得一清二楚,那面具是一对! 傅施璟有点看不懂陆司淼了。 他到底想干嘛……? 先是上元节约她出来,现在还和她一起戴一对儿的面具? 这…… 但很快,傅施璟就连忙自我否定了。 虽然,最近这段时间,他们之间确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可那只怕都是她的错觉。 毕竟,他是要回家娶妻的人。 而她也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 再者说了,现在的她还是以男子身份示人呢! 他们应该很快就要分道扬镳了吧…… 一想到这里,傅施璟心里很难受。 就在她低头沉思时,陆司淼接二连三的动作,却开始让傅施璟警铃大作。 他戴完面具后,对她说: “好了,现在,谁也认不出我们了。” 傅施璟点点头。 陆司淼却开始越发肆无忌惮,不知道是不是这面具的缘故。 他竟直接伸手,拉住了傅施璟的手。 傅施璟吓了一跳,连忙挣扎起来。 “你干嘛?!我……我们可都是男人,牵手做什么?” 陆司淼听到她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哀默。 他强颜欢笑道: “你慌什么?这里人这么多,你等会给挤没了,我还要浪费时间去找你呢。反正现在咱们都戴上面具了,你怕什么?” 陆司淼虽然这样说着,可一旦握住了她的手却愈发用力握紧,几乎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 他一边细细感受着她的手,心想,怎么会有男人的手这样柔软。 又一边不敢看她,笑道: “对、对啊,我们都是男的,谁都占不了谁便宜,不是吗?” 陆司淼深吸一口气,面具下那张脸不由自主地默默苦笑了一下。 他想,承认吧陆司淼,你是个断袖了…… 第172章 陪你 人来人往,陆司淼紧紧牵着傅施璟,两人不断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 不知道为什么,被陆司淼这样牵住往前走,傅施璟一颗心竟跳得厉害。 若是摘下她的面具,只怕能得见一张羞红的小脸。 这时,擦肩而过的人里,有几个声音喊道: “诶,听说等会会有烟火大会,就在桥上看呢!”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移动起来,都凑着要赶去桥上占个好位置。 陆司淼自然也听到了,他转头对她说: “等会我们也去看吧。” 傅施璟不知道如何拒绝,心中对他的话居然也起了一丝丝遐想。 她忍不住点点头。 “好、好啊……” \/\/ 苏皖奔走在人群里。 她一个闺阁小姐,平常本就很少自己一个人奔波。 再加上衣裙繁飞,她提着走也是累。 很快的,她就渐渐被淹没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群里。 距离辛容武也越来越远。 她已经彻底找不到他了。 苏皖累得不行,只能停下来喘气。 “阿武,你去哪里了?” 她胸口一边起伏不断,一边紧蹙眉头自言自语。 这时,身后有个调皮的稚童手握糖葫芦莽撞而来。 稚童身后跟着的大人大喊道: “你这皮猴子,小心撞到前面的姐姐!……诶,姑娘快让开,莫被我家这臭小子撞到了!” 苏皖应声回头,果然见一个小豆丁笑眯眯不看路,正跌跌撞撞跑过来。 他手里的糖葫芦裹满黏腻甜蜜的糖浆,若是给沾上一点,她这衣服一定要遭殃了。 可四处都是人,正当苏皖避之不及时,一道力量附上她纤细的手腕,直接把她拉开。 苏皖猝不及防,跌入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她向后仰去,吓得忍不住惊呼一声。 那小孩身前没了人给他挡着,直接跑着跑着一个不慎,跌倒在地。 他摔倒的位置,正好就是苏皖刚刚站的地方。 有趣的是,这小子人虽摔了,手里那糖葫芦还有意识地保护着。 只见半空中一根糖葫芦被一只小胖手举得高高的,配合这小皮猴子跌倒在地上的画面,显得可爱又滑稽。 人群里发生了这样的囧事,众人见是个孩子,倒也忍不住驻足看热闹。 大家都觉得这孩子可爱,都忍不住被逗笑了。 那孩子惊魂未定,自己默默爬起来,觉得身上疼了正要哇哇啼哭,可转眼一看,自己的糖葫芦完好无损,他又立刻忘却了疼痛,笑得合不拢嘴。 苏皖被这一系列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可她还下意识想凑过去抱起那地上的孩子。 这才想起自己还靠在一个人的怀里。 苏皖吓了一跳,连忙侧目望去。 那张熟悉的脸,伴随着一抹笑意,正低头看着她,对她笑道: “这么不小心?” 映入苏皖眼帘的,是裴懐那略带戏谑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苏皖一见到是他,整个人都放松了。 她也不知不觉任由他抓住手腕不放,整个人反而放心地靠在他怀中。 她眨了眨眼,问道: “你一直跟着我?” 裴懐眼神闪烁一瞬,却很快恢复。 他挑了挑眉。 “是啊,不然难道放你一个人找辛容武吗?” 苏皖羞愧道: “阿武跑太快了,我实在追不上他。” 裴懐扶她站稳,手却始终抓着她手腕不放。 他甚至用大拇指细细磋磨着她手腕处光滑的肌肤,苏皖感受到了,耳根子都泛起了一片红。 可她没有阻止他,竟放任他的举止。 被他摩挲着的那处肌肤,温度都不由自主升高几分。 裴懐对她温柔地弯着眉眼,整个人因为这笑容都显得格外亲和。 “不怕,我陪你一起找。” 第173章 初吻 辛容武自己兴奋得跟头牛一样,横冲直撞直接把所有人远远甩在后头。 等他停下来时,才发现四周早已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可心大再加上有一身不错的武艺傍身,辛容武只觉得整个秦嵘京都自己都是横着走。 他根本没有发现,有一帮人早已在他独自一人时,就牢牢盯住了他…… \/\/ 裴懐陪着苏皖找了一圈,但京都太大了,再加上今天又是上元节,一时半会的实在看不到辛容武的身影。 苏皖心急如焚,深怕辛容武出了什么差错。 裴懐见状,安慰她道: “我听说,等会前面会有烟火大会,大家都准备去桥上看。辛容武既然喜欢凑热闹,他说不定会去哪里,我们也去等着,一定可以找到他。” 此话有理,苏皖也只好顺从地说: “好,那我们也去。” 裴懐却在此时伸过来牵住她的手。 苏皖一瞬间脸红了。 她小声问道: “你这是做什么?” 裴懐笑道: “今晚什么人也没有,只有苏家千金和裴家小子夜游上元。” 苏皖听到这句话,望着并肩而行的裴懐。 此刻的他是发自内心的笑意,根本没有平常在外人面前那种淡淡的疏离和任何伪装。 看得出来,他很满意今晚两人难得的独处。 但苏皖对于他刚才那句话,却忍不住往深处想。 她最近…… 好像过于沉浸在这种虚幻的梦里了。 这梦好美,美到她忘却了现实。 可刚刚裴懐的话却瞬间让苏皖清醒过来。 她与裴懐,这辈子终究只能是黄粱一梦,他们两人的关系,永远是上不了台面的。 一刹那,苏皖心都酸了,她却不敢被裴懐看出来,只能强颜欢笑着。 苏皖想,今晚说不定是个好机会。 是时候,该把一切说清楚了。 与其日后让他看着自己与太子表面夫妻,苦苦受折磨。 这份孽缘,还不如趁早了断。 一想到这里,苏皖忽而觉得整颗心都揪着疼。 可疼痛是短暂的,就看自己是否能快刀斩乱麻! \/\/ 烟火大会开始前,桥上早已人山人海。 但也比刚才在街道上好了很多。 苏重朗牵着裴文月,两人挤不进去,只能站在桥头岸边。 眼前湖水潺潺,波澜平静,苏重朗深情款款凝望裴文月。 “文月,我送你一样东西,你先把眼睛闭起来。” 裴文月好奇地问道: “你想送我什么,这么神秘……” 可她还是乖乖把眼睛闭上,眉目间都渲染了甜蜜。 苏重朗这才紧张地从衣袖里掏出一件珠钗。 “文月,可以了,你睁开眼看看。” 裴文月期待地睁眼,就看到那珠钗最上头镶嵌着一颗粉珠,那珠子被篆刻了一个字。 是个小巧玲珑的‘朗’字。 裴文月惊讶地接过去,问道: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苏重朗不好意思地说: “文月,我……我之前听阿鸢说,秦嵘民间的男婚女嫁有个规矩。若是合配姻缘,男方可送一件刻有自己名讳的首饰给女方,表示心意。这也就是……娶定对方的意思了。” 此话说完,苏重朗磕磕绊绊地问她: “你……喜欢吗?” 裴文月听完这些话,早已眼含热泪,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人。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珠钗,对上头的粉珠爱不释手。 “喜欢!重朗……我好喜欢!” 此时,她的泪水滚落,顺着脸上的银帘流下落地,显得楚楚动人。 旁边有人在倒数: “三……” 苏重朗和裴文月恍若无人之境,对那些热闹的声响闻所未闻。 苏重朗小心翼翼地问她: “文月,我……我能亲亲你吗?” 裴文月感动又含羞,她不敢看他,却最终点了点头。 旁边还在倒数。 “二……” 两人偷偷躲在岸堤边。 苏重朗缓缓伸手,揭下她的银帘,顿时露出裴文月白皙俏嫩的面容。 她眼帘上海挂着泪珠,颤动时叫他方寸大乱。 苏重朗紧张得心都在打鼓,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慢慢靠近眼前这让他视若珍宝的少女。 他用手附上她的两颊。 当两唇轻轻相碰,倒计时也结束。 “一……!” 两人在岸堤边春心初动的青涩一吻,由天空中炸开的烟花拉开序幕。 ‘砰——!’ 烟花美轮美奂,璀璨夺目。 无数烟花朵朵炸出不同的样式,将原本浓郁的夜色都照亮了。 而在光焰的绚烂照耀下,是岸堤边两个小心翼翼亲吻着的少男少女…… 第174章 放灯 陆司淼带着傅施璟来到了桥上。 二人都戴着面具,隐于人群中,即使牵着手,也没人会去质疑他们。 原本,傅施璟很是紧张。 后来看人来人往的,根本无人在意他们,竟也学着渐渐放松下来。 眼见到了桥边,放眼望去都是人挤人,密密麻麻,只叫人看一眼就觉得窒息。 傅施璟有些退却了,她不喜欢这种热闹。 更何况,她此时此刻是女扮男装的处境,又不是真正的男人,实在做不到真挤在人群里。 一想到自己的身子被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不小心碰着挨着,傅施璟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她刚偏头过去,犹豫开口: “要不,我们就……” 她想对一旁的陆司淼说的是,要不就在这附近看看也好,也不一定非要去桥上凑热闹。 谁知她话说到一半,陆司淼却不约而同也转过脸来对她说道: “桥上太多人了,我们就不去了吧。” 傅施璟惊讶地看着他,想着怎么这么默契? 她有些喜出望外,连忙点头道: “好!” 但她又有些惭愧,问他: “那接下来,我们要干嘛?回客栈吗?” 她想,陆司淼会不会觉得她这个人实在无趣了些,总是扫兴…… 陆司淼却根本没有一点不悦,他摇头笑道: “夜还长,我不会放你回去读书的。” 眼见他眉眼处都是笑,哪里有半分败兴?还有功夫和她调笑,果然符合他的本性。 傅施璟不由得放心几分,被他这样说,倒也难得没平日那般严肃。 她弯了弯面具下掩盖着的嘴角,问道: “那你还想干嘛?” 陆司淼今夜却出奇地温柔。 他放柔了嗓音,隔着面具,连声音都变得沉稳了几分。 “我带你去桥下湖边放水灯,好不好?” 此话一出,傅施璟觉得脖子都热乎乎的。 这人真是,平常也没见这样和她好好说话,怎现下说句话带个什么‘好不好’的。 活像哄小孩子…… 虽这样想,傅施璟却口是心非,她扭捏几下,随即默默点了点头,不敢看他。 她本就比他矮,现下的模样惹得陆司淼心中不知为何,快活许多。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掌心,拉她去湖边。 大家都挤着去桥上看烟火了,湖边倒是显得清静不少。 这也正合两人的意。 此时,湖面上也能看到好几盏水灯。 那些灯是莲花样式的,中间小小烛火随着湖面微风而轻轻摇曳,盛着许愿人的美好和祈求,就这样默默飘向远方。 水灯全都来自岸边一个老妪,她佝偻着身躯,面上却是慈祥的笑容。 她也不急着叫卖,只把带过来卖的水灯都展开,个个齐齐排列,属于自愿买卖。 陆司淼带着傅施璟凑过去,问道: “这水灯怎么卖?” 老妪不急着回答,只眯着笑眼注视二人覆盖着面具又牵着手的模样。 傅施璟感受到她的视线,顿时此地无银三百两。 “婆婆,您别误会,我……我们都是男子,我是……我是他弟弟!” 说完,她想要甩开陆司淼的手。 却被陆司淼用一股蛮力直接握紧不放。 陆司淼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当着老妪的面对傅施璟说: “是啊,哥哥牵着你,你可不能放开我。” “你……?!” 傅施璟也说不清楚自己是羞多一些,还是气愤多一些,只觉得面对眼前这面具后的一双眼眸,她心中五味杂陈,竟无言以对,只一颗心怦怦直跳。 第175章 戏笑 见傅施璟语塞,陆司淼止不住自己嘴角的笑意。 幸好有面具掩盖着,不然只怕被傅施璟看到了,又要和他好一通生气。 陆司淼强憋着笑,平复了一瞬的情绪,这才对面前一直笑而不语的老妪说: “麻烦了,要两盏水灯谢谢。” 老妪这才抖了抖自己的身子,张开嘴,却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只是顺带用手在半空中不知所谓地比划起来。 这番举动着实惊到了陆司淼和傅施璟。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老妪根本就是个不会言语的人。 方才夜色浓重,陆司淼戴着面具,视野有限。 眼下见老妪不会说话,只会手语,陆司淼忍不住摘下面具。 这下子,连空气都活泛多了。 陆司淼深吸一口气,凑近仔细观察她。 傅施璟什么都不知道,她见他这样,于是忍不住拉了他一下。 “喂,你看什么呢?别看了,这样多不礼貌……你快给婆婆钱,我们拿了灯走吧。” 老妪似乎听到了什么,惊了一刹,随即又转过来咿咿呀呀对着傅施璟。 同时又在比划什么,但傅施璟实在不懂她的意思。 陆司淼顿时明白了什么,他忍不住微挑了挑眉,似乎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 于是,他凑回傅施璟身边,小声说: “她不仅不会说话,而且好像还看不太清。我刚刚仔细凑近了看,她眼里有一层薄薄的翳。” 陆司淼顿了顿。 “不过,她好像又对某些字眼有特殊反应,比如……钱、要灯。” 傅施璟半信半疑的,陆司淼朝她努了努嘴。 “不信,你试试?记得大声点。” 傅施璟思考了一会,鼓起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朝老妪大声喊道: “婆婆,要两盏水灯,多少钱?” 这一声,老妪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激动地比划起来。 傅施璟都惊呆了,忍不住看了看陆司淼。 陆司淼耸了耸肩,朝她勾了勾嘴角。 随即,他直接爽快地把一块碎银子递到老妪手里,然后自己拿了两盏水灯,拉着傅施璟就要走。 傅施璟惊讶道: “你就这么走了?” 陆司淼笑道: “没事的,她摸到银子就会好的。” 傅施璟不信邪,等走出好一会远,她忍不住回头望去。 果不其然,老妪收好银子就平静地又重新恢复一开始的模样,根本没有什么过激的举止。 傅施璟眨了眨眼,随即问陆司淼: “你怎么懂这么多?连这种门道都明白?” 此时,陆司淼已经把她带到岸边。 两人一起蹲下来,陆司淼看了她一眼,语气里有几分自得。 “怎么,现在才发现我厉害?我还有许多本事是你不知道的,想不想……更了解我一点?” 傅施璟抿了抿唇,狠狠剜了他一眼。 “你能不能别老胡说八道?” 陆司淼撇了撇嘴。 “你这人真不禁逗。” 见傅施璟沉默不语,陆司淼这才说: “好吧好吧,可不敢再闹你了,你这未来要入朝为官的料,别等会记恨我。” 傅施璟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作势要去打他。 陆司淼连忙赔笑躲闪。 “大人饶命,小的说还不行吗?” “你还叫我大人?!” 傅施璟咬牙切齿,狠狠在他身上拍打了几下。 第176章 怀抱 陆司淼怕真给傅施璟惹生气了,他不再胡闹。 “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吗,我跟着家里头出去做过许多生意。” 他把莲花样式的水灯花瓣一片片默默掰开,一边做一边继续说: “以前,也曾遇到过刚刚那种人,都是有各种各样的不便。你很惊讶她为什么明明听不见也快看不见,却偏偏对那些买卖的字眼那般敏感对吧。” 陆司淼看了傅施璟一眼,忽而失笑一声,语气变得无奈。 “其实这很正常,你太低估一个人为了活着能变成什么样。” 他说这话时变得莫名伤感起来,明明嘴角还挂着笑,可就是让傅施璟不适起来。 她试探性问道: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一个人为了活着要付出什么? 明明,你不是有钱人家出身的吗? 陆司淼终于收起笑容,垂下眼眸,有一搭没一搭摆弄着手中的水灯。 “还记得我提起的?我是庶出,我和我生身母亲……总之,从前过得很是不易。” 他问她: “你是府中唯一的孩子吧?真好,傅大人一定疼极了你。” 傅施璟被他这么说,看着他闷闷的模样,竟头一次生出一种千言万语都无法说出口的无力感。 “我……”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她从小就是被父母捧着呵护着长大的,确实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自然,也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可她看着他现下的模样,却真的心堵。 陆司淼还在自言自语说着: “你不知道,子嗣多的富贵人家是非很多,我是庶出,我母亲身份很低微……从小到大,我看到的都是她为了在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面前,有多么艰难才能把我养大。” “我恨我的父亲,不愿意亲近他,却不知道没有父亲的重视,这对我们母子的处境只会更糟。但母亲从不逼我,她甚至不曾和我提过这些……” 陆司淼咬着牙才勉强忍住严重酸涩。 那个女人…… 她唯一的愿望只是希望他平安健康长大。 傅施璟陪他蹲在岸边。 “后来呢?” “死了。”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傅施璟却后脖颈一凉。 “死、死了?!怎么会……” 陆司淼轻笑一声,却充满无尽的悲凉。 “她熬不住了,生了病,就这么死了。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他终于忍不住,语气中都带了几分伤感的颤音。 “临终前,我父亲始终没有来看过她一眼,可她却揪着我的衣服,死死命令我……那是她唯一一次用那么重的语气和我说话,叫我一定要去争得我父亲的青睐。” “整个府里,除了我,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姨娘活过,又死了。她命如草芥,死后被草草下葬……” 说到这里,他再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傅施璟抿了抿唇,心中五味杂陈。 她很想告诉他,但你做到了,不是吗? 你如你母亲交代的一样,不仅做得很好,得到了父亲的注视,而且还成为了陆家的一份子。 最重要的是,你活下去了,如她所愿,平安健康。 但这么多话,她看着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最终,她想了想,趁着他沉浸的空隙,忽然倾身而过。 陆司淼还在伤怀时,余光瞥到一个身影靠近。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被傅施璟紧紧抱住…… 第177章 求缘 等陆司淼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傅施璟牢牢抱住了。 陆司淼被迫趴在傅施璟肩头,显得有些局促慌乱。 他从未这般紧张过,连四肢都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慌乱之际,陆司淼下意识开口,想说点什么。 “你……” “嘘。” 傅施璟出奇地打断了他的话,依旧抱着他不放。 她的语气温柔似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 “别难过,别去想,静下心来,别怕,此刻我陪着你,我在你身边。” 只一句话,竟神奇地安抚了陆司淼躁动不安的心。 他渐渐放松了自己的身躯,顺着傅施璟的话,静静依赖着她。 傅施璟感受到了他的放松,这才继续道: “有好一点吗?” “嗯。” 这次轮到陆司淼老实应答了,他闷闷回了一声。 此刻的他,没有平时的嬉皮笑脸,也没有任何坚强的伪装。 今夜,他把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毫无顾忌展露给眼前这个人。 就连陆司淼都觉得神奇,明明他们才认识不久…… 想着想着,陆司淼忍不住窝着她的肩膀,淡淡笑了一声。 傅施璟问: “笑什么?” 莫非是伤心过头,变傻了? 陆司淼抖了抖眼帘,他自鼻息间呼出一口气,整个人似乎都轻松不少。 “没什么。” 很快的,他如释重负般起身,离开了傅施璟的怀抱。 只见他避开了她的注视,重新望着平静的湖面,说: “时候不在了,我们该放水灯了。” “哦……” 傅施璟同样泛起了一丝后知后觉的尴尬。 她只好低着头,在心中不断安慰着自己。 没事的……他不知道我是女子……没事的…… 越这样想,傅施璟越心安理得了几分。 对,不过是看他伤心,只是一个安慰的拥抱而已。 天知地知,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这、这本来就没什么! 傅施璟抿了抿唇,偷偷搓了搓自己满是汗的掌心。 陆司淼见她安静,回头说: “愣着干什么?过来,你不放灯?” 傅施璟反应过来,连忙强装镇定凑过去。 “放啊,谁说我不放?这可花了不少钱的。” 她从陆司淼手中接过水灯,刚想直接弯腰放到湖面上去时,只听一旁的陆司淼说: “等等,许个愿吧。不过,在许愿之前……”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陆司淼忍不住一阵心虚。 可事到如今,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他认真看着傅施璟,开启一个善意的谎言。 “秦嵘民间有个有意思的习俗,是关于放水灯之前要做的事,你知道吗?” 果不其然,傅施璟直接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是什么?” 陆司淼连声音都有几分不易觉察的发抖。 “就是,就是要……” 说话间,他终究还是拿出了藏匿许久的那段红绳结。 掏出来的那一刻,就连陆司淼都觉得有几分可笑了。 他现在是在干什么? 这是一段红绳,一段求姻缘的红绳啊。 可他买来作甚? 他和眼前这个人,两个男人吗? 呵,这太可笑了。 陆司淼眸色渐渐发沉,忍不住掐紧手掌心中静静躺着的红绳…… 第178章 缠绕 傅施璟的视线被黑夜下那红灿灿的小绳吸引了去。 她的瞳孔猝不及防微缩了一下,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这、这是?” 陆司淼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动,可他还是强迫自己笑着圆谎。 “民间习俗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每逢上元节放水灯之前,如果是两个人,都要用红绳绑住彼此,再一起放的,这样……这样许的愿望才会实现。” 陆司淼说完,都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他这张嘴啊,真会胡诌…… 可明显傅施璟不太相信,她眯了眯眼眸,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你说的是真的?我、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什么民间习俗……什么的。” 陆司淼咽了咽喉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变得急躁。 “哎呀,你怎么、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你到底是不是男的?不就一根破绳子吗,我信了个邪乱买的,能代表什么?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绑,不绑拉倒,你……” 他咬了咬牙,微微侧过身去。 “……你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对你说过,我现在就扔水里去。” 说完,陆司淼竟真作势左顾右盼起来,似乎真准备把那节红绳扔去水里。 他举起红绳准备往水里扔时,那手都在颤。 从始至终,傅施璟都沉默不语,一直定定站在原地,深深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就在陆司淼最终准备死心,真打算扔出去时,傅施璟比他更快。 她微微跳起来,直接夺过他攥在手里的红绳。 陆司淼见手中空空如也,语气都带着几分惊喜。 “你……你干嘛?” 只见傅施璟低着头,没有看他,嘴里却嘟嘟囔囔地闷闷出声: “绑就绑,你再敢说一个我不是男的试试,不就红绳嘛……” 听到这些话,陆司淼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就是忽然那么高兴。 平时冷静自持的他,此刻竟忍不住傻笑了两声。 “对啊,对,这没什么的。” 可他还是迫不及待朝傅施璟伸出自己的小手指。 “帮我绑呗?” 傅施璟终于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 “切。” 她低下头,认真帮他也绑起来,却怎么也压不下翘起的嘴角。 水波盈盈间,陆司淼微笑着看她,见她仔细给彼此的小拇指都绑上红绳,甚至还打了死结,他心潮澎湃,只觉一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名的思绪塞得满满当当。 这种思绪,牢牢勾住他的魂,缠死他的骨血,叫他只怕这辈子也难以忘怀。 陆司淼禁不住想起卖给他红绳的那个小女孩,她说过的那些话。 只要和喜欢的人绑了这节红绳,就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喜欢的人……长长久久…… 陆司淼深吸一口气,差点藏不住满腔笑意。 “喂,傅施璟。” 见她绑好了,他忍不住唤了一声。 傅施璟抬眸。 “又怎么了?” 陆司淼朝她勾了勾绑着红绳的小手指,笑道: “没什么,就是叫一叫你。” 傅施璟憋着笑。 “……无聊。” \/\/ 湖岸边,两个少年模样的人凑在一块,各自把自己的水灯放归水面。 他们的手指上还绑着同一节红绳。 当水灯顺着波纹慢慢荡悠远去,只见二人都默默闭眼许愿。 片刻后,一个人问另一个: “你许什么愿?” “你猜。” “是金榜题名吧?”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第179章 跌宕 上元佳节,两双静好。 唯剩…… \/\/ 苏皖心底纠结,正在思索要如何开这难题之口时,裴懐已握着她的手,牵她挤入桥上。 他妥帖、仔细,默默伸出另一臂膀在她背后,将她牢牢护住,不叫旁的人挨着她片刻分毫。 故而,苏皖只管自己沉浸无边无际的纠结思绪中,倒也未曾察觉。 等反应过来,二人竟已站立在桥中心了。 视野绝佳的观赏处,裴懐被旁的人挨得额前不免出了一层微微薄汗。 他却笑得开心,眼眸里都亮晶晶的。 “怎么在发呆?马上就要放烟花了。” 苏皖这才回过神来,惊觉竟身处人群中,而她此前竟没有半分觉察,又瞧见身旁比自己高多的少年锦衣华服,脸上带着细汗,顿时明白过来,不免心下又是一阵触动。 她抖了抖身子,强颜欢笑道: “我只管观赏,还要做什么准备不成?” 裴懐笑问: “你不高兴、不期待吗?” 苏皖敛了敛笑意,沉默不答,只想了片刻,反而从袖中掏出一方香帕,踮脚去为他擦拭。 美人香巾,撩拨心弦。 裴懐眼眸沉了沉,似一潭幽深不见底的泉,就这样闪动微弱情绪,将眼前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一向不会多么表露自己的情感。 但若有人真正熟悉他,一定能知晓,他待眼前的人是多么不同。 因她眉眼、她身形,乃至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足以叫他魂牵梦绕、渴求痴醉。 面上多沉寂,心上多激荡,这是裴懐。 苏皖没觉得自己此举有什么,毕竟二人早前已做过更亲密的肢体接触,这不算什么。 何况现下是在宫外,无人知晓,更可肆无忌惮些。 故此,她为他仔细拭汗后,就要离去。 哪知,却被眼前少年儿郎直接一把掐住纤纤细腕。 苏皖肌肤乍了一瞬,却很快平静下来。 眼前人与众不同,唯有他,她潜意识里认为能随意触碰自己。 她问: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怎会不舒服,就是太舒服了,叫他方寸大乱、意乱情迷,也叫他不悔此前谋算、此后蛰伏。 裴懐按捺心中重重城府,面上仍旧单纯,不显他色。 他只语气带了几分缱绻,问她: “还记得我们初见吗?那时候,我们也曾共赏一角烟火。” 苏皖见他提及往事,心下不免松快几分。 “是啊,想来,我们与烟火有缘。” 裴懐紧紧盯着她,眼中有情。 他渐渐放开她的手腕,转而手指一点点勾上她的指尖。 那滚烫的触温,让苏皖渐渐热了心。 裴懐不知从哪里学来这撩拨人的法子,却确实管用。 他本就生了一副好颜色,此刻款款柔情,乃为致命利器。 只见他若即若离触碰她的纤纤玉指,最后趁其不备,猛地十指紧扣,将人拉近几分。 苏皖被他迫得不得不眼对眼,呼吸对呼吸。 耳畔悠悠间,是他的声音: “……是我们有缘。” 苏皖呼吸骤停一瞬,随即心潮澎湃间好似雨后春笋,疯狂滋长蔓延,呈现盎然春意。 她刚想回应他什么,好叫他也知道自己心中类似的情,却见他深情对视,半晌后蛊惑般问她: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一瞬间,急转直下,那升起不久的热度惶惶落幕。 苏皖的心凉了一半…… 第180章 分手 见她久久不回答,甚至到最后,她的眼神都开始闪烁起来。 裴懐有些不敢置信。 他的眸中由满腔的赤忱到渐渐凉了下去。 两人还在十指紧扣着,此时此刻,裴懐终于没了笑容,定定凝视着她,似要把她整个人由内到外都看穿才肯罢休一般。 ‘砰——!’ 夜空朵朵烟火炸开。 周遭人群沸腾,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只有桥中心这端端站着的两人僵着。 耳畔的烟花声并未把这件事轻飘飘揭过去。 裴懐未曾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带了几分胆怯般的颤动。 “你不愿意?” 苏皖张口,欲言又止,就这样好几次,最终不敢再看他。 她率先张开十指,慢慢松开,却被裴懐一点点纠缠不休。 哪怕她想抽身,裴懐亦不愿就这样轻易放她走。 苏皖最终带了几分挣扎,裴懐还是败了,任由她松手而去。 ——他不想弄伤她。 他不能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甚至,裴懐都未曾有时间搞懂这中间哪一环节出现了差错。 他们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为什么……不愿意?” 裴懐咬紧牙关,迫问她。 “我……” 苏皖的长甲掐住自己的掌心,良久才坚定抬头,刚想对他开口,他却更快一步。 “你之前说要和我在一起、你接受我、你吻我,难道、都是骗我的吗?” 苏皖毫不犹豫矢口否认: “不!” 轮到裴懐沉默了,空气中带着一丝凝重。 他在等她,给一个明确的解释。 苏皖终于还是说出口: “我从小就是最守规矩的,我母亲临终前让我做个好姐姐,照顾好弟弟,于是我这么多年都努力陪伴重朗长大;我父亲需要体面,我便是京都最得体的千金小姐;我的弟弟荒唐,我便做得更好,把他那一份一起补上;我的家族需要牺牲我的幸福来保全,即使我抗争过,最后我还是乖乖答应嫁给东宫太子……” 话至此,她再抬眸,眸中泪光盈盈。 “可唯有一次叛逆,就是答应和你在一起。” 裴懐动容,浑身都在抖。 “然后呢?” 苏皖终于淌下泪。 “可我想起来,春闱要到了,我就要嫁给太子了。” “我问你然后呢?!” 裴懐终于朝她低吼,眼眶一片赤红,眼中亦有水光。 苏皖咬紧唇,吸了吸鼻尖。 “……我不想看你日后痛苦,我们、我们。” 这离别的话语,竟是如此难以说出口。 裴懐咬牙强撑,眼神却出卖了他。 他即将被土崩瓦解。 “苏皖。” 他轻柔唤她,企图织一个梦幻的网自我欺骗。 他想对她说,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听见,好吗? 可她一旦决绝起来,是如此刚毅,竟胜过千万男儿,打得他猝不及防。 她眸光中倒映这万千世界的重重光彩,可裴懐觉得,此刻她眼里,独独容不下一个渺小的他。 “裴懐,我们……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我们就这样吧。 裴懐仿佛听到有什么一点点破裂的声音。 他错愕间才后知后觉感知那是自己的心在撕扯般的疼。 比从前他被欺辱时还要叫他痛彻百骸。 原来语言的力量是如此可怕,有朝一日倒叫他也领教了。 裴懐的伪装因这柔柔弱弱的小女子一句话,就这样全部破碎。 第181章 挡剑 辛容武和众人分散后,自己任性地独自玩耍。 待这阵子兴致过去,他也凑热闹赶去桥上准备看烟花。 这时,遥遥相望间,在距离目的地的不远处,他自桥后中央望去。 仿佛是命运般,映入眼帘的景象清晰。 辛容武看到桥上一对耀眼的男女,他没心没肺,怎不猜想苏皖和裴懐男女有别、叔嫂有别,竟能隐没人群,状似壁人。 他只满心热忱,恨不得赶过去,自认是他们的好友,想着要凑过去一道观赏烟花美景。 却在辛小儿郎笑容满面,跳起来挥手准备朝桥上二人高声呼喊时,远处紧随已久的歹人早已伺机而动。 那是一群蒙面的黑衣者,个个武力不俗,早已盯上辛小子。 见他即将喊了人,不知是不是深怕会招来帮衬,只好认下眼前的是最好时机。 只听千钧一发之际,那伙人个个调整面上黑巾,快速逼近。 不知不觉间早已把辛容武四周方位皆围成一圈,使里头浑然不觉的辛容武成为待宰羔羊。 为首的一双锐利眼眸,暗含几分杀气。 他朝自己人打了个手势,低低一声: “动手!” 霎那间,几人暴起,皆持刀腾空劈向辛容武。 顿时,四周的人吓得你推我搡,仓皇逃窜。 辛容武猝不及防,也被惊得够呛,只能凭借本能和底子,勉强徒手负隅顽抗。 他随即和偷袭者们缠斗连连,此刻脸上毫无笑意,从未见他这样严肃认真过。 在纠缠中,辛容武一人挡几人,又是空手,对方准备充足,本就是偷袭,手里还有利器,且武功同样不容小觑,他不多时就开始喘着气,竟隐隐呈现下风。 又一个翻身,辛容武再度灵活躲过一袭。 他扭腰借着劲儿,以退为进,竟借势逼向对方,待到近处,才听一句: “你们是谁,为何害我?!” 那人无话可说,反而松懈,被辛容武看准时机,直接一掌击倒。 这下子,包围圈破了个口子,反而有了转机。 眼见如此,剩余几人都有些慌了。 就在僵持之际,为首有三猛地突击出现,来势汹汹降落辛容武面前。 辛容武忍不住后退一步。 “你们又是谁?” 其中有一个身姿略显风雅,淡笑道: “他们的头,来取你性命之人。” 辛容武冷哼道: “凭你也配?” 另一人似乎不容他这般说话,气得大喝: “竖子休猖狂!要你的小命简直易如反掌,何须我大哥出手?就让我与三弟来取你首级!” 说罢,给剩余老三一个眼色,那老三沉默寡言,但眉目间仍显戾气,立刻配合出声的暴躁之徒,一起向辛容武冲去。 辛容武又是那个问题。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素日未曾结怨,你们到底是谁,何故害我?!” 方才为首的风雅人士蒙面淡定。 “要怪,就怪你那个爹,他在战场上杀害了多少我们的好儿郎?自古父债子偿,你今日身首异处,死得不冤,待去了阎王爷面前,你莫怪我们,只同判官罗刹去清算你们辛家的孽债!” 此话一出,辛容武大骇。 “你们……竟是敌国杀手?” 却不知,生死关头,哪里容得他松懈。 只这一刹那,足以致命。 待辛容武恍惚回神,那二人已互作配合,勇杀阵前。 看似他们经验丰富,只怕武力更在辛容武之上。 光是逼近面首的那阵杀气,就足以摄住辛容武。 一时间,辛容武反而呆在原地,眸里寒光闪过,是利剑逼近! ‘噗——!’ 犹记得是剑刃入血肉的声音,刺耳残忍。 白进红出,一个人被狠狠刺了一剑,霎时身上多了个可怖的血窟窿。 却不是辛容武。 辛容武震惊眼前竟不知何时冲出一个身影替他挡下这致命袭击,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回头,捂着身上的血洞缓缓倒下。 倒地之际,那人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犹如无尽深渊,沉沉凝视他,倒映出辛容武不敢置信的神色。 吓得辛容武回魂的,是他们身后一道凄楚女声。 只见苏皖捂着嘴,瞪大双眸。 “……阿懐?!!!” 辛容武这才如梦初醒,定睛一看,裴懐横倒在自己与贼人们面前。 他颤抖着张开的口,见裴懐虽身受重伤,却一直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终于,辛容武想不通,轻声问道: “为何……怎么……你救我?” 回答他的,是裴懐听到这句话时,若有似无朝他诡异地泛起一抹微笑,以及其身上伤口处不断往外冒出的滋滋鲜血。 第182章 攀欲 时间倒退回裴懐与苏皖桥上决绝。 \/\/ 裴懐听着苏皖的话,自觉满腔凄楚。 他红着眼眶,忍不住叹息一声,似笑非笑从袖中掏出一物。 待递到苏皖面前,对方定睛一看,眼中充满震惊。 那是一个风筝样式的玲珑囊,作镂空雕刻,素色精致,下头坠了一条缠绕仔细的长结,就像扯着风筝的线,轻轻一拉,里头含着的两颗玲珑小铃就会清脆作响。 这是近些日子京都出现的时兴玩意儿,还没流传开来,更别说裴懐手中这枚是定制,且用料不菲,比寻常的自然更胜一筹。 只听他声音轻飘似风: “今夜,本就该给你的……” 苏皖颤抖着指尖,竟失了力气,只凝视此物,眼中酸涩,不敢接。 接了,又是另一个承诺,另一份纠葛。 他们本就剪不断理还乱了,哪里还能再攀扯在一起? 她问: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裴懐轻笑,说: “就在那次,我们在文月的凝宵殿一边吃腊八粥一边说好一会的话,你说的,你喜欢风筝,却要余生都割舍掉,那时候,我听了心疼……我回去就命人准备了,那时候还不敢奢望和你能在一块,就、就只是觉得,该备下了,哪天指不定就能给你呢?” 苏皖蓦然垂泪。 “我不能收的,我若收了,刚才和你说的……又算什么?” 裴懐胸膛起伏不断,似有气,又有满腔复杂的情感,堵在一起,竟惹得他脖颈青筋渐显。 他不管不顾,直接塞到她手里,而后红着眼,恶狠狠道: “你打定主意想逃,我若无论如何都要你收呢?” 苏皖没想过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他对她都那么克制、那么尊敬,小心爱护,以至于他此刻露出这样的一面,她才堪堪抹去这些时日他努力塑造的形象。 一个翩翩有礼、温和动人的皇子殿下。 仿佛是思绪拉扯,一下子就叫她回到最初。 望着面前露出几分狰狞的裴懐,苏皖才想起冷宫里的他。 一门之隔,他的冷漠、他的凶恶、他的无情。 也许这才是真的他,不,两个都是他,但他以那温和形象示人,去欺骗、去隐瞒。 而她哪一面都见过,最高贵的、最卑微的、最柔情的、最深沉的…… 忽然,苏皖又升起一丝不可多得的欢乐,很细微很细微。 她呆呆看着手掌心被他强塞的‘小风筝’,几度欲言又止。 末了,苏皖千言万语,化作一声: “……阿懐。” 裴懐心底死去的小花又渐渐苏醒。 “我在。” 苏皖脆弱哭道: “我明明和你说过的,不再放风筝了,你干嘛?” 裴懐抿了抿唇。 “你信我。” 他又加一句。 “做我的女人。” 苏皖咬唇,尝到了眼泪的苦涩。 “我们是叔嫂,若我完婚,你我势必要保持距离。” 裴懐问: “你舍得不要我吗?你真想弃我?” 苏皖无言,只低低啜泣。 她哪里舍得? 裴懐抬手,拭去她的泪珠。 “你只管走你该走的路,剩下的交给我,你若信我,就想我们终会堂堂正正在一起就行了。” 苏皖看他神色变化如此异常,有些不知从何来的后怕。 “阿懐,你想做什么?” 裴懐渐渐逼退一切悲伤情绪,恢复如初,又是笑眯眯的模样。 他强行让她合上掌心,牢牢抓住‘小风筝’。 “阿懐不敢干什么的,嫂嫂……” 第183章 诡异 听得裴懐突然妖冶地这样唤自己,苏皖不由得通身被狠狠震了一下,竟觉有股异样的情愫如魅蛇般欺身而上,将她四肢都蛊惑般缠绕起来。 苏皖竟不觉害怕,亦不觉惶恐。 她只品味那二字,从此男口中说出的滋味。 蓦然,苏皖不由得止住泪水,脸红了。 她觉得自己不知廉耻,竟开始乐在其中了。 这、这哪里还是往日被父亲骄傲的苏千金? 但手里紧紧攥着裴懐特意做给她的‘小风筝’,苏皖又觉得,无论什么,哪里抵得上这丝丝缕缕的情深意重? 豁出去了! 早就豁出去了! 分手分到最后无疾而终,反叫这两人之间更加坚固,倒不知是福是祸。 此时,烟花盛典仍在继续。 众人都沉浸其中,无人顾及他们二人的你来我往。 裴懐一边郑重地牵住苏皖,一边鬼使神差侧目抬头。 巧合般,夜空中正不知从何处炸起一颗与众不同的烟花,样式奇特,闪烁出一簇一簇的小火焰,倒不像烟花,反像什么暗示。 这玩意儿一出现,裴懐瞳孔猛地一缩,忍不住嘴角上扬几分。 苏皖一直紧盯着心上人,此刻见他诡异地笑了,忍不住好奇问他: “阿懐,怎突然笑了?” 裴懐这才猛然回神,脸上分明带了几分兴奋,他嘴上却不是这般: “没有,只是刚刚我们一直在说话,都没空赏烟花,这会什么都说开了,再顾得上去看,才惊觉是这么美,差点错过了,岂非可惜?幸好没有……” 苏皖轻易信了,莞尔一笑。 这时,桥下不远处,人群里,忽的有一阵吵闹声,声响不小,惹得人们或疾走或高声,很不寻常。 苏皖还没弄清楚情况,裴懐却忽然松开她的手,就要离去。 “阿懐,你去哪?” 裴懐却一边快速抽身,一边回答她: “我看见了!” 她忙问: “什么?你看见什么?” 他说: “辛容武!他遇到歹人了!” 苏皖吓得不知所措,连忙提裙想赶上他。 “你去要干什么?” 他脸上是隐隐约约的焦急。 “那是将军之子,我是皇子,不能叫他出事!” 如此合情合理。 苏皖呆住了,任由他奔波离去,越来越远。 直到她在桥上,他去到桥下。 二人之间,隔着人群,却仿佛牛郎织女,隔着银河,隔着千山万水。 她只看着他背影,忽而呢喃一句: “阿懐……” 但他奔向属于自己的使命,想来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到这一声深切呼唤的。 苏皖再反应过来,她顾不得太多,只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裴懐一个人去应对。 将军之子的性命重要,难道皇帝之子的性命就不重要了吗? 她绝不能眼看着他为救一人,反置自己身家性命不管不顾! 更何况,辛容武会遭遇此劫,她做人姐姐的,也有责任。 原本该是来寻他的,寻着寻着,变成去谈情说爱了,唉! 可一切都晚了。 待苏皖穿过重重人群,再看到的,就是裴懐为辛容武挡剑,不堪一击地倒在血泊中。 她霎时大脑一片空白。 “……阿懐!!!” 第184章 名堂 本来是一个美好的上元节,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却酿成了血光之灾。 热闹的节日气氛早就随着这一场毫无预兆的袭击而渐渐被冲淡。 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都围着不肯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断窃窃私语着。 那三个领头的见没有得手,反而刺伤了无辜,都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敢再轻举妄动。 那领头的风雅之士看到裴懐横在他们与辛容武面前,又见周遭人越来越多,唯恐惹来秦嵘的官,于是对其余同党命令道: “走!” 辛容武一听,气得就要去追,裴懐恰好虚弱地咳了一声。 被地上的裴懐吸引了目光,那一伙人一瞬间就得了机会,运着上乘的武功来去自如。 见贼人逃了,辛容武回过神来简直要气疯了。 “可恶,别给小爷逮到了!” 苏皖早就吓傻了,她哭着就要奔向地上的裴懐,却被一只突然出现的手及时拉住。 她脸上还挂着泪,一转头就看到是弟弟苏重朗。 此处闹得厉害,苏重朗带着裴文月、陆司淼带着傅施璟齐齐朝这边赶来,一行人倒是又阴差阳错聚在了一起。 他们赶来,就发现中招的不是辛容武,是裴懐,都不由得吓了一跳。 虽然哪个出事都不是他们愿意看见的,但裴懐毕竟是皇子,他若出事,只怕性质更不一样了。 众人的脸色都不由得凝重起来。 裴文月不敢置信地看着虚弱的裴懐。 “皇……!” 苏重朗一手拉住姐姐,另一只手又忙着及时捂住裴文月。 他递给她一个眼神,裴文月才想起来,他们的身份不可轻易暴露,只好担忧地看着裴懐。 苏皖正想挣脱他,苏重朗连忙出声提醒: “阿姐,今夜你与文月,还有三皇子都是偷溜出来的,此事若传到陛下耳中,只怕会有许多麻烦。” 苏皖这才反应过来。 是,如果承帝知晓,只怕他们三个都说不清楚。 眼下东宫禁足、承帝病倒,他们一个是未来的太子妃,两个是皇嗣,却不安分守己,反而结伴私自出宫,这本就是大罪。 且若大庭广众之下,叫大家都看到苏皖一个即将嫁入东宫的太子妃,为了裴懐这个三皇子,哭得如此伤心…… 承帝何其敏锐,又哪能看不出什么端倪? 苏皖想起来都暗自后怕,方才她险些酿成大错。 可…… 她忙道: “可也不能就这样不管!” 苏重朗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当然不会不管,阿姐,我来出面吧,你与文月就……” 他转头给陆司淼递了个眼神。 陆司淼连忙说: “放心,且与我们待在一处,他也是不能随便掺和什么事的,不然小心被家里抓回去。依我看,我们该先走。” 他指了指傅施璟,确实,傅施璟不可随意抛头露面。 毕竟,傅砚书正在整个京都火急火燎地对她大搜寻呢。 苏皖六神无主,听到要她走,顿时着急道: “我怎能走……我不能……!” 苏重朗难得对自己的姐姐严肃道: “阿姐,信我!我与阿武能处理好的,越多人知道,只怕会更加复杂!” 听到苏重朗这样做,苏皖凝望不远处血泊中的裴懐,最终咬紧牙关,恋恋不舍地被裴文月带着随陆司淼先离去。 见苏皖离开,苏重朗不由得狠狠松一口气。 他表情沉重地看向裴懐。 裴懐似乎心有灵犀般往他这个方向也望了一眼。 苏重朗清楚看到他别有深意地勾了勾嘴角,最后华丽丽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见状,苏重朗心里头咯噔了一下,他只觉得心头被蒙上了一层薄雾。 只是这薄雾盖不了多久,估计很快就要烟消云散。 就听得苏重朗喃喃自语一句: “三皇子?……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第185章 官谱 不过此时此刻,已不容苏重朗多想。 就算心头藏着千丝万缕的疑虑,也得先保证裴懐平安无事再说。 他立马拨开面前的人群,冲到辛容武面前。 辛容武一见到他,原本六神无主的心登时就尘埃落定了。 他连忙道: “重朗,你可来了!” 苏重朗却只低声对他说: “不管如何,切记不能暴露殿下的身份!” 辛容武听得此话,也明白过来。 他不过一个将军的纨绔儿子,何德何能叫堂堂天子血脉去给自己挡刀挡剑的? 只怕此事走漏风声,辛家会有难缠的麻烦。 尽管平时荒唐了些,但遇到正经的,辛容武也是很有分寸。 他只知道,无论如何,自己绝不能叫全府上下遭受到哪怕一丝丝的危险! 不远处,陆陆续续传来官兵的声音。 “官府办事,闲杂人等退散!” 苏重朗眼眸抽了抽,连忙闪身到辛容武身边。 “想必惊动了京兆尹,你快背起殿下,挡住他面容。” 辛容武虽不敢随便对受伤的裴懐轻举妄动,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此刻也只有都听苏重朗的。 刚做完,京兆尹已带着几队官兵出现。 这官儿有几分脾性,气焰大得很。 “让开让开,莫要挡了本官办事!” 原本今夜是上元节,任京兆尹的这人正在府中和美妾爱妻把酒言欢。 关起门来,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结果有人来报街道出了事,恐涉及敌国。 原本这种事交给手下办也没问题。 但涉及敌国贼人,自然不好马虎应付。 京兆尹只得穿戴整齐,不情不愿出现在此。 辛容武本就正愁无处发火,在他眼里,自己今夜真真是憋屈。 这芝麻绿豆的官居然还敢这样对他吆五喝六的?! 他一边背着昏迷不醒的裴懐,一边发怒: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小爷我是谁?!” 此话一出,方才一直吃瓜的各路围观群众才回过神来发现。 哟?! 这不是辛家那个混世魔王吗? 顿时,大家都低下了头,再不敢议论纷纷。 笑话,眼前这祖宗可是京都有名的纨绔,脾气大得很,偏偏他爹又是个忠君爱国的威风将军,谁敢惹他? 京兆尹被辛容武吼了这么一嗓子,整个人通身打了个激灵,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他定睛一看,发现是气势汹汹的辛容武,两条腿当即就软了。 这这这……怎么不早是这祖宗啊?! 京兆尹再不敢怠慢,亦不敢摆谱。 “原来是辛公子,下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辛容武本想发作,但领了苏重朗一个暗示性的眼神,硬生生话锋一转,说: “你身为京都负责的官儿,出了事竟来得这样慢,还敢摆你的臭架子……你是不是头上的官帽带太久了?说!” 别看辛容武平日里嘻嘻哈哈、吊儿郎当的,一旦他难得正经起来,眉宇间可太像不怒自威的辛徽海啦。 这番话直接吓得京兆尹哆嗦道: “下官失职……下官失职……” 辛容武冷哼一声。 “小爷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要是不要?” 京兆尹连忙抬起双眸,眼里盛满希冀的光。 “要要要!” 呜呜呜,他可太要啦! 第186章 辛府 辛容武一路背着裴懐狂奔,额头上满是汗珠。 后头跟着苏重朗,还有跑得气喘吁吁的京兆尹及几小队官兵。 京兆尹一边跑,一边累得够呛。 他想,这叫什么事儿啊? 回想刚才…… 见京兆尹赔罪连连,苏重朗借势上前一步,说: “有人受伤了,到底是为着辛家公子,既如此,你便将功补过,带着你的兵,一路护送我们回辛家!” 京兆尹咋舌,心中叫苦连天,却不敢不从。 “是、是。” 他好奇地看向辛容武背上之人。 辛容武连忙侧了身子,怒视道: “还愣着?不快些疏散人群,我们怎么离开?” 京兆尹又被吼了个激灵,立刻叫自己的人去做事。 // 裴懐被背着,难免的几下颠簸叫他悠悠醒转。 他虚咳一声,低头一看,腰腹上那血洞已被人匆忙用一条锦绸包扎起来。 血倒是勉强止住了。 他不由得苦笑一声。 嘶,真疼啊。 苏重朗追了上来,见他眼眸睁开一条缝,低声道: “殿下醒了?” 裴懐无力和他搭话,闻言也只略微抬了抬下巴,以示回答。 苏重朗却不认为他神志不清,只一心忙着问出心中的疑虑。 “殿下,今晚本该是欢乐的一夜,偏偏最后成了这副光景。您,好谋算啊?” 裴懐眼皮跳了跳。 他默默闭上了双眼,沉默不语。 苏重朗见状,心沉了沉。 二人交锋间,辛府到了。 看门的迷迷糊糊间见由远及近冲来一队人,连忙喊道: “什么人如此放肆?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辛容武背着裴懐,高声回击: “睁大你的狗眼!” 一听这声儿,看门的守卫愣了一下,随即吓了一跳,几步下了台阶。 “公子?” 辛容武顾不得太多,只累得喊道: “别愣着,开门去啊!” // 辛徽海披着黑沉沉的大氅,一脸严肃赶到客房中。 客房里外围满了伺候的人,京兆尹带着一队人候在外面。 家婢进进出出间,不时有人捧着热水进去,又一盆盆血水端出来,脚步匆匆,不敢有所停留。 京兆尹脑筋转不过弯来,只能眼巴巴往房间里望去,嘟囔道: “到底谁受伤了?这么兴师动众的,没我什么事就让我走呗……哎呀,我是走还是不走啊,也不给个准话,平白折磨人。” 京兆尹望着自己一身汗,红艳艳的官服都被浸湿了,他不由得无奈又欣慰的叹息一声。 唉,好久没运动了…… 嘿嘿,今天运动量达标了~ 正发呆呢,背后有一个高大的黑影笼罩而下,伴随着一股肃穆的威严,震得京兆尹后背发毛。 京兆尹忙回头一看,辛徽海辛老将军正沉默寡言地盯着他,就站在他身后。 “大大大大大……大将军?!” 辛徽海来这么一下,京兆尹吓得够呛,舌头都捋不直了。 辛徽海倒没有要故意难为他的意思,只是习惯性不怒自威,谁知道这京兆尹胆子忒小。 他看着眼前场景,尽管早前赶来路上就已经听了大概的汇报,但其中缘由仍不清不楚。 于是,辛徽海问京兆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87章 大事 被辛徽海这么一问,京兆尹连忙站直几分,正经回话: “下官……将军,说句实话,下官实在不知道啊。” 辛徽海听到这句话,顿时蹙眉道: “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出现在这里?” 京兆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 “将军,实话实说了。下官是被您家辛公子硬拖来的……” 他非但没把前因后果开口说清楚,反而倒有点怪辛容武的意思。 辛徽海眉头一拧,想,这种人能做京兆尹? 看来,改天他该在陛下面前委婉说说了。 辛徽海已不愿意多看这无用的京兆尹一眼。 他直接朝京兆尹挥了挥手。 “你回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京兆尹一听这话,简直不敢相信。 只见他顿时笑容满面,眼中有光。 “是是是,多谢大将军、多谢大将军!那……下官先行告退、告退了哈。” 说完,京兆尹一刻也不想留下,直接毫不犹豫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辛徽海这才从鼻尖吁了口气,他继续保持威严的神情,走进客房中。 客房里简直乱成一团,人进人出间,在床榻边是熟悉的声音——他的那个惹了祸回来的混账儿子辛容武。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救人啊!我和你们说,如果他有什么事,你们一定都死定了!大夫呢?府医呢?只知道换水包扎有什么用!治他,快治他!” 还有一个声音,那是苏重朗。 “阿武,冷静点!你这样,哪里能救人?分明在浪费时间,别这样大声,此事不能外传的!” 辛徽海终于听不下去了,直接大跨步拨开众人,走进去。 “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一家之主?!如此喧闹,简直放肆!” 此话一出,众婢仆才发觉大将军来了,一个个吓得连忙屈膝作礼。 “参加将军——!” 辛徽海无法心平气和叫他们起身,只来到那两人面前。 “你们有谁来和我说说?” 辛容武本来一肚子火,结果这火遇着老爹这‘海’,直接就给浇灭了。 “爹,您怎么来了……” 辛徽海冷哼一声。 “原来还知道喊我一声爹?” 辛容武尴尬笑道: “爹,您这话说得……” 苏重朗着急道: “将军,你别生气,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等我们解决了眼前的事,您后头再怎么去怪阿武都行。” 辛徽海这才平复了想在这里骂儿子的冲动,他看了苏重朗一眼,而后才点了点头。 苏重朗和辛容武忙把辛徽海引进去。 当看到床榻上脸色苍白的裴懐,辛徽海一向不动如山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三皇子殿下?!” 辛徽海又是回头狠狠瞪一眼辛容武。 辛容武连忙低下头去,一脸理亏。 “说!三皇子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苏重朗忙道: “请将军屏退左右。” 辛徽海双眸微眯,知道此事不小,转过头扫视众人。 “今夜之事,你们知道本将军的规矩,若胆敢有口舌不干不净的人……” 众人连忙道: “婢子们不敢——!” 第188章 苏醒 见客房中再无旁人,苏重朗充当能说会道的那个,把前因后果简单地说给辛徽海听。 辛徽海听完后,面色凝重。 “你是说,三皇子殿下为了救容武,这才伤成这样的?” 苏重朗点点头。 “正是这样。” 辛徽海这下也不知道去怪谁了,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又叹息一声。 辛容武见到自己的父亲态度终于有所松动,他斗胆开口: “爹,快救救殿下吧!” 他顿了顿,随即想到: “要不……爹,您有身份,秘密去宫里请御医来?” 辛徽海摇头。 “不行!此事不能传进宫里,你难道不知道后果?” 辛容武只好闭嘴。 可现在,上哪里去找医术高明些的大夫呢? 正当辛容武和苏重朗手足无措时,辛徽海直接说: “好,来啊!” 此时,有个小兵匆匆推门而入。 一进门,立刻就乖乖跪在辛徽海面前。 “属下敬听大将军吩咐!” 辛徽海毫不犹豫摘下自己的令牌,说道: “去,立刻去军中,快马召军医来。除此之外,不许声张!等会到了,走府邸后门!” “是!属下领命!” // 裴懐在一阵药香中悠悠醒转。 已是后半夜了。 他只觉得身上某处有些疼,忍不住呢喃一声。 顿时惊动了房中几人。 苏重朗睡得浅,辛容武睡得深,辛徽海一直站在窗前沉思,军医则刚好端着一碗煎好的药走进来。 辛徽海率先被惊动。 “军医,过来瞧瞧!” 军医连忙说: “来了来了,将军,来啦!” 这下子,睡着的苏重朗和辛容武也被惊醒。 他们也相继过来。 辛荣武冒冒失失的。 “怎么样怎么样,殿下醒了?殿下还好吗?殿下哪里痛?殿……” 苏重朗连忙按住激动的他。 “别问了阿武,让开,让军医瞧瞧先。” 辛容武这才忙不迭点点头,空出床前一个位留给军医。 军医凑过去,给迷迷糊糊刚醒来的裴懐诊脉。 半晌后,军医才松手,抚摸着长须,眯眼道: “无碍、无碍了,未曾伤筋动骨,真是幸运,只是一定要好好养着,不然年岁上来了会吃苦头的。” 辛徽海这才放下一块心中的大石头。 “有劳你。” 军医受宠若惊,对辛徽海作揖。 “将军言重了,待属下开点药去。” 说完,他便退下了。 苏重朗狠狠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 辛容武捣蒜般狂点头。 “是啊是啊!殿下没事,一定……一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有、还有,哦对了,还有洪福齐天,老天保佑,长命百岁,长长久久……” 苏重朗被他逗笑了。 “阿武啊阿武,你啊……” 一下子,房中的气氛松动了不少,不再如先前那么凝重了。 辛徽海也没那么沉重,他瞥了儿子一眼,倒也难得没训他不体统、不稳重。 辛容武见状,趁机凑过去,低声说: “爹,不管怎么样,别再生儿子气了……吧?” 辛徽海听到这句话,重重冷哼一声。 不过,辛容武了解他,知道自家老爹这是原谅自己了。 他不由得摸了摸脑袋,嘿嘿笑了几声。 第189章 单独 裴懐渐渐恢复了一丝意识,耳边围满了声音。 他判断出来了,那是辛徽海父子,还有苏皖的弟弟苏重朗。 看来,他一路来昏了好几次,现下是到了辛府。 裴懐刚想说话,才张了张嘴,却觉喉咙里干巴巴的,似有火在烧。 他忍不住咳了两声,又牵动了身上那伤口,疼得要命。 见他皱眉咳嗽,边上三人立时提了一颗心。 辛徽海还算稳重,面上倒没显现多少,只带头凑过来,问裴懐: “殿下,感觉如何?” 裴懐蹙眉,睁开眼,看清了辛徽海。 他听到问及自己伤口,也不说一个疼字,只默默从被褥里伸手,轻轻放在包扎好的伤口上,却笑道: “不碍事。” 见状,辛徽海原本动容几分的心情倒冷静下来,他眸子深深盯住裴懐的笑,不再说话,只默默直起身来,和裴懐拉开了距离。 他什么话也没接。 一旁的辛容武见终于有自己插话的余地,他先是看了一眼自家老爹,又看了一眼笑眯眯的裴懐,想了想,脑子一热,就在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辛容武除了自己老爹还有当今皇帝,长这么大,再未跪过别人。 平日里,他心高气傲,可这一刻的跪,他是真心实意、心甘情愿。 他少年心性,重情重义,今夜裴懐对他的付出,辛容武看在眼里,能记一辈子。 裴懐见他跪下,问道: “这是做什么?” 辛容武快言快语,直接吐露心声。 他梗着脖子,眼底有些红,不敢直视裴懐,说: “今夜都是我贪玩,连累了殿下。若非殿下替我挡下贼人一击,只怕我未必有命在这里说话。殿下今夜的大恩大德,我辛容武必定铭记于心。说来惭愧,容武虽平日不曾读过几本圣贤书,但也知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的道理。现在当着殿下,重朗还有我爹的面儿,我辛容武在此立誓,今后殿下若有用到我的地方,我一定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在所不辞!” 说完,辛容武似乎觉得说这几句还不足以表示他的诚意,末了又着急忙慌地朝地上磕碰一下,这才直起身来,紧张地等待着。 辛徽海默默看了跪在地上的亲儿子一眼,眼底似深渊,让人看不透。 他一直没说话,裴懐就不急着去回辛容武的话,就算辛容武跪着,也没有马上叫其起身的意思。 裴懐只把视线又投回辛徽海身上,纵然辛徽海站在床前很是伟岸,却不见裴懐有半分怯意。 他问辛徽海: “不知将军的意思?” 辛徽海听了这话,终于适时凝住眉心。 “……他今夜自己玩心重,胡闹惯了本是常事,不想连累殿下贵体有损,实在是大罪。殿下宅心仁厚,不忍苛责,已是辛家上下莫大的荣幸,他此番跪一跪,起个誓也是他该做的。只是,他就是一个没甚大作用的小子,若真要论起报答,只怕他有心无力。” 裴懐听罢,笑容渐渐淡了几分。 他垂下眼帘,不知心中几何。 苏重朗见房中气氛,默默看了看几人,想了想,走过去把辛容武单手扶起来。 嘴里还说: “你也是,殿下刚醒,本就身子还虚弱,你倒好,好端端地又跪又起誓,这不是难为殿下吗?殿下现下哪里有空回你,地上凉,你起来说话吧。” 辛徽海这次倒很快接了苏重朗的话。 “重朗果真稳重,正是这个理儿。” 裴懐见状,也不再绕着弯儿说话。 他干脆挣扎起身,一手捂着伤口,一手调了软枕,自己往后靠去。 此刻,裴懐收敛起所有笑意,开口道: “不知老将军是否愿意……单独与本殿聊聊?” 第190章 戏班 苏重朗和辛容武见裴懐一脸肃色,甚至隐隐有与站着的辛徽海交锋的意味,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辛容武看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所以不明白,这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偏要让他们出去呢? 有什么话,还是他们听不得的不成…… 苏重朗何其聪慧,见状,拉了辛容武就走,嘴里还说着: “那,我与阿武先候在外头。” 辛容武被他扯走,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诶,重朗,你干嘛拉我走啊?我们什么话不能听啊?” “走吧你,话多。” …… 客房里,只剩下辛徽海与裴懐二人。 辛徽海说: “这下,殿下大可与本将畅所欲言,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了。” 裴懐倒也不急,他伸手朝辛徽海做了个‘请’的姿势,好像他才是主人家,而辛徽海反倒成了那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辛将军,坐。” 辛徽海武将一个,倒也不推三阻四,让坐便坐,尽管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家。 裴懐见他落座,端得一个大刀阔斧、豪气十足,不由得更加欣赏他。 “辛家门风肃正,说实话,本殿早已有所耳闻,更十分佩服……” 他场面话还未说完,辛徽海已不愿再听,直接打断他: “三皇子殿下,何必拐弯抹角?不如有话直说,辛某喜欢讲话爽快之人,这人老了,也懒得费心思去猜。” 裴懐笑眯眯道: “你敢这般与本殿说话,就不怕犯了大不敬之罪?” 辛徽海沉着脸,不悦道: “辛某只忠于陛下!” 换句话说,要赏要罚、要打要杀,非龙椅上唯一的主人不可,区区皇子,他辛徽海绝不能屈服分毫。 裴懐忽而冷笑一声。 “好一个忠臣,话说得真绝。本殿知道,你是认为,今夜刺杀一事,全是本殿的手笔,是吗?” 辛徽海说: “辛某虽上了年岁,眼睛还没花。” 裴懐忽而侧过脸去,脸上显现出几分落寞,他按住伤口,自嘲道: “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本殿真傻,堂堂皇子,何必屈尊降贵去替一个纨绔子弟挡刀挡剑?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危……” 此话一出,辛徽海到底替儿子理亏, 他的心动摇一分,却仍强硬道: “犬子确实身无所长,但他乃是我辛家唯一的血脉,而我辛家如今深受皇恩,手握兵权。恕在下直言,殿下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可不是,瞧瞧刚刚,他那个重情重义的傻儿子,可不就感动得要做牛做马来报答了吗? 裴懐转过头来,赤红双眸,憋屈地瞪着辛徽海。 “那刺杀之人是敌国贼人,难道将军怀疑本殿是通敌罪人不成?!想必将军耳目众多,早该知道,本殿不过一个刚从广灵寺回宫的皇子,身如浮萍,何来这通天本事,可以谋算得如此缜密?我身后没有任何势力,将军若不信,只管去查!” 辛徽海被他的气势和言真意切反而将了一军,他动了动嘴,最终说: “殿下,何必说到这份儿上?总之,不管今夜殿下的行为是出于什么目的,我辛徽海都感念殿下恩德,除此之外,还是那句话,只忠于陛下,辛家……什么都不能承诺给殿下。如果殿下没有这种想法最好,那就当我辛某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此先给殿下赔罪,望殿下恕罪。” 第191章 贼船 裴懐听完他这番话,冷笑一声。 “将军既说到这份儿上,本殿本该无话可说。但,本殿想问你一句,当真觉得凭你一句忠心,就能保你辛家上下满门永远的平安吗?” 辛徽海蹙眉问他: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裴懐笑道: “刚刚将军说,本殿救辛容武,是为着你辛家的圣恩和兵权。那不知,将军可曾想过功高盖主的道理?” 辛徽海听到这句话,立马抱拳对空表示: “我辛徽海一生戎马为国,从无反心,当今陛下圣明,从不……” “那如果是太子呢?” 他话说一半,却被裴懐无情打断。 一句话问得辛徽海哑口无言。 “你……你想争?何必拉上我辛家!” 半晌,辛徽海颤抖着嗓音质问裴懐。 裴懐摇了摇头。 “将军想左了不是?太子如今虽禁足,但以父皇对其的重视和宠爱,这只是小惩大诫,如此隔靴搔痒,根本不足以撼动太子分毫。本殿拿什么争?将军今夜说的不错,虽然那刺杀之人并非本殿手笔,但本殿出手相救,若说没有一点自己的心思,确实不可信。不过,却不是图谋不轨,也不是结党营私,只是求一个心安,要一个庇护罢了,也是合作,绝非只对本殿有利。” 一番话说完,辛徽海终于冷静了下来,低下头沉思。 虽然眼前这三皇子确实有所图,但不得不承认,他话里还是有些道理的。 此前辛徽海只知道一心忠君为国,倒确实不曾去试想以后那么长远的事。 可眼看容武渐渐长大,不知何时才能看到他成长到足以扛起重担的时候。 倘若,自己等不到那一天呢? 辛徽海想到这里,顿觉冷汗连连。 方才裴懐话里还提及日后太子继位一事,仔细想来着实有理。 辛徽海从不参与朝堂纷争,皇子夺权,可日后若是太子成为新帝,难保辛家还能一直平安富贵下去。 若届时他百年之后,留儿子一个人,这…… 辛徽海终于开口,问裴懐: “殿下细说。” 裴懐勾起一抹笑。 “本殿知道将军不愿卷入皇家的是非,本殿也只是想将军可以看在今夜本殿对辛家的付出,来日若太子继位,本殿有难,辛家可成为本殿一张不显山不露水的底牌,当然,本殿也向将军保证,若来日辛家有需要,或容武要本殿相助,本殿也定会倾尽全力。” 辛徽海被说得心动了。 他想,毕竟三皇子是辛容武的救命恩人,这点无法改变。 且若辛家搭上一个皇子的线路,说不定也能为日后多些保障。 反正……反正也不是和三皇子一起谋反,企图篡夺帝位,多为家族做点打算,又有何妨? 在他神色变化多端,不住纠结时,却没有发觉对面的裴懐眼底藏匿的得意。 裴懐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缠绕洁白纱布的伤口,心想,叫他付出至此,若妄想轻易偿还,岂非痴人说梦? 他这条贼船,可不是想上就上,想走就走的。 第192章 顺从 绑定了辛家这条路后,裴懐已无理由再待在辛府。 辛徽海见他脸色苍白,还受着伤,忍不住留他。 裴懐却说: “天快亮了,若不速速回宫,只怕容易留人话柄。” 话说到这份上,辛徽海也不敢再强留。 毕竟现在是特殊时期,宫里氛围不好,裴懐身为皇子,不好再惹事到承帝面前。 承帝不忍心发落东宫,只小惩大诫,但不是对每个人都这般仁慈的。 二人都深知此理,辛徽海说: “殿下,不如叫容武护送您?” 裴懐摇了摇头,否决这一想法: “不可,那伙贼人京兆尹还未抓到,此事可能牵涉敌国,他既已回到家中,就不要再贸然外出了。倘若他再出什么事,本殿今夜岂非白遭罪了?” 此话一出,辛徽海也只得点头,心想,眼前此子果真缜密,或许他押宝在这人身上是对的。 最终,由苏重朗陪着裴懐回去。 辛徽海和辛容武目送二人离去,见他们越走越远,辛容武才好奇地问道: “爹,方才您和殿下在里面聊什么呢?” 辛徽海瞥了他一眼,才意味深长地说: “你别多问,只记得,以后要好好帮衬殿下。” 辛容武闻言,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笑道: “放心吧爹,反正孩儿本来就打算以后都好好报答殿下的救命之恩的,就算爹不吩咐,孩儿也会这么做的。” 辛徽海望着他的眼中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柔情。 “……你一直是个心肠好的。” 辛容武被夸了一句,嘿嘿地摸着后脑勺,憨笑了两声。 // 苏重朗搀扶着裴懐,慢慢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漆黑的天际笼罩视野,远处隐隐浮现一丝白光。 苏重朗担心裴懐的伤口,每走两步就忍不住嘱咐道: “殿下慢些,莫要崩开伤口。” 裴懐淡淡地说: “放心,军医的医术高明,将伤口缝合得很好,没那么脆弱。” 苏重朗这才放心了几分,问他: “殿下,我们回宫?” 裴懐却说: “不,你先去接你姐姐,还有文月,护送她们回宫。” 苏重朗有些诧异。 “殿下,我走了,那你呢?” 裴懐笑道: “本殿自己先走,到时候我们在宫门外汇合,再一起回宫。” 苏重朗见他微微弓着腰,手还放在自己的伤势处,脸色很不好看,嘴唇也显得苍白,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要自己回去? “殿下不可,您还受着伤,若我离去,您再遇上什么事,我……我难以安心!” 裴懐见状,突然收起笑意。 苏重朗被裴懐盯得发毛,他这才想起来,裴懐难得温和,不代表他一直是个柔情的人。 至少现在苏重朗对裴懐的否决,就让裴懐很不高兴。 苏重朗忘了,眼前这人是皇子。 他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朝裴懐抱拳道: “……是,我这就去,殿下万事小心。” 裴懐瞬间就和变脸一样,重新挂上笑容。 “好好护着她们。” 苏重朗只好顺从地点点头。 离去前,苏重朗还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第193章 黄雀 裴懐独自一人行走在街道上,偶尔一阵冷风萧瑟而过,衬得他前进的背影有些孤寂。 捂着自己受伤的地方,裴懐嗤笑一声,却不以为然。 从来登高权重,这条道路打从他选择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是孤独而伤痕累累的。 裴懐既然选择了,就绝不后悔,也绝不退缩。 他本该在回宫的路上,但走着走着,裴懐最终拐进一条小巷子里。 在巷子尽头,三个黑衣蒙面人正等着他。 正是一开始意图刺杀辛容武的三个贼人。 裴懐面不改色,拖着受伤的身躯慢慢走到他们面前。 几人对视之间,忽而,那三人猛地扯下蒙脸的黑面罩,然后齐齐朝裴懐单膝跪下。 “属下等参加殿下——!” 裴懐点点头,“起来吧。” 他们三人才因此抬起头来。 仔细一看,正是江别尘、方闻洲和陈言彻。 裴懐对他们说: “此番这场戏,辛苦你们了。” 闻言,三人都站起身来,脸上皆露出笑意。 江别尘笑道: “这身黑衣穿得着实别扭,属下还是喜欢自己原本的装束。” 说完,他忍不住拿出自己藏了好久的羽扇,又习惯性扇动了起来。 只是现在他一身黑衣,这样看又显得他不伦不类,不过江别尘浑然不在意,他只觉得羽扇在手,自己又舒坦多了。 一直不善言辞的陈言彻这次破天荒开口道: “还是殿下辛苦。” 说完,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裴懐捂住的伤势处。 此话一出,方闻洲这个话匣子一下子就被炸开了,瞬间激动起来。 “可不是!殿下,此计真险!虽说肋下几寸,不足致命,到底也是要破个血洞,受点罪。当时,我看到殿下一下子挡在那小子面前,手抖得差点就要握不住剑了!” 方闻洲盯着裴懐,又说: “你们瞧瞧,殿下脸色这般不好看!” 他开始懊恼起来,自责自己下手太重。 裴懐见状,说: “无碍,若不真些,瞒不过辛家。” 江别尘也说: “不错,殿下此次没白受罪,辛家日后势必对殿下感恩戴德,那辛徽海就只有辛容武一根独苗苗,就算辛徽海没几分真心,待他百年后,整个辛家的权势都是辛容武的,到时候,殿下只会更加如虎添翼。” 说完,他握紧羽扇,朝裴懐鞠躬。 “属下在此先恭喜殿下!” 裴懐终于勾出一抹浅笑,伸手把他弯着的身子扶起。 “日后大事成,本殿自当信守承诺,重新扶持母妃背后的黎氏一族。” 这下,三人都忙再度下跪。 “属下等多谢殿下——!” 就在这时,陈言彻猛地抬头,神情严肃。 “什么人?!出来!” 说罢,他手放在腰间,已蓄势待发准备发出暗器。 见此,江别尘和方闻洲也站了起来,方闻洲率先把裴懐拉到自己身后。 “殿下请恕属下冒犯,但让属下先护着您。” 三人齐齐挡在裴懐身前,裴懐冷哼一声,盯着巷口自言自语道: “想不到有朝一日,本殿也被黄雀在后了。” 这时,气氛紧张间,巷口处默默走出一道身影,随着那人出现,裴懐的眼眸渐渐沉下去。 “不是让你去找你姐和文月吗?跟着来做什么?” 话音落,那人抬起头来,正是一脸肃穆的苏重朗。 第194章 不一 苏重朗缓缓走近,脸上的凝重越来越明显。 直到他走近裴懐他们,裴懐才开口命令江别尘三人。 “自己人,把架势都收起来。” 江别尘毫不犹豫,率先退让几步。 方闻洲和陈言彻面面相觑,方闻洲更是半信半疑,但裴懐既已发话,他们也不好违抗。 裴懐独自走到苏重朗面前,也沉默不言,他在等对方先发话。 苏重朗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 “我猜过、也试探过,只是当我知道这一切真的都是你一手安排的,我……” “不能接受?” 裴懐见他欲言又止,索性替他说完。 苏重朗深吸一口气,握了握拳。 “你好深的城府!” 裴懐冷笑一声。 “那你希望我是什么人?温柔善良?体贴入微?那是对你姐姐,对其他的,我一向如此!” 裴懐想,自己本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如果不是遇到苏皖,他只会变得更极端。苏重朗如此质问他,看来还是不了解他。 想了想,裴懐又加了一句: “今天的事,莫要让你姐姐知道。” 听到这些话,苏重朗忽然就升起一股气。 “你只对不起我姐姐吗?对,确实,你确实对不起她。她那么为你担心,你怎忍心?还有文月,她可是你的妹妹,你竟让她瞧见自己兄长染了血腥!还有……还有阿武!阿武那么相信这一切,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方闻洲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站出来,指着苏重朗说: “放肆!你胆敢这样和殿下说话?!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殿下?!” 苏重朗闻言,瞪向他,似乎是在隐忍。 裴懐挡住了方闻洲。 他对苏重朗说: “够了!你似乎忘了我的身份。对我,你要么臣服,要么就管好自己!就算你无法理解我的做法,我也无需向你解释!” 苏重朗问道: “你这样做,是不是为了锦妃娘娘?” 他方才分明听到,裴懐承诺会扶持早已隐退的黎氏一族。 苏重朗又看了看江别尘等人。 “他们三个……不,包括方才企图刺杀阿武的那些人,都是黎家的人,对不对?” 如果是这样…… 苏重朗想,如果是这样,他可以理解裴懐。 裴懐眯了眯眼眸,冷冷道: “我更是为了你姐姐,和我自己。” 苏重朗闻言大骇。 “关我姐姐什么事……” “愚蠢!” 裴懐大喝。 “你以为怎样才能护住你姐姐,才能守住我与你姐姐的情谊?如果我一直都是一个温和无用的皇子,你认为,你姐姐能平安一世?” 苏重朗听到这里,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你要取东宫而代之?!” 他以为,裴懐和姐姐的事已经够大胆,也够让他震撼了。 但太子对姐姐不好,他也就接受了裴懐。 只要阿姐能幸福,他无所谓。 但裴懐竟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这……?! 裴懐嗤笑道: “太子?不,我要帝位!” 此话一出,苏重朗直接吓得好一阵腿软。 “你要谋反?!” 裴懐冷冷看着他。 “我只是需要辛家的兵权。” 第195章 刀绞 苏重朗浑浑噩噩来到客栈接裴文月和苏皖。 小二引着他上到二楼一间客房门前。 “客官,您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苏重朗这才反应过来,呆呆道: “好的,谢谢……” 小二走后,他正要抬手敲门,里面的人似乎有所感应,恰巧开了门。 陆司淼见是他,肩膀都松了下来。 “听声响,还在猜是不是你,果真就是。” 苏重朗深吸一口气,随意抹了一把脸,似乎有些疲惫。 “我、我来接她们。” 陆司淼见他这样,拧着眉问道: “没事了吗?” 苏重朗心事重重,随意点了点头。 “嗯,没事了。” 陆司淼还想再问什么,身后传来了一道女声。 “是重朗吗?” 裴文月正坐在桌前,斜着身子问道。 苏重朗听到她的声音,心情终于有所愉悦,他勉强挤出一抹笑,进门道: “文月,没事了,走,回宫。” 裴文月长吁一口气,随即复又挂上笑容。 “我就知道,他会平安无事的。” 苏重朗扯了扯嘴角。 “是辛家的救了殿下,殿下受的伤看起来吓人,其实不碍事,已经包扎好了。他先行一步,去宫门外等我们,派我来接你和我阿姐。” 裴文月听到这句话,眼底渐渐泛起一点水雾,却又很快逼退。 “没事就好。”她淡淡说了这一句。 苏重朗见状,心疼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吓坏了吧?” 裴文月依赖地用脸轻轻蹭了蹭他伸过来的掌心,只闭上眼轻颤睫毛,嘴角微笑着,半晌不发一言。 越是这样,越刺痛苏重朗的眼睛。 他重重闭了闭眼睛。 裴懐……你真是个疯子! 回想起认知到裴懐潜藏的野心后,苏重朗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人眼底藏着的狂热。 那是对权利的渴望,亦是对他阿姐的执着。 这样的人,爱和恨都轰轰烈烈,一个不慎,真是粉身碎骨浑不怕。 好危险的人物。 可又能怎么办呢? 苏重朗想,从姐姐和他纠缠在一起开始,早已经不能再轻易割舍了。 这就是苏家的命…… “重朗?重朗?” 苏重朗猛地回神,吓了一跳,见裴文月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她笑问: “你在想什么?这般出神,喊你都听不见。” 苏重朗哪里敢给她知道事情原委,他摇摇头,问: “文月,天快亮了,我们得赶快走了。对了,我阿姐呢?” 这时候,傅施璟拿着一点宵夜走进来,回他的话: “你姐姐哭晕了几次,刚刚才安抚她睡下,现在就在内室里。” 苏重朗听到这里,顿时焦急地头也不回就冲进去房间里。 床榻前,果真苏皖合衣躺在上面,细看眼角还挂着点点泪痕。 苏重朗的心一下子就揪在一起,如被刀绞一般。 血浓于水,叫他怎能冷静? 他走着,每一步都步履沉重,一双眼赤红着,差点控不住泪。 想哭,是因为觉得不公。 苏重朗想,他的阿姐是世上顶顶好的女子,从来最听话是她,可到头来,最命苦竟也是她。 阿姐一生没为自己活过。 为了家族,她狠心烧毁了心爱的风筝。 为了家人,她牺牲了自己的婚事。 好不容易勇敢一回,以为得觅良人,可那人……偏偏是那么危险的人。 裴懐的爱有十足的真心,却也掺杂着数不尽的谎言,步步惊心。 他的阿姐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只想拥有一份平凡的爱。 怎么就这么难呢? 苏重朗想着想着,忍不住跪在床前,牵起她的手,紧紧窝在掌心里。 他靠着两人紧握的手,眼尾的泪就这样慢慢滑进他们的手掌中。 “阿姐,你手怎这样冷……” 第196章 痴爱 苏皖奔跑在无尽的梦魇中,一直醒不过来。 在梦里,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画面反反复复,是裴懐毫不犹豫挡在辛容武面前,为他拦下那一剑。 利剑不仅刺入裴懐的凡胎肉体,也狠狠刺痛了苏皖的心。 苏皖一直走不出那一幕,噩梦缠绕,叫她次次在其中赤红双眸、撕心裂肺。 她想,裴懐怎么舍得就那样撇下自己一个人? 裴懐在替人挡下那一剑的时候怎么能那么果断? 他不怕疼吗?不怕死吗?不怕永远醒不过来,不怕…… 可她好怕。 她只是尘世的浮萍,他于她,是港湾。 她怕呀。 她怕一切他不曾怕的东西。 苏皖怕他死,怕他永远醒不过来,怕他有个三长两短,而自己会永远失去他。 你真狠心…… 梦境之外,苏重朗握着自家阿姐的手正在默默垂泪,抬眸就看到躺着的苏皖也慢慢滑落一滴泪。 “阿姐?” 他又唤了她一次,随即起身去为她擦掉那泪水。 “你怕的,对吗?弟弟都知道……” 就在这时,苏皖的眼皮颤了颤,随即似惊吓般猛地睁开双眼。 苏重朗见状,连忙胡乱抹了泪水,破涕为笑地说: “阿姐!” 苏皖还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这一声呼唤彻底把她扯回来。 她眨巴眨巴眼,这才把视线投向苏重朗。 “重朗?” “是我,阿姐!你睡醒啦?” 苏重朗的声音让外室站着的裴文月三人也忍不住互相惊喜。 陆司淼对裴文月说: “我和施璟都是男子,就不便进去了,你且去看看吧。” 裴文月忙点点头,提裙就走入内室中。 她小碎步来到床榻前,笑道: “苏姐姐,睡得好吗?” 苏皖慢慢撑起身子,晕乎乎地看着裴文月。 “文月……” 她心有余悸般,终于想起刚才自己的噩梦,连忙变了神色。 “重朗!你怎么在这?他呢?!” 苏重朗听到她的话,眼中快速闪过复杂的神色,随即扯笑道: “阿姐,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没事了?我……我明明看到他受伤了,他受了伤,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血,满地都是,他就那样……他倒了,他躺在地上……” 苏皖胡言乱语起来,似乎陷入一种魔怔,满眼都是惊恐,眼底霎时涌出泪水来。 “不不不……阿懐,不能受伤,不要死!” 她在床上吓得口不择言,忽而抱住头,猛地哭了出来。 苏重朗从未见过阿姐这样,他心疼地连忙倾身握住苏皖的肩膀。 “阿姐!别陷进去,那都是假的!” 苏皖这才呆呆地看向他。 苏重朗满眼凝重,对她说: “阿姐放心,殿下好好的,他那是小伤,不碍事。” 苏皖摇摇头。 “我不信。” 苏重朗深吸一口气,重新展露一个笑脸给她。 “我什么时候骗过阿姐?我从来不骗阿姐,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以后也不会。阿姐,我来就是带你去见他的,天快亮了,殿下此刻就在宫门外等我们。你若不信,就随弟弟去一趟,亲眼去看他,好吗?” 苏皖抿着唇,定定看着苏重朗,没有说任何话。 苏重朗着急了,他忍不住用力几分,摇了摇她的肩膀,眼底也红了几分,刚刚才强压下的泪意也差点绷不住。 “好吗,阿姐?嗯?好吗?” 苏皖这才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似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孩,朝他点了点头。 “……好。” 第197章 吾心 江别尘三人待苏重朗浑浑噩噩离去后,皆一路无言,尽心护送裴懐到宫外。 眼见天隐隐有蒙蒙亮的迹象,远远儿的也能瞧见宫墙,江别尘摇着羽扇,问裴懐: “殿下,从前竟不知,您与苏家那女儿有几分牵扯。” 这话着实说得委婉了些,但明白的都明白。 裴懐只轻轻睨了他一眼。 “本殿做事,倒也不必全昭告天下吧?” 这话同样也婉转。 江别尘摸了摸鼻子,笑道: “这是自然,属下们只是有些意外。” 此话一出,躲在后头的方闻洲和陈言彻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方闻洲扛不住心虚,率先嘿嘿一笑,陈言彻虽面上淡定,到底也心中好奇。 裴懐听完这话,呵呵笑了一声,随即才说: “吾之功过,自有后世定夺。” 江别尘望着裴懐的背影,听到这豪迈宣言,心中不由得也有几分拨云见日的爽快。 他肯定地用力摇了摇羽扇。 “殿下壮志如云,当真叫人佩服。只是属下再多嘴问一句,殿下当初之所以肯与我们合作,为的究竟是哪般?” 是真有夺权野心,还是……只是想能日后醉倒石榴裙? 裴懐顿了顿,开口道: “重要吗?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想要什么便去争取,若能得到,那便不算僭越、不算非分,更遑论肖想了。” 江别尘听完,顿时忍不住大笑三声。 “殿下放心,今后属下再不多嘴一句,只要是殿下想的,尽可放手去做,属下等定会全力相助!” 裴懐这才展露几分真正的笑意,稍稍偏头看向江别尘。 “她弟弟便不如你通透了。” 江别尘微微眯眼,笑道: “区区小儿,尚不足挂齿,殿下宽心。” 裴懐呵呵摇头。 “……但愿吧。” 但愿我能宽心。 一路护送到宫外,江别尘三人拱了拱手。 “殿下恕罪,此处乃是非之地,未免多生是非,再不便久留。属下等先行告退。” 裴懐点点头。 “去吧,藏隐蔽些,以后若非得召唤,切勿现身。” “是——!” 待三人离去,裴懐一人静静隐于宫墙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他回想起今晚发生的种种事端,却意外明明是刚发生不久的一切,但此刻再去回想,却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好像已经是很久的事一样。 明明,就连他身上这个伤口还这么疼、这么新鲜。 而其中最印象深刻的却仍是和苏皖的记忆。 是和她在一起时的喜怒哀乐。 他清晰记得和她牵手行走时的心动,清晰记得和她隐没人群一起共赏烟花时的少年情深。 她对他的每一句话,让他开心的,让他伤心的,他字字句句都记得,刻骨铭心。 还有……她看到自己倒在血泊中那惊恐的目光。 裴懐想到这里,沉重地闭了闭眼,按住自己隐隐作疼的伤口。 其实他怎么不怕呢? 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夜看到她的眼神,他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也怕。 裴懐怕再看到她害怕的样子、她担心的泪水。 当时中剑,好疼,他想到的是假若这戏演过了,自己真死了。 她该怎么办呢? 在辛府后知后觉苏醒时,裴懐想,劫后余生,他最怕二人生死有别,天各一方。 裴懐失笑一声。 还没真正和敌人作战,自己就已经有了一个又一个软肋啦…… 这也许是他的劫,但亦是他之幸。 所谓爱恨嗔痴,大抵如此,叫人牵肠挂肚、割舍不断。 就在他恍然出神间,一枚枯叶默默被风吹落,掉在他头上。 身后响起那道时时思念的声音: “阿懐!” 裴懐连忙转头一瞧。 苏皖站在不远处,笑着又哭着遥遥相望。 见佳人至,裴懐忍不住露出真心的笑容,朝她缓缓伸出手。 此时,天亮了。 第198章 充足 蓦然回首间,裴懐眼中倒映出苏皖的身姿。 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朝她伸出手。 既这样做了,裴懐忽地又紧张起来。 苏皖何尝不是? 是担忧和思念支撑她一步步来此,骤见裴懐,看到他好好地站在前方,眼底的泪水猛地就淌了下来,嘴上却露出一抹笑。 见他伸手,她再也不管不顾,勇敢朝他怀中奔去。 当天光照亮那一刻,苏皖扑进裴懐怀抱中。 两人一拥抱在一起,便都不管不顾紧紧相拥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身躯、气息。 苏皖咬唇死死揪着他的衣摆,埋在他肩头,哭得委屈。 裴懐失笑,鼻尖酸涩道: “哭什么?” 苏皖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出一句话,只自顾自哭着。 见状,裴懐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不哭了,我在呢,我还在呢。” 苏皖吸了吸鼻子,才带着浓浓的哭腔小声说: “你若再这样欺负我,我就真的不要你!” 裴懐听到这话,只是颤了颤眼帘,疲惫又安心地靠在她头上。 “嗯,记住了。” 苏皖想了想,又继续补充道: “还有,再不许这样去救旁人!” 裴懐仍旧闭着眼,却笑出了声。 “好,也记住了。” 苏皖还想说什么,裴懐却在她耳边说: “我们来日方长,以后你日日嘱咐我一件,千件万件,我都一一记下。” 苏皖感受着他的声音、他的呼吸,才真真切切认为他还活着,还能一直陪着她。 她终于止住了哭。 “你是不是报复我,才去挡那一剑?是不是因为之前我在桥上……想和你分开。” 裴懐摇摇头。 “你的苦衷,我最知晓,再气,我也不敢拿性命要挟你。何况,你明知道,我舍不得真与你置气的。” 苏皖眼眶红红的,听了他的话只是眨了眨眼睛,强忍着泪意,继续依偎在他怀中。 “……阿懐,平安就好。” 裴懐原本以为自己很是坚强,但当苏皖说出这句话时,裴懐差点就掉泪了。 他多想自己每一次受伤疼痛时,可以有一个人这样宽慰自己。 从前他从不敢奢望,如今总算有了。 老天原来还是眷顾他的。 这样就够了,只要这样,他就满足了。 以后再多的苦难,裴懐相信自己都挺得过去。 就在两人你侬我侬时,身后有两人渐渐走近。 “皇兄,怎不问问我的感受?我也很担心你。” 裴懐听到这声音,稍稍抬头,苏皖顺势与他分开。 只见裴文月和苏重朗并肩行来。 裴文月笑逐颜开地说: “你只知道和苏姐姐团聚,怎对我这个妹妹不管不顾?” 裴懐深深看着她,却不似她这般说笑,半晌才对她说: “文月,让你担心了,是哥哥的不是。” 明明就不是她的哥哥,明明按辈分还该唤她一声姐姐的,明明…… 偏偏就这么一句,瞬间把裴文月的笑容打碎。 裴文月一忍再忍,终是忍不住红了眼,她偏过头去,默默抹了抹眼角。 “皇兄没事就好……” 裴懐望着这个名义上的妹妹,眼中流露出一丝柔情。 他走前一步,轻轻道: “乖,皇兄带你回宫了。” 第199章 皇陵 距离上元节那一晚,已经过去了几日。 由于裴懐一行人出入宫闱都是悄悄行事,再加上宫里是特殊时期,氛围不好,倒也没什么人发觉他们擅自出宫,还惹了一堆事端。 只那晚回来后,王元弋和月韶看到裴懐受伤,尤其是王元弋,更是哭天抹泪的,差点把事情闹大。 月韶则是一如既往地惶恐不安。 裴懐对于月韶可以连哄带骗,但王元弋是心腹,且他与江别尘几人的来往,王元弋也是知道一二的,裴懐也就没有过多隐瞒,私底下悄悄简单告诉了王元弋。 王元弋这才没有再对他的伤势那般执着,却也仍是止不住的心疼。 几日的照顾,一直都是王元弋亲力亲为,外加月韶从旁协助。 这天,王元弋照例给裴懐拆换纱布。 他见着裴懐那伤口,虽然有所好转,看着还是可怖,便红着眼说: “主子,还疼吗?” 裴懐见状,说: “哪里那么矫情了?动作麻利些,不要婆妈。” 王元弋稍稍点头,一边帮他换药,一边说: “主子,您不叫太医来瞧,是怕走漏风声,闹大事情,这奴婢可以理解。但,江别尘他们到底是江湖之人,奴婢着实不放心,为什么不悄悄唤贵妃那边的郑太医过来办事?” 裴懐嗤笑一声。 “魏氏不是省油的灯,她现在只不过与我是有利共图,不代表就如你一般对我忠心。若郑太医知道了,长和宫也就知道了,到时候若是一个不慎,叫她背后的云州魏家顺藤摸瓜,查到什么,岂非我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王元弋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到底主子英明,奴婢就不如主子想得远了。” 裴懐挑了挑眉,问道: “那天晚上你先回来,没什么事发生吧?” 王元弋想了想,说: “奴婢不知道这算不算事。” “说。”裴懐漫不经心地命令着。 “是。” 王元弋随即说: “上元节那一晚,陛下醒过一阵,身子虚得很,似乎还耿耿于怀东宫太子的事……听干爹说,陛下去了先皇后从前的宫殿待了一阵。” 裴懐听到这里,不在意道: “这也没什么。” 王元弋点头附和。 “确实没什么,但等陛下回了朝晖殿后,吩咐干爹说,要去皇陵走一趟,似乎是办什么事。” 裴懐顿时来了精神,稍稍坐直了身子。 “好端端的,去什么皇陵?” 莫非皇陵那边有什么东西…… 王元弋遗憾地叹息一声。 “主子恕罪,奴婢也不得而知了。干爹虽与奴婢亲厚,到底如今奴婢也伺候着您,干爹几乎一辈子都陪在陛下身边,现下肯与奴婢透露到这份上,已经算心里有奴婢这个干儿子了。” 见他这样,裴懐也没什么反应,只淡淡笑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事,我若想知道,总会有法子知道的,你不必往心里去,切莫与王不歇生分了,你要体谅他的苦衷。” 王元弋说: “主子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此时,换完干净的纱布,裴懐一边倚靠在软枕上,一边喃喃自语。 “这事……我得好好想想。” 第200章 惶恐 裴懐又歇了两天,身上伤势渐好。 他却一刻不停,立时就秘密召入江别尘三人。 三人如同往常,由王元弋里应外合,仍旧扮宫人装扮,悄悄来到毓庆殿。 他们进入时,见到裴懐已能坐在榻椅上了,便立刻齐齐单膝跪下。 “属下等见过殿下——!” 裴懐微微点头,淡淡道: “不用多礼了,起来吧。” 江别尘这才带头站起身,他抽出腰间羽扇,摇了摇,随即问道: “不知殿下急召我等入宫,是为了何事?” 裴懐只挪了挪身躯,找了个更加舒服的角度继续坐着。 “不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说完,他随意挥手,月韶立时从外头走进来上茶。 方闻洲与陈言彻互看了对方一眼,见江别尘带头接过茶水坐下来喝,这才也跟着做。 江别尘倒也真的不急不躁,顺着裴懐的意思饮了一口香茶,这才笑道: “殿下的茶,每次喝,每次都有新滋味儿,果真是上品。” 裴懐听完,呵呵一笑。 “你这话说得有意思,却也带刺。” 方闻洲听不出弦外之音,扯了声儿问道: “大哥何处说得不妥?” 裴懐和江别尘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陈言彻虽没那么伶俐,却比方闻洲好一些。 他见状,按了按方闻洲的手臂。 “不妨再听听。” 说完,陈言彻便看到裴懐难得多看了他一眼。 陈言彻随即又沉默寡言下去。 裴懐朝伺候在一旁的月韶挥了挥手,月韶随即退下,王元弋替换着走了进来。 他不再设防,开口对对面的三人道: “可曾……听过皇陵候着的医老?” 说完,他脸上不甚在意,微微低下头,摆弄袖口的花纹。 江别尘听完后,缓缓闭上双眼细想,手中羽扇也放慢节奏,轻轻摇晃着。 见江别尘没话说,方闻洲蹙了蹙眉。 “什么皇陵的医老?实在没听过。” 他又把目光转向陈言彻。 “老三,你知道不?” 陈言彻掌管着黎氏暗卫,人脉之广是比方闻洲更好些,他这次倒有几句话可说。 只见他顿了顿,这才对裴懐说: “倒是听过一二。” 裴懐没抬起头,只说: “说来听听。” “是。” 陈言彻随即回话: “早前听过,皇陵那边一直有医老一职,医术高明,镇守皇陵,无召不得出,终生需侍奉皇家。” 他说到这里,又想了想,却再也说不出其他了。 “殿下恕罪,属下只知道这么多了,毕竟这事隐秘,少有人知晓。” 裴懐点点头,这才微微抬眸,看着陈言彻。 “你既说是秘事,能知道这么多,已实属难得了,何罪之有?” 安抚完陈言彻,裴懐见江别尘一直没说话,便瞄了王元弋一眼。 王元弋聪慧,笑着到江别尘面前,毕恭毕敬道: “想必是大人的茶水凉了,奴婢这就为大人重新上茶。” 说完,他作势要去端江别尘的茶盏。 那茶还温热着,尚可饮用。 江别尘深吸一口气,这才睁开眼。 他笑看王元弋,温和道: “江某只是一个江湖术士,无官无禄,怎好担当公公口中的大人二字?何况,王公公是殿下身边尽心伺候的人,如此对待江某,实在令江某惶恐。” 第201章 莽夫 王元弋听江别尘这样说,面上一点神色不显,只依旧保持敬意。 “大人何必妄自菲薄?这些都是奴婢该做的。” 说完,他也不再想动江别尘那杯茶,而是适可而止退回原位。 见状,江别尘终于坐向裴懐,认真道: “殿下,怎会忽然提起皇陵医老,若殿下如实告知,属下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懐听到他的话,顿时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眸。 “好啊,那你可要说点有用的。” 江别尘只淡笑一声。 “属下尽量。” 裴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说: “父皇身边伺候的王不歇,传出消息,说父皇秘密召见皇陵医老。” 此话一出,江别尘顿时站了起来,一脸肃穆。 一瞬间的反应让众人都惊诧,江别尘这才又缓缓坐了回去,神情不对劲。 裴懐顿时坐直几分身躯。 “怎么?可是哪里不对?” 江别尘看向裴懐。 “殿下可知,为何医老医术高明,却只呆在皇陵,无召不得出?” 裴懐顿了顿,琢磨他这句话。 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却在皇陵里,而不是在皇宫太医院中…… 太医院。 皇陵。 …… 等等?! 裴懐猛地抬头,一向冷淡的面容终于有了几分震惊。 一个医活人,一个伴死人。 他声音都带了几分不可控的颤抖,对江别尘说: “你的意思是……?!” 江别尘却只说: “殿下,这只是属下的揣测。但据传,医老一生只得一次召见,便是帝皇濒危之时!” 方闻洲一听这话,顿时激动起来。 “原来是这样!殿下,那还等什么?眼下东宫禁足,何不把握时机!” 此话一出,江别尘顿时朝他大喝: “住嘴!” 方闻洲急了。 “大哥,我这次可没说错!” 却见一旁的王元弋吓得立时跪在地上,低头不敢说话,就连殿中的气氛也变得严肃起来。 裴懐正在位子上幽幽地盯着方闻洲。 被裴懐这样瞧,方闻洲忍不住咽了咽喉头,但他不肯轻易退缩,还是硬着头皮说: “殿下,难道不是吗?既然连医老都召见了,岂非已经摆在眼前?若殿下放弃此次机会,实在可惜!” 江别尘瞪他瞪累了,最终偏头叹息一声。 “殿下,闻洲又头脑发热了……” 裴懐却不理会他,只继续盯住方闻洲不放。 最后惹得方闻洲都心虚不已,慢慢也没了一开始的气势,缓缓低下头去,不太敢去瞧裴懐。 这时,裴懐才悠悠道: “本殿只知道,父皇尚在,东宫未废,若任何人胆敢在此时生事,便是自不量力,谋逆找死。” 说到这里,他竟站了起来,若非脸色苍白了些,行动间根本半点看不出裴懐不久前受了伤。 他就像一匹藏着清冷眸光的狼,走到方闻洲面前。 “就算本殿成功,又如何?你说,千秋后世,会歌颂本殿英明神武,还是唾骂一个杀父弑兄的残忍暴君?” 到这时候,方闻洲震惊得双目圆睁,半天说不出话。 第202章 子蛊 裴懐见方闻洲惊愕,却并没有想就此罢休。 他步步逼近,就是江别尘和陈言彻从旁劝阻,依然无用。 方闻洲已慌不择路。 “殿下……我、我……” 裴懐在察觉到他的退缩后,冷笑一声。 他忽然抬起手,触摸上方闻洲的脖颈。 被裴懐轻轻一摸,方闻洲发觉他的手好冷,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脖子被拿捏在裴懐手掌心,方闻洲动也不敢动。 裴懐声如鬼魅,这才幽幽对他说: “本殿不能出一丝一毫的纰漏,如果有人企图陷本殿于不忠不义等为难境地,不管他是有心无心,是为本殿好还是存心谋害,本殿都会……” 说到这里,裴懐适时停止,没再继续说下去。 方闻洲却背后冷汗遍布,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就这么仰望面前的裴懐,忽然发觉裴懐半张脸好似隐在阴影中,唯有那双眼眸亮得吓人,藏着永远伺机而动的情绪。 见状,陈言彻直接陪跪在方闻洲身边。 “殿下息怒!” 江别尘也蹙眉凝望着裴懐,沉默不语。 裴懐拿捏方闻洲脖颈的手随着其下跪,还僵在半空,他就这么看了恐惧的方闻洲,好半晌后才转过身去,背手而立。 “……父皇高深莫测,轻易不可妄动,否则本殿将即可死无葬身之地,一切也就功亏一篑了。那么,黎氏一族的出世也将变成黄粱一梦。” 江别尘长吁一口气,随即弯了弯腰,对裴懐问道: “殿下有什么想法?” 裴懐沉声道: “本殿要知道医老与父皇之间的一切,无论什么手段。” 此话一出,江别尘三人面面相觑。 最终,江别尘向陈言彻点了点头,陈言彻才恭敬回话: “殿下,属下有一个方法,不知可否一试。” “说。”裴懐出声。 陈言彻随即说: “黎氏隐局南部时,结识了当地巫蛊之士,谋得了一些东西。属下在训练暗卫时,个别不老实的,体内都会被属下放一条子蛊,由属下掌握母蛊。服用子蛊之人将会成为母蛊掌控者的傀儡,只能身不由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完,他低下头去,静待裴懐的回音。 沉思片刻,裴懐开口道: “本殿方才说了,不择手段。” 陈言彻顿时明白。 “属下遵命!” \/\/ 出宫路上,方闻洲擦了一把额前的汗。 “大哥,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与这个三皇子打交道时,总还是留个心眼,处处提防。这厮……着实不简单!” 想他方闻洲堂堂七尺男儿,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 江别尘瞥了他一眼,说: “他到底不是娘娘的亲生子。” 方闻洲问道: “那我们以后……?” 江别尘轻笑一声。 “若他真心待黎氏,待娘娘,黎氏自然将他当作真正的三皇子,尽心辅佐。但若他胆敢狡兔死,走狗烹……” 说到这里,陈言彻冷不丁出声: “那就在他体内放条蛊虫,叫他尝尝滋味儿!” “不错。” 江别尘把羽扇狠狠打了一下掌心。 “反正,黎氏于咱们三人有大恩,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辜负黎氏,有生之年,必定要叫黎氏重现于世!” 第203章 冷箭 皇陵。 一个僻静的私人小院里栽了一棵海棠树。 树下站着一老一幼,那小童正一边拿着树枝,一边戳着海棠树的树干。 “爷爷,海棠花还要多久才开呀?” 医老贺泓琮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回答道: “乖孙,再等等,待更暖些就会开了,到时候漫天开满海棠花,会很好看的。” 小童听了后,开心得手舞足蹈起来。 “哦!我要等、我要等!我要看海棠花!” “好好好,咱们爷孙俩就在这皇陵里一起等。” 贺泓琮话音刚落,有道声音缥缈从空中传来。 “既有如此美景,那可是听者有份啊?” 贺泓琮一听,顿时四处张望。 “何人?” 却见江别尘三人笑眯眯站在他身后的黄瓦屋檐上。 “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贺泓琮顿时神情严肃,对着三人斥责着。 那小童因为江别尘三人的到来,吓得忙丢掉手中的树枝,屁颠屁颠跑到贺泓琮的身后。 “爷爷,我怕……” 贺泓琮连忙伸手护住孙子。 “别怕别怕,爷爷在这呢。” 江别尘见此景,大笑一声,带着方闻洲和陈言彻,三人齐刷刷从天而降。 “不就是皇陵嘛,有什么好不能来的?” “放肆!” 江别尘笑嘻嘻说完,直接惹得贺泓琮脸色涨红——给气的。 被冷不丁又吼了一次,方闻洲暴脾气上来了。 “你这老头,再大呼小叫试试?!” 方闻洲如此凶神恶煞,吓得贺泓琮爷孙俩忍不住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们。 见状,江别尘毫不犹豫拦住方闻洲。 “大哥?” 方闻洲疑惑地看着江别尘。 只见江别尘收起几分嬉笑神色,没有下一步行动。 对面的贺泓琮却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抬手颤着手指,指着三人,说: “你们三个无礼贼人,胆敢擅闯皇陵!” 说完,他毫不犹豫张口,一副想要喊人的架势。 江别尘直接对他说: “不必白费力气了,就凭外头那几个三瓜两枣,早就被我们放倒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们是不会醒来的。” 贺泓琮听到这话,惊得目瞪口呆。 “你们到底是何人,有何目的?” 江别尘勾唇一笑,却不急着回答贺泓琮的问题,而是稍微歪了歪脑袋,目光投向贺泓琮身后那被护得严实的小童。 “想必,那就是下一任医老吧?” 此话一出,一旁一直不开口说话的陈言彻抬手就打了一个响指。 顿时,两个浑身黑衣的蒙面暗卫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贺泓琮背后,毫无感情掳过贺泓琮的孙子。 “爷爷!” 贺泓琮吓得回头,一看小童已经在两个暗卫手中哭闹挣扎。 “你们、你们放开我的乖孙!” 江别尘微笑道: “那就要看你配不配合了。” 他说完,对陈言彻说: “老三,我忽然想到更有意思的事,既然他有个孙子……” 欲言又止,但陈言彻完全明白江别尘的意思。 他看向那两个暗卫,只一个眼色,其中一个暗卫直接拿出一枚子蛊。 那是一条白胖的蛊虫,正在其手中恶心地蠕动着。 另一个暗卫抬手就掰开小童的嘴巴。 贺泓琮大喊: “不,你们要对我孙子做什么?!放开他!” 他直接就要冲过去,陈言彻一个箭步狠狠点住他的穴道。 贺泓琮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童不断流泪,而暗卫毫不犹豫把子蛊塞入他嘴里。 蛊入,事成。 江别尘看着此情此景,笑得依旧人畜无害。 他自言自语道: “这样的手段,您一定满意……” 第204章 愚人节快乐~ 苏皖自那日上元节回来后,就犯了个心里发慌的毛病。 她好几夜都睡不好,常常梦魇缠身。 但这些,苏皖都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人前,她脸上永远佩着那遮脸的面纱,只一双低垂的柔弱眉眼,毫无破绽。 只有苏皖从小到大贴身伺候的婢女墨音知道。 这天夜里,苏皖那边又传来若隐若现的呢喃声,墨音在外边守夜,瞬间惊醒了过来。 她连忙跑进去,果然见到苏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眉间微拧。 再瞧,苏皖额间遍布细细密密的汗珠,双唇被齿间咬住,十指死死拽着被褥。 “小姐,醒醒!” 苏皖猛地睁开双眼,她眸中全是惊恐,嘴巴微微张着,不断大口大口呼吸气息。 墨音连忙关切地凑上去,扶她起身靠在软枕上,并细细替她抚慰胸口。 “小姐,您又做噩梦了?” 苏皖还惊魂未定,她呆呆愣愣地盯着面前,凝视空气,久久无语。 墨音见状,吓得牵着她的手。 “哎呀,小姐的手好凉!小姐,小姐?您没事吧?和墨音说说话呀,别吓我……” 苏皖终于稍稍抬眸,她缓缓转向墨音,看着看着,忽而唰的两行泪就流了下来。 墨音最见不得苏皖哭了,她家小姐最是温婉懂事,很少哭的,每次哭,墨音都心疼得不得了。 她顾不得主仆之别,直接把苏皖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小姐莫怕,不管方才梦到了什么,都是假的。墨音在这里陪您呢。” 苏皖却还是不说话,只像一只幼兽,躲在墨音怀中瑟瑟发抖,无助又可怜。 不是她不想说,是她不知道怎么说。 她能说什么呢? 自从上元节一晚之后,苏皖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可是无人去注意到她心中的种种惶恐。 就算注意到了,只怕也未曾料到会这般严重。 回宫后,只要一到了夜晚,苏皖入睡后就总会梦到那些可怖的东西。 起初只是重复那一晚,裴懐受伤倒地的场景。 然后越来越复杂,梦里逐渐变成了裴懐经受不同的死法。 不管怎么样,结局总是个死。 一幕幕,触目惊心。 心结的种子悄无声息落在了她头脑中,逐渐生根发芽,蔓延生长。 直到也许很久以后,变作粗壮魔藤,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缠绕吞噬,湮灭消失。 裴懐受伤的事不能轻易传出,苏皖对谁都不能说。 对谁,都不能。 苏皖缩在墨音怀抱里,越想越难受,她忽然感到心中莫名一丝钝疼,钻得她忍不住凝眉轻哼。 “唔……” 她忍不住抬头,扬起白皙修长的脖颈,面露痛苦之色。 “小姐,您怎么了?” 墨音见她如此,焦急地不得了。 苏皖只咬唇摇了摇头,弱弱说了句: “……心、心疼。” “这……”墨音疑惑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心疼了呢?” 苏皖答不上来,只能用手抓住心口那一团衣裳。 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夜,到了快天亮的时候,苏皖才好转些,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苏皖随意找了个理由,出宫说是回一趟苏府。 回到苏府,她也不敢叫人知道自己回来了,只带着墨音从偏门进入。 墨音悄悄请来了府医,苏皖不叫她听着,打发她在外头守门。 屋内,府医为苏皖细细把脉后,惊愕又惋惜地叹了口气。 一个结论。 苏皖落下了心悸的病,虽可以慢慢调养,但以后不能再随便受到大刺激。 听到这些话,苏皖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只对府医抬起手指,挡在自己唇间,微微示意…… 第205章 回宫 王不歇也是第一次踏足皇陵。 他得到承帝的密旨,自上元节后,便立刻召集人手,悄悄安排出宫,直奔皇陵而来。 到达皇陵已是几日后的事了,身为承帝的贴身侍候,王不歇一亮明身份,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 很快,一队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医老贺泓琮的小院。 那是为显皇恩对每一代医老的优待,而专门供给‘医老’居住的地方。 小院大门紧闭,王不歇并没有横冲直撞进去,还是象征性先敲了敲门。 里头安静极了,好半天没有人来应答。 王不歇有些疑惑时,门后忽然又响起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吱呀——’ 小院大门由里向外打开,白发苍苍的贺泓琮站在门后。 “谁呀?” 他神色似乎有些凝重。 王不歇只当医老赫赫有名,自然有几分傲气。 还是办正事更要紧些,想到这里,王不歇挺直了几分腰板,严肃地掏出一路上仔细妥善保管的圣旨。 一见这明黄色的卷轴,贺泓琮顿时跪了下去。 “原来是吾皇旨意!” “嗯。” 王不歇想,果然所言不错,代代医老守候皇陵,都只为尽忠每一任秦嵘君主。 不疑有他,王不歇随即动作利索地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速召医老贺氏泓琮,入宫觐见!钦此——!” 寥寥之语,贺泓琮仍旧态度恭敬。 他认真捧过王不歇手中的圣旨,随即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贺泓琮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不歇点了点头,对他很满意。 只见他轻轻扬了扬手中拂尘,随即对跪在地上的贺泓琮淡淡地说道: “医老,这就随咱家走一趟吧。” 说完,王不歇抬脚便走。 贺泓琮异常乖顺,也不去收拾行囊,只拿着圣旨跟了上去。 临走前,有个皇陵侍候的宫人在一旁,贺泓琮经过他时,对他开口说道: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好生看顾着。” 那宫人点点头,目送一行人离去。 贺泓琮交代完,走着走着,忽然奇异地回头望向自己住的小院方向。 他看的地方空空如也,除了那宫人再无旁人。 于是,贺泓琮抿了抿唇,又一脸凝重地转过头去。 宫人站在那里,看着渐渐远行的众人,忽然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可是他此时此刻又一时半会说不上。 既想不出什么,宫人也只好摇头晃脑地走开了。 就在这里再无一人时,才有几个黑影陆陆续续从阴暗角落里显出来。 赫然是江别尘等人,那暗卫手里还拿捏着贺泓琮的乖孙。 男童哭累了,此刻已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们同样目送王不歇和贺泓琮一行人离去。 方闻洲半信半疑地凑上来,问道: “大哥,他会不会有什么纰漏?” 江别尘微微一笑。 “他这亲孙子还在我们手上呢,若他敢不从,他也就只能百年后去地下和他这亲亲孙子团圆了。” 方闻洲这才放心道: “大哥英明,这下咱们和殿下也能有所交代了。” 江别尘说: “走,我们跟上他们,一起回京都。待姓贺的和皇帝见过面后,殿下自然也能知道想知道的,如此,我们便算完成任务了。” 方闻洲和陈言彻随即点点头。 几人又再度消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直到日落西山,那宫人忽然想起来。 贺医老不是有个孙子吗?怎么不见了…… 第206章 清明特辑(一) 苏皖回来后躺了两日,精气神终于好了些。 她终于踏出房门,去到凝宵正殿寻裴文月说说话,免得裴文月担心。 开春了,三月初,天气总算暖和了几分,没那般寒冷了。 裴文月此刻坐在殿中,今日换的是一身宽敞的衣裳,冬日里常穿的袄服都叫卿卿收了起来。 她今天看起来面有忧色,不比往日那般活泛,就连苏皖进来了,她也没有发觉,还在发呆。 “公主好像有心事?” 苏皖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来,裴文月这才猛然回神,果然遥遥就见到一道款款身姿。 裴文月连忙提起几分精神,有了些笑脸。 “苏姐姐,你总算来了。” 苏皖走了进来,笑着问道: “公主刚刚在想什么?” 裴文月听了后,脸有些维持不住了,垮下去几分。 “不是本宫,是皇兄。” 苏皖一听这话,顿时心又提上几分,不夸大说一句,她是再听不得什么裴懐哪里有事的话了。 一担心,就连一张俏脸也染了几分苍白,看上去有些病气,显得整个人都楚楚动人,惹人几分怜惜。 只见她顿时禁不住握紧了椅柄,紧蹙眉头,问道: “你皇兄怎么了?是不是那一日受伤的地方有什么不妥?” “啊……不是不是,苏姐姐莫要多虑。” 裴文月怕她多想,又见她一张小脸苍白如纸,连忙否认,才又叹息一声说道: “今日,本宫怎么也寻不到皇兄,只在毓庆殿里看到王元弋。最近宫里氛围不好,东宫禁足,父皇身体不适,本宫总想多和皇兄说说话……唉,本宫平白说这些做什么?总之,本宫觉得皇兄去哪都会带着王元弋的,好端端人不见了,留王元弋一个人在毓庆殿的,真是奇怪。” 苏皖听完后,焦急问道: “他去哪里了?” 裴文月深吸一口气,‘唉’了一声。 她左右各使了眼色,卿卿便说: “都不必伺候了,大家一起下去吧。” 苏皖见状,也稍稍偏头,对身后的墨音说道: “我这里你也不必伺候,一起出去等着吧。” 墨音从小伺候在苏皖身边,何其聪慧,自然听从。 “是,小姐。” 待众人一道出去,殿中唯剩裴文月和苏皖二人。 裴文月这才朝苏皖压低声音,说道: “从前和姐姐说过,皇兄与本宫并非真正的血脉兄妹,姐姐可还记得?” 苏皖顿时点点头,不知不觉也同样压低声音。 “此事重大,小女谨记在心,日日提心吊胆,不敢忘怀。” 裴文月略微缓和几分神色,安慰她道: “倒也不至于到提心吊胆的地步,姐姐切莫因此忧心挂怀,不然皇兄要是知道了,怕是要怪本宫。”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按在太阳穴那边,说: “皇兄与本宫既不是真正的血脉相连,自然,本宫那远在广灵寺的母妃,也就算不上是皇兄真正的母妃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苏皖渐渐有了些眉目,只是仍有点云里雾里,不敢随意揣测。 裴文月说完这句话,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抬眸对苏皖说了实话。 “……今日,是他生母的祭日。” 第207章 清明特辑(二) 京都郊外。 一处深林中,原本是光秃秃一片,开春回暖倒是在枝丫上冒了星星点点的绿,远远望去也算有了几分生机。 苏皖一定要王元弋带着自己悄悄出宫一趟。 她要去见裴懐。 一想到裴文月说,今儿个是裴懐生母的祭日,他自己一个人出宫了,连王元弋也不带着,苏皖一整个的心疼。 马车一路行驶,由王元弋驾车,车厢里,月韶难得跟着出来,陪着苏皖。 苏皖一个人靠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静静的,不吭声。 但眉眼间的担忧之色不难叫人看出,月韶为奴为婢久了,现下又在裴懐身边伺候着,更会看人眼色,她想着裴懐最为在乎这个女子,眼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宽慰一二也是好。 于是,月韶斗胆开了口: “苏小姐,可是在为殿下担心?” 苏皖知道裴懐身边的人肯定信得过,不然裴懐定容不下,她也就没过多遮掩,点了点头。 月韶微微一笑,说: “一路寂寞,小姐想了解殿下更多一些吗?” 苏皖随即愣了愣,盯着月韶。 月韶被她这样看着,不免垂下眼帘,挽了挽耳边的一丝头发,道: “不瞒小姐,奴婢也许比王公公……更了解过去真正的殿下。” 苏皖来了几分精神,终于坐直了身躯,好奇地问道: “此话怎讲?” 月韶惭愧道: “小姐想必知道,殿下早前是在冷宫里长大的。” 苏皖点点头。 “这我知道,公主略说一二给我听过,他很是不易……” 说到这里,美人眉梢忍不住染上一抹忧愁。 月韶接话,说: “奴婢,就是从前在冷宫里伺候殿下的人。” 苏皖听她这么说,想起和裴懐第一次见面,他病了,一个人孤零零在冷宫里,有气无力的。 “你……” 见苏皖心有疑虑,月韶叹息一声,惭愧道: “说起来,奴婢罪该万死,从前想不明白,一味拜高踩低。殿下大度,饶奴婢死罪,特赦奴婢余生在旁细心伺候,以便赎罪。还能活着,奴婢已经很感激殿下了。” 苏皖听到这里,顿时心里突突跳,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月韶,问道: “我记得当时,说冷宫染了疫病,死了好多人……难道此事另有隐情?” 她想,难道那些宫人的死,和裴懐有关? 月韶见状,怕她猜想出真相,会觉得裴懐残忍,如果此女以此对裴懐心生恐惧,敬而远之,那她只怕一定会被裴懐弄死的。 她连忙矢口否认,对苏皖连连摆手,说道: “不不不,小姐误会了,那些人都是曾经欺辱过殿下的人,恰巧生了疫病也是死有余辜,不值得同情,小姐切莫多想,与殿下有了嫌隙。” 苏皖心情复杂,说: “我没有要同情他们,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只想知道,他的过去。” 月韶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说: “小姐要知道,端看殿下今日悄悄出来这一趟,就可看出殿下心有大爱。” 苏皖说: “我听闻,他的生母与他早早就分离了。” 月韶点点头。 “听冷宫里伺候过的老人提及过,殿下的母亲来了冷宫待产时,尽管没有得到重视,仍然为人和善,温柔待人。她有孕在身时,总是轻轻拍着自己的肚皮,一边坐在摇椅上温柔地唱着歌谣。她还会亲手给未出世的殿下绣衣裳呢……” 苏皖抿了抿唇。 “……公主说过,那位娘娘是坐月子时身体虚弱而亡。” 裴懐的生母只是一个卑贱宫女,但苏皖提起时,嘴上仍旧尊称一声‘娘娘’。 月韶淡淡道: “是,殿下的母亲命苦,早早就去了。殿下从小孤单,在冷宫里一个人孤零零的,伺候的宫人也不尽心,小的时候,还有个嬷嬷陪着殿下,给殿下讲过他母亲对殿下的种种慈爱。后来,嬷嬷年迈,也走了。自那以后,殿下性子愈发沉静,也不总爱说话,他从未提起对母亲的任何想法,可今时今日,殿下成为三皇子后,仍旧惦念母亲,宁愿一个人悄悄出来……” 她顿了顿,带着几分真情实感。 “殿下心里只怕苦极了。” 苏皖听完后,静了许久,最终说: “我什么都不介意,我越了解他,我就越心疼他。不管他怎么样,只要他平安、快乐,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月韶有些错愕。 “奴婢还以为,小姐最希望的,是有朝一日能与殿下真正在一处,不必受人非议。” 苏皖的目光幽幽望向外头。 她喃喃道: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208章 清明特辑(三) 马车悠悠停在深林里某一处。 王元弋遥遥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立马唤停马儿,转头掀开帘子,朝里头说: “苏小姐,主子在前面!” 苏皖连忙要下马车,见她手忙脚乱的,怕她有个闪失,于是月韶立刻跟上去,先一步跳下车,然后才搀扶苏皖下来。 苏皖被月韶扶着,纤细身姿随风而动,她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裴懐。 裴懐背对着他们,静静跪在一个坟墓前,那墓碑上刻着什么字,不走近些看不清。 他跪得笔直,虽瞧不起神色,但莫名的,苏皖见到他这样,顿时禁不住鼻尖一酸。 她忍不住喃喃一句: “傻子……” 裴懐已经跪在墓碑前有些时辰了,他面无表情,嘴唇紧紧抿着,只一双眼眸盛满深邃的复杂情绪,就像一汪死气沉沉的尘湖,叫人无法揣测。 有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匆匆而至,裴懐没有回头,却闻到了熟悉的香气,不禁i瞳孔微微一缩。 直到那人在自己身后站定,裴懐忍不住叹息一声。 他说: “元弋,如今你是越来越会当差了。” 王元弋跟在苏皖身后,听到裴懐的话,顿时惭愧地低下头去,分辩道: “主子,奴婢……苏小姐执意如此,奴婢实在不好回绝。” 苏皖一边开口,一边叫月韶松开自己,她提裙,小心翼翼走到裴懐肩侧,想了想,作势就要跪下去。 她膝盖才弯了几寸,裴懐余光捕捉到,随即出手拽住她的手腕。 “你别跪。” 苏皖见他这样,是前所未有的执着,但即便他什么都没有表露,苏皖仍能从眼前这人中读出几分萧瑟和寂寥。 她回想起身边的人不断和自己一点点补充有关眼前这人的悲凉遭遇,顿觉心痛。 于是,苏皖轻轻拍了拍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背。 难道,她比他强硬一回,硬是生生跪了下去。 裴懐终于偏头看她,苏皖朝他微微一笑。 “我怎么不用跪?你的娘亲,不也算我的娘亲吗?” 这句话,如一个大锤,狠狠敲击裴懐的心头。 他握住她手腕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你……” 见状,王元弋和月韶使了个眼色,两人随即离开,去为他们把风,只把这里留给他们二人。 一抹春风拂过,带着痒痒的暖意。 苏皖继续说: “怎么?是你总说喜欢我的,如今就不许我跪了,莫非从前你对我表露的情意,都是诓我来着。” 裴懐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松开她的手腕,脊背都弯了几寸。 他把目光重新投回面前这灰沉沉的墓碑前。 墓碑上用朱砂印刻了字迹——裴氏懐之母。 “很可笑对不对?” 裴懐忽然嗤了一声,悲凉地问她这么一句。 苏皖眨了眨眼,眼波颤了颤。 “什么?” 裴懐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抚摸冰冷的墓碑,每一寸滑过的地方,都让裴懐觉得好似回到了从前在冷宫的日子。 好冷好冷……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卑贱的宫女,一朝被宠幸,那个男人却连一个正经名分都不愿给她,将她弃如敝履,就像对待一个无所谓的玩物一样。” 裴懐冷笑道: “他的不痛不痒,却是我母亲的一生,亦是我的一生。当别的皇嗣都能堂堂正正活在宫里,我却在冷宫中过着那样的生活,整天战战兢兢,不知道下一秒还能不能活在世上。” 他说到这里,忽而垂眸,咽了咽喉头,才咬牙切齿道: “那天,如果不是你来了,我就真的要死了。” 第209章 清明特辑(完) 见裴懐难得抒发自己隐藏在心的情绪,苏皖没有任何言语,只静静倾听。 裴懐越想越难受,忍不住握拳狠狠要砸到地上。 苏皖见状,眼疾手快,出手轻柔握住他。 她蹙眉道: “说便说,不许伤害自己!” 裴懐看了她一眼,竟在她的阻拦中,似烈火得遇清泉,莫名平静了几分。 他静默片刻,继续缓缓开口道: “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的母亲,只见过一个嬷嬷,那是当初我母亲还在浣衣局为奴为婢时,结交下的人,嬷嬷说,我母亲是极其良善的女子,秉性柔和,不愿与人多生事端,所以常常被一些人欺负,嬷嬷看不过去,出手帮衬,一来二去也有了几分情谊。” 裴懐垂下头,神色落寞地回忆。 “后来,我母亲被那个男人宠幸,一朝有了我,便被不管不顾扔到冷宫待产。我母亲,从来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她只是不想我出生后无名无分,成为宫中被欺负的孩子……可惜那个男人不懂,倒也罢了。后来,我出生了,母亲身子却愈发虚弱,临终前把我托付给嬷嬷,我渐渐懂事,许多有关母亲的事,都是嬷嬷说给我听的,但前不久,嬷嬷也死了……” 苏皖咋舌,愣道: “嬷嬷她……?” 裴懐可悲地笑了一声。 “她太累了,如果没有我,嬷嬷本该更自在一些。” 苏皖见他愈发沉浸在伤感中,于是转移话题,问道: “为什么墓碑上,没有你母亲的姓名?” “嬷嬷不告诉我。” 裴懐说: “我求了她很多次,但到死,嬷嬷也没说,她只告诉我,这也是我母亲的意思。” 苏皖震惊道: “这是为何?” 裴懐答道: “嬷嬷说,我母亲认为自己不过一个卑贱之躯,一个皇子,是不需要她这样的母亲的,也就什么都不必多说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低头,眼中蓦然垂落一滴泪水。 “都是他!如果不是他这样待我母亲,我母亲怎会如此自轻自贱?我又怎么会出生就没了生母,十几年命如草芥被弃于冷宫?同样都是他的血脉,他偏偏对我如此残忍……他也配做我的父亲吗?!” 最后的话,几乎是用力低吼出来,裴懐吼完,脖颈青筋暴起。 苏皖抬手,轻轻放在他唇上,冲他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样,既已姓了裴,就别再怨了。阿懐,我答应你,无论如何,都有我在你身边,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她忽而莞尔一笑。 “今日是来祭拜你母亲的,就不要这样哭喊了,你娘亲一定不愿意看到你在她面前这样痛苦。” 裴懐微愣,随即说: “里头并非我母亲尸身,她去得走,被宫里的人草草运作,早不知道被丢在何处……我只随意做个给她。” 苏皖深吸一口气,笑道: “那又何妨?身躯不过困住生前之人,我相信,身死魂不灭,她爱你,自然时时刻刻庇佑你,你身为人子,以此地为她安身之所,她必定能安息在这。” 忽然的,趁裴懐没有反应过来,苏皖与他一同跪着,在墓碑前十指紧扣。 只听得她说: “您好,我叫苏皖,是要陪阿懐一生的人,以后,至少会有我来爱他,您不用担心了。之后的每一年,我一定会和阿懐一起多来看您,和您说说我们发生的故事。” 说完,她一双眼眸亮晶晶地看向裴懐,冲他努了努鼻尖,作个俏皮模样。 “怎么样?我比你想象中的更加勇敢。” 裴懐再也忍不住,将她一把揽了过来,将唇缓缓贴了上去。 虽猝不及防,但苏皖也没有拒绝,任由他亲吻。 裴懐一边温柔待她,一边闭眸垂下一滴泪珠,唇角却带了几分笑意。 【娘,她就是儿子余生最爱的人,您安心吧……】 第210章 来犯 朝晖殿里,王不歇一踏进来,见承帝病体未愈,就躺在软枕上,手捧着一本奏折,正在蹙眉细看。 他顿时吓得手中拂尘都抖了三抖。 “陛下,您尚未好全,怎可这般劳累?!” 王不歇连忙走进去,焦急地说着。 承帝岿然不动,只稍稍抬眼,随即又把目光重新投入手中奏折上。 “你回来了。” 王不歇弯了弯腰。 “奴婢幸不辱命,已将陛下要见的人带来,此刻就候在外头,等候陛下传召。” 承帝听到这话,点了点头。 “朕知道,只要你走一趟,总能为朕办妥事情。” “陛下折煞奴婢了,为陛下办事是奴婢一辈子都该做的,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至死不改。” 王不歇显然是平日里老把这些表忠心的话挂在嘴边,承帝对他的心思没有半分怀疑,倒是听久了习惯了,故而他此刻这般说,承帝倒也没多大反应。 只见帝皇叹息了一声,缓缓合上手中奏折,面露几分忧愁。 王不歇见状,问道: “陛下,可是有哪里不妥?” “是敌国,他们又不老实了。” 承帝说完,王不歇显然有些惊诧。 “怎么会?辛老将军刚刚班师回朝,大胜归来!” “他们这几个月收成不好,所以咱们秦嵘的兵一撤,他们不死心,就又伺机而动。” 承帝冷哼一声。 “朕这几日身子不适,耽误了批奏折的时间,倒是给了他们可趁之机,已经掳掠边境百姓有几天了,简直该死!” 王不歇见他气急了,脸色都被逼红了几分,吓得连忙上前拍了拍他的心口。 “陛下息怒,不过是边境宵小,咱们秦嵘兵强马壮,又有辛老将军坐镇,他们也只敢和老鼠一样偷偷摸摸,成不了大气候,待过几年,定能踏平他们!” 他担忧道: “您可千万不要为此动气啊,实在不值当,眼下是您的龙体最要紧。” 承帝咳嗽了两声,总算舒服了一些。 他眯了眯眼眸,对王不歇吩咐道: “传医老进来。” 王不歇随即去外头,唤医老进来。 此番把医老从皇陵找来,本就是皇帝吩咐的秘事,王不歇眼下自然不能随意张扬。 故而,对于医老的一切,王不歇事事亲力亲为,仿佛回到了当初刚伺候承帝的时候。 医老走进来,王不歇连忙屏退外头的其余宫人,又慢慢把门关上,只对外吩咐道: “陛下身子困乏,需要休息了,若非急事,不可随意叨扰。不然,小心你们的脑袋!” 众人皆信以为真,对其中真相一概不知,只唯唯诺诺对着王不歇的命令遵从。 朝晖殿中。 医老缓缓走到内殿里,对着就这么遥遥一跪。 “臣贺鸿琮,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帝微咳了一声,随即才说: “医老无需多礼,平身吧。” “臣多谢陛下。” 贺鸿琮这才慢慢起身。 承帝对着他招了招手,贺鸿琮弯着腰,不敢轻易抬头,只虚虚一瞥,便顺着承帝的意思走近。 “你应该知道,朕召你进宫的目的。” 听此话,贺鸿琮叹息一声,再度跪了下去。 “微臣惶恐……” 第211章 逆行 贺鸿琮跪下后,嘴里一口一个惶恐。 承帝见他如此,挑了挑眉。 “起来吧,跪个什么?朕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又咳了一声,才继续说: “本来,历代医老身处皇陵,就是为了这件事的。” 承帝朝贺鸿琮挥了挥手。 “过来为朕号脉,让朕瞧瞧,朕这条命,阎王爷要何时收。” 他说得平静,好似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旁人的生死一般。 贺鸿琮悄悄抬眸,见面前的帝皇面对这些忌讳之事,却显得尤为平静,不禁心中有几分震撼。 他在心里微微叹气一声。 “微臣,遵旨。” 说完,贺鸿琮起身,走到承帝身边,小心翼翼为承帝号脉。 医老之所以无需任何工具,可随时动身来到皇帝身边听候差遣,全因他们一身本事全在这号脉上。 号脉可定生死,无需医治,皆有命数。 殿中龙涎香幽幽点燃,飘出浓烈沁人的味道。 半晌后,贺鸿琮心中大骇,随即震惊地抬头看着承帝。 见他指尖已不知不觉颤抖着离开自己的手腕,承帝的心总算沉到最底。 “朕,还有多少日子?” 帝皇双眸深邃,藏匿无数复杂的思绪。 贺鸿琮抿了抿唇,开口道: “陛下是多年来太过劳累了,忧思过度,心愁成疾。且陛下似乎气急攻心,恕微臣一问,是否曾有口吐鲜血之迹,还有频频昏迷的现象?” 承帝陷入了一阵久久的沉思。 “朕,还有多久?” “陛下是伤了心脉,动得亦是心血,如今气血逆行,还有……” “朕,还有多久?” “……” “多久?” “……少则一二月,多则一年半载。” 承帝缓缓垂眸,平静道: “是嘛。” 贺鸿琮伏地不起。 “微臣无能,微臣有罪!” 承帝两掌撑着膝盖,指尖只一味敲了又敲。 良久后,殿中气氛凝滞到窒息,贺鸿琮忽然听到承帝的声音响起。 “朕知道,历代医老只为确认秦嵘每一任君主的最后寿数,并无太医院太医的职责。” 他话至此,贺鸿琮何其聪明,连忙说: “莫非陛下有别的吩咐?微臣必定竭尽全力!” 承帝抿了抿唇,才缓缓说: “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朕服下后,每日神采奕奕,好似已大愈……” 贺鸿琮震惊不已,都忘了不能轻易直视圣颜的规矩,只呆愣着抬头看着承帝,却看到一双沉淀已久的眼眸。 “陛下,此乃逆施倒行的想法,若真要如此,只怕您连一年半载都……!” 承帝眼帘颤了颤。 “朕知道,既有,便拿来给朕。或许朕可以更快做完该做的事……” 贺鸿琮见承帝很是果决,不由得最终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的,陛下。” 他顿了顿,恭敬禀报道: “微臣这里有一味药,取自前朝禁品,服用者可达到陛下方才说的效果,只是会有损寿数……” “没关系。” 承帝一听到有法子,忽然就笑了,似乎轻松了不少。 “有就好、有就好啊。” 第212章 苦甜 王不歇在殿外候了许久,直到半个时辰过去了,殿内才传来承帝的声音。 “不歇,好生送他回去。” 此话一出,王不歇就知道,承帝与医老之间的事应该是结束了。 也不知道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了没有? 王不歇一想到承帝也许寿命将尽,便不由得心中一阵又一阵的发酸。 但此事乃由天定,王不歇也看开了。 总之,不论生死,不论以后会发生什么,打从以前被承帝看中留在身边的那一刻开始,王不歇生死追随此主! 深怕贺鸿琮看出端倪,王不歇忙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轻微的一声‘吱呀’,朝晖殿大门由内向外打开。 贺鸿琮低垂着头默默走了出来,看不清面上什么神色。 王不歇有心问一问,又想着事关皇家秘事,这种事,主子要他知道就会知道的,若不想他知道,他又何苦自作主张,多此一问? 于是,他强压下心中的想法,面上半点不显,对贺鸿琮说: “走吧,咱家送你回去。” 贺鸿琮却忽然面露苦色,问他: “劳烦您,在下有些腹痛……” 见他一脸难以启齿的样子,王不歇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出恭之所就在前方左拐处,快去快回,切记避人耳目!” 贺鸿琮‘诶诶’地应了两声,随即捂着肚子匆匆离去。 \/\/ 朝晖殿内。 承帝独自坐在床榻上,看着手掌中静静躺着的那枚药丸。 据贺鸿琮所言,一旦服下,便可达到承帝想要的效果,但一定会对寿数有损。 眼下,承帝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若强行如此,只怕连一年半载都熬不到。 但想到还在禁足的东宫太子,承帝终是叹息一声,将手中药丸毫不犹豫送入口中。 药丸不愧是医老出品,很是神奇,入口即化,这下再无转圜余地。 “有点苦。” 承帝一个人默默嘟囔了这一句。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发妻孟令瑛尚在人间。 有一回,承帝病了,宫中的太医给他开了许多的苦药。 但他自小吃多了苦,区区苦药对他简直不值一提。 承帝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将药一饮而尽。 但当他把空空如也的药碗递给孟令瑛时,却被一只纤纤柔夷强塞了一颗蜜饯。 蜜饯入口,甜滋滋的,一下子就在舌尖蔓延开了,把满嘴的苦涩都冲淡了许多。 他愕然间,抬眸是发妻那双笑眼。 “甜吗?” 承帝呆呆地点了点头。 女人见他这模样,只觉得稀罕,低头凑近他,温柔地说道: “夫君不怕,以后若再遇到苦了,为妻都会给夫君准备蜜饯的。” 朝晖殿中的烛火微微摇曳一二,丝丝缕缕的风拂过,悄然间卷走一切遐想。 恍惚间,记忆深处那脸庞、那笑容,又一次随着现实渐行渐远。 承帝发觉往事随风,只得颓然一人,凄楚一笑。 “想来,朕已经好久没吃过蜜饯了。” 阿瑛,你别急,再等等我,我很快就来找你了…… 第213章 套路 贺鸿琮假借行方便的理由,跑了好远,直到四下无人,他才着急地左顾右盼。 “喂……” 就见宫墙甬道,一个小老头可怜巴巴地克制着声音,小声喊了一声。 “我知道你们肯定一路盯着我的,你们还不出现?” 即使这样说,还是四下无人。 这时候,对面正远远走来一队小内监。 贺鸿琮顿时慌不择路,连忙转过身去,脚步加快就打算离去。 那群小内监似乎有事要做,所以同样脚下匆匆。 听到身后脚步声细细密密愈发靠近自己,贺鸿琮紧张地低下头,反而放慢了步伐。 他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直到他们渐渐超过他。 眼见如此,贺鸿琮不由得放松几分。 谁知,在队伍的后几人却在经过他时,一瞬间停在了他的旁边。 前面的人都跟着队伍走远了,只有那几人低着头神神秘秘站着不动。 贺鸿琮吓坏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满头大汗。 心理防线有些弱的他,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千钧一发之际,耳畔响起几道熟悉的声音。 “把实情一五一十说来。” 听到这个声音,贺鸿琮猛地一个激灵,顿时不敢置信地睁开双眼。 他一转身,发觉三个宫人装扮的抬起头来,为首的江别尘勾唇一笑看着他。 “原来如此……” 发觉是他们仨人,贺鸿琮浑身都松了,小老头年纪大了,差点腿一软站不稳。 江别尘眼疾手快,伸手直接搀住他。 “小心呐,医老,医者不自医,可别摔出个好歹。” 江别尘阴阳怪气地说着,偏偏笑眯眯的,贺鸿琮见这年轻人的嘴脸,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四个字: 笑里藏刀…… 他浑身止不住打了个冷颤,再不敢耽搁,待江别尘放开他后,贺鸿琮便把和承帝交流的一切都吐露了个一干二净。 贺鸿琮怕惹人注目,又怕王不歇久等了起疑心,于是长话短说,尽量简洁概括地把实情都告诉了对面三人。 但这也足足花费了快一盏茶的功夫。 待到他说完后,顿觉口干舌燥。 江别尘听完后,头头是道地点了点脑袋,随即思索般说: “原来皇帝……哦不,陛下。原来陛下不久于世啊?” 他自言自语般说完这句话,抬眸瞥了对面的贺鸿琮一眼。 “不是,几句话的功夫,你能够说那么多,也是厉害,到底是谁在浪费时间?” 听到这话,贺鸿琮挑了挑白眉毛,忍不住老脸一红,被怼得憋了老半天也不敢说出什么。 想了想,贺鸿琮只好抓住正事,扯开话头,焦急问道: “我的乖孙,何时归来?” 江别尘听到这句话,挑高一边浓眉,眼眸往下看去,沉默间修长手指抬起,摸了摸鼻尖。 他微微搓了搓鼻子,笑而不语。 贺鸿琮见他这样,心中暗暗不妙。 “我可是冒着大不韪的罪名,为你们办事,把这样重大的皇家秘事都告诉你们了!你们要我做的,我全都做到了,你们……总不会言而无信吧?” “怎么会呢?” 江别尘直接否决了他的提问,但随即又补充道: “不过嘛……这寿数之事实在难料,为了验证你的话,你的乖孙,我们可以还你,但他体内那条子蛊,便要等陛下……” 第214章 将死 王不歇等了老半天,才看到贺泓琮慢慢走回来。 他不知为什么,整个人看上去蔫蔫儿的,好似去出恭一趟,活力全被剥去了一样。 先前虽然白发苍苍,但眉宇间都有一股精神气儿在,显得鹤发童颜。 但现下,王不歇远远瞧着他,只觉得这厮背影都佝偻了不少。 见状,王不歇想了想,心中有了些话涌上来。 待到贺泓琮出现在他跟前时…… 贺泓琮没忍住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王不歇微咳一声,开口道: “……你啊,身为医老,平日里也该对自己身体多多上心,这把岁数了,不比年轻人。若是……出恭不顺,回去该用些药好好调理一下。” 说完,王不歇也不看贺泓琮,只挥了挥手中雪白拂尘,先行一步,走在前头。 独留贺泓琮一个人在后头抓耳挠腮,一脸疑惑。 “什、什么?谁出恭不顺???” 王不歇在前面喊道: “走吧,别再耽误时间了!” 贺泓琮只好快速跟上去。 “来了来了!” // 毓庆殿。 王元弋带进来三个低着头的宫人。 期间无人觉察异样。 “主子,江大人他们来了。” 王元弋说完,小心翼翼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带上。 上一回,江别尘他们几人进来禀报事宜,就把王元弋吓得够呛。 那些消息一个比一个火爆,虽然王元弋知道,主子未来无限,是要做大事的人,但恕王元弋直言,他一个内监每每听到那些事,都吓得不清。 为了能多活几年,王元弋想,这次他就在外头守着好了。 有些事,为奴为婢的不该知道,果然是有些道理的。 * 殿门一关,江别尘三人就把低着的头抬起来。 照例给裴懐见礼后,方闻洲憋不住了,夸张着表情。 “殿下,天大的事!天大的事!” 江别尘微微按住了他。 “别又失了规矩,你这毛毛躁躁的样子,这是说了几次也改不了。上回才被殿下教训了一回,这就又忘了?” 听到这话,方闻洲怯怯地缩了缩脖子,尴尬极了,只好嘿嘿地一边笑,一边用手挠了挠后脑勺。 裴懐坐在位置上,面不改色。 他忽略了方闻洲的冒失,只吹了吹有些烫的茶水。 “说吧。” 然后,他抿了一口茶,才缓缓放下茶杯,抬眸盯着面前站着的三人。 江别尘于是先朝裴懐拱了拱手,这才认真道: “殿下,那小老儿不敢不从,方才他从朝晖殿出来,便自己乖乖寻了僻静地儿,唤我们出来交代清楚。他说,陛下寿数有限……” 说完,三人都齐刷刷看向裴懐。 裴懐没有多大的反应,只静默着挑了挑眉,才道: “想不到太子这事儿,居然能气得父皇成了这副光景,呵,真是……” 他用指骨敲了敲椅柄。 “你们说,父皇一定很在乎太子吧?” 裴懐眼神有些飘忽。 “本殿近日在书上看到这么一句话,爱之深则责之切……” 他说完,手默默抬起来放在腹部某处,那里隔着衣服,底下是一道用纱布紧紧缠绕的伤口。 按了按,还是疼。 半晌后,江别尘他们听到这个独坐在高位上的少年喃喃自语。 “……也罢。” 第215章 战斗 又过了两日。 文武百官终于再度被宣告正常参与早朝。 所有人以为承帝病了一趟,只怕日渐消瘦、面容枯槁,但出乎意料的,众人只见帝皇不失威严,面色红润,双目有神。 见状,大家都不由得有些兴奋。 苏元明作为众大臣之表率,大小事宜自然都以他为出头试探的那个人。 只见他恭敬地走了出来,手握玉牒朝高位的承帝拱手。 “陛下,龙体安康否?” 承帝叫他无需多礼,声音洪亮。 “苏爱卿不必牵挂朕,经过太医院多位太医联手,为朕悉心调养,朕已无大碍。” 他左右各扫视一圈。 “诸位的有心,朕都知道了,由今开始,不必多虑,朕……好好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跪下高呼吾皇万岁。 随着王不歇手挥拂尘,高声喊了一句‘有事起奏,无事退朝’,阔别已久的早朝终于又开始。 隔了这么些日子,不可能无事。 先不说堆积如山的奏折,就单单敌国来犯这件事,就足以搬出来好好讨论一番。 苏元明率先开了口: “陛下,敌国贼心不死,实在可恶,竟敢在您休养期间又大肆进犯。” 此话一出,文武百官皆义愤填膺。 谁都知道,前阵子好不容易才打了胜仗,秦嵘的百姓这才高兴没多久,就又要承受这样的折磨,叫人怎能不气? 承帝微微颔首。 “无知宵小,企图扰吾国安宁,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顿了顿。 “大将军辛徽海何在啊?” 辛徽海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迈步走了出来。 “臣辛徽海在此。” 承帝问道: “辛爱卿,你是朕亲封的大将军,依你看,此事作何打算?” 辛徽海毫不犹豫抬头。 “陛下,臣是个粗鄙人,说白了也不怕大家笑话,臣没什么文化,辛家亦是家传的武将世家。所以,若要过问臣的意思,臣惶恐不安,只怕一开口惹了陛下笑话。” 承帝挑眉道: “辛爱卿骁勇善战,乃秦嵘之福,何出此言?若有什么话,朕许你但说无妨。” 辛徽海直接就说: “那陛下,臣没什么好说的了,一个字——打。” 此话一出,承帝静默片刻。 辛徽海趁机继续说: “陛下,岁月匆匆,不知不觉,战着战着,臣就到了有白胡子、白头发和白眉毛的时候了,真是时间不饶人。趁臣还能活在世上,还能为陛下尽忠,只要敌国敢来挑衅秦嵘,臣都义不容辞,可随时披甲上阵,为陛下守疆拓土!” 此话一出,大殿一阵哗然。 辛徽海不花言巧语,说得都是地地道道的实在话,却叫人听了热血沸腾,就连在场的文官听了都忍不住真正敬佩眼前这威武不屈的老将。 一辈子是最难的三个字,任何人轻易都不敢许过自己的一辈子。 但辛徽海刚班师回来,年岁日渐大了,不知何时就会力不从心,还没整修几天,敌国来犯,他仍旧毫不犹豫说自己要在一生里无论何时都为帝皇战斗。 这样的话,这样的行动,就是最大的忠诚。 承帝总算疏松了连日来的郁结于心。 他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好!” 只见承帝狠狠拍了拍龙椅。 “有此良将,朕此生无憾!” 第216章 惊魂 凝宵殿。 裴文月一边喝着花露,一边对裴懐说: “父皇身体好了,今日都能上朝了。” “嗯,我知道。” 裴懐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裴文月见他不咸不淡的样子,便继续说: “父皇身子康健,说不定,东宫那边很快就会解除禁足。” 裴懐瞥了她一眼。 “然后呢?” 见他这样,裴文月道: “如今可是开春了,东宫如果真没事,意味着什么你比谁都清楚,你居然还如此淡定?” 裴懐顿了顿,随即说: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当然知道东宫与苏家完婚的事,但如今你皇兄我还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皇子,若你要我公然抢夺,只会害了她。” 裴文月急切道: “你这样说,难道是要眼睁睁看着苏姐姐真的嫁给太子?那以后她可就真成你我的嫂嫂啦!” 裴懐抬眸,说: “他不会碰她的。” 此话一出,裴文月随即目瞪口呆。 “你怎么敢这样肯定?” 裴懐玩笑道: “因为咱们老裴家再不济,不都是情种吗?父皇和先皇后,我对她,还有你对苏重朗,以及……太子对那个死了的宫女。” 裴文月听到这里,抿了抿唇,还是忧心忡忡。 “你这话说的……可你看父皇,后面还不是为了江山社稷宠幸别的女人,太子日后一旦登基,苏姐姐作为堂堂正正的太子妃,就算太子再挂念那个宫女,表面功夫一定还是得做给世人看的呀。你,你舍得苏姐姐被别的男人触碰?” 裴懐淡定道: “我都说了,他不会碰她的。” 说到这里,裴懐忽然眸中闪过几分狠厉之色。 “因为如果他敢碰她,我就将他的手指头……一、根、根、剁下来。” 裴文月听到这话,浑身都打了个冷颤。 “皇兄,还得是你,若是旁人说了这话,我大抵是不信的,可若是你,我信,你绝对做得出来。” 裴文月彻底打消了担心,但她还有疑问。 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裴懐问: “你还有话要和我说?” 裴文月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问: “我想问你,你……那天你救下辛家的事……这一切真的都是巧合吗?” 裴懐笑道: “不然你以为呢?” 裴文月眼神闪烁。 “我只是觉得,你也未免过于乐于助人了点,如此凶险的事,一个不济也许就会失了性命,可你和辛家的不过相识片刻,竟舍得当众撇下苏姐姐,跑去舍命相救?我实在是……” “实在是不相信我这个私底下阴暗狠毒的皇兄会这么好人是吧?” 裴懐直接接过她的话,擅自说出了这些。 裴文月尴尬地看了看他。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哪里就觉得你阴暗狠毒了?真是的……” 裴懐笑了笑,不与她计较。 “今日早朝结束后,敌国来犯,辛老将军再度请命出征的事早已传得满宫上下沸沸扬扬。” 裴文月点了点头,微微怔住,回道: “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诶,你别趁机说别的事,刚刚……” “你说,我是辛家的救命恩人,我要跟着辛老将军去战场,他会不会助我一臂之力?” 裴懐出神地看着窗外,直接截断了裴文月的话,自顾自喃喃了这一句。 “什么?!” 一听到他的话,裴文月吓得直接站了起来,一脸不敢相信。 ‘嘭——’ 门外一个声音响起,皆惊了两人。 二人齐刷刷回头去看,只见苏皖整个人昏倒在地上…… 第217章 在乎 兄妹俩见到苏皖昏倒在地,俱都吓了一跳。 “苏姐姐!” 裴文月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出于本能站起来惊恐地喊了一声。 但有一个人影却直接朝苏皖的方向快速冲了过去。 裴懐面色难看,二话不说直接打横把纤细的苏皖抱起来,抬腿就焦急而出。 “皇……皇兄!” 裴文月连忙提裙跟了上去,但裴懐已快步离去,她来到门口时,早不见裴懐和苏皖。 卿卿听到声响,冲进来。 “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裴文月却顾不得解释那么多了,忙命令卿卿。 “快去,卿卿,去长和宫请示魏贵妃,就说苏姐姐身子不适,快叫她身边信得过的那个郑太医过来本宫的凝宵殿走一趟!” 卿卿意识到兹事体大,不敢马虎。 “卿卿领公主命,这就去办!” // 长和宫。 卿卿气喘吁吁跪在下首。 “还请娘娘相助,命郑太医随奴婢走一趟!” 魏贵妃点点头,没有过多为难卿卿。 “应该的,既是苏女需要,便也是他需要,本宫既已与他合作,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说完,她涂抹红色蔻丹的指尖轻轻朝心腹魏映初点了点。 魏映初明白道: “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传唤郑太医,务必要他好好医治苏小姐。” 卿卿感激地给魏贵妃行了大礼。 “奴婢替公主殿下和三皇子殿下,多谢贵妃娘娘!” 魏贵妃无所谓地挥了挥手。 “你且去吧,无需多言。” “是、是!奴婢告退。” 待卿卿走后,魏贵妃眯了眯凤眼,自言自语起来。 “怎么身子这样弱?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 苏皖本住在偏殿,裴懐便也抱着她回到了这住处。 少年一直认为自己对于所有事都能掌握在股掌间,他无所畏惧,只一味勇往直前。 但当自己脚步匆匆,风过无痕,手里抱着的这个女子这般轻飘飘,裴懐才发觉世间还有这样可怕的事存在。 明明只是几步路,他却顷刻间满头大汗。 无意间低头时,映入眼帘的是少女那苍白的脸色,裴懐忽然就一阵心酸涌了上来,差点克制不住地眼红。 “别怕,皖儿,你别怕……”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裴懐极速冲到偏殿。 不管不顾,他直接大力踹开殿门。 墨音正在里头替苏皖整理床铺,闻声吓得忍不住惊呼一声。 她转身定睛一看,连忙行礼。 “参见三皇子殿下。” “让开!” 裴懐情绪化地冲她喊了一声,整个人抱着苏皖朝床铺走了过来。 墨音吓得本能闪到一旁去。 “三、三皇子?” 裴懐充耳不闻,只如珠似宝般把怀中的人儿轻轻放到床上。 墨音悄悄凑过来,定睛一看,吓得目瞪口呆。 “小姐!这是怎么了?!” 裴懐直接一个眼刀扫向她。 “不许吵!” 墨音被他这样可怖的模样骇到,下意识捂住嘴,但眼睛却已经出卖了她似的,忍不住泛起层层泪花。 裴懐见她这样,想起这丫头是苏皖的贴身侍候,倒也冷静几分,收敛了情绪,只转过头一心把注意都落到苏皖身上。 少年平息了急促的气息,额上一滴汗缓缓滑落,悄悄砸在少女身下那柔软的床铺上。 第218章 魔音 郑太医跟随着卿卿脚步匆匆赶到凝宵偏殿。 “郑太医,您可得快些呀!人命关天,若是耽误了,只怕大事不妙!” 卿卿脚下生风,一边快步走,还一边不忘回头叮嘱身后的郑太医。 听到这话,郑太医忍不住擦了擦汗,连连点头。 “知道知道,既是为苏家小姐医治,自然不敢耽误。” 两人不知不觉到了偏殿。 墨音已经在外头恭候多时,她见是卿卿,着急地看向她,却欲言又止的样子。 见状,卿卿老远便对她说: “墨音,这是贵妃娘娘身边信得过的郑太医,你莫怕,尽管放他进去。” “既是卿卿姐姐作保,墨音不敢多有阻拦。” 墨音三两步下了台阶,眉梢间满是紧张。 “郑太医,还请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姐!她不知为何昏迷不醒呀!” 郑太医背着医箱,提着长摆,一边安抚道: “好好好,这位姑娘莫急,容我进去瞧个究竟,是何缘故,脉象一把就知。” 墨音感激地点点头,连同卿卿,三人一起跨进殿中。 因着刚才裴懐无意间发了火,墨音现下心中还有点畏惧,不敢贸然上前。 只有卿卿敢喊了一嗓子。 “殿下,公主命奴婢去贵妃娘娘那边请来了郑太医!” 听到这话,帷幔里一道身影晃了晃,紧接着,就听到裴懐在里面沉声命令道: “进来。” 卿卿‘诶’了一声,忙对郑太医使了个眼色。 郑太医是知道裴懐的脾气的,此刻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微臣见过三皇……” 他刚要依着礼数,却被等候多时的裴懐不耐烦地打断。 “别废话了,过来看看!” 郑太医便恭敬地凑上前去,他终于看清床榻上躺着的那名少女。 在凝宵殿中,苏皖是少用面纱遮挡真容的,此刻昏过去自然更不可能。 郑太医就见到苏皖紧闭双眼,睫毛狭长,一张脸生得如海上月般美丽,只叫人看一眼都觉得圣洁纯真,美丽无比。 而裴懐坐在床头,侧着脸面对郑太医,眉目微垂,所有注意力全在床榻上这名动人的女子。 两人皆生有一副好面孔,此刻这样定格在郑太医眼中,竟叫他生出‘般配’二字…… 见郑太医发愣,裴懐终于转头看他,一刹那,这名三皇子眉宇间藏匿的柔情全都消散,冷若冰霜的目光一对到郑太医,立刻叫郑太医觉得浑身都不自觉抖了抖。 “你还愣着作甚?” 郑太医吓得一下子回神。 “是是是,微臣这就为这位小姐把脉。” 他刚要有所行动,却又立刻为难起来。 “这……殿下,您若在此守着,微臣不好医治呀……” 郑太医越说,头越低,声音也愈发小,好像下一刻,裴懐会把他吃了似的。 裴懐本就心生烦躁,见他这样,更不耐烦地瞥过去,仍旧把目光落在昏迷的苏皖身上。 但他却没有发火,只出奇地站起身来,慢慢远离床榻。 一步步似有些不舍,走得有些慢。 “你好好给她医治。” 最终落下这句话,裴懐这才走了出去。 见状,郑太医浑身才敢松下来,他发现,自己背上却都湿透了,是被冷汗浸的。 “三皇子的威压可真是……” 他嘟嘟囔囔着,一边打开医箱,抽出丝帕,搭在苏皖嫩白细腻的手腕上,这才专心开始把脉。 可随着脉象透过指尖,郑太医眉头渐渐拧住。 半晌后,他不可思议地望向苏皖。 随后,他不敢多作耽搁,连忙拿出几根银针,分别扎进苏皖面上几处大穴中,最后一根则落入苏皖人中处。 终于,伴随着一声细微的轻哼,床榻上的少女悠悠醒转。 苏皖迷迷糊糊间,睁开眼就是郑太医的脸。 见她醒来,郑太医快速收针,又替她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开口道: “姑娘觉得怎么样?” 苏皖刚醒来,虽还有些刚不清楚状况,但郑太医为自己收针的动作她却看得真切,于是渐渐回忆起来。 只记得,她听到墨音说,裴懐来了凝宵殿,于是她兴致冲冲要过去。 当走到门口时,却听到两兄妹在里头谈话。 苏皖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当回过神来时,自己已悄无声息驻足在门口。 她不知为何心跳得厉害,只觉得没由来一阵后怕。 就在那时,苏皖听到裴文月问裴懐,当日救下辛容武,是不是故意的? 听到这里,苏皖一颗心都不由自主提了起来。 可她却听到裴懐的声音是那么冰冷,似刀一般说出那句话。 【你说,我是辛家的救命恩人,我要跟着辛老将军去战场,他会不会助我一臂之力?】 苏皖不敢置信地渐渐瞪大双眼。 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随着裴文月一声惊呼,质问裴懐竟要去战场,苏皖终于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瞬间,苏皖的泪都涌了上来。 她脑海中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当日那一幕。 裴懐受伤倒地的样子,那些血就如噩梦般,在那一刻铺天盖地像恶鬼般冲向苏皖的身心,将她的意识渐渐吞噬。 她又想起府医说因为这件事,她惊恐过度,患了心悸,余生再不能受大惊吓,不然性命堪忧。 然后耳畔处满是魔音绕梁。 【他要去战场,他又要去送死,像那一天一样,他会满身是血……】 苏皖一颗泪砸了下来,渐渐觉得呼吸困难。 【他是故意的,为了满足他的野心,他不惜演一出这样的戏,却苦得你为他担惊受怕,还患病成疾……】 最终这些声音变作藤蔓,紧紧禁锢住苏皖的心。 【他要上战场。】 【他要上战场。】 【他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的。】 【他是……】 【他是……】 #¥&%……*&**()*&*……&%¥# 苏皖忽然觉得眼前的天空渐渐变得黢黑,什么都要看不见了。 多么可怕的现实,多么淬毒的谎言。 少女渐渐头皮发麻,那一刻,她的世界仿佛又一次轰然坍塌。 伴随着意识断裂的一瞬间,苏皖终于坚持不住,整个人浑浑噩噩间昏倒在地…… 第219章 自责 郑太医见苏皖好似渐渐清醒过来,于是叹息一声。 “姑娘,想不到你竟患有心悸。” 他顿了顿,说: “这样的病,可不能受到大惊吓啊,很容易出事的。” 方才,郑太医把脉得知,苏皖这次昏倒便是因为受到了惊吓,这才会晕倒。 可苏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才会以至于这般严重,到了心悸发作的地步。 苏皖听到郑太医的话,眼中划过一丝默然的哀愁,却没有多做解释。 郑太医想起来,裴懐还在外等着,于是对苏皖说: “姑娘,三皇子殿下还在外头等我回话呢,你在此稍作休息,我去去就来。” 谁知,他刚转身,却被一只手直接抓住衣袖。 “姑娘?” 郑太医有些错愕,一回头,就见苏皖拽着他不放,吞吐犹豫间,她睫毛微颤,抿唇轻声哀求。 “这位太医,能否拜托你……不要把我的心悸告诉……他?” 这个‘他’让郑太医略微一愣神,随后才反应过来意指何人。 “这……可是,三皇子殿下的脾性……我若是说谎,只怕、只怕不好,瞒过去啊?” 一想到裴懐冰冷如刀的眼神,郑太医便不自觉浑身打了个哆嗦。 要他去骗那个人? 不不不……只要这样想一想,都觉得实在是太可怕了! 苏皖看到了他的为难,想了想,松开了拽着他衣摆的手。 “太医不必为难,只管告诉他,我晕倒只是因为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然后剩下的,便让我与他说,一切后果自不必太医来承担。” 听到苏皖这样交代,郑太医半信半疑道: “这真的可以吗?” 苏皖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声音听上去缥缈似风,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一般。 “他有愧于我,不会过多怀疑的,去吧。” 郑太医一愣。 什么叫‘有愧于你’??? 但看到苏皖不愿多说的神色,他也不好多问,毕竟他只是一个小人物,岂敢窥探这些上位者之间的你来我往? 郑太医思索片刻,对苏皖说: “好吧,我且试试。” 苏皖朝他感激一笑,当真是如天女下凡般貌美。 “有劳了。” \/\/ 郑太医在内就诊时,裴懐在外头一直定定站着,注视着内室的方向。 帷幔层层阻隔,将里外仿佛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站着时,裴懐生平第一次这样恨自己。 他知道,她定是听到了,所以才会昏迷过去。 那么,她是因为什么呢? 是担心、害怕、恐惧,还是……怨他欺骗了她。 豆大的汗珠就这样顺着裴懐的脸庞滑落在地。 他喘息间,拳头渐渐握住,无力又自责。 裴懐后怕连连,不敢设想,倘若苏皖因此有什么事。 他只怕这辈子再不会原谅自己。 若无她,眼下他极力渴求的一切,不择手段想要得到的那些东西,都将毫无意义…… 无人知晓裴懐在想什么,旁的人瞧着眼下的他,只觉得他安静得可怕,周身都低沉沉的,仿佛围绕着层层看不见的迷雾一般。 墨音躲在一旁,挨着卿卿,一边观察裴懐,一边忍不住小声对卿卿耳语。 “卿卿姐姐,你说,我家小姐昏迷不醒,为何三皇子这样焦急啊?” 按理来说,怎么样也该是东宫太子来干的活,怎么轮到眼前这个三皇子头上了。 “而且,他和我家小姐……是不是有些太过亲密了?” 这话越说越小声,生怕裴懐听了去。 卿卿听到墨音这般似鹌鹑的声响,叹息一声,忍不住感叹这个情窦未开的小丫头实在是太过纯良了。 她是真对苏皖和裴懐之间一点也不怀疑啊,哪怕裴懐都这样行色匆匆、焦急不堪的了,墨音竟也只是问一问? 若是宫里伺候的人,只怕早就心有端倪了。 卿卿瞥了她一眼,这才轻柔道: “小墨音,乖,别多问,这是主子们的事,不是我们该多嘴的,少听少看多做事,知道吗?” 墨音微微张口咋舌,看了看卿卿,见她笑眯眯的,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卿卿姐。” 第220章 恨欲 裴懐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郑太医,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禀报。 只听郑太医说: “殿下,苏姑娘已经醒了。” 听到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不免松了一口气。 裴懐一直紧紧握着的拳头在这一刹那也不由自主松开。 他紧绷着脸色,问道: “她为什么会突然昏迷?” 郑太医根本不敢抬头看裴懐,只一直垂首道: “苏姑娘……她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打击,这才吓到了,没什么、没什么大碍的,殿下。” 说完,郑太医怕裴懐深思,借此发现什么端倪,于是连忙又接着说: “殿下,方才在里面,苏姑娘说有些话,想同您说说。” 果不其然,裴懐的一颗心顿时又提了起来,这下子满心满眼的注意力都在这件事上了,便没有再过多追究苏皖昏迷的真正原因。 裴懐抿了抿唇,一时间沉默不语。 赶来的裴文月此时踏进来,恰巧听到了郑太医的话。 她先是松了一口气。 幸好苏皖没事…… 随后,裴文月盯着裴懐的背影,忍不住叹息一声,这才对其余人说: “都先随本宫出来吧,郑太医,有劳你走这一趟了。” 郑太医恨不得赶快逃离这是非之地,闻言忙道不敢,便抱着自己的药箱率先跟在裴文月身后逃之夭夭。 墨音还恋恋不舍地往帷幔里瞧,却被卿卿一把拉着走。 “别不懂事,快走。” “诶,卿卿姐……” * 苏皖听到声响,是熟悉的人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 她颤了颤眼帘,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撑着自己的身子,虚弱地转过头。 裴懐此刻已站定在她面前,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只一味低着头,不敢看她。 苏皖头一次见他这样,不由得笑道: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裴懐咽了咽喉头,顿了顿,一开口却发现嗓子都哑了几分。 “我……” “你不知道对我说什么,是吗?” 苏皖强忍着一丝哽咽,柔声质问他。 裴懐终于慢慢蹲了下来,把自己的脊梁骨都压低在她的面前。 他才惊讶,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颤。 “……对不起。” 三个字,苏皖的泪直接连串滑落。 她头一次态度冰冷地对他。 “你很想当皇帝吗?” 裴懐吓到了,猛地抬眸望着她,拼命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我只是……” “除了这样的野心,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事可以让你那般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苏皖哭得委屈,脸色愈发苍白。 见状,裴懐一颗心都仿佛被撕裂扯碎,他慌慌张张抬手,手忙脚乱地抚上她的脸,为她胡乱擦着一直流下的眼泪。 “皖儿,我不会,我以后都不会了,我再也不敢了!” 苏皖感受到他的手在自己脸颊上的温度,不由得闭上眼睛,泪落得更加凶。 “你不是要去战场吗?你那天撇下我一次,这次又打算撇下我第二次……” 裴懐眼眶也红了,他百口莫辩,只好奋力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皖儿,你别哭,你不要哭,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苏皖几乎趴在他怀中,哭得肝肠寸断。 她不敢想象,裴懐假如战死在沙场上的情景,只要稍微想一想,苏皖都将身心俱焚。 “若要我原谅你欺骗我,你就答应我,不要去。” 苏皖哭着说。 裴懐紧闭双眼,狠狠咬牙。 “皖儿,我……不能不去。” 苏皖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都跌落谷底,从头到脚地发冷。 他……真的就这么想当皇帝吗? 这样的野心,比他们之间的情爱还要浓烈? 苏皖渐渐止住了哭声,忽然冷笑一声,缓缓推开了他。 “皖儿?” 在裴懐错愕又破碎的目光中,苏皖风干了泪痕,双眸空洞无神地看着他。 “你若执意要去,我便再不原谅你了。” 第221章 破晓 两日后,辛府深夜到访一个神秘人物。 那人走的府邸暗门,却被府中伺候的恭恭敬敬请了进去,就这样一路被引到辛徽海的书房。 辛徽海没有睡,已在书房里恭候多时。 一见有人进来,辛徽海想也没想,直接规矩行礼。 “臣辛徽海,见过三皇子殿下。” “起来吧,无需多礼。” 这声音正是深夜到访的裴懐。 辛徽海应了一声‘是’,随即才起身。 裴懐身边陪着王元弋一道来的,王元弋守规矩,只默默退了出去,替他们守门。 “殿下传信说要来,不知所为何事?” 辛徽海早已命人上了茶,裴懐顺势坐下,浅浅饮了一口,听他这样问,便开门见山道: “本殿是来与你说一事的。” “殿下但说无妨。” 裴懐本也就没打算和辛徽海过多客气,毕竟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更何况,在这条船上,他才是主子,辛徽海说破了天,也不过是臣子。 皇子与臣子之间,自是不必过多婉转。 裴懐手指骨敲了敲杯盏,这才道: “辛家军在整顿出征吧?届时,本殿也去。” 只这一句,顿时惹得辛徽海膝盖抖了一抖,他一向不动如山,任何事也不可撼动他的铁骨铮铮半分。 但裴懐今日,到底是叫他破防了。 辛徽海尽量维持自己的神色,只眼皮颤了颤。 “殿下是说,要随臣去讨伐敌国,镇守边境?” 裴懐偏也冷静自持,微微颔首。 “是。” 辛徽海深吸一口气。 “但,陛下那边……更何况,上战场并非儿戏,到时候,臣只怕对殿下照顾不周,多有得罪……” 这话说得直白,却也不算完全摊开来说。 可聪明的人都听得懂,辛徽海这是拐着弯在强调三个点。 第一,裴懐一个皇子,若要贸然上战场,只怕很难过承帝那一关。 第二,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只怕在军营中,军令如山,若要叫辛徽海因为身份对裴懐多多关照,只怕亦是难。 这第三嘛…… 说白了,辛徽海不觉得裴懐有可以讨伐敌人,挥洒热血的男儿本事。 裴懐不傻,能一步步筹谋至此,自然什么都听得出来,包括此刻辛徽海口中的弦外之音。 他静静听完这话,也不急着同辛徽海辩驳自己多么多么有能耐,足以与他上战场。 裴懐只顿了顿,才对辛徽海说: “父皇那边,本殿自去亲说。” 辛徽海额角冒出一滴汗。 “殿下有所不知,涉及如此大事,陛下定然不会草率。” 裴懐微微一笑。 “父皇是英明帝君,他会同意的。” 辛徽海是武将,对于朝堂上诸多弯弯绕绕,到底还是略输一筹。 闻言,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这是为何?” 裴懐不温不火,又慢悠悠端起茶盏抿了抿,舒缓了喉头,便说: “因为东宫禁足,臣心不稳,为了太子,父皇需要替他寻一个左膀右臂。” 这左膀右臂,一个是苏家,另一个,只怕就是他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血脉掣肘更加坚固呢? 想到这里,裴懐忍不住低头嗤笑一声。 承帝似乎觉得,他真就什么也不知道吗? 像他这种在承帝眼中不值一提的卑贱之躯,却值得承帝步步为营,为他铺张一个在深宫中的体面身份,为的是什么呢? 裴懐可从不觉得承帝良心唤发,是在心疼他。 从前的裴枕书,现今的裴懐、裴文月…… 总归,哪个子嗣都比不过东宫里那个从先皇后肚子里爬出来的种。 裴懐盯着自茶盏中缓缓冒出的温热烟雾,沉默不语了。 辛徽海听到他的话,不由得猛然抬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殿下……” 裴懐在此刻回过神来,笑着低头凝视他。 “也许,本殿才是最像父皇的那个儿子。” 第222章 虎狼 朝晖殿。 王不歇走进来,看着脸色红润的承帝,道: “陛下,三皇子求见。” 承帝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王不歇,他抽空坐直了身躯,这才咂吧咂吧有些发干的嘴。 “朕好段时间没见他了。” 顿了顿,承帝无所谓地挥一挥手。 “传他进来吧。” “是。” 王不歇退出去,依旨让裴懐进殿中面圣。 “儿臣参见父皇。” 依照礼数,裴懐面无表情单膝下跪,向高位上的承帝见礼。 承帝放下手中奏折,此刻只有他们二人,他有些慵懒地向后靠去,细细打量起裴懐。 “免礼吧。” 裴懐不发一语,直直站在原地。 承帝上下扫视了他一眼,才道: “吾儿一段时间不见,似乎变得更不一样了。” 裴懐微微抿唇。 “父皇见笑了,儿臣不敢当。” “不。”承帝否认他的话,挑眉道: “你真的有些不同了,但具体的……朕瞧着,你倒更沉稳了一些。” 承帝本也不指望裴懐搭腔,自顾自这样说完后,便继续问他: “说罢,找朕何事?” 他话音刚落,裴懐忽然又再度直挺挺跪了下去,这次却是双膝着地。 “父皇,儿臣……有罪!” 承帝见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你何罪之有?” 裴懐说: “儿臣惭愧,前些日子父皇龙体欠安,儿臣未能侍疾左右,实乃大不孝!” 他真挚抬头,对承帝说: “今而父皇大愈,儿臣这才斗胆前来叨扰父皇,向父皇请罪。” 承帝听到这里,眯了眯双眼,嘴角泛起一丝冷意般的浅笑。 “你欲何为?朕是问,你想怎么将功补过呢?” 此话一出,裴懐心下也不由得冷笑连连。 瞧吧,他就说,他才是最像这人的儿子。 说话都不用拐弯抹角的,多省事。 裴懐见戏演得差不多了,再过,只怕承帝要没耐心陪他做作了。 于是,他收敛那些肉麻的调调,再度恢复铁一般的无情神色。 “儿臣请求随辛家军一同出征,保家卫国,为父皇效力,以便将功折罪。” 说完,裴懐坚定地看着承帝。 父子俩四目相对间,一上一下,一高一低,电光火石间,仿佛是强强对抗。 王不歇立在皇帝身侧,只觉得自己好似看到了一头猛虎与一匹野狼之间的无声对决。 空气一瞬间静的可怕,直到殿中响起承帝一丝笑声。 “行啊,朕准了。” 此话一出,裴懐刚要谢恩,就听到后头皇帝又补了一句。 “不过,生死算你自己头上,你不会有任何特权。” 裴懐沉默片刻,便对承帝说: “儿臣是父皇的儿子,不需要那些。” 承帝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 “你退下吧。” 裴懐便乖乖告退。 待他远去,承帝斜眼看向一旁的王不歇。 “你那干儿子,跟了个有前途的主子。” 听到这话,王不歇连忙跪在地上,额角冒出一滴汗。 “陛下这话折煞奴婢了,奴婢万死不敢当。” 承帝笑了一声。 “起来吧,拘这些俗礼。” 王不歇站起来,稍稍抬眸望去,却发现帝皇笑意不达眼底,通身萦绕一股似有似无的寒气,叫人看着就害怕。 果不其然,只听承帝下一秒就说: “不歇,你说,他是什么时候和辛家勾搭上的?” 王不歇吓得不敢随便搭话。 “奴婢不知……” 承帝自顾自摇了摇头,出神般道: “也罢,省得朕一步步栽培他了,这刀都不用朕自己磨,届时自个儿就变得锋利无比啊……” 王不歇咽了咽喉咙。 “陛下的意思是?” 承帝似笑非笑。 “他的野心,在朕面前,还不够看。” 说罢,帝皇再度手执朱笔,复又开始批阅如山的奏折。 第223章 回头 东宫。 一门之隔,承帝站在门外。 他深吸一口气,却始终无法有勇气推开面前这道门。 王不歇见状,说: “陛下,里头可是殿下,你们是最亲的父子……” “是啊、是啊。” 承帝低笑一声,神色却带了几分落寞。 “他本与朕,是最亲厚的父子,可事到如今,朕打杀了那个阮氏,又禁足了他。朕是他父亲,却有些不知道怎么见他了。” 王不歇想了想,弯腰道: “不若,奴婢替您开门吧。” 说罢,他斗胆推开了宫殿大门。 ‘吱呀——’ 随着大门渐渐敞开,一道光线直直照入其中,扫却里面一眼望去的黑暗。 承帝高大伟岸般站在门口,一主一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恭敬跪趴在地上的身影。 二人都被微微吓了一跳。 但承帝还是很快认出来。 “济……太子,你这是做什么?” 门内门外,明明只是几寸的距离,可仿佛隔绝了一切,再无回转的可能。 裴济光缓缓抬头,短短数日,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不少。 他长满胡茬,眼圈下泛着浓浓青色,明明只是禁足,却好似从地狱里走了一遭。 “父皇,您怎么不唤儿臣济光了?” 承帝见状,蹙眉道: “朕只是让你禁足,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做什么?” 裴济光这才直起腰来,一脸真挚: “儿臣知错了,父皇命儿臣静待东宫这段日子,儿臣痛定思痛,只觉愧为人子。从前种种,皆是儿臣不懂事。父皇,您能原谅儿子吗?” 承帝动了动唇。 “太子……” 裴济光眼中渐渐泛起泪。 “儿臣只要一想到母后,就难过,儿臣真是辜负了太多人,让父皇失望,是儿臣的错!父皇,您今日来,若能舍得给儿子一个改过的机会,儿子定不会叫您再操心!” 说罢,裴济光前所未有的放下桀骜身姿,重重在地砖上磕了一个又一个的头。 “父皇,原谅儿子吧!父皇,请看在母后的份儿上,原谅儿子吧!请您就原谅儿子吧!父……” 他这一下接连一下,让旁观者清的王不歇愈发觉得渗人。 这、这还是那个高傲的太子吗??? 可就是这样状似疯魔,却偏偏叫承帝的铁石心肠也被消融。 承帝终于把脚跨入东宫大殿中,走向了这个他疼爱了数载的儿子。 裴济光还要再磕头,一双温暖的大手阻止了他。 “父皇……” 抬眸间,承帝眼眶泛红的模样映入裴济光眼帘。 “济光,朕的好孩子,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你总不会辜负你母后的。当年,你母后临走前说,要朕好好照顾你,事到如今,朕也有错,是朕没有保护好你,叫想害你的人钻了空子。济光,你别怕,只要你肯回头,父皇总还会护着你的,父皇一定会尽力护着你……会尽力、咳咳咳咳……” 承帝动容,声声诉说,几乎到了执着的地步,掐着裴济光的臂膀,双目圆睁般发誓,就这样竟引得自己阵阵咳嗽起来。 王不歇吓了一跳,连忙快步搀扶他。 “陛下,您龙体初愈,不可这般激动!” “朕……咳咳咳咳……没事、没事。” 半晌后,承帝才平复了心绪。 他看向裴济光,只见裴济光等他咳完了才虚虚一句: “父皇,万望保重身体啊!” 承帝眼中顿时泛起欣慰之色。 离去前,承帝在王不歇的伴随下,微微佝偻着背脊,撂下旨意: “传朕口谕,自今日始,东宫解禁……” 裴济光仍旧跪在地上,巴巴目送着承帝远去。 “父皇,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父皇,您可千万要……” 忽而,裴济光喃喃自语间,脸色逐渐变了另一副模样。 他木楞间抬手胡乱抹去脸上早已半干的泪,嘴角慢慢勾起。 声声自喉头发出的低闷笑声响起,再看去,裴济光脸上哪还有方才的孝顺忏悔? 男子只五官就几乎要扭曲在一起,狰狞又可怖地扯着嘴角嗤笑连连。 “父皇,您可千万要……千万要早点去死啊~” 回想起方才圣旨中解禁二字,裴济光闭了闭眼,整理着表情,顺便松动松动身上筋骨。 骨头‘咔咔’响着,裴济光恢复了一副纨绔的无畏模样。 他缓缓站起来,尽管承帝和王不歇已经走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可裴济光还是定定盯着眼前这个方向不放,半发呆似的。 良久,有风过,空气中响起裴济光悲凉的声音。 “阮娘,我发誓,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的,一个都不……” 第224章 等我 凝宵殿。 裴文月一见到裴懐来,就忍不住朝着他遥遥叹息一声。 “你来了又如何?苏姐姐不见你呀。” 裴懐脚步微滞。 “我知道。” 裴文月站起来,一席蓝粉色宫裙衬得她娇艳动人。 “皇兄,不是我说你,何必非要去战场呢?苏姐姐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你还执意要去,你这样,不是把她往外推吗?” 裴懐听了这句话,呆呆站在原地,忽然丢盔卸甲般落寞地低下头,垂眸道: “文月,当日我曾问过你,假若有一天她知道我是个怎样冷血无情的人,会不会对我生了嫌隙,你说她不会,因为她喜欢我,就会谅解我的苦衷……” 见他如此,裴文月双眸猛地一缩,急急走向她。 “你这个笨蛋!” 被突如其来这一吼,裴懐不敢置信地抬眸看她。 裴文月急切极了。 “苏姐姐气你骗她瞒她是不假,但她真正在乎的是你要出征了,她怕你会出事!你若是她,你会舍得她去吗?你怎么总是在意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去哄哄她?你快去告诉她,告诉她你会平安归来,你绝不会死,你会出生入死挣一个好前程,拼尽全力也要与她长相厮守!” 一大段的话,终于敲醒了裴懐。 他定定盯着面前的裴文月看,继而接连后退两步,终于猛地转身,慌慌张张踱步而出,飞奔去往凝宵偏殿。 见他难得这般不沉稳,裴文月在后面忍不住摇了摇头。 “真是不开窍,榆木脑袋!不像我家重朗……” 想起早上刚收到苏重朗千方百计偷偷送进宫给她的首饰物什,裴文月就忍不住甜蜜地笑了。 \/\/ 苏皖正待在偏殿里,搬着个小几坐在门槛处。 她膝上放着什么,此刻纤纤玉指拿着针线,正在绣东西。 那是一对护膝,却又不比寻常护膝一般,只中间处又多了些硬实的皮子。 苏皖就是把这些皮料和原本柔软棉布的护膝缝补在一起,因而此刻忙个不停,手里头歇不下来。 她投入地绣着,神情不似从前那般明艳,眉眼处总叫人觉得隐隐萦绕一股淡淡的忧愁,平添了一丝若有似无得病气,整个人没那么精神了。 远远的,传来阵阵由远及近的急切步伐。 有什么人来了,墨音的声音响起。 “殿下、殿下!我家小姐不见您……殿下!” 苏皖拿捏绣花针的指尖微微一颤,却神情强装镇定,片刻后又当什么事没发生一般继续绣着。 自打被卿卿私下提点暗示一番后,墨音终于开窍,知道了苏皖与裴懐之间的惊天大秘密。 虽然震惊万分,但墨音到底还是偏着苏皖,挣扎之下,选择了做好一个奴婢的本分——视而不见。 眼下裴懐不知为何前来,墨音也不敢真拦着,到底还是让他闯了进来。 偷偷瞥了一眼站在苏皖跟前的裴懐,只见他气喘吁吁,神情急切,额前因奔跑前来也渗出了密密细汗,她又瞧了瞧无动于衷的苏皖,不由得想…… 这是,吵架了? 墨音晃了晃脑袋。 这不是她该想的事。 于是,她按规矩办事,对苏皖道: “小姐,殿下非要见您,婢子不敢过多阻拦……” 苏皖微微点头。 “知道了,墨音,你先下去,这里留我与他就好。” “是,婢子就在外头候着,有事小姐唤一声,婢子就能听到的。” 说完,墨音忙知趣儿地离开。 独留裴懐站在苏皖跟前,当他定下神来,映入眼帘的是苏皖膝上正绣着的那对护膝,他一颗心渐渐不可思议地澎湃起来。 苏皖只轻微瞥了他一眼,见他满头的汗,也不如从前那般关心。 只淡淡道: “跑这么急来作甚?不是和你说过了,若执意要去,以后就别来同我说话了。” 听着她这样冷淡的话,也没有浇灭裴懐内心的炙热。 他握了握拳,又松开,竟像个毛头小子般急躁不安。 两人对峙间,开始各自说起各自的话,牛头不对马嘴。 “我一路跑来,出了好多汗,我想来见你。” “你不该来。” “你怎么坐在门口?” “我听说,殿下下旨,释放东宫。” “你在绣什么?” “我们也许该避避嫌了。” “你在绣护膝吗?给谁的?” “以后你别来了。” “边境肯定还凉着呢,是给我的吗?” “你若走,我定得嫁,说真的,既如此,别来了。省得我以后听到你在哪里伤了死了的消息。” “你的手艺一定好吧?瞧你针脚不错的样子,我走之前要给我吗?还是到时候你绣完了托人送去边境给我?” “谁说给你绣的!自作多情!” 此话一出,苏皖回过神来,猛地抬头,羞恼地瞪着他。 裴懐渐渐笑得有些得意。 “你终于肯理我了。” 苏皖不甘地低下头,气得掐着手下的护膝。 “诶,别掐,等会儿坏了!” 裴懐就要靠过来,苏皖咬牙道: “与你不相干,不是给你的,坏了也不关你事!” 说完,她久久没听到对方的任何动静。 于是,苏皖想了想,偷偷转过头去,想要看看。 结果,一转过来,正巧落了个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对。 裴懐此刻就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温柔地注视着她。 “你……!”苏皖捕捉到少年的呼吸,忍不住心都快速跳了两下。 裴懐眉眼都放柔起来,他眨了眨眼,眼眸中泛着似湖光般的亮,双眼中满满唯有她的面容。 “皖儿,春天来了,离栀子开花还会远吗?” 苏皖一瞬间想起二人之间的誓约,少女的眼眶渐渐泛红。 “……春夏交替之际。” 裴懐忽然轻笑出声,他的松弛和温柔叫苏皖呆呆凝望,眼泪忍不住就这样直直坠落,夺眶而出。 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抬起温热手掌,轻轻擦去她的泪,凉凉的,却叫他揪心。 “等我,皖儿。” 第225章 长辞 大清早的,傅砚清就被请到毓庆殿。 裴懐早已恭候多时,见傅砚清来,他立刻就敬重道: “傅师,学生这厢有礼了。” 见到裴懐神采奕奕,傅砚清不由得感慨道: “殿下,想来身体各方面都大好了。” 提到这茬,裴懐惭愧状,说: “自上回太子皇兄惹怒父皇,被禁足于东宫,学生寝室难安,竟也病了多日……古人云:师爱如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正为傅师之德也。幸而蒙傅师不弃,真乃学生三生之福。” 傅砚清听到他出口便这般高雅修知,欣慰地点了点头。 “殿下言重了,正所谓,天地之悠悠,诲人之谆谆。陛下既将殿下托付于臣,臣无不呕心沥血,只愿尽心竭力,叫殿下知事晓理,行君子之风,老臣便也算不负所托了。” 傅砚清说完,顿了顿,问道: “只是,不知殿下一早唤臣前来一见,所为何事?若殿下要上课,大可再修养两日,臣信以殿下天资,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 听到傅砚清这么说,裴懐蹙眉,似有纠结,他沉默不语,半晌后,竟抱拳作势要跪傅砚清。 傅砚清吓得眼疾手快,忙下意识抬手阻止,这才叫裴懐免于跪他。 “殿下,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裴懐这一出,可把忠厚清正的傅砚清吓得不轻,一颗心差点要蹦到嗓子眼。 “傅师,学生有罪。” “胡说,殿下何罪之有?” 傅砚清疑惑不解。 裴懐叹息一声,缓缓道来: “傅师,请原谅学生,学生、学生已向父皇请旨,不日就要跟随辛老将军的队伍,前往边境,对抗敌军。” 此话一出,傅砚清震惊地目瞪口呆。 “殿下,您?!” “傅师,学生知道您一定会担心,但学生不怕!” 裴懐低头再抬眸,只这一瞬间,端得一副热泪盈眶。 “学生读书,曾读到这样的话——位卑未敢忘忧国,大丈夫存世,岂可苟延残喘,卿卿我我话情长?傅师,说得真好,学生当即就忍不住难过,只恨自己无能,前半生侍奉佛前,未曾守于父皇跟前尽孝。如今父皇病愈,国之大幸,敌国来犯,太子好不容易解禁,又为国之根基,不可轻易动摇,而学生身为人子、人臣,若此时再不站出来做点什么,实在寝室难安!傅师,千言万语在一躬,您莫要多言,请原谅学生,就放学生去吧!” 说完,裴懐执意甩开傅砚清的手,真的单膝跪了他一遭。 傅砚清被他一番话感染得也不由得热血沸腾。 “好、好好好!想不到老臣竟作了殿下的老师,要论起来,其实是老臣的福气啊!殿下这般仁孝忠良,实乃天佑我秦嵘!” 话至此,傅砚清不由得叹息一声。 “殿下这般,偏偏不是……” 不是太子这四个字,话至结尾,硬生生被傅砚清憋住了,可却让他憋屈。 他感叹地转了话音,连忙扶起裴懐。 “殿下,您去意已决,臣唯有与君长辞,愿君一路康泰,平安凯旋!” 第226章 暂别 辛家军出征那一天,帝皇带着太子与文武百官十里相送。 裴文月穿着一席隆重体面的宫装,发髻难得高高束起。 她提裙而来,走到宫墙上,红着眼向承帝行了一礼。 “父皇,儿臣来送皇兄。” 承帝转过身看着她,见她低着头,眉眼间都是淡淡哀愁,便颔首道: “难得你不与你皇兄生分。” 裴文月抿了抿唇,说: “父皇的话,儿臣不敢当,儿臣与皇兄乃骨肉血亲,同为一脉所出,是世上顶顶亲近的兄妹。” 承帝听到这话,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深沉地盯着裴文月,半晌后才平静地对她说: “你有心了,起来吧。” 裴文月不敢耽搁,忙走近几步,踮高脚尖,双手微微攀住高墙,往下望去。 只这一眼,终生难忘。 城墙之下,宫门一隔,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全是整装待发的秦嵘士兵。 他们训练有素,整齐归一,一个个面容肃穆,释放威压,有的手握兵器,有的手持硬盾,叫人心生敬畏。 为首的是沉稳不屈的辛徽海,一左一右分别是两个少年小将。 辛容武和裴懐各自两边,随着身前的辛徽海,都骑着战马,不苟言笑。 裴文月很想遥遥喊一声皇兄,但她知道,军纪森严,她身为公主,不可这样儿戏,丢了皇家颜面,也煞了裴懐的威严。 她指甲抠住城墙,咬唇强忍泪水,心中不断祈求他一路平安。 裴懐稍稍抬头,就看到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实际上的皇姐。 这么久以来,她一口一个皇兄,可他从未低头唤她一声皇姐。 忽然就升起一丝愧念,裴懐深深望着裴文月,紧抿薄唇。 见裴懐看向自己,裴文月忽然眼含热泪,对他缓缓扬起一个笑容。 这一刻,裴懐终于也放松了几分眉眼,浅浅给了裴文月一丝笑意。 无论是皇兄还是皇弟,皇妹还是皇姐,总归他们此后,是谁也斩不断的血亲。 正如裴文月所说的,骨肉至亲,世上之最。 见万事俱备,承帝严肃地看向辛徽海。 今日风大,飒飒吹过众人耳畔的同时,也卷起众将士一颗视死如归的浓烈战心。 辛徽海深吸一口气,对承帝大喊道: “陛下,臣在此立誓,不破云晋终不归!”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热血沸腾起来,只觉得浑身都似火烧般滚烫。 辛容武也不再是平日那般玩闹的模样。 “小臣亦随此誓!” 裴懐不甘落后,于战马上利落抱拳。 “儿臣亦如此!” 承帝长吁一叹,爽快仰天大笑。 “朕唯一语,待卿等归来,举国同庆,大赦天下!” 顿时,所有将士齐齐举起手中所持兵器和盾牌。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辛徽海狠狠提上一口气。 “听吾号令,全军出发!!!” “哈!哈!哈!!!” 大军调头,尽数踏上一条漫漫长征路。 裴懐看了高墙一圈,却没有找到那个心中最期盼的人。 她……不来送他一程吗? 裴懐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掩饰住心中隐隐失落。 眼见大军离去,裴懐不能再停留原地。 于是,他狠下心,刚想决绝地策马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鹰鸣仰天长啸,震碎长空,展翅飞出,吸引去众人的目光。 伴随这一声尖锐的鸣叫,裴懐猛然回头,就看到天空飘着一个断了线的风筝。 众人有的立时就震惊起来了。 “哪来的鹰和风筝?!” 霎时间,便人心惶惶起来。 裴文月和裴济光亦盯着不放,很是疑惑。 唯有承帝回头间发现那鹰,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熟悉,但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 裴懐瞳孔紧紧一缩,盯着那越飞越远的风筝。 鹰鸣是黎家,江别尘曾对他提过,黎家豢养猛禽,以飞鹰为首。 而风筝…… 裴懐忽然焦急地左顾右盼,却没有看到那道心心念念的身影。 可他不再如刚才那般失落了。 以她如今的身份,太子在这、承帝在这,众目睽睽,他明白她的难处,他知道她是不能来的,若她来,望着他露出端倪,只怕顷刻便是大祸临头。 裴懐扬起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黎家。 裴文月。 还有。 “皖儿,我走了。” 他无声无息默语此言,被风轻轻带去无边无际的远方。 “驾!” 少年小将身着银白亮甲,终究狠挥马鞭,狂奔离去。 而在皇宫鸣钟塔上,与宫墙同样的视线,却比宫墙更加隐蔽,也看得更高更远。 此刻,巨大龙钟后缓缓站出来几个身影。 江别尘、方闻洲与陈言彻对着策马而去的裴懐遥遥一躬身。 “属下们以黎家飞鹰,预祝殿下大破云晋,风光凯旋。” “他会的。” 三人之前,还站着一道纤细的身姿。 “但去莫复问,盼君归来兮……” 苏皖怀中抱着一对绣好的护膝,盯着那渐行渐远的少年,喃喃道: “你猜错了,等你平安凯旋,这护膝我才肯给你。” 第227章 济纳 云晋王廷。 摄政王云晋济纳看着收到的情报,忍不住蹙眉。 军师柳如棋一席飘逸衣襦,见状问道: “王爷,怎么了?” 云晋济纳摇了摇头,“秦嵘出兵了。” 听到这话,柳如棋脚下微微一晃。 “是……是辛、辛徽海?” “嗯。” 云晋济纳头疼地叹息一声,手掌撑住脑袋,闭眼无奈。 柳如棋咬了咬牙。 “这都要怪大皇子!若不是他为了在老王侯面前谄媚,这才出了个馊主意,趁着辛徽海班师回朝,使了这招回马枪,又不怕死去犯秦嵘边境,如今又岂会是这个局面?” 云晋济纳面露忧愁之色,“他们想怎么斗,本王从来不想管,只是……苦了我云晋百姓了。” 柳如棋抿了抿唇。 “王爷,说起来,您也是正经的王族血统,先王唯恐老王侯不念手足亲情,临走前给予您摄政王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么尊贵!按属下看,您明明更适合当云晋的王!那些皇子,见了您连王叔都不喊一声,简直无礼!属下真不明白,为何您还要这般为他们?” 说到这里,云晋济纳不知想起什么,忽而睁开双眸,原本一派温和的脸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眼中一片深沉阴鸷。 “若非是为了……罢了罢了。” 柳如棋只觉有何隐情,往常云晋济纳总是说到关键处便遮遮掩掩,今时今日,他实在很想了解其中玄机。 于是,柳如棋忍不住单膝下跪。 “属下承蒙王爷不弃,这才能够以军师之职在王爷身边出谋划策,为王爷效力。但属下实在不忍王爷每日这般操劳,属下见您为了云晋如此尽心尽力,几乎事事亲力亲为,可换来的却是什么呢?实在不值得,就说此次的事,明明您才是摄政王,可偷袭秦嵘边境如此大事,大皇子都敢绕过您悄悄禀给老王侯,而王侯竟也默许,这实在是荒唐!但凡他们与王爷知会一声,都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境遇!秦嵘兵强马壮,我们与秦嵘多年为敌已是耗损了许多国力,好不容易秦嵘将士班师回朝,我们本可趁机休养生息……” 柳如棋越说越气愤。 “而且,王爷多年以来一直是主张讲和,秦嵘那边亦如此,若不是老王侯和底下皇子们狼子野心,企图侵占秦嵘,又何至于此?连年征战,苦的不过是云晋的百姓,还有总为他们操劳的王爷您啊!” 云晋济纳猛地站起来,背过身去。 “如棋,你不要再说了。” 柳如棋却不甘心地请求道: “王爷,到底因为什么您才这般蛰伏,难道您真的甘愿本该属于您的位置,您的江山,任由他们如此糟践吗?!属下求您,告诉我吧,再不济,就让属下与您一起分担!” 云晋济纳听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最后才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转过身来,看着柳如棋。 “王兄……挟持了本王的女儿。” 说到这里,云晋济纳忍不住红了双眸。 “那是本王与夫人唯一的女儿……” 第228章 春闱 柳如棋听到这里,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却渐渐又开始大惊失色。 “王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晋济纳无奈地又重新坐了下去,细看他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当年本王与夫人伉俪情深,夫人为吾诞下女儿,正在调养时,恰逢父王病重,吾与王兄被紧急召入王廷听候父王遗命,父王一直更加属意本王做下一任王侯。可王兄为了得到王侯之位,竟趁本王离府之际,派人掳走本王与夫人的女儿,以此作要挟,迫使本王放弃唾手可得的王侯之位。父王为了保护本王,只好另下遗命,封王兄为王侯,本王为摄政王。” 柳如棋不敢置信地接受这一切。 他是云晋济纳成为摄政王之后才来到其身边效命的,这些王廷秘事自然不得而知。 如今全都知道了,柳如棋心中五味杂陈。 云晋济纳叹息一声,道: “因为此事,夫人不久便郁郁寡欢,撒手人寰。这么多年,本王不得已受王兄摆布,全都是为了有朝一日,王兄能放下心中芥蒂,将本王的女儿归还。” 柳如棋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 “王爷,这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属下的意思是说,老王侯的疑心最是难消,只怕,王爷一日活于世上,郡主想要归来……难上加难。” 云晋济纳咬牙道: “本王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可除了这样,本王还能做什么?本王只是怕,若是稍有动作,王兄或许会出手伤害她……” 柳如棋站起身来,低着头,身为军师的他一向足智多谋,但此刻竟也一时半会没了主意。 见状,云晋济纳摇了摇头。 “算了,不说这个,还是来筹谋如何应对秦嵘出兵一事。” 两人暂时不谈此事,抛却忧愁开始在云晋边境图上排兵布阵。 \/\/ 秦嵘的辛家军出行十日后。 京都。 春闱终于在众多士人学子的翘首以盼中正式展开。 客栈中。 陆司淼望着眼前收拾完一切的傅施璟,不由得感慨道: “千等万等,终于等来了这一日。” 傅施璟双眸似清晨的露珠般湿漉漉地仰望着他。 “这段时间,谢谢你了。” “啧,你我之间……” 陆司淼顿了顿,将淡淡悲伤压下,忽而开朗一笑,轻轻拍了拍傅施璟的肩膀。 “不要说谢谢,走吧,我送你入考场。” 说完,他率先转身跨出房间。 见状,傅施璟紧随其后,忙抓着自己的小包袱跟了上去。 两人之间一路无话,气氛很是尴尬。 上了马车,傅施璟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今日一别,我们还能见面吗?” “说什么傻话,当然了。” 陆司淼大笑道: “怎么,你不想再见我吗?” 傅施璟却皱眉,说: “可是,你得回家娶亲……” 陆司淼沉默了片刻,随即道: “今日是重要的日子,你切莫多思多虑。” “嗯。” 就在两人到科考现场时,下了马车,傅施璟却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唤住。 “璟儿,闹了这么些日子,你还不肯回家吗?” 第229章 入场 来来往往赴考的学子陆陆续续进入科考场。 唯有陆司淼雇的马车还停在考场附近那棵大柳树下。 春风吹拂,柳枝轻轻摆动。 傅施璟闻听那道熟悉的声音,不由得浑身僵硬。 “璟儿,怎么,多日不见,你连为父都不肯相认了?” 此话一出,陆司淼叹息一声,走上前去拍了拍傅施璟,这才迫使傅施璟生出几分转过身去的勇气。 果然,傅砚清一身青衣,正定定站在他们二人身后。 “父亲。” 傅砚清没有急着应下傅施璟这一声,只是双眸来回在她和其身旁的陆司淼打量。 半晌后,他才问道: “为父还想着,你在京都根本无相熟好友,何以傅府派出多批人手,都无法找出你。原来,竟是皇商陆家帮了你。璟儿,你瞒得为父好苦。” 陆司淼见他居然认得自己,忙见礼道: “傅大人安,小民皇商陆家二子陆司淼,在此见过大人。” 照例说完规矩的话,陆司淼才直起身来,缓缓道: “傅大人着实误会了,我与傅弟也是凑巧相识,他志在青云,我这才帮衬一把。实在不是傅大人想的那样……” 他还想继续解释,却被对面的傅砚清直接打断。 “当日你陆家入宫觐见,本官亦遥遥相望一眼,只觉你气质非凡,来日不定有大造化。若你不想本官去圣上面前参你陆家一本,事到如今,你便不要再插手我们傅家的事了。” 陆司淼被他说得尴尬,“傅大人……” “罢了。”站在他旁边的傅施璟低着头,默默扯了扯陆司淼的袖口。 “我父亲说得对,你已帮了我太多了,这是我与我父亲之间的事,理应由我来亲自解决。” 听傅施璟这样说,陆司淼朝她眨了眨眼,还是尊重她的意思,默默退了几步,静静候在一旁。 傅砚清见状,朝傅施璟走近一步。 “你与为父之间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现在和我回府。” 他先是强硬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又软了语气。 “璟儿,莫要再任性了,你不知道,自你出走以来,你娘很是想你,她常常夜半抹泪,总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出什么事。你忍心继续这样伤父母的心吗?” 听到这话,傅施璟出神片刻,不受控制地呢喃了。 “娘……” 只见她眼中隐隐有晶莹泪光。 傅砚清只以为她动摇,便作势要去拽她走。 “走吧,与为父回去。” 然而,傅施璟却在刹那间躲开了。 “璟儿?” 傅砚清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傅施璟。 下一刻,却见傅施璟竟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直接硬生生跪了下去。 膝盖碰地,很是清脆。 此举惹得路过的行人纷纷瞩目,都疑惑不解。 陆司淼微微一惊,更是脱口而出一声: “傅施璟……” 被跪的傅砚清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如此强硬的人,居然是往日听话乖巧的傅施璟。 “璟儿?!你这是做什么?” 傅施璟跪在地上,脊背却挺得笔直,她倔强地抬眸,仰望面前的傅砚清。 “父亲,就让孩儿去吧!若您不答应,孩儿……孩儿……” 傅砚清颤抖着指尖,指着她。 “若为父不应,你、你当如何?你想胁迫你的父亲吗?!” 傅施璟咬了咬牙。 “古有哪吒削肉剔骨,还命于父母。” 她说到这里,猛地伏地,给傅砚清狠狠磕了一击。 “若父亲不应允孩子,执意阻拦孩儿,孩儿别无他法,只这条性命是天地父母给的,便于今日,还给父亲了!” 此话一出,傅砚清差点跌倒在地,腿都要软了。 他连连后退,梗着脖子看着眼前的傅施璟。 半晌都是静默。 “……你抬头。” 傅施璟悻悻然抬起来,却迎来重重一巴掌。 ‘啪——!’ 陆司淼还沉浸在傅施璟的刚强中,忽闻一道巴掌声,吓得伸出手就要阻拦,却也太迟了。 “傅大人,不可!” 可傅施璟的脸上还是印下了红红的五指印。 她被打得身子都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傅砚清。 傅砚清浑身都在颤抖,久久之后,他猛地甩袖,转身离去。 “滚吧!” 陆司淼忙凑到傅施璟身边,拽着她起来。 “孩儿多谢父亲!” 回过神来的傅施璟几乎是喜出望外,又蹦又跳地朝远去的傅砚清的背影喊着。 陆司淼看着她兴奋得如同一只白兔,不由得也被感染地勾起嘴角。 “陆司淼,你瞧,我父亲同意了!他同意了!” “好了,你还不进去?过了时辰,便错过了。” 陆司淼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宠溺的笑。 傅施璟恍然大悟。 “噢对对对,我得进去考试,我得进去啦!” 她背着小包袱,一边跑,一边不时朝身后的陆司淼挥手示意。 陆司淼握了握拳,最后还是忍不住站在柳树下也抬起手,朝她笑着挥了挥。 然而,傅施璟却不知道,这一别,竟横生了多番变故…… 第230章 交代 同样入科举考场的还有一直蛰伏数月,埋头苦读的苏重朗。 到了春闱当日,苏皖收拾好心情,一扫与裴懐离别的心情。 这次出宫,她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来到承帝面前。 “陛下,小女请求出宫一趟,与家父送弟弟入试。” 彼时,魏贵妃正巧在承帝身边,见承帝没有即刻应允,便娇俏一笑,道: “苏女难得请命一次,陛下也该准了他们姐弟的情谊。” 承帝盯着下首掩面的苏皖,才说: “原本是不能叫你随意出宫的,毕竟你待嫁东宫,很不好去抛头露面,只是贵妃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你弟弟若此番能成大器,必又是秦嵘未来一栋梁之材。早闻你们姐弟二人亲情非常,朕也不好驳了你这未来儿媳的面子,只是……” 看出承帝的顾虑,魏贵妃捂嘴笑道: “陛下不必担忧,苏女最懂规矩,便派王公公使一辆马车载着她,姐弟俩隔着帘子说会儿子话吧?” 如此,承帝才满意地点点头。 “便这样办吧,不歇,去做。” 候在一旁的王不歇领命出去安排了。 承帝想了想,又看着苏皖补充道: “你莫要多想,朕不得不为皇家颜面考虑。” 苏皖很是乖顺,只微微福了福身子,轻声说: “小女明白,不敢违抗皇命。” “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承帝朝她摆了摆手,苏皖正欲退去,魏贵妃紧跟着站了起来,一边走下去一边说: “陛下,这后宫一应女眷的事,本也该是臣妾来操心。苏女入宫以来的一应事宜,臣妾无不尽心尽力,如今苏女难得出宫一趟,臣妾不放心,跟着出去嘱咐她几句。” 话说到这份儿上,承帝也不好多疑什么,只颔首沉默,示意魏氏一道出去就是。 魏贵妃笑得明媚,也跟着给了承帝一个礼数,就很是亲切地牵着苏皖出了朝晖殿的大门。 离远了朝晖殿,魏贵妃收敛起一切在承帝面前的伪装和做戏。 只见她揉了揉脸,嘟囔道: “笑得本宫脸都僵了……” 苏皖对此不多做表情,只一味低垂着眉眼。 “贵妃娘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魏贵妃这才瞥了她一眼。 “本宫没记错的话,当日你在天鼓楼夜宴上,可还能言善辩得很,怎不过短短一两月,你便好似憔悴了不少?” 苏皖浅浅一笑。 “娘娘错看,小女从来如此,当日只不胜酒力,叫娘娘看笑话了。” 魏贵妃冷哼一声,“是吗?” “嗯。” 魏贵妃见她这样,只觉无趣,也不想去揣测这短短时日在苏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尴尬地虚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这才继续说: “你如果是因为他暂时离宫,倒也不必如此,本宫看人不会错,瞧那小子的样子,只怕命硬得很,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听到这句话,才牵扯起苏皖的几分情绪。 她惊讶地抬眸,看着魏贵妃,不知作何解答。 魏贵妃勾唇一笑,道: “你不用怕,本宫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自不会害了你去。不然,只怕那小子回来要找本宫拼命呢。” 苏皖抿了抿唇。 “殿下若对娘娘多有冒犯,还望娘娘见谅,小女在此……” 她刚要福身,就被魏贵妃手忙脚乱扶住。 “别别别,大可不必啊。本宫不是要你这些虚礼的,若被他知晓,本宫可不想……行了行了,本宫不是来和你说这些的。” 苏皖便说:“娘娘有话但说无妨,小女尽听教诲。” 魏贵妃见状,感慨道: “你也太乖了点。” 她随后偷偷嘟囔一句: “这样的居然合他心意?” “娘娘说什么?” 苏皖疑惑地看着她,魏贵妃不耐道: “本宫是说,从前有他在,本宫还可与他里应外合,放你们在宫外胡来。如今不一样,他暂且离宫,王不歇亲办的事也不好糊弄,且今日不同,春闱科考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与你苏家的人便同陛下说得一样,不要失了礼数才好。亲情面前,还得先是皇权。” 苏皖认真听完后,忽然莞尔一笑。 魏贵妃不解道: “你笑什么?本宫很可笑吗?” “小女岂敢。” 苏皖只眼波微动。 “小女感激娘娘千金之言,定不敢逾越,娘娘放心,正如娘娘所言,既他暂且不在,我自努力保全己身。” “本宫就喜欢和聪明人讲话。” 魏贵妃交代完,轻轻扶住头上一支金钗,转身又摇曳地回了朝晖殿。 第231章 如雪 王不歇替苏皖办得妥帖。 苏皖谢过王不歇,他道: “苏姑娘客气了,您身份尊贵,且陛下亲下的旨意,奴婢自然不敢怠慢。” “不管怎么说,公公您都是陛下身边最得力的人,小女这一声谢,公公担待得起。” 苏皖面纱下露出浅浅一抹笑,牵动着眉眼也染上几分笑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王不歇见她如此大方得体,不由得更加高看几眼。 “苏姑娘快出宫吧,春闱入试耽搁不得,可别误了与你弟弟见面的机会。” “多谢公公提点。” 苏皖随即上了马车,驾车的人是当日被裴懐要过去处置宛怜的其中一个小内监。 如今王元弋去到了裴懐身边伺候,王不歇只好重新培养一两个得力的在跟前帮忙办事。 见苏皖坐好,王不歇放心地放下帘子,朝驾车那内监挥了挥手。 内监点了点头,便稍稍抖动手中的缰绳,驱使马儿慢跑起来。 马车随着宫内甬道,渐渐出了宫。 马车内。 苏皖刚坐稳没多久,就听到底下一声轻微的呼喊。 “苏……苏姐姐?” 声音自脚下传来,着实惊了苏皖一跳。 她不敢惊动那驾车的内监,只好挪开脚,发现脚下木板在往上拱。 那声音听起来着实耳熟,苏皖便大着胆子敲了敲木板。 结果,‘哗啦’一声,脚下的木板自己居然自内而外横着拉开了一大块。 这原来是个暗厢,里头还藏了个人。 苏皖吓得忍不住惊呼一声,与此同时,里头这人利索地钻了出来,抬起头。 只见裴文月扶了扶发髻,对着苏皖呵呵一笑。 “苏姐姐,吓到你了?” “公、公主?!” 裴文月眨了眨眼。 “是我,苏姐姐。” 苏皖惊讶道: “公主怎会在……” 裴文月坐下后,整理了衣裙,抿唇道: “今日是春闱嘛,苏姐姐,便带我也去吧。” 苏皖一下子明白过来。 是啊,今日是苏重朗的重要日子,不仅是苏皖急着去见他,送他入试。 与苏重朗互通心意的裴文月,自然也想。 苏皖正欲说什么,马车这时却忽然停了下来。 原来是那小内监被惊动了,停下来要查看马车内的情况。 苏皖连忙噤声,示意裴文月再躲回去。 却见裴文月不慌不忙,依旧坐着不动。 “公主……!” 苏皖都急了。 但太迟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内监撩起帘子。 结果,内监发现是裴文月,居然毫不意外,只微微一笑,眉眼满是恭顺。 “公主既已出来了,奴婢也放心了,两位贵人坐好,奴婢继续驾车。” 说完,就这样轻飘飘放过。 马车再次动了起来。 车内的苏皖意外地看向裴文月,裴文月见状,不禁偷笑道: “苏姐姐莫怕,皇兄离宫前特意留下王元弋,为的就是好办事。” 裴文月缓缓说: “虽然王不歇是父皇跟前的人,大家私底下都听他的没错,但如今多了皇兄、多了个干儿子王元弋,宫里多的是会审时度势的人,说句不好听的,王不歇岁数到底大了,未来还得是他干儿子王元弋的天下。” 她顿了顿,神秘道: “而且,本宫和苏姐姐关系好,比起听命王不歇,外头那内监只怕更不愿意得罪苏家和一个公主。” 苏皖这才终于放下心来,松懈道: “公主跟着他久了,不知不觉竟也大胆起来。” 裴文月闻言荡了荡脚,笑起来时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皇兄说了,我是他妹妹,他得护着我的。我这叫,近朱者赤。” 第232章 隔却 科考场外。 苏父守在苏重朗身边,阿鸢站在一旁帮苏重朗拿着一个精致红漆木书箱。 “如今,你也是愈发长大了。” 一向对苏重朗没一句好话的苏父,现下也忍不住拍着苏重朗的肩膀感慨。 “瞧你长的,为父竟也快赶不上你那么高了,差点碰不着你的肩膀。” 此话一出,最是感性的阿鸢忍不住率先红了眼眶。 “老爷放心,少爷此番定能博得好前程。” 说罢,他空出一只手,擦了擦若隐似无的泪。 苏重朗被说得也多了心绪,他扬起一个微笑,成熟道: “父亲,从前诸多皆是儿子不懂事,自今日始,儿子不会再重蹈覆辙,做糊涂人了。” 苏元明听到这话,心下宽慰,长叹着露出柔和的笑容。 “尽力而为吧,你肯入此地走这么一遭,便已经是我苏家的好儿郎。这段时日,你的付出为父都看在眼里,只一句话,无论结果如何,你尽力便罢了。” 苏重朗一时没习惯如此慈祥的苏元明,倒反被激出几分泪意。 大街上人来人往,前来赶考的学子多得是,他身为苏家嫡子,不愿轻易于人前掉泪,便挪开目光,转移话题道: “爹,阿姐还能来吗?怎现在都没到?再不进去,儿子便要误了时候了。” 见苏重朗朝自己身后左顾右盼,苏元明挑眉道: “宫里王公公传出话来,陛下圣恩,特准你阿姐悄悄出宫来送你入试,皇恩浩荡,你阿姐一定会来,再等等吧。” 正说着,二人身后便响起马蹄踏着长街而来的‘哒哒’声,一下又一下不急不慌地慢跑而来,就像脆竹敲击鹅卵石般清晰动人。 苏元明回过头去,远远看不真切,一旁的苏重朗到底年轻,只眯了眯眼,一下子就看清楚了。 他声音里都带了点兴奋,不由得拔高一两分音量。 “爹,是宫里来的马车,一定是阿姐来了!” 阿鸢见状,也不由得欣喜万分。 “是了,定是大小姐!” 他随即高兴地挥起手来。 苏元明一个劲儿感叹道: “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马车被小内监驾驶得很好,就这样悠悠稳稳停在了父子俩面前。 苏重朗刚想走过去迎苏皖下马车,就被小内监拦住。 “公子不可掀起车帘,圣上有命,如今姑娘已是待嫁之身,涉及皇室,不可再如从前般轻易抛头露面。” 此话一出,苏重朗顿时目瞪口呆。 “那我与阿姐怎么……?” 这时,帘子里面传来一道温婉的声音。 “阿弟,就这样隔着说会子话吧,等你进去了,姐姐撩起帘子远远儿地看你一眼。” 认出果真是苏皖的声音,苏重朗平复了心情,凑近道: “阿姐,如今竟只能这样同你说话了……” 马车里的苏皖闻言,心都漏了一拍,眼中瞬间涌起水雾。 她强忍泪意,带出笑腔。 即使苏重朗看不见她,但此刻苏皖还是勾起嘴角,面带笑容。 “入试后,科举场进去了又出来,阿弟便不再是小孩子了,姐姐知道,你都会明白的。不怕,待你金榜题名,阿姐一定能和你再见面,是真真正正地见面。” 第233章 母亲节快乐~ 某一日夜晚,在所有人都熟睡后,一颗璀璨的星宿悄无声息划过。 一股神秘的力量分开钻入大家的梦乡中,让众人不约而同陷入一个神奇的梦境中…… \/\/ 一. 秦嵘冷宫里。 一个柔美的女子抱着在襁褓中的可爱男婴,一边温柔哄唱歌谣,一边笑眯眯地说: “裴、懐……裴、懐?懐儿,这是你父皇给你取的名字,你喜欢吗?真好听呀。娘亲没读过书,但嬷嬷告诉娘亲,懐乃相思之意。娘亲好高兴,我想,你的父皇对于我们懐儿的出现,也是有一丝开心的吧?” 自说自话的说话,怀中的男婴早已安然熟睡。 女子不自觉露出温柔的笑意,缓缓低下头亲了他的额头。 “睡吧、睡吧,娘亲最爱的懐儿。” \/\/ 二. 苏府。 白雾中。 苏皖和苏重朗变作几岁孩童的模样,远远看上去可爱至极。 苏夫人坐在树下摇椅下,和蔼地看着他们追逐打闹。 “姐姐,来追我吧?” 苏重朗笑得欢乐,苏皖提着衣裙小步追着他。 “阿弟,跑慢些!” 不知不觉,年轻的苏元明出现在苏夫人身后,搂住她的肩膀。 一家人和合美满。 苏夫人靠在苏元明肩膀上。 “如果可以,妾身愿意时间就停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啊……” \/\/ 三. 秦嵘皇宫。 白雾变作多年以前,黎晚歌还在宫里的时候。 黎晚歌牵着裴枕书在自己殿里漫步,怀中抱住刚出生的裴文月。 “枕书啊,以后你就是当哥哥的人了,可要护着妹妹知道吗?” 小小的裴枕书抬起头,奶声奶气道: “放心吧,母、母妃,儿臣一定、保护妹妹,一辈子!” 黎晚歌见状,忍不住蹲下来,温柔地在裴枕书脸颊浅浅亲了一下。 “母妃,母妃你的身上好香……” 小小的裴枕书害羞又依赖地钻入黎晚歌怀中,帮着她一起抱住裴文月。 远远望去,是多么温馨的一幕。 \/\/ 四. 九岁的裴济光迷茫地站在白雾中。 忽然间,远处有光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正在朝他挥手。 那是一个和黎晚歌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却比黎晚歌多了一抹眉心的朱砂痣。 “济光,过来呀?” 裴济光浑身猛地一激灵,还没反应过来,人已拼命跑了过去。 定睛一看,九岁的小小人儿不敢置信。 “母后!” 先皇后孟令瑛微笑着站在那里,朝他张开怀抱。 “济光,过来,到母后这里来,让母后好好抱抱你。” 裴济光先是犹豫,片刻后却再也忍不住,一头冲了过去,扑进孟令瑛的怀中。 一瞬间,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 “母后,儿臣好想你!!!呜呜呜……” “傻孩子。” 孟令瑛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背安抚他。 “母后也很想你。” \/\/ 五. 陆司淼看着四周白雾茫茫,挑了挑眉。 “在做梦吗?没意思。” 他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背后一道声音喊住了他。 “司淼,我的好孩子,你怎不和姨娘说说话了?” 闻听此声,陆司淼刹那间停住脚步,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不敢置信地缩了缩瞳孔,最后呼吸急促地缓缓转过身去。 一个眼角有些细纹的女人梳着发髻,正小心翼翼看着他。 陆司淼手都在颤抖,他慢慢握紧成拳。 “娘……?” 那女人一步步走了过来。 最后,她停在了陆司淼的面前,伸手温柔地摸了摸陆司淼的脸。 “说了多少遍,得叫姨娘。” 女人顿了顿,感慨道: “不知不觉,我的司淼都长这么高了,姨娘看了真是高兴。你过得还好吗?府里,你大哥、你的父亲,有没有好好对你?” 陆司淼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卸下自己满身的刺了。 他放低了声音,想了想,憋住了鼻尖的酸涩,才反握住女人的手,笑道: “放心吧姨娘,儿子……一切都好。” 第234章 玉门 苏元明见两姐弟隔着一帘却仍然感情深厚,不由得忍不住叹息一声,也走上前轻声道: “皖儿,你这般懂事,如今带得你弟弟也成气候了,为父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马车里,久没听到父亲声音的苏皖一瞬间就酸了鼻子,眼泪差点没忍住,险些就要落下。 好在深吸一口气,才堪堪憋了下来。 她道: “父亲,若与女儿说这些话,岂不生分了?万般皆是皖儿的命,皖儿总归不会连累了苏家的。” 苏皖说到这处,顿了顿,揪紧了帕子,这才继续补充道: “皖儿仍然觉得,阿弟从来就是可造之材,如今只是想通了,我这个做姐姐的比谁都高兴。” 苏元明听到这话,沉默了片刻。 而后,他重新拍了拍苏重朗,对马车里的苏皖说: “你们俩都是你母亲的孩子,自然都不差的。” 听到这话,一旁的苏重朗有些不敢置信,随即心潮澎湃起来。 这么多年,他一直任性妄为,时日长了,还以为……还以为父亲眼里早没他这个儿子了。 没想到,苏元明终于说了这话出来,苏重朗忽而就觉得浑身都暖了。 他抿了抿唇,一言不发,默默低下头去,一颗泪偷偷砸在地上,悄无声息的。 气氛有些伤感起来。 苏元明率先打断这一切。 “好了好了,不再说了,你弟弟也得快快进去,等会误了时辰便白费一场努力了。” “诶。” 苏皖轻轻应了一声。 苏重朗点了点头,“阿姐、父亲,那我走了。” 见状,阿鸢连忙把一应物什交给苏重朗。 “少爷,阿鸢回去就做一堆好吃的。少爷放心,过几日,阿鸢一定第一个来这里等您!” 苏重朗朝他笑了笑。 “嗯!” 就在他转身要离去时,马车里的苏皖顿了顿,还是喊了一声。 “阿弟,等等,你过来。” 苏重朗疑惑,但还是乖乖再次凑过去。 只见苏皖将嫩白的手腕略微伸出来,递给苏重朗一个小小的荷包。 苏元明正要凑过来,阿鸢却眼尖率先看到那荷包上绣着的纹样,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连忙拖住苏元明。 “老爷老爷,少爷入试要带的东西好像少了一样,不知道刚刚是不是我不小心掉在地上了!” 苏元明一听,顿时急了。 “你怎么这般不当心?!掉哪里了?” 阿鸢装模作样在地上四处张望。 “好像就在……趁大小姐和少爷再说两句体己话,老爷帮阿鸢看看吧?” 苏元明难得好脾气,又事关苏重朗的前程,一时间竟也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去责怪阿鸢一个吓人,竟真跟着眯眼弯腰在地上找寻起来。 而苏重朗被苏皖强行塞了一个荷包到手掌里,他定睛一看,顿时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荷包上面绣着一弯小巧的月牙。 月…… 月!!! 苏重朗顿时牵肠挂肚起来。 “阿姐,难道……?!” “嘘。” 苏皖也听到马车外阿鸢的配合,连忙示意苏重朗噤声。 “她就在柳树下……” 马车里的苏皖小声地说着。 此话一出,苏重朗顿时踮起脚尖四处张望起来。 果然,隔着人来人往,那不远处的柳树下,一个熟悉的倩影正躲在树后偷偷张望。 裴文月正翘首以盼,就见苏重朗在马车附近徘徊一阵,紧接着便晃了晃身子,而后就朝她这边张望过来。 裴文月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当与苏重朗隔着距离四目相对时,只一瞬间,,裴文月就涌上热泪。 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但裴文月还是眼含泪水,笑着轻轻朝他的方向挥了挥手。 苏重朗看到了,他也红了双眸。 “阿姐,谢谢……” 苏皖听了这句,便知二人算是见过了。 她于马车内淡淡一笑。 “那荷包里放了几味安神的药材,不违背场内规矩的,你便佩着吧,夜里能睡得更安稳些。从前这些都是阿姐做给你的,以后总算有人接过去了。阿姐才要谢谢她……” 苏重朗深吸一口气,满腹五味杂陈,他手里紧紧握着那荷包,对上那一弯月牙几乎要望眼欲穿。 “去吧,阿弟,我与她一道目送你。” “好……” 阿鸢见苏重朗捏着荷包、捧着入试一应物什,似下定决心般转身毅然决然走入科举场,顿时结束做戏。 “老爷,不用了,阿鸢记差了,东西都备着呢!” “什么?!” 苏元明老腰都要找断了,闻听此言正瞪着眼要发作。 阿鸢大着胆子连忙指着苏重朗远去的背影。 “老爷别恼,瞧,少爷入试啦!” 远处的柳树下。 裴文月目睹这一切,望着渐渐消失不见的背影,终忍不住拭泪。 “榜入金门去,名从玉案来……” 第235章 阋墙 春闱科举需要三日时间,谁都没有想到,就在这三日光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 * 陆司淼浑浑噩噩间,只觉浑身都疼得厉害。 他苏醒过来,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黑布蒙住了视线。 “唔?!……唔唔唔!” 陆似淼想开口说话,结果自己嘴里也被塞了布团。 不仅如此,就连稍微动一动,都没办法,只因浑身上下都被粗糙结实的麻绳五花大绑。 绳索磨得肉疼,尤其是手腕,陆司淼觉得一定出血了。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之前,他记得自己还在家中。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阵轻蔑又熟悉的笑,紧接着,陆司淼眼前蒙着的黑布就被一根手指轻轻挑起揭下,嘴上的布团也被扯出,硬生生拉得他嘴角磨破出血。 一缕光照入陆司淼眼中,刺得他眼睛疼。 待在黑暗中太久了,又才刚醒来,陆司淼的双眼还没有习惯重见光明。 周围似乎有个人在静静等他,很有耐心地说: “二弟,这滋味怎么样,可还受得住?” 此话一出,陆司淼猛地睁大双眼,他缓缓抬头,终于把那人映入眼帘。 伴随着此人的出现,陆司淼瞳孔一缩,颤着嘴唇轻声喊了句: “大哥。” 眼前的男子正是陆司淼常常同傅施璟挂在嘴边的人,那个与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陆裕。 陆裕的眉眼处和陆司淼有几分相像,但陆司淼的眉宇间是淡淡的温和,而陆裕却不同,他更多了几处烦躁与阴鸷,叫人看一眼便很容易分辨出他与陆司淼。 听到陆司淼这一声‘大哥’,陆裕原本的笑容瞬时如潮水般猛烈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磨灭的仇恨与不屑。 “住嘴!你也配喊我大哥?!” 陆司淼见他这副模样,也渐渐清醒过来,他终于慢慢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随即自嘲一笑,蹙眉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完,他转了转眼睛,发现自己与陆裕在一辆马车上,车轮滚滚过,一直在不断前进,却不知要去向何处就是了。 “我们要去哪里?” 连问了两个问题,陆裕瞥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就叫陆司淼头皮发麻。 在陆裕的眼中,陆司淼感觉自己仿佛是砧板上的鱼…… 果不其然,只听陆裕恢复了一片淡漠,开口道: “去哪?去你该去的地方。” “什么……什么叫我该去的地方?你说清楚一点!” 陆司淼开始阵阵后怕,他本能地开始强烈挣扎起来,但身上的绳索处处都绑了死结,显然绑他的人是存心要叫他无法挣脱,插翅难飞了。 挣扎了许久后,见陆裕仍旧不为所动,而自己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成功。 陆司淼终于忍不住绝望地从喉头发出一声低吼。 “陆裕!你是不是疯了?我们之间何至于此?!” “就得如此!!!” 陆裕情绪不稳,很是易燃易爆,他上一刻还人淡如菊,下一刻便立时暴躁如雷起来。 只见他猛地倾身揪住陆司淼,硬生生拖着他到面前,龇牙咧嘴又咬牙切齿地说: “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刻,你若再不去死,我真是恨得每天都寝室难安。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恨得每天都想你立刻、马上就去死!!!去死!!!你懂不懂?!!!” 朝陆司淼歇斯底里地咆哮完,震得陆司淼不可思议又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沉默不语,陆裕才长吁一口气,渐渐松开了他,复而又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重新坐了回去。 第236章 过世 随着马车缓缓前行,面对陆裕的发疯,陆司淼回想着早前发生的事。 * 两个时辰前。 陆府。 一送完傅施璟入试,陆司淼便打算先回到客栈收拾东西。 结果店小二见到他时说: “这位公子,有人等你很久了。” “谁?” 陆司淼见店小二摇了摇头,也不再多问,自顾自奔上二楼房间。 打开房门,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急匆匆迎了上来。 “二少爷,不好了!” 陆司淼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此人正是跟在他父亲身边多年的永叔。 “永叔,发生什么事了?” 永叔二话不说就要跪下。 “二少爷,府里出大事了!老爷……老爷他……” 说到此处,永叔忍不住抬手挡着眼睛,断断续续呜咽起来,哭得很是伤心。 见状,陆司淼心中有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他急忙掐住永叔,一边扶他起来,一边焦急地追问: “永叔,到底出什么事了?父亲他怎么了?” 永叔这才放下挡了半边脸的手臂,伤心道: “老爷突发急症,已……已去了!!!” 说罢,永叔双膝一软,又跪回地上哀嚎不断。 听到这话,陆司淼直觉好似被雷击一般,忍不住踉跄了步伐。 永叔是他父亲身边最得力也最受信任的下人,几十年一直忠心耿耿跟在他父亲身边,是整个府里资历最深的存在,他既亲自来,还这般说,便不会出错了。 陆司淼只觉眼前一黑,身形都跟着晃了晃。 “二少爷?!” 永叔眼疾手快,起身连忙去扶了他一把。 陆司淼略微缓了缓精神,才沙哑着声线道: “我没事,永叔。”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面色很是不好看,问道: “怎么会这样?父亲不是一向好好儿的,为什么……为什么会……?!” 回想起那个男人,陆司淼心情五味杂陈。 此前在他身上,陆司淼从未感受到何为父爱,可如今在这一刻听到了有关此人的噩耗,陆司淼发觉原来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在乎那么一点子摸不着边际的亲情。 永叔深吸一口气,也整理了心情,他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着说: “是真的,二少爷,老爷突发急症,如今人经大夫看过,是已经不在了的。” “什么急症?我从未听过父亲他……!” 陆司淼咬了咬牙。 永叔说: “起初谁都不相信,但一直给府上过诊的常大夫亲自来看的,说老爷他是心脉不济,骤然发作。老爷年岁渐长,近年来却一直操劳,今岁陆府又得了皇商的头衔,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老爷不放心家中生意,也许是操劳过度,只是我们谁都未曾察觉……” 他每说一句,陆司淼的脚步便愈发沉重,仿佛灌了千斤铁汁一般。 陆司淼握了握拳,眼神渐渐坚毅起来。 他不再有丝毫的犹豫,随意拿了房中重要东西,剩余的全部没有带走,便对永叔问道: “永叔,眼下家中是不是我大哥在操持?” 永叔点了点头。 “是、是的,事发突然,家中唯有大少爷可以撑起一片天。老奴想,这样天大的事,必得有个人快些来通知您才行,可大少爷似乎忙忘了,迟迟未有此意,老奴只好自己亲自来了。” 陆司淼点点头。 “好,永叔,我们现在立刻回去!” 第237章 吊唁 陆府。 陆司淼一和永叔回来,刚进门那一刻,大门便自身后被两个下人重重关上。 “我的好二弟,你总算是回来了。” 大堂站着一众披麻戴孝的下人,陆父的棺材放在最中间,陆裕就站在前面。 他一身白衣,笑眯眯望着陆司淼。 永叔见到陆裕出现,便走过去,恭敬地说: “大少爷,我见这么大的事都没有人想起要去通知二少爷一声,于是,我便想着……” 他的话还没说,陆裕斜眼看他,忽然抬手就狠狠给了永叔一个大耳刮子,顿时扇得上了年纪的永叔连连踉跄,眼冒金星。 永叔‘哎哟’一声,捂着老脸不敢置信,缓了好久才堪堪站稳脚跟。 “大、大少爷?” 陆司淼见状,回过神来就连忙快步冲了过去。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永叔可是父亲最信任的人!” 他一边下意识不瞒陆裕此举,一边扶住永叔。 “永叔,你没事吧?” 永叔撑着陆司淼的手臂,摇了摇头。 “没事,我没事的,二少爷。” 见陆司淼和永叔这样,陆裕轻蔑一笑,背着手说道: “随意替主子做主,这样的下人,怎么,我还打不得了?” 他顿了顿,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回想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二弟啊二弟,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你说你,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和你那个死去的亲娘一样?也是,自己都是下人,只配被叫一声姨娘的一个妾罢了,自然和下人没有区别,当然了……” 陆裕挑了挑眉。 “教出来的儿子也总爱和下人走在一起,卑、贱、至、极!” 此话一出,陆司淼顿时瞪大双眼,先是不敢置信,随即反应过来就要冲上去。 “你?!!!” 永叔连忙拦着他,“二少爷,不可啊!不能冲动!” 陆裕见状,冷哼道: “你还想造反不成?看清楚了,父亲可还在这,父亲身前最疼我,你敢当着他的面打我?我可还是你的大哥!如今父亲去了,我便是新一任的家主,陆府的一切都将属于我!而你,我的好弟弟,你若连这几句话都受不住,往后你可该怎么办?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罢,他得意又轻狂地大笑起来。 这些话却把陆司淼说得冷静了几分,他强压怒火,转而把视线投向大堂中那副棺材。 “父亲……” 陆司淼缓缓朝它走去,与陆裕擦身而过。 “为什么……这么突然……” 只见陆司淼喃喃自语,眼中渐渐流露出泪水,最后他终是慢慢跪在了棺材前。 “明明,明明他还要叫我回来成亲……” 陆司淼低下头,泪水一瞬间砸在地上。 正沉浸在悲伤之中,忽然,陆司淼想起一件奇怪的事。 他猛地抬起头,对着棺材开口,却是在问身后的陆裕。 “大哥,为何没有人前来吊唁?是不是父亲走得急,还没来得及通知大家?” 然而,他问完,却没有得到陆裕的回答。 陆司淼抬手擦了擦眼泪,刚想回头去,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永叔一声惊呼。 “二少爷,小心!” 可惜来不及了,就在陆司淼回头那一刹那,他只看到陆裕阴森站在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陆裕手里好像拿了一根粗大的木棍,只见陆裕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狰狞又可怖,紧接着,陆司淼后脖子一疼,他闷哼一声,便昏昏沉沉晕死了过去…… 第238章 抹除 载着陆裕与陆司淼的马车停在了一处悬崖峭壁边。 陆裕随身跟着的几个强壮家丁把被五花大绑的陆司淼狠狠拽下车。 当看清面前是怎样的地方时,陆司淼浑身都冒出了冷汗。 他猛地回头,朝优雅下马车的陆裕大喊: “大哥,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陆裕冷哼一声,不屑道: “蠢货,你看清楚了,这里可是万丈深渊,你说我带你来干嘛?带你来欣赏风景不成。” 他勾唇一笑,渐渐变得阴恻恻的。 “我啊,当然是送你去死的。” 一个‘死’字,顿时激得陆司淼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难临头,陆司淼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陆裕,你自己也说了,父亲生前最疼爱你,父亲既已去了,你做新一任陆家家主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从未想过争什么,我不知道你对我到底为什么这么痛恨!……就算是因为我的存在,我姨娘的存在,但这么多年来,我与姨娘一直在府中谨小慎微,更别说姨娘早已身死,我知道,你眼里容不得沙子,所以恨我,但我……你相信我,我今后只会像辅佐父亲一样,继续辅佐你,我们毕竟是兄弟!!!” “住嘴!!!” 陆裕终于再度撕碎脸上的淡然。 “你以为我对你的恨只源于此吗?若真如此,我何必浪费时间!” 陆司淼听到这话,顿时疑惑起来。 “不是这样,那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呵……” 陆裕冷冷一笑,似乎陷入某种痛苦不堪的回忆。 “父亲大抵是骗过了许多人,他骗过了你姨娘,骗过了你,我想……甚至连他自己也骗了去,就连我也险些就要被他骗了。” 不知为何,见陆裕的样子,陆司淼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害怕。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什么叫父亲骗了大家?” 陆裕收敛了神色,此刻的他显得是那样孤独,他神情淡漠,但却总让人觉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寂寥。 “陆司淼,你只一直以为父亲最疼我,最疼我母亲,却一直忽视你和你亲娘吧?” “难道不是吗?”陆司淼恍惚着问道。 “你错了。”陆裕可笑地摇了摇头。 他渐渐抬眸,与陆司淼四目相对。 “父亲他这一生,从始至终最在乎你姨娘,也最在乎你这个儿子。” 此话一出,陆司淼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相信的那个世界一瞬间轰然倒塌了。 他如雷击般不敢置信地瞪着对面的陆裕。 “你胡说!!!” 陆司淼陷入一种不可自拔的纠结。 “若他真如你说这般,为何我姨娘、我受到那样的待遇?我们在府中过得是那样卑微,若非我长成,我们连下人都不如……” 陆裕嗤笑一声,为他彻底揭开了一切谜团。 “蠢货,那都只是假象。” 他悲凉的声音仿佛贯穿四周。 “你娘才是父亲最爱的那个女人,他们青梅竹马,本该缔结姻缘,可惜……你娘当年家道中落,陆家背信弃义,转而命父亲娶了别的女人。新婚当年,父亲与那女子门当户对,你娘却只能被拒之门外,连陆家的门槛都进不去。” 陆司淼听到这里,怔怔道: “那女子,莫非就是……” “是我母亲。” 陆裕冷冷回答。 “即使已经另娶他人,父亲还是不曾忘记你娘,为了避免我母亲与陆家的觉察,父亲只好暗通曲款,私下偷偷与你娘在外继续见面。可怜我母亲,对此事却丝毫不知,还以为自己不讨夫君欢心,拼了命怀上身孕,想要博得夫君的爱。” 陆司淼越听,后背愈发阵阵发冷。 只听陆裕继续说: “我出生后,你娘也怀了孕。哈,父亲啊……他可真是无情,我母亲当时可还在月中呢,他就那般迫不及待吗?……后来,这事瞒不住了,你娘被以妾的身份抬进府中,做了陆府的姨娘。她的存在,逼得我母亲渐渐失了心性,变成个妒妇。父亲为了保护你们母子,只好疏远了你们。他自以为这样就能保护你们,也能稳住我母亲,可惜啊……” 陆司淼接过话,自嘲般笑道: “可惜到头来,他终究是两头都辜负了。他的冷落渐渐成了习惯,只怕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他最终是爱我与姨娘多一些,还是爱你和大夫人更多一些。” 陆裕听到这话,渐渐红了眼眶。 “他并非突发急症,是我亲手下毒于他,送他去给我母亲赔不是。” 陆司淼闻听此言,骇然道: “你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陆裕哈哈大笑: “我与我母亲,始终得不到他的疼惜,你还说他两头都辜负了?他只辜负了我与母亲,对于你和你娘,他已尽力给了最好的,为了补偿你姨娘的遗憾而亡,他早就立好遗嘱了,死后新一任家主传给你,就连迫你回来成亲,也是给你选了上好门第的女子。” 他一边说,一边步步靠近陆司淼。 “陆司淼,我记得我母亲当初死前,我已知事,母亲最后在我耳边说得最后一句话,是下辈子再也不要成为陆家妇。你可知,自那之后,我才知道这一切平静的背后原来是这般龌龊肮脏的真相,你与你娘的存在就是扎在我与我母亲心上的一根刺,你说,我该不该恨你?嗯?我又该不该毒死他呢?若我不这么做,我只怕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陆司淼见他愈发疯魔,忍不住后退道: “你做什么?你别过来……” 家丁见状,直接架住企图逃跑的陆司淼。 “陆裕?!你们放开我!怎么,你杀了父亲不够,还要杀了我吗?!” 陆裕已来到他面前,瞥了瞥陆司淼身后那万丈深渊,笑道: “答对了。” 说罢,他毫不犹豫狠狠推了陆司淼一把,家丁适时松开了陆司淼。 一瞬间,陆司淼瞪大双眼,整个人摔下深渊中。 伴随着陆司淼忍不住呐喊出声的阵阵惊呼,他只听到陆裕最后居高临下对自己说: “父亲最后还是更疼你一些,而我……已不再需要他所谓的爱了。” 第239章 幸福 朝晖殿。 承帝看着眼前呈递上来的消息,蹙眉沉默。 王不歇见状,在一旁出声道: “陛下,可是有什么事?” 承帝这才回过神来,缓缓抬眸,说: “陆家当家人突发急症,人没了。” 王不歇‘啊’了一声,“这陆家老爷子竟如此没福气,刚被陛下您点了做皇商呢,人居然就匆匆去了。” “朕听说,他那个排行老二的庶子骤闻此讯,伤感过度,一时没缓过来,居然也跟着没了。实在是……” 承帝自鼻尖长吁一口气,“朕如今啊,是愈发讨厌听到这些坏消息了,总觉着不吉利。” “陛下且宽心。”王不歇安慰道,“总归那陆家还有个大儿子呢,且嫡长子继位,名正言顺,那陆家也并非就没落了,路还长着呢,陛下不必为此伤怀。” 承帝也算是勉强接受了这种说辞,最终只挑了挑眉。 “朕就是觉得,可惜了那个二小子,当日若非他心存善念,在京都开仓救济,只怕朕也注意不到这陆家。” 换而言之,如今陆家这破天的富贵,皇商的头衔,都是当日一时之念而起。 但最初发动这个源头的人,却走了。 承帝不愿再想了,他把那写着陆家消息的纸条揉了揉,随手丢入正焚着香的炉子里。 \/\/ 另一边…… 裴文月:“什么?!” 苏皖:“怎么会?” 傅砚清:“……” 三人在不同的地方,却同时对得到的消息震惊不已。 * 凝宵殿。 裴文月和苏皖不约而同捂着心口,都目瞪口呆地跌坐回去。 苏皖垂眸不语,一时半会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卿卿连忙上了香茶给他们定定神。 “公主、苏姑娘,快饮些香茶呀,压压惊。” 虽然不知道这个‘陆司淼’是谁,但看裴文月和苏皖的神色,卿卿也知道一定是她们共同相识的人。 只是,如今这人却…… 卿卿遗憾地暗自摇了摇头,为那未曾谋面的‘陆司淼’惋惜。 裴文月却连喝口茶水的心情都没有了,她拍了拍胸口,却仍是久久无法相信这个消息。 “苏姐姐,好端端的,这才分开几天啊,那个陆司淼怎么就会、就会,就会死了呢?!” 苏皖紧皱长眉,抿唇凝神,担忧道: “那陆司淼是小武的朋友,小武如今随你哥哥和辛老将军出征了,若他回来知道这消息,只怕……只怕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 说到这里,裴文月猛然想起一件事,顿时紧张道: “苏姐姐,还有重朗,还有重朗呢!” 她随即搅紧自己手中的锦帕。 “重朗和陆司淼的关系也不错,若等重朗回来知道了这件事,我真怕重朗伤心……” 苏皖也是很快想到了这一层,但她又能怎么样呢? 只听苏皖叹息一声,说: “不管怎么样,人到底是没了,重朗若……我们俩也只得多多宽慰,毕竟,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 裴文月听完后,眉目间满是忧愁。 “苏姐姐,你说,这世道怎么这样呢?老天爷总好似不让我们好过……” 苏皖怕她多思多虑,宽慰道: “你别这样说,我想,总归你和重朗一定会幸福的。” 裴文月立马转过脸来。 “对!我们一定会的,还有苏姐姐和皇兄,我们都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第240章 永诀 三日转瞬而逝。 科举场的大门缓缓打开。 傅施璟兴冲冲背着包袱第一个跑出来。 然而,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半晌,傅施璟却始终没有看到自己想要见的那个人。 “陆司淼人呢,怎么还不来……?” 直到陆陆续续的学子都渐渐自身边擦肩而过,傅施璟到最后百无聊赖地在门外的柱子旁倚靠着,嘟嘟囔囔地失望着。 没有等到陆司淼,却等来了另一道声音。 傅砚清见她那副模样,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终究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上前一步。 “璟儿,既已考完了,就随为父回家吧?” “父亲?” 傅施璟抬眸间是一闪而过的惊讶。 “父亲,可我还没等到……” “有什么事,待回家见过你母亲再说,听话。” 傅砚清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强硬地说着。 一听到傅夫人的名号,傅施璟就乖顺了不少。 想着等回家同父母赔罪后,自己再返回客栈找陆司淼也不迟。 傅施璟就这样和傅砚清上了马车,回了一段时间都未曾归来的傅府。 马车一路驰骋间,坐在里面的傅施璟面对着傅砚清,只好正襟危坐,不敢左顾右盼。 却不知,就在这一瞬间,车轮滚滚碾过的土地恰好是陆府。 天意降下一道轻风,卷起车帘的一角。 若傅施璟稍稍侧目,就可看到陆府外那一片象征着吊唁亡者的萧瑟苍白。 然而,马车渐渐远去。 \/\/ 傅府。 “跪下!” 一声怒喝,叫傅施璟双手举过头顶,委屈地撇着嘴跪在地上。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 傅夫人见状,根本坐不住,起身就要扶起傅施璟,却被严肃的傅砚清按住肩膀,迫使傅夫人重新坐了回去。 “夫人,不可!这次,非要给她点教训!” 傅施璟见傅砚清疾言厉色,傅夫人又纠结犹豫,只好低下头闷闷道: “母亲,莫阻止父亲,这次孩儿确实叫你们担心了,便让父亲罚了我吧……” 听到这话,傅夫人简直一颗心都要碎了,她直接拍开傅砚清按住自己的手,站起来气势汹汹道: “你瞧见了吗?璟儿已经知道错了,你怎做人家父亲的还这般不依不饶?” 傅砚清听到这话,顿时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夫人说得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是什么恶毒的父亲,非要罚她才开心吗?子不教,父之过,她此番这般鲁莽行事,也是无事我们才还能坐在这里,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夫人你说说,不罚怎么行?” “好了好了!什么三长不两短的?哪有你这般咒璟儿的?!” 傅夫人揪紧帕子,偏头一看到傅施璟还跪着不动,眼中忍不住就涌上泪水来。 傅砚清听到这话,只觉得后脖子都疼了。 面对心爱的女人,他只好怒极反笑。 “夫人啊,我怎么可能会咒璟儿?” “我不管!” 傅夫人开始哭了起来,情绪有些不可控。 “我只知道,璟儿是我千辛万苦生下来,含辛茹苦养大的。她就是我这辈子最宝贝的心头肉,不管是谁,都不能罚我的璟儿,伤害我的璟儿!” 傅砚清一眼就看出来,傅夫人这是不知不觉又陷入当初被婆婆折磨的痛苦回忆中,他一瞬间气就消了一半,语气也忍不住软了几分。 “夫人呐……” 他刚为难地喊了一句,就听傅夫人有些歇斯底里地继续哭诉道: “呜呜呜,我们璟儿还不够可怜吗?她就想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怎么了?我们做父母的总不支持她,她才逃了出去的……我的璟儿,如今平安归来不就好了?还追究那么多做什么呢?璟儿、璟儿啊,娘真是心疼你,好不容易你出去一趟,交了个朋友,结果人也没了……我们璟儿长这么大还没个像模像样的朋友呢……都是、都是娘不好,娘害得你这么命苦,一辈子躲躲藏藏地长大……呜呜呜呜。” 傅砚清本来越听越心疼妻子,可直到最后,他猛地瞪大双眼,下意识伸手直接捂住傅夫人的嘴。 “夫人?!……嘘!!!” 傅夫人被这么一捂嘴,也停止了哭泣,当看到傅砚清惊恐的眼神,她猛地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什么。 一瞬间,夫妻俩都静得可怕。 但,为时已晚。 两人耳边同时传入一道颤抖不已的声音。 “母亲,你、你刚刚说什么?……谁没了?” 第241章 白事 傅施璟不敢相信这一切,她疯了一样冲出家门。 身后余留下傅夫人高喊道: “璟儿,你这是要去哪里啊?璟儿!” 一旁的傅砚清急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傅夫人,复杂地望着越跑越远的傅施璟。 “夫人,算了,就让她去吧。只怕此时此刻,璟儿的心里最不好受。” 傅夫人痛哭掩面,缩在傅砚清的怀中道: “都怪我……我不该说漏嘴的……都怪我……” “这是天意啊。” 傅砚清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迟早要知道的,与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 \/\/ 京都长街上,一道身影踉踉跄跄不断朝前狂奔。 一路上,这人撞到了不知多少行人,却仍旧无法阻止其停下的步伐。 傅施璟一边跑,一边被风刮得脸疼,渐渐的,眼睛也酸涩起来,差点就要淌下泪来。 “不会的、不会的,母亲一定是在骗我……” 她不相信,明明三天前还活生生的人,如今怎么可以说没就没了?! 陆司淼,你若敢死……?! 傅施璟再也不敢深想下去,只得鼓足勇气拼命奔跑。 * 陆府。 门前吊着两个霜白的纸灯笼,整个府邸披麻戴孝,皆着素色。 远远望去,竟觉得透着一股森森寒气,叫人心生敬畏,绕道而行。 短短几日,陆家竟接二连三没了两个人,实在闻者惋惜。 门口大开,几个有力气的下人正在忙前忙后帮衬祭奠之事的一应物什。 今天是陆家老爷和二少爷的葬礼,按秦嵘规矩,两副棺材都需设堂七天,待两位亡者头七过去,才可入土为安。 距离七日之期还剩四日,如今已是第三日了。 恰逢春闱科考,正是京都学子们春风得意的好兆头,陆府虽为皇商,白事到底也晦气,便也没有太大张旗鼓地通知各处,只上报宫廷,奔走相告于往日的亲朋好友。 若非傅砚清因为傅施璟而对陆司淼此人特意留心,只怕此刻也是不得而知的。 毕竟文人清流与商贾之辈到底没法真正打交道。 下人们收拾完门口,刚想进去,一个人影满头大汗狂奔而至。 一停下来就要往里闯,下人们自然被吓坏了,也不可能任由其胡作非为。 “站住!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我们陆府?” 傅施璟连气都还没喘匀,就瞥见门口那遍地的素白,顿时双眼通红,歇斯底里地揪住其中一个家丁的衣领,力气之大竟是她前所未有。 “你、你这是做什么?放开我!” 那被抓住的家丁见傅施璟状似魔怔,竟一时被唬住了,吓得吱哇乱叫。 傅施璟喘着气,颤抖双唇质问他: “你们府中是为何人办白事?” “关关关关……关你什么事啊?你谁啊!” “闭嘴!!!回答我的问题!!!” 傅施璟疯了一般对他咆哮起来,声音有些尖细。 下人被她劈头盖脸这一顿,直接吓失声了,只会瞪大双眼看着她。 另外几个见状,只好帮忙回答道: “这位小兄弟何必如此?我们陆府近日接二连三发生不吉之事,还请小兄弟莫要捣乱。” “是啊是啊,我们府里老爷和二少爷都去了,小兄弟就别为难我们了。” 三言两语,傅施璟直接放开那人,转而对准其他家丁,期盼又惶恐地问道: “你们府里,二少爷是叫……什么名字?” “我们二少爷名讳司淼二字。” 只此一言,傅施璟顿觉天旋地转,她两眼一翻,直接昏死倒地。 第242章 拜祭 “不要……不要……” “不要死……” “……陆司淼!!!” 傅施璟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她吓得一睁开眼就直接坐了起来。 正当她大口喘息着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她耳边响起: “你醒了就好。” 傅施璟惊魂未定,只浑浑噩噩偏头看了过去。 苏重朗一脸沉重地出现在她面前。 “这里是……” “苏府,我家。” 苏重朗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傅施璟。 傅施璟抖了抖身躯,喃喃道: “我、我记得,自己明明在陆府门前,为什么会在你家?” “你忘了吗,我也刚科考完,然后我父亲来接我,我们一起入宫先去见过了我阿姐。可阿姐却悄悄和我说,司淼他……” 苏重朗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才有勇气接着说下去。 “后来,我们的马车出宫后途径陆府,就听到你在门外吵闹不休,我认出是你,又看到你晕了过去,就索性带你一起回来了。” 听到这里,傅施璟慢慢低下头去,末了,闷闷问道: “苏大人呢?” 苏重朗看出傅施璟已经快要接近崩溃边缘,他知道这话问出来是在担心什么,于是叹息一声,道: “我尚且难受,你与司淼这段时日一直待在一起,还差点晕倒在陆府前,只怕你比我们更在乎他。” “别说了。” “放心吧,我父亲听到是我的朋友,便不过问那么多了。” “求你,别说了。” “你、你若要哭,便哭吧,虽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事太突然了,若我是你,我就痛痛快快哭一场,我在宫里时,我阿姐安慰我说,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向前看的。” “……” 见傅施璟只低着头,最后彻底不说话了,苏重朗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我先出去了。” 待苏重朗贴心把门关上,他静静站在门外,没有急着离开。 不多时,渐渐听到里头响起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苏重朗听得心里愈发难过,忍不住握拳默默道: “陆司淼,你、你怎么就死了呢……” \/\/ 又过了三日。 到了陆父和陆司淼头七那一天,也是七日期限的最后一天。 诸多人都身穿白衣安静地站在陆府奠堂内守着,只要过了今日,两副棺材就要离开陆家,起棺下葬了。 就在最后一刻,一个人出现。 有家丁来报给主持大局的陆裕。 “大少爷,有个不认识的人硬要进来祭拜,这可怎么好?” 陆裕看也不看那家丁,不屑道: “这样的事来回给我做什么?打发了他。” 家丁听到这话,面露难色。 “可、可是,大少爷,那人似乎大有来头!” 陆裕挑眉,终于转过头来,冷漠地看向那家丁。 “是什么人?” “是、是个年轻小子,但是他说,他是傅家的嫡子。小的见他手里还有宫里的令牌,好像是个公主给他的!” 陆裕终于猛地回身。 “你说什么?!” “小的句句属实,绝不敢撒谎!” 陆裕蹙眉,疑惑道: “傅家的傅砚清是朝中重臣,轻易不可得罪,更何况那人是傅砚清的嫡子,手持公主令牌……可我陆家从未与什么傅家有过瓜葛。” 陆裕想,莫非是陆父的人脉? 他抬眸问那家丁: “你可有问他,是不是来拜我父亲的?” 听到这话,家丁更加惶恐不安,几乎不敢去看面前这位易怒的主子,只颤抖着嗓音回话: “那、那人说,是来……来……” “干什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陆裕很是不满。 家丁索性眼一闭,豁出去了。 “他说,是来拜咱二少爷的!” 只这一句,陆裕的脸色就黑如锅底。 第243章 残影 傅施璟穿着一身素净白衣,面无血色地站在陆家奠堂前。 才不过短短几日,她整个人就已经消瘦了一大圈。 之前,傅施璟还能骗自己,说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只要她一日未见到陆司淼的棺椁,说不定那人就没死。 但当这一刻,她活生生站在陆司淼的棺椁前,而一想到棺椁里却躺着那已经不会再醒来的人…… 傅施璟舌尖阵阵发苦,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快变得模糊不堪。 怕自己又晕在这地方,傅施璟深吸一口气,忽然发狠对着自己的舌根狠狠一咬。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她嘴里渐渐弥漫开来,傅施璟终于彻底清醒起来。 面对眼前这副棺材,傅施璟眼圈下青黑一片,迈进了沉重的一步。 陆裕见她进来这么久,都只是定定站在陆司淼的棺椁前,久久无话,只一双秀气的眼眸死死盯着,不知所思所想。 他都有些不耐烦起来了。 “傅家小公子,你真是我二弟的好友?” 傅施璟耳边听到他的问话,才结束了脑海中一片嗡鸣,只觉得自己慢慢从无边无际的云边复又落回这真实的人间。 她抿了抿唇,沙哑着声音,说: “是,我、我是。” 说完,傅施璟忍不住握紧拳,暗自苦笑。 在那个人身边也算有段时间了,可从他生到他死,她至始至终却只能对外称‘好友’二字来诠释他们之间的关系。 短短两个字,却概括了他与她这一段孽缘。 傅施璟咬得牙根发酸,才强忍着泪水不落下来。 陆裕不知道她与陆司淼之间经历过的种种,在他这个外人看来,傅施璟的到来简直是莫名其妙。 “看来傅小公子与我二弟关系不错,为了来拜他,都动用了宫中的关系。只是,傅小公子未免过于夸张了,我陆家也并非不讲理的人,若你有心来祭拜,怎会拦你?何必大动干戈,惊动宫中贵人,叫我陆家怎奈何堪啊。” 陆裕这话,倒是把自己之前与家丁说的,要随意打发了傅施璟的意思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傅施璟从前与陆司淼交谈过,不是不知道陆裕的为人。 只是,事到如今,人都没了,她此时此刻也不欲与这厮做什么口舌之辩。 她没心情…… “没什么,只是我做事向来谨慎,若叫贵府不舒坦了,还望多担待。” 傅施璟说这话时,连一个眼神都没给陆裕。 陆裕再嚣张,也只是一个商贾当家,自然不能轻易得罪傅施璟,他只好忍下这口气,却死死盯着傅施璟的背影,恨不得刺穿个洞来才解气。 哼,果然,和陆司淼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好货? 与那人一样讨厌罢了! 陆裕撇过头去,闷声道: “傅小公子言重了。” 正当这时,有人走过来,对陆裕说: “大少爷,时辰到了,该叫老爷和二少爷起棺离府了。” 此话一出,傅施璟猛地回头。 “你们要带他去哪里?” 陆裕挑了挑眉,冷哼一声,道: “傅小公子这般大惊小怪,莫不是不知晓秦嵘丧规?自然是带去入土下葬了。” 傅施璟见周围人都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她却根本不在乎,只听到陆裕的话后,颤了颤眼帘,忽然毫不犹豫地抬眸,看向陆裕说: “我也要去。” 陆裕这次是真的被她惊到了。 “你、你也要去?” 傅施璟的眼神却愈发坚毅。 “我一定要亲眼看着他离开。” 不到最后一刻,傅施璟总想着,会不会都是一场噩梦。 或许,梦醒了,就好了呢? 当陆司淼那副棺椁与傅施璟擦肩而过时,她的耳边忽然出现了一阵幻听。 那是陆司淼的声音,是他曾经与她说过的话。 【我冠以陆姓,名唤司淼,乃为家中庶出,行二。不知新晋皇商陆家,可否……护得住你?】 再恍惚一瞬,棺椁已经被陆家下人抬走,就走在自己前方,与傅施璟渐行渐远。 她晃神,一眨眼,仿佛那不是一副沉重的棺材,取而代之的是一刹那的一抹残影,是陆司淼出现在远处,跑着跑着,却又停下来笑着转过头来,对她说话。 【喂,愣着干嘛?别读书了,陪我上元节出去玩啊?】 傅施璟呼吸一窒,众人都走了,独留她愣愣站在原地,伸出手去企图挽留残影。 “我……” 【你再不和我一起,我真走了!】 陆司淼不给她任何机会,撂下这一句话,就忽然转头离去。 残影彻底消失不见了。 原地只留下傅施璟一个人呆愣着,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憔悴得不成模样。 “骗子……陆司淼,不是说好要护着我的吗?” 第244章 余情 到了陆家的坟场,下人们将抬着的两副棺椁分别放在地上。 陆裕带着所有陆家亲友,站定在棺椁面前。 看着陆司淼的棺椁,陆裕忍不住暗自冷笑一声。 想来这世上绝无人知晓,那副棺材里从来就没有陆司淼的尸首,有的不过只是一些陆司淼的衣物罢了。 他陆裕就是要他陆司淼尸骨无存,死后也受不到任何人的香火供奉,叫他和他那个下贱的娘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再不能与他陆裕作对! 陆裕深吸一口气,忽而觉得有什么执念在内心破土而出,渐渐消散。 今时今日,他陆裕终于……终于再不用带着这些仇恨而活了。 从今往后,便都是由他做主的陆家了。 真好。 真好。 陆裕思索了半晌,最终抬手。 “掘土,抬棺,下葬!” “是——!” 伴随着陆裕的一声令下,陆家的下人们全都手脚麻利地干起来。 很快,两个土坑便都被掘了出来。 陆父的棺椁率先被绑着缓缓放了下去。 下人们一个个都是力气十足的粗壮汉子,棺椁一旦被放进去,便接二连三拿着铲子又把一捧又一捧的土全都扔了进去。 不多时,陆父便完成了下葬仪式。 轮到陆司淼的棺椁了。 同样的流程,对干活的人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此时,天忽然刮起一阵风,吹得白幡洋洋洒洒。 就在所有人都目睹陆司淼的棺椁即将掩土时,魔怔了的傅施璟疯了般赶过来。 “等等、等等!不要埋了他!” 陆裕早就看她不顺眼了,见她这时候又出来捣乱,唯恐再出什么幺蛾子,于是不耐烦地往后瞥了一眼,立刻命令道: “不用管他,继续!” 远远而来的傅施璟见状,霎时红了眼眶,拼命奔跑着大喊: “我有公主手令,不许埋了他!我看谁敢违抗?!” 听到这话,在场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了,只得生生等傅施璟跑来。 陆裕强忍着怒意,脸色铁青地质问傅施璟: “傅小公子,就算你爹是傅大人,也没得阻挠我家丧葬吧?还拿公主令牌压人,未免不是欺人太甚?!你就不怕我去告御状,参你爹一本吗?!” 傅施璟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间却不管不顾,只是执着地拽着陆裕的衣袖,期期艾艾地开口道: “别埋了他,好吗?说不定,他还没死呢?求求你,能不能让我再看看他?” 陆裕一听,再也管不住心头怒火,直接甩开她。 “你胡说八道什么?!疯子……!” 傅施璟这会子却再也听不进去了,多日以来的心魔终于彻底随着方才在陆家的残影一并冒了出来。 是的,从头到尾,傅施璟始终不愿意相信,那个几日前还活生生的陆司淼真就死了。 死了,就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死了,就是彻底脱离了傅施璟的视线。 从这一刻开始到往后的数十载,她傅施璟将再也看不到那么鲜活的一个陆司淼了。 她不敢相信,这么残忍一个事实却要她去接受。 她不能,也不甘愿。 傅施璟不死心,双眼几乎红得吓人。 “他不会死的,他不会死的!他答应过我,怎么会死?不……不……我要起棺,让我见一见他,让我再看一眼陆司淼!” 陆裕被她胡搅蛮缠得不再压抑,猛地掐住她。 “闭嘴!老子管你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儿子不儿子!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二弟死了!陆司淼,死了!!!听到没有?!你胆敢再捣乱,我绝饶不了你!” 被这么一吼,不仅在场众人吓了一跳,傅施璟也被唬得颤抖着身子,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双眸悲切地望着陆裕。 “不……” “不用理会,继续!” 陆裕冷不丁甩开她,傅施璟见状,忽然扯着嗓子哭喊道: “不!!!陆司淼!我不允许你死!!!” 说着,她就要冲过去。 陆裕气得头疼,心道哪里来的死小子?!就算和陆司淼交情再好,是不是也有点太过了?!真是莫名其妙! 陆司淼的朋友,真是和他本人一样,叫人讨厌至极! “来人,给我拦住他!” 立时就有两个人冲上来,一左一右把傅施璟架住。 见到这场景,人群中有个陆家人站出来,小声劝解陆裕: “大少爷,这会不会不太好?他毕竟是傅家的人,又持有宫中令牌……” 但说到这,却在看到陆裕阴冷的眼神戛然而止。 那人不敢再言语,霎时又缩了回去。 陆裕这才冷哼着收回阴鸷的双眼。 傅施璟就这样被死死架着,眼睁睁看陆家的下人用铲子把一捧又一捧的土抛洒了盖在陆司淼的棺椁上。 “不要……陆司淼……别走……” 傅施璟挣扎到最后已筋疲力尽,她几乎伤心欲绝,哭得肝肠寸断。 见状,陆家有几个年轻人都感动得站了出来。 “傅家小公子,你也不要太伤感了,生死有命,我们二少爷这辈子有你这么个知己好友,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们却根本不会体会到傅施璟此刻的内心有多么煎熬痛苦,看着陆司淼下葬,就像把她架在火上生生烤了一般,没什么比这再酷刑了。 直到一切完成,两副棺椁彻底宣告长埋地下,家丁们这才放开傅施璟。 一放手,傅施璟整个人便瘫软在地上。 陆裕眼见如此,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自此以后,世上再不会有陆司淼的存在了! 他忍不住仰天长吁一口气,只冷冷瞪了一旁魂不守舍的傅施璟一眼。 “今日之事,我看在你总算如此有情有义的份儿上,不再有你计较,你往后,莫要再来我陆府了。” 陆裕撂下这句话,就带着所有人离去。 陆司淼的坟前,徒留傅施璟一人。 有人在离去前,不忍心地拍了拍傅施璟的肩膀。 “看开点……” 傅施璟面对那刻着‘陆家二子司淼’的墓碑,真不知此生该如何才叫看开。 她哭着哭着,站起来朝墓碑走去,脸上的泪水早已被风干,唯有泪痕证明了她的悲伤。 忽然,‘扑通——’一声,只见傅施璟猛地跪了下去。 她不死心,开始疯了般徒手挖刚刚才盖住棺椁的土。 一边挖,她一边落泪。 挖没几下,傅施璟终于似接受了事实一般,对着天嚎啕哭出了声,凄厉如鹰鸣。 而后,她整个身子都倒在了土堆上,整个人都一抽一抽地不断哭着。 “陆司淼……司淼……” 越念他的名字,往日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愈发清晰。 是初遇时,他醉醺醺与她纠缠在一起,一口一个‘兔子’‘美人’地叫着。 是他喝醉后倒在她身上,两人肌肤相亲,紧紧抱着共眠一夜。 是他与她在屋檐上一同把酒赏月,暧昧地拉扯着彼此的心意。 是上元节,他拉着她在河边放花灯,许着不同的心愿。 【我带你去桥下湖边放水灯,好不好?】 【哥哥牵着你,你可不能放开我。】 【怎么,现在才知道我厉害?想不想……再多了解我一点?】 …… 傅施璟恨这些话,此刻伴随着陆司淼的离去,显得多么虚无缥缈。 那个说好要护着她、不会放开她的人,却率先走了。 最终,傅施璟眼含热泪,从袖子里掏出一节红绳。 那是当日上元节二人放水灯时,陆司淼买来的红绳。 她还记得,那时候他说得认真,哄着她一起绑了红绳放灯许愿。 傅施璟哭着哭着又笑了。 “傻瓜,红绳结是什么意思,你当我真不知道吗?……我知道,你喜欢我,对吧?可你不敢,因为你以为,我是个男子。” 一想到直至死,陆司淼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子,傅施璟便悔不当初,痛彻心扉。 “……我早该告诉你的,或许结局会有所不同呢?” 傅施璟垂下眼眸,跪在陆司淼的墓碑前,终是抬手散开所有头发。 “司淼,对不起……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也喜欢你的,我以为,等我科考完,再找机会告诉你……”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吸了吸鼻子,狠心拽下一缕头发,与手中的红绳绑在一起。 那一天,只有傅施璟一个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而红绳与那缕发丝,也在耀眼烈焰中渐渐消散在陆司淼的墓碑前…… 第245章 翻身 春闱放榜那日,榜单下可谓是人山人海。 就在那人群里,一道声音猛地尖叫一声。 “太好了,我家少爷考上了!!!” 阿鸢再三揉着自己的眼睛,深怕自己看错。 等千真万确榜单上有苏重朗的名字时,他再也不敢耽搁,连忙剥开人群冲了出来。 “阿鸢,怎么样了?” 苏重朗紧张地在人群外等候。 阿鸢激动得脸都通红了,“少爷好棒!二甲!二甲!!!” 虽然不是名列前茅,但对于苏重朗这种后起之秀,此般结果已是意外之喜。 苏重朗也大笑道: “真的?!” 正当二人兴奋时,苏重朗身后两辆马车的其中之一里,只见有人急忙下了马车。 苏元明听到外头阿鸢和苏重朗的对话,哪里还坐得住? “父亲!儿子考上了!” 苏重朗回头一看,见苏父下来了,笑着与他报喜,说的时候,双眼都亮晶晶的。 “不愧是为父的儿子,好小子,你总算对得起你娘。” 苏元明抿了抿唇,狠狠拍了拍苏重朗的肩膀,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 “去吧,去和你阿姐亲自说去,你阿姐不方便下来和你说话,但她现在在车里,只怕要高兴坏了。” 话音刚落,就听另一辆马车里,苏皖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几分强装镇定的颤音。 “阿弟,过来。” 苏重朗朝苏父重重点了点头,连忙跑到苏皖的马车旁。 见状,苏父便拽住阿鸢。 “带路,我要亲自看到我儿子的大名!” 他越想越兴奋,整张脸挂满了笑容。 苏父走后,苏皖与苏重朗说话也方便多了。 苏重朗来到马车前,不知为何,隔着那一帘,想开口,却忽而哽咽了。 “阿姐,我、我……” 明明说得是好消息,他怎这般没出息,哭哭啼啼的呢。没得叫阿姐笑话。 心里虽这样想,可苏重朗却仍然无法控制地空了眼底。 苏皖终于在里头再度开口。 “不哭,重朗,阿姐在这儿呢。” 此话一出,苏重朗扯出一抹笑,却还是落了泪。 “阿姐,我……我考上了,阿鸢说,我是二甲呢。” 正如苏父所言,马车里的苏皖早已泣不成声,她一直偷偷在用手帕抹泪。 “阿姐都知道,我从来就相信,我的弟弟才不是他们口中说的无用纨绔。纵使世人如何看你不起,阿姐始终相信你有一天会懂事的。” 苏重朗抿了抿唇,不知为何被苏皖这样一说,他竟像回到了小时候她抱着自己、哄着自己入睡时的光景。 想到这一幕,苏重朗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车壁。 “阿姐,我既已考上了,便叫我见见你吧?” 马车里好一阵静寂无声。 过一会儿,就在苏重朗想放弃时,车帘忽而自里头慢慢被一双白皙的手掀起来。 一张佩纱的脸虚虚显露一角,只隐约捕捉到美人的惊鸿之容,却看不真切。 然而,苏重朗知道,这已是姐姐冒大不韪做出的最大极限了。 他赤红双眸,颤抖着声音道: “阿姐,他若在此,怎舍得见你受这般委屈?” 苏皖已有好些时日没听人对她提及那个人了,一瞬间整个人都僵硬住。 末了,她浅浅一笑。 “我也一直在等他凯旋。” 苏重朗止住泪,破涕为笑。 “阿姐不怕,我陪着阿姐一起等,等他回来保护你!” 就在这时,那驾车的小内监回来催促二人道: “苏小姐,到时候回宫了,宫外不宜久留。” 苏皖应了一声,连忙放下车帘。 她悄悄对苏重朗说: “等我回宫,代你告诉文月这个好消息。” “多谢阿姐。” 青石板街道上,苏重朗目送着那金碧辉煌的马车离去,想了想,他终是对着它,远远弯腰一躬身。 那边,榜单之下人群里,忽而听到苏元明仰天大笑,似乎非常高兴。 “我看以后谁还敢说老子的儿子是纨绔?!” 第246章 释怀 朝晖殿。 王不歇正在一旁侍奉,见承帝眉宇间略有喜色,忍不住问道: “陛下何事这般欢喜?” 承帝呵呵一笑,合上手中奏折,这才说道: “今年春闱后,倒是有几个不错的苗子冒出来,朕怎能不高兴?” 王不歇点了点头,“不知是哪几家小子,竟这般有福气,日后有机会得到陛下的重用?” “京都几个世家的孩子都还算优秀,今年春闱后也算是冒头了,在进士榜上皆有名号,朕意欲见过后,若瞧得顺眼的,便封入朝中,先培养起来。” 承帝说着说着,顿了顿,这才若有所思地继续说: “不过,还有两个人倒是叫朕意外。” 王不歇好奇道: “呀,竟能惊动陛下,不知是何人?” “其中之一是苏家那小子。” 承帝说: “朕记得……是叫苏重朗吧?对,当日天鼓楼夜宴上,苏卿带他入宫来,他可谓是伶牙俐齿,若非苏女圆润懂事,只怕他出口顷刻成祸……罢了,不提这些。当时,他与朕夸下海口,说他会好好对待此番春闱。” 听到这话,王不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于是试探性问道: “莫非……苏家公子这次取得了不错的名次?” 承帝顿时开怀大笑。 “不错,他此番名列二甲,虽不算特别靠前,但也足以叫朕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封他入朝为秦嵘所用了。” 王不歇连忙捂着袖子恭敬笑道: “苏家公子从前一直玩心未消,陛下对此还很是顾虑,如今变成这样的局面,真是大喜,奴婢恭喜陛下。” 说到这里,仿佛戳中了承帝一桩心事。 只听得他叹息一声。 “是啊,春闱一过,苏女入主东宫之事自然不可再耽误。朕虽是选了苏家来协助东宫,但苏重朗那厮从前一直想不明白,朕也一度担心若日后苏家愈发权势滔天,他将借此胡作非为,届时只怕酿成一桩祸端。如今,想不到他倒也懂事了,甚好、甚好!” 王不歇抿嘴一笑。 “既苏家公子是其一,不知另一位英才是……?” “哦,另一位,倒是出乎朕的意料之外。”承帝说,“是傅砚清唯一的儿子,名唤傅施璟。” 王不歇问道: “不知他夺得何名次?” 承帝挑了挑眉,“榜首。” 此话一出,王不歇顿时惊呼一声。 “岂非就是此次春科状元?!” 承帝点了点头。 “朕记得,傅卿是有这么一个儿子,只是自小羸弱多病,傅卿深怕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一直护在府中,令其足不出户。没想到,这悄无声息的,倒是一鸣惊人,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王不歇笑道:“陛下很该见见他们,这可都是秦嵘未来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呀。” 这话叫承帝舒心。 “不歇所言,正中朕的心坎去了,朕啊,正有此意!来啊,传朕旨意,唤礼部早作安排,朕要早些见一见这些少年儿郎!” 朝晖殿中,气氛很是欢愉。 \/\/ 傅家。 宫中传信的内监一走,整个傅府都乐开了花。 傅夫人拉着傅砚清笑得合不拢嘴。 “老爷听清了吗,方才宫里的人来宣读春科名次,说咱璟儿是此番的榜首,榜首岂非就是状元?!那可是陛下要亲自赐封官职,策马游街的呀!” 傅砚清也难得放下严肃的面色,抿唇一笑。 “听到了,夫人,为夫两只耳朵都听得很清楚,这次就是咱璟儿有出息。” 傅夫人闻言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喜色。 “哎呀,我家璟儿就是优秀,这随随便便一考就是个榜首,不愧是咱们俩的孩子!” 傅砚清还是谨慎,听到这话顿时嘘了一声。 “夫人慎言,戒骄戒躁。” 傅夫人嗔怪了他一下。 “怕什么,这是咱们自己的家,我的孩儿这般本事,还不准我在自个儿家这个做娘的夸一夸啦?” 傅砚清总拿自己的发妻没办法,他拍了拍傅夫人的手背。 “夫人说得也不无道理,呵呵……呵呵……” 傅夫人这才没有不依不休,她正高兴着呢,忽然瞥到一旁的傅施璟从头到尾竟无动于衷,反而眉宇间满是丝丝缕缕的忧愁。 见状,傅夫人原本十分的高兴也消减剩没几分。 她走过去,温柔道: “璟儿,怎么了?如今你可是名列榜首,要做状元的人了呀,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渴求的吗?如今真的摆在眼前儿了,怎还闷闷不乐的?若有什么不如意的,可千万别一个人憋在心里,有什么事就和娘说一说呀。” 傅施璟听到这话,只心不在焉地勉强一笑。 “没事,娘,我高兴啊,我怎么不高兴?我当然高兴。我……我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 “是吗?” 傅夫人欲言又止。 “那就好,娘还以为你……” “娘,我、我有点累了,孩儿先告退。” 不容傅夫人再说什么,傅施璟抿了抿唇,随即站起来离去。 见她这副模样,傅夫人此刻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她转而看向傅砚清。 “夫君,你说,她是不是还放不下那个陆家的儿子?” 傅砚清紧皱眉头,望着傅施璟单薄的背影,半晌才说: “璟儿虽是女扮男装,到底还是个女儿家,她从未接触过外男,碰上个好的,情窦初开也是常理,只没想到最后却是这么个结果,对她来说真是天意弄人,只怕她要好一阵子才能释怀了。” 傅夫人担忧道: “若她一辈子都放不下呢?” 傅砚清眨了眨眼,一时竟不知要编出什么话去哄骗傅夫人。 他沉默片刻,才说: “我始终相信老天不会对璟儿这般残忍。且眼下璟儿就要入朝为官了,这可是大事,到时候一忙起来,应该很快就会忘却的。” 听了这话,傅夫人这般终稍稍安心些,却很快又道: “哎呀,以后只怕越来越多人识得璟儿了,那万一有一天,她的身份……这岂非是欺君大罪?” 傅砚清连忙轻轻捂住她的嘴。 “夫人放心,只要有为夫在一日,就一定要护住咱们的璟儿!” 第247章 守岳 东宫。 裴济光正逗弄着一只信鸽,脸上的神色显得平静且慵懒。 他挠了挠信鸽的下巴,坐在高位上自言自语道: “小家伙,本殿选了你,你可要好好替本殿办事,千万不要学那些人一样背叛本殿,让本殿失望哦。” 而那信鸽在他手中一跳一跳的,仔细一看,殷红的鸽腿上似乎绑了什么…… 在放飞信鸽那一刻,裴济光眼见它越飞越远,若有所思道: “今日,似乎是老师的儿子面圣的日子,本殿可不能错过了。” 说完,他面无表情的背过身去,抬脚离开。 只这风平浪静的背后,亦如裴济光眼底暗藏的波涛汹涌,不知何时就会天崩地裂,掀起更大更疯狂的风波。 \/\/ 云晋王廷。 大王子云晋守岳笑眯眯地看着一旁的云晋济纳。 “摄政王,眼看秦嵘兵马将至,怎仍旧不言不语?莫非,你不想带兵出征?” 云晋济纳闻言,忍不住冷哼一声。 “本王是你的王叔,你一口一个摄政王,莫非是忘了自己眼下还只是个王子的身份?” 听到这话,云晋守岳暗自握紧拳头,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快,却迅速又压制隐藏了下去,仍旧笑道: “摄政王言重了,眼下是商谈政事的时候,称呼上自然也不好太过亲切……言归正传,关于此番开战,还望摄政王仍旧能披甲上阵,为云晋的百姓……” ‘砰——!’ 云晋济纳顿时大拍一下,猛地站了起来,眼皮因为气愤而忍不住跳了跳。 “大王子的意思是说,若本王不带兵,便是糟践整个王廷的百姓,弃他们于不管不顾的境地吗?大王子岂非说错了话,这场战争是因何挑起,相信你比本王更加心知肚明,又何必拿百姓来逼迫本王!” 云晋守岳也收敛了笑意,变得有些疾言厉色。 “摄政王此话差矣,此番袭击秦嵘,是兵法,亦是王廷宏图霸业不可缺少的关键一步。并非本王子擅自做主,父王也很赞同。若摄政王一味求和,岂非是怕了那秦嵘?” 这话对云晋济纳简直是公然的羞辱,他一忍再忍,咬牙切齿道: “并非本王畏缩,王廷为了这所谓的宏图霸业,连年征战,可知道王廷各方面都暂且无法与富饶的秦嵘比较,秦嵘这么多年下来简直未损分毫,但王廷近年来却愈发艰难。本王是想这次终于可以令我朝百姓休养生息,待准备充足,再与秦嵘一战到底也不迟。如今,这些全都被大王子搅乱了,这样的局面,本王耻于出兵应敌!” 云晋守岳顿时高声质问他。 “这么说,你就是对父王不满?摄政王,你一再拒绝出兵,莫非是意图不轨,与秦嵘那帮贼子有所勾结?!” “放肆!!!” 云晋济纳顿时大喝一声,倒出乎了大王子的意料,吓得他抖了一下。 “纵然是你父王,也从未这样对本王,你若再出言不逊,本王这个摄政王不介意真正‘摄政’一回!’’ 说完,他转身正欲离去,就听云晋守岳在背后出声道: “摄政王,此番本王子有万全之策,定能打得秦嵘措手不及,大败而归……” 第248章 不避 秦嵘皇宫。 学子面圣受封按照帝皇祖制,都是选在典天殿。 殿内,按照科举放榜名次,从后往前依次跪坐,静候圣颜。 其中自然也包括苏重朗和傅施璟。 苏父一向守规矩,虽然心中也在乎苏重朗此番面圣,但他为了避嫌,也只是送苏重朗到宫外便离去了。 再加上宫中也有苏皖在,所以苏父很放心,也就放苏重朗一个人进宫。 但傅施璟却不同。 她身份特殊,又是第一次进宫,傅砚清和傅夫人很是担忧。 承担着傅夫人的叮嘱,傅砚清选择一路护着自己的宝贝疙瘩。 不过幸好傅砚清不同于苏元明,他本就是皇子师,又是文官清流,纵然随意出入宫闱,也断不会被怀疑什么。 有一守在典天殿外的小内监,见到众多学子中,唯有姗姗来迟的傅施璟是有家属陪伴的,顿时匆匆走上台阶,一看是傅砚清,便谄媚笑道: “哎哟,傅大人怎亲自来了?” 傅砚清把自己护得紧紧的傅施璟带出来几分。 “这孩子第一次入宫,本官怕他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所以多叮嘱他一阵。” 内监难得看到傅砚清有另外的温柔神色,忍不住也动容一二,见傅施璟一直低着头,只以为她是紧张,就顺着傅砚清的话说: “小公子虽年岁小,却是惊艳之才,年纪轻轻就夺得此番春闱榜首,京都早已传开了,都说傅大人教子有方呢。” 傅砚清呵呵一笑,“这位小公公过奖了,等会这孩子面圣,若有不妥,可帮衬的还望公公多多帮衬。” 内监心想,这傅砚清可是堂堂太子师,也是三皇子十分尊敬的老师,陛下一向信得过,却还是要如此担心自己这嫡子。平日里一向板着脸色的人此刻竟也会和他这内监多说几句话,果然是天下父母心。 他抿唇一笑,刚想应承傅砚清,就听傅砚清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老师说得哪里话,他既是老师的孩子,相信父皇也会对他青睐有加,只怕日后前途无量,只有子承父业的份儿,哪里能被轻慢了去?” 傅砚清听到这声响,瞳孔都止不住微微一缩,下意识牢牢挡住傅施璟的身形。 这人的声音,凡是出入宫闱的人,又有谁不识得? 内监首当其冲变了脸色,连忙绕过傅砚清和傅施璟,转而恭恭敬敬地朝那人行礼。 “奴、奴婢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秋万安!” 太子裴济光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这内监,只径直走到傅砚清面前。 “老师,别来无恙啊?” 傅砚清也是有些时日没见过裴济光了,自那件事后,他与太子的关系很明显变得尴尬起来。 但眼下,既已相遇,便不可再避。 傅砚清想着自己留下与太子周旋,先送傅施璟进殿准备。 于是,他对傅施璟说道: “璟儿,该进去了,这可耽误不得。” 傅施璟一直低着头,似乎意会到了自己父亲与太子之间此刻无声无息的硝烟,于是也配合着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只沉了沉声音,随意应了一声。 她刚想走,却被裴济光喊住。 “这就是老师家中的规矩吗?才成了榜首,还未被父皇正式授任一官半职的,如今见到东宫正主,竟敢堂而皇之视而不见?呵……” 裴济光忽然眯了眯眼眸,沉下脸色睨了傅砚清一眼。 “本殿尊您一声老师,若您不与本殿见礼,本殿也无话可说。但,老师的孩子,却不可这般狐假虎威吧,嗯?” 第249章 洗恨 此话一出,那站在一旁的内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天啊,这个太子殿下真的好可怕…… 他再不敢帮说什么话,只求裴济光直接无视自己最好了。 不过,裴济光也确实不想去管这个内监。 眼下,对他来说更重要的还是傅家父子身上。 威胁的话从裴济光嘴里说出来,傅砚清听到后直接后背一僵。 “殿下何出此言?” 裴济光却笑眯眯瞥了傅砚清一眼,随后用行动告诉了傅砚清。 只见他下一刻直接沉了脸,对着背对自己的傅施璟命令道: “若再不转过来向本殿见礼,你这状元,还当得成吗?” 傅砚清一股气涌上心海,刚想再度挡在傅施璟身前,然而,傅施璟却真如太子所言转过身来。 “璟儿……” 傅砚清担忧地看着她。 傅施璟仍旧低着头,却一步步挪动身影走近裴济光。 随后,在裴济光阴沉的目光注视下,傅施璟静待片刻,就毫无怨言地见礼于他。 “傅氏子弟施璟,见过太子殿下,愿太子殿下千秋万安。” 裴济光听到这异常低沉的声音,忽然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他眯了眯眼眸。 “好一个傅施璟,抬起头来。” “殿下!” 傅砚清怒瞪着裴济光。 对方却不急不慢笑道: “老师怎么了,就叫他抬个头给本殿掌掌眼而已。” “父亲!殿下面前,不可!” 傅施璟忽如其来的一声,狠狠震惊了傅砚清。 竟没想到,有一日是傅施璟这个做‘儿子’的要来提醒他规矩。 但傅砚清望着眼前的傅施璟,明明她没有刻意表露出任何情绪,傅砚清作为她的父亲,却硬生生被这样的她逼得有几分鼻酸。 曾几何时,他的璟儿居然也需要做到这地步了。 璟儿,她真的变了不少…… 傅砚清吸了吸鼻子,只觉得无比折辱,不由得对眼前刻意刁难的裴济光更加厌恶。 这份讨厌,不由得就让他想起自己另一个学生。 裴懐。 若他此刻在这里…… 傅砚清强行压下这想法,不外乎只因他觉得这想法太危险了。 裴懐是皇子罢了,帝皇健在,太子虽跋扈仍地位巩固。 他、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那份期待背后隐藏的谋逆之心,岂非与他一直以来的忠心相悖? 这太可怕了…… 可惜,人心一旦动摇,任再坚韧果毅的人都会被寸寸碾碎。 其实,就连傅砚清自己也分不清,自上次他为了裴懐,选择告发裴济光的时候,他心中的平衡是否已被打破。 这是这段时日以来,傅砚清一直不敢去面对的问题。 而就在傅砚清挣扎时,傅施璟没有忤逆裴济光,她抿了抿唇,终究抬起了那张异常白皙清秀的脸,然而那脸上的一双明眸却包含坚毅,岿然不动。 “殿下,这厢满意否?” 裴济光迎面入目一张这样的脸,让他不由得想起那个心中一直潜藏的人影。 那人于他而言是最明媚动人的,相较之下,傅施璟的面容显得就让他觉着寡淡了。 裴济光失神想着,然,不对劲的种子终于在这一刻破土而出,揭开天日。 他似想到什么,瞳孔微微一缩,一瞬间浑身都渐渐兴奋了起来,从头到脚,从骨入血。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裴济光看了看傅砚清,又看了看傅施璟,他克制不住地癫狂笑了起来。 傅砚清浑身都发毛了,傅施璟蹙眉看着这样的裴济光,亦是不解。 裴济光笑够了,竟大发慈悲不再刁难傅施璟。 他已笑出了眼泪,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朝傅施璟随意地挥了挥手。 “去吧去吧。” 傅施璟虽不知道这人好端端突然发什么疯,但既然他肯放自己走,她也不愿过多纠缠。 她朝裴济光躬了躬身子,随即进入典天殿。 外头终于只剩下傅砚清和裴济光两人,正当傅砚清因为傅施璟离开而打算松一口气时,耳边却响起裴济光阴森森的声音。 “老师,从前本殿一直想不通,老师这样光风霁月的人,到底有什么软肋?原来如此……老师不愧是老师,若换作本殿,只怕万万不及。” 傅砚清已经忍无可忍,整张脸都因为裴济光再三的无礼而黑如炭。 “殿下请自重!” 裴济光听到这句话,一瞬间笑容戛然而止,下一刻便如退潮般全盘收起。 “自重?老师,事到如今,本殿这个太子还有什么颜面可言呢?” “这都是你自己种下的孽果,没人逼过你!” 傅砚清狠狠脱口而出,看着他只觉恨铁不成钢。 裴济光呼吸都沉重起来,他拼命咬了咬后槽牙方能堪堪克制。 “老师说得对,既在你心中,本殿早已十恶不赦,自然多说无益。” 他眼中满是阴毒和怨恨,愤懑瞥向眼前的傅砚清。 “只老师别忘了,本殿既是恶人,自是睚眦必报。当日,老师是如何连同外人,送本殿一份大礼的,本殿永生难忘,必铭记在心!” 傅砚清不可思议地看着此子。 “你心中,还有当我是你的老师吗?” 裴济光忽而嗤笑一声,轻蔑地回答他: “那你在选择帮助裴懐的那一刻,还有当我是你的学生吗?明明我才是太子。” 傅砚清被这句话深深刺伤了心,他僵在原地,竟无话可说。 裴济光已不愿与他周旋。 “今日本来是来看一看老师的孩子登顶封官的,只眼下早已没了兴致,本殿就此作罢。但老师,本殿临走前,还有一句话给你。” 在与傅砚清擦肩而过的最后一刻,裴济光似鬼魅般阴冷道: “本殿午夜梦回,总梦到阮娘声声泣血,冤魂不散。本殿既寝食难安,势必鲜血方能冲刷心头愤恨。老师,今后您与您的儿子就自求多福吧。” 他刻意咬重‘儿子’两字,随后自顾自离去,留傅砚清后背阵阵发凉地愣在原地…… 第250章 授旨 典天殿内。 一众春闱里脱颖而出的学子们此刻正都井然有序地跪坐在下首。 随着时间缓缓的流逝,香气被渐渐焚烧,忽而,众人只闻得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自后殿不紧不慢地传出。 “圣上——!驾到——!” 此话一出,所有人连忙整理衣裳,随即齐刷刷埋首伏地。 “恭迎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伴着春科学子们的声音响起,承帝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一席庄重的乌金玄衣,在王不歇的陪伴下,出现在众人面前。 待坐上龙座后,串串旒珠后是承帝晦暗不明的双眸,只听他的声音脱口而出,传入典天殿内众学子耳中,如敲击龙钟,如雷贯耳,叫大家真正觉察天子威仪。 “诸位,平身。” 他们不敢怠慢,慌忙提着衣摆起身,一边道: “谢陛下——!” 在一一授封前,承帝有话言表: “自秦嵘开国始,典天殿便是学子们的最高殿堂,也是许多人为之奋斗一生的决心。既然你们能站在这里,站到朕面前,足以证明你们不负己身。瞧见你们,朕心甚慰,这说明秦嵘的未来不会晦暗!今日过后,考场里进去又出来,你们得朕授封,再不是从前的无知小儿。朕只希望,那乌纱帽落在你们头上后,你们莫要辜负初心,真正做到为国尽忠,为朕尽力!” 话音落,所有人内心汹涌澎湃,久久无法回神。 在这空隙里,承帝给了王不歇一个眼神。 王不歇意会,随即走上前一步,端正姿态,恭恭敬敬展开手中早已预备好久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朝春科,尔等皆为朕之忠诚之士兮!尔等之才,乃国之幸,尔等之盛德,乃国之荣光。今褒勉于此,启于典天,上顺天意,下顺民心,特于今朝,秦嵘三十六年春,下达天旨,授三甲者,为庶吉士!二甲者,为庶进士!一甲头三等,皆编入翰林府!望卿等日后恪尽职守,恭顺效力,勤勉于民,无愧于君,钦此!” 众人尽管内心澎湃,可却也不敢轻易窥视天颜,唯有强压下心头思绪,再度同时跪拜于地,接下旨意。 此刻,众人再不是从前的自己,自今时今日起,皆可称一句: “臣等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典天殿仪式结束后,苏重朗跟着众人依次有序离开。 当走到宫闱一处甬道时,有个身影匆匆迎面而来,泼洒了苏重朗一身的水。 苏重朗看着自己衣裳浸湿,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宫女。 “你怎么……” 他刚想说,你怎么行事这般冒失。 然,那宫女却似很是害怕般,慌张跪了下去,嘴里不断求饶。 “大人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若大人肯宽恕,奴婢领大人先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说完,那宫女下一刻抬起头来。 当她的脸映入眼帘时,苏重朗瞳孔一缩。 “你……” 那宫女见四下无人,忽而微微一笑,神秘道: “大人,请随奴婢来。” 苏重朗在看到她的脸后,竟压下了心中不快,随即鬼使神差跟在了她的身后…… 第三卷,完。 第251章 彩蛋(三) 苏重朗被那宫女带至一处无人可察的偏殿,但他全程心甘情愿,毫无戒备之心。 那宫女领着他完成任务后,就功成身退般朝他笑道: “大人快进去更衣吧,奴婢就在外头候着。” 苏重朗目光闪烁,只朝她微微颔首,随即迫不及待推门而入。 进那偏殿里,黑暗中渐渐亮起微微烛火之光。 在光辉的尽头,隐隐可窥层层帷幔之后正有一道多姿身影,似乎早已等他多时。 待听得窸窣声响,殿门又被那宫女牢牢带上,苏重朗瞧着那道身姿,浑身都禁不住颤了颤,只微不可察地轻轻滚了滚喉头,这才抿唇后又深吸一口气,温柔喊出声: “文月,我来了。” 那道躲在帷幔后的身影听到苏重朗的呼唤,也恍惚片刻,随即转过身来。 只见一白皙素手慢条斯理拨开碍事的帷幔,她走了出来。 正是裴文月。 苏重朗确定了那面容,更加情不自禁朝她敞开怀抱。 “文月,过来!” 裴文月朝他挂起一个微笑,在看到他那一刻,眼角都闪烁了泪珠。 此刻再无旁人,裴文月无须任何顾忌,她连忙提裙朝他小跑而去。 苏重朗终于把日思夜想的人紧紧拥入怀中,当双手触碰到裴文月时,他只觉整颗心都仿佛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填得满满当当的。 裴文月靠在他怀中,双手圈住他的腰身,隔着衣料,她悄悄落泪,嘟囔道: “我觉着,你瘦了一圈呢!” 苏重朗闻言,瞬间开怀笑道: “哪里的事,你不知道,科考场里的饭食很好吃呢,我还觉着我壮了许多。” “胡说。” 裴文月似一只闹别扭的小猫儿一般,一边嗔怪着又往他胸口上的衣裳蹭了蹭。 见她这样,苏重朗只觉整个人包括自己的心都软了,化作一滩春水,不似一个完整模样。 “文月,我……想你了。” 裴文月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忍不住抬起头,露着一双湿漉漉的鹿儿双眸仰望他。 “恭喜苏家公子,终是金榜题名愿成时。” 听到这话,苏重朗发自内心地喟叹一声,随即再说不出什么话,只激动地紧紧圈住裴文月。 “没有你,何来今日的苏重朗?文月,你放心,我给你的承诺,我都记着,我苏重朗对天起誓,终有一日,一定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将你这金枝玉叶,风风光光娶入我苏家,做我的唯一正妻!” 裴文月早已热泪滚落,她喜极而泣,说: “不枉我今日特意叫卿卿泼你一身水……” 今日是学子们入宫授封的大好日子,裴文月要想见苏重朗在,自然不可再如往常般使些小手段。 如今裴懐不在宫中,贵妃明面上又得与凝宵殿佯装不熟,这阵子人多眼杂的,若叫哪个好事之徒无意中窥见苏重朗出入凝宵殿,纵然有苏皖当借口,今时今日也很是不妥了。 而若再顺藤摸瓜,察觉二人之间的情意,只怕顷刻就要大祸临头。 但裴文月太想亲口祝贺苏重朗了,思来想去,也唯有和卿卿想出这样的法子。 虽很不合身份,但她也是没办法。 裴文月靠在他怀里出神地想着,眼帘不自觉垂下。 两人好一阵你侬我侬,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偏殿外有卿卿把风,二人谨慎着先后出来,再分开离去。 待到偏殿无一人时,不远处廊下柱子后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裴济光挑了挑眉,嘴角高高扬起,眼里是异常兴奋的光芒。 “看来今日真是收获颇丰啊……” 第252章 解惑 我是裴济光。 若要说我的身份,那么就是这偌大秦嵘国里唯一的太子。 提起秦嵘太子……不,是提起我。 提起我的话,有人会说我不尊师长,因为他们常常能听到我把老师傅砚清惹生气的传闻。 有人就会说我很好命,因为我是皇后的儿子,且皇后……就是我的母亲,她恰好是我父皇的挚爱,且她又恰恰好早早儿地去世了。然后,父皇就一直宠爱我,且只宠爱我。 还有人说,我喜怒无常,动不动就乱发脾气,口出狂言。 还有…… 还有很多很多。 但,我有时候无聊的时候……其实我常常觉得无聊,我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快乐……无聊的时候,我就会想他们的谣言。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应该更尊重傅砚清。 但他的课真的很让人犯困,不仅如此,他一点都不拿自己当个臣子,我好歹也是个太子,他每次见我,虽然嘴上一口一个殿下,但我知道,看着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一点也不尊重我,就像我不尊重他一样。 你要我这个太子去谄媚奉承他一个臣子? 呵,老师? 他下辈子吧他。 不对,他别想了,永远。 然后我又想关于说我喜怒无常这件事。 我做什么了吗? 想不起来了,太多太多那些宫女太监的错,总之都是毛手毛脚没伺候好我。 我可是太子。 他们犯了错处,我说不得打不得了? 到底谁才是主子…… 难不成,是想和我平起平坐才肯罢休? 荒谬。 哦对了,最后一件事。 说我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子。 嗯……我想想哦,对,确实是这样的,不过这只是从前的时候。 自从父皇前阵子说我狎戏宫女,被我气吐血那一天起,我觉得吧,我应该不是了。 也许父皇还是喜欢我。 但我吧,因为很喜欢那个宫女,而父皇恰好把那宫女打杀了。 所以,他的爱,已不是爱了。 那么,在我这里,他已是不爱我了。 啊哦。 我失宠啦。 \/\/ 被关禁闭后,我觉得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 我悲哀地发现,原来我除了父皇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兵权,没有外戚,没有母亲,没有臣子,也没有了爱人。 从前我高高在上的日子都是仰仗父皇的恩赐,没有了他,我这太子就是个笑话。 好吧,那就只好掉点眼泪了。 父皇说我改过了,他好像比我还激动,反正最后放我出去了。 外面都说,父皇果然还是最疼爱我,我随随便便又出来了。 唉,胡说,父皇已经不喜欢我了。 出去后干什么呢? 日子更无聊了。 \/\/ 今天是那些读书人要进宫授封的日子。 老师的儿子好像成了状元,我听说的。 很厉害嘛。 我也去凑凑热闹,我没见过傅砚清的儿子呢。 该不会也是个小古板吧? 他会是老师的软肋嘛?嘻嘻。 \/\/ 真的是个小古板,嗯,应该是傅砚清亲生的。 啧。 好磨叽。 怎么不敢抬头看我? 无礼,我可是太子。 为难一下好了。 老师如果觉得生气了,我会很高兴的。 哎哟? 好清秀,奇怪…… 我是不会觉得男人怎么样的,只给我这种感觉的,是阮娘。 多亏和阮娘相爱一场,我的感觉居然已经这般灵敏了。 老师,你真大胆,你犯了欺君之罪啦。 今天真是个不错的日子,我又开心了^^ \/\/ 因为高兴,所以我比平常走得更慢一些回去。 原来回东宫的这条路上,风景这么不错嘛?从前一点都没发现。 嗯,天很蓝。 嗯,还有鸟飞过去……好丑的鸟。 嗯……嗯? 余光瞧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没办法,眼睛尖得很。 那小子,苏重朗,呵呵,和他姐姐一样讨厌,喜欢和我顶嘴,迟早给他罪受。 另一个…… 哦,我那个便宜妹妹的贴身宫女,天鼓夜宴陪着她过来,我好像瞥了一眼来着。 听东宫那群碎嘴子这里说一句那里问一句的时候记着了,叫什么……卿、卿……亲亲亲,亲什么亲,莫名其妙。 算了,不重要。 这俩人干嘛呢? 嗯? 怎么两人一道走了? 我跟上去看看。 \/\/ 啊哈。 这种事我最熟悉不过了。 从前我就是和阮娘这么干的。 不过他们应该没我和阮娘那么大胆。 我知道,这叫……私会?幽会?算了,这也不重要。 反正就是,我那便宜妹妹看上了那便宜小子。 也有可能是那便宜小子看上了我那便宜妹妹。 管他们谁跟谁呢。 我只知道,我今天啊,走大运得很。 我哟,一下子抓住了好几个人的把柄呢。 哼哼。 你们该求爷爷告奶奶了。 我啊,可是很记仇的哟^^ 嘻。 第253章 纠结 秦嵘边境是与京都截然不同的地方,连带与之一境相隔的云晋王朝,都坐落在一望无垠的黄土原野上。 不同于秦嵘只有边境位于此,敌对的云晋王朝几乎尽数处在贫瘠的黄沙上,说起来,他们更像外来族群。 这也是为什么云晋不惜连年发动战乱的原因,面对本国的困苦,秦嵘的富庶羡煞诸多云晋人。 临近半个月的功夫,秦嵘军才终于到达了边境。 看着萧瑟黄沙滚滚,裴懐目光都不由得沉重了些。 这就是远离皇宫的生活,没有荣华富贵,也没有阿谀奉承,只有实实在在的大漠荒野。 城门上有士兵驻守,遥遥望见秦嵘的旗,顿时不敢怠慢。 “开城门——!” ‘轰——!’ 随着玄铁城门的缓缓敞开,辛徽海勒了勒缰绳,胯下的马顿时发出几声鼻息的粗喘。 “众军听令,随本将军入城!” “是——!” 在辛徽海的带领下,背后一左一右的裴懐和辛容武也立刻跟着夹了夹马腹,紧随其后。 见一路上都有士兵严肃以待,辛容武不由心生敬意,此刻只有裴懐能够搭得上话,再加上之前他们几人一同在上元节相聚游玩,以及裴懐为辛容武挡刀一事,辛容武早已在心中发誓此生惟效劳裴懐一人。 于是,辛容武自己已觉得和裴懐很是熟络了,便稍微侧了侧身子,小声对裴懐说: “殿下,终于来到边境了,一想到我很快就要和那些云晋人交手,我真是兴奋得不得了!” 裴懐听后,瞥了他一眼,微微抿唇,说: “看来,你很惦记当日那一刀?” “殿下这是什么话?”辛容武一想到上元节那一天就恨得牙痒痒,“他们意欲伤我,对父亲怀恨在心,又出尔反尔再犯我朝,最关键的是,他们那些贼人是切切实实伤到了殿下您的!此仇不报,我就不叫辛容武!” 裴懐朝他比了比手势。 “小声些,本殿受伤是秘事。” 辛容武见裴懐眼神有些发冷,不由得捂了捂嘴,无辜道: “殿下,我……总之,我的意思是,云晋人都该死!” 听到这话,身为秦嵘皇子的裴懐倒忽然也觉得浑身血液都叫嚣沸腾了起来。 他不由得勾唇轻巧一笑。 “确实,云晋人,都该死。” \/\/ 远在秦嵘京都的三人正在纠结。 其中,要数方闻洲最是心中发慌。 他忍不住咽了咽喉头,看向一旁的陈言彻。 “老三,虽然说,殿下要咱们三个留守京都,一来是保护公主和苏小姐,二来嘛,咱们就是殿下的后路,殿下的眼睛,替殿下盯着京都的一举一动,一有风吹草动就要立刻告之殿下。但是,这事儿吧……哎呀,我是怕殿下知道了,会生气的,你们也见识过殿下生气的!总之,我、我反正不敢……” 陈言彻也有点不知所措,但他沉默寡言的,倒也看不太出来。 唯有江别尘最后拍板,叹息道: “没事,苏小姐不日就要嫁给太子,此事不能不告诉殿下!” 第254章 言喻 秦嵘皇宫。 裴文月尴尬地看着苏皖。 “苏姐姐,你、你别怕,等皇兄回来了,你就不用……!” 话还未说完,原本低垂着眼帘的苏皖忽然抬起头来,露出动人的容颜。 她朝着裴文月微微一笑,轻声道: “公主莫要说这种话。” 裴文月见她竟是这样的反应,心中一滞,忽而觉得有些不安起来,她僵着嘴角,试探道: “苏姐姐,为什么不能说?你不相信皇兄吗?” 苏皖沉默不语。 见状,裴文月顿时激动起来。 “苏姐姐,难道你真的想嫁给太子?……不对,可是你已经和皇兄有了情分呀!” 苏皖转了转眼睛,半晌后,终于对裴文月坦言: “殿下,其实,我与你皇兄,我们都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你皇兄不会介意的。” 裴文月目瞪口呆地盯着苏皖。 “苏姐姐,你是说,皇兄愿意看着你嫁给太子,愿意以后真的唤你一声皇嫂?!” 她不敢置信,甚至觉得苏皖在说谎。 裴懐虽然不是她的亲皇兄,但是她与他相识至今,她敢笃定,裴懐绝不是会把苏皖拱手让给东宫的人。 苏皖一想到裴懐,忽而就笑道: “公主殿下,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不论我是谁,不论我成为谁,我都会等他回来。我相信他的承诺,不管如何,只要最后是我与他在一起……足矣。” 苏皖说完倒是一脸轻松。 反而是对面的裴文月一瞬间就被她这轻描淡写的样子迫出了泪水。 “公、公主殿下?” 看到裴文月哭了,苏皖有些不可思议,她连忙凑上前去,小心翼翼拿着手帕给裴文月擦去泪珠。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裴文月感受着苏皖的温柔,忍不住吸了吸鼻尖,嘟囔道: “苏姐姐,你是不一样的女子,看似柔弱不可自理,其实你最坚毅,无论什么样的苦难,你总这样一笑置之……总之,皇兄若能娶了你,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苏皖被她孩子气的话逗得止不住笑了。 “你这话若被他听到了……” “这话若被他听到了,只怕他要乐不思蜀了!” 裴文月说完,自己也笑了,她自己抬起袖子抹干净泪水,认真地看着苏皖,说: “苏姐姐,希望有一天,本宫真的能喊你一声皇嫂,是皇兄之妻,而非他人!” 苏皖一想到真会有那么一天,忽然觉得日子也变得愈发惹人向往。 她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红了红两颊,悄悄低下了头。 裴文月眼尖地捕捉到这一刻,立刻在自己的凝宵殿里自娱自乐地起哄起来。 “原来苏姐姐也会害羞的呀?皇兄从来就没看过呢,他错过了这一幕,可真是可惜……” 苏皖被逗得不行,终于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裴文月。 “公主,你怎能总说这些话,不知羞……” 裴文月听到这话,挑了挑眉。 “本宫既是皇兄的妹妹,自然近朱者赤咯。” 凝宵殿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渐渐忘却了那一桩迫在眉睫的烦恼。 第255章 死人 黎家的信鸽受过专门训练,不过五日就穿梭大地,来到了身处边境的裴懐手中。 接到信鸽之前,彼时的裴懐正在军营中听辛徽海分析此次两国交手的基本情况。 秦嵘军营中的一个军帐。 辛徽海正站在最中央,头头是道地对两国的情况侃侃而谈。 只见他伸出手指在边境地图上点了点某处位置。 “云晋人向来狡诈,若是开战,他们一定会在这里做手脚。到时候要派出一支分队好好蹲守此地,切不可让云晋人暗度陈仓,突袭我军!” 其他小将都忍不住赞同地点了点头,尤其是初次接触战场的辛容武,更是比往日还要认真地听着,一边盯着地图上他爹指的地方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裴懐忽而听到外头一声轻微的咕咕声,他挑了挑眉,随即对辛徽海说: “辛将军,本殿出去行个方便,随后就来。” 这是军里的行话,意思就是人有三急。 辛徽海正投入其中,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头也不抬地裴懐说道: “殿下请自便。” 得到辛徽海的许可,裴懐抖搂身上的银甲,离开了军帐。 果不其然,当裴懐稍微藏在暗处,做出了江别尘教给他的特殊信号后,一只肥嘟嘟的黎家信鸽随即悄无声息飞落在他伸出来的手臂上。 裴懐先是摸了摸信鸽的脑袋,这才把它腿上绑着的消息取了下来。 等定睛一看,一瞬间,裴懐的呼吸不由自主加重了几分。 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所思所想,眼眸却死死盯着那消息,愈发阴郁。 最后,信鸽重新被他放飞,这一切做得隐蔽,竟无一人察觉。 可裴懐没有像和辛徽海说好的一样很快回到军帐中参与军情,而是一个人走到了附近的河边。 他想了想,还是蹲下来捧起水洗了把脸,胡乱搓一搓,脸上碰到冷水,这才又清醒许多。 一想到消息,裴懐不由得又重重闭了闭眼睛。 【圣旨下,苏女不日入主东宫。】 短短字迹,彻底燃烧裴懐的五脏六腑。 真真是痛彻心扉,一针见血。 裴懐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却根本做不到。 就在他整个人都头脑发胀时,河边渐渐飘来什么。 当裴懐愣过神来时,才发现是个人,不知是死是活。 “……?” 裴懐倒也没多大震撼,毕竟他当初在冷宫杀了那么好些人,死人于他而言早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他只是在看到那道身影时,逐渐觉得哪里怪怪的。 本来,按裴懐的性子,那是不可能管这些闲事的,只这个人实在叫他…… 最后,裴懐想了想,还是在那人快要被水流冲走时,把他捞了上来。 等捞上岸后翻过来一看,裴懐轻轻‘呵’了一声。 “果然。” \/\/ 辛容武好不容易离开了军帐,刚伸了个懒腰打了哈欠,就听到军中窃窃私语。 “诶,听说了吗,咱左前锋将军刚刚不知道从哪里扛了个死人回来呢!” “是是是,好像是从河里捞出来的!” “你说他捞个死人回来干嘛啊?” “这谁知道,看他不声不响的。” “嘘,小声点,那好歹是皇子殿下……” “不说了不说了,走吧。” 而藏在一边听了满满一耳朵的辛容武一脸震惊和好奇。 他二话不说立刻快步冲去裴懐的帐篷里。 “殿下殿下,什么死人?!” 裴懐坐在床榻边,就看到辛徽海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满脸兴奋。 他无声挑了挑眉,道: “你要怎么谢本殿?” “啊?” 这下,反而是辛容武懵圈起来。 他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只抬手挠了挠脸,问道: “殿下说什么呢,好端端的谢不谢的。” 裴懐难得露出一丝笑,却很是诡异,叫辛容武觉得毛骨悚然。 “殿下,你别这么笑了,我害怕……” 裴懐却朝他招了招手,“来,过来。” 这下子,辛容武有些后悔刚刚那么冲动进来了。 呜呜呜,他现在出去还来得及吗? 答案当然是不。 辛容武只好乖乖走了过去,“殿下,我没做错什么吧,我只是来看你扛回来的死人……” 裴懐笑道: “这不是成全你过来看吗,呐,就在这躺着呢,你可好好看清楚了。” 辛徽海只觉裴懐此刻真是好生奇怪,他半信半疑地靠近床榻,这才把视线挪到那床上。 然而,只这一眼,却足以叫他三魂不见七魄…… 第256章 新生 陆司淼以为自己会死。 可他再次苏醒,却是在秦嵘的军帐里。 辛容武见他睁开双眼,差点哭出来。 “司淼,你可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这次就要去见阎王了呢!” 说完,他抬手擦了擦眼睛。 陆司淼想说话,然而一呼吸浑身都疼得厉害。 这时,裴懐走进来,看到他醒过来,说: “别乱动,军医说了,你这次九死一生,差点就救不回来了。若再不老实,就真像他说得一样,要去和阎王报道了。” 说完,用手指了指辛容武。 “你哭了?” 裴懐挑着眉看向辛容武。 辛容武连忙别过头去,嘴硬道: “谁、谁哭了?!” 陆司淼眨了眨眼,老实地躺着,辛容武见状,忙给他轻手轻脚喂了口水润润嘴唇。 “司淼,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陆司淼缓过神来,没有立刻回答辛容武德问题,只是顿了顿,才强忍五脏六腑的剧烈疼痛,说: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见他如今浑身是伤不说,就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辛容武一向义字当头,差点又要动容哭泣。 怕裴懐笑话,他好不容易才忍住,说: “司淼,幸好你福大命大,是殿下救了你,他恰好经过河边,见你漂在水上,于是把你带了回来。” 陆司淼抿了抿唇,费力地把视线转向裴懐。 “原来……如此……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裴懐听后,笑道: “不打紧,不过本殿一向挟恩图报。” 辛容武一听这话,连忙站了起来,小声对裴懐说: “殿下,这不好吧,司淼他都这样了……” 裴懐回他: “你懂什么,别说话。” “哦……” 辛容武默默闭上嘴,站到了一旁。 陆司淼陷入了沉思,随后才说: “我……是被我大哥……陷害至此……说来话长……我想,京都此刻早已被我……大哥……散布了我的死讯……既陆司淼已死过一回……此番,便是……便是重生……我身为商人……之子……饱读诗书,博览古今……却奈何,无缘官场……若殿下不弃……我愿抛却本名……此后作殿下谋士……为殿下效劳……以保殿下此恩……咳咳咳!!!” 说了好长一段话,陆司淼最后剧烈咳嗽起来,辛容武很不忍心,连忙过去安抚着陆司淼的胸口,替他顺气。 裴懐听完陆司淼的自白后,忽然想起从前江别尘对自己神秘兮兮地笑说,他还不够格做自己的谋士。 这一刻,裴懐忽然觉得江别尘不愧是江别尘,真乃神人也。 他顿时勾唇一笑,喃喃道: “这可真是有意思。” 裴懐略微思索,就对缓过来的陆司淼道: “好吧,既你而今涅盘新生,本殿自当再为你赐名,以后,你便是温重良,是我裴懐身边唯一的谋士,自当为我尽忠,若你敢背叛于我,我就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司淼……不,是温重良。 温重良眸中晦暗不明,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果毅。 “属下温重良……领命,见过……殿下!” 第257章 礼物 眼见秦嵘军兵临城下,就这样明晃晃在一线之隔的对面驻扎,就连原本镇守秦嵘边境的守军也足足多了好几倍。 云晋济纳知道,那是辛徽海带着赫赫有名的秦嵘军又回来了。 一想到距离两军交战又停手不过是前段时日的事,如今却又要耗费力气再去开战,他就再忍无可忍,直接冲去又见了大王子。 云晋大王子见他来,笑眯眯道: “这次,本王子愿意喊你一声王叔,你呢摄政王?你愿意领军了吗?” 云晋济纳咬紧牙关,最终闭了闭双眸。 “上次你同本王说的,有把握取胜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一听到这话,云晋大王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本王子就知道,王叔你一定会答应的,因为你到底是我云晋的摄政王啊!” “废话少说!” 云晋济纳只觉羞辱万分,不愿与眼前此等小人过多周旋。 当务之急,是速速逼退秦嵘军,云晋的百姓已无法再承担又一场战争的代价了。 云晋大王子深怕真惹恼了眼前这赤胆忠心的摄政王,到时候也是麻烦,于是也严肃了几分神色,挑眉一脸邪气道: “王叔莫急,你瞧,这胜利的法子来了。” 说完,云晋大王子神秘兮兮掏出一小管浓黑的液体,向着云晋济纳晃了晃。 “这是何物?莫非,这就是你口中可以取胜的方法。” “正是!” 见大王子肯定地说着,云晋济纳忍不住嗤之以鼻。 “荒谬!就这,怎么能抵挡秦嵘的千军万马?你胆敢这样儿戏,简直胡闹!” 云晋大王子却很是宝贝手中之物,笑道: “你若不信,就再等几日,届时你亲自领军出兵,我做后援,我们二人联手,定能杀那些秦嵘军一个片甲不留!” 见云晋大王子这样信誓旦旦地向自己保证,云晋济纳谅他也不敢欺骗自己,于是冷哼着离去。 “到时候,若你无法兑现你今日所言,本王这个摄政王可绝非摆设!” 待他离去,云晋大王子咬牙切齿。 “云晋济纳,好一个自大的摄政王,届时待我成为新王,看你还如何敢与我嚣张!到时候,本王子就先废了你这个把持朝政已久的摄政王,哼!” 自说自话后,云晋大王子垂涎地盯着手中那一管黑液。 “若真能助我成就大业,自然我们就是合作愉快……” 在悄无声息之下,一只信鸽自云晋的天空飞出,又朝向来时的方向暗自返回。 \/\/ 距离秦嵘军来到边境已过十日。 令大家觉得奇怪的是,这十日里几乎相安无事,若非之前战报,所有人都要不信对面的云晋军居然敢来屡次扰乱边境了。 但事实就是摆在眼前,云晋安静又老实,仿佛一切都不是真的。 众军士渐渐卸下防备,军中的日子过得是一天比一天滋润起来。 在这十日里,温重良的身体在军医的细心医治下,慢慢好转。 他先前摔落悬崖,不幸伤了腿,连脸上也有了点伤疤。 军医在为温重良医治时,告诉他: “年轻人,你这一身伤要好起来容易,只是你之前在水中浸泡太久了,那些伤口留下的疤痕都不太容易祛除了,你看……” 军医见眼前这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温文尔雅,一股子气质更是出众,也很不忍心白玉有瑕,可他身为医者,却也不能不如实相告。 温重良脸上的疤痕不严重,却到底是有了瑕疵。 他问军医: “没得好了吗?” 军医想了想,说: “也不是,只眼下军中情况有限,若你日后随殿下回京都,京都高手如云,亦或宫中太医都可为你想办法。” 温重良听完后,只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有劳您了。” 军医告退后,温重良拄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但还有些吃力,不多时额头上已发了些虚汗。 裴懐走进来,见状说: “看不出来,你是个倔强性子。” 温重良呵呵一笑。 “若非如此,怎有幸苟活于世,得以拜入殿下身侧。” 裴懐微微勾唇,只从怀中掏出一物扔向他。 温重良接住后定睛一看,是个遮面的弯月型银白面具,做工精致。 “殿下……?” “你若真不在意,也不会多嘴问军医那么些话,戴着吧。” 温重良眼神不自觉黯淡了些。 “殿下误会了,我不是重视我的样貌,只……我本还想着用这张脸去见一个人,也不知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我是怕吓着那人。” 裴懐嗤笑一声。 “心上人?若这都容不下你,劝你趁早换一个。” 见温重良沉默不语,裴懐忽然将心比心起来,若是他是此刻的温重良,苏皖会否嫌弃他? 一瞬间,裴懐的心又像个人了。 他不自在地瞥了一眼摩挲着面具的温重良,开口道: “是暂且戴着的,保护一下你的自尊心。放心吧,有的治。” 温重良忽而眸子都亮了,“殿下?” 裴懐点了点头。 “就当你跟了本殿后,本殿送你的礼物。届时随本殿回京都,本殿会叫人为你医治脸上伤疤,不会有事的。” 温重良听到这话,于是抬手把弯月银白面具扣在脸上。 “属下多谢殿下!” 第258章 清水 河边的水一日赛过一日的甘甜,士兵们也一日赛过一日安逸。 有炊事兵挑水回来,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抢先喝了一口,随后大笑道: “不骗你们,这水啊,可真是神奇!我喝下去都觉得甜到心里去了,还十分解渴呢!用这水做出来的饭食,也变得格外好吃啊!” 听到这话,众士兵都围了过来,就像小鸡抢米般纷纷都喝了一口,顿时皆赞叹连连。 “果真如此!” “好甜的水,真是解渴!” “有这水,想来是天公作美,恩赐咱们的,瞧那边的云晋人迟迟不敢出来,定是怕了我们,躲老巢里当那缩头乌龟啦!” “哈哈哈,是啊是啊,依我看,咱们再享用几日这甘甜之水,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班师回朝,凯旋受赏咯!” 见众军兴致高昂,温重良戴着弯月银白面具、拄着拐杖慢慢靠近。 他低头瞥见那水,只见水很是清澈干净。 温重良皱了皱眉,忽而觉着心里头说不上来的一股子怪异之感。 就在他沉默不语时,有人注意到他,便热情地招呼他: “原来是殿下身边的温大人,既来了,何不一道饮上一口?” 温重良露出礼貌的微笑,婉拒了他。 “不了,我还有事和殿下说,我就先走了。” 说完,温重良拄着拐杖,重新离去。 有人瞧他不领情,嘿了一声,嘀咕道: “这可真是个怪人,成天老戴着个面具晃悠,真不知道哪里入了殿下的眼?” “小声些,听说是抬回来时伤了脸,治不好了,殿下虽要用他,却嫌他面貌丑陋,这才赐他个面具的。” “原来是这样?那也怪可怜的。” 没走远的温重良暗自翻了个白眼,感叹真是谣言害人。 他嗤笑着摇了摇头,随后走入裴懐的军帐中。 “见过殿下。” 裴懐正在研究对抗云晋的法子,见他来,只抬了一眼,便又继续低下头去。 “你来了,腿好多了吧?” “多亏殿下恩泽,属下有军医悉心照料,已经日渐好转。” “嗯,那就好,你还有事吗?” 裴懐见他说完了话又没了下文,就随口一问,谁知温重良真的有话说。 “殿下,近日可曾随众军饮用过那河中之水?” 温重良这话有意思,裴懐终于舍得放下手中正在看的布防图,把眼神重新放到他身上。 “此话何意?” 他顿了顿,“人一日无水则不可活,本殿自然喝过。你不也喝过吗?” 温重良闻听此言,叹息一声。 “殿下言之有理,人离不开水啊,属下惭愧,自然也无可例外。” 裴懐蹙眉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温重良不再遮掩,终于说出心中顾虑。 “殿下,属下有一事相求,希望自今日起,您尽量少用那河中水。” 裴懐挑眉笑道: “若不喝水,岂非是要本殿送命?你想造反啊。” 温重良说: “殿下误会了,属下岂敢。只是,殿下不觉着,那水不太一样吗?近日军中议论纷纷,都说那水比之以往的愈发甘甜解渴,可属下方才瞧了,那水却清澈得非比寻常。” 裴懐一瞬间就领悟到温重良的话中有话,他头皮渐渐发麻起来,眸光沉了下去。 “古人云,水至清则无鱼。” 温重良眼神渐渐亮了起来,随后感慨道: “殿下果真聪慧,属下真是这个意思,有时候太美好的东西,反而越是暗藏危机。虽然还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属下的顾虑,但多提防些也许是好事。” 裴懐垂了垂眼眸。 “依你所见,此事是否要告知辛将军?” 温重良却摇了摇头: “属下想,还是暂且不可言表。一来,这一切都还只是属下的猜测,若此时宣扬出去,只怕要扰乱军心,也会叫辛将军多思多虑。二来,现在尚无人因饮用河中水而受到任何伤害,正如殿下所言,人一日无水则不可活,若殿下说了这些话,等同阻碍他们的活路,也许会有损殿下在军中威仪,不利于殿下日后立威军中。” 裴懐用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瞧着案几,沉思片刻后也认同了温重良的意思。 “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最近这水确实不太一样,加上来了这么些日子,云晋人却按兵不动良久……” 他眯了眯眼眸,想了想还是从怀中掏出两粒药丸。 裴懐自己吞下一粒,另外一粒则赏给了温重良。 “吃下去,这是本殿出来时,身边人交给本殿的保命之物,可解百毒,唯有三粒。吃下后,我们仍可正常喝水,无需有后顾之忧。” 温重良听到只有三粒,顿时惶恐不安。 “殿下,如此贵重之物,属下怎可消受?还是殿下留着吧!” 裴懐则说: “吃下去,自然要叫你知道,忠于本殿的人,本殿是不会亏待的道理。” 第259章 敌袭 五日。 只五日。 秦嵘军没想到,一朝得意竟只是黄粱美梦一场空。 深夜。 睡熟了的秦嵘军被一阵长鸣般的号角声吵醒。 “谁啊,吵吵嚷嚷的,还让不让睡个好觉了?” “就是就是……” 就在众人睡眼惺忪、抱怨连连时,突然不知何人在军帐外大喊一声: “敌袭!!!敌袭!!!云晋人打来了!!!” 所有人顿时如被狠狠抽了一巴掌般,手忙脚乱地开始穿戴盔甲,佩戴兵刃。 等众军整顿完毕,整装待发时,只见领头的辛徽海伴随着一左一右的裴懐和辛容武,早已等候多时了。 夜深露重,火把立在城墙上不连断。 辛徽海阴沉着脸,一开口叫人心都在打颤。 “看来这几日是叫你们猖狂了,待本将军率军击退敌人,再好好整顿整顿这所谓军纪!” 此话一出,众军只觉汗流浃背,纷纷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言。 还是有人惭愧至极,斗胆开口了一句: “将军恕罪,我等知错了!愿随将军出生入死,击退敌军,待打了胜仗,任凭将军惩处!” 话音刚落,秦嵘军团结一致,皆齐声朝马上的辛徽海大喊道: “我等知错——!!!任凭将军惩处——!!!” 辛徽海这才被稍稍安抚了一阵,他随即一声大嗓子吼了出来。 “好,听本将号令,全军出击!” 裴懐和辛容武也随之热血沸腾,正要策马而去。 却见温重良拄着拐杖硬是挤了过来,他拦在裴懐身侧,刚要说话,一旁的辛容武见到他,说: “司……重良啊,你怎么来了?你快回去,还受着伤呢。” 辛徽海也听说过这个温重良,若是旁人敢在此刻捣乱,定要吃他一击,叫尝尝厉害。 但这是裴懐亲自收下的人,辛徽海便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下了裴懐的脸面,只忍着劲儿眯眼看个究竟。 温重良却只对着裴懐认真说道: “望殿下成全,叫属下随您一道去吧。” 裴懐只盯着他,说: “你这腿,若再伤着,可不是开玩笑的,你确定?” 温重良随即轻松一笑,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殿下,属下无怨无悔,若能助殿下一臂之力,便算属下毕生所幸也!” 裴懐听罢,仰天一笑。 “上马!” 辛容武在一旁看得干着急。 “殿下,这怎么行?!他还没好呢,这可是去打仗!” 裴懐却转头对着辛徽海说: “您是大将军,所以本殿对你说。这打仗嘛,靠得不光是蛮力,还得有头脑,咱们军里就缺着一位军师呢,此番云晋来袭,不知有什么阴谋诡计,望将军三思。” 辛徽海听了后,最终点了头。 “殿下所言也有道理。” 温重良顺势在裴懐的帮助下得以跨坐马上,只一条腿还紧紧缠着绷带,好不吃力。 裴懐瞥了他一眼,道: “你可自己坐稳了,若被颠下去,到时候战场上刀剑无眼,那就是老天爷非要收了你的命,本殿也无可奈何。” 此话,无情胜有情,非但不叫温重良寒心,反而会心一笑。 “属下遵命!” 第260章 杀敌 战场上,放眼望去黄沙遍野,漫漫天地叫人迷了心志。 黑夜渐渐消逝,在天际鱼肚泛白时,只见两军对垒,相互僵持。 辛徽海领军在前,复杂地看向对面的云晋济纳。 “云晋济纳,老夫本以为你算是你们云晋中为数不多的英雄,却不曾想,你竟也是此等言而无信之徒。也是,你毕竟是云晋人,老夫……从前是高看你了!” 云晋济纳抿了抿唇,忽而觉得羞愧难当。 “本王……” 他话未说完,就被辛徽海打断。 “兵不厌诈,战场上本就风云诡谲,你今夜率军偷袭,老夫不怪你。只一点,当初我们说好了,休战止戈。如今不过数月,你便不守信用,再次点燃战火!” 云晋济纳最终无话可说,沉重又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不过片刻,他再度抬眸,眼中遍布血丝。 “够了,休要多言!本王来便来,去便去,想战就战!废话少说,辛家将军,放马过来!” 辛徽海听到这里,对云晋济纳彻底失望,从今往后,在他心里,此人将再不是铁骨铮铮的血汉。 “好,你莫要后悔。” 忽而,辛徽海高举执刃之手,狠狠嘶吼一声,顿如鹰鸣划破长空,呼啸袭去。 “众军听令,杀!” 顿时,所有秦嵘军全身的血液都被点燃一般,乌泱泱一大片如鱼贯出,带着威震天地的重重杀气,排山倒海。 “杀——!!!” 战争一触即发,云晋济纳纵然再不情愿,也早已退无可退。 他跟着也指挥所有云晋将士,冲向对面扑面而来的秦嵘军。 一瞬间,两军混杂在一起,交战不断。 在这情况下,辛徽海率先驾马冲入战场,手中长枪左右开弓,横扫之处,敌人一个个倒下,无声无息,就此丧命。 辛容武驾马来到裴懐身边,面色肃穆,直接扔给坐在裴懐马上的温重良一物。 “重良,接着!” 温重良接过去定睛一看,竟是一把锋利的剑刃,长度适中,最适合近距离攻击。 “容武……” “废话少说,要说肉麻的话,就等打了胜仗再说!眼下,你不许拖殿下后腿!” 说完,辛容武又深深看了一眼裴懐。 “殿下,我去也!” 下一刻,这少年小将破空而出,毫不惜命地冲入敌圈厮杀。 温重良握着那还残留着余温的剑刃,忽而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殿下,杀敌吧!” 裴懐听到这话,勾唇笑道: “当然。” 说罢,他拽紧缰绳,伴随着一声撕裂的马鸣,二人也毫不犹豫迎击云晋军。 在面对敌人的包围圈时,裴懐渐渐变得兴奋起来。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当初自己在冷宫里绝地反击的一瞬间,那时他孑然一身,只满身杀气叫他勇往直前。 “温重良,你杀过人吗?” 温重良摇了摇头。 “属下惭愧,从未。” 裴懐听了这话,双眼渐渐赤红起来,他抿唇一笑,片刻后,自他口中吐露的话都显得可怖。 “本殿杀过,不止一条。” 第261章 子报 云晋济纳眼见在秦嵘军的阵阵勇猛之下,云晋一方竟逐渐落于下风。 情急之下,他忍不住低语咒骂一声,随即握紧兵器,策马闯入其中。 辛徽海正厮杀着,忽然瞥见一道身影匆匆而来,他情急之下连忙杀死身前敌人,然后抬手挡住迎面一击。 放眼望去,竟是云晋济纳和辛徽海死死纠缠在一起,二人兵刃相见、势不两立,电光火石间,已连续来回了数十招。 云晋济纳在打斗间,忍不住会心一笑,道: “将军真是宝刀未老,秦嵘有将军在,只怕将立于不败之地。” 辛徽海冷笑一声,“怎么,你这是花言巧语,妄图使老夫分心?我不会上当的,专心来战,休要多言!” 云晋济纳痛快喊了一声: “好!如将军所愿!今日你我势必分出胜负!” 说罢,他又是一击,却再次被辛徽海侧身夺过,而辛徽海更是不服输,转身就来了一个回马枪,意图打对面的云晋济纳一个措手不及。 二人打得难舍难分之时,一道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父亲,我来助你!” 辛徽海趁机回头,就见辛容武急急正赶来,身后扬起阵阵黄沙。 “你来做什么?!” 辛徽海震惊之余,更是阵阵后怕。 他忽然意识到,那人是他的儿子。 唯一的儿子。 原来,他堂堂将军,也会困于此等凡俗之情。 辛徽海分心之时,云晋济纳趁机落下一击,他反应过来却只能堪堪抵挡。 局势一下子有所转变。 “你!” 云晋济纳眯了眯眼。 “将军,切莫分心。” 就在这时,辛容武及时赶到,出手刺向云晋济纳。 “贼子,休伤我父亲!” “哼,狂妄小儿。” 云晋济纳根本未曾把辛容武放在眼里,即使那是辛徽海的儿子,但在云晋济纳心里,仍然只有辛徽海可与自己匹敌。 他暂且放过辛徽海,转而轻松挡下辛容武的招数。 辛容武顺势挡在自己父亲面前,他身上的银甲已被敌军的鲜血或多或少浸染,显得那青涩的面庞又那般剑眉星目、熠熠生辉。 “父亲,你没事吧?” “谁要你帮?放肆!去,去杀敌,这里没你掺和的份儿!” 辛容武虽然被骂,却没有觉得难受,只忽然笑道: “听爹这般骂我,孩儿不知为何竟这般畅快。爹,今日我终能与你一道上战场了。你可知,我有多高兴。” 辛徽海听到这话,一瞬间微愣。 “臭小子,你……” “爹,别说了,这个什么云晋的摄政王还等着咱们呢,快,砍了他,咱们也好班师回朝!” 云晋济纳冷哼一声,“口出狂言,既上阵父子兵,那你们就都来试试吧!” 说完,他挥舞着兵器,又再次来袭。 辛徽海见状,忽而笑了。 “好一个上阵父子兵,好啊,好啊!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他默许了辛容武德不自量力,二人并排着,默契十足,开始一道对抗云晋济纳。 而辛容武在与父亲的并肩作战中,忽而听到父亲对自己难得温柔地说: “武儿,原来不知不觉间,你已长成了,为父很开心……” 第262章 中计 温重良是第一次取人性命。 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日自己伤着一条腿,手执利刃,是如何为了保全性命,将那明晃晃的剑刃刺入一个又一个有温度的身躯。 那样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眨眼之间毙命于自己手中。 直到天色尽数泛白,而他从一开始的手抖,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麻木了。 起初眼中倒映出一张张惊恐的脸,温重良自己都害怕。 扪心自问,这还是那个曾经的自己吗? 后来,他随着一道温热的鲜血喷洒在自己脸上时,终究明白,自从前名唤陆司淼的身躯被血脉相连的大哥亲手打落悬崖,自脸面落了疤痕、戴上藏头露尾的面具那一刻,自重获新生成了‘温重良’时…… 难道这样的自我,还有资格怨天尤人吗?还害怕杀人吗? 他喘着粗气冷血无情夺人性命时,温重良趁着一个呼吸的间隙坐在马上,抬头望着天空。 忽而,温重良就笑了。 “殿下。” “何事?” 前面的裴懐忙着砍人,随意应了一声,却听到身后的温重良沉默片刻后,似乎话音里都带着一丝丝悲切的笑腔,正如面具下遮盖着的容颜,不知是否落疤,不知是喜是悲,只恍惚间好似让人觉着半笑半哭般的神奇。 “无事,只属下想,若来日回了京都,我在大哥眼里,定如那从地狱里的恶鬼,我是……爬回去的。” 裴懐挑了挑眉,随意道: “胡说,做本殿的谋士,怎么会是爬回去的?你是风风光光坐马车回去的……哦,你腿好了后,就骑马吧,骑马更风光些。” 温重良忽然仰天笑了。 “是呀,好风光啊,真是……” 无人知道,就短短一瞬间,温重良脑海中闪过了好多好多画面。 只那些画面里都有关一人。 “傅……施……呵……” 他还是说不出口,咽了咽喉头,好似咽下了千言万语。 最终,面具下,那双原本曾经在傅施璟眼中勾人心魄的眼眸里,悄悄滑落一滴无声无息的泪。 但面具掩人耳目,遮盖容颜,除了自己,天地悠悠又有谁知道呢? * 云晋大王子率军在后锋躲藏,眼看白日渐起,云晋不出所料逐渐落入下风,而所有局面都全部聚焦在远方与辛家父子厮杀的云晋济纳一人身上。 身旁的小兵都着急了,忍不住斗胆出声: “王子,咱们不如护着摄政王回来吧,眼看着就要输了!咱们云晋,可万万不能折损了摄政王啊!” 云晋大王子这才‘啧’了一声,眼皮跳了跳,不满地瞥了瞥那小兵。 小兵立时噤声,却还是被他说了一句: “多嘴。” “王子恕罪、王子恕罪,属下该死……” 云晋大王子这才轻蔑地左右转了转眼珠子,咂嘴,片刻后,说: “好吧好吧,暂且不闹了。” 他自说自话般落了一句,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那小兵听的,只一双眼睛仍旧暗藏杀机地盯着远处几乎成了一个小黑点的云晋济纳。 “来啊,后锋军听本王子号令,一道冲杀,护佑我云晋的摄政王!” “谨遵王子令,杀!杀!杀!!!” * 裴懐眯了眯眼,忽而觉得不对劲。 “喂,温重良,你与我一道看看,是不是本殿眼花了?云晋后方是不是又冲来了一波人?” 温重良正又结果完一云晋人,见状连忙探头望去。 “殿下,是的,属下也看到了。” 裴懐凝眉道: “这就是云晋人想的后招?多来些人吗?……有点太天真了吧。” 温重良笑道: “殿下既对咱秦嵘这般有信心……” 他刚想再说什么,结果伴随着云晋后方一波人的由远及近,一道刺耳尖锐的哨音竟冒了出来,响彻整个黄沙战场。 裴懐不满地抿了抿唇。 “好吵。” 然而,这话说完,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原本骁勇厮杀敌人的秦嵘士兵,在闻得此音后,竟忽而浑身抽痛不止,不多时,便一个个龇牙咧嘴,口吐白沫,有的弱了些,甚至竟直接七窍流血,呜呜咽咽地倒地不起,不知是死是活。 不多时,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秦嵘军接连倒下,场面远远望去很是凄厉。 纵是裴懐,此刻也止不住加快了呼吸,慌了几分心神。 温重良见状,瞬间惊叫出声: “殿下,是那水,是水!” “本殿知道!” 温重良还未反应过来有何良策应对,只见裴懐已率先勒紧手中缰绳,迫使身下马儿吃痛,嘶鸣一声。 “殿下要做什么?” 裴懐一瞬间就被逼出了眼中血丝。 “废话,当然是去救辛家父子,他们喝了那水,又没有解药……总之,他们俩不能死。” 在策马狂奔而去时,温重良稍稍安稳心神,强迫自己比谁都先冷静下来,逼问裴懐: “殿下,您只有一颗解药了,辛徽海和辛容武,你要救谁?” 此话一出,裴懐瞳孔微凝,呼吸都差点停滞。 “闭嘴!” 第263章 异样 云晋济纳原本和辛家父子俩打得难舍难分。 尽管他内心意气风发、不甘示弱,但毕竟面对的是两个人,且他们还都并非弱者。 渐渐的,打斗中,云晋济纳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对于他而言,原本的局势处于下风,忽而一声尖锐刺耳的哨音从自身后方传来。 一瞬间,情况随着这声哨音的响起发生了变化。 只见原本骁勇不屈的辛徽海忽而似被定格般呆滞了一瞬,随即他瞳孔微缩,握着红缨长枪的手都在微微颤动。 辛容武与之并肩作战,很快就发觉了不对劲。 “父亲,怎么了?” 他刚问出口,就见辛徽海面露痛苦,再也无暇抵抗云晋济纳,而是捂着腹部痛苦地弯下腰,整个人的上半身最终几乎是蜷缩在马背上。 “父亲,你……唔?!” 辛容武见状,正担心出声,随着第二声不知从何而来的哨音再度响起,这一次他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由体内散发出的疼痛。 这种痛苦非比寻常,体内翻江倒海,丹田处更是疼痛难忍。 只不过眨眼的功夫,父子二人已出现了同样的症状,皆难受得无法战斗。 对面的云晋济纳见此情形,他都愣住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 可辛家父子都已无力出声说什么,只自顾不暇地趴在马匹上,喘息连连。 辛徽海到底年迈,很快就支撑不住了,他险些痛晕过去,整个人浑浑噩噩地摔下马去。 ‘砰——!’ 眼见辛徽海重重落地,身上的盔甲激起阵阵黄沙,在风的吹拂下,黄沙虽散,却显得落在地上的辛徽海孤援无助。 辛容武到底年轻,还有些力气抵抗着莫名的痛楚,可端看他额前布满细汗,也能察觉他的勉强。 他咬牙忍耐,眼睛眯起一条缝,道: “父……父亲!爹?!……呃……” 可他也坚持不住了,随即揪着战马的鬃毛,马儿吃疼,忍不住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又颠起背部,将辛容武甩下去。 云晋济纳还未曾与之分出胜负,就眼见二人都再无力匹敌。 面对敌人如此,他本该高兴,可此刻他却笑不出来,反而没由来对二人感到担忧。 “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使诈,想用什么计谋诓骗本王吗?本王叫你们起来,有本事堂堂正正胜过本王!” 可地上的辛家父子哪里是装的,面对云晋济纳急切地质问,他们甚至没办法回嘴哪怕一句。 千钧一发之际,裴懐和温重良共乘一骑,飞驰而出,稳当落在辛家父子面前,形成一道保护墙般替虚弱的二人挡着虎视眈眈的云晋济纳。 云晋济纳看着面前的裴懐,一瞬间心中莫名一股异样。 他端看裴懐的眉眼,忽而就愣了神。 “你……” 裴懐听到他的声音,却只是冷冷瞥了云晋济纳一眼,眼中带有几分轻蔑和不屑。 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和云晋济纳多说,就毫不犹豫把视线移向身后地上的辛家父子。 只见裴懐跳下马,蹲在辛徽海面前,“将军,本殿来了。” 辛徽海已经虚弱得不成人样,脸色煞白,勉强撑起一丝力气抬眸看着裴懐。 “殿……下……” 裴懐见状,忽而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他加重了呼吸,说: “将军无需多言,今日本殿做主,我军撤退。” 辛徽海点了点头。 “有劳……殿下……还有武儿,殿下一定要保住他……” 裴懐握住辛徽海的手。 “放心,本殿承诺你,你们俩,本殿都要护着!” 第264章 不降 裴懐正下定决心要护住辛家父子时,那道哨音的主人率军横空而出,嚣张大笑: “你是何人?可知你自身难保,还能空口白牙夸下海口吗?简直不自量力!” 此话一出,众人皆望去,只见云晋大王子冲破防线,肆意出现。 云晋济纳眼见他如此,联想到方才的哨音,一瞬间脸色古怪。 “这就是你说的方法?” 云晋大王子挑眉道: “正是,你瞧,这不是如你所愿吗?秦嵘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有输给咱们云晋的时候吧?” 云晋济纳咬牙切齿地问他: “你用了什么法子?” “本王子凭什么要说?” 云晋大王子对云晋济纳的话根本不屑一顾,却听马上的温重良眯了眯眼,出声道: “是蛊吧?近日,我军饮用的河水无端变得甘甜,只怕就是被你们不知何时钻了空子。” 此话叫云晋大王子对温重良不免高看几分。 “想不到,秦嵘里头也不乏聪明人。不错,正是蛊,叫你们生不如死,顷刻毙命的杀器!这一次,本王子倒要看看你们秦嵘军还能不能活着回去见你们的皇帝!” “卑鄙!” 这声谩骂,竟是出自云晋济纳之口。 云晋大王子微微一愣,随即收敛所有笑意,怒瞪云晋济纳。 “你别忘了,你可是云晋的摄政王!纵然你对辛徽海惺惺相惜,也必须事事以云晋为主,不然,你便是叛国!” 云晋济纳死死握着手中兵刃,赤红双眼朝云晋大王子吼道: “本王一生光明磊落,胜败都只愿堂堂正正,今日吾之英名,竟毁于你之手!” 云晋大王子被气得眼皮都在跳。 “随便你怎么说!木已成舟,只要最后是云晋胜,本王子愿意付出一切!” 说完,他把视线再度转到裴懐一行人身上。 “今日,本王子就要你们秦嵘军全都丧命于此!” 说罢,他两指再度抬起,含于口中,蓄势待发。 云晋济纳见状,忽而惶恐喊道: “不要!” 但云晋大王子不会就此罢休。 只听第三声哨音再度响起,一瞬间,又是许多秦嵘士兵倒地不起,昏死过去。 而辛容武和辛徽海因着又一声哨音,同时目眦欲裂,嘴角渐渐溢出鲜血。 裴懐见状,连忙慌不择神地握紧辛徽海的手,喊道: “将军!” 辛徽海却奄奄一息,他一生浴血,从未屈服,却于此刻颤颤巍巍地恳求裴懐: “殿下,别管老夫,救救……武儿,他不能……死。” 裴懐活到现在,很少流泪。 但此刻,他看着辛徽海这样,却渐渐涌起一阵酸楚,熏得眼眸胀痛。 “别说了,本殿带你们走,我们撤退,回到城中就会没事的!” 然而,对面的云晋大王子却对此哈哈大笑。 “哼,天真!此蛊乃本王子专门对付你们的,岂能如此简单?只要再一声哨音,你们大可猜猜,还会再死多少人?” 他冷冷道: “此战,我云晋反败为胜了。” 云晋济纳见状,朝他低吼: “够了!让他们输了便是,何必再赶尽杀绝?!” 云晋大王子眯了眯眼眸。 “摄政王,你莫非疯魔了?难道你不知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你到底是哪国的摄政王?!” “本王、本王……” 云晋济纳纠结又不忍地转头看向地上的辛徽海,最终沉重地闭上眼。 “辛将军,本王问你,可愿降我云晋?!” 辛徽海听到这句话,忽而凭着一双眼睛看向云晋济纳和云晋大王子。 云晋济纳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再次大吼道: “你可愿降?!!” 这一次,辛徽海终于出声,只听他忽而拼着一腔孤勇,仰天笑道: “若要本将军降,你们做一辈子春秋大梦吧!” 他笑罢,云晋济纳猛地抬眼,望过去时恰巧对上一双似濒死野兽般坚毅的双眼。 “我辛徽海对天发誓,此生无论生死,绝不降于云晋。” 第265章 奏曲 云晋大王子听到辛徽海的决心,冷哼一声。 “真是不自量力!” 他说罢,不自觉多看了几眼辛徽海,却更注意到裴懐。 “等等,你为什么对本王子的哨音毫无反应?你没中蛊?” 听到这句话,马上的温重良不屑一顾。 “就凭你,想伤殿下?简直痴心妄想!” 此话一出,云晋大王子来了兴致。 “殿下?你是秦嵘皇帝的……?” 温重良知道裴懐根本不想搭理他,于是统一由温重良回答了云晋大王子的话。 “我家殿下,正是秦嵘的三皇子!” 云晋大王子闻言大笑道: “怪不得有几分脾气,原来是秦嵘皇室中人。” 他笑罢,挑了挑眉。 “本王子倒很是好奇,你是用了什么法子,才避开了本王子的蛊毒?” 裴懐连一个眼神也不屑给他,事到如今,也不再需要遮遮掩掩,眼下救人要紧。 于是,众人只见裴懐从怀中掏出最后一粒药丸。 “将军,服下吧。以此物,可解百毒。” 一旁的辛容武见状,一瞬间心中大为震惊,不敢置信地看着裴懐。 “殿下,原来你……?!” 他很想问裴懐,原来你早就知道,可你为什么不说,偏要自己服下解毒丸? 可惜,他也早已乏力不堪,蛊毒猛烈,他话还未说完全,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辛徽海看到辛容武昏迷,顿时执着地抓住裴懐的手。 “殿下,老夫恳求您……也给武儿一颗……您说过的,您说过两个都要护着的。” “将军,本殿……” 见裴懐一脸为难,对面的云晋大王子顿时眼中满是兴奋的光芒。 “原来你是有解毒的药,真是厉害,竟能未雨绸缪?!让本王子猜猜,你这般为难,莫非你只剩这一颗解药?噗……不会吧?真让本王子猜对了?!哈哈哈哈哈哈……” 云晋大王子忽然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哎呀,你别瞪着本王子嘛……好好好,本王子大发慈悲,就给你一个机会。” 裴懐冷眼看他。 “你想怎样?” 云晋大王子邪性勾唇,笑道: “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本王子把时间让给你,你来选,两父子,你要救谁?” 裴懐眼皮都跳了跳,周身气息满是阴鸷。 “你敢威胁本殿?” 云晋大王子耸了耸肩。 “随你怎么说,怎么样,你选还是不选?” 云晋济纳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他十分不齿云晋大王子的行为。 “够了没,这仗还打不打了?” 云晋大王子努了努嘴。 “谁说不打了,咱们聊咱们的,士兵们不是正打着呢嘛?……你们瞧,又有不少秦嵘军支撑不住了,怎么样啊,你选出来了没,要救谁?” 辛徽海连忙对裴懐说: “给武儿……殿下,给武、武儿……” 裴懐呼吸都加重了几分,忽而觉得捏着药丸的两指沉重不堪。 他发觉,自己都喉咙似被这漫漫黄沙扼住,竟不发一语。 温重良很是不忍心,忍不住喊了裴懐一声: “殿下……” 裴懐却忽然抬眸悄悄看向温重良。 当看到那双满是杀机的眼眸时,温重良愣住了,却随即很快心领神会。 他知道,裴懐做出选择了。 “属下明白。” 云晋大王子见他们迟迟不行动,已经不耐烦了。 “喂,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好好好,不选是吧,那就都不要救了,都去死吧!” 说完,他看也不看他们,直接两指抬起,企图再次含于口中发出致命的哨音。 千钧一发之际,就听裴懐大喊一声: “温重良!” “属下领命!” 温重良也没想到自己有这般狠辣果决的时刻。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只见温重良毫不犹豫把手中剑刃朝云晋大王子的方向甩去。 除了裴懐和温重良,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云晋大王子一声凄厉惨叫响起…… 第266章 死志 云晋济纳也没想到裴懐竟是这样一个难得的狠角色。 等他反应过来时,云晋大王子一只眼睛已中了温重良甩过来的剑刃。 此时,只见云晋大王子用手死死捂着那只受伤的眼睛,可剑刃坚韧无比,又何其锋利,入眼顿时血流不止,又岂是随意捂住就能休止的事情? 到底是血脉,云晋济纳一瞬间颤抖着双唇朝云晋大王子喊道: “侄儿……” 纵然先前再嚣张,此刻的云晋大王子如纸扎的老虎,被一划就破。 他脸色惨白,捂着一只眼睛的手自缝隙中不断涌出漆红的鲜血,就听他疼得几乎要厥过去。 “王叔……呃……王叔,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云晋济纳最终动容地奔到他身边,一把握住他的手。 “你怎么样?” 他也慌了。 “不怕,王叔帮你把剑刃拔出来,好不好?拔出来就……就没事!” 云晋大王子吓得连忙空出另一只手,握住云晋济纳,摇头连连。 “王叔不要!不要……太疼了,王叔……” 一瞬间,云晋大王子剩下一只眼睛流出泪来。 “王叔,我会不会瞎?” “不会的!” 云晋济纳也不知道,却下意识朝他喊着。 “云晋名医遍布,你不会瞎的,放心,王叔向你保证!” 不知是不是云晋济纳的话给了云晋大王子一丝丝慰藉和力量,他稍稍喘息片刻,缓过神来,对云晋济纳说: “王叔,叫他们死,我要他们今日全部都死在这里!!!” 云晋济纳一瞬间呆滞,顾左右而言他。 “你眼睛如今这样,我们要先撤退,护送你回王宫救治。” 此话却激得云晋大王子更加固执。 只见他剩余那只眼睛里满含浓烈的恨意。 “王叔,你若不依,我的眼睛若有三长两短,父王定然不放过你,你是我云晋的摄政王,你还要再犹豫吗?!” * 与此同时,得手了的裴懐和温重良知道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时间所剩不多,趁着云晋济纳和云晋大王子正在拉扯时,他连忙要把两指捏着的那枚药丸强行塞入辛徽海口中。 谁知,辛徽海却似存了死志般,紧紧闭着嘴巴,只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裴懐。 裴懐满头大汗,最终急了般低吼道: “将军,服下!” 辛徽海却双眼渐渐布满血丝,不言一语,却始终牢牢揪住裴懐的手。 如果可以,裴懐不愿去这样做,可当他看到辛徽海的执念时,最终他率先松了气。 “好吧……好吧!!!” 辛徽海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他忽而扬起一丝笑意,也终于肯开口了。 “多谢殿下。” 裴懐深呼吸着,终究松开了辛徽海,转而快速挪到昏迷不醒的辛容武身边,直接掰开了他的嘴,把最后一粒药丸扔进他口中。 做完这一切后,裴懐才看向辛徽海。 “这下,将军可以放心了吧?” 他胡乱抹了一把汗,然而手里不知何时沾染了黄沙尘土,抹到脸上时只觉粗糙刺痛,即使一瞬间变得狼藉不堪,裴懐此时也没了端着的皇子架子,他灰头土脸亦无妨,仿佛回归起点,就像当时冷宫里一身破衣的自己。 裴懐拽着辛容武,对辛徽海说: “趁着那个王子受伤了,本殿带你们一起撤退,待把情况禀报回京都,叫父皇增派援军,端了云晋老巢!” 然而,却见辛徽海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殿下说傻话,您明知道,我是回不去了……” 第267章 死讯 辛容武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边境城内。 军帐床榻之上,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当渐渐清醒后,发现眼前不再是漫漫黄沙时,辛容武‘腾’地坐起来。 见他醒了,一旁陪着正在打盹的温重良也迅速睁开双眼。 温重良虽然腿还没好全,却也连忙起身,慢慢挪过去。 “容武,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吗?” 他顿了顿,转身就要离去。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为你喊来军医再把把脉。” 然而,他却被辛容武颤抖着手拽住衣角。 “我……为什么不是在战场?” 此话一出,温重良的背影都僵住了。 辛容武见他不说话,拽着他衣角的力道愈发大,却扬起一丝微笑,问道: “温重良,我们、我们赢了没?” “容武,你先放开我,这些事我们稍后再说,你先在这里乖乖等着,我喊军医过来。” “我爹呢?” “……” 见温重良肩膀略微抖动,辛容武一瞬间眼眶就红了。 “问你话呢,我爹在哪儿?!” 温重良深呼吸着,双拳渐渐握紧。 “重良,我爹、我爹他一定是在庆功对吧,因为咱秦嵘打了胜仗啦!……对、对,咱们这么厉害,肯定把云晋打得屁滚尿流,那个什劳子云晋的王子,云晋的摄政王,现在一定躲在他们云晋国里哭着忏悔呢,哈哈哈哈……谁叫他们猖狂,胆敢犯我秦嵘边境……哦不是不是,你不说话,那一定就不是这样了,啊、啊!我知道了,我爹他一定是打战回来累坏了,在休息吧,他在睡呢,对不对?嗯?哎呀对不对?喂,温重良?干嘛啊,干嘛不说话?喂……喂喂喂???!喂!!!!我叫你说话呀,我爹怎么样了?!温重良?!……温……” 辛容武从一开始的自说自话,到胡言乱语,最后,他拼了命一直拽着温重良的衣裳,整个人对着温重良发疯、咆哮。 此刻的辛容武披头散发,面色发白,眼眶中不断溢出泪水,神情扭曲起来,看上去面目可怖。 温重良只是一直默默无言,从始至终都不敢背过身去同辛容武说上一句话。 辛容武整个人濒临情绪崩溃的边缘,他手脚尚且无力,此刻却愿意摒弃一身傲骨,手忙脚乱地爬下床来,直接跪倒在温重良背后。 听到‘噗通——!’一声,温重良猛地一惊,下意识直接转过身去。 就见到辛容武抖着双唇,跪在地上,一脸恳求。 他哭着求,断断续续说: “重良……司淼啊……你可是我的好兄弟,你不会骗我,你不能骗我的,你同我说实话,我父亲,他怎么样了?” 温重良在听到他唤自己的旧名时,一瞬间膝盖也软了,忍不住压着自己的伤腿,强忍疼痛陪他一道跪在地上。 “容武,你这又是何苦呢?” 陆司淼咧着嘴角,笑着哭。 “我父亲,还活着吗?” 他问出这句话,仔细观察着温重良的神情,渐渐笑不出来了,整个脸几度垮了下去。 “你说话!!!” 温重良实在说不出口。 就听一道声音响起,只见裴懐走了进来,神情肃穆。 “本殿回答你。” 一见到裴懐,辛容武立刻点燃了希望。 他直接放开温重良,转而连滚带爬来到裴懐脚边。 “殿下、殿下你在就好了,快,快告诉我,我爹他怎么样了?” 裴懐只是慢慢单膝蹲在他面前,抬手重重掐住辛容武的一边肩膀。 力道之大,让辛容武觉得肩膀几欲要被掐断了,可他仍一双眼眸亮晶晶看着裴懐,笑得很是真挚,充满希冀。 然而,裴懐下一句话,却叫他顿觉灰飞烟灭。 “辛将军……他、死了。” 第268章 爆发 一听到是由裴懐说出辛徽海的死讯,辛容武的情绪顷刻间山崩地裂。 他不敢置信地哭着伏在裴懐脚边。 “殿下,说您是骗我的,求求您,说您是骗我的,好吗?不、不,我父亲不会死的,他英勇善战,一生骁勇,云晋人听到他的名号都要被吓得屁滚尿流,他怎么可能死?他不可能死的!” 见辛容武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裴懐,温重良颤抖着声音靠近他。 “容武,你别这样,我们谁都不想的,你一定要振作,若辛老将军还在,他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做的。” 辛容武转而趴在温重良膝上,一声声悲怆的哀伤哭泣叫人肝肠寸断。 “我、我父亲呢?带我……去见他……” 似乎是温重良的劝解,叫辛容武终于有勇气接受这个事实,他只闭着眼睛问了这么一句。 但也是这么一句,叫裴懐和温重良都不由得再次沉默下去。 半晌后,裴懐重重叹息一声。 “辛将军他……他被云晋人带走了……” 此话一出,辛容武猛地睁开双眼,双目瞬间赤红地瞪向裴懐。 “什么?!” 温重良在一旁解释道: “容武,你以为我们是怎么回来的?当时云晋王子实在嚣张,为了争取时间撤退,我与殿下配合射瞎了他一只眼睛,本以为能趁机回城,但太多秦嵘军受伤,加上我们想不到,那云晋王子如此狠毒,竟不顾自己伤势,命令云晋摄政王继续追击。” 辛容武喉头抖了抖,濒临崩裂边缘。 “然、然后呢……?” 温重良垂下眼眸。 “然后,辛老将军存了死志,叫我们一定护着你撤退,他以一人之躯苟延残喘,领着一小支步兵抵挡千军万马,这才叫我们能平安归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辛容武忽而重重推开温重良,似发疯般咆哮着跌跌撞撞站起来。 “容武,你怎么了?!” 温重良被他推倒在地,伤腿疼得紧,却顾不上,只惶恐地看着辛容武。 辛容武一双眼却淬满了疯魔与恨意,他左顾右盼,余光瞥见角落里架着的一把长剑。 于是,只见辛容武毫不犹豫奔过去,直接拔剑而出,电光火石间转头直指身后不过几步的裴懐。 倒在地上的温重良眼前划过一道刺眼的白光,那是锋利的剑刃反射出的光芒。 他下意识心头狠狠跳了两下,连忙开口喊道: “容武,住手,不可以!”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温重良只眼睁睁看着事端的发生,却来不及阻止。 他以为一定会见血,忍不住闭上眼睛撇过头去,根本不敢看。 然而,良久都未曾感受到有何不对劲,只隐隐觉得气氛有些沉寂。 温重良期期艾艾睁开双眸,鼓起勇气看去,就看到辛容武双眸发红,眼里几乎要流淌出血泪来。 他剑指裴懐,长发飞扬,带着数不尽的悲愤。 裴懐却丝毫不惧,当一切来临时,他自岿然不动,只任由辛容武以下犯上,把剑指向自己。 辛容武落下眼泪,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若不是你,我父不会死于战场,还叫敌军掳去遗身!!!” 裴懐只眯眼,直直看着他,沉默不语。 辛容武逼着他,“你说话!!!” 裴懐深吸一口气,道: “本殿无话可说。” 第269章 交换 一句无话可说,叫辛容武瞬间恼羞成怒。 他提着长剑又进一寸。 “何为无话可说?难道不是因为你才害死我父亲?” 辛容武顿了顿,似乎又陷入痛苦的回忆。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在战场上,只有你和重良二人没有中那蛊毒,因为你们早有所察觉河水有问题,可是你们只是自私地隐瞒了这件事,自私地吃了解毒丸,自私地眼睁睁看着我与我父亲,与秦嵘一众士兵深陷沙场,任由敌军宰割!” 他声声控诉,最后怒喝道: “这桩桩件件,你敢说这都是假的,非你所为?!你不配我喊你一声殿下,更不配我与我父亲如此敬重你、信任你!” 温重良扶着伤腿,颤颤巍巍站起来。 “容武,你不可对殿下不敬!真正害死辛老将军的,是狡诈的云晋人,怎么能事到如今却赖殿下身上?” 辛容武冷笑一声。 “我当然不会放过云晋人,但同样的……” 他不再犹豫,猛地把剑刺向裴懐。 “我也不会放过你!” 一瞬间,剑刺肉身,裴懐肩膀被辛容武狠狠刺入一剑。 他顿时蹙眉,闷哼出声。 温重良想不到辛容武真的敢这样做,顿时疯了般冲过去。 “你疯了吗?!” 他挥开辛容武,不知所措地看着裴懐。 “殿下,您没事吧?” 裴懐只默默摇了摇头,随即自己用力抽出肩膀处的长剑,瞬时带出一道鲜血洒了出来,喷在地上。 温重良连忙眼疾手快撕下衣角,凑过去捂住裴懐的伤势。 裴懐额前已冒了层层虚汗,他坚定看着辛容武。 “这一剑,是我还给你、还给辛将军的,却不是因为我承认我害死辛将军。” 辛容武刚刚用来握剑刺伤裴懐的手还在颤抖,他悄悄藏匿于身后,面上仍旧冷漠。 “哼,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裴懐抿了抿唇。 “不,本殿要说。你说得对,方才所言之事,确实出自我手,却非我本意。” 头一次,辛容武在裴懐的脸上看到愧疚二字。 只听裴懐继续说道: “……当时,温重良觉察河水有异,禀报于我,本殿有想过其中是否有诈,又是否要告知你父亲。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当时军中士气正高,本殿行军经验尚浅,以防万一也只是把随身携带的解毒丸两人各一粒,与温重良分别服下……你说得对,当日若是本殿再警惕一下,立刻将此事禀报给你父亲,只怕不会酿成今日惨剧,所以我承认,辛将军之死,亦有本殿一份责任。这也是方才,本殿默许你刺那一剑的缘由。” 辛容武细细听他说完,也渐渐失了浑身力气,险些就要软倒在地。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归根究底,这一切都是云晋的错。 只是裴懐的所做所为刚好给了他一个宣泄的机会而已。 他……他…… 其实他真正恨的,是自己。 裴懐头一回随军,他不也是吗?他有比裴懐做得更好吗?他还是辛徽海的儿子,可关键时刻,却还要他的父亲牺牲自己去救他这一条命。 辛容武想,说回来,自己哪里有资格刺裴懐那一剑?真正该杀的,是他这个不孝的儿子…… 他忽然掩面痛哭,哭着哭着却又疯疯癫癫地笑了。 见他如此,裴懐愧色更深。 “当时情况紧急,这才迫不得已弃了辛将军。身为国之皇子,本殿有必要承担一切,更不可能放任辛将军留在云晋。你放心,本殿的过错,本殿扛得起,也会弥补给你。” 辛容武哭笑并齐,声音凄厉似鬼魅般从掩面的指缝中虚无飘出。 “你当如何弥补?” 裴懐垂了垂眼帘,轻启苍白的薄唇。 “本殿自当与云晋,做一个交换……” 第270章 无悔 辛容武问裴懐,到底是要和云晋做什么交换,具体怎么个交换法。 但裴懐没有回答他,恰巧这时军医走了进来,低着头,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温重良见状,马上凑过去从军医手里接过汤药,随后递给辛容武。 “容武,别再想那么多了,你太累了,先喝下药,好好休息一下吧。” 辛容武却固执地看着裴懐。 “我不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裴懐一瞬间似乎又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样子。 “你把药乖乖喝了,本殿就回答你。” 辛容武只好咬牙快速饮下那碗汤药,这才用力擦了擦嘴角。 “现在可以……回、回答,我了吧……” 辛容武忽然觉得眼皮开始上下打架,随后眼前的裴懐越来越模糊。 ‘砰——!’ 辛容武迷迷瞪瞪地昏睡了过去,整个人毫无知觉地倒在了地上。 见他终于不再纠缠,军医才敢抬起头来。 只见他抬手擦了擦汗,大大松了一口气。 “殿下,我还是第一次给人下药呢,可真是吓死人了……” 裴懐只默默道: “你不必担心,这是本殿的意思,一切与你无关。” 军医虚虚点了点头,转而看向裴懐肩膀上的剑伤。 “殿下,您肩上的伤,不如让我替您处理一下吧?” 裴懐说: “也好。” 他看向一旁的温重良。 “务必把辛容武平安带回京城,顺便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全部告诉父皇。” 温重良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裴懐直接从腰间拽下一枚银牌丢给他。 “每个皇子都会有一块特制的银牌,这是本殿的,见此物如见本殿,有了它,你一路直至皇宫都将顺利很多。” 听到这话,温重良连忙收好那腰牌。 他担心地对裴懐说: “殿下,您当真决定了吗,要那么做?” 温重良顿了顿,强颜欢笑起来。 “殿下,其实,您可以等着属下,属下保证,一定会回京都把一切都传给陛下,待陛下增派援军,我们一齐杀向云晋报仇,一定可以把辛老将军的遗身抢回来的!” 裴懐却直接拒绝了他的提议。 “别说了,本殿已欠了辛老将军太多,所以此番不仅是要夺回辛老将军的遗身,更重要的是要保证他遗身的安全。他已身死,决不能再做什么激怒云晋,叫他受敌军羞辱,死后都不得安宁……别忘了,我们可是射瞎了那个王子的眼睛,他恐怕恨透了我们,若等父皇增派援军攻向云晋,万一他恼羞成怒伤害辛将军的遗身,本殿既无法与辛容武交代,也绝对不能原谅自己!” 说完,裴懐头也不回地随军医出去处理伤口。 临走前,他撂下最后一句话。 “若这次本殿无法活着回来,你替我向一个人……算了,若有人问起,你不必多言,就说本殿……就说我没有遗愿。” 这话把温重良逼出泪。 “殿下……” 而裴懐却已离去。 温重良不敢耽搁,唯恐辜负了裴懐的努力,只好愤愤擦去眼中泪,转而看向此刻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辛容武。 “容武,但愿你不要再怪殿下了。” 第271章 弥留 云晋王廷。 老王侯躺在床上,早已奄奄一息。 云晋大王子跪在跟前,一只眼睛戴上了特制的眼罩,另一只眼睛则盛满了泪水。 他面容因为龇牙咧嘴的神情,显得有些阴翳地扭曲。 恨意似乎将他通身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云晋大王子紧紧握着老王侯的手,咬牙切齿地发誓: “父王,孩儿向你保证,不报这眼睛的仇,孩儿誓不为人!” 想到自己刚被抬回来时,老王侯得知自己被射伤的眼睛已无力回天,顿时加重病情,转眼间竟到了无法回转的地步,他便愈想愈无法释怀。 事到如此,云晋老王侯只颤抖着眼皮,最后与他确认一遍。 “你说,害你瞎了一只眼的,真是秦嵘一个皇子?” 云晋大王子恨恨点了点头。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云晋老王侯竟自发松开了儿子的手,转而朝他说道: “到了这时候,父王唯一能留给你的,或许只有这最后一样东西了,但愿他能保得住你……” 云晋大王子疑惑不解。 “父王,你在说什么,孩儿怎么听不明白呢?” 云晋老王侯咳嗽了几声,随即虚弱地说: “你且附耳过来……” 随后,他撑着力气,在云晋大王子耳边不断说着什么。 云晋大王子越听,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满脸的不可置信。 最后,云晋老王侯都说完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只呆呆地喊了一声。 “父王,这……?!” 云晋老王侯却不愿再多说什么,对他最后吩咐道: “你要记得我的话,我身死以后,你要立刻承袭王位,放心,你王叔不会反你的……不,他不能,永远不会。” 云晋大王子愣愣低下头去。 “是,父王,孩儿明白了。” 云晋老王侯说: “对了,你成为新王后,对你王叔要张弛有度,切莫逼他太过,不要最后反而叫你自己跌倒了……你千万记住了,好好利用……我对你说的……不能太、太过……咳咳咳咳……” 说到激动处,云晋老王侯咳着咳着,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父王!” 云晋大王子担忧极了,却见云晋老王侯摆了摆手,只含着鲜血,目瞪欲裂对他说: “去,快喊你王叔来,我还有话最后与他、说……!” “是、是!” 云晋大王子急急忙忙冲了出来,有侍婢立刻进来帮老王侯顺气擦血。 待云晋济纳来到他面前时,眼看着老王侯已是强弩之末。 他还是跪了这位唯一的兄长,眼神却始终刚毅不屈。 “摄政王云晋济纳,见过王侯。” 见云晋济纳抬手握拳,碰了碰一边肩膀,以示礼数,云晋老王侯眼神空洞地对他招了招手。 “你,凑近些。” “遵令。” 云晋济纳挪近到床榻跟前,一直望着老王侯。 老王侯也盯着他的眼睛不放,半晌后,才转过头来,自顾自呵呵笑了几声。 “王侯?” “你怎么,不叫我阿兄了?” 云晋济纳的声音冰冷。 “阿兄。” 老王侯自嘲地扬起嘴角。 “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草原上的雄鹰,看到了雪山上的狼王……弟弟、弟弟,我此生的血脉,辅佐我一生的至亲……你,很不甘心吧?还是说,我要死了,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很高兴?” 云晋济纳抿了抿唇。 “阿兄,我们之间,不要拐弯抹角。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请原谅弟弟的大逆不道,但你既说我们是血亲,从前一切我可既往不咎,我只问你一句……” “我知道,你想知道,你那唯一的女儿在哪里,你想趁着我死,求我还你女儿,还你父女团聚,是也不是?” 老王侯替他说出了心声。 云晋济纳黯淡了几分眼眸。 “是!若阿兄肯真的珍重我们同姓云晋的兄弟之情,那就要明白,王子喊我一声王叔,我的女儿亦是喊你一声王叔,事到如今,你也该归还我的女儿了!” 老王侯却忽而变得越来越冷漠,只一双枯槁的眼睛里,却藏匿着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 他看着云晋济纳,动了动嘴。 “云晋济纳,你想要……女儿,孤可告诉你,你这辈子,除非你死,否则你就别做梦了……” 第272章 阿兄 云晋的天空忽然飘来乌云,一大片接着一大片渐渐覆盖住整个云晋王廷的天空。 罕见的黄沙地带,在老王侯死去的这一天,降下了瓢泼大雨。 云晋济纳跨出宫殿门口时,一堆伺候的侍婢与他擦肩而过,冲进殿中。 伴随着殿中一个侍婢凄厉哭喊: “老王侯……老王侯去了!!!” 此时,云晋济纳看到门口站着的云晋大王子身影一阵恍惚,随后猛地跪在地上,朝殿中遥遥一声: “父王!!!” 随后,他带着哭腔整个人朝前伏地。 而云晋济纳望着他跪倒在地的脊背,忽而自内心中弥漫开无尽的悲怆。 ‘啪嗒——!’ 云晋济纳回过神来时,一滴雨水已从天而降,滴落在他的鼻梁上,顺流而下,滑落在地。 紧接着,天空肉眼可见开始刮风下雨、电闪雷鸣。 大雨随着老王侯的逝世,降临云晋大地。 云晋济纳浑身淋在雨中,雨水冲刷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他忽而抬眸望天,眼睛顺势一酸,耳边是大王子一声又一声悲伤的哭喊。 而他呢? 他此时此刻的苦,却哭都不能哭,只能借着这场雨,默默落下,最后又默默消失。 想起老王侯临死前对自己仍旧残忍的话语,云晋济纳眼底空洞无光,拳头渐渐握紧。 他忽而想,自己这一生拼搏,被人尊一声摄政王,到头来到底还剩下什么? 戎马一生,他是铁骨铮铮、宁死不屈的云晋血汉,可最后,竟连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发妻,曾与他恩爱半生,最后却撒手人寰,留他一人孤苦。 他的兄长,为了权利,宁可抛却与他之间的血脉,踩着他女儿的福气往上爬。 他的女儿,临到此刻,仍旧无法回归,与他团聚。 他身边,到底还剩下谁? 云晋济纳深吸一口气,忽而觉得心口阵阵发堵,渐渐呼吸不上来。 倾盆大雨无情浇湿他的身躯,云晋济纳朝天忽而呵呵笑了几声。 在宫殿门口,云晋济纳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渐渐软倒在地上。 在昏迷前夕,他似乎看到远远一道身影朝自己慌慌张张拼命奔来。 他认得,那是…… “柳……军师……” 那人满心满眼的心疼,来到他身边,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撑着伞一口一个摄政王,不断呼唤他。 云晋济纳想,原来自己不是无人可依,至少,还有一个人肯于雨中朝自己奔袭而来。 最后的意识里,云晋济纳耳边响起的仍然是方才在大殿中,老王侯临死前对自己几近诅咒的话,如今再想起,仍旧觉得锥心刺耳。 那是他的亲兄长,亦是新王的父亲,整个云晋最大的掌权者。 却在弥留之际,仍对他恶语相向,至死不休。 【云晋济纳,你想要女儿?除非你死,不然你简直是痴心做梦……】 阿兄,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云晋济纳,从不想和你争,你若要王位,你只要说,我会给你,我会辅佐你,为什么要掳走我的女儿,叫我心爱的女人伤心而亡,与我此生阴阳相隔? 阿兄,你就这么怕我,这么恨我……吗? 【你记住,你活着一日,就得护我子孙永永远远坐在云晋的王位上,我儿如此,世代亦如此!直至你死,直至你再无法举起手中最坚实的兵刃,率领铁骑,反我云晋正统血脉!你燃尽你生命那一刻,你的女儿,方能回到你的身边……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 阿兄,弟弟求你……求你还不行吗!!! 【你……你要……记住……永远不能反……你、永远……不可以,反……保住你的女儿……不能、不能……反……】 阿兄? 阿兄! 阿兄。 阿兄…… 那一天,真是好大的一场雨。 第273章 孤身 云晋王朝迎来了新王。 云晋大王子继承父旨,顺理成章成为了云晋新的掌权者。 只惹人诟病的是,这新王脾性暴躁,还瞎了一只眼睛,生起气来叫人觉得阵阵后怕。 在大王子继任为王的那一日,云晋摄政王没有出席。 大家都传说他是因为老王侯的离世而伤心过度,骤然病倒。 唯有稳坐在王位上的云晋新王暗笑不止,却一言不发,只下令摄政王好好于府中休养。 就在新王继任的不久后,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在云晋。 * 守城的云晋士兵正打着哈欠,忽然一道沉闷之声在耳边响起。 “你可能传消息去给你们的大王子?” 那士兵被搅了美梦,迷迷糊糊睁开眼,一脸不悦。 却见一个身影高大的男子笼罩在自己面前,风姿绰约,神情肃穆。 他顿时端正了几分身姿,上下打量。 “你是谁?” 裴懐只身一人前来,盯着他,冷冷开口: “秦嵘三皇子,裴懐。” 士兵顿时吓得神色大变,以为他身后暗藏千军万马。 他警惕地左顾右盼,握紧兵刃四处张望。 裴懐见状,淡淡道: “不用瞧了,就我一人。” 士兵听罢,仍旧半信半疑。 “你一个人来,怕不是来送死的……莫非有诈……” 裴懐冷笑一声,不屑道: “若说使诈,比不得你们大王子。” 士兵闻言顿时涨红了脸。 “你不许侮辱我们王侯!” “哦?”裴懐疑惑了一声,“不过一两日的功夫,他就成新王了?也好,你去告诉你们新王,就说我来了。” 士兵见他态度这般傲慢,可惜他是敌国皇子,他一个小小士兵,不可轻举妄动,只好愤愤剜了裴懐一眼,随即马上进城传递消息。 消息就这样一层一层报了上去。 等传到王廷里时,云晋新王还在王位上假寐呢。 一个侍婢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吵醒了他。 他本就不是温驯之人,自打瞎了一只眼,又碰上父王离世,便愈发性格古怪。 这会子睁开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里头却暗含凶光,冷冷凝望跪在地上的侍婢。 “你若非是紧要的事情,就和你脖子上那颗脑袋好好告个别吧。” 侍婢被这话吓得一个激灵,伏在地上颤抖道: “顶顶要紧的事儿啊,王侯。” “说。” 侍婢便如实禀报: “回禀王侯,边城外来了个人,自称是秦嵘的皇子呢!” 云晋新王立刻就想到了裴懐,他忽而捂住自己那瞎了的眼,顿觉阵阵刺痛。 仇恨在他面上显露,搅乱了他的平静。 “放肆,他还敢来!简直找死!” 只见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吓得地上那侍婢宛若一只小小鹌鹑。 云晋新王冷哼一声,“对方是多少人马?” 侍婢小心翼翼回答道: “只……一人。” “什、什么?一个人?!”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开始,还以为是秦嵘这皇子召集了兵马,要来复仇呢。 没想到,居然是孤身一人前来。 云晋新王顿时冷静下来,重新坐了回去。 殿中一阵死寂,他重新唤来一个侍婢。 那侍婢显然乖巧得体得多。 “王侯?” 云晋新王吩咐道: “传令,把那秦嵘的皇子带过来,记着,先不可动他。” “婢子这就去办。” 而那原先冒冒失失进来的侍婢,已被他烦躁挥手,赏了二十大板带下去。 老远的,殿外还能听到那侍婢的惨叫求饶声…… 第274章 回京 裴懐只身一人,在云晋士兵的带领下,踏上了云晋王廷,见到了那瞎眼的新王。 一看到他坐在王位上,却瞎了一只眼,裴懐忍不住讥讽笑出声。 这一笑,刺激得原本强装淡定的云晋新王猛地站起来,面目扭曲。 “给本王侯拿下他!” 裴懐却出奇地没有反抗,竟任由周遭的云晋兵将他束缚住。 手脚被绑,裴懐只是抬头,挑眉看着他。 “我是秦嵘的皇子,你这一绑,就要付出代价。” 云晋新王气得额角青筋跳起。 “狂妄,你害了我一只眼,如今一人前来,还敢讨价还价?!我看你是死到临头,还在嘴硬!” 裴懐面上风轻云淡,根本不惧怕他的威胁,冷嗤一声。 “用我为质,换辛老将军遗身完好无损,归我秦嵘,这可是笔好买卖,你觉得,秦嵘的天子会更在意一个将军死了的尸首,还是我这个亲生骨肉?” 此话一出,倒是平息了云晋新王的怒火。 他渐渐冷静下来,坐着对裴懐说: “本王侯就知道,你在意那尸首。” 提到辛徽海,裴懐心中依旧微微刺痛,他强忍悲伤,说: “这是我欠他,欠辛家的,你不会懂。” 云晋冷哼一声。 “你倒是条汉子,可以,本王侯便依你所言,把辛徽海的遗身送回。但你记住,你不仅为质,此后,更是云晋王廷的阶下囚,本王侯这瞎眼一仇,自当从你身上,一点一点讨回来。” 裴懐却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安危,只凝望他,道: “你若反悔,叫将军死不安宁,我亦在此起誓,与你云晋,不死不休,虽远必诛!” “你……!” 这话说得狠辣,更颇具震慑力,叫王位上的云晋新王不由得对裴懐反生几分敬畏之心。 “哼,废话真多,来啊,把这个秦嵘的质子给本王侯带下去,仔细看押!” * 裴懐用自己换回了辛徽海的遗身。 在他被关入云晋王廷的地牢里时,辛徽海的遗身也从云晋出发,一路快马加鞭,向秦嵘归去。 在地牢里,裴懐自然要偿还云晋新王的一只眼睛。 当他被吊起来,沾了盐水的长鞭一下又一下落在他身上时,裴懐无视身上阵阵传来的刺痛,只抬头默默望着地牢墙上唯一镶嵌着的一道铁窗。 那外面是广阔的天地。 不多时,道道血痕映现在裴懐的身上,衣裳已渐渐有了破损。 他额前发了不少汗,嘴角慢慢溢出鲜血。 “将军,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 温重良不眠不休,跑死了不知道多少匹马。 整整七天,他带着昏睡不醒的辛容武,日夜不停赶路。 在第七日,他眼前终于出现了秦嵘京都。 温重良眼底布满了血丝,忽而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 他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曾经如此熟悉的地方。 挥去脑海中杂乱的记忆,他告诉自己,现在的他,只是温重良。 于是不敢再耽搁,温重良重新挥起缰绳,朝京都冲去。 镇守京都的秦嵘护卫军见到远远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连忙个个扬起手中兵器,挡在驾车的温重良面前。 “何人如此大胆,敢擅闯京都,可知这是死罪?!” 温重良立刻掏出裴懐临走前交给他的令牌。 “见此令牌,如三皇子亲临,我是三皇子的军师温重良,奉殿下亲令,携加急军报呈于陛下,你们胆敢怠慢,才是自找死路,还不速速打开大门!” 众人见真是裴懐的令牌,纷纷下跪。 “众军见过三皇子殿下!” 礼毕,所有人立刻自发出一条道路,京都的城门更是为温重良敞开。 见此情此景,温重良眼中竟隐隐有泪。 “殿下,你等着我,我一定叫他们救你回来!” 第275章 佯装 京都。 傅施璟正漫步在街道上出神。 她一个人驻足在曾经与陆司淼住过的那家客栈,痴痴望着里头。 小二正在门口招呼着,见到她,惊喜道: “这不是新科的小傅大人吗?今日您竟亲来了,诶……怎么没瞧见当初与您一道来的那个人?” 此话一出,叫傅施璟心中五味杂陈,触景生情。 她吸了吸鼻子,对小二强颜欢笑。 “他有事……离开京都了。” 小二憨憨笑了两声。 “原来如此,那以后他若回来了……” “他以后不会回来了。” 小二话至一半,被傅施璟哽咽着强行打断。 见傅施璟伤感,小二很是不解,也只好转身去忙自己的。 徒留傅施璟一个人还在原地走不出。 她浑浑噩噩又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自己都数不清这些日子,已有几次这般故地重游。 每一个拥有她与陆司淼回忆的地方,她都去了又去,可回忆尚在,故人已去,到底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父亲母亲总担心她,叫她千万要忘了前尘,朝前看。 可只有傅施璟自己知道,忘记二字,谈何容易。 以后的每时每刻,但凡与陆司淼有关的任何东西,她都会轻易忆起…… 就在傅施璟陷入痛苦时,却没有留神自己已经挡在了街道中心。 正在此时,一辆马车正朝此处飞驰而来,速度极快。 温重良远远瞧见有个人挡在大街上,心中一急,朝那人大喊: “那谁,让开!速速让开,莫要挡路!” 傅施璟脑子乱得很,在关键时刻才听到耳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猛地回头,只见一辆马车正冲自己这个方向拼命冲来,傅施璟心中一惊,却已来不及反应。 温重良想这人真是不要命了,都这么喊了,还不让开,呆呆站在那里不知道干嘛,简直不知所谓! 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当傅施璟惊愕地抬头望向马车时,温重良眼中直直倒映入那张魂牵梦绕的面容。 他呼吸一滞,瞳孔微微缩紧,脑海中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缰绳已下意识狠狠拽紧。 过于突然,即使缰绳在手掌心摩擦得火辣生疼,温重良仍旧不管不顾,只怕伤到眼前那人。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嘶鸣声,驾车的马因为嘴角被缰绳勒得疼痛难忍,硬生生停在来了就离傅施璟一寸的地方,那马头再近一寸就要撞到她了。 傅施璟呼吸急促,最后整个人软倒在地,不知所措地望着驾马的温重良。 “你……!” 温重良见状,下意识担忧地朝她伸出手去,却在看到她一脸惊慌时,硬生生把手又收了回去。 傅施璟头脑被这突如其来的马车吓得视线都模模糊糊的,在片刻回神后,发觉自己已经软倒在地。 她忽而觉得很是丢人,刚想起身,就听到一个‘你’字。 即使只有短暂一个字,却还是叫她浑身一颤。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夜夜缠绕入她梦中,以至于如此刻骨铭心,她此生都不愿错过。 傅施璟连忙抬眸,要印证那人的容貌,却看到一张倒扣着银白月牙面具的脸。 那张脸绝大部分被面具笼罩住,使得眼前这男子好似也被面具渲染,多了几分清冷和神秘。 只有显露出的薄唇可以略微揣测,却也足以叫傅施璟失神凝视。 “陆……” “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温重良看着她湿漉漉的双眸,心中一阵又一阵触动。 他深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要冲下去,将眼前这清瘦的人紧紧拥入怀中。 只是,仅存的一丝理智叫嚣不断,叫他拼命压制了这几分冲动。 眼下绝不是适合与之相认的时机。 温重良再开口,话语里是从未有过的冷漠,连原本熟悉的声音都变得更加低沉。 他高高在上地睥睨她,见面不识。 “你……你叫什么名字?” 傅施璟迫切地逼问他。 温重良微微蹙眉。 “公子若无碍,下次就不要再傻傻站在街上,可不会总有我这么好心的人,会顾惜一个陌生人的性命。” 这话听在耳朵里,即使不确定眼前这人是不是陆司淼,傅施璟不知为何却还是觉得一阵的心痛。 “……陌、生、人?” 温重良冷笑一声。 “不然呢,难道你认识我?” 傅施璟还是不死心,盯着那银白月牙面具下的一双眼眸,问道: “感谢恩公顾惜我的性命,可否相告姓名,以便我日后报答?” 温重良不忍心再看她,他藏匿起来的另一只手一直颤抖不止。 于是,温重良索性转过头去,连看也不看她。 “我是温重良,可我并不认识你,报答二字,更是不必,我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就在此刻,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向傅施璟。 “哎哟,小傅大人,可算找到你了。你可不能再这么随便丢下小的了,若你又不见一次,只怕傅大人要问罪于小的呀。” 那是傅砚清拨给傅施璟的一个府中随从。 傅施璟只随意回道: “我知道的,下次不会了。” 二人的对话中,一句‘小傅大人’却惹得温重良心绪难平。 他偏头,看着傅施璟的眼神都变了,多了从前一模一样的柔情。 “小傅……大人?” 傅施璟见他对这称谓有反应,心中顿时一喜,连忙回应他。 “对,我、我如今成小傅大人了!” 那随从见状,在一旁骄傲地说: “这啊,可是咱们秦嵘新科的探花郎,傅大人的独子,人尊一声,小傅大人。” 温重良心中好一阵澎湃欢喜。 原来,在他不在的时候,眼前这人已如愿以偿,成了人人尊敬的小傅大人啦。 温重良低下头去,不知不觉嘴角挂起一抹浅笑,他垂眸,抬手摸了摸自己那条还未痊愈的伤腿,又想起自己面具之下,脸上那丑陋的伤疤,忽而觉得有了一丝慰藉。 见他久久不说话,傅施璟又忍不住试探一声: “你……这下认识我了吗?” 温重良猛地回神,眼神再度变得冷漠。 他再不看她,只重新甩起缰绳,不多时便快速驾车离去。 傅施璟措手不及间,被阵阵尘埃逼退好几步。 在恍惚间,她听到那声音对自己无情地说: “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随从连忙扶住她,尘埃散去时,他嘀咕道: “这世道都什么人啊,真是……” 只有傅施璟一个人呆呆望着那远去的马车,看着看着,眼中就默默滑落泪水。 “那声音……明明就是……怎么却说不认识我……” 微风轻轻卷起她的衣摆。 街道上响着随从惊讶的声音。 “小傅大人,您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第276章 急报 秦嵘皇宫,朝晖殿中。 承帝正在批阅奏折,手中朱笔挥毫不断,一旁的王不歇一直伺候笔墨。 这时,由远及近,一个皇城护卫军领着温重良慌慌张张朝大殿奔来。 “陛下,不好了,不好了!八百里加急军报!” 他喊着进殿,一到殿中便猛地扑倒在地。 温重良也不敢耽搁,随着他一并跪在了地上。 见状,王不歇走下去,呵斥道: “放肆,擅闯朝晖殿,惊扰陛下,你该当何罪?!” 王不歇代表的是承帝,温重良悄悄抬眼,果然见承帝已隐隐有不悦之色。 他连忙出声解释道: “属下乃三皇子殿下身边的军师,名唤温重良,奉殿下之命,七天七夜赶回京都,求陛下救命!” 听到这话,承帝手中朱笔微微一颤,笔下墨迹随即晕染了原本写好的批注。 他却顾不上这些,只随手甩开朱笔,追问道: “加急军报?救命?你既说是吾儿亲封的军师,便一五一十仔细说来。” 王不歇见他一条伤腿,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便吓唬道: “你若敢有半句虚言,便是欺君之罪,株连九族!” “遵旨!” 温重良咽了咽喉头,把边境发生的事悉数告知承帝,当听到辛徽海战死沙场,秦嵘军大败时,承帝只觉眼前一黑,身躯缓缓向后倒去。 王不歇眼疾手快,吓得连忙奔到他身边,扶住他,将他靠在龙椅上。 “陛下,您可要挺住啊!” 承帝缓了缓,才好了一些,可他再开口,嗓音已沙哑无力。 “你说得,可都是真的?” 温重良眼中有泪,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千真万确,那云晋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那些害人性命的毒蛊,不仅害死了辛老将军,更赢得了这场战役,我军死伤无数,是辛老将军拼了自己最后一口气,掩护众军撤退。他临死前拜托陛下,一定要护住辛小将军。若非如此,殿下绝不可能放任辛老将军牺牲!” 此话一出,承帝的眼眶瞬间湿润了,连一旁的王不歇都忍不住偏过头去偷偷拭泪。 承帝强行压下心中戾气,赤红着双眼,问道: “将军遗身,现在何处,可有与你一道回来?还有,三皇子呢?” 温重良被问得心中一阵生疼,他哽咽道: “陛下,这正是要求您救命之处啊!那云晋狡猾,且不留余地,趁着我军虚弱,势要斩草除根,殿下为了护住辛小将军,只得带着残军撤退。谁知,那云晋何等卑鄙,辛老将军战死后,他们竟全然不顾一点道义,扣下了老将军的遗身。辛小将军醒来后悲痛欲绝,殿下心中惭愧,命我等护送辛小将军回京调养生息,而他……他……” 承帝心口都跟着一颤。 “他如何了,说!” “殿下他甘愿前往云晋为质,换回辛老将军遗身平安归国,只怕如今,早已无法挽回!” 说罢,温重良整个人伏地,再不敢抬头望高位上的承帝。 承帝听到这里,彻底承受不住,只觉脑海中猛地响起一阵嗡鸣声。 医老给他的续命药本就戒骄戒躁,更不能大动肝火,如今却是急火攻心,避无可避了。 只见承帝气得站起身,一掌狠狠拍向桌案。 “云晋小贼,胆敢辱吾至此!!!” 话音刚落,承帝浑身颤了颤,随即两眼一翻,口中狂喷出血沫。 此景吓得众人皆大骇,纷纷大喊: “陛下!” 王不歇更是吓得腿都软了,惊呼着承帝。 承帝整个人却什么也听不到,只重重倒在龙椅上,整个人都昏了过去…… 第277章 九死 秦嵘军战败,辛老将军战死,皇子为质。 这三件大事从遥远的边境传回宫中,导致了承帝吐血昏厥。 这桩桩件件顷刻间席卷整个秦嵘皇宫。 长和宫。 魏映初连滚带爬闯了进来,汗流浃背朝尚未明了的魏贵妃连连磕头。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魏贵妃仍旧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见她如此失态,略带不悦地睁开了勾勒着凤尾花红眼线的明媚双眸。 “什么事啊,瞧你这般毛毛躁躁的,亏得还是这长和宫的掌事宫女,这幸好是在本宫面前,若是出了长和宫,岂非丢了本宫、丢了魏家的脸面?” 换做平常,魏映初定然不会这般慌张,只今时不同往日,她也顾不得魏贵妃的责备了。 “娘娘,有消息传来,我们秦嵘打了败仗了,不仅如此,辛将军还战死了!” “呵……”魏贵妃只微微挑了挑眉,半信半疑。 “你这丫头,别是没睡醒吧?咱们秦嵘这般厉害,怎么可能……” 魏贵妃说着说着,却见魏映初的模样不像是装的,她心头猛地一跳。 “你、你是说真的?” 魏映初点头如捣蒜。 “奴婢怎敢以此等大事戏弄娘娘,听说朝晖殿那边,陛下都急得吐血晕厥了!” 此话一出,魏贵妃顿时目瞪口呆,她颤抖着红唇,忽而想起了什么,连忙问着魏映初: “那……那他呢?” 魏映初知道她是在提谁,根本不敢抬头看她,只汗如雨下、支支吾吾。 “三皇子殿下……听说是为了换辛老将军遗身归来,主动去了云晋……为、为质……” 魏贵妃什么都听过去一耳朵,只最后听到‘为质’二字,却是真正地入了心,顿觉天昏地暗,眼前一黑,险些如承帝般栽倒在地。 魏映初吓得连忙喊了声: “娘娘?!” 幸好魏贵妃身后那张舒坦的贵妃椅在关键时刻接住了她即将掉地的娇贵身子。 魏映初见她软倒到贵妃椅上,这才松了一口气,有空抬手擦了把汗。 “娘娘,您别吓奴婢,陛下已经倒了下去,您作为后宫之首,可万万不能再倒下了!” 魏贵妃听到这话,才稍微回了一口气上来。 她整个人都在抖,手却倔强地撑着那张贵妃椅,呼吸了好几回,才勉强稳住身形,重新睁开那双凤眸。 只一双眸子里藏着波涛汹涌的戾气,宛如深渊。 “你说得对,本宫……本宫不能倒下……” 魏贵妃重新坐了回去,手死死抓着贵妃椅的椅柄,咬牙切齿道: “眼下看似死局,然细细想来,却尚有一线生机。” 魏映初愣道: “娘娘,何出此言?” 魏贵妃目光如炬,冷若冰霜。 “那家伙步步为营,不可能就这般妥协,他只要还活着,就是长和宫的希望!本宫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非要去云晋呆着,但他既是陛下明面承认的皇子,秦嵘就不可能眼睁睁放任他在云晋不管……” 听魏贵妃这样说,魏映初眼中渐渐重燃亮光。 “娘娘聪慧,所谓人死若灯灭,只要三皇子还活着,一切都是未知!” 魏贵妃担忧道: “话虽如此,本宫却更担心陛下的身子,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他在云晋一时半会回不来,太子若此刻登基为帝,只怕这棋局才真是九死一生……” 第278章 失踪 凝宵殿。 裴文月听闻裴懐为质,腿一软直接傻愣愣摔在了位置上。 卿卿连忙扶住她,“公主小心!” “皇兄……” 裴文月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只觉得震惊万分。 “皇兄竟甘愿为质,他……他疯了不成?!” 从影嬷嬷走进来,叹息道: “依老奴看,三皇子才是真正心怀忠义之人。他身为堂堂皇子,却愿意舍身取义……” 后面的话,从影嬷嬷不说,裴文月也懂。 她一瞬间面露苦涩,嗤笑道: “这吃人的皇宫,何曾善待过他?如今大难临头,竟要他去换回辛老将军的遗身,岂不可笑?” 从影嬷嬷走过来,拍了拍裴文月的肩膀,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抖。 “皇子一向三思而后行,敢行此招,只怕真是思虑过后的结果。你与皇子同心同德,互为血脉,身为他的妹妹,你不能不信他。” 裴文月抬眸,眼中泪光闪烁。 “那是去敌国为质,有没有命活都未可知,纵使我信又能如何?” 从影嬷嬷语塞,一瞬间也说不出话来,只叹息连连。 裴文月不想把心中苦闷撒在从影身上,只倔强地把眼泪憋回去。 她似是想起什么,猛地看向卿卿。 “卿卿,苏姐姐呢?” 卿卿明白她的意思,裴懐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裴文月难过,与裴懐互通心意的苏皖又该如何心如刀绞,她连忙对裴文月说: “奴婢来报匆忙,还未曾去侧殿看过苏姑娘的动静。” 裴文月唰的站起身来,着急道: “如今此事在整个宫中闹得沸沸扬扬,父皇更是为此呕血晕厥,苏姐姐……不行,卿卿,快随我去看看苏姐姐!” 卿卿连忙上前扶住裴文月。 “奴婢这就跟着公主去。” 二人步履匆匆,来到侧殿时,裴文月轻轻敲了敲门。 “苏姐姐,你在吗?” 然而,好半天都没人应答。 裴文月心急如焚,卿卿见状,只好斗胆替她推开殿门。 谁知里头空空如也,哪里有苏皖的身影。 裴文月顿觉心头一跳,忍不住握紧卿卿的手。 “卿卿,苏姐姐不见了?!” “公主别急……”卿卿眼疾手快,恰巧看到了墨音,连忙出声喊住她。 “墨音,你不在你家姑娘身边伺候着吗?” 墨音神色慌张,被卿卿逮住问话,更是吓得连忙跪在地上。 “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裴文月提裙靠近,紧张问道: “墨音,苏姐姐去了哪里?” 墨音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卿卿咬了咬唇,直接逼问她: “说,你家姑娘可有听说什么流言蜚语?” 此话一出,墨音顿时哭出声来: “如今阖宫上下谁人不知三皇子出了事,我家姑娘听了那些话,死活不肯让人跟着,自己一个人不知去了宫中何处……” 看她也是一脸焦急,裴文月也不想责怪她,只揪着手中帕子,不断想着苏皖会去哪里。 墨音忽然后怕起来,颤抖道: “我……我家姑娘会不会……一时想不开……” “胡说!” 裴文月听到这话不知怎的,心头顿时窜上一股无名火。 “不许你诅咒苏姐姐!” 墨音哭道: “奴婢不敢,奴婢从小就开始伺候姑娘,对她最是忠心,奴婢也是害怕极了……” 卿卿见状,恨铁不成钢道: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跟着你家姑娘,怎么能真任由她独自外出?” 墨音抽泣不断,说: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还请公主殿下救救我家姑娘吧……” 裴文月自言自语道: “苏姐姐虽外表柔弱,骨子里却最是要强,皇兄生死未卜,她不可能舍得就这样撇下皇兄……还有,还有重朗,还有苏家,还有苏大人……苏姐姐不会就这样一走了之的!” 卿卿抿嘴道: “公主可想得出,苏姑娘在宫里还能去哪里?” 裴文月顿时茅塞顿开,一瞬间就有了眉目。 “本宫知道了,苏姐姐定是去了那处!” 第279章 想他 裴文月带着卿卿,一路找去一个她未曾踏足过的地方。 接近冷宫的甬道上,卿卿一边扶着裴文月,一边害怕道: “公主,咱们来这里干什么呀?这地方不干净,那里头前段时间才起了疫病,陛下不许人接近的……” 卿卿说到一半,更觉此处阴风阵阵。 “公主,我们快回去吧?” 裴文月却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卿卿不怕,我们是来找苏姐姐的,冷宫落了锁,我们也不用进去,若寻不到就回去,绝不逗留。” 其实裴文月自己也害怕,但如果不来此处寻一遭,她心中着实不安。 却说甬道尽头,冷宫门前,二人遥遥望去,竟真见到了一道窈窕身影。 裴文月一眼就认出来了,不由得喜出望外,竟撇了卿卿连忙提着宫裙奔去。 “苏姐姐!苏姐姐!” 裴文月气喘吁吁地来到苏皖面前,就见她一席淡青色长裙,面遮薄纱。 此刻她正靠在冷宫门前,紧闭双眼。 听到裴文月唤自己,苏皖迷迷蒙蒙睁开双眸,一双眼睛本该流光溢彩,却偏偏空洞黯淡。 见她眉目间夹杂着憔悴之色,裴文月担忧地问她: “苏姐姐,好端端的,怎么非要到这里睡?地上凉,我们回去睡吧,回去睡好吗?” 苏皖却只是愣愣发呆,好一会才挣扎着坐直身躯。 “我从小就是世家贵女,言行举止代表了苏家的颜面,弟弟小时顽劣,于是我更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唯一一次放肆,是与你皇兄在冷宫相识。” 她说着说着,仿佛回到了那一夜,想到裴懐,苏皖不禁笑了。 “天鼓楼夜宴,所有人都纸醉金迷,唯你皇兄在冷宫里孤苦无依,性命攸关。我给了他吃的,他陪我聊天,你知道吗,你皇兄一开始可凶了,一点儿也不讨喜。” 她说到这里,不由得眉眼弯弯。 见苏皖这副模样,裴文月心口一酸,再也坚持不住,呜咽哭出声。 “苏姐姐……苏姐姐……” 她猛地蹲下去,一把将苏皖圈在怀中,更惊讶不知何时,苏皖竟瘦了这么多,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带走一般。 苏皖被裴文月抱住,却没有任何反应,还在呆呆地自言自语。 “文月,他那时与我许下诺言,说待春暖花开时,与我共赏栀子花……他出征前,我曾对他说,一定要凯旋,他也答应我了……” 裴文月只听到苏皖在她耳边彷徨问道: “文月,你说,他会赶回来和我一道赏花吗?” 裴文月终于泣不成声,只窝在苏皖肩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一味点头。 她不敢给苏皖任何承诺,她怕最后的结果非人所愿,惹苏皖更痛苦。 此时此刻,她多希望裴懐在。 若裴懐在,怎舍得叫苏皖如此伤心? 见状,一旁的卿卿都忍不住偏过头去,抬袖抹了抹眼角。 苏皖却一点儿也没有伤心之色,只期期浅笑了一声。 “他主动为质,我便信他,今日来这儿,只是因为我想他了。” 说完,她挣脱开裴文月的怀抱,主动拉着裴文月起身。 “文月,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走吧。” 裴文月还没从苏皖的变化中反应过来,她愣愣地被苏皖拉起身,泪水还挂在脸上。 “苏姐姐,你?” “我没事。” 苏皖只说了这句话,就再也不开口了。 二人相互扶持,一路无话地回了凝宵殿。 第280章 冷静 苏重朗和苏父本想着一道去上早朝,结果秦嵘战败,裴懐为质的消息瞬间如风一般席卷而来。 承帝吐血,再一次昏迷不醒,早朝自然作罢。 苏父听闻此事,仿佛遭雷击般不可思议。 “重朗,为父是不是听错了……” 苏重朗蹙眉,一只手暗暗撑着苏元明,以防他也如承帝般一时受不住打击。 苏父身子还算硬朗,但眉目间的忧心忡忡挥之不去。 他身着暗紫色官服,手中玉牒死死握紧。 “父亲,如今形势,您有何看法?” 苏元明沉思许久,忽而抓着苏重朗道: “走,随为父入宫!” 苏重朗不解道: “陛下病重,无力早朝,父亲还入宫去做什么?” 苏元明说: “眼下,必须进言陛下,叫你阿姐与太子速速完婚!” 听了这话,苏重朗震惊地说: “父亲,这是为何?如今三皇子还……” 苏元明仿佛从未将裴懐放在眼里,他只固执地看着苏重朗。 “太子才是一国之本,只要国本在,秦嵘出不了大乱子。我看得出来,太子根本不喜欢你阿姐,倘若不叫他们在陛下在时完婚,日后太子一朝登基为帝,生了变故,你阿姐与苏家才是真的完了!” 说完,苏元明不容苏重朗再置喙,带着他火速奔去朝晖殿。 眼看快要到了,苏重朗左思右想,最后还是甩开了苏元明。 “重朗?” 却听苏重朗说: “父亲,我必须去看看阿姐!” “你这臭小子,你阿姐好好的,用得着你去看个什么劲儿?!” 苏元明搞不清他突然发什么昏,气得顿时对他吹胡子瞪眼。 苏重朗却目光深邃地看着苏元明,眼神晦暗不明。 “父亲,抱歉。” 说罢,他甩袖而去,飞快跑向凝宵殿的方向。 “你放肆……那是后宫重地,你堂堂一个外臣……!” 苏元明喊到一半,想起如今的局势,又有谁能管得住擅闯后宫的罪? 他不由得苦笑几声,却又一瞬间回过神来,觉得非常不对劲,于是回头朝苏重朗奔去的方向嘟囔道: “这臭小子,怎么去凝宵殿,竟这般熟门熟路?” * 朝晖殿。 王不歇寸步不离地守在承帝身边。 太医院院判来为承帝扎针,承帝终于悠悠醒来。 看着承帝睁开的双眼中满是血丝,眼窝凹陷,王不歇差点落下泪来。 “陛下,您觉着如何了?可还有哪里不舒坦?” 承帝虚弱地看着王不歇。 “不歇啊,朕以为……能顺利处理好所有事情……没想到,真是天意弄人。” 他怎么也想不到,辛徽海会战死,秦嵘会输。 “陛下!如今你的身子……你切莫再多思多虑了,不如……不如暂且交给太子殿下?” 承帝却硬是坐起身来,摆了摆手。 “不,此等大事,那孩子还没办法……不歇,传朕旨意,召集大军,朕要……朕要……咳咳咳……” 承帝话都说不完,就咳嗽连连,王不歇见状,直接跪倒在地。 “陛下,奴婢求您了,顾惜龙体,倘若您再出什么事,只怕先皇后泉下有知定会心疼的!” 提到早已离世多年的发妻,承帝终于软了脸色。 “阿瑛……是啊,阿瑛若还在……” 承帝终于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重新靠回软枕上。 “不歇,派人去辛家,看看辛徽海的儿子,加以安抚,告诉他,还有没有力气带军,去迎他父亲回来。” 王不歇连忙点点头。 “遵旨,奴婢这就去办!” 与此同时,外头来报。 “陛下,苏大人、贵妃娘娘请求觐见。” 承帝听罢,忽而低低笑了。 “不歇,你猜,他们是不是来关心朕的?” 王不歇闻言叹息一声。 “陛下,奴婢告退……” “去吧。” 承帝朝王不歇温和一笑,随即又迅速冷下脸来,朝进来通报的内监说: “他们既来了,就叫进来吧,朕真想知道,他们来做什么。” 第281章 醉梦 苏元明也没想到会在朝辉殿外撞见同样神色匆匆的魏贵妃。 他略微惊讶一瞬,随即快速向魏贵妃见礼。 “臣苏元明,见过贵妃娘娘。” 魏贵妃眉目间也有些诧异,她同样对眼前的苏元明猜测颇多,尽管如此,她仍旧朝苏元明微微颔首。 “想不到,在这里遇见苏大人。” 苏元明微微抿唇。 “娘娘是来……?” “本宫自然是来关心陛下龙体的,莫非苏大人也……?” 听到魏贵妃的话,苏元明点头,皮笑肉不笑地应声: “臣也和娘娘一样,担忧陛下的身子。” 魏贵妃半信半疑间,却也只得对着苏元明笑眯眯的面目毫无头绪。 二人各怀心思时,王不歇面色凝重地走了出来。 “苏大人、贵妃娘娘,陛下方才醒转,传你们进去回话。” 魏贵妃和苏元明皆是一脸喜色,二人几乎是同时登上白玉台阶,却未曾看到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王不歇一脸深沉。 王不歇望着他们急匆匆的背影,长叹一声。 “陛下所言极是,真可谓是真心难求……” * 东宫。 裴济光不羁地躺在榻上,手中一瓶酒不断往嘴边送去。 自阮眠霜死后,这东宫的宫女太监全都群龙无首。 平日里,这些事都是由阮眠霜管着,裴济光是从来不过问的。 没了阮眠霜,太子禁足解除后,有一天忽然看了一个宫女一眼,就默默点了她暂任大宫女一职。 那名宫女此刻望着半醉的裴济光,诚惶诚恐地回想起当时裴济光也是这般起了醉意,随手一指,给了她飞黄腾达的机会。 那时,裴济光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刚想答,裴济光却又摆摆手自个儿呵呵笑了一声,说不重要。 然后就走了…… 宫女舔了舔唇,小心翼翼地提醒裴济光: “殿下,听外头传,朝晖殿那边似乎出了事儿。” 裴济光咂了咂嘴,眼睛仍旧闭着,悠哉悠哉问道: “出什么事?” “陛下,好像病了。” “是吗?因为什么?” “好像……听说咱们秦嵘打了败仗,辛将军战死沙场,三皇子殿下也被迫前往敌国为质。” 宫女说完,还以为裴济光会有什么反应,结果只见裴济光只是呵呵一笑。 “这样啊。” 又没了下话。 宫女都被他这反应震惊到了。 “殿下?您……不急吗?” 裴济光挑了挑眉,深吸一口气,带着深深的酒气。 “那你觉得,本殿该急什么呢?” “奴婢……奴婢……” 宫女见识短浅,绞尽脑汁也答不上来。 “奴婢不知。” 这话逗笑了裴济光,半晌后,听得他呵呵笑完,猛地睁开双眸。 其中黑白分明,哪里瞧得见半分醉意? 这凌厉的目光吓得眼前这宫女心都忍不住突突跳了两下。 “殿、殿下?” 就见裴济光一瞬间又迷迷蒙蒙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这宫女的幻觉。 “哎呀……不怕不怕……” 宫女还是被吓到了,连忙跪了下来,不敢再看他。 如今,她也分不清眼前这高高在上的太子到底是真醉还是装的。 好半天都听不到裴济光出声,却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和呢喃梦话的声响。 酒瓶当啷丢在地上,滚落了好远。 宫女想,看来是真醉了,她刚想起身默默退去,就听到裴济光背对着她,一边睡,一边浅浅说: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第282章 佛怆 朝晖殿内,承帝看着魏贵妃和苏元明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只略微抖了抖眼皮,再无其他神色。 即便他隐于帘幕后,病气缠身,可举手投足间,他仍旧是那个让人心尖颤抖的帝皇。 魏贵妃和苏元明皆行礼,喊道: “微臣苏元明见过陛下。” “臣妾魏氏,见过陛下。” 承帝轻咳了两声,“你们起来吧。” 两人都应了一声。 透过帷幕,只隐隐能瞧见承帝的身影,朦朦胧胧,瞧不真切。 他们不敢轻易开口,还是承帝主动问道: “贵妃来此作甚?” 魏贵妃一看先问得她,顿时有些欢喜,连忙说: “臣妾……臣妾就是担心陛下龙体安康,前来探望一二。” 承帝顿了顿,“就这样?” 魏贵妃眨了眨眼,“就这样……” 承帝轻笑了一声,又问苏元明: “你呢?” 苏元明却不似魏贵妃这般兜圈子,他急忙说出本意: “陛下,臣也担心您的身子,只是……” 承帝低着头,手中不知何时一串佛珠默默盘玩。 “有话就说吧,苏卿。” “是,陛下。” 苏元明继续道: “陛下,您眼下作何打算?” 承帝深吸一口气。 “朕已派了王不歇去辛家传旨,命辛容武披甲领兵,前去接应他父亲的遗身。” 魏贵妃在一旁听着,点了点头,觉得此举甚妥。 总不能没有人去管辛徽海不是,派辛容武这个亲生儿子去正合适。 她忍不住暗自肯定承帝的旨意,就听到苏元明又问: “陛下,没……没了吗?” 承帝抿了抿唇,“苏卿还有什么看法,一并说出来给朕听听。” 苏元明‘唉’了一声,“陛下,臣其实想……臣恳请陛下,是否该考虑小女与太子的婚事了……?” 魏贵妃没想到苏元明竟这般失了分寸。 为了自己的女儿和苏家,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此事,岂非要承帝多心,是否心存诅咒? 她微微张口,有些惊讶地看向一旁跪在地上的苏元明。 本以为承帝会动怒,毕竟人现在正在病中,这话着实不吉利。 没想到,承帝却并没有大动干戈,反而很是平静。 帷幕后的那道身影晃了晃,让人觉得或许是风过无痕的错觉,紧接着,就听到里头那道低沉威严的声音传来: “苏卿此言,不无道理。朕,会慎重考虑的,如今局势如此,太子关乎国本,成婚一事确实不可再拖了。” 苏元明听闻此言,眼中满是喜出望外。 “是、是!臣正是此意,太子乃一国之本,所谓成家立业,唯有先成家,方可后立业。陛下圣明!哦对了,万望陛下保重龙体,切莫过度操劳。” 承帝听到他最后还找补了一句,只觉心中五味杂陈,一瞬间无话可说,反而不自觉轻笑出声。 手中的佛珠又被盘了一圈,细看帝皇的眼底满是静寂,仿佛一弯深沉的水。 “苏卿的心意,朕领了,你退下吧。” 一道帷幕隔绝君臣一心,苏元明只顾着自己兴高采烈,笑呵呵地起身。 “臣告退。” 待他走后,朝晖殿内只剩下魏贵妃和承帝。 久久无话。 承帝深吸一口气,又强行打起精神。 “你既是来关心朕的,如今朕仍旧安好,你可以走了。” 魏贵妃这才从刚才苏元明与承帝的对话中回过神来,此刻她再也装不下去了。 “陛下,其实、其实臣妾……” 话说到一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臣妾……臣妾……” 承帝忽然就觉得筋疲力尽。 “有话就直说吧,如今朕很容易就乏了。” 魏贵妃抖了抖身子,咬唇闭上双眼,终是下定决心试探道: “陛下,太子成婚是大事,迎辛将军遗身归国亦是大事,但还有一件大事……陛下,您是不是忘了?” 承帝挑了挑眉,大拇指又捻过一颗佛珠。 佛珠光泽照人,叫他一颗心总能平静面对一切。 “什么事?” 魏贵妃犹豫了半天。 “臣妾听闻,三皇子去了云晋为质……” 此话一出,大殿内的气氛一瞬间就僵住了。 良久,魏贵妃耳边响起承帝如木鱼般沉闷的声音。 “你,何时与他勾结在一起的?” 魏贵妃顿时从头凉到脚,慌忙伏地。 “臣妾不敢,臣妾万万不敢!!” 承帝嗤笑一声。 “你当朕是聋子瞎子吗?” 魏贵妃的眼珠左右转悠,声音里隐隐带了几分哭腔。 “臣妾、真的不敢!” 承帝叹息一声,“罢了,他是去云晋了,那又怎么样,你想干嘛?” 魏贵妃还是颤抖着声音解释道: “陛下,臣妾只是……臣妾听闻三皇子是为了换回辛将军,才主动去往云晋,受人牵制,臣妾想,皇子如此大义,不该被、被……” “被什么?”承帝问道。 “……”魏贵妃却不敢答。 承帝又笑了,轻声替她说: “他大义凛然,不该被朕抛弃,朕应该去全力救他回来,对吗?” 魏贵妃闭上眼睛,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不安。 半晌后,也只得说: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承帝忽而抬头看向她,隔着帘子,她的身影并不看得清,但他忽然就想起她初入宫时,眉目间明媚动人,第一次见他时,满眼都是他,那般鲜活,很是难忘。 如今,帘子后她跪着的模样,与从前她动人的模样,交替重叠,恍惚间似乎有什么随风消散了。 “贵妃,朕心中自有数,此事与你无关,朕就当没听过,你莫要再提,回去吧。” 魏贵妃抬起头,满眼惊愕。 这是什么意思?他拒绝她了,他难道……不要一个儿子了,真的要舍弃裴懐吗?! 魏贵妃不敢相信,承帝真的舍得。 可他到底是何用意,到底救还是不救,她根本揣测不出来。 满心满眼的失望与悲凉自心底渐渐弥漫开来,魏贵妃最终跪拜承帝。 “陛下保重龙体,臣妾告退。” 她站起身来,膝盖跪久了,骤然起身只觉一阵酸麻。 但她还是硬撑着自己,慢慢站起身,转头想要离去。 就在魏贵妃即将踏出朝晖殿时,只听得男人的声音再一次从帷幕后传来,就那样直直传入她耳中,最后贯穿她一颗本该赤忱炙热的心。 “贵妃,子嗣一事,是朕对不起你,你投靠他,朕不怪你。” 话音落,他隐秘无声,魏贵妃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眸,随后似雷击般浑身都颤了颤。 木讷间,她没有回答他,悄无声息地离开。 在那雍容华贵的背后,似乎是一道长长的影子映照在白玉台阶上。 有泪,从女人的眼中默默垂落…… 第283章 长守 裴文月和苏皖回到凝宵殿后,两人一道坐下来,卿卿见苏皖神情恍惚,裴文月也一脸闷闷不乐的,便及时笑着走上前来,说道: “公主,苏姑娘,小厨房那边有从影嬷嬷刚煮好的花茶,不若奴婢端一些过来,也好叫公主与苏姑娘一道舒心,如何?” 苏皖没什么反应,就好像没听到卿卿说话一样。 见状,裴文月忙朝卿卿挥了挥手,“卿卿,你去吧。” “诶。”卿卿和裴文月互相使了使眼色,随即速速退下。 裴文月很是担心苏皖的状态,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眼前的苏皖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具体有什么异样,她却也说不太上来,只方才从冷宫一路回到凝宵殿,裴文月就总觉得一颗心很不安,七上八下的。 此刻殿中没什么要避讳的,裴文月便提起一丝精神,笑着和苏皖说: “苏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呢,是不是刚才在冷宫外待太久,哪里不舒服?” 苏皖却呆呆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朝裴文月微笑道: “公主刚才和我说什么?” 裴文月眨了眨眼,忽而干笑了两声,“没、没什么……我吩咐了卿卿去端些花茶来,给咱们解解渴。” 苏皖听完后,浅笑一声,抬手把脸上的面纱摘下一边,顿时露出半边惊为天人的荣耀。 “也好。” 裴文月看着她的脸,对她一举一动的得体收入眼中,不由得说: “苏姐姐生得真是好看,皇兄可真有福气。” 想不到,一向害羞的苏皖居然回嘴道: “你皇兄长得也不赖呀。” 裴文月见她会开玩笑,一瞬间一直提着的一颗心都松了下来,笑得更加灿烂,伸手轻轻握住苏皖。 “苏姐姐会笑就好了,你看起来一直闷闷不乐的,我以为你哪里不开心又不说,憋在心里呢。苏姐姐,你如果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一定要告诉我,皇兄不在你身边,我就是你的解语花,我们要互相依靠,等着皇兄平平安安回来。” 苏皖听了后,心里不由得一暖,回应道: “依我看,他最有福气的,应该是有了公主这个妹妹,公主善解人意,温柔善良,我觉得,是我们苏家有福气才对。” 裴文月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后是无法克制的羞怯。 “苏姐姐嘴皮子见长了,竟还打趣起我来……” 苏皖笑道:“彼此彼此。” 二人其乐融融间,苏皖不免陷入了回忆。 一个时辰前…… 冷宫外。 苏皖独自一人前去赴约。 在那里,除了三个熟悉的身影,再无他人。 三人都背对着她,但他们要武功有武功,要内力有内力,苏皖脚步静谧,但随着越来越靠近,他们仍旧很快感知到,于是转过身来。 与之面对面,苏皖朝他们轻轻唤道: “江大人、方大人、陈大人,苏皖这厢有礼了。” 见她柔柔弱弱,说起话却不失礼数,三人都不由得更加肯定裴懐的眼光。 这样的世家贵女,也难怪能得到裴懐的青睐。 江别尘朝她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此处偏僻阴冷,有劳苏姑娘亲自前来了。” 苏皖微笑道: “无碍,江大人客气了。” 站在身后的方闻洲纵使平日再大大咧咧,可此刻面对苏皖一个如此温顺似水的女子,也不免收敛起来,只呵呵笑道: “姑娘才是客气了,其实您和我们三个讲话不必如此见外。” 陈言彻虽一向话少,但此刻也认同方闻洲的话,默默在最后头点了点头。 苏皖笑了笑,“好。” 方闻洲见她如此,不由得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片刻后又反应过来,咋咋呼呼道: “诶,咱们可是来说正事的,就别顾着说客套话了呗?” 江别尘瞧了他一眼,逗趣般开口道: “既然你话这么多,那就都你说吧。” 方闻洲‘啧’了一声,“不是,大哥,你就别打趣我了,眼下这情况才是十万火急啊,咱们……咱们约苏姑娘前来,不就是要共同商议吗?” 陈言彻也难得说话:“二哥说得有理,如今这局势,是谁都没想到的,眼下最重要的,应该是能让殿下平安回来。” 江别尘对他们的话都似笑非笑地点头,也不发表什么意见,只转头看向苏皖。 “苏姑娘平日里与殿下说话更多一些,事发突然,不知苏姑娘有何高见?” 如果是这类大事,苏皖一向不会说什么,但事关裴懐,她抛却了所谓的礼数,只坚定地看着江别尘。 “我、我听闻,回来禀报此事的人,声称是阿懐的军师……我想,如果能找到他,与他一道出谋划策,也许此事会更有余地。” 江别尘倒是惊愕她居然如此敏锐,还以为她空有美貌,又温柔如兔,这才把裴懐那厮给征服了。 不过,如今看来倒不全是如此。 也是,以裴懐的性子,一般的花瓶脑袋又怎入得了他的眼? 此刻,江别尘承认自己这次狭隘了,于是不免失笑出声。 这一笑,惹得苏皖悄悄捏紧了指尖。 “我……说错了吗?” 方闻洲见状,还以为江别尘嘲笑苏皖,便偷偷用手肘对江别尘暗暗使劲儿。 “大哥,我觉着苏姑娘说得挺有道理的,你怎么还……?” 江别尘连忙用羽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抹笑眼。 “苏姑娘别误会,江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因为姑娘与在下的想法不谋而合,在下高兴而已。” 苏皖好奇道: “你高兴什么?” 江别尘放下羽扇,意味深长地笑看她。 “江某高兴于,在殿下身边,纵然是心上人,也是一位能相助于他的人。” 苏皖心中一瞬间有一丝波动,随即垂下眼帘,默默无声。 方闻洲见状,哈哈笑道: “我就说大哥不会是那么没眼色的人嘛。” 江别尘用他的羽扇拍了拍方闻洲。 “好了,笑够了就出发吧。” 方闻洲的笑声戛然而止,“出……出发去哪儿啊?” 一旁的陈言彻无语道:“去找那位军师啊。” “哦哦哦!去去去,咱们现在马上赶紧去!” 见方闻洲这样少一根筋儿,陈言彻不由得默默摇了摇头。 江别尘笑了笑,在最后离去前,忽而转身,收敛起笑意,对着苏皖郑重其事地说: “苏姑娘,我知道你其实很担心殿下,不过你放心,我们三个一定会尽力而为,替殿下谋划周全。江某亦相信殿下,绝不会轻易抛弃一切,甘愿留在云晋。还希望苏姑娘也要信任他。” 苏皖一颗冷却了许久的心终于暖了几分,她听了后,眉眼弯弯,温柔笑道: “嗯,我等他回来。” 第284章 浮游 王不歇到达辛家时,整个府邸稀稀落落的,直叫他看了顿觉感慨万千,不由得叹了口气。 “王公公。” 恍惚间,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王不歇的耳朵。 王不歇回头时,只见一个面戴银白弯月面具的男子一瘸一拐地迎面走来。 他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三皇子殿下的军师,我记得……你叫温……?” 温重良笑道:“温重良。” 王不歇忙点点头:“是是是,那以后我就尊称一声温大人了。” 温重良摆手说:“公公何须如此客气,我哪里能担得起您一声大人?” 见他如此客气,王不歇也不免对他留下了好印象。 “方才在大殿上,您与陛下说着话,我也不好仔细留意,如今再听来,只觉得你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嘶……我总觉得你的声音有些耳熟。” 温重良隐藏在面具下的神情有些许诧异,随即很快调整好,说: “怎么会,我与公公今日才算相识,公公是不是认错人了?” 王不歇低头笑道:“也许真是我认错了,毕竟我现在也确实想不起来,你到底像谁,就是觉得熟悉。” 他说完,转眼望向温重良那条受伤的腿。 “你……” 温重良见状,说:“哦,这啊,是随殿下上战场时受的伤,挺严重的,也不知道还治不治得好。” 王不歇连忙说:“你既是殿下身边的军师,不如由我去向陛下请旨,宣太医为你医治?” 温重良笑道:“不必了,多谢公公美意,只是如今局势如此,陛下又抱恙在身,怎好再为我的事情操劳?如果殿下知道了,只怕会怪罪我的。” 王不歇见他竟如此懂事,不由得更高看他。 “也是,委屈温大人了。” 见他执意要叫自己温大人,温重良也不再出口反驳什么,便由他去。 温重良转移了话题,对王不歇道: “我听辛家外头的下人来通报,说公公前来,不知公公可有何要事?” 王不歇连忙说: “瞧我,差点忘了大事,我是奉了陛下口谕,前来慰问辛小将军的,毕竟辛将军……对了,不知辛小将军醒了吗?他人感觉怎么样?陛下虽抱病于身,仍旧对他的情况很是关心呢。” 温重良为王不歇引路。 “请公公随我来,他还没醒,想来这次打击对他而言实在……公公可以去看看他。” 王不歇点点头,“当然。” 二人一道来到辛容武的房间。 温重良推门而入,王不歇紧随其后,本以为辛容武还没醒,结果进来后,就看到一道清瘦的身影正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背对着二人,此刻站在一副画像面前,呆呆出神。 王不歇与温重良都认得出来,画上是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披甲驾马,好不威武,除了赫赫有名的辛徽海,再无他人。 辛容武还未察觉有人前来,他深陷在回忆的思绪中不可自拔,望着辛徽海的画像久久无法回到现实,眼眶微红,想了想,还是伸出指尖,想要轻轻触碰一二。 “父亲……” 见此情此景,王不歇抿了抿唇,只觉喉咙似被堵了一般,无法言语,鼻子忍不住跟着一酸。 温重良皱着眉头,难过地轻声唤了他: “容武,你怎么就起来了?” 辛容武不知道王不歇就在身后,以为只有温重良一个人,于是出言嘲讽道: “是你与他费尽心机把我送回来的,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他指的是裴懐与温重良合谋起来,给他一路下了迷药的事情。 王不歇见状,适时出声。 “辛小将军,一别数日,好久不见了。” 辛容武听到王不歇的声音,微微愣住,随即收起僵硬了的指尖,慢慢转过身来,确认来人。 见映入眼帘的果然是王不歇,他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再一次发出沙哑的声音。 “王……王公公。” 王不歇不敢相信,却又似乎对他如今的模样在意料之内。 只见辛容武面颊凹陷,整个人气色发白,丧失了原先意气风发的光彩模样,一双眼睛看人时也总叫人觉着空空的。 王不歇一瞬间就不自觉心疼起来。 他连忙迎了几步上前。 “辛小将军,苦了你了。” 辛容武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所有情绪,堂堂辛家的小将军,却在一个内监面前无措地呜咽出声,哭得很是委屈,像个孩子。 “王公公,我父亲他……我父亲他……” 王不歇急忙陪着他蹲在地上,紧紧握住他的手。 “陛下都知道了,辛小将军放心,秦嵘永远铭记辛将军,对于云晋的所作所为,陛下亦不会坐视不理,势必为辛将军做主!” 辛容武却拼命摇摇头,哭道: “王公公,我什么都不要,我、我只要我父亲回来,我只要他回来……从前是我任性,我总气他,我总叫他难过,都是我的错,就连这次,也是我没本事。我连我的父亲都护不住,我还说要与他并肩作战……我、我……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偏偏要是他?” 王不歇被他的话说得忍不住垂下一滴泪。 “傻话,尽是傻话,辛小将军可万万不能有这种念头,可知你才最不能死啊。” 他温柔得哄着辛容武,抬手为辛容武轻轻擦拭泪。 “你就是你们辛家的希望,亦是你父亲的希望,我相信,你父亲英勇赴死前,想的一定是要你好好活下去,撑着辛家继续活下去。” 而后,王不歇才朝他笑着轻声说道: “你父亲的遗身就要回来了,陛下派我来问你,可愿意去迎他风风光光回家?” 此话一出,辛容武一瞬间止住了哭声,错愕地望着王不歇。 “我父亲……怎回得来?他、他不是在云……” 一旁一直久久无话的温重良才终于在此时出声。 “容武,你别担心,殿下已去了云晋,把辛老将军换回来了。” 辛容武听到这话,震惊得目瞪口呆,泪水还挂在脸上,不敢置信地慢慢站起身来,转向温重良。 “你说什么?” 温重良的眸子晦暗,低头道: “殿下说,这都是他欠你与老将军的,如今唯有以此,向你道歉。” 辛容武目光闪了闪,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所措,迷茫得仿佛失了方向的人。 他想起辛徽海死的时候,自己多么恨裴懐,恨自己,也恨云晋;又想起自己失去理智把气都撒在裴懐身上,朝其不顾后果刺了那载满怨气的一剑…… 辛容武忽然觉得这一切复杂得他头疼欲裂,忍不住腿一软,朝后踉跄了一步。 王不歇看他如此,差点要出手扶他。 见辛容武呆呆愣愣地扶住了身后的桌案,这才堪堪收回手。 辛容武手死死撑着背后的桌子,才勉强站稳。 “父亲……殿下……我、我……” 一瞬间,他忽而想,如今,到底该怎么去论所谓对错? 他,不知道。 温重良见他纠结痛苦,忍不住上前一步,跪在了他面前。 “温大人?” “重良?” 辛容武与王不歇都知他有腿疾,两个人都要去搀扶他起身,更诧异于他这一跪。 “重良,你这是做什么?” 温重良却不肯起来,再抬头时,眼眶隐隐发红,似有点点泪光。 “容武,是我的错,当日殿下是曾想过要把水源的异样告知辛老将军的,是我……是我觉得一切可能都是捕风捉影,怕闹大了万一是一场空,会影响殿下在军中威望,这才劝阻了他。那两枚解毒药,也是殿下以防万一……他如果知道后面辛将军会丧命,秦嵘会败,根本不会隐瞒不报,辛老将军的死,对殿下来说是很沉重的打击,他愧疚于心,甘愿受你一剑,也甘愿无怨无悔去云晋为质,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恕清他的罪……” 辛容武用力掐住温重良两臂,咬牙切齿,却流泪不止。 “不说了,重良,不要说了……” 温重良却还在开口: “殿下他到底是皇子,此去云晋,凶险万分,那云晋王子睚眦必报,怎肯轻易放过殿下?他还不知要在云晋受多少磋磨,多少折辱,殿下那般骄傲的一个人,只怕宁死不屈,却甘愿如此……容武,我求你,就原谅殿下吧,若你还有怨,就朝我来,我才是真正该死的人,是我害死了辛老将军,是我!” 辛容武浑浑噩噩松开了温重良,痛苦地狠狠闭上双眼,泪水一瞬间冲刷了面容。 “重良,是我吃下了最后一枚解毒药……我枉为人子,其实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王不歇在一旁听得不是滋味,正想开口安慰二人,就听到辛容武虚无缥缈的声音。 “还请公公回禀陛下,我愿再次出军,在京都十里外,亲迎我父归来。” 第285章 暴露 送走王不歇后,辛容武身心俱疲,温重良顺势和他说: “容武,你歇息吧,养好精神,待陛下的圣旨正式下达,你才好领军去迎你父亲。” 此话有理,况且大哭过一场后,辛容武也确实有些累了,便自己关了房门去休息。 温重良退出他的房间后,独自在辛家的后院里漫步。 当来到一处青石小亭时,三个人已在那里候他多时。 方闻洲见他出现,朝他笑道: “那什劳子宫里的太医,哪里比得过我大哥的医术,我大哥师从逍遥山那早已隐居的鹤医仙,你这腿啊,就该碰着我大哥来给你治!” 见突然多了三个陌生人,温重良顿时警戒起来。 “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辛家,还偷听我与宫中内监对话?!” 方闻洲见他这样,笑意更浓。 “我们三个是谁,殿下没与你提过吗?你这腿,还要不要治啦?” 温重良听他的话,一瞬间有些疑惑,脑海中却又很快响起当日裴懐似乎说过一句话。 裴懐曾与他说过,届时凯旋归国,一定可以治好他身上受的伤。 温重良深吸一口气,指着三人道: “莫非,殿下保命用的三枚解毒丸药,就是出自于你们之手?” 一旁的陈言彻冷冷地对江别尘说: “大哥,瞧他不笨,应该能当殿下的军师。” 江别尘听了这话,呵呵一笑。 “我早与殿下说过,我是无法胜任他身边军师一职的,他的军师呀,自会由有缘人去当。” 方闻洲把手搭在江别尘肩上,“大哥每次都神机妙算,真真是算无遗策,当世高人!” 而后,他又得意地对温重良说: “既是军师,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温重良是吧?幸会幸会,我是方闻洲,我大哥是江别尘,我身后这个闷葫芦啊,叫陈言彻。我们仨都是殿下身边的人,奉锦妃娘娘之命,誓死效忠殿下的。你既然回了京都,便和我们一道吧,我们得一起商议怎么把殿下救回来。” 温重良终于松了一口气,打消了所有防备。 “当日若非那枚解毒药,我只怕早也中了云晋人的圈套,你们也算对我有恩,请受温某一礼。” 说罢,温重良就要弯下腰去,却在弯到一半时被某人的一把羽扇硬生生又请了起来。 温重良抬眸,就见一直没说话的江别尘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军师真是客气了,我二弟言之有理,既你是军师,就无须诸多礼节。” 温重良笑着微微点头,随后对三人做了个手势。 “三位请,此处僻静无人,我们就在这青石小亭里,共商大事。” 方闻洲一边撩起衣摆坐下,一边狠狠拍了一下大腿。 “好!军师说话痛快,我喜欢!” 坐在他旁边的陈言彻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二哥小声点,可别因为你这大嗓门,把原本没人的给招惹了人过来。” 方闻洲这才嘿嘿一笑,收敛起声音。 “军师也坐、快坐。” 温重良因为腿上有疾,坐下时也显得有些困难。 见状,方闻洲不忍心地悄悄扯了扯江别尘,用眼神一直示意。 江别尘也蹙起眉,看向他的腿。 温重良还没察觉到三人的眼神,只调整好坐姿后,转过头朝他们露出温和的微笑。 “眼下殿下独自一人留在云晋,实在危机重重,我们……” 江别尘却抬起羽扇打断了他的话,“且慢,今日既与军师是初见,也该送军师一份见面礼,依江某看,治好军师的腿,便是送给军师的礼物。” 方闻洲连忙附和道:“对对对,军师就该有个军师的样子,可不能做个瘸腿……咳咳咳!” 他说到一半,就被陈言彻狠狠拧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错话了,便打着哈哈敷衍过去。 “反正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嘿嘿嘿……” 陈言彻及时制止了方闻洲,顺势对江别尘道: “大哥,军师为何一直戴着面具,莫非是因为脸上也……?” 江别尘便转头直勾勾盯着温重良。 温重良被他们三人弄得语塞,好半天才强颜欢笑道:“眼下不是殿下更要紧吗?” 江别尘却难得认真道:“你若不把自己拾掇好,莫非是以后想拖累殿下?” 此话一出,温重良想起当日自己在战场上,却还需要骑在裴懐的马上,就顿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拖累二字,最是沉重,他何德何能,负担得起。 半晌后,温重良还是抬起手,默默摘下了脸上一直戴着的银白弯月面具。 那温润如玉的脸庞顿时映入三人眼中,但与此同时,一边侧脸上骇人的伤疤也曝光于世。 “你说得对,我又怎能拖累殿下……殿下当初也承诺过,会带着我治好这脸与腿,想来,我确实如方兄所言,注定就是要拜托江兄了。” 江别尘看他垂下眼眸,连说这话时都不敢以正眼看人,便知在他心中,这腿与脸叫他无比痛心。 他一生行医,又颇通占卜,何其敏锐,只一丝丝泄露,便势必如刀锋般锐利,抽丝剥茧,什么也瞒不住他。 望着温重良的脸,江别尘似乎很快想起了什么,于是逼问他:“刚才我等隐于暗处,听到你对那内监说,你这伤是跟随殿下征战时才留下的,此话当真?” 温重良的瞳孔瞬间狠狠一缩,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拳头暗暗握拳,片刻后却默默地点了点头。 陈言彻却直接凝视温重良。 “撒谎。” 方闻洲见他们二人忽然咄咄逼人,一脸疑惑。 “你们俩干嘛呀,军师都这样了,你们就不能说点好的?还有啊,你们俩说的都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陈言彻直接提示方闻洲:“二哥忘了的话,且好好看清他的脸,看看他到底是谁?” 此话一出,温重良也不可思议地抬眸,望向三人。 他与这三人今日才是初识,可他们的话怎叫他觉得,他们早就认识了他,而且还不是现在这个身份…… “你、你们……” 方闻洲却被陈言彻这话弄得彻底懵了,他索性盯着温重良的脸看个不停,这一看,似乎真觉得无比眼熟,可一时半会就是想不起来,眼前这个人到底从前在哪里见过。 还是江别尘直接对温重良说: “前段时间,皇商陆家死了当家和一个庶子,此事传入宫中,可叫当今陛下好生惋惜,尤其是那个庶出的儿子。据说,陆家能够得到皇商的位置,靠得正是当初那个庶子在冬日里施粥的善心。” 此话一出,温重良彻底愣在了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闻洲经此提醒,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你就是那个死掉的陆家庶子!” 温重良唰的站起身来,“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为何你们全都知晓?!” 江别尘见他非常紧张,才转而露出一丝笑意。 “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也无需再过多隐瞒。你还记得当日上元节时,殿下为了救辛容武,与三人为首的一伙贼人缠斗,最后受伤一事吗?” 温重良的思绪仿佛被此话牵扯至那个令所有人都惊心动魄的夜,最后迷迷茫茫回归眼下,顿时震惊万分。 “难道……竟是你们?!” 他说完,又连忙自我否定。 “不,那些人明明是狡猾的云晋人,怎么会……?” 说到最后,他却也渐渐停住了,心底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涌了上来,他浑身无力地跌坐回去,只顾着喘气,再说不出什么来。 方闻洲哈哈一笑,道: “若非如此,殿下怎能在当时赢得辛家的支持?只是……” 说到一半,方闻洲又忍不住叹息一声。 “只是本以为赢了辛家的支持,就能上了战场,争个战功,到时候再回来,也能多些话语权。谁曾想,事与愿违,如今反而弄成这般局面,殿下也留在了云晋,不知生死。” 陈言彻轻轻拍了拍方闻洲:“莫说丧气话。” 方闻洲重重点了点头。 温重良到此才全都明白,忽而感慨道: “殿下如此深谋远虑,他又何须什么军师,要不是殿下可怜我,给了我一个新的身份,留我在身边,只怕我早已命丧黄泉了。” 江别尘为他解惑道: “当日为了成全殿下的计策,我们配合殿下演了一出戏。所以,他身边出现了什么人,我们自然也一清二楚,我记住了你的脸,后来传出你死了的消息,我们三个也很是意外。” 他说完,方闻洲接话道: “是啊,我瞧你面相不错,是个可造之材呢。不过现在兜兜转转,竟然是殿下救了你,这啊,就叫做缘分,你逃不掉的,注定就是殿下的人。” 此话逗得温重良总算有心情笑了一声。 “是,我注定就是要为殿下效力的。” 江别尘见他不再紧张,就顺势扯了他的手,开始给他把脉,又认真地看了他的腿和脸上的伤疤。 温重良绷紧了身躯。 “能治吗?” 没想到,江别尘挥一挥手,挑眉道: “小意思。” 他对温重良保证: “放心吧,在殿下回来前,我保管给殿下看你全须全尾的模样。” 第286章 恭送 在离开辛家前,江别尘向温重良承诺,接下来这段时日,都会定期过来为他医治伤势,直至他痊愈。 温重良在送别三人时,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顺口对他们提起。 “对了,殿下临走前对我说了一番话,只是云里雾里的说不清楚,叫我听得心中伤感。护送容武回来的这一路上,我时常都在揣摩那番话,只是仍旧不得其解。” 江别尘问他: “殿下说了什么?” 温重良认真回忆了一下,随即把裴懐当时的原话都一并脱口而出。 “殿下说,若这次他无法活着回来,要我替他向一个人说什么,可话至一半,殿下又说算了,他后半句说的是,若有人问起他,叫我不必多言,就说殿下他……没有遗愿。” 说完,温重良抿了抿唇。 “当时一瞬间就觉得很是难过,可如今细细想来,殿下话里话外这所谓的有人,到底是谁呢?莫非是指你们三位?还是当今陛下?锦妃娘娘?文月公主?亦或者……你们可知,还有谁对殿下来说很重要吗?” 对面三人听到他的话,都渐渐面面相觑。 陈言彻默默说: “想不到,殿下真是存了死志之心。” 方闻洲见气氛凝重,赶忙打起圆场,哈哈干笑了几声,随即道: “身处敌国,自然前路难料,殿下也是客套几句,你们这也能信?别忘了殿下是谁,怎可能轻易出事,如今殿下都还没怎么的,你们一个个倒是先伤感起来了,这不是诅咒殿下吗?我可不允许!” 温重良点了点头。 “方兄言之有理,也许是我多虑了,只我很好奇,所谓有人,究竟何人?如今看来,大局未定,我又何必急于刨根问底,应当积极周旋,为营救殿下奔走筹划才是。” 江别尘眼中晦暗不明,顺着他的话,用羽扇拍了拍温重良的肩膀。 “殿下口中的人,自然是那些真正关心、在乎殿下的人,咱们也在其中。你说得对,闻洲说得也对,总之,尽人事、听天命,其余的,便不要多想了。” 说罢,他带着方闻洲与陈言彻离去,临走前朝温重良轻轻挥了挥羽扇。 “我们还会再来的。” 温重良朝他们的背影微微拱手。 “江兄高见,慢走不送。” * 凝宵偏殿。 苏皖一个人回到了房中,墨音走上来问她: “姑娘总算回来了,可叫我好生担心。公主已训诫过我,请姑娘放心,以后我再不随意放姑娘一人……” 她说着,嗓音中仍旧带着点点哭腔。 苏皖轻笑一声,温柔地抚上她的侧脸,像对待自己一个妹妹一样。 “傻墨音,别多想了,我没事的。” 墨音说:“幸好姑娘没事。” 苏皖说:“我有些累了,你且出去候着,留我一个人静静吧。” 墨音见她好似真无异样,便点了点头,退了出来。 待房门紧闭,苏皖终于浑身无力地来到床榻前,缓缓蹲下,把藏在床下的一个木匣子拉了出来。 那木匣子一看就是时常摩挲擦拭,放至床下再取出,竟一尘不染。 苏皖轻轻摘下脸上面纱,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浓浓哀愁。 她拉开木匣,只见里面装着两件物什。 一个红鸾香囊、一支姻缘签…… 第287章 心病 当看到姻缘签与红鸾香囊时,苏皖忍不住莞尔一笑。 脑海中顿时回想起当日广灵寺发生的一切。 “原来……”苏皖指尖轻柔抚摸,“住持所说良缘,是你。”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云晋地牢里,裴懐浑身是伤地靠在囚牢里,忽而一瞬心悸。 他颤抖着手,慢慢抚上自己心口,当感受到胸膛之下剧烈的跳动时,便情不自禁呢喃道: “阿皖,是不是你……” 回应他的,只有寂静无声。 …… 正当苏皖发着呆时,外头响起一阵喧闹。 她连忙小心翼翼收起东西,随即装作若无其事。 只听得殿外,墨音说: “少爷,您怎么来了,姑娘正在里头休息,吩咐了不许打扰。” 苏重朗被阻拦,于是正要和墨音求情,房门却被苏皖从里面推开。 “阿弟,你怎么来了?” 一见到苏皖,苏重朗便上下打量着,眉宇间满是焦急。 “阿姐,你还好吗?” 听到这话,苏皖笑道: “我没事,如今你我身份有别,你不好再这样莽撞闯来了。今日,只有你入宫吗?” 苏重朗被她引入殿中,坐下后才惭愧道: “什么都瞒不过阿姐,我原本是随父亲一道进宫的,半道才一个人拐来看你。” 苏皖听到这话,顿觉不对,问道: “陛下身躯抱恙,既无法早朝,为何父亲还执意带你进宫,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苏重朗忙握住她的手。 “阿姐莫要挂怀,家中一切都好。但……” 他话至一半,却吞吞吐吐,苏皖见状,蹙眉道: “你我姐弟之间,有什么话还需这样遮掩?说。” 苏重朗终是重重叹息一声,“父亲他怕陛下来日……今日入宫前去面圣,只为叫阿姐与太子尽快完婚……” 此话一出,苏皖笑容僵在脸上,随即愣愣盯着苏重朗。 “如今国难当头,父亲竟还记挂这个吗?” “他说,太子才是一国之本……” 苏皖顿觉心中涌起一丝不可言喻的疼痛,如抽丝剥茧,叫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阿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苏重朗紧张地问道。 苏皖缓了片刻,才朝他摆摆手。 “没事……重朗,我没事。” 苏重朗道:“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疼了?阿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不如唤太医来瞧瞧?” 苏皖却悄无声息转移了话题,说: “人人都惦记自己的利益,父亲也不例外,纵然他为了苏家,可这一刻,我仍觉难过。一个将军为了秦嵘战死了,一个皇子为了秦嵘成为了耻辱的人质。父亲却还大言不惭太子才是立国根本……” 说到这里,苏皖不禁冷笑一声,只觉心凉。 苏重朗纠结道: “父亲,到底为了苏家。” 苏皖却猛地扳正他的身躯,逼迫他: “阿弟,答应我,永远不要成为第二个父亲,好不好?” 苏重朗从未见过她如此严肃,纵然他如今一身官服,可这一刻,他仿佛又变成了幼时只知道听从姐姐的那个稚童。 看着苏皖的眼睛,苏重朗不自觉吐露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阿姐,我不会,我永远不会。” 苏皖终于欣慰一笑,松开了他。 “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她叹息道: “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嫁给太子,或早或晚罢了。可怎么也不该是现在,若此刻大婚,岂非叫世人以为,皇家全然不顾将士们的生死,踩着皑皑白骨……我做不到。” 末了,苏皖自嘲道: “可我又能如何呢?我的命运,从来不由我自己说了算。” 苏重朗拧着眉,道: “若此刻大婚,确实不妥,但陛下几次病倒,这明显就是一个预兆,昭告天下,若陛下骤然……秦嵘的下一个继承人只会是太子。” 苏皖说: “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想关心,我只想知道,陛下何时会把他接回来?” 苏重朗想了想,随即对苏皖承诺: “待我回去旁敲侧击,问问父亲,三皇子到底是为了秦嵘才牺牲为质,陛下绝不会坐视不管。” 苏皖听了这话,却没有一丝安心,脑海中忽然浮现‘帝心难测’四字。 “真的不会坐视不管吗?”她自言自语了一句。 就在这时,殿外一道声音匆忙而至。 是卿卿。 她一路小跑,只怕耽误了大事,到了殿外,气息尚未稳妥,就已经朝苏家姐弟俩禀报: “无需小苏大人回府询问,眼下已有消息了!” 苏皖瞬间站起来,紧张地问她: “这是何意?” 卿卿这才喘匀了气,站直回话: “姑娘莫急,魏贵妃娘娘派了映初姑娘来凝宵殿,此刻正在前殿与公主说话。” 苏重朗瞬间惊喜道: “是了,如今能近得陛下身,又能窥探一二圣意的,除了王不歇公公,也唯有贵妃了。阿姐,你快去一道听听!” 说完,他主动带着苏皖。 “算了,我也一道去。” 苏重朗一副着急的样子,苏皖被他拽着走,忍不住道: “你这是要去关心殿下的安危,还是想另见他人?” 被戳穿了小心思,苏重朗走在前头轻咳一声。 “阿姐,如今我已入朝为官,便再不能似从前一般随意,就算要打着来找你的名号,也不得擅入此地。我与她……十天半个月几乎见不到一面,唯有偶尔书信来往。” 苏皖闻言轻笑道: “那可真是苦了你了。” 苏重朗没再回她的话,但苏皖却眼尖地发现走在前面的少年,悄悄红了耳根。 …… 二人携着卿卿来到前殿,还未曾踏入,只听得魏映初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无奈,在里头渐渐传开来。 “贵妃娘娘说,依陛下的意思,是要遂了苏大人的请愿,以太子为重。” 苏重朗想进去,却被苏皖拽住了,姐弟俩默默停在门口。 紧接着是裴文月在说话: “此话何意?皇兄呢?不管了吗?” 魏映初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是不是……先完婚,再救人……只不知道皇兄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苏皖死死拽着衣裙,坚毅地站在原地。 苏重朗不敢置信,整个人仿似雷击。 谁知,下一刻,却听魏映初说: “贵妃娘娘揣度,陛下也许……不会救。” 此话一出,苏皖蹙眉,忍不住闷哼一声。 苏重朗再看去,就见身旁的苏皖摇摇欲坠,嘴角已缓缓溢出一丝鲜血。 他猛地大喊: “阿姐!!!” 瞬间惊了殿中的魏映初和裴文月。 第288章 犬奴 王不歇回到宫中,就被一个人拦了去。 暗角处,王不歇盯着有段时日没见的王元弋,道: “你怎瘦了这么多?” 王元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确实宽了不少,可他并不知道,何必瞧他的衣裳,光看略微陷入的两颊足矣。 “儿子见过干爹。” 他恭敬道,随即低下头去,没再说话。 王不歇了解他,只觉得裴懐把他调教得好。 原先在自己跟前时,王元弋还偶尔冒失,如今瞧着整个人是从里到外的沉稳了。 “你今日怎不在你主子殿中守着,来见我作甚?” 王元弋犹豫片刻,却仍是未曾开口。 见状,王不歇叹息一声,道: “你来问三皇子的?” 王元弋瞬间抬眸,一双眼睛亮了些。 “干爹,陛下何时派人营救殿下?” 王不歇见他一脸忠心,暗叹不止,对他说道: “三皇子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药,你竟能对他至此?” “儿子也说不上来……干爹,您还没回答儿子呢。” 王元弋眼巴巴盯着王不歇,被他这副样子逼得没办法,王不歇说: “帝心难测,这次,我也说不准了。” “什么意思?”王元弋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陛下总该去救的,对吧干爹,那可是皇子啊。” “呵,皇子又如何,你端看陛下,除了东宫那位,可有真正在意过哪个皇嗣?” 见王不歇一脸不屑,王元弋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干爹,你别吓我啊。” 王不歇也不忍心他这样,却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 “咱们这些做奴才的,永远也别想左右主子的意思,陛下想怎样,我根本无法改变。当初叫你想好了再跟着他,你非是不听,一个劲儿就奔去了那边儿,如今……不怕!你到底是我亲认下的儿子,就算没了三皇子,只要干爹还在一日,总不会叫你无处可去的。” 听到这话,王元弋却并没有感激涕零,反而更显悲伤。 他直接跪在王不歇面前。 “干爹,求您了,救救殿下!救救他呀!” “你这混小子,怎这般执着?起来,我叫你起来!” 王不歇要拽他,王元弋却怎么也不肯,最后竟要给王不歇磕头。 实在拗不过王元弋,王不歇索性放弃。 “你爱跪,就跪着吧!” 说完,王不歇竟真就转身而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王元弋哭喊道: “干爹,求求您啊,儿子求您!” 然而,那道声音只略微顿了顿,随即还是坚定地消失不见。 王元弋紧握成拳,低头不断落泪,泪水滴落在地,了无痕迹。 不知暗自啜泣了多久,王元弋才浑浑噩噩地胡乱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时因为膝盖酸麻,险些又栽倒在地。 他一个人孤零零扶着墙根,慢慢走了回去。 空气中似乎还能隐约听到这小内监自言自语地声音。 “殿下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一定会的……做奴才的,就是要忠心……一身不侍二主,我要等着殿下回来……我要守好地儿,等着他回来……” 第289章 残忍 裴济光被传唤至朝晖殿。 朝晖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隐约中夹杂着淡淡的龙涎香,混在一起说不上来的感觉,裴济光倒觉得有些醒酒的效果。 承帝已无力维持从前的仪态,他靠在床榻上,招裴济光上前来。 唯有裴济光,可以让承帝放心叫他掀开帷帘,走到自己面前,直视圣颜。 只因在眼前这不羁的少年面前,他从来就不愿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皇,更不愿意与其之间有所谓的君臣之分。 他们,只是父子。 是同时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在世上相依为命的父子。 “济光……” 承帝轻轻唤了他一声,裴济光慢慢单膝跪在床榻前。 “儿臣参见父皇。” 他的声音是那般疏远、冰冷。 承帝却慈爱地牵住他的手,“你的手……怎这样凉?” 望着眼前这个生命所剩不多的男人,裴济光的内心没有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看着他,神色复杂,不知如何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 “父皇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他悄无声息抽回自己的手,一瞬间,承帝只觉得心底深处空落落的。 不知从何时起,他与发妻这唯一的儿子,竟越来越无话可说了吗? 到底是为什么? 自己明明……处处为他。 承帝暗自垂下眼眸,一抹落寞悄然划过。 “如今局势,你应该很清楚,朕想问问你,对于你三弟在云晋为质一事,有何看法?” 裴济光稍稍挑眉,略微思索一番,忽而笑道: “儿臣认为,三弟既是为了秦嵘,咱们自然该救他回来。” 此话一出,承帝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你竟是这么想?” 裴济光说: “怎么,父皇以为,我容不下三弟吗?父皇不是与我说过吗,三弟是您训练给我的一柄刀,日后我还需要他辅佐,父皇还认为,世上唯有血脉相连,才是最值得信任的。既然如此,如何能现在就失去三弟?更何况,三弟是我们秦嵘的皇子,倘若一直被云晋把持,岂非是天大的笑话?于情于理,儿臣都认为,必须保三弟毫发无损回来。” 承帝却沉默不语,似乎裴济光的回答打乱了他的计划,一瞬间反而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半晌后,他低头问裴济光: “你认为该怎么做?” 裴济光说: “父皇是在考儿臣吗?儿臣,其实想先听听父皇的意思。” 承帝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毅。 “朕,不会原谅云晋的所做所为,也不容许秦嵘国威被如此践踏挑衅。你三弟,自然要回来,只是……” 他说到一半,欲言又止,选择用阵阵咳嗽掩盖后半段的话。 裴济光却冰冷地盯着他,嘴角笑意不减,替他补充后半段未尽之言。 “只是,云晋嚣张,必定因为手握三弟而自持傲气,不可能轻易放三弟回来。他们势必要以三弟为质,开出许多条件,逼迫秦嵘低头。而父皇您是绝不可能如此做的,所以,三弟必要时候,必须牺牲……他可以回来,但在父皇眼中,不论生死,对吗?父皇。” 承帝渐渐拽紧身上的被褥,脸上神色难看。 良久,他扭头看向裴济光。 “朕意欲,继续攻打云晋,而你三弟……若他能活着回来,朕会下旨,封他为神兵大将军,就当是对他的补偿,日后待你继位,他这把刀也是时候炼成,便可辅佐你左右。若他不能活着回来,朕会昭告天下,他不是皇室血脉。云晋,休想拿他威胁朕的天下,威胁秦嵘。” 说这话时,帝皇冷漠无情,眼神的狠厉让人不寒而栗。 裴济光看着这样的他,忽而就想起那一日。 那一日,眼前这个男人将阮娘活活杖毙于他面前时,也是这般的铁血冷面。 他就是像现在这样,把属于自己世界里的色彩,全部残忍抹去,令他痛不欲生。 裴济光忽而冷笑一声,随即道: “父皇,何必打打杀杀?儿臣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不必如此大动干戈,说不定,也能保三弟平安归来……” 第290章 传唤 苏皖昏死了过去,却把凝宵殿一干人等全都吓得腿软。 苏重朗急冲冲将她打横抱起,一路冲回了偏殿。 裴文月跟在他们身边,早已急得就要哭出来。 苏重朗眼见苏皖躺在床上,面色惨白,便一直寸步不离,紧紧握着她的手。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如今事发突然,苏重朗只觉得痛不欲生。 在场最冷静的便是魏映初,她连忙跑去通报了魏贵妃,把还在太医院的郑太医请了过来。 一路上,郑太医跑得半条命都快没了,魏映初还是急急催促他: “郑太医,你再快些呀,晚了就要出人命啦!” 郑太医咬牙又冲了冲,“是、是,姑娘,我在跑了!” 好不容易来到了凝宵殿,郑太医气都还没喘匀,就被裴文月拽着来到苏皖的床前。 “郑太医,快些,快给苏姐姐瞧瞧,她方才吐血了,然后一直昏迷不醒!” 郑太医瞧见苏皖的脸色,也深知兹事体大,便顾不得喘息,忙到跟前,却见苏重朗执拗地握住苏皖的手不放。 “这……” 见状,裴文月明白过来,于是扯了扯苏重朗。 “重朗,我知你此刻心中不好受,现在郑太医来了,总要让太医先瞧瞧,你这样一直握着苏姐姐的手,如何能让太医替苏姐姐诊治?” 苏重朗终于清醒了几分,他红着眼眶,慢慢松开了苏皖的手,却猛地回头紧紧盯着郑太医,差点把郑太医吓死。 “你听着,务必治好我阿姐。” 郑太医拼命点头。 “一定尽力而为、一定尽力而为……” 苏重朗这才退居几步,眼神却还是一刻也不离开床上的苏皖。 然而,就在这时,外头的卿卿匆匆来报。 “公主,朝晖殿有旨,陛下传您过去!” 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裴文月一瞬间愣住了。 “父皇不是在病中吗,召我过去做什么?” 卿卿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苏重朗转身,眼中的戾气渐渐消去,对着裴文月柔声道: “莫要耽搁了,你且去吧,这里万事有我。” 裴文月与他彼此凝望许久,这才转身离开凝宵殿。 她相信他,如今的苏重朗早已今非昔比,她知道他可以凭自己处理好一切的。 …… 朝晖殿。 裴文月站在内殿帷帘外,一边给帘内的承帝行礼,一边心中愈发不安。 “儿臣参见父皇。” “文月,朕好似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你了。” 承帝的声音沉闷,从帘中不紧不慢传出。 裴文月恭敬道: “儿臣惶恐,是儿臣的不是,没有常来您跟前走动尽孝,还望父皇恕罪。” 她说完,承帝却没有回答她,一瞬间,殿中出奇地安静,静得裴文月心中发慌。 “文月妹妹这话说得……眼下,便有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能叫你对父皇尽忠尽孝了,不知你是否愿意?” 一个人主动掀开帷帘,自里走出,来到裴文月跟前,眼含笑意地望着她,那笑却不达眼底。 “太子……殿下?” 当看清是裴济光时,裴文月愣住了。 想不到,裴济光竟会在此。 裴济光见她一脸惊讶,笑容愈发深邃。 “说起来,本殿也算你的哥哥,你如此称呼本殿,岂非过于见外了。其实,你也可以像唤你哥哥那样,唤本殿一声皇兄的。” 裴文月听了这话,忽然觉得一阵阵地犯恶心。 她凝起长眉,想到了自己真正的哥哥裴枕书,还有如今不得不身在广灵寺的生母黎晚歌。 自己会变成一个孤苦无依的人,还不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 是他处心积虑,仗着承帝的偏宠,一步步害死了裴枕书,害苦了黎晚歌。 他从来就没有把自己真正当作妹妹看待过,如今在承帝跟前,他竟好意思与她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令她大开眼界。 裴文月眼神闪动,对裴济光说: “不必了,文月不敢以下犯上,冒犯太子殿下。” 裴济光忍不住在心中冷哼,只觉得她不知好歹。 既如此,倒也不必给她多少好脸色了,反正,他很快就要看不见眼前这个‘好妹妹’了。 想到这里,裴济光嘴角笑意深不见底,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第291章 领旨 裴文月不敢置信地盯着帷帘后那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父皇的意思,是要我去云晋……和亲?” 承帝听出她声音中的颤抖,安抚道: “朕本想继续发兵,攻打云晋,但太子与朕说,眼下辛徽海骤然战死,秦嵘本就士气低迷,若再贸然发兵出击,一切结果未可知……” 他欲言又止,却叫裴文月顿觉心冷。 “所以,父皇觉得,牺牲我一人,好过以万千士兵的性命,去搏那一个未知,对吗?” 她也不知道,今日自己怎么敢如此大胆,对一向尊敬的父皇这样说话。 可她就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并且没有任何回头路。 承帝难得没有对她的出言不逊发怒,只在听到她的话后沉默了下去,反而是裴济光在一旁上纲上线。 “裴文月,注意你的言辞,你可知方才的话,父皇足以治你的罪?” 裴文月却呵呵一笑,好似这话不足为惧。 “太子殿下,父皇都还未说什么,你又何必总这般心急呢?” “你……!” 裴济光恶狠狠地瞪着她。 “都给朕住口!” 承帝猛地冷斥一声,说完却又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听着这接连不断的咳嗽声,裴文月的心都跟着一颤一颤。 她渐渐握拳,忽而冲着帷帘,问: “父皇,非要如此吗?” 承帝好不容易平息了胸口的剧烈起伏,他顿了顿,才开口道: “文月,你是秦嵘的公主,难道如今危难在前,你却不愿意挺身而出吗?” 裴文月不敢相信这话,只觉得异常可悲可笑。 “父皇,儿臣只想问,你在做这个决定时,可有片刻想起,我也是你的第一个女儿?我是你与母妃的第一个女……” “住嘴!休要提起你的母妃!” 承帝此时并不愿意听到黎晚歌,那会使他想起曾经痛苦的一切,更会增加他对裴文月的愧疚。 裴文月却被他这一声决绝伤透了心,她眼中慢慢升起一层模糊的水雾,却倔强地不愿落下。 似乎感知到她情绪的变化,承帝也有些无可奈何,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济光见状,深怕承帝心软,便转而对裴文月逼迫道: “怎么,你皇兄如今身在云晋,你这个做妹妹的,竟不愿救他回来吗?” 听到这里,裴文月忍不住嗤笑一声,只觉裴济光此人是彻彻底底的道貌岸然,令她觉得恶心至极。 她根本不想再继续同这样的人交流。 只固执地面对承帝的方向,质问道: “父皇应该很清楚,我在这个世上,早已没有了什么皇兄。” 此话一出,承帝略微惊愕,却随即又归于平静。 原来他这个女儿,什么都知道,只是从来不说罢了。 承帝忍不住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裴文月情绪激动,继续说道: “我与这所谓的皇兄,不过是一对苦命的姐弟。事到如今,父皇若真怜惜我们,就不该要求我去云晋救他回来。难道,在父皇眼中,我与他,真就如此一文不值吗?我与他,身上可也流着您的血,是真真正正您的亲生孩儿!” 此话一出,不多时,就听内室传来一道碗盏碰地的破碎声。 见承帝摔碗,却始终不发一语,裴文月脊背挺得笔直,倔强地站在原地,一道泪缓缓滑落。 裴济光连忙说: “父皇息怒,当心身子。” 承帝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手中握着几块瓷器,渐渐收紧拳头,瓷器入肉,有鲜血缓缓自掌心中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你若想看着你皇兄死在云晋,你便不去。” 末了,他终于说出这句话,却彻底打碎了裴文月最后的期望。 她忽而跪在地上,凄厉地笑了,连哭带泪。 渐渐的,她不愿再哭,泪止,只见裴文月弯下自己不屈的脊梁,伏地跪拜眼前的帝皇。 “儿臣,领旨谢恩。” 第292章 心忧 郑太医替苏皖把完脉后,随即拿起银针分别在她几处穴位扎了几下,又细细再探。 好半晌后,才脸色凝重地收拾药箱,起身回禀苏重朗。 “敢问小苏大人,你姐姐这心疾,患了多久了?” 此话一出,苏重朗直接愣在原地,很快回过神来,只见他顿时怒上心头,猛地冲过去,揪住郑太医的衣领,气冲冲道: “你这庸医,胆敢胡说八道?!” 郑太医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面色惨白。 “小苏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 卿卿和墨音也分别一左一右上前阻拦苏重朗。 卿卿说:“苏公子,莫要伤害郑太医,有什么误会好好说呀。” 墨音说:“是啊是啊,不妨先听郑太医解释一番!” 苏重朗转头分别看了他们一眼,这才稍稍平复心绪,狠狠推了郑太医一把,却也到底是把他放开了。 郑太医惊魂未定,心里忍不住直呼:这太医真是太不好当了! 只听苏重朗质问道: “你们如此维护他做什么?他分明是个医术不精的庸医!” 郑太医听了这话,人再老实也有了几分怒气。 “小苏大人慎言,这里是宫中,我岂敢胡言乱语,随意给贵人诊断?我说的话,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苏重朗更加生气。 “你还说?!我阿姐明明身体康健,好端端的哪来什么心疾,我阿姐是骤然呕血晕厥,但也许是一时急火攻心,你若再敢随意攀扯,我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郑太医也辩驳道: “我从不拿自己的医术开玩笑!方才我为这位姑娘诊脉,她体内脉象紊乱,尤其是心脉已是接连受损,端看种种症状,分明是患了心疾的人才会出现的模样,而且她已不是第一次受刺激晕厥了。恕我直言,如今她心脉脆弱,绝不可再如此接二连三受到打击,不然……” 苏重朗眼皮顿时跳了跳。 “不然如何?” 郑太医冷哼一声。 “回天乏术,神仙难救!” 这八个字脱口而出,苏重朗险些栽倒在地。 卿卿和墨音眼疾手快,连忙从背后使劲儿支撑着他,这才叫苏重朗站稳脚跟。 苏重朗只觉呼吸困难,实在不敢相信这些话,耳边都一阵又一阵的嗡鸣。 他眼底被激出血丝,瞪着郑太医道: “你敢对天发誓?” 郑太医不屑道: “有何不敢?谁来诊都是一样。” 说完,他真就举起手掌,对天起誓。 “方才我所言,若有半句虚话,便叫我郑某不得好死!” 苏重朗见他信誓旦旦的模样,终于死心,接受了这一个残酷的事实。 他顿时踉跄着奔回床榻,重新握住苏皖的手。 “可有得治?” 郑太医犯了难。 “这心疾一向难医,且端看这姑娘的病症,一大半是忧思成疾,若要根治,最重要还是她放平心态,切莫再多思多虑。” 听到这话,苏重朗沉默了下去,竟说不出话来。 墨音顿时哭了:“如今是多事之秋,小姐真是太苦了,一直瞒着这些事,整日对着我们,原来竟都是强颜欢笑。我真是该死,连小姐不开心都看不出来……” 一时间,殿中的气氛满是伤怀。 好半晌,苏重朗猛地站起来,红着眼眶冲了出来。 “少爷,你要去哪里呀?”墨音在他身后喊着。 苏重朗说: “我要去找人救阿姐!” 第293章 守候 苏重朗一鼓作气冲去了毓庆殿。 看守大殿的内监见状,拦住了他。 苏重朗急忙道:“你们放我进去!” 内监左右为难,“小苏大人,如今我们皇子……您也是知道的,里头没您要见的人了,您要进去做什么?” 苏重朗又说:“我要见王元弋!” 听到这话,内监倒是有些意外,看苏重朗神色慌张,不似作假,想了想郑重道: “还请小苏大人在此稍候,奴婢这就进去请示王公公。” 苏重朗点了点头,虽那内监只进去不长时间,他却仍觉得很是煎熬漫长。 不多时,只见那内监真的带了王元弋出来。 一见到王元弋,苏重朗一双眼眸都亮了起来。 “王元弋,你来了就好,我有话要与你说!” 王元弋却道:“请大人先进殿,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苏重朗也知眼下非常时期,宫中一向人多口杂的,于是只好稍微按捺心绪,随着王元弋进入毓庆殿。 毓庆殿内。 王元弋屏退左右,只留他与苏重朗二人。 “如今殿下身在敌国,毓庆殿只有我等守候,不知小苏大人有何事寻奴婢?” 苏重朗却连忙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他如今身不由己,但你是他的心腹,若有事相求,眼下寻你,等同寻他。” 王元弋很少看到他这样,苏家权势滔天,他若非真的有事,何必来求到他一个什么都不作数的太监身上? 于是,王元弋也不敢儿戏,忙问道: “以殿下对苏家的重视,您既是苏姑娘的胞弟,便无需如此客气,有何事需要奴婢做的,还请小苏大人明示,奴婢若能办到,一定尽力而为。” 苏重朗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想起苏皖的情况,顿时又忍不住眼眶发红。 “我知他心中一定爱重我阿姐,如今我阿姐有难,他若在此,绝不会坐视不管,对不对?” “这是自然!”提及苏皖,王元弋忍不住高呼起来,“苏姑娘何许人也,她的事,自然就是殿下的事。” 苏重朗继续道:“那就好,求你救救我阿姐!” 王元弋一听这话,心中都害怕了,“小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姑娘出了什么事?” “她今日骤然呕血晕厥,魏贵妃的贴身婢女恰巧来凝宵殿,便捎了郑太医来瞧我阿姐,却诊出我阿姐……患了心疾。” 好不容易说完,苏重朗握着王元弋,头却低了下去,强忍眼泪。 对于他而言,阿姐永远是他心中最软弱的那块地方。 “什、什么?!” 王元弋终于感知何为大事不妙。 他知晓后尚且如此反应,可想而知,若自家主子在此,该是要觉得天都塌了吧。 王元弋甚至都能想象出裴懐那一脸阴郁之色。 “苏大人要奴婢如何做?”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苏重朗吸了吸鼻子,严肃道:“我知道,你家殿下有三个得力干将,郑太医已扬言我阿姐心病难医,你帮我问问他们,是否能有法子根治我阿姐?” 王元弋没想到苏重朗居然会知道江别尘他们的存在,顿时有些意外。 但又想到他是苏皖的弟弟,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也许苏重朗与自家主子发生过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事到如今,却也不必深究了。 “恰巧,那三人中有精通医术者,待我与他们取得联系,将苏姑娘的情况悉数告知,且看他们有何法子。” 王元弋说完,苏重朗抿着唇,最终轻轻松了一口气,整张脸都憋红了,眼中似有点点泪光。 “谢谢、谢谢你……若我阿姐能好起来,你们都是我苏重朗的恩人,我、我一辈子……” 他说不下去了,怕自己哭出来。 方才好不容易才忍住的。 王元弋却懂得他的心情,“小苏大人言重了,若殿下在此,只怕做得更甚奴婢千百倍,奴婢要替殿下守好一切,这些都是奴婢必须做也应该做的,所谓恩情,奴婢万不敢当。” 他安慰着苏重朗。 “您且静候佳音。” 第294章 帮凶 裴文月失魂落魄离开了朝晖殿。 走出没几步,却被身后一道声音喊住。 “皇妹何必走那么急呢?” 一听到此话,裴文月浑身一僵,却很快又继续前进,丝毫不愿意为此停留。 裴济光见她执拗地抬着脚步,忍不住笑了笑,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狠,随即追上去,擅自与她并肩而行。 裴文月只把他视而不见,一脸冷漠。 裴济光却也不似平常般随意恼怒,只悠哉悠哉地双手背后,跟在她身侧。 “皇妹现在,是在装看不见本殿吗?” 两声皇妹,终是迫得裴文月开口。 她的声音冰冷似箭。 “我没资格做太子殿下的妹妹,殿下日后还是莫要这般喊我了,免得叫文月心中难安。” 裴济光哈哈一笑,“看来皇妹真是恼了,连这种大不敬的话如今都不再加以掩饰,敢随意说出口了,若换作是以前的你,怎敢这样同本殿说话?” 裴文月冷笑一声,“如今,随太子殿下怎么说吧。” “看你的样子,你好像心死多过生气啊,怎么,要去和亲,你就这般难受吗?你可是要去救你的亲皇兄诶,多笑笑,毕竟你一定日夜盼着他能平安回来,如今你即将达成夙愿,还不满足吗?” 裴济光说完,笑得愈发灿烂,甚至偏头紧紧盯着裴文月,一副玩心大起的模样。 裴文月终于停住脚步,转身看他。 裴济光笑问:“怎不继续走了?” 裴文月反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啧……本殿想做什么?” 裴济光一脸苦恼的样子,思索了一番,忽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啊!本殿想起来了!” 他说到一半,弯腰猛地靠近裴文月,几乎要与裴文月咫尺之间。 见裴济光的脸突然靠过来,裴文月被吓了一跳,不敢轻举妄动。 就见四目相对时,裴济光一双眸子亮得吓人,里面藏着数不尽的笑意,好似深海的大旋涡。 “本殿要把你们,都毁了。” 说完,他又迅速远去,直起腰身,嘻嘻作态。 “简单吧?” 裴文月见他这样,瞬间起了浑身的寒颤,后背层层冷汗。 她不敢置信眼前的人竟能轻描淡写说出这种可怕的话,只觉裴济光活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疯子。 裴济光见她一脸惧意,便收敛了笑,对她说: “你害怕了?” “我……” 面对他,裴文月竟真就不敢说话,只觉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裴济光噗嗤一声,说: “这样就怕了,那也太没意思了。” 他顿了顿,抬头望天,一缕阳光刺得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眸。 “裴文月,你知道本殿为何要极力促成你去和亲一事吗?” 裴文月没有回答她,却低着头,渐渐拽紧两边的衣裙。 裴济光也不奢望她回答自己,他自说自话得很开心。 “因为本殿日思夜想,怎样才能叫你痛苦,想通后才发现,唯有此法。” 裴文月不可思议地质问他: “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 他比她高,此刻微微侧头望着她,一片阴影慢慢笼罩裴文月。 裴济光居高临下,面无表情。 “你是帮凶。” 那一天,阮眠霜死了。 裴济光认为,在场所有人都该死。 所有人。 他有点累了,不想再同裴文月玩文字游戏了。 裴济光的背影伴随一句话的落下,与裴文月渐行渐远。 “你最好老实点,如果你不想连累姓苏那小子的话。” 只此一言,裴文月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为什么……他会知道? 第295章 哀迹 裴文月失魂落魄地回到凝宵殿,卿卿见状,担忧地问她: “公主可算回来了,陛下叫您去作甚?” 裴文月却只一味地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卿卿眼下也是被苏皖的事冲昏了头,竟也没深究她的拒绝,刚想把苏皖的事告诉她,没曾想裴文月自己先开口问了,声音有些哑。 “苏姐姐怎么样了,郑太医如何说的?” 卿卿一下子就把问出裴文月在朝晖殿究竟经历了什么,给抛诸脑后。 只见她一脸着急,向裴文月和盘托出。 “回公主,原来苏姑娘近来身体羸弱、行为异常,皆因患了心疾!” 此话一出,裴文月原本无精打采的脸色微愣,随即一双眼眸渐渐睁大,整个人撑着椅柄慢慢站了起来,腿都还有些软。 “……苏姐姐,怎么会?” 卿卿见状,眼中忍不住闪烁着泪。 “太医说,姑娘她是多思多虑,忧患成疾,恐难以医治,唯有今后小心伺候,免受刺激,方能保全性命。” “放肆!” 裴文月人生中头一回如此恼怒,吓得卿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她发泄了这一声后,随即无力地跌坐回去,眼神渐渐呆滞,不知在想什么。 见裴文月许久不开口,卿卿忍不住带着哭腔唤道: “公主?” 裴文月却忽而阵阵发笑,笑声诡谲,末了,眼角起了一点水雾。 “怎么会这样,我们到底得罪了谁,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待我们?” 卿卿忙爬到她脚边,拽着她的衣裙,也跟着哭了。 “公主,您别吓奴婢啊。” 裴文月忽而深吸一口气,抬手胡乱抹了一把眼睛。 “罢了,重朗呢?” 卿卿抬头看向裴文月,说: “小苏大人一开始气得要拿郑太医发火,被奴婢和苏姑娘身边的墨音拦下来了,他后面却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跑了,说什么要找人来救苏姑娘。奴婢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小苏大人究竟要去找谁来救命。” 裴文月微微垂眸。 “重朗必定是有主意的……如今,我还担心那么多,却不知还剩多少时间呢?” 后半句,她说得愈发小声,卿卿一时听不真切,反问道: “公主,您说什么?” 裴文月淡淡道: “没什么。” 只见她整个人都异常怪,心不在焉的,也不说去看看苏皖,反而猛地起身走进内室。 “卿卿,关门,我要睡了,很困。” 卿卿见她走路时头抬得高高的,很傲然的模样,一时间只觉得眼下的裴文月似乎和往日不太一样,具体如何,却又怎么也说不上来,于是只得擦干眼泪,照吩咐做事,帮裴文月带上殿门,同时退守殿外。 殿中寂静了下来,裴文月竟连衣裙都不褪,整个人似枯枝落叶般随意躺在床上,瑟缩成一团,层层繁华衣裙掩盖下,她的身躯是如此渺小,似被这眼前金碧辉煌的一切圈住的笼中鸟,不得自由。 裴文月闭上眼眸,强迫自己沉沉睡去,此刻的她急需一场虚幻的梦麻痹自己,逃避现实糟糕的一切。 不知不觉,在遥远的梦境中,裴文月的枕边渐渐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而她自己掉落在层层云泥交替里,浑然不知。 …… 朝晖殿。 承帝在裴济光离去要去追裴文月前,对他说: “你皇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朕了。” 裴济光冷笑一声,“她殿前失态,又屡次对父皇与儿臣出言不逊,父皇能叫她方才平安离开,已是额外开恩了。” 听了他的话,承帝五味杂陈,不知作何反应。 想了想,承帝才叹息一声,接着说: “方才你皇妹提及了远在广灵寺的锦妃,又哭得那般伤心,就不由得让朕想起,当初锦妃与朕诀别时,朕对她最后的承诺,就是答应过她,至少会好好照顾你皇妹。只如今,就连这最后一桩事,朕都不得不失约,想来,朕与她,真是此生注定无缘了。” 裴济光愈发觉得承帝的话可笑。 这人口口声声说爱母后,怎如今当着他的面也敢缅怀与锦妃的那段感情了? 裴济光想,看来,他真是要死了吧。 也好。 “父皇何必如此伤感呢?锦妃当年对父皇您那般放肆,如今皆是她不识时务、咎由自取。恕儿臣直言,儿臣瞧着方才文月急了时的模样,与当年大雨中的锦妃倒是着实相似,要不怎说是亲生的女儿。这样的两个人,总忘了父皇的恩德,却喜欢揪着父皇的不易耿耿于怀,着实不值得父皇多番费神。” 承帝没想到裴济光会这样说,他错愕了一阵。 “不值得吗?……也对,这一切,好似本就不值得。” 裴济光见他恍惚,不愿与他继续周旋,只觉乏了般,忍不住想去追裴文月。 毕竟,他还有话要与她说。 “父皇,您安歇吧,儿臣这便告退了。” 却听承帝说: “你,做好准备和苏皖完婚了吧?” 裴济光挑了挑眉,随即呵呵一笑。 “父皇何必过问儿臣的意思呢?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室亦不能免俗。儿臣一切都听父皇的。” 承帝尚感一丝欣慰。 “你总算是长大了,济光。” 隔着一层帷帘,他看不真切,忽略了裴济光笑意不达眼底。 裴济光说: “是啊,如今,我总该长大了。” 他离开前,听到承帝虚弱地对他说: “济光,答应朕,日后……你要善待你的兄弟姊妹,好吗?” 承帝怕了,当初他为了皇位,选择了兄弟相残。 如今临了,种种因果铺展在眼前,他才渐渐相信命运的可怖。 他只希望,自己尽量为裴济光铺路的过程中,这样的轮回可以不要发生在自己最喜爱的儿子身上。 透过帷帘,承帝隐隐约约只能看到殿门处,裴济光背对着自己站在光与暗的边缘,他的身影朦胧模糊,声音也好似缥缈不定。 似乎隐约带着一丝笑。 “父皇,儿臣遵旨。” 第296章 英灵 时间一晃而过,三日后,辛徽海的遗身如期而至。 整个京都披白挂素,全京都的老百姓听闻一代勇将骤然陨落,都自发为他哀悼。 辛容武奉承帝旨意,披甲驾马,率领浩浩荡荡的秦嵘军士,在京都十里之外迎接辛徽海的遗身。 护送辛徽海遗身的,是云晋的几个兵,当看到云晋装扮的他们,马上的辛容武忍不住紧紧拽住缰绳。 他眯了眯眼眸,克制住自己的恨意滔天,随即翻身下马,一身银甲向他们走去。 身后有人喊道: “辛小将军不可,谨慎有诈!” 这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落入那些云晋士兵耳中,顿时不屑一顾道: “你们打了败仗,本没有资格与我们云晋谈条件,是你们的三皇子用自己为质,才换回了辛将军的遗身,如今竟还揣度我等用心,实在可笑。” 听到这话,身后的秦嵘将士无不愤慨,而辛容武走到那几个云晋小兵面前,看到一席白布盖着的辛徽海,一脸肃穆。 云晋士兵见辛容武都被挑衅到这个份儿上,仍旧不为所动,更觉猖狂,不由得继续说道: “你就是辛徽海的儿子?哼,快些领你父亲回去好好安葬吧,我等也好回去向我王复命。” 却见辛容武凝视那席白布下盖着的遗体,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开口道: “辛苦你们将我父一路护送回来了,如今,你们也确实该回去复命了。不过,不是向你们云晋的王……” 话至一半,谁都没想到,辛容武猛然长剑出鞘,不过眨眼功夫,竟就活生生把那几个狂妄的云晋士兵以飞快的速度斩杀于剑下。 在整个过程中,辛容武任由他们炙热的鲜血喷涌而出,喷洒到脸上,却不叫辛徽海遗身上洁白的绢布沾染哪怕一丝一毫云晋人的血。 当长剑重新入鞘时,辛容武仍旧面无表情,只一双眼眸深邃不可测,叫人望而却步。 周遭的云晋兵都瞪着不可思议地眼神,陆续倒地身亡,唯独留了最后一个云晋小兵的性命。 那云晋小兵都吓傻了,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可眨眼间就剩下他独自一人。 辛容武终于拿正眼瞧他,身上森森银甲都沾了刺眼的血红,踏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到那小兵面前。 小兵终究扛不住压力,整个人哆嗦着跌倒在地,不住往后退去。 “饶……饶命……” 在辛容武身后的一众秦嵘将士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幕,无一人叫好,他们的脸上反而尽显悲凉,面色严肃。 在他们心里,区区几个云晋小兵,就算杀了又如何?如今辛徽海死了,除非端了云晋的老巢,不然如何都无法使其开心颜。 可他们能够理解辛容武的所作所为,也知道眼下,辛容武握着长剑斩杀敌人时,内心有多么的沉痛。 那恨、那痛,就似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笼罩而来,叫这少年小将在短短时日里迅速成长。 辛容武见这云晋小兵害怕了,只觉可笑,便盯着他,对他说道: “回去通知你们的新王,务必礼待我们皇子。我辛容武在此立誓,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需要多少时间,终有一天,我一定会亲自斩下他的头,以此祭我父在天英灵!” 说罢,辛容武不再理会,任由那云晋小兵屁滚尿流地仓皇逃去。 终于,当周遭只剩下秦嵘人时,辛容武当着众将士的面,取下头盔,又陆续卸下那些沾了敌人鲜血的银甲。 不多时,就见他仅一席纯白里衣,头不配冠,孑然一身,猛地跪在了那白布面前,先是狠狠磕了一个头,随后才起身靠近,弯腰轻柔道: “父亲,那盔甲脏了,我怕扰到你,便不穿了。陛下有旨,命我来接你。父亲,儿子来带你回家了。” 说完这些,他微微掀开白布,确认了是辛徽海后,又郑重其事盖回去,将遗体打横,小心翼翼抱在臂弯里。 见他弃马,一步一个脚印,众将士都明白了过来,知晓他是要一步步带着辛徽海回去。 有风过,温暖贴人,乱了辛容武的发丝与衣摆,却乱不掉他坚毅的内心。 少年小将倔强地抱着亡父遗身,慢慢走进人群中时,众将士皆下马宛身,脸上满满都是泪。 京都城门大开,辛容武带着辛徽海,看到由近及远满满都是人。 京都百姓们见到他们,纷纷自发散到两边,全都自觉下跪,放眼望去,满城素白。 辛容武忽而笑了,低头说: “父亲,瞧,百姓们都想你了。” 说罢,他抬脚,一步一个脚印,一边高昂喊着: “辛将军凯旋!吾父凯旋!” 不知喊了多少声,只记得那天的风里满是少年小将的声音,响彻所有京都百姓的心。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呜咽一声,“大将军!” 随即正准备放声大哭。 却被辛容武呵斥道: “不许哭!谁都不许哭!我父亲一身戎马,铁骨铮铮,只有失败者才需要接受别人的眼泪,我父亲,才不曾败。所以今日,我不允许任何人哭!” 说完后,他继续喊着刚才的凯旋之音,留下一个萧瑟而傲然的背影,渐行渐远…… 第297章 受辱 云晋的小兵过了好几日才如辛容武所言,滚回了云晋,把一切都告诉了云晋新王——云晋守岳。 云晋守岳眯了眯眼眸,根本未曾怜惜小兵一路以来的奔波劳顿,只从王位上站起来,缓缓道: “没用的东西,胆敢当着秦嵘人的面逃之夭夭,简直是辱了云晋的国威。” 云晋小兵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看着居高临下的云晋新王,忽而觉得大事不妙。 “王上,小的……” 还不容他辩解一二,云晋守岳已无任何耐心再听下去,转了身冷酷道: “来啊,将这个侮辱国威的东西带下去,即刻赐死。”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那云晋小兵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当他被两名云晋王宫的护卫一左一右架走时,才反应过来。 “王上饶命!王上饶命啊!” 可惜无济于事,不多时,就听到王宫外的一声惨叫,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消失。 云晋守岳却仍觉心中有气。 好一个嚣张的辛容武,两国结交尚不斩来使,他好心放回了辛徽海的遗体,却遭受到这样的羞辱,简直是欺人太甚! 云晋守岳死死捏着王座椅柄,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哼,想取本王的性命,你父亲尚且败在本王的算计之下,黄口小儿,狂悖至极……” 他忍不住用云晋话狠狠咒骂了几句,随即走出金碧辉煌的宫殿。 护卫见他孤身一人,赶忙跟在云晋守岳身后。 “王上要去何处?” 云晋守岳恶狠狠地说: “去地牢,既然辛容武叫本王好好礼待他们的皇子,那本王就如他所愿,这就去‘礼待’一二!” …… 云晋摄政王府。 摄政王云晋济纳断断续续昏迷数日,终于在今日彻底苏醒过来。 军师柳如棋见云晋济纳睁开双眼,顿时满脸欣喜。 “王爷终于醒了,可觉得如何了?” 云晋济纳还有些浑浑噩噩,他撑着自己坐起来,靠在床榻上,发狠地甩了甩头。 “军师,本王这是怎么了?” 柳如棋一边为他呈上一杯水,一边替他解惑: “王爷忘了?当日,老王侯崩逝,您伤心过度,骤然昏厥不醒,是属下及时赶到王宫,将你带了回来。” 这些话,唤醒了云晋济纳的记忆,他想起自己在老王侯临终前那般苦苦恳求,可老王侯仍旧不愿意告诉他有关女儿的下落,反而对他说出了那些几近诅咒的话。 【除非你死,否则你永远别想知道你女儿的下落……】 云晋济纳忽觉一阵怒火直蹿而上,气得他顿时把手中的瓷杯狠狠摔在地上。 瓷杯破碎,也吓了柳如棋一跳。 他关心的是云晋济纳是否伤了自己,连忙上前道: “王爷何故如此?是属下说错什么了吗?” 云晋济纳强行按压怒火,沉声道: “没什么,不关你的事。本王昏迷了多久?” 柳如棋如实告诉他:“回王爷,已快十余日了。” 听到自己昏迷了这么久,云晋济纳知道,自己这次确实是被气狠了。 他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杀意,却又转瞬即逝。 “在这段日子里,新王已然继位了吧?” 柳如棋点了点头,“不仅如此,还发生了一件事。” 云晋济纳随即瞥了柳如棋一眼,“说。” “在王爷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秦嵘的三皇子自发来了我们云晋,与云晋新王做了交易。许诺自愿为质,换新王放辛徽海的遗身回秦嵘。” 听到这话,云晋济纳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 “此话当真?” 柳如棋道:“属下不敢欺瞒王爷。” 云晋济连忙掀开身上被褥,就要穿鞋起身。 见状,柳如棋阻拦道:“王爷这是做什么?您才醒来,还需调养周全,方能……” 云晋济纳却根本不管这些,只继续追问柳如棋:“那个皇子如今在哪?” 柳如棋不解,“不过是一个敌国的皇子,王爷何必如此着急?” 云晋济纳蹙眉。 “咱们如今根本不足与秦嵘为敌,这次侥幸得胜,不知是云晋守岳那臭小子用了什么阴邪法子,但秦嵘已上过一次当,断不可能再中计。他们如今只怕对云晋恨之入骨,卷土重来不过是早晚的事,倘若他们的皇子在这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会更加激发他们的怒气。本王就怕云晋守岳对那个皇子发泄失眼之仇,到时候,一切就晚了!” 说完,柳如棋恍然大悟,惭愧道: “王爷果然纵观大局,属下此番狭隘了。” 云晋济纳一边手忙脚乱穿衣,一边问道:“你还没回答,他如今身在何处?” 柳如棋忍不住低下头,“他……他被新王关入地牢了。” 云晋济纳听了后,顿时气得咬牙切齿。 “云晋守岳,你这个蠢货!” 他未曾忘记,在战场之上,那个秦嵘皇子有多么杀伐果断。 在那样的险境下,居然还能联合下属刺瞎云晋守岳一只眼睛,且全身而退,又能在事后忍辱负重,独自一人前来云晋为质,足见此子城府深重。 若与此人为敌,除非即刻铲除,不然后患无穷。 可云晋守岳那厮连这都看不出来,被刺瞎一只眼睛还不老实,居然还把人关去了地牢? 云晋济纳不敢再想下去了。 …… 云晋地牢里。 裴懐来时穿的一身华衣早已被一件破烂不堪的囚衣取而代之。 他脸上、身上都或多或少有轻重叠加的伤势,斑斑血迹染污了囚衣,发丝散乱,狼狈不堪。 即便如此,裴懐仍旧风轻云淡,不见一丝颓势,反而更显傲然。 他端坐在地牢中,闭着眼正在休憩。 由远及近,一道熟悉的脚步声响起,裴懐动了动耳朵,当那脚步声停在了自己面前,他才不紧不慢地睁开双眸。 那双眼睛里黑漆漆一片,深邃沉重。 云晋守岳站在裴懐面前,一只手缓慢抚摸自己脸上带着的眼罩,那是为了保护他的瞎眼的。 一只手伸出去,猛地捏住裴懐的下巴,使着几乎要掐碎他下颌的力道,迫使裴懐抬头看着自己。 “本王每每看着你一双眼睛完好无损,就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裴懐盯着他,忽而阴冷发笑。 “我也很好奇,你说,用一只眼睛看东西,会不会比用两只眼睛去看,更加清楚呢?” “放肆!!!” 云晋守岳气得狠狠一脚踹向裴懐。 裴懐双手双脚都被铁索绑住,根本无法避开,只得硬生生承受这一脚,顿觉疼痛不已,嘴角不多时渗出一丝鲜血。 他逼着自己很快爬起来,重新站直,不屑地看着云晋守岳。 “辛老将军的遗身,送回去了?” 云晋守岳冷哼一声,“他那个儿子倒是嚣张得很,不仅砍杀了本王叫去护送遗体的士兵,还留了一人性命,用来警告本王,叫本王务必礼待你,他啊,不日就要来砍本王的脑袋呢。” 说罢,云晋守岳上下打量裴懐,见他身上都是伤,忽而觉得畅快多了。 “本王仁慈,自然会听他的话,眼下这不就好好来礼待你了吗?秦嵘皇子……” 裴懐低头,想起辛容武失父之痛,顿觉当日被辛容武刺的那一剑所留下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疼。 “辛容武……” 云晋守岳道:“事到如今,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裴懐被他说得回了神,一张脸又恢复了冷漠之色,他自然知道,在云晋守岳眼中,此刻的自己不复敌国皇子的尊荣,有的只是无尽的狼狈。 但裴懐却不放在心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随即阴恻恻地发笑。 云晋守岳不解又警惕道: “你笑什么?!” 裴懐偏头瞥了他一眼,“你该不会以为,你这些招数,对我有用吧?” 云晋守岳问道:“你什么意思?” 裴懐不以为然,看了看自己手腕与脚腕捆住的铁索,道: “云晋守岳,你知道上一个这样虐待我的人,他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吗?” “什、什么叫上一个这样虐待你的人?” 云晋守岳彻底懵了,眼前这人不是堂堂秦嵘的三皇子吗?一出生就金尊玉贵,谁能似眼下这般去虐待他? “什么下场?” 不知为何,云晋守岳看着眼前的裴懐,忽而觉得周深阴冷至极。 他忍不住咽了咽喉头。 裴懐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开口: “他死了,他们都死了。”裴懐勾起嘴角,“当日,他们就是这样叫我一身破衣,对我日日虐打凌辱,最后……” 裴懐抬起一根修长的手指,在自己身上做示范似的比划起来。 “我折了一根木桌腿,用很尖很尖的那一头,把他、他们全都一个个杀了。” 他说完,仿佛觉得自己在说什么丰功伟绩,得意地抖了抖身上的铁索。 “如今我又变回当初的模样,说起来,也挺让人怀念的。” 云晋守岳未曾想,秦嵘皇宫竟这样上下颠倒,堂堂皇子,居然有过这样不堪回首的过往。 可再仔细回想,他若当初真经历过这种险境,如今却能爬回皇子身份,一身华服加身,上战场与敌军厮杀。 这…… 云晋守岳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人很不简单。 他突然觉得那只瞎了的眼睛又开始阵阵作疼,仿佛回到了当日被眼前这个人暗算的时候。 多么惊心动魄……难道说,当时,他对准的并非自己的眼睛?! 裴懐却仿佛洞察了他的心思,笑道: “对,你猜对了,当日我的军师终究一时失手了,如今你竟还怪我害你瞎了一只眼?我真是不理解,我这人啊,一向斩草除根,你如今还能剩另一只眼睛看东西,不应该感激我吗?怎么总是怨我?” 他笑着笑着,忽而收了笑意,一张脸面无表情。 “云晋守岳,你得明白,是我自愿受你囚禁,不是你打败了我。” 云晋守岳早已大汗淋漓,对着裴懐,忍不住后退三步,只觉心中大骇。 “你、你……?!” 裴懐看他被自己三言两语吓成这样,再也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在嘲讽他的无能。 这模样,彻底激怒了云晋守岳,他不愿承认自己居然真的惧怕了裴懐,顿时怒气冲冲地指挥道: “来啊!来啊!把他吊起来、吊起来!!!” 看来,他是气急了,又要动用私刑。 之前云晋守岳只是下达命令,未曾亲自来过地牢。 想不到今日才来,就被裴懐羞辱得无地自容,他只觉自己一代王侯的尊严全都被眼前这个阶下囚狠狠踩在了脚下,恨不得此刻真叫裴懐求饶才能息怒。 谁知,就在裴懐即将被吊起来时,一道声音匆匆而至,带着数不尽的威压。 “本王看谁敢动他?!” 第298章 救囚 这道声音的出现让云晋守岳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咬牙切齿地快速转身,向后望去。 裴懐被铁索吊到一半,双脚尚未离地,捆住自己四肢的力道因为这声音而骤然放松。 他也跟云晋守岳一样忍不住抬眸,看向黑暗走道的尽头。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尽头走来,是多日不见的摄政王云晋济纳,紧随其后的还有云晋济纳的军师柳如棋。 云晋守岳见他们出现,气得扬声问道: “谁允许你们私自踏入地牢?!” 云晋济纳听到这话,嗤笑一声。 “如今你已秉承本王兄长遗旨,继任为王,不知今后,可还会把本王这个王叔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云晋守岳语塞,随之而来的是浓烈的不情不愿。 他也稍稍冷静了下来,只是语气仍旧带着几分强撑的生硬。 “摄政王言重了,论辈分,你始终是本王侯的……王叔。” 说罢,云晋守岳顿觉耻辱,藏在袖中的拳头忍不住渐渐收紧。 看出云晋守岳的不情不愿,云晋济纳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 倒是他身后的军师柳如棋还愿意维持这表面的礼数,向云晋守岳拱手见礼。 “柳如棋拜见王侯。” 云晋守岳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柳如棋也不遑多让,立刻就直起身来,笑眯眯紧跟在云晋济纳身侧。 “摄政王,纵然你是本王侯的王叔,但如今我才是新王,你就这样视若无人地闯入地牢,莫非是不把本王侯放在眼里?你可知,你方才打断了本王侯的重要大事!” 云晋守岳对着云晋济纳的背影说道,带着质问的语气,惹得云晋济纳侧头,冷冷瞥了他一眼。 “本王若再不来,岂非任由王侯酿成大祸却不自知?作为摄政王,王侯有错,本王自然有义务替王侯及时止损。” 说罢,他立刻走上前去,作势就要解开裴懐手脚上的束缚。 云晋守岳瞪大双眼,“住手!” 他直接冲过去,却被柳如棋拦了下来。 “大胆,你敢阻拦本王侯?!” 云晋守岳朝柳如棋咆哮着,转而又对云晋济纳道: “他是质子,岂容你越俎代庖,不顾本王侯的意愿随便释放?你想造反不成!” 云晋济纳根本不管他,裴懐手上的铁索已然落在地上。 “王侯,他来敌国为质,但他仍然是秦嵘的三皇子,不是云晋的阶下囚。你若不放心,人我便带走,难道你觉得,放在本王的摄政王府里,还比不过这个地牢安心吗?” “云晋济纳,你放肆!” 云晋守岳再也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就要转头喊人,却被眼前的柳如棋好心提醒道: “王侯切莫冲动,难道老王侯没告诉过你吗?王权是王侯的,军权却是我家王爷的哟。” 也就是说,如果守护地牢的卫兵来袭,只要摄政王没有做出企图造反的事情,带走裴懐并不足以让卫兵们听命王侯,对云晋济纳刀剑相向。 云晋守岳经此提醒,顿时浑身僵硬,呆在原地。 他猛然想起,这就是为什么老王侯临终前,死也要叫他好好利用那个能够牵制住云晋济纳的秘密…… 若非有那个秘密在,云晋济纳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臣服他们。 最后,眼看着云晋济纳把衣衫褴褛的裴懐强行救下带走,云晋守岳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他们与自己擦肩而过,他心中燃起熊熊的仇怨之火。 柳如棋见他目眦欲裂的模样,临走前还不忘对着他道: “王侯保重,我与王爷这便先行告退了。” 待三人愈走愈远,云晋守岳终于忍不住猛地转身,死死瞪着云晋济纳与裴懐的背影。 “云晋济纳,你胆敢当着秦嵘人的面这样羞辱我……很好,你与他,本王侯发誓,终要叫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299章 看穿 云晋,摄政王府。 摄政王云晋济纳把裴懐带了回来,并把他堂而皇之安顿在府中。 裴懐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云晋济纳,忍不住冷笑一声。 “不知云晋的摄政王,此举意欲何为?” 云晋济纳见他态度桀骜不驯,蹙眉道: “在秦嵘的皇帝没有对你在云晋为质一事做出回应前,你不能死在云晋。云晋守岳那小子我太清楚了,你把他的眼睛弄瞎了一只,他如今继任为王,绝不可能放你活着离开云晋。我身为云晋的摄政王,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云晋当作自己任性的工具。” 裴懐冷哼一声,“到底你们才是一个姓,不过幸好,我也没那么蠢,被你随便一救,就感动得一塌糊涂。” 柳如棋在身后听久了,实在忍不住出声道: “喂,秦嵘的皇子,你对我家王爷放尊重些!方才若不是我家王爷,你岂能有命走出地牢?” 裴懐嗤声道:“我有叫他救我吗?说到底,不论是云晋守岳要杀我,还是你们救我,都是为了利用我,保住云晋的利益罢了。就这,你也妄图我对你们有尊重二字?可笑!” 柳如棋气得瞪眼,“你……?!” “军师,够了。” 云晋济纳及时抬手,安抚了一时气急的柳如棋。 见状,柳如棋这才连忙请罪道: “请王爷恕罪,是属下失礼了。” 说罢,他自觉退后到一侧。 云晋济纳这才抬眼,上下打量裴懐。 “不管你怎么,总之,在秦嵘的皇帝传话来之前,你就暂且在本王的摄政王府待着吧。本王可以向你保证,在这里,你绝对安全。” 他顿了顿,瞥见裴懐衣衫褴褛,多嘴问道: “你是否需要本王请府医来为你……” “不必麻烦你们云晋的人了。” 裴懐对别人触碰自己非常抗拒,遥想当初,他亦是一身破衣,赤脚走出那个吃人的冷宫。当时王元弋在偏殿浴室中不慎撞破他周身狼狈的模样,都尚且被他记上一笔。 还是后来经过朝夕相处,裴懐才算是接受了王元弋的贴身伺候。 更何况现在身在敌国,裴懐绝不可能让除自己的其他人近身。 云晋济纳也不勉强他,“好,若你有任何需要,只需要随时唤人即可,剩下的你请自便吧。” 他说罢,带着柳如棋正欲离去,却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稍作停顿,忽而转头凝视裴懐。 “摄政王还有何事?”裴懐冷漠地开口。 云晋济纳眯了眯眼,视线放于他面上片刻,却随即收回来。 “没什么。” 他们二人消失在裴懐的眼中。 裴懐只觉得这个云晋济纳实在奇怪,叫他不得不多多提防。 待房中只剩下他一人时,裴懐才皱着眉捂住自己身上几处伤势,慢慢蹲在地上。 该死的云晋守岳,还真是在他身上下了不少死手。 地牢阴冷潮湿,他每每都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比之当初在冷宫的岁月,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懐以为自己根本无畏这般处境,但这段时日当惯了养尊处优的皇子,骤然再沦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才发现,果真是由奢入俭难。 若换作是从前的自己,一无所有惯了,这点伤势于他而言又有何惧? 想到这里,裴懐忍不住嗤之以鼻,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解开身上破破烂烂的囚衣。 只见身躯之上,密布交集许多伤势,叫他一时间也无从下手了。 裴懐见状,忍不住垂下眼眸,索性暂时不去管,只仰头向后倒去。 躺在地上时,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冷宫里的大雪天,孤身一人,无边无际的冷。 他想起刚才云晋济纳对自己说的话,忽然忍不住感叹云晋济纳被蒙在鼓里。 房中,飘着裴懐一个人虚无的声音。 “一帮蠢货,那个男人,又怎会真的把我为质一事放在眼里?” 说罢,裴懐慢慢闭上眼睛。 好困啊,很久没有这样安稳睡上一觉了…… 第300章 圣手 苏皖觉得自己好像溺水者,沉于其中,无法自拔。 她一开始呼吸不上来,拼命挣扎,却被旋涡带着身躯下坠。 费劲力气后,苏皖忽然觉得特别累,于是渐渐放弃,任由水流乘着自己穿梭。 好多时候,她发现其实也不是那么可怕,当生命在流逝时,反而能自得其乐欣赏起眼前的一汪湛蓝。 苏皖慢慢闭上眼睛,放松身心,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就这样死了,也许正好。 【阿皖。】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皖猛地睁开双眼,在水里四处张望,却不见声音来源。 是幻觉吗? 【是我,阿皖。】 苏皖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着急地用眼神寻找这声音的主人。 结果大失所望。 但。 【我在你心里,阿皖。】 这下,苏皖彻底清醒了。 是他! 是裴懐?! 她想和他说话,才想起自己还在水里,而且已渐渐被剥夺呼吸,不能再轻易开口了。 可此刻,他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渴望。 【阿皖,往上游,不要死。】 你回来了吗? 苏皖一瞬间觉得眼中有泪意。 【我在岸上等你……】 一瞬间,苏皖仿佛全身都有了力气。 她不管不顾,听他的话,拼命往上游动。 当女子似鱼般破水而出那一刻,梦境彻底破碎。 …… 苏皖颤了颤眼皮,随后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呼吸着。 入眼处,除了熟悉的凝宵偏殿,还有一张十分熟悉的脸。 江别尘的面容笼罩在她头顶,笑眯眯的模样一如既往。 “苏姑娘醒了?” 苏皖见到他,眼中闪过震惊。 “你……怎会在此?” 江别尘一边拽起她的衣袖,隔着袖子为她号脉,一边笑道: “江某受人所托,来为姑娘看看情况。” 一瞬间,苏皖想起什么,急忙就要挣脱他的桎梏,却被江别尘勾起嘴角发号施令。 “别乱动。” 苏皖却觉得他虽在笑,说出来的话却不像在玩闹,便恍惚间安静了下来。 看着江别尘熟练的样子,苏皖道: “想不到,江大人会医术。” 江别尘却没有急着回答她,只是为她静静把脉完后,才淡定地放开她。 “医术不精,治不好你的病。” 苏皖却觉得这在意料之中。 “当初,府医曾告诉我,我这病很难,所以我心中也不抱什么希望……你是如何得知我的事,又是谁派你来的?” 他一直隐于裴懐身后,此刻却肯光明正大出现,背后定是有人。 苏皖迫切想要知道答案,唯恐那幕后之手非善类。 江别尘如实回答她:“是王元弋王公公,若非是他,我决计不能走这一遭。” 王元弋深受裴懐信任,也只有他才能叫江别尘甘愿冒险来到凝宵殿。 苏皖又一次被惊讶住了,她微微张口。 “王……他如何得知我……” 紧闭的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身影闯入其中,带着重重焦急。 “若非如此,阿姐还要一个人承受多久?” 苏皖闻听此声,一瞬间心虚不已,抬眸抿了抿唇,望过去时果然见到苏重朗脸色铁青地靠近。 “阿弟……” 苏重朗再见到苏皖能与自己说话,就不断回想起当时她在自己面前呕血不止的模样。 当真是叫他整个人丢入火中一般煎熬。 “阿姐眼中还有我这个弟弟吗?” “这是什么话?”苏皖连忙解释道,“我是不想你们担心……” “胡闹!” 苏重朗咬牙切齿,眼中却蓄起泪水。 他走了过来,最后半蹲在床榻前,握住苏皖的手。 “阿姐,你瞒得我们好苦。” 苏皖本就脸色苍白,看到苏重朗在自己面前如此,差点也要克制不住情绪。 江别尘眼疾手快,连忙抬手点住她几个穴道,逼退她的泪意。 “如今你可掉不得一滴眼泪。” 苏重朗也怕苏皖再牵动心肠,忙随意在脸上抹了一把,便转头问江别尘: “你有何主意?” 江别尘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眸沉思片刻,才最终说: “我治不好,不过,世上有一人可以做到。” 他的话,叫苏氏姐弟齐齐望着他。 “是谁?!” 苏重朗满脸期待。 江别尘笑道: “我师傅。” 第301章 时运 苏重朗追问江别尘:“不知你师傅在哪,能不能请他即刻入宫,为我阿姐诊治?” 却见江别尘淡笑着摇了摇头。 “我师傅乃当世医仙,他发过誓,此生隐居秦嵘南部逍遥山,便永世不出。” “你耍我?!” 事关苏皖,苏重朗的情绪起伏厉害,他瞬间揪住江别尘的衣领。 “阿弟,不得对江大人无礼!” 苏皖见状,忙斥责苏重朗,苏重朗这才咬牙切齿地松开江别尘。 江别尘却至始至终都未曾把他的举动放在心上,只自己整理了衣裳,才继续说道: “苏公子与苏姑娘姐弟情深,当真令人感动。你无需着急,既然事关苏姑娘,江某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否则也不必今日进宫一趟了。” 苏重朗这才意识到自己冒失了,他低着头,六神无主之极,忽然抬眸,眼中闪着希冀。 他猛地跪在江别尘面前,认真恳求。 “求你务必救我阿姐!” 江别尘没有急着叫他起来,反而笑眯眯地受了他这一跪。 “我会修书一封,去信南部。若要苏姑娘痊愈,待一切安定后,即可随在下前往南部,登山拜见我师傅。” 苏重朗焦急万分,“这是什么话,眼下我阿姐已危在旦夕,哪还能等到以后?” 江别尘掏出羽扇,点了点他的肩膀,示意他莫再跪。 “我虽无法根治苏姑娘的心病,却尚有能力压制一二。” 苏重朗起身后,说:“我现在就可带我阿姐前往秦嵘南部!” 却见江别尘笑而不语,直勾勾盯着他。 “你确定,你真能于此时,随意携她离宫吗?” 此话一出,苏重朗语塞,无话可说。 苏皖听出江别尘的弦外之音,倒是尤为平静。 “感谢江大人为我如此费心。不知江大人所言,待一切安定后,是什么意思?” 江别尘便对她说:“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动身离宫,前去拜见吾师。那便是殿下回宫,成为天下共主。” 此话一出,苏皖惊愕不已。 “江大人莫要玩笑……” 江别尘勾唇一笑,“当日殿下于军中时,我曾去信询问,有关你即将嫁入东宫一事,作何看法。几日后,我收到殿下的密信,信中唯一字——等。” 苏重朗忽然悟了。 “我明白了,是时机!” 苏皖浑身发颤,“他从未和我说过,他要反……” “啧啧啧,这怎么能是反呢?” 江别尘摇了摇头。 “这叫……顺应天命,等着看吧,机会很快就要来了。” 他神秘兮兮地说着,忽而急急靠近苏皖,随即以无法捕捉的速度在苏皖肩头点了几下,迫使苏皖微微张嘴。 江别尘则把一枚小巧的药丸放入其口中。 “你要对我阿姐做什么?!”苏重朗下意识着急起来。 可苏皖已经服用完毕,再想阻止已来不及了。 江别尘风轻云淡躲过苏重朗,竟不知不觉闪到了门边。 “无需多心,我说过了,会在殿下平安归来前,帮你阿姐压制心病,我自然言而有信、说到做到。我不能总来你阿姐面前细心医治,那药可代我暂助你阿姐。我先走了,还有下一个病人等着江某呢……” 第302章 盛糜 辛府。 江别尘看着浸泡在药浴中的温重良,嘱咐道: “一开始都是有些烫的,别怕。如今你已熬过了前几次的针灸,身体习惯了此法。趁此机会换作药浴,打个措手不及,有助于你的腿重焕生机。” 温重良确实觉得伤腿被药浴滚得炙热,脚心往上更是传来一阵又一阵似万虫啃咬般密密麻麻的疼和痒,但这些于他而言都可以忍。 他认真对着江别尘点了点头。 “你与我聊聊天吧,也可帮我转移注意力。” 江别尘不禁想起古书上记载的刮骨疗伤,顿觉一阵异曲同工之妙,失笑道: “军师想听江某说什么?” 温重良问道:“我近日闭门不出,对外界的事有些闭塞。若有何事关殿下的要紧事,你切莫瞒我。” 江别尘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倒真有一事,只不知道算不算大事。” 温重良一听就觉得有端倪,忙催问道: “你莫要打哑谜了。” 江别尘便提起苏皖,“我刚给宫里未来的太子妃秘密看过病,她患了心疾,治不好那种。” 此话一出,温重良脸上微微闪过惊讶之色,却很快平静下去。 “那是重朗的姐姐,我知道的,上元节那夜,我与她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她未来到底是东宫的人,我虽同情她,此后却也不免要与她划清界限了。” 毕竟,当初的是陆司淼,尚有一丝情面可讲。 眼下却是毫无关系的温重良,既已发誓效忠裴懐,便不可再与有关东宫的人有过多牵扯。 说起划清界限,便不得不提苏重朗。 与其说是要与苏皖划清界限,可比起苏皖,与温重良更有瓜葛的反而是曾经一道称兄道弟的苏重朗。 温重良垂眸,一瞬间闪过一丝落寞。 他忍不住自嘲道:“想不到当初上元节那一夜,还曾嬉笑发誓要一起的一帮人,如今却偏偏要从此陌路,真是……” 真是世事无常、命运弄人。 江别尘静静听他感慨,至始至终笑眯眯看着他。 温重良略微抬眸,又看到他这神色,一瞬间就觉得不太对劲。 每次另有玄机时,江别尘总会笑成这副模样,仿佛众人皆醉他独醒。 怎么说好歹现在也算军师了,温重良不愿总被他这样牵着鼻子走,便很快回想起刚刚的对话中有何不妥。 当步步回忆、抽丝剥茧时,他猛地回过神来,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于是,只见温重良猛地抬头,质问江别尘: “你理当效忠殿下,也从不轻易现身人前,怎会好端端跑去宫里冒险给苏氏女看病?!” 莫非,是背叛…… 不,这不会是江别尘做得出来的事。 可到这里,温重良却又找不到其他缺口了。 江别尘好心提醒他。 “我自然忠心殿下,那苏氏女若是注定隶属东宫,她的死活自然与我无关。” 见他轻描淡写地摇动手中羽扇,温重良不断回味他这句话。 当脑海中一个场景一闪而过时,他不可思议地打起寒颤。 “我记着,当日我曾与你们提过,殿下临去云晋前对我说过的,要和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见江别尘笑意愈发放大,温重良忘了自己是在药浴,猛地从水中站起来,带动一阵水花溅到地上。 江别尘眼疾手快闪到一边去,后又出手把羽扇狠狠往他肩膀敲了下去,迫使温重良又重新浸回药浴中。 “没穿衣服的,别随便这样,非君子所为。” 温重良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君子不君子的,他抓着浴桶边缘,焦急问道: “莫非那人就是……苏氏女?!不,不可能,那可是未来的东宫太子妃,是殿下的嫂……” 嫂嫂二字尚未脱口而出,温重良却不由自主住口,好似那两个字是什么洪水猛兽,不能轻易沾染招惹。 他滚了滚喉头,一阵阵头皮发麻。 江别尘却风轻云淡地说道: “待殿下不日成为天下共主,万里江山都尽握手中,又有何不可?” 温重良微微张口,有些咋舌。 “这竟是真的?殿下怎敢……” “有何不敢?”江别尘嗤笑一声,“历史由胜者书写!” 他顿了顿,“要我说,殿下敢行此举,正说明他有坐拥天下的决心。你说,难道还比不过东宫里那位扶不上墙的吗?” 看到江别尘收敛了笑意,眼光仿佛如道道利剑,好似泛着森森寒气,温重良不由得叹息着靠回浴桶里。 他抬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只觉得被这药浴的热气熏得有些恍惚。 裴氏的血脉,一个狎戏宫女,一个眷恋……长嫂? 这可真是。 温重良忽而笑了,闭着眼睛轻飘飘说道: “安稳盛世,殿下定是未来的圣明之君。身处乱世,他也不会偏安一隅。殿下啊殿下……” 江别尘这才复而又弯了眉眼。 “如今的天下,谁又能说清何为盛世,何为乱世呢?” 第303章 韬略 长和宫。 魏贵妃凝视着下首的郑太医,面色沉重。 “你说的可全数当真?苏女竟染了这般恶疾?” 郑太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千真万确,卑职不敢撒谎。那苏女乃是卑职经手把脉,脉象确实是患了心疾的样子。兹事体大,卑职绝不儿戏,欺瞒娘娘。” 这次,魏映初也站在郑太医这边,替他说话。 “娘娘,奴婢当时也在场,虽然郑太医把脉时,奴婢被拦在门外不得入内。但想必,郑太医没有胡言的必要。” 魏贵妃顿时心乱如麻。 “怎会如此,难道,真是连老天也不帮本宫吗?映初,本宫是否真是押错了宝?” 一瞬间,魏贵妃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恍惚看向底下的魏映初。 见魏贵妃乱了心神,魏映初侧目对郑太医说: “你且先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郑太医早就恨不得走了,顿时起身谢恩,背起药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长和宫。 宫殿内剩了魏贵妃和魏映初二人,魏映初便走上台阶,来到魏贵妃身边,一边替她揉捏肩颈,一边道: “娘娘如今可有什么打算?三皇子去了云晋为质,陛下又有了弃车保帅的念头,他手中无权无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更甚至……奴婢斗胆冒犯一句,不知他是否还回得来。娘娘,不如趁现在还没人发现长和宫与毓庆殿有瓜葛,早早撇清关系才好。以后,咱们也不往凝宵殿那边去了,权当从未掺和过这些事,如何?” 魏贵妃听了她这番话,却仍旧脸白如纸,片刻后才见她颓败地摇了摇头。 “没有用的……” 魏映初不明白,“难道,娘娘与他合作久了,反而心软了?不然为何说这等丧气话?” 魏贵妃虚虚笑了两声,“不是本宫心软,你还记得那一日,本宫一时情急去了朝晖殿打探虚实吗?陛下是何等高明的人,本宫三言两语反而露出了马脚,反被陛下套出了真话。陛下他,如今已知晓本宫与他有了牵扯。” 此话一出,吓得魏映初给魏贵妃捶背揉肩地手狠狠一抖,不敢再轻举妄动。 “娘娘,那、那现在如何是好?陛下是不是要怪罪您了?” “尽管本宫打死不认,但陛下想必心中早有数了。他倒没有怪罪本宫,否则本宫还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这里同你说话吗?他说……” 话至一半,魏贵妃只觉好似心被狠狠扯了一下,又开始疼。 “他对本宫说,子嗣一事,终是他对不起本宫。所以,他不怪本宫这样做。” 说完,魏贵妃还是忍不住,别过头去抬袖掩面,不多时,宫殿内幽静之中传出女人低低的啜泣声。 魏映初听得她的话,久久无法从震撼中回神,又见魏贵妃竟忍不住伤心落泪,心里头一瞬间酸涩得不成样子,也跟着黯然伤神。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她也忍不住抬手点去眼角几滴共情的泪,努力劝慰魏贵妃。 魏贵妃只短暂哭了几声,便倔强地抬起下颚,长袖带过娇媚的容颜,顺势抹去了泪意。 “本宫是叹命运弄人,纵然成为贵妃又如何?老天终究没有怜悯过本宫,竟叫本宫这辈子连有个孩儿陪伴在侧的机会都没有。罢了,不说了。” 魏映初叹息一声。 魏贵妃勉强重新打起精神来,说话时声音还有些厚重。 “你方才说得也不无道理,眼下本宫不得不多为自己做打算。如今谁都靠不住,唯有靠本宫自己。” 魏映初连忙说: “娘娘想如何做,奴婢定当鞠躬尽瘁,为娘娘鞍前马后。” 她顿了顿,忽然冒险进言。 “娘娘,不如,我们、我们去示好太子吧?” 话音刚落,就见魏贵妃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直接把魏映初扇得倒在地上。 “娘娘恕罪!是奴婢口不择言了!” 魏贵妃呼吸加重几分,寒气森森地盯着她。 “本宫与东宫,这辈子算是势不两立了。你下次若再说这样的话,就算你一心为着本宫,本宫也不得不为你的多嘴多舌,做出应有的惩戒!” “奴婢愚笨,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还请娘娘息怒,切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魏映初眼中转着泪光,捂着红肿起来的脸,屏息求饶。 魏贵妃这才稍稍改变了语气,柔声拽她过来。 “打疼了吧?” “没有,是奴婢的错,娘娘打得对。” 魏映初乖乖放下捂脸的手,任由魏贵妃风情万种的眼睛落在自己脸上,不断扫视。 魏贵妃道: “你放心,本宫向你保证,本宫在,你无恙。本宫不在,也依旧要保你余生无忧。” 听得此话,魏映初浑身一抖,反而重新跪了下去。 “娘娘,您不要奴婢了吗?” 怕她又哭,魏贵妃说: “本宫是给你个承诺,又不是眼下真就穷途末路了,你再掉眼泪,就是诅咒本宫。” 魏映初这才喜出望外,连忙胡乱擦着眼泪起身。 “奴婢不说了,奴婢不惹娘娘不高兴……” 魏贵妃这才复又笑了,她长得确实美,只轻轻一笑,便能叫满殿生辉。 “你即刻通知本家,就说,本宫需要两样东西。” 魏映初忙附耳过去,魏贵妃随即笑意匪浅地在她耳边仔细吩咐…… 第304章 推理 江别尘从辛府出来后,便去了逍遥茶馆。 二楼一间最里边的包厢里,正巧靠着外头茶娘唱小曲儿,很是嘈杂,却也极为隐秘。 包厢里头,一见到江别尘来,方闻洲与陈言彻便急急凑上来禀报。 方闻洲道:“大哥所猜测的果然不假,我与三弟带着一批手底下的暗卫秘密前往皇陵查探,那医老确实不见了!” 听得这话,江别尘冷笑一笑,羽扇收起,往手掌中狠狠一瞧,仿似一锤定音。 “哎呀呀,二弟啊、三弟啊,你说,咱们这秦嵘国里,竟出了个卖国贼。可当如何是好呢?” 方闻洲气得牙痒痒,“他奶奶的!” 陈言彻还算平静,却也忍不住蹙眉,上前开口问道: “大哥料事如神,可大哥如何就能肯定,那投入水源中的毒药,偏偏就是出自秦嵘,而非云晋自己炼成?” 江别尘略微挑眉,再转身,羽扇猛地一展,端得是潇洒豪气。 “云晋?那蛮荒小国也配!” 江别尘冷哼一声。 “众所周知,云晋国土遍布黄沙,若他们真有此等本事,又何必等到今时今刻才用?军师描述里提过,云晋当日的大王子,如今的新王云晋守岳曾于战场上得意忘形,泄露了口风。那不是毒,是蛊。云晋自立国以来,从未出过什么厉害的炼蛊师,他们对用蛊一事,根本一窍不通!” 陈言彻结合方才他所言‘卖国贼’三个字,顿时神情严肃。 “确实,比起用蛊一事,咱们秦嵘比云晋强得多。而秦嵘里,除了南部那早已归顺咱们黎家的巫蛊部落,便是……” 话说到这里,就连方闻洲都恍然大悟,跟着上前一步,大喊道: “便是那镇守皇陵的世代医老?!” 江别尘眼神变得凌厉如风,“不错,就是医老。皇陵里每一任能成为医老的人都不简单,他们为了守护皇室,不仅要会救人,蛊、毒等术也需样样精通,以供君主所需。” 方闻洲连忙肯定他的话。 “大哥分析得太有道理了,咱们南部都是自己人,肯定不可能帮着云晋那帮杂碎反着来,那不成胳膊肘往外拐了嘛。也只有那医老可以做到,毕竟他会蛊嘛,把蛊毒给那云晋人……肯定是他,这老东西,想不到这么阴,居然当了卖国贼,帮云晋害咱们秦嵘呢?!不行,我一定要找出他,把咱们暗卫部里的酷刑都给他上一遍!” 陈言彻看方闻洲情绪激动,却不跟着他起哄,反而细细品味,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不对,蛊毒可能是从医老手中流出,却不一定就是他为主谋。” 江别尘听到他的话,笑了。 方闻洲啧了一声,“怎么就不可能了,那人坏起来,你想也想不到。要按我说……要按我说啊,会不会是那老东西瞧出了端倪?当时咱帮着殿下,绑了他大孙子,还给他大孙子下了蛊,威胁他,结果后来给他不知道哪根筋儿搭错发现了,他就气不过,报复咱们,报复殿下呢!” 陈言彻听到他这话,顿时不高兴了。 “这绝无可能,我统领黎家暗卫,手底下的人全部经过不知多少次磨炼,替黎家、替殿下办事一向滴水不漏,那个小老儿算什么东西?除了医术过人,什么也不会,他根本不会知道那事是出自我等,出自殿下之手!你质疑此事有误,就是在质疑我,质疑暗卫部,质疑黎家!” 方闻洲头一次听到陈言彻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顿时也知道不好再说下去,免得自己一个不慎,把他惹毛了。 “三弟啊,我没质疑你啊……” 江别尘哈哈一笑,“老三,何必激动?二弟绝不是那个意思,你切勿往深了想,伤了兄弟感情。” 陈言彻这才别过脸去,好歹作罢。 方闻洲忙赔起笑脸,凑过去一把搂住陈言彻的肩膀。 “瞧你,还跟你二哥我认真上了不是?咱俩谁跟谁啊,你说说你,真是的。好了好了,是哥哥的错,别苦瓜脸了啊。” 陈言彻仍旧一张冰山脸,但眉目间已放松了不少。 江别尘把话题拉回来,继续说正事。 “老三方才所言不错。黎家暗卫做事一向不留痕迹,那医老也没有什么背后势力,他不会知道我等身份,更不可能想到殿下身上去。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点。” 方闻洲顿时来了兴致,他最喜欢看江别尘神通广大,次次料事如神的模样了。 “大哥别打哑谜,快说快说!” 江别尘笑道: “这用蛊里,也分个高低优劣。那医老虽也会用蛊,但论起来,用蛊第一手还得在咱们南部那巫蛊部落里,他们才是蛊的祖宗。医老的三两下,碰上咱们南部的巫蛊部族,自然不够瞧。不然,当日咱们也不会有那个自信,把蛊下在他孙子身上,用以威胁。” 方闻洲一瞬间喜出望外,“是啊!那比起来,肯定还是咱们南部的蛊厉害。当时咱们都调查过了,那老家伙会蛊,可是咱还是敢把蛊下给他大孙子,可不就是认准了他根本没那本事解咱南部的蛊嘛。比起咱南部的蛊,他那些蛊简直就不够看,就跟那孙子喊爷爷似的,哈哈哈哈哈哈……” 见他笑得狂妄,陈言彻默默翻了个白眼,在一旁补充道: “这也就是为什么咱们给殿下的解毒丸可以轻而易举把云晋的蛊毒解除,因为那本就不是什么厉害的蛊,虽能祸害人,却也成不了大气候。” 江别尘用扇子隔空对着二人分别点了一下,笑眼弯弯。 “二弟说的对,三弟也言之有理。” 方闻洲笑够了,就收起了得意,转而又抓耳挠腮起来。 “虽然咱现在啥都分析明白了,可话又说回来,既然不是医老,那到底谁是这个卖国贼啊?哎呀烦死了,那老东西早不见晚不见,偏偏这个时候不见!这这这、这上哪儿查去,皇陵那里偏得很,连找个人问都没有,全他娘的都是死人。” 陈言彻挑了挑眉。 “也不尽然。” 方闻洲听到他的话,顿时吓了一跳。 “老三,哥哥我是说笑呢。那皇陵里真都是死的,葬了一堆。你别真要去问死人吧?咱们可没有那本事啊。” 陈言彻完完全全地无语了,他选择沉默。 江别尘再次笑出了声,“二弟啊,三弟的意思是说,虽然目前没有任何线索,但其实此事并不需要大费周章去调查,因为根本不难猜嘛。” 方闻洲疑惑道: “你们难道都猜出来这幕后之人了?那我怎么就猜不到呢……?” 江别尘也不难为他,直接说明白。 “此事非同小可,不仅牵扯到了两国交战,更死伤了那么多性命,如今就连医老都神秘消失。能够有能力做这些事的人,也只有皇室中人。” 方闻洲猛地回过神来。 “一定是东宫!他就巴不得咱殿下不好!这次不会错了,肯定是……诶不对,大哥你搞错了吧?那臭小子好歹也是咱秦嵘的太子,老皇帝死了他就直接舒舒服服当新皇了,他也不知道咱帮着殿下撺掇着要和他抢。按道理干啥也不会帮着云晋啊?你瞧瞧,咱秦嵘现在打了败仗,于他有啥好处啊?不能够不能够,虽然我觉着他坏,但这次应该不是他。” 陈言彻在一旁冷冷道:“说不定他就是个疯子。” 江别尘却笑眯眯盯着方闻洲。 “你刚刚说了什么?” 方闻洲被他盯得发毛。 “我、我刚刚说,这次应该不是他?” “上一句。” “咱秦嵘打败仗了对他没好处?” “再往前。” “他按道理也不会……” “不对,再前。” “老皇帝死了他就舒舒服服当新皇了,他也不知道咱帮着殿下……和他,抢?!” 一瞬间,方闻洲再也说不下去了,冷汗唰唰唰冒了出来。 第305章 昏聩 朝晖殿。 辛容武跪在地上,“臣辛容武,参见陛下。” 承帝于帷帘见他,大殿中的药味是愈发浓烈了。 “平身吧。”承帝对他说,“经历此番,朕信你成长了,再不是从前那个懵懂小儿。往后,你们辛家、你父亲生前的荣耀,就都要由你一人扛着了。” 辛容武连忙道:“多谢陛下赐教,臣日后一定铭记于心,绝不敢忘记父亲的荣光,一定撑着辛家,继续做陛下、做秦嵘的忠臣良将。” “说得好,好一个忠臣良将。” 承帝不住赞叹,“看着你,仿佛就看到你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也似你这般意气风发。” 听到这话,辛容武有些错愕,“父亲……年轻的时候吗?” “是啊。”承帝回想起从前,眼神柔和,“你知道你父亲为何对你严厉吗?因为,你与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很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秉性。” 辛容武却摇了摇头,低垂着眉眼。 “不,臣从前荒唐,怎能与父亲相提并论……” 承帝笑道: “你那些事算作什么?不过都是走你父亲的路罢了。朕与你父亲一起并肩作战,一路扶持,朕的天下,有一半都是他帮朕打下来的。他这个大将军,可也是一步步历练出来的。所以,你父亲才对你那般严苛,他是在看从前的自己啊。” 此话一出,辛容武差点又红了眼眶。 “陛下放心,臣已将父亲安置妥当,供了牌位在辛家祠堂中,与臣的母亲放在一起。” 承帝点了点头,沉重道: “你父亲会高兴你这样安排的,他一生戎马,能死于战场上,是他最好的归宿。如今你这个做儿子的也接他回来家中,落叶归根,你父亲这辈子应当算值得了。” 辛容武悲痛地闭了闭眼,沉默不语。 就听承帝顿了顿,继续说道: “原本你父亲去了,他的将军一职本该给你。只是如今,你还缺少一场真正的战争来证明自己,若就这样叫你继任了你父亲的位置,恐难叫军中众将士心服口服。所以,你父亲的头衔,朕可以封给你,但他生前管着的兵符,朕还不能给你,你明白吗?” 辛容武却立马抬起头,对着帷帘激动地说: “臣只想斗胆问陛下,何时能叫臣领兵,进攻云晋?臣不图那些身外之物,臣只想速速救出三皇子殿下,顺便斩下云晋守岳的脑袋,以祭亡父在天之灵!” 大殿一瞬间静寂无声。 辛容武额头滴落一滴汗。 “陛下?” “云晋确实要灭,但不是现在了。” 承帝的话令辛容武懵了。 “陛下,臣听不明白……” 承帝直截了当告诉他: “此战,秦嵘军伤亡惨重,士气不足,需要调养。朕的儿子也还在云晋手中,若再大动干戈,难保云晋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所以,朕决定,休战,以待来日。” 辛容武目瞪口呆,没想到最终会是这个结果。 “陛下,那怎么救三皇子殿下呢?难道,咱们要向云晋投降?!” 承帝听到投降这两个字,顿时不悦地眯起眼睛。 “是暂时休战,不是投降。至于三皇子,朕决意与云晋新王商议和亲一事,以公主出嫁修得和平,迎朕的三皇子回宫。” 辛容武咋舌不已,“敢问陛下,是要哪位公主……去云晋?” 承帝冷冷道:“自然是文月公主,朕会给予她封号,在她出嫁那天,晋封她为秦嵘的和硕大长公主。” 辛容武差点要跪不住了,他想,这与投降,又有何不同?承帝本是一个那般骁勇的君王,何以如今会变成这样?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 更何况,叫三皇子的亲妹妹去换三皇子回来?!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第306章 禁忌 逍遥茶馆里,方闻洲被江别尘提醒后,觉得一切细思极恐,他忍不住继续询问江别尘: “大哥,你可别吓我。难道东宫那小子实则深藏不露,早就对殿下和咱们的行踪有所掌握。故而,布下了这几步暗棋?!” 陈言彻眼皮跳了跳,心情不悦。 “我再说一遍,我们很隐蔽,绝不会有任何纰漏!” 江别尘怕他俩吵嚷起来,就阻隔在二人中间,说道: “二弟莫怕,三弟也莫恼。东宫最大的依仗便是当今陛下,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可依靠的势力。当初先皇后背后的母族孟家,早已人才凋零,不复存在。方才我诱二弟再重复一遍自己说过的话,只是因为按我猜测,若这一切都是太子所为,那他背后的目的就是报复。” 方闻洲问道:“他要报复什么呢?” 陈言彻想起一件事,便说:“记得当初暗卫部查明一事,殿下不知怎么得知了太子与一宫女有染一事,便利用此事,间接害死了那名宫女。太子也因为东窗事发,被皇帝禁足。” 方闻洲挑了挑眉,“他要为了一个宫女报仇,所以,就算明知皇帝死后他会顺理成章继任皇位,他却不以为然,只恨不得那老皇帝越早死越好?!” 陈言彻道:“若真如此,便也解释得通了。倘若他真对那宫女有情,那宫女又死了,只怕他肯定会发疯。看,我就说吧,他就是个疯子。” 若非疯子,身为一国太子,怎会帮着敌国打自己的国家? 若非疯子,做儿子的哪里有盼着老子早点驾鹤西去的道理? 若非疯子,哪能挟持了医老,把自己国家的将士都给毒倒了? 陈言彻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理非常正确。 方闻洲又问道:“那……殿下如今远在云晋为质,也是这小子害的?!” 江别尘摇了摇头,“不,殿下此举虽事出有因,却事发突然,无论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只能说,殿下为质一事,是裴济光乐于看到它发生的,却不能说是他未雨绸缪所为。” 方闻洲却仍旧怒气冲冲的样子。 “就算不是这小子干的,那也是他搞的鬼,间接害得殿下非行此举不可。依我看,就得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 陈言彻说道:“这一切如今都只是我等的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就这样妄下定论。” 方闻洲隔着空气怒骂道:“格老子的,猜测什么猜测,如今复盘下来,一切受益者都是这小子,老皇帝给气得快嗝屁了,殿下又受困于云晋,辛徽海骤然战死……你瞅瞅,还能不是他吗?铁定就是!老三,你要证据是吧?要按我来说,咱直接就去他的东宫,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关着医老,这不就证据来了?何必在这里婆婆妈妈、磨磨唧唧。” 江别尘一瞬间严肃道:“不行。三弟说得对,这些都是我等的猜测。做这些揣测,只是为了今后格外留心东宫,眼下局势不稳,不可随意冒犯东宫。当今陛下尚在,我们代表的是黎家和殿下,敌暗我明,若贸然闯入东宫,一旦出了差错,一切部署功亏一篑。二弟,你切莫胡闹,否则我不饶你。” “大哥?!哎呀……!”方闻洲重重叹息,只能作罢。 陈言彻也向方闻洲挑了挑眉。 “二哥,你听话,不然别说大哥不饶你,我和暗卫部的人也是。” 方闻洲咋舌,“你、你们……” 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方闻洲冷哼一声,用粗犷的声音道: “你们俩联合起来排挤我!” …… 温重良从未想过,会再见到傅施璟,还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 辛府小竹亭里。 温重良坐着,伤腿虚虚伸直,自顾自饮茶,脸上牢牢戴着面具,也不抬眼瞧面前这站着的人。 茶水温热,升起的白雾好似迷了视线。 风卷云舒,四周只偶尔听到沙沙作响。 傅施璟就这样定定站在他面前,默默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眼前此人,背脊挺得笔直,偏偏一条伤腿又这样堂而皇之搁置;脸上的银白面具映衬得他神秘莫测,薄唇抿得紧紧的,一刹便能知道他的行事作风,定然冷漠严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叫傅施璟在看到的第一眼,便牵肠挂肚,心头莫名悸动。 傅施璟回去后辗转难眠,思虑良多,最终把这归结为——直觉。 她断定,眼前这人就是她魂牵梦萦之人、日思夜想之人。 不会有错。 见他不说话,能叫她踏入府中,却又晾着她许久,傅施璟决定先开口。 “听说,你叫温重良。” 温重良觉得这话有意思,他挑了挑眉,终于肯把手中茶杯放下。 杯底放在石桌上,发出一声浅浅低吟。 “按规矩,准你同旁人一样,唤我一声温军师,或者温大人。” 傅施璟忽然觉得心里头有股莫名其妙的悲凉蔓延开来。 “军师……大人……呵。” 见她难过,那低眉顺眼的模样,瞧得温重良也不舒坦。 他莫名烦躁起来,表面如水一般的平稳轻易就被打破。 “小傅大人,找我何事?若是为了当日街上痴缠一事,大可不必,温某不会放在心上,你请回吧。” 傅施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只温吞说道:“痴缠、不放心上,温大人说话好生凉薄。” “我本就如此。”温重良说道。 傅施璟又是心中狠狠一疼,“我今日前来,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 “你有事说事。”温重良语气间多有不耐。 傅施璟忽然低头盯着他的伤腿。 “你的腿,好像比当日在街上时,好多了。” 温重良手指颤了颤,忽然想起自己当初活蹦乱跳,还能陪着她一道去河边放水灯的时候。 “这是我的一处禁忌,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骤然发问,实在失礼。” 温重良忙喝了一口茶,压住心头的情绪。 傅施璟眼中已渐渐失了光彩。 “那我换个问题。” “说。” “你为何要戴着面具?” 温重良重重把茶杯放在桌上。 “这是我的第二处禁忌。” 傅施璟却敢于又进一步,逼迫道: “那我倒想试试温大人,是否有第三处禁忌?” 温重良听到她的话,还未曾反应过来,余光已瞥见一抹身影朝自己猛然冲了过来。 他下意识转过脸去,就看到傅施璟竟然要来摘他的面具。 温重良一瞬间瞳孔微缩,他行动不便,避之不及,只好下意识身体后仰,随即又慌忙抬手,直接果断擒住那纤细的手腕。 被他发觉,傅施璟也不恼,任由手腕被他紧紧禁锢。 他令她幻想,令她贪恋,更多么希望,他就是他。 傅施璟站在他面前,低头看到坐着的他,因为心惊而加重呼吸的他。 明明他抓着她的手腕,她却睥睨眼前的他。 一站一坐,一高一低,倒反天罡。 “温大人,原来这就是你的第三处禁忌,你不妨告诉我,你还有多少禁忌是我不能去触碰的?” 温重良很久没有这么近看过她了。 她作男子装扮,清秀俊逸,叫他一颗心悸动不已。 可理智还是叫他脱口而出:“你实在太失礼了!” 傅施璟被他这么一凶,紧紧盯着他。 “我要看看你,到底长个什么模样。” 温重良却愣住了,他看到傅施璟猝不及防,眼中两行泪缓缓落下,最终滴落在他的心尖上。 “我……”一瞬间,他落了下风。 傅施璟浑然不觉自己哭了,只凝视他脸上这银白寒光的面具,恍惚道: “若他还在,怎舍得这样待我?温大人,今日是我冒昧了,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我以为,是他回来了。” 傅施璟说到这里,硬生生抽回自己的手腕,温重良只觉手中空空,心中亦空空。 “你的故人,对你很重要吗?”温重良问道。 傅施璟已渐渐退出小竹亭。 她背对着他,远离他。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她要走了。 温重良品味这句话,看着她缥缈背影,只觉这话就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他心房。 他不知是想到什么,紧紧握拳。 “你与你的故人……我非断袖,你痴心妄想!” 温重良情绪激动,不顾伤腿,支撑自己站起来,对她的背影吼完了这句话。 傅施璟前行的脚步慢慢停在原地,风轻轻卷动她的衣摆。 她忽而笑了,泪一瞬间再度夺眶而出,心跳澎湃不止,只见她转过身来,直勾勾看着他,好似要透过那一抹银白面具,看穿到他骨子里去。 “我从未说过,我的故人是男子。” 第307章 重组 温重良彻底崩溃了。 他独自在小竹亭里掩面,回想起半个时辰前,傅施璟离去前对自己说的话。 【你既不肯认我,日后可别后悔,温、大、人。】 …… 温重良猛地深吸一口气,把面具摘了下来,只觉得自己快要憋闷死了。 他忍不住抬眼望天。 啊,好蓝。 只听得空气中响起温某人沉闷的自言自语。 “完了……” 正当他心情低落之际,辛容武却脚步匆匆从宫中赶了回来,直接杀到小竹亭。 “重良,可算找着你了,原来你躲在这里!” 辛容武不知他早前发生了何事,忽视了他一脸不爽的样子,直接坐到了他对面,急匆匆抢过他的茶杯,随意饮了一口平稳气息。 温重良懒懒地抬眼,放纵他喝了自己的茶杯。 “怎么了?” 面对的是辛容武,温重良也不必急着扣回面具,问他话时,语气里带着几分无精打采。 辛容武却焦急万分,对他说道: “你可知,我进宫面圣,得知了什么?” 见温重良难得不怎么搭理自己,辛容武只好继续自说自话。 “陛下说,要用和亲的方式,换回三皇子!” 温重良原本还沉浸在与傅施璟的纠葛中,一听到辛容武的话,眼睛渐渐睁大,随即不可置信地看着辛容武。 “用谁去换?” 辛容武哎呀了一声,“还能是谁,就是如今尚未待嫁,留于宫中的,三皇子亲妹妹,那个文月公主!” 话音刚落,温重良已经坐不住,直接拽起一旁搁置的银白面具,一边往脸上戴,一边神情严肃地离去。 辛容武在他背后喊道: “重良,你要去哪里啊?” …… 逍遥茶馆。 江别尘三人被温重良秘密传唤过来。 事发突然,方闻洲一见到温重良,便问道:“军师急匆匆叫咱们三兄弟过来做什么?” 温重良却拧着眉头,看向三人。 “容武和我说,陛下要将文月公主许往云晋,以和亲之法换殿下归来。” “什么?!”方闻洲率先气得炸了,“他奶奶的,居然打着这种算盘?!他也能算公主的父亲吗?从小就薄待公主与娘娘,如今有需要了,就要舍了公主!不行不行,气死老子了,老子忍不了了,现在就回南部,反了他娘的!” “二弟,你给我坐下!”江别尘直接把羽扇狠狠敲在方闻洲往外走的脚上。 方闻洲吃疼,直接跌坐在地上,却不甘心地看着江别尘。 “大哥,眼下事关公主,殿下与娘娘极力护着公主,现在却要被那老皇帝祸害了,你别告诉我,你这也能忍?!” 陈言彻也动了情绪,眯着眼,十分危险地说: “不费一兵一卒,只消一个女子就能利益置换,确实打得好谋算。” 方闻洲见状,直接嚷嚷道:“大哥,你瞧瞧,这次就连老三都生气了!” 江别尘深吸一口气,对温重良道: “帝皇无情,当今陛下尤甚。为了秦嵘的安危,他早已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了。既然他决意如此,我等却不能坐视不理。军师,我们怀疑,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东宫太子,战场一事,他应当是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绑了皇陵医老为他所用。眼下,纠结医老是否存于他手,已然不重要了。因为,计划有变,我们要去做更重要的事!” 温重良直接一语道破:“你们要去保护公主?” 江别尘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解释道: “公主于我们黎家、于娘娘、于殿下而言,都是绝不可失去的。身为黎家之人,我们务必要保住她。” 温重良却很是担忧,“你们要如何做?此番面对的可是陛下的旨意,天下无人能与之对抗。莫非,你们想要劫走公主?” 听闻此话,江别尘不由得一笑。 “军师无需担心,我等自有主张。只是,接下来京都里,一切就要劳烦军师了。我留一物予军师……” 第308章 大礼 云晋。 王宫中,云晋守岳盯着眼前那明晃晃盖着秦嵘帝皇玉玺的诏书,当真觉得格外刺眼。 他猛地就要站起来,把那诏书扔了,却被一道声音及时制止。 “王侯,不可。” 云晋守岳动作一滞,随即冷静几分,眼神很是不善。 “原来是王叔,你来做什么?” 云晋济纳堂而皇之走入宫殿,面对身居高位的云晋守岳,他丝毫不惧。 “本王听闻秦嵘皇帝送来和亲诏书,兹事体大,本王这个摄政王又岂能坐视不理?” 听到云晋济纳的话,云晋守岳冷笑一声,随即坐了下去,把手中的秦嵘诏书不屑一顾重新扔回案上。 “那又如何?他想以一个不值钱的什劳子公主,就轻飘飘换回他的儿子,也得看本王愿不愿意。更别提他何等猖狂,竟敢在诏书里直言公主尊贵,非云晋王后之位不可。” 云晋济纳却没有因此感到不妥,“秦嵘乃泱泱大国,他们的皇帝这样说也无可厚非。” 此话听得云晋守岳勃然大怒,“王叔是赞同秦嵘皇帝?你到底姓云晋还是姓裴?!” 见他生气,云晋济纳选择视而不见。 “本王的意思是,王侯应当为了云晋考虑,答应和亲。” “放肆!云晋济纳,本王侯告诉你,这什么狗屁和亲,本王侯绝不会同意!本王侯与秦嵘,不死不休!” 说罢,云晋守岳只觉得瞎眼阵阵作疼,气得他忍不住抬手虚虚捂住。 云晋济纳蹙眉,厉声道:“王侯,打仗劳民伤财,云晋没有多少根基可任由你这样挥霍!” “我们明明赢了,该俯首称臣的是秦嵘,为何如今还要像屈辱国一般接受这和亲?你瞧,他们选择和亲,而不是出兵。这不更加证明了秦嵘的虚弱吗?本王侯只想乘胜追击……” 见云晋守岳很是疯狂,云晋济纳直接打破了他的幻梦。 “王侯的蛊毒用了一次,秦嵘已不会再上当了。再说了,秦嵘背后的兵力尚有千军万马,没了辛徽海,还有其他武将。秦嵘这些年一直在伺机而动,若我们再送上门去,等待云晋的只会是灭国之灾!” 云晋守岳还想据理力争,就在这时,一个宫婢急急冲了进来。 “王侯,有密信!” 云晋守岳眯了眯眼,“呈上来。” 宫婢直接绕过云晋济纳,把密信递给了云晋守岳。 云晋守岳拆开来看,神情愈发凝重。 见状,云晋济纳忍不住皱起眉头。 还记得,上次云晋守岳出其不意,以蛊毒制胜秦嵘的情景,莫非就和这密信之人有关? 云晋守岳,你到底在和谁暗中勾结…… 云晋济纳出声问道: “王侯上次的蛊毒从何而来?” 云晋守岳也在此时看完密信,他冷漠地说:“我才是王侯,如今王叔说到底也只是臣子,这种事就无需王叔操心了。王叔方才说,非要本王侯迎娶那秦嵘公主,是也不是?” 见他突然松口,云晋济纳有些意外。 “王侯愿意罢休?” 云晋守岳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王叔切记,这是你最后一次用摄政王的身份逼迫本王侯。” 云晋济纳朝他的背影行了一礼。 “只要王侯能事事以云晋百姓为主,本王自然功成身退。” 说罢,他转身离去,云晋守岳就在这时阴恻恻扭过头来。 只见他手中的密信上写着,‘答应和亲,任尔部署’ 这几个字眼。 一瞬间,一个更大的阴谋在云晋守岳脑海中浮现,他还记得老王侯临终前对自己说的,要好好利用那个秘密,掌控云晋济纳。 “父王,我便如你所愿,给云晋济纳送上一份大礼吧……” 第309章 传旨 回到摄政王府,云晋济纳便向柳如棋说了在王宫发生的事。 柳如棋心思缜密,“属下也觉得,那向王侯传递密信的神秘之人,必定不简单。只是眼下毫无头绪,那密信就像凭空出现一般,王侯嘴巴也牢,想来王爷想顺藤摸瓜查出什么,怕也是难。” 云晋济纳头疼极了。 “本王也正为此事烦恼。” 见云晋济纳烦心,柳如棋道:“其实,退一步想,王爷何须放在心上?依属下看,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那神秘之人虽不知是谁,但到底所做种种都是为了云晋,目前来说,都是咱们云晋占尽先机,不是吗?” 这话叫云晋济纳沉思起来,片刻后才道:“也是,若非今日这密信到来,想来王侯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答应和亲。” 柳如棋笑了笑,随即又问道:“王爷,此事关乎秦嵘,要不要把此事透露给那个秦嵘皇子?” 云晋济纳顿了顿,随即摇头道:“算了,他被迫为质,于他而言已是奇耻大辱。虽然他口口声声不在乎,但本王却未曾真信。若把此事告诉他,除了徒添他对云晋的仇恨,还能如何?倒不如暂且不说。” 柳如棋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王爷,他不过是个敌国的皇子,纵然王爷爱才,对他有几分赏识,却也切不可忘记他的身份,对他心慈手软。反正到时候,那个公主一来到咱们云晋,两国之间既能拥有片刻的安宁,他也不用再屈辱为质,于他说到底也是好事一桩。早一些知道晚一些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依属下直言,王爷无须为了他束手束脚。” 云晋济纳恍惚地点了点头,却不知为何,到底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这桩和亲,能让裴懐重获自由,回到秦嵘,可对裴懐来说,真就是好事一桩吗? 也罢,不去想了。 …… 两日后。 秦嵘皇宫,朝晖殿。 大门紧闭,太医院院判跪在地上诚惶诚恐。 承帝见他给自己把完脉,就吓成这样,心中便有了定数。 “朕,是否时日不多了?” 院判顿时伏地,颤抖道:“陛下多次气急攻心,早已亏损根基,恕臣无用……” 虽是这么说,可只有承帝知道,是医老那药太厉害了,叫他愈发消耗己身,才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就在这时,王不歇走了进来,诚惶诚恐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医老不在皇陵!” 承帝闭着眼睛,靠在软枕上。 “他去了哪里?” 王不歇额角留下一滴汗。 “奴婢不知。” 承帝猛地睁开双眼,眼神凌厉。 “他敢逃?” “不好说。” 承帝转了转眼珠,片刻后。 “也罢,找不着就算了。” 他忽然移动视线,看向跪在地上的太医院院判。 “不歇,传朕旨意。” 王不歇连忙凑近,“奴婢在。” 承帝虚弱地张口,却说出了残忍的话。 “太医院院判骤然暴毙,着命人好好置办,安顿家人。” 说完,他重新闭上眼睛,好似说完这些话用了许多力气,累得很。 可那院判却吓坏了,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起初是不敢置信,随后见王不歇恭敬地应下承帝的口谕,便顿时大惊失色、连连求饶。 承帝却什么也不想听,只是朝二人挥了挥手。 王不歇便朝外头打了一声响指,随即就有一群人鱼贯而入,及时捂住院判的嘴,避免他继续吵嚷,剩余的人面无表情打着配合,利索地抬走了他。 那院判到死才明白,他不该说出什么。 可为时晚矣。 朝晖殿又恢复了宁静。 承帝久久没有开口,王不歇以为他又累得睡着了,正想悄无声息退出去,就听到承帝又轻轻道: “不歇啊,云晋那边来话了没?” 王不歇连忙跑去找有关云晋的折子。 果真有一封,便喜出望外地过来给他。 “陛下,在这儿呢,您瞧。” 承帝说: “不了,你帮朕看看吧,看看他们同不同意和亲。” 王不歇微微一愣,随即慢慢展开折子。 “说是同意呢,陛下。” “没有别的条件吧?” “没有,陛下。” “朕的女儿过去,能当王后吗?” “这个他们也没意见,陛下。” 承帝始终闭着眼睛。 “好,那就再传旨。” 王不歇这便合上手中奏折。 “奴婢在。” 承帝道:“传朕旨意,令礼部打理一切,五日后,操持东宫大婚。另,封裴文月为和硕大长公主,东宫完婚之日,公主同日启程,和亲云晋。” 王不歇听到这旨意,忽而觉得殿中冷到了极点。 他张了张口,最终也只是说: “奴婢这就将陛下旨意,晓谕前朝后宫。” 第310章 下场 苏府。 苏重朗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阿鸢。 “阿鸢,阿鸢?!” 却怎么也叫不了那个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一口一个少爷的机灵小子。 他觉得奇怪,又火烧眉毛,便随便逮住一个小厮问道: “你有没有看到阿鸢?” 小厮摇了摇头,“好似已几日没瞧见他了。” 苏重朗这段时日都在为着苏皖的心病焦急,一晃神回来才发现,原来阿鸢已不见了好几天,而他恍恍惚惚的,竟也未曾发觉。 小厮见他面露急色,便寻思道:“阿鸢哥许是去哪儿躲懒了吧?少爷一贯由着他。” 苏重朗蹙眉,忙着离开,却没忍住狠狠瞪了那小厮一眼。 “阿鸢不是那种人,你若再胡乱置喙,便不要在苏府做事了。” 小厮怪道他好脾气,才敢像刚刚那样说话,却没想到竟惹得苏重朗难得恼了两三分,顿时吓得点点头。 “小的以后再不敢胡言了。” 苏重朗便也懒得再与他计较,“我急着出府,你帮我留意阿鸢去向。” 小厮应下,“是,小的这便差几个兄弟一起寻阿鸢哥。” 于是,苏重朗离了自己的院子,正脚步匆匆即将出府时,却被一道声音拦住。 “吾儿,你要往哪去?” 听到这声音,苏重朗脚步微滞,随即转过身来,恭敬道: “父亲,您不是在书房吗?” 只见苏元明身后站着一帮壮实的家丁,个个手持长棍待命,为首的苏元明则脸色肃穆,眯眼凝视他,似要在他身上看出个洞来,惹得苏重朗有些不知所措。 苏元明冷笑一声,“为父在问你,这是要去哪里,你只管答来。” 苏重朗便站直腰身,想了想,说:“孩儿进宫一趟。” “如今是多事之秋,为何总要进宫?又是去看你阿姐?” 苏元明问道,苏重朗抿了抿唇,应了声是,顿时换来苏元明一声高喝。 “跪下!” “父亲?” 苏重朗一头雾水,却想了想,还是乖乖跪到了地上。 苏元明看着他如今一身体面的官服,与从前那个只知玩乐的纨绔小儿简直判若两人,顿时又觉痛心不已。 他深深对苏重朗说道: “今日,再没你阿姐护着你了。” 苏重朗错愕抬头,问苏元明:“不知孩儿何处惹父亲不高兴?” 苏元明眯了眯眼,“从前罚你跪,你定要同我顶嘴,还会站在你姐姐身后,仗着你姐姐护你疼你,使劲说浑话气我。可今时今日,叫你跪,你毫不犹豫就跪了。可见,你真是长大了。” 说罢,趁着苏重朗懵神时,苏元明冷漠地朝身后道: “把那个不成器的给我带上来!” 苏元明便跟着往他身后瞧去,与此同时,原本为他敞开的苏家大门,也在这一刻由府中下人默契地左右关上。 好一副瓮中捉鳖的戏码,却是老子审小子。 “少、少爷……” 苏重朗未见其人,却闻其声,顿时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起来。 “你敢起来?!” 被苏元明眼疾手快又是一声怒斥,苏重朗抬到一半的膝盖又再碰地。 只见一个浑身不见好肉的人被无情地拖到众人面前,就像一块破布一般随意丢在地上。 苏重朗不敢置信,膝盖蹭着地快速挪了过去。 他想碰那人,伸出手时才惊觉自己在抖。 “阿鸢?!” 原来是阿鸢,他听到是苏重朗的声音,就艰难地抬起头来,整张脸都被打得肿了,却对着苏重朗,努力扬起一个笑。 “少爷,阿鸢在。” 苏重朗一瞬间就红了眼。 他猛地愤愤看向苏元明。 “父亲,为什么?!” 苏元明的脸却冷到骨子里,他只一句,就噎住了苏重朗。 “我好久没看到你的暖玉了,当日你对我交代时,说是佩玉的穗绳旧了,差人去换。如今,这绳子换好了吗?” 苏重朗浑身都僵住了,寒冰刺骨的冷意从脚开始蔓延,渐渐往上攀爬,势要席卷全身。 “我的……暖玉在……” 苏元明对他说:“那玉,是你母亲生前交给你姐弟二人的。你若今日不交代清楚,我便打死你身边这个欺上瞒下的东西。” “不要!” 苏重朗下意识喊了一声,一脸不忍地瞥了身边的阿鸢。 阿鸢许是这几日被打得狠了,此刻已然趴在地上,有气无力。 “那就说!” “丢、丢了……” 苏重朗话音刚落,迎面而来就是两道长袖携带的耳光。 啪啪两计,毫不留情。 “再说!” “丢了!” 还是两耳光。 整个苏府似乌云盖天,阴暗笼罩视野所到之处。 而苏重朗被四个由他老子赏的耳光打得两边脸都红了,嘴角破皮,擦出了血迹。 他从前那股倔劲起来,跪得直直的,低着头。 苏元明手都觉着酸了,看他的表情,不由得冷笑一声。 “还道你穿了官服便会做人了,原来只是披着一层皮来诓骗你老子!” 他抖了抖长袖,双手背后。 “你既不肯说,便叫旁的人替你承受后果。” 说罢,一群人瞬间走上前来,围住地上的阿鸢。 他们个个凶神恶煞,好似十殿阎罗,想把阿鸢小小一条性命捉了去、捆了去。 苏重朗左顾右盼,瞬间阻拦他们,一边挥手护着阿鸢,一边朝苏元明喊道: “是我弄丢了玉,关阿鸢什么事!” 苏元明却看也不愿看苏重朗一眼,只冷酷地下令。 “不过一个小厮,打,打死了作数,拖出去只当府里从来没这人。” “不要!你们谁敢?!” 苏元明气得青筋暴起,回身狠狠一脚就踹在苏重朗肩膀上,顺势又歪头对那些家丁说: “打!” 苏重朗避之不及,只觉肩膀疼得厉害,再看去,只见阿鸢附近被围得水泄不通。 什么也瞧不见,却能听到那些粗棍一下又一下落在肉上的声音。 噗嗤噗嗤,像要连皮带肉,滴着血全打碎了为止,真叫人闻风丧胆。 苏重朗失控地呼喊起来,双眼赤红,却被又一群人强行押着。他想用点功夫,可他老子了解他,寻来的这一群是生面孔,他微微使劲儿,就知道都是练家子,不差他哪儿去。 “我说!!!” 苏重朗最终扛不住,咆哮起来。 与此同时,粗棍停住,苏元明转过身来,围着阿鸢的人里,有声儿道: “老爷,打得狠了些,人不行了。” 此话一出,苏重朗的膝盖终于硬气了起来,唰一下就站起身。 奇怪的是,他愿意说的时候,身后那些人也悄悄放了手,不制住他了,这才随他自由地跑向阿鸢。 “滚开,都滚开!!!……阿鸢?” 眼前的哪里还能叫作个人啊,活像菜市上一滩烂肉,没人要,就那么孤零零躺着,任由天收。 苏重朗不甘心,双唇颤抖着渐渐跪了回去,“阿鸢?阿鸢?” 又叫了两声,终于有了点反应。 “少爷……” 这一声微弱得像刚出生的雏鸟,惹人怜意四起,苏重朗瞬间就落下泪。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捧住阿鸢,才感到阿鸢的身子竟这样轻,此刻他真就像极了阿姐从前最爱放的纸鸢。 “阿鸢,你觉得怎么样?疼吗?我为你叫府医来好不好?” 阿鸢被他抱在怀里,奄奄一息。 “少爷,不必救我了。” “什么叫不必要?!我才是你的主子!我非要救你!” 苏重朗不管不顾地胡闹起来。 阿鸢却叹息一声,笑着朝他身上的官服伸出手去。 “还记得当初……我支持少爷去做官,其实是因为我……我觉得少爷太俊了,若穿了这衣裳……一定好看。” 一向护主的小小少年渐渐没了力气,他无声放手,只在那官服上留下一个鲜明的血红手印。 “如今看来,果然……好看。” 第311章 无过 苏重朗抱着怀里已经咽了气的阿鸢,静静跪在地上,一时间,无人敢轻易靠近他。 苏元明就这样看着自己儿子抱着一个下人。 “你不是要说吗,怎不说了?抱着他做什么?抱着他,他也是死了。” 苏重朗便慢慢放下阿鸢的尸身。 “是啊,阿鸢死了,是被父亲你打死了。” 苏元明冷笑一声,“怎么,你要为了他,反了你老子不成?” 苏重朗眼中哀莫大于心死。 “儿子不敢。” 他慢慢抬起眼,“方才儿子想说的,可现在,阿鸢死了……父亲,儿子已无话可说。” 苏元明顿时气得青筋直跳。 “好啊,想不到你竟这般固执,那为父便彻底斩断你的孽缘!” 说罢,苏元明挥了挥手,又命人抬来一筐东西。 他把筐里装着的物什尽数倒在苏重朗面前。 “你说你的暖玉丢了?你真把为父当傻子是吗?!你满屋子都是这些画,你贴身的小厮帮你欺上瞒下,戏做得真漂亮!你道为父为何要如此心狠,今日当着你的面,活活打死了他。你自己扪心自问,你又何曾把我这个做父亲的放在眼里?!” 苏元明越说越气,索性捞起地上那些画卷,全都狠狠砸向苏重朗。 其中一幅画被砸得松了结绳,缓缓展开。 那分明就是一道熟悉的身影——裴文月。 苏元明目眦欲裂,“我养得好儿子,竟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企图拉着整个苏家去陪葬。真是天不怜我苏元明!” 苏重朗低着头,发冠被自家老爹砸得乱了,他只顾着盯画上的裴文月。 女子一颦一笑似三月暖阳,灿烂得恍惚间似要刺了他的眼眸。 这样的人,叫他怎么割舍得下? 苏重朗问道:“父亲何时发现的?” 苏元明冷哼一声,“若非你当日乱了方寸,露出马脚,你老子我合该被你这不孝子瞒得进了棺材!” 他平息了一丝情绪。 “还记得我拉着你进宫要去面圣,你一路上心事重重,最后撇了我去凝宵殿,熟门熟路,浑然当成自己家一般……那殿里头可还住着一位公主!你却一点也不避讳,为父顿时就想起从前问你暖玉的去向,你支支吾吾不肯说明,许久了也不见你再佩……我只恨不得是我自己疑心深重,误会了你!可惜,你那个阿鸢,一见到我要搜你的房间,便吓得不成样子,还各种遮掩。” 苏元明深吸一口气,随即指着苏重朗的鼻破口大骂。 “你老子我在官场几十年地走着,他要蒙骗我,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冷哼一声,“不过,你的这个阿鸢确实是忠心,明明我已看到了你满屋的罪证,他偏偏被打得不管多狠,都说一概不知,少爷冤枉,真真是……” 苏重朗全身都在颤抖,跪在地上时从头冷到了脚,心痛难耐。 “父亲当真英明,如今已全都知晓了,不知父亲又当如何?” 苏元明道:“你今日急着进宫,难道不是因为陛下下旨,要她去云晋和亲,这才叫你心急如焚吗?呵,我当如何……我今日就要一把火烧了你这些画,断了你与她之间这段孽缘!” 苏重朗想起当初苏皖最先发现时,也说要烧了他的画,那时候只是一幅,他却急得不得了,百般阻拦,甚至不惜跪求姐姐。 如今,画已然多得堆成了小山,但苏元明今时今日也说要烧,他却默默瞧了一眼身边已发凉的阿鸢,只觉平静。 “当初,父亲烧了阿姐的纸鸢,如今,又要来烧我的画。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父亲既喜欢烧,便烧吧。只要父亲高兴,就是把整个苏府都烧了,做儿子的我也是无话可说。” “你……孽障!”苏元明已然觉得自己快心梗了。 世上怎会有这般的不孝子?! 他猛地朝四周吼了一嗓子,“来啊,给老子上家法!” 一瞬间,有人面露难色。 “老爷,这……” 须知苏家家法,非犯大罪不轻易动用,苏家已几代不用家法了。 今日,苏元明却舍得用在自己这唯一的儿子身上。 苏元明狠狠瞪着那多嘴的下人,“我说去拿就去拿!” 很快就有人要来碰苏重朗,“少爷,小的得罪了……” 苏重朗却任由他们摆布,冷冷笑了。 他们便也只好皱着眉头,把苏重朗强行绑了起来。 苏家家法是鞭刑,由力大者执行,直叫犯错子弟遍体鳞伤、磕头认错,方可罢休。 从前,有苏氏旁系被执了一次家法,通身没一块好肉,皮开肉绽,落得半残地步。 苏元明终是在执行之前,心软一瞬。 “你若肯说,再不念她,为父即刻放了你。” 苏重朗听到这话,抬眸直视他。 “父亲,您有句话说得好。从前,每一次都有阿姐护着我,今日,阿姐不在这儿,她护不了我。可父亲,您忘了,如今我已长大,再不是躲在阿姐身后只会胡闹的小孩子。我已不再需要阿姐护着我。今日因果,自有我自己承担。我既做得出,便永无回头路。” 苏元明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打……打呀!!!” 他气得挥袖,背过身去不愿再多看苏重朗一眼。 一开始,执鞭者还不敢下手。 直到苏元明说:“若今日谁敢手软,同罪论处!” 便再没有人敢犹豫。 ‘啪!’ 一鞭子下去,力道却轻。 ‘啪!’ 又一鞭子下去,简直是隔靴搔痒。 就这样装模作样打了五鞭子,苏重朗毫发未损。 苏元明握着拳,终于忍不住转身,踹开那执鞭的家丁。 “滚开!老子的儿子,老子自己来!” 那家丁虽被狠踹了一脚,却喜出望外,只叹终于脱离了这烫手山芋,高兴都来不及。 众人围观,鞭子到了苏元明手里,才真正是发挥了厉害。 只听得一鞭子下去,苏重朗顿时双眸狠狠一瞪,随即闷哼一声。 背后的衣裳瞬间破了道长长的口子,皮肉都泛红了。 再抽,再抽,再抽。 见血得迅速。 苏重朗连连闷哼,整个背脊都在轻微颤动,周遭的家丁好些都是看着他长大的,都不忍地低下了头。 苏元明额头冒了汗,咬牙切齿道: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背!” 苏重朗便忍着剧烈的疼痛,开口道: “善事父母,曰孝!” ‘啪!’一鞭。 “善事兄姊,曰悌!” ‘啪!’又一鞭。 “至公无私,曰忠!” ‘啪!’接着一鞭。 “言必行之,曰信!” 苏重朗背后的衣裳已破烂不堪,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敬贤下士,曰礼!” 下人里头,有人别过头去,默默抹了把脸。 “笃守本善,曰义!” 苏重朗只觉昏天暗地,眼前一阵阵发黑。 “德行高洁,曰廉!” 疼,刻骨铭心的疼…… 最后只剩耻还没念出口,苏重朗撑着一口气,刚想继续背,忽觉喉头一阵腥甜涌了上来,逼得他话也说不清楚,微微张嘴,已顺着嘴角慢慢溢出,唇齿间一片红艳。 终于有人哭着跪下来,求苏元明。 “老爷,少爷吐血了,莫打了……莫要打了……” 一人跪了,便跪了一堆。 “老爷,别打了,少爷知错了……” “求老爷网开一面,饶了少爷吧……” …… 苏元明用尽了力气,却不知道是否打消了眼前少年的傲骨。 他自己都累得手抖,忍不住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 “最后一个,耻,为父替你背。” 苏元明手中的鞭子都在滴血,落在地上,砸出了一朵又一朵血花。 “愧恐知羞,曰耻。” 苏重朗却当听不见,眼睛死死瞪着前方一片虚空,赤红双眸,咽了咽口中鲜血,自己虚弱地开口。 “愧、愧恐……知羞,曰、耻!” 苏元明嘴唇颤抖,眼皮跳了跳。 “背完了,执念断了没?” “……” “有是没有?!” “……” 一片沉默,苏元明把手中长鞭摔在地上,朝那血肉模糊的背影咆哮。 “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 苏元明头疼欲裂,他不甘心地走到苏重朗面前,最终颤颤巍巍陪苏重朗跪在地上,握着亲生儿子的肩膀。 “儿啊?儿子!那是公主,那是即将去和亲的公主!你睁开眼睛看看好不好?!你娶不了她,你无论如何也娶不了的!放弃吧,就当我这个做父亲的求你了,好不好?你难道要拖着我和你阿姐,一起去死吗?!” 苏重朗被他不断摇晃,活似一个无声无息的傀儡木偶。 等苏元明吼完,他自己都不自觉眼中有了泪,期待地凝视苏重朗。 却见苏重朗宁静片刻,才慢慢朝自己的父亲扯出一抹笑。 “父亲。”他一说话,满口的血,“我与她定情时,我是纨绔,她……也不需要去和亲。” 尤记得逍遥茶馆前惊鸿相遇,一见倾心误终生。 自家传暖玉被裴文月拽入怀中起,苏重朗已注定写不了放弃二字。 苏重朗看着生父,一字一句,含血道: “我们,没有错。我要娶她。” 苏元明深吸一口气,渐渐松开了桎梏他双肩的手。 “你与你阿姐,真真是亲姐弟。” 他记得,圣旨下的那一天,苏皖也是跪在同一个地方,苦苦哀求,发誓不嫁。 苏元明想,自己注定要一而再地松开亲生儿女的肩膀了。 他不再与苏重朗废话,直接点了火,把那一堆画卷无情地丢入火中。 苏重朗虚虚睁眼时,听到了父亲的吩咐。 “自今日起,关着他,堵住嘴,五日过后,才能放他。” 第312章 姑嫂 圣旨下发后,震惊朝野,也撼动了后宫。 凝宵殿里,苏皖听闻此事,差点都要站不稳,幸好有墨音眼疾手快扶住她。 她却顾不得自己,忙撑在墨音手臂上,说: “快,我们去见公主!” 墨音点了点头,“是!” 二人匆匆而至凝宵正殿,远远便听到卿卿的哭声。 由远及近,只见殿中,裴文月面无表情地坐在高位上,卿卿跪于她面前,不断落泪。 “公主,我们去求陛下,事情一定还有转机!” 她抹着泪,语无伦次。 “怎么可以……叫您去云晋……不可以的,陛下怎能……” 从影嬷嬷在一旁厉声呵斥道: “住口!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是全忘了吗?可知方才你的话一旦说出口,就是大不敬之罪!” 卿卿眼含泪花,“嬷嬷,您只顾着骂我,那您倒是说句话呀!” 裴文月抬了抬眼皮,瞥向卿卿。 “卿卿,不许对嬷嬷无礼。” “公主……”卿卿委屈,却是替裴文月委屈。 裴文月只微微叹息一声。 “卿卿,你起来吧,不管你掉多少眼泪也是无济于事。我知道父皇的,他决定了的事,绝不可能轻易更改。” 说到这里,裴文月稍稍顿了顿。 “若说要改变父皇心意,整个天下也许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太子殿下,不过……” 裴文月冷笑了一声,不愿再多说。 她与裴济光早已是势如水火,这样奢望的话,说出来也是可笑,倒不如不说。 然,却有一道声音闯了进来。 “我去求他!” 裴文月听到这句话,猛地抖了一下身躯,飞快抬眸循声望去。 卿卿和从影嬷嬷也愣住了,跟着转头看向身后。 就见苏皖一脸认真,带着墨音走了进来,她毫不犹豫对着裴文月重复了一遍。 “公主,你别怕,便由我去东宫走一趟。” “不可!” 话音刚落,裴文月已快速站起身,急急走下去,一把牵住苏皖的手,摇了摇头。 “苏姐姐,你不许去!” 苏皖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虎口,以示安抚。 “既已说了,唯有他现下是唯一的希望,而我又是陛下亲下了旨意,即将与他完婚的未来太子妃,那便叫我去做这件事。若他不答应,我便跪到他答应!” 苏皖少有的如此激动,又如此坚毅。 她想转身就立刻去东宫,却被裴文月强行拉住。 “公主?” 苏皖不理解,为何她不放自己走,裴文月却说: “苏姐姐,我早已将你看作我的嫂嫂,是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行任何凶险之事。” 苏皖却悲哀地盯着她。 “你既肯唤我一声嫂嫂,又怎知我不是也早已把你看作了我的妹妹?” 此话一出,裴文月眼眶顿觉一酸。 “皇兄不在,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看你。” “我也是。” 两人便对视着,差点都要哭了。 裴文月抢先一步,抬手擦掉苏皖眼角的泪。 “苏姐姐忘了,那神医交代过,不许你再哭的。” 看着她强行逼回自己的泪,为了不叫自己难受,反而眼含泪花扯出一个灿烂的笑。 苏皖就觉得心是一阵揪着一阵的酸楚。 “好、好,公主放心,我……我不哭。” 话虽如此,却不难看出来苏皖的强行克制。 裴文月只视而不见,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那就好……” 她吸了吸鼻子,拍着苏皖的手背,道: “不瞒你说,其实我早已知晓,还记得前几日,父皇叫我前去觐见,其实早已有所暗示。当时,太子亦在场,若有回转的余地,这道圣旨也不会出现。” 裴文月刻意隐瞒了裴济光对自己冷嘲热讽的事。 所有人都说得对,皇兄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苏姐姐即将嫁入东宫,她绝不能叫苏姐姐对太子产生任何怨怼。 倘若连她也走了,满宫里,只有太子是苏姐姐未来唯一的依靠…… 想到这里,裴文月扬起一抹笑,对苏皖说: “这其实也是好事,且不说我身为公主,这本就是我的责任。苏姐姐你不是日夜记挂皇兄吗?待我到了云晋,皇兄一定就能回来了,你们也就能团聚了。” 苏皖一瞬间就泪眼婆娑地问她: “难道,你舍得下阿弟吗?” 只这一句话,苏皖手背上便被一颗泪珠砸到。 再看去,裴文月低着头,肩头都在微微颤抖。 “再不舍得,总要舍得。此生……便当作我对不住他,是我终要食言了。” 第313章 请愿 过去了一日功夫,京都便传出那苏府新入朝的小苏大人抱病之讯。 凝宵殿里,苏皖听到墨音的话,吓了一跳。 “你是说,阿弟他病了?!” 墨音点了点头。 “婢子不敢胡言,确实是说少爷病了,且非同小可。” 苏皖顿时急了。 “他定是听说了文月要去和亲一事,一时间接受不了……不行,我要出宫一趟,我要回去看阿弟!” 墨音连忙说: “您不能回去呀,眼下您是待嫁之身,是决计出不了宫的。且老爷那般重规矩,您若强行回府,也必会惹得他不高兴的。” 苏皖便又呆呆坐了回去。 “是,依父亲的脾气,只怕马上就要送我回来的。”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禀报。 “苏姑娘,苏大人来凝宵殿求见公主呢!” 是卿卿的声音。 苏皖听到这话,心中忍不住一咯噔,她看向墨音。 “父亲怎会来凝宵殿,这……?” 墨音瞧出她的不安,便说: “少爷病了,老爷又无端踏足凝宵殿来寻公主殿下,难道是……!” 苏皖瞬间站起身来。 “咱们快走!” * 凝宵正殿。 裴文月接见了苏元明,由于苏元明是外臣,她依照规矩,在脸上佩戴了银帘纱。 苏元明来到殿中,略微抬眸,便开始给裴文月行礼。 “臣苏元明,见过和硕大长公主殿下。” 裴文月是头一次被别人这样称呼,一瞬间很不习惯,却又恍惚意识到,自此她也有了封号了,还一跃成为了公主之首。 她忽而觉得极度讽刺,忍不住扯出一抹笑。 “苏大人免礼吧。不知苏大人忽然来凝宵殿,所为何事?” 苏元明便直起腰,抬眸看向裴文月。 “公主殿下可知,犬子骤然抱病一事?” 一听到此话,裴文月下意识握紧手中绢布,指尖微微发颤。 她强行克制异样,说: “本公主不知,只是,小苏大人是外男,他的事,又与本公主有何关系?苏大人跑来和本公主说这些话,实在失了规矩。” 苏元明眯了眯眼,只觉眼前这所谓的公主实在演技高超,若非他早已知晓真相,想必三言两语就要被她蒙骗过去了。 可惜,今日他就是专程来解决此事的,若得不到一个结果,便决不罢休! 只见苏元明神情严肃,道: “公主殿下,可想知道他是如何病了?” 裴文月心中顿时一紧,她知道,他定然是听到了和亲一事,这才病了…… 可她表面还是不显山不露水。 “苏大人说的话,本公主越听越糊涂了。方才,本公主已经说了,您家的小苏大人,与本宫实在没有……” “他是被我打得起不来了。” 裴文月话说到一半,直接被苏元明打断。 他不愿与她浪费时间,兜转做戏。 裴文月呼吸都急促起来,却还得尽量平稳。 “你……不知苏大人,为何要这么做?” 苏元明冷笑一声,“公主殿下无需再装作若无其事,臣已全都知晓了。” 裴文月瞬间处于劣势。 “苏大人,你这话……” “便是公主殿下心中所想。” 裴文月开始颤抖身躯。 “你……?!” 苏元明却眯了眯眼眸,厉声道:“若换了平日,臣决计不敢如今日这般对殿下大不敬。但事关苏家,请恕臣不得不对公主殿下放肆了!” 他忽而撩开官服下摆,朝裴文月跪下。 “臣,上跪天地、陛下,下跪过世双亲,再没跪过任何人。如今,臣愿意跪您,是求您,看在苏家诸多性命的份儿上,斩断与犬子的这段孽缘!” 第314章 诀别 裴文月被苏元明这一跪,彻底六神无主,她只觉自己指甲掐住掌心,几欲要掐出血来。 正当她无话可说时,苏皖带着墨音及时出现。 只见苏皖携了墨音急急入殿中,走到苏元明身边,就要去拉他起身。 “父亲,你这是在做什么?你难道是要为难公主吗?” 苏元明却凝视着她,良久后才问道: “为父就问你一句,你弟弟与公主之间的事,你这个做姐姐的,知不知道?” 一句话,叫苏皖把想搀扶他起身的手又默默收回了。 苏元明便自己站起身来,冷笑连连。 “原来你都知道啊。” 说罢,他忽而抬手,作势就要打苏皖。 苏皖心尖一颤,下意识闭上双眸,墨音惊呼一声,随即毫不犹豫抱住苏皖,想替她受这一打。 是裴文月眼疾手快,及时出声阻止了苏元明。 “苏大人,这里是凝宵殿,你既敬本宫一声和硕大长公主,便不可随意放肆!如今站在你眼前的,可不再只是你的女儿,过几日,她便是东宫唯一的女主人,当今陛下钦定的太子妃,亦是太子殿下的正妻。这巴掌是否能打,还请苏大人权衡利弊,好自为之!” 一番话说完,苏元明的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苏皖只觉一阵微风拂过,却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她和墨音都听到了裴文月对苏元明的警告,便虚虚睁开眼。 只见苏元明面色阴沉,终是收回了自己的手。 “父亲……” 苏元明定定看着苏皖,末了,对她说: “公主殿下说得对,如今,为父早已管教不了你了。日后,你是主子,我是外臣。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打你呢?” 他似乎很是失望,又带有几分落寞和哀伤,默默把身子转向裴文月,再不看苏皖一眼。 苏皖一下子慌不择神,她想了想,就要下跪,却被苏元明余光瞥到,说: “别,如今你既已贵不可言,我受不得你这一跪。” “我身为苏家女儿,跪自己的父亲是天经地义,父亲这样说,难道是不要我了吗?” 苏皖眼含泪花。 苏元明抖了抖手,“你与你弟弟,联合起来骗我骗得这样深,眼里还哪有我这个父亲?你弟弟昨日还妄图忤逆我,被我狠狠罚了一顿,关了起来。你既认你是苏家女儿,莫非你也要我罚你一顿?” 苏皖心中充满了痛苦。 “父亲到底对阿弟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顺带打死了他身边那个替他欺上瞒下的小厮。” 一瞬间,裴文月站了起来,“苏大人怎么可以这么做?!” 苏皖不敢置信,倒退一步,“阿鸢?父亲打死了阿鸢?” 她见苏元明默认,顿时又冲上去紧紧扯住苏元明的衣袖。 “阿鸢对阿弟很重要,他陪了阿弟那么久!” 却被苏元明挥开,“又当如何?!” 他再不想同苏皖多说一句话,直接看向裴文月。 “臣今日来,自然明人不说暗话。公主殿下如今已是人尽皆知的待嫁之身,请恕我苏家无福消受公主之缘,还请公主殿下写份诀别书来,好让臣带回去给犬子,就此斩断你与他的一切瓜葛。今后,桥归桥、路归路,你与他各走一道,再无任何牵扯!” 裴文月被他的话震慑得跌坐回去,一个劲儿捂住心口,只觉呼吸渐渐困难。 卿卿见状,哭着上前替裴文月顺气,一边怒骂苏元明。 “你一个外臣,竟敢如此放肆,对我家公主这样无礼!” 苏元明冷笑一声。 “若说放肆,公主殿下瞒着陛下与我这个苏家之主,和犬子来往多时,岂非更叫人诟病?” “你……?!” 卿卿正欲与苏元明继续辩驳,却被裴文月稍稍扯了扯。 “够了卿卿,你退下。” 卿卿瘪了瘪嘴,只好住嘴。 裴文月冷笑一声,对苏元明说: “也好,此生终是我与他有缘无分,便如今日苏大人所愿,予你苏家一纸诀别书。从此,我与他,情断义绝……” 苏皖被墨音扶着,听到这话,不由得站在底下别过脸去,闭上眼,微蹙着眉。 “父亲,你今日这般作为,阿弟不会原谅你的。” 苏元明顿了顿,才道: “为父,不需要他的原谅。” 裴文月撑着自己沉重的身心,站起来,对卿卿道: “卿卿,替我取笔墨纸砚。” “公主?!”卿卿焦急万分。 “去!” 被裴文月冷呵一声,卿卿眼里嵌着泪,却也只好扭头往内室走去。 不多时,纸笔都被卿卿拿来,裴文月拿起笔来,竟觉得如千斤坠,她手都在抖,只好暗自掐了自己一把,逼迫自己执笔落字。 当字字如花浮现眼前时,她与苏重朗的一切美好回忆亦如美梦一场,叫她不自觉红了眼眶。 可惜,梦终有苏醒的一刻,如今,梦碎了,她也该面对现实了。 当诀别书写成时,裴文月狠狠把手中的笔甩在一旁。 她猛地挥袖,转身背对苏元明,倔强又高傲地挺直脊背。 “苏大人,一切如你所愿。此诀别书,望你好生珍重。待本公主出嫁之日,便由你亲手交给……他。” 卿卿捧了诀别书,下来交给苏元明,趁机狠狠瞪了他一眼。 苏元明视若珍宝接过手,把诀别书护在怀中,对卿卿眼中的愤恨全然视若无物。 他对裴文月的背影恭敬一礼。 “臣代表苏府上下,感念公主殿下成全之恩!” 此话落,苏皖与裴文月都不由得黯然神伤,裴文月更是止不住闭目流泪,手藏在长袖中不断颤抖,指甲掐住掌心,已然逼出了点点血珠。 “你……走吧。” 第315章 莫念 谁也想不到,五日过得如此之快。 裴文月只觉得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天亮了,再睁开眼,她就已经在梳妆了呢? 看着自己一身红衣霞帔,裴文月却不觉有一丝喜悦。 卿卿站在她身后,见她面无表情,便按住她的肩头,说道: “公主今日好美呀,若去了云晋……倘若去了云晋……” 她本想说些恭维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话至一半,眼泪已经一颗颗掉了下来。 “公主,对不起,奴婢不该在今日哭的……” 裴文月这才抬手,反拍了拍她的手背。 “傻卿卿。” 她回神,凝望铜镜中的自己,忽而就开口道: “卿卿,你把重朗送给我的那支簪子拿来,为我戴上吧。” 那是他于上元夜,送她的定情之物。 那时候,他虽不好意思,却还是鼓起勇气对她诉说誓言,与她在河畔烟火下深情亲吻。 可如今,过眼云烟,物是人非,唯有簪子还能叫她留些念想。 卿卿便含泪点了点头,照她说得做。 这时候,从影嬷嬷走了进来,顺势接过卿卿手中的玉栉,为裴文月梳头。 裴文月见到她,不自觉唤了一声: “嬷嬷……” 从影嬷嬷‘诶’了一声,却不似卿卿那般伤感,反而扬起一抹笑,慈祥地摸了摸她那如墨般的长发。 “我的小公主,如今也终于到了要出嫁的时候啦。” 裴文月一听到这话,便落寞地垂眸。 “嬷嬷,你明知我一点都不高兴。” 从影却宽慰道: “女人一辈子只穿一次红嫁衣,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哭,要笑。以后,你的日子才会幸福美满,你与夫郎才会执手相守,知道吗?” 裴文月在她温柔的话语中,忍不住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难受,不是难受我所嫁非我所愿。是我总想起,我对不起他……” 从影嬷嬷叹息一声。 “世上事从无十全十美,你们有过缘,便已胜过许多人了。” 裴文月沉默无话。 从影嬷嬷便开始替她梳头。 “我曾听宫里更有资历的老人说,若是有幸给和亲的公主梳头,那必定是要有福气的宫人才行。那时候,你母亲生了你,与你枕书皇兄三人那么幸福,我守在她身边,看着尚在襁褓中的你时,我就想着,若有一天,你出嫁时,我也能有幸为你梳头就好了。那时候,我总思索,到底怎样才能算是有福气的宫人呢?” 裴文月忍不住莞尔,说: “对我来说,嬷嬷一直陪着我长大,你就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人。” 从影嬷嬷一边梳,一边接话: “那你答应嬷嬷,你以后也要一直幸福,好吗?” 裴文月一听这话,便慌了神。 “你这话说的,你不与我一起去云晋吗?” 从影嬷嬷挑了挑眉,“傻话,当然要去了,我怎么舍得放心你一个人去云晋?我还要替你母妃继续护着你的。” “那你方才干嘛说得这么伤感……” 裴文月抱怨了一句,从影嬷嬷笑了一声。 “我对咱们的公主殿下说声祝福也不行吗?” 裴文月这才抿了抿唇,没有继续纠缠。 这时,卿卿已找了簪子过来,在从影的帮助下,两人一起帮裴文月挽发佩饰。 裴文月再瞧去时,只见铜镜里的自己已变得截然不同,动人生姿,苏重朗送她的那簪子更衬得她窈窕玲珑。 她就像落入凡间的一抹雪,只稍稍挑动眉眼,便叫人驻足眺望,可观不可亵。 一切准备就绪,裴文月必须收拾离宫了。 从影嬷嬷吩咐卿卿,“你务必跟着公主,我再收拾收拾,随后便来。” 卿卿点了点头,“是,嬷嬷。” 在离开凝宵殿的那一刻,裴文月终是忍不住转身。 眼前是陪了自己十几年的地方,她就在这里,由从影嬷嬷一点一点带大。 如今,总也该割舍了…… 从影嬷嬷站在凝宵殿前,对她笑着挥了挥手。 “嬷嬷,你可要快些来。” 裴文月朝她喊了一声,从影嬷嬷点了点头。 “知道了,去吧。” 她便坐进了一顶金轿里。 在出发前往云晋前,照例是要先去拜别承帝与皇后的。 只先皇后去得早,承帝现下又病着,且今日还是东宫大喜,她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风光出嫁,而是秦嵘与云晋的一桩交易罢了。 于是,一切从简,裴文月只在王不歇的带领下,来到朝晖殿前。 “父皇,还不能出来见我吗?” 裴文月撩开轿帘,缓缓走了出来。 王不歇说:“钦天监算过了,稍后便是东宫大喜的良辰,陛下的情况,公主殿下也是知道的,他必得留些精神在东宫大喜一事上。” 裴文月便微微一笑,“是吗,父皇可真是辛苦了。” 她顿了顿,偏头看向王不歇。 “王公公,你说,当初我母妃离宫前,他是不是也是这样躲起来,连送一送都不愿意?” 王不歇顿时脸色大变。 “公主殿下慎言!” 裴文月微微抬眸,望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牌匾,上书‘朝晖’二字,真叫她觉着刺眼。 他做了一辈子秦嵘子民头顶上的太阳,却从未施舍过哪怕一抹光明给她这个亲生女儿。 想到此,裴文月站在外面,忽而朝里头喊了一声,随即慢慢跪了下去。 面前那通过朝晖殿的漫长高阶,让她觉得,朝晖殿是那般遥不可及。 “父皇!女儿今日就走了!日后,您……” 她想说,您要好好照顾自己。 可话到嘴边,终是动了动唇,说不出口。 于是,她便不说了,只红着眼,缓缓叩头。 “卿卿,我们走吧。” 看着裴文月默默起身离去,而朝晖殿至始至终没有任何动静,王不歇在一旁看得也不是滋味。 他也算是看着裴文月长大的,怎么岁月变迁,一切不知不觉变成这般光景了? 到底在这路上,谁做错了,哪一步走错了? 王不歇最后也没有想通。 拜别承帝,载着裴文月的金轿很快就到了宫门口。 眼看裴文月就要真的离开秦嵘皇宫,她却忽然叫停了轿子。 王不歇忙上前问道: “公主殿下,可还有何吩咐?” 裴文月便探头出来道: “公公,等等再走,一直守在我身边的从影嬷嬷还没来呢。” 见金轿身后,是长长一条跟随的队伍,王不歇有些焦急道: “不行的,时辰都是算好了的,不能耽误呀。” 裴文月却铁了心不愿离开。 卿卿见状,忙道: “公公别急,我回去凝宵殿寻嬷嬷!” 见裴文月没有出言反对,王不歇就催着卿卿去。 “快些,叫从影别再忙活什么了,这公主殿下出嫁呢,可耽误不得!” 他与从影也算老相识了,叫唤起对方来,语气里也不免带着自己觉察不到的熟络。 这一来一回,又耽搁了不少时候。 王不歇急归急,看着不时探头的裴文月,却也感慨万千。 “说起来也是放肆,可不怕公主殿下怪罪,咱家也和从影一样,算是看着您长起的呀。如今时间一晃而过,您竟也要嫁人啦,还要去到那么远的云晋,咱家说句实话,心里头也是……” 他忍不住点了点眼尾。 见状,裴文月抿了抿唇,想起从影对自己说,今天无论如何要笑。 她便朝王不歇笑了。 “公公,这些年,承蒙您关照了。” 王不歇看着她明媚的眉眼,思绪忽而就被拉扯着去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个令黎晚歌崩溃的夜晚。 他想起黎晚歌于东宫心灰意冷,与自己擦肩而过时,要他以后好好保重自己。 一瞬间,王不歇只觉宿命因果,原是如此。 他便微微扬唇,柔声对裴文月道: “殿下不知道,您的眉眼,与您母妃生得一样好看。” 裴文月一滞,随即道: “是吗?” “是。” 她说: “公公也许不知道,我曾求过皇兄,日后若可以,要带我去广灵寺见见母妃。” 王不歇听到这话,有些错愕。 裴文月却笑着叹息一声,“不过,看来现下是没有机会啦,以后会不会有,谁也说不准。公公,您带着皇兄去见过母妃时,母妃她……还好吗?” 王不歇掌中拂尘略微收紧,顿了顿,才开口。 “嗯,锦妃娘娘风采依旧。” “那便最好了。”裴文月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两人聊到此,卿卿由远及近跌跌撞撞而来。 她整个人活像疯了一般,最后是直接冲到金轿,又摔在了地上的。 王不歇是宫里的老人了,顿时知道有事,就帮衬了卿卿一把,一边问她: “如此慌张做什么,没得规矩。怎么就你一人,从影呢?” 卿卿整个人都还浑浑噩噩的,见裴文月也在盯着自己要一个答案。 一刹那间,她就在裴文月探究的目光中猛地崩开了无尽的泪。 “公主,嬷嬷她、她……去了!” 说罢,卿卿直接生生膝盖磕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王不歇深吸了一口气,险些忘记呼吸。 裴文月整个人笑容僵在脸上,瞳孔都抖了抖。 “卿卿,你若胡说,我可要生气了。” 她淡淡道。 卿卿却不知如何答话,只顾着哭,只顾着拼命磕头,纵然额头流了血也不敢停下来。 见此,裴文月撩起帘子的手都觉无力,她毫不犹豫,一瞬间就跳下金轿。 “公主这是要去哪里?!” 见裴文月不发一语,王不歇忙招呼左右宫人。 “拦住公主殿下,千万不能叫她回去!” 被阻拦了去路,裴文月才开始表现得歇斯底里。 “都滚开!你们若谁敢拦我,本公主一个个治你们的罪!” 王不歇忍着心中那股难受劲儿,首当其冲挡在裴文月面前。 “公主殿下,您别这样!眼下不能闹啊!” 裴文月却怎么也听不进去,她死死掐住那些拦住自己去路的人,像一头失了理智的兽。 关键时刻,是卿卿顶着一额头的血,扭转了局势。 只见她哭着掏出一封信,递给了裴文月。 “公主,嬷嬷留了话给您!” 裴文月转了转眼珠,看着那封信,整个人渐渐冷了下来。 她不再拼死要回凝宵殿,只默默接过那信,展开来看。 【展信佳,我的小公主。】 开头便叫她指尖都在颤。 【我是陪着你母妃长大的,虽是主仆,却视你母妃作妹妹。还记得,当年她是多么肆意洒脱,她喜欢骑马,是最爱笑的一个女子,整个黎家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宠。】 【可惜,命运弄人,谁都想不到,她竟在宫里葬送了自己最明媚的笑容……你枕书皇兄出生时,她有多快乐,我便永远忘不掉,那小小人儿死时,她有多么锥心。她得知自己真相的时候,全然不顾任何体面,赤脚奔于雨中,敢于在雷电交加之下对你高高在上了一辈子的父皇连连质问。我便知道,她已决心要远离这荒谬的一切了。】 【但那时候,还有你啊我的小公主,你那时候尚在襁褓中,怎么没人管管你的未来呢?你父皇怎好不想想你,若为了你,留你母妃一留也好……你母妃,我总和你说的,我希望以后你也要记得。她太苦了,你莫怪她。没关系,还有我,我在你母妃托付我时,便发了誓,今生,总也要护好你,不叫你过得不开心,步你母妃后尘。】 【可我到底还是无能护住你……云晋啊,那么远……却要叫你这娇娇的我的小公主一个人去,你是把你皇兄换回来了,可你却回不来了。我每每思此,便如你母妃当年那般痛彻百骸。】 【既是黎家奴,留不住你,便是辜负了你母妃,辜负了远走的黎家。】 【此生再无颜面对,望公主去往他国,好自珍重,我便陪您走到这里了。】 【想起当年黎家家主为我取名从影,要我好好守在你母妃身边。从影从影,谁都护不了,影子已没有存在的必要。】 【今去也,莫念。】 【从影拜别,至上。】 裴文月早已泪流满面,再回神时,手中的信纸飘落在地,她整个人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第316章 来生 苏府。 一小厮走进苏重朗的房中,看到他紧闭双眼,口中含布,面上忍不住露出不忍的神情。 只见他蹲下来,替苏重朗解开身上的绳索。 “少爷,您别怪我们,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老爷的吩咐,谁敢忤逆呢?” 说完,苏重朗身上的绳索已然落地。 小厮想了想,又凑近替苏重朗拿掉口中的布团。 他看着,忍不住鼻尖酸涩。 “老爷也真是的,少爷您挨了顿家法,身上遍体鳞伤,可老爷非但不给您找府医治,还硬生生捆了您五日……” 苏重朗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只见他头发凌乱、嘴角流的血迹也早已干涸,被那布团脱口时连带着扯得叫人看着都觉着疼。 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在小厮扶他起身时,一时腿软踉跄了一步。 “少爷小心!” 苏重朗摆了摆手,最先关心的是: “阿鸢的尸首……” 那小厮顿时吸了吸鼻子。 “少爷放心,阿鸢哥平日待大家都很好,我们等老爷走后,已经好好葬了阿鸢哥。” 苏重朗便轻轻点了点头。 “你们能来放我,只怕五日之期已到了吧。” 现在全府上下都知道了苏重朗与裴文月的事,那小厮自然不例外,听到苏重朗的话,他便心虚地‘嗯’了一声。 “那我眼下自由了?”苏重朗问道。 小厮不敢随便应他的话,转而问:“少爷是要去哪里吗?” 苏重朗便轻轻推了他一把,自己忍着身上还未好的鞭伤,踉跄走着。 “和亲队伍应该还没走远,若我现在骑马去追,应该还能追得上。” 此话一出,那小厮都被吓了一跳,想不到事到如今,苏重朗还不死心。 “少爷,您……您不能……” 他一个下人,苏元明和苏重朗都得罪不起,这阻拦苏重朗的话,真是叫他左右为难,不好开口。 所幸有人替他说了出来。 只见苏元明缓缓出现,双手背后,一脸严肃地挡在苏重朗面前。 “你哪里也别想去。” 苏重朗倔强地抬起头,看着苏元明,说: “父亲,你除非绑我一辈子,不然,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她回来。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去云晋的。” 苏元明气得头都要炸了。 “她一个公主,这是她生来就该担当的职责和使命。再说了,和亲有什么不好?她去到那边,就是尊贵的王后,难道非要嫁给你,才是好的归宿?!你可知道,你这是在害她!” 苏重朗深吸一口气。 “我只知道,她既生来就是公主,理当金尊玉贵,而不是为了两国之交,远离故土!” 苏元明见他如此执拗,眼皮都跳了跳。 “你一定要去?” “父亲休想拦住我。” “纵使赔上全家的性命,你也在所不惜?” 被关了五日后,苏重朗再听到这样的话,已能毫不犹豫应对自如。 “让我追回她,日后我与苏家毫无瓜葛,陛下要如何治罪,也都请治我一人的罪,无关苏家!” 苏元明冷笑一声。 “你一人承担?简直是可笑。须知你虽这么想,陛下可却不是这么想。老子今天就不妨告诉你,纵然日后你一辈子再不姓苏,只要你一日身上流着我苏元明的血,你的所作所为,就随时事关苏府!” 他骂完苏重朗,便又开始放轻声音。 “你可以不管我这个严厉无情的父亲,可以不管那些拘在后院和你毫无瓜葛的姨娘、庶弟庶妹,也可以不管偏远在老家的苏氏旁系,甚至,那些姓苏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你也用不着管。那还有一人,还有你阿姐,与你手足相惜、真真正正最疼你的阿姐,如何,你连她也要割舍抛弃吗?!” 一提起苏皖,苏重朗肩膀都抖了抖。 “阿姐……” 苏元明道: “你阿姐从小护着你,若说谁最叫她在乎,必定是你。从小你就调皮,你阿姐为了替你分担身上的责任,受了多少委屈,你难道都忘记了吗?她为了整个苏家,才甘愿入宫嫁给太子。如今,你要为了你的心上人,成全自己,完全不顾及她吗?须知今日不仅仅是公主和亲,更是你阿姐嫁入东宫的重要日子!话已至此,你若还想去追拦和亲队伍,你便去吧!大不了,你就和公主在一块,任由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有你阿姐,一起拖着苏家上下死在你面前!” 苏元明冰冷的语气,让苏重朗不寒而栗。 “只希望你日后和你那金枝玉叶的心上人朝夕相伴时,莫要忘了多来祭拜我与你阿姐。” 此话一出,彻底击垮了苏重朗。 他想起,最先自己并不是为了裴文月才去科举场里走了一遭。 他最开始,实是为了阿姐…… 苏重朗慢慢软了双膝,瘫坐在地时,眼前不由得又浮现出当初苏皖被罚跪祠堂的一幕。 那时候,苏皖如此瘦弱的背影,跪在苏家列祖列宗面前时,他便立誓要成长起来,以后换自己来守护姐姐。 “阿姐……” 苏重朗忍不住呢喃了一句,眼中已蓄满了泪。 苏元明见状,给了苏重朗最后一击。 “儿子,别说我这个做父亲的非要拆散你的姻缘。” 他从袖中拿出了那封当日入宫从裴文月那儿讨来的诀别书,一把甩到了苏重朗面前。 “公主不像你,她深明大义,知道自己身为公主,不可耽于情爱。她已此信中与你恩断义绝,你自己看吧。” 说罢,苏元明离开。 他太清楚自己的儿子,所以丝毫不担心自己不在这里,苏重朗还会偷跑出去。 有此诀别书,苏重朗已再无法痴心妄想。 苏元明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道路,呢喃道: “夫人,我全都是为了苏家……” 留下苏重朗一人,只见他急急忙忙去拆开那封所谓的‘诀别书’。 上面没有长篇大论,只寥寥数语,却似一把锥心刺骨的利剑,狠狠搅和了苏重朗一身的硬骨头。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了拼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待重结、来生愿?待重结、来生愿……来生、来生……” 苏重朗想起当日逍遥茶馆前,他还未舍一身纨绔气,对着那无助的裴文月出手相助。 他那时洋洋洒洒离去,与她笑说了一句后会有期。 一句初见的后会有期,最终换来一声来生结愿。 苏重朗终于体会到了何为世上最愁苦断肠之痛。 贪嗔痴、爱别离,唯情难言。 捧着那轻飘飘的一纸诀别,苏重朗豆大的泪猛地砸到上边,晕染了字迹。 只见少年把信揉进怀中,终是忍不住哭着朝眼前崩溃大喊: “文月——!!!” 第317章 苦源 王不歇送走了裴文月的和亲队伍,便匆匆回了朝晖殿复命。 朝晖殿内,承帝不同往日,难得的面色红润,精神十足。 他一改往日病态模样,穿好了帝皇正服,坐在高位上等着王不歇回来。 王不歇进殿后看到他,说: “陛下放心,公主已顺利出宫了。” 承帝点了点头。 “她一切安好否?” 王不歇听到他的话,想了想裴文月的状态,实在于心不忍,多嘴了一句,问道: “陛下既心中还是在意公主的,为何不相见一面呢?” 承帝沉默,垂下眼眸,似乎是想到了方才朝晖殿前,裴文月对自己最后的辞别。 瞬间心尖处升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疼痛。 良久后,他才开口道: “朕与文月,亦如朕与她母亲,相见无言,不如不见。” 短短八字,已彻底断绝二人浅薄的父女之缘。 王不歇在心中暗叹一声,也道无话可说了。 承帝转了话题,道: “该是东宫大婚之时了吧?” 见承帝唯独对此事格外上心,王不歇依从道: “陛下,您的身子……?” 承帝却不以为然,摆了摆手,扬起唇角。 “不歇,朕不知为何,只觉今日很是精神,好似从未病过这一场。济光总算是到了成家的时候,朕等这一日真是等得太久了。” 见承帝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王不歇便也稍稍放心了下去。 他对承帝说: “陛下,我们走吧。” * 苏皖在凝宵偏殿静静等候,此刻的她已穿戴上妆完毕,只等着吉时到,便出发去完成大婚之仪。 就在她思绪恍惚间,墨音匆匆跑了进来,一脸惊恐。 “姑娘,出大事了!” 苏皖微微抬眼,端得是顾盼生姿。 “今日是公主和亲的好日子,你说话不可这般冒失。” 她只字未提自己,只当今日好似与自己全无关系般。 墨音却仍旧慌张,走近她,小声道: “婢子听闻公主离宫前,一直跟着她的那位从影嬷嬷自缢了……” “胡说!” 苏皖从未如此高声,吓得墨音连忙跪了下去。 “婢子不敢胡言!” 见墨音颤抖着身躯,苏皖一颗心都震了一下,她手中握着的花扇都掉落在地。 “怎么会这样……” 墨音怕她受什么刺激,等会心绞痛又犯,便斗胆起身扶住她的后背。 “姑娘,想是嬷嬷接受不了公主远嫁,一时间想不开。您可千万别为此动气啊,那神医说了,如今您切忌大喜大悲。” 苏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要擅自离去?” 她忽然慌了神,转头紧紧握住墨音的手。 “墨音,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见她患得患失的模样,墨音眼中一阵酸涩,连忙出声安慰她: “姑娘放心,只要姑娘一日不赶婢子走,婢子生死都要永远跟随您!” 苏皖抿了抿唇,忽然像只幼兽般轻轻躲进墨音的怀中,眼中一阵魔怔。 “我现下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墨音看着她一身华丽红服,却不见一丝笑意,顿觉心疼,便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此时,已到了该去叩见承帝的时辰。 第318章 大婚 永秋殿是秦嵘历代太子与太子妃完婚之地。 此刻,承帝正坐在永秋殿中,下首分批两队站满了文武百官。 钦天监测算的吉时已到,王不歇便高喊道: “恭迎太子入永秋殿!” 话音一落,众人皆往殿门望去,只见裴济光身着一席红辉如霞的婚服,缓缓走了进来。 承帝见到他,精神更好了些,忍不住坐直几分。 裴济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叩见承帝。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帝忙朝他抬手,“吾儿快起,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无需如此多礼。” “谢父皇。” 裴济光站起后,立于左侧,一脸面无表情。 王不歇见太子已到,便按着流程继续朝殿外喊道: “苏家嫡长女苏皖,入殿!” 裴济光便随着这一声,懒散地抬起双眸,朝殿外望去。 只见苏皖在墨音的伴随下,亦是一身与裴济光互相衬托的红辉霞衣缓缓而入。 她举手投足间一如既往叫众人遐想神往,虽帘链遮面,却难抵那一双柔情水眸的每一次含望。 可惜,她的美貌于裴济光而言,却是无用。 等苏皖来到裴济光面前时,裴济光才抖了抖衣袖,转身对着她。 见她今日果真与众不同,裴济光忍不住冷笑一声,稍稍低头,用极为微小的声音对苏皖说道: “还记得上回天鼓楼之夜,我们在众人面前扮作一对神仙眷侣。如今,这戏恐怕要委屈你陪本殿做一辈子了。” 苏皖听到此话,微微抬眸,却很快又垂下。 “殿下的话太过深奥,小女听不明白。” 裴济光挑了挑眉,“你只怕比谁都聪明,不过是装傻罢了。” 苏皖淡淡道:“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裴济光深吸一口气,“你果真无趣。” “……” 二人之间的波澜无人可察,承帝见他们并肩而立,只觉他们就是天底下最相配的神仙眷侣。 他不禁催促王不歇。 “快,莫要误了吉时。” 王不歇便立刻挥了挥手中拂尘。 “吉时到!太子殿下与苏氏嫡女参拜上天!” 此时,两边忙各自涌上一波宫人,朝裴济光与苏皖递上一段相连的红绸。 裴济光十分配合,随意拿起红绸,另一边则交给苏皖。 “苏女可要拿稳当了。” 此话说完,苏皖只觉奇怪,却还是素手柔夷,拿捏好红绸。 谁知,下一刻,裴济光转身时竟稍稍用力,使了当日在天鼓楼之夜上同样的戏码,差点叫苏皖又一次难堪,那手中红绸险些拿不稳,脱落在地。 幸好苏皖眼疾手快,红绸脱手之际随即以衣袖遮挡,另一只手快速拽住红绸,这才幸免于事。 苏皖一颗心被裴济光搅得难安,便稍稍抬眸侧望裴济光,谁知收到裴济光一个笑。 只见他的口型是: “都叫你小心了。” 一瞬间,苏皖便知道了,他果然对她的厌恶一如既往。 脑海中不由浮现幼稚二字,苏皖心想,能把自己的婚事这样不屑一顾的,普天之下也许只有眼前此人。 他可以胡来,她却不得不谨小慎微,真是可笑。 苏皖忍不住收紧手中红绸,一瞬间心思飘远,忽而眼前想起另一张魂牵梦绕的面容。 若今日是与他的大婚,她想必也不用这样心惊胆战。 若是那人,定会对自己百般呵护…… 苏皖的情绪本就不高涨,此刻更是低迷,只是在场没一个人知晓,亦不在乎。 二人拉着红绸对永秋殿外的广阔天地遥遥一拜,随后转身,只听王不歇继续喊道: “二拜帝皇!” 于是,裴济光与苏皖照做,就在两人对着承帝一同弯下腰时,承帝的思绪一瞬恍惚。 仍记得,多年前,他与孟令瑛大婚之日,亦是如此。 好像……好像…… 承帝见裴济光弯腰,不自觉湿了眼眶。 他启唇缓缓呢喃道: “阿瑛,若你还在……” 若此刻你还在,便可与我一起亲眼看着我们的儿子娶妻成家。 若此刻你还在,便可与我一起接受儿子儿媳以及文武百官的朝拜。 可你怎么就不在了? 阿瑛…… 【夫君,若以后我们的孩子成亲了,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这么幸福?】 年少的裴宗承扶着孟令瑛荡秋千。 【这是当然!】 孟令瑛在秋千上展露笑颜。 【我怕我到时候哭了,会给咱们儿子丢脸吧?】 裴宗承见证她的笑脸,忍不住护短。 【你是我唯一的夫人,若谁敢笑你,我和他没完!】 孟令瑛的秋千落下,她顺势躲到裴宗承怀中,娇嗔道: 【孩子的大婚之仪上,哪容得你发脾气?没事,到时候我便像现在这样让你挡住我,便没人看到我哭了。】 裴宗承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忍不住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这倒是个好主意!】 …… 王不歇在承帝耳边又喊了一声,“陛下?” 承帝骤然回神,迷茫地看着王不歇。 王不歇便提醒他,“陛下,该叫太子殿下与苏女起身了。” 承帝这才眯了眯眼睛,迫回自己的眼泪,重新一脸威严。 “是,朕……方才在想事。” 他顿了顿,对着苏皖道: “传朕旨意,今日始,册苏氏嫡女苏皖为秦嵘东宫妃,以正位,掌东宫女眷事宜!” 第319章 此后 东宫。 夕阳带着最后一丝余晖渐渐消散,夜悄无声息攀爬天际,黑白相间迷乱心绪。 苏皖坐在这个陌生又不属于自己的宫殿,内心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直到一阵脚步声慢慢响起,她才颤了颤指尖,悄悄捏紧红辉霞衣上系着的一抹珠穗。 苏皖另一只手还握着那遮面的花扇,上头中央绣着一对凤凰。 凤为雄,凰为雌,两相缠绕,翱翔天地,本是极好的意头。 可当裴济光站定在她面前,低头望着那凤凰时,忽而自内心开始冷笑连连。 他抬手,用指尖轻轻去触碰那对凤凰,眼神渐渐发沉。 “你这扇子,挺有意思。” 苏皖才渐渐移开手中花扇,露出扇子后面一张在烛光摇曳下的天姿。 “苏皖参见殿下。” 她说完这句,便顺着裴济光的话去看手中花扇,当目光所及触到凤凰的绣样时,苏皖也忍不住垂了垂眼帘。 “是挺有意思的。” 裴济光勾了勾嘴角。 “凤凰,看来所有人都认为本殿与你,生来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 他话说一半,苏皖却低着头补充道: “可惜殿下不喜欢我,所以这凤凰倒变得叫人看着刺眼了。” 裴济光触摸凤凰绣样的手停住,随后收回,正视苏皖。 “本殿早说了,你非常聪慧,只是你伪装得大智若愚,叫那些蠢笨之人都看不破,皆以为你不过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千金贵女。但本殿看出来,从第一眼见你,你护着你弟弟那一刻开始,本殿就知道,你不是表面那么简单。你也是只急了会咬人的兔子。” 苏皖浅笑,“想不到,殿下那么关注我,这真叫我……我该受宠若惊,是吗?” 裴济光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 “你与本殿私下说话时如此大胆,是笃定本殿不会对你如何吗?” 苏皖抬眸,终于舍得给他一个眼神。 “我以为,殿下娶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既如此,殿下应当不会想看我对着您做出阿谀奉承之态。我与殿下之间,如今已成夫妻,坦诚些未必不是好事。殿下觉得呢?” 裴济光看着她的眼睛,抬起手,碰了碰。 “你的眼睛真美。可惜,再美,于本殿眼中,亦是无用。你方才口中夫妻二字,本殿可不承认。本殿心中的正妻人选,自始至终,都不会是你。所以今夜,你自便吧。” 苏皖的内心一如既往平静,甚至他开口说出这些话时,她都没什么起伏。 她只是站起身来,对裴济光行了一礼。 “这里是殿下的东宫,殿下若想这么做,我自然依从。” 裴济光一瞬间有些意外。 “你……” 苏皖却接着说:“殿下当日与陛下起争执时,满宫皆知。您既心中已有别的牵挂,我不会自讨没趣。我与殿下今后,人前人后,相敬如宾即可。” 裴济光深深看了她一眼,难得没有似往常一样为难她,只沉静道: “很好。”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苏皖的视线,留下苏皖一人独守整座冷清的宫殿。 可苏皖从未觉得似现下这般宁静安逸过。 她抬手,慢慢解下遮脸的帘链,又把头上那些繁重的装饰全都除去。 一切做完后,她一席长发披肩,这才重新拿起床榻上的那凤凰花扇,自言自语: “相敬如宾,却无法举案齐眉,当真是好一个天造地设。” 她站起身来,找出笔墨,铺开宣纸,一瞬间心头思绪万千,脑海中浮现的全都是另一张日思夜想的面容。 顿时,下笔如有神。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第320章 征兆 裴济光一席红衣走出苏皖的寝宫时,见到他的宫人都十分惊讶。 众人探寻的眼光中,只见裴济光不管不顾,慢慢解开身上的红辉霞衣。 当衣裳掉落在地,身上只剩下一件纯白里衣时,他方觉得身上轻快不少。 有宫人上前来,“殿下,今夜您怎么没在太子妃娘娘那儿……?” 裴济光只是瞥了那人一眼,随即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去给本殿拿酒来。” “殿下,这……您穿得这样少,又要饮酒,当心身子。” 裴济光却摆了摆手。 “你不懂、你们都不懂。” 他拍了拍心口,“如此孑然一身,本殿方觉得自己没有被束缚住。那大红婚衣,谁爱穿,谁就去穿,本殿不要。” 见裴济光还没饮酒,却好似已经开始说起醉话来,那宫人也不敢再多言,只好退下去为他取酒。 反正自那名叫阮眠霜的宫人死后,裴济光愈发嗜酒如命的习惯,在整座东宫早已人尽皆知。 只是众人未曾想到,竟连今夜与那苏家来的太子妃的良辰好时,他也不愿放过。 宁愿丢下人人惊艳的太子妃,只独自一人躲起来喝酒。 裴济光哪里也没去,一头钻进当初他与阮眠霜初识的那间偏殿。 谁都忘了,他却永远记得,就是在这里,他被雨夜困扰,是阮眠霜寻到他,用歌谣哄他安睡。 酒壶在手,裴济光望着寂寥的宫殿,只有一束皎洁的月光借着窗缝溜进来陪他。 触景生情,裴济光见四周无人,依稀间再无佳人为他吟唱那暖心的童谣,他不自觉哽咽。 “阮娘,就连你也离我而去了,留我在东宫孤苦无依,你当真是好狠的心呐……” 他醉蒙蒙间,指尖搁在膝上,自己打着节拍,断断续续唱起当初阮眠霜为他唱的那童谣。 字字悲切,声声泣泪。 良久后,有人醉倒在地,脸上还残留点点泪意,只余一个空了的酒壶在地上滚了又滚。 …… 朝晖殿。 王不歇见殿中有些昏暗,便又燃了几盏烛火,这才走进内室。 “陛下,您竟还未安寝吗?” 承帝一席正服尚未褪去,神采奕奕。 “不歇,朕睡不着,一想到济光终于大事落定,朕便高兴啊。” 王不歇见状,也不由得喜上眉梢。 “奴婢还未恭贺陛下呢,如今太子终顺利迎娶太子妃,您也可稍稍安心了。” 承帝会心一笑,“是啊,不止朕高兴,皇后也高兴得很。” 此话一出,王不歇微微错愕,他忙抬眸去瞧,就见承帝对着身旁空无一人的位置,有说有笑。 “阿瑛,你今日难得精神好,陪着朕操持了一天,你辛苦啦。” 看着承帝眉宇间少有的柔情,王不歇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陛、陛下,您莫要吓奴婢啊……” 承帝看向他,“不歇,你这是怎么了?这是皇后啊,朕的阿瑛,怎就什么吓不吓的。” 王不歇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却始终没看到所谓的‘皇后’。 他颤抖着手,指了指承帝身侧。 “陛下,奴婢怎么什么也看不见?皇后娘娘不是……不是早已离去了吗?您、您忘了,当年,她把太子殿下托付给了您……” 如梦初醒,承帝再定定睁开双眼,果真身旁空无一人,哪来什么孟令瑛的温柔相待? 他眨了眨眼,只觉心口狠狠一疼,脸色由一整日以来保持的红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那股不知从何而来且一直支撑身躯的精气神,瞬间消散颓靡。 承帝愣了片刻,随即终于反应过来,终释怀笑道: “不歇,离天亮还有多久?” 王不歇没有想到承帝前后变化如此之快,一时间跟不上承帝的转变,只脱口而出: “还有两个时辰呢。” 承帝挑了挑眉,随即轻轻道: “只剩两个时辰了吗?应当足够了……不歇,替朕磨墨吧。” 第321章 诰命 翌日,天刚蒙蒙亮。 文武百官连夜被急召入宫,所有人全部跪在朝晖殿外,等候传唤。 苏元明和傅砚清二人匆匆而来,不敢置信地望着殿前守候的王不歇。 只见王不歇一脸苦色,眼中含泪。 “二位大人请速入殿中,陛下已久候多时。” 此言一出,包括苏元明和傅砚清在内,众人皆清醒过来,明白是什么即将到来。 却未曾想到,如此突然,又如此生变。 苏元明颤了颤身躯,问王不歇: “怎么会这样……昨天还是太子殿下大婚喜日,怎只过了一夜,便成了如此境况?!” 王不歇遥想后半夜承帝幻视先皇后的存在,便忍不住哽咽一声,道: “连日以来,发生了太多事,陛下已苦苦支撑太久了。昨日太子殿下大婚,陛下许是见尘埃落定,便再也支撑……” 他未说完,便背过身去,以手中拂尘遮挡狼狈之相。 苏元明半生忠君爱国,尤其佩服承帝,他一时半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身为朝政臣首,他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在此刻强大起来。 傅砚清见状,忍不住叹息一声。 “世事难料……当真是世事难料……” 苏元明深吸一口气,“傅大人,我们进去吧,莫要让陛下再等了。” 傅砚清依从地点了点头,随即与苏元明一同进入朝晖殿中。 殿内,当二人再见承帝时,方知王不歇说得一切都是真的。 眼前此人哪里还是昨日红光满面的承帝? 他除了仍旧穿着帝皇服饰,整个人好似即将颓败的秋日红叶,夕阳余晖,叫苏元明与傅砚清只凝望一刹,便惶恐不安地跪了下去。 苏元明率先开口,带着一丝颤音。 “陛下,臣等来了。” 承帝艰难地坐直几分,微微睁眼,看清果真是苏元明与傅砚清,便说: “你们来啦。” 苏元明咬了咬牙,才继续能说话: “陛下,若您有何要交代的,便只管告知臣与傅大人,苏傅两家一生效命陛下,唯有依从。” 承帝临了前再听到苏元明这样的话,竟忍不住笑了。 “苏卿果真是忠臣,如此,朕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他把目光落向苏元明。 “当初叫你家女儿入东宫,你可怪朕?” 苏元明连忙摇头,“臣不敢!” 承帝说:“朕知道,此事是朕强人所难,你家女儿非比寻常,从来不是池中凡物,却被朕硬生生困于深宫,余生作为笼中鸟……朕听闻,你很疼爱你一双儿女,这事到底是朕对不住你。” “臣惶恐!”苏元明就差伏地不起。 承帝深吸一口气,“不过,你苏家实在一枝独秀,朕的济光太过稚嫩,唯有如此方能……方能保吾儿坐镇朝政,延续江山万代,朕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说罢,承帝重重咳嗽起来。 苏元明磕了一个头。 “臣从未有过任何怨言,陛下是秦嵘的君主,臣明白您的种种难处。更何况,苏家有此凤命,更是无上荣光,此举亦是保得苏家昌盛,臣怎还敢生怨怼之心?” 承帝艰难地伸出手指,指着苏元明,说: “这桩姻缘是朕强求于济光与你女儿的,既要绑他们一辈子,你莫怕。朕会叫济光一定……一定封你女儿作秦嵘皇后,你可要好好辅佐济光……” 苏元明终于落下一滴泪。 “陛下隆恩,臣万事难辞,定会拼尽全力辅佐太子殿下,以保秦嵘千秋万代!” “好……好啊。” 承帝虚弱地点了点头,把视线移向傅砚清。 “傅卿……” “臣在!”傅砚清忙应了一声。 只听承帝对他说: “济光一直顽劣,平日里总惹你生气吧?” 傅砚清见承帝露出慈父柔光,忍不住想起家中的傅施璟,瞬间感同身受,便摇了摇头。 “臣身为太子师,太子殿下有何疏漏,皆是臣之失职。” 承帝攒了一口气,哈哈一笑。 “你刚正不阿,人如其名,朕当初就想,有傅卿为太子师,济光日后总不会走错太过。今日你仍坚守本心,有你……与苏卿一道护着济光,朕无憾。” 话音一落,旨意便随着王不歇走入殿中一并颁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封苏元明、傅砚清为诰命大臣,晋一等公,佐以新皇,告慰帝心,钦此!” 苏元明和傅砚清急忙叩头谢恩。 “臣苏元明……” “臣傅砚清……” 二人异口同声。 “领授帝旨,不敢有违!” 第322章 两旨 承帝撑着一股劲儿,问着王不歇: “济光……来了吗?” 王不歇眼含热泪,努力提起一抹笑。 “陛下,奴婢已派人去东宫传太子殿下了,只是昨夜是殿下与太子妃的新婚之夜……奴婢相信,太子殿下已往朝晖殿来了。” 承帝听完,虚弱地点了点头。 王不歇实在忍不住了,背过身去快速抹了一把眼睛。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喊: “太子殿下驾到!” 王不歇顿时高兴地看向承帝,“陛下,太子殿下他来了!” 说完,王不歇连忙冲向殿门,就见裴济光迎面而来,只是身上还残留一丝浓郁酒气。 可眼下已顾不得留意这些细枝末节,王不歇只提着一抹笑意,对裴济光焦急道: “殿下,快、快些去,陛下已等您多时了。” 裴济光朝他微微颔首,随即与他擦肩而过,朝承帝而去。 王不歇随即退了出去,守候在外。 殿内只剩下裴济光与承帝二人。 裴济光刚想给承帝行礼,就被承帝抬手阻止。 “济光……过、过来。” “是,父皇。” 裴济光来到承帝身边,看到一脸灰败的承帝,一时间心头思绪万千,五味杂陈。 他对承帝说:“父皇,儿臣在此。” 承帝一见到他,便忍不住扬起一抹笑,随即轻轻握住裴济光的手。 “济光,父皇就要去……见你母后了,你怎不笑一笑……你,不为父皇高兴吗?” 裴济光听到他提及生母,一瞬间有过一丝动容。 “父皇,我……” 可终究无话可说。 承帝见状,便从身侧摸出两道圣旨,交给他。 “父皇,这是?”裴济光问道。 只听承帝说: “这里有两道旨意,是父皇最后留给你的。第一道,是册封你为新皇的圣旨。” 裴济光接过那两道旨意,听到这里,便抬眸看着承帝。 “父皇,你……当真要册封我为新皇吗?” 承帝肯定地回答道:“你真是傻话,朕也许一生中有过许多孩子,那是朕作为皇帝的不得已。可从始至终,在朕心中,只有你……只有你才是朕唯一承认的存在,你是……你是朕与你母后的孩子啊。” 裴济光忍不住握紧手中圣旨,就听承帝继续说: “济光,那旨意里还提及了一件事,那就是……你务必要在继位后,封苏女作皇后。” 他话音落,裴济光随即抬眸看他。 承帝说道:“朕知道,你不满意这桩婚事,更觉得是朕逼迫你,可是……苏女本身体贴温顺、端庄得体,她身后更是整个苏家,苏家身后又是盘根错节的朝堂,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做你的皇后啊。朕已经封苏元明和你老师傅砚清为诰命大臣,辅佐于你,你……你莫要辜负朕与他们的一番苦心。你要……做个明君,知道吗?” 裴济光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变得愈发深沉。 “父皇,那第二道旨意呢?” 承帝深吸一口气,说道: “这第二道……倘若、倘若文月去了云晋,那云晋守岳是个君子,肯遵守承诺,把你三弟送回来……你便要封他为兵马大元帅,由他领兵……出征剿灭云晋。” “兵马大元帅?”裴济光挑了挑眉,“父皇,这是你对他的补偿吗?” 承帝叹息一声,忍不住望着宫殿顶端。 “是。朕不是不知道,他前半生过得有多苦,只是从前朕过于偏执,对他多有疏忽。如今回头看看,他又何尝不似当初的朕呢?而且……” 话到一半,承帝瞥向裴济光,目光终于流露出一丝对裴懐的愧疚与柔情。 只可惜,眼前的不是裴懐,他不会知道,承帝在弥留之际,对他难得的一丝温情。 “而且,他去过云晋为质,只有让他为首去剿灭云晋,才能扭转他在秦嵘子民心中的地位,也才能……洗刷他此遭耻辱。朕也相信他,有此能完成这个重任。他……就是朕为你选的一把利剑,只要济光你好好利用,好好待他,他不会叫你失望的……圣旨上,朕也有交代,若他日后敢对你不敬,你尽可以随意拿捏他,他不敢不从……” 承帝说完,裴济光愈发平静,问道: “那倘若,云晋守岳背信弃义,不叫三弟平安归来,也把持了文月,父皇又作何打算?” 他说完,只见承帝露出浓浓杀意,沙哑着嗓音。 “若真如此,他便是自寻死路,秦嵘自然师出有名,你便立刻封辛容武为先锋,领兵直捣云晋,到那时……你不必顾及任何人,包括……” 他顿了顿,闭上双眼。 “包括裴懐和文月。” 裴济光听完后,不禁道:“父皇果真深思熟虑,儿臣佩服。” 承帝一口气说完这些,已是筋疲力尽,他忍不住瘫在位上,感慨道: “朕思虑至此,走后也可对得起秦嵘历代君主了……” “不过,父皇。” 就听到裴济光站起身来,拿着那第二道圣旨,走到熊熊燃烧的炭炉旁。 “恕儿臣要忤逆您的旨意,来个抗旨不遵了。” 话音一落,承帝猛地睁开双眸,“济光……?” 裴济光变了一副嘴脸,脸上冷光森森,他嗤笑一声,随即扬起第二道圣旨,当着承帝的面,把圣旨毫不犹豫丢入炭炉中,任由火光攀爬肆意,顷刻间把圣旨燃烧殆尽。 第323章 抗旨 眼看着裴济光胆敢如此作为,承帝不敢置信地瞪着一双眼睛。 “济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济光冷笑一声,“好一个为什么,父皇,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儿臣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吗?” 承帝想了想,说:“你是为了当日那个被朕杖毙的宫女阮氏?” 裴济光挑了挑眉。 “是,也不是。父皇,与其说阮娘是一切的源头,倒不如说,你害死了阮娘的那一日起,才真正叫儿臣对你不再有任何期待。” 承帝紧蹙眉头,“济光,朕如此疼宠你……” “不!”裴济光怒道,“你最爱的是你自己,也是秦嵘的江山,不是我!”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难道朕为你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承帝不理解,为什么他把一切都给了裴济光,可裴济光还是变成了如今此等模样。 裴济光说:“一切?你给我的,难道就是我想要的吗?” 他指着炭炉里那道还剩残骸的圣旨,质问承帝: “若你真的爱母后,又怎么会还有那么多皇子公主诞生于世?” 承帝一瞬间语塞,随即道: “朕是皇帝,这都是不得已……” 裴济光只觉得可笑。 “你总有这么多不得已、难处,父皇,儿臣听够了。” 他冷声道:“我实话告诉你吧,你刚才的宏图,我一个都不会做。” 承帝双眼布满血丝,“你若不依从,会毁了秦嵘的!” “那又如何?”裴济光耸了耸肩,“不妨再告诉你吧,父皇,裴文月和裴懐不会回来了,他们会全都死在云晋。” “你……?!” “我早已与云晋守岳暗度陈仓,只要他帮我除掉裴文月与裴懐,我便割地让与云晋。” 承帝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只觉得心如刀割。 “朕早已说过,他们不会对你构成威胁,你为何非要赶尽杀绝?如今还要破坏秦嵘的国土,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济光,你还是朕与你母后的济光吗?当日你母后弥留之际,曾为你起名,是要你一世光明磊落,快乐无忧啊……” 裴济光手握那封己为帝的圣旨,死死攥着,愈发用力。 “母后死了,阮娘死了,东宫常年孤寂,我的一生就连婚姻大事都不由得自己,又何谈快乐二字?既我不痛快,所谓光明磊落,自与我无关。在抱着阮娘尸身时,我裴济光已对天起誓……” 他忽而转身,对着承帝扯出一个阴森森的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父皇,我要拖着你们一起下地狱,因为是你们夺走了我的全部,也是你们所有人在那一天旁观无助的我一点点失去阮娘。” 裴济光展开手中圣旨,目光停留在封自己为新帝的字眼,流连忘返,叹息连连。 “父皇不是最在乎这万里山河吗?我便要割地让与云晋。” “裴文月不是妄图永远当个逍遥快活的公主吗?我便叫她远离故土,死在云晋。” “裴懐不是喜欢逞英雄做伪善之人吗?我就叫他尝尝什么是无能为力,耻辱等死。” 他缓缓合上圣旨。 “还有苏家、傅家……他们既在乎满门荣光,我也会在日后让他们明白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既这么在意这些虚无之物,便都让他们逐一失去,再绝望而死,岂非快哉?” 裴济光终于把持不住,痴狂大笑起来。 这一幕幕的冲击让承帝目眦欲裂,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忍不住捂住心口,眼前一阵幻视,忽而变作多年前自己率千军万马杀入皇宫时的模样。 那时候,坐在皇位上的太子皇兄吓得魂飞魄散,他神勇降临,持剑直抵其咽喉,迫他退位。 谁知他死命不从,势要坐实自己弑兄篡位的事实。 【史书后世,定会唾骂你!】 裴宗承眯了眯眼。 【你既执意找死,我便成全你。】 当年的皇太后冲了出来,双手接住他的利剑,死死握着,手心滴落鲜血。 【你不能杀死自己的哥哥,若这般做,你的皇位可以坐稳吗?!】 裴宗承动手前,冷若冰霜。 【若非你们不给我活路,我岂会如此?我若为明君,史书自评我之功过,又有何惧?】 他永远记得他们二人临死前口含鲜血,恶毒诅咒: 【因果昭昭,天理循环……裴宗承,你今日弑杀嫡母兄长,来日……你必痛失至亲至爱,你的孩子……也会落得兄弟相残,骨肉不分,六亲不认的下场!!!】 …… 承帝看着眼前癫狂得意的裴济光,终于明白了一切。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不自觉流下眼泪。 “原来如此……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难道自己就不会那般作为,这一路以来就会有所改变吗? 承帝不禁苦笑一声,他自己都不敢说出答案,因为那注定无解。 “济光……” 他忍不住唤了裴济光一声。 裴济光终于停止,冷冷看他。 承帝渐渐觉得前方一片白光袭来。 裴济光想了想,还是走过去。 “你还有何话?” 承帝看着他,却像透过他在看别人。 他一片慈爱,半晌后轻轻说: “济光,你别怕,父皇相信你……父皇相信你不是故意害死……害死你枕书弟弟的。都是父皇的错,你、你不用担心,有父皇在呢。父皇答应过你母后,永远护着、要护着……” 他想说,护着你,却逐渐失了力气。 最后也再没机会说出口。 裴济光整个人被震在原地,耳边回响着承帝最后的话。 他不知为何,双膝忽然软了,整个人摔了下去。 这一摔,恰好惊了承帝的遗身,那身躯的手悄无声息落在裴济光头顶,似还要把摔了的他罩在怀中。 那掌心中残留点点余温。 裴济光的头枕在承帝大腿上,一瞬间泪奔涌而出。 …… 【父皇,儿臣不是故意害死枕书皇弟的……】 【父皇,你为什么哭了?是不是因为枕书皇弟死了,所以你难过?对不起,父皇……】 【父皇,锦妃娘娘恨死儿臣了吧……儿臣好怕,父皇会不会为了锦妃娘娘,废了儿臣?】 【父皇,你为什么抱住儿臣呀?儿臣的衣裳都沾上你的泪啦。】 忆往昔,九岁的小小人儿被俊朗帝皇温柔环住。 “济光别怕,父皇相信你不是故意害了你枕书弟弟的。都是父皇的错……你不用担心,有父皇在呢。父皇啊,答应过你母后,要永远护着你呢。” 第324章 逃跑 王不歇没有想到一切会演变成如今局势。 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退在内殿门外,未曾把门关紧,却不慎知晓了全貌。 当裴济光逼死了承帝时,王不歇躲在门外死死捂着嘴巴,眼中满是泪水。 他跟了承帝半生,爱屋及乌,与承帝一样,都没料到裴济光最终会成为这样的人。 深怕惊动了裴济光,王不歇虽软了腿,但到底硬是蹑手蹑脚离开了朝晖殿。 他没有走正外殿的门,而是绕去了后殿,在那儿有个小道,只有熟悉朝晖殿的宫人才会知道。 一时间,王不歇逃之夭夭,却也陷入了迷茫,正当不知何去何从间,他已恍恍惚惚来到了毓庆殿外。 此刻,看着毓庆殿的匾额,王不歇仿佛寻到了一丝依靠,便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干爹,您怎么来了?” 王元弋守着毓庆殿,见到王不歇,有些惊愕。 上回两人可谓是不欢而散,但其实事实上,王元弋未曾记恨王不歇,他反而怕王不歇不再来找自己。 明明是义父子关系,却一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这段时日诸多变数,走动便也少了许多。 王不歇亦是意识到了此中尴尬,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清嗓子后才对王元弋说: “怎么,不待见咱家?” “不不不,怎么会呢?”王元弋听不得这种话,连忙请他入座,“只是……干爹上回……儿子寻思您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呢,这才不敢去叨扰您。” 王不歇瞅了他一眼,“咱家是这么小肚鸡肠之辈?你可真是把你干爹我想左了。” “是,只要干爹不生气,怎么都成。”王元弋展露一丝笑。 王不歇见状,便也少了几分不自在,想起正事,牵住了王元弋的手,着急道: “元弋,咱家有事交代你去做,这事儿关乎生死,你怕不怕?” 听到这话,王元弋随即说:“干爹说的哪里话,儿子虽跟了殿下做事,但若没有干爹,哪里有儿子今日?如今殿下远在云晋,儿子整日守着这毓庆殿也觉孤寂,若干爹有用到儿子的地方,为报干爹恩泽,儿子自当万死不辞!” 听到王元弋的话,王不歇霎时感动不已,他拍了拍王元弋的肩膀。 “你这混小子,跟在殿下身边看来学了不少东西,这样的话都会说了,存心惹咱家眼酸是不是?” 他忍不住抹了抹眼,王元弋嘿嘿一笑。 “干爹,殿下是个好主子,反正我跟了他之后,从没后悔过。” “好……” 王不歇终于放心地从袖口掏出一物,郑重地交到王元弋手中。 “此物,你务必收好。” 王元弋展开手掌,定睛一看,吓得差点成软脚蟹。 “干、干爹,这……?!” 王不歇严肃道:“元弋,从现在开始,你马上带着它,立刻离开皇宫!” 王元弋颤抖着嘴唇。 “干爹,我只是一个内监,这可是……这可是兵符啊!我又能走去哪里呢?” 却听王不歇说: “咱家不慎知晓了太子的秉性,如今陛下已逝,咱家跟了陛下这么多年,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厮毁了陛下守护一辈子的秦嵘江山。这兵符,原本就是陛下交代了咱家,等到太子正式登基那日私下给他的。不得不说,陛下真是厉害……总之,你快走吧!” 王元弋没了主意,思绪混乱间问道: “干爹,若儿子走了,那您呢?” 王不歇笑呵呵一声,“找不着兵符,太子一猜就会猜到咱家头上,咱家就拖他一拖,助你远走高飞。手头没了兵符,他无法号令秦嵘军士。他若杀我,那就更好了。咱家是跟了陛下多年的心腹,死于他手,他便会彻底失了威信。” 听到这话,王元弋攥着他的手。 “干爹,你不能死啊!儿子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他顿了顿,“再说,儿子一个人,纵使远去,也没个主心骨……干爹,不如、不如让儿子去找太子妃娘娘吧?” 第325章 寻助 东宫。 苏皖看着底下的王不歇与王元弋,问道: “元弋,你与王公公一同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王不歇想着早前王元弋与自己交代的话,顿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这……想不到苏女胆敢与裴懐有瓜葛,实在叫他惊愕不已。 可事到如今,也唯有求助她了。 王不歇给苏皖行了一礼,便道:“元弋说,若有事,来寻您会更妥帖。” 苏皖把目光移向王元弋,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我只是一介后宫之人,若有要事相商,王公公合该去寻太子殿下。” 见她清冷疏离,王不歇不由得瞥了王元弋一眼。 王元弋与苏皖的关系显得更为亲近,他开口时话语间也不大一样。 “求苏姑娘帮衬一二,此事关乎殿下!” 此话一出,苏皖忍不住攥着手中锦帕。 “你且细细说来。” 王不歇微愣间,只听王元弋已擅作主张说道: “姑娘有所不知,此后秦嵘天下只怕要易主了……陛下于朝晖殿中已崩逝,干爹察觉太子殿下无法担当重任,便携了陛下生前所托来找奴婢。奴婢一人带着兵符,仅靠干爹掩护,怎逃得出太子殿下的手心?姑娘与我家殿下……还请姑娘助我逃去云晋,把兵符交给殿下!” 他说完,在场的苏皖与王不歇都被震住了。 王不歇深吸一口气,随即手中拂尘狠狠拍在王元弋背上。 “咱家何时叫你把兵符带去云晋,又何时要你给三皇子殿下?你胆敢这样胡诌!” 王元弋连忙转身抱住王不歇的腿,哭道: “干爹,您不说,儿子却想得明白。太子殿下敢如此以下犯上,殿下一定回不来了,这是唯一救殿下的方法!您不也认为太子殿下德不配位吗?干爹,殿下苦啊,您就看在儿子的面子上,成全了殿下吧!” 王不歇脑仁嗡嗡,“你、你……?!” 苏皖挥袖,高声道:“都别吵了!” 二人瞬间看向她。 只见苏皖眉头紧锁,盯着王元弋与王不歇,“按你们的意思,是说这段时间的变故,都是太子所为?而眼下,文月远嫁,阿懐为质……王公公,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我苏家了?” 结合裴济光昨夜跑出去饮酒的行为,苏皖便不难猜出,他是为了给当日那死去的宫女阮氏报仇。 只是她未曾想过,他竟敢做到这个地步。 王不歇面露难色,却在王元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腔中,最终点了点头。 “太子妃聪慧不凡,奴婢不敢有所隐瞒。据奴婢亲耳所闻,凡此种种,皆出自太子之手。” 方才苏皖肯松口‘阿懐’二字,已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 王不歇不禁心中感慨,只觉承帝若还在世,知晓此事,非大动干戈不可。 他倒是也佩服这些人,竟能把这种事瞒得这样死。 一瞬间,王不歇又想起当初在冷宫里初见裴懐时的一幕。 少年虽落魄,却不输傲骨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 王不歇叹息一声。 嗯,这种事,若说是裴懐做的,他便不觉有多么意外了。 依其秉性,只遵本心,倒也……做得? 苏皖不知王不歇心中挣扎迂回,只满心都沉浸在如何处理此事上。 最终,她说道:“元弋,这件事我办不了。” 王元弋意外道:“苏姑娘……?” 苏皖摆了摆手,“你别急,我办不了,是因为我如今的身份。且眼下陛下已逝,恐又要生变,我又尚未在后宫立足……” 她看向王不歇。 “我父亲深受皇恩,若他知晓兵符在我等手中,不一定就会背叛太子,偏向阿懐。我与阿懐的事,若我父亲知道,定然顷刻倒戈东宫。” 王不歇想起苏元明那愚忠执拗的性子,不由得点了点头。 “太子妃思虑周全,那眼下我等该如何做?” 苏皖停顿片刻,才道: “我们去找一个人,她可能相助一二。” 第326章 婉拒 长和宫。 苏皖带着王不歇和王元弋,在魏映初的引路下,见到了稳坐高位的魏贵妃。 只见魏贵妃依旧风光,但眉眼处却可见点点愁意。 苏皖朝她行礼,“太子妃苏皖,见过贵妃娘娘。” 魏贵妃瞥了她一眼,随意地抬了抬手。 “起来吧,如今也是贵为太子妃的人了,又何必与本宫这般客气?” 苏皖微微一笑,“贵妃娘娘协理六宫,苏皖亦是后宫女眷之一。” 听到这话,魏贵妃忍不住哼笑一声。 “本宫管的是陛下的后宫,你是太子殿下唯一的正妻,正经说起来,你与本宫如今也算是……分道扬镳了。” 她刻意把最后几个字咬得重了些,苏皖却不傻,怎能听不出她话中有话。 顿时,苏皖走上前一步,说:“贵妃娘娘若觉着我如今已归属东宫,那又何必接见我呢?” 魏贵妃刚想开口,余光却瞥到底下的王不歇,于是欲言又止。 “总之,东宫与长和宫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今日无端求见本宫,本宫也着实不明白你的用意。” 苏皖明白了她的顾虑,便直接说道:“贵妃娘娘,王公公已经都知道了,关于我与阿懐之事。” 此话一出,魏贵妃顿时变了脸色。 “这……” 苏皖笑道:“兹事体大,我又何必欺骗娘娘?您也知道,我一向沉敛,若非真有急事,又怎会惊动王公公,一道来长和宫叨扰您?” 魏贵妃顿时加重语气,质问王不歇:“她说的,可都属实?” 王不歇思虑片刻,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奴婢是陛下身边的人,一向忠心陛下,但太子妃肯把此事与奴婢和盘托出……贵妃娘娘,此中利害,奴婢不信您想不到。” 他说完,魏贵妃稍稍转了转眼眸,顿时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连声音也变得颤抖。 “王不歇,你的意思是……此刻朝晖殿中,陛下已经……” 就见王不歇沉重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魏贵妃忽而觉得全身力气都空了,整个人连带肩膀也跟着塌下去。 “陛下……” 想到那个男人,魏贵妃只觉五味杂陈、又爱又恨。 但无爱又哪来恨? 当真正得知承帝已不在人世时,魏贵妃并未觉得有多么痛快。 她不自觉眼中起了泪意,忍不住低头啜泣。 魏映初见状,忙上前去,扯出丝帕为她轻轻擦拭。 “娘娘,您莫要如此,身子为重。” “放肆!”魏贵妃哭呵,“陛下去了,难道还不许本宫为陛下哀思吗?你这奴婢,好大胆子,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魏映初知道她眼下是太过伤心了,便顺势跪下去。 “娘娘,您别哭,奴婢看着心疼呀……” 魏贵妃却停不下来,看得王不歇眼中酸涩,再度抬袖抹了抹眼睛。 “贵妃娘娘,奴婢伺候了陛下多年,看得出来,娘娘是真心想陪着陛下的……只是很多事情,讲究个先来后到、因果缘分,娘娘,您看开些吧。” 魏贵妃这才稍稍吸了吸气,红着眼转过头来,对王不歇说: “清晨,陛下便传令文武百官前去朝晖殿,又叫了太子,这些本宫不是不知道。本宫穿戴整齐,在这空荡荡的长和宫左等右等……等来了你们,等来了你们和我说,他已经……可本宫始终等不到他的传召,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想过要见我……许本宫这样一个虚无的贵妃之位又有何用?不过是繁花一梦,徒添伤悲。” 苏皖抿了抿唇,只觉眼前这女子虽满身华贵,却并不令人艳羡。 她在这一刻的哀愁,由内至外,染尽整个长和宫。 “娘娘,眼下情势紧急,还请娘娘以大局为重。” 魏贵妃借着魏映初的丝帕稍稍整理好仪容,问道: “既陛下已去,你这太子妃不好好待在东宫,和王不歇一起来长和宫,到底意欲何为?就算裴懐不在,你只要安分守己,很快就是秦嵘最尊贵的女人,又何苦再生事端?” 苏皖听到这话,微微一笑。 “我不稀罕。” 第327章 行动 在场之人皆惊愕地看向苏皖,他们都没有想到,一向循规蹈矩的苏皖居然胆敢这样说话。 唯有王元弋眼中含泪,崇拜地盯着苏皖的背影,只觉此时此刻的苏皖犹如神女降临,光辉而伟大。 他吸了吸鼻子,狠狠抹了把眼睛。 殿下,苏姑娘果然待你用情至深,若您亲自听到这话,只怕会更欢喜! 魏贵妃见苏皖如此坚毅,不由得叹息道: “如今局势不同,你也变得大胆起来了,若换作平常,你一贯谨慎,这种话也真是难得能从苏家嫡女的口中听到。” 苏皖会心一笑,“诚如娘娘所言,事已至此,我为了阿懐,早已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她顿了顿,扯了还在愣神的王元弋出来。 “娘娘,太子登基,不是你我想看到的局面。他心中记挂先皇后,不可能尊娘娘为太后,以他的性子,更不可能让您安稳度日。至于我,虽如今贵为太子妃,且不说我早已心中属意阿懐,太子昨夜已同我摆明态度,他放不下多日前被陛下杖毙的那名宫女。还有……” 苏皖说到这里,给了王不歇一个眼神。 王不歇随即意会,上前一步补充道: “还有,奴婢亲耳所闻,太子殿下早已蓄谋已久,他搅乱了天下,以此做局,想毁了秦嵘。陛下亦是被他生生逼害!如今奴婢无路可走,早已不存生机,但希望娘娘庇护元弋,助他离宫前往云晋,与三皇子汇合!” 魏贵妃道:“他一个小内监,纵然去了云晋又能如何?” 王元弋便顺势跪下,低头摊开双掌,恭敬呈现给魏贵妃瞧个真切。 魏贵妃原本只漫不经心抬眼,却在见到那嫩白手掌中躺着的兵符时,瞬间僵住了身躯。 “这……莫非就是……?!” 王元弋急急合上手掌,藏于袖中。 “还请娘娘垂怜!” 魏贵妃捂住心口,只觉一颗心狂跳。 她快速思索起来,最终狠狠握拳。 “映初,事不宜迟,你即刻带着所有魏家在宫中安置的人,全数撤退!本宫要你把王元弋安全送到云晋!” 魏映初严肃道:“奴婢遵命!” 苏皖和王不歇顿时转阴为晴,王不歇激动道:“多谢贵妃娘娘!” 魏贵妃摆了摆手,“是太子妃的功劳,她说的话确实也说到本宫心里去了,太子那厮狂悖无理,陛下这一去,留本宫一个空壳贵妃在宫中,任人宰割……本宫乃是堂堂魏家长女,岂容他人欺辱?还不如送这小内监去云晋,让裴懐回来给本宫真正的体面。” 苏皖说道:“不管娘娘今时今日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这么做,小女都真心在此谢过。若阿懐能平安归来,便能真正天下太平了。” 魏贵妃哈哈一笑。 “他若能得见你今日之心,只怕顷刻叫他赴死,他亦是甘之如饴。” 苏皖低头垂眸,双颊不自觉浅浅绯红。 临走前,魏贵妃朝王元弋招了招手。 “你上前来。” 王元弋担惊受怕间却被王不歇推了一把。 他只好壮起胆子走到魏贵妃面前。 “娘娘……” “伸出手。”魏贵妃道。 王元弋摊开一只手掌,就被魏贵妃悄无声息塞了些东西。 “娘娘,这……?” 魏贵妃笑道:“本宫既与你家主子在一条船上,如今宫中唯有本宫可帮衬一二,自然要照拂所有他的人,这才能叫他来日欠本宫一个永远也还不清的人情。本宫这也是防止他过河拆桥嘛。” 此话一出,王元弋微微错愕,便想起当初魏贵妃抱着目的接近裴懐时,裴懐曾对他说,若来日功成,势必要魏贵妃付出代价。 一瞬间,王元弋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魏贵妃。 魏贵妃却愈发得意,笑得活似个人精。 “我记得同你一起伺候他的,还有个叫月韶的宫女,你分一份儿给她,若来日太子登基,宫中生变,也可护得她一线生机。” 王元弋不解道:“娘娘,这两枚黑药到底是何物?” 魏贵妃微启朱唇。 “此为……假死药。” 第328章 新帝 朝晖殿。 日落西山。 裴济光推门走了出来,深吸一口气,对着跪拜在地的文武百官喊道: “父皇……驾崩!” 话音一落,在场众人随即哭天抢地、哀嚎不断。 一瞬间,整个皇宫仿佛变天一般,四周弥漫着源源不断的悲怆。 见状,苏元明和傅砚清站了出来,一左一右,同裴济光一起面对所有人。 “陛下薨逝,举国哀悼。只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官与傅大人已受陛下临终之托,自今日起,诚心辅佐太子殿下,万望诸君共勉!” 苏元明说完,裴济光适时举起手中圣旨,左顾右盼。 “这是父皇遗诏,便由一直伺候父皇的王公公宣旨。” 然,王不歇哪里还能在此处? 裴济光顿时蹙眉,“王公公何在?” 又是一阵寂静。 无人响应。 眼看文武百官中已有人面面相觑,裴济光眼中不免露出森森寒光。 这个王不歇,如此关键时刻,胆敢不在此处? 他一个奴婢,简直胆大妄为! 但裴济光知道,眼下不能在这里耗费力气,只好暂时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傅砚清。 “本殿想起来了,方才本殿是叫王公公去办一些别的事。这遗诏不可耽搁,便交由老师来宣读。” 傅砚清抬眸,随即接过圣旨,展开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从来帝王之治天下,夙兴夜寐,不敢懒怠,以子民为久远之国计,以朝政为安危首务。数十载如一日,图千秋之功业。今,朕有感天召,顺应天命,虽已寿终,仍感愉悦。太子裴氏济光,受朕之托付,临危受命,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优待秦嵘。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在场众人再无异议,纷纷朝裴济光俯首称臣,高呼万岁。 裴济光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这欢呼声,内心却死水一般平静。 他瞥了苏元明一眼,“父皇临终前千叮万嘱,必要封太子妃为后。本殿……朕,不想辜负父皇的意思。今既已宣读完遗诏,便传朕这个新帝的第一道圣旨吧。” 苏元明不敢相信裴济光居然会这样做,他内心一瞬间涌上一丝不可言表的欢喜。 “殿……陛下?” 裴济光扯了扯嘴角。 “传朕旨意,朕登基过后,封太子妃苏氏女皖,为皇后。” 苏元明连忙跪下。 “臣苏元明替太子妃娘娘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裴济光当着众大臣的面把苏元明扶了起来,笑道: “苏大人何必如此客气,此后你与朕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你还是父皇亲认的诰命大臣呢。” 苏元明差点就要老泪纵横了,本以为裴济光不喜苏皖,没想到他却还是厚待苏家的,这叫他怎能不动容? “臣不敢逾矩,愿尽绵力,永远效忠陛下。” 裴济光听着他的誓言,却不知不觉悄悄笑了笑。 无人能意会到他的暗藏玄机,他等着苏元明笑不出来的那一日。 第329章 收棋 承帝驾崩,秦嵘朝夕间,龙椅上便换了一个君主。 当裴济光身着白衣丧服,坐在曾经自己只能抬头仰望的位置上时,他忍不住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新来身边伺候的内监忍不住问道:“陛下,可是心中有烦忧?” 裴济光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冷笑一声。 “朕只是在想,有多少人都渴望坐上这把椅子,可如今朕坐在了他们渴望的位置,朕好似没有他们那般欢喜,说出来难免讽刺。” 内监愚钝,浅浅痴笑。 “陛下的话过于深奥,奴婢听不明白。” 裴济光说:“不明白也好,有时候懂得太多,在这宫里可能不是一件好事。” 他刚说完,一队宫廷护卫走进殿中。 “叩见陛下!” 裴济光随即冷声质问道:“怎么,还没找到王不歇吗?” 护卫统领站了出来,恭敬道:“陛下,我等盘查宫中,并未发现王公公有出宫的迹象。不过,曾有宫人瞧见,王不歇似乎出入过先帝魏贵妃的长和宫中。” 裴济光懒懒靠在椅背上,手指幽幽敲击椅柄。 “朕怎么把那处给忘了……” 他扯了扯丧衣,起身道:“父皇既已薨逝,长和宫也该空出位置来了。” 身旁的内监见状,连忙招呼那队护卫,紧随其后,高呼: “陛下摆驾长和宫!” * 长和宫。 魏贵妃得知裴济光的到来,却也不起身,只继续坐在自己的贵妃榻上,端得一副雍容华贵之姿。 裴济光身后浩浩荡荡,堂而皇之踏入长和宫殿上,见到魏贵妃的模样,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他身旁紧跟的内监见魏贵妃岿然不动,顿时急于表现,走上前一步,对魏贵妃冷声道: “大胆!见到陛下,岂敢无礼?!” 魏贵妃底下站着的魏映初霎时横眉冷目,反击那狗腿的内监,说: “你一个小小内监,才是胆大包天!睁开你的狗眼瞧仔细了!这里是长和宫,我家娘娘乃是先帝亲封的贵妃!” 内监冷笑一声,不以为然。 “这可是当今陛下!” 魏映初语塞,却也不甘示弱:“你……!” 她正欲再说什么,却被上首的魏贵妃出声打断。 “映初,不得无礼。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那小小内监虽不知礼数,毕竟他身后站着的……是太子殿下呢。” 一句‘太子殿下’,便叫魏映初笑了。 “娘娘说得是,既如此,确实是奴婢失礼了。” 她顺着魏贵妃的话,朝裴济光遥遥福了福身子。 “宫女魏映初,求太子殿下恕罪。” 内监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你、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该如此称呼陛下?!” 裴济光轻轻笑出声,随即推开身边的内监。 内监惊愕道:“陛下?” 谁知裴济光瞥了他一眼,眸中似含了冰。 “若你再聒噪,朕便第一个拖了你出去,剐了你的舌头。” 内监顿时吓得捂住自己的嘴巴,连连后退。 裴济光这才恢复了笑脸,转而看向魏贵妃。 “朕知道,父皇骤然薨逝,对娘娘而言确实……难以接受?不过,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娘娘再不肯接受,也不得不承认,此刻朕才是新帝,只一句话,便可叫娘娘母家从此消失在秦嵘。亦如当初父皇疏远昔日如日中天的黎家一般。娘娘若真是聪明人,方才那句太子殿下,朕就当从未听过。” 魏贵妃亦是笑靥如花,她头戴白绒花,一身素白宫服,站起身来。 “什么时候,你愿意尊本宫一声母亲,什么时候,本宫就唤你这声陛下。” 此话一出,裴济光眯了眯眼,神色都略微变动。 “娘娘的话,朕有些听不明白。” 魏贵妃笑道:“陛下不明白,本宫便说得更清楚些,好叫陛下心中有所抉择。” 她掀开珠帘,缓缓走下来。 “本宫乃是你父皇亲封的贵妃,合该是你庶母。纵然你不封本宫为太后,也该尊本宫为太贵妃。可方才,连你身边的一个小小内监都敢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本宫这声陛下,可真不知该如何叫出口。” 裴济光终于失去了和她周旋口舌的所有耐心。 只听他冷冷对魏贵妃道:“既娘娘难以开口,便永远无需开口了。” 此话一出,魏贵妃脸色一变,魏映初随即冲到她面前护着。 魏贵妃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乃是你父皇亲封的贵妃!名义上更是你的庶母!难道你父皇才离去,你身为人子就要对本宫下手吗?!” 裴济光却不由得挑眉,笑道: “有何不可?” 第330章 逼死 只听裴济光嚣张地继续说道: “贵妃,你似乎忘性大,不记得朕的脾气了。方才口口声声尊称你几声娘娘,是看在父皇最后的面子上,给你在这些奴婢面前留些体面。如今,朕已全无耐性与你周旋了。” 魏贵妃抿了抿唇,“你当如何?” 裴济光冷冷瞪着她,“王不歇到底在哪里?” 他质问她,又带着一堆人气势汹汹前来,一看便毫无商量余地。 魏映初硬着头皮替魏贵妃回话道:“王公公与长和宫从未有过往来,其行踪又何必来问我家娘娘?” “哦?”裴济光冷笑道,“当真从未有过任何往来吗?” 他懒得和她们废话,“王不歇拿了他不该拿的东西,朕是势必要拿住他的,若魏贵妃识相,就乖乖交出王不歇,不然……” 魏贵妃抬眸,“王不歇也是伺候你父皇多年的老人,你父皇在位时,尚且不会对他如此无礼,你初登基,怎可如此待他?他就算拿了什么东西,也定是你父皇授意,除了你父皇,他不会对任何人那般忠心了!”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刺得裴济光不舒坦。 “看来魏贵妃是非要朕采取些手段了。” 魏贵妃顿时后退一步,忌惮道:“裴济光,你想做什么?本宫警告你,这里是长和宫,没有你要找的人,你不要乱来!” 裴济光嗤笑一声,“有没有,朕等会就知道答案了。” 话音刚落,只见裴济光抬手招呼身后的宫廷护卫。 “来啊,给朕把长和宫围起来,仔仔细细地搜。一个角落也不要放过,朕今日一定要见到王不歇!” 魏贵妃顿时勃然大怒。 “裴济光,你岂敢如此?!” 裴济光却拔高声音,更是嚣张。 “没有什么敢不敢的,只有朕愿不愿!” 话音一落,魏贵妃不再言语,好似认清了事实,只愤愤地瞪了裴济光一眼。 魏映初见状,不禁放低了声音,对魏贵妃小声道: “不愧是娘娘……” 除了魏映初,谁也未曾看到魏贵妃悄然翘起的嘴角。 “这是王不歇自己做的决定,既他要办成大事,本宫为了自己也好,自然要好好配合。” 魏映初不禁给了魏贵妃一个眼神,跟着悄悄一笑。 主仆二人间的小动作,无人知晓,裴济光只当魏贵妃终于是学乖了,便也懒得再多看她一眼。 很快,护卫押着一个人来到殿中。 “跪下!” 那人被护卫狠狠踢了一下,顿时狼狈跪地。 裴济光眯了眯眼,随即走近,“抬起头来。” 那人犹豫片刻,终是认命一般,抬头直视裴济光。 裴济光看清后,顿时得意笑了起来。 “王公公,你可真叫朕好找啊。” 果然是王不歇。 只听护卫回禀道:“启禀陛下,属下等是从长和宫一处地牢里找到他的。” 这句话顿时挑起裴济光的兴趣。 “哦?地牢?” 他看向魏贵妃,玩味道:“这倒是有意思,你何时瞒着所有人建了这处地牢了?就为了藏他?那……他私藏那不该拿的东西,你岂非帮凶?朕这下可该有理由处置你了吧,父皇的魏贵妃?” 魏贵妃笑道:“你误会了,这地牢可不是为了王不歇建造的,你真想知道吗?” 她挥开挡在面前的魏映初,走向裴济光。 “你忘了,你那个阮娘……当初是本宫带着她到宫外给你父皇过目的。” 说完,她忍不住勾唇一笑,向裴济光投去仿佛胜利者的笑容。 此话一出,裴济光一瞬间额角青筋暴起,双目激得马上赤红起来。 他挥袖,大跨步冲向魏贵妃,刚扬起手,却被魏映初马上呵斥制止。 “太子殿下,这可是您父皇的贵妃!” 裴济光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中,似乎做出了极大的克制。 半晌后,他才把手堪堪放下去,咬牙切齿道: “你找死……!” 魏贵妃冷笑道:“你父皇已去,看你这样子,也不会叫本宫日后能在宫中安稳度日。你有本事便杀了本宫,与其等着你日后折辱本宫,倒不如本宫自寻个痛快!只本宫知道,待本宫被你赐死后,你必会背上被唾骂的罪名!” 裴济光深呼吸着,恶狠狠道:“你也是害死阮娘的帮凶,为了阮娘,朕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说罢,拂袖离去,在带走王不歇前,只听裴济光撂下一句话。 “来啊,留人下来看着她……自我了断!” 第331章 妄念 裴济光把王不歇带回朝晖殿。 看着昔日承帝坐的位置,如今已换成了裴济光,王不歇只觉一阵无法言说的凄凉从心升起。 “太子殿下,您终于如陛下所愿登基为皇,可奴婢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王不歇凝望裴济光,似要把眼前这个看似无情凉薄的人看穿。 “陛下一生付出皆为了您,他失去了许多东西,都是因为要护着您爱着您。可到头来,您却让陛下伤透了心,郁郁而终。太子殿下,奴婢这几日躲在长和宫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一个人静静地想,却怎么也想不通,您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那个叫阮娘的宫女,还比不上一生疼您宠您的父皇吗?” 裴济光冷冷看着王不歇,开口道: “你一个奴婢,管得倒是挺多?既口口声声说他疼宠朕,还不是把兵符交给了你一个宫人?说到底仍旧是不相信朕……朕的伪装没有失败,是他生性多疑,做事总要留一手。这样一个以利益为主的人,也可以说是一个慈爱的父皇吗?王不歇,你始终站在他那边,世上除了阮娘,又何曾有人体贴过朕的种种痛苦?你们一个个都说朕不应该为了一个宫女作甚作甚,可每当东宫一个个孤寂的夜来临时,你们口中这些只会对朕冠冕堂皇的人又在哪里?从始至终,只有阮娘一直陪伴在朕的身侧,令朕得以安稳入睡……像你们这样早已被皇宫吞噬深情的人,是永远不会懂朕与阮娘之间的感情。” 他说到这里,眼神渐渐泛空。 “……而你们,也永远没有资格指责朕与阮娘。” 王不歇失望地对他摇了摇头。 “我永远不会承认你这种逼死陛下的人。” 裴济光冷笑道:“无所谓,那你就去死吧。就像长和宫那个愚蠢的女人一样。只不过,在你死之前,必须交出兵符。” 王不歇直视裴济光,说:“死亦无惧,但你想要的,始终得不到。原本那兵符是陛下最后留给您的礼物,托付给我,也只是想待你真正登基大典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交托你手……可惜,你不懂陛下,更不懂他对你的拳拳之心。” 裴济光恼羞成怒,“够了,这些话朕已不想再听。你到底交不交出兵符?!” 他说完,抽出架在一侧的长剑,直抵王不歇咽喉,企图恐吓他。 在裴济光心里,像王不歇这样的奴婢,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就像当初意图背叛毓庆殿的宫女宛怜一般。 所谓口中的无惧生死,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裴济光相信,长剑抵喉,他定要跪地求饶,吐露兵符去向。 就在裴济光自信满满时,就见王不歇笑了笑,说: “我伺候了陛下一辈子,如今陛下已去,秦嵘落到了你这样的豺狼手中……既如此,还不如随陛下而去,也算尽忠一生。” 裴济光听到这句话,一瞬间只觉不好,正想先退一步时,就见王不歇猛地扑上来。 拿准裴济光未曾反应过来,王不歇抿唇释然一笑,随即双手握紧他手中利剑,借力反拽得裴济光踉跄一步。 只听扑哧一声,裴济光猛地瞪大双眸,不敢置信。 就见他被王不歇控着握紧长剑,生生刺穿了王不歇的身躯。 王不歇咧开嘴笑得更是肆意,手中还握住森森剑刃,口中已渐渐流出鲜血。 “太子殿下,你永远也别想得到……兵符。” 裴济光被他死前的张牙舞爪骇得没忍住倒退一步,一瞬间抽出其体内长剑,王不歇闷哼一声,整个人往后倒去,再无呼吸。 一瞬间,裴济光心魔骤起,王不歇死前狰狞模样令他不由自主回忆起多年前有一小小人儿的呼救声。 【太子哥哥,救我!救书儿!】 【救我呀,太子哥哥,你为何不救书儿?】 【太子哥哥……!】 就在这时,外头有两批人匆匆进入殿中。 其中一拨人是留守长和宫的护卫,进来禀报道: “陛下,长和宫魏氏已自戕身亡。” 另一拨人却是殿外守候的内监,得了消息进来一并通传: “陛下,毓庆殿那边传话来,说王不歇的干儿子王元弋已于殿中服毒自尽。应当是料到王不歇无法生还,故绝望追随。” 裴济光双手颤抖,手中沾血的长剑脱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慢慢蹲在了地上,双手掩面,呼吸急促。 “阮娘……阮娘……” 裴济光只觉这一刻是如此的不快乐。 来禀报的两拨人见裴济光失态,不由得都出声询问: “陛下?” 却只得来裴济光淡淡一声: “都滚……” 第332章 无趣 魏贵妃的死被裴济光以其自愿为先帝殉葬为由,掩盖了过去。 但朝中仍有人议论纷纷,认为魏贵妃之死乃裴济光之过。 但裴济光却无惧无畏,他知道那些人根本翻不出多大风浪,只觉他们都聒噪得很。 就在这时,却有一意想不到之人出现在他面前。 朝晖殿。 裴济光眯了眯眼,看着苏皖,沉默不语。 还是苏皖率先打破僵局,朝他行礼。 “臣妾苏皖参见陛下。” 裴济光这才稍稍回神,“起来吧,你来找朕做什么?” 苏皖抿了抿唇,暂不言语,裴济光就自顾自玩味继续道: “如今,父皇已逝,朕继任帝位,你虽未正式行册封礼,可谁都知晓,你已是皇后。才当了一夜太子妃,便一步登高成为了秦嵘最尊贵的女人,古往今来你应当是第一人了。怎么样,这个中滋味如何?” 苏皖听了他的话,忽视了他其中浓浓的讽刺,抬眸开门见山同裴济光说: “陛下,请准臣妾送先贵妃前往皇陵。” 此话一出,裴济光一抹笑意僵在脸上,随即才沉下脸来,直勾勾看向苏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苏皖坚定道:“陛下,臣妾前来,为的就是此事,还请陛下开恩,准了臣妾之请。” 裴济光的眼中渐渐积蓄了阴鸷之色。 “苏皖,我们之间讲究的就是一个相安无事,你别试图惹朕动怒……” 魏氏身死,长和宫便空了出来。 那日,裴济光趁夜深一个人入了长和宫,走到那处地牢中。 当孤身感受着地牢里的重重阴寒时,裴济光便想到当初阮眠霜在死前,或许就是这般被困在此处默默煎熬。 一瞬间,裴济光忽而觉得就这样轻飘飘赐死了魏氏,简直是太便宜她了。 若非顾忌前朝臣子众口难堵,他恨不得叫魏氏死后也不得安息。 如今,苏皖身为他的皇后,胆敢说出要送魏氏去皇陵…… 裴济光只觉额角青筋突起。 苏皖知道他一定是不待见魏贵妃的,但她还是要说: “陛下,魏贵妃是先帝的人,她顶着自愿殉葬的由头身亡,但朝野中有人不信,魏贵妃身后的魏家更不相信。陛下初登基,前朝不稳,纵有臣妾父亲与太子师左右辅之,亦需步步小心。臣妾身为皇后,以己身亲力亲为,护送贵妃入皇陵,便能堵住悠悠众口了。所以,还请陛下恩准臣妾之请。” 说完,苏皖垂眸,缓缓跪在了裴济光面前。 裴济光万万没想到苏皖居然是这样想的,他一时间有些咋舌,看着眼前女子跪在自己眼前,竟不知要怎么回她的话。 “……你为什么要帮朕?” 苏皖恭敬道:“纵然陛下再不喜臣妾,但臣妾背后母家是先帝交给陛下的后盾,臣妾与陛下已成夫妻,更是荣辱与共,陛下的事,就是臣妾的事,臣妾帮陛下,亦是在帮自己、帮苏家。” 此话一出,裴济光恢复了冷脸,嘴角微微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愧是苏家培养出来的嫡女,果然深思熟虑,处处周全。” 他懒得再看她一眼,只觉厌烦,索性拿起一本古书挡住脸,隔开了与她对视的视线。 “皇后既然愿意趟这浑水,那就去做吧。你方才说得那般情真意切,若朕不答应,岂非太不近人情了?” 苏皖眼中毫无波澜,俯身朝裴济光行了个大礼。 “臣妾多谢陛下隆恩,先行告退。” 她离开,亦如从未来过。 走了有一会儿,裴济光忽而扔开眼前拿反了的古书,仰头靠在龙椅上,长吁一口气。 “无悲无喜……无趣。” 第333章 花期 秦嵘皇陵。 守此处的老嬷嬷一看见仪仗,就立马带着浩浩荡荡一队人马远远迎了上去。 看到掩面的苏皖,老嬷嬷一开始还不太确定,毕竟苏皖还未正式行皇后册封礼,出了皇宫,不一定人人都认得她就是板上钉钉的未来中宫。 直到老嬷嬷瞧见其身后那皇贵妃阵仗的棺椁与其余一应事物,这才急忙忙行起了大礼。 “奴婢等恭迎先贵妃,皇后娘娘。” 苏皖点了点头,“嬷嬷无需多礼,起来吧。” 老嬷嬷这便缓缓起身,却依旧低着头,道:“有劳皇后娘娘一路护送先贵妃的灵柩,娘娘着实辛苦了。” 苏皖微微一笑,“这是本宫应该替先贵妃与陛下做的事,何来辛苦一说?” 说罢,她在老嬷嬷等人的带领下,随着阵仗浩荡的丧仪队伍,一道进入皇陵。 走走停停好一阵,魏贵妃的灵柩终是正式抬入皇陵里,就摆在贵妃陵里。 众宫人齐心协力,一道安置好魏贵妃的灵柩后,便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殿中唯剩老嬷嬷与苏皖二人,苏皖见状,对老嬷嬷说: “嬷嬷,本宫有些口渴了,能劳烦你去为本宫准备些果饮吗?” 老嬷嬷微微一愣,随即道: “奴婢明白,是奴婢准备不周了,还请皇后娘娘稍息片刻,奴婢这便下去准备。” 苏皖点点头,“有劳嬷嬷了。” “皇后娘娘言重了。” 老嬷嬷离开前,苏皖留给她一个背影,却继续道: “对了嬷嬷,还请替本宫掩门,先贵妃待本宫曾有过几分恩泽,她此番随先帝而去,本宫着实伤感……想单独与先贵妃的灵柩说些体己话,不希望被旁人听了去,毁了本宫一番心意。” 老嬷嬷听罢,更觉这位年轻的未来皇后温柔娴良,一瞬间仿佛想起多年前先帝的那位皇后在世时的光景,不由得说: “奴婢替皇后娘娘掩好门就是了,娘娘大可放心抒怀。若有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前来坏了规矩,娘娘不必劳心,奴婢自会替娘娘处置了。” 苏皖轻轻‘嗯’了一声,那老嬷嬷随即消失离开。 等了一会儿,苏皖才慢慢走到魏贵妃的灵柩旁,对着灵柩外壁轻轻叩击三声。 一瞬间,原本除了她自己再无旁人的大殿中,起了几阵风。 风不止,息已至。 风停,人来。 苏皖再抬眸,灵柩周围已多了一圈身着蓝衣的蒙面人士。 见状,苏皖不慌不忙,对他们这群不速之客说: “你们家娘娘就在里头,现下应当快醒了。只是这灵柩太沉,本宫这便爱莫能助了。” 那群蒙面人却对苏皖毕恭毕敬道: “皇后娘娘客气了,这种事,怎可劳烦娘娘?若不是娘娘一路护送我家贵妃平安来此,免去了许多人的揣测与猜忌,只怕我家贵妃不会这般顺利到皇陵。” 苏皖笑道:“你家贵妃命不该绝。好了,快抓紧时间吧,若被别人发现就来不及了。” 那群蒙面人随即跳上灵台,齐心协力撬开棺盖。 不多时,本该早已香消玉殒的魏贵妃,却再度活生生从那灵柩里重新起身,灵动地松了松筋骨,被那其中一个蒙面人带着跳到地上,面对苏皖。 苏皖见到‘死而复生’的魏贵妃,毫不犹豫福了福身子。 “苏皖见过贵妃娘娘。” 魏贵妃风采依旧,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免礼免礼,若非你主动请缨,替本宫免去了诸多猜疑,本宫的计划不会进行得这般顺利。你可是本宫的大恩人呢。” 苏皖笑道:“娘娘言重了,我只是尽力而为。何况,娘娘也帮了我们许多。” 魏贵妃转头对那群蒙面人说:“父亲准备的假死药真是有用,回头你们个个有赏。” 这才继续对苏皖道: “唉,就是可惜了王不歇,本宫说要给他也留一颗假死药,他非不要。如此执拗,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忠心了。” 苏皖也随即闪过惋惜之色,“王公公伺候了先帝一辈子,今后宫中免不了腥风血雨和诸多变数,他也许是倦了,不想再留下来孑然一身吧。” 魏贵妃道:“本宫知道,他也是怕个个都假死,等会裴济光那厮起疑,反而全盘皆输。就是苦了他那个干儿子,离宫前还哭天抹泪的呢。对了,映初呢?” “娘娘放心。”其中一个蒙面人回答道,“魏姑娘已成功假死遁离,护着小王公公一道离开京都了。” 魏贵妃扬起长眉,“那就好。裴济光心狠手辣,居然个个儿都不放过,本宫就要让他整天为那消失的兵符抓心挠肝,寝食难眠!” 苏皖道:“娘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魏贵妃听到她的话,忍不住笑得花枝招展,伸出长甲轻轻碰了碰苏皖的脸。 “还要辛苦你这个皇后在宫中多多斡旋,有你在,裴济光才会有机会总是放松警惕。至于本宫嘛,当然是躲回魏家蛰伏,等着你那心上人回来,领着我们魏家,把裴济光那个蠢货的美梦一起端了!” 苏皖想了想,对魏贵妃嘱咐道:“娘娘不妨去寻温军师,他眼下身份方便,最能行事而不被人察觉。若把这一切都告诉他,我们也可为阿懐再助力一分。” 魏贵妃呵呵一笑。 “还是你聪慧,本宫也正有此意。” 说罢,她掏出一枚令牌。 当日,她让魏映初早作谋划,从本家手中顺回来两样东西。 一样是假死药,另一样便是这调派魏家私兵的令牌。 魏贵妃冷笑一声。 “有黎家前车之鉴,我云州魏家怎可能毫无准备,任人摆布?裴济光,你敢几次三番折辱本宫,本宫终有一日一定要叫你尝尝何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既心心念念一个死去的宫女,本宫便替你父皇成全了你,省得你日日夜夜总在人前发疯。” 苏皖听闻此言,却垂着眼眸,始终无所反应。 事到如今,她已没有任何退路与顾忌。 唯一奢求,便是那该回来的人能有朝一日出现眼前。 为此,她可不择手段。 苏皖一边想着,一边暗暗用指甲掐着掌心。 阿懐,花要开了,你可得快些…… 第334章 复生 辛府。 辛容武见小竹亭里,温重良正慢慢品茶,就忍不住调侃道: “如今最安心的,普天之下只怕剩你一人了。” 温重良听到这话,忍不住轻笑一声,替他倒了一杯茶水。 “那不然,我还能做什么?” 辛容武深吸一口气,撩起下摆,大刀阔斧地坐下,端起茶杯细细抿了一口。 “谁又能想到,陛下会骤然崩逝,宫中的先贵妃魏氏竟也跟着去了。一瞬间,朝堂瞬息万变,原本如日中天的云州魏家朝夕间又仿佛回到了起点,不免叫人唏嘘。” 温重良望着从茶杯里升起的淡气,开口说: “经历种种,我只知道,世上没有事物可永远长久。看开了,也就看淡了。” 辛容武取笑他,“你这话说得好似上了年纪一般。” 只听他微微叹息一声,又说道: “从前,我们二人与重朗常聚逍遥茶馆,谈天说地,好不惬意。只可惜……你可知晓,重朗不知怎的,竟开始整天闭门不出了,我好几次去苏府,不是被他父亲推脱,就是他自个儿不见人。三番两次下来,我便差人去打听,却也只是知道了一点细枝末节。” 温重良抬眸,问道:“他怎么了?” 辛容武摇了摇头,“他身边有个叫阿鸢的亲厚小厮,好端端忽然就暴毙身亡了,好似给了他不小的打击。再加上朝堂如今局势多舛,重朗也许是因为如此,索性藏起来躲闲吧。” 听完后,温重良垂眸,不知不觉多嘴了一句。 “那……傅府呢?” 辛容武忍不住挑了挑眉,看向他。 “傅家?傅家怎么了?我辛家与他们一向不算熟络……” 说到这儿,辛容武忽然想起什么。 他辛家虽与傅家无甚交情,但温重良可并非与那姓傅的没有瓜葛。 当初上元夜时,眼前这人不就带了傅家的独子前来吗? 一瞬间,辛容武眯了眯眼,盯着温重良不放。 “你老实交代,你与那傅家的儿子到底有什么过往?” 若非有脸上的银白弯月面具遮掩,温重良险些破功。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与他都是男子,能有什么关系?就是从前也算相识一场,我随意问问。最近,听闻先帝去也,他们家与苏家不是临危受命吗?我总可以知道一二吧……” 辛容武狐疑地看着他,见温重良一直垂眸盯着手中茶杯,半信半疑地收回了眼光。 “倒也没什么,他们家与苏家如今可谓炙手可热,哪能出什么事?” “是吗。” 温重良不知不觉苦笑一声。 “那就行。” 辛容武听他的语气,还是忍不住再问:“你们真没什么事儿?” “没有。” 温重良果断回答,转而质问他,“怎么,你怀疑我是断袖?” 辛容武连忙摆手,“我不说话了。” 就在二人互相絮絮叨叨完时,忽然,四周渐渐静得可怕。 辛容武猛地抬眸,警惕地左顾右盼。 温重良问道:“怎么了?” “有人。” 辛容武话音刚落,就有一道亮丽女声响起。 “不愧是辛徽海的儿子,耳力过人,叫人佩服。” 辛容武与温重良皆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来。 只听辛容武严肃道:“何人胆敢来我辛府装神弄鬼?” 却见很快,几道蓝衣蒙面身影凭空出现,活似鬼魅。 辛容武蹙眉,忍不住握紧腰间佩剑,准备出鞘。 “来者何人?” “辛容武,这便是你与本宫说话的态度吗?” 此话一出,伴随的是一道风采万千的身影款款出现。 只见魏贵妃勾唇一笑,就这样活生生站在了他们面前。 第335章 报信 一见到魏贵妃的脸,辛容武顿觉魂飞魄散。 他堂堂一个少年郎,此刻也不觉软了膝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温重良在还是陆司淼时,虽入宫过,却也没有机会得见后宫女眷之首的魏贵妃。 可瞧见眼前女人姿态不凡,口口声声自称本宫,再结合辛容武的反应来看,似乎也不难揣测一二。 温重良连忙扶住辛容武,只见辛容武咽了咽喉头,一时半会不知该作何措辞,只得断断续续问道: “你……” 你到底是人是鬼? 可这话,他面对曾是主子的魏贵妃,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不管是人是鬼,他辛容武一个武将,都没有资格质问她。 魏贵妃见他如此,不由得抬手在嘴边掩了掩,随即朱唇微微一勾,轻声对辛容武说: “本宫还活着,满意了?” 此话一出,辛容武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全身皆靠温重良扶住他的那只手臂撑着。 温重良也觉出味儿来,深吸一口气后,再瞥过去,只见辛容武短短时刻,额上已附着细细密密的一层薄汗。 “你没事吧?” 辛容武也渐渐缓过神,他道:“没事。” 随即,他示意温重良放开自己,只见辛容武一步步走到魏贵妃面前,在与其四目相对不过片刻后,随即毫不犹豫单膝跪下。 “辛家容武,见过贵妃娘娘!” 温重良见状,也连忙走过来,跟着下跪。 “温重良见过贵妃娘娘。” 魏贵妃不予他们为难,“都起来吧,只怕如今除了你们这些人,外头都要以为本宫这个贵妃痴情不悔,早已随陛下而去了。难为你们还肯认本宫这个贵妃的身份。” 辛容武此刻的脸上显现出神似辛徽海的忠诚。 “娘娘说笑了,您乃是先帝亲封的贵妃娘娘,先帝临终前都未曾有过什么指示,您便永远是这秦嵘朝的贵妃。” 魏贵妃垂了垂眼眸。 “这样的道理,你懂的,你身旁这个军师懂的,可而今当家作主的那位却不懂……呵,真不懂假不懂,本宫也不多说了。” 她收回出神的思绪,把目光投向温重良。 “本宫装死遁走,为的是不受裴济光的迫害。今日前来,为的也是你。” 温重良微微一愣,“我?” 魏贵妃点点头,“你家主子,与本宫可是同在一条船上的人。裴济光厌恶本宫,企图迫死本宫,本宫唯有假死离宫。你身为他的军师,不可再坐以待毙了。裴济光他是个疯子,不仅要毁了秦嵘,更不会救回裴文月和你家主子。本宫言尽于此,剩下的就看你怎么做了。”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辛容武忍不住多嘴问道: “娘娘眼下要去何处?若无处安置,不如……” 魏贵妃却呵笑一声,“你这小小辛家还容不下本宫这尊大佛。不过你如此忠心,本宫替已去的陛下感到欣慰。放心,本宫自然会蛰伏起来,以待来日。” 说罢,在那群蒙面人的遮掩下,一瞬间,魏贵妃与之又迅速消失无踪。 只留下辛容武与温重良二人面面相觑。 第336章 吾妻 辛容武在魏贵妃走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他连忙问温重良: “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温重良深吸一口气,“如今木已成舟,裴济光既然已经成为了新帝,我便不能再在京都坐以待毙了。” 他顿了顿,随后下定决心道:“容武,我该走了。” 辛容武微微一愣,“你要去哪里啊?” 温重良说:“江别尘三人自听到公主和亲的事后,便不知所踪。但江别尘临走前交给我一个东西,与我说,若是日后有任何变故,便可立即起身前往南部,与黎家汇合。” 隐隐约约的,辛容武惶恐不安地问道:“去黎家……做什么?” 只听温重良郑重其事,“裴济光继位,我便必须反,才能救回我家殿下。黎家藏有私兵,我要以此兵,助殿下回归!” 此话一出,辛容武冷汗连连,“你要反?” “容武,此事太过凶险,你就当今日什么都不知道。”温重良道。 谁知,辛容武犹豫片刻,随即坚定地看着他。 “裴济光连先帝的魏贵妃都要陷害,我的命是殿下救的,殿下会待在云晋,也是为了我们辛家……重良,你且去吧,我就守在京都,按兵不动,等你们回来!” 辛容武说完,温重良不敢置信。 “你可知,若一子错,满盘输。你们辛家,委实不必这样冒险。” 辛容武却苦笑一声。 “如今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了,想那么多做什么?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兄弟,我不能放你一人到最后去面对困难!” 温重良不知如何反应,整张脸都涨得难受。 “容武……我走了!” 那一天,一匹快马自辛府后门匆匆策去,扬鞭莫及。 而在温重良离开后,正与再次前来寻他的傅施璟错过。 傅施璟来到辛家,又是硬闯了进去。 奈何她是傅家独子,傅砚清一味水涨船高,辛家下人也不敢真怎么阻拦她。 可入了辛府,她却没有见到期待中的那个人。 只有辛容武出来面对她。 “傅小子,你老来我府上作甚?又是来找温重良的?” 傅施璟忙点了点头。 “他在哪?我有话和他说。” 辛容武挑了挑眉,“你来晚了,他有事,已经离开京都了。” “……走了?” 傅施璟不敢置信地望着辛容武,却见辛容武耸了耸肩。 “我又何必骗你?” 一瞬间,傅施璟整个人都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他……还会回来吗?” 辛容武嘟囔道:“谁知道呢?” 说罢,他转身离去,“你请自便,若待够了,就离开吧。” 傅施璟久久站在风中,只觉浑身冰冷。 “你就这般怕与我再纠缠,竟到了不辞而别的地步吗?” 她抬眸,努力不让泪水掉落。 “陆司淼,你好狠的心。” …… 早朝。 苏元明不敢置信地看着上首的裴济光。 “皇上,您说什么?” 裴济光呵笑一声,“苏大人没有听明白吗?那朕便再说一遍吧。” 他缓缓走下来,“朕说,朕要立两宫皇后。” 此话一出,苏元明顿觉眼前一黑,底下文武百官更是议论纷纷。 一旁的傅砚清听了后,一瞬间气道: “皇上!这实在是荒唐!太子妃就是名正言顺,唯一的未来中宫,何来第二位皇后人选?!” 裴济光哈哈一笑,“二位爱卿,朕这便让你们都明白个彻底!” 只见他拍了拍手,外头便进来一个小内监。 其手捧一个牌位,恭恭敬敬走了进来。 众人回眸,只见那牌位上赫然刻着: 吾妻阮氏眠霜之位。 第337章 杀心 当看到是阮眠霜的牌位时,苏元明全都明白了过来,一瞬间,他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两眼一翻,差点没晕厥过去。 “苏大人!” 傅砚清忙扶住他。 苏元明在他的支撑下,才缓回来一口气。 裴济光看着眼前这一切,忽而觉得神清气爽。 阮娘,你且看着吧……看看我是如何为你讨回公道的! 苏元明脸色苍白,半倚靠着傅砚清,抖着眼皮,痛心疾首地问裴济光: “陛下曾答应过先帝,要好好待太子妃,如今却口口声声要设立两宫皇后。老臣斗胆一问,陛下如此做,可有想过后果,可有在意过太子妃的颜面?!” 裴济光却珍重地接过那小内监手中的牌位,抬起袖子怜爱地擦了擦。 “朕什么都不想,朕只知道,如今朕是皇帝,再不是被谁可以随意左右,朕只想按自己的心意,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共度余生。” 苏元明还想说什么,却被傅砚清拽住,只见傅砚清朝他理智地摇了摇头。 可向来沉稳的苏元明,只要想到苏皖日后的尴尬处境,以及苏家的境地。 任他再冷静,却也终究无法不在意。 他咬了咬牙,终于狠狠甩开傅砚清,猛地跪在大殿中央。 “陛下!”苏元明痛苦地伏在地上,“太子妃娘娘是先帝亲自为您选的,亦是老臣珍视的女儿,求陛下看在老臣与先帝的薄面上,不要设立两宫皇后!” 裴济光看着苏元明跪地恳求的模样,忽而就想起当初在朝辉殿外的场景。 那时,承帝对他的阮娘恨之入骨,执意要处死她,他也是这般苦苦在众人面前跪求。 可结果呢? 阮娘还是死了。 眼下与那时候的是同一拨人,可曾有谁怜悯过他、怜悯过他的阮娘? 既那时候没有,如今,他自然也不可能叫苏元明称心如意。 裴济光哈哈一笑,“苏大人,你又何必如此呢?你苏家要保有一个皇后,朕答应的啊。如今只不过是多一位,朕又不是要废了你的女儿,你说是吧?” 这话出于一个刚登基的新帝之口,何其狂悖骄纵。 在场众人终于渐渐明白到,裴济光的继位意味着什么,于是纷纷寒毛倒竖。 苏元明满眼震惊错愕,仰望高高在上的裴济光,他终于嘶吼出声: “陛下,那只是一个死人的牌位,怎配为后?!若您执意如此,便是叫我苏家,叫整个秦嵘,都为天下所耻笑!!!” 此话一出,裴济光的目光顿时如一把利剑,恨不得将下首的苏元明剜肉剖心。 “放肆!” 他气得不顾帝皇仪态,冲了下去,双眸赤红,毫不犹豫抬脚就朝苏元明的肩膀狠狠一踹。 裴济光的动作太快,众人也未曾料到他竟会不管不顾,以帝皇身份荒唐至此。 等反应过来,只听得苏元明一阵闷哼,文武百官都大惊失色。 傅砚清亦是瞪大双眼,“苏大人?!” 苏元明捂着自己的肩膀,半倒在地上,额前一片冷汗。 傅砚清不敢置信地怒瞪裴济光。 “陛下?!怎至如此地步?!” 裴济光却仍觉不消气,深呼吸着,厌恶地说: “胆敢侮辱未来中宫,便是死罪!从今以后,若再有人以下犯上,对朕的阮娘出言不逊,杀无赦!” 一句杀无赦,彻底把裴济光伪装已久的面具撕碎在所有朝臣面前。 第338章 多磨 长乐宫。 墨音匆匆来报。 “姑娘,大事不好了!” 苏皖轻轻抬眸,“出了什么事?” 墨音慌忙道:“今日,陛下与群臣商榷皇后册封时,勃然大怒。” “为何?”苏皖蹙眉。 只听墨音娓娓道来:“陛下、陛下说……他、他要……” “支支吾吾的,有什么话不能说?” 苏皖问完,墨音只好下了决心般闭眼,大声道: “陛下说要立两宫皇后!” 此话一出,顿时一片寂静。 墨音稍顿片刻,随即才敢慢慢抬眸。 “姑娘……?” 苏皖思索片刻,才轻描淡写:“知道了。我父亲怎么说?” 墨音立刻着急道:“苏大人失了往日稳重,竟不惜出言顶撞陛下,被陛下下令,暂居府中。” 苏皖深吸一口气,“我父亲是先帝交代的顾命大臣,想不到先帝才走没多久,陛下这便如此急不可待,容不下我父亲了。” 墨音见她神色平常,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急切道:“姑娘,您怎么如此淡定呀?” 苏皖说:“墨音,你知道我为何仍让你唤我姑娘吗?” 墨音摇头,“婢子愚钝,并不知晓。婢子只知道,姑娘的命令,婢子无不听从。” “外头现在见着我,都一口一个皇后娘娘,我并不在乎,他们爱怎么唤我,就怎么唤我,因为,他们都是与我不相干的人。可你不同,你是我身边人,若你唤了我一声皇后,只会叫我寝食难安,烦躁不堪。你能明白吗?” 墨音慢慢垂下眸子。 “婢子明白,姑娘在等未亡人归来,在姑娘心中,唯有那位才是您真正渴求之人,而陛下心中到底装着谁,都与姑娘无关,自然也无需动怒。” 苏皖轻笑一声,“嗯。” 但随即,墨音又问:“那苏大人呢?他可是姑娘您的父亲呀。” 闻得此言,苏皖眼中略带惆怅,却很快一闪而过。 “自文月走后,我已与父亲不再见过。在他心中,为我一言,是最后的父女之情,却更多是为了苏家,若任由陛下立下两宫皇后,苏家便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这于苏家,百害而无一利,我父亲,自然再顾不得从前的谨小慎微,也就有了今日一事。只是,我没想到,陛下竟会行动得如此之快。” 苏皖说完,似感叹般道:“也不知,我还要再等多久……” “姑娘在等什么?” 墨音问道。 却听空气中一抹虚无缥缈的声音。 “没什么。” …… 朝晖殿。 裴济光忽而自言自语。 “你说,和亲的队伍是不是要到云晋了?” 身边的内监随即摇了摇头。 “奴婢不知。” 裴济光听到这话,却笑得愈发得意。 “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 裴文月是被一阵颠簸弄醒的。 她只觉头疼欲裂,不禁缓缓睁眼。 耳边是卿卿的哭声。 “公主,您感觉怎么样了?” 裴文月看到卿卿在哭,便渐渐想起了一切。 她记得了承帝的决绝,也记得了自己与爱人的割裂,更记得临走时从影嬷嬷的赴死。 一瞬间,还没彻底清醒,泪已涌出眼眶。 “我在宫门哭晕过去。后来中途醒过一次,是你又把我药晕了,是不是?” 说完,裴文月的泪水滑落。 卿卿连忙抱住她。 “公主,您别说了,嬷嬷已去,我们不能再回去的。” “为什么?” 裴文月悲伤地看着她,卿卿哭道:“您晕过去时,秦嵘那边传来消息,陛下已……如今是太子殿下登基了,若您此刻回去,岂非自寻死路?嬷嬷不在了,卿卿一定要保护您的!” 一听到这话,一瞬间,裴文月只觉心头有块什么地方轰然坍塌…… 第339章 替罪 一大早,傅砚清便准备收拾了出门。 傅施璟见状,便迎上去。 “父亲,今日众臣休沐,这一大早的,您是要上哪儿去?” 傅砚清瞥了她一眼,“你倒管起为父的行踪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你频繁往辛家跑,这几日事忙,没空管你,待为父回来,好好盘问你。” 傅施璟被他说的话狠狠一噎,随即讪讪一笑,不再对着傅砚清问东问西。 却在这时,傅夫人走了出来,拦住傅砚清。 “老爷这是要去哪里?” 傅砚清紧皱眉头,“出去走走。” 傅夫人却直接眼含热泪,一把拖住他。 “老爷是不是要入宫去为苏家说情?” 至亲至爱夫妻,傅夫人一语直接道破傅砚清此行目的,顿时叫傅砚清不知所措起来。 “夫人既猜得出,便知道是拦不住我的。” 说罢,傅砚清刚要摆脱她的束缚,却被傅夫人一把用力拽紧臂弯。 “老爷不能去!如今的陛下不比先帝,只会认为忠言逆耳,他连苏家都敢随意开罪,更何况我们傅家。从前老爷作太子师时,便屡次与陛下意见相左,更间接害得他心心念念那名宫女被先帝处死,若我们此刻再不谨小慎微,只怕会步苏大人的后尘!” 一番话自几十年的枕边人口中撕心裂肺喊出,震得傅砚清一身风骨独自立于原地,是如此孤寂。 两袖清风,他自问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傅砚清相信,苏元明亦是如此。 同朝为官几十载,他实在不忍看到苏元明一世风光,最后却得不到一个好下场。 傅砚清藏于袖中的手渐渐握拳,最终还是一语不发,未曾回头。 “老爷——!!!” 傅夫人在身后的哭声不曾叫他停下脚步。 见状,傅施璟亦是眼中有泪,她走过去,扶住傅夫人的身子。 “母亲,父亲一生光明磊落,不畏强权。我们若执意阻拦他,定会叫他抱憾终生。倒不如相信父亲。” 傅夫人抬起手中绢帕,细细抹了抹眼泪。 “璟儿,我怕他出事,更怕你出事。你能以此身躯入朝为官,是何等辛苦,步步为营,我这做母亲的,日日都要为你提心吊胆。你父亲这一进宫,我不知怎的,心里当真是慌不择路。” 傅施璟连忙握紧她的手,笑着安慰道: “不会的不会的,母亲不要杞人忧天……” * 秦嵘皇宫。 裴济光看着面前不卑不亢的傅砚清,便忍不住想笑。 “从前老师就是如此刚正不阿,那时朕尚且是太子,老师都能屡次以下犯上。想不到,如今朕已是皇帝,老师仍是如此行事,真不知该说老师是不畏权势,还是该说老师你……看不清局面呢?” 说罢,裴济光忍不住挑衅般朝傅砚清得意地笑了。 傅砚清深吸一口气,忍耐道:“从前,老臣作为太子师,受先帝之旨,自然要尽心尽责教导陛下。老臣自问半生为官,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裴济光忍不住变了脸色,扬声质问,“那阮娘一事,老师你也是问心无愧吗?!” 傅砚清颤抖了一下眼皮,想了想,随即甩开下摆,笔直地跪在地上。 “当日,那宫女阮氏狐媚惑主,您与苏女已有婚约,却整日不务正业,与之呷戏于东宫,老臣为此,不得不作出决断,陈情于先帝面前!” 裴济光整张脸渐渐涨得通红,气得咬牙切齿。 “老师若真如您说得那般伟大,是为了朕好,大可私下禀报父皇。可老师却选择在辛将军班师回朝,全京都百姓众目睽睽之下检举朕与阮娘。老师,自打阮娘死后,你所谓的问心无愧,朕一个字也不再信!” 此话说完,傅砚清浑身狠狠一颤,只觉心虚。 当日,他确实是有一半缘由,为着裴懐…… 可裴懐那时深受太子欺压,他怎可坐视不理?! 只是他没想到,最终事情会演变成那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亦或者,他早就预料到了,却因着一腔孤勇,一意孤行。 不管如何,做了就是做了,傅砚清无话可说。 他狠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坚定道: “老臣知陛下心中有气,怨恨我等当初拆散了您与那宫女阮氏,但苏大人是一心忠君为国的,先帝崩逝还未三月,老臣恳请陛下,看在先帝的份儿上,赦免苏大人,莫要将他圈禁府中。” 裴济光听到这里,冷笑一声。 “赦免他可以,可朕心中怒火尚未消除,不如就让老师代为受过如何?” 他说完这句话,却刻意停顿片刻。 “……亦或者,是叫老师的掌上明珠,替您尽尽孝道吧。” 闻听此言,傅砚清不敢置信,猛地抬眸,正巧与裴济光四目相对。 只见裴济光位居上首,笑得阴森可怖。 第340章 决心 云晋。 裴懐被云晋济纳吩咐的伺候着喝下了药。 这时,窗子外头有一阵人声响起,似有人在说话。 “听说了吗?秦嵘有个公主要嫁过来了!” “是啊,要过来当咱们的王后呢。” “也不知道王侯怎么会同意,明明他的眼睛被秦嵘人……” “嘘!不要命了?这种话是不能说的!” 两个下人渐行渐远,裴懐却再也坐不住,他转而质问眼前的婢女。 “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那婢女深知他喜怒无常,被他这么一问,浑身便忍不住开始发抖。 “婢子不知……婢子不大知晓这些……” 裴懐一瞬间心头窝火,看着眼前这个云晋奴婢,更觉厌恶十分,气得抬手就狠狠扫落她手中端得恭敬的空药碗。 “滚开!” 药碗不慎脱手,碎落在地,那婢女也吓得缩在一旁,惊呼连连。 裴懐却是顾不得她,只利落下床,直接冲了出去。 经过这些日子,他早已对整个王府了如指掌,要找到云晋济纳的书房更是不在话下。 柳如棋正与云晋济纳在书房中商议裴文月即将到来一事,没曾想,裴懐竟现身门外。 他甚至不打招呼,直接就闯了进来。 “云晋济纳!” 听到裴懐的冷斥,柳如棋顿时警惕地拦住他。 “秦嵘皇子,你胆敢这般无礼?这里可是王爷的书房,岂容你擅闯!” 裴懐抬手狠狠一推,把柳如棋推了个踉跄,而他毫不犹豫飞身夺起一旁搁置的一把宝剑。 利剑出鞘,直指稳如泰山的云晋济纳。 柳如棋惊魂未定间,又见裴懐的举动,顿时大惊失色。 “放肆!你敢伤王爷?!” 身为军师,柳如棋刚要喊人来,就被云晋济纳一个抬手阻止。 只见云晋济纳不怒自威,看向裴懐,问道: “你拔剑相向,是想要杀本王吗?” 裴懐阴沉着脸,“若今日你不能给本殿一个说法,本殿定要叫你命丧黄泉!” 云晋济纳挑了挑眉,“你想本王给你交代什么?” “是哪个秦嵘公主前来和亲?回答本殿!” 听到这话,云晋济纳率先动怒,却是转向一旁的柳如棋。 “去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东西竟敢随意在府中乱嚼舌头?查出来,不必留!” 柳如棋微微一愣,云晋济纳加大声音。 “还不快去!” “是!” 柳如棋瞪了裴懐一眼,以示警告,随即快速退出书房。 只留二人,云晋济纳慢慢收敛怒意,平静看着裴懐。 “此事,不是本王能做主的,又要本王给你什么交代呢?” 裴懐深吸一口气,“你若非做贼心虚,又何必瞒着本殿?” “你现在听说这件事了,你不是就大动干戈了吗?瞒着你,本王自然就是不希望看到你如今的模样。当时你来到王府时,浑身都是伤,只一张嘴倔强又有何用?难道告诉你,你就能拖着一身伤势,去力挽狂澜了?” 云晋济纳句句在理,裴懐握着剑的力气渐渐失了一二分。 “是哪个……公主?” “一个叫裴文月的公主,怎么,她是你的谁?” 云晋济纳问完,只见裴懐颤抖着握剑的手,“她是本殿……是本殿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裴懐一颗心冷到了底,从没像现在这样,对千里之外,那金碧辉煌皇宫中高高在上的人如此失望过。 他被抛弃,没关系。本来他与那人,就无甚亲情可言。 可文月不一样,文月是黎晚歌与那人如此深的一份羁绊,裴懐总以为,他到底该疼文月的,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好。 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连文月也这样毫不犹豫牺牲掉? 裴懐眼眸中平静得宛若一滩死水。 此刻,明明该恨,不知为何,却竟连恨的力气都不知不觉消失了。 云晋济纳见他久久不说话,想了想,说: “你只怕还不知道吧,秦嵘那边传来消息,你父皇封你妹妹为和硕大长公主,待她出嫁后,他便很快离去了。如今秦嵘的天下,是太子裴济光当家作主了……不对,该叫他秦嵘新皇。” 裴懐冷笑一声,垂落本指向云晋济纳的利剑。 “什么秦嵘新皇?本殿可不承认。” 他面上阴鸷,隐藏一股即将迸发的怒意。 “没有本殿的允许,秦嵘休想轻易改朝换代。本殿的妹妹,也绝不可能留在你们云晋,当所谓的王后!” 云晋济纳见他如此,竟生出一丝笑意。 “怎么,你伤养好了,便要回秦嵘了?你这样,叫本王如何与那做王侯的侄子交代?” 裴懐嗤笑一声,“本殿不信,你是真的对他心悦诚服。若是如此,当初你也不会多管闲事,把本殿从他的死牢里带出来。” 他忽而转身,“本殿发誓,若本殿为皇,与你云晋,修百年之和。” 此话一出,云晋济纳顿时喜出望外。 “此话当真?” “本殿所言,自然作数。” 裴懐往后瞥了他一眼。 “不过,本殿要带着本殿的妹妹,一起回秦嵘!” 第341章 复仇 朝晖殿上,当裴济光对着傅砚清戳破其一直小心守护的秘密时,傅砚清顿时面色大变。 他半生挺直的脊骨在这一刻忽而觉得被上首那把藐视天下的龙椅压得喘不过气来。 傅砚清声音都颤抖着,却仍旧强迫自己冷静开口: “陛下的话,老臣听不明白。” 裴济光随即毫不犹豫大笑一声,“老师现下倒肯对朕毕恭毕敬了?你不明白,你当真不明白吗?朕看你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话至此,龙颜大怒,一旁的随侍内监吓得连忙慌张跪在地上。 一时间,整个朝晖殿静谧得吓人。 傅砚清额前不由得滴下一抹豆大的汗珠。 “……还请陛下明示。” 见他嘴硬,裴济光不由得眯了眯眼,他今日瞧着面前这迫害了阮娘的始作俑者,心里想的只是一个念头。 【今日决计不会轻饶了他,定也要叫他尝尝何为生离死别之痛!】 裴济光心念一动,于是一字一句如沉沉龙钟: “老师被外人尊称一声傅大人,您那唯一的儿子就被叫了一句小傅大人。只是,他真的担当得起吗?” 说罢,裴济光站了起来,一步步走下台阶。 直到在跪着的傅砚清面前,他慢慢蹲下来,俯视着面前的臣子,眸光狠厉似毒蛇。 “古有木兰替父从军,今有……”裴济光故意顿了顿,忽而戏谑般开了嗓,“安能辨他是雌雄?” 傅砚清已是满头大汗,他瞳孔猛地一缩,惊恐地抬眸,正好与裴济光四目相对,只见裴济光满含笑意的眼眸里,承载着傅砚清恐惧的脸色。 那眼睛黑沉黑沉的,仿佛似一汪深泉,要不断地、不断地吞噬掉傅砚清所有的灵魂。 “陛下……” 傅砚清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软过语气,除了他的妻、他的傅施璟。 此刻他却真的怕了。 裴济光勾起嘴角,笑道: “老师如今还有空替那该死的苏元明说情吗?你这可是欺君之罪,而且……” 他呵呵一笑,在傅砚清面前抬起两根手指。 “老师,你还欺了两位皇帝呢。父皇若泉下有知,你这所谓忠臣,竟这样算计他,瞒他至此。啧啧,老师,你还有何颜面去面见父皇?你真的扛得起教导朕辅佐朕的这份担子吗?” 傅砚清终于伏地,大声求饶起来。 “求陛下看在老臣为您师者的份儿上,饶恕其余不相干的人,若您怪罪,便叫老臣一人承担!” 裴济光笑容戛然而止,渐渐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慢慢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傅砚清。 “阮娘在朕怀里一点点咽气的那一刻,您已不再是朕的老师了。” 只这一句话,傅砚清竟不自觉眼眶狠狠一酸。 “太子殿下!求您,放过我的……女儿吧。” 裴济光望向朝晖殿外的广阔天空,他也不由得红了眼眶,却无半点泪水,只抬起脚慢慢绕过傅砚清,一步步往殿外走去。 踏步离去间,只闻得一阵阵痛快的笑,其中夹着丝丝哀凉。 “传朕旨意,傅砚清欺君罔上,暂押入天牢,择日候审。” 第342章 忠贞 秦嵘京都这日,下了磅礴大雨。 傅施璟一个人跪在朝晖殿前,雨水无情砸落于她单薄的身躯。 她冷得很,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但却紧紧握拳,跪得笔直又执着。 那随侍殿前的内监见状,不忍地小声提醒她: “小傅大人,您父亲冒犯天威,本就该论罪惩处。您现下跪在这里也无用呀,还是快些回去吧,若到最后无力回转,也可保全您傅府一丝血脉。” 傅施璟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见状,那内监不再多嘴,只惋惜般叹气一声。 此刻,她的脑海中满是出府前,母亲哭着对自己说的话。 【你怎么能去啊?!】 【你爹爹不会同意你去殿前涉险的!】 【璟儿?璟儿!你回来!】 傅施璟狠狠闭上双眼,再睁开,满眸坚毅。 母亲,孩儿就是拼上这条性命,也一定要救回父亲! 雨水顺着她狭长的睫毛滑落,又经过白皙的脸庞,随即自秀气的下巴处滴落在地。 “公公金玉良言,好心忠告,我心领了。只是……” 那内监就见傅施璟望向自己,那双眼眸黑白分明,充斥着从未见过的清澈。 “只是,我父亲到底是陛下的老师,又受先帝托孤。纵然我父亲有错,今日我身为人子,只求陛下看在从前三分情分上,从轻发落。” 随侍内监见状,到底于心不忍,小声道: “小傅大人糊涂,陛下说傅大人那是欺君罔上啊……您不妨想想,这欺君欺君,到底错在何处?” 那内监自觉透露过多,已不敢再开口,深怕波及自己。 而他的话,却叫傅施璟茅塞顿开。 傅施璟认真思索起来,在这场大雨中终于回想起了什么。 那时,先帝尚在,她得幸入朝,与父亲进宫那日,只怕当今陛下就已在那时看出了端倪。 傅施璟垂头望了望自己男装模样,忽而失笑,混在脸上的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 只听得她喃喃自语:“父亲,终是我害了你。” 片刻后,她便向殿内大喊道: “陛下!是我欺君,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不关我父亲的事!若要治罪,还请陛下饶恕我父亲,就只惩处我一个人吧!” 说完,傅施璟双手撑地,不断磕头。 不多时,她额间已渗出丝丝血痕,血水散落进满地的雨里,被裹挟着飘向不知的远处。 终于,在道道凄厉哀求中,朝晖殿的大门敞开了一抹曙光。 一套衣裙毫不留情丢了出来,落在傅施璟面前,瞬间被雨水浸透。 殿中,只闻得裴济光的声音,却看不清他的身影,殿门缝隙中满是黑暗。 “穿上它,去向漫天神佛说清你一个人的罪,朕便饶了你父亲。” 那是一套女子的衣裳,傅施璟明白了过来,知道自己今日便要湮灭于这深深宫墙中,一瞬间,脑海中似走马灯般回想起无数事。 而在记忆终点,是一个男人戴着银白月的面具,笑着对她说:等我回来。 傅施璟失笑出声,伸手捞过那套衣裙,闭上双眼,慢慢在殿前宽衣解带。 随侍内监不忍直视,默默低下了头。 朝晖殿前人来人往,都是窃窃私语的宫人。 傅施璟觉得自己眼睛闭上了,耳朵却嘈杂得很,恨不得此刻眼盲耳聋才好。 可她没得选了。 外衣脱落在地,露出一身洁白里衣,在雨水的帮衬下,终于隐隐浮现出那暗藏多年的玲珑身躯。 真相大白于此刻,傅府的罪更是板上钉钉。 裴济光藏在殿内,透过一丝缝隙,满殿的暗将他一点点包裹,好像要拉他入永不见底的深渊。 看到傅施璟慢慢穿上那套女装时,裴济光脸上都是疯狂的笑意。 “老师,朕要送一份大礼给你……” 傅施璟看着自己身上的女裙,想的却是,自己多少年没恢复女儿身了。 原来,女子就要穿成这样啊。 她抿唇,缓缓解发,三千青丝被雨水卷席,湿哒哒地黏在背上。 起身离开朝辉殿前时,傅施璟嘶吼: “小女傅施璟,领旨谢恩!” 第343章 救人 长乐宫。 墨音引进来一个人,苏皖正坐着,手里盘着一串精致的赤红玛瑙发呆。 “姑娘,看是谁来了?” 苏皖顺着墨音的话,懒懒地抬眸望去,瞬时认出跟在墨音身边的人。 她不由得坐直几分,“月韶?” 月韶连忙对苏皖福了福身子,“月韶见过苏姑娘。” 苏皖眼中多了几分笑意,看向墨音,“你对她说的?” 墨音弯起眼眸,凑到苏皖身边,“大家都知道三殿下身边有一个王元弋,却甚少人注意到这个默默无闻的月韶。王元弋已遁逃出宫,月韶无人在意,便顺势留在了宫中。只是毓庆殿那边肯定是待不下去的,我便领她过来了。我在来的路上就和她说了,来了长乐宫,第一忌讳就是不能称您不该称呼的。” 说完,墨音不由得向月韶俏皮地眨了眨眼。 月韶微微一笑,“奴婢是三殿下的人,先前还怕姑娘入主长乐宫,便忘却了前尘往事。听墨音的交代后,奴婢便也明白,姑娘与奴婢还是一路人。” 苏皖颔首,“既无人在意,你就和墨音一样,先在我身边待着吧。若不然,你伺候他一场,若他回来了,见你过得不好,我亦过意不去。” 听到苏皖的话,月韶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连忙感激道:“多谢苏姑娘庇佑,奴婢定好生伺候姑娘。” 几日后,长乐宫里。 墨音一边给苏皖磨茶,一边看向殿外的雨景。 “春雨连连,倒是惬意。”墨音见外头下起了瓢泼大雨,忍不住嘟囔起来。 苏皖抿了一口香茶,见炉里烟雾缭绕,心情霎时好了不少。 但她没说话,只顺着墨音的话,望向窗外,将雨景映入眼帘。 不多时,却见月韶打了伞匆匆回来,到殿门外连伞都顾不得放好,便连忙冲进殿中。 墨音取笑她:“你来了好几日了,怎今天这么毛躁?” 月韶却顾不得与她玩笑,神色严肃地对苏皖福了福身子,“姑娘,出事了。” 苏皖见她的模样,便回过神来,问道:“你说。” 月韶说:“是三殿下的老师。” “傅砚清?”苏皖撑着下巴,“他近日一直奔波周旋,助我苏府,莫不是他得罪了陛下?” 墨音插嘴道:“这不可能,傅大人是两位皇嗣的老师,又深受先帝信任呢。” 月韶摇了摇头,“朝晖殿传下旨意,把他关了起来,说他犯了欺君之罪。” 苏皖抖了抖眼皮,“欺君?” 月韶说:“对,奴婢去打听了一番,说是傅大人把自己的女儿扮作男子,欺瞒世人十几年……” 此话一出,苏皖顿时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盯着月韶。 “此话当真?” 墨音也被吓了一跳,捂着嘴呆呆的。 月韶反而很是冷静,凝着眉头,“傅大人的千金自请着裙赤足,满宫请罪。听说也是陛下的意思。” 墨音‘哎呀’一声,“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外头还下着雨呢,一个女子淋雨赤足,等绕着皇宫走完,名声也毁了呀。” 她才说到这里,只见苏皖已一脸阴沉,往外头走去。 “月韶,跟我走。” 月韶不发一语,忙跟在苏皖身后。 墨音在后头喊道:“姑娘,您去哪里呀?外头还下着雨呢!” 只听苏皖坦荡说:“去救人。” 第344章 赐死 傅施璟在磅礴大雨的皇宫中赤足请罪。 每一个路过的宫人都盯着她狼狈的模样窃窃私语。 雨水弥漫在她的脸上,几度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傅施璟庆幸雨声盖过了周遭那些令她觉得屈辱的声音。 “臣女傅施璟,欺君罔上,祸乱纲纪!” “臣女傅施璟,欺君罔上,祸乱纲纪!” …… 傅施璟浑身都被雨水无情地打湿,她愈发觉得冷,那股子冷意直达心底深处,让她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 就在她喊了不知道多少声,喉咙渐渐嘶哑时,头顶忽而出现了一把伞,替她挡住了这漫天大雨。 傅施璟慢慢转过头去,只见身后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墨音替苏皖撑着伞,苏皖在这雨中竟未曾被淋湿哪怕一点。 “皇后……娘娘?” 苏皖淡淡道:“我不是。” 傅施璟只记得,曾于上元夜与眼前这女人有过片刻接触,而今她只知道,苏皖成了当今圣上的皇后。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让身边的侍女替自己遮风挡雨…… 苏皖见傅施璟满眼疑惑,微微一笑,“我没想过,你竟是女子。那么当日,你与陆司淼纠缠不清,只怕其中有更多有趣的故事。” 傅施璟好久没听到那个名字了,一瞬间心头似被狠狠扯了一下,疼得很。 她默默抬手,搓了搓双臂。 “娘娘说笑了,那陆家庶子早已……我与他没什么瓜葛。” 说出这话时,傅施璟脑海中一片空白,眼前恍惚般出现了一张丰神俊逸的脸,再一瞬,那脸又覆了一个银白月面具,由从前的温柔不羁,变得冷淡疏离。 她不由得苦笑一下,便不再说话了。 苏皖见状,也不深究傅施璟的异样,继续道: “你是女子,陛下的处罚于你而言,未免过于严苛。但你欺君罔上,隐瞒己身入朝为官亦是事实。念在我们曾于上元夜有过露水相逢,我可给你一个痛快。” 苏皖面无表情,说出这话时叫傅施璟浑身发冷。 只听她顿了顿,“你放心,若你身死,我定会在殿前与陛下据理力争,保你父母无碍。” 傅施璟咬了咬唇,低下头去,忽而便低声笑了会儿。 片刻后,只见傅施璟慢慢跪在苏皖面前。 “臣女谢过皇后娘娘大恩大德。” 苏皖给了站在傅施璟身边的月韶一个眼色,月韶便心领神会,准备动手。 须臾片刻后,在这漫长的皇宫甬道中,傅施璟最后看了一眼天空,随即微笑着闭上双眼。 在失力倒下的最后一刻,傅施璟无言动了动嘴唇。 【陆司淼……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看着倒在地上的傅施璟,苏皖不由得捏紧手中丝帕,冷冷开口: “都说了我不是。” * 朝晖殿前,随侍内监替裴济光撑着伞,陪他看眼前的雨景。 裴济光望着这瓢泼大雨,闷闷开口: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做得太绝了?” 随侍内监不敢轻易回答,只默默低下头去。 裴济光没听到回应,下一刻便嗤笑了一声,倒也没再多言。 就在这时,苏皖于雨中漫步而来,最终站在殿前那层层白玉台阶下。 裴济光看到她,似乎很惊讶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便问道: “皇后,你来有何事?” 苏皖抿了抿唇,抬眸间与高高在上又间隔相远的裴济光四目相对。 “臣妾是来禀报陛下,傅氏女已被臣妾……赐死!” 第345章 放心 裴济光只觉得小瞧了眼前这位一直以来文弱的女子。 他早该知道的,这女人根本不简单。 苏元明被禁,她身为人子无动于衷。 他要立两宫皇后,她也能安稳待在长乐宫里不吵不闹。 现在,他摆明是要间接逼死傅施璟,她竟敢越俎代庖,直接处死了那厮。 虽然她替他料理了一桩心事,但裴济光还是想听听这个他所谓的皇后要如何给自己一个理所当然的交代。 裴济光坐在高位上,沉声质问下首的苏皖: “皇后,谁准你擅自做主,处置了傅氏女?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样做,岂非是要陷朕于不仁不义的境地?说!因何如此?!” 哪知他并未看到苏皖有任何害怕恐惧之色,只见苏皖轻呵出声,随即不慌不乱地回了他的话: “陛下,臣妾当初为您摆平了魏氏先贵妃的时候,就已经和您说过了,臣妾不在乎那么多繁文缛节,只因与您今后帝后一体,所以守护了陛下的利益,也就是守护了臣妾自个儿的利益。” 苏皖眼底平静无波,敢于直视圣颜。 “臣妾并非不孝,只臣妾如今已是皇后,嫁入帝皇家,事事不再只能以苏家为先。父亲顶撞陛下,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陛下罚了他,臣妾没有怨言。而立两宫皇后,是陛下心愿,只要陛下还留臣妾一席地位,臣妾也可做出退让。” 听到她的话,裴济光觉得不可思议。 普天之下,竟有女子的所思所想如此超前?她竟真能做到这般得体大方? 一瞬间,裴济光忽而在想,她是当真可以做到这个份儿上,还是…… 她根本就不在乎! 不等裴济光回过神儿来,苏皖继续说道: “而今,处置了傅氏女,臣妾亦是如以往之初心。她欺君罔上,隐瞒身份入朝为官本就是不争的事实。陛下要罚她,乃至罚她的父亲或是整个傅家,那都是理所当然。但陛下念在她救父心切,便只罚她一人。只她到底是女子,臣妾知陛下一时气愤,但若任由她真满宫赤足走完这一遭,恐有心之人诋毁陛下声誉,说陛下是残暴之君。她是傅大人的女儿,傅大人又是陛下的老师,这个坏人,便让臣妾来做。臣妾身为皇后,本就有理由惩处天下所有犯了错的女子。若天下要骂那不仁不义者,就都来骂臣妾一人足矣!” 苏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她一向寡言少语,不愿和他人尤其是不在意的人多费唇舌。 只这次不同,她知道,若不把一切说得天花乱坠,不足以迷惑眼前这个残忍无情的帝皇。 裴济光果然被她一番话说得失了神,良久后才深深凝望她。 “皇后做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当真无所求?” 苏皖深吸一口气,随即缓缓跪下。 “臣妾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求陛下,此事就此作罢,莫要再牵扯傅大人。若陛下再要惩处傅家,臣妾今日所作所为,也就白费心思了。” 裴济光想了想,自言自语道: “也够了……” 他抬眸,对苏皖说:“就如你所愿。” 苏皖暗自松了一口气,“臣妾谢陛下隆恩。” 在她离开前,裴济光忽而对她的背影说: “你只要安分守己,不做伤害朕的事,朕……朕会保你一世荣华。” 这是他仅能给她的,他知道,她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既如此,他可以独独饶她一人。 裴济光自认为宽宏大量,却没看到背对着他的苏皖,脸上满是不屑。 只见苏皖跨出殿门,并未因此对他感恩戴德,而是默默撂下一句话。 “有关傅氏女的尸首,臣妾自会替陛下料理。” 第346章 亡丧 长乐宫。 墨音一边为苏皖轻轻捶着肩膀,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姑娘,方才婢子真是为您狠狠捏了一把汗啊。” 苏皖微微一笑,“你怕什么呢?” 见她没有半分恐惧,反而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墨音忍不住道:“婢子是怕,陛下会吃了姑娘!” 这话把苏皖逗得莞尔,“你这话说得可爱,他又不是大老虎,哪里就能吃了我呢?” 墨音急忙摇摇头,“陛下方才分明是生气您擅自做主,越过了他直接处置了那傅施璟。若非姑娘为自己辩白,依陛下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子,怎可能轻饶了您去?” 苏皖淡淡地拨弄着自己粉嫩的长甲。 “傅大人是他的老师,傅施璟既与我有一面之缘,又是傅大人最看重的女儿。于情于理,我都要帮他护住他们。裴济光想用那等子腌臜的办法逼死傅施璟,毁了傅家,我绝不答应。” 墨音点了点头,“只是方才实在太过冒险,一个不慎,不仅牵连苏家,更会牵连己身呢……” 却见苏皖挑眉,不屑一笑。 “他确实疯狂,却也不敢一次性全把人都置于死地。此番是冲着傅家去的,已是冒着风险。我帮他料理干净,他劲头过了仔细一想,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对我这个帮他好心背黑锅的人动手?且我父亲比之傅大人,犯的不过是殿上冒犯的小罪,他现下若傅、苏两家一并处置,实在做得太过明显。他这让自己胡作非为的皇位还要不要了?” 墨音终于回过神来,惊呼一声,笑着拍了拍手。 “对哦!傅大人和苏大人都是先帝陛下亲自托付的老臣,眼下先帝陛下才去没多久。陛下再厌恶二人,也不能如此急切动他们。所以只能从姑娘您与傅姑娘身上动手脚,又是设立两宫皇后,又是逼死傅姑娘,以此达到攻心之效。” 苏皖笑道:“是啊,若他真敢提着刀直接砍了我父亲和傅大人,他也不会忍到登上帝位才发作了。” 墨音似受教一般,默默站在她身后呆呆出神。 只听苏皖顿了顿,问道:“月韶去了吗?”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墨音听了后却一点也不感到困惑,反而神秘兮兮地小声道: “去了去了,月韶一刻也不敢耽搁,准备好后就立刻拿着您的腰牌出宫了。” 苏皖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那就好。” * 傅府。 傅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口黑漆漆的棺材。 “你、你说什么……?” 月韶一脸冷漠地站在她面前,公事公办般开口又重复了一遍。 “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送还贵府千金。” 傅夫人哆嗦着手,指着那口沉重的棺材,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你是说,我家璟儿……在、在这里面……?!” 月韶轻蔑瞥了她一眼,随即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傅夫人登时吓得嗷了一嗓子,整个人直接瘫在了那棺材盖上,毫不犹豫地崩溃大哭起来。 “你胡说!你胡说!我家璟儿早上还好好的,入宫去为他父亲求情,怎么现在就成了这副模样?你们……你们诓我!!!” 月韶冷哼一声,“你们傅家犯了欺君重罪,本就罪该万死。如今皇后娘娘大发慈悲,替陛下求了人情,只要求你们家傅姑娘一人做事一人当,以此保全整个傅家,已是万幸。你还有何颜面大呼小叫?我乃是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宫人,岂容你一再对我无礼放肆?若你再不识好歹,我便立刻回宫禀明皇后娘娘!你自个儿好好斟酌吧。” 傅夫人除了从前做媳妇儿时受过婆婆的磋磨,其余时刻无不雍容华贵。家里哪个不是对她毕恭毕敬,傅大人和傅施璟更是对她百依百顺。 如今被月韶下了面子,她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可不是别人,是宫里皇后跟前的宫女。 一时间,傅夫人憋得红了脸,满心的愤慨和委屈、畏惧,最终一个字再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趴在棺材上痛苦哭喊。 “璟儿、我的璟儿……” 第347章 刺激 天牢里,傅砚清发丝微乱,此刻的他正闭目假寐,安逸地坐于角落里。 伴随着一道熟悉的脚步声在寂静之中渐行渐近,傅砚清这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双正黄色的锦靴,定定地站在自己面前。 傅砚清不用往上再看去,也已心中有数。 于是,只见他慢慢调整姿势,转而跪在了这双靴子的跟前。 “老臣傅砚清,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裴济光低头望着这一颗臣服于自己的脑袋,一瞬间,思绪不由自主就飘向了远方。 回想起从前,此人仗着承帝给的权利,都敢随意出入东宫,更甚至于在自己的东宫里,都敢视若无人地大放厥词,简直是根本不把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江山接班人放在眼中。 可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想想曾经那般高傲的脑袋、坚毅的脊骨,此刻到底还得乖顺的跪服在自己面前。 一瞬间,裴济光忍不住嗤笑一声,忽而觉得这一切简直是命运弄人、讽刺至极。 事到如今,他已根本不愿和这个所谓的老师虚与委蛇、多费唇舌。 只听裴济光冰冷地开口道: “傅砚清,你该庆幸自己生了个好女儿,不然,你这条老命,还有你背后整个傅家,该如何在朕的怒火下存活呢?” 傅砚清浑身止不住微微一颤,但依旧低着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那么发抖。 “陛下……对臣的璟儿做了什么?” 裴济光略微耸了耸肩,脸上一副无辜之色。 “哪里是朕要对她做什么,朕可从头到尾没说过要杀她,只是小惩大诫罢了。若你不信,待出去后,你随意打听就是。只是,朕没想到,朕有一个那般心狠手辣的皇后,比之朕还有更胜一筹。” 傅砚清有些疑惑,“皇后娘娘?这与她又有何干系……” 裴济光笑了笑,“可怜你四处为苏元明奔波周旋,到头来,却是他的女儿残忍地收走了你女儿的性命。哎呀呀,这世间事,当真是有趣得紧。” 此话一出,傅砚清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不!这不可能!” 他印象中的苏皖,绝不是一个会迫害他人性命的女子…… 更何况,他与她父亲交情匪浅,他不信她居然会那般绝情,帮着裴济光害死了璟儿! 裴济光似洞察了他的想法,忍不住补刀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就像当日朕也想不到,一向刚正不阿的老师,会忽然在父皇面前深深捅朕一刀一样啊。你又何必这般大惊小怪?哦……朕知道了,原来是刀子落到自己身上了,才知道痛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双手背后,仰天不断发笑离去。 独留傅砚清一人呆呆跪在牢中,片刻后,只见傅砚清整张脸涨得通红,一瞬间便自口中狠狠喷出一片血沫,尽数洒在了地上。 空气中,半晌后闻得一道哀楚之声。 “作孽……都是我、都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第348章 生途 傅府。 夜幕降临。 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响起。 守门的下人在里头喊了声:“是谁?” 无人应答。 于是,只觉奇怪,一边还是缓缓挪了粗重的红木门栓,用劲儿开了府门。 门响起怪异的‘吱呀’一声,待下人定神望去,看清了来人后,忍不住惊呼一声: “老爷!是老爷回来了!” 不多时,傅府的笼灯一盏接一盏陆陆续续亮起来。 待傅砚清抬眸望去时,只见整个府邸所到之处皆是满满的丧白。 他双眼空洞无神,只定定盯着远远大厅中的尽头,不顾家仆陆续涌来的声声问候,抬脚略过众人,拖着一抹身躯慢悠悠走去。 有下人见他回来后判若两人,脊背仿佛佝偻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气更是仿佛被抽走了一半,顿时多少反应过来,一瞬间忍不住低头抹起了眼睛。 一人泣,声声起。 半晌后,傅府四处弥漫着呜呜咽咽的声音,都从不同的咽喉中散出。 放眼望去,好似无一例外身着刺眼的白布白衣。 傅砚清恍惚间才忆起,方才回来时,门口不正明晃晃分挂左右,是各自一个白灯笼,上头用黑漆漆的墨糊了一个‘丧’字。 当他走到大厅摆着的那口棺材面前时,才颤抖着膝盖缓缓跌跪在地上。 原来都是真的。 他的璟儿,他拼尽全力护了半生的女儿。 死了。 死了…… 傅夫人一整天都在哭,流泪流得肝肠寸断,头疼得厉害。 入夜后看到傅砚清回来,魂不守舍地跪在了棺材前,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猛地站起来,冲到了他的面前。 一众下人看得真真儿的,只见傅夫人抬起手对着傅砚清就是狠狠一巴掌。 所有人吓得都屏息不敢吭声。 傅砚清被自家夫人扇了半边脸,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痛一样,依旧乖顺地跪在地上。 反而是傅夫人歇斯底里,动起手来还不满足,弃了手中帕子,转而用力揪着他的衣领,不断摇晃,哭着控诉道: “都是你不好!叫你顾好自家就够了,非要进宫去替谁求情啊?!现在好了,璟儿死了!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这么狠心,害了自己的女儿?那可是我与你护了一辈子的心肝!当初婆婆那般坑害我,你为了我们母女俩都能忤逆她,如今却为了那些个外人,死了自个儿的女儿!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 傅夫人扯着嗓子喊着喊着,见傅砚清仿佛丢了魂儿一般,便也失了力气,慢慢跟着跪了下去,把脑袋埋进他怀中,呜咽着道: “你还我璟儿……呜呜呜……还我璟儿……” 傅砚清终于深深倒吸一口凉气,好似搁浅的鱼得了一丝甘露,便又挣扎着活过来一般,眼珠子微微转了转,手抬起来,先是试探性拍了拍她的背,见她不排斥,便猛地用力把她抱住。 他终于似找到归宿,把头埋进她肩上,无声又一下下地轻抖着身子。 傅夫人察觉到那块衣料渐渐湿了,便恢复了一丝神智,在他耳边小声跟着啜泣。 夜色阑珊,夫妻二人跪在那口黑穆的棺材前,相互依偎,寻求渺茫的生途…… 第349章 玄机 入夜的傅府,安静得骇人。 由于傅家遭此一难,全府上下都小心翼翼行事。 月韶在这里一直从白天待到了晚上。 期间,她忽视傅夫人时不时的怨恨眼神,傅砚清问起来,也只是冷淡地回了句:皇后娘娘感念从前两家情分,特吩咐奴婢在此陪着过一夜,也算是不负皇家恩德。 这便又没了下文。 傅砚清双眼写满疲倦,倒比傅夫人理智,虽心中怨怪苏皖,可为了全府上下,到底没有对月韶发作。只虚弱地吭声道了谢,便不管月韶了。 这之间,府中下人上了晚饭,傅家两口子不用多说,自然是食不下咽。 倒是月韶比谁都安心,一口一口把饭菜全都吃完了。 府中下人见她如此淡定,心中自然腹诽,只觉那长乐宫中金尊玉贵的皇后着实手段了得,害了傅家的千金不说,还能派个吃得下睡得香的宫人来这里下马威,当真可恨。 月韶对他们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物,只陪着全府上下守这傅施璟的头夜,静静待到夜幕降临。 不知不觉,子时到了。 府中下人都困得东倒西歪,傅夫人见状,瞧得心烦意乱,便不耐烦地打发所有人都去休息。 主子发话了,做下人的自然是感恩戴德。 一瞬间,堂前这偌大厅中,竟只剩下傅家老两口和月韶一个人。 月韶抬头望了望天,今夜乌云密布,不见半分月光,她不由得用指甲敲了敲椅柄,心里慢慢默数: 【三、二、一……】 随着三声默数结束,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大厅中安稳无声的棺材里,忽然自里头传来一些悉悉索索的微弱声响,立马惊得傅砚清和傅夫人猛地站起来。 傅夫人声音颤抖道:“什么声音?老爷,你方才可有听见……?” 傅砚清连忙把她揽入怀中,一边搓了搓她的手臂以示安慰,一边接话道:“我也听见了,好像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可这不可能啊?” 听到他的话,傅夫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随即又哽咽起来,“一定是璟儿觉得委屈,所以走得不安稳。老爷,这可怎么办?要不差人去准备些黄纸,烧给璟儿吧。” 傅砚清叹息一声,刚想答应她,就见月韶跟着站起身来,对他们淡定道: “何必如此麻烦,若想傅小姐安息,依我看,直接开棺即可。” 此话一出,激怒了本就敏感的傅夫人,她顿时气愤地指着月韶。 “枉费我傅家为皇后母家奔走多日,到头来捞不着一点好也就罢了,我连女儿的性命都搭上了,而今你竟口出狂言,要开棺叫我女儿连死后都不得安宁。你们长乐宫当真如此无情无义吗?!” 月韶被她指责一番,却也不似一开始那般冷漠,反而对着傅夫人放柔声线,言语中更显出几分恭敬。 “早前为掩人耳目,这才对夫人和傅大人多有得罪。现下无人,奴婢不敢再欺瞒二位,正如夫人所言,傅大人对苏家的付出,娘娘很是感激,又怎舍得真的戕害了傅小姐?只是当时陛下咄咄逼人,为保全傅小姐性命与声誉,我家娘娘只能出面当了个恶人。” 一番话说完,傅夫人只觉晕头转向,倒是傅砚清觉出一些意味来,联想到月韶迟迟不走,非要陪着待到夜深人静的地步,他猛地抬起头,把视线转向那时不时发出些微弱动静的棺材。 “莫非……?!” 第350章 诈尸 傅砚清忙松开怀中发妻,跑过去要开棺。 傅夫人见状,也渐渐反应了过来,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手都在抖。 她忙看向一旁的月韶。 “你、你的意思是,皇后娘娘根本没有害死我家璟儿,一切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月韶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傅砚清惊奇地发现,那棺材盖原来另有玄机,看似盖棺定论,实则根本没有完全钉死。 他焦急得很,不多时,那棺材便掀开了一丝缝隙。紧接着,那缝隙被推开更甚,竟能听到里头微弱又熟悉的一道声音。 “救、救我……” 傅夫人耳朵尖,率先冲了过去。 “璟儿!是璟儿的声音!” 傅施璟只记得晕晕乎乎间,自己服下苏皖身边一个宫人递来的毒药,便不记得事儿了。 没想到,再次睁开眼,自己居然躺在一口棺材中,外头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人似乎在说什么,只是太小声了,她听不清楚。 但口鼻处进进出出越来越稀薄,那一刻虽人尚未彻底清醒,傅施璟仍旧自心底深处迸发出求生的本能。 她有气无力地敲打棺壁,一直努力喊着救命。 就在她要再度陷入昏迷时,那棺材竟真被自外头掀开,那一瞬间,她恍惚间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月韶看着傅家三口齐齐跪在自己面前,忙要扶他们起来。 “傅大人,你们快起来吧,我不过是一个宫人,奉娘娘之命办事,哪里能消受你们这一跪?” 傅夫人却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傅施璟,眼含泪花摇摇头,感激涕零: “若非娘娘有大智慧,我傅家不定要遭受怎样的灭顶之灾,我的璟儿更不知要被怎么磋磨。皇后娘娘大恩大德,小妇人没齿难忘,可怜我看不透,早先对姑娘和皇后娘娘口出恶言,实在是……还请姑娘替皇后娘娘受我们这一跪吧。” 傅砚清也点头,沉声道: “是,若非皇后娘娘出手相助,我傅家后果不堪设想。还请姑娘回宫替我传达对皇后娘娘的谢意。” 月韶扶他们起来,“好了好了,我记着,你们起来、都起来吧。” 三人这才顺势起身。 月韶安心几分,继续对他们说:“不过,眼下傅小姐不可再抛头露面。我家娘娘既管了此事,自然会替你们安排妥当。只不知你们肯不肯配合了。” 傅施璟缓过劲儿来,虚弱地开口:“若非娘娘,我只怕早已死在宫中,连一丝颜面都不得留存。既是娘娘的安排,我自然全力配合。” 傅砚清和傅夫人也忙点头称是。 月韶浅浅一笑,“那便要麻烦你们继续演一出好戏了。” 闻听此言,傅砚清与傅夫人不禁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 长乐宫。 墨音实在撑不住了,正偷偷站在苏皖身后打着瞌睡。见她小鸡啄米般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脑袋,苏皖便不由自主地偷笑两声。 似乎是夜晚格外静寂,墨音被这笑惊得睁开了眼,迷迷糊糊间映入眼帘的就是苏皖面带笑意的模样,她反应过来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嘿嘿笑了: “姑娘,婢子实在是太困了……” 苏皖笑道:“早叫你去睡,不必跟着等,你偏要。快去眯一会吧?” 却见墨音摇了摇头,“不要不要,婢子不等到月韶回来,实在是不放心。”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道声音响起,只见月韶笑着走进来,“原来你这么担心我啊?” 第351章 大恩 一听到月韶的声音,墨音瞬间就精神起来。还不等苏皖说什么,墨音已提着裙子小跑过去,一下子就蹿到刚进殿门的月韶面前。 “月韶,你可算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等得我都困了……” 月韶见状,笑眯眯问道:“怎么,你是在担心我吗?” 墨音撇了撇嘴,“我当然担心了,我深怕你一个不小心,就会被……” 她刻意压低声音,“就会被朝晖殿的发现端倪呢。” 月韶说:“那不能。” 她转而对苏皖开口:“姑娘,你看,奴婢把谁带来了?” 就见一个宫女打扮的人随着月韶的步伐缓缓走进来。 她低眉顺眼的模样让魔音一时认不出来,苏皖却眼尖,随即笑意连连,说: “以后要委屈你在这里了。” 那人忙上前,轻轻掀起一角裙摆,跪在了苏皖面前。 “不委屈,若非娘娘出手相助,而今奴婢岂能在此?” 墨音回过神来,认出那是本该死去的傅施璟,顿时喜出望外,转头拍了拍月韶。 “办事真叫人放心,好样的!” 月韶轻挑眉梢,语气略带几分得意,小声道:“那是,也不看看我上个主子是谁?” 墨音笑着吐了吐舌,脸上尽显俏皮。 苏皖听到傅施璟的话,便起身走下去,亲自把她扶了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背,温柔地说: “你父亲与我父亲同朝为官数十载,说起我们两家的情分,那真是说也说不完。此番你父亲本可袖手旁观,却硬是为了替我父求情,这才让陛下借题发挥,使你们惹祸上身。我是绝不可能对你见死不救,任由你真满宫请罪的。” 苏皖好好地和傅施璟解释了一番后,又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只是,从前你好不容易才得以入仕,是那般肆意飒爽、风光无限。说起来,得知你是女子后,我对你真是有数不尽的佩服和羡慕,若可以,我多想也随你一样去追逐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而不是如一只笼中鸟雀,一辈子被困在这暗无天日又寂寞难耐的深深宫闱之中……可惜,眼下你也失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前程,要暂且在这里为奴为婢保全自身。” 苏皖抿了抿嘴,“但我也实在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傅施璟听着她一番真心话,只觉感动不已,不由得湿润了眼眶。 “本以为与娘娘无甚交集,没想到生死关头,却是娘娘愿意为此劳心劳力。娘娘放心,我一点都不委屈,真的!” 见两人互牵着手,说起话来愈发显得春伤秋悲的,墨音急忙走过去插话道: “哎呀,看来咱们姑娘今儿晚上是心情真好了。” 月韶也觉出滋味来,赶忙上前跟着搭话,问道: “这怎么说?” 墨音就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家姑娘一向是寡言少语的,今儿同傅姑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不是心情好是什么?” 说完,月韶笑了,连同原本有些伤感的苏皖和傅施璟也不由自主弯起眉眼。 这一夜过后,长乐宫好像也苏皖口中说的那么寂寞了…… 第352章 准备 朝晖殿。 随侍内监走了进来,恭敬喊了声:“陛下。” 裴济光正在下棋,见他进来,也只是懒懒地抬眸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又凝聚在眼前的棋盘上,手指夹着一颗黑子,正漫不经心地思考着。 “怎么样了?” 他只轻轻一问,那内监便把一切和盘托出。 “回陛下,奴婢派出人手监视,皇后娘娘确实把傅家这桩事料理得很干净,并没有存半点私心,欺瞒陛下。” 内监顿了顿,“那傅氏女确实已经香消玉殒了,傅大人回去后与傅氏抱头痛哭,好不伤心。今儿那棺材已从傅家运出去下葬了,整个府邸上上下下都丧白一片,应当是做不得假。” 听到这里,裴济光才把指尖夹着的黑子落到棋盘上。 “知道了,退下吧。” “是。” * 云晋。 柳如棋走了进来,禀报道:“王爷,王侯有令,从秦嵘来的和硕大长公主今日即将到达王都之外。他希望您带着那个秦嵘的皇子一同前往。” 云晋济纳听闻此事,不由得抬头,沉思片刻后才说道: “他又想做什么?” 柳如棋顿了顿,说:“那公主是秦嵘皇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属下想,他是为了狠狠羞辱裴懐吧。” 云晋济纳皱起了眉头,冷哼一声。 “幼稚。” 柳如棋想了想,谨慎问道: “王爷,之前那秦嵘皇子已决意要带他胞妹杀回去。王爷既想与他合作,要不要趁机动手?” 听到柳如棋的话,云晋济纳回想起方才,忽然觉出味儿来。 只见他猛地站起身,一脸严肃地对柳如棋说: “立刻准备人手!” 柳如棋被他突如其来的样子吓了一跳,“王爷,怎么了?” 云晋济纳说:“他瞎了一只眼,早已对秦嵘恨之入骨。本王总觉得他此番如此乖顺,答应立和亲公主为后十分异常。现在想来,从他战场忽然反杀秦嵘开始,这桩桩件件,不得不让本王多想一层。” 柳如棋闻言顿时惊恐道:“莫非他……?!” 云晋济纳冷笑一声,“他对本王,对秦嵘焉能不恨?我们想着先下手为强,又怎知他呢?” 柳如棋马上朝云晋济纳抱拳。 “王爷放心,属下立刻去布置。倘若那厮企图伤王爷一分一毫,属下与王爷手底下的万千云晋将士,定不答应!” * 云晋济纳进门时,裴懐正背对着他在擦拭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 闻听背后有脚步声响起,裴懐依旧岿然不动,只淡淡开口问道: “本殿的妹妹,要来了吗?” 云晋济纳站在原地,双手背后。 “今日她就会抵达王都之外,王侯说,要你与我陪同前往,迎接你妹妹入城。” 裴懐听到这里,嗤笑一声,这才转过身来,面对云晋济纳。 “他想羞辱本殿?” 只见裴懐手中那把匕首已被他擦拭得闪闪发亮,那森森银光看得人后背发凉。 云晋济纳知他杀心已起,却根本不劝阻他,反而说: “本王是怕他根本就不想让你妹妹做这个王后。你放心,本王答应了你,就绝不反悔。柳如棋已奉本王之命,秘密前去调遣本王手底下的云晋兵士,只要他敢轻举妄动,今日便让这云晋彻底变天!” 裴懐勾起嘴角。 “那本殿的匕首,看来无用武之地咯?” 云晋济纳见他笑得如此诡谲,想了想,忍不住嘱咐道: “若你不痛快,绑了他扎几个窟窿解气,本王不拦着你,因为本王也忍他很久了。只一点,必须留活口,他身上还有本王要的东西。” 裴懐静静盯着云晋济纳,良久才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