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死在你怀里》 第1节 ?  《让我死在你怀里》作者:糯米词 文案 唐棠有很多个身份。 她是天下第一剑尊的小太阳师妹; 是仙门首座怀里不敢抬头看人的小猫妖; 是药王谷谷主求而不得的高岭之花师尊; 最重要的是,她是穿书局炮灰白月光系统中的一员,每天都在勤勤恳恳地扮演各种温柔体贴活泼善良美丽动人的白月光,当然作为一个称职的白月光,她还得死的早。 唐棠有个无伤大雅的职业病:作为白月光,一定要死得唯美、死得浪漫、死得隆重,最好选在一个雨夜,在万军阵前,柔弱地倒在男主们怀里,再柔弱地吐出一口血,说上一句:“能不能让我死在你怀里……” 这份工作她干了无数年,熟练地像个没有感情只会拍拍屁股走人的渣男,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翻车的一天。 在她又一次口吐鲜血倒在男主怀里,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杀青台词时,系统忽然提示: 您的攻略对象【剑尊】距离您十米。 您的攻略对象【药王谷主】距离您五米。 您的攻略对象【仙门首座】距离您一米。 您的攻略对象…… 唐棠艰难地抬起头,几个无比面熟的男人蹲在她面前。 “抓住你了。”他们说。 “这一次,让你死在我怀里。” 排雷:1.女主心很大,勤勤恳恳搞工作,没把纸片人当真人,虐不到她。 2.男主人均忠犬变疯狗。 3.不买股了朋友们,作者买股失败所以怒而精分之,切片男主!成年人就是全都要.jpg结局1v1!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系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到底有几个好哥哥 立意:向往自由 第1章 嵯峨一 “废物!” “找死!” “看我今天不废了你!” 牧行之跪倒在地,四周人潮欢呼如排山倒海般朝他涌来,谩骂、轻嘲、欢呼和窃窃私语汇成的洪流淹没了少年瘦弱又渺小的身躯。 他的十指死死地陷入玄铁制成的地板,身体颤抖着,试图撑起身来重新站好,但那根本是无济于事的。 他头顶悬着一件正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巨钟样灵器,在巨钟的衬托下,牧行之渺小的身体和细微的挣扎都显得那么可笑,即使他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立在自己对面的人。 那人一身黄色的华丽衣袍,然而衣衫遮不住他膀大腰圆的身体,他抬起下巴,笑容里的恶意流淌下来,悬在下巴上的肥肉上,将落未落,却偏要端着多么仁慈的模样: “今日我就大发慈悲,送你一家团聚!” 说罢,他扬起带刃的长鞭,狠狠地朝牧行之的脖颈上挥来! 巨钟压得牧行之根本动弹不得,他能做出的动作或许只有闭上眼,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但他没有。 即使是这样,他也咬着一口血,死死地看着自己的仇人,少年尚且年幼,却已经很有几分凶性,如同濒死的狼,不肯松一丝狠劲。 黑色的鞭影倒映在他的瞳孔里,仿佛天道伸出了一只怜悯又残忍的手,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忽然,天地间银光大作! 那光芒驱散了死亡的阴霾,如同破开黑夜的曙光,灿烂似正午的阳光,却又是很温柔的,像是月光温柔的抚摸。 牧行之很难形容那光芒的模样,巨钟不再压制他的身体,他艰难地站起来,眼前,一柄雪白的长剑刺穿了对面人握长鞭的手,光芒就是自那长剑上流淌出来的。 多么锋利又温柔的光芒啊……牧行之一时间看呆了,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前,颤抖的手欲要抚摸那把长剑。 长剑也嗡鸣着,仿佛在回应他。 正当他将要摸到长剑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女声:“破邪,回来。” ——“呼!” 牧行之猛的睁开了眼,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一模一样的梦,这是第二十七次。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借此平息了心里那股莫名的感觉。而后他翻了个身,在潮湿冰冷的被褥里蜷缩起身体,试图在冰冷的被褥里获取一点温暖。 夜凉如水,有一缕月光从窗棂外跳进来,落在地上。 牧行之盯着那一缕月光,想起梦中那柄长剑光华流转的模样。 …… 前一夜月色明朗,第二天果然是个大好的晴日。 牧行之早早地换了衣服,推开门,热闹而细碎的交谈声一下涌入他的耳朵里。 牧行之是青山派的内门弟子,却与扫洒童子们一并住在青山派的山脚,这并不是一个什么好住处,因为居处正对面再往侧旁行几步便是上山入门派的路,往日里还未天亮,便有无数人来来往往,更别提即使是三更半夜,也会有人途经此路回门派。 他修为不高,做不到屏蔽外面的声音,别说修炼,就连好好休息都难。 而最近,这种让人难以入睡的情况愈发艰难——青山派十年一度的门派大比到了,白天黑夜,门内门外,无数人纷纷涌上了青山派。 在牧行之走出去的一刹那,四周仿佛寂静了一瞬,旋即响起了许多窃窃私语。但他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垂着眼整理好自己的衣衫,确定腰间好好地挂着门派统一发的铁剑,径直往山上去了。 他是青山派内门弟子,青山派门派大比,自然也有他的名字。 时值十年一度的大比,不止是青山派的弟子,还有许多外门之人前来观看,一路上热闹得很。 散修们扯了块布就在路边随便摆开了摊,灵药、符箓,还有人间各种小玩具,不一而足,甚至有散修牵着几头灵兽表演转圈打滚。 有人拖长了嗓子在后面喊他,:“牧行之——牧行之!”声音里掩饰不住恶意,惹得散修们纷纷看过来。 牧行之没理。 青山派常年挂在修仙界十大门派的尾巴,虽然比上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就连上山的路都修得气派极了,长长一条通天阶,不能动用修为,只能一步一步走上去。 青山派的擂台是玄铁铸就的,往日里即使无事也会有一群弟子在上面切磋,如今到了大比的时候,周遭就被围了起来。 牧行之起得早,但等他走完通天阶,天边的太阳已经高悬,大比也已经过了几轮。 只听门中长老高唱道:“下一轮,华春对秦青霜——” 牧行之松了口气。还好,还没迟到,华春和秦青霜过后,要在等两轮才是他。 他站得位置靠前,看着两位内门师姐上了台,眯着眼打算仔细观察她们之间的对战,忽而人群之中一阵骚动。 “……是唐家!” “听说唐家大小姐今次也来了?她不是向来不出门吗?” 牧行之的注意力还在擂台上,漫不经心地顺着人群朝那边投去一眼。 只一眼,他的视线就好像被黏住了一般,呆呆地盯着,挪不开眼。 四只独木撑起高高的仙台,在仙台之上,坐着一个白衣的女子。 第一眼看去,最显眼的便是她那一头好似闪着微光的银白长发,如同月色下的清泉倾泻而下,长长曳至地面。 她面容好似明月一般出尘,顺着雪白下颚往上,淡紫色唇瓣一张一合,似乎在与身边人说着什么,像是感受到了众人热切的视线,她缓缓睁开眼,一抹流金在她眼底流淌。 牧行之怔怔地看着,只觉得她就连从袖子里伸出的一只手都莹白如瓷——那并非比喻,而是一种十分贴切的形容,因为她浑身颜色就如同白瓷,惨白得毫无生机。 牧行之听过她的名字:唐棠。 唐家大小姐,生来便有白化病,肤发皆白,唯有眼瞳如流金。 仙台之上,那传说中的大小姐也斜过来一眼,看着牧行之的方向。 牧行之的心脏在这一瞬间仿佛不再受他控制,疯狂跳动起来:唐棠在看谁?是自己吗? 但那一眼好像是他的错觉,等他定了定神再看过去,唐棠还偏着头与身旁人聊着什么,似乎是说到了开心处,她四指并拢遮了遮嘴角的笑意。 ……一定是他的错觉的吧。牧行之想,他与唐棠从没有接触过,唐家的大小姐怎么会注意到这么一个落魄的外门弟子呢? 他不知道是,仙台之上,唐棠方才偏过头,身旁唐家大哥便急切问道:“棠棠,你在看什么?” 唐棠遮着嘴角,心不在焉地应付掉唐风的问话,心里想着想却是站在人群里的少年。 这次任务对象怎么又是个小可怜……唐棠想着,快穿局的任务也太千篇一律了些。 ……不过没关系,把小可怜养成龙傲天这件事,她最擅长了。 她再次呼唤脑海里的系统:【二十七、二十七!你在吗?】 无人应答。 系统027,是穿书局配给她的系统,只是不知道为何,从前几个世界开始就停转了,如今只剩下一些最基础的自动反应。 这具身体的主人在前几日来青山派的路上因为高热已经死了,穿书局员工唐棠在那之后接管了这具身体。 穿书局,顾名思义,就是派遣员工穿越进小说里,代替那些因为意外离开的配角继续维持剧情的地方。而其中,穿书局又细细划分了各种部门:炮灰部、男配部、女配部等等。 唐棠隶属于炮灰部,主要扮演一些早死的白月光,她入职还不久,却已经以高强度的工作效率走过了二十来个世界,对于流程十分熟练——无非就是养成小可怜男主,然后在恰当的时候死去,给男主留下一大笔财富和一颗充斥着仇恨的心,让男主发愤图强,顺利地走上人生巅峰。 即使如今系统没法给她传输剧情和任务,但唐棠轻车熟路地就在人群里找到了小可怜男主。 她只多看了几眼,便若有所思地偏过头,不再看他。 这已经是唐棠需要负责的最后一个世界了。等这个世界完成,她就攒够了积分,可以离开快穿部,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她绝不会允许这个任务失败! …… 牧行之收回视线,听到一旁有人问:“唐大小姐怎么会来青山派?她不向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吗?” “还能为什么?”有人啧啧地咂舌,“你都不知道吗?唐大小姐跟咱们少掌门定了亲,这次肯定是来看她未婚夫的。” 牧行之看了他一眼,那是个青山派的弟子,他口中的少掌门想来便是青山派掌门白金真人的独子钱子皓了。 第2节 恰在这时,钱子皓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唐大小姐?我当然认识啊,唐家那个病秧子——啧,她怎么来了?” 他的狗腿子在一旁起哄:“少掌门好艳福!叫美人眼巴巴地追上门。只是听少掌门这话,难道您还惧内?” “惧内?”钱子皓挥了挥手,肥肉横流的脸上全是不耐烦,却也有遮掩不住的得意洋洋。唐棠是唐家大小姐,别说她身后一整个唐家的势力,光是那张修真界第一美人的脸就足以让提亲的人踏破门槛,能与唐棠这样的美人定下婚约,钱子皓显然也是很得意的。 只是他装作轻蔑的样子,说:“一个娶唐家财产附赠的早死鬼罢了,我说往东她敢往西?啧,等把她娶回家,还不是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说罢便是下流的笑,狗腿子们也附和他说,“听说唐大小姐自幼体弱,也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了双修?” “哈!”钱子皓大笑,语气下流极了。“受不得又如何?死在床上不正应和了凡间那句‘升官发财死老婆’,听凡人说,还是个好兆头。” 下流低贱的话从他们嘴里一句一句地吐出来,只是这里是青山派弟子的位置,因此也不被外人所知,至于青山派弟子——他们早习惯了钱子皓的做派,对此视而不见。 只有正巧站在钱子皓身边的牧行之听到了,他皱起眉,厌恶地看了钱子皓一眼。 钱子皓被他那一眼看得心头火起,喊道:“喂!牧行之你这狗杂种,来这里做什么?!” 这完全是明知故问了。牧行之再如何也是青山派内门弟子,门派大比,怎么能不来? 牧行之不想理会他。他晓得钱子皓对他的恨意由来已久,在他很小的时候,曾经也展露过几分修真天赋,虽然长大后泯然众人矣,但自小便被他比下去的,修为平平的钱子皓如何能不记恨他? 钱子皓却不肯放过他,嘲笑道:“牧行之,今天上了擂台,我叫你好看!你还是多求求我,可别死在比赛场上才好。” 牧行之皱眉,说:“你和我又不是同一场比试……” 恰在这时,长老唱和的声音遥遥传来:“下一场,牧行之比钱子皓——” 第2章 嵯峨二 “……怎么回事?”牧行之微微一愣,他往四周看去,身旁青山派的弟子们却完全没有人感到意外——可是当时报名参赛时,牧行之看得分明,自己对上的应当是一位同门的师弟才对! 是钱子皓篡改了报名表?还是长老们为他调换了次序? 现在都不重要了。 钱子皓轻蔑看向牧行之:“牧行之,你难道不敢同我上擂台?” 钱子皓肯定不怀好意,但那又如何?青山派规定,若是弟子临阵脱逃,便视为软弱无能、不配与天争命,一律从青山派除名。 对牧行之来说,不能继续修炼是比死亡还可怕的事情。 他抽出了腰间那把斑驳破烂的铁剑,抬脚踏上了通往擂台的石阶,鬼使神差地,朝着仙台的方向投去一眼。 但正值午时,天边挂着的一轮烈日正朝着仙台的方向,擂台上不似仙台挂着遮阳的帷幔,他逆着光,什么也没看到,隐约中只有一点寒芒落在他眼里,转瞬即逝。 仙台上,唐棠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腰间的长剑。 那是一把同体雪白的长剑,看似平平无奇,然而仔细看去,便可以发现剑心处有淡金色的光芒不断流转。它被唐棠白皙的手指摁住,仍然不安分地嗡鸣着,似乎想要跳出她的手心。 这是唐家的天器灵剑,是唐家继承人的象征,唐棠幼年时便与之相伴,早已经与她心意相通。 唐棠皱着眉,区起两个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它。“安分点。”她说。 唐风注意到了她的动作,问:“棠棠,你在做什么?” 唐棠换了个坐姿,把身体靠近了左手边唐风的位置,随便遮住挂在右腰的长剑。她不答反问:“哥哥,你觉得他们之中,哪个人会赢?” 唐风很随意地指了指右边的人:“这个吧。” 唐棠却说:“我觉得是左边。” 唐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凡这里站着的是个有点修为的人,都会一眼认出这两个人之间的修为差距,然后毫不犹豫地压右边。 原因无他,右边人虽然天赋平平,才堪堪金丹,但左边更加凄惨,居然只有辟谷初期,境界都还不太稳固。几乎相差了两个境界,如何还有战胜的机会? 但也只有那一眼,唐风往下看了看,立刻便附和道:“棠棠说得对!哥哥也觉得左边胜率更大。” 他说得那样坚定,惹得一旁的侍从都诧异地望来,然后又不由自主的在心里感慨:唐家人对于唐棠,果然像传说中那样,闭着眼硬宠。 唐棠笑了一下,虽然她不知道原著剧情里唐家到底是怎么样的,但她倒是觉得这家人很有趣:“风哥哥没听到吗?下面两个人,左边叫牧行之,右边那个叫做钱子皓。” “怎么了?”唐风不明白。 唐棠说:“我的未婚夫,青山派掌门独子,就叫钱子皓。” 唐风先是一愣,接着便站起身,仔细地往下看去,眼神定在钱子皓身上好半晌,忽然一甩袖子,大怒道:“天赋平平、满脑肥肠、贼眉鼠眼、歪瓜裂枣!他已有十八岁了吧?甚至才将将金丹,怎么能护得住你?!家主是怎么想的,就把你许给这样的人?!” 一旁的侍从们满头冷汗,虽然钱子皓是用丹药硬生生堆上去的修为,十八岁的金丹虽然不能挤进天才一列,但其实也不算弱了。 但谁叫唐家是个千百年屹立不倒的庞然大物,总出怪物似的天才?十八岁的金丹,在唐家甚至只能算末流之下。 这到底是青山派的地方,侍从们没想到有人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辱骂青山派的少掌门,幸好这仙台是青山派特意为唐家立的,仙台上也没有旁人。他们也不敢多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棠倒是很淡定,说:“指腹为婚,当时父亲如何就能知道他会长成现在这个模样?” 唐风不满道:“那现在知道了,应该叫父亲为你解除婚约。” 唐棠没接话,只是低着头往下看。 这具身体有白化病,眼睛不太受得住阳光,她眯着眼看了好半晌,发现擂台之上,牧行之手里的铁剑被鞭子硬生生抽成了两半。 那把断剑蹦飞出去,牧行之接连后退几步。按照同门比试的规矩,对手失去武器后就该停手了,牧行之显然也是如此默认的。 然而钱子皓却不肯善罢甘休,他乘势逼近,长鞭一挥,就朝着牧行之的脸狠狠抽去! 他手中的长鞭是个品质极好的灵器,鞭子里甚至夹杂着细软的长刀片,这一鞭下去,牧行之怕不是脸都要硬生生刮去一半!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牧行之微微偏头,用尽最后的力气,以极其细微地角度避过了长鞭,然而长鞭破空而来的气流却免不了在他脸上留下了一条又长又细伤口。 “胜负已分。”牧行之说。 然而一旁做裁判的长老却好像眼瞎了、耳聋了一般,只是默默地看着,不肯站出来说上一句结束。 刹那间牧行之明白了什么,他踉跄着站起身,却还没等站稳,便忽然感觉有一股力量死死地压住了他的脊背,想要把他碾进泥里。 牧行之被那力气压得跪倒在地上,他抬起头,只见一个正在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巨钟压在他的头顶。 牧行之的心脏忽而鼓动着,疯狂跳动起来。 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生死一刻了,但就是在这样危机的时刻,牧行之脑海里闪过的念头居然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居然都和他梦里的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这是冥冥之中的某种预言还是什么,他只是发现,这一次没有了梦里如同雾气一般的迷障的阻挡,他第一次看清楚了梦里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是什么模样。 满脸肥肉、善用长鞭、说话的声音里都流淌着油腻的恶意——即使他早有猜测,但也为自己的对面的人脸上疯狂的表情所惊。 钱子皓就那样挂着狰狞而快意的笑容,说出了和梦境中一模一样的话语: “今日我就大发慈悲,送你一家团聚!” 长鞭的阴影直直地打下来,牧行之却丝毫没有畏惧,一时间只觉得万籁俱寂,似乎全世界都能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声。 他眼睛睁得很大,分明直面死亡,脑海里头却只有一个念头:让我看清楚梦里那个女声,到底是什么人。 他在心里默念着倒数:一、二、三—— 银光破空而来。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如梦中那样下意识地闭上眼,而是忍着眼睛被光芒灼伤的剧痛,猛然转过身—— 那一瞬间他疯狂挣扎的力道甚至连巨钟法器都没能完全压制住他,叫他硬生生地站起来,转过了身。 牧行之仰起头,与仙台之上,那个他魂牵梦萦的人对上了视线。 少女伫立其上,银白的发与雪白的衣衫交缠飞舞着,她背着光,如同神祇降世,那光芒为她周身镀上了温柔的光,黯淡了她的五官,却有一抹流金在她眼瞳里流转,光华熠熠,是晦暗中的一点烛火。 少女似乎也在低头看着他,在万千人群中,在万籁俱寂中,他们隔着人群遥遥对视。 旋即,少女两指并拢往下一挥,淡声道:“破邪,回来。” 长剑嗡鸣一声,它乖乖地把自己□□,甚至贴心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抖掉了溅在自己身上的血珠,才回到了少女身前。 在那清透的长剑上,牧行之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浑身脏扑扑的,衣衫也破烂不堪,脸上甚至还有未干的血迹,但是一双眼却十分明亮。 ——对上了,一切都对上了。 牧行之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倒在地上。在视线余光里,他看到钱子皓的手被那柄长剑死死地钉在了刻度石上,即使长剑的主人把它抽出来,钱子皓的手仍然挂在上面。 那刻度石是记录擂台胜负的石头,而刻度石上,钱子皓被钉在了在“败”字上。 牧行之嘴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彻底散开,便感觉到一股磅礴又尖锐的威压迎面扑来。 即使再如何,牧行之也是青山派弟子,一下便认出这威压来源于青山派掌门,钱子皓的父亲,白金真人。 他心道不好。 果然,随着威压而来的,还有一个满含怒意的声音:“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在青山派地界闹事?!” 万籁俱寂之中,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是唐棠将破邪收入剑鞘之中。她往前一步,下巴一抬,那表情甚至是轻蔑的。 她不屑道:“是我。你待如何?” 满座哗然。 牧行之感到一阵杀意越过自己,直直冲向仙台而去。 他心里担忧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唐大小姐受伤,毕竟在传言里她是个不能修炼、身体脆弱如凡人一样的人。 但他的担心显然多余了:关键时刻,唐棠身边的男人一掌拍出,狠狠震碎了金白真人的威压和杀意。 那个男人光看面容与唐棠有几分相似,但比唐棠长相粗犷得多。 他看起来甚至比白金真人还愤怒,大怒道:“白金仙尊!你竟敢对唐家仙台出手?!也不看看这台上站着得是谁!” 听到“唐家”二字,白金真人带着怒意的面容微不可察地一僵,将怒意收敛了半分,却还是皱着眉:“分明是你们在青山派堂而皇之地出手在前,本尊替唐家教训教训又有何大错?” 虽然还是还是嘴硬,但语气已经软化很多了。 唐棠在心里嗤笑,青山派虽说是十大门派之一,但也得靠着唐家大小姐的未婚夫名头才能挤入其中。白金真人不会不知道这里是唐家的仙台,大概只是以为是唐家分支,却没想到里面的人是唐风和唐棠。 唐风是唐家嫡脉,又是千年难出一个的单火灵根天才,即使是青山派掌门,在唐风面前也得低头。 白金真人有些难堪地低了头,唐风却完全不吃这套,他的表情活像是要吃人,几乎是怒发冲冠了,当即便不管不顾地拔剑,狠狠地朝白金真人一剑劈去! 白金真人避过这一剑,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唐风倒提着剑与他对视,冷冷道:“别说只是刺穿他的手,我唐家大小姐即使杀了他,又有谁敢说一句不是?” 第3节 第3章 嵯峨三 话语中的意思,竟是不管不顾地要护着了。 于是站在唐风身后的唐棠也低下头,朝着白金真人微微一笑。她其实生得甜美,只是白化病的症状让她看起来飘然若仙人,如今这样笑起来,又很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气势。 白金真人也看向她,整个修仙界谁不知道唐棠是唐家的宝贝?因此他虽然难堪又愤怒,但在看向唐棠的时候却不得不露出一个笑容,宽和道:“原是唐小姐来了,怎么也不告知一声?” 话一出口,不说其他,先拉进关系——这是白金真人惯用的伎俩了。 闻言,唐棠看看唐风,很难得地有些心虚:唐家根本不允许她出门,这次她是躲在唐家出行的天船里偷跑来的。而且一开始参加青山派大比的人也不是唐风,唐风是后来唐家发现她偷跑出来,才派来保护她的。 唐风也斜着看她一眼,不言而喻。 白金真人又说:“唐小姐与犬子也有婚约在身,等再过些日子结为道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的事情,关上门处理便是,唐小姐当众让道侣难堪,也落了自己的脸不是……” 没等他说完,唐棠便冷哼一声,说:“谁跟你一家人?” 唐风早就想让唐棠与钱子皓撇清关系了,立刻附和道:“对,谁跟你一家人!” 附和不算,他还提了提长剑,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白金真人没想到她这么直接,说话这么难听,又这么不给面子。一时间脸上青青紫紫,一向巧言善辩的嘴张了张,却一句圆场的话都说不出来。 若换了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三番四次得被落面子,早就大打出手了,也就是白金真人能忍——他是修真界大名鼎鼎的裙带关系户,本身实力并不如何出众,全靠娶了个好道侣,得了岳家扶持。 真要打起来,他连唐风都打不过。 唐棠知道他是修仙界出了名的软骨头,又见他这么虐待自己的男主,心里对这个人很是看不上,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白金真人气得胡子都在抖:“胡闹!胡闹!” “你与钱子皓的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长辈们早先便定下,你们这些晚辈,怎么能如此胡闹!” 这是说不过,便要用辈分压人了。 修真界极为讲究辈分礼仪,唐家又是千年氏族,向来自诩高门大户,极为看重礼数、辈分和面子。若站在这里的是其他唐家子弟,哪怕只有唐风一个人,都不得不为着辈分服了软。 可惜站在这里的,却是唐棠。 她盯着白金真人看了一会儿,眼神极为嘲弄,忽而噗嗤一笑,道:“本小姐的婚约,本小姐还做不得主了?” “告诉你,白金真人。本小姐这次出门,就是为了来看看我的未婚夫是个怎样的人。” “我本以为他如同你说得那样温柔俊美、天纵英才,谁晓得实际见了,却是这样一个蠢货。” “你!”白金真人大怒,他身为青山派掌门,妻妾无数,也有许多女儿,却只在晚年得了钱子皓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宠溺非常。更何况,如今唐棠这样骂钱子皓,已经完全是在打他的脸了。 唐棠却不怕他,她抬起下巴,接着说:“长得如同猪头一般也就罢了,若是心地善良,这桩婚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怎地心也如脸一般丑陋,令人作呕。本小姐的道侣,怎么能是这种人?” 白金真人呵斥:“你凭什么这样说?!” 唐棠:“方才所有人都看着呢,分明同为师兄弟,却能狠得下心对同门下手,想要致他于死地?呵,若是放在唐家,一准是要打断手脚逐出家门的!” 白金真人的脸一下便涨红了——这是事实,如唐棠所说,方才所有人都看到了。 “还有其他的……”唐棠说着,向擂台上的俩人投去一眼。 她的男主如今倒在地上,虽然身形狼狈,但却正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表情奇怪。而另一个人,手还被破邪的剑气钉在刻度石上,吓得六神无主,屁滚尿流,两人之间高下立辨。 唐棠心里立刻对男主多了些怜爱。只是原主这个唐家大小姐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绝不会把这么一个小弟子放在眼里,所以现在不是她认识他最好的时机。 她把自己怜爱的视线从男主身上移开,重新看向白金真人:“方才我的好未婚夫在擂台下说的话,以为本小姐听不到?要我再复述一遍吗?” 她微微笑着,只是那笑容在钱子皓眼里看来却像是恶魔似的,钱子皓惊恐地说:“不要——” 可惜唐棠却不是会听他指使的人,她慢条斯理地说:“病秧子、早死鬼、好拿捏、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升官发财死老婆……其他的,还要我接着说吗?” 她说得轻巧,但站在一旁的唐风一愣。 旋即,他的面色沉下来了。虽然唐风方才曾发过一回气了,但那个时候他怒于表面,而现在,只是沉着脸,并没有多余表情,却比方才跳着脚骂人的样子更吓人。 他二话不说,立刻提起长剑,狠狠一剑往下劈去! 与方才唐棠带着惩罚意味的一剑不同,这一剑完全是带着杀意,越过了躺在一边的牧行之,直直朝钱子皓斩去! 钱子皓尖叫:“啊——!!!” 剑气里的杀意没有掩饰,在求生欲作祟之下,他竟是直接扯断了自己的手掌滚到一旁,才堪堪躲过了那一剑! 一剑不成,唐风沉气再次提剑。 这一次,唐棠拦住了他。 她低声说:“风哥哥,不要杀他。” 唐风果然停下,手腕微沉,侧头看她。 唐棠说:“他活着,婚书才能除婚约,否则,我还要再等三年。” 修真界的婚书是契约的一种,其中蕴含天道之力,不能轻易违抗。 唐风便放下剑,神色恨恨:“算你好运!” 唐棠安抚住他,扬声道:“钱子皓,你我婚约作废,你所做之事,也可一笔勾销。” 白金真人方才没来得及救自己的儿子,他松了口气,狠狠地剜了一眼钱子皓,在擂台上,钱子皓尚且抱着自己半边断掌在哭嚎,那模样当真是窝囊极了,再看看与钱子皓差不多年岁却已经是天之骄子的唐风,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废物!只会给本尊丢脸!” 唐棠不耐烦看他们之间说什么:“白金真人,我尚且尊你一声真人,劳烦你现在就将我与钱子皓之间的婚书拿出来,我要解除婚约。” 白金真人的眼睛登时便瞪大了:“胡闹,胡闹!这是我与你父亲一同定下的婚约!是天道承认过的婚事,怎么轮得到你一个小辈来质疑!”说到这里,似乎从辈分上找回了点自信,“若要商谈婚约之事,便叫你父亲亲自来!” 唐棠冷冷道:“你还不配让我父亲亲自来。” 白金真人为人狡猾,闻言便觉得有空可钻,他听唐棠一口拒绝,便觉得唐棠是自作主张想要解除婚约,不然为何不敢叫唐家主来? 即使再如何,这份婚约也是唐家主亲自定下的,若是单方面便要取消,少不得要被扣上言而无信、恃强凌弱的帽子,想来像唐家这样的世家,最怕的便是名声不好,叫人议论说道。 只是他不晓得,若是唐棠真的提出要求,别说只是解除婚约,哪怕她看不顺眼钱子皓,唐家主都能亲自提剑来取钱子皓的人头。 唐棠拒绝让唐家主来,单纯只是因为唐家主如今正在闭关修炼,唐棠是偷偷跑出来的。 只是白金真人看着唐棠冷冰冰的脸色,却误会了她不敢,更是笃定地嚷嚷道:“婚约大事,怎么能让小辈做主?必须得唐家主亲来,否则没得商量!” 说罢,一甩袖子,竟是就要这样离开。 只是他脚步还没迈出去,便听得一道清悦的男声响起,那声音的主人显然修为极高,话语仿佛回响在所有人耳畔。 “此言差矣。” 仅仅四个字,就将欲要离开的白金真人钉在原地。 与此同时,唐棠也察觉到了男人声音里的熟悉。 奇怪的是,那并不是来自于原身的记忆,而是来自唐棠自己。 只是还没等她转过头好好看清楚这个熟人到底是谁,另外一道比之更熟悉的、机械的声音随之在她脑海里响起。 【您的攻略对象:时竟遥距离您二十米。】 第4章 嵯峨四 唐棠:……什么? 【您的攻略对象:时竟遥距离您十五米】 唐棠愣住了。 【什么?】她在脑海里不敢置信地询问027,【你在说什么?时竟遥?他不是……】 027没有回答,也没有继续报数,大约是因为时竟遥停下了脚步,它又没了响动,像是方才的声音都是唐棠的错觉似的。 “这桩婚事是唐小姐的婚事,要与令公子结为道侣的是唐小姐又不是唐家主,为何唐小姐不能处理此事,非得要唐家主出面?” “您说呢?白金真人?” ……唐棠意识到,这的确是时竟遥的声音。 ——时竟遥,他、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唐棠顿时毛骨悚然,那种感觉就好像入土八百年的前男友突然从坟里蹦出来对着她后脖颈吹气似的。 那可是时竟遥啊!如果换了其他任务对象,唐棠不一定会那么害怕。问题就在于时竟遥这个任务对象异常难搞,当年不知道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把她看得严严实实,导致唐棠没法及时完成任务脱身,只能用比较特殊的办法…… 想到当时自己做了什么,唐棠又打了个寒颤。 ——千万不能被时竟遥认出来!不然她就完蛋了! 唐棠憋住一口气:这是她最后一个任务了,在这马上就要离开快穿局的紧要关头,她可不想晚节不保。 只听男人立一旁,声音温润带笑,又再次问:“您觉得呢?” 白金真人听到他温和的声音,登时便觉得不好了——这是摆明了要给唐棠撑腰! 只是,他也不敢反驳时竟遥,青山派靠唐家硬挤进十大门派之末,而时竟遥所掌管的天玄宗却是货真价实的修仙界数千门派之首。 他笑眯眯的,声音也温和,像是个斯文的读书人一般,但恐怕这天底下也没人敢把这个手段狠厉又如狐狸一般狡猾的仙门首座当做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白金真人心里憋屈,他不敢反驳时竟遥,可真要叫他舍了唐家大小姐这么好的婚事,又肉疼。 心念电转之间还没想到怎么圆滑地拒绝,却听得下方擂台一身惨叫,原是钱子皓受不了断掌的疼痛,一头昏了过去。 白金真人登时便顾不上时竟遥和唐棠了——当然也可能是假装顾不上,总之他一脸心疼地扑到擂台上去看自己的可怜儿子去了。 唐棠“啧”了一声,心说白金真人个老滑头,这也能叫你糊弄过去? 想着,她便回过头去,大大方方地朝时竟遥甜甜一笑:“方才多谢时掌门援声,这份人情唐家记下了。” ——她想过了,与其遮遮掩掩让人起疑心,不如大大方方地,时竟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约只觉得是巧合吧,世上之人如此多,遇上相似的面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果然,时竟遥看到她的脸,先是瞳孔紧缩,脸上的笑意变得十分僵硬,张了张嘴,却是一时失声。 他方才会突然出声为唐棠撑腰,不为别的,只因为她一头白发像极了那个人,原以为只是背影相似,没想到她居然也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待他看清楚她的神情,却又慢慢放松下来,重新挂上温和平淡的笑容,只在心里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 唐棠虽然长得像那人,但那人向来胆小又怕生,怎么会露出如此明媚灿烂的笑意? 时竟遥若有所思。 他好脾气地笑了笑,说:“算不得什么。只是婚约一事……” 这态度便是要管到底了。 第4节 唐家与玄天宗虽然都是修真界巨头,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并没有什么交情。也不知道时竟遥为什么要来管她与钱子皓的婚约? 只是,无论如何,这到底是件好事。 这样一想,唐棠便释然了,有靠山不用白不用。她朝时竟遥笑道:“晚些时候我会与白金真人再说一次,这次青山派须得给我唐家一个交代才行。” 时竟遥也笑:“自当如此。”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笑容甜美可爱,另一人笑容温文儒雅,前世的老情人在这一刻竟露出了些荒唐的夫妻相。 只是笑容之下的心思,却无人知晓。 唐风看看时竟遥,又看看唐棠,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好,他把这归结于哥哥的嫉妒心作祟,道:“棠棠,若是你想要解除婚约,不必麻烦,与哥哥说一声就是!有什么事,哥哥自然都替你办妥了。” 他不着痕迹地看着唐棠,期待着唐棠一个撒娇和崇拜的眼神,谁想到唐棠只看着下面擂台上的场景,不由有点郁闷。 他凑过去,见擂台上的钱子皓已经被抬走了,留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弟子,那个小弟子满脸脏兮兮的,还竭力抬起头看着仙台上的唐棠,那眼神真是透着股说不出来的意味。 他心中警铃大作!这小子,该不会要搞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戏码吧! 还有唐棠,怎么突然出手救人? 他这样问了,唐棠淡定地说:“我见钱子皓不爽,找个由头揍他一顿罢了。” 又说:“他竟敢那样排遣我,不行,得想个法子再揍他一顿。” 唐风自然大力支持,甚至想帮唐棠收拾钱子皓,免得脏了妹妹的手。 唐棠没答应,她看着擂台上的牧行之也被人带下去,闭了闭眼,心说她还要借这事找机会见她的男主呢,可不能叫唐风搅和了。 …… 分明是牧行之与钱子皓之间的比赛,一出荒唐闹剧闹到了最后,已经没有人再去关注牧行之了,就连他自己都没在意,等钱子皓被人抬走之后,就拖着受伤的身体回了自己简陋的小屋。 他时常受伤,因此也会常备一些伤药,放在平常或许还能有些用处,但今日他受的伤是灵器造成的,那些廉价的药只能说聊胜于无。 白色的粉末被随意地洒在伤口上,牧行之唇色泛白,心里却没在意伤口处的疼痛,只是想着今日在仙台上惊鸿一瞥的少女。 她……为什么要救他? 牧行之想,他没见过唐棠。但是他在梦里见过,或者说,听过她的声音。他往日虽然时常梦到,却也只把它当做一个梦来看待,如今他不得不在意,一遍遍回想着梦里发生过的一切,竟然和今日的情景丝毫不差。 但也只有这一次了。 他们之间的身份可谓是天差地别,过了今天还能还有什么交集?或许往后,他也只能从别人口中听一嘴唐棠这个大小姐了吧。 牧行之摇了摇头,再没了别的想法。今日唐棠虽然救了自己的命,但过了今天,等唐棠离开,钱子皓与白金真人必然会加倍磋磨他。 他还是先想想怎么活过那个时候吧。 木板随意铺就床铺又冷又硬,牧行之躺在上面,耗尽了心力的他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却忽然听得后门外面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婚约……唐棠……” 几个听不太清楚的关键词立刻将他从困顿中唤醒,他在床上不动声色地翻了个身,调动灵力仔细听去,竟然是钱子皓在说话。 如今正值深夜,又是青山派脚下,这里山路偏僻,与上山的大陆背道而驰,平常就鲜少有人来此,钱子皓大约也是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还有人在,说话毫不遮掩。 他油腻而恶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突兀:“我爹说,绝不能让唐棠解除婚约。” 有一个谄媚的声音说:“可今天见唐棠的态度斩钉截铁,这该如何是好?” 钱子皓冷笑道:“将她永远留在青山派,我不就永远是唐家的女婿?” “你们怕什么?!”他低声怒骂一句,虽然牧行之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他猜大约是跟班们纷纷被这一句狠毒的话惊住了,“我爹给了我灵药又给了灵器,这是青山派镇派法宝,难道还制服不了一个不能修炼的病秧子?” 另一个声音犹豫道:“但唐家的唐风一直跟在她身边,只怕是不好下手……” 想起唐风今日害自己断掌,钱子皓更是恨得牙痒痒。只是他心里也有数,知道自己不是唐风的对手,便只在心里暗暗嫉恨,丝毫不敢表露。 “哼,唐风今日早被叫去青山派的接风宴了!他怎么会有时间照顾唐棠?我方才从接风宴溜出来,那病秧子受不了风,回房休息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半句未完的话悠悠远去,牧行之一愣,紧跟着翻身下了床,下意识往外走了两步,忽然顿住了——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就这样上去肯定会与钱子皓正面撞上。钱子皓正等着要他的命,又岂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他想去告知唐棠一声,可他甚至连唐棠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说他现在还有一身的伤,哪里就有能力去救唐棠? 牧行之抿起唇,他眸色沉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终于下定决心,忍着身上的疼痛随手抓起外衣,无声地跟了上去。 第5章 嵯峨五 另一头,唐棠不知道山脚发生了什么,她披着外衣坐在床前,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剑谱,一只手撑着脸颊,在心里问自己的系统: “027?027?你在不在?” 没有应答,唐棠也不在意,自从前几个世界开始,她的系统就有点失灵了,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的。 “今天那个时竟遥是怎么回事?”她问系统,又扳着手指头算了一下,想起时竟遥是前两个任务的任务对象,喃喃道,“他不是我前前前夫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难道是同一个世界观的问题?当时那个世界的确是修仙世界,而且当时我在玄天宗也听说过唐家……” 这样一想,登时大惊,她曾经在修仙界做过的任务足足有三个!而且,她以前做任务的时候,也听说过唐家、玄天宗之类的名字的,只不过那个时候不以为意,毕竟唐也不是少见的姓氏,玄天宗这种带着一股龙傲天小说味道的名字也算不得奇怪,只以为是重名,根本没有多想。 如果时竟遥在的话……另外两个会不会也在?唐棠想,不过就算在应当也遇不上,按照她死了以后的后续剧情,他们两人其中一个会变成隐居悟道的冷情剑客,另一个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专心窝在药王谷搞研究的宅男。 也就时竟遥,身为修仙界第一大派的掌门,又端得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原先唐棠还在玄天宗当猫妖的时候,他就经常去别的宗门赴宴或者办事,很有点交际花的意思。 这样一想,她能遇上时竟遥,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唐棠长长地松了口气——只要把时竟遥应付过去就好,难度大大减小,不错不错! 希望男主能抓住她给的机会,赶紧被她捡走回唐家,之后就不会见到时竟遥了。 正想着,门外传来几声微不可察的响动,唐棠撑着下巴望向门外,似乎能透过那厚重的木门看到屋外的景象。 唐棠勾唇一笑,知道这是有人狗急跳墙上钩了,也不枉费她在晚宴上对白金真人的逼迫和暗示。 复又垂下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翻过一页剑谱。 桌上的夜明珠因着主人眼睛不好,盖着一层轻纱,模糊暧昧的光如月色般流淌,破邪被放在桌上,它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嗡鸣不止。 唐棠随手摸了摸它,说:“安静些。” 这虚假的平静果然没有维持多久,不过须臾,便听得“嘭!” 刹那间破邪的尖啸穿透夜空,不需唐棠多言,它带着冲天的剑气出鞘,一剑斩向门外! 金钟的光芒被破邪斩开一条缝隙,随即是清脆的咯喇声,这件仙品灵器竟然被破邪硬生生斩碎了! 金光骤然大盛,如同临死前的哀鸣,转瞬即逝,逐渐黯淡,露出了金钟外一行三人,钱子皓站在众人之首,手里握着鞭子,另外两个不认识的小跟班在他的身后瑟瑟发抖。 破邪嗡鸣着将剑尖对准了他们,单薄细长的一柄剑在这一刻有些保护者的架势。 唐棠眯着眼看了下,没发现自己的男主在其中,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两个小跟班脸色煞白,钱子皓看起来倒是很镇定。 唐棠正色,冷冷地说:“钱子皓,擅闯本小姐的房间,带着仙器半夜偷袭,怎么,你以为在青山派本小姐便不敢杀你?” 钱子皓却丝毫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狞笑道:“唐棠,你也就会仗着身份说说大话罢了!如今唐风不在,看谁还能救你?” 唐棠也冷笑:“这句话我原样还给你:白金真人不在,你看看谁能救你?——破邪!” 长剑破空而来,带着无可阻挡的剑意横空便是一斩!千钧一发之际,谁也没能想到钱子皓居然抓住身侧一个跟班的身体往上甩,破邪无法收势,当场将那人拦腰斩杀。 “啊!!!!!” 尖锐的哭嚎响彻夜空,另一个跟班被当头浇了满身的鲜血,脚一软跪倒在地,巴巴地抱着钱子皓的大腿:“不、不要……不要杀我!!!” 唐棠喝道:“破邪!” 破邪如往常一般在空中停住想要将剑身上的血抖净,然而它一顿,紧接着剧烈颤抖起来,似乎突然无法控制自己,摇摇晃晃地坠到地面,哐嘡一声。 钱子皓见之大笑:“唐棠!没有这把剑你还威风得起来吗?”他眼中闪过恶毒的微光,白日里被破邪斩下半边手掌的仇终于报了。 唐棠便冷笑道:“你以为唐家继承人出门在外只带一把剑?” 说罢,她便将手伸进腰间的储物袋,但钱子皓怎么会任由她取出其他灵器?当即扯下手腕上系着的丝绸帕,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明亮而刺眼的光顿时填满了这间屋子。 唐棠眯着眼从手指缝隙里隐约看到钱子皓手腕上的珠串就像一个小小的太阳一般,如果是寻常修者,短时间就能适应,自然不碍事,但唐棠身患白化病,因着眼瞳里的黑色素比寻常人少,根本不能接受那样的光! 眼睛一阵刺痛,她捂着眼,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步,摔倒在地,感觉到一阵寒意往自己刺来,下意识地抬起眼,却什么都看不到。 “小心!” 一个男声响起,随即一阵天旋地转,是蛰伏在后面的牧行之冲了出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往旁边滚去。 唐棠头晕目眩,虽然她看不到,但知晓一切都在按自己的计划走。 只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她抓住牧行之的手,脸上的表情又惊又怒,厉声道:“是谁?!” 破空声呼啸而来,牧行之不敢正面对上钱子皓的鞭子,他用自己遮住唐棠,背对着硬生生受了几鞭,血立刻浸透了他的衣裳。 牧行之找了个空,抱住唐棠就要往后退,唐棠却不闪不避,抬手就死死地拽住下一次挥过来的鞭子! 那鞭子上全是玄铁做的倒刺,这样牢牢握住,手心仿佛脱了一层皮,唐棠脸上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她发了狠,拼尽全力地一拽—— “啪!” 鞭子脱了钱子皓的手,唐棠握住鞭子末端,她分明看不见了,却还是冷笑着从牧行之怀里站起来,当头就是一抽! “啊!”钱子皓尖叫起来,鞭子从他脸正中间抽下去,一条血肉模糊的线活像是把他的脸劈开了似的。 “啪!”又是一下。 “就你也想杀我?”唐棠怒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说着,啪啪啪兜脸就是抽,直抽得钱子皓一张脸血肉模糊,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听觉灵敏得很,十鞭里能有九鞭抽在钱子皓身上,又有牧行之在一旁扶着,不消一会就把钱子皓抽得倒在地上哭嚎哀叫。 “啪!”“蠢货!” “啪!”“废物!” “啪!”“白痴!” “啪!”“就你这种货色也敢拿捏本小姐?!” 牧行之已经全然看呆了。 唐棠边抽便骂,还犹不解气,也不知是多少鞭以后,她停下来喘了口气,钱子皓已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唐棠没理,过了一会,挥起鞭子就要再来一遍。 却听远方一声呼喝:“棠棠!” 第5节 牧行之发现,唐棠的脸色登时变了。 她原本咬着牙,嘴角挂着冷笑,面上还带着飞溅上来的鲜血,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却是一愣。 紧接着,她甩开鞭子,眼眶迅速地红了,眉头蹙起,唇角往下一抿,压着哭腔道:“阿爹……” 她本就长得甜美可爱,茫然无光的猫儿眼红彤彤的耷拉着,额头上满是冷汗,打湿的白发贴在鬓边,像是落水的小兽在发着抖,别说其他人,就连目睹了她把钱子皓抽得血肉模糊的牧行之都不由自主地心疼了。 而来人显然更是如此,他把唐棠揽入怀里,心疼地捧住她的手,连连道:“棠棠不怕,不怕,爹来了,有谁欺负你,你与爹说!” 直到这个时候牧行之才看清楚来人的模样,说是唐棠的父亲,其实两人只有唇和鼻长得像,他身形高大,蓄着髯须胡,面容冷硬,不怒自威,可以想见是个极其威严的上位者,只是此时他一脸心疼,不知是气还是如何,眼睛也红了一圈。 紧跟其后还有几个牧行之不认识的少年少女,皆是一脸紧张心痛地看着唐棠,想来都是唐家人。除此之外,还有白金真人与青山派几位长老,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来了,见到眼前这一幕也是面色惨白,却呐呐不敢言。 唐父怒道:“棠棠,是谁?!是谁竟敢欺负你?!!你告诉爹,爹为你教训他!” 他说的话有些幼稚,但在场没有人能笑出来。 唐棠的父亲,是唐家现任家主,十几年前便已经突破修真界的最高境界,达到了大乘期,他已有十几年未曾出手了,修为深不可测。 唐棠没急着告状,而是先伸出那只因为抓住鞭子而血肉模糊的手,说:“阿爹,我好疼……” 话音未落,唐家那些尚且还能保持理智的少年少女们也纷纷红了眼。 第6章 嵯峨六 一个面色沉郁的少女拨开人群走上前,抓住唐棠的手背,轻声说:“稍微忍一下,棠棠。”随即从怀里摸出一个纹金的瓷瓶,药粉不要钱似的倒在唐棠的手上。 离得近了,牧行之借着夜明珠黯淡的光看到她一身白金色的衣袍,肩膀上纹着的一只金色仙鹤剪影振翅欲飞,腰带纹云,衣摆、袖边和裙角烫着金色的松木剪影。 牧行之没见过唐家人,但他知道,白鹤金松,那正是松云唐家的家徽,这人是唐家嫡系。 唐棠目光茫然,她随着少女的声音望去,眼神却落在空处,说:“云姐姐,我看不见了。” 唐云握着药瓶的手一顿。她目光如刀,凝视着唐棠的双眼,半晌她低下头,用纱布为唐棠简单包扎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说:“不碍事的,棠棠。”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与站在一旁的唐家主交换了一个眼神,唐家主朝她颔首,她说:“棠棠,唐家的天船正等在外面,姐姐带你回去,仔细给你看看眼睛。” 她小心地扶着唐棠朝外走,唐棠一边倚着她一边低声问:“云姐姐,我会瞎吗?” 白化病患者眼睛本就敏感脆弱。 唐云当即便低喝:“瞎说什么!棠棠不要怕,姐姐会治好你的。再说了,唐家还有那么多灵器……” 人群如摩西分海一般为她们让出一条路,她们的声音逐渐远去,临到门口,唐云停下来,低声提醒唐棠小心门槛,她忽然回过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的钱子皓,眼神冰冷如同在看一具尸体。 就是这么一个小停顿,让唐棠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等一下。” 众人都紧张地望向她,面色苍白的少女在门槛前停了一会儿,扶着门槛回过头来,问:“方才有人救我,是谁?” 一片寂静之中,牧行之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唐小姐,是我。” 唐棠侧耳听了一会儿,微笑起来:“好熟悉的声音,我认识你。你是今天与钱子皓对战的那名弟子吧?” 即使知道唐棠看不见,牧行之也低下头,说:“正是弟子。” “唐小姐今天救了弟子的命,弟子心怀感激。因为弟子住在山脚,不久前钱子皓上山时与跟班议论要来找唐小姐,弟子心里不安,便跟着上来看看。” 唐棠说:“你我倒是有缘。” 她看向唐家主的方向,说:“阿爹,他救了我,唐家欠他一个人情。” 唐家主点头。 松云唐家的一个人情,就这样轻松地被许了出去,在场的唐家人却没什么反应,而唐棠也自顾自地说:“你叫什么?” “弟子姓牧,名唤行之。” 唐棠点头,说:“倒是个好名字。你愿不愿意与我同去唐家?我唐家可比青山派好多了——至少在唐家,没有人会在比试时杀你。” 去唐家…… 牧行之的眼睛一亮,他不知道唐棠为何突然这么说,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个能叫他摆脱现状的机会。他立刻朝唐棠磕了个头,道:“弟子自然是愿意的!” 唐棠便笑起来,笑容里那一点小小的得意让她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她朝牧行之招招手:“那便这样说定了,你同我来。” 一个内门弟子便这样跟着人走了,更何况牧行之身份特殊,白金真人哪里能愿意?他立刻站出来想要说什么,但唐家主站在那里,淡淡地乜他一眼,他本就面容严肃,如今更是完全沉下来,眉宇之间透露着点杀气。 唐家主淡淡地说:“白金真人莫急,咱们先来聊聊,躺在地上这人为何会出现在我女儿的房间。” 白金真人登时便汗如雨下。 唐家主冷哼一声:“说吧。” …… 待上了天船,唐云把唐棠抱到屋里坐好,从柜子里取了药箱,她翻了翻药箱,余光中才看到牧行之这个人。她嫌牧行之站在这里碍事,当即挥了挥手,吩咐下人把牧行之带走。 唐棠说:“云姐姐,我想他留下来陪我。” 唐云的态度本来是很随意的,就像是牧行之是唐棠从路边捡回家的小猫小狗,但唐棠这样说,她便皱起眉,上上下下地把牧行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几遍,目光中满是审视。 牧行之不卑不亢地与她对视,在唐棠看不见的时候,两人无声地、或者说单方面地交锋了好几回。 最先挪开视线的竟然是唐云,她低声哄唐棠:“待会再让他来,他衣服上全是血,我让侍童带他换件衣服。” 唐棠用没有受伤的手抓住唐云的手,很高兴地说:“嗯!” 牧行之自然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临走前,他听到唐棠与唐云说着关于自己的事情:“……云姐姐,你是没看到,白日里擂台上钱子皓可嚣张了!这弟子便是那时候我在擂台上遇到的,虽然修为天分不行,不过我倒觉得他挺好的……” “云姐姐,我把他带回家能不能养在我山头?我看他被人欺负,好可怜……” 说得好像牧行之是什么捡回家的小猫小狗似的,唐云却笑了笑,只说:“棠棠开心就好。” 唐棠又说:“我要把我屋里的灵药,全给他灌下去,哼哼,等他金仙了再叫他打上青山派,非气死钱子皓不可。” 唐云说:“好,好。棠棠别动,眼睛往下看,让姐姐看下……” 唐棠便乖乖地坐在床上,她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唐云将眼皮翻上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里响起陶瓷瓶碰撞的声音,是唐云在配药。 眼皮又被翻开,清凉的水滴落在上面,唐云俯下身轻轻地吹了一下,用棉布拭去眼角的药液,她站起身,说:“棠棠,睁眼看看。” 唐棠坐在床边,闻言眼睫翕动,一双猫儿眼又大又圆,如同捧着一汪泉水,乖巧地让人心软。 “有点光感了……云姐姐,你点灯了?”即使唐棠不能修炼,自小叫灵药灌出来的体质还是不同常人,只是一会儿,便已经能隐约察觉到光感了。 唐云长长地松了口气,微笑着说:“点了盏灯——会不会太亮了,要熄灭些吗?” 唐棠摇摇头,唐云便摸了摸她的额头,说:“棠棠先坐一会儿,我去寻家主,看看青山派之事准备如何处理。” 唐棠知道她要去跟唐家主汇报自己的病情,便乖乖应了。 唐云将其他的药给了侍童,仔细嘱咐了用药的注意事项,回头看了一眼唐棠,又不放心地叫侍童多抱一床软被来,才出了门,去寻唐家主。 待出了门,她随便喊了一个走过的侍童,问:“方才那个人去哪里了?就是棠棠带回来的那个人。” 侍童低头说:“天船负层是侍童们的房间,他换了衣服过后就先去那里等待了。” 唐云皱起眉,冷声道:“棠棠要见他,叫他过来。” 说罢想离开,刚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问:“他叫什么来着?” “牧行之。”侍童说。 “哪个牧字?哪个行之?” 侍童便比划了一下:“牧是牧草的牧,行之是——” “——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唐云喃喃地接了一句,沉思了一会儿,看见侍童还巴巴地等在一旁,挥了挥手道:“行了,我知道了。” 侍童懵懂地看着唐云,不知道唐云是从哪里听说牧行之的名字的,但他隐约明白这不是自己可以问的:“那、那还叫他来吗?” 唐云摇了摇头说:“你自去做事,我要亲自找他谈谈。” 唐云说着要去找牧行之谈谈,可惜没能成。 因为唐家主回来了。 他面沉如水,身后跟着一个穿白金仙袍的唐家弟子,一脸嫌恶地用两根手指拖着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血肉模糊,正脸朝下哀哀求饶,是钱子皓。 第7章 嵯峨七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不久前还趾高气昂,的青山派少掌门已经被揍得形如猪头,如果有外人在这里,一定会感叹唐家上下果然是一脉相传的暴力。 可惜天船上的都是唐家人,来来往往的侍童们对钱子皓的惨状视若无睹,唐家人则一脸嫌恶憎恨。 唐云行了个礼,唐家主没太在意,只问:“棠棠呢?她怎么样了?” 唐云说:“方才吃过药了,我看过,是眼睛充血血管破裂导致的暂时性失明,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大碍。” 唐家主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唐云摇头:“现下只是简单处理一下,真要配药的话,还差几味药。等回了唐家,我要翻一翻唐家库房,不会让她留下后遗症的。” 唐家主便解下腰牌扔给她:“直接去库房取就是,若库房没有,便在松阁发帖子,叫唐家弟子出去寻。” “是。”唐云恭敬接过腰牌,唐家主急着去看唐棠,她想起牧行之的事情,对唐家主说,“家主,棠棠带回来那个人……” 唐家主随意地一摆手:“不过是个小弟子,你处理就是。” 唐云本想提醒一句,那人应当不止是青山派的弟子这么简单,但转念一想,牧家已经陨落许多年,若牧行之真是牧家人,应当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当下应了:“是,家主。” 至于唐棠所说的,要牧行之跟她回家、要把牧行之养在自己山头等话,谁也没当真。 唐大小姐不过是一时新奇,过会儿就该忘了。 可惜,他们没放在心上,唐棠却很上心。 等到唐家主去看过唐棠之后,唐棠又问起牧行之来:“牧行之呢?怎么还不来?”她皱起眉,“换个衣服要这么久吗?” 只换衣服当然是不用的,但唐云还是不放心,亲自去跟牧行之聊了聊——写作“聊聊”读作“警告”。 好在唐云没太把牧行之放在眼里,只略微警告了几句,看唐棠等得急了,就把牧行之带过去了。 唐棠这回上了药,眼睛用一指宽的纱布遮住缠到了脑后,牧行之乍一看,竟然分不清楚到底是她的面颊更白还是纱布更白。 第6节 唐棠指了指床边的脚踏,说:“牧……牧行之?你叫这个名字对吧?坐过来。” 白日里在仙台时太阳正烈,唐棠其实没仔细看过他的脸,等牧行之坐在脚踏上了,她就伸出去,去摸牧行之的脸。 入手凉而冰,像一块没甚温度的玉。牧行之嘴唇薄,有些干燥龟裂,鼻梁高挺,眼窝很深,眉毛有些乱,摸着硬硬的。 唐棠的手指放在他眼窝上,扰得他眼睫不断颤动,她问:“你的眼窝好深……你不是汉人?” 牧行之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反驳:“我娘亲是妖。” 唐棠“嘶”了一声。 修仙界虽有地域派别之分,其中各大势力的或明或暗的角逐也很激烈,但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并不待见妖族和魔族。 更别提混血,这种夹杂在两方之间的孩子,是不被任何一边承认接纳的。 人妖混血,自幼不受待见,其实体内暗藏特殊血脉只等成年便觉醒……这种人设,在龙傲天小说里也算是经典配置了。 唐棠不关心这个,反正以后牧行之在自己身边不会再被欺负了,她关心别的。 她缓缓将手放在牧行之脑袋上,揉了揉,没说话。 牧行之却误会了,他以为唐棠也不喜欢人妖混血——事实上他没见过有人喜欢——他决定离开青山派的时候就知道,唐家这条孤注一掷的路,他绝不能被唐棠放弃。 “唐小姐,其实我——” 他话没说完,唐棠已经好奇地问出口了:“你娘是什么妖?蛇妖?鲤鱼妖?还是鸟……” “是狼妖。”未免她越猜越离谱,牧行之连忙说。 于是唐棠有点纳闷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问:“那你的耳朵呢?” 牧行之怔住了。 唐棠当然不会歧视人妖混血,她自己都当过猫妖,只是好奇为什么牧行之没有耳朵,人妖混血因为人身灵力不纯、妖身又不够纯粹,是不能够掩藏自己妖身特征的。 她冰冷如玉的手指在他的脑袋上摸来摸去,又问:“耳朵呢?” 唐棠换了个姿势,木屐踩在他坐的地方,因为看不见还踩在他腿上,理直气壮地说:“快点,把耳朵变出来给我摸摸。” 牧行之低声说:“唐小姐,我是狼妖,不是狗……” 唐棠皱起眉,有点不耐烦了。事实上以唐棠的脾气能耐下心把这个要求重复这么多遍都算是奇迹了:“我知道!你到底给不给我摸……” 咔地一声,门被推开了。 有人从门外进来,晚风卷起他含笑的声音:“摸什么?唐小姐?” 唐棠一愣,而后很快认出了那个声音:“……时掌门?” 更深露重,时竟遥随手拂去衣袖上的湿润,他倚着门槛,没有进来,一双狐狸眼往上扬起,是个微笑的表情,唇角的弧度却显得冷冰冰。 “有些事要去松云一趟,既然正好顺路,便借了唐家的天船。”他简单解释了一下,转了话题,“听说你受了伤,便来看看……出什么事了?” 唐棠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也没什么大事……” 唐棠无奈地道:“说来说去,还不是那个婚约?真不懂父亲为何要定……麻烦。” 其实真要说麻烦也不算,毕竟唐棠这次来是要来接男主牧行之的,而她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能用钱子皓做掩饰倒也不错。 时竟遥说:“方才听了唐家主与白金真人的对话,婚约已经解除,不久之后青山派就会送回婚书,唐小姐以后就不用担心了。” 唐棠皱起的眉头也舒展了,虽然是意料之中,但能和钱子皓划清界限是做好不过的了。 时竟遥看她放心了,便说:“唐小姐刚受了伤,还是早些休息罢。” 时竟遥告辞离开,唐棠也没心情再去逗牧行之了。夜晚的风从窗户吹进来,烛火跳跃着,映照着唐棠沉静的侧脸。 “……去关窗。”她吩咐牧行之,心里却在想着时竟遥的事情。 时竟遥方才那借口,大约也就骗骗原身唐棠这种真·傻白甜大小姐,唐棠现在这具身体里的芯子跟时竟遥在一块几十年,时竟遥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心里在冒什么坏水,即使这次唐棠看不见了,也不例外。 时竟遥…… 他又在想什么呢? …… 是夜,风雨欲来。 黑沉沉的乌云将天空压低许多,天船之上的烛火却昼夜不歇,少顷雨珠落如断线,客房门前,时竟遥将油纸伞收好,搭在门前。 他踏步而入,屋内几名身着天玄宗弟子袍的人已等候多时了。 “掌门,您要查的事……” 时竟遥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弟子的话戛然而止。 他自顾自倒了杯热茶,细长的狐狸眼将阖未阖,他遥遥望着远方,夜幕低垂,黯淡无星无月,风雨大作,并不是个好天气。 许多年前,猫妖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刮着茶杯的杯沿,怀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嗡鸣起来,开始发烫。 “不必说,我已知道了。”时竟遥像是被惊动了,挥了挥手要他们离开,声音不复往日里的温和儒雅,有些急切,“……出去!” 天玄宗的弟子依言离开,最后一人回过身,轻轻地关上门。 在木门的缝隙里,弟子看到时竟遥从怀里取出了什么。 那是一只两指宽的银色琉璃瓶,瓶身被他一笔一划地镌刻上安神和定魂的符箓,但每到这样的天气还是不太安分。 残魂闪着微光,那一点点光芒在黑暗的屋里闪烁,落在时竟遥的瞳孔里,竟映得他脸色温柔得可怕。 他摩挲着琉璃瓶,低声安慰:“别怕,别怕……没人了,他们都走了……” 尾音淹没在骤然大作的风雨里。 第8章 嵯峨八 自从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之后,唐棠再没有见过时竟遥。她被唐云拘在屋里,被勒令不得取下眼上的纱布,看不见东西,就连洗漱吃饭都困难,加上她着实有点晕船,只得老老实实地窝在房里。 为了照顾唐棠,天船放缓了速度,五天之后的早晨,他们才从青山派到了松云。 天边方才破晓,天船越过山丘,有侍童给牧行之指:“看,那就是松云城。” 那是一座巨大而繁华的城池,刚刚从夜色中醒来,从天船往下看去,街市热闹得不得了,车马行人挤在一块,让人轻而易举地想到了“人间烟火”这个词。 侍童无不羡慕地说:“松云城里什么都有,又热闹又好玩……唉,可惜我们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山几次。” 修真界中人,总是刻意避开俗世凡尘。 一是年岁不同,修炼之人寿岁长久,凡人一生不过百岁,而对于仙人来说,百岁也不过方才成年。仙人看凡人,就如同凡人看蜉蝣,不过短短数十载,又能有何感想? 二是修真之人往往斩断凡尘俗世的牵挂,一心追求大道,凡人的烟火气对他们来说是不必要的负担,特别是心智不坚定的小弟子,更要严令禁止,以免他们沉迷凡人取乐之事。 因此,修真界几大门派世家虽然管理统辖凡尘的几大城池,却又与他们泾渭分明,保持距离。 整个修真界可以按照地域和势力分为四门一派、两族一谷,其中两族就包括京畿杜家和松云唐家,唐家的家徽家训都由此而来,松云依附唐家而生存,而唐家则世代守护管辖松云。 松云城如此繁华热闹,看来唐家把松云治理得很好。 牧行之扶着桅杆往下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身后一声:“牧行之——过来!” 是唐棠又在唤他了。 牧行之进了屋,只见唐棠坐在窗边,银白色的发丝在和煦朝阳里闪着微光,她眼睛上还蒙着纱布,手里捧着一本小册子。 “唐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唐棠问:“方才听到你在外面与侍童说话,我们到松云了?” “嗯。”牧行之说,“现在已经在松云城上方了。” 唐棠说:“那到唐家还需要一个时辰。”唐家虽然管辖松云,但并不住在松云城,而是在松云之外鹤壁城交界处的松云山上。 唐棠想了想,把手里的册子扔给牧行之,支使他:“反正现下无事可做,你读这个给我听听。” 牧行之接过来一看,是一本快被翻烂了的书,但并不是市井常见的那种样式,它的封皮是牛皮做的,上面用鎏金绘着白鹤金松的唐家家徽。 唐棠说得轻巧,牧行之还以为是故事书,当场翻开一页,却愣在原地:“这……这是剑谱?” 唐棠理所当然地点头,说:“上面绘着唐家家徽,不是剑谱还能是什么?” 牧行之快速地翻了几页,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这本剑谱的精妙之处,他手指攥着书脊,力道大得指节发白:“这是唐家剑谱,我不能看……” 每个门派家族都有自己的立身之法,像是唐家这样的千年族氏,无论是剑法还是修习功法,教养子女自有其规定,即使是最基础的剑法也关系着修习根基,不容外泄。 抬头望去,唐棠面色平静,这位娇生惯养的唐家大小姐似乎完全不知道将家族传下的剑谱给外人看有什么不妥,甚至表情还有点不耐烦。 她也不找什么借口了,直接说:“就你那两脚猫的剑法,我把你带回家哥哥姐姐还不笑话我?快点,我让你念你就念,哪里那么多话,你不想学?” 牧行之自然是想的。他在青山派那么久,自小就明白在这个世界没有实力只能任人宰割,更是迫切地渴望提升实力,唐棠送上门来的剑谱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抓起剑谱,一字一顿地念:“立剑或平剑向前直出为刺。力达剑尖,臂与剑成一直线,剑刃朝上、下为立剑,剑刃朝左、右为平剑——” 早晨的凉风顺着窗户跳进屋里,伴着牧行之低低的声音,唐棠倚在塌前,拢上披风,朝阳愈来愈盛,落在她身上,看起来像是个小太阳在发光一般。 很好。唐棠在心里给自己鼓掌:小可怜养成第一步,大功告成! …… 等到天船在唐家落下时,前一刻唐棠还记得嘱咐牧行之跟紧自己,后一刻她就完全顾不上牧行之了。 原因无他,唐棠刚一下了天船,立刻就被浩浩荡荡的唐家人给围了起来——如果不听唐家人话语里的心疼爱护,光看他们凝重的脸色,还以为是来找唐棠寻仇来了。 “棠棠!你终于回来了!” “以后想出去玩就跟我们说啊,一个人跑出去万一在外面遇到事情怎么办?” “棠姐姐你怎么狠得下心扔下小雨在外面玩?小雨一个人在家里等你等得好辛苦……” “棠棠,青山派的事情我们都听说过了,你别怕,这次青山派一定要给唐家一个交代!” 有人欣喜有人埋怨,有人心疼地上前扶住唐棠,有人趁机撒娇卖惨,更多的人神色凝重,义愤填膺地为她抱不平,唐棠一一回应,小身板完全被淹没在人群的浪潮之中。 唐云看不下去,出来拦其他人:“棠棠刚受了伤,现在还需要休息,都让开,先回映棠阁去。” 映棠阁是唐棠的居所,位于松云山的最高处,高耸入云,常年云雾缭绕,往下可以俯瞰整座唐家,因为地势等原因,很适合养病。 唐云看一群人跟着上了映棠阁,怕他们吵吵嚷嚷打扰唐棠,说:“钱子皓被家主带回来了,现在估计在正堂吧。” 几个唐家少年少女登时就如同炸了毛的猫:“钱子皓?!” 第7节 “就是那个棠棠的婚约对象?夜里偷偷摸到棠棠房间那个?!” 唐云点头:“他做了这么大的事情,青山派瞒不住,家主亲自去了一趟,白金真人已经答应家主把他交给唐家,任由唐家随意处置了。” “随唐家处置……”其中一个身着青云松纹的唐家少年眯着眼,缓缓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钱子皓是青山派掌门的独子罢?不是向来宠爱,怎么就轻易答应把他交给唐家了?” “唐年,你管这么多干嘛!”另一个少年不满地嚷嚷道,“给就给了,唐家难道还要将人还回去?不成不成!” 众人身前另一个少女也道:“他竟然敢那样排遣棠棠,难不成我们唐家就这样任他欺辱?要我说,家主这一回做得好。” 唐云冷冷道:“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小门派,量他也不敢如此嚣张,难道他不交给唐家,唐家就没法了?” “这倒也是。”唐年笑起来,儒雅多情的皮子突然多了些匪气模样,一挥手,“走,去会会青山派少掌门!” 众人摩拳擦掌,见唐棠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叠声地跟唐棠告别,要去教训一下那个不知好歹的钱子皓。 唐云出手赶人,偌大一个映棠阁转瞬就清冷了下来,除却唐云之外,还有一个人倚着门框,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才踏步进来,说:“棠棠。” 一听到这个声音唐棠就苦了脸,认命地说:“灵哥哥,好久不见……” 唐灵,唐家嫡脉二子,唐家主的哥哥的孩子。按辈分来算,是唐棠的堂哥。 唐家这种家族,与门派还是有些许不同的。虽然在修炼资源上,唐家向来是不看出身,有能者获之,并不刻意倾斜哪一支血脉,但终归是个大家族,有嫡庶远亲之分,嫡脉要稍得看重一些。 唐家嫡脉子女并不多,唐家主有两个哥哥,到了唐棠这一代,拢共有三只嫡脉,除却唐棠之外,只有唐灵、唐云与其弟唐风两脉。 唐灵嗤笑:“是好久不见了,棠棠。” 说罢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唐棠床前,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好久不见,你出息了,都敢迷晕你哥偷渡上船是不是?是不是?!” 唐棠在穿越的时候就接收了这段记忆,谁能想到,原主当时为了上天船去青山派玩,竟然迷晕了跟着自己的唐灵? 唐棠有口难辩,捂着脑袋:“我错了,哥我错了!” “以后还敢不敢?”唐灵丝毫不手软,把唐棠脑门上弹出一片红印。 “不敢了,哥——”唐棠无法,捂着额头,如果不是眼睛被遮住就要当场给唐灵表演一个眼泪汪汪,“哥,我就是,就是无聊嘛……” “我每天就在唐家,侍童都去过松云城,我却连松云山都不能出去,我也想出去看看嘛……” 唐灵冷哼一声,还没等他不依不饶,唐棠当机立断,弱声道:“哥,我眼睛又疼了……” 唐灵本想好好教训她,酝酿好几天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立刻就被唐棠的话弄得手足无措:“怎么了?我看看我看看——唐云,棠棠说她眼睛疼,怎么回事?伤还没好吗?” 唐棠拉住唐灵的手:“也不是,就是有点酸,想闭眼休息一下。” 唐云也说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唐灵这才放下心来,方才想教训唐棠的事情早就被他扔到天边了:“那我先去正堂看看唐年那边,你好好休息。” 唐棠哼哼,没接话——她还在装病呢。 但等到唐灵踏步出了门口,她又忽然想起什么:“灵哥哥——” 唐灵紧张地回头,还以为她又出了什么事,唐棠却说:“灵哥哥,我从青山派带了个人回来,你帮我安排一下吧。” 唐灵皱眉:“什么?你带人回家?谁?” 唐棠说:“是青山派一个弟子。钱子皓想杀我的那一天,是他救了我呢。” 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的牧行之终于有了些存在感,他静静地站在一旁,扶着唐棠伸过来的手,听唐棠介绍自己:“就是他,他叫牧行之。灵哥哥,你要帮我好好安排一下……” 唐灵“嘶”了一声,问:“哪个牧?哪个行之?” 牧行之抬头,与唐灵对上了视线。 面对唐灵防备的眼神,他平静地道:“牧草的牧,‘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的行之。” 第9章 嵯峨九 唐棠微微歪头,做了个疑惑的表情。她没听明白这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不妨碍她要给自己的男主好好安排一番:“你们在说什么?灵哥哥,牧行之可以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你要好好帮我安排。” 话音一落,堂内却是一片寂静,没人接话。 唐棠看不见,自然也就不知道其余三人复杂的神色,她奇怪道:“怎么了?” 好一会儿后,唐灵才道:“棠棠,你知不知道这人是谁?” 唐棠一头雾水,原身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自然不会知道,而她本人是个穿书者,按道理来讲,系统应该会给她传送主角的身世经历,但现在系统时灵时不灵,偶尔能出个声唐棠都谢天谢地,更别提给她传什么资料了。 “牧行之,青山派内门弟子。”唐棠说了自己知道的东西,“好像在青山派遭了些排挤……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唐灵问:“棠棠,你不知道牧家那件事?” 话说一半,想起什么,“……也对,你很少出门,大约是不知道的。” “牧家?”唐棠问,“修仙界只有唐杜两大世家,的确没有听说过牧家。” 唐灵神色复杂,他看了眼平静的牧行之,叹了口气:“牧家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世家罢了,好在出了个惊才绝艳的修士,算是撑起了门楣。那修士叫牧修远,称为见山真人。他年少成名,人品可嘉,在修真界风评极好,也算是挺有名的,只可惜,是昙花一现。” 大约是顾及着牧行之在场,唐灵没有详细说“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只含糊道:“那件事过后,牧家覆灭之后,牧修远只留下一个亲子,名叫牧行之。临死前,他将牧行之托付给自己的好友,青山派掌门白金真人,也就是……” 唐棠接话:“也就是牧行之,对不对?” 虽然是疑问的话,但语气里也全然是肯定了。 堂内没人出声反驳,唐棠就明白自己说对了。 闻言唐棠倒没有太奇怪,她心道,来了,又来了!这分明是龙傲天主角基础配置:一对出名又优秀的父母、一个忠诚又落魄的家族、一段凄惨的身世,再加上人妖混血这种大有可为的血脉传承,可算是齐活了。 “就算牧家再怎么样,哪件事到底是什么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唐棠满不在乎地说,“如今他就是青山派弟子牧行之,在我这里,很快就会变成唐家弟子牧行之,不是什么牧修远的亲子遗孤。” 她看向牧行之,分明眼睛被纱布蒙住了,却好像那道锐利的视线穿过纱布,直直刺穿、看透了他:“牧行之,你说是不是?” 方才能无畏无惧地与唐灵对视而丝毫不落下风的牧行之,此刻面对那双被纱布遮住的眼,却偏开了视线,低声道:“自然如此。” 唐灵点头,道:“棠棠,既然你如此说了,那好,我们也摊开聊聊。” 他用挑剔的审视目光上下打量牧行之,冷冷道:“牧行之,往日里,我是仰慕过你父亲的。但现在,一码事归一码事,这是在唐家,你面对的人是我的妹妹。” “你只告诉我一句,你绝不会利用唐棠——去为父母报仇,去给自己的遭遇报仇,又或者别的什么都好,你只说一句话:你绝不会利用我的妹妹为自己谋利。” 牧行之目光微闪,开口就要承诺:“好,我答应——” 就在这时,唐棠也突然开口:“不必!我愿意给他撑腰。” 众人一愣,皆看向唐棠。 白发金眼的少女如同一尊琉璃像,她微微抬了下巴,是一个不屑而骄傲的姿势:“他是我要带回家的,就是我唐大小姐的人,我给自己人撑腰,怎么?我乐意。” 唐灵连忙道:“棠棠,你不知道,他——” 唐棠对唐灵的担心嗤之以鼻,她道:“我知道。不就是复仇,不就是找场子?我还怕这些?什么利用不利用的,这也能算利用?狐假虎威也得狐狸哄好了老虎。” 唐灵无言,半晌忽然笑起来,揉了揉唐棠的脑袋,道:“棠棠说得极是!咱还怕这些?一切有我们担着,你只管去玩。” 牧行之也半晌无言,他看着唐棠,少女神采飞扬的模样就像是凶巴巴挥着爪子的小猫,有股理所当然的傲气和不屑。 是的,他们都心知肚明,牧行之跟着唐棠离开青山派,除了想要脱离那些冷遇,又何尝没有借唐棠之势的打算? 他以为唐棠不明白,但现在他发现,这位肆意娇纵的大小姐,她并不是不明白,她什么都懂。只是现在的牧行之,不值得她去在意而已。 就像大象并不会在意蚂蚁是不是爬上了它的脚边,想要借它过河。 他久久凝视着唐棠,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 一只蚂蚁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被大象看在眼中? …… 一直到踏出映棠阁的大门,牧行之都能感受到来自唐灵的怨念的视线。 唐灵也是唐家嫡脉,并且天赋修为都不差,算是举世闻名的少年英才了。但相信就是算是天下第一,面对妹妹的一句“我给你撑腰”,都会心软得一塌糊涂。 当然,如果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唐灵可能会更感动。 虽然唐棠的态度很明显是把牧行之当做了小跟班,但唐灵心里发酸,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就更酸了:“真不知道唐棠看上你哪一点……我警告你啊,可不要想着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那一套。” 牧行之默然无言。 好一会儿,在唐灵警惕的注视下,他低了头,说:“唐小姐看上的不是我。”牧行之觉得,她只是惯性使然,若那天站在那里的人是别人,无论是牧行之还是李行之王行之,对唐棠来说都没有区别。 唐灵盯着他看了好半天,哼道:“有自知之明就好。” 他抓住牧行之,下巴一抬往前一指:“走。” “去哪里?” 唐灵道:“听棠棠的,去给你安排安排!” 唐灵带路,两人越走越偏僻,牧行之虽然没来过松云山,并不认路,但他方向感不错,很快意识到唐灵带他足足绕了半个山头,一直走到山腰下。 山腰,位于内门弟子与侍从扫洒等奴役交界处,这是个有些微妙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松云山地势原因,愈向上便愈是清冷,人也就愈发少,可偏偏只需向下一望,便可以看见山脚处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交汇处。 唐灵终于停下脚步,说:“就是这里了。” 牧行之随着他的视线仰头望去,只见一座高耸入云的楼阁伫立在眼前,它没有牌匾,看上去没什么出众之处,却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不容侵犯的威严,门前雕龙画凤的柱子历经风雨侵蚀却巍然不倒,如同沉默的巨人。 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地出入其中,不仅仅只有穿着朴素纯白衣袍的侍童,最多的便是身着青云松纹的支脉弟子,出来的人们手里无一例外地捏着一枚木牌,低声与身边的人讨论着什么。 “这是松阁和云阁。”唐灵带着他往里走,路过的弟子们纷纷与他打招呼,他也一边回应一边与牧行之道,“松云两阁是唐家支取任务的地方,两阁任务难度不同,松阁任务较难较紧,是天级,只允许金丹以上弟子接取;而云阁简单,任何弟子都可以随意接取,是地级。诺,看见他们手里的木牌了吗?” 牧行之点头。 “发布任务的人会用灵力将任务内容灌注于不同的木牌里,唐家弟子若是觉得自己可以接这个任务,自会从松阁云阁接取任务。”唐灵看向他,“你如今修为,只是辟谷初期吧?” 辟谷初期,甚至连唐家的侍童都不如。牧行之却没有什么表情,点头承认。 唐灵清了清嗓子:“你的安排很简单,就是去松阁——” 牧行之面色平静,准备接受唐灵的刁难。唐家这种千年世家极度排外,更别说他还是要留在少家主唐棠身边的人。这是入唐家第一关,即使唐灵要他独自完成金丹弟子才能接取的松阁任务,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去松阁打扫地面。” “……”牧行之面露错愕:“什么?” 哪怕唐灵要他去接取一个送死的任务,他都不会太惊讶,但唐灵却说,要他去做一个扫洒弟子? 唐灵目露嫌弃:“你一个辟谷初期,难道还想接任务?” 他拎起牧行之的后衣领,抬脚将他抓进松阁,中气十足地命令其他侍童:“来个人啊,给他拿一套侍童衣衫——对,管事,就是你,给他分个房间,安排他干活,以后他就是松阁的扫洒弟子了!” 原来,唐灵所说的安排,是这种安排…… 第8节 牧行之插不上话,看着侍童们忙忙碌碌的身影,忽然想,这是不是与唐棠所说的安排不太一样? 从这天开始,牧行之就成为了松阁的一名扫洒弟子。 因为他是唐灵亲自带来的,管事也不敢让他做重活,他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松阁里,看着唐家子弟来来往往地接取送还任务,在这期间他也见到了几个熟人——唐灵倒是没有再来,但那天陪唐棠去青山派的唐风经常来,牧行之看过松阁任务的记录簿,唐风经常来接一些艰难且紧急的任务外出历练。 唐云也来过几趟,但都是来发布任务的,这个面对外人冷若冰霜的唐家嫡女很显然已经接管了唐家的理事堂,许多杂事都由她出面发布任务,让唐家其他子弟去完成。 牧行之再没有见过唐棠,那位曾经放话说要为他撑腰的大小姐,好像彻底忘记了牧行之的存在。 第10章 嵯峨十 ——唐棠真的忘了牧行之吗? 如果要问她这具身体里的芯子这个问题,唐棠本人会说:怎么可能!她就是为了牧行之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哪怕忘了自己都不会忘了自己的任务对象。 但如果有人去问松云唐家的少家主唐棠,大小姐则会一脸茫然而迷惑:“牧行之是谁?” 唐棠捡回家的宠物太多了,小到松云山上刚出生的松鼠,大到青山派内门弟子牧行之,刚捡回家时她看起来霸道又上心,但其实没太放在心里,过不了多久,转头就忘了这码事。 唐灵和唐云允许牧行之留在唐家,即使是只做一个扫洒弟子,也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唐棠很快就会把这个人抛之脑后。 唐棠也深知这一点。 她没有着急,而是先在映棠阁把伤养好了,等到终于能把蒙眼的纱布取下来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按照规矩,唐家几个嫡脉子弟,是要轮流带队,带唐家一些还未出过任务的弟子接任务,出门历练的。 这天风和日丽,唐云来映棠阁给唐棠看脉,聊起带队出门的事情——因为身体原因,唐棠没法修炼,一向是不出门的,更别说带队了。 而唐风昨日已经带几个弟子出了门,这次任务不难,唐风是嫡脉三人里除却唐棠外最小的一个,等唐风回来,嫡脉已经轮了一回,下一个就要轮到年纪最长的唐云了。 唐云与唐棠聊了些任务的事情,又说起下一个任务,唐棠不知道任务具体是什么,但她听其他弟子说唐云的下一个任务很难。 唐云是医修,遇上打打杀杀的任务就不免落了下风,但嫡脉带队的规矩不容破坏,也没什么办法。 唐棠担心她,唐云却没什么表示,只淡淡地说:“难不难也就这么回事,不必担心。” 唐棠想了想,说:“云姐姐,你要不要喊几个实力强劲的弟子陪你一起去?这样也放心些。” 唐云说:“自然会的,你放心。”只是表情还是淡淡的,不知道有没有上心。她自来就是这样,虽然是医修,但自有一股唐家嫡脉的风骨傲气在心里,带队这种事她没做过百次也有十来次了,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反而更关心唐棠的病情。 等唐云走了之后,唐棠想了想,准备偷偷溜去松阁,看看唐云下一个任务的目标到底是什么,要是实在太难,她就去求实力强劲的唐风跟着唐云。 她从储物袋里摸了个鞭子放进怀里——在青山派用钱子皓的鞭子抽完钱子皓后,唐棠觉得鞭子还挺顺手的,她虽然有破邪傍身,但破邪出鞘必要见血,很多时候其实没有鞭子好用。 钱子皓的鞭子虽然好用,但唐棠嫌弃是他用过的,让唐风给自己寻了个新的。 那鞭子也是个上品灵器,用紫荆灵芍的藤蔓编制而成,坚韧无比,紫荆灵芍的藤蔓让使用者可以在其上灌注灵力,用鞭子挥出。但唐棠不能修炼,自然也就没有灵力,只能暴殄天物地把它当做普通的鞭子来用。 她把鞭子往怀里一揣,也知道自己这是偷偷溜去,不宜惹人注目,便披了个雪白的斗篷,将自己的白发和脸庞严严实实地拢住,下山去了。 山腰下,松云双阁处。 唐棠拢着斗篷,抬步进了松阁。 虽然她已经尽量低调,但这样把自己遮起来还是挺奇怪的,一路上有不少人都疑惑地望过来。 好在唐家松云双阁并不仅仅是对唐家人开放的,双阁虽然只能唐家弟子接取任务,但如若有外人想要将事情托付唐家来办,也可以与唐家做交换,用一些唐家需要的东西来换取发布任务的机会,因此偶尔也会有外人来松阁。 路上的唐家弟子显然就把唐棠当做了来发布任务的外人,虽然奇怪,也只是多看了几眼,没有贸然上来询问。 唐棠就在这样的目光下,低着头进了松阁。 松阁里的人比云阁少,唐风刚刚带队出门,如今这里只有几个身着青云金松纹的支脉弟子围在一起,低声商量着刚刚拿到的木牌上的任务。 为了防止自己被他们认出来,唐棠拢好斗篷,走到接取任务的地方,咳嗽一声,压低了声音问:“你好,我想问一下,唐云小姐下一场带队的任务是什么?” 守门弟子很是殷勤,连忙给她去了记录簿,道:“松阁还未接取的任务都在这记录簿里了,如果要找唐云小姐的下一场任务,打开第一页即可。” 唐棠低着头去看记录簿,她的斗篷顺着这个动作散开了些,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嫣红的唇正心不在焉地将记录簿上的字念出了声:“要去松云城南苑塘找水底作怪的水鬼……” 却听旁边几声嬉笑:“牧行之!快来,把这里扫干净,膳食堂可不会给不做事的侍从烧饭!” 唐棠皱起眉,往那边看去,几个白衣的侍童正围着一个高一些的侍童嬉笑推挤,被围着的人面沉如水,拿着一把扫帚扫着什么。 不知道为何,唐棠总觉得那个被欺负的人有些眼熟,她走过去:“你是……” 闻言,那低头扫地的弟子也抬起了头,与唐棠对上了视线。 那一瞬间两人都像是被消了音,唐棠看着牧行之的脸,露出一个有些茫然的表情:“你这张脸,好眼熟,你是……” 牧行之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等她想起来。 果然,唐棠话音还未落下,表情一变:“你不是牧行之吗?!” 牧行之点头:“唐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第一次见面时,他在被钱子皓欺辱,再一次见面,他还是在被唐家的侍从欺辱。 唐棠得了确认,像是终于从记忆里找出来牧行之这个人,她先是面露错愕,紧接着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地一把掀开斗篷,抓住那几个弟子质问:“这些人是谁?!” 安静的松阁里骤然响起她尖利的声音,侍童们不知所措地跑过来,旁边聚在一起商讨任务的唐家弟子也被惊动了,朝这里一看,惊讶地问:“棠棠?!你怎么跑过来了?” 唐棠没有理他们,她问:“牧行之,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不是要灵哥哥照顾你,他们竟还敢这样欺辱你!!” 牧行之没来得及接话,唐棠深吸一口气,道:“我答应将你带出青山派,不是为了让你换一个地方继续被人欺辱的!” 她怒而拍桌,道:“松阁掌事呢!叫他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棠棠,发生什么了?”弟子们纷纷围了上来,就连在外面的弟子也被惊动了,听说唐棠在松阁,一窝蜂地涌进来,人群越聚越多,唐棠站在人群之中死死皱着眉,一言不发。 几个欺负牧行之的侍童早已经怕得说不出一句话,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稍顷,松阁掌事擦着汗一路小跑过来,唐棠抽出鞭子就是一鞭打在他身侧的地面,扬起满天尘土。 她站在牧行之身前,怒道:“掌事,你就这样放任他们欺辱我的人?!” “打狗还要看主人,你觉得我是病秧子,也可以任人欺辱,是吗?!” 第11章 嵯峨十一 唐云和唐灵赶来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你觉得我是病秧子,也可以任人欺辱,是吗?!” 两人匆匆赶到,脚步还没站稳,登时面色大变,唐灵怒道:“说什么呢,棠棠?!谁允许你这样妄自菲薄的!” 唐棠看了眼唐灵,那张与她相似的面容被怒火席卷了,唐云没说话,但仍旧满脸不赞同,站在她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膀问:“发生什么事了?” 唐棠咬着唇,说:“我来查一下云姐姐下场带队的任务是什么,结果就看到他们在这里欺负牧行之!” 唐云皱起眉,看向站在一旁的牧行之,白衣的少年安静地站在唐棠身后,他长得高,只能垂下眼去看唐棠,睫毛翕动,掩饰住了眼里变幻的神色。 唐棠像只张牙舞爪的猫,气咻咻地说:“大家都知道牧行之是我带回来的人,欺负他不就是欺负我?再说了,我当时答应把他带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他换一个地方继续被人欺辱的!” 唐棠手里握着鞭子,不耐烦地抽打地面,满天的尘土飞扬,但即使是在这样的尘土里,那张白瓷似的脸也是漂亮的,甚至是有一点圣洁的。 “你说,是不是瞧不起我?!” 她紧咬着唇,抬着下巴,像是要靠这个轻蔑的动作来维护身为唐家少家主的威压,嚣张跋扈的少女,眼眶竟然有些红了,然而定睛一看,又好像是错觉。 只这一个动作,牧行之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只是看到他被欺负,唐棠就如此震怒。 ——唐棠她竟然在害怕。 唐灵挤开牧行之,将唐棠半边身子拥在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怎么会,怎么会?他怎么敢瞧不起你……棠棠放心,此事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牧行之看着他们,高大的兄长将少女娇小的身躯抱在怀里,甚至毫不顾忌地抓住她挥舞鞭子的手,丝毫不担心被误伤。 唐棠雪白的下颚从他怀里露出一点,线条看起来那么尖利,偏偏颜色又脆弱如琉璃。 他忽然又想,如果他是唐云,如果他是唐灵,即使对唐棠的嚣张和跋扈心知肚明,他也会忍不住像这样将少女拥入怀中安慰。 她太敏感了,敏感到甚至有些过激。 旁人或许很难理解受尽宠爱的唐大小姐竟然也会自卑,但对于唐棠来说,她生来就疾病缠身,不能修炼,天生就弱别人半分,又做了唐家的少家主,更不能容忍别人将自己看轻,因为看轻唐棠,就是看轻唐家。 只要有人触犯到她,即使是无心之失,即使是无意之举,即使她自己都知道不必如此小题大做,她也会瞬间张开獠牙,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她绝不允许有人看轻她。 唐云若有所思,道:“唐家从没有允许过侍从弟子相争,的确应当好好处置。” 唐家家风清正,自从她接手唐家理事堂后,唐家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现在看来,并不是没有,只是躲在暗处,不为人所知罢了。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侍从,挥手道:“把他们几个带去刑堂,按家规处理。” 弟子听了令,上来抓人,几个侍从面如死灰,站都站不住,全要靠弟子抓着衣服才能起身,想来唐家规矩严苛,这惩罚必然不会轻松。 “等等!”唐棠忽然从唐灵怀里抬起脸,说,“既然他们欺负的人就在这里,那就让牧行之来决定如何惩罚他们。” 唐云看了一眼唐棠,说:“棠棠,这不合规矩。” 弟子们也面面相觑,唐云又说:“算了,听少家主的。” 从“棠棠”到“少家主”,态度立场已是不言而喻。 唐棠笑了,说:“牧行之!” 牧行之道:“唐小姐,我在。” “听到了吗?本小姐说给你撑腰就给你撑腰。”唐棠朝他飞了一个眼神,有些理直气壮的模样,完全忘了自己前段时间把牧行之抛在脑后的事情,“去,你想怎么惩罚他们都行。” 唐棠得意地看着他,唐云唐灵等无数唐家弟子也沉默地看过来,侍从则瑟瑟发抖,用求饶的眼神看着他。 牧行之沉默了一会儿,在唐云和唐灵的眼皮子底下,终于还是将眼里翻涌着的黑暗小心藏好,说:“多谢唐小姐,他们几个……就按唐家规矩来罢。” 唐棠瞪大了眼睛,道:“你这人怎么如此软弱?怨不得换个地方也要被人欺负……算了,谁叫我是主动把你带回家的。” 她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鞭子塞给牧行之,语气像是在跟不懂事的小孩说话:“喏,拿好!就用这个,抽他们——你不会抽人都不会吧?” 牧行之自然是会的,甚至如果他真要下手,绝不会只是抽鞭子这么简单。 但两位唐家嫡脉虎视眈眈,他只得拿起鞭子,象征性地挥了两下,不轻不重地打在侍从身上。还给唐棠时,眉眼里带着些拘谨和忐忑:“就……就这样吧,唐小姐。谢谢您。” 唐棠“嘶”了一声,难以忍受他面团子一般的性格,抓过鞭子当即就是狠狠一下:“啪!” “看清楚了吗?”唐棠说,“鞭子要这样抽!” 话音一落,又是一下:“啪!” 第9节 等挥出两鞭过后,她回过头来,看着牧行之:“喏,给你!现在会了吧?” 牧行之被迫接了鞭子,看着唐棠,却久久无言。 “还不会?”唐棠拧眉,“怕什么,你只管抽,我给你撑腰!” “……”牧行之不是不会。他是怔住了。 在幽暗的松阁里,少女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都好像带着光,不可一世地说,要给他撑腰。 她站在人群之中,却又与人群格格不入,白化病让她看起来苍白得像是随时都会随风而去,可就是这样一张苍白的脸上,却因为他浮现一层浅浅的薄红。 在一片寂静里,在所有人的视线里,牧行之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那一瞬间他甚至害怕叫唐棠听到。 牧行之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他压抑住自己的心跳,尽量平静地说:“谢谢您,唐小姐。” 她是巨龙守护的宝藏,那条巨龙名叫“唐家”。 牧行之知道现在自己不应当去挑战它。 而唐棠遗憾地收回鞭子,看着他平静的表情,想了想,突发奇想地道:“要不……你来做我师兄吧!” “什么?”唐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唐云立刻道:“棠棠,不要胡闹!” 牧行之也呆住了。 却见唐棠眉眼带笑,因为想到了一个好点子而沾沾自喜:“你去拜我父亲为师,做我的师兄,做唐家的嫡脉,如何?” 第12章 嵯峨十二 一语未落,如同在所有人当做丢下了一个炸弹。 唐灵也反应过来了,皱起眉道:“棠棠!说什么胡话,他是牧家人,怎么能随便入唐家?再说……” 唐云也不赞同:“棠棠,唐家虽然有三支嫡脉,但家主乃是主脉,如今主脉单薄,你有没有想过,牧行之若是入了家主门下,他便登堂入室,成为主脉,甚至要压我们嫡脉一头?当然,姐姐并不是怕这个,怕只怕你身子不好,日后若是……” 唐棠接口道:“日后我若是去了,唐家便沦落到由外人继承的地步,是吗?” 唐灵听得皱起了眉:“胡说什么?!唐家千年累积下来的家底,这么多灵丹妙药,总不会养不起你一个人,棠棠,别总是想太多……” 谈及自己的死亡,唐棠却很平静,只说:“到底是不是想得太多,你们比我明白,就不必哄我了。” 修真之人只要筑基,便已经算是半只脚踏入仙途,年岁随着修为增长,几千岁的少年早已经不罕见。 白化病是家族遗传病,唐家千百年来患有白化病的族人有许多,却没有一个人能活过百岁。 或许只是因为这样,唐家人才千百倍地宠爱唐棠,要将千年的爱压缩灌注进她短暂的人生里。 唐云不知道她想得那么通透,一时无言,她不是唐灵那样会自欺欺人的性格,最后只能说:“棠棠,既然你知道,那你还……” 唐棠说:“正是因为主脉人丁凋零,所以我才要寻一个人来支撑主脉。” 她看着唐云的表情,完全不忌讳牧行之在场,直接就说了:“牧行之……他很好。再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很喜欢他,我想让来做我的师兄。” 唐云的表情终于动摇了,但却没有发话。 唐棠想了想,又往自己的话里压上最后一根稻草,说:“云姐姐,你方才还说听少家主的呢。难道我说的话又不算数了吗?” 唐云微怔,大概是看出来唐棠这次是真的上心了:“那……那好吧。” 唐棠不避不闪,无视了周遭的议论纷纷,带着笑意看向牧行之,只说:“牧行之,你想不想做我师兄?” 唐云没接话,很显然她不想反驳唐棠,所以她眼神灼灼地盯着牧行之,以退为进,希望牧行之能如往常一般识趣,主动拒绝唐棠。 牧行之在袖子里手攥紧了。 ——这是个一步登天的机会,而且非常难得的,可以两全。 如果他答应唐棠,他可以直接成为唐家嫡脉,可谓是麻雀飞上枝头;哪怕他拒绝唐棠,唐灵和唐云都会为他的识趣而满意,重新考量他的价值。 他应该拒绝她的。牧行之想,来到唐家这几个月,再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唐棠那来的快去得也快的兴趣了,她很快就会找到更满意也更合适的人来实现她支撑唐家主脉的愿望,而牧行之不能捉摸她的喜好,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被她放弃。 让唐云满意,才是最稳妥的办法。他得了唐云的赏识,可以求唐云让他从外门弟子做起。即使花费的时间长一点,但牧行之有得是耐心,最不怕的就是花时间。 恰恰相反,从牧家、青山派再到唐家,他几经辗转流离,已经再经不起任何失败了。 他不是唐棠,唐棠可以任性,有整个唐家在后面为她兜底,但牧行之只有自己,他还要为家族复仇,他还要让那些欺辱自己的人后悔,他还要…… “说啊!”唐棠催他,眼睛笑成两弯小月牙,“你愿不愿意?我跟你说,你是头一个让我这么喜欢的,做我师兄的机会万中无一,你可得好好把握……” 牧行之张开嘴,在唐棠殷切的眼神之中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愿意。” “好、好!”唐棠应声很快,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里满是亲昵,像一只被满足愿望的猫眯起了眼睛,“以后就是我们师兄妹啦!” “……”牧行之默然,在唐云骤然沉下的眼神里忍不住想要捂住额头。他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了,现在收回方才的话还来不来得及? 唐棠才不管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抓住牧行之的肩膀就往外走:“走,回映棠阁去。父亲要明天才回来,明天我去跟父亲好好说一说,让他收你当弟子……” 她将一群唐家弟子甩在身后,牧行之踉跄地跟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道:“唐小姐。” “怎么了?”唐棠回过头问他。 “唐小姐……您是认真的吗?就是,让我拜您父亲为师这件事……” 唐棠说:“当然啦!怎么,不想当我师兄啊?” 松阁外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牧行之突然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主动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到阳光之下。 或许不够稳妥,但这很好。阳光很好,晨风很好,唐棠也……也很好。 牧行之头一次真心实意地笑出来:“只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像在梦里一样。” 唐棠大笑,拉起他的手向上,一步步踏入了三千三百阶的上山路。 她纤细的手紧紧拉着他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大掌,绣金衣摆翩飞晃花了牧行之的眼睛,最耀眼的是她笑颜如花,满目得意之色,眼中似乎流淌着暗色的鎏金,雪白的发丝如云雾般倾倒。 牧行之仰头望去。 ——绵延几公里的峥嵘奇峰,烘云托月,万壑争流。上至山峰云巅,下至山脚烟火,这千万年屹立不倒的山脉,正朝他打开了一条向上的通天大道。 第13章 匪石一 时隔几个月,再一次来到群山之巅的映棠阁,牧行之来不及感慨,唐棠拽着他,说:“其他院子里都有侧院以供兄弟姐妹居住,只不过我母亲去得早,主脉只我一个人,自然也只有一个院子。” 唐家支脉众多,一般是一家人住在一个院落,但唐棠的父亲是家主,母亲去得早,她又没有兄弟姐妹,映棠阁也不可能接待客人,并没有多余的房间。 “你的话……”唐棠想了想,“你住我侧边房吧,反正这里地方大,住得下。更何况,你要是成了我师兄,咱们以后相处的时间还有很多。” 牧行之应了,唐棠挥手要他去收拾自己房间:“你的东西都叫侍童拖上来就行了……话说,你有什么东西要拿吗?从青山派上天船的时候似乎没见你带什么东西来。” 牧行之道:“是有一些,不过不多,我自己去拿就好了。” 他的确没什么东西,不过两件换洗的衣裳,一些随身的药和一把从青山派带来的铁剑。 “你认路吗?”唐棠问。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她挥挥手,不太在意这种细节,只说,“快去快去,我睡觉浅,你得在天黑之前收拾好房间,否则就给我睡地板去。” 牧行之沿着山路往回走,路上几个身着青云金松袍的唐家弟子皱着眉,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牧行之想了想,觉得那眼神里混合着警惕和痛心,大概有点像是朝堂里的怒斥祸国妖妃的老臣。 他摇着头,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匆匆下了山找到自己的住处,把所有东西放在包裹里回了映棠阁。 他脚步快,回到映棠阁的时候,聚集在门外的唐家子弟还没散去,他们大概是想来说服唐棠收回承诺的,但唐云和唐灵都没有叫她改变主意,仅仅是一群弟子又怎么能劝得动她? 屋里的唐棠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唐家弟子们怔住了,紧接着有人发现了回来的牧行之,人群如同摩西分海一般为他让出一条通向前方的道路。 牧行之镇定自若地越过他们,站在门外时唐棠的声音还听不太清楚,但很快,唐棠的声音就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清晰。 “你觉得……可我还是……” 最后是一句“我主意已定,你们不必劝我……” “……牧行之!你回来了。”唐棠也看到了他,她招招手让牧行之走到自己跟前,才对站在面前的几个唐家弟子道:“如果没有事,就先回去吧。后面有关牧行之拜入家主门下的诸多事宜,云姐姐会处理的。” “我给你叫了两个侍童,免得你一个人收拾不过来。”唐棠让那些唐家弟子散了,才好奇地看向牧行之,说,“你拿了些什么?让我看看。映棠阁可不能带凶器进来。” 嘴上说着收拾不完就让他睡死板,说到底还是心软叫了人帮他。 牧行之意识到这一点,掩去嘴角飞快滑过的笑意,将包裹摊开给她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 唐棠皱起眉,颇为小心地用两根手指拎起其中一个瓷瓶,打开来闻了闻。 “……有点臭。”片刻后,她这样评价,随即毫不留情地将瓷瓶扔开,然后用挑剔地目光将包裹里的其余东西打量一遍,才指使他说:“去我窗户旁边的博古架,从下方拿个箱子出来。” 那箱子沉甸甸的,里面全是装药的小瓷瓶,做了各种标记,作为身娇体弱的生病大户,唐棠双臂趴在箱上,一个一个翻标签,然后挑出其中两个扔个牧行之。 “这个是金疮药,这是三生饮,这是……”她点了几个药名,说,“拿好,还有这个、这个。” “还有衣服……你以后要是还穿着白衣像什么样子?”唐棠吐槽,“现在去做衣服也来不及了,先叫灵哥哥给你拿两件他的衣服。” 牧行之点头,一一应下了,他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却在唐棠这里收了一大堆东西,要回房收拾。 他脚步还没迈开,唐棠突然说:“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唐小姐?”牧行之问。 唐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双鎏金色的眼瞳在昏暗的室内变得圆溜溜的,像名贵的猫眼石,有暗金色的一线微光。 “……坐到这里来。”唐棠拍拍床沿,说,“我有点事跟你说。” 牧行之将怀里的东西放好了,顺从地坐在脚踏上,唐棠坐在床沿,这个姿势本该让牧行之矮她一头,但牧行之长得高,几乎与她平视。 唐棠静静地看着他,忽而挑唇一笑,道:“还叫唐小姐是不是有点生分了?” “那该唤您什么?” 唐棠说:“那就叫我棠棠吧,大家都这么叫我。也不用说‘您’,我的父亲没有弟子,你拜入他门下,按年龄来算以后就是我的师兄,辈分比我还大些呢。” 牧行之顺从地低声道:“唐……棠棠。” 唐棠满意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牧行之……你知道我为什么中意你做我的师兄吗?” 牧行之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于是问:“为什么?” 唐棠道:“你是牧家人,你的父母死得不明不白,你的家族毁于一旦,唐云担心你会在我死后霸占唐家,但我不担心。我知道,你是要回牧家的,对不对?” “对。”牧行之真心实意地道,“您猜得对,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我对唐家绝对没有多余的想法,我可以向天道起誓……” 第10节 唐棠笑着打断了他:“怎么又叫‘您’?不是说了太生分吗?别急,我相信你。” “最重要的是,我想要你,我想要一个……” 她想了想,找了个比较温和的形容词:“你知道的吧?以我的身份,以我的病体,如何能维持唐家少家主的尊严?所以,我需要一个护主的忠犬,我需要一把锋利的刀刃。” “你愿不愿意做这忠犬、刀刃?” 她缓缓垂下头,纤细的指间摩挲过牧行之的脸庞,昏暗的室内烛火莹莹,唯有一双眼闪着暗金色的微光。 唐棠的长发如云雾般垂在他的脸颊边,白发金瞳,肌如琉璃,这即使在修真界都找不出第二份的好样貌,若神明,又似妖异。 能被巨龙守护的财宝……她或许也是巨龙本身。 “以后,若有人想欺我,需得先踏过你的剑刃;若有人想杀我,需得先踏过你的躯体。你将是我形影不离的师兄,待我百年之后归于尘土,你便可以带着唐家少家主的势力,重新回到牧家。” 牧行之凝视着她妖异的金瞳。 他很久之前就知道唐棠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但怎么也没想到,她能做到这个地步。 在她为自己和唐家铺路,这条长长的通天阶,贯穿她的一生,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一直通向到她死后,埋入尘土。终有一天她会停下脚步,但这条路会一直绵延向前。 从她生前,到他死后,甚至更长,更远,更久,久到终有一天千年氏族唐家落幕,久到终有一天后起之秀牧家衰败。 她坐在悬崖边,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悬崖,然而她的视线并不只停驻在脚下,她在远望,远望唐家的未来,像在远望天边的星辰,随即她伸手入深渊,要操纵星云变幻。 深谋远虑,算无遗策,这才是唐家养出来的少家主。 良久后,牧行之缓缓点头,动作郑重如同立誓。 他主动低下头,是一个臣服的姿态,漆黑而纤长的眼睫往下垂,居然很有点温顺的味道。但唐棠知道,他真实的模样绝不是如此温良。 刹那间,唐棠似乎听到了齿轮转动的巨响,命运之钟在他们头顶缓缓奏响,像是某种既定的命运,又像是无可阻挡的河流,裹挟着这个少年向前,再没有人可以阻挡。 属于牧行之的命运,在此刻终于转动了起来。 唐棠笑起来。 “聪明人,我喜欢。好,很好,牧师兄。”她说,手指拍了拍牧行之的脸颊,笑得纯良无害,“去收拾房间吧,以后就请多多照顾你的小师妹啦!” 第14章 匪石二 牧行之猜得对,唐棠的确是在给唐家铺路。但这个局里受益最大的人,应当是牧行之,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只有唐棠一个人,才能看到唐家也会在这局中获益匪浅——原因无他,在其他人眼中,牧行之就是个落魄弟子,修为低得连唐家随便一个侍从都能将他按在地上摩擦,但唐棠可是手握(牧行之的)龙傲天剧本的女人! 在剧本里,牧行之马上就要觉醒血脉、被家族认回,继而修为疯长,断绝情爱,一步登天! 唐棠瞅了眼吵嚷不止的唐家弟子,突然有了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小得意,龙傲天男主的大腿此时不抱更待何时?今天你对他爱理不理明天的他你就高攀不起了傻孩子。 众人之首的唐书看了她半晌,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为什么总觉得棠棠的表情有些隐隐约约的慈爱?错觉,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别劝了别劝了——”这一整天唐棠把话说了十几个来回,都已经麻木了,“我心意已决!父亲呢?父亲应当回来了,我要去找他。” 唐棠自认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然而就是这天衣无缝的计划,还没踏出第一步就险些夭折。 ——唐家主听说了她荒唐的想法,拒绝见她。 唐棠抓狂,那一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小得意也烟消云散了,只恨没有一个剧本能将唐家人全摁着头看一遍,再给牧行之脸上写上“金大腿”三个字。 幸好唐家主也没做得太绝,大约是实在奇怪自己的女儿怎么会有这样的突发奇想,把唐棠晾在屋外直到午后,终于觉得差不多了,让唐棠进了门。 唐棠知道唐家主这父亲对自己算是很纵容了,因此被人撂在屋外站了大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见到唐家主就立刻甜甜地唤:“阿爹,你回来啦。” 面目威严的中年人坐在首座,端着茶的手一顿,淡淡地“嗯”了声。 “阿爹此行可还顺利?”唐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路上没什么颠簸吧?” 唐家主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在女儿的关切下却也不好再摆脸色,语气不由自主地放软了些:“尚可。” 唐棠面上笑容更加热切了些:“女儿这次来是为什么,阿爹都听说了罢?都是女儿不孝,让阿爹操心……” 唐家主叹了口气,说:“我自然晓得。但是棠棠,此事不是你可以任性的……” 见他态度坚决,不肯松口,唐棠心道不妙,立刻使出了自己无往而不利的杀手锏——撒娇。 “爹,我就是很喜欢他嘛……”她小心地抓住唐家主的衣角摇了摇,嘴角往下一耷拉,像是个得不到玩具的小孩,“他可是救了我呢,俗话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唐家主眸光闪烁,却没有松口,抬手呷了口茶,没有接话。 “爹,其实你收他当弟子也不吃亏的,你看他是见山真人的孩子,我问过了,他是几千年都见不到一个的天灵根,最适合修道,天资必定出众。之所以现在还在筑基辟谷的交界线,全赖青山派虐待他。他又那么努力,以后肯定大有所为。如果我们唐家能资助他,以后他继承了牧家,牧家也可以成为唐家的一大助力呀。” 唐家主不为所动:“天灵根算不得什么,至于勤奋努力,那只是修道的基础。” 唐棠没法反驳,这倒是真的,虽然天灵根在修真界十分少见,但唐家是个奇葩家族,这个家族仿佛受了天地滋养和偏爱,各种稀奇灵根层出不穷,从山顶扔一块砖下去能砸到七八个天灵根的天才。 也正是因为如此,唐家才得以在风云莫测的修真界扎根,家族经久不衰。 “可是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想要他一个。”唐棠说不过唐家主,擦擦不存在的眼泪开始睁眼说瞎话,“阿爹,女儿这么多年没跟你求过什么东西,现在就想要一个人,你都不能满足女儿吗?” 唐家主哭笑不得:“行了,这么多年你跟我求的东西还少吗?小到发钗上的宝石挂坠,大到映棠阁一整座山峰……唉,罢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可见唐棠的撒娇果真是无往而不利的:“你叫那牧行之来一趟,我先看看。” 唐棠眼巴巴地问:“就看看?” 唐家主真是没脾气了:“就看看!好歹是你爹收徒弟,人总得让你爹看着顺心吧?” 唐棠喜上眉梢:“那是自然!爹你等等,我跟你说啊,牧行之人可好了,长得帅又乖……” 她往外走,准备喊牧行之来给唐家主过个眼,然而就在踏出房门时,身后静静地听着她说话的唐家主忽然开口了:“唐棠。” 唐棠保持着一只脚迈出门的姿势,回头看他:“阿爹,怎么了?” 唐家主的神情在黑暗中看不分明,许久之后,中年人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唐棠,你与爹说,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小子了?” “……”唐棠有点傻眼了。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她坚持把牧行之从青山派带过来,现在又让父亲收他为徒,还口口声声地说“喜欢他”“想要他”,这样的行为,落在旁人眼里,可不就是喜欢牧行之吗? 唐棠连忙说:“没有,爹!我对他就是很普通对朋友的关照,我们之间……我只是……” 唐家主长长地叹息一声:“唐棠,希望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这位家主父亲显然不太适应这样说话,他顿了顿,却还是坚定说了下去:“总有愚人以为女子应当择一良婿才能安然生活,然而这世道女子本就势弱,正因为如此,才应当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不要随意托付他人。” “唐棠,父亲知道,你的身体不好,许多人都觉得你应当寻一个可以支持门楣的道侣。可是父亲希望你能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父亲也知道,你可以。” 唐棠缓缓眨了眨眼,眼眶竟有点酸涩。 “我知道的,父亲。” 唐家主沉默了半晌,黑暗中他的视线显得无比沉重,良久,他才说:“知道就好。唐棠,你母亲去得早,为父愧对你啊……” 然而究竟愧对什么,却是不肯再细说了。 唐棠也没听下去,她刻意让语调显得轻快,说:“所以父亲会收牧行之为徒弟吗?我真的很想他做我的师兄。” “……收。”被她的轻快感染,唐家主也短促地笑了一下,“去吧,让我这收徒的人第一次看看我这徒弟。” 唐棠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身下山了。 第15章 匪石三 映棠阁外,清风徐来,阁外一株海棠树随风摇晃着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动,树下立着一人,破邪剑在她身边微微晃动。 唐棠扬起手一挥,破邪瞬间拔剑出鞘,横空一劈砍,破空声随之而来,凌厉而飒然,破邪显得很兴奋,不停地颤抖着,嗡鸣着。 牧行之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莫名地,他想起自己去见唐家主时的场景。 那位积威已久的家主并没有因为牧行之将要成为他的弟子而对他和颜悦色半分,相反,他面色沉沉,眉目里带着很刻意的审视。 他就那样不轻不重地将牧行之晾了一会儿,才道:“你就是牧行之?” “是。”牧行之不卑不亢地道,“唐小姐说,您想见我。于是我来拜见家主。” 唐家主问他:“你想做我弟子么?” “自然是想的。”牧行之沉声道。 “那你就听好了。”唐家主叫他听,却不接着说话,而是用一种充满审视的眼神打量着他,属于分神大能的威压沉沉地压在牧行之的肩膀上,空气都在这一瞬间被压紧了。 牧行之咬着牙,没有软脚。不过一会儿,鲜血便从他的唇边滑落,但他一声不吭,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空气中的威压不存在似的。 好半晌,唐家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说:“很好。” 威压瞬间收回,牧行之急促地喘了口气,如果唐家主想的话,只是这一会儿,他就能用威压压死牧行之。 但他没有,还说:很好。 这便是同意要收他为徒了。 但牧行之没有这么早放下心来,方才唐家主说“听着”,他必定还有话要说。 果然,唐家主说:“唐棠喜欢你,所以我收你为徒,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牧行之当即跪倒,双手抱拳高举至头顶,行了一个拜师礼。 唐家主受了这一礼,却没有叫他起身,礼还未成,他道:“如果没有唐棠,就没有你。所以,唐棠在,你就在;她是什么样,你就是什么样,懂了么?” …… 那一瞬间牧行之觉得有点滑稽。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觉得如何不甘或不满。恰恰相反,他是无比感激的。他只是觉得有些诡异的荒诞,怪不说女儿肖父,孩子能长成什么模样,大约是与父亲有些关系的。 唐家主与唐棠,果然是一对父女,女儿要用他为棋保护唐家,而父亲也将计就计,用他为棋保护女儿。 其中唯一不变的便是他,他处在一个如此微妙的境地,仿佛父女俩手里共执的棋,以天下为棋盘,以唐家为后盾,去做一回急先锋,为他们破局。 “你可听懂了?”唐家主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牧行之更深地跪了下去,双拳举得很高。 “弟子懂了。” 他愿意做这枚棋子。 第11节 他必须做,他还有野心抱负,还有未竟的仇恨难以消解…… 但,若是抛却这些,他也愿意。 那个牵着他往上走的少女为他推开了这个世界的大门,他愿意倾其一切来回报她,回报她带着他往上走时那个绚烂的笑颜。 哪怕唐家主不来这么一遭,不警告他,他也是知道的。 没有唐棠,就没有他。 唐家主认为唐棠是用权利和地位来做交换,叫他甘心让唐棠利用自己的——或许唐棠自己也这么认为。 但牧行之没法欺骗自己,他垂下眼,对自己说:你是自愿的。 自愿让她,用一个笑容来控制自己。 …… “好,很好。”唐家主亲自将他扶了起来,直到这个时候,这位年长势大的上位者才显露出和蔼亲切的颜色来,“既是弟子,以后可称我为父,称唐棠为姊,就不必多礼了。” 他拍了拍牧行之的肩膀:“我门下唯你一人,唐家主脉凋敝,以后就搬去映棠阁,与唐棠同住吧,她身子不好,你要多看着她些。” 牧行之站起身来,在青山派他与唐家主见了两次,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与唐棠很像的面庞,却比唐棠的甜美多些些坚毅和沧桑,牧行之突然注意到,他鬓边的发竟然已经全白了。 这个时候他看起来不像是唐家的家族,更像唐棠的父亲。而这位父亲的身体,已经有些佝偻了。 修仙之人寿岁长久,一旦筑基便可以延长生命,容貌也随之停驻,但即使再如何,寿数终究是有尽头的,就像鲜花在如何保存也会缓缓凋零,如果修为长久无寸进益,容貌也会跟着衰老。 牧行之想起自己曾经听过的传言,唐家盛产天才,但唐家现任家主的天分并不如何出众,恰恰相反,他甚至可以算是一个庸才,修为全靠唐家的丹药堆上去的。 如今看来,这传言竟然很可能是真的。 也怨不得唐棠如此急切地想要寻人支撑唐家主脉。 …… “牧行之!”唐棠的呼唤唤回了他神智,回过神来时,唐棠那张美丽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你回来了?”唐棠摆手叫破邪自己去玩,问他,“怎么样?我父亲可还满意?” 牧行之抿了抿唇:“唐宗主……师父说很好,他答应了。” “自然很好。”唐棠说,“走个过场罢了。我父亲可有嘱咐你什么?” 牧行之道:“师父说你身子不好,要我照顾你。” 唐棠微愣,而后噗嗤一笑,道:“还没做我师兄就想开始管我了?拜师大典都还没办,你现在想管我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拜师大典?那是什么?” “你没见过?可你不是青山派内门弟子么?”唐棠疑惑道,“你入青山派的时候都没有拜师大典吗?” 牧行之摇摇头,他从小就去了青山派,连外出都少,更别提去其他门派观礼了。虽然是内门弟子,但他从没有见过拜师大典:“在青山派时,偶尔也有长老会收弟子,但从没有拜师大典。” 唐棠摆摆手:“青山派那种小门小户怎么能跟唐家比?你可是唐家主唯一的徒弟,入了门就是唐家主脉,要给你办一个拜师大典昭告天下才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拍手,道:“对了,就叫青山派的人来观礼怎么样?你原先在青山派是谁的弟子?” 内门弟子也分主次,牧行之虽为内门弟子,但却受尽欺辱,大约是某个无权无势或是醉心修炼的长老的弟子。 谁知道牧行之道:“原先在青山派,我是掌门白金真人座下关门弟子。” “啊?”唐棠吃惊,“若你是掌门的关门弟子,青山派怎么有人敢欺辱你?更何况我记得,你父亲见山真人与白金真人是好友,他将你托付给白金真人……” 牧行之平静地纠正她:“我父亲将牧家所有财宝功法和我这个人托付给白金真人。” 只这一句话,不消多说,唐棠便懂了。 很显然,白金真人受了好友委托,却见利起意,把牧家所有遗留卷走,对牧行之在青山派的遭遇也视而不见。 又或许,牧行之在青山派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他的授意:他抢走了本该属于牧行之的一切,自然希望这些东西的主人尽早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以绝后患。然而修真界人人都晓得他受了见山真人的托孤,自然也不能做得太显眼,只能要人暗中欺辱他。 想到这一点,唐棠扬起眉毛:“本小姐会亲自写请帖,要唐家驿使亲自去送。白金真人的这一份帖子,务必要妥帖地送到他的手上,让他感受一下唐家的……热、情、好、客。” 看着唐棠咬牙切齿又眉飞色舞的模样,牧行之的眼底飞快滑过一丝笑意。 他已经发现了,每当唐棠自称“本小姐”的时候,就是她要拿唐家大小姐的乔,要那人吃苦头了。 唐家大小姐,又要给自己撑腰了。 牧行之发现自己竟然很期待——不是期待那些欺辱过自己的人会被如何报复,而是单纯期待她为自己撑腰这件事。 第16章 匪石四 唐棠没有诓他,自从唐家主决定要收他为徒之后,拜师大典就紧锣密鼓地准备了起来,几乎全修真界有名有姓的门派家族都收了请帖。 拜师大典果真是大办特办,一时间“牧行之”这个名字成为了修真界茶余饭后热切的谈资,牧行之的过往经历被人扒了个遍,作为他的故旧之地,青山派首当其冲成为了风口浪尖。 不仅是嘲笑青山派前段时间丢了少掌门还叫人夺了内门弟子,更多的人津津乐道于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牧行之。 当然,这个时候,牧行之本人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了。 ——作为唐家主唯一的弟子,唐家主脉,他最紧要的任务是提升修为,好在拜师大典上给唐家撑个面子。 唐云来了一趟,给他开了个方子,随后就是数不清的灵丹妙药往下灌,真的是“灌”——那些昂贵且珍稀的筑基丸、洗魄药垒起来可以填满一个巴掌大药瓶。 唐云照顾唐棠这个不省心的病人久了,很有些心得,她把每一次要吃的药丸全塞在一个瓷瓶里,嘱咐牧行之一天按九顿吃,一顿一个瓷瓶。 牧行之自己每次吃药的时候也分不清楚里面到底是些什么,反正唐云没说什么医嘱,就叫他吃药。他灌一口仙露,吃一嘴的药,各种奇妙的味道混在一块,最后化为一个扭曲的表情。 唐棠倒是很有些幸灾乐祸,她也要吃药,比牧行之次数少些,一天三顿,早中晚。偶尔牧行之吃药的时候她也跟着一块儿——还是唐云那个象征性的巴掌大的瓷瓶,色青如玉,上面绘着彩云,与开药的那位唐家嫡女冷淡的风格大相径庭。 唯一能让人感到安慰的就是唐棠的药比牧行之要甜,打开瓷瓶之后散发着一股蜂蜜的甜蜜味道。 “这是云姐姐做的药,因为天天都要吃,所以加了些蜂蜜调味。”唐棠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拧着眉给自己灌了一杯茶水,她坐在窗边,转头看着天边的流云。 在整座松云山中,映棠阁地势最高,整个唐家都可以一览无遗,连家主居所都在映棠阁之下,地势往往隐喻着什么,叫牧行之觉得,唐棠在唐家的地位……未免有点太高了。 一个少家主,真的能越过家主做决定么? 但唐棠没觉得有什么,或许她习惯了,又或者唐家就是这样,一个繁盛千年的氏族,总有些传承千年的、外人所不能理解的规矩,有什么奇怪的规矩都不奇怪。 牧行之作为初入唐家的外人,或许想得有点多了。 唐棠又说:“云姐姐想给你洗精伐髓,你是天灵根对吧?” 牧行之点头。 “但你的躯体不能承受天灵根所带来的灵力。”唐棠耸肩,“所以,她想让你变成人。” 牧行之是人妖混血,不是他的身体不能承受天灵根,准确来说,是他的身体不能承受任何灵根和灵力。 人修灵力,妖修妖力,这两个不同的种族就像两套完全不同的运行系统,用唐棠所在的时代的话来形容,就像是安卓和ios一样,问题并不在于他们之间的区别,而是一部手机怎么能装两个系统?! ——事实上,唐棠很想吐槽人妖之间难道没有生殖隔离的么?搞得牧行之现在的情况就像是ios手机硬装了个安卓的软件商店,这导致他不能下载任何软件,下了也不能用。他不能修炼任何功法,练了也纯属好看,用不出来。 总之,现在的牧行之是人的部分占据绝大多数,他看起来也完全像是个人类,并且拥有人类的灵根,但他根本没办法承受灵根所带来的灵力。 牧行之现在能拥有辟谷的修为,在于他有天灵根,天灵根包容万物,是最适合修炼的灵根,之所以能称“天”,是因为天灵根受天道宠爱,即使不修炼,天地间的灵气也会自发涌入身体。 也就是因为这样,牧行之才硬生生地有了辟谷修为。 所以,唐云才要给牧行之洗精伐髓,简单来说,就是把他身体里属于妖的部分去掉,让他完全变得与正常人一样,可以修炼人类的功法。 这对于牧行之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唐棠摆了摆手,说:“我帮你拒绝了。” 牧行之点头:“嗯。” “就‘嗯’?”唐棠问他,“你不问我?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拒绝?你不能修炼,你都不急的么?” 牧行之毫不犹豫地说:“我是你的人,你肯定不会害我就是了。” 唐棠闻言便笑了。她本来不想说的,说了就很难解释她为什么会知道——但乖狗狗应该有些奖励不对么?牧行之和她之间的关系很难界定,但她很享受被牧行之信任的感觉。 于是她勾了勾手指,说:“凑过来点,我跟你说为什么。” 唐棠倚在窗边,牧行之便站起身,一只膝盖跪在榻上,凑过去。 唐棠将唇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我寻人打听过了,人妖混血,若是妖族一方能力强大,等到成年之后,妖族血脉便可能彻底压制人族血脉,妖族修炼之易不亚于一日千里,可比人类容易多了。 “况且,你又有灵根傍身,天灵根最是包容,并不是没有机会兼容人妖血脉。” “当然了,洗精伐髓是最稳妥的做法,但如果能赌赢你身体里妖族血脉的能力——” 她轻轻一笑。 “人妖混血本就少见,天灵根的人妖混血在整个修真界亿万年都没出一个,甚至没人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景,这大约修真界唯一一个人妖混血相并存的机会……牧行之,你要不要跟我这赌一次?” 牧行之抿紧了唇,唐棠柔软的声音扑在他的耳畔,仿佛带着一阵香风,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缠绵温柔,即使他清楚唐棠本性,也觉得此刻好似陷入了温柔乡里。 直到唐棠不耐烦地用膝盖顶他,他才骤然回过神来:“听棠棠的。” 但随即又想起什么:“……可是我母亲只是狼妖,狼妖血脉,只怕不够强大。” “你放一万个心。”唐棠对他眨眨眼,“你最近吃这么多药,血脉也是可以培养的嘛。” 即使不培养也没有关系,牧行之是男主,男主的血脉能只是一个弱小狼妖吗?只怕不见得这么简单吧。 “妖族成年与人类不同,按妖族的年龄算,你也快成年了吧?” 牧行之点了点头,因为他从小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妖族特征,就当自己是个正常人,所以具体日子他也不知道,但算算时间应该也快了。 唐棠想了想,突然说:“等你成年之后,就可以修炼功法了,唐家人多,修炼的功法也有很多种,但你是天灵根,并不拘泥于某种功法——你想修什么?修剑?修音?修阵?” 牧行之道:“往日没想过那么多。” 唐棠坐直了身体,每次一来事她就精神了:“既然不知道修什么,那咱们去藏书阁看看有什么吧!” 第17章 匪石五 修仙界灵根繁多,功法也多,一般来说,一个门派收的弟子都是同一种功法,例如药王谷只收医修、剑宗只收剑修,但也有些大宗门,门下长老众多,长老们的弟子所修炼的功法也不一而足。 唐家虽然不是宗门,但也差不多。 “唐家人虽然是很团结啦,但是人一多起来,还是不可避免会有些小团体。”唐棠一边走一边对牧行之说,“例如唐云姐姐那一支就是医修比较多,唐灵和唐风都是火灵根,他们两兄弟都修火元诀,而家主是剑修……你问我?” 第12节 “我勉强也算是剑修吧。”唐棠想了想,拍拍挂在腰间的破邪,“有破邪在,我也可以算是剑修。” “你别看我不能修炼,我也是有灵力的,只是不多。不然如何驭使破邪?”唐棠给他解释。 唐棠的身体不能修炼,然而唐家人还是为她寻了许多灵丹妙药,和着唐云的药一起吃,可以让在她体内留存一些灵力。但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是最老土最笨拙的,完全是靠丹药硬灌。 她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筛子,哪怕一直漏,但唐家财大气粗,漏多少就给她灌多少,甚至灌更多,如此,才能叫她在体内留存几分灵力。 “虽然不多,但光是驭使破邪也够用了。”唐棠说,“破邪是唐家家传的灵剑,据说在铸造之时融入了一缕古龙的魂魄,它有些自主思维,只要供给一些灵力就可以了。” 稍顷两人步行到了唐家的藏书阁,这里位于半山腰,就在松云双阁的不远处,但比松云双阁更安静,两栋建筑之间有一片竹林,挡住了对面人来人往的声音。 藏书阁人很少,只有两个白袍弟子站在门外守门,牧行之仰头望去,发现藏书阁就像是一座高塔。 牧行之如今也领了嫡脉弟子的白鹤松云袍,看这一身衣袍,即使弟子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会怠慢,更何况他与唐棠走在一起——唐棠那一身白化病的象征太明显了,弟子们不可能不认识她,两人给她行了一礼,问:“少主有何事吩咐?” 唐棠摆摆手说:“无事,我要进藏书阁找几本书。” 两人对视一眼,给她让开了道路,唐棠双手推开门踏入藏书阁内,牧行之跟在她身后,也跟着进门。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木门骤然亮起金光,把牧行之弹了出去! 唐棠站在门内,跟守门的几个弟子一同傻了眼,牧行之跌在门外,四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唐棠忽然一拍脑袋:“啊,我忘了!” “唐家的藏书阁收着唐家几代人传承的功法,所以,历代家主在这里布下阵法,只允许唐家血脉入内……” 唐棠挠了挠脸颊,真的不怪她忘了这码事,自从她出生起,唐家已有几十年没有来过外人了,自然也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小毛贼敢擅闯唐家藏书阁,唐家弟子往日进进出出从来没什么禁锢,时间久了,大家就都不记得这码事了。 而牧行之现在虽然拜了唐家主为师,但拜师大典还没举行,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暂时还不算是唐家人。 “现在怎么办?”牧行之问,“要不你进去帮我挑?” 唐棠想了想,几步踏出门外,抓起牧行之的手,道:“咱们这样试试。” “万一又把我弹出来怎么办?”牧行之被迫被她拉着,“你拉着我,就要被一起……” 唐棠没回头,只道:“试试嘛!” 在门口时,她停下脚步,挽起牧行之的胳膊,指挥他:“揽住我肩膀。” 牧行之依言做了,两人亲密地靠在一起,牧行之高她一个脑袋,少年看似清瘦的身体几乎完全把她盖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姿势有点别扭,唐棠深呼吸一口气,面上表情有点严肃,好像在对待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似的,看得牧行之有点好笑,又有点心软,他说:“要不还是……” 话还没说完,唐棠抓住牧行之,两人并脚,往前一跳! 牧行之只觉得眼前一晃,须臾间改换了天地,已经身在藏书阁之中了。 唐棠放开他的手,自得地对他一笑:“看,这不就进来了?切,说什么上古法阵,也不过如此嘛。” 黑暗中,她那双猫儿眼好像在发光,亮晶晶的,里面装满了洋洋得意,显得她有种不谙世事的可爱。 牧行之看着她,也不由自主软了神情,他还揽着唐棠的肩膀,一边放开手一边很捧场地顺着毛摸:“是啊,还得多谢唐大小姐……” 话音未落,眼前又是金光一闪,他竟然又被弹出去了! 牧行之:“……” 唐棠:“……”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是他第二次入阁还是因为他这次走得比较远,这一次可比上一次严重多了,牧行之摔在门外,一整个摔蒙了。 唐棠得意的表情先是凝固在了脸上,继而她大怒,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破阵法!!!太可恶了吧?!!!” 她又变得像是龇牙咧嘴,浑身毛都炸开了的猫,牧行之站起身,半晌无语,而后说:“要不……算了?等拜师大典之间咱们再过来……” 唐棠恼羞成怒道:“怎么能就这样算了!!!你过来!” 她抓起牧行之的手,说:“我知道了,只要咱俩挨在一块就可以了——对对对,就这样,不要放开!” 牧行之由着唐棠抓住她的手,把他带进了藏书阁之后,她还抓着牧行之的手,嘱咐他:“不要放开噢,你不想又被弹出去吧?这次大约不会像是之前那么简单摔在地上就完了。” 说得好像是牧行之一定要进来似的。 “嗯,我知道了,绝对不会放开的。”牧行之点头说。 他和唐棠相处这一段时间已经摸透了她,知道对唐棠只能顺着毛摸,绝不能反驳,特别是还在她气头上的时候。 果然,唐棠重新露出一个笑,说:“进去吧,咱们找找修炼功法放在哪里的。” 牧行之任劳任怨地跟着她往前走,藏书阁里没有人,墙壁上的火烛随着脚步一个个亮起微弱的光,牧行之握住唐棠的手,那双手很小,几乎是完全被他包在手心里。 忽然,牧行之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 “愣什么啊?”唐棠也被迫停了脚,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牧行之摇摇头:“没什么。” 他默默抓紧了唐棠的手,感受着手心里微凉的汗意。 两双手在黑暗中交握,分不清楚是谁的心跳越来越快,也分不清楚是谁紧张地出了汗。 第18章 匪石六 晦暗之中,唐棠仿佛察觉出了什么,她侧过头来,苍白的脸被跳跃的烛火映照,多了些血色,她的表情里带着些疑惑:“你怎么……” 不知为何,被她这样注视着,牧行之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我……” “你怎么在出汗?你怕黑?”唐棠问。 原来竟是他紧张地手心冒汗?牧行之骤然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松这一口气,但的确觉得如释重负,硬着头皮说:“是有点。” 他本以为唐棠要说他一番,毕竟一位修真者还怕黑,实在是不太像话。谁知道唐棠只是淡淡地点头,挥手让破邪出鞘向前,把墙壁上的蜡烛都引燃了。 明亮的火焰照亮了前路,也照亮的两人的脸,那种游移而隐晦的暧昧顿时无影无踪,唐棠完全没有察觉到,她只说:“好了,咱们上楼吧。” 藏书阁被修建得如同高塔,一层并没有书,只有角落里立着几个博古架,上面是一卷一卷堆叠起来的画轴。 顺着藏书阁中心盘旋的阶梯向上,行之二路,入目所及,全是林立的书架,那些放在外头会令人垂涎三尺的功法琳琅满目堆在一起。 虽然藏书阁人少,但这里显然经常打扫,书架纤尘不染,书架木质极好,散发着淡淡的苦药香。 唐棠说:“对于修炼一事,你有什么想法吗?如果有方向,咱们也好找寻。” 修真界功法驳杂,但大致可以分为三类:靠物、靠灵根或是靠功法。 靠物是指依赖某种器物进行修炼,例如剑修修剑,音修修琴;靠灵根则是指由灵根发展和感悟出来的修理方式,例如火灵根控火,木灵根控木;而靠功法则是选择一门适合的功法来进行修炼,例如唐家两兄弟修的火元诀,就是出自《混沌火元诀》这门功法。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较为偏门的修者,例如医修、丹修、符修之类的。 牧行之在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我修剑。” 唐家主和唐棠皆是剑修,他入了唐家主脉,又是唐家主的徒弟,没有不修剑的道理。 唐棠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没必要修剑……唐家许多支脉都是一家三口三门功法,这个倒是无所谓。” 唐棠说得是真的。一般来说没人会强求这个,父母子女都修同一种功法只是因为这样最合适:例如唐灵唐风两兄弟是与父亲一脉相承的单火灵根,他们灵根都一模一样,自然同修《混沌火元诀》。 牧行之摇摇头,只说:“是我想修剑。” 剑修一道,最是凌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牧行之需要这样的力量,他需要用剑斩断仇恨,而不是什么丹修符修的旁门左道。 唐棠看看牧行之,忽然想到了什么,有点惊奇地说:“怎么,你想等我死了之后继承破邪?” 牧行之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唐棠说:“很多人都这么想,这很正常啊。” 她拍了拍挂在腰间的破邪的剑鞘,方才破邪出了鞘却没能见血,回到唐棠身边后嗡鸣之声不绝,仿佛在发泄不满的小孩子:“破邪这么有灵性,想要它的人可多了。虽然破邪只传唐家家主,不过我要是死了,你说不定可以做唐家家主——当然,得是在你回到牧家之前。等你回了牧家,除非牧家愿意搬到松云山山脚依附唐家而存,否则唐家还得另外找个家主。” 牧行之道:“我不会做唐家家主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回牧家,唐云不会同意他做唐家主的。 唐棠便说:“那可惜了,唐家还得花时间找个家主。” 唐家真的需要花时间另寻家主吗?牧行之倒觉得不见得。 按照他这段时间对唐家的观察来看,唐棠虽然是少家主,地位超然,但实际上管理唐家的杂物是由其他三位唐家嫡脉划分的:唐云管理内部事务,唐灵管理弟子修炼和资源,唐风实力最强,也经常出门游历,人脉广,负责族外的事务对接等等。 唐家对于唐棠死后不得已要另择家主显然早有准备,牧行之也有一些猜测,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新家主应当是唐云。 只是,准备是准备,猜测是猜测,无论是谁,都不敢想象那一天。 尤其是牧行之,他从来不敢去深思。 没人敢提起,但唐棠本人却全然不介意。她经常说“等我死了以后”,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人人避之不及的死亡。好像只要她一遍遍地说起,说到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了,等真的到了那一天,大家就不会感到悲伤。 牧行之道:“即使对你来说,死亡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你不必考虑这些。而且,在修真界,大家一般不提这个话题,这大约是有点晦气的……” 在修真界,唐棠这个年纪,甚至可以用年幼来形容,然而就是这样的她,却经常考虑自己死后的事情。 唐棠的语气很轻巧——她是真的不在意这些:“既然死亡是必经事件,那先做准备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再说,不提起就不会发生了吗?” 她俯身坐在书架前面,腿上摊着一本剑谱,百无聊赖地翻了个页,说:“我们都会死的——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死了以后牧家会怎么样吗?” 牧行之坐在她身边,闻言一怔。 “是啦,你是会活很久的,所以暂时不用考虑这些事情。”唐棠比划了一下,抿着唇乐了,“人们说修真界有悟道升仙的人,可以活到与天地同寿,我觉得你也可以活这么久。” ——毕竟牧行之是男主角嘛!与天地同寿就是基础标配。 “可是世界上既然有人与天地同寿,就会有人命如蜉蝣。” 牧行之手里拿着剑谱,却无心查看,他低声问:“所以……你是觉得你命如蜉蝣吗?” 唐棠侧着头看他:“如蜉蝣,有什么不好吗?” “蜉蝣只能活一朝夕,又有什么好?” 唐棠便仰起头,她把剑谱阖上,很认真地说:“蜉蝣活一朝夕,是因为他们不能度过黑夜,黑夜对它们来说,是不能想象的、残酷而黑暗的地狱。你觉得黑夜很好,因为你强大到足以在夜空中仰望星辰,察觉到黑夜的美丽。但蜉蝣不是。黑夜只会令它感觉到痛苦。” “所以只活一个朝夕,对蜉蝣来说是好事。对我也是一样,一百年后的光景对我的身体来说,是不可承受、不能想象的。所以对我来说,只活一百年也是好事。” 昏黄的烛火给她的脸颊扑上一层金光,她垂着眼,表情很淡,原来那个嚣张的、幼稚的唐家大小姐,竟然也会有这种表情吗?就像拨开的冗杂的表面,去看她那颗沉静的心。 牧行之低声道:“修真就是与天争命,任何能修炼的人,都是不甘心接受自己命运的人,我也不甘心。” 唐棠愿意接受她的命,牧行之却不愿意接受她的陨落,谁会无动于衷地看着一颗星子的坠落? 唐棠笑了一下,她看牧行之的表情就知道牧行之在想什么,她开玩笑地说:“那你可要努力一点,从天道手里把我的命抢回来。” 第13节 相比于她,牧行之却显得郑重:“嗯。” 唐棠顿时乐不可支,她拍着牧行之的肩膀,说:“哎,还真没白养你。” “看书看书!”唐棠说,“你既然答应了我,就努力修炼吧。” 牧行之重新把视线投向书架上的剑谱,茫茫书海之中,好像有一本书在……闪着微光? 第19章 匪石七 “……你看到了吗?”牧行之轻声问,指了指那本书所在的方向。 那一点微光好似狂风暴雨中的烛火,摇摇欲坠,看起来随时都会熄灭,让牧行之不敢大声,怕惊动了它。 “什么?”唐棠皱起眉,“不就是书吗?有什么……” “好像在发光。”牧行之补充,“在那个书架上,有一本书在发光。” 唐棠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牧行之的主角光环又发挥用处了——闪着光、只有牧行之看得到,要么是什么寄居在古书里的大能要给牧行之传授功法,要么就是这书里功法独特,只选特定之人修习。 两个人走过去,唐棠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她能看到的就是牧行之在书架上方虚空一抓,竟然真的凭空出现了一本灰扑扑的书。 牧行之低下头,念出了封面上的书名:“《无情剑道》……” 《无情剑道》?唐棠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仔细想来,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牧行之翻了一页,“唔”了一声。 唐棠问:“怎么样?”她什么都看不到,在她眼里,那本书翻开来也是空白一片,根本没有字和图画。 “别说发光了,我方才都看不到这本书,打开也是一片空白。”唐棠对牧行之道,“这肯定是属于你的奇遇,如何?你要修习这个吗?” 牧行之将书一合,唐棠仔细看去,才发现他脸上居然不是唐棠想象里的欣喜若狂或受宠若惊,反而有些犹豫地看了唐棠一眼,两人对上了视线。 “怎么了?”唐棠问,“这本剑谱既然放在唐家的藏书阁里,肯定没有问题的,好好的奇遇难道要浪费吗?” 牧行之摇摇头,又犹豫着说:“也不是,只是……” 话音未落,他手里的剑谱竟然嗡嗡鸣叫着,突然挣脱了牧行之的掌心,向原处飞去! 两人猝不及防之下先是一呆,唐棠抬手就要去抓,这可是男主的金手指!叫它回去再难找到了。 谁知她还没抓住剑谱,忽然金光一闪,唐棠反应过来,心道不好!方才一急竟然下意识地放开了牧行之的手! 她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然而藏书阁里的上古阵法比她反应更快,立刻就将牧行之弹了出去,唐棠登时垮了脸,但目前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先抓住牧行之的金手指要紧! 她两步扑过去,双手去抓,但扑了个空——那本古旧剑谱竟然是个虚影! 是了,先前她根本看不到剑谱,都是牧行之握在手里,或许这本剑谱就是看不到、摸不着的,方才她能看到,全靠牧行之。 情急之下,唐棠急道:“破邪!去!” 破邪呼啸而去,一剑正中剑谱中心,穿透了整个剑谱,把它钉在了墙上。 剑谱挂在墙上疯狂嗡鸣着,像是在尖叫。 唐棠终于松了口气——幸好破邪也是上古仙器,而且两者同为实物,才能不受干扰精准抓住剑谱。 “别跑!”唐棠一边说着一边去抓它,剑谱在她破邪剑下不安分地乱动,“再跑我就叫破邪劈开你。” “嗡——”剑谱不动了。 威胁完,唐棠才给了个枣子,道:“从没听说过唐家有人见过一本发光的剑谱,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可不容易,你在这里也等了许多年了吧?你乖乖跟我走,我就带你去见方才你选择的那个人。” 不知道是她的话还是破邪的原因,这一次剑谱不再是个虚影,唐棠顺利抓住了剑谱,捏着它出了藏书阁,准备交给牧行之。 书阁门前,牧行之已经回了神,正等在门口,见唐棠出来,他迎上前去,唐棠站在站在阁楼的台阶上,手里的剑谱又开始乱动。 唐棠把它扔给牧行之:“喏,在这里。” 牧行之接了剑谱,大约是受了唐棠威胁,在牧行之手里它倒是很安分,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书本。 唐棠说:“进一趟藏书阁还没找到功法就被踹了三次,你们俩倒是很有缘,也就只有它了,就它吧。” 牧行之哭笑不得,他抓住了手里的剑谱,说:“这大约就是命中注定。” 唐棠斜眼瞥他,心说是啊,这就是男主角命中注定金手指。 从这一天起,牧行之开始专心修炼他的那本《无情剑道》。 剑道,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若是有灵气有悟性,入道自然不难,牧行之显然就属于有灵气、有悟性的那一类。 但即使再怎样天才,也不能做空中楼阁,每一剑、每一招都要真切地挥出几千上万遍,汗水和老茧都是要真真切切地付出。 特别是牧行之又是十分勤勉那一类人,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洗漱练习,好几次唐棠从梦中惊醒,顶着一头乱发呆滞地望着窗外舞剑的身影,都忍不住想:映棠阁怎么不养只鸡?如果有鸡,这就是物理意义上的“闻鸡起舞”了。 她偶尔也跟着去看,牧行之在树下舞剑,她搬着个小躺椅在旁边喝茶看书,优哉游哉的模样很有点缺德——当然牧行之不觉得。他反而担忧日头太烈,晒着唐棠。 剑道剑道,剑之一字,怎么能没有剑? 但牧行之手里的剑还是那把青山派带来的锈迹斑斑的铁剑,唐家有许多宝剑,但不知道为何,牧行之总是不顺手,用起来很别扭。 对于剑修来说,寻得一把合心意的宝剑实在是太重要了,就像是某位剑修说过的:剑如心上人,不一定要最好最趁手,但一定要最合心意。 如此来看,虽然牧行之暂时还没踏入剑修门栏,但他还是挺有些剑修的坚持的——如果找不到合心意的剑,宁愿用着最普通的铁剑,也不愿意换。 于是换剑一事,就这样被搁置了下来,唐棠倒没说什么,只是看着牧行之日日挥舞铁剑的模样,陷入了沉思。 牧行之中意的宝剑,会是什么样子的? 唐棠有点好奇,他是男主,就像是在唐家藏书阁主动找上他的剑谱一样,他的剑,一定也有着某些奇遇。 如此又过了半月,某天深夜,打更声响了三道,牧行之所住的侧屋还挑着灯,他披着外衣坐在桌前,手指划过剑谱上的字句,凝神思考着白日里想不通的剑招。 忽然大门“砰”一声被打开! 牧行之一愣,继而望了过去—— 唐棠站在门口,深夜里的唐家大小姐衣衫整齐,站在门外像是巡视课堂的夫子,开口就问:“你最近练得怎么样了?” 第20章 匪石八 “……”牧行之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唐棠从没有问过这些,她向来也不在意不关心,怎么今天突然深夜闯进来问? 唐棠说:“我说,你练得怎么样了?可有入道?什么时候能金丹?” 牧行之前段时间才开始修习,连基础剑招都还没上手,即使再如何天才,也没有一步登天的道理。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修炼自然也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唐棠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她面色有点急切,又问:“你估算一下,你什么时候能金丹?什么时候能分神?” 如果心情能实体化,那么这一刻的牧行之头上大约缓缓冒出了一个“?” 他谨慎地估计了一下,道:“大约……十年后?” 这个回答若是被外人听去,大约要嘲笑牧行之不自量力,天底下多少人步入中年才摸到金丹的入门,又有多少人穷极一生都望不见□□的门槛。 然而他面色平静地说:十年。 唐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垮了垮脸,说:“那么久啊?云姐姐的药你吃了那么多,难道全没有用么?” 牧行之刚要说什么,唐棠便挥了挥手,道:“你继续看书吧,我要出去一趟。” 牧行之望了望外边黑沉沉的天色,皱起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唐棠已经推开了门,闻言没有回答,只是叮嘱:“你可别偷懒,要好好修炼啊!过几天就是拜师大典了,不要给我丢脸。” “……唐棠!你去哪里?”牧行之下意识站起身追了几步,心里忽然漫起些不详的预感,那感觉毫无来由,却像是紧紧抓住了他的心脏,沉沉地往下坠落。 唐棠回过头:“我要去问问云姐姐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提升修为的药。” 牧行之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不对劲,他在门前停下脚步,单手支着门槛问:“天色这么晚了,唐云应当睡下了,你这么着急,是出了什么事吗?” 夜色沉沉,门前一只铜灯闪着微弱的光,唐棠的目光落在上面,竟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熟悉。 好像这个场景,她曾经经历过的……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呢?难道是前几次她在这个修仙世界做任务的时候么? 唐棠兀自想着,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作为经历无数个世界的穿越者,她早就习惯这种时不时升起的既视感。 她索性不去想了,说:“父亲没与你说过吗?就是任务历练的事情。” 牧行之知道这件事:“他说过。” 唐家每一位弟子都会在成年之际,单独接取一项松阁的任务,只有完成后返回家族,才会成为唐家人,受唐家庇佑、享唐家资源、担唐家盛名。 唐家是千年氏族,所有人都沾亲带故,处理事情时往往看几分血脉情面,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不允许任何通融,唐家不需要无用之人。 如果不能通过这个任务,就会被赶出松云山唐家,送到松云城,那里也有一个鼎盛世家唐家,唐家人在那里可以荣华富贵地过完一生。 ……但去了那里的人,就已经与修真没有任何干系了。 而按照人类的年岁来算,牧行之早已成年,因此唐家主要求他在拜师大典之前完成这项任务,只有他活着回来,才能成为唐家人。 唐棠一跺脚,怒道:“你知道?你知道你怎么还不急?你们都瞒着我这件事!” 牧行之道:“修炼之事急也急不来,再说,唐家主——师父他允许我在唐家库房挑选两样灵器,我看过了,若是有灵器傍身,任务并不算难。” 毕竟唐家主只是想考验他,并不是想让他去送死。 唐棠说:“你究竟知不知道松阁里是什么任务?!只有那些最复杂最危险的任务会送入松阁,那里面的任务每一次都要唐家嫡脉带头,组上足足十几人的小队才能……” “我知道。”牧行之平静地说,“我在松阁呆了好几个月,任务往来,接取发布我都看在眼里。” 唐棠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知道?既然你知道还这么平静?!你修为低下,即使拥有灵器也没法发挥它们全部实力之一二,再说,你现在连道都没入,如何能应付松阁的任务?” 牧行之闻言不语,他不是不知道这事,但好不容易走到这个地步,难道要退缩吗? 无论是什么刀山火海,他都要硬着头皮闯一闯。 唐棠见他不语就明白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男主们那么多奇遇,外人瞧着总是艳羡不已,但却很少有人明白,越是收益巨大的奇遇越是要用千百倍的血汗去拼的。 这是牧行之的考验,她不能干涉他。 唐棠道:“反正你去好好修炼就得了!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我再去求求父亲,能不能给你多带两个灵器。” 牧行之轻声说:“不必担心我,我答应了你要与你做刀,就一定不会失约。” “这个时间师父也该歇下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第14节 唐棠挥了挥手,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那个方向,正是映棠阁。 牧行之倚在门槛上,映棠阁的烛火亮了多久,他就在原地看了多久。 直到烛火被吹灭,女孩被映在窗户上的剪影也随之消失,他才关好门,重新回到桌前,翻开剑谱。 ……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吟棠阁的门被悄悄推开了。 唐棠披着漆黑的斗篷,将雪白的头发一丝不苟拢好地藏在斗篷里。她反身将门轻轻锁好,门前海棠树梢上一只雀鸟被惊飞,张嘴欲鸣。 “破邪。”她压低了声音道。 破邪与主人心意相通,它没有如往常一般激动,而是静悄悄地出了鞘,不动声色地将雀鸟解决掉,又静悄悄地回到了主人的腰间。 唐棠快步走出了映棠阁。 稍顷,偏院牧行之的房间也熄了灯,他将烛火拢好,忽而觉得眼角余光一亮,像是唐棠雪白的发丝,他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 那一点亮色是唐棠的发,还是月光? 夜沉如水,月光将庭院的一草一木映得分明,风过树梢,连鸟儿都沉眠在月色里,安和祥静。 一切都和往日别无二致。 应当是他看错了。 牧行之放下心来。 第21章 匪石九 第二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牧行之按照惯例早起练剑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堂,映棠阁的窗户关着。 这其实没什么奇怪的,前段时间唐棠还会开着窗,偶尔起得早就倚在窗边看他练剑,但最近是雨季,天气有些冷,唐棠受不得风吹,门窗就被她锁得严严实实的。 等到日上三竿,映棠阁的门还没打开时,牧行之终于觉出了几分不对劲,他去敲了门,但屋里静悄悄地,索性破开窗翻进屋里。 屋里静悄悄的,唐棠不在,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凌乱的迹象,屋内摆设都整整齐齐地待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桌上放着个茶杯,里面的茶已经凉了,唐棠应该是坐在桌前喝了半杯茶才走的。 这是松云山,唐棠能遇到什么事? 理智告诉牧行之他只是小题大做了,但仍旧没忍住,下山去找唐云问个清楚。 这个时候的唐云正坐在理事堂里拨着算盘,即使听到牧行之说唐棠不见了,也只是挥了挥手说:“唐棠与我说过了,她今日去找家主带她去库房,你不必担心。” 唐家库房也是唐云在管,唐棠如果要去库房,是要与她报备的。 闻言,牧行之才松了口气。 他回到映棠阁翻了几页剑谱,少了总是懒懒倚靠在窗边仰头看他的少女,总觉得有些别扭,但修炼不可懈怠,等日头过去了些,就重新练起来。 没有唐棠在一旁,时间似乎都过得特别快,不知道过了多久,牧行之放下铁剑坐在映棠阁门前的台阶上,把剑谱搭在膝盖上看着。 日头缓缓西斜,血一般的落日越过海棠树树枝的缝隙落在剑谱上,牧行之有些迟钝地抬起头,一轮璀璨的落日正落在他眼底。 映棠阁地势高,又无遮无拦,站在其中,仿佛置身血日里,但牧行之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低下头,心不在焉地又翻过一页剑谱。 他只是在想:已是傍晚了,唐棠怎么还没回来? 正想着,忽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出什么事了?映棠阁是唐棠养病的清净地,怎么会有人在此喧哗? 他将剑谱搁在台阶上,走出去,却见院外一群青云松纹弟子袍的唐家弟子围着一个人往屋里走,那人披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斗篷,正侧身与人说着什么,斗篷恰好遮住了她的身形,一时分辨不清是谁。 牧行之的心脏忽然又坠着发闷。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那个披着斗篷的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过身来—— 血色的夕阳里,映入眼帘的先是被风扬起的雪白的长发,随即发丝被一只手轻轻挽在耳后,斗篷里的少女仰头看过来,见到他那一刹,突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牧行之!”她大声唤道,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 “接着!” 那是一柄细长的银剑,剑身沉沉如夜色,而剑鞘轻薄,上面镂空刻着闪烁的星与月,点缀在剑身上,正是皓月当空的景象。 拔剑出鞘,有皎皎月光流转其上,出鞘瞬间有锐利剑锋一闪而过,晃得人眼睛难以直视。 唐棠挤开人群,快步走到他前面,道:“如何?这把剑你可喜欢?” “这是我从唐家剑阁寻来的,快试试趁不趁手。” 牧行之一怔,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唐家剑阁,千百年来沉剑之地,每当有剑修大能死去,便会将自己的宝剑沉入剑阁,待日后有缘人来寻。 剑阁闻名于世,与它盛名齐平的,还有它的危险之处。剑阁不是那么好闯的,令人垂涎三尺又闻之色变。 那些宝剑在主人手中不晓得沾过多少血腥,又缺少主人操控,若有外人入侵便如同疯了一般发动攻击,不仅要躲避攻击,还有寻得有缘之剑,这得有多难? 牧行之不知道,也再没有机会知道了——这份苦和难被唐棠一肩担下了。 牧行之看着唐棠,那身白鹤金松的袍子破破烂烂,满是灰尘与未干的血迹,她脸颊上有一道浅而细长的口子,浸出的血痕挂在下巴上。 但即使是这样,她看起来仍旧是十分美丽的,她眼睫忽闪,眼如鎏金,眉飞色舞的表情甚至比那柄长剑还要夺人眼球。 远方的夕阳一点点沉到山的另一头,天色将要黑了。 而他的月亮,才刚刚升起。 “怎么了,你不喜欢?”唐棠问,“傻着做什么啊?” “唐棠,你伤到了?”牧行之不答反问,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上唐棠的脸颊,那浅而长的口子已经结了细小的疤痕,落在她雪白的脸上,万分刺目。 唐棠也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伤,她拉开牧行之的手,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没什么,小伤。” “倒是你,你快看看,这把剑趁不趁手啊。” 牧行之心魂几乎被唐棠的笑容摄住了,他才反应过来,拔出长剑随意劈砍,剑如游龙般破开虚空。 再没有比它合适的剑了。 “趁手就好。”唐棠说,“破邪是暂时不能给你的,我还得靠破邪傍身呢,你再怎么垂涎也没法,等我死了之后再说吧。” 其实牧行之从没有想要破邪。 “所以我去给你寻了这把剑,它叫青鸟,看样子也挺适合你的,我寻了一整天才找到这么合适的剑呢。”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牧行之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心跳声几乎要震破苍穹,为了掩饰那声音,他低声道:“……谢谢,我很喜欢。” 唐棠说:“你的修为还不能驾驭它,你得好好修炼才行,现在你可不是什么狗屁门派的弟子,你是我唐棠的师兄,过几天的松阁任务,可不要给我丢脸。” 牧行之压住自己的心跳:“嗯。” 唐棠瞥了他一眼,嫌弃地挥挥手:“瞧你笑得那傻样——走了。” 牧行之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竟果真在笑。 山下忽然传来唐云怒喝的声音:“唐棠!怎么又把自己搞得一身伤?!”随即是唐云提着药箱进了映棠阁的身影。 牧行之的笑容便收敛了。 唐棠受伤了。 第22章 匪石十 唐棠受伤了——在唐家,这是件天大的大事。 她虽然体弱多病,但向来被唐家人捧做掌中宝,除却因为上一次在青山派遭暗算之外,从没有受过伤。 她一身血和泥地从剑阁闯出来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她一路上山,整个松云山都被惊动,其他人管不到她,她把剑扔给牧行之之后,唐云一路追着上了映棠阁,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 这位唐家嫡脉是从来不懂什么叫柔情似水的,她把唐棠按在映棠阁上药:“唐棠!你说说你,要什么东西自叫弟子去取不行吗?背着我们进去,万一出事怎么办?!” 直面她的怒火,唐棠半晌没敢接话,好半天才哼哼唧唧地说:“哪里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就是、就是些皮肉伤……” 唐云恨铁不成钢地说:“这还叫没什么?!你自己身体自己心里没点数?我看你就是给那个牧行之糊了眼睛,昨天要违背唐家家规收他入门,今天还以身犯险去给他取剑!” 其实真没什么——至少在唐棠看来,真的都是皮肉伤,她自己的身体她还是清楚的,她并不会去做毫无把握之事,有破邪傍身,剑阁的剑不会对她怎么样。 也许是唐棠的表情太明显,唐云半晌没再说什么,她把纱布缠好,又打了热水给唐棠擦脸,把唐棠完美复原成了往日里干干净净的模样。 唐棠也知道这回叫她担心了,讨好地朝她一笑。 唐云破天荒头一次没有对妹妹的笑脸软下神色,她表情沉如外头的夜空,收拾药箱时垂下的眼睫完全遮盖住了她眼睛里的神色,叫人看不透她所思所想。 “唐棠。”她冷冷地说,“别告诉我你喜欢那小子。” 唐棠连忙说:“怎么会!我只是觉得他救过我,又看着顺眼……” “打住。”唐云将药瓶扔进药箱里,瓷瓶相撞发出“叮”地一声,清脆又刺耳,“不要用这个来哄我。唐棠,你我都是嫡脉女性,你又是主脉少家主,唐家是什么规定,你比我清楚。” 唐家的家规,如若继承家主之位的人是女性,则不可婚嫁。 所以她不是要一个答案,而是要给唐棠一个警醒。 唐棠垂下眼,将纱布揭开了些,她其实并不是对牧行之有什么别的想法,虽然她是快穿局白月光分组的员工。 唐棠不知道其他同事对“白月光”的理解是什么,但对她来说,她的理解是:在男主落魄的时候关怀他爱护他、为他提供金手指。但没有人可以真正拥有完美,作为完美的交换,她要在恰当的时候死去,给男主们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记,成为他们完美人生中一道难以祛除的疤痕。 爱情、友情、亲情,都可以是“白月光”,因为它本质上不是一种感情,而是感觉,那种如鲠在喉、难以忘怀、再没有人可以替代的感觉。 她只是有点不甘心,反驳唐云说:“若要往上数几代家主,他们都可以娶妻生子,甚至父亲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唐云将药箱落锁,这大约是她头一次对唐棠用这样的冷酷的声音说话——那甚至不是交谈,而是命令了:“你就是不行!” “从没有这样的道理!”唐棠大声反驳,“我要喜欢谁,与谁在一起,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唐棠与谁恋爱,都是唐棠的事情。但当你出生那一刻,你就不是唐棠了。”唐云从药箱里抬起头,眼神如同含着北国的冷意,她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不会说什么委婉温柔的话,从来都是一针见血地戳穿假象,“你自己比我清楚,你是唐家的少家主。” “承其荣耀,受其束缚。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她要药箱挎在肩上要往外走,又说:“桌上的药是去疤的,入睡前记得擦。” “那钱子皓是什么?”唐棠质问她,“为什么我要与钱子皓有婚约?!” 第15节 唐云的脚步一顿:“那是一个错误。就算你不去青山派,家主也会去把他解决掉的。” “但牧行之……他不一样。” 他是与钱子皓完全不同的人。 唐棠立刻确定了,即使牧行之现在还不被人放在眼里,这位唐家嫡女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唐云瞥来复杂的一眼,但又很快收回。 她匆匆离开了。 …… 几刻钟之后,松云山上就传遍了,唐云去给唐棠看伤,两个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虽然众人都对唐云会与人“大吵一架”抱有怀疑态度,但这不妨碍他们帮唐棠声讨唐云。 唐云只是冷笑,天知道她刚踏出映棠阁的门就后悔与唐棠说那种话了,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她又没有时光倒流的本事。 如今她心里烦的很,懒得应付这些人。她将药箱往屋子里一扔,冷冰冰地说:“滚出去。” 众人没有唐棠那种直面她怒火的勇气,一哄而散。 唐风留了下来,他问唐云:“棠棠没事吧?” “没事。”唐云说,“受了点伤,没什么大碍,只是……” 唐风登时有点急了:“只是?” 唐云瞥了他一眼,少年意气风发的面庞上很难得出现了焦急的情绪,但仔细看去,那张还带着点青涩的脸庞奇异地与牧行之的脸融合了。 唐云:“……” 唐云扶着额,心想自己真给唐棠整得没脾气了。 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没什么。” 无论唐棠是如何想的,她现在将将成年,或许也是到了少女怀春的时候了。这些小心思,平白说出来只会叫她难堪,就不必与他人所道了。 她转了个话头:“才回来?叫你去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唐书果然立刻被新问题吸引了注意力,无他,只因这件事也与唐棠有关:“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再过几日,药王谷的人便到了。只是来的不是摇阳真人。” 唐云皱起眉:“是谁?” 她幼年入道时曾被送去药王谷进学,与药王谷的几位医修长老有些交情,那位摇阳真人就是其中之一,唐家后来以千两药材为定,请她定期来松云山给唐棠检查身体。 唐书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他道: “那位谷主说,他要亲自来。” 第23章 匪石十一 唐风踏入映棠阁的时候,几位唐家弟子正从里面出来。 唐棠靠在踏上,望着窗外,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但表情不太好看——估计是还在想跟唐云吵架的事情。 等到唐风坐上了榻,她才回过头来,懒懒地说:“你回来了,风哥哥。” “在想什么?”唐风问她,“看你嘴翘得都能挂油瓶了。” 唐棠哼哼唧唧地说:“云姐姐刚刚走……” “噢。”唐风了然地说,“看来他们说得是真的,你跟唐云吵架了?为什么?” “……”唐棠捂着额头,很有点头疼,不知道该不该跟唐风说。但唐风向来开明,是个洒脱爽朗的性子,跟唐棠的关系也很好,是倾诉的好人选。 她往外看去,牧行之提着一壶热茶进来,他给唐棠倒了一杯,站在榻前,垂下眼,安静地看着她,一副守卫的姿态。 “唉。”唐棠叹了口气,还是决定问问唐风,“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云姐姐说,唐家的少家主不能嫁娶。” 唐风“啊”了一声,说:“就因为这个?” 看到他不以为意的模样,唐棠松了口气,大吐苦水:“是啊,就为这个!她可把我训惨了,我不过就是说了一句‘我想喜欢谁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她就把我狠狠训了一通,你说她是不是很过分?” “是——呃,等等。”唐风的笑容凝固了,他恍然大悟,紧接着下意识地望了牧行之一眼,显然是与唐云想到一块去了,他看了牧行之好几眼,才谨慎地说,“棠棠,我跟你确认一下,你的意思是,你要谈恋爱,要嫁人?” 其实唐棠也没有要谈恋爱的意思,她就是不服:“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凭什么我不能……” “棠棠。”唐风突然严肃起来,他打断了她,说,“不行就是不行。” 唐棠难以理解:“为什么不行?就凭那个劳什子家规?这根本没有道理!如果主脉不能嫁娶,又是怎么延续至今的?主脉祖祖辈辈娶妻生子,父亲也是娶了母亲才有的我。” “你是女子。”唐风说,“自古女性家主是不允许嫁娶的。” 这根本说不通。 唐风见她表情又是不屑又是抓狂,便道:“我唐家有千百年传承,其中不足为外人道的辛秘颇多……但,若没有这些规矩,在修真界这样残酷的地方,又如何立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家主犹在,许多事情你不能做主。你是不是在想,等你做了家主,便没什么能拦着你了?” 唐风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促,说不清楚是讽刺还是别的什么:“或许每一任家主都是这么想的。但没关系,等你做了家主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并且真正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了。” 唐棠不说话。事实上她也接不上话,虽然她是少家主,但因为身体的原因,有很多事情她不知道。 她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唐家,肯定还有许多秘密,原身从没有探究过,而她——她一个外来的穿越者,唐家的秘密与她的任务无关。她应该去探究吗? 这样想着,她给自己灌了口茶,热茶温度是恰到好处的温和,里面掺了些干花,有点苦。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牧行之还站着旁边。他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谈话也没有出声打扰,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棠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牧行之可是唐云和唐风的误会对象。 但自己与唐云吵架的时候牧行之不在,现在唐风跟自己谈话,也没有明确地说牧行之的名字,她忽然对他解释,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如果不解释,牧行之误会怎么办?——但解释了,岂不是更叫人误会? 无解的难题。 唐棠闷闷地呷了口茶,陷入两难的抉择之中。 但还没等她做出决定,唐风忽然说:“棠棠,过几天药王谷的人要来。” “现在到日子了么?”唐棠想了想,她也知道每隔一段时间药王谷会来人给自己检查身体,“可是前几天不是才来过吗?叫摇阳真人来回跑是不是有点麻烦……” 药王谷是医修聚集之地,在修真界地位特殊,药王谷的人轻易不出谷——当然,以前几世唐棠在药王谷当师尊的经历来看,药王谷的人纯粹是懒得挪窝。对他们来说,大费周章地出门一趟还不如在家里研究药方药材,反正药王谷名声在外,病人会自己找上门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唐家突然请摇阳真人来这一趟,而摇阳真人居然还答应了,唐家大约出了不少银子吧…… 谁晓得唐风摇了摇头,说:“不,不是摇阳真人。” 唐棠好奇:“那是谁?” 唐风看起来也有点奇怪:“是药王谷谷主,云中任。” 唐棠:“……” 唐棠:“……你说什么?!” 唐风也是一呆:“药王谷谷主亲自来是有点奇怪……但有必要反应这么大么?” 有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很有必要! 现任药王谷谷主,云中任,唐棠在这个修真世界的任务对象之一。当然,是曾经的。 唐棠喃喃:“我想想……你等我想想……” 唐风摸不着头脑:“想什么?” 唐棠垮着一张脸,在心里回答:想想我当时死在云中任面前的时候有没有犯职业病。 ——是的,唐棠作为穿书局白月光组的员工,有一些无伤大雅的职业病:作为白月光,不仅死得早、死得恰好,而是要死得唯美、死得浪漫、死得隆重,最好选在一个雨夜,在男主面前,大雨倾盆血流成河气氛正好,倒在男主的怀里、摸摸男主惨白的小脸,再说上一句断断续续的遗言:这句遗言也得有些学问,不谈爱,不说恨,不回顾过去,不展望未来,不要他复仇,不要他铭记,什么都不要——毕竟一个死人,还能要什么?只要抓紧男主就够了。 最好是选这一句,唐棠的惯用模板,她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说这个:“能不能……让我死在你怀里……” 此时无意胜有意,刻骨铭心,完美至极。 当然,唐棠不认为这职业病有什么不好,她可是白月光欸!白月光之所以是白月光,美丽动人温柔贴心等等优点只是成为白月光微不足道一个小条件,算是一个入门门槛。 就好比一朵玫瑰,如果它俏生生地立在枝头,美则美矣,却也只是一朵比较出众的花罢了。 或许有人会爱玫瑰的美丽,对它印象深刻,但作为白月光来说,光是印象深刻是远远不够的。 如果这个时候,能加入一点外力—— 让它被采摘、被凌虐、被踩入泥里,在最美好的时光里从枝头凋零。 在那一瞬间她绽放出来的破碎远胜过她的美丽。 男主们记住的绝不会是她死时的狼狈,恰恰相反,他们会一遍遍回味她的美和她所说的最后遗言,然后反复思量其中深意,就像酒要在时光里发酵,白月光也得加入一点点岁月滤镜,让它发酵——至于会发酵出什么结果? 唐棠表示不关她的事,她已经死了。 …… 但是,唐棠发誓,她这么做的时候,绝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再回来面对男主们。 如果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白月光的职业病哪里有性命重要啊! 她做得这么绝,男主们要是知道她是骗他的,肯定恨死她了! 而现在,唐棠很惊恐地想起来了——是的,她在做云中任的任务的时候,也犯了那个该死的职业病。 她瞬间焉了,又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她现在是唐棠,是唐家的大小姐,少家主!不是什么药王谷的长老,云中任的师尊。 更何况她现在这个壳子的性格嚣张跋扈,那个云中任师尊的壳子却是个淡漠如仙的高岭之花,想必在这么大的反差下绝不会有人多想,云中任一定也认不出她! 她还在给自己打气,又听见唐风说:“不过药王谷谷主来也挺好的。” “那里好?” “既然他是谷主,肯定比摇阳真人厉害些吧?”唐风煞有介事地说,“这个云中任我也听人说过,人人都夸他一手医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可惜也只是听说,往日里他根本不会出谷,更别谈医人。” “那他为什么突然来唐家?”唐棠心想,宅男就不能好好宅到底吗?而且怎么就那么准,好不容易出一趟门,直接就撞上自己? 唐风想了想,说:“这次得好好感谢天玄宗的时掌门。” 天玄宗的时掌门……那不是她另一个任务对象,时竟遥吗? 第16节 “跟他有什么关系?”唐棠问。 “药王谷欠他一个人情,是他将云谷主请来的。”唐风说,“上次他借了唐家的天船来松云城办事,最近他事情办完准备走了,恰好听说唐家每隔一段时间会请摇阳真人来给你检查身体,所以他花了一个人情请云谷主出谷来给你看病。” 唐棠:“……” 唐棠隐约记得,这位身为药王谷谷主的任务对象,应该是一个腼腆羞涩的可爱小正太,活脱脱是个养成系。他是没有灵根的凡人,在修真界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因此很依赖自己的师尊。 但现在,她养大的可爱小正太,正跟黑心掌门凑在一块儿坑她。 唐棠刚刚给自己打好的气瞬间就漏光了。 如果光是云中任一个人,她还有信心骗过他,但要是加上一个满肚子坏水的时竟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感觉自己浑身鸡皮疙瘩一下子就起来了。 当时两人在天船的时候她就觉得时竟遥不对劲,他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但几个月过去了时竟遥也没什么表示,她还以为他忘了这件事,原来在这里等她呢! 忽然唐棠灵机一动,问唐风:“他什么时候来?——就是那位,药王谷谷主。” 唐风算了算日子:“大约……三五日吧。药王谷离松云山有些远,云谷主说谷内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大约不会很快。” 唐棠心道时竟遥一定不知道自己曾经当过云中任的师尊这件事——如果他告诉了云中任,云中任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优哉游哉的态度。 也对,他又不知道快穿局的存在,顶多就是猜唐棠是猫妖的魂魄转世之类的,应该只是请云中任来确认一下。 唐棠多少放下了一点心来,她看向牧行之,忽然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牧行之,你是不是快要去做任务了?” ——那个拜师大典前的试炼任务。牧行之点了点头,说:“就在五日后。” 五日……有点赶不及。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唐棠心里盘算着时间,往外望去,夜色浓郁。已经是天黑许久了。 她多问了些别的事情混淆视听,免得叫唐风和牧行之察觉自己的想法,随即就借口休息,让唐风回去了。 等唐风一走,映棠阁的门一关,唐棠便喊过牧行之,说:“牧行之。” “嗯?”高大的男人站在榻边,垂着眼看她时还是往日里的面无表情,但眼神却很柔和。 唐棠没注意这种小细节,她勾勾手指让牧行之凑过来,问他:“任务有把握吗?” “任务我看过,不远,就在松云山,而且也不难。”牧行之说,他想起唐棠给自己取剑,眼神更是柔和,那把月光一般皎然的剑如今正挂在他的腰间,与铁剑截然不同的重量坠在腰间,也坠在他心里。 他补充:“放心,有青鸟在,十成十。” ——任务地点在松云山,不远。 ——牧行之有十成十的把握,不难。 完美!唐棠想,到时候自己就偷偷跟着牧行之下山躲一躲时竟遥和云中任,云中任身为药王谷谷主肯定很忙,过不了几天他等不到自己就会走。 没有云中任做定论,时竟遥这个坏狐狸也没有证据,肯定拿她没办法。 云中任回了药王谷,继续做他的宅男,一百年也不见得出谷一次,两人就再也不见,而时竟遥……见招拆招吧,现在敌明我暗,她不信自己斗不过他。 唐棠对牧行之说:“任务竹简你拿了吗?” 任务竹简上记录着地点、时间、来龙去脉和委托者所提供的线索和要求等等,唐棠想提前了解一下。 牧行之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个竹简,给她。 唐棠用了点灵力激发,三指宽的竹简立刻散发出星星点点的柔和白光,这次任务的所有信息都涌入她的脑海。 这一次的任务,的确不难。 第24章 匪石十二 唐棠把任务详情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这任务何止不难——简直是简单得让人不敢置信,这真的是会出现在松阁里的任务吗? 如果不是唐家人的成年历练任务向来不容干涉,唐棠都要怀疑是不是唐家主在给牧行之放水了。 既然不是唐家主放水,唐棠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天道在给男主放水——归根到底,还是牧行之的男主光环在作祟。 任务描述也很简单,就是松云城周边的一座小村庄在近日走失了几位女子,本来上报松云城都只以走失结案,但近日失踪的人愈来愈多,且都是方才成年的妙龄女子。 事情愈演愈烈之后,松云城的人理所当然地就把它归入人口拐卖来查案,但查着查着,就连被派去查案的衙内也失踪了。 ——那衙内是个年过三巡的中年男人,跟最初案发时失踪的妙龄女子没有丝毫共同点。 直到这里为止,众人都以为是人口贩子发现自己暴露所以对查案的衙内下了死手,没有人怀疑到灵异神怪头上,最多感叹一句是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对唐家山脚下的松云城起心思。 然后,就在前几日,那名失踪的衙内竟然又回到了松云城。 准确来说,是他的尸体回到了松云城,被人扔在松云城门外,又被早起值守的人发现了。 早晨的松云城人来人往,那么明显地一具尸体就被丢在松云城门外,又是查案失踪,闹得整个松云城沸沸扬扬的衙内,一时轰动全城。 恰好有一位修者路过松云城,见着了尸体,便检查了一番,居然发现那尸体上残留着妖族的妖力。 松云城唐家便递了任务来松云山唐家。 那妖族其实也不难对付,路过的修士判断只是一窝狐妖罢了。在修真界,狐妖算是最常见的一类妖族——因为这种动物不算稀少,且天生通透妖异,成妖者不算稀少。 而且这次任务也简单,就是铲除一窝狐妖,顺便救出失踪的女子——如果她们还活着的话。 本来这种妖,这种程度的任务,是绝不可能进松阁的,甚至如果不是发生在松云城,连唐家的门都进不了。 只是因着松云城是唐家管辖,又事关妖族,唐家不可能不管,再加上妖族嚣张杀人、将尸体扔在松云城门前,此事又在松云城影响巨大,唐家为了树立威信、杀鸡儆猴,便给任务升了一阶,直接送到了松阁,要加急处理。 所以,这种天上砸下来的馅饼,就那么恰好地给牧行之抽中了。 唐棠想,男主气运,果然不同凡响。 她摸了摸木牌,扔回给牧行之,说:“的确不难,挺好,这下我也不用担心了。但这事发生已有月余,你不早点去吗?早点去,早点回来,免得误了拜师大典。” 牧行之将木牌揣回怀里,说:“那座村庄在松云城最南,去到那里要五天,而唐家天船五天后出发一趟,会路过那里,我乘天船去,时间是一样的,这五天还可以与青鸟磨合一下。” 也是,换了新剑,与旧剑的剑身重量、剑锋角度都不同,即使再怎么契合喜爱,也是需要磨合的。 唐棠问:“就不能让天船提前出发先载你过去?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嘛。” 如果云中任三天后来,而牧行之要五天后才出发,那就赶不及了。唐棠希望他最好快一点,最好今晚连夜收拾行李下山,她也好快点跟着牧行之一起溜号。 “有大事的。”牧行之认真地说,“天玄宗的时掌门要来松云山,天船要接时竟遥过来。” 唐棠:“……” 可恶啊!怎么又是那个b! 唐棠抑制住自己抓头发的冲动,说:“我晓得了,你去吧。” 天边挂着一轮黯淡的下弦月,此时已是夜深,从映棠阁的窗外往下望去,整个松云山都沉入了黑暗之中。 唐棠往窗外望了望,说:“夜深了,回去睡吧。既然最近准备出任务,就不要熬夜研究剑谱了……胖子也不是一口吃成的。” 桌上置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为了照顾唐棠的眼睛便用纱布盖着,在纱布下透出隐隐约约的微光。 大约是光线作祟,她倚在踏上的模样看起来竟很温柔,全然不似往常。 牧行之没走,他立在榻前,怀里一枚木牌硬邦邦地咯着胸口,鸦青色的眼睫往下一垂,忽然开口道:“唐棠……” “嗯?” 他若有所思地问:“你是不是有点怕天玄宗的时掌门?” 唐棠:“……” 只是那么一瞬间唐棠就意识到了什么,她“啪”地一声拍在窗沿上:“我为什么要怕他?!” 牧行之垂着眼睫,慢吞吞地说:“之前从青山派回来时,我们还在天船上的时候,看你好像有一些……” 唐棠盯着他,说:“我看到他就有点……嗯,很难说。” 她抓了抓头发,意识到在这件事上面她不能完全以唐家大小姐的反应来面对,如果要解释,就要展现一些唐家少掌门应当有的思虑。 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也是时候揭开时竟遥的假面,教育一下自己的男主远离时竟遥这个坏狐狸,免得牧行之也像云中任似的被他温柔面孔骗着坑自己。 她说:“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什么奇怪?” “你看啊,人人都夸赞他温文儒雅,夸赞他身为仙门首座却没有丝毫架子,夸赞他仁义……但是,如果他真的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这仙门首座的位置他能做那么多年吗?” “如果有一个人,名声尽毁、人人得而诛之,我不会觉得他很可怕;可若是一个人,人人都称赞他的好,我反而觉得他很可怕。因为一个真正仁慈、仁义的人,必然会惹人非议。” “众口铄金,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只存在一个答案,如果有……那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这个答案是错的。” “错的?”牧行之问,随即又答道,“便当他是错的吧。可是他再如何,也无法对唐家怎样,更不会对你怎样,相反,就是因为他的仁义之声,更要好好待你。” 唐棠笑了一下,她说:“你说得很好。但可惜,我想他只会对无关紧要之人做做面子功夫,而对我……我知道,他一直想从我身上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唐棠说:“破邪。” “我与你说过,有许多人想要破邪,并不是哄你骗你的。这‘许多人’中,时竟遥就是其中之一。” 牧行之立刻察觉到了她话里的漏洞:“破邪固然是千万年难得一见的宝剑,但时竟遥是仙门首座,他还缺这些东西吗?更何况,破邪是唐家家主世代相传的信物,见破邪如见唐家,它身上,更多反而是一种象征意义。他为什么想要破邪?” “是啊。”唐棠看着他,轻声说:“他为什么想要破邪?” “十几年前,修真界世家鼎力,门派频出,如今独独剩了四门一派,两族一谷。你说,若你是昔年犹在的门派掌门,你会不会想,他为什么想要自己怀揣的掌门信物?” “他想……” “嘘。”唐棠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夜明珠朦胧的光落在她的唇上,一片惨白,“有些话,我说得,你说不得。回去吧,别问这些。” 等到牧行之踏出映棠阁,窗边遥遥传来唐棠的声音,在月色里几乎是立刻就消散了。但即使是这样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也叫他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近些年十大门派唯玄天宗马首是瞻,以千机门为首的四门和药王谷避世不出,而京畿杜家已然没落入凡人城池,唯独剩一个唐家支撑在松云山上。他想要什么,人人都知道。” 而且,他想要的更多。 唐棠是知道的,她当年之所以那么急着要脱身,甚至不惜露出破绽,就是因为…… 时竟遥抓住了她的系统。 第25章 匪石十三 那天晚上过后,唐棠又拐弯抹角地跟唐家主和唐云唐风打听了一下牧行之的任务,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果真十分简单,没什么疑点。 第17节 唐棠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开始收拾她偷溜出门的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最重要的破邪裹一块布挂在腰上,怀里揣着不久前才拿到的鞭子,再带点凡人城池通用的碎银子——虽然唐棠是修真界的大小姐,但她也晓得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 其他的再揣几瓶应急用的药,就没什么要带的了——反正她带得钱够多,鼓囊囊地塞满了一个荷包,遇上什么难事只管掏银子,若是掏银子也不能解决的事情,便掏出破邪。 她收拾好自己,便也不太在乎牧行之带些什么,反正在她看来,既然是这么简单的任务,牧行之只需要跟好自己就行了。 次日一晚,她难得有些失眠。 如果云中任提前来,那便是天明之后了。但好在时竟遥还未到,她找个借口敷衍一下云中任,等时竟遥到了,她早就溜了。 第二天,唐棠顶着个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听到映棠阁外的交谈声,觉得昨天一整夜果然没有白失眠——她担心的事情成真了。 好消息是,来的人不是云中任。 坏消息是,来的人是时竟遥。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时竟遥来了就代表来接牧行之的天船也来了,她可以跟着牧行之一起提前溜掉。 她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醒神。 外面的人大约是听到了里面的响动,推门进来,唐棠还以为是唐云或者唐灵,结果是牧行之。 牧行之换掉了他往常练剑的那身灰袍,穿了唐家嫡脉的白鹤金松袍,为了方便行动,乌黑的发被高高束起,那一枚白玉冠更称得他面冠如玉,腰间挂着两样,一样是松阁的任务木牌,另一样是雕松鹤的玉坠模样百宝袋。 他没有缠剑,仿佛炫耀一般地挂在腰间,早晨柔和的阳光下,剑鞘上的星与月泛着涟漪般的银光。 这样看来,倒是与初见时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弟子不大一样了,简直是脱胎换骨,若是青山派的人再来认,可还认得出他是那个居于山脚默默无闻的牧行之? ——全是她养得好。唐棠心里又有点自豪,颇有点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快乐,她看着牧行之,男人面上淡淡的,却不似身在青山派的那种黯淡,而是一种平静和缓,不急不躁。 “棠棠,你醒了。”他眉目柔和,看着唐棠刚从床上坐起来,雪白的长发披在脑后,一双白皙的脚踩在踏上,她衣服有点松散,懒洋洋的,完全是不设防的模样。“昨夜没睡好么?” 因为唐棠患有白化病的原因,她看起来如雪人一样,眼底的淤青也比常人明显太多,叫人一眼便能注意到。 唐棠目视前方,打了个哈欠,才说:“你要走了,我有点睡不着……你要早点回来啊!” 她这模样很有点方才睡醒的呆滞迟缓,是往日里根本不会出现在唐家大小姐身上的。牧行之看了又看,还是没有忍住,抬起手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顶。 而唐棠竟然也没有什么表示,大概真的是困得很了,她又打了一个哈欠,迟钝地向他瞥去一眼。 牧行之道:“天船停在门外,我该走了。” “等等——”唐棠站起来,说,“等我一下,我要洗漱换衣服。等会儿我去送你。” “不用。”牧行之看着她眼底过于明显的淤青,说,“我来这里就是与你告别的,你在这里送我也是一样,等我走了你可以直接补觉。” 唐棠没听他的,自顾自打了个哈欠,一脚蹬进鞋里,说:“你等等啊。” 她绕到屏风后面换了衣服,一身白鹤金松,看起来倒是与牧行之极为相配,长发散着,她就随手从梳妆台上扯了跟金纹的发带绑好,又换了鞋,不过几刻钟时间就俨然做回了那个光鲜亮丽的唐大小姐——当然,如果她不是一直在打哈欠的话。 最后她在腰上挂好玉佩,破邪嗡嗡鸣叫着跟在她身后:“走吧。” 牧行之有点无奈:“天船停在山脚,你还得走下山,其实真不用……” 唐棠挥了挥手,道:“我想送就送,你管我做什么。” 牧行之便不说了,只是面上还是无奈,如果仔细看去,便可以发现上面还有些几不可闻的纵容,仿佛在说:除了顺毛捋还能怎么办呢? 天船停在山脚,唐棠跟着牧行之一路下了山,路上跟其他唐家弟子打招呼,随口聊了几句,得知时竟遥现在还被唐家主留在山顶说话。 唐棠只要稍微一想那个场景——两个老狐狸笑呵呵地坐在一起,你来我往地打着太极——便觉得一阵恶寒,顿时对自己的出逃计划多了几分势在必得的信心。 她将牧行之送上了天船,来时他身份不明,只能跟侍童们挤在一块,如今一跃成为唐家的嫡脉,终于有了自己专属的房间,又大又宽敞,可以修炼和休息。 唐棠满意地看了遍,觉得自己有点明白龙傲天小说里主角打脸的爽感了,她挥了挥手,又是一个哈欠被带出来:“呵……你就在这里吧,我先走了……回去补个觉。” 她打算出了门就扭个头先偷偷潜入到天船最下面的侍童房间待着——如今天船还未启动,侍童们要忙忙碌碌地搬东西、来回跑传消息,整个天船哪里都能撞上人,只有侍童房没人。 她镇定地往外走,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侍童们来来往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大都低头专注于自己手上的事情。 等到了天船最边沿的岔路口,唐棠步伐微顿,抬起来的脚在空中转了个方向,正是绕路去食堂房的路。 然而她的脚还没落在地面,身后便传来一个笑吟吟的声音:“唐小姐,这是要去哪里啊?” 唐棠一顿,跨出去的脚又转回了下船的路。她保持着那个半边身子往外的动作,回过身,表情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奇:“……时掌门?您怎么会在这里?” 时竟遥站在她身后,含笑抚着自己的下巴,那是一个思考的动作:“有些东西落在这天船上,便来取。只是没想到,还能撞见唐小姐,真是有缘啊。” “是挺有缘的。”唐棠在心里“呸”了一声,心里明白这老狐狸就是专门来蹲她的,面上还要不动声色,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时掌门,请。” 时竟遥擦着她的肩膀过,带起一阵奇怪的微风。 唐棠在他身后微微皱起眉,那股微风好像盘旋在她的身边,叫她感觉无比熟悉。 这是什么……? 她想了想,终于从遥远的记忆里翻出来答案——是妖力。 而且是她曾经待过的猫妖身体的妖力。 那猫妖是个最微末的小妖,妖骨浅薄无用,即使得了仙门首座的宠爱滋润也没甚长进,怎么会有如此浓郁的妖力? 可那股熟悉感又做不得假。 “怎么了?”时竟遥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回过神问她。 “啊……没什么。”唐云快步走到他身边,觉得时竟遥这一阵妖力之风有可能是在试探她,而这个时候,反而不能躲躲闪闪。越是表现得无所谓,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就越是清白。 “那个……时掌门。”唐棠斟酌了一下用词,“小辈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对于时竟遥来说,她的确是个“小辈”。 时竟遥面上便含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像是被她的自称逗笑了似的:“无妨,请问。” “方才好像在您身上嗅到了妖力……可是您身为仙门首座,怎么会沾上妖力?许是小辈想多了了吧。” “这个嘛……”时竟遥慢悠悠地说,“你没有感觉错,我身上的确是有妖力。” 闻言,唐棠瞪大了眼,像是不敢置信。 “她是我的早逝的爱人。”时竟遥说,他忽然越过唐棠望向原处,眼神有几分犹然,然而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待再回过神来,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玩笑语气。 “她去得早,独独留我一个鳏夫在世上。所以,我将她的灵魂重聚,带在身上,以解思念之情。” “……灵魂?”唐棠有点傻,这回真不是演的,她怎么不知道时竟遥竟然收集了她的灵魂?还是说,时竟遥在诈她?“灵魂怎么可以……” “当然可以。”长身玉立的男人笑了笑,语气别有深意,“只要有心,自然没什么是做不到的。你说对吗,唐家小姐?” 唐棠无话可说,她与时竟遥对视许久,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竟然还是如旧时般模样,就连嘴角上扬的那一抹弧度都与往日她还在玄天宗当猫妖时别无二致。 “——时掌门!” 一个侍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双手撑着膝盖缓了一口气才行礼,恭恭敬敬地道:“时掌门,我家家主已等候您多时了,他说‘若您取回了失物,就请回山顶一叙吧。’” 时竟遥又挂上那种温柔却在唐棠看来假惺惺的笑容:“久等了,某这就去寻唐家主。” 他含笑的眼神又在唐棠身上过了一遍,温柔的外皮下是极具压力的震慑,如同一罐蜜糖将小虫裹在怀里让她渐渐窒息。 “若是有机会,也希望能与唐小姐继续论道。” 唐棠回以一个甜甜的笑:“自然如此。” 唐棠站在原地送走了时竟遥,而后毫不犹豫地拔腿往回走。 ——开什么玩笑!现在不走还等着时竟遥再来找她说那种能让人掉一身鸡皮疙瘩的话么? 唐棠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 不远处的登山路上,侍童低着头走在前面带路,时竟遥双手揣袖如闲庭漫步般跟在后面。 忽然,他脚步一顿,胸膛处的琉璃瓶忽然一动,灼得他心口滚烫。 那一点妖力时过境迁,已然从一滴水被养成了浪潮,发作起来时如泼天的洪水往下倒灌。 时竟遥不动声色地按住心口,灵力在顷刻间灌注进安魂符,温柔地将妖力包裹起来。 灵力与妖力本就水火不容,这样的举动就如同用胸膛去偎一捧火,灼得人生疼。 “时掌门?”侍童回过身。 时竟遥垂下眼,道:“无事。” 温柔的笑意下,是掩藏不住的焦躁。 他没法分辨琉璃瓶里的灵魂是为何而躁动,是因为那个唐家大小姐?还是因为此处人太多,她又开始怕生?又或者是他疑神疑鬼,她只是恰好睡醒罢了。 他告诉自己应当冷静,就像是往日里做过千百遍那样。然而他的灵魂却与她捆绑在一起,仿佛感同身受地受了一遍被束缚在狭小空间的苦痛。 他是太偏颇的两极,薄情而吝啬,在旁人当中冷漠地像一潭死水,但在琉璃瓶里,在这里每一个能被他捕捉到的,令他草木皆兵的瞬间,都是他在被她拿捏。 她一定也在思念他。就像他对她感同身受那样,他们永远是一块儿的。 时竟遥兀自想着,却只能从口中逸出无声的叹息。 …… 天船缓缓启动,牧行之在屋里垂眸整理自己所带的东西,从舷窗望去,松云山已缓缓远去,山顶那座美丽而幽静的映棠阁也渐渐缩小。 忽然,他察觉到天船之上一阵躁动。 “出什么事了?”牧行之走上甲板,询问站在外面的侍童。 一个身着白衣的小侍童急匆匆地跑来,他面色焦急,眉头紧紧地皱着:“大小姐不见了!” “……什么?!”牧行之一怔,瞬间紧绷,“怎么会不见?松云山上能有什么……” 话说到一半,他想起前几日的那个晚上,唐棠说天玄宗的时掌门对唐家虎视眈眈,对她也有所求。没有人会觉得时竟遥这么着急下手,但如今恰逢时竟遥刚至松云山,唐棠就不见踪影,这与时竟遥有没有关系? 牧行之一言不发往屋里走,面上的表情绷得紧紧地,这让他看起来有些阴沉的可怖,侍童颤颤巍巍地问:“……您要做什么?” 牧行之头也不回:“回松云山去找唐棠。” “天船已经启动了!”侍童说,“再说,唐家那么多人呢,也不缺您一个找人的。大小姐有破邪有护身灵器,她不会有事的。”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即使她有护身灵器,我也不放心。” 侍童道:“您现在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去将任务完成吗?任务要是失败,就只能去松云城……但等您回来了,便可以见到大小姐了。” 牧行之没回答,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样。 他三步并了两步,快步急行至门前,伸手准备推开门,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侍童跟在他身后,没注意牧行之忽然停住脚步,差点撞到他背上。侍童好不容易地稳住了脚步,小心地问:“怎么了?” 第18节 牧行之的手放在门上,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仔细分辨什么。 过了一会,他才低声说:“……没什么。你说得对,还是任务要紧。” 于是侍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也来不及管他方才为什么停顿——他以为是牧行之在纠结。 “那就好,那就好!”侍童真心实意地道,“大小姐临下天船之前拜托我照顾您,她是真的希望您能成功呢。” 成功?牧行之将这两个字在嘴里过了几遍,淡淡地说:“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等到侍童彻底离开,他才深呼吸一口气,似乎给自己做了什么心理准备,轻轻地推开了门—— 门里,一切摆设都是他刚刚离开时的模样,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但屋里,已经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 牧行之环顾四周,最后将视线锁定在紧靠着墙壁的大衣柜上。 他拉开柜子—— 阳光越过舷窗洒在昏暗的屋里,一抹金色好奇地跃进衣柜。 由牧行之衣物组成的暖融融的小窝里,白发少女静静地沉睡着。 她的脑袋歪着,靠着衣柜壁,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梨花黄木打的衣柜放衣服太大,放她却太小,那个姿势一定有点别扭,所以她眉头微微皱起,但嘴角却挂着细微的笑容。 珍宝沉睡在他的衣物里,大约在做一个好梦。 所以牧行之也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维持着拉开衣柜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像是怕惊动了两人共同的美梦。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愈来愈烈,有一抹落在她的眼皮上,大约是太亮,她眼睫翕动,就要醒来。 牧行之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挡住了那抹光,唐棠松开了眉,嘴唇张合不知道说了什么梦话,又沉入睡意的怀抱。 牧行之忽然惊醒过来,他轻手轻脚地抱起唐棠,在她醒之前把她放到了床上。 银白的发从床沿流淌而下,牧行之伸手挽去,像是捧着一片柔软的绸缎,又像是伸手去接月下的瀑布,是甜蜜的绞绳。 阳光在她身上披了层轻纱,让人想起夜晚的映棠阁桌上披着纱的夜明珠。 牧行之的视线被她慑住了,他没法不叫自己去看她,视线像是化作一双无形的手,一寸寸摩挲着她的五官。 好难得。他想,唐家大小姐大约很难得有这样恬静的时候,没有眉飞色舞的表情,没有嚣张跋扈的气场,只是这样静静躺在床上,做着一个属于她的美梦。 夜幕夕沉,唐棠悠悠转醒。 她打了个哈欠,闭着眼地就床一滚,磕住了坐在床沿的牧行之。 黑暗的屋里没有光线,她睡得很沉,自然不知道牧行之坐了多久看了多久,也不知道牧行之在那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里闪着怎样的光。 牧行之的声音有点哑:“你醒了。” 唐棠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说:“唔……嗯,我醒了。” “为什么要偷偷跟上来?” 唐棠说:“不想再跟时竟遥见面……别担心,我在映棠阁留了信,家里不会担心的。” “任务又不难。”见她没有反应,唐棠又说,“等任务完成就回家好了,再说,我跟你,我也放心。” 牧行之没有动作,在黑暗中他好像坐成了一尊守护的神像。 唐棠盯着他看了会,因为白化病的原因她比常人对光线更敏感也更适应黑暗,但即使是这样,也只能隐约地看清楚他面上的轮廓。 “我以为你发现了我之后会让我回唐家。”唐棠说。 牧行之便摇摇头,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但如果他想要唐棠离开,在那个时候便可以直接让侍童带她走。 “真不赶我走啊?”唐棠撑起身坐在床上,笑道,“父亲和哥哥姐姐们可不希望我出门,如果他们晓得你发现了我又不送我回家,估计要教训你了。” 这个起身的动作叫她的发丝散在面颊旁边,牧行之伸出手帮她挽在耳后,才低声说:“带我回家的是你又不是他们,我自然听你的。” “哎。”唐棠被哄笑了,“还是你好。” “他们老把我关在家里,我还没出过门呢——青山派那次不算,我才上船没多久,唐风就追出来了,他一直监督我,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无聊死了。” 牧行之心里一动:“他们不让你出门吗?” 唐棠叹了口气:“不让。我说想去松云城逛逛都不行。” 松云山下的松云城就属于唐家管辖,唐棠穿着唐家嫡脉的白鹤金松袍,怎么会有人不长眼冒犯她? 唐家对她,是不是有点过分小心了? 唐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兀自踩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我们现在在哪里?还有多久到?” 牧行之担心她没穿鞋,低头看去,却见唐棠将他的几件衣服踩在脚下垫着,还蹭了蹭,像是觉得脚下触感很好的样子——唐家嫡脉的衣袍,能不好么? 牧行之说:“马上就到了。天船正在找地方停靠。” 闻言唐棠便从百宝袋里找出一件斗篷——漆黑而宽大,可以完美地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其上没有任何装饰,是与它的主人截然相反的平平无奇,落进人群里都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 还有点眼熟。 是的,唐棠每次要背着人做什么坏事——比如偷偷潜入剑阁取剑时,都会把这件斗篷找出来套上,也不知道她到底备有多少件。 唐棠带上斗篷的兜帽,对他说:“咱们走吧!” 第26章 ??参商一 松云城外的小村庄, 落后而偏僻,少与他人往来,住户仅仅十几口人——这便是任务木牌里所描述的全部内容了。 等到了实地, 唐棠发现这里偏僻是挺偏僻的, 不过也没有任务木牌里所写的那样落后。 这个村庄仅有一条外通的道路, 但十分整洁干净, 道路两旁是一座座房子,藤蔓围起来的篱笆里养着一些鸡鸭。 接待他们的人是这个村子的村长,村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此次任务被松云山唐家接下的消息他们早都收到了,年过六旬的老人颤颤巍巍、毕恭毕敬地把他们请到了隔壁特意腾出来的房间里。 这里地处偏僻没有外人,唐家成年任务又向来不容干涉, 自然也没有唐家人在此, 唐棠便摘了斗篷,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她做事自然不在意别人眼光,但谁曾想那老村长身子抖了抖,瞪大了眼指着她道:“仙、仙人!”说着就要跪下祷告。 唐棠连忙去扶,好险没让他跪自己——她还受不起这样的大礼,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脏也跟着老人一颤一颤的。 “等下!我不是仙人, 我是陪他来的, 松云城交于唐家的任务上说这里遭了妖族祸害,所以我们就来铲除妖怪。” 老人凝神看了她一眼, 他大概有点老花眼,又揉了揉眼睛, 问:“你难道不是仙人?可是唐家的消息递过来, 只说会来一位弟子。” 平心而论, 患有白化病的唐棠的确长得像是话本子里的谪仙:她生的好, 眉目皆是一片雪白,肌肤透如琉璃,纤尘不染的模样确实不是人类应当有的样子,如果她不说话,只往那里一站,就像是风雪化作的仙人。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不说话、面无表情的时候。唐棠如果开口说话,那嚣张跋扈的模样那就跟风雪仙人没有任何干系了,人人都能看出来她是个烟火气里养出来的大小姐。 唐棠哭笑不得地说:“自然不是。唐家这回的确只派了一位弟子前来,就是他。” 她给老村长指了指牧行之,才接着说:“至于我……”她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牧行之,有点卡嘴,“呃,我是他……” 牧行之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唐棠灵光一闪,一个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的借口脱口而出:“我,我是照顾他的仆从!” 牧行之:“……” 唐棠:“……” 话一出口,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沉默了。 先不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在两人相处时,自然而然占据主导地位的人唐棠,就算真的没情商,至少也能看衣服吧——唐棠和牧行之都穿着唐家嫡脉的白鹤金松袍呢。 偏那老村长大约真的是眼神不太好使,也可能是这里真的太守旧落后,他并不知道他们这一身衣服代表着什么,反而局促地搓了搓手,立刻接受了这个谎言,还不好意思地说:“误会您了,不好意思。” “没、没没。”唐棠连连摆手,一时也是无语凝噎。 老村长又说:“既然您二位来了,那么您看……天色已晚了,是否先休息呢?” 村庄里发生的案子自然是十万火急,他其实也是急得不行,但又不敢冒犯两位仙人——凡人不懂修炼,也没有途径去了解,是以在凡人眼里,修真界的人与仙人其实没什么不同。 唐棠轻咳一声,正色道:“不必。” 牧行之点头也说:“任务里怕是写得不够仔细,有关这个案子的详细之处,还劳您与我们详细讲讲,如果您觉得有任何奇怪的事情,哪怕与案子无关,也可以与我们说。” 他怕遗漏了什么线索。 老村长大喜,连连称是,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才对着他们娓娓道来。 这个案子,如果追溯起来,最早发生在两个月前。 那是一位父母双亡的孤女,守着父母留下的一亩薄田,吃百家饭长大。因为自小便无父无母,性格很是孤僻,自从她长大,可以自食其力之后,便没什么人关注她了。 她也很少出门,除却干活采买之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此,直到她的邻居想起隔壁已经许久没有生火燃起的炊烟,感到奇怪时去查看,才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因为屋里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所有的东西都被放在原地,没有出现任何异常,邻居还以为她只是出门或是远行了。 直到后来,女子失踪案愈演愈烈,松云城的衙内找上门来查案,所有人才惊觉,她很可能是第一个失踪的人。 她性格孤僻,有没有家人找寻,也没有人知道她具体的失踪时间,只能大概推测,是在两个月前。 说到这里,唐棠忽然道:“她的身份……” 牧行之与她对视一眼,点头道:“她的身份,太特殊了。妖族很可能是刻意挑选这样的女子作为第一个猎物,来观察村庄里的人的反应。” 她是孤女,性格孤僻,所以即使失踪了也无人问津,人们甚至不会怀疑什么。如今已经不用去猜想,她失踪后所发生的一切都证明了这个选择对凶手来说是对的。 如果真是特意选择,只能说明——这个妖族很聪明。而且,他已经潜伏在暗处,观察这个村庄很久了,所以他千挑万选选好了最佳的猎物,在万无一失的时候下了手。果然,人们甚至没有察觉。 几个月的潜伏,一双,又或者不止一双的眼睛在暗处盯着村人们劳作出行,在心里谋划如何下手……这种事情想起来都觉得可怖。 唐棠摸着下巴,突然说:“这里有点矛盾。” “如果他真的是个聪明人——聪明妖怪,那在后来,他就不应该如此急切而密集地下手,这手段太低级太蠢了,就像是……” “就像是被逼急了。”牧行之接口道,他示意老村长接着说,“但只有这一人还不能证明什么,如果是巧合呢?” 见唐棠也点头表示同意,老村长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您两位慧眼如炬,当时那位从松云城来查案的衙内大人也是如此说的。” 两人都对他的奉承不敢兴趣,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衙内大人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因为第二位失踪的女子与第一位截然不同。” 第二位失踪的女子是一位新嫁娘。 与第一位的待遇截然不同甚至天差地别的是,她是在婚轿里失踪的。 这位新嫁娘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在一个月前某一天的正午被送上了婚轿,一路上敲锣打鼓地,要嫁给村里另一个小伙。 因为是从村头嫁到村尾,村子又不大,两家人便商量让婚轿绕着村子走两圈,热闹喜庆,又给足了小女儿面子。 第19节 但谁也没能想到,就是这个决定,害了他们的女儿和妻子。 村子里难得有喜事,于是那一天整个村子的人都一股脑地涌入了街上看热闹,新娘子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自家屋子外被送上婚轿的。 但就在新郎官的门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轿帘被掀开——可里面却空无一人。 一个大活人,就在这短短几刻钟里,在万众瞩目之下,平白消失了! 这事情在村里炸开了锅,新郎官对着轿子茫然失措不可置信,闻讯赶来的新娘父母哭断了肠。 “我有一个问题。”唐棠说,“既然发生了这么离奇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人想到妖怪作祟之类的?” 老村长悠悠地叹了口气:“咱们这可是松云山脚下,谁能想到妖怪敢在唐家眼皮子底下作祟?再说了,咱们只是一介凡人……” “我说出来您不要嘲笑我,您这样的仙人不知道,但其实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仙人,更别提妖怪鬼神之类……我们这些人啊,敢都不敢想。” 这倒也是,修真界虽然仍在凡尘之中,但俨然已经自成一界,除却需要管理凡人城池的世家与门派,其余人从不与凡人往来。修真者所处的地界对于凡人来说也是不可擅入的,例如唐家的松云山,凡人别说擅闯了,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 这也是为什么在青山派时牧行之宁愿死也不肯被逐出青山派的原因,如果离开修真界,就再也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发生这件事之后,老村长带人报了官,但松云城的人大抵也与他们想法一样,只以为是新娘子逃了或者是人贩子又有了什么新手段。 而第三位失踪的女子,又与前两位不同。 她不似第一位那样消失得悄无声息,也不像第二位那样轰轰烈烈,她的失踪与前两位对比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无奇的。 这位女子还未婚嫁,家里有四口人,她父母、她与她的弟弟。 在某个平常的下午,她如往常那样出门下田劳作,但直到天色擦黑,都没有回来。 家人花了三天寻找她的踪迹,最后不得不承认,她也失踪了。 直到这里,已经有三位失踪者了。这村子不大,拢共也只有十二户人家,一下子丢了四分之一,人心惶惶。 老村长连夜派人去松云城求救,但村子地处偏远,他们也不似修真之人拥有各种疾行乘坐的法器,这一来一回就花了十几天,而就在这十几天里,又陆陆续续地有人失踪。 这几次失踪的女子共有三位,只是再没有前几位那样或了无声息或轰轰烈烈。 其中有两位都是外出时失踪的,有一位是与家人说要出门采买,便再不见踪影;另一位却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等到家里人发现人不在了才知道是失踪了。 最后一位,则是在下地干活时,在田地里不见的。 她大约算是几人之中比较好查,因为失踪时间短、失踪地点明确,查起来很方便。 唐棠问老村长:“那个来查案的衙内有没有留下什么案本手札?他既是衙门中人,对查案应当有一套办法,如果有他的手信,查起来事半功倍。” 老村长显然也为难:“这……没有。那位大人来了村子里,只住了一晚上,就像是现在这样,与我了解了一些事情,然后问了几个问题,第二天天不亮便孤身去查案,再然后……就失踪了。” 他说得很委婉,其实与其说失踪倒不如直接说是死了。 牧行之问:“那妖族一事,有什么线索吗?” 他们这一次来,主要的任务是来剿灭作乱的妖族的,但现在谁也不知道那妖族是什么、在哪里。 老村长想了想,说:“老朽也不知道。不过那位路过松云城的修真者辨认过妖力,他允诺这几天会来村子,只是路上遇到些事,耽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说着,又发起愁来。 牧行之与唐棠对视一眼,心知唐家任务不容干涉,如果那位修真者来了,大约也只能给他们提供些线索,具体要怎么做,还是看牧行之。 “我们知道了。”牧行之对老村长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线索吗?你们不了解妖族,若是还有什么觉得奇怪的事情尽可以说出来。” 老村长冥思苦想半天,才老老实实地说:“失踪一事已经够古怪了……别的,就没什么了。我们这村子向来宁静,人口也少,谁家发生什么事只消一刻钟所有人就都能知道,没听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唐棠点头,也知道会是这个回答,并不抱希望——衙内已经盘问了一遍,如果有疑点,在那个时候他就会提出来,老村长也会与他们说。 见他们没什么要问的了,老村长又道:“那您二位现在是……” “先去看看村子。” “先休息。” 唐棠与牧行之异口同声地说,话音落下,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时无言。 牧行之率先开口,他道:“今日天色晚了,村民们又都睡下了,要看要问都不方便,不如先休息,养好精神。” 他担心唐棠作息日夜颠倒,身体受不了。 唐棠倒是挺无所谓的,她在天船上一觉睡过了一整个白天,方才落地,怎么可能困? 只是她看了看牧行之,以为是他困了——他还在辟谷初期,并不能完全脱离人类的饮食作息,加上牧行之说得也有道理,天色这么晚的确不方便,想了想便点头附和:“那就先休息吧。” “那就不打扰您二位了。”老村长说,“我先回去了。” 他还没走出几步,唐棠忽然想起什么,好奇地问:“等一下,那位路过的修真者有说什么时候来吗?他叫什么?”这么热心,难道是熟人? 老村长想了想:“具体什么时候来,仙人没有说。不过老朽听松云城传消息的人说仙人是顶厉害的——他叫沈……沈流云。对,是这个名字。” “……”唐棠问,“沈流云?哪个沈流云?” 老村长在虚空中给她写了几个字的笔画:“三点水那个沈,流云,就是天上流云的流云。” 唐棠确定了,整个修真界,名唤沈流云的人只有一个。 修无情剑道的,被誉为剑尊的沈流云。 她曾经的任务对象。 …… 这天晚上,牧行之早早的入了眠,唐棠却在屋里睡不着。她其实不是娇气的人,但睡在这个屋里就好像豌豆公主睡在放了石子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榻下有三颗石子,一颗叫时竟遥,一颗叫云中任,另外一颗叫沈流云。 最后抵不过生物钟,唐棠还是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的任务对象都凑了一堆,时狐狸竟然真的生出了狐狸耳朵,很乖地蹲在她面前。唐棠也很高兴地伸手去摸,紧接着云中任找到她,看到她在与时竟遥亲昵,顿时大怒,两人扭打在一块儿。 正当两人毫不客气地你咬我一下脸颊我抓你一下毛发的时候,突然,沈流云背着剑,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劈手把两人都斩杀了! 唐棠大惊,但出手的沈流云又不见了踪影,只有膝盖上传来毛茸茸的触感。 她低头一看,是是牧行之,他化作了兽形,一下下蹭着她的小腿,低声咕噜咕噜地叫着。 那声音很像猫咪被捋顺了毛发出的呼噜声,唐棠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蹲下身去摸他的脑袋。 但就在她蹲下身之后,那呼噜声忽然变成了牧行之说话的声音,他说:“一群废物,真想杀了他们。” 唐棠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吓得一下从床头坐起,眩晕猛然袭击了她,又让她“咚”一声倒回床上,捂着额头低声呻///吟起来。 天啊……她这都做得是什么梦…… 唐棠在床上呆滞地躺了好一会儿,换了衣服准备把牧行之抓起来干活。 早一点完成任务早一点回松云山! 彼时天幕方才亮起,怕看不清楚路,她端起桌上燃着蜡烛的小瓷碗,推开了门—— 烛火明明灭灭,一个人身影站在她的门外。 “嘶……”唐棠被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好险没把烛台扔在他身上,破邪已经在腰间蓄势待发,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牧行之。 “你要命啊!”唐棠锤了他一下,“大清早不睡搁我门前站着做什么?!” 牧行之没动,一双眼也不知道是被烛火映照得还是本来就如此,居然在黑暗中显得很亮,唐棠仔细看去,才发现他的瞳孔竖成了细细的一线。 ——是狼吗? 唐棠突然想起昨夜梦里,那个化作兽性的牧行之,也有一双这样的金色竖瞳。 牧行之任她看了个遍,才低声说:“这里偏僻,又出过事,我怕不安全。” 所以就来唐棠门前守着。 唐棠也无奈,她本想说有破邪守着,怕什么?但牧行之一片好心,也不能说什么,于是抓了抓头发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进来吧。” 她把烛台重新放在桌上,问:“牧行之,你难道一晚上没睡?” 牧行之摇摇头:“一个时辰前似乎听到一阵脚步声……实在担心,就来你门前看一下。” 其实不是看一下,是守了一个时辰。 唐棠的手一顿,炮语连珠般问:“脚步声?你确定吗?是什么样的脚步声?” “我确定。不过那脚步声很轻……像是踮着脚或者穿着厚底的鞋。它在门前转了转,然后就离开了。” 唐棠看了一眼天色,一个时辰前,正是寅时,五点到六点,是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刻。 “在这个时辰来……该不会是来监视或者偷窥我们的吧?” 如果第一位失踪的少女的确是被窥视许久才下手的,那么这个脚步声,很可能也是特意来窥视他们的。 牧行之却若有所思,他想了想,道:“也不尽然。” “你记不记得,老村长说那位衙内来查案的第一天,与我们一样都是半夜到达,打听了一些事情便睡下了。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孤身去查案,然后就失踪了。”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衙内也与你一样,听到了脚步声,随即追了出去,最后失踪了?” 牧行之说:“唐棠,如果没有你在这里,我大约也会追过去看那脚步声到底什么。” 两人彼此对视,久久无言。他们知道,这个猜测八九不离十。 唐棠将烛火往下压了压,说:“好吧,既然现在咱们错过了这个脚步,就把它放在一边,当它不存在好了。” “关于这个案子,我倒有点别的想法……” 唐棠勾勾手,两人借着那一点烛光头凑着头,唐棠说:“我想了一个晚上,想到了一种可能。” “这些失踪的女子没什么特征,除却都是年轻女子之外,作案人的手法、时间、地点、特点各有不同,所以你说,这有没有可能是两案并合?” “有两个人……或者更多的人。其中有人观察许久,抓走了无依无靠的孤女,他动作谨慎、手法缜密,没有露出破绽,孤女案是第一桩失踪案,也是最久远的,与第二人相隔一个月之久;而第二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之下抓走了新娘,他大约对自己不会被抓住很有信心,而且这种时候下手,也很有一些炫耀和轻蔑的意思。” 牧行之点点头:“而另外的四个女子,更像是同一个人作下的。” 是的,另外四个人的失踪,没有前面二位那样明显的个人色彩。 唐棠说:“你觉得会有三个人?” 牧行之道:“他们或许是一个小团体,要不然失踪的人不会都是女子。” 唐棠想了想,又提出一个猜想:“又或者,是受了启发?” 毕竟第一个孤女失踪的时间与其他人比起来太久远,而且她的失踪也没有被村民察觉,会不会有可能是第一个人抓走了孤女,其他人发现村民里根本没什么人注意到,于是就对其他人下了手。 “也有可能。” 第20节 “……这样一通分析,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让问题越来越多了。”唐棠叹了口气。 “我们什么线索都没有,现在也只能做一些猜想。”牧行之低声说,“没关系,等天亮了去村子里转一转,我们找到的线索越多,就越能排除掉那些错误的猜想。” 唐棠凝视着摇晃的烛光,半晌没接话。她想快点结束这次的任务,赶快回松云山。 昨晚的梦境让她有点烦躁,这已经是她在穿书局的最后一次任务了,她只想赶快做完任务离开,但时竟遥、云中任和沈流云一个一个来到她身边,仿佛预示着这次任务不会这么简单。 不算这一次,她在这个世界做过三次任务,第一次是当剑尊沈流云的小师妹——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什么剑尊,只是个被唐棠的掌门父亲收养的小可怜。那一次的任务,她死得太早了,直到死都没有走出门派去看一看。 第二次,她在玄天宗当猫妖,与时竟遥相依为命,猫妖特别怕人,时竟遥又将她看得很牢,从不允许她离开自己身边,因此她也没有离开过玄天宗。 第三次,在云中任身边的时候,她是药王谷的长老,药王谷众人避世不出,她也没有出过药王谷,只在谷内就完成任务然后死去离开了 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就是这一次,其实她的身份应该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弱大小姐的。如果不出意外,唐家不允许她下山,她也就在山上做完任务离开,自始至终不会为人所知。 唐棠突然意识到,在每一次任务里,系统给她安排的身份,都刻意地把她圈在一个地方,让她没有了解外界的机会。 所以,她才会接连过了三世死了三次都不知道自己的任务地点居然是同一个世界!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指节,想起那个自己工作的地方,穿书局。 当初她为了快点结束工作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选择将所有的世界都链接在一起,一个接着一个,没有给自己留出休息的时间。 接连十几世过去,她其实已经不太记得穿书局是个什么模样了。 但,为什么呢? 它不是穿书局吗?怎么会接连四次将自己传送进同一本书里?同一本书里,怎么会有四位男主? 唐棠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没等她沉下心来仔细想清楚,忽然,她捕捉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那声音就像是牧行之描述的那样,很轻,但其中又有重音,就像是踮着脚或是踩着厚底的鞋似的,说不出的奇怪。 唐棠抬起头,与牧行之对上了视线。 男人面色沉如雾霭,烛火照不亮他的侧脸,却映得他眼睛里那一线竖瞳闪闪发亮。 他对唐棠颔首,意思是:就是这个脚步声。 唐棠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跟”。 现在谜团这么多,慢慢收集线索要等到什么时候?唐棠不想等沈流云来了这里再做决定,他们又不是没有灵力的衙内,怕什么? 屋外的脚步声突然加快,它像是也察觉到了什么,连掩饰都顾不上,急忙往外跑。 唐棠瞬间拔剑而起,如今也顾不上什么掩饰了,她喝道:“追!” 第27章 ??参商二 唐棠抄起破邪追出去时, 正看到晨曦微光里一尾雪白的尾巴一闪而过。 ……是狐狸! 真的是狐狸,沈流云的判断果然没错。 脚步声像是踮脚走路,是因为狐狸的脚步轻又小;像是穿着厚底的鞋子, 是因为狐狸爪子下有绒毛。 “嘶……别跑!”唐棠喊道, 一路追着狐狸往前, 那狐狸速度快, 又比唐棠熟悉村里的地形,但唐棠渐渐察觉到了不对。 每一次,在她快要追丢它的时候,它就有意无意地绕一个弯,露出一截雪白的狐狸尾巴。 它在骗自己跟过去。 发现了这一点,唐棠便不急了, 但她又陷入了一个新的难题:狐狸诱她上钩一定有什么陷阱, 那她是跟还是不跟呢? 思量间脚步慢了下来,牧行之追上她,问:“怎么了?” 唐棠压低了声音道:“它在故意骗我们过去。” 此时太阳正升上地平线,他们被狐狸带着追到了村尾的一片荒田上。 “跟不跟?”唐棠问牧行之。 牧行之不假思索地得出了答案:“……你回去,我去。” “你去我就去!”唐棠道,见牧行之不太赞同的模样, 又道:“你现在还没我的破邪强, 再说了,如果是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 他们只有两个人, 不得不担心这个问题。 牧行之看起来有点意动,但他只思考了一瞬间:“回去再说。” 这狐妖每次抓人都选择妙龄少女, 唐棠自然也算在它的狩猎范围之内, 牧行之到底还是担心唐棠。如果只有他一个人, 大可以去追, 但事关唐棠,他受不得任何风险。 唐棠方要点头,忽然发现身后坠着个影子,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位昨晚接待他们的老村长。 原来他们这一通追逐已经惊醒了整个村子,老村长也一路追过来,表情焦急,隔着远远地就对他们道:“两位仙人不要冲动!” 大约也怕他们像是衙内一样失踪了,不好对唐家交代。 等到老村长气喘吁吁地站定了,才说:“别急,有人……有人……” “有人?” 老村长几乎都要跑断了气:“有人来了,耽搁在路上的沈修者来了!你们可以一道,也保险些……” 沈修者?沈流云? 忽然荒田里风声大作,不远处与山峦的交界线上光芒大盛,竟是裂开了一条地缝! 唐棠心道,绝不能让沈流云见到她! 穿书局为了让工作人员完美带入自己穿越的角色而不至于露馅,她曾经呆过的每一个壳子都和她自己的样貌姓名一模一样! 所以哪怕她自己不露馅,沈流云看到她的脸也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她。 她一把抓住牧行之的手,心说一群小小的狐妖,就算有什么陷阱还能坑到身负男主光环的牧行之吗? “来不及了!”眼看着地缝快要消失,她抓着牧行之一起跳了下去,“走!” 落入地缝的最后一瞬,她仰起头,天边一个御剑而行的身影落进她的眼底。 唐棠清楚地看到了他,一身黑衣滚金袍,墨发束得很高,分明是修真界人人敬仰的剑尊,却将自己隐在黑暗之中。 ——他竟然还穿着那身早已覆灭、甚至没有人记得名字的小宗门的弟子袍。 就如同唐棠看到了他一样,那一瞬间唐棠确定他也看到了自己:视线总是相互的。 那张惯来冷漠的面容先是一怔,然后一片空白。他似乎不敢相信,瞳孔紧紧缩着。 唐棠下意识地抓紧了牧行之,两人自空中坠落,在失重感里,牧行之艰难地翻了个身,紧紧拥住她。 地缝彻底闭合,视线的最后,是沈流云飞奔而来的身影,他拔剑一斩—— 剑光破开天边的晨曦,甚至连天道都不能直视其光芒,将云彩分做两边为他开道。 但地缝仍旧缓缓合上了。 一缕雪白的发被剑风吹起来,打着卷,慢悠悠的落在沈流云的手上。 他能一剑斩开黑夜,面色却沉如雾霭。 …… 与此同时,松云山,唐家。 往日里唐云整日泡在理事堂,今日难得挽了个正式的发髻、规规整整地配玉戴金,换好白鹤金松袍,下了山接待客人。 在松云山逗留了两天的玄天宗时掌门也在此,说起来,这位客人还是时竟遥帮忙请来的——是药王谷的谷主,云中任。 自从十几年前药王谷默不作声地换了个谷主之后,整个修真界大约没有人见过这位谷主,即使唐云曾在药王谷进学,也没有见过他。 即使在药王谷里,他也是一个绝对神秘的存在。 然而能坐上谷主之位,想必医术心性都不俗。外界谣言满天,药王谷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千百年来能始终立足修真界的世家门派,都有自己的守则。如果说唐家立足之本是源源不断的新生代天才,那药王谷的立足之本就是沉默。 他们是沉默千百年的庞然大物,却没有人敢对药王谷其什么心思——毕竟是医修,人人都有求于药王谷。 听说这位谷主没有灵根,是个凡人。遥想他登上谷主之位已经十几年,到了这个时候,大约也有而立了吧。 然而他从天船之下步步而来,掀开带着长纱的斗笠,露出的那张脸却年轻地可怕。 他看起来甚至比修真界大部分修真者都还要年轻,一张脸冷冰冰的,像是无波无澜的死湖。但五官那么年轻,又显得他很有些少年气,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 ——但怎么可能?他坐上药王谷谷主之位都有十来年了罢? 一瞬间唐云甚至差点没忍住出手探查他到底有没有灵力,但考虑到药王谷的势力,又硬生生忍住了。 还是说药王谷有什么驻颜或者延寿的丹药问世? 唐云心念电转,已经犯起职业病,盘算着从药王谷搞一批药来,虽然她用不上,但唐家那么多人总有人需要。 云中任掀开斗笠,四顾一圈,无视掉了那些围着天船的唐家主,直径看向站在一旁的时竟遥。 他开口就是直奔主题:“时竟遥,我来了。” “所以,病人呢?” 时竟遥笑道:“可惜你来得不是很巧。病人有点讳疾忌医,偷溜下山去玩了。你得再等两天才行。” 云中任颔首:“你只请我过来,没说让我等两天。” 时竟遥笑容里带了点无奈,对云中任的态度他好像司空见惯了:“是。” 云中任便不说话了,他扭头就走,一秒都不多做停留。 “……等等!云……云谷主!”唐云终于插上话了,却只能挽留,“这次是唐家怠慢,唐家愿意出千两……” 云中任没有回过身,他甚至没有停住脚步,只是挥了挥手,手背朝外而手心向内,是一个拒绝的动作,意思是:不用再说了。 终于,时竟遥慢悠悠地说:“云中任。” “这次的病人,是个白化病患者。” 云中任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来,看着时竟遥。两人对视,云中任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被侵犯了领域的孤兽,时竟遥眼含笑意,以目光来表示自己的无辜。 眼神里皆是心照不宣。 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时竟遥可以算一个:云中任的师尊也是白化病患者。 时竟遥继续加码示弱:“可以再加一株返魂草。” 第21节 这件事情也是知情者寥寥,但时竟遥毕竟不是常人:云中任想要复活一个人。 为此他收集了大量的天材地宝,但复活一事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能成的,这种东西,谁会嫌少? 云中任摘下斗笠,朝唐云点点头,言简意赅:“带路。” 第28章 ??参商三 唐棠觉得自己完蛋了。 当然, 完蛋的人也可能是沈流云。 剑尊的小师妹死的时候,就是这样落进山崖的,那时候也是这样, 他拔剑来斩, 却只来得及留下她的一缕白发。 她用跟小师妹一模一样的脸, 在沈流云眼前, 完美复刻了一遍他的白月光死时的场景。 沈流云现在一定疯了……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能不疯。 唐棠长长叹了口气,一开始胡思乱想,她抓住牧行之衣服的手就忍不住卸了力。 她重新抓紧牧行之肩膀上衣服,拖着他往外面走。 ——现在,最先要完蛋的人可能是牧行之。 那地缝下面果然是陷阱,是一个四米来高的坑——很粗糙, 但也很有效。 抓走失踪女子的狐狸大约是每一次都只引来一个人, 而且是女子,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哪怕不陷入昏迷,一个人也没有办法爬出去。 狐狸引他们下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可能是去通知自己的同伙,一起来抓人回去了。 唐棠不敢在原地等他们回来,掉下来的时候牧行之给她做了垫子, 陷入了昏迷。 好在唐棠还有破邪, 她一只手抓着破邪借力,另一只手拖着牧行之的衣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上坑洞。 这里应该是某处郊外,空气里弥漫着雾气, 唐棠不想让那些人顺着痕迹找到自己, 一边走一边抹掉脚印, 忽然, 她的视线投向脚边的一株野花。 那花又矮又小,其貌不扬,隐在草丛里几乎看不出来,叶茎紫到发黑,一株草只有两片对生的叶,又两叶中间从中长出孤零零的一截茎,顶端生着一朵深紫色的球形花。 双叶花。 唐棠知道它,在她还在药王谷做师尊的时候曾经见过几株,在修真界和凡人城池它算的上是有价无市,但在妖族领地时却如同野草般无人问津——它的生长须得依托于妖力,只有妖族领地才有这样浓郁的妖力。 毫无疑问,这里是妖族领地。 自古以来人妖两族便互不两立,自从时竟遥做了天玄宗掌门之后,就将妖族逼入得再也不能现于人前,人族仇恨妖族,妖族又何尝不是这样? 狐妖抓走的那些年轻女子……大约没什么好下场。 唐棠原先还希望她们活着,她能救她们出来,但牧行之现在昏着,在陌生的领地,又有狐妖追杀,只怕她保住牧行之都难。 她环视四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给牧行之休息,她还带着些药,可以应急。 只是郊外丛林里能有什么可供歇脚的地方? 唐棠觉得,这个时候牧行之的男主光环是不是应该发挥一点作用,让她找到一个能藏身的山洞,当然如果还有什么大能陨落之地附赠的金银财宝仙丹妙药就更好了。 唐棠拖着牧行之走了许久,直到日头都开始西移,终于发现一个靠着小山头的小洞——洞口很小,只供一个人跪着爬进去,但唐棠觉得如果按照男主奇遇定律,里面应当是豁然开朗,再来点灵兽灵泉之类的东西。 唐棠挥挥手,命令破邪先进洞看看,破邪出鞘而去,一刻钟后带着一身尘土归来,在空中委屈地转了个弯,给她比划了一下里面山洞空间的大小——宽倒是宽,但只有一个人腰部那么高。 唐棠:“……” 唐棠觉得牧行之的男主光环就没有发挥过作用。 但这是她能找到的,唯一可以算是山洞的地方了。 于是唐棠冷酷无情地说:“破邪,你把它挖大一点先。” 破邪:…… 破邪剑锋一顿,在空中停驻了几秒,用剑身完美诠释了什么是呆若木鸡,随即它不满地嗡嗡作响,焦急地在唐棠身边飞来飞去,像是个不满地大哭大闹的小孩。 如果它会说话,很可能会大吵大闹:你让我挖土?你让我挖土?!我可是破邪!唐家世代掌门印信,神剑破邪! 唐棠拍拍它:“难道你想我去挖?听话,乖一点。以后有机会给你……嗯。” 她本来想许诺什么安慰一下破邪,像是安慰小孩子写完作业给他买糖,但在出口之前意识到破邪是把剑,还是一把嗜血好杀的剑,难道她要说:以后有机会给你多杀几个人? 这话她没法说出口,含糊着过了。破邪也没有一定要什么补偿和承诺,总不能真的让唐棠动手,它委屈地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唐棠将牧行之拖进了山洞,自己也坐在一旁。 郊林潮湿,刚完工的山洞还带着一点泥土的腥气,唐棠将破邪抱在怀里,用衣角仔仔细细地把它擦干净,又说了许多软话好话,才把它收入剑鞘中。 然后她给牧行之检查了一下,这才发现他分明没有什么太大的伤痕,只有背上有几道刮擦的痕迹,想来是掉下来的时候垫着她擦到了哪里,但既然没有撞上,怎么会昏过去呢? 唐棠虽然当过医修,但她现在这具身体不是医修,她懂得辨认一些草药,但也只限于修真界的那些,妖族领地这些花花草草,她是一个都看不明白。 最后她只好取了些金疮药给他包扎了一下,把他抱起来靠着山壁,让他好好休息。 她这一整天都在奔波,紧绷着精神时还好,一旦松懈下来就差点困得倒栽下去,她打了几个哈欠,让破邪守夜,靠着牧行之昏昏睡了过去。 …… 黑暗中,一双金瞳忽然亮了起来。 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狼崽懵懂地醒了过来,他盯着唐棠的睡颜看了一会儿,叼起散落一地的白鹤金松袍盖在她身上。 阴冷的山洞里,唐棠不由自主地靠近了温暖,披着他的衣服蜷缩成了一只虾米,只是衣服的热量始终有限,她眉头不过舒展了一会儿,又开始发起抖来。 小狼崽绕着她转了两圈,抬起爪子看了看,而后身形暴涨,化作一只巨兽。如果有人看到了这一幕,定然会大吃一惊: 妖族即使化作原型也只囿于原型的体型范围之内,虽然这头狼看起来还是狼的模样,但四脚趴伏在地上时已足足有半人高,它已经远远超过一只狼该有的身形了。 它用身体将唐棠圈了起来,自己也卷成了一个团,随后用鼻子顶起唐棠的脖颈,毛茸茸的脑袋给她做了一个枕头。 唐棠大约是真的累了,即使这样也没有醒过来,她下意识地蹭了蹭巨狼的耳朵,双手抱着他的脑袋睡得天塌不惊。 山洞深处,仿佛有细微的呜咽似的声音响起。 这是一条足以通往小山内部的洞,为了方便,破邪只挖开了靠近洞口的几米地,并没有管那条黑漆漆的、通往深处的小洞。 巨狼睁开金色的眼,警告地看了一眼洞眼深处,他无声地咧开嘴呲着牙,又长又粗的大尾巴一扫,彻底盖住了小洞。 呜咽声彻底消失了。 巨狼闭上了那双金灿灿的眼,垂下头,依偎着少女与她一同睡去。 而破邪呆木似地杵在一边,它还没来得及察觉到山洞深处的危险,就被巨狼干脆地解决掉了。 …… 第二天,唐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披着一件衣服。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捞起衣服一看,还以为是牧行之醒了,结果扭头看去,身边根本没有人! “牧行之?” 没有回应。 是出去找水看路了吗? 唐棠刚想起身,忽然发现自己鞋上趴着一只小兽,小小一只,甚至比她的脚背大不了多少,浑身的毛是漆黑的,它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脑袋埋在肚皮里,没法分辨他是什么。 唐棠干脆将它捞起来抱在怀里,小兽像是累极了,只将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看了她一眼,确定抱着自己的人是谁,就又将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唐棠捏了捏它的耳朵,小小一只的立耳被骚扰得厉害了,一抖一抖地拍她的手。 ……有点像狗啊。唐棠想,又把他的尾巴翻出来看,感觉自己的判断八九不离十。 “你是哪里来的小狗崽?”唐棠问,“不对,这里是妖族领地,所以你是小狗妖?” “怎么会有狗妖钻山洞里来……”她嘀嘀咕咕地,“难道我们被发现了?” 尾巴是敏///感点,被这样拽着吵醒,小狗崽又被迫睁开了眼睛,带着些迷蒙和控诉地盯她一眼。 这一次唐棠看清楚了,是一双金色的竖瞳,如耀阳烈日。 ……等一下,它好像不是狗。唐棠想,她是见过这双眼睛的,有点不妙,这好像是牧行之。 她有点心虚地把地上的衣服团做一团,把小狗崽——小狼崽放在里面,这个时候才发现散落在地上的不止一件外衣,还有几件内裳和玉饰。 破案了,这真的是牧行之。 唐棠在心里祈祷她的男主没听到她刚刚说的话,然后更加心虚地将他盖在衣服里。 “那你就先睡觉好了……”唐棠心虚地说,“我、我去给你找点吃的来……” 小狼崽牧行之趴在窝里,没有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又睡着了。 于是唐棠默认牧行之睡着了,立刻发挥穿书局的优良传统: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 穿书局白月光组的员工口耳相传的四大潜规则之一:死亡能篡改一切,没有什么事情是死掉然后跑路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多死几次,多跑几次。 身为穿书局任务完成率百分百的优秀员工,唐棠自然对跑路这件事驾轻就熟。 但一切跑路的前提都在任务完成之后。 唐棠四处转了转,没敢摘妖族那些她不认识的野果野草,最后用一个吃空了药丸的瓷瓶装了些水回去。 等她站在山洞前,还没来得及犹豫一下要不要进去面对牧行之,忽然听到里面响起一阵“呜呜”地哀嚎,又低又尖,她顿时警觉起来,寻着声音走进去。 山洞里有点黑,但唐棠的能看清楚—— 山洞里没有别人,只有一只小狼崽跌跌撞撞地从衣服堆里爬出来,“呜呜”地低叫着朝她奔来。 它看起来还走得不太稳当,前脚绊住后脚,吧唧一声摔在唐棠的鞋面前,一双又大又软的耳朵都摔得折倒。 唐棠蹲下身,小狼崽的眼睛很大,金色的眼瞳占据了一大半,它看了她一眼,然后自己爬起来,慢吞吞地爬上了唐棠的鞋面,把自己蜷成一团。 唐棠戳了戳它,毛绒绒的,手感很好:“牧行之?” 小狼崽又瞪着大眼睛看了她一眼,眼睛圆圆的,全然是懵懂。 牧行之好像失忆了。 唐棠把它抱在怀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也不知道是本性使然还是它潜意识里还残留着一些意识,它不太听得明白唐棠在说什么,但却很依赖她,必须要时刻待在唐棠身边。 小狼崽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但偶尔会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看唐棠在不在,一定要确保唐棠在,它才会安心地继续睡,否则就会一边用那种又细又尖的小嗓子哀嚎不止,一边磕磕绊绊地要跑出去找她。 第22节 唐棠干脆将它抱在怀里,她想起男主是有妖族血统的,只是一直被压在人族血统下,牧行之自己也说过,他的妖族血统就像是不存在一样,他从小看起来跟正常人类没有区别。 如今来了妖族领地,怎么突然就变成小狼崽,还失去记忆?是不是因为妖族领地妖力浓郁,催化了他的血统?还是因为有什么别的…… 比如说,唐棠想,那种龙傲天小说里男主回到故地,于是受到了血脉之力的感召,就此血脉觉醒,说不定昨天晚上整个妖族领地没人能睡着,几大妖主纷纷从床上惊醒,为这凶悍又带着亲和的妖力震惊,再感叹几句:“那位居然醒来了!”“这么庞大的妖力……不可小觑啊!”“一定要找到他,他是带领我们妖族重回地面的希望!” ……好吧,有点土。唐棠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怀里的小狼崽正好睁开眼看她,疑惑地“唔?”了一声,耳朵一颤一颤,声音又软又可爱。 唐棠捏捏他的耳朵,心想龙傲天男主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啊——真可爱真可爱,要多摸摸。 小狼崽终于睡醒过来了,唐棠毫不客气地把它展开,摊平,捏着两个前爪把脸埋进小狼崽肚皮里狠狠吸了一通,吸得小狼崽四脚朝天,一脸茫然,活像是受了非礼的良家妇男:“走了!” 他们不能在这里多留,多留无益,这是牧行之的试炼任务,如果等别人来救他们,那牧行之的任务就会被算作失败,他会被送去松云城。 这是唐家千百年来的规矩,就连嫡脉子弟都没有例外,不是唐棠向家主父亲撒娇就可以改变的。 唐棠将小狼崽往怀里一揣,捞起破邪就走出了山洞。 日头挪到了正中,灿烂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在她身上,她重新披上披风,把自己遮在黑暗中。 唐棠没有灵力,而小狼崽身上的妖力正好可以可以给她做个掩饰。 她向妖族城池走去。 小狼崽乖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睁开一只眼,看向不远处。 高大厚实的城墙拦不住它的视线,城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 而头顶——小狼崽将金色的眼眸投上妖族以妖力伪造出来的天空,在上方,有它觉得讨厌的人想下来。它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它记得他的气息,还有那一道破空而来的凌冽剑意。 想起那个人,小狼崽浑身的毛都不由自主地炸开了,他弓着背呲着牙,是一个威胁的姿势,但它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舒展开自己的身形,唐棠从衣服外拍了拍它的小身子,低声威胁:“过城门呢,给我安分着点,不然就把你丢掉!” 小狼崽身形僵硬,缓缓缩成一团,将脑袋埋回了唐棠的衣服里。 “呜!呜呜……” “好了好了……”唐棠又拍着它的小身子说好话,小狼崽叫得怪可怜的,“吓唬你的吓唬你的,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第29章 ??参商四 大街上人来人往, 唐棠从斗篷底下露出一双眼睛,看着经过自己身边的妖族们。 妖城……她在这个修仙世界呆了三世,也做过猫妖, 但妖城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 十几年前, 时竟遥成为天玄宗的掌门, 逐渐掌握了整个修真界的话语权。时掌门最厌恶的东西就是妖族——是的, 在时掌门眼里,妖族是“东西”,而不是生物——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时竟遥并没有发动明面上的战争,也从没有提起过妖族,但他暗地里活动指使,漫不经心地煽风点火, 人妖两族本就有些桎梏, 彼此间的关系就如同架在火上的丝线,只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时竟遥的加入,彻底打破了这虚假却维系了几千年的、岌岌可危的和平。 他将妖族从人族的地盘彻底赶了出去,那些妖族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毕竟史书只记录胜者的故事,没人会想多问一句落败的野犬逃去了哪里。 唐棠现在知道, 那些妖族去了哪里——他们在地下建造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城池, 这里妖力弥漫,天穹之上的日月与星辰、地面之下的山川河流皆由妖力撑起, 恍然看去,似人间城池一般。 但还是有许多不同的。 最明显的便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他们身着奇特, 虽然乍一看还是人类的模样, 但大部分都带有兽类的特征。 有人头顶一双毛茸茸的耳朵;有人露出的半截胳膊上的鳞片闪闪发光;有人五指之间连着蹼;还有人从膝盖往下都是兽脚, 穿不进鞋子,便直接踩在地上。 哪怕她昨天就已经知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但直到现在,才对自己到了妖族领地这件事有了些真实感。 那些似人非人的妖族走在唐棠身旁,让她好一阵头皮发麻——要是她露了馅,这些仇视人类的妖族就会一股脑地涌上来,扒下她的皮。 人类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见人类骨子里就对这些妖族有着挥之不去的恐惧。 唐棠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斗篷里,小狼崽好像察觉到了她的恐惧,在怀里隔着衣服蹭了蹭她,低低地“呜”了一声,像是安慰。 唐棠摸了摸它的脑袋,快步走进偏僻的小巷子里。 不远处有几栋石房,唐棠裹着斗篷,往不起眼的背阴处一坐,仿佛走累了歇息一会,但斗篷下一双眼睛清明得很,没人发现她其实在凝神听着大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妖族的交谈声。 其实唐棠最初的计划是找个茶摊酒馆之类的地方,舒舒服服地坐着点份饭菜打听消息,随便给自己填一下肚子。 但她计划还没迈出第一步,就夭折了——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为了防止自己露馅,她谨慎地跟着一只狼妖走进茶摊,准备看一下这只狼妖的点餐之类的,事实证明她这个谨慎的举动非常明智。 因为狼妖用来结账的,居然不是金银,而是一种她没有见过的铜钱。 唐棠偷溜出松云山的时候,除了药之外,只带了钱和破邪,那个时候她还想,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掏出破邪拍在桌上。 现在看来,她还是太年轻不知事了。 在这个地方,无论是钱还是破邪都不好使了。 唐棠溜去了下一个茶摊,她仔细观察,才发现整个妖城,所有需要交易的东西,都用一种石头制成的铜钱模样的货币交易。 最后只能随便找了个偏僻地方坐着,祈祷街上交谈的行人商贩能给自己一点线索。 “诶——你听说了吗!” 唐棠心里一动,来了。 “昨晚狐二又带人去郊外陷阱那边抓人类,狐二要再抓着这一个,狐家就比蛇家抓得人多了。蛇四也带人去看,好多人跟着去凑热闹,结果陷阱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见着!可闹了好大的笑话。” 一个粗犷的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很明显的惊讶:“怎么会?狐二抓了这么多次人类,可从没有失手过。” “嗐!谁知道呢?”一开始那个挑起话题的八卦的声音道,“再有一个人类屏障马上要破了,狐蛇两家争执不休,万一就是狐二心急要邀功呢?” “也是……”粗犷的男声带着惋惜,他说,“最近人类可不好抓咯。” 两人唏嘘几句,又聊起别的八卦,唐棠耐心听了一会儿,发现皆是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就收了心。 短短几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却很多。 他们所说的狐二,应该就是那个引诱自己下来的白色狐狸,还有蛇家,妖族与人类相似,同种族往往生活在一起,这个地方管事的两大家应该就是狐与蛇。 还有,“屏障”?他们抓人就是为了屏障?这又是什么东西? 唐棠没有听说过,但这个词让她想起她和牧行之进入地缝时仰头看到的,地底与地面交界处的一道白光。屏障屏障……就是隔开地底与地面的结界的意思吧? 这些妖族抓人来此,就是想要破开屏障……他们想回地面? 唐棠心里一惊。 时竟遥应该是在她死之后才对妖族动手的,原因应该也跟她的死有关,算算时间,时竟遥动手的时候她正在药王谷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药王谷长老,所以她不清楚人妖两界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即使是这样,她也能隐约察觉到妖族要回地面之事绝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一着不慎就是两界大战。 而牧行之这个男主角,他是人妖混血,身份本就特殊,却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从松阁抽到了这个看似简单,却关乎两界平衡的任务。 他会怎么做?他身负妖族血脉,在修真界被肆意欺辱,如今妖族血脉彻底压下了人族的血统,又失了忆变成小狼崽。 ……该说不愧是男主角待遇吗?唐棠有点复杂地想着。 这个任务给他做了一个太完美的身份,他可以作为人破坏妖族计划,完成唐家任务,一举成为修真界的座上宾;也可以作为妖族帮助妖族,带领妖族重回地面,成为妖族的恩人。 怀里的小狼崽适时地伸了个懒腰,它蜷得太久,骨头都软了。 唐棠避开那些行人的视线,将小狼崽从自己怀里抱出来,放在膝盖上。 一身柔软的毛毛被逆蹭着炸开,小狼崽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抱离唐棠暖和的怀抱,金色的大眼睛里充满茫然,见唐棠只是看着它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它就自己支起身子,用湿漉漉的小鼻子蹭她的脸颊。 唐棠点了点它的脑袋,它这么小这么软,一下子被戳了个倒仰,差点摔下唐棠的膝盖,幸好她眼疾手快接住了,才避免了摔个大马趴的命运。 “你个惹事精……”差点摔了小狼崽,唐棠本来要说的话也少了几分气势,多了点心虚,“现在任务怎么办呢?” 小狼崽看着她,虽然听不懂,但还是摆出一副很认真的架势,竖着大耳朵听。 “唉,你的任务是铲除妖族的老窝来着。”原本大家都以为只是三两只不成气候的狐妖罢了,“现在这……” 现在这里也能算是妖族的老窝,但这已经不是他们两个人能应付的事情了,难道他们俩能单枪匹马杀光一整个妖城吗?只怕唐家主亲自来了也做不到。 但任务……任务还得做,唐家的规矩是定死的,不容更改,她不能让牧行之被送去松云城。 唐棠咬牙,突然想起任务里还有一个附带内容:救出那些被抓走的少女——如果她们还活着的话。 现在只能祈祷她们还活着——哪怕一个也好,一个也算完成。 “有点瘆得慌啊。”唐棠小声嘀咕,“破开屏障要用什么方法呢,既然他们抓这么多人来,肯定不会是什么好办法,是祭祀?还是别的什么邪法……” “这地方不宜久留,幸好我还有破邪……实在不行,强抢一个就立刻杀出去。” “嗷呜!嗷呜呜……”小狼崽突然又叫起来,唐棠警觉地看向四周,四周行人好像变多了。 她把小狼崽往怀里一揣,拢好斗篷掉头就走。 只是小狼崽好像不太安分,它像是被吓着了一样,一直在怀里挣扎,“呜呜”地叫着。 “怎么了?”唐棠不得已停脚步,小狼崽毛茸茸的脑袋从她胸前探出来:“呜!呜呜……” “不舒服吗?还是饿了?”唐棠问,但小狼崽说不出话来,她也没法判断,只能担心地拍了它的脑袋,“忍一忍,咱们要先找个地方歇脚。” 自从见到她开始,小狼崽一直很乖,若是平常她这么说就会乖乖缩回去,但此刻它却不肯,脑袋挂在她衣襟外面,摇摇晃晃的,活像个大号胸针。 “你听话一点……” “呜!” “小祖宗你乖一点,咱们要露馅了……哇啊!”唐棠光顾着跟胸前的脑袋作斗争,一时间没看路,不小心撞上了一旁的铺子,她连连道歉,趁着还没引起太多人注意,将小狼崽脑袋往怀里一摁,赶快溜了。 最后这一次斗争在唐棠的暴力中被强行划上了句号,不安分的小狼崽被她用力摁在怀里,冷酷无情地镇压了它的脑袋——唐棠把它狠狠塞回去了,并且警告它不许再露头。 她转了一圈,找个妖城外围看起来有些荒凉的院子,翻进去一看,果然没有住人,这一片的人都寥寥无几,灰尘落了厚厚的一层,大约是最初来到这里的妖族们建造的,后来在这里安顿好了之后他们都往城内迁居,这一片就空下来了。 如今正便宜了唐棠,她选了最靠外围的房子进去,才一落了实地,小狼崽就哼哼唧唧地拱她。 “你到底怎么了?”唐棠将它放在地上,拧开盛水的瓷瓶放在它面前,“要喝水吗?” 小狼崽没理,反而用鼻子拱她的手。 “你饿了?”唐棠又问。 小狼崽拱着她,见她无动于衷,自己颠着两只小短腿往外走,耳朵一蹦一蹦的,像是一团会移动的小煤球。 “要我跟你走?” “呜!”小狼崽往前跑了两步,又站定回头看着她,金色的大眼睛里写着催促:快跟上啊。 唐棠才明白过来,虽然她不知道小狼崽为什么要带自己出去,但这里是妖族领地,空气中都充斥着妖力,说不定它察觉到了什么。 小狼崽跑起来一摇一晃,步子却很稳当,目标也很明确,还时不时地停下来等她。她跟着小狼崽一路走到妖城最边缘处。 第23节 这里是一处空旷的山脚,他们走到坡边,小狼崽就停下了脚步。 唐棠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脑袋:“是在这里吗?这里有什么东西?” 可是这里空荡荡的,不像是藏了什么东西的样子。 小狼崽绕着她转了两圈,然后径直走向山边的一处满是落石的地方,抬起小爪子摁在其中一块大石头上。 然后它回过头来,再次用催促她跟上的眼神看了唐棠一眼,一头撞进石头里,不见了踪影! 唐棠大吃一惊,也伸手摸了摸那块石头,入手坚硬又粗糙,有沙子随着往下落,与正常石头没有区别。 不像是障眼法,那这是传送法阵? 唐棠还没得出一个结果,刚刚进入石头里的小狼崽又从石头里窜了出来,它急促而尖锐地“呜呜”两声,要她跟上。 牧行之总不能害她。唐棠深呼吸一口气,一手拎起还在她脚步打转的小狼崽,闭眼撞进了石头里。 一阵白光闪过,天旋地转,强烈的失重感袭击了她,唐棠只觉得身体在往下落,但她还来不及调整自己的姿势,就猛然撞上了一个柔软的垫子。 这垫子还有点毛茸茸的。 唐棠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视线缓缓下移。 黑暗中,她对上了一双巨大的金色眼睛。 ……啊。 有那么一瞬间唐棠被吓得失了声,但眼睛的主人很快低下头,用虽然已经变得巨大但仍旧毛茸茸的脑袋努力蹭她。 “牧、牧行之!”唐棠被蹭得狼狈不堪,用了两只手才把它的脑袋架住,好不容易挣脱出来。 “呜。”这一次是十分低沉的声音,完全不似幼崽那样尖而绵软,那双金色的眼睛在幼时显得无比可爱,但长大后变得如同金灿灿的烈阳。 唐棠说:“你怎么变成……” 话还没说完,眼前一花,唐棠瞬间从巨狼的背上摔在地上。 巴掌大的小狼崽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看到唐棠摔得一脸懵逼,它跳进唐棠的怀里,讨好地蹭着她的下巴。 声音很无辜:“呜!” 第30章 ??参商五 唐棠:“……” 小狼崽用脑袋拱她, 声音又可怜又无辜。 唐棠抓住它的两只前爪举到自己眼前:“装可怜也没有用,你到底是什么妖……” 牧行之方才化作的那只狼的身形就大得离谱了,再说, 从没有听说过妖族还可以变幻体型的。 牧行之还没有失忆时曾经谈及过自己的血脉, 他说自己是狼妖, 如今看起来却不尽然。虽然无论大小, 他模样也的确是狼的模样,但普通狼妖可不会这样。 唐棠捏了捏它的爪子,若有所思:“你的血脉果然不简单……” 小狼崽不知道听没听懂,歪了歪脑袋,“唔?”了一声,装傻。 唐棠从百宝袋里翻出一个夜明珠照明, 有了点光亮, 便能看到他们正处于一条长廊里,这条长廊明显是人为修缮的,地面墙面都十分平整,每隔几米,墙壁上便有一个斜插着的火把,只是还没有点燃。 通道延长至远方的黑暗中, 看不清楚通至何方。 唐棠便一手揣住小狼崽, 一手举起夜明珠,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通道。 通道四弯八拐, 每到一个岔路口,小狼崽便探出头, 朝着一个地方低低地叫, 给她指路。 这里明显是妖族的密道, 一开始唐棠还担心会遇上妖族, 但也不知道是小狼崽带路的原因,还是因为这个时候地道里本也没有人,唐棠走了好远,都没有遇上人。 估摸着走了半柱香,小狼崽忽然“呜呜”地叫了两声,挣扎着从她胳膊里跳了下去。 这次它落地很稳,又晃着耳朵往前跑了几步,抬起小爪子摁在一堵墙上,回头看她。 唐棠会意,也将手放在墙面上,眼前一花—— 她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已经从透过眼皮照进来的,那些金灿灿的光芒里猜出了什么。 这是一个堆放宝物的密室。 大约十米来宽,竖有七八个直直顶着天花板的博古架,地上堆放着满目琳琅的金银宝石,在夜明珠的黯淡光线里散发着温润而贵重的莹光。 唐棠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踢到一簇堆成小山的宝石堆,各色宝石瞬间散落在地,一颗幼儿拳头大的珍珠掉下来,咕噜噜地滚进了密室深处。 这些贵重的宝石,居然就这样堆在地上…… 唐棠将视线投到博古架上,那么被安放在架子上的,又该是何等宝物? 小狼崽“嗷嗷”地叫着,咬着她脚边的裙摆,把她往密室里拽。 唐棠跟着它往里走,最前面的几个架子上堆着成卷的书和镶金的瓷瓶,想来是功法和丹药等等,再往里走,是几架空荡荡的剑架子,从架头处劈斩的痕迹又深又干净,隐约可以从中窥见这些宝剑是何等锐利。 除了宝剑架之外,里面还放着一些双剑、匕首、弯轮,甚至还有两架琴修的古琴。 妖修没法修习人修的功法,自然也不能使用这些武器,想来就算是那些宝剑劈砍的痕迹,也徒有锋利而无剑意,这些从人修手中抢得的武器,无法发挥灵力,落成砍柴物,也是可惜。 唐棠心里感慨,却没有特别在意,也没有拿走的想法,唐家家大业大,她想要什么武器没有? 谁知小狼崽却不太乐意,它咬着唐棠的裙摆,不住地看看她又看看那些武器,小脑袋一扬,硬生生用那种毛茸茸的小脸摆出了财大气粗的姿态,意思是:随便拿! 唐棠失笑,蹲下身摸了摸小狼崽的脑袋:“是你的吗你就随便拿?再说,我也不缺这些……” 小狼崽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像是在辨认她的话是不是真的,随后它“嗷”地一声站起来,突然又化作了巨狼的模样。 这一回光线好,唐棠终于看清楚它的模样—— 的确还是狼的模样,但只是这样伏着身都比她的腰还要高,完全站起来时,像是一座黑色的小山。 那双金色的眼睛太大,猛的对上,好像浑身都被那双眼慑在原地不得动弹,像是被天敌牢牢盯住的小动物。 唐棠也是一怔,但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惊吓,巨狼就温顺地低下头,用脑袋蹭她,将她包裹进毛茸茸的海洋。 “……怎么了?” 巨狼没应声,等它蹭了个够本,就走过去扭头去看一个个博古架,巨大的身体在密室里穿梭,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牧行之?”唐棠问,“你去哪里?”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密室里不断回响,过了一会,巨狼回来了,嘴里叼着一个小臂长宽的匣子。 “这是什么?” 巨狼用脑袋顶着她伸出手,然后把匣子放在她的手心,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要她开礼物。 唐棠打开来一看,匣子里放着一根鞭子。 她轻轻提起来,整个鞭子是由不知名的藤蔓编成的一体,没有把手,轻如云雾,看似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可这密室怎么也得有十来年,哪怕是再富含灵气的植物被摘下来做了武器都会干枯发黄,这藤蔓却生机勃勃,叶片上甚至还沾着露水。 再说,能放在这里的,绝不是什么简单宝物。 唐棠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抓住巨狼的耳朵:“你到底有没有记忆?” 如果没有,怎么知道她会用鞭子? “呜?”巨狼摇摇耳朵,立刻又换做了小狼崽的模样,趴在她鞋面上。 “……装傻也没有用。”唐棠抓起它,有点怀疑它是不是听得懂自己说话,不然为什么每次都在关键时刻变小。 “还是要谢谢你,不过我不缺这个东西,给人家放回去吧。”唐棠又说,她把鞭子折好收进匣子里,随手放在身边的博古架上,揪住小狼崽的耳朵摸了个遍,“以后不要随便进别人的密室随便拿东西,懂不懂?” 唐棠看龙傲天小说的时候,就特别讨厌那些主角如同蝗虫过境一般随便闯入别人秘境东翻西找,搜刮个遍,把别人的东西一股脑卷走,还要假惺惺地说上一句:我就笑纳了。 非常牛逼,但也非常油腻。 ——笑纳个锤子啊,不问自取是为偷好吧! 唐棠这些年来养成龙傲天男主角,都努力把他们养成三好男主角,修真界之光,天道的接班人。 这个密室是有主人的,他们只是来做任务,不是来做贼顺走人家东西的。 唐棠循循善诱,准备从现在开始自己的养成事业,小狼崽却不太配合,它急得在唐棠怀里蹦来蹦去,“嗷呜嗷呜”地叫。 奈何唐棠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坚决贯彻自己的养成计划,绝不在小朋友——现在的小狼崽太小了,勉强可以算是个小朋友——面前出尔反尔,只用一只手就镇压了它的抗议。 小狼崽无法,它又不能真的去咬唐棠,只得闷闷不乐地跳下了她的怀抱,又迈着小短腿往前走。 “生气了?”唐棠说,“但是我还是觉得……” 小狼崽猛地“嗷”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又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她,意思是:跟上。 “哎。”唐棠便跟上,往里走了几步,又是一扇门。 密室居然还有密室,里面会放着什么? 小狼崽示意她推门。 唐棠却觉得有点不对劲。 密室里放了那么多珍宝兵器,大约就已经是这些逃到地底的妖族所能保存下来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但这扇门位置偏僻而隐蔽,如果没有小狼崽带路,她是根本不可能发现这扇门的。如此看来,外面的那些东西,都像是为这扇门而设置的障眼法。 那么这门里的,又会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她都不准备拿走它,既然如此,不如直接离开,他们现在还在地底,这里是妖族领地,要是引起注意就完蛋了。 唐棠看了一眼,就蹲下身去抓它,说:“不要拿东西,我们走了。” “呜!” 小狼崽敏捷地躲过唐棠的手,一脑袋扎进了门里。 下一刻,地动山摇。 “喂!牧行之——” “这么大的动静……妖族肯定发现了。”再伸手去抓小狼崽已经来不及了,唐棠一咬牙,好不容易扶着博古架站稳了脚跟,也跟着推开门。 天旋地转,随着唐棠推开门,地动好像越来越强烈了,她几乎是扶着墙壁才能踉踉跄跄地踏步进去。 门里是一个空旷的房间,不像外面似的堆满珍宝,只在正中间布置着一个石台,石台上端放着一个玉质的匣子。 现在匣子已经被小狼崽咬开了,它毛茸茸的大脑袋一整个埋进匣子里,不知道在翻找些什么。 “牧行之!”唐棠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它拎出来,“你在做什么?” 第24节 小狼崽无辜地抬起头,这下唐棠看清楚了,它嘴里咬着一个拳头大的妖丹,那妖丹金灿灿的,仿佛镀了层鎏金,在昏暗的室内亮得惊人。 即使情况何等危急,唐棠也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只是这一颗妖丹,都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和威压,可以想见,妖丹的主人在生前是何等威风凛凛的风采。 “这是……” 话音未落,妖丹被小狼崽一口囫囵吞了。 唐棠:“……” “牧!行!之!”唐棠大怒,抓着它的小身子摇晃,又去扒拉它的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就敢吃?张嘴!张嘴给我看看,快,快——” 门外忽然传来几道声音:“是谁?!” “暗室进了人!” “快来人啊!” “……”唐棠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也顾不得看小狼崽的嘴了,她将狼崽往怀里一揣,“走,破邪!” 挂在腰间的破邪应声而动,它出了鞘,径直往外飞去! 唐棠跟在后面走出暗室,外边室内已经进了几个妖族,破邪一往无前地在前方开路,遇人就斩,逼得那几个长着狐狸耳朵的人不得不四散躲避。 唐棠脚步不停,绕过一只狐妖,大门就在眼前,她伸手一推—— “吼!!!” 怀里的小狼崽瞬间化作巨型,为她挡下了门外的伏击。 “牧行之!”唐棠被它巨大的身体拢在身下,立刻闻到了血腥味,眼看着巨狼咬住一个人,她连忙说,“不要恋战,快走!” 增援肯定越来越多,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巨狼咬住她的衣服将她甩在自己背上,唐棠抓住它又长又软的毛,大喊:“破邪,开道!我们快走!” 她来不及再说什么,凌冽的剑光在前方一闪而过,巨狼狂奔起来,唐棠只能将自己埋在它的背上,努力不让自己被甩下去。 …… 片刻后,有一群人赶到了地道内。 “密室怎么样?”为首的那个人铁青着脸询问。 “财宝兵器完好无损,无一丢失……” “我不是问这个!”那人怒道。 旁边一个神情散漫心不在焉的人笑了笑,在一众里神情凝重的人里他是唯一一个还能笑得出来的人,虽然看起来更像是习惯性的表情:“哎呀,蛇四,你这么急做什么,不过就是两个人类,难道还能……” “……暗室内的妖丹丢了。” “什么?!”方才发怒的人道,“狐二,这就是你说的‘不过就是两个人类’?” 狐二脸上的表情也冷下来了。但他没有发怒,反而很冷静地问:“那‘他’呢?” 禀报的人恭恭敬敬地道:“‘他’还在。那两个人类没有发现机关。” 狐二长舒了一口气,就连一开始发怒的蛇四也放缓了表情:“还在就好。但妖丹也很重要,快派人去抓那两个人类!” 手下人领命而去了。 他们走到暗室里,狐二主动上前检查了玉匣子上的锁,若有所思道:“是咬痕……咬开的?” “人类能咬开锁?”蛇四道,“你看错了吧。” 他走到石台后方,用手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机关。 只听得一阵咔吱咔吱的声音响起,石台下沉,片刻后,一具石棺从地下的水中缓缓升了上来。 石棺内,一个年轻的男人躺在其中,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似的。 如果唐棠在这里,她就会惊讶地发现—— 这男人居然和牧行之长得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心口破了一个大洞,金色的妖力从中缓缓溢出,本该处在那个地方的、用来存储和运转妖力的妖丹却不知所踪。 方才那枚妖丹上的妖力,就出自这里。 那么大一枚妖丹,竟然也是妖族的障眼法! 蛇四检查了一下石棺,确认道:“没事,看来他们没有发现石棺。” 他再次按动机关,石棺缓缓下沉,在被水淹没的最后一刻,沉睡在石棺里的男人忽然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正看向了唐棠离开的方向。 …… 唐棠还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 这个时候,她还趴在巨狼的背上,她不知道他们逃了多久,但得益于地道内七拐八弯的路,他们很快甩开了追兵。 又走了一段距离,唐棠道:“停!就在这里停!” 追兵一时半会过不来,她担心牧行之身上的伤,怕这样跑下去会撕裂伤口,想给它检查一下。 巨狼把她从背上放下来,冲她“嗷呜”了一声,又变成了小狼崽。 唐棠也顾不得在意它又变形了,抓起它检查,这才看到它的伤口在两只前爪上,方才的剧烈跑动果真撕裂了伤口。 唐棠心疼地把它的前爪捧起来,又翻出一瓶金疮药给它包扎,等到一切做完,她道:“你乖乖的啊,我带你走。再变大我可抱不动你。” 小狼崽也朝她点点头,乖乖地趴在她怀里。 唐棠便带着它往前走,有破邪开道,她又运气好,一路上没遇到追兵,估摸着又走了几百米,空气中便传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与小狼崽身上的不同,还掺杂着泥土和灰尘的味道,像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已经干涸的血液。 ……地道里还有别人? 唐棠的心脏颤了颤,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但也只是一顿,她随即又加快了步子,再往前几步是一个拐弯,唐棠转过拐角,映入眼帘的是一扇两人高的木门。 那木门看起来很普通,没什么装饰,反而满是毛糙木刺,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唐棠伸手去推,忽然觉得掌心咯到了什么又硬又小的东西,下意识一蹭,又化为粉末。 唐棠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词。 ……血块。 曾经有大团的血块溅上了木门,而后有一部分凝在上面,只需要轻轻一蹭,便化为粉末纷纷扬扬地往下掉。 唐棠深呼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第31章 ??参商六 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血腥味。 混合着尘土与时间的味道, 唐棠皱起眉,在黑暗中举起了手里的夜明珠。 黯淡的光线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石洞,唐棠的视线犹疑地往下挪, 即使再如何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 还是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人, 好多人。 又或者说, 好多尸体。 唐棠难以形容自己看到这一幕的感受,那些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屋里,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血垢,夜明珠往下照,她的脚边躺着一个死不瞑目的少女,眼睛已然变成浑浊的死白。 对上那双眼睛, 她一时失去了言语。 此刻她的脑海里再没有什么关于任务的考量, 只有一个想法,单纯、直接、粗暴。 这些被妖族抓走的少女……都在这里了。 她们……都死了。 这不是唐棠第一次面对死亡,但在这样的时刻,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浑身发冷,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唔……” 微弱的呻///吟在不远处响起,唐棠一怔, 然后一个激灵, 像是突然被人从地狱拉回了人间,她直奔声音而去, 那里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 少女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泡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粗乱的发遮住了她的脸, 唐棠不确定她身上有什么伤, 不敢随便挪动她, 只能将她的手捧起来: “你……你还好吗?你醒着么?你受伤了么?” 她手足无措地一连三问, 少女却再没有了反应。 唐棠便举起夜明珠,小心翼翼地拨开她黏在脸上的发丝,她蹲下身,被抱在怀里里小狼崽就从斗篷胸前的缝隙里冒出脑袋,它也正看着少女。 少女不期然地与小狼崽对上视线,忽然猛地一颤,张嘴狠狠咬伤了她的手腕! “呃!”唐棠痛呼一声,但还没等她有什么表示,少女便尖叫着往外爬。 “别杀我!别杀我!……呜呜……” 唐棠一呆,觉得她好像神智有点不清醒,也对,在这个地方呆久了是个人都要疯,唐棠只是踏入房间,就觉得自己呼吸不畅,头脑也被血腥味熏得发昏。 就她呆怔的这么一会儿,少女爬至墙边,瑟瑟发抖地蜷缩成了一团,方才的反抗好像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 “……嗷呜?”小狼崽在她怀里乱动,大约是也被少女方才突然的袭击吓着了。 唐棠无声地抱紧了小狼崽,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温声道:“我不会杀你……你清醒着吗?我是来救你的。” 少女仍旧埋着头,瑟瑟发抖,不发一言。 “你是松云城的人吧?我是唐家人,松云山唐家人。” “是唐家派我来救你的。” 松云山唐家——对于松云城之人来说,松云山就像是他们的守护神。 “松云山本就对你们有庇护之责,这一次是唐家的疏漏,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不知道是不是“松云山”这个词触动了少女的神经,她沉默半晌,缓缓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发丝里露出来。 她看着唐棠许久,似乎在观察她说的话是不是谎言。 唐棠便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递给她。 “先披着一下。”她说,又翻找自己的百宝袋,“你身上有伤吗?我带了些药,拿给你……” 第25节 “我知道。”少女突然开口,声音里少了尖叫时压倒性的惨烈,便更显得沙哑。 “什么?”唐棠不解。 少女伸出手指了指她的衣服:“白鹤金松……我知道,你是唐家人。” 原是她解开斗篷,便露出了唐家弟子的衣袍。 少女又问:“那个……你是唐家人,怎么会带着妖兽?” 唐棠一时语塞,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再说,这少女精神紧绷,像一根拧过了头马上就要断掉的绳,如果说小狼崽是妖兽,她大概又会做出过激的举动。 唐棠无法,将小狼崽从怀里抱出来,两只手举着它的前爪给少女展示,眼也不眨地捏造事实:“它不是妖兽,它是我的宠物——你看。” 小狼崽很配合地“嗷呜”了一声,卖萌已经很熟练了。 少女果然放下了警惕,少了威胁之源,唐棠看起来又温和,她脑子清醒了不少,说话也有了条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不应该咬你……那些妖族每隔几天就要来抓一个人走,我以为他们今天又来了……” 话到最后,已然是哭腔了。 “没关系,是它吓着你了。”唐棠并不介意,她的注意力在她话中的别处,“你是说,那些妖族会来抓人?” “嗯。”少女怯怯地说,“他们每隔几天就来,被抓的人走之前还好好的,再扔回来,就变成尸体了……” 唐棠怕她再说下去又要崩溃,连忙转移话题,问:“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少女说,“就我一个……我听说那些来抓人的妖族,还差一个,所以,所以他们暂时没有动我。” 还差一个,想来就是差唐棠了。 也幸好这一次是唐棠来了,否则让妖族补齐最后一个,不仅保不住眼前这个女孩,连屏障都要叫他们破开,到时候事情就大了……远的不说,作为边界线的唐家肯定首当其冲,安宁了千百年的松云城也会陷入战争。 唐棠把药瓶递给她:“你先包扎一下伤口,我带你出去。” 少女说:“我没有伤,这些血都是其他人的……那些妖族不会伤人,但他们会直接杀人,然后每次都将尸体丢进来……” 也的确是祭祀会有的方式——不伤人,只杀人。 唐棠将斗篷给她:“那好,你披上。能走吗?” 少女裹好斗篷,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起身,方才踏出一步就跪倒在地。 唐棠干脆过去蹲下身:“趴上来,我背你,我们得快点走。” 少女却犹豫了,她踌躇了一会儿,问:“你可以吗?” 唐棠长得常年病弱,看起来就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其实唐棠自己也不确定,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但此刻再怎样也得试一试了,小狼崽脚上有伤,这少女被关了这么久又走不动道,只剩下一个她还完好无损。 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可是修真者,还背不动你?” 少女看起来果真信了,在凡人眼里,修真者便是可以劈天开海,无所不能的仙人。她不再犹豫,趴到唐棠背上。 唐棠一咬牙将她背起来,心里反倒放松了些——少女被关了这么多天,瘦了不少,比她预想里的要轻许多,而且她用了点灵力把她托了托,就更轻了。 唐棠对面露担忧的少女说:“你好轻。我们走吧。” 小狼崽从她胸前衣襟里爬出来,脑袋垫在她的肩头,一双金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女,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棠也没有心力去管它在想什么,她背着少女往外走,每到一个岔路口就让小狼崽给自己指路。 少女乖乖趴伏在她的背上,她甚至比唐棠还要高上不少,斗篷顺着她的动作往下垂,盖住了唐棠的身体。 少女不由自主地走了神,小心翼翼地想,话本子里的修真者都力大无穷、无所不能,好像没有说过他们是什么模样,难道修真者都是这样清瘦的吗?她能感觉到唐棠的脊背,笔直地像是一条清凌凌的剑锋。 她身上的血迹染红了唐棠雪白的袍子,她下意识地有点紧张,但唐棠没有在意,反而把她往上抱了抱,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走神被唐棠察觉到了,那个唐家仙人还回过头安慰她:“怎么了?不要怕,马上就带你离开这里。” 现在,少女又觉得那条脊背是很温柔的,这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唐家仙人像是月亮,她的脊背就是托起月亮的山峰。 她虽然只是个凡人,不知道修真界与妖族的弯弯绕绕,但见识过那些妖族的血腥手段,也知道此行不会一路安稳。这里是妖族领地,只凭唐棠一个修真者和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只怕很难安然闯出去。 但此刻,她趴在月亮的背上,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心安。 只希望她不会拖累她。 …… 她们一路幸运,没有遇到其他人。 唐棠刚想松一口气,却发现自己再如何好运也不能避过这一遭——他们是在地道里被发现的,哪怕妖族首领有点脑子都会知道,要在门口堵住他们。 如今到了门前,唐棠只是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便发现门外人影幢幢,来堵人的妖族只怕不少。 唐棠退了回去想了半晌,思来想去,还是这样闯。 而且要越快越好。 再慢一些,只怕身后的追兵上来,倒是被两面夹击,想逃出去更是难上加难。 她将小狼崽塞进怀里,命令它不准冒头,面对着另一个更大号的挂件却犯了难:“你现在能走了么?我们只怕要闯出去,你让我背着,只会变成活靶子。” “没事,我可以走。”少女自己下了地走了两步,还是脚软,但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我们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硬闯。”唐棠对她交代自己的计划,“地道里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我会让我的灵剑破邪先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我们俩一起躲在后面走。” 少女又走了两步,她在地道里待久了,已经许久没有走过路了,似乎在适应走路的感觉。她想了想,对唐棠说:“仙人,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走好一些。” “叫我唐棠就行了。”唐棠说,她以为少女在害怕,又给她解释,“我们不能分开走,你现在连走路都不顺畅,被抓住就完了,我很难再回来救你。” 少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小声地说:“我、我没有什么用,帮不到仙人……帮不到唐棠你。我可以先出去,帮你引开那些妖族,然后你就可以逃出去了……” “要走就一起走。”唐棠打断了她,态度很坚决,“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你想得太多了,不过是几名妖族,我可是修真者,外面那些小妖怪对我来说不在话下!我一剑都全杀了。” 少女“啊”了一声,更小声地问:“……真的吗?” “真的!”唐棠斩钉截铁地说,信誓旦旦的模样活像她一剑就能荡平整个妖族,“你没见过修真者吧?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少女真的没见过修真者,话本里又描写他们无所不能,便有点信了:“抱歉,是我想太多。” “没事,你也是好心。”唐棠安慰她,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拿不准主意,但她知道这一刻所有人都指着自己这个主心骨,她自己绝不能先泄气。 安抚好少女之后,唐棠轻唤:“破邪。” 长剑应声而动,唐棠摸了摸它,分给它一些灵力,用少女听不到的声音说:“我就知道你最靠谱了,破邪。这次就靠你了……你的小主人我,牧行之,还有那个可怜的女孩,不止是因为男主角的任务,我们得救救她。去吧。” 破邪嗡嗡作响,蹭了蹭她的手指,往外去了。 风声呼啸而过,它雪白的剑身在空中几个回旋,带着凌冽的剑光与灵力,在妖族内横空撕开了一道口子! “啊!” “什么东西?!” “是剑!人类的剑,快抓住它!” 外面响起惨嚎与悲鸣,唐棠回过头来,为少女整理了一下兜帽的袍角,随即抓住她的手往外跑:“走!” 第32章 ??参商七 少女低着头, 她命令自己不去管一旁飞溅的血,只拼命跟上唐棠的脚步。 小狼崽也从她怀里跳了出来,化作巨狼的模样, 一瘸一拐地跑在前面开道, 唐棠一手抓着少女, 另一只空出的手并拢两指, 在有人靠过来时便挥出一道灵力击飞他们。 初时还游刃有余,但随着围过来的妖族越来越多,她也渐渐开始力不从心。 唐棠并不是修真者,她也不像修真者那样有着可以自我运转生成的灵力,她体内的灵力就像是一汪死水,用完了就没有了。 唐棠又击飞了一个妖族, 刚得空甩了甩酸疼不已的手指, 下一只妖族便直直朝她咬来,他们就像是不怕疼不怕死的傀儡,前仆后继地往上涌。 唐棠一并双指,还未甩出,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完了,她没有灵力了。 妖族自然不会管她有没有灵力, 照样咆哮着冲了上了! 唐棠大喊:“破邪!” 但已经来不及了, 就当她准备硬生生受这一下时,千钧一发之际, 前方开道的巨狼就像是背后长了眼一般折返,将她挡在身后! 刹那间唐棠看到了鲜血飞溅。 她失声道:“……牧行之!” 巨狼听到了她的呼唤, 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头望了她一眼, 然后瞬间化为小狼崽的模样, 趴在地上。 唐棠一把抓起它, 小狼崽的身体软绵绵的,抱起来能感觉到他软趴趴地小身子没有丝毫力气地躺着她怀里,它浑身上下的毛毛都被血黏成了一缕一缕的。 “破邪!”唐棠唤道,“过来!” 长剑应声回到了她身边。 只是耽搁了这么一会的功夫,他们就被妖族围了起来。 唐棠喘着粗气,渐渐退到了山壁边缘,少女被她护在身后,已经无路可退了。 “抓住它!”有妖族在后面怒喝,“那只小狼妖偷了妖丹,抓紧时间破开它的肚子取丹!” 唐棠握住破邪,横空一扫,剑气荡开,众人不敢触其锋芒,纷纷避开。 “我看谁敢?!” 四周很短暂地寂静了一会儿,忽然有妖族惊道:“白鹤金松……那是白鹤金松袍!她是唐家修者!” 唐棠握紧了破邪。 一片寂静,大约是摄于唐家千年来的威名,一时半会儿没人敢上前,场面陷入了僵持之中。 “修真者……”忽又有妖族喃喃道,“是不是用修真者血肉破屏障更好?” “反正咱们出去之后也是要在松云城边开战的,杀她一个,又如何?只怕唐家自顾不暇了!” 妖族们蠢蠢欲动,突然,从斜里冲出来一人,手里的斧头就朝着唐棠砍去! “铛——!!!” 清脆的刀剑相交之声,唐棠单手举剑,硬生生挡住了那一下,逼退了妖族。 但她也被这一下逼得不得不后退一步,脚后跟抵上了山璧。 “滚开!”她怒喝,“本小姐是唐家少家主,你们敢动我试试?!” 几个妖族面面相觑,如果是唐家随便一个小弟子,在局势混乱,唐家自顾不暇之时,他们杀也就杀了,但若是唐家少家主,意义又有所不同。 第26节 唐棠重重地喘出一口气,她能感觉到身后的少女颤颤巍巍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仿佛想要给予她力量,也能感受到自己身体内的剧痛。 她默默吞下一口血,心里盘算着以唐家少家主之名,能不能让他们逃过这一劫…… 忽然,方才被她击退的那个拿着斧头的妖族摸了摸自己的铁斧,惊讶道:“等一下,她没有灵力!” “她根本不是修真者!” “唐家怎么会让凡人做少家主?”有妖族质疑,“只怕那身衣服是偷来的!” 唐棠在心里冷笑,唐家还真就让不能修炼的唐棠做少家主,但只怕说出来这些在地底呆了十几年的妖族也不会信,他们只是想要一个杀她去填屏障祭祀的理由而已。 她,还有她身后的少女,刚好两个人。 噢,还有牧行之。这破小孩偷吃人家的妖丹,他们肯定要活剐了他取丹。 她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唐棠……” 唐棠没法回头,她警惕地盯着那些蠢蠢欲动的妖族,但即使不回头她也知道身后的声音是谁:“牧行之?变回来了?” 身后又没了回音,唐棠想也知道牧行之方才帮她挡了一下,只怕是一会半会缓不过来。 她没有回头,不知道身后少女瑟瑟发抖的模样,也不知道牧行之艰难地抽出青鸟,想要站起来的模样。 我……我来挡住他们……他说,但他的声音太虚弱了,又或者说他只是单纯地蠕动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能发出音来,唐棠自然听不到。 但他站起身的动作仿佛一根引火线,立刻点燃了这紧张的局面! 妖族们面露凶光,彼此对视一眼,一同扑了上来! 牧行之扑过去,失声道:“唐棠!” 好像神明降下的某种仁慈,这一瞬间的一切都在他眼里被放慢了。 牧行之突然发现唐棠的表情变得很淡,他见过她的许多面貌,但从没有见过她这样冷酷的表情,仿佛往死水里投入一颗石子,直直地定住了。 “破邪。”她冷冷地说。 随即,她握紧了那把唐家传承千年的信物,将之平平举到身前。 她往日里从不亲手握剑。牧行之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直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她的手跟破邪其实一点也不匹配。 这把唐家传承千年的凶器的剑柄是那样宽厚,带着血、煞气和岁月的痕迹,但她的手又小又白,不像寻常人握剑时要虚虚地留出掌心一道缝,她的手掌完全贴在上面,而后紧紧握住。 那是一个剑招起势的姿态。 在这一瞬间的最后一刻,牧行之只来得及想到:……她要做什么? 牧行之突然想起最初他与她在天船上的时候,唐棠给自己看的那本剑谱——那真的是很简单、很基础的一本剑谱,大约凡是个自己握过剑的人都不屑于看里面的长篇大论,但这一刻,牧行之突然想起,那本书在唐棠交给他的时候,已经被翻得很破旧了。 唐棠从没有握过剑,所以她一定是自己翻过千遍万遍,在每一个不能修炼的时刻想象着自己握着破邪,挥出其中招式—— 立剑或平剑向前直出为刺。力达剑尖,臂与剑成一直线,剑刃朝上、下为立剑,剑刃朝左、右为平剑—— 唐棠抬起手,几乎完美地复刻了剑谱里的每一个词:立剑向前,力达剑尖,臂与剑成一直线—— “我说,滚开!!!” 她猛地挥出了这一剑。 …… 或许等千百年后,等唐棠死去,他已经不记得现在的场景,不记得她当时是怎样的姿势和表情,也不记得她此刻说了什么。 但牧行之会永远记得这一剑。 记得翩翩剑影,记得仿佛有凛冽清晖从云间,从可摘星辰的九天直冲而下。 穷尽一生,再也看不到这样惊鸿似的剑光。 那是荡开一整个天光的好颜色,破开长霄,破开人世间为她施加的无穷多的束缚和规矩,破开病体为她施加的种种冗杂和沉珂,破开烈阳让她不得不避忌的光芒,夹杂着鲜血与月光清晖,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倾泻出来的,是她本来颜色。 ——可那也真的是太基础、太简单的一剑了。 里面没有任何灵力,只是剑意,基础到不通剑法的唐棠也能挥出,简单到常年病弱的唐棠也能支撑一时半刻。 但她也就只能撑那么一时半刻了。 简单的剑招好像耗尽了唐棠全部的生命力,她的面色忽然灰败下去,像一只转瞬间就枯萎的昙花,踉跄几步,往前倒去。 在最后一刻,唐棠还试图用破邪支撑自己的身体,但很快失败了。 破邪摔在手边,她也跟着倒了下去,视线的最后,是牧行之冲过来的身影,还有—— 天边,一道剑意忽然破空而来,仿佛是方才那一剑迟来的应和,径直撕开了那一片妖力伪造出来的天空。 黑衣的身影直冲而下,唐棠不断往下掉落的眼皮也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那是沈流云。 他再一次,见证了与自己的白月光死亡时,一模一样的一幕。 遥遥地,唐棠看到他的手里握着一个正在散发着淡淡光芒的东西,短短的一小节,十分苍白的模样。 “给你。”沈流云的声音也遥遥传来,里面仿佛含着千万种苦痛,又在红尘里滚过一遭,沾满灰尘和时间的味道,“我的剑骨……给你。” 第33章 ??参商八 “给你。” “我的剑骨……给你。” 唐棠好像陷入了一个美好的幻境。 在幻境里, 她不是什么肩负唐家重担的少家主,而是一个破落小门派的掌门之女——那时候时竟遥还未掌权,修真界门派多如牛毛, 像他们这样的破落门派也不少见。 她生来患有白化病, 但她天赋出众, 长相乖巧可爱, 又受师门疼爱,嘴甜,性格也活泼开朗,天真得令人艳羡。 这是唐棠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任务,在这里,她也叫“唐棠”。 …… 冬月甘八, 正是大雪纷飞的季节。 这一天, 外出游历的掌门父亲为唐棠带回来了一个小师兄——他出门游历时,正遇上人间大疫,便从疫区把这个小师兄捡回了山门。 掌门遇到他的时候,小小的少年正默默地将父母的遗体投入火中,以防疫病滋生。 那时候他很脏,又瘦又小, 头发也乱糟糟的, 根本看不清楚长相。但掌门父亲看不到长相,却可以一眼看出来, 他是个修炼的好苗子。 他们这破落山门,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好苗子了。 于是, 他就这样被唐棠的掌门父亲捡回了山门。 唐棠只知道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没有名字, 听说人间讲究什么“贱名好养活”, 大约最初他的名字也是那种的,类似于“大牛”“狗蛋”之类的。 但他要走修仙这条路,总不可能一直叫这个名字吧?万一以后成了什么修仙界的金仙、真人,人家一问名字,说原是狗蛋真人,久仰大名——那不得贻笑大方? 于是小师兄跟了掌门父亲,姓沈——唐棠是跟母亲姓的。 后来“沈流云”三个字变成了他的名字,取自“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这一句诗。 他来时,正是这样的一个雪天。空蝉山下的溪流结了厚厚一层冰,他顺着山路拾级而上时,山顶的流云都为之停住,而山门口,小小的唐棠正在师兄的监督下大声地背这一句诗。 “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 于是他叫沈流云。 “师兄!”唐棠喊道,“沈师兄,等等我——沈流云!” 沈流云一身滚金黑袍,背后背着一把长剑,是个沉默寡言的冷面煞神模样,但长发用女性的金冠束了,还别着一朵粉色梅花,也不知那朵花是在煞风景还是可以算是一片黑中寥寥的颜色。 他回身,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已经停住了脚步等唐棠追上他。 唐棠笑眯眯地跑到他身边,她怀里抱着一大束梅花,自从沈流云前几日出门处理事情给她带了一个花瓶之后,她就经常下山摘花做插花。 “师兄,走那么快干什么呀。”她说,“都不等等我。” 沈流云抿了抿唇,道:“没有。没有不等你。” 想了想,他又补充:“师父交代的课业还未做完,要回去做课业。” 唐棠说,“你别老听爹爹的,他就总想着振兴门派振兴门派……”她撇了撇嘴,“我觉得我们这样就挺好的,而且振兴门派哪里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 “你看啊。”她掰着手指头给他数,“那个牧家最近不也出了一个天才人物?叫什么来着?牧……牧远之?” 沈流云说:“牧修远。” “管他叫什么呢。”唐棠摊开手,说,“他这样天才,声名显赫,成为了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那又如何?大家看牧家,也并不觉得牧家就能比肩唐家、杜家,最多只唏嘘一句牧家好运罢了。” 沈流云停住了脚步,唐棠一下没留神,差点撞到他身上,又被他扶住了。 其实这个时候的他们相对于修真界平均年纪来说还很小,大约也就十七八岁,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玩心重的,长辈们语重心长地说“振兴门派”之类的话语,他们是不太明白的。 沈流云没有玩心,因着出身缘故,他永远是最勤勉刻苦的人,但即使再怎样刻苦,天赋和努力也不能超越年龄和阅历带给他的眼界。 唐棠知道,他也是不懂怎么“振兴门派”的。 其实真要说振兴门派,哪怕拿这个词去问那位天天把它挂在嘴上的掌门父亲,就连掌门父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如果他能有个方程,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空蝉派还是个破落门派,也不至于捡一个人间小孩就指望他振兴门派。 沈流云也不懂,但他琢磨,振兴门派,就是要先做好每一个课业、挥好每一剑。 因此,他也成为了最刻苦的人。 但唐棠才不管他怎么琢磨,这个任务里她的系统还是正常的,她手握男主剧本,知道男主天生剑骨,根本不必这么刻苦。再说了,这个破落小门派给他提供的剑谱也不适合他,他这样苦练根本没用。 但这话她不能跟男主说。 她知道自己走完剧本之后沈流云会变成孤家寡人,所以对他怀着点补偿心理,经常央求他带自己下山玩,希望能让男主感受一下人间烟火的美好之类的。 可是沈流云经常不配合。 唐棠又说:“沈师兄,父亲今天出门了,根本没人检查你的课业,你带我下山玩吧?听说今天是立冬,人间很热闹呢。——如果父亲回来要查你的课业,我就说是我捣乱害你没做成。” 沈流云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隐约透着很温柔的无奈:“棠棠,不要胡闹,人间节气,与修真界无关。修真之人,最忌讳就是……” “最忌讳就是沾染人间之事,对不对?”唐棠打断他,“哎呀知道啦!这句话你没说腻我都听腻了。也没大我几岁,怎么像个小老头一样,比我爹还能念叨……” 她脚步一转就往山下走:“就问你,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半晌,沈流云跟上了她的脚步,无声地拉住了她的手:“我去。” 唐棠无声地笑起来,她一脚踢开山路上的石子,小石头一路滚下台阶,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伴着那样的配音,她哼哼唧唧地道:“我还治不了你了。” 第27节 沈流云跟在她身后,无奈地握紧了她的手。 时至冬至,街市果然热闹。 路上的人们在寒风中裹紧了毛绒斗篷,修者不怕冷,他们穿着薄薄的袍子走在人群中,太引人注目,唐棠找了个成衣铺子,给两人买了件根本用不上的冬衣斗篷。 成衣铺的掌柜见她出手爽快,很是殷勤地推荐绸缎和首饰,掌柜知道唐棠才是付款的人,便又拿出一枚玉质的发冠对唐棠说:“这位小公子一身黑衣,还是戴玉冠相衬,不如……” 唐棠还没说什么,沈流云便直接打断了她:“不必。” 唐棠本也想拒绝的,但见沈流云拒绝得这么爽快,她又起了点兴趣,看着他沉沉的脸色逗他:“真不要?人家都觉得你的发冠奇怪呢。” 沈流云戴金冠其实看起来是有点奇怪的,他一身朴素黑袍,面色又冷,偏生发冠一点金灿灿,全赖他生得好看,才不显得别扭。 沈流云看了她一眼,唇抿得紧紧的:“真不要。” 其实那发冠是唐棠的,沈流云刚来的时候是个形容狼狈的小孩,唐棠母亲去得早,整个山头一群只大男人带着沈流云,他们也不在意穿着打扮,是唐棠看不过他们糟蹋了沈流云那张俊脸,教他梳洗束发,又给他束自己的冠。 然后这一戴就是许多年,一直到了现在。 其实唐棠也觉得挺好的,毕竟沈流云整天板着一张冷面,金冠好歹让他有了些人间烟火气。 但她心里觉得是一码事,想逗沈流云又是另一码事,她说:“可是我觉得好看。” 玉冠的确好看,用白玉雕琢而成的整体上面镂刻的花纹繁复而精致,是唐棠没有见过的人间的花式,她觉得新奇。 沈流云便一板一眼地说:“那你买,你戴。” “这是男款!”唐棠据理力争。 沈流云语气里多了点笑意,他点点头,说:“我都能戴女款,你戴男款,有何不可?” 唐棠嘴一撇,沈流云虽然话不多,但每次唐棠都说不过他,她挠了挠脸颊,说:“……不买就不买!走了。” 两人一路出了店,沈流云追上唐棠的脚步,少女雪白的脸颊被拥在斗篷绒毛里,显得又娇又天真,他就伸手去牵唐棠的手——很有技巧地先轻轻拉住手腕,而后晃一晃,确认唐棠没有甩掉他的意思,再得寸进尺地攀上手掌。 “生气了?”他轻声问。 唐棠说:“才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老戴这种冠,出门办事人家都要觉得你奇怪。” “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我不在乎。”沈流云又摇了摇她的手,恐怕没有人会想到冷面煞神也会对自己师妹在这种小处小心地撒娇讨好,“他们觉得奇怪也不敢说什么。” “是啦。”唐棠斜眼看他,“反正你打架厉害,对不对?” 沈流云纠正她:“不是打架,是比武。” 唐棠想也不想就说:“都是一个意思。” 不过沈流云这种“说不服就打服”的暴力美学很得唐棠的心意,她又很好哄地高兴起来:“哎,我师兄就是厉害。” 要不怎么是男主角呢?拿着完全不对路的心法都能发挥出千百倍的威力。 她喜滋滋地说:“师兄,你今天去了哪里办事?说给我听听吧。” “去了天玄宗。”沈流云说,“天玄宗是个大门派,不像是咱们这样,里面弟子等级规格很严……” 他挑了几个好玩的事情讲给唐棠听,若换了往常,唐棠肯定开心地追问几句,但今天她却是若有所思,问:“师兄,你见到天玄宗的掌门了么?” 沈流云说:“见到了。说起来也怪,本来是与玄天宗的一位长老商议纳俸事宜的,但我方一入天玄宗山门,掌门竟亲自带人出来迎接。” 空蝉派这种小门派,即使有个沈流云这样横空出世的天才,也不可能得天玄宗掌门这样看重。 但沈流云这次去,天玄宗掌门不仅亲自带人出来迎接,竟然还与他以小友互称,言辞亲切,在他离去时竟然还挽留他。 唐棠说:“师兄你现在在修真界声名赫赫,他当然要好好对待你啦。” 闻言,沈流云也缓缓松开了眉头:“许是这样吧。”不然也不能解释,他只是个小门派弟子,难道天玄宗的掌门还能图他什么吗? 如果唐棠能听到他所想,一定会说:能,当然能! 和修为不高、看人半桶水的空蝉派掌门不同,玄天宗的掌门修为精深,更是一宗之长,不知操持过多少次收徒大典,更加之天玄宗每隔一年便广收天下门徒,天玄宗掌门看过的灵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空蝉派掌门只知道沈流云灵根好,适合修炼,但具体好在哪里,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玄天宗掌门可以。 他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来,沈流云身上有剑骨。 剑骨名为骨,但却并不是骨,只徒有骨形。 它是人体内的灵根变异,自动生出的一种灵根,只是会以骨的形状附着于人丹田旁的脊骨上。 据传拥有剑骨之人,都是天道指点,天生便是要修剑道的。而剑骨便是天道的印记,无论是悟道还是进阶飞升,都得天道承认和襄助。 天玄宗掌门,就是想要沈流云的剑骨。 第34章 ??参商九 原来剧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了么……唐棠想着。 她再次跟系统确认了一下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天玄宗掌门在见到沈流云的时候,发现沈流云身怀剑骨。其实他也只在古书中听说过剑骨一事,因着从没见过, 还以为是传说。但沈流云的出现, 让他确认了这传说的真实性。 天玄宗掌门也是剑修, 他的修为多年止步不前, 陨落在即,因此急于得到一个升阶的契机——这个契机,就是沈流云的剑骨。 现在天玄宗掌门显然已经对沈流云的剑骨起了心思,而接下来的发展……唐棠翻了翻剧本。 “棠棠……棠棠?” “啊?”唐棠一下子回过神来。 “发什么呆呢。”沈流云说,“逛累了么?如果累就回去罢。” “回吧。”唐棠已经没了逛街的兴致,拉住沈流云, 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问沈流云, “师兄,最近咱们门派与天玄宗有什么交集吗?” 沈流云说:“太虚境要开了,正在玄天宗附近。咱们虽然比不得天玄宗,但也有几个名额,前几日就是去天玄宗商议名额之事了。” 唐棠知道这个太虚境,它是上古时期某位飞升大能留下的洞府, 因着失去主人, 便陷入了无人知晓的地方,每隔十年——其实也不准确, 一般是十年左右,但也有二三十年的情况——便会开启。 飞升大能留下的一方天地, 自然是灵丹妙药功法武器无所不有, 因着是无主的秘境, 也没人敢独占, 一般会分配名额,即使是空蝉派这样的小门派也能有几个名额。 距离太虚境上一次开启,已经过了十几年有余,那个时候唐棠甚至方才出生,对这个秘境的具体情况没有丝毫了解。 她想了想,问沈流云:“师兄,这次咱们空蝉派有几个名额?” “有三个。”沈流云说。 空蝉派掌门有三徒,都比唐棠大,因此她行四,是最小的师妹。也因此,三个名额都给了她的三位师兄。 “那名额分配了么?”唐棠又抓住他的手臂问,“我也想去太虚秘境。” ——太虚秘境出现在天玄宗附近,天玄宗掌门又借着这个机会来接近沈流云,说他没有对这次秘境的开放起心思,谁信啊? 更何况秘境与世隔绝,里面发生什么事情外面的人也无从得知,是个天然的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沈流云闻言微微皱了眉,但还是很耐心地解释道:“太虚秘境虽然传得神秘,但其实危机四伏,每次开放都不知要折损多少修者在里面,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些。” 他显然以为唐棠又是玩心上来了,温声哄她:“秘境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几日又有一个小秘境要开,也不比太虚秘境逊色,如果你想去秘境,等我回来,便带去你。” “可是我……” 沈流云拍了拍她的头顶,动作熟练极了。唐棠知道,每次他做出这个动作,就是拿出了师兄的身份,这件事便没得商量了。 “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与师兄说,师兄必定给你带回来,亲去就不必了。” 话也说到这个份上,更是没有余地了。 唐棠还是不甘心,难道要她眼睁睁地看着男主在自己面前被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任务失败吗? 算了。唐棠又想,跟沈流云没得商量就算了,她回去求求掌门父亲—— …… 等到了晚上,被掌门父亲从房间里轰出来的唐棠发现自己太想当然了。 她不能说自己一定要去的理由,修为又没有三位师兄高,为人处世更是有目共睹的不够稳重,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有突发奇想,玩心上来要捣乱。 但秘境之事事关整个门派修炼资源、在修真界的话语地位,甚至入秘境之人的身家性命,哪里是让她胡闹的地方? 即使往日里再宠唐棠,紧要关头,掌门父亲还是拎得清楚的,更何况他还怕唐棠一个人把自己小命给玩完,当然不会同意。 ——担心她把自己小命玩完的显然不止她的掌门父亲,有生以来,她的想法第一次被三位师兄严厉拒绝,无法,唐棠只能另想办法。 …… 沈流云并两位师兄去秘境的那一天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虽是冬日,但空蝉山难得出了太阳,阳光明媚,不灼人,只照得人暖洋洋的。 空蝉派掌门一路将他们送到了空蝉山下,乐呵呵地说:“空蝉山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是个好预兆啊。” 师兄们都显得很高兴,只有沈流云有点心不在焉,他四处也没看到唐棠的身影,问掌门:“师父,棠棠师妹呢?她没有来吗?” 掌门不太在意地摆了摆手,“大约还在生气吧。”说着又叹了口气,“都怪我把她宠坏了,哎,这小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 “你们不用等她了,既是好天气,就不要误了时辰。” 沈流云抿紧了唇,不置可否。 直到临行前最后一刻,他都没有看到唐棠来送,才像是终于坐不住了,对掌门和两位师兄说:“师父,师兄,且稍等一下。……我想去看看棠棠。” 说罢,也不等回复,直径往山上跑去,惯来稳重的脚步第一次这么急。 待他行至唐棠的房门口,才终于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屋里静静的,他本想推门,但又难得踌躇,害怕唐棠气还没消:“……棠棠?” “你在吗?” 屋里忽地一阵脚步声,是唐棠走到门口:“不在!” 只听这一声,就是小脾气还没消了。 但不知为何,听到她的声音,沈流云反而松了口气:“师兄马上要走了,棠棠竟也不来送一下么?” 唐棠闷闷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我现在要出了这道门,就扒在你身上不下来,死活要你带我一起走。” “你还要不要我出门送?” 于是沈流云的声音带了点惯来哄她的笑意,他顺势道:“那你还是在屋里等着吧。等师兄回来,会给你带礼物赔罪的。” 唐棠幽幽地说:“你走不走?不走的话,我再数三声,就推门了。一——二——” 于是沈流云立刻走了,只回头看了几眼,却一步都不多留。 如果他能在这个时候推开门,就会发现唐棠已经换了一身出门的行头,食水药瓶一股脑地装进百宝袋里,她惯用的长剑也横在桌上,用裹剑带缠得严严实实的。 唐棠本来都已经踏出门了,谁能想到沈流云竟还莫名其妙杀她一个回马枪,也幸好她的系统提前提示了她男主正在靠近,她才能提前做好准备,装作生气不想去送他们的模样,好歹骗过了沈流云。 第28节 等系统说沈流云彻底下了山,唐棠才打开门,凝视着她远去的那条山路,心想看来沈流云是真的很不想自己跟着去太虚秘境。 但没法,如果可以她其实也不想跟着去危机重重的太虚秘境。 唐棠在桌上留了一封信,信里只说自己不开心,要下山玩几天,而后默默裹紧了斗篷,悄悄走了一条小路,避开所有人下了山。 第35章 ??参商十 这次秘境开启的地方在天玄宗山脚下的一个小山谷, 早在开启前三天,小山谷外便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了。 每次秘境出现的地点都不同,因此按照惯例便是秘境附近的门派来主办。这次是天玄宗挨得近, 大小一应事务都是天玄宗掌门操办的。 山谷外, 天玄宗的据地也是最中心、最大的。 沈流云方一到, 便感受到了天玄宗的热情, 几个弟子热情地邀请他去天玄宗住下,毕竟秘境没多久就要开,太虚秘境里面危机重重,入了秘境,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出路,更何况沈流云又是个横空出世的天才, 跟他结交不吃亏。 沈流云却有点走神地望着不远处, 全然没听到那几个弟子殷勤奉承的话,过了半晌,他忽地朝那个方向走出一步。 “怎么了?”大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什么神呢?” “……”沈流云这才像是从沉思里忽然醒过来了,他抿着唇,又眯眼望过去, 好半晌说, “没什么……刚看到一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眼熟?谁啊?”天玄宗弟子问, 又说,“不过太虚秘境开了可算是个盛世, 各门各派都来了人, 见到熟人不奇怪。” 沈流云摇摇头, 并不愿意多说:“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接下来无论别人再怎么问, 都不肯再说了。 结果凑上来套近乎的天玄宗弟子对视一眼,都撇了撇嘴,眼里有些不屑。如果不是掌门吩咐……他们想,他们才不来跟沈流云说话,小门小派出来的,果真是一时得意就目中无人了。 沈流云拒绝了几个弟子的邀请,跟着两个师兄找了一个空地,虽然他们只有三人,但空蝉派的名声地盘得撑起来——这是出门前掌门反复叮嘱交代的。 待到月上梢头,那一半月沉了下去,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太虚秘境开启了。 沈流云随着师兄们一起往秘境里走,眼角余光又扫到那个让他觉得熟悉的身影。 奇怪的是,那人明明用一身黑斗篷将自己从头到脚都遮住了,甚至连发丝都未曾露出一根,但他却总觉得莫名其妙的熟悉。 ……那是谁? 沈流云还没想明白,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再无暇多思,将心思全放在了太虚秘境里。 太虚秘境会将进入秘境的人随机传送至各处,因此一入秘境,沈流云便与其余人走散了。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沈流云没有慌张,而是先站起身,默默抽出了长剑,环视四周。 这是一片丛林,四周寂静至极,既无鸟鸣也无叶啸,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那些擎天的巨树。 忽然,前方某棵大树颤动起来,仿佛有人摇动了树木。 会是一同进入太虚秘境的修者吗? 沈流云提起剑往那边行去,决定去一看究竟。 他小心行至树下,果真发现有一人正顺着树干往上爬,那人一身流云白袍,是个天玄宗的弟子,而且还是个牧行之认识的弟子——正是在山谷时向他热情攀谈的几位弟子之一,沈流云记得他的名字,他姓慕,单名一个色字。 那名叫慕色的弟子也看到了他,惊喜不已地跳下树:“沈流云,竟然是你!” 沈流云收了剑,颔首道:“你在爬树?爬树做什么?” 慕色挠了挠头,说:“站得高看得远呗……这丛林里都是参天大树,连光都不太照得进来,谁能看到附近有什么啊。” 这倒是真的,丛林不比平地开阔,若是有什么危险,他们甚至都没法及时察觉。但相应的,在丛林里也更好逃命周旋,他们被传送到这里,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但既能遇上同伴,还是认识的同伴,倒也不错。 沈流云主动邀请他:“如今夜色正浓,恐怕不是查探秘境的好时机,不然我们结伴,养精蓄锐,先休息一晚再说?” 慕色自然同意,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好!” 他修为不济,就连秘境名额是靠天玄宗掌门的关系求来的,自然巴不得与沈流云组队。 两人互相换岗休息了一夜,等到天色微曦,便一同上路。 这片丛林似乎大得没有尽头,更为奇怪的是,丛林里没有任何生物——不说鸟虫走兽,两人甚至连一只蚂蚁都没有见到。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流云查看过一个树堆下的鸟巢后如此想到。 那鸟巢很明显是新筑的,上面的绒草带着点还未完全枯死的绿,但鸟巢里没有蛋也没有鸟,他仰头望去,树上也没有飞鸟停驻过的痕迹。 奇怪,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失去了生命力,但树木又如此茂盛,在这一片小小的天地间肆意生长抽条,难道有问题的是树? 沈流云扶着一棵树起身,他也不止一次怀疑过,也做过一些尝试——例如砍掉树木之类的,但都没有任何意义。 太虚秘境是上古大能留下来的,里面的许多生物都源于上古,从不现于人前,自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记录。 他们沿着太阳的方向往外走,本以为今天依旧是一无所获的一天,沈流云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思考这丛林的奇怪之处,忽然,慕色激动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沈流云!”慕色激动道,“你看,这是什么?” 沈流云停下脚步,也眯起眼,仰头望去。 日头偏西,如血色的阳光下,赫然立着一座高耸的建筑。 “可算是走出丛林了,咱们进去看看!” “等等。”沈流云皱起眉,“还不确定这里有什么,咱们先在外围看看是否安全。” 慕色点头,两人便没有贸然入内,先是谨慎地绕着建筑外围走了一圈,将外围摸了个遍。 即使历经风雨侵蚀,这也是一栋华美的建筑。它的墙壁上爬满了植物和青苔,树根将梁柱顶得支离破碎,但也依稀能透过这些痕迹窥见它完好无损时的美丽。 最初两人都觉得它有点像是人间的宫殿,但又不尽然——虽然房屋支柱之类的是人间宫殿的风格样貌,但布局很特殊。 它的全貌应当是一座正方形的庭院,在正方形的四个角各有一个宫殿,宫殿之间有长廊相连,每个宫殿都是独立的,却又彼此相连,仿佛遥遥拱卫着庭院正中的什么东西。 但外围能看到的东西有限,沈流云没法看到这个庭院的具体模样,他也只是猜测了一个大致的布局,至于庭院正中是什么,更是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神像?”沈流云好歹是从人间来到修真界的,虽然那时候他还小,但也记事了,对于人间的习俗之类的比慕色懂得多一点,“我知道凡人们会建起特别的建筑来供奉神像,以表达自己的虔诚。” 这个布局,的确有点“供奉”的意思。 闻言,慕色的脸上带了点高高在上的轻蔑——那是修者对凡人的轻蔑——他说:“谁知道凡人怎么想呢。既然是凡人的宫殿,那就无所谓了,能有什么危险?我看这就是大能无意中扔进来的宫殿吧。” “不过这宫殿还有几处房间完好,我们今夜可以在这里休息,不必受风吹日晒了。” 沈流云皱了皱眉,但最后也没反对。 他们在这丛林里走了这么久,一路所见都是树木,如今这么大一座宫殿矗在这里,的确古怪,但也是唯一的线索了,没道理就这样放过。 外围摸不到什么,如果想了解这座庭院样的宫殿,还是要进去看。 两人进了大殿,才发现虽然大殿外面的墙壁已经被风雨腐蚀不堪,但里面的宫殿居然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每座宫殿都是不同的风格,他们进入的那一座大殿里没有家具,看起来有些空旷,但雕梁画柱的模样十分精致,廊角屋檐都挂着金铃,微风拂过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完全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沈流云越来越肯定自己的猜测,这里应该真的是供奉神像什么的地方。那换而言之,就真的是人类的宫殿了——只有人类才相信供奉神像能为自己带来庇佑,修者是从不信天命的,他们只信自己的力量。 慕色捏着廊下的一枚金铃仔细看了一下,发现上面雕着一只巨大的锦鲤,他乐道:“凡人做这些东西还是挺有一手的,看起来很精致啊。” 沈流云没接话,他绕过长廊挨个查看了其他三座宫殿,它们各有各的特色,有的精致华美、有的古朴庄严、有的是仿照修真界的风格建造的,还有一座的墙壁上画满了异域风格的壁画,红色与绿色的颜料几千年都未消褪。 这些宫殿保存得很好,但依旧没有找到任何有人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应该是凡人们为了供奉什么东西才修建的。”沈流云确定道,“我们最好不要乱动里面的东西,以免惹了忌讳。” “啊?忌讳?”慕色又惊讶又夸张地道,“凡人的信仰算个什么东西?沈流云,你不会也信这些吧?” 沈流云皱起眉,冷冷道:“信与不信都应当尊重。” 慕色还是一脸不屑。 沈流云便直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若你不赞同,咱们可以就此分道扬镳。” 慕色才不情不愿地说:“好吧。好吧。” 沈流云也懒得与他解释了,他其实在心里决定等走出丛林就与慕色分道扬镳 ,他们实在不是一路人。如果可以,沈流云甚至希望自己现在就走,但丛林诡异,在走出去前,也只能跟他一起。 两人绕着长廊走出宫殿,整个庭院的布局果然如同沈流云猜想的那样,边角的四座宫殿里面是一座花园,外围长满了一人高的荆棘,四座宫殿在遥遥拱卫着里面的东西。 两人斩开荆棘,往里望去,登时都是一愣。 ——一口古井。 他们看到了一口巨大的古井。 那古井的直径太宽,就这样乍一眼看去甚至望不到边,在古井周围一米范围内寸草不生,只有光秃秃的泥地,但青石的缝隙间爬满了翠绿的青苔,只是遥遥看着,都能感受到那股诡异的生命力。 原来那四座宫殿,就是在拱卫这座古井么? 沈流云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脚步:“这井……只单纯是一口井么?凡人为什么要供奉一口井?” 慕色也有点被震住了:“这么大的一口井,这是凡人造的?” 他想了想,没等沈流云说什么,又自问自答地说:“不是说这里是凡人供奉的地方吗?这口井应该是修真者造就的,凡人就把它当做神迹来供奉了吧。” 这样一想,他又恢复了不以为然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单手扶在井沿,探头往下看—— “……等等!”沈流云想拉住他却来不及,只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做什么?!” 慕色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不以为然:“沈流云,你不会怕了吧?这是凡人的宫殿,能有什么危险。” 他指着井口,不屑道:“我看了,就是普通的一口井而已,除了大了点也没啥问题。” 沈流云将信将疑地凑了个头过去看,如果忽视这口井的巨大和古老,看起来还真就是一口普通的井,井里的水没过了三分之二,井水很清澈,修真者视力好,沈流云能清楚地看到井底的小石子。 的确就是一口普通的井。 沈流云却皱起眉,如果只是一口普通的井,会特意建造这个布局特殊的庭院来供奉么? 慕色见他还是一脸想不明白的模样,嗤笑一声:“你就是想太多了!凡人嘛,没见过世面,见到这样巨大的井就觉得是神迹也很正常。” 沈流云不置可否。 修真界与凡间很少有接触,大部分修真者自诩已经超脱凡人因果,好像修炼了什么功法、活过了凡人年岁便已经是超脱凡人一样的存在,对凡人总有种高高在上的轻蔑。 沈流云却不觉得。相反,他觉得凡人虽然不如修真者力能通天,却有着这些自大的修真者所没有的通透。 “再看看。”沈流云说,“先别靠近这口井——反正于我们也没用,就在这里休息一晚就走。” 慕色暗暗翻了个白眼,他觉得沈流云小题大做,这种小门小派的弟子就是做什么都小心翼翼,没有世家的底气。 第29节 “行。不看就不看。”他说,随手一扬,只听得“噗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落进了井里。 “……什么声音?”沈流云问。 慕色摆摆手,笑嘻嘻地说:“风铃啊,是风铃。” “什么?” 慕色毫不在意地说:“之前在宫殿里看到那风铃还挺好看的,就顺手拿了一个。既然风铃是供奉这口井的,我就扔进去咯——反正这也是供奉吧。” 沈流云登时面色一变。 “你!”沈流云在心里无声地骂了句脏话,看慕色还是笑嘻嘻的模样,竟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登时决定从这里出去就离开跟慕色分道扬镳。 在秘境里,哪怕只有一个人,都好过带一个猪队友。 做好这个决定之后,他就再不去看慕色,大步走到古井附近,准备将那枚风铃捞起来。 然而井水清澈,血色阳光从西边斜斜地投射下来,微风吹过,波光粼粼。 小石子还静静地躺在井底,那枚雕着锦鲤的精致风铃却已经不见了踪迹。 第36章 ??参商十一 沈流云皱起眉, 古井太大,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便一手撑在井口, 探身下去。 ——忽然, 从他背后传来一股推力, 沈流云猝不及防地往前一跌, 但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抽出随身的匕首狠狠扎在手边古井井沿上,借力稳住了身体,而后反手狠狠一挥! “啊!”慕色的尖叫从身后传来,沈流云看也不看,抬手就拔剑出鞘, 又稳又准地一剑削断了他刚举起的暗器。 慕色跌坐在地上, 面色又是茫然又是惶恐:“你从什么时候……” “闭嘴。”沈流云冷冷地说,他抬起剑锋压在他的肩膀上,紧贴着他的脖颈,“再有小动作,下一次削的就是你的脑袋。” 剑锋凌厉滑过他的脖颈,一丝血线渗了出来, 慕色登时缩如鹌鹑, 瑟瑟发抖。 慕色的演技虽然不够精湛,但最重要的是沈流云时刻提防着他——就像是慕色所想那样, 他出身空蝉派,没有门派做倚靠, 行事更要万分小心。不过, 沈流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说, 为什么要对我动手?你我无冤无仇, 如今我们在秘境里结伴同行,你杀了我对你没有好处。” 慕色闭紧了嘴,任凭沈流云再如何威胁也不肯说一句话。 ……看来是个麻烦事情。沈流云若有所思,就像是他说的,慕色跟他无冤无仇,没有杀他的理由。 他应该是受人所托,但受何人所托?沈流云自问没有与人结过如此大的仇怨,那就只可能是别的。 “是谁指使你来的?”他又问,“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是剑?还是……” 沈流云自认自己在这天玄宗弟子面前属于贫穷一列,他没有什么好东西,但如果真要算起来,他手里的剑算是一样——那是他九死一生从唐家剑阁里取来的。 见慕色还是不肯开口,沈流云冷声道:“不说?”随即狠压剑锋,冷芒瞬间没入皮肉,狠狠削掉一块血肉。 “怕死?你现在说了,哪怕有人找你算账也找不到这秘境中来;你现在不说,现在就死。” 话落又是微微转腕,慕色见他是真的动了杀意,脸色惨白,这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我、我……你别动手!我说……” 他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但话未出口,瞳孔瞬间紧紧缩住,他看向沈流云的身后,像是被什么摄住一般,嘴唇抖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沈流云一怔,千百万次战斗中磨炼出的直觉叫他察觉了什么,他立刻收剑,就地一滚! “哗啦!” 忽然有泼天的水从身后倒灌而下,沈流云抬起头,在水幕之中,看到了一抹巨大的阴影。 刹那间连沈流云也完全怔在原地。 ……该怎么形容这个生物? 看到它的第一眼,沈流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它太大了。巨大,庞大又或者硕大,那一瞬间沈流云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形容词,却都无法准确概括它。 它的确生得大,跃出水面时投下来的阴影如小山一般,令人望之生畏;但它的身形又是十分灵动的,长长的鱼鳍如飘带般坠在身侧,又在水花中反射出如梦似幻的光影。 沈流云想到了唐棠曾经看过的一本凡人编纂的书籍,书上写: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它有点像是书里的“鲲”。 可沈流云又立刻否定了:那书里的鲲一定没有这样艳丽的色彩,如靡丽的绸缎。 生物总以其色彩来表达自己的危险性,沈流云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回过神来,立刻拎起慕色的衣领,向外逃去。 只是还未走出几步,又是一道水帘扑下,伴随着长长的啼鸣:“呜——” 沈流云又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边缘,才回过身去看古井,只见巨鱼又跃出水面,色彩斑斓的鱼尾一下下拍打着掀起水幕,它发出不甘心的啼鸣,但好似并不能离开古井。 沈流云一口气还未松下来,又皱起眉,警惕道:“谁在哪里?!” 外围宫殿的阴影里,走出了三个人。 都是沈流云认识的,在秘境外与他攀谈的几人。 有了慕色的前车之鉴,沈流云将剑平平举至身前,警惕地看着他们。 那三人对视一眼,再看倒在沈流云脚下的慕色,已然明白了状况,他们并不多说,各自抽出长剑,就袭了上来! “哐!”“叮!” 沈流云举剑格挡,他剑法好,即使一对三,还是勉强抗住了三人的攻势,只是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你们早就跟着我了?” 三人不答,攻势更厉,沈流云抬手挡住一剑,却忽然间眼角银光一闪,心下明白再挡已经来不及,干脆反身将剑一横,狠狠挥出! 沈流云以肩膀受了一下的代价伤了另一个人,血腥味充斥在这一方庭院里,身后古井里的水声一停,随即响起长长的嘶鸣。 ……是血! 沈流云刹那间明白过来,是血,那条巨鱼始终潜伏在古井之下,他们进入庭院的时候它没有丝毫动静,方才是他压住慕色的脖颈,鲜血流出来的时候,巨鱼才被惊动的。 沈流云持剑面对着三人,身后又是不知底细的巨鱼,进退维谷。 他们是怎么追到这里的?难道他们早就与慕色定下计划,要引自己到这,凭借巨鱼围杀自己? 沈流云握紧了剑,却见对面三人面对巨鱼跃出水面的姿态刹那间也面露茫然。 是了,方才慕色也是一下怔住了,这一路都是自己带着慕色往前走,没有让慕色带过路。想必他们的汇合是巧合,又或者有什么可以定位的灵器,才一路寻来。 四人一时僵持住了。 原本三人围杀沈流云,拼着受伤也不是不能做到,但这条巨鱼为一切增加了不定数,沈流云是腹背受敌,进退维谷,而他们三人却是面对巨鱼时心生惶恐,不肯再进一步。 身后巨鱼的动静越来越大,沈流云虽然看不见,但也能察觉到越来越清晰的危险感,他率先开口:“几位天玄宗弟子,我们无冤无仇,为何来此围截我?如此僵持不是办法,若你们有什么想要,大可开口。” 至于开口之后……沈流云没打算做砧板上的鱼肉,他要先弄清楚这些人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倘若一直被蒙在鼓里,就连个计划也没有。 三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站出半步道:“沈流云!我们对取你性命没有兴趣,交出你的东西,便可离开。” “你们果然受人所托。”沈流云冷冷道,“只是,我身上有什么好东西竟然可以劳人惦记?是我的剑?还是空蝉派信物?” 那人道:“沈流云,身怀剑骨一事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你若识相,就不需我们动手……” “剑骨?”沈流云打断了他,他是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 那人面露狰狞:“少装聋作哑!沈流云,这剑骨你若不交,我们就亲自来取!我们下手没轻没重,届时还能不能留你一条命就不知道了!” 另一人也帮腔道:“这剑骨,你交是不交?” 一声清脆的怒喝突然从沈流云身后响起:“若我说不交呢!” “谁?!” “……唐棠?!” 刹那间沈流云连紧盯三人都顾不得了,他扭过头去,黑袍的少女立在他身后的井沿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她从斗篷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轻轻摘掉了兜帽,露出了那张清丽的面庞,被包裹在兜帽里的银色发丝如雪般散落。 “唐棠!”沈流云全然没有遇到救星的喜悦,他又惊又怒,“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棠没有理会,她从腰侧抽出长剑,跳到沈流云的身边:“师兄。” 沈流云面色沉沉,但如今这个情况也不能再容他多说些什么,唐棠冲对面道:“是天玄宗掌门指使你们来的,对不对?天玄宗掌门意图谋害空蝉派弟子一事,现在秘境外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打蛇打七寸,唐棠知道自己修为不如人,沈流云这边即使再加一个自己也不见得有胜算,所以先抛出他们最怕被人知道的事情,先让他们自己乱了阵脚。 其实天玄宗掌门做事隐秘,知晓剑骨的人又少,他根本不可能露馅,都是唐棠从系统那里的剧本里得知的,用来唬人的。 果然,三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了慌乱的表情。 唐棠道:“进入秘境驰援的可不止我一个人,现在你们天玄宗掌门已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看在你们是天玄宗弟子的份上,现在就滚,我还能饶你们一命!” 忽然,三人身后一个带着恶意的声音响起:“她骗你们的!” 是慕色。方才巨鱼跃出水面之时沈流云怕他死了就问不出幕后主使,便顺手将他带了出来,他一直如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后来沈流云一人对三人时情况紧急,也没有人把他放在心上,谁想他竟在这个时候开口,坏了唐棠的好事?! 唐棠道:“你一直在太虚秘境之内,怎么就知道我说得是谎话?如今修真界已经穿得沸沸扬扬,若不是如此,我怎么能进来?” 只见慕色单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从怀里举起一块石头模样的东西——竟是传讯石,唐棠一眼就认出来,这种传讯石不仅能传讯,甚至还能定位某样东西。 系统提供给唐棠的剧本并不详细,只有一个大概的走向描写,寥寥几句话:天玄宗掌门觊觎男主沈流云的剑骨,在秘境内派人截杀沈流云取他的剑骨。 秘境这么大,传送又是随机的,天玄宗掌门怎么就能保证他们一定能遇到沈流云? 想来,这就是天玄宗掌门给他们用来定位沈流云位置的东西,在沈流云进入秘境之前他们上来攀谈,也是为了让传讯定位石锁定沈流云。 “她在说谎。”天玄宗掌门的声音从传讯石里传出来,带着点疑惑,“但她是谁?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计划?” 对面四人齐齐望向唐棠。 说时迟那时快,在慕色掏出传讯石,天玄宗掌门一句话都还没说完的时候,唐棠就知道不好,她一把抓住身旁沈流云,转身就逃:“师兄,走!” 沈流云对她熟悉无比,甚至比她还快一步,两人立刻朝后面退去,但退至最后,已是退无可退,两人脚跟紧抵着古井。 第37章 ??参商十二 唐棠紧挨着沈流云, 见他肩膀上的血滴答着往下落,顿时抿紧了唇。 “师兄……”她忽然喃喃道,像是想到了什么。 “棠棠。”沈流云沉声道, 他单手持剑, 见四人已经围了过来, 低声说, “他们的目标是我,你现在逃出去,他们不会管你。” “师兄!” 两人紧靠着一起,唐棠咬牙,如今已是退无可退,前有狼后有虎, 她只能赌一把。 第30节 ……就赌, 男主气运。 赌天道不会让男主死在这里。 她抓起沈流云的衣袖,跃上井沿。 巨鱼在身后嘶鸣,有冷冰冰的水扑在她的脸上,想来是它被愈来愈近的血腥味惊动了。 沈流云落在那群人手里,必死无疑。但身后这条怪鱼,在这种局势下, 更像是剧情特意为男主安插的不定数……他尚且有一线生机。 唐棠知道, 那些人要的是沈流云的剑骨,取剑骨必定九死一生, 身后不知底细的怪鱼反而可以一赌。 但沈流云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剑骨是什么,对他来说, 反而是身后的怪鱼才是送死之路。 沈流云会相信她吗?会相信她这个在他看来就是送死的决定吗?唐棠没有把握, 因为如果是她, 她是绝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在别人手上的。 但唐棠还是抓住沈流云的衣袖:“师兄, 相信我吗?” 沈流云的视线投了过来,他没有回答,沉沉的目光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唐棠咬牙:“师兄——跳!” 怪鱼跃出水面,唐棠纵身一跃。 在下落的过程中,唐棠仰头望去。 井口将天收缩成小小的一圈,衣袂翩飞中,沈流云的身影追着她,两人都在急速坠落,他却竭力伸出手,那是一个想要抓住她的动作。 金冠不堪重负地碎成无数瓣,如金色的飞絮,纷纷扬扬往下落,每一刻都缓缓定格。 在金色的粉尘中,沈流云抓住了她的手,而后将她拥进怀里,反手将长剑插入井沿中,两个人的体重让长剑划开青石,一路往下。 “噗通!” 他们落进了水里。 “棠棠!”沈流云水性好,他从水面冒出头来,一个庞大的阴影缓缓自他脚下游过,他却视若无睹,只顾得上寻找唐棠的身影。 “……师兄……咳、咳咳!” 唐棠也游出水面,她敢就这样带着沈流云跳下来,自然也是会水的,只是水性没有沈流云好,刚一入水就看见脚下的阴影,顿时毛骨悚然地呛了口水。 “你怎么样?!”沈流云游到她身边,怕她又呛水便干脆圈住她的身体。 “还、还好,师兄……”唐棠直直望着脚下缓缓游过的黑影,觉得自己有点脚软——她跳下来时想到很多,可能有一番恶战,但怎么也没想到这条巨鱼居然在他们脚下游来游去。 那条巨鱼又从他们脚下游过,甚至微微抬起了头——如果那个地方是头的话,它太大了,唐棠分不清楚——庞大的阴影几乎看不到边际,她脚下踩着水,这种不同于踏着实地的感觉好像踩着什么空气,她顿时觉得哪里都不安全,毛骨悚然地紧紧扒住沈流云,“师兄……它它它又来了,呜!” 沈流云一手揽住她带着她游到边缘,在这过程中那条巨鱼就这样跟着他们,没有其他举动,却也不肯离开。 直到沈流云将手里的剑插入青石缝隙,他一手抱着唐棠一手借力往上攀缘,往上爬了两步,两人彻底离开水面,唐棠惊魂未定地往下看,巨鱼的阴影不断来回巡梭,它显得有点急躁,却不知为何没有动作。 唐棠看了一会儿,便抬起头,用力抱住沈流云的脖颈,她往上看,只见青石堆砌而成的缝隙间有一个往里凹的圆顶形状:“师兄!你看那是什么?” “是石屋。”沈流云说,他显然早就看到了,两人攀缘的方向也正是那边,“大概是建造这古井的凡人工匠们休息又或者居住的地方……抓紧一点。”他抱紧了唐棠,衣服沾了水,有点滑溜溜的,唐棠也很乖地抱紧了他。 沈流云顿了顿,道:“我们去那边休息一下,等上面的四个人离开就出去。” “好。”唐棠说,视线又顺着抱住他地动作移到肩膀上,发现了什么,“师兄,你又流血了……” 话说一半,她猛地顿住了。 沈流云肩膀上的伤在水中被冲得发白,血一时半会涌不出来,如今他们挂在空中,几滴鲜血缓缓渗了出来—— “啪嗒。” 落进古井里。 下面游动的巨鱼身影一滞。 “师兄!” 巨鱼猛地跃起,在那一瞬间唐棠果断松开抱着沈流云的手,她来不及拔剑,只能两指一并:“去!” 在混乱中,唐棠只能感受到那道灵力打中了什么,随即是长长的嘶鸣,风声在耳边呼啸了不到几秒钟,随即感到手臂被拽得发疼,是沈流云抓住了她。 “棠棠!”他道,“上来!” 沈流云一手握着那个插入石壁的长剑,另一只手抓着唐棠的手臂,整个人挂在空中,悬而又悬地抓住了唐棠。 “等一下,师兄!”唐棠没急着去握紧沈流云的手,反而用空着的手抽出长剑,在巨鱼蠢蠢欲动往上冒出半个头时往下一斩! 那一剑出手她就知道不好,空中太难掌握角度,她完全挥空了,长剑脱手而出,随即是落水声——掉进水里了。 她干脆并住两指,单手掐了个法诀,只是灵力还未出手,巨鱼又跃出水面,朝她张开了巨口! “棠棠!” “走!” 沈流云和唐棠的声音同时响起,那一瞬间他们俩做了一个完全相反却又一模一样的动作:唐棠松开了沈流云的手,沈流云抓紧了她的手,却松开了握剑的手。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唐棠被沈流云推入一旁的水中,只看到他往下坠落时的滚金黑袍,和衣袂翻飞间,一闪而过的剑光。 …… “噗……咳咳!咳……” 唐棠挣扎着睁开眼,肺里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她拼命朝上方游去,等冒出水面,艰难睁开眼睛,入目一片血色,曾经清可见底的井水已经被完全染红了。 “……师兄?沈师兄?!沈流云!!沈流云你在哪里?!”唐棠一下子慌了神,连忙在脑海中跟系统确定沈流云的位置。 系统停顿了几秒,然后用平淡无波的声音道:【您的攻略对象沈流云距离您二十米】 唐棠如蒙大赦,系统这样说说明沈流云还没死,二十米?二十米,并不远。 她深呼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在血雾弥漫的水中艰难地捕捉到了一个黑色的,正在往下沉的身影。 唐棠潜下去抱住那个身影,沈流云已经失去了意识,毫无力气的身体在水中也不比一根羽毛重多少,她带着沈流云浮出水面,水中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她游到井边把沈流云抵住,颤抖着手去试了一下沈流云的心跳。 ……很微弱,但还有。 那一瞬间唐棠脚一软,差点连带着沈流云一起跌回水里,她好不容易稳住身体,艰难地将沈流云按在墙壁上,将自己的灵力注入他身体里。 水中不是久留之地,唐棠不知道那条鱼是被沈流云杀了还是只是受了伤,潜伏回了水里。 唐棠的剑已经丢了,沈流云的剑也不知所踪,她只能将沈流云圈在怀中,用整个身体勉强固定住沈流云,一点点地用灵力稳住两个人的身体,往上爬。 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一开始不熟练,经常爬几步就抓不住石块,带着沈流云重新掉回水里,即使下面都是水,但她给沈流云做了垫子,被砸得五脏六腑都生疼。 摔了七八次之后她终于找到了点诀窍,用灵力艰难地拖着两个人,终于爬上了石壁间的那座石屋。 她将沈流云往旁边一放,整个人跟死了一回似的瘫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分不清楚是水还是汗。但她很快想起什么,一骨碌爬起来到沈流云身边,翻看他有没有受伤。 ——自然是有的,而且还伤得很重。 他的衣服勉强挂在身上,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到处都是尖锐咬痕和鱼尾摔打的痕迹,甚至还有剑气造成的深可见骨的伤痕,惨烈得过了分。 一路这样惊心动魄地过来,唐棠的百宝袋也丢在水里了,哪怕她现在下水去找,也找不到了。 她干脆撕开裙边的布给他包扎了一下,聊胜于无。 不知道是包扎的疼痛惊醒了沈流云还是他本就惦记着唐棠,沈流云的眼皮忽然轻颤了一下,而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 “师兄,你醒了!”唐棠惊喜道,只是笑还未展开一半,她又扯了扯嘴角,“师兄,以后不要再这么冒险,其实那个时候你松开我也可以……” 沈流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他嘴角勾起,是一个笑的表情,张嘴刚准备说什么,就被另外一道刺耳的声音盖住了。 “……沈流云没有死!传讯石的定位还亮着!” “走,下去看看!” 唐棠一窒。 古井里都是血,沈流云的定位还亮着——他们一看就能知道,沈流云没有死,他杀了巨鱼,大概自己也受了重伤,如果他们这个时候来取沈流云的剑骨…… 沈流云顾不得自己伤,他受了重伤没法起身,就抓住唐棠的手:“走……走。” 他说,“他们是来找我的,棠棠,你快走。” “不……等等,等等。那是定位……那颗传讯石定位的是……”唐棠忽然喃喃道,传讯石不能定位活生生的人,那他们定位的是什么? 在秘境中,什么都有可能在战斗或者逃命中丢失,唯有一样东西不会,那是他们的目标。 唐棠想到了一个办法。 她突然平静下来,道:“师兄,你信我吗?” 沈流云毫不犹豫地说:“信。” 但他顿了顿,又说:“但现在……” “你相信我就行了,师兄。”唐棠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她面色很平静,但浑身上下都在颤抖,顿了顿,才伸出一只手,放在沈流云的胸膛上。 她紧紧咬着唇,双指并拢,掐了个法诀,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最后她呜咽一声,换了只手强行握住双指,有一瞬灵力闪耀在她的指间。 随即她将手指附在沈流云的胸膛上,用手做刀,缓缓划开了他的胸膛。 沈流云闷哼一声,被剖开胸膛的人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动手的人反而浑身颤抖得厉害,她说:“相信我,师兄,相信我……” 在剧痛中沈流云强撑着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你想……拿什么?” 他已经感觉到了,唐棠的手划开他的胸膛之后便伸入里面,摸索着什么。 “我、我想……我……”唐棠被那种触感逼得语无伦次,她不是第一次见血,却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还是对至亲之人,即使对她来说也太恐怖了,甚至会成为终身的噩梦。 沈流云一顿,唐棠以为他疼晕过去了,却见沈流云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剑骨吗?他们说要那个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唐棠不答——她脑子里是混沌的,那一刻她甚至没有听清楚沈流云在说什么,好半天,她回过神来,听到沈流云说:“别哭……” 唐棠抬起手,掌心里躺着一截血肉模糊,却还在散发着莹白光芒的剑骨。 “……这就是剑骨?”沈流云问,他笑了笑,又平静地说,“棠棠,你想要就拿去吧。只是小心外面的人……他们杀了我找不到剑骨,可能会去追你……” 唐棠颤抖的身体在这一刻忽然平静了下来。 她抱起沈流云,将他放在石室里面,站起身往外跑去,又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说:“沈流云,你一定要来找我。” 沈流云看着她轻声道:“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唐棠猛地闭上了眼。 她干脆折返回来,跪在沈流云的身旁,为他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衣领,说:“沈流云,我等你来找我……我会把剑骨还给你。” 沈流云便伸出手,他摸了摸唐棠的脸颊,为她擦去了颊边的一道血污,看着她重新恢复如雪般干净美丽的模样,才说:“我不知道剑骨是什么,比起那个,我更想要……” 更想要什么?他没有接着往下说,只说:“好。” 第31节 他知道这不可能了,自己马上要死了,不可能再去找唐棠要他的剑骨,但唐棠这样要求了,他便从容地说好,就像以往每一次为唐棠妥协一样。 唐棠转身往外跑去。 沈流云目送着的身影离开,缓缓闭上了眼。 井口传来那些人被惊动的惊呼声,但沈流云很放心。他们的目标是自己,自己还在井下,他们不可能为难唐棠。 忽然,一道冷冰冰的女声被风带到他的耳边,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剑骨在我这里!” 沈流云猛地起身,动作过大牵扯到了伤口,又踉跄几步跪倒在地上。 他又惊又怒,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绝望:“棠棠!” 他以为自己已经在声嘶力竭呼唤,但那声音其实是很渺小的,几乎是立刻就被吹散在了风里,没有人任何听到,只有井下亘古的风发现了,将之悄悄吹散。 就像沈流云这个人似的。 他得找到唐棠。沈流云想,他答应了唐棠……他答应了她,去找她…… 沈流云踉踉跄跄地支撑着身体爬起来,胸膛处那一道又长又细的伤口又被撕开了,修真者虽然身体不同凡人,痛感却是一样的。 但他却好像感受不到一样,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去找唐棠。 然而重伤之后的身体没有察觉到他癫狂一般的执着,不由分说地要将他按倒在地,沈流云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往外走了几步,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沉入了无病无痛的梦中。 …… 梦里是漫天飞雪的冬月。 初雪下了两轮,沈流云将父母裹进厚厚被子里——那已经是这个贫穷的家庭在冬日里最后能留存的一点温暖,但他听说只有没有家人收尸的人才会卷进草席,他希望他们能走得体面一些。 这个时候的沈流云还太小,如果他再大一些,他就会知道这个说法只是一个形容词,草席和棉被也没有任何区别。 其实哪怕沈流云自私地留下棉被他也用不了,上满沾满了触之即死的疫病,在寒冷的日子里化作死神温暖的怀抱。 在大疫的时候,有的人会推着小板车挨家挨户地收尸,只是他们早上才来过一趟,再等就要等到晚上了。 他等不了那么久,就把父母裹在被子里,用小小的,生满冻疮的手拽着,一路拖到了村外。 村外燃着永不熄灭的大火,因着燃料特殊,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沈流云把父母放进去——好吧,其实用“扔”或者“推”这两个词会更贴切一点,但沈流云觉得那是“放”。 大火得了新的供给,燃得更大,橙色的火苗在风雪中跳跃,像是滑稽的舞蹈,又像是并不仁慈的阳光。 沈流云就蹲在一旁,看父母的身影被大火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忽然发现自己身边还站在另外一个人。 那人发须皆白,一身滚金黑袍,面色和蔼又慈祥,在这个充满荒凉和疫病的村子里太过格格不入。 他看了看沈流云,皱着眉,嘴里念着一句话:“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沈流云没有兴趣,他转身就想走,但老人拉住他,殷切道:“小孩,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命格?” 沈流云摇头。他不想知道,命格是那些吃得饱穿的暖的人才会好奇的东西,对于他这种在死亡边缘挣扎的人来说太空泛,是何不食肉糜的大话。 “喂!”老人又说,“我是看你面相与我有缘才与你搭话,知不知道什么叫‘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就是你的命格。” “现在,你的祸过了,你的福来了——” “我收你为徒,你跟着我修仙,怎么样?” ——祸?福? 那一瞬间沈流云觉得荒唐,什么是祸,什么是福? 父母双亡是祸,得道修仙是福,是这样吗? 命格如车轮碾过他小小的身体,天道降下灾祸,然后又兀自为他塞一个“福”。 所以什么是祸,什么是福? 唐棠的离开也是祸,他的剑骨却是福? 反了,全反了。沈流云想,他的人生被错悬颠倒,爱恨都挂在高高的悬崖上,雪霁天晴,风吹云散,但下一个冬天雪还会再一次降落,正应了那句“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 他挣扎着醒来,井沿边满地都是血,等他顺着血迹找到唐棠的时候,正是在一个悬崖边上。 天玄宗的四个人把她的身体架起来往下扔,动作就像是许多年前他往火里扔父母的身体那样,可沈流云分明看到她还在缓缓眨眼—— 她还活着! “棠棠!”他拔剑去斩,可四人动作更快,剑锋出鞘,只有一缕白发打着卷,被剑风眷恋地吹上来。 他来不及再去管那四人,直直扑到悬崖下! 悬崖并不深,下面是厚厚的积雪,他抓住了唐棠的身体,跟着她一起滚在雪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唐棠浑身都是血。 剑骨需得依附于骨血存活,她将沈流云的剑骨放入自己胸膛里,又被他们剖开了,取走了剑骨。 “师兄。”她缓缓地眨了眨眼,“你来找我了。” 沈流云没接话,他颤着手去摸百宝袋,但早已经丢失在井里了,只能将灵力输给她,但杯水车薪,这也不能阻止她缓缓地走向死亡。 “师兄……”她又说,伸出了手,是一个要抱的动作,“我有点冷……” 她的血都快流干了,当然会觉得冷。 沈流云一言不发地将她抱在怀里,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唐棠的身体软得像是一摊泥水,她的脊骨几乎被一整个抽掉了——那些人说得对,他们下手没有轻重,也不知道剑骨是什么,唐棠毁了他们的传讯石,他们就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反正剑骨依附与脊骨之上,只要一整个抽掉拿去交差就可以了吧? 沈流云死死地咬着牙,双目赤红,从没有这么恨过。 他按着唐棠的伤口,但这样也是徒劳无功的,血从他的指间往外流淌。 唐棠伸出一只手,说:“剑骨……” 她摊开手,血肉模糊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散发着莹白光芒的骨头。 事情好像又反了,他那个永远白净如雪的小师妹沾了一身血污跌入泥里,但从肮脏污血里取出来的骨头却洁白无瑕。 “师兄,我骗了他们……咳!咳咳……”唐棠忽然笑起来,脸上是恶作剧一样的表情,“剑骨……给你。” 沈流云没有去接,唐棠强行将剑骨塞进了他的手里,做完这一切她好像完成了一个使命一般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缩进沈流云的怀里。 她闭着眼,缓缓地说:“师兄……就让我死在你怀里吧……” 沈流云跪在地上,他好像被凝固成一个僵硬的雕像,只能就这样抱着唐棠。灵魂被劈开做了两半,一半是不可置信的痛苦,另一半是姗姗来迟的茫然。 ……太快了。 后来他总想起这一幕,只感到无比的荒唐,那种荒唐带给他的茫然甚至压过了撕心裂肺的苦痛,这一切都太快了,他甚至还没有搞明白那一截小小的骨头是什么,他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 快得他有时候会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是一场迷蒙的梦。 这个梦好慢又好快,快的是唐棠和空蝉派的春,慢的是父母和太虚境的雪。 他幼时蒙难,成年孤寡,一生都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但他的师妹愿意蜷缩在他怀里,像是一只被活活剖开了胸膛的白鹤,她伸出手,细白的手里握着那根沾满血的骨头,她说:“剑骨。” “剑骨,给你。” 那根剑骨……那根剑骨! ……他的剑骨。 他的一生都被它捆绑,好像不是他生了根剑骨,而是随着灾祸而生的那根小小的骨头上生了个他。 如果天道为他定下的命数是福祸相依,那么福是什么,祸又是什么? 第38章 ??参商十三 “剑骨……给你。” “棠棠!” “唐棠小姐!唐棠小姐……” “……她什么时候能醒?” 躺在床上的女孩蹙起眉。好吵, 唐棠想,他们在说什么? 无数声音在她脑海里回响,一会儿是幻境里天玄宗四人满含恶意的声音, 一会儿是沈流云茫然失措的呼喊, 一会儿又变成牧行之的询问。 不知过了多久, 唐棠的眼睫轻颤, 缓缓睁开了眼。 她人是醒了,意识却还停留在幻境中,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胸口,那样彻骨的疼痛仿佛还残留着。 随即有人将手叠在她的手上,唐棠茫然地转过头去,沈流云坐在床榻边, 和煦的阳光为他披了一层朦胧的轻纱, 也叫人无从分辨他的神色。 “我……” “你醒了?” 唐棠和沈流云的声音同时响起,沈流云一顿,而唐棠接着说了下去:“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沈流云问。 “一个跟我很像的人……啊,对了。我还梦到了你。”唐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般道,“真的是你——你叫她师妹?她是谁?她为什么跟我长得那么像?” 沈流云沉默半晌。 阳光静静地洒在他的身上, 细小的尘埃在风中飘荡, 如同无人可见的雪。 他们相对无言,许久, 沈流云忽然伸出手,为她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 他的动作太温柔了, 恍然间让唐棠回到冰冷的石屋, 那时他也是这样轻轻擦去她的脸颊上的血迹。 “她……”他斟酌着说, “她是我的小师妹。” 他的小师妹死得太早了,早到他还没有弄明白剑骨是什么,也没有弄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什么,所以他只能说,她是他的小师妹。 “她跟你有一样的名字,一样的脸,一样的病。”沈流云说,“所以我……抱歉。” 唐棠也跟着沉默了。 她斟酌着问:“那,我在幻境中看到的空蝉派……” 沈流云说:“空蝉派还在,不过我已不是空蝉派的弟子了。” 唐棠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你还穿着空蝉派的弟子袍?”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对不起,我只是好奇……” “没什么。”沈流云说。他惯来有种沉默的温柔,即使过去了这几十年也没有变过,唐棠突然发现他还保持着自己死去时的模样,发上束着玉冠—— 第32节 那是他们在冬至一起下山时见过的那个玉冠,整体是用一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的,上面镂刻的花纹繁复而精致,是人间才会用的花样子。 他的金冠碎在井里,唐棠死后,他独自去了一趟,买下了那个玉冠。 唐棠一哽。 沈流云看着她,又说:“好好休息吧,我去跟他们说一声你醒了。” 唐棠不知道说什么好,扯开一个别扭的笑,送他出去了。沈流云走后,她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她哭了吗?好像没有。 半刻后牧行之带着人进来了,唐棠定睛一看,才发现跟着牧行之身后的人她也认识——正是他们从妖族领地救出来的那个少女。 “她实在担心你,又是你救了她,我便暂时让她跟着。”牧行之解释道,唐棠还躺在床上,他就俯身坐在了床沿,阳光并不特意偏爱沈流云,也顺势落在他身上,有一瞬间唐棠觉得牧行之很像刚刚也坐在这里的沈流云。 牧行之身后的少女羞涩地对她笑了笑,站在榻前。 从牧行之口中唐棠才知道,唐家早就寻到了妖族领地,但没法破开屏障,也无法去救她,还是她在地底的一剑恰巧撞上了沈流云的剑锋,两人合力才毁坏了屏障,他们也得以被救。 现在唐棠躺的地方,正是唐家的天船上,他们已经在返回松云山的路上了。 唐棠想知道的不止这些,她拉了拉牧行之的衣袖,问:“我睡着时做了个梦,但是我觉得那个梦好真实……不像是梦。” 闻言,牧行之抿紧了唇。 “那不是梦,是沈剑尊的幻境。”他轻描淡写地说,“他道心不稳,引发了心魔,恰好你力竭昏迷,就被拉入了幻境。” 他说得轻松,唐棠却倒吸一口凉气,道心不稳?沈流云?怎么会? 她虽然长得……好吧,好吧。都怪她,沈流云两次见到跟小师妹一模一样的她倒在他面前,这道心要能稳才怪,他的心魔幻境也只拉了恰好正在昏迷的唐棠一人,都算是克制了。 “那他……” 牧行之简单地说:“他说自己有些事,想借唐家的天船去松云山一趟,唐家便答应了。” 他似乎不太想谈及沈流云的事情,只是简单几句话便揭过去,换了个话题:“比起那个,我的任务——” “啊,对了!”唐棠也紧张起来,“你的试炼任务怎么样了?” 看见唐棠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牧行之才放柔了神色:“完成了。我们救了关芝芝,就算完成了。” 关芝芝,便是那个被他们救下来的女孩。唐棠登时轻松了许多,唐家自然说到做到,牧行之能做唐家主脉大弟子,以后所有人都会把他当做大师兄来看待。 关芝芝也适时站到床前就要跪下给唐棠磕头,唐棠连忙道:“等等,你做什么?!” 关芝芝咬着唇,低声道:“唐棠小姐,我能留下这条命全因为您,以后愿意为您当牛做马……” 唐棠失笑:“你们村子里的人都这么喜欢磕头吗?”先前村长也是看到她就想给她磕头,如今这村子里的关芝芝也是。 关芝芝道:“您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停,停停!”唐棠连忙叫停,生怕她再说出什么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之类的话来,“你也看到了,救你本来就是我们的任务,不必道谢。” 关芝芝本来也以为唐棠就像是她说得那样这个修真者,对付妖族不在话下,但她随着牧行之上了天船,才晓得唐棠居然真的是个不能修炼的凡人,但即使是这样也一路护着她,甚至不停安慰她。 她不顾唐棠的阻拦,硬生生地给唐棠磕了个头,才说:“唐棠小姐,我是孤女,如果您不嫌弃,我愿意做您的侍女或者奴仆,一辈子跟着您。” 唐棠一愣,仔细问了才知道关芝芝竟然就是这桩失踪案里最早失踪的那个孤女,她虽然被抓得最早,但她心细又善于躲藏,因此活到了最后。 其实唐棠不缺侍女,更何况修真界没有侍女这种说法,就算她真的要,唐家也有许多会术法的灵童供她差遣,但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关芝芝,心里琢磨了一下,感觉她能一个人在妖族领地活下来,心思之细腻可见一斑。 留下她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大手一挥,随口说:“那就去松云山吧,唐家也不缺你一口饭,不过不用给我做侍女当牛做马,或许能你还能修炼呢。比起这个,牧行之,你——” 她转过头去,话音戛然而止。 原因无他,牧行之坐在床榻上,静静地耷拉着眼睛看她,眼里有些黯然,见她停下来,又垂下头,整个人压得极低,几乎要凑到唐棠的面前。 他低声说:“棠棠,你又要带人回家吗?” 话音未落,他头顶突然冒出两个又大又绒的狼耳,焉巴巴地垂下来。 其实唐棠没觉得自己是毛绒控,但小狼崽真的太好吸了,在地下那一天她不知道偷摸吸了多少次,以至于她觉得自己被小狼崽影响得也变成毛绒控了——因为这个时候,唐棠的眼睛都看直了。 第39章 ??参商十四 唐棠忍了又忍, 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应该冷静地端起唐家大小姐的架子,但名为“理智”的小人很快被打败,最后还是没有忍住伸手去摸, 顺着毛茸茸的耳廓, 手指一寸寸捻过细软的长毛, 又滑又柔, 耳朵被摸得狠了,还会轻轻抽动着拍打她的手指。 她狠狠摸了一会儿,才勉强抽出了点理智,含糊着说:“那里有你说得那么奇怪……‘带人回家’……就,呃……”大耳朵又拍打了一下她的手,仿佛在控诉她的话, 本来理直气壮的话顿时理也不直气也不壮了。 唐棠忘了词, 又狠狠揉搓了一顿,有点明白牧行之的意思了,合着这男主是觉得自己在唐棠这里不特殊了:“反正唐家弟子那么多,主脉也只有一支,当初求我爹收你为徒已经废了我好大的力气,你当谁都跟你一样?” “嗯。”牧行之说, 他垂着眼, 很乖顺地坐在榻边,好像头上那对被揉搓得不堪重负的耳朵不是自己的一样, 他又看向站在一旁的关芝芝,想了想说, “毕竟菜刀只能切菜……想要杀人, 还是选锋利一些的好。” 关芝芝对上牧行之的视线, 见他一脸意味深长, 竟完全不似面对唐棠时那样无害,茫然:“……?” 他们在说什么? 牧行之微微一笑,对她摇摇头。 唐棠没看到牧行之的小动作,当然如果她看到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就是她的男主——又或者说她的任务。其他的一切都往后排,毕竟她就是为此而来的。 唐棠想起正事:“比起这个,牧行之……啊,对了。关芝芝,你叫这个名字对吧?” 关芝芝点头,在空中写了个“芝”字:“灵芝的芝。唐棠小姐想怎么叫我都好。” 唐棠说:“不用叫我小姐,你可以叫我棠棠。你在地底见到的事情,不要说出去好吗?就是他的事情。”唐棠指了指牧行之。 牧行之的原型需要保密,唐棠怀疑他的血统不是狼,至少不是正常的狼妖。没有狼妖可以长那么大,还可以随意改变身形。 关芝芝点头,她自然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更何况唐棠这些天没醒,也没人顾得上她。 唐棠便摆了摆手:“那你下去吧,跟唐家的侍童说说一声,让他们给你留个房间。” 等关芝芝走了,唐棠朝牧行之勾勾手,说:“坐过来。” 牧行之依言坐过去了,唐棠才问:“在地底你是怎么回事?” 牧行之早知道她要问,他自己也有些猜测,因此这时话说得很顺畅:“大概是因为我在修真界生活了这么多年,修真界灵力充足却无妖力,于是妖族血脉就一直被压在人族血脉下面。” 唐棠犹疑着道:“你的意思是……地底满天都是妖力,所以血脉就被激发了?那失忆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牧行之苦笑,“可能也跟血脉有关吧,或许是这么多年的血脉压制,一朝解放就反应过度了……我从没有接触过妖族,对这方面知道的很少。” “那耳朵?” “现在我对妖力和灵力的掌控还不太熟练,耳朵和尾巴有时候会不小心跑出来。” “……”唐棠沉默一瞬,心想竟还有尾巴?想起那只毛茸茸的大尾巴,尾巴尖尖上有一点深色,还会在空中晃来晃去……她立刻说,“给我看看。” “?” “尾巴。”她勾了勾手指,理直气壮地说,“给我看看尾巴。” 这回轮到牧行之哭笑不得,他连忙说:“我现在还不能控制尾巴……有机会,有机会一定给你看。” “好吧。”唐棠不舍地说,又想起别的,“那那颗妖丹?” “当时是狼的形态,没什么思考能力,只觉得那颗妖丹很诱人……所以就吞下去了。”说起这个牧行之收了笑,静静抿着唇,脸色一瞬间沉下去了,有点难看,“如果当时我不去动它,你就不会陷入危险里了。” “没什么,反正最后我们不好好地在这里么?你又得了妖丹,是件好事。”唐棠不甚在意地说,男主机缘嘛,她懂的。 牧行之却没有被安慰到。这些天他恢复记忆之后,总是想起唐棠倒下那一幕。 如果他那个时候能更慎重一点,如果他那个时候能更强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对了。还有那个沈剑尊……”唐棠琢磨了一下称呼,沈流云作为剑尊,他这个名字在修真界还是很响亮的,但唐棠这个壳子没有出过门,也没见过他本人,跟他是很陌生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他的事情么?” 沈流云这样的人物,修真界有许多人传唱他的经历,加之他是当今剑道第一人,牧行之又是剑修,自然是知道的。 牧行之想了想,挑着些紧要的说给唐棠听。 曾经无话不谈的师兄妹,终于在他人的口中重逢。 如今时竟遥上任天玄宗掌门之后,修真界只剩下十大门派,唐棠都说得上名字,但十大门派里,却没有空蝉派的名字。这也是为什么她醒来后会询问空蝉派是否还存在的原因。 这个小门小派如今仍旧落魄,却在沈流云的力保之下,作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门派留存了下来,只是空蝉派已许久不对外收徒了,外人只知道空蝉派如今只剩下两人,老掌门已去了,剩下的两人就轮流做空有头衔的掌门,聊胜于无地维持着空蝉派这个名头。 只是,空蝉派虽然在沈流云的庇佑下,但两位掌门都不承认沈流云的空蝉派弟子,沈流云也从没有说过自己跟空蝉派有什么渊源。 他虽然还穿着空蝉派的弟子袍,但已经没人认得那是什么衣服了。 他是如今的剑道第一人,人人都尊一声剑尊,也有许多人想拉拢他——据说上一任天玄宗掌门的死也跟他关系匪浅。 但沈剑尊从来不会在某处停留,似乎从进入人们的视线开始,他就一直在各地游历,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人世间。 唐棠听到这里,连忙问:“那沈流云……沈剑尊,他就没什么比较出名的事迹吗?” 剧本不是这样的啊,作为龙傲天男主,又弄懂了剑骨是什么,他不是应该一路走上人生巅峰,收小弟做霸主之类的……怎么就一路云游四海呢?就算云游四海成为“哥不在江湖但江湖处处都是哥的传说”的这种隐世大侠型男主,也该有点说出去就能止小儿夜啼的事迹吧? 牧行之想了想:“一人屠一个山头算吗?” 唐棠倒抽一口冷气,心说我没有养过这种好杀型男主吧? “十几年前,天玄宗老掌门还在时,沈流云曾提剑上了天玄宗,一人屠了一座山头。之后时掌门取代老掌门做了天玄宗掌门,就已经很少有人再谈论这件事了。” ……那个时候的天玄宗。唐棠一想就明白了,沈流云是在给她报仇。 她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却见门外转角处一边黑色滚金的袍子被风扬了起来,如果不注意根本不会发现,是因为唐棠这个角度实在太好,刚巧让她眼角的余光瞄到了。 ——是沈流云,他在偷听。 唐棠抿了抿唇,往床边一靠,仰着头好像在出神:“牧行之……你相信转世吗?” 牧行之目光沉沉:“修真者没有转世。” 修真者与天道争命数,死后灰飞烟灭,自然没有转世一说。 “也是。”唐棠说,“在沈剑尊的幻境里,我看到了他的过往……唔,具体是什么不能说,但是他有一个小师妹,长相名字都跟我一模一样,而且,她也有白化病。” “是很巧。”牧行之沉声说,“但也不能说明什么,白化病是遗传病,唐家每过几代就会出一个,你生在唐家,只是恰巧罢了。” “是啊。”唐棠的眉头舒展开了,仿佛彻底想通了什么,“唐家上上任的家主也有白化病呢。” “别想太多。”牧行之说,“世界上巧合那么多,或许你们并不像,白化病会影响人的气色,或许乍一看都会有点像的。” “现在你就好好休息,棠棠。等回了松云山,时掌门还带着云谷主等着给你看病。” 唐棠本来都已经在他的安抚下闭眼躺好了,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差点一个仰卧起坐坐起来,好在最后时刻维持住了自己的表情,只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疑惑。 “我听说过药王谷事务繁重,云谷主也不是个耐心的……时掌门和云谷主竟还没走吗?” “这次是唐家欠了时掌门人情。据说当时云谷主要走,时掌门拿出自己珍藏的返魂草挽留,云谷主才答应留下来。” 牧行之也是希望云中任能为唐棠看病的,云中任是药王谷谷主,为人冷漠,从不出诊,现在能给唐棠看病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即使不说他,唐家也对时竟遥和云中任感激在心。 第33节 唐棠放在被子里的手悄无声息地攥紧了。 竟然连返魂草都舍得拿出来……唐棠无声地磨牙,看来她还是低估了坏狐狸的决心……时竟遥,算你狠! 牧行之为她掖好被角,说:“睡一觉吧,醒来就到松云山了。” 他坐在唐棠的床边,等唐棠闭上了眼睛,才掩好窗户,走了出去。 拐角处,一身滚金黑袍的沈流云静静地站在廊下,不知道听了多久。 牧行之对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 第40章 ??远客一 夜幕方才降临松云山, 橙色的灯影已经提前一步照亮了上山的路,灯影幢幢之中,许多身着白袍的唐家弟子站在山脚, 心不在焉地低声与旁人谈论着什么。 唐云与唐灵、唐风三人站在人群之首, 初时唐云还时不时跟唐灵说上几句理事堂的事情, 但渐渐也没了声音, 按捺不住地向夜空眺望。 远方,一艘天船正缓缓行来,停于众人身前,片刻后,一身白鹤金松袍的牧行之从上面下来,身后跟着几个面生的人, 还有一个被黑色斗篷拢得严严实实的人。 那人方一下了天船, 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人,脚步一顿,随即更深地将自己缩进斗篷里,就要开溜。 “唐、棠。”唐灵一字一顿地说。 斗篷人影又是一顿。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周遭无数唐家弟子将视线投向他们,那视线里的谴责让身旁跟着唐棠的几人一时汗毛倒立。 半晌, 唐棠心不甘情不愿地拽下斗篷, 低声说:“……灵哥哥,晚上好啊。” 唐灵怒极反笑, 从怀里掏出一张信封就抽了过去:“晚上好?是挺好的!” “小崽子翅膀硬了啊说跑就跑!” “那任务是你能去的地方吗?!带个辟谷初期就去,我看你是活腻歪了要给我们找点刺激是不是?” 唐灵一动手, 方才还一片寂静的空地顿时如同炸了锅, 众位唐家弟子纷纷出言支持唐灵声讨唐棠, 唐棠抓着牧行之的袖子象征性地躲了一下, 叫唐灵那些看似疾风骤雨实则装模作样的抽打全落在牧行之身上。 “对不起嘛,灵哥哥,我就是担心牧行之……” “他还需要你来担心?!”唐灵大怒,但还来不及说什么,唐棠单手捂住额头,脸上的表情一垮,病恹恹地哼哼两声: “不行了不行了……有点头晕。” 唐灵动作一顿,随即将唐棠离开时留下的信封往怀里一塞,一把拎起唐棠的后衣领:“唐云呢?” 唐云这才走上前来。 她没有像唐灵那样斥责唐棠,一双凤眼微微一扫,唐棠便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我错了,云姐姐……” 唐云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也没有接这句话,只是问:“可是受了伤?” 唐棠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她没有受伤,只是脱力昏迷又被拉进沈流云的幻境里——脱力昏迷的事情,怎么能叫受伤呢?她也不想说出来,让唐云唐灵他们担心。 唐云又摸了摸她的脑袋:“天也晚了,走吧,回映棠阁。” 重重拿起轻轻放下,这不是唐云的风格。唐棠一时疑心,但等她到了映棠阁,她就知道为什么唐云不多说什么了。 ——映棠阁里正侯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身着白兰纹袍,端着茶杯看过来,对她微微一笑;而另一人一身青衣,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一下。 白色兰纹袍的时竟遥将茶盏搁在桌上,含笑道:“你回来了,唐小姐。当初说好一起论道,这些日子,可真叫时某好等。” 若换一个人来,面对着时竟遥多情的眼神缱绻的语气,定然是要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道歉,但唐棠早对狐狸笑脸有了抵抗力,假惺惺地笑了一下,说:“是小辈不是。” 即使是假惺惺,她笑起来时也是极甜的,仿佛一个仰慕前辈的小孩子是讨巧卖乖,反而看得时竟遥一怔。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时竟遥旁边的云中任,听到唐棠声音时默然一顿。 他一手捏着杯盏,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杯沿摩挲,似乎终于下了什么决定,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唐棠。 他抬起头时,唐棠正对时竟遥笑得又甜又乖。 云中任猛然闭上了眼,旋即睁开,十分紧张地盯着唐棠,仿佛生怕自己看错了似的。 “这位是药王谷的云谷主,云中任——云谷主?” 云中任垂下眼,是一个思考的姿态。 “云谷主?”唐棠道,“我叫唐棠,是唐家主脉之女……” “你过来。”云中任打断她说。 他声音太冷,仿佛含着冰,唐棠一下子犹豫住了,下意识扭头去看时竟遥。 时竟遥微笑:“没关系,去吧。云谷主当今医修第一人,他一手医术出神入化,不必担心。” 唐棠走上前去,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云中任便一把捏住她的下颚,强迫她脸面对向自己。 “云谷主!”身后的唐云怒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牧行之也立刻拔剑出鞘,唐灵唐风双子一同上前一步,虎视眈眈地看着云中任。 场面瞬间充满了火药味,仿佛云中任再有一步别的东西,他们就会瞬间出手。 然而画面中心却很平静。 云中任鸦青色的睫毛垂下来,他一手捏住唐棠的下颚,另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腕上。 唐棠睁大了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这样愣在原地。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相信云中任不会伤害自己。但,云中任这个表情——他看出来了? 许久之后,云中任松了手,冷冷地说:“不是。” “什么?” 云中任将视线投向时竟遥,见时竟遥面上的惊讶不似做伪,才看向众人身后面色沉沉的唐云。 “唐云。”他冷冷地说,“我记得你。五年前,你师从药王谷的摇阳。” “是的。”唐云说,她恭敬地垂下头,药王谷不在乎修真界这些师者弟子的名头,但如果真要轮辈分,她得唤云中任一声掌门师尊。 “我记得,你初来药王谷的时候,摇阳问你身为唐家嫡脉独女为何修医道,你说——” “我是为妹妹的病而来。”唐云接口,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转逆行,她惯来冷酷的脸上好像也有了些神采飞扬的少年气,她缓缓地说,“我要……救她。” “是了,正是这句。”云中任颔首。 要拜入药王谷,不仅需要引荐与修医道天赋,还得有机缘——又或者说,好运。 药王谷从不对外放开,其外重峦叠嶂,山雾缭绕,机关重重,凶猛野兽更是不知几何。如要入药王谷,无论是求医还是问道,都需得孤身入谷,寻得一道进山路。 当年尚还年幼的唐云,又是如何在千难险阻之中寻到的药王谷,她从不说这些。大家只知道,她不知为何入了医道,拜在摇阳真人名下,在药王谷潜心苦修三年才回到唐家。 原来,是为了唐棠。 可她从来不说。 唐棠急切地扭过头去看唐云,但唐云只是咬紧了唇,不肯与她对上视线。 “是我没用。”唐云说,“我只能抑制而无法根治,唐棠身为少家主却无法修炼,更只有百年寿命,我不甘心,但我……” 唐云身为唐家理事堂主事,唐家嫡长脉独女,惯来是强势而骄傲的,叫她承认自己的平凡和无用,恐怕比杀了她还叫她难受。 但她语气很平静,像是在无数个日夜里早已经认清楚事实,认了命。 “不是你没用。”云中任说,他终于又将视线投向唐棠,眼睛里闪着难辨的微光,“是她——” “她根本不是白化病患者。” “!”唐云猛地抽了一口冷气,“云谷主,慎言!” “慎言?”云中任挑了挑眉,“如果不信,大可将我的话当做胡言乱语。” “不是我不信您!但唐家千百年来被白化病困扰,白化病是遗传病,唐家每一代都会有白化病患者,几千年来经历无数医者确认,哪怕是上一任药王谷谷主,也曾来过松云山,他也确认这是白化病……” “砰!” 云中任将茶杯猛地磕在桌上,茶水顿时泼溅而出,打湿了他的衣袖。 “……”唐云住了嘴,她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上一任药王谷谷主,一直是云中任的忌讳,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唐云也是太急切,口不择言了。 “唐小姐,慎言。”云中任轻飘飘地将这个词还给了唐云。 “……抱歉,云谷主。”唐云闭了闭眼,“但,这件事如果是真的……唐家需要一些时间来确认。” 唐棠还怔在原地,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唐云朝她招招手:“过来,棠棠。” 唐棠便如乳燕投林般扑进了她的怀里,紧紧地抓住她胸前的衣衫:“云姐姐……” 唐云摸了摸她的头发:“别怕。如果你不是白化病,这倒是好事。唐家会治好你的,你就可以像常人一般修炼生活了。” “是啊,棠棠。”唐灵和唐风也走过来,“别担心,万事总有我们呢。” 唐棠看着他们,又伸出一只手:“牧行之……” 牧行之抓住她的手,拍了拍,像是安慰。 唐云又问:“不知云谷主可否在松云山暂住几日?” 云中任颔首。 唐云松了口气,做了个请的手势:“时掌门,云谷主,请。” 时竟遥旁观了好大一出戏,方才也没有顾得上他,如今唐云来请,便珊珊起身,向唐棠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唐云将唐棠留在屋里,带着云中任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低声询问,“谷主若在松云山有什么事情或是要求,只管吩咐侍童。对了,关于唐棠的白化病……” “那是……” 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 映棠阁重新安静下来,唐棠跟唐灵唐风两人面面相觑,唐风抓了抓头发,道:“唐棠,你别信他的。我听说这位谷主是个凡人,根本不能修医道,他只会一些凡人医术。更何况他从没有出诊过,谁知道他的名头是怎么来的?” 这话其实有点臆测和阴谋论了,若是让药王谷的人听到说不定还能引发大战,但就就算是往日里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唐灵都没有反驳,那态度便是默认了。 唐棠勉强笑了一下,焉巴巴地说:“嗯,我知道的……” “今日之事还没有定论,你不要放在心上。”唐灵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才下天船,长途奔波劳累,今夜就先好好休息吧。我和唐风先去唐云那里一趟看看。” “嗯。”唐棠说,她又送走了唐灵和唐风两人,累得整个人往床上一坐,便摊了下去。 牧行之顺势坐到脚踏上,担忧地望着她。 第34节 唐棠偏头,两人对视,久久无言。 牧行之伸出手搭上她的膝盖:“棠棠,你的病……” 唐棠抿唇,摇头:“我觉得或许是云谷主搞错了。” “唐家这么多白化病患者,几千年来累积的经验不知道多少,而且,我的母亲生我时难产去世,我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我也知道她是白化病患者。” 真的是搞错了么? 牧行之静静地看着她,唐棠将视线挪向窗外,有晚风拂过映棠阁的窗户,将窗边的一枝花吹得簌簌作响。 牧行之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那边,从映棠阁的窗户往外看去,整座松云山的灿烂灯火一览无遗。 真的是云中任搞错了么?那一瞬间牧行之脑海里闪过这个问题,旋即是唐家那些奇怪的规矩。 唐棠在唐家的地位举重若轻,只要她想,甚至连唐家主都会为她让步;映棠阁在松云山的地势至高无上,连家主居所都居于映棠阁之下。还有,她不能嫁娶,却自幼定了个娃娃亲;她是少家主,却从未出门,连松云山都下不得,连当属她管辖的松云城都从未见过。 ……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第41章 ??远客二 真的是云中任搞错了么? 这个问题若是问唐家大小姐唐棠, 她肯定会说,是云中任搞错了。 她生活在唐家,从小就被人告知她患有白化病。她发肤皆白、眼瞳是淡金的、不能修炼、寿岁与凡人无异, 外出都得避开阳光, 用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一切都是白化病患者的症状。 白化病是遗传病, 唐家自古便有白化病患者, 她的母亲也是白化病患者,所以她运气不好,遗传到了这个病,就是这么简单。 对她来说,便就是这样,看上去合情合理, 没有丝毫破绽, 也从来没有人质疑过。 ……但对于唐家大小姐壳子底下的唐棠来说,并不是这样的。 穿书局的规定,为了不让穿越者在最基础也最本能的地方露馅,她所穿越的每一个角色都必须和她一样,完美复刻她本人的模样。 而唐棠本人正是白化病患者,她死于白化病, 死后进了穿书局, 穿书局承诺她只要完成任务就治好她的病,让她回归现实。 所以唐棠在每一个世界都是一样的脸, 也就是说,在大部分世界她都必须患有白化病, 不然没法解释她异于常人的样貌——少部分世界则不是这样。比如说, 她在时竟遥的任务里当猫妖的时候, 因为样貌的缘故被设定成了一只白猫, 化形时便也肤发皆白,顺理成章。 唐棠甚至比天下所有的白化病患者或专家更了解这个病——所谓久病成医,而她患病不止一次。 ——有什么人能比一个患者更了解她所患的病?或许会有医生能比她更了解这个病的成因、这个病的治疗方法,但没有人能比她了解患病时的感受。 所以,很早她就知道,这个壳子并不是白化病患者。 云中任没有错。唐家大小姐唐棠,她没有白化病,她只是看起来像,所有人都告诉她她有,所以,她也以为自己有白化病。 如果是唐家大小姐得知这件事,可能会疑惑,也可能会愤怒会惊慌,但唐棠不会。唐家知不知道这件事,唐家有什么辛秘,都跟她本人无关,也跟男主,很任务无关。 唐棠无意惊动什么,那只会节外生枝,给她的任务增加不定数,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目标明确且直接,只有一个:养成男主,然后死亡离开。 所以,她在发现不对之后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悄然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装作自己也不知道的样子,粉饰太平。 唐棠也没有想到,云中任竟然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唐家明明瞒得很好,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甚至连唐棠自己,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都差点被骗过去了。 是因为唐棠的另一个壳子,云中任的师尊,流光仙尊吗? ……流光仙尊倒是个货真价实的白化病患者。 她早年是凡人城池的公主,后来国破家亡,因为白化病和出众的木灵根被药王谷的一位长老收为徒弟,她于医修上很有天赋,长老死后,她便顺理成章地接替长老的位置做了药王谷的流光仙尊。 唐棠慢慢回想起几件流光仙尊的事情,手指在床沿摩挲,无意识地望向窗外。 夜空中星光点点,遮盖了月亮的乌云却徘徊不前,不肯散去。 今夜无月明。 …… 映棠阁之下,家主居所。 唐家主大部分时间不在松云山上,今夜的家主居所却亮着一盏灯,不大,但足以照亮一间小小的屋子。 唐云和唐灵、唐风三人难得聚在一起,坐在屋里,唐灵倒了一杯茶,更深露重,茶壶里的茶水早已经冷透了,又泛着一股子茶叶被泡透之后倒冲回来的苦。 唐灵却像是根本没有在意,他自顾自地灌了一大杯下肚,才说:“如何?家主什么时候能回松云山?” 唐云道:“家主昨天才去了京畿,杜家事重,我已派了灵鹤传信,但即使再快也得等四五日了。” “唐棠的病……云谷主怎么说?” 唐云抿了抿唇,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太愉快的事情:“他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也没想到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现在怎么办?”唐风性子急,立刻就问了,“要不咱们将云中任送走,反正只是一个药王谷,地位超然也仅限于自保,真要干起来,药王谷也不见得能对抗唐家。唐棠肯定是相信我们的——” “唐风!”唐云打断他,“不得对药王谷无礼。” “不是吧唐云?”唐风一愣,继而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难道唐家就怕药王谷了么?还是说,你对药王谷真有点师门之情?” 唐云的眉头静静皱着:“话不是这么说。” “那怎么说?” “云谷主说,想带唐棠去药王谷治病。” 场面一瞬寂静。 三人面面相觑,彼此心里如惊涛骇浪,但谁都没开口说话,像是在心里思量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情。 稍顷,唐灵将茶杯往小几上一敦,垂了眼,问:“……他能治好唐棠?” “不可能!”唐风拍桌而起,“且不说他根本不是医修,再说了,映棠阁底下……” “唐风!”唐灵怒道,打断了他的话。 唐风一噎。 他缓缓地重新坐了回去,又喘了口气,才说:“……反正这是唐家,谁敢在唐家偷听?” 唐云刚想说什么,神情忽然一顿。她单手掐了个法诀,双指如刀,灵力一闪瞬间便击穿了小屋内的一面铜镜。 铜镜刺啦作响,旋即有一颗琉璃珠从镜内滚落出来,声音清脆如击玉,一路滚进了角落里。 ——那颗琉璃珠,方才所有人都以为只是桌上不小心映进去的倒影。 “当然有。”唐云冷冷地说,她走过去将琉璃珠捡起,那一点碧色在她的指间显得分外夺目。 她轻轻一捏,琉璃珠便化作齑粉,彻底散在空中,飘落做尘埃了。 “天玄宗那位,不正在松云山上么?” “唐家对他来说是块硬骨头,他可是一直想着,怎么才能拿捏住这硬骨头的把柄。喏,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 松云山山腰再往下,是唐家的客房。 方才还在唐云嘴里转过一圈的男人如今坐在窗前,正遥遥望着窗外。 松云山地势高且险峻,即使是山腰,也可以称得上是“一览众山小”了。 远方松云城的灯火彻夜难熄,只是遥遥望着,都可以想见那是怎样一番热闹的景象。 屋内一片寂静,时竟遥一只手搭在窗上,另一只手握着琉璃瓶。 “……硬骨头?” 他低笑着重复了这一句,忽然又想起白日里那位唐家大小姐在得知自己并不是白化病后那张茫然无措的脸。 时竟遥能分清楚唐棠和猫妖——猫妖很少笑,大部分时候她是沉默的,欲语还休,好像天生带几分朦胧的忧愁,但唐棠不一样,她总是笑,神采飞扬,眉头高高地往上挑,是个肆意又张扬的烈性子。 但唐棠做这个茫然的表情,倒是显得她有点像猫妖了。 时竟遥从没有觉得唐家是什么难啃的硬骨头。但现在,他忽然觉得,只怕唐家最硬的骨头是看起来最没用的唐大小姐。 第42章 ??远客三 大约真是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当夜,唐棠做了个奇怪的梦。次日清晨, 她从梦中醒来时, 还觉得自己脑袋有点晕乎乎的。 她闭着眼掀开珠纱, 想如往常一般让清晨的阳光照进来醒神, 然而昨夜乌云密布,今日果然阴沉沉的—— 嗯?唐棠睁开眼,这才发现,不是天气阴沉沉的,而是有人站在她的床前,挡住了阳光。 关芝芝换了一身白色的唐家弟子袍, 正站在床前, 垂眸关切地看着她:“您醒了吗?” 唐棠初醒的气憋在喉咙里,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关芝芝如今还不是正式唐家弟子,袍纹上不允许绣白鹤与金松,就是个纯白的衣裙,乍一看仿佛跟个幽灵站她床头似的。 “你、你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喘顺了气, 唐棠惊恐地问。 关芝芝倒是理所当然地从床边金盆里拎起手帕, 道:“伺候您洗漱。” “不用了!”唐棠一脚踩在脚踏上避开了关芝芝的手,“我说过了, 你不是我的侍女……修真界跟人间不同,没有这种事情。” 关芝芝抿着唇, 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知道的。只是, 我没有别的可以做的, 只想照顾您当做报答。” “我知道您是好心带我回松云山, 但我不能让您带一个没用的废人回来……” 唐棠犹豫了一下,看着她写满了不好意思的脸,还没出声拒绝,关芝芝又说:“请让我为您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这下唐棠没法拒绝了,她想了想说:“没关系的,我带你回来不是想要你做什么事情,但你如果真的过意不去……好吧,就这一次。如果你不知道该做什么,明天清晨就去唐家理事堂让人给你测灵根。” 她将脸凑了过去,闭上眼。 关芝芝一边给她擦脸一边轻声说:“唐小姐,我是孤女,一个人在村子里种田也忙不过来,我们家的几亩薄田都租给了邻居,往日我会在城里的大户人家寻些活计做……修真界没有这种侍女吗?” 唐棠摇头,其实大部分修真者讲究一个“清苦”,认为修炼之路便是清苦的,需得事必躬亲,连洗漱都需人侍候,如此怠惰,又何以忍受修真之路的苦? “抱歉。”关芝芝说,“我不知道,还以为修真界也与人间一样……说起来,我也曾在松云城的唐家做过些事,如果是人间,松云城里的唐家大小姐,这个时候洗漱完就该换衣上妆了——修真界的女人也会化妆吗?” 唐棠茫然:“化妆?” 等到牧行之早起练完剑走入映棠阁时,唐棠已经跟关芝芝一起坐在妆台前,谈论着人间最流行的花钿样子了。 他将剑放在桌上,妆台前两个女人只瞥过来一眼,就又收回了眼神,唐棠背对着他坐在妆台前挑花样子,关芝芝倒是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您回来了。” 牧行之朝她颔首示意,在桌边坐了下来。 第35节 关芝芝是第一次来松云山,她不知道如果放在平时,牧行之是不会那么快结束练剑的。 因为往日里这个时候,如果唐棠醒了,她应该靠在榻边看他舞剑才对。但现在…… 牧行之一眼望过去,妆台前两人一站一坐,早晨和煦的阳光从窗台洒落在她们身上,照得发上的金玉钗交相辉映,竟很有种岁月静好的美丽。 牧行之:“……” 关芝芝弯下腰,手里执着一支朱笔,在唐棠的额间细细地描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这样,好看吗?” 唐棠凑近铜镜照了照,皱眉道:“也不是不好看……就是有点太秀气了。” 其实关芝芝描得很好看,很适合她,雪白额间的那一朵红莲就如同月下的火,热烈又羞怯,婉约中透着欲迎还拒的妖冶。 但唐棠不太喜欢,她不是那种会欣赏婉约风情的人,她比了一个花样,说:“你见过剑纹吗?长长一道横在额心,然后收尾处勾一边纹。”她喜欢凌厉的、霸气的剑纹。 于是关芝芝就又俯下身去,捏着白帕仔细地给她擦干净,唐棠很乖地闭着眼仰着头,两人身形交叠。 牧行之:“……” 牧行之有点坐不住了。 “咳咳。”他咳了一声,成功把唐棠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道:“今天遇见了云谷主,他与我说来一些事。” 唐棠还被关芝芝捧着脸画花钿,她睁开一只眼瞥了瞥牧行之:“他说什么?” “云谷主问你想不想去药王谷治病。” 唐棠眼帘也没掀一下,不假思索地道:“不去。” 牧行之奇怪道:“为什么?药王谷比唐家条件好得多,哪怕不信任云谷主,药王谷也有许多名医。” 唐棠说:“你忘记了?你的拜师大典还没办呢,我好不容易拖着你做完任务,你连拜师大典都不让我参加?” 牧行之一愣。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连牧行之自己都忘了还有拜师大典这件事——他通过了试炼,唐家人已经全然把他当做大师兄来看待了,这个拜师大典,便是对外宣告他的身份,自然不会让他来操心。 关芝芝垂着眼,对他们的谈论充耳不闻,她给唐棠画好了花钿:“好了,看看,就是这样吗?” 唐棠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过身来,对牧行之说:“云谷主请我去药王谷,但我想云姐姐不会同意的……再说,白化病要是这么轻易就能治,也不会困扰唐家几千年了。” 唐棠知道牧行之大约是真的希望她能去药王谷治病,但或许整个唐家,也只有牧行之一个人觉得她去药王谷真的是去治病的。 “可是……” 唐棠将手指放在膝上,静静地看着他:“你想我去么?” “当然。为什么不去?”牧行之说。 唐棠仰头看着他,发现他已经换了一身白鹤金松的纹袍——唐家的弟子袍有严格的规制,像关芝芝这样入了唐家但不能算唐家人的,只能同侍童们一般穿无纹白袍,唐年那样的支脉是青云松纹,嫡脉与主脉虽然都是白鹤金松,却也有细微的不同。 换上这身衣袍,他已是唐家人承认的唐家主脉,唐家大师兄了。 可牧行之还是没法理解唐棠为什么拒绝去药王谷治病,就像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并不姓唐的唐家新晋大师兄不能理解唐家一样。 他可以是唐家的大师兄,是唐家的座上宾,资源、声名、脸面。要什么唐家都可以给他。但在唐家,他终究是格格不入的远客。 “血脉”、“世家”,有些东西是世界上最难懂的事情,虚无缥缈,却又坚韧不拔,没有丝毫道理可言。 唐棠耸了耸肩,说:“因为我不想去药王谷。” 他以为她能去吗?就算能去,唐棠也不想去。治病要这么多年,她走了谁来盯着她的男主?就说这次历练任务,她要是不跟着牧行之,这傻狗子早死地底下了。 还是那句话,唐棠只想做任务,老老实实把任务做完走人,不要节外生枝。 但她不知道,牧行之把她的话理解为“害怕”。 唐棠从没有离开过唐家,即使偷跑下山,也只是一两天的事情,如果要去药王谷治病,一年两年都打不住,唐家人把她保护得很严,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是新奇的,却也是令人不安的。 他又想起今日云中任找上映棠阁时,在外面对他说的话,云中任看起来是真的很对唐棠的病感兴趣,很希望她能去药王谷,方便他研究。 唐棠的病是一定要治的,无论是什么原因,他总是要搞清楚的。他想,如果唐家不同意—— 拜师大典上人来人往,唐家人都会忙起来,没有人会注意到少了谁。 他又看向唐棠,少女一手捧着脸,正跟关芝芝聊着人间流行的新花色,她对那些人间的事情很感兴趣,分明是修真界世家的大小姐,却和凡人没有区别。 ——她不能修炼,早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凡人。 在这修真界,她就像是一个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远客,遥遥地望着那些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身影,保持着与她的年龄毫不相符的淡然。 可她会不会有不甘心的时候呢?牧行之兀地想起在藏书阁时,她一手合上剑谱,仰头望着那扇小小的窗外面的天光。她的表情淡淡地,好像含着某种怅然,又好像只是冷眼旁观。 她说:“世上既然有人与天地同寿,就有人命如蜉蝣。” 他们与天地同寿,而她命如蜉蝣。 她自认自己是蜉蝣,牧行之却不这样认为。 谁会眼睁睁地看月亮坠落? ——至少牧行之绝不会。 她的确是跟修真界格格不入的,牧行之从不否认这一点。但他偶尔也想,是否生命就如同火焰,长短也与热度挂钩? 那些经过了漫长岁月的修真者都是默然的,好像与天地同寿的代价就是化为永恒却沉默的山川河流。 只有唐棠这一只蜉蝣热烈得令人心惊,就像她雪白额间的剑纹,凌厉的、鲜红的,仿佛往下淌的一抹血,叫人眼热。 他想她做永不熄灭的焰火。 第43章 ??远客四 最近松云山上传得沸沸扬扬, 唐棠最喜欢的人已经从牧行之——现在应该叫大师兄了——变成了关芝芝。 唐家弟子们倒没什么看笑话的意思,反而暗暗含着一点妒忌,还有点微妙的熟悉感——不久前唐棠最喜欢的人从唐灵变作牧行之时, 他们也是这样的心情。 这天一大早, 牧行之又提前练完剑回了映棠阁, 唐棠最近已经不再靠着榻看他练剑了, 这个时候,她一般在……牧行之熟门熟路地望过去。 妆台前的两人一站一坐,关芝芝半靠着妆台,手里握着玉梳。她的手很巧,轻轻一挽一别,绸缎般的雪白发丝在指尖流淌而过, 最后规规整整地簪上钗子, 一个发型就做好了。 唐棠摸了摸发髻,一脸新奇地夸了几句,关芝芝也含着笑一一回应。那氛围真是说不出的亲密,唐棠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进门,还是关芝芝率先看过去,道:“您回来了。” 又是这句。牧行之想, 分明是他住在映棠阁, 但关芝芝却总是说这句,好像他是客人而她们是主人一样。 他递给唐棠一个册子, 说:“拜师大典就在明日,你看还有什么要准备和补充的?” 是的, 拜师大典就是明天了。 如果说唐棠的“宠爱”是唐家弟子私底下暗潮涌动的八卦, 那么明天的拜师大典就是整个修真界都放在明面上议论纷纷的正事了。 牧行之这个名字, 也由这次拜师大典进入了整个修真界的眼里。 大部分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反应都和最初的唐云唐灵一样:“牧行之?哪个行之?” “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 “那不是牧家牧修远的儿子吗?——说起来,牧修远陨落之后,他儿子去了哪里?” “嗐,那青山派的白金真人不是牧修远的好友吗?牧修远临死之前将儿子托付给他,结果白金真人答应得好好的,却让好友的儿子在青山派受尽欺辱,还差一点被他自己的儿子杀了!” “啊?”有人惊讶,“竟然还有这种事情?那他又是怎么到唐家去的?” “那不是?人心隔肚皮啊。”有人啧啧感叹,“听说唐家大小姐正撞上钱子皓要杀牧行之,就给顺手带回青山派了——至于为什么突然变成唐家大师兄,谁知道呢。” 于是众人感慨万千,一边是为着牧行之的身世想起了那沉寂已久的牧家,另一边又感慨牧行之的好运。 明面上,大家谈论的是牧行之怎么会突然就成为唐家的主脉大师兄,可说到牧行之成为唐家大师兄的过程,怎么也脱不开青山派,私底下看青山派笑话的人也不少。 而有的人想得更多——唐家主现在可就一个女儿,还是个修真界众人皆知的,板上钉钉的英年早逝的命,等她死了之后,唐家下一任家主会给谁? 虽然许多唐家弟子常年在外行走,但唐家到底是世家不是门派,想进入松云山、想探听唐家消息太难,外边小道消息满天飞,到底都是些无稽之谈的猜测。 唐棠这几天都窝在映棠阁,没有听到过这些消息——就算她听到了也不会在意,唐家其他人也不会在意,唐云几个嫡脉都知道,等唐棠死后,牧行之是要回到牧家的。 唐棠翻了翻牧行之给她的册子,里面是拜师大典的流程,大概是唐家人怕牧行之心里没数提前给他准备的。 她想了想,倒没有说缺什么,只问:“青山派的人会来吗?” “会。”牧行之知道她想问什么,“青山派掌门白金真人会亲自赴约,还有几位青山派的长老。” 只怕青山派掌门亲自来,是打着破除青山派虐待牧行之的“谣言”而来的,到时候只要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青山派与唐家的关系密切亲昵、白金真人对故人之子牧行之的关爱,就能扭转众人的印象。 这一点,想必牧行之也知道。 唐棠干脆问牧行之:“他们要来,你是什么打算?” 牧行之平静地道:“没有打算。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意思是不准备给青山派面子了。 也对,现在上赶着求人来的应该是青山派。 唐棠又问:“白金真人没托人来求情或者什么的?” 白金真人靠的是裙带关系上位,修为不高人脉却很广,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没有理由不派人提前来求情,或许还会许诺唐家什么好处,让唐家帮他演这一出戏。 牧行之看了她一眼,似乎惊讶于她对白金真人的了解:“来了。不过都给唐家弟子打出去了。” “噗。”唐棠笑道,“干得好。要说白金真人也是急上头,糊涂了吧?还以为你是那个没有靠山任他揉搓的小可怜呢?你现在可是唐家大师兄,为一点人情一点好处就把家里大师兄卖了,他昏了头唐家可还没昏头。” “现在就等明天拜师大典了。”唐棠笑够了,抬起眼看着牧行之,眼角还惨留着笑意,托着腮说,“真想看看明天他们是个什么表情。” 唐棠在心里暗爽,心说终于到她最期待的环节了——养成龙傲天男主的爽感肯定不在养成,而在养成后的打脸环节啊! 可惜唐棠每次都死太早了,很难能亲眼见证这么爽的事情,如今难得叫她遇上了,自然激动。 相比之下,牧行之倒显得平静多了,说起青山派他没什么表示,他的目光更多的放在唐棠明媚的笑脸上,而后走到唐棠面前,越过她身旁的关芝芝,伸手轻轻将她脸颊边的发丝挽到耳后。 他看了一眼关芝芝,说:“还有件事……” “什么?” 牧行之没说是什么,只是又看了一眼关芝芝,动作很刻意,暗示之情溢于言表,这下即使是瞎子都知道他的意思了,关芝芝识趣地说:“我去泡一壶茶来。” 等关芝芝转身离开,关上了映棠阁的门,牧行之才又上前了一步,站在唐棠的身前。 他很难得得没有站直身体,低着头看着唐棠,背脊微微弯曲,肩膀往下塌,耳朵上有一抹淡淡的粉,仿佛难以启齿。 “什么事?”唐棠坐直了些,看着牧行之的样子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有点紧张。 “最近牧家主动与我联系上了。”牧行之说。 第36节 “嗯?这是好事啊。你担心唐家觉得你私下里联系牧家有异心?这个你不用担心,唐家从来没有……” “不是。”牧行之轻轻地打断了她,“我只是从牧家那里,知道了我的妖族血脉和身世。” 说着,他轻轻掀开了衣摆,唐棠还没来得及斥责他,便见一只大尾巴从他衣摆后钻了出来。 油光水滑、毛绒绒的,尾巴尖上的一点黑尤为深沉,在空中一下下的,微微甩着。 唐棠:…… 唐棠又看呆了。 牧行之头顶也冒出了耳朵,他轻轻抓住自己的尾巴,绒毛顿时陷下去一大块,他问:“棠棠,你不奇怪我是什么狼妖吗?” 第44章 ??远客五 ——“你就不好奇我是什么狼妖吗?” 听到这句话, 唐棠勉强将自己的视线从牧行之的尾巴上撕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她尽量让自己忽视那对毛茸茸的大耳朵, 问:“……是什么?” 若是放在以前, 唐棠说不定能比牧行之还要了解他自己, 但现在唐棠的系统不灵了, 她没有剧本,一切只能靠推断,然而牧行之的兽型是她前所未见的,她当然是好奇的。 似乎感受到了唐棠火热的视线,牧行之的耳朵不自在地动了动,他说:“我的母亲是普通狼妖, 最普通的白狼妖。” “白狼?”唐棠立刻皱起眉, “可是你……” 可是牧行之的兽型通体漆黑,怎么看也跟“白”这个字眼毫无关系。 牧行之平静地说:“因为我不是她的孩子。” “……”有一瞬间唐棠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紧接着她有点傻眼,想,是我听错了吗? 牧行之在说什么? 而后她反应过来了,眉头却皱得更紧:“可是我听说牧修远仙尊外人清正, 与道侣感情甚笃, 即使道侣是妖族也不顾众人口诛笔伐坚持娶她为妻,还生下了人妖混血的孩子……” 牧行之在修真界的名声之所以那么大, 人人都听过,不全是因为父亲, 还以为他是修真界第一个人妖混血——在此之前, 虽然也有些人妖混血, 但大多数凡人与妖族相恋。 牧修远怎么会有私生子, 而且私生子也是个人妖混血,这也太巧了吧? 牧行之说:“准确来说,我不是他们的孩子。” “……啊?”唐棠被牧行之一句接一句的话砸晕了,“那你是……” 牧行之也想了想,像是在思考措辞,半晌后说:“我是他们捡来的。” “捡?”唐棠更傻眼,不是吧,哪怕牧行之是牧修远或牧夫人的什么故人之子,都还有根可寻找,但一个捡字,可就太有点说头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收养你?为什么要对外称你是他们的孩子?而且他们捡了你,就没有去找过你的亲生父母吗?” 唐棠一肚子的疑问,谁知道牧行之却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 “我的父母……姑且说是我的父母吧,养父母也算是父母。其实大部分牧家人都以为我是牧修远的孩子。这次找到我的是牧修远的哥哥——按辈分来算,应该是我的伯父。” “但他知道的事情很少,能告诉我的也很少。只说是我的父母有一次出门远游,回来后就带回了我。关于身世,我的父亲只告诉伯父,我是他们外出远游时捡到的孩子。” “关于为什么要收养我,我的亲生父母又在哪里,甚至就连他们在哪里捡到的我,我都不知道。” “……说了跟没说一样。”唐棠吐槽一句,“那他来找你干嘛?听说你现在风光了特意来献殷勤?以前你在青山派的时候他们怎么不闻不问?” “不。”牧行之说,他的视线落在唐棠的脸上,却像是透过唐棠看到了那个悄悄找上他的,衣着朴素、面色灰败的男人。 “他说,我不是牧家人,不必在意牧家的落魄,也不必将牧家的担子背上身上。只是,到底我父亲养过我,他请求我帮他查清父亲的死因。” 唐棠哼了一声,她是个记仇的,只问牧行之:“之前你在青山派的时候,他们对你不闻不问,现在你发达了,又要攀上来求你?” 牧行之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表情:“牧家底蕴不足,甚至族内踏入修仙途的人都不多。父亲临死时将我托付给白金真人,希望我能得他教导。父亲将我托付给他,并且附赠了一大堆宝物作为补偿,但,对于白金仙尊来说,与其说是我连带着那堆宝物,不如说是那堆宝物连带着我。” “他收了那些东西,让我拜入他的门下,在我父亲刚刚陨落那几年,他对我很好,待我也如同师父与弟子一般……但修真界之天才何其多,后来,再没有人关注牧家和我,他也就渐渐露出了本性。” “而牧家,他们以为白金真人收了我父亲的东西,便会关照我,于是也就不再多问。” 唐棠又哼了一声,对这个解释还是不太满意,鄙夷道:“说自己被骗,把所有过错都推到白金真人身上。其实哪怕他们对你多一些关心,都能发现这件事吧?说白了,就是对你的遭遇不在乎罢了。” 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怀揣着一笔巨宝离开家和父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哪怕对他多一点在意,都会时时担心吧。 “嗯。”牧行之说,“所以伯父也是心知肚明,并不求我照顾牧家,只求我查清父亲死亡的真相。” “那你怎么想?” “我吗?”牧行之思忖,“我想……” “等等。”唐棠突然打断他,道,“我问的是,你怎么想。不要去理会他人可能的议论、不要去管伯父的哀求、也不要去思考‘恩情’这种东西。你只告诉我,你自己,想还是不想?” 牧行之一下怔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也凝固住了。 “人这一生的选择,总是被很多事情绑架。”唐棠朝他眨了眨眼,说,“可是你现在有能力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不欠牧家什么,你的父亲对你有养育之恩,但这件事的选择很可能关乎你的一生……你与我不同,你的一生,那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 这可是男主在人生道路上的选择啊。 即使牧家说得再怎样冠冕堂皇,只求牧行之查清父亲死亡的真相——可查清之后呢?总不可能只是查清,而不去做什么吧?他总要去复仇。那复仇之后呢?这个复仇,就已经是一个选择、一次站队了。 唐棠知道,她穿越的是龙傲天小说,她养成的男主要成为世界主角。 但就像是她会反复对沈流云说,不要听掌门父亲的,不要给自己强行加上“振兴门派”的重担。 每一次、每一次,她都会问自己养的每一个男主:这真的是你自己想走的路吗? 她希望他们的选择不是因为剧情,不是因为被迫,也不是因为被声名、利益、恩情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绑架,而只因为他们想。 人的一生是很漫长的,特别是男主们。他们的人生里注定要背负很多东西,但如果并不是为自己而背负,那负重而行的这段路就太没意思了。 “你到底怎么想呢,牧行之?”唐棠问。 她看着牧行之的眼睛,其实这次的男主还很稚嫩——并不是说年龄,而是心。他在青山派长大,虽然备受欺凌,但也因此拥有一颗赤子之心。有时候唐棠看着他的脸,觉得他实在太小,把心思都写在脸上,太容易看穿。 就像现在,牧行之久久无言,然后缓缓闭了闭眼。 他想起了许久之前。 那真是太近又太久远的岁月——近的是时间,久的却是因为太久不肯再回想,于是渐渐褪了色,变得模糊。 父亲、母亲,这两个词对他来说好像也跟着记忆模糊掉了。 “我的父母……”他缓缓地说,“他们……” 父母这个词,对唐棠来说也是模糊的。她没有父母,因此她虽然看出来牧行之脸上的怀念之色,却很难理解牧行之此刻在想什么。 他想到了什么呢? 那些遥远的、模糊的过去里,是父母温柔的声音、还是他们温暖的怀抱,又或者他们轻柔的抚摸? “我想查。”牧行之最后开口说。 “好。”唐棠也颔首。 命运是回旋的阶梯,即使她一遍一遍地问,男主们还是会踏上那条路,没有人例外。 ——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命运在主导他们的路了。而是他们为着自己的想法,主导命运的回旋。 唐棠笑起来,觉得这次的男主也很令人满意,她招招手,说:“过来。” “那么现在,还有另一件事:你的身世。你到底是什么妖族?” 牧行之俯身下来,唐棠毫不客气地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在掌心里揉捏:“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们在地底妖族领地的时候,你本来是好好的在我怀里,却突然暴躁起来,还一路把我带到了那个妖族地宫里。” “你和那个地宫,是不是有点关系?” 被唐棠提醒,牧行之也想起来这件事:“你还记不记得我找到的那枚妖丹?” 说是“找到”,其实有点太客气了。按照真实情况,应该是他直奔妖丹而去,咬碎了人家的锁,还把妖丹一口吞了下去。 唐棠没给他留面子,直接说:“记得。你还差点被人扒了皮呢。说真的,要是我的妖丹——按着修真界的说法,应该是灵根。要是我的灵根被人吃了,那我也恨不得扒了那个人的皮。” 牧行之说:“可那个时候的我觉得,那是我的妖丹。” 唐棠心里啊了一声,心说这种看见啥喜欢的东西就觉得是自己的东西,这种熊孩子心态要不得,得好好收拾一顿给男主纠正过来。 但她还没说什么,牧行之紧接着说: “意思是,我感应到了,那本该是在我身体里的、属于我的妖丹。” 第45章 ??远客六 “……”唐棠说, “你的,妖丹?” 牧行之点头。 唐棠缓缓地说:“如果我没有记错,那颗妖丹足有小儿拳头那么大, 其上妖力甚至浓郁到化作实体, 形如鎏金又如云雾……不说上古巨妖, 最起码是千年大妖的妖丹。” “哪怕往你的年龄后面再加一个零, 都绝不可能有那样的妖丹。” 牧行之便面露无奈。显然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只是他的一个想法,一种直觉。但他当时失去记忆,做什么全靠内心的直觉和想法——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忽视自己的直觉。 唐棠想了想,猜测道:“说不定是你亲生父母的妖丹。有血缘关系的话, 会感到亲近也很正常吧?” 牧行之下意识想否定:那时他感觉到的并不是亲近。而是一种归属感, 就像他们本来是一体,只是不知为何,被迫分开了。 但话没出口,他意识到如果否定这个猜测,那就没有更好的答案了,不会有什么解释比这更合理。 可他又惦念着那时奇怪的归属感, 总觉得不对, 却又说不出来,最后没否定也没肯定, 露出纠结的表情。 唐棠看着他的表情,说:“我们在这里猜来猜去也没有用, 找空再去一趟吧。” 这次牧行之否定得很干脆, 几乎是立刻拒绝了, 他不假思索地道:“太危险了。” 他始终记得唐棠在地底遇险时的模样, 甚至成为了心里的一根刺。 唐棠却理解错了他的想法,她想了想,说:“也是。如果你再变成那个失忆小狼崽的样子,就的确太危险了。” 唐棠后来也想过当时在地底的情况,大概是因为妖族领地多年没有外人进入,那座妖族城池的防守很松,可以说是没有防守,才叫她轻而易举地混进去了。 如今经过这么一遭,妖族肯定会防范起来,想再去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而且牧行之吃了妖族藏在地道里的宝贝妖丹,那些妖族肯定已经记恨上他了,要再见到,可不会轻易放过他了。 事关男主的身世和血脉,去肯定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要等牧行之再强一些。 第37节 “等你再强一点……”唐棠说,又想了想这个“强”到底强到什么程度才算强,却也没个结果——变故太多,又事关男主血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像上一次那样,不得不去。 牧行之也问:“到什么程度才算强?” 唐棠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个大圆,只是还没说话自己就先笑起来:“……大概就这么强吧。” 牧行之便也跟着她笑起来,他们都发现了,这个问题有点天真到浪漫了。 修真者哪里有“强”这个字眼可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修真一途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永远不可停歇。 唐棠笑了一会儿,止住笑意,开始倒打一耙:“笑什么?反正你得很强很强才行。”她抓住牧行之那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牧行之也顺从地弯下腰,两个人一时靠得很近。 她拖长声音说:“变强第一步……” “拜师大典。”牧行之接话说,“我知道的。” “知道就好。”唐棠说,“虽然在唐家人心里你已经是大师兄了,但对外也得给你一个名分吧,明天的拜师大典,可不要出什么差错。” 虽然唐棠没有插手这次拜师大典的事项,但也听唐家弟子们说起过明天的拜师大典会有多隆重——这可是唐家大师兄,落了他的面子就是落了唐家的面子,可不得隆重。 为着这次的拜师大典,前几天还在京畿杜家处理事情的唐家主也连夜赶回回来了,只是唐家主只来看了唐棠一次,后来就一直忙于拜师大典的事情,抽不出空,唐棠也很少见他。 现在松云山上除了一些提前到来的宾客,还有在这里暂住了一段时间的云中任和时竟遥,甚至还有一个跟着唐棠回来后一声不吭就在松云山住下的沈流云。 其他人可以让唐云接待处理,只是他们三人却是要唐家主亲自过问的。想必唐家主还有得忙。 其实临近拜师大典,唐家上下都忙,只有唐棠一个闲人。牧行之勉强也可以算半个闲人,毕竟是拜师大典的主角。 “不会出差错的。”牧行之说。 他这样说,唐棠反而有点担忧,时竟遥、云中任和沈流云三个大杀器齐聚松云山,还一直安安静静的——唐棠了解时竟遥,他要是突然没有动静了,多半是想搞个大的。 就像是之前在青山派见了唐棠一面后跟着她来了松云山后,时竟遥就消失了,再见居然都把云中任请来了。 “希望是这样吧。”唐棠说,“药王谷的云谷主那边……” 云中任想让她去药王谷,之前唐家主不在的时候唐云拒绝了,前几天唐家主回来时,唐棠听说云中任又去见了唐家主,再次提了这个要求。 牧行之道:“唐家主拒绝了他,云谷主说,他明日参加完拜师大典就会离开。” 云中任能走就好。唐棠想,云中任走了,时竟遥也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说起云中任,牧行之又问她:“棠棠,真的不去药王谷么?” 这句话这些天来牧行之几乎天天都问,唐棠皱了皱眉,也惯例回答他:“当然不去。” 这是他们之间绕不开的一个结,两人都没法理解对方,因此一人一遍遍问,另一个人又一遍遍拒绝。 只是这次,牧行之好似认真了:“为什么不去?” 唐棠斜眼看他,若有所思地道:“你真想知道为什么?” 牧行之点头。 唐棠说:“那你凑过来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牧行之依言凑过去,只见唐棠指了指窗外院子里那一颗海棠树,压低了声音道:“看到了吗?那棵海棠树。” “那棵树有什么问题?”牧行之日日都在海棠树下练剑,从没有觉得那棵树有哪里不对。 唐棠用一只手做了个掩唇的姿势,十分认真地道:“我就是那棵海棠树化身的精怪,在唐家的映棠阁扎根,当然只能在映棠阁生活。换去了药王谷那边,水土不服,要枯死的。” 她说得煞有介事,牧行之心里一惊,植物化形在修真界并不少见,他猛然回头,想确认唐棠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却见唐棠一双暗金色的猫儿眼里闪着嘲弄和笑意。 看清楚她的表情,牧行之半面的惊讶骤然凝固在脸上,最后化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又骗我。”他说。 唐棠笑了笑,“哎”了一声,没个正经,只摆了摆手。 她是真的在逗牧行之,也是真的以为牧行之是真的把这话当玩笑,谁知道两人又说了几句,牧行之离开时,竟犹豫着停了脚步。 他一手搭着挂在腰侧的青鸟,回过头来,问:“棠棠,你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牧行之抿着唇:“海棠树……” “……假的。”唐棠说,不忍直视,“骗你的啦!还真信?” 牧行之看起来是真有点信了,猛地闭了闭眼,耳朵全红了,像是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相信了唐棠的胡话。 唐棠噗嗤笑了起来:“……你真有点好骗。” 牧行之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含糊了一句:“那我知道了。” 随即落荒而逃。 窗外的海棠树树枝随风摇曳着,唐棠的笑声追着他的脚步,关芝芝恰好提着茶壶回来,撞见脚步匆匆的他,诧异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牧行之囫囵着点头应了,脚步不停,直径下了山。 这次来参加拜师大典的修者,全都暂住在山腰。 牧行之熟门熟路地拐了两道弯,寻了一处偏僻小院——这是时竟遥的住处。当今天玄宗掌门可算是修真界说一不二的第一人,可让人安排住处却惯来要叮嘱寻一处偏僻清净之处。 牧行之推开门,已经有三人候在屋里里了。 沈流云抱着剑站在窗前,时竟遥和云中任相对而坐,云中任手边还放着那个他从不离身的长纱帷帽。 见他推门进来,时竟遥举起手中茶杯对他示意:“怎样?可决定了?” 牧行之一步站定,深吸了一口气,道:“……决定了。” 明天就是拜师大典了。 第46章 ??远客七 次日清晨, 唐棠起了个大早。 她换上白鹤金松袍,规规整整地理好腰带,佩上了白鹤金松纹的环佩。很难得的, 她没有让破邪跟在身边, 而是将它收入鞘中, 挂在腰上。 牧行之今日没有早起练剑, 他也换了身崭新的白鹤金松袍,雪白的袍子将身形拉得清瘦而笔挺,如修竹般清贵,清凌凌的立在廊下,青鸟挂在腰间,雪白的剑锋极配他。 唐棠眨了眨眼, 笑说:“好得意呀。” 牧行之今天看起来的确担得上春风得意一词。 早风拂过他额前的发, 屋檐上风铃也被吹得叮当作响,他就顺着唐棠的声音抬起头,专注的眼神落在唐棠身上,好像什么春风得意都是落在眼睫上一吹便散的早风,独独一个她沉入眼里。 “走吧。”唐棠说。 天公作美,今天是个大好的阴天——因为唐棠不能见阳光, 对于整个唐家来说, 好天气都是指阴天。虽然是阴天,但万里无云, 并不阴沉,远处柳絮般的朝云十分美丽。 他们一齐出了门, 映棠阁地势高, 又是唐棠的居所, 即使是唐家弟子和侍童偶尔路过, 都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因此映棠阁清净惯了,方才两人在映棠阁时,并不觉得如何。 但两人一齐下了山,便发觉今日的松云山实在是有些热闹——往日里只有白袍人的山路上站满了各大门派的人,不说交谈之声,即使只看那些来来往往、颜色各异的衣袍,都是满目的热闹。 唐家弟子们见他们下来,也纷纷跟他们打招呼行礼:“少家主。”“大师兄。” 往日里他们都是唤“棠棠”、“牧行之”的。只是大家都知道,这些称呼亲昵有余而威严不足,今天是拜师大典,也需得在外面面前给足了他们面子。 而唐棠也习惯在外人面前摆少家主的架子——与其说习惯,不如说那是她掩在病弱和不能修炼之外的、用来保护自己的外壳。 她笑了一下,说:“嗯。” 牧行之跟在她身后半步,看见她微微往上抬起下巴的那个弧度——和他们初见时,唐棠骄傲的样子一模一样。 虽然唐棠没有出过松云山,外面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样子,但唐家弟子们一路行礼,即使是瞎子都知道她是什么身份。 唐棠无视了那些人或好奇或惊艳的目光,偶尔有人上前搭讪,她也随口敷衍过去,一路脚步不停地下了山。 松云山以山腰处的松云双阁为界限,向上是唐家人起居之所,极少有外人入内;而向下则是客房和各种大殿,拜师大典便在山门处的正殿举办。 正殿紧挨着山门,唐家惯来神秘清高,这正殿上一次开启时还是唐家主继承家主之位时,如今时隔十来年,又焕然一新,被打扮得喜庆极了。 唐棠带着牧行之走入大殿,她不是这次拜师大典的主角,却比身后的主角更令人关注——这大概是唐家少家主第一次在人前露面。 今日天气好,没有太阳,唐棠便没有将自己裹在黑色斗篷里,牧行之清晰地听到周围人低声的议论,关于唐棠那头显眼的白发、那身苍白的颜色、那双暗金色的眼睛,还有她的病,和她不能修炼的凡人身份。 想必唐棠比他听得更清楚,但唐棠泰然自若,大大方方地走上去对坐在主位上的唐家主行礼:“父亲。” 牧行之也行礼:“师父。” 唐家主笑呵呵地让他们入座,牧行之跟着唐棠坐在主位下方。唐家主这一代有三支嫡脉,今日尽数到齐,最高处的座位也被分成三支,最中间的主位是唐家主,唐家主左边是唐家大伯和唐云,右边是唐家二伯还有唐灵唐风两兄弟。 大典还没正式开始,唐棠跟牧行之低声说着话:“……你看到青山派来人了吗?” 她老惦记着这事。但牧行之环视一圈,也没有看到青山派的熟人——想来是知道这次来了松云山也不会得唐家好脸色,所以干脆晚一点,或是不来吧。 “我没看到,可能不来了吧。”牧行之说,又转移话题,给她指下面坐着的那些人,“不过今日来得人很多——那边是凌云派的人,那边是归一楼……还有那边,那是千机四门的人。” 唐棠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往下看去,视线掠过那些门派,精准地捕捉到坐在众人之首,仿佛众星捧月一般的时竟遥。 而后时竟遥也像是发现了她的视线,遥遥冲她微笑,像是在打招呼。 对上他的视线,唐棠也意思意思地冲他笑了笑,又看到他身边的坐着两个人,沈流云一身黑色,在一片喜庆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抱着剑,只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不笑,仿佛在思考什么,自成一片天地,周围的嘈杂都没法影响他分毫。 而另一人身着青袍,手边放着长纱幕篱,他大概进了室内才摘下幕篱,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正是云中任。只是他分明出席了这次的拜师大典,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抗拒和厌倦,仿佛极力忍耐着这种社交场合。即使有些人想要向药王谷谷主搭话,也很快败在他的冷脸下。 唐棠一开始还忍不住怀疑这三人坐在一起,是不是要合起伙来搞什么大事,但她对着云中任仿佛被强迫的臭脸看了半晌,心里渐渐放松了警惕—— 云中任这张冷冰冰的脸再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和时竟遥合作的样子,反而更像是看在时竟遥的面子上,不得不留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参加了这次拜师大典。 身旁的牧行之还在跟她低声介绍着大殿里那些来参加典礼的门派,唐棠想了想,问他:“修真界有四门一派,两族一谷,如今千机四门来了,天玄宗的掌门和药王谷的谷主也在,那杜家来人了吗?” “四门一派、两族一谷”算是修者私下里的口头称呼,代指的是修真界的五大势力。 四门指的是以千机门为首的千玄门、千探门和千物门,这四门并非寻常意义上的门派,而是四个机构,分别擅长法器打造维修、阵法运营、情报打听和大小拍卖杂物贩售。 一派则是指时竟遥掌管的天玄宗;一谷就是药王谷,两族,指的是修真界两大世家,松云唐家和京畿杜家。 往日里五大势力是从不聚头的——即使不说向来以神秘和清高闻名的唐家,单单只说要请动药王谷的人出谷,已经是难如登天。 而今天,四大势力齐聚,独独少一个京畿杜家。 牧行之与唐棠说:“没有。没看见杜家来人。” 唐棠将视线投向座下众人,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前几天,父亲去了趟杜家,去办事。” 松云山的人都知道前几天家主急匆匆地去了趟杜家,说要办什么事。一个拜师大典的主角,在临近拜师大典时出门,还能办什么事情? 说唐家主是去杜家办事,其实这个说法有点委婉了。如果要说得准确一点,大抵是去杜家瓜分的藏宝的。 第38节 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个,唐棠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辞:“杜家这一代并没有修炼的好苗子,杜家主便决定……决定脱离修真界,去往凡人城池生根落脚。从此之后,杜家就再与修真界无关了。” 这便是世家与门派的不同之处了。 门派可以广收门徒,只要门派仍能支撑,便从来不用担心山穷水尽,即使一时落魄,总是不缺门徒的,如此,总能等到再起之时。 但世家不一样。对于这些以血脉关系为联结的、古老而封闭,从不允许外人入内的世家来说,没有天资聪颖的新生代就是最可怕的噩梦。 可一个世家传承千百年,有几千代人,总不可能代代都那么好运,代代都有天才横空出世。 所以这个噩梦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发生,却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生。 这注定是整个修真界所有世家逃不开的宿命,千百年来无数世家崛起又陨落,如浩瀚长河里一闪即逝的流星。 杜家已经算运气很好了,撑了那么几千代,才迎来这命中注定的终结。 杜家离开修真界,唐家便是修真界最后一个可称世家的大家族了。 至于唐家…… 牧行之忽然惊觉这个家族,这个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幸存下来的家族——不,不对。不应该用幸存这个词,唐家的延续,根本没有任何侥幸的意味。 这个家族,竟然每一代都有无数如夜空中数不胜数的繁星般的天才。 虽然这其中有唐家成年试炼和松云山松云城两个唐家分家的缘故,但这已经不是好运可以解释的了。 牧行之下意识看向唐棠,这位年轻而骄矜的少家主端坐在位子上,如同大殿中雪白而耀眼的明珠,身侧两支嫡脉遥遥拱卫着她。 她今天穿得很正式,一身白鹤金松的纹袍衬得她像是这松云山上清贵的鹤、傲然的松,雪白的长发垂落在身后,因为久病缠身,那张脸上永远带一点易碎的脆弱感,在第一眼时若有若无地浮现,而后立刻被她面上娇纵的表情压下,让人不由得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牧行之有时觉得唐棠把这种脆弱完全地压制住了,有时又觉得是脆弱揉碎了她。 就像是现在——她抿着唇,垂下眼,猫似的眼的眼尾不住地往下落,露出那么一点若有所思的感慨来。 大抵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吧。 唐棠叹了口气,无不担忧地说:“我死了之后,唐家便只剩下云姐姐这一支嫡脉了。唐家……也会走上杜家的老路么?” 唐风唐灵双子,虽然是嫡脉,却是男性。 男性无法生育孩子,对于唐家杜家这种古老世家来说,嫡脉男性如娶外女,其子是算不得嫡脉的。 唐云从成年起便在药王谷苦修,一回唐家便接手了唐家的理事堂,便是这个原因。如果有得选择,这些真正谈论血脉的古老世家总是更愿意承认女性继承人。 这话牧行之插不上嘴,他现在虽然也算嫡脉,但论起血缘到底是外人,不过唐棠也不用他安慰,她的那一点怅然来得快去得也快,牧行之就见唐棠的眼睛忽然亮起——她站起身,对着台下朗声笑道:“白金真人,好久不见。” 刚刚带着人走进大殿,正努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白金真人脚步忽然一顿。 他对上唐棠的视线,那张又甜又乖的脸此刻正笑得很开心,眉飞色舞的小模样带着一点矜骄的得意。 那本该是很赏心悦目的一张笑脸,白金真人却忍不住眼前一黑。 真的是,好久不见。 唐棠的忽然起身惊动了台下,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他们身上,再联想起最近修真界有关青山派和牧行之的传言,众人一时浮想联翩,仿佛看戏一般猜想着,也不知道这唐家大小姐喊住白金真人,是为了什么? 白金真人在众人炽热的注视下,勉强拉出一抹笑容:“唐小姐,真是好久不见……” 唐棠轻笑了声。 分明是嘈杂的大殿,那声笑却直直压过了所有人的议论,显得那么清晰。 她慢条斯理地说:“白金真人,如此隆重的场合,怎么不见贵派少掌门?” 白金真人的笑容登时就挂不住了:“犬子身体不适,便留在青山派养病……” 唐棠打断他,言笑晏晏道:“是身体不适,还是死了?” 场面一窒。 “怎么,他竟还没死?”唐棠说,又摸了摸下巴,“不应当啊。” 她说着不应当,面上的笑容却十分恶劣,那种刻意的恶劣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是话里有话:“当年我去青山派做客,贵派少掌门说不能修炼的废物不如死了好,他如今也成了废物凡人,怎么还没去死?不应当啊。” 直白的、粗暴的、嚣张跋扈的。 在场所有人都立刻意识到了这位唐家大小姐的意思——她不是没有委婉的办法,她是故意这样的。 故意这样,恶劣地在全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用这种粗暴的法子扒下白金真人的皮,扒下唐家与青山派面上得过且过的,虚伪的友好。 唐棠一抬下巴,笑盈盈地说:“毕竟我也是贵派少掌门嘴里那些‘不能修炼的凡人废物’,我觉得……” “棠棠!”主位上的唐家主方才好似聋了一般,这会儿听到唐棠贬低自己便立刻恢复了听力,“又胡说。” 语气中却全然没有斥责,只是心疼。 唐棠这才转身,对唐家主说:“父亲,今日过后,牧行之便是我的师兄,是整个唐家的师兄了。所以今日借着拜师大典,女儿想向青山派讨个东西。” 不等白金真人说什么,唐家主便颔首,意思是单方面同意了。 唐棠也没让白金真人插上一嘴,她一扬手唤来一个侍童,侍童穿着唐家的白袍,手里捧着厚厚的一卷纸。 唐棠朗声道:“昔年牧家牧修远前辈在陨落前将幼子托付给至交好友,也就是白金真人,希望幼子能得好友教导。为着这教导之情,牧修远前辈特意奉上自己半生收集的珍宝,权当好友照顾幼子的酬谢。” 这事情许多人都知道,台下便有修者点头应和。 “而你——白金真人!” “你收了牧修远前辈的酬谢,收了牧行之做青山派内门弟子,却没有照顾他分毫!你表面说得冠冕堂皇,暗地里却纵容门派弟子欺辱好友之子,不曾教导他一天,至他于尴尬处境,甚至暗许少掌门钱子皓买通长老,更换门派大比名单,意图杀害牧行之!” “白金真人,我说得这些事情,你认是不认?” 台下已是议论纷纷,白金真人四周空出一大片,他抹了抹汗,满脸通红,却还要死不承认:“满口胡言,满口胡言!我对牧行之是仁至义尽,哪里有……” 唐棠将侍童手里的书卷抓起,劈头盖脸地砸在了白金真人的脸上,喝道:“不承认?证据在此!诸位修者同袍,若有疑惑,自可查看!” 白纸飞散如雪花,有离得近的修真半信半疑地捡起来,定睛一看,忍不住惊呼出声,又立刻被身边谨慎的同袍拉住。 “今日,我便替我的师兄求一个公道。”唐棠大声喝道,“破邪,去!” 长剑飞身出鞘,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寒光一闪,白金真人头顶的发髻被当场斩下,碎发纷纷扬扬地往下落。 唯有罪人,才以削发为标记。 “牧行之的父亲交予你那些奇珍异宝,唐家不在意,牧行之也不在意,我作为他的师妹,却不能不在意!今日青山派需得给我尽数吐出来,否则你们别想下松云山半步!” 白金真人满脸的冷汗,抖着唇,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来来回回只会重复那么几句话:“满口胡言,满口胡言!” 唐棠不屑地笑了声,张嘴准备再说些什么,只见白金真人双眼一番,竟是就这样晕过去了。 于是唐棠还没出口的半截话也变成了冷冷的嗤笑,她一招手唤来几个侍童:“把白金真人带下去,等他醒来,本小姐再跟他商讨这件事……对了。” 她又看向时竟遥,这位仙门首座稳如泰山,甚至在她看过来时对她点头示意。 “时掌门。”她稽了个礼,“青山派也在天玄宗管辖之内,此处事情,可否拜托您来公正?” “自然如此。”时竟遥正色道,“方才唐小姐所说,我竟全然不知……待典礼过后,我会派人查清,为你们裁决,也会给修真界一个交代。” “天玄宗的时掌门,唐家自然信得过。”唐棠用重音强调了一下“天玄宗”“时掌门”,才说,“多谢。” 于是白金真人被人拖下了正殿,一个不甚完满的句号就此划下,台下众人纷纷交换着视线,这可算是唐家与青山派在所有人面前撕破了脸,而时竟遥……他竟站在唐家一边么?看来,唐家大小姐所说的青山派白金真人做的那些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唐棠看着台下众人交换着别有深意的眼神,终于满意地坐下,对着坐在她身旁的牧行之眨了眨眼。 ——解决了。她一字一顿地用口型对他说。 牧行之表面看起来还是平静的模样,袖子下的手却死死地扣住了茶杯,杯沿将手心压出一道红痕,借着这轻微的疼痛,他才能勉强维持着平静的模样,不至于让自己失态。 唐棠方才那般模样,在大殿中与人对峙,无畏无惧的模样……都是为了他。 他在青山派所受的那些苦,在来了唐家之后,便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了——一个日日吃糖的人,怎么会时刻将过去的苦放在心头回味? 可唐棠帮他记住了,她竟然什么都知道,在这之前,他不知道唐棠竟然是打算在拜师大典上帮他出气的。 唐棠……她…… 牧行之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他思考过很多次的问题——她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 唐家的大小姐,唐家的少家主,嚣张跋扈如烈阳,却独独青睐一个受人欺辱的小弟子。 ……这看起来有点像是,人间那些话本子里经常写的,富家小姐看上落魄书生的剧情。 牧行之忍不住想,唐棠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第47章 ??远客八 一出闹剧就像是唐棠难得一见的惆怅情绪, 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明面上暂时结束了,至于私下里的后续如何, 就是唐家和青山派、天玄宗之间的事情了。 礼官唱和, 拜师大典正式开始之后, 唐棠安安分分地坐在位置上, 再没有做什么其他的事情——毕竟她本意也不是干扰拜师大典。 大典流程繁多,唐棠表面上静静地坐着,其实暗地里在打量以时竟遥为首的三位男主,精神紧绷,时刻提防着他们三个突然暴起,要搞什么事。 但也不知是唐棠想太多, 还是三位男主在酝酿着搞个更大的事情, 她自顾自警惕着,他们也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 时竟遥在与身旁其他门派的人推杯换盏,面上挂着一贯斯文儒雅的笑,不愧是修真界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首座,唐棠也十分认可的交际花,他对于交际很一套:并不一味接受恭维谄媚, 面上也无威严之态, 而且是温和地笑着,接人待客如对待朋友般亲和。 相比之下, 其他两位男主的交际能力就差多了——说“差得多”都是给他们面子,他们何止是差得多, 其实根本是没有交际能力这东西。 沈流云抱着剑, 他只往那里一坐, 并不说什么, 也没有冷着脸,可旁人却自觉离开他身侧,叫他自成了一方天地,活像是他身上有什么生人勿近的光环似的。 如果唐棠要给三位男主的交际能力打分,时竟遥无疑是满分的好学生,沈流云和云中任就是差生了——当然差生之间也能有对比,矮子里还能拔将军呢。沈流云勉强能够个及格线,云中任直接是零光蛋。 身为药王谷的谷主,他本该是很受欢迎的,可他冷着一张脸,硬生生吓退了无数想要恭维奉承的人,惹得唐棠不住地看了他好几眼。 其实在唐棠的记忆里,云中任应当是个很腼腆、很羞涩的小正太。但现在,昔年会害怕地牵住唐棠的手的小孩已经全然变了个模样。 他穿着一身青衣,那颜色本该衬得人温润如玉,如谦谦公子一般清贵,可这样文雅的青色也硬生生叫他穿出了冷冰冰的味道。 忽然,唐棠注意到了什么,她看了好几眼,在心里奇怪地“咦”了一声。 那个云中任放在手边从不离身的长纱幂蓠,看起来有点眼熟…… 之前唐棠并没有放在心上,药王谷的医修们天天窝在药王谷里苦修和研究,有不少人都有点内向社恐,这幂蓠可以算得上是药王谷医修们的统一制式,长长的纱帘将人从头遮到脚,好叫医修们不必面对那些难缠的病人。 但现在云中任将幂蓠放在手边,长纱被他细心地缠起来,最尾端便露出一块脏污的痕迹。 大概拇指大小的一块,深深的酱色,比起污痕更像是……血。 唐棠心里一动,正欲细看,却见云中任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将幂蓠收了起来,向唐棠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拜师大典进行到了末尾,唐家主坐在高位上,受了牧行之的敬师茶和师仪。唐棠坐在下方一些,牧行之敬了唐家主之后,又重新倒了杯茶来敬唐棠。 这也是流程的一环,世家与门派到底有许多不同,牧行之虽然是唐棠的师兄,但唐棠到底是少家主,因此他还需要敬唐棠一杯茶。 第39节 唐棠回了神,并不似唐家主那般坐着受立,她也站起身,双手正欲接过茶杯,却见牧行之垂着眼,抿着唇,似是一个思考的表情,大概想得太入迷,甚至连唐棠伸手去接茶杯,他都没有放手。 “牧行之?”唐棠低声问,托住了茶杯的底。 “……没什么。”牧行之回过神,有点不自在地将视线收回来——他看着自己的衣袖,雪白的衣袖有一块濡湿的地方,他方才端茶时不小心将茶杯里的茶水洒了些上去。 很低级的试毒方法,但胜在有效。 牧行之放下了心。 他将茶杯递给唐棠,看着唐棠爽快地一饮而尽后,将茶杯捏在手里,对他笑道:“师兄。” 莫名地,牧行之想起不久之前,他还在青山派时,那个仙台之上傲然屹立的,如雪般的身影。 那是他们的初见,一身白袍的大小姐并拢双指,道:“破邪。” 于是长剑应声而出,破空之声越过他身侧,从恶毒的鞭影里救下了他。 现在,唐棠仍穿着那身白袍,这一刻时光逆流倒转,他已经换了个处境,唐棠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她仍旧闪着微光,仍旧从座上豁然起身,怒喝道:“破邪!” 长剑再一次为他出鞘,直径斩断他黑暗不堪的过往,为他鸣一个不平。 从最初到最终,只这两个字,便足以救他。 拜师大典,自此礼成。 …… 两人身后,时竟遥与沈流云交换了一个眼神。 计划失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昨夜牧行之找上他们,对他们说:“……我决定了。” “我拒绝。” 有风跃上窗沿,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四人对峙着,云中任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沈流云也自廊下遥遥望过来,时竟遥的笑容有些微凝固,他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便问:“为什么?” “你应当知道,无论她是不是白化病患者,留在唐家都对她没有丝毫意义,她去药王谷才是最好的选择。” 牧行之没有接话。 时竟遥也有些疑惑,在今日晨时,牧行之亲自来了一趟,特意来问云中任对唐棠的病有没有把握。 当时牧行之看起来也对他们的计划十分意动,差一点就要直接答应了。为什么他只是去了一趟映棠阁,回来后就变了答案?唐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时竟遥又道:“你担心在拜师大典上强行迷晕唐棠带走她,会让唐家怪罪?我向你保证,我会以天玄宗掌门之名担下此次事情,现在唐家还不敢对上天玄宗。” 他循循善诱:“还是你担心唐棠会怪你?你觉得,是她怪你比较重要,还是她的病比较重要?我寻人查过了,唐家的白化病人从没有活过而立的,她连百年都等不到,等十几年后她死了……” “停。”牧行之打断了他,他不能接受有人臆测唐棠的生命,但他还是决定拒绝。 “我没有那么多想法。”牧行之平静地说,“我只是想让她决定自己的去向。” 一开始意动,是因为牧行之觉得答应他们的计划是为唐棠的好,即使唐棠会怪罪他也没有关系,他是为她好。 但唐棠对他说:走上这条路,你是不是自己想走? 唐棠让他选择自己的人生,他才惊觉犯了大错——他不应该无视唐棠自己的意见。 他也让她自己选择。 哪怕唐棠会……也没关系。牧行之想,是她自己的选择,他总会陪着她的。 …… 云中任扣紧了手中的幂蓠。 方才唐棠看向他手中幂蓠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她微微仰起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眼神游移,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冷漠,暗金色的眼瞳里仿佛有微光一闪而过。 只这一个眼神,就叫云中任确认了什么。 如同牧行之迟来的拒绝,在这一刻他也做了一个迟来的决定。 云中任平静地看着时竟遥和沈流云之间的暗潮涌动,忽然站起身,将幂蓠重新戴在头上。 “云谷主。”时竟遥唤住他,“您要去哪里?” 云中任脚步一顿,他一手微微掀开幂蓠,那张冷冰冰的脸看起来一如既往。 “走了。”云中任冷冷地说,“唐家拒绝了我,你们也没法带走唐棠,如今已经不需要我了。” 这倒是真话,只是太直白。时竟遥面露了一些无奈,仿佛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云中任的性子,怎么说也是他邀请云中任来的,却叫他毫无用武之地。 时竟遥挽留道:“唐家天船还候在山下,要晚一些才会送宾客们走。云谷主不如多留一会儿,与同袍们一道?” 云中任重新放下幂蓠,抬脚就往外走:“不必,药王谷的人自会来接我。” 青衣身形再次被掩在长纱之下,他脚步不停,再没有理会其他人的疑惑或挽留。 身后,沈流云微微皱起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时竟遥在身侧叹道:“云谷主其实人挺好,就是太独,太难说话。……说起来,药王谷的医修们,便多少有些这样。” “是吗?”沈流云心不在焉地说,“毕竟是药王谷。” 毕竟是药王谷,人人都有求于他们的药王谷。 …… 拜师礼成,往后就都是些庆祝之事了。 唐棠虽然喜欢热闹,但也不是这种带着目的性的热闹,大厅虽然宽敞,但人一多起来,就难免憋闷,在这种场合她不太坐得住,只一会儿又开始怀念起映棠阁的清净。 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今天起太早,准备回映棠阁补一觉,谁知道自己一脚踏出大殿,便见这次拜师大典的主人公也跟着自己出来了—— 唐棠无奈地问他:“你怎么也跟着出来了?” “已经没什么事了。”牧行之说,“师父在里面跟其他门派的人说话,我也出来透口气。” 他跟着唐棠的脚步,可不像是只是出来透口气。 “不习惯?” 见牧行之闷闷点头,唐棠又说:“以后你就是唐家的大师兄了,与其他门派交涉这种事情也少不了你的份。你也可以学着帮唐家处理些事情,以后帮云姐姐减轻负担嘛。” 牧行之不接话,只是抿唇。 唐棠摆了摆手说:“行了,你快回去吧。拜师大典可少不了主角。” “今日松云山上的外人多,我送你回映棠阁。”牧行之说。 唐棠失笑:“你也知道这是松云山,松云山上能有什么事?” 牧行之却坚持,唐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点紧张的模样,索性也不妨事,便答应了。 山路不长,今日没有太阳,鸟雀格外活泼,清脆的鸟鸣声洒在路上,唐棠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忽然说:“牧行之?” “怎么了?” 唐棠笑道:“做唐家大师兄的感觉怎么样?” 牧行之想了想:“其实没什么感觉。” “哎?”唐棠说,“你竟然没什么感觉吗?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让你当上唐家大师兄的。” 她掰着手指头数给牧行之看:“你看看啊,我把你从青山派捡回来了,然后又把你从松阁捞出来,然后又去求父亲收你为徒,然后又去剑阁给你寻剑,然后又带你去历练——” 牧行之也知道她在打趣自己,忍住笑道:“那你呢?做唐家大小姐和唐家少家主是什么感觉?” 这下唐棠掰着手指的手卡壳了,她也仔细想了一下,遗憾道:“……你说得对,还真没什么感觉。” 两人登时笑起来,唐棠乐不可支地倒在牧行之肩上,还要说:“我可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一出生就直接当上了唐家大小姐。至于你……哼哼,小可怜。” “是啊。”牧行之扶住唐棠,又轻轻拂开唐棠额上的发,才低声说,“我是小可怜,全仰仗唐家大小姐垂怜。” 他的眼神温柔得像是早风,一瞬便划过唐棠的脸庞,最后落在她雪白的发丝上。 如果他是小可怜,唐棠就是天底下唯一会垂怜他的大小姐。 唐棠又笑,说:“那本小姐得多垂怜垂怜你,不然你多可怜啊。” 牧行之说:“嗯。” “嗯什么?” “嗯,大小姐要多多垂怜我。”牧行之说。 松云山的山道上空无一人,唯有鸟鸣阵阵,云朵轻飘飘地越过他们的头顶,风将料峭悬崖上的松叶送来,落在他们脚底。 没有太阳时,风是潮湿而和煦的。 两人回了映棠阁,唐棠便脱开他的怀抱,一脚蹬了鞋子上塌:“行了吧?快回去吧。” 牧行之任劳任怨地俯下身给她摆好鞋子,唐棠觉得他活像照顾女儿的老父亲——唐家主都没他操心。然后他才转身离开,走前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唐棠已经缩进被褥里了,她摆摆手,打了个哈欠:“去吧……急着回来做什么,我要睡一会儿,别吵醒我。” 牧行之嗯了一声,转身锁上了门。 他回了正厅,可心里总惦记着唐棠。分明没有任何异常,他看着时竟遥和沈流云都还在正厅,可却觉得有些不对——那是来自野兽血脉里的某种直觉。 大概是看出来他的心不在焉,唐家主在一个空隙里问他:“怎么了?” 牧行之抿起唇。 他对唐家主说:“棠棠回去了,她说有点困,想睡一觉。” 他又道:“师父……稍等一下。我去映棠阁看看她睡了没有。” 说罢,不等唐家主回答,他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这一截上山路,跟唐棠一起走的时候显得太短,现在一个人往上又显得太长。牧行之心脏砰砰跳着,几乎是飞奔上了山。 映棠阁静悄悄的,方才他离开时锁上的门还好好地,一切都跟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牧行之松了口气,他想着唐棠睡前说不要打扰她,本来不想进去。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进去,进去看看,进去确认。 好像在某个模糊的时刻,他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太大意,没有进去确认,于是抱恨终身。 牧行之甩开脑子里那些莫须有又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深呼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门里,唐棠塌上的被褥被人掀开了,一半挂在塌上,一半落在地上,本该躺着熟睡少女的塌上空无一物。 唐棠不见了。 第40节 第48章 ??远客九 唐棠醒来的时候, 只觉得浑身发软。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说什么,张了张嘴, 才发现自己嗓子又疼又哑, 像是有砂纸在上面磨, 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 勉强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黑影坐在自己床前。 “……你是?” 那黑影便转过头来。 屋里很黑,只有桌上放在一支将息未息的烛火,勉强给了一点点光源。正常来说,普通人只凭借着那一点光源肯定看不清楚黑影的模样,但唐棠的眼睛很能适应黑暗, 她清楚地看到坐在床边的人冷着一张脸, 手里还端着一个碗。 “醒了?”他说。 ……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脸。唐棠想,她分明觉得自己清醒过来了,可意识却仿佛在海里浮沉,她看到的东西很多,但能理解的却很少, 思绪陷入了混沌。 “……”发生了什么?唐棠想问, 却发现自己张开嘴,只有气音。 男人将她扶起, 靠在床头,唐棠直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浑身无力不是睡醒后的错觉, 自己是真的没法动, 手脚都软绵绵的, 使不上劲。 手腕上的触感冷冰冰的, 唐棠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和脚腕上都被人用链子束缚住了,寒铁在昏暗的烛光下反射着不详的微光。 唐棠下意识地想去扯开,伸出的手却无力地一下拍在男人手臂上,他还端着碗,碗里的汤水洒了一些在床上。 “你……” 男人面无表情,没有管她的小动作,只是将手里的碗凑到唐棠嘴边,示意她喝下去。 一觉醒来却突然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又被人锁在床上,这来路不明的汤药,唐棠如何敢下口? 她紧紧地闭着嘴,任凭男人将瓷碗凑在她嘴边,怎么也不肯松口。 瓷碗微凉,贴在她的脸颊上,一会儿就被体温捂热了,汤药近在咫尺,唐棠甚至能感受到其中扑面而来的热气和苦药味,她不肯喝,男人竟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固执地端着碗,放在她嘴边,两个人就这样在这样诡异的动作里僵持住了。 黑暗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碗中汤药的热气渐渐消散了,大约是怕冷了就失了药性,男人将瓷碗往上凑了凑:“喝药。” “唔。”唐棠不能张嘴,但这句话意思很容易理解:不要。 男人又将瓷碗往上送,陶瓷一下子磕上唐棠的牙,发出细微的声响:“……喝药。” 他说着,强行将汤药倒进唐棠的嘴里,唐棠自然不肯松开牙冠,摇着头,拼死拒绝,有大半的汤药都从她的嘴边往下流,打湿了被褥。 男人终于失了耐心,他抓住唐棠的脸颊,用力捏住她的下颚,强行打开她的嘴,手里端着药碗往下灌。 “你放开我!”唐棠试图挣扎,但男人只用一只手就将她整个压住了。随后感觉脸颊一阵刺痛,她用力扯住了男人的手臂,但男人不为所动,强行将剩下的半碗药灌进了唐棠的嘴里。 “……咳咳!这是……什么咳咳!你唔……” 男人并不说话,也并不理会唐棠的挣扎,只是用手强行按住了想要起身的唐棠。他灌完药,将瓷碗搁置在一旁,静静地坐在床边,等药效起来。 过了一会儿,唐棠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刚刚清晰一些的意识立刻又陷入了死水般的混沌和平静,她强撑着最后一点清明,问:“这是什么……” 出乎意料的,男人回答了这个问题:“迷药。”他说,以毫不避忌的态度。 只是药效上来了,传入唐棠耳朵里的声音也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朦朦胧胧,听不太明白。 唐棠勉强分辨出了这个词语,心想竟然只是迷药吗?男人的态度让她得了点希望,又问:“你是谁?” 没有回答。男人只是坐在塌上,低着头,平静又冰冷地看着她,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好像唐棠只要看到他的脸就能认出他一般。 可唐棠真的不知道了——她觉得很熟悉,她应当是认得他的,但药物干扰了她的判断,思考变得很吃力。 唐棠竭力伸出手,抓住了他落在塌上的袖子,发出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了:“还有……唐家……” 在陷入昏迷的最后一秒,唐棠想,她失踪了,唐家现在怎么样了?唐家人发现她失踪了么?牧行之又怎么样了? 她来不及思考更多,视线的最后她看到男人张开了嘴,似乎给了她一个答案,但唐棠已经听不清楚了,她闭上了眼,陷入了深眠。 你是谁? “……云中任。”男人说。向他索求答案的少女已经失去了意识,这个迟来的回答就消散在昏暗的屋里,再没人能听到。 少女躺在榻上,那张雪白的脸埋在被褥里,像是睡熟了一般,可面颊上两个鲜红的指印看起来无比刺目,昭示着她的处境不仅仅只是睡着了那么简单。 云中任看了一会儿,入了迷般缓缓伸出手,用指节小心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少女皱着眉,大约是指印被蹭痛了,嘟囔着说了什么梦话,声音不大,却让云中任一下子惊醒过来。 他收回了手,眼神依旧沉沉地落在唐棠脸上。 黑暗中时间的流逝没有实感,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忽然听得一声推门声。 “谷主。”一小童轻声唤道,“您吩咐的药已经煎好了。” 云中任摇了摇头,只道:“温着炉子,别熄火,两个时辰后送来。还有,药渣不要倒掉,包进纱布里,拿过来。” 小童揖了个礼,又说:“谷主,唐家正在寻人,咱们另一支队伍的驮兽叫唐家扣下了,如果唐家起疑心,那……” “无碍。”云中任说,“他们寻不到这里来。” “如果唐家问起您的去向……” 云中任冷冷地道:“是天玄宗掌门将我请来唐家的,若有什么事,自有人为我担保。” 时竟遥这个老狐狸,自以为机关算尽,拿捏住了无欲无求的药王谷谷主,但事没有到最后,谁又知道赢家会是谁呢? 云中任挥退了小童,重新坐在塌边。黑暗中,少女还在沉睡着。 他再一次伸出手,这一次,只是静静为她掖好被角。 窗外风声骤然停歇,黑暗中,仿佛被定格在此处囚笼的不止是唐棠一人,还有一个青衣男人。他只是坐在那里,只是看着唐棠的脸庞,眼里十分平静,没有爱也没有恨,甚至连见到故人的怀念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 第49章 ??远客十 千里之外的远方, 夜幕终于降临了唐棠心心念念的松云山。 山路旁的灯盏被按时点亮了,长长的上山道上,夜灯连成一片璀璨的光, 也点亮了这座孤高的山峰。 这本是很美丽的一幕, 只是来往行人匆匆, 无论是来此赴会的宾客, 还是唐家弟子,都没有人有闲心停下来仔细欣赏。 此刻唐家已经乱了套了。 “唐家主!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等同袍来参加拜师大典是卖唐家一个面子,唐家却不由分说将人扣下,未免太目中无人了些!” “就是!现在修真界也不是唐家一手遮天的地方了!唐家还以为现在在世家鼎盛时任世家拿捏的一亩三分地吗?!” “时掌门呢?!寻时掌门来!” 大殿之中一片乱糟糟的,有人嚷着要唐家给个说法,更多的人立在原地, 还在观望。 发现唐棠失踪之后, 牧行之带着唐云几人一起回了趟映棠阁查看,时竟遥和沈流云也跟着去了,一时间众人群龙无首。 如今杜家离开修真界,修真界里唯一剩下的世家便只有唐家,如今来赴宴的修者也多是门派子弟,早就对世家有所不满, 未尝没有人借着此次事件发泄自己的不满。 唐家主端坐在首位, 敛眉深思,没有理会那些人的叫嚷。偶尔有人想离开, 他也只是一挥手,让人拦住他们。 不言、不答, 却霸道得很, 不许任何人离开。 与此同时, 映棠阁外的院子里, 唐云正指挥着唐灵唐风双子挖开映棠阁院里那颗海棠树。 那一棵繁茂的海棠树被他们放倒移到一旁,连盘根错节的树根都被小心翼翼地挖出来包裹好,露出树下一个深坑,唐灵和唐风跳进去,蹲在坑里四处摸索,不知道在找什么。 “这海棠树有什么问题?”牧行之问,他紧紧皱着眉,忽然想起当初唐棠开的玩笑。她说她是映棠阁的海棠树成精…… “……没什么。”唐云说,大概是时竟遥在场的缘故,她没有多说,“不是海棠树的问题。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唐云用三根手指按着眉心,面色很差。不仅是她,就连唐灵和唐风都沉着脸。 “恕我直言。”时竟遥说,“如果是我,现在应当派人去寻唐小姐,而不是在这里挖一颗树。” 唐云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是现在松云山上外人太多,唐家要制住那些人就一定要时竟遥来做一个公证,否则她绝不会让时竟遥知道这件事。 她说:“与其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不如……” “找到了!”唐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他抓住深坑外的树根,一蹬脚爬上了地面,一身白袍被弄得满是泥土,他只是毫不在意地随手拍了拍,将手上的一枚东西交给唐云。 “那是什么?”牧行之问。 唐云没来得及回答,她捏起那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雪白的袖子上擦干净,露出它的模样——拇指大小,型如石子,中心闪着一点微光。 “还好,还好……”她喃喃道,抓着那东西就要走。 去见一柄利剑骤然出鞘,直径刺到唐云面前,截断了她的去路。唐灵一步挡在唐云身前,怒道:“谁?!”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们。”沈流云一手握剑,站在他们面前,“我问你,你手里的是什么?” 唐风也怒道:“沈剑尊!这是唐家的事情,您未免管得太多了!” 沈流云不言,冷冷地看着他们,手中剑刃又出鞘了半寸。这意思便是不会让了。 唐云直直去看沈流云,却见惯来平静冷淡的剑尊面色难看,他握着剑,手指用力到发白,挡在唐云面前,身体微微伏低,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动作,仿佛发现了猎物的猛兽,死死地盯着唐云。 沈流云眯着眼,缓缓地道:“是传讯定位石,对不对?” 唐云握紧了定位石。 “修真界早已经没有这种东西,你手上这块,又是哪里来的?” 前任天玄宗掌门死后,沈流云焚毁了修真界所有的定位石,这东西作用逆天,所存本就稀少,沈流云焚毁传讯定位石之后,还毁去了一干记录,如今修真界应当已经没有人知道它的作用了。 可看唐云的模样,却明显不是这样。 “唐家是千年氏族,族内收集有传讯定位石并不奇怪。”唐云深呼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沈剑尊,即使您想焚毁修真界所有的传讯定位石,也与唐家无关。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找到唐棠,请您莫要干扰唐家寻人。” “好。”沈流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里只剩一片锐利,如出鞘寒芒。他缓缓地说,“我不问这个。我只问你。” “定位石不能定位活物……你在唐棠身上定位了什么东西?” 唐云道:“这应当与您无关,沈剑尊。” 沈流云冷冷笑道:“若我一定要知道呢?” 唐云忍无可忍地怒道:“您这是强人所难!现在时间紧迫,为什么要纠结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沈流云一颔首,却只说:“今日不给我一个答案,你们别想带着这东西走出映棠阁半步。” “沈剑尊!” 第41节 沈流云拔剑出鞘。 刹那间天地变色,唯有他剑鞘外一点剑光闪烁,仿佛风云都为之止步,他只是微微拉开剑鞘,便有滔天剑意倾泻而出,在场众人都为之一滞。 他一扬剑锋:“告诉我。不然今日便削去松云山半截山头……” 眼见他不是扯谎威胁,是动了真格要挥剑,唐云急道:“是阵法!” “……什么?” “阵法。……是半边阵法。”唐云喘了口气,显然她也被沈流云的剑意压得不轻。“您自可以去看,海棠树下还有另外半边阵法。” “唐棠的身体里有灵力,但她的病不能支撑身体容纳灵力。为了保住她,唐家在映棠阁的海棠树下被设了阵法,汲取整个松云山唐家弟子的灵力维持她的身体。” 沈流云一怔。 他很快抓住了唐云话里的关键:“半边阵法在海棠树树下,半边在她身体里。那如果她离开阵法……” 唐云脸色更难看了,几乎是惨白的:“如果她离开松云山太久,灵力枯竭,她会死的!” 第50章 ??远客十一 沈流云握紧了剑, 垂眸不言。 “沈剑尊,现在可以让我们离开了吗?”唐云强压着难看的脸色,“现在最重要的找到唐棠。” 他将剑尖指向唐云手中的定位石, 忽然, 站在他身后的时竟遥道:“汲取灵力的输送法阵?不见得吧。” 众人皆是一怔, 向他看去。只见时竟遥走到深坑前, 毫不在意地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蹭了一把深坑外的泥土。 泥土潮湿,海棠树被挖开的树根散落在旁边,他又捏起一个树根:“的确是灵力,不过……” 不需他说,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法阵里的灵力该有多浓厚?不仅化作实体, 甚至连一旁的泥土里都浸满了点点荧光, 只这一捧泥土里蕴含的灵力,足以叫修真界的修真们都惊掉大牙——别说是现在的修真界的泥土,哪怕是一个筑基修士丹田里灵根处的血肉里,都不可能有这样浓厚的灵力。 “不过什么?”沈流云问。 “不过,这不仅是汲取和输送的法阵。”时竟遥说,他将双手按在泥土上, 闭上眼细细感受着阵法传来的灵力, “还有束缚……没错。是束缚灵魂的法阵。” “这个法阵我熟悉。”时竟遥睁开眼,他站起身, 将手里的泥土拍掉,从怀中取出一个琉璃瓶。 他单手握住瓶身, 隔住众人视线的同时, 也往里输送灵力稳住琉璃瓶里的灵魂, 而后他将瓶底镌刻的一个小小的法阵露出来:“和我这个, 是同一个。” 唐云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一个程度了。 时竟遥视而不见,他只是将琉璃瓶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就将之重新收进了袖子里。 他道:“被这个法阵束缚的人,灵魂永远困在法阵所处之地,无法离开。所以,你说唐棠离开法阵就会死,到底是因为灵力枯竭,还是因为远离法阵呢?” “唐云小姐,解释一下?” 唐云沉默下来,大约是也没想到时竟遥竟然对这个法阵如此熟悉。其实这个阵法是双层法阵叠加起来的,束缚法阵在最下面,汲取法阵在最顶,而且顶部的法阵灵力四溢,即使有人发现法阵,也只会注意到上面的法阵,而不会在灵力的掩盖下发现底部的束缚法阵。 “唐棠是唐家的少家主,无论唐家怎么对待她,似乎都与您无关。”唐云说,“再说,您自己不也使用这个法阵?您又凭什么来质问唐家?” 场面一滞。 万用的说法,充满含糊、搪塞,却很好使。 因为她说得对,这一切都是唐家的秘密。 “……等等。”牧行之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像突然被扎了一下,豁然开朗。他急切地问:“无法离开,是什么意思?如果……如果死去呢?” “死去?”时竟遥嗤笑道,“你以为她还能死,你以为她还能活着吗?” 说这话时,他垂下眼,下意识将手覆在琉璃瓶上,顿了顿,才说:“修者死后便是魂归天地,所以此法阵须得在人还活着的时候,收拢人的灵魂做引。所以从此之后,她的灵魂便不再完整。生?躯壳里只剩下半边灵魂,如何能叫‘生’?可死后灵魂聚拢在法阵里,身体消亡,灵魂依然被束缚在原地,又怎么能叫‘死’?” 牧行之猛然看向唐云。 唐云闭了闭眼,不去看牧行之的视线。这便是默认了。 “唐棠知道吗?”牧行之问唐云,“唐棠知道这个法阵吗?” “牧行之!”唐风怒道,“你是唐家人吗?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没有眼睛看?!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他们走了之后再说?” “不能!”牧行之也怒道,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而后立刻停住了脚步,手搭在腰间的青鸟长剑上,“是唐棠救我,是唐棠教我,不是唐家,是唐棠这个人!我不属于唐家,我只属于她。我只问,唐棠知不知道这件事?” 唐风也一步上前,就要拔剑出鞘。 关键时刻,唐云拦住他,冷静地说:“这个问题说来话长,但如果你要问,我只能简单地说,她不知道。如果你还想知道详情,等这件事过去,我会与你详说。” 其实牧行之问出口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道:“唐棠曾有一次开玩笑时与我说,她是映棠阁的海棠树成精,所以不能离开映棠阁……唐云,唐棠那么聪明,你猜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唐云面上闪过一抹惊讶。 “她是猜到的,所以不准确,对不对?”牧行之看到唐云的表情立刻就明白了什么,“即使你们这样瞒着她,也叫她猜到了什么。所以,你们为什么……” “这是唐家的秘密。”唐云很快收敛好了脸上的惊讶,她说,“牧行之,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现在不是……” 突然,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打破了他们相对而立的平静:“告诉他。” “家主!” 几人身后,唐家主正缓步行来,他看着几人对峙的场景,面上却毫无惊讶之色,仿佛早有预料。 “唐家主。”时竟遥招呼道。 “时掌门。”唐家主也向他颔首,转向唐云,道:“我们唐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既然发现了,干脆说清楚,毕竟时掌门也在这里,也可以请时掌门做个见证,免得之后消息泄露出去,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就难了。” “家主。”唐云也行礼,才道,“可是……” “说罢。”唐家主挥挥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到底是唐家的秘密,希望时掌门和沈剑尊听过之后,就埋在心里便是。” “自然。”时竟遥沈流云两人道。 “……那好吧。”唐云说,她垂眸思考了一会儿,似乎在足足措辞,好半天,才缓缓道,“其实唐棠……不是唐棠。” “什么意思?” 唐云看了他们一眼,才说:“昔年修真界世家鼎盛之时,天道曾在世家之中降下恩赐,那是天道的一缕意识□□。事成之后,本该返回天道之中,但却不知道为何,可能是沾染了人间烟火,返回时,竟不为天道所容。” “后来,那缕意识转生成人,降生在唐家一个幼儿身上……因为是天道意识,容貌异于常人,肤发皆白,眼瞳暗金……” “所以,唐家的白化病,其实是天道意识的表现?” “……不全是。”唐云说,“唐家,是的确有白化病族人的。或许真因为如此,天道才选择降生在唐家,掩盖自己的身份。” “那束缚阵法又如何说?天道不可能永远眷顾唐家,是否是因为你们束缚住了天道,天道才一次次降生唐家?” “束缚法阵,的确是为了困住天道意识,但只是为了保护她。昔年唐家家主飞升之时,曾与天道做了约定。唐家举全族之力供奉天道意识的每一代转世,保其灵魂能安于存在于肉身里,安稳活过每一世。天道也会眷顾唐家,保唐家代代天才降世……若天道不这样做,哪里有人可以供得起天道意识?” “每一代唐家的弟子,都被天道汲取灵力,而后天道再降下无上天资……世事轮回,便是如此。” 唐家主在此时缓缓插话道:“牧行之,你不是奇怪,为什么唐棠可以定下娃娃亲的婚约,却又不能婚嫁么?” 牧行之嘴唇动了动,却因为太过惊讶,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因为在她降生之前,没人知道这个孩子,会是天道意识。” 唐家主喟叹一声:“唐家,从来没有什么家规。所有的家规,都是为了天道意识而定下的。” “她不能离开松云山,所以唐家少家主便不能出门。她不能嫁娶,所以女性唐家主便不能嫁娶。她住在映棠阁,是因为她是唐家之根基。” “就连我这个唐家主……”唐家主缓缓说,“都是因为她,我才是家主。” “修真界传言我天资低下,修为都是用唐家的丹药堆出来的,没有假。只是因为唐棠的诞生,唐棠要做少家主,所以,我便成了家主。” “这个答案,可以解释了么?” 可以,太可以了。 不仅解释了法阵,还解释了太多他们不能明白的地方——唐云和唐家主就像是抢答的学生,不等他们一一询问,便直接回答了他们所有的疑惑。 见牧行之的表情,唐家主颔首,又面向时竟遥和沈流云,“如此回答,时掌门和沈剑尊可满意?” 沈流云默然无言。就连时竟遥都扯了扯嘴角。 其实沈流云只是想询问定位石——他对那东西太敏感了,唐棠又和他的小师妹如此相像。唐家定位了什么? ……是不是,剑骨? 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无数个设想,还没想个明白,剑便出鞘了。 而时竟遥也一样。他只是对那个束缚的法阵太敏感了。 两个人都没想到,这背后竟然牵扯出了这么惊人的秘密。 “是在下唐突,抱歉。”两人皆说,“唐家所作所为光明正大,这秘密没什么不能与人说的。之后,在下也会保守秘密。” 何止能与人说,若是修真界知道唐家是与天道做了约定的世家,唐家的地位,就更无可撼动了。 见状,唐家主眼里闪过了满意。 “好罢。”他说,“那现在,两位可不会干扰我唐家寻人了吧?” “自然。”时竟遥率先说,“我们会帮助唐家寻人,请您放心。” 唐云也点头,她刚想说,唐家有定位石,寻人自然轻松万分。 可她这时再看向手中的定位石——石上的微光闪烁了两下,骤然熄灭了。 定位石的联系,竟然断了?! 第51章 ??远客十二 唐棠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 入目是太过明亮的灯光, 与昏迷前的昏暗完全不同,唐棠难受地眯着眼,下意识想伸手遮住眼睛, 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锁死在床上——与昏迷前那种拴着链子的锁不同, 这回是真的被锁死了, 四个铁环将她的手脚牢牢固定在床上, 别说伸手,动一下都难。 唐棠瞬间就清醒了。 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自己手腕外侧突然多了一处撕裂般的疼,似乎有什么伤口,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床前一道黑影倾身下来。 “醒了?”那个黑影说。 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语句。唐棠一怔, 看过去时,还有一张熟悉的脸。 ——“云中任?”唐棠失声道,“怎么是你?!你……” “唐小姐这话说得奇怪。”云中任道,“怎么不能是我?” 第42节 唐棠语塞。 自然不能是他。唐棠从没有怀疑过的人就是云中任。在她曾经经历过的任务世界里,云中任是又乖又胆怯的小孩,在松云山上, 云中任也是游离在时竟遥和沈流云外的旁观者, 清冷、疏离,所有动作都是一个无欲无求、只对研究白化病感兴趣的药王谷谷主应该有的, 从没有什么奇怪举动。 许是唐棠脸上的表情太明显,叫云中任也看出来了, 他冷声道:“无欲无求?呵。” 说罢, 他举起手, 手里握着一个裹着药材碎渣的布包, 那布包还是温热的,云中任将布包贴在唐棠的手腕上,微微用力压住,药汁就顺着纱布包往下流。 他不压还好,一压唐棠便更觉疼痛,她动了动手,但立刻被云中任摁住了:“好痛……我的手怎么了?” “一个追踪阵法。”云中任轻描淡写地说,“给你剔掉了。” “……什么?”唐棠茫然,“什么追踪阵法?” “松云山,映棠阁,那颗海棠树底下。”云中任说,“你不知道?” “那不是……”唐棠张口欲言,那不是束缚阵法吗?怎么变成追踪阵法了? 但她一看云中任的表情就明白了——云中任只以为那是追踪阵法。 也是,唐家将两个阵法叠加在一起,能发现底部阵法的人应当很少。 “不是什么?”云中任又问。 “没什么。”唐棠说,“那不只是一棵海棠树吗?” 云中任挑着眉,握住她的手,给她看那道已经被缝合好的伤口:“唐家在你骨头上刻了阵法,你竟然不知?” 唐棠当然是知道的。作为法阵的另一边,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她看着那道伤口,半个手掌宽的伤口从手腕一直爬到小臂处,云中任缝合的技术显然很好,但一道伤疤即使再怎样用心缝合,也不可能恢复原本的模样了。 还没等她细看,另一只手握上来,盖住了伤口,随即是一阵湿热,云中任将布包重新压在伤口上,为她止痛:“看什么?再看也没机会复原了。以后,不会再有阵法作祟。” 不会再有阵法作祟…… 云中任以为他是在帮自己吗?唐棠哑然。 沉默半晌,唐棠又问:“云谷主,我与您无冤无仇,唐家也与您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掳走我?” 唐家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药王谷多年来避世不出,不参与门派与世家之间的争执,难道云中任活腻了,想打破这默认的规则? “自是有用的。”云中任道。 唐棠只感到荒谬:“能有什么用?云谷主,您也说了我不是白化病患者,如果您是对我的病感兴趣,想要做研究,也没必要这样粗暴地掳走我吧?” “与那个无关。”云中任轻飘飘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看向唐棠,眼神沉如雾霭,“唐小姐虽然不是白化病患者,但却与我的一位故人长得像……” 说着,他伸出手,微凉的指节落在唐棠的脸上。 唐棠一侧头,避开了。 “云谷主是什么意思?”她问,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惊怒,“你要做什么?!” 云中任笑了一声,笑声里却听不出情绪。 他强行将唐棠的脸扳回来,强迫她面对着自己,然后用一只手压住她的嘴角往下,另一只手摁住她上扬眉梢。 ——他控制着唐棠的五官,让她仰起头,做了一个冷冰冰的表情。 “应当是这样。”他喃喃道,又立刻否定,“不……应该这样……”他顺势扯住唐棠的两颊往上。 “云中任!”唐棠忍无可忍地怒道,“你想做什么?!我不是谁的替身,我是唐家的少家主唐棠!” 云中任反而一挑嘴角,松开手,任由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嗯。”他点评。“这样也很像。” 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唐棠一口气泄掉了,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到身下一沉,仿佛落在什么实地上。 门外有小童敲了敲门,低声道:“谷主,咱们到了。” 云中任应了声,复读一般对唐棠说:“咱们到了。” “到哪里?” 云中任将唐棠的双手双脚用绳索捆起来,不顾她的挣扎将她一整个裹进斗篷里,抱起她,才说:“药王谷。” 唐棠不可置信,她睡了多久?竟然都已经到了药王谷了! 云中任抱着她出了房门,唐棠才发现他们正是在一艘天船上,从天船下来,落脚处正是药王谷的谷中腹地,唐棠不过挣扎一瞬,就被云中任死死地按住了。 唐棠说:“这是……” “你的家。”云中任笑道,“师尊,欢迎回家。” “……”唐棠只是一呆,随即大怒道,“这才不是我的家!云中任,你到底要最什么?!我说了,我不是谁的替身转世,我就是唐棠!” “噢。”云中任说,“这由不得你。” 他抱着唐棠穿过空地,穿过几栋屋舍,路上有许多药王谷的药童和修者路过他们身边,唐棠不断挣扎呼救,但那些人只是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们一眼,脚步匆匆便过去了。 随即云中任在一座高塔前停下脚步,他站定,对唐棠说:“师尊,还记得这里吗?” 唐棠抬起头,只见一座灰暗的高塔矗立在面前,那高塔极为幽静,岁月的痕迹无处不在,外面落满了灰尘和锈迹,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有住人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该记得吗?”唐棠说,“我根本没有来过药王谷!何谈记得?” 云中任对她的反抗视而不见,自从来了药王谷,他似乎有些高兴,嘴角上扬,笑说:“没关系,师尊很快会记起来的。” 唐棠道:“我又不是你的师尊!云谷主,云中任,你昏了头了,把我认作其他人?!唐家知道了,不会放过你的!” 云中任拍了拍唐棠,没有理会她的威胁,一脚踹开了高塔的门。 “嘎吱——” 本就老旧的木门被他踹得摇摇欲坠,发出沉闷的呻/吟,仿佛在抗议。 唐棠预想之中的扑面而来的灰尘味并没有如期降临。门内窗明几净,大约十来米宽的屋子里布置有一方小几,还有一个半人宽的床榻。 床榻遮着纱帘,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样子,但床榻外的小几上放着茶壶茶杯,还有几本翻开的书,主人走时似乎有些匆忙,评注用的朱笔搁置在一旁,笔上的墨汁已经凝结成块了。 小几旁边放着一个摇椅榻,榻上胡乱搭着几件青色的衣裙,榻边地上还掉着一把团扇,看见这一幕,仿佛可以想见有人曾在午后,躺在摇椅上悠闲地挥着团扇纳凉的模样。 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出人意料的干净,宽敞,且温柔。 跟以前不太一样了。那一瞬间唐棠想到,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问云中任:“这是哪里?” 云中任不答,将她放在摇椅上,不论唐棠再怎样询问叫嚷都没听到似的,他来回踱步,似乎在等待什么,没一会儿果然又有人敲门,小童将托盘递给他:“谷主,您的药。” 唐棠顿时警惕起来:“云中任!你又要做什么?” 第一次给她喂迷药就剔了她身上的法阵,这一次又要做什么? 云中任将托盘放在小几上,端着瓷碗,跪在摇椅旁边,如他们还在天船之上一般,故技重施地将药送到她嘴边。 “喝吧,师尊。”他笑着说,“睡一觉起来,您就能回家了。” 唐棠手脚都被绑住了,但不妨碍她挣扎,她用尽全力将身体蜷缩起来,避开云中任的手:“……滚!我才不喝。” 云中任便伸出手,按住她。他吸取了天船上的教训,知道唐棠是不可能几句话就屈服的,干脆掐住她的脸颊。 只经历过一次,他的动作就已经变得很熟练了,掐住唐棠的脸颊让她张嘴,然后将药喂了进去——当然,用“灌”这个词可能更恰当。 唐棠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好在这一次云中任熟练了不少,没有让她呛住。她被云中任按着喝了一碗药,那药不知道是什么药材做的,又苦又涩,还带着点微酸。 喝药好像受罪一般,唐棠好不容易吞进去了,云中任又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将她按在塌上,轻声说:“睡吧……睡吧,师尊。一觉起来,就能想起来了。” “……”唐棠好不容易挣脱了云中任的手,即使再好性子的人都要忍不住发火,更何况是唐棠,她张嘴就骂,“云中任!你他妈有病吧!我说了我不是你师尊,睡什么?这又是什么药?!你……” 云中任摁住她的嘴。 他神色里似乎多了些茫然,蹙着眉:“你……你不困吗?” “困你妈个……!” 云中任又按住了她。 “不应该啊。”云中任想了想,又恍然大悟一般,从托盘的药壶里倒了一碗药。 “可能是份量不够。”他低声说,这次他直接掐住了唐棠的脸颊,逼着她把这碗药喝了下去,动作里多了些急切。 见唐棠喝完一碗药,过了一会儿,竟还没有困意,他也顾不得唐棠在摇椅上挣扎了,慌忙起身,又倒了一碗药。 “师尊,乖一点。”他说,声音很低,语气里却全然是急切,“喝药。” 没有多话,唐棠又硬生生被灌了一碗药下肚。 这一次,云中任等了半个时辰。药还没有起效。 唐棠也不挣扎了,她也懒得骂了,就睁着眼,看云中任作妖。 男人跪在塌边,冷漠的面容闪过几分无措,随即他垂眸深思,再次起身—— 又是一碗药进了唐棠的肚子。 “喝药,师尊,喝药……喝药就能好了。”他低声说,只是这一次,比起跟唐棠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自我安慰。 “没有用的,云中任。”唐棠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她被人压着,完全是任人宰割的模样,但到了这个地步,她反而轻松起来,讥笑道,“这药对我不起效,为什么?我根本不是你的师尊!” “闭嘴!”云中任怒喝,他还在给唐棠喂药,手上一抖,深棕色的汤药就流了唐棠一身,也打湿了他的青衣。 “云中任,你在想什么?” 云中任不言。他脸色难看极了,握着药碗的手青筋暴起。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她的转世吗?你又想让我想起什么?”唐棠又讽刺地说,“不可能的,我不是她。” “我听说药王谷早年有一位身患白化病的长老,名唤流光仙尊。但是她已经死了,修者陨落,便是魂飞魄散。转世?你在异想天开什么?” “她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要不要我骂醒你?” “……” “云中任?云谷主?” “闭嘴!我让你闭嘴!”云中任怒喝,他仿佛失去了理智,扑到摇椅上,死死掐住了唐棠的两颊,将碗里的药灌进去。“只要喝药就行了,只要喝药就行了!” “噗……咳咳!咳……云、云中任,你……” 你已经完全疯了。唐棠想说。 唐棠被云中任一下扑倒,摇椅翻倒下来,他们一起滚到地上,在一片天旋地转之中,唐棠看到云中任的脸。 在唐棠的记忆中,那张脸应当是稚嫩而阳光的——即使后来在松云山见到冷冰冰的云中任,那些关于小云中任的记忆也没有从她脑海里散去。 但现在,他的脸上没有小时候的天真,也没有做了谷主之后的冷淡——那张脸上只有癫狂。 第43节 疯的,痴的,傻的,所有的一切都混在一起。 唐棠冷笑。他叫她师尊,可她没有教过这样的孩子,所以她不介意恶狠狠地骂醒他,将他掰回到正道上去。 然后她看到云中任通红的眼角,有一滴泪一瞬划过。 那么剔透,像小时候的云中任。 “你必须想起来!”云中任嘶声道,他似乎没有发现自己在掉眼泪,“……师尊!你回来啊!” 他狠狠地掐着唐棠的脸颊,这一瞬间仿佛一切颠倒,凶恶的人苦苦哀求,狼狈的人高高在上。 好半晌,云中任将脑袋轻轻地靠在唐棠的脖颈间。他的手没有放松,只是从唐棠的脸颊挪到了她的脖颈上。 “……想起来。”他最后轻声说。“不然就去死。” 然后恶狠狠地掐住唐棠的脖子! 唐棠眼前发黑,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第52章 ??远客十三 三月初三, 药王谷的杏花开了又谢。 这个如世外桃源一般的谷地比别处温暖,正值初春,却已然是一片草长莺飞、生机盎然之景象。 药王谷的医修们即使是在谷内, 面对自己的同袍们时, 似乎也沉默内敛得过分, 彼此之间很少互相来往。 不过今天是个特殊日子。 初三, 是药王谷长老们的每月集会之时。 ——说是集会,其实不过是谷主与几位长老们聚在一起,商量些谷内大小事务,再寒暄几句,交流一下医道经验、疑难杂症、凡俗事务之类,算是互通有无。 不过即使是这不太像集会的集会, 对于药王谷的医修们来说, 相比其他时间也热闹些。 但也只限于药王谷的医修们。 是的,就像是千百年来排外的世家大族一般,这些孤僻的医修们画谷为牢,虽然说不上排外,但药王谷长老们的集会,是从不让外人入内的。 但今天尤为特殊。 云中任在药王谷谷主的带领下落了座, 好奇地望着屋内的众人。 医修们一身衣袍各异, 但所有人都戴着长纱的幂蓠,进了门, 便摘下幂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有些人朝他投来奇怪的目光, 更多的人对他视而不见——他们早听闻了些风声, 知道今天云中任要来, 对此并不奇怪。 云中任虽然年龄小了些, 才方成年。但他出身好,父母也精于教养,很是见过些世面,面对众人的目光也并不怯场,反而对着那些好奇的人微微笑。 药王谷谷主也对他多有照顾:“小云,这么多陌生人,害怕吗?” 云中任摇摇头,对他卖乖地笑:“谢谢谷主爷爷,我不怕。” “哎,好。”谷主摸了摸胡子,笑得慈祥又和蔼,“你父母走时托我照顾你,小云,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尽管跟说便是。” 云中任又应了声,说好。他坐了会儿,悄悄地观察了一遍屋内众人,屋内所有座位都陆陆续续地坐满了人,但半柱香过去了,主位侧边第二个位子还没有人来。其他人都到齐了,谷主也在,集会却始终没有开始,大约是在等那个人。 座位那么靠前,身份来头肯定不小。云中任想,但药王谷是治病救人之地,本就不看重身份,那人这么久都不来,竟没有人询问质疑吗? 他注意到屋里有许多人都会有意无意地瞥着那个座位,而后很快转开眼。 正巧谷主也在看那位置,云中任便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袖子:“谷主爷爷,那个位置没有人吗?” “啊,那个位置啊……”谷主的声音也有些犹豫,仿佛避讳着什么,但他还没将话说完,便听得一声推门声。 一个青衣的人影推门而入,她也戴着长纱的幂蓠,进屋后便随手掀开面前的长纱,淡声道:“不好意思,有事来晚了些。” 场面瞬间一静。 云中任的目光追着她掀开长纱的手,第一个想法是,这双手真白啊——不是洁白,也不是精于保养的女子的手会有的奶白色,而是死人似的惨白。 而当他的视线顺势从那人的手背放到脸上时,便一时呆住了。 该怎样形容这惊鸿的一眼? 肤发皆白的女人立于廊下,她身着青衣,长发简单地挽了个髻,又有几缕落在肩上。她随手挽去,表情很淡。 可窗外的光不依不饶地落在她的脸颊上。她只是垂下眼,那晨光便也追逐着那雪白的睫毛,在脸上扑下淡淡的阴影。 那一瞬间云中任没有别的想法,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五官长相,视线被凝固住了似的,只是追逐着她的睫毛。 她取下幂蓠,也不在意屋里的寂静,寻了自己的座位坐好。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寂静的屋里一下有了活气儿,有人向她打招呼:“三长老。”“流光仙尊。” 女人颔首,便算是回了他们的招呼。 她叫——流光仙尊?云中任想,药王谷的三长老,竟然如此年轻? 紧接着他注意到她的表情,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她的五官,她的脸像手一样苍白,这样的颜色很容易让人显得寡淡,但她并不是。她的五官就像是精心描绘的水墨,表情是淡的,但眉眼都浓墨重彩,仿佛上苍偏爱,用画笔细细涂描出来。 那种惊鸿似的色彩,几乎不是人间该有的,也不知是被苍白的脸色衬得五官,还是五官衬得脸色苍白。 她并不是俗世里那种美人,明眸皓齿、千娇百媚、冰肌玉骨。这些最寻常的词语不能用来形容她。 她是水墨,用最粗糙寡淡的画布、最平凡常见的黑与白,描绘出惊心动魄的美。 “流光。”药王谷的谷主唤她,“既然你到了,集会便可以开始了。” 流光仙尊又是颔首。 她进门后,除却因为迟到而告罪,便再没有说过话了。云中任想,她是不是也和药王谷的其他医修们一样,有些孤僻? 他刚这样想,谁知流光仙尊却顺着药王谷谷主的话,将视线挪到他身上,开口问道:“这位是……?” 云中任不着痕迹地坐直了些。 他鼓起勇气与流光仙尊对视,对上那双平静的暗金色眼瞳。紧接着他有点懊恼地想,自己衣着可还得体?今天应当穿得正式一点,至少、至少把脸颊边的长发束起来,把环佩老老实实地佩上,再…… 药王谷谷主轻轻咳了一声,不知道为何所有有点发紧,他含糊着说:“这位小友叫云中任。他身体不好,父母将他送来药王谷治病。” 这样的人在药王谷并不少见,流光仙尊只是点了点头,转开了眼。 谁知谷主又轻咳一声,道:“这位小友身份特殊,治好了病,他还得回家。” “噢。”流光仙尊淡淡地说,并不如何在意的模样。 谷主接着说:“他是大夏皇族的太子,等治好了病,要回凡人城池继任皇位,流光,你……” “等等。”流光仙尊忽然打断了他,转过头来,“你说什么?他是什么?” “大夏皇族的太子。” 屋内忽然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云中任紧张地看着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但流光仙尊的神情突然冷下来了,难道自己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吗?他虽然从不为自己的身份自傲,但也不会因此无视自己的身份,他这样出身的人,向来很善于利用身份,云中任也不例外。 他对那个坐在侧位的,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仙尊笑了一下,那笑容甜甜的,满是乖巧:“仙尊,我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吗?虽然修真界与凡人城池来往不深,但若是仙尊有什么需要用到的地方,尽管吩咐,我……” “滚出去。”流光仙尊冷冷地说。 云中任一下呆住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问:“……您说什么?” “滚出去。”流光仙尊又说。 “我……” 她看起来好似有些愤怒……云中任想,随即他听到她冷冷地道:“怎么,药王谷长老的话都使不动你?” 见势不妙,药王谷谷主也出来打圆场:“流光,话不是这么说的的,大夏皇族以千量药材为定,只希望药王谷能治好他们的太子……” 谁知道流光仙尊闻言更是愤怒:“你们在凡人城池耍威风还不够,如今连药王谷都变成大夏皇族后院的一亩三分地了不成?!大夏又给了什么好处,让你进了药王谷的集会?!” 众人面面相觑,云中任惶然道:“我不明白,您为什么那么生气……” 流光仙尊冷冷地看着他,在她走进屋里时,云中任曾有那么一瞬间期待过她看向自己,但绝不是现在这样——含着愤怒与厌恶,暗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火一般的流光。 不等云中任说完话,她一挥手,而后五指在空中握成拳头,地面砖石颤动,下一瞬有粗壮而翠青色的藤蔓破土而出,如绳索般捆住他,将他吊在空中。 “滚出去。”她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不会,我帮你。” 说罢,她手一挥,云中任便如同被抓住的鹌鹑般被藤蔓捆着,就要丢出门外。 “流光!”关键时刻,药王谷谷主道,“大夏以千两药材为定,你想一下,难道我是为了一己私欲吗?那些药材可以救多少病人?!” 流光仙尊冷冷地说:“这些被血染透的药材,你们也真敢用。我们药王谷还缺药材么?若是缺——”她一抬下巴,“去我私库里,尽管拿。” “我不管大夏在凡人城池有多一手遮天,在修真界,在药王谷,不是大夏说了算的!我不能接受药王谷里有大夏皇族的人,拿着大夏剥削的其他国家的血,来为自己谋取利益?” 她冷笑:“也不怕做噩梦!” 说罢,她又是一挥手,云中任被藤蔓抓着,狼狈地倒挂着被甩来甩去,这时他倒不用担忧自己衣着不得体了——无论他看起来是清贵得体的模样,还是像这样长发散乱,衣摆破烂的模样,流光仙尊只会厌恶地看着他。 “流光。”药王谷谷主说,“你一直想要的那个病人,可以转给你医治。” “……”藤蔓停住了,流光仙尊转头,看向谷主。 “只要你不再管云中任的事情,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 于是流光仙尊又转头,看向被挂在空中的云中任。少年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湿漉漉的,但很倔强地没有流下来,他直直地盯着流光仙尊,那双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澄澈的双眼里是什么呢?好像有点不甘心,也有点受伤,像是被主人赶出家门的委屈的小狗。 就在对视中,藤蔓忽然松开手,云中任直直掉下去,摔了个呛倒,他爬起来,还是那样看着流光仙尊。 流光仙尊却已经不再看他了。 她转过头,对药王谷谷主说:“从此之后,他不得踏入流光塔周围半步。还有,现在就把人送我塔里来。” 这便是同意交换了。 ——交换。 不知为何,想到的这个词让云中任感到一阵屈辱,即使是流光仙尊劈头盖脸叫他滚出去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屈辱过。 说完这话,流光仙尊便抓起桌上的长纱幂蓠,脚步不停地离开了。 云中任还趴在地上,楞楞地看着她的背影。 “小云,你没事吧?”药王谷谷主赶快扶起他,脸上还带着几分尴尬,“嗐,流光她就是这个性子,你别放在心上……” 云中任吸了吸鼻子,问:“仙尊她……她是不是讨厌我?” 说起这个,药王谷谷主脸上的尴尬更甚,还有点微妙。 第44节 “这个……呃,早年她还没入药王谷的时候,曾是凡人城池某个皇室的公主,后来,她的国家被大夏占领。那时候她还很小,她的哥哥带着她逃了出来,却死在追兵手上,她掉下悬崖,也是运气好,叫流水冲到了药王谷谷外的洼地,被上一任三长老捡回谷里教养……” 云中任呆住了。 他是知道的——在他出生之前,大夏皇族欲图一统天下,派兵四处征战……但在他所知的历史里,所有人都称赞他的父皇英勇善战,统一大陆版图,有千世万代之功,是仁慈的明君,圣君。 “那仙尊的国家叫什么?”云中任问。 “……不知道。”药王谷谷主叹了口气,随口说,“许是叫‘唐’呢?毕竟她就姓唐。” 世上姓唐之人、名唐之国何其多?更何况,那还是一个早就覆灭的小国。 没有人知道她的世族她的国家曾是什么样子,或许翻开史书细细查找,都没有人会记录这么一个早就覆灭的、小小的国家。 在史书上,每个人都是小小的,爱和恨,都是小小的,所有人都缩成小小的尘土,缩进一个个小字里。 所以流光仙尊也被埋进那些小小的尘土里,可她到底是人不是尘,所以她也会有那么汹涌的恨。 多么光辉的事迹啊,千秋万代的声名,一统天下的帝王,即使在青史里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谁能否认这位帝王做得不对呢? 云中任是太子,自小就沉浸在帝王心术里,他知道,他的父王做得对,即使没有大夏,也会有其他的什么大景、大梁来做这件事情,一统天下是无可阻挡的趋势,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但功与利之下,也有不能忽视的血和泪,无关对错,他们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人。 在这一刻,云中任忽然明白了,流光仙尊看向他的那个眼神。 那是一个被掩埋被倾轧的尘土,对倾轧者的恨。 无关对错,只是恨,因为人类的情感不需要对错来评判。 第53章 ??远客十四 云中任犹疑着问:“流光仙尊讨厌我……那我该怎么办?” 药王谷谷主摸了摸他的脑袋:“流光很少离开她的流光塔, 听说她最近在研究一个什么病症,就更少出门了。别担心,你就在药王谷, 只要不去流光塔附近就行了。” 云中任点了点头。 他只是来治病的, 治好了病要回夏国。流光仙尊、修真界、药王谷……这些对他来说, 终究只是人生中匆匆而过的一段过往罢了。 即使一时的不甘心又能算得上什么呢——这个时候的云中任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以为那是不甘心——或许许多年后,他登上皇位,某天在王座上,看着那些小心翼翼、阿谀奉承的宫人,想起曾有一位修真界的仙尊毫不留情地让自己滚,只会觉得哭笑不得吧。 说到底, 修真界与凡人城池, 是完全不同的两片天地,而他在修真界只是一个远道而来,暂住于此的客人,大夏才是他的家。 他收了心,叫自己不去多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谷主拍着他的脑袋, 笑得慈祥:“哎, 好。你就住到谷内西边吧,那边离流光塔远……” 就这样, 云中任在药王谷住了下来。 药王谷谷内分东西南北,四位长老分开各自地盘, 谷主居于中间。长老职位代代相传, 医修们没闲心思取名, 四大长老据守着上一位长老居住之地, 简单粗暴地用自己的名讳来命名,例如流光仙尊就居于东,东边是一座高塔,上一任长老名南崎,在南岐长老还在时,流光仙尊还没有出任长老的时候,那座塔叫南岐塔。 云中任被谷主安排住在西边的百鬼阁,是离流光塔最远的地方,低阁高塔相对而立,云中任尽力要自己不去在意,可—— 可那座高塔太显眼了。虽然它只是沉默地立在那里,仿佛一个安静的巨人,每每太阳升起时,便好似在迎接朝阳的到来。 又一次早晨,云中任坐在百鬼阁外的阶梯上,遥望着东方,他本来只是想看看朝阳,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高塔上。 “又在看流光塔?”百鬼仙尊走到他身后,站定。 云中任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看看朝阳罢了。” 百鬼仙尊是药王谷的大长老,百鬼阁的主人。修者寿命与凡人不同,云中任不知道他的年岁,但光看外表,他应当已经接近凡人知天命的年纪了。他一头白发,蓄着胡子,有些不修边幅的模样,总穿一身灰黑的袍子,比起药王谷的其他人来说,更符合凡人眼中对于“神医”的印象。 但这位神医总显得有些阴郁——不是云中任在药王谷见过的那些医修们的那种内向孤僻,而是阴郁,看人时眼睛里沉着不可捉摸的黑暗,仿佛埋在永不停歇的连绵大雨里。 ——其实云中任不太喜欢他。不知道为何,虽然百鬼仙尊对他多有照顾,但云中任跟他相处时,总感觉浑身不舒服。相比起来,他甚至更喜欢只有一面之缘的、非常讨厌他的流光仙尊。 不过,百鬼仙尊与谷主交情好似不错,谷主安排云中任住在百鬼阁,不仅有避开流光塔的意思,还有让百鬼仙尊照顾云中任起居的意思。 百鬼仙尊随意一笑,不知信还是没信,站在他身旁,道:“东塔的确好风光,看便看罢。只是小心,别看太久,伤了眼睛。” 不知为何,云中任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意味深长,似乎说得不是塔,而是人。 “东塔?”云中任问,“那座塔,不是叫流光塔么?” 百鬼仙尊随口道:“既是东边的高塔,叫东塔也没什么不妥。” “也是。”云中任抿着唇,又问,“为什么药王谷会有这么高的塔呢?谷底建塔,未免太过奇怪。” 流光塔的确是这药王谷之中最奇特的风景,它远远高于其他低矮的亭台楼阁建筑,一眼望去,与药王谷格格不入。 “谷地湿润,高处利于保存书籍,塔是用来存放书籍的。至于人……人嘛,自然是守望日出的。”百鬼仙尊摸着胡子,说,“药王谷居于谷底,但最初开辟药王谷的谷主认为医修便该如同谷地一般,身居低处,目望高远。所以,高塔建于东方,每一任东塔的长老都守望东方朝阳。” 云中任半懂不懂,他到底是凡人,还不太能理解医修这个概念,下意识将之代换成人间的医者,倒觉得很有意思。 “可惜,这一任的三长老,守着高塔却不能守望朝阳,只能遥望月落——”百鬼仙尊慢悠悠地补充,语气里有些难以察觉的轻蔑,“高塔面对朝阳,窗户皆朝东开,月落时也在东,倒也配她。” 云中任下意识地皱起眉。 不知为何,他听到百鬼仙尊用这种语气轻易谈论起流光仙尊,便觉得很不舒服。而且……他们不是“同袍”吗? 在凡人城池,百鬼仙尊与流光仙尊可以算是共事的同僚,可在修真界,同一门派之间的弟子长老,总是互称“同袍”。这同僚与同袍,一字之差,便是千差万别。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同袍这个词,便很有些家人的意思了。修者之人断绝人间的血脉牵连,彼此相聚在药王谷,药王谷里的人,便都是同袍,是家人。 云中任来时听过药王谷在修真界响当当的名头,听说药王谷的医修是出了名的心思单纯,他们淡泊名利,一心埋头苦修。 可他来到了药王谷,却又觉得传说不尽可信——例如百鬼仙尊,便很明显与流光仙尊不对付。 不过这不是他一个远道而来在此暂住的客人应当问的。 云中任想了想,便问起另一个话头:“不能守望太阳,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百鬼仙尊说,“她身患白化之症,不能见阳光。所以东塔上许多窗户都封了,东塔给她,真是糟蹋了。” “白化之症?” “就是白化病。你没听说过?当时集会,你也见到她了吧,肤发皆白,眼瞳暗金,不能见光,在黑暗中视力异于常人……这就是白化病。” “既然是病,不能治好吗?”这里可是药王谷,流光仙尊可是药王谷的三长老。 “治?那种病治不了。白化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她在母亲肚子还没成型,还是一团肉的时候就已经生病了。这种病融进她的骨肉血脉里,要治好,除非把她全身上下都换一遍。”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医修虽然是修者,但医在前修在后,说到底还是人而不是神。 “上一代三长老,就是看中了她的病,才将她捡回来做研析的。不过南岐研究了一辈子,最后临了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百鬼仙尊直呼上一任三长老为南岐,因为他其实和南岐仙尊是同一辈。按辈分来算,流光仙尊是他的小辈。 百鬼仙尊说完这话,又低下头看着云中任:“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算了,走吧,今日该针灸了。” 云中任点点头,站起身,最后遥望了一眼流光塔——高塔之上,朝阳初升,天边那一片棉絮似的云朵都被染成了美丽灿烂的金色,高塔沉默地沐浴在阳光里,它是为了阳光而立,它的主人,却只能在背阴处歇息。云中任突然想,它的主人呢?这座塔的主人,现在在做什么? ……自己又想这个做什么。 云中任自嘲一笑,将心里莫名而来的思绪压下,转身,跟着百鬼仙尊进了内室。 他和流光仙尊不同。流光仙尊生了病,却没法治,云中任不是病,却可以好治。 大夏皇族的太子被人下了毒,凡人医者无力治愈,皇族便将太子送入药王谷,以千两药材为定,换药王谷的医修来治愈太子,也就是云中任。 这毒并不难治,根据百鬼仙尊所说,他很快就能痊愈,离开药王谷了。 若是离开……云中任默默地跟着百鬼仙尊的脚步,想,若是离开药王谷,还能再见到那座沐浴在阳光里的高塔吗? 百鬼阁占地颇大,阁内廊庭四弯八绕,即使云中任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也很容易迷路。这里的屋房都是用实木建造而成的,因为谷地湿润,便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和淡淡的腥味,仿佛同百鬼仙尊一般,阴郁幽暗,泡在永不停歇的大雨里。 他跟着百鬼仙尊绕了几栋屋子,奇怪地问:“仙尊,这好似不是以前做针灸的屋子。” “嗯。”百鬼仙尊苍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头也不回地说,“这次针灸不同以往,要彻底为你清除毒素,就换了个屋子。” 云中任对治病、针灸之类的一窍不通,随口应了一声,跟着进了屋子。 他方一踏进屋内,便觉得这屋子里有些过于昏暗了。百鬼阁的屋房低矮,檐角也低,阳光很难照进来,大多数屋子比较昏暗,但这间屋,似乎有些昏暗得过分了,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夹杂在浓郁的苦药味里,闻不太分明。 百鬼仙尊让他关了门,点燃了屋中桌上的烛火。小小的火苗跳跃起来,一瞬间照亮了屋里的其他地方。 云中任这才发现,屋里的布置也很简陋,只有一个矮榻和一方小桌,桌上放着一个长布裹好的包——云中任做过几次针灸,知道这里面就是用于针灸的针。 “躺那边去。”百鬼仙尊说。 云中任不疑有他,如往常每一次一般脱了上衣,趴在矮榻上。 百鬼仙尊端来一碗汤药,对他说:“这次针灸要施以汤药辅助,你把这个喝了。” 云中任从不怕苦药,干脆利落地一口饮尽,要把碗搁在一旁—— 他刚把手伸出去,一股眩晕就猛然袭击了他,神智变得昏沉起来,手也无力地垂下。 “哗啦!” 瓷碗掉在地上砸碎了,云中任昏昏沉沉地倒在踏上。 奇怪……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是什么?是迷药吗?为什么针灸要辅以迷药? 视线最后,是百鬼仙尊阴郁的脸,那双沉着黑暗的眼睛却在昏暗处闪过微光,仿佛极为激动似的。 “成了……终于成了!” 他听到百鬼仙尊如此说,随即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54章 ??远客十五 ……痛。好痛。 唤醒云中任的是腰腹上传来的剧痛。 他睁开眼, 随即是一阵恍惚,还没看清楚眼前的事物,先是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耳朵里阵阵嗡鸣, 莫名恶心得想吐, 腰腹上的剧痛又硬生生将那股眩晕喝恶心压下去了。 “你醒了?……醒来遭罪?可怜,可怜。”他听到有人这样说,带着太刻意的怜悯,像滑腻的蛇,又阴郁如连绵雨。 “你……”云中任勉强抬起眼,“你是……” 黑袍的老人站在他面前, 云中任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来自锁骨上方的疼痛——两个铁环穿过他的琵琶骨锁住了他的上身, 另外还有两个铁环从腋下环住,把他吊在空中。 “百鬼仙尊……你?你为什么要……嘶!” 云中任猛地一颤。 第45节 百鬼仙尊伸出枯瘦的手,那手背上的青筋如交错复杂的凸起树根,肌肤就是苍老斑驳的树皮,他握着一片细细薄薄的刀片,贴在云中任的腰腹处。 云中任只感觉那处一凉, 随即是熟悉的剧痛, 他竟就这样被剜下了一块肉——准确来说,是一片。 “你做什么?!”云中任挣扎着, 试图将自己蜷缩起来,然而被吊在空中的他怎么能做到?百鬼仙尊只用一只手便把他按住了。 百鬼仙尊又将刀片贴在他的伤口上, 只是微微用力往下—— “你倒可怜。”他说, 语句是怜悯的, 声音里却没什么起伏, 他的手法也熟练得很,明显这样的举动在他看来竟只是寻常,“旁人喝了迷药都晕了,只你一个半途醒来,看来是天道都要你受这剜肉刮骨之痛了。” “什么……什么天道……我不知道……” “哦,忘了。”百鬼仙尊说,说着话也不影响他手上的动作,“忘了你是个凡人。” “……你到底要做什么?”云中任问。 百鬼仙尊手很稳,那种疼痛是尖锐的,却也慢条斯理,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什么砧板上的鱼,正被人按着一片片割肉。云中任只勉强问出这一句,立刻咬紧牙关——不那样的话他怕自己会疼得控制不住地叫出来。 百鬼仙尊闭口不答,他从怀里取出一盅药壶,小心翼翼地打开,将瓷口凑在云中任腰腹的伤口处。 “这是什么?!” 鲜血顺着伤口落进瓷瓶里,慢慢地,两只触须从里面探了出来,寻上伤口,又停住了。 瓷瓶小小的黑口如同某种深渊,其下埋藏着不为人所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进去进去……别停……”百鬼仙尊口中喃喃着什么,阴郁的眼睛里蓦然爆发出一种兴奋的光,他盯着瓷瓶,像是入了魔般。 两双眼睛紧紧盯着那触须,百鬼仙尊的祈祷好像没有起效,触须颤抖着,又慢慢缩了回去。 “进去!”百鬼仙尊猛的掐住云中任的伤口,两指捏着血肉,硬生生扯下,又将瓶口倒置,抵在他的伤口上。 那不知道是什么的虫子被倒在他的伤口上,拼命挣扎起来,坚硬的触脚和甲壳在他的血肉里翻滚扭曲。 只一瞬间,云中任的冷汗就下来了。整个人几乎像是被水洗了一遍,剧烈的疼痛让他脑子“嗡”地一声,最先感知到的是空白,脑子里只剩一片空茫茫,足足过了几刻钟,才是姗姗来迟的剧痛。 “……”他甚至连尖叫和痛呼都发不出来了,只有喘息,剧烈的,仿佛濒死的喘息。 时间在剧痛里被扭曲拉长,不知道过了多久,云中任轻轻地眨了眨眼,一滴汗水从眼睫落进他的眼睛里,糊住了他的视线。 腰腹处的虫子渐渐停止了挣扎。 随之而来的是比疼痛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顺着他的腰腹往里爬,他没有见过那虫子是什么模样,但也能感受到它尖锐而坚硬的肢节,它似乎在寻找什么,触脚如刀般划开他的血肉,往更深处爬。 百鬼仙尊将手掌挨在云中任的脸上,两指放在他脖颈处的脉搏上,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那只苍老的手竟然在颤抖:“这只也……死了?” 云中任被吊在空中,他脸色惨白,眼睛紧紧闭着,连最开始粗重的喘息都消失,几乎看不到胸膛有任何起伏,百鬼仙尊还以为他也没能撑过去。 ——就是那瞬间,云中任猛地扭头,一口咬住了百鬼仙尊的手掌! “啊!”百鬼仙尊惨叫起来,大约没想到云中任还有这凶性,一下子慌了神,他一手去摁云中任的脑袋,疯狂甩着手,“放开,放开!” 云中任额上的发丝都被冷汗泡透了,一缕缕紧贴着额头,他一只眼被汗糊住了,只勉强睁开另一只。 忽听得一声怒喝:“住手!” 云中任下意识松了嘴,看过去——竟是药王谷谷主。 “谷主爷爷!”他不由喜道,“您……” “你在做什么?!”药王谷谷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云中任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为自己松绑,谁知道谷主走过来,随即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云中任脸色大变。他被打得脸偏了过去,那张盖着一个红色巴掌印的脸上全是茫然。 “您没看到他……” “别动!”谷主又是一声怒喝,随即将手掌盖在他的伤口上,两只手指直接插//入他伤口里,“再乱动,蛊虫掉出来怎么办?” “……什么?”云中任问。 谷主将倒在地上的百鬼仙尊拉起来,看了一眼云中任茫然的表情,才皱起眉:“你今天才动手?” 百鬼仙尊呸了一声,一手捧着自己被云中任咬伤的那只手,愤愤道:“你以为我不想早点动手?我差点被人发现!不得不拖到今天。” 药王谷谷主道:“那蛊虫怎么样?” “刚进去他身体里了。还得再看看能不能活,这只是个开头,这么多人就成了他一个……” “算了。”谷主沉思片刻,又说,“急不得。” “还急不得?!”百鬼仙尊愤愤道,“已经有人在怀疑我了!再这样下去,就不是怀疑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谁敢?”谷主道,“将他逐出药王谷便是,这种事情你干得还少了?——就说是我的命令。” “呵呵。”百鬼仙尊冷笑,“是流光。她自然是敢怀疑我的,只看你敢不敢将她逐出药王谷?” “这有何难?”药王谷谷主也冷笑,他们旁若无人地聊到这里,终于舍得给吊在一旁的云中任一个眼神,“就他?他父母害死得流光家破人亡,只怕他被你做成药人,那女人只会拍手称快。” 百鬼仙尊有点被说动了,但又不太确定:“那女人一向自恃清高,谁知道她会不会妇人之仁?” “不会。”谷主说,他眯着眼,往日里慈祥的面容在阴暗的屋里显得可怖极了,皱纹如道道沟渠横亘在他面皮上,越发显得他像是什么从地里爬出来的僵尸似的,“那日集会我便试探过了。流光恨他,可是恨得狠了。我看她恨不得把大夏的人扒皮抽筋——话说回来,南岐与我说过,她哥哥被大夏的人杀死在她面前……要是我,我也恨。” 百鬼仙尊也看向云中任。好半晌,他说:“好吧。” 两道闪着微光的视线,像是黑暗中滑腻的蛇死死地落在他的腰腹处。 不知道是不是也感到了那贪婪的视线,虫子又在他身体里动起来,云中任死死地咬着唇:“你们……” 他不是瞎子聋子,在旁边听完这一段对话,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 谷主摸了摸胡子,说:“你可得乖一点。这蛊虫,对寄宿者的情绪最敏感。情绪激烈,惹了蛊虫激动,受伤的还是你。” 云中任哑着声音问:“你们在养蛊?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本来也不想寻你,毕竟药王谷已经收了大夏的定金。可惜这蛊虫特别喜爱凡人血脉,药王谷的几个凡人在之前没能撑过蛊虫反噬,都死了,只好寻你来顶。” “我父母呢?!”再说其他已经无益,云中任只问,“我是来药王谷治病,不是来做什么药人的!大夏以千两药材为定,你也知道你们药王谷收了我夏国的定金,就这样对待他们的太子?!你们就不怕大夏找上门来?!” “那也得他们寻得到药王谷再说。”谷主冷冷道,“再说了,你本就中了毒,对于病人来说,治疗之事反反复复或不幸送命,最是正常。” “死在药王谷的修士都不知几何,你一个凡人……就算是太子,太子又算得了什么?” 隐匿于谷地和雾气之中的药王谷,本意是为了保护医修们,为他们寻一个清净的世外桃源……现在,这道天然屏障却让它变成了无人知晓其中真相的埋骨之地。 药王谷谷主冷哼一声,道:“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自己该怎么撑过蛊虫寄生吧。” 说罢,他身后的百鬼仙尊端起一碗药,灌进了云中任的嘴里,又苦又涩的药从嘴边流下来,更多的滑进肚里,腰腹更深处的剧痛再一次袭来。 云中任合上眼,死死地咬住嘴唇,浑身汗如雨下。 ……那只虫子……那只虫子,又开始在他的血肉里打滚了。 他眼前发白,又眩晕着,一阵阵发黑。 百鬼仙尊在一旁说话,云中任能感觉到他离自己很近,可是他的声音又好远,如同隔着云端,听不太分明:“要是这个也撑不住死了……” “那就再去找。”药王谷谷主说。 第55章 ??远客十六 有些微曦光从低矮的窗户照进来, 冷风灌进屋里,云中任睁开了眼。 腰腹处的伤口被缠上了一层绷带,看来百鬼仙尊给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云中任浑身无力, 他还被吊在空中, 伤口不知是麻木了还是怎么, 竟然不太能感觉到了。 他眯着眼望向窗外——昨日进这屋还是早晨, 现在大约已是第二天了。 ……现在,外面是什么状况?他失踪了,会有人发现吗? 随即云中任否认了自己的猜测——这是药王谷,大夏的人只会以为他在药王谷治病,他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也根本寻不到入谷的路。 至于药王谷自己的人……云中任想起昨天药王谷谷主与百鬼仙尊之间的对话, 很明显, 他们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了,之前也有发现了他们所作所为的人,但都被药王谷谷主赶出了药王谷,毕竟他是谷主,是药王谷的主人,可以决策药王谷大部分事情, 没有人会怀疑他所说的话。 在这药王谷里, 唯一能反驳谷主的人……只有四位长老。其中大长老百鬼仙尊也参与了这件事,三长老流光仙尊不可能会注意到他的失踪, 更不可能会帮他,那就只剩下二长老和四长老了。 二长老和四长老, 当时在三月初三的集会上, 云中任也认过他们的——他记得, 二长老是个面相威严严肃的中年男子, 而四长老是个年逾半百的老妇人。 自从来到药王谷,云中任虽然始终待在百鬼阁治病,养病虽然讲究清净,但也避免久居室内憋闷影响心情,他在药王谷也无事可做,百鬼仙尊便经常让他在药王谷四处走动走动。 因此,云中任虽然没有跟他们说上过一句话,但他是知道他们所居之处的,因着常去那边,更是跟一些药童和年轻医修关系不错。 百鬼仙尊要瞒下他的失踪其实很简单,只要对外宣称他在百鬼阁接受治疗或者养病就行了。但云中任要将消息传出去,说简单也不简单,说难,却也不难。 只要他能见到二长老与四张老门下的药童医修,再拜托他们为自己传讯——都不需要惊动两位长老,哪怕把消息传出药王谷,通知大夏,都够了。 这件事唯一的难处就是,他如今被关在屋里,如何才能见到外人? “嘎吱——” 沉重的木门被人推开了。 云中任应声望去。 百鬼仙尊还是穿着那一身黑袍,他手上也缠着绷带,是昨天被云中任咬伤的。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捧着药碗的药童,那药童把头垂得很低,看不清楚脸。 百鬼仙尊见云中任醒了,又看着他受伤的手,心下气恼他伤了自己,登时冷笑:“居然没死,也算你命大。” 云中任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你舍得我死?你要想我死,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我。” 昨天他与药王谷谷主之间的对话,摆明了他是他们养蛊以来唯一一个成功的人,他们可舍不得他死,正相反,还要拼命救他才行。 百鬼仙尊果然面色一变。他阴恻恻地望着云中任,声音里透着狠辣:“只怕你再过几天,要求我给你一个痛快。” 他一挥手,身后低着头的药童就上前一步,将药碗递给他。百鬼仙尊接了药碗,走到云中任身前。 他脸色阴沉,直接伸手掐住了云中任的下颚,把他的嘴捏开,将药碗里的药倒进了云中任的嘴里。 “咳……咳咳!”云中任知道自己没法挣扎,只问,“这是什么药?” “养蛊的药。”百鬼仙尊说,他似乎刻意想吓云中任,“等蛊虫喝了这开胃的汤药,就会开始长大……毕竟长大,总是需要营养的。你的血肉内脏,会一点点被虫子啃食吞吃,等到蛊虫成熟之后,就会破体而出……” “……很没新意的养蛊方式。”云中任强撑着说。他不愿意在害自己的百鬼仙尊面前落了面子,但已经能开始感受到身体里蠢蠢欲动的虫子开始活动——或许有些蛊虫潜伏在体内会让人一无所知,但绝不会是他身体里的那一种。它浑身被坚硬的甲壳包裹,触脚指节都如刀般锋利,在体内就如同一把小小的、有自我意识、会四处乱窜的刀刃。 “是啊,很老套。”百鬼仙尊说,他脸上满是嘲弄之色,似乎轻而易举的看穿了云中任的逞强,他冷哼一声,“但老套的东西最有用。” “嘴硬?等你撑过这药性,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说罢,他吩咐药童:“在这里看着他,中午本尊会让人送药来,你就在这里等着。” 药童应声:“是,师父。” 百鬼仙尊摔门而去,云中任忍着药效,看向那药童——方才他就觉得他熟悉:“你是……” 药童怯生生地抬起头,一张青涩的孩子脸:“云大哥……” 第46节 “是你,小六?!”云中任又惊又喜。 小六是百鬼阁的药童,平常负责给云中任送药,也照顾他的起居,云中任跟他最熟悉,两人关系也很好。 “小六,你来的正好,你能不能帮我向药王谷外的驿站传信?不用很麻烦,只要口头上说一声……”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小六便打断他,道:“云大哥,您饶了我吧!我、我怎么敢……” 云中任一怔。他有料到他这般反应,药王谷被谷主一手把控,如果可以其实他也不愿意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可难道他要在这里等死吗?无论如何,要为自己争一线生机。 云中任尽力劝说道:“你担心百鬼仙尊会发现?不会的,你不用带什么证据,只要去说一声,如果担心你可以一直呆在驿站,大夏的人会保护你,你不用……小六?” 尚且还年幼的小药童端起药碗,看了云中任一眼。 “……小六,你要做什么?” 没有回答。但立刻就有了答案。 小六将药碗一下砸在地上,瓷器发出清脆又响亮的“哗啦”声。随即他跑向门外,一把推开了厚重的木门,扯着嗓子道: “来人啊——他要跑了!!!” 云中任怔在原地,几乎无法思考。他想过自己可能会被拒绝,但没有想过,只是这么两句话的功夫…… 小六的动静太大,门外的人立刻就被惊动了。一群人冲了进来,云中任知道他们都是百鬼仙尊派来守着他的人,一群人虎视眈眈地将他围了起来。 随即是急促的脚步声。 一身黑袍的百鬼仙尊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他怒目圆瞪,身后跟着小药童小六。 两人在屋中站定,小六便怯生生地伸手一指百鬼仙尊:“师父,就是他!他想逃跑,还想让我帮他……” 云中任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的视线落在百鬼仙尊脸上,然后下移,看着小六。这孩子虽然看起来年幼,也也不是不懂事的年纪了,若放在人间,这个年纪也足够成家立业了。 他是故意告发他的。 百鬼仙尊闻言,果然一阵暴怒,他随手抽出腰间的衣带,狠狠抽中云中任的脸上! ——“还想跑?啊?!!” 啪!啪!皮鞭飞扬的声音。 “我让你跑!让你跑!进了我药王谷,还想出去不成?!” 啪!啪!血肉被抽打的声音。 “我告诉你,想从我这屋出去,只有一种可能!——躺着被人抬出去!” 最后一鞭,狠狠落在云中任的左眼上。 薄薄的眼皮如何能抵住皮鞭?云中任左眼剧痛,血几乎是立刻就下来了,糊住了他的眼睛,将他眼前的一切都染成诡异的血色。 在那血色中,百鬼仙尊面目扭曲,小六怯生生地站在一旁,其他人沉默着,不敢看他。 云中任也只是沉默。 他甚至感觉自己可能有点麻木了——如果不麻木,为什么不愤怒,为什么不质问小六?为什么只是在这里看着他们,而不挣扎? 云中任敢这么向小六求救,自然是有原因的。在这药王谷,他跟小六关系最好。其他人都唤他做“云太子”、“云中任”,只有这孩子与他兄弟相称,往日里云中任无聊,也是小六陪着。 他们兄弟相称,自然免不了谈及身世。小六自小长在药王谷,在百鬼仙尊门下,从没有出过谷,两人经常谈及外面的世界,就像所有世俗话本里那样,云中任答应带小六去外面的世界见见世面,小六也说药王谷一定会治好他。 他自认跟小六关系最好……但在对方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哪怕他拒绝他呢?云中任想,哪怕他拒绝他,他也不会有怨怼,害怕是人之常理。但他竟然就这样——就这样告发,甚至可以说是诬陷他! “啪!”又是一鞭。 漆黑的鞭影急速飞来,云中任闭上了眼。 …… 风吹影动,烛火摇曳。 时至深夜,看守云中任的人已经换过了两班。 经历过白天那样的事情之后,百鬼仙尊显然谨慎了许多。这些被派来看守他的人都是生面孔,而且三人一组,互相监督。哪怕云中任想跟他们说什么,其他人也会立刻知晓出去给百鬼仙尊报信。 没人敢说话,屋里一片寂静,唯有时不时落下的血滴,砸在地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云中任半闭着眼,只是一天,他的手腕和腋下都被吊着的铁链磨出了血痕,但那一些刺痛比起左眼来说不值一提——百鬼仙尊那一鞭,最开始是剧痛,后来便是突突地钝痛了,云中任睁不开左眼,干脆也不去看什么,浑身上下散架似的疼痛已经让他无心去关注其他。 半梦半醒,他的身体受不了连日来的折磨,自动让他陷入了不甚清醒的状态,云中任分不清楚自己是在闭眼休息,还是陷入了半昏迷之中。 只是,似乎老天都存了心折磨他,不愿意让他安稳休息。 “……噔噔噔。” 云中任听到了敲门声,很迟疑的敲门声。 “是谁?”那些守卫问门外人。 “抱歉,是流光仙尊让我来寻百鬼仙尊要一份病人的存档记录——请问百鬼仙尊是在这里吗?” 第56章 ??远客十七 流光仙尊。 这个词好像触动了云中任的什么神经, 叫他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那个高高立于廊下叫他滚出药王谷的白发仙人在他的记忆中模糊掉了,分明只在月前,分明他不久前还念着, 却仿佛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人和事了。 只需要一夜, 很多事情就可以天翻地覆。 云中任想着, 心里竟然漫出一点无奈:流光仙尊叫他滚出药王谷, 现在他倒是想滚,只可惜没可能了。 屋里的侍卫扬声道:“仙尊不在屋里!” “啊?”门外传来小小的疑惑的吸气声,随即是脚步,那人往外走了两步,大约在抬起头打量这栋屋子,片刻后复又说, “可是百鬼阁外的药童与我说, 百鬼仙尊在这里……” “说了不在!” “那你能告诉我仙尊在哪里么?流光仙尊有要紧事,之前谷主转给仙尊的病人曾经在百鬼仙尊这里治病,流光仙尊想要一份病例记录……” 那个病人。云中任想到,就是集会上,药王谷谷主与流光仙尊做交换,换他留在药王谷的病人。 现在那个药童就在外面。听百鬼仙尊和药王谷谷主的话, 流光仙尊还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里。 ……那他该求救吗?流光仙尊会救他吗? 如果流光仙尊不会救他,也不过在再挨一顿打, 云中任不在乎这个。即使另一只眼睛也瞎了,只要能逃出这里, 都没有关系。 但他担心的是, 他这样求救, 百鬼仙尊会更谨慎。这次向小六求救不成, 百鬼仙尊已经警惕了许多,派了许多人来看守他。如果再不成,如果以后要逃,就难了。 他该为一个基本没有可能的可能性,去赌未来吗? 与他有过交情的小六尚且不愿意,那与他有血海深仇的流光仙尊……会愿意吗? “百鬼仙尊在前殿。”看守他的人回答了那个药童的声音,“你要找仙尊,就去前殿。” “噢……噢噢。”药童说,“谢谢您,我这就去……” 脚步声。 刹那间云中任来不及想太多,权衡利弊的天平顷刻湮灭,天平两端急速倾倒,分崩离析,在抉择的关头,头脑竟是不清晰的,若云中任理智尚在,他会知道那是致命的。但—— 但那一瞬间云中任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场景: 三月初三的集会上,盈盈阳光从窗外落在那个女人的脸上,她银白色的睫毛如蝶翅般翕动着。 “滚出去。”她冷冷地说。 这是云中任对她唯一的印象:她让他滚出去,那眼神是冷冰冰的,痛恨的,厌恶的,仿佛他是什么平白污人眼的垃圾。 但他……但他…… ——“救命!!!救……唔!” 云中任拼命求救,尖锐的声音穿透夜空,但立刻被守卫捂住了。 “唔……唔唔!!” “闭嘴!”守卫小声地怒喝,“闭嘴!” 但云中任听到那个药童转回来了,她又敲了敲门,问:“请问……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守卫冷冰冰地回答,他给另一个守卫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走到门口,推开了一条缝。 那药童迟疑着说:“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喊‘救命’?是我听错了么?” “不是的。”走出门口的守卫道,“百鬼仙尊收治的一些患者,脑袋有点问题……嗯,你明白的。” 药王谷是治病的地方,自然什么稀奇古怪的病人都有。 药童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的我明白的。不打扰您了,我先去找仙尊。” “嗯。”守卫目送着药童远去了。 …… “唔!唔唔唔!!” “说了闭嘴!”另一个守卫死死地捂住他的嘴,直到药童走远了,才松开手,“你还想逃?今天早上那顿打还没挨够?!” “好了,你跟他说有什么用?换你,你不想跑?算了。跟他说什么,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云中任终于被松开了嘴,但他的救命稻草走远了,即使现在可以说话,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原来方才想那么多,又是权衡利弊又是踌躇犹豫的,其实根本没用。 如今这一根救命稻草算是脱手了,之后,他还能有机会吗?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反正都是等,如果运气好可以等来机会,运气不好,就是等死。 “哎,你去跟百鬼仙尊说一声。” “说什么?” 那群人又开始说话,但云中任只觉得累。他浑身散架一般地酸疼,眼睛好像突突地跳着,也在疼。 “不就是刚刚那事?咱们可是差一点被发现,不跟仙尊说一声怎么行?” “要去你去。反正也没发现,我可不敢跟仙尊说,万一仙尊罚下来怎么办?” 第47节 “那算了……反正也没被发现对吧。” 云中任勉强睁开一只眼,看见那三个守卫——准确来说是药童——穿着百鬼阁的黑色药袍,彼此坐成一团,相互推诿的模样。 这三人看起来其实并不大。药王谷的药童很多,无论是修真界还是凡人城池,所有人都知道,药王谷会收养孤儿,让他们在谷里生活——如果那些失去父母的小孩子能闯过药王谷外的重峦叠嶂,能闯过那些山岚迷雾和山间的野兽。 这些孩子们在药王谷长到成年,如果有医修天赋便可以留在谷里,在长老们手下做事,为人看病或配药。如果这些孩子没有天赋,会被药王谷送出谷,送出修真界去到凡人城池,自立门户。 云中任试探着开口:“你们……都是百鬼阁的药童么?你们很怕百鬼仙尊?” 一个药童警惕地看着他。 云中任勉强笑了一下——那其实只是谈话时想要对方放松警惕的,下意识的安抚的笑。但效果应该很不好,因为云中任看到药童更警惕了,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怕我?怕我做什么……我被吊在这里,还能吃了你们不成?” “算了算了。”另一个药童连忙打圆场,“不要理他,反正我们快换值了,之后都不会再见到他了,我们就当没听到。” ——快换值了。 ——之后都不会再见到自己了。 云中任心里一动。今天这些人已经换了两次了。现在是深夜,也就是说,一天是三次。 一天三次,一次三人,每一次都是不同的人,不会重复。 百鬼仙尊的确在防着他。这样一来,他就不可能跟哪个守卫商量逃跑的事情,也不能跟哪个守卫一起逃跑了。 但相应的,也有一件事—— 这些换值的人,不会知道上一次发生了什么事情。 现在,只有等。等下一次换值。 云中任闭上眼,却在心里保持着清醒。之前的两次换值他都睡过去了。因此,这一次他要看看,他们是这么换值的。 说不定,能找到一些可以利用的空子。 第57章 ??远客十八 两刻钟后, 门又被推开了。 云中任眯着眼,看到那三个守卫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换值的时间到了。 三个守卫对视一眼,依次向外走去。 昏暗的屋中又恢复了寂静。云中任抬起头, 正要看清门外的景象, 忽听身后一句: “……你是谁?” 那声音小小的, 怯怯的, 是个女声,而且很熟悉——正是不久前来百鬼阁寻百鬼仙尊,却误打误撞发现了这间屋子的小药童。 “我……咳咳!…咳咳咳!” “什么人在哪里?!”守卫警惕地转过头来。 “……没什么,有点冷。”云中任说。 时节虽已入夏,但傍晚正是降温的时候,谷地湿润, 百鬼阁又低矮, 加之云中任身上的上身的衣服早已经破破烂烂的了,根本没法保暖。 守卫又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扭过头去。 好半晌,云中任确定他们已经不在注意自己这里了,才轻声问:“……你还在吗?” 没有回答。 云中任微微扭过头去——自从他被吊在这里以来,根本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扭头去看身后的场景, 于是直到这时候他才看清楚, 身后正是那个他曾躺过的小榻,小榻旁支着一张小桌, 还有一个半人高的药柜子。 屋内昏暗,这地方——正适合躲人。 但云中任也不确定, 那药童是被吓跑了, 还是躲在后面。 “你是谁?你不是去寻百鬼仙尊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又低声问。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 那个怯生生的女声才又响起来:“我觉得不对劲, 便引开了换值的守卫,从窗户偷偷翻进来看看……你、你是又谁?你为什么被吊在这里?” 她还没走。云中任意识到这一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我是大夏皇族太子……云中任。你是流光仙尊的人,你应当认得我。” “啊,是你!”随即少女意识到自己因为惊讶发出的声音太大了,连忙捂住嘴,她顿了顿,才说,“我知道你……之前在三月三的集会上,流光仙尊见过你。那天集会后回了流光塔,仙尊一直是很不高兴的模样。” “是流光仙尊叫你来的么?” “是,是仙尊让我来拿病人的记录……” 云中任意识到她误会了:“不,我是说,是仙尊让你来救我么?” “仙尊?让我来救你?”少女说,“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仙尊只让我来拿记录……不过,“救”?你是被关在这里的么?百鬼仙尊做的?” “不是流光仙尊么?”云中任一怔,“我以为是她让你来……” “诶?怎么可能。如果、如果是仙尊的话……” 她没有接着往下说,就已经是个非常委婉的答案了——想必如果真说出来,那话不会很好听。 云中任便甩开了脑海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道:“我的确是被百鬼仙尊绑在这里的,听他说,要用我的身体养蛊。” “……养蛊?”少女惊讶得小声吸气,“养蛊……蛊虫也曾是医术的一种分支,但,但药王谷里早就禁止医修们研究蛊虫这种东西了……” “为什么?” “据说上上代的谷主也曾擅长以巫蛊之术治病救人,但那位谷主太过沉迷,用了很多人来做研究,很多病人因为他的蛊虫死去……巫蛊之术,虽可以救人,但更容易害人,有许多人认为这是偏门邪法。所以,后来药王谷就被禁止使用蛊虫了。” 云中任沉声道:“但,现在的百鬼仙尊和药王谷谷主,又重新开始使用这种邪法,我就是证明。” 身后的少女沉默半晌,才道:“……此事事关重大,我要去跟流光仙尊说。” “你跟她说了,她会管这件事吗?” 又是一阵沉默。 “我……我不知道。仙尊一向沉迷研究,从来不管药王谷的事情。更何况……” 更何况,这人是云中任。 流光仙尊会救他吗?还是会视若无睹,就当卖百鬼仙尊和药王谷谷主一个面子,他们还会帮她折磨自己的仇人,一箭双雕的好事,没理由拒绝——就算不把流光仙尊想得那么坏,一个普通人,会为了自己的仇人与自己的同袍和谷主翻脸么? 云中任没有答案,少女更没有。 云中任说:“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是个过客,但养蛊禁忌之类的事情,都与我无关。我只想活命,如果能逃出药王谷……不,不用逃出药王谷。” 他们两个人,一个被严加看守,另一个只是小小的药童,要逃出药王谷,比登天还难。 “那怎么办?” “我是大夏皇族的太子,你只要离开药王谷,去驿站与大夏皇族的人捎个消息,让他们来救我,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少女迟疑着问。 “就这么简单。”云中任说,他感受得到自己身后的少女的迟疑。 她只是个小药童,所面对的却是药王谷的谷主和四大长老之一,而药王谷禁止使用巫蛊之术已久——而他们却已经在用人养蛊了。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害死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对此心知肚明?这甚至可以说是整个药王谷的丑闻了。 所以她的第一反应是去寻流光仙尊,去寻自己的师父,让她来做决定——这已经不是一个小药童可以决定的事情了。 云中任轻声道:“如果你想救我……其实不难。” 他也在赌。这个小药童因为一句救命,就偷偷翻进屋子里看,她肯定是个心善之人。 “只要你离开药王谷,去驿站,那里不远——沿着出谷的路往外走,走到石子路的尽头,那里是大夏皇族的驿站,我在药王谷治病,他们便驻扎在谷口,等着我的病治好之后,接我回家。” “找到驿站之后,让人带你去寻领头人,你穿着药王谷的药童袍子,不用担心他们拒绝你。你也不用带什么信物——我担心你带着我的东西,会被发现。这样的话,如果被发现,你也可以死不承认,你是流光仙尊的人,他们没有证据,不敢拿你怎么样。” 一口气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云中任喘了口气,才接着道:“如果他们不愿意相信你……你就对领头人说……” 他做了个奇怪的口型,奇怪的口型发出的声音,并不是任何可以成字成句的音节。 “这是大夏皇族的密语。你对他们说了,他们会相信你的。” 云中任等了一会儿,身后始终寂静无声。 “怎么样,不难吧。我不强求你,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是傍晚,天马上要黑了,这个时候出去,不会有人看到你,回来之后,你不用来这里告诉我结果,直接去找流光仙尊,告诉他百鬼仙尊在养蛊,别的什么都不用说,就当这个是秘密。” “……” 好半晌,身后传来那个少女的声音,她迟疑着复述了一遍云中任方才所说的那句拗口的密语。 “是这样对吧?” “对。”云中任说。 “方才的守卫被我用借口引走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那我先去了。” 昏暗的屋内又恢复了寂静。 第58章 ??远客十九 在云中任的想象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应该是流光仙尊赶到百鬼阁。即使那小药童先去报信再去寻流光仙尊,从流光仙尊应当也是最快的,而大夏的人要先传信回国, 因着这是药王谷, 他们也会有所顾虑, 要细细谋划—— 而后流光仙尊与百鬼仙尊对峙, 大夏的人即使敌不过药王谷,也可以趁乱将他救走,即使做不到,但只要乱起来就行。 三方对峙,只要乱起来,就有可乘之机。 当然, 这也只是云中任所设想的可能里最好的那一种。 他让药童去通风报信的计划其实不算完美, 比起传信,其实更多的在考虑保护那个药童——她毕竟是无辜的人,如果可以,云中任当然不希望她出事。 这计划实施起来可能有诸多变数,但已经是云中任所能设想到的,最完美的计划了——或者说, 并不是完美, 这只是他在短时间内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既能救自己, 又能摘出别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在昏暗又寂静的屋里, 连一缕风流动的声音都仿佛回响在耳畔, 窗外的月光越过窗沿落在地上, 是霜白的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门外响起了走路的声音。 云中任的心一下子被抓紧了:是谁?是大夏的人?……不,不对。大夏的人应当没有这么快,所以是流光仙尊么? 他凝神去听,脚步声很杂乱,而且伴随着低声交谈的声音。稍顷,他看到守卫推开门,对外面的人恭敬道:“师父。” ——师父。 是百鬼仙尊。 第48节 怎么会是他?难道他是和流光仙尊一起来的…… 还没等他想清楚,屋外的人便推门而入。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照亮了这一间小小的屋子。人群鱼贯而入,大约七八个穿药童袍子的弟子也跟着百鬼仙尊挤进来,把本就不大的屋子挤得狭窄了许多。 云中任抬起眼,入目都是黑袍。 他的心沉了下去——黑袍。在药王谷里,为了区分四大长老与谷主门下的药童和医修,不同门系的弟子们会穿不同色系的袍子,流光仙尊门下弟子应当是青色袍,只有百鬼仙尊门下弟子才着黑袍。 流光仙尊……没有来吗?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管? “在看什么?”百鬼仙尊在他身前站定,冷冷地,阴阳怪气地问。 云中任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多说多错,他垂下眼,不接话。 反正他现在是他们养蛊的器皿,百鬼仙尊最多再抽他一顿,不可能真的让他死。 “你是在找这个人?” 云中任的心猛地一跳。 人群之后,一个穿青衣药童袍的女孩被抓了出来,有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下她,她踉跄几步,脚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云中任面前。 “……她是谁?”云中任问。 百鬼仙尊冷笑,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云中任的表情,想从中抓出什么蛛丝马迹:“流光仙尊的人。怎么,你不认识?” 云中任也冷笑,反唇相讥:“流光仙尊的人,我怎么会认识?” 百鬼仙尊在盯着他。云中任感受得到。那一道炽热的视线,像是下水道里的蛇一样阴冷,又像是某种盯着猎物不眨眼的鹰。 云中任死死地撑住了,挂着冷笑的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疑惑。 如果是其他人,他都不确定百鬼仙尊会相信自己的话,但就是那么恰巧,这个药童是流光仙尊的人。 因着集会上流光仙尊放话说不许他踏进流光塔周围半步,他自从来药王谷之后,是从没有与流光仙尊名下的人有过接触的。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认识她。 云中任垂下眼,看着跪在地上的药童。 百鬼仙尊带来的弟子提着灯笼,借着那昏黄的烛火,云中任看清楚她的脚下沾着湿润的黄泥,那是来自药王谷外的某条河流——她已经出谷了。为什么会被发现? 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袍子,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肩膀紧紧缩着,头埋得很低,大概是太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一个胆小却善良的小药童。云中任想。 “我不认识她。没见过。”云中任说。 “问你。”百鬼仙尊拉起跪在地上的药童,他扯着她的领子把她拽到身前,阴恻恻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你认不认识他?” “我、我不……我不认识……”她吓得快哭了,发着抖,整个人几乎被拎着领子提起来了。 只要这个药童也不承认,百鬼仙尊能拿她有什么办法? 她是流光仙尊的人,即使百鬼仙尊再怀疑,也得卖流光仙尊一个面子,不可能就这么轻易—— 云中任的心还没彻底放下,下一瞬,只见百鬼仙尊抓起药童的头发,把她的脑袋狠狠往墙上一掼! “啊!!!” “你不认识他,怎么会去谷外河道,大夏军队驻扎之地?”百鬼仙尊道,他松开手,药童满脸是血地往下倒。 “你……”云中任瞪大了眼,却见百鬼仙尊冷冷地看过来,本该到嘴边的话也消了声。 他看向药童,她一身青衣上满是鲜血,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让人看不清楚她到底怎么样了。可是她就那样软软地倒在地上,倒在血泊里,好像是失去了意识,又好像是…… 不。不会的。云中任立刻否认了自己的猜测,他想她是修真者——修真者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 然而无可否认,即使他再怎么安慰自己,颤抖的声音也做不得假。 “她是流光仙尊的药童,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百鬼仙尊一声冷笑,“那个蠢女人,我收拾不了她还收拾不了她的药童?去——”他指使百鬼阁的药童把地上的女孩带走,“带去门前阁楼里,先给她喂哑药,免得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黑衣的药童应了声,一群人便走到女孩面前,夹起她的肩膀将她往外拖,走时经过云中任的面前,有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云中任也与那人对上了视线——熟悉的脸,是……小六。 刹那间云中任想到了什么——百鬼仙尊早就与流光仙尊不对付,如果是其他人的药童,他还可能卖对方一个面子,但是她是流光仙尊的药童…… “她来时曾敲错过门。”云中任尽量平静地说,“当时她说,是流光仙尊让她来找你拿一个病人的记录……你这样扣下她,就不怕流光仙尊怀疑你?” 百鬼仙尊瞥过来一眼,嘲弄道:“我有什么好怕的?” 在百鬼阁里,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更何况,还有药王谷谷主给他做倚仗,流光仙尊再大,能大得过谷主去? “如果我是你……就该乖乖呆在这里,逃跑?”百鬼仙尊嗤笑,“你还没死了这条心?我劝你还是乖一点,到时候我能给你一个痛快,何必呢?你看看这些人……” ——“砰、砰、砰。” 忽然有人在敲门。 “谁?”百鬼仙尊对药童道,“去看看。” 药童应声去开门,只将门推开一条缝:“谁啊?” “砰!” 门外的人一下用力,将门狠狠砸向里,木门大敞着,里外都一览无余。 身着青衣的高大女子从外面缓缓走进来,她摘下幂蓠,一头雪白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散而下,昏黄的烛光落在她的眼睫上,又为她的侧脸蒙上一层阴影。 藤蔓从她身侧拔地而起,环绕着她,在空中挥舞着自己的枝条,其中有一只抵着门,方才正是它猛地推开了门,让屋里的一切都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她面前。 她看向屋内,淡声道:“打扰,我来找我的药童。” 第59章 ??远客二十 百鬼仙尊往前踏出一步, 遮住了身后的云中任,他道:“流光,你来这里做什么?” 流光仙尊淡声道:“方才不是说过了?我来找我的药童。顺便, 来拿一份病人的记录。” 百鬼仙尊面不改色地道:“什么药童?我没见过。” “……唔!——我!……我知道!”云中任拼命挣脱开几个捂住自己嘴的人, 大声地道, “我见过她!” “……噢?你知道她在哪里?”流光仙尊往前走了一步, 屋内的一切都暴露在她的眼里,她看向云中任,这才发现对方居然被铁链子吊在屋里,浑身上下都是血和伤痕,琵琶骨上穿着铁链,上衣破破烂烂和着血与灰尘, 脸上几道抽打的印子尤其明显。 “你……”她一愣。继而皱起眉, 转向百鬼仙尊,问:“这是什么意思?把病人吊在这里做什么?” 百鬼仙尊避而不谈,只道:“他是大夏皇族的太子,云中任。你也见过的。” 流光仙尊看了看云中任,眉头皱得更紧道:“嗯,我知道。所以他是大夏皇族的太子和他被吊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百鬼仙尊说:“三月初三的集会上, 你不是还叫他滚么?” “我那是在……等等。” 她往前踏出一步, 随后身侧的藤蔓破空而去,直径触上云中任腰腹的伤口。 “这是……” “是蛊虫。”云中任接口道, 他盯着流光仙尊和她身侧的藤蔓,心是悬着的, 他不知道对方会怎么做。 “不可能。”流光仙尊冷冷地说, “药王谷早就不允许医修们培育蛊虫了。” “是不是, 您自己来看就知道了。”云中任说, “您大可以撕开我的伤口……自己来看。” 随即云中任感觉到那藤蔓抚过他的伤口,是湿漉漉的,又带着凉意,一股清新的草木气息压下了屋里的苦药和尘土味,不由分说地钻进他的鼻子里。 有几根藤蔓撕开绷带,急切地想往伤口里钻,云中任闭上眼,可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藤蔓贴着他的腰打转,环住他的腰,又牢牢地裹住伤口,像是一块诡异的绷带。 “……我明白了。你,跟我走。”流光仙尊突然说。 “什么?” 她不答,身侧藤蔓瞬间在空中飞舞起来,只听“咔”一声,锁住云中任的铁链被藤蔓斩断了,有两个藤蔓裹住他,带着他往外走。 “流光!”百鬼仙尊又惊又怒,“你要做什么?!” 流光仙尊踏出一步,云中任被藤蔓捆着跟在它身后,他头朝下脚朝上,在天旋地转中看见流光仙尊的白发在披散身后摇摇晃晃。 “带他走。”流光仙尊简略地说。 一时在场众人都愣住了,没人想到她这么简单粗暴就要带人离开。 百鬼仙尊也是一愣,怒道:“这里是百鬼阁,不是你的流光塔!这是我的病人,你说带走就带走?!” “是你的病人,还是你的养蛊材料?”流光仙尊双臂抱胸,冷冷的反问。 “他一句话你就信?!” “大长老,百鬼仙尊。你可能要我提醒你一下。”流光仙尊停住脚步,她站在百鬼仙尊的面前,足足比对方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瞥着他,“三月初三,作为云中任留在药王谷的交换,谷主手下的一个病人转给了我。” “我查过记录了。那个病人的身份是凡人城池某个世家的孩子,也就是说,他是凡人。他进入药王谷时记录在册的病因是先天不足导致的体虚体弱,只需要细细调理身体即可,这不难。然而他曾经在你的百鬼阁呆过一段时间,而后被转给谷主,足足半年。在这半年里,有关他病情的记录,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样的。” “到底是什么体虚之症,在药王谷大长老和谷主门下调养了半年都没有痊愈?” 百鬼仙尊面色一变:“从一个月前你就不断提及想要把他转去流光塔,就是因为这个?” 流光仙尊环着胸,没有回答。她接着道:“每一年的病人记录都要收集成册交与流光塔存档。集成册记载,去年十二月底,病人误食毒草,导致声带受损,再不能发声。” “我接手他之后,发现他的腰腹有一线缝合伤,体内有一道通路,内腑受损,脏器上有啃食痕迹……大长老,百鬼仙尊。他自从来了药王谷,只在你和谷主手下呆过。你觉得是谁在用他养蛊?” ……太直白了。 就差没戳着百鬼仙尊的脊梁骨说话了。 她只是平静地,一股脑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摆在众人面前,就立刻戳破了他们不堪的遮羞面具。 那一瞬间就连云中任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向流光仙尊,青衣白发的女人平静地立在那里,云中任忽然想起三月初三的集会上,她也是那么直白,劈头盖脸地让他滚。 百鬼仙尊更是浑身发抖:“血口喷人!你无凭无据,凭什么这么说?!谷主还没到,若你有什么质疑,大可去问谷主!” “……呵。”她没有再回话,但所有人都听到了她那一声轻轻的嗤笑。 云中任被吊在她身后,他努力抬起头,想要看清楚她现在是什么表情,但那是徒劳的,他只能看到女人立在他面前,跟百鬼仙尊和一众药童对峙着。 第49节 烛火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云中任就像藏在她的影子里一样。 原来她二话不说就要带走他,是因为她早就开始怀疑了。 他忍不住猜测她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是冷酷的,是不屑的,还是…… 流光仙尊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我不管你怎么说。现在,无论这位大夏的太子是不是被当成养蛊材料,我要把他带去流光塔。到底是不是,去了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藤蔓先动,带着云中任往外走,云中任连忙说:“等等,等等!流光仙尊,您不是来找你的药童的吗?我知道她在哪里!方才百鬼仙尊说让人带她去百鬼阁的外阁,要给她喂哑药!” “哑药?”流光仙尊站住了脚步。“……我知道了。” 她挥了挥手:“你先走,我去寻她,等会儿就来。” 这句话比起跟云中任说,更像是跟那些藤蔓说的。果不其然,她话音一落,还没等云中任说什么,藤蔓立刻拦腰抱起云中任,带着他往外。 “等等!”百鬼仙尊却看不得她这样泰然自若地带云中任走,他跨出一步站在两人身前,怒道,“你以为这是你的流光塔,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流光仙尊“啧”了一声,道:“你要拦我?” 只听得地面咔咔一声,越来越多的藤蔓从地底钻出来,顶破了木质的地板,几乎是冲天而起,瞬间就挤满了狭小的屋子。 百鬼仙尊不由退后了一步,显然他也忌惮流光仙尊的藤蔓,他警惕地看着流光仙尊,眼珠一转,道:“既然你不信我,便让谷主来做裁决。” 流光仙尊冷笑:“谷主?他来不了了。” “你什么意思?” 流光仙尊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纸,两指夹着,给百鬼仙尊看上面的印章。 “养蛊之事我已通知天玄宗南岐峰的长老,一并记录也已交给他们。至于谷主……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可能在南岐峰上,被天玄宗的人责问吧。” 天玄宗,南岐峰长老。上一任三长老,东塔之主,流光仙尊的师父南岐长老的父亲。轮辈分,是流光仙尊的师公。 虽然南岐峰长老也管不到药王谷内部之事,但天玄宗是修真界之首,统领修真界众多门派,药王谷也是认可的。若药王谷之人真的违背规矩开始研究巫蛊邪术,这是就不只是药王谷内部的事情,而是整个修真界的大事了,若此事属实,天玄宗便可以责问药王谷谷主了。 云中任不是修真界之人,他不知道为什么百鬼仙尊一下子滞住了,只看到百鬼仙尊咬牙切齿地看着流光仙尊,而流光仙尊又冷笑一声,挥手道:“回流光塔。” 云中任被藤蔓带着往外走,走出那间阴暗的屋子时,流光仙尊站在他们身后。 云中任与她对上了视线。 昏黄的烛光下,她微微仰起头,遥望着远方黑漆漆的天空,青衣的领子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露出一截仿佛在散发着莹润光芒的脖颈。 百鬼仙尊从她身后急急地追出来,道:“流光!那可是大夏的太子!你不也很想让他死吗?在集会上,你可是答应过谷主,会对他的事情视而不见,反正现在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谁跟你说我想让他死?”云中任听到她这样说,“我可以让他滚出药王谷滚出流光塔,因为那是我的地盘,是我的恨。但命不一样,这条命是他自己的。” 她与云中任对上了视线。 白发的仙人眼神游移,带着点心不在焉的冷漠,暗金色的瞳孔里仿佛有微光一闪而过。 ——那个眼神。 那一瞬间,莫名其妙的,云中任懂了那个眼神的意思。 大夏皇族的太子是她痛恨的人,但现在,这个被藤蔓带着往外走的云中任,只是一个人。 一个被当做养蛊材料的可怜人。 听说在医修眼里,病人没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没有身份之别,当一个人成为病人的时候,他就只是病人。 想必流光仙尊一定深谙此道,所以此刻她把他剥离开来,只当做一个病人看待。 “等此间事了,我会亲自把他丢出药王谷。”她说。 深夜的风寒冷刺骨,钻进他的衣领里,藤蔓好像察觉到他在打着颤,牢牢地裹住了他。 视线在逐渐被拉远,他看到逐渐远去的阁楼外,流光仙尊静静地站在阶梯上,她表情平静又冷淡,与身后面目狰狞不知道在说什么的百鬼仙尊形成了鲜明对比,一群黑衣的药童如临大敌地围着她,身后的小屋失了烛火照明,又恢复了一片漆黑,木门大敞着,仿佛择人而噬的怪物张大了黑洞洞的嘴。 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第60章 ??远客二十一 云中任曾无数次仰望这座高塔, 但这是第一次踏进这里——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踏进这里半步。 刚入流光塔,便有几个青衣的药童小步跑出来,嘴里喊着:“师父!师父!” 见进来的人并不是流光仙尊, 几个药童顿时站住了脚步:“你……你是?” 有人仔细看了看他的脸, 说:“唔, 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夏国的太子, 对不对?” “嘶……小山,别说了,师父听到了要生气的!” “怕什么?”那个叫小山的药童指了指云中任,问他,“那是师父的藤蔓吧?师父让你来的?” 云中任点头道:“是流光仙尊让我来的,仙尊还有事要处理, 让我先回流光塔, 她马上回来。” 几个药童对视一眼,哗啦散开了,叫小山的药童跑到他面前,一只手搭在藤蔓上,问:“师父怎么说的?我带你去前厅好了……啊呀,你受伤了?” “嗯。”云中任刚刚应了声, 小山又道:“那我先带你去后院——小春!待会儿师父回来了, 跟她说我带病人去后院了。” 他带着云中任往里走——准确来说,是他在前面带路, 藤蔓跟着他,带着云中任往里走, 这些冰冷的藤蔓好像有自我意识, 几支交缠成粗壮的一根抱着他的腰, 几支贴着他的伤口。 小山看了他一眼, 说:“这些是师父的藤蔓,别扒拉它们,它们脾气不好,会抽人的。” 云中任一下子想起这些藤蔓推开门、斩断铁链和卷起自己时的模样,忍不住问:“这些藤蔓是什么东西?” 话一出口,登时感觉藤蔓缠得更紧了,有两支啪啪地在空中挥舞,仿佛对云中任的话不太满意,小山连忙说:“仙尊是木灵根,这些藤蔓都是她养的。” “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好吧,我忘了你是凡人,不知道也很正常。” 小山嘴上说着,带着他绕了一圈前厅,走到后院。云中任在远处看时不觉得,但一入塔,方才发觉这塔大得可怕,虽然是高塔模样,但并不是全封闭的,塔的中间是空的,中心栽着一颗杏树,约有半塔那样高。 如今已是四月底,药王谷的杏树都已经谢了花,换上绿叶,但这颗杏树不仅高得不同寻常,还开着满树的花,高塔之上有风吹拂下来,那些白色的小花便纷纷从枝头打着旋往下落,像是落了一场雪。 云中任本还有点惊讶,但想到流光仙尊是木灵根,既然能养这些藤蔓,养一颗杏树对她来说应当也不算什么。 在小山口中,流光塔虽然有前厅后院之分,但到底是塔,而不是寻常庭院楼阁,因此并不以屋房来区分,而是以塔中的位置来分,靠前的便是前厅,靠后的就是后院,高处是存书的地方,低处是住人的房间。 小山带着他来到几栋空着的屋房面前,从外面看,里面的布置都是一模一样的,简朴且充满生活气息——一扇窗,一张榻,一方小桌,小桌旁堆着一个药炉子,大约是病人们居住的地方。 小山道:“你想住哪间?” 云中任想了想,问:“我听说流光仙尊在三月三的集会上,从谷主手里接手了一位病人——他现在住在哪里?我想,流光仙尊可能会让我跟他住在一起……或者住他隔壁。” “……”小山瞪大了眼,用诧异的眼神打量了他许久,云中任跟他大眼瞪小眼,许久,直到云中任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问:“……怎么了?” “你跟他,所患是同一种病?” “听流光仙尊的描述,应该是。” 小山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真的想知道他住哪儿?” 云中任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言下之意,他硬着头皮道:“当然。” 小山便指了指楼外的空地,那一片栽有杏树的空地铺满了雪白的花瓣,像是铺着一层厚厚的雪。 “……他在那里。”小山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患了什么病,师父不肯告诉我们,但那病一定很难治,连师父也治不好……他的家人没有领他回去,他便算是流光塔的人,按照流光塔的规矩,死后葬在杏树下。” 两人皆是一阵沉默,好半晌,云中任轻声说,“……那他生前住在哪里?” “他住在师父房间的外间,师父说,是为了及时照看他的病情……你这样问,你也想住过去?不行不行,那可是师父住的地方。” 云中任看看他,还没说什么,小山就先抓了抓脑袋,说:“就算你跟他一样也不行!外间住着人师父怎么好休息?再说……再说,那是师父的房间,我也不能随便带你过去。” 他将云中任往房间里一推:“你也别挑了,反正都没区别,你要是想换房间,等师父来了,跟师父说去。对了,师父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 云中任被他推进门,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到不远处一声欣喜的:“师父!您回来了!” 小山的眼睛一亮,也顾不得云中任了,藤蔓也立时将他松开,青翠的一片贴着地面迅速朝流光仙尊方向跑去,云中任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藤蔓扔在地上,一手捂着腰一手扶着门栏勉强站起来。 他先是被吊了几天,又一路被藤蔓带着走,双脚踏上实地的感觉竟然让他一阵头晕目眩,扶着门栏,好容易找回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便觉得腰腹处又是一阵剧痛,那种痛感他太熟悉了——是蛊虫又在他的体内活动起来了。 “呃……”云中任往前踉跄了两步,膝盖一软,啪地跪了下去,还没等他从疼痛中缓过神来,一双微凉的手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拽了起来。 “怎么了?”那人问。 云中任一只手被他拉着,另一只手垂在身旁,他举起空着的那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腰部的伤口,剧痛击垮了他的意识,让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痛……好痛。” 拉着他的人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她跪下来,让云中任靠着自己的肩膀,探手掀开了他破烂的上衣,指间摸上了他的伤口。 云中任缓缓睁开眼,眼前是模糊的一片,只有一缕尤为显眼的白发在他的眼前摇摇晃晃。 他下意识地抓住那一缕白发,半抱着他的人侧过脸看他,于是他跟一双暗金色的瞳孔对上了视线。 随即云中任感觉自己腾空而起——流光仙尊抱起他,大步向室内走去,同时大声吩咐道:“小山小春,去拿我的药箱来!还有,把温酒汁煮一碗!” 温酒汁……那是什么?云中任迷迷糊糊地想。 流光仙尊的怀抱其实并不温暖,带着一股微凉的气息,她大步踏过塔中的杏树,一朵雪白的花飘飘摇摇地落下来,挂在他的头发上。 稍顷,云中任感觉自己被放在床榻上,温暖的被褥将他抱在怀中,他却莫名留恋那个微凉的怀抱,流光仙尊坐在塌边,银白的长发垂在身侧,他似乎总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的白发,哪怕是病痛中也是如此。 流光仙尊将手按在他的腰腹伤口处,小山端着碗,人未到声先至:“来了来了!师父,温酒汁来了!” 流光仙尊接了碗,道:“张嘴。” 云中任在迷糊中,其实并不能很快地分辨出那些字句的意思,他眼神恍惚,只注视着流光仙尊的白发,觉得眼前一片白,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流光仙尊没那么好的耐心,她等了等,干脆捏住云中任的脸颊,手上一用劲,强迫他张开嘴,另一只手端着药碗,让他喝药。 那动作其实是很粗暴的,但想来流光仙尊干这事不是一回两回了,她很有技巧地倾斜碗沿的弧度,汤药分成又细又小的一股股,分成几次让他喝了下去,即使云中任半躺着,也没让他呛住。 云中任意识模糊,满眼都是白色,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那片白,柔软的发丝好似丝绸一般在他的指间流淌。 许是因为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流光仙尊将碗放在一旁,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只摸到一手的冷汗,他额头凉得吓人,问:“还疼么?” 云中任准确地捕捉到“疼”这个字,他说不出话,只能点了点头。当然还疼,蛊虫在他的身体里,每一下移动都仿佛要撕裂他的心肠肺腑,他疼得说不出话来。 “……没法了。”流光仙尊叹了口气,又将碗凑在他的嘴旁,她的声音是冷冰冰的,但语气仿佛在哄一个可怜的孩子,那信手拈来的熟练架势让人不由怀疑这是不是她惯来哄病人的话术,“喝药吧,喝药就好了,喝药就不疼了。” 因为流光仙尊十分敷衍地哄了他,这回云中任很乖,就这流光仙尊的手喝药,喝完之后流光仙尊转身去放碗,回来时就看到云中任躺在踏上,侧着脸,睁着一双眼看着自己。 那双眼很澄澈,但里面什么都没有,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其实是迷糊着的。 于是流光仙尊摸了摸他的额头,手掌下移遮住了他的眼睛:“喝了药就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乖啊……乖一点。” 云中任迷迷糊糊地想起,百鬼仙尊也说过这种话,“乖一点”之类的,想来的确是这些医修们用来哄病人的话术,信手拈来。 只是同样的话,从百鬼仙尊的嘴里说出来,就显得黏腻潮湿。如果让流光仙尊说来——好吧,不得不说,她的声音太冰冷,语气也敷衍,实在是不太合格。 但云中任就在这样的声音里,渐渐放松下来,流光仙尊捂着他的眼睛,遮住了那些漏进来的光,他缓缓眨了眨眼,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在她的手掌心里滑过。 第50节 药效涌上脑海,云中任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61章 ??远客二十二 云中任再醒时已是天光大亮。 初醒的迷蒙还未散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放大的脸——有人趴在他的床前睡着了。 云中任一惊,什么迷蒙模糊都如云雾散了,他睁大了眼, 才发现那张脸他居然还很眼熟——是一种稚嫩的女孩的脸, 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嘴角鼻尖都是细微的伤。 “……醒了?”忽然有人道。 云中任半撑起身, 靠在踏上看清楚了屋里的景象。 屋内可以称得上是一片狼藉:托盘、药碗和几个药炉子乱糟糟的堆在地上,地毯上满是深深浅浅的药渍,甚至还有一些被捣烂的药材散落其中,角落里堆着染血的绷带和破烂的上衣……云中任低下头,发现自己没穿上衣躺在被子里。 整个屋子里醒着的人只有他和流光仙尊。除了趴在踏上睡着的女孩,小山倒在屋中的摇椅上呼呼大睡, 还有几个不认识的青衣小药童靠着墙和柜子闭着眼小歇, 流光仙尊单手支着下巴坐在桌前,正翻过一页写满笔记的书。 她头也不抬地说:“怎么样,还疼么?” “不疼了……谢谢您。” 流光仙尊单手合上书,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响,她看向云中任,道:“你叫云中任?” “是。” “难听。大夏皇族的取名方式还是那么奇怪。”流光仙尊冷冷地点评道, 又说, “云廷龙是你的谁?” “是我父亲。”云中任对于流光仙尊的点评也只能苦笑,其实他早应当发现的, 流光仙尊说话就是这样,直白到有点刻薄了——又或者说, 对于大夏皇族的人, 她是刻薄的。云中任问:“您认识他么?或者说……” 或者说, 流光仙尊听过他的名字。但联想起流光仙尊的身世, 想必这个听说不会是什么好方法。 果然,流光仙尊道:“认识?我的确是认识他的,只怕他不认识我。”她闭了闭眼,仿佛借这个动作敛去不必要的情绪,“人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在药王谷呆了这么久,原来人间也不过一二十年年。” 修真界与凡人城池自然是没有这种一天一年的说法的,只是药王谷隐匿在世外,仿佛人间仙境一般,修者又不被允许干涉人间俗事,他们寿岁漫长,如果时间的长度可以丈量,修者与凡人用的必然不是同一种尺度单位,对于时间的感知也不尽相同。 云中任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流光仙尊看起来也不需要他接话。 好半晌,流光仙尊轻轻地问:“大夏……如今怎么样了?” 云中任一怔。他还以为她会问问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土地。但想来也是,若流光仙尊真这样问了,云中任也是一问三不知,几十年的时间对于修真者来说不长,却足以颠覆凡人的认知,只怕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有关她的国家的事情。 有关她所知的想知的一切都湮灭了,时至今日,她居然只能询问自己的仇人如今过得如何,借此了解自己阔别已久的故乡……这是何等的荒唐。 云中任斟酌了一下,道:“大夏……如今很好。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百姓安康富足……对了,我来时,大夏才过了清平节呢,听说这是从某地传来的节日习俗,每到清平节,整个大夏便很热闹——” “算了,没意思。”流光仙尊突然打断了他,她按了按额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才说,“不必说了,与我无关。药王谷的长老,应当与凡人俗物划清界限。” 真的是“凡人俗物”吗?云中任看着她,修真界的仙人修者们,总喜欢称呼不能修炼的人们为“凡人”,好似这样就划开了彼此的界限,他们是被天道操纵的凡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便是贱如蝼蚁,而自己是与天争命的仙人——能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那自是不同的。 大部分人只觉得那是修者对凡人的蔑称,但云中任不同,他比寻常人敏感些,他偶尔从这些称呼中听出恐惧。 是的,恐惧。恐惧自己也像凡人一样被天道操纵命运,所以非得要划清界限,非得要高高在上地冷眼旁观——因为天道便是这样冷眼旁观他们修者的。 但流光仙尊的话里没有这样的恐惧。 或许她这样说,只是很单纯的觉得没意思。她向来说什么是什么,从不拐弯抹角,那句话就是很单纯的“算了,没意思”。 算了,因为她是药王谷的长老,不能干涉凡俗世务,算了,因为她已经离开那片土地几十年,熟悉的一切都湮灭在岁月里,只有她逆流而上,逃上了岸——即使再怎样回首,都只剩下一片波涛汹涌也毫无变化的河流。所以对那片土地来说,她没意思。 在那里,她已经被遗忘了。只有在这里,在药王谷,她才是一个还活着的人。所以对她来说,那片土地也没意思。 若说她询问时尚且还有三分怀念,真得了回答,兴致便尽了。有些东西该是这样,说不得、说不得,说了,便没意思了。 云中任看着她,流光仙尊只偏着头,看着窗外,眼神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中任也不知道说什么,时间就在这静默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好半晌流光仙尊转过头,另外起了话头:“我已经确认了,你身体里的的确是蛊虫。” 意料之中的结果,云中任没有说话。 “有一件事,我得先跟你说清楚。” “什么事?”云中任问。 “我不保证能治好你。”流光仙尊说,“曾经有一个人,同你一样,也是被种了蛊虫,也是从百鬼和谷主门下转给我。但他死了,就在不久前。” 云中任失笑。若是寻常医者,大抵是要安慰病人几句,说上几句“我一定尽力”、“只要你不放弃,一定有希望”之类的话,没见过流光仙尊这样直白的。 “我知道。”云中任说,“小山跟我说,他被埋在杏树下。” 流光仙尊接口说:“知道就行,你要死了,我也可以给你埋杏树下。” 云中任:…… 云中任有点怀疑流光仙尊在呛自己。他哭笑不得地说:“这倒不必,无论死活,我总归是要回大夏的。” 流光仙尊说:“我会通知大夏的。但山谷外的大夏军队撤走了,药王谷偏远,只靠传信,大约得要一两个月。 云中任一怔:“他们走了?”怪不得,怪不得不见大夏的军队来救他,怪不得那个药童被抓,原来他们早就走了。 “可能有什么事吧。”流光仙尊随口说,“他们在不在都无所谓,反正你现在不可能跟他们走。蛊虫还在你身体里,你得留在流光塔。” 云中任张口欲言,流光仙尊打断他:“不管你想不想治这蛊虫,都得留在这里。上一个人死了,你就是唯一的人证,懂不懂?” 药王谷谷主和百鬼仙尊在养蛊,这件事可是大事,要指认他们,也得有证据。 云中任就是证据。这也是流光仙尊将他带回来的原因之一。 云中任说:“仙尊放心,我还不想死呢。” 言下之意就是哪怕流光仙尊不让他留下来,他要也死赖在这里。 流光仙尊看了他一眼。她的手摩挲着桌子上的堆叠的笔记,道:“难说。” “什么难说?” “我没见过这种蛊虫——事实上,在这之前,我从没有见过蛊虫。不仅是在药王谷里,我寻遍了整个修真界乃至凡人城池的所有记录,甚至亲自去拜访过巫蛊之术的起源之地……但很可惜。巫蛊之术被视为禁忌,大部分人甚至提都不敢提起,更别说医治方法之类的……”她凝视着云中任的脸,指间滑过书上那一个个小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等等,或许……” “或许什么?”云中任发现自己跟不上流光仙尊的思维,只能一次次的询问,这显得他很傻。 “百鬼仙尊将蛊虫种进你的身体里,他应该了解这种蛊虫才对。至于医治之法……他应该也知道。” 云中任说:“但他不会与你说的。” “……是啊。”流光仙尊恍然,又看向云中任。 “我也不知道。”云中任连忙说,“我只是在百鬼阁接受医治,然后莫名其妙地,有一天他就将我带进屋子里,骗我喝了迷药。我醒来时,他在我的腰腹处破了个伤口,将一个瓷瓶凑在上面。我看不到瓷瓶里有什么……总之就是,感受到蛊虫顺着伤口爬进了体内,但具体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流光仙尊抿起唇。看她的表情,她大约很想说点什么,但觉得不太适合,便强行忍住了。云中任也没问,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大约是什么“蠢货”之类的…… “我知道了。”最后,流光仙尊只是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说,“你躺着吧,要是觉得蛊虫又动起来,就喝温酒汁——放在你塌边了。” 云中任转头,看到塌边支着一个小桌子,桌上有一个药壶,旁边摆着一个空瓷碗。 云中任早就想问了:“流光仙尊,可否一问,温酒汁是什么?” 流光仙尊这时已经站起身了,她复又弯下腰,将桌面上的书本摞成一堆,说:“就是迷药,带一点致幻效果。” “既然是迷药,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流光仙尊直起身,那双暗金色的眼睛直直看向他,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她随口道:“因为这是我平日里温酒时喝的。” 云中任一呆。为什么流光仙尊温酒时要喝迷药? 他下意识还想再问,却见流光仙尊“啧”了一声,这是有点不耐烦了。她将书本拿起来,身侧有藤蔓从地里钻出来,殷切地帮她拿起。 流光仙尊挥了挥手:“小岚醒了,你有什么问题都去问她。我要去睡一觉。” 云中任转头一看,趴在自己塌边睡着的女孩揉着眼睛,迷茫地坐直了。 “走了。”流光仙尊说。 等云中任再看过去,便只剩下一个掀开门帘往外走的背影。 第62章 ??远客二十三 再回过头来, 云中任跟那位还迷糊着的小药童对上了视线。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云中任回过神来,问:“你叫小岚么?” 药童点点头。 不等云中任再问, 她突然起身, 小跑到桌子前一通翻找, 再回来时捧着一张纸和一只毛笔。她坐在塌前, 写道:师父方才说,你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只是,我不能说话,只能这样写给你看。 云中任猛地想起了什么:“你不能说话?……是百鬼仙尊做的?那个时候,他说, 要——” 小岚点了点头。 云中任哑声道:“对不起, 我不知道……对不起。” 小岚写:没关系,师父说,她可以治好。 “那就好。”云中任低声说,他抬起手,踌躇了一下,点了点她脑袋上的纱布, “这里……疼吗?对不起。” 小岚这次摇了摇头。她咬着毛笔的笔杆, 想了想,写道:没关系。 两个一模一样的“没关系”叠在一起, 看起来有点好笑。小岚显然也这样觉得,她将白纸翻了个面, 在还未写过字的那一面中间写道:你有什么问题吗?都可以问我。 云中任说:“你去了大夏军队的驻地了么?有没有见着人, 怎么会被捉住?” 这一次小岚写得很慢, 她写了一段, 又看了看云中任,才慢吞吞地接着写完:没有。那里没有人。被捉住,是我不小心。 “看来他们已经走了。”云中任喃喃,“怎么会提前离开?出了什么事了么?” 小岚看看他,没有回答。也没有人能给他回答。 云中任只好将这个疑问抛在脑后,又问:“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三夜。小岚这样写道,蛊虫不安分,恰好你的伤口还没愈合,师父想借着伤口将它找出来,但那样很疼。我们只好给你灌了很多温酒汁。可惜还是没解决掉那个虫子。 云中任环顾四周,屋内一片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药材、药炉、药碗和染血的纱布都堆做一团,几个药童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想必这三天他们并不轻松。方才流光仙尊离开时,也说自己要去睡一觉——她是特意等他醒来,才去休息的吗? 小岚看他不说话,还以为他在担忧自己身体里那条蛊虫,立刻写道:你别担心,师父一定能治好你的。 云中任失笑。方才他与流光仙尊说话的时候,小岚没有醒,自然没有听到。不过,这流光塔的药童倒比长老会安慰人。 他温声说:“嗯,我相信仙尊医术高明。” 闻言,小岚便抿着唇笑起来。她写道:当然啦,师父是药王谷最好的医者。 第51节 她显然很高兴,每个字都飞舞着要跳出白纸,毛笔挥舞着溅出了点点黑色墨点也没有发现:你别看师父现在还只是长老,她的医术可比谷主好多了。等谷主卸任,师父就会是谷主。 但等写完这段话,她又有点不好意思——这有点像是拙劣的自卖自夸,还带着点沾沾自喜——因此局促地看了云中任一眼,将写满了字的白纸揉成一团,换了一张纸,又写: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我要去收拾房间了。 云中任摇了摇头。 小岚又写:那你喝碗温酒汁,躺一会儿吧。 云中任道:“我还不痛。” 这不是药,你可以把它当成……小岚写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一个合适的形容词,继而她写道:就当成酒之类的。上一个跟你一样的病人就是这样,他每天都喝温酒汁,没有清醒的时候。师父也是。 云中任问:“什么叫‘师父也是’?” 小岚:师父也经常喝。所以不是药,师父说就当它是酒。 云中任从没有听过这东西。他本以为是凡人城池没有的,修真界特有的酒酿之类的,但转念一想,他也在药王谷住了一个月,竟也没有听说过。 他心里缓缓浮现了一个大胆而可怕的猜想:流光仙尊说,温酒汁是带致幻效果的迷药。他和另一个被种了蛊虫的病人都喝过这东西,如果、如果温酒汁是针对蛊虫的药…… 他没敢接着想,几乎是头皮发麻地坐起来,小岚疑惑地看着他,云中任猛地呼出一口气,强行按下心里的疑问,说:“没事……没事。我会喝的。” 小岚点点头,将两个纸团扔掉,把药碗端到他面前,看着云中任接过来喝了,才站起身对他挥挥手,收拾起屋里乱糟糟的药材之类,将所有的东西拢成一堆,跑进跑出地清扫。 云中任侧躺在被褥里,他缓缓将手贴在腰腹的伤口处,那里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但若是用手去触,还能感受到纱布下细微的隆起。 哒哒的急促脚步声响起,云中任跟着望过去,只见方才离开的流光仙尊竟然又回来了,她换了一身青色的单薄纱衣,倚在门上,似乎只是路过,顺便往里看一眼。 小岚跑过去,在她面前站定,比划了几个手势。 云中任听到流光仙尊淡淡的声音传过来:“嗯,我去外间睡一会儿。把小山他们喊起来,让他们也回房间去睡。” “等我睡醒再说。” 药效起得很快,昏沉之中,云中任努力保持着清醒,看向她。 白发的女人倚着门,脸上是散漫的表情,她一只手端着药碗,仰头将里面的温酒汁送进嘴里,那个仰头的姿势让她看起来有种漫不经心的洒脱,棕黄色的药汁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滑进衣领,然后云中任注意到有一缕曦光从侧面落下来,亲吻着她的睫毛。 云中任竭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但无济于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流光仙尊的腰腹处——但很显然是看不到的,毕竟纱衣再怎么轻薄也不会透到这个程度。 倒是流光仙尊好似发现了他的目光,平静地投来一瞥。她嘴唇开合,说了一句什么,“小岚,等他醒了……” 声音开始模糊,云中任听不清楚,他彻底睡了过去。 第63章 ??远客二十四 就这样, 云中任在流光塔住了下来,当然,他醒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被流光仙尊打包扔去了外间——他躺的那个房间是流光仙尊的屋子, 之前不过是事急从权, 借他躺两天罢了。 也是过了几天他才知道, 流光仙尊喜欢清净, 流光塔的医修们一般没有允许,是不能靠近她的屋子,她身边的药童不多,除却他认识的,听过名字的小岚、小山和小春之外,就只有另一个名叫小雾的——山岚春雾, 是依照这个词语来取名的, 简单粗暴,很有流光仙尊的风格。 这四个药童没什么医修天赋,平常就给流光仙尊打打下手熬熬药,小山就是带他寻房间的药童,是这四个药童里最大的孩子,也负责流光仙尊身边的事情, 平常比较忙, 云中任也没见过他几面。只有小岚,因为还有伤在身, 流光仙尊就让她照顾云中任,因此云中任也跟她最熟悉。 至于这座塔的主人—— 云中任其实很少见到流光仙尊。 或者说, 云中任见到流光仙尊的机会很多, 流光仙尊见他却少, 流光仙尊对他保持着对一个病人的距离, 而云中任也有自知之明,一般不去流光仙尊的眼前晃荡,惹她的眼。 虽然流光仙尊和他算得上同住一屋,但两人很少能说上话,偶尔云中任看到她,或是脚步匆匆赶去病人们居住的地方,或是卧在屋内躺椅上看医书,这位药王谷长老的生活其实简单得可怕——如果真要说有什么属于自己的爱好,就是她喜欢喝酒。 夜深人静,月朗星稀,整个药王谷都陷入了睡梦之中,睡在侧间的云中任却突然惊醒。 ——一墙之隔,又响起了药炉沸腾的咕嘟声。那声音其实是很细微的,即使在寂静的夜里,不仔细去听都不会注意到。 快要入夏,窗户始终大开着,熟悉的杏花香被晚风吹进了屋里,夹杂着淡淡的苦药香。于是云中任知道,是流光仙尊又在煮温酒汁了。 这也是云中任住进流光塔之后才知道的事情。流光仙尊喜欢喝酒,有时夜深会煮酒对月独酌,喝到酩酊大醉,再酣然入梦。因此第二天常常起不来,如果没有要紧事,药童们也不会去唤醒她。 他躺在塌上,那细微的咕嘟声仿佛响在耳边,听久了,又仿佛含着某种悠长的韵律,犹豫再三,还是坐起了身。 他缓步走到门边,轻轻推开,门轻声微,屋里的藤蔓却猛地窜起来,冲到他面前。 “停。”流光仙尊说。藤蔓应声而停,细细的一支,杵在他面前,植物本无眼睛,云中任却莫名觉得它在打量自己。随后它盘成一团,落在云中任的脚边。 “仙尊。”云中任打招呼,“已经很晚了。您还没睡?” 流光仙尊没搭话。她跪坐在药炉前,竹制的躺椅紧挨着药炉,她便斜倚着躺椅,一只手垫在脸下,另一只手捏着长柄的银匙搅弄着炉子里的汤药。 月光穿过大开的窗,将室内映得亮如白昼,晚风吹拂,掀起她的一缕发丝。她半垂着眼,银白的眼睫扑闪,仿佛兴致缺缺。 “叮——” 是她抬起银匙,轻轻敲了一下瓷碗。 “过来。”她说。说这话时,也没看云中任,但这屋里屋外,也就她和云中任两人了。 云中任乖乖走过去,在流光仙尊的身前站好,问:“仙尊,有什么事吗?” 流光仙尊一抬下巴,又用银匙敲了敲瓷碗,言简意赅地道:“喝点。” 云中任只能学着流光仙尊的模样跪坐下来,他坐在流光仙尊的对面,心里总觉得那双暗金色的眼在盯着自己,于是不由得紧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接过瓷碗,又伸手去提药炉的柄——“嘶!” 他都忘了,这银壶在碳火上烧开了,怎么能用手直接去拿?云中任猛地抽回手,动作太大,差点碰撒了药炉,幸好流光仙尊身侧的藤蔓眼疾手快,及时扶了一下——那一下烫得藤蔓萎缩起来,又舒展身子,“啪”一下敲打在云中任的手背上,仿佛在责怪他的粗心。 “抱歉…抱歉。”云中任懊恼地说,“我没注意。”他小心翼翼地去看流光仙尊的表情,怕她觉得自己傻。 白发仙人果然又垂低了眼,扯了扯嘴角——云中任更懊恼了。 但随即,流光仙尊坐直了身子,她拉过云中任被烫伤的手,手指抚过他的掌心,云中任只觉得掌心突有一阵清凉,流光仙尊的指间仿佛有某种仙法,抚平了他的疼痛。 等流光仙尊放开手坐回去,云中任的伤已然全好了。他看看自己完好如初的掌心,无论多少次都对这样的仙法感到惊奇:“谢谢仙尊。” 流光仙尊瞥了他一眼,说:“蠢。” 云中任看向她,比看见仙法更惊奇——她的话里竟有一抹笑意。 “怎么,蠢还不许人笑?”流光仙尊说。 不是,当然不是。云中任也觉得自己方才蠢得惹人发笑,但那可是流光仙尊啊。她竟也会对自己笑? 药炉咕嘟沸腾着,借着那一抹浅淡而稍纵即逝的笑意,流光仙尊高高举起酒碗。 月色如流光般泼遍她的全身,一个明澄澄的月碎在酒碗里,又倾倒进她的喉中。 云中任也学着她的模样灌下一口温酒汁,苦涩的药汁落进嘴里,显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许是流光仙尊的笑给了云中任一点勇气,他问出了那个深藏已久也困惑已久的问题:“仙尊,可以问一下,您为什么要喝这个吗?” 流光仙尊的回答依然言简意赅:“下酒。” 云中任更迷惑了:“下酒……下酒为什么要佐迷药?我不知道修真界如何,凡人喝酒,一般都是三两小菜佐酒。”他看流光仙尊看过来了,仿佛有点感兴趣的样子,便接着说,“豌豆黄,牛肉臊子,炸几条小猫鱼……” 流光仙尊仰头喝了一大口,才说:“药效相合,温酒汁混酒同饮,便不会叫人昏倒。至于你说的那些……药王谷没有那些东西,修者不得沾染凡人药食,会叫灵根变得驳杂。”她提起药炉旁的酒壶,往云中任喝干净的药碗里倒了一半,“药王谷只有药材。” 流水声哗啦,云中任看着澄澈的酒液滚进他的碗里,不由得苦了脸,小声地道:“仙尊……我不会喝酒。” 流光仙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纳罕道:“你还没成年?” 成年当然是成年了的。 “那就是了。”她说,“在我们大唐,男女老少皆可豪饮,男人不会喝酒便算不得男人。”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云中任嘟嘟囔囔,喝酒总误事,在大夏人的观念里,男人须得顶天立地才算男人,只是喝酒就能算顶天立地的男人?那顶天立地这个词太廉价,男人也太廉价了些。 但这还是云中任第一次听流光仙尊谈起自己的国家。他不想扫了她的兴,皱着脸端起药碗,看看流光仙尊,又看看药碗,最后干脆一饮而尽—— “噗……咳!咳咳……” 流光仙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泰然自若地又喝一口酒,才慢悠悠地道:“酒也不会喝,小孩子就是急性。” “咳咳!咳!”云中任好容易喘直了气,他辣得直吐舌头,半晌,哭笑不得地说,“您是大人,哪有大人这样欺负人的……” 流光仙尊淡淡地瞥来,云中任一怔,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怪他得意忘形,谁叫今夜气氛太好? “那不欺负你了。”流光仙尊说着,竟又笑了一下,她举起酒碗,仰头饮下,动作太大,澄澈的酒酿顺着喉咙往下落,紧接着她又倒了一碗酒,说:“你一碗,我双倍,如何?” 对月举杯,浅淡的笑竟比月色更明亮皎洁,比酒酿更澄澈醉人,叫云中任也捏紧了瓷碗。他怔怔地看着白发仙人,半晌,鬼使神差地伸出药碗,凑到流光仙尊的眼前。 “……给我也倒些,仙尊。”他小声讨酒。 一定是这酒太烈,不然为何已醉得熏然? …… 已不知是今夜第几碗了。 云中任喝得醉醺醺,躺倒在药炉旁边,这回咕嘟咕嘟的声音真响在他的耳边了。 流光仙尊坐在地上,半身倚着塌,一手垫着脑袋,一手垂在地上,手上还挂着酒壶。她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喝醉了,银白的睫毛上落着一抹月光。 酒酿腐蚀了理智,云中任痴痴地看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吞吞地爬起来,挪到流光仙尊身前,单手靠着竹椅,看着她。 最初他只是想靠近些看她的睫毛——他从没有见过那样的睫毛,是银白色的,仿佛闪着微光,叫人辨不清那是月光还是她本来光芒。 但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了什么,疑惑地歪了歪头。紧接着,由本能操控,他做了个理智尚在时绝不会做的动作。 他伸出手,痴痴地、轻轻地、悄悄地,带着某种困惑,摸上了流光仙尊的腰。 入手先是沁凉的青纱,随即是滑腻的丝绸,再接着—— “你在做什么?” 云中任一惊,酒醒了大半,半身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流光仙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对上她的眼睛,云中任一个激灵,猛地抽回手,却忘了自己还单手支在竹倚上,一下子失去平衡,仰头倒在地上。 他来不及去摸摸疼痛的后脑袋,先是紧张地去看流光仙尊,却发现流光仙尊又闭上了眼,像是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一样。 但即使是错觉,云中任也彻底地醒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也不敢细思自己为什么想去探流光仙尊的腰,更不敢想那个可能——他是绝不接受那个可能的,流光仙尊身上怎么会有…… 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房间。 如果他敢在这个时候回一次头,便会发现,身后,流光仙尊又睁开了眼。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腰间,皮下蠕动着什么,薄薄的衣衫几乎包不住动静,若叫人看见,绝对会吓一跳。 大门“砰”地一声被关上,遥遥地,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第52节 第64章 ??远客二十五 几乎是落荒而逃。 云中任反手关上门, 三步并作两步,面朝下扑倒在被褥里。 真是鬼迷了心窍了!云中任抓狂地想,他怎么能那么想?他怎么能那么想?这根本是胡思乱想, 莫名其妙!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温酒汁是什么东西, 按照流光仙尊的描述, 那只是带一点致幻效果的迷药, 是她佐酒的下酒菜,虽然用酒佐酒是有点奇怪——但她那么喜欢喝酒,云中任也听说过有些酒鬼喜欢将两种不同的酒混在一起喝,说不定流光仙尊也是这样的呢? 云中任抓抓头发,干脆脱了鞋钻进被褥里,他喝得实在有点多, 方才的惊吓也不过叫他清醒了一会儿, 等缓过神来,酒劲就后知后觉地往上涌,就着那股迷糊劲儿,他强行压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命令自己闭上眼。 睡觉!他对自己说,一觉起来, 流光仙尊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闭上眼,侧过身面对墙壁背对门板, 据说这是最容易睡着的姿势。 辗转反侧,长夜难眠, 醉意和困意真是这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两样东西, 该来的时候不来, 不该来的时候却又从不缺席, 终于等到它来了,却又缥缈如风,你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却根本抓不住。 半刻钟之后,云中任对自己说:快睡觉。 两刻钟后,云中任再次对自己说:快睡觉。 三刻钟后,云中任还在想:睡觉,睡觉。唉……算了。 他好像是认了命,又好像是期待已久终于能去做自己最惦念的事情,机械地坐起身,深呼吸一口气,猛地掀开被子,一脚踩进鞋里,汲着后跟,啪嗒啪嗒跑到门前,推开门—— 屋内,流光仙尊还保持着那个半靠在榻上的姿势,她闭着眼,一手垫在脑下,挂着酒壶,另一只手垂在地上。 “……仙尊?”云中任走过去,“您醒着吗?” 没有回答,流光仙尊闭着眼,只有月光毫不吝啬地倾泻在她的身上,莫名地,叫云中任想起百鬼仙尊说过的话,流光仙尊守着这座守望太阳的高塔,却是个见不得阳光,只能生活在黑暗里的病人。 百鬼仙尊说这话时的表情——云中任相信,如果不是为了在外人面前给尚且还是三长老的流光仙尊留点面子,他大概会毫不客气地把“病人”这个词换成“怪物”。 云中任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手里的酒壶解下来放在地上,又碰了碰她的手,小声道:“仙尊?” 流光仙尊仍然闭着眼,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大约是真的睡着了。 云中任便坐下来,久久凝神着她的面颊,眼神闪烁,内心挣扎不已。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伸出手—— 他抚上了流光仙尊的腰。 那个姿势其实很轻佻,叫人浮想联翩,如果流光仙尊在这个时候睁开眼说不定会认为他是个登徒子。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很坚定,没有任何别的想法,这一次他神志清晰,手也很稳。 沁凉的青纱,滑腻的绸缎,薄得几乎透光,云中任的不小心瞥去一眼,手猛地一颤,几乎是立刻就想抽回手,但他强行忍住了,只是闭上眼,沿着那一块地方慢慢摸索着,指间贴着绸缎——这布料太薄了,如果有什么伤口,应该可以摸到…… 半刻钟后,云中任如负释重,他下意识睁开眼,入眼却又是流光仙尊那单薄的衣裳,倒抽一口凉气,踉跄着后退几步,整个人面朝上摔倒在地上。 直到这个时候,云中任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几乎被冷汗浸透了,一阵凉风吹来,冷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没有力气坐起来,就这样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对面,流光仙尊仍然静静地闭着眼,云中任眯着眼看过去,只觉得流光仙尊好像整个人在发着光,莹润的光,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像个醉后卧倒的神像。 ——如果流光仙尊是神像,那他就是个太奇怪的信徒,分明只是摸了摸神像,却好像做了什么亵神的事情,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 但……云中任举起手,看向自己的手掌,哪里仿佛还残留着丝绸滑腻冰冷的触感。 没有伤口。他想,这种蛊虫他了解得不多,但之前听流光仙尊说,上一个病人也是腰腹处有伤口,他体内的蛊虫也是从腰腹处的伤口进入体内的……所以,这种蛊虫如果要进入人的体内,腰上应该是会有伤口的吧? 所以说,果然是他想太多了。喝酒误事,原是真的,他就不应该手欠,万一叫流光仙尊发现该怎么办? 云中任懊恼地想着,又过了一会儿,他从地上爬起来,本想回房间换掉这身满是冷汗的衣裳,脚步踏出去又看到流光仙尊房间里大开的窗。 他想了想,怕流光仙尊这样睡着会着凉,便把窗户关上,又从柜里寻了件披风给她披上,才小心退出了房间。 …… 一夜宿醉,云中任本以为自己能睡到自然醒,毕竟流光仙尊喝醉后从没有人敢来吵醒她。 但第二天,他是在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中醒来的。 他茫然地从被褥里坐起来,宿醉后的脑袋又晕又疼,他靠在床头,半晌,迟钝的思维艰难地理解了那声音其实不是尖叫,而是尖锐的叫骂。 ……怎么会有人敢在药王谷叫骂? 他翻身下床,脚软得差点一下跪倒在地,好容易扶着床栏站稳了,又想起流光仙尊。她昨天可比他醉得还厉害,她醒了吗? 他推门去看,正屋里已经没有人了,但药炉和酒壶酒碗都被收走了,昨夜地面上还有些酒渍,也被收拾干净了,想来流光仙尊醒得比他早。 也是,屋外尖叫不肯停歇,想必没有人可以在这种声音里呼呼大睡,云中任揉了揉宿醉的脑袋,换了身衣服准备去看看情况。 他出了门,才发现流光仙尊正站在廊下阴影处,她靠着廊沿,正闭目养神,眼下有淡淡的黑青——但那一点颜色比起她的脸色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她的脸阴沉得可怕,也不知道是因为宿醉被吵醒还是因为那几个站在她对面,正在辱骂叫嚷的人。 听到身后云中任走来的动静,流光仙尊睁开眼,淡淡地望过来:“醒了?” “嗯,我醒了。”虽然只是两个字,但云中任简直受宠若惊,往日里流光仙尊就把他当做空气,即使遇到也不会说上一句话,大约是昨夜两人一起喝过酒的缘故,她的态度放缓很多。“仙尊不舒服么?昨夜睡在屋中,可否着凉?” 流光仙尊摇了摇头。她调转了头,重新看向那几个在杏花树下的人影。 云中任也跟着她望过去,那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和一个年轻人,两个老人看起来已经是天命之年,此刻的面容却与知天命的平和慈祥沾不上边,他们面红耳赤,站在一块,大声叫骂着什么,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流光仙尊心术不正,他们把孩子送到流光塔求医,却让流光仙尊害死了,要流光仙尊偿命之类。 云中任不了解其中前因后果,但他心里流光仙尊不是那样的人,小岚也说过流光仙尊医术高明,即使在药王谷也无人可出其右。那两个老人又骂得太难听,直听得云中任皱起了眉。 “仙尊,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流光仙尊。 流光仙尊双手环抱着胸,看着那几人,只是冷笑。 云中任看看她,又看看杏花树下那三人,突然醒悟了:原是医闹。 他在大夏就听说过这种事,就是从没有见过,只是从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敢在药王谷医闹? “仙尊,您不管他们么?”他又问,“他们骂得也太难听了些。” 流光仙尊还未答话,又是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山从屋里跑出来,跑到流光仙尊的身前,小声跟她说了什么。流光仙尊挑起眉,又询问了什么,小山点点头。 流光仙尊便站直了身子。 云中任也跟着站直——虽然他不知道小山跟流光仙尊说了什么,但看流光仙尊这态度,是要管管了。 叫骂声停了一瞬。显然对面的三人也注意到了流光仙尊的动作,但也只是停了一瞬,仿佛是为了给自己鼓劲,两个老人随即骂得更起劲了:“唐棠!我们当初就不应该相信你这杂种凡人,你这流光塔就是毒窝!你怎么还有脸当你的药王谷长老?!害死了我们儿子还不够,竟然还想……啊!” 一缕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们的脚,瞬间抓住三人的脚踝,将他们倒吊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三人惊慌失措,怒吼道,“唐棠,你这毒妇,不要脸的贱货!果真是……唔唔!”藤蔓又塞住了他们的嘴。 “说够了?” 流光仙尊冷冷的声音并不大,但却极有威慑力,刹那压住了他们尖锐的声音。 云中任紧张地看着她,流光仙尊这样清高而冷淡,想必不会对付这种无理取闹的人,她会不会被欺负?他想着,即使流光仙尊能让藤蔓绑住他们,不会吃亏,但被人凭空辱骂,终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谁知,流光仙尊张嘴道:“说够了就闭嘴,傻/逼,你们这些……” 后面已经是写出来就会被屏蔽的脏话了。 云中任:…… 云中任听傻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茫然地看向站在旁边的小山,茫然地问:“仙尊方才说什么?” 小山倒是很淡定,他平静地说,“师父说他们是傻/逼。他们不是傻/逼吗?” 云中任楞楞道:“这倒是,但我不是问这个……呃,小孩子不要学脏话啊!” 小山反倒用奇怪的目光看向他:“他们骂得我们,我们骂不得他?” “当然不是!”云中任哭笑不得,“我只是没想到仙尊竟然也会骂人……呃,等等,她好像是会的。”话音未落,他突然想起流光仙尊的确是会骂人的,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骂了他,让他滚。 “仙尊当然会骂人。”小山说,“仙尊虽然是仙尊,但她到底是人,又不是神仙,怎么不能骂人?” 是的。但流光仙尊的外表实在是很有欺骗性。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云中任也以为她是个仙人一般。 而且,云中任有点惊恐地发现流光仙尊骂人很熟练——至少比她哄人熟练多了,可见是经常对付这种医闹,大约不少人见她清高冷淡还以为她是好捏的软柿子,结果撞上来才知道是个硬茬。 云中任跟小山站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心情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面的复杂再到最后的麻木,还有小山在一旁给他解释,他也大概听出了前因后果。 这两个老人是修真界某个门派的长老,两人膝下有两个孩子,今天跟着他们来的这个是他们的大儿子,始终站在旁边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是自知理亏但拗不过父母,还是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的小儿子,就是他们口中“被流光仙尊害死的”病人。 这个小儿子自幼体弱多病,还有打娘胎里出来的心疾,因此被送到了流光仙尊这里治病,他在流光塔住了几年,据小山补充,在这几年间,流光仙尊想尽了一切办法为他治病,但心病哪里是说治就治的,即使流光仙尊已经尽力,也不过是为他延长寿命,减少痛苦,最后,她还是不得不走上那无可选择的一步——她向这对父母提出,要给他们的儿子换一个心。 换心对于寻常医者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对于药王谷长老,下一任药王谷谷主流光仙尊来说,换心并不是很难的事情。想来这也是这俩人将小儿子送来流光塔的原因,他们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治不好这病,便直接换心。 这其实没什么可说的,药王谷毕竟是治病的地方,在这里,这种事情他们见得多了,但心脏又与其他脏器不同——一个人身体里,只有一个心脏。换心,便意味着一个人死去,另一个人活下来。 流光仙尊是医者,是以她倒没什么多的想法,往日里母亲给孩子换心、道侣给对方换心,这种事情她也见过,她向来尊重他们的意愿,但她有一条要求:换心的双方,必须是自己愿意的。 这对父母也知道她的要求,因此很快带来了一个孩子,经过流光仙尊的检查,这个孩子符合要求,便将两个孩子留在了流光塔里,静心养身,准备换心。 这两个孩子在流光塔养身的期间,流光仙尊也多次避开所有人,单独询问他们是否是真的愿意换心的——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很顺利,换心对流光仙尊来说并不难,如果事情就这样继续下去,一切都会按照最好的结局发展下去。 可是,意外发生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时候。 ——就在换心的前一天晚上,被那对父母带来的孩子突然在深夜寻到了流光仙尊的住处,对她说,他并不是自愿的。他是个凡人孩子,因为心脏与他们的小儿子契合,被那对父母强行带来了流光塔,他们用他的妹妹威胁他,但今天他才知道,他的妹妹早就死了。 说实话,这是个很难让人相信的故事,而且就在换心的前一天深夜,就在流光仙尊歇息的时候,就在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 哪怕换一个人来,或许都会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毕竟是个凡人孩子,他自己也说了,他和妹妹相依为命,他的妹妹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他。 而且,最重要的是,哪怕不换这颗心,这个孩子也会死——调养身体并不是养身体那么简单,为了换心时不出意外,流光仙尊会用一些特殊的手段,让病人的身体里所有养分转向心脏,用药物来维持心脏的活力,那种病态的活力让心脏可以撑过换心的手术,而不至于中途失败了,但对原来的身体伤害却很大——反正没有心脏也会死,流光仙尊做这药时,从没有考虑过药性。 但那个孩子这样说了,流光仙尊便立刻停止了一切准备事项,重新检查了这个孩子身世来历,最后,流光仙尊发现他没有说谎。 所以流光仙尊拒绝为他们的小儿子换心,她要求他们离开药王谷,或者换一个真正自愿的人来为他们的儿子提供心脏。 那对父母当然拗不过流光仙尊,流光仙尊一旦做了什么决定是绝不会改的。 其实只要他们能找到一个自愿的人,流光仙尊也并没有拒绝为他们的孩子医治的意思,但这件乌龙事件还是拖太久了,他们的孩子没有撑到他们再为他寻一颗心脏。 他很快就死于心疾病发。而这对父母,将一切都怪在流光仙尊见死不救上。 这也是他们这次来的原因——其实他们不是第一次来了,但这是流光仙尊第一次放他们进来,因为那个被他们胁迫的孩子在昨天也离开了,他妹妹不在人世,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家人,后来就一直住在流光塔,按照流光塔的规矩,他死后该埋在杏花树下,但流光塔的人还没来得及将他埋葬。 流光仙尊的意思是,要把他们挂在树下,让他们看着那孩子下葬。这也是方才小山同流光仙尊说的话。 云中任忍不住看了流光仙尊一眼。 她的脸色很冷,藤蔓环绕在她的身边,那三个人被倒吊起来,又被藤蔓塞住嘴,满脸涨得通红,在她的骂声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看起来像个这场医闹之中的胜利者,高高在上地俯视怒骂那些丑陋的、无理取闹的人。 然而云中任却觉得,她肯定不这么想。 在这个故事里,哪里有胜利者? 第53节 云中任抿起唇,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第65章 ??远客二十六 夕阳落下之时, 整个流光塔都像是被点燃了似的,但高耸的塔也挡住了夕阳,只有那么几缕从塔中落下, 落在杏树上, 点燃了白色的花。 等云中任提着食盒跑回来时, 树下的众人都已经散去了, 那三个来闹的人也被流光仙尊丢出了药王谷,想来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找事。 杏花树下,有一边的土地比旁边深色些,带着点潮湿和新鲜的泥土气,是刚被翻出来的泥土,埋葬在流光塔杏花树下的人都是没有家的人, 所以流光塔也不会给他们立碑, 流光仙尊说没必要,生前都没有人愿意带他们回去,死后更不会有人愿意记得他们。 ——她说话总是那么直接,有时候太直接会显得她有点刻薄,也不知道是她刻薄,还是真话刻薄? “仙尊!”云中任唤道, “您在这里啊。” 流光仙尊负手站在杏花树下, 闻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清风拂花, 刹那间树随风动,漱漱地落了一地。 “何事?”她问。 云中任将食盒放在地上, 话到嘴边, 又有些踌躇, 他犹豫了一下, 咽下了嘴里的话,另起了个话头说:“仙尊,您……您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流光仙尊冷冷地笑了一声。她道:“我为何生气?” 这话一出,云中任就知道她肯定是在生气,然而这话不能说,他得顺毛捋:“是我见仙尊在这树下站了许久,以为您不高兴。不过您要是生气,也很正常,今天那些人实在过分不讲理。” 流光仙尊又是瞥来一眼。 云中任从食盒里取了个酒壶:“仙尊,我不知道修真界如何,但我们凡人总是会说借酒消愁,借酒消气,我给您带了酒。” 流光仙尊这次倒是默默地接了,也不纠结自己生不生气了,她随手拧开盖子,仰头倒了一口,云中任才从食盒里掏出一个酒杯:“仙尊,酒杯……欸?您……算了。” 他哭笑不得,干脆盘腿坐在地上,把食盒一层层拿出来,露出里面的各式小菜。 流光仙尊瞥过一眼,有点好奇地蹲下身,问:“这是什么?” “小菜。”云中任说,“在我们大夏,喝酒都是要配小菜的。” 流光仙尊说:“大唐没有这种说法。” 她干脆也坐下来,两膝盘着,单手托着下巴,随口说:“大约夏人喝酒是为了助兴,唐人喝酒,是为驱寒吧。” 云中任又默默地记下来,她的国家应当处于大夏的北方,是一个极寒之地,人们习惯喝酒驱寒——虽然已改朝换代,但人们的习惯总不会随着这个国家主人的改变而改变,他记下这些,等回了大夏,或许还能找去她的家乡看看。 摆好的东西,云中任抬起头对她笑笑:“那仙尊不妨试一试?这些都是我方才用流光塔的食材做的。” 他烤了一条小河鱼,找药童要了些食材。 流光仙尊摇摇头,她虽然新奇,但也没太大兴趣,只是又喝了一口酒,指着其中一碟问:“这是什么?” 一个半掌宽的雪白镶银边的小碟子,里面放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面点,小小一个,表面却坑坑洼洼,就是方形一块白,也没什么装饰,和精致的碟子比起来着实有点粗糙了。 云中任也有点不好意思:“流光塔没什么食材,我看这杏花开得好,就找药童要了些花瓣,碾碎后揉进面点里做了块糕。” 流光塔的药童们是会吃花瓣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吃花瓣,流光仙尊用灵力养着这颗杏花树,哪怕是落下来的花瓣里也有些灵力,有些药童便会捡落下的花瓣做些饭食,所以云中任也跟他们讨了些。 流光仙尊盯着那块糕,轻哼了一声,道:“我这花树下不知埋了多少人,你用它做糕?” 云中任道:“呃,可是大家都……” 恰是一阵风来,杏花簌簌而落,飞鸿如雪,流光仙尊伸出手,一点雪白落进她的手心。 她捻起那朵花,轻轻放在小小的方形糕点正心,算是点缀。 云中任停住嘴,看着流光仙尊的动作,问:“是我唐突。可是仙尊,我看流光塔里许多药童都会食用杏花,您不喜欢杏花么?” 流光仙尊的手指摸了摸那朵小花,她的动作应该是很温柔的,一点小小的花瓣在她的指间摇曳着。 “自然是喜欢的。”她低声说,“若不喜欢,我为何要种它?” 云中任道:“我以为这颗杏花早就种下,您不过顺手养着它。” “不。”流光仙尊说,“它是师尊走时,我继任三长老时,我亲手种下的。” 说这话时,她仰起头,凝视着这颗参天大树,一双暗金的眼仿佛莫测的暗色河流,让人看清楚其上波光粼粼,又将一切情绪都沉了底,看不分明。 好半晌,她仰起头,灌了一口酒,将精致的碟子挪到了自己面前,捻起那块小小的糕点塞进嘴里。 “如何?可算合口?”云中任紧张地问。 流光仙尊抿唇,雪白的面点在她唇间融化,有一点碎屑落了下来,挂在衣襟上。 “还行。”她说,“有点甜。” 云中任绽开一个笑,道:“仙尊若是不嫌弃,以后还可以再做,我可以少加一点糖。” 流光仙尊点头,而后云中任注意到她衣襟上那一点雪白的碎屑,笑道:“仙尊,您衣襟上有东西……”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拂去,却突然愣住了。 那个动作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云中任半跪在地上倾着身,几乎整个上半身埋在流光仙尊的怀里。 头顶传来一声哼笑,随后一点凉意伴随着酒香,是流光仙尊举起酒杯,一滴酒酿落在他的额头上。 “仙尊……”云中任讷讷地说,往后退了几步。 流光仙尊却不看他。她仰头看着杏花树,喃喃着说了什么。 “您说什么?”云中任没有听清楚。 好半晌,流光仙尊定定地看过来。她说:“我不生气。” “嗯?”云中任一怔,“我没说这个……” “我不生气。”流光仙尊又说,打断了他,“他们做他们觉得对的事情,我也做我觉得对的事情。既然大家都认为自己对,就没必要生气。” “我只是……”流光仙尊说,几乎是自言自语了,她拍了拍身旁的地面,随后高举起酒壶,将酒酿倾倒而下,流水哗啦,溅起的泥点飞上她的裙摆和衣袖。 “只是什么?”云中任问。 流光仙尊看着他:“只是在想……” ——多复杂的眼神啊,云中任觉得自己从里面看到了许多,也可能是怜悯,也可能是后悔,也可能是惋惜,也可能什么都不是。 或许她也在问自己。 只是在想,如果能够小心一点,如果能够谨慎一点,甚至是,如果能够当做没有听到那个孩子的话…… 至少她能救一个人,至少两个人里还能有一个人活着离开流光塔。 “没有只是。”她不肯说,那眼神却又像是说了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摇摇头。 云中任想了想,觉得流光仙尊可能还是在想今天的事情,便开口说:“仙尊,我觉得您不必太在意,您是对的,即使是在严苛的人都没法责怪您,因为您只是遵循自己的守则……” 真正错的是那对父母,而不是她。她始终遵循着自己的守则,坚定得顽固得像是一块石头——但谁能去责怪一块石头呢?她生来如此。 “停。”流光仙尊说,“闭嘴。” 云中任乖乖住嘴,看着她。 流光仙尊叹了口气,说:“让我喝口酒……”她举起酒壶,喝了好大一口,闭上眼。 一片寂静之中,她又喝了口酒,才含糊着说:“恶疾易治,人心难愈……” 她只是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师尊的问话。 每一个药王谷的医修们,在初入医道时,都会被自己的师尊询问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入医道? 这个问题很简单,也没什么标准答案,更不需要空话假话。 有人痴迷于医术之美、有人心怀天下苍生、有人为了医治久病缠身的亲人,更多人的答案是“不知道”。 这很正常,大部分人没有那么明确的目标,他们只是沿着自己觉得自己该走的路往下走。 没关系。师尊们会这么告诉他们:不知道也就不知道吧,路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 于是不知道的人的时间会变成衡量距离的单位,从这里到那里,有九万九千步坡脚走出来的路。 世上有千千万医修,自然也有千千万医道。 流光仙尊也是那种沿着该走的路往下走的人——她被自己的师尊南岐长老收留的时候,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呆在药王谷,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她没有别的选择。 但那个时候,南岐长老按照惯例,还是问了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入医道? 那个时候她还很小。小小的流光仙尊穿着灰扑扑的药童袍子,她恭恭敬敬地给南岐长老磕了个头,又递上敬师茶,才说:“……我不知道,师尊,我不知道。但……我见过太多死,我想看看生。” 流光仙尊的医道,简单,也固执。只一个字:生。 大部分人究其一生,对生死这个词的理解只停留在浅薄的概念上,但流光仙尊不同。在她还没学会这两个字怎么写的时候,她就已经懂得他们的含义了。 她的父亲死战未降,她的哥哥带着她一路逃亡,路边的流民,沙场的将士,尸体、血迹、苍蝇、蛆虫,最后是哥哥那张呆滞的面容,于是她知道了死人面容都是呆滞的,眼睛灰蒙蒙的。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医道,很难说对错,因为这就像师尊们的问题一样,本就没有正确答案。所有的医修们,所有的人,都是坚定地认为自己对,然后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云中任看向她。 流光仙尊其实不太像是个医者。她太冷酷,太清高,太直接也太随性,偶尔还会酗酒。然而即使在药王谷这个聚集天下名医的地方,云中任也没有见过比她更合格的医者了。 一颗柔软得像风的医者之心,一颗坚硬得像石的医者之心,她有足够抚摸伤口的柔软,也有足够坚守本心的力量。 她是他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的医者。 微风轻轻地吹,杏花也轻轻地落,夕阳往下挪,天边的云散开,那几缕血色的阳光也渐渐黯淡。 “师父——”小山突然从远处跑来,唤道,“师父!” 流光仙尊睁开眼,皱眉:“怎么了?” 小山气喘吁吁地站好,看了看地上摆着的几个食盒,又隐晦地看了云中任一眼,才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双手捧给流光仙尊:“师父,您的信,您之前吩咐若有信便加急送来给您。” 流光仙尊接过信:“我知道了。” 小山又看了云中任一眼,这一眼不加掩饰,直白得多,小山问:“师父,这些东西……可要帮您收走?” 流光仙尊挥了挥手:“不必,你去吧。” 他这才揖了一礼,离开了。 云中任被小山看得莫名其妙,他本想问流光仙尊,视线却被她手里的信吸引了——流光仙尊拆了信,那张柔软的宣纸被她展开,从后面只能看到撒着金箔的背面,看不到字,但信纸下方,有一个云纹的印章鲜红如血,也不知印下这个章纹的人用了多大了力气,直直染透了柔韧的宣纸,从后面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大夏皇族的金印。 云中任想起不久前流光仙尊说会寄信去大夏的事情,问:“仙尊,这是我父亲的回信吗?” 久久没有回音。流光仙尊看着那封信,像是愣住了,又像是陷入了沉思。 “……仙尊?”云中任问,“怎么了?是信里写了什么吗?”说着,便想走上去看信里的内容。 第54节 流光仙尊动作却更快一步,她将信封折好,放进衣袖里,道:“无事。只是你父亲说,希望能将你留在流光塔中治病。” “那仙尊为何一脸阴沉?您不乐意将我留在流光塔么?” 流光仙尊看着他,眼神沉沉。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叹了口气,举起酒壶仰头倒酒,又借着这个姿势往后倒,躺在树下。 “仙尊?” 流光仙尊叹了口气,她望着满天的杏花树,忽然说:“要下雨了。” 夕阳灿如血,空气中氤氲着压抑的潮湿,可不是要下雨了么。 但云中任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没什么。”流光仙尊又说,“只是在想,你在流光塔里呆着,恐引谷主和大长老百鬼仙尊惦记。” “那怎么办?”云中任顿时紧张起来。 流光仙尊说:“你过来,坐过来。” 云中任挪过去,跪坐在流光仙尊的身前。 他也仰起头,跟着流光仙尊的目光看上去。 天空被圈成很小的圆,从圆里看去,天边挂着垂死的日轮,云彩被镀上一层绚烂的色彩,慢悠悠地从这一头飘到那一头。 云中任突然错觉这里其实不是什么高塔,而是一口深深的井,他们都被困在井里,如青蛙般望着深邃的天空。 突然,云中任感到腹部一阵剧痛。那痛感是陌生的——自从来了流光塔,他就很少再感觉到这种痛了,如果不是流光仙尊每天都来给他看病,他甚至经常忘记自己身体里还有这样的东西。 痛感也是猛烈的。那一瞬间云中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冷汗几乎是立刻就下来了,他闷哼一声,捂住腹部的伤口弯下了腰。 蛊虫每一次的活动都十分突然,不分场合、不讲道理。 “怎么了?”流光仙尊问,她看到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立刻翻身坐起来,见云中任捂着腹部,整个人几乎疼得面朝下倒在地上。 “……是蛊虫又发作了?!”她一手抓起他的肩膀,把云中任强行板过来,摁住他不让他蜷缩起来,又掀开他的衣摆——腰腹处那一块,不久前流光仙尊才缝合好的伤口竟然又被撕开了! 流光仙尊“啧”了一声,她站起来,手一放开,云中任就又疼得蜷缩了起来,她干脆将他抱起来,大步往屋里走,大喊:“小山!小岚!过来!” 灵力将她的声音荡开,扩散至整个流光塔,身后,杏花也被震得纷纷扬扬地往下落。 几个小药童快步跑过来,问:“师父?!什么事?” “去煮温酒汁!”流光仙尊命令道,她抱着一边云中任往里走一边又低下头说,“云中任?云中任!醒醒!蛊虫在哪里?你感觉得到吗?” 事实上,云中任只能感觉到剧痛。一阵阵的剧痛,几乎要搅烂肺腑的剧痛,他的眼神几乎是涣散的。 流光仙尊一脚踹开门,将他放在自己的床上,而后双手撕开他的上衣,血止不住地从伤口往外喷涌,如果换一个人,现在最该做的是上药止血,缝合伤口。但云中任身体里的蛊虫才是一切祸源,没处理好它之前做什么都是徒然的。 流光仙尊单手捂住他的伤口,一个聊胜于无的止血动作,然后她摇了摇云中任,问:“云中任?你醒着么?” 云中任没法回答她。他疼得说不出话,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去做思考,他满眼只有流光仙尊俯下身时一缕落下的白发,在他的眼前晃荡着。 “……算了。”流光仙尊说,“你忍着点。” 随后她伸出另一只手,贴在云中任的腰上摸索了一会儿,寻到了蛊虫活动的动静,狠狠地往下一按! “唔!”云中任差点被她按得从床上弹起来,也是运气好,流光仙尊正正按到了蛊虫的身体,但这个动作跟按着刀背往下切也没什么区别了。 “就是这里。”流光仙尊说,随后云中任感觉到一股凉意从伤口处钻了进去,方才的剧痛让他勉强找回了点神智——虽然他觉得那更像是回光返照——他低下头,看到流光仙尊的指间贴在他的伤口上,有一缕青绿色的灵力顺着伤口钻了进去。 “师父!温酒汁来了!”小山跑进来,将药碗递给流光仙尊,流光仙尊接了过来,她知道云中任现在大概喝不下药,所以干脆直接捏开了云中任的嘴往里灌。 过了一会儿,小山紧张地看着流光仙尊,道:“师父!怎么办,蛊虫还在活动,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是不是温酒汁药量太少了……” “不是。这次不一样了。”流光仙尊言简意赅地说,她的手指贴在云中任的伤口上,用灵力感受着云中任身体里的那只蛊虫,眼睛里闪过了几分沉思,想了想,她对几个药童吩咐,“按住他的手脚,再给他灌一碗温酒汁。” “师父,我们要做什么?” “按住他就行了。”流光仙尊沉声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蛊虫突然活动起来……但这次是个机会。我要看看这次能不能给他拔除蛊虫。” 云中任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师父?” “不对……再拿一碗温酒汁来。”他听到流光仙尊如此说,声音仿佛打着颤。 视线的最后,是小山捧来一碗滚烫的药汁,云中任张开嘴准备喝药,但流光仙尊却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仰头灌进自己嘴里——这碗温酒汁是给她的。 “师父?!” “按住他!”流光仙尊说。“别管我!” “师父!” 吵闹、尖叫、天旋地转,云中任张开嘴,疑惑地想问什么,但一句话还没出口,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66章 ??远客二十七 窗外暴雨如瀑。 云中任睁开眼后的第一个反应是, 流光仙尊没说错,的确下雨了。 大开的窗挡不住风和雨,窗前满是水渍, 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风里夹杂着白色的花瓣, 落进水洼里, 依稀还可以辨认出其上被风雨□□的痕迹。 云中任翻了个身,刚想起身,腰腹处一阵疼痛,他使不上力,坐起来一半又猛地倒了回去,不过让他安心是那疼痛只是伤口的疼痛, 并非蛊虫的异动。 “醒了?”有人这样说。 云中任扭头过去, 只见流光仙尊跪坐在小几前,小几上铺着一张宣纸,她一手执着毛笔,说这话时正好落下最后一笔,沾饱了墨的狼毫顿在纸上,笔锋勾出最后一划。 “仙尊……”云中任唤了一身, 又想坐起来。 “醒了就躺着, 躺好。”流光仙尊说,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印章, 盖在宣纸上,然后拎起宣纸晾在一旁,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来, 看向云中任, “还疼吗?感觉怎么样?” “还行……”云中任慢吞吞地说, “就是突然觉得,自从我来了流光塔,每天不是昏迷就是晕倒,每天醒来都得听仙尊一句‘醒了?’。” 流光仙尊闻言一愣。继而她笑了一下,大约是真的觉得云中任说的话有点好笑:“你知道上一个我从百鬼阁和谷主那里接手的病人来了流光塔后是什么样子的吗?” “什么样?” “他一直在睡。”流光仙尊说,“大约十天里能醒那么一两刻钟吧。” “……那么夸张?”云中任吃了一惊,虽然小岚跟他提起过那人常喝温酒汁,但他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夸张。 流光仙尊说:“他被送来时已经很晚了,蛊虫已经长大,时刻啃食着他的肺腑脏器,他只能靠温酒汁止痛。而且,人的身体是会自我保护的,一个人常年处于病痛之中,就会神志不清,昏昏欲睡。” 云中任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腹部。 流光仙尊瞥了他一眼,说:“痛?” 这回云中任老老实实地点头,其实自从蛊虫进入体内,他一直都有些隐痛,只是相比伤口和蛊虫活动的时候的剧痛太不明显。 “痛也没法,忍着。”流光仙尊轻描淡写地说,“一天没法取出蛊虫,就一天没法为你治疗。实在不行……”她看了云中任一眼,“多喝温酒汁也行。” 其实云中任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一直没说。只是,提起温酒汁,他忽然想起什么,问:“仙尊……” “怎么?” “我昏迷前,好像看到您喝了碗温酒汁。那不是迷药么?您为什么要喝?”往日喝酒时也就罢了,那种紧急的情况,流光仙尊为什么要喝温酒汁? 流光仙尊的手一顿。她将晾在一旁的宣纸拿起来,细细地对折了两次,最后用印章在折叠处盖了个聊胜于无的封,才说:“给你止痛。” “啊?” 流光仙尊看过来,奇怪地说:“你看一半就昏过去了?没看到我后来将酒喷在你的伤口上消毒?” “……”这确实没有看到。云中任想。 流光仙尊嗤了一声,评价道:“你就是喜欢想太多。” 说罢,她唤外面的人:“小山!” 始终守在外面的小山推开门啪嗒啪嗒地跑进来:“仙尊,什么事?” “将这封信送到大夏去。”流光仙尊说,“你亲自去。” “啊?”小山本想点头,听到后半句话又是一愣,“仙尊,我亲自去了,塔里的杂事怎么办?” “不妨事。”流光仙尊摇摇头说,“暂时让小岚接替,还有,你带上我的信物。”她将腰间的一枚环佩取下来给他。 小山接过来,忍不住问:“仙尊,是什么事这样重要,不过是一个凡人城池,竟要拿您的信物去?” 流光仙尊又是摇头,不肯多说:“你只管去就是。将信交给大夏的皇帝,别的不要多说,也不要多问。” 小山便听了话,也不多问,直接转身就走了。 流光仙尊坐回小几前,双手拢了拢桌上的东西,云中任问:“仙尊,您给我父亲去信是要?” “告诉他你会留在流光塔。”流光仙尊说,“之前他来信希望你能在这里治病,我答应他了。在信里,我附上了一些百鬼仙尊为你种蛊的证据,要小山去送信,是怕信被百鬼仙尊截下来。” 流光仙尊想了想,补充说:“虽然大夏是个凡人城池,但在凡人间,除开修真界的几大家族和门派统治下的城池,大夏可算得上凡人城池之首,百鬼仙尊用了那么多凡人来养蛊,若要揭发他,少不了凡人城池的助力。” 这是要求助大夏的意思了。 云中任艰难地翻了个身坐起来,觉得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仙尊,我是大夏的太子,您也可以附上我的信物,大夏不可能不答应的。” 流光仙尊走过来,只用了一只手就把他再次按倒在被褥里,她坐在塌边,冷酷无情地说:“躺好。” 为了处理伤口,云中任没有穿上衣,只有腰上缠了厚厚一层绷带,冷风顺着窗户灌进被子里,即使在四五月入夏时节也有点冷。 流光仙尊给他拉了拉被子,说:“你躺好就行。大夏这边,我已经与你的父亲商议好了。” “什么时候?好快。” “你昏迷的时候。”流光仙尊说。 云中任想了想,有点尴尬:“……哪次昏迷?” “就是这次。”流光仙尊伸出手,弹了弹他的额头,这个动作已经是少见的亲昵了,“你昏迷了七天。” “……七天?”云中任一愣。 “不错了,还能醒,算你福大命大。上一个像你这样的,已经埋树下了。” 云中任抽了抽嘴角,再次觉得流光仙尊说话是真的直接,他缩在被褥里,看着流光仙尊坐在他的塌边,一缕白发垂在他眼前。 “仙尊……”云中任忍不住说,“您的头发是白的。” 其实云中任早就知道流光仙尊的病,但不知为何,这句话突然就脱口而出了。可能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太安静,他想找一个话题,也可能是每一次他躺在病床上时,都能看到流光仙尊的白发晃晃荡荡,垂在他的眼前,叫他忍不住去看那片雪般的绸缎。 第55节 “噢,你说这个。”流光仙尊随手将那缕白发挽到了耳朵后面,还以为他是好奇,说,“肤发皆白,眼瞳暗金,不能见光,是白化病。” “既然是病,不能治吗?” ——其实这个答案云中任也早就知道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像不愿意死心。 “治不了。”流光仙尊说,“我的书尊南岐长老将我捡回药王谷,就是为了研究这病。然而直到她仙逝,我接手她的三长老一位,都没个结果。” “可是药王谷有世上最好的医者,而且修者的生命如此漫长……总有一天,会有结果,有办法的,不是吗?” 这回流光仙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总会有那么一个结果的,但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了。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这病,它对我来说,没有影响。” “况且,修者也是人,而非神。难道在你的心里,修者便如神明一样,拥有无休无止的生命吗?” “难道不是吗?”云中任说,“我听说过修者只要修炼进益,便能与天地同寿,还能飞升成神。” 流光仙尊说:“那我的师尊,南岐长老为何仙逝?” 云中任想了想,人间话本子里,修者仙逝,大多是在斗争中被害,或是在天劫中陨落的,总之是没有“寿终正寝”这种选项,因为他们的寿命本就没有尽头。 他把这想法与流光仙尊说了,只换来一个爆栗,流光仙尊说:“你现在是在药王谷在修真界,竟拿人间话本子里的内容当真?也太没眼界了些。我的师尊,正是寿终正寝,仙逝而去的。” 云中任自知理亏,更深地缩进被子里,嘟嘟囔囔地说:“我虽然在修真界,但我又不是修真界的人……” 云中任也是到了药王谷才发现,修真界与凡人城池,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丝毫不夸张——许多修者们司空见惯的,被他们认为是常识的事情,在云中任看来,却是只能凭想象去理解的事情。 从药王谷到百鬼阁,再从百鬼阁到流光塔,云中任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是个与这地方格格不入的外人,是个与修真界格格不入的凡人。 等等……凡人。 想到这里,云中任突然想起,流光仙尊是否也这么想过呢? 她到药王谷的时候,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却举目无亲,走投无路,她是个凡人——虽然她有木灵根,但最开始南岐长老将她捡回药王谷是因为她身患白化病,没有人知道她有灵根,她自己从小生活在凡人城池,肯定也不知道这件事。 她是否也曾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外人,是格格不入的远客呢? 云中任尚且有整个大夏做退路,他发觉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但他从不担心害怕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家。 但那个时候,流光仙尊已经没有国没有家了。 有时候在药王谷云中任会觉得自己孤独,没人懂他,他也不懂这个修真界——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觉得孤独,流光仙尊会不会也曾感受过更甚于他千百倍的孤独? 他看向流光仙尊,只见仙尊惯来冷淡的脸多了点柔和,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抿起唇,将手放在云中任的额头上,缓缓地揉了一下。 “我知道……”她揉着云中任的额头,动作是僵硬而生疏的,指间却暖融融。 他们都是这个修真界的远来客,区别只在于来时先后。 窗外暴雨愈发大了,雨打珠帘,声声作响,像某种悠长的旋律,不肯停歇,凉风吹过床前,流光仙尊的一缕白发从她的肩头垂落下来,摇摇晃晃,云中任随之望去,觉得好似回到了杏花树下,满目尽是雪白。 …… 直到傍晚,雨也没有要停的架势,反而愈演愈烈,声势浩大。 云中任被勒令躺在床上不准动,流光仙尊就将药炉挪到床头,她跪坐在药炉面前,捏着长柄的小银匙搅动药炉,心思分了两半,另一只手还拿着医书。 云中任身上还有伤口,受伤之后人难免嗜睡些,他一觉睡醒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流光仙尊头也不抬:“你醒了?”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人。云中任不由得失笑,他补充道:“仙尊,我又醒了。”念重了“又”的音节,颇有点调侃的意思。 流光仙尊说:“还有两刻钟药才好。”说吃药的语气就像是说吃饭。 云中任侧过头,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于是撑着床沿半坐起来,看着流光仙尊:“仙尊,您亲自熬药么?小岚去哪里了?” 小岚,那个一直照顾他的药童,其实云中任跟她相处的时间比跟流光仙尊相处的时间多一些,也一直都是小岚给云中任熬药的。 流光仙尊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有点奇怪,看得云中任起了鸡皮疙瘩,她就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了云中任半晌,才说:“小山去送信了,我让她去处理流光塔的事情……怎么,一缓过神来就想找她?” 云中任傻眼:“啊?您在说什么?我是想问您熬药累不累?往日这种杂事不都是药童们做的么……” 流光仙尊用长柄小银匙轻轻地敲了敲药炉边缘,把挂在银匙边缘的水渍震落了,也发出“叮”地一声。她想了想,慢悠悠地说:“找她也没事,毕竟她当初为了帮你伤了嗓子,又照顾你许久,你们该是有些深厚情谊的……毕竟是少年少女嘛。我去叫她过来。” 她将手里的医书卷了,随手放在脚边,作势要走,云中任赶紧道:“仙尊,仙尊!我没有这个意思!” 流光仙尊又坐回来,皱眉看着他,像是看不懂事的小辈,她说:“其实你也不必因为你是凡人她是修者而有负担,明年这个时候,又到了药王谷的药童们离开的日子,山岚春雾,他们四个都是要走的,你可以将他们带去大夏。” “啊?”云中任一愣,但却是为了另一件事情,“他们四个要走吗?药王谷的药童们可以离开?” 流光仙尊又捏起长匙,说:“药王谷的药童们,如果没有医修天赋,成年后都要离开药王谷,回去凡人城池的。当然,如果长老们需要,也可以留。不过留下来,对他们其实没什么好处,既然无法成为医修,也不过是在药王谷做做杂事,蹉跎一生罢了。” 药王谷的药童,是货真价实的药童,是要跟着长老医修们学医术的,如果有医修天赋就可以直接留在药王谷。但没法做医修的药童,成年后还继续留在药王谷,不过是说得好听些,冠了一个“药童”名头的奴仆罢了。 哪怕去凡人城池,借着幼时学习的医术做个凡人医者,都比在药王谷做杂事好。 “那您呢?仙尊?”云中任问,“他们走了,您怎么办?” 不仅是流光塔,整个药王谷的运转,其实都很依赖药童。长老与医修们治病救人,而药童们不仅学习,他们还要做些杂事,譬如之前流光仙尊让小山送信,让小岚照顾云中任,都是如此,如果医修们在治病救人的同时还要负责整个药王谷的杂事,是忙不过来的。 “会有新人。”流光仙尊说,“每一年都会有不少无父无母的孩子寻上药王谷求一口饭一条出路,他们会先在谷主那里呆一段时间,学习医理知识,熟悉谷内环境,上手一些杂事。四大长老每隔几年会让身边的药童离开,之后就可以去谷主那边要新的药童。” 但新人,又与老人不同。要互相熟悉,要教养,要分配……总归是个麻烦。所以药王谷也允许长老们留些人在身边。 云中任看着流光仙尊,想了想,问:“仙尊,那个时候,我也得走吗?” “你是病人,当然要等病好再走。” 云中任抿起唇。他的手放在被褥里,他将两手交握,感受到自己的双手是温暖的,于是从被褥里伸出来,翻了个身,半边身子探出床外。 “你做什么?” 流光仙尊的手还捏着银匙,他固执地伸出手,放在流光仙尊的手背上。流光仙尊的手有点冰。 “仙尊,我是大夏的太子,总有一天要回大夏。”他低声说,“但是如果小山他们走的时候,我还没走……我也可以当您的小药童,照顾您。” 流光仙尊沉默了。 他们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云中任半边身子探出床,流光仙尊坐在床头的地上,两只手交叠的——准确来说,不应当用交叠这个形容词,他们只是很单纯地掌心挨着手背,这个动作对于流光仙尊来说其实有点逾矩了,但她没有呵斥云中任,云中任也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虽然在流光仙尊的眼中,云中任还是个小孩子,但小孩子的手却宽大,温暖,掌心里带着点粗糙的茧子。相比之下,流光仙尊的手是苍白的,指节细得像竹。 流光仙尊低头看着他的手,好半晌,才喃喃着说了什么。 “……您说什么?”云中任说,“我没有听清楚。” “如果……”流光仙尊轻轻地说,她看向云中任。 那声音太轻了,几乎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就消散在了风中。 但云中任立刻就警惕地看向她,他看着她的嘴唇,表情严肃得像是正准备接受什么宿命一样,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动作,换了个姿势,明明他才是坐在榻上俯视流光仙尊的人,可却像是个头低于他的流光仙尊俯视着。 像草木皆兵的小兽,他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那么近的距离,彼此眼睛里的每一丝情绪都被放大。 云中任看到流光仙尊眼睛里的犹豫,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看不分明。 “怎么了?仙尊?” “如果……我是说,如果。”流光仙尊轻声说,“如果你想要继续呆在药王谷,想不想换一个称呼?” 云中任先是一愣。而后眼睛一亮,他隐隐约约听懂了,但却不敢相信:“您的意思是……” “流光塔的医修和药童们叫我师父,但我还没有收过徒弟。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师尊。” “您……收我为徒?!” 流光仙尊点了点头。 “那我可以叫您师尊了吗?”云中任不敢相信,紧接着又想起什么,顿时沮丧起来,“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修医道,而且我是要回大夏的……” “没关系。”流光仙尊说,“我本就担心你留在流光塔会让谷主和百鬼仙尊忌惮,但如果你是我的徒弟,他们就不敢动你了。” 意思就是她只是给云中任挂个名头,他回不回大夏,他是不是医修都无碍。而且听她的想法,显然考虑了很久了。 但云中任还是很高兴。 他翻身起来,顾不得腰腹处伤口被拉扯的疼痛,单膝跪在流光仙尊的面前,抓住她的手,说:“师尊。” 流光仙尊说:“嗯。” “师尊。”云中任将流光仙尊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那姿势很像一个依恋主人的小狗狗,又喊,“师尊!” 流光仙尊拍了拍他的脑袋。 …… “轰隆——” 窗外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忽有一朵小小的杏花随着凉风吹入屋里,飘摇摇落在案上。 雨水滴落在信上,那张洒着金箔的信纸被打湿了,里面的字迹有一瞬透到纸背,然后又晕成一滩墨渍。 流水滴答,大夏金印也被晕掉了,鲜红的水混着黑色的墨汁往下淌。 “哗啦!” 风吹起信纸,露出里面尚且完好的字迹。 “药……所易……大夏太子云……已是……” 最后两个字尖锐如剑,在暴雨的倾打下如同某种既定的不详结局,久久未曾散去。 “弃子” 这一年,药王谷的暴雨,足足下了三个月。 后来药王谷的谷主云中任总会想起这一幕。 那时的大夏太子还太小,太兴奋,因此没有细思,那时流光仙尊眼睛里看不分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是怜悯。 如果你无处可去,那就留在流光塔吧。 流光仙尊想说的,本是这一句。 第67章 ??远客二十八 “该醒了, 师尊。” “师尊?” 第56节 …… 谁在唤她? 唐棠不安稳地翻了个身。在梦境里,她仍是那个清高冷淡的流光仙尊。 此时大夏宣布太子云中任因病逝去,大夏皇帝改立太子, 不再过问药王谷之事;药王谷谷主与大长老百鬼仙尊是一丘之貉, 二长老与四长老一人胆小, 默默不敢言, 另一人则沉迷研究许久,不问世事,整个药王谷仿佛被阴云笼罩,高压下,只剩一片乌烟瘴气。 流光仙尊向天玄宗南岐峰的师公去信,希望天玄宗能讯问药王谷谷主, 至少为她争取些时间和回转余地, 但这时正是天玄宗的新任掌门时掌门上位没多久——按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此时正是天玄宗新掌门要在修真界树立威信和宣扬声名的时候,流光仙尊揭发药王谷谷主私下研究巫蛊邪术还用凡人养蛊这事对他们来说,应当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正抓一个典型,她不信这么好的枕头都没有人接。 ——流光仙尊没想到的是, 天玄宗还真没接这枕头。 她的信物递去了天玄宗, 才知道天玄宗新掌门的火在半年之前就烧起来了——可惜烧得不太妙。 具体过程是什么样的流光仙尊不知道,只大概听说天玄宗接待了一支妖族, 结果天玄宗内部的叛徒居然勾结妖族想要趁此机会借妖族的手刺杀新任掌门大人,结果当然是没有成功, 但新掌门勃然大怒, 天玄宗上下人人自危, 整个天玄宗几乎被血洗了一遍。 当然, 这也只是流光仙尊听来的传言,传言很难辩论真假,所以这个传言具体有几分真实性,流光仙尊是不知道了。 但总之,一句话概括就是这天玄宗的新掌门上任第一把火就把掌门大人自己给烧疯了,现在整个天玄宗群龙无首,偌大一个门派的掌门每天唯一干的事情就是亲自提着剑清理门户,别说腾出手管管药王谷了,他们天玄宗自己山门都乱成了一锅粥。 流光仙尊孤立无援,流光塔就这样变成了一座孤岛,塔里的人越来越少。 那个时候的云中任的确太稚嫩了。他对修真界和药王谷的状况一无所知,而且太过相信流光仙尊。流光仙尊说,送药童离开是药王谷的惯例,他便信了。其实如果他在药王谷呆得再久一点,他就会知道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 流光仙尊一定是预见到了什么,所以开始将流光塔内的病人、药童和医修送往别处,她给大夏去信,在人生最后一刻向不共戴天的仇人低头,请求他们看在云中任的份上庇佑流光塔内无处可去的药童们。 大夏的帝后与流光仙尊通信半月有余,最后答应了她的要求,流光仙尊也答应他们,会尽量送云中任离开药王谷。 她希望这一次,两人之中,至少还有一人能活着离开流光塔。 而药王谷的暴雨,始终未歇。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 “师尊?醒一醒。” 唐棠醒来时,入目是一片青色的床帐。 有人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唐棠怔神了好一会儿,忽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高大的男人坐在她的床前,他长高了许多,完全不像是那个大夏的太子云中任,但偶尔瞥去一眼,又是昔年稚嫩的模样。 “师尊,现在是子时了。”云中任说,他俯下身抱住唐棠,将脑袋埋在唐棠的肩膀上,唇瓣蹭着她脖颈上的指印,“您可算醒了。” “我……”唐棠刚想应声,忽然一阵头疼。 她转过头去,这间屋里还维持着她离去时的模样——大开的窗上挂着轻纱帘遮光,桌上胡乱堆放着几本翻开的书,一支毛笔滚在旁边,溅在桌上的干涸墨点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将之擦去。 竹制的摇椅摆在屋内正中间,摇椅上搭着两件青色的襦裙,地上掉着一把长柄团扇;床榻边,药炉咕噜噜地沸腾起来,传来熟悉的苦药香。 “师尊……”云中任埋在她肩膀上,声音里含着点笑意,“您要喝药吗?我给您备了酒,流光塔杏花树下埋了三十年的杏花酿,您会喜欢的。” 唐棠反而皱起眉:“酒?” “嗯。”云中任笑道,“您不是最喜欢喝酒了吗?” 唐棠这才像是恍然大悟:“是了,酒。我最喜欢……不,不……”她开始混乱起来,脑袋针扎似地疼,“我是谁?” 云中任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落在她的额头上,像流光仙尊曾经揉他的额头一样,他轻声说:“师尊在说什么?师尊就是师尊啊,您是流光塔的主人,药王谷的三长老,流光仙尊。” “不,不对……我是唐家的……” “师尊!” 唐棠怔怔地看向他。云中任坐在床头,跟她挨得很近,他面色平静,嘴角拉成一条直线,随即他垂下眼,颇有几分失落模样。 “师尊在说什么胡话?您不是都想起来了吗?在您的那些记忆里,您收我为徒,在药王谷……” “不。”唐棠突然说,尖锐地敏锐地,“那些记忆……不是我的记忆。” 在这场幻梦里,只有云中任一个人的视角,而没有流光仙尊的。与其说是唐棠回想起属于流光仙尊的记忆,那更像是云中任在给她灌输记忆。 唐棠说:“你记忆里的人……那不是我。” 回忆有时会给人的所作所为蒙上一层滤镜,模糊掉细节,模糊掉时光的痕迹,将人改头换面,变成另一个样子。 沉默。 唯有沉默。 这句话打破了他温和的外衣,云中任坐直了身体。他垂下眼,微微抬起了下巴,那双眼漆黑的眼里笑意不再,重新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坚冰。 昏暗的屋里,他的眼睛好似是暗潮汹涌的河,光落下去,沉沉地入了底,只在某一刻闪烁着微光。 一个审视的动作。 唐棠不甘示弱地跟他对视着,她也逐渐清醒过来了:“云谷主,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早说了,我不是什么流光仙尊,你还要强求,何苦呢?再说……” “咚!咚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更利更沉闷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 “谷主!”有药童在外面大声唤道,“唐家的唐灵师姐来了!还有天玄宗的时掌门和沈流云剑尊,他们在谷外求见!” “不见。”云中任冷冷地说,“让他们滚。” “什么?”唐棠一愣,云中任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唐棠推开他,就要下床,但躺了太久浑身酸软,还没踩上实地就脚下一软,踉跄地跪倒在地,差点撞翻了床边温着的药炉。 云中任不为所动,坐在床边拉着她胳膊,只用一只手就把她重新拖回床上,压进怀里。 唐棠双手抵着他的肩膀,拼命挣扎:“唐家找来了!云中任,你放开我!还要我说多少遍?!你现在放了我,此事还可以……” “此事还可以商量?”云中任冷冷笑道,“没得商量!”他说话时,忽有藤蔓从身后而起,几根攒成一股,牢牢地将唐棠的手脚束缚住,把她牢牢地捆在床上。 “这是……” 这是唐棠做流光仙尊时养的藤蔓,云中任是没有灵根的凡人,他怎么会有这东西? 藤蔓灵活地将药炉里的汤药倒进药碗里,云中任接了药碗。 他单膝跪在床沿,俯下身来,捏开唐棠的嘴,逼她把药喝下去。 “嘶……烫!” 药炉一直架在碳火上温着,刚倒出来自然烫,唐棠张着嘴,眼泪条件反射般地掉下来。 云中任又抬起身,俯视着唐棠,不知在想什么。唐棠张着嘴,痛得说不出话来,狠狠瞪着他。 云中任就这样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晌,他将滚烫的药含进嘴里,俯身吻了下来。 唐棠的挣扎被云中任用胸膛死死压住了,他的手落在床头,滚烫的药在另一个人的口腔里温过一圈,又苦又涩,尽数渡进唐棠的嘴里。 一个不太像吻的吻,太粗暴,太冷酷,但云中任的表情很虔诚,他单膝跪在床沿,像个跪在神像前的信徒。 “唐棠……师尊。”间隙中他含糊着说,“别想骗我。我看过你千万遍。只一个眼神,我就知道是你。” 唐棠大怒:“云中任!” “嗯。我在,师尊。”云中任又俯下身,这回嘴里没有药汁,但苦涩余韵绵长,在他们嘴里周转,寻不到出口。“睡吧,睡吧。一觉醒来,就可以回到从前了。” 哪有什么从前?唐棠想说,却忽然觉得手脚处的藤蔓放松了束缚,她猛地一推云中任,也不知道是云中任给她喂了药就放松了警惕还是什么,竟然真的一下子将云中任推翻过去,她坐起来,见云中任仰面躺在地上,见她看来,只是笑。 门外又响起沉重的敲门声,唐棠踉跄着下了床,一步还没迈出去,脚下就是一软,她踉跄着摔倒,云中任在身下接住了她,闷哼一声。 两人摔在一块,药效泛上来,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云中任拥住她,拍着她的背:“睡吧,师尊……睡吧。” 唐棠犹不肯罢休,要挣扎着起身,云中任一手按住她的背,将她按在自己的怀里,唐棠恨恨地抓着他,尖锐的指甲划破他手臂上的皮肤。 “你已经疯了……唐家不会放过你的……”唐棠道,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细微,但在寂静的室内足以让人听得一清二楚,“如果流光仙尊在的话……” 云中任只是笑,笑着抓住她的手,摸摸她的脸。 他笑着,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全然是癫狂,他将额头抵着唐棠的额头,两双眼,四目相对。 “我早疯了。”云中任微微笑着说,“师尊,从我把你的灵根挖出来换给我自己开始……我就疯了。” 唐棠再也撑不住了,她松了力气,眼皮沉沉,坠入了幻梦之中。 最后,唐棠想,这是云中任的药,是云中任的记忆。 所以……沉入梦乡的人,到底是唐棠,还是云中任? 第68章 ??远客二十九 “该醒了, 师尊。” “师尊?” 入目是青色的纱帘。有人将窗户外的轻纱挂起,让外面的晨光将屋内照得大亮。 春去秋来,有流光仙尊的灵力支撑, 流光塔里杏花永远保持着最盛的姿态, 微风拂过, 无数花叶落下, 枝头上却永远盛开着蔓延不绝的白。 云中任将纱帘拂开,流光仙尊眯着眼,她躺在摇椅上睡着了,手里的医书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云中任俯下身去捡,顺势盘腿坐在摇椅旁边, 打开了医书。 书上满是流光仙尊写的批注, 密密麻麻的小字挤满了空地,叫人一眼看过去就心生畏惧,云中任却不怵,正待细看,忽而从旁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来,遮住了书上的字。 “……几时了?”流光仙尊带着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师尊, 已经申时了。”云中任说, “您昨日不是说要去送送药童们吗?” 流光仙尊打了个呵欠,迟钝地想起来自己说过的话, 她随手将医书从云中任的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点点头, 从摇椅上起身, 五指梳了梳发。 “早春露重, 师尊加一件外裳吧。” 又是一年三月早春, 去年这时,正是云中任来药王谷的时候,比起初时的惊心动魄,来到流光塔的这一年可算是安稳。自从那次医闹过后,流光仙尊找到方法控制住他身体里的蛊虫,这一年里云中任甚至感受不到体内蛊虫存在的痕迹,住在流光塔的这一年,对他来说真像是住在一个不问世事的世外桃源一般。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着,每一日都过得没甚区别,在流光仙尊灵力的维持下,流光塔里冬夏都是一个模样。 只可惜,花期有常,人却无常。 这一年来,流光塔里的药童都走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山岚春雾四人,流光仙尊早就知会过他,今日就是他们四人离开的日子了。 本来,药王谷中四大长老手下的药童医修数量都是固定的,有人走便会有人填进来,不至于让偌大的流光塔清冷下来,云中任也问过流光仙尊,但流光仙尊向来喜静,加之她并不放心谷主送来的人,因此拒绝了添人的要求。 等这四人也离开,整个流光塔,便只有流光仙尊和云中任两人了。 在许久之前,流光仙尊身边的一应事务都从小山手里移给了云中任,毕竟他才是流光仙尊的弟子,侍奉师尊也是分内之事。 云中任从摇椅上捡起外裳,搭在了流光仙尊的肩膀上,他这个年纪正是一天两蹿的时候,这一年过去,已然比流光仙尊还高出半个头了。 其实哪怕以真实年龄来算,流光仙尊也就比云中任大上十来岁,以修者千百年的年龄尺度来计,她年轻得可怕,但在她的眼里,无论云中任多少岁,一律同小山等人一般——归为小屁孩范畴。 第57节 “仙尊。”云中任说,“今日过后,可要去谷主那边要一些药童和医修来?” 小山走后,云中任就要接手流光塔的一应事务,因为流光塔只剩下两个人,其实说是事务,也没什么事可做,并不缺人,但这么大一座塔如今冷清下来,不知为何云中任总觉得有点不安。 “再说吧。”流光仙尊敷衍道,“如果你忙不过来,就去找谷主吧。” 因为云中任和流光仙尊试图揭发谷主私下里研究巫蛊之术的事情,谷主、百鬼仙尊和流光仙尊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差。 具体是什么情况,云中任不知道,流光仙尊从不对他说这些事情,也从不让他干涉,他只知道,不知为何,这件事就这样僵持了下来,流光仙尊时常向外面去信,但很少有回复,谷主那边明知道她在向外递送证据,却也没有动静,三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都在按兵不动。 “还是算了。”云中任想了想,道,“我和师尊两个人就够了。” 他并非没有私心。在他刚来到流光塔的时候,流光塔每天都很忙:流光仙尊要照看病人,要指点医修和药童,还要处理流光塔里的事情,即使有空闲时间,她都在研究医书,除了给云中任看病,她很少有时间跟云中任相处。 有时候药童们都能借着问医书上的问题,求见流光仙尊,流光仙尊就会很耐心地将药童们带到书桌前讲一个下午,云中任看着眼热,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没有修医入道的天赋,自然也没有任何借口。 就连药童们,都比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弟子更得流光仙尊的耐心。 偶尔云中任想见她,做了糕点温了酒,然而在屋里从傍晚等到天黑,酒壶都煮干了,等到天光大亮,流光仙尊终于从病人房间出来,却是倒头就睡。 有时候云中任也搞不懂自己对流光仙尊是个什么态度,大约像个渴求长辈夸奖的小孩,期待流光仙尊更多的目光和注视。 他曾经患得患失,觉得自己病好了之后,连用治病见一眼流光仙尊的理由都没有了,流光仙尊和他就会渐渐生疏——但事实恰恰相反,从那个时候开始,流光塔里的人越来越少,流光仙尊也能腾出时间跟他在一起了。 就像今天这样,早晨云中任叫醒流光仙尊,流光塔里没有病人,流光仙尊因此得空跟他在屋里看了一上午的书,她坐在桌前给医术批注,云中任完全看不懂那些书,流光仙尊写的那些东西,每一个字拆开来看他都懂,但合起来就让他一头雾水,但没关系,不妨碍他坐在旁边看流光仙尊写字,她的字迹并不算工整,但每一个字的笔锋都极其清晰而锋利,字如其人。 中午,流光仙尊从桌上换到摇椅上去,早春的盛午难得有些热意,流光仙尊单手摇着团扇,给他念着医书里的病例,屋外没有夏蝉阔噪,只有白色的杏花随风飘荡。 睡醒一觉起来,流光仙尊要去送四个药童离开药王谷,他们一路穿过药王谷过分清净的谷底,云中任亦步亦趋地跟在流光仙尊身后,给她举着伞遮去阳光。 药王谷外,马车早就侯着了。 四个药童也早早到了,站在一起,既然人齐了,他们本该走了,但听说流光仙尊要来送,因此都在等她。 流光仙尊来了,也没说别的什么话,她不是那种感情纤细到会为离别流泪的人。只嘱咐他们几句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又从怀里取了一枚信物,交给小山:“小山,四人之中,你是最大,我也最放心你带着他们。这是大夏予我的信物,你拿着这个带着他们去大夏的京城,大夏会为你们安排去处。” 小山接过信物,流光仙尊从没有提起这件事,他有点错愕:“师父……” 流光仙尊摇摇头,他又看向跟在流光仙尊身后的云中任——云中任是大夏的太子,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他以为这事是云中任的安排,但看过去,只见云中任也是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这件事。 “与他无关。”流光仙尊说,“这事是我与大夏的皇帝商谈好的,你只管去就是,别的不用知道。” 小山只得道:“我晓得了,师父。” 最后,他带着其他三人给流光仙尊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师礼,道:“师父您多加保重。” 流光仙尊也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大约是欣慰:“嗯,去吧。” 四人轮流爬上马车,小岚走在最后,一只脚刚踩上脚踏,流光仙尊忽然说:“小岚,等一下。” “怎么了,师父?” 流光仙尊便走上前一步,从身后给小岚理了理衣领:“衣领乱了……好,这样就行了。” 小岚扶着马车的门栏,最后回过头看了流光仙尊一眼:“师父,保重。” 马车扬鞭远去,谷地外出的路又窄又小,却直直地,绵延到天际。 流光仙尊站在原地,举目远眺,云中任站在她的身后,忽然说:“师尊。” “嗯?” “等弟子离开的那一天,您也会来送我吗?” 流光仙尊回过头来。 风吹起她雪白的发,青色衣袂蹁跹着飞舞,她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云中任,那双暗金色的眼睛仿佛流淌着微光,一伞之隔,好近又好远。 初春的药王谷,谷外的温度比流光塔内冷一些,流光仙尊漫不经心地提了提搭在肩膀上的外裳。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她说,“如果你希望,我会来送你。” …… 有那么一瞬间,云中任想说,我希望您与我一起走。 但那是不可能的。流光仙尊与之他就像是修真界与之凡人,他们是格格不入的,修真界不会接纳一个没法修炼的凡人,流光塔也不会留一个病愈的病人久住。 从来只有人追寻幻梦,哪里有幻梦追人而来? 他反应过来,捏紧了伞柄,他不知道那种失魂落魄的感觉是什么心情,但表现出来,就是他只能怔怔地看着流光仙尊,说不出一句话来。 “走了。”流光仙尊说,她也不需要他的回话,大概在她的心里,云中任的一切反应都可以被归纳成孩子突如其来的小脾气。 她往回走,云中任也下意识地追过去,将伞举在她的头顶:“师尊,等等我!” 回去的路程比来时更沉默,也不知道是药王谷的医修们都去午睡了还是如何,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片死寂。 两人一路走到流光塔的门前,云中任受不了这种气氛,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见流光仙尊走在前方,忽然开口,语气平淡:“云中任。” “什么?” 流光仙尊推开门,两人一路上楼,回到房内,一切都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书籍摆在桌上,摇椅仿佛还在轻轻摇晃着。 她在门前停住了脚步,云中任差一点猝不及防地撞到她的背上。 “怎么了,师尊?” 流光仙尊站定,单手扶着门,她没有回过头,云中任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轻轻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云中任,你明天就走吧,离开流光塔。” 第69章 ??远客三十 “……师尊?”云中任问, 他的声音里有茫然也有颤抖,“您在说什么?” 流光仙尊转过身,关上了门, 她背脊抵在门上, 看着云中任, 说:“回来时的路上, 我想过了,既然你的病没有大碍,也是时候该走了。” 云中任下意识地捂上了腰腹处的伤口,血液仿佛立时从四肢百骸褪去,指间传来一阵冰冷,不知道是轻纱之凉, 还是他心里的冷意? 冷意随着指间传至伤口, 那道又长又深的伤口,流光仙尊曾经用灵力做线为他缝合,后来伤口长好了,她又用灵力祛除掉了疤痕。修者的术法的确能做到很多在凡人看来奇幻万分的事情,现在,那里甚至连一道疤都没有, 好似他根本没有经历过这么一遭事似的。 但表面的痕迹可以被抹去, 心上的却不可以。疼痛给这里留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那是比蛊虫还可怕的东西, 不知何时会突然降临,还叫人毫无办法。 云中任往前走出一步, 强行拉出一个笑意:“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师尊?我的病……我的病不是还没好吗?” 他迫切地想要抓住一个救命稻草, 一个可以留下来的理由,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慌乱。 流光仙尊说:“你体内的蛊虫我早已经取出来了。” 又是一步。 “什么时候?” “去年的这个时候吧。”流光仙尊说, “你不记得了?那一次过后,你体内的蛊虫再没有活动过,我为你缝合了伤口。” “……但您不是说,只是找到了抑制的办法吗?” 流光仙尊摇了摇头:“那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蛊虫我取了,证据我也拿到了。天玄宗的人这些天会来药王谷,这件事到底是药王谷的丑闻——在修真界,这是药王谷的丑闻;而对于凡人城池来说,就是整个修真界的丑闻了。” 意思便是,这是修真界关上门来的家务事,作为外人的云中任是时候该收拾包袱走人了,没人想让客人知道自己家的丑闻。 “可是我不是您的弟子吗?”云中任下意识地往前一步,几乎是语无伦次,“您说过我是您唯一的弟子,不是吗?师尊?” 流光仙尊偏过头,看向他。 那个动作让她的眼神变得很晦暗,带着陌生的冷意,只那么一个眼神就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远,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浇灭了云中任所有的不知所措和幻想。 她说:“你是大夏的太子。” 他首先是大夏的太子,然后才是流光仙尊的弟子。 这是个无解的局,就像是云中任不能问流光仙尊能不能跟他一起走一样,流光仙尊也不能将他留在流光塔。 “我……”云中任语塞,一直以来,他对自己强调自己是大夏的太子,总有一天要回到大夏,但他却从来不敢想象那一天的到来。哪怕那一天真的要到来,也得、也得……也得提前知会他吧?云中任惶然地想,“师尊,弟子是不是做了错事,您要赶我走?哪怕我要回到大夏,也不该这么快……” “云中任。”流光仙尊打断了他的话。 云中任立刻道:“什么事,师尊?”他抓住流光仙尊的袖子,语气急切又惶恐,仿佛做了错事的小狗——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流光仙尊看着云中任,又换了个眼神,似乎意识到自己对云中任说的话对于这个孩子来说的确太突然,她的语气柔软了许多,但却不接云中任的话,只说:“昨日的花糕,今日还做么?” “……做的,师尊,还做的。”他说。 流光仙尊说:“去吧。” 云中任往外走出几步,那脚步甚至是茫然的,整个人如坠梦中,一回头,见流光仙尊还靠着门,他便说:“师尊,您看,如果弟子走了,谁来为您温酒呢?” 流光仙尊摇头,只说:“去吧。” 语气并不严厉,反而十分柔和,但云中任却像是受了当头一棒,他知道流光仙尊这样说便是没得商量了,于是失魂落魄地走了。 流光仙尊目送着他一路远去,等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她才打开门。 屋内,一切都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毛笔落在地上,蹭出一片涟漪般的墨渍。 流光仙尊背身锁好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枕下的暗格里一片狼藉,书信被拆得乱糟糟,有一个精致的木盒被打开,原本缠在木盒上锁住木盒的藤蔓被人强行撕扯下来,就这样扔在暗格里。 流光仙尊镇定地快速翻查,很快就发现,除却几封记载着证据的信件之外,还少了两件东西。 代表药王谷三长老的信物玉佩,还有一瓶药。 …… 苦涩的药味重新弥漫在流光塔里。 云中任端着托盘侧身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久未使用的药炉重新架在了炉上,流光仙尊单手捏着细柄的勺子搅动,她坐在地上,另一只手撑着脑袋,百无聊赖的模样。 “师尊?”云中任嗅了嗅空气中熟悉又陌生的药味,奇怪道,“怎么今日又开始煮温酒汁了?” 大约半年前,云中任在流光塔里腾了个小厨房,常给流光仙尊做一些下酒菜,流光仙尊就慢慢改掉了用温酒汁下酒的习惯——云中任坚持认为两种酒混着喝对身体不好,哪怕流光仙尊是修者也是如此。 流光仙尊也看到了他,说:“过来。” 云中任把托盘放在药炉旁边,老老实实地坐过去,整个人沮丧极了:“师尊。” 夕阳沉入地平线,垂死的光芒落进屋里,一缕血色落在流光仙尊的身边,云中任这才发现,她脚边放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木盒无锁,却缠满翠青的藤蔓,牢牢隔绝了他人的窥探。 流光仙尊执起银匙,“叮”一声敲在小木盒上,挂在匙上的药汁淌下去,砸出一个小小的,带着苦涩药汁的坑洼。 “拿着这个。”她说,“你我师徒一场,此物权当赠你纪念。” 第58节 云中任却没接,他讷讷道:“师尊,我不想要这个,只想……” “叮”—— 又是一个苦涩的坑洼。 他不该再说了。云中任知道。其实他本就不该说,甚至于他本就不该对这里有什么留念,他自小被以太子之仪教养长大,心里应当念着他的疆土和百姓,耽搁在一个梦境般的世外桃源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那太浅薄,不是他该念想的。 云中任沉默着,他还是没接,说不清是沉默地拒绝还是沉默地接受,他只是将酒壶里的酒倒进碗里。 紧接着流光仙尊说:“若想见我,拿这信物去天玄宗南岐峰——天玄宗可比药王谷好找多了。” 云中任倏然抬头。 他还有些不敢确定,短短一个时辰里从天到地再到天,心绪起伏之下,整个人实在是茫然的,唯恐这又是一个梦境:“师尊?” 这一次流光仙尊举起小银匙,隔着一碟杏花糕探过身来,轻轻敲在他的额头上。 “去给我洗洗勺子。”她说。 “……好。”云中任从地上爬起来,麻溜地接了小银匙,走出两步又回身,弯腰从地上把小盒子捞起来揣进怀里,脚不着地地走了。 等他捏着银匙脚不着地的回来,一直到推开门前一刻,才反应过来一件事——自己恐怕又被流光仙尊哄了。修者哪里需要洗什么东西?他们自有灵力,饮食起居方便得很。 他的手落在门上,半晌又踌躇地收了回来,从怀里掏出那个以藤蔓为锁的小盒子,流光仙尊有些信件信物,比较重要的就会用藤蔓锁住,这样如果有人打开她就能知道。 盒子里的会是什么样的信物呢?云中任将手放在上面,刚想打开看看,藤蔓便轻轻抽了他的掌心一下。这便是不让打开的意思了,云中任失笑,他在流光塔住了一年,也知道流光仙尊的藤蔓是有自己的意识的,就是不知道这不让开是流光仙尊自己的意思还是藤蔓的意思。 他索性将盒子放进怀里,推门而入。 流光仙尊正仰着头,将酒壶里的冷酒倒入喉中。云中任走过去,也没还银匙,很自觉地接过活计搅动沸腾的汤药,黑色的敞口小锅里,药材翻涌而上,又慢慢沉底。 “师尊。”他说,还是忍不住问了,“您的信物……是什么样的?” 半晌没有回答。 他抬起头,见流光仙尊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夕阳。 谷地周边连绵的群山高耸入云,金乌在群山的边界线上挣扎,房间里那一方小小的窗户框住了它垂死的模样。 因为流光仙尊的病,流光塔里从没有朝阳开的窗,唯独她房间的这一扇是例外。 虽然有这一扇可以落阳的窗,但大部分时候被她用轻纱遮住,只有夜晚,才会被拉开。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保留这一扇朝阳却用来看月的窗,或许……她也向往吧。 “真壮观……”流光仙尊喃喃着说,“上一次看这落日,是什么时候?” “师尊?” 流光仙尊回过神来,她看了看云中任,又喝了口酒,慢悠悠地说:“顺着药王谷谷底小径西行三里地,是瀑布,顺着瀑布而上有一处陡峭悬崖,那是我哥哥的葬身之处……云中任,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明日出门,别忘了去祭拜。” 云中任一愣。 流光仙尊补充:“没有别的意思,这是规矩。当然,如果你不想去就算了。” 云中任身份实在太特殊。说直接一点,他父亲杀了流光仙尊的哥哥,流光仙尊让他去给哥哥祭拜,若换个人,指不定心里膈应,觉得流光仙尊刻意折辱云中任,让他去给人赔罪。 但这是流光仙尊,惯来坦荡直白如端方君子,她要是想折辱云中任,绝不会说得这么委婉,她说让云中任去祭拜,真的就是字面意思,让他作为自己的弟子去祭拜师伯。 “好。”云中任说。 见他这么直接,流光仙尊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促,说不清是什么意味:“本来不该让你去的,只是……算了。” 她拎起药炉,将滚烫的温酒汁倒进自己的酒壶里,晃了晃酒壶。 “你回了大夏,如果得空,可以去我的家乡看看。” 云中任有点诧异地看着她,流光仙尊从不谈自己的家乡。 “我的家乡在敛河以北,是个寒冷的地方。它曾经叫‘唐’,大唐。”流光仙尊闭了闭眼,两指之间酒壶里的水声哗啦啦地响,“大唐的人好酒喜花,我是大唐临宗帝的小女儿,单字一个棠,海棠的棠。我的宫殿——如果它还存在的话。我所居住的宫殿叫流杏殿,殿外有一株杏花树。” 她又望向窗外,最后一点血色的夕阳落在地板上,又转瞬即逝,在光暗的交界有一瞬间的黑掩盖住了整个屋,云中任听到她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她说:“如果你寻去,记得帮我给它浇浇水。” 紧接着,又是哗啦啦的水声,伴随着氤氲而出的浓郁酒香。 云中任起身点了蜡烛,将烛台放在两人脚边:“我会记得的。师尊,您少喝一点。” 烛光将流光仙尊的青衣染了昏黄色,豆大的一点光摇曳着,给她的脸打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叫人难以辨别她的表情。 药炉沸腾着,一片寂然。 好半晌,云中任轻轻地问:“师尊,您恨大夏吗?您……恨我吗?” “……呵。” 只有轻笑。 很难说那笑声里是什么,流光仙尊倚在摇椅边,她将酒碗放在地上,清脆地一声。 晚风如浮光掠影般跳跃至她的睫毛上,她垂下眼,有烛光从她的眼睫往下落。 “……我恨的。”她说。 意料之中的回答。 云中任永远忘不了他们初见时,流光仙尊看他的那个眼神。她恨大夏,也恨他。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不过那没有意义。”流光仙尊又说,“恨只能带来痛苦,没有意义的痛苦,虽然大部分时候人的情感不需要意义,但……” 她抬起眼。 “往前走是需要意义的。”流光仙尊说,“抛弃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才能往前走。云中任,你得知道,人的一生是要经历很多故事的,如果你早早在某一个节点定下结局,不去在意以后的发展,那么往后每一个故事都不会善终。 你不能永远停在一个地方,如果你停住,爱和恨就是一个句号。如果你往前,前方是连绵无尽的直线……没有尽头,所以也不会有结局。你问我恨不恨?我也恨的。不过,我想往前走。”带着云中任往前走。 “……我不明白。师尊。”云中任说。 “没关系。”流光仙尊笑起来,她仰头,高高举起酒杯,群山那边的夕阳已经换了月,月光毫不吝啬地落下来,这一次她不用躲避光芒,于是那一点清晖就凝在她唇边的酒酿里。“有些事情只听是听不明白的,但经历过就懂了。” 不对。云中任在心里说,不对。流光仙尊或许有很多大道理,但她看过来那一眼,只是很干净的注视。 那其实是很矛盾的形容,流光仙尊的眼睛是暗金色的,就像是沉着流金的暗色的河流,一条汹涌的混沌的暗色河流绝不能用清澈之类的词语来注释,但她那一眼,却又澄澈无比。 或许她能用很多说辞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云中任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澄澈的心。 她冷淡的、直白的、温柔的、澄澈又干净的魂灵。 只那一眼,月光倾洒而下,云中任曾无数次思考为何月光好似偏偏独爱落在她身上,但现在,他忽然明白过来——那原是她本来颜色。 流光仙尊半倚在摇椅边,白发如瀑如绸缎般散落在地上,她半阖着眼,眼睫上承了一片月。 奇怪。奇怪。 又来了,那种奇怪的感觉。 那种想要摸摸她的眼睫的感觉。 像着了迷般,云中任往前探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流光仙尊的睫毛翕动着,明明云中任已经如此近了,她没有丝毫动作,竟真的让云中任摸到了那眼睫,柔软的,像是在指尖颤抖的蝶。 “师尊……” “唔!” 一瞬间流光仙尊猛地向前弯腰,面朝下倒在地上,她的手捂住腹部,身体弓成一团。 云中任猛然惊醒:“师尊?!” “……”喘/息,粗重的喘/息。流光仙尊倒在地上,好一会儿,她勉强说,“没事……” 云中任想要将流光仙尊扶起来,但流光仙尊死死地捂住腹部,全身的力气都仿佛在与什么东西较劲,让云中任无从下手。 “您怎么了?让我看看,师尊?师尊?!” “没事……没事。”流光仙尊还是坚持说,她浑身颤抖着。旋即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云中任猛然看过去,但又立刻转过头——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想看看流光仙尊的情况。 但流光仙尊听到敲门声,却推着他:“走,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云中任没有防备,被她推得踉跄了几步,随即停住了脚,惊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看到血从流光仙尊的身下往外淌。 “砰!” 有人将门撞开,云中任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屋外一群黑衣药童将门围得严严实实,半点月光清晖都穿不透他们的黑衣,流光仙尊却不看,她像是早有预料,强撑着匍匐起来,去拽云中任,因这动作,她侧了点身,腹部单薄的纱衣遮不住皮肉里的动静,那是…… “走。”她说,又重复了一遍,“云中任,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说话间,黑衣的药童们从门外大踏步进来,有人撞翻了桌上的书,毛笔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云中任下意识地挡住了流光仙尊。 药童们将他们围做一团,却什么也没有做,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慢悠悠地踱着步子从屋外进来,走到他们面前,笑道:“流光,许久不见了。” 黑袍鹤发,即使笑着,面容依然阴郁而可怖,仿佛潜伏在暗里的蛇。是药王谷的大长老,百鬼仙尊。 “百鬼。”流光仙尊说,只两个字好似就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趴伏在地上,张了张嘴,最后只泄露出几声痛得变了声的音调。 “一年前你从我百鬼阁带走这小子时,有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你要做什么?!” 百鬼仙尊没有理会云中任的怒喝,他挥了挥手,药童们应声而动,想要将流光仙尊押倒在地上,但云中任比他们更快一步,他扑到流光仙尊的身上,将流光仙尊抱在自己怀里——不,那个动作都可以用“圈”来形容了。流光仙尊蜷着身子,而他抱着她,将她圈在自己的怀里,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像是一只应激的小兽,用自己的身体圈住了她。 药童们拉扯着云中任,但无数双手竟然都一时没有将他拽开,百鬼仙尊厌恶地皱起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他讥讽地一笑,道:“两个一起,正好。都给我带去百鬼阁。” “等等。”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竟是云中任怀里的流光仙尊,她强撑着说,声音已经很虚弱了:“百鬼。你要的两条蛊虫,都在我身上。你留他没有用……让云中任离开,否则大夏会……” “两条?!!”百鬼仙尊惊喜的声音打断了她虚弱的声音,“怎么会有两条?!” 流光仙尊勉强翻过身来。 所有人都看到,流光仙尊腹部的纱衣已经被破开了。一只触须,正从她的血肉里往外钻。 “十八年前……你在我身体里种的蛊虫……没有死。” 十八年前,流光仙尊刚到药王谷的时候。谷主和百鬼仙尊对于蛊虫的研究,远比那时候要早,那时在药王谷的凡人都是他们的试验品,无一不被他们种下蛊虫,流光仙尊这个刚到药王谷的凡人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蛊虫那么多年没有动静,他们都以为修者的身体无法容纳蛊虫,给流光仙尊种的这条自然也已经死了。但没想到,流光仙尊的身体里,那条蛊虫居然始终存在,而且已经靠着她的血肉长得那么大了。 “怪不得、怪不得……”百鬼仙尊喃喃道,“怪不得,我与谷主自认在谷内一手遮天,养蛊这事做得天衣无缝,怪不得你会突然开始查养蛊这件事,原来你的身体里就有……” “你让云中任走。”流光仙尊缓了口气,她将手放在腰腹处,说,“他是大夏的太子……他死在药王谷,大夏不会善罢甘休的。” 百鬼仙尊扯了扯嘴角,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大夏的太子?呵,大夏的皇帝已经把他卖给我了,用一颗长生丹。” 说罢,不等流光仙尊再说什么,他一挥手,几个药童一拥而上,按住尚且还在茫然和惊骇之中的云中任,好容易将他们分开。 第59节 “百鬼!”流光仙尊道,“我已经给大夏皇帝去信了,他……唔……” 百鬼仙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塞住她的嘴。” 他翻过流光仙尊在枕下的暗匣,自然知道流光仙尊跟大夏皇帝的往来,甚至也是他拿走了流光仙尊的信和信物。 但流光仙尊是自己在信里与与大夏的皇帝说要将云中任送出去的——无论怎样,大夏人不知道药王谷发生的事情,自然怪不到百鬼仙尊的头上,更何况他们早把云中任卖了,明面上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药王谷近来都没有几个凡人,他正缺种蛊的材料。 百鬼仙尊蹲下身,蹲在流光仙尊的身前。 药炉被人踢倒了,苦涩的药香在狭小的屋里蔓延。只这么一会儿,流光仙尊面上已全是冷汗,白发湿哒哒地黏在嘴边。 那些药童将她仰面按倒在地上,腹部朝上,完全露出了模糊的血肉,像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因为剧痛,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百鬼仙尊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随即伸出手——狠狠地将露出半个头的蛊虫压回了她的身体里! “呃!” 那一瞬间她的身体猛然向上弹了一下,五六个药童竟然都没能按得住她,血猛地飙出来,溅了周围的人一身。 云中任目眦欲裂,拼命地想要扑到她身上,但几个人死死地将他按在地上,他尝到血腥味,不知道是嘴唇咬出的血还是流光仙尊溅到他脸上的血。 混乱中,流光仙尊的头侧过来,看向云中任的方向。但她的眼神是涣散的,澄澈的眼神散在了血里,然后她闭上了眼,眼睫染着一片血。 “师尊!!!” 黑色的灵力一闪,准确地打中云中任的额心。血色晕染开眼前的场景,云中任只觉得眼前一黑,也失去了意识。 …… 滴嗒。滴嗒。滴嗒。 是水声。 云中任皱起眉,房间里怎么会有水声? 随即他迟钝地反应过来了什么,猛地清醒了,翻身就要起来,但立刻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锁链铐在地上。 一片漆黑,看不到面前的景象。云中任眯着眼,隐约感觉到自己身前有人,有一片阴影投在自己面前。 还等不及他再想些什么,有人端着一盏烛火,推门而入。 云中任没来得及去看那人,立刻借着微弱的烛光环视四周,他面前的确有一个人,有一片阴影投下来,云中任顺着阴影往上望去—— 白发青衣的仙人被高高吊起,在他的面前。 刹那间云中任久久失语,好半晌,他几乎是喃喃着道:“师尊……” 流光仙尊双手被铁链束着,吊在空中,她脑袋垂着,白发被冷汗打湿黏在脸颊上,双眼紧闭,腹部的血迹蔓延到了最下边的裙摆。 ——云中任听到的水声是她的血往下滴落的声音。 “铮!哐!” 铁链摩擦,云中任拼命想要挣脱铁链,他目眦尽裂,嘴唇死死咬出了血,但那是无济于事的人。 推门进来的正是百鬼仙尊,他将烛台搁在一旁,理也不理云中任的动作,直径走到流光仙尊的面前,微微倾下身,伸出一只手拉开了流光仙尊腹部的纱衣。 “嗬、嗬……”云中任张开嘴,沙哑疼痛的嗓子里首先冒出来的是倒气的声音,他伏在地上,像只炸了毛的小兽,“离她远一点……离她远点!!” 百鬼仙尊只是投来一瞥。他根本没把这只穷途末路的小兽放在心里,他嗤笑了声,用镊子翻开了流光仙尊的血肉,像是为了刻意展示给云中任看,又将镊子随意捅进去翻搅了一下。 流光仙尊浑身一颤。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醒。血顺着她的衣摆往下流淌,在她脚下聚起了一洼小小的水坑。 云中任死死地咬着牙,他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我一定要……杀了你……” 百鬼仙尊面带嘲弄:“大夏的太子,您还是想想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罢。” 仿佛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来。他已经不是大夏的太子了……他的父母把他卖了,仿佛一个天大的笑话。 就在这时,流光仙尊“唔”了一声,醒了过来。 百鬼仙尊立刻顾不得他了,转身就去摆弄流光仙尊伤口里的蛊虫,流光仙尊睁开眼,或许是因为疼痛,她一时没有说话。 直到百鬼仙尊又一次将镊子伸进她的伤口里,她才猛地挣了一下。 “如何?”百鬼仙尊紧张地起身看向她,不知是怎么想的,急切地问她,“蛊虫如何了?” “……呼。”流光仙尊吐了口气。她缓了缓,竟然扬起一个讥讽的笑,冷冷道,“原来你们还没有弄明白这蛊虫……蠢货。” “……”百鬼仙尊一噎。 “知道上任谷主为何钦定我在谷主退休之后做下一任谷主么?——因为你蠢啊。” 百鬼仙尊脸色青青白白,他想反驳什么,然而话到了嘴边,化作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流光,你惯来是聪明人,就是不知道,等蛊虫将你吃得只剩下一个壳子时,还算不算聪明人,算不算人?” 说罢,将镊子直直伸入流光仙尊的伤口中,夹住那根伸出来的触须,将蛊虫强行从她的身体里拽了出来。 “呃——” 半个手臂长的蛊虫,浑身赤色,状如蜈蚣,那无数对触脚却比蜈蚣长上许多,血从上面滑落,露出锋利的甲壳,在烛火下闪着寒芒。 百鬼仙尊欣喜若狂,用一个巨大的透明瓶子将蛊虫装在里面,甚至再顾不得管流光仙尊和云中任,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掉头往外走。 随着蛊虫离体,流光仙尊像是脱了力,整个人几乎是挂在铁链上的。 “师尊……”云中任颤抖着说,然而话说一半,他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好半晌,流光仙尊才开口:“……没事。”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还在安慰他,“死不了,我身体里还有一只蛊虫……他们不敢让我死。” 流光仙尊的身体里怎么会有两只蛊虫? 十八年前,她刚到药王谷时百鬼仙尊曾给她种过一次蛊,另一只……一年前,云中任体内的蛊虫莫名其妙地消失,流光仙尊告诉他是她找到了压制的办法了,但在昨晚,她又改口说她早就将蛊虫取出来了。 如果是他最初猜想的那样,温酒汁是压制蛊虫的药,从那天之后,他再没有喝过,流光仙尊却用了许久,直到昨晚,温酒汁的苦药味再次弥漫在流光塔里,随后她体内的蛊虫彻底长成,压制不住…… 答案昭然若揭。 云中任无言以对。在想通这一切后,有一股强烈的反胃感袭击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绝望到希望自己就这样死去。 他伏在地上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反倒惊动了流光仙尊,她睁开眼,在一片黑暗中,久久地凝视着云中任。 一切“安慰”都是苍白的。她只能说:“没事……我还死不了。” 她的确死不了。因为蛊虫还未长成。 ——后来药王谷的谷主云中任无数次从自己设下的幻梦中惊醒,因为在无数次的幻梦里,这个时候的他挣脱锁链的第一件事,是杀了流光仙尊。 因为“死不了”,对她来说,只是徒劳的折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云中任不求能活着出去,也不求能回到大夏,怎样都好,他只希望有一个人能来杀了流光仙尊,别让她再受折磨。 或许他的疯病,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 很长一段时间究竟是有多长呢?云中任不知道,黑暗中没有时间可言。 屋里永远是黑暗的——与其说屋里永远是黑暗的,不如说云中任希望屋里永远是黑暗的。因为当烛火亮起,就代表百鬼仙尊回到这间密室,要进行他的“研究”。 是的,流光仙尊对他来说,竟然只是一个研究。他在流光仙尊的身体里养新的幼蛊,把那只半臂粗的成蛊弄得奄奄一息,然后又放进流光仙尊身体里,好像她的身体对他来说就是个饲养宠物的肉块。 在黑暗中,如果一定要计数……流光仙尊无时无刻不在流血。滴嗒、滴嗒、滴嗒。原来修者的血是流不尽的。 她的伤口从没有好过,永远在流血,永远敞着口,方便百鬼仙尊从她的身体里拽出蛊虫,评价蛊虫的长得如何,再塞回去。蛊虫在她的身体里蠕动,越长越大,云中任看得一清二楚。 若换一个常人,早就死在这般折磨之下了——但流光仙尊偏偏是修者,她偏偏是个修者。 云中任从来不敢细听那一声声流血的声音,但那声音在寂静的密室里清晰可闻,仿佛梦魇一般笼罩着他。 在无数个黑夜中,云中任挣扎过。他撕扯铁链,拼命挣扎,最绝望的时候他用牙咬下了手腕和脚腕的血肉,想要断臂挣脱铁锁,但凡人的身体终究不如修者。 一开始流光仙尊甚至会劝他几句,安慰他几句。但很快,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只是一个吊在空中的人形,出气多进气少,整个人都是吊着一口气,更别说与他说上一句话了。 到了最后,云中任只能看着流光仙尊。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就那样呆呆地,怔怔地看着流光仙尊。 看她苍白的脸颊,看她消瘦的脸庞,看她下垂的睫毛和没有血色的唇。 有很长一段时间云中任是麻木的。 滴嗒、滴嗒、滴嗒…… 一遍、两遍、三遍…… 伴随着千千万万声的梦魇,他看过千千万万遍,所以将她的每一寸都病态地烙进心底。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点一点腐烂在自己面前。 …… 解脱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密室里甚至分不清楚日夜,云中任之所以记得那是一个午后,因为那一天,百鬼仙尊在流光仙尊身体里养的幼蛊长成,破体而出了。 他激动地将蛊虫装进罐子里狂奔而去,狂喜之下,连门也忘了关。 午后的阳光从门前落进来,照在这与世隔绝的密室里。 为了取蛊,他将流光仙尊解下来放在地上,走时,也没有再管流光仙尊。但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她挣扎着爬到墙角,用最后的力气解开了云中任身上的铁链。 这个时候的云中任已经不太清醒了。还是流光仙尊抓住他的手,微声说:“……走。” 她推着云中任,把他从黑暗中拽到阳光底下,看着他在久违的光亮里醒了神,又说:“走,快逃。” 云中任置若罔闻。他醒了,又好像没醒。他跪在那一缕阳光之下,不顾流光仙尊推他,固执地将她抱进了怀里,是一个迟来的、无用的保护姿势。 他将额头抵在流光仙尊的肩膀上,呆呆的,一言不发。 流光仙尊却好像误会了什么,她抓住云中任的手,“别怕……” “……什么?” “别怕。”她说,“大夏……没有放弃你。”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所惦念的,竟然是这样一件事,她又说:“云延龙……就是你的父亲。他让我送走你。你的母亲,她对我说,只要能让你活下来,她可以答应我任何条件……你以后可能不能再做大夏的太子……但你永远是他们的孩子。” 云中任说不出话来,事实上,即使在后来,在许多年后,他也分不清楚这个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不是清醒的,又到底有没有接流光仙尊的这句话。 但流光仙尊的话他记得很清楚。 她说:“你还有家。你可以回家。” …… 生命的最后一刻,流光仙尊在想什么呢? 这个答案云中任可能穷其一生都寻不到了。但他记得,那一瞬间,他自己在想: 第60节 ……流光仙尊会恨他吗? 他的家人杀了她的家人,而他害了她。 云中任颤抖着,缓缓贴近她的唇。 他听到了,那微弱的声音—— 她说:“云中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唤了他的名字。她在想他。 在生命的最后,她没有说恨,也没有说爱,她说他还有家,她让他回家。 她没有恨他。 ……她这一生兜兜转转,她这一生跌跌撞撞,其实从没有逃离那个名为大夏的阴影。但那些国仇家恨,没有束缚住她,只有云中任被困在其中,兜兜转转,跌跌撞撞,难以解脱。 不奇怪。她要死了,爱啊,恨啊,那些东西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了。 就像是她说的,她要往前走,恨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爱和恨都在她身上沉底,唯有澄澈的灵魂飘出来,轻盈地挣脱人世间的束缚,往高处去。 她的灵魂要去往高处,被留下来的云中任又能握住什么呢? 她在云中任的怀里蜷缩着身体,这个姿势显得她好小好小,几乎不像是那个曾经挡在他身前的高大身影了。 怎么会这样呢,云中任想,那个在百鬼阁前会挡在他身前的流光仙尊,他曾经以为她是无所不能的仙人。 流光仙尊曾经无数次说过,修者不是仙人,修者也会死,也会伤,也会有力所不能及。原来是他从来不肯承认——直到他亲眼看着她坠入死亡的深渊。 ——或许她从没有高大过,只是云中任以为她是高大的。 “师尊……”他喃喃地说。 流光仙尊费力地睁开眼,看着他。 她的眼睛聚了焦,像是回光返照,但只是那样久久地看着他,凝视着他。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想说什么?云中任从那双暗金色的眼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小小的,但很清晰——他的脸上几乎是一片空白。原来一个人被巨大的痛苦压倒的时候,脸上不是痛苦也不是眼泪,只是空白,空白和空白。 那些空白撕扯着他,撕扯着他的记忆和她的表情。 她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云中任。 很难说她的眼睛里有些什么——那些情绪其实不难分辨,但云中任疯得厉害,他的记忆是混乱的。他记得那时发生的一切,但细节是颠倒的,巨大的痛苦击溃了他的神经,一切都变得错乱起来。 但云中任记得,她最后一句话,居然是: “谢谢你……” “……什么?”云中任问。 “谢谢你……让我死在你怀里……这样,我也算是……回家了吧。” 又有一缕微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只是这一次,那银白色的睫毛再也不会如蝶翼般轻轻震动。 在这一刻,云中任终于迟钝地明白了那长久以来的晦涩感是什么—— 有时候突如其来的心动不需要理由。 那日集会,他们初见时,只是有一缕来自阳春三月的韶光,落在她的睫毛上。 药王谷的杏花又开了,三月初三,飞鸿如雪。 再没有那样的好春光。 第70章 ??远客三十一 一缕晚风吹过窗沿, 掀开了帘上的轻纱。 屋内床上,少女静静地安睡着。她被换了身青纱的襦裙,长长的白发如绸缎般逶迤在地, 桌上置着一枚夜明珠, 微光如水, 落在她的睫上。 寂静之中, 唐棠的脑海里忽然响起系统机械的声音:【您的攻略对象云中任距离您五十米】 【……】唐棠没有睁开眼,她沉默良久,在脑海里对系统说,【027,我想回家。】 没有回应。理所当然的。她的系统在这个世界的第二次任务就不太灵了——是时竟遥的那个世界。 然而在良久的沉默后,第一句仿佛开闸的信号, 积攒了几个世界的倾诉欲如洪水般涌来, 又或者那并不是倾述,只是在说服自己,于是她再次强调般说:【我只是想回家。】 【怎么会这样?剧本里不是这样的。剧本里,我的死应当是男主们成功路上的助攻,他们可能会难过,可能会铭记, 但最终会带着这份力量前行。】 再如何浓墨重彩的白月光, 说到底也是个配角。一个配角,不应当占据他们波澜壮阔的人生。 唐棠看过两个剧本:沈流云和时竟遥的。 沈流云是凡人出身的剑尊, 他的出身很有一些传奇色彩,他一手振兴了空蝉派, 开创了一个属于剑修的盛世。同时, 因为他的出身, 修真界开始正视凡人修真的可能性, 许多门派开始对凡人城池收徒,两界的壁垒逐渐被打破。 而时竟遥,他是修真界最有声望的掌门,仁善温厚,在十大门派里位列榜首,他目光长远,嗅觉敏锐,早就看透妖族的蠢蠢欲动,于是收拢了修真界各自为阵的门派散修。几十年后,妖族果然对人类发起偷袭,人妖大战就此拉开了序幕,是时竟遥率领修真界各大门派拼死抵抗妖王的进攻,带领人类击败妖族。 至于云中任……那个时候唐棠的系统已经坏了,她没看过他的剧本,但根据云中任的身份猜测,大约也会成为人族的千古一帝。 但现在,全都变了。 沈流云成了有名无实、浪迹天涯的散修,他声名虽大,但剑修仍不是修真界的主流。空蝉派虽然还在,却连十大门派的尾巴都够不上,只是个在沈流云的庇佑下保留着头衔的空派罢了。 时竟遥算是将剧本走了大半,但还有不对,按照剧本,他该是给了妖族机会,只是提前收拢各大门派,而没有主动发起进攻,更没有将妖族赶尽杀绝。但现在,时竟遥虽然声名也佳,但面对妖族时毫不掩饰的狠辣手段让众人有对他心有畏惧,远没有剧本里万众瞩目光风霁月的模样。 云中任……他就更离谱了。 唐棠不知道他的剧本,所以她给他留了两条退路:如果他能逃跑回到大夏,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不能,再等些日子,等天玄宗的政变结束,南岐峰自然会派人来药王谷查看,届时云中任可以用她给他的信物向天玄宗的人求救,他可以去天玄宗。 做大夏的皇帝,或者留在修真界,他尽可以随意,唐棠设想的最可能出现的结局是他留在修真界为她报仇,结束之后回到大夏登基。 但兜兜转转,云中任居然做了药王谷的谷主,这也就罢了,勉强也可以算是走了唐棠留给他的路,但他完全变了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以前那个腼腆的小太子了。 在陷入这场幻梦之前,她觉得云中任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虏到药王谷,强行认定她就是流光仙尊,给她灌药,将她囚禁在屋里,无论是作为唐家大小姐唐棠还是作为药王谷的流光仙尊,唐棠都出离愤怒了。作为唐大小姐自不必说,做为流光仙尊,更是愤怒:唐棠做他的师尊的那一年,虽然没有教他什么医术,但经常将他带在身边,到底是师徒,希望言传身教之下,他能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但她在这场幻梦里,从是云中任的视角来看他的记忆的。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确有许多不同,同一段记忆,从不同的角度来看,竟是截然不同的,唐棠都觉得云中任眼里的流光仙尊不像是她了。 ……这让唐棠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其实唐棠很早之前就对他抱有愧疚了——她以前养的每一个男主,她都尽力保护他们,让他们不受伤害。但她开始做云中任的任务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系统坏了,她没有剧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了一段时间,最后才锁定了当时药王谷的谷主和百鬼仙尊,但已经太迟了,云中任被种了蛊,被百鬼仙尊虐待了好几天。 唐棠觉得很愧疚。与此同时,还有点慌乱,失去剧本的慌乱。其实后来再看,云中任的任务成功了,但也无疑是失败的。在整个任务里,她都没法挽回局势,一直被牵着鼻子走,再加上各种巧合,大约真的是时运不济,从救云中任开始到最后想送他走,永远慢半拍。 所以她飞速脱离了那个任务,而后下定决心,既然没有剧本,就要在下一个任务里更加努力——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唐棠沉默着,把整个任务的过程又捋了一遍。 【027,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在脑海里问,其实自己也知道得不到答案,但她实在不知道该问谁了,【但是……】 但是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但是整个穿书局都是这么做的。但是按照剧本,这样做明明没有问题,难道这不是为他们好吗? 但是……她只是想回家。 【027,牧行之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唐棠干脆问。她不想去思考这些问题,她想不通,也没法做什么。牧行之的任务已经是她最后一个任务了……完成这个任务,她就能回家了。其实如果可以,唐棠简直想立刻就走——她已经意识到不好了,从沈流云到时竟遥再到云中任,留得越久就越是节外生枝,到之后只怕走不了了。 027这一次倒是出声了,只是不是回答,而是:【您的攻略对象云中任距离您十米】 随即是轻轻的推门声。 唐棠知道云中任要做什么了。 他的药会让人混淆记忆,他把他的记忆灌输给唐棠,赌那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可能性,如果唐棠真的是流光仙尊的转世,她就会记起自己作为流光仙尊的一切,遗忘原本的记忆。 同时,唐棠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既然云中任这么疯狂,时竟遥和沈流云也在虎视眈眈……不如将计就计,将遮羞布彻底扯开。 云中任三步并作两步地行至榻前,温声道:“师尊。” 唐棠睁开了眼。 唐棠面带茫然,问:“什么时辰了?” “酉时过半了,师尊。”云中任道,“您睡得好吗?” 唐棠闭了闭眼,像是消化了多出的记忆,而后她突然问:“有酒吗?” 云中任一怔,眼里闪过狂喜,他干脆坐在唐棠的塌前,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酒壶,笑道:“自然有的,师尊,三十年前的杏花酿,我们一同埋的。” 唐棠将之启封,红泥下,醇香的酒味带着清甜:“三十年……原来我死了那么久了。” 她又看向云中任,道:“按凡人年龄算,你已近五十了吧?我死后发生了什么?你竟然全然没有变化,如我离去般那样。” “师尊……”云中任俯下身,他拉起唐棠的一只手,将之贴在自己的侧脸上,仿佛借这个动作感受她鲜活的体温,他语气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如何温柔,“您离开之后,我在百鬼阁呆了一年。第二年,天玄宗来人,将我救走。天玄宗的时掌门想要复活一个人,我也想。所以,我们达成了合作,他让我做了药王谷的谷主,药王谷的医书、药材、医修,尽数供他使用。” 唐棠沉默了。她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时竟遥的手笔,但细思之下,这又是理所当然的。 云中任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拉着唐棠的手一路向下,放在自己腹部的丹田处:“时掌门劝我说,古往今来复生之路是逆天而行,即使成功,也要以千百年计。所以我想,您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不知道。如果不成为修者,如何等得起?” 那是一个无风无雨的冬日午后。云中任从禁书中抬起头,仰望着窗外因为没有灵力供给,枝头变得光秃秃的杏花树,突然意识到自己又长了一岁——他用什么去等流光仙尊的复生?用他那可笑的凡人寿岁吗? 所以他将流光仙尊的尸骨挖了出来,将她的灵根换给了自己。如果不这样,他该怎么抓住那漫长的等待的时间? “师尊,如果您想要回自己的灵根,我现在便剖出来还给您。” 唐棠说,“我不想要。我只是想说……” 流光仙尊的壳子已经死了,她不想要那个壳子的灵根。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体也无法接受一个灵根,否则唐家人早就给她一个灵根了。 云中任定定地看着她:“想说什么?” “……我想说。”唐棠轻轻地说,“我没有教过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这一点上,云中任是不同的。沈流云也好时竟遥也罢,甚至连牧行之,当她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定了性子,对这个世界有了自己的看法,虽然唐棠也在改变他们,但她的那些身份并不能用“教导”这个词。 只有云中任,她是他的师尊。即使只有一年,即使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名分,但唐棠是真的把他当做弟子看待的,也是真的想要做好一个师尊。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短短的一年里,唐棠带他认识这个修真界,教他怎么用凡人的身份在修真界自处,带他去治病救人,言传身教,教他医者仁心,教他乐善好施,教他以德报怨。 她把自己的一切教给他,以为他会是她的半身,会是另一个风光霁月的流光仙尊。 她从没有教他不择手段,更没有教过他弄虚作假、强取豪夺。 云中任低下头,他抓住唐棠的手,重新将她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那是本该是一个虔诚的姿势,可由他做来却让人毛骨悚然。 好半晌,云中任抬起头,唇边的笑意很疯狂,仿佛终于将神明拉下神坛的信徒,所以爱也在矛盾里燃烧。 第61节 他看起来冷淡、乖僻而直白,穿青衣、戴幂蓠、好喝酒。拙劣地模仿了师尊的壳子,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疯狂,最终将自己燃成一个矛盾的模样。 他说:“师尊,你知道吗?山、岚、春、雾,他们四个都死了。我回到天玄宗后去了趟大夏,想寻他们,但他们已经死了。百鬼阁的人怕他们泄露秘密,杀人灭口。你死之后,谷主说流光塔不能一日无主,下一任流光塔的主人,药王谷的三长老,是个百鬼阁的小药童,叫小六。他曾经诬陷过我,那日,也是他偷了您的信物和药。” 助纣为虐的伥鬼高高在上,光明磊落的善人却惨遭毒手。 唐棠无言以对。 “所以,师尊,你最成功的一次言传身教,就是教我,什么叫做好人没有好报。修真界不需要好人。” “……原来你在怨我。”唐棠说。 “不。”云中任说,“师尊没有错。我只是……我只是愧疚。” 于是唐棠明白了。 比怨恨更可怖的是愧疚。 它们都会扭曲一个人,但愧疚能让人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不择手段,九死而未悔。 她是个太不称职的老师,用了一辈子想教他爱,临到了头,却在一夜之间让他的世界颠倒,只给他留下了恨和愧疚。 唐棠以为自己离开后他能开始新的人生,但没有。兜兜转转,他还是困于愧疚,这个比恨还恐怖的笼牢里。 “为什么不走呢?”唐棠用手指蹭了蹭他的脸,手下是微凉的,仿佛隔着时光擦去他并不存在的眼泪,“我教过你的,抛弃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才能往前走。” 云中任没有接话,只是垂下头,用脸颊去贴唐棠的手指。 记忆中唐棠的话再一次浮现,她说: 云中任,你得知道,人的一生是要经历很多故事的,如果你早早在某一个节点定下结局,不去在意以后的发展,那么往后每一个故事都不会善终。 你不能永远停在一个地方,如果你停住,爱和恨就是一个句号。如果你往前,前方是连绵无尽的直线……没有尽头,所以也不会有结局。 也是很久之后,云中任才发现,原来那是唐棠留给他的遗言,是他的师尊在已知的结局最后想教给他的东西。 “是我自己愿意往回走的这一个句号的,师尊。”他说,“我愿意不得善终。” 他缓缓俯下身,将一个吻落在唐棠的眼睫上。 “而且,您看,我也收到了应有的报偿。现在您躺在我的床上,而门外那个姓牧的小子——他只能在门外。” 唐棠脑海里的系统恰时提醒道: 【您的攻略对象牧行之 距离您十米】 【您的攻略对象时竟遥距离您十米】 【您的攻略对象沈流云距离您十米】 唐棠一怔,奇道:“姓牧?谁?谁在门外?” 低沉的笑从云中任的喉间溢出。 果然。先手,执黑者胜。他终于赢了这一局,赶在所有人之前。 唐棠已经忘了那些记忆,从现在开始,她是流光仙尊了。 “师尊不必知道,不过是一些不讨人喜欢的远客罢了。”他起身,见唐棠躺在床上,银白的发散了一床。他越看越欢喜,贴着唐棠的手,细密的吻落在她的指间。 他闭上眼,杏花甜,酒香,青衣的仙尊卧在榻上,一切终于回到了三十年前。 如果他这个时候能睁开眼,对上唐棠的视线,或许他会觉得熟悉。 ——那双暗金色的眼里,盛着一如三十年前的怜悯。 第71章 ??昼短一 恰在此时,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平和氛围,随即响起药童的声音:“谷主,天玄宗的时掌门求见。” 云中任微微直起身, 想也不想就说:“不见。让他……”话说一半, 忽然想起唐棠还在旁边, 卡了一下, 改成,“……让他自己离开。” 看来流光仙尊的“话术”他也没少学。 唐棠心头好笑,觉得这时云中任倒有点弟子模样了,她忽然想起什么,问:“时掌门?就是天玄宗的新上任的掌门么?” 云中任点头。或许在其他人眼中,时竟遥已经不是新上任的掌门了, 但三十年前, 唐棠死时,时竟遥方才上任。 闻言唐棠起了点兴致,她半靠着床头坐起来,说:“为何不见?我想见见,问问他南岐峰的长老现在如何了,算起来他还是你的师祖。” “……”不知为何, 说起这个, 云中任的表情有些不好看,他说, “师尊,师祖已经仙逝了。” 唐棠一怔。随后释然道:“也对……师公年岁已大, 又过了三十年有余, 也是很正常的。”只是到底有些怅然, 对她来说, 一觉醒来已是三十年后,在这三十年里世事巨变,好像只有她被抛在时间的罅隙里,一时很难去理解这个新世界。 云中任抿了抿唇,道:“师尊,师祖并非寿终正寝。” 这回唐棠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怎么会?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对天玄宗的医修长老动手?虽然我死时天玄宗内部大乱,但想来,那个时掌门应该不敢对南岐峰的长老动手。” 南岐峰虽是天玄宗几大峰之一,名为南岐,但在天玄宗内部,人人都更喜欢称南岐峰的俗名:药堂。原因无他,整个天玄宗的医修们都聚集在南岐峰,而南岐峰的长老更是医修大家,长老之位代代相承。 上一任药王谷三长老,唐棠的师尊,正是出身于天玄宗的南岐峰,她是长老的独女,医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她没有继承父业接手天玄宗的南岐峰,而是拜入药王谷门下,因为医术精湛,做了药王谷的三长老。 如果时竟遥还有点脑子,就不会对医修动手。在修真界,无论在哪里,医修们都是被保护的对象,是地位最超然的人群,没有之一。更何况南岐峰几乎是长老的一言堂,云中任就是想动他也得掂量掂量。 “……因为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做了不该做的事。”云中任说。他的声音很轻,但有很深的杀意,晦涩难懂,“师尊,昔年你刚入药王谷,就被大长老百鬼种蛊。这件事,你的师尊南岐长老是默认的。不仅是她,她的父亲也是医修,自然也是知道此事、默认甚至支持此事的。” 唐棠惊愕一瞬,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我要为你报仇,而时竟遥要铲除天玄宗内部根深蒂固的世家势力。所以,我们联手杀了他。”竟是毫不避忌。无论如何,在世人的观念里,按辈分算,南岐峰长老到底是他的师祖,这是杀父弑兄,是乱了伦常,是要遭千夫所指的。但云中任语气平淡,如果不是那三十年还未散的杀意,他说这句话就像是普通地谈论天气。 唐棠先是愕然,而后冷静下来一想,竟然很多事情都能解释得通了: 大长老百鬼为何能肆无忌惮地对南岐长老的药童和病人下手,给幼时的流光仙尊种蛊? 因为是南岐长老默认了的。 后来,流光仙尊向天玄宗的南岐峰求救,虽然当时天玄宗上下一片混乱,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南岐峰竟连一个来询问的药童都派不过来,实在说不通。 但如果他们早就知道此事,用天玄宗政变的借口来搪塞流光仙尊,联手压下了此事,不让天玄宗派人救援,那就可以说得通了。 “师尊,您不必伤心。”云中任又说,换了个温柔的语气,他垂着眼看唐棠,“当年参与此事的人都已经被我处理掉了。如今的药王谷,正是一派清明之相,相信您会喜欢的。” 唐棠坐在床上,半晌缄默无言,而后她捂着额,有些疲惫地道:“……让时掌门进来罢,我还有些事想问问他。” 云中任便起身,大步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只是,门只开了一条缝,还未等他看清门外人,忽而有一道凉风窜过他的耳边,飒地一下削断了他颊边一缕发,云中任下意识抬手去抓,但长剑出奇地滑溜,它滑过他的掌心,留下一道血痕,随后去势不减,直奔屋内床上而去! 唐棠还在床上!刹那间云中任意识到了什么,绿色的灵力伴随着脱口而出的呼唤追着长剑而去:“师尊!” 唐棠比他速度更快!她下意识单手捏诀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个身体里没有灵力可用,这时长剑已至身前,她只能抓起手边的酒坛就砸了过去! “砰——!!!” “破邪!” 巨大的碎裂声响在耳畔,屋外的四个男人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屋里满是酒香,白发青衣的少女跪坐在榻上,酒壶碎在她的身前,瓷片散落在地上,她浑身都被酒打湿了,单薄的纱衣湿哒哒地黏在身上,里衣也湿淋淋地若隐若现,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而破邪剑茫然无措地悬在她的身前,不断嗡鸣着,似乎在奇怪为什么主人不认自己了。 唐棠皱着眉,她拎着被打湿的衣袖,从床上站起来,看了看破邪剑,才将视线挪到了四人身上,挑眉道:“这是什么情况……?” “师尊!” “唐棠!”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云中任和牧行之同时大踏步上前,云中任环住唐棠,牧行之则脱下外袍想要给她披上,只是白色的外袍刚挂上肩,唐棠就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单手按住肩膀上的衣服推拒道:“谢谢,不必。” 牧行之一时愣在原地,唐棠说这话时表情太礼貌太疏离,暗金色的瞳孔含着一点漫不经心,跟他所认识的唐棠判若两人——而且唐棠也不可能对他这么客气。 正当时,云中任道:“晚间风凉,师尊先去换身衣服吧。”说着,他也将外袍脱下来搭在唐棠身上,虽然药王谷的青纱衣比不得唐家的白外袍暖和,但最重要的是能遮住胸前腰间一片洇湿开来的好风光,因此她没有拒绝。 唐棠环视了一圈屋里盯着她的四个男人,随意将长发拢在一侧,发梢的水浸湿了肩膀,酒味愈发浓烈,她皱着眉,对四人说:“我要换件衣服。” 云中任点头,这是自然,这件襦裙都打湿了,哪里还能穿。 唐棠有点不耐烦:“这是我的房间,所以你们还站在这里是想看我换衣服不成?” 云中任一愣,继而闹了个大红脸——虽然屋内始终保持着流光仙尊去时的模样,但三十年来他一直住在这里,潜意识里认为这是他居住的屋子,情急之下忘了这本是流光仙尊的房间。 “出去。”流光仙尊说,又点一下破邪,“还有,把这剑也带出去。” 牧行之反应过来,意识到了不对,唐棠不会说破邪是“这把剑”。他试探道:“唐棠?” “唤我姓名,你认识我?”自从来了药王谷,再没有人唤过流光仙尊的凡人名姓,她奇了一句,随后又说,“不管你认不认识我,现在,出去,有什么事等我换好衣服再说。” 湿哒哒黏糊糊的衣服贴在身上,实在太难受,而且这样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外人面前也不合礼数,唐棠懒得多说,开始赶人。 云中任一把抓住愣在空中的长剑破邪,将之塞进同样茫然失措的牧行之的怀里,赶他往外走:“听到了?与我出去,有什么问题大可以问我,不要打扰我师尊。” 牧行之被他推着往外走,两人出了门,沈流云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唐棠,白发少女面色不虞地拎着衣摆,皱起鼻子——饶是她再怎样好喝酒,也受不了这扑面而来,由上至下的酒味。 他本想说什么,但看着唐棠的模样,到底不是什么说话的时候,最后也转身跟着牧行之一起走了。 倒是时竟遥站住了脚步,他特意留在最后,一手垂在身侧,在宽大的袖里捏着那躁动不安的琉璃瓶。 唐棠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那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 “原来你就是云谷主的师尊,久仰大名了,流光仙尊。” “你是?” “天玄宗掌门,时竟遥。” “时掌门。”流光仙尊颔首,“久仰大名。正巧,我也有些事情想问您,关于贵派的南岐峰之事。” “仙尊若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在那之前……”流光仙尊指了指门外,没太给这个笑眯眯的掌门面子,“衣衫不整不是待客之道,请先出去。” 时竟遥失笑,他抱歉了一声,其实他留在最后只是想看看流光仙尊的反应,但流光仙尊毫不客气地赶人,只得捏紧了袖里嗡嗡作响的琉璃瓶,转身离开。 门外,云中任对药童交代道:“打一桶热水过来给师尊洗洗。”现在唐棠的这个身体里没有灵力,没法用清洁术之类的,只能用水洗。 药童应着声下去了,时竟遥关上门,四个男人相对而立,彼此表情都是若有所思。 沉默一阵之后,时竟遥率先开口,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云谷主,不如给我们解释一下?” 第62节 第72章 ??昼短二 “这是怎么回事, 云谷主,不如给我们解释一下?” 云中任瞥来一眼,淡淡道:“没什么好解释的, 只怕我说你们也不会信, 你们看到是什么样的, 就是什么样。” “话不是这样说的, 云谷主。”面对云中任的油盐不进,时竟遥丝毫不慌,“五日前,在唐家大师兄牧行之的拜师大典上,唐家少家主唐棠于松云山上无故失踪,随后唐家立即封山, 搜查满座宾客, 众人皆尽在列,也都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唯有云谷主你早早离席,如今我们又都看到唐大小姐出现在药王谷里……说得这样详细了,云谷主没什么解释吗?” 何止是说得详细,这简直是在直说云中任就是罪魁祸首了。 但云中任完全不接这话, 他道:“给人定罪是要讲证据的, 时掌门。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我做的?” 他这话一出,与他针锋相对的三人还未开口, 牧行之怀里的破邪剑便闻风而动,“噌”一声出了鞘, 杀到云中任的面前, 剑锋铮动, 嗡嗡作响。 牧行之也怒道:“证据?云谷主, 如今唐棠就在屋里,人证具在,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云中任冷哼一声,他甚至伸出手弹了弹眼前破邪的剑锋,将破邪弹远了些,才冷冷道:“牧行之,我劝你慎言。屋里那人,是我的师尊,药王谷的三长老,流光仙尊。唐棠又是哪位?我没见过她。” 言语间之厚颜无耻,牧行之都要气笑了,他其实还没太搞清楚状况,不知道唐棠为什么看起来像是不认识自己了,虽然唐棠的一举一动都十分陌生,但他确定那人就是唐棠。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云中任。”牧行之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此事非同小可,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但唐棠的身份特殊,唐家在她身上留了阵法,如果她离开松云山太久,她的身体是撑不住的!” 这五天里,牧行之没敢合过眼。唐棠离开松云山越久,就越虚弱。计时沙漏里每一粒落下的沙子,都仿佛落在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上。 “……阵法?你是说这个东西?” 云中任从袖里取出一个东西,扔给牧行之。 “如果你说的是这个东西,不用担心,我已经帮她剜掉了。” 牧行之下意识接住,第一眼看去手中是雪白的一片——比纸还薄的骨片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复杂阵法,看起来十分诡异。 他倒抽一口冷气,按唐灵所说,唐棠是天道意识所化的一缕魂魄,寻常肉身无法支撑天道之力,只能靠阵法汲取整个唐家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供养她的身体,勉强维持身体与灵魂的平衡——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个阵法,她的身体很快会崩解消失! “云中任!”牧行之一步上前抓住他的衣领,双目赤红:“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这阵法是维持她身体的必需品,你竟敢……” 一直平静冷淡的云中任也皱起眉,他打断了牧行之,道:“维持身体?谁跟你说这东西是维持身体的阵法?” 牧行之死死地盯着他:“唐棠的灵魂庞大而身体虚弱,是靠这个阵法汲取整个唐家的灵力来供养她的身体的……此阵双阵叠加,你难道只看到表面上那个追踪阵法?!” 云中任先是一愣。随后他冷笑起来,也像是怒了的模样,一把拉开牧行之拎着自己衣领的手,才讥讽道:“我还道为何追踪阵法下有个汲取阵法,唐家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时竟遥与云中任相识三十余年,竟从未见过他这样大怒的模样,问:“此话怎讲?当时在唐家映棠阁里的那个阵法我看过了,的确是汲取阵法没错。” “把这骨片给他看。”时竟遥对牧行之说,见牧行之面露犹疑,他冷冷道,“这修真界若说时掌门阵法造诣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你们都被唐家骗了。” 时竟遥从牧行之手里接了骨片——薄薄的一片雪白,对着光时从背面透出烛火摇曳的昏黄,其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黑红交错,触目惊心。 时竟遥眯着眼看过去,定位石的定位阵法本就复杂,下面还有另一个阵法,两厢叠加,哪怕是时竟遥也觉得有些眼花,他细细辨认了一会儿,忽然面色大变。 “看明白了?”云中任道,“一个定位石的追踪阵法在前,另一个汲取阵法在后。” 时竟遥抿着唇,声音发紧:“……映棠阁下的汲取阵法的方向,被临时改过一道。” “什么意思?” “在松云山映棠阁时,我没有发现问题,是因为阵法的传送通道的确是从唐家人到唐棠身上,但唐棠身上的阵法没法改,不能骗人……这汲取阵法的作用,是让唐棠供养唐家,而不是唐家所说的,唐家供养唐棠。” 几人皆是一愣。 “……怪不得。”沈流云忽然说,“怪不得,我说唐家为什么那么干脆,我只是一逼,所有的答案就如同竹筒倒豆子般顺势倒出来了。” 因为这本就不是正确答案。血淋淋的皮肉上盖了层华美的褥子,唐家自然不介意给他们看自己掩饰过的真相。 唐家一代代横空出世的天才,唐家主凭空得来的家主地位,唐棠莫名其妙的娃娃亲,以及她这唐家微妙的处境……似乎这样更好解释一些。 牧行之道:“片面之词,我如何信你?”他与时竟遥、云中任根本没什么交情,比之这两人,他当然是更愿意相信唐家。 时竟遥将骨片还给他:“你大可自己去求证。” 唐家在映棠阁是那个阵法配合他们的说辞,简直是天衣无缝的,就连惯来多疑的时竟遥都没怀疑。或许唐家也根本没有料到会出现云中任这么一个疯子,直接动手剜掉了唐棠身上的阵法,让他们想掩盖的一切都暴露在白日之中。 牧行之将骨片收好,道:“在这之前,我要见唐棠。”他得先搞明白唐棠到底怎么了。 他这话一说,时竟遥和沈流云也目光灼灼,转向云中任。这态度便是附和了。 谁不想见唐棠?且不说牧行之和沈流云这两个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就连时竟遥这个隐隐约约猜到了云中任做了什么的人也蠢蠢欲动。如果唐棠是流光仙尊的转世……那猫妖呢?猫妖跟唐棠又有什么关系? 其实猫妖与流光仙尊的年岁是对不上的——猫妖死的时候,流光仙尊至少也已经成年了。这也是为什么时竟遥从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的原因。 但唐家的说辞,为时竟遥提供了一个新思路——暂且不提唐家的谎言,若唐家所说,唐棠是天道意识的化身是真的……猫妖会不会也是?时竟遥对猫妖的身份所知甚少,而且,妖族对猫妖的态度也不似寻常…… 现在想来,未免有些遗憾。时竟遥捏紧了袖里的琉璃瓶,他想,他当时杀那些妖族杀得太干脆了,竟没问问他们为何要这么做,也没问问他们的遗言——毕竟那时猫妖已死,他也没心思去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把他们送下去陪她就行。 这样想着,时竟遥陷入了沉思:当年自己有没有将妖族杀光?那么大一族,应当是没有的。但问题是,他们现在藏在哪里?他得将他们找出来。 他兀自想着,忽然一声推门响动。 四人随着声音望过去,出门的是抬着浴桶的药童,随后白发的仙尊走出来,倚在门栏上。 因为要见客,她换了身简单的青色白纱襦裙,肩膀上披着一件白色的外裳,长发被随手拢起,搭在一侧肩上,发尾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 昏暗的廊下,身后屋里的夜明珠为她落下一层莹润曦光,好似他们都在唐棠身前的阴影里蒙着她的光。 唐棠随手撩起一缕落在耳边的湿发,问:“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师尊。”云中任率先回过神来,他迎了上去,拉起唐棠肩上的外裳,见她肩上已经被濡湿了一小片,道,“怎么不擦干?夜晚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还没到那种程度。”唐棠说,“没有灵力,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只能自己来了。” 说着,唐棠的视线扫过廊下三人,最后落在时竟遥的身上。 “时掌门方才不是答应要与我说事么?”她转身向屋里走去,青纱的衣摆随着光动。“进来吧。” 屋内暖光融融,摇曳的烛火透出一股没来由的温柔,晚风吹过,一瓣雪白的花打着旋落下,空气中还弥漫着未散去的淡淡的酒香。 云中任跟在唐棠的身后,他单手按着唐棠的肩膀,在随她跨步入门的一刻忽然转过头来。他冷冷地看了一眼三人,面庞隐没在黑暗中,目光寒意森森,似乎暗含着警告。 时竟遥微笑以对,沈流云沉默不语,牧行之冷冷一笑。 三人同时抬步,跟上了唐棠的脚步。 第73章 ??昼短三 屋内已经被收拾了一遍, 但药童显然不敢乱动别的东西,只将收拾了碎瓦片和残酒,其他的一切还保持着原样。 唐棠随手把桌上不知道摊开放了多少年了医书摞成一堆, 捡起毛笔, 笔尖的一点墨竟还是湿润的, 云中任用灵力维持了三十年, 让一切都停在她离去的那一刻——就连他自己,也停在那个时候。 屋子并不狭小,但四个大男人站在一起,多少显得有点窄,唐棠看了看他们,道:“屋里小, 不如去正厅?” “更深露重, 正厅又远,师尊的头发还是湿的,就在这里吧。”云中任说,他向时竟遥瞥去一眼,对方回以一个惯来的笑,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我与时掌门是旧识, 至于这位……”他给唐棠认人,“这位是沈流云沈剑尊, 这位是唐家的大师兄牧行之,大家彼此熟识, 没什么不能听不能说的。” 唐棠颔首, 算是打招呼了:“沈剑尊, 我听过你的名讳。”又说, “唐家的大师兄不姓唐?牧行之……哪个牧,哪个行之?” 牧行之面色并不好看。几乎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问他这句话,一遍遍询问着他的出身,只有唐棠没有问过。唐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我倒是有缘。你可愿与我同去唐家? 他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句话会从唐棠的嘴里说出来。 “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牧行之说,“是这个行之。” “……噢。”唐棠说,“你的父亲是牧修远。” 牧并不算是一个常见的姓氏,姓牧叫牧行之的,就更少了。几乎所有人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都会反应过来,原因无他,虽然牧家已经落魄了,但曾几何时牧修远也是修真界响当当的大人物,而整个修真界唯一一个人妖混血,就更出名了。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或者说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牧行之没有接话。 谁知,唐棠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忽然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牧行之睁大了眼。 云中任也是一怔,随即不敢置信地看着唐棠:“师尊……”唐棠这样说,是想起什么了吗?难道记忆的替换还不够干净?不然为何会…… “不,不是好像,我的确见过你。”唐棠又说。 唐棠所工作的地方是穿书局,而不是快穿局。她的每一个任务,都是一本小说。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是一个永恒的难题。但穿书局认为,是作者动了笔,这个世界才生成的,他们依造此来生成唐棠的身份。 所以,穿书局下发的一切的剧本和记忆,都是从作者落笔的那一章开始。会有一些前因后果,但与这本小说无关的内容,就如同小说里的路人甲npc,过一眼就会忘掉,又或者说是如同没用的、被大脑深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一样,如果不刻意去想,不再次见到,是根本不会记起这件事的。 所以,直到这一刻,唐棠看到了牧行之,才忽而想起一件事—— “我见过你,在十几年前……不,是四十多年前。我刚到药王谷的时候。” 四十多年前——那时候牧行之根本还没出生。 意识到这一点,云中任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唐棠的肩膀上,给她提了提外衣。 牧行之却是大失所望。但几乎是立刻,他就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他是牧修远领养的孩子,只是对外声称自己是牧修远的亲子罢了,即使是牧家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世,但唐棠,她说她在四十几年前见过牧行之……她所见到的那个人,会不会是牧行之的亲生父亲? 时竟遥若有所思道:“那恐怕是你记错了,仙尊。牧行之如今也不过二十岁上下,何以来的四十年前?” 唐棠皱起眉。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牧行之,最后将视线落在他的眼睛上。那是一双棕色的眼睛,如琥珀般在某些角度反射出金灿灿的光,他的瞳仁较之常人偏细偏长,立在眼睛中一点,乍一看过去,竟像是某种凶残而冰冷的野兽。 “我不可能记错。”唐棠万分笃定地说,“而且当时,是一个姓牧的剑修带着他来的——姓牧的剑修,不就是牧修远么?” “你看到的那个人,很可能是我的父亲。”牧行之说。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干脆利落的一句话能让其他人眼中掀起多大的波澜。 “……父亲?” 牧行之补充道:“牧修远是我的养父。至于我的亲生父亲,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见过他。” “那你想寻他么?”唐棠想了想,觉得如果牧行之只有二十岁,那四十年前的那个男人很可能真的是他的父亲。便道,“流光塔里有药王谷所有病人的记录,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找一下。”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云中任:“这座塔还叫流光塔对吧?我之前那些书和记录……” “都在原位。”云中任说,“师尊永远是流光塔的主人。” 唐棠的眉头舒开了。想来流光塔对流光仙尊来说的确是意义非凡,她对云中任说:“那还在原位——阁楼三间左边,柜子上都标有年份。我想想……牧修远带着那个男人在药王谷住了一个月,在南岐长老门下,是四十一年前的夏天。具体哪日哪月记不得了,得找一下,应当很好找,那个男人很像他。” 云中任说:“师尊?” 唐棠摆了摆手:“没事。你带他去找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刚好有些关于南岐峰的事情想问时掌门。” 见云中任面还是露犹豫,唐棠又说:“去吧。那些记录都是流光塔和药王谷的秘密,其他人去我不放心。” 此话一出,效果果然立竿见影,云中任点点头,说:“师尊您在这里等我。”说罢便带着牧行之往外。 临出门,牧行之却忽然回过头,带着点自己也说不出清楚的期待,他唤:“唐棠。” “你唤我凡人姓名,你认识我?”唐棠问。 期待落了空。 第63节 自然是认识的。但现在,牧行之只得苦笑。他也看出来了,唐棠大约是少了些记忆,不记得自己的事情,以为自己是药王谷的流光仙尊。 他张了张嘴,想唤一句别的什么,唐棠这个名字放在现在太生疏,但自称师兄似乎更不合适——他还没做她一天的师兄,唐棠就被掳走了,更何况,一直以来,都是唐棠对他的保护多一些。 只是,看着唐棠疑惑的脸,他忽然想起在拜师大典之后,他与唐棠一齐漫步的那条小道,和当时她开玩笑所说的话。 “大小姐。”牧行之说,“您答应过会垂怜我这个小可怜的。” 唐棠一怔。 “喂!”云中任立刻道,他恼火地说,“姓牧的,注意你的言辞!不许与我师尊这样说话!” 唐棠也说:“大小姐?如果你唤我大公主,我应当会信你。” 牧行之摇头。他忽然往回走了几步,走到唐棠的面前。他微微俯下身,直径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然后紧张地盯着唐棠脸上的表情。 唐棠先是茫然,紧接着睁大了眼。流光仙尊那双惯来冷冷淡淡往下垂的眼睛忽然瞪圆了些,有些猫儿似的天真,让她看起来像是唐家的大小姐唐棠了。 云中任忽觉不妙。 ——她的手下,忽然出现了一股毛茸茸的触感。 “这是什么……是你的妖族血脉?”唐棠问。 “嗯。”牧行之说。他圈着唐棠的手腕,让她顺着毛又逆着毛撸自己的大耳朵,因为耳朵的显露,他的眼睛转换为金灿灿的颜色,瞳孔又细又长。 手下皮毛的触感又顺又滑,唐棠下意识用力去抓,毛绒绒的耳朵却从她的指间溜走,软软地往下垂。 “你是……” “是狼。”牧行之笑了笑,他似乎终于找到了面前之人与唐棠的相似之处,于是露出一个小小的虎牙,一点带着乖巧的寒芒在烛火里一闪而过。 他保持着让唐棠摸自己耳朵的姿势,微微侧过身,身后衣裳下突然多出了一团蓬松的鼓起,那是尾巴的位置。 他抓住唐棠另一只手,要往那里放,说:“唐棠,大小姐,你不是最喜欢我的耳朵,要不要再摸一下尾巴……” “牧!行!之!”云中任大怒,冲过来给了牧行之一拳,“不准对我师尊耍流氓!” 牧行之反应极快,他回身挡下这一拳,不甘示弱,冷笑道:“你的师尊?!她是我唐家的大小姐!” 两人扭打做一团,唐棠几乎是呆愣在原地,她看着自己方才摸着牧行之耳朵的手,茫然地想:耳朵……好软……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 时竟遥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狐狸含笑道:“仙尊,您看我这手,可还算柔软?” “飒——!” 一剑斜里刺来,时竟遥立刻收回手——多亏他眼疾手快,否则说不得手掌都要被削掉半截。 沈流云及时加入战局——如果他再反应不过来就晚了,他讥讽:“时大掌门常年练剑,只怕手掌里的剑茧子硬得咯人,您是怎么能说出这句话的?” 时竟遥挑唇一笑:“柔软不敢当,不过比之沈剑尊,还是好上不少的。” 言下之意便是,你这剑尊竟也好意思说我? 唐棠茫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头上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怎么就,打起来了? 第74章 ??昼短四 半个时辰后, 唐棠的桌面上堆着几本装订好的册子,而云中任和牧行之两个人乖乖坐在她面前,垂着头, 而时竟遥和沈流云站在她身后, 四人对视, 皆是一言不发。 在流光仙尊的眼里, 云中任和牧行之都算小辈,小屁孩两个,因此她在搞清楚情况之后,一手一个,毫不留情地镇压了他们的扭打;而时竟遥和沈流云属于同辈,甚至连来头也大, 她不好说什么, 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意见,两个男人自然不会表现幼稚让自己在唐棠心里落了下风,因此很自觉地收了声,站在她身后。 棉线定的书很不好翻页,唐棠两个指头轻轻按住书的中心,她对这些记录很熟悉, 一目十行地往下扫, 很快找到了想找的那一页: “喏,在这里。”她说, 将书放到牧行之的面前,“四十一年前的五月初七, 立夏的后两天。看这, 这个签名……牧家家主, 牧修远。” 第一页是登记, 但签名只有牧修远一个人的。跟着牧修远一起来的那个病人,牧行之的父亲没有签名。事实上,唐棠从头翻到尾也没有看到除了牧修远之外的签名,因此众人也无从得知他的名字。 第二页是去向记录,手册上写着前前任谷主的签名,后面跟了一个南岐长老的签名。唐棠说:“这意思是,最开始接手他的人是谷主,但后来转到了南岐长老那边。这一页只有这两个签名,说明他后来再没有离开南岐长老的南岐塔——要么是病愈后自行离去,或者死在南岐塔了。” “这两个结局,差别可有点大。”时竟遥说,“仙尊,药王谷对于病人的记录这么详细,难道连生死这样的大事都没有记录吗?” “当然是有的。”唐棠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这里本该是记录病人的后续情况的,但是……” 但是什么?不需要答案,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一页是空白的。 “而且……你们看。”唐棠又翻回来,前几页,本该记录病因、病情的几页,也几乎是空白的。 为什么是“几乎”呢? 因为这几张纸上,还是有几个字的。寥寥的几个字。 有一页是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之类的表格,但几乎全空着,只有姓名的格子上,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牧”字,后面的性别,则是细笔的簪花小楷,一个“男”字。 两个字的字迹、笔锋和墨迹都差别极大,“男”字显然是后面补上的,很可能是南岐长老后来整理时写上去的,因为其他年龄之类的信息,她并不清楚,所以其他的格子是空的。 底下的空白处,也有几个簪花小楷的备注:妖族、狼族。 第二页则是病情记录。这一页病情记录比基础信息更奇怪。 为了方便医修们填写,这几页没有排版,是全然的白纸,拢共有五页,足够医修们事无巨细地写清楚病人的病情了。 但就是这五页,后面的四页全是空的,南岐长老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填,又或者她根本填不满,干脆空着了。 只有第一页,潦草地写了几个词。 “妖丹破损”——然后“破损”两个字被划掉了,改为了“碎裂”,紧接着“碎裂”两个字又被划掉了,改为“消失”。 最后的最后,她又将“消失”两字划掉,但这一次,没有新的补充。偌大一张白纸上,妖丹两个字后面跟着三个被划掉的词语,其下又有几个深深的墨点,似乎南岐长老在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犹豫了很久,直到蘸饱了墨的毛笔不堪重负,落下墨渍来控诉主人不负责任的沉思。 “这是什么意思?”牧行之指着被划掉的几个词语问,“意思是他的病从妖丹破损发展到妖丹消失吗?” “……不。”唐棠轻声说。“是误判。” 云中任点头,也道:“如果是病情发展的全过程,那么应该写明每一个阶段过渡到下一个阶段的全过程,而不是划掉。” 唐棠摩挲着这一页纸,四十一年的岁月让它变得粗糙而脆弱,边缘泛着一层绒毛。 “我没有见过南岐长老。她往日里写记录,都是这般模样的?”云中任说。这是自然的,云中任入谷时,南岐长老已仙去好几年了,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唐棠,没人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唐棠摇了摇头。 “南岐长老是曾是这座塔的主人,东塔曾经有过许多名字,换过许多主人,但始终是药王谷的藏书之地,东塔的主人,也有维护医书、整理记录,将之编纂成册的职责。因此,每一任东塔之主,都是细致、严谨且守规矩的人。” 见云中任投来目光,唐棠补充道:“——当然,我不算,你们可以当我是个例外。言归正传。南岐长老是我的师尊,我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个细心的人,为人有些古板,极其重视礼节。我曾经是她医治的病人,她也给我写过一份记录。在那份记录里,一应事项她都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不仅是病情,她甚至记录我的喜好、心情和偶尔醉酒后的熬夜与晚起。” 牧行之道:“那这份记录,她为什么只写了这么几个字?是没时间了么?” “……不。不是。”唐棠摩挲着纸面上的墨点,透过这几个墨点,唐棠几乎能想象到某一个深夜,南岐长老独自在屋里掌了灯,坐在小桌前对着这一页深思的模样。 妖丹……破损、碎裂、消失……她为什么要划掉最后这几个词?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份记录如此奇怪? 不记录的原因有很多。南岐长老是无法记录,还是不敢记录,又或者根本不会记录?否则,依照她的性格,没道理只写下这么寥寥的几个词。 一切的起因,是妖丹。唐棠想,无论在这颗妖丹上发生了什么导致了南岐长老的误判,一切的根源都在这颗妖丹上。而这个词,也是唯一没被划去的词语。南岐长老大约不清楚妖丹到底怎么了,但她能肯定的是这颗妖丹出了问题。 唐棠忽然想起之前她与牧行之误入地底妖族的城池,牧行之吃掉的那枚巨大的金灿灿的妖丹。而且牧行之曾说过,小狼崽状态下的他一切都凭本能行事,他觉得那颗妖丹是他的,他就吞了,没有想那么多。 那颗妖丹……该不会是牧行之父亲的吧? 这样想着,唐棠差点下意识看向牧行之——好悬忍住了,她要是多余看这一眼,就说不清楚了。毕竟她现在是流光仙尊,而不是唐棠。 她让自己垂下眼,盯着这一页奇怪的记录。 忽然从斜里伸出来一只手,拿走了记录。唐棠抬头,是牧行之。这只年幼失怙失恃,独自在充满恶意的世界里跌跌撞撞长大的小狼崽,此刻面无表情地抽过记录,他垂着眼,看着白纸上那几个荒唐而令人迷惑的词语。 片刻,他问:“唐棠,你见过他?” “叫我流光仙尊。已经很久没有人唤我凡人名姓了,不习惯。——你说谁?” “他。”牧行之用下巴点了点记录册。 “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吧。那个时候,我还是塔里的病人,并不是医修,不能四处随意走动,只见过他一面。” 牧行之又问:“他是什么样的?” 这次唐棠沉思了一会儿,才说:“他与你长得很像。” 牧行之道:“父亲与孩子相像,应当的。” 唐棠想了想,强调说:“很像。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我一眼就将你认出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牧行之问。 唐棠沉默了一阵,眼神忽然望向大开的窗。窗外,杏花纷扬如雪,透过这些雪白,她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眼。 那真是太模糊的一面之缘了。 在流光仙尊的记忆里,他们曾隔着万千人海,遥遥地对上了一眼。 黑发的男人面容苍白而凌冽,如同北地的雪,而白发的少女平静地看过去。那时她初入药王谷,刚刚躲过大夏皇族追杀,逃命自然没有什么讲究,唐棠不可避免地落了光。她浑身肌肤如火烧似的,脸上满是晒斑、皮疹、水疱。 当时的她顶着很丑陋的一张脸,有许多人第一次见她都会被吓一跳。但唐棠已经不记得对方看到她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了。 许多细节都被岁月磨平了,唯独剩下那一眼。 ——“他有一双金色的眼。” “就像你这样吗?”牧行之说,“唐棠,你也有一双金色的眼。” “……不。”唐棠说,“那是一双特别的眼睛。如烈阳,如流火,如鎏金,只要见过一眼,就绝对忘不掉。” 唐棠扭回头来,看着牧行之,补充道:“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是一对长长的竖瞳,一看便知是个妖族,与你不同。” 牧行之没接这话,片刻后,他头顶冒出一对大耳朵,眼睛随着耳朵的出现而缓缓发亮,从棕色转为金灿灿的鎏金色,眼瞳中心一条竖线似的瞳仁。 “像这样?”他缓缓问。 唐棠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很像。但眼神不一样。”唯有眼神是无法伪装和模仿的。 她以为牧行之还会接着问,但得到这个答案之后,牧行之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牧行之却避而不答。他说:唐棠……流光仙尊。你说南岐长老也曾为你撰写记录,这份记录,可否一观?” 第64节 第75章 ??昼短五 唐棠点着桌面, 问:“你想看什么?” 牧行之翻了翻记录册,道:“看字迹。” “你怀疑有人替换了这本册子?”唐棠皱起眉,“不可能。我守了流光塔这么多年, 从没有外人……呃。”话说一半, 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死了三十年了。她的记忆没有断代, 流光塔又一切如常, 三十年的岁月总被她忽略。 她看向云中任,云中任道:“师尊,我在百鬼阁呆了一年才回到流光塔。” 所以这一年期间,是空白的。 牧行之道:“你说南岐长老会记录心情喜好等无关紧要的东西,而这本记录册这么多空白页,他在药王谷住了一个月, 哪怕不记病情也有很多东西可以记吧?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改的。” 是的。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改的。南岐长老会记录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并非药王谷的要求,而是她的习惯。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不是南岐长老写的,要么是她刻意只写这一些,来隐瞒什么。 唐棠想了想,道:“谁会这么大费周章地来换一本记录册?更何况, 这些记录由东塔的主人世代保管, 只有谷主和四大长老可以翻阅。药王谷排外又地位超然,哪怕是在人妖之争中, 药王谷也是绝对中立的,在四十年前, 妖族尚且活跃在这片大地上的时候, 药王谷里也有许多妖族。”她还是更偏向于后者。 牧行之说:“看看就知道了。” 他这样坚持, 唐棠只得要云中任去取了另外一册记录, 唐棠和牧行之的父亲入谷时间是差不多的,两册记录挨得近,云中任很快取来给她。 唐棠翻到那一页给他:“这里。” 就如牧行之父亲那一本似的,但不同的是唐棠的信息填得很满,姓名、年龄、性别之类的,她来到药王谷的时候才十二岁,身高甚至不足一米六,南岐长老在备注那一块写着:大唐长公主,临宗帝幼女。 随后“大唐”二字下面又写了个问号。 “这是什么意思?”牧行之指着那问号问。 唐棠说:“那时候大唐已经不复存在了。当时师尊问我出身,我说自己是大唐长公主,她就这样写了。后来她去查,发现世上并没有这一个国家,就注了个问号。” 牧行之点点头,第一页普通寻常,没什么好看的,他翻过一页,接下来的几页,密密麻麻地用簪花小楷写着记录。 果真就像是唐棠所说的那样,除了病情之外,南岐长老会在旁边的空白处备注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第一页写着“喜花”“好酒”“畏苦”之类的,翻过一页,第二页甚至写了哪天喝醉酒第二天没起得来床耽误了吃药这种小事。 方才牧行之和唐棠谈论牧行之父亲的时候,时竟遥和沈流云都没太上心,此时翻到唐棠的记录,四个男人登时凑了一堆,可惜时竟遥一介阵修,沈流云和牧行之两个剑修,面对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医修术语,三个臭皮匠也凑不出一个诸葛亮,对着唐棠那些喜好和小事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个什么问题。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看出什么来。 沈流云对着“喜花”两个字陷入沉思,牧行之看着“畏苦”两个字想起了唐棠那一瓶掺着蜂蜜的药,时竟遥点了点“好酒”二字,问:“仙尊,您还喜欢喝酒?” 唐棠“唔”了一声,不接这话:“如何?可看出什么来了?” 牧行之将两个册子并在一起,秀气温柔的簪花小楷,每一个字都规规整整,小巧精致中带着硬瘦的风骨,很有些风雅的味道。 笔锋、笔势,甚至从每个字晕出的毫厘黑色之中都可以看出握笔之人的姿势。 “的确是同一个人写的。”牧行之说。 说话间,他又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视线不经意地一扫,落在了末尾。 末尾,记录去向的地方。 细笔的簪花小楷上写着:“此子颇有医修天赋,病愈后留在药王谷南岐塔。”后面跟了一个签名“南岐”。 众人的视线都忍不住看了过去。 原因无他,南岐二字下,还跟了一个签名:“牧”。 牧行之一愣,随即将之前那本册子翻到第一页,第一页,姓名那一格,一个龙飞凤舞的“牧”字。 ……一模一样。 而且,在这个字之下,还有一句话:“留在药王谷,等” 这位神秘的妖族,只在自己的记录册上写了一个姓,却在唐棠的记录上留下这么长一句,最令人在意的,是这句未完的话里,他写着:“等”。等什么? 四人骤然看向唐棠,谁知唐棠也是一愣。 她拉过记录册,皱眉道:“……之前看还没有这句话的。” “‘之前’是什么时候?” “封存记录的时候。”唐棠说,“当年我要留在药王谷,南岐长老将这份记录给我看过,确认无误之后,她签上了自己的姓名,然后封上记录,把它送到了塔上的存书阁。” 云中任道:“不过,虽然说是封存记录,但药王谷的长老医修们偶尔需要查阅过往的病例,所以记录册并不会打上封条之类,如果有人想要添上什么,也并不难。” “所以这个字,这句话,是在这之后,被人添上去的,南岐长老和唐棠都不知情?” 唐棠点头。 “唐棠,你真的不认识他?” “只有一面之缘。”唐棠强调,面前这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经历,便解释说:“记录上也写了,我是凡人出身。大唐灭亡之后,跟随哥哥一路逃到药王谷,落水后被水流冲到药王谷外的溪流边上,恰巧那天南岐长老出门,她把我捡回了药王谷,从此之后我就一直在药王谷。” “但从他留下的这句话来看……等?等是什么意思?他在等你?还是等什么东西、什么事情?” “我怎么知道?”唐棠道,“我与他就见过一面。很久之前,流光塔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流光塔还叫南岐塔,虽是高塔,但为了塔里的病人和医术,塔内有很多朝阳的窗户,因为白化病的原因,我只能待在自己屋里,不能出门。” 她想起那天自己见到那个男人的经历:“那天他刚来药王谷,带着他来的牧修士很有名,所以大家都去看牧修士了,外面很吵,我就往外看了一眼,刚巧与他对上了视线。” “然后呢?” 唐棠摊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就那一眼。从此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但从他留下的这句话看来,他们应当是认识的。至少,他认识唐棠。 第76章 ??昼短六 他何止是认识唐棠。从他留下的这句话来看, 还关系匪浅。 如果不是唐棠确认自己在这个世界拢共只有面前这四个人的任务,她会以为那位神秘的妖族、牧行之的父亲也是她曾经的任务对象。 ……等等。 真的不是吗? 唐棠心里一紧。她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为何那个妖族表现得像是与她熟识?她翻阅脑海里的记忆, 直到这个时候, 才发现—— 她竟不记得了。 在沈流云之前的记忆, 她竟然不记得了!她记得自己是穿书局的员工, 完成过很多任务,因百分百的完成率而被评为金牌员工,但……她完成过什么任务?她去过什么世界? 一片空白。那些记忆就像是一个被人后期填入的概念,只有框架而无细节。 唐棠一下头皮就炸了。 她猛地站起来,在脑海里唤道:【027!027!你在吗?!】 没有回应。 “怎么了?师尊?” 云中任的呼唤传来,唐棠抬头对上他满是担忧的眼神, 她勉强冷静了些, 发现四个男主都担忧地看着自己。 男主……对!男主。 唐棠说:“我不认识他。……云中任,有酒吗?” 云中任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唐棠为何突然说这个,但很快答道:“有的,师尊。您怎么突然说这个?” 唐棠道:“突然有点想喝酒了,帮我拿一坛子来。” 云中任忧心忡忡,但唐棠说的话他惯来不会不听, 他走了两三步到酒柜前, 唐棠凝神去听,只听得脑海里一声清脆的声响:【您的攻略对象云中任距离您五米】 唐棠坐了回去。 那种轻飘飘的荒唐终于落了实地。还好……还有系统在, 让她感觉自己并不是一个游魂。这么久以来,虽然系统不见踪影, 但她在这个世界一次次地经历爱、恨和死亡, 在浓烈的情感漩涡里, 也只有系统是她的稻草, 将她从深谭中拽出来,一遍遍提醒她,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总有一天她要回家的。 【027……】她在心里说,声音带着未消弭的惶恐,【不,伶姐姐。你在不在?】 没有回应。 唐棠慢慢地伸出手,捂着额。 穿书局的系统里有许多人工智能,但唐棠的系统不是。她的系统是人。伶是她的上司,也是是她的前辈,她们关系很好,最初唐棠进入穿书局的时候,就是伶一直在照顾她。 那件事之后,伶不得已将自己的灵魂与唐棠的系统对调,唐棠将自己的任务设置改为不间断地进入任务世界,好带着伶一起避开穿书局的那帮人。 这也是为什么,她的系统出了问题,她也没有上报穿书局,而是一直就这样往下走任务。 忽有一阵冰凉贴在唐棠的脸上。她抬头一看,云中任捏着一个巴掌大的红泥酒坛,贴在她的脸上:“师尊?” 唐棠“唔”了一声,接了酒坛。她环顾四周,对上四个男主的视线。她知道自己方才惊慌之下漏了破绽,借口也找得太敷衍,得给他们一个答案才是。 “没什么。只是刚刚想起一件事。那时候我在南岐塔治病,我的师尊——就是南岐长老,她不允许我喝酒,说耽误事,也不允许医修药童们给我带酒。有一次,那个妖族竟给我送了坛酒来,师尊看到了,竟也没说什么。”唐棠睁着眼说瞎话,胡编乱造,“所以我想,他与我师尊会不会是认识?” 她本意是编个借口把男主们敷衍过去,但随着自己的诉说,恍惚间好似也看到了某个深夜,黑发的男人将一坛酒靠在她的门前,泥坛与木门相撞,发出轻微的乒乓声,唐棠光着脚跳下床,月光落在她身上,白发随着脚步在身后一晃一晃地。 她推开门,靠着门的小酒坛被推倒,咕噜噜地滚到外边。唐棠追出屋去,沿着酒香,不知追了多久,酒坛终于停住了,她捡起小酒坛,抱在怀里。 这是一个向下的台阶。 男人站在台阶下,面容隐在黑暗中,独独一双金色的眼仿佛燃着火。 唐棠抱着小酒坛,自上而下地,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人开口说话,在黑暗中,唯有夜风顺着窗沿跳进来,趴在窗台上看着他们,如果风能开口说话,一定会发出疑惑的声音。 好半晌,男人指了指唐棠的脚。 唐棠低下头,发现自己一双苍白的脚踩得脏兮兮的,如果明天叫南岐长老看到了,她一定会知道她偷偷跑出去了。唐棠穿得薄,方才追酒坛的时候没感觉,此刻发现自己光着脚,一瞬间好像有凉意从脚底传上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等她再抬起头,台阶下的男人不见了,只有一件灰色的外袍,被他留在台阶上。 …… 那是流光仙尊的记忆么? 唐棠喃喃道:“我想起来了……他给过我一坛酒。那天我贪杯喝醉了,可第二天师尊看到了靠在床边的酒坛,竟然没说我,他与师尊,应当是认识的。” 唐棠的师尊,南岐长老。 云中任和时竟遥对视了一眼。 牧行之说:“既然南岐长老与他相识,那所有的问题,寻她一问便知。她……” “师尊已故去多年。”唐棠说,“认识你父亲的人,就我所知,我师尊算一个,牧修远算一个,其他的话……在药王谷里,没见过与他亲近熟识的人。所以,很可惜,线索就这样断掉了。” 第65节 牧行之犹不甘心,问:“南岐长老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她是个有点古板,但很温柔的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我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很尊敬她。” “所以,你们与我说,师尊是默认了谷主养蛊计划的……我很难相信。”唐棠说,她看向时竟遥,“时掌门,先前我说有一事想问你,也正是此事。天玄宗南岐峰长老参与了此事,是否千真万确?” 说到这事,时竟遥也收了笑。他正色道:“他们与药王谷前任谷主通信的书信还留在我那里,仙尊若是不信,可走一趟天玄宗,亲自一看。” “所以,只有南岐长老父亲的通信,没有南岐长老的么?” 时竟遥一愣:“这倒是。” 唐棠点头道:“我算过,我被种蛊的时间,大约就是牧行之父亲来药王谷的时候。师尊与那位妖族相熟,而且他好像一直在关注我。他一定知道点什么。” “你是想……” 唐棠对牧行之说:“如果你想寻你父亲,我帮你。” 四人面面相觑,就连牧行之也是一愣。 云中任第一个反对,“师尊,此事事关重大,您身体刚好一些,怎么好又掺和这些事情?如果要寻人,直接遣人去就是。” 云中任实在不愿意流光仙尊掺和这些事,如今他把药王谷上下整顿得好好的,流光塔也保存着三十年前的模样,他们为什么不能在药王谷里,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师徒呢?那是云中任梦寐以求的生活。 唐棠看过来一眼。 流光仙尊有时候不那么稳重,她摸着酒坛时,总显出几分浪荡不羁,但到底是做师尊的,但只那一眼,其中不容置疑的意味就叫云中任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我意已决。”唐棠说。 云中任抿着唇。他不想反驳唐棠,可是真叫他答应让唐棠离开,也不愿意。 但云中任也看得出来,唐棠是真的下了决心。 ——唐棠有其它理由。 她想快些完成任务走人。 她琢磨了一下,虽然她没有剧本,但就牧行之的身世来看,他身上的问题无非两点:他的身世、还有他的血脉。 这两点说白了都是同一个东西。唐棠猜测,牧行之的剧本,大约是弄明白他的身世,然后让他觉醒血脉,成为妖王之类的角色就行了。 身为男主,牧行之的身世定然十分曲折坎坷,如果让牧行之一个人去,肯定困难重重,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唐棠决定插上一手,帮他加速这个过程。 但她现在不是唐家的少家主唐棠,跟牧行之是陌生人,她想插手都无从下手,只好借了流光仙尊的师尊的借口。 她看向牧行之。说起来……牧行之来这一趟,是为了把自己带回松云山的吧? 结果在短短一个夜晚里,一事接着一事,还一事比一事复杂,牧行之恐怕也有点晕了。 果然。牧行之愣了一会儿,神情复杂。他想了想,说:“若你已决定了,我倒是有个线索。” “是什么?” “松云城周边的一处地下妖族城池。”牧行之缓缓吐出一个地名,“我曾在那里见过一支妖族,他们恐怕是世上仅存的妖族了。” 唐棠自然知道那地方,甚至是不久前,他们才从那里离开。那时离开时,唐棠就在冥冥之中有种预感:总有一天,男主会回到这里。 但即使是她,也没有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而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和经历,已经天翻地覆。 站在一旁的时竟遥忽然道:“这世上竟还有妖族?我以为我已经将他们……” 他没有说完,想必那话不会很好听。 沈流云在旁说:“确有其事,我也同牧行之一起见过那妖族城池——时掌门,您应当知道,这世界上最难的,就是斩草除根。” 时竟遥挑唇道:“你这样说了,那我更得去看看这些漏网之鱼了。”他本就想去寻妖族,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得来全不费工夫。 沈流云道:“时掌门都凑这一个热闹,我这去过一次的,没理由不去。” 唐棠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看向云中任——在松云山上时,云中任显得冷淡万分,但到了流光仙尊面前,他总是会不自觉地露出一些孩子似的别扭,像是又变成了许多年前那个大夏太子云中任。此刻他冷下脸,冷冷道:“师尊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好。”唐棠一锤定音,“既然这样,我们明天就动身……” 云中任插话:“三天后。”见唐棠看过来,他补充,“三天后,师尊,不能再早了!您应当多休息。” 对上云中任的冷脸,唐棠也有点无奈:“好吧。” 这件事情就这样敲定。 四个男主的眼神来往,其下的暗流涌动,唐棠并不是不知道。但她已经不想去管了,快刀斩乱麻,管她现在是什么身份,快点完成任务死遁走人就行! 第77章 ??昼短七 众人散去后, 月上中天,一墙之隔,云中任又嗅到了酒味, 伴随着细微的沸腾之声。 他推开门, 门的那一头, 唐棠半坐在地上, 脚边是一个沸腾的温酒壶,她的长发闪着莹润的光芒,月光亲吻着垂下的眼睫。 有那么一瞬间云中任觉得自己还身在幻梦之中。 他靠着门,几乎是呆呆地立在原地,那一墙之隔的温柔乡,只是这样永远地望去一眼, 就让人难以自拔地沉了下去。 倒是唐棠先看过来, 道:“怎么,傻了?” 云中任走过去,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唐棠的身边,接过唐棠手里的银勺,搅着微微沸腾的杏花酿,低声说:“……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唐棠单手支着下巴, 说:“我也觉得。” 云中任倏忽抬头。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才是最不真实的好吧。”唐棠耸了耸肩, 说:“我还以为我已经死透了。” “师尊……”云中任低声说。唐棠说话惯来直白,不太讲究, 然而云中任却听不得。主人还未怎么样呢,他这个旁观者先觉得晦气。 唐棠低下眼去, 拎起温酒壶, 清澈的酒液倾泻而下, 落进她的酒碗里, 一个明晃晃的月碎在里面。 “云中任,你告诉我,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云中任洗去了唐棠的记忆,但流光仙尊也不是好骗的人。方才没问,只是外人太多,一时隐忍不发罢了。云中任早知道他逃不过这么一问。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本就是一场豪赌。哪怕是世上最疯狂的赌徒,也不会在赌博之前先设想赢了之后要做什么。 沉默片刻,唐棠道:“不能说?” 云中任摇摇头。他不语,只倾身抱住唐棠。 三十年前尚且要靠她来保护的小孩,如今也大了。他这样倾身下来,半个身子几乎遮住了唐棠,肩背宽厚,带着令人陌生的侵略性,唐棠恍然意识到了,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三十年了……”云中任喃喃道。 “也对。”唐棠说,“三十年了,你已经长大了,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云中任将下巴垫在唐棠的肩膀上,呼吸间湿热的气息拍在她的脖颈和发间,他说:“既然师尊也知道弟子长大了,为什么不能……” “不能什么?” “……为什么就不能被我保护一下呢?” 他更紧地抱住唐棠,似乎要靠这力气抓住三十年的时光,那方才明了就失去的心意,窗外的杏花、澄澈的月光、流淌的酒香,一切都缓缓凝固,化为面前这一个人。 他用一种可怜的语气说:“师尊,我好不容易才找回您……” 唐棠失笑,拍了拍他的背,说到底还是觉得愧疚:“不说就不说吧。” “谁叫当年您也是这么瞒我,保护我的。”云中任说,这两件事完全不一样,但他讨了个巧。果然,唐棠不多问了,她端起酒碗。 “师尊明日又要醉到日上三竿吗?” “三十年不见,你好像变得很爱说我。”唐棠说。但说是这样说了,她还是慢悠悠地将酒抿进嘴里,不为所动。 云中任直起身,他直直地看着唐棠,而后一把接过她手里的碗,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紧接着,他又俯下身,这次倒没有抱住唐棠,只是将下巴放在她肩上,高大的身体极为别扭地做成一个小鸟依人般的动作,含含糊糊地说:“我陪师尊喝酒……” 冷冰冰的、不苟言笑的云谷主,到了自己师尊面前,总是一下子变得黏糊糊。他在修真界呆了三十年,始终以远客自居,只有唐棠是他可以放松的家。 “就你那酒量?”唐棠失笑,一边随手给自己倒酒,一边说,“得了,喝醉了还得我给你拖回床上……我的床你睡了多少年?现在还想睡?” 听到“睡”这个字,云中任又抬起头。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似的,他煞有介事地点头,然后接过唐棠倒的酒,又是一饮而尽。 或许酒量这种事情确实是天生的,三十年过去,云中任的酒量竟没有丝毫长进,两碗酒下肚,就迷迷糊糊地躺倒,顺势枕在唐棠的膝上。 唐棠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被他一下抓住了手。她想往外扯,但纹丝不动。唉。她叹了口气,决定不与酒鬼计较。 温酒的壶咕噜噜地沸腾起来,屋里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片刻后,一阵木门被推动的声音响起,唐棠转头望过去。 门被顶开了一条缝,首先进来是一只黑色的小鼻子,随后,毛绒绒的脑袋也挤了进来。 一双鎏金的眼在黑暗中分外明亮。 “……呜。”小狼崽低低地唤了一声,它用脑袋顶开木门,黑色的皮毛在黑暗中几乎隐了形,小身体一溜烟钻进了屋里。 它看起来很小一只,脚步都不太稳,前爪踩着后爪,哒哒哒地朝唐棠跑来,唐棠都还没反应过来,黑暗中,却有藤蔓拔地而起,直冲小狼崽而去! 然而,小狼崽的脚步看起来踉踉跄跄,身体却极为灵活,数十只藤蔓都拦不住它的脚步,它左冲右撞,灵活地避开了那些阻拦的藤蔓,跑到唐棠面前。 它略一停住脚步,似乎在估量自己面前,枕在唐棠膝上的云中任的高度,随后,它后爪一蹬,直接跳上了云中任的身体,一路踩着云中任的脸跳进了唐棠的胸膛。 云中任:…… 什么东西! 云中任大怒,也顾不得装醉了,他睁开眼,就见唐棠单手拎着小狼崽的后颈与它对视,小狼崽乖乖地在空中蜷缩着身体,发出“呜呜”的细小声音,勾着前爪要唐棠抱它,声音极为可怜。 那声音云中任一听就知道不好,果然,唐棠放软了神情,将小狼崽抱进怀里,道:“小东西,你是怎么进来的?” 小狼崽:“呜……” “这双眼睛……你是牧行之?” 小狼崽点点头。 大约是身体变小了,那双耳朵显得尤其得大,又软软地,随着点头的动作摇摇晃晃。 唐棠一下没忍住,伸手捏住它的耳朵,好一阵揉搓。 小狼崽歪歪头:“……嗷呜?”听起来是想学个小狗撒娇的,但到底是狼崽,声音有点不伦不类——但即使不伦不类也可爱非常,唐棠一手捏着它的耳朵,一手握着它的小爪子。 第66节 揉够了,唐棠又点点它的小鼻子:“小东西,你也是寻着酒香找来的?” 说着,她用指间从酒碗里蹭了些酒酿,刚要点在它的唇边,忽然从身下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唐棠的手腕。 唐棠低头一看,云中任还保持着那个枕在她膝上的姿势,微微笑道:“师尊,狗不可以喝酒的。”不知为何,虽然他微笑着,但脸色阴恻恻的。 唐棠一愣:“是吗?” 小狼崽也不满地“嗷”了一声。 云中任轻飘飘地瞥去一眼,道:“狼也是狗。” 说罢,他拉过唐棠的手,将唐棠沾着酒的食指放在自己唇边蹭了蹭,唐棠想收回手指:“脏……” 但云中任拽着她的手,眼神带着点醉后的迷蒙,他惯来是知道自己的优势的,握着唐棠的手蹭自己的脸颊:“师尊的,不脏。” ——他知道流光仙尊是吃软不吃硬的。 见唐棠果然放软了表情,云中任握住她的手,正想得寸进尺地再说些软话好话,却忽听一阵敲门声。 云中任没管,也不打算让唐棠去管,唐棠本想看一下,可是稍微一扭头,云中任就紧紧地拉住她的手。 小狼崽这个时候倒是机灵,它不断地用爪子扒拉唐棠的衣服:“呜呜……呜!” 叫声之可怜之凄惨,大有唐棠不理它它就撒开嘴哀嚎的架势。唐棠无法,只能先拉开云中任的手,抱住它:“怎么了怎么了?” 小狼崽抬爪指了指门外。 门又被推开了。 这一次进来的是黑衣剑尊,他怀里抱着把剑,见到屋里的景象,先是一愣,犹豫道:“……我来得不是时候?” 唐棠正坐在地上,云中任躺着枕在她的膝头,小狼崽被她单手抱在手臂间。小狼崽瞪着金色的大眼睛,那张毛茸茸的尖脸看不出来有什么情绪,倒是云中任面沉如水,就差咬碎一口牙。 唐棠道:“沈剑尊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沈流云反手将门关上,关紧了以免再有什么人来——三个人已经够多了——他走到唐棠面前,也学着她的模样席地而坐,“只是闻到熟悉的酒香,就来看看。” “熟悉?”唐棠说,“看沈剑尊也懂酒。” 沈流云很短促地笑了一下,道:“说不上懂酒,只是方才看仙尊的记录册,上面写着仙尊喜花好酒,叫我想起一位故人。” 唐棠一只手被云中任拽着,另一只手抓住小狼崽,没得空,只好说:“沈剑尊若对这酒有兴趣便自己倒些吧。喜花好酒,沈剑尊这位故人倒与我相似。” “不。”沈流云说,他直直地望进唐棠的眼底,“她不喜欢喝酒。我记得她小时候闹着要我去偷师父的酒来尝尝,等我真为她偷来,却只尝了一筷尖就被辣得吐舌头,从此再也没碰过酒。” 唐棠没接这话,好像忙着跟云中任和小狼崽斗争,实则心不在焉地听着沈流云说话。 她记得这事。那是一个年节,掌门父亲很难得地取了一壶酒和两位师兄们同饮,那时唐棠和沈流云年岁尚小,自然没有他们的份。唐棠不甘心,她第一次做修真世界的任务,想尝尝这修真界的酒是什么味道,怂恿沈流云去偷酒。 沈流云拗不过她,只得去了,结果唐棠就尝了那么一点就醉了,沈流云辛辛苦苦把她抱回房间,对着那一整瓶赃物无语凝噎,最后为了毁尸灭迹不得不自己喝完,结果第二天醉得没起得来,掌门父亲上门抓人,正逮着浑身酒味睡倒在一堆的两人,气得狠狠罚了他们俩抄书半个月。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这桩旧事,沈流云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只是,我那师妹倒与仙尊一样,喜欢花。” 唐棠心不在焉地说:“喜欢花的女子并不少见,我师尊也……” 一股冷冽的梅花香打断了她的话。 三月初春,怎么会有梅花? 唐棠抬眼望去,沈流云单手掐诀,冰蓝的灵力在他的指间流转,随后凝成一支梅花模样。 沈流云握着那支梅,俯下身来。 那姿势让两人挨得极近,唐棠一下屏住呼吸,沈流云面含笑意,神情却很郑重,他小心翼翼地,将冰蓝色的梅花别进唐棠的发间。 一瀑雪白,极称那朵梅。 “应当再有顶金冠的。”他这样说。 唐棠愣住了。 这么一件小事,沈流云竟还记得—— 那日冬至,唐棠在空蝉山下摘梅插花,沈流云恰巧回来,见着唐棠,两人一起上山,她将一朵粉色的梅花别进他的金冠里。 然后她闹着要下山玩,沈流云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就像他低下头沉默地让唐棠将不伦不类的梅花别进他的金冠里那样,那时他也沉默地跟上了唐棠下山的步子。 那日是冬至,但空蝉派迟迟没有下雪。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是在太虚秘境里。 那场雪是一切的结束和开始——是唐棠的结束,是沈流云的开始。 至少唐棠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但此时此刻,唐棠看着沈流云叹息般的眼神,忽然想:真的是这样吗? 沈流云……他的人生真的开始了吗? 唐棠下意识伸出手,要把那朵冰蓝色的梅摘下来,但沈流云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阻止了她的动作。 “师妹。”他说。这句时隔四十多年的称呼终于从他嘴里落了地,轻如尘埃,又重负千钧。他想说的或许有很多,但最后,只一花一句便足矣。 唐棠一时没能接得上话。片刻,她勉强能发出声音了,才说:“……沈剑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流云的目光一沉。 他张开嘴,刚想说什么,却听得一声推门之声。 ——他方才不是落了锁吗? 沈流云疑惑地看过去,只见一支翠绿的藤蔓缠在门锁上,为门外的人开了门。 白衣的男人立于门外,他含笑道:“仙尊这里好热闹啊,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狐狸惯带的三分笑在黑暗中显得假惺惺的,沈流云低头,靠在唐棠膝上的云中任终于舍得支起身子,朝他露出一个冷冰冰的表情。 ——谁也别好过。他用口型说。 一旁,小狼崽朝他露出两颗寒光闪闪的小虎牙。 沈流云在心里“啧”了声。 云中任就不说了,看着冷冰冰的模样,能跟时竟遥这种狐狸混在一堆的能有什么好货?一个二个的黑心肠。还有牧行之,分明是个狼模样,怎么也像只狡猾的狐狸? “的确不是时候。”沈流云说,“时掌门现在应当可以转身离开——” “仙尊。”时竟遥靠着门,慢悠悠地打断他的话,“我有事找。” 他强调,不忘内涵沈流云三人:“正事。” 第78章 ??昼短八 好么, 一开口就是要赶人。 时竟遥能有什么正事? 唐棠说:“时掌门有什么事?” 时竟遥走进来,这次他没关门,他走到唐棠身侧空地随意坐下, 掸了掸衣袖, 开口第一句没先说事, 而是道:“本以为诸位散了便回屋睡觉了, 谁想全都在仙尊这里,倒显得我不太讲究了。” 在场四人,谁不是想单独来找唐棠?可惜太有默契,谁也没能成事。 唐棠道:“时掌门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这里也没有外人。” 方才五个人聚着头,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接下来去地底妖族城池也是一起,现在再来讨论外人不外人的,是否有点迟了? 时竟遥摇头笑道:“说是正事……好吧。一个不算正事的正事。” 他从衣袖里取出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唐棠的面前。 灵力包裹着一指长两指宽的东西,唐棠眯着眼,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倒是云中任蹭地一下坐起来, 道:“时竟遥, 你……” 灵力缓缓褪去,露出里面的模样。 银雾色的琉璃瓶, 表面雕刻着的密密麻麻的阵法如碎玉细纹,内里透出莹润的微光。那微光似乎有生命, 在灵力中打着转, 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冲撞。 在灵力褪去一瞬间, 微光一顿。随后疯了似的狂撞瓶身!浓郁的妖力如瀑布倾泻而出, 瞬间就填满了整个屋子! 时竟遥两指叩在瓶口,呵斥道:“遥遥。” 一丝灵力从他指间往下,压制住瓶内微光。 唐棠一惊。那灵力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曾经在时竟遥任务中用的身体,那只无父无母、以时竟遥自己的名字来取名的猫妖。 许久之前,她曾在松云山上,在云中任身上感受到过这股灵力,那时云中任说他将猫妖的灵魂重聚,带在身上,唐棠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她可没觉得自己的灵魂缺斤少两。 没想到……竟是真的。 “见笑了。”时竟遥歉意道,“她有些孩子心性,不太懂事。” 唐棠惊疑道:“这是……” “是我的道侣。”时竟遥用手指蹭了蹭瓶口,神情温柔——不是那种他一贯挂在脸上的面具似的温雅,而是十分平和的温柔。 “时掌门的道侣……是一只妖?” “嗯。”时竟遥竟然点头,微微眯着眼开玩笑一般道,“怎么这样惊讶,难道仙尊歧视妖族么?这可不好。” “……”唐棠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他这句话好。 听听,听听。时竟遥对别人说:你歧视妖族?这可不好。 那些被时竟遥驱逐至地底苟且偷生的妖族听了这话,恐怕都要被气活过来。 唐棠一阵无言,道:“当然不是。只是不懂,时掌门将这位……呃,这位掌门夫人拿出来,是什么意思?” 时竟遥点了点琉璃瓶,他在观察着唐棠的表情,“这琉璃瓶名为‘定魂’,是一件法器。说起来,还是天玄宗南岐峰的医药长老赠与我的。可惜除了容纳灵魂之外,我并没有发现这法器更多的用途。既然南岐峰的长老是仙尊的师祖,不知仙尊对这法器了解多少?” 虽然法器名为“定魂”,但时竟遥只能也只会将它做容纳灵魂的器具,除此之外,安魂醒神都靠时竟遥的阵法和他往里注入的源源不断的灵力。 为什么“被赠与”的人搞不懂礼物的用途?唐棠没问,答案想必不会太简单。唐棠在天玄宗住了多少年,多少对天玄宗的几大主峰熟悉一些,猜也能猜到时竟遥上任掌门之后南岐峰的反应。 南岐峰想在时竟遥手下维持他们在天玄宗世代的中立立场和医修的超然地位,但唐棠和时竟遥多少年情谊,她知道时竟遥本质是个□□□□的人,在他眼里没有中立,只有顺从和反对。 而且南岐峰参与药王谷养蛊之事,与流光仙尊、云中任有仇,看云中任那疯的模样,把南岐峰的人挫骨扬灰都算是给他们一个好结局,这份赠与到底是什么意义恐怕很难说。 “很遗憾。”唐棠说,“师尊没有与我说过这件法器,它到底有什么用途我也不知道。” 她下意识伸手想碰一下琉璃瓶,然而指间碰到的一瞬间时竟遥居然毫不犹豫地将琉璃瓶塞进了唐棠的手里。 “时掌门,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67节 时竟遥眯着眼,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狐狸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仙尊既然想看,可以看仔细些。” ——唐棠立刻知道了时竟遥是什么意思。 因为有一股藏在妖力里的,不起眼的灵力,顺着琉璃瓶探入了唐棠的身体里。 唐棠心里一惊,但表面还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模样,她握着琉璃瓶,细细查看这件法器,瓶身上的阵法符箓一个套一个,密密麻麻,每一个都似米粒大小,精细至极。定魂阵虽然不难,但因其功效原因,即使在阵修修士里都是极其偏门的阵法,而这两指宽的厚底琉璃瓶上,光说大大小小的定魂阵少说也有上百个。 而琉璃是一种越把玩越透亮温润的水晶,银雾色的琉璃瓶身润如白玉,看得出来主人对它的珍惜。 “如何?”时竟遥问,“仙尊可看出什么了?” 唐棠心说看出来了,看出来你想作妖了。表面依然不动声色,将琉璃瓶还了回去,无不惋惜地说:“……我的确不太懂这些法器。” 时竟遥也跟着惋惜:“那真是可惜了。” 那股灵力在唐棠的身体里打转,钻入丹田洞府,唐棠知道它在找什么。 时竟遥想在她身上找到灵魂的缺口。 ——时竟遥有猫妖的灵魂碎片,他一直怀疑唐棠,只是没有证据,又动不得她。现在云中任倒戈反将他一军,复活了自己的师尊流光仙尊,倒叫时竟遥反应过来了。 时竟遥是为数不多的知道云中任想复活流光仙尊的人,但他不知道流光仙尊的模样经历,也没兴趣知道。事实上,他对云中任的想法嗤之以鼻,觉得云中任是个疯子,流光仙尊可是修者,修者怎么会有转世? 但谁也没想到,云中任竟然成功了。 也是这个时候,时竟遥才发现,云中任的仙尊,竟然和猫妖长得一模一样——既然唐棠能是流光仙尊的转世,为什么不能是猫妖的转世? 他和云中任不同,云中任在绝望中只能盲赌,时竟遥还能保有一分理智,最重要的是,他有猫妖的灵魂碎片。 如果唐棠的灵魂缺了一角——那时竟遥就能确定,她就是猫妖。 很可惜,他注定要失算了。 唐棠毫无顾忌地大开门户,让时竟遥的灵力在自己身体里随意查看。 查,随便查。唐棠无所畏惧,穿书局对员工的灵魂有保护设置,员工灵魂有损会立刻被传送回穿书局,她的灵魂可是穿书局确认无误的完整灵魂。 而且,在时竟遥打探唐棠的灵魂的时候,唐棠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她摸着琉璃瓶的定魂阵,感受到瓶里激烈的挣扎和滚烫的灵魂的热度,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一直以来唐棠最想不明白也是最担忧的一件事,就是为什么她的系统会失灵。 在时竟遥的任务最后,时竟遥好似察觉到了什么,这个男人敏锐得过了分,最要命的是他表面是个风光霁月般的端方君子,很能骗人,骨子里却是个极为强势的人,许是童年经历的缘故,他非得要将一切都牢牢抓在手心里才睡得安稳。 唐棠自然也是他要抓进手里的人其中之一,而且是重中之重。 平心而论,这样的时竟遥和猫妖是极配的。 猫妖生性胆小孤僻,软弱温顺,如果没有时竟遥担当决断者和保护者这个角色,她在天玄宗是活不下来的。 但唐棠到底不是真的猫妖,她只是顶着猫妖的壳子,兢兢业业地扮人设而已,壳子表面上的软弱胆小是一码事,壳子底下的人的想法,自然是另外一码事。 所以,当唐棠发现时竟遥好似发现了系统,想要抓住自己的系统的时候,她顾不上暴露,立刻就找机会死遁了。 但现在想来…… 如果那个时候,时竟遥并不是发现了她的系统,也并不是想抓系统,而是想保留她的灵魂呢? 唐棠她会不会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 唐棠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因为系统是ai,人工智能怎么能与人类的灵魂相提并论,时竟遥不是傻子,怎么会搞混? 但是,巧就那么巧,唐棠的系统不是ai,是人的灵魂,是穿书局出事之后不得已依附在她的系统上的,她的上司,伶的灵魂。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唐棠的系统从时竟遥那次任务之后就失灵了。 她以为时竟遥要抓系统,而时竟遥以为自己抓住的是唐棠的灵魂。 唐棠猝然看向时竟遥。大约是灵力没有探出结果,这个向来从容不迫的男人握着琉璃瓶,垂眸陷入了沉思和犹疑。 ……他们都搞错了,闹出了一个天大的乌龙。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乌龙,要不要让它继续乌龙下去? 第79章 ??昼短九 唐棠的大脑瞬间转动起来:或许应该让时竟遥意识到自己是猫妖。 修者没有转世, 关于复生一类的记载在修真界也很难找到,但在凡人间并不是这样。凡人间关于灵魂的传说许多,例如人死后要喝孟婆汤, 忘记前世的记忆方可转世。 时竟遥和云中任虽然都希望复活唐棠, 但他们走的是两个路子。云中任很明显是这一种, 他将流光仙尊的记忆灌输进唐棠的脑海里, 再将唐棠原本的记忆洗掉,未尝不是一种反向孟婆汤。 如果说云中任的做法是赌徒绝望的豪赌——若是他失败,不仅不能复活流光仙尊,还会害死唐棠——那时竟遥的选择无疑稳妥一些。 因为云中任没有流光仙尊的灵魂,而时竟遥就不一样了,他的筹码多得多。妖族本就与修者不同, 时竟遥又保有猫妖的灵魂, 按理来说,只要给她捏一个壳子,复活猫妖是很简单的事情。 但时竟遥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失败过。在云中任任务的最后一段时间,他用天机门造就的木偶傀儡复活过唐棠的灵魂,但失败了。他失败之后, 唐棠才得以离开了时竟遥的任务。 时竟遥不懂定魂瓶的用法, 时至今日,都只能用笨拙地用灵力去保留那个灵魂。 如果唐棠让他意识到她就是猫妖, 时竟遥会立刻被她误导:为什么他当年没能在木偶傀儡上成功复活猫妖?因为唐棠的灵魂不全。 时竟遥会用尽一切办法将琉璃瓶里的伶的灵魂保存好,然后想办法补全唐棠的灵魂——对唐棠来说, 她只用坐着等时竟遥努力, 系统就可以回来了。 但…… 唐棠看向时竟遥。难得的犹豫了。 白衣的男人跪坐在一旁, 他已经将琉璃瓶收进了袖子里, 双手交叠,专注地看着唐棠。不知是习惯还是什么,他脸上总有股笑意,显得他十分的温和。 唐棠是肯定要救伶的。但只怕时竟遥不肯善罢甘休。 一个云中任都让人头疼了……再加一个时竟遥,她能应付过来吗? 或许,她应该稳妥一点,比如说……呃。唐棠努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落在时竟遥的袖子上。 时竟遥声音里含着几分惯常的笑意:“想来仙尊虽然是南岐长老的弟子,但与我天玄宗南岐峰并不亲近,倒是我强人所难了。不过,若仙尊想起任何关于这法器的传闻之类,都可以与我说说。” 唐棠说:“自然如此。”心里边想着,或许她可以把这瓶子从时竟遥那边偷来? 但时竟遥对这瓶子肯定是随身携带,爱若珍宝,偷也不好下手。又或者……找个人帮她抢过来? 考虑到时竟遥虽然是阵修,但常年练剑,再说,抢天玄宗的掌门,谁敢?谁干? 唐棠意识到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给时竟遥透点底让他把琉璃瓶主动送上门来,要么想个办法从他身上偷来。 鉴于这两个选择都是送命题,唐棠陷入了沉默。 时竟遥又说:“还有一事,想向仙尊打听。” “请说。”唐棠说。 “我知晓,流光仙尊是药王谷医术最好的医修。当年若不是那件事,药王谷的谷主,本该是你。”时竟遥缓缓道,“所以,我想问……流光仙尊,你对复生之事,有什么看法?” “作为医修,我见过许多生离死别,”唐棠道,“也有许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人死不能复生,妖、修者,都是如此。节哀。” 时竟遥袖里的手摩挲着琉璃瓶上的刻纹阵法:“若我一定要复生一个人呢?那……” “那是你的事。”唐棠平静地打断他,“时掌门,若你一定要复生什么人,不必与我说,我既无法改变你的想法,也就无法帮你。” 唐棠顿了顿。紧接着,她看着时竟遥,尖锐地问:“还是说,你想逼我帮你?” 屋中的其他人猛地扭头,看着他。 自古以来,逼迫医者都是大忌。 时竟遥不是没脑子的人,他道:“仙尊想多了,我怎么会这样做。” 唐棠说:“既然时掌门这样说,我相信时掌门。” 这下四个男人都看着她了。唐棠虽然惦记时竟遥的琉璃瓶,但暂时也没有什么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打了呵欠,在他们的目光中寻了四个酒碗一字排开,往里分别倒了半碗酒,巴掌大的酒坛刚刚好倒完。 “夜已经深了,几位喝口酒,回去睡个好觉罢。”她开始赶人,今晚这屋子里人来人往,也够折腾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至于去地底妖族城池的事宜……也明天再讨论。” 三人一狼看她有些困倦了,今晚发生的事情的确太多了,也不为难她,反正就像是唐棠说的,还有明天,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三人端起酒碗,小狼崽也将爪子搭在上面,唐棠眼疾手快地摁住了它的小脑袋:“怎么,你也想喝?没听云中任说狼不能喝酒么?” 小狼崽被她一个指头就摁得抬不起头,摇头晃脑地抗议:“呜呜嗷!”意思是它是妖!妖怎么能算单纯的狼或狗。 唐棠视而不见,将酒碗端起一饮而尽,还倒过来给小狼崽看她喝干净了的酒碗:“行了行了,我说不能喝就不能喝。” 几滴挂在碗沿的酒酿缓缓落下,汇成一小股酒液,小狼崽一跃而起,准确地接住了那一股酒,看得唐棠一阵无语:“……不是吧?真这么想喝?” 小狼崽看了看她,小爪子勾住她的衣袖,顺着往上爬,唐棠赶紧放低手臂把它抱起来,正想说它几句,但小狼崽伸着脑袋,“吧唧”一下亲在了唐棠的下巴上。 三十年的杏花酿的酒香,说不清楚是来自唐棠喝的那半碗还是被小狼崽蹭得湿漉漉的下巴。 一只手从身后抓住小狼崽的脖颈,把它高高地拎起来。云中任放下酒碗,咬牙切齿地道:“师尊好好休息,这家伙……我把它扔回客房去。” 他拎着小狼崽,盯着沈流云和时竟遥,看他们的表情活像警惕老鼠偷米的猫——但老鼠都落进米缸里了,还能善罢甘休? 沈流云淡淡地一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站起身朝唐棠道:“的确不该深夜叨扰,你我之事,明日再找空与仙尊详谈。” 时竟遥进了屋不到一刻,屁股还没坐热乎,倒是先蹭了半碗酒,几个人都走了,云中任不可能让他单独留下来,他也没理由单独留。事实上,来找唐棠问琉璃瓶的事情已经是他找的一个借口了。 时竟遥走在最后,将门关上。关门之前,他一步站定,站在屋外两人一狼与屋里的唐棠之间,对唐棠道:“若是仙尊想起什么有关定魂瓶之事,或者对复生一事有什么想法,明日还请务必告知我。” 这不是他今晚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除了强调他真的很看重这件事之外,还有一些试探的意味在里面。 唐棠不动声色地道:“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时竟遥倒也没什么别的表情,许是早有预料,他朝唐棠颔首,反手将门合上:“祝您今夜好梦。” 门被关上,屋里又恢复了一地冷清。 唐棠垂眸将几个酒碗摞在一起,随手将酒坛子也跟着酒碗放好,几步转身,倒回了榻上。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腾出一点心思,来看看这久违的房间和这久违的流光塔。 ……三十年啊。对于云中任来说,是三十年,但对于唐棠来说,好像只是一个眨眼的事情。 她死在百鬼阁,随后一睁眼就到了唐家飞往青山派的天船上,如今这样数来,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情。 修者与凡人的时间尺度不同,她这样的外来者,与云中任四人,又何曾相同过? 她在沈流云的任务里呆了十几年,在时竟遥的任务里呆了十几年,在云中任的任务里呆了一年,然后又是三十年。 唐棠曾经觉得时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它会磨平一些爱恨和意难平。 第68节 她和沈流云隔着五十年,和时竟遥隔着四十年,和云中任隔着三十年。但他们竟然都还记着她,就像云中任还为她保留着三十年前流光塔的一切,好像一切时间的空白都不存在一样。 再有多少个五十年,能磨平他们的执念呢? 唐棠用手臂遮住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觉得这是公平的交易,她对男主们好,做男主们登天路上的踏脚石,男主们自然就会把她记在心里,让她完成穿书局的任务。 就像一个天平,唐棠盯着它左右平衡,然后欣喜地抱着交换来的筹码交付任务,而另一头的他们,在她离去后还傻傻地往里倾倒名为爱的筹码。空置的托盘早就高高翘起,这一头沉了底,犹不甘心,以为唐棠若在,这份天平应是平衡的,不知道她早就拿了属于自己的那份离去。 如果他们晓得唐棠的想法,恐怕只会掀翻天平,说:公平交易?想都别想。 唐棠猛地坐起来。 她咬牙切齿地想,这四个男主都是她养大的,她还治不了他们了?这游戏的规则是她制定的,她说怎样就怎样! 想罢,仰面倒回被褥里,狠狠闭上眼。 第80章 ??昼短十 唐棠一整夜没睡好。 天蒙蒙亮时她才合上眼, 睡意浅得像是沙滩上薄薄的一层浪,不知过了多久她从睡梦中惊醒,感觉到一双暖融融的手盖着她的眼睛。 “师尊, 你醒了?”云中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但他没有挪开手。 唐棠缓缓地眨了眨眼, 眼睫扫过云中任的掌心, 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够的原因,她觉得自己很困。 “外面阳光太亮,看师尊睡得不太安稳,便帮您遮一下光。”云中任解释说,唐棠握住他的手腕移开他的手。 流光仙尊的晨起时间是固定的——在没有宿醉的时候。她的时间划分也很仔细,早上她会亲自去查看每个病人的状况, 然后回到房间将之一一记录在册, 下午的时间分给病人和医书,晚上则独属于她。 唐棠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看着坐在床沿的云中任,本来想问他为什么这么闲,但转念一想,云中任声名在外, 身为药王谷的谷主, 竟从没有出手治病救人,也不知他这谷主之位是怎么坐稳的, 该不会像是时竟遥那样暴力解决的吧?药王谷可不兴这个。 “时候还早,左右无事, 师尊再睡会儿?” 唐棠摇摇头。她开口想说句什么, 然而发出的声音十分沙哑, 嗓子也传来一阵剧痛:“我……咳、咳咳!” 云中任立刻坐直了。他紧张起来, 伸手去摸唐棠的额头:“师尊?!” 唐棠缓缓地眨了眨眼。在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生病了之后,那种迟钝就从脑海中褪去,接替它的是浑身无力和滚热。 唐棠也伸出手,探了探自己的脖颈。 很烫。 如果没有感觉错……她好像是发热了。 说实话,风寒这个词无论是对于流光仙尊来说,还是对于云中任来说,都是个比较陌生的词汇。流光仙尊是修者,身体自然不会像凡人一样脆弱,云中任也用她的灵根当了三十年修者,只怕早忘了风寒是什么感觉。 所以他们都忘了,唐棠现在的身体不是流光仙尊的,而是那个脆弱的唐家大小姐唐棠。 对于唐家大小姐唐棠来说,生病简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她像一尊脆弱的琉璃像,吹个冷风都可能往下倒。 她一路被云中任劫来药王谷,又是捆绑又是灌药,好一番折腾,依着她的身体,能撑到第二天早上才生病,简直算是给面子。 想通了这一点唐棠也没慌,她支着身体靠着床头,平静又沙哑地说:“可能是昨天不小心吹了风,染了风寒。” 倒是云中任比她看起来慌,他摸了摸唐棠的额头,又说:“风寒?!” “小病。”唐棠说,她闭上眼,咳了两声,“喝点热水躺一下就好了。” 云中任不语,他握住唐棠的手腕,缓缓往她的身体里输送灵力,藤蔓似乎感觉到主人的心情,顺着床沿爬上来。 对于修者来说,风寒的确是小病,药王谷谷主给人治风寒,可以说是杀鸡用牛刀了。云中任本来也松了口气,但灵力刚没入唐棠的身体,他的心就猛然沉了下去。 唐棠的身体就像是个筛子,灵力注入进去,别说治疗,根本留都留不住,仿佛有个无底洞,在贪婪地汲取一切外来的灵力。 “没用。”唐棠说,她也感觉到了云中任的动作,医修最常用的法子是往身体里注入灵力,通过灵力来治疗和修复身体。但唐棠这具身体留不住灵力,对她来说没有用。她指使他,“你不如去给我倒杯热水,让我躺躺。” 云中任还是不太甘心,又送了一阵灵力,发现的确无用,便依言去了,他看着唐棠喝了水,又将她扶着躺下,给她掖了掖被子,道:“还是喝点药吧,我去熬药。” 唐棠说:“这点小病,倒也不必。哎——” 云中任不知道听没听到,匆匆地走了,往日里他不会如此莽撞,但不知道是唐棠的病还是什么,让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唐棠望着他的背影,只得躺回被子里。 困意重新袭上她的脑海,唐棠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眼。 …… 云中任出去后,却不像是他说的那样去煎药。 他绕了几个高梯,目标明确,脚步急切,直接推开了一扇偏门。门里,时竟遥、沈流云和牧行之三人相对而坐,见他神色匆匆,问:“怎么了?” “牧行之。”云中任开门见山,直接说,“我给你的骨片呢?给我看看。” “什么事?”牧行之皱起眉,没有第一时间拿出骨片。 云中任深吸了一口气,一边伸出手一边道:“师尊病了。” 唐棠病了?! 三人蹭地一下站起身来,牧行之炮语连珠般地道:“生病了?为什么?你给她看了吗?药王谷的医修呢?怎么就……’” “骨片,先把骨片给我。”云中任打断他一连串的问题,将手伸到他面前,“我看了,是风寒。只是小病,但灵力不起作用。我分明已经将那个汲取阵法给剔除了,可是她的身体还是留不住灵力,怎么会这样?我得看看骨片。” 牧行之从怀里取出那个薄薄的骨片递给他,快速地说:“在松云山上时她就是这样的,唐家给她灌注了大量的灵力,但都无济于事。所以最开始你说汲取阵法时我不信,因为她的身体本来就是这样。” “不可能。”云中任说,“不可能有人的身体本来就是这样。” 牧行之道:“那是因为她的病……” 云中任冷冷地道:“与那无关。你不是医修,你不懂这种病。白化病就像是水墨画上的山水缺墨褪色,缺少墨水可能会导致很多问题,会让她容貌异于常人,会让她的某些部位比常人更脆弱,但一幅画仅仅是缺少墨水,怎么可能会让宣纸本身变得千疮百孔?” “我的仙尊本身也是白化病患者,但她就可以修炼。而唐棠不行,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 牧行之沉默。他的确没有想过,因为唐家千百年来出过很多白化病患者,他们都与唐棠一样。他又不是医修,唐棠本人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怎么会去怀疑唐家众口一词的说辞? 沈流云这时插话道:“我同意这话。” 众人都看向他,云中任和牧行之面露不解,只有时竟遥似乎想起了什么,眯起眼。 “我曾有一位师妹,也是白化病患者,但她修为出众,于修真一道上很有天赋。”沈流云说,“如果我的师妹和流光仙尊都一样,没道理只有唐棠一个不同。” 时竟遥摸了摸下巴,忽然说:“稀奇,若沈剑尊的师妹真有如此天赋,怎么我们没听过?” 沈流云平静地说:“她已死了。” 时竟遥眉心一跳。 和其他人不同,沈流云不是会自欺欺人的人。在与时竟遥联手扳倒前任天玄宗掌门,为唐棠报了仇之后,他很平静地接受了唐棠离开的事实,也很平静地接受了空蝉派的师父师兄将自己逐出师门的事实,他离开了空蝉派,将自己流放,一直到现在,他已经可以很从容地说出这一句了。 他看向时竟遥,道:“再说,我师妹的下落也与现在的事情无关。时掌门,比起我的师妹,不如多关注关注流光仙尊。” 沈流云知道时竟遥在想什么,想问什么。他是入局最早的人,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完了整场,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所知道的,只会比时竟遥更多。 时竟遥轻轻一挑眉,说:“沈剑尊说得也是。” 云中任和牧行之才不管这俩人又在打什么机锋,云中任将骨片放在手心里反复摩挲,再次确认了一遍:这的确是个汲取灵力的阵法没错。 牧行之问:“当初你为什么要将这阵法剔下来?” “……我摸到的。”云中任说,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唐棠是流光仙尊的瞎话了,他道,“最开始是我摸到了定位的阵法,所以我打开了她的手腕,想要将它磨平,以免唐家寻来。但后来,我才发现这是双阵叠加,所以干脆将一整个阵法剔了下来。按理说,这个阵法不在了,她的身体应该会恢复正常才对。” 但唐棠的身体没有丝毫变化。 “只有一种可能。”云中任说,“是她的身体有问题,阵法……或许只是加剧了这个问题,让这个问题更明显。” 牧行之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瓷瓶递给他:“这是唐棠常吃的药,是唐家嫡脉长女唐灵给她配的药,具体是什么成分我不知道,但唐棠每天早中晚吃三次。” 云中任从瓷瓶里倒出一粒,黑色的泥丸,其中散发的蜂蜜甜香压住了药材的苦味,让人联想到泡在蜜糖罐子里的大小姐。 他单指将泥丸摁开了,细细碾磨,又捻起一块凑到鼻边嗅了一下:“……不行,蜂蜜太多了,闻不出来用了什么药材。”说罢,干脆倒从一颗塞进嘴里,抿着一点细末分辨。 “是什么?”牧行之紧张地看着他。 “……山风根、惊藕断、双叶花……呃?等等。双叶花?”云中任皱起眉。 “怎么了?双叶花有什么不对吗?” 云中任看了他们一眼。他也皱着眉,像是疑惑:“双叶花,只生长在妖力浓郁充足的地方,其茎紫黑,其叶双生,顶生球状紫花。” “什么意思?”另外三人都不懂药材,摸不着头脑。 云中任解释道:“唐家的唐云要制这药,必然要使用大量的新鲜的双叶花。可双叶花的生长需得依托妖力,它只生长在妖力浓郁的地方——现在整个修真界哪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云中任是看着时竟遥将妖族赶尽杀绝的,因此他与时竟遥一样,认为妖族已经销声匿迹了。 但牧行之知道,世上还有哪里有这样的地方—— 地底妖城。 第81章 ??昼短十一 半个时辰后, 唐棠的房门又被推开了。 唐棠本就睡得不安稳,被这声音一下惊醒,迷糊地翻了个身想坐起来, 又被来人扶住了。 “师尊, 喝了药再睡。”云中任说。 风寒是小病, 可实在令人难受, 整个人好像陷入了一滩浆糊里,唐棠睁开眼,见云中任端着药碗坐在床边,而沈流云拿着一盘蜜饯站在一旁。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她迷迷糊糊地问,心想牧行之和时竟遥怎么没来?不应该啊。 云中任将药碗送到她嘴边,低声说:“师尊不是说要去地底妖城么?他们俩去准备去了。不过要先等师尊把病养好——先喝药。” 唐棠靠在床头, 双手从被褥里慢吞吞地探出来捧着碗, 苦涩的药味让她昏昏欲睡的神经立刻清醒了过来,但她也没说什么,捧着碗一点点喝完了。 沈流云把蜜饯盘子放在她的手里。 “……”唐棠哑声说,“拿走,拿走。”她还要脸,哪里有师尊在弟子面前怕苦撒娇的道理, 更何况她还是医修——医修懂吗, 开苦药、扎针灸,面不改色的医修。 沈流云本来满脸忧心, 这会儿见她脸都皱成一团了还在嘴硬,不由失笑道:“仙尊, 您不怕苦了?” 唐棠不答这话, 缓缓滑进被窝里, 装作没听到。 这动作很像沈流云的小师妹。那个时候掌门师父说了什么唐棠不爱听的话, 譬如修炼啊课业啊,她就装作没听到也没看到的模样,开始装傻。 第69节 云中任给她掖了掖被子,又探了探她的额头,感觉已经好一些了,便放了点心,说:“师尊睡吧。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沈流云将蜜饯盘子放在床头,也低声说:“睡会儿吧,醒来就好了。” 调笑归调笑,唐棠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的模样,还是令人揪心——勿怪他们大惊小怪,云中任和沈流云见过一次,实在已经怕了,看不得她这个样子。 汤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困意很快找上唐棠,她重新躺回去,闭上了眼,陷入了睡梦之中。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有人轻声说:“您曾说过,‘恶疾易治,人心难愈’……”旋即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快点好起来吧……” 唐棠想要睁开眼,困意却拽着她的睫毛,沉沉地往下落。 …… 一声轻响掩住了屋内屋外两个空间。 云中任抬步往外走,被沈流云喊住了:“云谷主。” “怎么?”云中任问。 “地底之行,总得有人安排。”沈流云说。见云中任颔首,他接着说,“我曾去过一次地底妖城,是以昨晚已经托人去打探,今日可能会有人寻来药王谷,还请谷主放行。” 药王谷不接受除了病人和问道的医修之外的人来访,哪怕是病人的亲朋好友都不被允许入内,更别说一个无故寻来的陌生人,因此要先与云中任通个气让他放行。 云中任道:“不必担心,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既然牧行之和时竟遥都去了唐家,地底之行,还得沈剑尊多多费心了。” 这是他们方才讨论出来的结果:唐家大师兄牧行之和长于阵法的时竟遥去唐家打探唐棠身体的情况和那个骨片上的阵法,医修云中任和剑修沈流云留下来守着唐棠。 只是这话不能对唐棠说,只得借一个安排地底之行的事宜的借口。 沈流云道:“自然如此,无需多言。” 两人都不说多话的人,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只是……云中任看着匆匆离去的沈流云的背影。为什么沈流云这么积极?从松云山一路追来,很平静地接受了唐棠变成流光仙尊的这件事,现在也很平静地为唐棠的事情忙前忙后,他从不过问为什么,是不在乎,还是早有预料? 云中任摇摇头,目送他离开,转身进了藏书阁。 流光塔的藏书阁,向来是个安静的地方,自从云中任当上药王谷的谷主,没有选择居中住在谷主历来居住之地而是在流光塔画地为牢之后,这里就更安静了。 空旷的藏书阁里林立着巨大的书架,云中任寻着书架往里走,靴子落在地面上,踩出清脆的啪嗒声。 一直走到最里面,他才停下脚步,取出一本医书,随即毫不在意地一撩袍角,在书柜前盘膝坐了下来,将医书搭在膝上翻开。 云中任虽然有灵根,又是药王谷的谷主,但认真说来,他其实不算是正经医修,毕竟他更擅毒而非医。当然了,比毒更擅长的是他钻研了三十年的复生之术——如果什么时候医修们能有一个研究复生的分支,到了那个时候,他大约能算正经医修了,而且是泰山鼻祖式人物。 也因此,他对这些偏门医书并不熟悉,翻了好久,才找到自己想要找的那一页。 双叶花既不是常见药材,也不算什么珍贵的药材,因为药性原因,更是记载寥寥。 它的药性,总得来说只有一行小字:药性热而味苦,生于妖族,可固精魄。 旁边配了一张双叶花的手绘图,另有一些更详细的记载,说它要靠大量妖力滋养而生,因此只生在妖族聚集地 ,人族少见。而人族用其治病者更是寥寥无几,因为它是妖族们用来巩固妖力与妖身的药材。 巩固妖力与妖身…… 云中任的指间缓缓拂过那一行小字,沉思不语。 又是妖族。 在他走出药王谷的时候,时竟遥已经彻底疯了,整个修真界已经没有妖族了,事实上,云中任还没有见过除了牧行之之外的妖族,因此,他才特地来确认一遍这双叶花的药性。 唐棠,牧行之和时竟遥。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最终还是要回到妖族。 说起来,时竟遥之前为什么那么恨妖族? 云中任知道得不多,毕竟那事太久远了,那时候云中任无权无势,相反时竟遥却已经坐上了掌门之位,两人云泥之别。时竟遥从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不是他要平衡天玄宗内部及修真界的势力,保证药王谷的绝对中立,他根本不可能帮云中任坐上谷主之位。在这样的背景下,云中任自然也不可能没脑子到去探查他的过往。 更何况时竟遥一直竭力掩盖有关这件事的一切前因后果,不仅不允许记录,三十年前那一次时竟遥清理门户,他几乎杀光了所有的知情人。 时竟遥为什么那么恨妖族?这个问题大约是整个修真界的未解之谜。厌恶一个人,又或者厌恶一个族群,自然是很容易的。 人妖两族自古以来隔阂深重,修者们总是能不眨眼地说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类的话,就像他们轻易地将凡人视为蝼蚁那样。讨厌妖族,憎恨妖族的人并不在少数,但恨到时竟遥这样惊心动魄,恨到时竟遥这样不死不休且真正付诸行动的还是极为少见的。 正想着,藏书阁外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个药童小跑着进来,见到云中任便道:“谷主,谷外有一个修者想要入谷,并非病人也不是修者,但他说他是沈剑尊的朋友……要让他入谷吗?” 云中任道:“无妨,让他进来便是。” 沈流云的朋友,想来是有分寸的。云中任没有多想,他将膝上的医书合上,沿着书架上的标识,想找到更多的,关于双叶花的记载。 …… 因着有云中任的点头,纪玉成很轻易地便进入了这座众人眼中十分神秘的药王谷。 只是,还不等他左看右看,药王谷的药童们便板着脸,将他带进了流光塔里:“就是这里了,沈剑尊在等着您,请吧。” 纪玉成朝他挥挥手,笑道:“谢了啊,小朋友。” 药童十分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道谢不置可否,只是提醒道:“流光塔是药王谷世代藏书之地,如今谷主也在此居住,入塔后,请您安静一些,另外,流光塔里的花草树木、摆设装饰,甚至那些看似凌乱的污渍,掉落在地的书本轻纱,都请不要去碰,也不要收拾,不要好心办坏事。” 纪玉成好奇道:“欸——为什么啊?你们药王谷规矩这么多的吗?” 药童道:“我们药王谷规矩不多,但流光塔规矩多。” 纪玉成闻言愈发奇怪,还想再问,却见药童匆匆行了一礼,道:“既然沈剑尊来了,就不打扰了。” 纪玉成转身,许久不见的沈流云正站在自己身后,还是那身黑衣玉冠,表情淡漠的样子就跟两人别过时没有丝毫差别。 纪玉成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沈流云,沈剑尊,好久不见啊!” “的确许久不见。”沈流云冲他身后的药童颔首,等药童离开了,才道,“你随我来。”说罢,领着他往里走。 一路上纪玉成叽叽喳喳,一会说他们分别之后他遇到的趣事,一会儿谈论药王谷和自己的想象有什么区别,而沈流云也不反驳他,而是静静地听着,间或在纪玉成说起凡人间的什么大事时插上一嘴,两人明显十分熟悉。 而沈流云带他进了屋子,关上门,纪玉成好奇道:“沈流云,你最近在做什么,怎么最近都没在凡人间听到你的名字了?你又是怎么跟药王谷搭上关系的啊?还有还有,你让我查的的事情……” 沈流云这才打断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他前面的几个问题,开门见山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让你查的事情你查清楚了吗?” “嗐,你说地底妖城那件事?”纪玉成说,“那么大的事情,我给你安排,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吧?就一个晚上的时间那里够。” 沈流云说:“我自然知道时间不够。我是问之前托你查的,时竟遥的事情。” 说到这件事,一直嬉皮笑脸的纪玉成也收了表情。他静了静,才说:“你这里方便吗?时竟遥的事……你也知道的,这件事是他的红线。” 沈流云言简意赅地说:“安全。你放心说就是。” 纪玉成这才松了口气,吐槽道:“你想查什么不好,非得查时竟遥?他不是与你合作吗?你就不怕给他知道了他跟你翻脸?再说,这件事叫他封得严严实实,知道的人大部分都死光了,少部分碍于他的命令也不敢说,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撬开一个人的嘴,听到了点消息。” “是谁?这人的消息准确吗?” “千真万确!”纪玉成夸张的做了个手势,“难道你还不信我打探情报的能力?” 沈流云颔首。 “那人是天玄宗几大主峰之一的老人,不过你也知道,当年时竟遥上位,主峰的人没几个人支持他,所以当年天玄宗几大主峰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主峰的一个守殿弟子。说好听点叫守门弟子,说难听就是仆从呗。” “她也是对当年那件事所知不多,才活下来的。”纪玉成说,“虽然她对那件事所知不多,不过,她见过那个人。” “那个人?” “就是你托我查的那个人。喏,还有,你要的画像。”纪玉成从怀里取出卷轴递给他,“我找人按照她的描述画的,又让她看过,亲自改过了,虽然是按照描述画的,但应当与真人很像了。” 沈流云凝神看了半晌,才缓缓展开手中的画卷,动作轻而郑重,如同在展开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一个无人知晓的真相。 随着画卷的展开,里面的人缓缓露出了她的真面目。 首先露出的,竟然是一边白兰纹袍的衣角,一双男性的靴子。 纪玉成还在叽叽喳喳:“欸,你没有让我画时竟遥,但没有办法,那个人说她每次出现,都是被时竟遥抱在怀里的。” 紧接着,是白色的轻纱。 少女坐在男人的膝头,她身形似乎很小,整个人像是嵌在时竟遥的怀里似的,没有穿鞋,苍白的脚边垂着一只毛茸茸的细长尾巴。 沈流云拉开过卷轴,接着往上,时竟遥圈住了她,过长的衣袖则遮住了她的手,但能看到她的肩头垂着银白的长发。 苍白到不似活人的脚,还有银白的长发。 沈流云心里几乎能确定了。 但他还是将卷轴彻底展开。 少女依偎在时竟遥的怀里,只露出半边脸来。 杏眼,金瞳,小巧的鼻,一双淡色的薄唇,最重要的是,她的发顶有一对毛茸茸的猫耳。 ……像唐棠,但又不像。 她的表情是腼腆而羞怯的,眼睛里好像含着一汪水,那是他的唐棠绝不会有的表情。 沈流云的手指摩挲着画卷上那个唐棠的面颊,低声问:“她……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噢噢,”纪玉成说,“那人说她是个怕生的性子,很怕生很怕生那种,见到陌生人会发抖,所以一直到现在,时竟遥的掌门大殿还不允许外人接近呢,听说他身边的侍从都是在千机门定做的傀儡木偶——”比了个夸张的动作。 “还有吗?” “还有就是……她很笨。” “笨?”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时竟遥自己说的啊!”纪玉成连忙道,“听那人说,时竟遥在好多人面前说过她笨……难道这是小情侣之间的情/趣?我也不懂啊。” “据我所知,时竟遥不是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玩这种情/趣的人。”沈流云说,“更何况她如此怕生,时竟遥怎么会在别人面前调笑她?” “也是。”纪玉成挠了挠头,“那就是她真的很笨咯?” 沈流云不置可否,只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名字。”纪玉成点了点画卷,说,“很奇怪吧?天玄宗的掌门夫人,竟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要如何称呼?” “时竟遥叫她遥遥。而天玄宗的人,叫她夫人——不过说实话,他们能叫她机会很少。你也看到了,就像画的这样,很少有人能见到她,偶尔的几次,都是被时竟遥抱着。” 画卷中少女那副怯弱的表情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更加可怜,沈流云垂下眼,看着她,像是隔着时光与她对视。 不,她有名字。她叫唐棠。沈流云在心里说,我的唐棠。 第82章 ??昼短十二 虽然唐棠的身体无法容纳灵力, 但药王谷的医修们医术精湛,配了药之后几碗药下去,立竿见影, 唐棠的体温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不过, 人常说“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想来这句话应当适用于所有病,无论大小。唐棠一直到了第三天傍晚才缓过气来,云中任还想让她再躺会儿,唐棠却觉得自己躺得够久了。 第70节 她坚持坐起来,如今是阳春三月,云中任却怕她又吹风着凉, 只将窗留了一条透气的缝, 谷地湿润,屋内潮湿得很。 唐棠要他把窗门打开,晚风将她紧皱的眉头抚平,她从床上换到窗边的榻上,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这几天屋里的药味未免也太重了, 开窗之后好多了。” 云中任不放心地给她披了一件外裳, 不由道:“师尊还说自己不怕苦呢。” 唐棠轻轻哼了一声,干脆趴在窗边, 看着窗外的杏花和月明,道:“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把我当师尊了是吧, 没听过‘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她现在在云中任面前是越来越没有面了, 云中任啥都要管她, 管她喝药,管她开窗,管她穿衣。 对流光仙尊来说,她眼睛一闭一睁,两人的地位就颠倒了,当年的小孩子一下长成了照顾她的大人,因此难免有些不适应。 云中任说:“师尊永远是师尊。” 唐棠瞥了他一眼。 云中任拿起桌上的手册准备摞在一边,唐棠随手拿了过来,正是三日前记录流光仙尊和牧行之父亲的两本记录册,当时唐棠还想研究一下,没让云中任放回藏书阁,结果第二天就发起热来,让她差点忘了这件事。 她问:“牧行之和时竟遥还没回来吗?” 云中任摇头。 “办什么事需要这么久?”唐棠问,“只是安排出行的话……” 云中任道:“毕竟时竟遥是天玄宗的掌门,出远门之前,要先处理天玄宗的事情。” “也对。”唐棠接受了这个说法,随手翻开册子,流光仙尊那几页依旧满满当当,牧行之的父亲的那一本,也仍然是大片的空白,放在一起,对比强烈。 细笔的簪花小楷,秀气又美丽。 见她对着两本册子又陷入了沉思,云中任不愿意她在病中多思,岔开话题道:“师祖的字倒是挺好看的。” “嗯。”唐棠回了神,说,“师尊喜爱书法,她的字也写得好。我对于书法并无研究,也不会鉴赏,不过,字么,我觉得好看就够了。” 流光仙尊的字是比较狂放的,和南岐长老的字有许多不同。 云中任想了想,说:“以字辩人,师祖大约是个细致温和的人吧。” 唐棠说:“你没见过她,其实,应当我应当去她墓前祭拜告知我收徒一事的。”那个时候她没有把云中任当做真正的,可以传承衣钵的弟子,只是给他挂了一个名头,当然不以为然。但现在,云中任都是药王谷的谷主了,没理由不去祭拜师祖。 “而且,说起来……我也没有问你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入道的问题。”唐棠说,“你既然做了药王谷的谷主,应当知道的吧?每一个修医道的弟子,都会被师尊问‘为何要修医道’这个问题。” 云中任点头。他当然知道,在药王谷,每一个入医道的人都要过他的目,每年的拜师典礼也会请他去主持,他见过无数师尊询问自己的弟子这个问题,例如当年唐家的唐云。 唐棠说:“你入医道是在我死后吧?有没有人问过你这个问题?如果有,我就不问了。” 这个问题,在医修入道时问,是立心明得之问,在入道三十年后问,就单纯是象征性走个过场了。因此,唐棠也是随口一说。 谁知道云中任却说:“没有。” 唐棠“啊?”了一声:“没有?” 云中任道:“我只有您一个师尊。” 言下之意,这问只有唐棠能问他,唐棠死了,自然没有人能问他,也没有人敢问他。 唐棠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即使走个过场,也得认认真真地走过场——正待发问,云中任却先发制人,问:“关于这个问题,师尊的答案是什么?” 唐棠道:“问我做什么?这问题你不必参考别人,也没有正确答案,你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云中任固执道:“我想知道师尊的答案。” 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一副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模样,唐棠无奈道:“也没什么,就是一个‘生’字。我幼时见过很多死亡,总觉得那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她见过死的阴霾,因此想看看生的光彩。 这的确是流光仙尊会说的话。云中任想。 其实一直到了后来,被时竟遥救走的时候,云中任才知道,唐棠原本的计划。她本就是内定的下一任谷主,她早就知道自己身体里被种了蛊虫,但她一直装作不知。只要她再装几年,一直装到她自己上任谷主,便可以无所顾忌地戳穿百鬼的阴谋。 但云中任的出现打破了她的计划。那个时候他被囚在百鬼阁,流光仙尊为了救他,不得不立即跟百鬼撕破脸。 她没有太多的考量,只是在生与死之间,坚定地选了前者,即使那是云中任的生,而不是她的。 云中任说:“师尊可以把问题再说一遍。” 唐棠便清了清嗓子,端起师尊的架子,坐直了身子,郑重地说:“云中任,你为何入医道?” 云中任道:“我同师尊的答案一样,只有一个字,你。” 唐棠一愣:“什么意思?” 云中任慢条斯理地说,每一个字都在放慢的声音中显得很清晰:“为了你。师尊,唐棠。” “这算什么理由?”唐棠哭笑不得地说,“哪怕你说你是走投无路呢……” 云中任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唐棠渐渐消了声,她知道云中任说的是真的。有时她不知道云中任如此深重的执念对他来说是好是坏,但就像云中任所说的,这是他愿意的。 “……好吧。”唐棠说,“如果你是这么想的。” 就像她曾让牧行之选自己的路一样,她也让云中任选自己的路,如果那是他愿意的话。 唐棠叹了口气,把两本册子摞起来,给云中任:“把这放回去吧。” 云中任领命而去,走前还不忘关上门。 唐棠独自一个人坐在原处,想了想,下榻走到小桌面前,桌子上还有一只毛笔,她随手将毛笔伸进茶杯里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 一个牧字,笔锋凌厉,最后一瞥一捺的收尾有些勾连,握笔之人手势更偏下,因此蘸饱了水的狼毫末端倾出水渍,而最后一笔捺逆锋起笔,先斜后平,在字脚处稍稍停笔,然后再提笔向右撩出,在收笔时勾出一片不拘小节的狂放。 流光仙尊曾是当朝公主,后来又拜在南岐长老这样喜好书法,擅写小楷的人门下,即使她没有研究过书法,怎么会写出这样的一手字? 更何况……这字迹很像那册子上,牧行之的父亲所写的“牧”字。是他教她写的? 唐棠搜寻脑海中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似乎他们之间真的只有一面之缘、一坛酒之缘。但唐棠几乎能肯定,他们之间肯定有交集。 流光仙尊来到药王谷的时候尚且年幼,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他们之间有了来往? 既然想不通,索性不想。唐棠将茶水泼掉,用手抹去桌面上的字迹。她有预感,等到了妖城,一切都会有答案的。 …… 这一天晚上,唐棠方才睡下,就被脸上毛茸茸的触感弄醒了。 她睁开眼,在黑暗中,一双金灿灿的大眼睛凑在她的鼻子前。 唐棠一下子没了睡意,她坐起来,单手拎起那个小东西——是牧行之化作的小狼崽。 小狼崽“嗷呜”了一声,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仍不甘心,蜷缩着小身子在她的手下摇摇晃晃,急切地想要蹭她。 “你怎么进来的?”唐棠问,“这深更半夜的……不对,牧行之,你们办完事回来了?” 谁知这句话一问,小狼崽立刻哀哀地“呜呜”了几声,挣扎得更厉害了。 唐棠怕伤了它,将它放在床沿,它立刻用小爪子勾住唐棠的衣服,想要爬到她的怀里。 唐棠无法,只能抱住它,小狼崽将两只小爪子放在她的肩膀上,毛绒绒的脑袋贴着她的脸。 “怎么了?干嘛今天这么粘人?你偷偷跑进我房间这件事,云中任知道吗?” “呜!” 唐棠拍了拍它,她大半夜被闹醒,正是困的时候,但仍然耐住性子问:“你想说什么?你看看你,又不变成人,你一只小狼崽嗷呜嗷呜地,我能听得懂吗?” 这话小狼崽就不接了。它趴在唐棠的肩上,讨好地用小舌头舔她的脸。 唐棠随手一抹,见小狼崽确没什么事情,好似只是特意来钻个被窝的模样,便打了个哈欠说:“你不说我就要睡了啊。” 她重新躺好,将小狼崽放在自己枕头旁边,说:“明早云中任来了,可能会把你丢出去。” 小狼崽哼哼,意思是不怕他。然后扒拉着唐棠胸前的衣服非要爬进她怀里。 唐棠失笑,只得抱住它,说:“睡吧。” 唐棠闭上了眼。黑暗中,那双金灿灿的兽瞳却始终睁着。 它一眨不眨地看着唐棠熟睡的面庞,像是在看自己守护的宝藏。不知过了多久,在确认唐棠睡着了之后,它探出小爪子,从唐棠的怀里跳了出来,而后身形暴涨,化作巨狼的模样。 小山一样的巨狼,想要挤上床,着实是一件难事。好在床大,唐棠睡得又熟,它硬是挤了进去,环起身子,将唐棠圈在身子下面,用鼻子顶起她的脖颈,把自己的脑袋当做唐棠的枕头。 做完这一切,它终于有了点落在实地的安全感,这才看向门外。 大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隐约露出的白兰纹袍的一角。是时竟遥正站在门外,目光晦涩地看着床上的一人一狼。 见巨狼也看到了自己,时竟遥轻轻推开门,走进来,站在床前。 他们从唐家出来,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药王谷,因为是深夜,便没有惊动云中任和沈流云,本该各自回屋休息,却不约而同的来到了唐棠的屋外。 “她睡着了。”时竟遥的声音很轻,“你不该来闹她。” 巨狼冷冷地盯着他。 “将所有物圈在身下是野兽没有安全感的象征,牧行之,哪怕你做了那么多年的人类,身体里狼的血脉也果真做不得假——你怕失去她?” 时竟遥伸出手,微凉的指间落在唐棠的额间。 巨狼龇牙咧嘴,敌视地看着他的动作,却终究是默许了。 巨狼张开嘴,竟是口吐人言:“时竟遥,你来这里,所想不也同我一样?” 时竟遥自嘲一笑。不需言说,行动永远比口语诚实。 这次唐家之行,所得的真相,远比他们想象和猜测的,要可怕得多。 第83章 ??昼短十三 第二天云中任推开门的时候, 唐棠已经起了身,正对着镜子整理自己后腰处的腰带,她背对着铜镜, 肩膀转过去, 腰向前挺, 束带束出一个利落而美丽弧度。 一只毛茸茸的小狼崽趴在她的肩头, 探着头看她的后背,唐棠问:“正了吗?” 小狼崽“嗷”了一声,拍拍她的左肩,于是唐棠就将腰带扯向右边:“现在呢?” 小狼崽点头,舔了舔她的脸颊。 “谢谢,帮大忙了。”唐棠说, 将它抱起来放在怀里, 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门外的云中任,朝他笑道:“你来了。” 云中任踏进门里,看着小狼崽:“师尊,您在做什么?” 唐棠随手掖了掖胸前的衣襟,说:“衣服有点大,重新束了一下腰封。” 第71节 流光仙尊比唐棠年长几岁, 她的衣服换了个年轻的身体穿, 的确大一些。 云中任一愣,也有点懊恼——不需她说, 他已经看到了,无论唐棠怎么扯自己的衣襟, 那青色的衣领都长出一大截。其实袖长、衣长和腰带之类的都还好说, 最重要的是流光仙尊是个成熟女性, 而唐棠是个刚刚成年的少女, 胸前空荡荡的余出一截,实在尴尬。 “抱歉,我应该想到的。”云中任懊恼地说,“待会儿让药童去给您换几件来。” 唐棠点头:“的确应该换一件。在流光塔里还好,过几天要出门,就不能将就着穿这些衣服了。” 云中任:“师尊还是决定亲自去吗?其实这件事可以让牧行之自己去,实在不放心,弟子也可以去陪同。”他还是不赞成唐棠去,更确切地说,他不赞成唐棠任何外出活动,希望唐棠就留在药王谷,留在流光塔,永远不要离开。 唐棠道:“从那本册子上的字迹来看,我觉得我应当与他父亲认识吧。可是我却记不得了,所以我想去看看,万一找到那个人就能想起什么呢?” 说着,她拍了拍怀里的小狼崽,小狼崽也很应景地“嗷”了一声,声音又细又软,手掌下的触感毛绒绒,还带着温热,惹得唐棠放柔了眉眼。 云中任看不得它软声叫唤的模样,难道它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崽子吗?牧行之已经成年了,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大男人天天窝在他师尊怀里像什么样子?他伸手道:“到底是狼,这家伙应当很重,师尊我帮您抱吧。” 谁知道小狼崽却不干,它呜呜叫着往唐棠肩膀上爬,小爪子勾着唐棠的衣服,唐棠连忙抱住它说:“不碍事,这小东西能有多重?我抱着就行了。” 云中任无奈,只得转了话题,对唐棠说:“既然师尊决定要去妖城,我便吩咐下去……您觉得什么时候好?” 唐棠本来决定的时间是一天前,然而她计划虽好,然而生病这事却不管她有什么计划什么想法,直接就将她按倒在床上躺了四天。 唐棠想了想,本来想说事不宜迟,就明天吧,但觉得这样说显得太上心,只一天恐怕也不够云中任安排好药王谷的事情,便说:“那就后天吧。” 云中任点头道:“也好,此去一行不知道要多久,在此之前我得先安排好谷内事务。” 于是此事便就这样说定,从这天之后,云中任便忙了起来——身为谷主,他要做的事情还是很多的。 甚至从这一天开始,不说时竟遥和沈流云这两个本就没什么理由来寻唐棠的人,就连小狼崽都很少再趁着云中任不注意钻进唐棠的屋里了,唐棠偶尔见过他们几次,都是匆匆从谷外回来,或三人同行或四人结伴,走在一起低声商谈着什么。 唐棠问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只说是在安排去地底妖城的事情,再问具体,就会被岔开话题,叫唐棠摸不着头脑。 唐棠也不是没脑子的人,仔细一想就知道这群人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但她也没法问,左右应当不是什么大事,唐棠猜测,应该跟地底妖城和牧行之的身世有关,便也没有追问,只是在心里给他们打了个问号,意思是留待观察。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就着沙漏细数过时间,很快到了临行前那天傍晚。 云中任送来了几套新衣服。白色的对襟长襦,样式简单,没有什么别的装饰,唐棠接过来一看,才发现袍角、衣袖不起眼处用暗线绣着杏花的花样,倒是别有一番婉约的美。 只是……唐棠捧着衣服说:“我们是去妖城,又不是出游,大袖白衣,既不方便又引人注目,是否不太好?” 云中任道:“这是时掌门提供的,据说是三十年前妖族女性之中最流行的款式,而且牧行之确认过,他之前在妖城见过许多妖族女子穿这样的衣服,皆时我们要扮作妖族潜入妖城,这样穿反而更方便隐蔽。” 唐棠点头,这样说来倒是她思虑不周了。 云中任又取出一枚玉佩放在衣服上面,道:“师尊,您现在没有灵力,这枚玉佩是千机阁做的百宝袋,可供没有灵力的凡人使用,您若有什么要带的,都可以放进去。” 唐棠点头,当着他的面将衣服放进玉佩里,两人说话间,门又被推开,牧行之从外面走进来。 这次他没有变成小狼崽的模样,而是人身,穿着唐家的金松白鹤弟子袍,腰间挂着两把长剑,他甫一走进来,便对着云中任颔首,道:“你有东西忘拿给唐棠了。”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绘着彩云的瓷瓶:“给,药。” 云中任接过瓷瓶,倒出一颗,淡淡的蜂蜜甜香霎时弥漫在屋里,云中任眯起眼,道:“……是我忘了。” 说罢,他将药瓶递给唐棠:“师尊,这是风寒的药,您虽然病好得差不多了,但仍要小心,这药可以强身健体,您记得一日三次吃。” 唐棠在心里扯了扯嘴角,心说好家伙,你们俩人合起伙来骗我呢?这分明是唐家的唐云配给唐棠的药。难道说云中任也对唐棠的病束手无策,不得不用唐云的药来帮她维持现状? 想是这么想,她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将药收入了玉佩里。 牧行之又说:“唐棠——” 唐棠瞥过去一眼:“叫我仙尊。” “……仙尊。”牧行之说,“还有一事。此去妖城必然凶险,您既无灵力护身,便请带着这个吧。” 他取下腰间的破邪:“这是破邪剑。破邪是有灵之剑,亦有自己的意识,它无需灵力驱使便可以保护主人,您来使用,最好不过。” 唐棠接过来,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剑鞘。 破邪剑也在她掌心里嗡嗡作响,似乎倾诉主人对它的始乱终弃。 “我知道这剑。”唐棠说,“这是唐家的家主信物破邪吧?你把它给我,是否于理不合?” 唐棠由此一问,因为破邪本是名剑,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是把传世的宝剑。然而身上唐家家主信物之名硬生生盖过了破邪本来名声,当它成为家主信物之时,这把剑的象征意义已经大于实际意义了。 “不碍事。”牧行之低声说,“它也很喜欢你呢。它会保护好你的,这就够了。” 唐棠哂笑,一手执鞘一手执剑,将之轻轻抽出,长剑锐利锋芒一闪而过,瞬时填满这间屋子。 她握住剑柄,在空中挽了一个生疏且华而不实的剑花,顺势收剑入鞘,金铁相撞,一声清脆的“咔”声:“好厉害的剑。” 牧行之讶然:“……你会使剑?” “花架子罢了。”唐棠心不在焉地说,她的注意力全在破邪身上,“在我的国家人人尚武,妇孺皆兵,虽公主不必拔剑,但也学过几式好看的剑招……说起来,在剑修面前挽剑,倒是让人见笑了。” 牧行之也看出来了,唐棠的手势太生疏,剑招也华而不实,只是一个好看的空架子,伤不着人。这和他见过的唐棠不一样——他只见过唐棠挥出一剑,就是在地底妖城。那一剑朴素、简单,是最寻常的平剑,惊鸿似的剑光其中蕴含锋锐无比的剑意,是大道至简的杀招。 “这倒没有,”牧行之道,“很好看的剑招。” “是了,好看就行了。毕竟我是医修,打打杀杀的事情,轮不到我来做。”唐棠随手将破邪挂在自己腰间,“多谢你送来这把剑,等此事了结,便完璧归赵。” “你说的对。打打杀杀之事,轮不到你来做。若这把剑真有出鞘那一天,就是我们的过错了。”牧行之说,想起了那时地底,唐棠挥出的那一剑。他的手下意识地放在腰间,长剑青鸟正挂在腰侧,剑身沉沉如夜色,剑鞘却亮如星子。 唐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剑也好看。” 青鸟的确是很好看的——很少有剑如它一般特别,黑白两色相互衬应,而剑鞘又是极少有的镂空模样,好似人间舞剑用的花架子,但剑身却锐利无比,虽通体漆黑,却不掩锋芒,叫人一眼便能辨出这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是。”牧行之道,他将搭放在青鸟上,表情柔和下来,这是唐棠送他的剑,至今他还记得唐棠浑身是血地将剑扔过来的模样,那样热烈,如明光灼灼。“这是一把好剑,会为它的主人出鞘。” 唐棠眨眨眼,感觉他说的这句话别有深意,可牧行之却不愿意多说,他看向唐棠,只道:“夜已深了,明日还要早起出行,就不打扰仙尊了,好好休息。” 说罢,他不等唐棠回复,便转身离开。云中任方才在一旁看着他们,一直没有插话,自从牧行之拿出药给唐棠之后,他好似有些神思不属,这会儿见牧行之离开,立刻跟上道:“等等!牧行之,我有事问你。”又回头看向唐棠,道:“师尊早些休息,明日早上我来寻您。” 唐棠自然没有留他的意思,等着两人先后离开,她转身向窗外—— 月色黯淡,有几片厚重的云慢悠悠地晃过天际,忽然风声大作,窗边的轻纱被吹得高高扬起,拍打在窗棂上。 好像……要下雨了。 第84章 ??昼短十四 雨打窗沿, 一夜好眠。 唐棠从床上起身的时候,天空方才蒙蒙亮。她换了那身白衣,将破邪挂在腰间, 正对镜挽发的时候, 忽然觉得这么一身搭配有点眼熟——白衣挂剑, 不就是唐家少家主唐棠的模样吗? 唐棠想起了什么, 从腰间玉佩里取出一样东西来。冰蓝如微光闪烁,一支梅盛开在她的指间。 那是沈流云别在唐棠发上的,灵力凝结成的梅花。 她在心里对沈流云说了一句对不起,而后指尖微微用力,将梅花碾碎成一个球状的漂浮灵力,她捏着小球确定它看起来跟时竟遥的定魂瓶里的那个灵魂一模一样, 才它放回了玉佩里。 唐棠本来也不想破坏沈流云的心意, 但这具身体没有灵力,借药童们的灵力,又不够稳固,不能长时间维持实体。思来想去,只有借它一用。 抱歉抱歉。她双手合十在心里说,沈流云的深恩重德她来世当牛做马——呃, 给他做小师妹偿还吧!实在不行, 给他做姐做妹做师尊做猫妖也可以的嘛! 做完这一切后,唐棠将手搭在破邪剑柄上, 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陷入了沉思。 她的计划很简单:找个机会把时竟遥的定魂瓶偷过来,然后把这团灵力跟里面的系统对调。虽然灵力和灵魂还是有些许不同, 但那个琉璃并不如玻璃一般透亮, 而是带着一点雾蒙蒙, 如果时竟遥不取出来, 他发现不了。 有了系统,后面的一切就好说了——通读剧本,然后把牧行之的任务完成,紧接着死遁回家。 这计划说简单也简单,说难却也难。至少第一步就令人为难:唐棠现在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怎么样才能从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分神大能时竟遥的手上,偷到他视若珍宝的定魂瓶呢? 定魂瓶他从不离身,得找机会。睡觉时肯定是不行的,时竟遥离群而居,从不要侍从等人靠近,作为万人敬仰的大佬,离群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他的住所永远是最偏僻的一间,众人心照不宣,他若到哪个门派世家作客,必要划出一片无人区,空置房屋,将最中心也是最前后不挨的那一间留给他,因此也有许多人在暗地里讨论他的怪癖。 出门在外,时竟遥肯定没有这么多讲究,但睡觉时不许近身是最基本的,唐棠也不能找个机会溜进去趁他睡觉偷走定魂瓶。 那就只有在白天两人接触的时候偷走了。唐棠想做得干净一点,即使叫时竟遥发现了,也怀疑不到自己身上,因此场面一定是越混乱越好。 若论混乱,那肯定是在地底妖城里最好。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时竟遥即使发现了,也只会怀疑是妖族做的。 但,如非必要,唐棠不想在妖城动手。在妖城动手,是下下策。 那地方本就危险,如果闹出什么事来,更是难以脱身,更何况,时竟遥本就仇视妖族,她怕他大开杀戒——他可是有前科的!当年他就不知道杀了多少妖族,其他人可能会顾忌自己身在妖城,暂时将这事按下不表,但你说时竟遥怕妖族?笑话,他只会恨满城的妖族不够染剑身血色。 那就得在天船上动手。 她能想个办法,在天船之上搞点什么骚乱出来吗? 唐棠下意识摩挲着剑柄,陷入了沉思。 而云中任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唐棠对着铜镜不知在想什么,铜镜模糊地倒出一个影,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尤为清晰。长发半挽,雪白倾泻而下,披在肩头。 云中任随手拿起挂在镜子上的发带,他不会挽发髻,便用发带松松地将她的长发拢在一边,系上一个结。 唐棠将一支木簪递给他:“发带会往下滑,出门在外,还是得用簪。” 云中任低声道:“我知道的,师尊。” 说是这样说,他却没有接,而是用灵力化作的藤蔓挽起她的长发,说:“像这样就行了吧?我记得,许久之前,师尊也是这样挽发的。” 在唐棠还用着流光仙尊的身体的时候,她的确是用灵力挽发的。修真界许多女修都会这样做,很方便,也不会散。 “这本就是师尊的灵力。”云中任低声说,“我只是在借着您的一切。” “没关系。”唐棠随手拨了拨发梢,“力量不在于给谁,而在于用它去做什么。你看,现在它与以前没什么不同,仍然在挽起我的长发。这就已经很好了。” 云中任将幂蓠递给她,垂着眼看着她。 唐棠很早就意识到他已经长大了,但一直到了现在,才发现云中任竟然比自己还要高出大半个头,垂下眼时,从她的角度能清晰地看见他纤长的眼睫。 唐棠将幂蓠戴好,一步迈出:“走吧。” 云中任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推开门。长纱的幂蓠垂到脚背,但微风拂过,仍能从轻纱缝隙里看到她清瘦的背影,雪白的衣衫下,脊背挺直如清凌凌的剑锋。 门外,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唐棠踏出门来,时竟遥将一枚玉佩递给她:“这玉佩里有隐藏气息和灵力的阵法。”虽然唐棠身体里不能留存的灵力,但唐家常年用灵力养着她的身体,还是会留下灵力的痕迹。 唐棠道了谢将之挂在自己腰间,时竟遥又说:“仙尊,此去妖族,要做些伪装。” “什么伪装?”唐棠问,“衣服玉佩……还不够么?” 时竟遥不答,他是阵修,当场便咬破指尖,用指尖血在虚空中画了一个符文,而后将之点在唐棠的额上。 唐棠只感觉有一点冰凉顺着额心钻了进去:“这是什么?”话音未落,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摘下幂蓠,手顺着头顶一摸——毛茸茸的触感。 这是……耳朵?唐棠一愣。 “障眼法。”时竟遥笑眯眯地说,“要去妖城,还需要伪装成妖族才好。不过,我看这样很适合仙尊。”说着,他用灵力化出一面水镜,放在唐棠面前让她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 第72节 唐棠望向水镜里,不由睁大了眼——雪白的发顶,一对白色的,毛茸茸的猫耳立在上面,又尖又小,因为主人的惊讶,它也向后撇着,呈现出警惕的姿势。 另外三人也看过来,皆是微微一愣。 ……好家伙。唐棠心说,还带夹带私货的? 这不就是猫妖的模样吗? 怪不得时竟遥说这对耳朵适合自己,在他的眼里,唐棠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唐棠皱起眉:“有必要现在就装作妖族吗?天船上还有其他人。” 时竟遥道:“无事,天船上都是天玄宗的人,没人会说什么。” 唐棠便不好说什么了。她直径将幂蓠扣好,恰好遮住自己头顶的猫耳,也遮住了时竟遥的目光,顿时自在多了。 时竟遥无不遗憾地道:“仙尊,虽然这是障眼法,但身体也会有实感的。幂蓠这样压着耳朵,不难受吗?” 唐棠扣好幂蓠就往外走,只说:“有光。” 一夜大雨过后,今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既是阳光大好的晴天,就代表唐棠不能见光,若要出门,需得将自己浑身遮住才行。 时竟遥一怔,他倒是忘了这点——猫妖可从不忌讳见光,因此一时忘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说:“仙尊。” “怎么了?” 时竟遥快步走到她的面前,他长得高,肩宽腿长,背对着阳光,刻意用身体遮住了唐棠,不让她被阳光照到,说:“等一下。” 唐棠抬起眼,奇怪地看向他。时竟遥惯来微微勾起的嘴角此时被拉成一条直线,他单手掀开唐棠的幂蓠,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耳朵上,一阵血色的灵力流淌而过,那对耳朵消失了。 “好了。”他说,将幂蓠重新扣好,“耳朵或许还需要习惯一下,等上了天船,再放出来吧。” 唐棠没接话。她的眼神落在时竟遥的前胸。 为了伪装,他们都换上了妖族的服装。时竟遥穿的是一身绣兰草的纹袍,外搭一件飘逸的大袖,腰间只用一根细细的蓝色系带系住,前襟是交领模样,随着他急切的动作,微微散开了些,露出里面的血色微光,合着一点琉璃色。 时竟遥的灵力是血色的——他将定魂瓶放在胸前,时刻用灵力包裹着。她知道时竟遥十分珍重它,也听过时竟遥说他用灵力温养着它,虽然耳边皆是所听所闻,但真实见到,还是让人惊讶。 ——最重要的是,她该怎么破开灵力取出那个定魂瓶? 唐棠的心登时一坠,感觉这事难上加难。 “师尊?” 云中任从身后追上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唐棠将幂蓠扣好,低下头说,“走吧。” 不远处,一座天船正缓缓降落至空地上。 唐棠率先踏上向上的阶梯,四人紧紧跟着她的脚步,沈流云落在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唐棠的头顶,被幂蓠遮住的地方——不久前,那里还有一双小巧的白色猫耳朵,和画卷中的猫妖,一模一样。 “沈剑尊?”有侍童唤他,“天船要起航了,您还要站在这里吗?” 沈流云这才发现自己陷入了沉思,还站在船口,挡着天船起锚了。他对着侍童道了声抱歉,顺着甲板走进里面的房间。 第85章 ??昼短十五 药王谷去松云城的路并不远, 乘坐天船只需要半天,他们启程得早,到达那座村庄时, 大约会是傍晚。 按照几人商议的计划, 他们在村里休息一天, 第二天便从裂缝进入妖城。 几人在屋内坐定, 等唐棠掀开幂蓠,时竟遥便将她的耳朵变了回来,只是他又想起什么:“仙尊入了妖城,只怕不方便戴这幂蓠。” 药王谷医修惯戴的长纱幂蓠,太有辨识度了。 “到时换做斗篷便是。”唐棠说,要出这趟远门, 自然不可能没有准备。她早就备好了斗篷, 其他四人也是。 妖城虽然大,但十几年来都隐蔽于地下,与外界几乎没有往来,一两个陌生面孔或许不会引人注意,但五个人走在一起,就太显眼了些。 他们的计划是, 进入妖城后兵分两路, 由牧行之和沈流云这两个去过妖城的人带队,几人先寻一个酒楼客栈集合, 再分头行动,若有必要, 时竟遥也可以用障眼法将众人伪装成酒楼里的的其他妖族客人。 耳朵虽然是障眼法, 但也有实感, 进了屋子, 时竟遥便给众人施上障眼法,从时竟遥的消息来看,妖城里大致分为狼、蛇和狐三大族,而牧行之的父亲是便是狼族,重点肯定放在狼族上,但蛇和狐的消息也不能放过。 唐棠没有灵力,因此伪装成不起眼的猫妖,最安全,而牧行之本身便不必伪装,沈流云修为最高,又是剑修,便装作狼,与牧行之一起行动,若遇上什么事情两个剑修在一起,也好对付。 云中任和时竟遥,一个扮作白蛇,一个扮作狐狸,两人虽然不是剑修,但也有保命之法,还可以潜伏在暗处为牧行之和沈流云打掩护,最合适不过。 时竟遥为众人一一施加障眼法,唐棠好奇又有点惊讶地看着这一切:沈流云高束的玉冠周围生出了一对毛茸茸的狼耳,那耳朵并不显得奇怪,因他惯来沉默寡言,只往那里一站,反而更生出压迫感来。 而白衣的时竟遥头顶一对火色的狐狸尖耳,唐棠以前便觉得他像狐狸,细长的眼一眯,折扇抵着唇遮住三分笑意,加上一对耳朵,真正的狐狸看了也要甘拜下风。 云中任虽然没什么变化,但眼睛换了灿金色,漆黑的瞳孔呈一条直线,细细地缩着,他伸出手来,手背上的蛇鳞微微闪着光。 不得不说,真的很适合。唐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被毛茸茸的包围了——现在就连她自己都是毛茸茸了。 时竟遥道:“还有半日才到松云城外,入夜后我们可以暂时歇在村庄里,我已经派天玄宗的弟子提前过去侯着,村里的凡人都被疏散了。” 那个小村庄是妖城唯一的出入口,时竟遥做这样举动的意义不言而喻:等他们从妖城出来,天玄宗的人就会彻底接管那里,来一个瓮中捉鳖。 牧行之问:“你这么大动静,唐家没有意见?” 时竟遥似笑非笑地道:“唐家自然还没有察觉。毕竟……他们在还忙着找他们丢的少家主,哪里还顾得上松云城周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 不起眼?怕是不见得吧。若是放在一个月之前,这座村庄或许还是不起眼的,但自从唐棠来过这里,发现了地底裂缝后,唐家始终关注着这里。 只怕是唐家现在已经抽不出心力去关注这些杂事了——唐棠对唐家太重要了,她的失踪,让整个唐家都乱了套。 但也只能隐瞒到这里了。他们一行五人进入地底妖城想隐瞒很简单,但之后若是时竟遥想在松云城动手——即使再如何偏僻,这里始终是在松云山脚下,唐家不可能没有察觉。 牧行之与时竟遥对视了一眼。 时竟遥将折扇抵至唇边,笑道:“之后,便是我与妖族、天玄宗与唐家之间的事情了,与诸位无关。” 言下之意就是,之后他想要做什么都是他与妖族的仇恨、天玄宗与唐家之间的较量了,云中任与流光仙尊都是药王谷的人,沈流云又是散修,自然与这件事沾不上边,让他们不要多管闲事,莫要插手此事。 唐棠看向牧行之,牧行之又是唐家大师兄又有半边妖族血脉,她还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牧行之没有丝毫表示,那态度甚至是默认了。 唐棠在心里画了个问号,不知道这俩人出去这段时间他们又达成了什么共识。 几人又聊了几句接下来的计划,时竟遥说要去外面看看天玄宗的弟子们准备得怎么样了,整座天船上都是天玄宗的人,其他四人自然等在屋里。 时竟遥走后,屋里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之前就连牧行之这个人妖混血都没有多问妖族之事,这时云中任却忽然开口,道:“……很早之前就想问了,时竟遥为什么那么恨妖族,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沈流云看向唐棠。 这屋子里,云中任和牧行之都年岁尚小,沈流云只把流光仙尊看做自己和时竟遥一代的人。 唐棠耸了耸肩,说:“别问我,我死太早了,什么都不知道。” 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流光仙尊死的时候,时竟遥还在“安内”这一步,忙着在天玄宗清理门户,所以在她死后发生的事情,自然是一问三不知的。 一时间屋内三人都将目光放在沈流云的身上。按真实的年龄来算,他比时竟遥大将近二十来岁,而且,他和时竟遥是老相识了,至今修真界仍然有传闻说三十年前,在时竟遥还未坐上天玄宗的掌门的时候,沈流云曾与时竟遥做过一笔交易。 这交易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的是,沈流云与时竟遥联手后,时竟遥这位本来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忽然一跃成为了天玄宗的掌门,而他当上掌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天玄宗宗门处的结界大开,让沈流云如入无人之境般杀上了天玄宗,屠了一山的人。 那一夜血流成河,无数人目睹了天玄宗尸体堆积成山的模样,也目睹了沈流云浑身是血恍若修罗的模样。沈流云一身黑衣被染成了浓重的血色,他将长剑插入上任天玄宗掌门的眼睛里,将他钉在大殿中央,随后从衣襟里拽出一根被绳拴着的骨头,时值冬日,雪白的骨上,盛开着一朵冰蓝的梅花。 而后他转身,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时竟遥。这位新上任的天玄宗掌门,在旧任掌门的尸体旁,对着沈流云微微颔首——那一个颔首的动作至今为人所津津乐道,成为他们之间做过什么交易的有力凭证。 沈流云的剑尊之名,也自那一夜始,流传开来。 当然,要唐棠说,这个传说纯属夸张说法——她后来算了一下时间,发现传说中沈流云杀上天玄宗的时候她还在时竟遥的任务里,如果当时天玄宗真的闹那么大,又是血流成河又是尸体堆积如山的,那她不可能没有察觉。 但沈流云有没有跟时竟遥做这份交易呢?唐棠觉得肯定有。沈流云想给小师妹复仇,时竟遥想做天玄宗的掌门,而且老掌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时竟遥早就恨他恨得不行,想找机会杀了他,可一是缺少一个能放在明面上的,让人亲手弑父的理由——那时候时竟遥的脸皮远没有现在这么厚,做什么事情都还会考虑一下别人的看法和议论——二是时竟遥作为阵修,那时又尚且年少,肯定没法跟活了几百年的剑修大能正面对上。 两人你有需我有求,沈流云想入山,时竟遥想寻刀,简直是想瞌睡碰上送枕头,肯定一拍即合,说干就干。 而且那个时候时竟遥还没做天玄宗的掌门,沈流云在时竟遥式微的时候与他合作,就像是在凡人皇族夺嫡时支持最不被人看好的皇子——等皇子真的做了皇帝,那能少了功臣的好处吗。 所以,沈流云和时竟遥之间不仅仅是合作关系,更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从时竟遥能看在他的面子上留下空蝉派就可见一斑。 这些都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事情,而且沈流云和时竟遥交好的时候,时竟遥还没有性格大变,仇视妖族,因此众人都觉得沈流云能说点什么,但令人失望的是,沈流云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云中任奇道,“你也不知道?” 沈流云一晒:“我又不是时竟遥肚子里的蛔虫,他在想什么我怎么知道?若你不问我这个问题,我还想问你们知不知道。” 这件事,一直都叫时竟遥讳莫如深。天玄宗被他治理得如同铁桶,即使有寥寥几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敢开口。 其实唐棠也可以理解,就像沈流云不会四处与人说他的小师妹是怎么死的一样,哪怕外界流言四起,猜测纷纭而至,有些事情,都不能随意与外人所道。 像这样的事情,不如叫它烂在时间扬起的尘埃里。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忽听得外面一阵惊呼:“啊!”“掌门大人!”紧接着是急切的脚步声。 “怎么了?”唐棠站起身,忽然大门被推开,阳光直射而入,云中任立刻站到了唐棠的身前,惊怒道,“怎么回事?!” 一个身着天玄宗白衣的侍童踉踉跄跄地跑进来,见沈流云在屋里,立刻求救道:“沈剑尊,天船上不知道何时混入了一只妖族,掌门大人听说后立刻拔剑寻去了,他的灵力……” 话还没说完,沈流云愕然道:“妖族?!” 天玄宗的天船上,怎么会混进来一只妖族?! “我们也不知道啊,剑尊。”那侍童看起来急得快要哭了,“有人隐约看见一抹白色的影子从甲板上跳下来,那妖力的气息像是个猫妖……掌门大人二话不说就拔出站在一旁的弟子的剑追上去了!” “别急,”沈流云快速地说,“他往哪里去了?我去看看。” 唐棠也抓起一旁的幂蓠,跟着踏出一步:“我也去。” 白色的猫妖,让时竟遥只一眼就拔剑不管不顾地追过了去,除了唐棠曾经扮过的猫妖,还能有谁? 可是唐棠本尊都还在这里呢!到底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天玄宗的天船上,敢在时竟遥面前做这种事?! 唐棠心里隐约有个猜测,地底妖族。 当年猫妖与时竟遥之事,地底那群妖族是知道的。时竟遥与猫妖结为道侣那天,时竟遥还特意邀请了几名妖族来做见证。 时竟遥派人去接管了地底妖族通向外边的出入口,要瓮中捉鳖,地底那群妖族若是发现了,没理由坐以待毙。他们搞不定整个天玄宗和修真界,难道还搞不定时竟遥一个人吗? 只是唐棠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们觉得一只猫妖就能让时竟遥放弃对妖族的仇恨吗?不可能的。若那只猫妖是唐棠本人还有点可能,但一只假扮唐棠的猫妖,只会让时竟遥更为愤怒。 ……还是说,他们想搞什么替身之类的? 拜托,五十年前唐棠小师妹爱看的人间的话本子都不写这种老套情节了! 第86章 ??昼短十六 唐棠见那侍童这么急的模样, 还以为外边现在已经乱了套,然而几人踏出房间,才发现天玄宗的弟子们虽然脚步乱了些, 但依然井井有条, 看来时竟遥的威严深入人心, 将天玄宗管理得很好。 第73节 侍童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道:“在那边——掌门大人不允许我们过去,但我们实在担心,这才来寻剑尊……” 担心?时竟遥虽是阵修,但他的剑法并不差,在天玄宗的天船上追一只猫妖,侍童只可能是在担心时竟遥的安危。 “别急, 我们先去看看。”沈流云言简意赅地安抚了侍童, 带着几人往那边走去。那地方正是天船的客房处,几人走了几步,沈流云忽然停住脚步,而后道:“……是妖力。” 不需他说,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甚至是看到了那股妖力,如云雾般, 从某一间客房的大门的缝隙里传了过来。 唐棠不由自主地往前踏出一步——那妖力她太熟悉了。与唐棠做猫妖时候的妖力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那群妖族该不会真的搞什么替身吧?难道他们觉得时竟遥会上当吗? 然而, 还不等她细想,忽然客房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哐”地一声!紧接着,有一个红色的东西如小炮弹般从里面蹿了出来, 仿佛慌不择路般往唐棠的方向冲了过来! 它速度太快, 唐棠来不及躲闪, 那一瞬间她只来得及看清楚那东西的确是个金眼睛的猫咪团子的模样, 只是浑身的毛发都被血打湿了,它嘴里面叼着个琉璃瓶子,尖利的牙齿咬着瓶子,竟然硬生生咬出了一个破口,浓郁的妖力从瓶子里倾泻而出——那熟悉的妖力原来是从定魂瓶里泄露出来的! 而它身后,在大开的门后面,时竟遥提着剑,猫妖的方向挥出一剑,欲要将它斩落,剑光如飞鸿——可那正是唐棠的方向! “唐棠!” “师尊!” 几声怒喝响起,伴着从屋内而来的剑光,那团炮弹一般的小东西撞进她的怀里,把她撞得向后踉跄了几步,她抬手抓住了那一巴掌大的团毛茸茸,下意识想像之前掷酒壶一般将它掷出去挡住剑光,但入手一团温热,又让她反应过来自己抓的是什么。 这时候再拔剑抵挡已经来不及了,她只来得及抬起手,想用胳膊强行挡住,但千钧一发之际,时竟遥也看清了屋外的人,长剑随之一转,剑气掀开了她的幂蓠,而后去势不减,虽然剑光只是险之又险地擦着唐棠的脸颊而过,但剑气还是直接把她冲倒。 “唐棠!” “喵!” 唐棠仰面半倒在地上,一只胳膊撑着身体,另一只手里抓着那团炸毛的白猫将它举起来,但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忽然又是白光一闪,唐棠只觉得手里的东西忽然消失了,与之相对是一具温热又沉重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 唐棠:…… 唐棠傻住了。 她缓缓将视线往下移,她的怀里,那只白色的猫妖化了人形,恰好也抬起头来,白色的猫耳,白色的发—— 赫然是她自己的脸!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就这样相对而视,唐棠半倒在地上,猫妖坐在她的腰上,唐棠忽然觉得脸颊一痛,抬手去摸,才发现是剑气在她的侧颊留下了一道又长又细的伤口,血正从伤口里缓缓渗出来。 猫妖本就坐得不稳,随着她的动作,差点从唐棠怀里掉下去,她伸出手,抓住唐棠的肩膀,唐棠顺着她的手往下一看,脑海里又是“轰”地一声。 这猫妖从妖形化作人形,竟然没穿衣服! 她的长发披在身后,时竟遥几人一时看不到什么,但唐棠正面对着她,一下就看光了! “师尊!”云中任率先反应过来,他几步到唐棠面前,“您怎么样?!我——” 唐棠下意识抱住那只猫妖。 云中任一愣,面色不虞:“师尊?!您放开她,我带她下去。” 唐棠的余光看到另外三个人也围上来,但她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的,除了那猫妖跟她一模一样的脸之外,唐棠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右肩上有一颗棕色的痣——唐棠自己也有。 这时候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如果她有和唐棠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痣,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化形之后没穿衣服了——唐棠做猫妖的时候,那只猫妖妖骨浅薄,无法控制妖力化形衣服,因此她化形的时候,也是没有穿衣服的。 她下意识揽住那只猫妖:“你……” 这时其他人也从她裸露的肩头察觉到了什么,一件外衣兜头披下来,是时竟遥的外衣。 他将外衣丢在猫妖身上,而后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脖颈,脸色很难看:“滚下来。”说着,手上用力,就要把她从唐棠的怀里抓出去。 猫妖却不肯。不知道是因为她和唐棠一模一样的那张脸还是因为唐棠没有用她挡剑,叫她察觉到了唐棠对她没有杀意,她死死抱住唐棠的腰。 唐棠本来想将她的手掰开将她交给时竟遥,但动作之间,唐棠忽然感觉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咯着自己的腰,她立刻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刚刚被猫妖叼在嘴里的定魂瓶,因为猫妖化作人形,掉了下来,刚巧掉在她的身上。 她不动声色地将定魂瓶捏在掌心,本想收在袖子里,可转念一想,只怕时竟遥抓走猫妖就会四处寻找。 她只得借着时竟遥的外衣的掩盖,悄悄打开定魂瓶,飞快地将自己伪装成灵魂模样的沈流云的灵力放进去与里面的东西对调。 她的动作很快,有外衣做掩饰,众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在猫妖身上,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喵!喵呜!”猫妖嘶声叫着,她也察觉到自己要是被时竟遥抓走只怕没有好下场,可她的力气怎么能与时竟遥对抗,很快被时竟遥抓着后脖颈拎起来。 唐棠还坐在地上,云中任半跪在她身边,指尖放在她脸颊上的伤口处,绿色的灵力倾泻而出,伤口并不深,因此很快就恢复如初。牧行之也脱下外衣,搭在她的头顶帮她遮住阳光。 “先起来……没事吧?”牧行之问,和云中任合力把唐棠从地上拉起来。 “没事……”唐棠说,她顺着他们的力道起身,脚还有点使不上力——方才一下撞着了,“你们看,她和我长得好像……” 何止是好像。说好像都是委婉的说法了,她们俩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时竟遥冷笑一声,将手覆在猫妖的脸上,轻轻一抹,手放开后,手下的五官已经换了模样——这张脸根本和唐棠没有相似之处,而且,虽然她也是猫妖,但是她的耳朵是棕色的,也跟猫妖唐棠不一样,那个唐棠是白猫。“障眼法。”时竟遥冷冷地说。 他抓住猫妖的后脖颈,厉声逼问:“谁让你来的?!还有,你怎么会知道扮成她的模样?” 如果是扮成唐棠,她只要换张脸就好,没有必要将自己扮成白猫——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的确是冲着时竟遥来的,因此才特意扮做那个猫妖唐棠的模样。 唐棠心念电转。这里所有人里,知道猫妖唐棠的人恐怕只有时竟遥和唐棠本人。时竟遥一直将她藏得很好,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知道猫妖唐棠的,除却天玄宗那些不敢开口和不能开口的人,恐怕只有地底那群妖族了。 时竟遥逼问着猫妖,猫妖却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或者说她听懂了,却不会说人类都语言,只是一味的喵喵叫着。 唐棠很快就没有心情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了——被她握在掌心里的灵魂在动。 灵魂不能放进百宝袋里,现在所有人都在这里,唐棠只能暂时将它握在手里,那灵魂初时还很平静,但很快,就开始躁动起来,在唐棠的手心里横冲直撞,让唐棠不得不用力抓住,可她又怕动作太大叫人发现,一时间进退两难。 沈流云走到她身边,从她脚边捡起琉璃瓶:“这是定魂瓶?怎么掉在这里。” 唐棠瞥了一眼,她刚刚将定魂瓶扔在脚边,此时装作没发现的样子,道:“刚刚看到那只猫妖将定魂瓶叼在嘴里……恐怕是撞我的时候掉在地上了吧。” 沈流云将定魂瓶扔给时竟遥,时竟遥伸手去接,但只一入手,他的动作立刻顿住了。 他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缓缓环视过四周,随后用拇指顶开定魂瓶的瓶口,手腕一翻,瓶口朝下。 “叮”地一声,那一粒被伪装成灵魂的灵力掉在地上。时竟遥一字一句地说:“……丢了。” 居然立刻就被发现了!唐棠心说不好,顿时又是懊恼,她应该更谨慎一点的。自从唐棠发现自己的系统在时竟遥手上之后,她确实着急了。 “丢了?”沈流云也是一怔,其他人或许不知道定魂瓶里的灵魂是谁的,但他心里隐约有个猜测,此时也不由皱起眉,“这么重要的东西……” 时竟遥没有回答,他咬破食指飞快地画了几个符文,血色的灵力在虚空中缓缓交错重叠,最后形成一个阵法。 唐棠不由得握紧了掌心里的灵魂——其实这个时候她应该放手的。但她没法让自己放手。那是系统,不仅是她回家的希望,还是跟着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伶的灵魂。如果没办法从时竟遥手上偷回它,那就正大光明地让时竟遥发现好了。 随即她感觉一股突如其来的吸力拽着她掌心里的灵魂,唐棠不由得往前踏出了两步,她抓着灵魂的手也露了出来,所有人惊讶地看着她掌心里透出来的光。 “你!是你……灵魂怎么会在你手上,难道……” 时竟遥猛地一抬头,看向唐棠。 唐棠咬着唇,正想说点什么,却见时竟遥忽然双指并拢,将虚空中的阵法打乱,随后他狠狠划出一笔,彻底改变了整个阵法的形状。 从寻人阵法,变成了灵魂融合的阵法。 “去!”他急切地说,两指一挥,将阵法打入唐棠的额心。 这一次唐棠本可以躲开的。但事已至此,无路可走,况且她也想借时竟遥的阵法将系统融入自己身体里。 于是她闭上眼,主动沉入了那段过往的记忆里。 四十年前,天玄宗—— 那段时竟遥和猫妖的记忆。 第87章 ??昼短十七 时间倒回停滞, 顺着岁月的刻度溯游而上,故事的最初,正是一个残阳似火的傍晚。 一轮垂死的金乌挂在天边。 残阳的光映得整个天地都昏茫茫一片, 那颜色说是血色太浅, 说是黄色却又太深, 掺着一点半死不活的灰, 如同日夜交替时的顿挫。 时竟遥正坐在食膳房屋前的台阶上吃饭。 他捧着一个缺了口的碗,碗里的饭又冷又干,饭粒并不分明,而是一大块一大块地黏在一起,呈现出一种久放之后的糊状,但时竟遥并不在意, 用筷子夹起米饭, 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 碗里只有白米饭,没有配菜——若想要配菜自然也是有的,食膳房里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泡菜,散发着一股酸臭味。时竟遥很明智地没有去碰。 他坐在屋前吃完了满满一碗的米饭,而后起身进屋。往日里这个时间,食膳房应该没有人了才对, 但许是今日课业繁重, 还有几个穿着天玄宗兰纹黑袍弟子服的弟子正在屋里吃饭,见时竟遥进来, 他们皱起眉厌恶地道:“时竟遥,谁许你进屋的?晦气!” 时竟遥视而不见, 将碗搁在桌上, 转身离开。 只是, 他想走, 有人却不想让他走。 “等着。”有人说,“时竟遥,昨日擂台比试,秦师妹受了伤,这件事你可知?” 时竟遥皱眉道:“不知道。”他很早就不去演武堂了,也不被允许去。 那人道:“秦师妹前日才去给你送饭,转日就受了伤,时竟遥,你还敢辩解自己不是天煞孤星?” 他这样一说,时竟遥倒想起来了,这几天是有个少女常来他的屋前,只是时竟遥当时并不在意。 “你何必跟他说话。”另一个人嫌恶地道,“叶真人的判词不会出错的,他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呸,靠近他的人都没好下场。” 时竟遥冷冷地道:“她在擂台上受伤,与我何关?她的对手不是我,难道是我害她受伤?” “还敢辩解?”那人讥讽道,“昨日的秦师妹、半月前的李师姐、三月前的沈师弟,他们受伤的前一天都与你有过交集,也跟你来往最密切,一个两个尚且说是恰巧,可我们天玄宗上下,被你害的人还少吗?!” 他所说的人名,时竟遥一个也不认识。又或者说,他不认识他们,他们却认识他——一个天煞孤星,一个在宗派里被孤立的弟子,总是很容易引起同情,不断有人自怀怜悯来同情他。 而时竟遥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可笑。 若修真者是与天争命,为何又如此在意命格这种虚无缥缈之物?时竟遥不信命。 两人正对峙着,忽然有人从门外匆匆进来,叫道:“时竟遥!原来你在这里,我说怎么找不到你,我给你带了饭!” 众人都看过去,只见一黑袍女子踏入屋里,脸上笑意明媚,唯一不和谐的地方便是她额上缠着一块纱布,看着像是受了伤。 方才出言讽刺时竟遥的人憋屈道:“秦师妹!你昨日才因他受伤,怎么今日又巴巴地贴上去?与你说了多少遍 ,这人就是个天煞孤星,都叫你不要靠近他了……” “你胡说八道!”那个被唤作秦师妹少女呸了声,说,“昨日我是与王师兄对擂的,是王师兄失手脱了剑,才叫我受伤,与他何关?你们不去找王师兄说道,却来找一个无关之人,这是什么道理?” “时竟遥,你来。”她伸手去抓时竟遥的肩膀,“走,我们离开这里,跟他们说不通。” 但时竟遥却轻飘飘地闪身,躲过了她的手。 “时竟遥?” 时竟遥道:“秦师妹……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秦流给他送了好几天的饭,这会儿见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登时一愣。 第74节 时竟遥又说:“以后不必给我送饭,也不必再来找我了。” 秦流这才回过神来,急切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难道你也觉得他们说得对的吗?我说过了,我受伤跟你无关,你不要自责,也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我没有。”时竟遥冷冷地说,“你好像搞错了什么,不让你送饭,是因为我不需要。你觉得我缺一口饭?” 他用了“让”这个词,而不是“帮”或者别的什么,那已经是一种强制命令的语气了。 他好歹是个天玄宗的弟子,虽然遭人排挤,但也不至于饿死吧?这人天天提着膳盒来寻他,实在可笑。 秦流目瞪口呆:“我不是……” 时竟遥懒得听她说话,转身就走。 谁知道她来做什么?是想展现自己的善心还是真的可怜他?时竟遥不在乎。他只知道他不需要这些。 他天性漠然,因为特殊的命格,总有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或轻蔑恐惧,或怜悯做作。他见惯人心,却从不在意。 只是,今日好似是个多事之秋。 他的脚还未跨出一步,身后又是一阵“哐!”“哐啷!”“哗——”伴随着尖利的声音,“别跑!给我站住!!” 时竟遥回过头去,一抹白色的小团子在屋里蹿来蹿去,一路撞倒了凳子和桌上的碗筷,速度非常快。 有个烧饭弟子在后头追:“别跑!哎你们,帮忙抓一下啊!!!” 追逐间,又是几个凳子被撞倒,其中一个准确地撞在那烧饭弟子的膝盖上,痛得他弯下腰抱住自己的膝盖连连后退,又不小心撞上另一个凳子,左脚绊右脚,摔了个大马趴。 “嘶……啊!!!死猫!!!!”他呲牙咧嘴地狂怒,“等我抓到你,总有一天扒了你的皮!!!” 那猫一跃跳上桌子,看着烧饭弟子。 这时屋里众人才看清楚它的模样: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猫,嘴里叼着半边馒头,它皮毛浑身雪白,一双暗金色的眼睛流光溢彩,灵动而美丽。 “……好可爱的猫啊。”秦流喃喃道,嘴里啜啜了几声,想去摸它。 白猫扭过头来看着秦流,摆出一副警惕的模样,两只耳朵向后撇着,往后退了几步,嘴里哈气。 “别碰它。”时竟遥忽然开口说,“它怕人。” “时竟遥,你还懂猫?”秦流惊喜地说,立刻就忘了刚刚时竟遥对自己的冷漠。 时竟遥摇头,他不懂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口为一只猫说话:“看也看得出来。” 烧饭弟子忍无可忍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我抓住它,它来食膳房偷东西已经很久了,刚刚还偷吃了食膳房的鱼!那可是明天的伙食!” 在场众人却没有理会他,秦流撇撇嘴,朝白猫伸出了手:“猫猫乖,过来,姐姐带你去吃鱼。” 白猫不为所动,哈着气退后几步,转身就逃。它的速度极快,在场众人虽有灵力,但都不屑于用灵力去打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因此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叫它逃了。 “喂!”秦流追了几步,目瞪口呆,“这猫也跑得太快吧?!我只是想带它回去收养它,它跑什么跑?” 猫能听懂人言?再说,它不一定想被人收养。时竟遥想,如此想来,那猫倒是与他处境相像。 时竟遥轻嗤一声,转身离去。 …… 那只猫对于时竟遥来说,只是一个插曲。若无后面的意外,应该只会在他心里留下一个白色的残影。 但第二天,时竟遥照常早起练剑,却在山脚下的树林里撞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秦流从钻出来,发梢上还带着一片叶子,看见时竟遥,惊讶道:“时竟遥,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时竟遥道:“……这话应当我问你才对。” 山脚下靠近天玄宗宗门,荒无人烟,往日里这些弟子从不会来这个地方,因此时竟遥特地选了这里,天天来练剑苦修,图一个清净。 秦流将怀里的小东西给他看:“诺,你看!” 昨天那只小白猫被她抱着,不安分地在她怀里挣扎,它似乎害怕极了,瞳孔缩成细细的一线,耳朵向后折着贴在脑袋上,轻轻地发着抖。 秦流高兴地说:“这只猫太可怜啦!只能天天去食膳房偷东西不说,还经常被打。我要把它抱回去养。” 时竟遥皱起眉:“它不愿意。你没看到它很害怕么?” 秦流将小白猫往自己怀里裹了裹,毫不在意地说:“一只猫能懂什么?跟着我它至少能吃上饭——你说是吧,猫猫?” 她怀里的小白猫恐惧极了,只能发出细微的喵呜声,那声音像是微弱的婴儿哭泣声。 它挣扎了一下,露出一只血淋淋的后脚。时竟遥一怔。这只猫速度这么快,她又是在树林里抓住它的,树林里不比屋里,宽阔且树木杂草林立,更方便动物躲避。想来为了抓住它,秦流也下了狠手。 “对了,时竟遥,既然你懂猫,就跟我说说怎么养猫吧?”秦流笑道,“我还没养过猫呢。” “……”时竟遥看着她天真的笑脸,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他强行压下那怒气,说,“你应该把它放回去。” “你这人!跟你怎么说不通呢?”秦流哼道,“不说拉倒,我自己养。” 又是这样,又是自以为是的善意。 “站住。”时竟遥冷声道。 秦流转过头来。她用胳膊挟着小白猫,以防止它挣扎。白猫睁着一双金色的大眼睛,里面全是茫然和恐惧,它既为自己的处境感到茫然,又恐慌着接下来的命运。 它也看着时竟遥,用那双金色的眼睛。 站住。然后呢?时竟遥自己的处境也并不比这只猫好上多少。他说什么,秦流不会听的。 他只能朝秦流伸出手:“让我看看它的伤……” 两人说话间,小白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它“呜呜”地叫着,用尚且完好的那只后脚踹着秦流,秦流的注意力都在时竟遥身上,猝不及防地被它的后爪抓伤了手臂:“啊!” 她下意识地松了手,白猫一下子跳到地上,拼命往外逃,虽然脚步踉跄,但它的速度本来就快,一瞬间就没了影子。 “喂!!”秦流抱着自己的手,十分恼火,跺着脚大骂,“死猫,我可是想救你!” 时竟遥心说,它本来就不需要你救。 他也看出来了,秦流并非那种惺惺作态的人,她是真的可怜那只猫,但就像是她对待时竟遥一样,她发善心,竟然从来不问别人需不需,一味地以自己的角度去做事。 坏虽可恶,但有时蠢比坏更令人难以容忍。 这种自以为是的善心,到底什么时候能停止。 见秦流还是一脸不甘心的愤愤模样,时竟遥开口道:“它本就不需要你救。” “但它都……” “就像我不需要你救一样。”时竟遥冷冷地打断了她,“你能明白吗?它有自己生存的方式,是死是活,都是它的命。你自以为是的好意,让它断了一只脚。” 好意本无错,错在看不清状况强加于他人身上的好意。 秦流咬着唇,说:“那现在怎么办?那,那要不我现在去把它抓回来,等它都伤好了再把它放回去……” 时竟遥道:“这件事你别再管。我平日里都在这里,我会去寻它,给它包扎。” 秦流急急地说:“若寻不到呢?我看要不还是……” “秦流。”时竟遥冷冷地道。 恰在此时,一阵风过,晴朗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秦流一下没了声音。原因无他,时竟遥的脸色太恐怖了。时竟遥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冷淡的,像是什么东西都不放在眼里。 或者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有多阴沉,一下就慑住了她。 “好,好吧……”秦流小声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有点怕时竟遥,那种一瞬间的感觉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如果你看到了它,就来跟我说一声……” 秦流本也不是什么胆大的人,说罢她就转身往山上走,一刻都不敢多留。 时竟遥静静地站在原地,片刻后,一抹白色的影子从树干后面怯生生地露出一个脑袋。 “……笨猫。”时竟遥说,“过来。” 白猫通人性,它似乎知道之前是时竟遥帮它从秦流的手里逃出来,因此躲在树后看了他很久,发现他一直没有别的动作之外判断他没有危险,拖着后脚小步跑到他面前。 时竟遥蹲下身,他没有贸然抱起它,而是先摸了摸它的脑袋,让它坐在地上,才小心翼翼地拉开它的后腿细细查看。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落在它后脚的脚跟处,血打湿了它的皮毛,还在一直往下滴落。 时竟遥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随手撕下衣摆的黑布,草草地给它包扎了一下,伤口太严重,他一下顾不得什么,就想要抱起白猫回屋找药,但白猫似乎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猛地往外一跳,踉踉跄跄地跑到离他三尺远的地方才停下来看着他。 刹那间时竟遥意识到不好,他太心急了。 他蹲在原地,尽量不让自己有大动作,缓缓伸出手,轻声说:“别怕……我只是想带你去上药。” 白猫不为所动,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钻入了树林里。 时竟遥猛地起身,下意识追了几步,但又止住步子,愣愣地看着白猫远去的方向。 他脑海里仿佛还印着那双看向他的金色眼睛,如鎏金般的双眼,清澈透亮,像是无暇的宝石。 它的眼睛里没有旁人看向他时各种复杂的情绪,它只是很单纯地看着他。 …… 另一头,唐棠拖着后腿在树林里狂奔,脑海里响起系统机械的声音: 【您的攻略对象时竟遥距离您十米】 【您的攻略对象时竟遥距离您三十米】 【您的攻略对象时竟遥距离您五十米】 【哎哎,别叫了别叫了。】唐棠在心里对系统说,【我靠,那小姑娘下手是一点不留情啊,疼死我了!】 脑海里“咔咔”几声,机械系统音换了个清冷的女音:【谁叫你非得去她面前晃悠?】 【怜姐姐,别说了别说了。】唐棠说,【这任务对象一个比一个难搞,我这不是为了接近他嘛……】 【不是说接近吗?任务对象看起来想带你回家你怎么又跑了?】 【人设需要嘛。】唐棠说,【我可不想崩人设,会被罚的。】 被罚是次要的,如果快穿局注意到她身上的系统换了人,那就难办了。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唐棠说:【是时候来一次猫的报恩了——说起来,猫一般是怎么报恩的?】 伶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把死老鼠叼到他家门口?】 唐棠:【……】 伶:【……】 第75节 唐棠一个踉跄,好悬没直接撞上前头的树干。 她放慢了脚步,想起昨天伶让她从食膳房叼一只鱼,虽然她坚持改成了半边馒头,但此刻,她还是不由得对自己的这个身体的设定产生了怀疑,在脑海里对伶说:【我确认一下啊,我应该是猫妖而不是猫吧。】 伶说:【猫妖也是猫。】 唐棠大怒:【猫妖也是妖!】 第88章 ??昼短十八 第二日, 时竟遥出门时在门前的阶梯上发现了一支带着露水的白色小朵野花。 时竟遥以为又是哪位师妹无事献殷勤,他生得好看,又身世凄惨, 加之因为命格之故在天玄宗被排挤, 因此像秦流那样的人其实并不少。总之是有一些可笑的救世情结, 时竟遥不以为然——在修真界, 抱着这种心态的人一般没什么好下场。 他随意地将花扔到一旁,拎起长剑往山下走。 屋旁大树下,小白猫唐棠躲在树干后面,探出一个脑袋看着时竟遥把花随意扔掉,脑海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他就这样扔掉了???】唐棠在脑海里对伶说,【剧情不是这样的吧?】 伶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剧情好不好……那你觉得应该是怎么样的?】 唐棠说:【就是那种小说里的桥段。你没看过吗?主角发现门前被人放着一支鲜花, 顿时生出好奇, 随即展开寻找,然后两人经历一段你追我跑的浪漫爱情……】 伶道:【……你从哪里看来的?】 唐棠说:【龙傲天小说,我看过很多。】 伶无语道:【你现在是一只猫……他哪里知道是你干的?要不你还是听我的,叼一只死老鼠放在他门前,他肯定一下就知道是你在报恩了。】 唐棠更无语:【我是猫妖,我是人!你提出这种建议, 你自己都不会觉得恶心的吗?】 伶想了想那场面, 也沉默了,说:【那怎么办?】 唐棠问:【你养过猫吗?】 伶想了想:【我喂过小流浪猫。然后那只流浪猫来报恩, 把死老鼠叼到我家门口。】 ……合着这建议还是有事实做依据的? 唐棠恶寒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 沉默半晌, 问:【你喂过的那只小流浪, 不会就是快穿局那位……】 伶倒是很淡定, 道:【就是他。也是因为他,我死后才进了快穿局。】 唐棠登时更恶寒了。 她们所聊到的那位“他”,是快穿局的一位大佬,也是伶的上司,负责统筹整个快穿局。 唐棠说:【没想到他看起来那么……居然也做过这种事情。】 唐棠只是快穿局的普通员工,能见那位的机会很少。不过托伶的福,唐棠也跟他有过几次照面,印象里他是个十分冷酷的男人,西装背头不苟言笑,与其说是符合一个普通人对“大佬”都全部印象,不如说他符合一个普通人对“黑/道”的全部印象。 对于这个人,唐棠只知道伶曾经是他的任务对象,结束任务之后,他把伶带入了快穿局,让伶在自己手下工作。 唐棠也听同事八卦过,说他在疯狂追求伶,不过具体疯狂到什么程度唐棠一无所知,伶也从来不提。 直到唐棠进入这个修真界的任务之前,伶突然求唐棠带她离开快穿局,唐棠便将系统换了个灵魂,把伶带入了自己的任务里。 伶不愿意多谈:【毕竟早年他也是快穿局的员工,快穿局么,你知道的。】 就像是唐棠,给她什么人设,她就可以演成什么样。 【与其说这个,不如再想想你的任务。】 唐棠琢磨了一下,突然道:【你看啊,现在的问题是,咱们既要符合猫妖懵懂笨拙的人设,又要让时竟遥知道是谁在给他送东西报恩——那让他直接看见不就行了吗?】 伶也一怔。 当天傍晚,时竟遥提着食盒从食膳房回屋,他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偌大一个盒子里面只有一碗孤零零的米饭,但他像是早已经习惯了似的,面不改色地碗筷放在桌子上,又俯下身把食盒放在地上。 忽然,一个白色的残影从窗外蹿进来,飞快地跳上他的桌子,扫过他的碗。 时竟遥低头一看,自己的碗里突然多了半边白面馒头。 白猫蹿到角落里,睁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那意思是:给你的。 时竟遥:…… 不知为何,其他人给他送饭,他觉得烦厌,可一只猫往他的碗里丢下一个馒头,他只觉得好笑。 他坐在桌前,看着小白猫,轻声说:“你从哪里叼来的?又是食膳房?” “喵。”小白猫叫了一声,声音又细又软。 它从角落里站起来,时竟遥注意到它的后脚跟上还裹着那块黑布,上面还有着血迹,只是已经沾满了沙土。 这样会感染的。 时竟遥皱起眉,走到小白猫身前,慢慢蹲下来,道:“……别怕,我看看伤口。”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的,但这一次小白猫居然没有躲,反而低下头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他的掌心。 时竟遥轻轻解开黑布,才发现伤口没有任何感染迹象,相反,甚至有一些愈合的痕迹了。伤好得快当然是好事。可是,昨天这道伤明明那么深那么重,没有包扎处理,它又在树林里闯荡了一整天,还去了食膳房,肯定没少走动。 ……普通小猫的伤口,会愈合得这么快吗? 正疑惑着,小猫忽然低下头,舔了舔他的手。 “怎么了?” 小猫从他的手掌底下跑出去,走得慢时能很明显地看到它的后脚一瘸一拐的。它跳上桌子,用爪子拍了拍瓷碗,肉垫里的指甲碰着瓷碗,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要我吃饭?” “喵……” “先给你包扎。”时竟遥说,走到柜子前一阵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瓷瓶来。他拿着瓷瓶坐在桌前,把桌上的饭碗推开,单手按着小白猫让它躺倒在桌子上,看它温顺地躺好,才把它伤口附近的毛拨开,将瓷瓶里的药粉洒上去。 “喵!”小白猫猛地一抽后腿,但时竟遥牢牢地握住它的后脚,不让它乱动。 “是有点疼。”时竟遥说,“得忍一下。” 小白猫看向他,嘴里“咪呜咪呜”的小声叫着,金色的大眼睛里很快蓄了泪水,摇摇欲坠,看着可怜极了。但即使是这样,它也没有挣扎。 时竟遥加快了速度,用长条的纱布给它裹好后脚,抱住它的背把它拎起来:“就这样包……可以吗?” 小白猫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虽然后腿还是一瘸一拐,但姿势方便了很多,它在桌子上走了两圈,然后猛地扑进时竟遥的怀里,“咪呜咪呜”地低声叫着,用脑袋蹭他的胸口。 时竟遥感觉到了毛绒和温热的触感,它只有巴掌大,因此又显得那份温热脆弱无比,更令人怜爱,他刚想抱起它,忽然门外“啪!”的一声,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时竟遥——!” 小白猫猛然受到惊吓,立刻炸了毛,“喵”地一声,慌不择路地从他怀里蹿了出去。 时竟遥伸手去抓,却只够到了它的尾巴尖,眼见它从自己的手里滑了出去,一瞬间逃到了屋外,不见了影子。 时竟遥:…… 他看向门外,秦流提着食盒,气喘吁吁地说:“时竟遥!他们今天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话音未落,她也察觉到了时竟遥阴沉沉的脸色,犹疑着小声问:“呃……难道是我听错了?” 时竟遥闭了闭眼,冷冷地道:“不是让你不要再来了吗?” “我……”秦流语塞,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把时竟遥的话放在心上,哂笑着说,“我刚刚听到食膳房的人议论了,他们现在连食膳房都不让你去了是吗?” 她眼睛尖,一下子就看到时竟遥放在桌子上的白米饭和米饭上的一个馒头:“……他们就给你吃馒头?太过分了!我要跟师父说,虽然你……但是你也是天玄宗的弟子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说着,就将食盒放在桌子上,伸手想要扫开时竟遥的碗。 “别动。”时竟遥按住她的手,她越说,时竟遥的脸色就越冷,直到她突然想起来什么,说:“而且……而且我担心小猫嘛!”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来一瓶药放在桌子上,说:“这是金疮药,我特地去南岐峰求的,可以给猫用。” 时竟遥想起方才小猫痛得眼泪汪汪的模样,他的确没什么好药。他对秦流说:“谢谢,这瓶药我就收下了,的确没什么东西可以与你交换……以后若有机会,我会还给你。但是食盒你拿走吧,还有,以后不要在我门前放花了。” 秦流按着食盒,道:“我来又不是跟你做什么交换的!药是给猫的,又不是给你的。再说了,我可没在你门前放什么花……” 时竟遥一怔。最近会凑到他跟前来的,只有秦流一人。不是秦流,那会是谁? 正想着,秦流打开食盒,把盖子放在一旁,道:“就知道你不会吃我的东西,我可没给你带。”食盒里是一条清蒸的鱼,没有油盐酱料,揭开盖子,便有一股鲜甜味溢出来,“这是带给猫猫的,当然,如果你要吃也可以,不好吃就是了。” 做完这一切,她问时竟遥:“你看到猫猫了吗?” “……刚走。”时竟遥说,“还是刚刚被你推门吓走的。” “啊?”秦流失望地说,“那我下一次得悄悄来。” 时竟遥说:“……你别来。” 秦流“啊”了一声,小声说:“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反感,明明我是想……好好,我不说了!” “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掌门最近要出远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秦流小声地说,“最近夫人的人可能会针对你,你要小心一点。” 如果不说,谁也看不出来时竟遥是天玄宗掌门的儿子。 其实故事很老套,天玄宗掌门的先夫人在一次秘境历练中陨落,只留下一个独子时竟遥;而后天玄宗掌门又与另一个宗派的女修结为道侣,那女修性格泼辣,门派又势大,看不得时竟遥这么一个先夫人的遗孤—— 因为时竟遥比她还要大上两岁。 想来没有人能对着比自己还大的继子有什么好感。更何况她是掌门独女,自小受宠,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因为利益联姻被嫁给一个足够做自己父亲的老头子。虽然修者不看年岁,但天玄宗掌门已活了几百年,修为也止步不前,逐渐成了个老头子模样,是实打实地足够做她父亲了。 她的愤怒无可言说,只得发泄在时竟遥身上,而天玄宗掌门与她本就是利益结合,看着她背后宗门的份上,也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流小声地说:“你要小心一点。” 时竟遥眯了眯眼,问的却是另一件在秦流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掌门为什么要远行?” 秦流道:“嗐!还不是前段时间太虚秘境那个事,咱们天玄宗都在太虚秘境里折了好几个人呢。听说那个空蝉派的天才弟子沈流云也没有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掌门说要去空蝉派看看。” “空蝉派……”时竟遥想了想那个门派。虽然沈流云的名声大到连他这样蜗居在天玄宗的人都听过,但空蝉派到底是个小门小户,为什么天玄宗掌门要亲自去看?再说了,“沈流云死了么?门派内应当有命灯的。” “就是命灯没熄,所以这事才奇怪啊。”秦流摇头说,“看来那个沈流云是忘记了时间,被困在秘境里了。太虚秘境十年一开,里面如此危险,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熬到十年后。” “总之,空蝉派离天玄宗来往一趟要半个月呢,你得小心一点。”秦流说,“我得走了,再晚师姐要说我了。对了,食盒——食盒就放你这里,要是猫猫回来了呢?” “我知道了。”时竟遥送她出去,又道,“谢谢。” 秦流离开之后,时竟遥正准备转身回屋,视线余光却瞥见屋外大树下,一个探出头来的白色毛茸茸脑袋。 见秦流走了,小猫才细细地叫了一声,迈着步子跑到时竟遥面前。 时竟遥俯下身把它抱起来,这回它没有挣扎,而是温顺地依偎在时竟遥的怀里,身子小小的软软的,只是短短一天,它就明白了他不会伤害自己,于是主动靠过来,还会叼馒头给他。 ……这只小猫,是否有些聪明过头了? 第76节 第89章 ??昼短十九 时竟遥将小白猫抱回房, 把它放在桌子上。 秦流带来的蒸鱼还在桌子上,时竟遥把它推过去:“要吃吗?” 小白猫绕着盘子转了两圈,探出脑袋谨慎地嗅了嗅, 湿漉漉的小鼻子一抽一抽, 紧接着它低下头, 很小心地舔了舔蒸鱼的边缘。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 它还时不时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时竟遥的表情和动作,像是生怕时竟遥会反悔似的。 时竟遥看着好笑,他抽出筷子,夹碎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放在小白猫嘴边:“喏。” 小白猫低头舔了舔, 咬进嘴里, “喵呜”一声,在时竟遥的筷子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牙印。 在时竟遥喂了一筷子之后,小白猫顿时放下心来,低着头吃鱼,只是一小块鱼肉,它吃得好像连耳朵尖都在用力, 一颤一颤的。虽然它几乎把整个脑袋埋进了盘子里, 但动作看起来很秀气。 寻常流浪猫狗吃鱼,大多喜欢把鱼整个叼走藏起来吃, 若是家养的,与人熟悉的, 虽然不至于把鱼叼走, 但也是风卷残云一般, 会吃得满地满脸都是。 但小白猫吃东西的动作很斯文, 斯文到甚至不像一只猫了。时竟遥看着它咬着蒸鱼的边缘,很有条理地从最外边往里吃,鱼肚子处最鲜美的地方它不去碰——那里是整条鱼的最中心,对于小小一只的白猫来说,要吃那里就要把整张脸埋进鱼肉里,会蹭得一脸腥。 时竟遥看着它,心里又缓缓浮现出那个猜测:它真的是一只普通流浪猫吗? 但他也只是猜测它是某位大能养过又遗弃的猫,因此教养好,通人性,仅此而已。 他没有想过它是妖族,原因无它,妖族太稀少了。整个修真界就没有几个妖族,更别说这是在天玄宗了。 早年间人与妖族之间发生过一次大战,妖族惨败投降,退守边隅直至现在。而天玄宗的修士正是那次大战的主力军,天玄宗掌门甚至亲自指挥过大战,间接导致了那场战争中妖族的失败。 人妖两族互相仇视已久,其中天玄宗是妖族仇恨的重中之重,而天玄宗的修士也仇视妖族,两边都互相恨得牙痒痒,在这种背景之下,天玄宗里怎么可能会有妖族出现? 小白猫吃完了,就坐在桌子上舔爪背,洗脸,然后看着他。 时竟遥被它看得一愣,望向盘中,一大条鱼只少了最边缘的一小块,“吃饱了?”他问,听说过猫的食量小,但没见过这么小的。 小白猫点点头,竟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在回答他,随后它低下头,用脑袋拱着盘子推到他面前,意思是让他吃。 见时竟遥不动,它歪着脑袋想了想,可能是知道时竟遥不吃秦流的东西,迈着小步子跑到时竟遥的碗面前,叼起那半边馒头,放在他的手上。 未免也太聪明了些。时竟遥摸了摸它的脑袋想,它是否曾是谁的宠物?掌门夫人?不不,那女人性子急躁,也没听说过她喜欢猫;双山峰那位喜欢养灵兽的何长老?应当也不是,那位长老只喜欢奇形怪状的灵兽,例如两个脑袋的仙鹤、八条腿的鱼…… 时竟遥将天玄宗喜欢养宠物的几位长老大能挨个数了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从没有听说过哪位长老养过猫。 等时竟遥吃完饭,收拾完食盒,它就跑到时竟遥的手掌底下蹭着他的手,咪呜咪呜地撒娇。 时竟遥想抱起小白猫,但被它灵活地躲了过去。 它只是看着时竟遥,如果他想摸它,它是允许的。但如果时竟遥想抱它,它就立刻跳走,坐在一旁看着他。 如此循环往复几次,时竟遥也知道它的意思了——它不想留在这里。 等它自己蹭够了,它转身跳下桌子,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留下时竟遥一个人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 …… 从这一天开始,小白猫每天傍晚准时给他叼来半边馒头,放在他的碗里。 不知为何,这让时竟遥觉得自己被一只猫包/养了。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时竟遥的饭食标准开始突飞猛进。 倒不是说有半边馒头就能提高他的食饭质量,而是时竟遥开始自己给自己做饭——因为小白猫会来蹭饭。天玄宗并不允许弟子自己做吃食,修真界主张修者需得少食沾染尘土杂质的食材,所以天玄宗的食膳房会用带灵力的食材给弟子们做饭。 之前时竟遥独自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没有口腹之欲,因此将就着食膳房的白饭对付,对他来说,有做饭的时间不如练剑看书。 但现在就不同了,小白猫每天准时准点地从窗户外跳进时竟遥屋里,坐在他的桌子上,然后把半边馒头放进他的碗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暗金色的眼睛好像在发光。 它并不是来蹭饭的,但时竟遥会喂它。他迅速学会了下河抓鱼这项技能,也幸好猫的吃食不需要调料,只要有火就能烧,也没啥可挑剔和研究的地方,不然他还要弄些调料来煮鱼——做饭的确是一项技术,而单纯把鱼烧熟这件事就简单多了。 时竟遥自己也不挑。小白猫吃半边鱼,他吃剩下半边,白鱼配着白米饭,没有任何调料和菜,他竟然就这样吃了半个月。 他吃了半个月,唐棠就也这样看了半个月,半个月后,唐棠对系统说:【时竟遥真是个狠人啊。】 伶也沉默了,说实话,这样的搭配,别说吃的人了,看的人的嘴里都能淡出鸟来。 唐棠说:【这样下去不行。】 伶说:【他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你操什么心?】 唐棠说:【我说这样下去我不行。他是个没有口腹之欲的狠人,但我不是啊。】 伶很警惕,她总觉得唐棠又会出昏招:【你要干什么?】 唐棠说:【我去食膳房叼个调料瓶回来,他就懂了。】 伶说:【……你是猫。】 唐棠理直气壮:【猫怎么了?猫也是有味觉的!】 伶说:【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猫不会干出叼调料瓶这种事……等等,你说猫也有味觉?】 唐棠说:【那当然啦。我能尝出味道,只是比较淡,甜味是最淡的,酸味和咸味比较重。】 伶陷入了沉思。 唐棠警惕地问:【你在想什么?】 好半晌伶才开口,幽幽地说:【我想到了我曾经养过的一只猫……有一次我看到他偷偷舔调料盖子……我一直以为我看错了。】 唐棠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算了。】伶说,【你去吧。】 唐棠这个提议看似随意,但伶知道她不会做无用功。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让时竟遥发现唐棠的身份了。一直是猫的话,很多事情都不好办,而且一只猫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 唐棠点点头,跳下了桌子。 时竟遥正在吃饭,按照他以往的经验来看,虽然小白猫并不会留在他身边,但也不会提前离开,每天都会看着他吃完饭,收拾好东西,蹭一蹭他再走。 此时见小白猫忽然离开,他停下了动作:“怎么了?” 唐棠回头,“喵”了一声。 她的意思是让时竟遥在这里等着,但时竟遥完全没有理解,反而跟着她往外走:“你要走了么?” 这就是猫身的坏处了。简单的句子或者有前因后果做联系还好,结合语境语气,时竟遥基本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像这样的长句子,他就一点都不听不懂。 唐棠跳回桌子上,坐好,“喵”一声。 等时竟遥也疑惑地坐回来,唐棠就坐到他面前,用爪子拍拍桌子,随即转身往外走,迈出几步,它又回头,坐回来,拍拍桌子。 如此循环两遍,时竟遥很快理解了它的意思:“让我坐在这里等?” 唐棠点点头,这回转身离开时,还回头看了看时竟遥,看到他坐在远处,才迈开步子,跑远了。 黄昏总是转瞬即逝,只是一会儿不去看,太阳便只剩一个边挂在山头,再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 时竟遥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小白猫回来,他实在等不下去,索性站起身准备去寻。 一只小白猫能去哪里?树林么?时竟遥好几次都是练剑的时候在那里遇见它的。 他往下山路上走着,还在思索小白猫可能会去的地方,忽然听到“喵!”地一声,随即一个白色的影子蹿到他的脚下,时竟遥定睛一看,正是小白猫。 还没等他蹲下身去抱,小白猫便用爪子勾着他的外袍,灵活地爬到他的胸前,时竟遥连忙伸手去抱,小白猫踩在他的手臂上,把叼在嘴里的东西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低头一看:一个三指宽一指高的,白色的陶瓷小瓶子,瓶口用木塞封好的,它一路叼过来都没有洒。 “这是什么?”时竟遥问。 小白猫伸出爪子挠了挠他的掌心,让他打开来看。 时竟遥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一点在掌心,是白色的粉末。他一开始以为是什么药粉之类,但小白猫直接探出头舔了舔,他也试探性地沾了一点放进嘴里——熟悉的咸味,是盐。 时竟遥神色微妙:“你从哪里叼来的?食膳房?给我盐的意思是……你想吃盐?” 小白猫无辜地看着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金色大眼睛:“喵呜……” 时竟遥一时不知道是该为它的聪明和通人性而惊讶还是该为它想吃盐就去叼来的举动而觉得好笑,一时间哭笑不得,正待说些什么,忽然小白猫顿了顿,耳朵尖一颤一颤似乎在听什么,随即“喵”了一声,猛地钻进他怀里。 时竟遥一时没抱住它,它直接钻进了他的衣襟,脑袋埋进他的怀里,紧贴着胸膛,时竟遥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发抖,像是在害怕。“怎么了?” 不用它回答,时竟遥已经知道答案了。 ——迎面走来了一群天玄宗的弟子。 第90章 ??昼短二十 随着那些人的靠近, 怀里的小白猫抖得更厉害了。时竟遥没心思去管那群人下山做什么,抱着它就要离开。 然而天不遂人愿,身后有人叫着:“时竟遥, 时竟遥!我们正找你呢!” 时竟遥不得不停下脚步, 抱紧了怀中瑟瑟发抖的小白猫, 转身冷冷道:“寻我何事?” 那群弟子快步走到他面前, 时竟遥皱起眉,不想让小白猫离这些人太近,于是皱起眉,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就是这一步,竟好像被他们认为是时竟遥都胆怯和软弱,为首的黑袍弟子冷笑道:“当然是为了秦师妹的事情。” “秦流?” 黑袍弟子盯着他:“昨日比试, 秦师妹又受伤了。” 时竟遥皱眉:“她受伤了?” “灵力失控, 伤了自己。”弟子讥讽道,“之前若说是对手的错,这次总怪不得别人了吧?灵力失控,哈!我们还没见过灵力失控这种事情,万中无一的事情,就在比试时碰上!多巧?” 时竟遥眉头皱得更深, 这事的确巧, 巧得不像是巧合了,让人不得不多想, 可的确与他无关:“我又没有去过擂台,与我何干?” 说是这样说, 但时竟遥也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事实上, 这段对话让他觉得有些荒缪的熟悉感——半月之前, 在食膳房,也有这样一段对话,几乎一模一样。 不只是半月之前,诸如此类的对话,几乎贯穿了他浅薄到只有十几年的人生。 叶家,叶二,一个是在修真界鼎鼎有名的修真世家,一个是在修真界极富名气的修者。叶二修习叶家的卜卦之术,手下卦数,无一出错。 她说时竟遥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他就是天煞孤星,没人会质疑,就连他的父亲都不会。天玄宗掌门的不闻不问,又何尝不是一种认同。 所以,什么都是他的错。 秦流受伤,是因为他天煞孤星的命格;若是再来一个什么王流李流,受了伤,也是同样的原因,哪怕他并没有去过擂台,对他们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第77节 这是最省事,最方便的理由,因此他们并不会动动脑子去想一想其中蹊跷,而是急吼吼地扯过一面大旗,蜂拥而上,好快点将这事盖棺定论,只要一切都是时竟遥的错,那便不用费心去思考,去追究谁的责任了。 时竟遥冷冷的看着他们,抛出一句与自己何干之后,又觉得无聊——若只是说一说他们便能听进去,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 若是放在往日,他或许还有心情与他们争辩几句,可怀里的小白猫瑟瑟发抖,让他也没了说轱辘话的心情,只想快点带它离开,转身就要走。 天玄宗馁不允许弟子私斗,按时竟遥的经历来看,他们也不敢怎么样,最多叫嚣几句,反而显得更愚蠢,简直像是什么荒唐而可笑的流程,他对此都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时竟遥的经验并没有错,但这一次,他忘记自己怀里还有只猫。 当他身后的几名弟子愤愤地骂着他时,他怀里的小白猫突然抬起了头来。 “怎么了?”时竟遥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声问,“不怕了么?” 身后,弟子们中气十足,大骂道:“时竟遥,所有靠近你的人都倒霉了,你还有脸赖在天玄宗,不就是仗着掌门是你父亲么?也不看看掌门是什么态度!你这个天煞孤星,早晚有一天……” “喵!!!” 时竟遥怀里的小猫忽然尖叫一声,如风一般顺着他的肩头蹿出去,后脚一蹬时竟遥的肩膀便飞出去扑到那个大骂的弟子身上,扑到他的脸上,不偏不倚,咬上了他的脸。 “——什么东西!啊啊啊滚啊!” 在场所有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那弟子惨叫着去扯还咬着他的脸挂在他脸上的小白猫,场面在一瞬间炸开,几乎乱成一锅粥。 时竟遥急得快步冲上去,但他本就走开了,他的速度再快也赶不及其他人。 被咬的弟子狠狠拽下小白猫,将它摔在地上,只是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小白猫了,他捧着脸哭嚷着,脸上一个深深的咬痕,已经渗出了血——小白猫到底还是太小了,尖牙并没有长好,否则它拼命的一击,绝不是只留下一个咬痕这么简单。 小白猫摇晃着站起身,随即立刻摆出了一个攻击的姿势,紧贴着地面趴下身,后背弓成一条弧线,两只耳朵向后挨着脑袋,呲牙咧嘴,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下一刻,被咬弟子的好友拔剑出鞘,就要刺向小白猫,没等小白猫躲避,却忽然又是一剑斜里横来,挡住了那人的剑锋。 时竟遥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提腕横斩,寻了个角度直接将他的剑挑开。剑先过了两招,时竟遥的人才到。 他将小白猫抱起来捧着:“有没有伤到?伤在哪里?让我看看……”声音急切,已然泄露了主人惊惶的心情。 小白猫被他圈在怀里,仍然不忘回过头去,朝那群弟子呲牙咧嘴,模样极凶,仿佛警告。可是它不是怕人么?为什么又一反常态地突然冲上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不仅那群弟子没反应过来,就连时竟遥都没有想到它会有这样的胆子扑上去咬人,冷静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它有没有被伤到,幸好当时太乱,时竟遥又来得及时,帮它挡下了剑。 对面一群人也反应过来了,三四个弟子满脸怒意,抽出剑对着时竟遥。 时竟遥亦不惧,执剑与他们对立。这事哪怕闹上天玄宗掌门处,也是他们先来挑事。 “嘶……时竟遥!你还敢放畜牲咬人?!”被咬弟子弟子捂着脸,出离愤怒了。不仅是因为这只猫,还因为在他们眼里,时竟遥永远是最好捏的软柿子,还以为这次也与以往没什么不同,没想到时竟遥竟然敢反抗他们! 时竟遥一手将小白猫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握着剑柄,轻轻一转,最粗糙的铁剑,竟在他手里闪过一道锐利的锋芒。 小白猫也呲牙,“呜呜”地低吼。 他这样冷冷地拔出剑来,几个弟子对视一眼,都有些退意——倒不是他们害怕时竟遥,只是因为天玄宗上并不允许弟子内斗,若是被人发现,便得不偿失了。 他们可以欺负时竟遥,单若是闹出事来,那就很难收场了。 就像时竟遥所想的那样,真要闹起来,理亏的是他们。 “你待如何?” 被咬弟子摸着脸,甚至还有点不甘地道:“这样,时竟遥,你将那小畜生给我处理……”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他脸颊侧边的发就被削去一缕。 …… 片刻后,时竟遥抱着小白猫扬长而去,他的身后,一群弟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身上没有伤口,衣服头发却被削得惨不忍睹。 唐棠乖巧地窝在他的怀里,这会儿看起来倒没有之前那个凶巴巴的模样了,又变成了那个怕人的小猫。 唐棠心里琢磨了一下,对系统说:【我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剧本里有写他剑术这么好吗?】 不消她说,早在时竟遥抽出剑时,伶就在她脑海里狂翻剧本,片刻后确定地道:【……没有。而且,恰恰相反,他的灵根并不适合修炼。可是刚刚那手剑法……】 伶是时竟遥的灵根不适合修炼,都算是委婉的说法了。事实上,时竟遥的灵根有先天不足,是畸形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能修炼。 这也是为什么时竟遥堂堂一个掌门之子却不受重视,甚至沦落到受人欺负的地步。在修真界,实力就是一切,像时竟遥这样不能修炼的人,注定被人踩在脚底。 唐棠说:【我感觉这剧本好像有点不准,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检修一下……算了,当我没说。】快穿局的规矩很严格,按照正常的流程,剧本发生变化,任务就会被立刻终止。这个小说世界和系统都会立刻返厂进行检修。 但唐棠带着伶,肯定不能上报任务出了差错的,否则她们就会被人揪出来。 伶想了想,有点犹豫地道:【……你觉不觉得,还有个地方很奇怪?】 唐棠【啊?】了一声,说:【什么?】 伶说:【难道是我想多了?你觉不觉得,这些反派炮灰有点笨……有点蠢?】 唐棠毫不在意地道:【嗐!你懂什么,这就是龙傲天小说的基本配置啊。不把配角写得蠢一点,怎么能体现男主的牛逼?】 伶说:【如果一个主角的牛逼要靠配角的蠢来体现,那我觉得这个主角的牛逼有待商榷。】 唐棠摊手道:【龙傲天小说就是这样啦。你看我们上一次任务的沈流云,里面那个找茬的反派智商好像也不怎么高。】 伶狐疑:【是这样吗?】 唐棠说:【我可是龙傲天小说部的金牌员工!你之前是在校园言情小说部吧?所以你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伶之前的确不在龙傲天小说部。快穿局对于小说的划分是非常详细的,首先划分男频女频,然后划分性向,紧接着是题材,最后才是角色定位。 所以,从最初的第一道划分,唐棠所在的龙傲天小说和伶最初所在的校园言情就被划开了。伶后来也是从专职校园言情的员工进入了快穿局的管理层,负责两个频道的任务统筹,才变成了唐棠的上司。 伶想了想,道:【……那应该是吧。】说是这样说,但她心里还有些微妙的疑惑 ,最后只能归结于自己还是少见多怪。 时竟遥带着小白猫回了房间,把它放在桌子上,摸了摸它的爪子:“有没有伤着哪里?” 唐棠回过神来,摇摇头。 时竟遥也不知道是没懂还是不放心,他单手按住小白猫,把它摁倒在桌子上,伸手捏捏它的爪子,然后顺着爪子摸背、摸肚子、摸尾巴,另一只手捧着它的下巴确认它脸上也没什么伤口。 唐棠也知道他紧张,乖乖让他逐一确认无误之后低下头,从他袖子里叼出调料瓶,看着他:“喵呜……” 她想蒙混过去,时竟遥的脸色却有些难得的难看和严肃,他抓住唐棠的前爪,把它拉到自己面前:“刚刚为什么要冲出去?” 小白猫摇头摆尾,顾左右而言他:“喵呜!” 时竟遥说:“你不是怕人吗?你知不知道自己才多小一只?他们的剑可不会——” 小白猫讨好一般舔了舔他的掌心,成功打断了他的话,也打断了他逐渐升起的怒火。 它低下头,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掌心。 时竟遥垂下眼摸了摸它的脑袋。 他怪它做什么呢?它只是一只猫,一只猫能懂什么?而且,它应当也是为他。若一定要怪谁,他应当先怪自己才是。 往日里,时竟遥不在乎他人的眼光。他像个冷酷无情的谋划家。在谋划家的计算里,韬光养晦是最适合也是最划算的选择,几乎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达到他想要的一切。 小白猫被他摸够了,便钻出他的掌心,跳到桌子下面。猫的身形灵敏而轻盈,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但就是那轻微的一声,仿佛重重的落在时竟遥的心上。 时竟遥从怔神中回过神来:“你要走了?” 小白猫回头看了他一眼,却不像是往常那样跑出门外。它回过身,直接跳上了屋子靠墙的高高的书柜顶部,整只猫往下一趴,两只前爪圈在胸前,是一个放松的休息的姿势。 时竟遥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问:“……你想留下来吗?” “喵。” 时竟遥走到柜子面前,伸出双手道:“来,下来,想留下来可以在床上趴着,书柜上全是书……” “喵。” 小白猫理也不理他,眼睛一闭,铁了心要趴在书柜顶上。 如果时竟遥养过猫,他会知道猫就喜欢趴在高处。但他对于猫的习性一窍不通,在书柜底下转了几圈,好话说尽,小白猫也一动不动。 他只能无奈放弃了让它下来的想法,将桌子匆匆收拾了,又拿起之前没看完的那本阵法的书来看。 有小白猫在,看书的效率低了很多。因为时竟遥翻过几页,便忍不住去看看它还在不在,往日里小白猫吃完饭就走,一刻都不会多留,为何今日这样一反常态? 他想不出答案。但有没有答案都不要紧,从这一天起,小白猫就留在了他的身边。除了时竟遥出门时它会喵喵叫着让时竟遥把它踹在袖子里衣襟里跟着一起出门之外,它从不单独出门。 于是,时竟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开始了他有猫的新生活。 第91章 ??昼短二十一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随着严冬脚步的逼进,天气是愈发的冷了。 天气变冷之后,唐棠的小猫窝终于从书柜顶挪到了时竟遥的床上。 早晨, 天还没亮, 唐棠刚从被褥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 就被时竟遥抓住了。 猫是怕冷的, 幼猫尤其怕冷,时竟遥把它塞回被子里,叮嘱它不要乱跑,自己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唐棠对他嘴里的“一会儿”抱有怀疑,觉得他最起码要三四个个时辰才能回来。 随着入冬,时竟遥和小白猫的习惯也开始颠倒。 入冬之前, 唐棠虽然是猫妖, 但身体总归是猫的身体,免不了受影响,就算很少出门,也会在屋前转一圈,扑扑蝴蝶刨刨花。 而时竟遥在屋里最常做的就是看书和练习阵法,他没法修炼灵力, 对于阵法一道倒是十分有天赋, 他每天出门只做两件事,练剑和给小白猫抓鱼。 入冬之后, 不知道怎么地,时竟遥开始频繁外出, 去天玄宗的藏书阁、去弟子们练武的擂台、甚至去天玄宗弟子们修炼的课室。 小白猫怕人又怕冷, 跟着他去过几次课室就不肯再去, 又到了落雪的天, 就越来越不肯动了,在被褥里一躺能迷迷糊糊地躺一整天。 这天也不例外,时竟遥刚把门关上,唐棠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再醒来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大亮了。 窗外雪声簌簌,有一缕晶莹剔透的冰挂在屋檐下,十分美丽。但唐棠看着那一缕美丽的颜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都结冰了,外边一定很冷。 她现在还是只猫,没有灵力,没有妖力,只有一层相较于这样的冬天微不足道的御寒的皮毛,可以想见的是,如果她没有抱上时竟遥的大腿,像她这样的小猫,多半熬不过这个冬天。 唐棠从被褥里爬起来,在又软又绵的被子上走过来走过去,若有所思地对系统说:【你觉不觉得时竟遥身上的变化太多了?】 唐棠来之前的时竟遥,可以说是一个在生活上不拘小节的人……又或者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如果能达到目的,他不在乎手段,是会享受卧薪尝胆这个过程的狠人。 但唐棠来了之后,为了养猫,他变了很多。 书柜上的书被他挪到地上堆着,有时候小白猫在屋里跑来跑去,会不小心踢倒那些书,他毫不在意地重新堆好,把那堆书是小白猫的玩具;柜子、小几、床榻,他每日不厌其烦地清扫角落里的灰尘,免得小白猫钻的时候会蹭脏白色的毛;他还开始研究做鱼的几百种方式,挨个试过小白猫的口味。如此种种,甚至一时半会儿都说不完。 伶说:【一看你就没养过猫,这只是一个养猫人的基本变化。】 唐棠踩着被子,还是觉得不对:【如果说养猫人都会变成这样,那其他地方呢?……你看到窗外的人了吗,已经是这些天来的第四拨了。】 如果说之前的那些举动,都能代表一个人最表面的变化,那现在窗外的这些人,就代表着时竟遥已经改变了他的行为方向。 第78节 时竟遥在天玄宗,一向是一个忍字诀。 这也与他的身份处境有关。在父亲处,他因为不能修炼受尽冷遇,又是继母的眼中钉肉中刺,现任的掌门夫人对他处处针对,而在弟子们眼中,他又是个天煞孤星,人人厌恶。 最最最要命的是,他不能修炼。 在其他人眼中,这一条就几乎判了他死刑。虽然他于之阵法一道颇有天赋,唐棠也通过剧本知道他在之后,会通过几个禁术阵法一举称圣,向世人展示他的实力与阵修的可能,但其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剧本上时竟遥的人生走向。 而现在,即使有人发现了时竟遥还未展现出天赋,可能也只会不屑一顾。原因无他,修真界自古以来,诸如阵修、符修、丹修这样的修者,便被视为天生弱势的一方。 而修士们这样想的原因也很简单粗暴——不论这些修者在修炼上多努力多出彩,打起架来,便是弱势的。 虽说术业有专攻,但这些修者的专攻方向也太少了。譬如天玄宗内的阵修们,也就会一些寻人定位的法阵、再如说是一些移物换位之类的,最光宗耀祖的事,也就是护理一下天玄宗的护山大阵——那大阵还是上古时期的大能布下的,跟他们其实没有半点关系。 要说杀人打架的阵法有没有,那当然是有的——可你画阵的手再快,能快过刀光?阵修甚至比不得符修,可以在符文里灌注灵力,存在黄纸中备用。 所以,阵修着实是一个祖上阔过,如今落魄的行业。 对时竟遥来说,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条件,又是这样的修道路,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卧薪尝胆,寻一个能一击击破的时机,不成功便成仁。一直以来,他也是这样做的。 但现在……唐棠发现他开始频繁接触各大主峰的长老和弟子。 她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好是坏,但唐棠知道,时竟遥已经与剧本脱轨了。 【你猜窗外那几个是谁的人?】唐棠问。【是掌门夫人,还是……】 伶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就被人推开了。 谁也不是。是秦流。 她提着一个食盒,从食盒里端出一碟鱼和饭放在桌上,然后激动又期待地跑来床边一把抱起小白猫:“猫猫——给我摸摸!可想死我了。” 唐棠浑身上下的毛都一下子炸开了,在床上左躲右蹿,最后还是没能逃脱毒手,被秦流一下子摁倒在床上,抓着两边小爪子狂吸。 她把唐棠单手抱起来,另一只手给她拌猫饭,说:“今天时竟遥……时师兄有事,他托我来给你带饭。” 时师兄。唐棠敏锐地意识到她改了个称呼,时竟遥向上爬的速度比她想得还要快,这就是厚积薄发么?她抬起头,用爪子挠了挠秦流的手臂,轻轻地喵了一声。 秦流对她难得的亲近乐得不行,揪住唐棠的耳朵摸来摸去,一边看唐棠吃饭,一边撑着手在旁边絮叨。 时竟遥现在跟她的关系好了不少,有时候有事,便托她照看小白猫,她来了便是一阵絮叨,秦流可比时竟遥能讲多了,让唐棠了解了很多外边的事情。 这次来也不例外。 她一会儿说时竟遥的剑术被掌教长老夸了,一会儿说现在许多人崇拜他,一会儿又嘟嘟囔囔,说门派里不长眼的人还是不少——意思就是不服时竟遥的人还有许多许多。 虽然只是小事,但唐棠还是能从中分析出很多东西。她现在是一只小猫,碍于人设,能知道的事情很有限,因此整个天玄宗的局势都要通过秦流来了解。 秦流走时,把桌子上的碗筷都收拾好,又给她换了水碗里的水,最后把唐棠抱起来放进被子里,才轻轻关上门离开。 唐棠吃饱喝足被人往被子里一塞,完全是一副猫大爷的模样,看着离去的秦流的背影,对系统说:【当猫真好啊。】 伶深以为然。 唐棠又想了想,问:【秦流是女主吗?不然她为什么那么关注时竟遥?她这么关注时竟遥信任时竟遥,总感觉她很像女主啊。】 伶说:【她不是女主,她信任时竟遥,只是因为她知道的比较多。】事实上她想说的是,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剧本里的男主都是没有女主只有白月光的吗? 唐棠大失所望:【啊?我还觉得他们挺合适的。】 伶:【……你醒醒,你是白月光,不是磕cp的路人甲。】 恐怕白月光部的人没有跟她说过这些。伶知道,这些底层员工们所能知道的东西很少。这是快穿局的规定,以免员工们有不必要的想法和负担。 唐棠大手一挥说:【也没什么区别。不过……】她在床上踩来踩去,似乎陷入了沉思。 好半晌,她说:【我觉得我可能要化形了。】 【这不是好事么?】 唐棠顿了顿,才说:【……所以我准备跑路。】 【……】伶大跌眼镜,【你说什么?】 唐棠说:【我想了一下,觉得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让时竟遥知道我是个猫妖,不够让人印象深刻,作为一个白月光,这怎么行呢?】 伶已经隐约预感到了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唐棠在大部分事情上很靠谱,但一到感情上,她就开始天花乱坠般卖弄她那些从龙傲天小说里学习到的狗血桥段。 果然,唐棠接着说:【我先跑路,让时竟遥急得团团转,但却就是找不到我的人在哪里。然后我再以人身接近他,跟他来一段虐恋情深,紧接着这个时候我再跑路一次,这一次我让他找到我并且当场目睹我从猫变成人的过程……怎么样,够不够让人印象深刻?】 【……我替时竟遥谢谢你啊。】伶说,【这何止是印象深刻,这心理阴影都该有了。你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唐棠说:【在进入任务之前,我看了一本狗血小说……】 伶:【……】 伶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这金瞳白发,一照面就会露馅?】 唐棠很无所谓地说:【正常人谁会想到猫妖变人这么离谱的事情啊?再说了,要的就是那一点点隐约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给人一种一见钟情的错觉。】 这下连伶都没法反驳她了。而且仔细想来,这计划居然还真的挺有道理的,唐棠说干就干,迈着猫咪的小步子跳下床,哒哒哒跑到门边,推开门—— 门外,大雪纷飞,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唐棠踏出一步,顺利走出房门。 一步,又一步,猫咪的小梅花脚印在雪地里留下一道长长的细细的痕迹,直到唐棠突然感觉自己撞到了什么。 可是面前什么都没有啊。 她以为是自己感觉错了,又迈开脚,这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面前看不到的屏障上。 ……结界? 唐棠伸出爪子挠了挠,她的爪子又尖又利,刮擦着面前的透明屏障,屏障“嗡”地一声,颤抖着,飞快地闪过一道血色的灵力。 唐棠不死心,用了点妖力在爪子上,狠狠往前一刮! “嚓——” 灵力受了这妖力的一击,如同热油里落了一滴水,瞬间炸了起来,狠狠反扑过来! 唐棠反应极快,立刻转身就逃! 也不知道时竟遥在阵法里改加了什么东西,阵法里的灵力居然像是活过来一般在她身后锲而不舍地追着,直到唐棠狂奔逃进屋里,还犹不甘心,化为一股长箭,狠狠擦过她的头顶,刺穿了唐棠身侧的桌子。 唐棠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浑身上下的毛还是炸的,缓缓靠着桌子腿坐了下去。 她对系统说:【不好……】 【……我也知道不好。】伶说,【恐怕时竟遥现在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在赶回来了。】那是时竟遥的阵法,被人触动,他不可能没有感觉。 【不是……】唐棠喘着气,感觉浑身上下的妖力被方才的灵力挑动了起来,极不稳定的妖力让她身体里那根不堪大用的妖骨燥热起来,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上烤那样那样难受,【我好像……我控制不住妖力,好像要化形了……】 伶一怔。 第92章 ??昼短二十二 时竟遥赶回来的时候, 只看到一片狼藉。 屋门破了个半人高的大洞,碎片散落一地,他心里一惊, 匆匆进屋, 屋里倒还保持着离开时的模样, 只有桌子被灵力击碎了一边。 屋内, 靠近床的地方,有细微的水声传来。 那里放着小白猫喝水的碗,不过与其说是碗,不如说是个修者当做玩具和水壶的小玩意,用灵力做阵,可以让它变为一汪活水, 如同置在碗里的湖泊。 小白猫趴在碗里, 寒冬腊月的天,水冷得让人打颤,它却整个身子泡在里面,瑟瑟发抖。 “……你在做什么?!”时竟遥倒吸一口凉气,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将它从水碗里抓出来,小白猫细微地“喵”了一声, 还在他手里拼命挣扎, 爪子抓着他的手,要重新回到碗里。 时竟遥又惊又怒, 从一旁的床上扯过自己的外衣,把它裹好。小白猫浑身上下的毛都湿透了, 风一吹, 别说它自己了, 时竟遥隔着衣服抱着它都觉得冷。 他用外衣把它整个包起来, 顺势坐在床边,把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抓着它的小身体给它擦干。 小白猫却不太配合,它拼命挣扎,“喵喵”地惨叫,活像时竟遥不是在给它擦毛而是在给它拔毛似的。 “坐好、坐好!”时竟遥手忙脚乱地抱着它,“先擦干……你到底怎么了?!” 他把它摁在自己的膝头,两只手抓着外衣,也抓着小白猫,正拼尽全力跟狂躁的小猫做斗争时,忽然小白猫不动了,软软地趴了下去。 “怎么了?”时竟遥问,拎起它的后颈皮,想把它抓起来看看,可这时小白猫突然一抬爪,狠狠地挠在他的手背上,时竟遥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却仍旧没有松手,只是“嘶”了一声,小白猫见一击不成,立刻挣扎起来,时竟遥下意识看自己的伤口,一时没有注意,竟真的让它挣脱,一下子摔在地上。 “你……!” 时竟遥消音了。 小白猫落在地上,竟然化为一个少女模样,她面朝下手撑着地,整个人蜷缩着,湿漉漉的雪白长发黏成一缕一缕地散开,露出的一片脊背如山峦群峰的秀美轮廓,顺着那轮廓往下,一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像是放大的柔软丝线,因为被打湿了,毛发结成一片,显得十分狼狈。 “你……” 她抬起头看了时竟遥一眼,露出那张水墨画似的美丽面容,暗金色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失措,紧接着她挣扎着爬起来,像是想往外跑,但还没起身又是一个踉跄,趴在地上喘/息着。 时竟遥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下意识地用手里的外衣裹住她,他单膝跪在少女身边,保持着那个俯下身用外衣盖住她的动作,大脑像是已经宕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声音发紧:“你是……妖?!” “我……”少女一开口,声音是沙哑的,还带着点失措的哭腔,“呼……疼……” 这一声好像唤回了时竟遥的神智,他把少女抱起来,发现她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只好坐在床边,把她抱在自己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探她的额头。 其实那动作完全是多此一举,但时竟遥关心则乱,一时之间下意识地就做了,滚烫的气息仿佛热浪扑面而来。 “……哪里疼?” 少女抓住他的手腕,她好像还以为自己是一只小白猫,胡乱地蹭着他的掌心,然后握着他的手绕过自己的腰,放在脊背上:“疼……” 时竟遥小心地将灵力探进去,也幸好少女的身体里并没有什么妖力,他的灵力一路顺着脊梁朝上,“看”到了她的妖骨。 一节手指长的妖骨,从中间断开了,妖力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怪不得她会觉得疼,怪不得她浑身发烫。 如果她是修者,哪怕只是一个凡人,时竟遥都能用自己的灵力帮她,但她是一个妖族,妖力灵力本就水火不容,一时也犯难。 少女坐在他的膝上,浑身滚烫得像是一团火,只是那么一会儿,她就渐渐模糊了神智,一会儿喊热,一会儿又喊冷,瑟瑟发抖地缩进时竟遥的怀里。 时竟遥嗓子发紧,他索性咬开手指,就着圈着她的姿势,俯下身去,手臂绕过她的腰,在她的背上用血画了一个束缚阵法。 灵力和妖力不相容,但阵法只是一个媒介,只要能往里注入驱使它的力量,无论是灵力还是妖力,它都可以运转。 时竟遥抓住她的手按在阵法上:“把妖力注入进去,快一点!” 少女埋在他的胸前,意识迷迷糊糊,但乖乖照做了。 金色的妖力缓缓流淌在阵法上,颜色浅薄得几乎看不见,但到底是有的。随着妖力的注入,阵法也开始慢慢起效,在她的背上闪烁着些微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才缓缓平静下来,浑身上下的热意也开始褪去,时竟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浑身上下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也不知道是她身上的冷汗还是她身上还未擦干的水。 第79节 他抱着白发的少女,视线落在她头顶朝下垂着的湿漉漉的耳朵上,干巴巴地问:“……你是猫妖?” 这话一出,他就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明知故问,没话找话。 猫妖脱了力,倒在他怀里,看着时竟遥干巴巴地问,她竟也小声又尴尬地说:“……是、是啊……” 时竟遥问:“那你为什么会在天玄宗?妖族的领地离这里一南一北,相隔十万八千里。” 猫妖咬着唇,很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他只是询问,便说:“我是被丢过来的……” “丢过来?”怎么会有妖族将族里的小妖丢在天玄宗?天玄宗的修士是妖族最恨的仇人,把一只小猫妖丢在天玄宗,其中的隐含都恶意比把它随便丢在某个地方自生自灭还恶毒。 猫妖更小声的说:“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所以就……” “他们”是谁?时竟遥没有追问,想来猫妖也不会愿意过多地提起那段过往。 时竟遥转开话题:“你叫什么?” 这一次猫妖没有回答。她仰起头看了看窗外,说:“我是不是该走了?” 时竟遥一怔,随即沉下脸色:“走去哪里?你现在这个样子,若是让天玄宗的修士们发现了,他们肯定会杀了你。不如留在这里……” 猫妖说:“你知道我是猫妖,你还愿意让我留在这里?” ……她以为时竟遥知道她是猫妖就不会再留她了。 其实也不怪她这样想,妖族恨天玄宗的修士,天玄宗的修士又何尝不恨妖族?百年前人妖大战,妖族势如破竹,一路杀至天玄宗以南,手段残忍,屠过人族的城也屠过天玄宗的弟子,后天玄宗修士奋起反抗,联合其他门派世家将妖族赶出人族领土,两族之间的一笔笔不死不休的烂账,几百年都未能算清,一路延续至此代弟子。 时竟遥摸了摸她头顶的耳朵,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往下耷拉着:“养猫养妖,都是一样的,你就留在这里。” “——你叫什么?”他又问。 “我没有名字。”猫妖说,耳朵一抖一抖的,“族里没人给我取名,他们叫我‘蠢东西’……我想,这三个字,应该不算是名字吧。” 她的语气有点理所当然的天真,像是根本不在乎她嘴里的“他们”对她的轻蔑和侮辱,又或者是已经傻傻的习惯了。 时竟遥闻言,却是一怔,接着心里骤然涌上一股怒气,他压着那股怒气,对猫妖说:“那你有没有喜欢的名字?” 这便是让她自己给自己取名的意思了。猫妖垂着眼,看着他衣摆上的兰花纹:“时竟遥……你叫这个名字对吗?我听那个经常来的人说的。”就是秦流。 时竟遥点点头,猫妖说:“那你给我取名吧,我们俩是一样的。” 时竟遥以为她所说的“我们俩是一样的”意思是他们都是被同族无视抛弃的人,于是皱起眉想了想,说:“……瑶瑶。叫这个,怎么样?跟我一样。” “瑶、瑶……”猫妖跟着他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问,“是哪个字?我都不会写字……”没有人教过她。 时竟遥拉过她的一只手,本来准备在她的手心里写下“瑶”这个字,但看着她懵懂又欣喜的眼神,那双金色的眼睛如鎏金般美丽,忽然心里一动。 他写了“遥”字。然后说,“时竟遥,就是时间的时,竟然的竟,还有这个,遥远的遥。” 猫妖收起手,喃喃着重复了几遍,然后忽然伸出手,一下子抱住他的脖颈,说:“我记住了。” 动作太大,她肩膀上的外衣缓缓往下滑。 直到这个时候,时竟遥那被好几个突如其来的惊吓冲昏了的脑子才冷静下来,才审视起两人目前的样子。 他浑身湿漉漉的,周遭一片狼藉,碎木屑、打翻的水碗流出来的水,打湿后落在地上的几件外衣和被子,而猫妖浑身赤/裸,只肩膀上搭着一件外衣,紧紧地抱住他的脖颈。 “……”时竟遥双手放在空中以示清白,缓缓地说,“你先下来。” “为什么?” 猫妖蹭着他的颈窝,很多时候她其实没有已经化为人形的自觉,好似还觉得自己是一只猫。 “……”时竟遥一时不知该怎么说,猫妖到底是只猫,只好低声哄着,“都湿了,得换衣服,会着凉的。” 猫妖这才点点头,她又被时竟遥从膝上抱下来,时竟遥这里肯定不会有女人的衣服,只好松松垮垮地套着时竟遥的衣裳,光着脚坐在床边,看时竟遥打扫地上的木屑,扶好水碗。 时竟遥弯着腰忙碌,她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时竟遥提醒她收脚,她乖乖把脚收进被子里,忽然很小声地说:“时竟遥……” “怎么了?” 她看着时竟遥,澄澈的眼睛像湖泊又似皎月,她踌躇了一下,说:“我是猫妖。” “嗯,我知道。”时竟遥很平静地说。知道小白猫是个猫妖之后,很多事情就都有了解释:为什么小白猫的伤好得那么快,为什么它聪明得像是能听懂他说话,为什么它怕人。如果它其实是个猫妖,一切就都能说的通了。 “……那要不我还是变成猫的样子好了。”她说,“被人看到会有麻烦的。” “等等!”时竟遥制止她,“现在还不行。现在还不能用妖力,阵法正在运转,这个时候不能动妖力,会支撑不住的。” 她一呆,问:“那之后怎么办?” “等你的妖力慢慢平息下去,不再躁动,或者等我给你找些更好的材料来雕刻法阵……” “好吧……好吧。”她说,“那我这段时间只能一直这样吗?” “变成人不好吗?”时竟遥问。这个时候他终于收拾完了屋里的东西,拎起一块软帕盖在她头顶,“擦擦头发——像现在这样变成人,至少交流很方便。” “……可是我不喜欢人。”她喃喃道,被盖了一头也没有反应,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时竟遥只得任劳任怨地坐到床边,捧起软帕,捻起一缕一缕打湿的白发给她擦干。因为经常擦小白猫,他做这事已经很熟练了,一边随口问:“为什么不喜欢?”其实心里已经有猜测了,她做猫的时候那么怕人,不喜欢人也是正常的。 谁知白发的猫妖坐在原处,慢吞吞地说:“……他们说我应该和人族相处得很好,所以他们把我丢在天玄宗。可是我不喜欢人。人都想抓我……”她想了想,又补充,“也有想杀我的。” 一段没头没尾的话,听得时竟遥一愣。 他们把她扔在天玄宗,因为她和人类相处很好?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 大约是看时竟遥的动作停住了,她将手搭在时竟遥的手臂上,说:“我不喜欢人,但是我喜欢你。”又强调,“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他们是一样的,被同族抛弃的人。 时竟遥又捻起一缕白发,慢慢擦着,低声说:“嗯,我知道的。” 她被那群妖族丢在天玄宗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妖族为什么要这么说?时竟遥以前从没有关注过人妖两族之间的事情,只对那段历史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时竟遥的心飘向了天玄宗的藏书阁。那里有记录着整个修真界的大小事件,也包括近年来人妖两族的往来和战争。 或许那里会给他答案。 第93章 ??昼短二十三 入了夜, 猫妖双脚踩在床榻边,抱着膝盖,跟时竟遥说:“是不是要睡了?” 时竟遥摞书的动作一顿。的确到了睡觉的时间, 但他准备重新拿一床地铺, 在地上将就一下。虽然她是只猫妖, 她自己也没有这个意识, 但时竟遥不能随便。 “嗯。”他说,接着若无其事地将笔洗好,挂在架子上,只是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跟她说,猫妖便掀开被子,说:“来吧!” 一边掀被子还一边抱怨:“快点, 好冷啊。” 平常这个时间, 时竟遥看书,猫妖就可以团成一个小毛球缩在他怀里,现在化作人形,却痛失了这个取暖的方法,一个人缩在被子里根本睡不暖,看着时竟遥放下书, 立刻发出邀请, 准备让时竟遥给她暖被窝。 见她一脸期待,眼睛亮晶晶的, 时竟遥无言半晌,最后她都开始不耐烦地催他了, 时竟遥才说:“……我们不能睡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你是女子。”时竟遥说。 猫妖一脸茫然, 说:“可是我们之前不是都睡在一起的吗?”之前天冷, 还是时竟遥主动让小白猫睡在床上睡在被子里, 每天早上时竟遥起床时,都能见到小白猫蜷缩在他的脖颈处或者头顶上。 “之前你是猫,现在你是人。”时竟遥说。 “……原来你是在说这个。”猫妖恍然大悟,随即很无所谓地说,“可是我是妖啊!妖和人是不可能的,你放心好了。” 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这次倒轮到时竟遥怔住了:“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是妖啊。”猫妖比划了一个手势。 时竟遥很耐心地又问了一遍:“我是说,为什么你觉得妖和人不可能?古往今来,虽然少,但妖与人相恋之事,也不稀奇。” 猫妖便抿住唇。她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但是他们都这样说……” “他们是谁?”时竟遥将书摞好,索性走到猫妖身前坐在榻边,他的语气很温和,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教书先生,“他们说不可能便不可能了么?遥遥,你连他们为什么这么说都不知道,就相信他们吗?” 随着他说出一个个问题,猫妖不由自主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她踌躇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但是,很多人都这样说,他们都这样说。既然这么多人都觉得是这样,那也一定是有道理的吧?” “那这个道理究竟是什么呢?”时竟遥问她。 猫妖支吾着,答不上来。 时竟遥道:“你看,天玄宗的人都说我是天煞孤星,难道说这话的人多了,我便真的是天煞孤星了么?” “……”猫妖一呆。她愣愣地反问,“难道你不是吗?” 一句话,问傻了两个人。时竟遥差点脱口而出,说难道你觉得我是? 但他看着猫妖呆呆的模样,忍住了。他说:“我不是。若有愚人愿意相信,便尽管去信吧,我不信。我既不信命格,这虚无缥缈的东西便无法束缚我。” 猫妖垂下眼,她缠着自己的手,盯着时竟遥衣摆上的一处花纹看。好半晌,她说:“……嗯。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猫妖摇摇头。 再问,却不肯再说。她油盐不进,时竟遥只得放弃。他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笨猫。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猫,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最后,两人还是睡在了一张床上。 时竟遥平躺着,他的睡姿很好,但架不住猫妖睡着睡着,便滚进了他的怀里。 寂静的长夜里,只有窗外的雪声簌簌,伴着一两声极其细微的滴答声,是檐上雪化了水,缓缓落下。 时竟遥侧着身,猫妖蜷缩着,将额头顶在他的肩膀上,睡得天塌不惊。 他缓缓伸出手,落在她的脊背上,顺着脊骨朝上,是一根浅薄而碎裂的妖骨。有这么一根妖骨,就注定了她天生弱小,无法控制妖力,不能完全化做人形隐藏在人群中,难道她也是因为不能修炼而被族人抛弃的么? …… 第二天,时竟遥照常早起。他起的时候,猫妖却还在睡。窗外的阳光洒落进来,她的眼睫垂落了一片淡淡的阴影,看上去安详而静谧。 时竟遥下了床,猫妖就迷迷糊糊地滚到一边,耳朵被头发压着,双手抱着自己的尾巴,猫的尾巴并不像狼狐那样粗壮,细细的一长条,她裹着被子抱着它。 直到这个时候,时竟遥才好好地、仔细地看着她的脸。那张脸埋在被子里,显得极小,大约是白猫化形,她浑身上下都是白的,雪白的睫毛,苍白的肤色,被子里散落的白发,像是一粒雪轻轻地落在暖融融的屋里,下一秒就要化掉似的。 严冬的雪开始融化,下山的路更难走了。 时竟遥结了早上的课业,微笑着与几个弟子聊了几句,避开他们的邀请往山下走。 秦流收东西慢,他都走出一会儿,她抱着剑匆匆忙忙地从后面追上来:“时竟遥——时师兄!你去哪儿?待会儿的比武……” 时竟遥停下脚步,他也有事与秦流说:“下山一趟,有些事。” 第80节 秦流转了转眼:“今天还是我去喂猫吗?” “我很快就会回来。”时竟遥说,“以后都不用麻烦你了,屋边换了个阵法。” “啊?!为什么?”秦流大跌眼镜道,“不是说好了你不在的时候我帮你喂猫猫吗?” 时竟遥摇摇头,借口道:“它有些怕人。”小白猫的确怕人,也就面对秦流时好一些,但仍旧不太想跟她在一块。 秦流大失所望,说:“阵法也可以改换的嘛,你把我放进去,反正你也要下山,就不用着急回来啦,你还信不过我吗?我就去看看它,我都好久没看它了!” “……”时竟遥说,“你昨天才看过它。”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秦流说。 时竟遥头疼道:“为什么你总想去看它?” 秦流说:“因为它是猫啊——它好可爱。难道你不是因为可爱才收养它的吗?” 不是。时竟遥心里几乎是立刻就给出了答案,并不是这样。他对可爱、美丽一类的词汇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但要问他为什么收养小白猫?他也说不出来。 他对秦流说:“不是。” “不是?那你为什么要收养它?” 时竟遥摇摇头,转了个话题:“下午我要去藏书阁,已经跟先生们说过了。” “又去藏书阁看卷轴啊——”秦流拉长了声音说,嘟嘟囔囔地说,“不知道那些阵法有什么好看的。长老们看过那么多遍,那些上古留下来的卷轴都被翻烂了也没谁看出个什么结果,少年啊,我劝你脚踏实地,好好练剑。” 时竟遥不置可否,脚步一转就要下山。 秦流在他身后不甘心地问:“真的不能去看看猫猫吗?” 时竟遥挥了挥手。掌心朝内,手背朝外,漫不经心地一挥,是一个拒绝的动作。 “切。”秦流嘟嘟囔囔地说,一脚踢开了路边的小石子,背着他做了个鬼脸,“金屋藏娇。” 等时竟遥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秦流也转过身,往峥嵘峰上去。 峥嵘峰,天玄宗几大主峰之一,如今的掌事长老姓秦,是秦流的父亲。秦流年龄小,性格好,又自来熟,加上一个长老父亲,在天玄宗很是吃得开,因为她和她父亲一样,是公认的老好人,属于那种弟子们会在背地里说秦流菜,但从没有人骂她坏的那种老好人。 秦流上了峥嵘峰,直奔理事堂,脚步还没跨过门槛,声音已经穿透了整个理事堂:“爹——” 堂上的人无奈训道:“成天这样没有规矩,成何体统?叫长老。” 那人须发皆白,一张国字脸上满是仁厚慈祥,一看便知道是个没什么架子的长辈,秦流笑嘻嘻地凑上去,也不跟他客套,开门见山便说:“爹,藏书阁二楼是不是要长老腰牌才能进呀?我想去二楼看看书,您看……” “又胡闹什么?”秦长老皱眉警惕道,“你什么时候也会静下心来看书了?” 秦流“啧”了一声:“爹,您还不知道您女儿啊?” “叫长老。”秦长老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遍,抚着胡子,忽然说,“你要腰牌,是为那个时竟遥吧。我都听说了,最近他还常去课业和比武?” “他也是天玄宗的弟子啊,他想去就去了呗。” “那怎么不见他之前去?唉,跟你说了多少遍,那小子是个天煞孤星,你少跟他来往……” 话音未落,秦流开口打断了他:“爹,别人这样说也就算了,当年您和我都是亲眼看到的……难道您也相信这个谎言?” 秦长老没有回答。半晌无声。 室内的弟子将头垂得更深,大气不敢喘。 秦长老长叹一声,解下腰间的腰牌扔给她:“记住,这话在峥嵘峰上说说也就罢了,若遇外人,是万万不可说的,还有,跟那个小子,你也得把嘴巴闭紧,什么也不能说。知道了吗?” 秦流便又笑起来,她接住腰牌,说:“知道啦,谢谢爹!”室内沉闷的空气便骤然流通起来,仿佛方才压抑的无声沉默根本不存在似的。 她接过腰牌,转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爹,您还记不记得十六年前,在山下树林里……” 秦长老骤然回头,警告的看着她。 即使是方才他们说到时竟遥的秘密时,秦长老都没有露出这样警告的眼神,他厉声道:“谁许你提起这事的?!” 秦流猜到秦长老会有反应,但也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就是觉得今天的雪,与那时候很像……” “没有什么‘那时候’。”秦长老冷冷的说,“把这件事给我忘掉。” “知道了知道了!爹,难道您觉得我是那种嘴上没个把门的人吗?” “不是说不说的问题,这件事你就根本不应该记得。” “可是那时候我也该记事了……好了!爹,别担心啦,您女儿我有分寸的。”秦流快步走回去,凑在秦长老面前撒娇说软话。 她的视线不经意地瞥过窗外,洁白的雪花像盐粒般纷纷扬扬,屋檐上的水滴如冰晶缓缓落下。 但是真的很像啊。秦流在心里想,十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天上的雪纷纷扬扬,地上的雪慢慢融化。秦流跑到山下的小树林去玩,看到了她此生难忘的一幕。 一群长着狐狸耳朵的人,将一只小白猫扔在树林里。 地上的雪化了些,但仍足够厚,它在雪地里滚了两圈,茫然地爬起来,抖了抖耳朵上沾着的雪,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把它扔下来的男人。 男人笑说:“从此以后,你就在这里吧。” “喵?” 他们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了。 “喵!喵喵!!”小白猫踉踉跄跄地追上去,叫声细软而凄惨,但那群人没有回头,小猫似乎也感觉到自己步子小,再这样下去是追不上他们的,于是它化形做一个白发的小女孩,追着,跑着。 躲在树干后面的秦流骇然,它也是妖族! 她不敢看,怕被发现,只能听着那妖族女孩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和哭音。那群妖族,他们为什么要把族里的小女孩丢在天玄宗? 好奇心如猫爪子挠着她的心脏,终于,她忍不住从树干后面微微偏过头。 小女孩追上了他们,又或者说是那群妖族站住了脚步。一个狐狸妖族蹲下身,小女孩抓着他袍脚,他微笑着说:“棠棠,为什么不想留在这里啊?” 原来那妖族叫棠棠——秦流想。 小女孩抽噎着:“我……我不想留在这里……叔叔说人族很恐怖,会扒了小猫的皮毛……” “那你为什么还喜欢人族?” “我没有!”小女孩骤然睁大了眼,“我从来没有喜欢过……” 男人的脸骤然沉了下去。他小声地说了什么,但秦流没有听清楚。 随即,他伸出手,拍了拍小女孩的头,只那一下,就把她重新打回了猫的样子,扑倒在雪地上茫然失措。 男人抓起小猫的后颈,直接将它扔了出去。它小小的身子落在雪地上,立刻陷了下去,雪白的绒毛混在雪地里,只有一双金色的大眼睛看得分明。 “喵……”它哀叫着。 妖族们转身离开了。这一次,它没有追上去,那群妖族也没有再回头。 第94章 ??昼短二十四 时竟遥的屋外, 一层透明的结界拢于其上,从外面看过去,没有任何异样, 雪落进庭院里, 风过树梢, 一派静谧。 秦流将手放在结界上敲了敲, 确认自己是真的进不去之后,不由得丧气地跺了跺脚。 这是什么鬼东西!时竟遥的阵法竟已这样出神入化了么?雪风都可以无所阻挡地穿过庭院,为什么人不行? 不像是普通的阵法简单粗暴地隔绝一切外物,这个阵法有自己的判定规则——问题是,时竟遥是怎么做到的? 秦流立在庭院外,陷入了沉思。 是找个机会偷偷溜进去比较好呢?还是直接跟时竟遥讲明, 让她进去看那只妖族比较好? 说实话, 秦流很想选第一种。无论是当时她所看到的事情还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又或者父亲对她的警告,无一不说明这件事的严重性和隐秘性。 她爹才告诫她不要与人说,她转头就告诉时竟遥,像什么话?秦流是大大咧咧了些,但她又不是傻子。 ……算了, 算了。秦流安慰自己, 时间多了去了,不差这么一时半会, 时竟遥又不是每时每刻将那妖族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总能找到机会的。 然而内心的焦灼和好奇就像猫爪子一刻不停地挠着她的心, 时竟遥这样突然更换阵法, 多半是那只妖族出了什么事, 但到底是什么事?秦流有无数个猜测, 却无法得到答案。 她在原地走了两圈,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年前那个雪天,藏在树干后面却忍不住探头去看那群妖族的时候。 秦流从来不是什么耐得住性子的人。如果她是,当年她就不会多此一举探头去看,不,应该说如果她是这样的人,当年她就不可能一个人溜下山去玩,就根本不会有后面的一切事情了。 但是父亲又告诫她……哎呀!算了,眼不见心不烦!秦流跺了跺脚,想转身离开,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人。 “……时竟遥?”秦流惊讶道,“你回来得这么快?” 时竟遥脚步匆匆,站定后也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都没有回答,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后,秦流说:“我就……就随便转一转嘛。” 时竟遥没有戳穿她这拙劣的谎言,转而说:“我记得午后便是秦真人的课业时间。”这便是要赶她了。 秦流毫不在意地耸肩道:“我与爹说过我下午不去了。对了。这个……诺,给你这个。”她从怀里掏出那个藏书阁的腰牌,在时竟遥的眼前晃了一晃,“我找爹要的——不用说谢!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吗?你要这腰牌也可以,让我进去看看猫猫,我就给你,怎么样?” “……”时竟遥说,“多谢,不过不必。”藏书阁二楼要腰牌才能进,而时竟遥正是想去那里查妖族的历史。有腰牌是方便很多,但若涉及猫妖,他宁愿想别的办法。 “啧。”秦流不耐烦地说,“死脑筋!时竟遥啊时竟遥,你怎么就这么油盐不进……” 眼看着她又要开始叨叨,时竟遥不做理会,自顾自一步跨进结界内,只是他抬脚的一瞬间,仿佛漫不经心一般回过头,向秦流投去一个眼神。 “……等等!”秦流突然说。 “怎么?” “为什么你不让我进去?” “我说过了,它怕人得很……” 秦流忽然打断他。“她是不是化形了?” 时竟遥脚步一顿。 ………怎么脑子一热就说了呢!她爹没说错,她果然是个傻子!秦流在心里哀嚎一声,却不得不面对现实,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接着说,“你让我进去看看她。” 时竟遥也没想到就这样一诈,竟然能诈出这么一个大秘密,他只是觉得秦流锲而不舍的态度很奇怪,却没想到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开口第一句话,就连隐约有所猜测的时竟遥都是一惊。 “你知道些什么?” “其实不多,但比你多一些。”秦流说,干脆自暴自弃,“你让我去看看她,我就跟你说。” 时竟遥眯了眯眼。从始至终让他觉得奇怪的就是秦流的态度,为什么她坚持要见她? 他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为什么你一定要见她?” 第81节 秦流说:“很久之前见过一面,就一直惦念着。……哎呀,多的不能说了!你先让我见见她。在你的阵法里,你还担心我毁约跑了不成?” 时竟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伸出手,用指尖的灵力在虚空中画了个什么字符,随即道:“你跟我来。” 秦流跟着他踏入了庭院。 两人走到门前,时竟遥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等等。” “等什么啊?” 时竟遥不答,他从百宝袋里取出一件女子的衣裙,想来那便是他这次下山的目的之一,他将那件白裙子搭在臂间,推门进去了。 秦流在屋外等了足足一柱香,他才又推开了门,说:“好了,进来吧。” 见他出来,秦流本还想说什么,但时竟遥短短五个字,立刻让她一振。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点紧张,深呼吸一口气,才跨步过门槛。 入目先是一袭白衣,如雪般轻飘飘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停下。 时竟遥轻轻唤道:“遥遥。” 她这才抬起头来—— 秦流撞进了一双金色的眼睛里。 那该是怎样的一双眼啊。秦流曾经对此做过很多想象,但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 越过时间,越过泛黄的记忆,还是十六年前那一双金色的眼睛,时隔十六年,竟没有丝毫变化,还是陷在雪地里,那只茫然失措的白猫。 曾经那只猫妖给秦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事实上,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妖族。小小的个子,可怜的模样。 现在,秦流看着屋子里的少女,轻轻地“啊”了一声,喃喃道:“好久不见,你已经这样大了啊……”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这句话显得多俗套,只是下意识的感慨,那猫妖又往后退了一步,看向一旁的人:“时竟遥……” 时竟遥走到她身边,她抓住时竟遥的衣袖,男人就顺势揽住她,把她圈在自己怀里,只露出半边脸来。 这个动作好似给了她一点勇气,她说:“……我没有见过你。” 秦流也知道自己有点唐突,十六年前那只猫妖并没有见到她,在她的记忆里,这完全是一场单方面的窥视。 她连忙说:“你没有见过我,但我见过你。十六年前的这个时候,在山脚的小树林,我见到一群狐狸妖族带着你……”她很明智地没有接着说下去。 猫妖从时竟遥怀里转过脸来。她看着秦流,好像要把她的脸印在心底,好一会儿,她才说:“你都看到了?” 秦流有点尴尬:“不小心……抱歉,我不是有意窥探你们的,只是,棠棠。”她换了个称呼,希望能拉进一下彼此的距离,但还没想好说什么,时竟遥便突然打断她,“你说什么?” 秦流奇道:“棠棠……这不是她的名字么?我也是在那个时候听那些狐狸妖族说的,难道是我记错了?” 时竟遥看向猫妖。猫妖曾经告诉他,她没有名字。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猫妖抿着唇,抓紧了时竟遥的袖子:“我不叫这个名字。” 时竟遥看出她的态度,朝秦流道:“嗯,我给她取了个名字。看来她比较喜欢那个名字。” 猫妖也是点头。 秦流识趣地问:“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猫妖放开一只抓着袖子的手,在空中写了个“遥”字:“遥遥。” “啊?那不就跟时竟遥的名字一样么?” “嗯。”猫妖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虽然只见过一次,但秦流其实也能察觉到那群妖族对她的态度很诡异。不喜欢他们取的名字,也很正常。 于是秦流也笑了笑,轻轻揭过这个话题,说:“我叫秦流!秦晋的秦,流水的流,你可以叫我阿流。十六年前见过那一面之后,你就消失不见,我一直惦念着你,当初在食膳房一见我就猜到是你,一直到今天,终于再见到你了。” 这话就说得有点亲密了,竟像是十六年来一直想着猫妖,惹得时竟遥看了她一眼。 猫妖却没什么反应,她飞快地将头转回时竟遥的怀里,声音有点闷闷的:“……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记得我。”猫妖说,她似乎不太习惯这样说话,声音很小,显得呆呆的。 “嗐!这有什么。”秦流挠挠头,她注意到猫妖衣服肩膀上有一边装饰的飘带落了下来,走上去两步想帮她提一下,那本来是个很自然的动作,但猫妖猛地往后一缩,很排斥她的靠近。 “啊!抱歉抱歉。”秦流说,指了指她的肩膀,“掉了,我想帮你提一下。” 话音未落,时竟遥已经很自然地伸出手拉上飘带,对猫妖说:“我有些事想跟秦流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猫妖点点头,时竟遥带着依依不舍的秦流往外走,秦流道:“干什么啊?我还想跟她说说话。” 时竟遥不答,一直到关上门后才开口,第一句话是:“你吓到她了。” 秦流说:“我也没想到她那么怕人,真奇怪。你不觉得奇怪吗?哪怕她是只妖,也太……” 也太怕人了。而且有点呆呆的。 时竟遥早就这么觉得了。小白猫做猫时显得太聪明,做人时又显得有点笨。 时竟遥问:“你说那群妖族唤她棠棠?哪个棠字?” “我也是听他们说的,糖糕的糖、唐姓的唐、堂皇的堂……谁知道呢。”秦流说,“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海棠的棠。” 她从怀里掏出那枚藏书阁的腰牌,放在时竟遥的手里。 “十六年前我在山脚看到她之后,就去藏书阁查过了。我也是猜测,但是……” “百年前,妖族有一位王女,名叫唐棠。” 时竟遥冷静地问:“如果我没有记错,妖族只出过一位王女。” “是的,就是那位……”秦流说,她的眼神投向远方,“被誉为妖族的仇人、人族的好友,生时辉煌至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死后却被盗墓鞭尸的王女。” “如果妖族把她当成那位王女的转世,那么,就可以解释他们为什么把她丢在天玄宗了。” “但我记得,在记载里,那位王女应当是个心狠手辣、多智近妖,且心思深沉的人。你觉得她跟这个描述有哪里像吗?” 怯懦的,怕生的,还有点呆有点笨的小猫妖,跟传说中那位王女有什么相似之处? 秦流耸了耸肩:“所以说,只是猜测。总之,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时竟遥抬起手,掌心里躺着一枚玉色的腰牌,仿佛一枚打开秘密的钥匙。 “你说得对。”他若有所思地握住了腰牌,“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95章 ??昼短二十五 那其实是一段家喻户晓的历史。如果让时竟遥来评价, 只有四个字:一笔烂账。 一百年前,凡人皇族出了个好战的君王,带着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四处征战, 在他统一凡人城池之后, 他将扩张版图的目光投向了某座城池外——那是妖族的领地。 彼时人妖两族方才从战火中止息, 维持着难得的平静, 谁也没能想到这位人皇的意图在此。其实在后来的各种正史野史不经意间透出的细节都能看得出,这一举动实际上并非他心血来潮,一拍脑子就做了决定,而是预谋已久。原因无他,妖族在战火中曾经占据过他的国家。 就这样,人皇势如破竹, 仅用了一年有余便攻下整个妖族。攻下整个妖族之后, 他撤兵了。 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说撤兵就撤兵?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人族的兵是撤了,但人皇留下了一个妖王,一个对人皇忠心耿耿的妖王。 关于这位人皇,后世的史官们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但几乎所有人都极尽夸耀之词, 称赞他的才能和高明的眼光, 这并不是无脑吹捧,因为这位人皇不仅好战, 在治国之道、帝王心术上也很有造诣。 他深知人妖两族隔阂甚大,甚至都不能说是同一种生物, 若叫人族统治妖族, 一时半会或许还能压住, 但怎么能长久? 因此, 他为妖族留下了一个傀儡妖王。 两族虽说是平分天下和平共处,但实际并不如表面这样。在傀儡妖王的统治下,妖族成为了人族的奴隶、宠物、禁脔。 直到百年后的今日,仍然有许多书中记载着几句,例如妖族的妖骨、妖丹可以入药,药性几何;皮毛可以做衣,或美丽或保暖;而不同的妖族的肉也有不同的味道…… 时竟遥就曾从一本杂书中见过。那是一本游记,绘着一张图,是一只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是鱼尾的鱼妖。她被绑着双手吊在餐桌上方,上半身的腰腹和胸腔被吃空了,露出森森的白骨,而下半身不着寸缕供人取乐,浑身上下,唯剩一张美丽的面庞完好无损…… 其下配字:鱼妖肉嫩,腰腹尤其,胸腔次之,若食鱼妖,最好使其变为人形,保留鱼尾部分,男妖刮鳞片肉,女妖留其下…… 时竟遥没能看下去。 这些可怖的“知识”和“见闻”会出现在各种常见或不常见的书中,插在边边角角,混在寻常中,寥寥几笔,漫不经心,却可以窥见彼时血腥。 在这样的情况下,妖族的新王横空出世。 他带着大批不堪忍受的妖族,站起来反抗傀儡妖王,将妖族领地里的人族赶走。如果新妖王的脚步在这里停下,可以说是一个圆满结局了。 但没有。历史不是讲故事,没有说书人卖关子。所有人都知道后续。 不知是为了报人族欺压之仇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征战欲,他并没有止于此,战火一路连绵到天玄宗以南,在凡人城池,妖族肆意发泄怒火,屠城、放火,种种残忍行径,不一而足。 直到后来,天玄宗的掌门带领天玄宗的修士以及整个修真界奋起反抗,恰至彼时善战的新妖王因常年征战染病故去,而继任的王女又无能,只得与天玄宗掌门签订契约,约定妖族将十八座妖城拱手相让,整个妖族退至边境荒漠,从此两族互不侵犯。 任何一个了解这段历史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骂一句:烂账。 当时人族反抗是因为妖族的入侵,而妖族的入侵又因为人族的盘剥占据,再往上数,人族对于妖族百年的统治,又源于百年前妖族发动的战争…… 可再往上,焉知妖族发动战争又不是因为人族的强势,占据天下肥沃田地,将妖族赶至荒漠山区? 周而复始,仇恨的火种种在每个人的心里,在这片大地上燎原,从未有过一天止息,滔天的火焰燃到了现在。 时竟遥用秦长老的腰牌进了天玄宗藏书阁的二楼。 之前的那些,都是一些人尽皆知的历史。在这段历史里,人皇妖王你方唱罢我登场,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笔,但有一个人几乎被所有人默契地忽视了—— 那位妖族的王女。她就像是一个墨点,又或者是一个字最后落笔时往外稍稍飞出的一撇,一个潦草的、狗尾续貂的一撇。夹杂在好战而远见的人皇、罪大恶极的妖王与横空出世的新妖王中,没有人会去特意关注她这样一个配角,即使她在这个故事的末尾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时竟遥想要了解那位王女,幸好秦流给了他一个提示——答案在天玄宗藏书阁的二楼。 他很快找到了秦流所说的那一本书。 并不厚,但蒙了一层灰,它的年岁甚至可能比时竟遥还大,从书架上取出来的时候发出了纸张黏在一起又被扯开的清脆声音。 时竟遥干脆在书架前跪坐下来,把书放在膝盖上,轻轻拂过上面的灰尘,从书名来看,这是一本游记。 大约是作者见过那位王女吧。时竟遥心不在焉地翻开一页,忽然停住了。 他感觉自己布在屋外的阵法被人从外面强行破开了! 猫妖还在屋里! 刹那间他顾不得什么,将书往怀里一揣,在周围书童惊诧的目光中,几乎是狂奔着离开了藏书阁。 要是让其他人看到猫妖…… “喵!” 他还未至庭院,远远地,便听到一声猫叫。 第82节 时竟遥的心却没有放下,反而揪得更紧了——猫妖变回了猫的样子?!可是阵法堪只能堪维持住了她的妖力,现在再使用妖力,她会被反噬的! 时竟遥冲进了庭院,急声唤道:“遥遥!” “喵!” 随即是接连几声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音和重物砸在地上的沉闷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高处翻倒下来:“哗啦!!”“砰!” “遥遥?”他推开门,猝不及防地与一群人对上了视线—— 屋里,四五个身着黑袍的弟子将室内挤得狭小,他们脸上还维持着又惊又怒的表情,都是一身狼狈的模样,有人浑身湿透,有人捂着额头。 书柜上,雪白的影子跳来跳去,穿梭在柜顶,将书和花盆踹下来砸这些不速之客。 时竟遥推门进来后,几双眼睛相对,场面一时寂静。 小白猫看到进来的人是时竟遥,大声地“喵!”了一声,随即从高处跳进他的怀里,两只前爪扒着他的肩膀。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时竟遥拍着它的背将它抱在怀里,将目光投向了那群闯入的弟子,脸色沉得难看。 “是你……叶川。”他认出其中一人是掌门门下的弟子,时竟遥跟他并不熟悉,往日里无冤无仇,根本没什么交集,“不知叶师兄破开我的阵法,擅闯我的住处是为何?” 叶川被小白猫踹下来的花瓶砸了脸,浑身湿透,脸上肿起好大一块青紫,他摸了摸那块伤,“嘶”的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下午秦长老的课业,时师弟没来,师兄心里疑惑,便来看看。” 是了,因为时竟遥是掌门独子,叶川是掌门弟子,有这一层关系在,按照辈分,他还得叫他师兄。 时竟遥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我已经与长老说过会请假了。” 叶川还是假笑:“是吗?那大约是我听漏了,见师弟这外边还有阵法,以为是什么出了什么事……在这里跟师弟赔不是。” 时竟遥冷冷地盯着他,心里知道这是个太粗糙不过的谎言,但现在,他更担心猫妖的状况,暂时无意计较这么多:“那就请师兄离开我的屋子……你们吓到我的猫了。” 叶川还没说什么,小白猫便尖尖地“喵!”起来,不断地用爪子扒拉他,意思是不能这样放过他们。 叶川道:“师弟养的猫还真是通人性,倒像一条护主的狗。” 时竟遥讽刺道:“比不上师兄会养狗。” 周围几个弟子大怒:“时竟遥,你!” 叶川不紧不慢地拦住他们,道:“这次的确是师兄莽撞,也罢,咱们走。” 几人推门离开,时竟遥立刻把小白猫从怀里抱出来,焦急的抓住它的小身子翻看,然而不等他说什么,眼前一花,怀里一重,小白猫变成了一个少女模样,道:“时竟遥!他们要害你!” 她比时竟遥更急切,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他们要害你,我看到了!他们把一个玉佩放在你的床底下!” 说罢她跑出时竟遥的怀抱,从床底摸出一个玉佩给他看:“你看!” 时竟遥随手抓过玉佩,看也不看就反手抓住她的手臂:“你身上好烫,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妖力怎么样?” 小白猫一愣:“诶?”当时那群人一进门,她怕被人看到,立刻变成了猫的模样,在那种情况下她来不及多想,但此刻被时竟遥一问,立刻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热得可怕,妖力如同一团火正烧在体内。 “我……好热……”她下意识想靠近时竟遥,却踉跄了几步,一头栽倒,瞬间失去了意识。 第96章 ??昼短二十六 滚烫和冰冷反复拉扯着她的灵魂, 似乎要把她撕成两半。 恍惚之中,一双手紧紧抓住了她。 她猛地睁开眼,耳边嗡鸣不止, 眼前一片漆黑, 足足过了半刻钟, 她恍惚的视线才凝到一处, 这才发现眼前的黑色是一片黑色的衣襟,襟上还有兰花纹。 “……醒了?” 时竟遥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闷闷的,似乎压抑着什么。 她下意识想抬起头,身体一动便感觉被人圈得更紧了。时竟遥的手臂绕过她的腰摁着她的后背,把她摁在自己的怀里。 她张张嘴, 只觉得嗓子十分干涩, 火烧过似的,声音也沙哑无比:“发生了什么?” “妖力失控了……别动!唔……”时竟遥闷哼一声。 眼睛也是酸涩的。她眨了眨眼,迟钝地理清了现在的状况:时竟遥的灵力包裹着她,帮她强行将妖力压在了身体里。 灵力与妖力水火不容,这样做,与强行将一团火偎在胸膛里也没有任何区别了。 她心里一惊, 就想站起来, 但时竟遥更用力地按住了她,道:“别动。” 无法, 她只能将手放在他的胸前抓住他的衣襟,无措地问:“时竟遥, 现在怎么办?” “……无事。”时竟遥说, 深吸一口气, “别急。要再等一会儿。” “等什么?” 翻书声。她侧过头去看, 才发现地上全是摊开的书,时竟遥一手抓着她另一只手在翻书,手指指尖被咬破了,地上画着几个阵法,但最中心的阵眼都被划去,大约是主人画完后,发现没有用,于是干脆毁掉再另起阵。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手依然极稳,在地上写写画画,不时停下来思考。 窸窣声和翻书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他停下手,顿了顿。 “怎么了?”猫妖立刻紧张地问。 时竟遥没有回答,他用一只手扣住她的脑袋,强迫她看着窗外。 猫妖想回头,却被他摁住,她只能很小幅度地转过来,下意识地想看看他的表情:“……时竟遥?” 却只看到鲜血飞溅。时竟遥竟然咬破了自己的手腕! 她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时竟遥垂着眼,脸上的表情很淡,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血顺着手腕流下去,滴入地上画好的阵法里,催动了阵法。 他甚至还有闲心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别急……” 她能急什么? “时竟遥!” “好了。” 他单指一点,被咬破的指尖落在阵眼,如画龙点睛一般,整个阵霎时活了过来,腾飞而起,又缓缓落在她的背上。 她只觉得背上一阵冰凉,随即身体里那股燥热被压了下去,她来不及想更多,抓住时竟遥的肩膀:“你还好吗——喂!” 时竟遥往后一倒。 猫妖本来靠在他身上,他这样仰面倒下去,她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倾倒,直接摔在他身上。 时竟遥闷哼一声,慢吞吞地说:“我觉得……” “你觉得?” “……我觉得你应该先穿上衣服。” 猫妖一愣,随即不由得又气又急:“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这个,你们人类就是事情多!” “是啊,我们人类就是讲究。”时竟遥勾着手从旁边抓过一件外衣给她套上,又说,“没事,放点血而已,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 “什么叫放血而已?你也太乱来了……”她环顾四周,才发现屋里全是血迹,惨烈得好似一个什么杀人现场,“我也没事,现在好多了。” 时竟遥说:“那这个阵法倒是挺好用的。”在猫妖气鼓鼓的瞪视下,他补充说,“……就是有点费血。不过,真稀奇啊,你也会跟人发脾气?我以为你……” 我以为你永远那样怯生生的,只会细声细气地说话。 他想说的话还没说完,猫妖立刻炸了毛,低下头扑到他肩膀上一口咬住,动作就像发怒的小猫。 时竟遥不说话了,倒不是疼,猫咬人能有什么力气? 好半晌,倒是猫妖先不好意思起来,她抬起头瞄了一眼时竟遥,然后松开牙,下意识地、讨好似地舔了舔,像是安抚和道歉。 随后她把脑袋靠在时竟遥的肩膀上,伸出两只手抱着他的脖颈,很小声地说:“时竟遥。” “嗯。怎么了?” “你知道刚刚那些人是来干什么的吗?” 时竟遥想了想,说:“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在他的记忆里,他跟那人搭不上关系,只觉得莫名其妙。 “我藏在书柜顶上,都看到了。”猫妖更紧的抱住了时竟遥的脖颈,像是在说一个小秘密,“他们是来栽赃你的。” “那个玉佩?”时竟遥想起她找给自己的玉佩,那玉佩被他随手放在一边,这时想到便捡起来。他看了又看,心里渐渐冒出一点疑惑。这并不是多么名贵的玉,也不是什么天玄宗长老的腰牌,若要栽赃,为何用这个? 猫妖接着说:“他们栽赃你是天煞孤星。” 时竟遥错愕,抓起玉佩,又恍然大悟——是了,这并不是多么贵重的玉,但这玉,很适合作为雕刻阵法的材料。 时竟遥想到一直以来天玄宗上下对他天煞孤星的命格深信不疑的原因,便是所有接近他的人在之后都会莫名其妙地受伤。 但……若这是有人以阵法栽赃呢? 他知道有一个阵法,可以修改人的气运,也能做到这样的效果。可笑他一介阵修,居然灯下黑,从没有怀疑过! 猫妖抱着他的脖子,小声地说:“太好了……” 肩背胸前温热的触感让时竟遥一阵恍惚,问,“什么?” “太好了。”猫妖说,光是听声音都能听出她很高兴,像是从没有这样开心过,“你不是天煞孤星,真是太好了!我……” 她消了音,突然坐直起来。 “怎么了?”时竟遥一愣,她坐在他的腰上,这动作让她整个人背着光,但时竟遥依然能看清楚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眉头微拧,咬着唇,嘴角往下,却微微抬下巴,垂着眼帘,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打量着时竟遥。 她看着,忽然喃喃着说:“原来你不是天煞孤星……可是、可是……” 时竟遥心里一动,也跟着坐起来,猫妖重心不稳,被他害得往下滑,他及时接住她,抱在怀里:“可是什么?” “……可是我是啊。”她说。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神思不属,就连差点被时竟遥带倒都没有反应,全靠时竟遥接住她:“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我是天煞孤星,你也是,可是你是被栽赃的……那我就又是一个人了……” 记忆如被风吹起的书卷,哗啦啦地翻开,一幕幕闪现在时竟遥的眼前。 那群弟子嘲笑他是天煞孤星,那么怕人的小白猫一反常态地扑过去咬他,自从那件事之后,原本宁愿在天玄宗四处流浪的小白猫就跑到他身边要跟着他;取名的时候,时竟遥说自己不相信别人的判词,她傻傻地问他难道不是天煞孤星吗?……还有,她说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所以她也要取一个跟时竟遥一样的名字。 她喃喃地又说了句什么,但这句太小声了,时竟遥没有听清。随即时竟遥感觉到怀里一轻,他下意识一抓,只抓到了一件衣服——从衣服里钻出一只小白猫,脚步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遥遥!” 小白猫没回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它一路跑到门槛边,还门槛被绊了一下,摔倒在门边,下巴磕着地面。 时竟遥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把它拎起来:“你去哪儿?” 小白猫被抓着后颈拎起来也没有反应,它呆呆地,时竟遥就把它抱起来,抱在胸前,说:“你跑什么?” 小白猫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用爪子勾住他肩膀上的衣服,“喵”了一声。 第83节 “喵是什么意思?”时竟遥故意说,“变成人行不行?嗯?我听不懂你的喵喵喵。” 于是肩上一重,白发少女抓着他胸前的衣襟,脚踩在他的靴子上,声音里带着点哭腔:“……我要走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时竟遥不厌其烦地给她盖好衣服,才说:“为什么这么说?” 于是她抬头看他,金色的猫眼里含着一汪将落未落的水:“我是天煞孤星,跟着你会害了你……” 时竟遥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天地良心,他真的没有想笑她的。他只是觉得这个场景有点老套的笨拙,很像过时的话本子里的桥段。 猫妖瞪大了眼睛:“你笑什么呀!” 她垂着眼还好,这样一瞪,反而让她眼睛里含着的泪水掉了下来,在雪白的脸上擦过一道水痕。 时竟遥给她擦了擦眼泪,低声哄她:“没笑没笑。这事是谁跟你说的?” 猫妖半晌没接话。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那双苍白的脚踩在时竟遥黑色的靴子上,把靴子尖往下踩塌了一块儿,显得怪异极了,也不知道是谁格格不入。 “……反正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叔叔也是姐姐也是。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把我丢掉的。” 她的语气是平静的。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他们”,那群把她丢在天玄宗的妖族,也不是她第一次说“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于是时竟遥再次道:“他们说的你就信?天玄宗的人也说我是天煞孤星,还不是骗局。”这对话已经很像前些天猫妖刚变成人的时候他们的对话了。 这次猫妖倒没说什么“这么多人都这样说肯定是有道理”之类的歪理邪说,她说:“他们是我同族啊。我们妖族是要互相依靠的,跟你们人类不一样。”说着用眼睛瞄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们人类都是满嘴谎言。 时竟遥气笑了:“我也是那种人?” 猫妖咬咬唇,不说话了。 在她心里,时竟遥当然不是这样的人。最开始她靠近时竟遥只是因为误会,把时竟遥当做自己人。现在误会解开了,她本来应该走,因为按照她的标准,他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但…… 她眼睛瞄着地上的血迹,想起时竟遥抱着自己时的手和揽着自己时宽厚温柔的肩背,怎么也点不下这个头。 妖族与人族不一样。对于妖族来说,依赖同类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妖族没有大家小家之分,只要是同族,就都是家人。这也是他们能在人族世界里活下来并且占据一席之地的原因。 所以即使她被他们抛弃,她还保留着相信同族的本能。 时竟遥知道她的想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纠正过来的,但他不希望她的信任被错付,她不该傻傻地听他们的话:“那么,你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 一面是救了自己的人,一面是抛弃自己的人,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需要犹豫。可是另一方面,时竟遥是血脉里让她警惕的敌人,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抛弃她的同族,却是她本能想要去依靠和相信的人。 理智和本能疯狂交锋,而时竟遥将一只手放在她面前。 这个人类会给她做饭,把她抱在怀里揣在衣襟里带她出门,会把自己的被子分给她睡,还会放血救她。 她的手握紧又松开,最后轻轻放了上去。 “信我?” 猫妖点了点头。 她抬眼去看时竟遥的表情,男人弯了弯细长的狐狸眼,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额头抵着她的脑袋,满意地笑道:“好乖。” 即使抛去诸多相似的外因,他们也根本不是一路人。猫妖又笨又呆,别人说什么她都傻傻地信,被抛弃就认了命。时竟遥与她是截然不同的,他狡猾又善伪装,绝不信命,绝不认命,他的人生永远攥在自己手中。 好乖好乖,他的笨猫。笨也没关系,他会慢慢教。 第97章 ??昼短二十七 夜半, 窗外的落雪声渐渐停了。 时竟遥靠在床头,猫妖躺在里侧,今日变故颇多, 她也累着了, 刚靠上枕头就睡着了, 白发蜿蜒如水, 铺在床头。时竟遥把它们拢在掌心,像是拢住了深夜的一抹微霜。 时竟遥是自学阵法入道的。从很久以前,他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布下阵法防止他人闯入。从现在来看,他们栽赃他的时间应该很久了,但时竟遥从没有发现,不仅仅是因为阵修的灯下黑, 还因为他对自己的自信。 如果不是猫妖, 他可能永远被瞒在鼓里。 因为怕猫妖身份暴露,他才布下一个更为高级严格的阵法以防有人擅闯,也因为猫妖,他才得知这一切。 而叶川,从他走时有恃无恐的样子来看,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 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已经被一只猫看在了眼里。 时竟遥没有理由让人白白栽赃, 他肯定要为自己洗刷冤名的。只是不急。现在敌明我暗,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机会。 只是叶川背后的人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叶川是掌门弟子。虽然并非大师兄, 但在天玄宗内,哪怕只靠这个身份, 说话也很有份量了。再说, 叶川再怎么胆大包天, 也只是个弟子, 他怎么敢栽赃同袍?背后定然有人指使,能指使叶川的,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天玄宗作为大宗派,其内组成是十分复杂的。光是主峰,便有六大主峰,宗主会从六位峰主之中诞生,但天玄宗并不是宗主的一言堂。而其余五位峰主与宗主互相擎肘,背靠身后势力进行角逐。天玄宗历史上,也并非没有出现过宗主莫名暴毙,五位峰主之一上任的情况。 南岐峰皆是医修,峰主的女儿是药王谷的长老,与药王谷交好,因此向来自诩地位超然,从不参与这些事;而峥嵘峰的峰主秦长老总是笑呵呵地表示中立;其他四峰则心思各异。 能指使叶川的人并不多,而会指使他来干这种事情的人就更少了。时竟遥心里隐约有几个人选,但并不能完全确定。 他得想个方法试探他们。 在那之前…… 时竟遥从怀里取出一本书。 他从藏书阁二楼寻到的这本书,秦流说里面有那位神秘的妖族王女。对于那位王女,时竟遥和其他人一样,所知不多。他只知道她是妖族,至于是什么妖族、长什么样子、生卒年月、身世经历都一概不知 大约是因为妖族视她为耻辱,而人族对她远不如对妖王感兴趣——毕竟真正的传奇总是比丧家之犬更令人感兴趣——所以她总是在各种传说中被有意无意的隐去。 时竟遥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身旁的人。 猫妖合着眼,睫毛打下一片长而深的阴影,她的脸很小,这总让她显得稚嫩,其实严格算来,她年龄也并不大,可能是自小远离族群,在天玄宗又一直流浪,避人而居,她的行为动作,也总显出未教化的稚气,像个孩子一样。 那些妖族,为什么觉得她是妖族王女的转世?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凝固般的视线,猫妖叮咛一身,翻了个身。 时竟遥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手里的书上。 他翻开几页,最初的几页都是作者流水一般简述说自己的生平:他父母早亡,学堂的先生好心收养他,他便跟着先生过活,也跟着先生习字作画。稍大一些,先生逝去,他便开始流浪,四海为家,每到一个地方便记录作画,后来将之编纂成册,才有了这本游记。 时竟遥略略过了一眼,后面有几页是讲述妖族的风土人情,他对此没什么兴趣,一目十行地翻过去,就这样翻了三分之一,终于进入正题。 那位王女。 作者进入妖城地界的时候,正是王女下令撤兵和撤离十八城的妖族的时候,他赶在那个时候进入妖城,正巧遇上了王女。 他用了整整两页来描述自己见到王女时的惊为天人。 在记录里,那是一个傍晚。王女亲临城墙,带着一群妖族—— 他这样写:她身着一件白色的襦裙,几乎像是雪捏的人——是的,她伸出的手、她的眼睫、她的长发、她的一切都是雪白的,在昏黄的夕阳里静静立在城头,垂着眼,表情漠然地看着城墙下浩浩荡荡往外撤离的妖族。 城下有哭泣叫嚷的妖族,身旁有目露不忿的妖族,但她就像是毫无所觉,平静地往那儿一站,一切就都沦为浑浊俗世的陪衬,唯有一轮巨大的、垂死的夕阳悬挂在她身后,是她沉默的映照。 有一群狼妖从城下跑到她的身边,化作人形,低声地焦急地与她说着什么,但她沉默,只是沉默。 夜风吹动她的衣摆,在某一个恍惚中,好似她也会随着夜风而去。 那是一群通体漆黑的狼妖,露出的狼耳和狼尾也是漆黑的,这跟王女很不一样:当时我以为她是白狼,但后来我发现她其实是猫妖,一只白猫妖。 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都有一双金色的眼。狼妖们的眼睛是金灿灿的,而她的眼睛更偏棕色,有些暗。 …… 时竟遥又看了看身旁的人。 她也是白猫妖。 难道仅仅凭这个,他们就觉得她是王女转世?不可能,猫妖虽然不在三大妖族之列,但也并不少见,金色眼睛的白猫妖虽少,但肯定不止她一个。 他又翻了几页,接下来的几页记载着作者听到的一些关于王女的传闻。 上任妖王是狼妖,王女却不是狼妖,而是猫妖——很显然,她并不是上一任妖王的女儿,她是他捡来的养女,从小在狼妖族中长大。 在妖王死后,她继承了妖王所有的势力和支持者,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在城墙上,她会带一群黑狼狼妖的原因。 时竟遥知道这件事。 妖族有三大妖族:狼、狐、蛇。原本三大家族平起平坐,但狼妖族在出了这么一位妖王之后,一跃成为三族之首,狐和蛇也都甘愿俯首,但很快,妖王死后,猫妖王女败光了妖王给狼妖族留下的所有威望和信任,狐蛇两族包括整个妖族都要求狼妖族与她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但狼妖族始终坚持立场,站在王女一边,恪守着妖王留下的,照顾好王女的遗言。 一直到今日,狼妖在妖族中的立场都很微妙:人们尊敬妖王,却痛恨王女,偏偏这两位叫人爱之恨之的王,都出自狼妖一族。 在秦流的说法里,带着小白猫来到天玄宗,把它丢在天玄宗的妖族,是一群狐妖。 这倒是与书上说的一样:痛恨王女的人其中并没有狼妖,而是以狐蛇为首。那么这样看来,他们能做出把王女转世扔在天玄宗的事情,就并不奇怪了。 他这样想着,又翻过一页,本以为又是什么传闻记录,心不在焉地投去一眼,却愣住了。 ……下一页是画像。 一张黑白的水墨画像。 巨大的夕阳被人勾了半边,那浑然的半圆下是城墙,一个从下往上仰望的角度。 背景的人都被潦草地简化为寥寥几笔的墨,唯有画面中心的女人被仔细描绘,她的眉眼唇齿都用细腻的笔涂描,可以想见作者勾画时有多么用心。 时竟遥甚至不用多看,只看那双圆圆的猫眼,就能认出这是谁。 分明是他的猫妖,遥遥。 可又不是。时竟遥只愣神了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她上去看太冷漠,同样是抿着唇的动作,由她做来显得那么不悦,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压,不容反抗,不容置疑;可由猫妖做来,却像是一种小孩子发脾气似的撒娇。 如果一定把她们放在一起作比较,时竟遥觉得她们或许可以是一对姐妹:冷漠强势的姐姐和胆小羞怯的妹妹。 但王女活在百年前,而猫妖却出生在十几年前,她们之间相隔百年。 难道她是王女的孩子? 时竟遥又往下翻了几页,动作不由得急切起来,泛黄的脆弱纸页发出清脆的哗啦声。 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猫妖揉着眼,看着他:“……时竟遥,你在做什么?” “打扰你了吗?”时竟遥说,“抱歉,我不该晚上看书……” 话音未落,猫妖打了个哈欠爬起来,看着他手里的书,她刚刚睡醒,还有点迷糊,便俯下身,眼睛都快贴在书页上了。 “遥遥?” 猫妖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他,脸上的困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说:“你在看王女的故事吗?” 时竟遥不能否认,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 第84节 时竟遥没法与她说实话,便说:“没什么,只是今天课业上先生讲到了,所以想了解一下。” 猫妖却没有那么好骗:“是因为秦流吧。她把十六年前见到我的事情跟你说了,对不对?” 时竟遥无言。 猫妖看了看他,往后一躺,靠在他的手臂里,转头拉住了时竟遥的衣袖。然后她无声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笑谁。她说:“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啊。关于王女,我知道的可多了。” 第98章 ??昼短二十八 时竟遥一怔。 事实上, 他不知道她具体知道些什么——不是说她对于王女知道些什么,而是说,她对于自己被同族抛弃这件事知道多少。 她谈起那些同族, 语气一直是很平静的, 她总是语出惊人, 可说出的话里又怀揣着一些天真的幻想和信任, 让时竟遥拿捏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而且,他所知道的的确也太少了。 他对于猫妖的了解,仅仅限于她偶尔说出的那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话,再多一些,就是秦流告诉他的那一幕。秦流把她所见到的一切都跟他说了,还附带一些自己的猜测, 譬如那只小白猫和小白猫化形的小女孩看起来都很小, 至多不过五六岁的模样。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时竟遥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记得多少,又能理解多少?她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时竟遥对此一无所知。 许是他一直不说话,猫妖推了推他,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时竟遥将书关上。他摇了摇头,轻声反问:“你有什么想讲的吗?” 猫妖歪着头想了想, 从他怀里爬起来, 把书拽到面前,随便翻了翻, 恰好翻到那一页画像,陷入了沉默。 “……她和你长得很像, 但你好像并不意外。”时竟遥说。 “嗯。”猫妖将手指放在画像中的人的脸颊上, 她轻轻抚摸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 说, “我见过她的画像……很多。” 时竟遥有点意外,谁会保留自己仇人的画像?他以为王女在妖族是一个忌讳,妖族们不会谈起她,也不屑于谈起她,比起她,妖族应当更乐于谈论妖王,谈论那些曾经的辉煌。 猫妖接着说:“我记得我曾经在狼族借住过。狼族保留着妖王大人的府邸,他们让我住在那里……那里面全是她的画像。” “妖王的府邸里,有许多王女的画像?”时竟遥感觉有些奇怪,“妖王喜欢画画么?给自己的养女画那么多张画?” “不。”猫妖看着他,她想了想,“叔叔说,他们是一起的……嗯,就是一对的意思。” 时竟遥惊道:“妖王和王女?可是从没有听人说过。” 那可是妖王,他被妖族奉为神明,他的出生经历,他的所思所想,他的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一直到百年后的如今都还为人所津津乐道。如果是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因为那是丑闻。”猫妖说,“没人愿意承认这件事,大家都是闭口不谈。” “为什么是丑闻?因为妖王爱上的是自己的养女吗?” 猫妖想了想:“他们能算养父女吗?他们只差十岁。而且妖族跟人类不一样,我们没有那么多规矩。这件事是丑闻,只是因为王女本来是丑闻而已。” 真是混乱的关系。怪不得妖族们对王女的态度如此诡异又如此嫌恶,想来其中不乏妖王的推动。她是妖王的继任者,又是妖王的爱人,当初她登上王座时,妖族一定像爱戴妖王那样爱戴她,希望她也能像妖王那样带领他们走向胜利。 但她只给他们带来了失败,退兵三千里割城十八座的奇耻大辱。期待有多高失望自然就有多高,原本或许只是失望,但在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背景下,愤怒被千百倍的叠加,最后发泄在她的身上。 “那你呢?”时竟遥问她,“你对于王女,是怎么看的?” 猫妖的视线落在那张画像上。半晌,她翻过一页,把那张冷淡的脸彻底盖过去。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她能对王女有什么看法呢?百年前的王女,与她太遥远了。 她只是一只被赶出族群的猫妖而已。妖族经常跟她讲王女的故事,她知道他们都在等她的反应,狐族蛇族的人想看她出丑,想看她骂王女,狼族的姐姐则用复杂的眼神看她,或许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 可是,对于猫妖来说,这些故事就像是每个长辈都会给孩子讲的故事一样,只是他们给她讲的故事比较特别而已。 “我只是在想……或许我并不是王女的转世。” “为什么这么说?” 她抬起头看着时竟遥,金色的眼睛里是很单纯的疑惑:“如果我是王女,妖王大人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时竟遥说:“遥遥,你应该知道,并不是每一只妖族都会转世的。” “可是我见过。在画像里,有一些画像,是妖王大人病重的时候画的。他在画像背后留字,要王女等他,等他去找她的转世。” 时竟遥刚想说什么,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妖王去找王女的转世? 转世不过几载春秋,而妖族的寿命却长达千百年。妖王死时,王女正是二八的好年华,为什么妖王会说,让她等自己去找她的转世? 除非……他知道她很快也会死去。 时竟遥立刻翻开那本书,快速略过那些有的没的的传闻,很快翻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一页。 妖王陨落后第三年春,忽有人见淮南城外一墓被盗,本想顺着盗洞而下,一探究竟,狼族却匆匆赶到,封锁了那座无名墓,不允许无关之人靠近,对外宣称……那是王女墓。 时竟遥还以为是自己看漏,又往前翻了几页,但前几页都是记录一些王女颁布的法令,竟然没有任何关于王女的死讯死因,好似昨天她还在妖城里发号施令,今天便忽然深埋入土。 这也太荒唐了……无论是这:本游记的作者还是妖族,竟然都对她的死没有反应吗? 难道她与妖王一样,也身患重病,时日无多,所以众人对她的死早有预料?可是这本游记里并没有关于她的病情的记录,也从没有听说过王女身患重病。 时竟遥问猫妖:“遥遥,你知道王女是怎么陨落的吗?” 猫妖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们与我说过。” 不知道为何,时竟遥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他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他们是怎么说的?” “她是被妖族联手杀死的。叔叔说,跟人类站在一起的妖族,就会被杀掉。” 时竟遥猝然一惊。不仅为王女的死,也为他们对猫妖说的话。惊讶过后,便是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们竟然这样恐吓她!那时她才几岁?猫妖对人类的惧怕,是否也来源于此? 猫妖用手撑着他的胸膛,又说:“现在,我跟你在一起,就也算是和人类站在一起啦。不过,这里是天玄宗,他们不会来杀我的,对不对?” “当然。”时竟遥忍不住伸手拉住她,两人四目相对,他的声音低得像是哄孩子,语气也是,“就算他们来了,我也会护着你的。” 猫妖便笑起来。她眼睛弯弯,突然故作老成地“唉”了一声,说:“其实我在想,如果我不是王女的转世,他们会不会把我接回去?” “你想回去吗?” “也没有很想……”妖族,妖城。这两个词跟她隔着十六年的岁月,已经太遥远太遥远了,遥远得像是她颠沛流离的十六年里的一个梦。“只是我想,如果他们知道自己错了,会不会觉得愧疚呢?会不会……向我道歉,对我好一点呢?”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是在一出口的瞬间就消散在了寂静的长夜里。即使是她这样不谙世事的笨拙的妖,都知道这句话太卑微了些。 ——不会。时竟遥立刻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们敢这样对她,就不会愧疚。时竟遥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对一个孩子下这样重的手说这样重的话,他们已经疯了。 但时竟遥看着她的眼睛,那双金色的大眼睛,只是这样弯着眼,便流淌出天真和期待来。 “……会的。”然后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她,声音柔软得不可思议,“他们一定会对你好的。” 时竟遥听到了一声小小的欢呼,猫妖靠着他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时竟遥说:“不会很远。” 不会很远,等他坐上天玄宗掌门之位,便亲自压着那群妖族来谢罪。 …… 夜深人静,唐棠的脑海里突然响起翻剧本的哗哗声。 她搓了搓手,问系统:【怎么样,该说的我都说了吧?该插的旗我也插好了。】 猫妖的存在,不仅仅是白月光这么简单。她太天真,说出来的话总不加掩饰,正是这样的天真,让时竟遥发现妖族对人类的仇恨千百年仍未消散,他们现在虽然屈居一隅,但找到机会,一定会反扑。时竟遥意识到这件事后,就会提前提防,为日后人妖大战时人类的胜利打下基础。 她在不经意间,向时竟遥透露了妖族的野心和处境,还有妖王和王女的往事、妖族内狼狐蛇三族的桎梏,时竟遥这样聪明,一定能从中看出弱点,逐个击破。 伶也点头:【没有问题了。】 该说的说了,该做的约定也做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按照剧本死遁下班,打工人唐棠期待道:【接下来的剧本是怎么样的?】 伶:【剧本传给你了,自己看。】 唐棠快速地浏览过一遍,现在时竟遥已经重新开始了课业,课业先生会让他们去秘境历练。 唐棠翻了几页,点评道:【又是秘境。我上次也是在秘境里死掉的,有点没新意啊。】 伶无语:【死法还分新意旧意的?】 唐棠认真道:【当然了!有新意才能让人印象深刻嘛,你们甜文主角部根本不懂我们白月光的be美学。】 伶无言以对,唐棠想了想,又说:【不过修仙好像翻来覆去都是那几样,什么门派大比啦,什么秘境历练啦,什么下山任务啦,再来点神神怪怪隐世高人传世功法和走火入魔师徒强制爱……说到师徒,我还没当过师尊诶——听说师尊是修仙任务里的高危职业,有点想当当。】 伶半晌没回答,好半天后传来一阵翻剧本的声音,伶说:【下个世界让你当师尊。】 唐棠欢呼。 但无论下一个世界再怎么样,先得完成这个世界的任务。唐棠又跟伶谈了几句,商定了一些细节。 此时,窗外已经泛起了一片白,再过几刻钟,天就亮了。 伶在脑海里说着什么,而唐棠望向窗外混沌而朦胧的颜色,忽然说:【伶姐姐。】 【怎么了?】 【系统是不是可以查宿主曾经经历过的任务?你帮我查一下……我有没有做过某个修真世界的妖族王女。】 伶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就是查一下。】唐棠说,【她跟我也太像了……以前有些任务太久远了,我记不太清楚了。我明明记得,除了沈流云之外,我没有做过任何有关东方修真这个题材的任务。】 伶点头,一头扎入数据洪流之中,稍顷,她回道:【你没有记错。除了沈流云之外,你的确没有做过任何修真世界的任务。】 唐棠琢磨了一下,说:【那妖族王女这个角色,应当是与猫妖挂钩的,无论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王女都是穿书局通过溯洄制造出来的角色。】 穿书局的员工穿越的都是小说,一部小说会有很多前因后果,但主角与配角只活在小说里的时间线,因此穿书局会通过回溯过往时间线来制造角色,用于设置伏笔、修改bug或是串联角色。 想明白了这一点,唐棠登时轻松起来:无论王女与猫妖是什么关系,都与她无关。就让男主去探究吧,反正她只是一只小猫。 这样想着,她又将视线挪到了时竟遥的脸上。 天色既明,正是人们睡得熟的时候,时竟遥也不例外。唐棠看着他。时竟遥其实生得很好看,虽然在天玄宗被排挤无视多年,但他并没有唐棠见过最多的那些小可怜男主身上阴郁或焦躁的气质,恰恰相反,他像是个翩翩公子。长眉若柳,身如玉树,一双细长的狐狸眼搭着天生上挑的薄唇,不笑也似笑,清贵万分。 只是唐棠来之前,他为人冷淡,那种漠然冲淡了他身上的清贵,显出一种与身份不符的高高在上的疏离,而现在,不知是唐棠的缘故还是他进入了天玄宗弟子之间的缘故——唐棠更偏向于后者——他明显变得温和了许多,常常笑,虽然是看似温柔实则漠不关心的笑容假面,但也比之前那种疏离好多了。 唐棠注意到因为失血过多,他的唇上泛着淡白,唇中央有一道裂口,起了点皮。 她从床的内侧小心翼翼地翻下去,从桌上的茶壶里到了杯水,凑到时竟遥的唇边想给他润润唇,谁晓得时竟遥朦胧地睁开眼,待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之后,便手臂一用力,把她拉进了怀里。 “啊——小心,洒了!” 唐棠反应快,立刻举起茶杯,但杯里水满,还是洒出来一些,落到时竟遥的衣襟和衣袖上。 第85节 时竟遥闭着眼,却准确地接过茶杯,顺手放在床头,这回没了茶杯,他动作肆无忌惮,一把就把唐棠拉进怀里,抱着她转了个身把她放到床里边。 “你干嘛呀?” “……再睡会。”他轻声说,拍了拍唐棠的背。 唐棠两只手攥着他的衣襟,看着他闭上眼重新沉入梦乡,一时哭笑不得。她打了个哈欠,靠着时竟遥,也跟着闭上了眼。 门窗都紧闭着,隔绝了室外的冷意,屋里暖意融融,天地之间,终于有一瞬安宁。 …… 又过了几天,时竟遥果然跟唐棠说了要外出,去秘境历练这件事。 “只是个小秘境而已。”他这样对猫妖说,语气轻松又随意,“离天玄宗不远,也不会很久……明天早上就走,大概三五天就能回来。” 他说得没错,这的确就是一个小秘境,一次最简单寻常的历练,那秘境甚至是天玄宗所掌控的,秘境外常驻着天玄宗的修士,别说可能有什么危险了,这个本就不大的秘境几千年来几乎被天玄宗的弟子们翻遍了每一寸地皮。 肉眼可见,这会是一次无功无过,既没危险也没收获的历练。 唐棠点头,等着时竟遥提出要带自己一起去。 秘境没有危险,反而是天玄宗上下对她来说更危险,虽然现在唐棠可以随意在人身和妖身里切换,但上次叶川带着人闯入的事还历历在目,这次历练秦流也要去,他如果不带猫妖去,等于把她一个人留在狼窝虎穴里。 结果唐棠等了等,时竟遥却没有什么表示,唐棠追问:“时竟遥……” “怎么了?” “你要去秘境的话……我怎么办?我能跟着你一起去吗?” 时竟遥说:“秘境太危险了,你就在家里等我回来好吗?” “诶?”唐棠愣住了,剧本里,应当是时竟遥主动提出带猫妖一起去,让猫妖变成白猫的样子躲在他的袖子里,混进了秘境里。 可是现在,时竟遥竟然拒绝带她一起去?! 时竟遥坐在桌前,随手把一沓纸推到一边,对她招了招手:“遥遥。” 唐棠很自然地走过去,时竟遥把她抱起来坐在膝上,她抓着他腰两侧的衣服,说:“可是我一个人……” 时竟遥摸了摸她的发顶:“不会很久,我很快就会回来。”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我可以变成猫跟着你。” 时竟遥还是摇头。他面色温柔,但态度很坚定。 唐棠只好说:“我害怕上次那群人又闯进来……” “不会的。”时竟遥温和道,“这次秘境,他们会一起去,天玄宗反而是最安全的。” 唐棠一愣。她问系统:【叶川要去秘境吗?】按照剧本,这次秘境历练是峥嵘峰的秦长老门下弟子带队,队伍里也多是峥嵘峰的弟子,时竟遥也是因为秦流的缘故才被邀请。 叶川是天玄宗掌门名下的弟子,怎么会跟着秦长老的队伍去历练?——该不会他又想害男主吧! 这事看着不起眼,然而已经完全超出了剧本的内容了! 伶也知道事关重大,重新确认了一遍剧本,回道:【对,剧本里没有这个内容……他为什么突然跟着去?!】 唐棠不由自主地看向时竟遥。男人表情温和,垂着眼与她对视,见她看来,笑道:“怎么了?还怕吗?” 唐棠一时说不出话来。男配为什么忽然改变行动轨迹?他去秘境里是想做什么?而时竟遥又为什么不按剧本里的轨迹走? 唐棠做过那么多次任务,可剧本从没有出过错!她一时有点慌神,但很快冷静下来,问伶:【我记得员工手册上写着,这种情况应该立刻跟穿书局报错,对吧?】 伶说:【但我们不能。】 她们甚至不能联系穿书局,伶会露馅的。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这是一个大剧情,在这个剧情里猫妖应该被时竟遥带进秘境里,然后死在秘境里。 问题是她现在根本进不去秘境,这个剧情点完全偏离轨道了。 唐棠对伶说:【没关系,上一次我也没跟男主一起进秘境,大不了这次我们再偷偷溜进去。】 她这头正跟伶商议着怎么混进秘境,那一头,抱着她的时竟遥忽然想起来什么,说:“不用担心,我换掉了屋外的阵法,不会再有人闯进来了。” 唐棠“唔”了一声。 时竟遥说:“以前的阵法因为常要进出,总有疏漏,但这一次我要去秘境,干脆设了无法进出的阵法,不会有外人进来的。” 唐棠:? 意思是别人进不来她也不能出去? 唐棠欲言又止,时竟遥却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他问:“这样你还怕吗?” 唐棠立刻打蛇随棍上,时竟遥明天早晨就要走,屋里还设了新的阵法,想溜出去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跟着时竟遥走是最好的,而且剧本里也是这样写的:“嗯,时竟遥……你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吗?三五天见不到你,我怕……” 她话还没说完,时竟遥便叹了口气,状似无奈道:“本来我还觉得这样太过分,不过你也这么想……好吧。” 唐棠觉得有点不对劲:“什么?” 时竟遥不答,他看向窗外,天已经黑了:“天黑了。” 他的指尖有一缕血色的灵力散逸而出,在虚空中化作一个阵法的模样,落在唐棠的眉心。 困意化作潮水,又好似淤泥中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了她的脚,要把她拖进无意识的泥潭之中。 “这是……” “天黑了,睡个好觉吧。”时竟遥微微笑起来,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声音轻似呢喃,“等你睡醒了,我就回来了。” 唐棠连一个疑惑的音节都没有发出来,她几乎是立刻就沉入了梦乡。 夜风吹过,屋里一点如豆的灯烛摇摇欲坠。 唐棠靠在时竟遥的怀里睡得很熟,桌上,有一张信纸被压在几本古籍下面,隐约露出几个字:“秘境”、“太虚秘境”、“沈流云”。 那个小秘境的确离天玄宗不远,就在太虚秘境的旁边。 时竟遥以指为梳,一下一下梳过怀中人的白发,乐此不疲地用手指捻过长发,无奈地想,等猫妖醒来,肯定要发脾气咬他了。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他那没有由来的恐惧。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制止他带她进入秘境,仿佛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于是恐惧刻入心里。 他从来是一个理智的人,可是这一次,他却鬼使神差地,画出了那一个令人昏睡的阵法。 他也犹豫过。但……猫妖自己也害怕不是吗? 第99章 ??昼短二十九 天色微晞, 东方既明。 大床上沉睡的白发少女低低地“唔”了声,迷糊中伸出手,抓住了床帘。她顿了顿, 挣扎着睁开眼, 用力拉下了床帘, 让外边的光照进来。 【……】唐棠睁着眼, 喃喃道,【我醒了。】 【……你醒了。】伶的声音里带着些疲惫,【你已经睡了五天了。】 唐棠看着头顶的床帐,沉默半晌,无声地骂了句脏话。 【文明用语,不要骂脏……算了。】伶说。事实上, 如果可以, 她也很想骂一句。 这都是个什么事儿啊! 【伶,你遇到过这种事情吗?】唐棠问。 【没有……】 【你做过多少任务?】 【不记得了具体数目了,但怎么说也有百来次吧。加上我进入快穿局统筹部后经手的任务……也得有上千个吧。】伶魂游天外般地说,【但从没有遇到过这种偏离主剧情的情况。】 唐棠也有点魂游天外,几乎是麻木的:【这中彩票一样的概率怎么就让我们撞见了……这个男主有点难搞啊。】 伶道:【不过你醒得比我想象中早……应该也比时竟遥想象中早。这个阵法,正常来说会让你一直睡到明天, 而时竟遥今天中午就回来了。】 唐棠道:【有什么说法吗?这根本没区别啊。】 这个关键剧情, 她们已经完全错过了。 伶迟疑道:【呃……你还可以去天玄宗的山下等他回来,算是赶个剧情尾巴?】 唐棠“呵呵”了一声, 道:【真正的剧情尾巴应该是我死在时竟遥的怀里。而且最重要的是,时竟遥设置的阵法是无法进出的, 我没法穿过这个阵法。】 伶道:【我给你破开了。】 【……啊?】唐棠大跌眼镜, 【你说得这么轻巧, 你怎么做到的?破开阵法不会被时竟遥发现吗?】 【就是为了不让他发现, 所以花了一点时间。】伶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至于怎么做到的……你可以把阵法这种东西理解成一个电路板,链接的各个元件就是各种功效的字符,只要充电,电器就能动起来——所以阵法充灵力充妖力都没有区别,这也是阵法跟符箓最大的不同。做电路板难,烧坏一个电路板又不难。】 【那我要是现在溜出去时竟遥不就知道我有破坏他阵法的手段了么?反正大剧情都错过了,这种底牌我要留到最后用。】 【放心,我伪造过了,时竟遥只会怀疑是自己的阵法有问题。】 于是唐棠从床上坐起来,踩着鞋子啪嗒啪嗒跑到铜镜面前,化作一只雪白的小猫,绕着镜子转了两圈,确认没有问题之后迈开小短腿往外跑。 【要去?】 【去!】唐棠说,【我倒要看看这次秘境是怎么一回事。】 …… 天玄宗山脚下,入山大门难得地开着。 因为只是一个小历练,来迎的人不多,都是外出历练的弟子们的好友,三三两两聚做一堆,低声交谈着嬉笑着。 嘈杂之中,没人注意到不远处的树下,一只小猫躲在树干后,不时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朝这边看上一眼,又飞速缩回去。 几刻钟后,弟子们一阵骚动:“来了,来了!” 空中,一艘天船破开天幕,缓缓驶来。片刻后,停在山下的空地上。 小白猫探出脑袋,紧紧地盯着天船。这个时候它倒不用怕被别人发现了,其他弟子也跟它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天船。 第一个下来的,是一身嫩黄色齐腰短衫的秦流。她脚步匆匆,弟子们欢喜地迎上去,唤道:“秦师妹!” 秦流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相反,她的脸色沉得可怕。脚步刚下阶梯,便大声唤道:“医修!医修,南岐峰的医修在不在?!快去找,船上有人受伤了!” 在场所有人猝然一惊。 紧接着,所有人才看清,她身后跟着两个天玄宗的弟子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浑身包着纱布的人。说是“人”,是因为他勉强还有个能看出来的人形,即使被纱布抱得严严实实,血也止不住地从纱布里渗出来。 “啊!”“医修!”“秦师妹,这是谁?!”“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86节 空地上登时如同沸油里滴入一滴水般炸了锅,在一片混乱中,小白猫在树后呆了一瞬,随即尖叫着“喵!”了一声,越过人群,狂奔着扑向天船的台阶上。 它小小一只,虽然白色比较显眼,但好在速度快,在人群中左突右突,竟然没被一个人抓住,顺利跑到了担架前,秦流惊讶道:“遥遥?” “喵!” 秦流扯开一个难看的笑,伸出手想把它抱起来,但小白猫躲得快,跳出她的掌心,蹿到担架前,后脚一蹬,跳上了担架。 “遥遥!” 它在担架上站稳,呆呆地伸出一只爪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担架上的人。那本是很轻的一下,如果是一个正常人,甚至可能感觉不到它的触碰,但即使是这样,担架上的人还是呻/吟起来。 小白猫顿时僵住了。 只是,它还没来得及更多的查看,忽然有一双手抓住它的后颈将它抱起来,小白猫下意识就挣扎起来,要反手挠他一爪子,爪子却被不轻不重的捏住了。 “几日不见,是越来越凶了。”那人无奈地笑道。 小白猫猛地回头。 黑衣的男人立在担架前,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抓住小白猫的后颈把它抱在怀里。 是时竟遥。 “借过。”他说着,对周围的弟子略一颔首,飘然越过了人群。 小白猫呆呆地挂在他胸前,爪子搭在他肩膀上:“喵?” 时竟遥的脚步顿了顿,像是明白小白猫想问什么:“不是我。” “喵?”那是谁? “是叶川。”时竟遥轻描淡写地说,“秘境里有个火池,他不小心掉下去了。”说着,他回过头,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担架上血肉模糊的人,眼神微暗,脸上还是完美的笑,如春风拂面。 唐棠呆滞:…… 【……如果我没有看错他那个眼神,】她慢吞吞地在脑海里对系统说,【我猜……】 伶说:【这次的历练里本来是没有叶川的。】 唐棠感觉整个人有点不太好:【你说,叶川是自己想跟着去害男主结果被男主反杀,还是男主把他放进了历练队伍里,想……】 【按照龙傲天小说的套路,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前一种。】 唐棠和伶猝然看向时竟遥。 男人表情轻松而愉快,嘴角上扬,如翩翩君子般,见猫妖看向自己,还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声问:“怎么了?” 【……是后者。】她们俩异口同声的道。 如果是正常男主,不用怀疑,男主肯定是傻白甜大好人,是反派自作自受,但要是时竟遥,多半是后者。 唐棠挂在时竟遥的肩膀上,刚好可以越过他的肩膀,看到被时竟遥甩在身后的乱糟糟的人群和担架。她陷入了沉默。 伶看她这样,安慰道:【算了,反正就是个配角,提前退场对剧情影响不大,他害了男主几十年,如今这样也算是罪有应得,好歹留了一条命在。】 唐棠沉默半晌,说:【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大。】 伶奇怪道:【怎么说?】 【你看啊,按照剧情,本来应该是叶川先在擂台上下死手害时竟遥,被时竟遥发现了,才被他杀的。可是现在,时竟遥知道他要害自己,就干脆把他弄去秘境,神不知鬼不觉地提前干掉了。】 伶:【虽然不符合剧情,但男主做得也没毛病啊。】 唐棠沉痛道:【你想想,妖族要干的事情是不是和叶川一样?按照剧情,时竟遥是提前收拢了修真界的几大门派,时刻保持警惕,才在妖族反扑的时候立刻反应过来,将妖族逼退。】 【几乎是一样的情况,你猜,时竟遥是会按照原剧情默默警惕呢,还是会主动出手,直接把妖族扼杀在摇篮里?】 伶也沉默了:【……】 两人再次看向时竟遥,唐棠喃喃道:【我靠……这个男主……】 时竟遥对她们的对话毫无所知,他心情很好,抱着小白猫一路回屋,刚才关上门,小白猫便猛地咬住他的肩膀:“喵!” 时竟遥也不挣扎,他靠着门板,一手托着白猫的小身体,另一只手摸着它的脑袋。 稍顷,小白猫咬够了,落在地上化作少女模样,抓住时竟遥的肩膀,犹嫌不够,怒道:“时竟遥!” 时竟遥慢吞吞地道:“嗯。” “你怎么能随便操控我!”猫妖大怒。 没想到时竟遥竟然很顺滑地道歉,脱口之熟练一看就是想了许久:“对不起,遥遥,我错了。” 猫妖一腔怒火都被堵回了心里,她定定地看着时竟遥的脸,就像是想要透过他的眼睛看他的所思所想。然后她眼中的怒火逐渐消弭,转为一种平静。 时竟遥察觉到不对,他直起身来:“遥遥?……对不起,但是你也看到了,这次历练有多危险,而且你不也害怕么?对你来说,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我回来,不是很好吗?” 猫妖说:“时竟遥,你说我怕,我看不对。” 是的。时竟遥找着她也怕的借口,找着为她好的借口,一遍遍地自我安慰,掩盖他控制猫妖是因为他的恐慌。 他也掩饰得很好,几乎没有人察觉到他淡然表面下的恐慌。但他骗不过猫妖。天真的人才最敏感。 说完,她转身就走。时竟遥害怕她会变成猫离开,但还好的是她只是转身,跑到床边,钻进了被子里,刚刚她对时竟遥说的那番话已经到了极限,她说不出更多的质疑的话,却又不想原谅他,于是感觉钻进被子里,眼不见心不烦。 “遥遥?”时竟遥紧紧跟着她,坐在床边,去掀她的被子,但好几次都没成功,猫妖紧紧抓着被子,背对着他,不肯说话。 “对不起,我错了。”时竟遥低声道歉,“对不起,你说得没错,是我害怕,我是胆小鬼,我害怕你进秘境会出什么意外……很怕很怕。” “我太害怕了,才做了这样的错事……抱歉,能不能请你原谅我?”他把手放在猫妖抓着被子的手上,体温隔着被子互相传递,他俯下身亲了亲,“我保证以后不在犯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于是猫妖掀开被子,她看着时竟遥,说:“做什么都行?” 时竟遥神色温柔:“嗯。” 猫妖便一下扭过头去,说:“我不想看见你,你再画一个阵法让我睡到明天早上好了。” 时竟遥惯来温和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第100章 ??昼短三十 “怎么不动?”猫妖等了一会儿, 没等到丝毫回应,便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瞪着时竟遥, “不是说做什么都可以吗?” 她瞪着时竟遥, 一双猫眼圆圆的, 毛茸茸的耳朵往后折, 几乎贴着脑袋,动作很像小孩子赌气。但时竟遥知道,这个问题不是赌气这么简单。 时竟遥长长叹了口气,垂下眼,用余光看着猫妖,露出一个受伤的表情, 伸手把她藏在被子里的手摸出来, 捧到眼前,亲了亲:“对不起。”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说我要你……” “对不起。”他说。 “时竟遥,你……” “对不起。” 这次时竟遥直接打断了她。然而,即使是做着这么无礼霸道的事情,他还是垂着眼,眼尾和嘴角都往下耷拉着, 是一个可怜的表情, 像是落水后被抛弃的可怜小狗。 他就是这样,可以颠倒黑白, 让自己看起来可怜兮兮,让她心软。太可恶了, 然而这种可恶的示弱让人生不起气来。 猫妖一时无话。 “对不起。”他又说, “对不起, 我错了。” 她刚想说话, 只是动了动嘴皮子,时竟遥立刻捧住她的手亲了一下,干燥的唇上贴着她的手心。 时竟遥知道,按照猫妖的性格,她不会生气很久。但两个人之间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含糊过去绝不是个好选择,只有将问题掰开来,诚恳的道歉、保证、商量,才能真正解决。就像毯子下混进去一颗小石子,还可以睡人,但没人睡得舒服。他们都不能自欺欺人。 猫妖说:“你在干什么……” “我做错了事,在向你求一个原谅。以后我做什么事,都先问你,好不好?”时竟遥轻声说,他没有抬起头,像是不敢抬起头去看她的表情,维持着那个亲吻她手心的姿势,说话时的热气扑在她的掌心里,痒痒的。 猫妖不由自主的想收起手,但被时竟遥拉住了。 “好不好?嗯?遥遥?”他追问。 猫妖半晌没接话。她看了看时竟遥,然后头一扭,耳朵不受控制地支起来,说:“……好。” 时竟遥便笑起来。他坐在床边,还是保持那个动作,猫妖觉得脸热想抽回手,但他抓着不放,神态自若地说:“今天什么时候醒的?我以为你要睡到明天。” “今早上。”猫妖说。“而且你设在屋外的禁入阵法好像也失效了……看来还得再练习啊。” 时竟遥不置可否。 他换了个话题,道:“稍后我要去掌门处与掌门汇报这次秘境的遭遇……你是要在屋里等我还是跟我一起去看看?” 说到这个,猫妖也顾不得什么抓手不抓手的了,她连忙问:“秘境里出了什么事?担架上那个人……他叫叶川对吧?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没受伤吧?” “一个小秘境。”时竟遥很轻松地说,“我和秦流一队,叶川自己带着掌门门下的弟子一队,我们进入秘境之后就分开了,我也不知道他们那边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叶川掉进了秘境的火池里。” “秘境不是被摸透了么?怎么还会……” “毕竟是历练,即使秘境很小,但到底不是儿戏,修真之路多歧途,自然不可能跟春游一样。又或者,正是因为这个秘境太小了,才掉以轻心……”时竟遥说,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唇,不知道是在说秘境还是在暗喻他自己。唐棠直觉是后者。 但猫妖听不出来。她从小远离人群,别说听懂这种暗喻了,人说话稍微弯弯绕绕一点就能绕晕她。因此她听了时竟遥的话,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便很自然的接受了:“既然这样,掌门为什么还要你们去汇报?” “谁知道呢?”时竟遥顺势卖惨,“他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行踪,或许他只是需要一只替罪羊……叶川的来头可不小,他的姨母是叶三真人,修真界最有名的卜命算法修士。无论如何,天玄宗得给叶三真人一个交代。” ……等等。唐棠意识到了什么:叶三真人,就是那个判时竟遥是天煞孤星命格的那个修者吧?这一手,是玩一箭双雕啊。 “可是你不是他的独子么?” “他可不这么认为。”时竟遥轻描淡写地说。并不是像外人以为的那样,天玄宗掌门是因为有了新道侣才无视时竟遥的。事实上,在天玄宗掌门心里,什么都比不得他自己重要,即使在时竟遥娘亲还在的时候,他也从没有在天玄宗掌门那里讨得什么属于父亲的温情。 猫妖果然心疼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不,还是算了。”时竟遥想了想,“那里人多。秦长老,秦流,同去历练的十几个弟子,还有守卫秘境的天玄宗修士……” 一听到这么多人,猫妖顿时又有点缩瑟了,她犹豫着问:“你一个人……可以吗?” “当然。反而你跟去的话,总不好公堂对峙时怀里跳出一只猫吧。” “那……好吧。你要小心一点。” 时竟遥看了看外边的天色,笑道:“别担心,我一进秘境就跟叶川分开走了,这事与我无关,他再想找替罪羊也找不到我头上来。”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唐棠有点好奇了。叶川的事情肯定跟他有关,就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了。那么多双人眼看着他,他就是再想动手也没有机会。 难道他有帮手?是秦流?不,应该不是她。秦流不是那种会下手害别人的人。按照剧本,她信任时竟遥只是因为她知道时竟遥是被人栽赃的,所以同情他,她亲近小白猫只是因为她知道小白猫的身世,可怜她而已。她只是个知道得比较多,又恰好同情心比较泛滥的老好人,她给时竟遥送饭邀请他去秘境是可能的,但要说她为了时竟遥去杀人,绝对不可能。 时竟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看了看天色:“我该走了。” 猫妖踩着鞋子送他出去,走时时竟遥说他在秘境里找了些材料,猫妖身上的阵法虽然可以让她在人形和猫形之间自由转换,但用血书写的阵法到底不长久,他还得加快速度给她做新的阵法。 第87节 猫妖一手扶着门槛,想了想:“……好麻烦。我从来不知道我自己身上的妖力这么麻烦。” “是妖骨有些问题。”时竟遥说,“你不知道吗?你的妖骨几乎是无法使用的。” 她的妖骨,是从中间折断的。妖族与人类不同,人类依靠灵根生出灵力,而妖族本身就有妖力,妖骨更类似于一个承载和修炼妖力的东西。 妖骨浅薄的妖,便注定了修为不深,不似人类,即使没甚修炼天赋也可以靠灵药进阶。 猫妖说:“没办法,我的妖骨从出生起就是这样了。” 时竟遥反而一怔。他探查过,猫妖的妖骨是从中间折断的,但断面平整光滑,很明显是外力所致,不可能是天生如此。他还以为是她受过什么伤,可猫妖说她的妖骨天生就是这样的? 但时竟遥看着猫妖,觉得她只是随口一说,可能自己也没有上心,便只将这问题压在心里,转身挥手离开了。 他一走,猫妖便关上门,三步并作两步地甩了鞋子上榻,靠着窗户看他远去的背影。 唐棠对系统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吧。】 伶点头:【就这样就行了。】 在剧本里,猫妖就是因为断裂的妖骨才死在秘境里的,现在虽然没有走成死亡剧情,但该给的信息还是要给时竟遥知道的。 唐棠有点好奇:【你说为什么猫妖的妖骨只有一半呢?】 伶说:【剧本没说,我也不知道。】 【剧本里没有?时竟遥后来没有去查吗?】 【没有。】伶的声音冷淡而平静,【对于时竟遥来说,他对于妖族的了解和兴趣仅限于猫妖,猫妖死了,他自然没有兴趣去追问一个没有意义的答案,也没有兴趣去听他们的动机和苦衷,只要杀了害她的人为她报仇就行了。】 【唉。】唐棠叹了一句,也不知是在为谁叹气,【那我现在就剩下一个任务了。】 她单手托腮,心中转过数十个想法和实施的可能,但又想到时竟遥,觉得这个男主可能不会按套路出牌,自己的想法也不一定能顺利实现。一想到这里,感觉窗外冬日的春光都失了好颜色,她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得想个法子去死一死。】 【……】伶无语道,【无论多少次,你说出的这种话都让人觉得震撼。】 【那是因为你没在白月光部呆过。】唐棠说,【我们白月光部的员工,平常交流的话题都是怎么死才有新意才让人印象深刻。我刚入行的时候,白月光部的前辈跟我说,没有什么问题是死遁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死两次。那时候我也大受震撼,后来干过两次之后,发现她说得是真理。】 【死两次……?】 【也有这种情况。】唐棠说,【以前有一次做星际的任务,那本小说的主题是机甲虫族,我在里面扮一个胆小怕死的元帅女儿。】 【元帅女儿?】 【是啊。】唐棠听她声音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总不能指望元帅的女儿跟他一样英勇吧。毕竟女儿是女儿,元帅是元帅。】 【听起来这个人设不太讨喜。】 【就是因为不讨喜,才要死一次啊。我入行起,前辈就告诉我,面对原主的错误时,洗白是最低级的做法。你只有坦然面对它,然后用死亡做封条,才能把它冲刷掉,死亡是最好的原谅的借口。】 伶彻底拜服了,术业有专攻,她穿越八百次也就是个甜甜校园文的女主,论这方面确实不如白月光部的人:【那这一次怎么办?难道这次也死两次吗?】 唐棠说:【一般情况下不会用这种方法……对主角伤害太大了,任务完成后可能会被快穿局的查验人员投诉,而且可能会把主角刺激过头,偏离剧情。】白月光死一次就够了,死两次,是个人都得发疯,刺激太过,开始黑化,报复社会,都是新人常犯的错。人心就像一根弦,可以在上面起舞,但得小心力度,以免压断。 而且,唐棠隐约有种预感——想在时竟遥的眼皮子底下害她,大约很难。而且……以时竟遥权谋心术,他呆在这破落山脚下的时间恐怕不多了,届时他成为天玄宗的内门弟子、长老或是宗主,想害她能害她的人就更少了。 难道她要在这个世界呆上几百上千年吗? 第101章 ??昼短三十一 唐棠双手支着窗沿, 窗外雪落纷纷,花枝不堪重负的往下倾倒,落下一片洁白来。 她正想说什么, 耳朵却忽然转了转。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刻在骨血里的警惕让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但她心里很明白, 这些人应该只是路过。 然而, 等了一会儿,脚步声不仅没有远去,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只是片刻,便可以从窗外看见一片黑衣的影子。 猫妖一愣。但她反应极快,立刻化为一只白猫, 落在地上, 但还没等它站稳,外间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它顾不得许多,连咬带拽地将落在地上的一套衣裙拖进窗边的榻下,自己也跟着缩进去藏好。 榻下宽敞,一般人也不会想到看地下,因此它没有躲进最里面, 而是靠着榻柱, 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这群不速之客要做什么。 领头的是个黑衣弟子,他带着一群人进来后环顾四周, 面对着这一屋破旧而冷清的景象,主人又并不在家, 周围人都不由自主地露出轻蔑的表情, 唯有领头弟子神色未变, 他对着其他人颔首, 道:“开始吧。” 开始?什么开始?猫妖对他没有前言后语的话摸不着头脑,周围人却都心领神会,几人简单的分了一下工,随即分成几组,目标明确。 有人直奔书架,将书一摞一摞地取出来摆在地上;有人打开衣柜,将衣服一件件折叠收好;身后有人抬进来一个大木箱,他们立刻将桌上上的花瓶、毛笔、镇纸和书收进木箱里;更甚者,猫妖甚至看到有人跳到床上,把床幔扯下来。 这是在做什么?! 猫妖立刻就想跳出去制止他们,但关键时刻,它的理智拽住了它:它现在只是一只小猫,别人不仅听不懂它在说什么,要是被发现了,还会给时竟遥添麻烦。 想到这里,它往榻下缩了缩。 只是,它不出去,不代表别人找不到它。 那群人把屋里的东西收了个遍,用两口大箱子装好往外抬,领头的黑衣弟子是第一个进来的,这会儿他也最后一个往外走,等到那些人把箱子都抬出去了,他才环视一圈,确认没有什么遗漏,抬脚往外走了一步,忽然停住。 “……咦?”他看过来。 猫妖心跳如擂鼓,立刻钻进榻下,不敢再看,稍顷,随着脚步声,一股力气把它脚下踩着的白色衣裙往外拖,它猝不及防,也跟着摔了出去。 “喵!” “一只猫?”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猫妖抬头,正对上黑衣弟子的眼睛。 两人都是一愣。 猫妖愣住,是因为他有一双金灿灿的眼睛。 男人很快反应过来,微微一笑,一手抓起地上的衣裙,另一只手拎起猫妖的后颈,三步并作两步地抓着它往外走,猫妖毫无反抗之力。 “牧师兄!”它听到外边的弟子们这样叫这个男人,“你出来了……咦,师兄抓着的这是什么?一只猫?” 牧师兄?……牧可不是什么常见的姓氏。猫妖不记得自己见过或者听说过什么姓牧的人。 被叫做牧师兄的男人淡淡应了声,看见还有一个箱子没关上,大步走过去,将手里抓着的衣裙丢进去,随后将小白猫也跟着放进去。 这个箱子是放杂物的,各种书和摆件混乱地堆在一起,根本无法下脚。男人把衣服铺在里面做垫,又细心地在棱角处垫了几折,才把它轻轻地放进去,猫妖浑身炸着毛,根本不领情尖尖地“喵!”了声,扑到箱子的边缘,两只前爪搭着箱子边缘想要翻出去。 男人只好再次蹲下身来,单手把它摁了回去,说:“盖好。” 巨大的阴影迎面而来,弟子们把箱子的外盖抬上来,将整个箱子盖得严严实实,好在箱子都侧面还有一个通风孔可供换气,不至于让它闷死在箱子里。 从通风孔,猫妖听到他们在说话:“牧师兄,这只猫是从哪里来的啊?” “时竟遥养的。”领头男人言简意赅地说,“躲在窗边榻下让我发现了,干脆抓出来给他一起带过去。” 箱子里又暗又黑又闷,还十分颠簸,猫妖连站都站不稳,干脆趴下身子,贴着箱子里的东西趴好,专心听他们的谈话—— 他们要把它带去给谁?他们这样突然闯进时竟遥的屋子,把时竟遥的东西收进箱子里带走,是要做什么?难道天玄宗掌门怀疑时竟遥,要搜查他的屋子?但如果是这样,直接来看不行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没想到时竟遥还养猫啊。”说话的是个女弟子,显然她对这样的话题很感兴趣,迫不及待地要加入话题,“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另一个男弟子答道:“前几天秦师妹不还嚷嚷着抓鱼么?秦师妹与时竟遥走这样近,是不是她的猫啊?” “秦流的猫?”说话的是个最开始抓住她的人,猫妖听得出来。 “应该是吧。时竟遥那个天煞孤星,哪里会养什么猫?” “师弟,慎言!”女弟子恼火道,“时竟遥现在已经不是……刚刚时竟遥不是说了么,是叶川栽赃他的!掌门也已经确认过了。” 猫妖立刻竖起耳朵听。然而那群人却不愿意多说,一路沉默着,猫妖只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猜测几分: 这意思是,时竟遥出门这一趟秘境,不仅干掉了叶川,还洗刷了冤名,得了天玄宗掌门的承认? 箱子突然一震,猫妖感觉到自己被人放在了地上,随即听到那群人道:“牧师兄,就放在这里是吗?” “嗯,这样就好。” “那我们先走了!牧师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清点一下东西,免得时师弟回来找不到。”领头的牧师兄说,“你们先去向掌门复命吧。” “是。”随即是远去的脚步声。 紧跟着,是令人不安的沉默。 猫妖缩在箱底,弓着身,是一个扑击的姿势——如果那个人打开箱子,它就扑出去抓他或者逃跑。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箱子只被揭开了一条缝,还没等猫妖反应过来,一只手从外边伸进来,好像长了眼睛般准确地抓住了猫妖的后颈,直接把它提了起来。 “喵呜!” “一只白猫……”那人若有所思的模样,看猫妖被他抓得蜷缩起小身子,很不舒服的样子,干脆寻了一个板凳坐下,把猫妖放在自己膝盖上,一手摁住它的脑袋,另一只手从上到下一下下顺着它的毛。 “你是秦流养的猫?” “喵!!!”猫妖想抓他,但被他轻飘飘地避过去了。 “不,你应该是时竟遥养的。秦流敢养你?……在天玄宗养一只白猫妖,她还没那个胆子。” 猫妖猛然抬头看向他。 他笑了笑:“不装猫了?” 这时他才松开手。猫妖立刻跳出他的膝头,但如男人预料一般,这一次它没有跑,而是伏下身子,蹲在他的面前,警惕地看着他。 他们彼此对视,猫妖感受得到他在打量它:他的眼神并没有掩饰。同样的,它也没从他坦荡的态度里感受到恶意。 它渐渐放松了身体,但还是保持着警惕。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用两双相似的眼,窗外雪落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阵脚步声,时竟遥脚步匆匆,喊着它:“遥遥!” 男人这才站起身,推开门,立在门槛边。时竟遥顾不上理他,快步进了屋里,一把将猫妖抱起来,这才转身,朝男人点了个头:“牧师兄,麻烦你了。” 男人摇摇头:“没关系。倒是这只猫……你用自己的名字给它取名?”他指了指猫妖。 “嗯,它是我养的猫。名字有什么问题吗?”时竟遥更紧地抱住它,“它没给师兄添麻烦吧?” “当然没有。”他笑了笑,“它很乖。” “那就好。” “我该回去向师尊复命了。”男人做了一礼,“师弟的东西不多,都搬来了,若有什么遗漏损坏,或是填补需要,可以来理事堂找我。” “多谢师兄。” 第88节 男人摆了摆手,转身离去了。 时竟遥才一关上门,他怀里的猫妖便迫不及待的化作人形,唤道:“时竟遥!他是谁?” 时竟遥先一步摸了摸她的耳朵,说:“牧师兄。峥嵘峰的大师兄,今天向掌门复命时,掌门让我搬到主峰弟子居所,他提前来帮我收拾东西,搬上来。” 猫妖咬了咬唇,说:“我不认识他,可是他知道我是妖。” 时竟遥一惊:“他?他怎么会……” “我不知道。但是你说他是峥嵘峰的大师兄,会不会是秦流与他说的?”猫妖在天玄宗呆了这么多年,从没有化过人形,只有最开始被秦流见过。 “秦流跟着秦长老离开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又是这次秘境的带队人,只怕会被罚,一时半会见不到她。” “那,那个人……” 时竟遥略一思考:“我跟他不熟,峥嵘峰又向来低调,很少听到过牧师兄的事情。别急,稍晚一点我在屋外布些阵法,明天我想办法去问问秦流。” 猫妖踌躇着说:“我感觉他没有恶意。他是不是就像是秦流那样,无意间见过我的人?” “不好说。”时竟遥拍了拍她,“但也不用担心,如今我已经是掌门弟子,他不能怎样。” 猫妖疑惑道:“……掌门弟子?” “嗯。”时竟遥说,他一把抱住猫妖,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让猫妖顺势坐在他的膝头:“叶川死了,掌门弟子便多出一个名额……掌门让我补上。” 猫妖刚想说什么,时竟遥抵住她的额头,低声道:“别担心,我自有计划。” …… 换了个地方,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东西规整好。 时竟遥将箱子打开,把书和摆件一样一样拿出来,猫妖帮他把东西放到书架上。新屋子里的衣柜比以前的大多了,以前因为怕被人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两个人的衣服都挂在一处,但掌门弟子的屋子并不是能随便进的,终于可以把他们的衣服分开来放。 等收拾好东西,猫妖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看时竟遥扫地拖地。她又望向窗外,天已经黑了。 她问时竟遥:“我们现在在哪里?” “天玄宗的山腰处。”时竟遥说,“这里是掌门弟子居所,但这间屋子比较偏僻,平常也不会有人过来,我会在屋外设障眼法,哪怕你在屋外玩雪,外面的人也看不出什么。” “好哦。”猫妖说。她虽然怕人,但并不喜欢蜗居在一处,性子里也有一些猫的活泼,喜欢扑花玩雪。 时竟遥最后将物什堆在一处,他们的东西很少,因此一天就整理好了,他也跟着脱掉鞋子上床,坐在床边问猫妖:“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现在换了地方,可以给你添置一些东西了。” 猫妖挠了挠脸颊,说:“该添置些什么吗?” 时竟遥想了想。他其实也不懂,于是按照想象中女子的闺房说:“……是不是应该有个梳妆台?女子的话,衣服首饰之类的….…” 猫妖打断他:“我能懂什么呀。” 她就是一只猫,她能懂什么首饰衣服? 时竟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若猫妖是一个修士女子,再不济也可以给她弄点灵丹宝剑之类的,但猫妖一只不能修炼的妖族,她拿那些也没有用。 猫妖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说:“哎,你想这个还不如想想自己要什么。你常用的那把铁剑,看着都有些灰了。” 时竟遥随口说:“那个不急——对了,我才从秘境回来,可以有几天休息时间,你想下山去逛逛集市,买些东西吗?” 猫妖其实是想去的。她幼时呆在妖族,狼妖们不准她离开妖王府邸,后来来了天玄宗,天玄宗有护山大阵,她没法离开天玄宗,被困在一个地方十几年,当然会想出去看看。 只是:“……集市上会有很多人吧?” “没关系,你可以变成猫呆在我袖子里……或者也可以扮成人。”时竟遥揉了揉她的猫耳朵,那双耳朵敏感得很,一抽一抽地拍打他的手指,“我可以用障眼法帮你遮住耳朵和尾巴。” 猫妖心动了:“那明天去集市要做什么?” “明天有一场千机门门下的千物门拍卖会。”时竟遥答得很快,显然是早就想好了,“有些阵法材料要买,到时擅长阵法维护的千玄门也会来,我想去见见千玄门的门主。” “你要见人吗?”猫妖迟疑了一下,“我跟着去会不会不好?” “当然不会。”时竟遥说,“我已经跟千玄门的门主约好了。” 听这语气,他跟千玄门的人也很熟。 猫妖又想了想,才点头:“那好吧。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时竟遥失笑。他将床帘解开放下来,道:“那得早点起……” 猫妖已经钻进被子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了。 于是,又是一个时竟遥“被迫”给猫妖暖床的夜晚。 …… 夜色正浓时,猫妖忽然从梦中惊醒。 时竟遥睡得很熟,她小心翼翼地绕开他,光着脚跳下床,直径走到了门前,略一犹豫,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门外,白日里见过的那位牧师兄静悄悄地站在门口。 他竖起一根指抵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猫妖刚要出口的问话被打断了。 男人见状笑了笑,他抬起一只手,指尖有金色的灵力散逸着,在黑夜中闪闪发光,最后交织成一朵海棠花的模样。 然后他俯下身,轻轻地把那朵花放在了门槛上。 “你是……” “嘘。”他轻声说。“他睡了吗?”这个他指的是时竟遥。 猫妖没有接话,但男人已经知道了答案,他说:“他睡了,我才能来见你。” 这话说得太有歧义了,猫妖警惕地看着他。 男人并不在意,他微笑起来,转身挥了挥手,步入了风雪中。 黑夜中大雪纷飞,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不知何时,雪渐渐停了,月亮从云层中探出脑袋,猫妖借着那皎洁的月光看过去,雪地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来无影去无踪,就如同一场梦。 梦里男人的身影再寻不见踪迹,梦外,一支金色的海棠花静静地躺在门槛上。 雪停了,海棠花也要开了。 唯独这一朵海棠,被他留在冬日。 第102章 ??昼短三十二 唐棠在门前站了一会儿, 弯下腰,想伸手去拿那朵灵力织就的花,但她的手还没碰到, 那朵花便散做点点粉末, 消散在了空中。 【这人真奇怪。】她在脑海里对伶说, 【赠花给我, 又不让我拿,还是什么‘时竟遥睡着了他才能来见我’……这句话也太容易联想了吧。】她打了个寒颤,【时竟遥要是听到了那不得乱想。】 伶更想问别的:【他的态度看起来跟你好熟悉,你认识他?或者说,猫妖认识他?】 【不认识。】唐棠眺望远方,【或许跟秦流一样, 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吧。比起那个……】 【怎么了?】 唐棠若有所思:【感觉这人不简单。峥嵘峰的大师兄, 那就是秦流的师兄咯?又认识猫妖……能想个办法搞点意外让我死他手上不?】 她现在只想做一件事:早点死遁下班。 伶也觉得有戏,但她保持谨慎,因为她还是觉得时竟遥比那位不知来历的牧师兄棘手:【再看看吧。】 唐棠关上门,说:【那就再看看。】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就她的经验来看,这个牧师兄无论是身份还是经历还是所知道的事情, 都大有文章可做, 再说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外面人想给时竟遥一个下马威,里面人也想给时竟遥一个小惊喜, 时竟遥小小一个男主被夹在中间, 哪怕有三头六臂也防不住她自己想送死。 但很快, 唐棠就会发现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时竟遥当然比她明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的观念也很简单:既然防不住贼, 那就想办法把贼全杀了。 在时竟遥心里,关于唐棠的事情,没有什么疑罪从无,既然都是疑罪了,必须从快从重。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在唐棠足足跟时竟遥斗智斗勇十年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最开始对于这个男人的判断是很准确的:时竟遥真的是个狠人啊。 而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的唐棠喜滋滋地爬上床,在里侧躺好,看着时竟遥那张熟睡时依然俊美无比的面庞,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了完成任务后回家的美好生活。 一夜无梦。 前一天晚上雪停月明,第二天果然是个大好的晴天。 修士们踏入修仙之路,便已经无惧风雪,就像是不久前猫妖跑到天船去等时竟遥,还看到秦流穿着夏天的短褙子,只为了行动方便。虽然今天要下山,但时竟遥也穿得很少,只一件白色的大氅披在肩上,他帮猫妖施过障眼法之后,又取了一件毛茸茸的斗篷给她拢上——猫妖修为不深,化为人身之后又没有皮毛保暖,比猫身更怕冷。 两人站在一起,像是一个夏一个冬,猫妖迟疑斗篷里探出脑袋,白狐绒堆在她的脸颊两边,显得她脸小得像是个孩子。 时竟遥一手牵住她,看着她跟着自己的脚后跟,更有种带孩子的感觉了。 就在他神色微妙地带着猫妖出门时,忽然远处一阵脚步声,带着熟悉的声音和响动:“时竟遥——等等!” “秦流?”时竟遥惊讶,“你不是被秦长老禁足了吗?怎么……” 秦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呼……我是偷偷跑出来的!等等时竟遥,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掌门今天要走!” 时竟遥:“掌门要走跟我好像没有关系。我已经向掌门告假,要下山参加千物门的拍卖会。” “哎呀,你怎么不懂呢!”秦流跺脚道,“你现在下山,肯定要撞上掌门大人,到时候她不就被发现了吗?” 时竟遥疑惑。 秦流咬了咬唇,转头对猫妖说:“遥遥,你过来,这事跟你有关,我跟你说。” 时竟遥制止她:“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 猫妖也点头赞同。她虽然不怕秦流,但到底没有跟人相处过,面对秦流时也很僵硬:“嗯嗯。” 秦流看了他一眼。 “我曾经答应过我爹要把这事烂在肚子里的。”她低声说,“但这事与她有关……我不能跟你说,时竟遥。如果一定要说,我只会告诉她。” 时竟遥与猫妖对视了一眼。猫妖对他轻轻点头,时竟遥放开了她的手:“去吧。” 猫妖一步三回头地跟秦流走到了一旁的树林里,秦流抓住她的手,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地就问:“遥遥,你还记得十六年前的事情吗?就是、就是我见到你的那一天。” 猫妖僵硬着,但没有收手:“……我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当时那群狐妖是怎么带你来天玄宗的?” “我……”猫妖仔细地想了想,但没有任何记忆,时间太久远了,最后她只能迟疑着说,“我当时好像是睡着了,醒来后就从妖城到了天玄宗,具体是怎么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那我换一个说法。”秦流说,“你在天玄宗十六年,从来没有离开过天玄宗,是因为天玄宗有护山大阵,未得许可者不能出入,对吧?” 猫妖点头。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不得不呆在天玄宗,否则她早该跑了。 “……既然天玄宗有护山大阵,那你有没有想过,那群妖族是怎么进来的?” 第89节 话音未落,猫妖的表情僵住了。 “我没有想过……但是,他们是不是用一些隐匿的阵法……” “不可能的。”秦流立刻打断她,“天玄宗几千年的护山大阵不是开玩笑的。那群妖族能带你进来,是因为天玄宗有人给你们开了大阵。” “但是、但是那个人图什么呢?天玄宗的修士与妖族的狐妖们……” 秦流紧紧地抓住她,力道之大甚至将她的手臂抓出了一道痕迹:“我不知道。但,遥遥,你要知道,天玄宗里,能开大阵还能让人无法察觉的只有一个人。” 天玄宗掌门。 这就是秦长老与秦流讳莫如深的原因。他们是峥嵘峰的一峰之主,然而,即使是峰主,又怎么能干涉掌门要做的事情?只有装作不知道,不卷入着漩涡之中,才是最好的做法。 “他们从没有找过你,他们恐怕以为你死了,又或者是还流浪在天玄宗,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不会将目光放在你的身上。” 猫妖明白了她要说什么。但如果他们发现她跟时竟遥在一起,恐怕就不会像是之前那样对她视若无睹了。 猫妖想了想,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待会儿我会去跟时竟遥说,今天我不下山了,以免撞上天玄宗掌门。” 秦流说:“你知道就好,这件事我只想与你一个人说,但如果你要告诉时竟遥……好吧,时竟遥也会知道是我说的,但是你们不许告诉别人这件事。” 猫妖用力点头,再次说:“我知道,谢谢你。” 秦流肯定不想掺和进这件事里,天玄宗掌门与妖族联手,这件事光说出来都让人毛骨悚然,更别说里面种种。 她又想到昨天遇见的那个牧师兄,峥嵘峰的大师兄。他说秦流还没那个胆子在天玄宗养一只白猫妖,是他小看了秦流。在时竟遥之前,秦流就想过把猫妖带回去养,只是被时竟遥截胡了而已。 秦流的确怕事,但她并不胆小。 她对秦流说:“我不会跟时竟遥说这件事,待会儿我们出去,找个理由让时竟遥自己去山下集市,我想去天玄宗掌门那边……” 秦流震惊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猫妖抬头,直直的看向她的眼睛:“……今天,天玄宗掌门也要出门吧?那就是他不在天玄宗的意思对吧?那我想去看看能否找到与当年的事情有关的东西……证据,书信,又或者什么都好,我想知道当年的事情……” 两人同时望向时竟遥。 时竟遥还立在原地,向她们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第103章 ??昼短三十三 半个时辰后, 猫妖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随手扔在凳子上:“走吧。” 秦流还在纠结:“虽然掌门走了,但天玄宗正殿不是那么好闯的。先说好啊, 我不会跟你去的, 要是被掌门发现, 我跟我爹就完了!” 猫妖说:“不用, 你给我指路就行了。而且,也不是闯,我悄悄混进去。” 她抿起唇,看向秦流:“没人会注意一只小猫,不是吗?” 秦流神色变幻。 最后,她一咬牙, 将胸前外裳上的金扣解开:“……变成猫藏进来, 我带你去正殿。” 猫妖稍显出几分意外,最后笑道:“谢谢你。昨天你的师兄来的时候,说你胆子小……但我觉得他错了。” “师兄?”秦流气歪了嘴,跺脚道,“牧师兄?好啊,我都不知道他这样嫌弃我!天知道他还跟谁说过这样的话, 真是的……哎呀, 等他回来我要好好说说他!” 猫妖愣道:“等他回来……他出门了?” “嗯。”秦流不情不愿地点头,不想提起这个嫌弃自己的师兄, “昨天晚上就走了,去秘境历练。” 猫妖更意外了。昨天晚上?她昨天晚上还见过他。意思是他临走前, 还特地来见自己一面? 猫妖迟疑道:“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但是, 秦流, 你师兄知道我的身份吗?是你告诉他的吗?” “什么身份?” “就是……我是猫妖这件事。”话音刚落, 便见秦流面色大变,她接着说,“昨天他来给时竟遥收拾东西,看到了我,然后他说出了我是猫妖这件事。” 秦流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声音:“我怎么可能跟他说!”她看上去比猫妖还焦急,在屋里走了两步,说,“我得问问他这件事,有纸吗——啧,那秘境不远,他昨天赶夜走的,这个时间……可能都已经在秘境里了。” 秘境就像一个单独的小世界,里面的人是无法联系外界的,外面的人自然也一样。 “等他回来,我得问清楚。”秦流喃喃自语地重复道,“……我得问问清楚。” 猫妖说:“自然。但在他回来之前……我们得快一点了,赶在时竟遥回来之前。” 短时间内编不出像样的借口,她们最后还是把这件事对时竟遥坦白了——只是没有说猫妖想去天玄宗掌门居处证据的事情。 猫妖不能下山,只能留在天玄宗内。时竟遥本也想留下,但千物门的拍卖会可不会等他一个人,拍卖会上又有猫妖会用到的法阵材料,他不得不去,只能把猫妖留在天玄宗,让秦流看顾一下。 猫妖不愿意让时竟遥知道这件事。因此她们要做什么,都得赶在时竟遥回来之前。 “走吧。”秦流说,“先说好,我只负责带你进正殿!至于要找什么东西……那得你自己去找了,两刻钟我会在正殿等你,带你出去,过时不候。” 话音刚落,猫妖已经化作一只白猫,从落了一地的衣服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它伸出前爪对着秦流挥了挥:“喵~” …… 天玄宗掌门是大能,大部分灵丹宝剑之类,掌门自然有洞府和百宝袋收纳,天玄宗是再怎样也是修炼之处,又不是什么人间的皇宫,还需要几千将士守卫。 秦流又是峥嵘峰峰主之女,经常进出各大主峰替父亲办事,因此她找了个借口,根本没人怀疑她,一人一猫很轻松地混了进去。 这也是为什么秦流会答应送猫妖到正殿的原因——哪怕猫妖出了什么事也没人会怀疑她——她只是好心,又不是傻,如果真的后果严重,她是万万不肯来这一趟的。 掌门不在,主殿人也不多,秦流走到一个大柱后,将怀里的猫妖放在地上,低声道:“……最多到这里了。若是要去掌门处理事物的太玄殿,从后门离开,先走一段山上阶,穿过双耳门,会路过一个小殿,绕过小殿再往里走那一间便是了。” 猫妖轻轻地“喵”了声,伸出爪子拍了拍她的胳膊以示感谢。 “我就在这里等你,两刻钟后如果你回不来,我就得走了。”秦流说,“待久了会被怀疑的。” 猫妖冲她点了点头,便如一阵雪白的风吹了出去。 …… “秦师妹……秦师妹!” “——啊!”秦流猛地回过神。 一个弟子站在她面前,笑道:“师妹这是在想什么?想得这样入迷,唤你都没听见。” 秦流笑了笑,掩饰性地翻了翻自己面前的纸堆:“……没什么,爹让我找些秘境的灵兽资料。” 那弟子面露同情:“师妹别想太多了,秘境之事我们都听说了,叶川师兄自己不小心关你什么事?我看啊,秦长老只是想做做样子给叶家一个交代,你别往心里去。” 秦流勉强又心虚地笑了笑,把他敷衍过去了。若真让她爹知道她现在做的事情,那就不止是做做样子这么简单了。他们峥嵘峰并没有什么背景,在天玄宗这样复杂的情况里,能长久立足于只因为他们的立场——天玄宗的其他四峰也很乐意让峥嵘峰这个没什么背景的主峰来做中介。 但如果被人晓得,她在私下里偷偷帮猫妖……那就完了。秦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她最开始只是同情时竟遥和猫妖而已。但从秘境开始,一切就都不由她做主了,她只能跟着他们的步子往前,踏入漩涡之中的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借口翻阅资料,躲在大柱后等着,一会儿想到时竟遥让她在秘境里做的事情,一会儿又想到掌门与妖族和猫妖都事情,简直心神不宁,额头上很快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两刻钟马上就要到了,秦流拼尽全力才压下心里那越来越鼓噪的心跳声。该走了吗?不,还没有到时间,猫妖也没有出来…… 该走了,该走了。猫妖真的会准时出来吗?它会不会被发现了?要是被追查到大殿怎么办?它会不会惊动守卫?掌门会不会怀疑? 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走在钢丝上。 两刻钟到了。 秦流重重地合上手里的书,僵硬地抬起脚步。 “喵~” 她猝然望向地面。 一只小白猫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它身上有些灰扑扑的,不知道是钻了什么地方,但好在没有血也没有被追赶的狼狈痕迹。 它走到秦流的脚边,前爪勾着她的鞋子往上爬,细声细气地叫着。 秦流长长地喘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连忙蹲下身,抓起小白猫塞进了自己的怀里,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一人一猫一路避开人回了屋,秦流刚刚推开门,小白猫便一下从她怀里跳到地上,踉跄几步,脚步还没站稳就化作人形,扑到在一旁的案桌上。 “遥遥?你怎么了?是刚刚伤着了吗?” 猫妖不语,她双手遮着脸,仿佛精疲力尽一般付在案桌上,一头白发披散而下,遮住她光裸的背。 秦流从旁边扯了件外衣披在她身上,还没来得及多问上几句,她猛地抬头。 ——她抿着唇,眉眼低垂,是一副将哭未哭之态,有那么一瞬间秦流以为自己看到了她眼旁有一点晶莹闪烁。 秦流意识到不对:“……你看到了什么?” “别问。”她说,又垂下头去,伏在案上,把脸埋在自己的臂间,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闷闷的,又像是喃喃自语:“别问,别问……” 秦流把她从案桌上扶起来,“遥遥,你受伤了吗?” 猫妖迟钝地摇了摇头。 秦流说:“那就好。” 猫妖看着她,忽然靠进她怀里,喃喃道:“也不要跟时竟遥说。不要说……我要、我要亲自问他们,问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恐怕她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秦流把她抱进怀里。其实这么多年来,她自己也对掌门跟妖族之间的关系有过猜测。他们肯定有联系,而且这联系与猫妖有关。 妖族在掌门的默认之下把她扔在天玄宗,他们图什么?掌门又图什么?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胸前一阵抓力,猫妖用力地抓住了她的前衣襟,她低下头,猫妖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倒映着两个小小的她,很清晰,清晰得让秦流看到了自己凝重的脸。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不能与我说说吗?” 秦流的声音迟疑着响起。 猫妖直直地看着她:“你真的想知道?” 秦流呼吸一滞。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好奇心害死猫这句话无论什么时候都适用,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她看着猫妖,那双金色的眼睛仿佛易碎的琉璃,她面色苍白,如同风雪中枝头不堪一折的孤零零的花。 “我……” 她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债多不愁。 猫妖附到她的耳边:“……我的确是妖族王女转世。” 秦流瞪大了眼。 “他们用我,把妖王大人的转世灵魂骗来天玄宗。” 秦流的声音在颤抖:“……他们想做什么?” 猫妖低声说句了什么,那声音消散在了无人知晓的风中。 第90节 第104章 ??昼短三十四 暴雨倾盆, 幽幽夜色之中,有人为桌上的夜明珠盖上了轻纱。 轻纱给本就晦暗的光蒙上了一层影,床边的人依然伸出手, 轻轻遮在床上人的眼睛上。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这样做——床上的白发少女甚至没有醒来, 她闭着眼, 仿佛自顾自沉入了一个梦境, 眼皮遮住了外边的光,也分开梦里梦外两个世界。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推开了门。时竟遥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谁,他啧了声,轻声说:“她在睡。要打出去打。” 门被推开,有更明亮的光照进来, 替代了屋里的朦胧光影, 在那样的光下,时竟遥伸出手,手指、掌间、胳膊上,甚至那张俊美的脸上都有着淡淡的伤痕,这是四个男人这些天来的“战果”。 推门进来的人正是云中任。分明是个医修,他却是四个人之中最疯的那个, 只是这次来, 他没有一言不合就动手,而是说:“沈流云在外边, 他有事找你。” 时竟遥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你就非得呆在这里不可?怎么,被揍怕了不敢出去?” 时竟遥转头看向云中任。云中任显然也没在其他人手中讨得什么好处, 只是作为医修, 他看起来要比其他人体面一点, 浑身只有嘴角一块淤青, 不过这一小块伤没有让他狼狈,反而让他看起来别有一番凌厉又脆弱的美——他特意没有上药,时竟遥闭着眼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时竟遥轻嗤一声,不再看他,而是将视线转向床上的人:“她怕黑又怕人,不守着怎么行?” 云中任也冷笑:“话别说太满,时竟遥。”他心里不爽极了,任谁的白月光被人指为他人所爱都会不爽,更何况那是他失而复得的师尊。在唐棠倒下的一瞬间他就朝时竟遥出了拳,其他两人见势不妙也加入战局,此刻四人混战最起码有一半是他的原因。 只是,云中任虽然嘴上这样说,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就像是他用卑劣手段洗掉了唐家大小姐的灵魂拉回了流光仙尊的灵魂那样,或许他做出这件事的时候就隐约有了某种预感——怎样得到的就会怎样失去。 “沈流云和牧行之都在那边。”云中任对时竟遥说,“那只猫妖,这么多天了,也终于审出点东西了。” “她肯说?”时竟遥挑眉。 “不肯说也得说。”云中任说,“所以沈流云叫你去,难道你不去?” 去。怎么不去?事关猫妖,他有一肚子的疑惑:她为什么对猫妖这样了解?她是谁派来的?她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不是现在。那人被沈流云擒着,还能跑了不成?现在重要的是唐棠。 虽然按照时竟遥的预计,她还有很久才会醒,但时竟遥一时一刻都离不了她身边,并非是唐棠离不开他,恰恰相反。 他俯下身去,用手背抵着她的额,仍然是冰凉的,温度很低,这是灵魂相融造成的。时竟遥记得,当年他把这一缕魂魄从猫妖身上抽出来的时候,她身体也是这样冷,冷得像一捧雪。 云中任转身离去。 时竟遥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坐在床边,长久的静默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像。 东方未明,夜色刚刚降临,在安然的沉睡中,白昼变得短暂,长夜却显得那么漫长。 时竟遥本以为今晚与以往的每一个晚上都没有不同,他可以在床边枯坐到天明,一夜寂静。 只是,今夜的事情似乎比往日多些。 夜风轻拂着纱,伴着风声,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呢喃。 时竟遥眼神凝固在床上——她的嘴唇翕动着。他连忙俯下身,屋中落针可闻,可无论时竟遥如何凑近,都听不清楚她的声音。 她在说什么? 一双冰凉的手抵住他的肩膀。 时竟遥低头去看,正撞进那双金色的眼睛里。 澄澈的,清醒的,警惕的。 时竟遥还来不及惊喜,只听她道:“你是谁?”说着,她手抵在时竟遥的胸膛上,用力一推,就把毫无防备的时竟遥推下了床。 她坐起来,警惕地问:“我师兄呢?” 时竟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 半刻钟都不到,原本还在天船侧房审人的沈流云就直奔入屋内,屋里,唐棠已经从床上起身,掀开被子踩着脚踏坐着。 她垂着眼,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昏暗的明珠光落在她脸上,依稀照出那个五十年前小师妹的影子。 沈流云脚步一顿。 他想说什么,但嘴唇翕动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生死后的久别重逢应当是很感人的,但他站在门前,几乎呆住了。 他迟钝地、木讷地,那种姗姗来迟的茫然感,并不比当年小师妹离开时好多少,时隔五十年,他觉得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变化,当年的师兄,跟唐棠一起沉睡在太虚秘境里,直到今日才被唤醒。 如同溺水之人终于能从水底探出脑袋,他长长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正当时,唐棠抬起头,与沈流云对上了视线。 不可否认,有那么一瞬间沈流云很怕她说出什么别的话,就像是之前她从地底妖城回来时,也是这样一艘天船,也是从床上坐起来,她却表现得像是跟自己是陌生人一般。 然而,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这时她笑道:“师兄!” 沈流云如释重负。他靠着门,没有往里走,像是害怕惊动了梦境,他轻声说:“……嗯。” 然而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声音太小,害怕唐棠听不清楚,便又说:“棠棠。” 唐棠环视他周身,出人意料的,她指了指他的头顶,第一句话不是寒暄也不是疑问,只是说:“师兄,我就说你戴这玉冠好看吧。” 一句话,把他拉进了四十年前的回忆里。沈流云不自觉地笑了笑,伸手抽出固定玉冠的簪,走进屋里。 他一边走,一边将头上的玉冠摘下来,一步一步,乌黑的发慢慢散落,等他走到床前时,长发已经落了一肩。 唐棠朝他伸出手。 沈流云把玉冠放在她的手心,冠和簪撞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玉响。 “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他叹息一般道。 唐棠也沉默了。半晌,她收回手,把玉冠握在手心,问:“多少年了?” “四十年了。” 四十年了,时光流转,沧海桑田,对于修真者来说,四十年并不漫长,然而对于沈流云来说,这四十年比四千年更长。 唐棠这才恍惚起来。她看向沈流云,问:“……师兄,是我活过来了,还是你死了?” 沈流云道:“我很想是后者。但有点可惜,是前者。” 他从胸前拽出一根被绳子拴着的雪白骨头,用力扯断,把它放到了唐棠带着手心里。 “剑骨……给你。” 唐棠怀疑自己听错了:“剑骨?” 剑骨脱离血肉后,就只是一节普通的骨头,没有任何灵力。沈流云竟然就把它这样栓在绳子上,不用它修炼? “嗯。”沈流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盖住。 冰凉的玉冠与被捂热的骨头在她的手心里碰撞,唐棠想抽回手,但被沈流云制住了。 就在这时,唐棠忽然低下头,借着昏暗的光,清晰地捕捉到沈流云伸出来的手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痂。 她“咦”了声:“师兄,你受伤了?” 第105章 ??昼短三十五 “师兄, 你受伤了?” 那伤并不严重,从浅浅结痂的伤口就能看出,动手之人并没有用全力。因此唐棠也没有紧张, 只是有点惊奇:在她的印象里, 还没人能打得过沈流云。 在修炼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小师妹, 对她勤奋刻苦又天赋异鼎的师兄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还有人能打得过她师兄? 沈流云本想支开话题,然而无意中一偏头,视线余光中白衫一闪而过,白衫上兰花绣纹清晰可见。是时竟遥。也不怪他站在外边偷听,即使是沈流云他们,也以为这次醒来的人会是猫妖。 “不算什么伤。”沈流云轻描淡写地说, “最近出了些事, 我与时掌门有些不同意见,尝试说服彼此,但没什么效果。” “时掌门?” “天玄宗的新掌门。老掌门在三十年前死了。”他连陨落、仙逝这种委婉一些词都不屑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 唐棠眼巴巴地看着他:“师兄……” 她不必说,沈流云已经心领神会,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在这个问题上, 他同样直白:“我杀的。” 唐棠闻言,轻轻拉起沈流云的手, 摇了摇。 “……师兄,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 沈流云反手抓住她, 叹一口气道:“是啊, 可辛苦了。我一个人在太虚秘境呆了十年才出秘境。” 唐棠:“那天玄宗前任掌门死了, 空蝉派呢?我爹怎么样了?还有大师兄和二师兄——”话还没说完, 她知道自己不用问了,她已经从沈流云的表情和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师父元寿已尽,寿终正寝。两位师兄还在空蝉派,若你想,可以回去见见他们,他们一定会高兴的。” 可她的命灯早已经这四十年前灭了,师兄们早就知道也早就接受她死在秘境里的事实,如今死而复生,又如何解释? 唐棠勉强笑了笑。对她来说,只是一觉醒来,已物是人非。那种荒唐感如同冲上沙滩的浪,迅速冲走了她的欣喜,只留下泡沫般的怅然。 似乎想要转移话题,她一眼瞄见沈流云手上的几道猫抓一般的伤痕,捧起他的手:“师兄,你的手是怎么了,这也是那个时掌门伤的?” 其实不是。如果不是唐棠询问,沈流云自己可能都不会注意到这些小抓痕,他仔细想了想,想起来应该是当时抓那只伪装成唐棠的猫妖的时候不小心被它抓伤的。但他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想必时大掌门是债多不愁的。 唐棠立刻跟自家师兄站在同一阵线:“他也太过分了吧!怎么能动手呢?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还是堂堂天玄宗掌门呢——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时竟遥。”门前忽然传来一道男声,白袍兰纹的男人大步跨进来,脸上微笑的表情在此刻显得有些像是皮笑肉不笑,“我叫时竟遥。” 此刻的尴尬不比当面说人坏话让人撞见好多少。唐棠往沈流云身后缩了缩,尴尬地拉住沈流云的手。 沈流云好笑地牵住她,顺着她的动作把她往身后挡了挡:“时掌门,有事?” “自然是有事的。”时竟遥的视线落在唐棠身上,意味不明地顿了顿,“本来不应该是她。” 唐棠茫然,沈流云却笑了笑:“灵魂本就是复杂的,谁说得准呢?” “复杂?不。”时竟遥也笑,两个男人面对面而立,隐约有种针锋相对的味道。“算计不是一个好听的词语,但世上万物,无事不可算,无事不可计。” 沈流云回过神与唐棠说了几句,让她在屋里等等,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出去说。” 两人一起走到门外,沈流云关上门,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停在门前。 时竟遥道:“沈剑尊好手段。纪玉成……是吧?我倒没有想到,剑尊人缘这样广,朋友这样多。” 纪玉成,正是那个帮沈流云查猫妖往事的人,他是沈流云外出游历时结识的散修朋友。 沈流云从袖里摸出那张卷轴,扔给时竟遥。“时掌门太看得起我了。查人还行,真要做什么,还差点。” 第91节 时竟遥摆明着不信。 云中任用记忆拉回了流光仙尊,时竟遥用灵魂碎片拉回了猫妖——本该是猫妖的。 “是剑骨?”他猜测,“这么多年,你一直把它挂在胸前……” “看来你知道的也不少。不过,你猜错了,我什么也没有做。”沈流云干脆利落地否认,他换了个姿势,靠着门,看着时竟遥。“你不愿意相信?” “世间万物皆可算计,时竟遥,你觉得人心也可算么?” “我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沈流云很轻很快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一闪而逝,其中并没有什么胜利者的骄傲,一如往常他每一个平静又沉默的笑,只是很单纯地在表达自己的喜悦。“汲汲营营可能算得到赢,但坦荡者永远不会输。” 如果沈流云真的想做什么,早在四十年前,他就该像时竟遥和云中任一样保留唐棠的身体或灵魂,而不是将自己流放,这么多年来一直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修真界与人类城池的交界处。 时竟遥冷笑道:“坦荡?我不信这东西。” 时竟遥只信人定胜天。他只信有什么想要,就自己去算去拿。 他还待再说什么,却听见屋内“啪——”地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瓷器摔碎在地上。 两人眼神一凝,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时竟遥守在门口,沈流云推门进去。 屋里传来唐棠的惊呼:“你……啊!”随即是桌椅被撞倒的声音和沈流云的呼唤:“棠棠!” ……这又是怎么了? 时竟遥站在门前,心里烦乱。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沈流云说的话,本来他以为是沈流云插手,醒来的人才是小师妹。但如果沈流云什么都没有做,那又是怎么回事? 时竟遥还以为沈流云会在屋里多呆一会儿,好好安慰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的唐棠。但仅仅几息之后,出人意料的,沈流云推门而出,一身衣衫有点凌乱。他看着时竟遥,语气沉重:“……又换人了。” “什么意思?” 沈流云把门推开:“你来看。” 屋里一地凌乱,打翻的桌椅和茶杯茶壶散落在地上。这种场景,让人有种眼熟的感觉,时竟遥的脸色渐渐变了。 沈流云带他来到屋里的衣柜外面,木制的大衣柜,柜门紧紧关着。 时竟遥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推开门—— 衣柜里,衣服被堆成一个小山,小山下藏着一个人,她显然藏得不好,从衣服缝隙里露出几缕雪白的发。 “遥遥?” 小山下伸出一只手,掀开了一点衣服,唐棠露出一双金色的猫眼看着时竟遥:“时竟遥!”她扑出来,扑到时竟遥怀里,“有人……” 不消说,这样怕人的灵魂,除了猫妖,不会有别人。 她把头埋在时竟遥的怀里,不肯与旁边的沈流云对视,带着哭腔道:“你去哪里了?我醒来都没看到你……” 时竟遥没有回答。他下意识抱住猫妖,对沈流云道,“我知道了,是她的记忆乱了。” 第106章 ??昼短三十六 半个时辰后, 时竟遥终于安抚好她,抱着她坐到了床上,但无论他怎样低声哄, 猫妖都不肯从他的腿上下来, 她把自己埋在时竟遥的怀里, 不肯抬头, 只双手抱着他的腰,小声的跟他说话:“时竟遥。” “嗯?” “我现在不能变成猫了。”她说。当她在陌生的地方醒来,撞见一个陌生人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变成猫身躲起来或者逃跑。但她立刻发现自己不能化形,这种陌生让她恐惧不已,即使是缩在时竟遥的怀里仍然感到后怕。“你是不是又给我换了具身体?我不喜欢这样。” 沈流云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发现她竟然平静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死而复生这件事, 而且时竟遥对此也没有诧异,他轻声说:“遥遥,你只是转世成人类了……妖族都会转世的,不是吗?” 他没有说谎,只是没有说全。 猫妖呆了一下。她想了想,沈流云以为她会提出什么疑问, 但出人意料, 她很孩子气地说:“我不想转世成人类。” 时竟遥笑道:“这哪里是不想就可以决定的?” “……也是。”她垂头丧气。又忽然说,“秦流在不在?我想见见她。” 时竟遥招手唤来门外的侍童, 说:“去请秦长老过来。” 在时竟遥成为天玄宗掌门之后,秦流就接替了她爹, 成为峥嵘峰的主人, 第二个秦长老。只是, 现在的峥嵘峰跟她爹在的时候很不一样, 它不再固守中立,而是成为绝对的掌门一派——又或者说,经过时竟遥的清洗之后,整个天玄宗都是绝对的掌门派了。 本来秦流这个时候应该守在天玄宗峥嵘峰的,但她是时竟遥的心腹,去妖族之事时竟遥并没有瞒着她,虽然她还不知道唐棠的事情,但是一听是要去妖族,她就自告奋勇地跟着来了。 “秦流会不会被我吓一大跳?”她埋在时竟遥怀里低声说,“就像之前你给我换了具身体时那样。” 时竟遥想了想,说:“有可能。”但比起秦流,他觉得被吓一大跳的可能是别人。 猫妖又问:“我们现在在哪儿?” “在天玄宗的天船上。”时竟遥哄她,“带你回天玄宗。” 猫妖点点头,闭上眼,紧紧靠着时竟遥。 沈流云在旁看着,心下有些奇怪:她醒来后,既不问时间,也不问为什么,更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怔然和欣喜,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稍顷,门被人匆匆推开,一如既往的人未到声先至:“掌门——你叫我?” 时竟遥还未应声,猫妖先道:“秦流!” 匆匆赶到的女子愣在了原地。她扶着门,还维持着那个一脚踏进门的动作,像是被突然定格的滑稽木偶,呆若木鸡地看着屋里的一切。 沈流云稍微站开了点。事实证明,他这动作很有先见之明——下一刻,秦流便猛然扑到床前,捧起猫妖的手:“遥遥?!” 猫妖笑起来。她显然跟秦流关系很好,对着沈流云等人她惊慌失措,但对着秦流,这个同样是人类的女子,她笑得很轻松,说:“嗯,我回来了。时竟遥说,我转世成了人类。” 秦流看了时竟遥一眼。她没有猫妖好骗,也没有猫妖那样依赖信任时竟遥。要找一个转世当然是很容易的,但,找到之后的问题呢?她是否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朋友亲人和爱人,她是否愿意承认自己的前世?还有,她的亲友爱人,是否将她拱手相让? 这一切,时竟遥都没有说。猫妖也没有说。她看起来不像是转世,反而像是……单纯换了个身体。 秦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原因无它,时竟遥是做过这种事的。 她开口,正想问什么,时竟遥便投过来一个阻止她的眼神,意思是有什么问题私下再说。 于是秦流未出口的话就这样卡在嘴边,猫妖又道:“秦流,我转世了。” 秦流呆了一下,三十年前的事情对她来说的确太遥远,她一时没有转过弯来,机械地重复:“嗯,转世……” ——转世! 秦流浑身一滞,醍醐灌顶般,这一瞬间她错觉有一缕来自三十九年前的冬日的寒风再次刮过她的脸颊,些微的刺痛立刻唤醒了她的记忆。 三十九年前,她第一次冒着风险带猫妖到天玄宗掌门正殿,猫妖则回报以她一个惊天秘闻。 妖王曾对王女许诺他会寻找王女的转世,而天玄宗掌门与妖族勾结,利用这承诺,默许妖族将转世王女遗弃在天玄宗,以引诱妖王的灵魂在天玄宗停留。 现在,王女再一次转世了。 ……那么,妖王在哪里? “时竟遥,”一个有些不耐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传来,有人再次推开了门,“你到底在搞什么?我跟你说——” 屋里的几人都被那声音吸引,齐刷刷地转头看向门口。 来人一下消了声,却不是因为众人的视线。他看着屋里坐在时竟遥的腿上,窝在时竟遥怀里,表情怯生生如水一般的猫妖,彻底呆在了原地,脸上一片空白,半晌憋出一句:“师尊……” 被他唤作“师尊”的人却并不看他,而是看向他的身后,跟着他一起进来的另一个人。 疑惑让她忘记了对陌生人的恐惧,她指着跟在云中任身后的牧行之,奇怪道:“……你也转世了吗?” 秦流震惊的声音与她的声音重合了,她们不约而同地问出了同一个问题:“牧师兄……你不是死了么?!” 云中任身后的牧行之脚步一顿。他缓缓抬起头,看看猫妖,又看看秦流,脸上的茫然不比其他人少多少。如果表情可以被具象化,这一刻牧行之的头顶,大约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在一片茫然和疑惑汇成的寂静中,牧行之指了指自己:“我?死了?……你们认错人了吧?” 秦流仔仔细细地将他看了一遍。 “牧行之,峥嵘峰大弟子、大师兄,死于秘境历练……”她喃喃着,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像,眼前进来的这人眉眼与那位意外身亡的大师兄像了个十成十,然而通身气度却只像了半分,眼前这位明显更青涩,“呃,我真的认错人了?” 秦流心里陡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难道他是……妖王转世? 时竟遥若有所思道:“牧师兄?是峥嵘峰曾经那位牧师兄吗?” 他怀里的猫妖扯了扯他的衣服,说:“我们见过的……见过一面。就是我们从林外小屋搬到天玄宗掌门弟子居所的时候,是他带着人来搬东西……他当时还发现了我是猫妖。” 猫妖与时竟遥说过这事,时竟遥私下里查过那位师兄,但就在那时,那位牧师兄临时去了秘境,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了。 他死在那个秘境里。所有的一切都因死亡而被搁置,即使时竟遥和猫妖有心去查,但人死不能复生,所有的谜团都随着他的陨落而彻底尘封。初时他们还会偶尔想起,但很快,就连时竟遥都忘记了,他们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们留下的全部印象,不过是峥嵘峰曾经有一位姓牧的大师兄意外陨落在秘境里。 只是,“我不知道他叫牧行之。”时竟遥说。如果他知道他的名字,或许会立刻反应过来也不一定。 牧师兄辈分大,弟子们都和秦流一样,称他一句牧师兄,没什么人提起他的名字。 如果他叫牧行之,还长得与牧行之一样…… 众人都看向站在一旁的牧行之。时竟遥简单地与他说了峥嵘峰那位牧师兄的事情,牧行之也陷入了沉默。 秦流嘴快:“你不会是我师兄转世吧?可是众所周知,修者没有转世啊。” 云中任在一旁道:“现在没有这个众所周知了。” “怎么说?” “看到她了吗?”云中任指时竟遥怀里的猫妖。猫妖被人指着,露出害怕的表情,更深地躲进时竟遥的怀里。 “遥遥是妖,妖是有转世的……” “有点不巧。”云中任说,“她也是我师尊转世。” 秦流:…… 秦流:“啊?” 沈流云继续加码:“是有点不巧,按时间来算,猫妖也是我师妹转世。” 牧行之不甘示弱:“那还真是太不巧了,现在这一世,她正是我唐家大小姐。” 言下之意便是,你们这群前世拿什么跟现世之人争? 猫眼对他们的争执充耳不闻,时竟遥捻起一缕她垂在肩膀上的白发,挑至唇边落下轻轻一吻,随后勾唇抬眼,环视屋内众人,宣告主权之意已不言而喻。 秦流:…… 秦流对他们的明争暗斗没有兴趣,这一刻,她脑子里嗡地一声,忽然冒出一个惊天的猜想: 该不会,这一群人都是妖王转世吧? 不,不不。不可能的。 第92节 一个灵魂怎么可能有这么多转世。 恰在此时,时竟遥怀里的猫妖微微偏过头,与她对上了视线。 她做了个口型:妖王。 ——妖王。 时竟遥还不知道妖王这件事。猫妖一直瞒着他。她本想自己搞清楚,再告诉时竟遥这件事,但……死亡来得太快了。 就像牧师兄的死掩盖了他身上的谜团一样,猫妖的死,也掩盖了许多无人知晓的秘密。 秦流也朝她投回去一个眼神,询问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猫妖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忽然神情一滞,整个人颓然往后倒去。 “遥遥?!”时竟遥接住她,“怎么了?” 猫妖紧闭着眼,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甚至来不及回答他一句。 沈流云也上前一步,他仔细打量着猫妖晕过去的脸,道:“之前就是这样。我进来时发现她晕倒在地上,醒来后就换了一个人。时竟遥,方才没来得及问,你说,她的记忆乱了,是怎么一回事?” 时竟遥双手抱着猫妖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之前我将手上那一段灵魂融入她身体里,但……可能是两段灵魂分离太久,一时不能融合,她有太多转世了,那些记忆也太多太杂,这是一下接受这么多记忆的后遗症。” “那怎么办?” “只能再等等。”时竟遥低声说。“现在,只有等她恢复所有记忆,身体里的灵魂缓过来就好了。” “现在的问题是,再醒过来的,会是谁?” 唐棠银白的眼睫微微颤动。 片刻后,那双金色的眼睛缓缓睁开,眼中雾气般的茫然很快散去,露出眼底的清明和冷静。 “师尊!” 她如同大梦初醒般看向抱着自己的时竟遥,缓缓问:“时掌门,我可以……” 时竟遥没等她说完,他觉得那应该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将她放在床上,微微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怕流光仙尊觉得他是什么登徒子。 众人注目之下,流光仙尊皱起眉,手指用力地压住自己的太阳穴,似乎在忍耐什么疼痛。 云中任走到她身前,弯下腰将手放在她肩膀上,试探性地问:“师尊?” 流光仙尊皱着眉:“我脑海里好像多出了一段记忆……不,不只是一段。空蝉派……猫妖……等等,那是什么?” 众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她的记忆开始恢复了。 好像只过了一瞬,又好像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她忽然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喃喃道:“牧……” 流光仙尊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册子,正是她的师尊,南岐长老曾经给她写过的记录册,她翻到最后一页,那个龙飞凤舞的“牧”字还留在纸上。 “秦流……你叫秦流,对吧?”她对秦流勾了勾手,示意秦流过来。她的动作里充满了久居上位者冷冰冰的命令。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同一个人换了不同的灵魂之后,竟然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秦流来不及感慨,她走上去去,流光仙尊指着纸上那个“牧”字,说:“看看,这是不是你那位牧师兄的字迹?” 秦流垂眼一看,愕然道:“跟牧师兄一模一样的字迹……这怎么可能?!” 第107章 ??昼短三十七 “不可能?没什么不可能的。”流光仙尊冷淡地说, “妖王是王女的抚养者,对不对?” 秦流点头。这事他们都知道。 流光仙尊便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抚过书册上那一个潇洒又肆意的字, 好似透过这个字看到落笔的人:“这就说得通了, 这是签名。来自抚养者的签名, 他签了这个字, 便是答应南岐,让流光仙尊——让我留在药王谷。” 这本书册是记录她在药王谷养病的记录册,在最后,南岐长老留下了一段评语,评价她很有医修天赋,日后便留在药王谷做药童。 而妖王自认是她的抚养者, 所以, 他在书册最后落了一个单字的签名,这便算是作为家长答应了南岐长老,把她送到药王谷修医道——即使无人知晓这一声应答。 “但牧师兄已经陨落了……” “他怎么陨落的?” 秦流看了坐在床上的人和时竟遥一眼,才说:“就在见过你们之后。那天晚上,他突然提出要去一个什么秘境,我爹没有放在心上, 随口答应了。他去得急, 当天晚上便带着一队弟子启程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流光仙尊也想起记忆里, 那个牧师兄深夜将一支海棠花放在她门前的事情……直到这个时候她恍然发现,他所做的事情, 和药王谷那位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妖族一模一样, 他也曾将一壶酒放在她的门前。 “……然后命灯就灭了。半个月后, 那群弟子回来, 我们才知道,师兄他为了救一个落进妖族领地里的弟子……被妖兽吞了。”她犹豫了一下,“命灯不会出错的。会不会留下这个字的人是他的转世?” “时间对不上。”流光仙尊说。要按转世来算,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是个小孩子,甚至不比流光仙尊大多少,何以她见着的是个成年男人模样? 她换了个角度询问:“我记得,当时带那个妖族来药王谷的人,是牧行之的父亲,牧修远。你可认得那人?” “牧修远……啊。是他。”牧行之的父亲在修真界可算是鼎鼎大名,秦流也认识他,“我知道他。他跟牧师兄关系也很好。”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字,一模一样的朋友,甚至一模一样地,追到唐棠的身边。 流光仙尊拍板:“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众人都看向牧行之。 牧行之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为了自证,他从茶壶里倒了点茶水在桌上,用手指沾着,写了一个“牧”字。果然不是那个书上的字迹。 “你也叫牧行之。”秦流说。 “这是我养父牧修远给我取的名字。‘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大约是长久地坚持某一件事,总会有结果的意思。” “这个名字也很有名。” “是的。” 许多人或许都不认识牧行之这个人,但托牧父的福,他们都听过这个名字。无它,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修真界唯一一个人妖混血,是牧修远临死时托付给好友的儿子的名字。 这时,坐在床上的流光仙尊忽然问:“他真的死了么?会不会是命灯出了错,他没有葬身妖兽口中,反而脱开了峥嵘峰大师兄的身份,如金蝉脱壳一般……” 她闭上眼,揉着太阳穴,微微皱起眉,往旁一靠,靠上床柱。说完这一句,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问了一遍:“他真的死了么……” 话未说完,猝不及防地,她好似受不住力般,猛地往后一仰,摔在床上。 “师尊!”离她最近的云中任连忙扶住她,“师尊?” 流光仙尊已闭上了眼。 “时竟遥,这是怎么回事?” 时竟遥走上前来,单手放在她的额上,感受着她身体里那个阵法。“灵魂已经融合了。她怎么又回到了猫妖的记忆里?……她好像陷进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 “啊?他真的死了么?” “真的。”秦流说。“命灯都灭了,还能有假?” 秦流抿了抿唇,叹了口气。今天时竟遥不在,秦流来找猫妖说话。猫妖坐在她身前,双手支着胳膊看着她。 秦流看了看猫妖天真的面容,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于是猫妖伸长了手,摸了摸她的头。一个安慰。 秦流低声说:“其实……牧师兄对我挺好的,对峥嵘峰的师兄师姐们也挺好的,他年龄比我们大些,总是照顾我们,是个好师兄。没想到……这样猝不及防。” 猝不及防得冲淡了些死亡的悲伤。 猫妖挠了挠脸:“会不会搞错了?我见过他的,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这么厉害的人会这样潦草的收场吗……”会这样草草陨落么? 在话本子和传说里,厉害的人总有一番奇遇,陨落也得是个大场面,没有这样悄无声息逝去的,让人有一种滑稽和荒诞之感。 秦流说:“生活又不是话本子。命灯不会错的,更何况,许多弟子都看到了……” 猫妖又是一声“啊?”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到秦流的表情,还是收了声,停止了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我本来以为牧师兄会是妖王呢。既然他走了,秦流,你有没有别的想法?” 上次猫妖告诉了秦流天玄宗掌门和妖族勾结所做的事情之后,秦流本来想告诉时竟遥的,但猫妖不愿意。这件事涉及到她被妖族抛弃,她想自己查。这些天,她们一人一猫故技重施,好几次溜进天玄宗掌门的房间,想追查线索。 但除此之外,她们没有找到别的线索了。 她们只得把目光投向了天玄宗的弟子长老们,希望能够查到妖王转世是谁——猫妖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牧师兄,因为他知道猫妖的身份,还在离开时给她送花,态度暧昧得可疑。 秦流摇了摇头。她什么都没有找到,事实上,他第一个怀疑的人也是牧师兄,但还没等她查什么,他就陨落了。 线索就这样断掉了。 “时竟遥跟我说,他正在查天玄宗掌门跟妖族的交易……但他也没有查到什么。或许他还觉得那群妖族把我扔在天玄宗是想发泄对王女的愤怒和不满吧。”猫妖瘪了瘪嘴,忽然想到什么,说:“如果咱们能接触到妖族,说不定还有点线索……对了,不如我们回最开始的地方找找?” 这提议纯属无头苍蝇乱撞,但秦流也没有别的办法,反正在屋里呆坐着也想不出来什么,便点头同意了。 第108章 ??昼短三十八 下山路上, 伶问唐棠:【你真要查这事?我觉得水很深啊,不是你能算计的。时竟遥现在还是个落魄小可怜,无权无势的, 万一你查到什么把男主给连累了怎么办?】 【我没真想查。】唐棠也有点心烦意乱, 她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秦流, 在脑海里对伶说, 【我本来以为秦流的牧师兄看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大有文章可做,想借这个他的手死遁的。谁能想到他突然就……唉。】 【那现在怎么办?】 【……】 【唐棠?】 唐棠一咬牙:【不行就只能用下下策了。】 【什么是下下策?】 【想个法子露点破绽,然后找个机会死遁。】 伶不能理解:【这不就是正常做法么,这也能叫下下策?】 唐棠长长叹了口气,语气有点沧桑:【你不明白, 正常的死法是顺应剧情, 自然而然地领便当,死得浪漫悲壮,死得其所,死了还能推剧情。像这种莫名其妙一心求死的低级死法,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会被读者投诉作者降智配角给主角开道的。】 这就又触及到甜文主角伶的知识盲区了, 她犹豫着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下下策就下下策吧。我总觉得这个世界的男主不太好对付……咱们还是快走。】 伶深有同感。从男主时竟遥第一次迷晕唐棠让她避开了秘境死亡的剧情时, 她就察觉到这个世界不会这么容易就结束。 唐棠搓了搓手,说:【我这个身份, 这个位置,这张脸, 想暴露还不简单吗?你看着。】 第93节 此时秦流已经带着猫妖走到了山脚下的树林, 十六年前, 那群妖族就是在这里把她丢弃的。 虽然早就知道此行是无头乱撞, 但真到了这里,秦流还是犹豫了:面前一片树林,既没人也没物,时隔十六年,就算那群妖族曾经留下过什么痕迹,也早就寻不到了。 在这里乱逛,甚至不如她们再冒险潜入主峰,说不定还能找到点什么呢? 猫妖揭开兜帽——因为天玄宗掌门今日不在,所以她得以以人身出门,人身虽然有诸多不便,但唯有一点好:方便交流。她化身白猫的时候,只会喵喵叫,谁也听不懂。 她环视四周,说:“就是这里,对吧?我记得,从这里在往山下走一段,便是天玄宗宗门处了。” 秦流点头。猫妖想了想,说:“这里太大了,树木又多,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想找线索,很难。不如回想一下十六年前的事情……” 她说着,在林外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我记得,当时我一醒来便从妖族到了这里。所以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来的……你当时看到了吗?” 秦流说:“我当时年纪小,来树林里玩。我记得我捡了两块石头,本来想在雪地上捏雪人,结果就听到了你们交谈的事情,我躲在树后面看的时候,你已经醒来了。” 她们都恰好错过了这个细节。 “好吧。”猫妖说,又想了想,“我记得当时带我来的是几个狐狸妖族,为首的狐妖,我叫他叔叔……嗯,虽然猫妖族在妖城也有一席之地,但我从小是被狼狐蛇三族共同抚养大的,所以三族里比我辈分大的都叫叔叔。” “你记得他是谁吗?” “他是狐妖族新任族长的三弟。……所以我想,他将我遗弃在天玄宗,肯定是经过了狐妖族族长的同意。”猫妖看向秦流,问,“你看到他了吗?” “嗯……”秦流轻轻点头,“我记得他穿着一件白袍,腰间挂着几枚玉佩,看上去很高,很年轻,如果不是他头顶生着一对狐狸耳朵,我简直要以为他是误入天玄宗的普通人。” “虽然有护山大阵,但天玄宗的宗门依然有弟子守卫,只是其他地方就没有了,像什么山脚悬崖之类的地方。” “即使掌门为妖族关闭大阵让他们入内,但这件事他绝对不敢让太多人知晓……所以,那群妖族应该不是从正门进来的。” 如果不是从正门进来—— 两人的视线都投向了一条通往山下的小道。 “下去看看。”猫妖说。 下山的小道崎岖又狭窄,另一边就靠着悬崖,两个人互相扶着往下走了一段路,再下面的路掩在一片密林里,便更难走了。 猫妖将秦流往里边推了推,说:“就在这里吧,底下我自己下去。” “你可以吗?”秦流犹豫,“这路难走,万一摔下去就不好了,不如我回去拿代行的法器……” 猫妖将兜帽往头上一戴,遮住了头顶一双毛茸茸的猫耳,却遮不住她白色的发丝落在肩头。她笑道:“我可是猫。” 猫,最是擅长攀爬这样狭窄的地方。 “也是。”秦流也不由得笑起来,“我在这里等你,你快些回来。” 猫妖对她点点头,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这个时候秦流才发现她有多敏捷,即使是人身,也不妨碍她轻巧地踩在悬崖边的小石子上,一步三跳地往前跑。原来方才慢慢走,都是为了照顾她。 秦流放下心来。 …… 【帮我看着点前面。】唐棠对系统说。 伶依言做了:【你要做什么?】 【漏点破绽给别人啊。】唐棠说,【入春了,我听说有一群弟子会在天玄宗的山下追出来晒太阳的小兔子……】 话未说完,伶便急声道:【前方有人。】 【几个?】唐棠脚步未停。 【一个。】 【一个正好!多了我还得躲开。】 猫妖一脚踩着石块,跳过山与悬崖之间露出一块缝隙的下坡路,她用一只手拉着兜帽,以免它掉下去。 落地之后,她微微俯身,摁住山边的斜着裸露出来的石块,稳住身体。 “你是……” 猫妖猝然抬头,与一个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的黑袍弟子对上了眼。 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弟子往前走了一步:“我吓到你了?” 见那弟子一脸茫然,猫妖这才反应过来,她是人身,又带着兜帽,在对方眼里,大约只是个比较奇怪的人。 虽然身体里本能的恐惧叫嚣着让她变成猫后立刻逃跑,但她的理智还知道,如果她不漏出什么破绽的话,对方是不会怀疑她的。 她低下头,拉紧了兜帽,不敢与他对视,只是摇了摇头,保持着镇定,迈开脚步就要从他身边过。 然而,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弟子微微转头,从兜帽的阴影里窥见了她的侧脸,苍白得如同没有生气的尸体,可一双眼却熠熠生辉,如鎏金般璀璨,脆弱和璀璨交织在一起,有种矛盾的美,惊鸿一般闪过他的心底。 “等等!”弟子突然唤道,不知是起了疑心还是怎地,“你是天玄宗哪位长老门下的弟子?还是附近的凡人?”说着,一手抓住她带着斗篷,想要拉住她。 斗篷本就宽松,他就这样一拉,直接扯掉了挂在锁骨上的双锁扣,幸好猫妖还抓着兜帽,她用力一扯,猛地把兜帽扯回来,好险没有让它掉下去。 但那弟子还不肯放手,猫妖不得不低声说:“放开…你松手!” 弟子倒是松开了手,只是上前一步,封住了她的前路:“从没有见过你,天玄宗什么时候有白头发的弟子?” ……就是这样,她太显眼了。即使没有露出猫耳,她的头发和眼睛也过于引人注目了。 好在,这里虽然是天玄宗的范围,但已经很靠外了,她只要往下走,这个弟子应该不会怀疑到天玄宗去。 猫妖咬着唇不肯接话,她紧紧拉着兜帽,避开他的身影就想走。谁想那弟子居然伸出手,像是慌不择路般,直接抓住了她的一缕长发! 猫妖动作太大,一下被扯住了头皮:“你……” 那弟子也吓一跳,连忙松开手,只是仍然有几根白发轻飘飘地落在他手里,猫妖回过头,皱眉看了他一眼,她无意说什么,只想快点离开,可这个时候,弟子又是一伸手,这回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斗篷,两人都没有注意,就是因为无人在意,斗篷一下被拉扯下来。 雪白的发顶,一对毛茸茸的猫耳往后折着。 “你是妖?!” 眼见暴露,不等他再次伸手来抓,猫妖立刻化为原型跑开,猫身可比人身灵活多了,她再也没了顾忌,如风般刮过,一瞬间就跑到了弟子看不到的地方。 徒留弟子呆在原地,脑海中残留着那双金色的眼睛好似他的幻觉,天玄宗怎么会有妖?可手心里几根雪白的发却证明了她的存在。 弟子失魂落魄地迈开脚,往天玄宗山上去了。 山脚,唐棠跑开几步,就停了下来。 她回身,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目送着弟子远去。脑海中伶沉默半晌,说:【我知道为什么是下下策了。】 唐棠轻哼一声。 【……有点太刻意了。】伶接着说,【你不怕时竟遥怀疑?】 【时竟遥什么都没看到,哪里会怀疑?】唐棠说,【你帮我定位一下那个弟子,过几天找个机会再见几面,咱们差不多就可以找机会死遁了。刻意不要紧,能成就行。】 她等了等,估摸着那个弟子回了天玄宗,才沿着来时的路重新回去,秦流正等在原处,因为她回来得晚,目露焦急。 唐棠安慰了她几句,没有说自己遇到弟子的事情,因为跟秦流说了也没什么用,她得回去跟时竟遥说。 两人相伴着回了小屋,因为在路上耽搁太久,时竟遥早就已经回来了,她们只说是一起出去玩了,没有告诉时竟遥她们去做了什么,唐棠装着傻,又过了一会儿,等到秦流离开,唐棠才拉过时竟遥,把他拉到桌之前,摁着他坐下,支支吾吾。 时竟遥奇怪道:“怎么了?” 她咬着唇,说:“时竟遥,今天出去,我不小心撞见了天玄宗的弟子,而且……”她把被扯坏扣子的斗篷给他看,“他把我的斗篷扯下来了,看到了我的耳朵……他知道我是猫妖了。” 时竟遥脸色猛地一变,他拉过猫妖,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问:“他有没有动手?你受伤了么?” “没有,他只是拉住我,扯掉了我的斗篷。我就赶快往山下跑了,他应该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吧?……时竟遥,我是不是不该出门的?” 时竟遥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猫妖坐在他腿上,他揽住猫妖的腰,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脸埋在她的脖颈里。 “时竟遥?”猫妖忐忑道,“他发现我是猫妖了……怎么办?” 时竟遥没有抬头,含糊着说:“他长什么模样你看清楚了吗?” “我记得他是长脸,细眼,有一双很浓密的眉……”猫妖想了想,仔细形容了他的脸,然后说,“对了,他穿着天玄宗弟子的黑色袍子,那袍子上修着兰花纹……” “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嗯。黑袍兰花纹是主峰弟子。”时竟遥说,“你不用管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怎么处理?” 时竟遥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肩膀。 他抬起头,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处理掉就行。”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大概是猫妖脸上奇怪的表情太明显,时竟遥笑了笑,说:“明天还要跟秦流出去玩吗?”这几天猫妖特别喜欢跟秦流出门。 “不想了。”猫妖立刻说。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简直要把她吓个半死,一时半会她哪里还敢出门。 时竟遥说:“那明天在屋里等着,我给你带好消息回来。” 猫妖疑惑地看着他,时竟遥笑而不语。 第二天猫妖没敢出门,到了傍晚,时竟遥脚步匆匆地推开门,唤道:“遥遥。” 猫妖迎上去,刚想说什么,时竟遥就拉住她的手说:“解决了,你以后不用担心了。” 她被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晕了:“什么解决了?” “你昨天说的那个撞见你的弟子啊。”时竟遥轻描淡写地说,“主峰有个在小秘境外围驻扎的任务,他去了。没有十年八年大约是回不来了。你可以放心了。” 猫妖猝然望向时竟遥。 时竟遥站在门前,对她笑着。傍晚的夕阳从身后打在他身上,给他通身镀上一层血色的光,他背着光,整个人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面上的表情,仿佛整个人都处在黑暗中里,无光的长夜,寂静得令人窒息。 唐棠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第109章 ??昼短三十九 “怎么了, 遥遥?”时竟遥扬着笑问她,大步走进屋里,抱住她, 然后俯下身, 将头埋在她的肩上——他最近特别喜欢这个动作, 似乎在从这个动作中获取安全感。“我把他支走, 你不高兴么?” 猫妖摇了摇头。事实上,这个时候,唐棠在脑海里对系统说:【……我靠。】 伶难得地没有让她文明用语,因为这时她也喃喃道:【……我靠。】 【咱们完全低估了男主……】唐棠艰涩的说,她低下头,时竟遥抱着她的腰, 神情平和而安详, 眼角眉梢还依稀残存着些笑意,【他不就是个普通内门弟子吗?掌门又不待见他,他初入山门,无权无势,他是怎么做到的?!】 第94节 伶冷静了一下,道:【你对他的认知, 都是时竟遥亲口告诉你的, 猫妖的人设的问题,导致我们获取信息了解天玄宗局势的渠道很有限。你记得吗?如果不是你提前醒来跑去山下接他, 连叶川在秘境里出事了你都不会知道。……他在瞒着你。】 【就算他……这才多久?我刚来的时候,他明明还是个……呃。】唐棠话说一半, 顿住了。如果时竟遥在她来之前就开始谋划和布局, 那么她的到来, 并没有改变他的计划, 只是令他加快了动作。 在唐棠的任务里,她扮演的白月光一般是推手的角色。在男主们的人生轨迹上推一把他们,把他们推向意想不到,却又光芒万丈的人生。 但唐棠回顾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任务,发现自己好像完全没推时竟遥。时竟遥所做的一切,都是早有预谋,即使没有唐棠,他也是一样的,最多晚上几年。 【……我们。】唐棠咽了口水,说,【我们还是快点死遁吧。】 【再这样下去,等他功成名就,做上天玄宗掌门,咱们就死不了了。】 伶道:【其实你昨天就不该跟时竟遥说那个弟子的事情,说不定那弟子神不知鬼不觉就给办成了呢?】 【猫妖很依赖时竟遥。不能不说,会崩人设的。】 【那天玄宗掌门与猫妖的勾结为什么不与时竟遥说?】 【……那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她不是依赖他么?】 【你会对依赖的密友说你遇到的险境和困难,但你会对喜欢的人说你被亲人抛弃的原因吗?那原因还很荒唐,她羞于启齿。】 【你是说……】 【嗯。】唐棠轻声道,【猫妖的态度,已经变了,从她伸手搭上时竟遥的手的时候开始。】 伶敏锐地抓住了她话语中隐藏着的那个意思:【猫妖自己还没意识到?】 【她能意识到什么?她就是只猫,只靠本能行动。】 伶啧了声:【听得我都快要担心起时竟遥和猫妖的感情问题了。】 【你也说了是时竟遥和猫妖的感情问题。】唐棠道,【时竟遥可比她懂。温水煮青蛙,不稀罕。只是,温水很快就要沸起来了……春天到了。】 春天,是猫的发/情/期。 恰在这时,时竟遥埋头,蹭了蹭她的脖颈:“走神了……在想什么?” “最近好像有点热了……”猫妖说。她望向窗外,枝头的积雪正在融化,一点绿意从中钻出来。 【你打算怎么死遁?】伶问她。 唐棠不确定地道:【总之,我们可以见机行事,多找几个机会,多露几个破绽……以数取胜,总有一个能成吧!】 事实证明,没一个成的。整个天玄宗上下,竟无一人能打得过时竟遥。 唐棠摇头,大为失望。 …… 与此同时,在她记忆之外的现世。 五人围坐在屋里,本就不大的船上小屋显得更加狭小,云中任率先开口询问:“陷进记忆里,是什么意思?” “……就像你把你的记忆灌输给她一样,灵魂意识到自己有转世的时候,会想起上一世经历过的事情。”时竟遥嗤笑一声,也不知道在笑谁,“可她的转世太多了。之前是记忆混乱才让她从沉睡中惊醒,她想起某一世的记忆,就以为自己是谁。现在,她回到了猫妖的记忆里,等她想起所有的事情,她就会醒来了。” 云中任道:“你的意思是,醒来之后,她就是猫妖了?” 时竟遥坐在床边。听闻这话,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将躺在床上的唐棠的额发撩了撩,来回拨弄着。 “她就是唐棠。”这一回他没有再用那个他给她取的名字来称呼她。猫妖也是唐棠。她叫这个名字,只是她不喜欢这个这个名字,所以时竟遥给她取了名,但时竟遥一直是知道的,她的真名就叫唐棠。“到时候所有记忆都回来了,她想做谁就是谁。她就是她。” “要多久?” “等她将记忆走一遍……” “多久?” 时竟遥坐直了身。他望向云中任,笑道:“我和她有十年的记忆,你说呢?” 云中任不由得磨了磨牙,真当他听不出来这人在炫耀? “不过也不会那么长。浏览记忆是很快的,只有一些重大事件和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才会被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 “比如说……出生和死亡。” 一时寂然。 袖手站在一旁的沈流云忽然问:“猫妖是怎么死的?” “我以为沈剑尊已经查清楚了。” “太高看我了。”沈流云耸肩,“除了一幅画像和她的名字,我什么也没查到。封锁很严,她对你来说是不能提起的秘密,对吧。” “问他人的秘密,多少有点逾矩了,沈剑尊。”时竟遥短促地笑了一下,“不过,我不介意。” 沈流云了然:“那么,大家干脆说开了吧。” 其他三人在旁边看他们俩打哑迷看得目瞪口呆,云中任还稍微好些,牧行之和秦流一脸茫然:“你们在说什么?” 时竟遥微微一笑:“接连转世三次……不,据我所知,是四次。四次都不得善终,妖族王女死于妖族暗杀,这是我们所知的第一世。转世后,第一次死于天玄宗前任掌门之手,第二次死于妖族,第三次死于药王谷前任谷主,第四次……如果没有意外,她会死于唐家的阵法。” “天玄宗前任掌门与妖族有过交易,只是那交易是什么我们都还不知道。药王谷前任谷主又与天玄宗南岐峰有关,唐家唐云给她的药里发现了只在妖族生长的草药。” 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的秦流突然说:“时竟遥。” “什么?” “……有一件事,我和遥遥没有告诉过你。” 时竟遥眯眼:“什么事?” “就是前任掌门与妖族的交易的事情……”见时竟遥偏头直直地朝她看过来,秦流连忙站起来道,“不是我不想跟你说!是遥遥她不愿意。她想自己查,但是她死了之后,你下令不许任何人提她的事情,所以这件事就这样……” “……你说。” “有一次我跟遥遥潜入前任掌门的房间,她找到了一些他跟妖王往来的书信,里面说,他们在找妖王的转世,所以前任掌门默许那群妖族把遥遥丢在天玄宗,这样妖王转世就会找来天玄宗,他们就可以抓住他……” “你们找到那个妖王转世是谁了吗?” “没有。但我觉得……”她指了指牧行之,“应该是……他。遥遥在天玄宗的时候,这张脸作为牧师兄出现过一次,在药王谷的时候,又有这一张写着‘牧’字签名的记录册,现在,他又作为唐家的大师兄出现在唐棠身边,一样的名字,一样的脸……和唐棠的每一次转世都一样。” 现在一切的线索都导向同一个词:妖族。 沈流云道:“所以,我们开诚布公。再找一找,这些经历里还有没有别的关于妖族的线索。” 时竟遥颔首,将手掌放在了唐棠的眼皮上,感受到手下的眼睛在微微转动,这是主人在做梦的象征。 “死去时的经历啊……”他喃喃道,“你在记忆中的路也走到那里了吗?你看到他们了吗?……那群抛弃你,又害死你的妖族。” 第110章 ??昼短四十 “遥遥!你看到他们了吗?” 清脆的女声伴着推门的响动, 又是人未到声先至,猫妖不用回头看都知道来人是谁。 “看到了。”她说,有点心不在焉的。她摆弄着桌上的小机关, 因为她怕人的缘故, 在时竟遥成为内门弟子后, 就从千机阁给她弄了些木偶机关人来使唤。 前些天天玄宗上任掌门陨落了, 时竟遥顺理成章地接替他上任,成为天玄宗的新一任掌门,也顺理成章地搬入了天玄殿,这座天玄宗主峰大殿,掌门居所。 时竟遥没什么家当,全副身家抛开他能够随身携带的东西, 也就一只猫妖、猫妖的各种东西和十来个木偶机关人。 也不知怎么地, 可能是弟子们搬东西的时候磕碰到哪儿了,有两个木偶人的机关坏了,行动不太灵活,猫妖这些年跟木偶人相处久了,也修过一些机关,所以没叫人来看, 她自己把那两个木偶人拆了, 琢磨着自己修好它们。 秦流一屁股坐在旁边,拿起茶壶倒了杯水喝下去, 才说:“真是的!他们怎么还有脸来天玄宗参加时竟遥的掌门大典?!哎我跟你说,我看到当年那个狐狸妖了, 贼眉鼠眼的, 都说相由心生, 我看他长得就不像是个东西。” 猫妖被她义愤填膺的语气逗笑了:“他们来是因为时竟遥给他们发了帖子。” “啊?时竟遥为什么要给他们发帖子?”秦流显然想得有点多, 她犹豫了一下,说,“鸿门宴?虽然我也挺支持的,但是,现在以人妖之间的情况来看,如果那群妖族有什么三长两短……是不是不太好啊?” 这次时竟遥在掌门大典上邀请妖族,在修真界和妖族,可谓是万众瞩目。 原因无它,百年前妖族王女与天玄宗掌门商谈协约之后,人妖两族之间难得的平静维持了百年,然而没有重燃战火,并不代表彼此之间没有冲突。 妖族龟缩在边境,人族势大,占据中原,稍微了解一些妖族的修者都知道,妖族忍不了那么久,他们暂时龟缩,只不过是养精蓄锐,以待再战。 在这个风口浪尖,时竟遥作为修真界几大门派之一的天玄宗的掌门,邀请一群妖族来参加大典,其中用意不免让人多想。 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天玄宗还是妖族,出了什么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修真界的局势都会瞬间天翻地覆。 猫妖随手把两个机关拼在一起,说:“真没什么大事……你们都想太多了。不过是很多年前,时竟遥答应我,要找到那群抛弃我的妖族为我出口气罢了。” 秦流长长地“啊?”了一声,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猫妖好笑道:“怎么,你很希望出什么事吗?” “也不是啦!就是感觉时竟遥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我还以为时竟遥会把他们留在天玄宗呢。”这个留在天玄宗,显然不是表面意思的把他们留在天玄宗小住这么简单。 “时竟遥虽然是掌门,但是在天玄宗大开杀戒也不好吧?再说,他现在是掌门了,要做什么事都得有个理由,要是他跟人说,他杀了那群妖族,挑起人妖战争,就是为了给我出口气,那我不就成祸国殃民的祸水啦?” 秦流撇了撇嘴,看向手里的茶杯,小声嘀咕:“那可不一定。他还没当上掌门就敢开阵杀人,现在是掌门了,还不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说什么?” “——啊?!”秦流看着猫妖疑惑的单纯眼神,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刚刚我走神了。” 猫妖没太在意,很快又将注意力投入了手里的机关之中。 秦流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想起那时时竟遥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幸好时竟遥下了封口令,不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猫妖说那件事。 ……不过,猫妖也真的太好骗了。秦流在心里啧啧几声,前几天时竟遥骗她天玄宗封山,让她不要出门,她居然也没怀疑什么,就乖乖呆在屋里摆弄她的木偶人。 她这几天搬到天玄殿,看着天玄殿外烧焦的树木的哼唧,都没有一点怀疑的吗? 前几天,修真界出了个大事:太虚秘境开了。 但谁也没能想到的是,太虚秘境时隔十年的再次开启,弟子们却没能够进入秘境——从秘境里走出来一个人,空蝉派十年前的掌门弟子,沈流云。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在秘境里,但他不仅出来了,而且他出来后,秘境就立刻关闭了,就像这一次开启只为让他离开秘境似的。 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沈流云离开秘境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上了天玄宗。 那一夜整个天玄宗都混乱极了,秦流也是事后才知道,为沈流云打开护山大阵让他如入无人之境般杀上天玄宗的人,竟然是时竟遥。 时竟遥下了封口令,不许人在猫妖面前提起,猫妖才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他虽然封了口,却只在猫妖面前,其他人私底下怎么说,时竟遥显然不在乎。这几天天玄宗上下都传疯了,说时竟遥和沈流云合作,杀了天玄宗的上一任掌门,才坐上了掌门位置。还说什么主峰血流成河、尸骸遍地之类的。 秦流虽然也和很多人一样,有些事情是事后才得知的,但她比其他人好的地方在于,那天晚上,她刚好和父亲一起去主峰向掌门做峥嵘峰的杂事请项,亲眼目睹了当时发生的一切。 私下里传的什么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秦流知道那是假的。不过,当晚也确实把她吓到了。 第95节 沈流云提着剑,毫无征兆的杀上主峰,几乎把内门弟子屠戮殆尽,却没有任何人站出来阻挡——像秦流和她父亲这样的是看傻了眼,其他主峰弟子,则是早就得了时竟遥的消息,站在时竟遥这边。 主殿里弟子们的血流过精致地毯上的花纹,只是片刻,便凝成粘粘的一滩,好像一双手抓住了秦流的鞋子,让她只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开。 秦流很早就听过沈流云的名头,空蝉派横空出世的剑修天才嘛,谁没听过?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沈流云,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黑衣的男人面若寒霜,脸上却沾着鲜红的血,如同地狱爬出来的煞神修罗,秦流甚至不敢直视他死灰般的眼睛,她别开眼,只看见鲜血飞溅中,那黑色的衣襟处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黑色与血色之中的一点雪白是那么格格不入。 他杀了那些内门弟子,然后将剑指向了掌门——他的剑挑开了他的脊背,用长剑硬生生地把他的脊骨剃了出来,那动作就像是在杀鸡一般,掌门的惨叫叶如同杀鸡一般。最后沈流云用长剑穿过他的眼睛,把他死死钉在大殿的柱子上,单手撑着剑,喘着粗气。 半晌,他痴痴地低声笑起来,继而是大笑。 就在那大笑中,他转头,与时竟遥对上了视线。 时竟遥对他微微颔首示意。他站得近,脸颊也溅上一条长长的血迹,映衬着他的微笑,如玉面修罗一般。 两个男人一人身穿破烂黑衣,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状若疯狂;而另一人身着白衣,玉冠高束、风度翩翩,分明是两个极端,可莫名的,秦流觉得他们俩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相似。 时竟遥挥手吩咐弟子们收拾现场,而沈流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破烂的黑衣卷起一股风,刮过秦流的身边。 沈流云走后,弟子们颤颤巍巍地走进殿里,想要拔下他的剑,把掌门的尸体放下来,却如何也做不到,最后还是四五个人一起,拔河一般,才把那剑□□。 可以想见,当时的沈流云用了多大力,又有多么的恨。 现在天玄宗上下都传疯了,不只是天玄宗,时竟遥并没有命令封口禁言,所以现在,连修真界的其他世家门派都知道了这件事,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沈流云为什么要这样做,时竟遥和沈流云又有什么关系,整个修真界如同炸了锅。 而这一切……作为时竟遥的枕边人,她一无所知。 秦流不由得看向了猫妖。她正在摆弄机关,把两个秦流看不懂的木块拼在一起,然后插/进一旁站立的木偶里,用力地敲了敲它。 不一会儿,木偶便咔咔两声,动了起来。 “好了。”猫妖目露欣喜,拍了拍手站起来,绕着木偶转了两圈,说,“秦流,你看!” 这木偶大约一人高,如果不看露出的木纹面,简直如同真人一样栩栩如生,它能做任何事,大到做饭和搬东西,小到给猫妖梳发和整理衣服,比随从好用多了。秦流也曾经很想要一只,但千机阁对于这东西的售价高得吓人,还特别稀少,也就时竟遥能给弄来这么多——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猫妖怕人,时竟遥也没必要买这么多。 秦流眼睛一转,刚好瞥见猫妖放在桌子一个黑色的用来装机关零件的布袋,她一把抄起那布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转身就要走:“遥遥,借你袋子一用!” “……你去干什么?” “去把那群狐狸妖套麻袋揍一顿!” 第111章 ??昼短四十一 秦流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唐棠站在门前目送着她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远去,惊了:【她真去?】 伶检测了一下她的路线:【这个方向……那群妖族就住在天玄宗山腰的客房处吧?她还真去。】 【……】唐棠喃喃,【秦流真的是个好人啊。】话音未落, 想起什么, 【但不要真的出事啊!那群妖族要是出什么意外, 我这辈子是不要想完成任务了!】 是的, 这就是唐棠最新的计划——在跟时竟遥进行了长达十年的斗智斗勇之后,她终于绝望了,看清了一件事:留在天玄宗和时竟遥的身边,想死是不可能的。 时竟遥防人得滴水不漏,上防天玄宗掌门下防扫洒小童,外防天玄宗弟子内防唐棠自己作死, 十年了, 一直到现在,全天玄宗知道猫妖存在的人只有两个,秦流和时竟遥他自己。 所有有意无意发现猫妖存在的人都离开了天玄宗,要么被派往别处,要么死了,这件事甚至在天玄宗被传成了一件怪谈, 还传得有模有样, 说什么天玄宗山脚下的小树林住着一只化形的精怪,白发金眼, 精怪性格奇怪,她时常在弟子们面前露面, 却又不喜欢有人看到她的脸, 所以所有见过她的人失踪的失踪, 死的死, 下场异常凄惨。 秦流听过一次之后跑来唐棠面前,把这当做笑话讲给她听,唐棠傻眼:…… 之后唐棠就再也不敢瞎折腾了。 她明白了自己想要死遁,只能指望外边的人。 这次时竟遥的掌门继任大典,就是个好机会。 只是,唐棠对妖族实在所知甚少。她和秦流查了十年,却什么都没查到,前几天前掌门陨落,秦流也偷偷进去查了他的遗物,但时竟遥比前掌门敏锐多了,她差点被时竟遥发现也没找到什么,两人又是无功而返。 唐棠倚着门说:【这几天秦流怪怪的……出什么事了?这回时竟遥又干掉了谁?】 秦流虽然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眼神做不了假,这些天她总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唐棠,这么多年来,每次时竟遥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就用那种表情看自己,是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秦流的演技显然不够高明,但奈何猫妖也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不可能看得出来,唐棠也只得装作不知。 伶道:【不知道。问问时竟遥?】 唐棠撇了撇嘴:【他才不会跟我说实话。】 大约是真的不能背后说人,两人正悄悄说着,门忽然被人从外边推开,时竟遥迈着步子走进来,吓了唐棠一跳:“这想什么,这么出神?” 猫妖一下跳起来,扑到他怀里:“时竟遥,你回来了!我刚刚在修木偶人呢。” 时竟遥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把她的双手捧起来,仔细看过手上没有伤也没有污渍之类,才含笑说:“喜欢这个木偶人?” 说起来,虽然时竟遥是个很有控制欲的男人,但他向来纵着猫妖。知道她喜欢摆弄这些,也不说什么木偶坏了叫人来修就行之类的套话。 猫妖给他指木偶脸上的一处裂纹:“它有这个,跟其他木偶不一样,很特别。”就是喜欢的意思了。 时竟遥买回来的木偶多,但木偶们看起来没什么区别,都是木头做的身子木头做的脸,好看倒是好看,只是千篇一律,再好看都会看腻。 唯独这一只,侧脸上有一道木纹裂缝,跟其他的不一样。按说这种残次品应当退回千机阁,但猫妖就喜欢这个,便留了下来。 时竟遥便抓住她的手,抚在自己的脸颊上,那处木偶裂缝的位置,含笑看着她。 猫妖抿起唇,说:“那又不一样……你和它,不一样。” 时竟遥还是含笑不语。 猫妖为难地看了看他,时竟遥不为所动,她脸颊上飞起一片红云,好半晌,踮起脚,轻轻地亲了一下那个位置:“……这样,好了吧。” 时竟遥没让她说完,便一手握住她的腰,俯身亲了下去。唇齿相接,他的吻来得凶猛而激烈,不由分说地分开她的贝齿,猫妖退了几步,一下撞上身后的木偶人,再退不得半分。 她睁着眼,这么多次了还像初时那般无措,只晓得睁着眼,眼里含着一汪水雾,活像是受了欺负般,惹得时竟遥不得不腾出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睛,在亲吻的缝隙中还含糊着哄她闭眼。 待到时竟遥退开来,猫妖淡色的唇已经如同涂了口脂般艳丽,他犹嫌不够,还要轻轻地咬一下她的下唇。 猫妖瞪他,时竟遥却抚着她的唇,低声说:“想出去转转吗?” “去哪儿?” “可以去主殿看看。”他答得很快,显然是一早便想好了,“过几日便是大典了,弟子们正在装饰主殿,你去转一转也好,若有喜欢或者不喜欢的,也可以叫他们换。” 说起这个话题,猫妖显得有些纠结:“时竟遥,那个大典,我也要去吗?” 时竟遥抚着她的脸:“遥遥不想去吗?” “也……也不是。”猫妖也是知道好歹的。这大典算是时竟遥人生中的大事吧?但是,大典上的人会很多,而且都是各门各派的修士,她一只猫妖去大典,“让我去会不会不太好?我是妖,你是人修。如果让其他人知道你的道侣是一只妖,他们会不会……” “这次大典,我也请了妖族来。”时竟遥说,“无论你是妖还是人,都是我的道侣,无人会多嘴一句。” 猫妖还在犹豫。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现在亲自去看看?”时竟遥哄她,“要是现在去了觉得不舒服,就不去大典了。” 猫妖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点头答应了。 时竟遥没让木偶动手,亲自给她裹上白色斗篷,牵着她出了门。 两人一路到了主殿,路上遇见的弟子们皆是脚步匆匆,猫妖将自己藏在斗篷里,紧紧地跟着时竟遥的后脚跟,像只龟缩在壳里的猫,终于探出了脚步。 主殿离住的地方不远,已经被弟子们用绸缎之类的东西装饰得焕然一新,猫妖刚刚好奇地从兜帽里探出头想看一看,就被热情打招呼的弟子给吓得缩了回去。 她缩在雪白的斗篷里,整个人像是雪捏的,时竟遥没有遮掩的意思,于是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被压塌下去,让兜帽鼓起两个小包,斗篷下面,一条细长的尾巴摇来摇去,一眼就能让人认出她是只猫妖。 两人走进大殿,掌事眼尖地迎上来:“掌门大人!”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张嘴就欲说什么,但看到时竟遥身边的猫妖,愣了一下:“这位是……” 时竟遥说:“我夫人。” 他说得轻巧,浑然不知自己轻描淡写间抛下了多令人惊讶的事情,掌事张了张嘴,干巴巴地挤出一个“啊”字,又问:“原来是夫人,失敬失敬,只是从前怎么……” 看他表情,大约是想问怎么从前不知道时竟遥竟然有一位夫人,但在时竟遥看似温和的表情下哑了声,又挤出一句:“……夫人好。” 猫妖躲了躲,没受这一礼,时竟遥将她揽在身前,简单解释道:“她有些内向,勿见怪。方才过来是有什么问题么?” 掌事连连说不敢,支吾了一会儿,才说:“掌门,清屏真人她、她方才在主殿闹,说想见您。” 清屏真人,时竟遥的继母,在前任掌门还在时,还会被尊称一声掌门夫人。但前任掌门去了,她便用回了先前的名字。这女人前些年没少仗着辈分打压时竟遥,只是随着时竟遥展露锋芒,她也偃旗息鼓了。 时竟遥没太在意,说:“随她闹。” 掌事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我原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掌门,方才跟着清屏真人来闹的,还有西边的几峰峰主……” 时竟遥挑了挑眉。他思忖一瞬,勾起唇角温和地笑道:“我知道了。晚些我亲自去拜访清屏真人。” 看他这模样,一直缩在斗篷底下的唐棠在脑海中对着系统感叹一声:【哇,看时竟遥这样子……】 伶说:【什么?】 【没听明白吗?天玄宗内部本就四分五裂,掌门与峰主互相肘制,看来其他峰主不太乐意看时竟遥坐这掌门位置啊。】 伶说:【这恐怕由不得他们。】 【何止。】唐棠说,【看时竟遥这样子……他又要动手了。】 唐棠毕竟跟时竟遥相处了十年,对于枕边人,她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个男人有绝对的掌控欲,独/断/专/制,天玄宗内部几股势力乱成一团乱麻,这绝对是时竟遥,也是任何一个想要做实事的掌权人无法忍受的。 或许,他如此潦草地接任掌门之位,就是为了给其他峰主一个动手的借口——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动手的机会。 唐棠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解决他们,但……他动手那场面一定不会很好看。】 唐棠深知时竟遥的手段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温和。 或许放在寻常时候,时竟遥会有耐心慢慢陪他们玩阴谋阳谋,但今时不同往日。妖族在外虎视眈眈,如同一把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时竟遥想要做什么,必须要快刀斩乱麻,将天玄宗上下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而不是放任天玄宗内部毫无意义的自耗。 伶评价道:【时竟遥有分寸的。他的确是做大事的人。】 唐棠感慨:【哎,要不怎么是时竟遥当男主呢。看看这格局,果然我只适合当女配。】 那一头,时竟遥又和掌事聊了几句,说起大典上的事情,见猫妖在原地呆立,便问:“遥遥?” 猫妖立刻回神:“怎么了?” “是觉得无聊了吗?”时竟遥俯下身,给她理了理衣领,“在这里还怕人吗?” 猫妖摇了摇头。 时竟遥便笑起来:“自己在大殿里转转?我有些事跟掌事说。” 猫妖便知道,这又是不能与自己说的事情了,她乖巧地应好,转过头去,恰好看见秦流也走进殿中,便朝她挥手:“秦流!” 秦流又惊又喜:“遥遥?你怎么在这里?” “我过来看看。”她回过头,见时竟遥对她点头,便迈开步子跑向秦流,“你刚刚不是说要……怎么来这里了?” 她没有说完,是觉得这件事好似不太适合放在明面上说,但秦流很随便地借口道:“说要去套麻袋揍一顿妖族嘛,我刚刚去了他们住的地方,根本找不见人!听弟子说他们来主殿拜见掌门大人,便寻来了——只是他们根本不在主殿,难道是我跑得太快?” 第96节 她这样大大咧咧地说出来,再一看周围的弟子,竟都是神色如常地做自己的事,也不知道是习惯了秦流的作风还是时竟遥管得好。 猫妖由衷地说:“幸好你来了,你带我在殿里转一转好不好?” 秦流看看猫妖,又看看站在她身后的时竟遥,了然:这是时竟遥特意带人出来认个脸。也对,时竟遥马上要做天玄宗的掌门了,不能也不用总藏着她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秦流拉住猫妖的手,给时竟遥做了个放心的手势,带着她往外走:“哎呀,屋里有什么好看的?人又多。走,我带你去外边看看,弟子们做了纸鹤,可以帮忙运东西呢,栩栩如生的,还很可爱。” 猫妖被她带着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步。 她倒没有看到什么栩栩如生的可爱纸鹤,只是,她发现秦流刚刚说妖族来主殿拜见时竟遥并不是胡说,因为—— 迎面走来了一群妖族。 第112章 ??昼短四十二 那群妖族脚步闲散, 大约是第一次来修真界,很有兴致的低声聊着什么,没有发现秦流和猫妖, 倒是她们俩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他们丝毫没有掩饰身份, 甚至连像猫妖这样象征性地拢一件斗篷或者斗笠都没有, 大大咧咧的将耳朵和尾巴都露在外边。 这也叫人轻易便区分了他们的原型:两只男性狐妖, 一只女性狼妖和一只女性蛇妖。 猫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看向秦流。果然,秦流握紧了拳头在空中挥舞几下,将手揣进袖子里,像是想要拿什么东西似的,猫妖连忙说:“这大白天的,人又这么多, 你疯啦?” 秦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想什么呢遥遥?我还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吧?” 唐棠心说那不一定, 她真怕秦流这个彪的直接动手,挑起人妖大战,那就成了罪人了。 “好罢,你晓得轻重就好。”猫妖无奈地说,“我总觉得你和时竟遥都比我在意妖族。” 秦流哼哼了几声,说:“那是当然!我们是朋友嘛, 我要帮你打抱不平的。” 两人正说着话, 妖族们迎面而来,避无可避, 也不需要避。 猫妖别开眼,久别重逢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幕她预想过无数次, 但怎么也想不到时隔二十六年的再见是这样突然, 仓促得她连怎么说也不知道了, 是该先寒暄?先打个招呼?还是嘲讽几句? 如今他们之间的地位倒悬倒转,一主一客,一上一下,更是叫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了。 见她这样,秦流立刻拦住那群妖族,假惺惺地笑道:“看看这是谁?” 此话一出,众人都纷纷看向她们。 猫妖与妖族们对上了眼。时竟遥只以参加大典的名义邀请他们,他们根本不知道唐棠的存在,因此面露惊讶和犹疑。 其中一只狐妖更是脱口而出:“是你?!你不是十年前就死了吗?” 秦流面色一凝。猫妖更是奇道:“……什么十年前?”为什么是十年前? 那狐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地闭目不语。这下秦流连假惺惺的笑都不装了,冷冷道:“二十六年前,就是你……”秦流认出来了,他就是二十六年前把猫妖抛弃这天玄宗的人。 “是我。”猫妖说,声音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平静,“没想到罢?你们以为我已经死了?” 眼前这一幕,狐妖哪里还有不懂?就说天玄宗新掌门为什么突然邀请他们妖族,原来是因为她! 猫妖冷冷地盯着他,见几个妖族脸色变化如打翻了颜料瓶,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得一声轻轻的女声:“棠棠?” 她随之望去,走在他们最后的那只狼妖眼神恍惚:“是你吗?棠棠?” “……婉姐。”猫妖也恍惚了一瞬。 狼婉面露惊喜:“你在这里?棠棠,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猫妖看了一眼旁边的狐妖,“说来话长,婉姐,你……” 话未说完,狼婉快步走上来将她抱在怀里,道:“我们都以为你失踪了!刚刚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这么多年了,棠棠……”她哽咽了一下,用一种熟悉和怀念的语气轻声说,“你都长大了。” 猫妖怔怔地反抱住她,呆道:“婉姐,原来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也默认了……” “默认什么?” 猫妖恍惚:“默认了他们把我抛在天玄宗……” 狼婉也是一呆。她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醒悟,随即化作愤怒:“你说他们把你抛在天玄宗?谁?!狼族从未听说过此事!” 狼族。是了,狼族向来对她不错,他们百年来严守妖王的嘱托,若说妖族里有谁对猫妖好,狼族算是一个。妖族与天玄宗前任掌门的交易,狼族应当是不知晓的。 她还未将答案说出口,狼婉已经明白过来:“狐和蛇对不对?我就说狐三有问题!棠棠,你等着,这事婉姐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遥遥!”身后,时竟遥从大殿里出来,他方才发现外边围了一圈弟子,心里觉得不好,便出来看看,一看才知道果真出了事,“遥遥,过来。” 一旁的弟子和掌事纷纷行礼,几个妖族和狼婉第一次见天玄宗的新掌门,也是一怔,手不由得松了,就在这时候,猫妖轻轻推开狼婉,扑向时竟遥的怀里:“时竟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狼婉轻轻皱起眉,对她张开双臂:“棠棠?你过来,来婉姐这里。” 猫妖没有应声,埋在时竟遥的怀里,用余光去看狼婉的表情。 时竟遥将她圈在怀里,有意无意地用半边身子挡着她:“这是在做什么?” 他一问,猫妖便不再看狼婉,侧过头去跟他说刚刚发生的事情,场面一时寂静下来,只剩下她小声说话的声音。时竟遥听了一会儿,揽住她问:“你认识他们?” “嗯。”猫妖说着,给他指人,“这个,这个,狐三和狐四,就是把我扔在这里的;这个……狼婉姐姐,我认识她,我幼时住在妖王住所,就是她照顾我;还有这个,蛇妖……我不认识。” 狼婉问:“棠棠,你跟天玄宗掌门是什么关系?” 猫妖看了她一眼。时竟遥慢条斯理地含笑道:“棠棠?她现在不叫这个名字。”说着,用手撩开她的额发,动作温柔地抚过眼角,碰住她的侧脸,将她的脸按向怀里。“她叫遥遥,时竟遥的遥,你说她跟我是什么关系?” 场面登时一静。不只是妖族,就连天玄宗的弟子们都从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更没有见过时竟遥对人这样亲密又温柔的样子。 跟着时竟遥身后出来的掌事见势不妙,连忙对猫妖道:“是掌门夫人啊,夫人好。” 弟子们一愣。但有人带头,后面便容易多了,他们也纷纷行礼,唤道:“夫人。” 狼婉傻眼了:“棠棠!你是妖族的猫妖,怎么能和人族搅在一起?再说了,你这样,妖王大人怎么办?你可是……” “狼婉小姐,慎言。”时竟遥打断她,虽然面上还带着笑,但那笑容的含义已经变了味,隐隐带着威胁,“二十六年前你们把她抛在天玄宗的时候,可没有说什么人妖之别。这是她自己要改的名字,也是她自己愿意同我在一起的,对不对,遥遥?” 两人都看着她,等她做决定。 她看也不看狼婉一眼,只抱住时竟遥的腰,闷闷地说:“嗯。”抗拒之意,已溢于言表。 狼婉还要再说什么,时竟遥道:“行了。” 他环顾一圈周围人:“若有什么事,进门再说。”说罢,率先带着猫妖往里走,其他人再有什么想法,也只得跟上他的脚步。 一行人进了大殿,掌事极有眼色地带着弟子们退了下去,秦流走到时竟遥身旁,叉腰站着,右手搭在腰间悬挂的剑上。 四个妖族站在下首,狼婉满脸懊恼;蛇妖站在她后面一步,有点好奇地看着殿里的装饰;另外两个狐妖则落在最后,用探究的眼神隐晦地打量他们。 不等他们发问,时竟遥先开口说:“如果我没有记错,大典是在三天后,这些天来到天玄宗的宾客们都在客房歇息,几位特意寻来天玄殿,是有什么事?” 两个狐妖交换了个眼神,既然时竟遥不提唐棠之事,他们自然也没有那个脸开口问。其中一人迈步向前,做礼道:“多年来人妖两族井水不犯河水,这还是头一次有修真界的门派掌门邀请妖族,我们便提前来拜见时掌门。” 其实他们本还想打探一下为什么时竟遥要邀请他们,但现在看来……已经不用问了,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狼婉还心有不甘,她想说什么,却忌惮时竟遥在场,便只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时竟遥怀里的猫妖。猫妖也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狼婉对她招了招手,道:“棠棠,过来,到婉姐这里来。” 猫妖恍惚一瞬:“我……” 时竟遥表面不动声色,手却抓紧了她。 猫妖好似感受不到他的力道,缓缓道:“婉姐,好多年前,你也对我说过这句话。” “……你还记得?那真是太多年前的事情了。”狼婉无奈地笑了一下,“我记得,就是那件事,才让我们熟悉起来的。” 似乎是因为说起旧事,猫妖也笑了一下,一闪即逝的笑容中带着令时竟遥不安的熟稔和怀念。他低声问:“因为哪件事?” 猫妖慢吞吞地回想起那段往事:“那是好多年前,我还住在狐族宅邸的时候……” 一段蒙尘的旧事随着她的叙述逐渐展现于人前。 许多年前,猫妖刚出生的时候,因着样貌,被认定是王女转世。猫妖一族不愿意留着这个烫手山芋,从幼时开始,猫妖便辗转于狼、狐和蛇三族,由他们共同抚养。 一年之中,有两天对于她来说是不一样的,每到这两天,狐和蛇族的妖,会压着她,让她在城门外妖王的雕像处跪着。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两天,一天是妖王的忌日,一天是王女的忌日。 他们做这事的时候总是避着狼族,猫妖又年幼,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因为从有记忆始,年年如此,她还以为这本就是正常的。 直到某一天,这件事恰好被外出游历赶回家参加妖王祭典的狼婉发现了。 猫妖现在还记得那时狼婉怒不可遏的模样。她抓起看守猫妖的人,大声质问他们怎么敢这样对待王女的转世,在那只狐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时候,她把他拖到石像面前,抓住他的头发,用他的头狠狠撞向石像的脚。 “嘭——”“彭——”两声,闷闷的,落在猫妖的耳朵里,却如同贯雷一般,震耳欲聋。 那只狐妖满头是血的软倒下去,猫妖呆呆地站在原地。狼婉蹲下身,对她招了招手,说:“棠棠,过来,到婉姐这里来。” 猫妖呆呆地走到她身前,被她一把抱进怀里。 那天狼婉本是回家参加妖王的祭典的。但她误了时辰,赶不及回家为妖王祝一杯酒,又遇上这事,干脆抱起猫妖,跟她一起坐在城外妖王大人石像下。 狼婉对她说:“如果以后他们还这样对你,你就说你是妖王大人的遗孀,他们就不敢了!” 猫妖伏在她怀里,小声地问:“遗孀是什么?”她还太小,很多事情并不明白。 “就是逝去的人留下的爱人。虽然他已经逝去,但爱长存,会保护他留下的爱人。” 猫妖便抬起头。 那是她第一次有闲心去看看妖王的雕像,那么高大、雄伟,好似高耸入云,叫人看不清楚他面容,猫妖低下头,看见石像的靴子上,溅着血迹。 “石像并不保护我,爱也不。保护我的人是你,姐姐。”她说。 “胡说什么。”狼婉说,她给她指石像,说,“就是因为他,所以我才保护你,你知道吗?” 猫妖便明白了。原来狼婉救的不是她,而是妖王的遗孀这个身份。 可是,她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如果她是妖王的遗孀,为什么要跪妖王?如果她不是妖王的遗孀,又为什么要跪妖王? 她把这问题问了狼婉,狼婉难得踌躇了一下,说:“这件事很复杂的。唐棠,等你长大了,我就告诉你。” 但狼婉没有等到猫妖长大,她就被丢弃在了天玄宗。 叙述到此,回忆便也到此,仓促结束。 狼婉又对她说:“棠棠,你过来,到婉姐这里来,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现在婉姐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猫妖瞥了她一眼。出乎狼婉意料的,她没有走向狼婉,而是将脑袋埋在时竟遥的怀里,闷声说:“我不想知道答案,也不必知道答案了。” 她不必囿于妖王遗孀的身份,而可以在天玄宗,做一个独一无二的猫妖遥遥。 第97节 第113章 ??昼短四十三 这一次会面不欢而散。 其实说是不欢而散, 主要是狼婉不太高兴,狐蛇三人没敢说什么,猫妖知道了狼婉跟狐族对她做的事情无关, 还挺高兴的, 时竟遥也得了想要的答案, 更是满意。 等妖族四人离开后, 秦流琢磨着说:“遥遥,你说妖族为什么要派那两个丢弃你的人来天玄宗啊?不怕撞上你尴尬么?” 时竟遥冷笑道:“他们哪里想得到。” 如果不是时竟遥,哪怕猫妖活下来了,也根本不敢在人前露面。再说,他们觉得她十年前就死了。 只是,为什么是十年前?他们二十六年前把猫妖丢在天玄宗, 多年来从没有打听过天玄宗的任何消息, 不知道猫妖的生活和变化,为什么会得出这样一个时间? 秦流又说:“看起来那个狼婉对你挺好的嘛,今晚我去套麻袋的时候会放过她的。” 时竟遥说:“那个狼婉,大约只是仰慕妖王罢了。”她照顾猫妖,并不是喜欢她或是同情她之类的,很明显只是因为妖王。 秦流挠了挠头说:“对人好就够了, 谁管为什么呀?我爹教我说, 君子论迹不论心。” 时竟遥并不赞同。他是个天生的阴谋论者,就像许多年前他对秦流的帮助不屑一顾一样, 在他看来,这种带着企图的帮助最令人厌恶。 不过猫妖也赞同秦流, 他便不说什么了。只是在心里记上一笔:要让猫妖和狼婉、妖王彻底划清界限。二十六年前他们把猫妖丢在天玄宗, 二十六年来妖王从没有找过猫妖, 无论猫妖是不是王女转世, 都跟妖王没有关系了。需要你时你不来,等人无事觍着脸凑上来,要你何用? 或许妖王曾对她立下海誓山盟不假,但践行这份承诺的人是他时竟遥。 “婉姐很照顾我。幼时我在妖城,被狼狐蛇三族共同抚养,在某一家住几天,就要换去下一家。所以,我从没有什么家的感觉。后来是婉姐把我接去狼族常住,她让我临摹妖王的字迹,教我识字作画。”猫妖说着,犹豫了一下,“或许我应该跟她道个歉,跟她说清楚……” 话音未落,时竟遥便沉下脸。他捧住猫妖的脸,让她转过来看向自己:“看着我,遥遥。看着我。” “怎么了?”猫妖看着他的眼睛,疑惑地问。 “你会不会跟她走?那个狼婉,她就想把你带回去,做妖王的活牌坊。” “当然不会啦。”猫妖说,“我就是想跟她说清楚。她照顾我这么多年,应该会明白我的想法,会支持我的吧?” 时竟遥久久的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暗金色的,天真的眼睛。那一瞬间他心里冒出来一个词:笨。笨猫。 即使是说出“君子论迹不论心”的秦流,都不敢否认这一点:狼婉只是透过她去维护妖王的利益罢了。 她从没有说“你们怎么敢这样对她”而是说“你们怎么敢这样对王女转世”,在她看来,猫妖是王女转世,那就是妖王的所有物,是妖王的利益,不可分割,不容侵犯,即使妖王已经逝去多年。 只有猫妖还愿意相信她们多年的情谊,愿意相信狼婉会支持她追寻自己的人生,殊不知这才是狼婉最不可能同意的事情,猫妖去对她解释,她绝对会勃然大怒的。 “好罢。”时竟遥摸了摸她的长发,轻声说,“你去罢。” 猫妖挣了挣,没挣脱他抱着自己的手,疑惑地看向时竟遥。时竟遥伸手,点了点自己唇。 猫妖一愣,继而脸色爆红,推着他又羞又怒,小声地说:“有人,秦流还在呢。” 秦流已经见怪不怪地背过身去,还说:“不在,我不在!” 猫妖:…… 时竟遥也睁眼说瞎话:“好了,她不在了。”说着,又抚上自己的唇,修长的手指从唇珠慢慢滑到唇角,动作间透着一股暧昧的色气。 猫妖左看右看,又羞又恼,但没有办法,时竟遥偶尔脸皮厚得可怕,她不答,时竟遥就这样慢慢抚着唇,一下下的,猫妖真怀疑如果她继续视而不见,时竟遥就会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他都不怕被弟子们撞见,新掌门颜面扫地的吗? 好吧好吧。她妥协了,闭着眼视死如归般亲上去——或者用撞上去这个词更适合一些。 时竟遥对她的举动早有预料,完全不为所动。猫妖本来只想嘴唇蹭一下,敷衍过去就行了,但时竟遥不依不饶,反客为主,揽住她的腰深深地吻下去,甚至在猫妖想退开的时候掌住她的后脑亲得更深。 等时竟遥好不容易放手了,猫妖已经感觉自己的嘴唇火辣辣的,又酸又麻。时竟遥甚至在她的下唇咬了一口,不用摸,她都知道那里肯定留下了一个时竟遥的牙印。 她用手掌挡着自己的嘴唇,羞怒道:“时竟遥!” “嗯。”罪魁祸首还老神在在,看得猫妖更是怒从心起,她还想再说什么,忽然肩头一重。 时竟遥俯下身来抱住了她,把脑袋埋在她的肩头,他低声说:“遥遥……不要丢下我。” 猫妖一哽,登时便心软了。她想,时竟遥可能是真的担心她离开吧。如果换了她,她也会担心时竟遥离开她,说不定会比时竟遥更过激,不许他去找狼婉。 好吧,好吧。猫妖反手抱住时竟遥,感觉自己又一次妥协了。他们是道侣,是爱人,时竟遥总是照顾她,现在轮到她来包容时竟遥的不安了。 “好吧。”猫妖低声说,“我不会走的,你放心,我就是去跟婉姐说说话,太阳落山前我就回来。” “那你保证。” “我保证,我保证。行了吧?” 于是时竟遥放开手,垂着眼说:“那你去吧。” 猫妖转身走开两步,又觉得时竟遥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可怜,她觉得那可能是自己的错觉,但又着实心下不安,都已经走到门口了,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回过身小跑到时竟遥面前,踮着脚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在时竟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红着脸落荒而逃。 留时竟遥一个人怔怔地抚上方才猫妖亲吻的脸颊,呆立半晌,忽然笑起来。 他乐不可支的模样如春花初绽,冬河破冰,秦流转过身来,看着时竟遥的表情就知道猫妖又被骗了,她简直没眼看。 时竟遥一撩袍角坐上上首位置,笑容渐渐停了。 秦流看不懂这样的时竟遥。有时候她觉得时竟遥堂堂掌门,成天厚着脸皮扮小可怜骗猫妖可怜他,令人不齿。但偶尔,秦流也会觉得,时竟遥并不完全是扮出来的,猫妖也并不是完全看不透他。 或许,像他这样善于算计的人,像他这样在感情中也要用计谋骗取怜爱的人,才是真正没有安全感的人。时竟遥患得患失,是不是因为,他分不清楚,哪个是他骗来的吻,哪个是猫妖心甘情愿给他的吻? 时竟遥凝望着猫妖远去的方向,放松下来,靠在座椅里,单手支着额头,合上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半晌,他吐出一句话:“笨猫。也就她愿意相信人心。” 即使猫妖并没有同意狼婉带她回家的要求,也能看出来,对于狼婉的到来,她很开心。 笨猫。时竟遥想,他们根本没有在关心她。人说见过真正的爱的人,是不会被虚情假意欺骗的。那为什么她还看不明白? 狼婉眼里有算计,有维护,就是没有真心实意的疼爱。 秦流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作为最早站队时竟遥的人,一般情况下时竟遥并不介意她开个玩笑或者说点什么蠢话来调节气氛,还会跟着一起笑,秦流对此心知肚明,并不介意偶尔当个有用的蠢人。但当时竟遥偶尔露出藏着温和外表下的一面时,就连秦流都会怕他。 好半晌,他自言自语地道:“我都要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给她的太少,才叫她去别处寻找他人的疼爱。” 秦流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应该插话,但事关猫妖,她还是说:“毕竟,人的一生是需要很多种不同的爱的。爱情,亲情,友情……都不可或缺。” 时竟遥摆了摆手,说:“去,去给妖族那个狼婉传个话。” “……什么话?” “在我天玄宗的地界上,无论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在遥遥面前,让她装也要给我装出个样子来,懂么?” 时竟遥乐于让她永远当一只笨猫。 第114章 ??昼短四十四 猫妖一路到了天玄宗专门腾给妖族的客房, 却没见到人。 她见狼婉房间的门大敞着,主人大约出去得很匆忙,连门都没有关。猫妖站在门前, 不由得踌躇了:她该怎么去找狼婉? 要她去问住在旁边的狐狸, 她又觉得厌烦, 不想看他们的脸;可要去询问路过的弟子, 她又不敢。 事实上,只在她站在门前的这一小会,就已经有几个弟子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了,猫妖只得拉下兜帽,努力遮住自己的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踌躇了一会儿, 想回去, 又觉得要是现在回去找时竟遥或者秦流让他们带她过来,就好像做什么事都得找父母一起的小孩一样。可她脸皮实在薄,又怕人,在其他人的目光中站不到一会儿,就想认输投降,像小孩就像小孩吧, 反正她的“父母”又不会笑她。 她遮住脸, 刚想往回走,便听到一声殷勤的:“夫人!夫人——您怎么在这里?” 猫妖被这热情的声音唤得脚步一停。她犹豫了一下, 心想他在唤自己吗?而后确定了——她听出来了,那正是管事的声音, 他真的在喊自己, 而且, 周围有许多弟子都听到了这声音, 纷纷停住脚步围观。 猫妖哪里见过这场面,当即头皮发麻。 “……”她转过去,出于礼貌,微微提了提兜帽,露出脸来。 “夫人,您怎么在这里?”管事殷勤地走到她面前,又看了看一旁的妖族居所,恍然大悟,“您要找谁?要不要我带您进去? ” 她对面对人类这种事情根本没有经验,更别提这样热情的人:“我、呃……” 掌事热情、耐心,微微弓着身。猫妖偏过头去,说:“……我找狼婉。但她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她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强做镇定。 话音刚落,掌事立刻道:“哦哦,就是那只狼妖对吧?我去帮您问问?” “……麻烦你了。” “嗐!夫人同我客气什么,有什么事您尽管说!”管事嘴上说着,麻溜地进了屋,不一会儿出来了,朝她一摊手,“屋里的蛇妖说,方才狼婉和两只狐妖被人喊走,出门去了,要等他们回来估计要一会儿。” 猫妖疑惑地想:被人喊走?在天玄宗他们还有认识的人类吗? 管事搓了搓手:“夫人您看,您是在这里等着呢还是先回去?在外边站着也累,不如进去坐着等,我带您进去?” “……不用了,我先回去,明天再来找她。”猫妖说,她再忍受不了旁边路过弟子有意无意往这边看的视线,拉起兜帽往回走。 “那我送您回去吧。”掌事又殷勤地说,“路上弟子多,若是遇见不长眼的人就不好了。” 猫妖本想拒绝,听到后半句,便点了点头,说:“好吧,谢谢你。” “您太客气了,这点小事罢了,在下刚好也要去寻掌门汇报大典的事……”掌事嘴上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但动作间一直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不过分远也不太近,猫妖虽然警惕,但多少放松了些。 在她走出院子时,忽然瞥见屋里走出一个人。那人一身青色的长发,眼下的脸颊处有明显的蛇鳞,行走时没有鞋子踏在地面的声音,只有窸窸窣窣的细微动静——她裙子底下的并不是人类的腿,而是蛇尾。正是猫妖不认识的那位蛇妖。 蛇妖看到她,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猫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蛇族,但对她这样友好的蛇妖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绷紧了下颚,不去看蛇妖,转身离开了。 两人走出院落,路上,猫妖还担心掌事太过热情,会一直询问自己,但他显然是个聪明人,只与猫妖讲些趣事,并不要她回答,或许他本就只是想要活跃气氛,即使猫妖不听,他也能一直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她以为他会这样一直讲下去,但,出人意料的,他突然停住声音:“……所以说,这次大典——啊,夫人?” 夫人?猫妖一开始以为他又在唤自己,但她顺着掌事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他在唤面前的另一个人。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修,穿着黑色的长袍,猫妖难以从服装辨认她的身份,因为那既不是弟子服也不是长老袍,在她愣神的时候,女修也在打量着她,神情很冷淡。 “夫人——在下忘了介绍。”掌事说,对着女修道,“这位是时竟遥时掌门的道侣。”他露出一个笑,虽然他也对着女修唤“夫人”,但对她并没有对猫妖那样殷勤,相反透着一股冷淡。 又对猫妖说:“这位夫人是清屏真人,您直接唤她真人也可以。” 清屏真人,猫妖想起来了,是时竟遥的继母。 那位清屏真人冷哼一声,猫妖看着她,忽然轻轻地“咦”了声,说:“我好像见过你。” 又是一声冷哼。 猫妖确定了,她的确见过她——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她并不是这个模样。 在猫妖的记忆中,掌门夫人是一个高傲的女人,颧骨又高又尖、鼻梁又宽又挺拔,眉头一皱,薄薄的嘴唇上下一抿,就吐出尖酸的话来。这让猫妖觉得她很刻薄——以貌取人并不是个好习惯,但往往很有用。 然而即使是刻薄,她也是个光彩照人的女人,或许正因为刻薄,才让她有种少见的“神气”,让人印象深刻。 第98节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双眼无神,面容枯槁,脸颊往下耷拉一块,显得颧骨更高,面相更刻薄了。这种刻薄并没有神气,反而死气沉沉的。 她就用这种死气沉沉的刻薄的眼神盯了猫妖一眼,用讥讽的语气道:“方才从山上下来,弟子们都在传新夫人,我当是何方神圣,原来是只猫妖。小猫妖,你说说,你是怎么当上夫人的?” 猫妖平静地看着她。她本该如常一般侧过头避开人的视线,但她知道这人害过时竟遥。于是愤怒压倒了对人的恐惧,但她很平静,并且对她所说的话感到可笑。 掌门夫人是什么令人艳羡的位置或稀罕的名头吗?又或者,她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勾引时竟遥吗?这话有点滑稽,有点不合时宜,仿佛她们所处的地界不是什么修真界的仙门大派而是人类城池中的深宫后院。 她说:“你应当去问时竟遥,问问他是如何当上掌门的。” 清屏真人面色一阵扭曲。时竟遥是怎么当上掌门的?因为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她的道侣。 猫妖又说:“我听说过你,时竟遥说,你是某个门派的掌门独女,本该继承门派,做掌门,而不是当个什么掌门夫人。时竟遥也跟我说,他可以以继子的身份代替父亲允许你解除婚书,让你回到门派去,继续自己迟来十几年的人生……但你好像并不高兴。” 清屏真人的脸又是一阵扭曲,拉出别扭而滑稽的表情。 掌事在身后小声地说:“夫人,那门派已经落魄了,如今回去,说得好听是继承门派,说难听点,不过是接手烂摊子罢了。” 哦……猫妖想,钝刀子割肉,表面是以德报怨,足以令人称赞,实际上杀人还要诛心。这的确是时竟遥能干得出来的事情。恐怕清屏真人门派落魄之事,也跟时竟遥脱不了干系。 清屏真人跺着脚走了。 猫妖回头,注意到她离开的方向居然是自己的来处……她要去找妖族?找他们做什么? 她没有想出答案,掌事带着她回到天玄殿,一路上他们再没有见过任何人。时竟遥正等在大殿里,坐在上首翻阅着什么,一旁站着秦流,气氛有种诡异的平静,他们的到来打破了正在平静,就像往一潭死水里投入一块石子。 掌事对这气氛毫无所觉,又或者他察觉到了但没有点破,装着傻,跟时竟遥汇报大典的各项事宜。 而猫妖跑到时竟遥的怀里,“没见到人。”她说。 时竟遥一手翻着桌上的书,另一只手揽住她:“没见到?” “可能是出去了吧。”猫妖随口说,“第一次来修真界,看他们好像很新奇的样子,可能她想在周围看看。明天我再去找她。” 时竟遥不由自主地翘起嘴角。 一直到了晚上,他们回了屋,猫妖仍会想起这件事,但她不确定要不要跟时竟遥说。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下山的路那么多,清屏真人不一定是去找妖族的。 可能是她的心不在焉表现得太明显了,等两人上了床,时竟遥照例披着衣服坐在床头翻阅天玄宗的案卷,猫妖则伏在他膝上,小声跟他说着话:“今天没有见到婉姐,我想明天约她谈谈,你觉得天玄殿后山的花园怎么样?我也可以带她去转转……虽然我也不熟悉天玄宗,但好歹是主人邀请客人嘛。我今天路过那里,觉得很安静,风景也很好。” 时竟遥不置可否,鼻子里哼出一声,大约算是赞同了。 猫妖不想带狼婉来两人的屋子,时竟遥也不可能同意。这样算来,天玄宗后山的花园的确是个好地方,因为是掌门居所,没有弟子会擅自闯入,今天她路过时,瞥见花园里有个池塘,池塘旁垂着两棵细柳,微风吹拂,便依依扬起,清幽又静谧。 猫妖说着说着,忽然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了眼:“那你明天起床,要记得叫我一起……” 这时时竟遥忽然轻轻捉起她的眼皮,说:“遥遥?” “做什么……” “今天下山见着什么了?”他轻轻地问。 猫妖闭着眼,困意不断地往上涌,她伸手想拨开时竟遥捣乱的手,“什么也没有……” 下一秒,屋里响起清脆又暧昧地“啪”的一声。 猫妖骤然睁开眼,睡意全无,瞪着时竟遥:“你——” 又是一声“啪”。 清脆、暧昧,时竟遥的动作十分轻柔,其中并不带有羞辱意味,但这个动作本身就充满被惩罚的羞耻感——时竟遥居然在打她屁股! 唐棠不可置信,在脑海里对系统道:【他打我!】 伶哼哼:【是啊,他还打你屁股呢。你敢说什么吗?】 唐棠确实不敢说什么。她只能屈辱的说:【这个家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不行,我要马上死遁,立刻!】 事实证明,不仅伶知道唐棠很怂,时竟遥也知道猫妖很怂。他一下下,不偏不倚,正巧打在猫妖的尾巴根。猫的尾根最是柔软敏感,只这轻轻两下,就叫她软了身子,只能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瞪着他。 时竟遥抬起手,作势还要再打,猫妖已经痛呼出声,低头一口咬在他捏着书卷的手上。 她咬着他,露出两只尖锐的虎牙,做威胁状。本以为时竟遥会退缩,结果他含笑又落下了大掌,猫妖大惊,忙不迭把他的手吐出来,说:“时竟遥!你有病啊——” 谁知那大掌落下,只是在她的尾根揉了揉。似乎是在安抚自己造成的些微疼痛,猫尾巴比主人先一步感受到他的温柔,不由自主地缠上他的手臂。 时竟遥绕着那白色的细长毛尾巴,一点点揉着猫妖的尾根,低声说:“小骗子,又骗我?” 猫妖原本气势汹汹要骂他,一听这话登时心虚了,但还要嘴硬一下:“我骗你什么了?你不要空口白牙污蔑我。” 时竟遥闻言,薄唇一挑,抿出一个寡淡却别有深意的笑容,猫妖一看就知道他要发疯,他才刚抬起手,猫妖发现他是来真的,连忙叫道:“好吧好吧,我说就是了,我遇到清屏真人了!” 时竟遥眯了眯眼,笑意淡了几分。 “她嘲讽我呢。”猫妖说,“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对了,这可不能怪我吹枕边风啊,是你让我说的,要吹也是你吹我的枕头。” 时竟遥用手绕着她的尾巴,说:“让我吹吹。” 猫妖警惕:“吹什么?” “吹吹……”他低下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把尾巴上的毛吹得倒炸起来,激起一片涟漪般的战栗,一字一句笑道,“枕头风。” 猫妖彻底炸毛了。 …… 第二天,猫妖果然起晚了。 她从被子里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一个木偶杵在床边,猫妖见怪不怪地打了个哈欠,木偶给她搭上外衫,两块木板嵌合的嘴张开又闭上,从嘴里传出时竟遥的声音:“遥遥,醒了吗?我已经同狼婉说了,她晚一些会去寻你。” 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感觉自己困得睁不开眼:“……晚一些具体是什么时候?” 时竟遥的声音里带上了点笑意:“还能再睡两个时辰的时候。” 听到“再睡”两个字,她已经倒向了被褥里,后面的话语,半分也没听进去。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猫妖才真正的醒了。她看了看时间发现还早,这个时候时竟遥应该在理事堂,便没有戳开木偶的嘴找时竟遥。 她坐在床边,伸手让木偶给她穿上裙子,一件嫩黄色的齐胸襦裙,衣裙厚重,袖子宽大,让猫妖觉得怪怪的。 倒不是不好看,衣服的衣摆和大袖上绣着白猫扑蝶的花样子,让她觉得很新奇。奇怪是因为,她见过的女修们无论是弟子袍还是常服,总是穿得干净利落,窄袖的袖口还会用绳子扎起来,腰带紧紧束起来,在腰带上穿着绳子,挂着剑扣和百宝袋。 这种衣服,她只偶尔跟着时竟遥下山时,在山下的凡人城池中见过那些普通女子穿。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种花瓶般的美丽。不过她只思考了一瞬间,很快发现:她不能修炼,的确就是个花瓶。于是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一点,让木偶给她梳发,在耳边别上毛绒的花簪。 做完这一切,猫妖伸手,要拿斗篷。这本是十年来最正常不过的顺序,但这一回,木偶却伸手,拦住了她的手。 她偏了偏头,奇道:“怎么?”不是才修过吗,难道又坏了? 木偶张开木片嘴,用机械的声音一板一眼道:“主人说,以后您都不必遮面了。” 猫妖一呆。但转念一想,昨天时竟遥把她带出去,虽然只在天玄宗掌门主峰露了面,但他的想法已经很明显了。这也是对她好,她总不可能永远如同老鼠般藏在屋里,不见人,也不为人所知。 但明白道理是一码事,真的走出去,又是另一码事。出门时,猫妖脚步迟缓。她知道这一步会是个开始,因此觉得格外难以忍受。 木偶原本得了时竟遥的命令,要跟着她一起去,以免出什么意外,但被猫妖拒绝了。 走在路上,唐棠再次对伶说:【这个家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时竟遥居然敢打我!猫猫的尾巴那么脆弱,我现在屁股还痛!】 伶见怪不怪,说:【啊,这样啊,那你死遁吧。】十年来这种对话在她们之间重复了无数遍,每次唐棠都说要死遁,每次都失败,凌已经从最开始的焦心变得麻木了,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唐棠就这样当一个花瓶也挺好的。 唐棠说:【哼哼,你不要小瞧了清屏真人和妖族,我猜,今日赴约的人肯定不是狼婉。】 因为时竟遥早帮她约好了人,猫妖也不急,刻意避开人群,慢吞吞地走到天玄宗的后山花园中。 花园中有个青色的影子。果然不是狼婉。 “……怎么是你?”猫妖诧异,“婉姐呢?” 来人正是猫妖不认识,也不知道姓名的蛇妖。 蛇妖笑了一下,眨眼就到了猫妖的面前。因为下半身是蛇尾,她的速度极快,从青色的衣摆里露出一根细长蛇尾,行过的地方有清亮的粘液,不过很快就消失无踪。 猫妖警惕地回退一步,问:“我约的人不是你,婉姐呢?” “她有事被狐岳叫走了,来不了,便让我来。”蛇妖眨了眨眼,那动作很有点调侃的意思,她飞快地说,“棠棠,你化形不能化衣服么?”又夸赞道,“这是人类的衣裙吧?真好看。” 话题转得太快,猫妖抿唇,不想理她。虽然蛇族对她一向不好,但猫妖没有见过这只蛇妖,她还没有小气到要为难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再说了,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只蛇妖笑得很甜。只是心里到底有隔阂,猫妖也不想搭理她,转身就想走:“那我等明天再约婉姐。” “哎,等等呀!”蛇妖追着她,“棠棠,我可以叫你棠棠吗?”说着,她忽然伸出手,要摸猫妖的头顶。 猫妖立刻“啪”一声拍掉她的手,警惕道:“你做什么?!” 蛇妖愣住,手背上已经有一个红色的印子了,但随即,她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别害怕,你头上有片叶子,我帮你摘下来。”她再次伸出手,只是这次动作缓慢,大有猫妖不喜欢她就立刻缩回手的意思。 不过,不知道是因为打了她而愧疚还是别的什么,这次猫妖没有拦,她的手缓缓撩过猫妖的头顶,放在她面前,摊开,一片青翠的竹叶躺在她的手心。 “看吧。”蛇妖又对她眨了眨眼,眼下脸颊上的蛇鳞在阳光下闪着美丽的细小微光。猫妖松了口气,蛇妖再接再厉,说,“我可以叫你棠棠吗?或者,遥遥?我听说你比较喜欢这个名字。” 猫妖终于纡尊降贵般点了点头。 “我叫蛇雪。不过,我也更喜欢我的人类名字,你可以叫我我的人类名字,林风致。” 猫妖本来不想听,但被这个词吸引了:“人类名字?” “妖族的名字总是很奇怪,不是吗?”蛇雪说,“林下风致,是美丽的女子的意思——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嘛,据我所知,妖王大人也给自己取过人类的名字哦。你的名字,也是妖王大人根据人类的取名方式取的,唐棠,多好听啊,要是按在妖族的取名方式,你说不定要叫猫五、猫六。”说到这里,蛇雪自己都忍俊不禁。 “……你给自己取名,是因为喜欢人类吗?”猫妖说,“我记得,妖族是不允许妖们接触人类的——至少在我离开的时候还是这样。” “所以这个名字我只跟你说啊。”蛇妖笑道,“我们都是有人类名字的妖。在人类世界里,名字是很重要的,代表根源,来处和归途。至于喜欢人类?倒不至于。我只是觉得人类的一些东西很美,名字、衣服、首饰……就像是你身上这件,女子么,都是喜欢漂亮衣服的。” 说着,她指尖微动,妖力萦绕遍身,只是眨眼,她身上的青色流仙裙就换作了跟猫妖一样的衣服,只是是青色的,花纹变作青蛇绕竹的模样。 她转了个圈,衣摆翩飞,绣花细纹如活过来一样,定睛一看,不是像,是真的活过来了——用妖力倾注其上,让绣花在衣摆上游弋:“好看吗?” 猫妖点了点头。 蛇雪笑着,将手放在她的衣摆上,这一次猫妖没有躲。一点青色的妖力闪过,嫩黄衣摆上的白猫也活过来,欢快地扑着蝴蝶。 忽然,唐棠脑海里的系统疯狂发出警报:【警报!警报!检测到妖力意图进入宿主体内!】 【警报!警报!检测到妖力意图控制宿主!】 唐棠眯了眯眼。只这样几句话,立刻就拉进了她跟猫妖之间的距离,几乎每一个字都是能让猫妖好奇和心软的,还试图控制她。蛇雪确实不是个善茬。 她抬起头,对蛇雪笑了笑,笑容天真:“很好看,谢谢。” 蛇雪也笑,温柔如水:“你喜欢就好。”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彼此的眼里都闪动着不为人所知的暗流汹涌。 小猫妖,你别怪我。蛇雪在心里暗念,十年前你就该死了,你不死,妖王大人怎么能转世?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妖王大人,如果王女在这里,也会原谅我的吧。 第115章 ??昼短四十五 第99节 【你说我要是被他们害死了, 时竟遥能得什么好处?】唐棠忽然问。 此时她正跟蛇雪一同坐在池塘边的小亭里,微风吹起涟漪,湖面上的游鱼跃出水面, 柳条垂进水里摆动着, 一派怡然之景。 蛇雪是个聪明人, 很会聊天, 让唐棠想起时竟遥手下那个热情的管事,似乎在她身边的人都是聪明人——不聪明的人也没法跟猫妖这种性格搭上话。 【很多。】伶说,【但这些东西他总有一天能自己做到。】 这不难猜。 时竟遥表面是天玄宗的掌门,风光无限,然而他这个位置做得并不稳。他在天玄宗的处境说好也好,说不好, 也不好。如果他愿意同他父亲以及以往无数任天玄宗掌门一样, 继续当个无为而治的掌门,那当然是好的。 可问题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可能止于此。大家都心知肚明,时竟遥早晚要清洗天玄宗上下,只看是谁技高一筹。 他们都在等机会。其他峰主在等机会出手, 时竟遥却不能动。他不能当这动手的第一人, 否则后面的一切都立不住了。他只能等他们出手,来打破这微妙的局势。 唐棠说:【我来当引线, 给他这个机会。】 猫妖死了,时竟遥就有借口对天玄宗开刀了。 伶说:【他抓不住的。】 在这个问题上, 她们之间稍微有些不同意见。唐棠说:【你太小看时竟遥了。】 【不。】伶说, 【是你小看了他。】 唐棠说:【悲痛欲绝过后, 生活总要继续的。时竟遥这样的人, 本能的就知道怎样对自己最有利。】 这次,伶顿了顿。好半晌,直到唐棠都差点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突然意味深长地重复道:【是你小看了他。】 很多年之后,唐棠再回想起伶所说的这句话,还会不由自主地感叹一句姜还是老的辣。或许伶真的不懂白月光部的一些潜规则,但对于这种事情,她的直觉准得可怕——她向来很擅长应付时竟遥这种难搞的男主,就如同她应付那位穷追不舍的快穿局大佬一样。 而现在,唐棠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不置可否。这是她们两人不同的经历造成的结果,呆过几百部言情小说的伶看人准,而呆过几百部龙傲天小说的唐棠看事准。 回到现世,此时,蛇雪正说到自己的人类名字:“我的名字出自人类的一个名妓——她当过乐妓,当过九品官员,最后做了尼姑。怎么样,很波澜壮阔的人生吧?” 猫妖想了想,问了另一个本来是要问狼婉的问题:“你说妖王大人也给自己取过人类名字,妖王大人叫什么呢?” 是的,猫妖来寻狼婉,跟蛇雪对坐畅谈,是想问妖王的事情的。她和秦流在天玄宗寻了十年,都没有寻见妖王的影子,于是盘算着要从妖族之人下手。 “……具体的名字,我也不知道。”蛇雪的表情一下变得很微妙,“只是听说,妖王很喜欢人类的诗词,他给自己取的名字,用了他认识的一个人类的姓,名是取自古诗。” “姓氏对人类来说很重要。”猫妖若有所思道,“妖王大人一定与那个人类关系很好吧?” “他们是好友。”蛇雪说,她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你知道你的姓氏出自哪里吗?妖王大人捡到王女的时候,正是在人类的一个名为‘唐’的国家。妖王大人说,要为你留一个根,所以,你姓唐。” 猫妖对这个不感兴趣。或许在十年前,她会急切地渴求与自己有关的一切信息,好叫自己明白自己为何被妖族这样对待,但她现在有了新的身份,她对过往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她敷衍过这个话题,又问:“你好像跟妖王大人很熟悉。你见过他吗?”妖族的寿命长达千年,百年前的妖王对她来说,或许并不陌生。 可惜的是,蛇雪摇了摇头。她只是说:“我是蛇族的蛇嘛。所有人都知道,蛇狐两族,永远是妖王大人最忠诚的下属。” 是妖王最忠诚的下属,但不是王女的。 猫妖几乎是脱口而出:“即使在他陨落的一百年后?” 这话一出口,猫妖就有点后悔了——太尖锐、太刻薄。但若是重来一遍,她仍会这样问,只是可能会委婉一点。 出人意料的,蛇雪很平静地说:“即使在他陨落的一百年后。” 猫妖还以为像蛇雪这样年轻一代会对妖王下属这种身份嗤之以鼻。蛇是妖族中的大族,蛇雪也是潇洒肆意不拘礼法的妖,古往今来,又有多少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甘愿屈居人下?更别说还是个陨落百年,早已销声匿迹的人。 或许是她脸上的惊讶太过明显,蛇雪道:“怎么,不相信?” 猫妖连忙说:“没有、没有。” 蛇雪笑道:“这没什么。妖王大人是整个妖族的英雄,没有他,就没有妖族,没有我们。你能想象吗?如果没有妖王大人,你和我,可能早在出生时便被人类捕杀,哪里还有如今这样的光景?” 见猫妖还是沉默,她又点了点自己眼下的一块鳞片,道:“你看,虽然我起人类的名字、穿人类的衣裙,也会去人类的城池游历,但我明白,我能享受的这一切属于人类的美好,并不是人类带给我的,而是妖王大人。作为妖王大人的下属,我们以此为荣,并永远忠诚于他。” 猫妖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她觉得蛇雪的说法有点奇怪——仿佛她在把妖王当做可以崇拜和信仰的神明,把他化作一个意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然而,对于一个人、或者说一只妖来说,这份崇拜会不会过于沉重? 但她方才就已经出言不逊,她不想再冒犯自己难寻的消息来源,于是选择装作不知,问起其他。 但蛇雪却不愿意再说。她岔开话题,聊起衣裙首饰,如同世间每一个最寻常女子爱谈论的话题。 一直到了傍晚,时竟遥来接她的时候,猫妖都再没有找到机会询问什么。 时竟遥来时,也并没有惊讶的表情——他或许早就从弟子处知道这件事了。 蛇雪掩嘴——猫妖发现她很喜欢做这样的动作,像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她的确是个很亲近人类的妖——笑道:“遥遥,时掌门来接你了。”她说这话时很有点调侃的意思,仿佛在说‘你家长来接你回家了’。 猫妖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跟着时竟遥离开了。走时,时竟遥背过身,警告似地看了蛇雪一眼,而蛇雪含笑而立,目光深邃,目送他们远去。 明日就是掌门大典了。 另一头,猫妖跟着时竟遥的后脚跟,低声跟他说今日的事情:“蛇雪说她有人类名字……她真是个奇怪的妖,对吧?” “你也有人类名字。”时竟遥不紧不慢地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猫妖将另一只手背在背后,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因为我也是奇怪的妖。蛇雪还说,妖王有一个人类的名字,是根据诗词取名的……时竟遥,人类是不是经常用诗词来取名?你的名字也是这样的吗?” 出人意料的,时竟遥摇了摇头:“名字没有这样简单。有些人是诗词,有些人的名字来自于父母的期望,也有些人,就是字面意思。” “你是哪一种?” “就是最后一种。时竟遥,字面意思大约就是时间还很遥远的意思。” “那遥遥就是遥远的意思咯?” 时竟遥往前走出两步,忽然轻声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他本来想给她的名字,是瑶字。 “这是什么意思?” “瑶台是人类传说中的月宫。这句诗的意思是,在瑶台殿前月光照耀下的神女。”当他第一次见到猫妖时,她伏在地上,如月色一般的银发倾泻一地,露出一片的背如秀美起伏的远山,真真如同幻梦中一触即散的神女,叫他一瞬间就想到了这句诗。 猫妖刚想开口说什么,时竟遥又接着慢悠悠地笑道:“不过,我为你取了名之后,才发现不是什么神女,而是笨笨的小猫。” “时、竟、遥——”猫妖佯怒,“你夸夸我又能怎么样!” 时竟遥大跨步往前,猫妖连忙跟着他的脚,两人的交谈一路洒落在山路上。 太阳翻越到山的那一头,月落星沉,长夜将临。 明日便是掌门大典了。 第116章 ??昼短四十六 这一天夜里, 猫妖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飘渺的云层如波涛起伏的巨浪,而云间耸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像。那石像太高了,肩膀以上都被淹没在白色里, 一眼望不到头, 叫人看不清它的面容。它是如此高大巨硕, 填满了猫妖的全部视线, 把她的眼睛装得满满当当,再看不到别的东西。 她仿佛被定格在那里,许久之后,她感觉到肩膀脖颈一阵酸痛,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仰着头凝望着石像。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这座石像……就像是一座连接地与天的桥梁。 紧接着她发现自己穿着从没有见过的衣裳:一件雪白的纱衣。纱衣单薄, 只用一根白色的细带系腰, 胳膊上扎着黑色的布条,布条上别有一朵雪白妖力凝成的菊花。像是……丧服。 她跪在地上,跪在石像的靴子前。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却无法醒来,甚至无法将目光从石像上挪开。 她清晰地看到石像上的每一厘,有衣服上的云纹, 也有挂在腰间的令牌和玉穗子, 石头被雕刻得那么精细,如果不是它斑驳的颜色, 或许会有人将它错认成一位巨人也说不定。 石像一手执剑在半空挥出,细长的银剑即使历经百年也锋锐不已;另一只手则垂落身侧, 微微握拳——那是一个拔剑出鞘后顺势往前劈砍的动作, 石像的衣摆和身后的长发都向后飞扬起来, 有着非比寻常的张力。 对于一座石像, 尤其还是一座巨大的石像来说,这个姿势显得过于灵动而凌厉了。整座石像的重心都是向前的,石像甚至微微躬着身,很标准的战斗姿势,仿佛蓄势待发的巨狼,而时间凝固在他拔剑出鞘的那刻。 整整一夜,她都这样失了魂般跪在石像的面前。 她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仿佛心中有什么疑问无法出口,那感觉毫无来由,却如同潮水,淹没她的鞋面,爬上她的脚背,最后封住口鼻,慢慢没顶。 除了失落和茫然,她心里还有一股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并非来源于她本身,而是源于这个梦境。梦境中的她仿佛怀揣着什么疑惑,那无法说出口的疑惑在她的嘴边徘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失落、茫然、疑惑,是这个梦境的主调。 眼前的一切开始渐渐模糊,梦境中的自己忽然站起身,唐棠觉得很奇怪,因为那个并不是她自己的动作——有人操控了她的身体。 在梦中梦到自己被人操控着身体,这说出来有点拗口,然而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如同某种不详的预示。 还不等唐棠细思,她就醒了。她望向窗外,发现天边已是泛起了鱼肚白,一线光从窗外落进来,照亮了枕边人朦胧的睡眼。 恍惚中,似乎还在梦里。 她问系统:【刚刚我是怎么了?】 伶回答得很快,很明显是早就察觉到了在等她自己清醒过来:【你做梦了。不过,这个梦没有这么简单,我检测到了妖力的痕迹,那个蛇雪,在通过梦境操控你的身体。】 唐棠伸出手,在虚空握了握,一切正常:【她失败了?】 伶说:【不,她只是在开始渗入你的身体。时竟遥还在,她不敢做得那么明显。】 似乎是她动作太大,吵醒了一旁的时竟遥,他稍微坐起来了些,“怎么了?做噩梦了吗?”时竟遥说着,将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 昏黄的微光,温热的体温。好似一瞬从地到天,唐棠还有些恍惚,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感觉自己好像踩在软绵绵的云端,有种落不到实地的飘然感。这是噩梦吗?……她不太确定。比起噩梦,那更像是一个意味不明的梦。蛇雪为什么要让她做这样的梦?梦里的那个人是王女吗? 她呼出长长的一口浊气,支身想要坐起来,但随即愣住了。这一刻,她又忽然觉得,这的确是一场噩梦——她落枕了。 唐棠:…… 身为一只猫她怎么会落枕啊啊啊啊啊!!! 或许是她凝固的神情太滑稽,时竟遥伸出手,抚上她的后颈:“你……落枕?” 酸痛骤然袭来,猫妖又是一阵不由自主的恍惚——那酸痛如此熟悉,与她在梦中长久地仰头凝望那座石像时一模一样,好似梦中的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一样。 她是王女的转世,梦到王女的记忆……似乎也不奇怪。 时竟遥将手放在她的后颈上,轻轻地揉着。“今天起得好早,本来还想让你再睡会儿。” 猫妖回过神来,道:“今天可是大日子。” 是掌门大典的日子。猫妖这些天也从秦流那儿知道了天玄宗的习俗,虽然时竟遥已经接任了掌门,开始处理掌门事物,但按照天玄宗的规矩,他要在掌门大典上接受其他主峰峰主的礼拜,才算是真真正正地坐上掌门之位,从此之后便再没有人能质疑他的正当性。 大典分为两部分,早晨开始,至午间,大殿内会清场,只剩下新掌门、六峰主与天玄宗的长老。仪式完成后,被邀请参与大典的宾客便可以进入殿内,为新掌门的诞生献上贺礼。 时竟遥翻身坐在床边,从一旁的小塌上取过木梳,把猫妖垂在肩上的发拢起来,一点点梳开。雪白的一缕一缕,如同白昼交替间凝在地上的霜。 猫妖垂下眼,看着他。 时竟遥轻声说:“今日,秦流也会在殿内。你呆在她身边,等仪式完成,便到我身边来。” 猫妖奇道:“仪式不是只有峰主与长老可以参与么?秦流也可以去?” 时竟遥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不清是讥讽还是什么:“等仪式完成后,她就会是峥嵘峰的峰主了。” 第100节 ——言下之意便是,若仪式出问题,时竟遥当不成这个掌门,峥嵘峰的峰主,仍还是秦流的父亲。 不愧是峥嵘峰,千年来能在天玄宗保持中立,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样看来,他们的眼光竟敏锐得可怕。若时竟遥失败,峥嵘峰峰主仍会是老派的老好人;若时竟遥成功,他便立即宣布让秦流上位,秦流出任峰主,就代表了峥嵘峰不再中立,也代表了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 猫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好了。”时竟遥说,“起吧。” 等猫妖换好衣服再转过身来时,发现时竟遥穿着一件水墨色的利落直裰,衣摆的兰花纹在墨色上尤为显眼,腰带上挂着一条剑扣,他正把常用的银剑挂在上面。 很利落的装束……方便动手。 猫妖却猛然恍惚起来,好似在这一瞬,时竟遥的身形和梦中那座石像重叠起来了,她摇摇头,将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甩出脑海。 不知是梦的原因还是昨天见过蛇雪的原因,她感觉自己精神恍惚,整个人头重脚轻,连眼前都是雾蒙蒙的一片。 可是,分明她已经如此难受,举止行动却没有半分异样,这种感觉……和梦里一样,就像是有人把她的灵魂分成了两半,一半在身体里浮沉,半睡不醒地陷在混沌里,如同一个局外人旁观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另一半却清醒而冷静地操控着身体。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操控着,换好了衣裙,看着时竟遥为她挽了一个低矮的发髻,然后牵着她出门。 “按照天玄宗的规矩,掌门若有亲友在,要尽数出席大典,不仅是作见证,也要让其他人认个脸。”时竟遥缓缓地说,“但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回去等我。” “当然要去啦。这可是你的大日子,我是你唯一的亲友了。”她看着那个“猫妖”笑着说,神情一如往昔。 ……,不,不对!那根本不是她想说的话!她想说自己不舒服,想说不去,身体却自己动起来,答应了时竟遥。 猫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与身体分离了出来,飘在空中,她看着那个“猫妖”小声地跟时竟遥说着话,跟着时竟遥走到天玄大殿,与时竟遥分开,然后按照时竟遥的吩咐,站在了秦流的身后。 她看着自己如往常一般跟秦流小声交谈,甚至还有些茫然和紧张的模样,惹得秦流不断安慰她。 不……猫妖终于不可置信地确认了。那个“猫妖”不是她。她的身体被人操控了! 如果在平常,时竟遥肯定会有所察觉,但今日尤为特殊,时竟遥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应付其他主峰的峰主,挂着笑容面具与他们绵里藏针般的寒暄,能抽空向秦流这边投一个眼神已是关心之至了。 秦流自然懂他意思,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把猫妖照顾得好好的,时竟遥便放下心来继续应付那群千年的狐狸,秦流也转过头去,跟猫妖说着悄悄话,嘘寒问暖,全然不知道自己照顾的人已经换了个芯子。 一切都如同隔着层厚厚的玻璃。她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分离,现在,她正被别人操控着。 稍顷,大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钟的声音,猫妖看到几位长老模样的人走到时竟遥的面前,她能看到大殿中低声交谈的人都闭上了嘴,空中弥漫起一股肃穆的气息。 大典要开始了。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时竟遥,而时竟遥缓缓收了笑容。 一位站在诸位长老之列的白发老者,缓缓迈步上前,时竟遥的右手,无意般搭在腰间的长剑上。 时竟遥看似专注地看着那位老者,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余光,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峰主们,防备他们突然暴起,发起袭击。 空气似乎凝固在这一刻,紧张的气氛如同火药爆竹,一触即发。整个殿内,唯有猫妖的灵魂游离在外,她注意到很多小细节:瞥如时竟遥面上淡然,手却紧紧地握着剑柄,力道之大甚至泛出青筋;而她身边的秦流,笑容僵硬,脸颊鼓起,唇向内收,似乎正在紧紧地咬着牙。 更远处,长老慢慢步上台阶。他的脚步很缓慢,不知是礼节如此,为了显示庄重,还是在等着什么。 就在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大门被人从外边撞开了! 一个白衣女子通身燃烧着灵力,那模样像是一个燃烧着的太阳,“太阳”怒喝一声,双手持着剑,不待其他人反应,便直直扑向时竟遥! 这一刻所有人内心的第一反应,居然都是:终于来了! 只有猫妖的思绪还游离着。时竟遥曾经含糊着告诉过她,如果大典上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轻举妄动,他自有分寸。 她相信时竟遥能处理,因此没有看向那个“太阳”,而是把视线投向时竟遥。她却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体,正被人操控着,如同提线木偶般。 木偶如何能做选择?只有拉着线的人才能做选择,可这个选择,往往是木偶本身不想要的。 就在这一刻,时间忽然被拉得很长。猫妖看到时竟遥抽出长剑,而秦流下意识伸出手,要把她拦在身后—— 紧接着,忽然视线一晃,天旋地转。 留在视线的最后,是时竟遥和秦流骤然睁大的眼,带着惊恐的意味,隔在她与整个世界之间的厚玻璃终于被抽掉,灵魂姗姗来迟地归了位,风声和惊呼声也姗姗来迟,落到她的耳朵里,眼前是时竟遥骤然失措的脸,紧接着是剧烈的疼痛。 “遥遥——!” 猫妖缓缓低下头,长剑从身后穿透了她的妖骨,一点雪白从她的腹部冒出尖来……不,那好像不是剑尖,是雪白的灵力。 她迟钝地意识到,她居然……居然被人操控着扑了出去,直接撞上了那个人的剑尖。 灵力与妖力,本就不相容,如水入油锅,疯狂地在她体内沸腾着。 那人从她身后猛地抽出长剑,长剑从她的身体里再次穿过,猫妖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上,是时竟遥接住了她。 “遥遥?……遥遥?!”他的声音在发抖。猫妖却分不出力气去看他。 她用尽全部力气,偏过头去,逆着光影,终于看到那个持剑的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是清屏真人。她披头散发,状若疯狂,再看不出多年前那个嚣张跋扈的掌门夫人的影子。 “遥遥,你怎么样?你……”她又看到时竟遥,他脸上居然是摇摇欲坠的茫然表情。她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好像这个男人永远游刃有余。 猫妖很缓慢地眨了下眼。 似乎没有预料到这种场景,整个大殿混乱起来。弟子们一拥而上,围在时竟遥的身旁,不知道是保护还是挟持——秦流抽出长剑,挡在他们身前,紫粉色的衣摆顺着剑气被拂动,飒然而立。 “遥遥。”时竟遥颤抖着说,“你别动!我给你止血,止血……!” 猫妖又是缓缓眨眼。眼皮一合一开,似乎是什么让世界放慢的按钮。 他人的动作和声音都变得很慢,猫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大脑变得迟钝了,这一刻她滑稽地想,是不是人死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如果她死了,她还会转世吗?时竟遥会找她的转世吗?就像……妖王答应要找王女那样。 混乱中,她似乎看到时竟遥提起剑,划开自己的手腕,血滴落在地上,他用手指去沾血,那指尖居然哆哆嗦嗦的,但他画阵时的手却很稳,那是一个猫妖不认识的法阵,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但她很清楚,那没有用。她的妖骨天生就是断裂的,全靠时竟遥的阵法维持,平日里像个废人一样。如今再受这样一击……凭时竟遥再如何挽回,已经是回天乏力。 果然,时竟遥的阵法还未画完,她便骤然化作白猫的模样——身体没有多余的力气维持人形,这是即将身死的征兆。 她将爪子搭在时竟遥的手臂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重新化作人形的样子。或许是回光返照,竟真让她做成了。 “遥遥!”时竟遥将手放在她腹部的伤口上,“化作兽形可以保存妖力,你要……” “时竟遥,”她缓缓地说,声音很轻,却打断了他的话,“别管这个了。我要死了。你答应我,如果我转世了,你要来找我……你答应我,不要毁约,不要像妖王一样……他们都说妖王会来找王女,但是他没来……因为这个,以前我总是很害怕…咳…咳咳!”说着话,便猛烈咳嗽起来,有鲜血从唇边溢出。 “当然…当然!”时竟遥说,那声音有点像是哀求了,虽然没人知道他在哀求什么,他又伸出手揩去她唇边的血,“你知道的,我一定去找你。”猫妖知道的,他才不像妖王那个废物一样。 “时竟遥,现在,我好像知道妖王为什么要对王女许诺了。”猫妖再一次缓缓眨眼,生命在缓缓流失,“知道你会在下一世等我……死亡就变得像一场噩梦,我知道它会醒。所以,就让我在你的怀里做这场梦吧……” 猫妖最后笑了一下,将脸埋进时竟遥的怀里。 雪白的妖力从她身上散逸而出,但猫妖已经无力去细看了。因为她感觉到自己体内散逸的妖力……有一股又细又小,如小蛇般滑溜溜地钻进她的骨头缝里,这股妖力并不属于她自己。 她猛然想明白了什么,在时竟遥的怀中偏过头去,大门已经被清屏真人撞开,因此很轻松就可以看到大殿外惊愕又混乱的人群。 人群中,似乎有一群人格格不入。蛇雪站在妖族的最前头,见她看过来,便扬起一抹笑。她张开嘴,做了一个口型:小猫妖,别怪我。 别怪我,你如果不死,妖王就没法转世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猫妖迟钝着想,随即,她眼皮子一重,落进了无边黑暗中。 …… 正如她所说,死亡就如同大梦一场,她在做梦。 梦中,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座石像。 奇怪,她分明看不到眼前,却觉得自己的面前是那座妖王的石像。石像的面容仍然隐没在云层间,然而他的面容、衣着、姿势,通通都不重要了。她心里只有一个疑问:能不能告诉我? 其实猫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问什么,但是和梦中一样,那个句子徘徊在她的心头,仿佛急切地求问石像一个问题:告诉我,告诉我。 告诉我,我到底是…… 话语戛然而止。 …… 唐棠猛地睁开了眼,梦中的场景被她甩在脑后。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简直想欢呼。她终于按照计划死去,来到了新世界。 唐棠还不了解自己在新世界的人设和任务,保险起见,她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继续躺在床上,闭着眼,在脑海中对系统说:“把剧本传给我。” 意外的,她等了半天,系统没有回应。唐棠感觉到了不对劲:“伶姐姐?” “伶?你在吗?” 仍然没有回应。 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确认屋里没有人之后,缓缓翻了个身,等了等,仍然没有任何声音。附近没有人,伶也没有回应 她睁开眼,从床上坐起,发现这是一件古色古香的房间,摆设有些眼熟。……这次是古代世界?对了,伶曾经说过,让她在下个任务里做师尊,所以这又是修真世界? 奇怪的是,唐棠感觉自己的反应很迟缓,仿佛被套在厚厚的防护服里,她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竟是一双木头做的手! 什么情况?! 唐棠踉踉跄跄地下了床,床边有一个带着铜镜的梳妆台,她顾不得其他,连忙跑到梳妆台前。 铜镜中映出一张木偶的脸,脸颊上有一道斑驳裂痕。 这是……这是……猫妖最喜欢的那个木偶人。 难道她没死?!不可能!那种伤势……怎么可能没死?! 唐棠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面前铜镜里,模糊地倒映出时竟遥苍白又憔悴的脸,他衣冠不整,长发散乱,眼下有很浓重的淤青,脸颊上甚至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时竟遥低下头,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唐棠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是病态的痴笑,当在他一贯冷静自持的面容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他痴痴地将手抚上木偶脸侧的裂痕,笑道:“遥遥,你梦醒了吗?” 唐棠头皮发麻。 第117章 ??昼短四十七 时竟遥伏在她肩上, 奇怪地问:“遥遥,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他的语气很平常很平常,声音却飘渺如云, 像是生病了那样, 有点沙哑, 轻飘飘的。 唐棠:…… 唐棠哪里敢说话, 她都要吓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是死了么?她不是转世去新任务了吗?! 她刚要张口问,却发现自己张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时竟遥恍然道:“啊……对,我忘了。”说着,他伸出手, 袖子从手臂上滑下去, 露出手腕和手臂内侧的伤口,又深又长,还在流血。 第101节 他的手指上也沾着血,已经浸润过一节指节,指尖却很干净,是画过法阵的痕迹。 他垂下眼, 用右手手指在左手臂上的伤口处沾了新的血, 然后转过唐棠的木头身体,在她的嘴上画下一个法阵:“好了。” “时竟遥……”唐棠开口, 发现自己的声音是木偶的机械声音……时竟遥把她塞在木偶的身体里?!“我怎么了?” 时竟遥环住她的腰。他把半身的重心都压在唐棠的木头身体上,似乎卸了力, 却只是沉默无言。 “时竟遥?”唐棠推了推他, “我记得, 我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怎么会……” “遥遥!”时竟遥突然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吓了她一跳。见猫妖瞪大了眼,时竟遥又放软了声音道,“别说这种话……” 唐棠只好看着他。透过那双木偶人的玻璃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被扭曲,这种感觉让她不适极了。 而时竟遥看着她,分明在一刻前这还是一截机械木讷的木头,注入了猫妖灵魂后却如此生动,一双玻璃眼不再含着水光,却折射出琉璃般的色彩。 “时竟遥,”她生疏地操控着木偶的手,抓起他的手臂,“你流了好多血……你做了什么?” 这回时竟遥给了她回答:“一个抽取灵魂的阵法。” 这就是给了她答案了。唐棠想起自己被杀时,时竟遥隔开手腕放血画的那一个不认识的法阵。大约就是当时,他把她的灵魂从濒死的身体里抽出来,又放进木偶里,让她从木偶的躯壳里醒来。 “杀我的人……”猫妖又说,“我看到她了,是清屏真人,对不对?” 时竟遥抱紧了她。 “你分明答应让她回去,她却还想报复你……” “……不。”时竟遥动了动嘴唇,艰涩地说。“不是她想报复我,她是被几大主峰的峰主怂恿……” 清屏真人本就对他有恨,主峰之人多半会煽动她,让她做他们的马前卒。早在时竟遥接任掌门事物之事,他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他故意没有立即让清屏真人离开天玄宗,就是等待着她出手的那一刻。 “但我没有料到……”他没有料到猫妖会扑出去,挡下这一剑。他不是与猫妖说过,若发生什么事情,不要轻举妄动么? 猫妖摇了摇头——被困在木头身体里,她就连做个摇头的动作都十分艰难:“时竟遥,有人控制了我。准确来说,是有妖用她的妖力控制了我。” 时竟遥猝然一惊。 猫妖也想明白了。她死的时候就想明白了。蛇雪特意接近她,是想杀她。蛇雪,又或者说受妖族指使的蛇雪想杀她,却担心动手会引起人妖两族的战争,因此她用了一个很古老却永不过时的计谋,借刀杀人。 蛇雪只用了很少的一点妖力控制住猫妖,让她扑出去,死于清屏真人的剑下,在猫妖死后,妖力迅速散逸,任谁都找不到原因,所有人都会以为猫妖是担心时竟遥,才扑上去为他挡这一剑。 “是蛇雪。”猫妖肯定地说,“死时,我发现身体里有她的妖力。” 如此天衣无缝的计划,妖族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了出去——他们只是在门外在人群中看着,是你们天玄宗自己内讧误杀了猫妖,关他们宾客什么事? 如果不是猫妖自己说出来,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层,是死无对证。妖族大约也没想到,时竟遥还真是个疯子,复活了猫妖。 时竟遥恍然。 唐棠不能多说,猫妖的人设不允许她知道太多,但时竟遥是聪明人,他不可能想不到。她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 “时竟遥……你脸上也有血,你做了什么?” 时竟遥伸出一只手,握在她的手上。木偶的手指又冷又硬,他却全然不在意,握住木头手亲了亲。他轻描淡写地说:“昨日来参与宴会的六大主峰之人,意图合谋残害掌门。拢共三百余人……皆已尽数伏诛。” 说这话时,时竟遥又露出那种病态的笑容。虽然他平时也常常别有深意地微笑,但绝不是这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唐棠几乎傻在原地。 在唐棠心里,时竟遥是个天生的政治家,绝对理智的阴谋家。但他所做的一切,不只是为了自己,为了修真界,为了天玄宗,谋国而不谋身,说得便是时竟遥这种人。 ……但,在大战前发动屠/杀/清/洗这种事情,自古以来从没有好下场。而时竟遥居然敢!他未雨绸缪这么多年,居然敢在人妖大战前在天玄宗将六大主峰的长老弟子们屠戮殆尽?!那可都是天玄宗的顶梁柱! 这太蠢了。即使不知晓妖族野心不知道人妖战争即将到来的人,都看得出来时竟遥这举动太蠢了。他把天玄宗的顶梁柱们杀了,如何服众?又如何支撑起天玄宗? 可时竟遥绝不蠢。一贯喜欢主动出击的时竟遥能忍到掌门大典,能忍到让主峰峰主们先动手这种程度,就说明他绝对不想做这个蠢人。 他不惜让自己置于险地都要让主峰峰主先动手,就是为了得一个借口,有了这个借口,他就有理由可以在保住天玄宗弟子和长老们的信任和支持下更换掉峰主。 而现在……他杀了他们,他越界了。 时竟遥不可能不知道,这种行为是在自取灭亡。 唐棠此时才真的意识到,时竟遥能做得出这种事情,他是真的疯了。 时竟遥摸了摸她的脸,那个木头脸上有一道缝隙,看起来像是丑陋的伤疤,他却全然不在意,只是温柔地低声问:“遥遥,你喜欢这个身体吗?” 唐棠哪里敢说不喜欢。她怕她要是说不喜欢,时竟遥会直接去杀人给她换个身体。 果然,时竟遥不等她回答,接着说:“如果不喜欢……那四只妖族还在天玄宗。你喜欢蛇雪的脸吗?就是蛇的走路方式特别,我担心你适应不了。不过也没关系,要是适应不了,再换一个就是。” 眼见他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猫妖连忙摇头,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时竟遥,你不要这样。”她机械的声音带着点哭腔,时竟遥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时竟遥浑身一僵。他缓缓抱住猫妖,就见猫妖抬起头来,用袖子给他擦脸上的血,说:“你变得好奇怪。我不喜欢你这样。” 他缓缓俯下身去,握住猫妖的手臂,轻轻问:“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我也不知道。”猫妖哀哀地看着他,木偶的玻璃眼不像她的金眼睛那样清澈透亮,却因为注入了同一个灵魂而闪闪发光。“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无所适从,无论是死而复生的自己,还是浑身鲜血的时竟遥,又或者他嘴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这样吧。”时竟遥想了想,亲亲她的额头。随后他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把已经被砍出了缺口的长剑。他让猫妖坐在床边,扬起一个笑,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我先去把那群妖族处理掉。等我回来的这段时间,遥遥可以好好想想,你想让我怎么做。” 说罢,他推开屋门。远处的哀嚎和血腥味顺着凛冽的风吹进屋里,弟子们互相厮杀着,整个天玄宗,看上去像是一片人间炼狱。 第118章 ??昼短四十八 时竟遥走后, 唐棠连忙在脑海中呼唤系统:【伶!伶?!你在吗?!出事了,出大事了!!!】 脑海中一片寂静,迟迟没有回应。 唐棠坐在床上, 面对着自己的木头手和木头身体, 想起不久前伶意味深长的那句话:【你太小看他了。】 完了。唐棠想, 伶说得对, 时竟遥太狠了,这回真的是当红颜祸水了。 紧接着,她又想,现在怎么办?能趁着时竟遥不在自杀吗?不,不行。她实在太震惊了,都能想出这种糟心法子, 不行, 这样会崩人设的,而且时竟遥肯定会把她再次复活的。 唐棠冷静下来,想到,她应该先去找秦流了解时竟遥做了什么,现在的天玄宗又是什么样子。 她环视四周,发现屋里全是血, 但桌椅还好好的放在原位, 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想来这些血要么是时竟遥的, 要么是时竟遥所杀的人的。 有几架木偶还在原地,主人没有命令, 它们便呆呆地立在墙角, 像是面壁思过似的。唐棠叫来一只木偶, 对木偶说:“秦流在哪里?去帮我找秦流过来, 就说……就说我想见她。” 木偶不为所动,仍然面对墙壁。 是了,唐棠恍然,之前驱使木偶是要靠时竟遥的灵力烙印的,时竟遥用灵力让木偶们记住她的声音,她才能驱使木偶。但她现在换了具壳子,也换了声音。想必时竟遥还没来得及做这些小事,她自然不能驱使它们。 现在怎么办?她既不知道秦流在哪里,也不敢独自出门,现在整个天玄宗都乱成一锅粥,怕就怕她这木头身体出门没几步就被人抓住杀了,死不要紧,时竟遥要再发疯就完蛋了。 唐棠又坐回了床边。她伸出手,看着自己充满木纹的手指,心里感觉荒唐极了。这就是时竟遥想要的复活吗? 比起复活,唐棠觉得,这更像是她的灵魂被困在了木头里。跟蛇雪操控她的时候有点像,好似跟外界隔着一层厚屏障,又好像带着厚厚的手套去拿东西时那种不适。 她没觉得这个木头身体是她的身体,恰恰相反,比起身体,它更像一尊容器,盛着她的灵魂,彼此之间界限分明。 ……如果她还想再死一次,就要让时竟遥自愿放手,否则,他只会不停地复活猫妖,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正想着,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唐棠抬头望去,惊喜道:“秦流!” 来人正是秦流。 但奇怪的,秦流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高兴地跟她打招呼,反而用陌生而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她没有掩饰,那目光的意思很直白:你真的是遥遥吗? 想必任何一个人,在知晓自己已死去的好友复活在一段木头上,第一反应都会是为此感到荒缪和陌生,如果高高兴兴地就接受了,反而奇怪。 猫妖也一时无措。 好半晌,秦流才慢慢迈步。她走到猫妖面前,缓缓拉起她的手,试探性地道:“……遥遥?” “啊……嗯。是我。” “我是亲眼看着你……时竟遥同我说他将你复活时,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猫妖动了动嘴唇,她原本想说如果这真的是一个玩笑就好了,但她知道这句话太伤人,于是只得苦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刚醒来时,我还以为我在做梦。秦流,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死之后,发生了什么?” 秦流复杂的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像是怜悯,又像是悲伤,事实上可能前者多些,因为面对这件事时她比时竟遥理智得多。 “你死之后,天玄宗就乱了。时竟遥没有完成掌门就任仪式,主峰峰主们借此攻击他,拥护时竟遥的弟子们自然不肯,他们拿出了清屏真人受主峰峰主们指使的证据……”那证据是时竟遥早就准备好的,准备等清屏真人对他动手之后,让弟子们拿出来,以防他受伤失去意识。但谁也没想到,在混乱中受伤甚至死去的人不是时竟遥,而是猫妖。 “于是,峰主们与弟子们分做了两派。拥护时竟遥的本就多是年轻弟子,底层弟子早就厌烦了天玄宗被几方势力掌握,修炼资源被峰主瓜分,而此次又是主峰峰主们先动的手,于是,有越来越多的弟子选择支持时竟遥,峰主们却看不清局势,居然想趁时竟遥处理你的尸体的时候,杀了时竟遥,一劳永逸。 这一举动自然引起了弟子们的不满,引线点火,一触即燃,但我没想到,第一个动手的人是……是时竟遥。他第一个杀的人,是天玄大殿的长岳峰峰主。” 秦流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觉得猫妖听不懂,也不需要听懂太多。 可不用她说,唐棠就能想象当时的场景。 时竟遥是弟子们的主心骨,也是风向标。他这一动手,必定立刻点燃了两派之间早已经积蓄已久的怒火,他这一动手,就如同某种应允,某种指示,某种号角,整个天玄宗,由此陷入了无休止的厮杀之中。 除非时竟遥喊停,或是两方有一边死光,否则这场厮杀不会停止……而时竟遥,刚刚他又出门去杀妖族了。 唐棠抓住秦流的手,说:“时竟遥……他出门去找妖族了!” “什么?”秦流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弄晕了。 唐棠快速地跟她讲清楚前因后果,说:“天玄宗弟子们互相厮杀,也只是天玄宗内部的事情,如果时竟遥这样轻巧便杀了那群妖族,就说不清楚了!” 秦流皱眉道:“宾客们在昨日就已经陆续离开了,但人太多,现在天玄宗也没有办法去管他们,妖族……我不确定他们是昨天走的还是今天走的,时竟遥让我过来守着你,别让人靠近这屋。” “如果时竟遥真的对妖族动手怎么办?我怕他当着宾客们的面就……” “没事。”秦流却很轻松地说,“整个天玄宗就他们四只妖,杀了便杀了,他们先对你下手,妖族应当也知道是他们无理,闹不起来。” 唐棠倒抽一口冷气。 秦流冷笑道:“这是他们罪有应得。”看那模样,就差拍手称快了。“这笔账,我们需得要找妖族算算清楚,时竟遥不会放过他们的。” 完了。唐棠脑海里嗡鸣一声,想,完了,剧情全完了…… 第119章 ??昼短四十九 “遥遥?”秦流见她兀自沉思, 又问,“你在想什么?” “……啊?啊,你问我啊。”唐棠连忙回神。但话一出口, 又默了默。“秦流, 你觉得……” 第102节 “你觉得, 我还是我吗?” 秦流哑了声。半晌, 她讪笑道:“遥遥,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你就是你啊。” 猫妖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即使换了一具躯壳,她的眼睛都已经变成了玻璃珠子,仍还是那样清澈而透亮,好似一瞬就能看清楚人心所想。 她像个沉默的孩子, 只是旁观, 却将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心中自然是有定数的。 秦流越说越无力:“其实往好处想,你是妖族,可以变成兽形也可以变成人形,你就当你又变幻了身形,不就好了吗?” “……”猫妖也迷茫起来, 她说, “我觉得这不是我的身体。它更像是……一个棺材。你有没有想过,复生需要什么代价?” 秦流只能讪笑。她何尝不知? 古往今来, 复生从来只是骗局。有人复活傀儡;有人复活野鬼;有人被复活,却性情大变, 复活后的人还算是原本的人吗?比起复生, 更像是一场骗局。哪有人能完好无损地从骗局之中脱身? “但是、但是, 遥遥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秦流说。 猫妖缓缓抬起手, 在秦流的注视下,握拳,松开,又握拳。紧接着,她伸手去抓桌子上的茶杯。随着她动作的变化,神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我好像知道代价是什么了。”猫妖说。“我的触觉……消失了。” 从她醒来时,她便觉得自己被套在一个厚厚的套子里,隔着套子触摸周围的一切,感知很弱。但现在,仅仅是这么一会儿,她的触觉已经从隐约能感受到,变成完全没有办法感受到了。 现在想起来,她醒来时,分明在下床的时候膝盖撞到了床脚,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痛,那个时候她还以为是因为木头身体本就没有痛觉,但如果不是没有,而是消失了呢? 痛觉消失了,然后是触觉,接下来…… 秦流猝然一惊。复活怎么可能没有代价?但她和时竟遥都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代价。 一个人被困在身体里,却没有痛觉、没有触觉、没有听觉嗅觉甚至没有视觉,那会是怎么样的场景?秦流只是想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陷入无边的黑暗中,没有任何感觉,只有思绪静静地流动,却不能表达,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眼不能视,甚至无法感知。 那样,就真的是被封死在棺材里了。 “……一定是木偶身体的原因!我就说了,木偶身体怎么能做人的身体呢?!”秦流忽然大声地道。她的声音急促,语气很重,比起说服猫妖更像是说服自己,她急急往外走了一步,“咱们可以让时竟遥给你换具身体!他既然能在木偶身上复活你一次,肯定还能再在别人身上复活你!” “走,遥遥,走!”她抓住猫妖的手,拉着她往外跑,“去找时竟遥,他肯定有办法!” 猫妖还不太能掌握自己的身体,被拉得踉跄了一下,才跟上秦流的脚步。 秦流急匆匆地带着她出了屋子,往山下走。 她们路过熟悉的小丛林,走过两边是树的小道,踏过天玄殿外的青石长阶。唐棠看到树下斜插/着断剑,石砖缝隙里有干涸的血迹,路上落满了没人打扫的树枝树叶,弟子们的破烂衣服上沾着血,脚步匆匆。 “天玄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修真界有那么多门派世家,就这样看着天玄宗弟子长老们厮杀殆尽?” 秦流匆匆地瞥过一眼,很快转开视线:“时竟遥关了护山大阵……除非他同意,没人能进来,也没人能出去。” 唐棠又是一瞬窒息。 时竟遥这是要彻底将天玄宗上下清理干净……这未尝不是好事,但本不必走到这个程度的。 秦流带着她一路下山,脚步停在在山腰处,妖族的居所外。 这里静悄悄的。 从院墙外听去,没有声音,屋门也大敞着,可没有血迹,院内整洁如新,不像是有人的样子,秦流奇道:“难道他们走了?那时竟遥岂不是扑了个空?” 她抓着猫妖的手就要往里走,两人正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小院,忽然,从门里传来一道嘶哑的嘶吼: “时竟遥!!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随即是时竟遥冷淡的声音:“挑衅我?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猫妖一惊,快步进了屋门,入目就是一片血光,只见屋里地上躺着两具僵硬了的狐狸尸体,毛发都已经失去光泽了;狼婉被绑在一旁的柱子上,嘴里塞着她自己的上衣衣摆,正呜呜地含糊叫着。 再往里看,时竟遥站在屋子中间,右手拎着断剑,左手掐着蛇雪的脖颈,把她提在空中。 蛇雪的蛇尾从破烂的裙子下伸出来——已经被时竟遥斩断了一节,断面整齐利落,还在往下淌着血。 两个人都浑身是血,猫妖惊呼一声:“时竟遥!” 时竟遥偏过头来。“遥遥?” 蛇雪被他掐着脖子,刚想说什么,时竟遥面不改色地收紧了手指,蛇雪满脸通红,痛苦地抓着他的手,时竟遥却头也不回一下。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让秦流看着你么?” 秦流连忙上前一步,快速把两人发现的事情与时竟遥说了一道,时竟遥还未听完,便面色大变。他转过头去,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蛇雪。 “时竟遥,你想……” 话音未落,时竟遥已经将蛇雪扔在地上,扔在两人面前。他问:“遥遥,喜欢这张脸么?给你换这个身体,好不好?” 唐棠倒吸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被时竟遥扔在地上的蛇雪便大吼道:“时竟遥!你坏了妖王大人的事还不够,你还想侮辱我?!你他妈的有本事就杀了我!” “哦,我没本事。”时竟遥随口说,上前一步,直接用脚踩住了她的头,把她摁在地上,不让她乱动,他嗤笑道,“怎么,你们那个废物妖王能有什么事?能让没本事的我给坏了好事?” 听他侮辱妖王,蛇雪大怒道:“时竟遥!你这婊/子养的,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可是她却在时竟遥沾满灰尘的靴子下动弹不得,大约因为她只能嘴上逞英雄,才骂得这样难听。 时竟遥说:“遥遥说你对人类熟悉,看来你对人类的骂句也很熟悉。” 蛇雪不说话了,恨恨地瞪着他。 时竟遥微笑,随即提起长剑,想要刺瞎她的眼睛。但紧接着,他想到什么,又放下剑,道:“你这身体我还有用。” 他将脚挪开,蹲下身,抓起蛇雪的头发,让她抬起头来,看着猫妖。 那是一双充满血色的眼睛。眼睛下,那块让猫妖印象深刻的青色蛇鳞依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时竟遥对猫妖道:“她害了你,再赔给你一条命,一个身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别怕。” 猫妖看看时竟遥,再看看蛇雪。 这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一旁被捆在柱子上的狼婉停止了呜咽,秦流伸手推了推她,让她接受。 就在这样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蛇雪突然痴痴地笑起来。她道:“小猫妖……不,王女,王女!” 她伸出一只手,抓着地,徒劳地伸向猫妖,那只手上涂着青色的寇丹,但已经破破烂烂,满是尘土和血迹了。她就用那样的手指扣着地,指甲上全是刮痕,说不清楚是挣扎还是愤恨。 时竟遥冷冷地提醒道:“她不是王女。” 蛇雪置若罔闻。“妖族等待妖王第二次转世已经十年了……王女!你十年前就该死了!你若不死,妖王如何转世?你若不死、你若不死……”她咯咯地笑起来,“总有一天,你要死的!” 静默。 长久的静默。唯有蛇雪疯狂的笑声回荡。 其实,无论猫妖要不要她的身体,她都是要死的。 半晌,猫妖伸出手,指了蛇雪一下,对时竟遥说:“……好。” 第120章 ??昼短五十 两只已死的狐狸尸体很快被处理掉了, 时竟遥把狼婉丢出了天玄宗,然后如同拎死狗一般拎着蛇雪回去,看在这个身体以后会住进猫妖的份上, 他勉强温柔了些, 吩咐人把她关在侧房里上药。 蛇雪被带下去的时候, 还在笑着。其实到后来, 已经说不清那是笑还是呜咽了,那声音汇成恐怖的河流,咆哮着流淌着,而岸上的人,没有被淹没的人却全然不在意。 时竟遥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她已经疯了。” 唐棠心说,是啊, 疯的人可不止她一个。 猫妖并不是不怨怪这些杀害她的凶手, 事实上,以猫妖淳朴的想法来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命还一命,也挺好的。只是……人要如何习惯把另一个人当做容器盛放自己的灵魂? 这已经和从木偶身上复生完全不同了。 但时竟遥很赞同这事。他觉得猫妖失去感知是因为木偶的身体与人不同——至少很可能是,现在谁都不知道答案, 他们总要试一试的。 猫妖则有别的担心。 这份担心很快成真了。 五天后, 在猫妖接连失去痛觉、触觉和听觉后,时竟遥将她换进了蛇雪的身体里。 本来唐棠还想着看一下他是这么做到操控灵魂的, 但时竟遥似乎因为担心她会不适,没有提前告知她, 猫妖只是一觉醒来, 本还想试一试今天木偶身体又有什么变化, 举起手后, 却发现眼前一片羊脂玉般的白。 这是一双十分纤细的手,指甲留得很长,涂着青色的寇丹……这是蛇雪的手。 这是蛇雪的身体。 唐棠猛地翻身坐起来,却一下不稳直接摔倒在地上,她勉强从地上翻过身来,看向自己的脚——已经变成了蛇尾的模样。怪不得她会坐不稳摔下床来。 一时间好奇占了上风,她有点好奇地摸上去,触手微凉,滑腻的鳞片覆盖其上,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带着特殊的美感。 她试着动了动,那感觉就像是两条腿拢在了一起,蛇尾尖无意识地一翘一翘的。她又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硬硬的,想来是那一片鳞。 她对蛇雪眼下的那一片鳞印象很深,它是青色的,却又在阳光下变幻着颜色,紫、粉、蓝和绿像是水珠般从上面一滑而过。 换了具身体……能联系上系统吗?唐棠在脑海中呼唤伶:【伶!你在吗?】 令唐棠惊喜的是,脑海中居然真的有了回应!只不过,不是伶的声音,而是系统机械的咔咔声。好歹是有了声音,唐棠再接再厉,连喊了好几声,又过了一会儿,脑海中才传来伶不甚清晰的声音,伴着系统的机械声:【唐棠!你……滋滋……咔……不要……错了……】 【什么?什么错了?】唐棠连忙追问。 【我们都……嘶嘶……这里不是……】 【什么?!你在说什么?伶,我听不清楚!】 再没了声音。 唐棠目瞪口呆。伶在说什么?不要、错了、我们都、这里不是。这几个词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她们搞错了什么吗? 正想着,忽然一人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他朝猫妖伸出手,指尖用灵力凝出一块水镜,让猫妖看清楚了自己的脸。 秦流曾经骂妖族们贼眉鼠眼,但其实那全是她的发泄之语。不说别的,蛇雪的样貌其实是很美丽的。 她是标准的温柔美人脸,鹅蛋脸,柳叶眉,唇有些厚,杏眼含秋光。都说相由心生,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她眼睛里精明的光和唇角的一丝皱纹,这张脸其实显得精明。 但换了个灵魂,精明便荡然无存,温柔也显得空荡荡,徒留一些白纸似的天真。 “喜欢吗?”时竟遥说。 猫妖注意到他用的是“喜欢”这个词。意思是,若不喜欢还能再换。 “……只是觉得奇怪。”猫妖说,“明明前些天,我还看到这张脸,现在,它就成为了我自己。” “不是它成为了你,是你成为你。”时竟遥将她扶起来坐在床边,猫妖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蛇尾巴,它一下一下地摆动,简直像是一只控制不住自己尾巴的小狗,“这只是你的另一个身体罢了,遥遥,别想太多。” ……时竟遥说得也太轻巧了。 唐棠看着他平静的眉眼,没有多说什么。会这么简单吗?操纵灵魂的代价……会这么简单吗? 第103节 她的预感是对的。 第二天,猫妖再次从梦境中惊醒过来时,天还没亮。 房间里照亮用的夜明珠似乎也被时竟遥收起来了,她奇怪道:“时竟遥?” 声音从床边传来,时竟遥正坐在床边:“怎么了?”伴着他的声音的,还有翻书声,他在看书。 “怎么把夜明珠收起来了?”她奇怪地问,“天还没亮,你看得清么?” 静默,长久的静默。 在死一般的静默里,猫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伸手摸向自己的眼睛——她分明睁着眼。 她哑然失声。 ……她再一次失去了五感之一。 在黑暗中,猫妖感觉到时竟遥的手附上了她的眼睛,他轻轻的合上她的眼睛,那一瞬间她荒唐地错觉时竟遥是在为一个死人合上眼。 他的手在抖,指尖发凉,又滑又腻。随即他稳住手。 失去视觉比失去其他五感痛苦得多,至少在这个时候对她来说是这样的。她看不到时竟遥的表情,他在做什么? 她只能猜测。 猜测时竟遥会不会有茫然失措的表情,又或者,他沉下了脸,就像是许多次对别人那样?他会不会想说什么?他开口了吗?他会不会张开嘴又闭上,讷讷不敢言? 当然,“不敢”这个词对于时竟遥来说太夸张了,至少唐棠还不知道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她伸出手,也轻轻盖在时竟遥的手上。 “时竟遥……”她本来想说,我是不是早该死去? 但这句话未免有些太伤人了。她只好换了一个问法:“这是惩罚吗?” 这是惩罚吗?这是对已死之人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惩罚吗?亡者本该魂归天地,葬入山川河海,她却拽着别人的脚往上爬。 时竟遥附在她眼睛上的手骤然一紧。大约是不小心,他的手指紧紧按在蛇雪眼下的那块鳞片上,按得她有点痛,但她没说话。 “……没有什么惩罚。没有。”时竟遥的声音沙哑。“遥遥,十年前我就与你说过,不要信这种东西。命数是自己定的。” 如果真有惩罚,为何不罚害死她的人?为何不罚固执地将她拖出死亡泥沼的自己?又为何惩善不惩恶? ……猫妖她分明什么都不知道。二十六年前,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丢弃在天玄宗,吃尽苦头;二十六年后,她同样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遭人暗害。 又笨又傻的小猫,既不知道自己为何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死,她是一张白纸,本该混混沌沌地过完自己的一生,这种性格本该是最普通的那种庸碌人,只晓得随波逐流,水流却总将她带至绝处。 “一定还有办法。”时竟遥说。 “什么办法?” 时竟遥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挲着,只是不语。 很快,唐棠知道他的另一个办法是什么了。 这天下午,他带来了另一个女修。……或者说,他带来了另一个女修的身体。 第121章 ??昼短五十一 唐棠正在跟脑海中的系统说话。换到这个身体里来之后, 她就可以联系上伶了——如果时断时续、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的对话能叫联系上的话。 系统和宿主是绑定的,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唐棠猜测, 这是灵魂的周转出了问题。打个比方, 穿书局为员工绑定系统就像往盛着水的杯子里倒油, 它们彼此泾渭分明, 却又相安无事地呆在同一个杯子里。 时竟遥为她更换身体的举动,就像是把这个杯子里的水和油倒入另一个杯子里,若新杯子比之前的小,时竟遥就会在这过程中,为她剥离一些非必要的杂质——油。 他把这些放不下的油单独存放,而蛇雪这个杯子, 大约因为是人身, 容量比木偶大些,于是在更换过程中,他又将原先剥离的油倒进去填充。 但灵魂是很复杂的东西,不像倒水倒油这么简单,问题就出在这里。 唐棠在脑海中对系统道:【伶姐姐,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没有回声, 唯有系统时断时续的咔擦声。 唐棠叹了口气, 道:【……那我只能自己做完做个任务了。】更换世界后,穿书局会统一回收她和系统的灵魂, 将她们投入下一个世界。她顿了顿,又喃喃自语道:【我好像知道该怎么脱离这个世界了。】 系统回应她的, 还是机械转动的咔擦声。唐棠长长地叹了口气。 黑暗中很难感知时间的流动, 唐棠摸索着扶着床柱站起来, 蛇尾对她来说实在是新奇的体验, 一时还不习惯,扶着柱子还可以走两步,放开手就根本站不稳。 她就这样一路扶着墙和柜子慢吞吞走到门前,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想跨过门往外,却被门槛挡住了步伐,唐棠一时还没有研究明白用蛇尾跨过门槛这种高难度动作,只能倚着门听外面的响动。 门外静悄悄的,唯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一片祥和安宁,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间屋子像是在人间地狱般的天玄宗隔出的世外桃源。 她就这样一直站到了下午,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这个时候能来这里的人,也没有别人了,她开口唤道:“时竟遥。” 时竟遥“嗯”了声。脚步声不停,也很杂乱,失去视觉之后听觉变得无比敏锐,唐棠侧耳,听出脚步声不止时竟遥一人。 “时竟遥……你带了客人来吗?” 稍顷,一声巨响代替了回答。 时竟遥抓着那人的头发,将她扔到猫妖面前。 她的手和膝盖都被捆住了,嘴里塞着衣服碎片,被时竟遥一路拉扯着没法说话,现在摔在地上,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 猫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即使她现在看不到东西,听也能听出来,时竟遥带回来的绝不是什么“客人”。 “遥遥。”他说,“过来些。站过来。” 猫妖抿着唇,双手紧紧地抓着门槛,不肯动。她觉得时竟遥已经疯了。 时竟遥走上来,握住她的手。他抓着她的手,让她去摸那个人的脸,问:“你知道这是谁吗?” 猫妖隐约摸到了一张柔美的脸。大眼睛,薄嘴唇,鼻子很挺,下巴尖尖。 “她是长岳峰的二长老。就是她唆使清屏真人来刺杀我。” 猫妖用力地扯回自己的手,时竟遥放开她,对她的表情视若无睹,又道:“喜欢这个脸么?” 这话着实有点惊悚了。猫妖说:“时竟遥……我不明白,你给我再换一具身体,又能有什么区别?等到这具身体又失去五感,你要再为我换一具身体吗?!一个、一个又一个……难道你就这样不断地为我更换身体吗?” 时竟遥道:“不可以么?如果你愿意,一天换一个也……” 猫妖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时竟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骤然无声。 猫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长久的静默。半晌后,时竟遥慢慢地走了上来,他俯下身环抱住她,将脑袋埋在她的肩膀上。“我很清楚。”他说。 猫妖哽了一下。的确,时竟遥是个聪明人,他不可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又会造成什么后果。他对长岳峰主动手的时候,难道他不知道这样会引发天玄宗的大屠杀吗?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天底下没有真正的善人,很多人都该死。”秦流是好人,但即使是秦流也为时竟遥莫须有的罪名遮掩过。时竟遥说,“但你是无辜的。你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笨猫。该死的是他们,不是你。” 猫妖犹豫了一会儿,她觉得时竟遥的语气怪怪的,但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分辨不出来,只能反抱住时竟遥:“时竟遥,我不喜欢这样。” 时竟遥说:“你想离开我吗?” 她不想。但也没有办法。于是她点了点头。 随着那一下颔首的动作,时竟遥沉默了。他犹不肯死心,道:“如果不这样,我就彻底失去你了。遥遥,我不想。我不愿意。” 猫妖便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时竟遥,世上总有许多不愿意。” 时竟遥不答这话。他说:“复生之术有许多种。灵魂特殊,或许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身体。” “时竟遥,你已经试过了。” “还有人族的没有试过。”时竟遥说,那语气甚至有一点像是恳求了——如果她能看到他的表情,或许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遥遥,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猫妖抿着唇。时竟遥再次说:“遥遥。她本就该死。” 终于,在时竟遥的注视下,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再一次妥协了。 因为长岳峰二长老的身体没有伤,时竟遥立刻就进行了这一次换魂。猫妖目不能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动手的。 时竟遥让她躺在床上,用手指在她的额头上绘了一个阵法,她只感觉眼皮沉沉,闭眼睡了过去,再醒来,屋中一片黑色。 这一次她没有动,而是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她睁着眼。 看到她醒来,坐在床边的时竟遥立刻道:“遥遥,你醒了?” “嗯。”猫妖平静道。她撑着床边坐起来,时竟遥紧张地扶着她,“你感觉怎么样?” 第二次失明比第一次从容。她没有再问时竟遥为什么收起夜明珠这种傻问题,而是平静地说:“时竟遥,我看不见了。” 时竟遥呆了一瞬,然后大脑才迟钝地理解了她的意思。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只觉得脑内嗡鸣一声,眼前模糊,有那么一瞬间时竟遥觉得自己也跟她一样失明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一个时辰,总之他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敢开口,似乎一动一开口就会打破了这无限短又无限长的静谧,让他们不得不面对事实。 时竟遥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把猫妖的手臂抓红了。他张了张嘴,一时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又过了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转移话题道:“……抱歉,抓疼你了吧?” 这话一出,时竟遥就知道不好了。 ——猫妖脸上露出了茫然和疑惑的表情。她迟疑道:“你……你抓着我?” 时竟遥只余苦笑。 猫妖也反应过来了:“……时竟遥,我也没有触觉和痛觉了。” “嗅觉呢?” 猫妖动了动鼻子,却闻不到屋里那股因为时竟遥批阅理事堂书卷而总是弥漫着的那股淡淡的墨香:“也没有了。……只有、只有听觉了。” 时竟遥说:“我知道了。” 猫妖听他那平静的语气,突然心生不妙预感,问:“你说什么?时竟遥……” 不等她说完,时竟遥伸出手,在她额头上再次绘出一个法阵。困倦如潮水般涌向她,借着最后一点清醒,她抓住时竟遥,道:“时竟遥!你答应我,只试最后一次的——” 时竟遥沉默地挣脱开她的手,任由她被拖入黑暗的潮水之中。如果她还看得见,或许能看到时竟遥如同燃烧着火焰一般的眼睛。他答应猫妖只试这最后一次,但他的眼睛,却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 猫妖再次睁眼时,感觉眼旁有久违的光。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只见窗外有一线微凉的光,天明了。 她看得见了! 猫妖惊喜地转过头,又看到时竟遥正坐在床边,她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见过时竟遥的脸了,惊喜地张开嘴,想要告诉他这个喜讯:“……” 奇怪,怎么没有声音? 猫妖又张开嘴:“……” 第104节 还是没有声音。 她摸了摸喉咙,难道这次损坏的是声音?这时时竟遥握住她的手臂,她转头去,就见时竟遥嘴唇一张一合:“……” 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原来这一次,她失去的是听觉。 她抓住时竟遥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听觉”两个字。 时竟遥张开的嘴一下顿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猫妖,那模样有些滑稽,她却笑不出来。 这一次猫妖保留了视觉,她看清楚了。时竟遥拉起袖子,在手臂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还在往下淌血,他伸手沾了血,然后用另一只手按住猫妖的手,无视了她的挣扎,再次在她额头上画下一个阵法。 “……”她想骂他,却因为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而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想说,时竟遥,你疯了! 她又想推开他的手,可是时竟遥根本不为所动,当他下定决心要制服猫妖的时候,力气大得吓人,猫妖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力气,只用一只手就能按住自己。 她只能看到时竟遥张着嘴,一字一句地说了什么,唇却是颤抖的。他脸色苍白,眼睛通红,看起来简直像是入了魔。 再一次从另一个身体里醒来,猫妖做得第一件事就是直接翻身,连滚带爬地滚下了床。 在慌乱和天旋地转中她什么都没有看清,撞上一旁的桌子然后才停了下来。她伏在地上,睁开眼,看到自己的手,一双纤细雪白的手撑在地上——她能看到了。 随即她望向自己撞到桌子的腿,雪白的肌肤吹了风,立刻变青了,可她自己却没有感觉。 听觉、视觉……这一次,她又缺了触觉和痛觉。 “我……” 她抬起头,时竟遥站在床边,他看起来比她还要还要惊讶,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了几刻钟,终于时竟遥反应过来,大步走上去,单膝跪在她身边,想要扶起她。 猫妖抬手——啪!狠狠地给了时竟遥一巴掌! “时竟遥!你疯了!”她大骂道。与此同时,她看到床旁边的柱子上绑着七八个女修,个个都被塞着嘴,猫妖又是生气又是害怕,“你还想给我换几个身体?!是不是要这样一直换下去?!” 她喘着粗气,又气又伤心,那种没来由的伤心直接击垮了她,却忽然肩头一沉,时竟遥跪不稳,直接倒在了她的怀里。 猫妖抓住他的身体,这才发现时竟遥手臂上的血都已经染红了一整片袖子,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在她怀里奄奄一息地半合着眼。他失血过多,已经很虚弱了。 时竟遥喘了口气,虚弱地说:“遥遥,别生气,别害怕……不会再有新身体了。我试过了,她们……都不行。” 猫妖无措道:“时竟遥……” 时竟遥忽然在她怀里挣扎起来,竭尽全力伸出手,点在她的额头上,一边画着什么,一边说:“她们都不行……但我、我的身体可以试一试。别害怕,我把你……换进我的身体里……” “我死了……无论成不成功,我们就都结束了……” 猫妖一呆,眼泪立刻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她觉得时竟遥疯了,她也要被时竟遥逼疯了。她忍无可忍地尖叫道:“时竟遥!!!” 时竟遥却很平静。在最后的一刻,他似乎又恢复了身为天玄宗掌门的平静和淡定:“嗯,怎么了?” 猫妖伸出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时竟遥,算我求你了,你不会成功的……停下!你停下啊!” 时竟遥平静地画完了最后一笔。在这已知的生命的最后,他俯下身,抱住猫妖,如往常他们每一次亲昵一样将下巴搭在猫妖的肩膀上,轻轻侧过头,亲了亲她的耳垂。 “睡一觉吧。”时竟遥笑着说,“今天的阳光很好,遥遥,等你醒来就能看到了。” 于是她再一次沉入属于死亡的黑暗之中。只是这一次,时竟遥抱着她,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 她是被一阵声音吵醒的。 “……失败……为什么……” 猫妖睁开了眼。她侧过头,时竟遥跪在她身旁,近乎疯狂地喃喃自语:“失败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会失败!!” “……”她还保留着视觉和听觉。猫妖侧过头去,说:“你失败了 ,时竟遥。你还活着。” 时竟遥侧过头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还活着。……我不如死了。” 他再次俯下身,手指尖沾着血,哆哆嗦嗦地要在猫妖的额头上把转移魂魄的法阵画一遍,但这次猫妖抓住了他的手,轻而易举的制止了他颤抖的动作。 “你失败了。”她再次重复道。“时竟遥,我本就死了,我该死了,这就是天意。” “什么天意……狗屁的天意!!!”时竟遥大怒道,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这样暴怒骂人的模样,“世界上没有这种天意东西,我不信天意!” 猫妖平静地看着他。 时竟遥向前膝行了两步,停在猫妖的身前。突然,他跪下来,抱起猫妖,有滚烫的眼泪落在猫妖的脸上。 “我还可以再试一次,遥遥,我还可以再试一次……我还可以、还可以……” “……鸟。”猫妖突然说。 “什么?”时竟遥问,他脑海中还是混乱的,崩溃的神智也影响了他的思维,反应很迟钝。 “鸟。”猫妖又说,她做了一个侧耳倾听的动作,直到这个时候时竟遥才发现她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白霾,不知道是不是频繁更换身体的副作用,她失去五感的时间越来越快,现在,只是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她就失去了视觉。“你听到了吗?时竟遥。一只鸟……它要飞走了。” 于是时竟遥抬起头,他声音往外望去,只见窗边一只麻雀停在枝头,大约是被屋里的动静吸引来,它小小的脑袋好奇地往窗里张望,张开小巧的喙,发出一声声细声细气的婉转嘤鸣。 “啾啾——” 时竟遥突然就清醒了。 他又去看猫妖,突然发现她居然笑起来,表情变得很生动——自从时竟遥开始为她更换身体之后,那一具具属于他人的身体好像也框住了她,她再没有这样生动的表情,好似整个人变成了时竟遥的木偶傀儡,麻木而冰冷。 他突然就软下心:“嗯,我听到了。” “它要飞走了……它飞走了吗?”她忽然睁大了看不见的眼睛,“时竟遥,我听不到它的声音了。你听到了吗?它飞走了吗?” 一声声啼叫响在时竟遥的耳边。 不是鸟飞走了,是她再次失去了听觉。自此,五感尽失。 即使知道猫妖看不到,听不到,时竟遥仍旧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最后一次抚了抚猫妖的脸颊,轻声说:“……是啊,它该飞走了。” 一点血红的灵力自他指尖流淌而出,悄无声息地穿透了猫妖的心脏。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琉璃瓶,指尖灵力转动,散发着淡淡光芒的灵魂就顺着灵力流入琉璃瓶里。 窗外树梢,枝头的麻雀最后看了一眼屋里这个泪流满面的男人,扇着翅膀飞走了。 远方一缕晨光方才破晓,云开雾散,洒在天玄宗山门前的青石板砖上。 在远方,仍然有不止息的魂灵在跋涉,行过三千三百里的歧路,在群山环绕的药王谷,青衣的师尊缓缓睁开眼,掀起幂蓠上的白纱。 她睁开眼,对上另一个少年惊艳的眼。 系统机械的声音响起:【您的攻略对象云中任距离您二十米。】 故事由此而终,由此而始。 第122章 ??逐月一 窃窃私语响在床边。 “师尊什么时候能醒?” “还早。”说这话的人是时竟遥, 他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借着身份堂而皇之的占据了这最好的位置,慢悠悠道, “这可是十年时光, 哪怕梦中流速比现实快, 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醒过来的。” 云中任看他那隐隐炫耀, 捅自己心窝子的模样,只觉得一阵牙酸。又想起自己最初做药王谷谷主的那段时间,他疯狂地想要复活唐棠,时竟遥曾三番四次地警告他。后来,警告无果,时竟遥也就随他去了——反正那与他无关, 世上多得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时竟遥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 云中任一开始以为他不懂。现在,在他们互相坦白与唐棠有关的经历之后,云中任才知道,时竟遥不是不明白,恰恰相反,他是太明白了。 “谁说得准?”云中任道, “沈流云也有十年, 当初师尊却只睡了一天。” 沈流云抱着剑,靠在床柱上, 低头看着帷幔下唐棠熟睡的面庞。之前别人说什么,他都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 但时间长短这件事大约是有些事关尊严的, 他头也不抬地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那是心魔幻境。”心魔幻境, 只会将主人拖入最可怖的梦境之中, 不断重复那一幕,并没有完整的时间线,更像是一个片段。而且当初沈流云清醒得很快,只是唐棠恰好身体虚弱,灵魂又契合,就被拉了进去。 这事牧行之也知道。沈流云抬头望去,见牧行之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什么东西,似乎是一个玉佩模样,他垂着眼看着手里的东西,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桌子上交叠放着两把长剑,破邪和青鸟。 他的对面坐着秦流,秦流也无意识地搅弄着自己袖子上的飘带,两个人呆呆对坐,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流云收回视线,重新把目光放在唐棠的脸上。 按照时竟遥的说法,这本该是又一个平静的夜晚,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别看云中任对时竟遥念叨,其实他们都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地,平静地守过一个又一个日夜。 然而,在寂静的夜色之中,白发女孩的眼睫忽然动了动。 室内的呼吸声一静。错觉?不,不对,这不是错觉。 ……唐棠她要醒了。 这所有人的注视下,唐棠迷蒙地睁了开眼。 “——你醒了。” 【——你醒了。】 刚睡醒的脑海还有点混沌,她还没来得及辨认自己窗前这几个凑着脑袋的人是谁,忽然,一个冰冷的男声在她的脑海里响起,直接让她清醒了过来。 【穿书局龙傲天小说白月光分部027号员工,完整编号0810027,灵魂确认无误。唐棠,你好。】 唐棠疑惑地问:【你是谁?】 【我的编号是0000001,你可以直接叫我零一。另外,你应该跟着伶见过我,我叫景颂。】男人的语速很快,似乎只是例行介绍,但说到后半句有关伶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音。事实上,这后半句并不是例行公事,而是私事。【从现在开始,我将接管0000015号在你身上代替系统行使的一切权利和义务。】 0000015号,是伶。 按照穿书局对于编号的划分,前两个数字是分频,接下来两个是分部,最后三个数字是个人编号,在快穿局,只有编号,没有姓名。景颂和伶的前四位数字都是0,代表他们没有分频分部的划分,而是服务于总局,在这种情况下,后面的数字直接代表着他们在总局的职位。 唐棠只是普通员工,拥有完整的编号,027自然并没有职位的意思,单纯是她的个人编号,她是白月光分部第二十七位入职员工。 还没等男人说完,唐棠翻身坐起来,动作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027?按照员工手册,这个时候你应当保持原样,静观其变。027,我必须要警告你的是,这里并不是任务世界,请你……】 她环顾四周,将屋内的几人与脑海中的记忆一一对上了号。沈流云、云中任、牧行之、时竟遥和秦流。 几人皆是一脸惊讶,下意识想走上前来,却被唐棠审视的眼神盯得动弹不得。 然后她皱起眉:“刚刚是谁在说话?” 她脑海中的景颂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消了声。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见到唐棠醒来的惊喜被她这没头没尾的话冲散了。 唐棠想了想,又道:“不对,是有人在我的脑海中说话。” 第105节 “——油。”时竟遥立刻反应过来了。“油,是油!三十年了,我每天都在想……”他猛地俯身,一只手抓住唐棠的肩膀,咬破另一只手的指尖,血立刻涌了出来,他急切地将手点在唐棠的额头上,画了一个熟稔于心的阵法,“我一直在想,为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秦流从他们后面挤上来,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疑惑,“油?什么油?” “……水和油。”时竟遥说。他的手很稳,但语气中却有些隐约的颤抖,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的错觉。唐棠也看着他,没有乱动,乖乖地任由他摆弄。“三十年前,我从猫妖的身体里抽出了她的灵魂,奇怪的是,她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两个灵魂,就如同一碗水和油,泾渭分明,却又安然处在一个碗里。” “我以为那是王女转世后分裂的灵魂的一部分,她们看起来像是一个人,遥遥也从没有与我说过她的身体有什么问题……我以为她们是一个人。” 却原来,她的身体里,一直有两个灵魂。 说话间,时竟遥落下最后一笔。血色灵力从唐棠额间猛地腾起。“……滚出来!”他冷冷道。 一个身影被从唐棠的身体中剥离开。 那个身影仿佛只是一个淡白影子,颜色很淡,像是沐浴在阳光中,又像是黑衣里散发着银光的灵魂,他身形高大,穿着一身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黑色西服,似乎因为突然被拽出来,他的衣衫略显狼狈,一张工牌从他上衣口袋里露出一角,隐约写着数字“015”。 待他站稳,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辩解也不是躲藏,而是平静地抚平衣衫上的皱褶,将露出一角的工牌塞进口袋里。 “你是谁?!” 景颂平静道:“027……唐棠,你忘掉的东西太多了。你不该答应伶带着她一起逃到这个世界。” 唐棠皱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 “看来你是真的忘了。”景颂说。他看向时竟遥几人,皱眉道:“即使是穿书局,都不敢这样操纵灵魂,牧行之,你胆子很大。……不过,也可以理解,无知者无畏。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样操纵灵魂,记忆会混乱的。”他走近一步,想靠近唐棠,时竟遥立刻站起来,挡在他们之间。 “阁下怕是记错了人。”时竟遥站起身,警惕地道,“叫牧行之的人,在你的身后。” 景颂环顾四周,发现沈流云和牧行之将剑持在掌中,两人一前一后地围住他,身体微微压低,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动作。 失去记忆,确实麻烦。即使其为唐棠恢复记忆,现在这情况也不能完成任务了。不如…… 景颂停在原处,他思考了一会儿,说:“027,你的任务失败了。”顿了顿,又补充,“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也是任务的话。” 景颂忽然伸出一只手,数据的洪流在他指尖流动,涌动着令人见之胆寒的寒芒,他只是在空中轻轻一划,无形的空间在他手中就像被裁开的白纸。 他淡淡地解释——虽然比起解释,那更像行使权利前必要的通知:“既然任务已经失败,我会利用穿书局的力量,重置世界线,让你重新开始。” 在时空的力量下,时竟遥几人都动弹不得,好似时间一同被他暂停。就在他即将划破空间时,他上衣口袋里的工牌忽然疯狂颤抖起来。 他停住了动作。 “伶?” “景颂!”伶的声音从工牌里面传来,“你别轻举妄动,这件事由我而起,我亲自处理!” “……”景颂那冷淡的,似乎永远无动于衷的眉眼覆上一层阴霾,他换了个称呼,“015,你无权命令我。亲自处理?你擅离职守,怂恿部门员工一同逃跑,现在是穿书局的嫌疑犯。如果我没记错,你现在应当在我的办公室等待判决。我不知道你能怎么‘亲自’处理这件事。” 工牌那边,半晌没有回音。景颂闭了闭眼,换了个温和些的语气。“怜,我知道你想离开我,但我……” 话未说完,工牌忽然散发出银白的微光,那光芒越来越亮,继而点亮了整间屋子,光芒太盛,就像个小太阳,屋里的人不得不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屋中凭空多出一人。那人手里捏着工牌,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西装裙,她随手一撩直长的黑发,将一张纸拍在景颂的胸前:“喏!002的通行证,她允许我来亲自处理这件事。” 景颂毫无防备,被那一张纸拍得后退一步,等他反应过来,拿起那张纸时,伶已经越过时竟遥等人,给了床上的唐棠一个大大的拥抱:“棠棠!好久不见。” 唐棠茫然:“……你是?” “啊,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的记忆混乱了。”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伸出手,指尖流动着与景颂如出一辙的数据微光。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唐棠的额头,说,“喏——这样就可以了。” 唐棠只觉得脑袋猛地一沉,许多记忆涌入脑海,她不由呻/吟一声,捂住了头。 曾经属于自己的记忆并不难接受。唐棠的脑海中,那些记忆如同碎片般涌现。 她在进行自己的最后一个任务时,伶因为不堪忍受上司景颂的疯狂追求,请求唐棠带着自己进入任务,两人一同离开穿书局。 唐棠答应了,她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任务。可谁能想到,在任务中,时竟遥反复操控她的魂魄,最终使得怜的灵魂与她分离,在猫妖死后,时竟遥抓住了伶的灵魂,他以为那是唐棠身上属于王女的那部分,于是干脆分离开来,随身携带,希望唐棠的下一世能不被妖族牵连,安稳地过寻常生活。 唐棠缓缓睁开眼,记忆回笼。 她看着这一屋子的人,穿书局的boss,还有伶,以及另外五个完全茫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人。 唐棠:…… 啊这…… 伶狠狠抱住她:“你想起来了!” 是啊。唐棠心说,但还不如没想起来。 伶又道:“你肯定很疑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别急,我慢慢说。” 第123章 ??逐月二 一切都得从许久之前那一天说起。 那一天, 唐棠刚刚结束一个穿书局的任务,正准备开启下一个任务时,伶推开白月光部办公室的大门, 在与其他同事们打过招呼之后, 她喊住了唐棠:“棠棠。”她招了招手, “这次来, 是有件事想拜托你——这事……不太好说。当然,你可以拒绝。” 唐棠说:“先说来听听。”她还没见过伶这般模样,虽然看起来她仍如往常一样平静,但唐棠看得她眼里的焦急。 两人一起走到无人处,伶深呼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道:“棠棠, 你的任务快完成了对不对?” “嗯。”唐棠说, “最初我上任的时候,系统就告知我,等任务完成后,会直接将我送回我原来的世界。伶姐姐,到时候没法与你告别了。” 伶踌躇了一下。 “到底有什么事?”唐棠奇道,“伶姐姐, 你尽管说就是。要是能做到, 我肯定不推脱。”她在穿书局这么多年,伶对她来说, 就像是姐姐一样。 “这事有点大。” “有多大?015都做不到的大事么?” “与那个无关。”伶轻声道,“……棠棠, 能不能让我代替你的系统跟你一起进入任务?任务完成后, 我就可以跟你一起回到你的世界, 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穿书局。” 她一边说, 一边仔细地分辨着唐棠的表情。如果唐棠表露出哪怕一丝畏惧或害怕,她就会立刻出声否认自己的请求,不叫唐棠难做。 但唐棠只是惊讶:“啊?!……什么意思?伶,你的意思是想,你想离开穿书局?那为什么不直接辞职?” 从编号就可以看出来,以伶的职位很微妙。她有权利,但并不多,也没有涉及穿书局的核心,唐棠多少知道一些,这也是伶许多年来周旋平衡的结果。辞职虽然麻烦,但如果她坚持,也不会被过多为难,只是手续和流程麻烦些罢了。 伶说:“……还不是那个人。他不同意。” 没说名字,但她们都知道是谁。也只有他,能拒绝且会拒绝伶的辞职申请。 这其中肯定有许多秘密,伶本来还担心唐棠会追问,但这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她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说:“好。” 没有想到这么顺利,伶一呆:“……好?” “意思是行。”唐棠点头说,面上的表情就像只是在决定今天中午吃什么似的,“只是,你打算怎么办?你要代替系统,怎么获取系统的权限?还有,你可是穿书局的重要人物,就这样消失,不会被追查么?” “这个不用担心。”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眼睛里闪着微光,“002答应会帮我的。” 002,穿书局的二把手。在此之前,唐棠还没见过她——但在伶离开后,当天下午,白月光部便突然接到通知,停止一切还未开始的任务,将系统统一检修。于是唐棠见到了这位来视察的二把手。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温柔且有书香气息的女人,唐棠记得她将黑发在脑后盘成一个低垂的髻,鼻梁上架着金边的眼睛,化着淡妆。 如果不是她胸前的工牌上那一串简直能闪瞎人眼的0,任谁也想不到传说中的二把手会是这个样子——毕竟在人们的想象里,高位之人总是干练且霸道。 在寻访后的抽调环节,不出意外地抽中了唐棠。 002带着唐棠走到无人的屋子,先是例行问了些诸如对工作环境是否满意之类的问题,而后一转话锋,道:“我经常从伶的口中听到你的名字,唐棠。” “我进入穿书局之后,她一直对我多加照顾,她就像我的姐姐一样。”唐棠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也没有说客套话,开门见山。 002又问:“你知道她为什么想离开穿书局么?” 唐棠摇头,继而她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补充道:“若我开车送顺路之人,绝不会在意她为什么离开家。”她并不想知道太多。一个只想回家的人不该问太多。 002笑了。她涂着橘色的口红,温柔知性,口红上有淡淡的金粉,微笑起来的模样非常美丽:“那你一定疑惑我为什么会帮她。” 嘴上不问是一码事,心里怎么想却又是另一码事。说不疑惑是不可能的。002是001的下属,她为什么要帮伶去反抗自己的上司?……难道这是党争的苗头?唐棠越想,表情便愈是凝重。 002笑道:“看你这表情……好了,别想太多。景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是个有能力有手腕的人,我对他是绝对忠诚的。只是这事,他实在做得过分。” “景先生曾经要求伶随行——无论是出差视察还是办公居家,他都要求她跟着自己,学习自己。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景先生是看重伶,想要她做自己的接班人。后来,一次书中世界出差之后,不知为何,伶突然申请了调令,离开了景先生身边。再后来,也就是上个月……”说到这里,002停了停。“校园言情部的某个世界崩坏,景先生提出要亲自查看,伶作为曾经的员工,也随行。他们去了半个月,回来时,景先生向伶求婚了。” “听起来这是好事?”唐棠不太确定地说。 “相爱的人喜结连理当然是好事。”002说。她很短促地笑了一下,充满讥讽,“当然,如果一方没有强迫另一方就更好了。” 唐棠一怔,继而脑海里“嗡”地一声,她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唐棠曾经听说过伶的上司在追求她这件事,但她没有想到,所谓“追求”,真相居然是…… 002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激动,先坐下再说。 唐棠坐下来,却觉得自己还是冷静不下来,“这种事情……” 002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么?那天我去找景先生商议事情,发现他把伶堵在墙角……。于是我推门进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打断了他们,让伶离开。” 唐棠看向她。这个看起来知书达礼的女人又笑起来,唇边的金粉闪着温柔的光。“景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对他绝对忠诚。”她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事实上,穿书局的“知遇之恩”非比寻常,因为这里的员工每个都是死去的亡灵,所谓知遇之恩,等同救命之恩。 “穿书局也对景先生绝对忠诚。唐棠,你能明白么?我只能为她再推一次门。别的,我做不了。” 唐棠沉默半晌,点头。 “那好。”002微笑道,“如果你决定好了,今晚来总部大楼823,我会在那里为你更换系统。” 说罢,她提起手包,站起身,准备离开。 唐棠也跟着起身,她望着002的背影,虽然002说自己只能做这些,但要她们做的这件事并不容易,而且很需要勇气。唐棠是不知者无畏,那002又是为什么?方才002说,唐棠一定疑惑自己为什么要帮伶,但她说了这么一大堆,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零二小姐!”唐棠忍不住出声喊住了她,“您还没有回答问题呢。” “嗯?”002已经走到门前。她一只手扶着门把,转过脸来。“什么问题?” “就是,您为什么要帮伶?” 002笑了笑。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橘色的金粉口红随着她说话的动作闪着光。“——你我都是女人,你问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 …… “然后呢?接着说,唐棠。”伶说。 唐棠陷入回忆的思绪被拉回了现世。她环顾四周,对面的景颂的脸已经阴沉得可以滴出水了。 唐棠接着道:“然后,那天晚上,我跟伶去了002所说的地方。她帮我取出了原本的系统,将伶换了进去。” “问题就在这里。”伶说,“唐棠,你记不记得当时是第几个任务?” 唐棠摇头:“我做过的任务太多,一个世界一个世界的,时间太长,谁还记得?通常新任务开始时,系统例行汇报的基础数据中,就会有任务数量的提示。不过,系统跟我说过,只要任务数量达标了,就会直接把我传送至现世,所以第几个任务都不重要,我没有记过。呃,现世——” 说到这里,唐棠也愣住了。她不可置信地说:“难道……” 第106节 伶点头:“就是你想得那样。” 伶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个世界并不是任务世界,而是……唐棠原本的世界。而且,时竟遥他们,也不是她的任务对象。她们只是接手了错误的剧本,以为他们是任务对象。 唐棠脸上尽是茫然。阴差阳错,最是荒唐。她不由得沉默了几息,但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的世界不是现世吗?现代……” “唐棠。”伶握住了她的手。她坐在她身侧的床上,说,“你再仔细想一想。关于你的生活,你的父母亲人,你的好友,你在哪个学校上学,在哪个公司工作?这些细节,你能想起来吗?还有,你一直说自己是白化病患者,你真的是吗?” 唐棠尽力回想,记忆却一片空白。她只知道自己名叫唐棠,生活在现代世界。但其他细节……她一个也想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一个人若是在世界上生活过,她的记忆应当是由很多细节构成的。她会记得读书时的一次争吵,会记得卷子上的勾画,会记得马路上飞扬的尘土,记得下午时从树叶间落到地面的光斑。 伶道:“现代,到底是你第一个任务,还是你自己的世界?我回去后查过了,你的第一个任务是现代世界,因为与你自己身处的世界并不一样,为了让你熟悉现代不至于露馅,穿书局特地安排你的任务从幼儿开始。” “我…….”唐棠捂着额头,“我都不记得了……”之前在药王谷的时候,唐棠就发现自己对于任务的记忆是混乱的,但那时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记忆混乱是正常的。”伶说,“为了更好进入书中世界,员工们本身的记忆会被储存在穿书局,等到能离开那天,001……就是景颂。他会亲自将员工们的记忆归还,并送你们进入自己的世界。”这是穿书局为了感谢员工们的辛苦付出而举办的仪式,但就那么恰好,唐棠并不知道这件事,她错过了自己的记忆。 她没有关于自己的世界的回忆,第一个任务世界又是从幼儿开始,于是她错把那个世界当做了自己的世界。 当初伶找到唐棠的时候,唐棠正在查询自己的任务记录,看看自己还有多少任务就可以离开,本来在这个时候,系统就会通知她已经完成了所有任务,可以去找001取回自己的记忆,送自己回家了。 但伶的出现打断了她,再后来,唐棠就再没有打开过系统,直到系统被换掉。 伶接手了她的系统,但她只是“伪系统”,自然不敢去接触穿书局的员工,只是接了系统自动分配的任务,带着唐棠开始了她的任务——而实际上,系统按照程序,自动为她打开了回家的路。 她们落在了唐棠原本的世界,却以为自己来到了任务世界。 唐棠还是觉得不对:“可是我死了那么多次。如果这不是任务世界,为什么我可以不断转世到其他人身上?” 伶扭过头去,看向了景颂。 景颂正站在一旁,脸色阴沉,整个人身形笔直如松柏。见伶望过来,他下意识搓了搓手指,看起来似乎很想抽根烟,但最后忍住了。 “……那你就要问牧行之了。” “又关牧行之什么事?”唐棠问,她顺着景颂的视线看过去,屋里,牧行之持剑站在最远处,他面无表情,唐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牧行之看向自己的时候,她偏了偏头,没敢去看牧行之的眼睛。 “牧行之么,穿书局的老熟人了。你以为他是怎么分离自己的灵魂的?还不是穿书局帮他。”景颂冷冷地道,“但你看错人了,不是屋里这几个牧行之,他们还没这个能耐。” “那是……” “——是妖王牧行之。”景颂轻描淡写间抛下令人惊讶的事实。“屋里这几个……除了那个女人。其他都是他分离灵魂造出的分/身。” 一句话,震住了屋里所有人。 半晌后,还是时竟遥先开口,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分/身?我是独立的人。即使真如你说这样,那也要看他的分/身认不认他自己。” 景颂闭了闭眼,仿佛很不耐烦一样,他终于还是从裤袋里抽出一根烟,本来想点燃,但看了伶一眼——伶偏过头去,回避着他。 他自嘲地笑笑,最后还是没有点燃,只是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认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很显然他想说点别的,但最后没忍住瞥了伶一眼,嘴里的句子便换了一句:“你当然可以不认。” 说到这里,他将咬着的烟取出来,夹在指尖。少了烟卷的阻挡,他所念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意思是,你也可以不认唐棠。” 屋内几人面色铁青,还想再说什么,景颂摆了摆手,做了一个“停”的姿势。“我无意与你们多说。要我说,最好还是倒转时间线,洗掉你们的记忆,让一切从头开始……” “景颂。”伶说。 “……好吧。”于是景颂又捻起那根烟。“让我们回到方才的问题。你问,为何自己没有死,而是接连转世,对不对?我可以给你这个答案。” 唐棠不由得屏气凝神,专注地看着他。 “因为这些事都已经发生过一次。”景颂平静地道。“这个世界,已经被倒转过一次。你穿越的这些身体,都是你的转世。都是最初王女唐棠的转世。在最初的时间线里,你一次又一次地转世,牧行之追随着你的转世。但很可惜,每一世,你们都不得善终。” “你死后……你的第四世转世唐家大小姐唐棠死后,牧行之将时间线归零,他将你送进了穿书局,按照我和他的约定,等你在穿书局完成所有任务之后,我会将你的记忆还给你,你回到这个世界后,归零的世界重启,你可以依靠记忆来改变你和牧行之的结局。” “……但我没有记忆。”唐棠说。 “是,所以你按照原定的结局往下走,你以为那是任务。是牧行之在救你,他无法干涉你,只能在你死后,把你一次又一次地送入下一个轮回的身体里。” “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如果他能来找我,同我说清楚,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我不知道。或许是出了什么事——在很久之前穿书局就失去了他的消息。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他死了。” 唐棠又问:“那我见过他吗?” “你见过他的。” 唐棠见过他的。在药王谷给她送酒的大妖,在天玄宗给她留下一枝花的师兄,在更多的地方,牧行之用各种各样的身份来见她。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无法光明正大地来见唐棠,于是分裂灵魂造出了分/身,让他们代替自己照顾唐棠。 但他又借着各种机会来见他,在分/身们不知道的时候——唐棠忽然想起,在天玄宗,那个奇怪的牧师兄来见他的那一晚,唐棠打开门后,他一句话是:“时竟遥睡了么?”紧接着,他说,“他睡了,我才能来见你。”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了,但当时的唐棠并不明白。 景颂看着唐棠若有所思的模样,问:“还有什么问题么?看在这回是伶连累你的份上,有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 “……没有了。”唐棠说。她喃喃道,“我已经知道了……但现在我最想知道的事情,你无法回答我。” ——牧行之的下落。毫无疑问,唐棠现在最想知道的一定是这个。但景颂也无法回答她。 这时,一道嘶哑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我还有。” 等看清楚了出声的人是谁之后,唐棠惊讶道:“云中任?你……” “师尊。我还有问题。”云中任说。 他脚步不停,拨开其他人,径直走到唐棠面前。昔年流光仙尊眼中的小孩已经长得很高了,唐棠坐在床上,必须要仰头才能看着他的脸。 不知是否因为逆光,那张脸被隐匿在黑暗中,云中任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睛里却闪动着疯狂的光,任何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发疯的前兆。 “你有什么问题?” “师尊。……我就只是您的任务么?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您的任务吗?” “……”唐棠没有开口。 “等等!我能解释!”伶见势不妙,连忙道,“其实都是因为……” “伶。”唐棠唤住了她。“我自己说吧。”如果这种事都要别人来帮自己解释,那也太没担当了些。唐棠环顾四周,看到其他三人的脸色也晦暗不明。“伶——让秦流带你们出去吧。我想自己跟他们谈谈。” 伶看了她一眼,发现唐棠的表情很认真。“好吧……”她说,把手上的工牌塞到唐棠的手里,“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秦流小心翼翼地带着伶和景颂离开,她关上门,轻轻地一声。 “哒——” 短暂又轻巧的一声好像触动了什么机关,唐棠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云中任便猛地俯下身,抱住唐棠,带着她一下摔到后面的大床上。 “云中任,你……” 云中任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徒弟将师尊压在床上,他终于做了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他狠狠咬住唐棠的耳垂,在唐棠的呼痛声中含糊着道:“师尊,您说。不过,既然那个人说我们都是牧行之的分/身,也别忘了其他人的份。” 唐棠下意识仰头,一片阴影投在她的脸上,时竟遥和沈流云坐在床的两边,抓起她的手。 “遥遥,你说。”时竟遥露出那种如沐春风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他抓起唐棠的手,惩罚似的,咬住了她的指尖。 “师妹,你说。”沈流云绷紧了脸。他捧起唐棠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唐棠目瞪口呆,还没说什么,只听一声呜咽,一只小小的黑狼顺着缝隙跳上了床,它一路跑到唐棠身边,舔了舔她的脸,用那双鎏金般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 “呜。”它道。 …… 唐棠:救命。 第124章 ??逐月三 沈流云另一头, 伶和景颂方才出门,便听到一声沉闷的“咚”的声音,似乎像是什么东西撞上了墙壁。 伶顿时紧张起来:“他们不会打起来了吧?棠棠……” “这倒不至于。”景颂从她身后跟了上来, 他们打算在这里停留几天, 秦流便跟他们打了招呼, 说要去客房给他们收拾个暂时的住处。两人站在天船的甲板侧弦上, 不远处的天玄宗弟子们纷纷投来奇怪的目光,无他,两人的装扮实在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景颂又把烟放在嘴里咬着,含糊又意味深长地说:“就是有罪要受受。” 伶瞥了他一眼,没接这话。事实上,她也不想与这人说任何话, 但有件事她疑惑很久了:“你跟牧行之很熟?”方才她可没有忽视景颂提起牧行之时那熟悉的语气。 “不算熟悉。只是……印象深刻而已。” “噢。001景先生也会有印象深刻的人?” “我在穿书局几千年了, 第一次遇见系统找上门却被拒绝的人,能不让人印象深刻么。” 伶皱眉:“牧行之也是穿书局的员工?”她从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号人。 “我说了,系统邀请他成为员工,但他拒绝了。……伶,你从不认真听我说话,对不对?”景颂咬着烟, 长长地吸了口气, 那动作就像是在把烟雾深深地吸进肺里,但事实是他根本没有点燃香烟。 伶看着他, 心里觉得他这种克制有点荒唐,做了那种事, 又在不需要的细节处克制, 表现得彬彬有礼, 好似自己真的是个体贴而善解人意的男人, 是否有些过于做作了?这让他有点像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当然,可能全世界也就只有她觉得这个男人是个小人。 “一直以来,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穿书局招募员工的条件究竟是什么?” “穿书局没人告诉你这个问题。”景颂说。 这是废话。穿书局的其他人都对这个问题心知肚明,唯独伶不知道。因为她是被景颂带进穿书局的。 她曾经是景颂的任务对象——在景颂还没做穿书局局长的时候。那是一个玄幻世界,景颂是一只猫妖,伶只是个对世界阴暗面一无所知的大学生,她把猫妖景颂当成小流浪,把他抱回了家,也因此踏入了自己从没有想过的世界。 伶死后,景颂把她带进穿书局。所以严格来说,伶算是个走后门的,她并不符合穿书局筛选员工的条件。 “穿书局的员工们完成任务,为穿书局稳定各个世界,而穿书局支付给他们的报酬,则是为他们逆转时间,让他们回到自己的过去,弥补遗憾。所以,若要找人,便要找那种不甘心的人。” 景颂捻着香烟:“死亡和憾恨,心怀强烈的绝望和不甘,那种感情,足以迸发出改变世界的光辉。” 伶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有某种了然。她说:“噢,那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了。” 景颂也沉默地与她对视,无需多言。当年景颂的任务,本是给伶这个书中的炮灰一个完美幸福的结局,但为了让她进入穿书局,景颂亲手杀了她。 他以为由爱生恨,能让伶感到痛苦和不甘。但没有,完全没有。她只是疑惑景颂为什么杀了自己。 伶并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她举目眺望,远方小山村闪烁着零零星星烟火,仿佛散落在夜空中的银河,风过树梢,树叶被拂动沙沙声伴随着寒夜的冷风吹到他们的脸上。 “我以为妖王牧行之那种人不会有憾恨。他遗憾什么?唐棠么?” 那可是妖王牧行之啊。伶对他多少也有些了解,当年妖族被傀儡妖王欺压百年,是他揭竿而起,带领妖族奋起反抗。他是泥水和战火中走出来的英雄,带领妖族夺回他们的土地和尊严,他的一生极为传奇,被妖族奉为神明,即使是人类,也乐于谈论和夸赞这位光辉灿烂的英雄。 世人多爱以幻想造神,却也爱因真人与幻想不同而将神推下神坛,争论不休。妖王牧行之是少有的,神坛上不灭的、闪闪发光的传说。 自他死后,妖族再没有下一个妖王。他们不再承认谁是妖王,因为在他们心里,只有牧行之可堪做他们的王。 他的一生,从生到死,便是整个妖族兴盛衰亡的过程,他生前,妖族上下团结一心,誓要复兴妖族;他死后,妖族迅速落败,整个妖族至今都在怀念和寻找他。 第107节 当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 若真要说,那便只有王女唐棠了。 然而景颂却摇了摇头。他说:“你太小看他了。如果你了解他,就会知道……他为什么而恨了。” “我的确想不到他有什么可遗憾的。”伶轻声说,“不过,既然他有遗憾,为什么不接受穿书局的邀请?” “是憾恨。”景颂强调道。遗憾和憾恨,一字之差,却天差地别。恨之一字,写来简单,却是与“爱”并列的,世界上最难懂的东西。它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的。 “都行。”伶说。 景颂笑了笑:“我能抽烟么?” “随便你。”伶又说,语气不无讥讽,“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问这个问题。” 于是景颂点燃了香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在夜色之中,一点红光闪烁:“我更愿意你拒绝。” 伶说:“我也想拒绝。” 似乎他们之间无论谈论什么,最后都会回到这个无法回避却也无法解决的问题上来。 景颂道:“你知道妖王牧行之是怎么死的么?” 伶曾经看过这个世界人类和妖族的传说,关于这位妖王的结局都大同小异:“据说他早年行军时曾受过重伤,勉强将养好身体后却坚持跟随军队开拔。”行军何其艰苦,即使他是将军是妖王也没什么清闲可享,“沉疴宿疾,积重难返。他是死在病床上的。” “原来他们是这样传他的。牧行之的死……跟他们说的差不多,不过,没这么简单。”景颂说。他若有所思地抖了抖烟,雪白的灰烬落在西装上,沾了一点灰,却转瞬变得崭新如初,时间在这里一方寸布料上倒转。听着平日里熟悉的人和事被传成光辉灿烂的传说,又是怎样一种感受呢? “难道是毒?”伶不由得想深了些,“如果妖王是被毒死的,怎么妖族没有反应呢?” “不,他就是病死的。跟你说的一样。”景颂又吸了口烟:“不过,他的憾恨,不是倒转时间可以解决的,不是穿书局可以解决的,甚至不是他和唐棠能解决的。” “我还以为穿书局是万能的。” “人们也常说时间是万能的。”说到这里,景颂自嘲地笑笑,“要我说,真正万能的东西,该是人心。” 这话伶就不想接了,有些话说到底两人都烦。 于是伶重新将注意力投向远方,风吹起她的长发,她随手一绞,搭在肩上,望向远处。这里没有现代城市那种璀璨而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却也有人点上灯笼挂在街巷,星星点点,万家灯火,或许今人古人总有相同之处。 稍顷,穿着兰花纹白衣的男人从屋里出来,伶认得他,不仅认得他,还对他印象深刻:是时竟遥。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随手整理衣领,伶惦记着屋里的唐棠,刚要开口问,时竟遥摆了摆手,他似乎明白伶想问什么,却只是微笑,并不多说。 这时秦流从旁边脚步匆匆地赶来了,附在时竟遥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时竟遥点头之后,她又转过头,对景颂和伶道:“弟子们已经将房间收拾好了,天船上条件比不得天玄宗内,二位若有什么问题,只管找弟子便是。” 景颂咬着烟,瞥了时竟遥一眼知道这人出来做什么,便直接问:“还有什么想问的?” 时竟遥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地道:“妖王在哪里?” “他在这个世界用过很多身份,但都追寻着唐棠的脚步。”景颂说,“就我所知,他在空蝉派山脚做过茶楼里讲书的说书人,在天玄宗做过峥嵘峰大弟子,也在药王谷做过求医寻药的狼妖。他最后给我留下的消息,便是在药王谷,他在那里遇见了自己做妖王时的好友,准备借着好友的人脉改换身份去往唐家。再之后,便没有了消息。” 药王谷……是那个曾给流光仙尊留下只言片语的大妖。还有牧行之口中那位好友,时竟遥记得在天玄宗时,蛇雪曾经提到过,妖王牧行之为自己取的人类姓名是以好友的姓为姓的——姓牧的好友。 而且,流光仙尊也提到过,当时带那只妖去药王谷的人,便是牧修远。 牧修远,也是牧行之的养父。如果他就是那个好友,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牧行之所用的最后的身份,是狼妖。 时竟遥将目光投向了天船之下的小山村。要找一只妖的线索……还有什么比去妖城更快的呢? 时竟遥向景颂道了声谢,送他们一路去了客房,三人走到一个岔路口,伶终于忍不住,道:“时竟遥。我记得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吧?在你的任务里,我跟着唐棠。” 时竟遥点头。 伶便说:“你也别怪唐棠,穿书局的工作就是这样。更何况虽然只是工作,但她从来没有糊弄你们的意思,你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得到,她是对你好的,只是……” 话未说完,时竟遥便挥手打断了她:“客房到了,二位好好休息吧。明日或许还有事要请教二位。”摆明着是软硬不吃。 伶也一时语塞,可是无法,只得转头进了屋,忽然,她视线的余光出有一个深棕色影子一闪而过,伶“咦”了声,却没有看清楚那是什么。 “怎么了?”景颂走到伶的身边,有意无意地问。 “没什么。”伶说。她刚刚好像看到一只猫蹿过去……许是天船上的弟子养来解闷的也说不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两人说着话,踏进屋里,有两个弟子跟着他们,见他们进了同一间屋,还担心贵客觉得招待不周,连忙道:“客人们,有两间空房,旁边那一间也可以住人呢。” 伶冷笑出声,景颂沉着脸。 伶反手将门一关,狠狠带上,“嘭!”地一声,差点没撞上景颂的鼻梁。 “客人……”弟子紧张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景颂挥退了他,将烟头摁在门前摁熄了,木门上留下了一个焦黑的洞。 “咔哒”一声,门又从里开了,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从里面推开了它,景颂迤迤然迈步进去,关上了门。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阴影里,一只浑身是血、皮毛破破烂烂的棕色小猫踩着阴影,一路避开人,向着唐棠的房间去了。 如果这个时候时竟遥他们能腾出空去天船的底层看看,就会发现当初那只装成猫妖遥遥的棕猫咬断了锁链,越狱了。 只是这个时候,还没有人任何人发现这件事,是以棕猫虽然浑身是伤,走路也一瘸一拐,但仍旧谨慎,它跳到窗边的,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瞧那屋里的场景。 时竟遥推开门,回了房,窗户上投下几个摇晃破碎影子,叫人看不分明。 第125章 ??逐月四 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里, 人叠着人,影叠着影。棕色小猫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看着那边。 唐棠有些迟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她方才已经对他们详细解释过自己的工作内容了:“所以说, 就是这样。抱歉……” 云中任故意咬着她的耳垂磨了磨, 问:“师尊为什么要说抱歉?” 明知故问。但想到他的经历, 唐棠还是很好脾气地说:“抱歉。我并没有想要刻意引导那个结局。” 她还以为这句话能安慰一下他们,谁知道云中任却气笑了:不是刻意。她的确不是刻意走向那个结局,只是在那个结局来临前,从容赴死,成全他们。她也没必要跟他们说抱歉,应该对自己说这句话才对。 云中任想到这里, 愤愤地低下头, 一口咬住唐棠的锁骨。然后他听到一声惊呼,却不如何满意,他阴恻恻地问:“师尊做过多少任务?” “……百来个应该有的吧。” “每一个都是这样?” 唐棠没懂:“哪样?——呃!又咬我做什么?!云中任,你是小狗吗?” 云中任从鼻子里冷冷地哼出一声来,温热潮湿的气息扑在唐棠的脖颈上,让她不由得缩了缩。 不消他说, 唐棠忽然从那一声冷哼里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结局?每一个都……啊, 也不全是。”唐棠说,“你们就不是——虽然我一直以为你们是。” 唐棠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干涉他们的命运, 这自己死后,他们会走上命定的轨道, 就像以往每一次结局那样。可她好像低估了他们。又或者说, 她低估了牧行之这个人。 趴在她身边的小狼崽忽然用力地舔了舔她的脸, “呜呜”地叫了几声, 床边沈流云缓缓开口:“所以……你也死了几百次么?” 唐棠一愣,而后掩饰般地笑道:“这个我说不是你们也不信吧。” 听到她这样说,沈流云抓着她的手忽然颤了颤,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疼么?” 死亡会疼么? 那肯定会的。没法自欺欺人。 唐棠考虑了一秒钟是现在趁机卖个惨揭过这个话题还是坦白,或许用诚实对待谎言才是比较好的选择。但还没等唐棠想好,便见沈流云露出那种仿佛难以忍受的表情。 “怎么……怎么了?”唐棠疑惑道。 这时,云中任又是一下咬在她的锁骨上,不等唐棠斥责,他就已经愤愤地起身,道:“师尊当我是好骗的小狗么?” 说罢,不等唐棠反应,转身就走,狠狠摔上大门,把屋里几人震得半晌才回过神来。 唐棠一愣一愣,心说是孩子大了不好管了么?这算什么?迟来的青春期?青春期也没有这样的啊。 沈流云顺势往床里边坐了些,他把唐棠扶起来,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在唐棠疑惑和茫然的表情里,就像有四角尖尖的石头顺着唾液往喉管里滑,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艰涩的声音,却没什么为情敌说话的意思。 他心头有千万言语,涌入舌尖,却只余下一声叹息。他想了想,从胸前衣襟里拽出那根雪白的剑骨,放在唐棠的手里。 “师兄……给我这个做什么?” 沈流云凝视着她:“过去,我时常想,如果你回来了,我便要把它给你。当初,你临死前把它交给了我,但其实我并不想要剑骨。我想要的是……”又是一声长叹。 唐棠等着他接着说下去,可他只是微微摇头,而后起身离开了。 又是一阵阴影投下来。这次坐在床边的人是时竟遥。唐棠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其实,唐棠一直是有点怕他的。在天玄宗的任务里,时竟遥太无法掌控,就连唐棠也不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如果说其他人的任务中,唐棠的死遁还带着不可控因素,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在时竟遥的任务里,唐棠的死亡那就是纯作死了。 而且……现在时竟遥肯定也知道了。 时竟遥闲闲地伸出手,拨弄着她垂在肩膀上的白发,但出乎唐棠意料的是,他第一句话居然不是兴师问罪,而是平静地道:“遥遥,你的那两位朋友,已经帮你安排好了,不用担心。” 说实话唐棠真怕他一个想不开干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嗯。” “怕我?” “呃……”总不能说“怕”吧?可还没等唐棠想出怎么才能不失礼地表达这件事时,时竟遥就先开口,换了个话题: “其实,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在天玄宗时,猫妖身边总是发生奇怪的事情,为什么你明明安安分分地呆在我身边,却总是惹事。总是被人发现、被人怀疑,猫妖的传说在天玄宗被传得沸沸扬扬,我甚至不敢离开你身边异步。”说到这里,时竟遥微笑起来,看着唐棠,启唇轻声道,“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因为唐棠在想办法离开他。 看着唐棠面上欲言又止的表情,时竟遥自嘲一笑,对她招了招手。唐棠很熟悉这个动作,往日里在天玄宗,时竟遥就这样坐在床边,翻阅着手里的卷宗书籍,他对猫妖招招手,猫妖就从床上爬到他怀里窝着,跟他讲白日里发生过的事情。 如今他再做这个动作,唐棠一时恍如隔世,她翻了个身,还没等自己爬进时竟遥的怀里,时竟遥便俯身下来,抱住了她。唐棠一时没有言语,时竟遥却开口了:“遥遥……你的故事,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可声音颤抖,仿佛还有一些沙哑,让唐棠想到许多年前猫妖死的那一天,那个浑身浴血,声音虚弱,脸色惨白却状若疯狂的时竟遥。 天玄宗的时竟遥时掌门,怕是一生也很难有几次这样脆弱的模样。 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就这样卡在喉咙里。 时竟遥似乎也察觉到了她想说什么,他抚了抚唐棠的长发,把唐棠抱紧了些,好似这样,心里的想法和妄念就可以通过体温传到另一个人的心里。 他如往常一般把下巴搭在唐棠的肩膀上,说话间呼出的热气轻轻拍打在唐棠的耳边,他轻声道:“好了,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 唐棠觉得不对:“你知道什么?” 时竟遥却没有答这话,他说:“你觉得我……我们,和那个妖王牧行之是同一个人吗?” 说到这话,趴在床边看着他们的小狼崽“嗷呜”了一声,直起身来用小爪子扒拉她。唐棠只好伸出手摸了摸它。“我不知道。”她只能说。 景颂没有把记忆还给她,他说那是穿书局的规矩。员工们的记忆都被存储在穿书局,他不可能随身携带。要么让他逆转时间,唐棠回到穿书局取回记忆后重新开始任务,要么就等她自己想起来。 ——是的,这些记忆,是可以自己回想起来的。这是她自己的世界,而且妖王牧行之也在这里。如果他们找到妖王牧行之,他会有办法。 但问题是,现在他们谁都找不到他。他就像是一个藏在阴影里的影子,要在阳光下揪出他,这件事有些难度。 第108节 “我询问过景颂,我们可以去地底妖城看看。”时竟遥说。“或许找到他,我们就能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唐棠看着他深邃的眼睛,慢吞吞地道:“我以为你不会愿意去找他。”就像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妖王牧行之的□□一样。谁会接受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他人的附庸?可能有些人会吧,但那些人中绝不包括时竟遥。 没想到,时竟遥反而轻松而坦然地道:“没什么不愿意的。”世上没什么是不能接受的——除了失去她之外。 唐棠……猫妖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一直到现在,时竟遥总觉得浑浑噩噩的。好像迷雾遮住了眼,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脚下的路,明白自己该往何处,却看不清远方,看不清楚眼前。不明白自己为何而行,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而迈步。 现在,就如同拨开迷雾,无论前方有什么,无论是悬崖还是荆棘,时竟遥都觉得自己的脚步比往日更坚定。 …… 时竟遥也被弟子叫走后,唐棠干脆躺倒在床上。 小狼崽凑上来,舔了舔她的脸。唐棠一只手抱住它的小身子,另一只手捏着它又大又软的耳朵:“牧行之……” “嗷呜?” “……我是不是真的对他们太过分了?” 小狼崽摇了摇尾巴,钻进她的怀里,趴在她的胸膛上。唐棠又犹豫着说:“其实我不是一定要……” “啪!” 话音未落,大门忽然被人从门外狠狠踹开了,唐棠和小狼崽皆是一惊,方才静谧沉重的氛围荡然无存,一人一狼望过去,只见一身青衣的云中任踹开门,快步走到床前,唐棠坐起身来,刚要说什么,云中任便直接膝行上了床,连靴子都没有脱就挤开小狼崽钻进唐棠的怀里——说是钻进怀里,但云中任比唐棠高大得多,那动作完全是在硬挤。而后他反客为主,抱住唐棠。 “这是怎么了……云中任?” “好罢!”云中任咬牙切齿地说,“小狗就小狗,我就是跟师尊后脚的小狗,不行么?!” “……啊?什么?” 云中任急切地将吻落在唐棠的下巴和脖颈,如果现在他有尾巴,那应该已经翘得老高了。 “师尊……”他低声说,“为什么时竟遥可以,我不可以?师尊就不能同弟子一道么?” 唐棠来不及回答,云中任已经俯身,将炙热又颤抖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年少的谷主显然对这种事情一窍不通,他固执地想撬开师尊的唇齿,充满侵略性地堵住她的未出口的话。 “既然我们都是同一个人,师尊可不要偏心……师尊,您也疼疼我,行不行?” ……这话多少有点色/气了,唐棠一时脑袋发懵,却听门外又是一声轻响,原来是沈流云又去而复返,他手里握着那截剑骨,脸上还带着愧疚,似乎有些后悔方才离开,便回来看看。 等他看清了屋内的场景,脸上的愧疚变为惊讶,随即又平静下来,他迈步过来,唐棠正要求救,沈流云却也俯下身来,从衣襟探进去,吻住了她的肩膀。 “师…唔,师兄……” “嗯。”沈流云应了声,抬起头来,眼里仿佛酝酿着什么深不见底的东西,“师妹,也疼疼我,嗯?” 唐棠觉得自己好像一块糖糕,被两人舔来舔去,头晕脑胀,手中忽然出现一股毛茸茸的触感,还以为自己感觉出了错,却是牧行之又从小狼崽的模样化为人形,从她身后贴了上来,温热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 糖糕诱人,牧行之忍不住咬上她的后肩两边尖尖的犬齿咬住另一边后肩,一路又是舔又是咬的挪到后颈。 前面两个人摁住她,后面一个高大的身体咬住他,唐棠头晕目眩,被夹在他们中间动弹不得,即使挣扎也被完全压住了。 “呃……等等,放开……唔!”她往前想推开云中任,却把自己送到牧行之的怀里,牧行之于是更用力地咬住她,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凶兽叼住脖颈的小猫,下意识想躲,却靠进了另外两人的胸膛。 忽然,有人抓住了唐棠垂在床上的手,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拉住那只手,一看,时竟遥放大的俊脸凑在自己眼前。 ……怎么时竟遥也回来了! 时竟遥含笑亲了亲她含着眼泪的眼角。滚烫的舌尖抿过唐棠微红的眼角,只是一下,就将她刺激得眼泪往下滚。 他又轻轻舔去唐棠的眼泪,动作轻柔得像是安慰猎物的猎人。“棠棠,也可怜可怜我?”他说。 ……到底是谁可怜谁啊?!唐棠想说,却被时竟遥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急切呜咽,然后那呜咽又被云中任吞下。 她就像四只野兽争食的肉,被四个男人舔了又舔,吃了又吃,每个人都要咬她一下,却又不舍得一口吞进肚子里。 奇怪,他们明明也没做什么,唐棠就被弄得头昏脑胀,浑身都是牙印唇印,只能哭着求饶,就这样,还不肯放过,被他们含在嘴里好好地过足了瘾。 最过分的是他们一边咬她还一边说那些让人无地自容的话,说这是对他们始乱终弃的下场。 人生头一次,唐棠为自己有这么个破职业病后悔,肠子都悔青了。 第126章 ??逐月五 次日一大早, 唐棠两眼发黑地从床上爬起来,一脚蹬开乱糟糟的被子, 扒着床沿起身时差点没虚得翻下去, 关键时刻, 一只手从旁边斜斜伸过来, 扶住了她。 唐棠偏头一看, 牧行之坐在床旁边的小板凳上,正对她露出一个纯良的笑容:“唐棠,你醒了。” 唐棠:…… 现在笑得这么无害,昨天晚上啃我的时候怎么不见温柔一点?狼果真是狼……还有云中任,嘴上说要做师尊的小狗,下嘴是一点没见温柔。 牧行之像是明白唐棠想问什么, 开口道:“时掌门他们去了地底。” “地底?” “地底妖城。”牧行之补充说。 昨天时竟遥也与唐棠谈过了, 如果他们要去找妖王牧行之,便先去妖城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就会启程,不过这毕竟是地底妖城,他们一行人又不多,先去地底打探消息是明智之选。 唐棠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紧接着牧行之又俯身过来, 给她把胸前散落的衣襟整理好,他做这事时目不斜视, 对衣襟底下散落的红痕就像是没看到似的,表情平静。 唐棠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和嘴唇——昨晚明明已经肿了, 应该是云中任用灵力治好了——既然这样, 为什么不把那些痕迹也消除?这倒霉孩子就是存心的, 可恶, 都是因为唐棠这具身体没有灵力,要是唐棠在流光仙尊的身体里…… 正想着,牧行之又道:“这次去地底妖城,我们还找了另一个熟悉妖城的人来。” 谁?唐棠想,去过妖城的不就只有她和牧行之两个人么? 牧行之道:“这个人你也认识。还是你救了她,唐棠。” 随着他的声音,屋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穿着纯白色弟子衣袍的女人掀开门前的纱帘,清丽的声音含着笑意:“大小姐。好久不见。” 整个松云山上,唐棠认识的人中,会这样唤她的只有一个。正是唐棠曾经在妖族救过的那位凡人女孩,关芝芝。 “是你……” 唐棠愣神间,关芝芝已经快步行至床前,叫唐棠看清楚了她的模样。时隔这么久不见,这个女孩似乎还是原来模样,只是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她穿着唐家普通弟子的白色衣袍,长发用发带高高地束起来,腰间简单的别了个圆形的压裙玉环,挂着一柄普通的长剑。 “你现在是唐家弟子么?”唐棠问。 关芝芝摇头道:“我没有灵根,不能修炼,只是普通的守殿弟子罢了。不过,现在也很好了。” 唐棠也没有意外,关芝芝是她救的,她自然知道她的情况,事实上,灵根又不是大白菜,也不可能随便捡一个人就是稀世灵根。 牧行之道:“因为她去过地底妖城,我们找来她询问妖城的情况。不过她没有灵根,不能随便进入地底妖城,还要等时掌门他们探过回来之后再看。” 唐棠想起另一件事:“你来这件事……唐家知道吗?” 唐棠可没有忘了现在自己的处境,她现在还是被云中任绑来的,唐家那边不可能没有反应,之前唐棠也听云中任说过,唐家一路追到了药王谷,向云中任要人。只是药王谷在修真界地位超然,又被群山和阵法环绕,唐家没有证据,只是怀疑,一时也奈何不得云中任。 至于后来云中任他们是怎么瞒过唐家的,唐棠就不清楚了。 “我是偷偷来的。”关芝芝看了一眼牧行之,是牧行之带她来的,牧行之没让她跟唐家说什么,警告她要保密。虽然关芝芝也不知道牧行之为什么身为唐家的大师兄,对待唐家的态度甚至有些敌意,也不知道牧行之要做什么,但当初是唐棠和牧行之救的她,比起唐家,她更愿意相信牧行之。 “那唐家现在怎么样了?”唐棠问。 关芝芝道:“大小姐,您失踪之后,松云山就被封锁了,唐家停止了一切对外和对内的活动,开始寻找您……而且唐云小姐以唐家的名义对外发出悬赏,请求修真界与唐家交好的门派和修者帮忙寻找您,如果有人能向唐家提供线索,就可以像唐家提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什么都行……唐云小姐的原话是,什么都行,只要是唐家能办到的,哪怕举全族之力。” 唐家要找她,这不奇怪。但这条件丰厚得有些吓人了,而且,唐家并不要求他们找到唐棠,只要寻到线索就可以向唐家索要报偿。 “还有一件事……”说到这里,关芝芝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辞:“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可是……大小姐,我觉得松云山和唐家有些古怪。” “嗯?”唐棠没想到,“什么古怪?” “……您失踪之后的半月,唐家在外历练或办事的弟子们全都回了松云山,然后松云山上下山的道路被彻底封锁,弟子们再也没有离开过松云山,也没有人进来……大小姐,唐棠。我见到,有一队在秘境历练的弟子从秘境赶回来,在松云山下求唐云小姐放他们入山……但她……她拒绝了。那队弟子被送去了松云城,弟子们说,他们去松云城唐家了,再也不会回松云山了。” 松云城唐家。唐家无法修炼或天资低下无法完成成年试炼的唐家人,就会被送去那里,此后再与修真界无关,做个凡人世界的富贵闲人。对于修者来说,这是比死亡还难接受的命运。 “唐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也不知道。唐棠,你失踪之后,唐家就变得很奇怪,一开始弟子们都被派出去寻找你,但松云山封山之后,除了唐家三位嫡脉带着的三队还在外面寻找之外,所有人都回到了松云山,不再出门。而且,松云山内的各种事务也被暂停了,包括试炼、课业、比武、修炼……所有弟子都龟缩在房里,一日三餐甚至要侍童们送进去。整个松云山……寂静得就像是死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唐棠不解。 “……我以为您会知道。”关芝芝苦笑。“如果您这位唐家少家主都不知道,那我这个守殿弟子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唐棠很早就知道松云山肯定有秘密,而且这个秘密与她有关。但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只是失踪了半月,整个松云山就变成了这样。而且,好似弟子们都知道这个秘密,只有她,分明身为少家主,理应知道许多普通弟子不知道的辛秘,可事实却是,整个松云山都知道这个秘密。 是他们连起手来瞒着唐棠,把这位大小姐养在由他们构筑的笼牢之中。 唐棠下意识地看向了一旁的牧行之。牧行之……他也是唐家的大师兄。 只是,牧行之是唐棠带进唐家的,而且他也不是唐家血脉,只怕那些人不会与牧行之说。而且,如果牧行之知道这件事,他理当与唐棠说才对,他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不对。 牧行之脸上飞快地闪过了一抹了然。唐棠看得分明,方才关芝芝说完之后,他脸上根本没有惊讶,只有了然,似乎是早有预料。 “牧行之?”唐棠皱眉出声询问,“你知道些什么?” 牧行之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嗯?” “你知道些什么?”唐棠又问了一遍。 “……棠棠,你在说什么?”牧行之眨了眨眼,很不走心地反问,“你都不知道,我能知道什么?我的身份,说得好听是唐家大师兄,说难听一点就只是你的附属而已。” 明摆着是知道什么,但不愿意说。唐棠瞥了他一眼,也没有追问。 “好吧。”唐棠说,她从床上爬起来,心说就算牧行之不说她也会把这件事弄明白的。 ——唐棠知道自己迟早会把这件事弄明白,但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她从床上起身之后,因为身上的衣服乱糟糟的,就把牧行之赶出了门要换衣服,关芝芝自告奋勇地留下来给她梳妆,两个女生坐在梳妆台前,唐棠不愿意关芝芝这样的普通人牵扯进唐家的辛秘里,便扯开话题跟她聊一些人间流行的话本子,两人聊到兴致处,关芝芝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唐棠问。 “一只猫。”关芝芝指了指,“你看,在窗外站着呢。这是天玄宗的天船,听说天玄宗的时掌门是个温柔可亲的,这是他养的猫吗?” 唐棠觉得不对。时竟遥什么时候养过猫?时竟遥分明只养过她自己这只猫,在猫妖死后他还会养猫吗? 她随着关芝芝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只棕色的小猫蹲坐在窗台边的阴影里,那个地方,刚好背阳,如果不是梳妆台这边角度刁钻,无论是屋外人还是屋里人都看不到它。 而且……这只猫,唐棠也很熟悉——是那只她昏迷前,假扮成猫妖遥遥偷时竟遥的琉璃瓶的那只猫。 第109节 唐棠猛地站起来,伸出手将关芝芝挡在身后:“它不是猫。” 那只猫站起身来,从大开的窗台跳进来,慢慢踱步朝她们走来。 “什么?”关芝芝也意识到了不对,她声音发紧。 “……它是妖。” 随着唐棠这句话,棕色小猫的身影极速拔高,一个长着猫耳朵的少女站在她们面前,她双手掐诀,朝她们一挥。 唐棠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视线的最后,少女踏着轻巧的步伐走到她的面前,一双雪白的鞋子踩在她眼前的地上。在这一刻,唐棠不合时宜地想:原来……她是会化形衣服的。之前装作不会化形的模样,都是在伪装猫妖遥遥罢了。 她,又或者说她背后的人,一定很了解猫妖。 …… 片刻后,牧行之终于代替下地底妖城的时竟遥处理完天玄宗的事务,秦流忽然风风火火地跑到他面前,大声说:“时竟遥……掌门在哪里?” 牧行之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秦流来不及喘气,道:“那只猫……关在天船底下的那只猫,跑了!” 牧行之猝然一惊。如今他们还不知道那只猫妖的意图,如今时竟遥和沈流云去了地底妖城,云中任回了趟药王谷,现在,整艘天船上除了他,就只有…… “唐棠!” 牧行之一路狂奔到屋前,来不及多想,他推开门—— 屋里,关芝芝面朝下倒在靠近梳妆台的墙边,梳妆台上的妆匣被带翻在地上,金银玉钗洒落一地,而屋内静悄悄的,早已经没有了唐棠的身影。 第127章 ??逐月六 “……棠棠……” “她……方才跟谁……好像看到那个守殿弟子……” “松云山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什么声音?好吵。唐棠想。混沌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 她闭目不动,装作仍旧昏迷的模样。 唐棠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的事情。是那只猫妖,她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在她偷时竟遥的琉璃瓶的时候——她是谁派来的?拜托, 这里可是天玄宗的天船, 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在时竟遥的眼皮子底下掳人?不要命啦? 转念一想, 时竟遥带人围住了地底妖城的进出口,天玄宗的弟子们将地底妖城围得一只蚊子都飞不出来,妖族要看到这个架势,那的确是拼着不要命也得闯一条活路。 这只猫妖是地底妖族派来的吗?唐棠曾经这样猜测过,因为她和她背后的人对猫妖遥遥实在是太熟悉了,当年她避世不出, 即使是天玄宗的弟子都对她不甚了解, 若要说谁最熟悉猫妖,那就是那群妖族了。 可是现在听着,却又感觉有些不对。 刚刚那些说话的人的声音……奇怪,好熟悉。而且,他们提到松云山?松云山唐家……关唐家什么事? “这里留不得。”一个清冷的女声在屋内响起,“现在就走, 立刻撤回松云山, 留下两个弟子来殿后,拖住他们。” 唐棠心下一惊。这个声音, 她很熟悉!这分明是唐云的声音!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要做什么?分明是那只猫妖把她打晕带过来的,她和那只猫妖又是什么关系? ……不, 不对。唐棠想起自己认识的唐云。唐云其人, 清冷淡漠, 仿佛对一切事情都不上心, 唯有一事例外。身为唐家内定的,在唐棠死后将要接任主脉的少家主,唐云的喜好行事,个人色彩很少。她的每一次行动,所代表的都不是她个人,而是整个唐家。 应该说,唐家要做什么?唐家和那只猫妖,又或者说唐家和那只猫妖背后的人有什么关系?这可不是简单的交集,无论猫妖背后的人是谁,她可都是妖族……即使在时竟遥没有针对妖族将他们赶尽杀绝之前的,那个人妖和平的百年,都从没有听说过唐家和妖族有什么关系。 这时,又响起另一个声音:“我和唐风留下来殿后,唐云,你带他们走。” 这个声音,唐棠也很熟悉。……是唐灵。 唐云、唐灵和唐风。唐家嫡脉,齐聚一堂。 唐云冷声道:“你发什么疯?你和唐风留下来给人做把柄么?你们不能在这里,我也不能,不能叫天玄宗抓到证据,留两个弟子……唐源、唐理,你们断后。”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响起,没有丝毫犹豫和质疑:“是。” 随即唐棠感觉唐云凑近过来,轻声唤道:“唐棠,唐棠?你醒了吗?” 唐棠决定睁开眼,至少比装昏迷好些,能做点什么。于是她装作刚醒的模样,睁开迷蒙的眼:“……云姐姐?这是……这是哪里?” 唐云惯来冷酷的面容如同冰雪消融,她露出一个笑:“这里是天玄宗的天船。你被他们掳走,我们来救你。唐棠,跟我们回家吧。” 唐棠坐了起来,她摁住自己的太阳穴,想搞明白一些事情:“云姐姐,我分明记得是一只猫妖将我打晕带过来的,她是唐家的人么?” 唐云不语。很明显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唐棠,你该回家了。你已经离开松云山很久了。” 唐棠看着她,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你不想同我们离开么?”唐云轻声问。她还挂着那个微笑的表情,曾经在松云山,唐棠无数次见过她这样微笑的模样——其实说是微笑也不准确,她甚至没有勾起嘴角,只是眼睛微弯,看起来是一个笑的模样。向来冷漠的唐云,却总是对着妹妹露出笑意,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她是真心疼爱这个妹妹的。 然而此时此刻,唐棠对上她幽深而平静的眼睛,却只觉得毛骨悚然。唐云的确是笑着的,但她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充斥着高高在上的命令。这一刻,她又脱离了唐棠的姐姐唐云这个身份,她是唐家的理事人,是真正的少家主。 “云姐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唐棠。”唐云打断了她。“松云山已经封山了。这是唐家有史以来,第一次封山。你不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唐棠一愣。她真不明白。随即唐棠翻阅自己脑海中关于唐家大小姐唐棠的记忆,但什么也找不到。唐云这是……什么意思?她该知道些什么吗? 看着唐棠茫然的表情,唐云微抬下巴,垂下眼帘,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你不记得了。不,不对……等等。” 唐棠更茫然了,她不记得什么?不可能,穿书局给她灌输的记忆是完整的,根本不可能像是普通人的记忆那样忘记,可唐云说得如此笃定…… 还没等唐棠想出个所以然,唐云神色骤然一变,单手一挥,在唐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用灵力绑住了她。 “云姐姐?!” 唐云死死地盯着她,这一刻她的脸色无比难看,她一字一顿地道:“你不是唐棠。” “……云姐姐,你在说什么啊?” 唐棠原本坐在屋里的床上,唐云直接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扯下了床,唐棠被拉得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上,唐云却不为所动,只是抓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覆了上去,细细地感知着原本覆盖在皮/肉下方的阵法痕迹。 “这是唐棠的身体。”她一字一顿地道,“但你……你不是唐棠。” 唐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按照景颂的说法,唐家大小姐唐棠是她的转世,她们本身就是同一个人,但唐棠现在没有过去亲身经历的记忆,只有穿书局给她的记忆,所以严格来说,她现在并不是唐云认识的,那个跟她亲密无间,共同经历过许多事情的唐棠。唐云会认为她不是唐棠也是很正常的。 唐云抓着她,暴怒道:“说!你把唐棠弄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唐棠没法回答她。 正在两人对峙时,忽然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女声道:“唐云小姐,你们好了吗?时竟遥从地底妖城回来了!” “唐云!”唐灵抓住唐云的手,“现在必须走!时竟遥回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虽然不是唐棠,但这个身体是唐棠的就没有问题,松云山不在乎灵魂,只要是这具身体也可以用!” ……唐灵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松云山不在乎灵魂’?松云山不是一座山么?为什么唐灵说得话好像松云山有自己的神智一样? 唐云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她喃喃着说了什么,但唐棠没有听清楚。 随即她一挥手,唐棠只觉得好像有人在自己的后肩处狠狠地捏了一下,她立刻就昏了过去,重新沉入了黑暗之中。 第128章 ??逐月七 唐棠梦到了唐家大小姐唐棠, 或者说是她自己的转世的事情。 那是一个天边还未泛起微光的清晨,唐云收拾行李,腰间挂着长剑, 肩上挎着药箱, 她穿着一身白袍, 一身干净利落的装束。 彼时尚且年幼的唐棠还是一个圆滚滚的小团子。小团子披着斗篷, 一路把她送到山门口,唐云朝她挥挥手,迈步跨过了松云山的山门。 小小的白发女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抱住唐云的大腿,一叠声地道:“云姐姐……你要去哪里?带棠棠走好不好?棠棠跟你一起去!” 唐云蹲下来,将药箱放在一边, 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看着唐棠天真的脸, 笑着柔声道:“姐姐要去很远的地方,不能带棠棠去。” 唐棠说:“为什么?我听到唐灵哥哥说,你不应该去的。” 唐云道:“是你听到了吗?那个晚上我和唐灵说的话。” 唐棠点了点头。 前几日唐棠睡不着,跑去找唐云,却无意中听到唐灵跟唐云大吵了一架,唐灵指责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 因为唐家本来要安排她学习如何接手和处理唐家的事务。而且, 以唐云的身份,她也不该修医道。她该学剑, 传承唐家千百年来的破邪之名,做最凌厉的剑客和家主。 唐棠又扯住她的衣袖, 说:“云姐姐, 能不去吗?”她掰着手指, 泫然欲泣, “灵哥哥说你不该去,风哥哥也这样说,还有父亲和叔叔……他们都说你应该留在松云山。云姐姐,你留在松云山,等我死了,你就可以做唐家的少家主了,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她虽然还小,但已经很明白自己会走上怎么样的一条道路了。 唐云的脸沉了下来。她对唐棠说:“谁教你说的这话?!” 唐棠抿着唇,倔强地看着她。其实那本来该是一个倔强的表情,但她长得好看,粉粉嫩嫩的,小小一个团子眼睛里还含着汪眼泪,即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着她这样的表情,也会心软。 唐云就心软了。她叹了口气,伸出手给唐棠擦眼泪,说:“棠棠,不要这样说。姐姐要去药王谷,你知道药王谷么?那里有全天下最好的医修,等姐姐去药王谷学了本领回来,就能治好棠棠了。” 唐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白色的鞋面上绣着白鹤金松的花样子。她的表情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半晌后她说:“唐家那么多我这样的病人……治不好的。治不好也没关系,姐姐……我无所谓的。” “棠棠,你听我说。”唐云拉住她的手,道,“无论是什么事情,我们都要试一下,对不对?” 唐棠吸吸鼻子,点了点头。 “我听说,药王谷曾经有一位仙尊也有患有白化病。我此去,就是想去找那位师尊。”说到这里,唐云笑起来,“再说了,你姐姐我是修真界千年来最有天赋的医修,别人做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 …… 梦境的最后,是唐云那张美丽而自信的脸庞。那张一向冷冰冰的脸庞上有几分得意之色,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能从老成的唐家嫡女身上看到独属于少年的志得意满和神采飞扬,才会想起,她也是唐家众多天才弟子之中,最耀眼的那一个。 她说:“等我回来,棠棠。姐姐一定会治好你的。” 这个时候的唐云,是真的相信自己能治好妹妹的。 …… 颠簸。颠簸。 好像有人抱着她在快速移动,唐棠被颠得难受极了,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白衣如风。映入眼帘的是一段绣着白鹤金松的衣摆。莫名地,唐棠想起梦里鞋面上的绣花,也是这样。她抬起头,发现自己正被唐云抱着快速往后跑,唐灵唐风和其他弟子在一旁,不时出手用灵力打落追着他们的追兵,火色的灵力在空中飞扬。 “唐云,小心!”唐风一声怒喝。 唐云瞬间往一旁闪过,一把长剑擦着她的脸颊,削掉了她的一缕颊发。 “是沈流云!”唐灵说,“他的剑!”说着,抬手一记灵力打出去,打偏了回身的剑。 四周灵力交错,追兵们也顾及被唐云抱着的唐棠,不敢使出全力,怕伤到她,只敢瞄准唐云她们脚下的建筑。不时有被打落的房屋桅杆坍塌下来,巨大的嗡鸣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畔,几乎要掩盖他们交谈的声音。 又是一剑从身后袭来,雪白的剑光如月色,剑身却是全然的黑,如同密不透风的长夜,只一眼,便叫人心惊。 “是青鸟!”唐灵又说。 第110节 “——我又不瞎!”唐风打偏了袭来的长剑,大怒道:“这还是唐棠给他的剑!” 混乱中,即使是抱着唐棠的唐云,也没有发现她悄悄地睁开了眼。唐棠瞬间明白了,这大约是唐云带着她离开时出了什么意外,被沈流云发现了——既然沈流云已经追上来了,时竟遥和其他人应该也在。 唐棠环顾四周,发现他们现在还在天船上,几个人在屋瓦砖檐间借用灵力飞速跳跃腾挪,躲避着后方的追兵。唐棠的手和脚都被唐云的灵力束缚着,动弹不得。 不能光靠沈流云他们!唐棠心绪转如电闪,这时,忽然有一道灵力打中了唐云立足的桅杆,长剑从身后袭来,往下不得,往右不得,唐云只能抱着她往左一跃——就是这个时候! 唐棠借着她的力道鲤鱼打挺般往左一翻,她的手脚、膝盖和胳膊都被捆住了,最多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她看准了桅杆下方的帆布,想跳到那里去,厚厚的悬空的帆布会接住她的身体。 忽然,前方的屋棚终于支撑不住压力,轰然倒塌,发出一声垂死的哀鸣,扬起巨大的灰尘,风和尘土不偏不倚地打到了唐棠和唐云的身上,唐云整个人往外倾倒,但很快就稳住了身体——相比之下,本来就根基不稳的唐棠没有她幸运,她被狂风一吹,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直接翻倒了下去—— “唐棠!!” 天旋地转,风景在她的眼中飞速倒退,那些惊恐的脸在她的眼睛中留下了一个隐约的影子,又极速消失了,风声呼啸过耳边,只是一瞬,唐棠甚至来不及思考,时间在一瞬凝固静止。最后的最后,唐棠看到唐云飞扑下来的身影,青鸟长剑穿透了她的肩膀,将她一起带落。 ——那样焦急的,愧疚的脸。 唐棠隐约想起来了,她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唐云的这个表情。那是很多年前,唐云从药王谷回来时的表情。 “唐棠!!!” 唐云也控制不住自己,灵力消失了。意识到这一点后,唐棠猛地抓住了眼前飞速而过的白色帆布,厚重的帆布在这样的速度变得如同利刃,轻而易举地划破了她的手,她却顾不上在意,反而更用力地抓紧了帆布,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在她的手血肉模糊之际,她停住了身形,一手抓住帆布,另一只手往旁边一揽! “唔!” 唐云带着她又往下一坠,唐棠死死地抓住帆布,她们俩一起往下滑了一段距离,在白色的帆布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迹。不用看,唐棠都知道自己的手几乎废掉了,痛觉神经在巨大的疼痛中近乎麻木,有那么一时半刻,唐棠甚至没有任何知觉,只剩下脑海里的一片嗡鸣。 “唐云……”风声呼啸,把她们的悬在空中的身形吹得摇摆不定,唐棠用力地抓住了唐云,在话脱口而出的这一刻,天地随之远去,连风都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等待她将要出口的话,这一刻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唐棠大声道:“云姐姐……!我、我想起来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长剑破空而来。仿佛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唐棠最后看到的,是唐云复杂的眼神。 沈流云姗姗来迟。他冲上前来,在空中用灵力托着她,想要把她带走,唐棠却死死地抓着帆布和唐云,好似魔障一般不肯放手。 “唐棠!唐棠!”她听到沈流云这样唤自己,他抱着唐棠,抓着她受伤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几乎与粗糙的帆布黏连,“放手……唐棠,放手!” 唐棠回了神,终于放开了手。 另外一群弟子冲上来,压住了唐云。 “唐棠,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的手。”沈流云说,语气在颤抖,仿佛比她还痛,唐棠却无暇顾及。 她眼看着那群弟子押走唐云,突然大声道:“唐云!唐云!!” 唐云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云姐姐,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风也肃穆地听。 “我……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唐棠想起来了。想起来,那个无言的,默认的秘密。 “云姐姐!”唐棠大喊道,“我……” “不必说了。”唐云道。 但唐棠看着她,坚持说:“我还有最后一句想问你。” ……她想问什么呢? 问唐家的残忍,问兄长姐妹的利用,还是问问他们是否觉得愧对她? “云姐姐……唐云。我想问你,十几年前,你去药王谷,是为什么?” 唐家的嫡长脉独女,唐家内定的下一任家主,冷酷的果断的,隐藏在唐棠少家主唐棠之名下的,正真掌控唐家的少家主。 曾几何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会修剑道,传承唐家破邪之名。她却收敛起锋芒,心甘情愿做一个无害的医修。 唐棠轻轻地问:“云中任与我说,那时候他问你,你为什么要修医道。你说,你想治好妹妹的病。” 唐云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刻,是真的这样想的? 唐云的眼神微微一动。 ——但没什么可说的。说什么呢? 说阳春三月的药王谷,说医者立心之言,说几年苦修,说彼时满心的憧憬,说少女不知天高地厚发誓要治好妹妹的意气风发,还说是她从药王谷回到唐家的那一天,说唐家主与她掌灯长谈的那一夜? “小云啊。”和蔼的、慈祥的长辈,在那一天那一夜,向她缓缓揭开了一个唐家隐瞒千年的黑暗秘密。他说,“你也从药王谷回来了,有些事,是该让你知晓了。” 松云山颠,映棠阁下,那个秘密的法阵。它源源不断地汲取唐棠的生命力,用之供养整个唐家。 唐棠她,根本没什么病。无论是白发金眼,还是虚弱的身体,都只是汲取生命力的外在表现而已。唐棠不能修炼,寿数不过百岁,原因也很简单。这一个名为“唐棠”的供材,只能为唐家提供百年养分,到时间了,整个唐家将她的血吸干了,便换下一个“唐棠”,换下一位家主少家主。就这么简单。 那天深夜,唐云踉踉跄跄地跑到了映棠阁外,海棠花落了一地,她扶着树干呕不止。 整个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唐家是个尽出天才的奇葩世家,她也被不少人夸过天赋上佳。到底是少年心气,谁不曾为此得意洋洋,沾沾自喜? 但那些都是从唐棠身上得来的。 原来她引以为傲的天赋能力,都是吸着唐棠的血得来的。 整个松云山上,都是怪物! 而唐棠,是这些怪物人为造出来的小怪物。 是的,唐家会人为地培育唐棠这样的耗材供他们吸血。唐家嫡脉原来只有两只,唐灵和唐云,才是唐家的正统嫡脉。唐家主,本是唐家的支脉。为了挤身嫡系,娶了唐家支脉患有白化病的女儿,也不知道是人定还是天意,果真让他生出唐棠,顺利进入嫡脉,甚至成为家主,从修真界的废物一跃成为唐家主,享受唐家无数资源的供养。。 唐家主想要家主位,而唐家两支嫡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整个唐家都需要唐棠的血肉。 唐云恍恍惚惚地将手放在门上,想要推开门,然而临到头来,她又顿住了。 她首先是唐云,唐家下一任家主,其次才是唐棠的姐姐。“唐家”二字如同一个千钧的重担,死死地压在少女瘦弱的肩上。 于是唐云缓缓松开了手。 现在,她也是怪物了。 “啪——” 轻微地一声闷响,是唐棠开了窗。 唐云的脚步一顿。她没有回头,似乎不敢面对唐棠,不愿意看她。 唐棠支着胳膊,趴在窗边看唐云脚步急促的背影,看深夜的松云山,海棠花打着旋往下落,落进泥土里。 明月皎皎,流光千里。 她就这样趴在窗边,银白的发散落一地,是某种不可言说的罪证。 她和唐云一样,也是唐家的少家主。她们是唐家的嫡脉主脉,似乎这样的身份让她们的命运和选择同气连枝,让她们在无声中达成共识。 唐棠并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她这样聪明,怎么会猜不出猫腻? 她只是无声地做了选择,而那些流于表面的记忆,抹去了她们之间的默契和秘密。 第129章 ??逐月八 “棠棠……过来, 坐这里。”沈流云将她带回之前的小屋,早已等在屋内的时竟遥迎上来,接过了手。 这时她披着沈流云的外衣, 长发凌乱, 狼狈得活像是落水鸟, 那只血肉模糊的手被小心捧着。时竟遥看了也是大吃一惊, 随即沉下了脸,转过身去翻找柜子里的纱布和药。 唐棠却毫无所觉,谁不清楚是因为疼得麻木了还是心里想着事情,毫无所觉地任由时竟遥给自己上药。稍顷一个身着白兰纹天玄宗弟子袍的医修脚步匆匆地跑进来,时竟遥和沈流云退到一旁。 唐棠这具身体并不能保留灵力。她可以留存些许,但也只限于治点破皮流血的小伤口, 医修的灵力灌输到她的身体里, 很快就消失了,搞得那个医修弟子茫然失措,却又因为一旁脸色难看的两座大佛不敢停下动作,满头大汗。 唐棠回了神,对她说:“没事的,直接用药吧。” 医修弟子战战兢兢地应了声, 药瓶很快被堆在一旁, 唐棠伸出手去,弟子抖着手给她拆原先沈流云给她包手的外衣, 不知为何,分明她动作规矩, 可身旁的两人脸色愈来愈沉, 几乎黑如锅底。 黑衣拆到最后, 里面一层已经被完全打湿了, 直到这个时候唐棠才感觉自己有了那么些许痛觉,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下去吧。”时竟遥说。他随手挥退了战战兢兢的医修弟子,坐在床边,拿起纱布和药瓶。 白色的粉末倒在手上,唐棠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什么,说:“现在的药倒是好了。” 当年时竟遥穷得只能用最劣质的金疮药,那药唐棠也被迫用过几次,药粉轻飘飘一撒,比受伤还痛,简直说不清楚是在治疗还是在给予病人二次创伤。而现在这药散发着一股药材的清香,好歹是做过药王谷长老的人,只需一闻便晓得这药里用了什么药材。 时竟遥脸色更难看,不接这话。 唐棠便玩笑着说:“这么说我也是陪你过过苦日子的人,现在发达了……” “唐棠。”时竟遥闷声打断了她,他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一个苦笑。“怎么你总在受伤?” “……我也想问。”唐棠想,或许这就是妖王牧行之要将她送入穿书局的原因。她就像被无数丝线缠绕的木偶,又像是漩涡最中心的小船,唯有跳出这个困境,才能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前方的路。 沈流云拾起床边的纱布,拉过她的手,一层层缠绕上去。剑尊常年握剑的手可比弟子的手稳多了,唐棠看着他的脸,安慰道:“其实也没什么,至少现在我想起了唐家的事情。这会不会是一个好征兆?” 她等着沈流云和时竟遥惊讶的眼神,然后便可以揭开这页。可沈流云和时竟遥还是沉默不语,唐棠瞬间就想起了牧行之……“你们都知道唐家的秘密?” 时竟遥承认道:“不难猜。”时竟遥是阵法第一人,牧行之又有个唐家大师兄的身份可以给他们行方便。之前在药王谷,云中任猜出了其中问题,牧行之便带着时竟遥借探查之名搜过唐家,在那个时候他们就都知道了。 唐棠皱眉:“你们都知道,就不告诉我?” 沈流云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其实希望悄无声息地解决掉这件事,不让唐棠知道,以免她伤心或是为难。 “天玄宗的三峰已经去到松云山了。” “……你一直想打压唐家。”唐棠说。没有人比唐棠更能感受到这一点,她在这个世界经历过四次轮回,回头再看,就会发现他们串联起了这个世界,也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改变。 第一世是沈流云。他是空蝉派的弟子,他的小师妹唐棠被天玄宗前任掌门也就是时竟遥的父亲暗害之后,他在秘境里蛰伏十年,期间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联系上了第二世的时竟遥。 他和时竟遥联手推翻了天玄宗前任掌门,支持时竟遥坐上了天玄宗掌门的宝座,时竟遥掌权,经历了猫妖遥遥的死后,他性格大变,清洗了整个天玄宗,还联合其他门派将妖族赶尽杀绝。 经过清洗的天玄宗元气大伤,时竟遥不得不周旋在其他门派之间。他收拢和打压了各大门派,原本在沈流云时期,建立一个门派并不是什么难事。在那个时候,有十来个好友建立的散户门派,也有像是空蝉派的这样祖上阔过如今落魄的落魄门派。各种门派如雨后春笋般,数也数不尽。 而时竟遥改变了这样的局面。现如今,修真界只剩下十大门派,曾经的小门小派要么与大派融合,要么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在这期间,为了获得更多的话语权,时竟遥扶持云中任这个疯子当上了药王谷的谷主,得到了药王谷的支持。而剩下的以千机门为首的四门,本就与时竟遥交好,更何况他们也不是什么门派。千机门擅长法器打造维护,时竟遥曾经给唐棠弄来差遣的木偶就是从千机门买来的;千玄门负责阵法运营;千探门是情报机构;而千物门拥有整个修真界的拍卖所。 很明显,四门并不会参与争权夺利。剩下的,只有两大世家了。 不久前京畿杜家宣布离开修真界,去往凡人城池。现在,整个修真界,唯一不掌握在时竟遥手里的,就是松云山唐家了。 “我会接手唐家。”时竟遥坦然道。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唐棠离开了松云山,整个松云山封闭着,因为灵力来源的离开,唐家的弟子们也失去了灵力,只能龟缩在屋子闭门不出。 “……要我回去么?”回去见证这千年世家的落幕,见证这吸血怪物的死亡。 “如果你想,当然可以。”时竟遥说,“但有一个问题。我们今日去了地底妖城,发现妖城的屏障正在被关闭。至多后天,它就会被彻底关闭。届时如果要进去,就只能强行破开屏障了。” 第111节 破开屏障,肯定会有很大的响动,会引起妖族的注意。他们的本意是想潜入地底妖城找寻妖王的踪迹,又不是去跟妖族打战。 “好吧……”唐棠说。“那我要见唐云。” 第130章 ??逐月九 在唐棠受伤的第二天, 在他们启程去地底妖城的前一天,唐棠见到了唐云。 唐云被关在天船最下层的船舱处。 这里是天船,不是天玄宗, 也没什么地牢水牢之类的地方, 弟子们把底层的空闲房间收拾收拾, 就当了牢房。 牧行之把她送到门口, 唐棠对他摇摇头,示意他自己想要一个人进去。 牧行之会意,退到一旁。牧行之对唐家没什么归属感,他的归属感来源于唐棠,他与唐云也没什么好聊的。两个并不相投的聪明人,既无血缘关系也无亲属关系, 唯有一个纽带作为链接, 当纽带断裂,自然是一句都嫌多。 屋外有几个看守的弟子,屋里窗明几净,唐棠绕过入门的屏风,里面的桌椅床铺都整洁干净,到底是依靠灵力行驶在天上的船, 不似凡人的水船潮湿阴暗, 这屋里还有个窗,靠窗的地方立着一架梳妆台。 相比层层把守阵法环绕的唐灵唐风两兄弟, 作为一个无害的医修,唐云显然没有被过多关照。 屋里, 唐云正坐在靠窗的梳妆台上对镜梳妆。唐棠觉得唐云在松云山上应该很少有这种经历——贵人事忙的唐云小姐没什么个人时间, 小时候唐棠怕黑, 喜欢钻唐云的被窝, 她知道唐云每天起床只是简单洗漱。 也可能是因为唐云这种唐家大小姐将整个松云山视为家,也将整个松云山的弟子们视为家人,她整日在松云山忙,随性得很——在家里,穿随便点也很正常。 总之她很少梳妆,连头发也是随手一扎,更别提梳妆,那是只有唐棠这种闲人会研究的东西。 然而此时此刻,她们的处境有些微妙的倒转了,唐棠要准备下到地底妖城的事情,也算是有事可忙,而唐云却成为阶下囚,不得不清闲下来。 唐棠站在她身后,从铜镜里看着她的动作。她正用一把木梳将长发梳整好,这样漂亮的一头黑发,如云如墨,像瀑布的水流。她的手指穿梭其中,将水流收拢。 唐棠没有打扰她。她靠在屏风上,看着唐云的背影,和镜子里她的脸。 一张铜镜,映出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和她们天壤之别的发。 唐棠一时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过了一会儿,唐云将长发用一个金冠束好,她微微抬头,从铜镜里对上唐棠的眼睛。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棠棠,过来。” 那声音像极了一个年长者温柔的呼唤。就像平常她们相处那样。 于是唐棠走过去,唐云也从梳妆台前转过头来。唐棠以为她会说点什么,但唐云只是沉默地拉起她受伤的那只手,那只手已经被沈流云包成了粽子,唐云轻轻解开了它。 唐云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这种瓷瓶唐棠很熟悉,光滑洁白的蛇颈瓶上用彩墨绘着彩云。唐云大开瓶子倒出一粒药丸,蜂蜜的气味掩盖了苦涩的药味,也掩盖了那些不可言说的药材。这药丸唐棠也很熟悉,在唐家时她常吃。 唐云将药丸碾碎,撒在她的伤口上,随即将灵力覆盖上去,唐棠只觉得手心一阵冰凉,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伤口长出新肉,慢慢愈合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唐棠忍不住问。云中任今日一大早便赶回来了,只是也对她这伤口没什么办法,最后还是只能换了药,裹好纱布,等着伤口自己愈合。 唐云没有说话,她摇了摇头,将那个药瓶塞进了唐棠的手心。 “还有什么想问的?”唐云说。 “我问了,你都会告诉我吗?”唐棠反问道。 唐云只回给她淡淡的一瞥。 唐棠知道自己是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便开门见山地问:“我身上的这个阵法……唐家用了多久?” “……很久很久。”唐云说,“若要追溯,唐家就是这样发家的。” 那至少有几千年了。若一个人的生命按百年计算,这几千年中,有多少人在蒙昧的幸福中死去,又有多少人自以为清醒地为这吸血的庞然巨物献出生命? 唐棠接着问;“你对时竟遥他们撒谎,说我是天道转世。对么?” 唐云点头:“这是唐家早就设计好的理由。”事关重大,如果有人察觉到端倪,唐家自然有千万种理由搪塞和应付。 “松云山上,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你所能想象的……你所能见到的所有人。” 唐棠沉默了。自她有记忆以来,松云山上所有人都对她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宠爱、关心和爱护。 在这其中,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关爱,又有多少是对于力量来源的喜爱?这个问题,谁说得清楚呢?唐棠记得自己幼时因为怕黑喜欢钻进唐云的被窝;记得唐灵曾独自去凶险秘境为她寻药;记得唐风带她上树掏鸟窝下河抓鱼。 还有唐书、唐悬……唐家像个庞大古老的精密仪器,由血脉互相连接,上至家主和少家主,下至支脉弟子,他们所有人都是这仪器中的一枚零件,而唐棠是运转核心。仪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当他们作为零件时,固然是冷冰冰的,然而跳出这仪器再看,他们却分明是活生生的人。 “那个伪装成我的前世想欺骗时竟遥,还把我迷晕带走的猫妖,是你的人吗?或者说,她背后的妖族与唐家是什么关系?” 唐云摇了摇头,说:“伸手。” 唐棠将刚刚被治好的那只手伸出去,唐云从怀里取了什么东西,轻轻地放了上去。 一枚白鹤金松的腰坠。 唐棠握着那枚白鹤金松的唐家纹佩,入手温热,唐云显然很看重它,才将它时时揣在怀里。窗边一束光落下来,阳光倾倒其上,反射出玉色的光,那白鹤和松影也跟着摇曳,仿佛活过来似的。 唐云闭上眼,缓缓地长叹。 ——白鹤金松。 这个居于松云山山顶的千年世家,这个修真界顶顶清白孤高的千年世家。 人人都晓得他们就如同松云山的鹤与松般清贵,没人知道松树下埋着白骨,鹤也撕扯着人肉果腹。 “破邪在哪里?”唐云问。破邪是唐家家主信物。唐云问这个问题,这一枚腰佩的用途很明显了。 “在牧行之手上。”虽然知道唐云只是在暗示她,并不是想问什么,但唐棠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破邪被他保管着。” 唐云有点意外:“破邪认他?” “他也是唐家的大师兄。”唐棠说,“人类的心思很多,但剑灵没有这些考量。” 她们又沉默下来。唐云看着她,眼神却不聚焦,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牧行之在门口唤她:“棠棠,时掌门说他准备好了,就等你了。我们该走了。” 唐棠对着唐云略一颔首,转身。 “……唐棠。”唐云突然出声唤她,“时竟遥准备怎么处理唐家?” 唐棠站住脚步:“唐家不需要他处理,我不在了,唐家自会落败。或许……就和京畿杜家一样沦落到凡人城池里去吧。这是唐家千年前就该接受的命运。” 又是一阵沉默。虚空中似乎有一声叹息。 唐棠再次迈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唐云说。唐棠单手扶门回过头去,只见灰暗的房间里落下了一束光,有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飞舞跳跃,唐云没有看她,她仰着头,看着窗外的天光。“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不愧对任何人。” “我并不是来问这个的。”唐棠说。 说罢,她越过门槛,大步离开。 身后的风送来了唐云的低语:“……我知道。是我想问。” 第131章 ??逐月十 “唐云与你说了什么?”出门时, 牧行之仿佛漫不经心一般询问道。他将唐棠身上遮阳的斗篷裹紧了些,牵过她的手。说这话时,他正对着守门的天玄宗弟子颔首示意, 始终没有看向唐棠, 好似完全不在意自己随口而出的这个问题。 “不过是一些唐家的事情。”唐棠也随口说, “没什么的。” 牧行之牵着她的手攥紧了紧, 很快又松开。他转过身来,凝视着唐棠的脸颊,仔细分辨着她脸上的表情。唐棠对着他笑了笑,意思是不要放在心上。 牧行之明显松了口气。唐棠失笑,如果是唐家大小姐唐棠,可能会失落悲伤, 甚至可能会默许这件事, 但穿书局员工唐棠不一样。 牧行之勾了勾她的手指,道:“我们走吧。” 时竟遥他们还在等着她。 想到这一点,唐棠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吧,走吧。” 昨日时竟遥和沈流云潜入地底妖城打探消息,却发现他们完全不知道地面上发生的事情,连自己被天玄宗围堵, 马上要大祸临头都不知道——当然, 也可能是三大族已经知晓了,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他们对普通妖族隐瞒了这件事。 无论他们是怎么想的,至少这一点给了唐棠他们极大的方便, 潜入妖城比所有人想象都要顺利得多。 他们按照原本的计划, 借用时竟遥的伪装法阵, 沈流云扮做狼族与牧行之一起潜入狼族;云中任扮蛇;时竟遥扮狐狸, 而唐棠扮做妖族。 本来伶也说要跟他们一起下来,但景颂异常坚决地拒绝了。 “我们昨天去看过了,按照牧行之和关芝芝的描述,地底妖城与几个月前你们去时没有什么不同,不用担心。”时竟遥对唐棠说。 他们正在缝隙之上,沈流云和牧行之在检查缝隙,时竟遥温声说着,头顶火红色的耳朵一摇一摇,看得唐棠很新奇——她老在心里腹诽时竟遥是狐狸,如今果然便做狐狸,看起来竟还有几分可爱。 许是她实在管不住眼睛,又或者时竟遥见过太多次小狼崽卖乖讨好,早已学会了。他微微低下头,把耳朵送到了唐棠的手里。 唐棠很矜持地看了看四周——沈流云和牧行之蹲着身检查缝隙,没空来看自己。于是直接伸出手,捏住了时竟遥毛茸茸的耳朵。 “……如何?”时竟遥眯起眼,笑道,“可还喜欢?” 那当然是喜欢的。狐狸和狼的耳朵截然不同,但同样柔软。以前在天玄宗当猫妖的时候,时竟遥老喜欢咬她的耳朵,如今算是明白为什么了。 唐棠点点头,忽然肩头一重,云中任从身后贴上来,将下巴搭在她的肩头,环住了她的腰:“师尊……” “怎么?” “尾巴好奇怪……”云中任说。 要扮蛇妖,自然要扮得完美,云中任不仅眼角手臂上都是蛇的鳞片,他的衣摆底下,也是一段蛇尾。 唐棠也曾短暂地当过蛇妖,明白那种别扭的滋味,于是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头顶,云中任不满地哼了一声,蛇尾得寸进尺地钻进唐棠的裙子里,缠上她的小腿。 冰凉的鳞片一寸寸摩挲过皮肤,唐棠神色微妙,眼看着蛇尾还要往上,那一头沈流云和牧行之及时救了场——他们俩站起来,对唐棠说:“好了,没有问题,过来罢。” 唐棠曾经下过一次这缝隙,记得从缝隙下去是一个大坑,她还曾和牧行之摔过一次。 沈流云对她招手道:“过来,我带你下去。” 没人对此有异议,沈流云是他们之中最强的那个,若是有什么意外也好保护唐棠。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沈流云直接抱起了她,她也环住沈流云的脖颈—— “走了!” 一阵失重感后,唐棠终于站在了实地上。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与这里来时也没什么变化,还仍是一个大坑的模样。几个人顺着坑壁爬上去,正是妖城城外,举目望去,能看到妖城高耸的城墙与城门。 唐棠拢住斗篷,迈出了第一步。 …… 第112节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分成两队,时竟遥与云中任在中午入城,唐棠跟牧行之这个正宗妖族和沈流云一道,三人过城门时,正是傍晚最繁忙的时候,检查也不严格。景颂曾经提醒他们,牧行之的脸长得与妖王牧行之一模一样——虽然唐棠也跟王女长得一样,但她这个王女在妖城显然不如牧行之这个妖王知名度高——不得已,牧行之只能化作小狼崽的模样,窝在唐棠的怀里,沈流云揽着她,两人装作夫妻的模样。 进城的队伍行进缓慢,沈流云似乎怕她紧张,紧紧地揽着她的肩膀,不过他想多了,一开始唐棠还会因为城门口那种肃穆氛围而紧张,但转念一想,妖王转世在她怀里,修真界第一剑尊在她身旁,城里还有两个等着接应的掌门和谷主,这战斗力都够碾平十座妖城了,如果他们暴露,该害怕的也不是他们。 一路都没有遭到阻拦,唐棠眼看着自己前面的一只狗妖挑着大包小包进了城,也跟着沈流云迈步,唐棠第一次跟牧行之进来时没有遭遇任何阻拦,但这一次他们被拦了下来,守城的妖例行公事,问了几句他们从哪里来是哪族人之类的问题,好在沈流云潜入妖城时便已经打探清楚了,此时对答如流,只说自己是城内的狼妖族,妻子娘家在城外小山上,昨日陪妻子回家。 地底很大,也不是所有妖族都住在城内,这说辞没什么可怀疑的。因此守城妖点了点头,就将他们放了过去。 唐棠连忙压低了兜帽,跟着沈流云的后脚跟快步进了城。 走时,好似听到身后两只守城妖在小声嘀咕:“看到了吗,是狼妖。” “狼妖有什么稀奇?又不是妖王本家那一支。” “也是。”守城妖唏嘘道,“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过妖王本家的那些狼族出城,你说他们为什么啊?如果他们愿意出来……” “好了。”另一只守城妖打断他,“咱们好好守城就行了,问那么多干啥。” 最先发话的守城妖挠挠头,也不吭声了。 这么短短的一段话,什么也分析不出来。只知道地底妖族的狼族避世不出。唐棠将他们的对话压进心底,抱紧了怀里的小狼崽,跟上了沈流云的脚步。 沈流云早已经把地底妖城摸透了,他轻车熟路地带着唐棠来到了街市最中央也是最热闹处的一家酒楼,一入门,就看到时竟遥坐在酒楼大厅处。 时竟遥给了沈流云一个肯定的眼神,沈流云会意,目不斜视地带着唐棠和唐棠怀里的小狼崽走到柜台前,要了一间房。看来他们昨天就已经商量好住处的问题了。 这酒楼应该是城里最大的酒楼了,一路走来,唐棠没有见到比它更高的建筑。它分为三层,第一层是热闹的大厅,大厅里摆满了桌椅,来来往往的人在此歇脚,喝上一碗酒,谈论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唐棠凝神听了听,不过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事情,说来说去,都是一些邻里之间的八卦和纠纷。 二楼是半封闭式的包间,可以从靠外一侧的露台上看到楼下和大街上发生的事情,房门敞着,用竹帘遮开外边的视线;而三楼是一间间客房,每一间都紧闭门窗,不知道是没有人住还是被里面的人关着。 唐棠有点好奇:“妖城是封闭的,现在世上所有妖族都住在这里,他们也不与外界往来,这里有酒楼还可以理解,为什么会有客房?” “有时候也会有客人……极少时候。” 唐棠回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时竟遥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们上楼来了。他快步走到唐棠身边,低声道:“比如说,唐家家主。” 唐棠一惊。然而仔细想想,这确实是很有可能的,现在他们都知道唐家与妖族勾结,如果两方是合作关系,彼此必然要时常往来,时竟遥时刻关注着松云山,若是妖族去松云山,动静太大,又容易引人注目,但如果是唐家人来地底妖城,地底妖城入口就在松云山附件的村庄,既方便又隐蔽。 若是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地底妖城在松云山附近,这么多年时竟遥和天玄宗对此一无所知,其中是否也有来自唐家的庇佑? 时竟遥推开一间房门:“进来吧。” 云中任坐在屋里,衣摆下一截白色蛇尾无聊般摇来摇去,见到唐棠他们推门进来,蛇尾顿时直直朝天,也不摇了,如天线般立着:“师尊。”他唤道。 几个人彼此确认了一下路上的状况,唐棠把自己听来的两只守城妖的对话告诉了他们,时竟遥若有所思道:“这件事我们前几日来时便听说了。” 沈流云接口道:“地底如今还是狼、蛇、狐三足鼎立,但狼族已经有许多年不问世事了。自从他们被时竟遥赶入地底之后,很多妖都觉得妖族现在的情况就像是一百多年前妖族被傀儡妖王压迫的局面,因此很希望狼族能带他们离开地底妖城,重新杀回地面。但狼族却没有任何表示。” 唐棠问:“为何他们没有表示?” “不知道。”沈流云说,“狼族已经出过一个妖王牧行之,整个妖族至今沐浴在妖王牧行之的余晖之下,或许是狼族觉得这样就够了,又或许是他们仍旧怀念牧行之。” 这不仅是狼族的问题,也是整个妖族的问题。他们现在还在怀念牧行之,他们像狂信徒,又像是被时间遗忘的遗民,留念着过去的辉煌,不肯从那名为牧行之的余晖下迈开脚步,固执地回头想抓住逝去的光辉岁月,为此不惜伤害天玄宗的猫妖遥遥,却不肯看看眼前的一切。 “或许我们这次去狼族就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沈流云说。 唐棠看向窗外:天要黑了。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是行动的时候了。 第132章 ??逐月十一 时竟遥的计划和分工都明确简单:沈流云、时竟遥和云中任三人分别潜入狼狐蛇三族, 这个晚上的任务是摸清三族的房屋布局,族长、书房、理事堂等等信息。如果能探听更多就最好不过了,如果被发现了, 就立刻顺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地面, 不能暴露他们现在藏身的地方。 唐棠作为既没有灵力也没有妖力的菜鸡……菜猫, 深夜打探情报这种事情肯定是跟她无关了。牧行之也没有被分配任务, 和唐棠一起呆在屋子里等其他人回来。 最后一缕夕阳从天边散去,唐棠送走三人后打开临街的窗,看着他们的背影逐渐融入黑暗之中。 她将目光投向天边,喃喃道:“如果不是知道我们是从地面下来的,真难相信这里是地底。” 黄昏落日,黑夜清晨, 这里的妖族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天上有云有雾,远处有城墙有田野,近处有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看起来,就跟地面上任何一座城池没有分别。 “是啊。”牧行之也说,“不知道妖族是怎么做到的?” 唐棠突然想起来什么:“牧行之,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当时, 你突然寻到了山石里的密室……” 牧行之接口:“当时我失去了记忆,以为自己只是一只小狼崽, 那个时候,我偷偷吞吃了密室里的一颗妖丹, 我说——” “你说——你下意识认为那是你自己的妖丹。”唐棠跟牧行之异口同声地道。 牧行之又道:“后来我想过了。那颗妖丹, 应该是妖王牧行之的。” “我们应该去密室里看看的。”唐棠说。 牧行之补充:“等他们回来后。” 唐棠拍拍腰间的破邪——转了一大圈之后, 它又回到了唐棠的腰间:“这不是还有你和破邪么?怕什么, 天黑好行事!等他们回来之后,咱们就能交换信息了。” 破邪也嗡鸣着表达赞同。这柄剑向来是不怕事的,不如说,它巴不得事情找上门来——它是一柄剑,当然期待能出鞘。 牧行之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反驳,只是用眼神表达不赞同。 唐棠又说:“时间紧,我们要是能快点找到线索就能快点离开了。” 牧行之这次开口了,说出来的话却风马牛不相及:“在沈前辈的世界里,你偷偷跟着他进秘境,结果身受重伤去世;在时掌门的世界里,你跟着他去掌门大典,结果被人设计死去;在云谷主的世界里……” 语气平静缓慢,从容不迫。听得唐棠傻眼。 “我见到你时你差点被青山派的钱子皓杀掉,后来你为我寻剑又受了伤,在我们第一次来到地底妖城时,你拔剑后昏迷了;回到松云山后你被云中任掳走;在天船上你因为灵魂融合又再次昏迷;醒来后又被唐云掳走,伤了手……” 唐棠目瞪口呆:“停!停停停!” 牧行之看了她一眼:“你受过多少伤,出过多少意外,自己没有一点概念的么?” 唐棠心说那肯定没有,好多事说实话她自己都忘了,没想到牧行之记这么清楚。 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在牧行之这里,都已经变成了完全不可信的“狼来了”。再转念一想,何止牧行之,想来时竟遥没给牧行之安排任务也是为了留下他保护自己,如果不是他们和自己都需要来地底妖城找一个真相,想必时竟遥他们更愿意把她留在天玄宗或者药王谷。 唐棠想反驳,然而明晃晃的事实摆在所有人面前,容不得她反驳——介于她的各种故意和非故意,总体来说是因为对自己的不爱护,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危险品,他们恨不得给她额头上贴上“易碎”“小心勿碰”“轻拿轻放”等等标签,生怕摔了碰了。 她正想着这事,忽然窗外一声爆炸般的轰鸣,紧接着传来阵阵尖叫。 “出什么事了?!”唐棠快步跑到窗前,只见西边的天空被火色点燃,行人们纷纷往那边涌去。 “西边……是蛇族!云中任就去了哪里!怎么回事?他是被人发现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一刻钟后,西边重新归于平静,低头一看,街边的行人们也站住了脚,议论纷纷。 “先不要慌。”唐棠说,“时竟遥的计划很充足,几乎所有的可能性他都考虑到了。云中任有藤蔓和灵根傍身,身份又特殊,就算妖族抓住了他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别急别急……”却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过牧行之听。 两人注视着西边,生怕错过什么响动。然而几个时辰过去了,一直到路上的行人都散去,天都快亮了,一直到了他们约定的汇合时间,西边都再没有动静。 如果云中任暴露了,他应该回了地面,没有过来与他们汇合也是正常的。但其他两人呢?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被人缠住了脱不了身? 唐棠的心揪了起来。 她与牧行之对视一眼,对方显然也这么想。唐棠主动开口道:“牧行之,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牧行之想了想:“这里应该还没有暴露。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又嘱咐了唐棠几声,让她不要离开。时竟遥来时曾经给屋里下了禁制,没人能进来,因此牧行之还比较放心。 说罢,便将青鸟挂在腰间,推门离开了。 唐棠站在窗户边上往下看去,太阳方才出来,阳光却还未洒落,现在正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一只半人高的黑狼沿着街边砖墙的阴影处跑向远方,像是一阵黑色雾气。 清晨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唐棠在窗边站了一会,被风吹得难受,转身想去床上找自己的斗篷披上,眼角余光却忽然闪过一抹亮色的身影。 她不由得停下动作,凝神看去。 一个青衣女子款款走过无人的街道,正巧路过她的窗子下。她穿着青色的广袖齐胸裙,那裙子似乎被注入了妖力,在合适的角度闪着微光,袖摆裙角的青蛇绕竹就像是活过来了。 唐棠只见过一人穿这种衣服。 此时恰好有一抹惨白的月光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 那张美丽的脸庞,眼角有一片青色的蛇鳞。 一个名字在唐棠的喉咙中,呼之欲出——蛇雪。 她不是死了吗?!唐棠甚至用过她的身体,那具尸体在失去灵魂后很快腐坏了,即使是身体也应该被时竟遥处理掉了才对! ……她为什么会那么恰巧,经过自己的窗前,让自己看到了?她要去哪里? 唐棠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城外的小山包,很不幸,那个地方唐棠也认识,就是小狼崽曾经带她找到的密室,那里曾经放着妖王牧行之的妖丹,小狼崽对那里那么熟悉,那里应该是妖王牧行之的密室。 眼看着蛇雪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唐棠心里浮起了新的疑问:这是不是请君入瓮?她追不追? 纠结时,腰间悬挂的破邪嗡鸣起来,似乎在不满她的犹豫。 既然破邪在……她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唐棠一咬牙,扯过桌上的一本书,随手撕下一页,寥寥几字说明了自己见到蛇雪要追去山中密室,将纸条压在茶壶下,推门一路狂奔。 她追了出去。 第133章 ??逐月十二 唐棠用斗篷裹紧了自己, 跟上了那个青色的影子。对方脚步很快,唐棠也只能加快了脚步,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钓自己上钩, 原本唐棠心里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但现在, 对方脚步这样快, 唐棠好几次差点把她跟丢, 这又让唐棠不确定起来——如果真的是想引自己追她,有必要做成这样吗? 黑暗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光亮,好在唐棠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好,就这样沉默而小心地跟在对方身后,跟着青衣女人一路出了城门, 近了, 更近了,唐棠终于能确定她的目的地:那座山中的密室。 只是,虽然是同一座山,但唐棠发现路并不一样。上次小狼崽带她进的门应该是侧门,而这个女人走的显然是正门,唐棠跟着她从大道上山, 到了山门, 灯火通明,不仅有守门的士兵, 还有巡逻的士兵在外边走动。 门前,一个狐耳男人和另一个蛇尾男人见她来了, 彼此寒暄了几句, 并肩走进了山门。再跟肯定不可能了, 唐棠小心地从山门前退开, 准备原路返回。 此时天边泛起一丝朝阳的光,也照亮了整座小山包,白昼要来了。唐棠不经意间回头,入目却不是燃着篝火的山门,而是……一座巨大的雕像。 那瞬间她几乎呆在原地。 一座巨大的雕像,好似连接天地的桥梁,个体在他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唐棠仰起头,甚至只能看到他的靴子。 云开雾散,天光刺破阴霾。 唐棠第一次看清了雕像的面容。 这石像历尽风吹日晒,面容却还一如往昔,一张石头雕刻的脸,被塑造得坚毅极了,剑眉星目,挺鼻薄唇,最令人侧目的是他的姿势,男人单手执剑,衣袂翩飞,衣摆发梢都向后飞扬,他微微伏低了身子,是一个拔剑向前刺出的动作,气势磅礴,仿佛只这一剑便可荡平世间险恶。 这座雕像……妖族竟在逃命的情况下也要将它带来地底妖城。然而这一刻唐棠忽然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这座雕像,这座牧行之的雕像……唐棠曾经不明白,为什么妖族要将这座石像塑造成重心前倾的出剑模样,而不是最寻常的伟人站立模样。 第113节 因为……这样的动作,完全是一个守护的姿态,仿佛妖王牧行之就立在这里,立在天地之间,立在这世间仅存的妖族的身前身后。 在牧行之逝去的百年后,他的石像,仍在守护他们。 唐棠忽然意识到,这不仅是她第一次看清楚这雕像的模样,也是她第一次看清楚妖王牧行之的脸。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脑海中突然多出了一段记忆。 …… 唐棠听到了厮杀声和尖叫声。 她回到了幼年时,被装在小小的身体里,透过幼年的自己的眼睛窗口,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这个时候的唐棠还没有名字,她的母亲没有给她名字,她也不需要名字。人们都直接喊她,小猫妖。她身处一栋破旧灰败的二层小楼,面前摆满了脏兮兮的桌椅,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的酒精臭味,墙角地面都凝结着油脂污垢,这里应该是一个流浪汉和酒鬼买酒的酒楼。 小猫妖不知道这些天来发生了什么,她听到有人说妖王的军队马上就要杀过来了,整个城都乱成了一团,能走的人类都逃命去了,他们离开时把很多被圈养的妖族杀了,能逃跑的妖族也都躲起来了。 而这些跟小猫妖毫无关系,从她出生起,她便跟母亲一起呆在这座小阁楼里,被人类用铁链像是畜牲一般锁着。前些天母亲还会对她说,等阁楼里那些人类也走了,她们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可也不知道是走运还是倒霉,那些人没有离开,也没有杀她们。 阁楼里不止她们母女,还有别的一些妖族,大多是女性小妖,猫妖狗妖之类的…… 今天似乎格外特殊。 一大早,小猫妖便被母亲从睡梦中叫醒,母亲把一块臭烘烘的布料塞进她的嘴里,塞得死死的,然后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对唐棠笑了笑。另一只猫妖顺着地板小声地爬过来,她们抓住小猫妖被铁链锁住的脚,用力一掰! 小猫妖好像听到了清脆的骨裂声,脑海中一声嗡鸣,疼痛瞬间击晕了她。等她醒来,发现自己的一只脚已经断了,但也已经挣脱了铁链。 母亲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喂水和面包渣,和另一只猫妖用身体掩饰着她的脚。待到中午,两个男人顺着楼梯走上来,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就要扒开一只女性猫妖的衣服,就在这时候,母亲往前纵身一扑,她身上的铁链也被弄断了,小猫妖被母亲抱着,从地上二楼的楼梯上摔到一楼,她艰难地从母亲的怀里爬起来,浑身散架一般的痛。 她看着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猫妖母亲已经变成了兽形,她推了推小猫妖,气若游丝,意思是让小猫妖快跑。她看着她,眼睛里的神采渐渐暗淡,被死气覆盖。 楼上传来男人尖叫的声音:“跑了!跑了一个!” “妈的,还不快追!!!” 小猫妖不敢停留,可她断了一条腿,也跑不远,只能爬起来躲到了脏兮兮的酒柜后面。 木制的楼梯就在她的头顶,被酒柜支撑着。片刻后,楼梯吱吱呀呀的叫起来,伴随着沉重又拖沓的脚步声,有人下楼了。 那人粗重的喘息声仿佛就响在唐棠的耳边,她大气也不敢出,捂住自己的嘴巴,紧紧地躲在酒柜后面,祈祷着自己不会被发现。 小猫妖从酒柜缝隙里看到那个男人走下楼梯,俯下身查看倒在地上的猫妖,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话。紧接着他拉扯着猫妖的尸体,想走回楼上。 酒柜就在男人的身后,在他的视线死角。他们还不知道少了一只小猫妖,如果她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等到男人上楼,她就能逃出去了。 这个时候,楼上忽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猫妖一滞。她听出来,那是今早上跟母亲一起帮她扯开锁链的猫妖。在尖叫声中,她小小的身体似乎又被缩小了,她只能拼命捂住耳朵,她只能瑟瑟发抖地躲在酒柜里,她只能—— 她看到一个酒瓶放在酒柜旁。 她颤抖着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酒瓶的瓶颈,冰冷,坚硬。 天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她深深地呼吸,将酒臭味吸进鼻子里又吐出来,然后握紧了酒瓶,拖着断脚,从男人身后走出来。 她吸气,呼气。 男人还背对着她蹲在母亲的尸体旁,越过他的肩膀,她看到母亲无神的眼睛,仿佛呵斥,又仿佛鼓励。 她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在男人起身那一刻,她双手抓住酒瓶,用力地、狠狠地、拼尽全力地砸了下去!!! 血肉飞溅,脑浆四溢。男人只发出了一声闷哼就倒下了,甚至就连那一声闷哼都被楼上的尖叫掩盖了。那一刻她没有高兴也没有悲伤,她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原来人类的脑袋也并不比他们的酒瓶坚硬多少。 很多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也并不难。她拖着断腿上了楼,这件事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难,或许是男人不敢相信这群低劣的妖族居然敢反抗自己,又或者是他伏在一个猫妖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周围,她故技重施,杀了他。 又是一次血肉四溅。只是这一次,她甚至连感想都没有了。几个被锁在墙角的妖族向她求救,但她视若无睹。她费力地掀开男人的尸体,被压在下面的猫妖已经死了,开膛破肚。她看了一会儿,有点不敢相信,但最后也只能麻木地抬起脚,下了楼。 方才一下楼,就感觉出了不对。寂静的街道比往日还热闹,一队队骑着马穿着盔甲的士兵行过大街,躲藏在屋里的妖族都走上街来欢迎他们,在一片欢闹的喜极而泣的声音里,她缓慢地走出房门,仰起头。 阳光正好,方才溅到她脸上的血被风吹过,一阵凉意席卷而来。 有一个士兵注意到了她的模样,将马驱到一旁,翻身下来:“小妹妹,你一个人吗?快回去,告诉你父母,妖王大人的军队来了,让他们去城中集合,妖王大人会带他们回家。” 她给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阁楼,哑声道:“我是从里面逃出来的……还有好多人被关在里面。你会去救她们吗?” 士兵一惊,连忙转身回到队伍里喊了几个人:“快来,过来过来!这里还有人!来救人!” 她没有跟着他们回去,她站在门口,支这断腿,用一种滑稽的方式站着,遥望着军队行进的最前方。那里有一个高大的背影,应该是他们所说的妖王。 又过了一会儿,士兵们带着那些被关在阁楼里的妖族出来了,路过小猫妖时,他给了她一个怜悯的眼神,蹲下身来问:“小妹妹,你还有去的地方吗?” 她摇摇头。士兵又说:“你是猫妖吧?没关系,我们队伍里也有很多猫妖,你可以跟他们一起……”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打断他:“不。我是……半妖。”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半妖。她似乎不属于任何世界,人类唾骂她一半低贱的血脉,而妖族仇视她血脉的另外一半。 士兵噤了声。原本怜悯的脸严肃起来。 他对着周围的士兵说:“守着她,我去找妖王大人过来!” ……这有什么好守着的呢?小猫妖自嘲地想,他们还要为她去找妖王,找那位大人过来做什么呢?他们要赶她走吗?唉,随便了。 片刻后,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人群自动给那位大人让出一条道,小猫妖仰着头,一个男人在周围人的簇拥下朝她走来。 他穿着黑色的宽大袍子,披散着长发,脸色苍白得有些过分,也俊美得有些过分。总之,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传说中骁勇善战的妖王大人——她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个时候的牧行之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男人停在她的面前,咳了一声。 旁边有一个将军打扮的狐耳男人说:“喂,小猫,这是妖王大人,叫人啊。” 她没有说话,妖王就摆了摆手,示意男人不要说话。他蹲下身来,对她招了招手:“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有家人吗?” “……没有。”她说,“都没有。”她没有名字,也没有家人了。 他保持着那个伸手的动作,说:“好孩子……过来些。让我看看。听说你是半妖,对么?” 她沉默了一会。她本来不想去,然而又想起前些天母亲谈到妖王的时候,那样充满希望的眼神。她还说妖王来了,她们就不用担惊受怕了,就可以回家了。 最后她还是缓缓伸手,将手搭在了妖王的手上,说:“嗯。” ——那一刻,小猫妖发誓,她从那个男人眼中看到了惊喜,又或者说,欣喜若狂。怎样都好,她觉得他看起来又震惊又惊喜,好似黑暗中的人终于见到了烛火那样欣喜若狂。 但她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让他惊喜,她认识他么?她知道妖王是个大人物,那些强壮的妖族都环绕在他身体,看得出来,他们在保护他。而她,一个肮脏的半妖。 妖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像是抱一个孩子那样,拍了拍她的背。小猫妖想了想,低声说:“我可以跟你走吗?妖王……妖王大人。娘说你是个好人,嗯……我想跟你走。” 妖王松开她,笑道:“当然可以。我一直在找你。”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找我?” 妖王:“我一直在找世上的半妖。” “找半妖做什么?”小猫妖盯着自己的脚背,感觉自己此时的姿势滑稽极了,“像我们这种肮脏的半妖……” 妖王摸了摸她的脸,制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微微笑起来:“像你们这种半妖……将成为连接人妖两界的桥梁。” 小猫妖完全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歪着头看他。 妖王道:“我的名字是牧行之,你可以不用叫我妖王。你没有名字,要不要我给你取一个?” 小猫妖点了点头。 牧行之将她一把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胳膊上:“此处城池名为‘唐’,你便单名一个唐吧。” 恰有一阵风过,树上的花落下来,小猫妖下意识伸手去接—— “海棠花。”牧行之笑道,反手揽着她,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唐棠!也不错。” 小猫妖吓得扔掉了花,抱紧了牧行之的脖颈。 “怎么了?”牧行之又问。 “脏……”她小声说。 牧行之大笑:“以后你就跟着我,做我的继承人好了!” …… 这就是她第一次见到牧行之时的场景。她的名字是牧行之给她的。她也真的成了牧行之的继承人,成了王女。 第134章 ??逐月十三 唐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 只觉得恍如隔世。 那段记忆中,妖王牧行之所说的“半妖会成为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 可是也不对。唐棠记得,最初牧行之揭竿而起时, 打出的口号便是驱逐人类, 在当年那样的环境里, 人妖两族互相仇视, 而牧行之煽动了妖族的仇恨……如果他希望人妖两族和平相处,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这一点呢? 算了。唐棠叹了口气,想不通的事情就留给以后去想。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她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那矗立在天地之间的石像,便迈开脚步, 向后山走去。 正门这边灯火通明, 重兵把守,侧门却安静得很。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发现这里还可以进入,只有牧行之知道这件事。这恰好给了唐棠方便,让她可以大摇大摆地从后门进入密室,悄无声息地潜伏起来。 进门之后,唐棠没有遇到任何人, 第一次来时她就知道, 这座密室很大。她是来打探消息的,不是来躲藏的, 所以唐棠沿着记忆中的路一路寻了过去,想找到牧行之曾经带她去过的那个藏着无数神兵利器的密室——神兵利器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是那密室里还有一间密室。 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疲于奔命, 没有过多注意, 但现在想来, 那间密室绝没有这么简单。 唐棠顺着密室的阴影处行走,在寂静的密室中,心跳和呼吸都被放大了。她会在每一个转角停一会儿,静静地等上几息,以免发生迎面撞上妖族的尴尬事情。 事实证明,这种小心是很有必要的,在转过第八个弯的时候,唐棠等了一会儿,正准备迈步的时候,听到前方传来了及其细微和交谈声和脚步声。 “时……他们怎么样……” “谁知道,我就说……” 唐棠立刻闪进了一旁的房间,躲在门板后面偷听,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交谈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一个女声道:“回去了?不可能。”这个女声应该就是那个很像蛇雪的蛇族。唐棠现在还没搞明白她是谁,难道她是蛇雪的转世么? 另一个陌生的男声听起来粗粗的:“有什么不可能?你别不信,我亲自看到那个青衣的被一路赶出去。”青衣的,应该是云中任。果然,跟唐棠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云中任被发现了,然后按照计划回了地面。 另一个男声听起来冷静又平淡:“蛇四,你什么时候能长个脑子?那个云中任在这里,天玄宗的掌门时竟遥能不在么?” “怕他做甚?” 女声讥讽道:“你不怕?天玄宗的人把屏障缝隙围起来,要将咱们一网打尽呢。” 粗粗的男声闻言大怒:“一网打尽?我呸!他们围着正好,省得老子还得去找他们!总有一天,老子要……” 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 唐棠躲在门后,猜测着这些只言片语:妖族明显知道了时竟遥的计划,但他们按兵不动,听这语气……他们筹谋已久的复仇要开始了么? 第114节 等到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唐棠轻轻推开门,小心地跟了上去。 她远远地坠在他们身后,这个距离,只能听到只言片语,一些零碎的词句,没什么意义,也猜不出什么。 唐棠数着又绕了七个转角,那三人停下了脚步。唐棠从阴影处探出头——是了,这里就是目的地了。唐棠曾来过一次的,就是这间密室。 三人推门进了密室,唐棠踌躇着,是跟进去,还是在外边等?但她没有太多犹豫,就将破邪拔出鞘,细细地挑开门边的石子,以防开门时动静太大。 清理完毕,确认无误之后,她屏住呼吸,将手放在门上,正准备推时,忽然想起牧行之的话:“你受过多少伤,出过多少意外,自己没有一点概念的么?” 她怔在原地。 她的确是没有概念的。唐棠忽然后知后觉,自己现在这行为简直算得上作死,这种长久以来对自身安危的随意已经深入骨髓——来源于她无数个说好听点是白月光说难听点就是送死的任务。 她沉默了一息,随即将破邪收回剑鞘之中,退到一旁,重新将自己隐藏进黑暗中,等待起来。 她很有耐心,三人也没让她久等,不过两刻钟,便提着灯推门出来,低声谈论着什么,脚步匆匆地远去了。 唐棠在心里感谢了一番他们的指路,推开了门—— 黑暗中,林立的柜架对她回以沉默的注视。 唐棠小心地踱身进去,将门掩上,而后直奔里面那间密室中的密室,推开那扇偏僻而又隐秘的门,然后,她愣住了。 屋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唐棠记得自己来时,这里曾经有一座放置妖丹的石台,那妖丹还被小狼崽给囫囵吞了。而现在,不知是不是没有妖丹,妖族将石台也给撤走了,屋里什么也没有,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唐棠奇怪地往里走了几步,的确什么也没有,叫她摸不着头脑。 如果唐棠是一个人来,什么也没有见着,可能搜寻一番也就去了,但她跟着那三只妖来的,那三只妖大半夜聚头,跑这山里密室来,总不可能就为了走一趟空门吧? ……密室中的密室中的密室。唐棠心想,好家伙,套娃么?要真的说起来,这地底妖城还能再算一层密室,四层保险——不,是五层保险。唐棠想起来了,当时这间屋里还有个石台,放着一枚拳头大的金色妖丹,流光四溢,妖力如江河海浪般澎湃汹涌。现在想来,竟也是障眼法。 妖族到底藏了什么东西,这样珍贵? 唐棠顺着墙面细细敲打过去,无果,将视线投向地面,她想起什么,摸索着当初石台的位置,沿着石砖的缝隙,拍掉土灰,果真有一处缝隙比别处宽大些。唐棠拔出破邪,挑进缝隙里,用力一撬! 破邪发出不满的嗡鸣,唐棠弹了弹剑身,正准备说些好话,忽然耳畔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隆声,伴随着山崩地裂般的摇晃感,唐棠也顾不及安慰破邪了,她站都站不稳,只得将剑鞘杵在地上才扶稳。 这响动来得快去得也快,原本放置石台的地面缓缓下陷,唐棠蹲下身去,用掌心按了一下下陷的石砖,这应该是某种机关。地面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冰冷泉水——这房间底下居然是一条流动的河! 随着石砖完全下陷,下方的东西也缓缓上升,破开水面。 唐棠屏住呼吸,这一刻几乎不敢置信—— 下方居然是一方石床!而且、而且……唐棠只一眼便确定了,却还是不敢相信…… 传说中的妖王牧行之正闭着眼,躺在石床上,俊美的面容安详如同睡美人。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和方才见过的那座雕像一模一样,然而他的脸过于苍白,脸颊下颚也比石像消瘦多了,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活脱脱一个病病歪歪的病美人。 唐棠差点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她几乎是恍惚着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妖王牧行之的脸,动作之轻柔好似触碰一个易碎的泡泡。 软……软的……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坚硬如石雕,摸起来就像是真人的皮肤……不,不对!这就是真人! 此时唐棠在震惊下,做了一个日后看起来很离谱的动作——她伸出手,轻轻地靠住妖王牧行之的人中,想探一下他还有没有气,然而还没等她冷静下来感受一下这传说中的妖王大人到底是人是鬼,忽然外边一阵嘈杂声响: “这里!在这里!” “水台被人动了!” 糟了!方才开水台动静太大,唐棠本来想看看妖族的宝贝到底有什么秘密就跑,然而这妖族的宝贝分量实在太重,当头把唐棠砸了个晕头转向,这样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 屋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躲藏的地方也没有掩身的地方,唯有一道窄窄的门进出,以唐棠这个小身板,说不清楚是一夫当关还是瓮中捉鳖, 她提起破邪,酝酿了一下身体里为数不多的灵力,这一刻诡异地又想起牧行之告诫的话还有时竟遥在客房画的法阵,感觉自己像是不听孙悟空的话走出画圈的给人送菜的唐僧。 窄门轰隆隆被推开,唐棠抛去那些胡思乱想,沉气,提剑,准备先来一发剑气杀妖族一个出其不意,找机会看能不能跑。然而就在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窄门动静的时候,忽然,身后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一个用力,猝不及防之下,唐棠直接倒进了身后的石床上! 那一刻她甚至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身后那具尊贵的妖王大人的尸体是怎么诈尸的,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是彻骨的冰寒从她身上流过,身前那具原本冷冰冰的“尸体”在这种冷意里居然像是风雪中的篝火,妖王大人抱住她,一双鎏金般的眼睛缓缓睁开,像是沉沉夜色中升起的双日。 那是……妖王牧行之的眼。 唐棠瞬间失声,脑海中又多出了一段记忆。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男人低声道,尾音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散逸在了狭小的黑暗中。 ……真希望……真希望什么?唐棠想问,却陷入了记忆之中。 …… 她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半妖的身体里。 这一次,是行军途中,在无边的旷野中,妖族们驻扎休息,几个将领点起篝火,围坐在一团。唐棠站在帐篷门口,遥遥地望着那黑夜之中的星点火光。 牧行之对她招了招手:“棠棠,过来。你的脚好些了么?” 唐棠便走过去,坐在牧行之的身边:“好多了。” 这是唐棠跟随牧行之的第一个冬天,她跟着他们从唐城一直到了淮南边境,一路踏平人类的城防,解救被人类奴役的妖族们。 越是跟牧行之相处,便越觉得他一点不像传说中妖王大人。他平易近人,待谁都很温和,而且他过于病弱了——唐棠没机会见到传说中,那个在战场上以一敌百,杀至黑衣都浸透血色的妖王,前几年,牧行之在战场上被人偷袭,受了重伤,不能再上战场。 旁边一个狐妖将领将随手将酒壶放在篝火堆上热酒,笑着抱怨道:“小猫,行之最近老念叨你的伤,耳朵都要起茧了,这爹当得,啧啧。”一拍大腿,“没话说啊!” 牧行之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接这茬。唐棠认得这个人,出身狐族,排行老三,大家都直接叫他狐三。 酒壶咕噜噜地沸腾起来,狐三也没心情管他们了,吆喝着大家来喝。酒过三巡,不免聊起事来。 “马上进淮南了,等过了淮南,一路到漠北,百年前咱们妖族丢失的腹地,就都可以收回来了。”说到此处,不免沉默。 牧行之道:“狐三,你看着点。过了漠北,就撤军回淮南。” 唐棠听得半懂不懂,她本以为牧行之的决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容不得质疑,但此刻牧行之嘱咐了,狐三一反常态地没有应声,低着头大口喝酒。 “怎么了么?”唐棠小声问。 狐三忽然将酒碗一摔,小声骂了句什么,道:“行之,这算是个什么事?漠北以北是那什么劳什子天玄宗,咱们还能怕它?要弟兄们说,咱就一路行军,踏平人类的……” 牧行之平静打断他道:“漠北再过,便是属于人类的地界了。” “他妈的……什么人类地界妖族地界的,往上再数两百年,都他妈的是我们妖族的土地!” 牧行之:“往上再数三百年,咱们脚下也都是人类地界。” 狐三没吭声,不知道是无法反驳还是不想跟他争论这扯不清楚的滑稽烂账。 牧行之道:“过去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我们只看现在就好。” 唐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牧行之说得很有道理。这段时间牧行之也教了她很多事情,他有了个新身份:唐棠的老师。 只是,唐棠点头了,那群将领却都沉默下来。 唐棠奇怪道:“怎么了?”她看着那群将领的模样,觉得他们大约不太认同牧行之的话,于是问,“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前进?很多人都希望向人类复仇,他们对我们做了这样的事情……” 牧行之慢条斯理地往那口简陋的铁锅里扔暖身的草药,对唐棠说:“看到了吗?” “什么?” “这口锅。” 锅里的水沸腾着,新鲜的草药扔进去后沸水很快平静下来,但只不过一息,它又开始往外冒泡。 “当水沸腾的时候,放多少菜、加多少水都是没有用的,只不过能得一瞬安宁。让它停下来的唯一的方法,只有把火灭掉。” 就像这片大地上永不止息的战火。谁能用战火去平息另一片战火?战争只能获得暂时的安逸,却永远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 “我以为您希望它烧下去。您所做的事情,不是这样吗?”就像牧行之所做的那样,他煽动妖族们复仇的火焰,带着他们站起身反抗。 “不。”牧行之说,“仇恨源于丑恶,可很多时候人与妖争斗,并不是因为哪方善哪方恶,哪方对哪方错,只是大家的眼前都只有这一条路,大家都以为自己只能走这一条路。” 唐棠问:“那怎么样才能把火灭掉呢?”要灭掉烧了千百年的仇恨之火,肯定不像灭掉煮汤的火这样简单。 牧行之没有回答。他看着火堆,陷入了沉思。火光跳跃,映照在他俊美的侧脸上,明明暗暗,如昼夜交替。 “行之?” 牧行之猝然回神。 他看向唐棠,笑了笑,抓起汤匙搅好锅里的热汤:“我也还在寻找答案。” “您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吗?” “那当然了。”牧行之失笑,“我是人,又不是什么先知什么神明。” “我以为您什么都懂呢,他们都说您是妖族的守护神。” “我只是比你年长,比你走的路要多一些,侥幸可以教你一些经验罢了。” 篝火噼啪地炸响,唐棠笑起来。 跳跃的火光倒映在牧行之的眼底,大约是昏黄的颜色给他蒙上一层细腻的影,唐棠觉得那一刻他的眼神很温柔。 “再漫长的夜,再深重的仇,也总有一天会有尽头的。”牧行之说。他就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好像看天上的月。“棠棠,你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人与妖,也能相处相爱,诞下爱情的结晶。你这样的孩子会是人与妖链接的纽带,总有一天,你会为这片大地带来光明,成为我们的妖王。” “妖王……就像您这样的人吗?” “不。”牧行之很随意地笑了笑。 “我不明白。” “我不是妖王。等你再长大些,你就懂了。” 我……真的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做您这样的人吗? 唐棠想问。 但她不敢问。 因为她根本不是什么人妖两族爱的结晶……她的母亲是被人类圈养的妓/子,侥幸生下她这个没爹的半妖。 一旁的狐三大笑起来,道:“行之,你知道吗,你的想法就像那种话本子会写的结局——只有话本子会这么写!” 唐棠便站起身来,瞪着他:“不许嘲笑妖王大人!” 一圈人跟着笑,狐三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脑袋:“哎呀,小猫也会为妖王大人咬人了?” 牧行之也笑,觉得她这样瞪人模样像个赌气的小孩。 篝火熊熊,点燃了他的眼睛,远似群星,近似烟火。唐棠捂着脑袋回过头去,撞进了他盛满星辰的眼睛里。 旷野的风呼啸而过,带着妖王这不切实际的渺小愿望,天地远阔,世间有无数高峰平原绵延着,他们行过旷野与山川,向前,向前,再向前。 去往一个已经知晓的结局。 第115节 第135章 ??逐月十四 忽然, 一双手盖住了唐棠的眼睛,将她从记忆中燃着篝火的温柔夜晚拽回了冰冷的石床上。 唐棠对上他那双金色的眼睛,好似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记忆中坐在篝火边的瘦弱妖王, 她一时失声, 没了言语。 “好了。”牧行之叹息般地道, “到这里就可以了。不要记起太多。” “为什么?”唐棠问。 牧行之摇头不语。 唐棠自认不是什么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伶也说她是个聪明的糊涂蛋,可这一刻,她却好像跟自己较上了劲,抓着牧行之的手,梗着问:“为什么?” 烈阳般的眼睛望下来,掺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就用那种唐棠不明白的眼神看着她, 说:“因为那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结局。” ……因为这就是故事与历史的区别。故事可以被改写, 可以被编纂,它甚至是虚无的,仅仅凭着人的意志而变动。但历史不是这样,历史是世上最坚固恒久的东西,远远超过金玉矿石、山川河流。历史的残忍之处,在于真实却又无能为力。 唐棠说:“难道我把它忘记了, 它就没有发生过吗?” 这又是历史的另一个残忍之处了。对于读者而言, 只要不去听,这个故事便是没有发生过。然而历史不一样, 人人都是读者,人人都是过客。无论你听不听, 它都在遥远的时光中回望着你。 牧行之静静地看着她, 忽然伸出手, 推了她一把。 “什……”唐棠没来得及反应, 又是一瞬眩晕,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从地底的石床被推到了地面上,她愣了一下,感觉眼前投下了一片阴影,但来不及看是谁站在自己面前,她下意识地转身伏在地上,摸索着地上那个机关。 有人从身后扶起她:“棠棠?!” 唐棠回过头,对上了另一双金色的眼睛,她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人是牧行之,另一个牧行之。 牧行之抓住她的手臂,担心和愤怒像是一把火从眼中喷出来,然而还没等那火喷到唐棠的脸上,唐棠用力地反手抓住他,说:“牧行之!我看到牧行之了!” 一句话,把火灭了个无影无踪:“什么?” “妖王牧行之!”唐棠说,“我看到他了,我找到他了,我想起来了!”妖王牧行之早就不见了踪影,连穿书局都不知晓他的下落,他们此行也没指望什么,觉得能找到些牧行之的线索已经算是好运,谁知道唐棠运气好过了头,直接越过线索找到了牧行之本人。 唐棠说话时眼睛一晃,越过对面人的肩膀看到刀光剑影,三个人影矗立在她面前,从这个地上的角度看来,竟很像矗立在这座山上的妖王牧行之的石像。原是他们见了唐棠留在桌子上的字条,一路追了过来,正巧看到妖族在屋里围堵唐棠,便杀了进来。 此时唐棠顾不得其他人,反过身去,硬生生用手指扣开了那道缝隙,石壁又轰隆隆地响起来,震得交战的双方都不由停下动作,看向她。 众妖阵前的三妖猛地一眯眼,蛇四勃然大怒:“放开你的脏手!你怎么敢……!”最后没能说出口的半句脱了音——石台在所有人面前缓缓上升,破开水雾…… 上面空无一人。 唐棠也愣住了。 没人?怎么会没人?怎么可能没人? 难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吗?可是就算幻觉是假的,回想起的记忆也不能作假,妖王牧行之将她带入底下躲避妖族追杀也做不了假。 唐棠霎时想到什么,在天玄宗的时候,那位牧师兄曾留给她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睡着,我才能来见你”,在药王谷,大妖牧行之也是在云中任还未到药王谷的时候才能去见她,景颂更是说过,面前这四位都是牧行之的分/身,他们不能同时出现。 她转头,对上屋中所有人震惊又不解的脸,时竟遥微微眯着眼,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还没说话,就见蛇四一道妖力打来,旁边两只大妖也作势要起,看起来大约是要唐棠就“弄丢他们妖王”这件事给个交代,唐棠喝道:“破邪!” 破邪当空飞来,挡住了这一道妖力,随即她抓住破邪就要反击,只是还没等她回敬一剑,忽然地动山摇,震得所有人一时站不住脚,就听一个妖族叫道:“妖王不在,屏障……破了!” ……什么?什么意思? 后半句尚还能说得通,前半句却叫人摸不着头脑。但唐棠心思何等灵敏,一句还未说完,只是在她的脑海中连起来,便瞬间想明白前因后果。 这屏障,这撑起这个妖族的屏障,撑起白昼黄昏、黑夜与清晨的屏障,竟是由妖王牧行之构建起来的! 景颂最后一次见到牧行之是在药王谷,他说他要借好友牧修远的人脉身份去唐家等待唐棠的下一世,可此后穿书局就再没能探到他的踪迹,牧修远也在不久之后意外身故,只留下一个名义上的养子、真实身份的妖王转世的牧行之……为什么?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 只是一想就知道了。这个时候正是药王谷事变后。这个时候时竟遥已经开始了针对妖族的镇压,从这个时候起,妖族大批向松云山境内逃难,在松云山唐家的庇佑下,从这个时候开始——也可能是更早或更晚——妖族便开始修建地底妖城,做他们最后的藏身之所。 他们把他放在这石台底下的水床上,用他来维持这地面与地下的屏障,再用他的妖丹掩人耳目…… 唐棠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无数光怪陆离的回忆在她的眼前闪过,那座守护姿态的石像、那堆夜半点燃的篝火、那双金如烈阳的眼。 最后的不解之谜,是拼图上最后一张碎片。 在天玄宗前任掌门与妖猫两位知情人死后,这个问题曾不见天日三十年。 天玄宗前任掌门曾与妖族做交易,让他们把猫妖扔在天玄宗,好引来妖王。天玄宗与妖族世代有着深仇苦恨,他们做的交易是什么?就只是让妖族找到他们名义上的、无权无力也无兵卒,在这个时候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根本对妖族没用的妖王这么简单吗? 牧修远……又是怎么死的? 唐棠目光如炬,霎时间锁定了顶头的三只大妖。 她挑了挑嘴唇,却没有几分笑意,单手抓起破邪,喃喃道:“想隐藏事实难,想知道真相还不简单?”说罢,一扬手:“破邪!” 那长剑穿过面前的四个男人,呼啸着扑向为首的蛇四,如同一道雪芒划开夜空—— “铛!!!” 这一剑穿透了蛇四的肩膀,掀飞了他,直接把他定在墙上。 世上从没有真相不见天日的道理。 第136章 ??逐月十五 混战一触即发。 如果只有唐棠一个人在这里, 时竟遥他们没有来,唐棠肯定是逃跑为上,但现在全修真界最强战斗力都站在她面前, 腰杆子一下就挺直了。唐棠虽然自己打架不行, 但很会抱大腿, 破邪一剑出, 她就在出剑空隙里大喊:“师兄!” 沈流云单手持剑,正微微转动手腕把剑上的血抖掉。他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唐棠有求于自己——一般没事的时候唐棠不喊师兄——言简意赅道:“说。” “抓住他们三个!”唐棠道,“我有事要问他们!” 话音才落下半截,沈流云手里的剑就已经出了,剑意如滔天巨浪,轰然打过山洞石壁, 又越过他的身体扑向他身后的唐棠, 只是这个时候,剑意犹如春风化雨,雾般轻柔地拍向唐棠的脸颊。 唐棠唯恐他认错了人误伤,连忙道:“就站最前面的三个!师兄……” 剑意如水来,又如雾般散了。 这下所有人才看清,剑意分开了其他妖族, 只有为首的三只妖族, 被无形剑意所化的长剑死死钉在远处的门上。 沈流云有很多头衔:什么当世剑修,剑道第一人之类的, 只不过他很少出剑,几十年来游离在凡间与修真界的边缘, 那些头衔也跟他永远平静的表情一样蒙了尘, 世人大多只知道他强, 却不知道他强在何处, 当具体被模糊,那些闪闪发亮的头衔也就无足轻重了。 这并不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一剑,可能还比不上之前唐棠在密室门口挥出的那一剑,但剑意控制之精妙却令人惊讶。唐棠在心里赞叹一声,无端想起许多年前空蝉山那个使木剑的少年,好似从这一剑里找到了错位六十年的时光。 沈流云偏头:“接下来呢?” “把其他人捆住,别让他们出去报信!”唐棠话音刚落,虚空中便亮起一个血色的法阵,这个法阵似乎能划分空间,就像一个有着透明墙壁的房间,将那些妖族全部框了进去。她能想到的东西,时竟遥肯定比她还早想到。 唐棠又问:“外边那些妖族呢?” 牧行之道:“我们是悄悄潜进来的,外边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 唐棠登时松了口气,沈流云他们再怎样强横,对上整个妖族也不好收场。唐棠还没搞明白自己的记忆和妖王过往,要能悄悄的是最好——暂时悄悄的也行。 牧行之道:“棠棠,你要问什么?” “……”唐棠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先问妖王相关的事情,而是看向那个长得和蛇雪一模一样的蛇妖,问:“你叫什么名字?” 蛇妖被剑气钉在墙上,不断地抽气。看到她的表情,唐棠心里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有了三分计较:虽然唐棠只跟蛇雪接触过很短的一段时间,但她知道蛇雪是个看似天真实则城府极深、善于玩弄人心的女人。而且,在唐棠的记忆中,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美丽或许有许多种解释,但绝不包括允许自己在敌人面前因为疼痛露出狼狈。 然而那个跟蛇雪一模一样的女人抽着气,扯出一个笑,张开嘴,吐出了一个众人都没想到的名字:“林风致。” 林下风致,意思是美丽的女子。这个比较偏门的词语还是唐棠从蛇雪那里学来的。 唐棠瞪大了眼,一瞬间脱口而出:“蛇雪?!你不是……”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然而话音未落,异变突生,只见被钉在墙上的三人忽然猛一歪头,脸上的生气飞速流失,转眼间便苍白如纸,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是毒。”云中任沉声道。 其实不必他说,看到这三人的死状,众人心里的猜测也跟真相八九不离十了。 时竟遥冷笑一声,咬破手指将血液逼出,勾勒出一个阵法,他将手一伸,在虚空中做了个抓取的动作,冷冷道:“跑?!” 一个浑身散发着淡青色的魂魄被他从蛇妖身上抓了出来,双眼紧闭,眼下有一块青色的蛇鳞。皮囊可以骗人,灵魂却不能。唐棠看向时竟遥,时竟遥道:“是她。……她的转世。” 真是蛇雪?!唐棠大吃一惊,妖族虽然不像修士那样无法转世,但转世也是极少的,即使有转世,茫世界如此之大,人仙妖魔、畜牲草木,又何以寻找?像蛇雪这样转世后身份容貌都和前世一模一样,简直堪称奇迹。 然而还没等唐棠对这奇迹发表什么看法,那一缕灵魂便如青烟般,从时竟遥的手中缓缓散去了,原本无风的地底古道忽地响起一阵似鸣笛般的呼啸声,是有风过长廊。 若灵魂被取出却无法入轮回也无法寻找宿主,会自行消散。这也是当年时竟遥要给猫妖用傀儡身体的原因——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一时半刻很难找到合适的身体容纳灵魂。 …… “你想问什么?”时竟遥就保持着那个虚虚握住的姿势,回过头问,“妖王的事情么?……可惜。” 唐棠一时语塞。她回身,却见石床上还是空无一人……妖王也不在。 她想了想,道:“外边人还不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对吧?” 牧行之点头。 唐棠道:“那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去……”她本想说去蛇族,然而话到嘴边,莫名其妙拐了个弯,“……去狼族看看!” 众人皆是一怔。 …… 妖族三大族,若是论起来,蛇和狐狸的存在感是最强的。狼族行事低调,出了妖王牧行之这么一个人物,却并不以此求什么荫蔽沾什么光,无论是在妖族还是在人类心里,都跟背景板没什么区别,好似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出一个牧行之”。 唐棠对狼族的了解,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当猫妖的时候,幼年时曾经在狼族住过一段时间。又或者说,她在妖王的宅邸住过一段时间。 唐棠掀开兜帽,仰起头,看着自己面前这座时隔百年,仍然没有任何变化的宅邸。亭台檐角上的风铃随风而响,古朴的大门上扣着双环的兽首,就连门前青石板街缝隙之中的青苔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们逃往地下,都不忘了建起这座早已无人居住的府邸。就像妖王牧行之仍旧在世。 这是荣誉,还是枷锁?牧行之他自己有答案吗? 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唐棠记得,猫妖幼年时,妖王的府邸就在狼族府邸旁边,两栋房隔得近极了,像两个互相依傍的巨人。现在重建了也一样。 此时正是旭日东升,阳光洒满大地,街上挤满了过路人和小街小贩,唐棠想起不久之前黑暗又空无一人的街道,感觉一瞬间从幽暗的地底回到了有活气儿的人间……虽然这里一直是地底就是了。 “去哪儿?”牧行之问。他也看着面前这座宅邸。 唐棠对他招了招手,指着足有两人高的院墙:“这里,我们翻墙进去好了。” 五个人一起行动还是目标太大了,沈流云来过此地,夜半时分又探了狼府,唐棠把自己的猜想跟他说了,他带着时竟遥和云中任两个潜入狼族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而唐棠带着牧行之翻墙进妖王宅邸——唐棠两次找回记忆,一次是她真正看清了妖王的脸,第二次是她看到了妖王的眼睛。唐棠怀疑自己接触到妖王有关的东西就会回想起记忆,于是决定来试一下。 这里外表和之前的妖王宅邸一模一样,很可能里面的布局也是一样的。她在妖王宅邸住过了几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对这里可比对妖城的其他地方熟悉得多了。 第116节 两人找了背阴的无人处翻墙进去,唐棠脚一落地就抬起头——果然,她的猜想不错,这屋里的布局也跟过去一模一样。 这座宅邸的布局是对称的,有两个建筑从中线穿过:入门后是正厅,往后走,一直要走到最后面才是另一座建筑,妖王的卧室。夹在正厅与卧室之间、分开东西两侧的是一个大花园。 西侧是书房和库房、厨房等地,东侧是客房和偏房。猫妖幼年时就住在东侧的客房,因为主人故去的缘故,中线上的两栋建筑是封着的,但西侧的书房没有封。猫妖曾经见过妖王画给王女的画像,就是在书房。 唐棠和牧行之翻墙的地方正好在东侧的偏房,这里虽然与书房不是对角线,但已经差不离了。她带着牧行之熟门熟路地往里走,穿过中线上的花园,见花园里花开正艳,池塘边杨柳依依,肥大的锦鲤跃出水面,一点不怕人的模样,而池塘中心有个小亭子,亭侧挂着的轻纱随风飘扬,好似等待着主人回到此地避暑消食。 牧行之问:“这里时常有人来么?” 面对如此诡异的美景,唐棠也只是扫了一眼,见怪不怪地道:“狼族的人每天都来打扫。” “每天?”牧行之惊诧。他并不是门派世家出身,也曾在凡人城池摸爬滚打过,然而即使是尘埃遍地的凡人城池,奴仆成群的富有人类也只不过三天扫一次屋子,妖王宅邸又没有人住,自然谈不上什么脏污,至多扫一扫尘土就是,“看来狼族真的很爱戴他。” 唐棠闻言却摇了摇头:“狼族的习惯是每周扫洒一次妖王宅邸,至于每天都来的人……是那些狼族的小孩子,他们每天都来。”唐棠记得当年那群孩子每回都要为这一个名额抢破头,足以见妖王大人在狼族内的声名有多响亮,那些妖族又有多崇拜他。 她偏过头去,看了牧行之一眼:“别担心,现在是早上,狼族的人要到中午才来扫洒。” 于是他们大摇大摆地穿过了花园,一路到了书房门前,果真没有遇到一个人,唐棠给了他一个眼色,牧行之会意,退后一步。唐棠深吸一口气,打开了书房的门。 岁月混合着经年的墨香扑面而来。 屋里挂满了画像。画中人或站或立,或白衣或红衣,都有一头雪白的发和金色的眼。她圆眼银睫,嗔痴笑骂都那么生动,叫人只看一眼便恍惚起来,好似画中人能从薄薄的宣纸中走出来。 这些画像,都是唐棠。 饶是唐棠曾经见过一次,此时再看,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画上的生气压得失了声,直到牧行之干涩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这些画……都是妖王画的吗?” 唐棠才回了神。她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边应声一边往里走:“嗯……都是他画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见到这些画就能想起什么,但在原地占了片刻,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不由得疑心自己的判断出了错,她走上前去,用手轻轻地触了一下挂在最外边的一幅画。 那是一副从房梁上挂下来的画,雪白的宣纸如同飞流的瀑布,软、轻又脆,就像画里的人。这幅画画得是靠在海棠花树下的唐棠,穿着海棠红的衣裳,没有挽发,鬓边簪着一朵妖力凝成的金色海棠花,整个人就像融进了海棠花树里。 牧行之怔怔道:“妖王……竟还是个画家?” “不是。”唐棠说,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她不厌其烦地这样回答他们,“他只是……他曾经受了重伤无法上战场,他坚持随军,但很多时候身体不由人的意志做主。后来,他还是被迫退居后方,在淮南修养……那时他已经不在军中,大约是修养的时光很无聊吧,他画了这些画。至于是解闷还是寄托念想……我不知道。” 她慢慢地将手贴在画上,看着这幅画。你知道吗?你知道你的主人将朱笔落下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画卷一言不发,只将百年前的尘土带给她。 唐棠收回手:“我好像判断错了。”无论是看到这些画,还是触碰这些画,她都没有想起什么。难道她真的错了? 话音未落,眼角一晃,只见这幅画的背面写了一行小字,字迹飒然而落拓。 “棠棠,我在下一世等你。” 唐棠眼角一跳。 这个时候妖王还没有病危,王女也无病无灾,风华正茂……他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在这个时候,他就预料到了自己和唐棠的死亡? 唐棠还没来得及细思,只觉得脑海中忽然一阵眩晕,又凭空多出了一段记忆。 第137章 ??逐月十六 “喂!小猫。” 唐棠转过头去, 佯怒道:“不准叫我小猫,我有名字!是妖王大人给我取的!” 说话的狐三“呦”了声,笑呵呵地走过来, 拍她的脑袋——这群妖在牧行之微末之时就跟随他, 与其说是牧行之的下属不如说是牧行之的朋友, 既然都是朋友了, 那朋友的养女就是自己的侄女,四舍五入差不多就是自己女儿,因此经常拍唐棠的脑袋,一点也不见外。 狐三靠近了些,看那表情好似就差唤唐棠一声“大闺女”,搞得唐棠有时候怀疑“小猫”就是“大闺女”的意思:“哎小猫, 过几天你要走?” 这个时候唐棠已经跟随牧行之足足六年了, 两年前牧行之因为身体原因退居后方,他让唐棠出来见见世面,还引用了人类的一句古话,说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于是唐棠这两年便跟随妖族的军队一路北上,从唐城、淮南再到漠北,唐棠估算了一下距离, 感觉自己应当也算行了万里路。 “回淮南。”唐棠说。“回去接行之过来。” 如今他们在漠北城外驻扎, 花了半年,直到昨日才终于清理掉了城中的人类守军, 牧行之传来书信,意思是让他们在此驻扎等候, 他要亲自北上来漠北。 其实唐棠不明白牧行之为什么一定要拖着病体过来, 按照牧行之的计划, 攻下漠北后他们就该修整军队, 留下一部分人在漠北驻守,另一部分人转回淮南,既如此,为什么牧行之又要多跑这一趟?他们攻下漠北时他都没来,撤军时再来,多少有点马后炮的意思了。 不过想不明白也就算了,唐棠觉得牧行之自然有他的思量——就算没有,他就图个开心还不行吗?因此她没有多问,只是准备启程去接牧行之。 狐三说:“什么时候走?” 唐棠说:“后天吧。”虽然漠北的人类守军退得退、逃得逃,但还有许多杂事要处理,譬如城中那许多普通人类如何安置,便是一个难题。 唐棠主张将他们赶走,狐三则希望将他们下大牢,或者能就地处决是最好的。 两人争执不下,其实唐棠也没有多坚定,反而在心里隐隐赞同狐三。因为这件事其实是牧行之传信来让她做的——想必任何一个人见到城中的人类对着自己的族人烧杀抢掠,都会赞同狐三。 这半年来,唐棠见过城中被人类当作畜牲生生扔进油锅里的妖族、见过被人为圈养杂交的妖族、见过被当做斗兽厮杀的妖族……见过太多太多。有时候唐棠做梦都能梦到那些妖族的惨叫,他们可是同族……同族之间,即使从未谋面,都如同亲人般亲密。妖族就是这样的族群。 人类的城池只是人类的家,不是妖族的。 无数折磨过妖族的人类,只要放下屠刀,就能被当做俘虏优待:因为牧行之说没有武器没有反抗之力的人类都不是他们的敌人,要善待他们。 不仅是狐三,就连唐棠都在心里不忿——但这是牧行之的命令。 狐三说:“这么快?” 唐棠道:“这还快?要不是那群人类……恨不能今天去见行之。” 狐三哈哈笑起来,拍了拍唐棠的肩膀:“你去就是!也就两三天的事情,这里还有我们呢,再说了,你不是要给行之一个惊喜吗,要是去晚了,在路上错过怎么办?” 唐棠想了想,有点动摇了。她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牧行之了,实在想念。更何况狐三说得对,人类都已经溃逃,剩下这些人能翻什么风浪?而且也就几天的事情,要真有什么变化也赶得及回来。 “去呗。”狐三吹了个口哨,“你这小猫身板在这里能顶什么用?” 唐棠怒目而视:“我可是妖王大人钦定的继承人!不许埋汰我!” “好好好,继承人,王女大人。行不行?”狐三随口敷衍,又道,“王女大人,再过一个时辰军中的传信兵要走了,再不走可就赶不及咯?” 唐棠连忙撒开腿回帐篷收拾东西去了。 狐三嘴边含着一抹笑,目送着唐棠远去。而后那笑容渐渐消失了,就如同玻璃上的雾气被人拂去。“妖王啊……行之,唐棠。这回算我狐三对不住你们。” …… 唐棠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当天就跟着军中的传令兵快马加鞭地走了,她走得很放心,一点也没有怀疑,因为觉得那群人类翻不出风浪,根本没想过狐三会背着自己和牧行之搞什么幺蛾子。 个人要比军队行进的速度快得多,到了第三天傍晚,唐棠骑着白马一路飞奔进淮南城中,惹得路边的小摊贩纷纷惊呼,待认出她来,又大声跟她打招呼:“王女!”“王女大人回来了!”“大人,好久不见!” 唐棠大笑,衣摆被马蹄高高扬起,带着翩飞而至的漠北风尘,如风般穿过大街小巷。她归心似箭。 可是待到了妖王府邸前,又不由得放缓了速度:原因无他,她是背着牧行之偷偷回来的,想给牧行之一个惊喜。 她想了个法子,把马拴在后院的大树下,直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翻墙进去,一路穿过无人的花园,待到了正厅也没见着人,这个时候,那就只可能在一个地方了:书房。 唐棠没有惊动任何人,妖王这么大一个宅邸也没有仆人,只有一些住在隔壁的狼族会定期来给他做扫洒维护之类的,唐棠一路顺利潜到了书房,此时那轮残缺的夕阳正挂在天边,投下血红的一片。 屋里,纸糊的窗上投下来一个剪影,牧行之正站在桌子前,手执毛笔,不知道是在批注还是在写信,只是他的影子久久不动,保持着那个握着笔停在空中的姿势,似乎在深思什么。 一滴墨从毛笔上滴下来,惊醒了牧行之。他站直了些,扬声道:“进来吧。” 似乎是将唐棠当成了来拜访的同族。 唐棠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道:“行之!我回来了!” 入目是牧行之错愕的表情。从来淡定从容的妖王大人瞪大了眼,第一反应是扣下了手中的笔。 唐棠这才看清楚他刚刚在做什么:他在画画。桌子上铺了长长的一张宣纸,一直从桌子这头铺到那头,还有一节超了桌子的长度,掉在空中。画卷是扣着的,看不清楚牧行之画了什么,只是有海棠色的彩墨投了出来,这美丽的颜色被他铺满了画卷,灼人眼地艳着。 他手上的画笔上沾了黑色的墨,看这样子是想在画卷的背面落个款题个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动,可能不知道写什么吧。 他愕然道:“你……棠棠……你回来……” 唐棠笑着接道:“回来见你。” 刹那间牧行之明白了什么。时候尚早,牧行之却早早点起了蜡烛,烛台就放在桌边,噼啪着响了一声,跳跃的火光落在牧行之的脸上,他的脸色好像在一瞬间苍白了许多。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缓缓地摇头,喃喃道:“……天命如此。” “什么?”唐棠没听清。 牧行之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一路辛苦了,先去换件衣裳吧。吃饭了吗?” 唐棠摇头,牧行之温声道:“去把衣裳换了,我给你下碗面。” 唐棠大喜,笑着走了。她没有注意到身后牧行之悠长的目光,似乎透过她的背影一路遥望至遥远的漠北城外军中。 半晌,他闭了闭眼,重新提起笔。 一行墨字落在宣纸上。 “棠棠,我在下一世等你。” 画的正面,白发少女靠着海棠树,笑容如晴日朝阳。仿佛从没有见过那些阴霾和苦痛之事,犹是干干净净的模样。 他提起笔,还想在写些什么,但犹豫了。似乎在唐棠身上,他的犹豫变得特别多。 不知过了多久,牧行之听到唐棠在外边唤自己的声音:“行之!” 于是他放下笔,用满是风霜的握剑手缓缓拂过画中人的眉眼,将画卷卷起来,搁在一旁。 事情还是朝着预定的结局走下去了。牧行之让唐棠去狐三身边守着,就是为了防止这件事发生。然而想来,都是天意。从他受伤的那一刻起——又或者更早,从他选择站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结局了。 他只是不甘心。 人定真能胜天么? …… 晚上是牧行之亲自下厨做了一碗面,唐棠也不嫌寡淡,反而觉得怀念——早年行军艰苦,能有一碗热腾腾的面已经算牧行之给她开小灶了,为此她没少遭狐三他们嘲笑贪嘴。 牧行之开了壶酒,说是隔壁狼族小孩送来的果酒,养身的。唐棠扫了一眼,也不懂酒,还没等她发表什么感想,牧行之就喝上了,唐棠只好自己管自己的,吃饭。 她一路快马加鞭,也没吃什么,此时能有一碗面,还是牧行之亲自给她下厨,登时感动得就差把脸埋进碗里,等挑着吃完面里最后一根小青菜抬起头来,才发现牧行之撑着头,坐在旁边看着她。 穿堂风拂起帘外的轻纱,月光洒落一地,月凉如水。 他们挨得太近,近到彼此之间的呼吸可闻,近到牧行之金色的瞳孔里落了两个小小的她。唐棠一时怔住了。她从没有想过,太阳上也会装人影。 只是牧行之的眼睛并没有聚焦,瞳孔是涣散的。他好像喝醉了。 “……行之?”唐棠轻声问。 没有回答。于是唐棠确认了,牧行之真的喝醉了。这就稀奇了,别看牧行之一副文雅书生的模样,军中的人没有不会喝酒的,牧行之几壶烈酒灌下去都面不改色,不见得恍惚一分。这小小一壶养身的果酒,两杯就把他放倒了?嚯!了不起。唐棠对狼族几个小崽子肃然起敬。 忽然牧行之挣扎了一下,唐棠连忙扶住他,他顺势靠在唐棠的身上,喃喃道:“棠棠……” “嗯?”唐棠耐心道。 他又喃喃了什么,只是这回唐棠没有听清。 第117节 偌大宅邸的两个主人不说话,屋内又陷入了寂静。隔着院墙,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嘈杂声居然隐约传来,无形的声音好一瞬间就填满了屋子,让这里变得狭隘起来。唐棠和牧行之就像两个依偎在狭小空间中的小动物,一瞬间靠的很近很近。 唐棠偏过头,牧行之不知何时闭上了眼。一阵风吹来,将酒香吹到唐棠的脸上。她猝不及防吸了一口,觉得这酒的确醉人——不然为何她也觉得晕乎乎了呢? 或许是酒精诱使,唐棠鬼使神差般低下头。 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似乎能震响苍穹。 她低头、低头、再低头,说不清自己是被诱使还是被一个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操控。然后她将唇贴在牧行之的唇上,很轻很轻地蹭了一下。 在响彻云霄般的心跳声中,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看向大开的窗。 今晚月色真好啊。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牧行之的眼睫猛地颤了颤。 几杯酒,当然放不倒他,只是他想醉而已。唐棠靠过来的时候还怀疑自己的心跳声太大会惊醒牧行之,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因为牧行之的心跳比她剧烈多了。 牧行之的心里如同惊涛骇浪般:唐棠她……她难道喜欢自己?!虽然他自己也…… 但他一直自诩为年长者,教导她爱护她。牧行之内心激烈地挣扎,生怕自己呼吸大声一点就会让唐棠发现自己醒着。他对自己说:牧行之,先别急,待会儿唐棠应该就会离开了,等她离开之后,他再想一想……他规劝自己,她是他的孩子,自己不应当对唐棠有别的想法,更何况她那么小,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比唐棠长了那么多岁数,他应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唐棠不懂事,难道他也不懂事?!不行,不能这样…… 但唐棠迟迟没有动作。 她怔然般看着窗外的月,和牧行之互相依偎着。两颗激烈跳动的心脏,两个七上八下的灵魂,就这样在寂静的长夜中彻夜不眠。 直到早晨的第一缕晨光穿过窗,落在他们的脚下,牧行之不得不按照作息,装作刚醒的模样,睁开了眼。 他看着唐棠,好似醉酒后醒来很茫然的样子:“棠棠……?” 唐棠如释重负。她好似想通了什么,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道:“行之,你喝醉了。” “……是吗。”牧行之说,他在内心深处松了口气,觉得唐棠不会再提这件事,这一页就算是揭过了,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样看待唐棠的,但他隐约觉得这样就很好,“可能是太久不喝酒了,就……” 话音未落,唐棠忽然俯下身,亲了一下他的唇。 牧行之:?! 少女在熹光中笑道:“牧行之,我想了一下,我应该是喜欢你。” 第138章 ??逐月十七 “……”牧行之呆住, “……” 唐棠含笑看着他,等他的反应。 然而出人意料的,牧行之沉默一会儿, 站起身, 伸了个懒腰, 一边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一边好似唐棠根本不存在一样喃喃道:“狼四今天什么时候来做扫洒,有点困,再去睡一会儿好了……” “喂!”唐棠不满:“牧行之,给点反应啊!” 牧行之无奈地回过头来:“你想要什么反应?” 唐棠斜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牧行之慢吞吞地说,“我觉得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你爹我年纪大了, 不要折腾……” 话还未说话,唐棠打断道:“昨天我亲你的时候明明你也很开心吧?” 牧行之:?!!! 唐棠眨眨眼:“心跳那么大声我都听见了哦。” 牧行之完全僵在原地,甚至不敢回过头去,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跳大约比昨天晚上还激烈。 只听唐棠又说:“哦,那我猜对了,你还真醒着啊?” ……原来这倒霉孩子是诈他的! 牧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其实仔细想想也正常, 以他的酒量,唐棠会怀疑也很正常, 诈一诈他罢了,但她有没有证据, 牧行之完全可以翻脸不认, 也怪他自己乱了阵脚, 才上这么低级的当。 那种无语的感觉冲散了激烈的心跳, 牧行之认命般转过头来,见唐棠实在笑得很开心,一时不确定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捉弄自己,只能无奈道:“棠棠,别开玩笑了……” 唐棠眨了眨眼:“我没开玩笑啊。”她没开玩笑啊,她就是认真的。 牧行之撇了她一眼,反正不管唐棠认不认真,他都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棠棠,你还小。你还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唐棠直接从身后迈步走到他面前。她收了笑脸,摆出严肃的表情,牧行之知道她要说什么,偏过头去,唐棠就用力地抓住他的脸颊给他扯回来,硬生生把妖王大人那张俊秀的小白脸扯出一个滑稽的模样。 牧行之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仍在试图打断她:“唐棠,你……” 唐棠不管不顾:“牧行之,你……” 他们俩谁都没说完。 因为这时,忽然有人从窗边翻进来,呼道:“大人!” 两人一起错愕地转头看去:那是一个狼族的少年,身形瘦小,面容平平无奇,黑衣黑发黑耳朵,单膝跪在地上,低着头快速道:“大人,军中来报。” 唐棠认得他,他是牧行之手下的暗卫,一般负责打探情报。其实牧行之私下里有许多手下,并不归属军中,而是单独行事。不知道为什么,唐棠觉得牧行之应该是很信任狐三的,但牧行之在军中安插了很多狼族,似乎是在监视狐三他们的动向。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牧行之也完全不避讳狐三,他有意让狐三知道这一点以震慑他不要轻举妄动,虽然牧行之自己退居后线,但对于军中的动向他一清二楚。当然,他也没有避讳过唐棠。但是唐棠虽然见过这些暗卫来向牧行之汇报军中动向,却没有见过他们这样急匆匆的模样。 她的心里骤然腾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那暗卫看了一眼唐棠,不言而喻。牧行之沉声道:“说。” “……军中我们的人传来线报,大军在没有您的命令的情况下居然开拔进了漠北城。” “什么?!”唐棠错愕道,“你在说什么?一定是搞错了……” 牧行之冷静地抓住了关键问题:“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天。”暗卫将头埋得更深了,“但军中消息被拦截了,我们也是今天才收到的消息,是您的人类好友牧修远传来的消息。他还说,若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去寻他。” 前天。那就是唐棠离开的第二天。 狐三一定是早有预谋,先支开了唐棠,又拦截了军中线人的消息,才在牧行之的眼皮子底下成功起兵。 唐棠道:“怎么可能!你的意思是狐□□了?他图什么?!”她是绝不会相信狐三他们有反心,像那种人类历史中互相猜忌的君臣。 暗卫没有回答,低声道:“大军开拔后进了漠北城,狐三将军下令将城中人类一律处死,抛尸到护城河中。” 唐棠只觉得荒谬:“就为这个?!就这么一件事,能让他反了吗?我知道他一直不忿想处理那些人类,但行之马上要到漠北了,他就不能再等等……”话音未落,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性,瞬间失声。 牧行之显然跟她想的一样:“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那暗卫接着说:“大军从漠北城一路向南,算算日子,这个时间,应该到了天玄宗了。” ……他不是为了泄愤。他是为了斩断妖族的退路,向人类宣战。 这是牧行之和狐三的分歧,从很多很多年前就开始了。牧行之要求他们止步于漠北,狐三却希望能一路打至北方,占据人类城池,扩大妖族的生存空间,同时也要为妖族这几百年来收到的压迫报仇雪恨。 这分歧其实说不上谁好谁坏,就像历史从不为妖族们的哀嚎多费笔墨,只为他们忍无可忍的反抗留下寥寥几笔。 唐棠看向牧行之。 男人的脸色似乎从苍白变成了惨白,即使窗外的朝阳落在他的脸上都不能让他看起来多几分活气。可是他看起来并不如何意外,反而闭了闭眼,隐约有种猜想成真、尘埃落地后那种悲哀地松了口气的感觉。 “牧行之……”唐棠喃喃道,“你早就猜到了?” 牧行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对暗卫道:“备马。联系军中的暗卫们,我要去漠北。” …… 两人快马加鞭,一路上没有多言。来时与去时路途一样,唐棠的心情却截然不同。来时她心里怀着欣喜,去时却心脏却狠狠绷紧了,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攥住了,攥得她说不出话来。牧行之也明显有心事,两人就这样到了漠北。 他们追着行军的轨迹一路往北,一直追到了天玄宗山脚下,才看到在此驻扎的妖族大军。唐棠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牧行之便驾马直接冲进了军营,一路上诸多守卫将弓箭□□对准了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唐棠连忙趋马追上去:“还不闪开!没看到这是妖王大人?!” 不知道是她这一嗓子起了作用还是狐三早料到牧行之会追来问罪,吩咐过他们,总之他们只在最初遇到了些守兵,而后一路进了军中大帐,路上居然没有任何人出声阻挡,士兵们就像是没有看到他们一样。 大帐前,狐三端着一壶茶正掀开账帘往里走。见到牧行之骑着马就冲过来了,顿时帘也不掀门也不进了,他站直了,居然没有任何慌张了模样,反而笑了一下,语气平淡一如往日:“行之,来了?” 唐棠看到他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懂?她怒目而视,正待说什么,狐三又淡淡道:“来了就好,正好缺一道手谕,你来给补上吧。” 唐棠都快气笑了,补手谕?补什么手谕,开战的手谕吗?再说,他狐三将军“独掌大权”,一道命令就可令军队开拔,还需要什么手谕?他这是特意来讥讽牧行之的吗? 谁知道牧行之却没有生气,他似乎从狐三的话语里听出了言外之意,定定地看着他。 狐三掀开帐帘,朝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行之,有很多人在等你。” 唐棠本还在疑惑,她跟着牧行之往里走,进了门才发现,屋里竟然坐满了人。狐三没说错,他们真的在等牧行之来,来发这一道开战的手谕。 屋内分了泾渭分明的两边,从他们身上的动物特征便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进了门左手边坐着狐族和蛇族,右边坐着狼族和一些散门的小户,例如熊和狗猫之类的。不只是座位,也代表了他们的立场。 狐三带着他们走到最上方的主位,然后很恭敬地退了下去。牧行之一撩袍角坐上了主位,唐棠站在他的手边。 场面一时间寂静得落针可闻。 牧行之垂下眼,环视四周。妖族们纷纷行礼——平时在军中时牧行之从不讲究妖王的排场,但此刻,妖族们深深地躬身下去,牧行之没有让他们免礼,也没有唤他们起身。 他就这样垂着眼,看着这些人。这一刻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好半晌,他道:“好了。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 众妖起身。狐三看向他,欲言又止,牧行之又是一挥手:“在你们开口之前,能否先听我这妖王大人一言?” 语气之中无不讥讽。狐三立刻道:“行之……不,大人。您若有言,众将皆听。” 牧行之道:“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你们没有掩饰过,我也没有。今日咱们彼此心知肚明。” “我不反对出兵北上,只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过了漠北便是原属人类城池的土地,在这些地方,没有妖族援军,只有人类军队。” 如此简单的事情,为将者自然不可能没有考虑过。狐三立刻道:“当然!但我们不怕这个!我们妖族军队无往而不胜……” 牧行之直接打断了她:“漠北往上便是天玄宗,你们有没有想过,若妖族做得太过分,人类修士极有可能插手战争。即使我们妖族大军无惧人类修士,可到那时,妖族的行动必将陷入泥潭,这场战争的开始和结束便不再是妖族能说了算的了。” 狐三凛然道:“百年来人类修士式微,再说,他们修士凭什么插手人类与妖族之战?当年人类将妖族屠戮殆尽时,修士可没有插手!” 哪怕是妖族的五岁小儿都知道,修真界自诩高高在上,修士们自诩神明,无论地面上人妖两族相争如何激烈,他们都作壁上观,所谓神明眼中,世间一切生命都与草木别无二致,争端厮杀,不过是世事轮回。 站在狐三身边的一个蛇族男人附和道:“大人,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乘胜追击,避开修真界那些门派世家庇佑的城池就是。更何况,有可靠消息说修真界几大门派与世家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他们自己都忙着内斗,哪里有时间管其他地方事情?” 牧行之不这么看。他认为若人族土地遭到侵犯,修真界会首当其冲来“维护和平”。没有理由,百年前修真界对妖族的惨剧视若无睹,只是因为受到侵害的是妖族。 可若是被欺辱的对象换了一个,修真界不见得会“公允地作壁上观”。没有原因,因为妖族就是这样的种族,人类就是这样的种族。 但他没有证据。这是行军打仗,为将者做决定是要讲究证据的。他大可以给这些妖族长篇大论地讲述历史和他判断的依据,可是他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事情哪怕说干了口水也比不上线人传回来的一张轻飘飘的纸条。 牧行之闭了闭眼:“我不同意。” “大人!”有人惊呼,“为什么?” 第118节 一旁的狼族呛声:“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有个狐族道:“大人,这是我们开战的最好时机了!乘胜追击本就士气大好,如今人族毫无防备,修真界又忙于内斗,如果错过这次,妖族就只能继续在漠北以南苟且求生了!” “什么叫苟且求生?”有人反驳,“你们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找借口吗?!说什么最好时机,好似这时机人人求之不得一样,我呸!如果不开战,谁管什么好时机坏时机的。” 左边人立刻又反唇相讥。一时间这不大的营帐吵成了一团乱麻。牧行之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唐棠见他脸色不好,呵斥道:“好了!吵什么吵!妖王大人自然有他的判断,怎么,你们还不相信大人?!” 牧行之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解释什么。但下方有人用讥讽的语调打断了他,不知道是谁,混在人群中说:“当年我们相信妖王大人,是因为大人说会让妖族重新站直腰板,不必做奴做兽;这么多年来咱们将士们跟着妖王大人,就是因为大人答应会为我们惨死的同胞复仇。可现在呢?!善待俘虏?!屠戮我们同胞的人类,我们凭什么善待他?!他们当初可没有善待我们的妻母孩童!!!”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就连坚决反对出战的狼族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片刻寂静后,营帐中顿时炸开了锅: “大人,我们将士还在前面流血流泪,您却要龟缩在漠北,难道妖族有数百万大兵,却只能祈求人类大发善心不再欺辱妖族?!” “人类将妖族小孩扔进油锅、逼迫妖族一家人互相厮杀、在丈夫面前□□妻子又在妻子面前生吃丈夫,把妖族当做取乐用的畜牲,他们从来没有把我们当做同等的人!” “凭什么人类能肆意屠戮妖族,妖族就不能复仇?!” 有人微弱地反驳道:“可是、可是漠北之外的那些人,有许多人类从来没有踏足过妖族土地、也没有欺压过妖族百姓,咱们又凭什么向无辜者复仇?!” 争吵的声音顿时更大了。有一个妖族将领嘶吼道:“无辜!没有人类是无辜的!人类压榨妖族做苦力做劳工,将妖族和妖城的资源大批地送去人类城池,从来没有人回来过!即使是一个刚刚降生小婴儿,他吃的米糊喝的水,都流淌着妖族被剥削时留的血!” “最无辜的只有妖族!” 群情激愤之下,有人直接站上了桌子,对牧行之道:“大人,当年您给我们许下的承诺,到底还做不做数?!” 方才还吵闹不休嘶吼无尽的营帐骤然一惊,所有人都看向牧行之,等着他表态。 牧行之缓缓看向每一个人的眼睛,没有人回过头去,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冒着火焰似的光。这让他想起多年之前,他将唐棠从唐城捡回来,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遍体鳞伤。 每一双冒着火光的眼睛,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苦和痛。 狐三大步上前,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向牧行之磕了个头。然后他平举双手过头顶,等待着。 当年妖族受尽压迫,血和泪都要流干了。牧行之答应他们,只要他们跟着自己,终有一天,他会将妖族的仇恨,从人类那里一一地讨回来。 他不能拒绝。如果此时他胆敢拒绝,妖族们对他的崇拜和支持将立刻转变为怀疑和怒火。 牧行之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 天命如此,他们已无退路。 他把那枚令牌放在了狐三的手心里。这便是同意开战的意思了。 狐三抓住令牌,欢呼起来——确切地说,整个营帐都欢呼起来。热烈的气氛直冲云霄,就连营帐外的士兵们都好似察觉到了什么,整个驻地充斥着一股不安躁动跃跃欲试的氛围。 就在这欢呼声中,唐棠与牧行之对视了一眼,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种预料之中的无力。 仇恨是一簇火苗,没有人能说自己完全将之握在手心。 牧行之不是不知道这仇恨终有一天会反噬,只是那个时候,整个妖族已经无路可走。 曾经牧行之利用这仇恨将妖族拧成一股绳,怀揣着天真的侥幸。但现在……他的侥幸破灭了。那火苗一旦燃起,便骤然燎原,再无人能熄灭。 他失败了。 此刻唐棠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牧行之要说他不是妖王了。因为妖族奉牧行之为王,把他吹嘘得如同神明一般,其实,真正的神明并不是牧行之,而是妖族们的仇恨意志。 当他裹挟着汹汹民意向前时,他是神明,当他与民意背道而驰时,他就会被推下神坛。 多少人称赞妖王牧行之是乱世出英雄,就如那句人类古诗,时来天地皆同力…… 下一句是,运去英雄不自由。 牧行之忽然猛地咳嗽起来,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全靠唐棠扶住才没有摔下去。 身前,妖族们还在庆贺即将到来的胜利。 身后,牧行之缓缓松开捂住嘴的手,掌心里一摊血迹触目惊心。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常年的操劳担忧,牧行之的身体本就不好,如今一受刺激,更是雪上加霜。 …… 轰隆—— 唐棠骤然望向窗外。 雷声大作,泼瓢大雨倾盆而下,拍打着屋檐和泥水。这夏日的雨会一路往南,冲洗过整个漠北以南。 “……行之。”唐棠喃喃地说,“下雨了。” 淮南在下雨。 第139章 ??逐月十八 唐棠从记忆中抽身出来, 睁开了眼。 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人世已过百年,早已历尽沧海桑田, 所有人都变了模样, 画卷上少女的笑容却一如往昔, 就连色彩笔触都会褪色, 涂描之人的心意却不会褪色。海棠色依然如旧。 与其说牧行之早早预见了他们的结局,倒不如说,是他最坏的设想成了真。 唐棠将那画卷卷起来收进怀里,她不知道当妖王牧行之写下这一段话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牧行之是希望人妖两族和解的,甚至为此让唐棠一个半妖来当他的继承人, 但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史书记载与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根本和她看到的不一样。在记载中, 妖王是代表妖族意志的主战派,他的继承人王女是“令整个妖族蒙羞、辜负了妖王的培养、背叛妖王和妖族”的议和派,但真相是,王女只是继承了妖王的意志。 可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唐棠还不清楚。但她发现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见到与那些记忆有关的东西,就会让她记起身为王女的记忆。这难道是妖王故意的?为什么会这样?这难道是妖王牧行之故意设置的? 她转过身去, 将自己的新记忆简单地与牧行之讲了一遍:“行之, 你的养父……我在记忆中见到他了。” 他是妖王结交的人类好友,是极少数的会亲近妖族的人类——他的妻子是一只狼妖, 是牧行之麾下的狼妖将士。 在狐三控制大军开拔时,他察觉到了不对, 冒着危险向牧行之传递了消息, 但他的身份特殊, 能做的事情很有限。 牧行之知道她想说什么:“养父交游甚广, 他去时我尚还年幼,临终前他将我托付给好友,青山派的掌门白金真人,一并还有牧家主家的多年累积,一半作为教养的报酬,另一半则会在成年后还给我。” 幼子携巨宝,白金真人又是个心术不正的,下场可想而知。 “对于他的陨落……”唐棠说,“你知道什么吗?我觉得这很可能跟妖王牧行之有关。” 牧行之道:“我也是后来听人说起的。不过,说到这个,当年他们去秘境,说是要找一件上古时期被凡人视为神迹供奉的法器,据说那法器能倒转时间,令日月山河改头换面。” 倒转时间、令日月河山改头换面的法器。唐棠几乎是立刻就确定了,牧修远是为妖王而去的。他一个没落世家的世家子,要这样逆天的法器,那不是引人觊觎么?只有妖王牧行之才需要这件法器。 唐棠将这段话翻来覆去地嚼了几遍,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秘境之中,凡人供奉的法器—— 她只在一个秘境中见过凡人供奉的痕迹。 “你说的那个秘境,该不会是……” 牧行之接口:“太虚秘境。” 十年一开,位于天玄宗附近的,那个太虚秘境! 当年她就曾经死在那里!那里有一座凡人修建的供奉用的宫殿,宫殿里有一口生着诡异巨鱼的井。无论是宫殿还是那口井都疑点重重,但当年发生的事情太多,谁也没顾得上探究——沈流云自然是因为没有心情,至于其他知道这个宫殿,例如慕色等人,早就被沈流云杀死在秘境里了。 一切都严丝合缝地合上了,一世一世的轮回,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相连的怪圈,它们首尾相连,从这头走到那头,走不出这个循环。 “太虚秘境十年一开,六十年我与沈流云进去了,五十年前,沈流云从太虚秘境出来,与时竟遥联手杀死了天玄宗的掌门,天玄宗从此改朝换代,如此再过三年,药王谷换了谷主……再然后,就是牧修远的死讯传遍修真界,青山派掌门收养了你,牧行之。所以,就是在这三十多年间的空隙,牧修远进了秘境,想为妖王找那个法器。” 牧行之点头道:“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他们俩异口同声地道:“那个法器的下落。” “肯定在这里!”唐棠心念如电转,“如果牧修远没有拿到法器,法器就在太虚秘境,现在不是太虚秘境开放的时间,我们谁也没法;但如果牧修远拿到了法器——只可能是在地底妖城。妖王最后的下落就在这里。” 这个法器上……会有新的记忆吗? 该去哪里找这个法器,山中密室吗?不,不对,牧行之应该不会将这个法器交给妖族;是在妖王府邸吗?不,应该也不对。这里日日都有人来打扫,主人却不在,实在不是放置秘密宝物的好地方;那是在…… 唐棠正思考着,却忽然听得隔壁一阵巨响,像是什么人打起来的声音。这一声犹如醍醐灌顶:“在狼族!”若说妖王还有什么可以信任和托付的人,便只有狼族了!狼族这么多年来低调行事,是否就是为了守护这个秘密? 猜测没有证实前永远是猜测,唐棠抓住牧行之的手腕,拉起他往外跑:“走,咱们去狼族看看!” …… 唐棠刚带着牧行之从屋里出去,便见一墙之隔,黑衣的沈流云御剑踩在墙头,脚下,一面外墙正缓缓坍塌,发出轰隆的巨大声响,也幸好这里偏僻,没有伤到无辜路人也没有不要命的敢来围观狼族的家事。 墙里头,几个长着狼耳的男人正跟其他两人打得难解难分,灵力妖力、藤蔓法阵四处乱飞,还时不时有冰箭火球飞上墙头,被沈流云挥剑用剑气挡开了。 “师兄!”唐棠奔过去大喊道,“当年在太虚秘境里,你知不知道,那座人类宫殿——” “轰!”一声巨响,他们身旁的一面墙被余波扫了一下,塌了下来,沈流云又是一剑将之挥开,面不改色,满脸写着可靠二字,“记得。” 唐棠奔到他身边,带着牧行之直接翻墙进去,动作之快速之熟练简直把狼族的护院外墙当做自家墙——当然狼族现在估计也顾不上她了:“师兄,牧修远也去过那个秘境!他们说,牧修远是去找一件法器的,那法器就……” 话还没说完,一道妖力如飞刃般打了过来,唐棠连忙闪身躲开,心说自己莫不是猜对了?不然这群妖族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再开口,已多了几分底气:“就在那个宫殿里面!咱们去过的,就是那个人类修建的,不知道是供奉什么东西的,有一口大井的宫殿!你还记得吗?” 沈流云忘了哪里也不会忘了那里。他颔首,又是一剑,剑气荡出的余波直接扫平了一众狼妖面前的土地。 唐棠接着道:“牧行之把那东西放在……” 话音未落,余光一扫,只见人群之中,赫然站着一位熟悉的人:“狼婉?!” 随着她喊出这一声,方才气势汹汹的狼族们忽然熄火了。狼婉自人群中走出,看向唐棠,颔首道:“棠棠。你如今不唤我姐姐了。” 唐棠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应对,故人相逢,本是一件好事,但要是这故人是在自己面前死过了,是死而复生,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两人恐怕很难有什么叙旧的想法。狼婉会如何想她?会惊讶,还是会害怕? 狼婉的目光落在唐棠束着腰带、吊着玉佩的裙角上,那里挂着唐家的玉佩。她缓缓开口,语气竟然毫无意外:“如今是第四世么?” “……?”她这句话牛头不对马嘴,唐棠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了,不免惊讶,“你说什么?!” “第四世,唐家的大小姐。”狼婉道,她无视了唐棠他们惊讶的表情,说,“二十五年前,妖王大人曾回来过一趟。他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然后将一样东西交给我,让我们保管。” 唐棠猜对了。狼族从来不是他们的敌人,狼族永远忠于妖王——不同其他妖族那种透过妖王看到了妖族的希望所以盲目地崇拜他,狼族忠于的,从来是牧行之本人。 两方对峙的态度稍缓。 “他给了你们什么?” “看你敢不敢接了。拿着——”狼婉将一个什么东西抛过来。 唐棠没来得及多想,也可能是因为幼时的经历让她对于狼族没什么防备之心,她下意识伸手,直接抓住了那个东西。入手颇有份量,冰一样凉。 ——那是一块怀表,巴掌大,表盘铭刻着闪烁的星辰,风云日月都在表盘中飞速变换,怀表没有外壳,也没有时针,只有一根细细的秒针,可以直接伸手进去拨动秒针。 第119节 这块怀表似乎有什么魔力,只是一眼,唐棠的视线就被紧紧地粘在了上面,她着了迷般伸出手,就要拨开秒针。 “别动。”狼婉冰渣般的声音远远传来,唤醒了她的神志,“别动。除非你想重蹈妖王大人的覆辙。” “什么意思?” “就如你所见,这个法器可以倒转时间。对过去心有不甘的人拿到它,就会不由自主地拨动秒针,回到过去,弥补遗憾。世上人,或多或少都有遗憾,妖王大人也不例外。” 唐棠立刻就懂了:之前景颂说她这些用过的身体都是她的转世,牧行之追随着她一起转世过四世,可他们每一世都不得善终,直到第四世,牧行之终于明白这样下去是无法破局的,他借用穿书局的力量制造了沈流云等四个□□,又倒转时间把他们送回了过去——就是用这个法器。 “牧行之有没有说其他的事情?就是,记忆一类的——” 狼婉:“你自己看。” 唐棠闻言低下头,在表盘的中心,云雾渐渐散去了,一段影像替换了日升月落的景象,而后唐棠的脑海中,那段记忆也缓缓浮现。 第140章 ??逐月十九 当唐棠第一次看清牧行之的样貌的时候, 她回想起了他们初见的记忆;当唐棠见到那双烈阳般的眼睛时,她想起那个夜晚牧行之眼里的温柔;当唐棠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她想起了牧行之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画下了那一幅画。 景颂曾说, 如果你知道牧行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你就会知道他为什么而恨了。 很多年前, 牧行之因为憾恨, 拨动分针,倒转了时间。所以关于这段撼恨的记忆,也被记录在了它的身上。 …… 牧行之曾经准确地判断了狐三的起事、妖族的走向和他自己的结局,而对于战场局势的判断,他从没有出过错。 大军开拔,一路自南向北, 起初, 果真如狐三所预料那样,人族历经百年和平,上位者腐朽无能,军队里都是闲散少爷兵,战争一起便溃败如山倒,妖族大军势如破竹, 一路杀至天玄宗以北, 竟无甚伤亡。 而这更加滋长了狐三等人的嚣张气焰,叫他们自信满满, 竟然在绕路天玄宗及其下属城邦时做出决定,兵分俩路, 从侧面夹击天玄宗以北的城邦。 此时牧行之已经完全失去了插手战局的能力——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随行的军医看过之后要求他静养, 牧行之自然不愿意, 可妖族有无数人仰慕他,他们不能失去牧行之这个风向标似的妖王,万民请愿之下,牧行之又一次被盛名所累。 对于这一切,唐棠都看在眼里。 牧行之写信给他的人类好友牧修远,邀请他来见一面即将上战场的妻子,这要求无可厚非,狐三对他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也不知道牧行之在信里写了什么,牧修远来后没有急着先去见妻子,而是与牧行之彻夜长谈。那一天牧行之破天荒地没有让唐棠跟着自己,他叫唐棠先去睡,唐棠却在营帐外站了一夜,看着营帐内通明的灯火从黄昏燃到破晓。 当第一缕朝阳落在地上时,牧修远掀开营帐的帘子,看到站在门前的唐棠,对着她温和地笑了笑。然后道:“请稍等片刻,我先去看过芸,再回来。”芸,是他妻子的姓名。 唐棠被这声问候弄得莫名其妙,她和牧修远其实不算很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交代这些话。 她掀帘进去,见牧行之坐在首位闭目养神,一整夜的长谈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眼下挂着淡淡的青色,脸色却好了不少,近日来始终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有了点笑意。 唐棠猜测是牧修远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可还没等她出声询问,牧行之闭着眼对她招了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一夜不睡,困了吗?” 唐棠在门外站了一夜,他们自然是晓得的。唐棠坐到主位的扶手上,说:“我还要问你呢,病号大人。” 牧行之露出了个无奈的笑:“想知道我跟牧修远说了什么?” 唐棠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牧行之从来没什么事是瞒着她的,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 就见牧行之笑起来:“人妖两族,注定是安稳不了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这些年牧修远游走在人妖城池的边界,处理这种事情他很有一套。” 唐棠觉得有些不对:“什么意思?” 牧行之沉默了一会儿。他微微偏过身,靠到唐棠坐着的那一边扶手去,然后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将自己的脸贴在唐棠的腰上。 这举动对于长辈和小辈来说显然不太合适,但两人都没觉得奇怪,唐棠揉了揉他的长发:“到底怎么了?” 牧行之闭着眼说:“唐棠,我已经把你托付给牧修远了。晚些时候你就跟他离开吧。” “什么?!”唐棠又惊又怒,她想站起来,牧行之却轻轻用力箍住了她的腰,没让她动。“牧行之?”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牧行之说。“趁着战局状况还好……” “那你怎么不走?”唐棠问。 “……我可是妖王。” 唐棠从鼻子里哼了声:“我可是王女,你的继承人!你自己说的,让我当你的继承人。” 牧行之无声地苦笑。 在这时候做妖王,能有什么好下场?最初牧行之寻找半妖,只是希望找到一个人妖之间的跳板,后来他不再只把唐棠当做继承人来看待,希望能给唐棠留下一个海河晏清的太平盛世,如果牧行之成功了,唐棠将会成为人与妖之间的桥梁,成为人与妖共同的王。 但现在……一切美好幻想都灰飞烟灭了。自己在时还能保她,如果自己不在了呢?她总会走上自己的老路。 妖王大人戎马半生,从来不知道后悔是什么滋味,却在这几天全补回来了。 “反正我是不可能走的!”唐棠说,“要么你跟我一起,要么我跟你一起。” 说实话,牧行之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答应了。这半生从南方行到北地,拖着病弱的躯体,他总把妖族的命运视为己任,可有时候他也问自己,自己这病弱的躯体到底还能不能将整个妖族抗在肩上?人们总说妖王大人顶天立地,可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就像洪流里渺小的蝼蚁在不自量力地想以螳臂挡车。 他正要说话,忽然,营帐外一阵骚乱,远远地传来悲呼的声音:“报——” “左翼五万大军在天玄宗以北三十里处遭遇人类修士伏击,全军覆没——” 天地间骤然一静。 风呼啸着掀开帐帘,裹挟着早冬的寒意。 唐棠简直不敢想象牧行之的反应。她缓缓转过头去,只见牧行之咳到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捂着唇,却还有捂不住的血自指缝间向下流淌。 “……行之?” 牧行之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是茫然的,聚不上焦,那双烈阳般的眼睛头一次暗淡了颜色,仿佛某种不详的征兆。 这是牧行之第一件后悔的事情——他没有把唐棠送走。 而接下来的一切,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天玄宗的修士联手修真界二十三派十六世家,开始了对整个妖族的清扫。修士们出了手,人类与妖族的处境在瞬息之间就转变了。 妖族节节败退,还尚能保住的土地都几乎是前线将士们用命填上的,死去的妖族的尸骨能铺成远比这些地方宽广得多的土地。 前线混乱不堪,后方也出了大问题——牧行之自那天之后,一病不起。 一直以来,他几乎是硬撑着一口气,如今最坏的预想成真了,这口气也没了。军医强制将他束在床上,让他卧床静养,军中的将领能主事的都上前线了,就剩下唐棠看着他,总觉得牧行之是一日一日地熬——所有人都在一日一日地熬。 牧行之就这样在床上熬了大半月,眼见着是回了点神气,终于能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前线的狐三去了信,要他回来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他将信交给传令兵时,唐棠正端着药进来,她将药放在床头,问牧行之:“这是?” 牧行之没有回答,他十分缓慢地眨了眨眼,盯着帘帐。他几乎瘦得脱了相,俊俏的眉眼还好好地挂在该在的位置,却已经消减了不少了。 在唐棠说喜欢的时候,牧行之曾对她开玩笑,说“你年老色衰的爹经不起折腾”,要换做以前,唐棠从没觉得自己跟牧行之隔着辈分,但这一刻,她却觉得以前的自己实在太幼稚太幼稚,根本当不上牧行之的继承者。 长大就像跨过门槛,有些人的门槛平坦,一直目视前方的路往前走,会在某一天忽然惊醒自己已经跨过门槛长大了;但唐棠这个名为“长大”的门槛太高太高,非得要人在身后猛地推一把,推得她一头磕上去,磕得头破血流,才能跌跌撞撞地翻过这门槛。 稍晚些时候,唐棠避开牧行之去找传令兵要了那封信,她把信拆了,就在旷野上读。 不出意外,是牧行之让狐三返程,但唐棠没想到的是,在这封信里,牧行之提到天玄宗的掌门提出要与妖族议和,前提是妖族割让十城,退居领地之内不得再出,此后不得组建军队,妖族需要受人类修士监视,还要赔偿人类大量的钱财……说是求和,一字一句却都在明晃晃地说,你们没有别的选择。 旷野的风呼啸而过,唐棠闭上眼,错觉自己在其中闻到了远方将士们的血、听到了来自远方的哭嚎。 她寻人要了支笔,把这封信原原本本地摘抄了一遍,把最后牧行之的名字改成了自己的。 “不要与任何人说今天的事情。”她对那个传信的妖族说,“这封信是我写的,也是我让你传给狐三的。” 那小兵不知道信的内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但还是连连点头应好,转身去了。 唐棠叹了口气,一转身,却发现牧行之靠在营帐门口看着她。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但应该是知道了唐棠做的事情。 牧行之对她招了招手。唐棠没动,站在原地。 于是牧行之露出了那种无奈的表情,真的好像慈祥的父亲看自己不听话的女儿。 呼啸的风把他的声音带到了唐棠的耳朵里:“没用的,最后还是要我去天玄宗与他们商议。” 唐棠大声道:“牧行之,你就谨遵医嘱,在床上躺着不行吗?!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继承人吗!我可以……” 话音未落,牧行之说:“你不可以。” 唐棠瞪着他。 牧行之慢吞吞地说:“你不可以。”他顿了顿,换回那个开玩笑般的语气,“你爹我一天不死,你就一天是妖王的继承者,不是妖王。” 可惜这句玩笑没能挽救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如走钢丝般的对峙气氛。 唐棠死死地瞪着他,眼睛慢慢红了。 他去了,他们会怎么看他? 没有人会记得他曾为妖族戎马半生!没有人会记得他曾为妖族呕心沥血,他们只会记得他因为一己私欲打了场败仗……向人族投了降!不会有人知道他的本意是什么样子,他们只会记住这个! “再拖一会儿呢?哪怕咱们再拖一会儿,等到你……”唐棠说,但后半段话她说不下去。她心里感到很羞耻,仿佛那些来自远方的哀嚎回响在耳边。 她把那些还在前线拼命的妖族当什么了?当成可以白白送死的棋子傀儡吗?又把那些满心期待的士兵们当做什么,当做给牧行之的声名陪葬的祭品么? 牧行之叹了口气:“别这样,棠棠。反正我也没几天好活了……” 他话还没说完,唐棠就用力地把手上的笔掷在他身上,那支笔蘸饱了墨,在他脸上带出一道滑稽的墨印,又在他的白袍子上滚出一条黑黑的路,最后发出一声脆响,掉到地上,摔成了两截。 唐棠张了张嘴:“那我真希望你现在就……!”最后半句脱了音,叫人听不分明。 在命运的分岔路口停下脚步,死亡竟成了所能求的最圆满。 他们对视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着,看着。 “你把自己当什么!”唐棠哑声说,“你以为你能庇护所有人!你是妖王,你是神明,你是普天之下最伟大!人人都得仰仗你!” 牧行之沉默地看着她,心想:不对。 他不是什么神明妖王。他只是挡在洪水前的蝼蚁。 一只将行就木、油尽灯枯,却还想挡在唐棠面前的蝼蚁。 ——这就是牧行之第二件后悔的事情。 他没能挡住。 第141章 ??逐月二十 或许所有人在年少时候都会有一样的错觉:总觉得自己力能破天。牧行之也不例外。在他奔走硝烟中时;在他挥剑斩破河山时;在无数妖族追随他身后振臂高呼时。 一群少年人, 身处灰泥,志在凌云,那是多好的岁月啊。也叫他忘了, 行之长路多磨折, 人力总有穷尽时。 第120节 唐棠将笔扔在他脸上时, 他不是不想躲, 也不是不想接,他是动不了了。 他的身体像一具腐朽的枯骨,将将地撑着皮囊,也死死地撑着胸膛里最后一口气。可只有一口气了,这一口气再怎样长,也会慢慢消散。 唐棠就见牧行之恍惚了一下, 然后蹲下身, 像是想捡起那支断了的毛笔,未干的墨迹顺着他的动作从脸上流淌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地上,然后,莫名地,他一顿。 他倒了下去。 ——原来有些人倒下去的样子, 会像山岳倾颓。 …… 浑浑噩噩, 昏昏沉沉。牧行之不知道自己闭上眼多久,但再醒来时, 营帐里已经点燃了烛火。 他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牧行之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妖力正在慢慢消散, 就如那口长撑的气。妖族死时, 妖力会慢慢消散, 直到再也无力维持人身, 最后以兽形死去,魂归天地。 牧行之很早就设想过自己的死法,或许死于沙场,或许死于暗杀。他能准确判断天下局势,却不能预料自己的死法——死在病床上,对于一个戎马半生的人来说,有些像是命运的嘲弄。 他还有许多许多事没做,命运却容不得他违抗,把他按在床上,说:够了! 不够,不够。怎么能够?妖族正值内忧外患之际,唐棠还未成长到能扛起妖族……他怎么能丢下她,让她去承担这些? 牧行之抓着帘帐想翻身坐起来,却直接从床上摔了下来。 “行之!”唐棠在外边听到动静奔进来,见牧行之摔在脚踏上,倚着床沿,连忙把他扶起来,牧行之抓住她的手,顺势坐在了脚踏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之后,唐棠闷闷地道:“对不起。” 牧行之没接这话。他看着唐棠,忽然咳了一声。他想了想,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上次说的话还作数么?” “什么?” “就是……咳!咳咳……”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咳呛,这一次他不得不低着头弯下腰,弓着身体,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你别说话了,我去叫医官来!”唐棠慌了神,转身就想跑出去喊人,牧行之却一下从身后拉住她。 唐棠回过头去,就见牧行之抬手擦去唇边的血沫,唐棠慢慢瞪大了眼——牧行之的头顶冒出了一对黑色的大耳朵。这是妖力正在消散的预兆。 牧行之自己好似全无感觉。他指了指自己的唇,重新问了一遍:“还算数吗?” 唐棠哑了声。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带着哭腔:“都什么时候了……” 牧行之笑了笑:“快死的时候。” 唐棠转身,抓住他的衣摆,一人仰头一人低头,在这昏暗的角落里,交换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充满血腥味的吻。 唇齿相交的那一刻,唐棠听到牧行之轻声说:“……对不起。” 声音消散在了唇齿间。 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抚摸着唐棠的脸颊,昔日威震四方的妖王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头一次露出迷惘的表情。这头巨狼一生的坚定都属于他的族人,唯有最后这一点迷惘留给唐棠。 对不起,将你教成这个模样。 对不起,要让你背负骂名去完成我未竟的事业。 对不起,本来我们应该…… 昏暗的烛火落下来,风吹纱动,这些天唐棠总是错觉她嗅到了远方的血腥味,可这一次,不是错觉,也并不遥远。 他的手指眷恋地落在唐棠的眼睫上,那一簇银白色的眼睫,像是月光。闭上眼,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了:“如果有来世,我真希望你做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猫妖。” 如果唐棠再笨一点,她就不会这样自觉地接过他的重担,接过他的野心和抱负。 他的爱人啊,再笨一点吧。做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又笨又天真的小猫妖吧。哪怕庸庸碌碌,哪怕浑浑噩噩,至少自由,至少快乐。 这是牧行之第三次后悔。他后悔没有早一些亲吻他的爱人。 …… 半生的记忆如过眼云烟,是掠过指尖的看不见的风。 淮南的雨始终未歇,在牧行之的棺椁被运回淮南的那一天,无数妖族从远方涌向了这个小小的城市,又将遍野的哀嚎带回到千里之外的妖族故土。 唐棠扶棺为他送行,看到满城的白在风雨中飘摇,队伍缓慢地走向城门,妖族们为牧行之立的石像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它持剑俯身,在风雨中巍然不动,大雨打湿了它的眼睛。 它看起来那样高大伟岸,是连接天与地的桥梁。 唐棠身后送行的队伍猛地爆发出一阵哭嚎声,无数人需得互相搀扶着,才能跌跌撞撞地迈开脚步。 唐棠扶着棺椁,觉得自己也是跟牧行之互相搀扶着。 阴云密布,大雾弥漫,十里哀歌骤然起,不见来路与归途。 牧行之的棺椁可以停在这里,可整个妖族,又该去哪里找自己的路? 前路漫漫,唯有行之,行之。 …… 唐棠本以为记忆会到此结束,表盘内的分针却又滴滴答答地转响了。 关于撼恨,远没有结束。 唐棠发现这份记忆是关于自己的。 牧行之死后,唐棠做为他钦定的继承人继任妖王,她是牧行之的养女,被视为牧行之意志的延续。在整个妖族最黑暗的时刻,有无数双祈盼的眼睛看着她,就过去他们像看牧行之。 她匆匆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妖族现在最需要、也最不想要的。她去了天玄宗,与人类谈和。 整个妖族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支持谈和,又多少人是真心反对谈和?唐棠不知道。但她明白,这场战争该结束了,不能让仇恨将妖族再次拖进泥潭。这也是牧行之所希望的——虽然没有人知道。 唐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例如:整个妖族又有多少人是真心服从她这位年纪轻轻没有任何资历的妖王的?又有多少人是看在牧行之的份上,勉强给她一分薄面? 她只知道,牧行之最不想看见的一幕又出现了:整个妖族分裂成了两股势力,一方是以狼族和新任妖王为首的谈和派,另一方则是以狐族和蛇族为首的主战派。 唐棠其实从来没想过这些,牧行之教过她许多道理,也教她为人处世,却从没有教过她如何做一个妖王,在唐棠启程去天玄宗的时候,狼族派了许多人护送她,唐棠一开始还觉得多此一举,直到她受到了伪装成劫匪的妖族的刺杀——是的,妖族。 唐棠只觉得荒谬:上一任妖王牧行之可以说是死于人类暗杀,他们想让现任妖王死于妖族的暗杀吗? 大难临头,却仍然争斗不休。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一种可悲的经典笑话了。 但好在天玄宗有护山大阵,进入天玄宗后,那些暗杀就消停了。 这场谈和持续了半个月,半个月后,唐棠启程回了淮南——现在妖族大军已经退守至淮南了。 她回到淮南的那一天,来迎接她的人并不多。唐棠在离开天玄宗时便命令将十二城的妖族撤走,其中也包括淮南。此时正是傍晚,满城却灯火通明,妖族们背着行囊,跟随大军撤往妖族故地,一轮垂死的金乌挂在天际,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潮湿水汽,城门处人满为患,却只能听到低低的哭泣和叫嚷。 唐棠带着些狼族护卫匆匆走过城墙时,忽然停下脚步,站在城楼上往下望去。没有人抬头,没有人发现有位新王站在城楼上看着她哀痛的同族。 一只黑狼越过人群跑到她的身边,落地化为人形,焦急地低声道:“大人,狐三将军在等您。” 唐棠沉默着伸出手,夜风吹起她的衣摆,满城的白。 她心里忽然想:等我死时,也会有这样满城的白吗? …… 狐三匆匆进了营帐。 天玄宗的谈和,他没有去。唐棠知道他来此是为了什么——狐三从来都是坚定顽固的主战派,那些或明或暗的刺杀或许也有他的一份。但随着唐棠与天玄宗签订条约,即使是狐三也不得不同意撤兵。 只是,虽然狐三不情不愿地同意了撤兵,但他与唐棠还有些争议——对于那些之前留在妖族城池的人类俘虏的处理。兜兜转转,好像又回了原地,在这一切的最开始,唐棠与狐三的争议便起源与对俘虏的处理。 唐棠主张将那些俘虏归还给人类,或许能以此换取更多利益;但狐三的主张还是那样简单粗暴——他想处理掉那些人。关于这件事情,他们俩已经吵了许久了,唐棠不明白为什么狐三像是失去了理智一样。 然而今天唐棠没有心情与他争论。她本就疲惫,又逢阴雨天,那些暗杀给她留下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她将誊写好条约内容的纸扔给狐三,道:“我已经与天玄宗掌门说了,将北方十二城归还给人族。” “十二城?!”狐三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难以置信的道,“天玄宗掌门明明只要求十城!唐棠,你莫要诓我们!” “唐城、北境城,这两座城,是我要求加上去的。”狐三的声音太大,甚至破了音,直直冲进唐棠的脑海中,震得她脑袋一阵嗡鸣。唐棠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剧烈的疼痛再一次袭击了她,她机械地开口继续说着,但脑内嗡鸣之声愈大,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来,“换天玄宗掌门的一个承诺,一个百世之内不得开战的承诺。一百年,足够妖族休养生息了……虽然我也不希望再次开战。” “你疯了!”狐三尖叫道,“两座城,那可是两座城!里面有多少妖族,你难道不知道?!你拿什么换不好,要拿两座城来换?!” “这两城本就不是妖族的城池……是,城里的妖族是很多,但常年居住在此的人族更多。哪怕不归还人族,以现在的妖族,又有什么精力去管理这两座城里的人族?到时候闹起内乱,吃力不讨好,不如还给人族,讨一个承诺……” “妖族会以你为耻。” “……我不需要妖族的感激。”唐棠说。这一刻,她想到了牧行之。如果妖族的感激是那样的,那牧行之也不需要。他们都不需要。 “你不动手,也行。我会把城里的人族杀了,把它们变成妖族的城池。趁这个时候动手,封锁消息,后两日你去与天玄宗掌门签订协议,到时协议已成,过往之错不再追究,人族也就无法追究这件事了。” 唐棠动作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狐三,却与他冰冷的眼对上了视线:“你疯了……” 狐三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不知为何,在唐棠模糊的视线里,那一眼、那一个转身的动作,与最初他在牧行之面前转身离开的动作重叠了。 当年,他就是这样沉默地转身,迎着整个驻地的欢呼,背对着气急攻心以致咳血的牧行之,点燃了整个妖族的仇恨之火,紧接着,况势便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 唐棠一个踉跄,带翻了一大片桌椅,茶壶茶杯顺着滚了下去,噼啪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扶住一旁的墙壁站稳,清脆的声响和剧烈的疼痛中干扰了她的神智,那一刻,她着了魔般,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他走。 他走了,情势便再无可挽回了。就像当年牧行之还在那样。 她剧烈喘息着,感觉自己的妖力在疼痛中燃烧和沸腾:“去、去……去拦住他……” 一旁的狼妖担忧地扶住她:“王女大人?” 唐棠用力地推她:“去拦住他!去啊!——拦不住他,就杀了他!!!” 妖族不能再犯错了!他以为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人类难道会善罢甘休?不会!谈和的条约,将变成一张废纸! 在疯狂中,她看到狼妖惊骇的眼。 这是她犯的第一个错误。她命令狼族杀死了狐三,自此,狐族不再支持她,谈和派和主战派彻底决裂。 …… 那一天晚上,唐棠做了个梦。她梦到了不久前的事情。 “我恨他。”有一次,唐棠这样对牧行之说。 那是正是狐三逼迫牧行之出兵的时候。牧行之被勒令卧床修养,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因为无事可做,只好画一些画解闷,床边堆满了他最近画的画,那些雪白的卷轴垒起来,从地面一直垒到床边。 即使是到了这种时候,牧行之仍然很温和地问:“恨他什么?” 他们都知道唐棠说的是谁。 “恨他不相信您!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听您的呢!”唐棠恨恨地说。 “唐棠。”牧行之慢慢地说,“人的去处是由他们的来路决定的。你知道狐三的过去吗?” “他并不是想使用暴力。只是……他只知道暴力。从前人类对妖族使用暴力,让妖族痛苦,于是他们现在对人类使用暴力,以期让人类痛苦。就这么简单。妖族看不到别的路了……棠棠,不要去责怪一个目盲的人走错了路。” 第121节 ……不要去责怪他走错了路。 他只是一个走错路的同伴。唐棠还记得那个在野外点燃篝火的夜晚,狐三也曾用温暖的大掌轻轻拍过自己的脑袋,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这么过激,像一个爱开玩笑的温柔长辈。 醒来,已经是泪流满面。 仇恨如同锁链,一环扣一环。 仇恨生生不息,仇恨永无止境。有恨意永恒。唯有恨意绵延一百五十年,从王女到猫妖,再到每一个唐棠。唯有恨意,绵延上千年,点燃人类与妖族的战争之火,绵延到每一个最渺小的尘埃身上。 他们这么多人,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辗转流离,上下求索,从天南行至地北,一次又一次从泥泞和血泊中站起来,不过是想为受尽欺凌的妖族在这广阔天地间乞一条活路。 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愿望……为什么会那么难? 第142章 ??逐月二十一 唐棠从回忆中睁开眼。 她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牧行之把这东西给她, 恐怕不止是给她记忆这么简单。这可是法器——可以逆转时间的法器。 她一清醒,狼婉便问:“你想起了什么?”她站得远远地,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唐棠。 唐棠觉得她知道的事情应该也很多:她目睹了天玄宗的惨案, 又受了妖王牧行之的委托。 “不多。”唐棠说, “很散的三段记忆, 一段是狐三出兵, 一段是妖王的死,还有一段是王女去天玄宗谈和被狐蛇两族刺杀又指使狼族杀了狐三。” ……这又是一笔烂账。唐棠想,一旦陷入仇恨的循环,便是陷入了不断轮回的怪圈里。 唐棠本以为狼婉知道这块怀表里的记忆是什么,她这样问不过是为了确保自己没有遗漏记忆,然而她说完之后, 狼婉愣了一下, 问:“没有别的了?” 狼婉的语气太自然又太疑惑,搞得唐棠也愣了一下:“还应该有什么?” 狼婉张了张嘴:“……” 一个冷冷的男声从唐棠的身后传来,代替了狼婉的回答:“死亡。” 说这话的人是时竟遥。因为猫妖的缘故,他或许是在场这群人里最了解那段历史的人。 唐棠说:“在记忆里我已经见过很多死亡了……” 话音未落,时竟遥有些急促地打断了她:“不是那些人。是你。唐棠,你没有发现吗?记忆还缺最后一段。” ——最后一段, 王女的死。 这一回唐棠真的愣住了。 为什么没有那段记忆?唐棠的心里闪过这个疑惑, 但几乎是立刻,她就找到了答案。 这法器是逆转时间的法器, 记忆是关于遗憾的记忆。在这里面没有那段记忆,只有一种可能——对于自己的死, 唐棠并没有感到遗憾。 王女死于主战派的暗杀, 而且暗杀手法低劣又下贱。人人都以为她一定有遗憾或憎恨, 就连妖王牧行之都不例外。 可真相却被一个法器轻飘飘地掀开了一角, 人心总比死物器具难料。 唐棠想了想,想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段记忆而已,既然她已经知道了结果,记忆自然无有可无,但一抬头,却见狼婉和时竟遥皆是一脸凝重。 她不解,转头,见站在自己身边的牧行之也是面色沉沉。 唐棠:? 她是错过了什么吗? 正当时,天边忽然响起轰隆隆的巨响,一瞬间地动山摇,仿佛在这地底发生了一次地动,在场所有人顺着那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远方那一片天空忽然破了个大洞,露出黑漆漆的岩石墙壁——或许只有在这种时候,妖族们才能意识到,他们所处之地是在不见天日的地底。 忽然,一道由各色妖力组成的桥梁拔地而起,渐渐延升至天边那个黑漆漆的、通往地表的大洞,它看似温和缓慢,实际速度却很快,在唐棠他们愣神的片刻便已经从洞口冲出了地表。 紧接着一批身着铠甲的士兵沿着桥梁往上,他们排成好几列,动作迅速而整齐,一看便是训练有素。 这是……妖族的军队! 唐棠吃了一惊,然而仔细想想,却并不如何意外:妖族早有复仇之心,曾三番五次地提起过要杀回地面。唐棠还记得,这一切的开始,便是妖族掳走人类女子,唐棠跟着牧行之来地底寻那些女子。 当时那群妖族还说,他们抓走人类女子是为了用人类的血做献祭,打开屏障,好上地面。 现在他们知道了,这屏障就是妖王牧行之……他保护他们,也禁锢了他们。 唐棠看向时竟遥。 时竟遥道:“地面早有天玄宗弟子布下天罗地网,他们跑不掉。” 唐棠看着他的脸,时竟遥虽然话是这样说,但他脸色却冷冰冰的,有些难看——谁都没有想到妖族的动作这么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天玄宗弟子虽然早等在地面,但他们所做的防备仅限于防止有妖族悄悄逃跑,若妖族整支军队强行突破地面,天玄宗的弟子们未必抗得住。 最重要的是,现在地面上的人类和修者,他们甚至不知道地底还有这么一支妖族,自六十年前那次大战开始,所有人都以为妖族这一族群已经消亡了。 时竟遥尚且措手不及,他们只会更加惊慌失措。届时,又将是一场大战。 唐棠握紧了手里的法器。 在拿到这个法器的时候,唐棠就无师自通了如何使用,只要拨动秒针,法器便将启动,回溯时间,将使用者送回过去弥补遗憾。时间点是使用者曾经感到后悔或遗憾的某一刻——最重要的是,只能用一次。 只有一次机会,且不能选择。她会回到什么时候?唐棠在脑海中寻找自己曾有哪些后悔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这个法器使用条件很苛刻,会将人送回“感到后悔的时刻”,而不是“做出后悔的事情的时刻”,说起来有些像是绕口令,但区别却很大。 许多事情,都是许久之后得知真相才后悔,在做出那件事的时候,往往只道是平常。 例如唐棠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应当是沈流云等四人的“任务”,早知道那不是任务,唐棠不会这样对他们,但后悔已经太晚了。 唐棠咬咬牙:管不了那么多了!这种时候,能回溯多少时间都算他们賺了,哪怕只有一天,她也有自信可以改变结局。 唐棠下了决心,握住法器,便要转动指针—— “等等!”一旁时竟遥几人异口同声地说,“棠棠!” 唐棠手一抖,好悬没碰到指针:“……怎么了?” “记忆。”四个男人互相对视,像是确认了什么,牧行之快速地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棠棠,你的记忆还缺一块。” “你在拼妖王牧行之的记忆和灵魂。”牧行之指了指自己和其他三人,“妖王牧行之将记忆留在各种物件上等你——因为他也在拼你的记忆。” 有如醍醐灌顶。唐棠心里众多疑惑都能解释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妖王牧行之也算错了,这法器上少了一部分记忆——他们该去哪里找那部分丢失的记忆? 唐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遗物。 既然她从妖王的遗物上获得过记忆,那么能不能从王女的遗物中记起点什么呢? 至于要去哪里找王女的遗物……唐棠看向站在一旁的那群狼族。 唐棠犹豫开口道:“当年……王女是怎么死的来着?” 狼妖们:? “我的意思是,狼族是王女的势力,你们手上应该也有王女的遗物吧?比如说,她留下的画、她常用的刀剑甚至证明身份的玉佩之类的……”说这话时,唐棠本来还有些不确定,虽然狼族是王女的势力,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不见得会留下些什么——王女死后可是连坟都被人刨了。但她刚刚说出“遗物”这个词,几个狼族的脸色便变得十分微妙,“……你们还真有?” 狼族们互相对视,低声交谈着什么。片刻后,狼婉扬声道:“你们等等。”说罢,她转身离去,没过多久又脚步匆匆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木盒。 这一回她没有再将东西抛过来,而是十分郑重地递给她。 那木盒只有手掌宽,却足足有小臂那样长,唐棠一见木盒的尺寸,心里便有数了。她将木盒上的小锁打开,果然,黑色的木盒里静静地躺着一把细长的匕首。 说是匕首也不太准确,它更像是一把过于细长的长剑,没有剑柄,通体是长刺的模样,即使过了那么多年,依然没有褪色分毫,刃上明晃晃的光芒昭示着它的锋利。 善于隐藏、见血封喉。若是要刺杀什么人,这是一把再适合不过的武器。 而当年,王女便死于刺杀。毫无疑问,这就是当年杀死她的凶器。 很难说这是来自于王女的遗物,但若要找与王女的死亡相关的物件,没有什么比这更合适了。可是直到唐棠将它从木盒里取出来,放在掌心细细摩挲,都没有任何记忆涌入她的脑海。 ……失败了?怎么会这样? 唐棠百思不得其解,不死心地将长剑在手上转了转,仍然没有任何变化,剑仍是剑她仍是她,旁边也仍然站着熟悉的人,没有陷入记忆中。 于是场面就这样陷入了僵持,只是,她这边没有进展,不代表另外一边没有进展—— 天边又响起轰隆隆的声音,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天边那个巨大的窟窿旁边又塌下去一块,那里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天空,如今破了一边,另外一边也摇摇欲坠,如果不阻止,这片伪装成天空的屏障肯定会尽数碎裂,到了那个时候,不只是妖族的军队,就连最普通的小妖都能穿过屏障上到地面。 不能再等了! 唐棠深深地呼吸,伸出手,放在了法器的表盘上。 在拨动时钟的最后一刻,她抬起头,看了看自己身旁的人们。对面的狼族们还维持着茫然的表情,稍远处,沈流云和牧行之执剑站在一起,云中任站在稍远处,表情冷淡,眼神却很柔和,而时竟遥含笑对她点了点头。 唐棠其实经常在他们身上感受到既视感和相似感,却没有任何一刻这样确定:他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不同的经历和性格造就了他们的不同,而她也造就了他们。 她对他们投去一个笑容,然后将手伸进表盘,转动了时针。 第143章 ??逐月二十二 唐棠将手放上表盘上, 拨动指针时,脑海中第一个想法是:好轻。 那指针根本没有重量和实体,轻缈如云雾, 划过她的指尖, 唐棠分明没有触碰到指针, 指针却旋转起来, 飞快地逆时针倒退,并且愈来愈快。 随着指针转动,有无数回忆中的画面展现在她的眼前,仿佛虚空中有一双大手正拨开云雾,翻阅着她的记忆,寻找那么一个合适的时刻, 将她送回过去。 ……后悔。唐棠想, 她有什么可后悔的呢?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她甚至有些怀疑这个法器会因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她抛出记忆的漩涡。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指针慢慢停下了。但它没有将唐棠送回过去,只停了一瞬,突然,它好像陷入混乱似的,在表盘中疯狂转动!这件法器本身与时间有关, 若是在正常的时间中, 它会表现得像是普通的钟表一样顺时针转动,若是有人发动法器, 逆转时间,时针会逆时针转动。 可现在, 它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 就好像自己也陷入了混乱般, 不断嗡鸣着, 还想从唐棠手中跳出去!唐棠用力抓住它,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袖子里跳出来,唐棠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伶的名片——之前伶把名片给了她,说什么事可以用名片联系她。 银白色的名片无风自动,漂浮在唐棠的面前,它不断振动着,在空气中荡出无形的波纹,波纹一圈圈往外扩散,撞到表盘的刹那,彼此都安静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名片好似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在空中摇摇晃晃地往下坠落,唐棠眼疾手快地抓住它,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听天边又是一声巨响——这已经是第三个口子了。地底的妖族们兴奋起来,隔着几条街,唐棠都能听到妖族们在大声疾呼的声音, 唐棠看向手里的怀表,它重新恢复了正常,分针滴滴答答地走着。 怎么回事?它失灵了?!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唐棠手里的名片忽然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银光,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唐棠!穿书局检测到了时间逆转的轨迹,怎么回事?!” 危急关头,唐棠来不及多说,三两句讲清前因后果,又问:“法器没法启动,是穿书局限制了时间逆转吗?”时间逆转不是小事,特别是对于穿书局来说,唐棠知道有时候穿书局会限制设计逆转以免世界线崩坏。 名片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响起模糊的交谈声,应该是伶在与景颂确认情况。 片刻后,伶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不答反问:“唐棠,你那个法器,是不是一个手掌大的怀表模样?” 第122节 唐棠应是,伶又道:“景颂见过那件法器,你知道的,穿书局对于与操控时间和灵魂有关的东西看的很严,那件法器也在穿书局的监视之中,但随着妖王牧行之的失踪,这件法器也不见下落……时间紧急,长话短说。这件法器的启动条件很严苛,必须寻找主人记忆中最后悔的时刻——最后悔。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唐棠,你是不是还没有恢复全部记忆?” 最后悔——意思是,这个“最”必须要有比较,而这个比较的范围,是全部记忆。缺一段记忆,自然不作数。而唐棠真的缺一段记忆!牧行之将这件法器留给她,又将记忆留给她想要为她拼出一个完整记忆,不是没有理由的! 牧行之的计划是一环扣一环的,少了哪一环都没法启动! 唐棠倒真有点奇怪了,她只知道自己的前世王女是被暗杀的,但到底是怎么样的死法,会让所有人都默认了,她一定会后悔呢? “记忆的确还差一部分。”她对伶说,“其他的我全都记起来了,但我想不起来关于我的死亡的那段记忆,伶,有什么办法吗?” 那头沉默了一下:“唐棠,你应该记得吧,进入穿书局之前,你的记忆被存储在穿书局……也就是景颂这里。” “我知道。”唐棠快速地说,“但他不是不愿意给我吗?怎么,他改主意了?” 那头顿了顿,稍顷景颂冷淡的声音从名片中传来:“027,唐棠。你知道我和牧行之是好友。” 唐棠心说我不知道:“意思是好友可以破例?” 景颂道:“意思是穿书局的规矩不可废。”唐棠没来得及失望,他又慢条斯理地道:“但穿书局也有特殊规定,小世界的稳定大于一切,基于此条规定……情况紧急,你们可以先上车后补票。” 唐棠:“怎么补?”只要不过分都可以答应,毕竟……唐棠看向天边,屏障已经很不稳定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等到事情结束,我会抽取你的记忆,逆转时间,将原本的剧情走一遍。”景颂道,“如果你同意,你的记忆现在就可以给你。” 这有什么不能同意的,唐棠连忙道:“好!就现在,我同意!” 话音刚落,手中的名片忽然光芒大作,将唐棠笼罩了进去。 穿过那些熟悉的记忆,紧接着,陌生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有关死亡,就像某种轮回,从牧行之到狐三再从狐三到唐棠,记忆是由死亡串联起来的。 那是牧行之死后的第三年,狐三死后的第二年。 这一年,少了主战派的阻挠,唐棠终于与天玄宗的掌门达成协议,代表妖族签订合约,宣布妖族退还十二城,撤兵三千里,所有的妖族都回到了故土,固守着他们最后的领土,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这一年,妖族浩浩荡荡的撤兵终于落下了帷幕,唐棠和狼族跟随最后一批军队撤出了淮南。 此时正是冬日,她跟着军队入城,见白雪纷飞中的大街人来人往,街边的馄饨小摊冒出温暖又香喷喷的热气,家家户户挂满了大红的喜气装饰,虽然不算国泰民安,但也是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比起往日战乱时的颠沛流离,不知好上多少倍。 牧行之说得对,战争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只会制造更多悲剧,吃苦的永远是最普通的人。 唐棠心想,她或许做得不够好,但能做到这样……也算是不负牧行之的教导了吧。 这是最后一批回撤的军队,城里众人都知道他们的身份,热闹的大街一时陷入寂静,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看向他们。唐棠还记得三年前自己回淮南找牧行之,彼时她也这样坐在马上进城,只是那时她策马扬鞭,鲜衣怒马,街上所有人都笑着与她打招呼,真是说不出的少年意气。而此时唯余寂静,她也再无力高高扬起马鞭,冲过闹市中央。 唐棠别过头,拉起缰绳,驱使着马匹往城中狼族居所走,几个狼族连忙跟在她身后,几人走出一段距离,长街才好似从冰封般的寂然中醒神。 唐棠沉默着往前,忽然听到身后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追着她的马,叫道:“王女大人!王女大人!请等一等!” 那是一个摆摊的小贩,穿着粗糙的白麻衣裙,肩上搭着一块白布,她追得急,步子却不敢迈大,只能在嘴上喊——原因无他,她端着一碗热汤,怕洒出来。 唐棠停住马,只见小贩追到她身边,擦了擦脸上的汗,把热汤举到唐棠面前,说:“王女大人,天寒地冻,还请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唐棠垂眼,看着那碗被举到自己面前的热汤。其实说是汤有些抬举它了,只是一碗散发着淡淡咸味的热水,水上飘着几点可怜的油腥子,水下沉着一颗翠色的葱花。 身旁几个狼族紧张道:“大人,狼族的宅邸就在不远处,这汤还是不要……” 唐棠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他们倒不是嫌弃这碗汤,事实上现在条件不好,整个妖族也都是这种吃这些东西,只是狐三死后,主战派的刺杀越来越嚣张,下毒暗杀等等手段层出不穷,实在是防不胜防。 小贩却不知道他们的言外之意,闻言有些局促地在汗巾上蹭了蹭方才洒出来的汤,那碗也缺了一个口,越看越寒掺:“王女大人,我没有别的意思,您下令停战,大家都很感谢您……虽然、虽然很多人怨恨您,但我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打仗是没法让人安稳过日子的。” 许多人其实是不懂什么局势什么党争的,他们只想安稳过日子而已。谁让他们过日子,他们就爱戴谁。只是他们的声音总被忽略,被掩埋在大义面前。 唐棠接过缺了一个口的碗,仰头将汤送进喉咙里。滚热的汤一路从嘴滑到肺腑,在这冰天雪地的冬日,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篝火面前,牧行之曾经微笑着对她说,终有一天她会成为妖族的王。 现在,她算是妖族的王了吗? …… 告别小贩离开时,有个狼族的孩子紧张地问,他们还没检查过那热汤,唐棠怎么就敢喝?若是下毒又如何是好? 唐棠摆摆手,随意说没事,总不能叫人心寒。 她和这些孩子的关系很好,毕竟她从小就是在狼族长大的,也并不避讳,有什么便说什么。 狼妖们无法,转而说起别的。近日妖族也要有大事了——狼族决定要给唐棠办一个继任典礼。 唐棠是在战火中匆忙接任的,所有人都知道唐棠是牧行之钦定的继任者,是王女大人,如今牧行之陨落,她就是妖族的妖王。但战争中无论什么都很混乱,就像是方才那个小贩一样,很多人至今都唤唐棠为王女,而不是妖王,唐棠需要一个隆重的大典,不仅是昭告天下,更是给妖族们吃一颗定心丸。 事关重大,狼族们希望为她办隆重些,唐棠对隆重没什么意见,她只要求他们尽量快一些——这个典礼早办一天,妖族便早一天有主心骨,届时主战派便不会再闹了。 鉴于这个原因,典礼虽然在准备上并不仓促,在时间上却很仓促——就在后天。 妖族不似人类,没有什么王族或皇帝的概念,妖王更像是首领,只要被妖族认可便是妖王,因此也没什么惯例,更没有什么拜天地亲师的仪式,再加上上一任妖王已经陨落,就连传承妖王头衔这一个环节都没法办。 许多环节都因为各种因素被省去了,但即使再怎样省略,有一点是始终不能被省去的。 白日里唐棠换上盛装,在狼族族长的陪同下一路走过妖族的几大世家种族,狼族们都绷紧了神经,等到今日一过,唐棠成为妖王,主战派必将成为历史,因此今日是主战派最后的机会,也必然迎来最激烈的刺杀。 不过,虽然他们都忧心忡忡,但整个白天居然没有任何动静——那些刺客都销声匿迹了,就像主战派常年对唐棠的刺杀都是他们的幻想一样,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直到傍晚,唐棠已然走遍了妖族的世家的几大族群的代表,获得了他们的认可,另一头都没有丝毫动静。 有个负责保护她的狼妖忍不住猜测:“狐狸他们放弃了?也对,王女大人是妖王钦定的继承人,继任妖王是大势所趋,他们这样闹也注定没个结果,倒不如安分一些,说不定王女大人能看在昔年情分上饶他们一命呢。” 另一个狼妖皱眉道:“你懂什么,暴风雨之前才是最平静的,说不定他们正在谋划着在晚上的游街中动手,到时候咱们可要警惕点。” 方才开口的狼妖吐吐舌头,不再说话了。 只是,虽然他们都如此说,但其实都不太放在心上,反而在心里为白日的平静松了口气。 白日拜访过族群,获得承认,唐棠继任妖王就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至于夜晚的游街,那更像是典礼过后的庆祝和游乐环节,向妖族们宣布妖王继任,让妖族们见见新王。 为了隆重,狼族还特意订购了几千响的礼花用来造势,届时会有无数妖族入城参加典礼游街,主战派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的,如果他们敢在所有人面前动手,就相当于在所有妖族面前撕破脸皮。而且,之前三年里,主战派虽然派人刺杀唐棠,但也就敢搞搞暗杀了,平日里都没胆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难道现在他们就敢了吗? …… 夜幕终于降临了。 狼族们簇拥在她的身边,这群黑狼始终是她最可靠的后盾,这是牧行之为她留下的,仅有的保障了。 “走罢,妖王大人。”狼族族长低声对她道,“您的同胞在等着您,妖族也在等着您。” 唐棠低头向他致意。她换下了白日里的盛装,戴着几大族群的族长用妖力凝结而成的王冠,这是她被妖族承认的象征。 她抬起脚,迈向通往城墙的阶梯。 就在这寂静而神圣的时刻,忽然,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脚步:“王女大人!王女大人!请等一下……” 刹那间,城墙边缘的所有守卫转向声音的方向,紧张地抽出长剑。 唐棠也随着声音望过去。 一个女人分开城墙下的人群,从中间跑出来,她端着一碗酒,高高的举过头顶,唐棠曾经见过她一面——入城时她曾经给过唐棠一碗热汤。 女人跑到她面前,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周围紧张的气氛和剑拔弩张的守卫们,她半跪下来,将酒碗举到唐棠面前,说:“王女大人,我曾经参加过妖王大人的典礼,在典礼前,都该有一碗祝酒。斗胆为您呈上,还请不要怪罪。” 周遭没人敢说话,偌大的城池鸦雀无声。夜晚的风吹起唐棠的白发,在寂静中,她无言地垂下眼,看着那一碗酒。 祝酒。是的,牧行之的典礼上,就有这一碗祝酒。那是因为牧行之在继任前打了胜仗,妖族民众们在大典前自发为他献上一碗祝酒。 唐棠看着那一碗酒,心想,我也配有这一碗祝酒吗? 她这样想着,便这样问出来了:“你觉得,我也是打了胜仗吗?” 女人腼腆地笑起来:“王女大人,对于我们这种想要过安稳日子的人来说,您就是打了胜仗。难道您不这样觉得吗?” 唐棠又是一阵无言。她看着那一碗酒,缺了个口的碗沿,并不清澈的酒液,碗里碎了一轮月亮——当年牧行之也曾像她这样,站在这里,看着一碗碎了月亮的酒吗? 她又看向那个女人,一张沧桑的饱经风霜的脸,耳边生着鱼鳍,她应当是鱼妖。 身旁狼族的长老低声道:“大人,此人来路不明,还是小心些。” 唐棠摇摇头,接过酒碗,仰头一口饮下。 这一回是冷冰冰的液体,直直冲上脑海,又抵过舌尖,反向肺腑。 随后她迈开步伐,走上城墙,俯视着这座灯火通的城市。人群熙攘中,无数人也由下而上地仰视着她。 唐棠的手抚过冷冰冰的城墙,掌心底下是粗糙又坚硬的质感,还带着夜露的些微潮湿。她忽然想,在黑暗中的掩饰下,那一双双看向她的眼睛里会是什么呢?紧张?期待?还是……不怀好意? 夜风吹过她的脸颊,又越过她向远方。远方……还有无数妖族同胞,在黑暗中见证着这一切。他们会承认她吗?她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妖王,但她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噼啪——!! 黑沉沉夜空之中,火色的烟火遮蔽了整个天幕,好似一种太过绚烂以至于不能长久的花。那是狼族为她燃放的烟花。 忽然,唐棠若有所感般,回过头。 黑衣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后,眼瞳如鎏金,微微笑着,对她招了招手。 黑衣墨发,意气风发,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牧行之。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下意识仰起头看烟火,只有她回过头,逆着千万人流,去看一抹幻影。 “……”唐棠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幻影转瞬即逝。 “等等,别走!别……”她伸出手,下意识追出两步,可是还没等她意识到那是个幻影,忽然腹部一凉。 一点寒芒从身后刺穿了她的腹部,将她的妖骨从中间折断。 ……那碗酒!是那碗酒,里面有致幻的毒药。他们不是不敢动手,他们是特意等到这个时候,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她。 刹那间唐棠想通了什么,但她还是抬起脚,一步,又一步。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在往前踏出那一步,那追逐牧行之的一步。 她是他的半身,永远追逐着他的脚步前行。 她追上去,只是想问他,问问她的老师,她的爱人……前方,是否有他所描绘过的,那理想中即将到来的黎明?是否只要永不停步,就能得到他们追寻一生的答案? “……告诉我,告诉我吧。”她喃喃着问,“行之……我现在到底是妖王,还是罪人?” 再也没有答案。 又或者,时间终会给她答案。 第144章 ??逐月二十三 唐棠从记忆中抽出身来时, 还有些恍惚。她第一反应是,怪不得。 第123节 怪不得牧行之他们都认为她有恨,主战派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下杀手, 还用祝酒和牧行之的幻影来骗她, 能不恨么?怪不得曾经在天玄宗见过的那本游记上对王女的死亡描述寥寥, 妖族们也对她的死讳莫如深, 想来那个夜里主战派撕破脸皮,血溅城墙,还是叫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妖族平静下的暗流汹涌。 但她来不及对自己的死发表更多看法了,手中的法器嗡鸣起来,指针飞速旋转,过去的记忆重新笼罩住她, 在无数的碎片中, 唐棠感受到有一双无形的手翻检着那些记忆,审视着她,而后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它问:“你后悔吗? ” 唐棠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个声音也不需要她回答,它自顾自选定了时间, 然后唐棠眼前一黑, 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抓力将她扔进了漩涡之中,她在漩涡里不断下沉、下沉再下沉, 直到感觉自己的双脚踏上了实地。 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最后悔的时刻究竟是什么时候,但法器好像很笃定似的, 丝毫没有犹豫, 直接就带她穿梭了时间。 唐棠缓缓睁开了眼睛。 ——密室。山中密室, 一个唐棠没有完全没有想过的地方。 唐棠有点不明白怎么会是在这里, 在来之前她设想过很多,在她的设想里,最遗憾的时候可能是王女前世,也可能是其他四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对唐棠来说有点过于陌生了,她满打满算也就来过两次,甚至对这里都没什么印象——最让她后悔的地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没什么印象的地方? 唐棠转头,室内空无一物,她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这是唐棠刚刚潜入密室,还没找到妖王牧行之的时候。 后面的事情都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唐棠轻车熟路地抽出腰间的破邪,撬开了地面的缝隙。 随着轰隆隆的声响,石台缓缓破开水面,升到了唐棠的面前。 石台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毫不在意,是妖王牧行之。看到他的那一刻,唐棠就想起她第一次见到牧行之的时候,那一双黑暗中亮如烈阳般的金色眼睛。 唐棠怔了怔。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牧行之的时候,因为太过震惊,甚至怀疑石床上躺着的是一具尸体,直到后来被牧行之拉了下去,见到他睁开了眼,唐棠才敢相信自己真的见传说中的妖王牧行之。 再来一次,她对于之后会发生的一切都有数了,却依然鬼使神差地走上前,轻轻地碰了碰牧行之的脸。柔软又冰凉——是那种水被风吹拂过的凉意,不是那种尸体般冰冷的凉意。 接下来的发展就该是外边的妖族发现密室被动,杀回来想捉住她,紧接着牧行之把她拉进了底下—— 唐棠有些神游天外地想着,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兀自想着事情,完全忘了自己的手还贴在牧行之的脸上,直到掌心里的凉意忽然动了动,贴上了她的手背,唐棠才猛然回神。 她低下头,却撞进了一双金色的眼睛里。 牧行之睁开了眼,看着她。他将唐棠的手握住了,方才的凉意正来源于此。 唐棠一惊——这与原来的走向不一样! 但牧行之也没有别的动作,他就那样看着她,嘴角含着很温柔的笑意。 他抓住唐棠的手腕,一使力,唐棠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回过神来时,却发现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耳边身边有潺潺的水声。 唐棠熟悉这种感觉,这一次,是牧行之毫无预兆地将她拉进了石床里面。 黑暗中,她再次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眼,像是黑暗中的双日。含着笑意,熟悉又温柔。 分明是在密闭的地底水台,唐棠却好像一瞬间回到了百年前的淮南,回到了那个偌大却也狭窄的前厅,牧行之坐在她的身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吃完了一碗面。 遥遥地,有嘈杂的声音从密室外传来,说不清是来自那些妖族追兵还是来源于记忆中府邸外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叫卖声。 很玄妙地,唐棠居然在这一瞬间理解了为什么法器会将她传送到这个时间点。 她眨了眨眼。 耳畔传来牧行之的声音:“所以……你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黑暗之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听出他声音之中的笑意,很显然,他也明白了过来。 唐棠没接话,她沉默着,狭小空间内只有水声无言地流淌在他们之间。 牧行之又道:“法器回溯时间,将人送回过去,是为了让人弥补遗憾的。” “为师为长,我总教你许多。”他慢条斯理地说,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外边的追兵,又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与天地中的两个人,“如今也要我教你弥补自己的遗憾么?” 唐棠见他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奇怪道:“你知道我的遗憾是什么?” 牧行之“嗯”了声。 闻言,唐棠心里爬上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无奈和好笑,被满脸笑意牧行之带着也放松下来:“妖王大人,咱俩到底谁教谁?” 牧行之蓦地一呛,他很认真地想了想,遗憾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法反驳,于是原本从容的脸上挂上了微不可见的红晕。“那好吧。”他佯装镇定地说,“那你再教教我。” 唐棠噗嗤笑出了声,她凑近了些,在黑暗中摸索着将手掌贴在牧行之的脸上,她捧住他的脸颊,送上了一个吻。 一个温柔又轻飘飘的吻。 有一百六十年的岁月从他们的唇齿间流淌而过,漫长的歧路有如参天大树不断长出的枝丫,他们互相追逐着,一路走到了尽头,走到了相会之日。 ——唐棠没什么后悔的事情。 若真要说,便是……还欠他一个吻。 一个时隔一百六十年,尚还作数的吻。 第145章 ??逐月二十四 “人呢?”“刚刚好像还在这里?你没看到?” 有隐约的声音响在头顶, 唐棠心里一动,连忙凝神去听。 那些妖族一路追到密室中,却没见着人, 不免疑惑:“不是引着她进来的吗?难道她自己跑掉了?” 什么叫“引着进来”?当时的确是有人带她进来的……那个长得像是蛇雪的蛇妖!唐棠就说, 那个蛇妖也太巧合了, 怎么就这么巧, 有一个长得像是蛇雪的蛇妖路过她的窗前,把她带到了这里。 牧行之拉住了准备起身的唐棠,在她耳边嘘了声,道:“别急。” 唐棠见他一副从容模样,品出点味儿来了:“你早知道?” “也有不知道的。”牧行之说,“比如我就没有想到你会被送回到这里来。” 意思是其他都知道。唐棠问:“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引过来吗?”她心里有些猜测, 却不能肯定。 黑暗中, 唐棠察觉到牧行之应该是点了点头。但他没有多说什么。 唐棠拽了拽他:“为什么?” 狭小的石台,黑暗的密室,紧紧依靠的两个人。但牧行之好像又回到了一百六十年前,他和唐棠站在营帐外,站在空旷辽远的平原上。。他们对视着,沉默着。唐棠气急败坏地将一只毛笔掷在他的脸上, 牧行之恍然着伸出手, 那一笔冰冷的墨汁好像还残留在他的脸颊上,从来没有被擦干净过。 “牧行之?”唐棠又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牧行之慢吞吞地说,“我所做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唐棠知道, 每次他用这种语气慢吞吞地说话, 就是陷入了思考和犹豫。虽然他没有正面回答唐棠的问题, 但唐棠已然知晓了答案。 唐棠其实早有猜测, 如今不过是得了牧行之的肯定——她很早就猜到,妖族是用牧行之构筑起生存屏障的。 按照这个猜测往下思考,六十年前妖族急需这个屏障来躲藏在地下,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如今所需,是突破屏障——这个时候,屏障就成了阻碍。或者说,沉睡在这里的牧行之就成了阻碍。 唐棠是从未来回来的,她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妖族引她过来,逼得牧行之不得不醒来,再引时竟遥他们过来,让牧行之消失,让屏障也消失——这就是妖族想要的。 “……我已经为他们烧够了。”牧行之说。“我只是不能容忍他们算计你。” 在许多年前,他亲自点燃自己的那一刻就明白自己的宿命将归向何处。而他从没有出过错,他果真成了妖族的火炬、蜡烛,为妖族燃尽了自己。 然而,深明大义的对象往往仅限于自己。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妖族流血牺牲,却无法忍受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唐棠。 转世后牧行之抛弃了妖王的身份,追着唐棠的脚步,他曾以为蜡烛烧尽后的油可以选择流向,但来自前世的算计如同附骨之疽,甚至不止于一世两世。 牧行之有许多后悔的事情,但唯独这一件,他从没有后悔过。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后悔。 在最初领兵起事吃苦时,他没有后悔过;在战场上受伤时,他没有后悔过;在沉疴难愈依然为妖族奔波操劳时,他没有后悔过;甚至在狐三逼他同意出兵,将妖族导向灭亡时,他依然可以温和地劝慰唐棠,因为即使是那个时候,他的心中,也只是无奈。 但唐棠的死让他后悔了。或者说更早。在他传信给牧修远时,将唐棠托付给牧修远的时候,他就已经脱离了妖王的角色,只为唐棠而行事。 牧行之看着唐棠,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微光。 于是牧行之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唐棠的时候。小小的半妖浑身脏污,脸上溅着血,嘴角拉得很直,没有一丝笑意,可那双眼睛却很亮很亮——在那个时候,半妖并不难寻找,可牧行之一眼就认定了,要唐棠做他的继承人。因为他在她的眼里看见了光,疑惑的明亮的,而不是仇恨的光。 或许唐棠自己也不知道,她站在人群的中央,像一个小小的灰扑扑的太阳。 他的确将唐棠教得很好,牧行之记得将死时唐棠给他的吻,他们在狭小的空间里贴着唇,唐棠揪着他的衣领流着泪,眼里烧着一团绝望的火,但只有伤心,没有半点仇恨。 那时牧行之告诉自己,下一世只为她而活。 “行之?”唐棠又问。牧行之拢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中。黑暗中两个人的心跳渐渐融为了一体,咚、咚咚—— 就在心跳声中,牧行之轻声说:“你想出去么?” 唐棠说:“什么?”这难道是可以选的吗? 牧行之将她往怀里搂了搂,低声说:“我可以带你离开,就现在。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我们去到地面,去一个再也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他在说什么?他是什么意思?唐棠疑惑,她刚要说话,却听头顶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地底石台再次被启动,上方的石板被人掀开,紧接着眼前大亮,她不由得闭上眼躲避突如其来的光。牧行之抱着她,缓缓坐起身。 唐棠睁开眼,看到一群妖族站在他们面前,她心里一紧——按照她的经历,下一刻就该是时竟遥他们赶到这里了! 果然,她刚想到这个问题,密室的大门就被推开了,四个人影风一般卷进了密室内,唐棠下意识回过头去,想看看牧行之的反应,在她经历过一遍的时间线中,时竟遥他们赶到时,牧行之便消失了。 唐棠还以为自己会看到牧行之消失的场景,但她回过头去,却见牧行之十分淡定的模样,他的手稳稳地扶在唐棠的腰上,撑着她。 “……牧行之?”唐棠感觉不对,又转头去,只见刚刚破门而入的四人突然停在门前,脸上的表情也直直地定住了,活像是有人给他们施了一个定身咒似的。 牧行之将唐棠扶起来,随后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尘土,起身下了石台。 妖族们手里握着刀和剑,气氛剑拔弩张,与他对峙着。这一幕其实有些滑稽的荒唐,就像他们面对的并不是他们崇拜百年的妖王也不是守护他们百年的妖王,而是什么令人紧张的敌人似的。 牧行之站稳脚,环视一周,平静地开了尊口:“此战必败。” ——他从没有出过错。 此刻仿佛历史的循环。他从没有出过错,而妖族,也从不会听他的。 他们对牧行之的话回以沉默。 “这是我最后的忠告。”牧行之说,“我没有再为妖族牺牲的理由。我没法拦住你们,也没有必要。”他曾试图阻拦,甚至为此搭上了唐棠。但最后发现是毫无意义的。 唐棠也明白了牧行之的选择,她拉住牧行之的袖子,问:“即使为此搭上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你我没有选择。”牧行之说,“妄图阻拦,不过是重演一遍历史,重蹈覆辙。” 唐棠低声道:“但至少能救那么多人——”她回溯时间,就是为了这个而来,如今却要她随意放弃,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战火再起,看着无数生命毫无意义地陪进去? 牧行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确将唐棠教得很好,却也不够好。她有一个为王者的仁慈,但问题是,太仁慈,也太不把自身放在心上了,像是一百六十年前妖王牧行之的翻版。 如果说一百六十余年的漫长岁月教会了牧行之什么,那就是让他发现一两个人的身躯在整个种族抉择的洪流中显得那么渺小。牧行之不得不认了命:妖族必须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能吸取教训。 任何妄图取代妖族们做决定的人,最终都会被妖族无情地碾过,无论这决定是好是坏。历史与妖族命运走向的选择权,最后还是要交到妖族们的手里,无论这命运是好是坏。 而他——他此后只为唐棠而活。 在众目睽睽之下,牧行之抬手,低声道:“起!” 瞬间,站在远处的四人就像是被解封了一样,四人同时抬手起剑——血溅山壁! 第124节 几乎是同一时间,牧行之抓起唐棠的手臂:“走。” 唐棠没搞清楚状况:“去哪儿?” 她话音都还未落,忽然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换了一个地方,这地方唐棠很熟悉——正是天玄宗的天船之上。 景颂和伶一坐一站,见到惊愕的唐棠,伶不仅没有丝毫惊讶,还朝她挥了挥手:“怎么样?给你的记忆没有问题吧?” “没有是没有……”唐棠有点晕乎乎地问,“但这是怎么回事?” 伶耸了耸肩,抬下巴点了点牧行之:“问他。” 唐棠转过去。牧行之站在她的身后,之前两人躺着不觉得如何,如今站在一起,唐棠便发现两个牧行之虽然长相一模一样,但自己面前这个妖王牧行之明显高些——也很正常,另一个牧行之还是个少年。 他只是站在唐棠身后,就几乎把唐棠拢在自己的怀里,他没有回答问题,只低头说:“棠棠,把表给我。” 唐棠从怀里取出那块法器怀表,牧行之接过来,当着唐棠的面,打开了怀表—— 表盘上的云与雾不再流动,指针静静地停在唐棠拨动它的时刻。 “……这是?” “这是短时间内数次逆转时间的副作用。”牧行之低声说,他捻了捻指针,“这法器已经坏了,不能用了。” 唐棠惊讶:“短时间?数次逆转时间?” 牧行之将怀表握进手里,看向唐棠:“在你不知道的时间线里,已经有人用过它了。” 见唐棠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牧行之也点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是时竟遥他们。” 这个法器虽然在唐棠的手里,但并不是只有唐棠能用——任何拿到它的人都能用。 这才是牧行之为他们留下这个法器的原因。 在唐棠不知道的时候,时竟遥四人已经分别已经逆转过时间,与妖王牧行之见过面,达成共识了。 唐棠又有新问题了:“分/身不是不能与本体同时出现么?” “那是分/身拥有自己的意识,本体不能控制分/身的情况下。本体能控制分/身时,就又是另一种规则了。”牧行之打了个响指,“就像现在这样。” 门忽而被人从外打开了。 四个人同时踏步进来,停在唐棠面前,却没人开口说话,垂着眼,看着她。 唐棠:? 她皱起眉,因为四人身上都是血:“这是……” 她话还没说完,云中任突然含糊地唤道:“师尊。” “诶?” 云中任往前走了两步,啪一下倒在她身上,弱不禁风的模样配上一身血的青衣,叫唐棠一下慌了神。 她连忙接住他,抱了个满怀,连声问:“怎么弄得浑身都是血?那群妖族为难你们?” “那倒没有。”沈流云也走上来,他将脸凑到唐棠面前,唐棠便像往日一样拽起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脸,“我们去找了蛇和狐狸的府邸。” 他示意唐棠看他们身后,身后另一个牧行之站开了些,给她看身后门前那两个浑身破烂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妖族。 “他们是害死我养父牧修远的罪魁祸首。”牧行之说,很明显他刻意留了他们一命,“得把他们交给牧家处理。” “在离开之前,总得解决掉最后的问题。给我们一个交代。”时竟遥慢条斯理地说,唐棠突然发现他这样说话时有些像妖王牧行之。 时竟遥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朝她伸出一只手,手心里贯着一道伤,不长,却极深,从虎口一路穿到掌根。 唐棠立刻就忘了方才的想法,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皱眉心疼道:“这是怎么弄的?……疼么?” 时竟遥挑眉,心说云中任的方法还挺好用,当然作为一个成熟的掌门,他比云中任段位高些,具体体现在回答上:“不疼。” 唐棠果然捧着他的手满脸心疼。 云中任冷哼,看样子是想出言讥讽几句,站在唐棠身后的妖王牧行之及时打断了他:“所以你看,不是你担心的那样。” 唐棠的确松了口气。方才在地底的山中密室里,他们四人动作一模一样,就像是被操纵的傀儡木偶,唐棠一直搞不明白分/身和本体到底是什么关系,不免担心。 但现在看到四人都还好好的,一言不合互相绿茶的习惯也没有丝毫变化,她放心的同时也不免疑惑:“分/身和本体该如何相处?” “就像是这样。”时竟遥说,他抬起手,其他四人都跟他做了一样的动作,连角度距离都没有丝毫区别,就像是一根绳上穿着五个木偶,然后他放下手,这一次,其他四人却没有动作。 时竟遥游刃有余地展示完,微笑道:“还有,比如……” 他话音未落,却忽然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平地踉跄了一下,直直地摔在地上——其他三人也跟他一样。 唐棠大惊,又忽然感觉腰上一紧,原是云中任埋在她怀里,用力抱紧了她,接着时竟遥的话道:“比如这样,将分/身收进本体里——我们五个都可以是本体。” 唐棠一时哭笑不得,云中任这是抢跑时竟遥吗? 云中任哼哼:“这样,师尊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唐棠无奈:“摔坏他们怎么办。” “修者身体还没这么脆弱。”云中任随口说,片刻后,其他四人重新醒了过来。 唐棠叹了口气,正色道:“你们作何打算?” 五人装傻。这个时候倒是不看她了,就连没骨头似的赖在她身上的云中任都不着痕迹地站直了些。 唐棠知道他们故意与自己拉扯这么多话,就是想她忘记另一件事:妖族正在发动战争。 “我们真要放任战争的发生吗?”唐棠问。 牧行之道:“我们做得已经够多了。” 如果一次又一次地赔上性命都还不够,那要怎样才够? 唐棠还是皱眉。 这次轮到牧行之叹气了。他道:“妖族的命运,应当交给妖族去抉择。” 唐棠道:“他们能懂什么?许多人大字都不识一个,你让他们去选?他们只是被仇恨蒙蔽,他们……一群小贩,被别有用心者哄骗,做了错事,他们不知道自己能选,不知道有正确的路,也不知道自己选错了。” 唐棠说得不仅是那个刺杀王女的小贩,也是那群发动战争的妖族,更是所有妖族。 “无知是恶。”牧行之淡淡道。 “牧行之,最不该说这句话的是我们!”唐棠大声说,“他们无知是为生活所困,为生活奔波,他们供养着这片土地,而我们有知是因为这片土地供养我们这种闲人!难道我们不该回报他们吗?这还是你曾经教给我的!” 牧行之曾教她,妖族的王不要脱离妖族们。 “不让他们自己去试,去失败,他们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妄想胜利。”牧行之看着她:“而且……唐棠,你已经不是妖族的王了。你现在甚至不是妖族,他们与你毫无干系。” 唐棠一窒。 “有时候我不知道我教你这些是不是做错了。”牧行之又说,“你现在真像一个合格的妖王,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猫妖。” 这是牧行之第二次说这话了——第一次是在他死时。 “太蠢也不是好事。”唐棠说。就像是天玄宗的猫妖。 “至少现在是。”牧行之慢慢地说。 门外忽然一声巨响。 他们都是从未来回来的人,自然知道这一声巨响代表着什么——地底妖族与地面人类之间的屏障,破了。 恰在此时,伶的声音与巨响一同响了起来:“不如……听听穿书局的意见?” 两人望过去。 只见景颂面色冷淡,坐在一旁,而伶站在他的身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景颂冷淡道:“对于穿书局来说,小世界的稳定大于一切。所以……” 待他说完,唐棠与牧行之面面相觑。 第146章 ??逐月二十五 穿书局的建议很普通, 也很简单——直白地说,就是折中一下。 折中果真是调解矛盾的最佳方法,唐棠觉得景颂他们也不一定是想要解决问题, 更多可能是想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他满脸冷淡的不耐烦, 让人想起之前在发现唐棠的任务出了问题之后, 二话不说就想要逆转时间, 修正过错。 不过人妖矛盾,仅仅靠逆转时间来改变怕是不太现实。想必这也是景颂没有直接动手的原因,如果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牧行之早就与穿书局达成交易了,何必再绕这么大的圈子。 …… 时隔一百六十年,战火再次燃遍了这片浇满了仇恨的土地。 这一次, 再没有一个王女能签下谈和协议。 天玄宗宗主作壁上观, 而时竟遥的沉默带动了整个修真界。当人类回想起一百六十年前那场战争的胜利而寻求修真者的帮助时,却发现修真者们嘴上的大话说得动听,却没有丝毫伸出援手的意思——这种甚至算好了,更有甚者,连宗派的门都不肯开,还将门内弟子纷纷召回了宗派内, 美名其曰天下大乱, 修真者当避世不出。 修真界与人类城池的联系原是很紧密的。有一部分修真者本就出自人类城池,是有灵根的凡人;虽然修真界许多人自诩脱离凡人境界, 与那些“朝生暮死的蝼蚁”不同,但凡事都得有比较。 当修真者与人类作比较时, 修真者当然与人类不同。但若是要将人类与妖族放在一起作比较——那修真者便与人类本是同根生了。 因此, 无论是修真界还是人类, 在这之前都以为修真界必定会出手, 谁想时竟遥是个滑手的,既不点头出兵也不摇头拒绝,大有他们的恩怨让他们自己解决的意思。 唐家消失之后,天玄宗的掌门时竟遥便是修真界首屈一指的领头人了,没人能与他抗衡,中立的药王谷与四门也闷不做声,活似瞎了一样,其他掌门看着他们的态度,也琢磨出了什么,跟着他们一起装瞎。 至于人类那边会如何错愕、如何不敢置信,暂且不提,就说修真界,虽然时竟遥本就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如今再来这么一遭,更让人不由感慨天玄宗掌门的捉摸不定的性子。 唯有些知情人在时竟遥的默许下放出风声,说当年时竟遥将妖族赶尽杀绝是为了报仇,如今该报的仇已报了,该死的人也死了,自然是尘归尘土归土,一码事归一码事。 至于那些人信不信,就没人知道了——至少这个四处散播消息的知情人秦流是信了。 如今她已子承父业,做了峥嵘峰的主事人,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峰主大人了。但她看起来却还是像六十年前那样,很有些天真的少女气,也依然喜欢找唐棠玩,眼睛亮晶晶地让唐棠给她变个猫形来撸。 唐棠无奈地道:“我现在这个身体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没法变。” 秦流大失所望。 他们从地底妖城乘坐天船返回天玄宗的时候,在天船上,唐棠找了个机会把所有的事情和前因后果跟秦流说清楚了,虽然是任务需要,但到底是骗过秦流,唐棠又向她道了歉,请她原谅。 但面对唐棠的歉意,秦流表现得很随意,她只是愣了愣,很快接受了这些事情,然后随手一挥,就当把之前的事情挥过去,转而注意起别的事情了。而在一堆事情中,她最感兴趣的就是穿书局和唐棠去过的其他世界,唐棠讲起时她听得很起劲,就像是在听什么新奇的说书。 这天秦流又缠着唐棠到傍晚,眼看天色渐渐昏沉,暮色四合,唐棠数着时间,果然数到了头,便听一声敲门:咚咚——咚咚咚—— 秦流止住话头,对她眨眨眼:“又来接人啦。” 唐棠对她笑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是啊。毕竟明天就要走了。” 他们已经在天玄宗呆了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里,战局几度变化,虽然唐棠在天玄宗闭门不出,但天玄宗的弟子们时刻将外界的消息传回来,他们虽然不在前线,但甚至比前线的将士们更了解前线的战况。 第125节 最开始,因为猝不及防再加上修真界的袖手旁观,人族的军队节节败退,而妖族高歌猛进,攻城拔寨;直到五天后,人皇们终于做出了反应,组成联合军抵抗妖族军队;二十天后,战局便陷入了僵持。 僵持对妖族来说绝对不算好消息。毕竟人族在大地上繁衍生息六十余年,猝不及防之下的确吃亏许多,但若是他们反应过来了,拖住时间等待援军甚至反攻只是时间问题……而妖族,必定后力不足。 牧行之向妖族传消息,提出愿意以天玄宗掌门时竟遥的身份为人妖调节矛盾,许诺归根溯源,将妖族原本的土地归还给他们,此后人妖共处,旨在彻底平息战争。 大门被推开,白兰纹袍的男人站在门外,他并不急,就倚着门槛,等待唐棠与秦流说完话。外边下着细雨,他把手中的纸伞往门边一靠,抖落了上边的水珠。 唐棠与秦流告别,走到门外,仰首看去,整个天玄宗笼罩在如帘的细雨之中。 “走吧。”她对牧行之说,又问起其他,“其他人呢?” “他们在宗主大殿等你。”牧行之笑说,他扶了唐棠一下,对屋里的秦流微微颔首。 两人撑开伞,相携着步入绵密的细雨之中,他们低声谈论着什么,但被风吹散了,秦流并没有听清。 身后屋中,秦流坐在桌前。她弹指将桌上一点如豆的灯点起来,门外风雨吹刮进来,将烛火吹得摇摇欲坠,落在她的脸上,明灭不定。 她就这样对着烛火发了会儿呆,忽然想起什么,急匆匆地跑出去,连伞都没有带,细雨迎面而来,扑湿了她的衣衫。 ——“等等!”她追上那两个人的背影,大声唤道,“遥遥,等一等!我……我想问……” 前面两人转过身来,面露惊讶。 唐棠抓住伞柄,往前送了送,遮住了秦流:“什么事?” “你、你们明天要去前线吗?”秦流说。 唐棠说:“对。怎么了?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 “但是妖族与人类的仇恨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秦流说,“你们比我更清楚!为什么要做无用功?” 天地之间,有一瞬寂静。 雨静静地下,风肃穆地听。仿佛天地万物也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无解之谜的答案。 …… 雷声轰隆着响了一整晚,又在破晓前止息了,仿佛什么预兆似的,前一晚风雨大作,云遮月不出,第二日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太阳也温柔。 唐棠他们赶到前线时,正是两军对垒厮杀,血流成河时,一时竟然看不出谁胜谁负。 牧行之飞身至战场上空,无数人抬头望向他,妖族与人类的军队骚动起来,想来他们也认出了多年前的妖王。 牧行之俯身、拔剑。 天地远阔,他立在其中,如同连接天地的桥梁。 一剑出,长夜平。一剑出,劈山斩岳,势如长虹。 斩断了人妖之间的界限。 …… 这注定是青史留名的一剑。或许等千百年后,在场众人皆尽老去,仍会有纸笔记录这惊鸿似的剑影。 平山川、荡日月,踏破千百年来的仇恨之火。 秦流也见证了这一切。然而,比起剑影,她更不能忘却是那个夜晚,自己诘问唐棠的那一刻,白发少女露出的笑颜。 “但是妖族与人类的仇恨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秦流记得自己那时这样说,“你们比我更清楚!为什么要做无用功?” 然后她看见唐棠笑起来。 唐棠将伞递给秦流,说:“回去吧,头发都湿了。” 秦流接过伞,愣了愣:“下着雨……那你们呢?” 唐棠朝她挥了挥手,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踩上登山梯。 “走吧。”她对牧行之说,“该走了!” 她就那样回头,用一种很温柔的眼神看着秦流,像是一百六十年前的妖王牧行之看着自己的尚且年幼的继承人。 一百六十年前篝火旁的风吹过高山平原,吹过旷野山川,将火星吹落在她的身旁。 再漫长的夜,再深重的仇,也总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 走吧,往前走。 淋着雨,吹着风,一直跋涉到长夜的尽头。 这将是一次漫长的旅程,一场向前向后的拉扯,或许犹豫,或许踟蹰,又或许会转弯掉头。 但……只要迈出那一步,脚下的路便会由此伸展,迈步就是向前,跋涉总有尽头,不是吗? 秦流握着伞,目送他们远去。两个小小的影子,很快淹没在雾中。她长长地松了口气,感觉心里那块长久高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有风呼啸而过,她却不由得笑起来。 追溯时光的尽头,被仇恨因果缠绕的两人,时隔一百六十余年,依然结出了爱的果子。 哪怕再长的仇恨,也不过一百六十年,再一百六十年罢了。 因为这个世界的伟大和残忍之处在于:它从不吝啬让人明白憎恨的滋味,却同样教人学会爱的快乐。 恨与爱,旗鼓相当,如日月星辰,时时交替,若荒谬当道,爱恒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