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瓦多》 市区的蘑菇 风,从远方来到城市,带着不寻常的礼物,但只有少数敏感的人才察觉得到,像有花粉热毛病的,就会因为别处飘来的花粉而打喷嚏。 一天,不知从哪裏来了一阵夹带着孢子的风,於是蘑菇在市区街道的花坛上萌芽了。没有人发现,除了小工马可瓦多,他每天早上都在那裏等电车。 这位马可瓦多对城市的生活不是很适应:广告招牌、红绿灯、橱窗、霓虹灯、海报,装腔作势地想吸引人注意,但是他就像行走在沙漠上从未停驻过目光。相反地,一片高挂在树枝上枯黄的叶子,一根缠悬在红瓦上的羽毛,他却不曾遗漏:马背上的牛虻、桌上的蛀洞、人行道上压扁的无花果果皮,马可瓦多不会不注意到;四季的变化、心里的欲望和自己微不足道的存在,这些他都能发现。 这样,一个早上,在等著电车来载他去公司sbav上工时,马可瓦多在站牌附近注意到一些奇特的东西:沿著林荫大道铺满石板并消过毒的花坛上,在某几处树椿,似乎鼓起了肿块,这裏那裏的微露著地下的圆形体。 他弯下身去系鞋带以便看清楚点:是蘑菇,真的蘑菇,正在市中心萌芽!对马可瓦多而言,他周围这个灰色而贫乏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因为这批不为人知的宝藏而变得丰盛肥沃。而且,生命中除了以小时计酬的雇员薪水、额外的工资补助和家庭津贴外,还是有某些东西可以期待的。 这天工作得比以往都要更心不在焉;老想著当他在那儿搬卸盒子、箱子的同时,那些只有他知道的蘑菇,在幽暗的土地上寂静、慢慢地成熟那多孔的果肉,吸取地下的水份,蹭破土地表层。“只要下一晚上的雨,”他自言自语道:“就可以采收了。”,并急著让他太太和六个孩子知道这项发现。 ——我跟你们说,——马可瓦多在少得可怜的晚饭时宣布。——在一个礼拜之内我们有蘑菇可以吃!很棒的油炸蘑菇喔!我向你们保证! 然後对那些较小的,还不知道什么是蘑菇的孩子们激动地解释各品种蘑菇的美丽,它们鲜美的滋味,还有烹煮的方法,这样就可以把他太太朵米替拉硬拖进来参与讨论。因为她始终一副怀疑和漠不关心的样子。 ——这些蘑菇在哪裏?——孩子们问。——告诉我们蘑菇长在哪裏! 对於这个问题,马可瓦多基於多疑的理由煞住了他的兴奋:「哎,我一跟他们说出位置,他们和平日混在一起的野孩子一齐去找,然後消息会传递整个社区,蘑菇就都到别人的锅子裏了!」这个推测立刻填满了那原来充满著大爱的心灵,担心、嫉妒及冷漠把心关闭起来,现在他只渴望拥有。 ——蘑菇的位置我知道,而且只有我知道,——跟孩子们说,——你们要是在外头走漏一句话,就该倒楣了。 第二天早上,当马可瓦多走向电车站时,满是挂念。他蹲在花坛上,看到蘑菇长大了,但并不多,几乎还完整的藏在地下,才松了一口气。 他就这么蹲著,直到察觉有人站在身後。他猛地站起身来并试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清道夫正倚著扫把看著他。 管辖这片蘑菇生长区域的清道夫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瘦高个儿,叫阿玛弟吉,对马可瓦多一向不太友善。或许是因为已习惯於透过那副眼镜在柏油路上探测搜寻每一个大自然留下待清扫的痕迹。 那天是星期六,马可瓦多有半天的空档都消磨在花坛附近,魂不守舍地转来转去,眼睛远远地盯著那个清道夫和蘑菇,同时心裏盘算著还要多少时间蘑菇才会长大。 晚上下起雨来:马可瓦多是全市裏唯一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农民因为雨声而兴奋地跳起来的“一个。他爬起来坐在床上,叫醒全家。「下雨,下雨吔,」吸著潮湿的尘土味,还有从外面飘来的新鲜霉味。 星期天清晨,带著孩子和一个借来的篮子,马可瓦多冲向花坛。蘑菇都在,站得笔直笔直,小帽子在水汪汪的地上高高扬起。——万岁!——全体立刻埋头开始采摘。 ——爸!你看那边那位先生摘了多少!——小米开尔说。做爸爸的拾起头来看见,站著他们旁边的阿玛弟吉也挽著满满一篮的蘑菇。 ——啊!你们也来采?——清道夫说。——那么是真的好吃罗?我摘了一些,但是又没有把握……更那边一点的大道上还长有更大朶的蘑菇……好,现在我知道了,我得去通知我的亲戚,他们正在讨论要不要摘……——便大踏步走开了。 马可瓦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有更大朶的蘑菇,而他竟然不知道。眼睁睁地看著一次意外的收获就这样变成别人的。他有好一会儿几乎气儍了,然後——有时候会发生——因为个人情感的崩溃使得他突然慷慨起来。在那个时候,有很多人正在等电车,由於天气仍不稳定而且潮湿,大家手臂上都吊挂著雨伞。——喂!你们这些人,今天晚上想吃油炸蘑菇吗?——马可瓦多对站牌附近拥挤人群喊道。——在马路上长出了蘑菇!你们跟我来!每个人都有份!——之後他就紧跟著阿玛第吉,而他身後则紧跟著另一群人。 大家都找到了蘑菇,没有篮子的,就把蘑菇放在打开的雨伞裏。某个人说:——如果我们一起办个午宴一定很棒!——但最後,所有人都带著各自的蘑菇回到自己家裏。 不过他们很快又重新见面了,就在同一天晚上,同一家医院的病房裏,由於食物中毒来洗胃:中毒都不严重,因为每个人吃的蘑菇数量并不多。 马可瓦多和阿玛弟吉正躺在相邻的病床上,怒目相视。 长凳上的假期 每天早晨上班途中,马可瓦多都会穿过一个绿荫广场,是一方夹在十字路口中央的畸零公园。他抬眼望进七叶树,那儿茂密的枝叶让金黄色的阳光只得以投影于清澈的树叶中,然后倾听看不见及走调的麻雀的嘈杂。对他而言,那是夜莺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懊,真希望能有一次在婉转鸟叫声中醒来而不是被闹钟、刚出生的保罗的尖叫和我太太朵米替拉的斥骂所吵醒!」或是:「噢,如果我能在这儿入睡,在这新绿丛中而不是在我那低矮闷热的房间里;在宁静中而不是在全家的鼾声梦呓及路边的电车声里;在深夜大自然的幽暗中而不是在百叶窗放下后路灯射入的条纹光线里;懊,我多希望能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绿叶及蓝天!」每天带着这些念头,马可瓦多开始他一天八个小时——还有加班——不合格的工作。 广场的一个角落,在七叶树的圆斗下,有一张半隐于僻静中的长凳。马可瓦多早已选定为他的。在那些夏日夜晚,当在挤着五个人的房间内无法入睡时,他像梦想着皇宫眠床的流浪汉一样梦想着那张长凳。一个沉寂的晚上,在太太打呼而小孩们于睡梦中踢滚时,马可瓦多从床上起身,穿衣服,挽着枕头,出门朝广场走去。 那儿是凉爽和宁静。他已经预先感受到与木板凳接触。他相信柔软舒适,才不会像家里那张疙疙瘩瘩的床垫;他要先看上一分钟的星星,然后在填平一天所有伤口的睡意中闭上眼睛。 凉爽和宁静是有的,但椅子被占了。那儿坐着一对热恋的情侣,彼此望进对方的眼睛里。马可瓦多小心谨慎地避开了。「已经晚了,」他想,「他们总不会露天过夜吧,情话绵绵总会结束的!」 但是那两个根本不是在轻声耳语,他们在吵架。情侣吵架永远没办法说准什么时候结束。 男的说:——可是你不承认你早就知道刚才那样说只会让我不高兴,而不像你假装以为的会让我高兴? 马可瓦多了解这场争执将会持续很久。 ——不,我不承认,——女的说。而马可瓦多早就预料到了。 ——你为什么不承认? ——我永远也不会承认。 「唉呀,」马可瓦多想。紧夹着腋下的枕头,决定去转一圈。他去看月亮,如此饱满,高悬于树梢和屋顶之上。回身走向长凳,为了担心打扰到那两个人而稍微绕远了一点,但事实上他心里希望的是让他们觉得无聊以诱使他们离开。但是他们太激动于讨论以致根本没注意到他。 ——那么你承认啰? ——不,不,我绝不承认。 ——那姑且假设你会承认? ——姑且假设我会承认,我才不承认你要我承认的事! 马可瓦多又回头去看月亮,然后去看稍微远一点的红绿灯。红绿灯闪着黄色、黄色、黄色,持续不停地亮了又亮。马可瓦多比较起月亮和红绿灯。神秘而苍凉的月亮也是黄的,但其实是绿的甚或是蓝的,而红绿灯则是庸俗的黄。月亮如此沉静,偶尔被薄薄的残云遮掩,但她一派庄严毫不理会,不慌不忙地放射她的光;而红绿灯则在那儿汲汲营营地一闪一灭、一闪一灭的假活泼,疲累而奴隶。 马可瓦多再去看那个女孩承认了没有:才怪,没有承认,不过现在不再是女的不承认,而是男的。情形全然不同了,这回是她向他说:——你承认啰?而他说不。这样过了半个小时,终于男的承认了,或者是女的承认了,总而言之,马可瓦多看到他们两个站起来手牵着手离开。 跑向长凳,倒身下去,但同时,原先期望的那份甜美在等待中已经不再有心思感受了,他记得连家里的床也没有那么硬。不过这些是枝微末节,他要好好享受露天夜晚的意念并未动摇:把脸埋在枕头里等候长久以来不曾有过的睡意。 现在他找到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不管发生天大的事也不愿意移动一分一毫。唯一遗憾的是这种躺法,他的目光不得不看到天空和绿树以外的东西,使得他无法在绝对的大自然宁静中因睡意合眼,马可瓦多面前近处有一棵树、高高立在纪念碑上的将军的剑、另一棵树、巨大的广告出租招牌、第三棵树,然后,稍远处,红绿灯那个假月亮仍在眨着它的黄色、黄色、黄色。 得说明的是最近这段时间,马可瓦多的神经系统十分脆弱,尽管他已经累得要命,但只要浮光掠影,或在他脑袋中飘过一样让他讨厌的东西,他就睡不着。现在让他不舒服的是在那儿一闪一灭的红绿灯。它在下面,距离遥远,眨着一只黄色的眼睛,如此凄凉:其实没有什么好引人注意的。但马可瓦多大概实在是到了神经衰弱的地步,盯着那重复的闪灭:「有那麻烦家伙,我怎么睡得好!」把眼睛闭上,觉得那个愚蠢的黄色在眼皮下闪灭:眨眨眼则看到十来个红绿灯:再睁开眼,还是一样。 他站了起来。得找个什么幕帘挡在他和红绿灯之间。直走到将军纪念像前环顾四周。在雕像的脚前有一圈桂冠花环,十分厚密,不过已经干枯并凋零了一半,架在粗短支架上,挂有褪色的彩带:「第十五团骑兵荣耀归主周年纪念」。马可瓦多攀爬到底座上,拉起花环穿过将军的佩刀。 夜班警卫托那昆奇骑着脚踏车巡逻穿过广场,马可瓦多躲到雕像身后。托那昆奇从地上看到纪念碑的影子在动,充满疑惑地停了下来。察看佩刀上的那个花环,觉得有些东西不对劲,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用手电筒照着上方念道:「第十五团骑兵荣耀归主周年纪念」,晃晃头表示赞同便离开了。 为了让托那昆奇走远一点,马可瓦多又在广场上绕了一圈。在附近一条路上,有一组工人正在修理电车轨道调换器。深夜里,空无一人的道路上,那一小群男人在焊工气焊机的闪光下蜷缩着,声音在街头回荡然后立即消失,彷佛他们所做的事白昼的居民永远不应该知道似的洋溢一股神秘的气氛。马可瓦多靠近,专注地看着火焰、工人的动作,注意力开始有些迟顿,眼睛也因睡意越来越小。在口袋翻出一根香烟,好让自己清醒些,可是没有火柴。——谁帮我点个火?——他问工人。——用这个?——持氢氧焰的男人说,喷射出一串火花。 另外一个工人站直,把点着的香烟递给他。——你也值夜班? ——不,我做白天的。——马可瓦多说。 ——那这个时候在这干嘛?再过一会儿我们也下班了。 回到长凳躺下。现在红绿灯从他的视线中消失,终于可以睡觉了。 原先他并没有注意到噪音。现在,那个嗡嗡声,像是悲伤的抽噎,连在一起又像是没完没了的在清嗓子,在嘶嘶作响,占据了马可瓦多的耳朵。再也没有比焊铁这种低呢更恼人的噪音了。马可瓦多像原来那样倦曲着,一动也不动,脸埋在枕头沟褶里,无法摆脱,而且噪音不断让他想起那会喷出金黄火花的灰色火焰所照亮的场景,脸上罩着一副墨色玻璃蹲在地上的男人,握在焊工因快速震动而跳跃的手中的焊枪,工具车周围的浅浅光晕,直碰到电线的高高架起的工作台。睁开眼睛,在长凳上翻个身,盯着树枝空隙间的星星。迟钝的麻雀继续在叶间睡着。 像鸟一样酣睡,有只翅膀让你埋头,一个带叶树枝的世界悬吊在地面世界的上方,只能略略猜出下面发生的事,朦胧而遥远。只要开始不再接受目前的状态,谁知道能到达另一个怎样的境界:如今连马可瓦多也不清楚需要什么东西才能让自己睡着,就算一种真实和绝对的安静对他也已不足够,他需要的是在静谧中最柔软的沉浊声音,或是飘过浓密灌木丛的一缕风,或是喷涌而出流失在草地上的低语的水。 脑袋里有个主意,便站了起来。也不完全是个主意,因为那浅浅的睡意让他还十分混沌,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想法:但好象在记忆中那附近有什么东西是跟水有关的,跟轻声细语吱吱喳喳的流动有关。 的确那儿有座喷水池,就在附近,一件杰出的水利工程和雕刻作品,仙女、牧神、河神组成了喷流、瀑布和一组人工喷泉。只是水池是干的:夏天夜晚,是导水管最不敷使用的时候,所以他们把水池关了。马可瓦多有点像梦游者似地在周围转来转去,主要是直觉而不是理性告诉他说一个水池一定有水龙头开关。有辨别能力的人,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他要的东西。打开水龙头:从贝壳、胡子、马鼻子开始冒出激昂的水柱,假山因闪闪发光的水蓬而模糊,所有这些窸窣声和流泻加在一起的水声像是在空旷的广场上弹奏管风琴。骑着脚踏车心情阴郁,在各户门口塞小纸条(译注:保全单位塞送印刷好的该公司名称、地址及服务项口的小纸条以表示当晚已巡察过,同时达到宣传效果。)的夜班警卫托那昆奇,看到喷水池在他眼前一瞬间爆放出来就像一个液体爆竹,差点从椅垫上跌下来。 马可瓦多为了不让已经来袭的一丝睡意跑掉,试着尽量避免睁开眼睛,跑向长凳倒下去。现在,如身临激流岸边,上方是树林,就这样,他睡着了。 梦到一顿午餐,为了不让菜冷掉碟子是被盖住的。他打开盖子发现碟子里有一只死老鼠,发出恶臭。看他太太的碟子里,另一只鼠尸。在孩子们面前的是另外一些老鼠,小一些但同样已经腐烂。揭开大汤碗的盖子,看到一只肚子朝天的猫,然后臭味让他醒了过来。 不远处有道路清洁管理处的卡车负责在夜间运走垃圾。在半明半暗的路灯下,马可瓦多辨认出一颠一颠咕噜作响的起重机,和笔直站在垃圾堆上方的工人身影,他们用手引导着挂在滑轮上的集装箱,倾倒于卡车内,用钟子捣碎,像起重机的拖曳声那样低哑断续地喊着:抬高……松开……滚蛋……然后一阵如铜锣失去光泽后的金属碰撞声,重新发动引擎,慢慢地,再在稍远的地方停下,重复一遍所有的操作。 马可瓦多的睡意已入噪音所不能及的地带,至于那些令人厌恶的刮擦声,或许是因为垃圾车内已塞满了结实的垃圾,所以好象被一种宁静柔软的光晕包裹住:但是让马可瓦多保持清醒的是臭味,一种难以忍受的扑鼻的臭味,于是连那些噪音,已经平息遥远的噪音,逆光中的卡车及起重机的影像到达马可瓦多脑袋里的时候都不再是噪音和视觉,而只是恶臭。焦燥的马可瓦多试图用鼻孔想象玫瑰园的芬芳而徒劳无功。 当巡夜的托那昆奇隐约看见一团人影快速爬向花圃,狠狠地扯开毛莨然后消失不见时,汗水湿遍了额头。但是他想那或许是一只狗,所以归捕狗人管;若事关幻觉,理该由精神科医生负责:否则就是变狼妄想症者,不知道该归谁管,但只要不是他就好,便转身躲开。 同时马可瓦多,回到他的草堆,把鼻子埋到一丛横七竖八的毛莨里,想要用它们的香气来填满自己的鼻孔:但是他只能从这些几乎无味的花中挤出那么一点点芬芳:好在露水、土壤及碎草的清香已经是珍贵的脂膏了。驱除掉垃圾的纠缠而入睡,已是清晨时分。 马可瓦多头上突然的天光大亮让他醒过来,太阳彷佛让叶子遁了形,然后再重新一点一点地重新回到他迷乱的视线中。而马可瓦多不能再迟疑,因为一阵哆嗦让他跳了起来:市政府花匠用消防栓喷洒器淹没了整个花坛,在马可瓦多的衣服下汇成小溪流。还有电车、市场运货车、手推车、小卡车在四周踢瞪,工人骑着小摩托车驰向工厂,店家的铁门急速收向上,住户卷起百叶窗,玻璃闪闪发光。眼嘴微黏,背脊生硬,侧身酸痛,马可瓦多惺忪地奔向他的工作。 市政府的鸽子 在候鸟迁徒的旅程中,或向南飞或向北栘,或秋天或春天,很少会经过城市。它们成群结队掠过天空,高高翱翔於水平排列的圆形山丘,斜切著森林的边缘,一会儿好像循著婉蜒的河流或田地的犁沟,一会儿又好像乘著无形的风。但只要在它们眼前一出现城市屋顶上的天线,鸟儿就远离了。 不过,有一次,一群秋天的丘鹞闪现在马路夹缝的一线天裏,只有马可瓦多看到,因为他走路时总是鼻子朝天。那时他正骑在一辆三轮小车上,一看到这群鸟就奸像要追捕它们似的使劲地蹬,沉浸在猎人的幻想中,尽管他除了军枪以外再也没碰过任何武器。 他这样踩蹬著,眼睛盯著飞翔的鸟,结果发现自己闯过了一个闪著红灯的十字路口,卡在汽车中间,而且差一点就被撞倒。当交通警察铁青著脸记下他的姓名、地址时,马可瓦多仍继续追寻著天空飞舞的翅膀,可是它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公司,那张罚单招来一顿严厉的指责。 ——要看红绿灯,懂不懂?——车间主任伟利哲牟先生对他大吼大叫。——你那时候在看什么? 脑袋空空。 ——一群丘鹬……——他说。 ——什么?——伟利哲牟先生是个老猎人,眼睛闪闪发光。於是马可瓦多描述起来。 ——星期六我要带上狗和猎枪!——主任愉快地说,忘记自己正在发脾气。——山上的候鸟开始迁徙了,那群鸟一定是被山上的猎人吓到,才会偏向城市……。 这一整天,马可瓦多的脑袋裏像个磨坊似地转来转去。「星期六,山上可能会挤满了猎人,那么谁知道又将有多少丘鹞会飞来城市;如果我也准备一下,星期天我就有烤丘鹬吃了。」 马可瓦多住的平民公寓有一个屋顶阳台,牵著一条条晾晒衣物的铁线。马可瓦多带著三个孩子、一桶黏鸟胶、一支刷子还有一袋玉米上到阳台。当小孩们忙著把玉米粒洒遍阳台时,马可瓦多则用刷子在栏杆、铁线和屋脊上涂抹黏鸟胶。他涂得非常之多,以至四处玩耍的小菲利浦差一点也给黏住了。 那天晚上,马可瓦多梦见在屋顶上遍布著被黏住而跳动的丘鹬。他的太太朶米替拉比较贪吃而且懒惰,梦到屋脊上悬挂著已经烤好的金黄色的鸭子。女儿伊索莉娜很罗曼蒂克地梦见可以装饰帽子的蜂鸟。小米开尔则梦到鹳鸟。 第二天,每隔一小时,就有一个小孩上屋顶去巡察:不过只是把头从天窗轻轻地探出去,这样万一正好有鸟准备停下来,才不会吓到它们,然後再下楼去报告消息。可是始终都没有奸消息。直到接近中午,小彼得回来的时候喊著:——有了,爸,快来! 马可瓦多带著一个袋子上了阳台,在涂著黏鸟胶的铁线上有一只可怜的鸽子,是那种习惯於广场上的人群和吵杂的灰色的市政府鸽子。在它尝试要摆脱那根下小心停靠上去的黏糊铁线的同时,其他鸽子在周围飞来飞去,悲伤地看著它。 当马可瓦多一家正围著那只又瘦又多筋的烤鸽子剔骨头时,听到有人敲门。 是房东的女佣人:——我们太太要见您,请马上来一趟。 马可瓦多十分耽心,因为他已拖欠了六个月的房租,恐怕是要下逐客令了。马可瓦多往贵族层的房东家去(译注:义大利老式房子的二楼是以前贵族阶级居住使用的,挑高、空间比较大:相反的,最後一层楼以前供仆佣居住,屋顶十分低矮二,刚进大厅,就看到已经有一位访客了:上次那位铁青著脸的警察。 ——请进,马可瓦多,——太太说。——有人通知我说在我们阳台上有人在捕捉市政府的鸽子,您知道怎么回事吗? 马可瓦多觉得全身僵冷。 ——太太,太太!——恰好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喊了起来。 ——什么事,滚达琳娜? 洗衣妇进来。——我去阳台晒衣服,可是所有的衣服都给黏住了,我想要把它们拉开,结果全都撕裂了!所有东西都报废了,怎么回事? 马可瓦多用一只手捧住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裏面不能消化。 迷失在雪中的城市 那个早上是寂静把他叫醒的。马可瓦多从床上起来觉得空气中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认不出那是几点钟,从百叶窗缝透进来的光线跟平常白天或夜晚的任何时候都有些不同。打开窗户:整个城市不见了,被一页白纸所取代。定睛再看,才分辨出在白色当中,有一些几乎被涂抹掉的线条仍符合视觉上的习惯:周围那些窗户、屋顶和街灯,全被前一天晚上下的雪盖住了。 “是雪吔!”马可瓦多向他太太喊着,或应该说张口想喊,但是声音一出来就被压低了。就好像落在线条、颜色和景观上的雪,也落在所有噪音上,减低了制造噪音的可能性;在一个满溢的空间的,声音是不会振动的。 电车因下雪而停驶,马可瓦多只好走路去上班。沿途,他自己开辟出他的通路,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畅快。在市区路上,人行道与行车道的区别都消失不见了,车辆不能通行,而马可瓦多,虽然每走一步就陷入半截小腿,雪水也渗入袜子,但他游走在马路中央,踩踏着花坛,任意穿越路口,东摇西摆地前进。他是自己的主人。 所有大小道路像沙漠般无边无际的展开,如同夹在陡峭山峰中纯白的峡谷。被覆盖于下的城市,谁知道是否还是同一个,或者在夜里已换了另一个?谁知道在白雪下到底还有没有加油站、书报摊、电车站,或者只是成堆成堆的白雪?马可瓦多一面走一面幻想着自己迷失在一个不同的城市中:事实上他的脚步正把他带往每天工作的地方,同样的仓库。等走进大门口,这位搬运小工惊讶的发现自己站在一成不变的墙内,仿佛那些让外头世界消失的改变,独独漏掉了他的公司。 在那等着他的,是一枝比他还高的铁鍬。车间主任威利哲姆先生把它递给他,说:“公司前面人行道上的积雪轮到我们铲,也就是说轮到你铲。”马可瓦多环抱着那枝铁鍬转身出去。 铲雪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尤其对那些没吃饱的人而言,可是马可瓦多却觉得雪就像一位朋友,撤消了禁锢他生命的牢笼。于是他发奋工作,一大铲一大铲的雪花由人行道上飞向路中央。 还有失业的西吉斯蒙多对雪也充满了感激,他在那天早晨被市政府征召成为铲雪工人,终于眼前有了几天确定的工作。不过他的这种感情,不同于马可瓦多模糊美丽的幻想,而是精确的计算,要清出这么多平方米的面积就必须铲掉多少平方米的雪;他把目标锁定在能够成为小队队长,然后——这个志向是一个秘密——再直上青云。 西吉斯蒙多转身看到了什么?一个忙碌的家伙在人行道上东一铲西一铲零乱地用雪把那一段刚清完的行车道又盖住了。他差点昏倒。跑过去用装满雪的铁鍬指着对方的胸口。“喂,你!是你把雪铲下来的?” “啊?什么?”马可瓦多惊跳起来,但承认:“喔,大概是吧。” “好,那你立刻用你的小铲子把它弄回去,要不然我就让你把它吃干净。” “可是我应该要铲掉人行道上的雪。” “我要铲的是马路。那怎样?” “不然我要放哪里?” “你是市政府的吗?” “不是,我是sbav公司的。” 西吉斯蒙多教他如何把雪堆在路边,于是马可瓦多把那一段马路重新打扫干净。心满意足,铁鍬插入雪中,两人注视着完成的作品。 “你有烟头吗?”西吉斯蒙多问。 当他们互相为对方点燃半支香烟时,一辆扫雪车驶过,扬起两大波白浪掉落两侧。在那个早晨,任何噪音都只是窸窣声:等这两个人抬起目光,他们清过的那段又重新盖满了雪。“发生什么事了?又下雪了?”抬眼望着天空。那辆车,转着它的大刷子,已经拐弯了。 马可瓦多学会把堆雪打压成结实的小墙。如果他一直不断作这样的小墙,便可造出完全属于他的路径,通往只有他知道的地方,而其他人在这些路里都会迷失。重建城市,堆积起像房子一样高的雪山,这样就没有人能辨认真正的房子。也或许其实所有的房子都已变成雪造的了,里面及外表;一个是有古迹有钟楼有树木的雪的城市,一个是可以用铁鍬打散再用另一种模式重建的城市。 在人行道旁某一处原来就有一堆庞大的雪。马可瓦多正准备整压它以与他的小墙同高时,才发现那是一辆汽车:公司董事长亚伯伊诺的豪华大轿车,全被雪盖住了。既然一辆车和一堆雪之间的差别这么微小,马可瓦多埋首用起铁鍬来雕刻一辆汽车。他雕得实在很好:在两者之间还的确分不出来那个才是真的。为了给这个作品做最后修饰,马可瓦多用上了一些铁鍬挖出的废物:一个生锈的圆罐子作车灯,一片煤气阀让车门有了把手。 门房、传达员和工友一阵脱帽礼,董事长亚伯伊诺从大门出来。有深度近视眼的董事长,自信地快步走向他的汽车,抓住突出的煤气阀,拉出,低下头连脖子一起钻进雪堆中。 马可瓦多已经转过街角在中庭清扫。 中庭的小孩作了一个雪人。“它没有鼻子,”其中一个小孩说。“我们放个什么东西。胡罗卜!”便各自跑回家里的厨房在蔬果中翻找。 马可瓦多看着雪人。“就是这样,没办法分辨在雪下面的是雪还是被雪所覆盖的东西。可是有一种情况除外;人。因为他知道我是我,而不是在这里的这个东西。” 专注于他的沉思,以至于没听到屋顶上两个男人喊叫:“喂,先生,您移动一下位置!”他们是负责除去瓦片上积雪的人。然后在一瞬间,三百公斤的雪迎头落下。 小孩带着他们的战利品胡罗卜回来。“哇!他们做了另一个雪人!”在中庭里有两个一样的玩偶,站得很近。 “我们帮两个都装上鼻子!”便把两条胡罗卜分别插在两个雪人脸上。 马可瓦多,死多于活地感觉到透过那层把他埋没和冰冻的白雪有人送来了食物,便咀嚼起来。 “我的妈呀!胡罗卜不见了!”小孩们都吓坏了。 其中一个最勇敢的并不放弃。他还有另一个鼻子可以换:一颗青椒。把它塞给了雪人,雪人狼吞虎咽地把青椒也吃掉了。 小孩们再试着放上一小根木炭当鼻子。马可瓦多用尽全身力气把它吐掉。“救命啊!它是活的!雪人是活的!”小孩们全都跑光了。 在中庭的一角有排放热气的闸门。马可瓦多,迈着雪人沉重的步伐,把自己移到闸门上。雪一块块的溶化,顺着衣服往下流:重新出现一个肿胀并感冒鼻塞的马可瓦多。 拿起铁鍬,主要是为了暖身,他继续在中庭工作。有一个喷嚏停在鼻头,就停在那里,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出来。马可瓦多铲着雪,半闭着眼,而那个喷嚏始终卡在他的鼻尖。突然间:“啊……”,几乎隆隆震耳的:“……啾!”比地雷爆炸还要猛烈。由于空气急剧的变动,马可瓦多被震撞到墙壁上。 可不是一点小变动:这个喷嚏引起的根本是一个龙卷风。所有中庭的雪扬起,纷飞有如暴风雪,然后被上方的漩涡吸进去,撒入天空。 当马可瓦多从昏厥中重新张开眼睛,整个中庭都是空的,连一片雪花也没有。在马可瓦多眼前出现的是一如往日的中庭,灰色的墙壁,仓库的箱子,那些日常的多角和满怀敌意的东西。 黄蜂疗法 冬天过去了,它给人们留下了风湿病痛。午间微弱的阳光给人们带来了欢娱,马可瓦多坐在公园里的一张长凳上看树枝发芽,以消磨时光,等着午后再去上班。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大衣的驼背小老头走过来坐在他的旁边:他是里齐耶利先生,已经退休了。他孑然一身,一个人生活,也是坐在长凳上晒太阳的常客。这位里齐耶利先生不时地抽动一下身子,嘴里喊着:“哎哟!”他裹在大衣里的身躯显得更驼了。冬天的寒冷和潮湿使他落下了风湿病、关节炎和腰痛病,病魔一年到头不断地折磨着他。为了安慰这位可怜的老人,马可瓦多就对他谈论起他自己和他妻子以及他的大女儿伊索丽娜患风湿病的各个不同阶段的情况,他那可怜的女儿健康状况极为不佳。 马可瓦多每天都带着用报纸包着的午餐;他坐在长凳上,打开纸包,把已弄皱了的那张报纸递给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过来接的里齐耶利,并说道: “我们看看有什么消息吧。”即使是两年以前的过时消息,他也同样有兴趣。 就这样,他们有一天读到了一篇介绍用蜜蜂毒汁治愈风湿病的文章。 “可能是用蜂蜜。”总抱乐观主义态度的马可瓦多说道。 “不,”里齐耶利说,“这里说的是用毒刺的毒汁。”于是他又给他念了好几段。他们长时间地讨论着蜜蜂和它们的功用,还议论着采用这种疗法需花费多少钱。 从此以后,马可瓦多走在街上时,总是竖起耳朵留心听着各种嗡嗡声,凡在他周围飞舞的昆虫他都盯着看。他注意到一只腹部饱满、身上带有黄黑两色条纹的黄蜂在空中盘旋一阵之后,就钻进了一个树洞里,随后其他的黄蜂从里面飞了出来:那种飒飒的响声和成群黄蜂的飞进飞出说明树干里有一个完整的黄蜂窠。马可瓦多就开始捕捉起黄蜂来了。他随身带着一只圆柱形的玻璃瓶,瓶底还留着足有两指厚的果酱。他打开瓶子,把它放在树旁边。很快就飞来了一只黄蜂,在瓶子四周嗡嗡地飞动,在果酱甜味的引诱下,它钻进了瓶子。马可瓦多动作敏捷地用一个纸盖捂上了瓶子口。 他一看见里齐耶利先生便说道:“快,快,我这就给你扎一针!”马可瓦多让他看那装着黄蜂的小瓶子。 小老头迟疑不决。但马可瓦多说什么也不愿推迟试验,坚决要在他们常坐的那张长凳上给小老头治疗:病人连衣服都不用脱。里齐耶利先生怀着恐惧和希望撩起了大衣、上衣和衬衣的边角,从破棉毛衫的一个洞口露出他腰痛的部位。马可瓦多把瓶口对准了,抽去了瓶盖。起初没发生什么事,黄蜂在瓶子里不动。莫非它睡着了?为了让它醒过来,马可瓦多敲了一下瓶底。这一敲真管用:黄蜂马上向瓶口冲去,把毒刺扎向里齐耶利先生的腰部。小老头疼得直叫,猛地站了起来,像是受检阅的士兵一样走起正步来,一边揉搓着被刺的部位,一边冒出了一连串骂人的话:“妖怪……魔鬼……” 马可瓦多感到十分满意,小老头可从来没有这样威风凛凛地挺起过胸膛。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名警察一直在那里使劲地盯着他们。马可瓦多挽起里齐耶利的胳膊,吹着口哨,远远地离开了那里。 他瓶里又装了一只黄蜂回家了。要说服妻子接受黄蜂毒刺的治疗,可真太费劲了。但最后他成功了。过了一会,妻子只是抱怨黄蜂刺得她灼痛难忍。 马可瓦多尽心竭力地捕捉黄蜂。他给女儿扎了一针,又给妻子扎了一针,因为必须按疗程治疗才能奏效,后来,他决定在自己身上也扎一针。孩子们嚷嚷道:“我也要扎一下!我也要扎一下!”大家都知道,小孩子就是这样爱凑热闹的。但是,马可瓦多让他们提着玻璃瓶子出去捕捉新的黄蜂,以满足每天的需要。 里齐耶利先生到家里来找他。他是跟另一个小老头乌利科骑士一起来的,那人拖着一条腿,求马可瓦多马上开始给他治疗。 消息传开了,马可瓦多现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他总是留有半打黄蜂备用,那些装黄蜂的玻璃瓶都排放在一个搁板上,一个瓶子里只装一只黄蜂。他把瓶子像针管一样按在病人的腰背上,然后撤去瓶盖。待黄蜂蜇刺完后,他就像一个老练的医生一样,从容自在地用蘸过酒精的药棉在刺过的地方擦揉。他家里只有一间屋子,全家人都睡在里面。他用一扇屏风临时把屋子分隔成两部分,一边是候诊室,一边是诊疗室。马可瓦多的妻子在候诊室里接待患者,收取酬金。孩子们就提着空瓶子,跑到黄蜂窝所在的地方去捕捉黄蜂,以保证治疗。有时候,黄蜂蜇了他们,他们几乎都不再哭了,因为他们知道,让黄蜂蜇一下对身体有好处。 那年,风湿病痛像章鱼的触角一样在居民中蔓延,马可瓦多的疗法出了名。每到星期六下午,他那简陋的阁楼里还挤着一群受病痛折磨的男女患者,他们把一只手捂在腰背或胯部,有的衣衫褴褛,像是行乞的叫花子,有的看上去像是阔绰人家,他们都是慕名而来的。 “快,”马可瓦多对他的三个男孩说道,“快,你们拿着瓶子,再捉些黄蜂来。”孩子们去了。 那天阳光灿烂,无数黄蜂在街上嗡嗡地飞着。孩子们往常都是在离那棵有黄蜂窠的树稍远的地方捕捉少数几只黄蜂。但那天,米凯利诺为了逮得快点,逮得多点,就在树洞边逮起来了。“得这样干。”他一边对兄弟们这么说着,一边把一只黄蜂赶到他刚放在那里的瓶子上去想捉住它。但那只黄蜂总是停下又飞走,而且逐渐停歇在越来越靠近蜂窠洞口的地方。现在,它又索性停落在树洞口的边缘上了。正当米凯利诺要把瓶子放在那里时,只觉着两只大黄蜂向他猛冲过来,像是要蜇他的脑袋。他躲避着,但毒刺蜇得他疼得直叫,他手里的瓶子掉了。自己惹下大祸所引起的惧怕心理很快使他忘记了疼痛:瓶子掉到黄蜂窠里面去了。开初的一刹那都没有飞出来。而当黄蜂窠里涌出黑压压一大片东西并发出震耳的嗡嗡声时,米凯利诺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往后退了一步:被激怒的黄蜂全部出动成群地飞出来! 兄弟们听见米凯利诺发出一声吼叫,并见他没命地奔跑着。他一溜烟地朝前跑着,跟在他后面的那团黄蜂群就像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一般。 一个被追赶的孩子往哪里跑呢?当然往家里跑!米凯利诺也这样。过路人都来不及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看见一群黄蜂和一个拼命在街上奔跑的小孩,还伴有震耳的嗡嗡声。 此时,马可瓦多正在对他的病人们说:“你们再耐心地等一会,黄蜂马上就到。”当门打开时,一窝黄蜂闯入了屋子。他们居然都没有看见把脑袋一头扎在脸盆里的米凯利诺:房间里到处都是黄蜂,病人们挥动胳膊竭力想赶走它们,但无济于事。不过风湿病患者的动作却奇迹般地敏捷轻巧,那僵硬的关节在剧烈的运动中也变得灵活自如了。 消防队员们来了,而后红十字会的也来了。马可瓦多在医院的病床上,他那被黄蜂蜇得红肿起来的脸人们都认不出来了。对于躺在医院其他病床上的患者们的大声咒骂,他连气都不敢吭。 一个有太阳、沙粒和睡意的星期六 ——为了你的风湿,——职工医疗互助会的医生说,——这个夏天得好好做个沙浴。——於是马可瓦多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便去勘察河滨,希望能找到一个地方既有乾燥的河沙又充满阳光。但是只要有河沙的地方,就有吵嘈的、生銹的铁链;工作中的老旧挖泥机和起重机像恐龙一样,在河中挖掘,然後把一大勺一大勺的沙倾倒於停放在柳树间的营造厂载重卡车裏。挖泥机一排排的桶笔直升起又翻转下降,起重机长长的颈子则悬挂有涎著河底黑色泥沼的鹈鹕的嗉囊。马可瓦多弯下身去触摸沙子,揑在手裏,是潮湿的,是淤泥:即使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表面是乾燥易碎的,但一百公分以下仍是湿润的。 马可瓦多带著小孩来,原本是希望他们帮忙覆盖沙子的,现在却欣喜若狂吵著下水。——爸,爸,我们来跳水!去河裏游泳! ——你们疯啦?那裏有牌子写著「游泳危险」!会淹死,像石头一样沉到下面去!——然後解释河底被挖泥机挖空了,变成一个漏斗形会吸入河水形成漩涡。 ——漩涡,让我们看漩涡!——对小孩而言,这个词充满了欢乐。 ——看不见,你游泳的时候它会抓住你的脚,把你拖下去。 ——那个为什么没下去?那是什么,鱼吗? ——不是,是一只死猫,——马可瓦多解释道。——因为它肚子裏都是水,所以浮在上面。 ——漩涡要拉猫的时候是不是拉尾巴?——小米开尔问。 河岸边的草坡在某个地方开展成一片平坦的空地,有一部巨大的筛洗机,两个采沙工人正在一铲一铲地筛洗沙堆,然後又一铲一铲地把沙装到一艘黑矮的木船上,那是一种驳船,绳系著一棵柳树停靠在那裏。两个长胡子的工人戴著帽子,穿著夹克在酷热下工作,不过衣服都破破烂烂的,齐膝的裤子也只是两片碎布,让小腿和脚丫子裸露在外面。 那堆日复一日乾燥过、细致、滤清渣滓的沙子像海沙般洁白,马可瓦多确定那正是他所需要的。只是发现的太晚了:工人正把它们装到那只木船上准备运走……。 不,还没有:采沙工人装货完毕後,伸手抱起一只长颈大肚酒瓶,几次换手痛饮,便躺在杨树树荫下等待一天最热的时刻过去。 一直到他们醒来之前,我可以在他们的河沙中躺著做沙浴!」马可瓦多这么想,於是向孩子们低声吩咐:——快点,来帮我! 跳到木船上,把衬衫、裤子、鞋子都脱了,钻入沙堆中。——用铲子把我盖起来!——跟孩子们说。——不,头不要,我得呼吸,所以它得留在外面!其他部分全盖起来! 对小孩来说,这跟他们玩雕沙游戏一样。——我们做个人形吗?不要,做有城垛的城堡!什么哟,做一个玻璃弹珠的环形跑道才好! ——现在你们都走开!——马可瓦多在他的露天石棺下喘气道。——先在我的额头和眼睛上摆一顶纸帽,然後你们跳回河岸。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玩,不然采沙工人醒过来就要赶我走了! ——我们可以在河岸牵著木船的绳子带你游河,——小菲利浦提议,而且已经把系船索松了一半。 动弹不得的马可瓦多,撇嘴歪眼的训他们,——如果你们不马上离开,要逼我从这裏出来,我就用铲子打人!——小孩们急忙逃走。 阳光照射,沙堆炙热,在小纸帽下淌著汗的马可瓦多忍受著静止不动在那接受烘烤的煎熬,一面体会辛苦治疗或讨厌药品所带来的满足感,一面想著:良药苦口。 微波荡漾的流水让马可瓦多入睡,船索也随之一扯一松。原先小菲利浦已经解开一半的绳结,在这样的松扯之下全解开了。载著沙堆的木船,毫无拘束的滑入河中。 那是下午最闷热的时候,所有东西都在睡眠状态:埋在沙中的男人,趸船的藤绳,空无一人的桥,出现在舷侧百叶窗低垂的房子。河的水位很低,不过被水流推进的木船避过了那些偶尔冒出的淤泥堆积而成的浅滩,或者只要微微一震船底,就又重新流入较深的一线河水中。 在这样一次震动中,马可瓦多张开了眼睛。看到晴空飘过夏天的矮云。「它们跑得真快,」他指的是那些云。「尽管一点风也没有!」然後看到电线:连电线也跑得跟云一样快。在身上百来公斤的重压下,马可瓦多尽可能的转动他的视线。距离遥远绿车如茵的河右岸在快速移动中,灰扑扑距离遥远的河左岸也在後退当中。理解到自己身处河心,在旅行中:没有人理他,独自一人,埋在一艘既没有桨也没有舵的漂流的木船上。他知道他照理应该要站起来试图泊岸,呼叫求救,但同时,沙浴必须静止下动的想法占了上风,使他觉得有责任尽最大的努力停在那裏,下让珍贵的治疗机会流失。 在那个时候他看见了桥,并由立满雕像、路灯的栏杆及高耸入天的宽阔拱门,确定了自己的方位:马可瓦多没想到自己跑了那么远。而当他进入这些建筑物投射在身下的阴影范围时,记起了湍滩。过了桥百来尺的河床有一个落差;木船将会一头栽进瀑布裏,而他将被沙堆、水流、木船淹没,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但即便在那个时候,他主要担心的仍是沙浴的治疗效果将毁於一旦。 等待著倾塌。也发生了:但却是由下往上翻飞。在那个乾涸的季节,湍滩的边缘沙洲堆积,有些并因薄薄的芦苇丛及通心草而成为绿洲。整个木船平坦的龙骨猛然搁浅,船上所载的沙及埋在沙堆中的男人弹跳出去。马可瓦多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尊弩炮发射入空,一瞬间,他看到了下方的河流。或者说,他没看到河流,只看到河流中熙攘的人潮。 星期六下午,一大群弄潮儿簇拥到那段河流来,偏低的水位只及肚脐,整班小学生在嬉水,还有胖女人、仰浮在水面的男士、穿比基尼的少女、玩斗牛的油头青年、小气垫、气球、游泳圈、汽车轮胎、长橹的船、短桨的船、有桅杆的船、橡皮艇、汽艇、救生艇、划船俱乐部的独木舟、带著三层刺网的渔夫、使用钓鱼线的钓鱼人、打著遮阳伞的老太太、头顶草帽的小姐、还有狗、狗、狗,从长卷毛狗到圣伯纳狗,所以这条河连一公分的水都看不到。在空中的马可瓦多,不知道自己会掉在橡皮气垫上,还是端庄秀丽的女士臂弯裏,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一滴水也沾不到。 便当 那个叫做「便当」的圆扁容器的乐趣在於它是可以打开的。光是打开便当盖那个动作就可以让人馋得流口水,尤其当一个人还不知道裏面装的是什么,因为譬如说那是太太每天早上新准备的便当时。便当盖揭开後,就可以看到挤压在内的食物:小香肠加扁豆,或水煮蛋加甜菜,要不然玉米粥加鳕鱼乾,就像分布在地球仪上的陆地与海洋一样,全都在那片圆周中排列成形,尽管东西不多,但看起来十分营养而扎实。打开的便当盖,变成一个盘子,这样就有了两个器皿,可以把食物分类。 小工马可瓦多,打开便当後赶快吸了一口菜香,握起刀叉:自从他中午不回家改带便当後,身俊的口袋总是装著包裹好的刀叉。第一叉可以唤醒已经麻木的菜肴,让蜷缩在那奸几个小时的食物像刚端上桌那样的立体及有吸引力。认清了菜并不多,他想:「最好是慢慢吃」,其实他早已急忙而贪婪地往嘴裏送进前几叉了。 刚吃完第一口,马可瓦多感到冷菜的凄凉,但是马上便重拾那股欢愉,因为在其中他找到了罕有的亲密饭桌的滋味。马可瓦多现在开始细嚼慢咽了:坐在公司附近一条林荫大道的长凳上:由於他家很远,而每天中午回家既浪费时间又浪费电车车票,所以他把午餐带在特意去买的便当裏,露天吃饭,看著来往的行人,然後喝喝喷水池的水。如果是晴朗的秋天,他就会选那些阳光照得到的位置:树梢落下的油亮红叶是他的餐巾:喂香肠皮给那些很快成为朋友的野狗;面包层则招来麻雀,当没有任何人经过林荫大道的时候。 马可瓦多一面吃一面想:「为什么我太太煮的菜,我在这裏吃得津津有味,而在每一个话题都会引起争吵、眼泪和债务问题的家裏,我却尝不出味道来?」又想:「现在我记起来了,这是昨天晚上的剩饭。」再一次心裏感到不痛快,或许因为他吃的是冰冷有点变味的剩饭,或许因为铝制的便当盒让食物有一股金属味,不过在他脑袋裏面转的是:「哎,即使我离家这么远吃饭,朶米替拉的想法都还会妨害到我。」 想著想著,察觉到便当已经快吃完了,重新觉得这一餐十分稀有而美味,热情并虔诚地把便当底最後剩下的吃完,那些最有金属味的。然後注视著空无一物油汪汪的便当又回复沮丧。 把东西都包好放进口袋,站起身,离工作时间还早,夹克巨大的口袋裏刀叉铿隆匡啷的敲打著空便当。马可瓦多或到小酒店叫一杯满满的酒,或到咖啡馆小啜一杯咖啡,然後去观赏玻璃橱窗裏的糕点、一盒盒的糖果和果仁饼,他确信自己不是真的有这个欲望,事实上他什么也下想要,看一会儿手足球游戏以说服自己只是想消磨时间,而不是食欲。再回到马路上,电车又开始拥挤,上工的时刻快到了,他也就离开了。 马可瓦多的太太朶米替拉为了某种原因,买进大批的香肠。连续三天晚上马可瓦多吃到香肠炖萝卜。现在,那些大概是狗肉做的香肠,让他光闻味道就把食欲吓跑了。至於那些苍白而削瘦的萝卜,是马可瓦多唯一始终不能忍受的蔬菜。 中午又重演一次:便当裏冰冷油腻的香肠炖萝卜。一贯地健忘,他总是充满好奇、渴望地打开便当,记不起昨天晚餐吃的是什么,然後每天都同样扫兴。第四天,当他一叉下去,察觉又是不变的菜肴时,从长凳上站起来,一手拿著打开的便当:心不在焉的沿著林荫大道走去。行人看著这个家伙一手叉子,一手香肠便当,似乎无法决定要不要吃第一口。 一个小孩从窗口叫道:——喂,你,男的! 马可瓦多抬眼,看到在一座豪华别墅的夹楼有一名小孩肘顶著窗台,面前放了一个盘子。 ——喂,你!你吃什么? ——香肠和萝卜。 ——你真幸福!——小孩说。 ——嗯……——马可瓦多含混应著。 ——你看我得吃油炸脑髓……。 马可瓦多看了一眼窗台的盘子,盛著柔软、卷曲如云的脑髓。鼻子耸动起来。 ——怎么,你不喜欢脑髓?……——问小孩。 ——不,他们罚我关在这裏就是因为我不要吃它。我要把它从窗户丢出去。 ——香肠你喜欢吗? ——喔,当然,好像一条蛇·…:,在我们家从来没吃过……。 ——那你把你的盘子给我,我把我的给你。 ——万岁!——小孩高兴极了,把雕花的陶盘和细致的银叉递给男人,而男人把自己的便当和锡叉交给他。 两个人都埋头吃了起来:小孩在窗台上,马可瓦多则坐在对面的长凳上,两个人一面舔著嘴唇一面说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 突然间小孩肩後出现了手背在臀部的女管家。 ——少爷!我的天啊!您在吃什么? ——香肠!——小孩说。 ——谁给您的? ——那边那位先生,——指著中断了细细咀嚼满口脑髓的马可瓦多。 ——丢掉!闻这什么味道!丢掉! ——可是很好吃…… ——您的盘子呢?还有叉子? ——在那位先生那儿……——又指指马可瓦多,他手上串著那一块咬过的脑髓的叉子停在半空中。 女管家开始高喊:——小偷!小偷!刀叉! 马可瓦多站起来,又看了一眼那半块油炸食物,走近窗户,把盘子、叉子放在窗台上,不屑地盯了女管家一眼,然後转身後退。听到便当在人行道上滚动,小孩的哭泣,窗户很不礼貌地砰的一声被关上。弯下身去捡便当盒和盖子,有点碰坏了;盖子关不太紧。马可瓦多把东西扔进口袋裏然後回去上工。 高速公路上的森林 寒冷有千百种形式千百种方法在世界上移动:在海上像一群狂奔的马,在乡村像一窝猛扑的蝗虫,在城市则像一把利刀截断道路,从缝里钻入没有暖气的住家中。那天晚上,马可瓦多家用尽了最後的乾柴,裹著大衣的全家,看著暖炉中逐渐黯淡的小木炭,每一次呼吸,就从他们嘴里升起云雾。再没有人说话,云雾代替他们发言:太太吐出长长的云雾彷佛在叹气,小孩们好像专心一意的吹著肥皂泡泡,而马可瓦多则朝著上空一跳一跳地喘气,如同转瞬间消逝的灵机一动。 最後马可瓦多决定了:——我去找柴火,说不定能找到。——他在夹克和衬衫间塞进了四、五张报纸,以做为御寒的盔甲,在大衣下藏了一把齿锯,这样,在家人充满希望的目光跟随下,深夜走出门,每走一步就发出纸的响声,而锯子也不时从翻开处跑出来。 到市区里找柴火,说得倒好!马可瓦多直向夹在两条马路中的一小片公园走去。空无一人,马可瓦多一面研究光秃秃的树干,一面想著家人止牙齿打颤地等著他……。 小米开尔,哆嗦著牙齿,读一本从学校图书室借回来的童话,书里头说的是一个木匠的小孩带著斧头去森林里砍柴。——这才是要去的地方,——小米开尔说,——森林!那里就会有木柴了!——他从一出生就住在城市里,从来没看过森林,连从远处看的经验也没有。 说到做到,跟兄弟们组织起来:一个人带斧头,一个人带钩子,一个人带绳子,跟妈妈说再见後就开始寻找森林。 走在路灯照得通亮的城市,除了房子以外看不到别的:什么森林,连影子也没有。也遇到过几个行人,但是不敢问哪有森林。他们走到最後,城里的房子都不见了,而马路变成了高速公路。 小孩就在高速公路旁看到了森林:一片茂密而奇形怪状的树林淹没了一望无际的平原。它们有极细极细的树干,或直或斜:当汽车经过,车灯照亮时,发现这些扁平而宽阔的树叶有著最奇怪的样子和颜色。树枝的形状是牙膏、脸、乳酪、手、剃刀、瓶子、母牛和轮胎,遍布的树叶是字母。 ——万岁!——小米开尔说,——这就是森林! 弟弟们则著迷的看著从奇异轮廓中露头的月亮:——真美…。 小米开尔赶紧提醒他们来这儿的目的:柴火。於足他们砍倒一株黄色迎春花外形的杨树,劈成碎片後带回家。 当马可瓦多带著少的可怜的潮湿树枝回家时,发现暖炉是点燃的。 ——你们哪里拿的——惊异地指著剩下的广告招牌。因为是夹板,柴火烧得很快。 ——森林里!——小孩说。 ——什么森林? ——在高速公路上。密密麻麻的! 既然这么简单,而且也的确不错。要新的柴火,还是学小孩的方法比较好。马可瓦多又带著锯子出门,朝高速公路走去。 公路警察阿斯托弗有点近视,当他骑著摩托车做夜闲巡逻时应该是要戴眼镜的;但他谁也没说,怕因此影响他的前途。 那个晚上,接到通知说高速公路上有一群野孩子在拆广告招牌,警察阿斯托弗使骑车去巡查。 高速公路旁怪模怪样地张牙舞爪、比手划脚的树木陪著转动,大近视眼的阿斯托弗细细察看。在摩托车灯的照明下,撞见一个大野孩子攀爬在一块招牌上。阿斯托弗煞住车:——喂!你在上面干什么马上给我跳下来!——那个人动也不动,向他吐舌头。阿斯托弗靠近一看,那是一块乳酪广告,画了一个胖小孩在舔舌头。——当然,当然,——阿斯托弗说,并快速离开。 过了一会儿,在一块巨大招牌的阴影中,照到一张惊骇的脸。——站住!别想跑!——但没有人跑:那是一张痛苦的面像,因为有一支脚长满了鸡眼。——哦,对不起,——阿斯托弗说完後就一溜烟跑掉了。 治偏头痛药片的广告画的是一个巨大的人头,因痛楚用手遮著眼睛。阿斯托弗经过,照到攀爬在上方正想用锯子切下一块的马可瓦多。因强光而眼花,马可瓦多卷缩得小小的静止不动,抓住大头上的耳朵,锯子则已经切到额头中央。 阿斯托弗好好研究过後说:——喔,对:斯达巴药片!这个广告做得好!新发现!那个带著锯子的倒楣鬼说明偏头痛会把人的脑袋切成两半!我一下就看懂了!——很满意地离开。 四周那么安静而寒冷。马可瓦多松了一口气,在不太舒适的支架上重新调整位置,继续他的工作。在月光清亮的天空中,锯子切割木头低沉的嘎嘎声远远传送开来。 清新的空气 ——这些孩子,——职工医疗互助会的医生说,——需要呼吸一些清新的空气,到海拔高一点的地方去,在草地上跑一跑……。 在这一大家子所居住的半地下室的床与床之间,医生把听诊器按在小泰瑞莎羽毛未丰的小鸟翅膀般瘦弱的肩胛骨上。床有两张,但是有四个小孩,全都生病了,从床头和床脚露出他们的小脑袋,面颊通红而眼睛晶亮。 ——草地像广场上的花坛吗?——小米开尔问。 ——高到像摩天大楼吗?——小菲利浦问。 ——好空气可以吃吗?——小彼得问。 瘦瘦长长的马可瓦多和他矮矮胖胖的太太朶米替拉,各用单肘顶著一个摇晃的柜子分站两边。手肘纹风不动,扬起另一只手臂又让它跌在身侧,然後一起嘟嚷著:——要我们带去哪裏,六张嘴,债务累累,我们能怎么办? ——我们能送他们去的最好地方,——马可瓦多更明确一点,——就是大马路。 ——他们会有清新空气的,——朶米替拉下了结论,——等我们被赶出去,睡在满天星斗下的时候。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小孩刚刚痊愈,马可瓦多带著他们去山坡散步。他们在城裏住的是离小山最远的一区,得坐很久很久而且拥挤到孩子们除了身边乘客的腿以外什么也看不见的电车,才能到达山坡。慢慢的,电车内开始稀松,奸不容易腾空的窗户中出现了向上延伸的公园小径。他们到达终点站了,开始步行。 刚刚进入春天;树木在温和的阳光下发芽。小孩们略微不自在的观望四周。马可瓦多领著他们登上一条两旁都是绿荫的阶梯小路。 ——为什么有楼梯而上面没有房子?——小米开尔问。 ——这不是给房子用的楼梯,这就像一条路。 ——一条路……那汽车怎么对付这些阶梯? 周围是公园的围墙,里面有树木。 ——没有屋顶的墙……他们轰炸过? ——这是花园……中庭的一种……——做父亲的解释道:——房子在裏面,在那些树木後面。 小米开尔摇摇头,不太信服:——可是中庭是在房子裏面,才不是在外面。 小泰瑞莎问:——住在这些房子裏面的是树吗? 越爬越高,马可瓦多觉得如释重负地离开了一天八个小时待在仓库裏搬箱子的霉味,住屋墙上的水渍,锥形小窗透入的光线中落下的金黄色灰尘,以及夜晚的咳嗽声。孩子们现在看起来下再那么苍白、虚弱,已经快跟阳光和绿地结合在一起了。 ——你们喜欢这裏吗? ——喜欢。 ——为什么? ——没有警察。可以拔花草,可以丢石头。 ——呼吸呢?你们深呼吸啊? ——不要。 ——这裏空气好吔。 小孩叽咕道:——怎么搞的,他什么也不懂。 他们几乎走到了山坡的最顶端。转一个弯,下方遥远的城市在道路织成的灰色蜘蛛网上延伸但轮廓渺茫。孩子们在草地上打滚,好像这辈子没做过别的。刮过一丝风,已经是傍晚了。城裏有些灯光点起它们含混的闪烁。马可瓦多重新体会到当年年轻时来到城市,就好像对某个不知名的东西有所期待的一股感情,被那些道路、那些灯光所吸引。燕子从空中往城市俯冲而去。 必须回到下面的沮丧侵蚀著他,在挤成一堆的景物中辨认他那昏暗的住宅区:看起来像是铅灰色的荒野,停滞下动,被鱼鳞般紧密的屋顶和光秃秃烟囱飘出的点点轻烟所掩盖。 天气开始转凉了:或许应该要招回小孩。可是看到他们安详地爬在低矮的树枝上摇晃,又取消了念头。小米开尔来到他身边问:——爸,为什么我们不来住这裏? ——唉,真笨,这裏没有房子,才没有人住这裏!——马可瓦多生气地回答,因为他也正幻想著能在这上面生活。 小米开尔:——没有人?那么那些先生呢?你看! 天空转为阴郁,从下方的草地走来了一群不同年龄的男士,全都穿著笨重、像睡衣的灰色高领衣服,也都戴著便帽和手杖。他们成群结队地走近。 有些人一面高声谈笑,一面用手杖顶著车皮,或把弯柄挂在手臂上拖著走。 ——这些人是谁?他们去哪裏?——小米开尔问爸爸,而马可瓦多闭著嘴看著他们。 有一个人靠过来;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高大男人。——晚安!——他说。——你们从城裏带了什么消息来吗? ——晚安。——马可瓦多说,——您指的是什么消息? ——没什么,只是说说而已,——男人停住脚:他有一张宽而白的脸,只在面颊上有一记玫瑰色或红色像阴影的印子。——对从城裏来的人我都这么说。我在这上面已经待了三个月了,你懂了吧。 ——都不能下去? ——天晓得,要看医生高兴!——大笑几声。——还要看这裏!——用手拍著胸口,又大笑了几声,呼吸有些急促。——我已经两次病愈出院,但是一回到工厂,啪嗒,又再度发作!然後他们就把我送回上面来。不过,没关系。 ——他们也是?……——马可瓦多指著散布在四周的其他男人,并顺便用眼光搜寻下见踪迹的小菲利浦、泰瑞莎和彼得。 ——都是度假胜地的伙伴,——男人说,眨一下眼睛,——现在是归营前的自由时间……我们很早就上床……当然罗,我们不能离开边界太远……。 ——什么边界? ——这裏是疗养院的土地,你不知道吗? 马可瓦多牵起身边原来有些害羞的小米开尔的手。夜晚爬上崖岸,再也无法分辨低处的住宅区,看起来并不是它被阴影遮蔽,而是它把阴影扩散到四处。该回家了。——泰瑞莎!菲利浦!——马可瓦多喊著并开始找人。——对不起,——跟男人说,——我没看见其他的小孩。 男人转身向著一棵樱桃树。——在那儿,——他说,——他们在摘樱桃。 马可瓦多看到在一处洼地上有一棵樱桃树,周围那些灰衣服的男人用他们的弯柄手杖靠近树枝摘果实。快乐的泰瑞莎和另外两个小孩跟他们一起摘樱桃,从他们手中拿樱桃,与他们一起欢笑。 ——太晚了,——马可瓦多说,——会冷,我们回家……。 高大的男人用杖尖指著在远方亮起的成排灯光。 ——晚上,——他说,——用这根手杖,我选择一条路,一排街灯,然後这么跟著,在城裏散我的步……停在橱窗前,与人相遇,跟他们打招呼……当你们走在城裏,假想一下:我的手杖跟著你们…… 小孩们头戴著桂冠回来,是住院者编织的。 ——这裏真好,爸!——泰瑞莎说。——我们还会回来玩,对不对? ——爸,——小米开尔忍不住了,——为什么我们不搬来这裏和这些先生一起? ——晚了,跟先生们说再见!说:谢谢你们的樱桃。快!我们走! 回家的路上,大家都累了。马可瓦多不回答任何问题。小菲利浦抱在身上,小彼得跨在肩膀上,泰瑞莎用手拖曳著,而年纪最大的米开尔走在大家前面,踢著石头。 与母牛同游 城裏的噪音在夏夜从敞开的窗户进到因热而无法入睡的人的房间裏,夜间城市的真正噪音,要等到摩托车平庸的嘈杂聒噪稀薄缄默以後才听得到,从寂静中出现审慎的、清澈的、渐行渐远的夜行人的脚步声,巡夜警卫脚踏车的咿哑声,远处微弱的喧闹声,还有楼上传来的鼾息,病人的呻吟,老旧钟摆每小时的报告时辰。直到黎明时分,劳工家庭的闹钟奏起管弦乐,轨道上跑过电车。 一个晚上,挤在边睡边流汗的太太和小孩之间,马可瓦多闭著眼睛倾听所有这些细微声响的尘埃从石面人行道渗过低矮的窗户,落到他半地下室的地上。听著迟归女人轻快的鞋跟,捡破烂时停时走穿孔的鞋底,觉得孤单而吹起的口哨,和偶尔一两句朋友间零碎的谈话,不知道说的是关於运动还是金钱。但是在窒热的夜晚,那些噪音失去了它们的轮廓,溶化在占据了空旷街道,好像要主宰、权服无人居住领域的闷热之中。每一个人迹,马可瓦多都感伤地认他为兄弟,像自己一样,即便在假日也得为了债务、家庭重担及过於微薄的薪水钉在那尘土飞扬的火红水泥炉边。 仿佛这个无法实现的假期的念头帮他开启了梦想之门,马可瓦多觉得听到远处有颈铃的响声、狗的嗷叫,还有短促的哞哞叫。可是他的眼睛是张开的,不是在做梦:竖起耳朵找,想为那模糊的感觉找到一个支持,或否定;这回他真的听到上百的脚步声,缓慢、分散、低沉、越来越近,压过其他所有声音——除了那生銹的颈铃声。 马可瓦多站起来,穿上衬衫、裤子。——你去哪儿?——闭一只眼睛睡觉的太太问。 ——有牛群过街,我去看看。 ——我也要!我也要!——知道应该在正确时机醒来的小孩们说。 那是在初夏夜裏穿过城市到山上放牧的牛群。从睡梦中起来半睁著眼的小孩到马路上,看见川流的暗灰和花斑牛背挤满了人行道,磨蹭著贴满海报的墙壁、低锁的铁卷门、「禁止停留」的告示牌及加油机。它们谨慎的蹄子往下踏一阶踩上十字路口,鼻子从不因碰触到前面牛群的腰腹而惊奇,母牛随身携带著它们的草料、野花及牛奶味,还有软绵绵的颈铃声,城市似乎与它们无关,因为它们就像待在那个有湿润草地、山雾及激流浅滩的世界裏一样的专心一致。 看起来没有耐心的反而是那些因进城而紧张的放牛人,他们在队伍旁边忙碌於无意义地来回跑动,挥舞著棍棒,发出短促的吆暍声。至於狗,没有什么让它们高兴或嫌恶的,把鼻于拾得笔直夸耀著自己的从容,铃声大作地执行任务,但其实仍可以看出他们的不安和窘迫,否则它们应该会心下在焉地开始去闻屋角、灯座和路面的斑渍,就像城裏每一只狗所兴起的第一个念头。 ——爸,——小孩说,——母牛跟电车一样吗?它们也停站吗?终点站是哪里? ——跟电车一点关系也没有,——马可瓦多解释,——它们到山上去。 ——去滑雪?小彼得问。 ——去牧场吃草。 ——它们践踏草地不会被开罚单吗? 不问问题的只有小米开尔,比其他小孩都大,对母牛已经有他的概念了,正专注於验证这些概念,观察那驯服的角、牛背和五颜六色的颈部垂皮。他跟著牛群,像放牛人一样在队伍旁小跑步。 等走完最後一群牛,马可瓦多牵起小孩的手准备回家去睡觉,可是不见米开尔。走下房间问太大:——小米开尔已经回来了吗? ——米开尔?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他一定跟牛群不知跟到哪裏去了,」马可瓦多想,跑回路面上。牛群已经过了广场,他得找出它们在哪条路转了弯。但那个晚上似乎有不同的牛群穿越城市,每一群分别朝著自己的牧场走去。马可瓦多循线追上一群母牛,不过发现那不是他要找的:在一条横路看到再往下第四条路那边有另一群母牛正平行前进,急忙追赶上去,但牧牛人说他们刚遇到另一队朝相反方向走去。就这样,直到最後一声颈铃淹没在黎明曙光中,马可瓦多仍无济於事地四处乱转。 接待马可瓦多登记儿子失踪案件的警官说:——跟在牛群後面?那他应该是到山上去度假了,真好福气。你看著好了,他回来的时候一定是黑黑壮壮的。 警官的臆测几天後被马可瓦多公司刚从第一轮休假回来的同事证实了。在离山下远的地方遇到了小男孩:他跟牛群在一起,要问候爸爸,他自己一切都好。 马可瓦多人留在酷热、满是尘土的城市裏,心却在他那幸运的孩子身上——他现在正在杉树阴影下待著,嘴裏含著一叶青草吹口哨,看著下方车地上母牛闲散地走动,在山洼中倾听潺潺流水声。 妈妈却焦急地盼望儿子回来:——他会搭火车回来?还是公共汽车?已经一个星期了……已经一个月了……天气要变坏了……——尽管每天餐桌上少一个人是一大慰藉,但她仍不死心。 ——他好命,待在阴凉的地方,肚子用牛油、乳酪填得饱饱的。——马可瓦多说。每一次灰色齿状浮雕的群山在热腾腾的路的尽头若隐若现时,他就觉得自己陷在一口井裏,看著头上的阳光在槭树和粟树的枝叶间闪烁,野蜂嗡嗡飞舞,还有小米开尔在上面,懒洋洋而幸福地,身处牛奶、蜂蜜和一丛丛的桑葚之中。 其实他每天晚上也都期待著儿子回来,只是下像孩子的妈那样惦记著火车和公车时刻表:夜晚他聆听路上的脚步声,就好像房间的窗户是贝壳口,贴住耳朵,使人忆起山岳的响声。 就这样,一个晚上,马可瓦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下是幻觉,他听到砌石地上渐行渐近、独特的分趾蹄的踏步声,夹杂著叮当的颈铃。 马可瓦多和全家跑到马路上,又看到了缓慢而庄严的牛群。在这当中,跨骑在一只母牛背上,双手紧握项圈,头随著前进步伐左右蹦晃,处在半睡眠状态的,正是小米开尔。 大家把他举起来,拥抱他并亲吻他。小米开尔有点晕头转向。 ——你好不好?天气好吧? ——嗯……好……。 ——有想要回家吗? ——有……。 ——山上漂亮吧? 小米开尔站在大家对面,皱起眉头,目光冷硬。 ——我工作得像只骡子,——他说,然後往前面吐了一口口水。现在他有一张男人的脸。 ——每天晚上我要把挤奶工人的木桶从这头牛移到另一头牛那裏去,搬过来搬过去,然後倒进马口铁桶裏,速度要快,越来越快,直到夜晚。一大早再把铁桶滚上卡车让他们运到城裏……还要清数。不停地数:牛群、铁桶,要是算错就麻烦了……。 ——但你总会待在草地上吧?当牲畜放牧的时候?…… ——根本没有空。老有事做。牛奶、褥草、粪便。我做这些得到了什么?藉口说我没有工作合约,你知道他们付我多少钱?少得可怜。但你们要是以为我会把钱给你们,你们就错了。走吧,回去睡觉了,我累得要死。 他耸耸肩膀,鼻子吸一口气便转身回家了。 路上的牛群渐渐走远,随身带著不真实的、无精打采的乾草味及铃声。 有毒的兔子 当出院那天来临,一个已经能走路的人从早上就在病房里绕,寻找他出院后的步伐、口哨,在病人面前充健康不是为了让别人羡慕他,而是因为乐于使用鼓舞的声调。看着玻璃窗外的太阳,或者看着雾,如果那天有雾的话,歌颂城里的噪音:一切都和以往不同,之前每个早晨一面感到那来自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的光与音渗进来,一面于床的栅栏之间醒过来。如今外面的世界重新属于他:病愈者通常自然而然地就认识到这一点;然后在一瞬间,又闻到医院的气味。 马可瓦多——天早晨等着医生在他的职工医疗证写上某些东西以便出院时,在身边察觉到这种气氛,病愈了。医生拿着文件跟他说:“在这儿等。”然后留下他单独一人在诊疗室里。马可瓦多看着他痛恨过的白釉家具,装满面目狰狞物质的化学试管,试着以正要离开这一切的想法来振奋自己:可是他没办法感受到那份应有的喜悦。或许是因为想起又要回到公司去搬箱子,或许是因为担心这段时间他的孩子们不知道又惹了什么麻烦,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外面的雾,让他觉得自己将在一片空茫中离开,融化于虚无的湿气之内。环顾四周,模模糊糊的感觉到必须要喜欢某样在那里的东西,可是触目所见都让他厌烦而不自在。 就在那个时候,看见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兔子。一只白兔子,有着长而松软的毛,小小的粉红三角鼻,惊慌失措的红眼睛,绒毛未丰的耳朵几乎贴平在脊背上。它并不胖,但是关在那个狭窄的笼子里,它蜷曲的椭圆身躯还是占满了整个金属网,因颤抖而波动的长毛一撮撮地伸到外面来。笼外的桌面上,有一些剩的青草和一根胡萝卜。马可瓦多想那只兔子该有多么不快乐,被关在那拥挤的空间里,看着那根胡萝卜却又吃不到。于是他把笼门打开。兔子并没有出来:它在那儿停着不动,只有鼻子轻微地抽搐,好像装腔作势地咀嚼着东西。马可瓦多拿起胡萝卜递近它,然后慢慢抽回,好引兔子出来。兔子跟着,咬住胡萝卜,勤快地就马可瓦多的手上啃了起来。男人轻抚兔子的背脊,触摸的同时也掂掂看它胖不胖。在毛皮下,他摸到一把瘦骨头。从这一点,再加上兔子啃胡萝卜的方式,他就知道医院一定没让它吃饱。“如果是我养它,”马可瓦多想:“我一定把它塞得圆滚滚的跟球一样。”他满是爱怜地看着兔子,就像饲养者在和善照顾动物的同时,预见的是将来烘烤的菜肴。如此,在度过日复一日苍白的住院期后要出院的那个时刻,发现了一个朋友,一个原本可以填补他的时间及心灵的朋友,但现在他得跟这个朋友分手,回到云雾弥漫,再也遇不到兔子的城里去。 胡萝卜几乎快吃光了,马可瓦多抱起小动物四处寻找是否还有其他东西可以喂它。把兔子的鼻子凑近医生书桌上的二小盆绣球花,不过看起来它的兴趣不大。就在这个时候,马可瓦多听到医生的脚步声正要进门:怎么向他解释为什么抱着这只兔子呢?马可瓦多穿着束腰的工作夹克,匆匆忙忙地把兔子往夹克里一塞,把扣子扣起来,又为了不让医生看到那跳动的一团在胃的位置,便把兔子挪到后面去,顶在背上。兔子被吓到,一动也不动。马可瓦多拿回他的文件,为了转身出去,又把兔子换到胸前。就这样,夹克里藏着兔子,他离开医院去公司上工。 “哦,你终于病好了?”车间主任威利哲姆看到他来上工。“你这儿长了什么东西?”指着马可瓦多凸出的前胸。 “我贴了一块热膏药防止痉挛。”马可瓦多说。 在那时,兔子刚好扭了一下,而马可瓦多就像癫痫病患往上一跳。 “谁戳你啦?”威利哲姆问。 “没有,我打嗝。”马可瓦多回答,并用手把兔子推到背后去。 “我看你还有点不对劲,”主任说。 兔子试着要往背上爬,马可瓦多耸起肩膀让它下去。 “你在发抖。再回家休息一天吧,明天你就会好了。” 回家的时候,马可瓦多像幸运的猎人那样拎着兔子的耳朵进门。 “爸!爸!”小孩们一面迎上来一面欢呼。“你在哪里抓到的?送给我们吗?是我们的礼物?”并马上伸手抓兔子。 “你回来啦?”太太说,从她看他的眼光,马可瓦多就知道他的住院只增添了太太对他新的怨恨。“一只活的小动物?你想干嘛?它会把家里弄脏。” 马可瓦多把桌子清干净,把缩成一团试图就此消失的兔子放在中央。“谁碰它谁倒楣!”他说,“这是我们的兔子,它可以安心发胖直到圣诞节。” “它是公的,还是母的?”小米凯尔问。 马可瓦多倒没想过它是雌兔的可能性。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新的计划:如果是一只母的,就可以生其他的小兔子,然后发展成畜牧业。在他的梦幻中,家里湿渍斑斑的墙壁消失无踪,出现的是田野间的一座农庄。它是公的。可是畜牧业的念头已经进到马可瓦多的脑袋里。虽然它是雄兔,不过是一只很英俊的雄兔,可以找到它的新娘和其他办法来组织一个家庭。 “我们给它吃什么,,连我们自己都没得吃?”太太尖酸地说。 “这个由我来负责。”马可瓦多说。 第二天在公司,马可瓦多从他每天早上带出去浇水再放回原位的那几盆主管办公室的盆栽各拔下一片叶子:这边拔几叶宽大亮丽的,那边拔几叶晦暗无光的,全塞进夹克里。接着问一位带着一小束花的女职员:“你男朋友送的?可以给我一枝吗?”把花也放进口袋。对正在削梨的年轻人说:“把皮留给我。”如此,东一片叶子,西一串果皮,再加上花瓣,希望能喂饱小动物。 在某个时刻,威利哲姆先生派人来叫他。“他们发现植物掉叶子了?”马可瓦多自问,习惯性地感到内疚。 车间主任那儿有医院的医生,两名红十字医务人员,和一位民警。“请注意,”医生说,“我诊疗室里的一只兔子不见了。如果你知道任何消息,建议你不要耍诈。因为我们在那只兔子身上注射了一种很可怕的病菌,可以传染全城。我不用问你是不是把它吃了,否则这个时候你已经不在人间了。” 在公司外等着一辆救护车,大家急忙上车,持续呼啸着警笛奔驰在马路和林荫大道上,往马可瓦多家开去:沿路留下了马可瓦多沮丧地从车窗丢出去的一行绿叶、果皮和花朵。 马可瓦多的太太那天早上不知道拿什么下锅。看着她丈夫前一天带回来的兔子,现在关在一个塞满纸屑的临时笼子里。“它来得正好,”自言自语道:“钱嘛是一毛也没有,月薪也已经拿去支付职工医疗会不给付的额外医药费,店铺又不让我们赊帐,还谈什么畜牧业或是圣诞节吃烤兔子。我们自己有一顿没一顿的,还要喂兔子!” “伊索莉娜,”叫女儿,“你已经大了,应该学着怎么煮兔子。你先把它杀了,皮剥了,然后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伊索莉娜正在读报上连载的言情小说。“不,”哼哼唧唧的,“你把它杀了,皮剥了,然后我再去看你怎么煮。” “好!”妈妈说。“要我杀它我没有这个勇气。可是我知道很简单,只要拎着耳朵,在它后脑勺猛敲一下。至于剥皮嘛,待会再看着办。”“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女儿头都不抬地说:“让我打一只活兔子的后脑我不于,剥皮更是想都不用想。” 三个小男孩竖起耳朵听着这番对话。妈妈沉思了一会,看着小孩们,然后说:“男生们……。” 小男孩仿佛约好的,一起转身背对母亲往房间外面走去。“等一下!”妈妈说。“我是要问你们想不想带兔子出去。可以绑条彩带在它脖子上,然后一起去散个步。” 男孩子停了下来,彼此对望。“去哪里散步?”小米凯尔问。 “嗯,随便走走。然后去找蒂欧蜜拉太太,你们把兔子带去给她,请她帮忙杀一下兔子,把皮剥了,她那么能干。” 做妈的触到了痒处:她知道小孩子会震慑于他们感兴趣的东西,至于其他的,就不愿意多想了。于是他们找出一条淡紫色的长彩带,绑在小动物的脖子上,孩子们像牵狗一样,手握彩带,拽着身后不情不愿、勒得半死的兔子。 “告诉蒂欧蜜拉太太,”妈妈叮咛着,“她可以留一只兔腿下来!不,还是告诉她留兔头好了。啊,随便她了。” 当马可瓦多的屋子被护理人员、医生、守卫和警察重重包围时?小孩刚刚出了门。马可瓦多夹在他们中间半死不活的。“从医院带出来的兔子是在这里吧?快点,指给我们看它在哪里,但不要碰它:它身上有一种很可怕的病菌!”马可瓦多带着大家到笼子前面,但笼子是空的。“已经吃掉了?…”“不,没有!”“那么它在哪里?”“在蒂欧蜜拉太太家!”所有追缉者又开始他们的狩猎。 敲开蒂欧蜜拉太太的门。“兔子?什么兔子?你们疯啦?”看着自己家涌进一批穿着白衬衫和制服的陌生人,为了找一只兔子,老太太差点中风。她对马可瓦多的兔子毫不知情。 事实上,三个小男孩为了拯救那只兔子,想好要把它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跟它玩一会儿然后放它走;所以他们没在蒂欧蜜拉太太家的楼梯口停下来,而决定爬到屋顶上方的平台去,准备跟妈妈说兔子弄断绳子跑掉了。但是再也没有比兔子更不适合逃亡的动物了。让它爬那些阶梯就是一个问题:每一阶都把它吓得缩成一团。最后只好把它抱在怀里带上楼去。 在屋顶平台,小孩们想让兔子快跑:它不跑。试着把兔子放在屋檐上看它能不能像猫那样走路:但看起来它似乎受不了晕眩。又试着把兔子抬到电视天线上看它能不能保持平衡:不能,直直跌了下来。觉得无聊,小孩扯断彩带,留下自由的小动物和它面前一望无际的倾斜、多角的屋顶,便离开了。 当它独处的时候,兔子就开始移动了。试着走了几步,看看四周,换个方向,转个身,然后小步小步的轻跳,往屋顶走去。这只小动物生来就是受束缚的:它对自由的渴望并非漫无边际,对它而言,能够有这么一会儿不用害怕就已经是生命中的幸福了。现在它可以自由移动,周围没有任何令它害怕的事,可以说是它这辈子头一遭。这个地方不比寻常,但是它永远无法建立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不是寻常的清楚观念。自从它感觉到体内有一种难以分辨的、神秘的痛苦在侵蚀后,它对内部的世界越来越缺乏兴趣。于是它踏上屋顶,猫咪们看见它跳上来,不知道那是谁,都胆怯地后退了。 经过老虎窗、天窗、屋顶平台,兔子的行踪并没有被忽略。有人开始在窗台上摆盆生菜,然后躲在窗帘后偷窥;有人把梨核丢在屋瓦上,并在旁边用细绳子布下陷阱;有人在屋檐上拉了一线的胡萝卜块,直通到自家的老虎窗前。所有住在顶楼的家庭都传颂着一句口号:“今天有炖兔肉——或烩兔肉——或——烤兔子。” 小动物注意到这些诡计,这些静悄悄的食物的供应。尽管它很饿,仍抱持怀疑。因为它知道每一次人类试图用食物引诱它,就会发生一些不知名的和痛苦的事:把一支针管或手术刀插在它身上;或把它塞进一件扣扣子的夹克里;或用一条彩带拖着脖子走……。这些丑陋的记忆跟它所承受的体内的痛楚,器官的缓慢变化,和死的预感结合在一起。还有饥饿。但仿佛它知道所有这些不舒适中只有饥饿是可以被减轻的,并承认这些不可信赖的人类——除了给它残忍的折磨外——还能给它——也是它所需要——一种保护,一种家庭的温暖,便决定投降,把自己交托给人类的游戏:听天由命吧。于是它开始沿线吃起胡萝卜块,即便清楚知道会再一次成为囚犯,遭受折磨,但是还可以重新品尝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的人间蔬菜的美味。它一步一步地靠近老虎窗,应该会有一只手伸出来抓住它;但一切相反,一眨眼间,窗户关了起来,把它留在外面。这就它的经验而言是反常的:陷阱拒绝弹跳。兔子转身,寻找身边其他埋伏的迹象,以便在其中选择一个值得投降的。可是周围的生菜被撤走了,绳子散开了,原本在门窗后露面的人都消失不见了,并且关上了窗户、天窗,屋顶平台了无人迹。 这是由于一辆警车穿越城市,用扩音器呼喊着:“请注意,请注意!有一只长毛的白兔子失踪了,它患有严重的传染病!找到它的人请记住它的肉是有毒的,即使碰触也有可能传染有害的病菌!无论谁看见它,请通知最近的警察单位、医院或消防队!” 恐慌在所有的屋顶上传开。每个人都采取了防御姿态,一看到那只兔子柔顺的步伐从别的屋顶跳到附近,就发出警报,然后好像大批蝗虫入侵前夕那样集体避难失去踪影。兔子在屋缘犹豫不决地前进,正值它发觉自己需要与人类亲近的时候,这种孤独感对它而言更具威胁性,更难以容忍。 同时,老猎人乌利克已经在他的猎枪中装好打野兔用的子弹,隐蔽在一个平台上,躲在烟囱后面。当他在雾中看见一团兔子的白影,迅速开火;但是由于他担心有害动物的激动,散弹射出的扇面偏得远了一些,打在瓦片上。兔子听到射击的回音在身边回绕,一粒弹丸打穿了它的耳朵。搞懂了:这是开战宣言,所有跟人类的关系自此一刀两断。为了表示对人类和隐隐约约感受到的忘恩负义之举的轻蔑,它决定了结自己的生命。 一片铺有金属钢板的屋顶斜斜伸出,在虚空,在缥缈的雾中结束。兔子四只脚搭上去,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的,之后便任凭摆布了。向下滑行,被痛苦包围淹没,朝死亡走去。在屋沿,瓦楞托住它一秒钟,之后便往下坠落……。 掉在消防队员戴着手套的手中,他是乘活动电梯爬上来的。连最后这点动物的尊严也被阻止,兔子被送上救护车往医院疾驰而去。在车上的还有马可瓦多,他的太太和小孩,他们得留院观察,做一系列的菌苗检验。 弄错了的车站 对于那些居住条件糟糕得令人厌恶的人来说,寒冷的夜晚最理想的去处自然是电影院。马科瓦尔多迷上了彩色电影,因为巨大的银幕足以展示最宽广的画面,辽阔的草原,连绵的山峦,非洲的丛林,鲜花遍野的岛屿。他每一部影片都要连看两遍,直到电影院关门他才不得不离开,但他的脑海里依然萦绕着那些自然景观,他似乎依然在呼吸着那些鲜花绿草的芬芳。 在这个细雨濛濛的夜晚打道回府,在车站等待30路电车,突然苏醒的意识:他的人生风景,仅仅是电车、红绿灯、半地下室、煤气炉、晾晒的衣服、仓库、包装间——这一切,顿时使他方才感受到的电影的辉煌,化作了一团失去光泽的、灰暗的愁云惨雾。 那天晚上,马科瓦尔多看的影片是描写发生在印度森林里的故事:从沼泽的灌木丛升起迷茫的烟雾,蛇群顺着藤蔓爬行,盘踞在莽林掩盖的古老寺庙的雕像上。 走出电影院,马科瓦尔多睁眼朝街上望去,随即又闭上眼睛,而后又睁开。他什么也看不见,绝对是什么也看不见,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在电影院里的时候,一场大雾降临城市上空,这场雾浓密、厚重,吞噬了世间万物,消融了一切声音;大雾把空间压扁了,使它丧失了距离和范围,它把亮光驱人黑暗,使之变成了失去形态的、捉摸不定的点点光斑。马科瓦尔多不由自主地朝30路电车站走去,一头撞上了一块告牌。此刻,他反倒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浓雾把周围的世界一笔勾销了,他得以把银幕上的种种景象保留在自己的视觉里。寒冷也有所缓和,云雾仿佛一条毛毯,几乎把城市包得严严实实。马科瓦尔多裹紧他的大衣,他觉得自己得到了外界感觉的神助,他如今仿佛在真空中滑翔,并且能够用印度、甘地、丛林和加尔各答的形象来给这真空粉饰润色。 电车驶过来了,发出缓慢的铃声,活像一个幽灵。周围的东西全是模模糊糊地存在着,马科瓦尔多坐在电车的最里边,背朝其他乘客,盯视窗外,偶尔有一些朦胧的光点和比黑暗还要黑的影子,穿过虚无的夜色。这一切,对于那个晚上的马科瓦尔多来说,真是美妙之极的机会,他可以借此睁着眼睛做梦,不管走到哪里,他都可以在眼前这广阔无边的大银幕上永不停歇地放映电影。 他这么想入非非,竟没有注意电车驶过的车站。他突然问自己,眼下到了什么地方;他扭过身来,只见车厢里已几乎空空的。他透过窗玻璃仔细察看,琢磨窗外隐隐闪过的光点,终于断定,下一站他该下车了。他赶忙跑到车门口,匆匆下了车。 他打量周围,试图找到一个认路的标记。他的眼睛能够搜集到的少许的光和影,却无法构成他熟悉的地点。他下错了车站,他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如果碰上一个行人就好了,可以请他指点路径。不过,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又遇到这样的鬼天气和时候,简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末了,马科瓦尔多终于看见了一个影子,便等待他走过来。不过,他越走越远了,也许他穿过了马路,或者他只是在马路中间行走,也可能他并不是什么行人,而只是一个骑车人,骑着一辆没有车灯的自行车。 马科瓦尔多高声喊道: “劳驾!劳驾!请停一停!您能告诉我,潘克拉齐奥·潘克拉齐埃蒂大街在哪里?” 那影子继续朝远处移动,在几乎失去踪影的时候,回答道: “朝那……” 可是马科瓦尔多没有听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方向。 “朝右还是朝左?”马科瓦尔多嚷道,可他也不知道,他是否是冲着虚无嚷嚷。 回答,或者说回答的尾声,传了过来: “……方向!” 其实,由于彼此看不清楚对方的位置,所以即便那人影指出向左还是向右,也等于白说。 马科瓦尔多现在朝马路对面的人行道走去,那里不太远处闪现出一丝灯光,可实际的距离却很远,需要经过一个广场,广场中间是长满青草的安全岛,还有指示车辆转弯的箭头,这是惟一能辨认出来的标记。已是夜深时分,不过还应当有一两家咖啡店、酒店在营业。熠熠闪烁的招牌刚显出“酒吧”的字样,便倏然熄灭了。黑夜像一道金属帘门,瞬息间遮住了原先光闪闪的玻璃窗。他这时才明白,酒吧关门了,而且离他很远。 马科瓦尔多需要寻找另外的灯光来辨别方位。他朝前走去,但他不晓得,他走的路是否正确,他也不晓得,他去追寻的灯光,可就是方才闪现的灯光,或者它会出现在别的什么地点,或者干脆捉摸不定。他在一重漆黑的、又略呈乳白色的雾尘中行走,这雾尘是如此的细密,以致他觉得雾尘透过大衣,钻进了身子,他像掉进了一个筛子,像海绵吸水似的浑身浸透了雾尘。 他追寻到的灯光,原来是透过一家酒店烟雾迷蒙的玻璃门射出来的。酒店里座无虚席,酒吧柜前也站着人,也许是照明不佳,也许是大雾渗透了进来,这里的人影也显得模糊不清,就像电影里看到的古代或僻远地区的酒店。 “我要去……也许你们知道……潘克拉齐埃蒂大街……”他向顾客们打听。 酒店里一片喧闹,酒醉的顾客们大声狂笑,认定他也喝醉了。他腼腆地提出的问题,他得到的回答,也同样是模模糊糊、含混不清的。为了暖暖身子,他起初向侍者要了,或者说那些站在酒吧柜台前的顾客吩咐他要了四分之一公升葡萄酒,随后,又是半公斤,几位顾客拍拍他的肩膀,又请他喝了几杯。总而言之,当他从酒店走出来的时候,他比原先更糊涂,更不清楚怎样走回家去了,大雾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浓地淹没了茫茫大地和一切色彩。 拖着被酒暖热的身子,他走了足足一刻钟。走着走着,他不时觉得需要往左或往右走几步,以便掌握人行道的宽度,需要用手去摸摸店家的墙,如果他还确实沿着人行道行走,确实还有店家的墙的话。走着走着,他脑子里的迷雾好像稀淡了,而街上的迷雾则更稠浓了。他记得,酒店里的人指点他说,再往前走一段路,约摸一百米,然后再向人打听。不过,他现在不晓得,从酒店出来以后,他究竟走了多远,也许,他仍然是围着那安全岛转悠。 这里似乎是无人居住的地区,周围的砖墙很像工厂的围墙,拐角处竖着一块指示地名的路牌,可悬吊在马路中央的路灯无法把光线投射到路牌上。马科瓦尔多很想看清牌上的路名,便爬上了有着“禁止停车”标志牌的杆子。他从杆子的顶端探出身子,把鼻子贴近路牌,可地名的字迹已经褪色,他随身没有带火柴,否则只要擦亮一根火柴就可照见。路牌上方的那堵墙显得平坦、宽阔,马科瓦尔多从“禁止停车”标志牌的杆子上纵身一跃,登上了墙面。他站在墙的边缘,隐约看见一块发白的大告示牌。他沿着墙面的边缘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告示牌跟前,只见路灯照耀下,告示牌的白底上赫然显出几个黑字:“严禁行人通行”,可他竟没有从这块告示牌获得任何启示。 墙的边缘相当宽阔,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上面行走。说实话,走在墙上比走人行道还要好,因为路灯在黑暗中投下一条光带,正好照亮他的脚步。走了一段,墙消失了。马科瓦尔多迎面碰上了根柱子,他拐了个九十度的弯,又继续朝前走去。一路上,马科瓦尔多不断遇到拐角、凹角、岔口、柱子,他的行走路线呈现出不规则的图形。他不止一次地认为,那墙已经到了尽头,不料马上发现,它又朝另一方向延伸。弯弯曲曲地走了一程又一程,他已经晕头转向,不晓得该从哪里跳下去,重新回到马路上。跳下去……而如果墙和马路高低悬殊,那怎么办呢?他在一根柱子前蹲下来,试图察看一番墙下的情况,但没有任何光线能照见下面黑漆漆的一片。也许墙和马路的高低只有两米,可现在简直像是万丈深渊。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出路很快显现了。那是跟墙面相连的一片发白的平地,他踏上平地,走了几步,心想这也许是一座建筑的水泥屋顶,一直伸向黑暗深处。他马上后悔踏上了这块平地,如今他失去了任何借以辨别道路的标记,他离开路灯愈来愈远,他每走一步都可能走向屋顶的边缘,或者再往前,跌入虚无。 那虚无确实是无底洞。往下看,只见远处点点灯光闪烁,如果那是路灯,那么地面一定还在更深的低处。马科瓦尔多好像悬吊在一种难以想像的进退两难的空间。突然,上方显出了绿色和红色的灯光,排列成星座似的不规则形状。他抬起头察看这些灯光,不知不觉一脚踩空,径直朝虚无坠落下去。 “我完蛋了!”这一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过。说时迟,那时快,他却一屁股跌坐在一片柔软的地面上,他的双手触摸到了青草;他倒在一片草地的中央,安然无恙。那些低处的灯光,他起先曾觉得很远很远,原来是紧贴地面的无数串灯光。 贴近地面安装灯光是颇为少见的,不过倒也给他指明了道路,走路方便多了。眼下,他不再脚踩青草,而是脚踏水泥地,一条很宽的水泥道路穿过草地,被紧贴地面的那些灯光照得清清楚楚。周围,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五彩的亮光在高空不时闪现和消失。 “水泥路总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的。”马科瓦尔多暗自思忖,沿着水泥路走去。他走到一个岔路口,或者说交叉路口,每一条岔路边都亮着贴近地面的小灯,路面写着斗大的白色数字。 他泄气了。周围平坦的草地和迷蒙的烟雾不见了。如今选择往哪个方向走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在这时,他看见一束跟人一般高的光线闪动。他看见一个人,确确实实是一个人,好像穿着一套黄色工作服,双手挥动两块像火车站站长指挥列车运行的信号牌。 马科瓦尔多朝此人跑去,还没有到他跟前,便气喘吁吁地说道: “喂,请您告诉我,在这样的大雾天气,我该怎么办?请听我说……” “不必担心,”那位穿黄色工作服的人平静而热情地回答,“千米以上的高空没有雾,您尽管放心走吧,扶梯在那边,朝前走,其他人都上去了。” 这几句话虽然说得不明不白,可马科瓦尔多深受鼓舞。他特别高兴地听到,附近还有其他的人。他便不再多问什么,赶紧去追赶其他的人。 那穿黄色工作服的人神秘地预告的扶梯,其实是一张梯子,梯级很方便,两边挡板在黑暗中泛着银白色。马科瓦尔多登上了扶梯。在一扇小门的门坎上,一位小姐彬彬有礼地向他问好,他觉得这份温情不可能是向他表示的。 马科瓦尔多连声说道: “向您致意,小姐!太好了!” 他浑身浸透了寒气和潮气,如今竟能找到一个休憩的场所,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走了进去,一双眼睛被灯光照耀得睁不开来,他连忙眨巴眨巴眼睛。他发现这不是什么住家。那么,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呢?他相信他明白了,他走进了一辆公共汽车,这是一辆长长的、有很多空位子的公共汽车。他坐了下来。他平常不坐公共汽车,而乘电车回家,因为电车的票价便宜,但这一次他在一个僻远的地区迷了路,这里只有公共汽车通行。真幸运,看来这是最后一班车,让他赶上了!座椅很柔软,舒服极了!马科瓦尔多现在意识到了,他以后将永远乘坐公共汽车,虽然乘客要受到某些限制,因为他此刻听到扩音器里宣布:“请不要吸烟,请系上安全带……”还有,汽车启动时,发动机的声音太喧闹了。 一位身穿制服的人在座椅之间走动。 “对不起,检票员先生,”马科瓦尔多问道,“您可知道,潘克拉齐奥·潘克拉齐埃蒂大街可有一站?” “您说什么,先生?第一站是孟买,然后是加尔各答和新加坡。” 马科瓦尔多环顾四周,只见其他位子上端坐着留大胡子、头上缠大头巾的印度人。也有个别的妇女,身裹绣花的莎丽服,额头上点着吉祥痣。 窗外,夜空里繁星点点。此刻,飞机穿过一层浓浓的云雾,正朝晴朗的高空飞去。 月亮与霓虹灯 夜晚,gnac耀眼的光亮持续了二十秒钟后熄灭了。二十秒钟的瞬息间,整个夜空露出笑脸:晴朗的天空飘荡着几朵急匆匆飘游的乌云;金色的新月像一把镰钩高高挂在空中,一朵淡淡的云彩遮住了它的笑容,显现出一个若隐若现的月晕;星星眨巴着亮晶晶的小眼睛,越细看它们就越显得更微小更稠密,熙熙攘攘,缀满天空,一直连接上银河的明亮光带。这匆忙看到的夜空一闪而过,倘若只顾凝视夜空的一点,那么就会失去观赏整个夜空的机会,因为二十秒种一闪而过,gnac重新亮起来。 gnac是高悬在对面楼顶上高大的spaak-cognac(cognac即白兰地,spaak是公司名)霓虹灯广告的一部分,每隔二十秒钟亮一次,一次亮二十秒钟。每当它亮的时候,夜空变得平平坦坦、漆黑一片,月亮蓦然惨淡无光,星星失去了光彩。gnac熄灭十秒钟后,发情的公猫和母猫才迟钝地开始喵喵地嚎叫起来,沿着屋檐和烟囱管胆怯地慢慢靠拢。突然,gnac一亮,射出刺眼的磷光,猫立即惊恐地竖起全身的毛,隐藏在瓦垄中。 马科瓦尔多一家住在霓虹灯对面一幢楼的阁楼里。此时,一家人倚窗眺望,思绪各异。十八岁的姑娘伊索丽娜静静地仰望着月光,坠入了情思绵绵的遐想,以致她觉得楼下收音机里传来嘁嘁喳喳低微发颤的声音,仿佛是情郎在窗下唱的小夜曲。蓦然,gnac闪亮,好像收音机也随之变换了曲调,传来了活泼的爵士乐,伊索丽娜缩缩穿着紧身衣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寻味着舞厅里快乐的舞步、五彩缤纷的灯光。然而,此时此刻,可怜的少女却孤独地待在阁楼里。 塔尼莱和米凯利诺,一个六岁,一个八岁。每当夜幕出现,他们总是眼睛瞪得滚圆,凝视着窗外,一种窒息朦胧的恐惧在他们脑子里盘旋,仿佛他们置身于匪徒的包围中。然后,gnac发亮了,他俩伸出拇指和食指,形成一个手枪的形状,互相开起枪来,嘴里喊着:“举起手来!我是超人!” 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母亲多米娣拉总是这样想:“孩子们应该离开窗口,否则,这种气氛会对他们有害的。伊索丽娜这么晚了还探头探脑地瞧着外面,可不太好啊!”阁楼外面的灯光重新亮起来,照得室内室外一片通亮,多米娣拉忽然恍若自己走进了一家豪门巨室。 十五岁的费奥达利吉是个早熟的男孩子。每当gnac熄灭的时候,她总是看见在涡旋形的g字里有一个小天窗。这时,小天窗随之亮了,玻璃窗里露出一张如同月光、霓虹灯光和夜晚大自然光色的少女的脸,一张几乎还是幼女的小脸。费奥达利吉向她微笑,但他没有看清楚她的反应,那张小嘴微微闭着,也许她曾向他微笑过。外面gnac那可恶的g字又重新亮了起来,小天窗顿时模糊不清,少女的脸的轮廓消失了,变成了微弱发白的影子。现在,他无法知道那张小嘴是不是正在回答他甜蜜的微笑。 一家人各有各的情趣,各有各的思虑。这时候,马科瓦尔多很想教授孩子们一点天文知识,便慨然指点着天体星辰的位置。 “看,那是大熊星座,一、二、三、四,那儿是勺把,那是小熊星座。北极星指示北方。” “那么,那一颗指示什么?”一个孩子指着gnac的字母c天真地问。 “那是字母c,跟星辰没有关系,它是cognac这个词的最后一个字母。星星是指示方向的:东、西、南、北。现在是新月,因为月亮的弦峰朝西隆起。记住,上弦近望,下弦近晦。” “爸爸,那么cognac要落了?因为c是下弦!” “这跟升还是落没关系,那是spaak公司安上去的广告灯。” “那么,月亮又是哪个公司安上去的?” “月亮不是任何公司安上去的,是一颗卫星,永远存在。” “月亮如果一直就在那儿,那为什么要经常变呢?” “月亮分四个月相,有时人们看到的只是它的一部分。” “cognac不是也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吗?” “那是因为皮埃贝纳尔蒂大楼太高。” “比月亮还高吗?” 就这样,每当gnac闪亮的时候,马科瓦尔多的星辰总是和地球上的商业广告纠缠在一起,解释不清。伊索丽娜却陶醉在这夜景中,把美妙的愿望融合在优美低吟的曼博舞曲中。那少女消失在迷茫暗淡的天窗里,霓虹灯的光亮掩盖了她对费奥达利吉终于鼓足勇气送去的飞吻的答复。塔尼莱和米凯利诺两掌合拢,形成一个飞机上的机关枪,举在面前,朝着二十秒钟后就要熄灭的耀眼的霓虹灯打去,哒、哒、哒…… “哒、哒、哒……爸爸,你看见了吗?我只一梭子就把它给打灭了。”塔尼莱高兴地说。然而,窗外的霓虹灯又重新亮起来,他那幻想中战斗的胜利破灭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睡意。 “但愿把它打灭了!”父亲情不自禁地说,“这样的话,我指给你们看狮子星座、双子星座……” “狮子星座!”米凯利诺顿时兴高采烈。“等一下!”他想到了一个主意。然后,他拿来弹弓,掏出经常装在口袋里的石子,安在弹弓上,用尽浑身力气向gnac射去。 只听一阵石子像下冰雹似的落在对面楼顶的瓦上和屋檐的铁皮上,一扇被击中的窗户的碎玻璃和弹回来的石子落下来,打在路灯的灯罩上,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路上一个声音高叫着:“下石头子了!喂,楼上是怎么搞的,混蛋!”石子飞过去的时候,亮闪闪的霓虹灯熄灭了,这正好是二十秒钟的最后一秒钟。阁楼里的一家人在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十、十一,数到十九的时候,大家粗粗地吸了一口气,又接着数了二十,数了二十一,二十二。然而,gnac没有亮,他们都担心是不是自己数得太快了。不,并不快,gnac再也没亮起来,在广告牌的框架上左盘右旋的字母变得模糊不清,黑乎乎一团,宛如缠绕在棚架上的葡萄蔓藤。“啊!啊!”大家都惊讶地叫起来,布满星斗的天穹在他们头顶上完全显露 出来了。 马科瓦尔多很想揍米凯利诺一巴掌,但胳膊刚抬起来,又停住了。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站在高高的阁楼里,仿佛飘飘然升到了奇妙的宇宙空间。夜的黑暗将阁楼罩在里面,像一个晦暗的屏障把高处和楼下另一个世界分隔开来。楼下,象形字体似的红色、黄色、绿色的霓虹灯仍在闪烁着光亮;交叉路口的信号灯交替地眨巴着疲倦的红色和绿色的眼睛,空空荡荡的有轨电车沿着明亮的轨道急匆匆地跑着;模糊不清的汽车推着两道圆锥形的光柱向前移动;现在,从楼下这个世界只能映到阁楼上散乱的犹如烟雾的磷光。抬头环视,再也不会感觉到强烈灯光的刺激了。开阔的空间映入眼帘:天穹像一个无限大的球体囊括一切,无边无际。微小发亮的星星镶满天穹。只有金星闪烁着爆发性的集聚的光亮,从云罅中钻出来,镶嵌在天和地交接的地方。 一弯新月挂在空中,只探出半个脸来,地球遮掩了太阳的光辉,只有太阳的斜光照射在月亮的四周,然而月亮依然显露出一个不透明球体的自然容貌,依然反射出生动的光辉。这种情景,只有在初夏之夜才能看到。马科瓦尔多深情地凝视着月亮:阴影和光亮把月亮分成黑白分明的两个部分,明亮的月牙宛如一个狭长的静谧的海岸。他心里油然泛起一丝留恋和向往的感情,多么希望在幽静的夜晚来到这奇迹般的阳光明媚的海岸啊。 马科瓦尔多一家人久久倚在阁楼窗户上眺望。孩子们对自己的举止所带来的无法估量的后果感到惊讶。这时,伊索丽娜触景生情,心醉神迷。费奥达利吉凝视着明亮的小天窗和那月色少女的微笑。母亲催促着他们: “孩子们,离开这儿吧!夜已深了,你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这样的话,你们会生病的。” 米凯利诺一边举弹弓,一边说: “你们看着,我来把月亮也打灭!”然而,他已经被母亲抱住,送到了床上。 这天晚上和第二天晚上,阁楼对面楼顶上的霓虹灯只剩下spaak-co几个字母在发亮,但在马科瓦尔多的阁楼里可以看见美妙的天空。费奥达利吉和月色少女互送着飞吻,也许默默的交流已经帮助他们成功地定好了约会。 第三天上午,两个穿着工作服的电工出现在对面楼上霓虹灯的框架中间,检查灯管和电线。马科瓦尔多将头伸到窗外,看着这情景,忧郁地说: “今天晚上又是gnac的夜晚。”那种神情很像一个善于预言天气的老人。 有人在敲阁楼的门。房门打开了,走进一个戴眼镜的先生。他对马科瓦尔多说: “请原谅,能从你们的窗户看看吗?多谢,多谢!”戴眼镜的先生又自我介绍,“我是戈迪弗雷多博士,霓虹灯广告公司的专员。” “真糟糕,霓虹灯被我们打破了。他们肯定要我们赔偿损失!”马科瓦尔多暗暗想,眼睛盯着几个孩子,好像要一下子把他们吞下去,却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天文学对孩子们的魅力。 “他只要从窗口一望就会明白,石子是从这里飞过去的。”他想到这里,抢先站在窗前,哀求说: “您看,是孩子们,他们随便拿石子打麻雀玩,不知道石子怎么打到那儿,把spaak公司的霓虹灯广告给打坏了。我已经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唉,先生,如果我已经狠狠地揍了他们的话……您尽管放心,保证以后再不出现这种事。” 戈迪弗雷多博士聚精会神地听着,认真地说: “说真的,我为cognactomawak公司工作,不是为spaak公司做事,我是来观察一下能不能在这座楼顶上安一个广告灯。不过,请您继续讲下去,您讲的,我很感兴趣,请您讲下去,能不能在这座楼顶上安一个广告灯。不过,请您继续讲下去,您讲的,我很感兴趣,请您讲下去。” 就这样,半个钟头以后,马科瓦尔多与spaak公司的竞争对手——cognactomawak公司达成一项协议:只要spaak公司的广告灯一亮,孩子们就用弹弓把gnac打掉。 “spaak已经是溢到缸外的一滴水,很快就会干涸。”戈迪弗雷多博士说。 他没有说错:的的确确由于沉重的广告费用,spaak公司已经债台高筑,濒于倒闭的边缘。而且,在spaak公司自己看来,该公司华丽的霓虹灯广告接连不断地损坏也是不祥之兆。广告灯有时是cogac,有时是conac,有时又成了conc,这给spaak公司的债权人造成混乱的感觉,思想上敲起了警钟。后来,连广告公司也拒绝修复连续不断损坏的霓虹灯了,如果spaak公司不付清旧帐的话。最后,spaak公司破产了。 在马科瓦尔多阁楼的上空,一轮满月撒下金色的光辉。 月底的一天,几个电工出现在阁楼对面的楼顶上,那天晚上,比原先高一倍宽一倍的火红字体cognactomawak闪烁着刺眼的光辉。从此以后,金色的月亮惨淡无光,亮晶晶的星星失去了踪影,无限辽阔的天穹和无比美好的夜景消失了,只有cognactomawak,cognactomawak,cognactomawak,每两秒钟亮一次,一次亮两秒钟。 马科瓦多尔一家人中受打击最大的是弗奥达利吉,他再也看不见那月色少女含着甜蜜微笑的脸蛋;那扇天窗消失在巨大的没有一点儿空隙的w字母的背后。 马可瓦多逛超级市场 文/卡尔维诺 译/刘儒庭 一到傍晚六点,整个城市就成了消费者的天下。 一整天来,劳动者的主要活动是生产:生产消费品。一到钟点,像电路上的保险丝一下子断了一样,生产活动停了下来,一个个洗洗手,走了,都投身到消费活动之中去了。每天一到时刻,灯火通明的玻璃窗里,五光十色的商品展现在消费者面前:一串串粉红色香肠挂在那里;摆成塔型的瓷盘顶到了天花板;一匹匹衣料抽出一角,拼凑组合,像孔雀开屏。消费大军涌进市场,他们拆卸这一切,侵蚀这一切,攫取这一切。望不到头的一字长蛇阵在所有的人行道上和门廊下蠕动,穿过玻璃大门,延伸到商店里,围在货架旁。人们的手臂你抬我放,我推你碰,使那长蛇阵的蠕动像是由活塞的曲杆在推动前进。 快来买吧!你看,他们拿起商品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拿起来又放下,那是多么好看;快来买吧!你看,面色苍白的女售货员在货架边口若悬河,夸耀商场的床上用品,那是多么动听;快来买吧!你看,那一团团五颜六色的绒团像陀螺似的在转,一页页花纸像长了翅膀在飞,花纸把人们买到的商品包成小包,小包外又有中包,中包外还有大包,每包又用那五颜六色的绳子捆起来,结上蝶式花结,那又是多么漂亮。大包、中包、小包、小小包,一齐涌到付款台前停了下来,一只只手指又在这一个个小包里搜寻,寻找零钱。下边,在那林立的陌生人的腿和裙裤中间,松开手的孩子们张皇失措地哭喊着。 就是在这样一个傍晚,马可瓦多带着一家人出来散步。他们没有钱,这散步只不过是看看别人花钱买东西;不过,钱这东西流通得越快,也就越有可能有那么一部分流进不抱希望的人手里:“迟早总会有那么一点点落入我的钱包。”可是对马可瓦多来说,他的工资不仅少,而且人口又多,分期付款的钱要交,欠的债要还,因此,钱到手马上就又流走了。不管怎么说吧,看看别人花钱也不错,特别是在超级市场。 这个超级市场的货物是自拿自取的。门口停放着铁丝编的小货车,上面很像篮子,下面装有车轮,每个顾客都可以推上这么一个小车,把要买的货放进去,最后出来的时候到付款台算帐付款。马可瓦多进去时只推了一个这样的小车,他的妻子、四个小孩子也都各自推了一个。这样,一家人一人推一辆小货车鱼贯而行,在那些摆得像山一样的食品架之间漫步。他们指指香肠,摸摸奶酪,念叨着它们的名字,像是在人群中辨认老朋友的面孔,或者熟人的面孔。 “爸爸,我们可以拿这个吗?”孩子们几乎每分钟都提出这样的问题。 “不行,不能动,禁止抚摸。”马可瓦多回答说,他时刻都记着,转这一圈之后,最后等着他的将是算总帐的收款员。 “怎么那边那位太太拿了?”孩子们纠缠着不放,他们看到那些优雅的太太们在选购。 这些太太们到超级市场来,本来可能只不过是为了买两个胡萝卜和几棵芹菜,但是,面对着这罐头摆起的金字塔,也不由自主地选购了。于是,咚咚咚!一盒盒西红柿酱、糖渍桃子、油浸鱼掉进了她们的小车;她们取这些东西时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听从什么命令。 总之,如果你的车是空的,而别人的车是满的,那么,你只能忍耐到一定程度,然后你会感到嫉妒,感到伤心,于是再也不能忍耐下去。这时马可瓦多在吩咐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都不要乱动之后,快步来到货架之间的一个过道,货架挡住了家人的视线。于是,他从货架上拿下一盒蜜枣,放进了自己的小车。他只想过过瘾,推着这盒蜜枣转上十来分钟,也像别人一样显示显示自己购买的货物,然后再把它放回原处。除了这盒蜜枣之外,他又拿了一个红瓶装的辣酱、一袋咖啡和一个蓝色袋子装的挂面。马科瓦尔多知道,只要小心一点儿,他至少可以推着这些货转上一刻钟,饱尝善于选择商品的人的甜丝丝的滋味,同时又不必付一分钱。但是,孩子们要是看到了,那就糟了!他们会立即效尤,最后如何收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马可瓦多一会儿跟着忙忙碌碌的女售货员,一会儿又尾随珠光宝气的阔太太,在货架间拐来拐去,尽量设法不让家里人看见。像这太太或那位夫人一样,他模仿着,伸手拿起一个香喷喷的金黄色的甜瓜,或者一块三角形的奶酪。喇叭在播送着轻快的音乐,顾客们随着音乐的节拍或进或停,跟着节拍准确地伸手,拿起货,放进小车,一切随着音乐进行,显得那么和谐、自然。 现在,马可瓦多小车里的货物已满满当当,他的双脚又把他带到了一个顾客很少的地方。这里的商品名称越来越让人摸不清头脑,而且又装在盒子里,虽然盒上画着图形,但这图形使你弄不清是莴苣用的肥料呢,还是莴苣籽,是莴苣呢,还是毒死莴苣上虫子的毒药,是引诱鸟类来啄食这些害虫的诱饵呢,还是拌凉菜或红烧野味用的调味品。管它是什么,马科瓦尔多反正要拿它两三盒。 他就这样在两排高高的货架中间转着。突然,货架夹成的过道结束了,前边是一片没有一个人的空场,霓虹灯照着反光的地板。马可瓦多站在那里,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货车,空场对面是付款台和出口。 这时,他发自内心的第一个想法是,推着他的像坦克一样的货车低头猛跑过去,在女店员还没有来得及按警铃之前推着他的这车货跑出超级市场。但是,就在这时,从临近的另一个过道口出现了一辆比他的车装得还要满的货车,推车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妻子多米娣拉。从另一边又出现了第三辆货车,菲利佩托正用尽他浑身的力气推着前进。原来,这是很多货架间的通道会合的地方,从每个通道都走出马可瓦多的一个孩子,每个人都推着满载货物的三轮车,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想法。现在,他们会合了,他们发现,把他们的货品集中到一起,简直就是这个超级市场的所有货物的样品。 “爸爸,这回我们可富了吧?”米凯利诺问,“够我们吃一年了吧?” “向后转!快!躲开付款台!”马可瓦多边喊边来了个向后转,推着他的货车藏到了货架间;他又赶紧后退了两步,像是躲开敌人的枪口,退入通道不见了。他身后发出一阵轰响,他转过身,看见全家人个个推着自己的货车,组成一列小小的火车,紧跟着他奔跑过来。 “一算总账得要我们上百万!” 这个超级市场很大,通道七拐八弯像个迷宫;他们可以一小时一小时地转下去。市场货色齐全,马可瓦多一家人可以在里面度过整整一个冬天不必出来。偏偏就在这时,市场的喇叭停止播送音乐,开始广播说: “顾客请注意,再过一刻钟,市场将停止营业,请赶紧到付款台付款!” 现在是把车子的货物放还原处的时刻了:要么现在还,要么永不再还。在广播喇叭的催促之下,成群的顾客忙乱起来,好像剩下来的几分钟是全世界最后一家超级市场的最后几分钟了,那种忙乱好像是,不知是把这里的一切都拿个干净呢,还是不去动他们。总之,货架柜台前一片熙熙攘攘。马可瓦多、多米娣拉和他们的孩子们利用了这阵混乱,把货物放回货架,或者趁机塞进别人的货车。他们把货物放回去时弄了个乱七八糟:捕蝇纸放到了火腿架上,卷心菜放到了点心架上,真是牛头不对马嘴。他们没有注意,有位太太推的不是货车,而是个婴儿车,他们竟给人家的婴儿车里塞了一瓶酒。 不用说,把这些连尝都不曾尝一口的东西放下,实在令人痛心,催人泪下。然而,在他们把一桶酱放回货架时,一串香蕉掉在手上,他们拿了起来;或者,放下一把塑料扫帚,拿起一只红烧鸡。就这样,他们的货车越卸反而越满满当当了。 一家人带着他们的战利品,沿着循环电梯,上上下下来回转,每一层都遇上女收款员把守出口,她们面前的计算机正对着他们,而且噼啪作响,像一挺挺机关枪面对着要出去的人。马可瓦多一家人转啊转啊,那情势越来越像是笼中的野兽,或者像囚犯在墙上贴着花格纸、被照得通明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乱转。 突然,一个地方,墙上的花格纸被揭掉了,一个梯子靠在那里,旁边放着铲子、木匠和泥瓦匠用的工具。一家建筑公司正为扩大这个超级市场进行施工。看得出来,下班之后,工人们把一切工具就地一放,回家去了。马可瓦多推着他的货物从墙上的这个洞里钻了出去。外边一片漆黑,他试探着向前走。一家人推着车紧紧跟在他身后。 货车的胶轮在一段揭掉路面的沙土路上跳动着,然后又是一段瓷砖尚未铺平的地面。马可瓦多抬起两个轮子,只用一个轮着地,尽力把握平衡;他们也模仿着他的样子跟在后边。突然,他们看到,他们的前后上下投来了探照灯光,周围是一片空虚。 原来他们走到一个施工脚手架上,有七层楼高。在他们脚下,城市展现出一片灯光,有从窗户透出的灯光,有广告招牌的灯光,有电车线的亮光。在他们的头顶,天空布满星斗,另外还有电台天线塔顶的一盏红灯,脚手架在他们那些危险地堆满货物的推车重压下摇摆起来。米凯利诺惊呼一声: “我怕!” 黑暗中,一个黑影移动过来。一张大嘴一边从钢铁的脖颈上伸过来,一边大张开来,可嘴里却没有牙齿,待伸到近处一看,原来是一个大吊车。吊车对着他们降下来,到了他们所在的高度停下,铲斗的下颚正好对着脚手架。马可瓦多把车一倾,把货物倒进了铁铲斗,一步跨了过去。多米娣拉也照样行事;孩子们也模仿他们的父母,吊车的铲斗合上了,把从超级市场挑来的所有货物全吞了进去,吱嘎作响地沿着它的钢铁脖颈缩了回去;然后向远外移去。 下面,五颜六色的灯光组成的广告仍然亮着,转着。那广告的内容正是邀请人们到这个大型超级市场来购买货物。 河流最蓝的地方 那段时间,连最简单的食品都受到诡计和掺假的威胁。没有哪一天报纸不提到在市场上又有惊人的发现:奶酪是用塑料做的;牛油有蜡烛的成分;蔬果类含砷杀虫剂的浓缩比例比所含的维他命还要高;为了把鸡养肥而塞给它们的一些合成药丸可能会让只吃一只鸡腿的人都变笨。所谓新鲜的鱼是去年在冰岛钓的,把鱼眼睛化装成昨天钓起的样子。从某瓶牛奶中找到了一只老鼠,不知道当时它是还活着或者已经死了。油瓶里装的不是由橄榄压柠出来的金黄液体,而是经适当蒸馏手法处理过的老骡子的肥油。 马可瓦多每次在公司或咖啡馆听列别人说这些事情,就觉得好像有一头骡子在胃里面踢腿,或者是有一只老鼠在食道里窜跑。在家里,当他太太朶米替拉买完菜回来,以前那些让他雀跃不巳的芹菜、茄子,还有杂货店或肉店粗糙多孔的纸包,现在却引起他的恐慌,就如同有敌人潜入了他的住家。 「我要尽我所有的努力;」他自我期许,「以供给我家人那些没有经过不可靠的投机者之手的食物。」早晨他去上工的时候,好几次遇到一些带着鱼竿,穿着长统靴的男人往沿河公路走去。「这是一个办法。」马可瓦多跟自己说。但是城里的河流是垃圾、排水管和地下水道的集中地,引起他莫大的反感。“我要找一个地方”自言自语道「那裹水是水,鱼是鱼,我才愿意垂下我的钓竿。 白昼开始变长。骑着机动脚踏车,马可瓦多下工后便去探勘城市上游的河流,还有小河的支流。他最感兴趣的是那些远离柏油路面的河段,他取道小径,穿过柳树丛,直到他的机踏车不能再前进为止,然后——把机车留在灌木丛中——步行到有河流的地方。有一次他迷失了路。在灌木丛生和陡峭的河岸边打转,既找不到任何小路,也弄不清河流是在哪个方向。忽然,拨开一些枝叶,瞥见下方几步之遥,那宁和的水波——那是河口,几乎成为一个小而幽静的深潭——,呈现出就像是山上湖泊的蓝。 激动的情绪并没让他忘记细看水流轻柔涟漪的下方。终于,他的顽固得到了奖赏.啪嗒一声,鱼鳍在河面上明显地一闪而过,然后另一次,又再一次,他如此地欣喜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裹是整条河流鱼的汇集地,钓鱼者的天堂,也许除了他以外还没被其它人发掘。回头走时(天色已经暗了),他停下来在榆树皮上刻划记号,在某些地方堆几块石头,以便能再找回小略。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准备用具。说实在的,他早就想奸了。在邻居和公司同事中他已经设定了十来个钓鱼爱好者。半透露半提示地答应说只要一确定那个只有他知道的游满了丁鲈的地方,就会通知他们每个人,便成功地从这个人借一点,那个人借一点地备齐了一大仓库前所未见的完整的钓鱼设备。 这时,他什么也不缺。鱼竿、鱼线、鱼钩、鱼饵、鱼网、长统靴和鱼篓。一个晴朗的早晨,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从六点到八点——在上工以前,游着丁鳜的河流有可能钓不到鱼吗?事实上,只要把鱼线丢下去就可以拎起一尾鱼;这些丁鳜毫不迟地一口就咬住鱼饵。既然用钓鱼线这么容易,试着用鱼网捞捞看;丁鳜早已准备好一头栽进网裹去。 当他的鱼篓装满时,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他溯流而上,想找一条小径。 ——喂,你!——在河岸一个转角的杨树林中,直挺挺地站着一个戴着警卫帽子的家伙,瞪着马可瓦多。 ——叫我,什么事?——马可瓦多觉得有一股不知名的威胁冲着他的丁鳜而来。 ——你哪里抓的鱼,篓子裹的那鱼?——警卫问。 ——啊,怎么啦?——马可瓦多的心已经跳到嘴巴裹了。 ——如果你是在这下面钓的,赶快把鱼丢掉。你没看到上游有座工厂吗?——指着一栋长而矮 的建筑物。现在马可瓦多转过了河流的拐弯处,才看到它在柳树的那边正向空中吐烟,向水中排放浓密的云团,是可怕的青绿色和紫色。——起码你看清楚水是什么颜色吧!油漆工厂就是那个:蓝色毒害了河流,违有鱼。赶快把牠们丢掉,不然我得把鱼扣押起来。 马可瓦多现在真想尽快把鱼丢得越远越好,把牠们从身上抖掉,彷佛只要鱼腥味都能毒到他。但是在警卫面前,他不想丢这个脸。 ——如果我是在上面钓的呢,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不但要扣押鱼,还要给你开张罚翠。工厂上游是钓鱼保留地。你看那块牌子? ——我,说真的?——马可瓦多急急说,——带着钓竿,只是为了让朋友信以为真,其实这些鱼我是向附近乡镇的卖鱼人买的。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只需要付税,就可以把鱼带回城裹我们这里是在城外。 马可瓦多已经打开篓子把鱼倒回河里了。应该还有一条丁鳜是活的,因为牠一扭鱼鳍快乐地游走了。 雨水和叶子 在公司各种杂七杂八的任务中.马可瓦多要负责每天早上给玄关的盆景浇水。那是通常会被摆在家里的绿色植物的一种,有细细直直的茎,从两边伸出的长梗上有宽而亮的叶子;总而书之,这是一株长得就像植物的植物,有着叶子样子的叶子,不太像是真的。而尽管只是一株植物,它也有它的痛苦,因为待在那裹,在窗帘和雨伞架之间,它缺乏光线、空气和露水。马可瓦多每天早上都会发现一些不好的征兆。有一支叶梗低下头去,好像再也承受不住重量了,另一片叶子则布满了斑点,像是出麻疹小孩的面颊。第三片叶尖则开始变黄。直到有一天,或这一片或那一片,咔嗒,掉落在地上。同时(也是最让人心痛的),植物的茎长高、长高,但不再那么井然有序的枝叶茂盛,而是光秃秃的像一根棒子,跟棕榈树一样只在顶端冒出一簇叶子。 马可瓦多清扫掉在地上的落叶,擦拭那些健康的绿叶,往植物的底盆浇灌(慢慢地,避免水溢出弄脏地砖)迅速被土壤吸收的半壶水。在这些简单的动作中,马可瓦多贯注了做其它工作所没有的关心,付出的几乎是对一个失宠于家庭的人的同情怜悯。然后叹一口气,不知道是为了植物还是为了他自己因为在那株封闭于公司墙壁间日益变黄变瘦的灌木身上,他找到了一个患难之交。 植物(大家如此简而化之的称呼它,好像任何其它更精确的名字都无助于事,因为它在这个环境里就只代表着植物界)进入了马可瓦多的生命,主宰着他日夜的思路。现在他观察乌云密布的天空时,不再是考虑要不要带伞的市民的目光,而属于日复一日期待旱灾结束的农民的目光。自工作中抬起头,一从逆光中察觉仓库小窗外已经绵绵不休、静悄悄地下起雨帘来,便丢下工作,跑向植物,抱起盆子放到外面的中庭里。 感到水珠顺着叶子流动的植物,似乎为了能有更多的表面与雨筋接触而伸展开来,并且因喜悦而绿得发亮:起码对站在那儿凝视,忘记去避雨的马可瓦多而言是这样的。 他们就这么伫立在中庭,男人和植物,面对面,男人有着接受雨水滋润的植物的感觉,而植物——不太习惯于户外及大自然现象——则像一个人突然从头到脚全被淋湿,又穿着一身湿衣服那样的惊愕。马可瓦多扬着鼻子,品尝雨水的滋味,这个味道——对他来说——是属于树林、草皮的,思路便随着脑袋里模糊的记忆驰骋。但是在他所面对的回忆中,那最近、最清晰的,却是每年都折磨着他的风湿病痛;于是,他匆勿忙忙地回到室内。 下班的时间到了,公司必须要关门。马可瓦多问车间主任:——我可以把那盆植物留在外面的中庭吗? 主任伟利哲牟向来不喜敬太过艰巨的责任。——你疯啦?要是被偷走呢?谁负责? 但马可瓦多看到雨水给植物带来的好处,实在不愿意再把它关起来:浪费上天的赠礼。——我可以把它带在身边一直到明天早上……——他建议。——我把它装在货架上然后带回家……这样我可以让它尽量多淋点雨……。 伟利哲牟先生想了一会,下结论道:——你是说由你负这个责任。——然后便同意了。 马可瓦多在倾盆大雨中穿过城市,俯身在小摩托车的把手,套着挡风雨衣的帽子。身后的货架上绑着盆景,摩托车男人植物像是一体的,事实上,驼着背臃肿的男人不见了,只看到摩托车上有一株植物。偶尔,从档风雨帽下面,马可瓦多转过头去直到能看见在他肩后滴着水珠飘扬的叶子为止;而每一次他都觉得植物似乎又更高更茂盛了。 回到家里——一间在屋顶上有窗台的阁楼——马可瓦多环抱着盆景刚一出现,小孩们便开始转圈唱歌。 ——圣诞树!圣诞树! ——才不是,你们们想到什么?离圣诞节还远咧!——马可瓦多提出抗议。——小心那些叶子,它们很娇嫩的, ——在这个家我们已经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了,——朶米替拉嘟嘟嚷嚷。——你还要带—棵树回来,那只好我们出去啰……。 ——可是这只是—小盆盆景!我来把它放在窗台上……。 从房间可以看到植物映在窗台上的影子,但马可瓦多晚餐时看的不是植物,而是玻璃窗外。 自从他们离开那个半地下室搬来阁楼后,生活状况已经改善了很多,不过住在屋顶下也有不方便的地方,例如:天花板漏水。水滴固定在四、五个点规律地落下,马可瓦多便在下面安放小盆或长柄平锅。下雨的夜晚,等大家都上床以后,就会听到不同水珠的嘀嗒声,如同风湿病痛的预警器,引起一阵哆嗦。相反地,那个晚上马可瓦多每次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便伸长了耳朶,那个嘀嗒声对他而言是欢乐的音符:因为这告诉了他雨还在下,温柔的、不间断的滋润着植物,把树液推向细细的枝梗,让叶子如帆一般张开。“明天等我一露面,就会发现它已经长大了,”他想。 尽管他已经预先有了准备,但是早上打开窗户的时候他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植物塞满了半个窗户,叶子起码多了一倍,并且不再因为承重而低垂,却是如剑一般挺立锋锐。把植物贴在胸口下了楼,绑在货架上奔向公司。 雨停了,但天气仍然不稳定。马可瓦多还没离开座椅,又已经落下几滴水珠。「既然对它那么有用,我还是把它留在中庭好了。」他想。 在仓库时,他不时把鼻子探到面对中庭的小窗外。马可瓦多工作心不在焉,仓库主任可不喜欢。——怎么啦,你今天有什么事,要一直看外面? ——长大了!您也来看,伟利哲阜先生!——马可瓦多用手向他示意,压低了声音讲话,好像那盆植物不应该听到似的。——您看它长了多少!哪,是不是长大了? ——是,长大不少,——主任也承认了,这对马可瓦多而言是公司生涯中难得为员工保留的快事之一。 那天是星期六,工作到下午一点结束,直到星期一才上工。马可瓦多希望能把盆景再带回去,可早已经不下雨了,不知道还能找什么借口。天空其实并不晴朗,累积的乌云这儿那儿的散布着。他去到热爱气象学,桌上挂着气压计的主任那里。——天气怎么样,伟利哲牟先生? ——不好,还是不好,——他说,——而且,这里虽然没下雨,我住的那区却在下雨,我刚刚打过电话给我太太。 ——那么,——马可瓦多赶快建议,——找可以带着植物再到有雨的地方转—转。——说到做到,回身就又把盆景放到摩托车的货架上。 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马可瓦多是这么度过的:在他的小摩托车座椅上颠簸着,身后载着植物,观察着天空,寻找一朶他认为最有可能的乌云,在路上追赶直到遇见雨水为止。有时,他转过身来,看见植物又长高了一些:高得像计程车,像小卡车,像电车!而叶子也越来越宽阔,从叶片滑落到他雨帽上的雨水好像在帮他淋浴。 现在它在摩托车上已经是一棵树了,奔驰在城市裹把交通警察、汽车驾驶和行人弄得晕头转向。而在同一时间,云循着风的道路向某一区投射雨水,随后将之遗弃:行人一个接一个把手伸出来,然后把伞收拢起来:沿着小路、大道和广场,马可瓦多追着他的云,俯身在机车把手上,在遮盖严密只露出鼻子的雨帽下,骑着加足马力噼啪作响的摩托车,带着植物在雨珠的轨道上走。就好像跟在云层身后的水迹与叶片交缠在一起,于是全部都被同一个力量拖着跑:风、云、雨、植物和轮子。 星朗一,马可瓦多空着手去见伟利哲牟先生。 ——植物呢?——仓库主任立刻开口问。 ——在外面,请跟我来。 ——在哪裹?——伟利哲牟问。——我没看到。 ——那边那棵,它长大了—些……——指着一棵有两层楼高的树。它不再被栽种在原来的盆子里,而被装在一只桶子里。取代马可瓦多摩托车的则是一辆小型运货车。 ——现在怎么辨?——主任生气了。——我们怎么把它放在玄关?它连门都进不来! 马可瓦多耸耸危膀。 ——唯—的办法,——伟刊哲牟说,——把它还给苗圃,换另—株大小合适的来! 马可瓦多重新跨上座椅。——我去了。 又回到市区里奔驰。这棵树用它的绿叶填满了道路中央。为交通担心的警察,在每一个十字路口把他栏下来,然后——等马可瓦多解释过他正是要带这株植物回苗圃以免碍事后——再放他继续前进。可是,兜来兜去,马可瓦乡始终无法下定决心骑向苗圃。要他和用好运拉拔起来的小宝贝分开,他实在不忍心:这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多的成就感像从这株植物身上所获得的。 于是他继续在道路、广场、河岸和桥上穿梭。这棵属于热带雨林的草木泛滥到把他的头、肩膀和手臂部遮掩起来,直到他整个人都消失在绿叶中。所有的枝梗、树叶还有茎(现在变得极细极细),不管在迎头泼下的倾盆大雨中,日益稀落的雨滴中或雨完全停止的状况下都不停地在晃动,好像在颤抖。 雨停了。接近傍晚时分。在路的尽头、家与家之间的空隙,出现彩虹朦朦的光。在雨水中竭尽全力猛然成长的植物开始筋疲力尽。无目的地四处奔驰的马可瓦多并没有发现在他身后的叶子一片一片地由绿转黄,再转为金黄。 已经好一段时间,由摩托车、汽车、脚踏车和小孩子组成的队伍跟在这棵穿梭于城市中的树木后面,而马可瓦多毫下知情。他们喊着:——猴面包树!猴面包树——然后一阵:——哦!——惊异地看着树叶变黄。每当有一片叶子剥落飞去,便有许多只手举起在空中捕抓它。 刮起一阵风,一串金黄色的叶子随风扬起,四处飞舞。马可瓦多仍以为自己肩后有一棵翠绿茂盛的树,直到突然间——也许因为察觉到自己在风中不再有任何遮盖——回过头去。树不见了:只剩下一根插满了光秃秃叶梗的干树干,还有枝头最后一片黄叶。在彩虹的光中仿佛其它东西都是黑的:人行道上的行人和两侧边房的立面。在这黑幕前方,半空中飘的是数以百计的金黄色的叶子,闪闪发亮:而数以百计的红色、粉红色的手在幽暗中举起争夺着叶子:风把金叶子刮向尽头的彩虹那儿,还有那些手,那些呼喊;连最后一片叶子也掉落了,由黄变为橘、红、紫、蓝、绿,重新变黄,然后消失不见。 烟,风与肥皂泡 每天邮差都会放几封信到住户的信箱裏:只有马可瓦多的信箱什么都没有,因为从来没有人写信给他,除了偶尔会出现瓦斯或电的勒令缴费单以外,他的信箱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爸,有信!——小米开尔喊著。 ——才有鬼!——他回答。——还不是广告单! 所有的信箱都蹦出一张折好的蓝黄传单,上面说若想要有实在的肥皂水,白太阳是所有产品中最好的选择,而谁拿著这张蓝黄传单,就可以免费索取一份样品。 由於这些传单细细长长的,有些就伸到信箱口的外面来:至於其他的,因为许多住户一打开信箱就立刻把那些堵塞在内的广告单丢掉,所以有的被揉成纸团,或是被随便一搓扔到地上。於是小菲利浦、小彼得和小米开尔从地上捡一些,从缝隙中抽出一些,或甚至用铁线钩一些出来,开始收集白太阳的赠券。 ——我比较多! ——不是,你数一数!我们打赌我比较多! 白太阳的宣传战挨家挨户的攻克了整个社区,而这些小兄弟们也挨家挨户的搜遍整个社区,以囤积赠券。有些门房边赶他们出去边喊:——野孩子!你们来偷什么?我打电话叫警察!——有些门房则很乐於见到他们把每天堆在那儿的纸层打扫乾净。 晚上,马可瓦多窄小的两间房全是白太阳的蓝黄传单,小孩们像银行出纳整理现钞那样数了又数,然後堆成小包。 ——爸,如果我们有很多洗衣粉,可以开一家洗衣店吗?——小菲利浦问。 那几天,在洗洁剂业界内掀起了轩然大波。白太阳的宣传战挑起了其他竞争同业的惊恐不安。为了推销他们的产品,也开始向全城的信箱散发传单,免费样品越送越大。 马可瓦多的小孩接下来那几天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每天早上的信箱都像春天的桃树一样绽放:草绿、玫瑰红、天蓝、橘黄的传单允诺著谁用金泡或美洗或黎明或清灵牌洗衣粉,就会有洁白的衣服。对小孩而言,票根和赠券的收集种类越来越多,同时,收集的领域也日益扩大,延伸到别条街的大门去了。 自然,这些花招是不可能不被注意的。邻居的小孩没过多久就搞懂了小米开尔和弟弟们整天四处狩猎的是什么,於是那些直到目前为止都没引起过他们关心的传单,立刻变成了你争我夺的宝物。有一段时间,正是由於大家同在这一区而不分散到别区做收集所引发的争吵和议论,造成了不同伙孩子们的敌对。接下来,在一连串的交涉及商谈之後,他们达成了协议:一个有组织的捕猎要比混乱的掠夺有利多了。於是传单收集变得有条不紊,只要花料或快清的广告人到各大门口一转,他的路线便一步步被侦测和跟踪,而且他的传单才附刚发散出去就立刻被小鬼们徵收一空。 负责调度这项任务的,不用说是小菲利浦、小彼得和小米开尔,因为他们是最早有这个念头的人。他们居然还说服了其他的孩子们说这些赠券是共有财产,所以应该统一保管。——就像一家银行!——小彼得更精确的说。 ——那我们到底是银行老板还是洗衣店老板?——小米开尔问。 ——不管哪一个,我们是百万富翁! 小孩们因为激动和计画将来而睡不著觉: ——现在只要领回所有的样品,我们就会有很多很多洗洁剂。 ——我们放在哪裏? ——得租一间仓库! ——为什么不租一艘船? 广告,就像花和水果,有它的季节性。几个星期之後,洗洁剂的季节结束,信箱裏只能找到治鸡眼的广告单了。 ——我们也开始收集这些吗?——有人建议。不过赶快专心於把累积丰富的洗洁剂领回来的主张更占了上风。也就是说,得去指定的商店用一张票根换回一包样品:但是他们计画中的这个新阶段看起来十分简单,做起来却比之前那个阶段费时而且复杂。 这一回活动进行得十分松散:每个小孩轮流去一家店一次,也可以把三或四张票根一起拿出来,只要是不同的品牌。如果店员只愿意给一个样品而不再多给,就要说:「我妈妈全都要试才知道哪一种比较好。」 事情变得更复杂了,因为许多商店只肯送免费样品给买东西的顾客:妈妈们从来没看过小孩对於去杂货店买东西这么热中。 总而言之,把票券换成商品拖延了很久,而且还有额外的花费,因为妈妈发给买东西的钱很少而得巡视的杂货店则很多。为了弄到经费,不得不立即跳到计画中的第三阶段,也就是贩卖已经领到的洗洁剂。 他们决定沿门按铃兜售。——太太!您有兴趣吗?洗衣效果完美!——拿出一盒快清或一袋白太阳。 ——好,好,给我,谢谢。——有些人这么说,然後刚把样品拿到手,就把门迎面关上。 ——什么?钱呢?——小孩们猛拍大门。 ——要钱?不是免费的?走开,野孩子! 事实上,刚好那几天不同品牌的公司代表正一家家分送免费样品:因为各洗洁剂单位发现赠券的效果不大,而决定发动新的广告攻势。 马可瓦多的家简直像是杂货店的仓库,堆满了花料、清灵、美洗的产品,而从这么多的商品身上却挤不出一毛钱,这些东西都是送的,像喷水池的水一样。 自然而然,在各公司代表之间没多久就有消息指出,有某些小孩子正沿门兜售他们恳请免费收下的产品。商业界向来抱持悲观主义:开始传出流言说当他们送上门时,人们说不知道要这些干什么:相反的,那些要付钱的,大家倒买了。 不同公司的研发单位聚集在一起,听取「市场研究」专家的会商:结论是这种不正当的竞争只可能是窝藏失窃赃品的人干的。警察在接到合法的对无名氏的控诉後,开始在社区内寻找窃贼和赃品贮放处。 突然间这些洗洁剂变得像甘油炸药一样危险,马可瓦多吓到了:——在我家连一点粉屑我都不要!——但是又不知道可以摆在哪裏,没有任何人愿意放在家裏。决定是小孩们把它倒到河裏去。 那是清晨拂晓,桥上有一辆小车由小彼得拉著、他的兄弟们推著,装满了黎明和美洗的盒子。之後又有另一辆同样的小车,由对面门房的儿子乌古裘内拉著,还有其他、其他的小车。在桥中央他们停下来,等一个转过头来好奇打量的脚踏车骑士经过,然後,——去吧!——小米开尔开始把盒子抛到河裏去。 ——笨蛋!你看它们浮在水面?——小菲利浦叫道。——要把粉末丢到河裏,不是盒子! 从一个又一个打开的盒子裏,绵绵降下一朶朶白云。它们似乎被水流吸吮了进去,又变为许多细小泡泡重新露面,然後看起来像是沉到河裏去了。——这样就行了!——小孩们继续十公斤十公斤的把洗洁剂注入河流。 ——你们看,那下面!——小米开尔喊一声,指著河谷。 桥过去有一片瀑布,那儿水流进入陡坡,他们再也看不见小泡泡了:要在更下面才露面,不过现在它们由低处一个推一个地膨胀,已经变成大泡泡了,一波波肥皂泡上扬、扩大,跟瀑布一样高,雪白的泡沫奸像是理发师用刷子搅拌均匀的那一碗。彷佛所有那些竞争品牌的洗衣粉执拗地要一比它们的起泡效果:泛滥著肥皂泡的河水溢向河岸,在晨光中穿著长统靴浸泡在水裏的钓鱼人拉回钓线逃逸而去。 大清早的空中刮起一缕风。一组肥皂泡离开水泡,轻飘飘地飞舞起来。曙光把肥皂泡著上玫瑰色。小孩们看著它高高越过他们的头,叫嚷著:——噢……。 肥皂泡随著气流的隐形轨道在城市上空飞翔,由屋顶附近进入街道,而且总能避掉掠过棱角和屋檐的危险。现在结实的肥皂泡群解散了:泡泡一前一後各自飞去,选择了高度、灵巧度和路线都不同的航向在空中漫步。肥皂泡,说起来好像又变多了:事实上,这是真的,因为河流继续像火炉上的牛奶壶一样向外冒泡泡。还有风,风把这堆饱满欲滴的华丽的泡泡吹向高处,环成彩虹色的花冠(已升上屋顶的斜射阳光,如今支配著城市与河流),蔓延到天线和电线之上的天空。 工人们黝黑的身影骑在哔哔剥剥的摩托车上往工厂飞驰,翱翔在他们上方的绿、蓝肥皂泡泡跟随著他们,就好像每个人都在把手上绑了一条长绳子牵著身後的一堆气球。 是一辆电车裏的人察觉到的:——你们看!哗!你们看!上面那是什么东西?——电车驾驶把车停住并走了下来:所有乘客都下了车望著天空,脚踏车、摩托车、汽车、报贩、面包师和包括马可瓦多在内正要去上班的早晨的行人全停了下来,鼻子拾得高高地尾随著肥皂泡的飞行。 ——该不会是什么原子的东西吧?——一个老太太问。恐惧在人群中散布开来,谁一看到肥皂泡往身上落下就一面跑一面喊:——辐射线! 而肥皂泡继续它们的游荡,如此多彩、脆弱和轻盈,只要吹一口气,噗!就什么都没有了,很快地,在人群中亮起的警报消失得跟来时一样快。——什么幅射线!是肥皂泡!就跟小孩玩的那些肥皂泡一样!——然後一股疯狂的快乐占据了大家的心灵。——你看那个!还有那个!还有那个!——因为他们看到巨大的肥皂泡以不可思议的尺度在飞行,并在互相碰触的时候合而为一,变成两倍大、三倍大,天空、屋顶、摩天大楼藉由这些透明的圆帽盖呈现出前所未见的形状和颜色。 工厂的烟囱,一如每天早晨,开始向外吐出黑烟。一群群的肥皂泡和烟云相遇,於是天空被黑烟和彩色泡沫所分割。在几股旋风中,好像彼此撕斗起来,有一会儿,只有一会儿,烟囱顶似乎被肥皂泡攻占下来,但没过多久,便出现一阵混乱——拘禁彩虹泡沫的烟和阻挡薄幔般点点煤烟的肥皂泡之间的混乱——分不清到底怎么回事。直到某个时刻,马可瓦多在空中寻觅,但再也看不到泡泡,只有烟、烟和烟。 归他所有的城市 一年当中有十一个月人们热爱著城市生活,谁也下能触犯它:摩天大楼、香烟小贩、有广角银幕的电影院,和所有无庸置疑地充满著吸引力的花样。而唯一一个对城市没有感情的自然是马可瓦多:至於他心裏在想什么,第一——因为他从不说出口而无从得知,第二——他是那么微不足道,所以并下重要。 每年到一定的时候,八月就来临了。每逢此时,就会有一次感情的全面变动。再也没有人喜欢城市了,那些直到昨天还塞得满满的摩天大楼、地下道和停车场,突然既惹人嫌又讨人厌。大家唯一的一个念头是越早离开越好:於是,一次又一次地填满了火车、堵住高速公路,在八月十五日那天(译注:国定假日「八月节」原只有八月十五日一天,後假期范围慢慢扩展为整个八月。公私机构、店面或让员工轮休,或乾脆关门度假,以两个星期到一个月为限。),所有人都走光了。除了一个,马可瓦多是仅存的没离开城市的居民。 清晨,他出门走向市中心,面前是宽广无止境的道路,没有一辆汽车的荒凉:房屋的外观,从灰色低垂的铁门到每一片百叶窗,就像体育场的水泥阶梯座位一样紧密封闭著。整年马可瓦多都梦想著有一天能把路当路来使用,也就是说走在马路正中央:如今实现了,而且还可以闯越红灯,穿过对角线,停在广场中间。不过,他心裏的喜悦并不是因为他完成了这些平常做不到的事,而是因为他用另一种方式来看所有的东西:马路或像山谷、或像乾涸的河床:房屋则是险峻山岭的大石,或礁石的岩壁。 当然,很明显的少了某些东西,不过他所指的不是那些成列停放的汽车,或十字路口的堵塞,挤在超市入口混乱的人群,或安全岛上等待电车的乘客:真能填补空白,柔和线条的应该是由管道中爆裂漫溢的水,或劈开地面暴现於外的人行道上的树根。马可瓦多的目光巡视著整座城市,希望能找到它的另一面——在油漆、柏油、玻璃和灰泥的城市下一个树皮、鱼鳞、疙瘩和经脉的城市。他每天都得经过的建筑物,如今在他看来是多孔的沙岩堆:工地的栅栏是有著宝石般树结的新鲜松树的茎轴:在布店招牌上弯弯曲曲躺著的是会变成蝴蝶的沉睡的毛毛虫。 可以说,这座刚被人类抛弃的城市,此刻被直到昨天还藏匿著而今天却占尽上风的居住者所支配:马可瓦多的散步一会儿循著一列蚂蚁的路线,一会儿转向迷路金龟子的飞行,一会儿又停下来以便陪伴迈著扭曲但庄重步伐的蚯蚓。占据了城市的不仅是动物:马可瓦多发现在路边书报摊上方有一层薄薄的绿霉,在餐厅前方的杨树努力地把它的叶子推向人行道以外的范围。城市还存在吗?那个以往把马可瓦多的生活关起来的合成建材住宅区,现在是各种石头拼贴的马赛克,由视觉及触觉就能分辨出每一块石头的不同,因为有不同的硬度、不同的热度,及不同的密度。 就这样,马可瓦多忘记了人行道和斑马线的功用。当他像只蝴蝶左飞右摇地在马路上穿梭时,突然一辆「司拍得」汽车以时速一百公里来到他身後,并在距离臀部一毫米的地方才停下来。一半由於惊吓,一半由於空气的震动,马可瓦多蹦跳起来,又晕沉沉地跌下。 那辆汽车夹带著大量的噪音,几乎原地打了一转才把车煞住。跳出一组衣冠不整的年轻人。一这回我要挨揍了,」马可瓦多想:「因为我走在马路中央。」 那些年轻人配备著奇怪的工具。——我们终於找到了,终於!——他们围著马可瓦多嚷嚷。——喔!——其中一个抓著一根银色的棒子靠近嘴巴,——您是唯一一位在八月节还在城市裏的居民。对不起,先生,可以跟电视观众说说您的感想吗?——然後把那根银棒塞到他的鼻子下。 闪出一股眩眼的强光,热得像在烤箱裏,马可瓦多快昏倒了。所有人把焦距对准了他,反光板、摄影机和麦克风。马可瓦多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话:而每发出三个音节,那位年轻人便突然现身,把麦克风转向自己:——啊,您是说……——然後紧抓麦克风自说自话十分钟。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我们十分感激您……不过,您要是没什么事做……而且想赚几张千元大钞……不知道您愿不愿意留下来帮我们? 整个广场一片混乱:大货运车、小工具车、有轨道的摄影机、蓄电池、灯具,一组一组穿著工作服的人员这边那边地走来走去,汗流浃背。 ——在那裏,她来了,她来了!——一位电视女明星从一辆敞篷车上走了下来。 ——加油!小伙子,我们可以开拍喷泉这一景了! 「疯狂八月」的电视导播开始发号施令,拍摄这位女明星在全市最重要的喷泉落水的镜头。 小工马可瓦多被交派的任务是在广场上搬动那个底座沉重的大反光板。偌大的广场现在四处嗡嗡响著机器声、水银灯的吱吱声,回荡著捶打临时金属支架的敲击声和喊叫声……。在马可瓦多朦胧、惊呆了的眼睛中,往常熟悉的城市又重新从那隐约一现,或根本只是梦境的另一个城市手中夺回了它原有的地位。 顽固的猫的花园 猫的城市和人的城市一个在另一个裏面,但并非同一个城市。有少数几只猫还记得那曾经没有差别的时光;人的马路和广场也是猫的马路和广场,还有草地、庭院、阳台和喷泉:生活在一个宽阔而多样的空间裏。然而已经有数代家猫成为下能住人的城市的囚犯了:绵延不断的道路上奔驰著会压辗猫的致命的汽车;每一小方原来是花园或空地或一栋旧屋废墟的土地,如今屹立著公共设施、国民住宅和簇新的摩天大楼:每一条过道都挤满了停泊的汽车:庭院接二连三地铺上水泥,变为车库或电影院或货物贮藏室或工厂。那由低矮的屋顶、反曲线脚、屋顶平台、水槽、阳台、老虎窗、金属棚组合而成的起伏高原,如今在它每一片可加高的空地上都加盖了建筑物:介在最低的地面道路和高耸入天的高楼之间的落差不见了;新的一窝窝的猫咪枉费心神地追寻著父亲们的旅行指南,和那为了敏捷上瓦,从栏杆到上楣再到屋檐柔软一跳的支撑点。 但是在这个综向结合的城市裏,在这个压缩的城市裏,所有的空白都奋力填满自己,而每一个混凝土块体又与其他混凝土块体相互渗透,开展的是一个负空间组成的城市,由墙与墙之间的一线天,那夹在两栋建筑物屋後,营建法规所规定的两栋房屋之间的最小距离所组成。这是一个属於空隙、井光、通风管、车道、中庭和地下室入口的城市,就好像是一张铺在灰泥和柏油的星球表面上由乾涸渠沟织成的网,而古老的猫民族便在这贴墙而立的织网间继续奔跑。 有时,马可瓦多为了消磨时间,尾随在一只猫的身後。那是从中午到下午三点的休息时间,除了马可瓦多外,其他所有人员都回家吃饭了,而他——把午餐带在包包裏——在仓库的箱子之间布置餐桌,咀嚼食物,抽半只托斯卡纳雪茄烟,然後在附近闲逛,单独一人懒洋洋的等待著开工。在那几个小时中,一只从窗户探出头来的猫总是受欢迎的伙伴,而且也是新探勘活动的导游。他跟一只虎斑猫交上了朋友,胖嘟嘟的它,颈上系了天蓝色的蝴蝶结,应该是某户有钱人家的贵客。这只虎斑猫和马可瓦多有同样的习惯要在午餐後散步:於是自然而然地便产生了友谊。 跟在虎斑猫朋友身後,马可瓦多开始用猫咪的圆眼睛来观察环境。即便那是一成不变的公司四周,他也能用不同的观点、猫的历史背景,加上只有用轻盈、衬著绒毛的四只脚才行得通的联想来领会。尽管这一区从外观看来没有什么猫,但马可瓦多每天在他的闲逛中都会认识一些新的猫朋友,只要从一声猫叫、一阵哈气,或竖立在弓起的脊背上的毛他就能直觉地了解到它们之间的往来、私通和竞争关系。在那个时刻,他相信自己已经进入猫的秘密社会中:因为他觉得那些眯成一条缝的瞳孔正观察著他,如天线般直立的胡须也监视著他,而且所有在他身边的猫都像斯芬克斯(译注:希腊神话中的带翼狮身人面怪物。)那样不可捉摸地坐著,粉红色的三角鼻子凝聚在黑色的三角唇上,只有耳尖在动,像雷达那样颤颤地闪抖。他走到一条狭路的尽头,夹在光秃秃的无窗的墙间:马可瓦多看看四周,所有那些把他引到这裏来的猫都下见了,包括他的虎斑猫朋友在内,集体失踪,下知道从哪裏走的,留下他一个人。猫的王国有它们的领土礼仪和风俗习惯还下允许他发现。 为了补偿,猫的城市朝人的城市开了一线意想不到的光:有一天,正是那只虎斑猫带著他发掘豪华餐厅毕亚利兹的。 谁想要看毕亚利兹餐厅,就不得下以猫的身高出现,也就是说匍匐躺平。猫和男人以这种姿势绕著一个圆屋顶走,脚边碰触著一些长方形的低矮小窗子。学著虎斑猫的样子,马可瓦多往下望。藉由那些一办办打开的玻璃天窗,豪华大厅吸取空气和光线。在茨冈小提琴的乐声中,金黄色的山鹑和雉鸡在穿燕尾礼服的服务生戴白手套的手指平衡支撑著的银盘上跳跃。或,说得更精确一点,在山鹑和雉鸡之上是银盘在跳跃,在银盘之上则有白手套,摇摇晃晃地悬在服务生漆亮皮鞋上方的是光亮的镶木地板,从那儿垂下一盆盆矮小的棕榈树、桌布、水晶器皿,以及因为摆著一瓶像钟锤的香槟而活似铜钟的冰桶:所有东西都是翻转的,因为马可瓦多怕被看到,所以不愿意把头探到小窗裏,仅限於从反射在倾斜玻璃上的影像观看大厅。 不过真正让猫感兴趣的不是大厅上的小窗,而是那些厨房上方的小窗:它望著大厅时眼光放得很远,仿佛这些都是变了样以後的厨房食物,而原来应该是——既实际又在猫的理解范围之内——一只拔了毛的鸟或一条新鲜的鱼。厨房才正是虎斑猫要带马可瓦多去的地方,或是出於大公无私的友谊,或是因为希望男人能在它的袭击中助它一臂之力。不过马可瓦多一点也不想离开他那大厅上方美丽的视野:从一开始他就被周围的华丽所迷惑住,再来也是因为那裏有某些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由於他不再害怕被看到,所以继续往下探著头。 在大厅中央,正好在那扇小窗下,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缸,是一只水族箱,裏面游著肥硕的鳟鱼。一位贵客走近,已秃的头顶闪闪发亮,穿著黑衣服,脸上还有一把黑胡子。跟在他身後的是一位身著燕尾服的年老服务生,手上拿著好像要去捉蝴蝶的网罩。黑衣服先生神情凝重的望著鳟鱼,然後举起一只手用缓慢庄严的手势指了其中一条。服务生把网子潜入鱼缸,追逐被指定的鳟鱼,捕获,走向厨房,像举著长矛似的把装有挣扎的鱼的网顶在身前。黑衣服先生,严肃的奸像判了一个死刑的法官,走回去坐下,等待鱼上桌,裹了面粉的油炸鳟鱼。 「如果我能找到办法从这上面丢条钓鱼线下去,然後让其中一只鳟鱼上鈎上马可瓦多想:「他们不能告我偷窃,至多只是未经批准钓鱼而已。」於是,不理会从厨房那边传来的喵喵呼唤声,起身去找他的钓鱼工具。 在毕亚利兹拥挤的大厅中没有人看见这装好鱼鈎和鱼饵的细长的线徐徐垂下直入鱼缸。鱼看见了钓饵,一涌而上。在一片混战中,有一只鱼咬住了蠕虫,立刻被拉上来,拉上来,离开水面,银光闪烁地抖动,飞向空中,飞腾於盛筵和冶盘推车之上,越过做鸡蛋薄饼的蓝色火焰,然後消失在小窗天外。 马可瓦多用专业钓鱼者的力道和弹跳拉起钓竿,想让鱼落在他的身後。而鳟鱼刚落地,猫就扑了上来。那只奄奄一息的生命便衔在虎斑猫的牙齿中。同一时间丢下钓竿跑去抓鱼的马可瓦多眼睁睁地看著鱼被带走,还包括鱼鈎等所有东西。他身手敏捷地伸脚踩住钓竿,但撕扯的力量太强,以致於留下的只有钓竿,虎斑猫则带著鱼拖著身後的钓线逃之天天。背叛的猫!一溜烟就不见了。 不过这一次它是逃下掉的:有那条长线供马可瓦多追踪,并指出猫咪的路径。尽管他已经失去猫的身影,但马可瓦多紧紧跟著线头:闪过墙头,越过小阳台,婉蜒盘旋过一扇大门,钻入一间地下室……马可瓦多越来越接近猫的世界,攀爬上顶棚,跨过栏杆,他总来得及用眼角抓住——也许就在它消失的前一秒——那指示他小偷路线的灵巧的一划。 现在那条线正往人行道的方向迂回前进,在车来车往之中,马可瓦多追赶在後,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抓住它了。他奋力一扑:哎,抓到了!就在线头要从一片栅栏间遁形之前,他抓到了。 半生銹的栅栏和两堵攀附笋枢物的土墙後面,有一小片荒芜的花园,园子尽头有一栋看起来已经废弃的小别墅。厚厚一层枯叶覆盖著小路,积存在两株梧桐树的枝干下,还甚至在花园中堆起一座小山。一层落叶飘浮在一池绿色的水面上。四周屹立著高大的建筑物,摩天大楼成千上百扇的窗户奸像许多不赞同的眼睛,盯著那有两株树,稀疏的瓦片上满是黄叶,在交通繁忙的社区中央苟延残喘的一小方土地。 在这个花园裏,栖息於柱头及栏杆上、躺在花坛枯叶上、攀趴在树干或屋檐上、停坐在四只脚上尾巴悬著问号、坐著舔拭脸鼻的是虎斑猫、黑猫、白猫、花猫、条纹猫、安哥拉猫、波斯猫、家猫、流浪猫、香喷喷的猫和长有癣疮的猫,马可瓦多知道自己终於到达了猫国的核心,它们的秘密岛上。由於激动,差一点忘了他的鱼。 那条鱼,用钓鱼线悬挂在一株树的枝桠上,留在猫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应该是绑架者为了防御其他猫,或为了炫耀这非比寻常的战利品的某些笨拙动作,才从它嘴裏掉下来的:线紧紧缠住而马可瓦多下管怎么摇撼树枝都没办法解开它。同时一场激烈的斗争在猫群中展开,它们为了取得那不可及的鱼,或者说是为了试图取得该项权利而战。每一只都要阻止别只向上攀跳:这只扑向那只,在空中厮杀,互相缠滚,夹杂著嘶嘶声、哀鸣、哈气、凶残的猫叫,并在最後,一场大战在飒飒的枯叶旋风中爆发。 马可瓦多在多次拉扯无效後,现在发现钓鱼线松开了,不过得留意提它下来的方式:否则鱼会正好掉入打群架的暴怒的猫阵中。 就在这个时候,从花园的墙头落下奇怪的雨滴:鱼骨、鱼头、鱼尾巴、肺片和内脏。猫咪们立即转移注意力从悬挂的鲜鱼改扑向新的食物。对马可瓦多而言,正是解开绳子取回鳟鱼的大奸时机。不过,在他还没准备行动前,从前小别墅的一扇百叶窗伸出两只枯黄的手,一只挥著剪刀,另一只舞著长柄煎锅。带著剪刀的手扬至鳟鱼上方,带著煎锅的手则伸到下方。剪刀把绳子剪断,鱼掉入煎锅,缩回手、剪刀、煎锅,关起百叶窗:全部只花了一秒钟的时间。马可瓦多真的丈二摸不著头脑。 ——您也是猫的朋友吗?——肩後传来的声音让他回过头去。他被一群女人包围,有些好老好老,头上戴著过时的帽子,其他的比较年轻,看起来像是老处女。大家都手提著或皮包裏摆著纸包装奸的剩鱼剩肉,有的人还拎著一小锅牛奶。——您帮我把这个小包丢到栅栏那边去,给那些可怜的小动物吗? 所有的猫友都约定在那个时刻到枯叶花园来带东西给她们的宠物吃。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些猫统统聚集在这裹?——马可瓦多问。 ——您要它们去哪裏?只剩下这个花园了!连方圆几公里之内别的社区的猫也到这裹来……。 ——还有小鸟,——另外一个插嘴进来,——在这么几棵树上,有上百只的鸟隐居著……。 ——至於青蛙,都住在那个池子裏,到了晚上它们呱呱蛙鸣,鸣哇呜哇……连住在附近七楼的住宅都听得到……。 ——是谁的,这栋小别墅?——马可瓦乡问。现在,栅栏前面不止那些妇女,还有其他人:对面的加油站工人、工厂小工、邮差、蔬果摊贩和几个过路人。所有人,男男女女,七嘴八舌抢著作答:每个人都要说自己的。每当遇到一个难解而又引起争议的话题时总是如此。 ——是一位女侯爵的,她住在这裏,但从不现身……。 ——他们要给她好几百万,那些营建公司,就为了这么一小块土地,可是她不愿意卖……。 ——你们要她怎么用那几百万,一个老太太孤伶伶的?她宁愿保有她的家,即便已被切割成碎片,但总比强制搬家来得好……。 ——这是市中心唯一没有兴建的土地……每年都在增值……他们开了一个好价钱……。 ——开价而已?还有恐吓、威胁、压迫……想也知道,那些商人! ——而她顶著,顶著,多少年了……。 ——是一位圣人……没有她,那些可怜的小动物哪裏去喔? ——她关心动物才怪,那个老吝啬鬼!你们看过她喂它们吃东西吗? ——你们要她给猫吃什么,假如她自己都没东西吃?她是一户落败家族最後的後裔! ——她恨这些猫!我看过她敲打著伞追赶它们! ——那是因为它们践踏花圃的花!——你们说的是什么花?这个花园裏我向来只看到杂草!马可瓦多知道大家对这位老年女侯爵的意见十分纷歧:有人视她为天使,有人则认为她是小器鬼和自私自利的人。 ——还有鸟:她从来没给过鸟一点面包屑! ——她招待它们住:你们觉得这样还不够吗? ——你们的意思是,就好像她对待蚊子一样。它们都是从那个水池孵出来的,夏天的时候会有蚊子吸我们的血,都怪那位女侯爵。 ——老鼠呢?这间小别墅是老鼠的宝窟,在枯叶下有它们的窝,晚上就跑出来……。 ——老鼠的问题由猫负责……。 ——哈,你们的猫!我们要是能信赖它们就好了……。 ——怎么了?你对这些猫有什么意见? 这裏的讨论演变成一场大吵。 ——有关当局应该要介入:查封别墅!——一个人喊了出来。 ——凭什么权利?——另一个抗议。 ——像我们这样现代化的社区裏,一个老鼠窝……是应该被禁止的……。 ——可是我当初之所以选上我的房子,正是由於有这么一小片绿色的视野……。 ——什么绿地!你们想想看它可以变成一座美丽的摩天大楼! 其实马可瓦多也有话要说,只是找不到适当的时机。终於,他一口气大呼出声:——女侯爵偷了我一条鳟鱼! 出人意料的新闻给老太太的反对者带来新话题,而就辩护者而言则正好是这位不幸的贵族子女处境贫困的证明。两边都赞成马可瓦多应该去敲门问出一个理由。 不知道栅栏是用钥匙锁著的或是开著:总之,伴随著哀怨的吱嘎声一推便开。马可瓦多在叶子和猫群中为自己开路,走上门口的阶梯,大力敲门。 一扇窗户(伸出长柄煎锅的同一扇)拉起百叶,然後从那个角落可以看到一只深蓝的圆眼睛,一绺染过但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头发,和一只枯瘦枯瘦的手。一个声音说:——是谁?谁敲门?——同时飘出一股煎鱼味。 ——我,侯爵女士,我是鳟鱼的主人,——马可瓦多解释,——我不想打扰您,只是想告诉您关於那条鳟鱼,是在您不了解的情况下,那只猫从我这裹偷去的,可是是我把它钓起来的,看钓鱼线就可以知道……。 ——猫,每次都是猫!——女侯爵回答,躲在百叶窗後面,声音尖锐又带点鼻音。——所有我的灾难都来自猫!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是那些死畜牲日以继夜的囚犯!还有人们倒在墙後的所有那些垃圾,都是为了跟我作对! ——可是我的鳟鱼……。 ——您的鳟鱼!您要我知道什么您的鳟鱼!——女侯爵的声音几乎变成尖喊,仿佛想要掩盖和炸鱼味一起飘出窗外的平底锅油爆声。——我怎么能了解所有这些发生在我家裏的事? ——是啊,不过您到底拿了我的鳟鱼还是没有? ——我承受了所有这些因猫而带来的损害!呵,我倒要看看!我不负任何责任!应该是由我来说我损失了什么!多少年来猫占据了我的家和花园,我的生活都被这些畜牲所支配!去找猫主,要求赔偿损失!损失?被毁灭的一生:我是这裏的囚犯,一步也不能动! ——可是,对不起,谁强迫您留在这儿? 从原先一会儿露出一只圆而深蓝的眼睛,一会儿露出只剩两颗凸出牙齿的嘴巴的百叶窗裏,现在可以看到整张脸,而马可瓦多隐约中仿佛看到了一张猫脸。 ——它们,把我监禁起来,它们,猫!哦,要是我能离开就好!我多希望有一间自己的小房子,在现代化的公寓裏,乾乾净净的!可是我没办法出去……它们跟著我,横挡著我的步伐,绊我的脚!——声音渐成低语,好像在吐露一桩秘密。——它们怕我把土地卖了……不放开我……不允许……当营建商来确定合约时,您应该看看它们,那些猫!它们插身其中,伸出指甲,还吓跑了一位公证人!有一次我有一份合约在这,正要签字时,它们从窗户扑进来,弄翻了墨水瓶,撕破了所有的纸张……。 马可瓦多突然记起时间,记起仓库,记起车间主任。当他蹑手蹑脚的踩著枯叶远离时,那被煎锅油烟包裹住的声音继续由百叶窗的缝隙渗出:——它们还把我抓伤……我还有伤疤……被遗弃在这襄受这些恶魔的摆布……。 冬天来了,一朵朵白色的雪花装饰著枝桠、柱头和猫的尾巴。在雪的覆盖下枯叶腐化成烂泥。很少见到闲逛的猫咪,猫友们就更少了,鱼骨罐头只有现身在家的猫才有份。已经好一阵子没有人看见女侯爵了,小别墅的烟囱也不再冒烟。 一个下雪天,花园裏像春天一样又回来了许多猫,如同有月亮的夜晚那样咪呜咪呜地喵喵乱叫。邻居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去敲女侯爵的门,没人回应:她死了。 春天时,一家营造厂在花园裏设了工地。挖土机下伸到很深的地方准备挖地基,钢筋间灌入水泥,高高的起重机衔起栏木交给工人搭建鹰架。可是怎么能工作呢。猫群在所有的支架间散步,把砖块和乾灰泥碰落,在砂浆中厮斗:每当要拾起一根钢筋时,就会发现一只蜷卧在顶端的猫暴怒地哈气;比较奸诈的猫则跳到泥水匠肩上好像要呼噜撒娇,却再也赶下走了。鸟也继续在框格中筑巢,起重机的驾驶室像是一只大鸟笼……而且没有哪一桶水不会发现拥挤的青蛙在呱呱鸣叫活蹦乱跳…… 圣诞老公公的孩子 在工商业界,一年当中没有任何其他时刻,能像圣诞节和之前的那个星期那样和善多礼。路上扬起轻快的风笛,那些直到昨天仍冷冰冰地全神贯注於计算营业额与红利的股份有限公司,也敞开心胸开始关怀和微笑。现在董事会唯一的念头就是给大家带来欢乐,把附有贺函的礼品送往姐妹公司还有其他私人企业;每一间公司都觉得应该从另一间公司买进大批货物好送礼给其他公司,然後再轮到这些公司从另一间公司买进大批现货送礼给其他公司:商店行号的窗户直到很晚还亮著,特别是仓库的工作人员更得加班捆扎包裹和箱子:在模糊不清的玻璃那面,结了一层冰的人行道上站出了风笛手,他们从漆黑神秘的山上下来,停在市中心的交叉路口,有点因为过多的灯光和华丽的橱窗而眼花,头低低地往他们的乐器裏吹气:在那乐声中,商人间沉重的利润竞争趋於平息,转而展开的是另一场新的比赛:看谁能用最讨人喜欢的方式送出最可观及最独特的礼物。 sbav的公共关系部门那一年建议由一名穿著圣诞老公公衣服的人把礼物送到重要人士的家裏去。 这个想法得到各部门主管一致的赞成通过,於是买进了一套圣诞老公公的服饰:白胡子、红帽子和镶滚著皮草的红大衣、大靴子。开始让杂工来试穿看哪一个合适,可是这个个子太矮了胡子会垂到地上,那个太壮了塞不进大衣裏,另一个太年轻了,再换一个又太老了不值得帮他化妆。 当人事处从各部门叫来其他可能的圣诞老公公人选时,主管们聚在一起试著发展计画:劳资关系部希望所有劳工的礼盒也能在团拜时由圣诞老人分送;商务部则要圣诞老人到各商店转一圈;广告部想的是怎么让公司的名号更显眼,或许可以用一条绳子挂著四粒写著s·b·a·v的大球。 蓬勃和热情的气氛感染著所有人,并扩散到欢乐的生产的城市中:没有别的感觉比身边有商品流动而且人们彼此关爱要来得更美的:尤其後者——正如风笛的音符呜噜呜噜提醒著我们——,才是最有意义的。 在仓库裏,这些关爱——物质的和精神的——以商品的形式经由马可瓦多的手装卸。让他觉得自己是这个节庆中一分子的,不仅是装卸的动作,他还想到在成千上百迷宫般的包裹底部有一盒劳资关系部为他准备的、只属於他的礼品等待著他,同时盘算著这个月月底加上「第十三个月的薪水」及「加班费」後将有多少钱可以领。有了那些钱,连他也有可能奔往商店,买买买,送礼送礼送礼,仿佛用他诚挚的情感附和著工商业界的关心。 人事处处长手裏拎著假胡子走进仓库:——喂,你!——叫马可瓦多,——你试戴一下这把胡子。好极了,圣诞老人就是你。到楼上来,快一点。如果你能在一天之内送五十份礼物到家,就会得到一份特别奖。 马可瓦多装扮成圣诞老公公在城裏游走,骑在一辆装满了由五彩色纸包捆、彩带绑扎并缀有梁树及冬青树小枝的礼物的小货车上。棉絮做的白胡子搔得他有点痒,不过可以在严寒中保护他的喉咙。 他的第一站是自己家,因为忍不住要让小孩们惊喜一下。『一开始,』他想:「他们一定认不出我来,然後不知道他们会笑成怎样!」 小孩们正好在楼梯那儿玩耍。头才稍稍一转,——回来啦,爸。 马可瓦多心情恶劣。——怎么……你们没看到我穿什么衣服? ——穿什么衣服?——小彼得说。——圣诞老人的衣服,不是吗? ——你们一下子就认出我了? ——怎么不!我们还认出了西吉斯蒙多先生,他化妆得比你好多了! ——还有门房的姐夫! ——还有对门双胞胎的爸爸! ——还有那个留辫子的爱内斯汀娜的舅舅! ——全都穿著圣诞老公公的衣服?——马可瓦多问,他声音中透出的失望不只是因为家人没有惊喜,也是因为多少觉得他公司的声望受到了打击。 ——当然,都穿得跟你一样,真无聊,——小孩们回答,——圣诞老公公,老套,戴著假胡子。——然後便转过身去,埋身玩他们的游戏。 可见许多公司的公共关系部门同时想到了如出一辙的主意:这些公司招聘了不少人,尤其是失业的、退休的和流动摊贩,让他们穿上红大衣和棉絮胡子。小孩们除了刚开始几次从伪装中辨认出认识的或社区内的人乐不可支外,没过多久就习以为常不再理睬了。 看起来小孩们现在在玩的游戏很让他们著迷。他们聚在楼梯平台上,围坐成一圈。——我可以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吗?——马可瓦多问。 ——不要烦我们,爸,我们在准备礼物。 ——给谁礼物? ——给一个穷小孩。我们得找到一个穷小孩然後送他礼物。 ——谁告诉你们要这样做的? ——故事书。 马可瓦多真想说:「你们才是穷小孩!」但是那个星期他是如此确信地认为自己是安乐乡的居民,那儿大家都在采购,尽情欢乐,彼此送礼,他觉得谈贫穷实在是很失礼的,只好这么说:——穷小孩已经不存在了。 小米开尔站起来问:——就是因为这样,爸,所以你才不送礼物给我们吗? 马可瓦多觉得心头一紧。——现在我得去赚加班费了,——匆匆忙忙地说,——然後再带礼物给你们。 ——你怎么赚加班费?——小菲利浦问。 ——送礼物。——马可瓦多回答。 ——给我们? ——不,给别人。 ——为什么不是给我们?你可以更早送完……。 马可瓦多试著解释:——因为我不是劳资关系部的圣诞老公公,而是公共关系部的圣诞老公公,你们懂了吗? ——不懂。 ——没办法。——但由於他实在很想为自己的空手而来求得原谅,所以考虑带小米开尔跟著他去送礼。——如果你乖乖的就可以来看你爸爸送礼给别人。——他说,骑在小货车的座椅上。 ——我们走吧,也许我会找到一个穷小孩。——小米开尔跳上去,抓紧爸爸的肩膀。 在城裏的路上马可瓦多不断遇到其他红红白白的圣诞老人,跟他一模一样,有的也开著小卡车或小货车,有的则帮那些拎著大包小包的顾客打开商店的门,要不就帮他们把购买的商品提到汽车上。所有这些圣诞老公公看起来都那么聚精会神、忙碌异常,就像是负责这座巨大的节庆机器维修工作的雇员。 而马可瓦多跟他们一样,依名单上的地址跑完这家跑那家,走下座椅,在小货车的包裹中挑选,拿起一个,把它交给来开门的人,并抑扬顿挫地吟诵著:——sbav公司祝您圣诞快乐及新年愉快。——然後收下小费。 小费有时候挺可观的,说起来马可瓦多应该是很满意的,但是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每一次,在按铃之前,身後跟著小米开尔,他预期著开门的人看到面前站著圣诞老公公本人时的惊奇和对节庆、好奇、感恩的盼望。但每一次,接待他的方式就只像平日见到送报的邮差那样。 按下一家豪华住宅的门铃,一位女管家来开门。——哦,又有一个包裹,谁送的? ——sbav公司祝您……。 ——好吧,你们带来这儿,——领著圣诞老人走过一条满是挂毯、地毯和彩饰陶器的走道。小米开尔张大了眼睛,跟在爸爸後面。 女管家打开一扇玻璃门,进入一间天花板奸高好高的大厅,大到裏面摆进了一整棵杉树。那是一株闪著五彩玻璃球的圣诞树,枝梗吊著各式各样的甜点和礼物。天花板悬下水晶灯,杉树最高处缠有灿烂的垂饰。在一张大桌子上摆著水晶器皿、银器、蜜饯礼盒和一箱箱的酒。玩具散布在地毯上,多得简直像是玩具店,主要都是复杂的电子机器人和太空飞船。那张地毯一处腾空的角落裏,有一个小孩,趴躺在地上,大概九岁左右,噘著嘴一副很无聊的样子,翻著一本图画书,好像周围一切都与他无关。 ——强法兰克,快,强法兰克,——女管家说,——你看到没有,圣诞老公公带著另外一个礼物又回来了。 ——三百一十二,——小孩叹口气,眼睛并没离开过书。——放在那儿吧。 ——是送来的第三百一十二份礼物,——女管家说,——强法兰克很棒,会计算,一个也不漏,他最喜欢数数字了。 蹑手蹑脚地,马可瓦多和小米开尔离开那个家。 ——爸,那个小孩是穷小孩吗?——小米开尔问。 马可瓦多正专心整理货车上的货没有马上回答。但是过了一会儿,赶紧声明:——穷?你说谁?你知道他爸爸是谁吗?是圣诞节促销发展协会会长!受勋者……。 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没看到小米开尔。——米开尔,米开尔!你在哪裏?——小米开尔不见了。 「真奇怪,难道他看见另一个圣诞老人经过,以为是我,就跟在人家後面……。」马可瓦多继续送礼,但是有点心不在焉,而且急著想回家。 在家裏,找到小米开尔和他的弟弟待在一块,乖乖的。 ——你说说看,你跑到哪裏去野啦? ——回家,拿礼物啊……就是要送给那个穷小孩的礼物……。 ——啊!谁? ——那个很沮丧的小孩……住在有圣诞树的别墅裏的那个……。 ——送给他?你能送什么礼物给他? ——喔,我们准备得不错……三个礼物,用锡箔纸包的。 弟弟们插话进来。——我们一起去送礼物给他的,你没看到他有多高兴! ——才有鬼!——马可瓦多说。——他需要你们的礼物才会高兴? ——真的,我们的礼物……他马上跑过来把纸撕开看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第一个是一根榔头:那种大大的,圆的,木头做的……。 ——他呢? ——高兴得跳起来!抓著它就开始用啦! ——怎么用? ——他敲裂了所有的玩具!还有那些水晶器皿!然後拿起第二个礼物……。 ——是什么? ——弹弓。你真应该看看他,多快乐啊……他打破了所有圣诞树上的玻璃球,之後就瞄向大灯……。 ——好了,好了,我不要听了!那……第三个礼物呢? ——我们没有东西送他啦,所以我们用锡箔纸包了一盒厨房用的火柴。这是最让他兴奋的礼物,他说:「他们从来都不准我碰火柴!」就开始划火柴,然後……。 ——然後? ——把所有东西都点上火! 马可瓦多手插在头发裏。——我完了! 第二天到公司上班时,觉得风云密布。重新穿起圣诞老人的衣服,快手快脚地,把要分送的包裹装到小货车上。还没有人向他提及什么,已经要谢天谢地了,直到眼见三个人朝著他走过来,他们是公共关系部、广告部和商务部的主管。 ——停!他们说,——全部卸下来,马上! 「终於!」马可瓦多自言自语,并且预料自己已经被开除了。 ——快点!得换包裹!——三位部门主管说。——圣诞节促销发展协会开始宣传推出破坏性礼物。 ——就这么突然……——其中一个评论道。——他们可以早一点想到……。 ——是会长意外的发现,——另一个解释。——好像他的小孩收到了一些很新潮的礼品,我猜是日本货,他第一次看到小孩这么兴致勃勃……。 ——最重要的是,——第三个人补充,——破坏性礼物能够损毁任何一种物品;正好可以加快消费速度重予市场繁荣……而且只要很短的时间又在小孩能理解的范围内……会长眼见开拓了一个新的前景,高兴得不得了……。 ——这个小孩,——马可瓦多用一丝声音问,——真的弄坏了很多东西? ——就算要大略估计也很难,因为整楝房子都烧掉了……。 马可瓦多回到灯火通明一如夜晚的马路上,挤满了母亲和小孩和叔叔和爷爷和包裹和气球和摇摆木马和圣诞树和圣诞老人和鸡和火鸡和蛋糕和酒和风笛和清扫烟囱的工人还有在炽热的圆黑炉上用平锅炒栗子的小贩。 城市似乎缩小了,装在一支明亮的细颈瓶中,深埋於丛林幽暗的心脏地带,在百年栗树的树干和无止境的雪地之间。漆黑中的某个地方传出狼的噑叫:幼野鬼在雪中、在栗树的卷叶层下温暖的红土中藏有它们窝。 一只幼野免跳了出来,粉白粉白地待在雪地上,动动耳朵,在月亮下奔跑,不过因为它是白色的所以看不见,就跟没有一样。只有它的脚在雪上留下浅浅的足迹,奸像紫苜蓿的叶。也看不见狼,因为它是黑色的,而又躲在丛林黑色的昏暗中。唯有当它张开嘴巴时,才能看到那煞白锐利的牙齿。 全黑的丛林以一条线告终,然後开始全白的雪。幼野觅在这边而狼在那边。 狼看著幼野鬼在雪地上的足迹跟踪而来,但始终匿身於黑暗中,让人瞧不见。足迹停下来的地方就应该是幼野兔所在地吧,狼从黑暗中现身,敞开血红的喉咙和锋利的牙齿,卷起一股激风。 幼野兔其实在更那边一点,隐形的:用脚赠赠耳朶,跳著跑开了。 在这?在那?不,还要再过去一点? 只看到一望无际的雪白,就像这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