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藻宫咸鱼纪事》 第1节 《青藻宫咸鱼纪事》作者:希惜溪 文案: 长篇古言小妈文,女主咸鱼,比男主大八岁,已完结 第1章 陈枸枸 我叫陈枸枸。 我出生于文官清儒之家,我祖父少年入仕,从一个小县令做起,多年来无功无过,靠身体康健熬死了三任皇帝,赚了个爵位。 我父亲是个纨绔,整日逗狗赏花,不学无术,由祖父做主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娘子段氏后,又搞大了松江郡一风尘女的肚子。 幸而我祖父为官低调,才没人弹劾他教子无方。 段氏在祖父房前跪了一夜,免去我父亲一场暴打,又主动将怀孕的风尘女迎进门,还为我父亲纳了个清白人家的女儿做妾。 我父亲被段氏的贤惠深深感动,决定再不搞事,好好过日子。 段氏不是个坏女人,但也绝不是委曲求全的白莲花,风尘女既已怀孕,我祖父不可能让陈家的血脉流落在外,迟早要让风尘女进门,段氏一招以退为进,让我父亲永远欠了她一个人情。而所谓清白人家的妾,也是为了分风尘女的宠爱。 我母亲就是为分宠被纳入陈家的、清白贫苦的妾。我母亲容貌比不上风尘女,气度比不上大娘子,唯有性情温顺,略得我父亲怜爱,在进陈家的第二年生下了我。 段大娘子育有两儿一女,风尘女有一儿两女,两个女人天天暗戳戳搞宅斗,我母亲因为只有我这个女儿,无法觊觎家产,很是佛系。 虽然大夫人和二姨娘明争暗斗,但陈家七个孩子都相处很和谐,这归功于我祖父的教导,和我父亲完全不管事所形成的资源平均分配。 我对父亲无感,但跟祖父很是亲近,我祖父官场沉浮多年,一大人生哲学就是苟,我亦深得祖父真传。 我十五岁那年,祖父封爵,按我朝惯例,有爵位的大臣需在族中挑选一位适龄女子送入宫为妃。 当朝圣上已年过半百,我和长姐却才刚刚及笄,二姨娘跟父亲哭了好几天。我母亲也常常抹泪,但她见不到父亲,吹不了枕边风。 长姐有一个青梅竹马,是开国元老的后人,家世比我们家高了好几个等级,二人已定下婚约。我找到父亲,告诉他我愿意进宫。 我父亲当场红了眼睛,连着宿在我母亲房中好几日,大夫人和二姨娘也不争宠了,都开始给我准备嫁妆。 我的嫁妆很是丰厚,大夫人跟我说,宫里处处是人情,少不了用钱的时候,二姨娘给了我一个丫鬟阿柳,经过二姨娘的调教,极善梳妆打扮之事。 进宫前一天,我祖父把我叫去书房,对我说,我们陈家向来没有勾心斗角的心计,靠的都是与世无争的大智慧,我进宫后,莫要争宠,保重身体,活着最大,平平淡淡才是真。 我一一应下。 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以我的才情相貌,连宅斗都与我无缘,宫斗更是不行,反正皇上也老了,我只要能苟到新帝登基,一个太妃之位还是能苟到的。 进宫那日,我穿着桃红色的宫装——只有皇后才能穿正红,顶着满头金子坐进轿子里,我透过小窗,看到大夫人在抹眼泪,我母亲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快要晕过去了。 “起轿——”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 我放下帘子,闭上眼,长长地吐了口气。 轿子从皇宫侧门进去,一路行至后宫,我被阿柳扶下轿,顺着青砖路步行到皇后的玉凤宫。 我并非选秀入宫,也没什么出众的地方,皇后例行公事地赏了些东西,便让我离开了。 我被分配在青藻宫的晴芳殿,青藻宫离圣上的金龙宫十万八千里,但胜在环境清幽,我很喜欢。 一走进晴芳殿,太后身边的嬷嬷便迎了上来。太后也赏了东西,我谢恩后,阿柳给了嬷嬷一些碎银子,嬷嬷笑道:“多谢陈小主,小主行程劳累,不妨换身素雅的衣服,略歇上一歇,再去向太后请安。” 我当然不敢歇,只换了身淡绿衣裳,卸下满头珠翠,便匆忙去了慈宁宫。 太后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似乎也不太好,没什么精神地跟我客套两句,便让我告退了。 我回到青藻宫,又拜见了住在撷芳殿的一宫主位仪嫔,然后才吃午饭,午饭后给晴芳殿的奴才训了话,赏了钱,这一天的任务才算是完成了。 我生怕给陈家丢脸,一整天都提着一口气,端庄优雅,也腰酸腿麻,奴才们一走,我就倒在榻上,让阿柳给我揉肩。 当晚,皇上没有召我侍寝,我本无争宠之心,倒是我殿里的太监顺子怕我难过,跟我说皇上勤政爱民,已经一个月没踏入后宫,夜夜宿在书房,不是批改奏章就是召大臣议事…… 然而我记得皇上并没有禁欲属性。 这是要搞事情的节奏啊。 第二天一早,晨钟响到第十二声,皇上开始上朝,妃子们也要去给皇后请安。我只是个昭仪,座位离皇后很远,连上头那几个妃嫔说的话都听不清,坐我旁边的仪嫔也是安静如鸡。 请安结束后,仪嫔与我一道出去,我们前面是一群衣着朴素,一看就位分不高的妃子,后面是几个锦绣辉煌,一看就是宫斗主角的女人。 我默默加快脚步,努力离宫斗远一些。 仪嫔显然跟我有着一样的想法,我们俩行至转角,彻底远离了宫斗现场。 仪嫔道:“你看到她们几个头上的华胜了吗?宫里只有妃位以上才能戴华胜,妃位娘娘都是有皇子的。” 有皇子加宫斗。 等于储位之争。 我咽了口口水,默默抓紧了阿柳的手。 不知不觉的,我已经在宫里待了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皇上一共来了后宫四次,一次陪贤妃用晚膳,顺便问了大皇子的功课,一次陪良妃用晚膳,顺便问了二皇子的功课,剩下两次都宿在皇后那儿。 皇后是皇上发妻,多年来恩宠不断,却不知为何只有三皇子一个孩子。四皇子是淑妃所生,据说出生时便难产,还未满月便夭折了,只留下一个封了淑妃、再无恩宠的娘…… 以上信息,皆由太监顺子提供。 宫斗,尤其是涉及皇子的宫斗,比宅斗要残酷千百倍,我不太相信是淑妃体弱导致皇子夭折,不过这种阴谋论是不能说出来的,只能我自己暗搓搓大开脑洞,权作调剂生活。 中秋佳节,宫中设宴,邀请皇上的臂膀大臣,和所有昭仪以上的妃嫔参加。 我刚好卡点,成为全场地位最低的一批人—— 哦,不,还有宫女艺姬的地位比我低。 我穿着宝蓝色宫装,照例是紧挨着仪嫔坐。皇后坐在皇上身边,夫妻二人正逗着三皇子玩儿,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大皇子已经娶妻,二皇子已经跟伴读培养出感情了,三皇子却还是个刚启蒙的稚童,而皇上皇后,一个年过半百一个年近半百……天家之事,果然与寻常百姓不同。 大臣那边,坐着皇后的父兄,两位战功赫赫的李大将军,以及仪嫔的父亲,也就是从记录行军生活的游历诗人做到户部尚书的冯安大人,还有三位最近频繁出入上书房的文官代表——丞相、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 吏部尚书何老先生是跟我祖父一样的三朝元老,也是淑妃的外祖父,只是他能力强,眼光好,站队迅速,且儿子有出息。 吏部尚书之子何钧,当年的殿试探花郎,现任工部尚书,最近去监督泉州渠的收尾工作了,要到年底才回来。 我座位离得远,几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上头的男人们推杯换盏,高位妃子笑语盈盈,吏部尚书抚着白须,颤颤巍巍朝李家将军的方向敬了杯酒。 我转头看歌舞,却发现我根本看不到舞姬的正脸,丝竹班子倒是离我最近,吵得慌。 昭仪的菜色,自然也要比其他嫔妃糙一些。 皇上突然冲仪嫔说了句什么,仪嫔起身行礼,又敬了杯酒,皇上笑着看到了仪嫔旁边的我,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我能理解,毕竟皇上年纪也大了,又没跟我见过面,不可能仅凭画像就记住一个没什么特点的昭仪。 我起身行礼,主动自我介绍道:“妾身陈家女,今年春末入宫,位列昭仪。” 皇上笑了两声,摆摆手,我和仪嫔一起坐下了。 兴许是因为没认出自己正值青春妙龄的嫔妃,对我有点儿愧疚,宴会结束后,皇上赏了我一些东西,不过还是没召幸我。我比长公主还要小几岁,皇上想来也下不了手。 我让阿柳把皇上赏的金银首饰收起来,瓜果点心和殿里的奴才一起分吃了。我进宫数月都未得皇上宠幸,有几个心气高的奴才已经另寻明主,我殿里除去阿柳,统共只有一个太监两个宫女,不过这样也好,宫人不在数目多少,关键还是要忠心。 中秋一过,下一次宫宴恐怕就是在新年了,前朝后宫风平浪静,我无所事事地混了一个多月,直到九月二十那天。 兵部尚书弹劾皇后父兄,李家两位大将军贪污军饷,结党营私。 朝野震惊。 谁人不知李家的两位大将军战功赫赫,既为皇后父兄,又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前不久才参加过宫里的中秋宴,还被桃李满天下的吏部尚书何老先生敬了酒。 皇上下令将两位大将军收监调查,由年轻的刑部侍郎主审此案。 众人皆赞皇上英明,不徇私情。 中秋宴那天的云开月明之景犹在眼前,如今已是山雨欲来乌云压城了。 第2章 李氏倾覆 刑部侍郎赵方清是两年前皇上钦点的状元,他的文章被吏部尚书拍着桌子夸了整整一个时辰。 赵方清出身贫寒,人却生的十分俊美,两年前,穿着状元红袍的赵方清骑白马游街,半个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出门来看,整条状元街香气扑鼻。二姨娘带我们去看热闹,霞飞两靥,眼神氤氲,仿佛梦回少女时代。 赵方清是新秀,满腔忠君报国的热血,皇上让他查案,他就把李家大大小小的事查了个底朝天。 天启元年,李老将军辅佐二十四岁的皇上登基,皇上处死钱太后,斩除乱党,肃清朝堂。 天启三年,突厥进犯,李老将军自请出征,捷报不断。 天启十年,突厥灭国,李老将军班师回朝,封大将军。 天启十三年,李小将军强抢民女,李老将军强压下此事。 天启十四年,李老将军带嫡子李小将军南下,平定百越,南蛮,屡战屡胜。 天启十七年,李老将军与李小将军班师回朝,李小将军受封大将军。 天启十九年,三皇子满月宴,李小将军酒后奸淫宫女,皇后瞒下此案,同年冬,李小将军自请驻守边关。 天启二十五年,契丹进攻,李小将军延误军机,克扣军饷,荆平之役,李小将军战败,开国重臣沈老玄孙沈辰,也就是我长姐的青梅竹马,携三千精兵奔往荆平,接替荆平兵力,斩契丹王头颅于阵前。 李小将军回朝,沈辰却留在了边关。 直到现在,沈辰还驻守在荆州,我长姐已经等了他两年。 而李家自天启十七年起,便居功自傲,目中无人,三皇子出生后,更是野心勃勃,结党营私,甚至诅咒皇子。 以上内容,都是赵方清在朝堂上大声朗读出来的提纲,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罪名,都写在奏章里呈给皇上了,人证物证俱全,光卷宗就堆了一桌子。 李家身为皇后母家,出了两个大将军,名声大噪,风光无限,查案的赵方清又是近两年备受瞩目的俊俏状元郎,从李家父子入狱开始,朝臣和百姓的议论就没有停止过。而贪污军饷、延误军机、诅咒皇子……每一个都是滔天的死罪,组合在一起,就是一桩惊天大案。 简而言之,李家要完。 皇上派人去抄家,据说从李家四处大宅院里搜出几十箱金子,几十把名剑,几十箱珠宝,几十个娇妾美婢……还有无数绢帛银两。 京城房价高,寸土寸金,光那四座大宅院就不得了。 大贪官啊! 第2节 皇上下令将李家两位大将军先游街后斩首,念在两人的功绩,就不满门抄斩了,家中男丁流放边陲,女子一律没为官奴。 贪官斩首,百姓拍手称快。 连京城的童谣都在唱:“烂李下树,将军落马,笑哈哈的赵家少年郎。” 就在李家风雨飘摇之际,淑妃突然冒头,指责皇后害死了她的孩子。 皇上下令彻查此案,并将皇后禁足于玉凤宫,三皇子暂居慈宁宫,由太后照看。 负责查案的,自然还是那位才貌双全的刑部侍郎赵方清。 赵方清先后找了淑妃大宫女,太医院御医,当年的接生嬷嬷,四皇子的奶娘,挨个逼问,最后查出来,淑妃怀胎时是健康的,难产是因为淑妃在生产前的参汤被换成了安神汤,导致嗜睡乏力。四皇子体弱是因为刚出生时被接生嬷嬷暗害,接生嬷嬷还在四皇子奶娘饭菜里下慢性毒药,以至于奶娘自己的孩子也体弱多病。 接生嬷嬷已经招供,是皇后安排的。 而害了四皇子的慢性毒药,是突厥那边的特产。 皇上震怒。 据说一连摔了好几个名贵的骨瓷杯。 赵方清继续查慢性毒药的来源,皇上还给了他严刑逼供的特旨。我朝对普通犯人只有鞭刑,这种待遇原是给穷凶极恶的罪犯准备的。 皇后身边的宫女太监几乎被抓光了,皇后的贴身大宫女被重点关照,连三皇子的伴读都被叫去问了几句话。 哦,对了,三皇子的伴读是仪嫔家中嫡出的弟弟。 皇后的贴身大宫女被整得不成人形,终究是招供了。皇后和李家自生下三皇子后,一直想让三皇子当太子,淑妃是何家人,何家有吏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皇后在淑妃有孕时就惴惴不安,在太医验出淑妃怀的是个皇子时,就联系李家商议要害四皇子。 户部尚书冯安曾跟随李大将军远征突厥,是李家一手栽培出来的,冯安听说了皇后和李家的难处,通过庶女仪嫔,向皇后进献了来自突厥的慢性毒药。 太医院有记录,皇后在淑妃怀孕后心思郁结,玉凤宫的宫人也说皇后在那段时间心情烦躁。仪嫔喜静又不受宠,自进宫以来,除了必要的请安参宴,几乎足不出户,却在淑妃即将生产时,多次派大宫女出宫,还一个人拜访了皇后。 谋害皇嗣,其罪当诛。 仪嫔直接去找了皇上,自称对慢性毒药一事并不知情,她说自己是家中庶女,生母出身低微且早逝,自己在家时便与父亲不亲近,冯安突然找到她,让她将一盒子交给皇后,她虽觉不妥,但因为是父亲所托,还是照做了,没想到父亲竟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 总之是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不知者无罪,加上仪嫔进宫后确实低调做人,从不惹是生非,皇上将她降为静仪,褫夺封号,禁足于青藻宫环境最差的游芳殿,就算是惩罚了。 但谋害皇嗣大逆不道的冯安可没这么好运,冯安直接被抄了家,同样抄出一堆金银财宝,冯安斩首鞭尸,冯家其他人流放各地,终生不得踏入京城。 仪嫔连降三级,一下子从仪嫔变成了冯静仪,娘家被抄父亲斩首,居然还丝毫不慌,每天清早起来去晒那院子角落仅存一个时辰的太阳,在游芳殿里踢毽子,站在游芳殿门槛后跟我聊天,昨天下午还抢了我一把瓜子。 就冯静仪这个态度,我觉得她何止是跟父亲冯安不亲近,她恐怕跟整个冯家都不大亲近。 相比对冯家的快刀斩乱麻秋风扫落叶……对皇后的处置可能要麻烦一点儿,毕竟皇后是皇上发妻,又生了三皇子。冯安死后三天,皇上终于做了决定,下旨废后,晋淑妃为淑贵妃,三皇子交由太后抚养。 因为宫中无后,废后还是住在玉凤宫,只是被关在偏殿,伺候的人也只有寥寥几个。 皇后被废,太后代管后宫,嫔妃们改向太后请安,太后老了,精力不足,没多久就跟皇上说了声,把后宫凤印交给淑贵妃,贤妃良妃协理后宫,但三皇子还是由太后带着。 淑贵妃没有资格接受嫔妃晨安礼,加上冬季寒冷、起床困难、路滑难行等种种原因,索性向太后禀报,免了嫔妃们的每日请安,只在有重大事件时,派人通传各宫一起开会。 李家冯家倒台,李氏与冯静仪都关在宫里,工部尚书何钧也传来了泉州渠顺利开通的好消息,皇上龙颜大悦,兴致甚高,几乎天天都往后宫跑。 淑贵妃自四皇子夭折后,原本一直郁郁寡欢,如今丧子之仇得报,也有了讨好皇上的心情。皇上前朝后宫两开花,脸上天天挂着笑,连宫女太监们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宫里四处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我和晴芳殿的宫女们在院子里打雪仗。从前在家里,陈宅各房的院子都是连通的,每次下雪玩耍时,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要在各个院子里蹿来跳去,往往能玩出一身汗。 晴芳殿院子还是太小了,玩着不够尽兴,我挥挥手,示意他们中场休息,然后拿了把团扇坐在廊下。 阿柳也在廊下给自己扇风,她一向机灵,又见过我从前满院子撒欢的模样,猜出来我是嫌地方小,于是道:“姑娘何不去御花园里打雪仗?御花园从明月湖往西走,穿过柳荫道,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只种了几棵胡树,现在积雪说不定能没到小腿肚呢……” 经过明月湖穿过柳荫道……好偏僻的地方。 皇上现在还在上朝。 没到小腿肚的雪! 我心动了。 但还是矜持道:“不行,万一冲撞了哪位妃位娘娘……” 太监顺子不知何时凑过来了:“淑贵妃近来这个时候都在慈宁宫陪太后说话,今儿个太学处提前下学,妃位的娘娘们恐怕都去接皇子了。” 我大手一挥,道:“去御花园。” 明月湖已经结冰了,柳荫道的柳树光秃秃的,我们一路走过去,半个人影也没见着,果如顺子所言,这个时间,大家都各忙各的。 我放肆地在雪地里撒起欢来,因为练习丰富,雪球百发百中,我看着阿柳狼狈的样子,笑得前俯后仰,差点儿把手镯给甩出去。 我们打雪仗玩累了,阿柳说这是我进宫来第一次打雪仗,要堆个雪人纪念一下,我们好不容易堆起一个大雪球,我准备去折两根胡树枝,插在雪球上当手,一转身,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胡树下。 太监顺子道:“小主,树枝粗糙,别伤了您的手,还是奴才……三皇子?” 我周围的宫人全跪下了。 第3章 除夕夜宴 我走上前,看见三皇子脸上挂着泪珠,衣服也是皱巴巴的。 三皇子哪怕是生母被废,好歹如今也养在太后身边,不知是谁,胆子这么大,把三皇子欺负成这样。 反正我一个小小昭仪,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他。 我蹲下来,掏出手帕,擦了擦三皇子的眼泪。 三皇子毫不客气地抽走我手帕,擤了把鼻涕。 我深吸一口气,放柔了声音道:“三皇子,你怎么了?” “没怎么。” 这小孩儿还挺警惕。 我道:“这寒天冻地的,奴才们跪在雪里也不好受,三殿下不如让他们起来?” “好。”三皇子道:“你们都起来。” 然后把手帕还给我。 我接过来,迅速丢进阿柳怀里。 阿柳递给我一条干净手帕。 我把手帕塞进袖子里,看三皇子眼圈红红的,又顺手帮他整理了下衣服,随口道:“太学处离御花园还挺远的,三皇子怎么会在这儿?” 三皇子一动不动,仿佛被人整理衣服是一件挺舒服的事情……果然是曾经养尊处优被伺候惯了的嫡皇子。 三皇子道:“皇祖母没派人来接我,我路过明月湖时,听到有欢声笑语传来,就顺着笑声走到了这里。” 我的笑声有那么大吗…… 我有点心虚地站起来,此时此刻,娇小瘦弱、眼圈通红的三皇子面前,站着已成年的高高的我,我后边跟着一堆宫人,像极了大人聚众欺负小孩子的场景。 我道:“三皇子快回去吧,今日太学处提前下学,想来太后娘娘不……” 三皇子冲着我身后大喊:“皇祖母——” 我一回头,看见彩绣辉煌雍容华贵的淑贵妃,搀着头发花白的太后,自柳荫道款款而来。 三皇子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到太后身边,我慌忙跪下行礼,道:“妾身参见太后娘娘,参见淑贵妃娘娘。” 太后并不理会我,而是先看向她的宝贝孙子——眼圈通红,一看就知道是哭过了的三皇子。 太后大怒道:“焕儿,是谁欺负了你?” 虽然是问句,但太后和淑贵妃都看着我,明显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两个后宫最高掌权者的目光让我如芒在背,我连埋在雪里的膝盖都顾不得了,膝行上前,道:“我……妾身只是在这里打雪仗,妾身也不知道三皇子为何——” 三皇子又开口了:“皇祖母,父皇是不是想处死母亲?父皇是不是也要杀了我?” 太后道:“谁说的?你母亲是犯了错,皇上要惩罚她,才把她关起来,也没打算杀她,只要焕儿乖,祖母和你父皇都会一直喜欢你的。” 三皇子点点头,道:“焕儿会乖乖的。” 那软糯糯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我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太后道:“是谁跟你说父皇要杀了你?这个人犯错了,犯了很严重的错误,祖母要惩罚她,焕儿,告诉皇祖母那个人是谁?” 三皇子微微皱眉,眼里又蓄了一包泪,道:“是我的伴读,他说大哥和二哥都被接走了,只有我没有人接,他说父皇会杀了废后,皇祖母也不会喜欢我这个废后之子。” 我猛松一口气,偷偷伸手,将裙摆垫在膝盖下。 太后怜爱道:“哀家不知道今日太学处提早下学,还是听淑贵妃说了,赶忙就来接你,你的伴读不好,哀家让皇上给你换一个。” 三皇子现在的伴读是淑贵妃的表侄子。 太后转头看向我,看了半天,才皱着眉头道:“你是谁?在这干什么?” 我连忙跪正了,恭敬答话道:“妾身是今年春末入宫的陈昭仪,因见此大雪,一时贪玩,跟太监宫女们在御花园玩雪,后来看见三皇子在胡树下哭泣,衣服皱巴巴的,像是被人欺负过,特意过来看看。” 太后道:“进宫这么多天,哀家都还不认识你,看来你也是个低调不爱惹事的性子,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我一脸无语。 三皇子扯了扯太后的衣袖,道:“我方才看见陈昭仪在这里打雪仗,就想起从前,我跟曦姐姐也经常玩这个,皇祖母,我想曦姐姐了。” 太后道:“那我跟皇上说一声,让曦儿进宫过年。” 二公主曦,生母是皇上的通房宫女,一出生就被还是王妃的废后收养,此后一直养在嫡母皇后身边,最后嫁给了礼部侍郎周然。 这位二公主曦,也是个奇人,运气贼好。她生母出身低微,然而她一出生就直接被嫡母收养,嫡母还多年无子,对她视如己出。她出生时,正当钱太后乱政,人人自危,然而她满月没多久,皇上就登基为帝,处死了钱太后。她少年时偷溜出宫玩耍,遇见一个专治不孕不育的女医者,然后经过女医者的调理,皇后怀上了三皇子。她嫁给了礼部侍郎周然,今年春天随周然前往契丹外交,完美避开了养母皇后被废的风口浪尖…… 这运气,这举世无双的运气。 正如她的名字,曦,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充满新生的希望。 无人不服。 这位二公主曦跟废后感情很好,又因为其玄妙的吉祥物一般的运气,深得皇上宠爱。 三皇子想让二公主曦进宫,恐怕也不止是想跟姐姐玩这么简单。 第3节 我扶着阿柳的手走回宫,顺子在晴芳殿生好炭火,就出去了,阿柳在我膝盖上抹了药,用指腹轻轻地揉着。 我想起三皇子嘤嘤哭泣的样子,又想起淑贵妃那难看的脸色,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阿柳抬眼看了看我,突然道:“姑娘,您钗子上的坠珠呢?” “嗯?” 我取下发钗,发现上面少了两颗坠珠。 我今天玩疯了,连手镯都差点脱手,这发钗上的两颗坠珠,本身就小小的不起眼,落在雪地里无声无息,掉了也正常。 只是这发钗是我及笄礼时,家中弟妹凑钱给我打造的,虽然只是银镀金,不值钱,但胜在造型精巧,掉的那两颗坠珠,是两只不同形态的兔子,看着憨憨的,非常可爱。 也不知这两只金兔子会被哪个幸运儿捡到。 我伤感地摸着没有坠珠的发钗,最终还是把它放进了梳妆盒。 阿柳笑道:“姑娘戴这钗子戴了这么久,也该换一种了,奴婢看皇上赏的对钗就不错。” 我奇道:“你怎么连这首饰是谁赏的都记得?” 阿柳道:“奴婢要为您梳妆打扮,当然得记着这些事,像这种时候,您要是戴了废后先前赏的东西,万一被人看出来了,难免多生事端。” 我道:“还是挑个没有坠珠的簪子吧,我发钗上的坠珠万一被有心人捡到,也容易生出事端。” 阿柳道:“是。” 话虽如此,但我依然该吃吃该睡睡,一点也不担心所谓的事端,毕竟我从来没侍寝过,还是靠着祖父身体好才进了宫,在皇上太后那里就是个脸跟名字都对不上号、存在感低得令人发指的小人物。 谁吃饱了撑的生我的事。 除夕前一天,淑贵妃召集后宫嫔妃议事,仪嫔——哦不,冯静仪禁足来不了,我身边原本属于冯静仪的位置换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淑贵妃议事,我一向是插不上嘴的,只静静听着上位几个妃嫔说话,淑贵妃议事内容也很简单,大致就是:明天除夕夜宴,是我主办的第一场大型宴会,你们不要搞事,谁搞事谁死,穿漂亮点当个花瓶就行了。 淑贵妃还特意强调了,说太后喜欢热闹喜庆,让我们明天穿的鲜艳点。 废后还关在玉凤宫,一身缟素的为李家披麻戴孝,这边淑贵妃主办的除夕夜宴,一众嫔妃光鲜明艳,欢声笑语,热热闹闹地喜迎新春。 杀人诛心啊。 不过有权力的女人就是能用各种办法给情敌找不痛快,当年淑贵妃丧子,皇后说不定也是这样热热闹闹地给三皇子庆生。 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我感慨万千,第二天还是按淑贵妃所说,打扮得花枝招展,发髻也比平日里繁复华丽。 除夕夜宴,整个后宫的嫔妃几乎都来了,连冯静仪也被放了出来,据说还是淑贵妃为她求的恩典,太后还特意在皇上面前夸淑贵妃大度,“有统领后宫的气度”。 冯静仪虽然能参加除夕夜宴,却没能跟我坐在一起,我们俩隔了一个位子,中间坐的人,正好就是昨天议事时坐我身边那位。 据顺子说,这是辛婉仪。 辛婉仪是受过宠的。她原本只是皇家绣院的一个绣娘,因为有一次皇上陪良妃用膳时,她正好为二皇子量体裁衣,一双柔夷拨动了皇上的心弦,皇上赞她“玉手纤纤如兰花”,当晚就召了她侍寝,封为美人。 绣娘为了防止挂线,都要保养双手,皇家绣院十个绣娘,有九个都“玉手娇嫩”,辛婉仪如今虽然不年轻了,但看着也算是个眉目含愁的美人,辛婉仪能得皇上青睐,想来不止有手的缘故。 辛婉仪坐在我和冯静仪中间,我实在干不出越过辛婉仪,直接跟冯静仪聊天的事,只得跟辛婉仪搭了几句话。 然而我跟辛婉仪实在是没什么共同语言。我年纪尚轻,她年纪不小,我从来没跟皇上独处过,也对能做我祖父的老男人不感兴趣,辛婉仪却是受过宠又失宠了的,有强烈的复宠意愿,我们完全就是两种人。 辛婉仪也看出来我只想跟冯静仪聊天,提出要跟我换个位置,然而淑贵妃就在上头看着,我哪敢? 于是拒绝了她的好意。 我没法儿跟冯静仪聊天,我这个角度的歌舞也没什么好看的,于是我就开始东张西望起来。 第4章 废后之死 皇上坐在最上位,身边的皇后之位空着,再往下是淑贵妃,贤妃良妃坐在一起,三个皇子坐在她们对面,然后就是嫔位和公主,昭仪婉仪静仪,贵人美人才人侍人。 太后又病了,连除夕宴都来不了,对老人家来说,冬天总是要更难熬一些。我祖母就是在一个大雪天离世的。 太后不在,二公主曦迟到,三皇子顿时成了无人问津的小可怜,孤零零坐在座位上,另外两个皇子不敢跟他说话,淑贵妃缠着皇上,故意忽视他,只有个老嬷嬷慢吞吞地给他布菜。 也不知道三皇子的贴身太监是去哪儿了。 我看着三皇子,三皇子也看着我,我们一大一小茫然地对视,三皇子突然咧开嘴,冲我笑了笑。 自从上次御花园事件,三皇子在我这儿就不再是天真无知的小孩子了,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挪开了视线。 宴会开始过了一会儿,二公主曦来了,皇上对二公主曦的态度,总有种面对招福神兽的微妙感觉。皇上招招手示意二公主入座,笑道:“曦儿迟到了,当罚酒三杯。” 二公主曦盈盈一拜,道:“儿臣来时,路经合春园,发现合春园的梅花都开了,儿臣听闻淑娘娘最爱红梅,特意折来献给淑娘娘,这才迟到了,梅花冰清玉洁,傲雪凌霜,不知可否让儿臣将功赎罪?” 说着,二公主曦敞开披风,露出怀里的红梅。 她穿着雪青色的衣裳,身披松花色银鼠毛披风,发髻高盘,手里一枝红梅,真正是风华绝世,姿容无双。 我看的目不转睛,心道驸马可真是艳福不浅。 皇上原也没打算真罚她,听了二公主一番话,哈哈大笑道:“伶牙利嘴的丫头,你既是为淑贵妃折的梅,自然就得问你淑娘娘的意思了。” 我看向淑贵妃,却发现淑贵妃脸色难看的很,直到皇上看向她,她才恢复了笑容,道:“多谢公主的心意,除夕佳节,辞旧迎新,不如就将公主的红梅置于大殿中,让大家一同观赏梅花的风姿,皇上以为如何?” 皇上道:“甚好。” 于是便有太监搬来桌子和花瓶,将红梅插在花瓶中,摆在大殿中央。 我很疑惑,二公主曦这算是跟淑贵妃示好,怎么淑贵妃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冯静仪道:“淑贵妃不喜欢梅花,皇后才最喜欢梅花,合春园的梅花就是皇后让人种的。” 我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冯静仪道:“我跟辛婉仪换了位置。” 我看了眼辛婉仪,她正看着我们俩,脸上隐隐有怨色。 “这样不太好吧……” 冯静仪道:“我憋不住了,我好久没碰见这么刺激的场面了!皇后特喜欢红梅,从前每年冬天都要办赏梅宴,只除了今年,二公主这是在公然挑衅啊,淑贵妃说辞旧迎新,这不就是在嘲讽皇后大势已去,二公主不识时务吗?” 此时此刻,冯静仪手边要有瓜子,她必然已经磕起来了。 我看着辛婉仪变幻莫测的脸色,忍不住道:“你小点声。” 冯静仪道:“我声音很大吗?” 我点点头。 冯静仪捂住嘴,眉飞色舞道:“我回去再跟你讲!”然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的鱼尾纹都笑出来了。 二公主曦给皇上敬酒陪座,她先是讲了一路上的奇事趣闻,逗得皇上哈哈大笑,又讲了在契丹国的所见所闻,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穿插着询问三位皇子的学业,重点关照了三皇子,还问了三皇子太后的身体如何,让太监给三皇子布菜……但又绝口不提废后李氏,只重点表现三皇子的乖巧孝顺弱小无助。 二公主曦可真是个外交人才。 我感觉皇上看三皇子的眼神都慈爱了不少。 这八面玲珑的做派,我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因此只是看着,在心里默默地羡慕。 除夕宴进行到尾声时,皇上已喝了不少酒,我也昏昏欲睡了,但因为宫里的守岁习惯,还是强撑着睁大眼睛。 冯静仪扶了摇摇欲坠的我一把,道:“啧啧啧,你看人家三皇子,虽然年纪小,那小身板儿挺得笔直笔直的,你一大人,这么东倒西歪的,好意思吗?” 我知道冯静仪是想跟我聊天,让我清醒点,于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三皇子守了七年的岁了,太可怜了。” 冯静仪翻了个白眼,道:“你从前在家不用守岁吗?” “我在家里可以嗑瓜子吃花生吃烤肉吃米糖,还可以堆雪人捉迷藏听故事剪窗花,在这里我能干嘛?” “你可以跟我聊天。” “呵呵。” “我从前在家时也会守岁,不过我们是分房守岁,我父亲跟大夫人在一起,其他孩子各找各的娘,我年纪小,哈欠连天的,我母亲就会让我去睡,有一次我打哈欠打出了眼泪,我母亲还以为我是因为没父亲陪着,觉得委屈,还安慰我说我父亲从来不少我的压岁钱,他还是很喜欢我的……真好笑,我父亲跟我一年都见不到几次,不过是除夕不见面而已,我有什么好委屈的?我母亲分明是自己委屈了,借着我安慰自己呢,我父亲那么有钱,要还克扣女儿压岁钱,他还是不是人了?” “你生母不是低微早逝吗?怎么还能陪着你守岁?” “这个……嗯,就说来话长了。” 冯静仪的碎碎念让我更困了些,我看冯静仪桌上的桂花糕都没怎么动过,干脆让阿柳连盘子一起端了过来。 冯静仪道:“别吃了,诶,你看皇上——” 二公主和淑贵妃正在给皇上敬酒,一个祝皇上福寿绵长,一个祈祷明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上脸上已有了些微醺的神采。他先喝了二公主的酒,又伸手去接淑贵妃的酒杯。 突然,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嘴里嚷嚷着道:“不好了!皇上!大事不好了!” 淑贵妃不满道:“有话好好说,出什么事儿了?” 小太监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道:“玉凤宫废后李氏……薨了。” 皇上猛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淑贵妃的酒杯被打翻在地,酒水泼了淑贵妃一身。 外面传来一声浑厚的钟响,一朵璀璨的烟花炸开在浓墨般的天上。 新的一年,到了。 皇上离开大殿后,二公主和三皇子也紧跟着离开,淑贵妃脸上混合着愤怒、疑惑与疯狂的快意,使得她美丽的面容显得有一丝扭曲。 淑贵妃连衣服都不换了,直接奔去玉凤宫,贤妃良妃跟她一起,其他如我一般的低位嫔妃不知所措,也跟着她们走了。 一群衣着鲜艳的嫔妃,浩浩荡荡地来到玉凤宫,围观被废皇后李氏的死。 李氏据说是上吊死的。给她送年夜饭的小太监偷了个懒,晚来了一会儿,结果就看见李氏用床幔吊死在寝殿正中央。 废后死时仍披麻戴孝,脸上未施脂粉,手里拿着三皇子满月时的虎头鞋。 小太监把废后放了下来,发现废后已死,就匆匆忙忙跑去禀报皇上。 皇上独自待在废后寝殿里,把所有人都赶了出来,三皇子被二公主曦抱在怀里,姐弟俩抱头痛哭。淑贵妃坐在外殿椅子上,面无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从废后寝殿出来,对贴身大太监尤安道:“废后李氏,贸然自戕,伤宫中祥和之气,以贵人之礼下葬。” 大太监尤安愣了一下,道:“是。” 二公主曦膝行上前,抱住皇上的腿,哀求道:“父皇,父皇,李氏好歹是三皇子生母,父皇就看在三弟的份上,饶了她吧。” 三皇子跪倒在地,脸上两道泪痕,眼神却直愣愣的,似是还不能接受丧母的现实。 第4节 皇上长叹一口气,道:“那就以昭仪之礼下葬吧。” 我抬起头,看到废后寝殿角落的花瓶里,插着一枝娇艳欲滴的红梅。 第5章 青梅竹马 我骇得后退一步,阿柳与冯静仪同时扶住了我,冯静仪道:“皇上,陈昭仪像是吓着了,不如妾身先陪她回去?” 皇上看向我,我脸色苍白,被阿柳扶着,似是站都站不稳了。 “到底是年纪小,不经事,罢了,嫔位以下的都回去吧。” 我回到晴芳殿,顺子他们正在殿内烤火,见我来了,忙迎上来,顺子道:“主子可吓着了?其实这种事在宫里是很常见的,宫里头天天都要死人,只是这回死的是个有身份的,才让主子瞧见了……” 阿柳道:“顺子,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冯静仪拉着我往晴芳殿里走,一边走一边道:“你们都去我的游芳殿烤火吧,我跟你们主子有话要说。” 冯静仪进了晴芳殿内殿,还四处检查了一番,确认门窗紧闭,才坐下来,道:“你是不是怀疑二公主曦害了皇后?” 我道:“有一点,但又感觉不像,现如今两大派系,一个废后一个淑贵妃,二公主得罪了淑贵妃,又搞死废后,她图啥呢?” 冯静仪道:“不错,你还算有点脑子,你知道吗?二公主有个青梅竹马,是禁军统领裴元福。” “那驸马岂不是头顶带绿!” “绿你个头!”冯静仪翻了个白眼,道:“裴元福单恋二公主,但二公主对他没有男女之情,最后挑了当年最能言善辩且俊美的探花郎,如今的礼部侍郎周然,因为二公主曾立誓要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周然也有此志向,二人志同道合,琴瑟和鸣。” “那禁军统领裴元福……” “裴元福至今未娶。” “哇哦。”我道,“好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才子佳人戏。”然而心里却没有什么八卦的欲望。 “二公主除夕宴迟到,肯定不是为了去给淑贵妃采那什么梅花,绝对是探望皇后去了,而且是裴元福给她开的路。” “这我知道,但皇后为什么会自杀?” 冯静仪叹了口气,道:“大约是觉得生无可恋吧,家族覆灭,情敌上位,二公主已经出嫁,三皇子年纪尚幼……只要她活着,二公主和三皇子一定会一直挂念她,经常看望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淑贵妃逮住了。你看她死时皇上那个反应,皇上对废后的感情绝对不一般,他们俩肯定有情况——唉,可惜我进宫晚,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不不不,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是吗?” “你要对自己有自信,你再早点进宫,太后的情史都要被你给挖出来了。” “嗯……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陈枸枸,你入宫前,有没有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暗生情愫的对象?” “没有。” “这么果断?哪怕只有一点小暧昧也算啊。” “没有,滚!” “好吧。” 我长姐都能有青梅竹马的沈辰,我当然也会有情愫暗生的对象。 住我家隔壁的裴元芳那小子,幼年时为了摘我家长出墙外的杏花,一时不慎,跌落在我家院子里。 彼时,我正因为长姐跟沈辰玩不带我,蹲在杏树下哭泣,连院子里多了个人都没发现。 裴元芳见我哭得伤心,想像个大男人那样,掏出手帕给我擦眼泪,结果因为他摔得太狠屁股太疼,眼泪鼻涕止都止不住,反而弄脏了我三条手帕。 据裴元芳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跟自己一样小的女孩子。 裴元芳只有一个哥哥裴元福,家中丫鬟最小的也有十二岁了,全家人都拿他当孩子逗,活得十分没尊严。 只有我,把裴元芳当成平等的玩伴。 没办法,谁让我们一样小。 第一次见面,裴元芳就搞脏了我三条手帕,还忽悠我去偷了陈家地窖的梯子,我们两个叠起来都没梯子高的小屁孩,吭哧吭哧把梯子弄出地窖,搬到院子里,又架到围墙上。 裴元芳顺着梯子爬回家,骑在墙头跟我挥手告别,结果又翻身摔了下去。 我隔着墙,都能听见裴元芳痛苦的哭嚎。 我长姐其实只比我大几个月,却因为家中长女的头衔,故作自持老成,有什么刺激的活动都不带我,像什么城隍庙探险,春风楼看花魁……都只跟沈辰去,惹得我很是伤心。 自从认识了裴元芳,每次长姐只跟沈辰玩时,我就去找裴元芳,我们都觉得自己是因为年纪小被歧视,彼此同病相怜,关系非常好。后来我把裴元芳介绍给长姐,于是我们偶尔也会四人行。 我跟裴元芳一起玩的时间,不比长姐与沈辰的少,既然长姐跟沈辰是青梅竹马,那么我和裴元芳,应当也能算得上是两小无猜。 然而我长姐跟沈辰早早就捅破了窗户纸,沈辰许诺说要建功立业娶我长姐时,我跟裴元芳还和小孩儿过家家似的,今天送糖人,明天送糖糕,就是不往胭脂水粉香巾罗帕的男女之情方向发展。 结果,我祖父就被封了爵。 我想,我恐怕这辈子都见不了裴元芳一面了,小时候没捅破的那层窗户纸,如今长大了,也就不必再惦记,至于李氏二公主那些事儿……反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还是不想为妙。 冯静仪一波八卦,成功唤醒了我的往事,我当晚居然破天荒的失眠了,天蒙蒙亮时才睡着,还做了个梦,梦见我和裴元芳初见的场景。梦里裴元芳是个小孩子,我却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穿着入宫时那套桃红色宫装,蹲在地上看裴元芳哭,我一抬头,看见一枝出墙的红杏…… 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被吓醒了。 天已大亮,外面传来冯静仪的声音。 “这太阳都晒屁股了,你们家姑娘还没起来?须知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嫔妃遇皇上,当年是哪位嫔妃来着,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皇上做早膳,天天拎着食盒等在皇上上朝的路上,皇上甚是感动,一时恩宠极盛……你们姑娘这样可不行,待我进去弄醒她。” 我一脸无语。 “不用进来了,我已经被你吵醒了!” 青藻宫的游芳殿也不知是怎么建的,冬冷夏热,前几天太阳刚升起来时,游芳殿院子角落还会有点阳光,现在就直接不见天日了。而我居住的晴芳殿,殿如其名,日照丰富,于是冯静仪自解除禁足后,就天天往我这跑。 “你果然醒了!”冯静仪道:“我就说嘛,我这么大的声音,你又不是猪,怎么可能还睡得着?阿柳,你不要把你们姑娘想的太懒了。” 我暴起了:“阿柳,进来!” 阿柳应了一声,还不忘回冯静仪道:“我们姑娘才不是猪,我们姑娘只是比较能睡。” 冯静仪:“呵呵。” 阿柳进来为我梳洗一番,因着是新年第一天,还特意给我挑了件绣着迎春花图案的衣裳。 晴芳殿院子里残雪未消,冯静仪踢不了毽子,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副六博棋,我们俩玩了一天,仍意犹未尽,约定明日再战。 第二天一早,我和冯静仪用过早膳,备好瓜子点心茶水,把棋盘摆好,刚开第一局,淑贵妃就派了人来传话,说太后病危。 老人家有忌讳,轻易不说危字,一旦派人传话说病危,基本就是太医已下了诊断,该准备后事了。 我和冯静仪各自换了件素雅的衣服,发式妆容都尽量简洁,然后才匆匆出门,赶往慈宁宫。 淑贵妃和几个嫔妃坐在慈宁宫外殿,每个刚到慈宁宫的嫔妃按例都先要去寝殿看看太后,不过都只是站在门口扫一眼,免得一堆人涌进去扰了太后休息。 整个慈宁宫,都萦绕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太后寝殿的药味最为厚沉深重,我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都感觉嘴里发苦。 太后躺在床上,正在昏睡着,三皇子跪在她床前,太医在一旁愁眉不展,嬷嬷时不时用手帕拭泪。 当年我祖母也是如此,外面冰雪世界,房间里却是温暖苦涩的,只是太后的寝殿比祖母的卧房要华丽一些。 我和冯静仪只看了一眼,就转身去了外殿,跟一堆嫔妃们一起坐着,坐了好一会儿,皇上才来了,身上还穿着朝服。皇上勤政,不让后宫的人进朝堂,他应当是下朝后才知道消息,匆匆赶来。 太后是皇上生母,又亲自抚养皇上长大,母子感情甚笃。皇上一来,淑贵妃就站起来,迎上前,安抚般握了握皇上的手,柔声道:“皇上别担心,太医们都在想法子呢。” 太医又不是阎王爷,哪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看来太医们又要“陪葬”一波了。 我跟太后本就不熟,尤其太后还在御花园吓过我,我对她感情就更淡漠了,此时此刻,我除了有些怅然外,几乎不觉得悲伤,幸而慈宁宫这股药味,让我嘴里发苦,表情也显得沉重了一些。 皇上在太后那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给淑贵妃下了指令。 “召皇子公主进宫,与后宫嫔妃一同侍疾,挑几个有福之人,和三皇子一起为太后抄经祈福。” “是。” 好巧不巧,我就是个有福之人。 那小太监道:“陈昭仪,您祖父是高寿之人,又为朝廷效力多年,恩惠百姓,积德行善,您是他孙女,又蒙圣上荣宠,受封昭仪,您不是有福之人,还能谁是呢?” 我一脸无语。 我谢谢你哈。 我从前在家里,也不是没抄过佛经,但都是在犯了错以后,被祖父罚抄。祈福用的佛经跟受罚时抄的佛经又有所不同,抄经祈福,需得心诚,心诚则灵,而心诚这种东西,难以检测,但又有迹可循。 按宫里的规矩,诚心抄写的佛经应字迹工整,无错字,无涂改,无污渍。 且多多益善。 皇上还特意赏了我一套极好的文房四宝。 冯静仪幸灾乐祸地笑着,把我送到佛堂,阿柳依依不舍地松开我的手。 佛堂圣地,阿柳不能陪着我。 我走进庄严辉煌的皇家佛堂,与坐在蒲团上的三皇子四目相对。 第6章 佛堂祈福 三皇子年纪虽小,坐姿却很端正,神色也恭谨,搞得我也不好意思歪七扭八地坐着了。 我和三皇子一人一桌案,在佛堂里相对而坐。不得不说,废后虽然最近总被嘲无德无才,但她教养出的两个孩子,却是极好的,二公主曦灵动活泼,三皇子焕沉稳早慧,在养孩子这方面,她其实是一个称职的皇后。 我沉下心,抄了三十几页佛经。 然后我就困了。 我万万不能在佛堂睡过去,为了让自己清醒过来,我站起来,装模作样地踱步到三皇子身边,拿起他抄好的佛经看了看。 三皇子目不斜视,落笔不停,一点儿也没被我干扰。 我道:“三皇子小小年纪,就写的一手好字,实在难得。” 我这话丝毫没掺假,三皇子的字的确非常好看,完全不比我这个成年人差。 三皇子停住了,他放下笔,才道:“多谢陈娘娘夸奖。” 第5节 我逗他:“明明年纪不大,说话这么稳重做什么?” 三皇子抬头看了我一眼,道:“我的字是母后教的,母后从小就逼我练字,说练字能沉心静气,是君子修身养性之根本。” 我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道:“皇后——不,李氏,她说的没错,书法乃君子修身养性之根本。”我祖父也是这么说的,还逼我临了不少字帖,然而我的字依然没什么长进。 祖父还跟我说,字如其人,于是我说,人的长相是上天注定的,我容颜天生便是如此普通,想来书法造诣也难以高过颜值。 然后祖父追了我大半个院子,一边嚷着“歪理邪说”要打我。 我道:“都说字如其人,三皇子字写的好,长大了必定生的俊俏,像赵大人一样,招小姑娘喜欢。” 三皇子道:“赵大人……是刑部侍郎赵方清大人吗?” 我刚想说是,突然想起正是赵方清查抄了李家,顿时说不出话了。 三皇子道:“陈娘娘?其实没关系,我知道赵方清大人没有错,他是奉旨办事,母亲曾经也夸过赵大人,如果我长大后能像赵大人那样,母亲会很高兴的。” 我一时无言。 三皇子见我不说话,又道:“陈娘娘,我口渴了,你能给我倒杯水吗?” “好。” 我突然理解太后为什么宠爱三皇子了,这样一个玉雪可爱,又聪明早慧的孩子,小小年纪遭此变故,还表现的如此乖巧,实在很难让人不心疼。 三皇子喝了水,又开始抄佛经,我也坐回去,重新拿起笔。过了一会儿,夕阳西沉,天色渐暗,佛堂内的长明灯不管用了,我和三皇子便坐在一起聊天。 三皇子虽然老成,但到底是个孩子,被我逗了几句,话就慢慢多了起来,我问他:“你喜欢二公主吗?” “喜欢。”三皇子道,“曦姐姐对我很好。” “那你喜欢驸马吗?” 三皇子犹豫了一会,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对我说实话,最后还是道:“不喜欢。” “为什么?驸马对你不好吗?” 三皇子皱着小脸,道:“周大人没有对我不好,但是因为周大人,曦姐姐经常都不陪我,而且周大人经常带曦姐姐去很远的地方,然后我就会有好几个月见不到曦姐姐。” 我笑了,小屁孩占有欲还挺强。 “羞羞,连姐夫的醋都吃。” 三皇子羞涩地笑了笑,又道:“我记得有一次,周大人和曦姐姐去了西夷,结果碰上冒顿军来犯,曦姐姐还受了伤,那一次他们在外面待了将近两年,最后曦姐姐回来时,母后看到曦姐姐手臂上的箭伤,哭了好久。” 我心道,二公主真是个奇女子。我只知道她曾豪言壮语要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却不知她居然连西夷也不放过。 西夷是我朝一个边陲小镇,与契丹冒顿相接,战火连绵,在那里生活的人,除了军队,就是流放的罪犯,要不就是胆大的商人。 二公主一个柔柔弱弱的金枝玉叶,居然敢跑到西夷去。 大皇子都不一定敢去那儿。 我和三皇子正聊着天时,有宫人推开门,我们俩秒变严肃脸。我看着宫人举着蜡烛进来,把两个食盒分别放在我和三皇子桌案上,又在佛堂里添了几盏灯,最后拿走了所有抄好的佛经。 这些佛经都是要烧掉的,并且在淑贵妃过目后,还要由我这个“有福之人”亲手烧掉。 那可是我一笔一划辛辛苦苦抄出来的佛经。 我怀着悲愤地心情打开食盒,果然,素的不能再素的饭菜,丝毫不见荤腥。 我尝了一口。 好像连盐都没怎么加! 我看向三皇子,发现三皇子的食盒虽然跟我的一样大,但里面的饭碗和菜碟都比我的要小上一圈,饭菜更是少的可怜。 我叫住准备离开的宫女,道:“三皇子这份怎么这么少?” 宫女道:“宫中向来崇尚节俭,三皇子年纪小,食量也小,佛堂重地,更不可铺张浪费,这是淑贵妃娘娘特意吩咐过的,陈小主要是有什么不满,可以去跟淑贵妃娘娘说。” 我沉默了。 宫女转身离开。 我可以为三皇子向一个小小宫女表达不满,却绝不可能在淑贵妃——吏部尚书的外孙女,工部尚书的外甥女面前出头。 我转过来,正好看见三皇子匆匆低头,眼里似有泪光闪烁。 唉。 宫斗真是造孽。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道:“三皇子,你吃我这份吧。” 三皇子惊讶地抬起头,结结巴巴道:“陈……陈娘娘,你是要……你是要跟我换吗?” 我直接把我的饭菜放到了三皇子那边,端起三皇子那份饭吃了起来。 三皇子就这么看着我吃,半晌才道:“陈娘娘,你会饿的。” “闭嘴。”我道,“我减肥!” 我饿了。 此时此刻已是月上中天,我和三皇子既是为太后祈福,为表诚心,这三天都不能出去,佛堂后面有几间厢房,早早便有宫女收拾干净了,给我和三皇子住。 我躺在厢房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饿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突然,我听到外面传来脚踩在雪上的沙沙声,我裹着被子坐起来,道:“谁在外面?” “陈娘娘。” 是三皇子。 我连忙披衣下床,打开门,三皇子只穿着一件单衣站在门口。我将他拉进来,把被窝里的汤婆子塞给他。 宫里的规矩,炭火有污浊之气,不能出现在佛堂,所以这厢房连个火炉都没有。 三皇子接过汤婆子,又把怀里一个东西递给我,我扫了一眼,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 “这是什么?”我把被子裹在三皇子身上。 “点心。” “点心?” 我拆开油纸,一排整整齐齐白白软软的糯米糕映入眼帘。 “哪儿来的点心?谁送进来的?是太后身边的嬷嬷吗?” “没有人进来,我自己出去拿的。” “你?你从哪儿出去?佛堂外面不是有侍卫把守吗?” “佛堂西侧院墙有个洞,我从洞里出去的。” 我震惊了:“谁这么大胆子,敢在皇家佛堂挖洞?” “是曦姐姐。” 哦,那就不奇怪了。 三皇子道:“曦姐姐跟我说过,她小时候每次犯了错,父皇母后就会罚她在佛堂里抄写佛经,次数多了,她就联合裴统领,在佛堂院墙挖了个洞,让裴统领帮她一起抄。” 不愧是二公主,我被罚抄佛经时,只能哭唧唧抄到手酸,二公主却能联合青梅竹马,佛堂挖洞,暗度陈仓。 所以抄佛经这种惩罚方式,是怎么做到全国统一的? 我道:“那你是从洞里出去,然后去御膳房偷的点心吗?” “不是,”三皇子撇了撇嘴,似乎对偷这种行为很是不屑,道:“我记得宫廷侍卫的巡逻时间,今天晚上裴统领当值,而且大概这个时候会在佛堂附近,我去找了裴统领,他就让人给我做了点心。” 我一脸无语。 才这么小,就知道利用姐姐的关系。 宫里的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吗? 我看大皇子也没这么精啊。 三皇子见我不说话,可怜巴巴道:“陈娘娘,你不吃吗?” 我捏了捏他的脸,道:“我吃啊,我饿了。”然后拈起一块糯米糕送进嘴里。 居然还是热的。 我对三皇子道:“你也来一块。” 三皇子道:“陈娘娘,我不饿。” “我不信。” 三皇子还是屈服了。 我吃完一包糯米糕,将油纸叠起来用手帕包好,三皇子道:“陈娘娘,你要这油纸做什么?” 我道:“你傻啊,这是我们在佛堂偷吃的罪证,当然要藏好了。” “哦,陈娘娘,你好聪明。” 我被他夸的有点不好意思。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夸过我聪明—— 好吧,也不是没有,当年我帮裴元芳装病逃先生的课,被发现后,我祖父曾一边追着我打一边说“你好聪明”。 我道:“三皇子,你也很聪明啊,居然还知道去找裴统领拿吃的,不错不错,有前途。” 三皇子笑了,这小孩笑起来总有种“不胜娇羞”的感觉,眼睛亮晶晶,脸上红红的,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突然抱住我的腰,把头埋在我怀里,道:“陈娘娘,我不会让你饿着的。” 第7章 太后之死 裴元福给三皇子送完夜宵,转身就去找了二公主,于是第二天晚上,我们又收到了来自公主府的点心。 二公主显然经验丰富,送来的点心统一用荷叶包着,吃完后,直接把荷叶撕碎埋土里,伪装成干枯的落叶就行了。 因着二公主一片拳拳爱弟之心,我祈福结束离开佛堂时,居然还胖了一点儿,阿柳给我量腰围时都震惊了,冯静仪也啧啧称奇。 “我的天,你不会是把佛经给吃了吧?那不见荤腥的素斋都能把你喂胖。” 我强忍着没有动手打人,只默默翻了个白眼。 第6节 阿柳把我的尺寸交给绣院的绣娘,然后为我重新梳了发髻。佛堂抄经祈福不能戴首饰,因此我这几天都只梳着最朴素的发式。 梳洗打扮一番,我去了淑贵妃宫里,淑贵妃先是夸赞了我和三皇子的诚意与孝心,表示佛祖一定会保佑太后一定会变好云云,最后让人端上来一个火盆,把这些天抄好的佛经递给我。 我心痛地烧掉了佛经,面上还要努力表现出虔诚,恭敬,心怀希望等多种情绪。 三皇子倒是没什么表情,不过他一个小孩子,也没谁会注意他的脸色。 太医们度过了一段战战兢兢的日子后,终于迎来了最严肃的死亡威胁。 太后薨了。 皇上悲痛万分,但也没有真的把太医们怎么样。 毕竟太后已经七十多岁了,这个年纪离世,也算是寿终正寝。 太后的葬礼虽然隆重,但并没有被大肆宣扬,皇上也不想影响太大,没有禁民间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只下令官员一年内不许纳妾。 葬礼过后,皇上并未要求后宫嫔妃不能穿鲜艳衣裳,但绣院已经自觉地把嫔妃新衣做的尽量朴素,淑贵妃也照顾皇上心情,穿得十分淡雅。 皇后被废,太后离世,淑贵妃作为当前最炙手可热的后宫之首,她的装扮就是众嫔妃模仿的对象,而后宫嫔妃,作为这世上最尊贵男人的女人,又引领着京城女子的衣着潮流,我朝各地又都是以京城风尚作为审美标杆。 于是全国的女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素净不加装饰为美,甚至还有人发明了微蹙妆,模拟美人凄婉含愁之态。 四舍五入,相当于全国都在为太后哀悼。 我丝毫没有被这股审美风尚影响,因为我在葬礼上假哭过度,哭伤了嗓子,许久不能正常说话,皇上还赏了我些药,安慰我说太后是喜丧,我的祈福并不是没有作用,我还是有福之人…… 我始终认为,如果一个人因为自己不是有福之人就哭哑了嗓子,那这个人不是幼稚就是智障。 冯静仪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我深感丢人,干脆就不出门了。 我的嗓子养了好几天才恢复,那段时间我每天待在青藻宫喝汤喝粥喝药喝茶,一天好几趟地跑茅房,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而冯静仪,她向来只爱八卦,从不在梳妆打扮上花心思。 所以当我再次与众嫔妃相见时,我发现我和冯静仪,竟是全场唯二的“看起来不难过”的人。 我一脸懵逼,皇上也是莫名其妙,道:“你们都怎么了?怎么个个都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出什么事了吗?” 淑贵妃道:“这是因为太后……” 皇上道:“太后是朕的生母,太后离世,朕甚悲痛,你们入宫才多久?与太后见过几次面?就也伤心欲绝了?” 一片安静。 辛婉仪本就含愁的脸上,又多了几分忧郁。 皇上道:“你们看看陈昭仪与冯静仪,陈昭仪前不久还哭伤了嗓子,现在也没你们这么愁云惨淡的。” 冯静仪的胳膊抖了一下,显然憋笑憋得辛苦。 辛婉仪怨恨地看了我一眼。 我很疑惑,决定回去跟冯静仪探讨一下,我到底哪儿得罪辛婉仪了? 皇上对于女子的衣装不感兴趣,因此也只是随口一说,话题很快就回到了正事上。 “带三皇子过来。” 此次众嫔妃与皇上聚在一起,是为了给三皇子找个养母。 太后过世后,三皇子被交给了淑贵妃抚养,淑贵妃作为皇后的死敌,怎么可能会好好养仇人的孩子?但她又不得不好好养着三皇子,因为大家都知道她跟三皇子他娘有仇,都盯着她,看她会不会虐童报复。 虐待皇子可是重罪。 三皇子心性又已成熟,养废他也不是件容易事,淑贵妃养三皇子养得憋屈,索性称病,恳求皇上给三皇子重新找养母。 身边的女人天天吹枕边风,二公主曦又时不时地搭上几句话,皇上便把众嫔妃召集起来,让三皇子自己选个养母。 三皇子的身份也很尴尬,作为尊贵的有可能登基的皇子,又偏偏是废后之子,淑贵妃仇人的孩子。低位嫔妃想要皇子傍身,却未必能受的住淑贵妃的报复,高位嫔妃有能力与淑贵妃抗衡,却又不需要皇子傍身,而像我这样的中位嫔妃…… 我不想养孩子,谢谢。 在场的女人心思各异,皇上也不知是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也不想管。 我和冯静仪非常一致地往后退了退,把表情调成小孩子绝对不会喜欢的那种,安静等待三皇子的到来。 辛婉仪倒像是很想要个皇子,她脸上的忧郁一扫而空,挂起了慈爱的笑容,只是她生来眉眼忧郁,笑起来也有股清苦的味道。 三皇子刚下学,跟着的小太监还背着书袋,他一进来,我和冯静仪又往后坐了坐,都快贴着椅背了。 总之是满脸写着拒绝。 三皇子先给皇上行礼请安,又向淑贵妃等人问好,皇上道:“焕儿,今日朕叫你来,是要为你找个养母,你淑娘娘最近身子不好,又要管理后宫,精力不足,怕照顾不好你。” 淑贵妃道:“三皇子,你看看,你最喜欢哪位娘娘做你的母亲?” 三皇子道:“淑娘娘身体不舒服,儿臣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是儿臣不够关心淑娘娘,儿臣有错。” 淑贵妃道:“三皇子别这样,你的孝心,本宫与皇上都看在眼里,本宫很愿意抚养你,实在是本宫有心无力。” 皇上道:“焕儿不必自责,你才刚满八岁,应当是淑娘娘关心你才对,你跟淑娘娘不亲近,并不是你的过错。” 那就是淑贵妃的过错咯? 淑贵妃笑得勉强。 我与冯静仪对视一眼,冯静仪做口型道:“这孩子不简单啊。” 我点点头。 才刚满八岁,这话术都快比得上二公主了。 皇上道:“焕儿,去看看你最喜欢哪位娘娘。” 三皇子道:“是,父皇。”便往众嫔妃处走来了。 皇上已经五十二了,登基二十八年,积攒的嫔妃不少,三皇子一个个看过去,一脸茫然,显然大部分都还不认识。 辛婉仪似乎对三皇子很是喜爱,满眼怜爱地看着他,还出声道:“三皇子,你可认得我?” 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到辛婉仪这儿了。 我和冯静仪坐在辛婉仪一左一右,努力地向后退。 辛婉仪娇羞含情地看了眼皇上,又重新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也正看着她,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辛娘娘好。” 辛婉仪道:“三皇子,你好呀。”声音如春风拂面,无限温柔。 皇上道:“焕儿,你喜欢辛婉仪吗?” 三皇子道:“辛娘娘似乎身子也不大好,还是不要为太操劳了。” 辛婉仪笑容垮了。 皇上颔首,不再多言。 三皇子走到我跟前。 “陈娘娘,您近日可好?” 我不用看,都能感受到辛婉仪怨毒的目光。 “挺好的,挺好的。” “上次佛堂祈福,您对儿臣甚为照顾,儿臣很感激,十分挂念您。” 我慌了。 “不用挂念……哦,不,是不用感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三皇子不必挂念。” 淑贵妃勾唇道:“陈昭仪,你怎么了?莫不是嫌弃三皇子?” 我哪敢嫌弃皇上的儿子? 但我也不敢收养废后的儿子啊! 自古以来,但凡收养了前皇后儿子的女人,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的,储位之争,血雨腥风,我实在是玩不来。 收养三皇子,不符合我们陈家一苟到底的人生哲学。 “妾身不敢。” 皇上道:“那你慌什么?三皇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冯静仪道:“皇上,陈昭仪怕不是被这么多人看着,太紧张了,陈昭仪胆子小,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皇上点点头,道:“也是,毕竟才不满二十,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哪儿能抚养的了皇子,罢了——焕儿,你喜欢陈娘娘吗?” 三皇子道:“喜欢。” 皇上道:“是对你曦姐姐的那种喜欢,还是对母……对淑贵妃的那种喜欢?你以后也可以找陈昭仪玩,但现在,我们是在给你选养母,你想让谁做你的母亲?” 三皇子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可怜巴巴道:“我想让陈娘娘做我的母亲,父皇,不可以吗?” 我彻底慌了。 连冯静仪的脸色都凝重了。 皇上神情阴郁,仿佛想起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焕儿,你为什么想让陈娘娘做你的母亲?是因为她长的漂亮吗?” 今天早上出门前才照过镜子的我,感觉自己被嘲讽了。 三皇子摇摇头,道:“不是。” 他答得很果断,皇上似是稍微松了口气,道:“那是因为她家世好吗?” “不是。” 一个小孩子,哪里会知道自己小妈什么家世。 皇上又道:“那是因为她位分高吗?” “陈昭仪位分高吗?”三皇子小心翼翼地反问道。 人家原本可是皇后嫡子。 皇上道:“你既然喜欢陈娘娘,就问问陈娘娘愿不愿意收养你。”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愿意收养我吗?” 在冯静仪同情的目光中,在辛婉仪幽怨的目光中,在三皇子期待的目光中。 “当然愿意。” 我道。 第7节 第8章 婉仪辛氏 在后宫众嫔妃的见证下,我正式成为了三皇子的养母。 三皇子甜甜地叫道:“母亲。” 我虚虚地应道:“三皇子。” 三皇子道:“陈娘娘,我想听你叫我焕儿。” “焕儿。” 皇上满意地看着这母慈子孝的画面,笑道:“好,陈昭仪既收养了三皇子,那么位分也应当提上一提,不如就晋为嫔,赐号……赐号嘉。” 淑贵妃小声提醒道:“皇上,宫中已经有嘉嫔了。” “那就赐号容” 淑贵妃道:“是,皇上,只是今年太后新丧,皇上您又下令不许官员纳妾,容嫔的晋位仪式恐怕……” 我连忙表态道:“妾身不在乎这些虚礼,皇上仁孝,天下皆知,若是因为妾身误了皇上的孝心,妾身万死难辞其咎。” 淑贵妃非常满意我的识相,点点头,道:“皇上以为如何呢?” 皇上道:“容嫔谦恭谨慎,但也不能委屈了她,让内务府多添些赏赐吧。” 淑贵妃道:“青藻宫原只有陈昭仪与冯静仪两位后妃,陈昭仪既封了嫔,便是一宫主位,居撷芳殿,容嫔,你殿里有几位宫人?” 我还没适应容嫔这个称呼,被阿柳推了把才反应过来,回道:“妾身殿里共有四人,一名太监,三名宫女。” 淑贵妃道:“人也太少了,容嫔虽喜静,不喜宫人伺候,但三皇子身边万万不能少了伺候的奴才,我让内务府多拨几个人去撷芳殿吧。” 我起身谢恩。 淑贵妃又道:“我近日得了一个宫女小柔,极善梳妆打扮之事,性子也沉稳少言,不如就赐给容嫔做贴身宫女。” 这是要往我身边塞人了? 宫斗来得这么快吗? 我道:“妾身多谢淑贵妃娘娘的美意,只是妾身已经有了一个贴身宫女阿柳,是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也极善女子梳妆之事,不必再多收一位宫女,劳众伤财了。” 淑贵妃道:“既是娘家带来的丫鬟,想必伺候的十分贴心,本宫就不强求了,便让小柔在撷芳殿做个洒扫宫女吧。” 再推托下去,就显得我不识相了。 我只得起身,再次谢恩道:“多谢淑贵妃娘娘。” 冯静仪连幸灾乐祸的心思都没有了,表情异常沉重,毕竟我与她同住青藻宫,若是我殿里有淑贵妃的人,她也会受牵连。 哦,对了,谋害四皇子的慢性毒药还在冯静仪手里过了一道呢。 散会后,冯静仪与我同行,小柔站在阿柳旁边,三皇子要回淑贵妃宫里收拾东西,他拉着我的袖子,道:“母亲,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我一个未满二十的大姑娘,被一个八岁小孩叫母亲,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当我不知所措时,冯静仪道:“小柔,你陪三皇子回去收拾东西吧,正好可以跟你从前的同伴道别。” 小柔不动,看向我。 我道:“阿柳,你也跟小柔一起陪着三皇子。” 阿柳道:“是,姑娘。” 然后低下身子,笑着对三皇子道:“三皇子,我们走吧。” 阿柳跟小柔同为“擅梳妆打扮”的宫女,有竞争关系,她可以排挤打压小柔,我却不行,虐待下人虽不是什么大罪名,却也足以让陈家被弹劾“教女无方”了。 冯静仪显然已经憋了一肚子话要跟我说,我也是如此,我们俩匆匆回到晴芳殿,直接让顺子他们守在殿外,我们进内殿说话。 冯静仪一拍桌子,道:“那个小柔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道:“现在怎么办?三皇子虽然不是长子,但好歹也是曾经的嫡子,我们陈家向来是出了名的只忠君不站队,万一因为我,卷入了储位之争怎么办?” 冯静仪道:“还有淑贵妃,按这架势,淑贵妃就算当不成皇后,迟早也要当太后,三皇子他娘害了淑贵妃的儿子,我还在中间搭了把手……啊!简直天要亡我。” 我道:“还有辛婉仪,我不记得我有得罪过她啊,她怎么每次看见我,都是一副我从她那儿夺走了皇上宠爱的样子,你知道辛婉仪的什么事吗?” 冯静仪道:“你还打听辛婉仪?一个淑贵妃还不足以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吗?” 我头痛道:“我没跟你开玩笑,辛婉仪每次看我的眼神,都让我有种她随时准备要害我的感觉。” 冯静仪道:“辛婉仪原本是绣院的绣娘,这你知道吧。” “知道,我还知道辛婉仪是在给二皇子量体裁衣时,被皇上看中的。” “没错,皇上当晚就召幸了她,还封为美人,但皇上那晚原本是应该留宿在良妃那儿的,第二天早上给皇后请安时,贤妃拿这件事嘲讽良妃,良妃回嘴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辛婉仪出身低贱,辛婉仪晚上在皇上那哭了一通,皇上斥责了良妃,所以辛婉仪和良妃的关系不太好。” “哦——但我跟良妃也没什么交集啊,还有什么关于她的事情?” “辛婉仪有过一段盛宠时期,你也知道,辛婉仪长相是偏哀愁幽怨那一挂的,性格也……怎么说呢,反正她总是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皇上他也喜欢这种楚楚可怜泪光盈盈的美人,我记得当时辛婉仪老给皇上绣东西,熬的眼睛通红,有时候还会扎到自己的手,其实这些事都有绣娘去做,她没必要自己干,但她就喜欢这样,皇上也吃她这一套。” “原来皇上喜欢这种忧郁型美人啊,难怪我们俩都不受宠。” “没有,皇上只要是美人都会喜欢,只是更偏向楚楚可怜那一挂的,我们俩不受宠应该是因为长得不够好看。” “哦。” “你想啊,你吃饭都要时不时换个口味,皇上当然也不可能天天哄着多愁善感的辛婉仪,过了大概一两个月吧,辛婉仪就失宠了,皇上转而宠起了一个新进宫的女孩子,也是像你一样因为家里封爵,及笄没多久就被送进宫的,年轻漂亮,性子活泼,在御花园放风筝时遇到皇上,可惜她身体不太好,最后难产而死,生下的五公主被良妃收养了。” “所以辛婉仪就一直失宠到现在吗?”我道,“那也太惨了吧,她不会是因为我很像当初从她那抢走皇上的那个女人,把对她的怨恨转嫁到了我身上?” 冯静仪道:“不,你跟那女孩子一点儿也不像,她长得可真是漂亮极了,而且她身体很不好,你可比她强健多了。” “那辛婉仪为什么总是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跟她也没仇啊。” 冯静仪道:“你不要想这么多,后宫的女人,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这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很常见的,人家想害你,还需要找理由吗?” 我一脸无语。 冯静仪道:“辛婉仪第一次失宠后,很是忧郁了一段时间,然后前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皇上忙了一段时间,几乎没怎么踏入后宫,就在这段时间里,辛婉仪每天早起给皇上做早饭,用食盒装好,等在皇上上朝的路上,天天如此,风雨无阻,等皇上忙完,辛婉仪因为劳累过度,生了场小病——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总之重新激起了皇上的怜爱,于是就复宠了。” “那最后她又是怎么失宠的?” “辛婉仪流产过一次,大概是在她怀孕两个月的时候吧,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身体不舒服,找太医一看,发现自己已经流产,当时就哭晕过去了,醒来后,她一口咬定是那位让她失宠的病弱美人害她,天天在皇上面前哭诉,皇上被她哭烦了,她就又失宠了。” “这……”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到底是不是病弱美人害的她呢?” “我怎么知道?反正辛婉仪空口无凭,皇上也没调查,毕竟当时病弱美人还怀着孩子呢,后来病弱美人难产而死,皇上就更不会信辛婉仪的话了……那位病弱美人是真的弱,虚弱的时候简直风一吹就倒,偏偏又是活泼爱玩的性子,如果不是她太病弱了我不敢碰她,说不定我们俩能玩到一块儿去,我觉得不太可能是她害的辛婉仪,那么弱的人,哪来的力气害人?” 我想起淑贵妃和废后的恩恩怨怨,不禁叹了口气,道:“唉,宫里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现在三皇子成了我儿子,你又搞过四皇子,淑贵妃怕不是要把我们青藻宫给一锅端了。” 冯静仪道:“你别跟我提淑贵妃,我现在一听到淑贵妃这三个字就感觉头好痛……唉,我当初也不是故意要害四皇子的,我那个爹非要我把毒药给皇后,我要是不干,不是被爹搞死就是被皇后搞死,只能造孽了。” 我对冯静仪拥有一个拖后腿的娘家深表同情:“你真惨。” “唉,不容易啊不容易,也不知道我娘现在怎么样了,我倒是托人给她送了挺多钱,她跑回老家,养老是足够的,就怕她把这笔钱花在我爹身上,真是坑爹,坑完女儿坑老婆的一个爹。” 我不清楚冯静仪家里什么情况,因此便不做评判,只道:“现在小柔已经进了青藻宫,我们怎么办?” 冯静仪道:“淑贵妃……” 还没说完,就听见顺子响亮的大嗓门。 “参见三皇子!” 第9章 喜当娘 冯静仪赶紧停住嘴,我们俩一起走出去,看见三皇子站在殿前,阿柳和小柔一左一右,背后还跟着一堆太监宫女。 见我出来,三皇子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过来扑进我怀里,撒娇道:“母亲……” 我还是一个未满二十的花季少女,上一次见到的三皇子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是我的弟弟们,他们跟我打招呼的方式,是大老远就大喊大叫“姐姐”。 花季少女喜当娘,我一时极不适应,手脚僵硬地任三皇子抱着,冯静仪笑眯眯地俯下身,道:“三皇子,你该叫我什么?” 三皇子放开我,行了个礼,乖巧道:“冯娘娘。” 冯静仪道:“真乖,真可爱。” 三皇子害羞地笑了,白皙的脸上浮起红晕。 冯静仪顺手捏了把他的脸。 我摸了摸三皇子的头,让他去冯静仪的游芳殿坐着,然后对顺子道:“这些都是内务府拨下来的奴才,你带着他们,把撷芳殿收拾一下,这位是小柔,伺候过淑贵妃的,你可不要欺负了她。” 冯静仪也道:“淑贵妃对小柔可是赞不绝口呢,顺子,你可要把撷芳殿收拾得仔细些,你们主子有洁癖,莫要留下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顺子道:“是,奴才明白了。” 顺子一向机灵,我是放心的,我又道:“阿柳,你带人跟着我,把晴芳殿的东西收拾一下。” 阿柳道:“是,姑娘。” 我转身,看见三皇子还站在原地,于是道:“三皇子,怎么了?你先跟冯娘娘去坐着吧,日后你便住在晴芳殿,待你长大了,皇上会为你赐府邸的。” 冯静仪道:“你那两三个宫女哪里够用?我把我殿里的奴才借你用用吧——三皇子,我们去游芳殿坐会儿,冯娘娘带你玩六博棋。” 阿柳和我殿内原有的两个宫女,把我的东西整理在几个箱子里,冯静仪殿内的太监和宫女们一起把箱子搬去撷芳殿。顺子指挥着内务府的新人,已经将撷芳殿收拾好了。 小柔站在一旁没干活,顺子道:“小柔姑娘在淑贵妃跟前待过,想必做事周全,心思细腻,奴才便让她在一旁看着这些新人,免得有人偷懒。” 我点点头,顺子叫了人来把我的东西搬进去,我让阿柳她们在撷芳殿整理我的东西,带了几个新人去晴芳殿帮三皇子收拾,小柔也跟上了。 三皇子在淑贵妃那显然过的不是很舒适,淑贵妃虽然不敢明着虐待三皇子,但暗戳戳搞些小计谋还是可以的。譬如这寝衣,三皇子的寝衣上满是纹饰,如此细密繁复的刺绣,看着华丽,但作寝衣贴身穿着,必定十分不舒服。 我道:“去绣院找个绣娘来,给三皇子重新做一套寝衣。” 小柔道:“淑贵妃一开春就用掉了三皇子的新衣份额,娘娘若是现在又去找绣娘,恐怕会落人口实。” 我沉默片刻,道:“寝衣本无需如此华丽。” 小柔道:“皇子殿下身份尊贵,自然与寻常人不同,娘娘素来谨慎,本不必违背淑贵妃娘娘的意思。” 淑贵妃好手段。 为了让仇敌的孩子不好受,真是煞费苦心。 我饱含同情地指挥宫人收拾好三皇子的晴芳殿,然后去游芳殿把三皇子带来了。 我带着三皇子在晴芳殿里里外外转了一圈,问道:“怎么样?有什么不喜欢的吗?” 第8节 三皇子摇摇头,道:“没有,这里很好,我很喜欢,陈娘娘,我想跟你说会儿话。” “你说。”我道。 “我想单独和你说。” 我对周围的宫人们道:“你们都出去,在外殿守着。” “是。” 晴芳殿内殿只剩我和三皇子两个人,我拉着三皇子坐下,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三皇子道:“陈娘娘,我想听你叫我焕儿。” 小屁孩儿还挺讲究。 我笑道:“焕儿想跟娘亲说什么?” 三皇子道:“陈娘娘,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是啊,你可给我添了不止一个的不小的麻烦。 我虽然没生养过,但教育孩子的常识还是有的,这种时候怎么能说实话呢?我笑道:“没有,你一小孩子,能给我添什么麻烦?你有嬷嬷有太监,又不用我亲自照顾你。”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真好。” 我轻咳一声,道:“你也很好,冯静仪刚刚也夸你可爱呢,我们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母子。” 三皇子又道:“陈娘娘,你是不是很怕淑贵妃?” 我被他戳中了心事,迅速反驳道:“没有!” “哦。”三皇子道,“陈娘娘,你是不是跟冯静仪很要好?” “是啊,毕竟青藻宫只有我们两个人。”三皇子小小一只,表情却严肃得像个大人,我忍不住刮了刮他的鼻子,道:“现在又多了一个你。” 三皇子像是被我刮得有些痒,揉了揉鼻子,道:“陈娘娘,你是不是不喜欢小柔?” 我震惊了,宫里的孩子感觉都这么敏锐吗? 怎么大皇子就看起来憨憨的? 我道:“小孩子家家,管那么多做什么?” 三皇子“哦”了一声,低下了头。 我道:“三皇子,你喜欢淑贵妃吗?” 三皇子低着头,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道:“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淑贵妃不喜欢我。” 我斟酌着,该怎么跟他解释“淑贵妃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喜欢你生母”这种复杂的情况。 良久,三皇子道:“我知道,是母后对不起淑贵妃,母债子偿,天经地义,我不会怨恨淑贵妃……” 三皇子声音里带了哭腔,我瞬间心疼的不得了,无师自通了哄孩子技能,把三皇子抱在怀里,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你母后做的错事,跟你又没关系,哪儿来母债子偿?皇上和太后都没有惩罚你,就说明你没有做错什么,从今往后你住在青藻宫,淑贵妃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三皇子抱着我的腰,把头埋在我怀里,还惦记着别弄脏我的衣服,从我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擦眼泪鼻涕,我顿时觉得这小孩太懂事了,比我那些边哭边故意把眼泪往我袖子上蹭的弟弟们可爱多了。 我牵着三皇子出去,把脏了的手帕丢给阿柳。阿柳慢了一步,手帕被小柔接着了,小柔笑道:“阿柳姐姐方才辛苦了,娘娘的手帕就交给小柔洗吧……娘娘的手帕也太素净了些,不如奴婢帮您绣些花样上去,若是不小心丢了,也好找回来,娘娘您觉得可好?” 大夫人管家,向来只爱用沉稳木讷的人,我还从未见过如此伶牙俐齿的丫鬟,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好。” 小柔高兴地行礼道:“奴婢领命。” 阿柳脸都绿了。 “小柔可真是伶俐又勤快啊。” 冯静仪自游芳殿款款而来,身边只跟着她的贴身宫女小兰。 看到冯静仪过来,我居然莫名松了口气。冯静仪可是远比小柔更伶牙俐齿的女人。 周围的宫人立马行礼,三皇子也道:“冯娘娘好。” 冯静仪见三皇子眼睛有些红,笑道:“三皇子怎么啦?哭过啦,这么大的男孩子还哭,羞羞脸。” 三皇子脸红了,拽住我的袖子,往我身后躲了躲。 冯静仪调戏完三皇子,又看向小柔,道:“这帕子是被三皇子用过的吧,容嫔还是陈昭仪时,入宫数月都未能见皇上一面,她殿里走了几个宫人,只剩下阿柳、顺子和那两个宫女,阿柳是贴身宫女,洗帕子这一类活儿都是她干,忙得分身乏术,别说手帕绣花,就是缝补衣物,都得熬夜补,小柔一来,不但要帮容嫔娘娘洗手帕,还要在手帕上绣花——呵呵,阿柳,你看看小柔,你可要学着点,不然可就得在容嫔娘娘面前失宠了。” 小柔跪下道:“奴婢不敢僭越,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洒扫宫女,怎么能跟阿柳姐姐相比呢?” 阿柳脸色由阴转晴。 冯静仪道:“怎么不能?阿柳也不过就是个容嫔娘娘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小柔可是在淑贵妃身边待过的,想必忠心耿耿,行事机灵妥帖,不比阿柳差。” 小柔道:“淑贵妃娘娘仁厚宽和,对奴婢要求并不严苛,奴婢蠢笨,能做撷芳殿的一个小小的洒扫宫女就知足了,万不能与阿柳姐姐相比。” 冯静仪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淑贵妃娘娘德才兼备,统领后宫,御下有方,手底下怎么会有蠢笨的奴才?淑贵妃娘娘仁厚宽和,友善待人,又怎么会把个蠢笨的宫女赐给新晋的容嫔娘娘?” 小柔磕头道:“奴婢嘴笨,奴婢说错了话,容嫔娘娘恕罪,冯静仪恕罪。” 冯静仪笑道:“我不过说笑几句,你怎么就吓成这样了?小柔你快起来,你是撷芳殿的宫女,怎么能随便跟我一个静仪磕头呢?容嫔自入宫起就与我同住青藻宫,我自认对她还算有几分了解,你们容嫔娘娘是个不大爱管事的人,说不定比淑贵妃娘娘还要仁厚宽和,只要你们恪守本分,忠心侍主,她不会亏待你们的。” 周围的宫人齐道:“是。” 如此娴熟的驭下立威手段,冯静仪不愧是比我早入宫十年的女人。 第10章 风波骤起 日子平静无波的过去了,三皇子虽然身份尊贵,却好养的很,读书也认真,不像我当年,无数次因为逃学,被祖父拿着鞭子从东院追到西院,从陈家宅追到裴氏府。 皇上一共来过青藻宫三次,三次都是来问三皇子的功课,我不爱听三皇子学的那些治国齐家之道,通常都会找借口溜去游芳殿。 冯静仪对此很不满。 她道:“皇上在你的撷芳殿,你却跑到我这儿来,万一把皇上招来了怎么办?” 冯静仪待在内殿足不出户时,往往披头散发,不加装饰,丝毫不顾及形象,皇上喜欢端庄有礼的女子,若是被皇上看见冯静仪这个样子,她必定得挨一顿斥责。 “皇上年纪大,他训我的样子,像极了我在家时我爹训我的情景,我一听他开口就头痛。” 这是冯静仪的原话。 不过皇上显然是真的对我们两个嫔妃不感兴趣,每次问完三皇子的功课,陪我用过晚膳就走了,我猜他可能都不知道青藻宫游芳殿住的是冯静仪。 其实三皇子应当待在晴芳殿,但这孩子可能有点恋母,总是要跑来撷芳殿跟我待在一起,撷芳殿的书房又确实比晴芳殿的宽敞,所以三皇子除了晚上睡觉,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撷芳殿内。 我没养过孩子,但在家时也见过大夫人和二姨娘带我几个弟妹的情形,大夫人生下的三弟幼时就很依恋大夫人,据说母亲大龄生产,且父亲鲜少陪伴的孩子都会如此。 这么一想,我就更心疼三皇子了。 三皇子与皇上似乎父子亲情淡薄,皇上去看大皇子二皇子的次数,远远超过看三皇子的次数,三皇子也从来没提过“想见父皇”这一类的话,有一次我监督三皇子背书默写时,皇上来了,我居然在三皇子脸上看到了一丝不耐烦。 不耐烦! 我原本还担忧三皇子缺少父爱,想用“让小厨房炖好汤我亲自送一碗去金龙宫”这种方式,把皇上引来撷芳殿,但因着三皇子这个态度,我也怕这种疑似争宠的行为惹祸上身,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某一日,春意正浓的一个大晴天,我跟冯静仪在晴芳殿院子里踢毽子,三皇子正在撷芳殿院子里练剑,一片祥和之际,淑贵妃宫里的人来了。 并且带来了一个非常不祥和的消息。 霖泉宫琳清殿孙贵人意外身亡。 孙贵人是长公主生母,是皇上身边的旧人,只因身份低微,又没生出皇子,才只是个贵人,实际地位可能比辛婉仪还高。 长公主曾和亲百越,连嫁两任百越王,在百越灭国后才随李家将军回朝,此后一直未嫁,独居长公主府。 女子连嫁兄弟二人,虽为百越风俗,在我朝却是极其耻辱的事情,皇上对长公主有愧,对孙贵人也就格外照顾。 如今孙贵人身亡,还是“意外身亡”,此事非同小可。 我和冯静仪匆匆换了衣裳,向霖泉宫走去。 三皇子原本也想跟着,被我推回撷芳殿,给他留了一篇晦涩难懂的文章,要求背诵并默写全文。 霖泉宫附近有泉眼,常年水声不绝,故取名为霖泉宫。 我一走进霖泉宫,便觉神清气爽,远处隐隐有水声潺潺,如身处水上园林。 霖泉宫主位嫔妃为嘉嫔,居琳琅殿,此刻所有嫔妃都聚在嘉嫔的琳琅殿,殿内幽凉清新,我与冯静仪进去时,正听见嘉嫔哭道:“妾身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妾身当时正在午休,突然听见琳清殿有喧哗声传来,派宫女去询问,才知是孙贵人出事了。” 淑贵妃道:“你派的哪位宫女去?” 嘉嫔道:“是为妾身扇风的宫女宝儿。” 琳琅殿外殿偏小,没那么多椅子,来晚了的嫔妃便坐在凳子上。辛婉仪是霖泉宫人,就住琳隐殿,因此坐在嘉嫔下首。 我与冯静仪难得能紧挨着坐,没有辛婉仪插在中间。 淑贵妃唤了宝儿来问话,宝儿知道的并不比嘉嫔多多少,她奉嘉嫔之命去琳清殿查看情况,结果却听见有人说,孙贵人落水身亡,当时就被吓着了,哭哭啼啼跑回去跟嘉嫔禀报。 冯静仪跟我咬耳朵道:“这宝儿看起来好小啊,好像年纪比你还要小。” 我看着宝儿苍白的圆脸,道:“孙贵人居然是落水身亡,这宝儿吓成这样,以后怕是对水声都要有阴影了。” 冯静仪道:“偏偏她又是在霖泉宫伺候,霖泉宫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有泉水的声音,孙贵人就特别喜欢水里的东西,什么荷花啊,金鱼啊,乌龟啊,所以皇上让她住在霖泉宫,还特意挑了琳清殿,琳清殿离泉眼最近。” 能让皇上这样的人为她花心思挑住处,孙贵人也算是盛宠了。 淑贵妃不是皇后,没有调查审问权,只问宫人的话也问不出什么,这种牵涉到人命的大事,还是要等皇上做决定。 皇上大步走进琳琅殿,眼睛微红,脸上冒着汗,淑贵妃忙迎上前,掏出手帕给皇上擦了擦,道:“皇上怎么出汗了?你们几个,还不快为皇上扇风。” 皇上道:“朕走得急了些,无妨,淑贵妃都问过话了?可有问出什么?” 淑贵妃道:“皇上可去看过孙贵人了?” 皇上道:“朕去看过了,孙贵人脸上有掌掴的痕迹。” 淑贵妃道:“不仅如此,孙贵人手腕处还有掐痕和抓痕,孙贵人必定不是意外落水,皇上可要细查?” 皇上道:“查!给朕好好地查,看是谁如此恶毒,敢在宫中害人性命!长公主知道了吗?” 淑贵妃道:“臣妾已经派人去长公主府了,想来长公主马上就到。” 皇上道:“派人扶着她,莫让她出事。” 淑贵妃道:“是,皇上既要严查,便请先派仵作验尸,臣妾怕冒犯了孙贵人,没敢让人细看。” 第9节 皇上叹息道:“斯人已逝,还怕什么冒不冒犯的?若让凶手逍遥法外,才是真的对不起孙贵人……传朕口谕,让仵作验孙贵人尸体,但只可查看,不可伤其体肤。” 皇上的贴身大太监尤安道:“是,皇上。”派了一太监出去跑腿。 淑贵妃道:“臣妾问了嘉嫔,辛婉仪和霖泉宫的宫人们,根据他们所说,孙贵人每天上午都会去御花园的永春池,或赏荷或喂鱼,并且不喜欢宫人们跟着,孙贵人喂完鱼后,经常不回霖泉宫,而是去良妃宫里用午膳。” 皇上道:“孙贵人跟良妃向来关系好,这个朕是知道的。” “今天中午,孙贵人没有回琳清殿,琳清殿的奴才们以为孙贵人又去寻良妃了,便没有出去寻找,直到未时六刻,孙贵人迟迟未归,奴才们去寻,结果在永春池里发现了孙贵人。” 皇上道:“孙贵人今天上午是什么时辰出去的?” 淑贵妃道:“巳时一刻。” “那她可曾去良妃宫中用膳?” 良妃起身答道:“孙姐姐未曾来过。” 淑贵妃温声道:“皇上别着急,待仵作验尸后,再一一排查吧,孙贵人素来宽和待下,不可能有奴才敢害孙贵人,此事必然为后宫嫔妃所为,臣妾承蒙皇上信任,统领后宫,而今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臣妾管理无方。” 淑贵妃说着就要跪下请罪,皇上摆摆手,道:“此事与你无关,朕不会怪罪于你,如今还是尽早找出真凶,方可安慰孙贵人在天之灵。” 淑贵妃道:“多谢皇上。”又柔柔弱弱地入座了。 淑贵妃请罪后,嘉嫔又起身请罪,大意就是她为霖泉宫主位,却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愧疚,辛婉仪也附和着表现出哀伤的样子,皇上象征性安慰几句,便让她们坐下了。 辛婉仪刚把擦过眼泪的帕子递给贴身宫女,就听见有太监道:“参见长公主。” 长公主由嬷嬷扶着,有些踉跄地走进琳琅殿,表情极度痛苦,一副悲伤难以自持的样子,行礼道:“参见父皇。” 皇上忙道:“不必多礼,萍儿快坐。” 长公主名唤珍萍。据冯静仪说,孙贵人原是乐坊舞女,比皇上还要大上一岁,在皇上还是个刚成年的皇子时,就与皇上在一起了,不久就生下了长公主。孙贵人产后虚弱时,曾对皇上说,她自己身份低微,一生坎坷艰辛,长公主有她这样一个生母,恐怕也是命运漂泊如浮萍。皇上怜爱孙贵人,便为长公主取名为珍萍,意思是哪怕漂泊如浮萍,长公主也永远是她珍爱的女儿。 现在看来,孙贵人实在是一语成谶。 长公主由孙贵人抚养长大,因出生时皇上无权无势,生母又出身卑贱,幼年便过得不是那么如意,皇上登基后,为联合百越征战突厥,便将长公主嫁与百越王长子。百越王死后,其长子也死于储位之争,百越王幼子登基,却要强娶长嫂。 长公主不堪受辱,多次在书信中提到要回宫,却都被皇上压下去了。 长公主今年不过三十有五,鬓发便已显出斑白,双目也甚是浑浊,据说是在百越王宫日日哭泣所致。 果真是半生漂泊如浮萍。 第11章 嫌疑 长公主被嬷嬷搀扶着坐下,没坐一会儿,就起身跪在大殿中,哭道:“父皇,母亲向来与世无争,究竟是为何人所害?萍儿恳请父皇彻查,还母亲一个公道。” 皇上奔过去,亲自将长公主扶起来,道:“萍儿放心,朕必定彻查到底,看看是何人如此歹毒!” 淑贵妃也道:“长公主快快坐下,保重身子要紧,仵作已经去了,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 长公主泣道:“多谢父皇,多谢淑娘娘。” 仵作很快就验完尸,过来汇报情况,道:“小人参见皇上,参见各位娘娘。” 太监小声道:“还有长公主殿下。” 仵作又磕了个头,道:“参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道:“莫要在乎这些虚礼!快说,验出什么来了?” 仵作道:“孙贵人乃是落水溺亡。” 辛婉仪道:“这不是废话吗?孙贵人就是从永春池被……” 淑贵妃道:“你住嘴!辛婉仪。” 辛婉仪悻悻闭上了嘴。 皇上对仵作道:“你继续说。” 仵作道:“孙贵人乃是在巳时六刻后,午时之前溺亡,孙贵人脸部有掌掴的痕迹,力度较小,且有指甲刮痕,手腕处有握状掐痕,并未骨折,应为女子所为,孙贵人小腿后侧有撞击和刮蹭的痕迹,应是落水时永春池旁的石头造成的,加上孙贵人胸腹前有些许青紫的伤痕,膝盖处却完好无损。孙贵人应是在巳时六刻到午时这段时间,与一留有较长指甲的女子发生争执,背对永春池,被推入水中。” 后宫几乎所有嫔妃,为求美观都会留有指甲,而宫女为了方便做事,统一不许留指甲。 皇上对众嫔妃道:“你们巳时到午时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 淑贵妃道:“臣妾今天上午一直待在玉漱宫看账本,直到午时初,辛婉仪来了,臣妾与辛婉仪说了会儿话,一起用了午膳,玉漱宫全体宫女太监皆可为证。” 辛婉仪道:“是啊,妾身今日去找淑贵妃娘娘时,淑贵妃娘娘已经操劳许久了,淑贵妃娘娘实在是辛苦。” 皇上道:“辛婉仪,你今日怎么如此话多?” 辛婉仪幽怨地低头,道:“皇上不喜欢吗?” 淑贵妃道:“辛婉仪,你还是少说话吧。” 辛婉仪呐呐道:“是,妾身知道了。” 淑贵妃道:“贤妃,良妃,你们二人巳时到午时都做了些什么?” 贤妃道:“臣妾早上起来就一直待在桂荫宫,直到午时初,才去太学处给大皇子送了些小食,回来的路上还遇见了良妃。” 良妃道:“我说呢,大皇子都成家了,怎么贤妃还要去太学处,原来是给大皇子送小食啊,大皇子吃了贤妃的小食,回去还得陪王妃用午膳,真是不容易。” 贤妃道:“良妃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莫非是心虚了?” 良妃道:“贤妃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皇上,臣妾在垂棠宫待到午时一刻,然后去太学处接了二皇子,在去的路上看见贤妃从太学处回来,垂棠宫宫人与太学处侍卫皆可作证。” 皇上显然也听她们俩打嘴炮听的头痛,挥挥手示意下一个。 嘉嫔与辛婉仪作为霖泉宫中人,座位靠前,发言顺序也靠前,嘉嫔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不好意思道:“妾身……妾身早晨一觉醒来,就已经是午时……不,巳时末了,妾身梳洗后,用过午膳,便午休了。” 不得不说,很强。 嘉嫔可能是全后宫最能睡的女人了。 冯静仪啧啧称奇,贤妃道:“嘉嫔你昨晚是干了什么?怎么能睡到午时?” 嘉嫔羞涩道:“贤妃娘娘,妾身是睡到巳时末,没有到午时。” 良妃道:“巳时末午时初不都差不多嘛,你怎么做到的?我每日卯时就醒了,怎么都睡不着。” 淑贵妃道:“年轻啊,年轻就是好。” 良妃就不说话了。 淑贵妃道:“辛婉仪,你呢?” 辛婉仪道:“回娘娘,妾身上午一直在琳隐殿绣金龙凌云图,巳时六刻才出门,然后就去玉漱宫找娘娘说了会儿话,娘娘也是知道的。” 皇上道:“你既身子不好,何必还要绣这些东西累着自己?宫里又不是没有绣娘。” 辛婉仪道:“妾身多谢皇上关心,能为皇上做事,妾身不累。” 长公主道:“辛娘娘,陪你出门去找淑娘娘的宫人都有谁?” 辛婉仪道:“有我的贴身宫女欢欢。” 长公主道:“只有欢欢一人吗?” “是啊,”辛婉仪道,“长公主是怀疑我吗?我与孙姐姐同住霖泉宫,情同姐妹,又怎么会害她呢?” 长公主道:“萍儿也是为母心切,若是冒犯了辛娘娘,还请辛娘娘恕罪。” “无妨,长公主言重了。” 又有几位嫔妃发言,其中有一位温嫔,自称整个上午都在御花园桃林荡秋千,同样只有一位贴身宫女作证,不过温嫔是三公主和七公主的生母,皇上也没有过多责问。 冯静仪位置在我前面,因此是先轮到她。冯静仪道:“妾身近十天都一直待在青藻宫,为着这事才久违地踏出宫门,整个青藻宫皆可作证。” 冯静仪低调喜静之名传遍后宫,无人怀疑她。 我道:“妾身上午与冯静仪一起待在青藻宫,直到巳时过半才出门,先去了玉兰苑,然后就去太学处接三皇子,妾身到太学处时,皇子们还没下学,妾身便在太学处廊下等了一会儿,太学处侍卫可作证。” 其实我并不是个爱出门的人,通常都是派阿柳或顺子去接三皇子,但三皇子昨天晚上跟我说,他很羡慕二皇子下学时有母妃接送。 于是我今天就去接他了。 贤妃道:“本宫去给大皇子送小食时,的确在太学处看见了容嫔。” 良妃道:“本宫也遇见了容嫔,还跟容嫔聊了几句,皇子们才下学,今日太傅必定是拖课了。” 淑贵妃道:“容嫔,青藻宫到太学处的路,并不会经过玉兰苑,你怎么会到玉兰苑去?” “回娘娘,是因为前些天妾身与冯静仪打了个赌,冯静仪说这个时候,宫中玉兰苑的玉兰花已经开了,妾身却认为此时还未到玉兰花花期,但我们俩都不愿出门,便迟迟未去验证,正巧今日妾身要去接三皇子,便提早了些出门,顺道去玉兰苑看看。” 淑贵妃道:“前些天打的赌,到今天才去看,容嫔平日里不会去接三皇子下学吗?” 当然! 太学处到青藻宫的距离,不比金龙宫到青藻宫的短,而且去接皇子还得卡着点儿,去早了太学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去晚了三皇子得站着干等。 还是派宫女太监去比较合适。 “妾身与冯静仪都是喜静不喜动的人……” 淑贵妃道:“容嫔,你既然喜静不喜动,今日又为何心血来潮,去接了三皇子?” 我内心崩溃。 怎么别人答话就是走个流程,到我这就事儿这么多呢? 淑贵妃又道:“容嫔,你去玉兰苑,都有哪几个人陪你去?” 我道:“回娘娘,只有妾身的贴身宫女阿柳一人。” 辛婉仪道:“容嫔娘娘巳时过半离开青藻宫,午时才到太学处,又只有贴身宫女一人陪伴……” 我道:“辛婉仪,你是怀疑我吗?” 淑贵妃道:“的确有些可疑,就算去了玉兰苑,也不至于半个时辰才到太学处。” 我道:“妾身并非半个时辰才到太学处,贤妃娘娘午时初去给大皇子送小食时看见了妾身,当时妾身已在太学处等了许久了。” 淑贵妃道:“除你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宫女阿柳外,还有谁能为你作证吗?” “没有。” 辛婉仪道:“那便是了,容嫔娘娘,您也有嫌疑。” 嫌疑你个头! 第10节 我道:“皇上,妾身入宫才一年,至今仅在宫宴上见过孙贵人,妾身与孙贵人无冤无仇,何故要害她啊。” 冯静仪也道:“皇上,容嫔您是知道的,年轻不经事,胆子小得只有针眼大,随便一点事儿都能把她吓着,她怎么可能敢害孙贵人呢?” 淑贵妃笑道:“冯静仪倒是和容嫔关系不错。” 皇上道:“容嫔是吧,朕记住了,后面的人继续说。” 我只觉得这幽凉清新的琳琅殿,蓦然变得阴冷起来。 在场的众嫔妃,除我、温嫔和辛婉仪外,都有不在场证明,不过只听嫔妃一面之词还不够,皇上又派了人去各宫殿挨个审问宫人。 这是判断证词真假的常用手段,将同一事件的几个证人分开审问,询问事件细节,如细节一致,则证词为真,如叙述有矛盾之处,则证词为假。 各宫宫人的叙述与嫔妃们并无矛盾之处,长公主道:“如此看来,杀害我母妃的凶手就在容嫔、温嫔、辛婉仪三位娘娘之中。” 皇上道:“你们三个可有什么要说的?” 辛婉仪率先哭了出来:“皇上,皇上,妾身冤枉啊,妾身伺候皇上多年,皇上难道就一点儿都不信任妾身吗?” 温嫔紧随其后,毫不相让:“皇上,妾身伴您左右已近三十年,您难道还不了解妾身的品性吗?若生母为杀人凶手,两位公主将如何自处?就算是为两个孩子积阴德,妾身也不可能杀害孙贵人啊。” 我深吸一口气,掐了把自己,也跪倒在殿上,与温嫔辛婉仪一起嚎哭道:“皇上,妾身才入宫不过一年,与孙贵人见面不过两三次,妾身没有害孙贵人的理由啊。” 第12章 手帕 我们三个哭着哭着,辛婉仪突然身子一软,被贴身宫女扶住,又面色苍白地哭了起来,加上面相哀愁,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皇上紧紧皱着眉,淑贵妃叹了口气,道:“辛婉仪也太娇弱了些,这样的身子,要把孙贵人推下水,还是有些难度的。” 仵作道:“淑贵妃娘娘不是咱们这一行的,自然有所不知,其实这三位娘娘,都是一样的纤纤弱质女流,而孙贵人……似乎是有些功夫在身上?” 皇上道:“孙贵人善舞,的确是有些功夫的。” 仵作道:“我也不懂女子跳舞需要些什么功夫,反正孙贵人虽然看着瘦,但实际上力气比普通女子要大一些,这三位娘娘若与孙贵人发生争执,要推孙贵人落水,都不太容易。” 长公主道:“母亲被歹人推入永春池,不可能不反抗,凶手身上必定有母亲留下的伤痕!” 皇上道:“既如此,便派宫女查验。” 我道:“皇上,妾身这几天跟冯静仪踢毽子,磕磕碰碰的身上撞出不少伤,去玉兰苑时还有蚊虫叮咬,哦,还有还有,妾身与冯静仪下六博棋时,手肘不慎撞在棋盘边上,妾身没查看过,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伤痕。” 辛婉仪也道:“皇上,妾身前儿个刺绣时,不慎被剪刀划伤,今天在玉漱宫还差点摔了一跤,膝盖撞在了桌角。” 温嫔道:“两位妹妹怎么都如此不小心?到底是年轻,不够稳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皇上,妾身一向爱惜自己,愿意受宫女查验,以自证清白。” 长公主道:“父皇,不如就让刘嬷嬷查看吧。” 刘嬷嬷就是之前扶着长公主的那位嬷嬷,原本是孙贵人的贴身宫女,长公主回朝后,便被孙贵人派去伺候长公主了。 皇上道:“行。” 嘉嫔道:“宝儿,带温嫔和刘嬷嬷去内室。” 宝儿应了一声,领着温嫔和刘嬷嬷进去了。 现在只剩我与辛婉仪跪在殿上。 仵作道:“两位娘娘其实不必担忧,磕磕碰碰的伤口和所谓剪刀划伤等等,与人为的抓痕掐痕都是不一样的,只需找位善治外伤的太医过来,一看便知。” 长公主道:“这倒是个好办法,父皇,当年二妹妹带进宫的那位女医者可在?。” 皇上道:“那位女医者是妇科圣手,不善治外伤。” 仵作也道:“小人活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会治外伤的女大夫呢,外伤血污重,治的时候病人还会因为疼痛而挣扎,女子没那个力气压住病人。” 长公主道:“那便只能让太医来瞧瞧了。” 皇上道:“传太医。” 话音刚落,辛婉仪就大哭起来。 “皇上,妾身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怎么能让太医看妾身的身子呢?皇上为安慰孙贵人在天之灵,竟要置妾身清白于不顾吗?既如此,妾身与其受此屈辱,不如一死以证清白。” 说着就起身要撞死在墙上,被一太监和贴身宫女拦住了。 淑贵妃道:“皇上,让太医查看嫔妃的身体,的确是不妥,辛婉仪也是过于贞烈了。” “贞烈”这个词戳到了长公主,长公主的脸色难看了些。 我看着辛婉仪一哭二闹三撞墙,内心有些无语。 身为女子,让太医查看自己的身体,的确是一件挺尴尬的事情,但我自小就明白医者面前无男女的道理,相比让太医看一眼所失去的贞洁,还是洗脱杀人嫌疑比较重要。 然而辛婉仪反应如此之大,我若是开口表示同意,倒显得我不忠贞一般,因此只能沉默不语。 长公主脸色难看,显然对辛婉仪十分不满,但她一个小辈,也不好说什么。 辛婉仪闹腾的功夫,温嫔已经查验完,从内室出来了,刘嬷嬷道:“温嫔娘娘身上并无任何伤痕,温嫔娘娘是清白的。” 长公主冷笑道:“看来杀害母妃的凶手,就在辛婉仪与容嫔娘娘之间了,辛娘娘如此抗拒,倒是惹人怀疑。” 辛婉仪道:“长公主久居百越,自然不懂女子贞洁的重要性……” 长公主道:“大胆!辛婉仪一口一个贞洁,一口一个清白,莫非是觉得我朝允许弃妇改嫁的政策有违天理伦常?” 自钱太后乱政,皇上便极其厌恶女子,尤其是后宫女子干政,长公主此话一出,辛婉仪立刻道:“皇上,妾身绝无此意,妾身不过一介女流,对国家大事一窍不通,怎么可能敢妄议朝政呢?” 这混乱的场面,我看了都头痛,更不用说皇上了,皇上看了眼自己宠过的女人,又看了眼自己愧对的女儿,最后道:“辛婉仪,你住嘴,长公主的事情,也是你能议论的吗?” 辛婉仪委屈道:“是。”又与我跪在一起了。 淑贵妃道:“皇上,咱们现在只排查了时辰,如仵作所说,孙贵人既会在凶手身上会留下伤痕,也许凶手在与孙贵人争执时,拉拉扯扯的,也会留下什么物证呢?” 皇上一知道孙贵人死亡,就派了侍卫把守永春池与琳清殿,防止现场被破坏,长公主道:“淑娘娘说得对,不如就让刘嬷嬷与几个宫人一起搜查永春池附近,看能不能找到什么。” 皇上派了自己手下的太监跟刘嬷嬷过去,然后道:“把容嫔和辛婉仪宫里的人审问一遍,殿内宫人有提供线索的直接带过来。” 我虽然是容嫔,殿内宫人颇多,但已经习惯了陈昭仪时的生活,出门还是只习惯带一个阿柳,平日里吩咐事情也只叫阿柳和顺子,这两人算是我的心腹,他们无论如何都是会维护我的。 皇上派去的人,自然精明,他们重点审问了我升容嫔时内务府新拨的宫人,最后小柔提供了一条关于我的线索。 “容嫔娘娘一回来,就匆匆忙忙地去内殿更衣,并且只让阿柳一个人伺候,不过奴婢只是个洒扫宫女,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这一点在其他宫人那里得到证实。 辛婉仪道:“匆忙更衣,莫非是销毁罪证?” 我道:“更衣是因为妾身的裙摆在玉兰苑沾了泥土,又因在太学处等三皇子下学时,倚靠在廊柱上,蹭到了不少灰。” 良妃道:“确实,太学处外面没有坐的地方就算了,廊柱上还积了灰,若是臣妾去早了,就得干站着,所以臣妾现在都是算好时间,踩着点去。” 小柔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当时正在擦拭院子里的栏杆,容嫔娘娘刚到青藻宫,就嚷嚷着要更衣,连三皇子都是顺子送回晴芳殿的。” 皇上道:“容嫔的解释合情合理,罢了,小柔,你退下吧。” 小柔磕头道:“是。”刚要离开,刘嬷嬷就带人从永春池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块湿漉漉的手帕。 小柔惊呼道:“这不是容嫔娘娘的帕子吗?” 刘嬷嬷道:“这是容嫔娘娘的帕子?你确定吗?你仔细看看。” 小柔道:“这就是容嫔娘娘的帕子,我记得很清楚。” 阿柳也上前瞧了瞧,道:“容嫔娘娘的帕子从来不绣花,这帕子边上绣了栀子花,不是娘娘的。” 刘嬷嬷又把帕子给我看,我道:“我也不记得我有这么一条帕子。” 小柔道:“这就是容嫔娘娘您的呀,您可记得您刚收养三皇子那天,我被淑贵妃娘娘赐给您,因见您的帕子过于素净,便提出要为您在帕子上绣花,娘娘您也同意了的,当时冯静仪和阿柳姐姐都在,撷芳殿的宫人们也看见了。” 我想起来了,当时冯静仪还借那手帕嘲讽了小柔一波。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你并没有把绣好的帕子给我啊,我从来没用过绣花的手帕。” 阿柳道:“奴婢也没有拿到过这个帕子,娘娘的手帕不少,虽然后来发现少了一条,奴婢也没有放在心上。” 良妃道:“本宫也从来没见过容嫔用带刺绣的帕子,有一次问她,她说她觉得绣过花的布料粗糙硌人,不适合贴身带着。” 小柔跪下哭道:“娘娘这是怀疑奴婢私藏您的东西吗?奴婢绣好这条帕子后,亲手将她交给了您,当时阿柳姐姐也在的。” 我莫名其妙地与阿柳对视一眼。 这种情况,不是我们失忆了,就是针对我的宫斗开始了。 刘嬷嬷道:“不管这帕子是不是容嫔娘娘的,老奴都要把话说完,这帕子,是老奴刚才从永春池捞上来的。” 果然,我没失忆。 小柔在青藻宫待了这么久,我和冯静仪千防万防,万万没想到她在来的第一天就下好了套。 宫斗太可怕了! 淑贵妃道:“小柔是经本宫调教过的,本宫觉得她不像是会私藏主子财物的人,况且青藻宫附近的确有一丛栀子花。” 刘嬷嬷道:“这帕子的料子,是专门用来给后宫主子们做手帕的。” 我道:“我是给过小柔一个脏帕子让她洗,她也说了会在上面绣花,然后我就忘了这事,小柔也再没提起过,若不是阿柳刚刚说起,我都不知道这手帕上绣的是栀子花。” 小柔道:“主子,奴婢明明把手帕给了你,你当时还夸奴婢栀子花绣得好,阿柳姐姐当时也在啊,私藏主子财物可是大罪,难道就因为奴婢跟过淑贵妃娘娘,主子便如此忌惮奴婢吗?” 第13章 金坠珠 冯静仪道:“大胆!你刚进青藻宫那日,本宫便跟你说过,淑贵妃娘娘仁和宽厚,友善待人,容嫔娘娘更是随和,几乎从不管事,你轻轻巧巧一句话,诋毁了两位娘娘,还挑拨淑贵妃娘娘和容嫔娘娘的关系,呵,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 淑贵妃道:“小柔,你说你亲手把手帕交给了容嫔,除了阿柳,还有谁看见了吗?” “没有了。”小柔道,“当时只有容嫔娘娘和阿柳姐姐在,阿柳姐姐正在为娘娘梳头,娘娘不喜欢人多,一向都只让阿柳跟着。” “容嫔确实是这样,我从来都只能在她身旁看见阿柳。” 冯静仪起身上前,从容跪下,道:“皇上,自容嫔入宫起,妾身便与她相伴于青藻宫,自认为对她还算有几分了解,容嫔是个淡泊的性子,哪怕入宫到现在都没服侍过您,也从未抱怨邀宠过,容嫔和孙贵人一样,都是不争不抢的女子,她们俩怎么可能会起争执呢?” 长公主很认可:“母亲向来与世无争,害她的人实在歹毒至极。” “至于这帕子,容嫔不爱用绣了花儿的手帕,就连良妃娘娘都知道,就算小柔把帕子给了她,也只会被她收在撷芳殿,怎么会出现在永春池里?” 冯静仪语气极为诚恳,很有说服力,连皇上脸上都露出了被打动的表情,就在这时,贤妃道:“冯静仪跟容嫔关系可真是好啊,去年冯静仪因为谋害皇嗣,被禁足在游芳殿,容嫔也足不出户地陪着,今年容嫔有谋害嫔妃的嫌疑,冯静仪就长篇大论地维护,可真是姐妹情深啊。” “谋害皇嗣”四个字一出,淑贵妃立刻流露出哀伤的神色,皇上也一下子就回忆起了当初的丧子之痛,脸色冷了下来。 第11节 冯静仪顿时不敢说话了。 一片寂静中,良妃道:“贤妃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说的话这么没道理?谋害皇嗣,其罪当诛,贤妃娘娘说冯静仪谋害皇嗣,又说她只是被禁足,岂非是在说皇上偏袒护私?容嫔与冯静仪深情厚谊,我与孙贵人也是如此,后宫嫔妃,理当情同姐妹。” 良妃虽说是在维护我和冯静仪,眼睛却看着贤妃,显然只是为了怼一怼贤妃。 贤妃瞥了眼皇上,没说话。 良妃又道:“容嫔确实不爱用绣花手帕,这是很久之前,她亲口告诉本宫的——本宫记得贤妃当时也在旁边,贤妃怎么不说话了?” 贤妃道:“我的记性可没良妃那么好,什么小事都要记得清清楚楚的。” 冯静仪道:“小柔这丫头,虽说是在淑贵妃娘娘手里待过,但淑贵妃娘娘也只是调教一番,又不能点石成金,小柔在淑贵妃娘娘面前是稳重的样子,可到了青藻宫,来的第一天,容嫔把脏帕子给阿柳,她却劈手夺过去,说她来洗,还小嘴叭叭地说要绣花,容嫔又素来温和,便随她去了,今日这种关乎人命的事情,小柔一会儿说容嫔更衣可疑,一会儿又跟容嫔争辩帕子的事情,依妾身看,这样的宫女,不管这件事结果如何,青藻宫恐怕都容不下这般伶俐的人。” 我点头附和道:“不错。” 淑贵妃道:“小柔,你昔日在本宫身边时,行事稳重妥帖,本宫才将你赐给了容嫔,未曾想你竟是个不安分的,既如此,便去浣衣局收收心吧。” 小柔道:“淑贵妃娘娘明鉴!小柔真的没有撒谎,小柔真的将手帕给了容嫔娘娘啊!那一日容嫔娘娘从晴芳殿搬去撷芳殿,阿柳姐姐主事,奴婢也是觉得阿柳姐姐辛苦了,才想为她分担一二,小柔绝无僭越之心。” 我道:“本宫说没拿到手帕,你又说本宫拿了手帕,阿柳是我的贴身宫女,她的证词又做不得数,这件事情掰扯不清了。” 长公主道:“父皇,若无其他物证,便只有将此案交与刑部审理了,至于这小柔,当奴才的不守本分,的确该去浣衣局磨练一番。” 皇上道:“小柔与这手帕有关联,先交与刑部吧,朕会给刑部刑讯的特旨。” 小柔哭得更厉害了。 辛婉仪面露不忍,突然道:“皇上,依妾身所见,小柔未必是在说谎。” 淑贵妃一挑眉,道:“哦?辛婉仪何出此言?” 辛婉仪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躬身向上一递,皇上的贴身大太监立马接过来给了皇上。 “妾身今日是在玉漱宫用的午膳,用完膳回霖泉宫时,妾身流连御花园春景,多走了几步路,以至于午后难以入眠,琳清殿略有喧哗时,妾身便起来去瞧了眼,这一点琳清殿宫人皆可作证。” “然后呢?” 皇上看过辛婉仪递上去的东西,又给了淑贵妃,我离得远,看不太真切,只看出是颗小小的金色的珠子。 “妾身去时,琳清殿宫人已经在永春池寻到了孙贵人,只是人手不足,特意回来叫人去搬孙贵人的尸身,妾身惊闻噩耗,心中悲恸,跟着琳清殿宫人一起去了永春池。” 淑贵妃道:“所以你是在永春池捡到这颗金珠子的?” 辛婉仪道:“是,妾身随琳清殿宫人到了永春池,却不敢细看孙贵人的尸首,只远远地站着,等到宫人们抬走了孙贵人,妾身走过去,在被孙贵人打湿的泥土里,发现了这颗金坠珠。” 淑贵妃又将金珠给了长公主,长公主看了一会儿,道:“这不是纯金珠,是银镀金。” 辛婉仪道:“是啊,并且这珠子上有连接的痕迹,又只有一个,应当是发钗上的坠珠。” 温嫔道:“莫非这坠珠,是杀害孙贵人的凶手留下的?可后宫哪个嫔妃会用银镀金的发钗?” 长公主道:“父皇,不妨派人去辛婉仪和容嫔娘娘的殿中搜查,看能否找到与这坠珠匹配的发钗。” 我猛然想起家中弟妹及笄礼时送我的银镀金发钗,道:“长公主,可否将这这坠珠给我看一看?” 长公主把坠珠给了刘嬷嬷,刘嬷嬷又转交给我。 我看着那熟悉的,憨态可掬的金兔子。 一时无语凝噎。 长公主道:“容嫔娘娘,您怎么了?您可认识这坠珠?” 辛婉仪道:“不认识也无妨,去撷芳殿和琳隐殿搜一搜,自然水落石出。” 我道:“这坠珠是妾身的。” 长公主道:“容嫔!你……” 冯静仪道:“长公主稍安勿躁,听容嫔说完吧。” 我道:“皇上,妾身及笄礼时,家中弟妹曾为妾身打造过一支银镀金发钗,这坠珠就是那发钗上的,发钗上共有两颗坠珠,都是兔子形状,辛婉仪捡到的这颗坠珠,是底下那颗。” 辛婉仪道:“所以容嫔娘娘,你为何要杀害孙贵人?” 我道:“皇上与长公主都没发话,辛姐姐为何要急着把罪名往我头上安?妾身发钗上的坠珠,早在去年冬天就遗失在御花园里了,正因如此,妾身再没有戴过那支发钗。” 皇上道:“容嫔,你是在御花园何处遗失坠珠?” “回皇上,在御花园穿过柳荫道后的一片空地上,那地方还种了胡树,当时妾身还是晴芳殿陈昭仪,跟宫人们在那儿玩雪,还遇到了三皇子、淑贵妃和太后娘娘。” 淑贵妃道:“皇上,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天正好太学处开始休年假,提前下学,太后却不知道,没有派人及时去接三皇子,臣妾在慈宁宫陪伴太后时提起,太后便与臣妾一同去太学处和御花园寻找,最后在胡树底下,看见容嫔与三皇子站在一起,后边跟着一堆太监宫女。” “那你可有注意,容嫔当时可掉了什么东西?” “这个臣妾实在是没留意,这坠珠小小一个,不起眼,就算掉在雪里也没个声儿,容嫔怎么确定它是掉在雪地里了?” 我道:“当时妾身玩得失了礼仪,连手镯都差点脱手,回宫更衣时阿柳发现妾身坠珠遗失,只可能是掉在雪地里。” “这事只有阿柳知道吗?” “是,当时妾身殿内只有三个宫女一个太监,阿柳发现坠珠遗失后,妾身便将发钗收了起来,也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辛婉仪道:“容嫔所言虽合情合理,但到底只是一面之词,没有其他人证,难以信服。” 我道:“辛婉仪说这坠珠是在孙贵人尸首旁捡到的,不也同样是一面之词?辛婉仪可有其他人证吗?” 良妃道:“是啊,辛婉仪,你说你在永春池捡到了坠珠,为何到现在才把坠珠拿出来?焉知不是你在雪地里捡到坠珠,杀害孙贵人后,故意嫁祸于容嫔?” 辛婉仪楚楚可怜道:“良妃娘娘为何如此针对妾身?妾身原本没想到此案这般扑朔迷离,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捡到过坠珠,只是看小柔可怜,才突然想起这么件证物,赶紧拿了出来。” 良妃冷哼一声,道:“辛婉仪可别,本宫可没兴趣针对你,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本宫向来嘴巴直,皇上也是知道的,你也莫在本宫面前摆柔弱样子,本宫与你同为女人,可没皇上那份怜香惜玉的心。” 第14章 反转 我想起冯静仪跟我说过的良妃和辛婉仪之间的旧事,只觉得良妃嘴利如刀,都快要把辛婉仪的心剁成饺子馅儿了。 不过…… 良妃跟辛婉仪摆明了关系不好,而良妃和孙贵人的关系好到能日常蹭饭的地步,辛婉仪之前又说她和孙贵人情同姐妹。 莫非这孙贵人还是个左右逢源的主儿? 我回头看向冯静仪,冯静仪也看着我,显然是跟我想一块儿去了。 但本着“后宫姐妹亲如一家”的原则,我不能质疑任何两个嫔妃之间的“姐妹情”,因此只能把疑问吞进肚子里。 憋死我了。 皇上在二皇子生母和失宠多年的无子嫔妃之间,果断选择了孩儿他娘,道:“良妃不过就事论事,并非是在针对谁,辛婉仪不必委屈。” 这话明摆着是在偏袒良妃,然而辛婉仪的理解能力也不知怎么了,居然一副被皇上安慰到的样子,娇羞道:“谢皇上关心,妾身不委屈。” 我一时竟不知辛婉仪是真的演技绝佳,还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不,双耳。 长公主道:“父皇,儿臣想看看容嫔娘娘那支发钗,可以吗?” 皇上道:“尤安,派个人去容嫔殿里拿发钗。”尤安是皇上的贴身大太监。 长公主道:“父皇,就让刘嬷嬷随容嫔娘娘的人走一趟吧。” 皇上道:“也行,再派人去审问琳清殿和……和辛婉仪殿内的宫人,确认一下辛婉仪到底是什么时候捡到的坠珠。” 尤安应下,开始安排。 我身边只有阿柳,自然只能让阿柳跟刘嬷嬷回去,冯静仪道:“罢了,还是让阿柳陪着你,我来替你跑这个腿吧,皇上,可否让妾身跟刘嬷嬷回去?” 皇上道:“可以。” 冯静仪道:“阿柳,你们姑娘的那支发钗放哪儿了?” 阿柳道:“回冯静仪,在姑娘寝殿梳妆台最底下抽屉的雕花木盒里,唯一一支没有坠珠的发钗就是了,冯静仪和刘嬷嬷若是找不到,尽管翻,把木盒整个搬来都行,反正我们姑娘行的端做得正,不怕人看。” 我道:“你这丫头,在青藻宫跟冯静仪贫嘴惯了,在皇上面前也这么失礼。” 阿柳道:“奴婢知错了。” 我也没真想责怪阿柳,让她象征性跪了跪就算了,免得我刚罚了小柔,落人口实。 冯静仪被她的贴身宫女小兰扶着,随刘嬷嬷离开,我立刻就孤立无援了,辛婉仪好歹是皇上宠过的女人,皇上无论如何都不会偏向我。 我甚至可以肯定,皇上内心是希望我是凶手的,这样他就不必赐死哀愁凄婉惹人怜爱的辛婉仪了。 淑贵妃,且不论我与冯静仪的关系,就算看在三皇子的份上,她也会想方设法弄死我。 至于贤妃……我只求她千万不要为我说话,我不想引的良妃来怼我。 孙贵人的案子查到这个地步,已经查无可查,皇上显然也累了,道:“此案便交与刑部审理,辛婉仪,容嫔,坐下吧。” 我回到座位上,嘉嫔道:“诸位辛苦了,本宫已备好了解渴提神的果茶,宝儿,上茶。” 贤妃喝了一口,道:“这果茶香甜爽口,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 嘉嫔笑道:“这法子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回头我让宝儿把方子给娘娘送去。” 良妃道:“贤妃又是想做给大皇子喝吗?大皇子都已经有王妃了,怎么贤妃还是如此放心不下?” 贤妃道:“做母亲的,自然是日日惦记自己的孩子,等二皇子大了,良妃就能体会我的心情了。” 良妃道:“这果茶甘美,想来二皇子也会喜欢,嘉嫔,回头我可要让我小厨房的宫女来你这偷师学艺了。” 嘉嫔道:“妾身恭候。” 嫔妃们说说笑笑,长公主却没这个心思,起身道:“父皇,女儿想再去看看母亲。” 皇上道:“去吧,萍儿,只是莫要伤心过度,伤了身子,你母亲若在,也必然希望你好好的。” 长公主道:“是,谢父皇关心。”便离去了。 冯静仪与刘嬷嬷进来时,长公主还没回来,刘嬷嬷一心只为长公主,把雕花木盒递给皇上后,便道:“长公主对着孙娘娘,只怕是越看越伤心,奴婢去将长公主叫回来。” 皇上把雕花木盒打开,里面除了我那支没有坠珠的银镀金发钗外,还有一个磕坏后用金修补得极丑的玉镯,一只耳环,另一只似乎已经不知掉哪儿去了。 良妃道:“容嫔可真是冒失,也亏得阿柳细心,还将你损坏的首饰一一收起来。” 其实阿柳收起这些损坏的首饰,主要是因为它们都还很值钱,虽然不能再戴,贿赂打点却是可以的。 不过阿柳是我的贴身丫鬟,阿柳被夸,我也高兴,我道:“阿柳确实细心,比我这个主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这时刘嬷嬷扶着长公主进来了,长公主眼睛通红,脸上还有泪痕,显然是刚哭过。 皇上道:“萍儿快坐下,你要的发钗在这儿了。” 第12节 长公主拿起发钗与坠珠,放在一起看了会儿,道:“这坠珠与发钗断裂处的痕迹对不上,的确不是与发钗相连的那颗。” 辛婉仪道:“莫不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奴才捡去了一颗?” “哦?” 辛婉仪道:“要么是容嫔杀害孙贵人后留下两颗坠珠,被奴才捡走一颗,要么是容嫔将坠珠遗失在雪地里,被孙贵人身边哪个奴才捡走,遗落在永春池。” “要么是辛婉仪在雪地里捡走坠珠,杀害孙贵人后以此嫁祸于容嫔。”冯静仪平静地补充道。 皇上道:“基本上只有这三种可能,朕会给刑部刑讯特旨,除小柔外,还允许他们逼供两个人,长公主也不必太过操劳,刑部会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的。” 我清楚地感觉到阿柳抖了一下。 辛婉仪的贴身宫女也是满脸压抑的恐慌。 主子摊上事儿,倒霉的就是身边的奴才。 我轻轻握住阿柳的手,想安慰她,然而若刑部真的拿着皇上的特旨来讨阿柳,我也不可能抗旨不遵。 阿柳死死抿着唇,小兰也面露忧色。 这时,我听见外面有人道:“参见三皇子。” 一个小太监进来道:“皇上,三皇子来了。” 皇上道:“他来做什么?” 淑贵妃道:“许是担心容嫔呢。” 皇上道:“让他回去,容嫔暂时不会有事。” 那小太监应了一声,躬身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太监,道:“皇上,三皇子说他有关于容嫔娘娘的证据。” 皇上微微皱眉,长公主道:“父皇,女儿也许久没见到三弟了。” 皇上叹了口气,道:“罢了,让他进来。” 三皇子走进琳琅殿,身后只跟着他的贴身太监和顺子。 “参见父皇,参见各位娘娘,见过长姐。” 长公主道:“三弟,你有什么关于容嫔娘娘的证据?” 三皇子道:“我有陈娘娘发钗上的银镀金坠珠。” “什么?” 我和辛婉仪同时发声,连冯静仪也是一脸诧异。 长公主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焕儿,坠珠在何处?快给父皇。” 三皇子解下腰间的锦囊,道:“父皇,坠珠在此锦囊中。” 皇上把坠珠从锦囊中倒出来,捧在手心,略看了看,道:“萍儿,你瞧瞧。” 长公主一手执发钗,一手捏坠珠,分别看了下断裂处,又合在一起看了看,最后道:“焕儿,你在哪儿捡到的坠珠?” 三皇子道:“在柳荫道后种着胡树的那片空地上,当时还是年前,太学处刚开始休年假那天,我看到陈娘娘在打雪仗,就在胡树下看了一会儿,然后在雪地里捡到了这颗坠珠。”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道:“父皇,这坠珠就是与发钗相连的那颗。” 皇上道:“辛婉仪,你确定你是在永春池旁捡到的坠珠吗?” 辛婉仪慌乱跪下,道:“皇上明鉴,妾身的确是在永春池旁捡到的坠珠,也许容嫔娘娘的坠珠,是被哪个奴才在雪地里捡到了,又遗落在永春池旁也说不准。” 长公主道:“父皇,您不是派人去审问两殿宫人了吗?兴许现在已经有了结果。” 皇上道:“萍儿今日辛苦了,这案子还是交给刑部吧,审问结果也整理出来给刑部的人,尤安,拟两道特旨,宫女小柔交给刑部处理,另外再给两个刑讯名额。” 尤安大太监道:“是,皇上。” 长公主道:“父皇,女儿不累,女儿只想早点还母亲一个公道。” 皇上道:“萍儿,这案子无论怎么查,杀害你母妃的,都是朕后宫中的嫔妃,朕让刑部查案,同样能还你母妃一个公道,无论最后查出来是谁,朕绝不会姑息纵容,父皇年纪大了,故人旧事,最为动人,萍儿,你明白吗?” 长公主道:“儿臣明白了。” 皇上轻轻叹了口气,道:“都回去吧,都回去,萍儿,你留下,陪朕在琳清殿用晚膳吧。” 长公主道:“是,父皇。” 众人起身告退,三皇子跑到我身旁,我牵起他的手,与他和冯静仪一同离开。 正当我准备跨出门槛时,皇上突然叫住了三皇子: “焕儿,你捡到你母妃发钗上的坠珠,为什么不还给她,还放在随身的锦囊里?” 第15章 风波暂歇 三皇子放开我的手,返身恭谨行礼,道:“回父皇,陈娘娘的坠珠是兔子形状的,宫里没有这种坠珠,儿臣觉得有趣,就自作主张据为己有了,不问自取是为偷,儿臣知错,望父皇责罚。” 皇上微微拧起眉,看着三皇子半晌,我急得手心冒汗,三皇子却依然沉心静气地站着。 “既然你已经知错,这次就算了,若下回再犯,朕绝不轻饶——尤安,让内务府多做几个这种玩意儿,什么兔子老虎,多做几种,不要银镀金,要金镶玉的,方能配得上皇子身份,容嫔的坠珠,还是收在容嫔的梳妆盒里吧。” 尤安道:“是,皇上,奴才马上去办。” 三皇子道:“儿臣多谢父皇。” “行了,回去吧。” 皇上摆摆手,似是疲惫不堪。 我与三皇子行礼告退。 冯静仪在霖泉宫门口等我,皇上叫住三皇子时,冯静仪正好在我们前面几步,她直接加快脚步溜走了。 “皇上叫你们做什么?” 我把皇上的话跟冯静仪说了,冯静仪品了半天,道:“看来皇上还是对李氏旧情难忘。” “你怎么知道?” “直觉,女人的直觉,以我多年八卦的女人的直觉。” 我道:“说起来,你今天有点反常啊,居然不等我,我还以为你会留下来听八卦呢。” 冯静仪道:“你以为我不想吗?还不是因为四皇子的事儿,唉,这可真是我人生的一大污点,跳进护城河都洗不掉了,皇上现在肯定看我不顺眼,以后我是不敢听墙角了,可别为了八卦丢了命。” “原来你的八卦手段是听墙角啊。” “也不全是,其实只要你细心,耐心,随和待人,就能无意之中发现很多事情,宫里头别的没有,秘密特别多……” 我感觉袖子被扯动,一低头,发现是三皇子。小孩子腿短,跟不上我们两个大人的步伐,三皇子小跑着拽住了我的袖子。 我停住脚步,对冯静仪道:“你可闭嘴吧,小孩子面前别说这些。” 冯静仪看向小口喘气的三皇子,伸手挠了挠他的双下巴,道:“三皇子,你刚刚听见什么了?” 三皇子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乖巧道:“我什么也没听见。” 冯静仪道:“真乖。” 我无语了:“你这是在……威胁一个小孩子?” 冯静仪平静道:“晚膳吃什么?” 这个问题可把我给难住了。 我想了一路,直到跨进青藻宫,也没想出答案。 我在霖泉宫又跪又站,一会儿出冷汗一会儿出热汗,冯静仪也是如此,我们俩各回各殿,准备更衣洗澡。 “顺子,孔乐,你们俩送三皇子回晴芳殿。” 孔乐是三皇子的贴身太监。 “是。” “陈娘娘。”三皇子喊住我。 “怎么了?”我回头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憋了半天,才道:“陈娘娘,您布置的文章,我已经背好了。” “啊?” “您不检查吗?” “哦,哦,等晚膳后你来撷芳殿背给我听吧,我要去沐浴更衣了。” 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我从来只见过努力避开先生检查功课的孩子,还从来没见过主动要求背书的人。 不过说起来,我布置功课是为了让三皇子乖乖待在青藻宫,因此特意挑了篇较难的文章,而为着孙贵人的事,青藻宫不断有人来往,撷芳殿宫人被轮番审问,三皇子还去为我作了证,想来也没能静下心来背书。 就这样,三皇子还能把文章背下来…… 真是一点儿也不像他从小就被读书深深困扰的养母。 三皇子仍然站在原地,恋恋不舍地看着我,样子可怜可爱,然而我与他日日相对,早已经看惯了。 这种时候,还是热腾腾的泡澡水比较吸引我。 我道:“焕儿,回去吧,你先将文章通读几遍,待我沐浴更衣后,再让阿柳去找你。” 三皇子不但不回去,还跑过来抱住我,道:“母亲,你能先陪陪我吗?我不想回晴芳殿。” 不管听了多少遍,我终究还是无法彻底接受“母亲”这个称呼,然而木已成舟,我道:“你为什么想让我陪你?” 其实我心里已有了答案。 我三弟幼时也经常要闹着要跟大夫人睡,三皇子还是个孩子,依恋母亲,其实很正常,不过三皇子毕竟是个男孩子,不能放纵他的孩子心性。 三皇子道:“陈娘娘是我的母亲。” 我轻咳一声,道:“焕儿,你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我知道。”三皇子道,却还是抱着我不撒手,“但是您是我的母亲,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我道:“那从前你生母在时,你也会这样黏着他吗?” 第13节 三皇子撇撇嘴,道:“不会,可是母后也不会像陈娘娘这样。” “我哪样?” 三皇子道:“陈娘娘,如果我没有捡到坠珠,父皇是不是会杀了你?” 我隐约明白了三皇子在想些什么,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不会,皇上不会轻易赐死嫔妃,皇上会将案子交给刑部。” 我不一定会有事,但阿柳一定会被严刑拷打。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焕儿,你今天帮了我很大的忙。” 三皇子把头埋在我裙子里,声音闷闷的,道:“陈娘娘,不用谢,我保护你是应该的,可是,为什么你才离开我一会儿,就会碰到这样的事情,当初母后也是这样,我只是去了趟太学处,下学后,父皇便再不让我见她。” 我想起废后李氏死时的惨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三皇子又道:“陈娘娘,你被辛婉仪针对,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虽然辛婉仪自除夕夜宴后,对我的态度就很奇怪,但我收养三皇子那天,她的眼神确实非常怨毒,且充满嫉恨。 不得不说三皇子的感觉真是十分敏锐,但对一个废后之子来说,过于敏锐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蹲下身,与三皇子平视,道:“焕儿,你还是个孩子,无论是你生母和淑贵妃,还是我与辛婉仪,这些都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情,大人是不需要你一个小孩子来保护的,小孩子只要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太学处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三皇子道。 “那青藻宫有奴才对你不恭敬吗?” “没有。” “如果有这种事发生,你一定要立刻跟我或者冯静仪说,这样就算是保护好自己了,我只需要你做到这样,明白吗?” “明白。” “真乖。”我捏了捏三皇子的脸,“你才八岁,不要想得太多,把心思用在太傅教的功课上才是正经,以后捡到或者发现了什么,也要告诉我。” “是,焕儿记住了。” 我道:“好了,焕儿不想回晴芳殿,就来撷芳殿坐着吧,我让阿柳陪你玩。” “好。”三皇子笑逐颜开,高高兴兴地跟我进去了。 阿柳陪三皇子在内殿玩,伺候我沐浴的宫女换成了另外两个,这两个宫女不擅长梳头,我便随手挽了个松松的发髻,穿着便服出去了。 一般只要皇上不来,冯静仪都会和我一起用晚膳。我出去时,冯静仪正在给三皇子讲鬼故事。 我听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瘆得慌,又不想让冯静仪笑话我,于是道:“别说了,别吓着焕儿。” 冯静仪指向三皇子,道:“你看他像是害怕的样子吗?” 三皇子面无惧色,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对冯静仪的鬼故事很感兴趣。 “我不怕,冯娘娘你继续……” 我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看着我,片刻后,道:“我害怕,陈娘娘,我想让你抱着我。” “来来来,给抱给抱。”我张开胳膊,任由三皇子抱住我的腰。 “陈娘娘,你身上好香。” “刚洗完澡能不香吗?”我道,“你闻冯静仪身上,也是香喷喷的。” “嗯嗯。” 冯静仪道:“三皇子,你夸陈娘娘就那么认真,夸我就这么敷衍。” 三皇子道:“冯娘娘身上也香,只是焕儿离得远,只能闻到一点点。” 冯静仪刮了刮三皇子的鼻子:“离这么远还能闻到,你是狗鼻子吗?” 我打开她的手,道:“你可别把焕儿这么挺直的鼻梁给刮塌了,我还指望焕儿长成一个翩翩俊儿郎,去吸引小姑娘呢。” 冯静仪道:“就算吸引了小姑娘,人家也是喜欢三皇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道:“我可是焕儿的娘,哪个姑娘会不费心讨好自己未来的婆婆呢?” 冯静仪道:“你倒是想得美——三皇子,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三皇子不假思索道:“我喜欢陈娘娘这样的。” 冯静仪拍腿大笑:“看来三皇子的眼光不是很好啊,枸枸,你可能没有漂亮的儿媳妇了。” 我瞪向冯静仪:“你说什么?” 三皇子思考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冯娘娘这样的也很好。” 冯静仪道:“看来三皇子眼光还不错,枸枸,你还是有可能讨到漂亮儿媳妇的。” “去你的!” 冯静仪笑了一会儿,突然捏住我的下巴,端详一阵,道:“枸枸啊,其实你生得还不错,眉眼也秀致,就是黑了点,你若皮肉白净些,也还能算个窈窕美人。” 我冷漠地拽开冯静仪的手,道:“我小时候很白的好嘛,还不是天天跟裴元芳在大太阳底下跑,给晒黑了。” “裴元芳?” 冯静仪与三皇子同时道。 第16章 自荐 我说漏了嘴,心虚地扭过头,不看他们俩,然后又懊悔自己表现得不够自然。 本来这事很容易就能糊弄过去的。 三皇子轻轻拽了拽我的头发,仰头纯良无害道:“陈娘娘,你说的是裴统领的弟弟吗?” “应该就是了吧,哈哈,上次我问你有没有春心萌动的对象,你还说没有,裴统领的弟弟似乎还未娶妻吧?啧啧,裴家可是家族遗传的痴情种子。” 三皇子道:“冯娘娘,什么是春心萌动?” “冯娘娘不通文理,焕儿明天去问太傅吧哈哈哈哈……” “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焕儿要是跟太傅说了,太傅必定要罚你。”我揉了把三皇子,忍无可忍对冯静仪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八卦?别带坏了小孩子。” “好好好,我不说了,哈哈哈哈……” 我看冯静仪一副笑抽了的样子,几乎可以想象她都脑补了些什么,只得转移话题道:“怎么饭还没做好?” 冯静仪道:“我跟厨房说了今天要吃的丰盛点,庆祝你大难不死,他们说要多等一会儿……不过这也太久了吧,我去厨房看看。” 晚膳过后,三皇子开始背书,冯静仪坐在一旁围观,背完后,冯静仪拍手道:“好,背得好,漂亮!” 我无情地翻了个白眼,道:“你当看戏呢?还漂亮?” 三皇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一副求表扬的样子。 我道:“不错,焕儿回去休息吧。”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明天还会来太学处接我吗?” 我想了想,道:“当然,我明天跟冯静仪一起去接你。” 三皇子抱住我,撒娇道:“陈娘娘,你真好。” 我揉了揉三皇子的脑袋,唤来顺子送他回晴芳殿。 冯静仪目送三皇子离去,道:“枸枸,你觉不觉得,三皇子有点太黏你了?” “有吗?”我道,“好像是有点儿,小孩子不都这样吗?” 冯静仪道:“虽然我十岁之前也特别喜欢我爹,但三皇子毕竟是个男孩子,男孩子会这么黏自己父母吗?” “我不知道啊。” 冯静仪道:“我们这样养着他,任由他天天黏你,会不会把他养成软绵绵的性子?”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养过孩子。” “我也没养过,唉,算了算了,不想了。” 我们俩果断跳过育儿话题。 冯静仪道:“你觉得皇上会派谁来查案?” 我道:“赵方清吧。” “赵方清?为啥?” “刑部我就只知道两个人,一个刑部尚书,一个赵方清,孙贵人只是个贵人,不可能动用刑部尚书查案,那就只剩赵方清了,而且赵方清能力强,一心侍君不站队,是个好人选。” “但是你想过没有,”冯静仪道,“查孙贵人这桩案子,必定要常常地行走后宫 这宫里这么多年轻貌美的嫔妃,赵方清尚未娶妻,又生的那副相貌,皇上得有多心大,才会让赵方清查这案子?” 第二天,皇上下旨,将孙贵人一案交与刑部侍郎赵方清审查。 “皇上可真是心大啊。”冯静仪一边摇着扇子晒太阳,一边说。 我跟冯静仪并排坐在院子里,看天上云卷云舒,惬意地喝了口果茶。 因着昨天贤妃良妃向嘉嫔讨要果茶做法,嘉嫔便将果茶方子往各宫都送了一份,冯静仪当晚就嘱咐厨房做了一大盅,放井水里冰镇了一晚上,第二天晒太阳时拿出来喝。 我看着那朵奔马状的云被慢慢吹成了个四不像,就在我快睡着时,冯静仪突然站起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你干嘛?” “我去找皇上。” 我被她吓醒了。 “你找皇上做什么?” “赵方清接了孙贵人的案子,但他对后宫的事情不熟悉,皇上肯定会在后宫找个资历深的人协助他,我要毛遂自荐。” “你疯了?”我伸手去探冯静仪的额头,“还是发烧烧糊涂了?” 冯静仪躲开我的手,道:“我去换件衣裳,等我从金龙宫回来,我们差不多就可以去接三皇子了。” 我道:“赵方清生的俊美,你这么主动地要跟他合作,就不怕皇上怀疑你有红杏出墙之心?” 冯静仪道:“皇上对不受宠的妃子可没那么在意,我只要给出合适的理由,他会同意的。” “那你有什么合适的理由?” 第14节 “你啊,”冯静仪笑着拍了拍我的肩,“妾身与容嫔情同姐妹,容嫔在此案中也有嫌疑,妾身不忍看容嫔平白受冤,愿协助赵大人查案,为还容嫔清白尽一份绵薄之力。” 我一脸无语。 可以,很强势。 冯静仪意愿坚定,理由也无懈可击,我实在拦不住,便由她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我已将盅里的果茶喝了大半,冯静仪终于回来了,我迎上前,道:“怎么样?” 冯静仪坐下来,慢悠悠地喝了口果茶,道:“皇上同意了。” 我震惊了。 “你怎么做到的?” “这果茶都不凉了,小兰,把果茶放井水里镇着。”冯静仪咂巴了一下嘴,不满道。 小兰道:“是,主子喝这盅吧,这盅果茶是上午新做的,刚从井里捞上来。” 冯静仪喝了一大口,享受地眯了眯眼,才道:“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我怎么做到的?” “是啊,这还没到夏天呢,你就要喝凉的果茶,事儿真多。” “我事儿再多,也是我的贴身宫女帮我做,小兰,你觉得我事儿多吗?” 小兰羞涩地摇摇头:“不多,小兰愿意给主子做事。” 我:“呵呵。” 冯静仪道:“关于我怎么做到的,这不是很简单吗?我本来就是最佳人选啊,没孩子,闲得慌,位分低,不用担心前朝后宫势力勾结,资历老,了解宫中情况,而且守宫砂尚在,若是跟赵方清有什么苟且,一验便知,连男女避嫌的功夫都省了。” “但是你有一个很大的缺点,你已经站队了,皇上就不怕你偏袒我,干扰赵方清查案?” “都这个时候了,皇上心里差不多都有数了,而且我站队了,皇上可以找个跟我对立的人来制衡我啊,帝王最善制衡之术。” “皇上还找了人?皇上找了谁?” 冯静仪道:“好像是淑贵妃那边的一个宫女。” 我想起昨天下午淑贵妃与辛婉仪一唱一和的样子,叹道:“皇上原来什么都知道。” 冯静仪道:“皇上当然什么都知道,你以为皇上有什么不知道的?皇上怎么说也是从夺嫡乱象中活下来的人,二十多岁就结束了钱氏乱政,在皇位上坐了近三十年,后宫这点小风浪,全看他想不想管。” 我道:“所以在这宫里,还是低调点比较好,幸好我们家的家风就是一苟到底。” 冯静仪叹了口气,道:“是啊,我也就是因为常年低调,才能在李冯倒台的时候活下来,我看何家现在就有点危险,自从李皇后被废,淑贵妃掌了权,手伸得越来越长了。” 我们俩长吁短叹,思考人生之际,顺子进来道:“主子,冯静仪,到时辰了,您二位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去接三皇子了。” 阿柳道:“姑娘,奴婢为您重新梳个头吧。” 我道:“为什么要重新梳头?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啊。” 阿柳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良久,叹了口气,道:“姑娘,您可是个女人啊,先前我在二姨娘身边伺候时,二姨娘一天要更衣好几次,换好几个发式,您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打扮自己呢?” 冯静仪笑道:“阿柳,你这么想,女为悦己者容,你家姑娘身为皇上的女人,皇上却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她打扮得再美,给谁看呢?给三皇子看吗?哈哈哈哈……” 的确,皇上已年过半百,从我入宫那一刻起,一颗心便已如古井无波了。 阿柳道:“姑娘打扮得好看些,自己看着也赏心悦目呀。” 我道:“并没有,我又看不到自己什么样,阿柳你把自己打扮的漂亮点,我看着也赏心悦目。” 冯静仪笑得更大声了。 阿柳跺了跺脚,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道:“行了行了,阿柳快过来给我梳妆吧,别误了接三皇子的时辰。” 阿柳顿时眉开眼笑,一边打开梳妆盒,拿出梳子,一边道:“姑娘别急,太学处的先生特别喜欢拖课,姑娘不用去的太早。” 我道:“那皇子们可真是太惨了。” 今日太傅意外的没有拖课,我和冯静仪到太学处时,大皇子和二皇子已经离开,三皇子正站在太学处的大榕树底下背书,贴身太监孔乐随侍一旁。 三皇子见我们来了,喊了句“陈娘娘”,一路小跑出太学处。 我看书袋被三皇子背着,孔乐反而两手空空,便道:“焕儿怎么自己背着书袋,为什么不给孔乐背着?” 三皇子道:“先生说,我们虽为皇子,在圣人先贤面前,却与其他人并没有尊卑之别,男子汉大丈夫,若是连自己读的书都背不起,就更不用说担负天下兴亡的重任了。” 冯静仪笑道:“大丈夫应不拘小节,若是一味纠结于背书袋这等小事,平白浪费力气,又如何有精力担负起天下兴亡的责任呢?” “大丈夫当志存高远,心无穷力无尽也,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小书袋,就耗费毕生精力,以至一事无成呢?多年未见,冯静仪抬杠的功夫还是和从前一样。” 我和冯静仪看向来人。 第17章 十七,冯家旧事 赵方清从太学处出来,身边跟着正冲冯静仪吹胡子瞪眼的皇子太傅,两人绕过那棵大榕树,向我们走来。 “先生好。”三皇子率先行礼道。 皇子太傅受了这个礼,又道:“臣见过容嫔娘娘,见过冯静仪。” 我和冯静仪立刻道:“不敢当不敢当,太傅大人免礼。” 然后赵方清跟我们三人行礼:“臣见过三皇子,见过容嫔娘娘,见过冯静仪。” 我们仨回礼道:“见过赵大人。” 这见面礼仪可真是繁琐极了。 冯静仪道:“多年不见,赵大人还是一样的,清秀漂亮。” 皇子太傅看冯静仪的眼神更不爽了。 冯静仪这阴阳怪气的语气,我一听便知,冯静仪这是跟赵方清有过节。 我跟冯静仪较为熟悉,自然心里是向着她的,赶紧圆场道:“赵大人来太学处,所为何事?” 赵方清微微一笑,当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清淡俊雅,望之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臣是为着孙贵人的案子而来,容嫔娘娘在此案中有嫌疑,又在孙贵人死亡前后来过太学处,臣便特意来问问太傅大人。” 我的笑容僵了。 这让我怎么接? 冯静仪瞪了赵方清一眼,哼了一声,却是没说话。 赵方清道:“冯静仪,皇上委派您协助臣查案,臣正好要去孙贵人住处看看,不知您什么时候有空?” 冯静仪道:“这个嘛……” 赵方清又道:“如果您最近比较忙,也没关系,皇上还委派了另一位姑娘协助臣。” 冯静仪默默咬了咬牙,道:“明天上午,您来青藻宫找我吧。” 三皇子突然道:“陈娘娘,我饿了。” 这孩子饿的真是时候。 我道:“那我们回去吧。” 太傅与赵方清行礼道:“恭送二位娘娘。” 我与冯静仪一路无话,行至明月桥时,眼见四下无人,我道:“难得啊,你今天居然都没怎么怼赵方清。” 冯静仪显然有些烦躁,语气也冲:“呵,我可怼不过他,想当年,他嘴炮的功夫与我不相上下,我入宫后低调隐忍,他却读书入仕,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久,哼,口才只会更好。” 当年? 我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怼人的功夫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练习所致?你从小就这么能说吗?” 冯静仪道:“一半一半吧,我娘不善言辞,若我又是个嘴笨的,岂不是连下人都敢欺负?我从小就跟我爹吵,跟大夫人吵,跟势利的下人吵,跟各种人辩来辩去,辩的多了,功夫就精了。” 原来如此。 我想起我们陈家小辈一片和谐的场景,突然就找到了我永远说不过冯静仪的原因。 “那么,你跟赵方清的‘当年’,又是怎么回事?” 冯静仪道:“他当过我弟弟的书童。” 想想冯静仪的家庭关系,我了然道:“怪不得你跟他关系这么不好。” 冯静仪道:“你想哪儿去了?他是我亲弟弟的书童,一母同胞的弟弟。” 我道:“那你怎么……” 冯静仪停顿片刻,才道:“我弟弟跟我那野蛮粗暴且蠢笨的嫡兄打架,他就站一旁看着,我弟被打了一顿,又被关了祠堂,生病夭折了。” 这种事情,怎么安慰也没用,我安静下来,沉默地和冯静仪走回青藻宫。 冯静仪到青藻宫时,已经调整好情绪,中午照常来撷芳殿吃饭,吃完饭还调戏了下三皇子。 当晚,我起夜后,正打着哈欠回房时,迷糊中看见一个人影倚在廊下美人靠上,阿柳举着灯笼往那边照了照,惊叫道:“冯静仪?” 我瞌睡没了。 我示意阿柳在原地等着,走过去拍了拍冯静仪的肩。 冯静仪回头道:“干嘛?” 我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坐这儿干嘛呢?” 冯静仪转过头,道:“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我在美人靠上坐下,道:“看你白天那样子,我还以为你没事了呢,你明天上午不是还要跟赵方清查案吗?现在不睡,明天怎么起得来?” 冯静仪道:“也是,我还是回去睡吧。”起身欲行,却晃了一晃。 我连忙扶住她,道:“让你大半夜不睡觉……我送你回去吧。” 冯静仪摆摆手,道:“不用。”但还是被我强行推进寝殿。 梳妆台前,一盏幽幽青灯下,随意摊着些纸张,我凑过去一看,似乎是……书信? 冯静仪猛地拉开我,将那些信收起来。 我道:“无署名无落款,这是你跟谁的密信?” 第15节 冯静仪没说话。 我思考片刻,道:“这是你跟你父亲的信吗?你疯了?这是妥妥的罪证,你还不赶紧烧掉。” 冯静仪道:“不是,我跟我父亲没这么多书信往来。” “那这是……”我想起白天冯静仪与赵方清之间奇怪的氛围,再看看冯静仪古怪的脸色,“赵方清?” 冯静仪叹了口气。 我道:“赵方清一手扳倒了冯家,你还跟他暗通款曲?你可是皇上的静仪!就算你没侍寝过,你也是皇上的女人,看脸归看脸,也不能不顾性命吧!” 冯静仪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会跟赵方清暗通款曲?你——小兰!” 小兰立刻把阿柳拉出去,而后关紧殿门。 冯静仪将书信给我,道:“你自己看吧。” 借着昏暗的灯光,我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过了许久,我木然地抬起头,道:“你跟赵方清合作,一起扳倒了你自己的娘家?” 冯静仪沉默片刻,道:“你知道我弟弟当年为什么会跟大夫人的儿子打架吗?” “我怎么会知道?你又没跟我说过。” “枸枸,你在家时有启蒙听学吗?” “当然有啊,我们所有小孩子,不论男女,上午都要听先生讲课,下午男孩子习武,女孩子可以休息,但我长姐下午还要抚琴作画做女红,可忙了。” “可我们家不是这样的。”冯静仪叹了口气,道,“我们家只有男孩子能听课,女孩子只能待在屋里,由母亲请女师傅上私课。” “啊?那岂不是……” “是啊,很不公平,大夫人和几个得宠的姨娘,她们有钱,请得起师傅,我母亲却不能,我母亲常常为此自怨自艾,所以我启蒙识字,是靠趴在学堂窗户边偷听学来的。” “所以是你嫡兄不让你听课,你弟弟才跟他打架吗?”我道。 “不是,我嫡兄向来看不起庶出的人,尤其是庶女,他根本就没在意过我偷不偷学,当时我弟弟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我就趴在窗户上跟他一起看书,有一天我父亲经过学堂,说我影响我弟弟听课,让我回去,我争辩说我是在听课,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把我强行带走了。” “这……” 事实上,我朝先后有两位太后参政,虽然后一位是乱政,但因着当年女子学堂和女官的设立,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说法,早就已经不流行了。 冯静仪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道:“很可笑对不对?我父亲就是这么可笑的一个人,当年他不过是一潦倒的书生,随军出征,在边陲小镇认识了我母亲,他骗得我母亲随他回京,做官后却又说什么,聘为妻奔为妾,恶心至极。” 我道:“没事,反正他现在已经死了。” 冯静仪道:“是啊,他已经死了,斩首示众,鞭尸之辱,大夫人也殉夫上吊,呵,我那嫡兄没了他那个娘,现在恐怕正在街上讨饭呢。” 我从来没见过冯静仪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一般当一个人对你叙述自己凄惨的过去时,最好的安慰方法是比她更惨,然而我想来想去,若是我说了我在家时的“惨事”,听起来似乎更像炫耀。 于是我像安抚哭泣的幼童那样,轻轻拍了拍冯静仪的背。 冯静仪像是被我整笑了,道:“你在做什么?安慰我吗?我不需要,我现在很高兴。” 我道:“行吧,你高兴就好,就当我手痒在你背上蹭蹭。” 冯静仪继续道:“因着我父亲将我带走,下课后,我嫡兄便嘲笑我弟弟,说他是庶出低贱之人,上课一个伴读不够,还要姐姐陪着,又说我一个庶女,怎么会想听课,说不定是为了赵方清才来的——赵方清小时候就长这样,我经常说他清秀漂亮,像个小姑娘。” 我道:“难怪你弟弟要跟他打架。” 这要放在我家,怕不是要被我祖父活活打死以正家风。 以嫡庶之分嘲讽兄弟姐妹,造谣中伤破坏女子清誉,两个都是清流书香之家的大忌。 “你父亲居然没有把他打到半身不遂。” 冯静仪道:“他还没昏聩到这个地步,他若真听见我嫡兄说这种话,想来也是要动用家法的,但他没听见,当时他刚把我送回我母亲那儿,坐下喝了口茶,就听见下人来报,说我弟弟出言不逊,挑衅兄长,打架斗殴。” “那下人是冯家大夫人派去的吧。” “没错,”冯静仪道,“我父亲大怒,将我弟弟关入祠堂,我弟弟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出来后便是一场大病,可怜他才……” 冯静仪说的动情,一时哽咽,停住了话头。 我往身上摸了摸,没摸到手帕,才想起自己穿着寝衣,便拿衣袖给冯静仪略擦了擦。 冯静仪拽住我的袖子,毫不客气地揩了揩眼角,又道:“赵方清是我弟弟的书童,他若是能出手帮一帮我弟弟,也许我弟弟便不会伤得那么重,他素得我父亲喜爱,若是他能在我父亲面前说上几句,也许我弟弟就不会被罚跪,我一直以为是他怂,怕得罪大夫人,直到后来,他从冯家逃走,我才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报复冯家。” “啥?”我懵了。 冯静仪道:“赵方清是河东郡籍人,你猜他为什么会来我家当书童?” “河东郡,”我想了想,道,“莫非是因为当年的河东天灾?” “天启十三年,有河东平民进京,呈御状于天子案前,声称河东郡先有大旱,后有蝗虫,天灾频发,朝廷却迟迟未赈灾救济,以致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冯静仪道。 我道:“然而当时并没有奏折提到河东天灾,皇上大怒,命人严查,发现消息是在河东郡郡守那里被截断的,与此同时,当年还是户部侍郎的冯安大人自请前往河东郡救灾,皇上派了刑部大臣过去细查,处置了一大批官员,河东郡官帽掉了一地。” 第18章 故人书信 因着在河东郡救灾有功,冯安没多久就从户部侍郎升为户部尚书,与工部尚书联名请奏,开始了泉州渠的工程。 虽然当时我还没出生,但冯安这种从漂泊不定的游历诗人做到权倾朝野的户部尚书的传奇人物,他的种种事迹,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而当年在重灾险情前挺身而出这一段,更是说书先生的经典题材。 我道:“所以这事有什么内幕吗?赵方清河东郡籍人,要报复去河东郡赈灾的官员?” 冯静仪道:“河东大旱实际上是从天启十年开始的,天启十年,李老将军班师回朝,我父亲被引荐给皇上,皇上便让他去河东郡做官。” 我品了品,瞬间就明白了些什么:“隐瞒灾情?” 冯静仪点点头,道:“我父亲在河东郡待了大约一年,便被调到京城,进户部任职,河东郡的大旱以遥水县最为严重,农民颗粒无收,无法缴税,他便将各郡县赈灾仓里的粮食充当税款,在他走后,下一任河东郡郡守不知为何,也延续了他的法子,于是河东郡未经救济,灾情愈发惨重,穷人几乎全部饿死,略有钱的家族熬了一阵,有的死光,有的便让家族中活下来的人上京面圣,赵方清和那个呈御状的平民都是如此,赵方清当时还是个小孩子,抱着他父母的血书倒在街上,被我父亲捡了回去。” 我曾听祖父说过,冯安是一个志向极高,或者说野心勃勃的人,当年李老将军远征,他一介白衣书生,能撇下妻儿,冒险随军,精准狠快地抱上李家大腿,河东郡重灾,民心动荡,他却敢铤而走险,前往救灾,并且救灾成功,足见此人心性。 河东郡为官是他入仕的第一步,这样欺上瞒下,粉饰太平,爆发后主动善后立功,滴水不漏,难怪我祖父说,冯安是天生的权臣,合该为官入仕,位极人臣,却不许我们向他学。 我道:“赵方清一个小孩子,怎么从河东郡到京城的?” 冯静仪道:“据他说,他有一位家仆护送,他原本也算是家境殷实,且是家中独子,但他家里人全死了,他父母靠着家中的存粮,盼着朝廷的救济,勉强熬了两年,便熬不住了,他父亲和母亲喝了一锅毒粥,然后将家中仅剩的一小袋米交给唯一活着的家仆,让家仆带着赵方清逃离河东郡,一路乞讨进京,后来家仆在京城因为偷馒头被抓,当时正是冬天,赵方清晕倒在街上,我父亲便将他带回家,一开始赵方清还成天念着要面圣,我父亲每每都糊弄过去,他便不再说了,那时候我同情他父母双亡,给了他不少好处,现在想想,真是喂了狗了。” 这其中种种隐情,过于复杂,我消化了许久才捋明白。 我道:“那他最后怎么离开冯家的?赵方清当初参加的不是河东郡的考试吗?” 冯静仪道:“我父亲一直不让赵方清面圣,赵方清肯定起疑心了呗,我弟弟去世后没多久,赵方清的家仆从牢里放出来,赵方清便被他接应着,偷偷溜走了,我那天晚上睡不着,出来给我弟弟烧纸时,正好撞见赵方清翻墙,赵方清那家仆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举着把刀,逼我拿钱给他们做路费,赵方清也没拦着,我只好把攒了许多年的压岁钱拿出来保命,他们俩走之前,我想着我弟弟的事,问赵方清缘由,他说他跟我父亲有仇,父债当子偿。” “所以你也开始搜查你父亲的罪证?然后还跟赵方清合作,一块儿扳倒了你父亲。”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还没那么主次不分,我弟弟的死,若说赵方清是从犯,冯家那群人便是主犯,主犯与从犯,我自然是要先报复罪魁祸首了,自我弟弟离世,我便一直暗暗留意着冯家的罪过,想着哪天冯家出事,我能补上一刀,奈何一直没有机会,后来赵方清来了,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不能释怀这灭族灭城之仇,但他毕竟是外人,对于冯家的事,不如我那么清楚,有我指点方向,他在前朝周旋,合作行事,方能无往不利。” “所以后来冯家倒台,皇上不但留了你的命,还连冷宫都没让你进,莫非就是因为赵方清为你求了情?”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 冯静仪打了个哈欠。 我道:“最后一个问题,你留着赵方清的书信,还大半夜在寝殿里翻看,你是想做什么?” 冯静仪道:“这你就别管了,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我琢磨着冯静仪和赵方清的关系,若说冯静仪对赵方清旧情难忘,应当是不太可能的,留下书信,还可以说是留下赵方清的罪证,以便日后要挟,但翻看…… 我道:“你是不是有求于赵方清,在想法子要挟他,想从书信里找茬?” 冯静仪道:“算是吧。” 冯静仪并不是在意荣华富贵的人,冯家倒台后,她可以说是无牵无挂一身轻,唯一在世的亲人…… 我道:“你是想让赵方清照拂你母亲吗?” 冯静仪道:“差不多,我是想让他帮忙找到我母亲,我当初想报复冯家,又怕连累我母亲,便设计将我母亲送去了乡下,虽然我母亲当时带够了银钱,可难保我父亲入狱时,她不会把钱花了打点关系,若我在宫中锦衣玉食,我母亲却贫困交加,我心如何能安?” 难怪冯静仪声称生母早逝,她母亲本非京城人士,又早早去了乡下,现下几乎可以说是查无此人。 我道:“赵方清能把你父亲搞下来,恐怕也不是什么善茬,你确定你要跟他一起查案?” 冯静仪道:“冯家树大根深,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官场新人整倒?赵方清不过是捅我父亲的一把刀,拿刀的手,和控制手的那个人,才是关键。” 这话题再聊下去就要犯忌讳了,我不再搭话,只沉默地陪她坐着。 冯静仪又兀自出了一会儿神,才推开门,道:“你回去睡吧,我也要睡了,你看,阿柳都快睡着了。” 我回头一看,见阿柳靠在廊柱上,灯笼在地上,头已经开始一点一点。 我拍了拍阿柳,阿柳惊醒道:“姑娘。” 我道:“走吧,不知不觉就聊了这么久。” 阿柳道:“姑娘还要早起,明天中午可得多睡会儿。” 在三皇子来之前,我与冯静仪也是能睡到吃午饭的时辰,然而自从收养了三皇子,三皇子每天清早起床读书,我也就不好意思晚起了。 唉,养孩子真是辛苦。 第二天早上,冯静仪起床没多久,刚洗漱完,坐下吃早饭,便听得太监道:“二位娘娘,赵大人来了。” 我道:“带赵大人先去外殿喝茶,我随后就到。” 话音刚落,赵方清已经进来了,拱手道:“容嫔娘娘,冯静仪。” 皇上还给赵方清派了个带路太监,此时那小太监正震惊地看着冯静仪。 披头散发,素面朝天的冯静仪。 领赵方清过来的我殿内的那个太监,给赵方清搬了把椅子。 我一脸无语。 这太监是内务府派来的宫人之一,我看中他憨厚老实,便给他升了职,在我殿内的太监里,地位仅次于顺子。 可是这太监憨厚有余,机灵不足,冯静仪现在虽然没有衣衫不整,被男人看见也没什么,但这幅样子,绝对不适合见客,我让他带赵方清去外殿,就是想给冯静仪梳妆的时间,可这太监,他居然直接把赵方清领进饭厅! 还给赵方清搬了把椅子。 人家都坐下了,我还能让人挪屁股不成? 只能期待赵方清自己识趣了。 赵方清从从容容地坐在椅子上,面向我和冯静仪,道:“容嫔娘娘的茶,想来必定不同于民间的凡品,只是下官来青藻宫,是为查案,并非为了娘娘的茶,娘娘的心意,臣心领了。” 好吧,这是个不识趣的。 第16节 我坐立不安,冯静仪却淡定的很,一边举筷夹盘内的点心,一边还道:“赵大人吃过没?要不来点儿?” 赵方清道:“多谢冯静仪,臣吃过了。” 冯静仪道:“赵大人可真早。” 赵方清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臣为皇上做事,自当尽心竭力。” 冯静仪咬了口春卷,又喝了口粥,才道:“赵大人博学多识,妾身想请教赵大人一个问题。” “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冯静仪皮笑肉不笑,道:“欠债还钱,赵大人觉得这句话如何?”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冯静仪可别是想着杀人偿命吧。 赵方清怔了怔,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冯静仪道:“那么大人欠我的银子,什么时候还?” 我松了口气,转而又想,赵方清什么时候欠了冯静仪的钱? 莫非是赵方清离开冯家时,从冯静仪手里卷走的那笔路费? 赵方清声音低了下来,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如果冯静仪需要,臣随时都可以还。” 冯静仪道:“我不需要,但我宫外有一位故人需要。” 赵方清道:“可是如夫人?” 冯静仪道:“我希望赵大人能将银子还给她。” 赵方清道:“我定尽力。” 第19章 查案 冯静仪吃完后,回游芳殿梳妆更衣,赵方清道:“容嫔娘娘,您跟孙贵人关系好吗?” 这是要开始审问嫌疑人了? 我道:“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我跟孙贵人不熟。” 赵方清道:“您不是跟孙贵人情同姐妹吗?” 我道:“我跟孙贵人见面不过三五次,还回回都是在宫宴和嫔妃集会上,我怎么可能会跟孙贵人情同姐妹?” 赵方清道:“那么您觉得孙贵人跟辛婉仪的关系怎么样?” 我道:“情同姐妹?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孙贵人跟良妃关系很好。” 赵方清颔首,道:“这位姑娘可否暂时离开?” 看来这是要单独审问我和阿柳了。 阿柳道:“姑娘……” 我道:“阿柳,你先出去吧,让顺子进来伺候。” 阿柳不情不愿地出去,顺子进来随侍一旁。 “那么请容嫔娘娘说一说,孙贵人溺亡那天,您离开青藻宫后,都到过哪些地方,臣要具体的路线。” 我想了想,道:“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了,我离开青藻宫后,途径青藻宫旁的栀子花丛,过去闻了闻,然后沿着那条路走,中间转了两三个弯,转第一个弯时经过了一宫殿,宫墙上有紫藤花,转第二还是第三个弯时,我看见了一个秋千,然后我沿路直走,途径梅苑,进去看了看,发现全是枯枝,就走了,没走多久就到了玉兰苑,在玉兰苑停留一阵后,沿着菱石小路走到明月湖,过明月桥后,走青石板路到太学处,然后便接了三皇子回青藻宫。” 赵方清道:“臣记住了,请娘娘留坐殿内,臣有话要问阿柳姑娘。” “好。” 冯静仪梳妆完毕,进来后却不见赵方清,道:“怎么?赵方清去审问阿柳了?” “是啊。” “你别担心,”冯静仪道,“赵方清虽然有点蔫坏儿,但查案这方面还是可以的,绝不会冤枉了你。” 我道:“我是不担心,但阿柳好像快要吓哭了。” 冯静仪道:“走吧,去看看赵侍郎是怎么审问阿柳的。” 我和冯静仪过去时,阿柳正说到梅苑,见我和冯静仪,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道:“姑娘!冯静仪!” 冯静仪慢悠悠道:“阿柳,你紧张什么?赵大人又不会吃了你,别怕,说实话就行了,我相信以赵大人的能力,不会冤枉容嫔娘娘的,对吧,赵大人?” 赵方清没说话。 我道:“阿柳,你实话实说就可以了。” 阿柳委委屈屈地开口道:“姑娘路过梅苑,又提出要进去看看,结果看见梅苑尽是枯枝败叶,就走了,走到玉兰苑,姑娘在里面玩了一会儿,出来后沿菱石小路走到明月桥,过桥后又走青石板路到了太学处,等了好一会儿,还遇见了贤妃娘娘和良妃娘娘,姑娘跟良妃娘娘聊了会天,皇子们才下学。” 赵方清道:“容嫔娘娘途径梅苑时,可有进去过?” 阿柳道:“没有,梅苑的门是开着的,姑娘站在门外看了一眼,就走了。” 赵方清点点头,道:“冯静仪,您可准备好了?” 冯静仪道:“准备好了,走吧。” 赵方清与冯静仪离开青藻宫。 冯静仪走了,便没人陪我玩,我从冯静仪殿内搜刮出些话本,倚在撷芳殿贵妃榻上,就着果茶与瓜子,看了起来。 这话本写的甚好,文笔生动有趣,情节跌宕起伏,我看着那将军跪在宫门前抗婚,高呼臣已有心爱之人,不能娶公主,皇帝在殿内拧眉叹气,一边是女儿一边是功臣,公主因驸马抗婚而垂泪绝食,不断派宫女去看将军,将军所爱的女子跪在自家院子里,边磕头边道女儿不孝……电闪雷鸣,凄风苦雨,痴男怨女,明君良将。 这情节实在催人泪下,我和阿柳连瓜子都不磕了,两人一同热泪盈眶,就差抱头痛哭了。 我们俩为话本伤怀,便无暇顾及周围,以致于连三皇子来了都不知道。 “陈娘娘,你们怎么了?” 阿柳拿袖子擦了擦眼泪,行礼道:“三皇子。” 我笑道:“没怎么。” 三皇子一脸担忧地看着我,然后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我的眼睛,给我看手帕上的水渍。 “陈娘娘,你为什么哭了?” 我扬了扬手中的话本,道:“没什么,只是这话本写的太好,让人感同身受。” 三皇子明显不信,在他看来,为话本中的悲欢离合而流泪,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陈娘娘,你是想家了吗?” 我道:“没有,焕儿,今日太傅有布置功课吗?” 三皇子道:“有,太傅让我们作一篇论。” 我道:“那你快去吧,等冯静仪回来,我们再一起吃饭,如果饿了,就让顺子给你拿点心。” “是。”三皇子一步三回头地去了书房,我和阿柳喝了口果茶,继续津津有味地看起话本来。 冯静仪回来的挺晚,于是我便没有等她,和三皇子先用完午膳,冯静仪道:“你们好没良心,居然不等我。” 我道:“我要等你,早被饿死了,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冯静仪道:“赵方清昨天去找皇子太傅,就是为了问你大概什么时候到达太学处,我跟赵方清先沿着你说的路线走了一遍,发现时间差不多能对上,赵方清又审问了辛婉仪和她的贴身宫女,辛婉仪说她和孙贵人情同姐妹,不可能会害她。” “然后呢?”我放下话本道。 现实中的宫斗,可比话本里的风花雪月刺激多了。 “然后我跟赵方清说,辛婉仪跟孙贵人关系不一定好,赵方清问为什么,我说孙贵人跟良妃关系很好,但是良妃跟辛婉仪关系很不好,然后赵方清又去找了良妃。” 我道:“良妃怎么说?” 冯静仪道:“良妃说,她最讨厌辛婉仪那副哭哭啼啼柔柔弱弱的模样,孙贵人来垂棠宫时,偶尔说起辛婉仪,也是很嫌弃,说辛婉仪明明不是病秧子,却非要装出风吹就倒的样子,博皇上怜爱,但孙贵人在她面前是这样,私底下两人关系如何她也不清楚,说不准孙贵人只是为了顺着她。” 我叹道:“辛婉仪可真是……” 冯静仪道:“辛婉仪跟孙贵人平时住在霖泉宫,她们私底下如何,自然是霖泉宫主位最清楚,于是赵方清又去找嘉嫔,问辛婉仪和孙贵人平时有没有互相争宠吃醋。” 我道:“这两人都是不受宠的嫔妃,一个年轻一个年长,一个有子一个无子,应该没有什么竞争关系吧。” 冯静仪道:“嘉嫔也是这么说的,嘉嫔说,辛婉仪因为太幽怨,早就失宠了,皇上偶尔想起才会点她去金龙宫侍寝,孙贵人跟皇上感情挺好,但年纪大了,皇上每次都是为着长公主的事,来琳清殿陪她用过晚膳就走,但辛婉仪的性子跟孙贵人不合,孙贵人是个爽利人,加上良妃的缘故,总是嘲讽辛婉仪,辛婉仪就一边梨花带雨,一边回嘴,一个说对方无子虚伪,一个说对方年老刻薄,所以嘉嫔经常都不出去,就待在琳琅殿睡觉看话本,嘉嫔说,那天辛婉仪说孙贵人跟她情同姐妹,她就感觉很奇怪,但是也不好说什么。” 我道:“所以嘉嫔能睡到那么晚,是因为晚上熬夜看话本吗?” 冯静仪道:“应该是吧,话本这东西,看了容易上头,停不下来,不过近几年话本都是一个套路的,看多了就没意思了。” 我道:“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我从前在家都没怎么看过,我祖父不让我们看这些杂书,只有逢年过节,去茶楼听说书,或者偷偷溜去戏园子看戏。” 冯静仪道:“我小时候没这些忌讳,但我也没钱买话本,那时候,我跟一个厨子关系特别好,他经常给我和我娘开小灶,我一般都是听厨子讲鬼故事。” 我道:“鬼故事还是算了,所以赵方清现在是更怀疑辛婉仪吗?小柔怎么样了?” 冯静仪道:“小柔我没问,但在刑部,她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辛婉仪的贴身宫女应该也马上会被抓进去,严刑拷打一番,不愁她们不招。” 我道:“那阿柳呢?” 冯静仪道:“阿柳应该不会有事,赵方清还没那么变态,刑讯这种事,能少一个人就少一个人。”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你慢慢吃吧,我不打扰你了。” 冯静仪看着我起身,突然道:“昨天我跟你说的事,你就一点儿也没什么怀疑吗?” 我返身坐下。 “有些疑问,不过这种事情,你要是想告诉我,我自然洗耳恭听,但你若不想告诉我,我追问出些假话,也没什么意思。” 冯静仪漱好口,擦了擦手,慢慢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不骗你。” 我道:“你说你父亲一直不让赵方清面圣,所以赵方清才起了疑心,但仅凭这一点,似乎还不足以确定是你父亲截下了河东郡重灾的消息,赵方清为何要报复冯家?” 第20章 嘉嫔 冯静仪道:“说来说去,这都是我父亲自己作死,他这人吧,心思深,各种弯弯绕绕的亏心事干了不少,但每件事,他都不是主谋,而是从犯,为了防止某日东窗事发,他的同伙浑水摸鱼,把罪名全推到他一个人头上,所有的亏心事,他都会留下些证据,私藏在书房,譬如河东郡之事,实际上参与者并不止他一人,所以他留下了当时参与此事的官员名单,且保留了一份河东郡粮仓的账本。” 这种行为,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作死,但在某些情况下,做了亏心事的官员这么做,也算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官场浮沉之事难定,若事事皆留下证据,将来某日事发,同谋者身居高位,为防牵连自身,打点过后,其他人也能有一线生机。 第17节 我祖父曾告诉过我,我们陈宅的上一任主人便是这么做的,但那位官员的同谋者乃是当今圣上的舅爷,地位非同一般,那位官员的证据没能威胁到李小将军,反而还害了自己。 我道:“赵方清当时才同三皇子一般的年纪,如何能翻到冯家家主私藏的罪证?” 冯静仪道:“为官者,防外人,却不会防着自己的嫡女,赵方清从小就生的漂亮,性格沉稳,又聪明,大夫人的小女儿天天对着她那蠢笨的嫡兄,骤然遇见赵方清这种人,那可真是跟见了星星月亮似的,成天围着他打转,别说是父亲书房,就算赵方清要大夫人的私房钱,说不定她也能偷出来。” 我道:“赵方清那时候才多大,你妹妹当时才几岁?就能被一个小孩子的长相所迷惑?” 冯静仪道:“越是小孩子,才越容易为美色所迷啊,不通人情世故,自然凡事只能看脸,何况是赵方清那张脸,我那蠢妹妹亲自把赵方清带去了我父亲的书房,说不定连物证都是她帮忙找的呢,我父亲那些账目名单,虽然记得零碎,藏得也零散,但赵方清只看跟河东郡有关的内容,只需稍加推测,便能猜出我父亲是害他父母双亡的凶手。” “但他毕竟年纪尚小,因此只能隐忍不发,心里却怀着怨恨,所以在你弟弟出事时,他冷眼旁观,想的便是父债子偿。” 不得不说,冯静仪与赵方清这些事,实在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之后你父亲自请去河东郡赈灾,赵方清也回到河东郡,找到了当初接手你父亲烂摊子的河东郡郡守,但那郡守已经被抄家关押了——不得不说这郡守有点倒霉,当时正是李氏家族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恐怕也是进退两难。” 冯静仪道:“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那位官员不过比我父亲晚了一步去河东郡,一个做京官,一个阶下囚,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赵方清一问那郡守,他便直接说了实话,说是他调任到河东郡时,发现河东郡灾情严重,本想开仓放粮,却发现赈灾仓少了近一半的粮食,数目跟河东郡去年缴税一样,他知道是户部侍郎冯安隐瞒灾情,他若是上书禀报,为了圆赈灾仓的账目——” 我喝了口茶,接道:“就得指认你父亲,但你父亲当时正是炙手可热的新兴权贵,于是他只能按你父亲的方法,把灾情隐瞒下来,同时四处周旋,希望能调任到别处,结果还没成功就下狱了,成了你父亲的替罪羊,嗯……一般在这种情况下,那郡守应该会留下遗书吧?” 冯静仪点点头,道:“不错,赵方清为官后,将郡守的遗书交给了皇上,所以皇上才让他暗中调查李、冯两家,若非皇上默许,我也没法和他通这么多信。” 我想了想赵方清那张脸,再想想冯静仪与赵方清那一沓书信,忍不住叹道:“皇上对你我,还真是毫不在意。” “那是自然,”冯静仪道,“后宫佳丽如云,你我本不起眼,你养了三皇子,在皇上那儿起码有个皇子奶娘的地位,像我这种,就跟个摆件没什么区别。” “所以当初我祖父封爵,我们家一片愁云惨淡,也就是看在入宫为妃吃喝不愁的份上,否则,就皇上这年纪,都能当得了我祖父了。” 冯静仪道:“我记得你并非家中长女,你姐姐也只跟你差几个月,按理来说,进宫的应该是你姐姐,为何最后却是你……” 还没说完,三皇子从书房出来,冯静仪停住,我道:“焕儿,怎么了?” 三皇子揉了揉眼睛,慢慢挪过来,趴进我怀里,道:“陈娘娘,我困了。” 冯静仪乐道:“困了就去睡,你又不是小娃娃,赖在你陈娘娘怀里算什么。” 三皇子脸红红的,不知是热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从我怀里站起来,道:“陈娘娘,冯静仪,我去睡了。” 冯静仪道:“去吧去吧。” 我道:“孔乐,顺子,伺候三皇子去午休。” 顺子和孔乐进来,应了一声,顺子将三皇子送回晴芳殿,孔乐却停在原地,行礼道:“容嫔娘娘,晴芳殿太阳足,夏天便热的早些,三皇子年幼怕热,昨儿晚上便有些睡不好,娘娘可要向内务府领冰块?” 我道:“难怪三皇子今天这么没精神,你传我的话,这便让人去领吧。” 孔乐道:“谢娘娘,奴才这就去办。”然后行礼告退。 冯静仪道:“枸枸,你困吗?” “不困啊,”我道,“你想干嘛?” “陪我去霖泉宫吧。” “你去霖泉宫做什么?” 冯静仪道:“去找嘉嫔,借书。” 霖泉宫环境幽凉,四季水声不绝,实在是夏天睡觉的好地方,我和冯静仪到琳琅殿时,嘉嫔正在睡觉,她殿内的宫女领我们到外殿坐着,一边命人上茶,一边派人去唤醒嘉嫔。 “娘娘想喝什么茶?”前天才被吓过的圆脸宝儿道。 “你们这儿有什么茶?”我居然有种进了茶肆的错觉。 宝儿笑道:“有果茶,甜乳茶,枣片茶,玫瑰蜜茶,寻常的茶叶也有,只是嘉嫔娘娘爱吃甜的,咱们这儿的茶叶放了许久,便不大好喝。” 冯静仪道:“嘉嫔都可以去开茶馆了,枸枸,不如咱们喝不一样的,看哪种茶好喝,去找嘉嫔要方子。” 我道:“果茶的方子已经有了,枣片茶我喝过,我倒是想尝尝甜乳茶。” 冯静仪道:“那我就喝玫瑰蜜茶吧。” 宝儿道:“二位娘娘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准备。” 叫嘉嫔起床显然是一件比较有难度的事情,我和冯静仪喝完了各自的茶,又聊了会儿天,嘉嫔才打着哈欠,面色不善的从里面出来。 冯静仪位分低,行礼道:“参见嘉嫔娘娘。” 嘉嫔道:“姐姐快请起。” 冯静仪道:“妾身不过比嘉嫔娘娘虚长了几岁,如何担得起娘娘这声姐姐。”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几句,嘉嫔道:“容嫔和冯静仪来琳琅殿,所谓何事?” 冯静仪道:“妾身前来,是想要跟嘉嫔娘娘借一本书。” 嘉嫔面色一僵,挥挥手,琳琅殿内的宫人顿时退下大半。 “你想借什么书?” 冯静仪道:“娘娘可曾听说过,王虎女。” 王虎女? 这名字可真够奇怪的。 嘉嫔面色复杂地看着冯静仪,半晌,道:“没听说过,冯静仪换一本吧。” 冯静仪道:“我上午跟赵大人来找娘娘时,在娘娘的榻垫下看见了,还是精装版。” 嘉嫔表情崩了。 她看向我,道:“容嫔娘娘……” 冯静仪道:“容嫔是自己人。” 嘉嫔道:“请二位随我来。” 嫔妃宫殿有三重,外殿待客,内殿日常会友聊天,而最隐秘的,便是寝殿,寝殿是嫔妃闺房,外男不可入,连殿内太监都只能站在门槛外,天下的男人基本上只有皇上能进去。 嘉嫔带我们径直去了寝殿,我这才发现,嘉嫔寝殿内还有一个大书架,书架靠墙,正对窗户,窗外种着一丛竹子,应当是为了防止闲人偷窥。 嘉嫔示意我们在原地等着,绕到床后,撸起袖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箱子来,冯静仪眼放精光,也撸起了袖子,帮助嘉嫔把箱子搬出来。 嘉嫔从床头一个小匣子里拿出钥匙,开了箱子,那一刻,冯静仪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是开出了一箱金子。 然而金子是不存在的,嘉嫔自己也只是个嫔位,哪来这么一大箱金子……那是一箱书。 确切的说,是一箱子话本。 嘉嫔道:“霖泉宫潮湿,你可得小心点。” “行行行。” 冯静仪小心翼翼地拿起箱子最上面那本书,略翻了翻,高兴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想来就是那本“精装版王虎女”了。 冯静仪道:“我只知道你有王虎女精装版,却没想到居然还是第一版!借我……” 嘉嫔道:“这本书当年流传甚广,你居然没买到?” 冯静仪道:“我当时买了几本杂书,又买了奇英传全套,没钱了,等我月俸发下来,王虎女精装版已经售罄,我就想等第二版出来再买,结果就被禁了,我就看了几个删减后的片段,还是别人手抄的。” 嘉嫔道:“奇英传我也有,你有什么书是能跟我换的?” 冯静仪想了想,道:“我有一本小轩窗,精装版,鬼怪类。” 嘉嫔道:“这本我也有所耳闻,可惜没能买到,你就用小轩窗跟我换吧。” 冯静仪道:“行,回头我让宫女送来,我建议你最好不要晚上看这本书。” 嘉嫔道:“行,我知道了。” 冯静仪指了指我,又道,“这是个刚入行的,你这有什么好书能给她看的?” 嘉嫔转身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出来,一边道:“你没有吗?” 冯静仪道:“我可是个听鬼故事长大的老油条,我怕我的书太刺激,吓着她了。” 冯静仪和嘉嫔前天还是一副完全不熟的样子,今天一聊起话本,仿佛瞬间成了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姐妹,彼此之间有一种别样的默契,我于话本界还是个新人,因此便不言语,只坐在原地,听她们说话。 嘉嫔将书给了我,又和冯静仪聊了一会儿,大概就是说哪本书写的如何如何好,哪本书当年红极一时,又在什么时候被禁,又说当今的话本子质量一年不如一年,说书先生的故事都是千篇一律的套路,偶有创新之作,为了不被禁,只能私下流传…… 因着她们话语中带的书名人名太多,人名还分为故事中的人、现实存在的人和故事作者的假名,我几乎没听懂几句。 最后,嘉嫔打了个哈欠,道:“行了,书你也借到了,记得把小轩窗送来,我要去睡会儿,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冯静仪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 嘉嫔警惕道:“什么事?” “把甜乳茶和玫瑰蜜茶的方子给我。” 嘉嫔道:“行行行,我等会儿就让宝儿把方子写下来,到时候交给你送书的宫女。” 我惊讶道:“这方子是宝儿搞的?” 嘉嫔道:“是啊,我爱吃甜的,宝儿就捣鼓出了这些茶。” 我道:“她可真是个宝贝,怪不得叫宝儿,这手艺不进御膳房可惜了。” 冯静仪笑道:“快走吧,三皇子若是醒来不见你,怕是要急得哭出来。” 嘉嫔道:“二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和冯静仪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冯静仪还在御花园摘了几朵桃花,说要让人做桃花饼,我道:“就这么几朵,怕是一个饼都做不了。” 我们俩回到青藻宫时,三皇子已经睡醒了,正在院子里练剑,见到我们,立刻丢下剑,奔过来道:“陈娘娘,你去哪儿了?” 第21章 王虎女 我道:“我和冯静仪去琳清殿找嘉嫔借书了。” 三皇子道:“我一醒来就不见你,我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呢。” 三皇子额上和鼻尖缀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冯静仪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道:“小没良心的,焕儿,你怎么不问我?” 三皇子道:“冯娘娘比较聪明,不像陈娘娘,粗心大意的,一不留神就会被人害了。” 我道:“焕儿,你说什么?” 三皇子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第18节 我唤来顺子,让他给三皇子倒了碗茶,道:“喝点水吧,听孔乐说,你昨晚没睡好?” 三皇子眼神闪烁,低头小声道:“没有……” 我道:“你羞什么?没睡好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已经让孔乐去内务府拿了冰块,以后冷了热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都要跟我说。” 三皇子点点头,乖巧道:“是,陈娘娘。” 冯静仪突然道:“焕儿,你往常练完剑,都要把剑擦拭干净,收进剑鞘,怎么今天居然把剑丢在地上?是不喜欢学剑术了吗?” 三皇子道:“不是。” “那是不喜欢习武师傅吗?”我道。 三皇子下意识又想摇头,然而在我和冯静仪的目光下,他还是道:“是。” 我和冯静仪对视一眼,三皇子又急急忙忙补充道:“其实我也没有不喜欢习武师傅,只是师傅教的太慢了,我明明已经练得很好了,可是师傅就是不肯教我新的。” 冯静仪对武艺一窍不通,并不言语,我道:“学武就是要稳扎稳打才好,当年沈辰将军学武,也是扎了足足好几年的马步呢。” 冯静仪道:“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沈将军?” 我道:“小时候一起玩过,我长姐跟他关系特别好。” 冯静仪道:“这样啊。” 我捏了捏三皇子的脸,道:“好了,焕儿回去继续练吧,晚膳想吃什么?” 三皇子道:“我想吃酱菜。” 我道:“行,我去跟小厨房说一声。” 三皇子跑回去,捡起剑继续练了起来。 我跟冯静仪顺路跟小厨房点了菜,然后进入撷芳殿内殿,我道:“这本‘王虎女’讲了些什么?被禁了还让你这么心心念念。” 冯静仪道:“王虎女就是这本书女主角的名字,王虎女无父无母,从小被作为武林第一高手的师傅养大,武艺高强,曾独自打死过一只老虎,于是给自己取名为王虎女,王虎女及笄后,拜别师傅,女扮男装,以王虎之名行走江湖,由于种种原因,参加了科举武试,还因为实力太强,成为了当朝武状元。” 我道:“虽然情节离奇了些,但也不至于被禁啊。” 冯静仪道:“书里的当朝皇帝武艺不精,又经常被刺杀,于是王虎女这个武状元,被钦点为皇帝的贴身侍卫,欺君之罪当斩,王虎女不敢推脱,只能进宫上任,最后王虎女立了功,得到了皇帝的免死金牌,才亮明女子身份,想出宫,但皇帝已经喜欢上了王虎女,然后两人一番风花雪月,皇帝遣散后宫三千,将王虎女封为皇后。” 我被这大逆不道又异想天开的故事震惊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冯静仪又道:“其实我曾看过书评,这中间还有一段特别精彩,王虎女因为没有胡茬,又不肯跟别的侍卫去大澡堂子,于是谎称自己为了练武,曾挥刀自宫,不想跟别的男人一起洗澡,伤自尊,皇帝当时本来已经开始怀疑她是个女子了,但因为王虎女的说法无懈可击,江湖传说中又确实有需要挥刀自宫的秘籍,便打消了怀疑。” 我道:“难怪这本书会被禁,这作者可真是个人才。” 冯静仪道:“传言这本书的作者也是位闺阁女子,据说还是位小有名气的才女,这王虎女是她博览群书后,想试一试自己的文采,写下来交给书店老板的,那叫一个妙笔生花,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令人上头,实在是难得的奇书,在当年可是红极一时,画册都不知道出了多少本,可惜没红多久就禁了。” 我道:“皇上可有找出这本书的作者?” 冯静仪道:“应该是没找出来,或者说没仔细去找,一位大家闺秀,写了本禁书,就算为了她家族的清誉,皇上也不可能真把她给查出来,现在这作者应该已经嫁人了,也不知道她是辍笔了,还是换了名字继续写。” 我道:“大家闺秀写禁书,这样的奇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停笔。” 冯静仪道:“也是,可惜市面上再也没有她的作品流传,我也只能把这本王虎女抄写下来收藏了。” 我道:“什么?你要抄下来?” 冯静仪道:“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我道:“你是有多闲?这么多字你手抄?” 冯静仪道:“如此好书,我又没能买到,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完整版,当然要赶紧抄下来,永久收藏啊。” 我道:“你收藏一本禁书,相当于留下罪证,你就不怕出事么?” 冯静仪嗤笑道:“能出什么事?嗯……这事按规矩是不可以,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别捧着本禁书到御花园四处晃悠,谁管你在自个儿内殿看什么书呀。” 我道:“先前皇后管事,对这事睁只眼闭只眼,如今淑贵妃掌权,你确定淑贵妃不会管?” 冯静仪道:“你以为这宫里头只有我和嘉嫔看话本吗?京城书店的老板是跟内务府联系,不定期进宫,送货上门,若是没有天大的利润,谁敢干这种事?深宫寂寞,京城书店印的精装本有一半都卖进了后宫,淑贵妃是个聪明人,她要是严抓这个,就是犯了众怒,她现在刚上位,根基不稳,不可能这么干。” 我道:“一半卖进后宫?那另一半呢?” 冯静仪道:“精装话本的价钱够普通人家吃一个月,另一半自然是卖给那些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啊,深闺跟深宫是一样的寂寞,没点精神寄托怎么行呢?淑贵妃要真拽出了这条线,像嘉嫔这种闲着没事干就靠话本打发时间的女人们,能活吞了她。” 我道:“淑贵妃自然不敢严抓这整条线,但她可以只盯着你一个人啊,你别忘了你跟淑贵妃有什么仇什么怨。” 冯静仪一拍脑袋,道:“是啊,她不敢给所有嫔妃定罪,但她可以专逮我一个人,看来我不能让书店的人到青藻宫来了,唉,算了,我以后还是去嘉嫔那里,通过她跟书店买书吧。” 我道:“所以你还抄这本‘王虎女’吗?” 冯静仪道:“抄啊,当然要抄,我殿内可不止这一本禁书,淑贵妃若真存心要抓我,左右都是打入冷宫,多这一本不多,少这一本不少。” 我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冯静仪性格固执,她做出的决定,旁人向来难以改变,我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阻止她的理由,索性就不拦着了。 冯静仪又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茶,便回游芳殿找书去了,留我和阿柳在内殿看嘉嫔借给我的话本。 我是从小练出来的看书快,阿柳则是不追究细节,只需了解大概情节就行,我们俩很快就看完了大半本,我抬起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光,一片大亮。 现在快到夏天了,日落晚,白天长得很,我也看不出什么,便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阿柳出去问了时辰,回来道:“姑娘,该用晚膳啦,三皇子方才练剑练出了一身汗,孔乐伺候他洗澡去了,姑娘可要等他?” 我道:“反正我现在也不饿,等等他吧,你去叫一下冯静仪。” 阿柳道:“是。”便转身离开。 我看着阿柳走出殿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这些话本放哪儿? 书房? 撷芳殿的书房是三皇子在用,若是让皇上知道我把这种话本放在他儿子的书房,他怕不是得把我降为陈静仪禁足游芳殿。 外殿内殿人多眼杂,放冯静仪那儿不方便看,看来得让阿柳收拾出个书箱了。 用过晚膳后,三皇子在撷芳殿书房背书,冯静仪回游芳殿抄书,我昨晚没睡好,早已困得不行,匆匆洗了个澡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冯静仪又和赵方清出去了,直到午时初才回来,同时带回来一个消息:辛婉仪的贴身宫女被抓去了刑部。 辛婉仪的贴身宫女被抓,就意味着阿柳安全,我虽然很同情那个即将被严刑拷打的宫女,但也只有同情而已。 午膳后,冯静仪又要出去,我道:“你看看你这样子,昨天晚上是不是熬夜抄书了?” 冯静仪得意道:“是啊,我敢保证,昨晚嘉嫔也在熬夜抄我的小轩窗呢。” 我道:“你前天半夜不睡觉坐外边跟我谈人生谈了大半宿,昨天下午不睡觉晚上熬夜抄书,你今天下午还不睡?你是喝醒神汤喝多了吧。” 冯静仪道:“没办法,事儿多嘛,王虎女这种经典,值得我熬夜,赵方清那边,我如果不过去,就得让淑贵妃的人伴着,我不能把这种机会让给淑贵妃。” “以赵方清的能力,他未必会被淑贵妃的人影响。” 第22章 水落石出 冯静仪拍了拍我的肩,道:“没事,孙贵人的案子后天大概就结束了,到时候王虎女应该也抄完了,我就能好好休息,我还得抓紧把书还给嘉嫔呢。” 我叹了口气,道:“算了,那本书在哪儿?我帮你抄吧。” 冯静仪兴高采烈地派小兰把书拿到撷芳殿,还贴心地标注了页码和进度,其动作之娴熟迅速,似乎早有准备。 我感觉我上当了。 冯静仪午膳后出去,快晚膳时才回到青藻宫,并且脸色不是很好,小兰和给赵方清带路的太监一人扶她一边。 我迎上去,把冯静仪扶进殿内坐下,道:“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阿柳快倒杯水来。” 顺子机灵,连忙招呼赵方清:“赵大人,您请坐,我们娘娘也是关心冯小主心切……” 赵方清脸上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就跟着进来了。 冯静仪喝了水,瘫在座位上喘了几口气,才道:“你确定你想知道?” 我道:“你先说一部分,我再确定我想不想知道。” 冯静仪道:“我本来是打算去刑部大牢看看辛婉仪的贴身宫女,然后我看见了小柔……你想听我具体说说吗?” 我瞬间头皮发麻,道:“不用了,谢谢。” 赵方清起身道:“容嫔娘娘,冯静仪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若娘娘不放心,请太医来瞧瞧,开几副安神的方子即可,臣已经将冯静仪送回青藻宫,便先走一步了。” 我道:“赵大人慢走。” 冯静仪猛灌一大口茶,挣扎道:“等等!我要跟你一起去!” 赵方清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身子,似乎有点无奈,道:“冯小主放心,待臣审出结果,会先将供词送一份到青藻宫的。” 冯静仪这才安心坐着。 晚膳过后没多久,赵方清便遣人送来了辛婉仪贴身宫女的口供,这供词显然还是刑部大牢新鲜出炉的,经御花园一路带着各色花香的风吹过,到了青藻宫,还是残留了一股血腥气,熏得冯静仪差点没把晚饭给吐出来。 冯静仪道:“你看吧,看完跟我说下大概情况。” 我拿起供词粗略看了眼,道:“果然是辛婉仪害了孙贵人。” 辛婉仪贴身宫女的证词就是不一样,这前因后果中间过程,有理有据,详细完整且生动。 辛婉仪跟孙贵人向来不和。 辛婉仪此人,颇有几分宅斗话本里心机小妾的感觉。她爱故作柔弱姿态,引得部分嫔妃嘲讽她,若嘲讽她的是位高位妃子,她便面上不做声,回头找皇上一番梨花带雨幽兰泣露,哭而不诉,让贴身宫女替她告状——当年良妃便被她这样整过。 若有低位嫔妃嘲讽她,她便找皇后哭诉,低位怼高位,是为顶撞,皇后统领后宫,不能不管。 因此,辛婉仪鼎盛时期,几乎斗遍后宫无敌手,然而到了孙贵人这里,辛婉仪失败了。 孙贵人跟良妃走得近,辛婉仪在良妃的垂棠宫勾搭上了皇上,被良妃嘲讽后又在皇上面前告状,使得良妃被斥责,良妃与辛婉仪积怨已深,孙贵人也看辛婉仪不爽。 孙贵人是后宫一个特殊的存在,她虽然位分低,可身为皇上的初恋,又育有长公主,实际地位可能不比早年的淑妃低,辛婉仪被孙贵人嘲讽完,找皇上,皇上只会说孙贵人心直口快辛婉仪要让着点,找皇后,皇后只会说孙贵人乃长公主生母皇上旧人,要告状请找皇上…… 辛婉仪拿孙贵人没办法,只能亲自动嘴,和孙贵人互怼。 这样两个水火不相容的人,若是离得远,眼不见心不烦,也能相安无事,可皇上偏偏觉得辛婉仪柔弱无子,嘉嫔年轻不管事,特意把这两个他心中好相处的人,跟孙贵人一同安置在霖泉宫内。 嘉嫔是真不管事,辛婉仪却是假柔弱,于是孙贵人与辛婉仪日常互怼,每每都死戳对方最痛的地方。 那天上午,辛婉仪正准备去找淑贵妃聊天,却在路上遇见了喂鱼的孙贵人,两人又发生争执,辛婉仪说长公主和亲百越,连嫁兄弟二人,是为不贞,孙贵人暴怒,便道辛婉仪多年无子,是不下蛋的母鸡。 无子是辛婉仪心中隐痛,辛婉仪悲愤之下,与孙贵人动起手来,然后一把将孙贵人推开,转身便走了。 第19节 孙贵人背对永春池,一时不防跌落,落水后呼救,辛婉仪也未理会,不曾想御花园竟没有宫人将孙贵人救起,于是孙贵人就这样溺水身亡。 关于我那坠珠,辛婉仪的贴身宫女说,她也不知道辛婉仪是什么时候捡的,只记得除夕前几天,她为辛婉仪梳妆时,曾在辛婉仪梳妆盒内看到过。 我将供词内容跟冯静仪说了,冯静仪又将供状拿去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道:“这事可算是结束了,赵方清还是有点用的,杀人当偿命,不知皇上会怎么处置辛婉仪。” 我道:“谋害嫔妃,当秋后问斩,不过辛婉仪毕竟是皇上宠过的女人,不太可能真的斩首示众,要留全尸,应该就是毒酒或白绫。” 冯静仪道:“辛婉仪若死得安详,长公主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若太过惨烈,皇上又会不忍心,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皇上后院起火,淑贵妃肯定要不好过了。” 我道:“你这算是幸灾乐祸吗?” 冯静仪道:“算吧,你大难不死,淑贵妃有事,你难道不高兴吗?” 我道:“淑贵妃有事,我们就没事,我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奇怪,辛婉仪为什么要坑我?” 冯静仪道:“深宫寂寞,辛婉仪不看话本不养娃,那就只能宫斗了,尤其辛婉仪又是这么个性子,你看她一眼她都怀疑你在瞪她,你猜她的想法,还不如帮我把王虎女抄完。” 我道:“我已经抄完了。” 冯静仪惊道:“这么快?” 我道:“我在家抄书抄惯了,练出来的。” “抄书?”冯静仪道,“你还有这个爱好?” “你在想什么?”我道,“我们家女孩子犯了错,就是罚抄书。” 冯静仪道:“看来你小时候也不是特别乖巧听话啊。” 我道:“我还是想不通,我是怎么得罪了辛婉仪?不行,她都快死了,我一定得知道。” 冯静仪叹了口气,道:“你怎么这么倔?实在不行,你就等辛婉仪被赐死的时候,以探望她的名义过去,亲自问问她,虽然她大概率不会说。” “也行。” “陈娘娘。” 我抬起头,看见三皇子刚进殿,正向我走来,他只穿了件白色单衣,头发略带湿气,似乎是刚沐浴过。 我道:“焕儿,怎么了?” 冯静仪也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跑撷芳殿来做什么?” 三皇子过来,习惯性又想缩进我怀里,但顾忌着他头发会弄湿我衣服,还是坐在了一旁,道:“我听说赵大人送来了一份供状。” 我第一反应是不能让小孩子接触这等血腥之物,但仔细想想,那份口供好像也没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就示意阿柳将供状给了三皇子。 三皇子仔仔细细地看起了供状,冯静仪道:“焕儿是听谁说的赵大人送来了供状?” 三皇子想了想,道:“顺子告诉了孔乐,孔乐就跟我说了。” 冯静仪道:“顺子去晴芳殿做什么?” 我道:“顺子是去帮忙放冰块。” “哦,这样啊。” 三皇子看完供状,我逗他道:“怎么样?焕儿看出什么来了?” 三皇子抱住我,把脸蹭在我臂弯处,声音软软地道:“陈娘娘,我好高兴,你终于没事了。” 三皇子这样真情实感,我也被触动了,一时热泪盈眶。 终于能回归正常的生活状态,做一条安静的咸鱼了。 第二天下朝后,赵方清于金龙宫面圣,呈上了孙贵人案的案卷。 皇上怒急攻心,头痛病发,看完案卷后,又宣长公主到金龙宫陪伴了几个时辰,还一同去祭奠了孙贵人,然后才下令,赐辛婉仪毒酒与白绫,宫人明天下午去收尸。 辛婉仪已不成人形的贴身宫女被从刑部运了出来,当众杖毙。 长公主这几天一直住在孙贵人的琳清殿,在皇上决定赐死辛婉仪后,她便主动请命,要去给辛婉仪送毒酒白绫。 我彻底洗清嫌疑,皇上命人送了些珍宝过来,算是安抚。 冯静仪过来围观皇上的赏赐,因这些东西都是内务府挑的,虽符合礼数,却无甚新奇,多为金银首饰。 冯静仪拿起一个辣绿的手镯,对着烛光看了看,道:“这镯子倒是不错,可惜晚上看不太清,不知道在日头下是什么样子。” 我道:“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冯静仪将镯子在我眼前晃了晃,道:“你认真的吗?你看看这翡翠。” 我道:“我不爱戴这种玉镯翡翠镯,磕磕碰碰的,容易坏,偏偏还是皇上赏的东西,坏了还得补,不然就是个大不敬的把柄,你在这里面挑几样吧,算是谢你帮我。” 冯静仪毫不客气地把镯子往手上套,又翻了翻,道:“算了,这些东西我都有,这个镯子就挺好的,我就拿这个了。” 正在这时,三皇子进来了。 第23章 辛氏之死 我招手道:“焕儿,过来,皇上赏了盒八宝蜜果仁,快来尝尝。” 三皇子夹了颗蜜核桃仁,先喂给我,我嚼了嚼,满口生香。 “焕儿,你把这个拿去吃吧,作零嘴作夜宵都不错,听孔乐说,你最近每天晚上都会看书。” “嗯,我觉得太傅布置的功课有点少,闲来无事,想看看别的书,太傅便给了我好几本。”三皇子说着,又夹了颗松子仁递到我嘴边。 我没吃,把它塞进了三皇子嘴里。 三皇子吃掉后,又喂给我一颗。 我们母子享受了一会儿互相投喂的天伦之乐,三皇子道:“陈娘娘,你明天会去看辛婉仪吗?” 我道:“会啊,怎么了?焕儿也想去吗?” 三皇子道:“是啊,陈娘娘,我想和你一起去。” 冯静仪笑道:“你陈娘娘是有话要问辛婉仪,你又跟辛婉仪不熟,你去做什么?” 三皇子道:“辛婉仪好像很讨厌陈娘娘,我不放心陈娘娘一个人过去。” 我道:“冯静仪会陪我过去,辛婉仪是戴罪之身,她还能伤的了我?再说了,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你一个小孩子,又能做什么?” 三皇子撇撇嘴,哼了一声,转过头,很不高兴的样子,道:“小孩子怎么了?上次在霖泉宫,难道我没帮上忙吗?陈娘娘,你不能因为我年纪小,就嫌弃我。” 我和冯静仪哈哈大笑起来,三皇子更不高兴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冯静仪则挠了挠他的下巴,道:“算了算了,枸枸,我们就带焕儿去吧。” 我道:“好了好了,焕儿很厉害,上次在霖泉宫立了大功,可是明天上午你要去太学处,怎么跟我一起去见辛婉仪呢?” 三皇子好哄得很,我一说完,他脸色便由阴转晴,思索片刻,道:“长姐也在霖泉宫,父皇一下朝就会过去,辛婉仪想见父皇,肯定不会那么快自尽,陈娘娘,你们明天近午时再去,我一下学就去霖泉宫。” 冯静仪道:“也行,反正我明天肯定要起晚一点,焕儿居然还知道辛婉仪想见皇上,不错不错。” 三皇子羞涩地笑了笑。 第二天上午,冯静仪果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待她慢悠悠地吃过早饭,我们俩一起去霖泉宫。 辛婉仪所住的琳隐殿,在霖泉宫中离泉水最远,水声隐隐,若有若无,故名琳隐殿。此时琳隐殿内的宫人尽数被掉走,只剩下几个准备收尸的小太监肃立在殿外,实在是冷清极了。 我和冯静仪跟几个小太监说了声,他们便放了我们进去。 辛婉仪正坐在外殿,看见我和冯静仪,阴阳怪气道:“哟,又来两个,我这琳隐殿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冯静仪毫不客气地找了个位子坐下,理理衣服,道:“怎么?刚刚还有谁来过?” 辛婉仪道:“不过是几个落井下石的狗娘们。” 我和冯静仪因为她这粗俗的言语同时皱了皱眉,冯静仪道:“你这话说的,毫无嫔妃应有的淑雅,看来你是自暴自弃了呀。” 辛婉仪并不理会冯静仪,而是看向我,道:“你又是来干嘛的?” 我道:“我有话要问你。” 辛婉仪道:“不用问了,没有人指使我,也没有人包庇我,滚吧。” 我道:“你在想什么?我是想问你,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到底为什么害我?我有得罪过你吗?” 辛婉仪冷笑一声,道:“害你就害你,害你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 我一脸无语。 冯静仪也笑道:“看吧,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宫里的这种女人,我见多了。” 辛婉仪似乎被这话激怒了,猛地站起来,双手叉腰,泼妇骂街般道:“这种女人?我是哪种女人?我不管是什么女人——” 辛婉仪突然指向我。 “也比你这种人好!” 我和冯静仪疑惑地对视一眼,决定听她说完。 辛婉仪食指蔻丹与嘴唇都是血一般的红,此时她暴怒的样子,颇有些狰狞。 “就跟当初那个小婊子一样,装的一副不慕圣宠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天天盼着皇上临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除夕夜宴不肯跟我换位置,伸长了脖子往皇上那边瞧,我可都看在眼里,可惜啊,你这张脸比那小婊子差了点,你就算伸断了脖子,皇上也不会看你一眼。” 我仔细想了想,除夕夜宴那天,辛婉仪夹在我和冯静仪中间,好像是提出要跟我换位置来着,但我因为惧怕淑贵妃,没敢换。 就这? 这也能记恨我? 虽说人之将死,说的话多半保真,但这实在太离谱了,我一时竟分辨不出她说的是真是假。 辛婉仪又道:“废后死了,你自己巴巴地往里看,又装什么柔弱?你以为这样皇上就会留意你吗?你们俩就跟嘉嫔一样,若不是三皇子,若不是三皇子……若不是你下作使手段夺走了三皇子,皇上十年也不会跨进青藻宫的门!” 辛婉仪说到三皇子,似是被掏空了全身的力气,怔然坐下,不再言语。 原来真正原因是三皇子。 我已经得到了答案,正准备走人,恰在此时,三皇子推门而入,道:“陈娘娘。” 辛婉仪看见三皇子,激动地站了起来,想冲过去,又怕吓着三皇子,只是站在原地,颤声道:“三皇子……焕儿,你是来看辛娘娘吗?快过来,让辛娘娘看看你,辛娘娘很快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三皇子离辛婉仪远远的,茫然地看向她,道:“并不是,辛婉仪,你现在是戴罪之身,我并不会特意来看你,我是来找陈娘娘和冯娘娘的。” 辛婉仪张了张口,终究不忍心咒骂三皇子,只绞着手帕,恨恨道:“戴罪之身,呵,好一个戴罪之身,三皇子,你这样亲近容嫔,你是忘了你母后吗?” 三皇子年纪虽小,扎心的本事却不小,他道:“陈娘娘跟母后不一样,辛婉仪,你跟我母后也不一样,我母后犯的错可没你这么严重,我母后已经受到了惩罚,你却还未伏法。” 辛婉仪气得说不出话来。 第20节 “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皇上推门而入,看着我和冯静仪,皱起了眉。 长公主紧随其后,身后刘嬷嬷端着毒酒与白绫。 辛婉仪见到皇上,顿时重新捡起了柔弱人设,扑上前,抱住皇上的腿,梨花带雨道:“皇上,皇上,您可算是来了!容嫔和冯静仪说妾身杀人成性,指不定还害了多少人,说四皇子也是妾身害的,妾身只是想见您最后一面,容嫔便说皇上不可能会来,还扬言要让太监强灌毒酒,妾身虽是戴罪之身,可也是皇上您的嫔妃,怎可受如此侮辱?” 皇上叹了口气,但在长公主的注视下,还是轻轻踹开了辛婉仪。 长公主道:“父皇,女儿方才远远地看见三弟站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容嫔娘娘与冯娘娘若真说了这种话,三弟肯定能听得见。” 皇上道:“焕儿,你来霖泉宫做什么?” 三皇子道:“父皇,儿臣刚下学,听太监顺子说陈娘娘在霖泉宫,就过来找她。” 冯静仪道:“三皇子既然要来找容嫔,为何只站在殿门口,刚刚才进来?” 三皇子看了眼辛婉仪,小声道:“辛娘娘……她太凶了,我有点儿不敢进来。” 皇上颇为意外,道:“辛婉仪凶?辛婉仪怎么凶了?” 长公主也道:“焕儿,辛婉仪说了什么?你如实说来,别害怕。” 三皇子犹豫片刻,才道:“辛娘娘说,陈娘娘就跟当初那个小婊子一样,装的一副不慕圣宠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天天盼着父皇……盼着父皇……临幸,还说如果没有我,父皇十年也不会进青藻宫一次。” 长公主冷笑一声。 三皇子抬头看着皇上,天真道:“父皇,小婊子是什么?” 皇上冷冷地看着辛婉仪,没说话。 长公主将三皇子拉了过去,道:“不是什么好话,焕儿可别学辛婉仪。” 三皇子点点头,乖巧道:“是,萍姐姐,焕儿知道了。” 长公主道:“父皇,萍儿许久未和三弟一同用膳了。” 皇上道:“我们父女两个在一块儿,总聊起你母亲,徒增伤感,多几个人陪陪你也好,你与焕儿既姐弟情深,朕便让尤安在金龙宫设个小宴吧,容嫔与冯静仪年轻活泼,也让朕感受一下年轻人的朝气。” 长公主与三皇子齐道:“谢父皇。” 我和冯静仪面面相觑,也只能行礼道:“谢皇上。” 刘嬷嬷将毒酒与白绫放下,偌大琳隐殿,顿时只剩下辛婉仪一人。 我离开前,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辛婉仪摸着皇上踹出来的脚印,端起毒酒一饮而尽。 冯静仪万万没想到,她不过陪我来听一听辛婉仪的将死之言,就能碰上金龙宫小宴这种一年难得一次的事情。 我们俩跟着皇上,一同前往金龙宫用午膳。 往常我跟冯静仪出来,都是挨在一起走,时不时还勾肩搭背拉手手,现在皇上在前面,我隔了冯静仪两尺远,都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崩溃。 第24章 慧极必伤 冯静仪很不喜欢跟皇上一起吃饭。 皇上跟冯静仪有着父女的年龄差,在皇上眼里,女孩子就是应该端庄优雅,哪怕性子活泼,也要活泼得矜持有礼,冯静仪偏偏又是个豪放的人,所以皇上总是像训女儿一样训冯静仪。 但他们俩又没有父女的血脉亲情,用冯静仪的话说,皇上要杀自己的女儿,肯定是一万分犹豫悲痛不情愿,但杀冯静仪,那可是眼都不带眨的。 我可以想象,以吃为人生一大乐趣的冯静仪,这顿饭吃得会有多么不舒坦。 不管怎么说,这次冯静仪是被我坑了。 相比我的战战兢兢,和冯静仪的惊恐交加,三皇子左手被皇上牵着,右手被长公主牵着,倒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淡然得很。 不过皇上和长公主原本就是冲着三皇子来的,我与冯静仪不过是刚好在场,作为“年轻人的朝气”顺便被带去,做宴席上的点缀。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金龙宫,因为忌讳,加上怕跟丢了,我都没来得及仔细看看金龙宫是什么样,只记得很大,因为走了挺久的。 金龙宫的小宴,那水准可比青藻宫的小厨房高了不止一点,各色美酒珍馐,连装菜的盘子都有讲究,什么白瓷青瓷琉璃碗…… 可惜有皇上在,我和冯静仪都是食不知味。 阿柳和小兰也没经历过这场面,布菜的手都在抖。 我们五个人坐在一张大圆桌上,三皇子和长公主分别坐在皇上两侧,我挨着三皇子坐,冯静仪坐在我和长公主之间。 皇上先和长公主唠了会儿家常,又问起三皇子的功课,三皇子一一答了,皇上道:“焕儿,听太傅说,你最近在看兵书?” 三皇子道:“是,儿臣近日在读沈忠武公的书。” 皇上道:“不错,沈忠武公乃开国勋将,他的书,朕年少时也读过,焕儿可有什么心得?” 三皇子“儿臣”两个字刚出口,长公主便打断道:“父皇,咱们现在可还吃着饭呢,您这时候考校三弟的功课,不但我们听不懂,三弟也吃不好,三弟虽然聪明,毕竟只是个孩子,于兵家事上能有什么造诣?” 长公主是用半撒娇的口吻说的,因此皇上丝毫不生气,笑道:“也是,焕儿爱看书,是好事,除了沈忠武公的兵法,焕儿也可以看看秦忠文公的谏论,回头朕让人将秦忠文公的手稿送去青藻宫,身为皇子,当文治武功兼顾,莫要全凭喜好读书。” 三皇子起身行礼道:“谢父皇,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皇上道:“此乃私宴,焕儿不必如此多礼,快入座吧。” 三皇子重新入座,拿起筷子吃了一会儿,突然道:“陈娘娘,你不是最爱吃甜食吗?这道桂花藕不错。” 皇上和长公主同时看向我。 阿柳连忙给我夹了块藕。 皇上道:“容嫔就罢了,冯静仪本该是个能说会道的,怎么今日也一言不发?” 冯静仪放下筷子,道:“皇上英明神武,妾身不过一小女子,怎敢轻易地在皇上面前班门弄斧?” 皇上道:“冯静仪上回还说容嫔胆子小,今日不过是吃顿家常饭,怎么冯静仪比容嫔还拘谨?莫不是跟容嫔待久了,胆量也小了?” 我一脸无语。 看来我这胆小的形象是越发坚固了。 冯静仪道:“皇上说笑了,妾身哪里是跟容嫔待久了才胆量变小,妾身向来就胆子小,皇上是天子,不怒自威,妾身难得跟您同桌吃饭,怎么能不惶恐拘谨呢?您别瞧容嫔面上镇定,她这会儿心里指不定怎么战战兢兢呢。” 皇上哈哈大笑道:“冯静仪过于自谦了,你可不是个胆小之人,朕听说,你前儿个还去了刑部?” 冯静仪道:“是啊,妾身本来是去找赵大人,想看看能不能凭着我们这几天的交情,提前些了解情况,结果还没见着赵大人,就差点儿被里面的情形吓昏过去,噩梦都做了好几个。” 皇上道:“刑部罪孽血腥之地,你到底是一闺阁女子,擅入刑部,怎么能不做噩梦?” 冯静仪连连点头,道:“是啊,妾身还是只适合待在殿内,看看话……画卷,绣绣花。” 我是知道情况的,听出来冯静仪是险些说漏嘴,只觉得她这话圆的十分生硬,幸而皇上没发现什么。 我原本是做好了吃不饱的准备,想着回去和冯静仪吃点心填肚子,然而三皇子一会儿说这个菜好吃,一会儿又让我尝尝那个,不停地让阿柳给我布菜……偏偏还都是些我爱吃的。 于是我就这么吃撑了。 长公主最近天天跟皇上吃饭,早就不拘束了,三皇子是皇上的亲儿子,又是小孩子,他就算一味埋头苦吃也没人指责他,他让人给我布菜,皇上也只会觉得他孝顺,所以这一桌人,最后就只有冯静仪没吃饱。 饭后,皇上留在金龙宫处理政务,冯静仪急着回去吃东西,我吃撑了,决定在御花园转几圈消消食,三皇子自然黏着我,长公主想跟三皇子说说话,于是提出要与我同行。 我当然不能拒绝皇上的亲女儿。 因着现在天气渐热,我们三人在明月湖边略转了转,便去了望月亭坐着,长公主为三皇子擦了擦汗,道:“焕儿,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打断你,不让你说看兵法的心得吗?” 三皇子道:“我知道,萍姐姐是不想我出风头。” 长公主叹了口气,道:“焕儿,你很聪明,但是父皇比你更聪明,你现在还会想念母后吗?” 三皇子眼圈瞬间红了:“会,我一直都想着母后,从不曾忘记。” 长公主道:“焕儿,无论是你,还是大皇子二皇子,甚至是你曦姐姐和我,我们有什么样的小心思,父皇心里都一清二楚,只是因着舐犊之情,有些无伤大雅的事,他便不曾点破,焕儿,你再如何聪明,也终究是个孩子,你知道李家为什么会倒吗?” 三皇子道:“我知道。” 长公主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长长久久的,李家如此,冯家如此,何家和淑贵妃亦如此,焕儿,不要想得太多,陈娘娘对你好吗?” 三皇子不假思索道:“好。” 长公主道:“你和陈娘娘现在是母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有一天你出了什么事,陈娘娘,乃至整个陈家,都会被你牵连,你明白吗?” 三皇子道:“我明白了。” 长公主点点头,道:“你曦姐姐也很挂念你,只是她不便进宫,这些话,既是我的意思,也是你曦姐姐的意思,若是以后在宫里遇到什么事,可以找裴统领帮忙给你曦姐姐报信。” 三皇子道:“是,焕儿记住了,我也很想念曦姐姐。” 长公主微笑道:“我会把这话传给你曦姐姐的。” 长公主和三皇子说这些话时,并未避讳我,我就在一旁静静听着,长公主教育完三皇子,便摇着扇子看向我,却也不说话。 我知道长公主这是有话要跟我说,便对三皇子道:“焕儿,听说玫瑰园的花儿开了,你能帮我摘几朵来吗?” 三皇子道:“好。”便一下子跑出老远,我赶紧示意阿柳撑起伞跟上,喊道:“慢点——让阿柳陪你去,小心别被玫瑰刺扎到。” 刘嬷嬷也拿起伞准备过去,见阿柳追上了三皇子,便把伞放下了。 长公主突然行了个大礼,道:“陈娘娘,多谢您照顾三皇子。” 我连忙将长公主扶起来,道:“长公主言重了,我既然收养了三皇子,自然就得好好照顾他,这是我的责任。” 长公主顺着我的力气起身坐回去,道:“陈娘娘,我和二公主都是受过先皇后恩惠的,二公主生母难产而死,一出生就被先皇后收养,视如己出,我幼年因母亲身份低微,常常被欺负,也是先皇后进府后,日子才慢慢好过起来,三皇子与我们虽非一母所生,却与同胞姐弟没什么两样。” 我道:“看得出来,无论是你还是二公主,的确都对三皇子多有照应。” 长公主道:“先皇后被废,自尽于玉凤宫,我和二公主虽心中悲痛,却也不能做什么,三皇子是先皇后独子,若是三皇子日后能过得好,先皇后在天之灵,想必也得以安慰。” 我道:“是这样没错。” 母子亲情,最是难以割舍,李氏自尽前,手里仍拿着三皇子满月时的虎头鞋,这执念不是一般的深。 长公主道:“我与二公主是外嫁了的女儿,终究不能常常进宫,三皇子还要拜托陈娘娘多加照顾。” 我道:“两位公主尽管放心。” 长公主道:“今日见了焕儿与您的亲厚之状,我对您自然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焕儿,他年纪虽小,却极其早慧,所谓慧极必伤,我实在放心不下,还请陈娘娘在这方面多多留意,时时教导他,他是个聪明孩子,您只需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告诉他,他心中必定自有计较。” 我道:“我知道了,焕儿的确是有些小心思,我会多多注意的。” 长公主道:“多谢陈娘娘,焕儿很喜欢您,您说的话,他一定会听的。” 我摇了摇扇子,点点头。 第21节 第25章 君臣父子 三皇子很快就摘了好几朵玫瑰花,用手帕层层裹住花茎,扎成一束递给我。 “陈娘娘,小心点,这花上有不少刺。” 长公主逗他道:“焕儿,我没有花吗?” 三皇子想了想,跑到不远处摘了一串茉莉花,别在长公主发髻上。 长公主笑道:“为什么陈娘娘的花那么大,我的花就这么小?” 三皇子道:“萍姐姐头上已经有大大的花了,但是陈娘娘头上没有戴花。” 长公主为孙贵人守孝,头上戴着白花,而我向来不喜钗环首饰,因此发髻上只象征性插了几只簪子。 长公主莞尔,道:“原来如此。” 三皇子看向我,突然走到我身旁,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道:“玫瑰花有刺,不能戴在头上,陈娘娘,我再去为你摘几朵花吧。” 我还没说话,三皇子就迈开小短腿,噔噔噔跑远了,长公主道:“难道见到焕儿这么活泼的模样,陈娘娘便由他去吧。” 我道:“三皇子从前不活泼吗?” 长公主道:“从前他是唯一的嫡皇子,相当于是未来的储君,一举一动都受到万众瞩目,先皇后也对他要求十分严格,言行轻浮活泼是万万不许的,像这样跑跳,摘花,摸别人的头发,是只有我和曦儿在场时,才可能出现的情景。” “可是焕儿今年才八岁……” 不满八岁的小孩子,一举一动就要万众瞩目? 小孩子跑跳摘花是举止轻浮? 那恐怕京城中一大半的名门闺秀都要嫁不出去了。 长公主显然十分认同我的观点,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其实父皇对焕儿的要求并没有这么严格,但先皇后……焕儿虽为嫡皇子,却并非皇上的长子,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害怕焕儿遭受非议,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对他严加管教,只有父皇在场时,才会允许他有些孩童心性。” 我一时陷入了对三皇子的深深同情中,连三皇子往我发间插了花都不知道。 “陈娘娘,你真好看。” 三皇子虽是在夸我,眼睛却看着我的头发,我伸手摸过去,摸下来一朵开得正艳的玫瑰。 我把花放在石桌上,继续往头顶摸,又薅下来了好几朵。 三皇子有点着急,道:“陈娘娘,你怎么把花都摘下来了?你别动,我再给你戴上。” 那口气就像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小孩。 我道:“不用了,我们把这花带回去送给冯静仪吧,这么红的花,冯静仪一定喜欢。” 三皇子道:“真的吗?冯娘娘真的喜欢红色吗?” “是啊,”我摸了摸三皇子的脑袋,漫不经心道:“冯静仪最喜欢红色了,越鲜艳越喜欢。” 三皇子仍有些怀疑,但还是点点头,道:“好吧,那就只能把花给冯娘娘戴了。” 然而冯静仪还是没能戴上三皇子摘的玫瑰花,我和三皇子告别长公主,回到青藻宫时,冯静仪早已经吃完点心,现在正在睡午觉。 三皇子把花放在游芳殿内殿的桌上,我道:“焕儿,青藻宫除了栀子花,就是慈竹紫竹,颜色太过单调,我把这玫瑰花养在撷芳殿书房,你读书疲惫时,看看鲜艳的花朵,也能换换心情,可好?” 三皇子在这种事上向来听我的,我让阿柳从私库翻出一个琉璃花瓶,洗净后装水,插入玫瑰,摆放在撷芳殿书房墙边的小桌上。 “焕儿,好看吗?” 三皇子乖巧地点头,道:“好看。” 我道:“焕儿,你想睡觉吗?” 三皇子摇摇头:“不想。” 我道:“焕儿,你随我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领着三皇子到内殿坐下,顺子机灵地带着一干宫人离开,还轻轻带上了门。 阿柳将窗户关上。 我鲜少这样严肃地跟三皇子说话,三皇子沉默地坐着,乌黑的大眼睛不安地望着我。 我酝酿一番,道:“焕儿,今日在琳隐殿的事,是谁教你的?是冯静仪吗?” 三皇子低下头,小声道:“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想这么做。” 我道:“你为什么想这么做?” 三皇子抬起头,道:“当然是因为陈娘娘你呀,辛婉仪嫉恨你,很可能会临死反扑,自残自伤,嫁祸于你,我站在外面作偷听之状,便能为你作证,萍姐姐也会帮着我,并且我只是个小孩子,我说的话,父皇一定会相信。” 你这思维哪像个小孩子……我小时候可不像你这样。 我暗自腹诽,面上依然保持正经,三皇子又道:“而且,陈娘娘,我今天的确帮上忙了,不是吗?” 是是是你最厉害。 我轻咳一声,道:“那么焕儿,今日午宴上,你似乎对皇上甚是冷淡,为何?” 三皇子沉默片刻,道:“我讨厌父皇。” 我道:“是因为李家和你生母的缘故吗?” “是。” 我就知道。 我道:“焕儿,李家犯了罪,皇上只是依律处置,你生母则是谋害皇子,自尽于玉凤宫,你不能为此记恨皇上。” 三皇子摇摇头,情绪无限低落,道:“不是的,陈娘娘,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是父皇先对不起母后。” “此话怎讲?” 我猜是废后李氏的事有隐情,三皇子却不肯细说,我也不再勉强,换了个话题,道:“焕儿,你可曾听说过周正君的故事?” 周正君乃是前前朝的一位太子,人如其名,性情刚正,嫉恶如仇,在他父亲周昌帝宠幸奸宦时上书直谏,反被奸宦陷以谋反罪名,昌帝怒而下废太子令,周正君蒙冤,拔剑自刎,死前留下血书,诉说真情,昌帝大恸,然逝者已逝,昌帝斩奸宦后,一病不起,自此朝堂混乱,宗室零落,终于江山易主,王朝改姓。 三皇子点点头,道:“知道。” 既然知道,那我就没必要讲故事了。 我喝了口茶,道:“那你可知,周正君为何蒙冤而死?” 三皇子道:“因为周正君为奸宦所害,以死明志。” “还有呢?” “昌帝受小人蒙蔽,废其太子之位,周正君死谏,是为清君侧。” “这是太傅教你的,”我道,“那么焕儿自己的想法呢?焕儿认为周正君之死,还有什么缘故?” 三皇子低下头,思索了许久,终于还是缓缓道:“周正君为人过于刚烈,昌帝不过是废其太子之位,并未赐死,他大可以避其锋芒,韬光养晦,暗中收集奸宦作恶的证据,呈于昌帝,自证清白,以期东山再起,贸然自尽,未免过于愚……过于正直。” 我道:“说得很好,焕儿很聪明,焕儿,你可记得周正君的生母是何人?” 三皇子道:“是一貌丑的女奴,昌帝年少酒醉时宠幸了一女奴,生下周正君,那女奴因生了昌帝长子,母凭子贵,被封为昭仪。” 我道:“不错,周正君生母低微无宠,无法子凭母贵,只因周正君是长子,才受封太子,而后有一次昌帝狩猎遇刺,周正君生母在侧,被昌帝抓去挡剑身亡,周正君自那以后,便与昌帝不睦,多次上书直谏,甚至公然与昌帝争吵,以致于父子亲情淡薄,在奸宦陷害周正君谋反时,昌帝便直接废其太子位。” 三皇子不语,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我道:“焕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三皇子只望着我,仍是不说话。 我便任由三皇子看着,自顾自喝了口茶。 良久,三皇子道:“陈娘娘,我不明白。” 我叹了口气,道:“焕儿,你是个聪明孩子,周正君生母无宠早逝,与昌帝感情淡薄,所以他遭不住风浪,这皇宫里,天子至尊,父子夫妻亦为君臣,不止嫔妃要争宠,皇子也要争宠,你有淑贵妃在侧,将来的风浪只会多不会少,你若是再像今天一样,对皇上冷淡以待,长此以往,迟早会落的跟周正君一样的下场。” 三皇子咬了咬下唇,道:“我不会的。” 这孩子还挺倔。 我道:“我们陈家无势,我不可能把陈家拖进储位之争里,我们的靠山只有皇上,你萍姐姐说得没错,我们母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亲近皇上,便只能由我去亲近,我自小就不是个聪明人,没有那么多心眼子,一个辛婉仪就能把我弄得够呛,我若是争宠失败,卷进宫斗里,便是永不得安生,若是争宠成功,生下了自己的皇子,你便要另寻养母,焕儿,你难道愿意这样吗?” 三皇子看着我,眼圈慢慢地红了,眼里含着一包泪,我怕自己心软,便不看他,只盯着殿内地上被门框切成一格一格的阳光。 “陈娘娘,我错了,你别生气。” 三皇子到底还是个孩子,很快便屈服了,委委屈屈地说完这句话,就过来趴进我怀里,抱住我的腰抬头看着我。 我亦低头看他,抹了抹他的眼角,道:“我没生气,焕儿,我既养了你,就有管教你的责任,我知你聪明早慧,你可以用你的聪明提防着淑贵妃,却不能记恨皇上,或是贸然出手,害何家和淑贵妃,有些人有些事,只能由皇上动手,焕儿,你很聪明,但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你聪明反被聪明误,明白吗?” 三皇子道:“我明白了,陈娘娘,我都听你的。” 我摸了摸他的头,道:“好了,焕儿很乖,快去睡吧。” 三皇子道:“我不想睡,我想去练剑。” 我道:“好,那我让孔乐把你的剑拿过来。” 第26章 姜老板 三皇子去院子里练剑,我则从榻垫下摸出一话本来看。 阿柳端来一杯果乳茶,道:“姑娘,喝点解解腻吧。” 上次嘉嫔送来甜乳茶方子后,厨房第二天便做了出来,冯静仪嫌它太甜腻,就把酸甜的果茶跟甜乳茶混在一起喝,味道居然还不错。 我喝了口茶,示意阿柳跟我一起看话本。 话本还是那个话本,生动有趣,然而我心里想着三皇子,便有些心不在焉。 这毕竟是我第一次教孩子,我是仿着祖父教我的方法教导三皇子,我不知道我的观点是不是对的,毕竟三皇子确实比我聪明许多,我也不知道三皇子有没有听进我的话。 毕竟阳奉阴违的事儿,我小时候可没少干。 冯静仪如今所住的游芳殿,建得甚为巧妙,冬日里成天不见阳光,一到夏天,院子里一整天都有太阳,冯静仪睡了没一会儿就热得受不了,套了件夏衣往我这来了。 我这撷芳殿乃一宫主位所居,风水自然好,冬暖夏凉,三皇子眼下就在撷芳殿院子里练剑。 冯静仪在我身旁坐下,阿柳轻车熟路地呈上冰镇的果乳茶,冯静仪道:“怎么?你训过三皇子啦?” 我道:“你怎么知道的?” 第22节 “女人的直觉。”冯静仪被我瞪了一眼,又改口道:“主要是你和三皇子脸色都不太对,跟平常不一样,而且三皇子确实欠教训,在金龙宫用膳,不跟皇上聊天,在那儿给你布菜,他上次中秋宴对皇上也没这么冷淡啊。” 我叹了口气,道:“没想到连你也看出来了,那皇上肯定也有所察觉。” 冯静仪道:“皇上有感觉没关系,三皇子跟皇上毕竟是亲父子,亲父子哪儿来的隔夜仇?再说了,李氏是三皇子生母,要是三皇子若无其事,那才不正常呢。” 我道:“我跟三皇子说了,三皇子以后应该会跟皇上亲近一些。” 冯静仪道:“亲近也只是表面亲近,聪明的小孩子都记仇,像赵方清……” “唉。” 我又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养孩子真是太难了。 或许是我和长公主的话起了作用,三皇子对皇上的态度有所缓和,偶尔还会给皇上布布菜,跟皇上撒撒娇。 当然,都是在我的强烈暗示下。 皇上对此很是受用,各种宝贝流水般送进青藻宫的的晴芳殿。 “皇上年纪大了,自然会喜欢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可公主们无子,皇上的长孙又还在大王妃肚子里,都还没显怀呢,皇上也只有在年纪尚幼的皇子身上寻慰藉。”冯静仪一边吃着皇上赏给三皇子的什锦果干,一边道。 我亦懒洋洋地卧在软榻上,看冯静仪和我手抄出来的话本王虎女。 其实我上次帮冯静仪抄话本时,已经看过了王虎女的后半部分,现在正在看前半部分。 我翻了一页,正好看到我手抄的地方。 “你看我抄得多用心,还特意模仿了你的笔迹。” “嗯嗯嗯是是是。” 冯静仪漫不经心地应着,突然小兰进来,在她耳边私语几句,冯静仪起身道:“走,去霖泉宫。” “去霖泉宫做什么?又跟嘉嫔借书吗?” 上次嘉嫔借我的话本我已经全看完了,昨天刚还回去。 冯静仪道:“京城书店的老板来了,现在就在嘉嫔那里,枸枸,准备好钱袋子,京城书店可不接受赊账。” 我迅速翻身下榻,阿柳已将一打银票塞进了袖袋里。 此时正是盛夏,外面蝉鸣阵阵,三皇子在撷芳殿院子阴凉处练剑,孔乐和顺子手举粘竿,昂着脖子捕蝉。 我们四个步履匆匆地走出撷芳殿,顺子看见了,道:“二位主子这是去哪儿?” 三皇子听见声音,停下来转头道:“陈娘娘,冯娘娘,你们要去哪儿?” 冯静仪掂了掂钱袋子,神秘一笑,道:“找乐子。” 我一脸无语。 怎么听着这么像话本里男人逛青楼的说辞? 顺子道:“奴才斗胆一问,乐子是谁?” 冯静仪拉着我向青藻宫外走去,随口道:“一个有趣的人。” 我任由冯静仪拉着,没说话。 主要三皇子对霖泉宫的印象很不好,我要是解释了,三皇子肯定得跟我一起去。 买话本是大人的事,小孩子怎么能掺和呢? 这还是我第一次买话本,心里十分雀跃,连御花园的蝉鸣虫叫都顺耳了不少,我们俩抄了近路,绕过永春池,池内大片荷花盛开,袅袅婷婷,暗香浮动。 这地方特殊,我和冯静仪都放轻了脚步,永春池离霖泉宫不远,我们很快就到了琳琅殿。 宝儿就站在琳琅殿前,一见我们,便直接将我们引去了内殿。 这位把生意做进后宫的书店老板姓姜,是位女商人,生得雌雄莫辨,颇为俊俏,据冯静仪说,这是因为她常常女扮男装,假作白面书生的缘故。 姜老板手持一把折扇,上书“市井华章”四字,正与嘉嫔说话。 冯静仪道:“姜老板,上次不还是‘才高难为枯笔作’吗?怎么又换了?” 姜老板摇了摇扇子,道:“上次那题字太过直白了,哪有读书人明晃晃地跟人讨要润笔呢?不妥,不妥。” 她看向我,道:“哟,这位娘娘我好像没见过,敢问您是?” 冯静仪道:“这是容嫔,我现在是冯静仪。” 姜老板一怔,道:“世事无常,人生起起落落实属正常,冯小主当宽心些。” 冯静仪道:“我又没有不宽心,我向来无宠,从仪嫔对静仪,于我也不过是少了些月俸而已。” 姜老板道:“冯小主,本店谢绝还价,您是知道的。” 冯静仪笑道:“不能还价便算了,我只是跟你说一声,免得你叫错了。” 姜老板道:“既然您三位都到齐了,咱们便长话短说,今年夏天书店有这么几本书……” 姜老板嘴皮子十分利索,跟报菜名似的报了一堆书名,还大致介绍了下情节和价格,而且听起来似乎都很有趣。 冯静仪道:“枸枸,你可别听她说的,这人说书先生转世,再老套的故事也能被她说出趣味来,拿到手里可就不一样了,一会儿我让你买什么你就买什么。” 我点点头。 姜老板报完菜名……不,书名,又道:“有一本边关明月,是以沈小将军为原型的,因着沈小将军马上回朝,此书再印最后一次,便要绝版了,先前出王虎女画册的画师与本书作者联合,另出了本画册小传,若是与精装版话本一起购买,还可以打九折,早几位小主娘娘们都订了,您三位可需要?” 我道:“沈将军要回朝了?” 姜老板笑道:“是呀,娘娘您还不知道吗?契丹易主,契丹国求和,沈将军已经开始整顿大军了,据说契丹新王会先来京城面见皇上。” 沈辰要回来了! 不枉我主动进宫。 不枉长姐等候三年。 后宫消息闭塞,长姐想必早已得知了这个喜讯。 我内心狂喜,尽管面上强压情绪,仍是喜上眉梢,姜老板道:“娘娘似乎很仰慕沈将军的功绩?不如就买一套边关明月,回去细细品味。” 我道:“不必了。” 我可没有看自己未来姐夫风月话本的癖好。 姜老板道:“看来容嫔娘娘对边疆战场的故事兴趣不大,那么嘉嫔娘娘,冯小主,您二位可要收藏一套?” 嘉嫔道:“既然是最后一版,又是画王虎女的那位画师所作,我自然是要的,只是姜老板可莫要宣扬此书原型为沈小将军这种话,沈小将军正当少年,我身为后宫嫔妃,应当避嫌。” 姜老板笑道:“娘娘放心,小人是懂规矩的,冯小主,您是……” 冯静仪道:“边关风月我已经看过了,我现在没什么钱,不准备买藏本。” 姜老板道:“那么我给您三位说说别的书。” 我因着沈辰的事,之后便有些心不在焉,几乎没怎么听清姜老板说了啥,最后直接按照冯静仪的建议订了十几本书。 我们三人中以嘉嫔买的最多,据说是因为孙贵人的事,嘉嫔的娘家给她送温暖送安慰,送来了不少钱。 姜老板提笔写了个单子,字迹也如她本人一般,毫无闺阁气质,甚是潦草。 我与冯静仪订好了书,拜别嘉嫔,刚走出琳琅殿,姜老板便追了出来。 “二位主子请留步!” 冯静仪停下脚步,道:“什么事?” 姜老板道:“冯小主,您是不是抄了王虎女完整版?” 我条件反射地左右看看,幸而四下无人。 冯静仪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知道的?” 姜老板道:“嘉嫔娘娘说她把王虎女精装版借给了您,我不相信您会不抄下来。” 冯静仪道:“你倒是很了解我啊。” 姜老板道:“冯小主,小人现在有一个赚钱的法子,小主您可想听听?” 冯静仪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赶时间。” 姜老板道:“小人想借您抄的王虎女再次印刷,到时候卖的钱咱们三七分。” 冯静仪道:“你还敢印禁书?不怕皇上把你那书店一锅端了?” 姜老板嘿嘿一笑,道:“小人是做生意,做生意自然是以客人的需要为先,这王虎女已经成了江湖上一个传说,无数人想订购此书,甚至愿意用精装版的价格买一个完本,嘉嫔娘娘的是藏本,不好拿出来,小主您看……” 冯静仪啧了一声,道:“三七分,谁三谁七?” 姜老板道:“您只需将抄本借小人一用,雕版印刷售卖,均由小人负责,三七分,自然是您三啊。” 冯静仪道:“五五分,你现在就跟我去拿书。” 第27章 契丹新王 姜老板思索了一会儿,手指掐来算去,最后道:“行,纯利润咱们五五分。” 冯静仪将姜老板带回青藻宫,静仪与嫔位的月俸确实差了不少,我能理解冯静仪对钱的渴望,便没有阻止。 我临走前刚看了王虎女,此时那话本在撷芳殿内,我引着姜老板进去,一回头,突然瞥见顺子在身后看着我们,我道:“顺子,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顺子笑道:“容嫔娘娘,冯小主,是三皇子让我来瞧瞧您二位回来没有,您既然回来了,我也好去回话。” 他眼珠一转,看向姜老板,道:“这位是?” 我道:“这位是姜姑娘,你去回话吧。” 顺子道:“是,奴才告退。” 我也没在意,领着她们两个径直往内殿走去,冯静仪将王虎女话本递给姜老板,道:“喏,别忘了五五分。” 姜老板略翻了翻,道:“冯小主这一手字真是清俊风流,不像我,常年都是行草。” 冯静仪道:“记得到时候把成本价和售价列个账目给我。” 姜老板道:“是,是,冯小主,您要在这书上署什么名呢?” 我道:“冯静仪只是抄了书,还要署她的名字吗?” 第23节 姜老板道:“自然,这是行里的规矩,但凡经手都要署名,宫里的主子买书不能让人知道,单子上都是写的假名私名,冯小主,您是直接署您在购书单子上的私名清芳,还是另取个好名字?” 冯静仪大名就叫冯清芳,跟赵方清活像亲姐弟,据冯静仪说,当初赵方清一报他的名字,她父亲就笑称她和赵方清有缘,让赵方清做了她弟弟的书童。 女子闺名私隐,连皇上都未必知道冯静仪叫清芳,冯静仪自然不能署这个名字。 冯静仪想了想,微微一笑,道:“就署名方清,端方清秀的方清。” 我一脸无语。 姜老板也是一愣,随即笑道:“好,好名字,我回去便让伙计添上这个名字,容嫔娘娘,冯小主,小人这便告退了。” 待姜老板走后,我对冯静仪道:“把刑部侍郎的名字署在禁书上,你就不怕赵方清为了自证清白,把你给查出来?” 冯静仪道:“不可能,方清这两个字又不是只有他能用,他是什么人,还要避他的讳?” 好像没毛病? 只是…… 我想了又想,还是放下了这事儿,和冯静仪一起捞冰块里的果子吃。 过了几天,皇上召沈国公入宫,于是沈小将军沈辰英勇大败契丹、契丹新王狼狈求和的消息霎时传遍后宫。 契丹王即将抵达京城,与皇上商议议和事项,礼部便忙了起来,二公主曦的夫君周然是礼部侍郎,无暇陪伴公主,二公主便常常借此进宫看望皇上。 当然,也几乎每次都会来看看三皇子。 在夏季过半时,契丹新王的车辇抵达京城。 现任契丹王的上位之路,也是足以出好几册话本的,这位契丹王的母亲是我国女子,在我朝与契丹关系尚且友好时,嫁与前任契丹王做妾,生下了如今这位契丹新王。 然而在突厥国灭后,契丹与我朝的关系恶化了,于是当时还是混血王子的契丹新王备受欺凌,他的母亲遭小妾陷害,被冠以叛国罪处死,他本人也经常被嘲讽,说他骨子里流着我朝臣民的血,总有一天会向我朝俯首称臣。 现在看来,当初嘲讽他的那位勇士实在是未卜先知。 契丹与我朝交恶,进而爆发战争,内部资源大量消耗,偏偏契丹又不像我朝地广物博,只要有什么灾害,立马席卷全国,都没法拆东墙补西墙。 契丹求和派呼声渐高,主战派也针锋相对,两派相争,硬生生靠内斗斗死了契丹好几位骁勇多谋的王子。 前不久,沈辰轻骑奔袭数里,斩下了契丹国主战派第一大主心骨——前任契丹王的头,主战派群龙无首之际,混血王子立刻在求和派的拥护下称王,领着一众大臣与我朝议和。 据说,这位混血的契丹新王一上位,就凌迟处死了好几个嘲讽过他的人。 这先抑后扬,一波三折的经历,加上其求和停战的友好外交态度,契丹新王取代了前任户部尚书冯安,一跃成为说书先生口中最受欢迎的人物。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冯静仪数了数银票,笑道:“姜老板的消息好生灵通,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出契丹新王的话本了?” 姜老板摇摇扇子,笑道:“正主儿都还在京城呢,我哪敢出他的话本?还是趁着契丹新王的故事传得火热的时候,赶紧把王虎女卖完是正经,王虎女毕竟是禁书,有契丹新王挡挡风头,也不错。” 冯静仪将银票收好,道:“咱们这就算是银货两讫了,姜老板可千万要记得保密,别让人知道这王虎女完本是从宫里流出去的。” 姜老板道:“这是自然,冯小主尽管放心,本店经营多年,口风紧得很。” 冯静仪点点头,道:“姜老板以女子之身经商,想必十分忙碌,我就不再留你了。” 姜老板收起折扇,拱手行礼道:“小人告退。” 契丹新王来访,我朝自然要尽地主之谊,礼部将契丹王一行人安顿在四方馆,待他们休整后,皇上与群臣办了接风洗尘宴。 据传,契丹新王在宴会上对我朝的礼法制度赞不绝口,表示将来愿意送王子到京城学习。 皇上欣然应允。 接风洗尘宴后,便有礼部官员带领契丹王游览京城。 眼下正是盛夏,京城有夜市,十分热闹,皇上的生辰也快到了,全国上下呈现出千秋节将近的繁荣景象,京城繁华盛况,又引的契丹王一阵赞叹。 我和冯静仪久居深宫,本不该知道外面的事情,但契丹求和乃是喜事,宫女太监不必忌讳,便常常聊起这些事,我们看话本之余,也能听到不少消息。 不过我们很快就没心思八卦了,皇上生辰将近,后宫嫔妃均需在万寿宴上献礼。 我去年入宫时,正好卡在万寿宴刚过的点,因此成功避开了献礼,今年还是我参加的第一个万寿宴。 我向冯静仪打听万寿宴的情况,冯静仪道:“万寿宴啊,你第一次参加,惶恐不安也正常,其实所谓献礼,皇上富有四海,嫔妃献的东西再好能好到哪儿去?所以一般都是展示才艺,比如嘉嫔会画画儿,辛婉仪绣娘出身,一般是献绣品,孙贵人善舞,通常是在宴会上献舞。” “那你呢?” “我啊,”冯静仪道,“我这个人没什么才艺,除了八卦就是写字,所以我一般是献书法,搞张金粉宣纸,写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国运昌盛福祚绵长这种,把字写大写好看点,也还凑合。” 冯静仪的书法确实不错。 我道:“你小时候连听学都要偷偷听,你是怎么学的书法?” 冯静仪冷笑一声,道:“说起来,这还是托了赵方清的福,当时赵方清刚来我家,一报名字,我爹就说他跟我名字相像,有缘——呸,孽缘!然后赵方清就成了我弟弟的伴读,因为赵方清太出色了,我父亲可能也对他有点愧疚,特意安排了一个很不错的先生来教他们俩,我也能旁听,那位先生人倒是很好,也不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套,把我当成了他第三个学生,他最擅书法,我们三人的书法都深受他影响,所以我跟赵方清的字迹一直都有点像。” “原来如此。”我道,“不过你的字迹跟赵方清相似,又在王虎女话本上署了方清两个字,这下别人真要误会刑部侍郎私藏禁书了。” 冯静仪哈哈大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我道:“你跟我说说,去年的万寿宴是个什么情景?” 冯静仪想了想,道:“去年的万寿宴是由皇后——哦不,李氏主持的,李氏那可是多才多艺,精通琴棋书画,饱读诗书礼仪,还擅骑射,皇上也宠她,有她在,其他嫔妃几乎出不了什么风头,我记得去年嘉嫔拿金粉画了幅百兽图,孙贵人跳了支小霓裳,辛婉仪绣了千里江山图,淑贵妃在上面作诗,算是两人合作献礼,我去年写的好像是国祚绵长……你其实不用紧张,皇上还是很好说话的。” 我道:“皇上好说话,淑贵妃可不一定好说话,今年是淑贵妃主持的第一个万寿宴,新官上任还要三把火呢。” 冯静仪道:“也是,你有什么才艺吗?我来帮你想想,你能献点什么礼。”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 冯静仪道:“没有?你总有点特别擅长的事情吧,不然你从小到大十多年,就学会了吃饭睡觉?” 我想了想,道:“我感觉非常敏锐,能精准地躲开各种危险事物,因为我小时候经常被我祖父拿鞭子追着打。” 冯静仪:“……这个完全上不了台面,还有吗?” 我道:“我特别擅长修剪花木,因为我祖父和我娘都特别喜欢侍弄花草。” 冯静仪思索片刻,道:“万寿宴的花草有内务府打理,不需要嫔妃修剪,你也没养什么名卉奇草,这个也没用。” 我道:“我写字特别快,因为小时候经常被罚抄书。” 第28章 万寿礼 冯静仪道:“你若是个男子,这技能做个起居官倒是不错,诶,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被鉴定为有福之人,还给太后抄佛经祈福?你可以抄一套佛经,在万寿宴那天亲手烧掉,为皇上祈福,也不至于浪费了你的写字速度。” 我想起在佛堂抄佛经抄得昏天暗地的那段日子,果断拒绝道:“不行,这么点时间抄一整套佛经,我怕不是要抄断手。” 冯静仪摊手道:“那我也没办法了,祈福用的佛经又不能抄一半留一半。” 我犹豫片刻,还是道:“其实我还有一个特长,我特别擅长模仿别人的笔迹。” 冯静仪顿时来了兴趣,道:“模仿笔迹?你是怎么习得这门手艺的?我本以为你是同嘉嫔一样,按大家闺秀的模子培养出来的,未曾想你竟然会有这么不闺阁的手艺,哈哈哈哈,快说快说,你是怎么练出来这种手艺的?” 我无奈道:“也没什么,只是我小时候经常帮别人抄书,抄书的时候为了防止先生识破,就要模仿别人的字迹,抄的多了,慢慢就练出来了。” “帮别人抄书?”冯静仪道,“哪个别人?不会是那个裴元芳吧?” 我道:“不止他一个人,我也帮我长姐和沈辰抄过。” 冯静仪道:“你为什么要帮他们抄书?莫非你也是从小被欺负的小可怜?” 我道:“不是,是因为我小时候总想溜出去玩,但是我不会翻墙,沈辰又只愿意帮我姐翻墙,我就帮他们抄书,让他们带我出去,等裴元芳长大会翻墙后,就变成了他带我溜出去,作为回报,我会帮他抄抄书,不过我被罚了以后,他也会帮我抄。” 冯静仪道:“你长姐跟沈辰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我道:“那时候裴元芳和沈辰都住我们家隔壁!” 冯静仪道:“哦,青梅竹马,我懂我懂。” 沈辰娶我长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既然沈辰还没提亲,我姐姐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我也不能把话说的太满,索性强行把话题扯回去,道:“所以我到底应该献什么礼?你想出来了吗?” 冯静仪道:“你模仿字迹,是什么字迹都能模仿吗?有没有什么上限?” 我道:“我什么样的字都能仿得了,但速度比较慢。” “那没事,”冯静仪道,“这样吧,我们俩跟嘉嫔合作,我给你一幅字帖,你就仿照字帖,跟我一起在嘉嫔的画上题字,就算是我们三个人一起献礼,嘉嫔是中立派,淑贵妃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嘉嫔做什么。” “也好。” 我和冯静仪当天便去找了嘉嫔,三皇子也跟去了。 嘉嫔揉了揉三皇子的脸,笑眯眯道:“三皇子也来啦,三皇子想喝点什么茶?松仁奶露怎么样?还是想喝西瓜汁?” 三皇子任由嘉嫔对他搓扁揉圆,乖巧道:“都可以,多谢嘉嫔娘娘。” 嘉嫔道:“宝儿,上一碗松仁奶露,一杯西瓜汁。” 三皇子一脸无语。 我道:“三皇子年纪小,恐怕喝不下这么多。” 嘉嫔道:“没事儿,这么热的天,小孩子爱喝什么就让他喝吧。” 宝儿道:“娘娘,西瓜汁是冰镇的还是不冰的?” 嘉嫔道:“各来一杯吧。” “是。” 嘉嫔摸了摸三皇子的头,道:“我跟你陈娘娘冯娘娘有话要说,三皇子乖乖待在这里,我让宝儿姐姐跟你玩。” “好。”三皇子点点头。 我和冯静仪跟着嘉嫔往内殿书房走去,嘉嫔一进门就贴着冰桶躺下了,下巴一扬,指向书桌,道:“喏,我的万寿礼就在那儿,你们若要题字,就题在背面吧。” 我和冯静仪走上前一看,嘉嫔画的是一幅彩云红日图,作画的颜料虽然没掺金粉,却是百越产的,鲜艳细腻,画纸也是以厚实柔软著称的宣州画纸。 怪不得她让我们直接在背面题字,宣州画纸最宜两边作画,不透不洇。 冯静仪道:“你可真有钱,你这是钱多了没处使还是咋滴?” 嘉嫔从冰桶里捞了个桃子啃,一边懒洋洋道:“别的跟我差不多家世的小姐个个砸大把银子在穿戴上,还要互相攀比,我又不讲究这些,不过是买点好话本,作画时用点好纸好颜料,花得了几个钱?” 冯静仪道:“是是是。”便派小兰去青藻宫取了字帖来,我按冯静仪的吩咐,拿草纸练了一会儿,仿着字帖在嘉嫔的画背后写上“风调雨顺”四个大字。 待我写好后,冯静仪执笔,写上“社稷欣荣”四个字。 我们俩用镇纸将画压住,冯静仪对嘉嫔道:“你方才说的松仁奶露,是用的御膳房的方子还是宝儿研究出来的?” 嘉嫔道:“那是宝儿改良了御膳房的法子,御膳房的松仁露冬天吃是不错,夏天喝就太油腻了,喝不下,宝儿就改了一下,口味更清爽了些,回头我让她抄份方子给你们。” 第24节 “行。” 冯静仪看了看画纸,见墨已晾干,道:“那就这么着了,这便是我们三人合作的万寿礼,我走了。” 嘉嫔道:“你们俩将淑贵妃得罪的透彻,若是淑贵妃找我的茬,你们可得帮我,万寿宴人多,我怕我到时候一紧张,说不出话来。” 冯静仪道:“放心放心,不会让你被连累的。” 我也道:“是啊,冯静仪的口齿你是知道的。” 冯静仪又道:“就算我们俩斗不过,还有三皇子呢,上次查孙贵人的案子时,三皇子的表现你也看到了,我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回去拿坠珠时跟三皇子说了下大概的状况,本来只是指望他帮忙求求情,结果他直接扭转乾坤。” 嘉嫔叹道:“三皇子的确是个得罪不起的,这宫里尔虞我诈,连八岁小孩都修成了人精,怎么我还是一慌就连说话都说不利索呢……” 冯静仪道:“天生的,有些小孩儿天生就是这么精。” 比如赵方清。 我在心里默默替冯静仪补充完整。 赵方清是不是天生聪明我不知道,但三皇子,若真如长公主所说,李氏对他十分严厉,说不定他是被李氏刻意调教的这样早慧。 冯静仪和嘉嫔长吁短叹了一会儿,便跟我一起出去了,我们走到外殿,三皇子正坐在一把圈椅上,因为腿太短够不着地,下面还放了个脚踏。 宝儿坐在矮凳上,笑吟吟地跟三皇子说着话,旁边的冰镇西瓜汁已经喝完了,没冰过的西瓜汁喝了一小半,松仁奶露倒是没动过。 三皇子见到我们俩,忙跳下椅子,宝儿也站起来,行礼道:“容嫔娘娘,冯静仪。” 我和冯静仪点了点头,我道:“宝儿,这西瓜汁也是你榨的吗?” 宝儿道:“是呀,嘉嫔娘娘实在是太懒了,想吃西瓜,却懒得吐籽,奴婢只好想法子把西瓜榨成汁,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三皇子也喝了好几口呢,容嫔娘娘是想做给三皇子喝吗?” 我道:“算是吧,其实我也挺好奇的,西瓜汁里边不会有西瓜籽吗?” 宝儿笑道:“当然不会啊,奴婢回头把榨汁的法子画在纸上,送去青藻宫吧。” 冯静仪道:“也好,正好我还跟你们娘娘讨了松仁奶露的方子,你便一道送来吧。” 宝儿道:“是。” 三皇子一直站在我身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我揉了揉他的脸,道:“焕儿,走吧。” 三皇子点点头,自觉地牵住我的手。 宝儿再次行礼道:“宝儿恭送三位主子。” 我才刚跟琳琅殿讨了榨西瓜汁的方法,内务府便送来了一筐西瓜,我让顺子切了三个给青藻宫的宫人们分食,冯静仪跟小兰搬了一个回游芳殿,我和三皇子分别抱着半个西瓜,一人一把银勺,并排坐在一起挖西瓜吃。 三皇子的吃相斯文得我都自愧不如,我面前已经堆了一堆西瓜籽,三皇子还在小口小口地啜着,我示意阿柳把西瓜籽清理干净,三皇子突然道:“陈娘娘,你去找嘉嫔娘娘做什么呀?” 我道:“你猜?” 然后才发觉这是我跟冯静仪聊天的语气,过于不端庄,实在不符合我养母的身份。 我刚准备正经回答,三皇子便道:“我猜你是跟嘉嫔娘娘商量准备万寿宴献礼的事吧。” 我刮了刮他的鼻子,道:“人小鬼大,是的,你猜对了。” 三皇子露出甜甜的笑容,嘴角两个酒窝若隐若现,他放下西瓜,抱住我一条胳膊,道:“嘉嫔娘娘是个好人。” 我逗他道:“是因为琳琅殿的西瓜汁好喝么?” 三皇子道:“不是因为这个,不过西瓜汁确实挺好喝的。” 我道:“你马上就能喝到了,你为什么觉得嘉嫔娘娘是好人?” 三皇子道:“不知道,就是感觉,我感觉嘉嫔娘娘是好人。” 我笑道:“那你觉得谁是坏人?” 三皇子道:“淑贵妃,贤妃,还有辛婉仪。” 淑贵妃和辛婉仪我能理解,但是贤妃? “那你觉得良妃娘娘怎么样?” 第29章 光明殿 三皇子道:“我不知道。” 我想了想,道:“那你觉得大皇子呢?” 三皇子道:“大哥是个好人。” 大皇子是出了名的温柔敦厚,他跟三皇子的相处想必也是兄友弟恭。 我随口道:“那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三皇子立马扑过来,抱住我的腰,头靠在我膝上,撒娇道:“陈娘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三皇子若是修成了精,那必定是个撒娇精。 根据我在话本中所看到的,孩童纯洁无邪,说的话向来会有几分玄妙的意味,三皇子又说的这么笃定,待晚膳过后,三皇子去书房学习,我便跟冯静仪说了这件事。 冯静仪道:“你是看话本看痴了吧,淑贵妃跟辛婉仪不是好人,这不明摆着的吗?那天在霖泉宫,她们俩一唱一和陷害你的情形你忘了?嘉嫔是出了名的中立派,不管事不争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皇上才把他心爱的孙贵人放在霖泉宫,整个后宫没谁会觉得嘉嫔是坏人。” 我觉得冯静仪说的有理,但还是道:“那贤妃呢?” 冯静仪想了想,道:“或许三皇子是受了他生母李氏的影响,我是十一年前进的宫,据说在我进宫前,李氏几乎是专房之宠,甚至曾经有一年,皇上只去玉凤宫,都没宠幸过别的嫔妃,但差不多就是我入宫前后,李氏就有点儿……怎么说呢,有点失宠的感觉,虽然皇上还是常常去看她,但次数远不如从前,皇上还纳了一堆新人,辛婉仪就是那个时候上位的。” 我道:“三皇子今年八岁,如果李氏那时候就有失宠的迹象,她是怎么怀上三皇子的呢?” 冯静仪道:“二公主十六七岁的时候出宫游玩,带回来一个善妇科的女医者,原本李氏多年无子,对孩子的事已经不抱希望,但那位女医者声称李氏只要调理一番,就能有孕,于是李氏又重新开始盼着生下嫡皇子,偏偏等那女医者调理好了李氏的身子,皇上便开始冷落李氏,频频宠幸别的嫔妃,李氏身为皇后,又不能有嫉妒争宠之举,所以直到我进宫三年后,三皇子才出生。” 我想起贤妃所生的六公主今年九岁,道:“莫非是因为李氏失宠时,贤妃插了一脚,所以李氏对贤妃印象不好,连带三皇子也不喜欢贤妃。” 冯静仪道:“应该就是这样,当时贤妃已经年纪大了,本没什么宠爱,但当时李氏失宠,贤妃派了大皇子把皇上勾到桂荫宫,就这样怀上了六公主,贤妃本就生了皇长子,若是再生个儿子,对当时还无子的皇后就是个大大的威胁,李氏忌惮她也正常。” 看了这么多的话本,我的想象力也有所提高,李氏能生下三皇子,三皇子也不孱弱,说明她并不是不孕的体质,她专宠多年却无子…… 我脑子里都快排上戏了,但这毕竟是在宫里,涉及皇家废后,我断不能口无遮拦地说出来,因此憋得辛苦。 冯静仪显然也想了许多,我们俩脸色各异地相对而坐,沉默了好一会儿,冯静仪道:“好了,别想得太多,三皇子毕竟是个孩子,哪怕是赵方清这种人,小时候都未必有这种识人之术,你也要看着点三皇子,他聪明是好事,但也不能太精了,万一哪天玩过了火,引火烧身,咱们这青藻宫连同你们陈府都能烧没了。” 我又跟冯静仪聊了会天,便回到撷芳殿,三皇子正好从书房出来,与我一道坐下,拉住我的手,鼻翼微动,道:“陈娘娘身上香香的。” 我轻轻推了他一把,笑道:“可是焕儿身上却是臭臭的,快去洗澡吧,焕儿洗完澡身上也会香香的。” 三皇子脸红了,松开我的手,道:“书房里有点热,我出了些汗。” 我道:“咱们的冰块有份额,不能放太多在书房里,这样吧,我派两个人用大扇子在冰块边扇风,兴许会更凉快些。” 三皇子道:“我想要顺子和孔乐扇风。” 孔乐是三皇子的贴身太监,自然要随侍一旁,顺子伺候我的时间长,跟三皇子也还算熟,若是派宫女去伺候,说不定三皇子会不自在。 我道:“可以。” 三皇子道:“陈娘娘,那我这便回去了。” 我道:“去吧,早些安寝,小小年纪,不要太过用功了。” 三皇子道:“是。”和孔乐一起离开了。 解决了万寿宴献礼的事,皇上又忙于朝政,无暇来青藻宫看望三皇子,我和冯静仪过上了愉快的咸鱼生活。 几天后,皇上在宫中设宴款待契丹王,因契丹王携女眷来访,后宫中人也需出席此宴会。 契丹王的故事近日广泛流传于京城,他也算得上是一位风云人物,不少人都想一睹其风采,所以后宫众嫔妃对此并无怨言。 此乃接待外宾的宴会,又有群臣和众嫔妃在场,尤其有我和冯静仪嘉嫔这种青春年少的无宠嫔妃,又有赵方清这种尚未娶妻的青年才俊,要预防的事情便多得很,淑贵妃统领后宫,这几日几乎天天都在跟礼部的人议事。 宴会前两天,淑贵妃召集众嫔妃开会,大意就是此次宴会很重要,让我们老老实实当花瓶,不要搞事情。 因外臣不能轻易进后宫,此次宴会设在光明殿,只有静仪位分及以上的人才需参宴,冯静仪刚好卡线。 她倒是很兴奋,难得开始捯饬衣裳和妆饰。 “我自进宫以来,上一次出后宫还是跟我父亲拿药,万万没想到,此次宴会居然是设在前朝的光明殿,这可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踏出后宫,虽然还是在皇城里,做不了什么,但这其中的纪念意义,值得我重拾华服繁饰,好好打扮一下。”冯静仪道。 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入后宫不过一年,尚且体会不到冯静仪这种“宫外的空气都格外清新”的奇妙感觉,但想到我的后半生,也会和冯静仪一样永远禁锢在后宫中,踏出宫门一步都会如此欣喜,不免有些唏嘘怅然。 三皇子早慧,察觉到我的心思,便道:“陈娘娘,等我长大做了王爷,有了自己的封地,一定把你和冯娘娘都接去我的王府。” 冯静仪调笑了他几句,他脸上泛起红晕,害羞地低着头,又时不时抬头看我,眼神亮晶晶的。 我忽然觉得养孩子是件还不错的事情。 此次宴会的嫔妃座位是按宫室分配的,我与冯静仪三皇子坐在一处,因着三皇子的缘故,我们的座位比较靠前,刚好能看清契丹王一行人的轮廓。 契丹王所携的女眷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位契丹公主的母亲原是一位比较受宠的妃子,在契丹新王年幼时,经常帮衬他,性情温婉和善,却因病早逝,契丹公主自小便跟契丹新王关系非常好,所以契丹王上位后,杀了无数兄弟姐妹,却将他这个妹妹带来了京城。 契丹王虽穿着契丹服饰,他的妹妹却入乡随俗,穿上了我朝的襦裙,只是契丹公主是标准的高鼻深目的长相,作我朝装扮看起来总有些怪怪的。 契丹王与皇上推杯换盏了一会儿,他的妹妹也笑嘻嘻地要给皇上敬酒,皇上自然不会拒绝这么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欣然应允。 契丹公主敬了皇上,又斟满一杯酒,向皇上和淑贵妃分别举了一举,朗声道:“祝皇上和王后百年好合。” 淑贵妃脸色扭曲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和善地笑道:“公主误会了,我并非皇后,而是淑贵妃。” 契丹公主疑惑道:“可是你跟皇上坐在一起呀,原来大宁朝的王后是叫淑贵妃啊。” 淑贵妃仍然微笑着,却是没说话。 礼部侍郎周然起身,拱一拱手,道:“公主初来京城,自然有所不知,我大宁朝风俗虽与契丹有共通之处,但也不尽相同,譬如皇上的正妻,在契丹叫王后,在我朝曰皇后,而我朝的贵妃之位,大约相当于契丹的大妃。” 二公主曦接道:“所谓贤良淑德,乃是皇上赐给妃子的封号,因此淑贵妃并非皇后,我大宁朝当前并无皇后。” 驸马周然看了二公主曦一眼,补充道:“淑贵妃虽非皇后,却统领后宫,行使皇后之权,因此与皇上坐在一处。” 契丹公主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淑贵妃脸上的微笑这才多了几分真诚。 契丹公主又道:“大宁朝的皇上没有皇后,我哥哥也没有王后,不过我哥哥连大妃也没有,哥哥,你是不是很羡慕皇上,有这么多漂亮的妃子。” 契丹王笑道:“娜娜,莫要胡闹了。” 娜娜公主吐了吐舌头,便坐下了。 契丹王道:“皇上见笑了,我这妹妹被宠坏了,向来口无遮拦。” 皇上道:“无妨,公主活泼烂漫,恰如我的女儿一般,契丹王在京城已逗留了一段时间,可有遇见心仪的女子?” 第25节 这便是要派公主和亲的意思了。 良妃脸色大变。 第30章 方清 四公主今年十七岁,正是适婚的年纪,三公主早已出嫁,五公主才九岁,若要和亲,四公主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良妃死死咬着唇,手握得紧紧的,十指蔻丹深陷掌心,显然不愿意女儿远嫁,四公主倒是心大得很,一边往嘴里塞葡萄,一边眼不眨地看着契丹王等人。 这还真是所谓的女儿不急亲娘急。 契丹王还未开口,娜娜公主便抢了先,道:“当然有啦,到时候还得请皇上赐婚呢!” 皇上看向契丹王。 契丹王点了点头,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倒真像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样子。 良妃猛松一口气。 四公主依然是那副吃葡萄看戏的表情,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逃过了和亲远嫁的命运。 良妃满脸恨铁不成钢地对四公主说了什么,四公主放下葡萄,姿态严肃了些,双手却在桌子底下把玩一颗夜明珠。 皇上抚掌大笑道:“好,好,朕必定赐婚!” 皇上显然是真心实意地高兴,毕竟让别人家的女儿远嫁总比让自己女儿远嫁好,不管是谁家女子,那也是我大宁朝的女子,只要把她封为公主嫁过去,契丹王自己挑的人,夫妻恩爱,说不定比四公主效果还好呢。 原本现任契丹王就有一半的大宁朝血统,若是再和大宁朝女子结亲,契丹王的契丹血统一再稀释,最后岂不是约等于我大宁朝子民执掌契丹? “不知契丹王看中的是哪家女子?朕必定成全你这段姻缘。” 契丹王道:“说来惭愧,本王并不知此女子为何姓,亦不知其音容家世,甚至至今未与其谋面,只知她名唤方清,现居京城。” 方清? 工部尚书何钧道:“可是芳草萋萋的芳,清风拂面的清?” 契丹王道:“非也,乃是端方清雅的方清,大宁朝有句话叫人如其名,想来这女子定是个端方清雅之人。” 我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赵方清的懵逼。 冯静仪快笑喷了,双肩微微耸动,双手绞着帕子,双脚动来动去,勉强维持住面上表情不崩。 我觉得她现在需要一盘瓜子。 皇上笑道:“这现居京城名唤方清之人,光明殿中便有一位,不过此人是个男子,不知契丹王是如何知晓那位姑娘的芳名的?” 娜娜公主道:“我原先还觉得方清这名字甚美,没想到在大宁朝男子也能叫这个名字,不知这位男子是谁?” 赵方清起身行礼道:“刑部侍郎赵方清,见过公主。” 娜娜公主眼睛一亮。 冯静仪与我耳语道:“赵方清这张脸,啧啧啧,你说他当不成我朝的驸马,能不能当上契丹公主的驸马?” 我道:“当不成我朝的驸马?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冯静仪道:“你还不知道嘛,当初赵方清中了状元,皇上有意招他做驸马,奈何三公主当时已经出嫁,四公主又尚未及笄,只得作罢。” 我看向三公主,三公主的驸马是皇上和温嫔一起挑的,乃伯爵府一位小公子,与三公主同坐,长相还算是清秀。 此人我曾听祖父说起过,说他是同我父亲一般的纨绔子弟,只是家世更好。如今这人也在刑部任职,却只担了个议法外郎的虚名,跟现任刑部侍郎的赵方清比,无论是风姿还是才能,都差了一大截。 所谓缘分,真是玄妙不可言。 三公主似乎跟驸马不甚和睦,两人同坐一桌,位置却隔得远,二人均一言不发,也没有什么亲密举动,温嫔忙着照顾七公主,无暇顾及另一个女儿,三公主便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娜娜休得无礼。” 契丹王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向上一递,大太监尤安立刻接过,转手给了皇上。 “本王这几日在京城游玩,无意中读到这位方清姑娘的佳作,心驰神往,寤寐求之,这便是方清姑娘文章的一部分,其字迹清俊风流,颇有风骨,又兼具闺阁之柔美,应当是位书香之家的女子,绝不可能是男子。” 我这座位离得不远不近,只看得出是张微微泛黄的纸,不像是大家闺秀用来写字的,倒像是姜老板书店话本的材质。 这莫非还是位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所以才会有文章流出。 皇上略扫了眼那张纸,道:“话虽如此,这字迹倒真跟赵卿有些像。” 刑部尚书道:“皇上,赵侍郎的字,臣日日得见,十分熟悉,可否将此字予臣一观?” 皇上将纸给了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捋着半白的胡子看了看,又把纸传给赵方清,道:“确实跟赵侍郎的字有些像,不过赵侍郎的字更刚劲有力些,这字一看就知道是姑娘写的。” 娜娜公主道:“那可不一定,万一是文章作者为了隐瞒身份,故意改变字迹,把字写的像个姑娘呢?” 赵方清看着那张纸,神色认真,似乎在阅读上面的内容,他渐渐皱起了眉,将纸还给尤安,道:“皇上,请您看看这文章。” 皇上见他神情凝重,拿着纸看了起来,然后,皇上的表情也慢慢变了。 整个光明殿霎时鸦雀无声。 一片安静中,突然响起了娜娜公主欢快的声音。 “怎么了?怎么都这幅表情?莫非被我说中了,文章的作者真是位男子?其实没关系的,我和我哥哥都很倾慕这文章的作者,就算作者是位男子,如果是如赵侍郎一般的男子,嫁不了我哥哥,也可以娶我啊,我不但没有嫂子,也没有驸马……” 我早听二公主说过契丹民风开放,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契丹王斥道:“娜娜,你且住嘴。” 赵方清从容跪下,拱手道:“皇上,两年前那份奏折中,也有臣的名字,臣不可能是此书作者,望皇上明鉴。” 冯静仪险些摔了杯子。 我看向她。 冯静仪示意我附耳过去,小声道:“王虎女话本便是在两年前,因数位大臣联合上书封禁的。” 我瞬间抖了一下。 三皇子就坐在我身边,紧紧黏着我,他原本正看着赵方清那边,我一动弹,他的目光便转到我脸上,疑惑道:“陈娘娘,你怎么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没事。” 三皇子一脸怀疑地看向冯静仪。 冯静仪道:“嗯,真的没事,嗯,你陈娘娘只是有点冷……” “冷?” 这大热天的冷什么冷! 三皇子看着我,我只好点了点头。 能把素来机智的冯静仪吓到语无伦次,看来这事确实挺严重的。 也是,冯静仪本来好好地看着赵方清的热闹,瓜子都快磕上了,结果看着看着,忽然发现,这热闹有可能是自己葬礼丧乐的唢呐声! 这怎么能不让人心凉了半截? 三皇子道:“那我让人把冰块移远一些。”说罢便扭头对孔乐吩咐了几句。 光明殿之宴,众目睽睽下,淑贵妃还在上边虎视眈眈地盯着,这种时候断不能露出端倪,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看向冯静仪,捏了捏她的手,提醒她注意控制表情。 冯静仪冲我点点头。 她也是个狠人,连喝几杯果酒,硬生生把自己调整到了泰然自若的围观状态,幸而这种情景下,大家都在看着赵方清那边,无人注意到我们这儿的动静。 皇上道:“赵爱卿无需多言,朕心里有数。”说罢往良妃那个方向瞪了一眼。 良妃身边还坐着她的一双儿女和她收养的五公主,我一时拿捏不准皇上到底是在瞪谁,不过二皇子今年十三,五公主才十岁,都还是个孩子,不太可能把皇上惹得这么生气。 赵方清澄清了该澄清的事情,再行一礼便退下了。 契丹王道:“皇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本王与此文作者素昧平生,也不是非娶她不可,我契丹是真心与大宁朝交好,若作者当真是名男子,娜娜喜欢他,本王愿意招他做我契丹驸马。” 皇上道:“契丹王见笑了,此书作者确是一名女子,只是此事错综复杂,我朝还需派人调查一番,待水落石出,朕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皇上都这么说了,契丹王也不再询问,只遥遥敬了皇上一杯酒,道:“好,愿我契丹与大宁朝睦邻友好,互惠共赢。” 接着便是两国君主一番友好和谐的外交言论,娜娜公主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道:“那个谁……赵方清,这本书真的不是你写的吗?你可别骗我。” 赵方清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冯静仪,道:“公主,此文的确非臣所作,此文作者与写书人均为女子。” 娜娜公主道:“好吧,看在你生得好看的份上,我相信你。” 契丹王道:“好了,娜娜,赵侍郎是大宁朝官员,青年才俊,跟咱们契丹那些供人取乐的小白脸可不一样,你莫要对他无礼。” 娜娜公主道:“不会的,哥哥,我喜欢他都来不及,怎么会对他无礼呢?” 刑部尚书王大人调侃地拍了拍赵方清的肩。 方清的话题算是彻底过去了,御膳房的宫人们将冷盘点心撤下,换上热菜与主食,丝竹管弦班子开始演奏,乐坊舞女鱼贯而入,于大殿中央翩翩起舞。 一片宴饮欢腾声中,冯静仪突然道:“我觉得我没事了。” 第31章 探查 我道:“什么?” 冯静仪道:“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我不动声色地左右顾盼一番,确认无人注意我们,才道:“你说。” 冯静仪道:“我怀疑,王虎女的作者是四公主。”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到皇上瞪良妃的那一下了吗?” 我道:“我看见了,不过皇上瞪的未必是良妃。” 冯静仪道:“良妃身边坐着四公主、二皇子和五公主,王虎女流行于两年前,二皇子和五公主年岁尚小,应当与他们无关,良妃两年前有三个孩子要照顾,不可能有精力写这么长的故事,那时四公主正好十五岁,刚刚及笄,正是少女怀春,情窦初开之时,而且整天闲着没事干,良妃又无暇管教,王虎女很可能就是四公主写的。” 冯静仪的分析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不过…… “四公主是皇上亲闺女,她就算真写禁书,皇上也会帮她兜着底,你跟她不一样。” 第26节 冯静仪沉默了。 半晌,她又道:“你知道当年关于王虎女的具体情形吗?” 我道:“不太清楚,你说。” 冯静仪看了眼淑贵妃,又看了眼三皇子,道:“罢了,回去再说,你也不用太担忧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冯静仪向来是个有头脑的人,她既然觉得没事,那我们应该是真的挺安全的。 我放下心来,欣赏殿内的歌舞。 上次中秋宴,我还是初入宫闱的陈昭仪,坐在角落里,看着舞姬们的背影,如今才过去不到一年,我便成了个有孩子的容嫔娘娘,还沾了三皇子的光,至少能看见舞姬的侧脸了。 真是物是人非,世事无常,可喜可贺。 想起去年的中秋宴,我便想起我去年入宫的情景,继而又想起母亲的眼泪,祖父的叹气声,长姐愧疚的目光,还有裴元芳也…… “陈娘娘。” “怎么了?”我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在想什么?”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没什么,我在想第二排中间那个舞姬长得真好看。” 三皇子看着我,用脸颊蹭我的手,道:“陈娘娘也好看,陈娘娘最好看。” 我道:“小嘴真甜。” 三皇子眨眨眼,羞涩地笑了笑,又道:“陈娘娘,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嗯?” 我跟冯静仪明明是说的悄悄话,全程都避着三皇子,莫非他还是听见了? 三皇子道:“契丹新王的王位还不稳,他只是趁着老契丹王刚死,契丹内忧外患之际,利用自己两国混血的优势,作为停战主和的代表上位,他此次来,便是有求于父皇,希望能让沈辰将军替他歼灭契丹主战派,我大宁朝跟契丹打了这么久,人力物力消耗严重,也需要一个主和的契丹君主,两国交好,休养生息,所以契丹新王把他的人几乎都带来了京城,方便沈辰将军大开杀戒。” 我道:“这契丹新王还挺有谋略。” 这借刀杀人借力打力的手法,用的可不是一般的顺溜。 三皇子撇了撇嘴,露出一点儿不屑的表情,道:“不过是相互算计罢了,皇上也不会乖乖做他的刀。” 我道:“你该叫父皇,叫皇上太生疏了。” 三皇子道:“是,父皇也在利用他,所以才想把四姐嫁给他,促进契丹与大宁朝百姓通婚,以便日后打算。” 这小孩儿也太精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天天思考晚饭吃什么呢。 我在心里感叹一番,然后猛地反应过来……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和冯静仪的悄悄话呢? 宴会结束后,淑贵妃领着众嫔妃先行离开,我们三人回到青藻宫,我让孔乐带三皇子去晴芳殿沐浴,和冯静仪一同步入撷芳殿内殿。 阿柳和小兰关上门窗,并让顺子守在外面。 冯静仪道:“两年前,王虎女这本奇书横空出世,风靡一时,仅靠这本书,便捧红了一位画师,两名歌女,三个说书先生,养活了无数戏子伶人。” 我道:“果真是本奇书,姜老板怕不是赚翻了。” 可惜我年少时却闻所未闻。 我祖父管教我们管教得如此严格,莫非是被我父亲搞出心理阴影来了? 冯静仪道:“你想多了,这可是本禁书,如果只有姜老板印刷,她早就被抓了,当初这王虎女的作者把原稿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京城所有的书店,王虎女能流传这么广,除了本身奇思妙想,也有京城书店竞争压价,话本卖得非常便宜的缘故。” 我道:“看来这王虎女当初走的还是薄利多销的路子。” 冯静仪道:“王虎女爆火了大半年,然而没过多久,因为王虎女影响太大,十几位大臣联合上书,请求将王虎女列为禁书,还奉上了王虎女完本,皇上看后,勃然大怒,下令让刑部调查。” 两年前,赵方清刚满二十,在刑部任职已经一年,我道:“负责调查的不会是赵方清吧。” 冯静仪道:“不知道,但很可能是他,禁书不是什么有大危害的东西,不可能由刑部老臣去调查,皇上亲自下令,也不能让年轻无能之人负责,显得对皇命不重视,赵方清是状元新秀,初露锋芒,由他去查最合适……哎呀!你管这事是谁查的。” 我道:“好好好,你继续说。” 冯静仪道:“因为京城所有的书店都印刷过王虎女,所谓法不责众,皇上也不能关了全京城的书店,因此只派了刑部警告罚款,又让人查王虎女作者是谁。” 我道:“这我知道,最后没查出来。” 冯静仪道:“是啊,当时查着查着,这事儿突然就没声了,按理来说,皇上金口玉言,说彻查就得彻查到底,可这件事直接就不了了之了,只罚了几家书店的款。” 我道:“你之前不是说,因为王虎女作者是个大家闺秀,为不损其清誉,皇上便没查下去。” 冯静仪道:“天子之令,当掷地有声,虎头蛇尾,有失天子威严,这京城有哪家闺秀,能让皇上宁可皇威有损,也要维护她的清誉?” 只有皇家公主。 做父亲的,当然只关心自己女儿的清誉。 冯静仪道:“而且皇上瞪良妃的那一眼……当时四公主跟良妃坐在一块儿。” 我道:“你说皇上曾想招赵方清做驸马,赵方清这几年又官运亨通,莫非就是因为赵方清查到了王虎女作者,窥得皇室秘辛?” 冯静仪道:“也可能是因为赵方清查出四公主写禁书后,没有记录在刑部卷宗,而是先去禀报了皇上,皇上深感他识相,有意提拔他。” 我道:“如果四公主真的是王虎女作者,四公主写禁书,你私藏禁书,姜老板私印禁书,你们仨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皇上顾及四公主,也不会把你扯出来。” 冯静仪有点得意地笑了笑,道:“所以说嘛,我方才在光明殿想了好一会儿,反反复复琢磨皇上瞪良妃的那一下,才琢磨出来这个事儿,我跟四公主绑在了一块儿,淑贵妃就算想作妖,皇上和良妃也会把她给按下去。” 我道:“赵方清认识你的字迹吗?” 冯静仪道:“认识啊,他肯定一眼就看出来那字是我写的,他没在光明殿捅出来,八成也是顾忌着四公主。” 我想了想,道:“你分析的有理,不过,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还是要想办法证实一下。” 阿柳端上冰镇的西瓜汁,我正热得慌,喝了一大口。 冯静仪沉吟片刻,道:“不如我让小兰去金龙宫里打听打听?” 我被“金龙宫”三个字吓到,猛地倒吸一大口气,然后成功被呛到了。 冯静仪也觉得不妥,一边给我顺气,一边道:“算了算了,金龙宫太危险,还是让小兰去金龙宫附近转一圈,探探情况吧。” 我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你以为金龙宫是郊外城隍庙,可以让小孩子手拉手去探险吗?” 冯静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金龙宫,怎么能探到消息?不过就算不去金龙宫,良妃那边倒是……” 我道:“如果四公主真是王虎女作者,皇上又有意派四公主和亲,良妃不愿四公主远嫁,一定会去找皇上。” 冯静仪道:“那我让小兰去垂棠宫转一转,她在垂棠宫也有几个朋友。” 我道:“金龙宫也不是不能去,皇上前儿不是许了三皇子去藏书阁借书的特权么?从藏书阁经过冰库回青藻宫的那条路,正好会经过金龙宫,我就让顺子揣点银子,以为三皇子借书的名义出去,到金龙宫旁多转转,如果有人发现,就说我们怕热,想贿赂冰库的宫人,多领些冰块。” 冯静仪道:“也行,私取冰块总比窥探金龙宫好,顺子的演技我还是相信的,要是他被逮到,记得让他多支吾一会儿,做戏做全套,遮遮掩掩,才显得真实。” 我唤来顺子,与冯静仪一起细细叮嘱他一番,顺子领了命,便下去了。 第32章 虚惊 小兰也奉冯静仪之命,去垂棠宫打探情况了,不过小兰是冯静仪的得力助手,干这种事经验丰富得很。 我和冯静仪各自喝了半杯西瓜汁,正准备去沐浴时,三皇子进来道:“陈娘娘,冯娘娘,我方才见顺子和小兰匆匆忙忙地出去,可是你们吩咐了什么事?” 我道:“是呀,你不是说你想看赵忠文公的举官策吗?我让他们去给你拿了。” 话音刚落,我就后悔了。 去藏书阁借本书而已,哪用得着两个人去? 所幸三皇子并未追问,照常趴过来,把头枕在我膝上,撒娇道:“陈娘娘,你真好。” 我道:“你可是来书房学习的?太傅又布置了什么功课?” 三皇子道:“论选才识贤知臣善任……” 我一听这些策啊论啊赋啊的,就感觉两边太阳穴隐隐作痛,连连挥手道:“焕儿快去吧,早点完成功课,早些休息。” 三皇子道:“是。”起身走进书房,我和冯静仪也各自去沐浴更衣。 沐浴后,我半躺在榻上看话本,冯静仪坐在一旁摆弄一个九连环,过了好一会儿,冯静仪打了个哈欠,道:“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我被冯静仪感染,也打了个哈欠,道:“别是被抓了吧,阿柳,你出去看看。” 阿柳腿上放着本摊开的画册,正对照画上女子的发式摆弄我的头发,闻言道:“是,姑娘。”替我把头发梳好,便出去了。 我和冯静仪又等了一会,阿柳带着小兰和顺子回来了,冯静仪道:“怎么样?” 小兰道:“奴婢去时,正好撞见良妃娘娘出垂棠宫,四公主在垂棠宫院子里哭,奴婢问了守门的宫女,她说良妃娘娘回来没多久,皇上就赏了垂棠宫一样东西,过了一会儿,良妃娘娘便和四公主吵了起来。” 冯静仪道:“皇上赏了什么东西?” 小兰道:“不知道,用锦盒装着,还是尤安公公亲自送到良妃娘娘殿内。” 冯静仪点点头,道:“你继续说。” 小兰道:“良妃娘娘和四公主吵了许久,突然就让人关紧宫门,取了火石,在院子里架起一个火盆,从四公主房里捧出一堆纸开始烧,四公主很是激动,想扑过去抢,还差点被火伤着,被几个宫人按住了。” 冯静仪道:“所以最后那些纸都被烧光了?” 小兰道:“应该是吧,四公主再犟,又怎么拗的过良妃娘娘。” 冯静仪叹了口气,道:“继续说吧。” 小兰道:“良妃娘娘一边烧纸,四公主就一边哭,等烧完后,良妃娘娘就开始跟四公主抱头痛哭,两人还说了些话,什么‘廉耻’‘偏远’,好像还提及了赵方清大人。” 冯静仪道:“赵方清?她们说了赵方清什么事?” 小兰道:“那守门的宫女离得远,没怎么听清,只听见这些只言片语。” 冯静仪道:“行吧。” 小兰道:“良妃娘娘跟四公主在院子里抱头痛哭时,二皇子出来了,把良妃娘娘和四公主扶进殿内,过了一会儿,良妃娘娘便离开了垂棠宫,当时奴婢是看着良妃娘娘出去的。” 冯静仪道:“她去哪儿了?往哪个方向走的?” 小兰道:“奴婢没跟过去,只知道良妃娘娘往东边去了。” 顺子道:“良妃娘娘应当是去了金龙宫,奴才到金龙宫时,良妃娘娘正在宫外求见皇上,看着很是着急,皇上却不肯见她,只打发了尤安公公出来,良妃娘娘跟尤安公公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金龙宫,过了一会儿,又过来了,而且还换了身素净的衣裳,也没戴什么首饰,跪在金龙宫外求见皇上,尤安公公出来,将良妃娘娘带了进去。” 小兰道:“那应该就是了,良妃娘娘离开垂棠宫后,奴婢跟守门的宫女说了会话,良妃娘娘便又回来了,行色匆匆,也没注意到奴婢,在殿内待了一会儿,再出来时便是素服淡妆,又往东边走了。” 第27节 我道:“顺子,你可有被人逮到?” 顺子忙道:“没有没有,没有,娘娘放心。” 我道:“那就好,三皇子在书房,你把举官策给他送去吧。” 顺子道:“是。”从袖子里掏出银子还给阿柳。 冯静仪道:“看来四公主真是王虎女的作者。” 我道:“你跟四公主绑在一起,想来是不会出什么事,今儿在光明殿可真是吓死我了,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冯静仪道:“两年前,四公主才十五岁,就能写出这样的奇作,良妃烧的纸,说不准就是她的新文章,如今外头不知多少人盼着王虎女作者的新作,唉,可惜了。” 我道:“普通人若是写了禁书,恐怕要面临牢狱之灾,也就四公主,身份尊贵,备受宠爱,有恃无恐,才有胆子写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作品,还公之于众。” 冯静仪道:“也是,其实我觉得吧,四公主这性子,还挺适合嫁给契丹王的,契丹民风开放,到时候四公主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契丹王和契丹公主也爱看。” 我道:“有良妃在,四公主怎么会嫁去契丹?良妃妃位之尊,能脱簪素服跪在金龙宫外,只为见皇上一面,她肯定不会让四公主去和亲的。” 冯静仪道:“良妃就这么一儿一女,肯定会死死地护着四公主,只是这种事,做主的还是皇上……不过嘛,当年长公主和亲,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皇上年纪大了,舐犊情深,说不定真能被良妃的枕边风吹动。” 我道:“我猜皇上最后会找个民间女子,假称是王虎女作者,封为公主,替四公主和亲,反正契丹王势弱,这个和亲公主跟契丹王的感情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大宁朝女子做契丹王后。” 冯静仪道:“王虎女作者可不是一般的女子能扮得了的,唉,四公主这样的性子,终究还是得拘束在皇家,可惜了。” 我道:“皇家公主可不是你我能同情的了的,这话私底下说说就算了。” “我知道。” 那王虎女话本的事解决了,我和冯静仪心情都放松得很,冯静仪这一天担惊受怕,又经历了虚惊一场的转折,精神略有些疲惫,感慨惋惜了一番四公主,又玩了会儿九连环,便回游芳殿睡觉了。 烛光不甚明亮,我看话本上的字看得眼睛疼,便从榻下摸出本画册来看,正入迷时,三皇子走出书房。 我将画册收好,三皇子果然又挨挨蹭蹭地靠了过来。 “陈娘娘。” 我嫌热,将他推开了些,笑道:“怎么这么黏人?你是粘豆包吗?” 三皇子不再挨着我,又抓住我的一只手,两手握着揉来揉去,我道:“现在不早了,快回去睡吧。”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我点了点他的鼻子,道:“我说你是粘豆包,你就真把自己当成粘豆包呀。” 三皇子道:“是呀,我就要黏着你,陈娘娘,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我道:“行吧行吧,我送你回去,晴芳殿离这才几步路?还要我送你,冯静仪回游芳殿也没叫我送。” 三皇子道:“冯娘娘是大人,我是小孩子,小孩子就是要陈娘娘送回去。” 我将三皇子送回晴芳殿,路上还遇到了起夜的冯静仪,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看清是我和三皇子后,笑道:“焕儿都这么大了,这么点路还要黏着你陈娘娘呀。” 三皇子脸红红的,往我身后躲了躲。 我道:“这下知道害羞了?刚刚不是还说自己是小孩子吗?” 冯静仪道:“也是,焕儿还是小孩子,小孩子不但要大人送回房间,还要大人唱摇篮曲哄睡觉呢。” 我和三皇子走进晴芳殿内殿,孔乐要给三皇子换寝衣,我也正准备离开,三皇子却抓住了我的袖子,道:“陈娘娘,我出来以后还能看见你吗?” 我道:“能能能,你去更衣吧。” 三皇子这才跟孔乐进了寝殿,我索性在晴芳殿内殿的软榻上坐下了。 三皇子其人,虽然自称是个孩子,但他的喜好可一点儿也不像个孩子。 他喜欢看书,所以晴芳殿内殿有半面墙那么大的书架,他喜欢练剑,所以这面墙的另外半边挂着刀剑鞭等武器,他有练字的习惯,所以博古架上只放着文房四宝…… 哦,还有一个天青色瓷瓶和一个盆栽。 瓷瓶是皇上送的。 当时皇上来问三皇子的功课,三皇子答得甚好,又在我的要求下,对皇上亲近了一些,皇上龙心大悦,恰逢瓷窑产了一批新瓷器,皇上赏了不少给三皇子,这天青色瓷瓶,便是尤安奉皇上口谕,被皇上看着摆放在博古架上的。 此刻,那瓷瓶依然放在原处,似乎从未被赏玩过。 那郁郁葱葱的彩陶盆栽,则是我送的,放置在博古架旁,瞧着长势还不错。 这一瓶一盆,是晴芳殿内殿唯二的与学习无关的物件。连冯静仪都童心未泯地收藏了两副七巧板,可三皇子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屋子里连个连环画也没有。 我想起裴元芳小时候疯天疯地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忧三皇子的心理健康。 我唤来一个伺候三皇子的小太监,问道:“三皇子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第33章 所梦 那小太监道:“回容嫔娘娘,看书,练剑。” “这我知道,还有呢?” “还有练字。” “还有呢?” “还有……呃,还有吃饭,睡觉。” 我道:“你怎么不说还有沐浴更衣呢?” 小太监跪下磕了个头,道:“娘娘恕罪。” 我道:“没事,你起来吧,他除了看书练剑习字,闲暇时还会做些什么?” 小太监看见博古架边的盆栽,道:“哦,还会收拾娘娘送的这盆栽,您瞧,这盆栽是不是长得不错?这都是三皇子的功劳,孔乐公公不让我们动这盆栽,平日里浇水换土,修枝剪叶,都是三皇子做的。” 我仔细看了看那盆栽,的确是精心打理过的样子。 莫非三皇子的兴趣其实在侍弄花草上? 这爱好可真是与我不谋而合了。 我挥挥手,让那小太监下去,决心再送三皇子几盆花草。 三皇子从寝殿出来,已换了身白色寝衣,亲昵地靠过来,道:“陈娘娘,真好,你还在这里。” 我道:“不是你让我等在这儿吗?现在寝衣也换好了,快去睡吧,我也回去了。” 三皇子没说话,却仍是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过了一会儿,他道:“陈娘娘,你会唱摇篮曲吗?” 我心中警铃大作,果断道:“不会。” 三皇子失落地低下头,道:“陈娘娘,我想听你唱曲儿哄我睡觉,母后从来没给我唱过摇篮曲,我还是听冯娘娘说,才知道小孩子晚上睡觉是要哄的。” 我心软了。 我年幼时,常常不愿意睡觉,我母亲便会坐在床前,哼着歌儿哄我睡,那声音真是温柔极了。 可惜等我长大了些,皮糙肉厚耐打了,便再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三皇子如今正是耐打的年纪,不过既然他年幼时没听过摇篮曲,长大了听一听也无妨。 我道:“好吧。” “陈娘娘,你真好……” 三皇子乖乖巧巧地躺在床上,被子盖到鼻尖,眼神亮晶晶,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摇篮曲嘛,我年幼时经常听,年少时也唱过一回,那时因为裴元芳帮我翻墙的事暴露,裴元芳被他家大人打到发烧,躺在床上呻吟不止。 我虽然也被打了,但我祖父年纪大,不如裴家大人那么武德充沛,伤势没裴元芳严重。 我被打后,歇息了一天,便又活蹦乱跳了,我听说裴元芳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惨状,心中愧疚,特意带了我娘新做的桂花糕去看他。 裴元芳伤口疼,连桂花糕也吃不下,我便道:“你快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裴元芳道:“可是我疼得睡不着。” 我那时还惦记着母亲为我唱摇篮曲的样子,一直很想扮演母亲的角色,为谁唱一次,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我道:“我给你唱曲儿吧,我娘经常唱曲儿哄我睡觉,我也给你唱,你快闭上眼睛。” 裴元芳心动了,他闭上了眼。 我回忆了一下母亲哼的曲调,开口唱了起来。 “停停停!”裴元芳道,“你是不是跑调了?” 好像是有点儿。 但我是不会承认的。 “没有。” “一定有!” “没有!” “一定有!”裴元芳道,“我听过这歌儿,你绝对跑调了,我还会唱这首歌呢,你听听是不是这样的……” 裴元芳唱了起来。 我觉得他唱得比我好听。 然后我就再也没唱过歌了。 我还曾深深地忧虑过,像我这种连摇篮曲都不会唱的人,以后有了孩子,万一孩子的父亲也不会唱曲儿,我的孩子要怎么睡觉呢? 此时此刻,在三皇子热切期待的目光中,我不免有些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 “月明风轻蛐蛐儿静,天上星星……” 好吧,多年过去,我唱曲儿的功夫果然是丝毫不见长进。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唱得真好听,你好厉害。” 我脸红了。 傻孩子,那是因为你没听过这首歌,听不出来我跑调了。 三皇子的捧场给了我些许自信,我继续哼着那久违的曲调,三皇子慢慢闭上了眼睛,我也有些困了。 三皇子突然动了动,踢了下被子,我以为他还醒着,叫了声“焕儿”,却发现他眼睛仍是闭得紧紧的。 第28节 一直随侍一旁的孔乐走上前,把三皇子的胳膊抽出来,用被子虚虚盖住他的肚子和膝盖,笑道:“三皇子这是睡着了,三皇子醒着时喜欢把被子盖得好好的,一睡着就会怕热,把被子蹬开——娘娘可要现在回去?更深露重,奴才送您回撷芳殿吧。” 我与孔乐一同出去,孔乐道:“三皇子是真喜欢您,他从前只有在长公主和二公主面前才会这样,可两位公主长年都是住在公主府,鲜少进宫。” 我道:“三皇子从前在他生母面前是什么样子?” 孔乐露出个略苦涩的微笑,道:“母子之情,自然深重,李娘娘原本性子也是极好的,只是……唉,只是三皇子出生时,李娘娘正好失宠,皇上又不断地宠幸新人,还提拔了不少何家子弟,李娘娘抑郁焦虑,身子也不大好,对三皇子也就没那么慈和。” 三皇子今年八岁,在他出生前那段时间里,宫中的确多了不少嫔妃,在他出生以后,皇上还老当益壮地搞出了一位皇子两位公主。 虽然最后只有七公主活了下来。 孔乐又道:“不过三皇子向来懂事,也给了李娘娘不少慰藉,三皇子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心思也良善,只要娘娘您对他好,他一定会记在心里,将来必定待您如亲生母亲一般。” 这太监口口声声都是维护三皇子的意思,想来应是个忠仆,我道:“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三皇子。” 我们已行至撷芳殿,孔乐行了个礼,道:“娘娘是个好人,您对三皇子如何,奴才都看在眼里,娘娘慢走,奴才这便回去了。” 许是因为给三皇子唱曲儿时,我忆起了往事,当晚竟然做了个梦。 梦里裴元芳坐在摇篮前,表情无限慈爱,一边摇摇篮一边哼着摇篮曲,还时不时数落我道:“你这个做娘的,竟连摇篮曲也不会唱,还要我来哄孩子睡觉。” 而那摇篮里咿咿呀呀,还在咕噜噜吐泡的孩子,赫然是缩小版的三皇子! 我被吓醒了。 阿柳道:“姑娘,怎么了?” 我道:“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阿柳将我扶起来,道:“姑娘也该起来了,待会儿还要去拜见淑贵妃。” 我道:“拜见淑贵妃?为什么?” 阿柳道:“皇上昨晚又纳了新人,淑贵妃娘娘刚刚派人来传话,让咱们巳时初到馥芍宫去。” 皇上年少气盛时宫中嫔妃不多,怎么年过半百,反而老当益壮? 莫非是如今天下安定,皇上便也想感受一下声色犬马之乐? 我发了会呆,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阿柳道:“辰时差一刻。” 我道:“冯静仪起来了吗?” 阿柳道:“听小兰说,冯静仪刚起,三皇子已经在用早膳了。” 我更衣洗漱过后,便去了饭厅,三皇子已经用完早膳,孔乐正往他腰上挂香囊和玉佩。 “陈娘娘!” 我道:“焕儿起得真早,这是要去太学处了?” 三皇子道:“是,陈娘娘,我昨晚睡得很好。” 我道:“那今晚让孔乐哄你睡觉。” 三皇子撇了撇嘴,道:“孔乐唱曲儿很难听,陈娘娘,你今天晚上……” “不行。” 我可不想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 尤其不想梦到裴元芳! 我入宫以来,向来安眠少梦,到现在为止两次做梦,都是梦见裴元芳,而且梦境内容都十分诡谲怪异,两次都能把我给吓醒。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不禁怀疑起了自己对皇上的忠贞。 我拒绝的果断,三皇子便不再多言,向我告别后去往太学处,宫人收拾了饭厅,重新呈上早膳,冯静仪也打着哈欠坐下了。 馥芍宫是淑贵妃所居的宫室,因其不远处便是芍药居,宫内长年弥漫着一股芍药花香而得名。 可惜后宫嫔妃夏季大多爱熏香,少数不爱熏香的,像我和冯静仪,也因为宫室附近有香气重的栀子花,身上自带浅淡花香,这重重香气混合,便不那么好闻了。 嘉嫔既不熏香,霖泉宫附近也没什么花花草草,所以她一进殿,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我和冯静仪被她感染,也开始打喷嚏,不过有嘉嫔前车之鉴,我们俩都用帕子捂住口鼻,勉强降低了音量。 嘉嫔与淑贵妃无冤无仇,淑贵妃倒也没有为难她,只笑道:“快入座吧,杨才人可是早早的就来了。” 一穿着浅绿衣裳的女子起身行礼道:“妾身杨氏,见过各位娘娘。” 这位杨才人姓杨名柳,昨儿晚上被皇上召幸,今天早上刚被封为才人。 她穿着浅绿衣裳,盈盈跪倒在地,加之腰肢纤细,身段窈窕,倒真有那么几分依依杨柳枝的味道。 再看这脸…… 这不就是昨天光明殿之宴那个被我夸好看的舞女吗? 第34章 杨柳 昨天我心里装着事,没仔细看,如今瞧着,这舞女眉眼像废后李氏,唇齿像孙贵人,神韵姿态又像极了辛婉仪。 这可真是……美则美矣,却略显晦气。 舞女出身的孙贵人,与皇上恩爱多年,还生下了长公主,到死也只是个贵人,这位杨才人除非生下皇子,或是抱上高位嫔妃的大腿,否则能升为美人都是龙恩眷顾。 光明殿之宴一应事务均由淑贵妃和礼部官员负责,乐坊隶属后宫,这杨才人昨日能在那么多舞姬中脱颖而出,还是在第二排中间这种极适合勾引皇上的位置,想来应是淑贵妃精心挑选出来的。 看来杨才人是已经抱好淑贵妃这个高位嫔妃的大腿了。 我正欣赏着这位美人的杨柳风姿,良妃突然开口道:“这位杨才人,的确生的不错,这眉眼像极了废后李氏,鼻子嘴巴像孙贵人,这行动间的做派,又有些像前儿个自尽的辛婉仪,呵呵,难怪皇上喜欢。” 杨才人顿时涨红了脸。 淑贵妃道:“好了,良妃,美人么,都是长得差不多的模样,辛婉仪孙贵人李氏,都是出挑的美人,杨才人跟她们略有相似之处,也正常。” 良妃道:“呵呵呵,淑贵妃娘娘说的有理,像臣妾这样年老色衰的女人,那自然是丑的千姿百态,只能看看我活泼可爱的皇子,和两位貌美的公主,聊以自慰。” 淑贵妃没有孩子,脸色便有些不好了。 良妃乃刑部尚书之女,现任刑部尚书是从地方掌刑小官一步步做上来的,审过的案子比三皇子吃过的米还多。因审案时有百姓围观,掌刑官面对诡辩的犯人,须得将对方怼得哑口无言,以正风气。 良妃遗传了她父亲的口齿,善怼人我是知道的,只是良妃已有三个孩子,早已歇了争宠的心思,杨才人今天早上才刚成为后宫嫔妃的一员,良妃没道理阴阳怪气呀。 杨才人昨晚在金龙宫伴驾侍寝了! 我猛然想起,昨晚良妃第一次求见皇上,被拒绝了,不得不脱簪素服,做戴罪之状,才让尤安领她进了金龙宫。 如果良妃为四公主心急如焚时,皇上却与杨才人在一起,良妃淡妆素服,杨才人却艳容华衣,若是皇上再不清醒一些,搂着杨才人坐在榻上,良妃跪在地上…… 这仇可真是结大发了。 难怪良妃怼完杨才人,还要嘲讽一下淑贵妃。 杨才人虽抱住了淑贵妃的大腿,却在上位第一天就得罪了有皇子的良妃,她这嫔妃前程不甚光明,只能更加依附于淑贵妃。 我和冯静仪对视一眼,默契地把杨才人划入警惕名单。 淑贵妃脸色不好,良妃阴阳怪气,杨才人瑟瑟发抖不敢说话,殿内的气氛便有些僵,一片沉默中,温嫔突然笑盈盈地开口了: “哎呀呀,有活泼漂亮的公主,自然是好的,只是养女儿也不是件容易事,若公主谨慎守礼,为娘的还能轻松点,若是公主调皮,惹了事,还不是咱们做母亲的给她圆场善后,那可真是头发都要愁白了,良妃娘娘,您说是吗?” 温嫔生了两位公主,她有资格说这话。 良妃冷冷地笑了笑,道:“公主谨慎守礼,做娘的要操心的事也不少,女孩子性子拘谨,便容易受欺负,亏得我的四公主还未出嫁,否则,我还得担心她与夫君不睦,受婆家人的气,温嫔姐姐,你觉得呢?” 三公主便是与夫君不睦,婆家人的气想来也受了一些,温嫔脸上的笑挂不住了,胡乱应了几句就不再吭声。 淑贵妃道:“好了,杨才人,你起来吧,你昨儿个初次侍寝,今天想必会有些劳累,不宜跪太久。” 杨才人道:“谢娘娘。”被贴身宫女宫女扶起入座,众嫔妃又闲聊了几句,便散会了。 因时候尚早,距离吃午饭还有很久,我和冯静仪便慢慢在御花园踱步。 冯静仪道:“看来淑贵妃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受宠。” 我道:“哦?怎么说?” 冯静仪道:“提拔新人,必定会分了其他嫔妃的宠爱,淑贵妃如果真的受宠,怎么会提拔个杨才人来分自己的宠?” 我和冯静仪行至翠微山亭,此处居高临下,周围风景一览无余,说话不容易被人偷听。 冯静仪道:“皇上是个念旧爱子的人,淑贵妃入宫晚,又无儿无女,真论皇上的恩宠,恐怕还比不过温嫔,皇上对她也只是愧疚居多,凭她如何美貌,这宫里何时缺过美人?她如今也就是倚仗着娘家罢了。” 我道:“前朝与后宫向来有所牵连,当年李家立功,李氏便专宠,李家势大高调,皇上便广纳新人,李氏便隐隐失宠,李家倾覆,李氏被废,自缢于玉凤宫,如今李家倒台,何家独大,淑贵妃失宠,想来也有这个缘故。” 冯静仪道:“也许吧。” 我突然想起,淑贵妃曾在生产时被李氏害过,道:“高位嫔妃无子,便前程渺茫,当年李氏一剂猛药,说不定伤了她的身子,杨才人出身低微,她会不会是想借杨才人生子,再抱养杨才人的孩子做依靠?” 冯静仪道:“她就算要借腹生子,也不会借杨才人的肚子啊,李氏当年对她做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唉,真是的,同为女人,何苦来哉?淑贵妃如果真不能生育,也应该是招何家女入宫,捧自家女孩儿生皇子,同姓同宗,方能同心同力。” 虽然我只想做条安静的咸鱼,安心苟到新皇登基做太妃,但若是有的选,跟淑贵妃带大的皇子相比,我倒宁可让大皇子做这个新皇。 好歹人家性情温厚,无论如何不会为难我们。 冯静仪目光闪动,显然是跟我想一块儿去了,不过我们俩还没这个胆子光明正大地讨论立储之事。 沉默片刻后,我道:“杨才人无势,得宠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何家女就不一样了,淑贵妃就算举荐何家女,皇上也未必会笑纳。” 冯静仪道:“皇上自然会防着何家女,但也不太可能打何家的脸,唉,看着吧,如果淑贵妃举荐何家女,那淑贵妃绝对是不能生育了,她又不是皇后,将来也做不成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不过这样一来,她在储位上的心思就暴露了。” 我道:“李家跟何家原先就是相互制衡的关系,李家倒台,何家便如日中天,炙手可热,淑贵妃的行动必定是跟何家呼应的,按我祖父的行事作风,这种处境下,必是宁可家族没落,也要极力降低存在感,以免登高跌重,且看何家能不能急流勇退吧。” 这前朝后宫的千丝万缕,实在令人脑仁疼,但可以肯定的是,若淑贵妃笑到最后,我和冯静仪大概率没有好果子吃。 当然,还有一种小概率的可能…… 冯静仪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若真到了最坏的时候,二公主曦的驸马是礼部侍郎,她和周然在朝中肯定也有自己的势力,咱们养着三皇子,二公主自然会想办法,不让我们落的一个‘哀恸过度,暴毙身亡’的结局。” 我叹道:“现在三皇子还小,等三皇子再长大些,咱们免不了要卷入宫斗,到时便不能像现在这样,做一条自由自在、虚度光阴的咸鱼了。” 冯静仪笑道:“那也不一定,若三皇子能实力碾压众人,咱们俩直接沾他的光,一路躺赢,也说不准。” 我道:“三皇子虽然聪明,但——” “参见杨才人!” 小兰和阿柳同时大声道。 第29节 我和冯静仪转头向下望,杨才人已踏上了翠微山道,袅袅婷婷地向我们走来。 “二位姐姐在亭子里说什么悄悄话呢,可否让妹妹也听一听?” 这语气,着实是……嚣张地有些不识相了。 冯静仪把足了妖艳贱货的调调,一唱三叹道:“姐姐我啊,正在和容嫔娘娘聊,要怎样才能变得如杨柳妹妹一般美丽动人呢。” 杨才人愣了愣,似乎是不知该怎么接话,撩裙在石墩上坐下,片刻后才道:“妹妹蒲柳之姿,怎比得过两位姐姐花容月貌……” 跟冯静仪混了这么久,我在阴阳怪气这方面也有所长进,笑道:“杨妹妹可别这么说,你上半张脸像废后……哦不,昭仪李氏,下半张脸像孙贵人,合起来一看,又像极了那位辛婉仪,你说自己蒲柳之姿,岂非是在贬低皇上的审美?” 杨才人道:“妹妹惶恐,妹妹一时失言……” 冯静仪立刻抓住话头,道:“妹妹在我们面前失言没什么,我和容嫔都是宽宏大量的人,但若是在哪个小肚鸡肠的下人面前失言,岂非落人口实?” 杨才人:“我……” 冯静仪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我今日便跟妹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妹妹虽非大家闺秀,但既已承宠为才人,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杨才人道:“妹妹谨遵姐姐教诲,姐姐是谨言慎行的大家闺秀,只是二位姐姐,听说您二位一个入宫一年,一个入宫十余年,却都从未侍寝过,这是不是因为您二位,不够‘谨言慎行’,不够‘大家闺秀’呢?” 第35章 拒蠢 冯静仪收起似笑非笑的表情,面色淡了下来,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是个蠢的。” 冯静仪这话像极了恼羞成怒,但我察其言观其色,倒觉得她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因为突然发现对手太蠢。 既然冯静仪并不是图一时嘴快,而是冷静客观地陈述事实,那我也没必要在杨才人身上浪费口舌了,因此便不说话,只看杨才人的反应。 杨才人眨了眨眼,道:“冯姐姐这是生气了?生气也不能口不择言啊,冯姐姐,您可是谨言慎行的大家闺秀。” 冯静仪:“呵呵。” 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以我看话本的经验,像杨才人这种略得势便轻狂的人,一般都是炮灰型存在,这种人被怼了,可以无能狂怒放狠话,可以咬碎一口小白牙,可以涨红了脸闪泪光……就是不能完全没反应。 我自认为以我的眼力,若是存心要观察谁的神色,就不可能漏看分毫,可我方才一直盯着杨才人,却愣是没能从她脸上看出丝毫的情绪变化。 奇了。 我知晓话本跟现实有所不同,我也知晓这世上有一种人,越是生气,越是面无表情,因为在心里咒骂已经耗尽了他们的精力,他们便无法再在脸上做出什么表现。 莫非这位杨柳条儿般的杨才人就是这种人? 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而冯静仪既已判断了对方是个蠢货,一般就懒得再说话,呵呵一句已是极限。 杨才人也沉默着,毕竟冯静仪的“呵呵”实在是让人不知该怎么接话。 我们三人坐在翠微山亭的三个石墩子上,却个个一言不发,这场面实在诡异极了。 “陈娘娘!” 三皇子沿着翠微山道一路小跑上来。 杨才人立刻起身道:“哎呀,这便是三皇子吧,真是玉雪可爱。” 三皇子站在我身旁,疑惑地看着杨才人。 我道:“焕儿,这位是杨才人,皇上今天早上刚封的。” 三皇子行礼道:“见过杨娘娘。” 杨才人将三皇子扶起来,拉着他的手道:“小小年纪就如此知礼,真是气度不凡,不愧是天家之子。” 我和冯静仪冷漠地看着杨才人。 三皇子把手抽出来,转身扑进我怀里,道:“陈娘娘,我饿了,我们回去吧。” 我道:“好,我们回去。”便牵着三皇子离开。 冯静仪也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衣服,道:“杨柳妹妹,姐姐走了。” 杨才人行礼道:“妹妹恭送二位姐姐。” 小孩子身上总是比大人更热一些,我牵着三皇子,没一会儿就出了一手的汗,我想松手,三皇子却抓紧了我的手不放,我也就任他抓着了。 若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御膳房便会抬着大锅饭到宫人所,我走了一路,也没看见御膳房那口大锅,说明时辰尚早,但三皇子是绝不可能逃课的。 我道:“焕儿,你今日是提前下学了吗?” 三皇子道:“是的,太傅说契丹王来访,千秋万寿节在即,让我们休假三天,跟着礼部学习,增长见识。” 这套路我见多了,我道:“太傅布置功课了吗?” 三皇子道:“布置了,要写一篇关于在礼部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的文章。” “多少字?” “至少一万字。” 我就知道! 冯静仪道:“能写草书吗?” 三皇子道:“不能,太傅说了要字迹工整,如果太过潦草,不合要求,就罚抄千字文十遍。” “唉。” 冯静仪拿扇子点了点三皇子的肩,“慢慢写吧,一天写个三四千字,也还行。” 我想起我在家时,先生布置一篇千字文章都能让我们嚎成一片,不禁感到羞愧。 冯静仪收手,一边悠哉悠哉地摇扇子,一边道:“焕儿,你是真的饿了吗?” 三皇子实诚道:“假的。” 我往周围一圈看了看。 很好,没有人。 冯静仪道:“不错,焕儿真聪明,杨才人是个蠢人,我们聪明人,不和蠢人说话。” 三皇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虽然我从不觉得自己蠢,冯静仪也从来没质疑过我的头脑,她口中的“我们聪明人”,自然是包括我在内的,但她用这种语气,对着三皇子说出这种话,我还是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我道:“焕儿,你很讨厌杨才人吗?” 三皇子道:“是,我讨厌她,陈娘娘,你离杨才人远一点。” 我奇道:“杨才人从前是乐坊舞姬,你们俩应当没什么交集,焕儿,你为什么讨厌她?” 三皇子下颌绷紧,露出极端厌憎的神情,眼圈却有些红,低声道:“她眼睛长得很像母后,可是,母后从来不会像她这样,不会有她那种表情,她一点儿也不像母后……” 三皇子年纪小,情绪一激动,便有些语无伦次,表述不清,但我还是勉强听懂了,大概就是杨才人眉眼像废后李氏,却用着那副眉眼,做出一副轻狂浅薄的样子,让三皇子觉得她生母的形象被玷污了。 我和冯静仪都没说话,三皇子急了,揪着我的裙子,声音竟有些哽咽,道:“陈娘娘,我讨厌杨才人,你不要理她,你不可以和她说话,你不要理会她……” 我在家中排行第二,下边还有不少弟弟妹妹,与他们日日相对十几年,十分不喜小孩子嚎哭闹腾撒泼打滚的情形,然而三皇子素来乖巧,我又久不见家中弟妹,看着三皇子难得地露出无理取闹的样子,不但不厌烦,心里还觉得有些新奇。 完全不理杨才人,那是不可能的,我再怎么讨厌杨才人,也与她同为后宫嫔妃,将来见面,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上的和和气气一定得做出来,否则岂不是落了个娇纵倨傲的名声? 而且我还没有皇上的宠爱,人家都是恃宠而骄,我一无宠嫔妃,嫔位还是捡三皇子捡漏来的,我得有多想不开,才会明目张胆地冷待一个眼下正得宠的人? 哪怕她是才人我是容嫔也不行啊。 但三皇子难得任性一回,瞧着这么可爱,哄一哄他也没什么。 我道:“好好好,我不理会杨才人,咱们都不理她。” 三皇子对此很是受用,立刻便露出笑颜。 孔乐递给三皇子一块帕子,道:“三皇子,擦擦汗吧。”没直接说擦擦鼻涕眼泪,算是给他留了面子。 冯静仪笑道:“焕儿真是小孩子心性。” 三皇子抿唇,红着脸往脸上擦了擦。 我道:“好了好了,回去用午膳吧,焕儿,你要什么时候去礼部?是跟着周然大人吗?” 三皇子道:“下午申时一刻,周大人会在西门等我。” 我道:“西门啊,要我送你过去吗?” 三皇子道:“不用了,让孔乐和顺子送我就行,陈娘娘你安心午睡吧。” 午后,窗外蝉鸣阵阵,三皇子已离开了青藻宫,我躺在寝殿内,冯静仪因为游芳殿太热,便与我挤在一处。 我将瓷枕往里挪了挪,给冯静仪让出位置,道:“你真觉得杨才人是蠢吗?” 冯静仪偏头看我,道:“不然呢?她一个刚封的才人,还是舞女出身,居然敢跟我一个静仪顶嘴,就算是我娘家失势自个儿无宠,她难道看不出来我跟你关系好么?上位第一天就得罪一个养皇子的嫔,这不是蠢也是傻,要么是蠢的不知天高地厚,要么是傻的完全没有眼力见儿。” 冯静仪说的有理,我一时也有些犹豫。 冯静仪又道:“我当初刚进宫,还是冯昭仪时,对宫里的嫔啊妃啊都恭敬的不得了,后来升了仪嫔,也是低调做人,哪怕淑妃丧子失势,我见了她照样行礼,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才试探了她几句?她就敢顶撞我,这杨才人怕不是在乐坊待久了,以为自己能从舞姬变才人,就也能从才人变德妃,一步登天呢。” 我道:“可我觉得她未必真有那么蠢,万一她是故意装蠢,让我们放松警惕呢?”便将我当时的所见所感说了。 冯静仪翻了个身,趴在瓷枕上,青丝如瀑散落,右脚无意识地勾着床上的薄被,思索片刻,道:“如果这杨才人真是故意装出的轻狂样儿,那她十有八九是得了淑贵妃的令,要准备害我们呢,看她对三皇子那样子,说不定是淑贵妃许了她好处,类似只要搞倒我们俩,就把三皇子送给她这种……不过也说不准,万一她就是真的蠢,以为我们俩没侍寝过就好欺负呢,三皇子毕竟是皇子,又年纪小,告状别人也会更信服,她对三皇子恭敬也正常。” 我也学着冯静仪趴在床上,把头发捋到一边,偏头道:“那如果她就是装蠢呢?” 冯静仪道:“那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先下手为强。” 我道:“我们如果主动害了她,那就是真正卷入了宫斗,宫斗这玩意儿,看话本里的女主角大杀四方是有趣,真到了自己头上,天知道咱们是女主角还是替死鬼?唉。” 冯静仪也叹了口气,道:“那就只能坐以待毙……呸!以静制动了,反正我们都防着杨才人,少出门,身边时刻跟着一票人,我就不信能惹出什么事儿。” 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吧……真是烦死了!希望杨才人是个真蠢人。” 第36章 千秋节 晚膳后,我和冯静仪半躺着看话本,阿柳和小兰坐在一旁缝制小衣,三皇子突然回来,还带着二公主府的食盒。 阿柳忙把衣物放进竹篮,拿了块方布盖住。 第30节 我道:“焕儿吃过晚饭了吗?” 这个点回来,周然肯定不敢饿着三皇子,他们大概是吃过了。 果然,三皇子道:“吃过了。”瞧着却有些不高兴。 我起身道:“焕儿这是怎么了?” 三皇子将食盒交给阿柳,过来挨着我坐下,低头揉着腰间的香囊,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周大人带我去见了契丹王。” 冯静仪笑道:“怎么?契丹王欺负你了?” 三皇子道:“那倒没有,但是契丹公主说要跟我比武。” 跟三皇子比武? 我想起娜娜公主那没心没肺的样子,觉得她还真有可能主动提出要跟今年八岁的三皇子比武。 三皇子情绪低落,道:“还没过三招,我的木剑就被打落了,当时大哥二哥和周大人都在旁边。” 我道:“这没什么,焕儿,你还是小孩子呀。” 三皇子抬起头看着我,道:“可是契丹公主是女孩子呀,当时周大人都惊呆了,契丹公主说,她是来了京城后才开始学习剑术。” 若如此,三皇子又是从小每日练剑,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冯静仪道:“契丹公主说她刚学剑术,你就信了吗?万一是她哄你呢?” 三皇子道:“可是契丹王说,娜娜公主说的是真的。” 我道:“周大人在旁边看着,有说什么吗?” 三皇子道:“周大人问了师傅平日里都会教我什么,又问了我是怎么练剑的,他说他会想法子。” 二公主是个奇女子,她的驸马周然也是个奇人。周然出生于商贾之家,家境优渥,他父母指着他科举入仕,拼了命地培养他,他却不愿做官,只愿做一旅人,游遍天下名山大川,仗剑执义快意江湖。 不过周然最后还是参加了科举,而且还拿了个文武双探花,面圣时侃侃而谈,主动提出要在礼部任职,并求娶二公主曦。 皇上询问二公主的意见,理论上说,二公主那时应是与周然素未谋面,可不知为何,二公主竟欣然应允了。 于是公主大婚,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有坊间传闻,说周然当初是能拿状元的,只是他为“探花”而来,便只需探花,不求更多。 我突然想起,三皇子曾抱怨过,说他师傅教学进度慢,哪怕三皇子已经练好了,也不肯教新的内容。 我虽未曾正经地习过武,但我从小跟沈辰和裴元芳一起长大,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些习武常识还是知道的,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习武若是没找对师傅,进错了门,练得再勤也是事倍功半,若是路数错到极处,练多了还有可能走火入魔,半身不遂。 作为当年的武科探花,周然既然都问出来了,想来是已经心里有数,所谓想法子,应该也是想法子给三皇子换个师傅。 我道:“焕儿,这应当是你师傅的问题,我明天便去找皇上,请他给你换个师傅。” 三皇子道:“可是……可是师傅他是我朝的武科状元啊。” 这就…… 我猛然想到,所谓武科状元,皇子师傅,说白了也不过听命行事,若是有人故意吩咐三皇子的习武师傅,不让三皇子的武艺有所长进呢? 我下意识看向冯静仪,冯静仪也看着我,面色有些凝重。 这世上谁最希望三皇子做一个废物点心呢? 答案不言而喻。 不过这些都只是猜测,具体还得找一个善武功的自己人来看看。 这样的人选我只认识两个,一个沈辰,远在千里之外,一个裴元芳……我还没有身为嫔妃私会外男的胆子。 我道:“裴统领武艺高强,不如我让裴统领看看你练剑,找找你的问题吧,焕儿。” 冯静仪道:“你若想让裴统领指点三皇子,那恐怕还得等几天,千秋节在即,那契丹新王又提出要参加万寿宴,裴统领忙得分身乏术。” 我道:“那便等千秋节过后再说吧,焕儿,你这几日练剑不要太勤奋了。” 三皇子道:“好。” 几日后,千秋节到来。 万寿宴是为庆贺皇上生辰,如今太平盛世,四海升平,这又是淑贵妃主持的第一个万寿宴,其中种种繁复奢华,自不必多言。 淑贵妃照例是一人揽了全部的事,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后来身子不舒服,才叫了贤妃来帮忙。 我和冯静仪早已备好了万寿礼,只等着跟嘉嫔一起献上,三皇子又要跟着周然去礼部,不待在宫内,我们俩乐得轻松自在,整天玩游戏看话本,我还移了两株栀子花到盆内,一盆放在晴芳殿,一盆放院子里养着。 千秋节当天早晨,我和冯静仪穿着嫔妃礼服,在淑贵妃的带领下,与一众嫔妃祭祖祈福——当然,祭的是皇上的祖宗。 嫔妃礼服厚重繁复,夏天穿着甚热,祈福后,我们便回去换了绣院新制的衣裳。 按淑贵妃的吩咐,这衣裳是特意为千秋节准备的,极其精致鲜亮,为了搭配衣服,我们只能佩戴华丽的首饰,发髻也梳的比平日更复杂。 亏得阿柳善梳妆打扮之事,花的时间也没那么多。 三皇子大清早就走了,他是皇子,事情比我们还要多,也不与我们待在一处。 千秋万寿宴,为显皇恩浩荡,参宴者不但有群臣嫔妃,皇子公主,贵族豪绅,还有各郡县的百岁老人,不过这些老人都不与我们坐在一处,而是坐在一张大圆桌上。 宴饮极乐中,又有歌舞助兴,词赋下酒,契丹王一行人几乎被迷了眼,娜娜公主更是兴高采烈地敬了皇上好几杯酒。 也敬了赵方清。 赵方清并不好饮酒,但他才华横溢,吟诗作赋是他的强项,以诗代酒,也是被允许的文人风雅之事。 虽然我离得远,什么也没听见。 我隐约看见了祖父,他坐在几个退位的老臣中,似乎未曾饮酒,只平平静静地喝茶聊天,是标准的养老姿态。 裴元芳也在,他跟在裴家大人身后,时不时往嫔妃处望一眼,眼神一转,又好像是在看契丹王那边的动静,我想,他也许是在找我,可惜嫔妃这边的灯火比别处都暗,他应是看不见我的。 皇子们与出嫁了的三位公主座位离皇上很近,其中二公主嘴叭叭地说了许久,然后长公主和二驸马周然又说了句什么,惹得皇上哈哈大笑,于是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大皇子的王妃只比大皇子小一岁,是个长相十分温柔的女子,已有七个月的身孕,脸上笼罩着一层慈母的光辉。 不出意外的话,大王妃肚子里这个,就是皇上的长孙了。 皇上怜爱长孙,因此也对大王妃颇为关照,不但体谅她行动不便,免了一切礼仪,还赏了不少滋补清淡的菜肴,大皇子也一直搀着王妃,几乎片刻不离身,连酒都顾不上喝。 未出阁的公主为了避嫌,都坐在嫔妃这边,四公主前不久跟良妃大吵一架,如今看来,应是已经和好了,照常亲昵地坐在一起。 良妃打量着群臣那边的青年才俊,似乎正为女择良婿,四公主被打扮的清丽典雅,姿态端庄地坐着,眼神却滴溜溜地飘到了契丹王那边,显然对这高鼻深目的长相很是好奇。 良妃转过头,刚想跟四公主说话,却发现四公主正盯着契丹王瞧,便猛地扯了下四公主的手,四公主这才收回目光,低着头,又得了良妃一顿数落。 娜娜公主这次倒是没穿我大宁朝女子的衣裳,而是身着契丹女子的服装,头戴银饰,手腕脚腕处都挂着金铃铛,豪爽地同男子一般饮酒。 娜娜公主酒酣之时,还主动提出要为皇上献舞。 别国尊贵的公主为我朝万寿宴献舞,皇上自然应允,于是娜娜公主跟乐班子说了几句,乐班子便换了曲调,娜娜公主奔至大殿中央,和着音乐的节拍翩翩起舞。 契丹歌舞,俱与我朝不同,娜娜公主的裙子有彩绣束腰,显出纤细的腰肢,裙摆宽大,旋转中绽开一朵花,她的动作轻盈灵动,像鹿一样,进退间还有清脆的铃铛声,极富异域风情。 在场的舞姬都愣在原地,片刻后,井然有序地退场了。 契丹民风开放,公主当众献舞于他们似乎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契丹王含笑看着娜娜公主跳舞,手指敲击酒杯,轻轻打着节拍,表情还颇为自豪。 于是我朝众人便也安心欣赏娜娜公主的舞姿,反正是别人的公主,不看白不看。 娜娜公主舞毕,行了个契丹礼,昂首对皇上道:“皇上,我跳的怎么样?” 皇上笑道:“甚好,公主舞姿甚美。” 娜娜公主得意地笑了笑,又看向赵方清,道:“赵大人,你喜欢我的舞吗?” 赵方清起身道:“公主的舞蹈灵秀脱俗。” 娜娜公主丢下一句“你喜欢就好”,便回到座位上,低头微笑,小女儿的娇羞神态尽现。 第37章 破阵曲 契丹王道:“娜娜,你怎么不问我?” 娜娜公主吐了吐舌头,道:“你从前经常看我跳舞,我问你做什么,而且,哥哥你也没有赵大人那么会夸人。” 契丹王笑了笑,向皇上敬酒道:“方才娜娜已为皇上献舞祝寿,那么我也敬皇上一杯,祝皇上寿比南山。” 皇上道:“好,愿我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两国百姓再不受战乱之苦。” 说罢便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冯静仪道:“唉,可惜了娜娜公主这满腔真情。” 我道:“你说什么?” 冯静仪道:“你还看不出来么?娜娜公主喜欢赵方清,看她这样子,这恐怕还是她的初恋,可惜她是注定要失望了?” 我道:“为什么这么说?赵方清也没有明确回绝她呀。” 冯静仪道:“你还是太嫩了,你看赵方清这冷冷淡淡的,像是对娜娜公主有意吗?赵方清就一刑部侍郎,人微言轻也罢了,你看契丹王,他若是想把娜娜公主嫁给赵方清,刚才就会顺水推舟地请皇上赐婚,又何必岔开话题?娜娜公主跳舞明摆着就是向赵方清示爱,他却偏扯什么祝寿,这就是不赞同的意思。” 冯静仪长叹道:“唉,可惜了公主有意,侍郎与长兄却俱无情,啧啧啧……” 冯静仪虽是叹息,语气却活像八卦之心被充分满足的喟叹,我道:“原来你从前的八卦都是这么观察出来的么?” 冯静仪道:“不完全是——诶诶,你看对面那个是不是你常提起的那位裴元芳?你瞧,他一直往这边看,是不是在寻你?” 我道:“你可闭嘴吧,皇上跟淑贵妃都在呢。” 我就算知道裴元芳在往这边看,又能怎么样? 我还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冲他挥挥手不成? 冯静仪道:“你看三皇子,他也在看着你呢。” 我道:“是是是,三皇子一天要看我个十七八回,这有什么奇怪的?” 冯静仪道:“咦,赵方清怎么也在往咱们这边看?” 说着拿扇子挑起我的下巴,打量一番,道:“怎么这么多人都在看你?莫非你今日格外好看些?” 我打开她的扇子,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冯静仪将扇子收回来,思忖片刻,道:“可能吧。” 我一脸无语。 第31节 阿柳道:“冯小主,您就是喝醉了,这青葡萄酒喝着甜丝丝的,跟糖水一样,实际上后劲儿大着呢,奴婢的家乡就是专酿这种酒的。” 冯静仪已脸颊酡红,现出醉态,道:“小兰小兰,快给我端碗醒酒汤来,我可万万不能在这种场合醉倒。” 小兰道:“奴婢劝不住您停杯时,就已经叫人送了醒酒汤来,如今已晾的差不多了,您快喝吧。” 冯静仪咕咚咕咚喝了醒酒汤,眼神迷离,似乎是想睡了,我赶紧戳了戳她,道:“你看杨才人,她正看着我们呢。” 冯静仪往杨才人那看了看,道:“她明明是在看着三皇子。” 我道:“你看淑贵妃。” 冯静仪道:“淑贵妃……淑贵妃也没有看我们啊,她不是在看着何家的人么。” 我们重复了好几遍这样弱智的对话,几乎将全场的人都看了一遍,冯静仪才慢慢清醒过来,道:“我可再也不在宴会上喝酒了。” 我道:“你知道就好,刚刚可吓死我了,生怕你突然撒酒疯,或者当众睡过去。” 这时,淑贵妃突然道:“皇上,臣妾有一个小表妹,刚及笄一年,成天不干正经事,就喜欢吟诗作曲,她为了向皇上您祝寿,特意作了一首破阵曲想要献给您,还将乐谱送到了臣妾这里,臣妾前儿便叫宫里的乐班子奏了这破阵曲,听了听,还挺有灵气,不知皇上可有兴趣指点一二?” 冯静仪顿时一激灵。 淑贵妃真向皇上举荐了何家女,看来淑贵妃是真的不能生育了。 当年李氏对淑贵妃的那一遭,把淑贵妃的身子伤得不轻。 皇上此时兴致正高,笑道:“好,让朕看看这十六岁的小姑娘能作出什么样的破阵曲。” 淑贵妃的贴身宫女向乐坊女官使了个眼色,很快便有几十个乐官伶人带着乐器上前。 这群人显然是精心排练过的,上场时秩序井然,编钟置于其身后,另有雷鼓,琵琶,二胡,磬,筝,笛等,有男有女,一律穿着秋香色的圆领袍,齐齐奏乐,气势恢宏。 借着乐声掩盖,冯静仪悄悄对我道:“淑贵妃的这个小表妹,应该就是工部尚书何钧的小女儿,当年淑贵妃怀四皇子时,家人入宫探望,我在御花园里见过这个小姑娘,当时她才九岁,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蹲在滴翠湖旁喂乌龟,真是可爱极了,没想到如今她居然要进宫。” 我道:“淑贵妃只是何钧的外甥女,怎么会轮到何钧的女儿入宫探望她?” 冯静仪道:“淑贵妃的娘是吏部尚书何老先生的长女,她出生时,赵太后和钱太后的余势还没过去,因此淑贵妃她娘的性子也是掐尖要强,不肯嫁入别家,而是要招上门夫婿,何老先生给她找了个无父无母的穷书生,俩人生下淑贵妃后,那穷书生受不了妻子强势,在外边跟一尼姑暗通款曲,快过年的时候被淑贵妃她娘赶了出去,冻死在尼姑庵。” 我道:“难怪淑贵妃姓何,我还以为是她父母同姓呢。” 冯静仪道:“何老先生是从赵、钱太后时期过来的,对女孩儿跟对男孩子一样宠爱,淑贵妃虽只是他的外孙女,实际上跟嫡亲孙女是一样的——说起来,女子学堂便是赵太后主持设立的,据说赵太后执政后期,还设了女官,女子也可同男子一般出将入相,为官掌权,实乃古往今来第一开放盛景,可惜如今只剩下后宫的六司女官了。” 我大宁朝连出了赵、钱两位强势的太后,使得天下的女子几乎都强势了起来,只是钱太后虽是个弄权的好手,于治国方面却无甚天赋,搞得社稷混乱,民不聊生,最终被皇上斩杀。 皇上登基后,处理了朝中所有的女官,待局势稳定后,又开始提倡女子不出闺阁,相夫教子,从此,赵太后一手开创的开放盛景便破灭了。 不过民风民俗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直至今日,皇上登基已有二十八年,两位太后依然隐隐影响着天下人。 我道:“确实可惜,不过你非要在这种场合,跟我议论这种事情吗?” 冯静仪用扇子轻轻敲了敲脑袋,道:“啊,是我失言了。” 随着最后一声鼓响,破阵曲结束,全场寂静。 皇上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小小年纪就能写出这样的曲子,看来你这个小表妹,也是个胸有丘壑的,不愧是何老先生教出来的嫡孙女。” 何老先生穿着红色的尚书官服,颤着花白的胡子站起来,行礼道:“皇上说笑了,臣年岁已高,又任吏部尚书一职,早已没有精力调教孙子辈的孩子,他父亲忙着泉州渠的工程,也无暇管教子女,这才让孩子捣鼓出这些玩意儿,孩童戏作,难登大雅之堂,皇上莫怪。” 皇上道:“何老先生过于谦虚了,何家人才济济,何钧亦是为国操劳,殚精竭虑,便封侯爵吧。” 何钧起身行至大殿,撩袍跪下道:“臣谢主隆恩。” 何老先生怔了怔,也道:“多谢皇上,皇上抬举小儿了。” 封爵须将族中适龄女子送入后宫,冯静仪叹道:“皇上果然是笑纳了何家女。” 我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皇上今年已五十有二,何家女却才十六,做皇上孙女都做得,皇上要了她,是召幸呢,还是不召幸呢?” 冯静仪道:“当然是召幸了。” 我道:“皇上怎么下得了手?你进宫时皇上还要更年轻,也没对你下手,我觉得皇上不一定会召幸她,说不定就像我们这样,把她供在哪个偏僻的宫室里。” 冯静仪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皇上是何等的圣人君子,因着自己老,就放着鲜嫩嫩的花苞儿嫩草不吃?辛婉仪就在我入宫那年被召幸,那时她正好十六,当年五公主的生母,十五岁的拿药当水喝的病恹恹的小姑娘,照样十六岁就难产而死,皇上只是不会主动糟蹋——呸,不对,召幸年轻小姑娘,若是有小姑娘撞进他怀里,他也是会笑纳的。” 我道:“所以我们俩无宠的根本原因在于,我们不主动?杨才人也是因为主动贴上去……说起来,等何家女入宫,杨才人怕不是要失宠了。” 我看向杨才人,她却还是那副笑盈盈的表情,瞧着没什么端倪。 冯静仪道:“无宠挺好的,身子清白,不容易被诬陷,有什么事情一验便知。” 我道:“我是无所谓有宠无宠的,只是后宫里这么多守活寡的小姑娘,为了那么点龙恩雨露,宫斗斗得死去活来,啧。” 冯静仪道:“哎呀,你这么想,你平日里摘花,不也更喜欢摘那种含苞待放,放水里养一养就开艳了的花儿?老妪还爱少年呢,若是将来你成了太妃或太后,有个俊俏鲜嫩的少年郎成天围着你打转,你能遭得住吗?” 我仔细想了想,道:“不管我成了太妃还是太后,都不太可能碰的上俊俏鲜嫩的少年郎,顶多有俊俏鲜嫩的小太监围着我转。” 冯静仪道:“这倒是,不出意外的话,咱们这辈子,唉,便是跳脱于红尘之外了。” 第38章 祝寿礼 破阵曲过后,何家又多了一个侯爵,后宫又多了一位何家女,朝堂的人心便隐隐流动起来,不过这些都与我和冯静仪无关。 诸大臣献上为皇上祝寿的文章,多为歌功颂德之语,皇子们也开始吟诗作赋,其中大皇子语言平实,感情真挚,二皇子引经据典,辞藻华丽,三皇子辞约义正,蕴藉隽永,总的来说各有千秋,二皇子还给皇上表演了一套剑法,皇上龙心大悦。 三皇子看着二皇子舞剑,脸上流露出艳羡的表情。 一番文人风雅后,天色渐暗,众人去城墙上看烟花,游乐玩闹一阵,便是家宴,群臣告退,只留下六部的尚书和侍郎,不过今年情况特殊,还有契丹王一行人参宴。 家宴设在金龙宫,第一轮便是嫔妃献万寿礼,淑贵妃作了一首万寿无疆赋,贤妃抄了九卷祈福经文,良妃献上了亲手烧制的青瓷瓶,嫔妃们的万寿礼被一个个摆出来。 等到嘉嫔的彩云红日图被徐徐展开,嘉嫔起身道:“皇上,这是妾身与容嫔、冯静仪的千秋万寿礼,祝皇上万寿无疆。” 贤妃笑道:“嘉嫔的画技,向来是好的,只是人们常道,日照天下象征着皇上君临天下,为万民之主,这幅画中彩云蔽日,寓意未免有些不吉利。” 嘉嫔愣了愣,冯静仪起身道:“皇上,贤妃娘娘,所谓彩云易散,而日升月落之事却亘古不变,不为人力所左右,这区区彩云,又如何能遮蔽太阳的光辉呢?况且天上有云才能天降甘霖,而乌云散去,便是雨过天晴,红日高悬,此图乃是寓意我大宁朝风调雨顺,社稷欣荣啊。” 嘉嫔松了口气,道:“不错,正是如此。” 冯静仪又道:“皇上请看这幅画的背面。” 举画的宫人将画翻了个面,露出背后的“风调雨顺,社稷欣荣”八个大字。 娜娜公主“咦”了一声。 冯静仪却没在意,笑道:“皇上,您猜一猜,这八个字哪个是我写的,哪个是容嫔写的?” 皇上道:“朕可猜不出,朕还从未见过容嫔的墨宝,焕儿,你知道哪个字是你母亲写的吗?” 三皇子尚未开口,杨才人却抢先道:“皇上,能否让妾身也猜一猜?” 皇上道:“你说吧,你抢了三皇子的话头,要是说错了,可得罚酒三杯。” 杨才人娇笑道:“哎呀呀,皇上,您明知道妾身的酒量……罢了罢了,您既然发了话,妾身便认下了,大不了就多喝几碗醒酒汤吧。” 杨才人论辈分虽比三皇子大,地位却远低于三皇子,她明明对三皇子有讨好的心思,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截了三皇子的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直觉不对劲,却实在想不起来我们有什么破绽。 自那天杨才人获得了冯静仪与三皇子的愚蠢认证,我们便再也没有与她说过话,若是偷窥的话,我们都没怎么出过门,杨才人的手能有这么长,伸进青藻宫吗? 我控制不住地开始心跳加速,一转头,发现赵方清也皱着眉,脸上带着些忧虑,正看着冯静仪。 我顿时就更慌了。 然而冯静仪此刻是站着的,她虽对杨才人有防备,心里还是认定杨才人是个蠢人,又看不到我和赵方清的脸色,所以带着些笑意,从从容容道:“那就请杨才人说一说,哪四个字,是我写的?” 杨才人道:“冯静仪写的是风调雨顺,容嫔娘娘写的是社稷欣荣。” 皇上道:“冯静仪,杨才人猜的可对?” 冯静仪道:“杨才人猜对了。” 娜娜公主猛地站起来,道:“皇上,你不是说那是个姓姜的女子吗?哥哥你看这字,王——” 契丹王道:“娜娜,你闭嘴!” 王…… 王虎女? 我清楚地感觉到冯静仪抖了一下。 千算万算,却漏了这茬! 契丹王找那位方清,不就是凭的字迹吗? 当时契丹王那样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对王虎女作者的爱慕之情,若是被人知道,契丹王爱慕的方清就是冯静仪,那冯静仪就只能“羞愤自尽,以证清白”了。 我起身道:“娜娜公主误会了,冯静仪习的就是书法名家王静之的字帖,不过王静之有一幅字名为姜赋,据传乃是王静之冬日酒醉后,为了答谢妻子王姜女端来的姜汤,趁着酒意而写下,姜赋也是王静之的名作之一,公主想来是记错了。” 我刻意把话说得绕口了些,果然,娜娜公主露出困惑的表情,契丹王道:“娜娜,你快坐下吧,你既是以公主身份拜访大宁朝,便不可像在契丹王宫里一样娇纵,好了,别闹了。” 娜娜公主跺脚道:“我不是这个……我没有!哥哥,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 契丹王肯定认出了冯静仪的字迹,不过看他这样子,显然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曾对皇上后宫里的女人表达爱慕。 我道:“原来契丹王也对书法感兴趣?冯静仪虽于书法上略有造诣,却只是幼时被逼着学的,对此并无兴趣,不能与契丹王交流切磋了。” 契丹王道:“无妨,我这几日在京城闲逛,寻得了一位姓姜的女子,她于书法上与我颇有话题,实在是我的知己。” 姓姜的女子?还是皇上寻来搪塞契丹王的…… 莫非是姜老板? 娜娜公主道:“不是!不是的哥哥,不是那个什么姜女!” 杨才人道:“娜娜公主怎么急成这样?公主有什么话?契丹王不妨就让公主说完吧。” 皇上道:“杨才人,你今日话很多啊。” 良妃也道:“是啊,杨才人,你抢了三皇子的话,就算你辈分比三皇子高,倚老卖老,也罢了,可契丹王与娜娜公主远道而来,是我大宁朝的客人,你怎么也管起了人家兄妹相处?” 杨才人身子一晃,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道:“皇上恕罪,妾身许是有些醉了。” 良妃道:“杨才人明明没喝皇上那三杯罚酒,却还是醉了,杨才人这是鼻子太灵,还是酒量太浅,闻到旁人杯子里的酒味儿就醉了?” 杨才人道:“娘娘说笑了,不过妾身有句话想说,那天契丹王拿出一篇署名方清的文章,说自己爱慕这文章的作者,妾身远远地瞧着,倒是觉得冯静仪的字迹与那位方清姑娘有些相似,而且冯静仪闺名清芳,与方清之名颇为相似,莫非契丹王爱慕的便是冯静仪?” 皇上道:“杨才人,你那日于光明殿献舞,离朕有十几步之远,如何能瞧见那纸上的字迹?” 冯静仪冷笑道:“杨才人承宠第二日,便冒犯顶撞我与容嫔便算了,如今竟空口白牙地污我清白,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报出我的闺名,杨才人,我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让你宁可污蔑契丹王勾引有夫之妇,破坏两国邦交,也要给我泼这种脏水?” 三皇子道:“父皇,我与冯娘娘同住青藻宫,日日处在一块儿,也不知道冯娘娘叫什么名字,杨才人是怎么知道的?” 第32节 淑贵妃道:“皇上,这便是臣妾的罪过了,杨才人有一次来馥芍宫,正好我在看后宫嫔妃的花名册,她许是在那时候记下了冯静仪的名字。” 皇上道:“这的确是你的罪过,女子闺名乃私隐,怎可轻易泄露?你统领后宫,事情也多,若是累了,便让贤妃良妃多多帮衬你吧。” 淑贵妃、贤妃和良妃一齐起身道:“是,皇上。” 淑贵妃道:“杨才人,契丹王与冯静仪什么关系,皇上自会查明,你怎可当众说出冯静仪的闺名?你莫不是喝醉了酒,才这样糊涂?” 杨才人不答,杨才人的贴身宫女道:“回娘娘,可杨才人并没怎么喝酒,只喝了几盅青葡萄水。” 淑贵妃道:“那不是青葡萄水,是青葡萄酒,喝着甜滋滋的,没什么酒味儿,实际上后劲很大,皇上,看来杨才人是喝醉了,酒后失言,今儿是千秋万寿节,举国欢庆的日子,皇上便稍作惩罚,待杨才人酒醒后,再让她给冯静仪赔礼道歉,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皇上道:“既是后劲大的酒,便容易叫人喝醉,这样重要的场合,你怎么还让人摆上来呢?” 淑贵妃道:“是臣妾疏忽了,臣妾只是看着这青葡萄酒碧莹莹的,盛在冰过的琉璃酒盅里,煞是好看,便让人摆了上来,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望皇上恕罪。” 皇上道:“罢了,杨才人酒后失言,当庭失态,便禁足三月,罚俸一年,刚刚冯静仪似乎说了,杨才人还曾顶撞过她和容嫔?如此不守规矩,便去宜春院,让女官和嬷嬷调教几个月再出来。” 后宫嫔妃众多,那位多才多艺娘家强大宫里有人的何家女又马上进宫,杨才人若是结结实实地在宜春院关上三个月,等出来后,皇上身边恐怕就再没有她的位置了。 方才皇上与淑贵妃你来我往一番对话,杨才人都斜靠在椅子里,低头垂眼,毫无动静,此刻皇上说要禁足,她却突然有了反应,道:“皇上,明明是冯静仪不守妇道,为何被罚的却是妾身?妾身不过说了几句实话,那天契丹王呈上的文章,字迹的确与冯静仪有七八分像,皇上若不信,便让契丹王再呈上一张,对比一番便知了。” 第39章 风浪 虽然不知道杨才人是怎么看到契丹王那张纸的,但那字确实是冯静仪写的,这可万万禁不起对比。 我刚要开口,良妃却抢先道:“哎哟,杨才人这明察秋毫的本事,比我朝刑部赵侍郎都要厉害了呀,张口就是冯静仪不守妇道,你是捉奸在床了,还是听冯静仪亲口承认了?” 杨才人道:“契丹王将那文章拿出来,不就……” 然而那文章是四公主写的禁书,良妃怎么可能会让那文章当众亮出来? 我已经回过味儿来了,便不再开口,等着良妃怼她。 良妃直接打断了杨才人,道:“杨才人初承宠那日,拜见众嫔妃时那弱柳扶风的姿态还犹在眼前,我本来听冯静仪说杨才人顶撞她和容嫔,还有些不相信,可看了杨才人这空口定重罪的本事,再看杨才人不过吃了些酒,就敢在千秋万寿宴上跟皇上叫板,那她没喝醉时,顶撞一个胆小柔弱的容嫔,冒犯一个无宠无子的冯静仪,那还不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 “良妃娘娘,你……” “皇上,杨才人说冯静仪与契丹王私通,可众所周知,契丹王今年夏天才到了京城,冯静仪今年连宫门都只出了一次,还是在光明殿众目睽睽之下,冯静仪又不是什么天香国色,如何能叫契丹王对她这有夫之妇一见钟情,依臣妾看,这不过是杨才人一贯嫉恨冯静仪,又喝了酒,便忍不住胡言乱语了起来,咱们若真是要契丹王拿出那文章来对比,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呢。” 杨才人道:“良妃娘娘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与冯静仪相识不过几天,为何要嫉恨她?您刚才说我擅自给冯静仪定罪,怎么如今又开始给我定罪?” 良妃道:“我何时给你定罪了?给你定罪的是皇上,酒后失言,当众失态,顶撞上位嫔妃,这可都是皇上亲口说的,至于你为何要嫉恨冯静仪,我又怎么会知道你的心思?反正我有儿有女位分高,从来不需要嫉恨别人。” 杨才人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醉的还是气的。 我觉得是气的。 良妃方才连珠炮弹般怼了一通,这会儿杨才人说不出话来,良妃也停下,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一边瞪了四公主一眼。 这时,二公主道:“父皇,方才良妃娘娘也说了,冯娘娘只在光明殿之宴与契丹王见过面,其余时间从未出宫,契丹王居于四方馆,闲暇时玩乐也是在京城内,后宫位置在皇城中央,而皇城四周有护城河环绕,各处都有禁军时刻把守巡逻,杨才人说契丹王与冯娘娘有私情,岂非是在质疑皇城的安全?后宫之事,女儿本不该多言,只是禁军统领裴元福大人幼时与我有些交情,他为皇城安全殚精竭虑,也保护了杨才人的安危,杨才人却这般……女儿实在是不能不多说几句。” 良妃和二公主都发话了,眼看局势逆转,冯静仪立刻跟上节奏,装哭道:“皇上,妾身向来足不出户,与契丹王至今不过两面之缘,怎么就有私通的嫌疑了呢?杨才人当众报出妾身的闺名便罢了,还一口咬定妾身不守妇道,皇上也不必派人查验了,妾身与其受此屈辱,不如一死,以证清白。” 我强行逼出几滴眼泪,拿帕子擦了,做出柔弱的姿态,道:“皇上,妾身是青藻宫主位,与冯静仪也是情谊甚笃,冯静仪被泼上这样的脏水,妾身亦蒙羞,再无脸面担着容嫔的名号,抚育三皇子了。” 三皇子趁热打铁,仗着儿童固有的天真形象,道:“父皇,陈娘娘对我很好,冯娘娘对我也很好,我不想冯娘娘死。” 眼看着重心就要被带离到嫔妃私通一事了,杨才人却突然把节奏拉了回来,道:“二位姐姐怎么回事?我不过是说冯静仪的字迹与契丹王倾慕的作者方清相似,怎么冯静仪就要死要活的?冯静仪的字就在这儿,只要契丹王再拿出那位方清姑娘的文章,放在一块儿,对比一番,真相立现,要真是我记错了,冯静仪也能自证清白,不是吗?” 淑贵妃道:“不如就让契丹王拿出那篇文章吧,人心易变,纸上的字却总是不会变的,看冯静仪这样子,显然与契丹王并无瓜葛,当着大家的面,将字迹对比一番,也能还冯静仪一个清白,免得冯静仪落人口实。” 我清楚地看见良妃磨了磨牙。 然而良妃位分比淑贵妃低,她怼杨才人毫不客气,怼淑贵妃却还得掂量三分。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场面真是糟糕透了! 两方局势陷入胶着,只有冯静仪还在入戏的嘤嘤哭泣,哭了一会儿,她也哭累了,便擦了擦眼泪,停了下来。 一片安静中,赵方清突然站了出来。 “皇上。” 赵方清跪于大殿中央,穿着深蓝色的大袖官服,其上绣有五色蟒纹,下摆绣有水纹,中间一根白玉腰带,上身笔直,面如冠玉,不卑不亢,端跪如松,真真是一个风骨无双的美男子。 三公主看得目不转睛,三公主的驸马也露出咬牙切齿的神情。 赵方清道:“皇上,两年前,臣奉皇上之命,调查禁书王虎女一事,曾游走于京城各大书店,对于书籍印刷,还算略有了解,光明殿之宴中,契丹王献上的纸,墨迹浅淡均匀,纸张轻薄泛黄,乃是京城书店批量印刷的书籍,而非作者亲手写就,书店在制作雕版时,为了防止工匠泄露原稿内容,往往会请不识字的工匠雕刻,因此印刷书籍与原稿字迹很难做到完全一致,只是大体相同,纵然冯静仪与那篇文章的作者字迹相似,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赵方清顿了顿,补充道:“那天王大人还说过,那篇文章与臣的字也有七八分相像呢。” 刑部尚书笑道:“那篇文章的字迹,的确是与赵侍郎相似,而且赵侍郎名为方清,那篇文章的作者也署名方清,真论起来,赵侍郎岂不更有可能是文章作者?难道契丹王还会爱慕赵侍郎不成?杨才人与冯静仪的恩怨,那是皇上的家事,本不容臣等置喙,只是既然涉及到契丹王,那便是国事,臣不能不说上几句。” 契丹王道:“皇上,本王的确与冯静仪毫无瓜葛。” 皇上道:“后宫恩怨,都是些女人们的事,契丹王见笑了。” 契丹王道:“无妨,当年我契丹先王的后宫,比这还要乱呢,大妃们日日争风吃醋,动辄害人性命。” 契丹王的生母便是死于宫斗,这显然是契丹王的肺腑之言,皇上对契丹王遥遥举了举酒杯,与契丹王干了杯酒,道:“赵卿,你入座吧。” 赵方清道:“是,皇上。”便起身回到座位上。 皇上又道:“今日乃是千秋万寿节,过不了多久,沈辰班师回朝,亦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杨才人禁足便免了,罚俸一年,派几个宜春院的女官去教教她规矩吧。” 淑贵妃道:“是,臣妾明日便安排。” 皇上道:“冯静仪,今日是杨才人对不住你……” 冯静仪忙道:“杨才人也是酒后失言,年轻人嘛,一时气盛冲动,妾身虽不赞同,但能够理解,只要杨才人赔礼道歉,妾身便原谅她。” 皇上道:“年纪小也不能如此任性妄为,杨才人——” 杨才人道:“冯姐姐,今日是妹妹酒后失言,妹妹知错了。” 冯静仪道:“杨才人还是称我为冯静仪吧,我年纪大,不经吓,实在当不起你这声姐姐。” 杨才人道:“是,冯静仪。” 皇上道:“好,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契丹王,朕方才听你说,你在京城遇见一姜姓女子,还引为知己?” 契丹王道:“是,皇上,据本王所知,这位姜姓女子便是那篇文章的作者方清,本王对其倾心,愿与她共回契丹,还需皇上成全。” 皇上笑道:“这是自然,朕便封她为郡主,封号由礼部拟定,以郡主的礼制出嫁。” 契丹王道:“谢皇上。” 话音刚落,娜娜公主道:“不行!” 契丹王微微沉下脸,道:“娜娜……” 娜娜公主突然转头,对赵方清道:“赵大人,你之前说的王虎女,作者是姓姜的女子吗?” 四公主停下了剥葡萄的手。 赵方清突然被点名,难得怔了一怔,道:“不是。” 娜娜公主冲到大殿中央,拱手道:“皇上,我哥哥心悦的女子,便是禁书王虎女的作者。” 契丹王道:“娜娜!” 娜娜公主道:“皇上,我哥哥娶大宁朝的姑娘,是要带回契丹做王后的,他本该娶大宁朝尊贵的公主,只是因为一场意外,他看到了王虎女这本书,为作者的奇思妙想所折服,才愿意放弃大宁朝皇室的高贵血统,让一位大宁朝平民女子做我契丹王后,日后还要让大宁朝平民的孩子做下一任契丹王,您不能让他放弃了尊贵的公主,却娶不到心爱的姑娘。” 巧了,契丹王心爱的姑娘就是我大宁朝尊贵的公主。 可惜公主的母亲并不想公主远嫁。 第40章 危机 契丹王道:“娜娜,大宁朝平民女子的孩子也可以做契丹王,血统并不能代表什么,你忘了先王后吗?” 按契丹习俗,先王后即上一任契丹王的已去世的王后,这位契丹新王上位后,杀死了所有前任契丹王的大妃,并将她们降为大嫔,还追封自己母亲为王后,使自己由庶子变嫡子。 他所说的先王后,应当就是指他那位原为大宁朝平民的母亲。 娜娜公主道:“我当然记得,那么哥哥,你还记得我母亲吗?她在做大妃前,也是嫁过人的。” 所以你想暗示些什么? 我被娜娜公主这操作整懵了。 这位天真无邪的娜娜公主,不会想让冯静仪和亲契丹吧? 就算皇上表面答应了,最后冯静仪也会“被羞愤自尽”好嘛! 然而她是契丹公主,身份尊贵,我实在不好说什么。 良妃也是脸色发青。 毕竟她刚压下了兴风作浪的杨才人,娜娜公主却直接把“禁书王虎女”给捅了出来。 契丹王皱着眉,显然也对他这憨妹妹很是头痛,无奈道:“我自然是记得的。” 娜娜公主道:“皇上,女子再嫁,女扮男装,在我们契丹都是常事,王虎女这样的书,在大宁朝会变成禁书,在我们契丹却算不得什么,我哥哥是契丹王,他娶妻,自然也应当按照契丹的风俗来娶,纵使他喜欢的姑娘已经出嫁,只要那女子愿意,也是能做我契丹王后的。” 娜娜公主显然以为王虎女作者是冯静仪,才会有这么一番话,只是王虎女真正的作者乃是四公主。 娜娜公主坚持要让王虎女作者和亲,若要保住冯静仪,就得说出王虎女真正的作者,那四公主就要远嫁,而良妃要保四公主,就得咬死了四公主不是王虎女作者,把锅推给冯静仪,那冯静仪就得“羞愤自尽”。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我们站在了良妃的对立面。 跟兴风作浪色厉内茬的杨才人比,这才是真正的大危机。 我正想着要说点什么,三皇子却突然开口道:“曦姐姐说的是真的,契丹果真是民风开放,只是我朝却没有这样的风俗。” 二公主曦道:“我朝风俗较契丹的确要更保守些,公主既然来了我大宁朝,还是入乡随俗为好。” 娜娜公主道:“我哥哥娶妻,是要带回契丹的,若按入乡随俗的道理,我们来了京城,便按大宁朝的规矩行事,我契丹王后自然也应该随契丹的风俗。” 皇上道:“公主说得有理,若契丹王果真心悦于一妇人,对方也倾心于契丹王,愿意与丈夫和离,朕会成全。” 良妃道:“只是我大宁朝民风保守,女子既不愿和离再嫁,也不喜和亲远嫁,若契丹王倾心的真是一有夫之妇,恐怕契丹王与公主都要失望了。” 娜娜公主道:“愿与不愿,也得由那位女子亲口说出才做数,皇上,我哥哥心悦的女子,便是近日流传于京城的禁书王虎女的作者,那一日光明殿之宴,我哥哥献上的文章,正是王虎女话本的片段,那文章的全本,此刻就在四方馆内书房的桌上,皇上派人过去,一看便知。” 契丹王在光明殿之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说出自己爱慕文章作者,而那文章就是王虎女话本,全本既在,铁证如山,契丹王也否认不得。 契丹王道:“不错,本王的确对王虎女作者有倾慕之心,不过本王与那位作者素昧平生,也不是非娶她不可。” 第33节 娜娜公主道:“哥哥,你找了那作者那么久,那个小官说,书店姜老板是王虎女作者,你就要娶人家,刚刚赵方清亲口说了,王虎女作者不姓姜,你又说你不是非她不娶,哥哥,你怎么回事?你要娶回去的可是我们契丹的王后,我们契丹的王后,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刑部尚书道:“既然王虎女是禁书,连原稿都被销毁了,怎么现在还能流传于京城?莫不是这作者又重出江湖了?皇上,契丹王既心悦王虎女作者,咱们便去书店找一找,书店老板肯定是从作者手上拿到的原稿……” “不对!” 四公主原本一直安静如鸡,此刻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外祖父王大人,顿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良妃眼神如刀,皮笑肉不笑道:“娴儿,怎么了?” 四公主吞了吞口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禁书流传于京城,未必是作者重出江湖,也可能是哪个读者收藏了这本书的完本,两年后卖给了书店老板。” 嘉嫔道:“王虎女是禁书,谁有那个胆子收藏禁书啊?哈哈哈,要我说,也可能是哪个读者在销毁禁书时,偷偷背下来,或者抄了下来,两年后风头过了,再卖给京城书店。” 刑部尚书道:“四公主与嘉嫔娘娘都说得有理,是臣想当然了。” 娜娜公主道:“按你们说的,王虎女两年前就被禁了,难道大宁朝禁书时,连作者都不会查出来吗?赵方清,你是刑部侍郎,你应该知道王虎女的作者是谁吧?” 赵方清抿了抿唇,沉默地看向顶头上司刑部尚书。 良妃在桌面下揪紧了衣袖,恳求地看着父亲刑部尚书。 皇上居高临下,神色淡然如水,也看着刑部尚书王大人。 娜娜公主目光灼灼。 契丹王眼中也隐隐透出期待。 显然他还是很想娶王虎女作者为妻的。 刑部尚书额上渗出汗珠,一片寂静中,我瞥见二皇子凑到五公主耳边,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王虎女作者是谁!” 五公主稚嫩的童声响起。 皇上道:“良妃!” 良妃赶紧捂住五公主的嘴,道:“皇上恕罪,是臣妾没看住五公主,请皇上恕罪。” 娜娜公主急道:“王虎女作者是谁?” 五公主年纪小,良妃也不敢捂嘴捂得太紧,五公主坚强地发声道:“唔……是一个已经出嫁的大家闺秀!” 良妃松开了手。 五公主道:“我听四姐姐说过,王虎女作者是京城一个大家闺秀,父皇为了她的清誉,就没追查下去,现在她已经出嫁了。” 良妃道:“你这孩子,读书写字不用功,记这些奇闻轶事倒是记得牢,两年前你才多大,就知道王虎女了?” 五公主道:“我当然知道啦,王虎女就是一个会打老虎的女孩子,她好厉害呀,父皇上次秋猎,也打到了一只大老虎,好大好大的一只大老虎。” 刑部尚书掏出丝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道:“是呀,娜娜公主有所不知,在我大宁朝,女子写禁书,是一件极其羞耻的事情,若是贫苦人家的女子,迫于生计,也就罢了,偏偏当时有嫌疑的几位女子,个个都是有身份的大家闺秀,有几位甚至已经嫁做人妇,要是被查出来写禁书这种事,她这辈子就毁了啊,臣实在不忍,便秉明了皇上,不再追查作者,只是销毁了所有的书。” 四公主坐在良妃身侧,被良妃死死拽住手,垂眸咬着唇,不再多言。 刑部尚书语气有些夸张,扩大了事情的严重性,娜娜公主被唬住了,愣了愣,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道:“不过就写本书而已,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会毁了她一辈子?” 四公主道:“在我大宁朝,女子写禁书,虽不伤天害理,但却伤风败俗,越是身份高贵的女子,就越是如此。” 良妃道:“是啊,贵族女子写禁书,虽不算伤天害理,却也是极其羞耻,极其伤风败俗的事情。” 皇上道:“好了,良妃,别再说了。” 娜娜公主道:“所以那位王虎女作者,是再也没有写过书了吗?” 良妃唇角敷衍地勾了勾,道:“那是自然,就算她写了,也会被家里人销毁啊。” 四公主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契丹王道:“好了,娜娜,你想说的也说了,快过来吧。” 娜娜公主情绪低落地入座,叫了声“哥哥”,便沉默下来。 契丹王道:“娜娜,我知道你是好意,有些事情,我回去再慢慢告诉你,好吗?” 娜娜公主道:“好的,哥哥。” 接下来的时间里,娜娜公主和四公主再没说话,我和冯静仪这一会儿功夫,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眼下杨才人和娜娜公主都消停了,我们也累得不想说话。 契丹王倒是照常与皇上谈笑风生,两人还敲定了和亲人选,正是他们先前所说的那位姜姓女子。 不过在场诸人,娜娜公主是最了解契丹王心思,也最在乎契丹王心情的,娜娜公主如此表现,那么契丹王的笑容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便不得而知了。 想想也是,人家一个契丹王,从落魄混血王子做到一国之王,哪怕国弱,也算是个英雄人物。他奔着娶公主来的,一场意外,少年怦然心动,才决定不顾身份,娶自己倾心的平民女子,结果到最后,娶到的却是个自己不喜欢的平民女子,而且还得封她为王后,带回契丹,日日相对。 换我我也委屈。 第41章 姜老板的相好 因宴会的气氛太过诡异,淑贵妃唤来了歌舞助兴,借着丝竹管弦之声的掩盖,我道:“你说这位和亲契丹的姜姓女子,不会是姜老板吧?” 冯静仪道:“肯定是啊,你没听刚才娜娜公主说,书店姜老板,京城开书店的能有几个姜姓女子?” 我道:“可是契丹王说,他跟那女子于书法上颇有话题,姜老板的书法……” 冯静仪道:“那不过是契丹王的托辞而已,方才娜娜公主不是说了嘛,契丹王一直在找王虎女作者,最后听了一个小官的话,才找到了姜老板,王虎女这种书,满是惊世骇俗之语,可不是普通女子能写的出来的,姜老板不顾世俗偏见,女扮男装,经商多年,还有胆子将生意做进后宫,只有她这种人,才能写得出王虎女这种书。” 我点点头,道:“王虎女跟姜老板的气质的确很搭。” 冯静仪道:“而且王虎女一本两年前就被禁了的书,就是因为姜老板想赚钱,再次印刷售卖,才流传于京城,惹得契丹王不娶公主娶作者,姜老板惹出来的风波,便由她来平息,姜老板只要不想死,就一定得极力配合骗过契丹王,加上她是书店老板,了解王虎女的内涵,扮王虎女作者不容易露出破绽,就算不小心露了马脚,契丹王能喜欢上惊世骇俗的王虎女作者,就也可能喜欢上惊世骇俗的姜老板,到时契丹王娶的还是自己喜欢的女子……这么阴的招,这么天衣无缝的思路,这大坑套小坑的狡诈做派,只可能是一个人整出来的。” 能获得冯静仪如此之高的评价,自然只有刑部侍郎赵方清一人了。 我道:“我不了解赵方清的行事作风,但他刚刚帮了你,你要夸他聪明就好好地夸,不要这么九曲十八弯的。” 冯静仪嗤笑一声,道:“我夸他?”便不再说话了。 宴席结束后,众人散去,我和冯静仪一同回到青藻宫,三皇子与二公主久未见面,这会儿正在一起聊天。 顺子在青藻宫门前修剪花枝,远远地见了我们,便迎上来,笑道:“容嫔娘娘还是第一次参加千秋万寿宴呢,两位主子玩得可好?” 言罢,他借着烛火看清了我们俩的表情,忙收敛了神色,道:“哟,两位主子怎么脸色都这么差?发生什么事了?” 我道:“别提了,不是什么好事儿,三皇子在二公主那儿,你让孔乐备好冰块和浴桶,三皇子一回来就让他沐浴安寝,不必来撷芳殿请安了。” 顺子道:“是,奴才知道了,只是三皇子回来后,恐怕还是会去撷芳殿找您。” “那就让他来吧。” 我转头对冯静仪道:“游芳殿这会儿想必很热,去撷芳殿坐会儿吧。” 冯静仪道:“也好。”便与我进了撷芳殿内殿,小兰则去游芳殿撒凉水放冰块。 阿柳端来了冰镇的果茶,还顺手关了内殿的门窗,只留了一扇小窗,正对着一丛竹子,若有人经过,便会有树叶簌簌的声音。 许是我心中忧愁,情绪流露于表面,冯静仪喝了口冰果茶,突然道:“你也不必担心了,契丹王和皇上都已经敲定了让姜老板去和亲,娜娜公主和四公主也消停了,杨才人在千秋万寿宴闹了一通,恐怕要失宠,接下来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我道:“可是按姜老板的性子,她真的会愿意和亲契丹吗?” 冯静仪道:“不愿意也得愿意,姜老板是个惜命的人。” 我道:“四公主消停我相信,娜娜公主要彻底消停下来,怕是有点难,她现在一心觉得你是王虎女作者,万一淑贵妃和杨才人一怂恿,她直接替契丹王跟皇上求娶你怎么办?” 冯静仪道:“那我就只能自己选个能留全尸有美感的死法了,唉,当初我被我爹逼着害了四皇子,淑贵妃为子报仇,实属人之常情,这也是我一时贪财,不慎留下了把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行了行了,别想了,我这个事儿主都不担心,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早点睡吧,我回去了。” 冯静仪走后,阿柳刚准备好洗澡水,三皇子就来了,我左右已经出了汗,便任由三皇子腻歪地贴着我,道:“我不是跟顺子说了,让你早些休息,不用来请安吗?”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 我道:“是有点不高兴,但不是因为你。” 三皇子忧郁道:“我没能帮上你的忙,如果我能再长大一点就好了。” 我笑道:“你才多大,就想着要帮我的忙了?这不是你该想的事,你明天不是还要去见皇上吗?早些回去休息吧。” 三皇子道:“是。” 第二天一早,三皇子便去了金龙宫参加群英宴。 这是我朝千秋节的传统,每年千秋万寿宴第二天,便是群英宴,汇聚天下才子大家于皇城,与诸皇子共同畅谈辩论,宴会要持续一整天,宴上无歌舞乐伎,只有美酒珍馐,檀香清茶,和少数添茶磨墨的宫人。 这是皇上笼络贤才的场合,契丹王自然不会出席,我担心着冯静仪的事,下棋也心不在焉,到现在已经输了冯静仪六七局了。 冯静仪丢下棋子,道:“不下了,不下了,太没意思了,你今天怎么回事?是担心我马上就会死,存心让着我吗?” 我道:“那你就想太多了,就算这是你的断头棋,我也不会故意让着你的。” 冯静仪道:“那就重来一局,你要是还输了,就把你那盆兔儿叶给我。” 冯静仪所说的兔儿叶,是我最近修剪好的一盆盆栽,特意修剪成了兔子形状,准备送给三皇子玩的,冯静仪已眼馋许久了。 我道:“你想得美,小孩子的东西都要抢。” 许是老天爷也不想让冯静仪得到那盆兔儿叶,我竟破天荒的赢了一局,此后又是连连输。 冯静仪道:“你这棋运倒很是刁钻啊。” 我们俩正下得起劲,突然阿柳领着宝儿进来了,我和冯静仪得了宝儿不少茶方子,看见她便觉得高兴,笑眯眯招呼道:“宝儿?你怎么来了?阿柳,赐坐。” 宝儿道:“谢容嫔娘娘,谢冯小主。”便在凳子上坐下了。 冯静仪道:“是嘉嫔让你来的吧,什么事?” 宝儿道:“奴婢近日研究出了一种新的茶,嘉嫔娘娘差我将茶方子送来,给二位主子尝尝。”言罢,手在袖中摸索着,却并不掏出方子,只是左右看看。 我使了个眼色,阿柳立刻遣散了周围的宫人,关上了门,小兰和顺子站在门外守着。 我道:“说吧。” 宝儿道:“嘉嫔娘娘得到消息,皇上准备派京城书店姜老板去契丹和亲,嘉嫔娘娘知道冯静仪爱看书,也爱抄书,特意送来一个锦囊,让冯静仪能有个心理准备,您看完,心里有了数,便将锦囊和纸团烧掉吧。” 冯静仪接过宝儿递来的锦囊,道:“替我多谢嘉嫔,方清这事,是我不谨慎了,嘉嫔想必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你替我向她赔个不是。” 宝儿道:“是,奴婢一定将话带到,冯小主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绝境逢生的。” 冯静仪笑道:“呸,什么绝境,你这是盼我好呢还是咒我呢?用不着绝境,我这么有福的人,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宝儿也笑了,圆圆的脸颊现出两条沟,道:“是,您是有福之人,容嫔娘娘也是有福之人,三皇子又聪明,主子们一定都能长命百岁。” 冯静仪道:“这还差不多,好了,快回去吧,再晚些太阳就更毒辣了。” 宝儿道:“是,奴婢告退。” 第34节 冯静仪打开锦囊,从里面掏出一张纸条,展开来看过后,又递给我,只见那纸条上用小楷写着:姜老板有个旧相好,乃工部尚书之嫡子何翰书。 还真是简单粗暴且直接。 我将纸条卷成一团,命阿柳端来烛台,点燃纸条丢进一铜盆里,将锦囊一起烧成灰烬,冯静仪指着那堆灰道:“这么一个惊天大八卦,便倒在宫外栀子花丛下的土里,也能滋养一下咱们青藻宫的花草。” 我道:“记得要等灰彻底烧冷了再倒,倒完还要浇点水,别把栀子花给烫坏了。” 阿柳道:“是。”便端着铜盆出去了。 小兰把门关上,侍立门外。 我道:“何翰书跟姜老板有男女之情?这两人一个世家子一个女商人,怎么会……” 冯静仪道:“嘉嫔一般不八卦,只要八卦就必定保真,那何翰书是何钧的第三个儿子,年幼时正赶上何老先生最清闲,精神头儿也最足的时候,被何老先生带着长大,备受宠爱,因为不是嫡长子,没什么压力,便整天不干正经事,但也没干过混账事,性情潇洒,聪明,但不着调,常有奇思妙语,总得来说,他跟姜老板还挺般配。” 我道:“但姜老板就要去和亲了,何翰书的性子若真如你所说,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喜欢的姑娘远嫁契丹,必定会搞出点什么事来。” 第42章 警告 冯静仪道:“他若搞事情,往轻了说,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往重了说,那就是破坏大宁朝与契丹两国的邦交,足以成为一个压垮何家的把柄,而且姜老板是经商的,就算是开书店的,那也是书商,论家世,她其实配不上何翰书,就看何家会不会让何翰书犯这个糊涂了。” 我道:“何家肯定会拦着不让何翰书犯糊涂,但也未必能拦得住,更别说他一个轻狂少年郎,又是为着男女之情的事,依我看,这人跟娜娜公主一样,都是个麻烦精。” 冯静仪道:“你说这个何翰书会不会跟娜娜公主聚在一块儿?强强联手,共同搞事情。” 我道:“你可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冯静仪又道:“就算是何翰书娜娜公主杨才人三人强强强联手,那也是明天的事,今天群英宴,没人能搞事情,且过了今天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何翰书于刑部衙门前击鼓鸣冤,声称他爱慕的女子即将和亲契丹。 两国国事与男女风月的结合,实在是引人注目,因围观的百姓太多,何家人一时竟没能将何翰书抓回去,刑部官员为了稳定民心,只得带何翰书面圣。 皇上在朝堂上,刚与礼部敲定了姜老板做郡主的封号,何翰书便被带了进去。 何翰书一边献上陈情书,一边向皇上秉明情况,大意就是,契丹王爱慕的是文章作者方清,而即将和亲的姜老板只是负责印刷售卖,不是写书的,而且姜老板与何翰书早已两情相悦,定下婚约,契丹王找错人了。 何翰书还说,契丹王所爱慕的文章作者方清,实为一宫中女子,至于究竟是谁,他不敢说。 他不敢说…… 能让何家嫡子不敢说的宫中女子…… 他还不如直接点冯静仪的名! 吏部尚书何老先生当场便晕了过去,工部尚书何钧气得浑身发抖,勉强维持住仪态,道:“世家子弟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何翰书擅闯朝堂重地,满口胡言乱语,破坏两国邦交,当押入大牢,按律处置!” 刑部尚书道:“何大人,令郎在刑部衙门前击鼓鸣冤,被刑部官员带入朝堂面圣,而后献上陈情书,秉明情况,都是合律合法的呀,至于其所言真假,有待核实,目前尚不能判定。” 工部尚书何钧挥袖道:“什么令郎?我没这么个孽子!如此张狂,如此大逆不道!” 刑部尚书道:“我理解何大人的心情,只是你与何小公子的血脉亲情摆在那里,如何否认得了?若何小公子真出了什么事,您与尊夫人还能忍住不为他伤心?何大人莫要说气话了,还是看皇上怎么处置吧。” 工部尚书何钧撩袍在何翰书前侧跪下,拱手道:“皇上,是臣教子无方,臣甘愿领罪。” 皇上端坐于大殿之上,看着那陈情书,道:“何翰书……何小公子毕竟是少年人,为了心爱的姑娘一时冲动,也属正常,既然他并未触动律法,朕若将他下了狱,传开了去,日后哪还有百姓敢击鼓鸣冤?民意又如何上达天听?何大人爱子心切,但也别太急着揽罪了。” 何钧道:“是,是,是臣考虑不周了。” 皇上又道:“何小公子,你的陈情书朕收到了,你且归家去,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何翰书叩首道:“是,世家子何翰书谢主隆恩。”被刑部官员领着离开了。 以上,便是顺子口述还原的事情经过。 而此时此刻,撷芳殿内殿小桌上,我和冯静仪面前,摆着两份文书。 一份是何翰书的陈情书,一份是娜娜公主托礼部官员递给皇上的书信。 都是皇上差人送来的,装在一个锦盒里,由皇上的贴身大太监尤安公公亲自从金龙宫捧到青藻宫。 我几乎出了一身冷汗,看着那两个搞事精的书信,对冯静仪道:“你还真是个乌鸦嘴,说强强联手,就真的强强联手了,唉,我也是个乌鸦嘴,说你是乌鸦嘴,你就真成了乌鸦嘴。” 冯静仪道:“那我们俩快多说几句话,我冯清芳和你陈枸枸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我道:“既然是乌鸦嘴,那自然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了,你见过有哪只乌鸦能一夜之间变喜鹊的?” 冯静仪道:“也是,我们俩都是人,干嘛吃饱了撑的学鸟儿说话?” 尤安已经走了有好一会了,顺子绘声绘色地讲完今天的闹剧,便也退出去了,阿柳和小兰一个守在门外,一个守在窗边,我和冯静仪一同坐在榻上。 我们俩迟迟没看这一书一信。 主要是不敢。 上一回,皇上也是用锦盒装了契丹王给的王虎女片段,由尤安亲自送去了垂棠宫,这回不用说,娜娜公主心里早已认定冯静仪就是那已出嫁的王虎女作者,何翰书是姜老板的相好,在朝堂上就一口一个“方清”,敢击鼓鸣冤闯朝堂,却一口一个“不敢说”,他这陈情书里必定提及了冯静仪。 可皇上送锦盒去垂棠宫,警告的那是四公主,自己的女儿,也就真的只是警告一下,到了青藻宫,对着冯静仪,皇上未必有这么良善,万一这是暗示冯静仪“羞愤自尽以证清白”的意思呢? 那就真如冯静仪所说,早早写好遗书,选个体面的死法吧。 哦,遗书还得写两份,一封公开表达羞愤自尽的贞烈,一封交给我,写点私人的未尽的遗愿。 我心里发愁,冯静仪也是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罢了罢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死早超生——呸!逢凶化吉逢凶化吉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我看着冯静仪的手在两张纸上方流连片刻,最后她闭着眼,摸到了何翰书的陈情书。 冯静仪抖开折叠好的陈情书,刚看了几个字,便道:“咦,这字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我道:“我看看。” 冯静仪将陈情书展开对着我,我看了眼,确实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一边盯着那字,一边在脑海里搜寻,最后浮现出了“市井华章”四个字。 “市井华章……姜老板的扇子。” 冯静仪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懂了,没想到他们俩在那时候就有赠扇之谊了。” 冯静仪看完陈情书,叹了口气,便递给我,又拿起娜娜公主的信开始看,我读完何翰书的陈情书,其实内容跟他在朝堂上说的都差不多,但他在朝堂上自称他不敢说,在这陈情书里却明明白白地写出来了,冯静仪就是作者方清。 我再看娜娜公主的信,大意就是,她已经知道了契丹王爱慕的作者方清是谁,希望皇上不要怪罪那位宫中女子,并且反正皇上也不喜欢那位作者方清,不如就将那女子嫁给她哥哥,这样她哥哥能娶心爱的女子做王后,作者方清能在民风开放的契丹继续写文章,何翰书和姜老板也能跟两情相悦的人在一起,如此一来,三全其美,被成全的两对有情人也会一辈子感谢皇上…… 不错,不错,不愧是契丹公主。 明知道作者方清是冯静仪,还能提出让皇上把自己后宫的女人送去别国和亲,让皇上主动接过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 也只有民风开放的契丹,百般宠爱千般娇纵,才能养出这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娜娜公主。 我简直被这两个搞事精的一书一信气得头痛。 冯静仪倒是云淡风轻,一副万事皆空的样子,道:“别怕,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一个死,上回李氏倒台冯氏抄家,我能活下来已是侥幸,就算是按最坏的结果,我多过了这大半年的逍遥日子,也算是赚了。” 我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却仍是咬牙忍着,只道:“你也说了,那是最坏的结果,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结果就一定是最坏的那个?皇上上次送锦盒到垂棠宫,也没见四公主自尽呀,说不定皇上只是警告你一下。” 冯静仪道:“你不懂,在皇上心里,国事第一,子女第二,有子女的嫔妃第三,像我这种无宠无子的罪臣之女,性命简直轻如鸿毛,你想想,何翰书击鼓鸣冤,在朝堂上递了陈情书,皇上答应了要给个交代,那肯定就得找出一个王虎女作者来和亲,虽然王虎女作者是四公主,但何翰书和娜娜公主都以为作者是我,你要是皇上,你是选择让自己的女儿远嫁和亲,看着自己二皇子的娘哭哭啼啼,还是选择牺牲一个无宠无子的嫔妃,保全皇家颜面,还保住了自己的女儿?” 我一时无言以对,道:“不管怎么样,皇上没明说,你就不要轻举妄动,万一你会错了意,岂非还要连累我这个青藻宫主位受罚?历来皇上赐死嫔妃,就算不赐白绫剪刀,起码也会送点毒酒毒点心来吧,哪有送锦盒书信来让人自尽的?” 冯静仪想了想,道:“也是,反正多活一天就赚一天,说不定拖到最后,事情就有转机了呢。”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冯静仪将那强强联合的一书一信折好,重新收在锦盒中,道:“行了,用午膳吧。” 第43章 绝境 我派阿柳去小厨房传膳,与冯静仪在饭厅相对而坐。 三皇子依然不在青藻宫。昨儿是群英宴,今儿群英离开京城,大皇子带着二皇子三皇子为他们送别,免不了要在宫外待上一阵,午饭也在外面吃。 午膳过后,我和冯静仪静坐片刻,正准备休息,突然听顺子道:“您请进——容嫔娘娘,冯小主,良妃娘娘派人来了!” 我起身稍稍整理衣裳,与冯静仪一同去了外殿,良妃的贴身宫女行礼道:“奴婢参见容嫔娘娘,参见冯静仪。” 我道:“玉姑姑免礼,良妃娘娘派您来,不知是有何事?” 玉姑姑道:“良妃娘娘做了盘点心,让奴婢送来给冯静仪尝尝。” 说着将一食盒放在桌上,一打开,里面一壶酒,一盘酥馅饼。 我笑道:“这酥饼看着真不错,垂棠宫的吃食,果然与青藻宫不同。”说着便伸手要去拿酥饼。 玉姑姑抓住了我的手腕,道:“这点心是良妃娘娘赐予冯静仪的,便只许冯静仪一个人吃,容嫔娘娘还是不要擅动为好。” 我霎时觉得一股凉气涌上心头。 冯静仪笑道:“玉姑姑,我并不爱喝酒,也不爱吃酥饼,近日倒是缺把剪子,还有绸缎,玉姑姑不如转告良妃娘娘,让娘娘赐我一条绫罗。” 玉姑姑道:“冯静仪的话,奴婢会禀告良妃娘娘,相信良妃娘娘也会尽量满足您的要求。” 冯静仪道:“若如此,便多谢良妃娘娘了。” 玉姑姑道:“奴婢已将点心带到,便告退了,相信冯小主不会辜负皇上与良妃娘娘的心意。” 冯静仪道:“那是自然。” 玉姑姑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我目送玉姑姑出了青藻宫的门,拔下头上的银簪,戳中一块酥馅饼。 银簪发黑。 毒点心。 我再拔了另一支银簪,顾不上发髻散乱,倒了杯酒,将银簪探进酒中。 银簪发黑。 毒酒。 好嘞,毒酒毒点心都齐活了。 按玉姑姑的意思,过会儿良妃还会送来白绫与剪子。 杀害嫔妃是重罪,但如果这是皇上默许的呢? 冯静仪将会变成羞愤自尽的贞洁烈女。 第35节 这大热的天,我却冒了一身的冷汗。 冯静仪道:“别怕,现在还早呢,玉姑姑从青藻宫走回垂棠宫,跟良妃回个话,良妃再问绣院要白绫,绣院送到垂棠宫后再送来青藻宫,这可很要些时间。” 我道:“再晚也晚不过明天,明天一早,你若还活着,良妃就要派人给你灌毒药了。” 冯静仪道:“等我死了,淑贵妃大仇得报,想来是不会再为难你了。” 我道:“那可不一定,还有三皇子呢,你死了,下一个就是我。” 冯静仪道:“别这么消极,皇上向来爱子,淑贵妃未必能害得着你。” 我垂下眼,没说话,右手无意识地用银簪将那块酥饼戳成小小的碎屑。 冯静仪道:“上次四皇子那件事爆出来,我原本就该被处置的,如今王虎女这件事,也是我不谨慎,我没什么怨言,只是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牵挂……” 我抬眸看向她,冯静仪喝了口茶,道:“你是否还记得,去年我父亲被斩首鞭尸时,我曾跟皇上说过,我生母低微早逝,与父亲亲情淡薄。” “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我曾跟赵方清说过,让他帮我找到如夫人。” “记得。” 冯静仪道:“我母亲名为如明月,因祖上犯罪被发配边疆,世代于边陲小镇经商,我父亲随军时,与我母亲相识,才有了我。” 我道:“我好像听你说起过,在你讲河东郡大旱的事情时。” 冯静仪道:“然而我父亲与我母亲定情时,他已经娶妻生子了,在突厥灭国后,大军回朝,他哄我母亲与他一起回去,在路上,我母亲生下了我,然后我父亲告诉我母亲,他在家中已有妻室,我母亲只能为妾为婢。” 抛弃发妻与私生子女是清流官员的私德大忌,冯安想做大官,自然就不能落下这种把柄。 冯静仪道:“我母亲大怒大恸,然而我已经出生,无奈只得同意,我父亲起初还贪恋我母亲的美色,但我母亲郁结于心,我父亲升官发财,纳了更美的妾,我母亲失了宠,又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受尽了委屈。” 私奔为妾,名不正言不顺,无论何时,都比旁人低一等,如果没有足够的手段,受气是必然的,正因如此,我们陈家女子,无论嫡庶,都是按正妻的标准教导。 冯静仪道:“我母亲怀上了我弟弟后,日子才渐渐好了,后来赵方清来了,当时家里其他孩子都有书童,大夫人的孩子甚至还有两三个,只有我弟弟没有,赵方清当了我弟弟的书童,我母亲很高兴,对他非常好,他的吃穿用度跟我和我弟弟是一样的,可能还要更好一些,因为赵方清长得漂亮,大夫人的女儿们常常接济他,我那时候天天趴窗户上看先生上课,为了让他多照顾我弟弟,什么话都跟他说,所以他什么都知道……要是他能找到我母亲,我当初那一片真心,也不至于完全喂了狗了。” 我道:“赵方清为人还算正直,既然你和如夫人都待他好,他应当不会以怨报德。” 冯静仪道:“待我死后,若是他有一天找到我母亲,告诉了你,你便写封信烧了跟我说一声吧。” 我静默片刻,道:“无论是服毒还是自缢,都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你急什么?若真到了那一刻,我必不会让你留下遗憾,但眼下还没到那时候,你也别太着急,让我留下遗憾,就算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多活一天,就赚一天,哪怕多活一个时辰,那也是你赚了。” 冯静仪道:“也是,我相信你能处理好我的身后事,小兰是个忠心耿耿的,你可以放心地用她,我积攒多年的那些话本,就交给你了,日后出了新本子,你要是有钱,也可以烧给我几本。” 我道:“你放心吧,别说了,这点心我带走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冯静仪笑道:“还睡?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我瞪了她一眼,冯静仪道:“好好好,我回游芳殿休息吧。” 我陪她出去,道:“小兰,看好你主子,莫要让她寻死觅活的。” 小兰道:“是。” 良妃送来的点心,就算带毒,我也不能丢了,只能把那食盒放置在撷芳殿内殿桌上。 我让阿柳守在门外,独自静坐,思考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冯静仪。 结论是:没有办法。 要冯静仪死的是皇上和良妃,良妃不愿四公主远嫁,皇上也不愿意再出一个像长公主一样的女儿,若是原先因国事所迫,也就罢了,可如今只要牺牲一个冯静仪,便能瞒下四公主的丑事,送出一个姜郡主,就能避免公主远嫁。 姜老板纵使有个相好何翰书,那何翰书无功名在身,只是个世家子,都不用皇上出手,他家里人自然会把他摁下去。 我换位思考了一下,若我是皇上,我也会选择赐死冯静仪。 除非能有个人向皇上进言,向皇上阐明利弊,皇上点了头,良妃再不愿也无法,只是我若做了这种事,皇上必定龙颜大怒,说不定还会牵连到陈家。 我虽舍不得冯静仪,但陈家也是万万不能受连累的。 我愁得不行,若按话本里的逻辑,我这样忧愁的程度,只怕是要一夜白头。 我枯坐于撷芳殿,瞪着那食盒,忍不住掀翻了它,却终究只是无能狂怒,没了毒点心,还会有白绫。 我救不了冯静仪。 第44章 逢生 我唤来阿柳,将洒了一地的毒酒与毒点心收拾好,顺子突然进来禀报,道:“娘娘,玉姑姑带着乌金色的锦盒来了。” 黑色是为不祥,乌金色虽然没那么黑,但也照样是不祥的,我心头一跳,接着便是绵密沉闷的心痛。 我去了外殿,玉姑姑道:“奴婢参见容嫔娘娘。” 我道:“玉姑姑起来吧。” 玉姑姑道:“奴婢为冯静仪带来了她要的绫罗与剪刀,不知冯小主现在何处?” 我道:“冯静仪在休息,玉姑姑将锦盒给我便是。” 玉姑姑思索片刻,道:“也好,让冯静仪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良妃娘娘会派人过来,冯静仪若有什么心愿,尽管提出来,娘娘会尽量满足的,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我颔首道:“本宫知道了,玉姑姑慢走,本宫便不送了。” 我的语气算不上客气,玉姑姑倒也没说什么,笑了笑便离开了。 我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条极坚韧的白绫与一把新磨好的剪子,我啪的一声合上锦盒,将它收在寝殿内。 “不要让冯静仪知道玉姑姑来过。” 阿柳与顺子道:“是。”便出去吩咐其他宫人了。 我心情烦躁,恨不得用那新磨的剪子剪碎了那条白绫,只是被阿柳拦着,也就没有成功。 再等等吧,再等等吧,若还无转机,我便去找四公主…… 正当我坐立难安时,顺子突然跑进来,道:“娘娘,赵大人来了。” “赵大人?赵方清?” 顺子道:“是,正是赵侍郎。” 我把锦盒藏好,阿柳为我整理好衣裳后,便扶着我出去了。 赵方清坐在外殿,旁边放着一杯清茶,冒着袅袅白雾,却没有被喝过,见我过来,赵方清行礼道:“臣见过容嫔娘娘。” 我道:“赵大人来青藻宫,所为何事?” 赵方清道:“臣此来,是想看看冯静仪。” 我顿时警惕起来,道:“冯静仪已歇下了。” 赵方清露出一副晴天霹雳的样子,喃喃道:“歇下了?良妃娘娘来过了?” 我道:“良妃的人来过了,皇上既说了是明早,我明天自会给一个交代,赵大人就不必来催了吧。” 赵方清道:“冯静仪还活着?” 我感觉赵方清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再想想他与冯静仪的渊源,思考片刻,我道:“当然,如今尘埃已定,赵大人何必着急?难道皇上就这般等不及吗?” 赵方清道:“烦请娘娘走一趟游芳殿,跟冯静仪说一声,若她不愿见我,臣立刻离开。” “赵大人都这么说了,我便替你走一趟吧,请大人在此稍等。” 赵方清是朝廷命官,我不能向皇上进言,但赵方清可以。 我留下顺子伺候赵方清,同时也看住他。 将死之人,一般不太可能有心情睡觉,我料想冯静仪此刻必定不在歇午觉,便也不顾忌动作,直接走了进去。 果然,冯静仪伏在窗边的案几旁,正在写遗书。 我道:“赵方清来了。” 冯静仪奋笔疾书,头也不抬道:“他来做什么?” 我道:“他说他想见你。” 冯静仪笔停了,片刻后,她放下笔,道:“小兰,更衣!” 都这种时候了,见赵方清还想着更衣,看来赵方清在冯静仪心里还是有些地位的。 小兰道:“主子,您要穿哪件衣裳?” 冯静仪道:“就那件素纹的绿衣裳。” 小兰道:“您不是最讨厌绿衣裳吗?” 哦,仇人的地位。 冯静仪又道:“把我头上的翡翠也卸了,换成那支我从家里带来的素银簪子。” 小兰道:“那这镯子呢?” 冯静仪看了看手腕上的镯子,终究没舍得卸下,道:“镯子就戴着吧,这么好的镯子。” 我品出一丝不对劲的味儿了,道:“你想干嘛?勾引赵方清吗?” 冯静仪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差不多吧,勾引还算不上,碰碰运气。” 碰碰运气? 碰什么运气? 桃花运? 冯静仪道:“你再等会儿,等我换好衣服,再让赵方清过来。” 我依言照做。 过了好一会儿,冯静仪从屏风后出来,道:“好了,你去吧。” 我转回撷芳殿外殿,见赵方清坐在椅子上,顺子侍立一旁,那盏清茶依然未被动过。 赵方清见我来了,略有些急切地起身道:“娘娘,冯静仪她……” 我鲜少见赵方清这样子,心里感觉有些好笑,面上依然不显,道:“请赵大人随我来。” 游芳殿内殿放了许多冰块,因为冯静仪觉得自己时日无,把接下来好几天的冰块份额都领了,此时游芳殿虽然阳光普照,却比我的撷芳殿还凉爽。 冯静仪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我们,手里捏着一把玉搔头,我发现冯静仪没有梳妇人样式的高髻,装容也甚是素净,瞧着倒像是个未出阁的少女。 第36节 我和赵方清原本站在门槛外,我直觉此刻氛围不对,便没有进去,赵方清却跨过门槛,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与冯静仪留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 镜子里映着冯静仪的面容,我想,在冯静仪的角度,这镜子里应该也映着我和赵方清的身影,冯静仪应当是看见了我们的,却没有转过头来,只是问我们——或者说问赵方清。 “你来做什么?” 赵方清道:“我来看看你。” 冯静仪噗嗤一声,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赵方清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站着。 冯静仪从镜子里看了赵方清一眼,道:“前不久,我还高高兴兴地看你的笑话,想着你会不会当上契丹的驸马,现在也轮到你来看我了,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阔别多年,你是一天胜一天俊,我却是一年比一年老了。” “你一点也不老。”赵方清道。 冯静仪笑了笑,夕阳橙色的光晕中,她如花的容颜映在镜子里,别添一丝妖冶。 冯静仪道:“也是,徐娘半老尤多情,我才二十六呢。” 赵方清沉默不语。 冯静仪又道:“赵侍郎……赵大人,你要救我吗?” 我站在门外,清楚地看见赵方清身体一震,仿佛被瞬间夺去了呼吸。 冯静仪终于转过身来,她穿着浅绿色的衣裙,脚下的红绣鞋隐隐探了出来,绿中露出一点红,她手腕上一只辣绿的翡翠镯,乌发半绾半披,头上只插着一支素银簪子。她的眼底融进晚霞绚烂的光辉,明艳不可方物。 “赵大人,你要救我吗?” 赵方清后退一步,拱手长揖。 “臣,自当尽心竭力。” 我虽是个不懂风月不解风情的人,但到底已嫁为人妇,这殿内的气氛都暧昧的没边了,我自然感觉得出来。 这旧日相识的男女共处一室的情形,若出现在话本里,那也是能让我脸红心跳一阵的,只是这男女主角中有一个是冯静仪,而另一个,则是冯静仪咬牙切齿挂在嘴边念在心里时刻不忘的老仇人。 我站在殿外,顿时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手指捻着衣袖,脚趾不停抓着地。 不过,既然赵方清说了会尽心竭力地救冯静仪,那冯静仪肯定是能绝境逢生的,相比之下,即便我脚趾抓地抓破了鞋袜,那也都是小事。 我放下心来,便静静地倚在门边,看冯静仪和赵方清准备怎么继续暧昧下去。 然而冯静仪却不动了,也不说话,赵方清也是如此,两人一坐一站,目光交汇,过了不知多久,赵方清道:“冯小主,臣告退。” 冯静仪点点头,道:“赵大人慢走。” 赵方清转身离开,阿柳连忙为他带路。 这就完了? 冯静仪懒懒地起身,目送赵方清离去,一边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道:“没什么,只是人家都说了要尽心竭力地救你,你就算不以身相许,赠点什么香帕香囊香手串总是可以的吧。” 冯静仪道:“你看话本看傻了吧,我是后宫静仪,他是刑部侍郎,我们俩私自赠物,是他不要命了还是我不要命了?” 冯静仪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赵方清一个大男人,是怎么跑到青藻宫来的?皇城禁地,后宫更是嫔妃居所,如果没有侍卫放行,太监领路,赵方清是不可能进得来的。” 我道:“侍卫放行,太监领路,那得有口谕或特旨才行,嫔妃和未嫁的公主不能会见外男,莫非是皇上传召了赵方清?” 冯静仪道:“如果是皇上传召大臣议事,那也应该是直接去金龙宫,怎么会跑到青藻宫来?若是已经出嫁的公主,二公主和三公主有驸马,得避嫌,长公主本就重视名节,瞧着也不像是会惦记赵方清美色的人。” 我道:“那就只可能是皇子了。” 冯静仪道:“皇子们都在宫外,怎么可能会传召赵方清?” 我道:“只有赵方清持有皇子的信物,奉皇子口谕进宫,也是可以的。” 冯静仪道:“赵方清进宫是来救我的,他要救我,就得让四公主去和亲,二皇子肯定不会干这种事,莫非是忠厚的大皇子不忍我自尽,派了赵方清进宫来?” 第45章 紫茉莉 我们对视一眼,沉默过后,我道:“你在赵方清找你前,能确定赵方清会救你吗?” 冯静仪道:“当然不确定啊,我也就是赌一把。” 我道:“是啊,你都不知道赵方清会愿意救你,皇子们又怎么会知道?” 冯静仪道:“也是,这还成了个未解之谜了。” 我道:“你可别急哄哄地想解开这个谜团,好奇之心不可有,赵方清这会儿准是去找皇上进言了,你可得避着他,注意避嫌。” 冯静仪道:“这你放心吧,我跟他本来就很少见面,他是一心要做流芳百世的名臣的,为了这个目标,他也不会跟我有什么苟且。” 我道:“你怎么知道他想做流芳百世的名臣?” 冯静仪道:“他小时候天天念着这个,我怎么会不知道?小兰!快过来替我更衣,最讨厌穿绿衣裳了。” 我看着冯静仪转去屏风后,道:“这绿衣裳挺衬你肤色的,你为什么讨厌绿色?” 屏风上现出冯静仪影影绰绰的身躯。 “我不是讨厌绿色,我是讨厌绿颜色的衣裳,就像是裹了片树叶在身上一样,看着穷酸。” 我笑道:“那你怎么又喜欢翡翠?你戴翡翠镯子,岂不是也像戴了条树叶在手上?” 冯静仪道:“这翡翠和布料怎么能一样呢?” 我道:“行啦,庆祝你大难不死,绝境逢生,我便再送你一套翡翠好了。” 赵方清说了会尽心竭力地救冯静仪,便果真是尽心竭力,当晚,皇上便赐了冯静仪一件密花绸的衣裳,说是奖赏冯静仪的祝寿礼别出心裁。 大太监尤安笑道:“皇上还说了,冯静仪书法不错,让冯静仪明儿穿着这衣裳,去金龙宫伺候笔墨。” 冯静仪笑着谢恩,接过了那衣裳,小兰立刻塞给尤安一片金叶子。 尤安将金叶子收进袖袋,道:“明儿赵大人也会去金龙宫,冯静仪可要避着点。” 冯静仪道:“多谢公公提醒。” 尤安又跟冯静仪客气了几句,便告退了,冯静仪和我进了撷芳殿,掀开方布一看,却是件绿底银纹的密花绸。 冯静仪道:“怎么又是绿色?我今天怎么就跟绿衣裳过不去了?” 我道:“你穿绿衣裳挺好看的,真的,而且这可是密花绸,绝不会显得穷酸,只是你可莫要再穿红绣鞋了,还是穿那双月白面的鞋子吧。” 直到月挂枝头,三皇子才回到了青藻宫,那时我已沐浴完,换上了寝衣,三皇子也自觉地没有扑到我身上,而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现在已过了宫禁时间吧?” 三皇子低头摆弄着腰间的皇子小金印,道:“我们回宫后,又去了父皇那里,回完话才散了。” 我道:“原来如此,焕儿今日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三皇子抬头觑了我一眼,又飞速地低下头,道:“陈娘娘,你今天高兴吗?” 我这一天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所幸最后结果是好的,心里自然高兴,我笑着捏了把三皇子的脸,道:“我高兴啊,只是焕儿怎么好像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总低着头,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三皇子抬头望着我,依恋地贴住我的手,道:“陈娘娘高兴就好,我的确有一件事还没告诉您。” 我道:“什么事?快快交代了来。” 三皇子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道:“陈娘娘,你之前不是常说,你在家时喜欢养紫茉莉吗?我今天在宫外碰见了一个卖花种的小贩。” 我接过那布包,里面果然是十几颗紫茉莉花种。 我在家时与母亲种紫茉莉,是为了用紫茉莉做胭脂,如今我入了宫,宫里有的是上好的玫瑰胭脂,紫茉莉又是花中的下里巴人,我便再没种过这花了。 我道:“我很喜欢,谢谢焕儿。” 三皇子也喜上眉梢,道:“您喜欢就好,陈娘娘,你高兴的时候样子特别好看。” 我刮了刮他的鼻子,笑道:“你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是不高兴的样子了?” 三皇子许是被我弄得有些痒,鼻子皱了皱,也笑了起来。 我道:“好了,快回去吧,早些休息。” 第二天,冯静仪穿上那条绿底银纹密花绸的裙子,套上我说的月白面的绣鞋,便去了金龙宫,我则指挥宫人在撷芳殿后边清出一块地,撒下紫茉莉种子。 午时初,冯静仪从金龙宫回来,一进游芳殿,就急急地要更衣,我道:“你这么嫌绿衣裳吗?” 冯静仪道:“不是,这银纹密花绸太厚重了,在金龙宫凉殿里还好一些,一出来就特别热,夏天压根穿不住,唉,无宠的嫔妃就是如此,皇上赏赐给得不走心,连衣裳都不应季。” 冯静仪将外衣一脱,只见她中衣已经被汗浸透了。 我道:“啧啧啧,看你这一身的汗,快去沐浴吧。” 冯静仪道:“那你先别吃饭,等我过去一起吃。” 我随口应了一声,便回到撷芳殿,令阿柳切了半个西瓜来填填肚子。 西瓜还没吃完,冯静仪就来了,我和她素来亲厚,连杯子都共用过,何况区区半个西瓜?冯静仪用我的勺子吃了口,评价道:“还挺甜。”便让阿柳又拿了个勺子过来。 我们俩吃了个西瓜,便不太能吃的下饭了,三皇子疑惑道:“陈娘娘,你吃得好少啊,你怎么了?” 我道:“没事,焕儿,你下午准备做什么?” 三皇子道:“我要去金龙宫,父皇要问我的功课。” 我道:“皇上有说什么时候去吗?” 三皇子道:“没有,陈娘娘,你要我做什么事吗?” 我道:“无事,你最近学习辛苦,不妨午休后再去。” “好。” 饭后,三皇子去午睡,我和冯静仪并排躺在撷芳殿内,我道:“皇上召你去金龙宫,有说什么吗?” 冯静仪道:“我正要跟你说呢,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随便。” 冯静仪道:“皇上问我宫中有多少嫔妃看过王虎女话本。” 我愣了愣:“你全招了?” 冯静仪道:“我没有立刻招,我本来还扭捏了一下,结果皇上皱起了眉,看着像是要发火,我就全说了,嘉嫔,你和我都暴露了。” 我道:“皇上能开口问你,那必定是都知道的差不多了,这应该算是坏消息吧,那好消息呢?” 第37节 冯静仪道:“皇上还问了我,宫里有谁会跟姜老板来往。” 我道:“你也全说了?这算好消息吗?” 冯静仪道:“当然算了,皇上得了名单,却并没有说什么,只说让我磨墨,这就算是默许了,日后淑贵妃也不能够拿姜老板的事害我们,不过,你知道皇上为什么找我问这些吗?” “为什么?” “因为赵方清把昨天与我见面的事告诉了皇上,说他一直在查京城书店在宫里的生意线,他从姜老板那里问出了名单,因为不方便找四公主,就又特意找我证实了一番。” 我叹道:“赵方清自从经手了四公主的事,这都快成皇上的心腹了。” 冯静仪道:“那可不,要不是皇上的心腹,怎么能救得了我呢?皇上已经决定让四公主嫁与契丹王了,你知道赵方清是怎么说动皇上的吗?” 我道:“这个很好猜啊,理由无非就是那几个,第一,我朝连年征战,需修生养息,契丹王以为自己爱慕的是你,若你又死在宫里,契丹王也是经历过宫斗的,必然能猜得着缘由,少年人血气方刚,难保不会生出仇恨之心。” 冯静仪点点头:“差不多,不过这只是其一。” 我道:“其二,契丹王来访求和,本就在民间引起轰动,何翰书于刑部衙门前击鼓鸣冤,更使得此事被百姓口口相传,何翰书与娜娜公主同时上书,二人必有勾连,若娜娜公主以为的作者方清死了,娜娜公主性子冲动,何翰书再一挑拨,说不定她也会学着去击鼓鸣冤,到时百姓议论纷纷,有损皇室威严。” 冯静仪道:“还有呢?” 我道:“其三,四公主爱写话本,还爱写王虎女这种惊世骇俗的话本,与其让她在京城被拘束着,不如让她嫁去契丹,契丹民风开放,契丹王也喜欢她,而且我大宁朝国力强盛,四公主在契丹未必会受什么委屈……不过这个理由不太好说,要是没说好,听起来就会像是在指责四公主放荡。” 冯静仪道:“枸枸,你变聪明了啊。”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冯静仪道:“赵方清说得跟你差不多,只是他说的话比你漂亮些,并且他还用了一招。” “什么?” “他昨天不是向皇上进完言了嘛,皇上自然不会立刻答应,考虑了一晚上,今天上午,赵方清又提出让皇上问问四公主的意思,皇上便叫来了四公主,才问完第一句‘是否愿意嫁与契丹王’,四公主就直接说愿意,皇上又问了一遍,四公主说她挺喜欢契丹王和娜娜公主的,只是嫁去契丹后,要与良妃互通家书,还要每三到五年回京一次,皇上就让她回去了,然后赵方清主动表示愿意去和契丹王商量此事。” 第46章 武学师傅 我道:“这个方法确实好,皇上的顾虑就是四公主,四公主都同意了,良妃也不能再说什么……其实吧,我昨天有想过去向皇上进言,连词都想好了。” 冯静仪道:“还好你没去,你要是去了,那就是以下犯上大不敬之罪,三皇子可就得换养母了。” 说起三皇子,我便突然想起三皇子武学师傅的事了。 “你觉得,我要不要去跟皇上提给三皇子换武学师傅的事?” 冯静仪想了想,道:“换吧,三皇子这么勤奋好学,可别耽误了小孩子的前程,不过,我建议你先去找三皇子的武学师傅聊聊。” 三皇子的武学师傅在皇家演武场,吸取了上次孙贵人事件的教训,我这次带上了好几个宫人,除了阿柳在我身侧,其余人都跟在后面,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演武场去了。 演武场内多为男子,还有不少赤膊男子,我不便入内,直接在演武场入口处的小室坐下了。 演武场的侍卫得了我的吩咐,进去将三皇子的武学师傅叫了出来。 三皇子的武学师傅是一黑壮敦实的男子,出来时,还在用毛巾擦脸上的汗,他向我行了礼,道:“不知容嫔娘娘召见臣,所为何事?” 我模仿着贤妃良妃说话的调调,摆出似笑非笑式的笑脸,道:“我是三皇子的母亲,自然是为了三皇子的功课了,我来此,是想问问您,三皇子于武学上天赋如何?成绩如何?这孩子虽然于文理功课上很认真,实际上兴趣却在武学一道,每天下午都要练剑,连着一两个时辰都不带歇的。” 武学师傅沉默片刻,抬眼看了看我左右的宫人。 我道:“这小室里闷得慌,我们去外面那棵梧桐树下说话吧。” 武学师傅与我走了出去,我对宫人们道:“这么热的天,不要围得这么近,你们都散开些,远远地看着就行了。” 宫人们依言散开,只有阿柳站在我身旁摇着扇子。 我道:“您有什么话?” 武学师傅苦笑道:“我是个粗人,空有一身蛮力,却不擅长整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容嫔娘娘,我就直说了,三皇子毕竟流着一半李家的血,他于武学上,自然是有天赋的,他勤奋好学,我也看得出来,只是我受了吩咐,不能让三皇子变成一个精通武艺的人,因此只能尽量把进度拖得慢慢的,娘娘,您既然能找到我这里,想来三皇子与您关系还算亲厚,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实在不愿在知遇之恩与师徒之情间左右为难,您便去秉明皇上,就说我虽然是个武科状元,但也只是碰上了个好师傅,并不会调教皇子,让皇上给三皇子换个师傅,这样我不为难,三皇子的前程也不会被耽搁。” 知遇之恩…… 科举状元的知遇恩人,那自然就是吏部尚书何老先生了。 我道:“多谢您将此事告知于我,我会去秉明皇上的。” 武学师傅拱一拱手,道:“娘娘客气了,在下告辞。” 我回到青藻宫,将三皇子武学师傅的话告诉了冯静仪,冯静仪劫后余生,心情放松,正贴在冰桶边,喝着果茶看话本,闻言道:“那你就去找皇上呗。” 我道:“我要怎么跟皇上说?直接说给三皇子换个武学师傅吗?” 冯静仪放下书,起身道:“当然不能直接说了,你就去煮点汤啊羹啊,端了送去金龙宫,像你这种不争宠的嫔妃,尤安一般都会放你进殿,若是皇上有事,你就得在偏殿等候,若是没事,你就能见到皇上。” “然后呢?闲聊几句?” “是啊,不过跟皇上聊天可得谨慎点,莫言朝堂之事,莫言皇子前程,莫言皇家密闻,你自己把握着,聊了一会儿,你再把话题引到武学师傅上。” 我猛饮一大口果茶,道:“这可真是个技术活。” 冯静仪道:“要不怎么说伴君如伴虎呢?正所谓皇上一念我天堂,皇上一念我地狱。” “唉。” 这大热的天,送鸡汤鸭汤什么的肯定不行,我让厨房煮了锅银耳莲子羹,特别嘱咐了要煮出胶来。 熬银耳羹,尤其是给皇上熬银耳羹,需得小火慢炖,耗时极长。 我换了身轻盈柔软的衣裳,和冯静仪一同半躺在冰桶旁看话本,因昨晚没休息好,我看了一小会儿就昏昏欲睡起来,索性又挪去了寝殿。 再次醒来,已是夕阳西下时,我一睁眼,便看见三皇子趴在床边,正歪头看着我。 我猛地起身,道:“焕儿,你在这儿做什么?” 三皇子愣了愣,才回过神来,道:“陈娘娘,我本来是要喊你吃饭的,但是你睡得好香,我就没喊你。” 我略有些郝然,道:“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我们走吧。” 三皇子便亲亲热热地拉了我的手,与我一同出去。 “陈娘娘,你吩咐小厨房炖的银耳莲子羹,是给我喝的吗?” 我道:“不是,是给皇上喝的。” 三皇子立刻垮了脸。 我道:“焕儿,你怎么了?想喝银耳莲子羹,再让厨房炖一锅便是。”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不要去金龙宫。” 又来了。 我道:“焕儿,还记得我上次教过你什么吗?” 三皇子没说话,眼里又蓄起了泪。 然而我已经不吃这一套了,我停下脚步,严肃道:“焕儿,皇上于你,既为君,也为父,你身为皇子,对皇上既要尊重,也要敬爱,而我身为后妃,虽不能为皇上排忧解难,至少也应该有嘘寒问暖的关怀,更何况区区一碗银耳羹呢?” 三皇子见眼泪不管用,拿帕子擦了擦,便将眼泪收了回去,道:“陈娘娘,你去给父皇送银耳莲子羹,是不是为了我的事?” “不,这是我身为嫔妃的职责。” “你是不是想请求父皇,给我换个武学师傅?” 我一脸无语。 “是是是,你都知道还问什么?” 三皇子道:“那我不学武了,你不要去。” 对付三皇子这种聪明孩子,强硬手段是不管用的,我半蹲下身,与他平视,放缓了声音道:“焕儿,你为什么不希望我去金龙宫?” 三皇子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你去父皇那里。” 我道:“那如果有一天,皇上召幸我,你说我要不要去呢?” 三皇子咬了咬牙,道:“你不要去!” 我道:“焕儿,你是不是怕我得了皇上的宠爱,生了孩子,便会不要你?” 三皇子垂下眼,睫毛微颤,道:“是。” 我道:“焕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便直说了,我和冯静仪都没有争宠的心思,这次我给皇上送羹汤,纯粹是为了你,我和冯静仪都是无宠无子的嫔妃,家世也算不上好,你是我们唯一的指望,将来皇……咳,金龙飞升上天,朝政更迭,你平安上进,我们便稳稳地依靠着你,你若不上进,或专干些铤而走险的事,那我和冯静仪便是无依无靠,所以你日后,莫要再说什么不学武之类的话,明白吗?” “明白。” 晚膳后,我带着食盒去了金龙宫,侍卫通报后,尤安迎了出来,将我领进偏殿,道:“容嫔娘娘,您得在这儿等一会,皇上正跟良妃娘娘在一块儿呢。” 我道:“无妨。”便在偏殿的软椅上坐下了。 偏殿的窗户开了一条缝,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吹进来的风竟是凉丝丝的,我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了些,却见良妃和四公主从祥云殿内走了出来。 此时天色已晚,但金龙宫依然灯火通明,我看见良妃嘴巴不停开合,正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四公主跟在良妃后面,微微低头,垂着眼,嘴角向下,紧紧地抿着唇,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从小挨训挨得频繁,看别人挨训也看得频繁,对这种神情简直再熟悉不过,这就是典型的左耳进右耳出,脸上恭恭敬敬心里飘飘忽忽的表现。 我看着良妃和四公主走出金龙宫,这时,尤安进了偏殿,道:“容嫔娘娘,皇上召见您,请您随奴才来。” 我顿时心跳加速,深吸一口气,缓了缓,随尤安过去了。 至皇上的祥云殿,尤安道:“容嫔娘娘,皇上就在里面,您进去吧,阿柳,你得在外边等着。” 阿柳将食盒递给我,我接过来,抓紧了食盒的提手,努力姿态端庄地慢步踱进去。 皇上正在批奏折,旁边还放着一个碟子并一个碗,碟子是素白瓷,碗是青花瓷,碗里的应当是红豆糯米粥,碟子里盛了些绿色的方块状糕点,瞧着像是绿豆糕,也不知哪一份是良妃带来的。 我行礼道:“妾身参见皇上。” 皇上抬眼看了看我,笔下不停,随口道:“坐吧,什么事?” 我坐到一旁,打开食盒,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夏季炎热,皇上不妨喝碗银耳莲子羹,清热解暑。” 皇上皱起眉,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端过来吧。” 我连忙舀了一碗,放好调羹端给皇上,皇上接过来,喝了一口,便放在一旁,道:“什么事?说吧。” 第47章 伴君如伴虎 我顿了顿。 这么短短几秒,我脑子里飞速闪过冯静仪的话,要跟皇上闲聊,要跟皇上唠嗑,可看着桌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折,看看奏折旁每样只动了一两口的点心,再看看皇上微微不耐烦的表情…… 第38节 “妾身想请求皇上,给三皇子换个武学师傅。” 我道。 陪皇上闲聊是个技术活,我没有金刚钻般的嘴,还是别揽这瓷器活了。 皇上道:“三皇子的武学师傅,乃是我朝的武科状元,你觉得他还教不了三皇子吗?”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所幸祥云殿地上垫了软毯,膝盖不痛。 “妾身不敢,只是三皇子每日练剑一两个时辰,从不间断,武艺却没什么长进,妾身不解,便去问了三皇子的武学师傅,武学师傅说他虽是武科状元,却不擅长教习他人,不知该怎么教导三皇子……” 皇上放下笔,靠坐在椅子上,道:“你身为女子,也并非出身武将之家,如何能看得出三皇子武艺有无长进?” 当然是因为沈辰和裴元芳这两个邻居啊。 我道:“妾身幼时曾见过家中弟弟习武,偶尔也能撞见先生教导弟弟的情景。” 皇上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陈府与裴府比邻,朕还以为是因为这个。” 我把头垂得更低了,呐呐道:“也有这个缘故。” “呵……” 我抬起头,觑了一眼,见皇上脸上露出点笑意,随即又收敛了。 “朕也是自幼习武,至今已有四十载,还从未听说过有武艺高强之人不会教习学生的,果真是不通武学的小女子,连编瞎话都不会编。” 欺君之罪,不能承认! 我猛一叩首,道:“妾身不敢。” 皇上冷冷地笑了声,道:“不敢?你不敢,那这瞎话就是武学师傅编的吧?他教不好皇子,还教了三皇子这么久,拿朕的儿子试手,他是不怕死了吗?” 我伏跪于地,额头贴着手背,一动不敢动。 皇上道:“他能编出这么个不怕死的理由,那必定是为了掩盖更严重的事情,容嫔,你知道那是什么事吗?” “抬起头来!容嫔,你也想犯一犯欺君之罪吗?” 我慌忙抬头,叩首三次,道:“秉皇上,武学师傅说,有人吩咐过他,不能让三皇子变成一个精通武艺的人,因此只能把进度拖得慢慢的,三皇子练剑时,也确实提到过,说师傅教得太慢,即使他练熟了,也不肯教他新的东西。” 皇上颔首,脸上带了点笑意,道:“你倒还算老实。” 我低目垂头。 皇上道:“起来吧,不过问你几句话,总跪着做什么?” 我起身,默默理了理裙子。 皇上语气缓和下来,道:“过来。” 我往前走了几步。 皇上道:“到朕身边来。” 我站到桌子前。 皇上“啧”了一声,抓起我的手,把我拉到桌案后,我这才发现,原来桌子后面还有一把矮背椅子。 皇上手上微微施力,我顺着他的力道坐下来,皇上放开我的手,点了点那碟绿豆糕,道:“尝尝吧,良妃带来的。” 我不敢推辞,拈了块小些的送到嘴边,咬一口,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还带着荷叶的香气。 糕点是好糕点,就是这吃糕点的环境不太好。 皇上道:“容嫔,李氏之倾覆,你怎么看?” 我最后一口糕点还没咽下去,就来了一个送命题,受到惊吓,顿时就噎着了,咳嗽了好几声才停下。 “妾身御前失仪,望皇上恕罪。” 皇上道:“无事,尤安!” 尤安小步快走进来,弯着腰,恭敬道:“皇上。” “把这些东西撤下去。” 尤安挥挥手,又召进来几个小太监,将桌上的点心收走了,尤安端着那白瓷碟子,道:“皇上,杨才人的红豆糯米粥就罢了,这碟荷香绿豆糕也倒掉吗?这毕竟是良妃娘娘带来的,还是四公主亲自摘的荷叶……” 皇上微微一笑,嘴上却道:“呵,朕的女儿,朕还不清楚,就她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亲自摘荷叶?怕不是亲自湖上泛舟,顺便看着宫人摘荷叶吧……都收走!” 尤安道:“是,是。”便指挥太监们将殿内所有的食盒点心收走了,过了一小会儿,又端来两杯清茶。 皇上端起茶杯,我也跟着喝了口茶,皇上道:“容嫔,有答案了吗?” 我想了想,道:“李家风光或倾覆,都是朝堂之事,后宫不得干政,妾身身为后宫嫔妃,对前朝之事,没有什么看法。” 皇上道:“不错,身为女子,当恪守本分,你的确不该置喙朝堂政事,那么,你觉得三皇子的生母怎么样?” 三皇子的生母是废后李氏,这跟前面那道送命题有区别吗? 我道:“妾身入宫不到一年,三皇子生母便逝世了,对其品德性情,妾身一概不知。” 皇上道:“也是,你才入宫一年,毕竟年纪还小——你今年多大了?” “妾身今年十六岁。” “十六岁……杨才人也是十六岁,你们俩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性情却是截然相反。” 那可不,杨才人是野心勃勃的乐坊舞女,我是一心苟活的咸鱼嫔妃,这能一样吗? 皇上又道:“你向来是个胆小的,如今居然敢跑到金龙宫来,你为什么这么想给三皇子换武学师傅?” 我道:“三皇子还小,又对武学感兴趣,若是因为其他原因,让他勤学苦练却不得其所,妾身实在不忍。” 皇上道:“勤学苦练?” 我见皇上神色柔和了些,胆子也大了点,咽了口口水,道:“是呀,三皇子对武学极有兴趣,每日练剑一两个时辰,风吹日晒从不间断,这会儿床头还放着本武器图鉴呢,武学师傅也说,三皇子于武学之道颇有天资,又勤奋。” 皇上哈哈大笑道:“好!不错,朕还以为焕儿是个文人的料子,没成想他竟还是个武才,不错,我大宁朝的皇子,理当文武双全。” 我松了口气。 冯静仪说的没错,皇上心里,国事第一,儿女第二,往这个方向拍马屁,总是没错的。 “皇上文武双全,雄韬武略,皇子们自然也是聪敏矫健的。” 皇上笑罢,又道:“那容嫔,你觉得,是谁交代了三皇子的武学师傅,不许三皇子精通武艺呢?” 那肯定是当今第一大家族的女儿,后宫第一宠妃,三皇子的第一大仇人——淑贵妃啊。 我做出恭谨迟钝的样子,道:“妾身不知,三皇子的武学师傅并未告诉妾身那人是谁,妾身当时听了,心中惊诧惶恐,立即就来找皇上了,没想那么多。” 皇上道:“那你现在想一想,你觉得谁最有可能这样提防着三皇子?” 这是非逼着我说个答案了。 我低着头,一副沉思的样子,良久,迟疑道:“也许是……也许是杨才人?杨才人似乎对妾身很是不满,上次就出言讥讽,她因着妾身,厌恶三皇子,想阻止三皇子成材,也是有可能的。” 皇上摇摇头,道:“不对,杨才人虽然冒失,但以她的身份,如何能吩咐得了我朝的武科状元?” 我立刻道:“是啊,皇上圣明,是妾身愚钝了。” 皇上道:“你不是愚钝,你是不老实了。” 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正要起身跪下,皇上却拉住了我的手,将我按在椅子上,道:“坐着吧,你好歹也是皇子养母,不要动不动就跪。” 我只得坐在原处,却是如坐针毡。 皇上道:“三皇子的武学师傅还跟你说了什么?容嫔,你还小,年纪小的人,若是太过圆滑,就会显得不可爱,尤其是在我这样的老头子面前,你再怎么精打细算,再怎么处处周到,也是班门弄斧,还不如诚实一点——不用跪,就这么坐着,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别跪伤了膝盖。” 皇上一边说着,一边离我越来越近。 伴君身侧,如卧虎身旁,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颤颤巍巍地吸了一口气,又断断续续地吐出来,缓慢道:“武学师傅说,他不愿在知遇之恩和师徒之情间左右为难。” 皇上随意地向后一靠,一只手搭在桌上,手指轻轻叩击桌面。 “很好,那么你觉得,是谁吩咐的武学师傅?” “妾身觉得是淑贵妃。” 皇上道:“很好,你很聪明,日后不要再说自己愚钝了,那你再说一说,你想让谁做三皇子的武学师傅?” “啊?”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皇子的武学师傅还能由嫔妃来挑吗? “这个……只要武艺高强,尽职尽责,能教好三皇子就可以了。” “你觉得裴元福怎么样?” 我道:“裴……禁军统领,必定是武艺高强,只是他真的会有时间教导三皇子吗?” 皇上道:“也是,他怎么会有时间教导三皇子呢?是朕考虑不周了,你回去吧。” 我起身行礼告退,皇上点点头,重新拿起笔,翻开一本奏折。 我纠结片刻,还是道:“皇上,那武学师傅的事……” 皇上抬头望向我,道:“既然是焕儿要换武学师傅,就让他自己来跟朕说,你让他做一篇习武论交上来,朕再做安排。” 我道:“是,皇上。”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第48章 权事闲话 “三皇子也太可怜了,本来就是勤奋好学,才会想着换个更好的武学师傅,结果换师傅还要作一篇论才行,连勤奋好学都要用功课文章来换,啧啧啧……” “正常,皇家子女,便是如此,生来拥有荣华富贵,就得为天下臣民之表率。”我道。 我将今日面圣的情景说与了冯静仪听,冯静仪啧啧感叹一番,然后道:“皇上还让你给三皇子挑武学师傅?” 我道:“是啊,他问我裴元福怎么样,可裴元福是禁军统领,哪有时间教三皇子?” 冯静仪思索片刻,道:“裴家从前跟你家是邻居?” “是啊,皇上是不是在试探我?” “应该是吧,裴元福跟二公主关系好,二公主跟三皇子关系好,你是三皇子的养母,这就是一条关系线,陈家和裴家是邻居,这条线就成了个关系网,还涉及皇子,皇上必定会防着你,你可得谨言慎行,万万低调。” 第39节 我点点头,又突然想起,沈辰也是我们家的邻居,沈辰还承诺过会娶我长姐,如今沈辰班师回朝,若沈辰真成了我姐夫,那这岂不是就成了一条涉及兵权与皇子的关系网? 我想起李家倾覆时那树倒猢狲散的惨状,顿时就出了一身冷汗。 只是我长姐与沈辰是私定的婚约,当初沈辰出征,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来,为了不让我长姐守寡,便没有留下信物,我长姐也是倚着庶女身份,仗着赵、钱太后遗留下来的女子晚嫁之风,才能等沈辰几年,为了保全名节,还不能光明正大地等,我亦不便向他人提及长姐之私隐。 冯静仪也不行。 因此我只能默默地担忧着。 冯静仪见我脸色不好,便宽慰道:“你也不必害怕,皇上是个聪明人,只要你不搞事情,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搞你,李家和冯家当年是太嚣张了,我父亲隐瞒河东郡灾情,李家连卖官卖爵的事都做出来了,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我们低调谨慎,不干亏心事,皇上也不会胡乱冤枉了咱们,裴元福虽是禁军统领,但也只是个替皇上带兵的,实际的兵权还是在皇上手里。” 可沈辰…… 我看着冯静仪那轻松自在的样子,她刚刚死里逃生,沈辰和我长姐也不是什么板上钉钉的事,我还是不说出来,免得平白破坏了她的心情。 我道:“也是,帝王之术,在于制衡,贤妃父亲是兵部尚书,良妃父亲是刑部尚书,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有母家势力,三皇子自然也该有自己的关系网。” 冯静仪道:“不错啊,你还知道帝王制衡之术,你们家请的什么先生?” 我道:“这不是先生教的,哪个先生敢教这种东西?这是我祖父教我的,我祖父说,朝堂政事,最忌一家独大,二忌分庭抗礼,但也不能太过流散,否则朝堂派系过多,互相倾轧,内斗过多,便办不了事,三足鼎立是最好的局面。” 冯静仪叹道:“你祖父真好,还会教你们这些,我父亲从不教导我们,我母亲又不懂,有许多事情,都是我进宫后自己悟出来的。” 我想起从前在家时,冬日里,我们和祖父围坐在火炉旁,祖父翻开一本厚重泛黄的史书,向我们娓娓道来的情景,嘴角便不由得带了点笑意。 当时的日子,真是温馨快乐极了,如今祖父封了爵,荣华富贵自然是受用不尽的,这权势倾轧,恐怕也要伴随而来了。 尤其我们陈家,人丁单薄,只有祖父一人有功绩在身,我父亲是纨绔独子,能建功立业的弟弟们又还未长大,正是人才不足青黄不接的时候,此时若是被卷进权斗,那就是真正的如履薄冰,祖父年岁已高,又不可过度劳心劳力…… 如此一来,我竟不知是该盼着沈辰还朝求娶长姐,皇上赐婚,长姐风光大嫁,还是该盼着沈辰变心,长姐另觅如意郎君了。 我道:“我祖父还说过,朝中若一家独大,便会威胁皇家,譬如当年赵太后时期,圣祖宁宗旧疾突发而驾崩,托孤老臣势大,圣英宗便势弱,而朝中派系流散,譬如钱太后时期,先静帝无主见,放任妖后乱政,严刑酷吏,虐杀大臣,朝中人人自危,便会乱了天下。” 冯静仪道:“是啊,当年赵太后弹压旧臣世家,提拔寒门新秀,圣英宗御驾亲征,亲手打下了大宁朝的半壁江山,钱氏乱政后,皇上又登基称帝,斩钱氏女,重塑朝纲,此后唯李家隐隐有坐大的倾向,也被皇上雷厉风行地拉下马来了,如今的朝堂,我瞧着,何家何老先生任吏部尚书,门生众多,桃李满天下,何钧任工部尚书,挖渠修道都需要他,淑贵妃统领后宫,何家女又即将入宫,倒是有些一家独大的意思了。” 我道:“皇上不可能放任着何家壮大,依我看,淑贵妃若想借何家女的腹生子,那这五皇子大概率是生不下来的。” 冯静仪道:“皇上不宠何家女,就得宠别人,若是后宫不添新人,杨才人恐怕是不会失宠了。” 我道:“你说这杨才人图啥呢?上位第一天就得罪了我们俩,之后又得罪了良妃,她不会真的蠢到认为只要抱紧淑贵妃大腿,淑贵妃就会不捧自家女孩儿,捧她上去做德妃吧?她能从乐坊舞女做到后宫嫔妃,怎么说也算是个人物,为何行为如此之迷惑?” 冯静仪冷笑道:“说不定她就真准备吊死在淑贵妃这条大腿上呢?皇上挑女人,向来只看脸蛋,不看头脑,能做嫔妃不代表她就不愚蠢。” 我道:“啧,且不论淑贵妃这条大腿是不是够牢固,她这样死死地贴着淑贵妃,任性妄为,也是在给淑贵妃拉仇恨吧?” 冯静仪道:“那是自然,你之前不是说了,看见良妃斥责四公主嘛,良妃和皇上一样,护犊子,虽然和亲这事是四公主提出的,良妃她不好说什么 心里恐怕还是狠狠地记了一笔,将来要是有机会,她一定会想法子报复回来,我,你,赵方清,淑贵妃,杨才人,娜娜公主,何翰书,姜老板 甚至契丹王和皇上,一个都逃不过。” 赵方清在刑部任职,良妃的父亲是刑部尚书,赵方清为这事,推了四公主出去,得罪了良妃,也是为冯静仪做到极致了。 我道:“我觉着,良妃不像是不讲理的人……” 冯静仪道:“这跟讲不讲理没关系,再温柔的女人,面对儿女之事,也是没办法彬彬有礼的,为母则强,天性使然,不过良妃毕竟还有二皇子,她为着二皇子,也不会做得太过,无非就是嘲讽几句。” 我道:“嘲讽不嘲讽的,我只当耳旁风。” 冯静仪笑道:“你有这个心态就好了,像辛婉仪,就是心思太重,她从良妃那勾走了皇上,良妃不高兴,不过嘴上说了几句,她就去跟皇上告状,最后彻彻底底得罪了良妃,还落了个恃宠生娇的名声,她当初要是由着良妃嘴炮几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也不至于最后……唉,满宫这么多嫔妃,她偏偏要跟淑贵妃走得近,最后可不就没了命嘛。” 外面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我道:“阿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阿柳剪了灯花,道:“姑娘,现在已经二更了,三皇子殿内都已经熄了灯,您和冯静仪也早些睡吧。” 我聊天聊得毫无睡意,道:“三皇子要早起读书,自然也要睡得早,我们俩又不用早起。” 阿柳道:“姑娘,这女人睡得晚了,脸色便会不好看,为了日后上妆能少敷几层粉,您还是早睡早起吧,二姨娘先前在家时,除非老爷过来,否则都是早早便睡了。” 冯静仪笑道:“阿柳好懂啊,为了我日后上妆能少敷几层粉,我还是回去睡觉吧,这大热的天,脸上扑粉真不舒服。” 小兰道:“主子稍等,我先前已用热水擦过床垫子了,现在我再用冷水擦一遍,睡着会更凉快些。” 我道:“弄这么麻烦做什么,不是有冰块嘛。” 随后才想起来,冯静仪昨天以为自己要被赐死时,一次性领了好几天的冰块份额,这会儿,她恐怕是没有冰块的。 冯静仪道:“你忘啦?我冰块全用掉了,要到后天才会有。” 我道:“游芳殿本来就热,没有冰块怎么睡得了觉?你还是在我这儿睡吧,阿柳,你和小兰去游芳殿把枕头搬来。” 冯静仪道:“也好,还是你这儿比较舒服,我当初就不该急匆匆地去预支冰块。” 我道:“没什么,你在我这儿待着也是一样的。” 冯静仪道:“我殿内有一个手摇凉扇,小兰,你把它连瓷枕一起搬过来。” 我道:“手摇凉扇?” 冯静仪道:“是啊,当初三皇子刚出生,因着小孩子夏天怕热,李氏让工匠整出来的,只要用手轻轻地摇,就能扇出很大的风,要是搭配冰块一起用,晚间还会有点冷,得虚盖着一层薄被,当初李氏让工匠弄出来这个东西后,做出了一批试用品,后宫众嫔妃一人一个,当时李氏还往扇叶上抹了香,真是香风阵阵。” 第49章 公主远嫁 我道:“这听着是个节约人力的好法子,怎么没有流传开来?我从未听过这东西。” 冯静仪道:“因为手摇凉扇需耗费人力物力去做啊,而且做好后,照样离不开人,当时太后还训了李氏一通,说宫中不缺宫人,她身为皇后,不该搞这些奢靡花哨的玩意儿,于是李氏就没让工匠继续做,这东西也没能传开了来。” 我叹道:“可惜了。” 因今日的夜谈,我和冯静仪都有些失眠,尤其我还想着沈辰与长姐的事。我们俩并排躺在床上,又闲聊了几句,才慢慢地睡过去。 想当年在家中,我每日忧虑的只有先生要检查功课了,祖父要检查功课了,裴元芳要被检查功课不能陪我玩了……如今进宫不到一年,我竟也开始想着朝堂局势,皇权政斗,和家族的兴旺存亡了。 实在是世事难料。 第二日,我将皇上的吩咐转告给了三皇子,三皇子用过午饭后,在书房待了一个时辰,就带着习武论去向皇上回话了,冯静仪又啧啧感叹了一番。 “不愧是日积月累练出来的皇子,作篇文章就跟嗑瓜子儿似的,咔嚓一声,就出来了。” 几天后,何家女入宫,受封昭仪,皇上特许其与淑贵妃同居于馥芍宫,圆其家人团聚之愿。 何昭仪承宠第二日,在馥芍宫拜见众嫔妃,我终于见到了这位出身高贵,精通音律的何家女。 何昭仪年方十六,身材娇小,一身蓝底白花留仙裙,小圆脸,樱桃嘴,圆而媚的眼睛,是非常标致的一位妙龄佳人。 淑贵妃似乎无意让她这位小表妹陷入宫斗,全程略有些火药味的话,都被她不动声色地圆了过去,何昭仪行了礼,向各位嫔妃问安,声音清脆如莺啼。 杨才人道:“何昭仪的声音可真好听啊。” 淑贵妃笑道:“这孩子从小就喜欢捣鼓那些歌儿曲儿的,又因为是小女儿,家里人宠着,因此便习得了一副好嗓子。” 然后何昭仪再接一句: “杨才人好。” 如此这般,自然就没有人能为难的了这位何家女了,待何昭仪认齐了人,众嫔妃又闲话几句,便散了。 何昭仪承宠几日后,便碰上了葵水的日子,皇上不再召幸她,杨才人抓着这个机会,在皇上赏花饮酒时,于御花园内翩翩起舞,成功勾走了皇上,之后又研究出了鼓上舞,从此重获龙恩。 直到何昭仪重新挂上了玉牌,杨才人的恩宠还没过去。 淑贵妃是否恨得牙痒,我不知道,但何昭仪显然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唯一一次主动面圣,还是为了宫廷的乐班子,皇上批准后,她与乐班子排练了几日,改良了上次那首破阵曲,在御花园演完一遍就算了,没有观众,连皇上都没喊去…… 要不是我接三皇子时正好路过,我也是不知道的。 我路过时,她还主动招呼我和三皇子过去看,看完后又开始给乐班子训话,完全沉醉于音律。 她这样,淑贵妃居然也没管她,就任由何昭仪天天在宫里制造噪音或乐音。 大王妃即将生产,贤妃整日惦记着初孕的儿媳,而良妃要操心四公主的婚事,眼圈都熬黑了,两人都没有互怼的精力,彼此相安无事。 杨才人失了回宠,低调了不少,除了争宠外,几乎不怎么搞事情。 于是,我和冯静仪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四公主婚礼的前三天,娜娜公主来到了青藻宫,她已经知道了王虎女的真相,一进青藻宫,就道:“冯静仪,对不起,我是不是差点害死你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冯静仪无心为难没有恶意的漂亮小姑娘,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没有的事,我这不活得好好的嘛。” 娜娜公主道:“我都听赵大人说了,你当时差点就被皇上赐死了,都是我的错……怎么大宁朝是这样的呢,不过写本书,怎么会这么严重……” 契丹王先是为大宁朝公主而来,之后求娶姜老板,何翰书闹了一通,又改娶四公主,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浮想联翩的事情,不过赵方清也是个人才,直接编了个故事,说契丹王喜爱的文章作者是名已婚男子,为生计在姜老板书店供稿,契丹王远道而来,不懂书店的门路,以为姜老板卖的书,必定是姜老板写的,因此求娶姜老板,在解除误会后,契丹王又为大宁朝公主的尊贵风采所倾倒,寤寐求之。 这故事全了四公主和姜老板的脸面,至于契丹王,虽然这个故事里,他显得有点蠢,但他终究是要回契丹的,大宁朝百姓对他的看法,根本无关痛痒。 我道:“在我大宁朝,女子写本书,就是会有这么严重,公主日后还是小心些吧。” 冯静仪道:“的确,不过公主日后是要回契丹的,倒也不必太过拘泥于我朝风俗。” 娜娜公主叹了口气,道:“可是,我还是想不通,当时我和哥哥都以为你才是王虎女作者,皇上不想让四公主去契丹,完全可以把姜老板嫁给何翰书,把你嫁给我哥哥,这样两全其美,多好,皇上为什么非要杀了你?” 冯静仪道:“局势如此,无论是皇上,还是我和容嫔,都只是顺势而为罢了,在我朝,女子贞烈者为优,嫔妃不可二嫁,契丹那边,民风开放,两情相悦即可通婚,公主不理解别国风俗也正常。” 娜娜公主道:“我们契丹也有这种说法,一女不可从二夫什么的,但那也只是随便说说,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也没人会讲究这些,我还以为大宁朝也是这样,只要闹一闹,皇上还是会让你……唉,何翰书骗了我!当时哥哥要娶那个姜老板,我还说他怎么变得这么懦弱,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不敢争取,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们大宁朝了,把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看的比人命还重,怪不得良妃那么反对,四公主还是愿意嫁给我哥哥。” 这话娜娜公主说得,我和冯静仪可说不得,我们俩都没接话,娜娜公主又道:“容嫔娘娘,冯静仪,我给你们带了礼物。” 娜娜公主从身边的黑胖侍女肚子处掏出两个布包,那侍女顿时就像妇人产子,肚子扁了一大块。 许是我和冯静仪震惊的神色太过明显,娜娜公主道:“这是我们契丹的女子服饰,是尊贵的衣裳,仆从的手不配触碰,只能抱在肚子里。” 仆从的手不能碰,肚子就能碰了? 娜娜公主补充道:“不对,肚子也不能碰着,女奴抱在肚子里,货物只能背在肩上,因为女奴最有价值的地方在肚子,衣料最有价值的地方在肩膀。” 好吧…… 我果然还是无法理解别国的民俗。 娜娜公主将布包递过来,我和冯静仪一人接了一个,打开一看,便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五彩斑斓的布料。 娜娜公主道:“你们不试试吗?” 我和冯静仪对视一眼,道:“不了,我们懒得脱衣服。” 娜娜公主点点头,道:“好吧。” 我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而且这么热的天,别让这么好看的新衣服染上汗。” 娜娜公主道:“那你们展开看看呀,看看喜不喜欢!” 我和冯静仪将衣服展开,发现这契丹服饰居然还挺好看,虽然看着花哨,但其上种种颜色,都非常鲜艳浓烈,排列成特殊的花纹,配上契丹特产的七彩宝石,别具异域风情之美。 我突然就有点想试试看了。 娜娜公主道:“你们喜欢吗?” 第40节 冯静仪显然也被惊艳到了,愣了一会儿,才道:“喜欢,真好看。” 娜娜公主道:“这可是只有契丹贵族能穿的衣裳,穷人做不起这么多颜色的衣服,这上面的红色和蓝色是用火烈花和大蓝菊染的,黄色和绿色是用鸟儿的羽毛做的,紫色是用香香花和碾碎的紫宝石做的,所以看起来会有点不一样。” 我把衣服展开在阳光下,仔细看了看,确实有些不一样。 “果然是很贵重的衣服。” 娜娜公主得意地笑了笑,又从侍女腹部拿出两个布包。 “这是首饰和靴子,花纹是我们王庭的图腾,将来你们要是有机会来契丹玩,只要穿上这一套,保管没人敢拦你们。” 冯静仪接过布包,道:“多谢你了,娜娜公主,你是特意来青藻宫的吗?” “不是啊,我是来看嫂……哦不,四公主的,”娜娜公主吐了吐舌头,“她还没嫁给我哥哥,我还不能喊她嫂嫂——礼部那个周然大人说,大宁朝男女婚礼前三天不能见面,我哥哥就让我捎点东西给四公主,我之前差点害死你,既然现在能进宫,就想顺便跟你道个歉。” 冯静仪道:“原来如此,那我就接受公主的道歉了,我还好好的活着呢,公主日后不必挂怀。” 娜娜公主道:“好。” 顿了顿,又道:“冯静仪,你跟赵方清熟吗?” 冯静仪迅速道:“不熟。” “好吧,”娜娜公主道,“之前你出事,我看他很着急的样子,还以为你们很熟呢。” 冯静仪道:“你问我这个,是有什么事吗?” 娜娜公主道:“我想问问你,赵方清都喜欢些什么,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们马上就要走了,我想跟他……我喜欢他,我想跟他表明心意,如果他不接受,我就跟他做朋友,送他一份告别的礼物。” 冯静仪道:“这我还真帮不了你,不过我们大宁朝人,送礼讲究一个礼轻情意重,你只要花了心思,就是贵重的礼物,不必完全迎合着他的喜好来。” 娜娜公主轻快道:“我知道了,谢谢你,那我先走啦!” 我和冯静仪同时起身道:“公主慢走。” 三日后,四公主出嫁,百官相送,十里红妆,皇上和良妃更是亲自送她到了城门口,四公主身着火红嫁衣,契丹王则身穿契丹新郎服饰,将四公主从轿子扶进马车后,便翻身上马,随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我没有送四公主出嫁的资格,在四公主出宫后,便一直待在青藻宫,只听见了几响礼炮声。 第50章 城皇寺 秋高气爽之际,沈辰和大军抵达京城。 接风洗尘宴上的欢歌艳舞,庆功宴上论功行赏,皇上龙颜大悦,自是不必说。 军中宴会,后宫只有皇后有资格参加,淑贵妃忙活许久,也没能求得一个参宴名额,却还是那副贤良淑德乐在其中的样子,也不知道图啥。 每逢大军回朝,除了接风洗尘论功行赏外,还有一项活动:于城皇寺内抄写佛经,祭奠战场英灵。 顺便也祈福。 这种事情,自然是由我这个有着丰富抄佛经经验的“有福之人”来做啦! 脏话若干…… 哪怕我上次为太后抄佛经祈福,一烧完太后就没了,淑贵妃也依然派了我去城皇寺超度亡魂。 在京城中,最有名的寺庙当属城皇寺与城隍庙,前者为皇家寺院,庄严深重,乃皇室祈福祭奠之所,后者为民间庙宇,废弃多年,乃儿童玩耍、男女幽会之妙处。 我幼时在城隍庙玩耍时,常常能听见山高处城皇寺传来的钟声,其厚重低沉,总令我后背一凉,不知在城皇寺内听钟声,会是什么感觉。 冯静仪幸灾乐祸地看着阿柳为我整理衣装,乐了没一会儿就收到通知,她要与我一起去。 我们俩被车辇送到半山腰,接着就有城皇寺的小尼姑带我们上去。 并且是徒步爬山。 冯静仪当晚就跟住持借了针,在烛火中略烫了烫,给我挑破了脚上的几个水泡。 城皇寺虽有皇室做背景,但也并不是只接皇室的业务,从城皇寺往下走一段路,有一个清静院,专为平民百姓服务,城皇寺的修行者会轮流去清静院值班,也算是脱离凡俗贵贱尊卑了。 我和冯静仪天刚亮就被钟声吵醒,被迫起了床,跪坐在蒲团上抄了一上午佛经,冯静仪揉了揉膝盖,道:“肯定跪出淤青了。” 城皇寺的伙食跟上次佛堂祈福时的饭菜差不多,全素,丝毫不见荤腥,好在寺院中人大多性情宽厚,不会克扣饮食,虽只有素斋,但绝对管饱。 午饭后,从清静院回来的住持给我们带了一个包裹,说是有清静院的香客让她代为转交,我在佛堂祈福时,收到过公主府的食盒,此时一眼就看了出来,这包裹是二公主派人送的。 我和冯静仪对视一眼,然后迅速回房,打开包裹,里面是一瓶活血化瘀膏,两对护膝,和两双羊皮小靴。 我们俩跟二公主不熟,如此细腻周到,这包裹自然不会是二公主的意思。 冯静仪一边撩裙子,往膝盖上抹药,一边道:“不错不错,真体贴,我果然没有白疼他。” 我也撩起裙子,只见膝盖上一片青中带紫。 我道:“许是他上次在佛堂为太后祈福,跪出了感想,这次便也知道我们会膝盖疼。” 冯静仪“啧”了一声,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三皇子也太可怜了,小小年纪就能跪出经验——诶,佛堂的蒲团,比起这里的来怎么样?” “佛堂的蒲团可软多了。” 来城皇寺的第三日下午,又有修行者道:“容嫔娘娘,有清静院的香客找您。” 我放下碗筷,道:“谁?” “那位女施主自称是您的姐姐,因宫门深重,与您已有两年未见,甚是挂念,听闻您在此祭奠英灵,特意来此求见,手足分离,的确痛苦,贫僧便为她传了这个话,您可要见一见她?” 姐姐? 一入宫门深似海,不知不觉的,我离家竟已有两年了。 我顿时心里砰砰直跳,屏住呼吸,勉强保持住端庄的神色,道:“要,麻烦师父为我带个路。” 修行者道:“您在寺中祭奠英魂,便不可出城皇寺,我会将那位女施主领来,您请在此等候片刻。” 我站在原地,看山风吹动着满山的树,不知过了多久,那位修行者来了,身后跟着一素服淡妆的年轻女子,正是长姐。 我上前一步,道:“姐姐……” 因许久未说话,嗓音凝滞晦涩,微带哽咽之音。 长姐过来握住我的手,眼里泪光闪烁,却是没说话。 修行者道:“贫僧先行一步,施主若要下山,只管去寻大殿的住持,自有人带您离开。” 我与长姐道了谢,修行者便离去了。 冯静仪道:“嫔妃于城皇寺祭奠,是不能见外人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长姐行了个礼,道:“冯静仪。” 冯静仪道:“陈小姐不必多礼,枸枸,你们姐妹去厢房里,我在外面守着。” 我和长姐趁着天色昏暗,快步走进房内,我摸到火折子,点了灯,长姐道:“城皇寺这样艰苦,怎么就派了你来,宫里果然是吃人的地方,当初裴元芳……” 我道:“姐姐可莫要说这种话了,姐姐要切记,我跟裴元芳没什么。” 长姐怔了怔,捂嘴道:“是呀,是我嘴快了。” 我笑道:“还好当初是我进了宫,如今沈辰打了胜仗,立功回京,想必不日就会向陈家提亲,姐姐便是将军夫人了。” 长姐叹了口气,道:“哪有这么好的事,且不说人心易变,就算沈家同意沈辰娶我这么个小户庶女,皇上也会给他赐婚身世更高贵的女子。” 我道:“有句话叫千金难买心上人,身世再高贵,也不及自己喜欢的,况且我们家如何是小户了?咱们好歹也是封了爵的。” 长姐道:“沈家开国元勋,世代积累,咱们家是不能比的,而且,若沈辰娶了我,你在宫里的日子恐怕就更不好过了。” 我一扬眉,道:“这有什么?我有了三皇子,再有个做大将军的姐夫,谁还敢欺负了我不成?姐姐不必担心,也转告祖父和母亲,我在宫里过得很好。” 长姐轻叹一口气,道:“他还没封大将军呢,他这个年纪,至多封个上将军,不过封爵是免不了的,沈家不知会派哪个女孩儿入宫……宫里的日子好不好过,我虽没亲身经历,难道也想象不到吗?你收养了三皇子,从此便是淑贵妃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们陈家势弱,也帮不了你,祖父在家也常常惦记着你。” 我道:“祖父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长姐道:“你刚进宫那段时间,祖父心情不佳,犯了失眠症,现在慢慢地好了,今年清明还亲自除了祖母的坟头草,姨娘很是难受了一阵,父亲和大夫人都劝慰着,如今也缓过来了。” 我道:“那便好,我如今在宫里吃好喝好,你让祖父和母亲放宽心。” 长姐道:“你在宫里也待了两年了,听闻后宫宫斗甚是激烈,可有人害你?” 我脑子里闪过辛婉仪和杨才人的脸,最终还是道:“没有,我不犯人,人何必犯我?” 长姐道:“看你这样子,你肯定没有说实话,都是谁害过你?哪家的女孩?你说出来,我们也能去走动走动,看能不能给你出份力。” 可惜这俩人一个绣娘出身,一个舞女出身,压根寻不到家人,还有一个淑贵妃,我们家也高攀不起。 我强忍着吐槽的冲动,道:“没有没有,真没有,只是一开始我不受宠,几个宫人略有些冷待我而已,我直接打发了他们出去。” 长姐道:“是该这样,伺候的宫人不在多,关键在于忠心,一个忠仆胜过十个刁奴,枸枸,母亲让我给你带句话,阿柳先前虽经我母亲调教,却并不是贴身伺候的,只因我母亲屋里人都年纪太大,才派了她跟你,她忠心耿耿,性格也实诚,但还是太嫩,经不住事,你还是要磨磨她的性子,才能重用她。” 我道:“阿柳将我伺候得很好,姐姐替我向二姨娘道一声谢吧。” 长姐道:“你替我进宫,我们衔草结环也不足以报答你,哪里用得着你向我们道谢呢?三皇子怎么样?性子还好吗?” 我道:“挺好的,只是他太过早慧,不像个八岁的孩子,而且心里总好像憋着一股劲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他。” 长姐道:“幼年丧母的孩子,脾性总会有些古怪,他早慧也好,给你省心了。” 我笑道:“他确实省心。” 我们还待说几句话,冯静仪却突然敲了敲窗子,道:“马上就要上晚课了,城皇寺保不齐会有谁的眼线,你们得快一点了。” 我应了声,长姐道:“眼线?枸枸,你过得这是什么日子?淑贵妃是不是在害你?” 我心里发虚,低下头,摩挲着衣袖,道:“也没有,她只是跟三皇子有仇,哪里会来为难我……长姐,你可别告诉家里人,我都成了容嫔,再追忆过去也无用了,我现在只求祖父和母亲身体康健,家里平平安安的。” 长姐道:“好,你放心,我纵使嫁了沈辰,也决不会拖累你受猜忌,我会让他成为你的靠山。” 我将长姐送出去,趁着夜色到了大殿住持处,住持道:“请施主即刻随我来,莫要流连不舍。” 我松开长姐的手,目送她离去,直到她消失在山间小路。 冯静仪道:“还愣着做什么?回去吧。” 第51章 沈辰拒婚 当晚,我又一次失眠了,冯静仪被我翻来覆去的动作吵得睡不着觉,道:“怎么了?你不会还想着再见你家里人吧?” 我道:“你这不是废话吗?我当然想见我家里人啊,尤其现在跟我姐姐见了一面,就更想了。” 第41节 冯静仪道:“你想也没办法,你姐姐到城皇寺见你一面,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等回了宫,以你们陈家的势力,想偷偷看你是不可能的,你又不想争宠,历来家人探视,那都是宠妃的待遇。” 我道:“我当然知道我想也没办法,只是我又不能控制自己想什么,想想都不行了?” 冯静仪叹了口气,道:“行行行,当然行,不止你想,我也想见见我母亲,我当时看着你和你姐姐那热泪盈眶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要是我和我母亲见了面,会是什么情景。” 我道:“亲人久别重逢,想来都是差不多的。” 过了好几日,我和冯静仪抄完佛经,由皇上在山顶亲自烧掉,将灰撒在护城河里,这祭奠英魂的仪式才算是完了。 城皇寺条件艰苦,我和冯静仪都清瘦了不少,三皇子早早就在宫门口等着我,一见面,就扑过来抱住我。 “陈娘娘,你瘦了。” 我道:“是啊,我和冯静仪都瘦了不少,这几天吃好点,补一补。” 三皇子点点头 冯静仪提起裙子,亮出脚上的羊皮小靴,摸了摸他的脑袋,道:“焕儿,谢谢你的鞋,药膏和护膝也很有用。” 三皇子害羞地躲了躲,道:“有用就好,我本来还想求求父皇,让他换人,可是曦姐姐说这是国家大事,父皇不会同意。” 我道:“没事,你能把东西送进城皇寺,已经很厉害了。” 我们三个进去吃过午饭,睡了个觉,一觉醒来,我和冯静仪正商量着晚饭吃什么,顺子突然来传话。 “二位主子,嘉嫔娘娘派宝儿过来了。” “宝儿?请她进来。” 顺子出去将宝儿领来,冯静仪道:“宝儿来做什么?又制了什么茶?” 宝儿行礼后,道:“奴婢新研究出了一种茶,嘉嫔娘娘请二位主子去霖泉宫尝尝。” 以嘉嫔的性子,她不太可能为了一个茶方子,就请我们去霖泉宫,我和冯静仪对视一眼。 宝儿道:“嘉嫔娘娘还说,这新茶美味异常,二位主子千万要给她这个面子。” 我心里顿时有些不安。 冯静仪笑道:“好呀,那我们就去尝尝这新茶。” 霖泉宫连死了两位嫔妃,其他人又嫌晦气,不肯住进去,如今便只剩下嘉嫔一个人住着。 淑贵妃也问过嘉嫔,要不要搬离霖泉宫,嘉嫔以自己不信鬼神,且住惯了为理由,拒绝了淑贵妃…… 虽然我觉得她可能是怕换宫殿搬东西时,暴露了自己多年珍藏的话本。 如今已是秋季,霖泉宫夏日清幽的优势便不那么明显了,冯静仪一进去,就道:“你这琳琅殿怎么凉飕飕的?” 嘉嫔道:“霖泉宫就是这样,常年都比其他地方冷一点。” “你也不搬出去,你就不怕辛婉仪和孙贵人哪天突然兴起,回来瞧瞧吗?” “我不信鬼神之事,而且……”嘉嫔喝了口甜乳茶,“我和她们无怨无仇,这两人要是回来了,那必定会互相打起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道:“也是,我看话本子里,恶鬼作祟针对的都是作恶人。” 嘉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道:“容嫔,你们陈家和沈家的关系怎么样?” 我道:“还好,我们从前是邻居。” 嘉嫔道:“你们家是不是有谁,和沈辰将军有什么纠葛?” 我愣了愣,随即心头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嘉嫔道:“你快说呀,我还能害你不成?” 我道:“出什么事了吗?” 嘉嫔道:“出大事了,沈将军前几日在金龙宫参加皇上设的私宴,宴席上,皇上欲赐婚安宁郡主给沈将军,当时安宁郡主也在呢,大家都等着沈将军谢恩,结果沈将军直接拒绝了,还说自己已有爱慕的女子,乃陈家女,希望皇上赐婚。” 安宁郡主乃已故二王爷之女,二王爷与皇上兄弟情甚笃,二王爷与王妃被钱太后迫害至死,长子触柱而亡,只留了这么一个女儿,皇上登基后,封其为安宁郡主,甚是宠爱。 沈辰拒娶安宁郡主,知道的人,会说他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知道的人,恐怕会认为他是居功自傲。 嘉嫔继续道:“沈将军驳了安宁郡主的面子,安宁郡主脸色有些不好看,兵部尚书问沈将军,男女有别,他久在边关,如何得见陈家女,莫不是少年人私定终身,三公主的驸马也说,娶为妻奔为妾,若私定终身,纵使为陈家女,也应为贵妾。” 冯静仪道:“这三驸马还真是……” 嘉嫔道:“结果沈将军说,他和陈家女是青梅竹马,双方父母亲订的娃娃亲,只是他想有功名在身,让陈家女风光大嫁,才去了边关,皇上的脸色便也不好看了。” 我长姐为家中庶女,生母又是烟花女子从良出身,沈国公当初是不同意长姐嫁进沈家的,正因如此,沈辰才想建功立业,有功名在身,便不用倚仗家族,我长姐也不会在沈家受气。 某种程度上说,沈辰的确是为了长姐,才去的边关。 可沈辰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种话,那就是打了皇上的脸,武将手握兵权,本就容易功高震主,引人猜忌,沈辰并非自大狂妄的性子,若非情况紧急,他断不会如此。 我道:“兵部尚书是……” 冯静仪道:“兵部尚书乃贤妃之父,去年率先弹劾李家的那位。” 我道:“李家出将军,何家出文官,李何两家向来不对付,兵部尚书弹劾李家,莫非他是何家那边的?贤妃跟淑贵妃是一处的?” 冯静仪道:“因兵部尚书质疑沈将军的话,才引出三驸马私定终身当为妾那些话,然后沈将军才直接驳了皇上的面子,我还以为贤妃是中立的,莫非……” 嘉嫔连连摆手,打断了我们,道:“停停停!你们这些话,自己回青藻宫说去,别在我这儿说,我可不想惹火上身,这事是我父亲当年资助过的一位友人参加了皇上的私宴,见证了当时的情景,告诉了我父亲,我父亲又告知于我,我想着容嫔也是陈家女,才把你们叫来,给你们递了这个消息,如今你们也知道了,要商议什么便回青藻宫商议吧。” 我道:“当时的情景便是如此吗?有没有谁还说了什么?” 嘉嫔道:“我不知道,反正我父亲告诉我的就这么多,我本来就只是骨肉分离,思亲心切,才花了大把银子,打通了这么条传信的路,我父亲也只是为了让我了解一下宫外的情况,免得误判形势,站错了队,这种事情,你若是想知道,也应该跟在场的大臣打听打听。” 我道:“多谢你了。” 嘉嫔道:“无妨,不过,你还没有告诉我,沈将军爱慕的是哪位陈家女呢?” 我无奈道:“是我长姐,庶出的长姐,只比我大几个月。” 嘉嫔点点头,叹道:“原来如此,那跟沈将军也是年龄相仿了,难怪他会说,他们二人是青梅竹马的娃娃亲,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冯静仪道:“只是当初何翰书闹事,皇上才批了何翰书为一女子击鼓鸣冤,心量狭小,难成大器,如今成了大器的沈将军为了一女子,当众拒婚,皇上心里肯定是不高兴的。” 嘉嫔道:“也是,不过自古痴男怨女,需得历经磨难,方能修成正果,沈将军与陈家女的事,也算是跌宕起伏了,待皇上赐婚,有情人终成眷属,京城书店的话本子又有新题材了。” 我道:“那就托你吉言了。” 嘉嫔道:“好了好了,去吧去吧,切记,此事是你听宫人嚼舌根听来的,不是我告诉你的。” 我道:“我明白,你放心吧,我走了。” 嘉嫔放下茶盏,笑道:“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和冯静仪回到青藻宫,我因心里装着事,一路无话,冯静仪喝了口茶,道:“你怎么了?还在想着沈辰和你姐姐的事吗?其实你不用担心,沈将军刚打了胜仗,皇上不会为难他,而且你祖父封了爵,你长姐也算是名门闺秀,他们俩是般配的。” 我叹了口气。 冯静仪又道:“再说了,沈家和陈家比邻而居,世家之间为孩子订娃娃亲,那是再正常不过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上也不能生生拆散了他们。” 我道:“可他们并没有订娃娃亲,沈国公一直不同意沈辰娶我长姐,他们俩的婚事,还是沈辰软磨硬泡,苦苦哀求才得来的,就是因为怕我长姐嫁进去受委屈,沈辰才急着建功立业,自立门户,而且我二姨娘的身世……” 我便将我父亲当年的荒唐事说了。 “沈国公不同意这门婚事,也就是嫌弃这个。” 第52章 安宁郡主 冯静仪道:“难怪,要我是沈国公,我也不会喜欢你长姐,这样的出身,将来要是哪个政敌拿住此事,参你祖父一个教子无方家风不正,沈家岂非也要跟着落人笑柄?” 我道:“我祖父向来与世无争,与人为善,倒未必会有什么政敌,可我入了宫,又收养了三皇子,这事便是一个大大的隐患。” 冯静仪道:“隐患归隐患,你父亲又不做官,平民百姓美色蒙心,也就只是说出去不好听罢了,也就是你家,要换了我父亲,碰上这种事,直接买通妓院老鸨,抹了你二姨娘沦落风尘的事,再买通一农户,将你二姨娘认做他女儿,如此一来,贱籍变良民,永绝后患。” 我道:“这手段的确好,可我祖父并没有这样的手段,且我父亲是有名的纨绔子弟,当年那荒唐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家可没有买通一个县的财力。” 冯静仪道:“也是,不过我很好奇,沈家再怎么没落,好歹也是沈忠武公之后,陈家封爵前……不是我说,真的就是芝麻小官,你们陈家怎么能做了沈家的邻居?” 我道:“我祖父祖母都是生活简朴的人,又只有我父亲一个孩子,多年积累下来,家中也有些财产,而且原本住沈家隔壁的是个贪官,家主被凌迟处死,家眷流放边疆,京城财力雄厚的家族都嫌晦气,就被我祖父捡了这个便宜。” 冯静仪道:“你祖父是个明白人,怎么你父亲偏偏就是个纨绔?唉,你长姐只怕一生都要为你父亲所累——” “就像我一样。” 冯静仪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自天启帝登基以来,大宁朝风气愈发保守,崇尚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豪门大族娶媳妇的标准,也是以家世为第一,人品性情皆在其次。 我和长姐能有如今的生活,全凭祖父支撑着,我能看得出来,冯静仪并不喜欢后宫,若不是有冯安为父,她也不至于困囿于皇城。 我想起祖父描述的赵太后时期的开放盛景,心中不免有些惆怅。 冯静仪道:“不管怎么样,沈辰是个好男人,且他有自己的功绩,沈国公不太能管到他头上,你不用太担心,当然,担心也没用,你一个小小的容嫔,自己家族的事,你也得避避嫌。” 冯静仪说得有理,但我还是道:“沈辰这样,我总得做点什么,不然心里难安。” 冯静仪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道:“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我道:“阿柳,你去取一盒金叶子来。” 阿柳从库房取了来,将盒子递给我。 “姑娘,请您过目。” 我打开盒子看了一眼,满满一盒被打成叶片形状的金子,在烛光下亮的刺眼。 “阿柳,你带着金叶子,以我为争宠,探听皇上喜好为理由,去宫中各处打听消息,尤其是关于安宁郡主、贤妃和沈辰的,也探探淑贵妃最近有什么动静,皇上的事你不要刻意打听,若听到了也记着,回来跟我说。” 冯静仪道:“小兰,你跟着阿柳一起去,若被逮到了,就装作是我们俩想去秋猎,正打听秋猎名单和皇上的行踪,想争宠吹枕边风,记得要显得心虚一些。” “是。” 冯静仪看着两人离去,道:“这种事情,她们俩都轻车熟路了,你放宽心,去剪剪花枝静静心吧。” 我摆摆手,道:“可别,别剪坏了我的花,我还是去沐浴——算了,阿柳不在,我也不习惯让别人伺候。” 冯静仪道:“那咱们去看看三皇子练剑吧。” 三皇子将那习武论交上去后,第二天,皇上就派了一个新师傅,教三皇子教的十分尽心,三皇子本就对武学有兴趣,如今练剑练得更勤了。 上回三皇子在殿外练剑时,不慎劈落了我养在院子里的茉莉花,此后他便在青藻宫后头清出一片空地,每天都在外面练剑。 我看着三皇子舞剑,以我不通武艺的眼光,倒是看出了些沈辰当年的范儿,三皇子余光瞥见我和冯静仪,便收了剑过来,唤道:“陈娘娘,冯娘娘。” 我笑道:“看你这一头汗,一会儿又要劳累孔乐为你洗衣裳了。” 第42节 孔乐递来汗巾,接话道:“不劳累,为三皇子做事是奴才的本分。” 我道:“天都暗了,傍晚的风凉意重,焕儿快去沐浴更衣吧。” 三皇子笑着靠过来,依恋地蹭了蹭我,道:“是。” 我和冯静仪坐回撷芳殿,过了许久,阿柳和小兰回来了,我道:“有什么消息?” “安宁郡主——” “沈国公——” 冯静仪道:“一个一个来,小兰,你先说。” 小兰道:“我听在金龙宫伺候私宴的小太监说,安宁郡主对沈将军很满意。” 冯静仪道:“沈将军家世尊贵,年少有为,长得也英俊,换我我也满意,还有吗?” “安宁郡主今儿进宫陪皇上和淑贵妃用午膳了,那小太监也在外间端了会儿菜,他说,他隐约听到安宁郡主和皇上提到了沈将军,淑贵妃也搭了几句话。” 我心里一跳。 淑贵妃开口,准没好事。 沈辰都表态了,皇上为何还要与安宁郡主提及沈辰? 我脑子里闪过千万种可能,心中焦急,简直恨不得时光倒流,我能扒在窗边偷听他们说话。 冯静仪道:“枸枸,你别着急,淑贵妃在皇上面前说的话多了去了,也不见得句句都憋着坏水儿——阿柳,你说。” 阿柳眉间微蹙,道:“我听一守门侍卫说,沈国公今天一下朝,就入宫面圣了,那侍卫正好值午时的班,他说他刚送走沈国公,吃盘包子喝口水的功夫,就迎来了安宁郡主的车辇。” 我捋了捋思路,道:“也就是说,沈国公刚见了皇上,皇上就召了安宁郡主入宫,席间还提及了沈辰?” 冯静仪道:“枸枸,沈国公不希望沈辰娶你长姐,他恐怕不会说什么好话。” 我顿时就有点慌。 “莫非沈国公捅出来了我长姐和沈辰私定终身的事?不对,我长姐虽与沈辰有私情,但也是在双方父母处过了明路的,沈辰当众说了我长姐与他是娃娃亲,沈国公不可能往自己孙子头上扣欺君之罪,难道他捅出来了我二姨娘的事?” 冯静仪道:“这就更不可能了,你父亲不做官,没人能弹劾他,且不论堂堂国公爷嚼别人舌根是否有失风度,你二姨娘是名妓出身,沈辰被一名妓之女迷得拒娶郡主,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道:“也是,莫非安宁郡主进宫,只是因为她被沈辰当众拒婚,皇上宽慰她?” 冯静仪道:“也许吧。” 我道:“要是我能与家里人联系上就好了,我祖父在宫外,听到的消息肯定跟我的不一样,我们两边一对,就能推出事情的经过。” 冯静仪道:“别想了,历来嫔妃照拂家族,要么盛宠,要么生子,要么膝下有成年的皇子,等三皇子长大些,你还可能有这个势力。” 我道:“男子十六加冠,三皇子才八岁,八年也太长了。” 冯静仪道:“不会的,算来,我入宫都有十一年了,光阴似箭,宫里的日子,嗖的一下就过去了。” 我叹了口气。 第二天,沈辰又进宫面圣了,我一直想让沈辰看看三皇子的武功,因此便等在金龙宫外的老树后头,待沈辰走近,往外一跳,道:“沈辰!” 沈辰似乎有心事,走路心不在焉的,被我唬了一下,竟怔了怔。 我道:“怎么啦?你不认识我啦?” 沈辰上下打量我一圈,迟疑道:“容嫔……娘娘?” 我道:“是呀,你在想什么,怎么走路都在想?” 沈辰笑了笑,道:“没什么,你这丫头变了许多,我竟有些认不出来了,不过,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能直呼我的名字?” 沈辰身边还跟着带路的宫人,不过既然沈辰不避讳,我也不装生疏了,直接道:“那我该叫你什么?沈将军?” 沈辰伸手要来敲我的脑袋,被我躲开了,他便也收了手,道:“你和我才几年不见,就开始叫我沈将军了?” 我道:“沈哥哥?” 沈辰负手而立,衣袖微动,唇角微勾,半玩笑半认真道:“傻丫头,你该喊我姐夫。” 我看着旁边那小太监惊恐的表情,顿觉不安。 沈辰见我不言,倒也没强求,只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是想问你姐姐的情况吗?” 我道:“不是,我是想让你帮忙看看三皇子的武艺,不过你要能跟我说说我姐姐的事,我也愿意听。” 沈辰道:“你这养母当得还挺尽心,不过,自我回来后,你姐姐还未与我见过面,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 沈辰的语气淡淡的,神色略有些落寞,我想宽慰他,告诉他长姐其实一直都在念着他,但碍于身边那小太监,还是没开口。 沈辰轻叹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回首道:“走吧,还愣着做什么?” “哦,来了。” 我赶紧跟上。 第53章 将军长跪 沈辰对三皇子的武学天赋给予了高度的赞扬。 “不错,很好,没想到宫里还有善武的皇子,反正契丹与我朝已经结盟,边疆平静,我这个将军日后闲着也是闲着,三皇子,不如我跟皇上说一说,在你这做个挂名师傅,只要有空,我就来教你,可好?” 三皇子天性慕强,自然是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沈辰与我虽是旧相识,到底还是要避嫌的,沈辰又指导了下三皇子练武,便离开了青藻宫。 当天下午,皇上来青藻宫问三皇子的功课,顺便用了晚膳,三皇子将此事告诉了皇上,皇上道:“不错,你跟着沈辰,不仅可以精进武艺,也可以多跟沈辰学学军中事宜,武艺高超只是兵才,为将者,还得有智谋。” 三皇子道:“是。” 皇上道:“焕儿有上进心,比你那大哥强多了……罢了,不说这些,如此金桂飘香,月色宜人,容嫔,你宫里可有好酒?” 我道:“妾身不喝酒,好酒是没有,不过我和冯静仪春天埋了一坛桃花酿,皇上可要尝尝?” 皇上道:“秋天喝桃花酒,倒也别有风味,拿来吧。” 我便派了顺子领几个太监去挖酒,冯静仪在旁边看着,还有点心疼,道:“咱们才埋了不到一年,就给挖出来了。” 我道:“皇上要喝,你还能不给不成?挖出来也好,省的小兰将来哪天还要伺候你这个醉鬼。” 冯静仪道:“你又没看见,怎么就知道我会喝醉呢?小酌怡情,怎么会醉?” 我道:“我看你现在就有点醉糊涂了,没喝酒也能醉啊——顺子,小心点,快走吧。” 所谓酒后乱性,喝了酒,看什么东西都像是镜中花,看什么人都像是美人面。 皇上半眯着眼看向我,看了一会儿,道:“容嫔,你似乎比刚进宫时好看了不少。” 这话冯静仪也说过,她说我在城皇寺日日抄书,不见天日,白了一点,显得更好看了。 我没说话。 皇上又道:“不错,也勉强当得起这个容字了,容嫔,当容色昳丽。” 我还是没说话。 主要这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 谦虚吗?皇上都说你好看了,不顺着说不就是不识相了。 顺着说嘛……这自卖自夸的事,我着实做不出来。 皇上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你也忒胆小了……” 说着就来搭我的肩。 我觉着我今晚恐怕是要侍寝了。 旖旎暧昧中,夹在我和皇上中间的三皇子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捂着嘴道:“陈娘娘,我困了。” 皇上宛如被火烫到般缩回了手。 “咳,焕儿困了便去睡吧,朕也要回去了。” 我和三皇子起身道:“恭送皇上。” 我觉着我今晚恐怕是不用侍寝了。 目送皇上离开后,我道:“焕儿,先去沐浴更衣再睡吧。” 三皇子抬头望向我,片刻后,道:“陈娘娘,我是不是打断了你?” “打断什么?”我道,“谁要打断我的腿?”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道:“没有没有,你没有打断我什么,快回晴芳殿吧。” 从小就听着祖父的“打断你的腿”长大,我总觉得“打断”后面必得接个“腿”字。 三皇子脸上露出点笑意,道:“好,陈娘娘,我回去了。” “去吧去吧,不用这么客气。” 我居于后宫,深居简出,对外面的波澜几乎一无所知,等我从宫人的议论中拼凑出沈国公入宫的情况,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沈国公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孙子背负欺君之罪,但娃娃亲是可以取消的。沈国公那一日面圣,先是承认了沈辰与我陈家女的亲事,然后又说,因沈辰当初少年意气,奔赴边疆,生死未卜,沈家为了不耽误陈家女,主动取消了婚约,如今他们的婚约已经做不得数了,只是沈辰刚刚回来,家中长辈还没来得及说这事,沈辰以为自己已有未婚妻,便拒绝了皇上的赐婚。 以沈辰的年纪,能这样快速地在边关立功还朝,实在是极其难得的事——不然沈辰也不会这般名声大臊了,按我朝的风俗,未婚夫参军,生死未定,婚约的确可以取消。 依着沈国公的说法,沈辰为婚约拒娶安宁郡主,是一诺千金的君子之风,我们陈家若是再想争取这门婚事,难免有攀高踩低之嫌。 “沈国公不愧是修成了精的老狐狸。”冯静仪叹道,“可惜这么精明的老狐狸,怎么就碰上个这么莽撞的幼老虎呢?” 我跺了跺脚,急道:“你还有心情调笑?沈辰刚从边关回来,身上说不准还带着伤,这样跪在雨里,万一跪出病来怎么办?” 冯静仪看了看外面的风雨,道:“是啊,一场秋雨一场寒,可别落下什么病根。” 因着沈国公在皇上面前那番话,皇上下了旨,赐婚安宁郡主与沈辰,嫁妆按公主的规格来。 圣旨送至沈府时,沈辰正好不在家,沈家人接了旨谢了恩,待沈辰回府,看完皇上的圣旨,立刻就赶往皇宫。 此时已是下午,皇宫宫门已关,大臣入宫需得经皇上传召,沈辰贸然前来,不得入内,便跪于宫门外的大道上,高呼请求皇上收回成命。 来往宫人侍卫,无不侧目,议论纷纷。 顺子是在送三皇子去金龙宫,回来的路上听见了这事,一进青藻宫就告诉了我, 在一开始,外面只是下点绵绵细雨,之后雨势渐大,可沈辰依然跪在宫门口。 第43节 我想过去,可还没出后宫就被守门的侍卫拦住了。 我站在青藻宫屋檐下,吹着冷冷的秋风,急得团团转。 被我派去探消息的宫人小跑过来,禀报道:“沈将军还跪着,未曾起身,也没人撑伞。” 冯静仪道:“有人撑伞也不行啊,宫门口那青石板路,被雨水一浸,寒气深重,谁能受得了——不过,枸枸,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茫然无措地看向她。 “哪里?” “沈辰毕竟是功臣……”冯静仪用手向上一指。 是啊! 沈辰毕竟是功臣,又是刚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武将,虐待功臣非明君所为,皇上不可能任由他跪在雨里。 除非皇上没有得到消息。 但这样满宫议论纷纷,不太可能会没有宫人向皇上禀报…… 我一边向雨里冲,一边道:“阿柳,我们去金龙宫!” 阿柳忙撑起伞,小跑着跟上我,我心中焦急,越走越快,裙摆湿了也顾不上,若不是在宫里,我简直就要撒开脚丫子狂奔了。 金龙宫的轮廓在雨中若隐若现,我停下脚步,稍稍整理仪容,这才向着金龙宫快步走去。 我隐约觉得,今天的金龙宫跟往常的不太一样,但我本来就很少过来,对金龙宫并不熟悉,便也没想太多。 我行至金龙宫门前,两边的侍卫伸手拦住我,一小太监道:“参见容嫔娘娘,不知容嫔娘娘来金龙宫,所为何事?” 来金龙宫,不为见皇上,难道还为了你吗? 我觉得他这话简直莫名其妙,但还是缓和了语气,道:“本宫是来找皇上的。” 小太监道:“娘娘请稍等片刻,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言罢,那小太监便返身进去了,我愈发觉得不对劲,往常我来金龙宫,都是由侍卫通报,尤安出来,亲自引我进偏殿坐着,怎么今天下这么大的雨,反而还让我站外面等? 我抬头打量着金龙宫,突然觉得金龙宫的灯火也不如上一次明亮了。 等了不知多久,那小太监出来,行了个礼,道:“娘娘,皇上暂时不见您,请您先回去吧。” 我道:“我有急事,现在就必须见到皇上。” 小太监道弓着腰,低眉顺眼,语气恭顺,说出来的话却很是强硬。 “娘娘息怒,娘娘有什么急事,不妨告诉奴才,奴才会转告皇上,待皇上愿意见您了,自会派人去青藻宫传召。” 我猛一甩袖,道:“本宫要跟皇上说的急事,自然只有皇上才配听,只有皇上才能处理,你一个奴才,如何敢越俎代庖?” 那小太监把头垂得更低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配听,娘娘便回去稍等片刻吧,待皇上能见您,定会派人传召。” 我道:“待皇上能见我?皇上现在不能见我吗?” 一片寂静,唯有雨声如玉珠落地。 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皇上不能见我,尤安公公总能见我吧,往日我来时,都是尤安公公出来迎我,今日怎么不见他?” 那小太监沉默片刻,道:“娘娘稍等,奴才这便去问问。”便转身进入金龙宫。 我心里急得如炙如烧,身上又受着风吹,竟不自觉打了个寒噤,阿柳道:“姑娘,您怎么了?我们回去吧,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我道:“我只是站着吹吹风,尚且如此,沈辰此刻恐怕要比我难受千百倍。” 金龙宫守门的侍卫道:“沈将军?沈将军怎么了?” 阿柳道:“侍卫大哥还不知道么?沈将军此刻,正在宫门口大道上长跪不起呢。” 第54章 皇孙出生 侍卫道:“为何?这么大的雨,沈将军怎么能……” 话还没说完,那小太监便出来了,侍卫道:“林子,沈将军在宫门口大道上长跪不起。” 被唤作林子的小太监道:“啊?为什么?皇上也没罚他呀?” 侍卫转向我,道:“是呀,容嫔娘娘,沈将军为什么要跪在宫门口?” 林子道:“容嫔娘娘,您是为着沈将军的事来的吗?” 我道:“是,这事在宫里头闹得沸沸扬扬,你们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尤安公公呢?” 林子低着头,哼哼唧唧了几声,最后道:“尤……尤公公不在……” 尤安是皇上的贴身太监,与皇上相伴五十年,从未离开过皇上身边,宫里默认的规矩里就有一条,见尤安如见皇上。 尤安居然不在金龙宫? 我简直要发疯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让开!放我进去!我要见皇上!” 我拼命往里冲,两边的侍卫对视一眼,和林子一起犹犹豫豫地拦我。 当然,没拦住。 我冲进金龙宫的庭院,却见金龙宫的副总管尤荣从台阶上下来。 “怎么回事?” 林子道:“公公,容嫔娘娘说,沈将军此刻正在宫门口长跪不起。” 尤荣道:“什么?容嫔娘娘,您便是为此事闯进来的吗?” 尤安与尤荣是宫中唯二由皇上赐名的太监,尤荣的名字还是取自繁荣昌盛的意思。 尤荣是尤安的干儿子,二人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我道:“是,沈将军刚从边疆立功还朝,便跪于宫门口,这不仅有伤沈将军的身体,更有损皇上求贤爱才的名声,本宫实在不忍。” 尤荣叹了口气,道:“娘娘,秋雨寒凉,您请进暖室吧,需知您进了金龙宫的门,今日恐怕就再难出去了。” 我随尤荣走进暖室,却并未见到皇上,刚想开口质问,尤荣道:“娘娘,不是奴才们不让您见皇上,实在是皇上不在金龙宫啊。” 我被阿柳扶着,缓缓坐下,深深地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尤荣道:“大王妃今日于府内闲逛时,不慎滑了一跤,如今正难产呢,皇上得了消息,说情况危急,便带着所有太医赶去了大皇子府,贤妃娘娘也去了。” 我道:“淑贵妃呢?” 尤荣道:“淑贵妃娘娘触景生情,病了,闭了馥芍宫的门,正在休息,良妃娘娘有生产经验,和皇上一同去了大皇子府,三皇子因为当时正好在金龙宫,便也跟着去了——大王妃肚子里的毕竟是皇上长孙,皇上着急,也正常,只是皇上天子之尊,突然出宫,为了皇上的安全,便不能走漏消息,因此奴才们才死死守着金龙宫,先前也有几个奴才过来要见皇上,都被挡了回去,想来他们也是为了沈将军的事。” 宫里能管事的都走的走,病的病,难怪…… 林子呈上一杯热茶,道:“娘娘受寒了,喝杯热茶吧。” 尤荣道:“容嫔娘娘,您既然都知道了,为了皇上的安全,您便不能再出去了,娘娘便在暖阁歇一歇吧。” 我道:“那沈将军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一直跪着。” 尤荣道:“那是自然,沈将军是有功之臣,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要跪在宫门口……若是裴统领在,必定能劝得住沈将军,可裴统领护送皇上出宫了,这会儿宫门口的侍卫尽是些愣头青……奴才这便派人去迎沈将军到金龙宫来,娘娘请放心。” 我点点头,尤荣便出去了,只有我和阿柳在暖阁内。 等了许久,我透过暖阁的窗子往外看,仍未见沈辰。 我道:“阿柳,你出去看看,问问沈辰来了没有。” 阿柳出去了一会儿,和尤荣一起进来了,尤荣笑道:“去接应的宫人才没去多久,恐怕还没到宫门口呢,娘娘是太心急了。” 我道:“本宫为皇上的英名忧虑,心中焦急,公公见笑了。” 尤荣道:“娘娘对皇上的一片真心,奴才都看在眼里,娘娘且歇着,一有消息,奴才便来告知您。” 又等了不知多久,阿柳已为我添了好几杯热茶,尤荣进来,行了个礼,道:“娘娘,沈将军被沈国公接回沈府去了,原本沈将军还不肯起身,安宁郡主又去劝了几句,沈将军亦体力不支,才坐上了沈府的马车。” 我松了口气,道:“也好。” 尤荣笑道:“娘娘的心可算放下了?娘娘好生歇着,奴才去外边儿守着,待皇上回来,见过娘娘,娘娘便能回青藻宫了。” 随着皇长孙平安降生,皇上与贤妃等人亦启程回宫。 皇上喜得长孙,心情甚好,待尤荣说明情况后,直接放了我回青藻宫,三皇子与我同行。 我与三皇子行走于御花园中,此时雨还没停,但雨势渐小,阿柳和孔乐在前面打着灯笼,三皇子打了个哈欠。 我道:“焕儿,大王妃可平安?” 三皇子道:“母子俱安,只是过程凶险,大哥都快吓死了。” 我逗他道:“大王妃产子,你个小孩子去做什么呢?” 三皇子道:“钦天监那边的人说,女子生育之事,应由与胎儿血脉相连的孩童祈福,父皇就带我过去了。” 我道:“原来如此,你可有抱一抱你的小侄子?” 三皇子道:“没抱,但是我看到了,他好小啊。” 我道:“他可爱吗?” 三皇子道:“不可爱,好丑,而且太吵了,一直哭。” 我莞尔道:“孩子哭声响亮,说明他身体健壮,这是好事情。” 三皇子沉默片刻,突然道:“陈娘娘,他出生时,父皇特别高兴,大哥也很高兴。” 我道:“那当然了,有孩子平安出生,总归是好事情。” 三皇子道:“我出生的时候,父皇也会像大哥那么高兴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不知道。 但为人父者,不管有再多顾虑,孩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心里想必也是欢喜的。 我道:“当然了。” 三皇子却道:“不,父皇并不希望我出生,他害怕舅舅会拥立我为太子,他不想早早定下太子的人选,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给母后……” 第44节 三皇子停住了,我第一反应是左右看看,确认四下无人,才道:“焕儿,我教过你的,在宫里当谨言慎行。” 三皇子道:“是。” 走了几步,又道:“陈娘娘,日后我带你离开京城,你便不用再谨言慎行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道:“那感情好,顺便也把冯静仪带上,我们都不用再谨言慎行了。” 三皇子点点头,我笑了笑,牵着他回到青藻宫。 第二天,皇上召了安宁郡主入宫,然后我便听顺子说,安宁郡主沉迷于道家之术,不肯嫁给沈辰,不仅闹着要皇上收回成命,还说要远离红尘,剃发修行,去城皇寺做道姑。 皇上自然不同意,安宁郡主又闹得厉害,最后便取了个折中的做法,让安宁郡主在清静院带发修行。 带发修行者,随时都能回到俗世红尘中。 冯静仪道:“这心血来潮的带发修行,未必是安宁郡主闹来的,依我看,这恐怕是沈将军闹来的。” 我嘴上道:“别乱说。”心里却是止不住地高兴。 第三天,皇上召沈国公入宫,据顺子讲,皇上问了沈国公,沈辰昨天为何冒雨长跪于宫门口,沈国公说是安宁郡主有修行之意,赐婚圣旨下后找到了沈辰,表示不愿嫁为人妻,但愿意为战场英魂超度祈福,让死去的战士安息,沈辰便想请求皇上收回成命。 冯静仪呵呵一笑,从小兰手里接过瓜子盘,道:“皇上跟沈国公说的话,怎么连顺子你也知道了?” 顺子道:“皇上先是跟沈国公在金龙宫待了一会儿,又一起在清呖亭用了晚膳,他们这些话,便是在清呖亭里说的,周围伺候的奴才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微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又道:“奴才自小进宫,在宫里也有些人脉,自然能听到些消息。” 冯静仪道:“不错不错,那皇上有没有提过,他前儿为什么没派人迎沈将军进金龙宫呢?” 顺子道:“皇上也提了,皇上说他前儿身体不适,闭了金龙宫的门,不料竟出了这样的事,还问了沈将军身体如何,沈国公说沈将军年轻体壮,只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皇上关怀了沈将军,让他保重身体,莫要仗着年轻,讳疾忌医,落下病根,还赐了棵老参,沈国公便谢恩了。” 冯静仪把嘴里的瓜子皮吐出去,道:“可以呀,顺子,你这消息打听得够仔细的,日后听到什么趣事,都来跟我和容嫔说说,也打发打发时间。” 顺子道:“是。” 待顺子告退后,冯静仪又抓了把瓜子,道:“啧,皇上这手段可以呀,既圆了有功爱将的心愿,又全了安宁郡主的名声,还瞒了前儿贸然出宫的事,周全了大王妃和小皇孙。” 我道:“若没有这样的手段,如何能管得住这千万臣民呢?沉迷道法,拒婚抗旨,带发修行,普天之下的女子,也就只有安宁郡主能这么任性,偏偏她又是个假的任性。” 第55章 赐婚圣旨 冯静仪道:“安宁郡主再任性,那也是一个女子任性,要是天下女子都能这么任性,那才是大喜之事呢,唉,反正咱们这辈子都是得谨言慎行的过——小兰,把桌子清理了。” 我们俩中间盛瓜子皮的碟子已经满了,冯静仪将瓜子盘举高避开,小兰小心翼翼地端走碟子,待阿柳用帕子擦干净桌子,冯静仪才将瓜子盘放下。 因没了装果壳的碟子,我便停了嗑瓜子的手,道:“说起谨言慎行,我又想起一件事,那天晚上,我和焕儿从金龙宫回来,我说在宫里当谨言慎行,他就说,他日后要带我们离开京城,让我们不必再谨言慎行。” 冯静仪抚掌笑道:“那可好,那可好,我可天天盼着能离开京城呢,不过得带足了银钱,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可惜我没这个命——二公主倒是有这个命,偏偏成天跑什么突厥,契丹,百越,也不怕哪天……” 说罢便因生死忌讳,停住了。 我道:“边疆确实危险,不过其他郡县也不见得就一定安全,像河东郡,一场天灾,死伤无数。” 冯静仪道:“这种事情,毕竟还是少见,不过,三皇子说他要带我们离开京城,看来他并没有争储之心。” 我道:“他有心也没用,我和陈家帮不了他什么,贤妃良妃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淑贵妃也蠢蠢欲动,与其跟他们俩斗智斗勇,还不如做个闲散王爷。” 冯静仪笑道:“顺便把你带出京城,是吧。” 又过了两天,安宁郡主带着精雕细刻的三清天尊像,浩浩荡荡地从府上去往清静院。 皇上又下了道婚旨,赐婚陈家长女与沈辰,因双方均感染风寒,婚期延迟。 这次听说是沈辰亲自谢的恩。 不久后,皇上召我去金龙宫,我被人引进暖阁,却见祖父也在里面。 我霎时就觉得眼眶有些热。 祖父与沈国公道:“臣参见容嫔娘娘。” 我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行礼道:“妾身参见皇上。” 皇上笑道:“都起来吧,陈老先生与容嫔原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祖父躬身道:“臣多谢皇上,只是俗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容嫔娘娘既已入宫为妃,便不再是我陈家的女孩儿,微臣当了皇上一句老先生,便更不能失了礼仪,为老不尊。” 皇上道:“骨肉分离,其苦难言,朕今日唤容嫔来,便是想让你二人见个面,也好解一解骨肉分离之苦,既是私宴,又是在暖阁中,陈老先生不必太过拘束。” 祖父跪地拜道:“皇上体恤,臣谢皇上隆恩。” 皇上道:“好了,都坐下吧。” 尤安将沈国公扶起来,我亦搀扶起祖父,许久未见,祖父两鬓更多了些白发,脸色也不如记忆中红润了。 我蒙祖父养育教导之恩,幼时承欢于膝下,如今却不能尽孝于榻前,我心中酸楚,面上亦多了几分悲戚。 祖父被我搀扶着坐下,我身为后妃,虽是坐在祖父与皇上之间,但还是离皇上更近些,祖父拍了拍我的手,道:“容嫔娘娘不必伤怀,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均为人世常态,眼看儿孙们一天天长大,我便要一天天老去了。” 皇上道:“陈老先生心性豁达,朕若有你半分,也不必天天为这群小兔崽子操心了。” 沈国公道:“皇长孙尚再襁褓中,皇上怕是要操心到皇曾孙成婚了。” 皇上摇摇头,笑道:“人过七十古来稀,皇曾孙恐怕是指望不上了,朕还是想开些,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 膳后,我与沈国公祖父一同出去,沈国公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随侍的太监一个跟着沈国公,一个远远落在后面,留我搀着祖父慢慢走着。 祖父道:“枸枸,你在宫中,近来可有吃什么药?” 我道:“没有,我好好的,吃药做什么?我身体向来结实的很,您还不知道嘛,倒是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听长姐说,您的失眠症又犯过一次。” 祖父笑道:“我就知道,你姐姐肯定又要跟你说,也就几天而已,大夫开了安神汤,喝了两三次就好了,你先前在家淘气惯了,如今在宫里,肯定受了不少气吧。” 我道:“我这么淘气的人,宫里那些娇滴滴的女人哪能气得着我?” 祖父道:“没受气,怎么性子磨炼的这么安分?” 我吐了吐舌头,道:“皇上面前,当然要安分一些,都是生活所迫嘛。” 祖父道:“不仅在皇上面前要安分,在其他嫔妃面前也要安分,辛婉仪和杨才人都是平民出身,我实在找不着她们的家人,她们恐怕也难和家人见面,你日后便避着杨才人吧。” 我就知道,姐姐肯定要跟祖父说。 我道:“您放心,杨才人到底只是个才人,如何能为难得了我这个容嫔?” 祖父立刻严肃起来,道:“切记不可这么想,再小的石头也能绊倒威武将军,需知后宫嫔妃位分,虽与家世有关,但终究还是在于皇上的一念之间,我知晓你是个不愿争宠的,在宫里,平平淡淡地过,也挺好,但绝不能粗心大意,或以位分家世取人。” 我道:“是,我知道了,我不过是为了哄您放心罢了,不会真的轻视杨才人的,您放心。” 祖父点点头,又道:“还有三皇子,听你姐姐说,三皇子性情还不错,你只要好好待他,他想必会记着你的好,只是莫要让他误入歧途,越是早慧的孩子,幼年遭遇变故,越容易心生怨恨,冒进行事,你得好好教导他。” 我道:“是,他一开始的确有这个倾向,不过被我压住了,此后便再没有怨恨之心了。” 祖父道:“你年轻,于教子一事不通,怨恨之心,岂是你一个养母能压得住的?还是要慢慢疏导着。” 我道:“行,那我回去再观察观察,姐姐怎么样了?皇上下了婚旨,她是不是乐坏了?” 祖父叹了口气,道:“这孩子,也是倔,那天沈辰跪在宫门口,她就跪在天井口,就那样吹着风淋着雨,她娘拉都拉不起来,我没办法,只能允了她,准备厚着老脸去见见沈家父母,结果沈辰闹得比她还大,这俩人,这倔劲,还真是挺般配的,如今沈辰病了,她也病了,只是她身子骨不如沈辰那么强壮,病得更严重些。” 我道:“那姐姐如今可康复了?” 祖父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闹了那么久,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康复的?不过她倒是比前些日子精神更好了,沈辰借着风寒,在外头另买了一处宅子,两人一块在那儿养病,沈辰已经大好,想来也伺候得了她,据说沈辰还弄来了契丹特产的神药。” 我道:“有契丹的药,姐姐应当也快好了,母亲和父亲怎么样了?” “你父亲还是那个样子,”祖父嫌弃地撇撇嘴,道,“你母亲当初伤心过一场,如今也想开了,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你姐姐她娘跟你母亲越来越亲厚,两人经常伴着说说话。” “这样也好,母亲也不至于寂寞。” 我左右看看,道:“裴……裴元芳怎么样了?” 祖父眼里带了点笑意,道:“还是老样子,不过听说开始发奋读书了,似乎准备考取功名,枸枸,你如今可不能再念着他了。” 我点点头,道:“我才没有念着他呢,只不过是沈辰和姐姐成婚,我想起从前他也常和我们玩儿,才顺嘴问一句。” 祖父笑着摇摇头,道:“没念着就好……当初我要是没封爵,你也不至于卷进宫里来,这都是怪我呀,也怪你父亲,不争气的东西,累及子女。” 我道:“不对不对,爷爷您说错了,封爵是荫及子孙的事,要不是您封爵,我又如何能快快活活地当我的容嫔,住着又亮堂又宽敞的撷芳殿,穿金戴银,绫罗绸缎呢?宫里的日子,您看着勾心斗角,实际上只要没什么野心,这白拿俸禄的生活,舒服的很呢。” 祖父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何会不知晓你的性情?你小时候,连你二姨娘的珍珠链子都能拆了当弹珠玩,还拿大夫人的金钗刨土,如何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你在宫里处处留意,时时压着性子,必定很不舒心,只是若三皇子孝顺,将来带你去封地养老,你便能过得自在些。” 我道:“三皇子很好,又乖巧,又聪明,还勤奋好学,太傅和皇上都很喜欢他,他将来必定是个孝顺的孩子。” 祖父道:“小孩子天性爱玩,哪有勤奋好学的呢?若不是被大人逼的,那便是心气高,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不知不觉的,我和祖父已行至内宫门口,再往外,便是我不可踏足之地了。 祖父轻叹道:“枸枸,回去吧。”便放开我的手,慢慢向前走,宫门口的侍卫忙扶着他。 我站在原地,目送祖父离去。 祖父走了几丈远,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我,嘴唇微颤,道:“容嫔娘娘请回吧。” 我顿时便滚下泪来。 第56章 光阴似箭 祖父离开后,因心情不佳,我又在御花园逛了几圈。 秋季天黑得早,已有掌灯女官领着宫女在各处点灯,我和阿柳登上翠微山亭,看着黑乎乎的御花园一小片一小片地亮起来。 还挺有趣。 有点像上元灯节时,京城街上的画纱灯游戏。 我看得正高兴时,阿柳突然道:“姑娘,你看那是不是三皇子?” 我垂眼向下看,果真是小小一只的三皇子,孔乐和顺子一前一后地跟着,一个提灯,一个拿书。 “焕儿!” 三皇子循声抬头,我向他招招手,三皇子欢喜道:“陈娘娘!” 我沿着翠微山道快步下去,捏了捏他的脸,道:“你怎么出来了?又是去藏书阁了?” 三皇子牵住我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道:“父皇问我的功课,我就顺道去藏书阁又拿了些书,陈娘娘,你不是早就从金龙宫出去了嘛,怎么还在这儿?” 我道:“暖阁里闷得慌,我到御花园走了走,吹吹风。” 第45节 三皇子道:“吹多了风,会染上风寒的,沈将军就是这样,他说好要教我武功,结果才教了一次,就病了。” 我道:“皇上已经允了你,他日后教你的日子还多着呢,他是个严厉的师傅,你可得好好学。” 三皇子乖巧地点点头。 沈辰与长姐双双痊愈后,二人迫不及待地办了婚礼,沈辰刚领了赏,正是最富裕的时候,又人逢喜事,恨不能黄金铺地玉为府,光提亲时的聘礼就抬了几十箱,婚宴的流水席摆了整整九天,据说是取的长长久久的意思。 我不能去喝他们的喜酒,但沈辰还是动了关系,派人送了几大盒喜糖到青藻宫来,同时送到的还有长姐的一封亲笔信,说是沈辰打通关系,在内务府买通了一个人,将来若有紧急的事情,我和家里可以通过那宫人联系。 冯静仪在院子里晒太阳,往嘴里丢了颗糖,道:“这样好是好,不过你还是不要轻易用上这个人,免得他暴露了,淑贵妃可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你呢。” 我道:“你父亲当初是不是也这样,在宫里埋条线,有什么急事,再联络你。” 冯静仪眯着眼睛看天上的云,看了半晌,才道:“是啊,不过这些宫人都有分寸,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会帮你传的,所以我父亲是跟我约定了见面的地方和时辰,直接把药交给我,那小太监现在还在宫里呢,熬了多年也没能高升,我现在叫他帮我做事,只要给够了钱,他大概率还是会帮我做。” 我笑道:“这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吧。” 冯静仪也笑道:“是啊,嘉嫔就是娘家有钱,你看她在宫里过得多逍遥,人家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她这最多算条河——还带桥的那种。” 我道:“我祖父说,等三皇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封地,我们也许能跟着他出宫去。” 冯静仪道:“不用等他有封地,只要等他成了家,住在皇子府,我们便能跟外面通消息了,唉,我原先做仪嫔时,好不容易把小兰培养成探消息的好手,如今也不敢再找八卦了,待三皇子加冠成婚,我定要好好问问赵方清,他到底有没有找着我娘。” 我道:“你觉得你母亲现在会在哪儿?” 冯静仪道:“她一心想着我爹,说不准会拿钱去填冯家的窟窿,她如果没有钱,就只能就近找个村子生活,若她能放得下我爹,我想,她也许会去寻我外祖父和外祖母,人说落叶归根,更何况她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候就是在边陲,她肯定会念着在家乡的日子。” 我道:“你父亲都被处决了,冯家有什么窟窿,是需要你母亲去填的?她总不会去养活你大夫人的孩子吧。” 冯静仪连吃糖的心情都没有了,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你是不知道,刑场上的门道可多着呢,那些刽子手,都是祖传的功夫,犯人家属给够了钱,他便快刀斩乱麻,让犯人死的快些,少吃苦头,要是他没收到钱……呵,听说从前有个官,被判腰斩,处刑之后,有百姓自发给他抹了油,挣扎了半个多时辰才咽气,那叫一个惨,观刑的人还拍手喊报应。” 我顿时也没了吃糖的心情,道:“你都哪来这些奇奇怪怪的‘听说’,怎么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冯静仪道:“那是你祖父把你养的好,从小忌讳着这些事,我小时候天天听家里的下人讲故事,我记得那个老厨子,特别喜欢吓小孩儿。” “还好我家里没这种下人。” 不久后,便是秋猎。 皇上素来重视骑射武功,每年秋猎都心情大好,对于想争宠的宫中女子而言,秋猎时无宫规束缚,正是兴风作浪,各显神通的大好时机。 因秋猎是成年皇子和文武百官的主场,后宫嫔妃除皇子之母外,只有皇上指定的嫔妃才可同去,皇上往年都是把这事交给皇后,今年直接把这事交给了淑贵妃,据传,淑贵妃已经开始拟定秋猎随侍名单了。 后宫一时人心浮动。 我身为三皇子养母,必定是能去的,冯静仪却没这个资格,我道:“你不是一向都想出宫吗?如今机会摆在眼前,你确定不要去活动活动关系?” 冯静仪道:“不去,有什么好去的,怎么,你想去?” 我道:“我当然想啊,今年秋猎,武将都从边疆回来了,肯定比从前更有看头,而且沈辰也在,沈辰和我长姐新婚,说不定我还能见到我姐姐呢。” 冯静仪嗤笑道:“你倒是想得美,你一皇帝的女人,还想混在男人堆里看秋猎?我跟你说,秋猎时后宫的女人根本不能进围场,全关在围场外的行宫里,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太监守着,只等晚间皇上回来,开始争奇斗艳争风吃醋,比在宫里还无聊,我想法子出了这个宫,转眼又关进那个宫,我何苦来哉!” 我顿时就蒙了。 “难怪你去年没去秋猎。” 冯静仪笑道:“何止我啊,嘉嫔温嫔都没去,去了也没意思,在行宫连话本都带不过去,太无聊了,不过我去年想去也去不了,李家倒了台,冯家就不远了,太后怎么可能会让我去秋猎?” 我道:“可三皇子肯定要去秋猎,我要是不跟着……” “能怎样?”冯静仪道,“三皇子有孔乐照顾着,而且沈辰也在,你不去又能怎么样?要我说,你还是称病不去为好,今年名单由淑贵妃拟定,何昭仪和杨才人铁定得去,何昭仪虽不大搞事,但她表姐会推着她搞事,再加上贤妃良妃,良妃刚送走了四公主,心里的怨气可还没消呢……” 我顿时头痛起来。 “算了算了,我还是称病吧。” 三皇子得知我不去秋猎,很是失望,但他身为皇子,又不能不到场。 我点了点他微皱的眉心,道:“我去了也不能陪你玩儿,你非要我去做什么?” 三皇子道:“陈娘娘,秋猎淑贵妃和杨才人都会去,你真的放心我一个人去嘛?” 这孩子真狡猾。 我笑道:“你哪是一个人去的?孔乐不是会陪着你去吗?还有皇上,你要是害怕,就去找沈辰吧。” 三皇子撇撇嘴,道:“我不害怕。” 我道:“不怕就好,你秋猎时可以多跟着沈辰,趁着这个好机会,也跟他学些骑射功夫。” 三皇子盯了我半晌,我含笑看着他,最终他叹了口气,道:“好吧。” 一个秋风猎猎的大晴天,参与秋猎的众人浩浩荡荡地自皇城出发,我远远看见沈辰骑着高头白马,身披银铠,执红缨鞭,伴御驾旁,意气风发。 长姐在女眷堆里,我看不清,找了许久,找到三四个身形相近的,便放弃了。 直到秋猎队伍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嘉嫔道:“走吧走吧,站老半天了,唉,累死我了……” 送行的众嫔妃便各自散去了。 我和冯静仪回到青藻宫,因淑贵妃和皇上不在宫中,我们过得异常惬意,每日于御花园内玩闹,其他平日里闭门不出的嫔妃也全出来放风,连嘉嫔都难得出了霖泉宫,在菊园画了幅秋朝图。 冯静仪还想在上面题字,被嘉嫔严防死守地阻止了。 我和冯静仪试着酿了菊花酒,埋在茉莉花丛下,又拿枫叶做了诗笺,本想派顺子洒进护城河里,被侍卫拦住了,便通通丢进永春池里。 先前三皇子送我的紫茉莉花种,被我种下后,没过几天就开了,如今已不知是第几茬,我拨弄了下那朵开得最艳的花,道:“其实紫茉莉是可以做香粉的,也可以做胭脂。” 冯静仪道:“这是穷人家的女儿常用的东西,紫茉莉妆粉,红蓝花胭脂,凤仙花染指,你们陈家不是家境不错吗,怎么你还会知道这些?” “我娘告诉我的,”我道,“我娘说,我外祖父是个穷书生,她做姑娘时,周围的女孩儿都是用这些东西,后来她生了我,先来无事,便喜欢摆弄这些。” 冯静仪道:“书生应当是很清高的,怎么还会让你娘做陈家的妾?” 我道:“我外祖母是大夫人娘家的婆子,很有些手腕,只因她一心想嫁个读书人,才被我外祖父娶进门,我娘说,我外祖父在私塾教书,却常常把钱给了那些小乞丐,搞得家里入不敷出,全靠我外祖母拼命做工,挣主人家的赏银,我娘便是由大夫人迎进陈家的。” 冯静仪道:“你大夫人是想用你娘制衡你二姨娘吧。” “你怎么知道?” “你长姐和你才差了几个月?”冯静仪道:“而且还是家中长女,姨娘比夫人还要先生孩子,这明摆着就是大夫人趁你二姨娘有孕,招新人进门来分宠的,冯家那大夫人当初也用过这种手段,可惜她没成功,我爹虽无情无义,但好色之心还是有的,我娘最后还是怀了我弟弟……” 我看着那一茬一茬鲜艳明媚的紫茉莉花,最终还是道:“有花堪折直须折,我们不如把这紫茉莉摘下来,制成香粉吧?” 冯静仪道:“宫里上好的珍珠粉不用,用什么紫茉莉?有这时间,还不如多看两本书。” 光阴似箭。 第二年。 “紫茉莉可以做胭脂。” “上次那盒玫瑰胭脂还没用完呢。” 第三年。 “好无聊啊,枸枸,我们用紫茉莉做点啥吧。” “好啊……” “怎么这妆粉是臭的?” “可能是哪个环节出错了,要不再试试?” “算了睡觉吧。” 第四年。 “为什么这花儿开的时候紫红紫红的,捣碎了就没颜色了?” “对啊,怎么没颜色了?阿柳——” “算了算了,去吃饭吧,饿死了,玫瑰胭脂也挺好用的。” 第五年。 “可算是做好了,喏,给你。” 啪—— “怎么摔了!你怎么连胭脂盒都拿不稳?” “明明是你没接住!” “算了算了,重在参与嘛,反正我们也不是全指望着用这个,姜老板进宫了,快走吧。” 第57章 五年后 冯静仪用手抹了一点,闻了闻,又舔了舔,道:“是不是还能吃?以后吃饭前都不用擦嘴了。” 我也尝了点,道:“应该可以吧,好甜。” 我和冯静仪一盒紫茉莉胭脂做了五年,又因是三皇子送的紫茉莉花种,代表了三皇子的拳拳孝心,我和冯静仪要制紫茉莉胭脂的消息在宫中流传甚广,连皇上都问过一次。 胭脂做好后不久,淑贵妃搞了个赏初荷小宴,我和冯静仪便用了紫茉莉胭脂,众嫔妃纷纷表示很有兴趣,杨才人还问了我方子。 自皇长孙出生后,皇上踏入后宫的次数愈发少了,也鲜少宠幸新人,大多数时候,皇上都流连于年长有子的嫔妃处,整个后宫的年轻女子里,只有何家女何昭仪和杨才人平分雨露。 过去这几年中,也有一位新人因亲人封爵而入宫,但她姿色平平,并不得恩宠。 杨才人侍奉皇上多年,恩宠断断续续的,续到了现在,早已从新人变旧人,也算是老资格的嫔妃了,我虽还记着她当年作的妖,但到底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便将紫茉莉胭脂的配方说与了她听。 贤妃道:“别的我理解,只是往胭脂里加蜂蜜是为什么?” 良妃道:“蜂蜜有润泽之效,往胭脂里加蜂蜜,自然是为了滋润肌肤了,贤妃姐姐整天变着法儿保养自己,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呢?” 贤妃道:“蜂蜜滋润,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涂胭脂前,都需先抹一层香脂,若还往胭脂里加蜂蜜,岂不是太过油腻了?” 我笑道:“不过是我和冯静仪想偷个懒罢了,胭脂里加了蜂蜜,自然就不用抹香脂了。” 其实胭脂中还添了些契丹的火烈花,是沈辰进宫教导三皇子时,长姐托他带给我的,为免多生事端,我便没有说。 杨才人笑道:“容嫔娘娘真是心灵手巧,三皇子这一片孝心,也甚是感人。” 感人吗? 呵呵。 我并不爱应付这种场面话,笑了几声,就算答了她,杨才人又道:“我本想跟娘娘讨些紫茉莉,也做做胭脂,打发时间,可这么复杂的制法,我还是不浪费娘娘的花儿了。” 我道:“又不是什么名贵的花,杨才人若想要,尽管来青藻宫取便是,紫茉莉好养的很,我不过随意地照顾了几次,它便长了一大片。” 第46节 杨才人摆摆手,道:“不了不了,那紫茉莉开得好好的,可别被我糟蹋了,容嫔娘娘若不嫌弃,不如让妾身去青藻宫看看,见识见识这紫茉莉胭脂?” 我心中很不情愿,但还是道:“随时欢迎,杨才人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只是需得提前派宫人来说一声,否则万一我和冯静仪不在,杨才人岂不是扑了个空?” 杨才人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 我顿时烦躁起来,但杨才人安分了这许多年,仔细想想,青藻宫似乎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可以。”我道。 杨才人与我们俩同去青藻宫,路上还碰见了下学的三皇子,三皇子依然很不喜欢杨才人,但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任性,因此三皇子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只是比往日更沉默些。 一进青藻宫,三皇子就以功课繁多为理由,去了晴芳殿,杨才人在撷芳殿喝了杯茶,我命阿柳取来紫茉莉胭脂,杨才人看了看,用指甲挑了些闻了闻,又象征性地夸赞了几句,便走了。 冯静仪皱着眉,也学着杨才人的样子,挑起些紫茉莉胭脂闻了闻。 “不对劲。” 我紧张起来。 “怎么了?这胭脂有什么问题?” 冯静仪摇摇头,道:“我没闻出什么来,但紫茉莉胭脂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你也说过,这是你娘教你的,穷人家的女儿经常用,别的嫔妃没见过紫茉莉胭脂,觉得新奇有趣,也就罢了,杨才人是舞女出身,难道也没见过?” 舞姬乃贱籍,做舞姬的女孩,大多是因为家境贫寒,父母为着那点安家费,把女儿卖给乐坊。 我道:“确实不同寻常,但乐坊挑舞女都是挑小女孩儿,许是杨才人入乐坊入得早,也和其他嫔妃一样,没见过紫茉莉胭脂?” 冯静仪思索片刻,道:“也有可能,不过我们还是要防着些为好。” 我道:“咱们这紫茉莉胭脂用的都是普通的材料,没什么性烈伤身的药材,火烈花虽是契丹贡品,但做姐姐的,托丈夫给妹妹送点名贵胭脂,虽不合体统,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实在想不出,她能用这胭脂做什么文章。” 冯静仪沉默了,眉头紧锁,深思半晌,道:“罢了,反正小心些吧。” 荷花开得正盛的时候,何昭仪穿着浅蓝的流光缎衣裳,于永春池泛舟高歌,佳人如玉,歌声清越,当场就被皇上牵去了金龙宫。 “何昭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效果惊人啊,我还以为她是条咸鱼,没想到她晒着晒着,就翻了个身。”冯静仪道。 我喝了口宝儿前不久改良的桃花茶,道:“咸鱼翻身,也未必是咸鱼自己想翻身,万一是大风刮的呢?” 冯静仪道:“也是,昭仪之位,如何能穿得了流光缎的衣裳?这怕不是淑贵妃的主意吧。” 这段时间原本是杨才人圣眷更多,但何昭仪来了这么一出,杨才人便又失宠了,并且这一失宠,就失了大半个月。 十多天后,我正在青藻宫摆弄着养在水缸里的莲花,冯静仪亦逗着琉璃小缸里的金鱼,顺子突然小跑过来。 “二位主子,净霭宫出事了。” 净霭宫里住着温嫔和杨才人。 我道:“出什么事了?” 顺子道:“奴才也不清楚,皇上和淑贵妃都已经在那儿了,淑贵妃下了令,召全宫嫔妃去净霭宫。” “大下午的,真扫兴。” 冯静仪啧了一声,没趣地放下鱼食。 我们俩匆匆地更衣梳妆,阿柳道:“姑娘,今天还是用紫茉莉胭脂吗?” 我想了想,道:“淑贵妃传召,净霭宫那边想来不是什么喜事,我还是不要打扮得太惹眼,就用上回没用掉的那盒玫瑰胭脂吧。” 冯静仪也没有用紫茉莉胭脂,还特意换了件颜色不扎眼的衣裳,阿柳和小兰分别撑起了伞,与我们一同去往净霭宫。 及至净霭宫,一小太监将我们迎进云影殿,我刚走进去,就听见寝殿那边传来了杨才人凄厉的哭叫声。 坐在外边儿的嫔妃们齐齐打了个寒噤。 “皇上,皇上——妾身好痛……啊!” 我听得毛骨悚然。 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想问一问其他人,但大家都不说话,我也不好贸然出声,只能沉默地坐着。 一片寂静中,我隐隐约约听见淑贵妃正安抚着杨才人。 “好了好了,没事的,很快就好了,皇上都来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杨才人继续凄厉地大叫:“啊——好痛!” 两个女人的对话中,还夹杂着皇上的怒吼。 “太医,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能止住血?” “皇上——皇上,救救我……” 我捋了捋身上的鸡皮疙瘩,垂眸死死盯着鞋尖上的花纹,过了一会儿,里间传来门开的声音。 我和冯静仪同时抬头,看见杨才人的贴身宫女端着盆血水走了出来。 “情况危急,奴婢斗胆冒犯各位主子。” 良妃道:“无妨,宫里这么多生过孩子的嫔妃,什么场面没见过……只是杨才人这是怎么了?这样子,简直比我当初生二皇子时还惨烈。” 杨才人的贴身宫女将装满血水的铜盆交给另一个小宫女,道:“回良妃娘娘,杨才人从昨儿晚上起,就腹痛不止,原本杨才人以为是夏日贪凉受了寒的缘故,嫌麻烦,便没传太医,可今天中午,杨才人腹痛加剧,下红不止,竟生生疼晕了过去,奴婢忙传了太医,又派人禀报了皇上和淑贵妃娘娘。” 贤妃点点头,道:“你做事倒也还算周全,只是待主子不够尽心,主子身体不适,纵使不愿传太医,你身为贴身宫女,也该劝着些。” 宫女跪下道:“奴婢知错,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贤妃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过一小宫女,自个儿都未经人事,如何能应付得了下红腹痛的情景?这阖宫上下,当每宫放一个老嬷嬷才是。” 良妃道:“如今统领后宫的是淑贵妃娘娘,贤妃娘娘与本宫只是协理六宫,怎么就操起了这后宫之主的心?” 贤妃脸色难看了些。 良妃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我用手抠着腰间的香袋,几乎都快数出来上面绣了几朵花了,突然又传来杨才人的声音。 “啊,疼——” 刑部那些受着酷刑的犯人,叫声想来也是这般撕心裂肺。 何昭仪直接摔了杯子。 良妃道:“何昭仪,你又是怎么了?” 何昭仪正好坐我对面,我看见她咬紧了唇,脸色苍白,正微微发着抖,闻言立刻起身道:“妾身无事,只是觉得有点害怕。” 良妃点点头,道:“你们这些没生养过的小姑娘,害怕也正常,我当初看温嫔生三公主,心里也觉得瘆得慌——说起来,温嫔去哪儿了?” 第58章 不孕之药 贤妃道:“温嫔是净霭宫主位,杨才人出了事,她这会儿应当也陪在里面呢。” 冯静仪碰了碰我,悄声道:“枸枸,你不是略通药理嘛,你想一想,杨才人这症状,一般是个什么情况?” 我仔细回忆一番,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女子下红不止,腹痛难当,一般要么流产,要么……” 冯静仪道:“要么什么?” “要么是服用了致人不孕的药物。” 我曾听我娘说过,外祖母的主人家有一位善妒的大夫人,丈夫每纳一个妾,她就要给小妾灌下致人不孕不育的药,那些小妾刚来,便遭受了这堪比产子的痛苦,畏惧大夫人远胜于男主人。 冯静仪喃喃道:“致人不孕……”脸色便凝重起来。 我道:“怎么了?” 冯静仪摇摇头,道:“没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顿时也开始不安了。 过了不知多久,皇上与温嫔走出来,我忙随众人起身行礼。 良妃道:“皇上,杨才人是怎么了?” 皇上坐于上首,温嫔坐在他旁边,道:“杨才人服用了致女子不孕的药物,太医说,她休养一个月就能好,只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贤妃道:“身为女子,怎么可能会服用不孕不育的药物?杨才人这是为小人所害了呀。” 皇上摆摆手,道:“查吧,查查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温嫔,你和杨才人平日里是在一块儿用膳吗?” 温嫔道:“不是,妾身跟杨才人的口味不同,都是让厨房分开做好,在自己殿内各吃各的。” 话音刚落,杨才人就冲了出来。 “皇上,皇上,妾身被奸佞小人所害,再也无法为皇上开枝散叶了,求皇上一定要彻查此事,还妾身一个公道。” 杨才人披头散发,面色苍白泛青,只穿着中衣,衣裙下半部分血迹斑斑,上半部分已被汗浸湿,即使被宫女搀着,依然跪不稳,歪倒在地上。 这幅样子,皇上也不忍苛责了,只训斥了杨才人的贴身宫女,道:“你是怎么照看你主子的?她才刚止住血,你就让她下床。” 淑贵妃匆匆走出来,道:“皇上,杨才人心中悲愤,非要冲出来讨个公道,咱们拦都拦不住,便是将她拉回去,想来她也无法安安心心地躺着,皇上就让她待在这儿吧。” 杨才人向前一扑,抱住皇上的腿,哭道:“皇上……” 皇上看着杨才人抱腿,皱着眉,啧了一声,倒也没推开。 淑贵妃对殿内的宫人吩咐道:“去搬长椅和软垫过来,再带条薄被。” 杨才人被扶着半躺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在场众嫔妃,仿佛想用眼神从中找出害她的凶手。 皇上道:“尤安,叫太医过来。” 太医从里间出来,跪倒在地上,道:“微臣参见皇上。” 皇上道:“那致杨才人不孕的药物,可否外用?” 太医道:“皇上,杨才人所用的药物,其中有一味高山红雪草,还有突厥的月儿芽,此药外用无效,只能煎汤口服。” 皇上道:“如此甚好,尤安,带人去查,既是药从口入,就先从净霭宫的厨房查起。” 尤安领了命,带着杨才人的贴身宫女并几个宫人,一同去了净霭宫的厨房, 杨才人又嘤嘤哭泣起来。 “皇上,妾身无能,妾身再也无法为皇家开枝散叶了。” 皇上道:“这宫里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嫔妃多着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别哭了,安静些。” 第47节 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的我和冯静仪默默地对视一眼。 杨才人抽噎两声,安静下来,净霭宫一时鸦雀无声。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尤安回来了,杨才人道:“尤公公,找到什么证据了吗?” 尤公公道:“秉皇上,秉各位主子,这两日天热,杨才人的吃食也简单,奴才将杨才人近日的样菜带来了。” 按宫里的规矩,各宫厨房每次做菜,在食物出锅装盘时,都要另盛一碟做样菜,样菜需保留五天,且保管样菜和做菜的是两拨人。 尤安招了招手,五个端着样菜的小太监走了进来,太医道:“杨才人是在近三天服下不孕药的,臣只需检验近三天的吃食。” 便有两个小太监退了出去。 近三天…… 我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下,近三天我是否靠近过净霭宫,好在最近天太热,我几乎都没出过青藻宫的门,接送三皇子到太学处和演武场的事,也都是阿柳和顺子做的。 如今天下太平,原先的士兵们,一部分解甲归田,一部分分散各地,为工部刑部户部所用,只有少部分精兵强将还在军营训练,沈辰这个上将军也闲了下来,常常来宫里教三皇子习武,这会儿,三皇子就在演武场呢。 看目前这情况,我还要在净霭宫待很久,若三皇子回去,见我不在,不知又要急成什么样…… 我想到他像猫追尾巴般急得打转的模样,脸上就不禁带了点笑意,被冯静仪戳了戳,才收敛了。 夏季炎热,大部分样菜已经馊了,但太医还是尽职尽责地一一查看,有些还尝了尝。 太医用小银勺舀起最后一份清粥送进嘴里,然后道:“秉皇上,杨才人的吃食没有问题。” 尤安道:“皇上,听杨才人的贴身宫女说,杨才人常常夜不能寐,每日需服用安神汤调理身体,不如奴才再去茶间检查一番?” 皇上道:“去吧。” 尤安领命出去,端着样菜的小太监也一并告退。 杨才人之状虽十分惨烈,但到底只是她一个人的惨烈,等待之事无聊,众嫔妃表达了对她的同情与宽慰后,慢慢就开始了别的话题。 贤妃道:“这天可真热,本宫近来都食欲不佳,宸儿想必更吃不下饭了。” 宸是皇长孙的名,还是皇上亲自取的。 皇上道:“小孩子怕热,宸儿想必瘦了不少,朕也许久未见他了,明日便传他进宫来住几天吧。” 贤妃道:“小孩子离不开母亲,皇上不如让王妃跟着进宫,也小住几天,就住在臣妾的桂荫宫。” 皇上道:“也好,宸儿便住金龙宫吧。” 良妃道:“容嫔和冯静仪今日怎么没用紫茉莉胭脂了?” 我道:“用紫茉莉用久了,就想换回玫瑰胭脂,而且那紫茉莉胭脂是我和冯静仪自己做的,手艺粗糙,比不得内务府的玫瑰胭脂那么精致。” 冯静仪道:“是呀,我们做那紫茉莉胭脂,原不过为着新奇有趣,如今既用腻了,再用玫瑰胭脂,就又多了些趣味。” 良妃笑道:“冯静仪还真是喜新厌旧,不过那紫茉莉胭脂红中微带紫,色泽也柔和,倒真挺好看的,我还照着容嫔给的法子,摘了些颜色浅的海棠花做胭脂。” 淑贵妃道:“怎么没见良妃姐姐用呢?” 良妃道:“那海棠胭脂粉粉嫩嫩的,我这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哪里用得了?我那是给五公主用的,五公主青春年少,要是也跟我一样,用内务府那正红色的玫瑰胭脂,就显得老气,我本来还想拣些颜色浅的玫瑰花做胭脂呢。” 淑贵妃道:“五公主也长大了,今年该有十五岁了吧?我却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子,该在清呖亭捉鸟儿呢。” 良妃掩唇笑道:“淑贵妃娘娘可别当着她的面这么说,她最讨厌别人说她小孩子了,上回我不过说了一句她年纪小,她就把饭端到了自己房间里吃。” 贤妃道:“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都是这样,五公主不过是把饭端到自己房间吃,还算好的,我的六公主若是生气,都是直接不吃饭,她又从小就没口福,不爱吃东西,我怕她饿坏了,最后还得去哄着她……唉,真是,年纪小小,脾气倒大。” 温嫔道:“我的三公主小时候倒还听话,从来没跟我闹过别扭,只是长大了,成了婚,就慢慢与我生疏了,偶尔见面,也不肯跟我说些体己话。” 贤妃道:“孩子大了,便是如此,等三公主自己做了娘,就知道母亲的辛苦,便会跟自个儿的娘亲近了。” 五公主十五岁,六公主十四岁,三皇子十三岁,按理说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我想着三皇子那乖巧懂事的性子,还成天黏着我不放,也不知这是男女之别,还是三皇子原就与其他孩子不同。 杨才人刚被害得终生不孕,听高位嫔妃们聊着养孩子的事情,心里应当会感到难过,可我看杨才人的脸色,虽还是哀哀戚戚,但她半歪在软垫上,眉心微蹙,那梨花带雨弱柳扶风的病弱之态,倒是别添一段风流韵味。 我想起我进宫那天,我娘送我上轿的时候,嚎啕大哭,涕泗横流,五官扭曲,狼狈又憔悴。 是因为美人伤心也照样美,还是杨才人的表情管理意识已深入骨髓,又或者…… 我没能细想下去,因为尤安进来了。 第59章 紫红印记 皇上道:“尤安,在茶间可有收获?” 尤安道:“秉皇上,奴才找到了一些东西,不过还需太医查验。” 说着便招招手,身后五个小太监立刻上前,太医也赶忙走过去。 “这是杨才人惯用的茶叶,杨才人喝的茶水,都是用这几种茶叶泡出来的。” 太医抓起一把茶叶,细细嗅之,又在茶叶缸里翻了翻,道:“茶叶没有问题。” 尤安挥挥手,端茶叶缸的小太监便下去了,尤安道:“这是杨才人昨天喝过的茶,据说方子是从嘉嫔娘娘那儿传出来的,净霭宫有两个小太监负责调制这种茶,奴才把他们俩分开审问过,两人说的方子是一模一样的,奴才着人写了下来,又让他们俩现做了一份。” 太医看了看那方子,又用小银勺搅了搅那茶,喝了一口,道:“这茶也没有问题,不过牛乳极易酸败,如今天气又热,主子们用牛乳前可要仔细检查,若不慎服用了酸坏的牛乳,会腹痛腹泻的。” 良妃道:“张太医好生啰嗦,谁还会不知道牛乳坏了不能吃?甜乳茶既然没有问题,快去看看下一样东西,那坨黑乎乎的是什么?” 尤安笑道:“秉娘娘,那是药渣,正是杨才人常喝的安神汤的药渣,按规矩,这药渣也是该留着的,但管煎药的小太监不慎将前天的药渣投进了炉子里,今天的药杨才人还没喝,故而奴才只带来了昨天和大前天的药渣。” 淑贵妃道:“不慎?怎么个不慎法?莫不是故意装作不慎,销毁证据吧。” 尤安道:“那管煎药的小太监就在外面,奴才让他进来。” 说着转身出去,将一黑瘦的小太监提溜了进来。 那管煎药的黑瘦小太监一进来就跪倒在地,连磕好几个响头,嘴里念着:“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皇上微微皱眉,尤安忙踢了他一脚,骂道:“缺心眼儿的小畜生,还不快如实交代,你到底是怎么把药渣投进火炉的?” 小太监道:“秉皇上,奴才那天清出了药渣,正准备收到柜子里去,碰巧慧姐姐过来看茶,走的时候撞了奴才一下,奴才往前一扑,就扑进了烧水的火炉里,药渣全烧掉了……奴才知错,奴才知错,皇上饶命啊!” 尤安又踢了他一脚,道:“你真是不小心?我怎么听着像故意的呢?” 那小太监受了尤安一脚,身子却不摇不晃,道:“尤公公,奴才真的是不小心啊,那天奴才整个人都扑到了火炉里,要不是火炉里火不大,奴才就烧死了——奴才自个儿的手也烫着了,尤公公您看!” 说着举起双手,果然有烫伤的痕迹,尤安道:“你给我看什么?你该给皇上看!我管你个小畜生烫不烫伤?” 小太监连忙将手对着皇上。 太医上前查看一番,道:“这的确是前天烫出来的伤口,而且没有用药,再不处理,怕是要烂进骨子里了。” 尤安面向皇上,躬身道:“皇上,看来他的确不是故意的,谁会存心要烫自己呢?” 皇上道:“一会儿找个人给他看看手——宫女慧是谁?” 杨才人的贴身宫女站出来,道:“正是奴婢,奴婢那天下午去看茶,因放药渣的柜子在门边,那小太监站在门边,挡了路,奴婢跟人说着话,没留意,就不小心撞到了他。” 小太监道:“慧姐姐那日的确在跟人说话。” 淑贵妃道:“宫女慧撞到这太监,致其烫伤,那么便由宫女慧承担药钱,这太监未保存好药渣,却不及时上报,有隐瞒之罪,罚俸半年。” 宫女慧和小太监齐齐跪倒磕头道:“谢娘娘饶命,谢皇上饶命。” 那小太监告退,尤安道:“张太医,请看看这药渣吧。” 张太医上前,又是一番望闻品尝,最后道:“这药渣也没有问题。” 杨才人的贴身宫女道:“可杨才人近三天只吃了这些东西,莫非,有问题的正好就是没存下来那份药?” 尤安道:“奴才还找到了一样东西,请……”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人道:“父皇!” 我转头看向门口,见五公主和三皇子一同走进来。 “参见父皇。” 皇上道:“你们怎么来了?” 五公主道:“我来找母亲的,父皇,怎么各位娘娘都聚在这儿了?出什么事了?” 良妃道:“这不是你该管的,快回去。” 三皇子放开五公主的手,跑过来,道:“陈娘娘,我能坐你旁边吗?” 五公主也跑到良妃身边,道:“母亲,我能坐你旁边吗?” 我和良妃同时看向皇上,皇上道:“不能,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三皇子道:“父皇,我想跟母亲一起回去。” 五公主立马附和道:“父皇,我也想跟母亲一起回去。” 皇上揉了揉眉心,道:“罢了,罢了,你们留下吧,但你们要是敢添乱,就禁足一……禁足三个月!” 二人道:“是,父皇。” 淑贵妃道:“去搬两把椅子来。” 三皇子这五年身量渐长,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脚尖挨不着地了,不过那紧紧黏着我撒娇的姿态,还是跟小时候差不多。 淑贵妃道:“三皇子跟容嫔感情真好。” 贤妃道:“是呀,我的大皇子小时候也是这般黏着我,长大了就不行了,现在整天黏着王妃,真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皇上道:“尤安,你继续。” 尤安指向一个抱着筐的小太监,道:“杨才人常用的药材里,有一部分需要去皮挑拣,这筐里便是去除的部分,奴才在筐里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但不敢妄言,还需太医查看。” 太医在筐里翻翻找找,时不时拿出些树皮草根干叶状的东西,放在鼻子下细闻,还将一些东西挑了出来,另外放在托盘里。 众嫔妃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医动作,最后,张太医指了指托盘上挑出来的药材,道:“皇上,这便是令杨才人不孕的药物了,这是月儿芽的果实,这是高山红雪草的根。” 杨才人道:“皇上……”眼睛湿漉漉的,还带着委屈的鼻音。 皇上却并不领情,只挥了挥手,示意她安静,杨才人便闭上了嘴。 张太医道:“看来,被倒掉的那份药渣,就是害了杨才人的药。” 尤安道:“奴才去茶间搜查时,这个筐不是放在地上,而是挂在墙上的,不知这是什么缘故?” 杨才人的贴身宫女道:“这是因为茶间窄小,这个筐轻飘飘的,放在地上,常常被踢倒,里面废弃的药材洒了一地,难收拾,我们便把它挂在了墙上,要用时再取下来。” 尤安对搬筐的小太监扬了扬下巴,那小太监将筐举高,露出了筐的底部,我隐约看见筐侧靠近筐底的地方,有一小块紫红色的印记。 第48节 “皇上与诸位主子请看,”尤安指了指那块紫红色,“这筐的下边有一块紫红色的印子,原本这印子还要更大些,奴才发现时,用帕子擦了擦,立刻便擦掉了一些,瞧着像是女子用的胭脂。” 尤安并不是会乱说话的人,他说像女子用的胭脂,那十有八九就是胭脂,可宫里的玫瑰胭脂都是正红色,这紫红色的胭脂…… 我与冯静仪对视一眼,冯静仪对我做了个口型: “紫茉莉。” 尤安将帕子递给太医,太医查验一番,道:“这的确是女子的胭脂,似乎还是……还是用紫茉莉做的,净霭宫可有宫女用过紫茉莉胭脂?”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了我。 杨才人抽泣道:“容嫔娘娘,我与你素来无冤无仇,虽五年前年少无知,不慎冒犯了你,可你也不至于对我下此毒手啊……” 皇上道:“杨才人,你既身体虚弱,便不要哭哭啼啼的,浪费力气了。” 杨才人道:“是。” 皇上看向太医,道:“你确定这是紫茉莉胭脂吗?” 张太医对于众嫔妃突然看向我的动作,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道:“臣确定,紫茉莉是贱花,在乡下都是一大片一大片地长,臣幼时经常能见到,也见过农家女子用紫茉莉做胭脂水粉的,而且紫茉莉可入药,臣这次给杨才人开的药里,就有一味紫茉莉,臣从医数十载,对紫茉莉还是不会认错的。” 淑贵妃道:“紫茉莉在田间常见,在宫里却不常见,宫中只有容嫔养了紫茉莉,且用紫茉莉制了胭脂,容嫔,你可有将紫茉莉胭脂赠与青藻宫外的人使用?” 我道:“妾身未曾将紫茉莉胭脂赠与他人,但妾身那天当着诸位姐妹的面,公布了紫茉莉胭脂的方子……” 杨才人道:“容嫔娘娘,你虽公布了紫茉莉胭脂的方子,可宫中除了你,还有谁能弄来紫茉莉?你的紫茉莉花种,不也是三皇子从宫外给你带来的吗?” 我看了眼三皇子,他正低着头,不言不语。 事已至此,我也明白了,我这是又被人坑了,紫茉莉花种是三皇子从宫外带给我的,是为了一解我离家之苦,如今却被人用来陷害我,三皇子想必十分难过。 第60章 疑无路 我拍了拍三皇子的肩,权作安慰,然后道:“张太医也说了,紫茉莉是贱花,极易成活,青藻宫这会儿就有一大片紫茉莉开放,这花在青藻宫开了五年,五年间,风吹鸟啄,花种能落于宫中何地,也说不准,杨才人如何能断定,宫中只有我能制紫茉莉胭脂?” 冯静仪道:“宫中不止我和容嫔能做紫茉莉胭脂,这是其一,另外,紫茉莉胭脂是涂在脸上和嘴唇上的,这药筐是如何干净,能让女子用脸和嘴去蹭筐底?且不论紫茉莉胭脂的主人究竟是不是害杨才人的凶手,就这筐上的紫茉莉胭脂,说不定还是有人为陷害容嫔,用手抹在筐外的,方才尤公公也说了,这药筐常年悬挂在墙上,将紫茉莉胭脂抹在药筐底侧,岂不是更显眼?这凶手是生怕别人看不见这点紫茉莉胭脂啊。” 在场众人静默了一瞬,贤妃笑道:“冯静仪巧舌如簧,我笨嘴拙舌的,也说不出什么,但有一点,冯静仪说女子不可能用脸和嘴蹭药筐,我很同意,我远远地瞧着,这药筐上的痕迹,确实像是用手抹上去的——” 贤妃顿了顿,道:“只是,如今夏季炎热,茶间更是闷热潮湿,若是有人将致人不孕的药物带进茶间时,身上发汗,又没带帕子,便只能用手擦汗,这胭脂不就会蹭到手上?接着,这女子再用染了紫茉莉胭脂的手搬筐挂筐,难免会将手上的胭脂抹到筐外,而这女子既是要害杨才人,想必会心里发虚,行事匆忙,就算留下痕迹,也未必能留意到。” 淑贵妃道:“贤妃说得有理,既然这女子只能用手擦汗,连帕子都没有,想必不是后宫嫔妃了,应当是哪个宫女。” 贤妃道:“臣妾不过是乱猜的,若是猜错了,诸位莫怪呀。” 良妃道:“贤妃既知道自己是乱猜的,为何还这么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您说者无意,可在座听者可都是有心听呢。” 贤妃冷冷一笑,正要开口,皇上道:“好了,张太医,你仔细看看,筐上的紫茉莉胭脂,是否有可能是被女子用手抹上去的。” 张太医揉了揉眼睛,又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筐,道:“秉皇上,这胭脂的痕迹在筐上已经好几天了,又有尘土掩盖,臣无能,实在看不出来。” 皇上道:“尤安,你带人去查一查,净霭宫的宫人是否用过紫茉莉胭脂。” “是。” 淑贵妃道:“皇上,容嫔说的没错,三皇子引进宫的紫茉莉在青藻宫开了五年,的确有花种落到别处,一年前,便有洒扫的宫人禀报,说是青藻宫两条路外的墙根底下,就有紫茉莉开放,当时臣妾想着,紫茉莉非名花异草,宫中没有种植紫茉莉的先例,便命宫人将紫茉莉除去,又因紫茉莉可入药,便全交给了太医院,当时臣妾还下了令,宫中除青藻宫外,其他地方均不可种植紫茉莉,如发现,便交与太医院处理。” 贤妃道:“容嫔今年才公布了紫茉莉胭脂的配方,一年前开放的紫茉莉,想来也不会有宫人私藏,容嫔向来与人为善,谁会提前一年,来布局陷害她呢?” 良妃道:“那可说不准,树欲静而风不止,贤妃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还如此纯真无邪呢?” 贤妃道:“我不懂什么叫纯真无邪,但我知道什么叫礼尚往来,容嫔可不像良妃娘娘一样直言快语,说话从不夹枪带棒,谁会无故为难她呢?” 良妃正要开口,皇上道:“行了,女儿就坐你旁边,你还逞口舌之快,也不怕女儿笑话你。” 良妃看了五公主一眼,五公主对她回了个笑,良妃便不再说话了。 淑贵妃道:“臣妾下的令,都记录在文事处宫令册呢,皇上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去看。” 皇上道:“你办事一向妥帖,朕还有什么不信的呢?” 淑贵妃笑了笑,也不再出声。 皇上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垂眸不语,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尤安走进来,擦了擦脸上的汗,道:“皇上,奴才细细查过了,净霭宫没有宫人用过紫茉莉胭脂。” “皇……”杨才人刚开口说了一个字,便被皇上瞪了一眼,又闭嘴了。 皇上道:“温嫔,净霭宫的茶间,每时每刻都有宫人在吗?” 温嫔跪下道:“皇上,按宫规,茶间需得有宫人值班,不得离人,只是夏季茶间闷热,奴才们在茶间待不住,常常会离开茶间,去墙根或树底下纳凉。” 淑贵妃道:“既是轮班,在茶间待一个时辰都待不住吗?茶间奴才好逸恶劳,玩忽职守,罚俸三个月,杖十,温嫔……身为净霭宫主位,管束下人不力,罚俸一个月。” 尤安道:“温嫔娘娘,茶间无人时,闲杂人等能进入茶间吗?” 温嫔看向杨才人,杨才人看向宫女慧,宫女慧道:“尤公公,茶间旁边开着一个小角门,若茶间无人,旁人可从小角门进入茶间,净霭宫大门有人守着,闲人无法入内。” 皇上道:“尤安,去查一查,净霭宫茶间什么时候是没人的。” 尤安刚把脸上的汗擦干净,就又出去了,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木棒敲击皮肉的声音,还夹杂着宫人的嚎叫。 待杖刑的声音停住,又过了许久,尤安进来道:“皇上,那群奴才偷懒偷得多,每日清晨去茶间烧好茶水,过了辰时三刻便在外边蹲着赌钱,待午时后再烧一次水,就又出去了,晚饭时分才会再进茶间。” 淑贵妃脸上闪过一丝愠怒:“宫中聚赌,罚俸半年,晨扫十日,鞭二十。” 皇上道:“容嫔,宫中都有谁用过你的紫茉莉胭脂?” 我起身道:“妾身与冯静仪一共只做出了四小盒,一人拿了两盒,妾身给了贴身宫女阿柳一盒。” 冯静仪也起身道:“妾身给了贴身宫女小兰一盒,其他人都没得,但阿柳和小兰有没有转赠他人,妾身便不知了。” 小兰道:“主子赏的东西,奴婢怎会转送他人?” 阿柳亦附和了小兰。 皇上道:“你们四人,近三天都做了什么?” 我道:“回皇上,妾身与冯静仪已有十天没出过青藻宫了,小兰一直跟着冯静仪,阿柳前天出去过两次,上午是为了去太学处接三皇子,下午是去演武场给三皇子送东西。” 三皇子道:“父皇,前天的确是阿柳到太学处接的我,下午我和沈将军在演武场练武,阿柳是去给我送重剑的。” 皇上意外道:“焕儿如今竟已能用重剑了?不错。” “谢父皇夸奖。” 皇上道:“尤安,去青藻宫。” 尤安道:“是。” 淑贵妃身边的女官和尤安一同出去,很快外面就传来阵阵痛哭哀嚎。 此次我虽有不在场证明,但阿柳却有两次独自离开青藻宫,且正好都是净霭宫茶间无人时。 若此事不能顺利过去,阿柳会不会也像外面这些奴才一样,痛哭着被杖毙…… 我心乱如麻,眼神无意识地乱转,最终看向杨才人,却见她也正看着我,我们俩静静地对视片刻,杨才人冲我微微一笑,脸色虽仍苍白如纸,脸上却再无悲痛之色。 我心中震惊,面上强压住异色,见杨才人指尖微动,作拈花之状,同时做唇语道:“火烈花。” 火烈花? 我看向药筐上的胭脂,猛地松了口气。 不过此时形势未明,我还是再等等罢。 尤安从青藻宫回来,道:“皇上,容嫔娘娘所言非虚,只是青藻宫无人记得阿柳是何时出门,何时归来,只知道阿柳前天上午和三皇子一同回宫时,离午膳还有一段时间,下午三皇子去演武场没多久,容嫔娘娘发现三皇子未带重剑,便让阿柳送去了。” 皇上道:“演武场呢?” 尤安道:“奴才去过演武场,没人记得阿柳是什么时候到的,太学处也是。” 淑贵妃道:“阿柳有紫茉莉胭脂,也有时间进茶间,如此看来,满宫只有阿柳一人洗不去嫌疑了。” 三皇子道:“前天下午阿柳到演武场时,我从马场过去,正好经过日晷,看到那时正好申时差一刻。” 我道:“三皇子每日都是未时四刻出门,那天出门过了大概一刻钟时间,我发现三皇子没带重剑,便让阿柳送过去。” 尤安道:“那阿柳便是走了两刻钟了?算来也刚好,一个姑娘家,抱着重剑,走的自然慢些。” 冯静仪道:“我记得,那一日我和容嫔巳时方起,小兰和阿柳伺候我们俩洗漱,用过早膳后,阿柳便去了太学处,焕儿,你记得阿柳是什么时候到的吗?” 三皇子想了想,道:“那时太傅已经快讲完课了,阿柳应当是午时初到的太学处。” 我道:“那你记得,阿柳是何时从演武场回去的吗?” 三皇子道:“阿柳是和孔乐一起回去的。” “哦?为何?” “因为沈将军让我换重甲,我让阿柳帮我带轻胄回去,阿柳拿不动。” 尤安道:“皇上,奴才去唤孔乐进来。” “去吧。” 孔乐跪伏在地,皇上道:“孔乐,前天下午,是你陪三皇子去了演武场吗?” “秉皇上,正是奴才。” “你在演武场待了多久?” 第61章 柳暗 孔乐惶恐不安地抬眼看了看皇上,随后便低下身子,道:“奴才不记得了,三皇子在演武场待了两个时辰,奴才本该陪着,但奴才中途回了趟青藻宫,便……” “你回青藻宫做什么?” “沈将军让三皇子换重甲,奴才便将三皇子的轻胄带回去了,当时阿柳也在,阿柳到演武场给三皇子送重剑,奴才是和阿柳姑娘一起回去的。” 皇上道:“焕儿,你才十三岁,用重剑还勉强可行,换重甲就是操之过急了,武学之道,最忌急于求成。” 三皇子道:“父皇英明,儿臣当日用重甲的确有些吃力,师……沈将军便让我换回了轻胄。” 皇上笑道:“怎么,你已经拜了沈辰做师傅吗?” 三皇子道:“沈将军说,要等我在围猎场上杀了一只猛虎,斩下虎头做拜师礼。” 第49节 我一脸无语。 要等三皇子斩猛虎,那不就是嫌三皇子现在实力太弱,丢了他师傅的面子么…… 如此,的确是沈辰的作风。 “好!”皇上拍掌大笑一阵,道,“沈将军在战场上英勇杀敌,你若想拜他为师,的确该斩只猛虎做拜师礼才行,猛虎的头,难以强夺,还需智取,骁勇多谋,才是我大宁朝的皇子。” 淑贵妃笑道:“臣妾可不懂要怎么斩猛虎,不过听说皇上已在秋猎时捕了好几只虎了。” 皇上道:“那是自然,做父亲的都不能斩虎,怎么能有斩虎的皇儿呢?” 淑贵妃道:“三皇子的确聪敏,照这样看来,阿柳自太学处回青藻宫时有三皇子相伴,自演武场回去时又有孔乐相伴,便不可能在这两个时间段谋害杨才人了,但阿柳去往太学处和演武场的路上,孤身一人,便说不准了。” 三皇子道:“淑娘娘,我和陈娘娘都大致记得阿柳离开和到达的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阿柳不可能会绕到净霭宫,来谋害杨才人。” 淑贵妃慈和道:“傻孩子,阿柳是容嫔的贴身宫女,又是她的陪嫁丫头,她们主仆一心,容嫔是你的母亲,你们母子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和容嫔为阿柳说的话,若无旁人佐证,那都是……唉,都是不能采信的。” 三皇子脸色冷了下来:“淑娘娘的意思是,母亲有谋害杨才人的嫌疑了?” 淑贵妃道:“焕儿,我知你与容嫔感情深厚,只是,这后宫里只有容嫔用过紫茉莉胭脂,旁的人连紫茉莉也没有,容嫔要么谋害嫔妃,要么就是管教下人不力,说起来,那紫茉莉花种不也是焕儿你带给容嫔的吗?若非你一片孝心,这宫里哪个嫔妃能养的了紫茉莉?” 真真是诛心之语。 淑贵妃嘴上说的是谋害嫔妃或管教下人不力,但阿柳是我的陪嫁丫鬟,我心知,一旦确定是阿柳害了杨才人,那基本就坐实了我指使宫人谋害嫔妃的罪名。 如今还未到山穷水尽之际,我只默然看着淑贵妃还能说出些什么。 就怕阿柳这傻丫头…… “皇上!” 呸! 我的乌鸦嘴,已经到了心中默念也能灵验的地步了吗? “阿柳!你做什么?”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阿柳连连磕头,“都是奴婢的错,与娘娘没有关系。” 我简直要拍案而起了。 我看着淑贵妃唇角的微笑,心中阵阵发寒,强作镇定,定在椅子上,道: “阿柳,你无需认下自己没做过的事情,淑贵妃娘娘不是说了嘛,你是我的贴身宫女,又是我的陪嫁丫鬟,你我主仆一体,我管教旁的宫人,或许还心有余力不足,但管教你的精力,那是绰绰有余的。” 杨才人道:“容嫔娘娘不必急着为阿柳开脱,既然阿柳已经说了与您没有关系,您又何必自揽罪名呢?” 我并不理会杨才人,只道:“阿柳,你若只是为我开脱,认下莫须有的罪名,让真正谋害杨才人的凶手逍遥法外,那才是大罪过呢。” 杨才人都开口了,阿柳也回过味儿来了,她毕竟还没傻到顺着杨才人的意思做事的地步。她先是泪眼朦胧地看了我一眼,随后道:“姑娘,您说的对,奴婢没有谋害杨才人,奴婢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不能替一个罪大恶极的大坏人背锅。” “那还不快过来!”冯静仪道。 阿柳又磕了好几个头,念了好几声“皇上恕罪”,才起身站回我身边。 淑贵妃还未开口,皇上道:“宫女阿柳,御前失仪,罚俸三个月。” 阿柳又跪倒了。 “谢皇上饶命,谢皇上饶命!” 淑贵妃道:“容嫔口口声声说阿柳并未谋害杨才人,可杨才人的身子已经坏了,再不能生育,太医说了,杨才人是喝了断绝子嗣的药才会如此,若无人谋害杨才人,难道杨才人是自己喝下不孕汤药的吗?后宫中只有青藻宫养了紫茉莉,如果不是青藻宫中人害了杨才人,那净霭宫茶间药筐上的紫茉莉胭脂是谁弄上去的?” 其实,淑贵妃的话中,有一个漏洞。 紫茉莉花并非青藻宫独有的东西。 虽然宫里不养紫茉莉,但三皇子能从宫外给我带紫茉莉花种来,其他嫔妃自然也能从宫外搞到紫茉莉花,只要有手段,不怕死,宫墙并非天堑,譬如嘉嫔,她能获得娘家送来的银两,姜老板亦能找到进宫卖书的门路。 只是后宫嫔妃与宫外人联系,乃是后宫沉在水底下的规矩,只有家世好的嫔妃,才能与家里人联系上,而家世越显赫,能与家里人来往的次数就越频繁,能捎带的东西也更多。 以我们陈家最初的势力,只够在十万火急时互相递张纸条,而自从长姐嫁给了沈辰,沈辰受了三皇子的青睐,我还能得到长姐托沈辰带给我的火烈花胭脂。 我若是把这条宫内众人心照不宣的路子挑明了,那宫内所有略有些家世的嫔妃,都要与我结仇了。 我起身道:“皇上,淑贵妃娘娘,宫中并非只有青藻宫能获得紫茉莉花。” 冯静仪道:“枸枸!” 嘉嫔停了喝茶的动作,抬眼看向我,温嫔也攥紧了帕子,身体向前探出,下颌紧绷。 贤妃和良妃亦看着我,贤妃神色平静,良妃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五公主一直盯着那药筐,歪着头,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淑贵妃笑道:“哦?宫中除青藻宫外,皆禁植紫茉莉,宫外的紫茉莉进不来后宫,太医院的太医也不可能会想要害谁,其他人还有什么拿到紫茉莉的法子?” 我道:“淑贵妃娘娘,您先前也说了,一年前,青藻宫外便有紫茉莉开放,只是有宫人禀报您,您才下令铲除了,在宫人禀报您之前,如有宫人发现了紫茉莉,私自采摘,收藏花种,或是擅制紫茉莉胭脂,此后为了谋害杨才人,又特意用紫茉莉胭脂嫁祸于我,该当如何呢?” 淑贵妃道:“容嫔猜的有理,只是说话要有个根据,你知道是哪个宫人私制紫茉莉胭脂,嫁祸于你吗?” 三皇子起身,跪到我身旁,道:“父皇,太傅曾教导过我们,我大宁朝治法,向来讲究严明公正,判官不得徇私情,下妄语,对于无确凿证据的案子,都是严守疑罪从无的原则,难道在后宫,反而是疑罪从有,判断他人有罪,只需对方有嫌疑即可,反而还要他人来想法子自证清白吗?” 我道:“淑贵妃娘娘,如果不能确定,阿柳是唯一可能在净霭宫茶间药筐留下紫茉莉胭脂的人,那娘娘便不该定阿柳的罪。” 杨才人哭道:“那我……那我便是活该受这份折腾吗?” 我道:“纵使抓了阿柳来背锅,谋害杨才人的凶手仍逍遥法外,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想,杨才人受此毒害,也是真心想让真凶伏法,而不是只想找个人顶罪吧。” 淑贵妃道:“容嫔与三皇子母子同心,无非就是想帮阿柳脱罪,宫中有规矩,如有奇花异草突现于宫内,任何人不得私藏,需先回了统领后宫之人,或铲或留,由统领后宫者决定,而紫茉莉现于青藻宫外,宫人禀报时,本宫也下了铲除令,宫中只允许青藻宫和太医院出现紫茉莉,若真如容嫔所言,宫中有人私藏紫茉莉花,此人纵使没有谋害杨才人,也违规违令,本宫照样要处置她。” 淑贵妃起身向皇上行礼道:“皇上,本宫蒙皇上信任,掌统领后宫之权,却屡屡出现宫人违规违令,本宫管教宫人不力,心中惭愧。” 皇上扶起淑贵妃,道:“无妨,起来吧,你统领后宫,兢兢业业,尽心竭力,你做的事,朕心里有数。” 我道:“宫中人数众多,娘娘又非三头六臂,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此事是刁奴违令,不是娘娘的错。” 淑贵妃道:“宫人私藏紫茉莉,或私制紫茉莉胭脂,不可能瞒天过海,总会有人发现的,而这也是本宫管教不力的缘故,本宫便来个悬赏寻人,如有宫人发现同伴私藏紫茉莉,或私制紫茉莉胭脂的,均可在本宫这儿领走一百两银子,钱从本宫的私库里出,这可不是什么凑钱办赏花宴的事,其他嫔妃也莫要争先。” 第62章 花明 皇上道:“如此也好,尤安,你也去审查,看宫中是否有其他人私藏紫茉莉。” 尤安和淑贵妃身边的宫女便出去办了。 皇上道:“好了,都起来吧,焕儿,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的哥哥们在朕面前也不是时时都跪着的。” 三皇子与我一同起身,拱手道:“父皇,太傅说,天地君亲师可跪拜,您既是君,又是亲,儿臣在您面前跪,是应当的。” 皇上笑道:“焕儿说的不错。” 三皇子又道:“更何况,母亲也跪着呢,儿臣自然该与母亲同跪。” 淑贵妃道:“三皇子跟容嫔感情真好啊,容嫔有嫌疑,三皇子就急得跟什么似的。” 皇上道:“母子之间,本该如此。” 淑贵妃用帕子抹了抹眼角,道:“看着三皇子伶俐可爱的模样,我便想起我的四皇子来,若是我的烨儿还活着,如今也有……臣妾失言,望皇上恕罪。” 皇上叹了口气,道:“你的确是失言了,这么多年过去,何必还纠结于陈年旧事呢?” 淑贵妃垂下眼,道:“是,臣妾谨记。” 皇上道:“杨才人也是一样的,今日事,今日毕,莫要耿耿于怀,太医说了,你的身子很快便能养好,不能生育又不是什么大事情,宫中有的是无子的嫔妃。” 杨才人道:“是,妾身谨记。” 温嫔道:“女子柔弱无依,若再不能生孩子,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无所有,杨才人出身低微,家世又不好,日后便全倚仗皇上的怜爱了。” 皇上道:“柔弱无依?天下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者何其多?杨才人既为宫中才人,居于净霭宫,每月领着才人的月俸,如何算得上是柔弱无依?柔弱或许能挨得上边,无依可就真是无稽之谈了。” 温嫔道:“妾身一介女流,见识粗浅,一时失言,皇上见笑了。” 贤妃道:“宫中若还有其他人私藏紫茉莉,那么谋害杨才人的应当就不是阿柳了,只是,娘娘,若悬赏也找不到其他私藏紫茉莉的宫人,那可怎么办呢?” 淑贵妃道:“悬赏一百两银子,都找不到私藏紫茉莉的宫人,那恐怕就只剩下阿柳了,就算有其他私藏紫茉莉的人,也不代表那人就一定害了杨才人,只是有嫌疑的人变成了两个而已。” 我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几个嫔妃扯皮,却突然发现五公主还在看着那药筐,眼神定在药筐的紫红色印记上,再一转头,见冯静仪也盯着药筐在看,只是冯静仪眼睛微微眯起,显然不太看得清。 过了许久,连外面的阳光都不那么刺眼了,尤安和淑贵妃的宫女走进来,尤安道:“秉皇上,宫中未查出有人私藏紫茉莉。” 宫女道:“秉皇上,秉娘娘,宫中并无宫人领赏。” 淑贵妃道:“那么,阿柳便是唯一有嫌疑的人了。” 三皇子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我握住三皇子的手,同时给冯静仪使了个眼色。 皇上脸色沉静如水,并无一丝波澜,看向我,道:“容嫔,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道:“妾身暂时还没有什么话要说。” 贤妃道:“什么叫暂时没话说?容嫔这话说的可真是……呵。” 良妃又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容嫔这话说的奇奇怪怪,贤妃娘娘这说话的口气也是……啧,贤妃娘娘似乎对容嫔很有意见啊也是,容嫔年轻貌美,三皇子又乖巧可爱,谁看了不羡慕呢?” 贤妃道:“我对容嫔有没有意见,皇上和淑贵妃娘娘都看在眼里,倒是良妃娘娘哪,你对我可有什么意见?我又不是没年轻过,何必要羡慕旁人?宫中这么多年轻女子,我又如何羡慕的来呢?三皇子乖巧可爱,我的宸儿也聪颖伶俐……” 良妃道:“贤妃娘娘可真是……皇长孙,那是皇上的孙子,是大皇子和王妃的儿子,怎么就成了贤妃娘娘的呢?将来二皇子的王妃过门,我可万万不能像贤妃娘娘一样,对已经大了的儿子,还念念不忘地护着顾着。” 二皇子今年已有十八岁,去年春天便和秦忠文公之后——如今江北郡郡守的掌上明珠定了亲,想来不久便要成婚了。 贤妃道:“良妃娘娘这会子嘴硬,要真到了那时候……呵呵,怕不是比我还管得勤吧?当初四公主出嫁,良妃娘娘早早就开始上蹿下跳地准备,熬的眼圈都黑了,那可真是操碎了一颗为娘的心呢。” 当初四公主远嫁,刚到契丹没多久,就在报平安的家书里哭诉水土不服,要皇上送家乡的吃食用物过去,良妃当时光吃食就搜罗了两大箱,远远地送去契丹,过了半年,还收到了契丹特产的花草和果子。 前年,四公主千里迢迢地回了京城,住了一个多月,就又回去了,她在契丹虽过得挺好,然而离家千里,母女分离,终究令人肝肠寸断。 四公主和亲契丹,乃是良妃的伤心事,贤妃这一下,是真戳到了良妃的软处。 良妃还未开口,皇上便道:“贤妃,你不要太刻薄了。” 也对,四公主是皇上和良妃的女儿,她和亲远嫁,不也是皇上的伤心事吗? 皇上鲜少对资历深的嫔妃说什么重话,贤妃不慎戳到了皇上的痛处,立刻就不言语了。 皇上道:“既然容嫔无话可说,那么,淑贵妃,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淑贵妃默了默,道:“宫中无人领赏,那么便只阿柳一人有嫌疑,当案子无确凿证据,但又只有一个嫌疑犯时,依我朝律法,该怎么办……臣妾愚钝,良妃家学渊源,自幼耳濡目染,应当十分清楚。” 只有一个嫌犯怎么办? 自然是捉拿归案,坦白从宽啊。 第50节 我一直注意着五公主,很容易便捕捉到了良妃的那个白眼。 良妃道:“臣妾父亲虽为刑部尚书,在律法案卷中浸淫多年,但女子不得干政,家父从未跟臣妾说过衙门里的事,淑贵妃娘娘问我,可真是问错人了,淑贵妃娘娘乃是何老先生的外孙女,京城第一才女,您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淑贵妃道:“什么京城第一才女,不过是借着外祖荣光,得来的一点子虚名罢了。” 皇上道:“焕儿,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三皇子缓缓起身,道:“父皇,儿臣愿为阿柳作保。” “焕儿!”我道。 皇上皱了皱眉,道:“为何?” 三皇子道:“阿柳是母亲的贴身宫女,儿臣与阿柳日日相对,对其性情品格,都十分清楚,阿柳绝不会无故谋害杨才人。” 皇上道:“焕儿,你确定吗?” 三皇子坚定道:“我确定。” 我心里莫名有些感动。 这就是养孩子的乐趣吗? “父皇,女儿也有话要说。” 五公主突然出声。 我往后一靠,强压下嘴角的弧度。 有些话,若我来说,难免有狡辩之嫌,但若是由五公主说出,我便真正要洗脱嫌疑了。 良妃拉住五公主,道:“五儿,别乱说话!” 皇上道:“五儿,父皇说过的,你要是捣乱,就禁足三个月。” 五公主道:“我不是要捣乱,父皇,你们难道不觉得,那个药筐上的胭脂看起来有些奇怪嘛?” 此话一出,众人皆将目光投向了药筐,尤安将药筐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举到皇上面前。 皇上看了看,道:“哪里奇怪了?” 五公主索性跳到了皇上身边,尤安忙拿了匹椅子给她,五公主坐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又指了指胭脂印记,道:“父皇,胭脂是要涂在嘴巴上好看的,一般都是像娘娘们那样的红色,或者像我这样的粉色,可你看这筐上的胭脂,这明明就是紫色的,还是那种,嗯……就像四姐姐写的,中了毒的妖怪一样,哪个女孩子会用这种颜色的胭脂?” 良妃道:“胡说八道,你四姐姐何时写过什么妖怪?怕不是你做梦梦到的吧。” 五公主道:“那应该就是我梦见的。” 说着看了看我,又道:“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有说容娘娘和冯娘娘品味不好的意思。” 我道:“皇上,能否让妾身看看?” 皇上摆摆手,尤安将药筐递给我。 我与冯静仪一同看了看,冯静仪总算不用眯眼睛了,她瞧了几眼,道:“这胭脂……好像跟咱们用的不太一样?这也太紫了,我们从前会把这么紫的东西涂在嘴上吗?” 我道:“皇上,阿柳对妾身的胭脂水粉最为熟悉,不如让阿柳看看这胭脂?” 皇上道:“你随意。” 我又将药筐给了阿柳,阿柳只看了一眼,就道:“这跟姑娘制的紫茉莉胭脂不一样,我怎么可能会让姑娘用这种颜色的胭脂?” 我起身跪倒,磕了个头,道:“皇上,能否让太医看看筐上的胭脂,看看这胭脂都有些什么?妾身所制的胭脂,有这几种东西……” 便将我那日公开的紫茉莉胭脂配方又背了一遍 “张太医。” 张太医上前接过药筐,先吹了吹胭脂上的灰,又从衣袖里掏出条雪白的帕子,擦了擦胭脂表面那一层,在取出个小棍儿,在胭脂处沾了些,看了看,闻了闻,最后放进嘴里尝了尝,道:“就是容嫔娘娘说的那些东西。” “再没别的了?” “再没别的了。” 我深吸一口气,道:“这里面,可有契丹特产的火烈花?” 第63章 杨美人 张太医又仔细检查一番,道:“没有。” 皇上道:“容嫔,你这是何意?” 我叩首道:“皇上,妾身所制的胭脂里,除了方才那些,还加了一味火烈花,因今年的紫茉莉颜色偏紫,需用火烈花的红艳之色中和调色。” 淑贵妃道:“既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我道:“娘娘,妾身听太医说是紫茉莉胭脂,便已心乱如麻,只以为是有人偷了青藻宫的紫茉莉胭脂来陷害妾身,哪里还有心思去观察筐上胭脂的颜色呢?若非五公主提醒,妾身也想不起这茬。” 杨才人道:“容嫔娘娘的胭脂里既然加了火烈花,为何从前说的方子里又没有?若真有人按容嫔娘娘说的法子制胭脂,岂不是白费力气?” 我再一叩首,道:“皇上,妾身有罪。” 皇上身体微微往后靠了靠,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哦?你何罪之有?” “妾身的姐姐得到了皇上赏的火烈花胭脂,让沈将军带进皇宫,通过三皇子交给了妾身,宫外物什,妾身本不该收下,但因是姐姐的一片心意,且契丹特产的火烈花胭脂确实品质甚佳,妾身一时贪心,便收下了,妾身私收宫外之物,还想着隐瞒,妾身有罪。” 皇上点点头,道:“容嫔,你很沉得住气呀。” 我低下头,道:“皇上谬赞,妾身惶恐。” 皇上道:“朕可不懂什么胭脂颜色,尤安,你去青藻宫把容嫔制的紫茉莉胭脂拿过来,让张太医验过再说。” 我道:“阿柳,你随尤公公过去吧。” 冯静仪道:“小兰,你也跟着去,把我的那份胭脂也一并拿来,今日种种,皆因我与容嫔一时兴起,制了那新奇的紫茉莉胭脂,我胆子小,太医不如劳累一番,把我的胭脂也检查一下吧。” 张太医拱手道:“微臣不敢。” 尤安将青藻宫制的四盒胭脂都拿来了,五公主看了一眼,便道:“看吧,我就说嘛,母亲的品味不会那么奇怪的,母亲当初说过,容娘娘制的紫茉莉胭脂很好看。” 皇上也瞧了眼,皱了皱眉,道:“太医。” 张太医忙上前,将四盒胭脂一一验过,最后道:“皇上,容嫔娘娘和冯静仪制的胭脂里的确加了火烈花,跟净霭宫药筐上的不是同一样。” 淑贵妃道:“既如此,阿柳便也没有嫌疑了。” 皇上道:“阿柳的确没有嫌疑,焕儿,你没有看错人,但你身为皇子,为一个宫女作保,你自己说说,你犯了什么错?” 三皇子道:“儿臣为阿柳作保,乃因阿柳是母亲的贴身宫女,儿臣亲近母亲,因私情而不顾尊卑常理,儿臣有徇私之过。” 皇上道:“不错,昔年英宗仁孝,偏亲徇情,纵容赵太后干政,几乎使天下易姓,先帝善弱敬母,偏亲徇私,致使钱氏乱政,宗室凋零,朝纲混乱,天下多少祸乱,皆因不顾法纪,曲从私情而起,焕儿便就徇私之乱,做一篇文章,朕明天去青藻宫问你的功课。” 三皇子行礼道:“是。” 良妃道:“现在阿柳也没嫌疑了,所以到底是谁害了杨才人呢?” 皇上道:“这会儿天也晚了,再查下去有查不出什么,杨才人之事,便交与刑部处理吧,尤安,你派人守住证物证人,做一份卷宗留好。” 杨才人道:“妾身人轻位卑,如何敢让皇上为妾身之事,动用我朝刑部之力,妾身也看出来了,此事便是凶手想害我和容嫔娘娘,挑拨我与容嫔娘娘的关系,妾身不愿如此,皇上,此事不如就算了吧。” 皇上道:“算了?凶手害得你无法生育,你就不怨恨吗?” 杨才人道:“木已成舟,妾身再怨恨,也不能恢复到从前那样,若时时怨恨,更心情郁结,身子愈发不得好转,妾身想着,与其心怀怨气,被此事困扰终生,还不如就此放下。” 我瞅着杨才人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竟隐隐现出慈悲的佛性,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杨才人这是要立地成佛了? 皇上道:“如你所言,不追究凶手所为,此事就到此为止了?” 杨才人坚定地点点头,道:“是的,皇上,妾身不追究了,此事便到此为止吧,只是妾身从此不孕,便只能倚仗皇上天恩了。” 皇上道:“好,查明凶手为何人,原本就是为了给杨才人一个公道,既然杨才人不追究,那此事便到此为止了,不管是谁谋害杨才人,嫁祸于容嫔,今日之事,便过去了,日后谁也不许再提,更不许嘲讽杨才人不能生育。” 众人齐齐起身行礼道:“是,谨遵皇上教诲。” 皇上道:“此事虽到此为止,然而将来若还有人兴风作浪,朕绝不姑息,到时前尘旧账一并清算,谁求情也没用。” “是,皇上英明。” “杨才人也算是受委屈了,就晋为美人吧,这些日子在太医院的花销,由宫里公库担着。” “是。”淑贵妃道。 杨才人之事,就这样草率地过去了,冯静仪道:“开头何等惊心动魄,结尾居然是杨才人大爱无疆,不予追究?这虎头蛇尾的也太标准了吧。” 我道:“这样就不错了,好歹我过了这个坎,可惜了咱们那紫茉莉胭脂,做了五年,还加了契丹进贡的火烈花,才用了一次,就听了个响儿。” 因我们此次是被人用紫茉莉胭脂陷害,冯静仪在众人散去前,提出要当众摔了那四盒胭脂,以表清白,也去去晦气。 皇上自然同意。 五公主因喜欢紫茉莉胭脂的颜色,要走了一盒,剩下三盒被尤安摔在净霭宫门前的空地上,一声脆响,一地姹紫嫣红。 冯静仪道:“杨才人这次太不同寻常了。” 我道:“的确不同寻常。”便将杨才人对我做的手势和唇语告诉了冯静仪。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杨才人那个手势应该也是花的意思,我长姐曾学过几年舞,我看过她师傅教她,我就是经了杨才人的提醒,才想起来我说配方时,少说了一味火烈花。” 冯静仪道:“这我倒没注意,当时五公主一直盯着那筐,我就觉得肯定有问题,便也看着筐,结果压根看不清——你既然早想起来火烈花,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提心吊胆那么久,三皇子还被罚了篇文章。” 我道:“我当时不确定杨才人的意思,杨才人和淑贵妃一向是一伙儿的,我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给我下套,就没敢说,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我才想着赌一把。” 冯静仪道:“杨才人能提醒你,说明她跟淑贵妃已经不是一伙儿的了,宫中之事,瞬息万变,貌合神离各怀鬼胎的队友可多着呢。” 我道:“杨才人她提醒我,是不是因为她想……” 我不知该怎么形容,便没有说下去。 冯静仪道:“她肯定是想投奔你,你想啊,杨才人先前那样拼了命地争宠,她总不可能自己给自己下不孕药,淑贵妃想让何家女生孩子,是为了储位,她肯定会阻止杨才人给她生出一个竞争对手来,杨才人的不孕汤药,八成是淑贵妃逼着她喝的。” “然后杨才人看透了淑贵妃的真面目,决定来投奔我?” “也许吧,”冯静仪道,“不过跟淑贵妃合作就是与虎谋皮,何昭仪都进宫五年了,杨才人总不会蠢到现在才另找出路……也说不定,万一她就真有这么蠢呢?宫里从来不缺蠢女人,当初辛婉仪就是这样,巴巴地贴着淑贵妃,最后不还是成了炮灰。” 我道:“她能用这种方子,暗戳戳地拉拢我们,倒也不算太蠢,宫里愿意跟淑贵妃作对的人里,我们是最强的。” “但我们也被她招惹过,”冯静仪道,“且看着吧,她要是想投奔我们,这几天就该上门了。” “那等她上门来,我要怎么回应她?” 第51节 冯静仪想了想,道:“杨才人——哦不对,杨美人,她现在已经是美人了,咱们可得记牢了。 “对哦,”我敲了敲脑袋,“这个可万万不能叫错,不过叫了她五六年的杨才人,突然变成美人,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冯静仪道:“我也不习惯,不过慢慢就习惯了,我刚从冯昭仪变成仪嫔时,别人喊我半天,我都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个多月才适应了。” 我道:“说起来,你当初又不争宠,是怎么晋位成仪嫔的?” 冯静仪道:“我运气好,赶上了三皇子出生,皇上大封六宫,几乎所有嫔妃都晋了位分——除了孙贵人,孙贵人出身太低微了,又没生下皇子,不过她贵人的位分贵妃的待遇,晋不晋都无所谓……当时所有昭仪都成了嫔,当嫔就得有封号,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皇上再也记不清后宫的各个嫔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封容嫔那天,皇上本来要给你赐号嘉,被淑贵妃提醒了,才改成了容。” 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以嘉嫔的低调程度,皇上想不起来她,倒也很正常。 “有点印象,话说三皇子可真是我们俩的福星啊,出生时你晋位分,长大后我晋位分。” 第64章 乱辈分 冯静仪道:“是啊,怎么不见三皇子?我们的福星跑哪儿去了?” 我指了指书房,道:“正在书房作文章呢。” 冯静仪摇摇头,道:“皇上也真是,一言不合就加功课。” 我道:“所以如果杨才人找上门来,我要怎么办呢?” 冯静仪道:“你想怎么样?如果她来投诚,你想接受吗?” “不想。”我果断摇头,“我这个人比较记仇,而且她要是诚心想投奔我们,就不该帮着淑贵妃来坑我,要是我没见过我姐姐学跳舞,没看懂她的手势,读不出她的唇语,或者干脆就没看她,然后阿柳成了唯一的嫌疑人,我不就成了淑贵妃案板上的鱼肉?” 最关键的是,我如果接受杨美人的投诚,便是在宫中拉帮结派,培植势力,到时都不用淑贵妃出手,皇上恐怕会直接收拾了我。 “宫里皇上最大,我还是安安分分地养着三皇子吧。” 冯静仪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么着吧,杨美人要是跟你打太极,你就也跟她扯皮,等她耐不住直说了,你就让她拿出投奔的诚意来,要么提供消息,要么提供罪证,要么就反将淑贵妃一军,反正我们也不是非得要她,我觉得我们自个儿这小日子就挺好过的,没必要非插进来一个心机深重的人。” “行,那就这样吧,不过跟她打太极,可真是件磨人的事情。” “磨人?这才刚刚开始呢,”冯静仪道,“不过她要真能提供什么淑贵妃作恶的铁证,我们倒也可以考虑考虑,大皇子二皇子都已成年,三皇子眼看就大了,到时候储位之争,血雨腥风,要是手上没点何家的把柄,我不放心。” “是啊,三皇子眼看就大了,我这些年教导他保全自身,淡泊功利,不与旁人争,也不知是对还是错。” “是对是错,那得看皇上的意思,皇上近来愈发青睐大皇子了,不知是因为皇长孙的缘故,还是皇上喜欢大皇子性情温厚。” “等二皇子的孩子出生 不就知道了?说起来,杨才……杨美人不能生育,宫中少了一个开枝散叶的嫔妃,就少了几位未来的皇子公主,可皇上看起来怎么好像还挺高兴?” 冯静仪道:“皇上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有三个皇子七个公主,怎么还会在乎有没有孩子?如果我是皇上,我就不喜欢有太多皇子,皇子多,储位之争就越激烈,最后能活下来几个都说不准,还是像这样三足鼎立最好,最稳定。” “哦?” 冯静仪笑了笑,道:“据我观察,皇上对皇子多寡向来就不怎么在意,真正想要儿子的是后宫的嫔妃们,皇上在位分上从来都如此,没儿子的女人,顶了天也只能是嫔,哪怕无才无貌,生了儿子立马封妃,像孙贵人,就是因为生长公主时难产,伤了身子,难以生育,虽然皇上爱她敬她,也只能是贵人。” 我想了想,道:“还真是,温嫔生了三公主和七公主,却跟我和嘉嫔这种无宠无子的人平起平坐,她恐怕也很不甘心吧。” 冯静仪哼了一声,道:“那可不,我当初捡个漏都能捡来个嫔位,温嫔的父亲原本可是历经两朝的户部尚书,只是我父亲来了,温嫔又是小女儿,她父亲年岁已高,便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了,温嫔有一段时间,疯了一样的想生男孩儿,二公主曦带进宫给皇后看病的那个女医者,温嫔找了无数次,可皇上又并不是很喜欢温嫔,我听人说,三公主还小时,温嫔总是让她去装巧卖乖,把皇上拉到净霭宫,但她这么努力,也没能怀上孩子,后来三公主出嫁,温嫔哭哭啼啼去找皇上,说孤单寂寞想女儿,最后温嫔老蚌怀珠,生下来却还是个公主。” 我道:“七公主可真惨,她娘一心盼着她是个带把儿的,结果她一出生,她娘就失望了。” 冯静仪喝了口茶,招招手,小兰立刻会意,从柜子里拿出一大盒瓜子来。 “失望归失望,温嫔也不敢对七公主不好,只是常常让七公主去拉皇上,不过七公主性子安静,不擅长干这种事。” 我想起三公主与三驸马相看两厌的样子,道:“三公主小时候很活泼吗?” 冯静仪道:“我入宫时,三公主已经及笄了,我是当初听她们请安闲聊时说的,李氏说三公主小时候可爱顽皮,长大了,性子却愈发沉稳。” 我道:“三公主和二公主好像只差三岁?她们俩关系怎么样?” 冯静仪想了想,道:“应该是不太好的。” “为什么?” “你想啊,二公主曦是李氏的养女,三公主是温嫔的女儿,三公主从小的任务是拉皇上去净霭宫,可皇上总是主动跑去二公主曦所在的玉凤宫,她们俩是竞争关系啊,而且她们俩每次参宴碰面,有特别亲厚地说过话吗?” 我道:“三公主上跟姐姐不亲,下跟妹妹差了将近十岁,这可真是……” 冯静仪道:“这有什么?我小时候,我父亲的其他女儿们也不跟我玩,她们都怕大夫人,可我小时候照样玩泥巴,看书摸鱼听故事,从来不觉得无聊,你也只是因为你祖父教导得好,姨娘们的孩子,很少有像你和你长姐这样的。” 我道:“你说你父亲不喜欢你母亲,那大夫人为什么还要针对你们母女呢?” 冯静仪沉默片刻,道:“可能是因为,我父亲虽是个负心汉,可他偏喜欢装痴心人吧。” 冯静仪看着很不高兴,我便换了个话题,道:“贤妃跟淑贵妃似乎有点什么关系,我今天看她们两个,很有些一唱一和,一明一暗的意思。” 冯静仪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李家倒台,除了淑贵妃指认李皇后,最早弹劾李家的是谁?” “兵部尚书……贤妃的父亲?” 冯静仪点点头,拍了拍衣服上的瓜子皮。 我道:“为什么?淑贵妃想让何家的孩子当皇帝,贤妃难道就不想让大皇子当皇帝?她们俩的目的是有冲突的啊。” 冯静仪道:“淑贵妃是想让何家的孩子当皇帝,但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个心思,人的野心,总是慢慢膨胀起来的嘛,她有这种心思,也不会轻易告诉旁人,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贤妃未必能看得透。” 我道:“我觉得淑贵妃是越来越膨胀了,而且对三皇子的态度也越来越奇怪,她恐怕是一直记着仇呢。” 冯静仪道:“丧子之痛,如何能忘怀?可怜了三皇子,明明啥也没干,莫名其妙就要被记恨上,现在就等杨美人上门了。” 然而杨美人并没有来,我无所事事地等了十多天,没等到自投罗网的杨美人,反而等来了一个惊大于喜的消息。 皇上赐婚五公主和陈家嫡长子。 也就是我的大弟弟。 大夫人的长子,陈恒丰。 那天在众人面前活泼可爱地给我解困的五公主,成了我的弟媳妇? 惯来怼天怼地,给我提供了无数乐趣的良妃,成了我的姻叔母。 三皇子喊我母亲,喊五公主姐姐,那他喊陈恒丰喊什么? 姐夫?舅舅? 我被这桩莫名其妙的喜事给砸懵了。 冯静仪掰着手指算来算去,最后感叹道:“你们这辈分可真乱哪。” 我道:“皇上这是想干嘛?就算想亲上加亲,也不是这个加法啊。” 冯静仪道:“上回你被冤得够呛,皇上这是想安抚你呢,五公主身份尊贵,性情也好,还是良妃亲自养大的,虽无母女亲缘,却有母女情分,你弟弟跟良妃有了这层关系,你日后找她说话也方便些。” 幸而五公主不是什么娇纵的奇葩,陈恒丰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青梅竹马,我祖父携陈恒丰进宫面圣谢恩,二人便顺利成婚了。 五公主一嫁出去,二皇子和秦家女的婚事便被提上了日程,不久后,二皇子娶妻,江北郡郡守举家进京,送女入二皇子府。 京城贵族圈里一下多了两个新妇,良妃也再一次忙了起来,忙碌程度与五年前四公主和亲不相上下,人也肉眼可见地变老了,用皇上的话说,脸上已经有了做祖母的感觉。 杨美人自从无法生育,反而比以往更得圣宠。杨美人身子还没养好的时候,皇上将皇长孙接进了宫,每日于金龙宫陪伴皇长孙,或是去贤妃处,祖孙三代共享天伦之乐,未曾踏入后宫,待皇长孙归家,杨美人给皇上送了回点心,此后便一直独得皇上宠爱。 冯静仪道:“皇上果然是不想要孩子了。” 我道:“皇子要操心前程,公主要操心婚事,皇上想来也是操心够了。” 五公主与陈恒丰成婚后,皇上还在金龙宫办了个小宴,一来,让良妃见见女婿,二来,让大夫人见见亲家。 顺便也让我见见家里人。 陈恒丰先前在家里,高兴时叫我姐姐,不高兴时就喊我陈枸枸,非常没有礼貌,不过现在,不管高不高兴,他都只能称我为容嫔娘娘。 短短两个月,各种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雪片似的朝我砸过来,我习惯了咸鱼的生活,一时应接不暇,偏偏三皇子还要来给我添乱。 “陈娘娘,我想去军营历练一番。” 第65章 岁月如梭 我深吸一口气,放下礼单,耐着性子道:“为什么?” 三皇子道:“沈将军说,我武功再好,一人至多可挡十人,若是学会了行兵布阵,精通兵家之道,便可敌千军万马。” 我道:“可敌千军万马,是因为你有千军万马,兵家之道,在演武场也能学,为什么非得去军营?” 三皇子道:“在演武场学得再好,终究也是纸上谈兵,我不想这样。” 我看看左右,示意阿柳关上门窗,然后道:“焕儿,你想当皇帝吗?” 我以为三皇子会惊讶,结果他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 “不是特别想。” 我道:“不是特别想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道:“我原本是不想的,可现在我明白了,我要是不争不抢,就永远不得安宁,反正淑贵妃也不会放过我,与其时时谨慎,处处小心地提防她,还不如我先下手,放手——咳,你放心,陈娘娘,我不会连累你和陈家的。” 我愣了愣。 他怎么知道我给他洗脑不争不抢,是因为怕连累陈家? 不过,三皇子说的话,虽激愤了些,但也不无道理,这不争不抢低调苟活的经验,是我祖父传给我的,我祖父年少时,是个无名小吏,无权无势无冤家,可三皇子生在皇家,身份尊贵,还有个淑贵妃那样的仇人,我祖父的经验,于他未必适用。 我正要开口,三皇子却抢先上前,抱住了我的胳膊,像小时候那样半撒娇道:“陈娘娘,上回父皇问我功课时,我就已经问过了父皇,父皇同意我去军营,他让我问问你的意见,因为前段时间你太忙了,我想着不打扰你,才拖到了现在,你别担心,我在军营里,也会一直跟着沈将军的。” 我前段时间忙,这段时间就不忙吗? 三皇子语气和软,态度却强硬,居然还给我来了个先斩后奏。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去军营了。 既然皇上都发了话,我只是他的养母,就更不好阻拦了,毕竟生恩大于养恩。 我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准备去哪儿的军营?” 三皇子笑道:“就在京城的军营里,我每个月去一次,每次住十天,大部分时候还是在青藻宫。” 我道:“你还要留宿军营?也是,军营离皇城也挺远的,来来回回的麻烦,军营不比宫里,军队里讲究的是实力,你去了军营,就好好学,别把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皇子,只当你是个新兵小卒,多听多看多练,注意安全,尽量跟着沈辰……”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有碎碎念的倾向,便住了嘴,三皇子倒是听得认真,甜蜜蜜地笑着黏住我。 “焕儿,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去军营?” “明天。” 第52节 念在他明天就要离宫的份上,我没有推开他,任由他像小时候那样紧紧贴着我。 十天后,三皇子从军营回到青藻宫,这时,二皇子和五公主的婚事已经彻底告一段落,我可算是清闲了。 皇上把二皇子和五公主的婚事全权交给良妃打理,淑贵妃乐得轻松,完全不愿意帮忙,良妃便抓了我去,美名其曰“让我在弟弟的婚事里出份力”。 我不情愿,起初也消极怠工过,但良妃禀了皇上,只要有什么诏令文书,礼单名单,通通都送来让我过目,得我点头,她才办,这样一来,要是出了什么乱子,我和她一人担一半的责任,我便不能不上心了。 三皇子第一次从军营回来,我也重新开始了悠闲的日子,当晚,我们仨在青藻宫院子里摆了个小宴,冯静仪还把先前酿的梨花酒挖了出来。 这梨花酒是宝儿改良过的方子,虽然有酒味,但喝了不会醉。 我们三人一番推杯换盏,冯静仪道:“焕儿在军营里,像是瘦了不少。” 我道:“在军营里累了,自然就会瘦。” 三皇子笑道:“还好,不累,我觉得很高兴。” 冯静仪顿时来了兴致,道:“哦?有什么高兴的事?焕儿说出来,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三皇子却扭捏起来,低头道:“没什么……”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焕儿居然害羞了,是沈辰夸你了吗?” 三皇子抬头,脸红红的,不知是不是梨花酒的缘故。 “沈将军收我为徒了。” “哦?”我道,“他不是说要你奉上老虎头做拜师礼吗?怎么又收你为徒了?” 三皇子道:“沈将军当时喝了好多酒,其他的将军和士官问他,我是不是他徒弟,他说是。” 原来是酒后失言。 三皇子道:“不过他喝了醒酒汤,又说我交了拜师礼才能喊他师傅——沈将军他真的好厉害啊,我看到他和军营其他人比武,他们都很厉害,但都打不过沈将军。” 我道:“其他士官对你好吗?他们有没有教过你?” 三皇子点头道:“他们都对我很好,他们还提起了外祖父和舅舅,说他们是被外祖父提拔起来的,外祖父打仗很厉害,他们说,我以后一定也会像外祖父那样厉害。” 三皇子没有强大的母家助他争夺储位,像李老将军那样,可未必是件好事。 不过看着他亮晶晶的小眼神,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让我不忍扫了他的兴致。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是啊,焕儿以后一定会很厉害,比李老将军还要厉害。” 我们喝完了一整坛梨花酒,那盘片鸭也被瓜分干净了,剩得多的菜,顺子会分给其他宫人,阿柳和小兰伺候我和冯静仪沐浴安寝。 我的生活重归悠闲平静,三皇子渐渐长大,愈发忙碌了起来,在青藻宫待着的时间比小时候少了许多,不过他不像我当初那样整天惦记着往家门外跑,忙碌之余,他总是喜欢在青藻宫里,黏着我,与我和冯静仪呆在一块儿。 绝大多数时候,皇上踏入后宫,都是直奔有孩子的嫔妃宫里,召幸嫔妃的次数越来越少,杨美人一人几乎独占了皇上的全部宠爱,淑贵妃偶尔也会劝皇上雨露均沾,不过也都是随便说说,从未苦谏。 何昭仪争过几次宠,每次都能成功,但持续时间最长不超过半个月,长期受冷落,自然也就没能怀上孩子。 淑贵妃似乎还想拉何家女孩儿进宫,有好几次都借病召了何家女入宫侍疾,但不知为何,最后都没了下文。 大皇子被皇上授予监国议政权,在皇上身体不适或秋猎时处理国事,因大皇子性情温厚,谦虚好学,群臣交口称赞。 三皇子十五岁那年,武艺已十分了得,秋猎时独自斩杀了一只老虎,将虎头奉与皇上和沈辰时,那老虎眼睛上还插着一支箭呢。 二皇子与王妃初成婚时,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然而王妃似有不足之症,体质虚弱,迟迟未能有孕,二皇子纳了几房妾,与王妃的感情便疏淡了。 长公主府曾传出流言蜚语,说长公主纳了男宠,流言渐盛时,还传进了皇上的耳朵里,最后被澄清是一个百越丑奴,是百越灭国后,某日长公主与二公主上街游玩时买下的,在长公主府侍奉多年,孙贵人逝世后,长公主因心情郁结,病痛缠身,那奴才善推拿按摩,才受到长公主的青睐。 因那人太丑,似乎是毁了容的,便再无人怀疑长公主的清白了。 二公主曦与驸马迟迟没有孩子,皇上几番催促无果,最后把皇长孙丢给二公主带了几天,二公主从皇长孙身上体会到了养孩子的乐趣,据说有了要孩子的想法。 我想起我的弟弟们小时候的样子,觉得皇上可能是用乖巧可爱的皇长孙给二公主挖了个坑。 四公主又回来过一次,并且带来了契丹局势不稳的消息,连娜娜公主的未婚夫都被刺杀身亡,契丹王怕被人抓住软肋,便让四公主回大宁朝避着。 五公主和我弟弟陈恒丰的婚姻生活可以称得上和美,毕竟我们陈家没有谁敢为难公主,几年后,陈恒丰考取功名,在邻京县做官,五公主也跟着去了。 相比之下,三公主的生活便不那么美满了。三公主与三驸马本就无甚夫妻情分,偏偏绑在一起做了夫妻,是真真正正的怨憎会,经年累月的不高兴中,三公主终于与驸马大吵,哭着进宫面圣,请求和离,却正好撞上了与皇上议事的赵方清,因三公主哭闹,皇上训斥,赵方清略劝了几句,竟劝得三公主回心转意,恰好三驸马求见,三公主便跟着三驸马回府了。 丈夫求见不理,皇上训斥哭闹,大宁朝最俊美的状元郎劝了劝,便立马回心转意,京城中一时又流言鼎沸,三公主倒也没澄清过。 贤妃的女儿六公主比三皇子大一岁,她十六岁那年,嫁给了何家的一位适龄青年,淑贵妃的表侄儿。 用冯静仪的话说,贤妃和淑贵妃这是彻底绑定了。 然而五公主毕竟只是良妃的养女,良妃虽与陈家结了亲,与我却依然不甚亲近。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一晃眼,三皇子便加冠成年,到了能娶妻的时候了。 第66章 四年后 四年时光水一般流过。 我二十四岁那年,三皇子满十六,行加冠礼。 按例,加冠礼一年后,三皇子便可以准备立府娶妻了,我被皇上叫去金龙宫,领了礼部整理的适龄女子名单,并获得了查看贵族女子画像的权力。 人说贤妻美妾,我出于养母的责任感,一心想为三皇子找一位贤惠温良的王妃,但女子之性情,看画像是看不出什么来的,我便常常留意打听着京城贵族圈里的姑娘们。 淑贵妃统领后宫,有面见京城贵妇之权,她奉皇上之令,组织了不少赏花宴,名为集众人赏御花园美景,实为邀三皇子赏京城众美人,是披着赏花皮的相亲宴。 暖春时节,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我们从春天的桃李杏赏到夏天的芍药初荷,御花园花团锦簇,与美人之面交相辉映,更不用说如今三位皇子长大成人,京中美人竞争激烈,个个内外兼修,琴棋书画,吟诗作对,看得我和冯静仪心中惭愧…… 可三皇子就是没一个看上的! 虽说男子娶妻,品行第一,家世第二,容貌才情都在其次,但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于赏花宴上挥洒才情,我瞧着都眼馋,只恨不是男儿身,三皇子不应该不心动啊。 冯静仪一边整理女子画像,一边回味着姑娘们的风姿,发誓来生要做个男人。 我道:“可焕儿他……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冯静仪道:“这个嘛……” 我与冯静仪一番商讨后,得出结论:三皇子可能是还没开窍。 这我就有些为难了。 京城姑娘花色繁多,三皇子若是单纯地挑剔,大不了我多花些心思,精挑细选,总能挑中个他满意的,可他要是没开这个窍…… 那就只能再等一等了。 反正大宁朝最俊美的昔日状元郎赵方清三十一岁仍未娶妻,京城晚婚之风渐盛,三皇子毕竟才十七呢。 我将三皇子的情况禀报了皇上,皇上倒也没强求,只给三皇子在皇城内赐了宅子,又赏了几个貌美的宫女。 皇上既已赐府,三皇子便得搬出青藻宫了,成年男子穿梭于后宫,也多有不便。 我指挥宫人整理好三皇子府,晴芳殿一下子就空了,我和冯静仪整天躺院子里晒太阳,午觉后受着三皇子的请安,俨然已过上养老的生活。 我的养老生活没能持续多久,天启三十七年,凉河决堤,河西郡爆发洪灾,百姓死伤无数,近水县已成泽国。 此次天灾,几乎可与二十七年前河东郡那场干旱比拟,为防伤亡更重,沈辰需带兵前往河西郡,配合户部工部抢险救灾。 自契丹求和,沈辰回朝,军士闲置,朝廷便将大军整理分流,年老体弱的卸甲归田,普通兵一部分入工部做工服役,一部分入刑部衙门任职,也有少部分入户部,一等兵在大宁朝各地军营训练,精兵则在京城军营训练。 按沈辰的计划,他先带着京城中的士兵出发,沿路汇聚各地士兵,其他地方的士兵则由士官带着赶往河西郡。 洪涝过后,必有瘟疫,我虽担心沈辰,但大多是为了我长姐,还没有那么的担心。 然后三皇子让我的担忧翻了个倍。 沈辰整顿大军时,三皇子也向皇上上书,请求与沈辰一同前往河西郡。 三皇子毕竟是皇上的亲儿子,皇上不可能把他推入火坑,就算他自愿跳火坑,皇上也得拦着。 理论上说,这道奏折将被皇上压到河西郡恢复。 然而三皇子成年后,皇上给了他和二皇子议政上朝之权,三皇子不仅向皇上递了奏折,还在朝堂上,当着群臣的面向皇上提出请求。 三皇子是皇上的亲儿子,其他救灾士兵也是父母的儿子,甚至河西郡的灾民,也同样是父母的宝贝孩子。皇上可以暗戳戳地偏袒三皇子,但不能明晃晃地偏袒他,三皇子如此这般,皇上便不能压着他的奏折了。 皇上准了三皇子的请求,三皇子将随沈辰一同前往河西郡。 将离别之际,三皇子还向皇上申请住回青藻宫,理由是三皇子府冷清,他此去不知能否归来,希望能跟我说说话。 皇上也同意了。 于是,三皇子带着孔乐等一干仆从,又住回了晴芳殿。 我咬牙切齿地为三皇子收拾行装,然而等到他真正站在我面前时,那些在脑子里转了许久的话,就骂不出来了。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要去河西郡?你一个不通医术的皇子,就算去了,也并不能为河西郡百姓做什么。” 三皇子笑道:“谁说我是为河西郡百姓才去的?大宁朝许久未有战事,此次救灾,于我是一个极好的历练机会,我已经在京城窝了十多年,难道还要在京城窝一辈子吗?” 我道:“在京城待着,也不算是窝囊事,大皇子二皇子不都是这样吗?还有皇上……” 三皇子道:“父皇可没有一辈子待在京城,父皇说,他年少时因钱氏乱政,曾为避祸离开京城,游历天下,母后也说过,父皇曾与她一同上江北郡纳粮存粮,下江南郡游说富商,还在松江郡招募贫农,在邻京县屯兵练兵,如此,才成就了今日的宏图伟业,大丈夫志在四方,如何能受困于京城?” 三皇子鸿鹄之志,我不便置喙,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叹了口气,道:“洪水过后,必有瘟疫,若处理不好,灾民还可能发生暴乱,焕儿,此去凶险,务必当心。”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放心吧,有沈将军在,张太医也会与我同去,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张太医?”我道,“哪个张太医?是小张太医,还是老张太医?” 张太医的儿子也进了太医院,子承父业,医术虽不如其父,但也还算高明。 三皇子道:“两个张太医都要去,张药侍也要去,父皇说,张药侍跟惯了张太医,且于药草辨别上不逊其父,便派了张药侍同去。” 张药侍是张太医的女儿,因为是女儿家,不便跟哥哥一样四处看诊,便常做些择药煎药的事,竟也练出了一手绝活儿。 我笑道:“老张太医的一儿一女都去了,若是出点什么事,张家便要绝后了,他想必会十分尽心。” 三皇子也微微一笑,眉眼弯弯,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是啊,张太医们这会儿恐怕就在熬夜翻医书呢。” 我们收拾好东西,阿柳便去给我准备洗澡水了,孔乐也去准备三皇子沐浴的物什,我道:“行了,都收拾完了,我走了,焕儿早些休息吧。” 我转身欲走,三皇子却突然叫住了我。 “陈娘娘。” “怎么了?” 我回头道。 第53节 三皇子猛扑过来,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抱着我,我躲闪不及,竟被他抱了个满怀,只是小时候,三皇子抬高了头也只到我腰间,如今却得微微低头,才能把下巴抵在我肩膀上。 我虽然是他养母,但到底也才二十五岁,心里还当自己是个大姑娘,猛然被一个刚及冠不久的年轻男子抱住,不禁老脸一红。 唉,算了。 念在他明天要走的份上,抱就抱吧。 毕竟还是个孩子,第一次出远门就去的重灾地,心里害怕,冲母亲撒撒娇也正常。 三皇子抱了多久,我就浑身僵硬地任他抱了多久,最后三皇子松开手,道:“陈娘娘,你身上香香的。” 那可不,青藻宫外那些栀子花可不是白长的。 “陈娘娘,你很担心吗?。” 废话! 儿行千里母担忧哪…… 我转过头,冷漠道:“没有。” 三皇子道:“那你为什么一副随时要推开我的样子?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我抬眼看他,道:“男女有别,从前你年纪小,如今你已经长大了,都是能娶妻的人了,怎么能像小时候那样抱我呢?念在你明天就要走,我就不推开,权当安慰安慰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小心日后养成了习惯,让王妃看笑话。” 三皇子挑眉道:“我管那影儿都没有的王妃笑不笑话?” 我道:“你还没娶妻,自然不懂夫妻情分的妙处,焕儿……” “嗯?” 我想了又想,还是道:“若是在河西郡遇见了喜欢的姑娘,也可以带回京城来,且不论皇上意下如何,反正我是没意见的。” 我心里想的是,反正我也不介意儿媳妇的家世,皇上想来也不会介意皇子妾的家世,人说初恋最是难以忘怀,河西郡万分凶险中,又最能激起人的柔情,三皇子万一在河西郡开了窍,那必然是一发不可收拾,与其让他左右为难,不如我先表个态,免得他错失真情,遗憾终身。 我想得细致,三皇子却笑着凑上来,又拽住了我的胳膊,道:“陈娘娘和父皇都催着我娶妻,可我却一点儿也不想娶王妃呢,我觉得我跟陈娘娘和冯娘娘这样过着,就挺好的。” 我被他这幼稚的话逗笑了。 果真是没开窍。 第67章 河西郡之灾 “陈娘娘,你尽管安心地待在京城等我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将三皇子送离京城。 因皇上念在我与三皇子母子之情上,特许我出宫相送,我得以站在城门上,与长姐一同目送救灾的队伍离去。 长姐送别丈夫和外甥,我送别姐夫和儿子,我第一次与长姐如此悲欢相通。 沈辰与三皇子并列而行,都骑着高头大马,一人披银铠,一人着金甲,一人沉稳干练,一人年少意气风发。 直到救灾的队伍消失在地平线,我和长姐齐刷刷留下四行热泪。 救灾队伍离开后,皇上领文武百官祭祀祈福,诸女眷各回各家,我则与淑贵妃一同乘车回宫。 淑贵妃今年已四十有余,加之她生性要强,统领后宫时事事亲力亲为,力图胜过李氏,多年操劳下来,面容甚是沧桑,敷粉盛装也掩不住疲惫之态。 我方才站的远,瞧着淑贵妃还有几分风韵犹存,如今与她同乘马车,近距离看着,却仿佛比当初落难的李皇后还要苍老。 淑贵妃斜靠在软垫上,与我略说了几句礼节性的话,便闭上眼,靠在车壁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车厢晃动,淑贵妃微微皱眉,她的贴身宫女忙伸手为她按揉太阳穴,淑贵妃眉目舒展开来,眉间却仍是一道深深的沟壑。 当年京城第一才女的风情,似已褪尽了。 何必呢? 我在心中暗自感叹着。 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一个已死的人较劲。 当年李皇后母仪天下,抚育皇子公主,也不至于像她这样劳累。 待马车停下,宫女掀开车帘向外看了眼,轻声唤道:“娘娘,到了。” 淑贵妃又微微皱起了眉,睫毛颤动几下,似大梦初醒般睁开眼,坐正身子,宫女为她整理衣冠。 我连忙下了马车,在马车旁恭候淑贵妃下车,过了一会儿,淑贵妃被扶着款款出来,又恢复了威严端庄的后宫之主的姿态。 “容嫔,你回去吧,本宫需与宫中女官议事。” “是。” 我回到青藻宫,见廊下摆了张摇椅,冯静仪正躺在摇椅上看话本,旁边一张小几,上面放着瓜子点心茶,小兰和顺子分别坐于左右两边的矮凳上扇风。 冯静仪比我大十岁,今年已经三十有五,瞧着却像是我的姐妹,而淑贵妃,明明比冯静仪也大不了几岁,光看脸的话,几乎可以充作我们俩的娘。 不过看看冯静仪的生活,吃饭睡觉看话本嗑瓜子听八卦…… 再看看淑贵妃的生活,管宫女管太监管女官管嬷嬷管嫔妃管皇子公主,顺便还要被皇上管着。 可能咸鱼总是比较易于保鲜存放吧。 我冲顺子扬了扬下巴,顺子立刻会意,召了几个小太监一起进撷芳殿,又搬了把摇椅出来,阿柳也自觉地进殿拿出话本和蒲扇。 我躺下来,翻到上次看的部分,想了想,道:“再切盘西瓜来。” “是……” 第二天,淑贵妃召集众嫔妃去馥芍宫开会。 冯静仪一边走,一边道:“不用说,现在河西郡灾情惨重,朝廷开销大增,淑贵妃肯定是让我们节衣缩食的。” 果然,淑贵妃减了我们衣食用物的份额,原先我们青藻宫每天能领七个西瓜,现在却只能领三个了。 “大家也别抱怨,连金龙宫每日都只有六个西瓜,皇上还做主拨了两个给皇长孙。” 贤妃抿嘴一笑。 良妃轻声一哼。 女官又念了冰块的数量,冰块的份额也减少了许多。 良妃道:“有些低位嫔妃住的宫殿特别热,若是减少了冰块的份额,她们恐怕会中暑。” 淑贵妃笑道:“良妃说的不错,按宫中的宫殿布局,一宫主位的屋子通常是方位最好的,本宫已秉明了皇上,各宫嫔妃如住处过热,可以搬去与主位嫔妃同住,或在本宫这儿登记,另外安排住处,待灾情过后,河西郡重建,再搬回去。” 这对我和冯静仪倒没什么大妨碍,我们原本就常常睡在一起,只是冰块这么少,我们用不了凉扇,就不能躺在廊下看书了。 淑贵妃继续道:“缩减后宫用度,既是我的意思,也是皇上的意思,诸位若过得不舒坦,心中不满,便多多为河西郡灾民祈福吧。” “是。” 我现在一听“祈福”两个字,就觉得手腕和眼睛泛起酸来,幸而这次皇上已经领着文武百官去过了城皇寺,不需要我这个“有福之人”了。 “这段时间,御花园不设清凉亭,不放冰块,夜间也不燃灯,大家还是少出门,免得中暑或摔伤,浪费药材,洪涝过后必有瘟疫,张太医一家子都去了河西郡救灾,其他太医的医术也略逊于张太医,若有人生病,恐怕要比从前多吃些苦头了。” “是。” “后宫用度缩减,诸事不便,大家心情不好,本宫能理解,但皇上这些日子也心烦意乱,若是有人成天拉着脸,触怒龙颜,本宫是不会开口求情的。” “是。” 淑贵妃又令女官念了各个位分的食物份例,虽算不上不见荤腥,但那点荤腥,只够喂饱一个人,却得供养着整个宫。 贤妃道:“诸位妹妹也不用不高兴,当年河东郡天灾,我们也都是这样过来的,那时候咱们大宁朝还没这么繁盛,吃喝用度比现在还差呢,大家想重新过上好日子,就祈祷河西郡早渡难关,风调雨顺吧。” 淑贵妃道:“本宫统领后宫,理当做个表率,自今日起,本宫不再午睡,每晚戌时熄灯安寝,馥芍宫夜间只留一盏长明灯,本宫希望其他各宫也能亥时熄灯。” 这就…… 我和冯静仪对视一眼。 以后不能再熬夜看话本了。 “是,娘娘贤德,妾身定不辜负娘娘的期望。” 又一番言语,无非就是些又要人笑,又不给吃好的话,我和冯静仪听得都快打哈欠了,连喝了好几杯茶,才勉强保持清醒。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冯静仪再没出过门。 这个门,不是指青藻宫大门,而是指撷芳殿殿门。 倒不是我们懒,实在是外面太热,冰块又少,我一碰日头,就感觉自己快要晒化了。 因太过无聊,加上担心三皇子和沈辰,我还开始给河西郡祈福了,慢慢悠悠地抄完几卷佛经,又有冯静仪在一旁指手画脚,我的字都进步了不少。 之后我听说,我长姐因担忧沈辰,每天都要在佛堂待一个多时辰。 除此之外,她还捐出了许多金银,在郊外设立收容所,搭建粥棚,救济逃到京城的灾民,并鼓励灾民做脚夫向河西郡运送物资。 众人皆赞她大义,京城贵族无人不效仿其做法。 我看着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抄出来的那点佛经,顿感羞耻。 我长姐都实打实地出钱出力了,我还停留在不添乱的地步,这境界差得着实有点远。 不得不说,我长姐真是一个称职的将军夫人,相比之下,我这个天降的养母,可能还是对三皇子感情不够深厚。 洪涝过后,河西郡果真爆发了瘟疫,皇上愈发忙碌起来,只召见淑贵妃,交代了些事,便再也没接触过后宫嫔妃了,连温嫔抱着七公主的女儿去找皇上,都被拒之门外。 张太医研究出应对瘟疫的法子,便立刻上书秉明了皇上,奏折加急送到京城,不知跑死了几匹千里马。 与救灾奏折一同送到的,还有三皇子和沈辰的家书。 沈辰的家书,皇上没拆,直接派人送去了将军府,三皇子写了两份家书,一份给皇上,一份给我。 皇上虽然只拆了自己的那份,但还是把我叫到金龙宫,让我看过后告诉他内容。 我看着皇上面前那堆成山的奏折,不敢细细地读信,只大致扫了一眼,道:“不过是些报平安的话,只因焕儿离去前,我十分担忧他的安危,焕儿为安慰我,便在这份家书里将河西郡灾情写的十分平淡,焕儿递给皇上的家书,想来会比妾身这份更详实些。” 皇上道:“真是胡闹,灾情是如何严肃的事情,岂能为一己私情而轻描淡写?”虽是斥责,表情却是愉悦的。 皇上先前没看三皇子给我的家书,这会儿应当也不会看,我思索片刻,还是添了一句:“焕儿还问了淑贵妃等各位娘娘的安。” 皇上微微眯起眼,道:“哦?他在给我的这份家书里倒是没有提及,你确定他问了淑贵妃的安?” 我心里一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我入宫已有十年,再不会像从前一般青涩稚嫩了。 思绪流转间,我道:“焕儿说问诸位娘娘的安,淑贵妃统领后宫,为众嫔妃之首,焕儿自然也问了淑贵妃的安。” 第54节 皇上笑了笑,道:“容嫔,你不乖了。” 我迅速麻溜地起身跪下。 皇上道:“还是这么胆小,真是丝毫没有长进,罢了,容嫔,朕问你个问题。” “妾身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二皇子递上来一份奏折,”皇上道,“瘟疫应对之策已出,还需运送大量物资至河西郡,二皇子申请随军出发,亲自看送物资。” 第68章 难为情 三皇子冒险去了河西郡,好不容易与沈辰稳定了河西郡的情况,这会儿大势已定,二皇子去送药,确定去不是摘果子? 我道:“二皇子忧国忧民之心,令妾身汗颜。” 皇上道:“那你觉得,朕该不该让二皇子去呢?” 我一脸无语。 又是一道送命题。 “妾身惶恐,此乃朝堂之事,妾身身为女子,怎可妄议朝政……” “朕既然问了你,你若是不肯回答,也不用起来了,就在这儿跪到焕儿回朝吧。” 我低下头,咬了咬牙,道:“二皇子心系灾民,愿以皇子之尊,亲自送物资去河西郡,自然是好事一桩,只是眼下河西郡瘟疫蔓延,局势不稳,二皇子去了,恐怕会有危险。” 皇上不置可否,只道:“所以你觉得,朕该不该让二皇子去呢?” 我抬眼看了看皇上,随即又俯首道:“皇上英明果决,妾身的话,想来是做不得数的吧。” 皇上道:“做得数如何?做不得数又如何?” 我道:“妾身并非二皇子之母,若妾身的话做得数,那妾身可万万不敢说了,皇上该问问良妃娘娘才是。” 皇上笑道:“你只管说便是,朕心中自有决断。” 我想着三皇子的信,道:“男儿志在四方,二皇子想去河西郡,皇上便让他去吧,妾身作为焕儿的养母,私心里也希望焕儿他能有兄弟帮衬着,只是良妃娘娘慈母怜子之心,恐怕不会希望二皇子去河西郡赈灾。” 皇上道:“也是,焕儿都去了,朕也没理由压下二皇子的奏折,慈母多败儿……行了,你起来吧。” “谢皇上。”我磕了个头,便起身了。 皇上道:“上回你来金龙宫,还是一口一个三皇子,现在就成了焕儿,看来朕的三皇子深得你心啊。” 我道:“焕儿乖巧又聪明,非常讨人喜欢,妾身与他的母子之情,自然只会越来越深厚。” 皇上点点头,道:“是啊,焕儿向来是皇子里最讨喜的一个,先前太后也最疼爱他,幼子便是如此……行了,你回去吧,家书一并带走,朕看你在这儿坐立不安,想来焕儿的家书也只是粗略看了看。” “是。” 我将三皇子的家书放进袖子里,一路疾行至青藻宫,走出汗来也顾不得。 冯静仪道:“怎么了?火烧屁股了还是老虎追后头了?” 我猛地坐下来,喘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家书递给冯静仪,道:“你看看,三皇子的家书,他写了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皇上。” 我看得飞快,所以皇上以为我没看完,但我小时候贪玩,常常完不成先生布置的背书任务,每每临时抢记,练出了一手速读的功夫。 冯静仪道:“焕儿这……这是想干嘛?” 三皇子在信中,除了些甜腻腻的问安讨巧撒娇卖乖的话,还提到了,如果淑贵妃为难我,可以去找良妃,如果二皇子上书要去河西郡,我不必阻止。 话都是正常的话,但其中的抱团之意,都快溢出来了,现今皇上宠爱皇长孙,培养大皇子,对大皇子的器重几乎是明晃晃地亮了出来,这个时候,二皇子三皇子抱团…… 要我是皇上,我也会起疑心。 冯静仪道:“焕儿这是吃准了皇上不会看信啊。” 我道:“皇上虽然没看信,但问了我三皇子写了些什么,还跟我说了二皇子上奏折请求前往河西郡的事,问我的意见,我当时吓得……我当时恨不能当场吃了这信。” 冯静仪道:“焕儿他胆子倒是大得很。” 我道:“是啊,胆子真大,他这家书不过就是用蜡封住,虽然皇上好面子,不会贸然拆他的信,但这蜡封只要用火烤一烤,就会自然软化,他就不怕旁人偷看?” 冯静仪摸了摸信上的字,道:“焕儿他胆子大,心倒也细,枸枸,你过来看,他往纸上抹了蜡,如果有人加热蜡封,里面的蜡也会软化,家书上的字就会糊成一团。” 我凑过去看了看,果真与寻常的家书不太一样。 “想来皇上拿到的也是这样的家书,所以皇上才没有拆他的信,皇上毕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我松了口气,道:“就算焕儿与二皇子有交情,可二皇子这一去,就是明摆着地要摘果子,焕儿就算要拉拢良妃,也不必送这么大的礼吧?他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果子,就不怕二皇子抹嘴不记恩?” 冯静仪微微皱眉,道:“莫非是因为,焕儿觉得二皇子是个重信讲义的人?可我觉着,论品行,二皇子还不如大皇子忠厚良善。” 我摇摇头,道:“罢了,罢了,不管他,焕儿想来是个聪明人,也许是自有打算,就算真吃了亏,也会吃一堑长一智的——你看这信的反面还写了字,我当时都没留意看。” 冯静仪凑过来,看着信念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我往下看去,三皇子写道:“张药侍赠给我的帕子上写了这句诗,我让孔乐洗干净还给她了,陈娘娘,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与冯静仪对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冯静仪道:“果然,天灾人祸中最易产生男女风月之情,话本诚不欺我。” 我道:“人家女孩子写给他的诗,他居然还洗干净还回去,真是不解风情,没开窍的小孩子。” 我和裴元芳还没到他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朦朦胧胧知道赠帕有什么含义了。 冯静仪道:“不过,三皇子那么爱看书的人,这诗他未必没背过,他问你什么意思,说不定他是知道这什么意思,但害羞,不知道怎么回应呢?说不定他是在委婉地问你的意见。” 我道:“也是,若如此,我是不是还得给他回个信儿?” 冯静仪已铺开纸笔在桌上,道:“来来来,写吧,三皇子小时候你没怎么费神,如今长大了,你也该操操做娘的心了。” 我执笔写了些话,告诉他张药侍是个好姑娘,又与他同赴河西郡救灾,也算是共患难之谊,他若是喜欢张药侍,便不要辜负了她,可以回应张药侍的心意,但切莫与张药侍私定终身,或拉拉扯扯,暧昧不清,破坏张药侍女子闺誉,另外,皇上态度不明,皇子婚事还需皇上做主。 冯静仪看着我写完,道:“你写的这是焕儿喜欢张药侍的情况,要是焕儿对张药侍无意呢?” “也是。” 我提笔继续写。 若是三皇子不喜欢张药侍,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暗暗地避着张药侍,对她比往常冷淡些,女儿家心思敏感,自然会明白的,如果张药侍直接表白,那就要直接拒绝,断不可暧昧委婉,男女之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冯静仪道:“你倒是看得通透,男女之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想了想,又在信的下方附上了“秋风清”一诗的全文。 “道理谁会不懂,只是人非草木,又岂是说断就能断的?要焕儿拒绝了张药侍,张药侍恐怕就要伤心好一阵子了。” “伤心一阵子,总比伤心一辈子好。”冯静仪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是想到了谁。 我写好信,让阿柳找了个信封来装好,只等晚上点灯后,就用蜡封起来。 因着现在蜡烛数量有限,我和冯静仪白天都不点长明灯了,只取日光照明,将蜡烛留着晚上看话本用。 第二天下午,我将封好的信送去了金龙宫,皇上已经下令让二皇子去往河西郡,并且为不耽误灾情,明天一早就出发。良妃虽不情愿,但皇命难违,便特意向皇上求了恩典,去二皇子府为二皇子送行。 皇上令尤安将信收好,道:“又是蜡封,怎么?你也用蜡涂了信纸吗?” 我道:“皇上说笑了,不过是家书,又不是什么军机密事,哪里需要用蜡涂信纸?焕儿也是太害羞了。” 皇上道:“害羞?焕儿遇到什么事了?” 我脑补出焕儿收到帕子时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只觉得好笑,但想了想我的年纪,还是微微一抿唇,露出个三分羞涩、三分难为情、十足慈母之和蔼的笑容,道:“妾身那日在金龙宫没仔细看,带回去后,才发现焕儿家书的反面也写了字,就是些……就是些少年男女的事,焕儿不通男女之情,似乎很是苦恼。” 皇上道:“难怪那天朕看见信纸反面也有字迹,焕儿毕竟是皇子,又是去河西郡救灾,受到当地女子青睐,也属正常,只要别闹出事来就行,你看着处理吧。” 看皇上这口气,似乎只将三皇子在河西郡的初恋当作一场闹剧。 若三皇子与张药侍当真两情相悦,那这对鸳鸯未来恐怕会有不少坎坷磨难。 我心中暗自叹息,便忍不住盼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情来。 我点点头,道:“是,妾身已将话都写在家书里了。” 皇上道:“朕会让二皇子帮你送到,你回去吧。” “是,妾身告退。” 第69章 又是中秋 在沈辰和三皇子的努力下,河西郡灾情逐渐好转,皇上带着文武百官与后宫嫔妃素食三天,算是叩谢上苍。 今年的千秋万寿节办的草率,中秋宴便需隆重些,又因二皇子已携药物前往河西郡,灾民们也跟着回去了,京城治安好转,皇上撤了宵禁,京城一时又欢腾起来。 中秋宴上,何昭仪再次亮出了她的嗓子,配合宫廷乐班子表演了一首祝祷歌,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杨美人道:“何昭仪这嗓子真是妙极了。” 贤妃道:“杨美人的舞姿也毫不逊色,怎么,今年的中秋宴,杨美人不准备献舞吗?” 杨美人咳了两声,浅笑道:“妾身近日身子不适,恐不能为皇上和各位姐姐助兴了。” 淑贵妃道:“身子不适?杨美人自上次……身子就一直不好,可得好好保养着。” 杨美人起身道:“谢淑贵妃娘娘关怀。”姿态倒是十足的病弱。 杨美人的贴身宫女道:“小主这一个月来,日日为河西郡诵经祈福,抄写经文,每日要跪坐三四个时辰,还一直吃素,不肯沾染丝毫荤腥,奴婢劝小主保重身子,小主非是不听,如今连舞也跳不得……” 杨美人斥道:“住嘴,你这丫头,今天是中秋月圆之夜,大喜的日子,用得着你来说教我?” 皇上道:“杨美人,慧儿说的不错,无论何时,身体最要紧,你既然一直身子不好,又何必折腾自己呢?大宁朝为着河西郡的灾事,祈福祷告者不计其数,不差你那一份。” 至此,皇上的注意力已经彻底转移到杨美人身上,刚刚还惊艳全场的何昭仪,此时竟无人留意了,淑贵妃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皇上饮尽杯中酒,将酒杯放下,微微一笑道:“杨美人,你有个忠仆啊,这都是你调教得好的缘故。” 杨美人看了眼淑贵妃,抿了抿唇,道:“皇上谬赞。”便不再说话了。 宴饮过半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箫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钟磬之音,因这声音过于缥缈,众人慢慢静了下来。 一群穿着浅黄纱衣的女子姿态婀娜地碎步入殿,接着,一白衣女子舞着水袖进入黄衣女子中间。 淑贵妃笑道:“这是何昭仪去年拉着乐坊排的歌舞,叫嫦娥奔月。” 何昭仪起身道:“妾身献丑了,大家权作一乐。” 众黄衣女簇拥着雪白水袖旋转起舞,整体呈一个圆形,加上黄纱飘逸,水袖轻盈,配乐也缥缈空灵,倒真像是嫦娥仙子在圆月上起舞。 第55节 待舞毕,众舞女退场,皇上道:“月圆之夜,看嫦娥奔月,何昭仪的点子不错。” 良妃道:“月圆之夜,本该阖家团圆,也不知两位皇子此刻在河西郡做些什么。” 我道:“中秋之夜,河西郡又大势已定,想来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在与百姓同乐,载歌载舞,共度佳节吧。” 良妃道:“熠儿第一次离京这么久,不但本宫,二王妃也十分挂念,三皇子在河西郡待得比熠儿还要久些,想来容嫔思念之情更甚。” 皇上道:“很快河西郡又会有奏折递上,到时熠儿和焕儿的家书也会送来,孩子大了,总不能还时刻赖在父母身边。” 宴后,皇上已经半醉,扔下酒杯便随杨美人去了,淑贵妃面沉如水,转瞬又恢复如常。 几天后,河西郡果然传来了二位皇子的家书,我随尤安去了金龙宫,一进殿,却见良妃正跪在地上哭泣。 我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在一旁行礼。 皇上道:“好了,你起来吧。” 尤安上前将良妃扶起来,良妃便换成了坐椅子上哭。 我行礼道:“妾身参见皇上。” 皇上道:“起来吧,焕儿的家书在此——良妃,好了,别哭了。” 良妃道:“孩子生病,臣妾如何能不哭呢?熠儿向来文弱,如今又染了瘟疫,就算张太医治好了他,保住他一条命,也会伤了身子,落下病根,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的熠儿?” 皇上道:“你也知道他素来文弱,这都是他一味重文轻武的缘故,焕儿比他去的早得多,为什么焕儿就没事?这是他自己争着要去的,他还是送药去的,也能染上瘟疫,我早就说过,大宁朝皇子,当文武双全,你非要纵着他,容着他,如今出了事,这都是他的命!” 良妃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独独是我的熠儿这么命苦?若是熠儿出了事,我也不活了!”说着就拔了支簪子。 尤安赶紧劈手夺了良妃的簪子,一边叫唤道:“哎哟哟,良妃娘娘,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您想想四公主和五公主呀。” 皇上道:“张太医也在河西郡,熠儿不会出事的,唉,我当初指了张太医一家子出去,原是为焕儿准备的,不成想,却在熠儿身上起了效果。” 皇上颓然地看着奏折,良妃又哭了一会儿,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尤安过来虚扶住我的手,将我引到另一边的椅子旁,我坐下,因怕三皇子又在家书中写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语,便没有拆开信,只将信收在袖子里。 良妃哭够了,便起身整理仪容,尤安忙将那簪子递了过去,皇上道:“哭完了?哭完了就回去吧,准备好几支老参,焕儿说了,待熠儿痊愈,将养几日,他会和熠儿一起回来。” 良妃道:“是,臣妾告退,一时失态,容嫔见笑了。” 我忙道:“娘娘爱子之心,实乃人之常情。” 良妃点点头,又拭了拭泪,便出去了。 我看向皇上,皇上道:“你也去吧,瞧你这样子,每次来金龙宫,都仿佛正受着天大的委屈。” 我道:“妾身不敢,妾身告退。”迅速离开了。 我出去时,良妃才走了没多远,我追上前,道:“良妃娘娘。” 良妃收起擦泪的帕子,道:“容嫔?什么事?” 我犹豫片刻,道:“良妃娘娘,关于二皇子的事……二皇子是怎么染上瘟疫的?” 良妃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便目视前方,一边走,一边道:“熠儿他是去药帐慰问灾民时染上了疫病,三皇子原先也去过药帐,所以熠儿才提出要去,明明二人都是一样的布巾掩口鼻,可就只有熠儿被传染了,从药帐出来当晚便发起了烧……可能三皇子自幼习武,身体比熠儿更强健吧。” 二皇子自己提出的要去药帐,二人又是一样的防护,如此看来,二皇子染上瘟疫,的确像是一场意外。 我道:“多谢良妃娘娘告知。” 良妃道:“你是担心三皇子吧?放心,三皇子没事,河西郡的瘟疫早已经控制住了,只是我的熠儿不知为何,偏偏在这时走了霉运。” 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皇上也说了,二皇子不会有事,良妃娘娘大可放宽心。” 良妃道:“三皇子只是你的养子,你自然无法体会我的心情,行了,你也别跟着我了,我要去御花园逛逛。” “恭送娘娘。” 我回到青藻宫,打开三皇子给我的家书,冯静仪摸摸被我扯开的蜡封,道:“怎么?焕儿这次还是在纸上涂了蜡吗?” “是的,”我道,“可他好像没提到张药侍的事。” 冯静仪接过信看了看,道:“是啊,他到底对张药侍是个什么想法?” 我道:“我也摸不准他这是害羞,还是不喜欢张药侍,觉得这事不重要,所以懒得提,如果他喜欢张药侍,那张药侍就是他的初恋,初恋错过了,可是要遗憾终身的。” 冯静仪道:“要不等焕儿回来,咱们再问问他?” 我想了想,道:“也好。”又将二皇子染上瘟疫的事情说了。 冯静仪道:“二皇子素来文弱,再染上瘟疫,就算治好了,以后恐怕也会一直虚弱着,二皇子去河西郡,原本应当是为了去镀层金,有了功绩,提高声望,日后好跟大皇子争储位,现在他体虚病弱,皇上不可能会传位于一个病秧子,不会打仗,没有兵权,也不太可能拥军自持,这也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我看了眼阿柳,阿柳和小兰立刻去关上门窗,我放轻了声音,道:“你觉得,这会不会有可能是三皇子谋划的?” 毕竟这事对三皇子实在是太有利了,贤妃良妃不睦,二皇子孱弱,便只能靠向三皇子,而且二皇子病倒在河西郡,风光而去,狼狈而还,这声望便全归了三皇子。 冯静仪道:“有可能,沈辰是三皇子的大姨夫,张药侍喜欢三皇子,河西郡这段时间几乎可以说是三皇子的地盘了,只是三皇子才刚成年,第一次出远门,一来他未必会有这个心智,二来他未必会有这个胆子,三来,这天下的主子,终究还是皇上,河西郡遇灾,本就是人心不稳的时候,皇上的两个儿子又都跑去了河西郡,皇上必然会盯得很紧,要在皇上眼皮底下敢谋害兄弟的事……” 我想象了一下,顿时就起了一身冷汗。 我尚且如此,被我一手教养大的三皇子就更不用说了。 看来这是我想多了。 第70章 救灾归来 我左思右想,最终将我想多了的原因归结为话本。 果然话本看多了就爱脑补。 接下来几十天,我再没看过话本,而是向冯静仪接了些九连环之类的小玩意儿,待玩腻了后,又翻出了一本契丹植物图鉴。 各个地方,其花草树木,都各有特色,譬如突厥,盛产各种药材,药性毒性混杂奇异,令人防不胜防,当年我大宁朝军队吃了突厥药物的亏后,便抓了几十位两国药商,总结出一本突厥百草纲,这本契丹植物图鉴,想来也是大宁朝军队怕祸事重演,战前准备时搞出来的。 契丹国少有可染色的花草,因而彩衣极贵,契丹富家贵族皆以五彩斑斓为美,但契丹少数几种可作染料的花草,都色泽鲜艳,质地细腻,且不易褪色,譬如先前娜娜公主提过的火烈花、大蓝菊等。契丹特产的火烈花胭脂,哪怕放在我大宁朝,都算是上等胭脂。 此外,契丹还有一种特殊的染布法子,是用香香花加碾碎的紫宝石调色染物,因为用这种染料染出的布匹自带异香,且光华璀璨,似星群闪烁,自契丹与我大宁朝交好后,此物大量流入大宁朝,被称为契丹香华。 我百无聊赖地翻着这本书,突然发现了一个神奇的东西—— 飘飘花。 有麻醉致幻的功效。 我道:“清芳!你看这个!” 冯静仪凑过来看了眼,忍不住笑了出来。 “飘飘花,香香花,怎么契丹人取名字都这么可爱呢?” 我道:“你看它的功效,服用后面色癫狂,手舞足蹈,似醉酒狂欢之状,试药人说,这玩意吸入后会产生极其美好的幻觉,身体麻痹,如卧绵上,如泡在温水里,又如羽化登仙一般。” 冯静仪道:“听起来似乎还挺舒服,莫非这花名取的是飘飘欲仙的意思?” “有可能啊。” “其种子会随风而散……”冯静仪往后翻了一页,继续道,“迸溅出的汁液挥发在空中,吸入后即可产生效果,在一至两个时辰内起效,持续约半个时辰后停止。” 我接着念了下去:“也可用果实和花卉榨汁,成熟的飘飘果有男子拳头大小,两颗成熟果子放入井水中,即能令整个百人大村陷入狂欢,常用于契丹四年一度的祭祀节。” 冯静仪道:“狂欢……听起来怎么像是神志不清,丑态毕露的样子?咱们这儿的祭祀都是一重一重的礼数,契丹的祭祀居然还要狂欢?” 我道:“各国习俗不同吧,反正我是无法理解,什么样的狂欢还需要服用致幻的药物?” 冯静仪摇摇头,道:“我也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产生幻觉什么的也太吓人了。” 我道:“不过,这个飘飘花还挺难养的。” 冯静仪放下瓜子,再次凑过来道:“这不是植物图鉴嘛,怎么还会讲它的种法?你想养着试试看吗?” “我倒是想养着,”我看了看图鉴上飘飘花七彩的花瓣,“可我没种子啊,你看这花的花瓣还是七彩的,怎么契丹人就没想过用飘飘花染色?” 冯静仪道:“也许是飘飘花太珍贵了,所以就全用来祭祀节吃?” “或许吧。” 许久之后,二皇子与三皇子领着一部分救灾队伍回朝,沈辰与小张太医仍留在河西郡扫尾,老张太医随身照顾着二皇子。 我没在队伍里看见张药侍,想来张药侍也跟她哥哥留在河西郡了。 三皇子从一辆马车下来,远远地与我对视一眼,三皇子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我心中欢喜,险些也当众笑出声来,被冯静仪拽了把,才想起笑不露齿的规矩来,再一转头,见贤妃良妃都看向我,忙敛了笑容,低头调整好表情。 待我抬起头,却见三皇子与二皇子过来了,二皇子坐在轮椅上,毯子盖到腰间,面色泛青,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三皇子为他推着轮椅,动作小心翼翼,似乎推着的是个随时能震碎的瓷人。 二皇子这是……残了? 原来河西郡这瘟疫还能伤到腿脚上去? 我转头看向良妃,却见良妃已是泪流满面,举着帕子紧紧捂住嘴。 待三皇子推着二皇子近前来,良妃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礼仪,蹲下去看着二皇子的腿,抬手想碰又不敢碰,失声痛哭道:“熠儿,你的腿……” 二王妃也凑了过去,脸上是克制得恰到好处的悲伤。 “殿下……” 二皇子疲惫地闭了闭眼,并未对二王妃说什么,只道:“母亲,别哭了,我的腿没事。” 三皇子笑道:“良妃娘娘,二哥哥的腿没事,只是二哥哥大病新愈,还有些虚弱,一路舟马劳顿,甚是辛苦,我便买了个轮椅让二哥哥坐着,如此,也能省下些走路的力气。” 良妃勉强止住了哭,道:“那便好,那便好,能看到你平安回来,为娘的已经很高兴了。” 二皇子垂眸道:“连走路的力气都要省,我这个样子,跟残废有什么两样?我已是个废人了。” 良妃道:“熠儿可别这么说,大病初愈者,虚弱无力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只需好生调养一段时日,熠儿必能恢复如初。” 二王妃道:“是呀,殿下,我与良妃娘娘已在府中备了上等的补药,我想着殿下大病初愈,劫后余生,必定体虚畏寒,还特意命人早早生起了地暖和火墙,只等殿下回府,好生养着身子。” 二皇子胸口起伏一阵,似是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不再言语,良妃道:“皇上,能否让熠儿回垂棠宫住一阵子?臣妾已让宫人收拾好了熠儿从前的屋子。” 皇上道:“宫里的条件总更好些,又有张太医看顾着,熠儿还是在宫里住上几日吧,只是你一心想着跟儿子团聚,可有想过人家夫妻二人久别重逢,也是要一家团圆的?” 良妃笑道:“既是一家团圆,那自然是要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才好呀,反正我那垂棠宫空荡荡的,不如让二王妃也住进宫里来。” 皇上道:“也好,焕儿尚未娶妻,三皇子府冷冷清清的,焕儿想必也想念容嫔了——容嫔,你可有在青藻宫收拾好三皇子的屋子?” 我猝不及防被点名,忙道:“收拾好了。” 皇上道:“那焕儿和熠儿都在宫里先住着吧。” 第56节 三皇子立刻行礼道:“儿臣谢父皇恩典,儿臣在河西郡待了好几个月,早就想念陈娘娘……也十分想念父皇了,三皇子府冷冷清清,原本儿臣还想向父皇求这个恩典,不想儿臣还未开口,父皇便已知晓了儿臣的心思,父皇英明。” 三皇子鲜少有这么活泼的时候,看来河西郡一行,对他的影响还挺大的。 皇上大笑道:“焕儿去了趟河西郡,话都变多了,你每过两三个月,就要给容嫔写封家书,朕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思呢?哈哈哈,到底还是个孩子,总不能离开母亲太久。” 淑贵妃道:“秋气寒凉,大家莫要站在风口上了,接风洗尘宴已经备下,皇上,咱们现在过去吗?” 皇上道:“走吧。”便与三位皇子一同走在前面,三皇子经过我身旁时,还抓住了我的手,像捣乱得逞的皮孩子一样眨了眨眼。 “陈娘娘,你手好凉。” 我把手抽出来,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快去吧。” 三皇子又捏了捏我的手指,才快步向前,走到皇上身边。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果真是小孩子心性。 尤安推着二皇子的轮椅,走在皇上左边,皇长孙被皇上牵着,走在皇上右边,三皇子站在皇长孙旁边,隔着皇长孙与皇上说着话。 我们走了一会儿,皇长孙一会儿看看左边的皇上,一会儿看看右边的三皇子,最后迈着小短腿,噔噔噔退到后面,拉住了大王妃的手。 皇上手里空了,自然有所察觉,回头一看,笑着招了招手,道:“宸儿,你怎么跑你母亲那儿去了?快过来,你母亲正怀着小弟弟呢,你可别闹腾她。” 皇长孙宸摇头道:“不了,皇祖父,你和三叔叔一个站我左边,一个站我右边,还都那么高,说的话我也听不懂,我感觉我像是被两座山夹在中间了。” 贤妃笑道:“确实,宸儿还小,哪能听得懂那些军政国事呢?可不就得跑开嘛。” 说着便伸手道:“宸儿,到祖母这儿来,你娘肚子里怀着弟弟呢,你可千万别撞到她的肚子。” “弟弟……” 皇长孙歪头看着大王妃隆起的腹部,他今年已经九岁,但因出生时受了些磨难,体格不甚健壮,身量尚小,又是千宠万爱地长大,脸上一股天真烂漫的神气,看起来可爱极了。 大王妃轻轻摸了摸肚子,微微弯腰,柔声道:“宸儿,怎么了?你不想要弟弟吗?” 皇长孙伸出手,似乎也想摸一摸,但还没碰到就收了回去,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这是弟弟呢?为什么她不能是妹妹?” 大王妃笑道:“宸儿想要妹妹吗?那你得问问你父亲,问问殿下喜不喜欢妹妹。” 第71章 接风宴 大皇子一手搀扶着大王妃,一手刮了刮皇长孙的鼻子,道:“弟弟妹妹都好,妹妹也好,女孩子个子小些,不像宸儿,你出生时可让你母亲吃了不少苦头。” 皇长孙皱了皱鼻子,怕痒似的躲开了大皇子的手,嘴角笑出两个酒窝,那神韵,倒有些像三皇子小时候的模样。 皇上道:“宸儿今年已经九岁,也该学着了解下天下之事,焕儿像他这个年纪,可是已经很懂事了。” 贤妃笑道:“说是九岁,可实际算起来也就八岁,像三皇子这样的孩子,可是很少见的,宸儿已经比同龄的孩子聪明许多了。” 皇上道:“同龄的孩子,哪有他这么精细地养着,还由我朝太傅亲自教导,他合该比旁人更聪明,若是不能,那就是天资不够了。” 虽则皇上和贤妃都向皇长孙伸出了手,皇长孙却仍挨着大王妃,九岁的孩子,身量再娇小,也已经很有些份量,又正是顽皮好动的时候,皇上道:“好了,宸儿,过来吧,即便是听不懂我和你三叔叔说话,也要耐心地听着,太傅上课时你是怎么做的?” 皇长孙嘴巴扁了扁,却是不肯动弹。 三皇子道:“宸儿,你不想夹在我和皇上中间,那你到我这儿来好不好?三叔叔抱着你,你就和我一样高了。” 皇长孙走了两步,又挨挨蹭蹭地回到大王妃身边,三皇子道:“怎么,宸儿,才几个月不见,你就不认识三叔叔了吗?” 大皇子笑道:“宸儿,去吧,去跟三叔叔在一块儿。” 皇长孙眨眨眼,点点头,便小跑去了三皇子身边,三皇子将他一把抱起来,继续跟皇上往前走。 皇上道:“宸儿,三叔叔变化很大吗?” 皇长孙稳稳扒在三皇子肩头,摸了摸三皇子的头发,道:“三叔叔变漂亮了。” 大皇子道:“你这孩子,怎么能用漂亮来形容三叔叔呢?” 皇长孙道:“可是……可是三叔叔就是比从前漂亮了呀。” 贤妃道:“不过,三皇子在河西郡待了一个夏天,怎么瞧着反而是白净了不少?” 三皇子道:“回贤妃娘娘,儿臣在河西郡时,为了防止感染瘟疫,要时刻以布巾蒙面,就不见天日,自然就白了。” 皇上道:“从前焕儿每日练武,风吹日晒的,朕还不觉得,如今焕儿变白净了,不像个白面书生,倒是有些男生女相的味道了,朕现在才发现,焕儿其实还是长得像你母亲。” 淑贵妃道:“皇上觉得三皇子像容嫔,臣妾却觉得,三皇子若是个女孩儿,容嫔长得恐怕还没他漂亮呢。” 皇上愣了愣,随即笑道:“是,是,不过容嫔比刚进宫时似乎漂亮了些。” 淑贵妃看了眼我,道:“女孩子嘛,刚进宫时还小,这会儿张开了,自然就更好看了。” 皇上的意思,显然是指三皇子长得像废后李氏,淑贵妃强行把话题转到我身上,三皇子脸色立刻阴沉了一瞬,我也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一片奇怪的气氛中,大王妃笑着开口道:“宸儿,既然三叔叔变漂亮了,你为什么之前不要三叔叔抱你呢?” 皇长孙道:“之前父亲抱我的时候,说我变重了好多,父亲说我再长大一些,他就要抱不动我了,现在已经过了这么久,我肯定已经长大了,我怕压坏了三叔叔。” 童言天真可爱,我们都笑了起来,大皇子道:“三叔叔自幼习武,力气比我大,就算我抱不动宸儿,三叔叔也照样能抱着你走上好久。” 皇长孙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三皇子,道:“三叔叔,你好厉害。” 皇上道:“那宸儿想不想变得跟你三叔叔一样厉害?” 皇长孙扭着手指,思考片刻,道:“习武肯定好累,我还是不想了。” 皇长孙虽缓解了尴尬的氛围,但皇上接下来却沉默了许多,只有皇长孙开口时,才会应和一两句。 生母的话题变成了禁忌,三皇子显然也心情不好,一路都没说过话。 淑贵妃倒是还挺高兴,时不时逗一逗皇长孙,最后还将皇长孙接手牵了过去。 接风洗尘宴开始,照例是乐坊的欢歌艳舞,二皇子与良妃二王妃坐在一起,大皇子大王妃与贤妃坐在一起,三皇子挨着我坐,我照旧与冯静仪坐在一块儿,皇长孙则坐在了皇上身边。 三皇子在河西郡立了功,皇上也很自豪,兴致甚高,但凡有人敬酒,皆是来者不拒,杨美人借机好一番奉承,皇上均十分受用地笑纳了。 待皇上半酣之际,皇长孙也差不多吃饱了,开始四处乱窜乱跳,突然,皇长孙咯咯笑了起来,皇上道:“宸儿,你笑什么?” 皇长孙道:“回皇祖父,我发现,我大宁朝的三个皇子,我父亲和二叔叔都是跟王妃坐一起,只有三叔叔是跟容嫔娘娘坐一起。” 皇长孙笑着笑着,还拍起手来。 “哈哈哈,只有三叔叔和我没有王妃。” 皇上靠在软垫上,转着酒杯,看看两位王妃,又看看三皇子,笑道:“是啊,只有焕儿还没娶王妃……焕儿此次在河西郡立了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三皇子起身道:“儿臣身为皇子,为父皇分忧,为大宁朝百姓效力,是儿臣职责所在,儿臣无需奖赏。” 皇上道:“你想不想要是一回事,朕是否赏赐,又是一回事,既然焕儿不需要赏赐,容嫔,你说说,你想要什么赏?” 阿柳刚剪好一只螃蟹,我正拿着小银勺,准备舀蟹黄吃呢,闻言忙放下勺子,起身挂上笑脸,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妾身什么也没做,怎么敢领皇上的赏呢?” 皇上道:“你将焕儿抚养长大,焕儿有今日之功,少不了你的悉心教养,焕儿说他不需要赏赐,你便替你儿子讨个赏吧。” 我想了想皇长孙方才那番王妃之论,再看看皇上的表情,心思一转,便明白了,道:“既然皇上这么说,那妾身就斗胆开口了,三位皇子里,只有焕儿没有王妃,连皇长孙都知道笑话三叔叔了,焕儿他年纪轻,心气高,妾身在京城的姑娘里挑挑拣拣,可焕儿却没一个喜欢的,想来也是妾身见识浅薄的缘故,妾身今日便为焕儿讨个姻缘,皇上阅人无数,英明睿智,不如就请皇上为焕儿挑选一位人品样貌俱佳的好姑娘吧,妾身也想早点见到儿媳妇了。” 皇上大笑道:“好!既然容嫔都开口了,焕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我说一句,三皇子的脸就红一分,到最后,三皇子整张脸都涨红了,那红晕几乎蔓延到了脖子根。 皇上道:“焕儿?” 我道:“焕儿还是太害羞了,焕儿,你快说呀。” 冯静仪也调笑道:“焕儿,说呀,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三皇子憋了半天,在全场的注视下,最终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挑的,我——陈娘娘这样的就挺好。” 不知谁先开了个头,众人皆笑了起来。 皇长孙歪歪头,挠了挠眉毛,道:“你们笑什么呀?三叔叔说他喜欢容嫔娘娘那样的,我也最喜欢母亲,我将来娶媳妇儿,就要娶母亲这样的。” 于是大家笑得更厉害了,甚至还有人失手打翻了酒杯,连乐坊的舞女都在抿着唇,眼睛弯弯。 在众人的一片笑声中,皇上起初脸上并没有笑意,直到皇长孙说完了,皇上才露出些许笑容。 “焕儿还是太年轻了,打小儿身边就全是太监嬷嬷伺候着,连个年轻宫女也没有……” 皇上转头道:“淑贵妃,你明日便挑几位清白伶俐的小宫女,要刚及笄不久的,性情要和顺温良,先送几个去青藻宫,也送几个去三皇子府候着,日后她们便是三皇子的人了,尤安,你让宜春院的女官给她们训好话。” “是,臣妾回去便开始着人挑着。” “是,奴才遵旨。” 三皇子平白得了一群美婢,瞧着却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只愣愣地站着,我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向我,睫毛乱颤,满眼茫然无措。 这孩子是高兴傻了? 我悄声提醒道:“还不快谢恩?” 三皇子默了默,拱手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我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他还没想着抗拒皇上的旨意。 三皇子接着道:“只是女色易使人沉沦堕落,耽溺于女色,既非君子修身养性之道,更不利于男儿建功立业,娇妾美婢环绕,不仅于学识心性无益,反而会妨碍男子磨炼心志,父皇,儿臣身边的宫人已经伺候得很周全,无需再添侍女了。” 皇上道:“从来好马配金鞍,自古美人配英雄,哪怕是君子,也是需要传宗接代,儿孙满堂的,焕儿既然有这个意识,朕想你也不会轻易沉溺于美色,你若是怕娇妾美婢引人堕落,便早早娶一位贤妻,为你管理后院吧。” 三皇子道:“如今天下未定,儿臣一向心系国情民生,实在无心于儿女情长之事。” 皇上道:“儿女情长之事,与婚姻大事毕竟有所不同,先成家,后立业,你也不愿意吗?” 第72章 喜得美婢 三皇子道:“儿臣并无心男女之事。” 皇上眯了眯眼,盯着三皇子,半晌,道:“你坐下吧,沈辰还没回来,论功行赏之事,待救灾队伍全部归来再说。” 我没想到三皇子会这么坚决地拒绝成婚,若早知如此,我宁愿装傻到底,也绝不捧场,绝不搭这个求儿媳的腔。 皇上不高兴,便没人敢露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坐立不安,三皇子却始终泰然自若,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跟皇上过不去了。 接风洗尘宴结束,我与三皇子回到青藻宫,对于三皇子不肯成婚,我心中有个猜测,但三皇子没什么破绽,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57节 沐浴后,我正躺在榻上看那本契丹植物图鉴,阿柳拿着大方巾为我擦干头发,突然,我的书被人抽走,同时,一个暖炉塞进了我怀里。 “秋夜寒凉,要是着了凉,陈娘娘明天可是要头痛的。” 我道:“焕儿?你来做什么?” 三皇子一边随意地翻了翻那本书,一边笑道:“我到书房来写点东西,明天上朝时要念的——陈娘娘想养飘飘花吗?” 我道:“还好吧,我平生还从未见过七色的花儿,不过我已经有这么多花花草草了,也不差这一样。” 三皇子道:“也是,陈娘娘养着的花何止七色。” 我挥了挥手,道:“你快去吧,早写完早休息——顺子,把琉璃灯搬去书房。” “是。” 三皇子道:“不必了,琉璃灯更亮,陈娘娘要看书,可别熬坏了眼睛。” 顺子便不动了。 我打了个哈欠,道:“你年轻,还是你的眼睛更值钱,我也要睡了,你拿去用吧……阿柳,搬过去。” 阿柳便利落地搬了。 “快去写吧。”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也早些休息。” 我看着三皇子走了两步,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道:“焕儿!” 三皇子停下脚步,回身道:“陈娘娘,怎么了?” 我顿时既懊悔,又痛快,酝酿片刻,道:“你……你是不是喜欢张药侍?” 三皇子愣了愣,道:“没有,我为什么会喜欢张药侍?” “那她送你的帕子呢?” “什么帕子?” 这下我也愣住了。 “就是那条写着秋风清的帕子。” 三皇子道:“陈娘娘,我不是在家书里告诉你了吗?我让孔乐洗干净,就还给她了,之后我们忙了起来,她也再没找过我。” 我看着三皇子,他的表情很真诚,说的话应当也是真的。 我一早便说过不会反对他,想来三皇子也没有对我撒谎的理由。 我道:“那你可是喜欢上了河西郡的姑娘?” 三皇子摇头道:“没有,陈娘娘,你以为我去河西郡是去游玩取乐的吗?” 没有? 不喜欢张药侍,也不喜欢河西郡的姑娘……我也没听说救灾队伍里还有别的姑娘啊。 沈辰带的队,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女扮男装者进入。 我想起从契丹那边传来的,两个男人于沙漠中流浪时,在屡次的命悬一线中相识相知相爱相许的故事,顿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我不会把三皇子养歪了吧? 但书里那两个,皆是英俊潇洒的风流公子,沈辰军队里可全是糙得不能再糙的大老爷们啊。 我道:“那你为何不愿成婚?还在接风洗尘宴上,当众驳了皇上的笑脸。” 三皇子面色冷了下来。 他道:“我也想问问你,陈娘娘,你为什么要在接风洗尘宴上,当众要皇上给我赐婚?” 这还用问为什么吗? 当然是因为你需要啊! 我叹了口气,道:“男子十六加冠,皇子十七定亲娶妻,焕儿,你现在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迟早是要娶王妃的,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害羞,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在瞧着你要娶个什么样的姑娘,皇上也一样,你刚立功回朝,皇上正高兴着,让他给你赐婚,他必定会挑个家世性情才貌样样顶尖的女孩子给你,你若是没有爱慕的女子,这有什么不好?” 我越说越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抗拒婚事,苦口婆心道:“当然,你若是已经有了爱慕的女子,大可以告诉我,不管皇上反不反对,只要那是个正经姑娘,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三皇子面沉如水,丢下一句:“现在还不是时候。”转身便进了书房。 我望着他暴躁的背影,不禁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诡谲奇妙的想象。 因睡前脑子里排的戏太多,第二天,我醒得比平时要晚一些,待我洗漱完毕,走出寝殿,三皇子已经去上朝了。 午时,青藻宫来了四五个小宫女,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水葱儿似的一字排开,在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长宫女带领下,齐齐行礼问安道:“奴婢参见容嫔娘娘,参见冯静仪。” 声音也是脆生生的,仿佛一掐就能沁出水来的嫩葱段儿。 这情景,可真是赏心悦目极了。 这才过了一天,淑贵妃办事效率够高的。 我和冯静仪笑得嘴都合不拢,连连道:“起来吧,起来吧,顺子——” 顺子便给她们一人发了几片银叶子。 这些宫女,都是给三皇子的奴才堆儿调和阴阳之气的,三皇子身边除了太监就是侍卫,也的确需要些年轻姑娘来养养眼。 我道:“焕儿呢?顺子,去看看,三皇子怎么还没回来?” 年长宫女道:“禀容嫔娘娘,奴婢们是从金龙宫那边过来的,三皇子被皇上留下用午膳,中午不会回来了,奴婢们从此就跟着三皇子了,尤安公公便派奴婢来传个话。”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对冯静仪道:“那咱们便传膳吧。” “行,正好我也饿了。” 我对宫女们道:“三皇子目前暂居晴芳殿,你们这会儿去晴芳殿外殿候着,待小厨房做好了你们的饭食,会有人带你们去小饭厅,三皇子的贴身奴才是孔乐,日后不论你们伺候的有多好,只要有一日为奴为婢,就绝不可越过孔乐的次序去,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多谢容嫔娘娘教诲。” 只要有一日为奴为婢,就是有不为奴为婢的可能,我觉得我这画饼画得够明显的了。 我和冯静仪用过午膳后,又闲坐了好一会儿,三皇子才从金龙宫回来,因我们俩中午多喝了几口辣汤,这会儿热得慌,在外边院子里吹风散热,便正好看见三皇子走进青藻宫。 我道:“焕儿,回来啦。” 果真是母子没有隔夜仇,三皇子昨儿晚上还怒气冲冲的,现在就又欢欢喜喜地过来道:“陈娘娘,冯娘娘,你们怎么坐外面了?” 冯静仪道:“中午吃了小厨房做的泡椒鱼,辣得我欲罢不能,身上都冒汗了,这不就得吹吹风,看能不能凉快些。” 三皇子道:“冒汗了就更不能吹风了,快进去吧。” 我道:“我们不着急,倒是你,快去晴芳殿吧,有四五个小丫头都在等着你呢。” 冯静仪道:“是呀,那些小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漂亮,焕儿可真是艳福不浅,看你两颊发红,这是桃花之兆啊。” 三皇子无奈道:“冯娘娘,我那是走了会儿路,热的。” 冯静仪道:“我管你冷不冷热不热的,快去看看那些小姑娘,她们都盼着你过去呢。” 三皇子道:“你们先进屋去,别吹风了——顺子,把这些东西都搬进去。” 顺子应了一声,便收走了冯静仪的果茶和我的蜜核桃。 我起身道:“走走走,别啰嗦了,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那些小姑娘,你毕竟年轻,乱花迷人眼,还是需要我给你把把关。” 冯静仪立刻跟着站了起来。 “我也去。” 那几个新宫女都聚在晴芳殿外殿,闲得无聊,又不敢大声喧哗,只互相窃窃私语着,待我们进殿,她们立刻垂首行礼道:“奴婢参见容嫔娘娘,参见三皇子,参见冯静仪。” “起来吧。” 冯静仪笑道:“看看这些小丫头,一个个的,真是赏心悦目。”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只扫了一眼,便对孔乐道:“你看着安排吧,莫要让她们近我的身。” 孔乐道:“是,奴才明白了。” 我道:“这只是一部分,还有一批已经送去三皇子府了,焕儿,不近你的身,那就只能干些杂事,这么多水灵灵娇滴滴的小姑娘,你确定要让她们做粗活儿?” 冯静仪也道:“这么多娇奴美妾,我瞧着都眼热,焕儿,你可得有点怜香惜玉之心呀。” 三皇子道:“她们只是宫女,还算不上皇子妾,为奴为婢,粗活和细活有什么区别?我身边伺候的人已经够了,陈娘娘,你若是喜欢水灵灵娇滴滴的小姑娘,便让她们跟着你吧。” 跟着我? 跟着我的小姑娘再水灵灵再娇滴滴,我也做不了什么啊。 “不了,她们来这儿,是伺候你的,跟着我算怎么回事?” 三皇子道:“她们既是父皇赐给我的,就是我的人,我让她们跟着你,谁能说的了什么?” 说着便看了眼孔乐。 第73章 桂花宴 孔乐立刻道:“三皇子让你们伺候容嫔娘娘,你们可愿意?” “奴婢定尽心尽力伺候容嫔娘娘。” 三皇子道:“冯娘娘,你不是也喜欢她们,还瞧着眼热吗?你也挑走几个人吧,我府里留三个就够了。” 三皇子似乎很不高兴,我与冯静仪对视一眼,冯静仪道:“罢了罢了,我们挑几个走吧,咱们青藻宫全是熬了十年的老宫女,多几个漂亮的女孩子,看着也下饭。” 这些宫女都是被挑出来给三皇子开窍的,容貌普遍上等,尤安又亲自训过话,想来她们先前没少被画皇子妾和侧妃的大饼,如今三皇子几句话,便把她们给了我和冯静仪,她们或多或少都露出了些许失望的表情,只是性格内敛沉稳的,就收的更快,外向活泼的,就更明显些。 我观察着她们的神色,最后挑了一个最藏不住心事的,指着她道:“焕儿,这宫女以后就伺候你了,这是我给你安排的,不许推脱。” 三皇子无奈地笑了笑,道:“好吧,陈娘娘,我要去书房了,你跟我一起去撷芳殿吧。” 我点点头,挽着冯静仪一块儿回去,阿柳和小兰留下调教这批新来的宫女们。 我边走边道:“皇上留你用午膳,都说了些什么?” 三皇子从另一边挽住我的手,道:“问了些河西郡的事情。” “哦……”我不免有些失望。 第58节 我还以为皇上会给三皇子挑女孩儿呢,结果只是问救灾的事。 皇上一心想抱孙子,催婚的事却只由我来做,可三皇子现在年纪渐长,哪里还会像小时候那样乖乖听我的话? 三皇子转头看向我,叹了口气,道:“陈娘娘,我也不知道你和父皇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在河西郡有女人?” 我道:“哦?皇上也这么觉得?皇上怎么说的?” 三皇子道:“父皇说,娶王妃还是要娶京城清流世家大族的女儿,若是我在河西郡有喜欢的平民女子,只要是正经姑娘,都可以做侧妃或侍妾,如果不是正经人,做通房也可以,但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就不成婚不娶妻,失了皇族的体面和规矩。” 看来皇上还是会管儿子的。 我道:“所以你有什么想法?” 三皇子道:“莫名其妙,我去河西郡是随军救灾,又要抗洪又要防瘟疫,哪有时间去喜欢当地的平民女子?” “真的?” “真的。” “这是真话吗?可不要瞒我。” “是真话,没瞒你。” “行,”我点点头,“过几天有个桂花宴,你与我同去。” 桂花宴在桂荫宫外的桂园内举行,除后妃外,还有大量京中贵族女子参宴,长姐也来了,正和另一位武将夫人坐在一起说着话。 既是桂花宴,席上自然少不了跟桂花有关的吃食,吃的有桂花糕、桂花糖,喝的有桂花酒、桂花茶,以及由嘉嫔身边的宫女宝儿研制出的桂花甜汤。 在场的妇人们互相攀谈,年轻女子则吟诗作画,各显神通,我悄声对冯静仪道:“看看这些女孩子,比我当初可强多了,真是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冯静仪以袖掩口道:“没什么,都是从小训出来的,我跟你说,京城这些世家大族们可都是会算的,若是家中的女儿跟某位皇子差不多时间出生,就从小精心调教,按王妃的标准来培养,像你长姐当初学这学那的,说不定就是你二姨娘想让你长姐也凑个大皇子的热闹,三皇子当年可是嫡皇子,背靠李家,这些家族贵女更是要互相攀比竞争,毕竟王妃的位置只有一个。” 说笑中,突然有人提起了赵方清,我只听人道:“说起来,赵大人怎么没来?” 另一人道:“宫廷禁地,赵大人又不是皇子,怎么会到这儿来?” 那人道:“可我进宫时明明看见了赵大人啊,当时他刚下马车,还跟裴统领说了几句话。” 贤妃道:“我可并没有邀请赵大人来,林夫人可是看错了?” 大皇子道:“近日人心浮动,突厥治安甚差,刑部忙碌,赵大人许是奔着金龙宫去的。” 坐在长姐身旁的那位武将夫人道:“突厥怎么又有事了?这么多年了,还不消停,我家那位在突厥守了好几年,好不容易回京城了,可别又去了。” 林夫人咯咯笑道:“突厥就算塌了天,有沈将军在,也轮不到你家那位啊,你就放宽心吧。” 武将夫人道:“也是,沈将军确实是天纵奇才,我常听我家那位念叨着。” 林夫人道:“沈将军不仅是个打仗的奇才,待人也可心呢,这么多年了,连个通房也没有,去河西郡还不到一年,家书就写了几十封,听说上次沈将军去契丹边上那个什么城巡视,还给沈夫人带了几盒火烈花胭脂呢。” 长姐笑道:“什么几十封家书?那是写给皇上的几十封奏折,汇报河西郡灾情状况的,顺便给我夹了张纸送来,纸上才写了几个字,也就报个平安了。” 武将夫人道:“有张纸就不错了,我家那位上次去松江郡军营巡视,去了大半年,什么也没送来,什么也没带来,回来还跟我感叹松江郡的歌女色艺俱佳,差点没气死我。” 林夫人道:“松江郡多美人,脂粉气重,秦楼楚馆一大片一大片的,他没给你带个小妾回来就不错了。” 武将夫人道:“他敢!看我不揪着那小妾从府上一路骂到军营,让他丢尽那张老脸。” 林夫人道:“要真这么着,那林将军这大半辈子的脸面可都要丢尽了,说起来,赵大人前几年也去过松江郡巡察,怎么就没沾上半点花儿粉儿?” 一个我不认识的、身穿契丹香华缎长裙的妇人道:“赵大人这是一心为国,无心婚娶呢,所以我常说,这位赵大人是和尚转世,带来了上辈子的清心寡欲的习性,说真的,就凭他那张脸,当年游状元街时就不知采了多少颗芳心,我怎么也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他还没成婚,赵大人今年已有三十岁了吧?” 林夫人道:“赵大人今年可已经三十有一了,不止他,京城还有个裴统领,比赵大人还要大好几岁呢,也是不肯成婚,裴家二老都急坏了,成天给他张罗亲事,但这男婚女嫁之事,也不能强按头啊,所以他们也是没法子,而且裴家那个小的,就是在江南郡做官的那个,我看也要步他哥哥的后尘,他过几年就三十了,也是不近女色,身边伺候的是一溜的老仆。” 穿契丹香华裙的妇人道:“赵大人没有长辈看顾着,成天忙于政事,无暇娶妻也就罢了,怎么裴家的两个也这样?裴统领过几年就四十了,等他四十岁,恐怕也难娶到门当户对的姑娘做正妻了。” 林夫人道:“哎哟,就他那情况,裴家二老哪还会指着他娶正妻呀?不过盼着他留个后而已,管他侍妾通房,奴籍贱籍,只要是个能生的就行了,否则大的小的都不婚不娶不近女色,裴家岂不是要绝后了?他家那爵位都不知道该传给谁?” 我已听冯静仪说过关于裴元福和二公主曦的事,对裴元福的八卦不感兴趣,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裴元芳竟也在京城贵妇议论之列,我忍不住竖起耳朵听着,一转眼,却见长姐正看着我,神色复杂。 我心里一虚,立刻低下头。 这一番心神大乱,我便无心给三皇子看女孩儿了,等我回过神来,三皇子已经借政事离开了桂园,大皇子本就是来作陪的,便也告辞离开。 桂花处处都有,皇宫里的也不见得有多稀奇,这些女子来桂花宴,多半是冲着两位皇子来的,大皇子和三皇子这一走,她们随意聊了会天,便就这样散了。 冯静仪拉着我追上了长姐,然后道:“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我与长姐走了一段路,待走到僻静之处,长姐道:“枸枸,你已经入宫十年了,从前在家里那些旧事,还是早些忘记比较好。” 我羞愧地点点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明明我跟裴元芳什么也没有,我这做贼心虚的感觉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宫中处处是耳目,我们走过转角,迎面便走来了几个女官,长姐道:“好了,枸枸,你回去吧,我认得路的。” 我望着长姐,嘴唇微动,最后还是道:“好。” 我在御花园四处逛了逛,待整理好心情,才回到了青藻宫,三皇子正在书房忙碌,我在内殿坐了好一会儿,他才从书房出来,坐在我身旁。 “陈娘娘,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我在御花园走了走。”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跟裴统领的弟弟很熟吗?” 这问题来的猝不及防,我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还好,不太熟。” “是吗?”三皇子道,“方才她们议论裴元芳时,陈娘娘你的脸色很奇怪。” 第74章 赏菊宴 我道:“我认识他,但算不上熟,只是先前在家时一起玩过,进宫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今日乍一听到他的消息,便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说起来,我曾经还跟他打过架呢。” 三皇子道:“那最后是他打赢了,还是你打赢了?” 我回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不由得微微一笑,道:“你猜最后是谁赢了?” 三皇子道:“裴元芳毕竟是裴统领的弟弟,想来应该是他赢了吧。” 我道:“不不不,我们都没赢,我们俩还没分出胜负,家中大人就找了过来,我们俩都被打了一顿,就握手言和了。” 三皇子也轻轻笑了起来。 我们两人静坐了一会儿,三皇子突然道:“陈娘娘,这些日子多陪陪我吧。” 我有些意外,道:“怎么突然这么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三皇子道:“没什么,就是想让你多陪陪我,我在河西郡待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回来了,下次还不知道要去多久呢。” 我只当他是撒娇,哄道:“好好好。” 说着便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好好地待在京城,哪里还用再出去呢?真是杞人忧天。” 三皇子个子高了,我险些摸不到,幸而他顺从地低下了头,保住了我为人母的尊严。 “陈娘娘。” “嗯?” “别再拉我去赏花宴了。” “这个嘛……” 大半个月后,沈辰领军自河西郡归来,皇上再设接风洗尘宴,犒劳三军六部。 为军队接风洗尘,嫔妃不便参与,我无需前往,但三皇子与大皇子需参宴作陪。 原本二皇子也该去的,但二皇子身体尚未恢复,皇上便做主绝了他一应事务,让二皇子安心养病。 这些日子,我满足了三皇子的愿望,每天待在青藻宫,几乎未出过宫门,也没拉三皇子去参加那些花里胡哨的相亲宴,三皇子心情甚好,脸上整日都带着笑,再也没像相亲时那样愁眉苦脸过。 我看着三皇子如此,心里也不免高兴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没有儿媳妇也无所谓,不能抱孙子也没关系,旁人指指点点,议论我这个养母不称职我也听不见。 我再也不用挑姑娘挑得花了眼,三皇子也不必再赴那相亲宴…… 那是不可能的。 我若果真如此,就算皇上不出手,李氏一抹孤魂,恐怕也会带着李家老小来向我索命。 这几日暂遂了他的愿,主要也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以免他被逼着相亲相多了,最后反而对女子产生抗拒心理。 三皇子去参加沈辰等人的接风洗尘宴,我则迅速派人联系了淑贵妃,表示想在御花园办一场赏菊宴。 淑贵妃早得了皇上的吩咐,办小宴办得已经熟练到麻木,立时便将赏菊宴时间定在了三天后。 待三皇子回来,我听他说了些宴上的事情,什么沈辰为众人助兴当众舞剑,却因醉酒步伐过于飘逸而削断了歌女的发带,或是哪位将军误把一位舞女当成了自己的夫人,与其搂搂抱抱,皇上欲将舞女赐给他做小妾,将军却因惧内而连连拒绝。 我静静地听三皇子说着,时不时插上几句嘴,直到三皇子说完,喝了口茶,我道:“焕儿,三天后有个赏菊宴,你陪我一起去。” 三皇子的笑容垮了。 “陈娘娘。”三皇子道。 “怎么了?” “赏菊宴,我能不能不去?你也别去。” “不行,你必须跟我去。” 三皇子默了默,道:“陈娘娘,这些天你对我百依百顺,就是为了谋划这件事吗?” “我是为你好,什么谋划不谋划的,搞得好像我要害你一样。” “我不想再见那些女人了。” 我道:“你若是成了婚,有了王妃,自然就不用再见到那些女人。” 三皇子道:“为什么非要成婚?我们三个人平平静静地生活,像小时候那样,不好吗?” 我道:“焕儿,从前你年纪小,我和冯静仪自然要照顾着你,可现在你已经长大了,照顾你、陪伴你的人应该是你的王妃,你的妻子,你不能再赖着我和冯静仪了,这次赏菊宴你仔细看看,若是还不行,过段时间还有冬至宴,初雪宴,赏梅宴……” “我不想去。” 第59节 我道:“你要是不想去,就尽快把三王妃给定下来吧,依我看,孙家二小姐就很不错,上次桂花宴她便来了,瞧着身材袅娜,很有些弱柳扶风之态。” “那是她身体差。” “林御史家的三姑娘也挺好,听说她好读书,善书法,与你志趣相投,你们俩在一起,应当会很有共同话题。” 三皇子道:“关于读书与书法,我觉得我跟太傅老先生也很有共同话题。” 我想了想,道:“钱将军的千金,将门虎女,英姿飒爽,闲时还能跟你比比武。” 三皇子道:“有沈将军教我,军营里还有众多将士,我跟钱家千金比武,还不如跟钱将军摆擂台。” 没人能受得了被一直挑刺。 我暴躁了。 “那你就去看看别的人!自己去看,自己去挑,三天后的赏菊宴,我坐你旁边帮你相看着。” 三皇子低下头,转着香囊下的丝带不再说话,但依然满脸写着拒绝。 我叹了口气,道:“焕儿,你已经十七岁了,若是过了年,你还对婚事这般抗拒,京城中的人会指指点点的,你想被人戳着脊梁骨议论嘲笑吗?” 三皇子突然抬头,盯着我的眼睛,道:“陈娘娘,你到底是怕我被旁人戳脊梁骨议论纷纷,还是怕自己被旁人戳脊梁骨指指点点?” 我愣了愣,顿时有种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被他人彻底揭穿的感觉,尤其这人还是三皇子。 恼羞成怒之下,我的语气便有些冲。 “你什么意思?” 三皇子又沉默了,再开口时,情绪已经和软了下去。 “陈娘娘,我没什么意思。” 我胸口不断起伏,一会儿想起和冯静仪整理女子画像整理得头昏眼花几乎脸盲的日日夜夜,一会儿回想起金龙宫冰冷坚硬的地砖与膝盖亲密接触的感觉,以及皇上不怒自威的面孔,再过了一会儿,我又脑补出了京城贵妇们挥着手帕,摇着扇子,咯咯直笑,像议论裴元芳那样议论三皇子的场面…… “陈娘娘,我错了。” 罢了,毕竟还是个孩子。 亲母子尚有反目成仇者,何况我只是他的养母,没必要为了一句话伤了和气。 我想着幼时祖父对我耐心教导的场景,强压下心里那股火气,道:“焕儿,三天后的赏菊宴,你去不去?” “我去,陈娘娘,我会去的。” 三天后,赏菊宴。 与京城贵妇们应酬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尤其我又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从来随意惯了,没怎么历练过,幸而贤妃良妃皆在场,替我分了不少压力。 淑贵妃称病,没来。 我穿着华贵的衣裳,发髻高盘,时刻端着姿态,唯恐礼仪不周,被人耻笑,丢了三皇子的脸,给未来的儿媳妇留下不好的印象。 宴席上有一道蒸螃蟹,我戴着护甲,不便食用,冯静仪又不爱吃螃蟹,并未钻研过螃蟹的吃法,三皇子便主动揽了剥螃蟹的活儿,只让阿柳给我布菜倒酒。 三皇子将蟹肉放入我碗中,贤妃看了眼大皇子,道:“看看三皇子,真是乖巧又孝顺,天天陪着容嫔,不像煊儿,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林夫人道:“那是三皇子还没成婚呢,没成婚的孩子,可不就是贴着母亲吗?等三皇子成了家,自然就也要远着母亲了……三皇子,你说是不是?” 三皇子微笑道:“并非如此,我亲近母亲,乃是因为我将要随沈将军出征,母子分离在即,心中不舍,只能趁着现在常常伴在一处。” “什么?” 我已顾不得贵族女子们诧异的表情了,猛地伸手拽住了三皇子,道:“焕儿,你在说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 三皇子任由我抓着,笑道:“母亲,是真的,我求了父皇好几天,父皇好不容易才答应了,不信你问大哥。” 我转头看向大皇子,大皇子道:“容嫔娘娘,三弟说的是真的,因河西郡天灾,我大宁朝虽未伤了元气,但毕竟还是有所损伤,突厥那边就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看突厥官员的奏折,先前流窜于高山雪原的前突厥王室在河西郡天灾时冒了头,还趁着众郡县忙于救灾时,大肆敛财招兵,训练私兵私将,意欲起兵造反,突厥那边的官员已经镇不住了,写了奏折向朝廷请求支援,原先河西郡天灾未平,父皇无暇顾及突厥叛乱之事,如今沈将军已经归来,父皇跟众武将商讨过后,决定派沈将军前往突厥平叛,三弟便申请了与沈将军同去。” 三皇子道:“我喊沈将军一句师傅,沈将军出征,我自然是要跟着的。” 与我长姐私交还算好的那位武将夫人拍桌道:“趁虚而入,趁火打劫,满脑子只想着复辟称王,完全不顾灾民的处境,这个前突厥王室行事简直卑鄙!” 第75章 威胁 三皇子即将出征,战场上刀剑无眼,没有哪家姑娘会愿意嫁给一个生死不明的人。 我看着在场众人或惊愕,或若有所思的表情,再看看三皇子嘴角微勾,略显得意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我道:“焕儿,你什么时候出发?” 三皇子道:“五天后,跟大军一起出发去突厥,我明天就要随沈将军去京城军营点兵了。” “五天……” 赏菊宴上的女子原就是为了三皇子而来,如今三皇子即将上战场,不再是可托付的良婿,她们也无心赏菊,没一会儿就散了。 冯静仪在撷芳殿内殿坐下,喝了口茶,道:“焕儿,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去突厥的?” 三皇子道:“从突厥蠢蠢欲动开始,我虽常常与沈将军去军营训练,但到底还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战场与军营毕竟有所不同,这次突厥叛乱,一是异地作战,与大宁朝地形不同,增加了征战难度,二来叛军是临时组建起的,未经训练,成不了什么气候,其实并没有危险,这实在是个绝佳的锻炼机会。” 冯静仪点点头。 我道:“同时也是个躲避婚事的绝佳机会,是吗?” 三皇子立刻不说话了,低头看着脚尖。 我招了招手,道:“焕儿,过来吧,坐下。” 三皇子便在我身旁坐下了。 我道:“你不想成婚,我可以不再逼你,但战场上刀剑无眼,危险重重,突厥多奇毒异草,哪怕是你的外祖父,也是磨了七八年才勉强拿下突厥,何况你呢?你若是为了躲我跑去突厥战场,实在是没必要。” 三皇子道:“陈娘娘,我不是要躲你,我只是不想错过机会,行军打仗是要练习的,沈将军说了,他对这次征战很有把握,我不会出事的。” 军队里的事,我也不太懂,但如果沈辰很有把握,三皇子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我道:“你既然去意已决,我便不拦着你建功立业了,明天你要去军营,今天早些休息吧。” “是。” 等三皇子去了晴芳殿,冯静仪道:“三皇子这个年纪的人,像三皇子这种尊贵的身份,我从来只见过急色好色或是来者不拒的,还没见过他这样不近女色,没有心悦之人,还避相亲宴如蛇蝎猛兽的,你说他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我刚刚才发觉,孔乐服侍三皇子多年,对三皇子一片赤胆忠心,而且只比三皇子大十岁,长得好像还挺清秀……” “这不可能!”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三皇子即将前往突厥,这几天都在军营忙碌,我亦忙着为他整理行装,直到尤安来青藻宫时,我还在纠结要不要给他多带几件新做的冬衣。 虽然沈辰的计划是速战速决,但战事瞬息万变,万一就拖到了明年冬天呢? 我吩咐顺子将鹿皮袄塞进行囊,一边出去与尤安见面。 “奴才参见容嫔娘娘。” 我看了看尤安后面那几个抬着箱子的太监,道:“尤公公,这是什么?” 尤安笑道:“这是皇上在沈将军的接风洗尘宴上论功行赏时,三皇子跟皇上讨的赏赐,三皇子说,他与娘娘您都是爱看书的人,夜间点灯读书甚为不便,三皇子向皇上讨了夜明珠和琉璃灯。” 说着便拿出了皇上的文书,那几个太监也放下箱子,把箱盖一揭,顿时满室生辉。 我立刻行礼道:“妾身多谢皇上赐宝。” 尤安道:“娘娘还是亲自去向皇上谢恩吧,皇上传您去金龙宫伴驾。” “哦?”我顿时紧张起来,“我正在为三皇子收拾行装呢,不知皇上传召我,是为了什么事?” 尤安道:“皇上的心思,奴才怎么可能猜得透呢?娘娘去了就知道了。” 我只得随尤安去往金龙宫。 皇上正在金龙宫书房内批奏折,屋内烧着好几个暖炉,我乍一进去,还觉得十分温暖,待了一会儿,便感觉有些闷热。 往常我行礼后,皇上都会立刻叫我起来,这次却没开口,仍自顾自地批着奏折,我直觉不妙,便跪的更恭敬了。 过了许久,皇上道:“你倒是个有耐性的人,难为你跪了这么久。” 我道:“皇上谬赞,皇上是天子,天子之威,令人折服,妾身在您面前,总觉得自己合该跪着,要是妾身一个小女子与您同坐,反而会有僭越之感。” 皇上道:“你说的不错,那你就继续跪着吧。” 我做错什么了? 我拼命回想着自己这些天干了什么亏心事,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皇上道:“也别说什么谬赞不谬赞的,你若是没有耐性,又如何能把三皇子养到这么大呢?” 我道:“三皇子乖巧懂事,又聪明伶俐,抚养这样的孩子,实在是莫大的享受,并不需要什么耐性。” 皇上道:“容嫔,当初你收养三皇子,朕将你晋为容嫔,但仔细想想,宫中有皇子的女人都是妃,你对此可有不满?” “妾身出身低微,能入宫为嫔,抚养皇子,已是意外之喜,天恩浩荡,妾身并无不满。” “既无不满——”皇上从奏折堆里抽出一份文书,“那你为何还要教唆三皇子争权夺势?” 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在脑子做出反应之前,身体已经先自动磕了好几个响头。我口干舌燥地停住动作,抬脸一摸额头,果然摸到了一手的汗。 “皇上,妾身冤枉啊,妾身从未教唆三皇子争权夺势,三皇子也从未做过什么争权夺势的事情,妾身可以在此起誓……” 皇上道:“三皇子才十七岁,小时候就成天学武学文,到了年纪不肯成婚,先是跑去刚发了大水的河西郡赈灾,回京待了一个月,又非闹着要去起了叛乱的突厥,他这么急哄哄地立功,不是为了给自己造势,还能是为了什么?他才加冠不到一年,哪来的这些心思?若不是你在背后教唆,焕儿如何会这般冒进?” 皇上说得激动,伸手便将那份文书掷了过来,我没敢躲,生生受了这一下,只觉得一阵风过,肩上便是一疼。 那份砸了我的硬壳文书掉在地上,我捡起来,翻开一看,却是一份禀事折子。 官员的奏折,又可分为两种,一种叫请安折子,只递给皇上,皇上批复后返还,不必让旁人知道,还有一份叫禀事折子,算是官员在朝堂奏事的稿子,禀事折子一般一式两份,一份交给皇上,一份自己带去朝堂,当众禀事,皇上无需批复返还禀事折子,只要在朝堂上回应,或驳回,或应允,当庭下旨即可。 皇上拿来砸我的,就是三皇子这份禀事折子。 三皇子在这份折子里,申请随军出征,与沈辰一同前往突厥平叛。 三皇子读书破万卷,下笔便如有神,这份文书写的那叫一个义正言辞,情真意切,冠冕堂皇。 若是当众请奏,皇上便是骑虎难下,为龙威不损,也不能不同意。 是啊,三皇子才十七岁,为何要这么急着立功,急得连老婆也不想娶? 我心中疑惑,连喊冤的语速都慢了下来。 第60节 皇上道:“焕儿从小就懂事,对大皇子也恭敬,现在又正是年少多情的时候,如果不是你,他怎会为了建功立业,连王妃也不愿娶?容嫔,你若是再鼓动三皇子冒进贪功,做那些母凭子贵的美梦,甚至不顾三皇子的性命,不但你,你祖父一生谨小慎微挣来的陈家的荣华富贵,恐怕也要付诸东流了。” 皇上已经认定是我野心勃勃教坏了三皇子,此时喊冤喊得再大声也没用了,我只得认下这个罪名,道:“妾身冤枉,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妾身也不愿三皇子上突厥战场,皇上便收回成命吧。” 皇上道:“此次突厥之行,朕已下了旨,再不可更改,突厥平叛,也用不了多久,待三皇子平安回来,若他还是像现在这样,执意不肯成家,呵,容嫔,你可不要忘了,你只是三皇子的养母,朕可以让你做这个养母,也可以让旁人做这个养母。” 我道:“妾身谨记,只是皇上,妾身也希望三皇子能早日成婚,这些日子天天拉着三皇子去看姑娘,但三皇子已经大了,未必还会听我的话,他若是从突厥回来,依然不肯成婚,妾身也奈何不了他呀。” 皇上道:“三皇子从小有多依赖你,朕是看在眼里的,他如何会不听你的话?容嫔,你这般睁眼说瞎话,是当朕老糊涂了吗?” “妾身不敢,皇上息怒。” 直到出了金龙宫,坐在撷芳殿的软榻上喝着甜乳茶,我依然惊魂未定,连拿杯子的手都在颤抖。 冯静仪过来安慰了我几句,又问了问金龙宫的情况,我整理好思绪,还没跟冯静仪说完,三皇子就过来了。 “陈娘娘,顺子说内务府送来了夜明珠和琉璃灯,我已经挑了颗最大的夜明珠放在你寝殿,日后你便不用再点灯看书了,听说父皇召你去了金龙宫,父皇他叫你去做什么?” 第76章 质问 冯静仪道:“冯娘娘也喜欢晚上看书,焕儿只给陈娘娘夜明珠,就不给冯娘娘夜明珠吗?” 三皇子羞涩地笑了笑,道:“冯娘娘也有,我已经交给了小兰,还有一盏琉璃灯。” 冯静仪道:“那敢情好,我这也是沾了焕儿的光了。” 言罢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便出去了。 三皇子坐了冯静仪原本的位置,晃了晃我的胳膊,道:“陈娘娘,你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又喝了口茶,才道:“焕儿,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地回答我。” 三皇子看着我的脸色,正色道:“陈娘娘,你说。” “你为什么不愿意成婚?” 三皇子又不说话了。 我真是恨死了他这幅沉默中反抗的模样。 “焕儿,你不想成婚,我不逼你,只是你总得给我个理由,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抗拒?” 三皇子道:“陈娘娘,是父皇跟你说什么了吗?” “你别管我和皇上说了什么,”我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成婚?婚姻大事,你如此抗拒,总要给我个理由。” 三皇子垂下眼。 我只觉得心里蹭地蹿起了一股火。 “你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你要是不说,我就给你挑好姑娘,你一从突厥回来,就直接战甲换婚服,立马拜堂成亲。” 三皇子抿着唇,睫毛微颤。 我道:“反正皇上也盼着你早日成婚,我会向皇上请婚旨,你要是敢抗旨,就……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 三皇子抬眸看着我,面沉如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愣了愣,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不肯告诉我吗?” 三皇子道:“不是,我不想成婚,因为现在还不是成婚的时候。” 三皇子语气很慎重,我隐隐约约仿佛抓住了什么,细想下去,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我道:“民间男子十六岁便可娶妻了,只因皇上担忧皇子沉湎声色,才定了皇子十七成婚的规矩,你过了年就十八了,怎么不是时候?” 三皇子叹了口气,道:“陈娘娘,你要我不成婚的理由,我便给了理由给你,现在还不是我该成婚的时候,你就别问了。” 看着三皇子这油盐不进的样子,我顿时就冒了火。 再想想皇上在金龙宫里说的话,明摆着是把陈家与我绑在了一起,我虽说是三皇子之母,却只是养母,至今不过养了他九年,三皇子若好好的,就是三皇子自个儿聪明伶俐,三皇子若有什么不妥,就是我这个野心勃勃的养母教唆挑拨,要首当其冲家族连坐。 我担着教导三皇子的责任,还连累了陈家陪我一起担着,如此,若三皇子真视我如生母,也就罢了,偏偏三皇子又从不肯听我的话,甚至连他的心思,我也是一向不知道的。 到底不是亲母子啊…… 养母跟后妈一样的难当。 思绪流转间,我心里那股火也慢慢地熄了,只剩下一点灰色的凉意。 我看着三皇子的脸,缓慢道:“算了,嘴长在你鼻子下,你不肯说,我再怎么追问也没有用。” 三皇子并不答话,却抓起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掰开来,摸了摸我的掌心,道:“陈娘娘,我错了,你别这样。” 我只觉得手心微痛,抬手一看,原来是我方才双拳紧握,留得长长的指甲刺破了手心的皮肤。 三皇子见我回过神来,便将一根断了的指甲放在桌案上,那指甲用凤仙花染过,长长一条,红艳艳的,像是沾了血。 我因有侍弄花草的爱好,原本并没有留指甲的习惯,甚至还常常懒得修理指甲,宫中前些年发的金银护甲,要么被我拿去刨土,要么堆在库房里积灰,只因三皇子日渐长大,到了该娶王妃的年纪,我为了撑起做婆婆的体面,给三皇子长脸,这才养起了指甲。 “焕儿……”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先把手上的伤处理好吧。”说着便叫了阿柳进来。 我掌心的确有些痛,我没有自虐的癖好,便任由三皇子将阿柳唤进来,阿柳只看了眼我的手,便迅速提来了药箱,又命宫人烧了水。 三皇子拿起帕子,想为我处理伤口,我看了阿柳一眼,阿柳便立刻夺过去了。 待处理好伤口,我屏退左右,三皇子又道:“陈娘娘,我错了,你别生气。” 呵呵。 我道:“焕儿,你也不用再敷衍我了,与其在这为我费神,还不如把力气用在突厥战场上。” 三皇子伸手想拽我的胳膊,被我躲开后,就改为扯了扯我的衣袖,道:“陈娘娘,我没敷衍你,真的,我错了,你别生气……” 三皇子微微皱着眉,眼也不眨地看着我,语调柔软又甜蜜,竟有了些小时候那种可怜巴巴要抱要陪的感觉。 我几乎要心软了。 然而他小时候都是仰头看着我,姿态无限依赖,如今却已比我还要高一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表情再怎么可怜可爱,到底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乖顺幼小的孩童了。 尤其,我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我由着三皇子扯我的袖子,等他扯完了,放开了,才道:“焕儿,我与你虽无血脉亲情,但我抚育你近十年,衣食住行,嘘寒问暖,冬日添衣,夏日纳凉,无不过问,我自认为我已尽了养母的责任,亦从未想过母凭子贵之事,我未曾利用你,也从没教唆过你争权夺势,我问心无愧。” 三皇子道:“陈娘娘,是父皇吗?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周到……” 我继续道:“从前你年纪小,柔弱无依,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皇上才选了我抚养你,如今你也大了,焕儿,我知道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但我实在不是一个聪明人,我这辈子,不求万人之上,不求泼天富贵,只希望能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将来不管是皇城里锦衣玉食,还是城皇寺青灯古佛,只要好手好脚地活着,于我都没什么区别,我就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 “陈娘娘,你别这样。” “焕儿,”我道,“我做你的母亲,会拖累了你,我无法给你任何帮助,也猜不透你的想法,只会着急上火,你且安安心心地去突厥,若你不能平安归来,皇上自然不会放过我,等你回来了,我和冯静仪会整理好京城闺秀的名单与画像,并全部送去三皇子府,你愿意,便挑一个喜欢的女子,请皇上赐婚,你不愿意,也无妨,你自己去跟皇上说,我会禀报皇上,为你另择养母……” 三皇子眼圈红了。 “陈娘娘,你要丢弃我吗?” 我被他这话整笑了。 “你又不是小孩子,我也不是你的生母,哪有什么丢弃不丢弃的呢?我们只差八岁,却做了十年母子,这也是莫大的缘分,你向来聪明懂事,我养着你,自己也很高兴,焕儿,我依然是很喜欢你的,我只是觉得有点累,也许我本来就不适合养孩子,我弟弟们还小时,我一看见他们,便只觉得头痛。” 三皇子道:“陈娘娘,只因为我不愿成婚,你就不要我了吗?” 我道:“不,是因为时候到了,我们母子缘尽的时候到了。” 三皇子苦笑道:“你是在报复我吗?” 我道:“娶妻生子,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无意强求,只是焕儿,如果你的生母还在世,她催你成婚,你还会如此抗拒吗?若是你的生母李氏向你询问缘由,你还会模棱两可吗?你对我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我们何必还要互相敷衍呢?倒不如趁现在母子情分还在,了断前尘往事,也能留个美好的回忆。”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误会了,我没有不信任你,我没有敷衍你,我……” “那现在,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成婚?” 三皇子又沉默了。 我耐心告罄,起身便准备离开,三皇子却拽住了我,他习武多年,力气大的很,我竟被他硬生生拽回了座位上。 “焕儿?” “陈娘娘,都是我的错,你别这样。” “你这样车轱辘话来回转,我都听厌了,焕儿,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娶妻?” 三皇子道:“陈娘娘,当初父皇娶母后时,已经得了五位尚书的支持。” “所以呢?” “大哥娶大嫂时,兵部尚书,贤妃之父,很得父皇的器重,二皇子与二王妃定亲,是因为刑部尚书王大人曾为秦氏一族人翻案,洗脱了秦家人的罪名。”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陈娘娘,你一直催着我娶妻,可我凭什么来迎娶我的王妃呢?是凭多疑的父皇,凭虎视眈眈的何家,凭倾覆的李家,还是凭明哲保身的陈家?”三皇子道。 说到最后,提到明哲保身的陈家时,三皇子已带了些质问的语气。 第77章 突厥家书 我朝三位皇子,大皇子是贤妃所生,贤妃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大皇子背靠贤妃娘家。 二皇子是良妃所生,良妃乃刑部尚书王氏之女,背靠王家。 李皇后死前,三皇子是嫡子,外祖父和舅舅都是大将军,冯安依附于李家,三皇子有李家和冯家的支持,几乎无人能敌。 但李家倒台后,三皇子不仅失去了依靠,还多了何家这个积累多年,盘根错节的对手,此后,三皇子挑了我做养母,我虽能于生活琐事上尽心,却从不曾在前朝权势上为他出过什么力。 陈家历来走的是低调势弱的路子,从不树敌,也不抱团,封爵一事,实际上全靠我祖父健康长寿资历深,我们虽有沈辰这个贵婿,但行事作风,依然是芝麻小官谨小慎微的做派,祖父不愿掺和立储之争,我也不想把陈家拉下水。 三皇子没有母家的支持,却也从未提过这些事,我曾经还暗自庆幸,以为是我多年的咸鱼教育起了作用,如今看来,三皇子实在是过于早慧了。 他自幼习武,勤学苦练,早早去了军营,刚成年就救灾,没多久又打仗,这样急哄哄地建功立业,难道也是为了拉拢军营武将的人心,以军权抗衡吏刑兵部等文官吗? 自古王妃娘家都是皇子的一大助力,三皇子如果是想等自身条件提升后,再娶娘家势大的王妃,如今淑贵妃虎视眈眈,贤妃淑贵妃沆瀣一气,三皇子这么做,倒也情有可原。 三皇子昨天质问一句后,立刻又服了软,认了错,我心虚愧疚之下,没能做出反应,三皇子便起身离开,回晴芳殿待着了,我派阿柳送了打包好的行李过去,却只有孔乐出来迎接,阿柳便无法看到三皇子的表情。 第61节 我摸不透三皇子的心思,但他既然都那样说了,想来他是很生气的,我便也没去找他。 当晚思绪纷乱,我有些睡不着,但因三皇子第二天就要出征,我还是强逼着自己闭眼躺在床上,却始终是时梦时醒的状态。 第二天一早,我便起床更衣梳妆,待我出去时,三皇子已经在院子里了,孔乐随侍一旁,尤安也在与三皇子说着话。 三皇子见到我,嘴唇微动,道:“陈娘娘。” 我还没开口,尤安便道:“好了,殿下,我们这便出去吧,可别让皇上久等了,容嫔娘娘您请留步,皇上说了外面风沙大,您就不必过去,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道:“那淑贵妃娘娘可有出去?” 尤安道:“淑贵妃娘娘统领后宫,自然要送三皇子出城,不过皇上说了,宫中女眷只要让淑贵妃娘娘去就可以,贤妃娘娘和良妃娘娘都不用去。” 我点点头,道:“好了,焕儿,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战况如何,自有沈将军操心,你无论如何要保重自己。” 三皇子道:“是,陈娘娘,你也保重,我会给你写家书的。” 我没进屋,坐在廊下,许久后,外面响起威武的军号声。 那是军队出发的声音。 三皇子的第一封家书,是在两个月后送来的。 此时正是冬天,御花园已经开了第一批梅花,淑贵妃办了一场赏梅宴,邀请所有京城贵族女子和后宫嫔妃,我懒得动弹,便称病没去,之后听说长姐去了赏梅宴,我顿时便后悔当时推辞了淑贵妃的邀请。 因三皇子不在,大皇子与大王妃伉俪情深,不太愿意纳妾,二皇子体虚畏寒不出门,且府上近日又多了个怀胎六月的小妾,闺秀们没什么好惦记的,宫中的赏花宴也少了,自三皇子离开,细数下来,竟是只有那一场赏梅宴。 按这个趋势,接下来我与长姐也难在宫中相见了。 三皇子的第一封家书,内容还挺多,先是报了个平安,又有些沿路见闻,说是他途径某县时,看见城内居民在集会,其中有个叫画纱灯的游戏,也不知是怎么个玩法,瞧着还挺有趣。 我便回了他一封书信,告诉他这游戏京城也有,每年上元灯节时,街上都会有小贩摆这个摊子。 三皇子还说,我放进包裹里的鹿皮袄发挥了大作用,突厥天冷,他穿着鹿皮袄,行动间还会觉得有些热,于是便减了里面的衣物,但鹿皮袄是一直穿着的,活动时轻便,又暖和。 我提笔便写道:注意保暖,莫要贪凉。 明明离去前一晚才刚闹过一回,如今才过了多久,三皇子的家书便又恢复了那亲亲热热的语气。 冯静仪叹道:“三皇子还真是不记仇,不错,很有良心。” 这一次突厥平叛,似乎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沈辰亲递的奏折还不如在河西郡时多,三皇子的家书便也更少些,好几个月后,我才收到了三皇子的第二封家书。 三皇子似乎很遗憾这递家书的频率,便把家书的字数提了上去,一堆流水账式的报平安后,他说,除夕夜里,军队正庆祝新年时,突厥叛军突袭,还好沈辰早有准备,提前在营帐外埋了三重陷阱,那突厥叛军首领一马当先拆了两重,转去军队后时,前面的军队便落入了第三重陷阱了,虽然叛军首领没中招,但也损失了不少人马。 我虽看不懂军中事务,但看三皇子那字里行间的喜悦,再结合皇上近日召幸杨美人的频率,突厥战况应当是不错的。 三皇子的第三封家书寄到时,天气已经比较热了,三皇子的家书涂了蜡,一路送来,第一张纸已有些融化了,我和冯静仪勉强辨认着,也认出了一些内容。 三皇子说,突厥反叛的那个前朝王室其实很有些手段,比沈辰想象中要棘手些,但突厥人这些年安逸惯了,许多人都不愿再起战火,甚至有一个突厥商人主动来投靠了大宁朝的军队,希望大宁朝军队能庇护他,并交了不少保护费。 那突厥商人常做跨国生意,交给军队的财宝物资中,还包括契丹特产的飘飘花种子,三皇子已用十个人头向沈辰换了来,待大胜回朝,便将飘飘花种子带给我。 三皇子还说,因为他不要财宝要花草,军队里其他将士还笑话了他,说那飘飘花吃了人会疯傻,除了颜色奇异些,并没有什么其他作用,虽然突厥商人说飘飘花多长于契丹大漠,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冯静仪叹道:“啥都要想着你,还记得你想过养飘飘花,你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个想法吧?焕儿还真是够孝顺的,不错,养儿该当如三皇子啊。” 三皇子的第四封家书,是在中秋前送来的,三皇子说,突厥战事已定,大军马上就班师回朝了。 三皇子还说,自那商人投靠大军后,又陆续有突厥居民来投靠,突厥叛军那边还跑出一个女人,似乎在军中地位还挺高,提供了不少高级机密,最后那叛军首领行事愈发激进,兵败被俘时,还在不断挣扎,骂骂咧咧,那女人为他求情,想一命换一命,叛军首领见了那女人,又也跟着为那女人求情,也要一命换一命。 至此,这张纸我们便看完了,冯静仪看得津津有味,连连催我往后翻。 我也很好奇后续,翻开下一张纸,只见三皇子写道,叛军首领与那女人行为奇异,便有不少将士围观,将士们说这是情人间的作风,可叛军首领瞧着十分年轻,那女人却已是半老徐娘,将士们好奇两人的关系,沈辰开口问了他们俩,他们俩便不再磕头,那女人先一步开口,自称是叛军首领的母亲,叛军首领却非说那女人是他的情人。 这什么奇妙的展开? 我和冯静仪对视一眼,继续看了下去。 叛军首领说那女人说他的情人,他们俩前不久还睡同一张床,那女人又说自己是叛军首领父亲的大妃,论辈分是他的母亲,众将士就更好奇了,还摆了赌桌。 说实话,我也更好奇了。 最后沈辰发了话,两人谁撒谎谁就立刻斩首鞭尸,叛军首领和那女人却仍各执一词,那女人争得满脸通红,眼睛也通红,叛军首领伤口都崩开了。 沈辰不耐烦了,便让人拉来了其他俘虏,询问两人的关系,有的人说是情人,有的人说是母子,众将士起哄说,谁说假话就也斩首鞭尸,沈辰同意了。 性命攸关,两边俘虏又争了起来,众人看了会儿热闹,一个叛军首领的跟班说,那女人原先是叛军首领的母亲,后来又成了叛军首领的情人。 我震惊了。 这是? 三皇子说,他认为此事匪夷所思,但众将士皆觉得十分刺激,于是便逼着俘虏们细说,那女人抽抽噎噎的,但被人横刀在前,还是交代了一些,最后得出的结果是,那女人是前突厥王的大妃,那女人做大妃怀孕时,为了固宠,推自己的侍女去伺候了前突厥王一夜,那侍女运气太好,一夜中招,直接也怀孕了,封了妃。 第78章 大军还朝 大妃害了侍女,但侍女略有准备,毒药被化解了一部分,侍女难产而死,叛军首领早产而生,甚至比大妃的孩子还要早几天。 大妃很不服气,便要来了叛军首领的抚养权,同时养育两个孩子,想让叛军首领做亲儿子的垫脚石,为亲儿子铺路。 大妃是个聪明人,很容易就成功了,叛军首领也争气,几次死里逃生,但都没牺牲,大妃便也一直利用他,在前突厥王病重,即将传位于大妃亲儿子时,因为大妃使计灭了不少骁勇善战的王子和忠心耿耿的大臣,大宁朝军队势如破竹,直接攻入了突厥王都。 那大妃说,她原本是跟李家将军有沟通的,还送了李家一堆金银财宝,说好了大宁朝与突厥暂时停战,等大妃亲儿子顺利登位,再让儿子跟大宁朝议和结盟。 大妃的真实想法是,等儿子当了王上,反正她与李家是私下协定,就算她翻了脸毁了约,李家也不敢接这个叛国通敌之罪。 然而李老将军先发制人,等突厥人才死的差不多了,立刻就先行毁约,直接猛攻突厥,大妃的养子拉着大妃逃走,却把大妃的亲儿子绑在了王都里,最后大妃的亲儿子死了,突厥灭国,大妃无依无靠,全倚仗那违背人伦的叛军首领养活,叛军首领强占了大妃的身子,大妃反抗不能,此后二人便一直不清不楚着。 这可真是…… 太刺激了。 真是过于刺激了。 我看完这突厥奇事,心潮涌动,啪地一声便将家书朝下拍在桌上,我与冯静仪都默契地不做声,既是回味,也是平复一下心情。 良久,冯静仪道:“这可真是跟话本一样,要不是我了解三皇子的性情,我真以为这是他编来哄我们开心的。” 我道:“比话本还刺激呢,这恩恩怨怨国恨家仇的,只是三皇子没写出结局,也不知沈辰有没有杀了这对母子鸳鸯。” “等三皇子回来,咱们问问他,”冯静仪道,“不过怎么这些男人们都这样?不爱年轻娇嫩的小姑娘,非要纠缠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女人?当年那两个太后……” 我立马打断了她,道:“别说了,别说了,停,这话可不能说。” 冯静仪道:“我们私底下说说,又没别人在,没事的。” 我道:“私底下说多了,养成了习惯,日后在外头就容易说漏嘴,还是别了,这种事情,我们俩都心照不宣,不必说那么仔细,万一哪天你在皇上面前嘴快,那可就……” 冯静仪道:“也是,这种风险,还是应该彻底杜绝,话说,这些东西是你祖父告诉你的吧?” “是呀。” “我就知道,”冯静仪笑道,“这习惯太符合你祖父一贯的作风了,你祖父几十年间为官,从未行差踏错,是不是就是靠的这一点?” 我道:“也不全是,其实吧,跟我祖父走得近的那一批文官,几乎都是走的这种路子,只忠君,不站队,不贪心,时时谨慎,处处留意,踏踏实实地做事,虽然总显得慢半拍,但绝不会出错,走这条路走到巅峰的,就是当朝丞相大人。” 冯静仪道:“你祖父这么谨慎,怎么偏偏养出你父亲那种纨绔子弟?虽则你祖父本人完美无瑕,但嫡子违法也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偏偏还是这种好色的下三滥罪名,对文官伤害很大的。” 我道:“我祖父少年贫困,与我祖母同甘共苦,并不愿纳妾,我祖母身体不太好,夭折了两个孩子,只剩下我父亲一个,因而万般宠溺,之后我祖母生病,我祖父便分了心,我父亲愈发失了管教,彻底成了个纨绔。” 冯静仪道:“你祖父可真是太好了,赵太后和钱太后在时,你祖父那一辈的官员大多不敢妻妾成群,可等时局一变,不少人立刻就纳妾了,尤其你祖父的独子不争气,他都没想再生一个。” 我道:“我祖父确实是个好人,可我祖母还是去世了,原本我祖父精心照顾,我祖母的病有所好转,还让我祖父给我父亲说了段家的亲,结果我父亲闹出那种丑事,我祖母气得一病不起,强拖了五年,还是去了。” 冯静仪道:“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你祖母碰上你祖父这么好的人,就总会有其他的事情不顺心。” 我道:“我此生似乎没什么不顺意的,只希望我的不如意不要落在三皇子身上。” 冯静仪道:“三皇子这么聪明,不会的,你今年日日为他祈福,门都不愿出,老天爷总有什么时候能听见你的祷告。” 我道:“祈福什么的,不过是个安慰,只是三皇子此次回来,皇上必定还是会逼他娶妻,关键皇上虽是要他娶妻,却总是逼着我张罗,要是他再不愿意,我可就真是左右为难了。” 冯静仪道:“那你就只能趁哪天,当着皇上的面劝劝三皇子,三皇子若不听你的,就让他自己去跟皇上交代。” 明月湖已经结冰时,大军自突厥归来,皇上允了我一同去迎接。 这么隆重的场合,自然要打扮的正式些,我穿着嫔位的绣有百鸟的华丽宫装,阿柳为我戴起钗环首饰,正准备为我上妆时,阿柳突然道:“姑娘,您好像变白了不少。” “哦?”我看了看镜子,“有差别吗?阿柳嘴真甜。” 阿柳道:“奴婢说的是实话,从前您一直皮肤微黑,夏天尤甚,这会儿我看您,倒跟这妆粉的颜色好像没什么区别。” 我道:“没什么区别,那就不上妆了吧?” “那可不行,素面朝天的,怎么能配得上这华服珠翠。” 阿柳打开抽屉,拿出另一盒妆粉,道:“我们今天用这个。” “唉,好吧。” “娘娘您别叹气呀,今天是个好日子,您现在可是越变越漂亮了,入宫那会儿比小时候漂亮,如今又比入宫时漂亮,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呢,再这么好好打扮一下……” 然而嫔位的宫装再漂亮,也抵挡不住这隆冬的凛冽寒风,我一出房门就缩了回去,阿柳追上来道:“娘娘,您慢些。”便为我披上了披风。 我虽能随皇上出皇城迎接,但我到底是嫔位,并没有资格跟淑贵妃等人站在一起,我站在一堆女人中间,同样裹着披风,戴着兜帽,完全融入人群,三皇子未必能看得见我。 我隔得远远的,只看见沈辰与三皇子一同下马卸剑,跪谢皇恩,尤安立刻将二人扶了起来,皇上与他们二人说了些话,瞧着很是高兴的样子。 很快皇上摆了摆手,沈辰行礼后,径直奔向了我长姐,三皇子继续跟皇上说了些话,淑贵妃也插了句嘴,皇上指了指我这边,三皇子便也向我奔来。 “陈娘娘,我回来了!” 我看三皇子十分健康的模样,想来是没受什么伤,心里便放了心,应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三皇子伸手扯出一点毛领子,笑道:“陈娘娘,您看,我还穿着您的鹿皮袄呢。” 我道:“这怎么是我的鹿皮袄呢?这明明就是皇上秋猎时赐给你的。” 三皇子道:“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我们还分这么清楚做什么?” 三皇子这话说得亲热,他是彻底把我当成他的母亲了。 我便也摆出了母亲的样子,道:“那几个女孩子已经收拾好三皇子府了,焕儿,你先好好地休息几天,不请安也没事的。” 三皇子道:“我不回三皇子府,我已经跟父皇说了,除夕将至,我想住在宫里,还住晴芳殿,陈娘娘,你可收拾好了?” 我怔了怔,道:“这离除夕还有几十天呢,皇上能同意?再说了,你待在三皇子府,别人才好找你,你久在军营,也该有些人情往来了。” 三皇子道:“父皇本来不想答应,但淑贵妃说了几句,父皇就同意了,我虽是住在宫里,又不是完全不出去,想见我的人,自然会想法子见我,不想见我的人,我待在府里他们也不会上门。” 这倒是,但淑贵妃插了这个嘴,想来三皇子这军功的风头还是挺大的。 第62节 三皇子又道:“陈娘娘,你究竟有没有收拾晴芳殿?你只顾着收拾三皇子府,肯定没管晴芳殿,不过你和冯静仪都是见不得脏的人,想来晴芳殿也不会太乱,你现在派人去收拾,还能来得及,不然——” 三皇子笑嘻嘻地凑到我耳边。 “我就只能跟你挤一挤了。” 我道:“阿柳,去传话让顺子收拾晴芳殿。” 皇上突然道:“焕儿,你跟你陈娘娘说完话没有?外面天寒地冻的,咱们开宴吧。” 三皇子应了声“是”,便放开我,回到了皇上身边。 大皇子道:“儿臣方才走动了一会儿,倒是一点儿也不冷,反而还有些热呢。” 皇上道:“是吗?果然朕是老了,畏寒,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 裹成一个球的二皇子便皱了皱眉。 第79章 接风洗尘 接风洗尘宴上,沈辰与我长姐坐在一起,三皇子则坐在我身边,皇上先饮了三杯酒,一杯开宴酒,一杯敬沈辰,还有一杯敬了三皇子。 乐坊舞女照例在大殿中央翩翩起舞,奏乐者统一在屏风后面,不过都是些靡靡之音,没什么好听的。 沈辰除了皇上开口时,其余时间一直都与我长姐说着话,淑贵妃道:“沈将军与沈夫人成婚已近十年了吧?都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还能如此恩爱,真是难得。” 沈辰与长姐同时笑了笑,道:“淑贵妃娘娘说笑了。” 皇上眯起眼睛看了看沈辰那边,笑道:“确实是一对恩爱夫妻,上次河西郡天灾,沈辰带军前往救灾,沈夫人就日夜祈福祝祷,捐出金银救济难民,你们都是心怀天下的大义之人,你们的品性也相配。” 沈辰道:“皇上言重了,臣一介武夫,不过是听您调遣,我夫人她一个内宅妇人,如何能想到您说的那些大义,她也不过见识短,瞎担心,怕我死在河西郡,总想做点什么。” 皇上笑着点点头,道:“你毕竟也是个大将军,不必这么谦虚,你把大将军夫人说成见识短的内宅妇人,你也不怕沈夫人生气。” 我的心顿时砰砰直跳起来。 将军,中将军,令将军,上将军,大将军,这武官将领中的五个称号,虽只一字之差,却是递进的等级,当初李家荣华显赫,也与家里出了两个大将军有关,沈辰自请出征契丹时,皇上念在沈家勋爵之家的份上,封了他中将军,第一次捷报传来时,千里传了令将军的令牌过去,契丹败退求和时,皇上封了他上将军,这次…… 我只觉得如在梦中。 万万没想到,当初那个爬墙偷看我长姐抚琴、被我和裴元芳合力按进泥巴地的男孩子,如今已成了我的大将军姐夫。 沈辰愣了愣,难以置信地看着皇上,皇上也微笑着看他,尤安笑道:“沈将军这是太高兴了,高兴得呆住了,都忘了谢恩,沈大将军,您还不快叩谢皇恩哪?” 沈辰迅速离席,撩袍跪地,行了个军中大礼,道:“臣谢皇上隆恩,皇上知遇提携之恩,臣永志不忘。” 我长姐也跟着站了出来,与沈辰跪在一处。 淑贵妃淡淡地看着大殿中央,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辰是三皇子的师傅,是我的姐夫,沈辰受封大将军,朝中局势又开始变幻如风云了,我看见群臣的表情变得神秘莫测起来,像极了当初工部尚书何钧在千秋万寿宴上封爵的情景。 恰好此时歌舞暂停,乐坊舞女立在大殿角落,低首敛目,皇上令沈辰夫妇二人入座,笑道:“只是一个大将军,还不足以慰劳沈爱卿的功绩,看着乐坊歌舞清越,美人如云,朕要是赐几个美人到沈府,沈夫人可会不同意?” 长姐看了看皇上的脸色,又看了眼沈辰,起身回话道:“如果是皇上的意思,小女子自然是没有意见的,我一介女子,美人我无福消受,您赐美人到沈府,是赐给沈将军,那您就应该问沈将军的想法,我可不敢说什么。” 沈辰忙道:“君子当修身养性,美人不美人的,皇上还是别了,臣可不想沈府飘出醋味儿十里,实在不敢接纳皇上的美人,臣斗胆跟皇上提个我的想法,皇上若真想慰劳臣,就给臣安排个清闲自在的差事,最好是干脆关了臣的禁闭,谢绝一切宾客,臣刚从战场上回来,习惯了军营里豪放粗野的做派,再人情往来觥筹交错的,惊着各位大人事小,吓着女眷们,可就事大了。” 皇上朗声大笑道:“沈爱卿想的倒美,想借朕出手来给你整个清净?沈爱卿可别想什么清闲不清闲的了,如今你就是我大宁朝的盾与剑,河西郡天灾刚过去,突厥的叛乱只是个开始,将来的事情还多着呢,沈将军可赶紧休养几天,好好陪陪夫人,抱抱儿女们,朕先给你批半个月的假。” 沈辰道:“休假也好,臣多谢皇上了。” 沈辰坐下,宴饮继续,过了好一会儿,在歌舞的间隙,杨美人起身敬酒。 皇上笑着饮了这杯酒,淑贵妃看了眼何昭仪,何昭仪身边的宫女立刻为何昭仪倒酒,待杨美人坐下,何昭仪又起身敬酒。 杨美人姿态婀娜,敬酒时仿佛是在跳舞,何昭仪声音清越,一开口就好像在唱歌。 皇上笑纳了这二人的酒,半醉中道:“何昭仪也长大了,算来你进宫已有十年了吧。” 何昭仪点点头,淑贵妃道:“是呢,想当初臣妾有孕时,小妹随家人入宫探视,嫌大人说话无聊,偷跑了出去,蹲在滴翠湖旁弄水,还说宫里景色优美,闹着不愿出去,如今她真正进宫了,却是再也没夸赞过御花园美景了。” 皇上道:“有这等事?何昭仪入宫这十年,朕的确是冷落她了。” 杨美人道:“这天下再美的景色,看了十年,也该看遍了,何昭仪虽看腻了御花园美景,却没玩腻宫中乐坊呢,也只有何昭仪这种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才能醉心于音律曲艺,像妾身出身低微,在乐坊这么多年,也只会排排歌舞队型。” 这便是两个人在互相争宠了。 看来杨美人跟淑贵妃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和谐。 淑贵妃向皇上敬酒,皇上喝了那杯酒,又让尤安赐了一盘果子给杨美人,看皇上这意思,似乎并不介意杨美人与何昭仪淑贵妃之间的明争暗斗。 杨美人谢恩后,皇上又命尤安赐了鹿肉给沈辰和三皇子,说了些赞赏之词,沈辰与三皇子一同起身谢恩,皇上道:“听说焕儿此去突厥,很有些收获,还给容嫔带了礼物?” 三皇子道:“是呀,突厥受我朝统治数十年,民心早已归顺,那叛军首领发动叛乱,挑起战火,就是违背民意,有不少突厥平民都畏惧叛军烧杀抢掠,来投靠我大宁朝的军队,其中有一个商人,带来了些契丹的飘飘花种子,据说飘飘花有七色花瓣,母亲向来爱侍弄花草,儿臣想着母亲应当会喜欢这奇异的花儿,就向沈将军讨了来,给母亲做礼物。” 沈辰道:“那流浪商人还带了许多其他的东西,不过多是酒肉果子一类,或是各种花草的种子,算不上珍贵,也放不了太久,臣便做主让将士们分了,三皇子所说的飘飘花种子,就是用十个叛军人头换来的。” 皇上道:“你既为将军,军中事宜,就该由你做主,这点小事,不必特意跟朕解释。” “是,多谢皇上信任。” 皇上道:“焕儿给容嫔带了礼物,那可有给朕带什么礼物来?” 三皇子笑道:“儿臣带来了叛军首领的人头,用冰盒装着,本想在宴上献给父皇,但因怕冲撞了各位娘娘,便送去了金龙宫,不知这个礼物,父皇可喜欢?” 皇上大笑道:“好,好!这个礼物朕很喜欢,焕儿深得朕心。” 我只知人头在军队里可以算作军功,还从没想过冰镇人头也可以做礼物。 三皇子与沈辰献上了叛军首领的人头,看来我和冯静仪在三皇子家书中看到的故事男主角终究还是死了。 毕竟那叛军首领算是大宁朝的敌人,依沈辰的性子,他绝不会因为敌人的一点痴事而放过他,只是一想到这对痴男怨女死了一个,我总有种自己看了个悲情话本的感觉。 也不知那个与叛军首领不清不楚,违背人伦的女人怎么样了。 我满脑子都在想这悲情话本的事,一时走了神,待冯静仪拍拍我,把我的魂拽了回来,只听得皇上道:“容嫔呢?容嫔在哪儿?” 我仿佛从前上课走神时被最凶的先生点了名,连忙站了起来,道:“皇上。” 皇上眼睛微微眯起来,看了看我,才道:“原来你在这儿,是朕老眼昏花了。” 淑贵妃笑道:“容嫔是三皇子的养母,她不坐三皇子身边,还能坐哪儿呢?皇上以为她去哪儿了?” 皇上道:“容嫔今日的样子,与朕印象中的倒是大为不同,朕差点就没能认出来,眉眼还是那个眉眼,却好像比以往更加明艳动人了些。” 淑贵妃脸上还是挂着抹笑,只是这笑容在我看来,就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淑贵妃道:“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装马靠鞍,容嫔平日里一向穿得清雅,如今盛装华服,满头琳琅珠翠,又年轻,连三十都不到,怎么能不瞧着明艳动人呢?女为悦己者容,今日三皇子凯旋而归,容嫔高兴,自然就会好好地打扮自己。” 温嫔道:“到底是年轻啊,稍微一装扮,立马就有成效了,我天天变着法子打扮自己,也没什么时候惊艳过谁。” 淑贵妃前面几句话,我都是赞同的,只是后面“女为悦己者容”那几句,怎么听着总是有股说不出来的意味…… 第80章 故事 我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这句话到底奇怪在哪里,索性就不想了。 良妃道:“年轻就是这点好,何昭仪也是,有时候看起来漂亮得像观音,有时候又朴素得跟乔装出寺的尼姑一样,不像咱们几个,天天涂脂抹粉,天天都是一个样。” 贤妃道:“我这个人,自己老了丑了就罢了,只要女儿年轻漂亮,我给女儿细心打扮着,也高兴。” 温嫔道:“女儿漂亮,我自然高兴,但如果我和女儿都漂亮,那我不就更高兴了嘛,要是我能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我也不至于……唉。” 说着便幽怨地看了眼皇上。 温嫔那眼神,我看着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皇上却没什么反应,仍自顾自地自斟自酌,还拿了个果子逗弄着襁褓中的小皇孙。 小皇孙伸着手,咿咿呀呀地要拿果子,被王妃强把胳膊按了回去,顿时就哇哇大哭起来,奶娘连忙向皇上谢了罪,开始摇晃着哄好了小皇孙。 皇长孙凑过来道:“皇祖父,弟弟他吃不了凉的果子,你给我吃吧。” 皇上还没开口,贤妃立刻把果子从皇上手里拿走,道:“弟弟不能吃凉果子,你也不能吃,这么冷的天,你吃这果子做什么?” 皇长孙道:“祖母,我好热。” “热?” 贤妃摸了摸他的手,斥道:“手冰冷冰冷的,还说热!到时候冻病了,又要折腾你娘,你母亲刚生完弟弟,现在还虚着呢。” 皇长孙道:“我是刚刚摸了雪,手才冷的,我都出汗了。” 贤妃道:“你好端端地去摸雪干嘛?” 皇长孙道:“我跟他们堆了个雪人……我没有玩很久。” “他们?”贤妃皱了皱眉,“谁?” 皇长孙嗫嚅一会儿,道:“跟……跟沈清宜他们——沈将军,是我自己非要跟着他们去的,你别打他们。” 我那脾气暴躁的小外甥女沈清宜跺了跺脚,嚷道:“你个叛徒!你怎么——” 我长姐迅速捂住了她的嘴,沈辰象征性抬手打了她几下,她便将剩下的话吞回去了。 皇长孙几乎要冲下去,被大皇子上前拎住了后领子,没冲过去,只紧张道:“沈将军,你别打她。” “我爹要打我,与你何干,你凭什么管——” 这次我长姐没再动手,我长姐身边的老嬷嬷接替我长姐捂住了清宜的嘴,这一捂,便再没松开过。 大王妃道:“宸儿,过来。” 大皇子便把他拎过去了。 大王妃用帕子擦了擦他的脸,道:“宸儿,你以后想去哪里玩,跟谁玩,我不拦你,但你要跟我或者你父亲说一声,可以吗?” 皇长孙点头道:“可以。” 大王妃摸了摸他的脸,对乳母道:“宸儿出了汗,带他下去换身干爽衣服,去暖房里,小心别着凉。” 乳母将皇长孙带走了,大王妃浅笑道:“大家继续吧,不过是小孩子玩闹,别坏了兴致。” 宴会结束后,我与三皇子回到青藻宫,晴芳殿已被顺子他们收拾得焕然一新,孔乐继续为三皇子收拾贴身细软,我和冯静仪便拉了三皇子去撷芳殿坐着。 冯静仪示意阿柳拿了盘瓜子,道:“焕儿,你说你送了突厥叛军首领的人头去金龙宫,那个人头是真的吗?” 三皇子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道:“当然是真的人头了,沈将军亲手割了那叛军首领的头,冰盒还是我捧着的,冯娘娘怎么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我还以为你们会嫌晦气,不愿意提呢。” 冯静仪道:“这种事情,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那你在家书里写的那叛军首领的事情,是真的吗?” 第63节 三皇子道:“家书里?什么事?” 冯静仪道:“就是那个什么……那个女人,叛军首领和他养母那点子痴男怨女违背人伦的事情,是真的吗?” 三皇子道:“应该是真的吧,如果他们没说谎的话,我当时一直在旁边看着,我所见所闻,就是如此,我也是听着此事实在惊奇,才在家书里写了告诉你们,冯娘娘,你就当听个故事吧。” 冯静仪道:“我听故事,也要知道故事的结局呀,这故事的男主角现在已经死了,还死无全尸,那这故事的女主角最后怎么样了呢?” 三皇子目光在冯静仪和我之间转了一圈,笑道:“陈娘娘,你是不是也很好奇?” 我道:“那是自然,你说故事说到一半,我怎么能不好奇后续呢?你要不肯说,我就先去沐浴更衣了。” 三皇子道:“既然你们都想知道,我跟你们说一说也无妨,论理那女人是敌军俘虏,应当充作军妓,但因着那女人提供了不少关于叛军的高级情报,也算是有功,沈将军就做主,不让她做人尽可夫的军妓,只将她赐给军中一位武将为奴为妾,就当是个奖赏。” “那最后沈辰把她赐给了谁?”我道。 三皇子道:“这女人年纪太大了,军营里没人肯要,有一个士官还说,这女人老得掉渣,瞧着就硬邦邦皱巴巴的,嚼起来都咯牙,哈,虽然是乡野粗话,但偶尔听着,其实还挺有趣的。” 我道:“有趣归有趣,你可别这么说话。” 三皇子道:“我知道的,我毕竟是皇子,会时刻顾着自己的身份。” 我点点头,冯静仪道:“那最后这女人究竟怎么样了?” 三皇子道:“突厥将设驿站,接待途径官道的车马路人,方便朝廷传令,沈将军说,那女人提供过情报,且那叛军首领为了她连连磕头,博得军营众将士一笑,他便网开一面,不让她做女奴,只在突厥驿站做个女工便罢了,只要她老老实实的,也能了此残生。” 一个曾舞弄权术,差点做了一国太后的女人,最终国破家亡,亲人尽死,如今只能做个驿站女工,真是命运无常,这故事的结局,实在是不怎么圆满啊。 我和冯静仪唏嘘感叹一番,便也算了,这毕竟是别人的故事,与我们也并没有什么干系。 冯静仪道:“那这女人就没有心如死灰,没有寻死觅活,没有想随身首异处的叛军首领而去?” 三皇子道:“没有,她若真不想活,也没人会拦着她,只是她看着沈将军手起刀落,那叛军首领的血还溅到了她脸上,她虽哭的伤心,却也还很有活下去的欲望。” 冯静仪道:“我想也是,这女人做大妃时手段就不简单,绝不是个善茬,即便这叛军首领与她相伴数十年,她也未必会产生多深的感情,无非就是少了个长期银票加痴心人而已。” 我道:“这叛军首领此生也真是……啧啧啧,果然,这违背天理人伦的风月之事,就是没有好结果,不管是哪儿的男女都一样。” 三皇子道:“这也未必,毕竟谋事在人,这叛军首领若是安安静静地待在突厥,不趁河西郡危难起兵造反,他便能和那女人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他若真有那个本事,能让我和沈将军都敌不过他,把我们大宁朝的万里江山打下来,他就能跟那女人坐拥天下,美人江山兼得,享无尽荣华,可他没本事,又非要造反,挑的还是个这样的女人,自然就只能被人割了脑袋,死后到冥府,连跟心爱的女子一同渡黄泉都不能。” 冯静仪伸手点了点三皇子,笑道:“焕儿,你这想法很是危险哪。” 三皇子道:“危险吗?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我这话危险?” 冯静仪道:“你不觉得很正常,年轻人嘛,年轻气盛,语带锋芒是正常的,实力至上这想法也没错,只是这些话,你在我和你陈娘娘面前说说就可以了,可千万别在皇上面前说这些。” “是,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阿柳叫醒,阿柳道:“姑娘,尤公公来了。” 我一惊,迅速翻身起床,待整理好衣装行至外殿时,却见尤安正好步出青藻宫门,三皇子则手里拿着个折子,正在相送。 等看不见尤安了,三皇子返身回来,我道:“焕儿,你手里的那是什么?” 三皇子笑道:“这是父皇批的休假折子,允我休假三天,这三天我不必上朝了。” 原来是为了三皇子来的,亏我还早早地起了床。 我打了个哈欠,道:“既如此,你还不赶紧去睡个回笼觉?” 三皇子道:“不了,我还有别的事。” 三皇子已是个大人,还不至于要我管着他吃饭睡觉的事,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他既然不去睡,我又打了个哈欠,便道:“那我回去睡了,你若要出宫,就早些回来。” “是。” 阿柳扶着睡眼朦胧的我回到寝殿,我倒头就睡,再次醒来时,却是被冯静仪拍醒的。 我感觉有个冰凉的东西伸到了我的肚子上,顿时一激灵,猛地睁开眼,掀开被子一看,发现是冯静仪的手。 冯静仪笑着抽出手,道:“枸枸,你肚子好舒服。” 我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冯静仪继续道:“又软又热的,像……嗯,像裹了小羊羔皮的汤婆子。” “呵呵。” 第81章 冰雪世界 我梳洗完毕,与冯静仪一同去小饭厅用过早膳,冯静仪指了指外边,道:“枸枸,你看到外面的雪没?” 我看了一眼,道:“看到了,怎么了?” 冯静仪道:“昨儿下了一夜的雪,只是咱们青藻宫的雪都被人扫干净了,地上便只剩薄薄的一层,我听顺子说,早上那会儿,外面地上的雪直淹到人的小腿,扫雪太监都穿着筒靴。” 我已料到冯静仪要说些什么,但还是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淡淡道:“所以呢?” 谁让你刚才拿手冰我! 冯静仪凑过来,低声道:“瑞雪兆丰年,皇上此刻必定很高兴,宫里的规矩想必也会松一些。” 我道:“这是什么道理?瑞雪兆丰年,那只能说明我们明年的吃用份例会比今年好些,我又不出门,管宫里规矩松不松做什么?” 冯静仪“啧”了一声,道:“你是故意的吧?你就不想出去玩玩雪吗?打雪仗,堆雪人,你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没说话。 冯静仪道:“你不就是不高兴我早上冰了你的肚子嘛,你要是有本事,待会玩雪时能塞一团雪到我衣服里,这不就报仇了吗?” 也是。 肚子与脖子都是同样脆弱的地方,这个报复手段可以的。 我道:“那你想好了去哪儿玩吗?” 冯静仪道:“明月湖往西,穿过柳荫道,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原先那里种了几棵胡树,后来被淑贵妃下令砍了,移了梅苑的一棵老梅树过去,那儿比较偏僻,宫人扫雪也扫不到那里去,这会儿肯定积了很厚的雪,你去不去?你要是去,我就先换好筒靴。” 我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去就去吧,只是这地方,经过明月湖,穿过柳荫道……怎么总感觉有些熟悉?” 冯静仪道:“你没到过明月湖吗?你没走过柳荫道吗?这两个地方你都去过,你当然听着耳熟了,但那片空地你应该是没去过的,我似乎从来没听你提到过。” 我十年间一直与冯静仪玩在一处,冯静仪都没听我说起过,那想来我就是真没去过了。 我道:“走走走,我也吃的差不多了,去换好筒靴吧。” 我们俩穿上皮质的筒靴,以防止弄湿袜子,与青藻宫其他宫人一同往御花园去了。 柳荫道两旁的柳树叶子已经掉光了,我们进入光秃秃的柳荫道,走了许久,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冰雪天地,一棵老梅树屹立在风雪中,枝干遒劲,花朵鲜艳似血。 我道:“这棵老梅树倒是很有灵气——” 话音未落,脖子里便被塞了一团雪,我一边抖衣服一边回头,见冯静仪已经跑远了。 “哈哈哈哈……” “你别笑!” 我迅速抓了一把雪向冯静仪丢去,冯静仪向旁边一躲,但还是被雪擦中了衣摆。 我直接双手并用,两手同时将雪球掷了出去,这一下子便堵住了冯静仪逃跑的方向,最终冯静仪被右边的雪球砸中了腹部。 虽然没能把雪塞进她肚子里,但勉强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我和冯静仪你来我往地互砸雪球,只要谁略占了下风,就要向贴身宫女请求支援,几番呼救后,阿柳和小兰也加入了战斗。 阿柳历练多年,早已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丫头了,阿柳和小兰作为青藻宫地位最高的两个大宫女,她们俩一加入战斗,顺子围观了一小会儿,也加入进来,其他宫人们便开始蠢蠢欲动地搓雪球了。 那些一被赐给三皇子,就被转赠给我,在青藻宫里守活寡的女孩子们跃跃欲试,最后不知是哪个胆子略大些的开了个头,往同伴衣领子了塞了把雪,她们也开始玩闹起来。 一时间,这片空地上充满了欢声笑语。 那些宫女们虽然是在玩,但到底主仆有别,她们原本并不太敢对我和冯静仪下手,直到一个女孩子向同伴砸雪球时,同伴跑开了,留下我被那雪球砸中了背。 我甩下后背的雪,周围的宫人们噤了声,接着,我猛地回身,向他们撒了一大把雪,他们便彻底玩疯了。 一场欢闹的混战。 玩着玩着,我也想起来我为什么觉得这地方眼熟了。 在我入宫第一年的冬天,李皇后还活着的时候,冯静仪还在禁足期间,我被阿柳撺掇,领着殿内几个宫人在这里玩雪,那时也是个大雪天,跟今天一样,雪没到小腿肚上,阿柳也说过,这儿是个人迹罕至的好地方。 可惜我当时不但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碰见了烫手山芋三皇子,还碰上了宫中地位最高的护犊子太后,和如今的天敌淑贵妃。 不过太后已逝,三皇子出宫办事去了,年关将至,淑贵妃亦忙得昏头转向,我应当是不会再碰见谁了。 当年我初入宫闱,第一次放飞自我,就被太后吓得直挺挺跪倒在雪地里,还遗失了步摇上的金坠珠,被辛婉仪不知怎么捡了去,作为日后陷害我的物件之一。 我入宫后第一次不那么谨言慎行,便立刻遭遇了入宫后经历的第一次恐吓和第一次陷害,那件事给我的心理阴影不可谓不大。 自那以后的十年间,我始终小心翼翼,处处留心,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尽兴地玩闹过了。 想到那金坠珠,我立刻挥手示意冯静仪停战,躲过那个没刹住的雪球后,将身上的钗环首饰卸了下来。 冯静仪停了手,边掏出帕子擦汗边走过来道:“你在干什么?” 我道:“你也把身上的首饰卸下来吧,还记得孙贵人死时我那金坠珠吗?” 冯静仪愣了愣,恍然大悟道:“对啊,你是在这儿遗失的金坠珠,难怪你会觉得耳熟,我只听你在霖泉宫提过一次,便没留下什么印象。” 我和冯静仪将各种首饰卸下来放在老梅树底下,只留了根鲜艳夺目的红绸缎束发,阿柳和小兰清点了首饰数目,确认没掉东西,我们便继续玩了起来。 不知玩了多久,我们个个都兴奋的不得了,浑身发热,出了层薄汗,彼此脸上都是红扑扑的。 像抹了上好的火烈花胭脂一样。 我将个巨大的雪球向冯静仪掷过去,因捏的不够紧,那雪球在半空中散开,像一把盐朝冯静仪扬去,冯静仪却没躲开,生生受了这一击。 我听见背后传来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这是皇上的声音。 我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 不是说好人迹罕至吗? 上次碰太后这次碰皇上,我这是什么绝世狗屎运? 我转过身子,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这地方本来雪就厚,这一下子,更是淹过了我的大腿。 好冷。 第64节 我伏跪在冰雪里,四肢贴地,手脚顿时就冰凉了起来,只是脸上的温度一时还降不下去,我总不可能把脸也埋进雪里。 一片静默中,青藻宫的所有人伏低了身子,金龙宫跟在皇上身后,却连膝盖也不曾弯一弯。 我穿得这么厚实,尚且如此难受,这些奴才们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怎样,是我一时起了玩心,才连累了他们。 皇上道:“问你们话呢,你们在干什么?容嫔,你来回答朕。” 我抬起头,刚张开嘴,便开始牙关打战,立时又狼狈地低下了头。 皇上笑道:“朕看你脸色红润,姿容胜雪,却不想你是冻的脸色苍白。”说着便抬脚往那老梅树的方向走去。 老梅树……老梅树下放着我和冯静仪卸下来的东西! 三皇子从突厥回来,还给我和冯静仪各带了件狐皮斗篷,为辨别,阿柳和小兰在斗篷系带上绣了我们俩的姓。 我忍不住抬起了头。 皇上看了眼地上的东西,便拎起我那件斗篷,我的钗环首饰顿时洒落一地,皇上道:“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把斗篷给摘了下来,真是小孩子心性,你的贴身宫女是干什么的?” 阿柳浑身一抖,立刻膝行至皇上身边,连磕好几个头,俯首收拾起我的物件来,小兰也跟过去了。 皇上没说什么,却也没将我的斗篷交给阿柳,而是走到我面前,亲自为我披上了斗篷。 我惶恐极了,加上天寒地冻,我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起来。 皇上道:“朕又不会吃了你,你这么害怕做什么?起来吧。” 皇上已经伸出了手,我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便扶着皇上的手站了起来,我也没太敢借皇上的力,只虚虚地搭着,毕竟皇上年岁已高,我玩疯了头御前失仪事小,把皇上拽得滑倒在雪地里,伤了龙体,那可就事大了。 皇上只扶了我一个人,其他宫人连同冯静仪都还跪在雪里,我忍了又忍,终究心又不忍,看了他们一眼,皇上道:“全都起来吧。” 皇上发话,众人起身,小兰拿着冯静仪的斗篷过来,给冯静仪披上了,阿柳捧着首饰,似乎想过来为我梳妆打扮,但碍于皇上在身侧,又不敢上前。 我便向前迈了一步,与冯静仪站在一起,齐齐行礼问安,阿柳这才敢过来理了理我的头发,给我戴了些首饰,好歹不再披头散发,有了点后宫嫔妃的体面了。 第82章 琉璃美人 皇上微微眯起眼,看着我和冯静仪,笑道:“这是焕儿带来的火狐皮吧?果然毛光水滑,色艳如火,很衬你们的肤色。” 我和冯静仪对视一眼,行礼道:“谢皇上夸奖。” 皇上道:“冯静仪是个美人坯子,朕素来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多年过去,容嫔竟也变得如此风姿夺目,果然是女大十八变。” 我心跳如鼓,再次行礼道:“皇上谬赞,妾身惶恐。” 皇上大笑两声,将我拉了起来,按在原地,又后退几步,打量着我,道:“冰雪世界,琉璃美人,当真是赏心悦目。” 我整个人都僵硬了,一时没敢说话。 皇上又拉了我的手,道:“这红衣裳很衬你的肤色。” “皇上谬赞。”我低头道。 不就是我闭门不出抄了一年佛经,少见天日,把一身皮肉养白了嘛。 要是换了我从前那饱受阳光滋润的皮肤,穿大红衣服怕是会有碍观瞻。 皇上笑道:“你入宫已有十年之久,怎么还这么胆小,像只小兔子似的,也不知你在三皇子面前是个什么样子?” 我继续沉默着。 皇上道:“朕先前赐了十来个美人给焕儿,结果他转手就送了一半人给你,剩下的一半人在三皇子府,成天被他安排着干那劈柴生火、浣衣喂马的差事,几乎近不得他的身,他如此不怜香惜玉,又不肯娶王妃,你身为养母,也该劝解着他。” “是。” 皇上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往柳荫道走去,阿柳想跟上,皇上却挥了挥手,道:“你们都散了吧,不用跟着了。” 尤安领命,金龙宫宫人拦住了路,阿柳冯静仪等人便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我和皇上慢慢走远了。 尤安作为贴身大太监,自然不可能真离了皇上,只是皇上让他别跟着,他便站的远了些,但其他人是肯定过不来了。 我与皇上走在柳荫道上,将被雪覆盖的枯枝踩得咯吱作响,皇上年纪大了,步伐不似年轻时稳健,我便伸手搀扶着他。 皇上任我扶着,道:“朕与你这样走着,不像是嫔妃伴驾,倒像是祖孙俩饭后散步消食。” 我留意着脚下的冰雪,没说话。 皇上继续道:“你跟三皇子年岁相差不大,你们俩平日里走在一起,是个什么情境?” 我想了想,道:“我与三皇子差了八岁,三皇子小时候,他会来牵我的手,我只觉得他像我弟弟一样,后来三皇子长大了,忙碌了起来,我便再没和他一起散过步了。” “哦?”皇上道,“可朕看你与三皇子偶尔站在一起,言语动作都甚是亲昵,你们俩的关系,应该还不错吧?” 我点点头,道:“三皇子历来恭敬孝顺,对我是这样,对您也是这样,皇上您应当是最清楚的。” 皇上道:“焕儿对我向来还算恭敬,除了当年……自从被你收养,也好了许多,只是朕三个皇子,没有谁是敢对朕不恭敬的,孝顺孝顺,事事顺从才是孝顺,若是表面恭敬顺从,私底下阳奉阴违,如何能算是真的孝顺?” 我扑通一声跪下道:“妾身惶恐!” 皇上轻轻捏住我的脸,摩挲片刻,我只觉得那一片皮肤仿佛被粗麻磨过,过了一会儿,皇上拉了我一把,道:“起来吧,朕又没说你,你害怕什么?” 我便顺着皇上的力道起来了。 皇上道:“梅苑的梅花想来开得正盛,陪朕去折一枝梅花吧。” “是。” 然而梅苑久无人打理,梅花虽多,开得也艳,但地上有许多枯草烂枝,我捡起一根梅树枝,见雪里还裹着掉落的梅花,想来是雪积得太厚,把梅树树枝给压断了。 我先向前踏了一步,立刻便被树枝卡住了鞋,还好我穿得是筒靴,不然脚拔出来了,鞋子也掉了,可就真是御前失仪了。 这雪下处处是陷阱,皇上可万万不能直接走过去。 我朝后面招招手,尤安立刻上前,看了眼梅苑,道:“皇上,这地方久未打理,您可不能直接走过去,您和容嫔娘娘先坐会儿,奴才喊几个人来收拾一下。”便掏出帕子,擦干净了廊下的石凳石桌。 我与皇上坐在石凳上,没一会儿,便有一群宫人过来清扫梅苑,尤安还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两杯热茶,轻轻放在我和皇上面前。 我看着那群人麻利地铲雪,雪下竟然还翻出了几只冻死的鸟儿,有些都臭了。 管事太监指挥众人将雪装进雪车,看了看那几只臭了的鸟尸,摇摇头,对一小太监道:“这地方太脏了,这车雪不能进冰库,就倒在冰库外面吧。” “是,公公。” 待梅苑被清理干净,皇上召了那管事太监来,道:“宫中梅苑,竟如此破败,你是怎么做事的?” 管事太监连连磕头,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是淑贵妃娘娘交代了奴才们不用打理梅苑啊,自十年前起,奴才们原是半年打扫一次梅苑,后来变成一年一次,再后来,淑贵妃娘娘说梅花品性高洁,无需人修整,沾了人气反而不好,奴才们便再没有来过了。” 皇上道:“朕先前去合春园,发现那棵老红梅树被移去了柳荫道后的空地上,这也是淑贵妃下的令吗?” 管事太监道:“是,淑贵妃娘娘说,合春园百花齐放,常用于办赏花宴,红梅只在冬季开放,且色泽如鲜血,是为不详,不宜放置在合春园,便命奴才们移去了柳荫道后的空地上,淑贵妃娘娘还说,那儿人迹罕至,梅树不沾人气,梅花才能有灵气。” 李氏生前最爱梅花,她在时,梅苑时时有人精心打理呵护,那老红梅树立于合春园,每每冬季盛开,令百花失色,如今她离世了,梅苑破败不堪,连老梅树也被移走了,却依然年年花开,这便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事事休。 淑贵妃忌恨李氏,连她喜爱的梅花都看不顺眼,那她对三皇子的仇恨可想而知。 我不经打了个冷战。 皇上冷声道:“自今日起,梅苑每半年清扫一次,柳荫道后边那片空地,既然已经有了老梅树,那就从合春园再移棵桂花树过去,春季桃杏梨,那就再到那儿种上桃杏梨树,还有夏天的荷花……” 尤安笑道:“皇上,夏天荷花开得最好,但荷花是养在池子里的,若要在那儿再挖个池子,未免劳师动众,夏天开的紫薇花和槐花也甚美,皇上不如就从合春园移紫薇树和槐树过去?” 说罢,尤安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道:“皇上,紫薇树有个神奇之处,越老的紫薇树,树皮就越光滑,因此民间常有女子向紫薇树许愿,祈盼自己也能像紫薇树一样青春永驻。” 皇上道:“的确神奇,那就再种两棵紫薇树和槐树,容嫔,朕常听三皇子提起,说你素爱侍弄花草,那你便去为朕折一枝开得最好的梅花,再选个相衬的花瓶吧。” 我道:“是,皇上。”起身走进梅林,寻了几朵含苞待放的梅花,尤安立刻递上剪刀。 我将那梅花整枝剪下来,修了残缺的花瓣,剪除开放过度的花朵,才将梅花枝递给皇上。 皇上将那梅花拿在手里看了看,笑道:“走吧,去给朕选个花瓶,你既然喜爱侍弄花草,应当很擅长此事。” “是。” 管事太监领命离开,我则与皇上一同去了金龙宫。 我们进入暖阁,尤安解开皇上的大氅放在一旁,皇上道:“尤安,你带容嫔去库房挑个花瓶来。” 尤安道:“是,娘娘,请随奴才过来。” 皇上的库房,自然比青藻宫库房要大多了,我看的眼花缭乱,最后挑了个白瓷瓶,由尤安领人捧着举到皇上面前。 皇上道:“容嫔,你觉得这插瓶梅花摆在哪里合适?” 我将那白瓷瓶放在角落的案几上,把梅花插进去,再调整了下梅花的位置,道:“皇上觉得这样如何?” 皇上笑道:“美人插花,自然是美的。” 我行礼道:“皇上谬赞。” 皇上道:“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一直都这么客客气气的?” 我道:“皇上是天子,天子之威,如山如海,妾身一介小女子,面对皇上,唯有恭谨和顺,时时记着规矩,方能不负圣恩。” 皇上冷哼一声,道:“朕先前还夸你是冰雪世界的琉璃美人,现在看来,你应当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美人。” 我道:“妾身惶恐,皇上恕罪。” 皇上道:“罢了,坐下吧。” 我依言坐下。 皇上喝了口茶,道:“你之前在御花园玩雪时,还那么明艳活泼,充满灵动之气,怎么一进暖阁,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身上的灵气却全没了?” 我低头不语。 跟冯静仪在御花园玩雪,和在金龙宫暖阁与掌管生杀大权的皇帝面对面,这事能一样吗? 伴帝王身侧,我是想争宠了还是不要命了,还敢“明艳活泼”? 要不是进宫十年,来金龙宫也来了这么多回了,我现在可能连动都不敢动。 第83章 突来的侍寝 皇上道:“看来你真的是很怕朕,才会在朕面前这么拘谨,那你在三皇子面前是什么样子?是像在朕这儿一样,还是像对冯静仪那样呢?” 我是看着三皇子长大的,在我心里,他始终都是当年那个泪眼汪汪的小粉团子,我也相信他没皇上这么危险,自然不会在三皇子面前拘谨。 第65节 不过…… “三皇子毕竟年纪还小,无甚威严,妾身对他自然不会有什么惧怕,只是妾身作为三皇子的养母,虽只差了八岁,但也是三皇子的长辈,妾身在三皇子面前,总是要自矜身份的。” 皇上道:“再怎么自矜身份,也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儿……行了,你回去吧。” “是,妾身告退。” 我回到青藻宫,还没进门,就看见阿柳和小兰在大门口四处张望,见我过去,阿柳喜出望外道:“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 小兰笑道:“我去跟小主说。”便提起裙子跑了。 我与阿柳走进撷芳殿,见冯静仪在廊下晒太阳,看到我,冯静仪道:“来啦?走走走,我们进去说。” 我将皇上的所作所为跟冯静仪说了,冯静仪叹了口气,道:“皇上这是对你动了心思,枸枸,你要做好侍寝的准备了。” “侍寝?哦,我无所谓。” 冯静仪道:“许是你这一年没怎么出过门,没晒太阳,把肤色养白了,又因着三皇子的事,衣着也不似以往那么随意,在打扮上用了点心思,皇上习惯了你从前的样子,乍一看你,觉得你貌美异常,自然就要对你起色心,你如果想避宠,就去多晒晒太阳,把脸晒得比从前还黑,皇上肯定就下不了口了。” 我道:“我为什么要避宠?再说了,这大冬天的,哪儿来的太阳给我晒?” 冯静仪奇道:“你不准备避宠吗?可你之前不是说你不想宫斗不想争宠。” 我道:“我是不想争宠,但也没必要避宠呀,龙恩雨露,又不是我能决定的,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我身为嫔妃,月月从宫里领钱,侍奉皇上是我的职责,虽然从前不做事白拿钱确实很爽,但现在皇上看上我了,我也不能推辞。” 冯静仪道:“你这心态很不错,不过你也未必能侍寝,还有杨美人和淑贵妃在呢,你虽一时惊艳了皇上,但杨美人也不是吃素的。” 我伸了个懒腰,道:“随便吧,只是跟皇上在一起真累啊,皇上说一句话,我的脑子就得先转上三圈。” 冯静仪道:“要不怎么说伴君如伴虎呢,还好我家里当初犯了事,反正我是没这个福分了。” 我道:“还福分呢?活受罪还差不多。” 冯静仪道:“你现在这么怕皇上,那万一哪天三皇子登基了,你会不会也开始怕三皇子?” “三皇子?我觉得三皇子未必能当得了皇帝,他又没有母家帮助,也不知道未来三王妃的娘家怎么样,沈辰虽然现在是手握军权,炙手可热,但有李家前车之鉴在,他绝不会去蹚储位之争的浑水,就算念在师徒情分和我的面子上,他最多保三皇子做个悠闲的富贵王爷罢了。” 冯静仪道:“现在三个皇子都成年了,皇上已过花甲之年,最宠爱的杨美人无法生育,宫里短时间内想来是不会有五皇子的,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王妃都属于文官势力,贤妃的父亲是兵部尚书,虽然带了个兵字,但也属于文官,自古文武两不立,三皇子在军营待了这么多年,于武将中的声望是三个皇子中最高的,文官又内斗多,说不定三皇子还真能争得过大皇子和二皇子。” 我想了想,道:“也许吧,但这其实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有沈辰在,在封地做太妃和在皇城做太后其实于我并没有什么区别。” 冯静仪拈了颗糖炒花生放进嘴里,道:“所以如果有一天,三皇子做了皇帝,你会像对皇上这样怕他吗?” 我道:“怕倒不至于,三皇子毕竟是我养大的,应该不会轻易对我做什么,百善孝为先,就算将来我与三皇子不和,他为了天下人的眼睛,最多就是把我软禁在城皇寺。” 冯静仪道:“母子不和应该不至于,我觉得三皇子对你还算孝敬,但如果三皇子当了皇帝,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愣了愣,道:“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吗?三皇子当皇帝,那他必定会先追封生母李氏,到时我要么做太后要么做太妃,反正都是在宫里,最多就是从青藻宫搬到慈宁宫,我可能会在慈宁宫光线最好的地方圈块地,围上围墙,光明正大地晒书。” 冯静仪道:“你就——唉,你就只想待在皇城里吗?如果三皇子当了皇帝,你的儿子当了皇帝,你就只想待在京城吗?”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突然心潮澎湃起来。 “你是说……” “我说,”冯静仪道,“如果三皇子真能当皇帝,我们出宫游历天下吧?到时候有三皇子配合,随便编出一个什么烧香拜佛祈福治病的理由,要是你跟三皇子关系好,还可以女扮男装,从三皇子那儿拿个钦差令什么的,微服私访,行侠仗义,银两从各地驿站拿,要是你跟三皇子关系不好,那他肯定巴不得你走得越远越好,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想一辈子困在京城里。” 我心里砰砰直跳,一会儿极度兴奋地畅想未来,一会儿又强作清醒地考虑现实,但冯静仪这个想法,确实深得我心。 我和冯静仪冬日起不来床,青藻宫午膳本来就摆得晚,可直到我们俩慢悠悠地吃过午饭,还歇了一会儿,三皇子仍旧没有回来,我觉得他可能是在外边用膳了,但还是打发了顺子出去问问。 过了许久,顺子来汇报,说三皇子被皇上叫去了金龙宫,皇上留了三皇子用午膳,这会儿两人正在暖阁里谈话。 “听尤公公说,皇上还要和三皇子去演武场,娘娘,三皇子一时半会儿应当是回不来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三皇子不在,我和冯静仪便可以坐得随意些了,小兰和阿柳端来了果茶和点心,我和冯静仪往软榻上四仰八叉地一躺,从软垫下抽出话本来看。 不知过了多久,阿柳突然掏出一颗夜明珠来,又点起了琉璃灯,我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阿柳道:“天都暗了,姑娘看书可别熬坏了眼睛。” 我放下话本,坐起身,揉揉眼睛,道:“天这么快就暗了?三皇子回来了没有?” “没呢,”阿柳道,“现在已经到年底了,天黑的早,现在其实离晚膳时分都还差一点,姑娘要是饿了,我这便去让小厨房备好膳食。” 我拍干净身上的糕点屑,道:“不用,我不饿。” 冯静仪手里还拈着块啃过的新年饼,闻言也道:“我也不饿,吃不下,要不等再晚一点,吃碗鸡丝馄饨做夜宵吧。” “也好,但我不想吃鸡丝馄饨,阿柳,你让小厨房备好一碗白粥,加点珍珠丸子,放炉子上温着等我晚上喝。” 言罢,我便重新躺下,拿起话本翻开了新一章回,还没等我看完两页,顺子便从此匆匆忙忙闯了进来。 “娘娘!” 我迅速起身,将话本往垫子下一塞,道:“怎么了?” 顺子喘了口气,道:“娘娘,尤安公公来传话,皇上今晚点了您去金龙宫侍寝。” “什么?” 虽然心里早就准备,但我做了十年皇上跟前的透明人,如今乍一听到我跟侍寝这个词联系在了一起,还是十分的不适应。 顺子道:“娘娘,阿柳呢?快让阿柳给您拾掇拾掇吧。” 我道:“阿柳去小厨房了,尤公公可回去了?” 顺子道:“尤安公公还没回去呢,奴才引他在外殿坐下了,给他上了茶。” 我道:“可以,你去跟尤公公说,我睡了午觉,刚醒来,还要收拾一番才能面见皇上,让他先回金龙宫,我一会儿再过去。” 顺子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正好阿柳进屋,两人迎面碰上,阿柳道:“顺子?你进姑娘的内殿做什么?” 顺子道:“尤安公公来传话,说皇上召咱们容嫔娘娘去侍寝,这还是娘娘进宫来的头一遭呢,阿柳,你还不快给娘娘打扮打扮,我先出去给尤安公公回话了。” 阿柳几乎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高兴得热泪盈眶,道:“姑娘,姑娘!十年了,皇上终于召您侍寝了,这可真是老天开了眼啊!” 冯静仪也翘起二郎腿,磕着瓜子道:“这怎么是老天开了眼呢,这明明是皇上开了眼,总算发现了你家姑娘这颗蒙尘的宝珠。” 我无奈道:“好了好了,阿柳,快给我梳头,我还要陪皇上用晚膳呢,这幅样子侍奉皇上可不成,快。” 我坐到梳妆台前,阿柳急急忙忙地拿起梳子,梳到一半时,顺子道:“娘娘,奴才已经跟尤安公公说了您的意思,尤安公公说他会去跟皇上回话,让您安心打扮自己。” “行,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第84章 意外的落水 顺子道:“但尤安公公也说了,您的动作需得加快些,金龙宫很快就要派小轿来接您了,到时尤安公公还会来一趟。” 阿柳道:“好,好,顺子,你去吧,我一定给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保管皇上对咱们娘娘念念不忘。” 顺子道:“那奴才便告退了,娘娘,皇上已经开始传召嫔妃,三皇子想必也不在皇上那儿了,奴才可要去找找三皇子?您第一次侍寝,这也是喜事一桩。” 我道:“你去吧,小厨房还温着我的珍珠粥,我想来是喝不着了,你让三皇子替我喝了吧。” 阿柳道:“您还想着那小面疙瘩粥做什么?等您获得了皇上的宠爱,再怀……到时候,就算是真的拿珍珠熬粥,拿翡翠做菜,也是可行的。” 我和冯静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阿柳忙道:“姑娘,您别动,奴婢不好给您梳头了。” 冯静仪道:“珍珠熬粥,翡翠做菜,阿柳,你是把你家姑娘当成活的吞金兽啦?” 我顿时笑的更厉害了。 阿柳道:“诶诶,姑娘,您别动呀,这缕头发又散了。” “好好好,我不动,哈哈哈哈……” 我刚梳好头,正准备起身到屏风后面更衣时,顺子又闯了进来。 “娘娘,娘娘!” 阿柳便不高兴了。 “顺子,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一惊一乍的,姑娘的内殿,你怎么能随便闯进来?” 顺子道:“娘娘,大事不好了,三皇子落水了。” 我一惊,猛地站起来,因动作太突然,碰落了阿柳手上的玉梳,冯静仪也坐了起来,小兰将碎成两半的玉梳捡起,放置在一旁的梳妆台上。 “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落水?” 顺子道:“奴才在御花园的明月桥边看见了三皇子,想着您初次侍寝,也是喜事一桩,便告诉了三皇子这件事,三皇子他一高兴,一激动,加上雪天路滑,不慎落入了明月湖中,三皇子穿着冬衣,棉花吸了水,重的很,压着三皇子往下沉,还好明月湖旁有宫人值守,忙把三皇子捞了出来,这会儿三皇子已经躺在晴芳殿,正发着高烧,孔乐传了太医,娘娘,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没说话,抬腿便往晴芳殿奔去,冯静仪与顺子等人连忙跟上。 张太医正在三皇子寝殿外与张药侍说着什么,见我来了,行礼道:“见过容嫔娘娘,见过冯小主。” 我往里看了眼,只看见宫人们来来回回地走,孔乐立在三皇子床边,我道:“张太医,三皇子怎么样了?” 张太医道:“三皇子素来身体强健,只要调养得当,并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是三皇子此刻高烧不退,需要人细心看顾着,具体的情况,娘娘您进去看一眼就知道了……张药侍,你也别傻站着了,快去煎药吧,我方才不是把药方子告诉你了吗?” 张药侍手里拎着个药箱,里面放的想来就是张太医从太医院带来的药,冯静仪道:“小兰,带张药侍去茶间煎药。” “是,小主。” 张药侍跟着小兰离开,冯静仪道:“何必站在外边儿干着急?你就进去看看吧,母子之间,情况紧急,哪有什么避不避嫌的呢?三皇子这时候想来也会希望你去看看他。” 我想想也是,便急匆匆进去了。 在步入三皇子寝殿前,我听见冯静仪道:“顺子,明月湖这时候还没结冰吗?” 顺子道:“这么冷的天,自然是结了冰的,但宫人每天都会清理,湖面上只有薄薄的一层新结的冰,轻轻一碰就稀碎了。” 我与阿柳步入三皇子寝殿,里面的宫人正欲行礼,被我挥手拦住了,阿柳道:“你们继续做事吧,伺候不好三皇子,就算给娘娘磕几百个响头也不管用。” 孔乐见我来了,忙让出位置,同时对三皇子道:“殿下,容嫔娘娘来了。” 随即,三皇子虚弱的声音响起。 “陈娘娘……” 我没想到三皇子还醒着,快步走上前,见三皇子嘴唇苍白,气若游丝,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微微闭着眼,一副高烧到生命垂危的样子。 三皇子一边叫着我,一边慢慢睁开眼睛,手也探出了被子,那双黑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三皇子轻声道:“陈娘娘,你今天看起来格外漂亮。” 我握住他的手,将它塞回被子里,道:“好了,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吧,多喝水,阿柳,去倒杯温开水来。” 阿柳应了声,便转身离开了。 三皇子的手进了被子,我便放开他,三皇子又要动弹,被我按住了,他便伸出另一只手来拉我,我看见三皇子的右手缠着一圈绷带,顿时又惊又怒,问孔乐道:“意外落水,不是只会受惊受寒吗?三皇子的手是怎么回事?” 孔乐解释道:“娘娘,明月湖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三皇子落入湖中,冰面碎裂,有一块尖锐的冰划伤了三皇子的手。” 第66节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别担心,张太医说了我很快就能好,不会落下病根,日后行动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寒冬腊月里落入冰湖,冬衣吸水沉重,手还被冰划伤,三皇子身份尊贵,自小养尊处优,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头? 我无比心酸,但又不想让他看出来,平添伤悲,于是强作平静,将他的手掖进被子里,道:“焕儿,你想喝水吗?” 三皇子却并不回答,只默然望着我,我对病人向来耐心十足,便任他看着,正好有宫人端了帕子来,我便换了块冷帕子,敷在三皇子额头上。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今天真好看,是阿柳给你打扮的吗?” 我接过阿柳手上的温开水,孔乐与另一宫人将三皇子扶起来,我给三皇子喂了几口水,才道:“是呀。”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今天特意打扮得这么好看,是为了父皇吗?” “是。”我将碗放下,因三皇子额上敷了帕子,便摸了摸他的脸。 “你不是也知道,皇上今晚点了我去侍寝。” 我刚碰了冷水,只觉得手下皮肤滚烫,便越发心疼三皇子了。 我道:“焕儿,你想吃点什么吗?我让小厨房给你熬点清粥好不好?” 三皇子道:“我是知道的,我就知道,陈娘娘这么不嫌麻烦地梳妆打扮,只是为了给父皇侍寝。” 我转头吩咐阿柳去小厨房传话。 那碗给我准备的珍珠丸子粥里加了鸡汤,三皇子想来是喝不下的。 三皇子继续道:“女为悦己者容,女为悦己者容,只有要见父皇时,陈娘娘才会想要打扮自己。” 三皇子这样颠三倒四的,一句车轱辘话反复念叨,我只觉得这孩子是烧糊涂了,心中更加怜爱,便想着从前弟弟发烧时大夫人哄他时的语气,哄三皇子道:“是呀,是呀,毕竟是面见天子,总要注意仪容,不能像平时一样随性而为。” “面见天子……” 三皇子突然伸出左手拽住我,道:“陈娘娘,只要是面见皇帝,你都会像今天一样精心打扮吗?” 我想拉开他的手放回被子,但三皇子的力气十分大,我又怕伤着他,不敢下重手,只好顺着他的力道把自个儿的那只手也放进了被子里,虽然这样有违男女之大防,但三皇子好歹是裹得严严实实了。 “是是是,面见皇上,怎么能不好好整理仪容?御前失态可是大不敬之罪。” 三皇子道:“陈娘娘,只要是皇帝召幸,你都会心甘情愿地侍寝吗?” 这话问的我老脸一红,但我还是道:“是,天子之命,我自然不可违背,还有,焕儿,不要说什么皇帝不皇帝的,那是你父皇,你要用尊称。” 说着,张太医便送了姜汤来,他把姜汤交给孔乐,行礼道:“煎药还需要一段时间,殿下先喝了这碗姜汤去去寒气吧。” “我不喝姜汤。” “焕儿,你都是大孩子了,别闹别扭——行了,你出去吧。” 张太医看了看房内的进进出出的宫人,道:“容嫔娘娘,三皇子此次受寒受惊,虽往日体格健壮,但也需静养,房内不宜有这么多人围绕着,只要留两三个人伺候便可。” 我道:“除了阿柳和孔乐,其他人都出去。” “是。” 孔乐扶起三皇子,阿柳为我端起姜汤,我舀起一勺姜汤,略吹了吹,将勺子递到三皇子嘴边,三皇子却放开我的手,猛地打翻了碗。 三皇子寝殿铺着毛毯,那瓷碗掷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地毯上滚了两遭,里面的姜汤泼出来,浸湿了地毯。 我一下子愣住了。 “焕儿……” 三皇子两手撑床坐了起来,扯掉额上的帕子丢掉,又反身推开孔乐,最后推了我一把,但力气不大,没推动。 第85章 错失良机 做完这一切,三皇子大半个身子都露在被子外面,他转头朝里,道:“陈娘娘,你去吧,你去金龙宫吧,你去给父皇侍寝吧,总有一天我要——呵,你快去吧,这是一个争宠的好机会,我为你高兴,你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不打断你,你去吧。” 我又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按顺子的说法,我侍寝,三皇子是很欢喜的,可他现在这表现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但生病的人,不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吗? 若往常,三皇子这样无理取闹,我必然要撇开他,让他好好冷静冷静,可此刻我看着三皇子,他只穿了件薄薄的寝衣,右手的伤口裂开,绷带上渗出了血…… 唉。 算了。 我叹了口气,让阿柳唤了张太医进来,又给三皇子披上狐裘,道:“好了,你看看,你一闹,你的伤口就裂开了,你不痛吗?你是要学文习武的人,若是右手留下什么妨碍,你将来还怎么拿笔,怎么提刀?” 三皇子垂下眼,沉默不语。 张太医给三皇子的右手重新上了药,又包扎好伤口,便退下了,我轻轻覆住三皇子的手,道:“焕儿,躺下吧,乖一点,尤公公马上就要来了,你想让他们看笑话吗?” 三皇子睫毛乱颤,沉默片刻,便躺下了,却仍死死抓着我的手,我道:“焕儿,你这样抓着我,我怎么给你盖被子呢?” 三皇子抬眼看了看孔乐,孔乐立刻出手,把三皇子包裹的严严实实,连下巴尖都盖住了。 我抽了抽手,没抽动,我无奈地笑道:“焕儿,我可还没用晚膳呢,你想让我饿着肚子陪你吗?”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为了让父皇喜欢你,连饭都可以不吃吗?” 那还不是因为侍寝嫔妃要陪皇上用晚膳,我得在金龙宫吃嘛。 虽然在金龙宫也吃不饱,但侍寝这种事,吃个五六分饱就够了,万一吃得太多,侍寝时连连打嗝,那也太尴尬了。 三皇子道:“反正你也要去金龙宫陪父皇用晚膳,反正你也不打算在青藻宫吃。” 嘴上虽这么说,三皇子还是松了我一只手,如此一来,他就是双手拽我一只手了。 三皇子调整了一下姿态,用完好的左手与我五指交握,缠着绷带的右手轻轻握着,绕住我的手腕,这样的状态下,除非他主动松手,否则我要挣开他,就得让他的伤口再次撕裂。 他这是吃准了我干不出那种事。 可我待会儿还要侍寝啊! 这可怎么办? 我想着,三皇子病中性情古怪,此时此刻,还是不要刺激他,以安抚为主比较好,于是便单手捋了捋三皇子的乱发,命阿柳重新拿来冷帕子给他敷上,又抚了抚他的眼睛,柔声细语道:“好了,焕儿,休息一会儿吧,快闭上眼睛。” 三皇子合上眼,却翻了个身,面朝床里,连带着那纠缠不清的三只手也到了床的另一侧,我被迫坐上了三皇子的床,以一个别扭的姿态勉强坐着。 我主动伸了另一只手过去,道:“焕儿,换只手吧,你这样我不好坐着。” 三皇子便换了只手抓着,不过还是一样的动作,我不忍挣脱,胳膊又不够长,只得坐在三皇子床边,脸朝床外,与三皇子背挨着背。 我静静地坐着,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弟弟们生病时的样子。 生病的孩子可真难哄。 生病的三皇子尤其难哄。 尤安进来时,我正在为三皇子更换额头上的布巾,尤安看了看房内的情景,“哎哟”一声,轻声道:“容嫔娘娘,三皇子这是怎么了?” 孔乐道:“尤安公公,殿下意外落入了明月湖,受惊受寒,高烧不退,刚刚才睡着了。” 尤安道:“哎哟哟,好端端地,怎么出了这样的事?太医怎么说?” 孔乐道:“除了受惊受寒,三皇子的右手还被碎冰给划伤了,好大一个口子呢,太医说三皇子需要静养,得好生照看着,才能痊愈,张药侍和张太医已经去茶间熬药了。” 尤安道:“那就是你这个贴身太监的事了,你可得好生服侍着三皇子,我会禀报皇上,皇上仁慈爱子,定会好好安排,让三皇子安心养病的。” 孔乐道:“那就多谢尤安公公了。” 尤安点点头,躬身道:“容嫔娘娘,金龙宫的小轿已经在外边侯着了,您可收拾好了?” 我道:“尤公公,三皇子病成这个样子,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就算我人在金龙宫伴驾,心里仍忍不住挂念着晴芳殿,心不在焉,岂非是怠慢了皇上?” 尤安沉默片刻,道:“容嫔娘娘,您对三皇子一片怜爱之心,奴才能理解,只是您身为嫔妃,到底还是应以皇上为重,奴才知道娘娘心性高洁,不慕荣利,但这是您入宫以来第一次被皇上召幸,您真的愿意这个机会吗?” 说真的,我愿意。 但我不能说。 尤安继续道:“况且,娘娘您也是受人伺候的主子,又不通医术,纵然留在三皇子身侧,于三皇子的病情也没什么助益,三皇子有张太医张药侍全力照看,又有孔乐等宫人尽心服侍,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尤安压低了声音,道:“奴才说句僭越的话,容嫔娘娘,您毕竟只和三皇子差了八岁,三皇子如今已经成年,您心疼孩子,心急如焚之际,也该避着嫌才是——奴才是一心为了皇上和娘娘好,才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若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我苦笑道:“尤公公一片热忱忠心,本宫十分感动,只是……” 我让开身子,示意尤安看我另一条胳膊的情景,道:“尤公公,我也知道我这样把手探进三皇子被窝甚是不妥,可三皇子病中闹人,非要如此,您看这……” 尤安上前看了看,道:“这是……三皇子拽住了您的手?” “是呀,”孔乐接话道,“三皇子自幼身体健壮,鲜少生病,可一旦病起来,就会非常黏一个人,上回三皇子在突厥受了点伤,也是这样拽着我,还有从前李娘娘在时,三皇子就会……容嫔娘娘这是正好撞过来了,三皇子便是这样抓着容嫔娘娘的手,才慢慢地睡过去了。” 尤安道:“娘娘也不能一直这样任他抓着,三皇子既然已经睡着了,力气想来不大,容嫔娘娘您稍稍使点劲,看能不能把手抽出来吧。” 我道:“尤公公有所不知,三皇子被碎冰划伤的那只手,正绕着我的手腕呢,他刚刚已经闹了一次,伤口崩开,太医才包好不久,要是再裂一次,伤口不得痊愈,恐怕会影响以后的动作,偏偏他伤的还是右手。” 孔乐道:“尤安公公,您看看您刚刚走过的地方,毯子上湿了的那一块,就是被三皇子方才打翻的姜汤弄湿的,要不是容嫔娘娘躲得快,那姜汤得泼容嫔娘娘一身。” 啊? 我躲了吗? 不过这只是一点小细节,我也懒得想下去了。 尤安回头看了看,笑着摇摇头,道:“怪不得这屋子里一股姜味儿,生病的人,的确会更闹腾些,皇上当年也是……容嫔娘娘辛苦了。” 我道:“不辛苦,不辛苦,只是看着三皇子病成这样,我心里也不太好受,尤公公,那今晚……” 尤安道:“娘娘您先坐着吧,奴才先去回禀了皇上,看看皇上是什么意思,您爱子心切,皇上想来也是能理解的。” 我道:“那就多谢尤公公了。” 尤安道:“不敢当,不敢当,容嫔娘娘真是折煞老奴了,不过娘娘还是要稍微准备着点,万一皇上仍是宣召您,那老奴待会还是要带着小轿来接您,一切都看皇上的意思。” “行,如有下次,本宫一定会好好侍奉皇上,尤公公,天色已晚,本宫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多谢容嫔娘娘,奴才告退。” 尤安这一去,便再没有过来,我给三皇子换了几次帕子,他的体温慢慢降了一点,好歹从高烧变成了低烧。 张太医送来了药,我叫醒三皇子,拿了个大些的勺子给他喂药,他这次倒很乖巧,放开了我的手,药也喝的很快,许是因为烧退了,便没那么糊涂了。 喝完药,三皇子又伸出了手,他这次没有直接抓我的手腕,而是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勾住了我的金镯子。 我很轻松便能挣开,但看在他乖乖喝药的份上,还是随他了。 第67节 阿柳把药碗端出去,三皇子看着我,缓慢地眨了眨眼,道:“陈娘娘,真好,一醒来就能看到你。” 我点了点他的脑袋,笑道:“废话,就是我把你叫起来的。”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一直在这里吗?” “是呀。” “父皇有没有来过?” 我有些摸不准该怎么回答。 但皇上毕竟是三皇子的父亲,三皇子既然开口问了,想必是希望皇上能来看他的。 我道:“皇上没来,不过尤公公来了,见尤公公如见皇上,皇上还是关心你的,等天一亮,皇上肯定会来看你。” 第86章 又是除夕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一直在这里,一直没有离开过吗?” “是呀。” 我奇怪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虽然没那么烫了,但怎么说话还是这样…… 别是烧傻了吧? 三皇子道:“陈娘娘,对不起,我又害得你失去了一个侍寝的机会。” 他嘴上说着对不起,可嘴角那若有若无的向上勾起的弧度,哪有半点“对不起”的模样? 我道:“又?你从前还让我失去过侍寝机会吗?” 三皇子道:“没有,不记得了,许是我烧糊涂了,说话也颠三倒四的。” 我道:“那你就少说话吧,多喝热水,阿柳,去倒杯热水来。” 三皇子双手握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水,面色苍白如冷玉,睫毛下垂,嘴唇偏粉,嘴角两个浅浅的酒窝,极俊秀乖巧的模样,不像个皇子,倒像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姑娘。 喝完了水,我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放在一旁,令孔乐往炉子里添了些炭,又用毯子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屋子里烧着好几个暖炉,窗子却只开了一小条缝透气,我又一直动来动去,很快便觉得有些热,脱下了外套。 三皇子看着我,道:“陈娘娘,你自己也热得脱衣服,为什么非要这样裹着我?” 我将外套交给阿柳,道:“太医交代了你不能再次受寒。” 三皇子苦笑道:“可我热得快出汗了,陈娘娘,我减掉一层被子好不好?” “不行,”我道,“能出汗最好,发了汗,把寒气排出来,你这病也就好了一大半了。”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用过晚膳了吗?” 我这才发觉肚子饿得有些不寻常。 “呃……好像是没有的,反正现在也快天亮了吧?我直接去吃早饭好了。” 孔乐笑道:“容嫔娘娘是忘了时辰了,这会子才三更天呢,三皇子也没用过晚饭,奴才问过了张太医,三皇子能进些清淡的吃食,小厨房又有娘娘吩咐做好的清粥和珍珠丸子粥,奴才便让他们做了些小菜,娘娘照顾三皇子许久,甚是劳累,不如就在这儿和三皇子一起吃点东西吧?” 我确实是饿了,再看三皇子蠢蠢欲动地想掀被子,孔乐毕竟是奴才,只敢哀求不敢劝诫,我还是得留在这儿看管着三皇子才行。 “也好,我也饿了许久了,你让他们把东西端进来吧。” 孔乐应了一声,正要出去,三皇子却突然叫住了他,接着三皇子看向我,道:“陈娘娘,这屋子里闷热不透气,要不你还是去内殿用膳吧。” 我道:“你想干什么?我不去内殿,就在这儿跟你一起吃。” 孔乐有些意外地看着三皇子,三皇子则可怜兮兮地看着我,道:“陈娘娘,要不你……要不你先出去一下吧。” 我道:“你赶我出去,是想偷偷摸摸做什么?太医说了你不能受寒。” 三皇子慢慢地脸红了,看了孔乐一眼,孔乐立刻露出会意的表情,笑道:“容嫔娘娘,您还是出去吧,阿柳姑娘也出去,三皇子只是喝多了水,奴才另叫几个小太监来伺候,保证时刻用狐裘裹着三皇子,不会让三皇子受寒。” 看着三皇子和孔乐的表情,我一瞬间福至心灵,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丢下一句“我去小饭厅用膳”,便立刻和阿柳离开了三皇子的寝殿。 等我和阿柳用膳完毕,三皇子也差不多吃完了,小厨房的守夜宫人收拾了碗筷,我重新步入三皇子的寝殿,特意看了眼他床上的被子。 果然还是少了一床。 罢了,这屋子确实太热了。 三皇子的脸颊变得红扑扑的。 我又逼着三皇子喝了不少水,中途还给他喂了碗药,三皇子出了一身汗,闹着要换衣裳,我拗不过他,便命孔乐又搬了一个炉子进来,添足了炭火,把温暖如春天变成了炎热似夏天,才和阿柳一起出去了。 再回去时,我仔细一数,床上果然又少了一条毯子。 我继续给三皇子灌水,三皇子被逼的无法,只得全部喝下去,此后我又出去晃悠了两次,三皇子提出要睡觉,我给他添了条薄毯,守在他床边,时不时给他换额头上的冷帕子,调整他的睡姿,以防压裂了手上的伤口,又打了个盹,天便慢慢亮了。 三皇子这病,来得也快,去得也快,我逼着他在床上又躺了一天,等到第三天,他的病便彻底好了,只是右手的伤口还没那么快痊愈。 皇上中途派了人过来慰问,但本人却没露面,淑贵妃也派人送了东西来,多是些温补的药材,被三皇子下令收进库房,将来给别人送礼用。 待三皇子痊愈,我才回了自己的撷芳殿落脚,听顺子说,我拒绝侍寝的那晚,皇上又召了杨美人去金龙宫,第二天杨美人离开,皇上一下朝,又得知了二皇子感染风寒的事。 二皇子是因看望有孕八个月的侍妾时吹了风,加上身子虚弱,才风邪入体的,因为二皇子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若照顾得不仔细,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能夺了他的性命,皇上一听二皇子病了,便立刻改变了看望三皇子的计划,转而带着太医匆匆赶去了二皇子府。 事实证明,皇上的选择很对,如今三皇子已经完全好了,二皇子还躺在床上高烧咳嗽。 依我看,等三皇子手上的伤好全了,二皇子都未必能出得了门。 很快便是除夕。 这些天里,三皇子借着右手的伤,几乎足不出户,只除了被皇上传召的一次,和去军营巡视的一次,其他时间都待在青藻宫内。 除夕那天,三皇子的手已经拆了绷带,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冯静仪亲自拿红纸写了副对联,由顺子和孔乐贴在青藻宫大门上,我和三皇子一起边磕瓜子边剪窗花,窗花还没剪好一对,瓜子先磕了一盘。 冯静仪探头看了看,恨铁不成钢道:“你们怎么回事?还没阿柳手脚灵活呢……阿柳呢?小兰怎么也不见了?” 话音刚落,阿柳和小兰便各端了年糕进来,阿柳笑道:“今儿是除夕,三位主子吃点年糕吧。” 冯静仪摸了块刚切好的黑芝麻片塞进嘴里,道:“今年的年糕是甜的还是咸的?” 小兰道:“去年已吃了咸的炒年糕,今年的年糕是甜的,淋了蜂蜜,洒了芝麻,可香了,小主尝一块吧。” 阿柳也道:“年糕年糕,步步登高,冯小主吃了年糕,才能步步登高呢。” 冯静仪道:“人说高处不胜寒,这大冷天的,我吃饱了撑的要步步登高做什么?还是等夏天再去登高纳凉吧。” 我和三皇子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三皇子道:“冯娘娘总有这么多道理。” 我一边大笑,一边夹起一块甜年糕,道:“什么道理,全是些歪理邪说。” 吃过年糕,中午又有五谷七色饭,据说是取的五谷丰登的意思,等到晚上,便是除夕夜宴了。 因二皇子尚未病愈,需得静养,不能参宴,为了让二皇子不显孤寂,皇上便下了令,所有已成婚有家室的皇子公主都无需进宫,而是由内务府提前送团圆饭去府上。 宫里三个皇子七个公主,就只有三皇子未成婚,长公主无家室,此二人坐在皇上旁边,其他人都坐于下首。 酒过三巡,一番欢乐宴饮中,杨美人突然挑起了话头。 “皇上,咱们满宫的皇子公主,就只有三皇子还没穿过婚服呢,三皇子过了这个年,就十八岁了,皇上忙于政事之余,也该为三皇子想一想。” 三皇子立刻道:“谢杨美人关心,只是父皇,儿臣欲年后与沈将军一同前往百越,战场上刀剑无眼,儿臣生死未定,实在不宜娶妻。” 皇上握着酒杯,淡淡道:“焕儿,你才刚从突厥回来,还是不要再上战场比较好。” 贤妃道:“百越又怎么了?突厥的叛乱不是刚平复吗?” 皇上道:“突厥叛乱刚平,大宁朝士兵疲惫,百越自然也会蠢蠢欲动起来。” 三皇子道:“百越近来有汇报,说当地出现一中年男子,自称是百越前朝之末代王哈尔顿,以恢复前朝之名,大肆敛财,招揽军队,私自封王……” “这不可能!” 长公主忽然出声,在场众人皆看向了她,皇上道:“珍萍,怎么了?” 我朝以女子之名为私隐的习俗是在皇上登基几年后渐渐兴盛起来的,是以,长公主与二公主的名讳仍为天下人所知。 长公主咬咬唇,道:“百越前朝末代王哈尔顿已死,此人应是假冒的。” 淑贵妃笑道:“百越国都破前,长公主便回到了我大宁朝的军中,长公主又没亲眼见着当时的战况,怎么就知道那百越小王子哈尔顿一定死了呢?” 长公主脸色一变。 长公主曾和亲百越,连嫁兄弟二人,其中长公主的二嫁对象,便是原先的小王子、后来的百越末代王哈尔顿。 第87章 哈尔顿 哈尔顿为争王位,弑兄夺权后,便按百越风俗,强娶了长公主,长公主被迫嫁给杀害夫君的仇人,回国后,还要忍受众人的议论纷纷,可以说长公主一生悲剧的来源,就是这个凶残的百越末代王哈尔顿。 长公主虽变了脸色,但她毕竟是一国公主,还不至于受制于前尘往事,沉默片刻后,她道:“哈尔顿的尸身,是在清理战场时找到的,先是被运至军营,后又被埋在百越草原中的沼泽地,有许多将士们都看见了。” 淑贵妃道:“听闻哈尔顿于战场上着普通士兵装,一马当先,身先士卒,身中数十刀才倒下,又因是脸朝下倒地,面部受蚁虫啃噬,面容尽毁,全靠搜身搜出来的百越王印辨识身份,百越王印是死物,谁都能拿,万一那哈尔顿是找了个替死鬼,假死脱身呢?” 三皇子微微一笑,道:“萍姐姐猜的没错,根据传来的消息,百越现在那个末代王的确是个假哈尔顿,他的父母妻女均被关在百越军营,但那假哈尔顿却也够狠,直接抛弃了所有的亲人,连收到其父母的胳膊,也能面不改色。” 皇上道:“虽然是个冒牌货,但于百越肆意搅动风云,有损我大宁朝国威,还是当及早铲除。” 三皇子道:“父皇说的对,儿臣在突厥,已有了对敌的经验,此次亦愿随沈将军一同前往百越,以大宁朝皇子之名,壮我大宁朝之威。” 长公主神色复杂地看着三皇子,半晌,道:“焕儿,我建议你别去百越战场。” 三皇子道:“为何?萍姐姐何出此言?” 长公主道:“突厥山多,以奇花异草而著名,百越则多草原,草中混有沼泽,其猛兽毒蛇,食人虫蚁,数不胜数,焕儿你虽有突厥的经验,却断不能以突厥战况来推断百越的形势,你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本不该去那种地方。” 贤妃道:“长公主这话说的,百越是什么地方?长公主当年都去得,三皇子如今却去不得了?” 皇上面沉如水,冷声道:“贤妃,你最好还是别说话了。” 贤妃立刻闭上了嘴。 长公主疲惫地笑了笑,道:“贤妃娘娘,我当年是去和亲,焕儿如今却是去打仗,这也是能比得了的吗?” 皇上叹了口气,道:“珍萍,你也别说了。” 长公主低首道:“是,父皇。”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68节 皇上道:“焕儿,你的确递交了请求随军前往百越的折子,但朕还未批复,不是吗?” 三皇子脸色一变,但很快又调整好了。 皇上继续道:“你萍姐姐的意思是希望你别去百越,萍儿与曦儿向来亲厚,想来你曦姐姐的意思也是如此,淑贵妃,你觉得三皇子该去百越吗?” 淑贵妃一愣,随即露出一个慈和的笑容,道:“虽然三皇子志在四方,有建功立业之心,但按长公主的说法,百越之行似乎十分危险,臣妾觉得,三皇子还是不去为好。” 皇上道:“淑贵妃也认为你不该去,现在就看你母亲的意见了——容嫔,你的意思呢?” 我吓了一跳,一边偷觑皇上的脸色,一边斟酌着三皇子的想法,在无限纠结中起身行礼道:“妾身惶恐,妾身一介深宫妇人,见识粗浅,皇上的意思就是妾身的意思。” 皇上眯眼看着我,冷笑一声,我只觉得自己从灵魂到肉体都随着这声冷笑抖了三抖。 我终于还是怂了。 “皇上,人说成家立业,自然是该先成家后立业,三皇子未曾娶妻,身边连个屋里人也没有,妾身私心里觉得,三皇子就算要去战场,也该先娶了王妃,生下皇孙,再去干那生死不明的事情,如此,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妾身也有个盼头……妾身愚钝,这只是妾身的一介妇人短见,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皇上看向三皇子,道:“焕儿,你母亲也希望你能留下来,如你母亲所言,你至少该先成了家,如你大哥二哥一般娶妻生子,才能去做那刀剑无眼,生死不明的事情。” 三皇子拱手道:“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之际,沈辰整军出发,前往百越。 因百越环境特殊,沈辰带了不少驱虫解毒的药物,皇上还封了个突厥来的赤脚医生做军医。 三皇子不能同往,我便没有资格相送,但听去过的人说,我长姐腹部微凸,似是怀有身孕。 也有人说那是长姐年后发福,具体什么情况,我没见到长姐,并不确定。 冯静仪道:“沈将军回京才几个月?你长姐就算有孕,现在也不一定看得出来,除非怀的是双胞胎,双胞胎生子可是很艰辛的。” 历来难产的妇人,十之七八都是怀了双生子,尤其沈辰又不在,长姐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我倒宁可长姐只是年后发了福。 皇上着急三皇子的婚事,挑三王妃的重担便又落在了我的肩头,经过这么久,我早已记住了京城佳丽们的名字,对每个女子的情况都如数家珍,常常跟三皇子说起,三皇子却并不太愿意听我说。 我万般无奈,只得再次派人找上淑贵妃,让淑贵妃组织赏花宴。 三皇子去了几次,最后索性搬回了三皇子府,只每两天午后来请一次安,我每次派人寻他,得到的回复都是已有安排。 听伺候三皇子的宫人说,三皇子近来常常在外应酬。 我实在无法,便找上了皇上,向皇上说明情况后,皇上总算是找了三皇子谈话。 然而这次谈话过后,皇上却再也没有逼着三皇子娶妻了,还跟淑贵妃说,前线战事紧张,消耗巨大,让淑贵妃减少宴饮次数。 也不知三皇子是怎么说服皇上的。 不用给三皇子张罗相亲宴,三皇子又长居三皇子府,我便彻底闲了下来,也有空钻研三皇子从突厥给我带来的飘飘花了。 这飘飘花原是长在契丹大漠里的,如今被三皇子带来了大宁朝皇宫,许是水土不服,一连死了好几株。 但像我这种经验丰富的养花人,专治花花草草的水土不服,我试了好几次,直到几个月后,终于养出了一朵飘飘花。 飘飘花有七片花瓣,每片花瓣颜色皆不同,由里至外,颜色由深至浅,我看着那七彩的花朵绽放在阳光下,仿佛七颗宝石齐聚,竟觉得有些目眩神迷之感。 真好看。 值了。 我把全皇宫唯一一朵飘飘花摆在青藻宫门口炫耀了几天,又被嘉嫔借去作画,在霖泉宫放了几天,最后,我趁着这飘飘花还没结果,迅猛快速地把花摘了下来,做成了全皇宫唯一一朵七彩的干花。 冯静仪痛心疾首道:“传说飘飘花果实在契丹价值千金,你个败家子啊败家子。” 我道:“在契丹价值万金,在大宁朝皇城也是一文不值,你没看嘉嫔,我不过说要收她一点赏花费,她却一分也不肯给。” 冯静仪道:“嘉嫔最近也是穷得很,她看中了契丹的染料,但契丹商船一年才来一次,她硬是一下子买了十盒,前儿姜老板进宫,又从她那捞了不少钱,我看她现在啊,西北风配土就是最好的粮食。 这可真是…… “啧啧啧,还是要勤俭持家啊。” 冯静仪道:“勤俭持家?那是我们这样的人才需要勤俭持家,嘉嫔是盐商之女,她连勤俭的俭字都未必认得呢。” “盐商?”我道,“那她是皇商出身啊,难怪。” 我朝只有一位盐商,在大宁朝前是个贩私盐的商人,财力雄厚,因在建朝时很给了些援助,便成了朝廷撑腰的皇家盐商,又因在大宁朝与突厥百越的战争中出了不少钱,战争结束后,皇上将他们家家主封了爵,嘉嫔想来就是那时进宫的。 如此看来,嘉嫔的家世也很不错啊。 不过宫里的女子,恐怕没几个家世差的,连我当初那样,熬了十年后,都有了做大将军的姐夫。 沈辰如今远在百越,也不知百越的战况如何了。 虽然皇上和文武百官似乎都觉得这场仗很轻松,三皇子也这么认为,但想到长公主那天说的“草原沼泽、猛兽毒蛇、食人虫蚁”,我还是有些心中不安。 三皇子未参战,我便没有家书,完全打听不到百越的具体情况,也不知道长姐的近况,某日三皇子来请安时,我想到三皇子可以自由出入宫闱,便委托了三皇子为我传递长姐的消息。 我不逼着三皇子参加相亲宴时,三皇子便很好说话,他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和他又闲聊了几句,从他散漫的闲话中,我突然发现,三皇子近来似乎跟赵方清走的很近? 好啊,两个执意不肯成婚的男人凑一块儿了。 第88章 长姐流产 因赵方清实在单身太久了,何老先生曾提出过为赵方清做媒,赵方清同意了,男女双方约在一诗会上,结果那时正赶上一件大案子,赵方清留在刑部加班加点,忘了这回事,直接放了那女子的鸽子。 刑部尚书也曾为赵方清牵过线,结果诗会进行到一半,有百姓求见,告状喊冤,赵方清直接撇下众人,出去处理事务。 关键那事并不是该归他管的,全因赵方清太出名,才总有人找上门。 此后再有人给赵方清牵线搭桥,赵方清便一律以公务繁忙无暇顾家为由拒绝了,旁人做媒本就只是看个热闹,不是真心着急,赵方清又无父无母,没人帮着张罗婚事,赵方清就一直单身到现在。 我们三人捧着西瓜围坐于撷芳殿,三皇子道:“赵大人也是忙于国事,他最近又在拟定新法,欲使各郡县民意能直接上达天听,同时禁百越奴市,严查百越奴商人,还要在突厥和百越增设学堂。” 冯静仪道:“使各郡县民意直接上达天听?还禁百越奴?他这是作死啊,难怪他不成婚,要我是他,我也不成婚,株连之罪可还没被废呢,别祸害了京城的良家女子。” 三皇子道:“那还不至于,赵大人不曾私德有亏,父皇又是铁血手腕,断不会受小人蒙蔽,寒了功臣良将的心。” 我有些奇怪。 当初是赵方清出手扳倒了李家,使三皇子彻底失去了母家的依靠,如今三皇子居然这样称赞赵方清? 赵方清受何老先生提携知遇之恩,何家与三皇子又是对立的,赵方清也敢让三皇子夸他? 朝堂派系之争,真的有这么温和虚伪吗? 或者其实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三皇子和赵方清其实都是大公无私的正直人,并不为个人私情利益而结交? 太复杂了。 我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不想了。 反正赵方清和三皇子都是聪明人,我何苦去担忧他们的事情…… 两天后,三皇子带来了长姐的消息。 我长姐有孕了。 因三皇子是为我而打听的,长姐透露的东西还要更多些。 我长姐已有六个月的身孕,是双生子,且胎像十分不稳,随时可能流产。 大夫说,我长姐纵使能把孩子保到八个月,生产时也必定会难产,到时,别的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走一遭,我长姐生孩子就是奈何桥逛一逛。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孟婆灌了汤。 长姐说,她现在已经从将军府搬到了沈府调养安胎,沈国公已向皇上报备,修书给了沈辰,孩子是去是留,难产时保大保小,都由沈辰这个父亲来做决定,如今就静待沈辰回音了。 我很不爽。 虽然知道沈辰不会害我长姐,但我长姐的性命,凭什么要由沈辰来决定。 我道:“焕儿,你可有法子拦下沈辰的家书?” 三皇子无奈道:“没有,军中主将传出的书信,都会用蜡封住,就算拦下,我也不能私自查看或修改。” “好吧。” “等军中传来书信时,我会再去拜访沈夫人的。” 三皇子向来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沈辰传来的书信,我是和长姐在同一天知道书信内容的。 沈辰在信里说,孩子去留由大夫决断,一切以我长姐为重,他已经向皇上告假,待结束最近一场战役,就立即随信差赶回京城。 主将归心似箭,皇上也不能勉强,只派了太医常驻沈府,同时要求沈辰在军中做出合理的安排,且假期一过,务必及时返回军营。 体贴人情,恩威并施,是皇上的风格。 八天后,沈辰返回京城,长姐服下堕胎的药物,腹中双生子化为一摊血水。 军事紧急,沈辰只请了二十天的假,来去路程就要花费至少十五天,也就是说,沈辰只能在京城待五天。 沈辰归来五天后,三皇子正好来请安,我道:“算算日子,今天你师傅就该走了,你不去送他吗?” 三皇子道:“沈夫人身体虚弱,心情郁结,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沈将军还没打算走呢。” 我惊道:“那他准备待几天?万一误了时间,二十天后没能及时回到百越,那可是延误军情的大罪。” 三皇子道:“其实军中之事,都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只要沈将军能大胜还朝,他再晚十天回军营都没事,若是打了败仗,纵然他不请假,也落不着好。” 我点点头,道:“待沈辰离开京城时,他离开的时辰,出的哪个城门,走的哪条道,你通通告诉我一声,” “好。” 沈辰是在三天后离开京城的,据说他原定前天上午离开,连马都牵好了,但因放心不下我长姐和一双儿女,依依惜别之际,就又留下来了。 三皇子将沈辰离开的时辰和地点告诉我,笑道:“沈将军只误了三天,延误军情三天以内是三等罪,三至七天是二等罪,七天以上是一等罪,陈娘娘想预防他人诬告陷害,只是记下沈将军离去的时辰,恐怕还不够,需得将今日值守城门的小吏记下来。” 说罢,便报了那几个小吏的名字。 我将这些东西写在纸上,收进暗格内,夸赞道:“还是焕儿考虑周全,焕儿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 三皇子羞涩地笑了笑,道:“我原本没想到这一点,还是被陈娘娘提醒了,路过城门时,才突然想起来的,这许是我和陈娘娘心有灵犀、心意相通的缘故。” 用心有灵犀来形容母子之间的默契其实并不合适,听起来便有些奇奇怪怪的,但我并不想把母子闲话搞得跟先生上课一样,因此便没纠正这一点。 夏日将尽的某一天,何昭仪在永春池旁扑蝶,偶遇了闲逛至永春池的皇上,一番老夫少妾的柔情蜜意后,何昭仪被皇上召幸,于晚膳时分坐上金龙宫小轿,前往金龙宫,却在晚膳后没多久,又被同一顶小轿送了回去。 当晚,皇上没有再召嫔妃侍奉。 何昭仪很被人嘲笑了一段时间,虽然碍着淑贵妃,没人敢当面嘲笑,但私底下却被我听见了不少。 近些年天下还算太平,皇上或去嫔妃宫中留宿,或召嫔妃前往金龙宫侍奉,很少有孤枕独眠的时候。 第69节 我想起远在百越的沈辰,只觉得惶惶不安。 冯静仪道:“皇上不太可能这样拂了年轻嫔妃的面子,前朝肯定出事了,枸枸,你得跟三皇子打听打听。” 三皇子来青藻宫请安时,我和冯静仪跟三皇子说了这事,三皇子立刻面色凝重,我心里顿时也有些慌张。 三皇子道:“沈将军……沈将军那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沈将军到达百越的前一晚,百越军营被叛军偷袭了。” 我眼前一黑,几乎要把椅子把手整个儿掰断,我深呼吸几次,勉强稳住心神,道:“具体情况呢?到底怎么回事?” 三皇子道:“沈将军原该六月十八到达百越军营,但他晚了三天回程,纵使一路上快马加鞭,也是在六月廿一上午才到了军营,偏偏就在六月二十的晚上,叛军突袭我朝军队,还使了手段,我朝军队一夜死伤数千人,元气大伤。” 冯静仪咂舌道:“这么厉害?他们使了什么手段?” 三皇子咬了咬牙,显出屈辱且恨极的神色,道:“叛军在战事刚刚结束时,主军迅速奔走撤离至几十里外,同时另派一队轻兵,趁我朝将士负伤疲惫之际,用当地花草引了大量食人虫蚁到军营,当时战事才刚结束,众人毫无防备,铠甲破损,不少人的伤口还未包扎止血,加之驱虫药物全堆在仓库里,根本经不住食人虫蚁的攻击,军营中血腥之气蔓延,又吸引了当地的猛兽毒蛇……” 三皇子长叹一口气,道:“夜间本就难以视物,主将又不在军营,群龙无首,军心不定……萍姐姐说得对,百越环境特殊,危险莫测,此次我们是大意轻敌了。” 冯静仪道:“一夜死伤数千人……此事恐怕已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皇上和其他大臣们是什么反应?” 三皇子道:“大臣们痛斥叛军狡诈卑鄙,父皇没说什么,只是常召丞相与诸位尚书在金龙宫议事,商讨下一步的行动。” 我道:“沈辰呢?沈辰是什么态度?” 三皇子道:“沈将军是主将,自然是要上书向父皇请罪了,沈将军还许了诺,声称会在一个月内平百越叛乱,班师回朝。” 冯静仪“啧”了一声,摇摇头,道:“沈将军这是在赌博啊。” 我道:“焕儿,沈辰请的罪,是延误军情,还是督军不力?” “沈将军请的是督军不力之罪。” 督军不力,即统率指挥军队行动时出了差错,按罪行严重程度,可分为三等,常用于打了败仗的将领的请罪之辞,但胜败乃兵家常事,为免寒了将领的心,纵使真打了败仗,也很少会有君王用这个罪名来处置军队主将。 第89章 沈辰废了 说白了,所谓督军不力,就是句场面话,沈辰主动认下督军不力之罪,又许下那样的豪言壮语,应当是想隐瞒当日延误军情之事。 我道:“焕儿,按目前这种情况,你觉得沈辰的罪名是延误军情,还是延误军机?” 延误军情,延误军机,虽只一字之差,却有千里之别。 军中将领未按规定时间到达军营,算延误军情之罪,延误军情分三等,即使是一等的延误军情罪,也只是降级而已。 但延误军机就不一样了,延误军机最轻的处罚是降级,情节严重者,斩首抄家也不是不可能。 按理说,沈辰晚了三天回到军营,原只能算延误军情,但沈辰没有做出安排,导致军中无主将,使得军队在敌人偷袭时死伤惨重,这延误军情的罪名,就有可能变成延误军机。 对于朝堂律法,我只知道个大概,具体的判断操作,还需问三皇子。 三皇子沉默片刻,道:“战场上的事,还是那句话,看结果,只要沈将军打赢了,什么都好说,延误军情或延误军机,得看军队伤亡惨重跟沈将军晚到的关系大不大,这一点,除了父皇,谁也没有资格定论。” “那你觉得这场仗的胜算有多大?” “我认为胜算很大,”三皇子缓缓道,“但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包括父皇和沈将军都是如此,所以沈将军才会请假回京,父皇才会批准,结果却……” 唉。 一切就看一月后的战果了。 三皇子走后,我与冯静仪仍旧沉默着坐在原处,彼此都面色凝重,冯静仪道:“枸枸,你还在担心沈将军的事吗?” 我道:“是呀,沈辰是为了我长姐的事,才千里迢迢跑回京城,如果沈辰被治了延误军机的罪名,我长姐恐怕也会成为众矢之的,红颜祸水,历来都是要羞愤自尽的。” “唉,”冯静仪叹了口气,“确实愁人,流言猛于虎啊。” 我道:“我是担心我长姐,那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事,这么愁眉苦脸的?” 冯静仪道:“赵方清要禁百越奴,在突厥和百越增设学堂,你觉得可行吗?” 我道:“百越之所以会有人假冒前朝王室叛乱,不就是因为百越风气野蛮,百越奴商猖獗,百越人备受歧视吗?禁百越奴,增设学堂教化蛮民,我觉得挺好的。” 冯静仪道:“民意如水,堵不如疏,法子是好的,只是百越奴市存在这么多年,不知养活了多少商贾,增设学堂,就得有教书先生去突厥百越,这两个地方叛乱刚平,哪个读书人会愿意过去?” 我道:“法令一出,不愿意去,也自有人会去。” 冯静仪道:“法令一出,百越人是高兴了,拟定法令的人可就一下子把财主商贾书生权贵给得罪了个遍,难道还会有人敢怨恨到皇上头上吗?” 我道:“你很担心赵方清吗?他在官场沉浮多年,自有他的打算。” 冯静仪道:“我不担心赵方清,我担心的是三皇子,三皇子跟赵方清走得近,赵方清这样作死,万一连累了三皇子怎么办?” 我叹了口气,道:“担心也没用,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个月后,沈辰凯旋而归。 我原本是很高兴的,可听三皇子说,沈辰是负伤还朝的,于是我又没那么高兴了。 据三皇子说,自那场令大宁朝军队元气大伤的深夜偷袭后,百越叛军士气大增,又招揽了不少人,沈辰却并没有再调新兵。沈辰打的是以少胜多的仗,为鼓舞士气,需以身作则,一马当先,在最后一战中,沈辰与那假哈尔顿近身搏斗,被他放出的毒蛇咬中了右腿。 沈辰虽然说是凯旋而归,但既没能擒住百越叛军首领,自己还受了伤,实际上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皇上倒没有追究这么多,照常接风洗尘,论功行赏,赐了不少突厥进贡的珍贵药材,还派了个太医去沈将军府。 十几天后,三皇子带来了一个极为不幸的消息。 沈辰落下病根了。 据太医说,沈辰被毒蛇咬伤后,并未及时医治,而是继续追击敌军,追了一两个时辰方归,军中又药物有限,蛇毒清除不彻底,加之百越气候潮湿闷热,伤口发炎…… “总之,沈将军十年内都不可亲上战场杀敌了。” 三皇子情绪很低落。 我的情绪也很低落。 沈辰是武将,用敌军人头堆起累累军功的武将,更何况他还这么年轻,让一个年轻的武将十年不上战场,这实在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冯静仪道:“皇上知道这个消息了吗?” 三皇子点点头。 “父皇已经知道了,他派了尤安去沈将军府慰问,又让老张太医和突厥一个医者过去了,说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全力治好沈将军,还给太医下了封口令。” 冯静仪道:“太医既然已经下了判断,将军府仆从众多,只封太医的口恐怕是封不住的,皇上这是做给其他武将看呢。” 我十分认同。 果然,没过多久,京城中就有了传言,说沈辰的伤好不了了,赫赫有名的沈大将军在百越马失前蹄,已经废了。 我实在忍不住,彪了一句脏话。 “人还活着呢,废你个头!” 顺子瑟缩了一下。 我道:“没说你,你继续。” 顺子便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说,沈将军少年成名,风光无限,正当盛年,却遭此不测,心情郁结,失魂落魄,喜怒无常,甚至拿夫人子女撒气,府内常传出沈家长子的哭叫声,沈将军一双儿女曾经灰头土脸的出现在闹市街头,沈家那个小姑娘——就是沈将军之女,被打得尤其厉害,高烧不退,好像还离家出走过。” 依我的了解,沈辰一向是个还算豁达的人,我没想到这蛇毒留下的病根会对他影响这么大,连忙托了三皇子去打听事情的经过。 三皇子也是个体贴周到的,直接替我跟皇上申请了家人入宫探视的机会。 按规矩,嫔位是没有亲人探视权的,但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规矩能大过皇上。 据三皇子说,因沈辰负伤,皇上体恤沈夫人——即我长姐的心情,才允许了我们姐妹相聚。 我见到了长姐,并将京城中的流言告诉了她。 然后,长姐对我发出了无情的嘲笑。 “哈哈哈——你怎么会信这种东西?沈辰拿我撒气?他敢吗?” 好吧。 果然流言害人。 所谓沈家长子哭叫连连…… 当爹的回来了,父母有功夫管教了,男孩扎马步,女孩儿调素琴,怎么能不哭呢? 沈将军一双儿女曾经灰头土脸的出现在闹市街头。 是啊,特意钻了狗洞溜出去找街头小乞丐玩的,怎么能不闹市街头灰头土脸呢? 沈家孩子高烧不退。 听信了街头小孩的鬼话,以为元宝巷枯井里有神仙能包治百病,大冷的天在井里哭了一晚上,能不发高烧吗? 沈家小姑娘离家出走。 听信了街头小屁孩的胡说八道,以为皇宫里有圣宝,只要找到了就能许愿,并且保证愿望成真百试百灵,然后离家出走去大皇子府找皇长孙约定夜闯皇宫盗圣宝…… “她当时跟我们说的时候,我们就告诉了她那是假的,结果她非是不信,还跟皇长孙说是因为只有小孩子才能开天眼,才会相信圣宝的存在……我还特意找人安顿了巷子口那个天天给小孩讲鬼故事的算命瞎子。” 我道:“小孩子嘛,总是容易相信这些离谱的事,话说清宜什么时候跟皇长孙走得这么近了?她还认识大皇子府?” 长姐道:“上回接风洗尘宴,皇长孙不是跟他们俩一起玩雪嘛,沈清宜那是多么古灵精怪的人,皇长孙又体弱多病,打小就细细看管,被护得死死的,没怎么见识过那些孩子间的新鲜玩意儿,清宜稍稍一勾一骗,他就被唬住了,此后一直对清宜念念不忘,大王妃就常把清宜接去大皇子府玩,大皇子性情温厚,大王妃也随和,一来二去的,沈清宜就跟皇长孙熟了,一在家里过得不舒服,就往大皇子府跑,从皇长孙那不知捞了多少吃食用物。” “小孩子结交总是很快的,”我道,“那他们说沈辰心情郁结,失魂落魄,是真的吗?” 长姐放下手炉,喝了口茶,道:“他一个大将军,突然上不了战场,肯定会心情不好啊,但他谋略战术还在,到军营里训练士兵还是可以的,我也不希望他总上战场,聚少离多就算了,还搞得我整天提心吊胆,他这次受伤,性命无忧,也不会影响太久,只是十年上不了战场而已,我已经很满足了,况且……” 长姐左右看了看,阿柳立刻站到窗边守着。 第90章 吾有疾 长姐凑近了些,压低音量,道:“枸枸,借沈辰的势,我们陈家的实力已经比以往发展了不少,日后三皇子那边的事,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但你,我们是一定能保住的。” “姐姐……” 长姐继续道:“我也跟沈辰说过了,当初如果不是你主动进宫,我也不可能做的了将军夫人,这份恩情,我和沈辰都会永远记着,三皇子是个好孩子,你心里肯定是向着他的,但他毕竟身份特殊,哪怕拼尽整个沈家,也不一定能护得住他,所以三皇子的事,沈辰不会插手太多,你也不要跟三皇子绑得太深,当然,真到了那时候,沈辰能帮到的,也会拉他一把。” 第70节 “行,我知道了。” “沈辰的事你大可以放心,我能宽慰得了他。” “好。” 既然传言为假,沈辰心情不错,那我就大大地放心了。 冬日风雪大,我因前几次的遭遇,再也不敢跑出门去打雪仗,连着几天都没走动过,加之年关将至,糕饼点心干果甚多,我放宽心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很快就心宽体胖了。 嘉嫔中途还来找过我一次,带着一摞各种茶的方子并一箱话本画册,说是要借钱。 冯静仪道:“是什么奇珍异宝,能把你的荷包都给掏空了?” 嘉嫔眼下是厚重的黑眼圈,眼神却出奇的明亮。 “上次那个旅心画师,他出了本新画册,画的是大宁朝各地的四季风景,我都多少年没出过宫了……这本我一定要入手。” 我一边把钱给她,一边叮嘱道:“顺便帮我也买一本。” 嘉嫔双手接过钱袋,做出夸张的叩谢样子,笑嘻嘻道:“知道了,多谢容嫔娘娘——” “小心点,别让人发现。” “放心吧,这个我很有经验,”嘉嫔把钱袋揣进怀里,道,“为了感谢你借我钱,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吧。” 冯静仪道:“是什么好消息,还能卖钱?” “什么卖钱?我是借钱,又不是不还。” “利息钱不是钱?” 嘉嫔道:“你好尖酸,还算利息。” 我道:“我不算你利息,你快告诉我是什么消息?” 嘉嫔道:“何老先生有个学生,在京城书院教书,他又教出来一个学生,如今在刑部任二等谏议员一职,这个谏议员前段时间跟工部尚书何钧大人的亲姐姐,也就是何老先生的长女搭上了线。” 我向来知道朝堂中世家大族的亲友师生关系错综复杂,然而乍一听这九绕十八圈的一大段话,还是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理清楚了。 “何老先生学生的学生,跟何老先生长女……淑贵妃的母亲搭上了线?” “是的。”嘉嫔道。 “淑贵妃母亲,一介女流,又不能参政,那谏议员有事不找何老先生,找她做什么?” 冯静仪道:“淑贵妃母亲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何家兄弟姊妹之间关系又素来亲厚,有些事情,找淑贵妃她娘也是有用的。” 嘉嫔点点头,道:“最近年关将至,事情颇多,按理说正是家家户户人手不够的时候,这谏议员却突然派了两个家仆去松江郡,说是要买松江郡的肥松鱼孝敬家中老人。” 松江郡?这地方我熟。 这不就是我母亲的老家吗? 我道:“这大冷天的,松江都结冰了,哪来的肥松鱼?” 嘉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没去过松江郡,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走啦。” “慢走,顺子,你送嘉嫔娘娘出去。” “是。” 冯静仪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枸枸,你们家在松江郡可有犯过什么事?有没有落下什么把柄?” 我身边围着好几个火炉,脚边有炭盆,盖着厚毯子,抱着汤婆子,却仍觉得浑身发冷,仿佛置身于室外呼啸的寒风中。 沉默片刻后,我道:“我家在松江郡的把柄可大着呢,我父亲就是在松江郡让我二姨娘未婚先孕,最后奉子成婚,生下了我长姐。” 冯静仪也愣住了。 “这……枸枸,淑贵妃这是盯上你长姐了,你们陈家的发展全靠你长姐牵着的沈家的势力,只要你长姐跟沈将军有了嫌隙,陈家跟沈家的关系一断,你就是毫无靠山、待宰的羔羊了。” 我父亲并未入官场,谏议员谏不到他头上,那就只能针对我祖父进言了,教子无方,家风不正,对文官仕途是致命的打击,但我祖父年岁已高,自封爵后基本上就升官无望了,即使我父亲当年的荒唐事情被翻出来,最多就是我祖父老脸丢尽,晚节不保,却没什么实质性的打击。 至于我长姐,风尘女的婚前私孕女,这出身自然是极不光彩的,我长姐也许从此就要跟京城贵妇圈子彻底绝缘了,沈辰甚至完全可以借着这个理由休妻再娶。 然而沈辰早就知道我二姨娘的身份了,我长姐和沈辰已成婚十年,有儿女一双,始终恩爱和谐,沈辰不可能会休了我长姐。 淑贵妃纵然能挖出当年的事情,却也难以对我们陈家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损害,我直觉淑贵妃有后手,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她能有什么后手。 我祖父为人向来宽厚,为官亦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谨小慎微,多年来无功无过,除了教子无方外,几乎是没有什么污点了。 冯静仪道:“不管怎么样,咱们提前知道了她的计划,好歹能有个防备,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枸枸,松江郡路途遥远,你可要先下手为强。” 是啊,我要先下手为强。 物证,人证,我都要先一步找到。 三皇子今天刚请过安,下一次来就要等后天了,我召来太医把脉,太医说我有些上火,让我少吃些干果点心,我借体型臃肿影响容貌之名,非逼着太医开了个清热排毒的药方子,然后让顺子拿着我的令牌和太医院的药方子去三皇子府。 嫔妃不得无故召见已出宫立府的子女,但若是母亲有疾,便可唤子女进宫陪伴侍疾。 我承认,我有病。 太医院的药方子为我作证。 守门的侍卫不懂医术,只看见是太医院给青藻宫开的药方子,就放了顺子出去,顺子成功到达三皇子府,却没能找来三皇子。 “禀娘娘,奴才晚了一步,三皇子陪大皇子去京城郊外的军营了,听三皇子府的人说,三皇子还要在军营留宿两夜,得等到后天才会回来。” 后天…… 等到后天,谏议员的家仆都快走了一半路了。 多亏沈辰在内务府买通了一个传信人。 我让顺子以领炭火的名义去了内务府,过了许久,顺子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挑炭火的小太监,却不见那传信人。 顺子指挥内务府两个小太监把炭火放进库房,待二人走后,我道:“顺子,你没把那人喊来吗?” 顺子道:“娘娘,那人不在,奴才问了内务府的公公,说是那人出宫采办了,要酉时四刻才能回来,那时天色已晚,娘娘也不便召见他,娘娘不如等明天再让他来吧?” “罢了,你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我静坐片刻,道:“清芳,你说嘉嫔能不能帮上咱们?” 冯静仪摇头道:“你想都别想,她是个中立派,能给你提供这个消息已经很不错了,怎么可能会替你传信?而且枸枸你想想,嘉嫔娘家那么有钱,她为什么还要来找你借钱?” 我认真地想了想,但因心里着急,心乱如麻,并没有想出什么结果。 冯静仪道:“年关将至,宫人需出宫采办,宫门处进出人员变多了,为防生乱,就得更严地排查,嘉嫔娘家一向谨慎,这会儿想来已经断了联系了。” 我道:“查的更严?那我通过内务府的关系传信给家里,是不是也风险更大了?这么说,我还是应该让三皇子递这个消息。” 冯静仪道:“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等三皇子来请安吧。” “我也这么觉得,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 “你着急很正常,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好吧……” 我这两天一直心神不宁,生怕三皇子又被军营里什么事绊住了脚,好在三皇子向来孝顺,来青藻宫请安还是很准时的。 我将嘉嫔那天所说的事情告诉了三皇子,三皇子垂着眼,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佩,沉默片刻,缓缓道:“这确实是件麻烦事。” “哦?” 三皇子的语气有些不寻常。 三皇子抬眼看着我,道:“陈娘娘,百越传来消息,那逃脱的百越叛军首领私下联络了驻扎在百越的将士,声称自己还有反击之力,如若大宁朝愿意让他当百越郡郡守,给他封爵,释放他的父母妻儿,并封他女儿为县主,他可以考虑带着自己的军队归降大宁朝。” 第91章 二十七岁 冯静仪道:“一个手下败将,这么狮子大开口,皇上能满足他就怪了。” 三皇子道:“那假哈尔顿的确是沈将军的手下败将,但沈将军上不了战场,其他将军又不熟悉百越的环境,那假哈尔顿在百越生活多年,只要依山傍水地搞偷袭,就很能让人头痛一阵了。” 冯静仪道:“京城这么多百越奴商,都是去过百越的,随便抓一个做向导不就行了?” 三皇子颔首道:“是这样不错,所以这只是个小问题,目前最关键的是,粮草。” 冯静仪沉默了。 三皇子道:“人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如今正是冬天,农户没有收成,若是夏秋季没能屯好粮,恐怕各郡县还要从仓里放粮出去,百越的粮食根本撑不起一场战争,父皇已经下了密令,从其他郡县调粮去百越,等春天来临,冰雪消融,叛军差不多就该冒头了。” “春天到了,那谏议员的家仆就差不多该从松江郡回来了,而百越余孽未清,也有沈辰延误军情的缘故,到时战火又起,他们一边参沈辰延误军机,一边弹劾陈家教子无方家风不正,两相夹击,应付起来便有些难了。”我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三皇子点点头,道:“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会跟沈将军说清楚,让他和沈夫人早做准备的。” 我道:“记得让他们去问问我父亲和二姨娘,像我二姨娘的契,或是知道内情的人证,通通都要带来。” “好,我知道了,”三皇子道,“陈娘娘,百越的消息,父皇只告诉了我和大哥,还没有公之于众,你可不能说出去。” “你放心。” 很快又是除夕,过了这个年,三皇子就十九岁了,我也成了个二十七岁的老女人。 除夕夜宴,照旧是一片欢声笑语,今年二皇子的身子好了,皇上便召了所有皇子公主进宫过年,大皇子拉着皇长孙坐在贤妃身边,二皇子与五公主坐在良妃身边,三皇子则紧紧挨着我坐。 二皇子府里的小妾早在春天时就生下了一个女儿,为了好养活,取了个俗名叫阿麦,此时还不满一岁,在襁褓中小小一团,被二王妃抱在怀里。 皇长孙凑过去看了看阿麦,道:“真可爱。” 贤妃笑道:“宸儿觉得阿麦更可爱,还是圆圆更可爱?” 圆圆是大皇子女儿的俗名。 皇长孙道:“都可爱,比沈宜人可爱多了。” 宜人是沈清宜的俗名,因女子真名为私隐,为了方便称呼,沈辰为沈清宜取了这个俗名。 还能记得唤沈清宜的俗名而非真名,皇长孙果然是读书知礼了。 皇上道:“沈宜人是谁?” 大王妃笑道:“是沈将军的小女儿,唤作宜人,常跟宸儿在一处玩耍,那小姑娘活泼可爱,宸儿可喜欢她了。” 皇长孙突然道:“我才不喜欢她,我讨厌她。” 大王妃道:“宸儿,你前天不是才跟宜人玩过吗?怎么又讨厌她了?” 第71节 皇长孙道:“她骗我,她说她除夕会来宫里堆雪人,让我带好雪人的眼睛,结果她根本就没来。” 贤妃道:“怪不得你先前手里一直掐着两颗黑玉棋子。” 淑贵妃道:“皇长孙跟沈将军的小女儿关系可真好呀。” 皇上道:“小孩子嘛,总是更容易玩到一块儿去,宸儿每日上学堂辛苦了,有个孩子陪着玩玩也好。” 淑贵妃道:“三皇子跟容嫔的关系也好,三皇子时时刻刻都要黏着容嫔,看看,连喝酒都要先给容嫔斟酒呢。” 我和三皇子皆是一愣,三皇子随即面不改色地给冯静仪也斟了酒。 “父皇,儿臣敬您一杯酒,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哈哈,好!” 二公主曦立刻起身道:“父皇,女儿也敬您一杯,您可愿意喝?” 皇上笑道:“曦儿的酒,朕自然要喝了。” 饮罢,淑贵妃道:“我先前在家时,我的哥哥们在三皇子这个年纪,都是要把父母气死的,不知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么大时,是什么样子?” 贤妃道:“我的煊儿小时候还乖,长大了,娶了王妃,就忘了娘了,三皇子现在是还没娶妻,才会这么黏着容嫔。” 良妃道:“熠儿对我向来亲近,娶不娶妻的倒没什么影响,但像三皇子这样的孩子,实在是少见,可能是容嫔年轻,跟三皇子差的不多,就更能说得上话吧。” 皇上道:“焕儿是个孝顺的孩子。” 淑贵妃道:“正所谓母慈子孝,母愈慈,子愈孝,容嫔对三皇子好,三皇子自然也就会亲近容嫔,去年冬天,三皇子落水,高烧不退,容嫔为了照顾三皇子,连皇上的召幸都拒绝了,三皇子怎么能不对容嫔好呢?” 杨美人笑道:“难怪三皇子这么依赖容嫔娘娘,容嫔娘娘这般,妾身是万万做不来的,皇上在妾身这里就是天,只要皇上召见,哪怕外边下刀子,妾身也会巴巴地赶过去,更不用说什么拒绝了。” 淑贵妃道:“就前不久,我听下面的宫女们说,容嫔宫里的太监顺子拿着药方子去了三皇子府,说是容嫔生了病,要三皇子进宫侍奉,却正好撞上三皇子去军营,扑了个空,我还想着容嫔是生了什么重病,调出太医院的记档一看,原来就是吃多了干果上了火,太医给开了个清热排毒的方子,哈哈,这可真是……” 我就知道! 前面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是为这句话做铺垫呢。 果然,皇上道:“难怪宫人们要议论,容嫔,你不过一点小病,甚至都算不上病,去找三皇子做什么?” 我道:“皇上,宫中太医开的药都不温不火的,妾身是想让三皇子到宫外为妾身寻药。” 皇上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什么样的药,要让三皇子替你去宫外寻?” 我做出羞赧的样子,道:“妾身……妾身前些日子食欲渐长,又冬日犯懒,不爱动弹,身子比以往圆润了不少,便想寻些清热排毒的药物,以恢复从前的体型。” 皇上道:“身子圆润有什么不好?人说心宽体胖,胖点才是有福之相。” 良妃道:“女子有爱美之心,容嫔怕心宽体胖,影响容貌,倒也很正常,只是我瞧着容嫔,怎么好像并没有珠圆玉润之态,反而还清减了不少?” 呵。 成天担心着我父亲那桩子风流韵事,能不清减吗? 皇上道:“容嫔整天想着要苗条纤细,甚至还敢让焕儿在宫外寻药,走火入魔到这个地步,可不就得瘦吗?” 我道:“皇上说的是,妾身的确有些过火了。” 皇上冷哼一声,道:“知道自己过火了,那还不算是无可救药。”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我松了口气。 宴会过半时,杨美人主动提出起舞为众人助兴,皇上欣然应允,于是杨美人换好舞服,戴着个镶嵌各色宝石的金色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于大殿中央翩翩起舞。 温嫔嘟囔道:“又不是没见过,还戴什么面具?真是故弄玄虚。” 杨美人的长相,可以称得上完美无缺,三庭五官无一不精致出挑,又是舞女出身,打小就进了乐坊,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的,她这样戴着面具,露出美丽的下半张脸,身段婀娜,舞姿优美,实在是迷人极了。 我和冯静仪看得目不转睛,皇上起初还在转着酒杯,后来越看越入迷,放下酒杯,身体甚至还微微前倾。 乐声突然停止,杨美人步伐渐快,只见其裙摆水袖翻飞飘扬,令人眼花缭乱,一片寂静中,皇上突然道:“阿莲……” 长公主瞬间脸色苍白。 杨美人停下舞步,立在原地,娇声道:“皇上,妾身是杨柳,不是阿莲。” 皇上凝视着杨美人,猛地站了起来,身子摇摇欲坠,尤安忙扶住了他。 皇上语气飘忽,如同犯了癔症一般。 “是啊,你不是阿莲,你是杨柳,阿莲已经在永春池……” 永春池? 孙贵人不就是在永春池…… 我与冯静仪对视一眼,感觉有些瘆人。 “皇上!” 我被这炸雷般的声音吓了一跳,一转头,发现皇上已倒在了地上。 这场除夕夜宴以皇上的突然倒下收场。 淑贵妃立刻宣了太医,几个宫人将皇上抬回金龙宫,众嫔妃聚集在外殿,王妃们带着孩子与公主待在内殿,三个皇子与淑贵妃在寝殿侍奉,杨美人则跪在皇上的寝殿外嘤嘤哭泣。 过了许久,淑贵妃与三个皇子走出来,因杨美人跪在地上哭,三个皇子都不自在地避开了。 我听见淑贵妃冷淡如冰雪的声音传来。 “杨美人,你起来吧,皇上还活得好好的呢。” “是。” 三皇子很快就出来了,黏黏腻腻地站在我身边,我道:“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大皇子和二皇子呢?” 三皇子道:“他们都去看自己的王妃和孩子了,我没有王妃,就只能来找陈娘娘。” 第92章 仗势欺人 他这语气活像个撒娇的孩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再一想,皇上还躺在里面生死不明,杨美人刚刚停止梨花带雨,这实在不是一个该笑的场合,便立刻敛起了笑容。 “皇上怎么样了?” 三皇子的笑容便也淡了,他道:“没什么大事,太医说父皇是饮酒过度,加上突然哀恸,大悲大喜之下,一时伤了心肺,休养几日就能好。” 话音刚落,淑贵妃便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泪痕未干的杨美人,众嫔妃齐齐行礼道:“参见淑贵妃娘娘。” 淑贵妃点点头,道:“都起来吧。” “谢淑贵妃娘娘。” 淑贵妃道:“太医说皇上是大悲大喜之下,心肺有损,休养几日便能好,只是近一个月内需戒酒禁房事,天色已晚,诸位回去吧。” 温嫔道:“皇上可需嫔妃侍疾?” 淑贵妃道:“近一个月内,诸嫔妃都莫要近皇上的身了,侍疾的事,就交由皇子公主们做吧。” “是。” “今天便由大皇子陪夜吧。” 小孩子们已经睡着了,被安顿在金龙宫暖阁内,二王妃身子不好,与二皇子一同去了良妃的垂棠宫歇着,大王妃则跟贤妃一起回去了。 顺子和孔乐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阿柳和小兰跟在后面,因雪天路滑,我们走得比较慢,一路上,三皇子始终沉默无话,只有我和冯静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待走进青藻宫,冯静仪打了个哈欠,道:“好累,今天要早点睡。”便先一步走了,剩我和三皇子站在廊下。 我道:“焕儿,你不高兴吗?” 三皇子抬眼看向我,片刻后,道:“陈娘娘,我应该高兴吗?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没说话。 三皇子道:“今天是母后的祭日,可我却不能祭奠他,连为她燃一炷香也不能,不仅不能,我还要锦衣华服,饮酒作乐,言笑晏晏,甚至不能为她皱一皱眉。”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道:“焕儿,平民百姓家中亦会有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之事,更遑论宫廷皇室,你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可不要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你生母若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见你为此伤怀的。” 三皇子道:“我知道,我只是有些难过,陈娘娘,今天看到父皇倒下,我心里本来是很开心的,这么多年了,母后逝世这么多年了,她因父皇而死,父皇也该去陪陪她了,可他居然没事,母后已经等了十年,难道还要她再等十年吗?” “焕儿!” 这话可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我立刻打断了三皇子,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带着美酒的气味。 “陈娘娘,我很难受……” 这孩子许是真醉了,一边嘟囔着难受,一边轻轻抱住了我。 我浑身一僵,但转念一想,母亲祭日正赶上除夕,不能悼念生母却得欢庆新年,天下还有比这更糟心的事情吗?三皇子醉中伤心求安慰,那我作为他的养母,安慰安慰他,其实也没什么,至于那男女之大防,三皇子尚未成婚,便还是个孩子,等他娶了王妃,成为真正的男人,自然就会跟我保持距离了。 想通了这一点,我顿时对三皇子无限怜爱,任由他抱着,还伸手轻拍着他的背,哄道:“好了好了,焕儿乖,快回去睡吧,睡一觉起来就不难受了。” 过了一会儿,三皇子松开我,转身走向晴芳殿,果然是乖乖地去睡了。 皇上许是年纪大了,身子不太行,太医说是休养几日就能好,可皇上这一病,就病了足足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听说折子都没能批,全交给了大皇子处理,大皇子虽有治国理政的经验,却不通军中事务,常常要请教三皇子,于是三皇子也忙了起来。 半个月后的上元灯节,宫中设了小宴,我沾三皇子的光,也参宴了,皇上瞧着像是已经好转,只是行动间有些虚浮之态,脸色不好不坏的。 因太医嘱咐了皇上不可饮酒,整场宴会上便无人敢喝酒,所幸有二公主曦活跃气氛,又有皇长孙玩闹嬉笑,倒也没冷过场。 冰雪消融之际,百越传来消息,上回逃脱的叛军首领于星罗群内集结军队,似乎又要准备起兵反叛了。 星罗群是百越一种特殊地形,因其中有丛林沼泽草原,且分布毫无规律,似群星洒落,因而得名星罗群。 星罗群内环境十分复杂,危险重重,只有对百越十分熟悉,且野外生活经验丰富的人才能穿梭其中,大宁朝军队只能包围星罗群,等待叛军出击,而叛军却能随时退回星罗群休养生息。 大宁朝军队将陷入极为被动的情境。 这下,京城的百越奴商也做不了向导了。 朝中一片哗然。 哗然过后,便有人想到了沈辰,正是因为沈辰督军不力,使百越叛军首领逃脱,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皇上只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并未过多追究。 朝臣们商议了许久,御花园迎春花开之时,几个武将并沈辰副将一同率军前往百越。 大军离开几天后,贤妃之父,也就是当年率先弹劾李家的那位兵部尚书,弹劾了沈辰延误军机。 兵部尚书是有备而来,人证物证俱全,连沈辰当时回百越途中跑死了几匹马都知道,而沈辰因病休假许久,未曾上朝,竟无法反驳。 也确实没法反驳,兵部尚书说的都是实情,铁证如山。 第72节 朝中议论纷纷,一部分人认为是沈辰误了时辰,导致军中无主将,在叛军偷袭时无人指挥,才使大宁朝军队伤亡惨重,纵使本人尽力补救,奋勇杀敌,一马当先,甚至留了伤,但依然未能诛杀叛军首领,令叛军死灰复燃,乃延误军机之罪。 也有人认为,胜败乃兵家常事,叛军熟悉地形,占了地利,偷袭的手段又十分狡诈,纵使沈辰在场,也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反而可能使我朝折损一位优秀的将军,因此沈辰只是延误军情罪 武将大多护着沈辰,但也有跟兵部尚书关系好的,文官则分为两派,一派完全中立,譬如丞相太傅,以及刑部礼部的高位官员,一派赞同兵部尚书,认为沈辰有延误军机之重罪。 三位皇子不便发表意见,表面上皆是中立,等待皇上裁决,但私底下的态度谁也不知道,三皇子已经在外奔走活动许久了。 身处漩涡中心的沈辰上了书,称自己近日沉疴复起,需静心休养,难以顾及朝中争议,皇上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心中必定有所判断,无论皇上如何裁决,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自己绝不会有怨怼之辞。 皇上将沈辰的上书公之于众,令沈辰安心养伤,沈辰便果真再没有任何操作。 听三皇子说,皇上很满意沈辰的态度。 此事究竟如何,朝臣们吵得再多也不算数,关键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眼看皇上就要给沈辰盖棺定论,以延误军情三等罪处置了,吏部尚书何老先生学生的学生,那个跟淑贵妃她娘搭上线的刑部谏议员冒头,参了我祖父一本。 除了意料之中的教子无方、家风不正外,还有一条罪名—— 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我又惊又疑地看着三皇子。 且不论祖父是否有可以倚仗的势力,就我祖父那一贯谨小慎微的做派,从来都只有别人欺负他,没有他欺负别人的份。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三皇子平静地点点头,道:“是的,仗势欺人。” “仗的什么势,欺的什么人?” “仗松江郡郡令之势,纵容嫡子欺凌松江郡平民女子。” 郡令是仅次于郡守的官职,我祖父官运亨通,便是始于为松江郡郡令之时,当时的松江郡郡守极欣赏我祖父谨慎稳重的性情,直接定了由我祖父接他的位置。 我父亲闹出与二姨娘的风流韵事时,我祖父便是松江郡郡令,因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此事虽传的沸沸扬扬,却无人向朝廷上报,因此并未对我祖父仕途产生影响。 我祖父命我父亲给二姨娘赎了身,将大着肚子的二姨娘抬进家门,接着我母亲进门,在我快出生时,松江郡郡守去了京城,我祖父顶了他的位置,做了四五年的郡守,很快就也跟着调到了京城。 这位谏议员的意思,难道是指我祖父以郡令之威,使我父亲强娶了我二姨娘? 这也太离谱了。 若他真是这个想法,那要驳倒他便很简单,直接让我二姨娘站出来说句话就行。 我道:“那谏议员究竟是怎么说的?你把他的原话告诉我。” 三皇子道:“那谏议员说,他因家中长辈喜食松江郡的肥松鱼,特意命家仆去松江郡采买,那两个家仆却在松江郡待了许久,直至开春才传来书信,说是这两个家仆在松江郡行走时,偶然于江边听见一名女子的歌声,女子且歌且泣……” 说着,三皇子便皱了皱眉,显然这带着酸腐文人气的坊间话本体令他极为不适。 第93章 恶耗频传 “女子且歌且泣,歌声凄美婉转,两个家仆循着歌声找到了那女子,是个饱经沧桑的妇人,穿着单薄的衣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两个家仆常跟着家中吃斋念佛的老夫人,素来心善,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为这妇人买了冬衣,请她喝了碗热茶,这妇人便将平生之事尽数告诉了两个家仆。” 说到这里,三皇子便也喝了口热茶。 “那妇人说,她本是松江郡一名卖花女,因天生嗓音清越,便常以歌声作吆喝,因此吸引了陈郡令——也就是陈老先生之子陈少爷,陈老先生一生未曾纳妾,只有一个独子,因而对陈少爷百般溺爱,那妇人本不愿与陈少爷苟且,但陈少爷借陈老先生官威,威逼利诱,那妇人被迫从之,然陈少爷对其始乱终弃,还与一松江郡名妓纠缠不清,未婚先孕,奉女成婚,陈老先生也不曾管教,任由风尘女的女儿做了自家的长孙女,那妇人半生潦倒,陈老先生却步步高升,不久便举家迁往京城。” 我虽与父亲不算亲近,但到底是血亲,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我父亲虽是个纨绔,却也还没到那逼良为娼的地步,于男女之事上最讲究一个自愿,且只敢拿钱财诱惑,绝不敢借用我祖父的威名,这卖花妇人若真能国色天香到让我父亲威逼强占她,也用不着街头吆喝卖花了。 卖花女的故事大概率为假,可我二姨娘那事却是真的,如此真假参半,还汇聚了纨绔欺人、始乱终弃、移情名妓、未婚先孕等种种围观群众喜闻乐见,极有利于传播的香艳元素…… 这位谏议员也是够难缠的。 冯静仪道:“这谏议员在刑部任职,不去做说书先生,还真是可惜了他这张嘴。” 三皇子道:“谏议员还说,那妇人听说两个家仆是从京官家中来的,便哀求两个家仆为她做主,她说自己为人所害,一生凄苦,不求钱财名分,只求一个公道,家仆写信问主人的意思,谏议员为这女子之事愤愤不平,便让家仆把这女子带来了京城。” 我道:“仅听这女子一面之词,恐怕还做不得真。” 三皇子道:“刑部尚书王大人也有此疑问,那谏议员说,当年陈老先生独子与松江郡名妓的风流韵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此次还有一个贩卖肥松鱼的商人来了京城,那商人在松江郡生活多年,也知晓当初陈老先生独子与名妓未婚先孕、奉女成婚之事,可以为卖花女作证。” 我道:“此事你可告知沈辰了?” 三皇子道:“我已尽数告知了沈将军,另外,那谏议员还直言名妓奉女成婚的女儿便是陈家长女……也就是沈夫人,如今这事恐怕已经传遍京城了。” 我道:“皇上怎么说?” 三皇子道:“父皇说,陈老先生之子并未入仕,寻常百姓家愿意纳风尘女做妾,朝廷无权干涉,但地方官仗势欺人是件大事,需彻查到底,父皇已将此事交由刑部处理了。” 我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刑部调查官员的案子时,除非被查者供认不讳,只要稍有争议,为防止被查官员四处活动,影响调查结果,都会将被查者关入刑部清白司待审。 清白司算不上牢房,而是个软禁的处所,条件不差,无甚折磨,但既为软禁,有狱卒时时监视,随时可能被刑部官员审问,又不能与熟人接触,心理上的苦痛是免不了的,若是身体差些,即使得了清白,从清白司出去也可能一病不起,因此清白司关押的大多是青壮年。 我祖父年岁已高,是万万受不起清白司的折腾的,如果皇上开恩,下了圣旨,也许能免受清白司之苦。 我道:“皇上可有提到过清白司之事?” 三皇子道:“父皇没提过,现在还是初审阶段,刑部不会这么快把陈老先生关进清白司的,但父皇平生恨极官员仗势欺人,这事又引起了这么大的波澜,陈老先生若不能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自证清白,难免要受些磋磨。” 可沈辰派去的人还没回来呢。 我道:“祖父年岁已高,万万进不得清白司,此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三皇子道:“看民意,按我朝律例,陈老先生是必定要进清白司的,软禁在家是法外开恩,若群情激奋,父皇下旨让陈老先生免进清白司,就会有官官相护之嫌,有损皇威。” “那目前……” “目前百姓们都是看热闹的心态,还没有特别激愤,现在当务之急是另找人证反驳卖花女之词。” 我烦躁地喝了口茶。 “那就只有等了。” 等了几天,我没等来松江郡的证人,却等来了一个极坏的消息。 百越首战告捷,但有一名高级将领意外陷入沼泽中,双腿遭虫蚁啃噬,已现白骨,虽保住了一条命,但终生都得坐轮椅。 同时,又有人弹劾沈辰延误军机,这一次上书弹劾的是个言官,刑部议法中郎,靠嘴皮子吃饭的,在朝堂上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直言正是因为沈辰延误军机,致大宁朝军队元气大伤,才会使叛军首领余烬复燃,我朝折损一员大将和无数士兵,还道出了沈辰突然回京是为我长姐的事,指责沈辰因私误公。 若只是沈辰因私误公,也就罢了,但沈辰之“私”乃是我长姐之事,所谓“公”又是军中战事,这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戏码本就是众人津津乐道的,偏偏前段时间,二姨娘昔日的风尘女身份又被人翻了出来,两重叠加,便成了我长姐耳濡目染风尘女母亲的狐媚手段,迷惑了少年英雄天纵英才沈大将军,不仅攀高枝做了将军夫人,还祸害得沈将军延误军机…… 这已经不仅仅是红颜祸水了。 三皇子道:“这只是沈夫人的恶名,还有陈老先生那边,卖花女的故事已经传开了,加上沈夫人的事,众人都说是陈老先生教子无方,仗势欺人,说陈家家风不正,对良家女子始乱终弃,却纳风尘女做妾,还连累了沈家,如今连市井孩童都把这些事当故事传。” 这已经隐隐有当初李氏倾覆那身败名裂臭名远扬的感觉了。 我闭了闭眼,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道:“刑部那边怎么说?” “刑部已去陈家查问了,陈老先生已承认了教子无方之罪,但坚决不认仗势欺人一条,陈老先生的独子——陈娘娘,就是你父亲,他说他年少荒唐,流连烟花之地,但从不曾欺负过良家女子,按刑部的意思,此事恐怕还要去松江郡调查取证,在定论之前,陈老先生与陈公子都得去清白司待着。” “皇上呢?有没有提过免进清白司的事?” “父皇没提。” “沈辰不是派了人去查吗?怎么人还没回来?” “沈将军已传信去问了,陈娘娘,你且安心等着,清白司并非刑狱之地,陈老先生只待几天,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我简直恨极了这个“等”字,但我困于深宫,连这外面的消息都是靠三皇子告诉我的,我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安心等待几日。 几日后,又有恶耗传来。 其一,是祖父已进了清白司,且父亲和二姨娘也进去了,陈家有衙吏守着,只允许家仆进出,形同软禁。 其二…… “沈将军派去的家仆在乘船返京时遇上风浪,溺死于松江,而沈将军遭多人弹劾延误军机,虽父皇说了不追究,但沈将军已成为众矢之的,再不能派人出去了,若等刑部查案,至少要等一个月。” “砰”地一声。 阿柳一声惊呼,所幸我冬日穿得厚实,并没有被烫伤,阿柳唤人进来扫走了碎瓷片,又给我换了件外衣,将湿外套上的茶叶抖进火炉。 冯静仪道:“沈将军那边的困局,在于百越战事陷入僵持,陈家的困局,在于陈老先生年岁已高,身边又无松江郡证人反驳卖花女的话。” 三皇子道:“是的,陈娘娘,我已经申请了去百越军营,沈将军已将百越的情况细细说与我听了,我必定能解决了沈将军的难题,但陈家那边,我帮不上忙,无论是另外找人证物证反驳卖花女,还是安抚陈老先生的情绪,都得由陈娘娘你自己想办法,我也跟曦姐姐打了招呼,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让顺子去找裴统领,通过裴统领联系曦姐姐,曦姐姐会帮你的。” 我道:“你要去百越?什么时候出发?皇上同意你去了吗?百越已有众多将领,你以什么理由去百越战场?” 三皇子笑道:“陈娘娘,你忘了吗?我和沈将军还有师徒关系呀,师傅深陷流言指摘,我蒙沈将军多年教导之恩,自然要为师傅排忧解难了,父皇也同意了,我已经定了三天后随运送粮草药物的队伍出发,只是……” 三皇子顿了顿,似乎很是疑惑。 “父皇非让我去长公主府找萍姐姐道别,也不知是为什么。” 第94章 桃花芳香 这状况实在是混乱极了,我也说不出什么劝告三皇子的话,只道:“皇上让你去,你就去吧,反正你跟长公主不是一向亲厚吗?” “也是。”三皇子笑道。 三日后,三皇子前往百越,我获得了送行的资格,与皇上一同站在城门上。 我远远地看见孔乐身边站着一个不似仆从的人,以布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身形高大,瞧着很是陌生,还有几分百越人的感觉。 我道:“焕儿,那人是谁?我怎么好像从未见过?” 三皇子笑道:“那是萍姐姐府上的百越奴,我去找萍姐姐道别那天,萍姐姐非要塞给我的,说是此人在百越长大,行迹遍布百越,善骑射,有武功,且绝对忠心,让我在百越一定要时刻带着他。” 我道:“听着是挺不错的,不过他为什么要遮着脸呢?” 三皇子道:“此人已毁了容,面容恐怖,为防止吓着别人,便需遮着脸。” 我道:“战场上用布巾蒙面怎么方便呢?还是给他弄个面具吧。” 三皇子道:“好,那我就让人给他打个面具。” 武将中有规矩,师傅有罪,徒弟立功,是可以将功赎罪的,何况这徒弟还是个皇子,三皇子一走,关于沈辰的流言便平息了不少。 三皇子离开的第二天,我写好书信,正要派顺子去寻沈辰早先买通的内务府那人,却突然听到宫人禀报。 “容嫔娘娘,二公主身边的李嬷嬷求见。” 冯静仪道:“二公主由废后李氏抚养长大,这李嬷嬷应当是昔日李家的家生子,被赐了主人家的姓氏,又被李氏赐给二公主。” 我去了外殿,李嬷嬷立刻行礼道:“奴婢见过容嫔娘娘。” 第73节 我象征性地伸手虚扶了一把,道:“李嬷嬷请起——顺子,上茶。” 李嬷嬷道:“奴婢多谢容嫔娘娘,只是奴婢还需侍奉二公主,并不能久留。” 顺子便停住了,我道:“二公主派嬷嬷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嬷嬷道:“二公主让奴婢问容嫔娘娘一句话,听闻三皇子曾为容嫔娘娘带来了契丹的七色飘飘花,二公主十分好奇,不知能否来青藻宫赏花?” 上次那飘飘花早零落成泥碾作尘了,但二公主此来,显然意不在花。 我道:“飘飘花的确奇异,二公主尽管来,本宫随时欢迎。” 李嬷嬷笑道:“奴婢一定将娘娘的话带给公主,奴婢告退。” 顺子便将李嬷嬷送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殿外传来二公主清脆张扬的声音。 “容娘娘,曦儿来找你赏花了。” 论辈分,二公主是我的女儿,然而二公主实际上岁数比我还要大,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心知她只是作戏,仍笑着迎出去,道:“本宫许久未见二公主了,二公主请进内殿说话。” 二公主进了内殿,笑容便敛了下去,道:“容嫔娘娘,焕儿已跟我说了您的困境,我早年四处游山玩水,有各郡县的官道通行令,如您需要我前往松江郡,我来回路上只需花十天,其他的,我就帮不上忙了,您也知道,我夫君是礼部官员,与刑部并没有什么交集。” 我道:“公主能为我奔波,我已十分感激了。” 二公主道:“容嫔娘娘,您对焕儿很好,这也算是我对您的回报,您是个聪明人,您应该也知道,这些事跟淑贵妃脱不了干系,淑贵妃多年来一直盯着三皇子,连带也盯上了陈家,我知道陈家一向喜欢明哲保身,但立储之争,只要沾上了一点,就再也甩脱不掉了,您是焕儿的养母,陈家沈家已经与三皇子荣辱一体,待此事结束,还请您告知陈老先生,陈家已与三皇子绑定,再难全身而退,我相信陈老先生会作出判断的。” 我沉默片刻,道:“我会将公主的话传给祖父,无论如何,能得到公主的帮助,我感激不尽。” 二公主点点头,道:“等您想好要在松江郡找来什么人物时,可以直接派人去公主府邀我赏花,我已经跟父皇和裴统领说好了。” “好。” 二公主离开后,冯静仪端着干果慢悠悠进来,笑道:“解决了?” 我道:“哪有这么快?接下来还得联系我长姐。” 冯静仪道:“沈将军武将出身,派去的家仆应当是会水的,怎么还会溺死呢?这事有蹊跷,你要不要让人查一查?” 我一边将书信折好,一边道:“查不出来的,那三个家仆的确会水,但水上的事,根本说不清楚,万一是江水寒凉,家仆腿脚抽筋淹死了呢?” 冯静仪道:“这我倒不懂,我就是个旱鸭子,方才随侍二公主的一个仆从留了张纸条给顺子,我拆开看了眼,倒是看出了些桃花香,你看看。” “桃花香?什么桃花香?合春园的桃花不是还没开吗?哪儿的桃花开得比合春园还早……”我接过纸条,展开一看,第一眼就认出了这字迹。 是裴元芳。 我幼时每次害裴元芳受罚,都会因愧疚而主动帮他做功课,没少模仿这字体,是以多年未见,我还是一眼认出了这字。 嗯,做了这么多年官,字倒是工整了些。 冯静仪笑道:“怎么样?闻着桃花味儿没?” 我捶了冯静仪一拳,坐到一旁。 因这只是一张小纸条,能写的东西并不多,裴元芳只提到了他已经找过我长姐,能够帮助我与长姐见面,让我做好准备。 二公主跟裴统领关系好,这纸条应当是裴元芳让他大哥帮忙递进来的,只是裴元芳说他能助我与长姐见面…… 裴元芳年后才刚调回京城,应该没这么大能力,莫非还是要靠裴统领? 嫔妃私自出宫是大罪,若如此,我还是不要连累裴家了。 我让顺子找来内务府的传信人,那人是个已有些年纪的太监,眼角嘴角俱是笑纹,显然是个常年挂笑的老滑头。 顺子将信交给那人,同时塞了几片银叶子过去,那人双手接过信,恭恭敬敬地收进怀里,手指微动,摸了摸银叶子,笑道:“容嫔娘娘金安,容嫔娘娘万福,奴才后日便能出宫,一回宫就把您要吃的盐杏子送到您面前,娘娘尽管安心。” 我矜持地点点头,那人又点头哈腰一阵,便走了。 三天后,青藻宫刚摆上晚饭,内务府那传信人便来了,我拿了信,又给了他几片银叶子。 长姐说,裴元芳前几日已联系了她和沈辰,裴元芳跟城皇寺的人有交情,到时我们将在城皇寺相会。 城皇寺的确是个好地方,反正我也是祈福惯了的,不过…… 裴元芳为什么会跟城皇寺有交情? 他不是入仕了吗? 第二天,城皇寺上书,说是大宁朝近日连年征战,杀戮之气甚重,容易影响百越战况,需选一位未曾侍寝的嫔妃去城皇寺祈福三日,最好是曾经在城皇寺抄过佛经,有祥和之气环绕的。 说白了,就是我。 淑贵妃果然选了我去,还说三皇子是我的养子,我为他祈福想必会更诚心些。 我早就迫不及待了,当天便收拾行装,乘马车前往城皇寺。 马车照例停在半山腰,两个小尼姑将我领进城皇寺,住持已在寺门前等我了,见我过去,住持念了几声佛号,道:“多年未见,容嫔娘娘一如往昔。” 我道:“空静住持也是如此。” 我说的是实话,山中无日月,距离上次来城皇寺已有十余年之久,但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空静住持。 空静住持道:“修行之人,跳脱红尘,心如止水,原该如此,娘娘可去厢房整理行装,这次依然是明净为您带路。” 我道:“好,怎么不见空远大师?” 空静住持道:“劳娘娘挂念,空远已于三年前圆寂了。” “得罪了。” “无妨,空远诸德圆满,诸恶寂灭,是一件好事,娘娘无需避讳。” 我在厢房住了一夜,第二天又抄了一整天的佛经,等到第三天下午,裴元芳终于带着长姐来了。 不知近日诸事不顺,劳心劳力,还是上次流产伤身的缘故,长姐瘦了不少,脸色也有些苍白,裴元芳与明净一块儿到院子外聊天去了,我则和长姐坐在厢房里。 长姐看着我,道:“枸枸,你瘦了不少。” 我道:“在城皇寺可不就得瘦嘛,等回宫了,不用抄佛经了,就会胖回去的。” 长姐摇摇头,道:“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罢了,我跟你说——” 长姐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展开一看,却是两张妇人的画像。 “这就是那个状告祖父和父亲仗势欺人的卖花女,沈辰找了两个京城的画师,在审问卖花女时,托了刑部的关系让画师去围观,因画像不一定看得准,所以画了两幅。” 我接过来看了看,见有一幅画像的画风甚是熟悉,落款是旅心。 “所以我们只需把这两幅画像给祖父他们看看,确认一下这卖花女到底是彻底的胡说八道,还是在依着什么事添油加醋。” 第95章 百花开处 “是的,”长姐道,“虽说二公主能帮我们找人,但我们也要知道该找谁来,总不能无头苍蝇似的,那卖花女自称姓钱,名阿丹,松江郡平山县钱家村人,但不知其所言是真是假,谏议员那两个家仆是在渔水镇遇见她的。” 我道:“这两个地方挨得挺近的,她穷困潦倒,怎么不去找自己的家人?” 长姐道:“那卖花女自称是被人骗了身子,失了清白,缺了名分,不愿再回家,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她还说得出我母亲当年的名讳,也许她跟我母亲认识呢?刑部的关系,我们已经找遍了,最后只能送进去‘平安’两个字,我们实在是无可奈何了。” 我道:“我会想办法去一趟刑部,如果五天内没有消息,姐姐你就再给祖父报个平安,我母亲怎么样了?” 长姐道:“受了些惊吓,但无大碍,其实咱们最后总是能得个清白的,只是怕祖父……唉。” 我道:“祖父在家时就常常难以入眠,如今也不知多久没合眼了。” 我和长姐又闲聊了几句,我突然想起我那小外甥女沈清宜来,她素来爱跟街上的平民孩子玩耍,最近沈家陈家名声不好,也不知她会不会很失落。 “清宜怎么样?” 长姐哼了一声,道:“还是老样子,京城一等一的嚣张跋扈,最近老跟人打架,还拉着皇长孙去打群架,还好大王妃性情温和,没计较。” 我道:“拉皇长孙打群架?皇长孙不是体弱多病吗?没受伤吧?” 长姐道:“也就出生时磕绊了一下,幼时再怎么体弱多病,养了这些年也该养好了,况且皇长孙是习过武的,沈清宜也受过沈辰的指点,他们俩跟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打架,怎么可能会吃亏?沈清宜也就是知道皇长孙能打,才会拉了他去。”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清宜还挺聪明,只是胆子也忒大了,干这种事,沈辰没教训她?” 长姐道:“沈辰哪敢教训她?这丫头跟沈辰是一模一样的牛脾气,偏偏又是个娇姑娘,沈辰生怕哪天被她惹出火,一出手就把她给打死了,从不敢对她说什么重话,连生气都只敢生闷气。” 我道:“姐姐,清宜跟其他孩子打架,应当也是为了维护你,这孩子跟沈辰一样,护短。” 长姐叹了口气,道:“是呀,父母长辈出了事,孩子们难免要受影响,沈清宜跟先前那几个玩得好的孩子都断了,身边只剩下皇长孙一个伙伴,两人都快成黏泥人儿了。” 我道:“孩子间的别扭,总是来得快去得快,等这事过去了,清宜就能重新有玩伴了。” 长姐道:“但愿吧,枸枸,刑部的事,你尽力即可,切勿行事激进,留下把柄,宫里处处是陷阱,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你可千万要小心。” 我正要开口,却忽然看见外面的天色,竟已是夕阳西下时了,我道:“天色不早了,夜晚山路难行,姐姐当早些回去。” 长姐一边起身,一边道:“这只是一件小事,即使办不到,也没什么要紧的,但你若是在宫里出了事,你与陈家沈家荣辱一体,那才是真正的伤筋动骨,枸枸,你千万小心……” 我连连点头,与长姐步出门外,一出大门,长姐立刻噤了声,不再多言。 我看见裴元芳与明净在院子外,面朝青山,负手而立,明净是修行者,五感较常人更为灵敏,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来,笑道:“二位施主出来了。” 裴元芳亦转过身子,看向我,嘴唇嗫嚅片刻,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道:“沈夫人,天色已晚,山路难行,您可要与我一同下山?” 明净道:“我对山路也熟,还是我送沈夫人下山吧,你既然是来会见故人的,怎么能只见不会呢?” 我没说话,裴元芳也没说话,空气中飘来了一丝淡淡的桃花香气,我鼻翼微动,又仿佛闻到的是别的什么花香。 明净已向前走了一步,长姐担忧地看了我们俩一眼,道:“容嫔娘娘,宫门深重,您好自为之。” 明净走远了些,又放慢了脚步,我长姐很轻松便赶上了他,我目送长姐离去,过了一会儿,长姐突然回头,冲我一笑,二人的身影便没入重重树影中。 我与裴元芳青梅竹马,往日每次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可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我们俩站了半晌,谁也没有开口。 从前在家时,我们俩也不是永远叽叽喳喳的,有时我们玩累了,也会安静下来,或在墙头,或在石上,或在粗壮的树干上,两人并排坐着,安安静静地吹会风。我们也许是累了。 我的确是有些累了。 山风里总是夹杂着许多说不清的味道,我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虽然在绞尽脑汁地想一句开场白,但又觉得这样好像还挺舒服。 我相信裴元芳也是这么想的。 许久后,还是裴元芳先开了口。 “城皇寺附近有一处温泉,四季湿暖,花开的总比别处早些,我们小时候在城隍庙闻到的香气,就是那里传来的,枸枸,你想去看看吗?” “好啊,当时我们总传这是天女下凡沐浴时的体香,没想到是这个缘故。” 裴元芳道:“我就不是这么想的,我当时一直认为那是吃人的妖精迷惑路人的味道。” 第74节 我笑出声来。 我们实在是太熟悉了,且彼此都十分信任对方,说话完全不需要思索,即便说错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因此都放松着,很随意地聊着天。 太阳还未完全消失,月亮轮廓初现时,有三个小僧尼背着刚摘的果蔬走来,裴元芳问他们要了火折子,我们继续往那温暖的花开处走去。 山路并不好走,尤其我穿着飘逸的长裙,脚下是素色的绣鞋,又有着十多年在宫中娇生惯养的经历,幼时的灵敏早已经没了,所幸我与裴元芳的默契还在,一会儿拽他的胳膊,一会儿拽他的肩膀,行动并不十分困难。 毕竟我们小时候可是能在城隍庙探险时开辟出一条上山小路的。 我听见了流水的声音,那股花香愈发浓了,仿佛有人摘了一捧野花递到我鼻子尖,裴元芳把火折子吹得更亮些,牵着我慢慢走着。 我道:“裴元芳,你为什么会对城皇寺这么熟悉?” 裴元芳笑道:“你从前不都是喊我芳芳吗?” 我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从善如流道:“芳芳,你为什么会对城皇寺这么熟悉?” 裴元芳道:“你猜呀,枸枸,你猜猜是为什么。” “我猜不到。” “你先猜猜看。” 我暴躁道:“你到底说不说?” “到了。” 我一抬头,见眼前百花盛开,水光粼粼,一轮明月破碎在水中。 “美吗?” “美,而且好香。” “是不是跟我很搭?” “什么?” “元芳啊,天下第一香,这地方是不是跟我很搭?” “呵呵。”例行公事地嘲笑过后,我道,“芳芳,你为什么会对城皇寺这么熟悉?” 裴元芳道:“你一定要知道吗?” “我一定要知道。” “那你别笑话我。” “这个要看情况,笑不笑的,又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 裴元芳道:“你刚进宫时,我少年荒唐,一时失意,便想出家为僧,从此青灯古佛,断绝红尘,是以常来往于城皇寺清静院,后偶得明净开导,这才放弃了出家的念头,转而入仕。” 我笑不出来了。 这个情况,我真笑不出来。 我们当年其实还没捅破这层窗户纸,我没想到我突然入宫,会对裴元芳有这么大的影响。 亏得他没出家,否则我岂不是成了裴家的罪人。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裴元芳道,“当时陈老先生突然封爵,你进宫也属无奈之举,可叹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我回想起当初进宫时家中一片悲苦的情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良久,道:“十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裴元芳道:“是啊,一切都过去了,我兄长已和京城徐家的大小姐定亲,我想来也快了,明年的这个时候,说不定我就成了有家有室的男人。” 京城徐家是管花草木石的皇商,徐家大小姐曾有过两任姻亲,第一任未婚夫在二人成婚前就去世了,第二任夫君已于三年前冬日因病过世,算来,徐家大小姐的确已守考满三年。 我道:“你是个好男人,将来必定能和裴二夫人相敬如宾,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并不感到悲伤,但也算不上高兴,反正这种心情跟寻常的祝福新人不太一样。 裴元芳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第96章 画像 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一只灰兔子从草丛里蹿了出来,我先是吓了一跳,随后便笑道:“又是只灰兔子,这得是当年那灰兔子的第几代孙了?” 裴元芳看着那兔子离去的方向,只微微笑着,并不答话。 我道:“芳芳,你还记得那只被我们捉了好多次的母兔子吗?” 裴元芳回过神来,笑道:“记得,当然记得,那只母兔子被我们捉了又放,放了又捉,不知折腾了多少次。”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从前的事情,从前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他这话说的深沉,我低下头,不再言语。 裴元芳轻轻拉住我的手,道:“枸枸,往事已矣,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地回答我。” “你说。” “如果当年……”裴元芳深吸一口气,道,“如果当年,你没有进宫,你会不会……你会不会愿意喜欢我?” 我抬头看着裴元芳。 他的眼睛很亮,仿佛藏着一团火。 他既然要我诚实地回答,而我这个人,又最擅长也最喜欢实话实说,我想起我入宫后做的那些梦,道:“会,即使我进了宫,我也是愿意喜欢你的,但容嫔不能喜欢你,容嫔只能在你大婚时,托你大哥给你奉上一份厚礼。” 裴元芳眼里依然有光,但那不再是一团火,看起来更像是一汪水。 或者说一汪泪。 他道:“好,好,这样就可以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不需要容嫔喜欢我,我只希望十年前的陈枸枸是愿意喜欢我的,这样就够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散吧。” 我们俩并排走着,慢慢地走回城皇寺,我的衣袖常常挨到裴元芳的衣袖,但我们俩的手都藏在袖子里,并没有碰到,没有失了礼仪。 因为走得太慢,我们走了许久,在看见寺里晦暗的灯火时,我道:“我现在是容嫔了,你我之间该当避嫌。” 裴元芳沉默着,恋恋不舍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行了个礼,道:“天色已晚,臣也该下山了,容嫔娘娘请尽早回去吧。” 我看着裴元芳在我面前躬下身子,思绪纷杂,真正是剪不断,理还乱。 “本宫这便回去了,裴大人,就此别过,保重。” “保重。” 第二天一早,明净送我下山,宫里的马车已在半山腰等着了,我钻进马车坐好,忍不住摸了摸包袱里的画像。 接下来就只要想个办法去刑部清白司了。 我回到青藻宫时,冯静仪正在小饭厅喝粥,面前放着四样小菜,我将包袱交给阿柳,道:“你这是早饭还是午饭?” 冯静仪道:“早午饭。”说着便吩咐小兰添了副碗筷。 我道:“我吃过了。” 冯静仪道:“那就吃点小菜,你行的是山路,早饭敢吃多少?” 因山路崎岖,马车颠簸,我早上确实吃的很少,我洗手净面,与冯静仪坐在一处。 冯静仪道:“怎么样?你的小郎君可为你想到办法了?” 我翻了个白眼,道:“你在说什么?裴元福已经定亲,裴元芳也马上就要成婚了。” 冯静仪道:“你在想什么?我不过说了句小郎君,又没说小情郎,你扯裴元芳做什么?” 我自觉理亏,便不再多谈此事,只将我长姐的话一一告诉了冯静仪。 冯静仪道:“沈家现在的确该谨慎点,三皇子在百越还生死未知,沈家这个坎儿能不能好好渡过去还两说呢。” 我道:“是啊,所以这办法只能由我来想了,我已将那卖花女的画像带来了。” 冯静仪道:“那你想出了什么办法?你打算怎么做?” 我道:“这还能有什么办法?我深居宫中,要跟刑部搭上关系,自然是要么找良妃,要么找皇上,我打算先去找良妃,毕竟良妃也是五公主的母亲。” 冯静仪道:“良妃只是五公主的养母,虽有母女情分,却并无血缘关系,且这事无论如何也弄不倒陈家,陈老先生病不病,活不活,于五公主的幸福并没有什么大影响。” “再者,”冯静仪慢悠悠夹了颗五香萝卜丁,道,“你别忘了四公主和亲那茬,咱们跟良妃还隔着这个仇呢。” 是啊。 况且我跟良妃平时就是淡如水的交情,按规矩,嫔妃是不能私自与家人联系的,这会儿找上门去,就算良妃跟娘家有来往,她也未必会帮我。 “那我就只能去找皇上了。” “找皇上?你准备怎么跟皇上说?” “就……就直说。” “直说?直接说你想去刑部清白司?” “对,直接这么说。” “那你用什么理由呢?” “我打算说真话,”我道,“在这件事上,我还是不要在皇上面前撒谎比较好,一则没法编理由,二则皇上并不好糊弄,三来,皇上应当也不希望我祖父在清白司出什么事。” 冯静仪道:“你说的没错,皇上的确不好糊弄,皇上也绝对不希望你祖父真的出事,但是枸枸,你并不是皇上的宠妃呀,皇上和你根本就不熟,他的心思,你应当是不知道的,难道你要妄猜圣心吗?不管皇上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他都不会让你知道他有因私情而废公律的做法,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严厉地回绝你,说不定还会让你禁足。” 我立刻想起了赵方清,只是冯静仪与赵方清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我道:“我不能找良妃,也不能去找皇上,那我该找谁呢?要不我传个信给我弟弟,让他带着五公主去找良妃?” 冯静仪道:“你傻啦?虽然你这法子不错,但刑部我也有认识的高官,你忘了吗?” “你……赵方清?” “是的。” “可是……赵方清真的会愿意帮我们吗?” “他当然会愿意,”冯静仪放下碗,小兰立刻奉上了漱口茶,“毕竟皇上也不希望你祖父出事。” 冯静仪漱完口,又慢悠悠地净了面,擦了手,才道:“你去城皇寺的这几天,赵方清到过一次金龙宫,我派小兰勾搭了一个在金龙宫小道旁修剪花枝的宫女,让小兰守在赵方清归去的必经之路,给他递了消息,他的回音就在屋里,今天上午刚送到的,我还没看呢。” 我立刻拉了冯静仪进屋。 冯静仪把信递给我,道:“知道你着急,你先看吧。” 第75节 我立刻拆开了。 大宁朝状元、刑部侍郎的字,果然风骨刚劲,因是私书,不必求深求雅,赵方清写的每一个字我都是认识的。 只是组合在一起,怎么就…… “我怎么看不懂?” 冯静仪刚吃过饭那段时间,总是会懒洋洋的,她打了个哈欠,道:“我给他的纸条是用河东郡方言发音写的,他的回信想来也是如此。” 我把信丢给她,道:“来,译读一下。” 冯静仪展开看了看,道:“赵方清说,他可以把人带去清白司探望陈老先生,但他没办法把你弄出宫去,嫔妃不便出宫,他建议你委托旁人随他前去。” 我道:“这个简单,直接把画像还给我长姐,让我长姐跟着去就行了,赵方清这信有这么多字呢,就说了这些事?” 冯静仪道:“赵方清还说,他已经找到我母亲了,就在邻京县一个村子里,安稳又宁静,让我放心,他已为我母亲修缮了房屋。” 我道:“邻京县也还算繁华,如此,你可放心了?” 冯静仪笑道:“自然是放心了,从此我便再无什么忧虑了。” 我道:“说起来,你为什么会知道河东郡的方言?” 冯静仪道:“我当年听赵方清说了他在河东郡的日子,觉得河东郡是个好地方,一直想着将来要带我母亲去河东郡生活,就特意跟他学了河东郡的方言……现在想想,我当初也是傻得可以,赵方清家里是当地一富户,他过的日子跟平民的日子自然是不一样的。” 我在书信里简单地交代了赵方清的事,而后让顺子叫来了内务府那传信的太监,将两幅画像连同书信一起交给了他。 传信太监展开画像一看,随即跪下了。 “容嫔娘娘恕罪,这东西奴才带不出去啊。” 我道:“传不出去?上次的信传的出去,这次的信传不出去,是少了银叶子,你就迈不开腿吗?” 传信太监连连磕头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娘娘错怪奴才了,实在是这画像太大,奴才藏不住呀,奴才微贱,不比娘娘千金玉体,奴才们每次出宫,都是有人搜身的,书信轻薄,还好藏些,这画像实在是藏不住,奴才带的东西一旦被人搜出来,奴才打板子事小,娘娘您触犯宫规、触怒龙颜事大啊。” 我转头示意阿柳拿钱,阿柳立刻掏出银叶子放在传信太监手中。 传信太监虽不敢不接,却没有把银叶子收起来,而是摊着手,托着那点银叶子,恭敬且谨慎,仿佛宫宴时端着放满食物的托盘一般。 “奴才多谢娘娘,只是奴才真的做不到啊,若是只传书信,奴才一定为娘娘带到,可这画像实在太大了……” 第97章 旅心 我看了眼阿柳,阿柳立刻往他手里放了两片金叶子。 那太监轻微地发起抖来,仍是不肯收。 “娘娘,您就饶了奴才吧。” 看来这是真不行。 我看着那两幅卷好的画像,再看看那瑟瑟发抖连连磕头的传信太监,顿时就有些发愁。 “罢了,你下去吧。”我道。 传信太监如释重负地将画像书信还给阿柳,又将手中的金叶子和银叶子倒在阿柳手里。 “多谢娘娘,奴才告退。” 我和冯静仪一筹莫展地看着那画像。 冯静仪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道:“奴才们进出要搜身,那就只有让二公主来了,公主总不会被搜身吧。” 冯静仪道:“只能这样了,快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 阿柳和小兰刚把东西收拾好放到桌上,却听外面有宫人道:“参见嘉嫔娘娘。” 顺子进来禀报道:“二位主子,嘉嫔娘娘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收好,桌上随意地摊着书信,金银叶,还有那两幅画像,一看就是不能见人违背宫规的交易现场。 不过这种事情,嘉嫔也干过不少,就算她看到了,想来也不会怎么样。 我道:“她来做什么?” 顺子道:“奴才也不知道,嘉嫔娘娘只说她是来找娘娘您的。” 话音刚落,嘉嫔便笑嘻嘻地大步走进来,道:“容嫔,我来还钱!” 我一愣,这才想起我年前还借过钱给嘉嫔。 “顺子,上茶。” 顺子立刻搬来一把椅子,又递上一杯热茶,宝儿将钱袋子递给阿柳,嘉嫔撩裙坐下,凑到桌子前来看了看,道:“这是什么?” 我心里一动,道:“这是画像,这是书信,我本来要传给我长姐的,可是……” 出于私心,关于画像的用途我便一带而过,只细细说了那传信太监的事情。 嘉嫔道:“你要给你长姐传些什么东西?” 我道:“这两幅画像,还有这封信,那太监非说这画像太大,藏不住,怕被搜身搜出来。” 嘉嫔道:“那是你没找对人呀,你不能找普通的采办太监,应该找管事太监帮你传东西,管事太监就不太会被搜身。” 我道:“原来如此。” 嘉嫔道:“我原先也是不知道的,后来帮我办事的那个小太监升成了管事太监,我才理清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反正我也要传家书出去了,这样吧,你把东西给我,我让我的人帮你递出去。” 我道:“那可真是多谢你了,直接送到沈将军府便是。” 阿柳将画像和书信交给宝儿,宝儿顺手将画像展开了些,露出其中一幅下面的落款,正是“旅心”二字。 嘉嫔激动道:“这竟还是旅心大人的画作,看这字迹墨痕,似乎还是旅心大人的亲笔?” 这我怎么知道? 不过这既然是沈辰请人画的,那位旅心画师画完画像,顺手签个名,落个款,应该也很正常。 我道:“可能是吧。” 嘉嫔道:“天哪,我买了旅心大人那么多画册,还从来没拿到过他的亲笔呢。” 我道:“你要喜欢,就把这画像上的落款裁下来吧。” 嘉嫔道:“真的吗?这可是旅心大人的亲笔,你认真的吗?” 我道:“我认真的,你剪去吧,只要别破坏了画中人就行。” 嘉嫔连连点头,道:“可以,好的,没问题,我亲自来剪,绝对不破坏画,真是太谢谢你了!” 我道:“好,你一定要把画像和信送到我长姐手里啊。” 嘉嫔捧着那画像一角,一边细细端详着落款,一边道:“我知道,你放心,不过就传这么点东西而已,那太监反正也要出宫给我递信,跑哪儿不是跑……嘿嘿,真的是旅心大人的字迹。” 冯静仪道:“你真是痴了,这旅心画师究竟有何高妙之处,能把你迷成这幅痴样?他画技很高超吗?” 嘉嫔道:“技艺高超是一回事,关键是他这个人,旅心旅心,旅者之心,旅心大人最出名的就是他的四季风景图,他曾踏遍天下名山大川,寄情山水,触景生情,情透笔墨,以个人之见闻,绘大宁朝各地四季风景,其笔下悠然开阔之境,足以看出其胸中丘壑。” 冯静仪道:“绘大宁朝各地四季风景?听起来是挺不错,正好我最近书都看完了,你愿意借我们俩一本瞧瞧吗?” 嘉嫔道:“你让小兰跟我去拿吧,要是觉得好,你们下次可以跟我一起买,唉……要是我也能像旅心大人那样游历天下就好了,到时候我也要画下各地风景,集合成册,也算是给这漫漫人生一个交代。” 冯静仪笑道:“要真有那么一天,你的画册可得第一个给我看,像我和枸枸这种困在宫墙里的女人,最需要的就是外边儿新鲜刺激的东西。” 嘉嫔道:“你是困在宫墙里的女人,我难道就不是吗?这御花园的风景,我算是彻底看腻了,难怪二公主当初要随二驸马游历天下。” 冯静仪道:“御花园风景其实也是年年换的,你是看了旅心画师的风景画,见了外面的景色,养刁了胃口,御花园已经是天下第一的园林了。” 嘉嫔道:“所以皇上才要一个接一个地换美人,连风景看久了都会腻,更何况是人呢?” 冯静仪道:“还好吧,李氏先前专宠数十年,杨美人也独得圣宠许久了。” 嘉嫔道:“李氏是结发之恩的少年夫妻,杨美人是老来伴,人年纪大了,自个儿都不新鲜了,自然就不那么图新鲜了,我祖父年过半百后,也很少再纳新人了。” 冯静仪道:“也是,年岁渐长,自然就有心无力了。” 嘉嫔笑道:“有心无力?你在质疑谁?哈哈,现在到了该用午膳的时辰了吧?我先走了。” 冯静仪道:“是该用午膳了,但我起的晚,不想吃,你去吧,小兰,你跟嘉嫔娘娘一起过去,拿旅心画师的画册来。” “是。” 三天后,我和冯静仪午觉初醒,刚在院子里摆上茶点,内务府那传信太监就来了。 “奴才参见容嫔娘娘。” “起来吧。” “谢容嫔娘娘,”传信太监递过来一个包裹,“娘娘,这是在沈将军府旁边铺子里买的芙蓉酥。” 阿柳接过来,从里面拿出一封信。 我道:“有劳公公了,这铺子手艺好,本宫馋这芙蓉酥馋了许久,过不了多久,恐怕还要请公公帮忙。” 传信太监道:“不敢当,不敢当,为娘娘办事是奴才的荣幸。” “阿柳,请公公喝茶。” 阿柳立刻掏出银叶子递给传信太监。 “多谢容嫔娘娘,娘娘万福。” “好了,你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传信太监一走,我便把芙蓉酥丢给阿柳,迫不及待地回屋拆开了长姐的信。 我将书信与画像交给嘉嫔的当天下午,长姐便收到了我传去的东西,立时联系了赵方清,赵方清与沈辰约了第二天下午去刑部清白司,我长姐也跟着去了。 我长姐探望了祖父等人,据长姐说,祖父精神还好,只是瘦了些,祖父还交代了让我不要为此事奔波,更不能为此事去找皇上。 我父亲瞧着情绪不佳,二姨娘却精神头十足,因我父亲和二姨娘是平民百姓,关押二姨娘的地方并不比祖父那儿彻底与他人隔绝,我长姐去时,二姨娘正跟着旁边不知哪一处的歌女吊嗓子,咿咿呀呀的,还念叨着要梳头更衣涂胭脂。 赵方清作为刑部侍郎,理当以民生民情为重,加上最近他忙着议立新法之事,并没有接手我祖父的案子,因此,按例他是不能贸然去刑部清白司的,我长姐与沈辰为避人耳目,行事匆忙,问得并不仔细,只直接给祖父等人看了画像。 祖父并不认识画像中的女子,连眼熟也没有,父亲说他不认识这卖花女,但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二姨娘则反应激烈。 长姐在信中说,二姨娘一看见画像中的卖花女,就直呼“红红”,我长姐告诉她卖花女名为钱阿丹,二姨娘却呸了一声,说这女子就是叫红红,和二姨娘是从同一个青楼里出来的,且跟我二姨娘一样,都是年幼时就被卖入青楼,而后边做丫鬟边训练,养大后才正式挂牌。 第76节 二姨娘说这些话时,表情很是不屑,她还说,红红水平不如她,做不了艺妓,又不肯为娼,青楼老鸨便安排她做了卖花妓,专门在青楼门口卖花迎客,老顾客进青楼时,都有固定的姑娘,往往会愿意买枝花送给要嫖的女子,若是有人一次性买了五十枝花,红红就得陪那人睡一晚。 我并不懂所谓娼与妓的区别,我长姐也没解释,只是看二姨娘的叙述,似乎妓的地位要更高些。 我长姐问卖花女是否认识我父亲,二姨娘便咬牙切齿地骂了卖花女和父亲几句,直到我长姐催促,才道出了当年的事情。 第98章 卖花妓 我父亲当年原本是同二姨娘在一起的,因我父亲每次去那烟花之地时,都会在卖花女那儿买枝花送给二姨娘,卖花女嗓音清脆,二姨娘于此却有些缺憾,卖花女填补了二姨娘的不足,于是我父亲和卖花女眉来眼去,久而久之,两人便勾搭上了,卖花女同我父亲睡了几夜,但因其长相普通,年纪也大,很快我父亲就玩腻了她,不再点她的陪夜。 我父亲当年身为松江郡郡令独子,出手极为阔绰,青楼里的姑娘都盯着他,卖花女也想进陈家的门,便常与二姨娘争宠,还催着我父亲为她赎身,可惜我父亲虽流连风尘地,却并无意娶个风尘女,很快便冷落了卖花妓红红,最后是二姨娘偷偷倒了青楼的避孕汤,怀了孩子,才被我祖父做主带进了陈家。 我长姐将卖花女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二姨娘,二姨娘便大怒,骂卖花女“婊子装纯”,说卖花女是嫉恨当年的事,才“满嘴喷粪”。二姨娘说,在父亲冷落卖花女、纳了二姨娘做妾后,卖花女很快就另勾搭了一个富家子,忽悠对方为她赎身,还仿了二姨娘的手段,最后好像是成功了的,却不知为何又落魄了。 我长姐寻问松江郡可有证人能证明卖花女的身份,二姨娘便直言让长姐派人带着几个金锭,去松江郡清水县找当年的青楼老鸨,让老鸨来京城作证,再去平山县钱家村找钱家族长,问问当年为卖花妓红红赎身的少爷愿不愿意到京城作证,若他不愿意,就写个亲笔信,说明卖花女并非钱家村钱氏女。 长姐说,她已将事情跟二公主说明白了,二公主已经出发前往松江郡,最晚十五天后,便能带着人证物证回来。 至此,我便只需静候回音了。 不久后,赵方清又被皇上召进宫议事,冯静仪趁此机会又给赵方清传了信,托他多加照拂我祖父,赵方清同意了。 十三天后,二公主带着人证与物证从松江郡归来,长姐立刻联系了刑部,欲与谏议员家中那位卖花女对质公堂。 因此事在京城百姓间引起的波澜甚大,刑部尚书提议将此事作公案处理,在京城闹市街头设高台衙门,允许百姓围观,以安抚民心。 皇上同意了,还派了赵方清旁听监督,我祖父被关了二十多天,如今终于从刑部清白司放了出来。 我身为嫔妃,不得出宫,因而没能在现场与众人一同围观,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宫人们都会在私底下议论,断案现场的情景早已通过顺子传进了我的耳朵。 当时卖花女一出来,挂的名字是钱阿丹,那老眼昏花的老鸨瞪着她看了几眼,却开口就喊“红红”,直接指出了她本为风尘女,并非良家女子的事实,卖花女自然不承认,与老鸨争辩了几句,老鸨一着急,一生气,便倒豆子般将她的事情全说了出来。从卖花女贫穷的父母为给她哥哥娶媳妇卖了她,到卖花女初次陪夜是作为某老爷六十大寿的礼物,再到卖花女红红非是闹腾着不肯为娼接客,最后做卖花妓陪了多少客人,讲卖花妓如何在青春年少时借年轻的肉体勾引老嫖客掏荷包,如何在年岁渐长时凭丰富的经验勾引青涩的富家少爷,多少次诱哄富家少爷为其赎身未遂,多少次被老嫖客使遍花样弄出了一身伤…… “你记不记得那一回,你为了跟玉娘比穿戴,同时伺候张老爷、徐老爷和孙老太爷,要讨他们的十倍胭脂钱,最后被老爷们的烟斗在背上烫了个五瓣花,你向老爷们讨了伤钱,我劝你找大夫,你却偏要花钱找玉娘那个裁缝做衣裳,最后衣裳穿旧了,你的钱花光了,背上留的那个疤,到现在恐怕还没消呢——官老爷们,老妪已是半只脚迈进棺材里的人了,也无所谓脸皮不脸皮,实话说,老妪自几岁起,就在楼子里端茶倒水,迎来送往,刚长成姑娘就开始接客,这前半辈子干的都是看人脸色的活儿,在认人这方面,哪怕就是您这些大老爷,也未必能比得过老妪,红红五岁起就进了我的楼子,她这名字还是我给她取的,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得出她,官老爷们要不信,大可以派人验她的身,看看她背上是不是有我说的伤。” 顺子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和冯静仪听的入迷,直到顺子突然停下,才猛地回过神来,老鸨大多能说会道,我几乎可以想象,当时在现场围观的百姓们是怎样随着老鸨的叙述,时而鸦雀无声,时而哄堂大笑,时而议论纷纷的。 最后那老鸨拿出了卖花女的卖身契,坐实了卖花女娼妓的身份,我长姐又拿出了钱家族长的亲笔信,否定了卖花女红红“松江郡平山县钱家村女钱阿丹”的身份,苦情女主既为娼妓,便不存在调戏良家女子一说,所谓仗势欺人之罪,自然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冯静仪道:“这老鸨真真是舌灿莲花,不愧是有几十年迎来送往经验的人,说起话来又俗又辣又精准,顺子学得也活灵活现。” 刑部官员判了祖父无罪释放,卖花女本有诬告罪,但因祖父主动提出不予追究,卖花女便并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只是判了由谏议员送她回松江郡老家。 据说在刑部官员断案后,百姓议论纷纷之时,那老鸨还颤颤巍巍地拉住了卖花女,道:“红红,当初你搭上了钱家的小少爷,倒了避孕汤,怀了钱家的种,被钱家赎身带走了,听说后来你在钱家生了个男孩儿,按理说,你在钱家应当是能母凭子贵的,怎么还落得这般田地?” 卖花女先是不肯说,老鸨追问了几句,她才含泪道:“我进了钱家,生下孩子没多久,钱家少爷就病了,钱家老太太是个厉害人,借着少爷生病的由头,说我克夫,生生把我赶出了家门,我当时还没出月子呢。” 老鸨叹息道:“当初我是劝过你的,你非是不听,硬要去钱家,自古风尘地进多出少,妓女从良,哪是这么简单的?” 卖花女道:“那钱家老太爷也不是人,他赶了我出去,却把孩子留在了钱家,我上门去看孩子,他竟派人将我打了出去,还给少爷另娶了个大夫人,孩子也被大夫人抱去养了,从此我的孩子见不着亲娘,却要管别的女人叫娘。” 然后卖花女和老鸨就被各自的人拉开了,百姓渐渐散去,陈家仗势欺人的嫌疑就这样声势浩大地洗清了,而我祖父教子无方,陈家家风不正等实打实的罪名,竟反而无人关注。 冯静仪道:“所谓教子无方,家风不正,都是人家的私事,而且别人一提,你祖父就直接承认了,没有争议,就没有谈资,卖花女这事拉锯战这么久,判案时还有大宁朝最小白脸的赵侍郎在场,怎么能不全城瞩目呢?” 卖花女由谏议员送回松江郡,且必须是谏议员亲自护送,朝廷给谏议员放了整整一个月的假,如今正是议法的关键时期,谏议员这一去,十年内便再难有什么上升的机会。 刑部已经定论,民意已经平息,皇上给祖父赐了些珍贵的药材作为安抚,陈家这劫算是彻底渡过去了。 在陈家的事上放了心,我便有精力来关注三皇子的事了。 我带着羹汤去了金龙宫,准备跟皇上打听一下百越的战况。 因着陈家的事,皇上对我态度良好,我在暖阁内的软凳上坐着,喝着大太监尤安端过来的热茶,只觉得连呼出的气都带着一股燥热。 此时已是暮春三月,我和冯静仪在天气晴朗时,都偶尔会喝冰饮的,可皇上跟没事人一样,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热,我也不好说什么。 皇上批完一份折子,抬头看了我一眼,笑道:“朕还什么都没做呢,你脸红什么?” 我是因为热才脸红的…… 但我不能说,也不敢说,皇上都不觉得热,我怎么能说热呢? 于是我低下了头,顺坡下驴地做出娇羞的样子。 皇上似乎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整个人都放松地靠坐在椅子上,脸上两个同三皇子如出一辙的酒窝在一层层皱纹里若隐若现。 “过来,给朕磨墨。” 我快步上前,拿起墨条开始给皇上磨墨。 皇上笑道:“你这会儿动作倒快,朕还以为你又会磨磨蹭蹭的。” “皇上说笑了。” 冯静仪擅书法,加之宫中生活无所事事,有时逢年过节,或是青藻宫有谁过生辰,就会写一幅字,作庆祝或纪念,冯静仪写字时,我通常都会在旁边看着,干看着又太奇怪,我就会抢了小兰磨墨的活计,长期下来,我经验丰富,磨墨的功夫渐长,力度均匀,重按轻转,无声无息,且墨色细润。 皇上就着我磨出的墨汁批了几个奏折,我惦记着百越的战事,便总忍不住抬眼看皇上手里的奏折,想看看有没有百越来的军报。 第99章 树欲静 我正凝神偷觑,耳边却突然响起皇上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我吓了一跳,忙道:“妾身……妾身是想看看皇上写的字,看看墨色是否浓淡合宜。” 皇上看了眼奏折上的批字,提笔蘸了些墨汁,道:“朕发现,你跟别的大家闺秀都不太一样。” 我站在皇上的身侧,看不见皇上的神色,因而有些摸不准这话是褒是贬。 “哪里不一样?” “旁的大家闺秀,自幼习的都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譬如淑贵妃,当年的京城第一才女,工文墨,善书法,精通琴棋,也略懂医理,贤妃擅于品茗,良妃长于棋艺,温嫔善抚琴,嘉嫔丹青妙手,跟你最要好的冯静仪于书法颇有造诣——” 我已经预料到皇上待会要说什么了。 果然,皇上继续道:“可是你,琴棋书画不算精通,诗词歌赋也平庸,擅长的却是什么磨墨,养花,跟别人不太一样。” 其实我还会模仿他人的字迹。 不过这个技能对于嫔妃来说,似乎也有些上不得台面。 “宫中也不是没有喜爱侍弄花草的嫔妃,只是她们大多都是让宫人打理,只闲暇时修花剪叶,很少有像你一样亲自浇水培土的。” 皇上一边说着,一边提笔在奏折上批示。 我看着皇上下笔如飞,不由得在心中感叹:当皇上当久了,就是不一样,一心二用批奏折都批得这么快。 皇上批完一份奏折,又拿起一份翻开,我恍惚看见那奏折上书“百越”二字,但不能确定,也不敢细看。 皇上道:“容嫔,你可知这是什么奏折?” 我道:“妾身不知。” 皇上轻笑一声,道:“这是从百越军营传来的军中奏折。” 我屏住呼吸,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正砰砰跳着。 “容嫔,你想知道百越的军情吗?” “皇上……” 想? 后宫不得干政。 不想? 那我来金龙宫做什么?这谎话我自己都不信。 我道:“皇上,妾身知道后宫不得干政,只是三皇子远在百越,战场上刀剑无眼,妾身实在是心中忧虑。” 皇上看着我,脸色有些阴沉。 “你很担心三皇子吗?” “那是自然,”我道,“妾身虽不是三皇子的生母,但毕竟养育他多年,自己又没有生育,三皇子就跟妾身的亲生孩子一样,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三皇子还是上战场,又没有家书传来……妾身一介深宫妇人,久居温室,不懂朝政,不通战事,绝无干政之心,妾身只想知道三皇子的消息,哪怕只是报个平安也好。” 皇上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道:“母子亲情,朕能理解,但你若是对三皇子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朕定饶不了你。”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道:“皇上明鉴,皇上明鉴,妾身对三皇子一片真心,绝对不会做出利用三皇子争权夺势的事情,皇上明鉴!” 皇上道:“行了,起来吧。” “谢皇上。” “焕儿颇有将才,”皇上道,“他花高价征收了百越平民的粮食,赢了民心,断了叛军的粮草,又派了那百越丑奴去游说百越各部落村庄,贿赂部落族长,使各部落中立,那百越奴又对星罗群十分熟悉,领着一队轻甲兵,借着地利,轻易就能歼灭叛军的十队重甲兵……总之,焕儿定能平安归来,若是一切顺利,也许还能赶上冬至的饺子。” 百越丑奴? 我道:“皇上说的百越奴,是长公主赠给三皇子的那蒙面人吗?” 皇上道:“是,当初那百越丑奴居于长公主府,闹得满城风雨,只因萍儿苦苦哀求,朕才勉强留了他一命,如今也该让他派上用场了。” 我觉得皇上这话有些奇怪,一个百越丑奴,再怎么善推拿按摩,能治愈人心,也不至于让长公主为了救他而苦苦哀求。 但皇上既然这么说了,我又得到了想得到的消息,便不再细想此事。 从金龙宫出去时,我迎面碰上了杨美人,杨美人一身月白长裙,着浅绿褙子,头上戴着碎金步摇,手腕一环娇艳欲滴的细条玉镯子,手里拎着个朱红漆的食盒,兼之步态婀娜,身段窈窕,真正是杨柳美人腰。 走的近了,便能闻到她身上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香气,似花香似药草,还带着一股高山冰雪般微妙的凉意。 这么多年了,杨美人身上一直都有这股味道,也不知是什么熏香。 我一边欣赏着美人的风姿,一边慢慢停下脚步,等杨美人行礼,待她和她的贴身宫女彻底弯下身子,我才虚扶了一把,道:“杨美人请起。” 阿柳立刻上前扶起了杨美人。 如此,既不显失礼跋扈,又能明确传达出“我们不熟”的信息。 杨美人看了眼我身后宫人手里的食盒,笑道:“容嫔娘娘这是来给皇上送羹汤了?容嫔娘娘品性高洁,不慕皇恩,妾身能在金龙宫看见容嫔娘娘,真是极难得,如今百越烽烟又起,战局未定,战场上刀剑无眼,容嫔娘娘是为三皇子而来的吧?” 不知是否是我太过于小人之心,我总觉得她这话说的有些阴阳怪气,虽则当初紫茉莉胭脂事件,她给了我“”火烈花”的提示,此后我们也一直相安无事,但许是我这人记仇不记恩,我一看见杨美人,脑子里想起的就是她做才人时,在千秋万寿宴上坑冯静仪的那次。 我强压下皱眉的冲动,挂上笑脸,皮笑肉不笑道:“本宫身为嫔妃,以侍奉皇上为己任,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皇上,只是皇上政务繁忙,本宫不愿来打扰,至于三皇子,儿行千里母担忧,三皇子叫我一声母亲,我自然要尽到为人母的责任。” 杨美人道:“容嫔娘娘说三皇子唤您一声母亲,可据妾身所见所闻,三皇子似乎极少称您为母亲,都是直呼您为‘陈娘娘’,且从年幼时就是如此……哎呀,妾身人微位卑,见识粗浅,若是误信了谣言,还望容嫔娘娘莫怪。” 所以杨美人这是在……挑拨三皇子和我的关系? 第77节 十年了,从我该做小新媳妇儿的年纪,到如今三皇子都该娶媳妇儿了,现在才来挑拨,是不是也太晚了点? 我道:“杨美人所言属实,三皇子的确常唤我‘陈娘娘’,鲜少称我为母亲,但我本就不是他生母,无论是‘母亲’还是‘陈娘娘’,都只是一个称号而已,这多年教养日夜相对积攒下的母子之情,也不会因为一个称呼就生分了。” 杨美人咬了咬唇,微微低下身子,一派柔弱可怜之态。 “容嫔娘娘恕罪,是妾身失言了。” 这可是在金龙宫大门口,这幅被欺负了的委屈巴巴小可怜的样子,是做给谁看呢? 我道:“妄议三皇子之事,杨美人的确是失言了,身为宫妃,杨美人日后说话还是要小心些为好,但本宫知晓你是无心之失,不会怪罪于你,杨美人既是来找皇上的,就不要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了。” “是,妾身谨遵容嫔娘娘教诲。” 解决了诸多事宜,我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自那日我在金龙宫门前碰见杨美人后,杨美人在金龙宫一直待到晚膳时分,才回到自己的净霭宫,之后杨美人失宠了两天,在御花园边跳舞边唱曲儿表演了一阵,便又复宠了。 永春池第一茬荷花盛开时,淑贵妃举办了初荷宴,但我懒得动弹,便称病没去,冯静仪得了那旅心画师的四季风景画册,就更不愿意去赏御花园的风景了。 某日午膳后,我和冯静仪一起将新采的荷花放进水缸中,我们俩正争论着该摆多少片荷叶才好看时,顺子突然跑了过来。 “两位主子,淑贵妃娘娘派人来了。” 我顿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但我实在想不出我最近有犯过什么事,这莫名的危机感便没什么作用。 冯静仪道:“淑贵妃派人来做什么?” 顺子道:“奴才也不知道,奴才已将那女官请进外殿坐着了。” 我和冯静仪步入外殿,那女官立刻行礼道:“见过容嫔娘娘,见过冯静仪。” 我道:“这位姑姑请起。” 但那女官礼数极为周全,仍是将请安礼行完,又道了谢,才慢慢地起身了。 我道:“不知淑贵妃娘娘派你来,所为何事?” 女官道:“容嫔娘娘,淑贵妃娘娘请您去一趟馥芍宫。” 去馥芍宫? 准没好事儿。 我和冯静仪对视一眼,冯静仪笑道:“这烈日炎炎的,简直都要把人晒化了,不知淑贵妃娘娘是有什么事?” 女官道:“容嫔娘娘,这酷暑时节,淑贵妃娘娘又素来体恤宽厚,她召您前去,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不会无故为难您的。” 我做出很为难的样子,看了眼外面的日头,道:“非得现在就去吗?” 女官道:“请您即刻随臣前去,皇上此刻也在馥芍宫,这也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和淑贵妃娘娘都在等着您呢。” 第100章 风不止 我道:“既然皇上也在,本宫应注意仪容,姑姑稍等,本宫先去更衣。” “娘娘言重了,臣就在此恭候娘娘。” 女官转向冯静仪,道:“皇上和淑贵妃娘娘说了,要是冯静仪愿意劳累走一趟,您也可以与容嫔娘娘同去。” 馥芍宫明摆着有坑,冯静仪当然要随我同去了。 冯静仪道:“我也去更衣罢。” 说是为仪容而更衣,实际上就是把原先轻薄凉爽的衣裳脱掉,换上一件更端庄稳重,也更厚更热的衣服。 阿柳和小兰换了个风更大的扇子,跟我们一同前往馥芍宫。 我还没进殿,就看见一个灰袍的尼姑,手里拿着串珠,正盘腿坐在殿外大太阳底下,闭着眼,很神奇的没出一滴汗。 我与冯静仪一同步入馥芍宫外殿,见皇上坐于上位,淑贵妃坐在一旁,下首两排嫔妃正襟危坐。 这阵仗还挺大,想来又有新的宫斗了。 我和冯静仪行礼道:“参见皇上,参见淑贵妃娘娘。” 皇上道:“起来吧。” “谢皇上。” 贤妃道:“冯静仪果真来了,容嫔和冯静仪真是姐妹情深。” 冯静仪道:“容嫔娘娘宽仁慈厚,平易近人,妾身便总想跟容嫔娘娘亲近。” 淑贵妃道:“后宫姐妹亲如一家是好事,只是也要遵守法制,冯静仪,我问你,你与容嫔同居一宫十余年,可曾听容嫔提起过裴元芳裴大人?” 裴元芳? 再一想在殿外候着的那尼姑,我顿时就明白了。 冯静仪倒是很镇定,看了我一眼,道:“淑贵妃娘娘说的裴元芳,可是裴统领之亲弟?容嫔娘娘提过裴元芳大人好几次呢。” 皇上看向冯静仪,瞧着却似乎并不怎么生气,道:“哦?容嫔都说过什么?” 冯静仪道:“容嫔娘娘说,裴家与陈家是邻居,容嫔娘娘与裴家幼子裴元芳年龄相仿,幼时常有争端,还说陈家院子里有一棵杏花树,裴元芳大人与容嫔娘娘见的第一面,就是裴元芳大人为摘陈家院子里的杏花,从院墙上摔了下去,正好摔在容嫔娘娘面前,容嫔娘娘对那杏花树视如珍宝,当时便和裴元芳大人打了一架。” 摘杏花的事是真的,但我并没有对那杏花树视若珍宝,也并没有和裴元芳为此打架。 不过我也知道,冯静仪是为我的清誉着想,虽则我和裴元芳自幼比邻而居,但一起长大的邻家男女不一定都是青梅竹马,也有可能是冤家聚头。 孩童趣事,在场有几个嫔妃轻轻笑了出来,温嫔道:“杏花树?出墙的杏花,可是红杏出墙之兆。” 我立刻沉声道:“温嫔娘娘慎言。” 良妃也道:“事关陈家女眷声誉,温嫔还是少说几句罢。” 淑贵妃道:“温嫔,你的确失言了——既然容嫔和裴元芳是一块儿长大,想来感情不错吧?” 我道:“说不上好坏,小时候倒是经常打架,长大后便几乎不怎么见面。” 淑贵妃道:“长大后不怎么见面,那容嫔,自你进宫后,你和裴元芳可有见过面?” 我仔细想了想,道:“昔日不知是光明殿之宴还是千秋万寿宴上,我当时在,裴元芳也在,这应该也算是见过面吧。” 淑贵妃道:“你和裴元芳私底下有见过面吗?” 我道:“娘娘说笑了,妾身既为宫妃,怎可私会外男?” 淑贵妃点点头,道:“将修行者玉宁带进来。” 领我过来的那女官便出去了。 片刻后,我在殿外看见的那灰袍尼姑走进来,行跪安礼后道:“皇上,淑贵妃娘娘。” 淑贵妃道:“玉宁大师请起,本宫召你前来,是要问你几件事,皇上和诸嫔妃都在这儿听着,你可要如实回答。” 修行者玉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娘娘尽管问,贫尼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淑贵妃道:“容嫔去往城皇寺祈福时,是由谁照看着她?” 玉宁道:“容嫔娘娘在城皇寺,历来是由修行者明净照看的。” 淑贵妃道:“明净大师可有什么常来往的凡俗友人?” 玉宁道:“明净生性爱与人结交,凡俗友人众多,不知娘娘问的是哪一位?” 淑贵妃道:“明净大师可有一位名叫裴元芳的凡俗友人?” 玉宁道:“有,裴元芳施主算是明净的知心密友了,裴施主在十二年前来到城皇寺清静院,自称看破滚滚红尘,欲出家修行,恰好遇上了明净,明净言裴施主并未彻底了断红尘事,心中仍有俗事羁绊,便劝了几句,此后二人常于城皇寺相会清谈,裴施主还曾于城皇寺中小住过几日。” 贤妃道:“十二年前?那不就是容嫔入宫的那一年吗?” 良妃道:“贤妃娘娘好记性,臣妾连自己是何时入宫都不大记得了,贤妃娘娘居然还能记下容嫔入宫的日子,臣妾自愧不如。” 贤妃道:“不过是闲人多记事罢了,良妃娘娘成日忙着为二皇子寻医问药,连宫中事务都没什么心思去管,自然就更没有精力去记日子了。” 良妃面色一沉,冷哼一声,没说话。 淑贵妃道:“良妃的确忙碌,宫中事务大多是本宫和贤妃在打理,不过跟后宫杂事相比,还是二皇子更重要些。” 贤妃道:“臣妾看温嫔就闲得很,良妃娘娘的协理六宫之权形同虚设,皇上还不如将协理六宫权交给温嫔,如此,既能让良妃娘娘安心看顾二皇子,也能多个人帮衬着臣妾和淑贵妃娘娘,皇上,您看,淑贵妃娘娘为后宫事务操劳,已消瘦许多了,太医院近两年的安神汤,有一半都送进了馥芍宫,淑贵妃娘娘已是不饮安神汤,便不得安枕了。” 皇上看了看贤妃,又看了看淑贵妃,道:“淑贵妃的确瘦了许多,宫中事务繁杂,扰得人不得安寝,温嫔年纪也大了,未必能吃得消,朕看——” 皇上突然看向我。 “朕看容嫔也闲得很,还年轻,精气神足,朕不如就将这协理六宫之权交给容嫔,淑贵妃先好好歇上一阵,等停了安神汤也能安枕再说。” 贤妃顿时愣住了。 满座寂静。 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了我。 贤妃惹了皇上不高兴,皇上就要捧杀我? 我立刻道:“妾身愚钝,又年轻面嫩,实在不可堪大任,协理六宫事关重大,望皇上三思。” 贤妃被怼了个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淑贵妃立刻露出一个苦涩又温和的笑容,道:“皇上,臣妾并不是为着后宫事务才难以安枕的,臣妾……” 淑贵妃用帕子抹了抹眼角,道:“臣妾只是近来总是梦见四皇子……梦见四皇子那时的样子,常因梦魇而夜半惊醒,惊醒后又头痛心悸,这才需要服用安神汤助眠,臣妾调理许久,近来已经好多了,皇上不必挂怀。” 皇上道:“既如此,便让容嫔歇着吧。” “是,皇上。” 呵呵。 我可谢谢您嘞。 用我敲打嫔妃,我又不是那墙根下随取随用的打狗棍。 淑贵妃抹完了泪,便又正襟危坐,恢复了端庄高贵的样子,道:“玉宁大师,裴元芳近日可有去过城皇寺?” 玉宁道:“裴施主入仕后曾被调离京城,近日回京后,便常来城皇寺与明净会面。” 淑贵妃道:“容嫔在城皇寺祈福时,裴元芳可有去找过明净大师?” 玉宁道:“去过。” 淑贵妃道:“容嫔,你在城皇寺祈福时,可有与裴元芳见过面?” 我道:“自然是见过的,我在城皇寺祈福时,明净大师负责照看我,裴元芳又是去找明净大师的,城皇寺中超脱红尘俗事,不避男女,我和裴元芳自然能碰的上。” 第78节 淑贵妃道:“玉宁大师,你说说城皇寺那天是怎么回事。” 玉宁道:“裴施主那日是下午来的,在城皇寺一直待到晚上才离去,有去捡柴火归来的小女孩子说,她们看见了裴施主和容嫔娘娘一同往城皇寺附近的温泉处走去,裴施主还跟她们要了火折子。” 淑贵妃道:“那两个小尼姑是什么时候捡完柴火的?” 玉宁道:“因清晨露水重,为了让柴火被太阳晒干,寺中一般是下午派小孩子们出去捡柴火,至傍晚夕阳西下时归寺。” 淑贵妃道:“那一般人去城皇寺或清静院,通常是什么时候离开?” 玉宁道:“夜晚难以视物,山路难行,人们通常是清晨或上午来寺庙中,下午或傍晚离去。” 淑贵妃道:“也就是说,裴元芳那日下午前往城皇寺,与容嫔见面,二人傍晚时共同去往城皇寺附近山头的温泉处,裴元芳晚上才离开城皇寺——皇上,您怎么看?此事可还要派人细查?” “不必了,”皇上道,“此事事关重大,想来城皇寺修行者也不敢撒谎,玉宁,裴元芳从前一般都是什么时候去城皇寺?” 第101章 风将止 玉宁被皇上点了名,脸上却依然是一副无悲无喜无波无澜的样子,道:“裴施主从前也有过下午来城皇寺的时候,不过那时裴施主已与明净熟识,若天色已晚,裴施主通常就会在城皇寺厢房内留宿一晚,那晚容嫔娘娘在城皇寺时,裴施主却不顾夜深露重,直接下山了。” 温嫔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裴元芳莫非是心虚了?” 我道:“玉宁大师,从前裴元芳在城皇寺留宿时,一般是谁给他安排厢房?” 玉宁道:“裴施主是明净的友人,自然就是由明净安排住宿了。” 我道:“皇上,裴元芳连夜下山,不在城皇寺留宿,许是因着明净大师需要照看我的缘故,裴元芳是明净大师的友人,若他留宿寺中,必定跟明净大师挨得近,也就跟我离得近,我身为容嫔,应与他避嫌,他自然就要不顾夜深露重、即刻下山了。” 淑贵妃道:“这个解释倒也合理,只是容嫔,你为何要与裴元芳在天暗时前往温泉处呢?” 我道:“玉宁大师,除了你说的两个小尼姑,那天晚上还有谁看见了裴元芳去温泉处吗?” 玉宁道:“那天只有那两个孩子碰上了裴施主,再无其他人看见。” 这我就放心了。 那日我和裴元芳出去时,穿着城皇寺修行者统一的灰袍,为了防止树上落下虫蚁在头发上,还戴了半纱帷帽,遇到那两个小尼姑时,我和裴元芳远远就看见了她们,我当时直接停在了远处,还侧过了身子,由裴元芳去跟她们借火折子,那两个小尼姑不可能看得清我的脸。 而且现在回想起来,要是那两个小尼姑真的看清了与裴元芳同行的人是我,她们一定会行礼问好,但她们没有,说明她们也不确定那人究竟是不是我,不知该不该行礼,便只能装作没看见。 我正要开口,良妃却突然道:“淑贵妃娘娘这是怀疑容嫔和裴元芳有男女之事吗?” 淑贵妃笑道:“良妃真是心直口快,不过这种事情嘛,清者自清,若为一时平静放任不管,反而有可能滋生流言,本宫相信容嫔不会让人失望的。” 良妃道:“本宫也觉得容嫔不会令本宫失望,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容嫔去城皇寺可不止这一次,淑贵妃娘娘怎么突然就怀疑起她了呢?” 淑贵妃道:“城皇寺乃清净之地,容嫔又素来恪守本分,本宫从不曾怀疑过她,只是玉宁大师前儿进宫时提及此事,说是城皇寺有小尼姑看见容嫔和裴元芳深夜同往山中温泉,此事既已为玉宁大师知晓,想来在城皇寺中也流传甚广,本宫想着,与其让众人以讹传讹,三人成虎,不如现在就下个定论,澄清此事,以免破坏容嫔清誉,也有损皇室威严。” 皇上道:“玉宁乃城皇寺中修行者,怎么会进宫来,还跟你说起这些事?” 淑贵妃声音低了一些。 “禀皇上,臣妾近日常梦见四皇子先前的情景,杨美人也常心悸惊惧,总梦见些……总梦见几个与她没有缘分的孩子,臣妾和杨美人都觉得这是孩童的哀怨之气,便派女官从城皇寺请来了女修行者超度祈福,女官正好寻的是玉宁大师。” 皇上道:“原来如此,难怪杨美人最近总是面色苍白,淑贵妃,既然玉宁能被你留在宫中,想必功力不错,你整日为后宫事操劳,也实在辛苦了,朕便让玉宁留在宫中,一直侍奉你,无论是谁梦魇还是心悸,无论是超度还是祈福,都让玉宁去做,就不必再去城皇寺请人来了。” 淑贵妃道:“谢皇上。” 良妃道:“臣妾还道淑贵妃娘娘怎么突然就盯上容嫔了呢,原来是为着这个缘故,可怜臣妾虽执掌协理六宫之权,却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刚刚才有所察觉,哈哈,臣妾竟成了个傻子。” 贤妃道:“实在是良妃娘娘最近忙得很,本宫和淑贵妃娘娘便不好去打扰,二皇子近日可好些了?” 良妃道:“劳贤妃娘娘挂念,托贤妃娘娘的福,熠儿已经好多了,本宫也很快就能重理后宫事,绝不让淑贵妃娘娘和贤妃娘娘因我而受累。” 贤妃道:“五公主的驸马正是陈家嫡长子陈恒丰,十指亦有长短,人自有亲疏,良妃娘娘维护容嫔,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刚才容嫔似乎要问玉宁大师什么事,良妃娘娘还是让容嫔问完吧。” 皇上道:“容嫔,你继续说。” 我道:“玉宁大师方才说,城皇寺只有两个小尼姑看见了裴元芳,那本宫想问问玉宁大师,城皇寺中可有与本宫身形相近之人?” 玉宁一怔,道:“女子身形不过就那么几种,容嫔娘娘又体型适中,城皇寺中自然会有与您身形相近之人。” 我道:“我在寺中素来只梳随云髻,既然那两个小尼姑认为那晚是我与裴元芳在一起,想来她们看见的也是梳随云髻的女子了?不知寺中可有惯梳随云髻,且与我身形相近的女子?” 玉宁看了眼淑贵妃,迟疑道:“寺中多为修行者,修行者超脱凡俗之事,不会费心神在这三千烦恼丝上,因而寺中并无哪位女子惯梳随云髻,不过那两个女孩子看见的也不是梳随云髻的女子,而是一穿着灰袍,头戴帷帽的女子……” 实际上我在寺中梳的是垂云髻,之所以报随云髻,只是怕这修行者玉宁突然改口,留个后路,没想到玉宁还真这么坦诚。 我立刻打断她,道:“哦,是我记错了,我当时在寺中梳的是垂云髻,只因我不善梳妆打扮之事,不太分不清各种云髻,这才说错了——不过,既然那两个小尼姑看见的是穿灰袍戴帷帽的女子,又为何认定那女子是我呢?她们看清那女子的脸了吗?” 玉宁道:“当时天色已晚,她们并没有看清那女子的脸,容嫔娘娘在寺中也是穿的灰袍,许是因为那与裴施主同行的女子与容嫔娘娘身形相似,当时寺中又只有容嫔娘娘和裴施主两位外来的客人,那两个小女孩子便认错了人——” 玉宁突然上前一步,俯身跪下道:“皇上,那两个女孩子原是山下猎户的女儿,因猎户意外坠崖,猎户之妻被野兽撕咬至死,那两个孩子成了孤儿,这才被其他修行者带回清静院,后因清静院来往之人过多且杂,那两个孩子心性未定,住持为断绝其尘缘,将她们带进城皇寺,欲使其修身养性,然而她们终究年纪太小,玩心甚重,一有来客便兴奋好奇,想着念着,这才传出了这等流言,她们年纪小,不懂事,绝不是存心害人,还请皇上放过她们吧,玉宁定修书与住持,让住持对她们俩严加管教。” 皇上看向我,道:“容嫔,这流言是针对你的,你说该怎么办吧。” 我道:“皇上,既是小孩子不懂事,妾身还能怪罪她们不成?况且孩童戏语,向来是做不得真的。” 皇上道:“虽是年纪小,但在城皇寺清净之地传出这等谣言,就更要严加管教了。” 玉宁连念几声佛号,道:“多谢皇上。” 淑贵妃道:“如此看来,此事是臣妾错怪容嫔了——容嫔,你可会怨怼于本宫?” 呵呵。 我起身行了个礼,道:“淑贵妃娘娘是为了皇家体统,妾身能理解,绝不会对娘娘有丝毫怨怼之心。” 皇上道:“既如此,这事就算是过去了,你们可有异议?” 一片静默中,杨美人突然出声道:“皇上,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淑贵妃眯了眯眼,道:“杨美人。” 杨美人道:“皇上。” 皇上道:“你讲吧。”虽是对着杨美人说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 杨美人道:“皇上,妾身也是梳过垂云髻的,垂云髻发髻低垂,即使戴着帷帽,也不会压坏了发髻,是以妾身认为,容嫔娘娘其实并没有完全洗脱嫌疑,此事事关容嫔娘娘清誉,妾身以为,皇上还是该一查到底,方能真正还容嫔娘娘一个清白。” 皇上道:“容嫔,你的意思呢?” 我低眉顺目道:“皇上的意思就是妾身的意思。” 皇上冷笑一声,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恰在此时,冯静仪道:“皇上,妾身以为杨美人说的有理,只是杨美人这所谓一查到底,究竟是要怎么查呢?” 淑贵妃道:“容嫔是在城皇寺与裴元芳相遇的,若要彻查,无非就是查城皇寺,再细查陈家与裴家。” 冯静仪道:“淑贵妃娘娘说得有理,只是城皇寺清净之地,又是皇家祭祀祈福的场所,若派人去把城皇寺搅得人仰马翻,怕是有些不妥,而陈家陈老先生刚从刑部清白司出来没多久,这会儿恐怕身子不太好,要是再细查陈家,陈老先生只怕就……哎呀,妾身实在是个不会说话的,容嫔娘娘莫怪。” 良妃道:“其实要查容嫔是否与裴元芳私通,有一个很简单的法子,我记得容嫔还没侍寝过,那么……只是不知容嫔能不能接受。” 第102章 风已止 良妃所说的法子,自然就是指验守宫砂了。 女子点守宫砂,是皇上登基后兴起的习俗,若女子为清白之身,则守宫砂为朱红色,待少女成妇人,守宫砂便会逐渐变暗,慢慢消失不见。 我朝女子的守宫砂大多点在肩头胸前等私密之处,验守宫砂乃是对女子贞洁的质疑,往严重了说,就是羞辱,不过相比被怀疑给皇上戴绿帽子这种事,让人验一验我的守宫砂,倒也不算什么。 反正只是看一看,又不会少块肉。 冯静仪道:“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皇上道:“容嫔,你可愿意?” 我道:“只要能证明妾身的清白,妾身愿意。” 皇上道:“去找宜春院的女官和嬷嬷来。” 尤安道:“是。”便招来一小太监吩咐了几句。 那小太监领命出去,淑贵妃状似闲聊道:“玉宁大师,孩童的怨气,通常要多久才会消散?” 玉宁道:“这个说不准,若是早夭的孩子,因已脱离母体,怨气便会更深重些,对母亲的影响也更大,若是女子意外失去生育能力,与原应有的孩子无缘,孩子未曾进入母体,无容身之地,一缕孤魂游离于世间,怨气也比较大。” 淑贵妃道:“如此说来,孕中流产的孩子反而更没什么怨气了?” 玉宁道:“是的,流产对女子伤害极大,且肉身需承受痛苦,算是还了罪孽,因此流产的孩子反而不如早夭的孩子怨气深重。” 淑贵妃道:“竟是如此,这倒是与我往日认知不同了,玉宁大师可曾超度过流产的孩子?” 我长姐当日就是以超度流产胎儿冤魂、为孩子来世祈福的名义去了城皇寺,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然而我没有理由阻止玉宁继续说下去。 玉宁道:“自然是有的,就在前不久……就是容嫔娘娘在寺中祈福的第三天,有位姓陈的将军夫人来到清静院,说是想为流产的孩子祈福积德,同时也净一净夫君在战场上带着的煞气,还想求神明保佑家中刚遭过牢狱之灾的老人身体康健,当时便是我为那位将军夫人超度了她的孩子,那位夫人流产的还是一对月份很大的双生子,且是母亲主动喝药物打了胎,只因母体孱弱,无法孕育双生子,是去子留母之法,实在是一桩冤孽,那位夫人流产后身体受创,再不能有孕,这便是平息了胎儿的怨气,因此那两个孩子甚是平和。” 贤妃道:“玉宁大师,你说的可是京城沈将军的陈姓夫人?” 玉宁道:“那双生子的父亲的确姓沈。” 贤妃笑道:“那便是了,那将军夫人想来定是容嫔的长姐沈夫人,容嫔在城皇寺,沈夫人又去了城皇寺清静院,容嫔可能够忍得住不与家中姐妹相见吗?” 嫔妃私自会见外人是有违宫规的,我不管是忍得住还是忍不住,肯定都得说自己忍得住啊。 我正要开口,淑贵妃却抢先道:“玉宁大师,容嫔在城皇寺祈福期间,可有与沈夫人见过面?” 玉宁道:“自然是有的,城皇寺中明净最善化解战场煞气,沈夫人又有裴施主做引荐,直接至城皇寺见了明净,容嫔娘娘由明净负责看顾,沈夫人既为容嫔娘娘亲姊,姐妹情深,如何能做到避而不见呢?” 温嫔道:“容嫔,你真的在城皇寺跟沈夫人见面了?” 我没说话。 玉宁道:“明净跟我提起过,说容嫔娘娘与沈夫人姐妹情深,却手足分离,沈夫人苦苦哀求明净,明净他出于慈悲之心,便引了沈夫人去见容嫔娘娘,那天还是明净送沈夫人下山,我从清静院回城皇寺时,正好看见了他们。” 皇上道:“容嫔,你在城皇寺跟你姐姐见过面吗?” 我吞了口口水,起身跪倒,磕了个头,道:“皇上,妾身有罪。” 皇上道:“你知道就好。” 我瑟瑟发抖地又磕了几个头。 温嫔道:“容嫔去城皇寺的时候,正好是陈老先生被关进刑部清白司时,容嫔惦记着家中祖父,与长姐私会,也属人之常情。” 这就更不得了了,原先还只是顾私情,这会儿直接掺上了朝堂政事。 然而温嫔资历比我深,地位比我高,我没法怼她。 贤妃道:“说起陈老先生,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听说二公主与沈夫人私交甚密,陈老先生在松江郡的人证物证,都是二公主帮着寻到的,皇上,您还记不记得,二公主有一回进宫,突然提出要去青藻宫看容嫔养出来的飘飘花,臣妾当时便觉得奇怪得很,飘飘花花期短暂,容嫔养的那飘飘花老早就开花了,还被嘉嫔搬去作了画——嘉嫔,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第79节 嘉嫔忽然被点名,似是吓了一跳,道:“是,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贤妃满意地点点头,却是停住了话头,很快温嫔就接话道:“按理说,容嫔养的飘飘花应该早就凋谢结果了才是,可容嫔却迎了二公主进殿,二公主在青藻宫待了许久,还跟容嫔约了下次赏花……哎呀呀,这可真是太复杂了,妾身愚笨,虽觉得不对劲,却想不出其中关窍,皇上英明神武,一定有所决断。” 我听着温嫔阴阳怪气意有所指地滔滔不绝,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打断她。 难怪呢,费尽心思挖出裴元芳这点验守宫砂就能解决的事,原来是想把我们陈家和二公主推到结党抱团的风口浪尖上。 可惜皇上原本就是默许了我和家人联系帮忙找外援的,用冯静仪的话说,若我祖父因清白司而病重,陈家没了主心骨,三皇子的势力无论如何都要减弱几分,二皇子身体虚弱不堪大任,皇上极精制衡之术,绝不可能让大皇子一枝独秀。 这皇城是皇上的皇城,后宫是皇上的后宫,若皇上存心要遏制,我绝不可能传出半点消息,只有皇上默许了,我的一切小动作才能顺利进行。 只是…… 杨美人突然道:“哎呀,妾身也突然想起来了,当时二公主来找容嫔娘娘赏花时,三皇子出征百越才没过多久,妾身当时还很疑惑,二公主素来跟三皇子要好,容嫔娘娘对三皇子亦掏心掏肺,怎么三皇子上了战场,二公主和容嫔娘娘还有心情赏花。” 趁着杨美人说话的功夫,我迅速抬头看了眼皇上的脸色。 果然,皇上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我可以联系家人找外援救祖父,因为皇上默许了,只是找外援找到皇上的亲女儿身上…… 二公主这个外援实在不妥当。 我向来跟二公主不熟,二公主是在三皇子离开后不久找上我的,这摆明了就是三皇子牵的桥搭的线。 我前不久才保证过绝不会利用三皇子争权夺势,可没多久,就通过三皇子搭上了二公主,这极适合做杀母留子处理的狼子野心,简直已经呼之欲出了。 我心情忐忑,只能跪得更端庄恭敬了些。 皇上没搭理杨美人,却是回了温嫔,且语气实在是不太好。 “温嫔,你既知晓自己愚笨,就该少说话,朕后宫的高位嫔妃,朕女儿的母亲,绝不可能会是一个滔滔不绝的蠢人。” “皇上……”温嫔委屈地唤了声皇上,皇上像是没听见一般于是温嫔便闭上了嘴。 良妃道:“皇上,您还是让容嫔起来吧,宜春院的女官和嬷嬷很快就来了。” 检验女子贞洁,除了验守宫砂外,还需由宫中嬷嬷查看身体各处,检查是否有男女情事的痕迹,久跪伤膝盖,易留下淤青,某种程度上说,的确是会影响嬷嬷查验的。 皇上道:“好了,容嫔,你起来吧。” “谢皇上。”我磕了个头,被阿柳扶着缓缓站了起来。 我刚坐下没一会儿,宜春院的女官和嬷嬷就来了,尤安派去的人想来已向她们说明了情况,她们表情如常的行了礼,便直接道:“容嫔娘娘,请进内室行事。” 淑贵妃点了个宫女,道:“你带容嫔去内室。” “是。” 我在门窗紧闭的内室脱下衣物,女官和嬷嬷查看了我左锁骨下两寸处的守宫砂,又检验了我身上各处皮肤,最后恭谨地伺候我穿衣。 我们走出内室,女官与嬷嬷跪下行礼后,一为首的女官道:“禀皇上,容嫔娘娘仍是清白之身。” 皇上并没有显出多少惊讶,甚至连免戴绿帽子的高兴也没有,仿佛一切皆在他预料之中,只淡淡道:“下去吧。” 宜春院的女官与嬷嬷行礼告退。 淑贵妃道:“既如此,容嫔便是清白的,并未与他人私通,日后任何人都不得议论此事,破坏容嫔清誉,损皇家威严,若是宫中敢有人拿此事嚼舌根,本宫绝不轻饶。” 立刻有宫女递上纸笔给淑贵妃身旁的女官,女官执笔记下淑贵妃的口谕。 淑贵妃道:“容嫔今日受了委屈,便回去好生歇着吧。” “谢淑贵妃娘娘——” 第103章 禁足 我一个礼还没行完,皇上便道:“虽是受了委屈,但也犯了大错,容嫔在城皇寺祈福时私自会见家中亲人,既未诚心祈福,又违背宫规,无论如何,活罪难逃,从明天开始,容嫔便在青藻宫禁足一个月吧。” 我一愣,立刻又行了个礼,道:“谢皇上。” 禁足于我而言倒没什么,反正我本就足不出户,平日里活的也跟禁足一样。 至于皇上为什么说的是明日开始禁足…… 我跟随皇上去了金龙宫,从皇上手里接过三皇子的家书。 “焕儿还送来了几盒药材,说是百越特产的一种药藤,有安神镇静之效,煎汤服用后即刻放松困倦,且于身体无害,朕已派人送去青藻宫了。” 安神镇静,放松困倦,听着倒像是祖父需要的东西。 我拜倒在地,仰头道:“皇上,妾身的祖父在家时就常常失眠,稍稍心绪不宁就会整宿睡不着觉,祖父刚从清白司出来,惊魂未定,应当很需要这药藤,妾身能否将这药藤送给祖父?” 皇上道:“你身为容嫔,只有赐物,断没有送礼给朝中大臣的道理” 我磕了个头,道:“那妾身能否赐药藤给祖……给陈老先生?” 皇上凝视我片刻,道:“可以。” 尤安连忙召人记下了皇上的口谕。 我回到青藻宫,传了赐药的令下去,就拆开了三皇子的家书。 这是三皇子第一次独立参战,军中事务繁多,是以三皇子的家书甚是简洁,但可以看得出来,三皇子很兴奋。 长公主赠给三皇子的蒙面百越奴起了大作用,三皇子准备上报那百越奴的战功。 百越奴因其外貌,多年来始终都是被歧视的对象,三皇子此举,有利于百越民心归顺。 我提笔给三皇子写了回信。 我尽量简略地写了最近发生的事,隐去了裴元芳那一段,又忍不住加了一番嘘寒问暖杞人忧天的叮嘱,因我时间充裕,家书也写的长,厚厚一叠装在信封里。 第二日,我开始禁足,撷芳殿外站了侍卫把守,我与阿柳顺子等宫人皆不可出撷芳殿,吃食用物由女官领着其他宫人运来。 第三日,皇上派人送来了我祖父谢恩的折子,但没有给我看,只是让宫人念了给我听,多是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说辞。 毕竟这谢恩折子是要经皇上手的,祖父应当也不敢写什么家常的话。 第四日,我与冯静仪隔着院子放风筝,我们俩经验不足,放的太高,断了线,风筝双双飞出了墙外,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冯静仪道:“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小时候经常放风筝吗?” 我道:“我小时候都是在外边放风筝,什么山间田里,都是又大又空旷的地方,我可没在院子里放过风筝。” 我和冯静仪花了几天时间,慢悠悠地又做了两个风筝。 禁足第八天的时候,我们又开始放起了风筝,然而冯静仪并不是一个善于吸取经验的人,她照旧把风筝放的高高的,最后风筝飞高了,线也断了,风筝还是飞出了墙外,小兰领着宫人出去找,没找到。 我则吸取经验吸取得太过,没能飞高,落在了树上,被树枝和树叶缠住了,我用力一拽,线也断了。 顺子费了大劲,用竹竿把风筝钩了下来,然而那风筝受此折腾,早已破破烂烂,我便命人丢了那风筝。 “这院子里还是不适合放风筝,算了,我们还是下棋吧。” 我和冯静仪隔着门槛架起棋桌,下了好几天的棋。 禁足第十九天时,我从冯静仪那儿听来了八卦,说是前些天三公主进宫看望温嫔,去金龙宫跟皇上请安时,遇上了刚跟皇上议完事的赵方清。 赵方清十几年前便是刑部侍郎,如今他资历已深,几乎是铁板钉钉的未来刑部尚书,只等良妃之父——在位的刑部尚书王大人告老还乡,他便能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而且赵方清生来俊美,即使年岁渐长,也无碍其与生俱来的美貌,反而令他多了一种成熟温雅的气度。 再看三公主的驸马,与三公主成婚时是议法外郎,如今还只是议法中郎,升迁全靠三公主驸马的身份。 据说三公主一见赵方清,就主动迎上去跟赵方清打招呼,还拉着赵方清说话,连自己为什么来都忘记了,还是被尤安提醒了好几遍,才没耽误了给皇上请安。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三公主一边为赵方清的才学气度而折服,一边受到了巨大的伤害。 然后她转头就狠狠伤害了自己的驸马。 三公主一从宫中回到三公主府,就跟三驸马大吵了一架。 就在昨天,三公主又进宫看望温嫔了,且这次是由三驸马陪着的,三驸马与三公主一同去向皇上请了安,因皇上又要找赵方清议事,没跟三公主和三驸马说几句话,便将这夫妻二人打发了出去。 三驸马毕竟在官场沉浮多年,比三公主更圆滑些,还特意携礼去拜见了淑贵妃,淑贵妃在馥芍宫设了小宴,拉上温嫔一同款待了三公主和三驸马。 “只是三驸马拜见了淑贵妃,却不知去桂荫宫和垂棠宫走一遭,贤妃和良妃会不会不高兴我不知道,但如此看来,三驸马绝对算不上真正的人情练达,难怪在刑部熬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个议不了法的议法中郎。”冯静仪道。 三公主跟三驸马向来不和,三公主进宫探亲,从来都是一个人来的,这次三驸马作陪,三公主依然对三驸马爱答不理,宫中便有人猜测,许是三公主对赵方清的意思太明显了些,三驸马怕头上带绿,沦为京城笑柄,便索性跟着三公主一起进宫,时刻跟着陪着盯着,杜绝了三公主私会赵方清的可能。 也有人猜测,三驸马是因为嫉恨赵方清占据了三公主的心房,不爽三公主对赵方清态度殷勤,特意进宫来向皇上和温嫔告状的,不过持这种猜测的人要少一些,一则三公主是皇上和温嫔的亲女儿,女儿总比女婿要亲近,二则三公主府上还养着好几房三驸马的姬妾,且府上除三公主外皆有所出,三公主和三驸马两相厌的可能性比单相思可大多了。 不管怎样,三驸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沦为了京城的笑柄和谈资。 在我禁足第二十六天时,我正靠在门边指挥冯静仪修剪我养的花,眼看冯静仪又失手剪掉了一片嫩绿的叶子,我急道:“你小心点——” 话音未落,便有一女官走了进来,行礼道:“参见容嫔娘娘,参见冯静仪。” 我道:“怎么了?” 女官道:“冯静仪,淑贵妃娘娘请您去馥芍宫一趟。” “馥芍宫?”冯静仪停下动作,将剪子放在一旁,“淑贵妃娘娘找我做什么?” 女官道:“您去了就知道了,皇上也在馥芍宫,小主可别让皇上和淑贵妃娘娘久等。” 我与冯静仪对视一眼。 冯静仪道:“我先去更衣。” 我出不了撷芳殿,只能目送冯静仪与女官离去。 又是在馥芍宫,又是女官来请,又是皇上在等,这熟悉的情景,仿佛不久前刚刚出现过。 我突然觉得,冯静仪跟赵方清的关系可能要被人翻出来了。 但这终究只是猜测,淑贵妃花样繁多,天知道她要使些什么手段。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撷芳殿门槛后,眼巴巴地望着青藻宫大门,只盼着冯静仪早些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冯静仪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青藻宫门前了。 我忍不住高声道:“你可算是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冯静仪走到撷芳殿门前,正要开口,却忽然停住,转向守在撷芳殿门前的两个侍卫,笑道:“二位大哥,可否麻烦你们一件事?” 那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道:“主子言重了,只要我们能办得到,主子尽管吩咐。” 冯静仪道:“可否麻烦二位在耳朵里堵上棉花?” 一侍卫道:“堵耳朵?这是为何?” 第80节 冯静仪道:“我想跟容嫔说说话,可二位大哥在这儿……总是不太方便。” 侍卫道:“主子尽管说便是,我们又不会插嘴。” 这我倒是相信,这两个侍卫近一个月来始终像两个雕塑守在门口,不管我和冯静仪怎么八卦,他们都始终沉默寡言,目不斜视。 冯静仪道:“这倒不是二位插不插嘴的事,只是一些女子私话,让男人听见了,总是不太好的。” 冯静仪这话说的颇为暧昧,那两个侍卫瞧着又已是有儿有孙的人,一下子便明白了,顺从地接过了小兰手中的棉花。 眼看两个侍卫都堵住了耳朵,冯静仪终于道:“杨美人举报我与赵方清私通。” 果然…… 我道:“然后呢?” 冯静仪道:“先前小兰找的那个帮忙递消息的宫女被淑贵妃找到了,算是坐实了我与赵方清私下联络,还好杨美人举报的是私通,只要我验一验守宫砂,就能自证清白,但嫔妃私下联络大臣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罪名,我不得已,只好拣了些从前家里的事说了,告诉皇上我只是想委托赵方清寻我母亲。” 第104章 赵方清入狱 “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冯静仪道,“母子亲情,他能理解,但无规矩不成方圆,我违反宫规,念我进宫侍奉多年,从轻发落,禁足七日,罚俸半年。” “罚俸半年……好狠。” 静仪的俸禄本就不高,这么一罚,冯静仪起码有半年都不能买新话本了。 冯静仪道:“是啊,真狠,不过比起仗刑和打入冷宫,罚点钱已经算好的了——对了,杨美人刚才跟我说,皇上要给三皇子换养母?” “换养母?”我诧异道,“可三皇子……为什么?杨美人是怎么跟你说的?” 冯静仪道:“杨美人说话你还不知道嘛,阴阳怪气的,说是皇上觉得你对三皇子有不该有的心思,会害了三皇子,准备给三皇子另找个养母。” 我道:“这话皇上早先也说过,说让我不要对三皇子有不该有的心思,不要利用三皇子争权夺势,否则就要给三皇子换个养母……许是因为这次我们动静太大了,这又是二公主又是赵方清的,皇上对我起了疑心。” 冯静仪道:“万一皇上真的给三皇子换了养母,那你怎么办呢?” 我道:“皇上要换,我还能拦着不成?养母不比生母,没有血脉亲情,只有个名头,有没有好处全看孩子良心,若是皇上真给三皇子换了养母,我也省了事了。” 冯静仪道:“咱们和淑贵妃积怨已久,就算三皇子换了养母,你也未必能摆脱得了她,说实话,我觉得杨美人有点奇怪。” 我道:“她确实奇怪,上回她被下了不孕药物时,她提醒了我火烈花的事,我还以为她已经跟淑贵妃分道扬镳,结果她又跟咱们对上了。” 冯静仪道:“不止这个,今天她撒泼说赵方清跟我有私情时,淑贵妃喝止了她好几次,我感觉淑贵妃可能并不是想让她告我和赵方清私通,而是想扯出我和赵方清有私交的事情,给我扣个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罪名,我没侍寝过,守宫砂仍在,杨美人告我私通完全就是在间接帮我自证清白,上次你和裴元芳也是,杨美人突然跳出来说要你验守宫砂,直接杜绝了流言蜚语……如果她是站在淑贵妃那边,这做法实在太蠢了,这么蠢的人能得宠这么久吗?难道皇上年岁渐长,审美也变了?” 我道:“莫非杨美人是想两头站边,留个余地,将来无论咱们和淑贵妃谁赢谁输,她都不算站错队?” 冯静仪道:“我觉得很有可能,只是她这脚踏两条船,也不怕哪天船翻了淹死了。” 我道:“也许人家会游泳呢?” 在我禁足第二十九天时,长公主难得地进宫了。 据说长公主先去了金龙宫,被皇上留下用了午膳,皇上午睡后,又去霖泉宫坐了坐,接着…… “长公主要来青藻宫?” “是的,”那老嬷嬷道,“长公主听二公主说,容嫔娘娘善侍弄花草,青藻宫中草木兴盛,便想顺便来瞧一瞧,娘娘可方便见长公主?” 我道:“我自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我尚在禁足中,不知皇上可允了长公主来?” 老嬷嬷道:“这个娘娘放心,皇上说了,允许长公主来青藻宫散散心,缓一缓祭奠孙贵人后的伤痛。” “既然如此,长公主尽管来便是。” “那老奴这便去跟长公主禀报,奴婢告退。” 冯静仪目送那老嬷嬷离去,半晌,道:“皇上是个念旧爱子之人。” 长公主出示了皇上的手谕,被两个侍卫放进了撷芳殿。 撷芳殿久未有外人来,外殿不甚干净整洁,我便将长公主迎进了内殿,所幸长公主也没有介意——或者说没有注意。 长公主脸上虽无泪痕,却眼圈通红,一看就知道是刚刚哭过,一擦干净眼泪就往青藻宫来了。 “容嫔娘娘,赵方清大人被关进刑部大牢了。” “什么?” 赵方清不是皇上的近臣吗? 赵方清不是正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吗? 怎么突然就落魄到进牢房了? 长公主道:“就在三天前,赵方清大人被人揭发与嫔妃私通,因赵方清为刑部官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因此赵大人没能进清白司,而是直接被关进了大牢待审,据说三驸马还对他动了两次刑,赵大人一位家中老仆受过赵大人的吩咐,找去了二公主府,想通过曦儿向容嫔娘娘您求救,曦儿说她上回帮过您一次,这次便不好出手,因此委托我来给您递这个消息。” “他向我求救?可我自己都在禁足中,怎么救他?而且他和冯静仪的事前天就已经澄清了……” 我忽然想起,按规矩,即便冯静仪和赵方清二人清清白白的事情传遍了整个皇宫,一直传得刑部尚书都知道了消息,只要理后宫事之人没下文书去刑部,赵方清还是不算洗脱嫌疑,不能被放出来。 并且只要理后宫事之人在接下来的三天内下达文书,都不算违规,毕竟宫中事务繁多,凡事都得有个缓冲。 赵方清才关进去几天,三驸马就恨得动了两次刑,偏偏这还是合理合法的,因为赵方清是刑部官员,万事罪加一等,这种事旁人进清白司,赵方清就要进大牢,旁人只能由刑部侍郎或刑部尚书动刑审问,赵方清就是谁都能去审一审。 赵方清是文官,等三天以后淑贵妃慢悠悠地下了文书,赵方清的尸身说不定都进棺材了。 长公主道:“容嫔娘娘应该是知道的,我孑然一身,无权无势,只凭着父皇一点舐犊之情度日,我只是来传个话,容嫔娘娘救不救赵大人,怎么救赵大人,我都不会干涉。” 我道:“二公主可有什么法子吗?” 长公主道:“曦儿说她上回帮您的事情被淑贵妃翻出来,她已经被父皇盯住,不能再帮您了。” 我道:“那便罢了,我自己想想办法吧。” 长公主道:“容嫔娘娘近来消瘦了许多,三皇子还远在百越,战事未平,您是他的养母,也是他的依靠,您当保重自己。” 我笑道:“多谢公主的关怀,我这人向来如此,胖瘦都在一念之间。” 长公主也笑了笑,便离开了青藻宫。 我走到撷芳殿门前,示意阿柳给门口的侍卫递上几团棉花,那两个侍卫无奈地堵上了耳朵,没一会儿,冯静仪就来了。 我道:“赵方清被关进大牢里了,说是被人揭发与嫔妃私通,三驸马已经对他动了刑。” 冯静仪熟知宫规法令,应当是一听就懂。 果然,冯静仪只微微一愣,立刻便嗤笑一声,道:“赵方清居然也有今天,真是大快人心,三驸马也是个沉不住气的,落井下石伤了赵方清,平白落人口实。” 我道:“长公主说,赵方清家中一老仆据说受过赵方清的吩咐,找到了二公主府,想通过二公主跟咱们求救,二公主说她不便出面,让长公主进宫来递了消息。” 冯静仪道:“一个老仆还能闯进二公主府,想来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的,这必然就是当初那个助赵方清翻墙逃出冯家,还顺便要挟我给他们拿钱的赵家家仆了,呵,报应。” 我道:“那咱们是救还是不救呢?” “救吧,”冯静仪道,“二公主跟咱们并没有什么交情,赵方清让老仆去找二公主,说明他跟三皇子是有联系的,咱们也不用太拼命,尽力而为即可。” “那我们要怎么救他呢?他一个刑部侍郎都落马了,我们好像也不认识哪个刑部高官,难道要去求皇上吗?” 冯静仪笑道:“你确定你不认识别的刑部高官吗?你弟弟的妻子的养母的父亲……不就是一个刑部高官?” 我顿时愣住了。 “你是说,去找良妃?” 冯静仪点点头。 我道:“可良妃真的会理我吗?” 冯静仪道:“她会理你的,二皇子府上几房姬妾,却迟迟未能再有孩子,良妃又四处求名医补药,看这架势,二皇子是彻底废了,大皇子和三皇子,良妃总要选一个站边。” “良妃与贤妃素来不睦,所以……”我打住了,没说下去。 冯静仪道:“皇上毕竟年纪大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就二皇子那身体,四公主又远在异国,和亲公主没有朝廷撑腰怎么行?良妃再怎么记恨我们害四公主和亲那事,也要为日后打算,我觉着良妃隐隐有些向你示好的意思,你还记不记得你被怀疑私通裴元芳时,是良妃提出来验守宫砂。” 我道:“等明天我解了禁足,去垂棠宫走一遭吧,也探探良妃的态度。” 冯静仪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是该为三皇子筹划筹划了,养孩子就是这样……唉,若皇上真能给三皇子换个养母就好了,你也能过点风平浪静的日子。” 我道:“我是想筹划,才拼命地给三皇子物色京城贵女,可三皇子实在太有主意了,有了主意还不肯告诉我,我没那吞云吐雾的海龙王本事,还是少兴风作浪为好,免得机关算尽,反而还拖了三皇子的后腿。” 第105章 结盟 解除禁足后,我给传旨的太监打了赏,又命阿柳给那两个侍卫塞了几片金叶子,便立刻去往垂棠宫找良妃。 我到时,良妃正在与她的贴身大宫女对弈,我一进去,她便命人收起了棋子,笑道:“哟,容嫔怎么过来了?难得呀。” 我行礼道:“妾身参见良妃娘娘。” 良妃稳稳地坐着,受了我这个礼,待我准备起身时,才伸手虚扶了一把,道:“快快请起,妹妹无需多礼。” 我坐到一旁,良妃的贴身宫女已上了茶,良妃道:“妹妹尝尝吧,这可是突厥进贡的药茶呢。” 我便尝了一口,果然一股药味儿,我并不爱这茶的味道,便放下了茶盏。 良妃道:“妹妹觉得这茶怎么样?快多喝几口吧。” 我道:“这茶是良妃娘娘的一片心意,妾身多谢娘娘,只是妾身素喜食甜,并不爱这药茶,望娘娘恕罪。” 良妃闲闲地拨弄着手上的玉镯,笑道:“妹妹果然是个直爽人,人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妹妹禁足刚解,就特地来找本宫,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我道:“妹妹确实是个直爽人,有什么心思都藏不住,若是不慎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宽恕。” 良妃道:“本宫也是个心直口快的,自然就最喜欢跟直爽人打交道,咱们又是沾亲带故的,便不要整那些弯弯绕绕了,妹妹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便是。” 我看看殿内的宫人,良妃的贴身宫女立刻让宫人们退了出去,并关了窗子,站在门口。 良妃道:“妹妹请说吧。” 我道:“前些日子,赵方清大人被关进了刑部大牢,还受了三驸马的刑讯,娘娘可曾听闻此事?” 良妃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道:“本宫不曾听闻,还是容嫔消息灵通。” 居然不问赵方清为什么被关进去,看来良妃是知道这事的。 我道:“妾身便是为此事而来,赵大人是因有人指控他与冯静仪私通,才被关了进去,如今二人嫌疑已洗清,但宫内外消息不通,还需淑贵妃娘娘送一封文书至刑部,赵大人才能被放出来,而这文书最迟可在三天后送去。” 良妃道:“这妹妹可是找错人了,本宫虽有协理六宫之权,但到底只是协理,淑贵妃又更倚重贤妃一些,本宫并没有送文书的权力,妹妹想救赵侍郎,也该去找淑贵妃,只是淑贵妃近日身体不适,未必能见得了妹妹,妹妹可得晚两天过去。” 第81节 说到底,不还是要我求你嘛。 我心知良妃还是记着当年四公主的仇,此时又情况紧急,便放低了姿态,道:“赵大人一天被关在大牢里,冯静仪与赵大人的嫌疑便有一天洗不清,女子之闺誉恰如彩云琉璃,一旦有损便再难恢复,妾身就是着急,才会来找良妃娘娘,冯静仪原本也想来的,只是她尚在禁足中,出不了游芳殿,淑贵妃倚重贤妃娘娘,妾身和冯静仪却只仰仗良妃娘娘。” 良妃道:“妹妹话说得好听,本宫也不是帮不了你,只是妹妹你能给本宫什么好处呢?本宫此次出手帮了你,这手可就再难收回去了” 我道:“三皇子是个孝顺孩子,又与二皇子有河西郡共患难的情谊,将来兄弟二人必定会相互扶持。” 良妃道:“他们兄弟二人相互扶持,那咱们自然也要亲厚些,容嫔,你说是吗?” 我道:“良妃娘娘说的是,咱们可还有姻亲关系呢。” 良妃道:“我这人向来心直口快,我就直说了,淑贵妃和贤妃已经抱了团,贤妃想让大皇子做皇帝,淑贵妃虽然有自己的算盘,但长子登基,更加名正言顺,她早已选了大皇子那边,不然当初贤妃的父亲也不会去弹劾李家,大皇子虽然忠厚,他娘却不是个好相与的,熠儿的身子是再受不得半点磋磨了,这些年,想来你也看得很清楚,淑贵妃她放不下李氏,更不会放过你和三皇子,当年四皇子那事早把她给逼疯了,我与贤妃积怨已深,你与淑贵妃结仇已久,咱们俩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早早联合起来,若是三皇子能继位,我也不要什么泼天富贵,只要熠儿一生安乐,将来各处的名医神药,只要有三皇子一份,就要有我熠儿一份,即便三皇子没能继位,我们两家联手,淑贵妃和贤妃也动不了咱们。” 我笑道:“良妃娘娘说的话,也正是妾身心中所想,妾身愿与娘娘互相扶持,只希望娘娘能牢记今日所言,不要忘记了今日的情景。” 良妃道:“成大事者当一诺千金,若是我今日诓了你,明日还有谁敢相信我、为我办事呢?你尽管放心,我既然说了要与你联手,就绝不会巴巴地去舔贤妃那个蠢女人,也希望你将来不要违背今日之约。” 我道:“妾身定不会辜负娘娘的信任,我与淑贵妃早已是不死不休了。” 良妃满意地点点头。 我道:“那赵大人的事……” 良妃道:“赵侍郎这事,我可以帮你,只是皇上都还没出手,你确定要这么快就把赵侍郎救了吗?” “皇上?” “是啊,”良妃道,“你以为赵侍郎为什么会被刑讯逼供?因为他做过了火,皇上要他吃点教训,就没保他,人总是这点贱,要吃了苦头,才能想起旁人的好处来。” 我道:“无论如何,还是请娘娘帮个忙吧,赵大人毕竟是文官,若他出了什么事,冯静仪跟他还不知要传出什么来。” 良妃道:“行,那我便修书一封给父亲。” 我立刻行礼道:“妾身多谢娘娘大恩。” 良妃虚扶了我一把,我便顺着她的动作起了身。 反正行礼这种事,本也只是个形式,心意到了就行了…… 良妃道:“容嫔,我已是个做了祖母的女人了,在宫中风雨数十年,什么事情没见过,你与冯静仪,我也知道,你们俩入宫时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皇上却已华发初生,又从不曾宠爱过你们,你们虽没有私通外男,有些事情,无迹可寻,查不出来,但我也能理解……” 等等! 你理解什么了? 虽然我跟裴元芳是有那么点儿青梅竹马的孽缘,但冯静仪和赵方清实实在在是清清白白的啊。 冯静仪这清誉是真不保了。 良妃看了我一眼,露出了然的表情,道:“宫中有两个办事的宫女,得了病症,不能见光,见光就得毁容,这是太医下了诊断的,正好宫中事务繁多,给刑部的文书只能由她们去送,我已跟皇上请了旨,让这两个宫女戴着兜帽去送信,宫中侍卫不必看她们的脸,只凭着我的令牌认她们的身份,到时候你和冯静仪一块儿去一趟刑部。” 还有这种操作? 我一愣,道:“可嫔妃不是不能擅自出宫……” 良妃笑了一声,道:“那宫门又不是铜墙铁壁,况且出宫的又不是什么嫔妃,而是两个送文书跑腿儿的宫女,规矩是死的,人总是活的,怎么,你不想冒这个险吗?” 我道:“妾身相信娘娘的安排,只是淑贵妃那边……” 良妃道:“这你放心,淑贵妃现在可没空盯着你,她这病一半是装的,一半也是真的,四皇子祭日将近,三皇子却在百越捷报连连,她还要领着众嫔妃节衣缩食,节省开支,省下来的物资送去百越战场给三皇子用,她这心结如何解得开呢?” 往常每年这个时候,淑贵妃都要病一场,我原先还以为这是秋日事务繁杂,今日才知这里头还有四皇子的缘故。 我道:“可冯静仪还在禁足中,如何能送得了文书呢?” 良妃道:“让送文书的宫女替她待在里面不就行了?我会打点好守门的侍卫,到时让那两个宫女先戴好兜帽去青藻宫,你和冯静仪直接跟她们换衣裳就是。” 我道:“娘娘准备周全,可万一皇上发现了怎么办?” 良妃道:“重金之下必有忠仆,至于皇上,你不必担心,我让你和冯静仪出去这一趟,也就是想让赵侍郎和冯静仪见个面,彻底做个了断,以免日后纠缠不清,酿下大祸,男女之情事,总是说不准的,我们现在算是绑在了一条线上,冯静仪若出了事,你能舍弃得了她吗?” 那自然是不可以的。 赵侍郎跟冯静仪这事也是扯不清了,男女之情事,的确是说不准的,我说他们没私情,良妃想来也不会相信。 我道:“那妾身就陪冯静仪去一趟刑部。” 良妃道:“这是我的令牌,你先拿去吧,你跟裴元芳,是不是还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上回城皇寺,你可跟他说清楚了?” 我道:“说清楚了。” 良妃道:“我想也是,五儿上回跟我说过,裴元芳很快就要定亲,你们应当是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 难怪良妃这么笃定我和裴元芳有私情,原来是五公主告诉良妃的。 不过宫中之事,向来诡谲莫测,正所谓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去刑部这事,我还是得回去和冯静仪好好商量商量。 第106章 刑部 我回到青藻宫,照旧给守门的侍卫递了堵耳的棉花,然后将良妃所言悉数说与了冯静仪听。 在说到良妃欲与我联手那番话时,冯静仪道:“果然,淑贵妃是有后手的,何家女若不能怀上龙嗣,就扶持大皇子登基,凭着从龙之功,做个太后或太妃,总能留在宫里,淑贵妃从前待良妃还算客气,许是因二皇子废了,淑贵妃和贤妃起了轻视之心,动作愈发激烈,把从不喜拉帮结派的良妃都逼的与你联手了。” 我想起贤妃上次那番话,明晃晃是要夺良妃的权,若换了我,是万万不敢这么说话的。 我道:“淑贵妃其实还算谨慎,架不住贤妃冲动激进。” 冯静仪道:“贤妃的父亲邱大人是寒门书生,贤妃一出生,邱大人就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贵,邱夫人又厉害,不许邱大人纳妾,贤妃自幼被娇宠着长大,又不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少见内宅的阴谋诡计,入宫后没多久便生下了大皇子,直接封了贤妃,皇上对生了孩子的嫔妃向来十分宽容,贤妃一路顺风顺水,自然就头脑简单,脑子这东西,总是越用越灵光的。” 我道:“良妃还说了,要我们俩亲自去一趟刑部。”便将良妃的话细细说了。 “你觉得我们应该去吗?我总觉得这事有危险,但良妃连令牌都给我了。”我摸了摸袖袋,因身旁有侍卫,便没将令牌拿出来。 冯静仪思索片刻,伸手仔细将那令牌抚了一遍,摸出了令牌的轮廓,而后道:“这的确是良妃的令牌,她既然都安排得这么妥当,我们就去一趟吧,所谓结盟联手,互相信任是前提。” 我道:“可这事一旦被发现,咱们俩连同赵方清都是万劫不复。” 冯静仪笑道:“这事一旦被发现,被淑贵妃和贤妃拿捏住了,不但你我万劫不复,良妃和刑部尚书王大人也是万劫不复。” 我与冯静仪已有多年的默契,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有良妃的令牌,一旦这事被人发现,那么我和冯静仪私自出宫,良妃私会家人,以权谋私,协助嫔妃出宫,我们两边一个都跑不了。 冯静仪接着道:“所以这一趟,我一定要去,不但要去,还要完全配合良妃,反正我也确实有些事情需要和赵方清了断。” 我道:“那到时候我们俩一起去,互相有个照应。” 冯静仪点点头,道:“待这件事结束,你手握良妃的令牌,良妃那儿有两个宫女,一个有物证,一个有人证,算是互相拿捏着对方的把柄,将来谁要是敢反水毁约,只要另一方把这事情一捅,立刻便能拉对方一起下地狱——这手段实在是妙极了,跟聪明人合作就是舒服,我想淑贵妃此刻一定肠子都要悔青了,虽说长子比幼子更容易继位,但贤妃可没良妃这么省心啊,若是有何家的支持,二皇子也未必会跑去河西郡跟咱们焕儿抢功劳。” 我道:“淑贵妃当时也未必有的选,那会儿李氏还没倒台,她还只是个丧子无宠的淑妃,良妃正是风光无限时,又素来不喜抱团站队,完全没必要跟淑贵妃结盟,纵然淑贵妃找上门,良妃也未必会搭理她。” “这倒是。” 几天后,良妃所说的那两个宫女来了。 我将她们引进内室,关紧门窗,拉下帘子,室内顿时一片漆黑。 那两个宫女道:“奴婢只是见不得日光,娘娘可点起蜡烛照明。” 我给了她们两套衣服,等她们在屏风后换好了,才拎起她们的斗篷,与冯静仪一起披上,又以双重白纱掩面。 良妃派来的一个太监已等在青藻宫外了,我们跟着他慢慢行至西角门,只听宫门口的侍卫道:“来者何人?” 我心里一跳。 这似乎是裴家大哥裴元福的声音。 那太监笑道:“奴才见过裴统领,裴统领这是亲自来西角门前巡视了?” 裴元福道:“不过例行抽查而已。” 那太监道:“西角门是奴才进出的地方,裴统领还亲自来抽查,裴统领真是辛苦了。” 裴元福道:“这位公公来西角门,可是要出宫?” 那太监道:“并非是奴才要出宫,而是这两位姑娘要出宫,这两位姑娘奉良妃娘娘之命,要送文书到刑部去,可这两位姑娘生了病,满脸疹子,太医说是见不得光,一见光就要留疤,姑娘家的脸,要是留下那样的疤痕,可不是彻彻底底毁容了嘛,裴统领,您说是不是?” 裴元福显然并无意跟一个太监闲扯,只道:“无论是什么缘由,都需有人提前在宫门处登记,你带着这两个姑娘去找今日守门的侍卫吧。” 那太监连连颔首道:“是,是,裴大人说的是。” 我们跟着那太监走到登记处,那太监掏出太医院的方子,我亦出示了良妃的令牌,那侍卫查看过后,问了我二人的名字,那太监代答了,侍卫记录在册后,突然道:“说句话。” 太监道:“啊?您是要奴才——” 守门侍卫用笔尖指了指我和冯静仪,道:“你们俩,说句话,看不见脸,我总要听听声音,否则万一放了个假女人出去怎么办?” 裴元福就在不远处,我若开了口,他必定能听得出我的声音。 我顿时有些心慌起来。 那太监却不知道这一茬,只回头冲我们笑道:“二位姑娘,开个口吧。” 冯静仪率先开口道:“奴婢生了这怪病,给侍卫大哥添麻烦了。” 冯静仪这声音是刻意拿捏过的,音色极其婉转温柔,那侍卫毕竟还年轻,不过同三皇子一般大,挠了挠头,竟是有些脸红。 那太监道:“这姑娘就是姑娘,怎么还会有假姑娘呢?我记得早先出宫还没这个验男女的规矩呢,这里头可有什么缘故?” 那侍卫也是个性子活泼的,立刻便道:“这世上男扮女装女扮男装之人可多着呢,先前我们这碰上了一个年轻的太监,他穿上宫女的衣裳,扮作个姑娘,将金银珠宝藏在了他的——藏在了他的胸脯运了出去,平日里太监出宫我们都是要搜身的,可若是个姑娘家,我们就不好细看,竟让他蒙混过关了好几次,还是有一日裴统领来巡查,一下子就揪住了他,找了个嬷嬷查验,才发现那人是个太监,此后出宫就必须要听音辨男女了。” 太监笑道:“这人也是个奇人。” 侍卫道:“可不是嘛——诶,那个姑娘,你还没说话呢?” 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拖延片刻,裴元福却还是没有走,我只好学着冯静仪,也掐着嗓子道:“奴婢听得入神,忘了这事,侍卫大哥莫要见怪。” 我听见背后铁甲碰撞的声音,想来是裴元福听见我的声音,认出了我来,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直接就放我出去了。 我与冯静仪坐上驴车,在一片颠簸中对视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京城街道甚是繁华,各种民宅民宿虽不如宫殿华丽精致,但其中的烟火气,还是极令我和冯静仪这种圈养在宫中的金丝雀向往。 为了保持办事宫女的人设,我和冯静仪没说话,只是一直四处张望着,按理说,刑部离宫中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可我和冯静仪却觉得仿佛只行了一小段路。 我手持良妃的令牌,向刑部衙吏说明来意,立刻便有人引我们见了良妃的父亲,刑部尚书王大人。 刑部尚书捋着花白的胡子,接过我递上的文书,因我和冯静仪都蒙着面,他只当我们俩是“自己人”,便随口抱怨了一句:“怎么又有信?为着赵方清这点事,这已经是第三封了,这丫头也是不懂事——你回去告诉娘娘,这是最后一次了,要是她下次再提要求,我可不接待。” “是。” 第三封? 第82节 我心中疑惑,但仍老实地跪着。 刑部尚书看完了文书,叹息一声,道:“可算是结束了。”便令他人带着我们俩去了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虫鼠遍地,且有一股经年累积的血腥之气萦绕,令人作呕。 不过赵方清待的牢房要稍微好一些,至少老鼠的叫声听着要远一些。 牢房光线微弱,我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的轮廓,待狱卒燃了灯,我才看清了赵方清的样子。 赵方清是个如玉的美人,只是再好的玉,经了火烧摔打,也要变成次等的玉,赵方清穿着一身戴罪官员的白袍,浑身血迹斑斑,披头散发地蜷缩在角落里,火光一亮,他竟是极轻微地抖了抖,而后眯起眼,浑身紧绷,待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他看清了我和冯静仪,才慢慢放松下来。 堂堂刑部侍郎成了这样子,赵方清显然是受了不少折磨。 赵方清看着我们俩,微微一笑,道:“二位姑娘似乎是宫中人,不知二位姑娘踏足刑部大牢,所为何事?” 狱卒燃了灯就退下了,冯静仪左右看看,确认周围再无外人,便摘下兜帽,冷笑道:“呵,万万没想到啊,我大宁朝近年来最俊美的状元郎,最后竟落得这般田地。” 第107章 赵方清出狱 冯静仪既已亮出身份,我亦摘下兜帽,露出面容,站在一旁并不说话。 赵方清一怔,随即浅笑道:“臣见过容嫔娘娘,见过冯静仪。” 停顿片刻,赵方清又道:“冯静仪说,臣最后落得这般田地,可臣却认为,天无绝人之路,如此这般,也未必会是臣最后的下场呢。” 冯静仪冷哼一声,道:“赵大人好自信,看来三驸马对你还是心慈手软了,只折磨了你的皮肉,却并未打坏你的脑子。” 赵方清道:“娘娘谬赞。” 冯静仪道:“既然赵大人脑子没坏,那我便告诉你一件事。”接着将良妃所言和刑部尚书口中的“三封信”告诉了赵方清。 赵方清笑道:“我还奇怪,三驸马怎么敢来对我用刑,且没有狱卒拦着,原来是良妃娘娘提前打好了招呼,给三驸马开了条路……也是,是我当初进言让四公主和亲契丹,良妃娘娘算是报了这个仇了。” 冯静仪道:“恶有恶报,你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赵方清浅笑道:“臣这孽是为自己作的,还是为旁人作的?” 推动四公主和亲,这自然是为冯静仪做的。 冯静仪理亏,便不接这个话头,只道:“反正良妃这是打一闷棍给一甜枣,你心里有数就行——枸枸,把钥匙给我。” 因方才是我出示令牌,狱卒便将牢门钥匙给了我,我将钥匙递给冯静仪,冯静仪开了牢门,道:“赵大人,出来吧。” 赵方清点了点自个儿的腿道:“刑部刑讯花样繁多,三驸马又深恨我,冯静仪觉得我还能走得出去吗?” 冯静仪嘴角现出一抹讥讽的笑,抱臂立于一旁,幸灾乐祸道:“走不出来,那就爬出来呀!我们俩都忙得很,可没时间跟赵大人磨叽着,赵大人要不想出来,我这就将牢门锁上。” 赵方清苦笑道:“你果真还是记恨着我……罢了,我这便出去。” 说着,赵方清稍稍立起身子,手往前一放,似乎真的准备四肢朝下地爬出来。 这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侮辱了。 我一惊,正欲上前阻止,却见冯静仪已先我一步作出反应,将手伸到赵方清腋窝下,一使劲儿,将赵方清拎了起来。 往常冯静仪是绝对没有这个手劲的,想来赵方清这些日子备受煎熬,早已是形销骨立了。 赵方清一被拎起来,身子只一晃,立刻便扶住了铁栏,稳稳当当地站着,冯静仪收回手,手腕转动,轻轻甩了甩。 我瞧着赵方清似乎甚是轻松的样子,便道:“赵大人,你可还能走?” 若是不能走,就得让狱卒整个担架过来。 赵方清微微一笑,慢慢地走了起来,他起初动作很慢,也不自然,之后却越来越快,很快走姿便与常人无异。 这就有些尴尬了。 赵方清只是久未走动,躯体僵硬——或者说腿麻,然而我和冯静仪却都以为他是腿废了。 赵方清走到我面前,突然行了个礼,道:“多谢容嫔娘娘鼎力相助,雪中送炭之恩,臣必定铭记于心。” 赵方清是刑部侍郎,实际地位并不比我低,我正要还礼,却见冯静仪走了过来。 “啊……” 冯静仪猛地抬腿,踹了赵方清一脚。 我看得出来冯静仪没用大力,但对于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来说,哪怕只是马车的颠簸,都能使其痛不欲生,何况是这样带了些力道的一脚。 赵方清倒地,面色陡然苍白,额上也渗出几滴汗珠来,不过他衣服早已糊了一片血红,不太能看得出有没有流血。 冯静仪冷傲地站在赵方清面前,并不在意赵方清这模样如何凄惨惹人怜爱,只丢了一钱袋子在他身上,道:“当年小弟受了父亲一窝心脚,去了半条命,之后你不肯为他说半句话,甚至只是提一提事实都不肯,使得小弟蒙冤,备受煎熬,直接夭折早亡,我母亲当年对你真心相待,你助她于贫困低微时,你当初为救我得罪了良妃,如今我也救了你出狱,我弟弟挨的这一脚,我还了你,从此我们就两不相欠了,日后咱们俩桥归桥路归路,偶尔遇见就只公事公办,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再无私人恩怨。” 赵方清一手撑地,一手摸了摸冯静仪丢下去的那钱袋子,拎起来,晃了晃,抬眼看向冯静仪,眼里含着笑意,道:“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日后只公事公办,那冯静仪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冯静仪是想贿赂朝廷命官?” 冯静仪胸口不断起伏,手握成拳,轻轻颤抖,显然仍沉浸在往事中,尚未恢复平静,但她的语调还是悠然冷漠的。 “如若赵大人愿意,可将这些金子交与我母亲如明月夫人,要是赵大人缺钱,可直接私吞了这些金子,或者赵大人是想收受贿赂,那么这些钱您与我母亲五五、七三、四六,我都没意见,赵大人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自己决定。” 赵方清道:“如夫人未必会收你的钱,你如今只是静仪,在宫中人情往来的打点有不少,这钱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冯静仪道:“你可以告诉我母亲,我在宫中月月有俸禄,她要是不收这些钱,我就冒着大风险,亲自出宫去把钱给她,如此,她一定会收下的。” 赵方清道:“我上回去邻京县时,已给了如夫人不少钱,她如今吃喝不愁,万事无忧,你不需要再给钱给她了。” 冯静仪眯了眯眼,沉默片刻,突然道:“你放屁!我母亲不可能会收你的钱,她连我的钱都不一定肯收,更何况我弟弟的死也与你有关,我们与你仇恨之深,仅次于我对冯家那一窝蛇鼠之辈的憎恨,赵方清,你到底有没有找到我母亲?” 赵方清愣了愣,道:“自然是有的,否则我何必跟你说那些话呢?我是直接将银票压在茶碗下,如夫人直到我走后才能发现,也就没有什么肯不肯收了。” 赵方清面色温和,语气也柔和,冯静仪一时沉默下来,垂眸不语。 赵方清又道:“你放心吧,我会让如夫人知晓你的心意。” 冯静仪依然安静地站着,微微低头,俯视着赵方清。 我觉得这气氛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剑拔弩张有之,依依惜别有之,仿佛好色的刁蛮公主威逼清流做佞臣。 按理来说,赵方清和冯静仪隔着仇,应当不会有什么感情,可正如良妃所言,男女之情事,总是没个定数,赵方清与冯静仪这几十年来的羁绊不可谓不深,万一…… 思及此,我往后退了几步,这样只要一有人来,我就能一眼看到。 许是我这人天生粗鲁,动作幅度大了些,冯静仪有点儿被惊着的样子,回头看了看我,道:“赵大人,你要是起不来,我就让狱卒给你抬个担架来。” 赵方清低低地笑了几声,道:“不必了,在担架上躺着压到伤口,更疼,冯静仪直接叫狱卒进来扶我吧。” 冯静仪戴上兜帽,转身便向我走来,经过我身旁时,她拍了拍我的肩,道:“还愣着干什么?戴起兜帽跟我出去呀。” 我“哦”了一声,立刻用白纱和兜帽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我们俩刚走了几步,赵方清却忽然开口,唤了声“清芳”。 清芳是冯静仪的名讳,本不该被外人——尤其是男人喊出来,赵方清此举甚是失礼,我以为冯静仪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可冯静仪还是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冯静仪转头,摘下兜帽,挑眉看向赵方清。 “没什么,”赵方清笑了笑,扬起冯静仪给的那钱袋子,道,“你这荷包虽是素色,没有花纹,但这种布料只供给后宫低位嫔妃,若被有心人发现,还是有可能变成你我通奸的物证。” 冯静仪转头,重新面向前方,道:“那你就把它烧了吧。” “臣遵旨。” 快走到转角处时,我忍不住回了个头,看见赵方清仍半躺在地上,直直地看着冯静仪的背影。 我和冯静仪走出大牢,跟狱卒说了声,狱卒连连答应,道:“是,是,姑姑辛苦了,小人一定照顾好赵大人。” 回宫的驴车已在刑部大门前等着了,我与冯静仪坐上驴车,回到宫中,在路过一家胭脂铺时,我看见裴元芳正与一年轻女子在买胭脂。 看来裴元芳最近已有良缘。 如此,我便心安了。 中秋节后,三皇子传来书信,说是百越战役大获全胜,百越民心归顺,百姓视大宁朝军队如天神,跪拜献礼者不计其数。 与军报一同送到金龙宫的,还有叛军首领的人头。 皇上龙颜大悦,抚掌大笑称三皇子有帅才,没有浪费运进百越的诸多粮草物资。 很快,休养好了的赵方清上书,提议严查百越奴市,放归百越奴,并在百越郡增设学堂,同时增设一郡令职位,由百越原住民担任。 此事被诸多大臣反对,赵方清一一辩驳,最后两方各退一步,皇上下令,除增设郡令外,落实赵方清提出的所有建议。 大军即将回朝,算算日子,三皇子果真是能赶上冬至的饺子了。 第108章 晋为德妃 冬至前两天的下午,大军抵达京城,我作为三皇子的养母,有幸与皇上一同去城门处迎接。 三皇子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身披银甲,英姿勃发,气度无双,是能令无数少女怦然心动的存在。 看着三皇子策马而来,我和皇上同时满意地点了点头。 皇上的满意在于子肖父,我满意的是我自个儿养孩子的天赋。 行至城门前,三皇子下马行礼,皇上说了几句话,很快便是接风洗尘宴。 此次接风洗尘宴并没有昭仪位分以下的后妃,但六部尚书和几个武将皆到场填了位置,出乎意料的是,沈辰也在。 武将与文官向来不睦,是以沈辰基本上只跟武将们闲聊,在一批舞女退场后,三皇子敬完了皇上,很快便斟了杯酒,对沈辰道:“沈将军,承蒙您多年教导之恩。” 沈辰起身道:“三皇子言重了,臣能教给您的武功,至多不过可敌十人,那可敌万人的行军布阵之法,臣只是将您领进门,主要还是靠的您自己的领悟。” 良妃道:“三皇子才多大,似乎就已立了好几件大功劳了,啧啧,真是个奇才,臣妾的熠儿就远远不如了,民间说幼子多肖父,三皇子这般,必定是随了皇上,臣妾瞧着这三位皇子里,就属三皇子最有皇上的风范。” 良妃是个轻易不拍马屁的人,是以这一开口,便是摸准了皇上的心思,皇上立刻大笑道:“焕儿的确聪敏,民间俗语,大多做不得准,焕儿从小就是三个皇子里最聪慧好学的,如今长大了,如何能不立功呢?焕儿,你又立了个大功劳,朕许你个奖赏,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如此予取予求的态度,又是对着自己的亲儿子,这只是个开始,我几乎可以想象,接下来几天必定会有各种赏赐如流水般送进三皇子府。 三皇子道:“父皇过奖了,儿臣可不敢当,百越之胜,一有父皇布局得当,民心所向,不能不赢,二有沈将军击敌在前,使叛军元气大伤,三有诸位将军从旁协助,共同出力,更有我大宁朝百姓纳粮纳税,提供粮草物资,众将士训练有素,骁勇善战,归根究底,正是因为父皇多年来治国有方,我大宁朝国力雄厚,军队才能大获全胜,儿臣还是沾了父皇的光啊。” 刚立了大功的亲儿子的奉承,即使是奉承,也是极其顺耳的,皇上更满意了,笑道:“焕儿说的不错,很好,文武双全,才是我大宁朝的皇子,这也有太傅和沈辰教导有方的缘故。” 沈辰立刻起身道:“皇上抬举臣了,大江后浪推前浪,三皇子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许久之后,宴会已即将结束,酒酣之际,三皇子忽然道:“父皇,儿臣在外许久,三皇子府必定冷清,儿臣在百越战场几次死里逃生时,总会梦见小时候的情景,儿臣还是想回青藻宫住一段时间,陈娘娘想来也收拾了晴芳殿吧?” 皇上道:“容嫔,你可收拾好了晴芳殿?” 我一愣,立刻道:“禀皇上,妾身是个闲人,整日无所事事,早在几天前,妾身想着三皇子进宫请安时也许会想进晴芳殿坐会儿,便命人将晴芳殿收拾干净了,一应物件摆放都是按三皇子小时候来的。” 第83节 皇上道:“既然如此,那焕儿就先去晴芳殿住着吧。” 三皇子道:“谢父皇。” 皇上点点头,又道:“你既回了宫,闲时还是可以去太学处看看太傅,过几日你大哥要去一趟军营,你陪他一起去吧。” “是,儿臣遵旨。” 宴后,三皇子随皇上一同去金龙宫,我则和冯静仪回到青藻宫,沐浴后,我正靠在暖炉旁喝着茶,却突然听见外面有宫人道:“参见三皇子……” 三皇子大步走了进来,同时道:“陈娘娘!” 阿柳立刻上了茶,我指了指暖炉,道:“快拍拍身上的雪,烤烤火,马上就冬至了,你可别冻着,冻病了就吃不了饺子了。” 三皇子听话地照做,一边伸手烤火,一边笑嘻嘻道:“今年的饺子还是陈娘娘和冯静仪亲自包吗?我可好久没吃你包的饺子了。” 我道:“不包了,懒得包了,这天太冷了,不过福饺还是我和冯静仪亲自包,到时候你也包几个。” 三皇子道:“陈娘娘嘴上说着冷,却穿得这么单薄,真是口是心非。” 我道:“刚刚沐浴过,旁边又围着暖炉,自然就没必要穿得太厚实。” 三皇子道:“陈娘娘,听说曦姐姐跟二姐夫去契丹了?他们去做什么了?” 我道:“前不久,皇上派了周然大人去突厥办事,二公主随夫同行,恰好四公主有了身孕,非要回京城吃垂棠宫厨子做的酸枣糕,闹得契丹王写了加急信来,皇上自然不能让四公主孕中跋山涉水,便令礼部官员带着垂棠宫那厨子去一趟契丹,顺便也解决些外交事宜,二公主和周然大人说他们久未出游契丹,告了假,汇入了礼部的队伍,准备一起去契丹看望四公主。” 三皇子道:“怎么偏偏是契丹呢?契丹近来也不是很太平,怎么偏偏曦姐姐就去了。” 我道:“契丹有四公主在,再怎么不太平,也不会不太平到二公主头上去,况且周然大人是办公事,必定是有人护着的——你可听说了没?二公主也有了身孕,在半路上发现的,立即便传了信给皇上,这也算是二公主和周大人的长子,若契丹真的不太平,皇上必定会知晓,也就不会让二公主过去了。” 三皇子点点头,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笑道:“陈娘娘,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京城都发生了些什么?你仔仔细细地告诉我罢。” 我道:“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你还需要问我吗?我可不信你在京城没有眼线。” 三皇子道:“陈娘娘,这你可是冤枉我了,我在京城有再多的眼线,也不能将消息从京城传到百越去呀。” “也是……说起来,你还没怎么将百越的事情告诉我呢,家书也写的少,是因为战事艰难的缘故吗?你在百越可有受过伤?” 三皇子笑着凑过来,拉起我的手,慢慢往他肩上引去,同时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如何能不受伤呢?陈娘娘要想知道,不如就自个儿亲眼看看。” 他这话说得轻浮,动作却缓慢,应当只是个不太正经的玩笑,我顺着他的力道转了转手,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嗔道:“没大没小,你当你还是小孩子吗?” 三皇子一动不动,任我敲了两下,然后才笑着躲开了。 玩闹间,三皇子却突然道:“陈娘娘,你想做德妃吗?” 我一愣,脱口而出道:“不想。” 这下子三皇子也愣住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可不要乱办事,当稳中求进,小心为上。” 三皇子道:“可是当了德妃,不管怎么说,你成了四妃之一,地位大大提高,便不会有人敢轻易地害你了——而且德妃的俸禄比嫔位高多了,陈娘娘,你不是总喜欢买宫外的东西吗?成了德妃,你就不用再像嘉嫔娘娘一样总是借钱了。” 我道:“德妃与容嫔的月例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我若成了德妃,必定要掌协理六宫之权,就算不忙成淑贵妃那样,起码也得忙成良妃那样,我还是喜欢做个闲人。” “原来是这样,”三皇子低头道,“父皇方才在金龙宫又问了我要什么奖赏,我推辞了,他说让我这几天想好,冬至宴上告诉他,我若是迟迟不说,父皇说不准会以为我想图谋别的东西,我若是向他讨什么物件,就显得我庸俗,仿佛没见过奇珍异宝,若是要权势,就显得我野心勃勃,我想来想去,不如就给陈娘娘你讨一个德妃之位,如此,旁人也说不上什么。” 三皇子鲜少跟我解释这么多,而且他一向是个周全的,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去跟皇上说吧,我也没有什么不愿意,只是没这个指望罢了,当德妃是晋位分,后宫有哪个嫔妃不想晋位呢?” 三皇子道:“那咱们就说好啦?到时候你可千万别推辞。” 我道:“这种事情,我不推辞总于心难安,我就象征性地推辞一下下。” 三皇子道:“那说好了,只推辞一下,两下都不可以。” “好好好。” 我想起良妃那事,犹豫片刻,还是道:“焕儿,你不在的这些天,我的确做了件事,也许对你将来会有大大的妨碍。” 三皇子道:“什么事?你说。” 我便将赵方清和良妃那事说了,在说到最后几句时,我一直盯着三皇子的脸,没放过他丝毫的表情变化,不过三皇子瞧着似乎是真的很高兴。 在我说完最后一句后,三皇子笑道:“陈娘娘,你做得很好,没想到我一回来,你就给了我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第109章 冬至夜宴 我道:“这能算什么惊喜?” 三皇子握住我的手,笑着眨了眨眼,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真正是一个能让满街姑娘脸红的翩翩少年。 再想想他那赫赫战功,以及那愿以战功换我晋位的一片赤诚的孝心。 养孩子养到这个地步,我也算是很成功了。 三皇子道:“陈娘娘有所不知,刑部掌官员刑狱案件,俗话说,患难见真情,刑部尚书王大人自入仕起就在刑部衙门任职,稳扎稳打一路升至今天的位置,多年来广结善缘,我能得他相助,是真正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了。” 我道:“难为你竟能知道这么多,既如此,我也放心了,好歹没有给你添乱。”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很快就是德妃了,你以后想做什么事,尽管去做就是。” 两日后,冬至那天,我与冯静仪三皇子同坐一桌,一齐包了几个福饺,原本福饺里是要放铜钱的,但我和冯静仪一致认为吃饺子吃到一半咬到铜钱是一件很扫兴的事,便让厨房做了些豆沙,直接用豆沙馅的饺子充了福饺。 “铜钱是发财的意思,咱们又不是那么差钱的人,豆沙是甜的,就预祝吃到福饺的人接下来一年的日子都能跟豆沙一样甜。” 理想很美好,然而饺子下锅后,饺子皮煮薄了,饺子馅儿的颜色透了出来,我们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豆沙馅的福饺,便失了吃福饺的乐趣,只是为博个好彩头,将福饺分着一人吃了几个。 冯静仪习惯性将福饺蘸了些酸辣汤,一送进口中,就皱紧了眉头,我忍不住大笑道:“别吐,别吐,千万要忍住,别吐了你的福气啊。” 冯静仪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但还是咽下了福饺,道:“我还是吃不惯这甜饺子,太奇怪了。” 我已经吃了一个,道:“我觉得还好呀。” 冯静仪摇摇头,喝了口茶,道:“我觉得很不好。” 我道:“那是你的问题,焕儿,你觉得这福饺味道怎么样?” 三皇子笑道:“我觉得还好,不过是讨个吉祥,倒也不至于难以下咽。” 我立刻对冯静仪道:“看吧,就是你的问题,还不快吞了剩下的福饺,别浪费了你的福气。” 冯静仪果真吞了剩下的福饺,连嚼都没嚼,直接就囫囵吞下去了。 我本就是爱吃甜的,因此对这豆沙馅的饺子并不排斥,只是这福饺染了其他饺子的肉味儿,我便蘸了些厨房刚捣的炒芝麻粉。 晚上有冬至宫宴,三皇子计划在今晚当众请求皇上晋我为德妃,我想来定无法吃的安生,中午便特意多吃了些。 冬至的宫宴上,除了饺子,还有不少驱寒的食物,譬如糯米饭、红糖姜丝暖茶、羊肉汤等等,今年因百越战事顺利,三皇子带回了不少战利品,羊肉汤里还放了百越特产的一种去腥香草。 冯静仪说味道不错,但我心情忐忑,无心细品。 酒宴刚开始不久,众嫔妃并诸皇子公主敬酒祝贺,只是二公主不在,气氛便没那么热络,一番场面话后,皇上叹道:“今年的冬至宴,曦儿和小四都不在,曦儿那丫头也真是,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这么爱玩,年轻时四处游山玩水还没玩够么……偏偏还是契丹,也就周然会惯着她。” 温嫔道:“二公主这是有福之人呢,能有这么好的夫君惯着她。” 皇上道:“也不知曦儿此刻在做些什么。” 淑贵妃道:“冬至吃饺子是大宁朝各地的习俗,二公主周游在外,此刻必定也是在吃饺子,她和周侍郎夫妻和睦,琴瑟和鸣,两个人在一起,见了外面的风景,自然就乐得不想回宫了。” 皇上沉默片刻,道:“也是——焕儿,朕那天跟你说的话,你可想好了?你想要什么奖赏?” 三皇子犹豫片刻。 皇上道:“今日冬至,乃是家宴,在场的都是一家人,焕儿直说便是,朕往常总是对你们要求严格,今儿朕便当一回慈父,你说吧。” 三皇子道:“儿臣确有一事相求,只是此事……儿臣并不知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为不使父皇为难,才在家宴上提出,若是儿臣有思虑不周的地方,还望父皇指点。” 我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皇上笑道:“你毕竟年少,若处处周全,才是不正常的,焕儿直接说吧,不必有所顾虑。” 三皇子道:“儿臣前往百越时,萍姐姐曾将一毁了容的百越奴赠与我,父皇可记得此人?” 皇上道:“自然记得,你在军中奏折里常常提起这人,说他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忠心耿耿,且对百越地理十分熟悉,出入星罗群如马过平原,鱼过松江,此人在百越战事中立了不少功,你是想为他讨赏吗?” 三皇子道:“正是,百越暴乱之根本,在于百越平民多年备受歧视,对大宁朝积怨已久,民意如水,堵不如疏,儿臣以为,若要真正体现我大宁朝视战败国如本朝郡县的风度,封赏这位立下军功的百越奴,就是最好的手段……而且这百越奴确实战功赫赫,虽然他只是萍姐姐府上的百越奴,但还是应有他应得的那份赏赐。” 皇上道:“焕儿说的不错,朕会封赏他的,不过这算是公事,即使你不说,朕也会如此处置,朕说要给你奖赏,那自然就得是私欲,焕儿再想一想吧,若你实在想不出,朕看你还缺几个知心的女子,不如就赐你几位良家女子做侧妃?” 三皇子道:“儿臣多谢父皇的美意,只是儿臣刚从战场归来,当修身养性,实在不宜近女色。” 而皇上居然也没坚持。 “既如此,那便罢了。” 三皇子接着道:“父皇,那百越奴自回京后,就一直提出要回长公主府,他说他本该侍奉萍姐姐,只是萍姐姐命他跟我去百越,他才去了百越战场,如今战事结束,他就得回长公主府伺候,因这百越奴有军功,朝廷又下了禁百越奴的文书,儿臣好说歹说,才将他留在了京城军营。” 皇上看了眼长公主,我便也随着皇上的目光看了看长公主,长公主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不过这其乐融融的冬至宫宴,又是三皇子受奖赏,长公主没多少喜色,就已经很奇怪了。 皇上道:“朝廷文书已下,从此大宁朝便再没有什么百越奴了,朕会赐他府邸官职与黄金,让他在京城住着。” 三皇子道:“父皇有所不知,此人许是为奴已久,已有了奴性,今日的冬至宴,他非要跟儿臣一块儿来,说是要让萍姐姐说个明白,除非长公主亲口说了不要他,否则他都仍是长公主府的人,不接受朝廷的任何赏赐。” 皇上道:“竟有如此怪人,让他进来,朕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忠仆。” 皇上下了令,很快那百越奴就被人带进来了,上回送行我隔得远,今日仔细一瞧,这百越奴身形高大强健,皮肤偏黑且粗糙,蒙着面,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头发整体看已现出灰色,跟长公主那斑白的发髻倒是有些像,此人若是再年轻几十岁,回到被毁容之前,应当也是个俊郎的少年。 冯静仪看了看,“啧”了一声,感叹道:“可惜了这张脸……可惜了这双眼睛。” 那百越奴一进来,也不废话,不等皇上开口,就直接道:“珍萍,你不要我了吗?” 皇上面色一沉,尤安立刻呵斥道:“大胆,竟敢直呼长公主名讳。” 百越奴道:“长公主殿下,你不要我了吗?” 长公主没说话。 皇上道:“萍儿?” 长公主静静地看着那立于大殿中央的百越奴,百越奴也毫不畏惧地回望她。 片刻后,长公主道:“朝廷已出了法令,禁百越奴,长公主府不会再收容百越奴。” 那蒙面百越奴道:“我明白了。” 皇上道:“你的事情,朕已经听三皇子说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百越奴也不行礼,也不谢恩,仍笔直地站在大殿中,道:“我叫哈顿。” 哈顿?这名字…… 第84节 冯静仪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哈顿这名字,有点像百越从前那个哈尔顿王。” 皇上道:“你在百越立下军功,朕会封赏你,日后你便不用在长公主府为奴了。” 哈顿还是不谢恩,皇上和尤安却也没说什么,哈顿道:“皇上想封赏我什么?” 皇上道:“有军功者的封赏,无非就是府邸、官职与黄金。” 哈顿道:“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我并不需要这些。” 皇上一双眼锐利如鹰隼。 “那你想要什么?” 哈顿看了看长公主。 “我想凭军功迎娶珍萍公主。” “砰”地一声,却是皇上翻了酒杯,尤安一招手,立刻有宫人收拾了地毯上的碎瓷片,长公主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对这百越奴的惊世骇俗之语毫无反应,似乎连睫毛都没颤一颤,我远远看着,只觉得长公主仿佛化为了一尊雕塑。 皇上冷笑一声,道:“萍儿,此人说要做你的驸马,你怎么看?” 长公主缓缓起身,她身边的嬷嬷伸手扶着她。 长公主已经很苍老了,满头白发,满面风霜,满眼浑浊,虽是锦衣华服,姿态高贵,但那股沧桑感却是怎么也遮不住的。 长公主看向那百越奴哈顿,而后离开了座位,与哈顿并排而立,福身行礼道:“父皇,女儿愿意。” 皇上自长公主起身时,就一直盯着她,此刻长公主开了口,皇上虽是含着怒火,却又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萍儿,你真的愿意?” “女儿愿为哈顿之妻。” 第110章 契丹之乱 皇上沉默片刻,道:“这样也好,你孤单寂寞了许多年,哈顿有军功在身,也能配得上你。” 长公主立刻道:“女儿多谢父皇。” 哈顿也终于行了他进殿后的第一个礼。 “多谢皇上。” 淑贵妃道:“皇上,哈顿已是长公主府的旧人了,如今又成了长公主未来的驸马,不如就让哈顿与长公主一同入席,共同参宴吧?” 皇上道:“从前哈顿只是长公主府一个奴仆,如今虽有军功在身,但尚未封赏,便仍是平民,如何能与长公主同席?哈顿,你下去吧。” “是。” “萍儿,你也入座。” “是,父皇。” 皇上转头看向三皇子,道:“焕儿,如此,你可满意了?” 三皇子道:“儿臣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儿臣还没反应过来呢,父皇怎么就要给哈顿和萍姐姐赐婚了?” 皇上道:“焕儿,说吧,哈顿要娶你萍姐姐,你又想要什么封赏?” 三皇子道:“儿臣本没有什么欲求,但母亲抚养儿臣十余年,虽无生育之恩,却有操劳之苦,母亲已做了近十三年容嫔,儿臣无以为报,愿以军功换母亲晋一晋位分,父皇若要奖赏儿臣,不如就封母亲为妃吧。” 我看见良妃慢慢坐直了身子,惊喜又担忧地看着三皇子,淑贵妃脸色沉静,简直像带着张面具,贤妃面露愠色,温嫔先是一愣,而后向我投来怨毒的目光。 我立刻垂下眼,蓦然想起十一年前的那个春天,年仅十六岁的我收养了八岁的三皇子,那时辛婉仪也是如此看着我,仿佛我夺走了她渴求已久的心爱之物。 那样的眼神,那样刻骨的恨意,直至今日,偶然想起,仍能令我浑身发冷。 温嫔道:“容嫔这运气真是好,入宫不到十五年,未曾有过子嗣,却能一步登天,摇身一变成了德妃,这运气真是好啊,好极了。” 贤妃道:“人家这哪里是运气好?人家是有个好儿子,立功一步步跟下棋似的,抬抬手的功夫,一落一个子儿,况且还是个孝子,冒着生命危险跑去这个灾区,那个战场,最后只为了给养母晋个位分,三皇子这样的儿子,整个大宁朝五十年也未必出得了一个呀。” 皇上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一瞬,且那乌云笼罩的对象似乎还是我,可我仔细一看,皇上又恢复了正常,刚刚那一瞬间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温嫔看着我,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嫉恨,道:“能平白捡一个这样的好儿子,也是一种运气,母凭子贵,容嫔这运气真是举世无双。” 皇上道:“如今贤良淑三个妃位都已经落实了,只剩下一个德字——容嫔,你想做德妃吗?” 我起身道:“皇上,妾身入宫多年,未曾有丝毫功绩,德妃之位,妾身受之有愧。” 皇上道:“焕儿,你觉得呢?” 三皇子道:“母亲抚养我长大,加饭添衣,嘘寒问暖,无不关怀,十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皇上看向我,道:“容嫔,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三皇子也看向我,唤道:“陈娘娘。” 我知道三皇子的意思:我已经推辞过一次了。 只是迎着温嫔的目光,我下意识便又推辞了第二次。 “身居高位,便事务繁杂,皇上也知道,妾身是个闲惯了的。” 贤妃道:“是呀,妃位可不似嫔位清闲,容嫔年轻面嫩,即使升了德妃,也未必能压得住。” 良妃立刻道:“贤妃娘娘上回还抱怨后宫事务繁多,本宫稍稍偷了会儿懒,就把淑贵妃娘娘和贤妃娘娘累得消瘦,想将协理六宫之权转给更清闲的温嫔,这会儿若多了个德妃,得了协理六宫之权,也能帮着分担些后宫的事务,至于压得住压不住的,慢慢学着就好了。” 贤妃道:“我倒是想让容嫔分担,只怕容嫔会担不住呢。” 淑贵妃道:“若容嫔果真晋为德妃,那是必定要掌协理六宫之权的,不过后宫事务,可等不及慢慢地学,也没什么好学的,不熟捻,就多花些时间,多多辛苦些,臣妾是很希望能多个人来分担着,就看容嫔愿不愿意劳累了——容嫔,你可愿意为本宫分担这份劳累?” 淑贵妃把皮球踢回了我这儿,既是劳累之事,如果我还愿意主动分担,那岂不是摆明了我野心勃勃要分权? 我道:“妾身是否能为娘娘分担,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妾身虽不曾侍奉过皇上,但万事只听皇上调遣。” 皇上道:“焕儿,你可还有别的心愿?” 三皇子道:“生养之重恩,儿臣寸草之心,无以为报,儿臣其他的心愿……儿臣只有这个心愿,其余的便再没有了。” 所谓生养之重恩,我是只养不生,这重恩的恩主自是另有其人。 果然,皇上轻叹一口气,道:“罢了,朕便满足你的这份孝心,容嫔入宫多年,性行温顺,恭恪淑慎,惠宁德茂,且有抚育三皇子之功,今晋为德妃,于元月祭祀、上告先祖后,赐协理六宫之权。” 我起身跪于大殿中央,道:“妾身谢皇上隆恩。” 皇上道:“起来吧。” 温嫔道:“恭喜容妹妹了,容妹妹这运气真是令人羡慕。” 淑贵妃道:“自此,四妃之位便填满了。” 温嫔对妃位有执念,甚至不惜借女儿来争宠,大龄产子只为生下皇子一朝晋位,生下的却是七公主,愿望落空,如今我入宫不过十年,未曾侍寝就成了德妃…… 我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从此我便是温嫔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妃位可独居一宫,但我已和冯静仪住惯了青藻宫,也没有争宠的需求,便没搬去别的离金龙宫更近的住处。 不久后,便是我的封妃礼,宜春院的嬷嬷和女官摸着我的守宫砂啧啧称奇,说是她们从未见过还是完璧之身的妃位娘娘。 淑贵妃与贤妃都派宫女送了贺礼来,只有良妃是亲自上门道贺,她脸上满是喜色,毕竟有了我相助,她和贤妃淑贵妃勉强也能算得上是分庭抗礼了。 “你别看淑贵妃是个贵妃,论地位要压我们一头,后宫的权力,再怎么大,也是皇上给的权力,皇上只要想,随时都可以收回,咱们身为后妃,真正该倚仗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我并没良妃那么高兴,但也说不上不高兴,只挂着笑,静静地听良妃说,时不时插个嘴,点个头。 良妃又道:“我从前只知道三皇子是个好孩子,却没想到他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四处立功不说,还愿意用自个儿的军功来换你晋位,我亲生的熠儿都未必能有三皇子这么孝顺。” 我道:“三皇子的确是难得的孝顺。” “而且……”良妃将声音压低了些,“我瞧着,皇上对三皇子还是有愧的,皇上本就爱子,愧疚之下,舐犊之情更为深重,这实在是咱们一个大大的优势啊。” 我大概知道良妃指的是什么,我和冯静仪从前也讨论过这事,但此事还是有待验证,良妃侍奉皇上多年,是皇上的知心人,她想必会比我和冯静仪都清楚皇上的心意。 我道:“愧疚?皇上愧疚什么?” 良妃道:“当然是李氏了,你毕竟年轻,摸不清情况,但有冯静仪在,你想来也是心里有数的吧?李氏是皇上的结发妻子,二人年少相伴,互相扶持,感情不可谓不深,说真的,如果说君恩如雨露,我们这些嫔妃是小花小草,当年的李氏就是一棵大树,遮天蔽日,挡了大半风雨,我们得的都是她手指缝儿里漏下的一点恩宠,直到二公主带了那女大夫来,过了几年,李氏才渐渐失了宠,行事也愈发激进,慢慢与皇上离了心——” 我道:“有女大夫进宫,治愈李氏的不孕之症,按理说应当是好事一桩,怎么李氏反而因此失了宠呢?” 良妃停顿片刻,道:“圣心难测,这我怎么会知道呢?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三皇子都大了,皇上肯定已将当年与李氏的龃龉忘了大半,再看皇上近些年的作为,皇上对李氏有愧,连带着就会怜爱三皇子,虽然只是一点私情,但皇上一念之间,于我们可是有不小的影响。” 送走了良妃,很快我又迎来了宜春院的女官,我年后便要掌协理六宫之权,自然得早早开始学习,三皇子近日也被皇上派去听太傅讲学,又要协助大皇子参政议政,也忙碌得很。 我忙了许久,直到年后祭祀先祖,淑贵妃已派人送了协理六宫的半块金印来,却听闻皇上在祭祀完先祖,徒步下山时,因山中积雪未化,意外滑了一跤,需静养至少十天。 既是静养,皇上处理政事已经十分辛劳,赐我协理六宫之权的旨意自然便要缓发了。 皇上静养到第九日时,突然有军情急报并二驸马周然的血书传来。 契丹有叛臣谋逆逼宫,契丹王不敌,携家眷亲随逃窜,自身难保,周然一人难敌千军万马,没能护住二公主,二公主曦于乱军中产下一女,身亡。 第111章 公主之死 据说,周然已抱着孩子到了边关军营处,二公主的尸身仍留在大漠,契丹王未与周然同行,四公主生死未明,亦不知身在何方。 皇上当场吐了血,昏迷过去,一病不起,良妃几乎哭断了肠。 契丹与我朝壤土相接,又是盟国,契丹情况有变,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大宁朝是否派兵,派何人领兵,领多少兵,给多少粮草,这都是需要皇上决断的。 太医为皇上施了针,皇上才悠悠转醒,且一睁眼就大怒,声称定要给二公主报仇,但皇上毕竟年岁已高,也算不上身强体健,此时悲恸惊怒,身子愈发衰弱,只能动动嘴皮子,御驾亲征是不可能的。 皇上心力不足,难以正常上朝,丞相领着一干重臣进入金龙宫,跪坐于皇上病榻前,开始商议契丹战事。 契丹自与大宁朝议和结盟以来,便一直不甚太平,主战派与主和派始终争论不休,摩擦不断,全靠大宁朝在后威慑,契丹王从中周旋调和,偏偏主战派又人数众多,若是真杀光了,契丹便无人治国理政了,也正是因此,主战派有恃无恐,才会有新人不断涌入,即使有契丹王不断调节,也依然没能伤筋动骨。 此次契丹暴乱,便是契丹王调节的过了头,不慎打破了原有的微妙的平衡,主战派也不满契丹王混血身份,以及四公主的大宁朝血统,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造了反。 既是主战派,那必然就多是骁勇好战之人了,契丹王招架不住,立刻便逃跑了,还跟周然二公主约好了兵分两路,谁先到大宁朝边关,谁就先求救。 最后是周然先到了边关,且四公主怀胎比二公主早,已是产期将近,二公主都难产而死,四公主基本上也是凶多吉少了。 我目前得到的一切消息,都是在宫人之间流传的,真假未知,但应当也八九不离十,不过冯静仪认为,契丹王平衡两派数十年,可称得上游刃有余,应当是手段不错的,没道理突然脑子抽风,契丹主战派突然发起暴乱,也许是因为四公主有孕,契丹王为孩子铺路,一时操之过急,便触动了主战派的势力。 皇上缠绵病榻,已为政事耗尽了全部心力,自然无暇理会我一个靠儿子上位的德妃有没有协理六宫之权,良妃也从没来找过我,据说是在垂棠宫日日哭泣祈祷,祈求上苍保佑四公主平安。 祖父从前常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下父母,何人无爱子之心,可这天底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还是有不少,孕妇虚弱,战事残酷,我觉得祈祷神明未必会有用,四公主很可能已死于乱军之中了。 第85节 冯静仪道:“其实也未必,暴乱中士兵杀红了眼,即使不是孕妇,碰着了也很难活下来,他们肯定会躲在无人处,避开叛军,二公主难产而死,除了乱军外,应当也有她年岁已长的缘故,从前李氏大龄产子,保养得那叫一个精细,才能母子平安,二公主孕期漂泊在外,没能静心养胎,再一碰上暴乱,受惊又受苦,大龄生产,自然就困难,四公主毕竟还年轻么,说不定还能熬过来。” 女子生产本就是鬼门关走一遭,还碰上了暴乱夺权这种阿鼻地狱,双重叠加,我几乎无法想象两位公主的惨状,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二公主也真是,她向来喜欢出游,还偏喜欢往边关跑,听三皇子说,她从前就在西夷受过箭伤,却还是不肯消停,也不怕危险,唉,人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呢?” 冯静仪也叹了口气,道:“是啊,这也是秉性使然,若二公主不是这样的人,便也就不会有这般际遇了,正所谓天妒红颜,芳华已逝,二公主此生几乎没有什么不顺,这一栽,便是一个送了命的跟头,别国暴乱,本就难以预测,连契丹王都没能防范,二公主久久未孕,偏偏在这时候有了身孕,这也都是命啊,也亏得裴统领已有了家室,否则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来呢。” 裴元福与裴元芳皆已成婚,且裴元福的妻子是个新寡妇,还带着两个孩子进了裴家的门。 我道:“有了妻儿,就有了牵绊。” 冯静仪道:“不过像二公主这样的人,可是远比妻儿更大的牵绊,裴统领纵然顾着裴家二老与兄弟妻儿,但心里想必还是难受的。” 主战派若掌了契丹之权,大宁朝边关必不得安宁,再加上二公主之仇,大宁朝休养多年,也有一定的物资储备,皇上与群臣很快就做出了出兵的决定。 只是这粮草有了,兵出了,还得有个带兵出征的将军呀。 四公主还是没有消息,只有周然传信说是早产儿孱弱,他需在大宁朝边陲小城暂住,待孩子情况稳定了,再去寻二公主的尸身。 皇上一下子没了两个女儿,其哀痛自不必说,按皇上的意思,他若再年轻几岁,必定要御驾亲征,血洗契丹,亲自带回女儿,但他连下床都困难,所谓子承父业,这领兵的责任,自然就要落在他的长子——也就是大皇子身上了。 皇上将兵权交给了大皇子。 然后大皇子原样奉还给了皇上。 大皇子给的理由是,他武艺算不得精湛,也不通晓军中事务,难扬我大宁朝国威,不敢受此重任,希望皇上另选更合适的武将。 冯静仪道:“依我看,大皇子恐怕没有什么是精湛的,武艺略通,文才略有,书法略通,琴艺略通,茶艺略通……啥都略通,就是没一个精湛的,只除了一颗仁爱之心突出。” 皇上勃然大怒,又吐了一次血,并且把请罪的大皇子赶出了金龙宫。 当天下午,三皇子来到了青藻宫。 三皇子与二公主历来感情深厚,二公主惨死异国,三皇子的伤心实际上并不比皇上少,他也越发不愿意待在三皇子府了,常常来我这儿请安,听孔乐说,三皇子这几天基本上是军营青藻宫两边跑,只除了前天下午去了二公主府,昨天下午和赵方清在一茶楼会面。 我有心安慰三皇子,对他的态度便小心了起来,既不嬉皮笑脸,也绝口不提契丹和二公主的事,只拣些轻松的家常事扯扯皮。 这天中午,三皇子又来到了青藻宫。 他往常都是下午来请安,今日却来得早,我留了三皇子用午膳,饭后,我们在撷芳殿暖室坐了一会儿,冯静仪说要去睡午觉,屋内便只剩下我和三皇子了。 我久居深宫,所知晓的有趣的事情毕竟有限,扯皮扯了没一会儿,三皇子接话接得心不在焉,很快我便无话可说了,三皇子却仍是不走,我总不好开口赶他,只沉默着,装作口渴,喝了口茶。 三皇子也喝了口茶,随后道:“这茶的味道有些不一般。” 我道:“这是霖泉宫宝儿新研究出的茶方子,是用契丹特产的一种糖搭上突厥一种药草调的。” 话音刚落,我便后悔了。 二公主死于契丹暴乱,我和三皇子却吃着契丹的糖。 三皇子垂下眼,轻轻覆住了我的手,道:“陈娘娘,你不必忌讳这些,曦姐姐死在契丹,不管你说与不说,这都是事实。” 我与三皇子相处多年,对他熟悉得很,纵使三皇子此刻并未大哭流泪,甚至连眉毛也没皱一皱,但我能看得出来,三皇子很是为二公主伤心。 我叹了口气,便也握住了三皇子的手,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三皇子又道:“契丹不太平,我早该想到的,若非我央求曦姐姐帮忙,惹了父皇不快,周大人也不会被派去突厥,曦姐姐和周大人不出京城,自然就不会想去契丹,也不会碰上这样的事情……这都是我的缘故。” 三皇子央求二公主帮忙,自然指的就是二公主帮助陈家那件事了,这论起来,这实际上是我的罪过。 我一时又是愧疚,看着三皇子的样子,又觉得心疼,但我身为长辈,再怎么难过,也不至于跟三皇子抱头痛哭起来,便忍着了,只道:“契丹这暴乱来的突然,二公主去契丹,也是一时乘兴而去,皇上掌天下事,都没能预料得到,契丹王身在其中,也没有防范,你又如何能未卜先知呢?” 三皇子低头不语。 我接着道:“你央求二公主帮忙,也是为了助我,真追根究底,这其实是我的过错,你不必自责。” 三皇子却倏地抬了头,一双眼亮如星辰,道:“不,陈娘娘,这不是你的错,始作俑者,另有其人,终有一日,我定报此仇。” 我心知三皇子这是把账算到淑贵妃头上了,要不是淑贵妃害了陈家,二公主便不必帮我的忙,皇上也不必敲打周然,将他派去突厥偏远之地,便不会生出之后这许多事端来。 我道:“焕儿,你要征伐契丹吗?” 三皇子忽然坐到我身边来,与我胳膊挨着胳膊,低首看着我,道:“陈娘娘,你希望我去吗?” 第112章 征伐契丹 我作为一个并不恶毒的养母,自然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上战场,即使是一个恶毒的养母,也不会把恶毒的话说的这么明白,显然,三皇子的意思应当是:“你会不会拦着我?” 三皇子去契丹,是想为自己的姐姐报仇雪恨,我无权反对,也没有理由反对。 我道:“你若要去,我便为你收拾行装,在京城等你回来。” 三皇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道:“好,陈娘娘,你在京城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接下来又是沉默,不过这沉默似乎没之前那么尴尬,反而像是一种默契,我们俩都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言。 暖室内带着甜香的热气熏得人醉,我低着头,有些昏昏欲睡,待我略微清醒过来,才发现我竟然靠在了三皇子身上。 我连忙坐正身子,三皇子道:“陈娘娘,是我打扰了你,往常这个时候,你都是在午睡吧。” 我摆摆手,道:“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睡的。” 暖室内有一方软榻,正是用于春寒料峭之际,供我和衣而卧,午睡休憩的,三皇子道:“陈娘娘,你去榻上躺一躺,养养神吧。” 我点点头,正要唤阿柳进来,三皇子却道:“何须劳烦阿柳?今日便让儿臣伺候陈娘娘一回吧。” 说着,三皇子就在软榻上铺了一层毯子,动作甚是熟练,我笑道:“焕儿从哪里学来这些铺床叠被的本事?” 三皇子道:“在军营里,常有和衣而眠的时候,孔乐也不能时时伺候着,自然就要自己动手了——陈娘娘,来吧。” 我坐上软榻,踹了软底缎鞋,三皇子却仍站在屋内,我道:“焕儿?”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好好休息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我衣裳整齐,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以我和三皇子亲厚的关系,让他看一看我的睡颜也无妨,况且三皇子正是伤心时,本就该尽量顺着他,我猜三皇子是想等皇上午睡醒来,再直接去金龙宫请战,便由他待着了。 三皇子说的是闭目养神,我原本也确实只是想养养神,但许是这温暖的软榻实在太舒服,又许是我这几天也没怎么睡好,我竟一下子就睡死了过去。 不过是个午觉,我却睡了许久,醒来时天色都有些暗了,三皇子已经离开,阿柳正在我身边,拽着我的毯子,我便是被这阵动静弄醒的。 我道:“阿柳,你在做什么?” 阿柳道:“姑娘,您睡得不太安稳,好几次把毯子踹到了地上去,三皇子为您捡几回,因您衣裳凌乱,便把奴婢唤了进来。” 我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阿柳道:“姑娘,您可是做什么噩梦了?” 我道:“确实做了个梦,不过倒也算不上噩梦。” 我梦见二公主了。 梦里的二公主不知为何,一直死死抱着我不放,还模模糊糊地喊着“娘,娘……”,二公主其实是个轻盈女子,但我在梦中却总感觉被二公主压得喘不过气来,忍了没一会儿,便忍不住开始挣扎,好不容易挣脱开了二公主,却发现二公主流着血泪,而我肩头濡湿,被染红了一片。 这实在不是一个美妙的梦,尤其是那种被紧紧抱着的感觉,极为清晰,还有那衣服上的湿意…… 我一怔,摸了摸肩头,发现我衣服上竟果真有些潮湿。 这…… 莫非这其实是因为我睡梦中不知不觉流了口水,又因二公主刚死,心怀愧疚,这感觉便映射到了梦中? 那我是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我跟二公主算不上熟,二公主就算要托梦,也绝对不会找我啊。 我拎了拎毯子,又拽了拽衣领,觉得可能是这毛毯太沉,衣服太紧。 我起身换了衣服,走出暖室,冯静仪早已起了床,拿着话本看了好一会儿,我们俩刚喝了口茶,却听顺子道:“德妃娘娘,三皇子自请出征了。” 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我道:“三皇子和二公主姐弟情深,二公主的尸首还在契丹大漠中,这一趟是免不了的了。” 冯静仪道:“是呀,而且皇上这次非得要从皇子里挑一位去,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道:“说是皇上为女报仇心切,皇子应替父出征,可我觉得皇上不像是会这么感情用事的人,尤其大皇子可是……三皇子是今天下午才刚去见的皇上吧?怎么顺子你这么快就知道了?你最近打探消息的本事很有长进啊。” 顺子还没开口,冯静仪便笑道:“你是睡懵了吗?三皇子明明是今天上午去找的皇上啊?皇上上午议事后,精神便一直不太好,听说连午膳都没用,直接就午睡了,现在可能还没醒,这究竟是睡还是昏睡都还说不准呢——怎么,三皇子没跟你说?” 我道:“三皇子还真没跟我说,只问我希不希望他去。” 冯静仪道:“那肯定是因为三皇子前几次离开京城,你都是不太赞成的态度,搞得三皇子现在都不敢跟你说了,只好暗戳戳地试探着……说起来,三皇子到现在可连个后儿都没留呢,啧。” “是啊,”我叹了口气,道,“甚至连个侍妾也没有,也亏得我只是个养母,不是他亲生母亲,否则万一三皇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真是终生没了依靠——呸呸呸!都是屁话!” 冯静仪轻轻笑了一声,道:“你现在竟也开始避讳这个了,也亏得你只是个养母,否则你这一颗老母亲的木石心,怕是都要操碎了。” 我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只觉得自三皇子成年后,我叹气的频率是越来越高了。 “唉,谁让三皇子总爱上战场呢,不是灾区就是战场,听说契丹多大漠,有不少部落零星分布于大漠绿洲中,茫茫沙海,处处沙丘,基本上只有常出没于大漠的契丹本国人才能辨得清方向,上次在百越有熟悉地理的哈顿带路,这回又有谁能助着三皇子呢?” 冯静仪道:“上次在百越,三皇子总积累了些经验,也不至于要一直靠贵人相助,而且听说契丹很多部落之间距离遥远,交通不便,少于联系,并不太受王庭管辖,全靠自发的尊敬爱戴之情,有些甚至比百越那些部落还要独立,到时三皇子贿赂了这些部落,让契丹部落的人带路打契丹王庭叛军,也不是不可以。” 我并不通军事,但依冯静仪所言,若部落不受王庭管辖,契丹王室如何处理国家内政,维持王庭运转?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少于联系,又如何能对王庭有自发的尊敬爱戴之情?而有了对王庭的尊敬爱戴之情,又如何会为大宁朝军队带路? 我道:“你说的是真的吗?你可别骗我。” 冯静仪道:“我说的是假的,我还真骗了你。” 我一脸无语。 冯静仪道:“我又没打过仗,连兵书都只翻了几本,是跟你一样的不通军中事务,也没怎么出过京城,如何能于领兵作战上说出什么真话?就算我怀揣一片真诚,奈何见识有限,与事实不符,如何能算得上是真话。” 冯静仪语调随意,明显是想逗得我放松下来,但我此刻心情烦躁,几乎想撸起袖子揍人了。 我沉默良久,冯静仪道:“好了好了,你还是去为三皇子收拾行装吧,这事你也有经验了,三皇子想来也更喜欢你的安排。” 契丹风沙多,为防沙子入眼,护目琉璃镜是一定要的,这还是先前能工巧匠为契丹商队发明打造的护眼之物,样式固定,材质自选,有钱人用合格琉璃,更有钱的人用上品,皇家私库里的琉璃是珍品,剔透坚硬,摔打不坏,还能防止日光刺眼,极为贵重,要不是我特意敲开了垂棠宫的门,委托良妃去见了皇上,还真不一定能搜罗出这宝贝。 四公主迟迟没有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良妃反而好像振作了一些,用良妃自个儿的话说,只要没人见着尸首,四公主就还有可能活着,她一听三皇子要去契丹,便激动的不得了,连连央求我要嘱咐三皇子去仔细寻一寻四公主等人。 “我也会尽量给三皇子多拉来一点支持,只求他能好好找一找,那些边关的莽夫只知御敌,如何会知道该怎么找人……” 良妃这便是急得口不择言了。 护目的琉璃镜,再加上防风沙的鞋,防风沙的中衣,防风沙的斗篷,防风沙的水壶……总而言之,契丹的大漠令我很是担忧。 军情紧急,据说边关的将士们已经拦了好几波攻击,第三天一早,三皇子便领军出发了。 三皇子离开这日,正好是个大晴天,结束了连日来的凄寒阴雨,连皇上都起了身,坐在轮椅上,亲自送三皇子出了城,众人皆道这是吉兆,寓意着三皇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不过我也很清楚,军队出征在即,大家只是为博个好彩头,增一增士气,即便今儿是个阴雨天,大家也会说这阴雨绵绵水龙王现身,专克契丹大漠的烈烈毒日头。 战况究竟如何,还是要看军中的奏报。 第86节 换言之,需要等。 第113章 兵家之事 我等了许久,等到合春园的桃花都谢了,才终于等来了第一封家书。 三皇子说,他们抵达契丹时,正好赶上了契丹叛军袭击,三皇子直接带兵俘虏了一些契丹士兵,分开审讯后,杀了几个不听话的,由剩下的人带路,抄了一批契丹叛军的老巢。 “陈娘娘,我见到了周大人,他右手受了伤,又带伤携曦姐姐赶路,军医说他日后会落下提笔不稳的毛病,曦姐姐的孩子很漂亮,眼睛非常像曦姐姐,周大人说孩子叫阿念,我抱了她,可是她哭了,周大人说是因为我身上带着血腥味,我很快就会找到曦姐姐的尸身。” 我思索片刻,便去问了良妃,在给三皇子的家书里提了些照看幼儿的注意事项。 荷花开得正盛时,军中奏报并三皇子的家书一齐送到了皇上的病榻前,尤安将我的那份家书送来了青藻宫。 三皇子在寻找二公主尸身时,意外碰见了四公主一行人,四公主已产下一女,仍然活着,身上只有几处擦伤,但神情憔悴,母女皆身体虚弱。 契丹王中了毒箭,至多还剩半月寿命,他已将全部势力转交给三皇子和四公主,并留下诏书,如战事过后,契丹国存,则将契丹王之位传于娜娜公主之子,但需尊四公主为契丹国先母,尊四公主之女为契丹公主,且不得苛刻四公主的吃穿用度,不得干涉四公主的居住地。 娜娜公主之子在其前夫手里,其前夫是主战派叛军一员,娜娜公主在契丹王携家眷逃亡时,为令四公主顺利生产,诱敌追赶远离四公主藏身处,最终落入叛军手中,折磨至死。 十年前娜娜公主翩翩起舞的场景犹在眼前,未曾想,这位天真烂漫的尊贵公主,最后竟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战事之残酷,实在令人心惊胆寒。 四公主平安找回,良妃欣喜若狂,主动找到皇上,要求写一封家书给四公主,皇上也很高兴,据说当天连药粥都多喝了一碗,原先我们以为二公主和四公主都没了,如今四公主仍然活着,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好消息了。 良妃先是找我道了谢,送了一堆奇珍异宝,又去了趟城皇寺,据说是还愿,还顺便为三皇子祈了个福,委托了一位修行者为惨死的二公主和娜娜公主超度。 从三皇子的家书来看,其下笔措辞皆从容不迫,契丹的战事应当整体还算顺利。 我稍稍放下心来。 今年的中秋宴和千秋万寿宴都没办,据说一是因为皇上缠绵病榻,不愿消耗精力在宴饮之事上,二是因为…… “皇上说,契丹之战还没那么快结束,秋奏未到,各地粮食收成情况不明,皇室后宫应节俭行事,少干那铺张浪费的事——不过你放心,至少今年之内,我不会让三皇子在粮草上短缺的。”良妃道。 我起初还没明白良妃这话的意思,毕竟良妃她爹是刑部尚书又不是户部尚书,就算是,天下的粮草也不是属于户部的呀。 不久后,江北郡郡守上书,表示今年江北郡大丰收,江北郡离契丹较近,江北郡的富商富农受以三皇子为领军的边关战士庇护,十分感谢边关战士保家卫国,自愿捐赠粮草物资,由江北郡水商直接运到边关。 我这才想起来,二皇子的王妃正是江北郡郡守之女。 江北郡富商富农有多少是自愿捐赠我不知道,但能让有钱的平民割肉,良妃的亲家——江北郡郡守一定是出了不少力的。 皇上甚喜,赞江北郡不愧为大宁粮仓,还提笔写了缎书给江北郡众富户,算是一个褒奖。 同时,赵方清提出,皇上应下令禁止其他各郡县效仿,否则各郡县官吏有样学样,若是本地不够富庶,很容易激起民怨。 皇上欣然照做。 我道:“也不知良妃是怎么说服江北郡郡守为她干这种事的。” 冯静仪道:“毕竟,良妃和江北郡郡守都是聪明人。” “嗯?什么意思?” 冯静仪喝了口茶,笑道:“枸枸,你有摹画过咱们大宁朝的地图吗?” 我一愣。 “当然画过。”小时候听先生讲课无聊时,我画过大宁朝地图、京城地图、松江郡地图、陈府地图…… 我猛地想起来,江北郡离金沙县近得很,正所谓唇亡齿寒,战地流民的日子可比大宁粮仓本地居民要惨多了,江北郡上至官吏,下至百姓,无论如何都是会支持边关军队的。 想通了这个关窍,我忍不住摇摇头,道:“反正我祖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种事的,江北郡郡守颇有远见,只是天意难测呀。” 冯静仪道:“正是因为天意难测,江北郡郡守离京万里,良妃却是皇上的身边人,正所谓油柴遇火星——不着才怪呢。” 满目枯草的萧瑟之际,三皇子又送来了家书。 三皇子说,娜娜公主的叛军前夫因同伙折磨了娜娜公主,勃然大怒,视此事为奇耻大辱,带兵偷袭了折磨娜娜公主的那伙人,而后双方交战,娜娜公主的前夫投奔了大宁朝部队,杀尽那色迷心窍的军队后,直接占了一绿洲,宣布脱离契丹王庭,保持中立。 我看着三皇子龙飞凤舞的字迹,仿佛能隔着家书,瞧见三皇子幸灾乐祸的笑容。 信封内一共有两张蜡纸,似乎是在不同的时候写的,另一份家书字迹较为郑重,三皇子说,周然已经带着女儿阿念和二公主曦的棺椁到了江北郡,四公主将契丹王和娜娜公主的尸身埋在金沙县大漠中后,带着孩子与周然同行。 “周大人说,待小阿念满一周岁,他便会启程回到京城。” 良妃很高兴。 三皇子这场仗打了一整年。 我已二十九岁,望着窗外贵如油润如酥的绵绵细雨,默默数着日子。 皇上在快过年时大病了一场,险些就没能熬过去,幸而太医院启用了突厥特产的一种续命草。 之所以说是启用,是因为这续命草先前一直封着,直到皇上真正要熬不过去时,太医才用上了。 据太医说,这续命草既有延年益寿之奇效,也有长期服用可致死的奇毒,且若在同一人身上,这续命草的效果会逐渐减弱,要起续命的效果,就不能停用,且得加大剂量,否则服用者将病痛缠身,死时极为痛苦。 我道:“这续命草的名字取得还真形象,续命草,续命草,所谓续命,快没命的人才要续命,这简直是为将死之人量身定做的草药。” 良妃道:“说起来,这续命草在突厥还有一个传说,说是有一采药女在雪山攀爬时,意外落入悬崖下的仙池内,见着了雪神之子的身躯,雪神之子对采药女一见钟情,不料雪神阻拦,在采药女下山时故意雪崩,采药女奄奄一息之时,雪神之子化为续命草,生长于采药女身畔,欲以命换命,采药女不忍爱人死亡,没有服用续命草,雪神之子悲痛怨恨中,便令这续命草带了奇毒,使服用者遍尝纠结不舍之痛,恰如情爱之苦楚。” 冯静仪道:“这故事还真是离奇得可以,我怀疑突厥每一种草药都有个神神鬼鬼情情爱爱的传说。” 良妃道:“谁说不是呢。” 皇上“死而复生”之际,不知为何,竟突然想起了我这个毫无实权的德妃,派尤安送了赐我协理六宫之权的诏书来。 正当我莫名其妙时,良妃来上门道贺了。 我令阿柳倒掉碟子中的瓜子壳,喝了口茶。 “我侍疾时问过太医了,皇上这病,也就在这一两年里。” 换言之,三皇子必须在这一两年内大胜还朝,否则没了皇上坐镇,还不知道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边万分忧心,一边觉得自己越来越融入母亲这个角色了。 我和冯静仪正准备用刚开的梨花做梨花酒时,三皇子的家书又到了。 三皇子说,我收拾的防风沙行装派上了大用场,有几支残军进入了大漠中,他准备带兵深入大漠,既是乘胜追击,也能顺便探探契丹各部落的态度。 我对大漠这种地方一向没什么好感,但三皇子这一年来的势如破竹之势令人信任,我觉着,三皇子应该是快回来了。 我才高兴了没多久,良妃就找上门来,说是皇上下了急令,穷寇莫追,大漠之危险深不可测,让三皇子不要轻易踏入契丹大漠。 良妃道:“皇上已下了八百里加急令,我从小身边没半个武将,于军中事务一窍不通,实在不知道谁说得对,德妃,你怎么看?” 我道:“我对军中事务也是一窍不通,你问我有什么用?” 良妃道:“你好歹有个沈大将军做姐夫,你觉得三皇子和皇上谁战术更厉害些?” 我道:“你在这儿问我,还不如去城皇寺找人算一卦,皇上老谋深算,俯瞰全局,三皇子后起之秀,身临其境,但兵家之事,我觉得运气也很重要。” 第114章 异变 我错了。 我果然是个乌鸦嘴。 或者说,我其实说对了。 兵家之事,运气也很重要。 而三皇子此次的运气显然就不是很好。 契丹突发异变,三皇子出征,本是势如破竹的局面,然而就在最近,边陲军营传来急报。 三皇子为追残军,带着一队亲点的精兵进入契丹大漠,已失联三四日了。 大漠内环境特殊,变化莫测,哪怕只有一日,其极端的条件加上残存的敌人,也足以使这一队精兵连同三皇子一同折损,更何况契丹与京城隔着千山万水,再加急的战报,在路上总要花上好几天,算算日子,三皇子竟是已在大漠中困了七八日了。 这军中急报也是有讲究的,因传急报成本颇高,若是传播中途,情况缓解,急报作废,那么各驿站会立刻通过特定的烽火发送信号,急报成缓报,使者的速度会立刻慢下来,节约人力物力。 这急报一路畅通无阻地送至金龙宫,直逼得皇上猛吐了几口血,接着,消息又畅通无阻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看来三皇子是扎扎实实地在契丹大漠困了七八天了。” 之所以说是受困于大漠,是因为我并不希望三皇子死在大漠,且我近年来愈发迷信鬼神命理口头忌讳之事,生怕我这时灵时不灵的乌鸦嘴发作,再咒了三皇子一次。 良妃是没这个顾忌的,但她也不是真的一颗心直直通口中,只顺着我的意思道:“是啊,受困七八天了,还是在大漠里,不过三皇子向来聪慧,想来必能逢凶化吉。” 皇上看完军报,吐过血后,太医立刻就给他灌了几碗续命草汤下去,还施了针,甚至连城皇寺都送来了一沾染着香火气的玉制手串,说是能令皇上心清神静。 因此皇上当晚就醒了过来,且立即就召集了丞相等人议事,丞相等官员其实年事已高,但尤安毕竟是皇上的贴身大太监,服侍多年,处处周到,早有准备,皇上一昏过去,尤安立马就派人将几个常议事的大臣安置在了金龙宫偏殿,以备皇上不时之需。 果然,皇上睁眼第二句话,就是“召丞相”。 第一句话是什么,没人听清,因为那时皇上初醒气力不足,嗓音沙哑,有几个近身伺候皇上的宫人传出了些消息,但不知真假,且相互矛盾,有说皇上喊的是“皇后”,有说皇上喊的是“焕儿”,我便没理会此事。 皇上与丞相等人商议完毕后,做出了一系列决定,包括不惜一切找到三皇子,让其他各军营加强警惕,也包括对边关军营进行粮草物资的补给。 虽然补给的跟往常比好像不是很多,但至少是有补给了,吃饱喝足,将士们的士气大增,也许大家就在能更快地找到三皇子呢? 自江北郡捐出粮草,获得皇上嘉奖以来,各地都流行起了支援边关之风,商贾尤甚,富豪尤甚,也有不少青楼名妓捐款,博个深明大义的好名声,而京城无论是富豪还是名妓,都要比别的地方多上一大截,是以这风气在京城尤为发扬光大。 后宫也搞过这么一次活动,我心中担忧三皇子,便把大半积蓄都投了出去,只留下少量银钱傍身。 主要我是德妃,俸禄月月来,又不喜钻营掌权,也不太有存钱的必要。 原本按这样的情况,我是该为三皇子抄佛经祈福的,但我已掌了协理六宫之权,便不再有这个义务,而是需要打理后宫事务。 管事第一步,记住后宫众人的名字及职位,包括众嫔妃、各女官和管事太监,以及各宫管事嬷嬷和宫女。 但淑贵妃说我在宫中待了许多年,想来已对后宫之人很熟悉,便不需要再花时间在认人上了,但我并不能记熟后宫这些人,尤其是那些管事的宫人,有些离得远的嫔妃和少接触的女官,我甚至脸都认不得,因此我还是向淑贵妃讨来了后宫众人的名单。 淑贵妃命人取了名单给我,又给了我几本账本。 宫里的账本统一用小楷体写成,字不难认,但是极小,看着就很费眼睛,而淑贵妃给我的账本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边缘微微卷起,纸都有些泛黄了,墨迹模糊,比普通账本更费眼睛。 淑贵妃微笑启唇,提了一个既费眼睛又费手的要求。 “德妃,管事先管账,你先把这些账本抄三遍给我吧。” 皇上给我协理六宫之权时,交代了让我先跟从前理六宫事的嫔妃学着点,而先前理六宫事的嫔妃以淑贵妃为首,所以我只能听从淑贵妃的安排。 贤妃道:“理论上说,管事该先认人,但德妃已在宫里头待了十多年,要是连人都认不齐,那还理什么六宫事?先去把六宫名单再看个十年吧。” 第87节 良妃道:“贤妃娘娘这话可就错了,这宫里一拨旧人去,一茬新人来,年年更新换代,即便是如贤妃娘娘这般待了三四十年,恐怕也未必能将人人都记得清楚,贤妃娘娘,我问你,宜春院有个会给小宫女儿看病验身的老嬷嬷,她姓什么?” 贤妃一愣,道:“姓蔡,蔡嬷嬷有一手好功夫,一副慈悲心肠,常得小宫女们夸赞,宫里谁人不知?良妃娘娘真是小看我了。” 巧了,这人我就不知。 良妃道:“贤妃娘娘说错了,那嬷嬷姓赖,我宫里的小菊就曾得过赖嬷嬷相助,至今仍对那赖嬷嬷赞不绝口呢。” 巧了,这赖嬷嬷我也不知道。 贤妃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道:“怎么可能……许是这两个姓太过相似,那嬷嬷自报姓名时口齿不清。” 良妃又要开口,淑贵妃道:“好了,宜春院有两个嬷嬷常给小宫女看病验身,一个是赖嬷嬷,一个是蔡嬷嬷,太监堆里还有个许太监,也是差不多的人物,有很多宫女都受过蔡嬷嬷和赖嬷嬷的恩,她们原先是前朝钱太后召进宫的女医童,本是要升作医官的,但后来皇上登基,她们俩不愿出宫,便留在了宫里,负责调教新宫女,看病验身并非她们的本职,贤妃原就不是管这个的,不知道也很正常。” 对啊! 我又不管这个,不知道才正常。 看来以后有的学了。 真令人头大。 不过这许太监我是听过的,而且听过两次,一次是听顺子说,他刚入宫时曾因除根不尽,病了一次,万分凶险,被许太监救了下来,还有一次是孔乐说的,说是许太监曾有一回不小心治死了人,那人的父母不知为何得了消息,跑去衙门闹事,许太监好心反惹一身骚,险些就要一命换一命了,最后是李皇后派人出面,从中调停,许太监花半年俸禄了结了此事,没过多久,几个太监犯了事被发落,空出来两个管事太监的职位,许太监便顶了上去,虽说这是许太监很得人心的缘故,但有不少人传言,这是因为许太监行事对了李皇后的胃口,许太监破财消灾,李皇后便做主让他升官发财。 这许太监至今仍好好地做着他的管事,并未被上位的淑贵妃洗下去,想来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淑贵妃让我抄账本,而且还是抄三遍,我自然要问一问抄账本的期限了。 我道:“淑贵妃娘娘,不知这账本最晚应于何日抄完?” 淑贵妃道:“德妃从前常常抄佛经祈福,想来于抄写一事很有心得,就在三日后的上午把抄好的账本送到馥芍宫吧,待本宫看过后,会传你过来。” “是。” 呵呵。 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我这几日除吃饭睡觉外什么也不做,就刚好能抄完,旁人的字迹与我不同,淑贵妃既然会看,我也不能找人代笔。 淑贵妃到底是贵妃,官大一级压死人,良妃也不能说什么,我无可奈何,只能应下。 良妃送我到青藻宫,我实在不愿这么快就面对那堆密密麻麻的账本,便先让阿柳上了茶,与良妃冯静仪坐在一处喝茶。 冯静仪不明所以地翻开一账本,脸上立刻露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那种表情难以用词汇概括形容,介于震惊与空白之间,仿佛她看到的不是字,而是什么扰人心神损人心志的新奇事物。 冯静仪很快就丢开了账本。 “这什么鬼东西?写得这么小又这么零碎,还这么不知所云。” 我苦笑道:“这是账本,淑贵妃让我抄三遍。” 良妃奇道:“你没见过账本吗?你从前在家都不用学管账吗?” 冯静仪道:“管账要么是生母教,要么是嫡母教,我生母自己都不会管账,嫡母……呵,算了吧,我祖父祖母也不待见我,而且普通人家的账本字不都挺大的吗?” 良妃道:“宫里的账目若也像普通人家那样用大如斗的字写,只怕这三本账本得变成三十本,而且这只是某一年宫中的总账,还有六司分账,六司各部的细账,全都得留着,年年都得查,起码得留三十年才能清,要是不用小楷,光近三十年的账本恐怕就得堆满几间屋子。” 第115章 账本 我和冯静仪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画面,一齐摇摇头,我只觉得有些窒息。 冯静仪道:“那良妃娘娘可知,淑贵妃给枸枸的究竟是哪一年的账本?” 良妃沉默片刻,道:“是四皇子离世那年后宫的账本。” 于是冯静仪也沉默了。 四皇子之死,也有冯静仪添的一把火,虽然这火没有她也会有别人添,但冯静仪终究还是个有良知的人,淑贵妃本与她无冤无仇,她却助了那杀子恶行,无论如何,四皇子之事,都将是冯静仪心里的一根刺。 良妃又道:“德妃,你看看这账本。” 我便翻开看了眼,道:“怎么了?” 良妃道:“你看这字,是不是很漂亮。” 我一愣,仔细地看了看那账本上的字,冯静仪也凑了过来,片刻后,冯静仪道:“这字确实写的漂亮。” 何止是漂亮。 虽然抄账本用的是最朴素的小楷,虽然我并不擅书法,但我好歹也是正经请先生教过、正经临过字帖习过字的人,自然能看得出,这字颇具名家之风流,这字的主人是个有功底的。 不过有赵钱两位太后在前,女官地位提高,女官中本就人才辈出,各有所长,甚至有大家闺秀父家倒台没为官奴,入宫后升至女官的,能在账本上看到这样的字,倒也不奇怪。 “也不知是哪位女官做的这账本?这一手好字,怕就是这位女官安身立命升官发财的本钱了。” 良妃道:“不是,这是淑贵妃的字。” 我翻到那账本的最后一页,字却依然是那样,端正清秀,未见潦草,理论上说,抄这样一大本账本,到最后是会心绪浮躁的。 冯静仪叹了口气,道:“这可真是……” 良妃道:“李氏禁足期间,淑贵妃把宫里前十年的账本都翻了出来,翻看了许久,一件一件的挑错,恨不能把李氏踩进泥里,最后账本被翻得惨不忍睹,淑贵妃便自己动手抄了一份,许是已烂熟于心,这才没再翻。” 我想起淑贵妃新上任时的几把火,道:“李氏从前统领后宫时,好像有不少漏洞?” 良妃道:“那是自然,毕竟当时太后还在呢,有太后在,皇上又是个孝子,这统领后宫之权便得一分为二,而且太后与李氏的观念不太一样。” 我放下账本,冯静仪示意小兰端来瓜子。 “怎么说?” “李氏其实是外柔内刚的性子,看着温和,实际上眼里揉不得沙子,太后却认为水至清则无鱼,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冯静仪道:“李氏是跟着皇上打天下过来的,刀光剑影,自然要万事小心,处处提防,太后原先被钱太后压着,收尽锋芒,自保为上,自然要故作软弱,事事模糊。” 良妃点点头,道:“譬如你和裴元芳,若你们俩当真有私,李氏会在证据确凿后私下传唤你,逼问出实情后禀报皇上,皇上一定会由着她处理,李氏便会随意寻个错处重重发落了你,但不会真捅出你和裴元芳的事,给惩罚也给你留面子,而且会私底下留着证据,等你扑腾着要翻案,或是有流言蜚语传出时再拿出来,太后也许根本就发现不了,真发现了,也不会特意去查,以防严查时下人爆出来,影响皇室威严,太后只会秘不声张,而后悄悄地毒死你,让你连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我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道:“哪个法子都不温和,都是狠角色。” 良妃道:“那是自然。” 冯静仪道:“那若是淑贵妃呢?淑贵妃会怎么做?” 良妃道:“淑贵妃会看你有没有用,若你是个有用的,譬如像贤妃那样生个有用的儿子,或是像杨柳那样,能当把刀子,淑贵妃便握着你的把柄,令你为她所用,即使你没有用,淑贵妃也会把你变成有用的,她搜集好证据,动点手脚,到时你就是在李氏手上与外男通奸,淑贵妃为李氏收拾烂摊子,收拾了你,又记了一桩功。” 杨柳即是杨美人,良妃直呼其名,看来是很不喜欢她。 良妃接着道:“你们应该也看出来了,淑贵妃现在已经放弃了揣摩圣意把握圣心的路子,她早就已经不在乎皇上了,更不用说什么保全皇家颜面,连她拉进宫的那个帮着争宠的小表妹,那一副样子,时冷时热,好像皇上配不上她这如花似玉小姑娘一般,也许就是淑贵妃纵出来的,淑贵妃现在累成这样还不放手,一是争一口气,二来也是为了让她自个儿时刻有用处,皇上不宠她,但能用她,她才能也利用皇上,你看她对李氏恨之入骨,你都遭了她不少害,可她从来不敢动三皇子,因为皇上还在,动了三皇子,皇上就要她死,但她动了你,皇上至多不过给三皇子换个养母。” 良妃这话说的直白,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我在皇上心里只是个头顶“三皇子养母”名号的小纸人,只是皇上毕竟还是我的夫君,虽然我没把他当丈夫,但我永远是天启帝之后妃,皇上生前,我需为他鲜妍娇媚,静候龙恩雨露,皇上死后,我需为他缟素肃容,静守女子贞洁,皇上在我这儿重于泰山,可我在皇上那儿却如此轻如鸿毛…… 实在是心塞。 我十五入宫,可仿佛自入宫后,我的十五岁和五十五岁就已经没有了分别。 不过我并不是一个在乎男女之情爱的人,这点子伤春悲秋的心绪很快就过去了。 更大的伤感来了。 良妃又骂了几句淑贵妃不安好心故意分散我的心力,贤妃阴阳怪气傻里傻气,很快便走了,第二天一早,我坐在撷芳殿书房里,静静地看着那三摞厚厚的账本。 冯静仪说,她要模仿我的字迹,也不是不行,只是如此一来,她便写的极慢,顶多帮我省下三个时辰。 我道:“不用不用,你只要能帮我省下两个时辰就行了。” 冯静仪多年来难得早起一回,起床气还没消,只抱臂道:“呵呵。” 三天后的上午,我抄完了账本的最后一点,而后梳妆打扮,前往馥芍宫。 我进去时,几个女官鱼贯而出,我随馥芍宫宫人步入殿内,见淑贵妃半倚在软榻上,正闭目养神,眉头却还是紧紧皱着。 “臣妾见过淑贵妃娘娘。”我行礼道。 淑贵妃身边有一宫女正在为淑贵妃捶腿,听见我的声音,淑贵妃挥了挥手,那宫女便下去了,淑贵妃的腿却没放下,仍盖着薄毯。 我曾听冯静仪提起过,四皇子死后第一年清明,淑贵妃去城皇寺为四皇子祈福,下山时因清明微雨,路滑难行,淑贵妃摔了一跤,又没好好养着,腿上便落下了些小毛病。 淑贵妃道:“德妃,你来了——阿云。” 名唤阿云的宫女上前行了个礼,将我抄好的账本递给淑贵妃,淑贵妃垂眸,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一边道:“德妃,这账本你抄了三遍,可有什么发现?” 发现? 发现漏洞? 发现李氏为皇后时,宫中账目的错漏? 这可不是我该发现的东西。 我道:“臣妾愚钝,并无任何发现。” 淑贵妃冷笑一声,道:“既无发现,那你抄这账本又有何用?还是本宫告诉你吧,这账本上,在四皇子离世时,记了支出珍品玉器一百零七件。” 我低头道:“是。” 淑贵妃道:“这数目可有问题?” 我道:“没有。” 夭折的孩子葬礼不宜过于铺张,否则容易与今世产生羁绊,影响转世投胎,是以四皇子的葬礼规格应当降一个等级。 淑贵妃道:“是,这数目的确是没有问题,可是同年十一月,安道郡主与安贫郡主去世,每人又支出了七十七件珍品玉器。” 我没说话。 这账本实在太厚,字实在太多,我抄这三遍抄的魂不守舍,压根没过脑子。 淑贵妃道:“账本中记了,同年一月清点宫库,宫库中共有两百零六件珍品玉器。” 这就…… 一个账本中,不可能出现这么明显的纰漏,这应当是淑贵妃在别处寻来的清单,被她誊抄在账本上了。 淑贵妃说的那一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一年的前后几年都有好几位清静院的郡主去世,宫中支出了上千珍品金银铜玉器,无数上品祭器,险些就要开国库了,幸而四皇子死后第二年,玉林郡又发现了一处玉矿,宫库便又充盈起来。 淑贵妃又说了好几个错漏,我通通不接茬,随后,淑贵妃道:“我再给你三本新账本,你再去抄三遍,再将本宫上次给你的那名单抄一遍,五天后交到馥芍宫来,这只为让你烂熟于心,并不为别的,你可以不必用什么好纸好墨。” 又是这样。 不多不少,把时间卡的死死的,刚好能浪费了我这五天。 我大概也看出来了,淑贵妃并不是单纯为了刁难我,主要还是为了分散我的精力,让我一心抄写,困在青藻宫内,再难做其他事情,形同禁足。 第88节 第116章 疯魔 我让宫人把账本带回青藻宫,随后立即去找了良妃。 良妃并不在垂棠宫。 垂棠宫的宫人将我领进内殿,我问了她几句话,这才知道,良妃这几天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如果只是淑贵妃派的活儿,良妃不至于这么忙,我召来近身伺候良妃的宫女一问,才知道是刑部尚书出事了。 朝堂之事错综复杂,那宫女虽口齿伶俐,到底困于深宫,不太能说得清刑部尚书的事,我听了许久,再结合淑贵妃近日的举动,才隐隐约约明白了,这应当是何家故意给良妃父亲使绊子。 而且还是拿良妃制的绊子。 我案上还积着三本待抄的账本,此刻我本该赶紧回宫,早完成任务早解脱,可派这任务的人是淑贵妃,我恐怕就是不得解脱了。 我虽算不上什么聪明人,但心里也清楚,这种时候,我万万不能如了淑贵妃的愿。 那宫女为我添了杯热茶,又端上来几盘点心,道:“德妃娘娘请稍作等候,良妃娘娘应当马上就会回来。” 垂棠宫的厨房受过一位皇子两位公主的挑剔,千锤百炼,手艺超绝,那点心新鲜出炉,香气扑鼻,我却已没有心思细细品尝了。 不知喝了多少杯茶,良妃可算是回来了,她一进殿,看见了我,也不惊讶,而是先坐下来,垂棠宫的宫女训练有素,不须良妃开口,立刻便上茶关门,该退的退,该守的守。 良妃喝了茶,吃了块点心,胸口仍起伏不定,咬牙道:“何家的女人可真是够阴险的。” 我道:“我听你殿内的宫女说,是王大人出事了?” 良妃道:“是啊,淑贵妃竟挑了我父亲下手,你还记得赵方清和冯静仪那事吗?” 我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但还是道:“记得,怎么了?” 良妃道:“我不是写了信给我父亲吗?这事被人翻出来了,说是我身为后妃,却受刑部尚书纵容,插手大宁朝高级官员的牢狱之事。” 良妃在那件事里一共写了三封信,第三封信是我和冯静仪亲自送去的,绝不会出问题。良妃第一封信要折磨赵方清,第二封信要保护赵方清,若是第二封信爆了出来,那就不是什么插手官员牢狱事了,而是包庇刑部官员,加上赵方清的外貌问题,甚至可能会有私通外男之嫌。 看来,是良妃写信让刑部尚书放任狱卒折磨赵方清时出了纰漏,但她肯定不会告诉我这个。 我做出有些愧疚的表情,道:“竟是此事,是我连累你了。” 良妃摆摆手,仿佛十分疲倦,道:“不怪你,都是何家,都是那疯狗一样的淑贵妃,搞得整个何家都疯了起来,外头给我父亲放冷箭,里头给我派那些鸡零狗碎的差事,何老先生缠绵病榻,他的儿孙却有如此行径,实在是……唉。” 我道:“何老先生缠绵病榻,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儿孙自然就歪了。” 良妃道:“当初我父亲也劝过我,让我少管刑部的闲事,但我仍旧照做,未曾多想,如今我这事被挖出来,竟反而成了父亲的绊脚石。” 难怪上次我和冯静仪乔装后去刑部送文书,刑部尚书只以为我们是普通宫女,看来刑部尚书当时其实很不同意良妃的做法,也许还在信中撂了狠话,使得良妃不敢让刑部尚书知道她偷运嫔妃出宫。 我道:“那此事可有解决的法子?” 良妃道:“自然是有的,只是要多费些神,偏偏淑贵妃那边还有好些事积压着,我又不能不干,不然又要让贤妃那个蠢女人抓到辫子……你想来也有不少事吧?” 我苦笑道:“淑贵妃又给了我三本账本,还有上次的名单,不多不少,刚好能在她的期限内抄完。” 良妃道:“她给了你多久的期限?” “五天。” “又是这样!”良妃揉了揉太阳穴,道:“又是这样,派的事情不多不少,刚好让你帮不了我,给我找的事情不大不小,刚好让我分不出神,淑贵妃这是要有动作了。” 我道:“三皇子还在契丹大漠呢,这种时候,淑贵妃的动作肯定跟三皇子有关系。” 良妃道:“军队里的事我插不上手,但何家我有不少门路,我去查何家,你去查查三皇子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知己知彼——对了,还有皇上!” “皇上?”我道,“皇上能出什么事?” 良妃道:“皇上不会出事?你怕不是忘了,皇上现在可全靠续命草续命呢,不行,我得去看看皇上,最近淑贵妃老给我派活儿,我都很久没去金龙宫了。” 我听出了良妃的意思,迟疑道:“皇上……淑贵妃应该还不敢对皇上做什么吧?” 良妃道:“理论上说是这样的,但淑贵妃早疯魔了,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你可别忘了,现在的朝堂政事,契丹那边的调配行军,可都是由皇上把持着,别的不说,只粮草一项,万一皇上出了事,混乱之下,契丹粮草一断,军心不稳,三皇子岂不就是一个死字?你靠着三皇子坐上这德妃之位,若三皇子出事,你还能活得了?一个温嫔就能将你生吞活剥了。” 我道:“契丹那边正起战火,粮草一断,军心不稳,不止三皇子,江北郡那边的无数平民只怕也是一个死,大宁粮仓出事,整个大宁朝都……我觉得淑贵妃应该不至于这么疯吧,而且她哪来这么大能力?” 良妃道:“淑贵妃从四皇子死后就疯魔了,她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过嘛,我觉得皇上应该不至于栽在一个女人身上,虽说年老体衰,但脑子还是那个脑子——反正我还是要去看看,你也好好地打探一下。” 话已至此,我便急匆匆回了青藻宫,良妃也去忙她的事了。 我将良妃说的话简略地告诉了冯静仪,冯静仪道:“那你准备怎么打探契丹军营的事?” 我命顺子去内务府把沈辰安排的传信太监找来。 “哦,沈将军虽不能再上战场,但人脉还在,确实是个好人选。” 不久后,顺子进殿,我却没看见那传信太监。 “人呢?” 顺子道:“娘娘,那位公公前些时候犯了事,被淑贵妃娘娘下令发落了。” 冯静仪道:“淑贵妃考虑得还真周到,枸枸,你还是让良妃帮你传信吧,良妃掌权多年,毕竟根基深厚。”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我写好书信,去找了良妃,良妃果然爽快地应下了,道:“行,三日后,我会把这信交给沈将军,如若有回信,也是三日后交给你。” 我道:“那就多谢良妃娘娘了。” 良妃笑道:“无事,四儿能平安归来,多亏了三皇子,这点小事我自然要帮忙。” 良妃既然答应了,那想必就一定能办得到,我稍微放下心来,回青藻宫去抄账本了。 三日后,良妃来了青藻宫。 我已经抄完了账本,刚准备抄名单,正是最头晕眼花的时候,见良妃来了,如释重负地放下笔。 良妃脸色很严肃——或者说很沉重。 “你自己看吧,沈将军的亲笔。” 我打开那信,越看越觉得窒息,看完才反应过来,我是一时忘了呼吸,才胸口憋闷。 三皇子仍然在大漠中,边关无主将,原先被打得安分了些的契丹军队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最关键的是,边关军营粮草有缺。 皇上下了令,从江北郡调粮过去,但三皇子迟迟不归,边关军营一边要应付来自契丹的骚扰,一边要不断派人进大漠寻找三皇子,战士们累了就要多吃,有功就要封赏,耗粮极快,边关又来了好几封请粮的奏报,此刻本应当开京城的粮仓支援边关,但皇上却始终未曾下令。 沈辰还说,三皇子已经在大漠中待了许久,并彻底与军营失去了联系,若粮草再紧缺下去,边关军营就不会再派士兵进大漠寻找接应了,这种情况下,除非三皇子找到了大漠中的绿洲,否则定是凶多吉少。 良妃道:“我昨天去看了皇上,皇上的状况也不太好,听尤安说,皇上这些天常常昏迷,比从前的次数更多了,甚至有时刚用过早膳就又昏睡过去,一直到月上中天,而且还很难唤醒,我看着太医往皇上身上扎了起码十根大针,皇上才醒过来,一醒来就要拿朱笔批奏折。” 皇上自登基起便是个明君,如今他已过花甲之年,仍然勤政,也算是为大宁朝殚精竭虑了。 但良妃侍奉皇上多年,孕育一儿一女,与皇上还是有几分夫妻情分的,良妃微微皱着眉,显然不赞同皇上病中处理政事。 我道:“沈辰说当前需要开京城粮仓,但没有皇上的命令,谁也不敢开,皇上对边关将士从不吝啬,何况三皇子也在边关,会不会是因为皇上常年昏睡,病中难以掌控边关情况,所以才没能下令?但边关奏折大多会被置于上首,武将们也纷纷上书,皇上真的已经病到了这个程度,甚至无暇批复吗?” 第117章 筹谋 良妃道:“这就是我探听到的事情了,何家在拦截与边关粮草有关的奏折,以皇上清醒着的那点时间,未必能批到那些漏网的折子。” 何家有何老先生早年的经营,人脉广大,盘根错节,六部各郡县都有何家的熟人在,若是何家人想,他们是有这个本事的。 只是有拦截奏折的本事,却不一定有隐瞒拦截奏折之罪的本事,更没有承受皇上雷霆之怒、从中全身而退的本事,可即便如此,何家还是这么做了。 我一时哑口无言。 “要不是何家皆为文官,并无武将,我都要以为何家正准备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呢。” 良妃道:“所以说,淑贵妃已经疯魔了,何老先生病重,淑贵妃统领后宫,联系着大皇子,何家几乎就是被淑贵妃掐在手心里。” 我道:“何大人呢?他好歹也是个工部尚书,难道竟也如此糊涂,任由淑贵妃把控?” 良妃道:“这正是我要说的,何家兄弟姐妹心齐,何钧对淑贵妃她娘很是信任,所以先前一直任由淑贵妃把控,我去探时,他刚反应过来,跟淑贵妃的母亲起了争执,应该很快就会有所行动。” 良妃说的不错,第二天一早,工部尚书何钧带着一干大宁朝高位官员,跪请大皇子做主,开京城粮仓,以支援边关。 然而大皇子从来都是个不敢做主的,吓了一跳,只说会向皇上禀报,何钧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见好就收,带着群臣连连叩首后退下,大皇子便去问了皇上的意思,皇上听完前因后果,立即下令开京城粮仓,先加急运一小批粮食过去,再陆续运粮食到边关。 与此同时,边关有奏报传来,说是在契丹大漠发现了三皇子的踪迹,但并未见人,且有搏斗痕迹,应是三皇子与契丹叛军相遇后留下的。 也就是说,三皇子还活着。 得了这个消息,皇上大喜,仿佛回光返照般好了两天,随后一场春雨,皇上染了风寒,又病倒了。 皇上这一病,来势汹汹,连太医都觉得不可思议,皇上彻底下不了床,据说只能在榻上架个小桌子,半躺着批奏折。 我将抄好的账本和名单整理好,送往馥芍宫。 这当然不全是我自己抄的,撷芳殿的宫人帮我抄了大半,字迹明显不同,但我也懒得管了。 我步入馥芍宫,还没进殿,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声脆响,我身边的馥芍宫宫女连忙朗声道:“娘娘,德妃娘娘来了。” 里面不断炸开的脆响停止了,随即,两个女官走了出来。 “参见德妃娘娘,淑贵妃娘娘请您进去。” 我点点头,步入殿内,见淑贵妃半倚在榻边,扶额看向我,微笑道:“头风发作,一时失控,德妃见笑了。” 这种时候摔东西发泄,恐怕头风发作是假,激进行事被家人阻拦心情烦躁才是真吧。 宫人扫走满地狼藉,我寻了个位置坐下,阿柳将抄好的东西递上,淑贵妃翻了翻,果然一眼就看到了字迹不同处,缓缓道:“德妃,这一份抄写,有好几种不同的字迹,你是当本宫眼瞎心盲看不出来,还是对本宫不满,并不愿受本宫的指导?” 让我跟着淑贵妃学,是皇上的意思,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茬我可不能接。 但我也懒得跟淑贵妃掰扯,只道:“臣妾不敢。” 不失礼也就算了。 淑贵妃看了我半晌,突然冷笑一声,道:“德妃,你多年来处处维护三皇子,可即便三皇子最后登上皇位,你以为你又能活着看到他的登基大典?” 淑贵妃这话说得笃定,好像她知道了什么内幕一般,我心里一跳,强作镇定,道:“娘娘此话怎讲?三皇子素来孝顺,即使我只是养母,将来也一定会好好孝顺我。” 淑贵妃喝了口茶,道:“想套我的话,你还没这个资格,你必死无疑,二公主也死了,三皇子此生不得开心颜,也算是如了我的意,你去吧,这里还有四本账本,全部抄三遍,四天后给我。” 淑贵妃这话砸得我莫名其妙,同时又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毕竟,淑贵妃知道的一定比我要多,凭我的直觉,淑贵妃应当没有骗我。 她是真的觉得我必死无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淑贵妃行事愈发激进,仿佛是受家人阻拦,受了刺激,又仿佛是因为皇上龙体虚弱,管不着她了,使得淑贵妃彻底放飞自我,在前朝笼络大臣,打着何家的名义拉帮结派,后宫亦有一票心腹女官,还常常与我针锋相对,不是账本挑错,就是挑剔我的仪容,动辄罚俸,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看我不顺眼。 第89节 然而,三皇子依旧没有回来。 说句不好听的,我从无圣恩眷顾,家世也平庸,容嫔和德妃都是靠三皇子才当上的,三皇子此时三皇子生死不明,即使我有协理六宫之权,也难以笼络管事宫人,发展自己的势力。 终于有一天,良妃来找我了。 良妃道:“德妃,你想出宫吗?” 在宫中的女子,很少有不想出宫的吧。 我道:“我能出宫吗?” 良妃道:“三皇子不在,你没有实权,根本斗不过淑贵妃,皇上又病成这样,你再留下去也没意思,不如去一趟边关,进契丹大漠,把三皇子给找回来。” 我道:“军营中的将士都找不回三皇子,我哪来这个本事?” 良妃道:“契丹王给四儿留了一群下属,这群人很有本事,也对契丹大漠很熟悉,论在大漠里找人,他们比咱们大宁朝的将士可在行多了,只是为了确保忠心,他们都是打小儿调教出来的,死脑筋,认死理,虽对四儿很忠心,却坚决不肯与边关军营里的将士合作,说是边关的将士手上沾着契丹勇士的血,与他们合作,会令契丹勇士英魂不宁。” 我道:“只要没杀过契丹人就可以,那人选还是有很多的吧。” 良妃道:“是有很多,不过我觉得还是你去最合适。” “为什么?” “第一,你绝对是希望能尽快找到三皇子的,你带队去找,绝对不会敷衍,不会使坏。”良妃道。 “这倒是,我确实很希望三皇子能平安归来。” “第二,你觉得你现在还适合留在宫里吗?” “不适合。” 这是真的不适合。 冯静仪也道:“出宫确实是条好路。” 我斗不过淑贵妃,皇上那个样子,我想争宠也来不及了,到时候真龙升天,皇上驾崩,三皇子若不在,我只怕就要被直接软禁,殉葬或是零零碎碎地折腾死,都是由淑贵妃说了算,即使沈辰想救我,也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说不定还会被连累。 但要是如良妃所说,我能出的了宫,在大漠找到三皇子,自然皆大欢喜,找不到,便假死遁走,隐姓埋名,风头过了再联系家人,也不是不可以。 良妃喝了口茶,道:“你们陈家可真是太没用了,一点都不争气,你也是,有个皇子在手,怎么还会混成这样子?” 我道:“没办法,我祖父一开始为官就是走得谨小慎微本分做人的路子,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没法改了,我们陈家又人丁单薄,没有人才接应,无论是入宫为妃,还是收养三皇子,其实都非我所愿,按我最初的想法,我应该是活成嘉嫔那样的。” 良妃道:“嘉嫔娘家有钱,背靠金山银山,你们家可比不过。” 我道:“那如你所说,我要怎么瞒天过海地跑出宫去?不仅要做好回来的准备,还不能让淑贵妃发现,这个难度实在是有点大啊。” 良妃道:“所以说,你去找皇上吧。” 我一愣,道:“皇上?这怎么能找皇上?这不是应该瞒着……” 要出宫,并且要有正当理由,最后才能光明正大地回来,不会令家族蒙羞,而且要压的住淑贵妃…… 全天下确实只有皇上能办得到了。 良妃道:“你去找皇上,告诉他你想带着契丹王的属下一起进大漠去找三皇子,你自己机灵点,他会同意的……怎么,你不愿意去吗?” 我道:“我自然是愿意去的,只是良妃娘娘这么盼着我去契丹大漠,是什么缘故?” 助我去契丹大漠,良妃也是有风险的,三皇子并非良妃亲生,与良妃也没什么情谊,良妃不见得会对他多上心,况且我与良妃虽是盟友,但以良妃的家世和势力,即使没有三皇子,她日后也未必会过得有多差,实在没理由做这么高风险的事。 良妃沉默片刻,道:“四儿说,她为三皇子所救,若是我朝士兵迟迟找不到三皇子,她就亲自带队去找。” 她脸上染上焦急的色彩。 “她才刚生完孩子,月子还没出呢,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怎么能又去大漠?我拗不过她,若是你去了边关,你是三皇子养母,不会害他,四儿肯定是放心你的。” 我道:“无事,我去了,四公主就不用进大漠了,我这便去找皇上。” 第118章 皇命 我还没踏进金龙宫,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这药味若是浅淡,也能算得上是药香,只是闻起来这样清晰,就只剩下苦涩了。 我如今已是德妃,要见皇上自然就容易多了,守门的小太监进殿一趟,一出来就立刻将我迎了进去。 屋内很热,且药味愈发浓重,苦涩中夹杂着冰雪般的清冷之气。 “这就是续命草的味道。” 这是皇上的声音。 虽然因久未说话而虚弱浑浊,但我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我一愣,立刻跪下行礼。 皇上道:“起来吧。” 往常嫔妃行礼,皇上让人起来时,都会习惯性的摆摆手,此刻却是动也没动,似乎连动动手的力气也没有了,堂堂一国之君,病重成这副模样,案前却仍有奏折堆积成山,这场景实在是令人心酸。 皇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朕坐起来?” 我连忙上前,将皇上搀扶起来,又往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我年少入宫,祖父几次生病,我都未曾侍奉过,此刻瞧着皇上老态龙钟的样子,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病榻前尽孝的错觉,动作便更体贴了。 皇上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事实上,以我的年纪,的确可以做的了皇上的孙女,是以皇上也没说什么,只咳嗽了两声。 我倒了杯茶,递到皇上嘴边,皇上扭了扭头,是不想喝的意思,我立刻识趣地将茶杯放了回去。 皇上咳嗽了两声,仿佛清了喉中的痰,道:“德妃,什么事?” 我一边酝酿着,一边慢慢道:“皇上……” 皇上道:“朕现在的身体你也瞧见了,朕精力不济,你有话直说,莫要七弯八绕。” 我便直说了。 “臣妾想出宫一趟。” “多久?”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 “短则半年,长则……” 无期? 不行,不能这么说。 皇上倒也没惊讶,只道:“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我后退几步,跪下来,先摆出请罪的姿态,才道:“臣妾想去边关,去契丹大漠找三皇子。” 皇上垂首看着我,虽苍老虚弱,但那种久居高位的君王威严分毫不减。 我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皇上缓缓道:“我大宁朝的将士苦寻多日,仍没能找到焕儿,你一介女流之辈,凭什么本事找到他?凭你和他心有灵犀的母子情么?” 皇上语气中带了些讥讽,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 “还是说,焕儿生死不明,你就也不想活了,想跟他死在一块儿?真是卑鄙又恶心,我告诉你,你休想!” 这话颇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其中的杀意却是清晰的,我连连叩首,将姿态摆的更卑微了。 “臣妾有从前契丹公主送的契丹贵族女子服饰,四公主还会将契丹王留下的属下交给我,因边关将士皆有军功,契丹王的下属认为他们沾了契丹勇士的血,并不愿听从我朝将士的指挥……” 我慌乱地解释着,皇上却慢慢平静下来,道:“契丹人这个习俗,朕也有所耳闻。” 皇上只说他有所耳闻,却也没说愿不愿意放我出宫,我大气也不敢出,缩成一团跪在地上,恨不能当个透明人。 气氛凝滞时,尤安进来了。 我留意到尤安手上还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放两个玉盒,玉盒里分别放着一叠镀金的帛书,有朱砂的痕迹透出来,似乎是盖了国玺。 尤安是宫中第一大太监,地位超然,寻常的皇上的旨意,尤安直接双手捧出即可,而这两份圣旨又是玉盒又是托盘的,证明这两份圣旨十分重要且高贵,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配得上一切庄重的仪式,而尤安身为下人,哪怕是宫中第一大太监,也不配触碰。 我忍不住浮想联翩起来,但符合条件的旨意并不少,因此这也只能是我的胡思乱想了。 皇上原先就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情,不再搭理我,这一下更是彻底忽略了我,径直看向尤安,双手撑着床,竟微微向上坐了一些。 “怎么样?他说了什么?” 尤安原是个周到的,此刻竟也忽视了我,先是郑重地将托盘放到桌上,随后直奔向皇上,将皇上扶住,调整了坐垫和靠背的位置。 “大皇子说,他不愿。” 大皇子不愿? 不愿做什么? 皇上脸上现出了茫然的神色,这对于一国之君,尤其是对于皇上这样威严的君主而言,是非常少见的。 皇上整个身体都松懈了,抬头望着帷幔上的花纹,良久,他似是受了一个比较大的刺激,魔怔般喊道:“皇后……” 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尤安这才看见了我,上前将我扶了起来,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皇上道:“皇后,是你在报复朕吗?你在报复朕吗?朕有三个儿子,只有焕儿可堪大任,如果这是你的报复,那么焕儿……” 皇上突然坐了起来,我一惊,立刻站到皇上身前,皇上握住了我的手,似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自然是承受不住的,心中暗暗叫苦,所幸尤安也立刻过来扶住了皇上。 皇上喘了口气,道:“你去吧,德妃,你去吧——尤安,拟旨,让德妃和冯静仪去城皇寺为三皇子祈福,不可携带仆从,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沾染丝毫凡俗之气,至三皇子归来,方可回宫。” 这就是同意我去边关了。 尤安道:“是。” 我也立刻行礼道:“谢皇上。” 皇上又道:“把城皇寺送来的那个手串拿来。” 尤安应了一声,将一个精巧的木盒捧给皇上,皇上道:“德妃,你拿着吧。” 尤安转而将木盒递给我,我一打开,便闻到了一股寺庙的香火气。 “去吧,德妃,记着,你是三皇子的母亲,永远记着这一点,若是两年之内,三皇子没能回来,你就也别回来了。” “是,臣妾多谢皇上。” “去吧。” “臣妾告退。” 第90节 皇上闭了闭眼,仿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看着皇上这样子,虽然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但眼睁睁看着一国之君病重的老弱之态,还是让我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皇上闭上眼后,便再没了声息,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最后是尤安送我出去的,他一边恭谨地走在前头,一边道:“德妃娘娘,您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吧,今天下午就会有宫人去青藻宫接应,皇上说了不许带任何仆从,您和冯静仪的贴身宫女也要留在宫里。” 我手里握着那城皇寺的玉手串,只觉得那股凉意从手中一直传到了眉心。 这的确是个凝神静气的好东西。 “多谢尤公公,本宫会做好安排。” 行至少人处,尤安犹豫片刻,道:“德妃娘娘,您可知那玉盒里装着的是什么旨意?” 我放缓了脚步,确认附近的宫人都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本宫不知。” “玉盒里有两份传位诏书,”尤安道,“一份传位于三皇子,一份传位于大皇子。” 所以大皇子的不愿是指…… 尤安道:“皇上要求大皇子领兵前往契丹大漠,或是寻回三皇子,或是清除残存的叛军,平定契丹战事,只要完成一项,就立大皇子为太子,但……您也听见了,大皇子拒绝了。” 我一时无言。 不得不说,皇上真是为大皇子和大宁朝操碎了心。 大皇子素来性情温厚,有爱民之仁心,无帝王之威严,偏偏大宁朝近些年战事不断,若君主过于仁厚,镇不住各处蠢蠢欲动的势力,大宁朝迟早要乱。 而皇上让大皇子去契丹,若大皇子寻回了三皇子,兄弟之情愈深,骁勇善战的三皇子便能替大皇子镇河山,若大皇子平定了契丹战事,一是历练,二是证明大皇子有将才,也能让大皇子立威。 可惜大皇子不愿。 诚然契丹战场刀剑无眼,此去凶险,但只要胜了,便是胜了皇位,大皇子惜命到这个程度,若将大宁朝江山交与大皇子,皇上只怕要死不瞑目。 皇上生于钱太后乱政之时,朝纲紊乱,社稷飘摇,今日天启帝坐拥的大宁朝江山,乃是皇上自年少时起,真刀真枪,浴血奋战,一块一块打下来的,当年皇上召集各路英雄豪杰,以清君侧的名义,于松江郡起兵,一路打到京城,拿钱太后的尸身威胁了先皇,这才成了个名正言顺的太子,且接手的还是个被钱太后糟蹋过的烂摊子,如今皇上已经写好了传位诏书,只需大皇子出去打一仗,大皇子却能拒绝……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若皇上当年能有这个待遇,只怕皇上要高兴得热泪盈眶。 尤安道:“娘娘,皇上如今全靠续命草拖着,短则一年,长则两年,皇上必定……请您务必要尽快找到三皇子啊,淑贵妃就全靠皇上压着呢,大皇子这个样子,只要三皇子一回来,要不了多久,您就是万人之上尽享荣华的太后,可若是三皇子没能及时回来,淑贵妃恨您入骨,她不会放过您的。” 我道:“多谢尤公公提点,本宫心中有数。” 尤安轻叹一声,道:“如此甚好,老奴就不耽误娘娘的时间了。” 第119章 出宫 当天下午,我与冯静仪坐上了通往宫外城皇寺的马车。 阿柳和小兰都被留在宫里。 近十五年里,青藻宫上下已被我和冯静仪调教成了铁板一块,正好良妃与淑贵妃周旋,也需要更多忠心耿耿的侍从,因此我便将青藻宫的宫人委托给了良妃。 马车在半山腰停下,照例是两个小尼姑领我去城皇寺,住持看到我手上的玉串,微微一怔。 我道:“怎么了?” 住持道:“见此玉串,如见皇上,城皇寺上下皆可为德妃娘娘所用。” 原来如此。 怪不得皇上要特意把玉手串给我。 我吩咐了几句,又写了书信,委托住持交给长姐,接着便扮上男装,带着银两与令牌,与冯静仪一同下山。 京城街道繁华,我与冯静仪却无暇欣赏,租了辆驴车,准备出城,冯静仪压低了声音,道:“枸枸,你很急吗?” 我们俩不仅穿了男装,还束了胸,垫了腰,抹黑了脸,涂粗了眉毛,脚下的靴子也有增高的皮垫,只要不开口,瞧着基本就是两个魁梧的汉子。 赶车的车夫毫无反应,我道:“还好,你想去邻京县吗?” 冯静仪道:“我想去看看我母亲。” 我点点头。 冯静仪立刻掀开帘子,扬声道:“我们去邻京县。” 车夫吓了一跳,笑道:“这位姑娘,你是哪家的小姐,何故要扮作男子?里面那位爷不会也是女扮男装吧?我这车可不载逃婚的新嫁娘。” 冯静仪道:“我们公子自然是男子啦,只是公子说不出话,只能由我代说,要不是公子怕破坏我的名誉,我也不想扮成男人的。” 车夫嗤笑一声,道:“你们公子哪里是怕破坏你的名誉,怕不是他自己……咳,好了,我知道了,不知二位公子想去邻京县哪个地方?不会也是方清堂吧?” “方清堂?” “是啊,”车夫道,“我载了这么多人,但凡去邻京县,十个有八个都要去方清堂,就因为赵大人去了两三次邻京县,帮了几个村民,就有人用他的名字设了个学堂,说是说想让儿子沾一沾赵大人文曲星的状元命,谁知道是不是那财主夫人做的主?这人哪,总是爱看那一张脸……” 冯静仪道:“公子,我们去方清堂看看吧?” 我没出声。 冯静仪道:“我们就去方清堂。” “好嘞。” 赵方清那张脸果然是盏明灯,冯静仪借着赵方清的名义一打听,很快就打听到了她母亲如明月夫人的情况。 “如明月啊,她在后山,我记得是风水挺好的一块地,赵大人塞了不少银子给村长,村长不敢全贪,特意找李瞎子算过的。” 冯静仪的脸刷的一下子白了。 如夫人的坟果然风水极好,墓碑也刻得精致,在周围一堆村民的坟里,如鹤立鸡群。 冯静仪一边烧纸钱,一边道:“母亲,您生前从没住过宽敞的屋子,如今就好好享享福吧,女儿有钱,过段日子还过来给您烧,我死了是要葬在皇陵的,不愁吃穿,也过不来,您不用给我省着。” 离开时,我们又碰见了先前那个指路的村妇,冯静仪在她摊子上买了四个油饼,道:“这位夫人,不知如明月夫人是何时过世的?” 那村妇道:“这我是真记不清了,应该就是十几年前吧,我记得那时候李家两个贪官刚死没多久,我娃儿还会唱将军落马的歌儿呢。” 冯静仪道:“那赵大人是什么时候来安葬如夫人的?” 村妇道:“赵大人第一次来时,如明月已经死了,死在屋里,尸体都快臭了,还是被赵大人发现的,赵大人给了村长一大笔银子,让村长帮忙安葬,村长就给如明月风光大葬了,不过这丧礼嘛,再怎么风光,也不过是那个样子,赵大人又给了那么多银子,村长办完了如明月的丧事,第二年儿子就盖了新房,肯定是昧了不少钱。” 冯静仪道:“赵大人还有什么时候来过?” 村妇道:“我记得如明月死了没几年,赵大人还来过一次,给她扫了墓,烧了点纸钱,还有前年,就是赵大人被小人陷害,进了牢房那一年,那时候赵大人好像是有伤在身,休了假,也来过咱们这儿,还拿了一袋金子买纸钱,在如明月坟前烧了许久,最后连钱袋子都埋进了土里,那卖纸钱的人家眼睛都要笑没了,这如明月生前穷的叮当响,躺进去了却这么富,也不枉她隔壁那个老阿婆生前总给她送米汤了。” 冯静仪沉默片刻,道:“多谢您了。” 村妇道:“这有什么谢的,你莫非也是如明月的什么亲戚?你是姑娘还是媳妇儿?怎么还扮男装呢?” 冯静仪便拉了我的手,道:“我是跟夫君一块儿出门的,我夫君说不了话,我怕有什么事,就干脆扮起男装。” 村妇道:“可惜了这么一个俊俏的小郎君,京城有不少好大夫,你可以带他去看看,说不定就治好了呢?不过说不了话也不是什么大事,脑子好家底厚才是真的好,要嫁了个不会说话的男人,那还不如嫁个哑巴呢。” 又闲扯了几句,冯静仪告别村妇,与我并排走在田间小路上,一言不发,许久后,她道:“骗子。” 我转头看向她。 冯静仪低着头,踢开了一颗小石子,道:“赵方清这个骗子。” 我看到她眼圈有些红。 那车夫正盘腿坐在车前,见我们来了,忙跳下车笑道:“您二位来了。” 冯静仪将油饼给了车夫,道:“久等了。” 车夫道:“没事没事,您二位来了就好,干咱们这行,不怕等,就怕人放鸽子。” 冯静仪道:“我手上没有零钱,一下子买了四个油饼,我和公子一人一个就饱了,剩下两个只能丢掉,你不吃也是浪费。” 车夫接过来咬了一口,连连道香,又道:“您手上没有零钱,那卖饼的人有啊,您这是被坑了,那卖饼的人欺生呢。” 冯静仪道:“在外地买东西就是这样,我们也不清楚京城的物价,算了,您可千万别把我们俩说出去,要有人问起来,只说我们是两个男人。” 车夫道:“是,是,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您家少爷毕竟是个贵人,身边自然还是跟小厮更稳妥。” 我与冯静仪到了附近的驿站,出示令牌后一路北上,深深体会了一把送信人的苦楚。 几天后,我们到达江北郡。 江北郡富饶,民生亦不如有些郡县那么艰辛,江北郡郡守直接把我们当刑部官员,象征性地接风洗尘一番,我和冯静仪低调地和江北郡郡守吃了一顿,便提出要见四公主。 四公主和周然住在同一宅邸的两边,这两人一鳏一寡,彼此愁云惨淡,又都带着孩子,的确是很适合住在一块儿。 我和冯静仪拜了二公主曦和契丹王的牌位,又说了几句“节哀”之类的话,四公主和周然一一应下,但显然这些话都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此后,我们便再没有什么话说了。 四公主和周然跟我们说了些契丹大漠的情况,随后为我引见了契丹王的下属,这些人多是魁梧的契丹勇士,识字但不会写字,只能如稚儿一般“画”字,不过既是大漠寻人,这样就够了。 四公主道:“德妃娘娘,冯静仪,我记得娜娜曾经送过一套契丹女子服饰给你们,你们可带来了?” “带来了。” 四公主道:“这些契丹勇士有一个规矩,不帮助手染契丹勇士鲜血之人,包括三弟,所以他们只保证你的安全,等你找到三弟,与三弟汇合,他们就会离开,到了这个时候,三弟如果还活着,一定是找到了绿洲,那他的队伍就能剩下很多人,只要您与三弟汇合,劝他即刻回营,便不会有什么危险。” 周然递过来一串骨链,道:“倘若三皇子不辨方向,您只需让他向着东南方向走,最后一定能走回营地,臣在契丹大漠的一个部落中有旧友,这是以猛兽牙齿制成的信物,您可以带上它,以备不时之需。” 不是人骨,猛兽的牙齿我还是能接受的。 我接过那骨链,道:“多谢周大人。” 周然笑了笑,道:“如三皇子能平安归来,曦儿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了。” 我道:“母女之情,血浓于水,总要小郡主平安长大,二公主才能安息。” 王爷公主之女,一出生即为郡主。 周然点点头,道:“多谢德妃娘娘宽慰,德妃娘娘不必以尊称呼臣,臣已递了辞呈,只等丞相批复便携女还乡,用不了多久,臣便不再是大宁朝官员,而是一介草民了。” 我一惊,但这是周然的个人选择,我也不好说什么,只点头告辞。 周然当年本是行走江湖的侠士,只为二公主而入庙堂,如今二公主香消玉殒,周然便辞官归乡,也是个性情中人。 我与冯静仪在江北郡客栈留宿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和契丹王留下的契丹勇士前往边关军营。 第120章 大漠 第91节 边关烽烟又起,据说是因为三皇子生死不明,原先被三皇子收拾过的契丹叛军冒头了。 我到时,正好边关战事胶着,将军们忙得焦头烂额,听我说明来意,挥挥手便放我进大漠了,那几个契丹勇士与大宁朝士兵显然也是共过事的,虽然彼此嫌弃,但并没有过多防备。 我与冯静仪换上娜娜公主赠送的契丹服饰,戴上防风沙的斗篷,骑着骆驼,往大漠深处走去。 我的运气着实不太好,一进大漠就遇到了风暴,所幸跟随我的契丹勇士都经验丰富,最后,我们在骆驼后面躲过了风暴。 走了将近二十天,途径六个绿洲,其中有三个绿洲是三皇子留宿过的,这些绿洲大多有聚居部落,有契丹王的属下帮忙沟通取信,我又散了几片金叶子,立刻就有契丹平民积极地告诉我各种情况。 我骑上骆驼,挥手向美丽的契丹少女告别,然后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继续寻找三皇子。 再次到达一片绿洲时,我顺着部落平民指的方向过去,而后在一沙丘旁发现了打斗的痕迹。 我立刻下了骆驼,上前细细查看,最后发现了一片碎裂的琉璃。 这是三皇子留下的。 一位契丹勇士道:“三皇子应该还活着,这附近还有一个部落,我们再去问问。” 这附近的部落比先前几个部落都要大,我们过去时,正好碰见了部落长老集会,我和冯静仪这身五彩斑斓的衣裳吸引了所有女子的目光,而契丹勇士的武器,则令部落中的男子热血沸腾。 部落长老接待了我们,一名老者看向我,道:“您可是从王庭来的贵人?” 我扬了扬下巴,作高傲状,点了点头。 老者道:“我就知道,除了王庭的贵人,再没人能穿得起这样的衣服,您还有这么多骆驼,这么多勇士护送……” 我莫名有点心虚。 老者道:“而且您身上有大宁朝的气息,只有王庭中的贵人才会学大宁朝的习惯,您可见过咱们契丹的王后?” 这下我就不心虚了。 “见过。” 老者道:“王后真是亲切极了,她还曾经来过我们部落做客,我小女儿可喜欢她写的书了,就是为着王后的书,我小女儿才愿意学认字。” 一位契丹勇士道:“你见过多少大宁朝的人?” 老者道:“那见过的可就多了,我们这是个大部落,大宁朝的人喜欢来我们这换东西,有时还会有人留宿,东边的东烈家里就住过一个大宁朝的官,那个官还跟大宁朝皇帝一起吃过饭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最近不太平,我们就不接待大宁朝的人了。” 冯静仪道:“那你最近接待过像我们这样的契丹人吗?” 老者道:“那当然要接待的啦,都是契丹人,总要帮一把,不过我们不能让契丹的兵留宿,你们也是,要不是你们领队的是两个姑娘,我们可不会放你们进来,这两边的兵打来打去的,我们怕人在部落里打起来,搞坏了东西。” 我道:“我们晚一点就要赶路了,不会留宿的,我们最近在追一伙大宁朝的兵,你们看见没有?” 老者道:“不知道,兵是来了好几拨,是不是大宁朝的我也看不出来,这在风沙里滚了几滚,管他哪儿的兵,都要变成黄沙兵。” 契丹勇士道:“你们连契丹人和大宁朝人都分不出来吗?” 老者道:“现在王庭这么多混血,连王都是混血,我怎么知道那些像大宁朝人的兵是纯种还是混血。” 我道:“我们最近追的那群兵,领头的是个生的不错的年轻小伙子,你可见过?” 老者叹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一个女子还来追人了,在王庭做女人真好,喜欢谁还能带兵强抢……我的确见过一个年轻小伙子领兵,那孩子大概才二十岁吧,应该也是个混血,当时他就受了点小伤,我女儿还从家里偷药给他,我记得他名字里带了个三字,也可能是他职位里有个三字,反正他的兵都喊他三什么——哎呀,我也记不清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他说他的名字是咱们王后取的,所以有点大宁朝的味儿。” 这老者自己脑补了一堆,倒是方便了我。 我顺着他道:“那群人去哪儿了?那男人答应了要娶我,结果又要逃婚,我得将他绑回去。” 老者露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道:“你去问问东烈吧,东烈一定知道,我记不清楚事情,怕说错了,到时候你可就要追丢了。” 于是我们又去了那所谓的东烈家,我想着方才那老者说的话,刻意将周然赠我的骨链露了出来,果然,那名为东烈的男子道:“您是周夫人的朋友吗?” 我道:“算是朋友吧,周夫人曾到过王庭,跟我有几分交情,这骨链就是她送我的。” 东烈道:“我父亲也跟周夫人有交情,那时候我还小,但周夫人实在是太美了,实在是让人很难忘记。” 有了周然和二公主做桥梁,我和东烈很快就攀谈起来,在问到三皇子的行踪时,东烈爽快道:“我知道,山电也有骨链,他说他跟周夫人投缘,所以认了周夫人做姐姐。” 山电这名字属实奇怪,想来是随行的将士尊称三皇子为“三殿下”,被三皇子圆成了名讳“山电”。 据东烈说,三皇子曾交代过他,若有人问起三皇子一行人的行踪,便只需让人从部落西门出发,一路向西即可。 我们在东烈家用过午饭,冯静仪在碗下放了两片金叶子,随后,我们离开东烈家,在部落长老那儿买了物资,便骑上骆驼,出部落西门,向着日落之处追去。 不知跑了多久,我看见一背风坡处有一块鲜红的大石头,在一片黄沙中甚是惹眼,走进一看,却见石头上粗糙地刻了三个字。 “天际白”。 一契丹勇士先是闻了闻,然后道:“这是狼血,这石头上浇过沙狼血,又刻出了三个字——天什么白?这是什么哑谜?” 大宁朝幼儿启蒙诗词句中有一句“日出东方天际白”,是所有认字习字的幼童必背必抄的一句,大宁朝上至王孙下至百姓,只要识字,这句话就一定会以各种方式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我道:“东边,我们往东边走。” 这时候往东走,基本上约等于原路返回。 几个契丹人一脸莫名其妙,但我和冯静仪都这么说,他们便骑上骆驼,护送我和冯静仪一路向东,途径刚刚的部落时,我看见东烈拖着一只血淋淋的兽类进入东门,肩上似乎还背着一块兽皮。 “看体型,好像是一只沙狼。”一契丹人道。 我们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向东跑了两三天,终于,我看见了一群士兵。 到了这个时候,这群士兵已经个个风沙满面,远远地根本看不清面貌,我正要上前,一位契丹勇士却拉住了我。 “不要去,这不是你们大宁朝的军队。” 我一愣,立刻停下脚步,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契丹勇士咬牙切齿道:“我跟他交过手,这人是叛徒,背叛了我们的王,还追杀过我们,后来王与公主曦分散逃跑,他就没再追过我们,可能是去追周侍郎和公主曦了。” 这竟就是害死了二公主曦的那支军队,难怪三皇子要穷追不舍,甚至追进了契丹大漠,也不肯放过。 契丹勇士道:“这附近有一片绿洲,部落比之前那个还要大,这群叛徒没去部落休息,肯定是部落不肯接纳他们,你们大宁朝的人应该也进不去部落,但会在绿洲附近安顿,我们绕着部落找吧。” 契丹战事不休,大漠中的大型部落个个都开始明哲保身,这个部落已经架起了刺墙,不许外人入内,只开两个门,交换物资还需有部落长老见证,据契丹人说,那些刺都有毒,扎着一根手指,就要砍掉一条胳膊,契丹王庭曾用这种毒刺镇压过暴动的奴隶。 因午时将至,我们直接在绿洲附近歇息了,就在天色渐暗,我们准备绕部落寻人时,我看见有人来到了部落大门前。 那人戴着护目的琉璃镜,披着皮毛,骑着骆驼,腰间悬着一把精巧的刀,正是来换物资的三皇子。 我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直到三皇子离开部落,向我们这边望来时,我才唤道:“焕儿——” 三皇子立刻驱使骆驼向我奔来,我骑艺不精,便只在原地等待。 三皇子行至我面前,震惊地看着我,愣了半晌,才道:“陈娘娘……” 我们俩相顾无言片刻,冯静仪掀起斗篷,笑道:“怎么?焕儿眼里只有陈娘娘,没有冯娘娘吗?” 跟随我的契丹勇士对三皇子拱了拱手,道:“三皇子,我等已将德妃娘娘带到,任务完成,不应久留,德妃娘娘,冯静仪,就此别过。” 三皇子道:“多谢各位勇士,眼下天色已晚,诸位一路护送,也辛苦了,不如随我回营地休息一天,等明天下午再离开?” 那些契丹勇士互相对视一眼,议论片刻,为首的人道:“如此也好,多谢了。” 第121章 营地 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随三皇子回营,我与三皇子久未见面,并排走在最前面说话,冯静仪紧随其后,再往后便是那些契丹勇士们,他们显然也是与三皇子共事过的,且关系良好,但始终过不去“手染契丹勇士鲜血”这道坎,于是走在最后面,只远远地跟着。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怎么突然跑契丹来了?是京城有什么变故吗?” 我道:“京城的确有些不大不小的事。”便将京城中这些日子种种事情说了一遍,从皇上病重时日无多,到淑贵妃欲断大军粮草,再到大皇子拒绝领兵。 三皇子道:“难怪,可惜京城粮仓里的粮食也不多。” 这我就有些惊讶了。 “京城粮仓里的粮食不多?焕儿,你这是听谁说的?” 三皇子道:“父皇告诉我的,大宁朝打了这么多场仗,河西郡天灾也耗了不少物资,如何还能粮草充足?不过是为稳定军心,才假称充裕罢了,父皇给我下的命令一直都是速战速决。” “怪不得边关的将士迟迟没能寻到你,原来是物资不充足。” “是啊,”三皇子笑道,“物资不充足,封赏就不丰厚,士气也要下降,边关的将军们应付侵扰的敌军已经焦头烂额,自然无暇顾及我一个失踪在大漠里、生死不明的人。” 我顿时有些着急。 “皇上说了要速战速决,如今战事已经差不多要收尾了,可别又节外生枝,我来时,那些被你打退的契丹军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焕儿,我们赶紧出大漠吧。” 三皇子道:“不急,我追的这一支军队,就是当初追杀曦姐姐的那支,他们对曦姐姐穷追不舍,如今他们七零八落,狼狈不堪,我如何能放过他们?自然是要乘胜追击了。” 我道:“那边关怎么办?若是让契丹军占了边关军营,我们就真要在大漠待一辈子了。” 三皇子转头看了看我,道:“陈娘娘,你憔悴了不少。”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笑道:“风吹日晒的,人自然要变糙些。” 三皇子递给我一个水壶,道:“陈娘娘,你喝点水吧,你的嘴唇都干裂了。” 我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然而听了三皇子的话,我舔舔嘴唇,竟真觉得有些口渴。 我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润了润唇舌,便将水壶还给了三皇子。 三皇子将水壶收起,沉默片刻,突然道:“陈娘娘,对不起。” “嗯?”我看向他,发现三皇子脸有些红,“怎么了?” 三皇子低头道:“刚刚我递给你的水壶,是我常用的。” 我一愣,也低下了头。 三皇子瞧着已经很羞愧了,这本是无心之失,我又何必再给他添负担呢? 沉默良久,我道:“没什么……嗯,没事,大漠环境特殊,水源珍贵,若要将水壶里的水倒到另一个壶里,难免会洒出来,共用水壶很正常……不是,嗯,你也是无心之举,人总有不小心的时候,这没什么。” 我语无伦次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最后干脆就不说话了,过了许久,等尴尬的氛围稍稍消散了一些,我才换了个话题,道:“你准备在大漠待多久?” 三皇子道:“原本是还要再待一阵子的,可是陈娘娘你来了,我就只好让那群人早早解脱了。” 听三皇子这口气,追击敌军似乎游刃有余,只是在玩猫捉耗子的游戏,才耽误了些时间。 我松了口气,道:“你若喜欢玩儿,大可以将他们绑回军营慢慢玩儿,边关的将士们应付契丹军,似乎有些吃力,你身为主将,还是应该早些回去。” 三皇子道:“陈娘娘在大漠遭罪了,我肯定要带你早些出去,不过陈娘娘不必担忧边关战况,那些将军们经验丰富,并不比我差,只是朝廷物资紧缺,养兵有余,封赏不足,将军们忧虑的乃是军心和士气,若边关真没我不行,他们早就把我找回去了。” 我道:“那他们为什么都盼着你能活着回去呢?” 三皇子微笑道:“因为我是皇子呀,有皇子在军中,士兵们觉得皇上不会亏待皇子,连带自己也能得好处,自然就士气高涨,御驾亲征的好处就在于此。” 军中只要打了胜仗,都会有抚恤和封赏,然而封赏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有普通封赏,有加倍封赏,有赏银钱,有赏官职,皇上从来不会亏待边关战士,但眼下皇上病重,京中形势变化莫测,粮草物资又不充裕,将士们的愿望大概率是要落空了。 第92节 我道:“士兵们都以为跟着你能得更多的封赏,如果最后希望落空,他们会不会对你生出怨怼之心?” 三皇子道:“不会的,我是主将,与他们一同领赏,况且朝廷的赏赐原就是要看年份的。” 大宁朝营地离部落不远,我们很快就到了,三皇子率先翻身下骆驼,随后朝我伸出了手。 我笑道:“不必了。”便轻巧地下了骆驼。 三皇子也微微一笑,道:“是我忘记了,陈娘娘在大漠行走这么久,上下骆驼肯定已经很熟稔了。” 营地中的将士看见一群人过来,原本已经摆出了防御的姿势,待看清三皇子的脸后,便立刻放下了武器,大声笑道:“原来是三殿下,怎么后面还有两个女人?这又是契丹部落里跟出来的女人吗?怎么还带了随从,不会是长老的女儿吧?三殿下可真是受欢迎。” 那几个契丹勇士冷哼一声,道:“这是你们大宁朝皇帝派出来的人,你们居然把她们认成了契丹女人,怕不是眼睛坏了。” 三皇子与我并排走在一起,一手接过我的行囊,一手搀扶着我。 我其实在沙上走得很稳,并不需要人扶着,但三皇子愿意孝顺我,我也愿意配合他做一做这母慈子孝的场面,还顺手分担了些冯静仪的行李。 营地内的士兵们立刻道:“二位女官好。” 我道:“诸位将士不必多礼。” 那些将士们大多不太看得起女人,尤其是京城娇生惯养却又来了边关战地的女人,问好也只是走个形式,还是看在皇上和三皇子的面子上,我稍稍随和一些,他们便不再拘束了。 三皇子将从部落换来的物资一丢,道:“这儿还有几位契丹勇士,一路护送辛苦了,要在我们这歇上一天,你们可不许怠慢。” 一个士兵接过三皇子丢下的东西,从里面翻出酒来,道:“好啊,我们方才还猎到了几只畜生,烤肉当配烈酒,你们是契丹人,能不能在部落里换到别的吃食?” 那几个契丹勇士也是爱吃肉喝酒的,立刻便围了过去,三皇子寻了一片空地,道:“陈娘娘,冯娘娘,我给你们搭两个帐篷,你们好好休息吧。” 我道:“何必还要搭两个帐篷?我和冯静仪睡在一块儿就行了,大漠晚上冷,两个人睡更暖和,我们这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 三皇子抿了抿唇,动手搭起帐篷来,一边道:“陈娘娘,你不该来的。” 我和冯静仪受了这些天的磨炼,动手能力强了不少,便也在旁边帮着,我道:“该不该来都来了,你在大漠生死不明,我在京城又如何能安心呢?” 三皇子沉默片刻,道:“陈娘娘,对不起,是我害你受苦了。” 我简直要笑出声来,但顾全着养子的自尊心,还是忍住了笑意,道:“你知道就好,若不想我和冯静仪受更多的苦,就赶紧跟我出大漠,把事解决了,我们一起回京城享福。” 三皇子叹了口气,道:“陈娘娘,你来晚了,我已经做好了筹谋,我们恐怕还是要在大漠待一阵子……我正好要往边关递个信儿,重新下达军令,陈娘娘,不如你和冯娘娘先回边关,替我递了消息,我很快就出大漠。” 我摇摇头,道:“你要递消息,这些契丹勇士大可以替你递过去,他们的脚程可比我快多了,我已经在大漠待了这么久,也不在乎这几天。” 三皇子道:“这些契丹勇士毕竟是契丹人,难以取信军营的将军们。” 我看了眼蹲在地上的冯静仪,道:“边关的将军们不但认得我,也认识冯静仪的脸,你可以让冯静仪和这些契丹勇士为你去递这个信,反正我是一定要和你同行的。” 冯静仪抬头看了我一眼,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道:“焕儿,你如果是真的有军令要传,我一定替你跑这个腿,你若只是想借此支开你陈娘娘,自个儿继续在大漠里浴血奋战,那你还是省省吧。”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我苦寻三皇子多日,好不容易找到了他,还是活着的他,自然不可能再和他分开。 三皇子无奈地笑了笑,道:“好吧,不过我是真的要传话到边关军营,陈娘娘来了,我要速战速决,外面自然也要重新安排。” 冯静仪道:“不错,不错,焕儿,你果然是个有孝心的,这大漠里的日子可真是太苦了,你看看你陈娘娘这面黄肌瘦的,你的确该速战速决,早日回京。” 第122章 惊险 冯静仪说的夸张,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大漠环境艰险,我的确是瘦了不少,但有契丹勇士护送,又有防风沙的斗篷,不过几十天,我还没到面黄肌瘦的地步。 然而三皇子显然更愧疚了,始终殷勤小心地侍奉,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遭到了冯静仪无情地嘲笑。 “哈哈,枸枸,你果真是个没儿女福的,三皇子这么体贴周到地孝敬你,你却反而束手束脚起来。” 当晚,契丹勇士与大宁朝将士们围着火饮酒玩乐,我则和冯静仪早早地滚进帐篷里,抱成一团睡着了。 许是因为见到了三皇子,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我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傍晚,冯静仪带着三皇子的亲笔信,与契丹勇士整装出发。 三皇子又去附近的部落换了物资来,其中还有一整只大肉鸟,抹了盐巴和香料,异常鲜美,简直可与宫廷御膳一比。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饿了。 如此修生养息,我也算是看出来了,三皇子是真的预备速战速决,这是养精蓄锐,欲一击必杀呢。 三皇子说,他准备带大家休息两天,等到第三天直接攻击契丹军的营地,两天内清除残军,直接返回边关军营。 我很赞同。 然而第二天傍晚,异变陡生。 彼时,我刚和三皇子从部落换完物资回来。 冯静仪已经离开,整个营地只剩我一个女子,其他将士们为避嫌,大多都与我保持距离,只有三皇子与我本就亲厚,这种情况下,我们几乎时时刻刻在一起。 我有契丹女子服饰,又从契丹勇士那里了解到不少契丹民俗,正好三皇子要去部落换物资,我便与三皇子同行,到不同的门去,看能不能换到些兵器毒药。 我这身衣裳招人的很,那门前负责计数的女子眼都看直了,然而部落里管事的长老无动于衷。 “我们只卖物资,不卖能杀人的东西,哪边的兵来了也不卖。” 我看着那群张牙舞爪舞刀弄鞭的契丹兵,咬牙道:“那长老果然是个骗子。” 三皇子已经摸上了腰间的短刀,沉声道:“长老未必是骗子,只是部落里出了叛徒。” 为首的契丹兵手里拿着鞭子,这鞭子我是认识的,先前每个部落都会有这样一根惩戒之鞭,用于惩戒犯错犯规的人。 这鞭子主要是打着痛,实际上杀伤力并不大,可抵不过这契丹兵在鞭子上浸了毒,正是先前契丹勇士所说的,指尖一碰就要剁手的那种毒。 好在带毒的只有那根鞭子,否则我们可真要全军覆没了。 三皇子离开前吩咐过营地里的士兵,要他们披上战甲,随三皇子入大漠的本就是万里挑一的精兵,因此大宁朝士兵虽无防备,但应付起来也不吃力。 持鞭的契丹兵因鞭上带毒,为防抽中自己人,便没敢在乱军中厮杀,而是靠毒鞭开出一条路,直往我和三皇子处奔来,周围无论是哪边的士兵,都害怕他的鞭子,纷纷在打斗中抽空让路。 那持鞭兵一边奔跑,嘴上还不干不净。 “这又是哪家的小贱人?是没见过男人不成?连人家的皇子都要死皮赖脸跟着,你穿得再好有屁用,最后还不是要被咱们扒下来……” 我穿着身五彩斑斓的契丹贵女服,这持鞭兵许是把我当成契丹女子了。 这持鞭兵的嘴实在是臭,跟契丹王留下的心腹下属完全没法比,我皱了皱眉,三皇子推了我一把,直接挥刀向他迎去。 “取我的长刀来。” 我看着三皇子短刀对毒鞭,只觉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飞奔至骆驼旁,取下长刀。 三皇子还小时,我曾数次陪三皇子练武,在他刀剑混用时,常常要为他递兵器,眼见三皇子伸出了手,我立刻将刀柄交到他手上,同时抱住刀鞘,顺着三皇子的力道向后猛退,配合三皇子拔刀。 这动作虽未经练习,但我和三皇子还挺有默契,并未出什么差错。 然而经过这一下,我的斗篷掉落,显现出极具大宁朝女子特征的面容,那持鞭兵便真正注意到我了。 “进大漠还带婊子,老子今天就要让皇子做婊子。” 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恶心。 没想到这契丹兵还是个男女不忌的玩意儿。 三皇子面色愈冷,攻势愈猛,逼得那持鞭兵无暇开口,我的耳朵也终于清净了一会儿,紧接着,三皇子长刀一转,砍下了那持鞭兵一条胳膊。 与此同时,那毒鞭狠狠抽中了三皇子的左臂。 我虽站在远处,但看的清清楚楚,那鞭上的倒刺划破了三皇子的皮肤。 血渗了出来。 我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那一瞬间,我以为三皇子就要以臂换臂了。 说实话,我觉得三皇子的胳膊比这嘴臭契丹兵的命值钱。 然而三皇子并未自断臂膀,甚至都没有看那鞭伤一眼,仍再接再厉,在那持鞭兵左肩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持鞭兵受此重伤,终于身形不稳,晃了一晃,一边艰难躲闪,一边骂道:“老不死的东西,还卖解药——当小白脸就是好,你又勾了哪个婊子偷药?” 三皇子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下手更狠了。 “没脑子的蠢东西。” 三皇子没有边打边骂的习惯,看来三皇子是真的没事…… 我松了口气。 三皇子一路砍,持鞭兵一路躲,我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这两人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的反应终究慢了一步,那持鞭兵骂了几句,毒鞭破空而来,正对着我的脸。 我可没服过解药,这种毒指尖沾上要砍胳膊,那要是脸挨上了,难道要砍头? 望着脸色大变的三皇子,我本能地动了起来。 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祖父拿着棍棒竹条儿或软鞭,暴跳如雷地追赶我,我则如猴子一般上蹿下跳。 不同的是,祖父年岁已高,且手下留情,我很轻松就能避开,而这持鞭的契丹兵是实实在在想拉我垫背,祖父的鞭子即使落到身上,也只一时疼痛,这契丹兵的鞭上却染着见血封喉的毒汁。 然而,我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柔弱无力的幼童了。 凭着幼时躲避鞭打的本能反应,加上充满种种危机的几十天大漠之行锻炼出的习惯经验,我往旁一躲,矮下身子,以手撑地,顺坡滚下去,堪堪护住裸露的肌肤,但还是被那鞭子抽中了侧腰。 持鞭兵得意地笑出声来,转身与三皇子缠斗,不一会儿就倒下了,只在三皇子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部落中惩戒族人的鞭子,总抵不过大宁朝主将的战甲。 契丹女子服饰大多收腰,为显腰身纤细,还会在腰两侧使用深色布料,我穿的这身契丹贵族女子服装也不例外,甚至更为高级,侧腰两处用的是黑鹿皮,还有不知是象牙还是兽角做的打磨过的薄片支撑,为防硌人,又用软皮和绸缎包裹。 侧腰处的特殊装饰为我挡了这一鞭,我捡回一条命,狼狈地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三皇子疾速向我奔过来,他甚至没能顾得上摸一摸脸上的伤口,或是擦一擦刀上的血,只死死盯着我,奔跑时还险些跌了一跤,长刀脱手,落进黄沙中。 我还从没见过他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 看来三皇子是吓坏了。 我安抚道:“没事,焕儿,我没事。” 第93节 三皇子没说话。 我微微转过身子,给他看侧腰上的鞭痕。 “我真没事,你看,连衣裳都没破呢。” 三皇子蹲下来,伸手摸了摸那绸缎内衬,随即像是被烫到般缩回了手。 “只隔着一层布……还好有这层布,陈娘娘,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 我笑道:“没关系,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我没能保护好曦姐姐,也没能保护好你,陈娘娘,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你很有用。 但三皇子显然开始钻牛角尖了。 我决定换个话题,便伸出手,轻轻抚上三皇子的脸,我没敢碰他的伤口,只摩挲着伤口周围的皮肤,道:“疼不疼?” 三皇子一动不动,任我摸着,道:“不疼,小伤而已。” 我打趣道:“伤在脸上,就没有小伤,再不去处理一下,你可就得破相了。” 三皇子却突然握住我的手,看了看我的手心,道:“是该处理一下,陈娘娘,你的手疼不疼?” 我方才滚下坡时,以手撑地,不免要被磨破些皮,破的深一些,就会渗血,对于我和冯静仪这种养尊处优惯了的人而言,这种伤口在大漠是很常见的,我原本已经习惯了,丝毫不觉得疼,但被三皇子这么一问,我仿佛就忽然恢复了疼痛的知觉,只觉得手心火辣辣的。 但我方才安抚三皇子,那是作为养母怜爱儿子,若是我在三皇子面前喊疼……不行,岂有长辈向晚辈示弱的道理? 我抽回手,做若无其事状,道:“还好,我先起来吧。” 三皇子往旁边让开一些,但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像是随时要扑上来扶我一般,我一边整理衣裳,撑地起身,一边道:“还有其他契丹兵呢,你不管吗?” 第123章 医官 三皇子道:“那些人弱得很,要是我挑出来的精兵连那些人也解决不了,那我不如直接自裁于大漠。” “别乱说——”我起身到一半,突然感觉腰背部一阵疼痛,立刻便跌了回去,所幸三皇子及时扶住了我,不至于使我太过狼狈。 这是怎么回事? 我原本确信那毒鞭只抽中了我一处,此刻却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这不会是毒发前兆吧? 三皇子道:“我方才下来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不知陈娘娘是不是下坡时撞到了那块石头?”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 三皇子无奈地笑了笑,道:“陈娘娘,你还是先别管我的伤了,先让医官为你看看吧。” “医官?”我道,“哪来的医官?” 三皇子道:“我刚进大漠时,有一名女医官随行,那时候契丹这些部落还没戒严,她救了一个被毒蛇咬伤的契丹人,跟着那人进了部落,已经待了好一阵子,刚刚才回来,我的解药就是她给的。” 我拍了拍三皇子的肩,笑道:“你倒是聪明,还知道早早地埋个卧底。” 三皇子也笑了,眉眼弯弯,嘴角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少年人的风采,果然迷人得很。 “这些大部落之间是有联系的,只要拉拢了一个,其他部落基本上都会保持中立,我自然要早做安排。” “未雨绸缪,不错不错。” 我拽住三皇子的胳膊,正欲借他的力起身,三皇子却揽住我的肩,另一手穿过我的腿弯。 我一惊,撇开他的手,道:“焕儿,你干什么?”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还走得了路吗?” 我道:“我觉得我可以。” 三皇子沉默片刻,道:“还是我抱你回去吧,事急从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拨浪鼓似的摇头,连连拒绝道:“不行,不行。” 三皇子露出点委屈的神色,道:“母子亲厚,何况事发突然,陈娘娘就如此在意男女之大防吗?” 我道:“母子也要避嫌,那群士兵们可都看着呢,皇子与女官暧昧不清,也算是丑闻一桩。” 三皇子道:“没事,他们的嘴很牢靠的。” 我道:“不行。” “好吧。”三皇子叹了口气。 我扶着三皇子的胳膊站了起来,后腰的疼痛便缓解了不少,想来这只是皮肉伤,并未伤筋动骨。 我们顺着沙丘缓缓上行,路过那块大石头时,三皇子弯腰捡起长刀,将刀鞘挂在腰间。 三皇子挑出来的心腹果然实力不俗,契丹兵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大宁朝的士兵却只有几个负伤的,一位女子正为他们包扎伤口。 这想来就是三皇子所说的医官了。 这位女医官瞧着才三十出头,貌美异常,满面沙尘难掩其清艳姿容,她紧抿着唇,手里拿着个药瓶,那些征战沙场豪放不羁的士兵在她面前恰如猛虎遇上驯兽人,个个都乖顺的不得了。 三皇子将我安顿在一趴着的骆驼旁,丢下刀,问道:“俘虏了几个?” 正在被女医官包扎的士兵道:“三个!就是那边抱着头的三个龟孙。” 这名士兵十分激动,身体便免不了要动来动去,那女医官一挑眉,呵道:“别动!”同时手上的动作更粗暴了些,那士兵立刻苦了脸,连连求饶。 那女医官看了看我,道:“这位妹妹瞧着手脚俱全,不知可有内伤?” 我道:“没有。” 女医官又看了眼三皇子,道:“三皇子的脸怎么伤着了?我现在腾不开手,这位妹妹不如先去帮三皇子清理一下伤口。” 周围的人都各有各的事,只有我闲坐一旁,我正尴尬着,闻言立刻去打了水来,架在火堆上煮沸,同时将三皇子强按在地上,先为他擦拭了伤口周围的皮肤。 三皇子盘腿坐在地上,被我压着起不来身,最后无奈道:“陈娘娘,你这样我好不自在。” 我洗净了软布,盯着他的脸,一边思考着该从哪里下手,一边道:“你也知道干坐着不自在。”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帮我把我的长刀拿来吧,我想擦一擦刀。” 那可怜的长刀被三皇子丢在地上,血迹斑斑,半截入沙,我将刀拾起,递给三皇子,三皇子便拿了块粗布,安安静静地擦起刀来。 等三皇子收刀入鞘,我也清理完了三皇子脸上的伤口,女医官过来看了看,赞道:“不错呀,小妹妹,你这手法还挺细致,你可愿意跟着我,学一学这军中的医术?” 一名正在扒尸体衣服的士兵道:“周娘子,你这是想把周老头的手艺传承下去?可惜人家是女官,是给皇上做事的,宫里的太医个个儿能活死人肉白骨,人家女官怎么会看得上你家周老头那点功夫?” 又有一士兵道:“要我说呀,你还不如抓紧着给周老头生个儿子,自个儿的儿子,你怎么教他不行?到时候咱们军营里又多了个小周治伤,就是不知道周老头还有没有这个本事,哈哈哈哈——” 女医官转身到药箱里翻出一盒胭脂似的东西,递给我,一边啐道:“呸!周老头是死了心肝烂了肺的,天都要让他绝种绝后,哪个女人会给他生儿子?” 我打开那盒子,里面是白色的膏体。 “这是药吗?” 女医官道:“是,三皇子伤口不深,这个就足够了,用了这药,三皇子的伤口就不会留疤,你手上的伤也能用,这药是我自己配的,找不到药盒,就把胭脂盒洗干净装了,你别介意。” 我道:“没事没事,多谢赠药,感激不尽。” 女医官笑道:“真会说话,果然是宫里出来的女官。” 那原先与女医官说着话的士兵又道:“周娘子这么生气,看来周老头真的不行了,不过周娘子这么嫌弃周老头,是不是在外边儿有了男人?” 另一士兵笑道:“说不定真有,周娘子,你在契丹部落里住了这么久,有没有跟那个契丹小子勾搭上?” 这女医官显然是跟这群士兵混惯了的,不管士兵们说什么,她都刀枪不入牙尖嘴利,然而这士兵又一句调侃,女医官却突然涨红了脸,骂道:“狗嘴里吐不出金镶玉,满嘴放屁的混小子!你是觉得上次的伤好了,就可以好好地得罪我了?” 那士兵连连赔罪,道:“周娘子,好姐姐,姑奶奶,救人命的大菩萨,是我犯浑,我满嘴放屁,您可千万别和我计较,我孝敬您一样东西,就当赔礼道歉了。” 女医官看着我给三皇子抹上药,便走开了,道:“你能有什么好东西?” 那士兵丢下一具契丹兵的尸体,手里举着个银钗,道:“您看看这个。” 女医官拿起那银钗看了看,便收进袖子,道:“我道是什么好东西,原来只是个银包铁,还是从死人身上刮下来的。” 还有许多士兵在翻地上契丹兵的尸体,我看见一个士兵几乎扒光了尸体的衣服,翻来翻去,最后道:“这人也忒穷了,身上连个铁片也没有,就这么一把刀,难怪一砍就死。” 三皇子挪动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到那些尸体。 “当真什么都没有?硬些的皮也没有?” “三殿下,当真什么也没有,”士兵道,“布衣上阵,连着三四个人都是这样,这不是找死么?” 其他人也道:“是啊,没有铁甲就算了,连皮甲也没有,衣服还是单层,那几个俘虏也是这样,就一个人一把刀,简直就是来送死的。” 三皇子微微皱起眉,冷笑一声,道:“果真是来送死的,没想到我的命这么值钱,能让这么多契丹人一窝蜂地为我送死。” 一名士兵踹了俘虏一脚,道:“说!你们是不是故意来找死的?故意缠住我们,让你们领头的用毒鞭跟三皇子打,可惜你们领头的太没用了,人都被我们三殿下砍成了三截。” 那三个俘虏惊恐地护住头和脖子,道:“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将军说你们没有武器,还饿了好几天,很容易就能砍死,我什么也不知道。” 三皇子抱臂上前,道:“那你们另一个将军的老巢在哪里?这你们总知道吧。” 那三个俘虏互相看了看,没说话。 三皇子道:“周夫人,大漠里条件有限,没有刑具,你有什么办法让他们生不如死吗?” 女医官道:“这个简单。”便取了把剪刀,让周围士兵压住三个俘虏,然后缓缓将剪刀伸向其中一个俘虏的下体。 这可真是…… 我顿时惊呆了。 剪刀比较钝,肯定不能一气呵成,从某种意义说,这的确是一种能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 “你方才不是说要轮我吗?我可真是害怕得紧,只好没收了你们的玩意儿。” 那俘虏两股战战,裤裆渗出一摊液体,女医官却仍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还转了转剪刀。 这画面真是难以直视。 三个俘虏齐齐惨叫起来。 “别!我说,我说!” 第94节 第124章 坦荡 女医官收了剪刀,笑道:“说吧。” “大将军抢了一个小部落,占了那片绿洲,二将军说你们迟早会追过去,擒贼先擒王,要先杀了……杀了三皇子,不然大家都不得安生,就带着我们出来了。 “我是为了金子才来的,大将军说活着回去的人赏女人和金子,我不是主战派……” “二将军说你们没有吃的,饿了这么多天,很好杀,还说那个部落有主战派的长老,会给我们武器和毒水,所以我才来的,我也不是主战派,我其实是主和派的,只是将军讨厌主和派,我就没敢说,二将军还说杀完人给我们用飘飘果庆功……” 三个俘虏被吓得瑟瑟发抖,争先恐后地把所有事情说了出来,仿佛生怕晚了一步,就会被凶残的女医官净身。 以大漠中的条件,净身而死确实是够屈辱的。 三皇子道:“飘飘果?” 一俘虏道:“是啊,二将军在路上发现了飘飘果,当时已经快烂了,二将军就收了种子,说要养出来,给我们庆功宴用,用了飘飘果就能看到仙女。” 三皇子转身对士兵下了命令。 “去把那人的尸体拖过来,别掉了东西。” “是,三殿下。” 几个士兵去干活,有几个老兵道:“又是这招,周娘子,你是不是跟男人的那玩意儿有仇啊?虽说你当初是做过军妓,但也没真让你当妓呀。” 女医官单手叉腰,道:“呸,我要是跟那玩意儿有仇,你的那玩意儿还能保得住?你上回昏死在战场上,是谁救的你?” 这不是个女医官吗?怎么又成了军妓? 我以眼神寻问三皇子,三皇子凑到我耳边,低声解释道:“我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周夫人原先是犯了事、流放边关的军妓,但她不愿意做军妓,跑出了营帐,正好当时军中的军医周大夫路过,看上了她,先是收她为养女,过了几年,等周夫人长大了,又娶了她,周大夫当时在军中很有作用,大家都没说什么,周夫人出自行医世家,又得周大夫指点,很快就替了周大夫,周大夫又年事已高,也不敢再打她了,不过周夫人还是照旧嫌弃周大夫,只供周大夫的吃喝,其他一律不管。” 持鞭兵七零八落的的尸体被拖了过来,三皇子按住我的肩膀,使我调转身体,然后才道:“仔细找找。” 我看不见身后的情景,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有士兵道:“三殿下,这人有一包种子。” 三皇子道:“把尸体处理掉,俘虏绑好。” “是。” 三皇子对那女医官道:“周夫人,烦请你随我来一趟。” 女医官道:“三殿下言重了。” 三皇子便推着我往帐篷里走去。 女医官检查了我后腰的伤口,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淤青,抹点药就好了。” 三皇子站在帐篷外,女医官转身就出了帐篷,将药交给三皇子。 “一天三次,均匀薄涂即可。” 用在我身上的药,为什么要交给三皇子? 三皇子接过药膏,掀帘进帐篷,道:“周夫人许是误会了我们的关系。” 我道:“焕儿,你把药给我,我自己涂吧。”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的伤在后腰,你自己看得到吗?” 我道:“那还是让周医官帮我上药吧。” 三皇子道:“周夫人并不知道你是德妃,她是个很敏锐的女子,若是我们刻意疏远,她会怀疑的。” 我沉默片刻,道:“算了,不过一点淤青,就算不涂药也能好的。” 三皇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道:“我还是叫周夫人进来吧。” 我道:“你不是说,周夫人已经误会了我们的关系,如果我们刻意疏远,周夫人会怀疑我的身份吗?” 三皇子叹了口气,道:“那也没有你的身体重要呀,周夫人是医官,她给了药,自然就是有作用的——我听闻民间有贫穷丧妻的孝子侍奉老母沐浴出恭,死后更衣,这皆是为着事急从权的道理,陈娘娘,我们原是母子关系,母子本就亲厚,更何况此时情况特殊,只要问心无愧,又何必囿于礼教,拘泥于男女大防呢?” 我居然觉得三皇子说的还挺有道理。 是啊,我原本就是三皇子的养母,且伤在后腰,这原也不是什么十分尴尬的地方,我是个比三皇子大了八岁的女人,还做了他十多年的母亲,难道三皇子还能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只要心中坦荡,不过上个药而已,其实也没必要避嫌。 我虽然喜欢欣赏三皇子的美貌,但那纯属爱美之心,我相信自己绝不是觊觎鲜嫩养子的禽兽。 三皇子上前一步,道:“陈娘娘?” 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三皇子洗净了手,打开药盒,手指蘸取了一些药膏,我则翻身趴在毯子上,反手撩起上衣衣摆,露出后腰处的淤青。 三皇子肃然危坐,目不斜视地为我抹了药,便转过身子,收好药盒,是十分正经的态度,待我整理好衣裳,唤了一声,他才回过头来。 那件五彩斑斓的契丹服饰被我粗粗缝了几针,勉强能穿,我披衣盘腿而坐,道:“焕儿,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三皇子照着我的样子,与我面对面坐着,道:“当初追杀曦姐姐的那一支契丹兵,领兵的是一对兄弟,刚才被杀的是弟弟,我与他们周旋许久,一为折磨报仇,二也是为了通过弟弟,找到另一批人的营地。” 我道:“所以,你一定要杀了哥哥,才肯罢休,是吗?” 三皇子点点头,道:“陈娘娘,我把那人砍成了三段,又让人烧了他的尸体,你会不会……会不会觉得我很残忍?”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靠坐在一块铺了软布的石头上,道:“不会,这有什么?那人手持毒鞭与你打斗,你若手下留情,岂不是要被他反杀?人死如灯灭,契丹风俗与我朝不同,也许挫骨扬灰对他们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呢?战场上的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也是经验丰富的将军了,可切莫心慈手软。” 三皇子也放松地笑道:“如此甚好,我还很担心陈娘娘会因此责怪我呢。” 我摇摇头,道:“焕儿,你也把我想的太天真了,我虽不懂战事,不能助你一臂之力,但也不会妇人之仁,拖你后腿,不过我私心里认为,那些领军的敌方将领,自然该杀之除之,杀鸡儆猴,但有些普通士兵,行事若不激进,倒也可以留他们一命,譬如外面那三个俘虏,倘若他们说的都是实话,也不曾起过反杀的心思,那么将他们放回部落,其实也是可行的,一味斩草除根,反而会激起敌方破釜沉舟的士气。” 三皇子往前挪了挪,与我一同靠在那块大石头上,道:“陈娘娘与我所见略同,其实大部分契丹兵早就投降了,这支兵也是,若非他们害得曦姐姐惨死,我也不至于这般步步紧逼,不过陈娘娘说自己不懂战事,不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却不能苟同,我正有一事需要陈娘娘出手呢。” 我道:“什么事?莫不是那飘飘花种子?” 三皇子笑道:“陈娘娘与我心有灵犀。”便掏出那包花种来。 那种子是从持鞭兵尸体上搜出来的,三皇子不肯让我碰,寻了块干净的布垫在手心,将种子倒了出来。 我拈起来仔细看了看,果然是飘飘花的种子。 我记得契丹植物图鉴上说过,两颗成熟的飘飘果,就能让百人大村产生幻觉,陷入身体麻痹、神志不清的境地,这么一大包种子,即使死了一半,也能对付一支千人军队。 三皇子道:“只需将成熟的飘飘果放入那部落的水源处,我们乘虚而入,敌军必将全军覆没,到时我们出了大漠,回到边关军营,再收拾几个冒头的家伙,契丹战事就差不多结束了。” 狂欢迷醉的契丹士兵,蓄势待发的大宁朝将士,我几乎可以想象,那是何等的血雨腥风。 我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便好,战场上再多流血牺牲都是正常的,只要战事结束,天下安定,这些战场冤魂也就能够安息了。” 三皇子望着我,眼里似有星光洒落。 “是啊,等天下安定,我就能……” 三皇子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我手心还有细碎的伤口,刚上过药,正是敏感的时候,我浑身一激灵,立即抽回手,三皇子便改为握着我的手背,将我的手捧起来看了看。 我觉得三皇子此刻的情绪有些不同寻常,便任由他看着,看了一会儿,三皇子突然轻轻抱住了我,将脑袋埋在我怀里。 这几天里,我已深深感受到大漠环境之恶劣,更体会到了战场瞬息万变的可怕之处,再想想我被毒鞭抽中时,三皇子那近乎扭曲的神色。 我想,三皇子是受了惊吓,才有此举动,便也回抱了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好了,没事的,焕儿别害怕。” 三皇子低声道:“陈娘娘,我好喜欢你。” 我慈爱道:“好孩子,我也很喜欢你。” 第125章 绿洲 我感觉到三皇子的身体突然僵硬了,紧接着,三皇子推开我,重新站直。 “焕儿?” 我疑惑地看着他。 三皇子笑了笑,这笑容却是极不自然。 “陈娘娘,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我拦不住他,看着他掀帘走出帐篷,正好此时天色已晚,我便脱了衣服,原地躺下,好好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我将飘飘花种子种下。 飘飘花这种植物,不但功效神奇,生长周期也很神奇,播种后,十天发芽,十天开花,花期不到十天,花谢即刻结果。 简直像是赶投胎一般。 飘飘花生长于大漠,我原先在青藻宫时,养出飘飘花需要二十天,这儿是飘飘花的老巢,想来飘飘花会长得更快。 三皇子拎着那些契丹兵的尸体去见了部落长老,那部落已经发现内部武器失窃,正在四处寻找,三皇子质问他们,说好只提供物资,为何要援助契丹军武器,那部落为领回武器,便派了一个长老前来致歉,顺便谈判。 长老出行,自然要有人护送,几个少年手握淬毒的匕首,围绕在长老身边。 长老问三皇子,要如何才能归还部落的武器,三皇子提出要在部落里住一个月,长老没同意,三皇子于是拿出了两颗飘飘花种子。 那长老花白的胡须一抖,瞪大了眼,看着那两颗花种,如看见了两个金元宝。 三皇子道:“大宁朝无意与契丹部落起纷争,只是大漠环境艰险,我们需要寻一处绿洲休养生息,如果你们同意我们安顿在部落内,我会支付金银,并赠送两颗飘飘花种子作为见面礼,待我们离开部落,我还会赠送一个飘飘果作为谢礼。” 长老道:“我们不能让士兵进部落,但你们可以在部落外的房子里居住,那些房子也是在绿洲内,是我们原先住的地方,只是后来我们发现那地方易攻难守,就往里退了一些。” 三皇子道:“可以,但你们要负责帮我们清理毒蛇和蝎子。” 长老道:“这个简单,你们可以住一个月,我们要两个飘飘果。” 三皇子道:“不行,我相信想要飘飘果的不止你们一个部落。” 长老道:“我相信你们也很想早点用飘飘果,你有种子,又说要一个月后才能给飘飘果,你们是在种飘飘果吧?你们留在大漠,是不是就为了等飘飘花结果?我能理解你们的感受,我们部落有药粉,可以加速飘飘果的成熟,你给我两颗种子,两个飘飘果,我就把药粉给你,半个月后,飘飘果就能成熟,到时候我们还可以一同狂欢。” 三皇子沉默片刻,那长老又道:“你放心,我们的药粉绝对无毒,我们是中立的,我们这次只是出了内奸,有个叛徒原先是主战派的,把武器给了那伙兵,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们已经剁了他的双手和脚趾,而且就算是主战派的人,也不会害飘飘花呀。” 三皇子道:“可以,但是我离开前要带走两瓶你们的毒汁。” 长老道:“可以,你们今晚就可以搬到绿洲内,我们可以提供骆驼奶和羊肉。” 三皇子道:“那就这么定了,请对神明发誓吧。” 长老道:“我知道你们大宁朝人不信我们的神,请你对你们的神明发誓吧。” 三皇子便先发了誓,声称绝不率先违背诺言。 第95节 长老也发了誓,称违诺者将受神明座下毒蛇的吞噬,他身边的契丹少年也收起刀刃,垂下头,神态虔诚,仿佛真的有神明在注视着契丹的信徒。 发完誓后,三皇子道:“好了,你可以把这些武器带走了,我们将在今天傍晚前往绿洲。” 长老道:“我们会备好骆驼奶和羊肉,并为你们清理毒蛇和蝎子,你派出一个人跟我回部落取药粉吧,药粉得早些用,效果会更好。” 三皇子侧头道:“陈娘娘,你替我把周夫人叫来吧。” 我叫来女医官,与她并排走过去,还没走到三皇子身旁,只听那长老一声怒喝:“阿目金!” 一个契丹少年冲了过来。 那少年肤色偏黑,人如其名,瞳孔是非常明亮的金色,像一头矫健的豹子扑了过来。 我向后退了一步,那少年在女医官面前停住脚,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最后只道:“你就是周夫人?” 女医官淡漠地点点头。 金瞳少年道:“夫人……你已经成婚了?” “是,”女医官道,“我本就是有夫之妇,我们俩先前就算是偷情,你不用对我负责。” 我震惊地站在一旁。 偷情? 负责?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我想的那样吗? 长老道:“阿目金,你可听清楚了?还不快回来!” 金瞳少年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女医官站到三皇子身后,道:“三殿下,什么事?” 三皇子道:“周夫人,我要派你随这位长老去部落取药粉。” 女医官恭敬道:“是,三殿下。” 那金瞳少年看起来更失落了。 女医官很快就拿来了药粉,还是阿目金送她来的,阿目金似乎仍对女医官念念不忘,一直揪着她说些什么,我也没敢听,躲到一旁侍弄着我的飘飘花,只在返回拿水壶时听见女医官道:“你并不是唯一的,我好过的男人就跟战场上的尸骨一样多,你不用对我负责,那么多次了,你难道感觉不出来,我经验很丰富吗?” 当天下午,三皇子带着将士们搬到了绿洲内,这群契丹人果然重诺——或者说是对神明虔诚,绿洲内的木屋有药草的气味,应当是被熏过的,有几个契丹妇人打扫了屋子,将骆驼奶和羊肉放在刚擦好的石桌上,见了我和女医官,又热情道:“怎么还有女兵?要不要去洗个澡哇?我们部落里有个女儿河。” 我和女医官的确都很想洗澡了,也对将士们的烤肉与烈酒不感兴趣,便随着那几个妇人进入部落。 所谓女儿河,就是专供女子洗浴的一截河道,我和女医官痛痛快快地洗干净了身子,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一位妇人留我们用饭,我的确是饿了,便与女医官留了下来,饭后给了她两片金叶子,她更热情地留我们住宿,还让她的小女儿给我们送来了干果,我说要给三皇子报个信儿,她又打发了她的小儿子去跑腿。 最后,我和女医官便在这位契丹妇人家过了一夜。 我一直没见着这位妇人的丈夫,便随口问了一句,这妇人说他丈夫去为部落找飘飘花了,又絮絮说了许多话,我这才知道,飘飘花在契丹部落中是极其重要的物资。 那妇人说,小孩子是没资格用飘飘花的,她永远忘不了她成年后第一次赶上的部落狂欢,她第一次用飘飘花,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快活。 第二天一早,我与女医官兜着一大袋干果、带着驱虫的药草回到营地,三皇子正蹲在我的屋子里,看那些埋了飘飘花种子的土,女医官猛地把我推进屋里,然后哈哈笑着,转身走了。 我莫名其妙地与三皇子四目相对,三皇子咳嗽一声,道:“陈娘娘,你还没有上药。” 想想女医官那眼神,俨然是把我们当成一对有情人了,实在是令人尴尬。 我能怎么办? 只能换好衣服,原地趴下了。 飘飘花开出了七色的花时,军营中来了回信。 这次冯静仪没再来了,传信的是一队士兵,三皇子对他们吩咐了几句,他们便带着粮食离开了,直到飘飘花结果了才回来。 成熟的飘飘果效果最好,若是在将熟未熟时摘下,便可保存至少七天。 我道:“已经过去十多天了,焕儿,你确定那些契丹兵还会留在那个小部落里吗?” 三皇子冷笑一声,道:“他们会的,他们一定会留在那里。” 我看了看那成熟的果实,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功效诡异的飘飘果,先前在青藻宫养出来的飘飘花,还没结果就被我做成了干花。 “为什么这么说?如果我是那契丹大将军,我一定会带好物资,早早跑路。” 三皇子闭了闭眼,道:“陈娘娘,你有所不知,这支契丹兵的大将军虽然是哥哥当,但真正有脑子的其实是弟弟,你应该也看得出来,知道不能坐以待毙的是弟弟,决定先下手为强的是弟弟,忽悠士兵送死的依然是弟弟。” 我十分认可地点点头。 那死去的持鞭兵的确是有头脑的,还知道调虎离山,擒贼先擒王,若不是三皇子提前在部落里埋了一步棋,只怕还真就让他得逞了。 三皇子道:“可惜这么个有头脑的人物,却偏偏有个没头脑的哥哥压在上面,所以这对兄弟带的兵才会负责追杀曦姐姐这种光结仇没军功的活儿。” 我沉默片刻,三皇子又道:“陈娘娘,那些契丹兵占的是个小部落,你猜那个小部落里什么最多?” “什么最多?难道是飘飘花最多?” 三皇子笑道:“不是,那个小部落,早先只要强壮的男丁,视生女儿为赔本生意,掐死了无数女婴,后来缺少女子,男子无妻,女孩儿成了稀罕物件,便又一窝蜂地抢着要生女儿,如今那小部落里,女孩子最多,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姑娘。” 我道:“人说虎毒不食子,没想到还有人会掐死自己的儿女。” 三皇子道:“那契丹兵抢了小部落,就是进了温柔乡,这才不到一个月,他绝对不会走的,我的刀也盼着要喝他的血呢。” 第126章 返程 飘飘果刚刚成熟时,三皇子摘下十几个飘飘果,于傍晚时分带着士兵们前往另一个小部落。 我原本是想跟着去的,但三皇子以战场杀戮之气会冲撞女子为由,要求我和女医官留在营地,我也觉得自己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便留下了。 与我一同留下的,除女医官外,还有十个士兵,正是先前来送信的那几个,他们似乎知道我的身份,对我十分恭敬。 两天后,三皇子带着契丹将领的人头回到绿洲,剩下的两个飘飘果也熟透了,被我亲手摘下,交给部落长老。 此次有飘飘果的帮助,军中无人受伤,三皇子与士兵们聚在一块儿庆祝,我则和女医官待在屋内。 女医官道:“你是不是跟三殿下有点什么?” 我强压下身上的鸡皮疙瘩,道:“没有,我和三皇子清清白白。” 女医官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清白的,你守宫砂都还在呢,我是说,三殿下这么喜欢你,你喜欢他吗?” 我道:“我怎么不知道三皇子喜欢我,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女医官道:“女人的直觉——那你觉得三殿下好看吗?” 我脑海里浮现出三皇子那张皎如玉树的脸,不假思索道:“好看。” 女医官感叹道:“我也觉得三殿下生的特别好看,我当初还馋过他的脸,想把他搞上手,结果没成,主要人家是皇子,我也不敢做的太明显。” 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位豪放的女医官勾搭正正经经的三皇子的样子。 女医官又道:“三殿下打仗的样子也好看,即使是杀人放火,瞧着也一点儿都不粗鲁,就跟跳舞似的,当初沈将军也是如此。” 三皇子的武术是跟沈辰学的,沈辰年少时为了给我长姐献殷勤,学了不少花哨的功夫,因此三皇子挥刀挥剑的动作也自带一丝飘逸风流。 这一点,我早先在看三皇子练剑时就深有体会。 我道:“三皇子练武时的风姿的确是赏心悦目。” 女医官道:“你既然觉得三殿下好看,三殿下也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同他在一起呢?” 我心知这女医官是把三皇子的孝心当成了恋慕之心,但我也没法解释我和三皇子的母子关系,只含糊道:“我不能跟三皇子在一起,这不合礼法。” 女医官道:“不合礼法?是因为你是宫里的女官,配不上皇子的尊贵身份吗?” 我道:“是的。” 女医官道:“其实就算你做不了正儿八经的三王妃,也可以做妾呀,只要三皇子抬举你,做妾也能很舒服的。” 我道:“我不会做妾的。” 我们陈家家风严谨,哪怕我是庶女,从小也是被当成大夫人来培养的,当初我被迫做了皇上的妾,我祖父至今耿耿于怀,一想起便要唉声叹气,更何况是做皇子妾? 女医官叹了口气,道:“真好,为皇上办事就是有底气,你能当一辈子女官,不愁吃喝,也就罢了,你若是要出宫,就会发现,当糟老头子的正妻,比当小少爷的通房丫头还难过呢,像三殿下这样的人物,哪怕只春风一度,无名无分,我也是高兴的,美人不可辜负,礼法又算得了什么——唉,我可能也是年纪大了,就偏爱这种年轻气盛的毛小子。” 我道:“你没能和三皇子在一起,所以就选择了阿目金吗?” 女医官笑道:“你怎么知道的?阿目金也生的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真真就跟金珠子一样,真是漂亮极了,简直要吸了我的魂,不过我跟阿目金是互相选择,我喜欢他年轻漂亮,他喜欢我老练放荡,你知道,没破处的小男孩,总是会喜欢熟透了的女人,我原先以为三殿下是个例外,现在看来,他也喜欢年纪比他大的女人。” 大漠干燥,又说了这么久的话,我觉得有些口渴,便倒了杯水,喝了几大口,才道:“我觉得阿目金并不是喜欢你放荡……” 话音未落,我看见女医官脸色微变,便停住了话头,道:“怎么了?” 女医官盯着我手里的茶杯。 “你想用飘飘果吗?” 女医官目光诡异,我只觉得那茶杯烫手起来,连忙放下,道:“当然不想,谁会喜欢神志不清的感觉?我还是喜欢清醒地活着。” 女医官道:“这可由不得你了,这部落为了狂欢,直接把四个飘飘果都放进了水源里,整个绿洲的水都有飘飘果汁液,你没发现三殿下他们喝的都是骆驼奶和酒吗?你刚刚喝的那些量,够你迷糊好一会儿了。” 我顿时就慌了。 “有没有解药?我也没喝多少啊。” “没有,”女医官道,“好好享受吧,药效过了就没事了。” 我已经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了,但还是不罢休地用手指抠着嗓子眼,试图催吐。 女医官将我的手拔出来,把我放倒在石床上,盖了块毯子,道:“别闹,乖乖待着吧,我去叫三殿下来。” 叫三皇子来做什么? 看我出丑吗? 然而我已经有些迷糊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好像睡着了。 并且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冯静仪和三皇子陪着我,我们三人游山玩水,游历天下,将旅心画师绘制的风景看了个遍,最后,我们来到了松江郡,我们在松江畔的酒楼里吃了肥松鱼,离开时,我看见裴元芳携妻儿走向了我,他们也是来吃松鱼的,裴元芳有一个貌美温婉的妻子,还有一双儿女,正应了一个“好”字,两个孩子收了我的见面礼,甜甜地道谢。 路过昔日的陈府时,我还看见了祖父,他看起来仍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身体康健,正在院子里给荼靡花浇水,祖母坐在廊下晒着太阳,摇椅晃晃悠悠的。 如梦似幻。 第96节 岁月静好。 我很快就醒了。 三皇子坐在床边,面色复杂地看着我,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 我道:“焕儿。”正欲起身,三皇子率先将我扶了起来,我这才发觉,我身上仍是绵软无力的。 三皇子在我背后垫了羊皮枕,又递了个碗到我嘴边,我一张口,一股咸咸的奶香味儿在口中散开。 原来是骆驼奶。 三皇子的脸色十分复杂,动作也不太自然,我惴惴不安起来,三皇子却只道:“陈娘娘,你好好休息吧,我问了部落中的人,初尝飘飘果,是会反应更大些。” 我点点头。 三皇子突然别开头,深呼吸几次,又像是喘了几口气,才道:“陈娘娘,我们明天下午就出发,返回边关军营。” 我因飘飘果而郁闷的心情顿时明朗了几分。 三皇子的态度太过反常,我怀疑是我误用飘飘果后的丑态吓到了他,便找时间问了女医官。 女医官道:“你当时的样子不丑啊,还可以,挺好看的,三殿下当时都呆住了。” 三皇子与我相伴十余年,彼此亲密无间,他都能呆住,可以想象,我当时与平日里一定判若两人。 我顿感不妙,忙道:“我当时是什么样子?” 女医官微微昂起头,视线上飘,回忆了一下,道:“面色潮红,呓语不断,眼睛里也泛着水光。” 如果只是脸红和喘气,那倒也没什么。 我道:“我当时还睁着眼?” “当然了,”女医官道,“就是感觉睁着和闭着没区别,整个人都是迷糊的,像喝醉了酒一样,又像是犯了痨症。” 脸红喘气的醉酒之态……那也还好,也没有十分不端庄。 我道:“多谢了。” 因为飘飘果的缘故,士兵们体会到了不战而胜的快感,又在绿洲内修生养息,士气高涨,行军速度大大提升,没几日就到了边关军营。 三皇子早先便派人将那持鞭兵的头送到了边关,因那一支兵追捕过二公主,他们的将领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难逃报复,是主战派中最为坚定的那一支,而那持鞭兵,即所谓“二将军”,又是军队里真正的领头人,边关将士得知三皇子还活着,已是一个大喜讯,又得了敌军首领的头,自然十分欣喜。 在三皇子的命令下,持鞭兵的头被悬挂在哨塔高处,原先已经求和投降,但因三皇子失联而蠢蠢欲动的契丹兵便老实了一些。 同时,三皇子还让人带着契丹王的遗书前往契丹大漠中的各部落游说,目的是让所有大部落保持中立,不参与大宁朝与契丹叛军的战争。 这个活儿被冯静仪揽了下来。 冯静仪的口齿,向来是十分了得的,只因是女子之身,又为生父所累,始终没能充分发挥出来,此次冯静仪不但去了各个大部落,还去了娜娜公主前夫所占的绿洲。 按契丹王的遗旨,继承王位的应当是娜娜公主与其前夫的儿子,但这也要娜娜公主的前夫和儿子有此意愿才行。 娜娜公主的前夫是不想掺和这些事的,但冯静仪诱导——或者说洗脑了娜娜公主的儿子。 娜娜公主的儿子受娜娜公主影响,是标准的主和派,若由他统治契丹王庭,契丹大漠各部落保持中立,三皇子再趁热打铁,乘胜追击,清理了契丹残存的激进主战派,边关应当很能太平一段日子。 第127章 红线 可是三皇子高兴之余,直接宣布要返回京城了。 我道:“焕儿,你不准备清理一下残存的主战契丹军吗?” 边关仍蛰伏着一批激进的契丹主战派,全靠三皇子镇着才没有冒头,他们恰如火烧不尽的野草,若不及时除尽,直接班师回朝,无异于放虎归山,是在边关留了个大隐患。 三皇子笑道:“陈娘娘不是常说穷寇莫追么?父皇也总这么说,我也该受一次君命了。” 我不通军事,虽觉得有些怪怪的,但也不知该说什么。 “战事过后,必定还有许多民生外交事宜,你不用在边关布置一下吗?” 三皇子道:“这些事情,就让父皇去操心吧。” 可是皇上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再操心下去,他只怕真的要操碎了心。 我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咽下了话头。 我与冯静仪在边关军营休养几天,很快便踏上了回京的路。 路过江北郡时,我们停留了一段时间,三皇子将持鞭兵风干的胳膊交给了周然,周然很高兴,当天便在院子外烧了那条胳膊。 “你能为她报仇,你曦姐姐一定很开心,此人污秽不堪,还是别让他污染了院子里的风水。” 三皇子还抱了抱二公主曦的孩子,那孩子生的玉雪可爱,是个美人坯子,性子也活泼,见谁都咯咯直笑,三皇子一抱,她便哇哇大哭起来。 三皇子有些失落地放下她,周然笑道:“阿念是被你腰间的刀硌疼了,你把刀解下试试。” 三皇子便卸下刀,再次抱起阿念,阿念立刻又笑了起来,还揪住了三皇子的耳朵。 周然虽是想辞官还乡,皇上却没同意,只给他又批了十个月的假,还说周然可以布衣还乡,但阿念永远都是二公主的女儿,是大宁朝的小郡主,只能在京城长大。 周然自然不可能抛下女儿,便决定在八个月后启程返京。 我在江北郡好好歇了几天。 被契丹大漠的风沙摧残了几十天,我和冯静仪特意租了个精致的小院,买了个木制的大浴桶,并香澡豆等物,好好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绸衣。 我与冯静仪在暖融融的屋内散发而坐,冯静仪喝了口茶,瘫软在榻上,道:“这大漠里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要不是顾全大局,我是真不想进到大漠里去。” 好不容易从大漠出来了,裹在温暖柔软的云被里,我却反而失眠了,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大漠里席地而眠,听着外面呜呜的风声和狼叫声。 这可真是贱骨头了。 我忍不住自嘲道。 辗转反侧间,我又想起了服用飘飘花后,我在梦里看见的场景,祖父和祖母在一起,给荼靡浇水。 荼靡花的寓意可算不上吉利。 我心里有些担忧,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荒诞,居然会为神志不清时的梦境而忧心。 江北郡的日子再舒服,也不是我该过的,我毕竟是偷溜出来的,虽有皇上默许,但淑贵妃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为防意外,也为了三皇子,我还是应当早些回京。 我和冯静仪从京城来边关时,心里压着事,快马加鞭,紧赶慢赶,只用了不到十天,这会儿和三皇子回京,三皇子似乎恨不得把十天的行程拖到半年,先是让大军先行,自个儿随后,然后又一路游山玩水,且玩且行,若不是我催促,他恐怕得在沿途每个县都住一晚。 冯静仪也不愿意回去,这是她第一次出京城,看什么都是看不够的,她道:“枸枸,你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皇上不是说了两年之内吗?这才不到一年呢,你看看你风沙满面的,一看就知道是去过苦寒荒凉之地,别人不怀疑你才怪,你可不得先把自己的皮肉养的娇嫩些。” 我觉得冯静仪说的有道理,便与三皇子约定了两月内到达京城。 路过泉州时,三皇子有意去看看工部尚书何钧亲自监工的泉州渠,便入了城门。我还是照旧女扮男装,扮作了一个男哑巴,冯静仪则假作扮成小厮伺候哑巴少爷的丫鬟。 泉州城张灯结彩,似乎碰上了什么节庆,我们问了客栈的伙计,才得知这是在纪念泉州渠的开工。 但凡节庆,必有夜市,泉州城解除了宵禁,允许众人通宵玩乐,一时间,泉州街上张灯结彩,贩夫走卒,引车卖浆,锦衣纨绔,稚童少女,皆摩肩擦踵,熙熙攘攘,挤作一团。 这样的盛事,我和冯静仪自然不能错过,我和冯静仪换了裙装,挽起百合髻,化了桃花妆,与轻裘缓带的三皇子一同出门逛街。 民间节庆,又是外地,我和冯静仪走马观花地瞧过每一个摊子,看什么都新奇。 三皇子常于各处军营奔走,对这些物什似乎已经见怪不怪,全凭我和冯静仪拉着走。 我们在一捏泥人的匠人前停下,看了一会儿,却见一个孩童买了泥人,咬掉了那泥人的头,才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我与冯静仪满脸惊悚地对视一眼。 三皇子道:“这其实是面人,用加了菜汁和果汁的彩色面团捏出来的,能吃,可能还会有甜味,陈娘娘,冯娘娘,你们想尝尝吗?” 我与冯静仪齐齐摇头道:“不想。” 不过我们还是买了两个面人,不为吃,只为看着好玩儿,捧个场。 面人摊子是摆在姻缘庙旁边的。姻缘庙这东西,各地都有,我年少时和裴元芳没少去过姻缘庙,玩闹说笑间,心里也暗戳戳地求过,最后却落得个有缘无分的结果,此后便再不信这些,但既然是来玩的,自然得把各个地方都玩个遍,只要不扫兴,信不信倒在其次。 我们三人进了姻缘庙,有一个扮演月老的老人于高台上正襟危坐,身上缠着重重叠叠的红线,看着活像一个针线架。月老旁边还有两个仙姑,一老一少,老的已是半老徐娘,小的还是个妙龄少女。 那位小仙姑负责收钱发红线,两文钱一根,取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意思,虽然是吉利话,但也是真的坑。 老仙姑负责给人算姻缘,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着眼的,只偶尔一睁眼,盯着面前的人说几句测算出的预言,百姓们管这叫仙姑只会有缘人。 我只觉得这是个装神弄鬼的法子,但玩闹本不必较真,我拿了六文钱,准备买三根红线,那小仙姑却道:“不可,不可,求姻缘不可贪心,一人一次只可求一根。” 三皇子轻轻笑了起来,一股热气扑在我耳后。 我只好递过去两文钱,买了根红线,模仿着周围百姓的样子系在中指上,三皇子也买了一根,我看向冯静仪,冯静仪摇摇头,道:“我的姻缘早已尘埃落定,再难更改,就不浪费这两文钱了。” 我们三人欲离开姻缘庙,但不知怎么的,姻缘庙突然涌入了更多的百姓,人群拥挤间,我和三皇子被挤到了那老仙姑面前。 老仙姑忽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和三皇子,道:“你二人有前世的缘分,今生必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这吉祥话说的…… 果然是个装神弄鬼故作玄虚的。 她必定是看我和三皇子一男一女同行,瞧着年纪相差不大,又到姻缘庙一起求了红线,便以为我们是一对相会的情人,故意说这种话来讨巧的。 我无言以对,无动于衷,三皇子却笑容愈深,在一片喧闹声中,忽然握住我的手,高举在身侧,与我十指相扣,朗声笑道:“那就借仙姑吉言了。” 我们两人手上还系着红线,两根明艳的姻缘线挨挨蹭蹭地绕在一起,恰如少年郎脸上缠绵的笑意。 我莫名觉得有些脸热,一时分不清三皇子是在玩闹,还是有别的意思。 这脸热没能持续多久,眼下的环境容不得我细想,我和三皇子随着人流被挤到别处,冯静仪与我们散开,站到了老仙姑面前。 老仙姑又睁眼了。 “这位施主,你姻缘晚至,半老之时才能得有缘人,不如在本庙求个姻缘,让月老保佑你的姻缘早些到来。” 冯静仪漫不经心地笑道:“不必了,半老之时得姻缘,怕是要晚节不保,我宁可命里无姻缘。” 老仙姑摇摇头,道:“真是红尘一痴人。”便又闭上了眼。 我看着那老仙姑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中只觉得好笑。 按皇上这个样子,冯静仪半老之时,怕是已经做了太妃了,如何能碰上晚至的姻缘? 莫非冯静仪的有缘人是个鲜嫩的小太监? 冯静仪勉强挤了出来,我们三人离开姻缘庙,继续往前走着,路过一座高台时,三皇子突然道:“陈娘娘,那是什么?” 三皇子这一路来都是答疑解惑的,鲜少有发问的时候,我踮起脚尖,试图越过人群向里看去,却突然脚下一空。 是三皇子以手托我腋下,像抱小孩那样将我举了起来。 第97节 我毕竟是个成年人,三皇子只能将我举高少许,但这也足够了,我轻而易举地看到了里面的情景,道:“这是画纱灯。” 第128章 画纱灯 画纱灯这个游戏,我在松江郡和京城的上元灯节时都见过,这是个甚为隆重的游戏,摆摊的商贩需在街上拉起一幅大画,通常是风景画或市井画,也有用仕女图的,画上涂了油蜡,缀有小灯,画的背面有暗格,放了“宝物”,通常都是些小玩意儿,若要参与游戏,就用钱在商贩处买弹珠,用弹珠击灯,若击中,灯就会亮起,照出画上的图案,若有宝物映出,则参与者可以得到这样宝物。 我幼时爱极了这游戏,不知给这游戏的商贩贡献了多少钱,赢的玩意儿却从没能留过半年,如今长大了,再看这游戏,内心是毫无波动。 我道:“焕儿,你想玩一玩吗?” 三皇子饶有兴趣地掏出钱袋,道:“这游戏瞧着有点意思,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玩?” 我道:“这个简单。” 便先去摊子前买了十个弹珠,交给三皇子,道:“看见那画上的灯没?有些灯是暗的,你打中了那些灯,灯就会亮起来,若是后面有宝物,就会映在画上,算是你赢到的宝物。” 三皇子点点头,抬手便丢了一颗弹珠出去,打中的却是摊子前照明的灯笼。 周围霎时陷入一片黑暗,我怕与三皇子走失了,便紧紧拉住他的手,三皇子也环住我的腰,低声唤道:“陈娘娘。” 我紧紧贴着他,道:“焕儿,我在呢,冯静仪呢?” 摊主道:“诸位不必惊慌,是有客人打偏了,请让让,让我摆好梯子。”很快便重新点亮了灯笼。 眼前一亮,我四下张望,却仍没看见冯静仪,我顿时有些慌了。 “冯静仪呢?” 三皇子的手仍稳稳地环住我的腰,道:“陈娘娘,你别着急,我已经让人去找了,冯娘娘带了钱袋,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我道:“你让人去找?你让谁去找?你什么时候下的令?” 三皇子道:“就在刚才,灯刚亮起的时候,我交代了混在人群中的衙吏和卫兵。” “他们又不认识你,怎么就一定会听你调遣?” “我刚来泉州时,跟泉州城守见了面,他给了我令牌,可以随意调遣城中所有士兵和衙吏。” 我松了口气,随后才发觉,我和三皇子现在的姿势似乎有些……不正经。 三皇子的手牢牢箍着我的腰部,几乎把我整个人都揽在了怀里。 先前在黑暗中,我怕走散,下意识贴着三皇子,之后没看到冯静仪,心里着急,没注意那么多,直到此刻,我才发现了不对劲。 就在我准备出声提醒时,三皇子忽然撤了手,道:“方才事发突然,是我冒犯陈娘娘了。” 三皇子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压下心里的疑惑,道:“没事。” 三皇子又道:“从前我和军营中的将士们深夜行军,为免打草惊蛇,不用火把,摸黑行进时,便会拉着手,或这样横抱住腰,以防走散,刚刚突然眼前一黑,我就把陈娘娘当成身边的将领了。” 刚刚那姿势,男女之间做十分不妥,但男人和男人做有没有问题,我就不知道了,三皇子久在军营,亲身经历,他说的话,想来是不会错的,况且此时天冷衣服厚,即使抱腰也无肌肤之亲,不过是让人碰一碰外衣而已。 我笑道:“既如此,那就是情有可原了。” 三皇子道:“陈娘娘,用弹珠打灯,是要打那画上的灯吗?” “是。”我这才想起三皇子方才平白浪费了一个弹珠。这事若是发生在我小时候,我必定是要捶胸顿足追悔莫及的,此时我虽然长大了,心里也免不了惋惜,忙道:“你看,那画上不是挂了许多盏小灯吗?你只管冲着它们打。” 三皇子点点头,又一抬手,一盏亮着的小灯被弹珠击的摇晃起来。 我急了。 “不对,不对,不是打亮着的灯,是打没亮起来的灯,亮着的灯是别人打过的。” 三皇子道:“灯不亮,我根本看不见,又如何能击中呢?这游戏好刁钻。” 我伸手指向一亮灯旁黯淡的小灯,道:“你可以借其他灯的光来看呀,你看,那里就有一盏没亮的灯,一般周围亮了一圈的地方都会有暗格,你试着冲着那个打。” 三皇子也望向那边,微微眯起眼,丢出一颗弹珠,却仍是击中了旁边的亮灯。 “陈娘娘,我看不见你说的暗着的灯。” 我搭上三皇子的肩,踮起脚,努力与他视线齐平,恨不能与他共享一双眼睛,将那藏在暗处的小灯指给他看。 “你看,就在那儿——看见了吗?” 三皇子微微倾斜身子,与我挨得更近了,道:“看见了。”便击出一颗弹珠。 弹珠几乎是擦着那盏灯过去的,但最终还是落空了,灯没亮。 我几乎整个人都攀在了三皇子身上,指尖锲而不舍地指向那盏灯。 一连九个弹珠出去了,我的手都要酸了,三皇子终于击中了那盏灯,那盏小灯剧烈晃动,很快便亮了起来,照亮了画上一位卖糖葫芦的老人。 我突然兴奋起来。 那盏小灯的背后有暗格,里面是一串糖葫芦。 我高高兴兴地接过来,递给三皇子,只觉得人生圆满。 “焕儿,我们走吧。” 三皇子却不动。 “怎么了?”我看向他。 三皇子抿一抿唇,羞涩笑道:“陈娘娘,我有了宝物,可你和冯静仪还没有呢,我想再玩一会儿。” 哦。 我明白了。 三皇子这是起了玩心、舍不得走了。 我幼时常有这样的体验,每次上元灯节,我巴巴地守在画纱灯摊前,最后不是祖父亲自寻来将我抱走,就是商贩收摊,催促我回家,玩游戏没玩够的滋味,可真是难受极了。 三皇子少年老成,鲜少有这般童心未泯的时候,我自然要成全了他。 我道:“行,那你就再为我和冯静仪赢两个宝物吧。” 三皇子欢欢喜喜地答应了,看他这样子,我心里也暗暗高兴起来。 三皇子又买了二十个弹珠,按理来说,三皇子善骑射,这种小游戏于他应该是很简单的,可不知是什么缘故,三皇子一连击偏了六七次,我终于忍不住了,再次踮脚,攀上三皇子的肩,指道:“焕儿,看到那盏灯没?先打那个。” 三皇子手一扬,弹珠击中小灯,画上又多了一片亮光,背后却没有暗格。 我保持着这种姿势,不断指点江山,三皇子也是指哪打哪,虽然时不时会击偏,但总体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射手。 过了一会儿,我手酸脚麻,精神却愈发亢奋,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零花钱用光后,与裴元芳赖在摊子前,看别人玩画纱灯,只要灯亮,便为之欢欣鼓舞。 我身子松懈下来,手也微微发抖,三皇子察觉到了,便伸手扶住了我,我顺势靠在他身上,三皇子手一抖,弹珠击中角落里一盏已经亮了的灯。 三皇子的手慢慢移动着,最后还是环住了我的腰,将我向上提了提,我正要撇开他,三皇子却猛一抬手,又浪费了一颗弹珠。 我道:“焕儿!” 我只觉得我的心神也随着这颗弹珠飞走了。 果然还是得靠我指着,不指点不行呀。 我再次做起了三皇子的指明灯,在二十颗弹珠耗尽后,三皇子放开我,从商贩那里接过另外两个“宝物”。 是一支银钗和一个兔子形状的白瓷。 银钗是银包铁,白瓷的品质也不好,但玩这个游戏,主要还是在一个乐趣,我道:“焕儿,你的准头不错呀。” 三十颗弹珠打中十盏灯,开出三个宝物,比我小时候那百发一中的手气可好多了。 三皇子早已放开了我,笑眯眯道:“都是陈娘娘指点有方。” 我的心情也愉悦起来,三皇子握着那两件首饰,道:“陈娘娘,你喜欢哪一个?” 我看了看,道:“这兔子倒是别有意趣,冯静仪整天馋我的兔儿叶,肯定也会喜欢这个白兔瓷,我就拿这支银钗吧。” 我正要伸手去拿,三皇子却躲开了,转而拿了那只银钗,亲手插在我发髻上。 那银钗上有一个镂空的薄翼蝴蝶,原只是为了省料,但那银蝶双翼颤颤,倒是别有意趣,我便任由三皇子为我戴上了。 三皇子看着我,脸上流出一缕淡淡的笑意。 “陈娘娘,你真美。” 恰在此时,天边炸开一朵烟花,周边百姓齐齐欢呼起来,灯火辉映中,三皇子青春正好的容颜恰如晓月春花。 美不胜收。 我们在客栈门口碰见了冯静仪。 冯静仪说,她出了姻缘庙,一转眼,我和三皇子就不见了,她觉得有三皇子在,我应该出不了什么事,便照常逛街,还逛到了泉州城的大戏园子里。 “可惜我去晚了,堪堪错过了泉州第一名伶的表演。” 我们是三人同行,客栈却只剩了两间上房,我索性便与冯静仪挤在一间,三皇子的房间在我们对面。 我常与冯静仪同榻而眠,早已有了默契,直接滚进床的里侧,冯静仪将夜明珠放在桌上,然后才吹灯上床。 静静躺了一会儿,我翻了个身。 冯静仪道:“怎么了?你好像有些不平静。” 第129章 丧葬 我道:“我的确有个心事。” “哦?” 冯静仪饶有兴趣地侧过身子,对着我,一挑眉,道:“什么心事?说来听听,莫不是今日姻缘庙一游,扰乱了你的芳心吧?” 我道:“不是,是三皇子。” “三皇子搅乱了你的芳心?是因为那老仙姑的话吗?” 我道:“我也说不上来。”便将三皇子今日种种不平常的举动一一说了。 冯静仪沉默片刻,道:“三皇子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我胡思乱想许久,终于得到认可,确认了三皇子的异常,我立时便纠结起来。 冯静仪道:“你喜欢三皇子吗?” 第98节 我道:“也说不上不喜欢,也说不上喜欢。” 冯静仪道:“你对三皇子可有男女之爱?” “没有,”我果断道,“他在我这儿都算不上是个男人,他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 冯静仪道:“若是三皇子喜欢你,想与你行鱼水之欢,你可愿意满足了他?”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愿意。” 冯静仪道:“我觉着三皇子可能真的对你有心思,你要不想变成赵太后第三,就跟他直说,挑明了你不喜欢他,只能跟他做母子。” 我道:“赵太后垂帘听政,长袖善舞,我可没有那本事,我最多做个钱太后第二。” 冯静仪道:“你又不是个爱作死的人,也当不了钱太后,你要不想跟三皇子不清不楚,就直接告诉他,你身为德妃,当忠于皇上,跟他在一起会良心不安,整日难受,三皇子既然喜欢你,那肯定舍不得你难受,自然也就不会强迫你了。” 我迟疑片刻,还是道:“可这样一来,三皇子岂不是会很难过?” 冯静仪不耐烦了。 “难过也没办法,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就总得有一个人要难过,你要怕三皇子难过,就安心跟他在一起,像赵太后和钱太后那样,甚至还可以做的再过一些,给他生儿育女,他便不难过了。” “这怎么能行?我可是德妃呀,怎可如此秽乱宫闱?” 冯静仪呵呵一笑,道:“皇上都这个样子了,你这德妃只怕也做不长久,按当前的形势,三皇子就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帝,你要跟了他,说不定还能继续做德妃呢,流水的皇上铁打的德妃,哈哈……” 我立刻伸手掐了冯静仪一把。 “你不许笑!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陈家还是要脸的,我可不能让我祖父晚节不保。” “不过,”冯静仪止了笑声,道,“我于男女之事也无甚经验,你问我这种事,就是跟傻子学做学问,这事其实也有另一种可能,也许三皇子只是在军营里待久了,于男女大防上不太讲究呢?” 我道:“我就是在纠结这一点,要是三皇子对我并无旁的心思,我还特意跟他提这种事,岂不是显得我觊觎养子、很不正经?但万一他真的有心思,我不能快刀斩乱麻,这么若即若离地暧昧着,我怕他会误入歧途。” 冯静仪道:“三皇子成天混在一群大老爷们里,身边连个可心人也没有,不误入歧途也要误入歧途了,要我说,不管三皇子对你有没有心思,你先疏远着他,一回京城立马给他娶个王妃,就算他有不正当的心思,有王妃管束着,早晚要熄了火。” 我沉重地点点头,道:“我一回宫就跟皇上提这事。” 接下来这一路上,我如冯静仪所说,暗暗地疏远着三皇子,无论做什么,都牢牢牵着冯静仪的手,有冯静仪在,三皇子便再没有什么不妥的举动了。 只是我总觉得,三皇子看我的眼神有些危险。 人的直觉,总归是虚无缥缈的,做不得真,我便只当自己是天凉脖子冷了。 一回到京城,我便直奔城皇寺而去——我可没忘了,德妃现在可还是在城皇寺为三皇子祈福呢。 我扮作男装,装成香客进入清静院,随后被明净带去了城皇寺见住持。 住持道:“德妃娘娘,您的家人让我转告您,请速速前往陈家吊唁。”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道:“什么吊唁?” 住持道:“德妃娘娘,请节哀,陈老先生今生向善,来世必有圆满之果。” 我愣在原地,只觉得身体凉了半截。 冯静仪道:“多谢大师。”便立刻拉了我往外走。 我仿佛提线木偶般,任由冯静仪拉着我,只觉得我不是在走路,而是像风筝似的飘了起来,飘在空中,被冯静仪拽着向前。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我和冯静仪先偷偷摸摸回到城皇寺,三皇子则光明正大地回宫面见皇上,得到皇上的旨意后,三皇子再大张旗鼓地将“清修祈福数月”的我接回皇宫。 然而我们行至半山处时,却发现三皇子已经在山路上等着了,原来三皇子与我一在城门处分开,便立刻策马奔往皇宫,皇上正在昏睡中,裴元福做主放了三皇子进去,三皇子却听闻了陈老先生离世的消息,又快马赶来了城皇寺接我。 我与冯静仪坐上马车,三皇子亲自做了车夫,赶着马急速向陈府奔去,车里,冯静仪艰难开口,道:“枸枸,你……节哀,你知道的,陈老先生年纪也很大了,如此,也算是寿终正寝,连城皇寺住持都说他今生行善,来世圆满,他来生必定比今生还要安稳快活。” “我知道的,”我静静坐在马车里,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凉意,便将手放进兜里,稍稍蜷缩了身体。 “人终有一死,我知道的,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这是我祖父常说的话,从我还没进宫起,他就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我只是……我只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相信他会就这样去了,我们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他怎么会就这样……这么突然,太突然了。” 冯静仪叹了口气,将我揽入怀中,抚了抚我的眼睛,道:“枸枸,睡会儿吧。” 祖父不在,陈府内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老仆走来走去,我步入府内,一个老仆看见我,叫道:“小姐……德妃娘娘回来了——” “枸枸——” 却是长姐从里屋奔了出来,沈辰紧随其后。 我往屋内看了一眼,道:“姐姐,怎么只有你们?其他人呢?我娘呢?” 长姐向三皇子和冯静仪打了招呼,便握住我的手,将我往屋里带,沈辰则替她招待了三皇子。 “姐姐?” 长姐低声道:“祖父有遗愿,希望能魂归故里,同祖母一起回松江郡故居,法师说老人家体衰魂弱,我们不敢耽搁,早几天便扶灵出发了,陈家只留了我和陈恒丰在京城。” 我竟是连祖父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长姐道:“你不在的这些天,淑贵妃已经起疑了,还想借着祖父的名义召你出城皇寺,但皇上不松口,她再怎么怀疑也没有办法,何老先生前两个月也病逝了,淑贵妃回家吊唁,生生哭晕了过去,淑贵妃近日行事激进,与何钧已隐隐有离心之兆,何家她最大的靠山就是何老先生,何老先生离世,淑贵妃来自娘家的势力大大减弱,我们和良妃联手,已经能制得住她了。” 我没说话。 长姐又道:“何老先生离世,皇上点了赵方清去做吏部尚书,说是赵方清在刑部多年,查了不少官吏,阅人无数,又曾备受何老先生赏识,还得过何老先生的指点,肯定也能做好选拔官吏的事,赵方清当了这么久刑部侍郎,我还以为他会接王大人的班呢。” 我仍旧沉默着。 长姐倒了杯茶递给我,我接过来,但没喝,只握在手心暖着。 长姐又要开口,我叹了口气,道:“姐姐,你别说了。” 姐姐,你转移人注意力的招式还是一如既往地烂…… 长姐凝固一瞬,立即扑过来抱住我,将脸埋在我肩窝处,声音已带了哭腔。 “枸枸,你别这样,祖父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你为他难过的。” 听着这声音,我都不用看,就知道长姐一定又是五官扭曲,哭成了极丑的样子。 我木然地被长姐抱着,却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只觉得有些空荡荡的。 “姐姐,你跟我说说,祖父是怎么去的?” “病逝,”长姐道,“是老毛病了,主要还是年纪到了,一共也没病几天,没受什么罪,还交代了要和祖母一同回松江郡故地,祖父去的很安详,笑微微的,只是后来神志不清时,喊了几声你的名字,他说他对不住你——” 长姐终于嚎啕大哭道:“枸枸,枸枸,对不住你的其实是我呀……” 我们姐妹二人紧紧相拥,长姐哀恸至极,但我却还是做不出什么反应,只道:“姐姐,我过得很好,从来都没有人对不住我。” 长姐呜咽道:“若不是当初为我入宫,你也不至于要跑到边关去,才没能……枸枸,你别难过,祖父说了,人终有一死,他不愿见你难过。” 我其实并没有很难过,只是有些茫然,就像是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祖父的身上总带着药一样的苦味,为什么祖母从来不愿意高高地抱起我。 我想,其实我当初并不是为长姐而入宫的,长姐与沈辰已定了终身,我与裴元芳却始终懵懵懂懂,朦朦胧胧,只有常在一处玩的同辈人能察觉到分毫,以沈辰的家世,他为我长姐奔赴边关,祖父便不会早早让长姐嫁给旁人,我父亲若要在我母亲和二姨娘中选,也一定不会选我和母亲,既然我终究是要进宫的,那又何必给家里人平添麻烦呢? 长姐哭了一会儿,很快便平静下来,红着眼圈,带着鼻音道:“枸枸,你去给祖父上柱香吧。” 第130章 僵持 我一出房门,就看见冯静仪守在门口,三皇子站得远一些,正在跟沈辰说着话,一看见我,又围了过来。 冯静仪道:“枸枸,你要去哪儿?” 我道:“我去祠堂看看。” 冯静仪点点头,伸手扶住我,道:“也好,也好,去上柱香,拜一拜。” 祠堂幽暗,放着族谱和先祖的牌位,现在又多了祖父在上面。 我幼时每每犯了大事,诸如揭瓦翻墙,玩火下河,就会被罚跪在祠堂,只是通常跪不过一天,祖父就会将我放出来,此时我迈步进祠堂,看着上方供奉的祖父的牌位,一时悲从中来。 我猛地摇晃了一下,但有冯静仪扶着,我很快就站稳了身体,三皇子也上前,虚扶着我的手。 我死死咬着唇,在祖父的牌位前燃上三炷香,又磕了三个响头。 我不是第一次磕头,但这是我唯一一次真心实意地磕头叩拜。 磕到最后一个头时,我的额头感受着祠堂石砖的凉意,那地砖仿佛带了磁力,吸着我,让我一时起不来身。 巨大的痛苦淹没了我,我伏跪在地,终于忍不住发起抖来。 沈辰已经回去见长姐了,三皇子和冯静仪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上香他们也上香,我跪他们也跪,但他们并不会像我这样失态,冯静仪从三皇子跪下准备磕头时,就起身关上门,并且出了屋子,赶走了仆从,亲自守在门外。 三皇子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伸手将我拉了起来,他轻轻地抱住我,用帕子擦掉我唇上的血迹,道:“陈娘娘,想哭就哭吧,我会永远陪着你。” 三皇子的臂弯已经如此强健宽厚了,此时此刻,我的确需要一个这样温暖的怀抱,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被祖父抱在膝上,听他讲前朝的故事…… 我埋首于三皇子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身为德妃,我并不能私会宫外之人,只因祖父离世,死者为大,我才不用受罚,但也不能在陈府久留,祭拜完祖父,我当天下午就随三皇子和冯静仪一同回宫了。 皇上已经醒了,听闻三皇子凯旋而归,十分高兴,下令在宫中设宴,我身为三皇子养母,自然也要出席,不但要出席,还要为三皇子而高兴,要眼角眉梢都带着喜庆。 这对于一个刚刚得知丧亲消息的人而言,实在是太过于困难了。 宴会中,我盛饰华服,强颜欢笑着,还要应付着来自贤妃和温嫔“怎么德妃瞧着好像不太高兴”的风凉话,真真是面如蜜糖罐,心如苦黄连,偏偏冯静仪位分太低,并不能驳了贤妃和温嫔的话,最后还是良妃帮我挡了回去。 三皇子给皇上敬了酒,皇上只浅浅地抿了几口,三皇子又开始给我灌酒,灌了几杯后,顺子道:“德妃娘娘,您喝的太多了。” 冯静仪道:“德妃娘娘,您先去偏殿醒醒酒吧。” 我的酒量其实远远不止这些,但我乐得清净,便故作半醉之态,道:“我还没醉,我还能喝,我今天可太高兴了。” 三皇子道:“母亲,您先去歇一歇吧。” 良妃也道:“阿柳,把你们娘娘带去偏殿歇息,就算为三皇子高兴,也不能御前失态。”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阿柳得良妃调教,已成了宫中女官,行事比以往稳妥许多,她先向皇上请了伺候不周之罪,坐实了我酒醉,待皇上同意后,才扶着我往偏殿走去。 我不在,淑贵妃等人没了针对的靶子,皇上又精力不济,宴席没过多久便散了。 冯静仪来寻我,随我一同回青藻宫,三皇子据说也得了皇上恩准,能留宿宫中,但需在金龙宫暖阁中留宿。 冯静仪道:“顺子是白扫了晴芳殿了。” 三皇子本该去金龙宫,但他还是坚持要送我回去,我懒得推拒,便由他去了。 冯静仪回游芳殿沐浴更衣,我则与三皇子走进撷芳殿内殿,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撷芳殿陈设丝毫未变,只多了些冬日需用的物什,我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斜倚在软榻上,看着精致温暖的宫殿,一时竟有种游子归家之感。 我道:“焕儿,今天是你的接风洗尘宴,论理我该为你好好庆祝一番,可我现在实在是没这个心情,待过些日子,我会给你备下另一个惊喜。” 三皇子也如从前一般在软榻另一边坐下,道:“接风洗尘宴摆了这么多回,早就不稀罕了,我也不想看见淑贵妃她们,只是连累了陈娘娘,在这种时候,还要与她们周旋。” 第99节 想起淑贵妃等人,我也觉得有些头痛,忍不住叹了口气,便不说话了。 三皇子又道:“陈娘娘,你说你要给我备一个惊喜,是想让我娶王妃吗?” 我道:“是,怎么,你还是不想娶妻吗?” 三皇子道:“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京城高官豪族都等着押宝呢,这时候迎娶的女子,与我必定不是真心相爱,我实在是不想以利成婚,陈娘娘,你就饶了我吧。” 我原本是想一回京城就逼着三皇子娶妻的,但出了祖父这件事,想着空荡荡的陈府,我总觉得有些心灰意懒,什么也不想做,若是我要为三皇子张罗婚事,其中种种忙乱不说,我必定又得挂上笑脸,做出喜不自胜的样子。我也是与良妃一起为五公主出过力的,皇家婚礼的繁文缛节,我光想想就累了。 罢了,我何必要试探三皇子呢?不管他对我有什么心思,一个巴掌拍不响,强扭的瓜不甜,他难道还敢强迫我不成? 我道:“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等有了喜欢的姑娘,你再来同我说。” “是。”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几乎没怎么管过事,只一心侍奉着从陈府带回来的几盆君子兰,这些君子兰原本是由祖父养着的,祖父离世后,陈府的花花草草未得精心照料,死了大半,这几盆君子兰也是奄奄一息,我看它们似乎还有救,便带回宫中了。 直到那几盆君子兰重新焕发生机,我才稍稍缓过来一些,便差人去请了良妃过来赏花。 青藻宫僻静,不似垂棠宫人多眼杂,良妃素来喜欢跑青藻宫来议事,我一差人过去,良妃便立刻登门了。 “你可算是缓过劲儿来了,我还以为你起码要懒散半个月呢。” 我笑着将良妃引进暖阁,那几盆君子兰就摆在角落里。 良妃看了看那君子兰,道:“这可真成了温室里的花了,嗐,所谓君子,可不就是温室里的花儿嘛。” 我道:“这些日子,外面形势如何?” 良妃的神色严肃起来。 “你应该也知道,何老先生离世,赵方清成了吏部尚书,但吏部原是由何家把控着,赵方清要真正接管吏部,还需要磨一段时间,赵方清本是我父亲的得力下属,他一走,刑部就有了空位,淑贵妃这个刁钻的女人,她趁着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把手伸进了刑部,三驸马做了她的刀,可真是给我们王家搞出了不小的麻烦,最后是三公主亲自领着三驸马上门请罪,说她无意与任何人作对,从此都将与三驸马保持中立,我这才缓了一口气。” 我道:“三公主提了什么条件?” 良妃道:“她希望我们最后能放过她娘和她夫君,我已经答应她了,你莫要记温嫔的仇,将来你最多让她做个太嫔,去清静院或守皇陵,都是粗茶淡饭的日子,再过分也不能了。” 我道:“温嫔不过小打小闹,不痛不痒,我知道她是盯着德妃这个位置呢。” 良妃道:“三驸马消停了,我们收拾刑部,无暇防范,加上周然大人迟迟不归,淑贵妃又把手伸进了礼部,现在礼部兵部工部都被淑贵妃那边把握着,吏部还是一团乱麻,根本帮不上忙,我们靠刑部和武将那边的势力,只能勉强与淑贵妃打个平手。” 我道:“那户部呢?还有丞相和太傅。” 良妃道:“别想了,这三个人是纯臣,跟你祖父一样,只听皇上的话。” 我道:“若是能找出淑贵妃的破绽,扳倒了淑贵妃,礼部被把持还不到一年,一定很快就能散了人心。” 良妃道:“然后周然大人回来,整顿礼部,主持事务,礼部就会变成我们这边的了。” 只是淑贵妃这种人,要寻她的破绽,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周然被批了假,也没这么快回来,此事还需徐徐图之,加上近日良妃和沈辰已能制得住淑贵妃了,赵方清迟早会收拾好吏部,礼部之事便被我们暂时搁置在一旁。 “还有一件事。”良妃喝了口茶,道,“三皇子自从大漠回来后,不想法子对付何家,反而开始对着丞相磨起刀来,我觉着他已经开始着手削弱丞相和户部尚书的势力了,但丞相和户部尚书都是皇上的人,三皇子对付他们,就是对付皇上,三皇子立了这么大的功,看皇上那样子,三皇子储君的位置是板上钉钉的,他何必去跟皇上作对呢?我一直觉得三皇子挺聪明,怎么他竟犯了如此愚蠢的错误?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你帮我劝劝他。” 再次见到三皇子时,我便劝了劝他,三皇子听我说完后,却怎么也不肯细细解释,只说他自有打算。 我便不再管三皇子的事,只一心与淑贵妃较着劲儿,淑贵妃实在滑头,所幸我也没落下过什么把柄。 僵持之际,杨美人忽然来青藻宫找我了。 第131章 剪除 顺子将杨美人领进来,杨美人在殿内盈盈一拜,道:“妾身见过德妃娘娘,见过冯静仪。” 我使了个眼色,阿柳上前将杨美人扶起。 皇上久病不愈,连带杨美人也恩宠寥寥,据良妃说,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杨美人整了一出以血为引割肉为药,博了皇上的怜惜,得了侍疾之权。 良妃与杨美人不太能合得来,当时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要说这魅惑人心的手段,苦肉计当属一流,伏低做小可怜巴巴的狐媚子做派,天下的男人,连同皇上,个个都喜欢的不得了,我看熠儿这一点就是随了皇上,可惜我是老了,也拉不下那个脸来。” 杨美人身上仍是环绕着那股淡淡的香气,美人作柔弱姿态,自然是赏心悦目,只可惜这美人跟我压根不是一个阵营的,此时前来,我总觉得来者不善。 杨美人笑道:“德妃娘娘和冯静仪正是要好,妾身甚是羡慕呢,可惜温嫔娘娘并不愿与妾身结金兰之谊。” 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温嫔与你的情谊正是浓淡合宜。” 杨美人道:“妾身听闻娘娘从宫外带来了几盆将死的君子兰,意欲救之,娘娘在城皇寺清修数月,慈悲心肠,对草木亦有怜惜之情,妾身特意带了些东西来,只希望能为娘娘排忧解难。” 杨美人这话说的有意思,我与冯静仪对视一眼,道:“不知杨美人为本宫带来了什么东西?” 杨美人笑道:“妾身人微言轻,没什么好东西,只想着娘娘可能会缺少什么,就带来了,不知娘娘可需要?” 我没答话,先慢悠悠喝了口茶,借着这功夫思索着。 杨美人也喝了口茶,道:“德妃娘娘宫中的茶叶,果然与别处不同,似甜似苦,馥郁芬芳,回味无穷,这似乎还是先前三皇子从百越带来的药茶?三皇子对德妃娘娘一片孝心,世所罕见,实在令人动容。” 我皱了皱眉,道:“需不需要的,总要等杨美人拿出来了才知道,不知杨美人是带来了什么好东西?不论是什么,都是杨美人一片心意,杨美人直接拿出来便是。” 杨美人慢吞吞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精雕细琢的银剪子,道:“娘娘欲救活君子兰,便需先剪除腐烂的根茎,妾身为娘娘带来了一把剪子,愿为娘娘剪除所有您看不顺眼的烂根。” 我道:“君子兰根茎沾满泥土,若要修剪,只怕要弄脏了杨美人这么精巧的剪刀,平白糟蹋了杨美人的心意。” 杨美人笑道:“剪子原就是用来剪东西的,剪花草或是绸缎,甚至是人的脖子,只要能为人所用,便是它的造化,哪还会管什么脏不脏呢?只盼德妃娘娘别嫌弃它,在它脏了后,能将它擦擦,放在一旁,莫要丢弃损坏就是了。” 我道:“本宫用过的东西,从来是不会乱丢的,只是不知杨美人这剪子好不好用?若是本宫还没除完烂根,剪子就先坏了,那岂不是辜负了本宫先前的一番心血?” 杨美人道:“这剪子锋利耐用,绝对能帮娘娘除尽烂根,只要娘娘能让她有个好归宿就行了。” 我道:“既如此,本宫就收下杨美人这份礼了,虽说除过烂根,弄脏了的剪子,本宫绝不会再碰,但也不会弃了它,只是在库房里积灰是免不了的,而且三皇子喜欢清理库房,若是哪日三皇子看这剪子不顺眼,损坏了剪子,本宫可不敢说什么。” 杨美人道:“三皇子是个要成大事的人,绝不会跟一把剪子过不去,更何况还是娘娘收起来的剪子呢?妾身不担心这个。” 我道:“阿柳,为杨美人添茶。” 阿柳立刻从侍候的宫女手上拿起茶壶,添过茶后,将杨美人的剪子递给我,又屏退左右,屋内只剩阿柳和小兰侍奉着。 杨美人道:“妾身知道德妃娘娘近日与淑贵妃斗得厉害,不瞒娘娘说,妾身是在淑贵妃身边待过一阵子的,只是淑贵妃实在刻薄寡恩,将妾身害得好苦,妾身一直想另择明主,奈何淑贵妃势大,妾身不敢明着来,只敢暗暗地往外拐一拐,娘娘,您还记得妾身被害得不孕时,那药筐上的紫茉莉胭脂吗?” 我道:“记得,当日情势凶险,多谢杨美人提醒了。” 杨美人道:“娘娘言重了,其实害妾身不孕的正是淑贵妃,妾身当时圣眷正浓,她不愿妾身有孕,怕妾身分了何昭仪的圣宠,便给妾身用了不孕的药物,淑贵妃恨毒了三皇子,连带着也恨上了娘娘您,便想借妾身嫁祸于您,其实妾身是不愿害人的,更不愿做淑贵妃的刀,加害于您,只是妾身被淑贵妃裹挟着,实在无路可走,只好暗暗地做手脚,在胭脂里去了一味火烈花。” 杨美人说她不愿害人,我是不大信的,但她说她不愿做淑贵妃的刀来害我,这大抵是真的,紫茉莉胭脂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杨美人不但去了那一味火烈花,还以口型提醒了我,给我留了条路,也算是给她自己留后路。 眼下三皇子凯旋而归,大概率是要继承大统,杨美人便要与我合作,对付起淑贵妃了,如此两头逢迎,左右逢源,此人实在是可怕。 祖父说得对,杨美人出身低微,却不容小觑,不是个能轻视的人物。 我道:“紫茉莉那件事,本宫一直都记着,既是淑贵妃所为,杨美人也是受害人,便不必挂怀于心。” 杨美人道:“多谢德妃娘娘体恤。” 我道:“只是,紫茉莉之事已过去许久,杨美人当众表示不追究,皇上也已盖棺定论,再要将此事翻出来,只怕就有些难了。” 主要是杨美人身份低微,即使淑贵妃真害了她,除非证据确凿,否则都动不了淑贵妃。 杨美人道:“此事过去多年,妾身从未想过旧事重提,妾身跟在淑贵妃身边这么多年,淑贵妃虽有意防我,但终有松懈的时候,妾身要赠与娘娘的,是淑贵妃的另一个罪名。” “什么罪名?” “谋害皇上。” 我震惊了。 冯静仪闲闲地抓了把瓜子,却没吃,只是握在手里摩挲着,不紧不慢道:“哦?杨美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呀,谋害皇上是大罪,严重些可是要九族连坐的,你若是没有证据,这便是诽谤高位嫔妃的大不敬之罪。” 杨美人道:“妾身来找娘娘,便是为求一条生路,此事绝对属实,除淑贵妃的贴身宫女及女官外,其他证人皆在宫外,妾身能说出这其中的细节,娘娘只需让三皇子顺着去查便是。” 我道:“那杨美人便说说,淑贵妃是怎么谋害皇上的?” 杨美人深吸一口气,道:“不瞒娘娘说,淑贵妃谋害皇上,也是经过了妾身这儿的,突厥有一种香花,只生长于突厥一座雪山北面山脚下的树林里,离了那处便活不了,算是种稀罕的花儿,只是这花儿长得不算好看,也无甚药效,只有一点香气,常被附近村子里的女子用作香粉胭脂,但突厥雪山附近地广人稀,那花儿一共也只有两个村子的人知道。” 冯静仪道:“所以,太医们都不太了解这花儿的毒性?” 杨美人点点头。 我道:“你身上的香味,就是那花儿的味道吗?” 杨美人道:“正是如此,何家曾有一个家仆,脱了奴籍后,去突厥贩过香料,且带了一味最低等的龙涎香去,他因风雪被困在那花儿附近的树林里,在附近村子住了一段时间,意外发现龙涎香与那花儿混合,会产生毒性。” 我道:“是什么样的毒性?只要同时闻到香气,就能产生毒性吗?得积累多少量才会有毒性?” 杨美人道:“具体我也不清楚,但看皇上的表现,此毒应当是要积累许久才生效的,且会让人的身体慢慢虚弱下去,我自获宠起,便一直用着淑贵妃给的胭脂和香粉,侍奉皇上时,皇上便会……便会尝到一些胭脂和香粉,因我的胭脂水粉里掺了蜜,有清甜香气,皇上也不在意,且皇上惯用龙涎香,日积月累,皇上的身子慢慢就垮了。” 皇上不懂女子妆粉,突厥本就药多,这香花这么生僻,只与龙涎香起效果,见效慢,又是抹在杨美人脸部口唇处的,低位嫔妃本就与太医见面少,即使太医千防万防,恐怕也防不住这藏在美人胭脂里的毒药。 皇上每召幸杨美人一次,亲近之中,吃进口中作为情趣的清甜胭脂都是致命的毒药,色字头上一把刀,美色要人命,古时先贤诚不欺我。 我道:“既然香花与龙涎香混合有毒,你常伴皇上左右,怎么还好好的呢?” 杨美人苦笑道:“这便是我服用那不孕药物的原因了,那药物能抵消一部分毒性,我也会尽量注意着,不把胭脂吞进口中,只闻闻香气,毒性会更弱些,但这么多年下来,我身子也不如年轻时康健了。” 冯静仪“啧”了一声,道:“淑贵妃这计策够毒的。” 第132章 死路 杨美人态度很真诚,但想来她当初对淑贵妃也是这么的真诚,我决定让三皇子先去查验一番,便命阿柳送客了。 冯静仪道:“枸枸,你怎么看?” 我道:“杨美人的话,真假参半。” 杨美人说她是因为用了毒香花,才需要服用不孕药物来解毒,也就是说,早在八年前,杨美人就知晓了淑贵妃有谋害皇上的心思,可她却非得在皇上已经卧床不起时才告诉我,且是把这事当成投诚的筹码,如此行径,光是被淑贵妃挟持恐怕还不够,看来杨美人一点儿都不介意置皇上于死地。 冯静仪叹道:“皇上把杨美人当个玩意儿养着,杨美人便也不真心相待,这也算是有因有果了,枸枸,你发现没有?杨美人是自不孕后,才开始专宠的。” 我道:“这我倒没发现,但皇上肯定是没打算让杨美人有孩子的,杨美人年纪轻轻多次得宠,却未能有子嗣,若无皇上默许,淑贵妃也没法儿赐她这么多避子汤。” 冯静仪道:“杨美人嘛,我也算是看出来了,她刚做才人时,故意扮蠢,把我给哄了过去,我想她也就是用那副蠢样哄过了淑贵妃,之后她蠢招频出,也许又哄过了皇上,让皇上觉得她是真的蠢,杨美人生的美丽,家世差脑子蠢,还不孕不育,如此好控制的花瓶,如此让人放心,做玩物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回想这些年,皇上宠爱杨美人,却一不给权,二不给势,甚至都不肯为她升一升位分,不让她越过孙贵人的次序去,所谓赏赐,也尽是些身外之物,皇上是真把她当宠物养了。 冯静仪道:“杨美人被淑贵妃当刀子使,又被皇上当解闷玩意儿,夹在这两个聪明人中间,却能蹦哒这么多年,最后还反过来让淑贵妃当刀捅了皇上,可见她实是个假蠢人,她这样急哄哄地来投诚,固然有三皇子得势的缘故,但她何故如此信任我们?她就不怕我们利用她扳倒三皇子后,反悔弃了她?枸枸,我怀疑,她有什么能威胁到我们,或者能威胁到三皇子的底牌。” 我道:“不论如何,还是让三皇子去查一查吧。” 我将杨美人所言尽数告知三皇子,三皇子沉默片刻,冷笑一声,道:“父皇此生最看不起女人,最后却是被两个女人害了性命,这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其实我觉得皇上对后宫众嫔妃还不错,虽然这就像是才子爱惜字画,权贵爱护异宝,但作为后宫摆件之一,我的日子的确是挺滋润的,三皇子如此愤懑,应当有李氏的缘故,他的不平之意如此外露,想来也是与丞相斗法斗得焦头烂额了。 第100节 我道:“无论如何,还是去查查杨美人所言是否属实吧,焕儿,你近日似乎有些焦躁?” 三皇子笑了笑,道:“我相信陈娘娘,在您面前就总免不了会说出真心话,陈娘娘可别怪我。” 我道:“我不怪你,你信任我,我很高兴,只是焕儿,何家尚在虎视眈眈,你为什么要与丞相他们作对呢?” 三皇子道:“陈娘娘,虎视眈眈的是淑贵妃,何家与淑贵妃早已离心,何家不会动我,我还要指望何家把淑贵妃的势力清干净呢,至于丞相他们,我原也不想如此,可他们也许会伤害到我最重要的……他们现在是能做到的,我要让他们做不到,否则,我将惊惧不止,彻夜难眠。”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无端带出几分缱绻情深。 我想问,三皇子所说的最重要的是什么,但我觉得还是何家更重要些,于是道:“为什么何家一定不会害你呢?” 三皇子道:“何钧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大宁朝正如参天大树,何家只是树上的枝叶,树若根基不稳,便难以枝繁叶茂,唯有太平盛世,国运昌盛,何家才能兴盛,所以何家绝不会对我做什么。” 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出了事,大宁朝就要出乱子吗?” 三皇子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又有几重军功在身,若他出了事,大宁朝的确会有个不大不小的乱子,但我总觉得三皇子于大宁朝政局并没有这么大的影响…… 毕竟大皇子还在呢。 罢了,也许是三皇子暗中结党抱团,势力庞大吧。 三皇子沉默片刻,点点头,道:“陈娘娘,这几天如果父皇赐了东西来,你不要用,也不要碰,让顺子帮你处理,若是父皇召你去,你便称病推脱,不要去金龙宫。” 这话题变得也太快了,我一时没能跟上,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道:“不行,我毕竟是德妃,如何能拒绝皇上?不去金龙宫就更不可能了,我还得侍疾呢。” 我看着三皇子垂下眼,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握得紧紧的,不断摩擦着,这是他焦虑烦躁时的小动作。 三皇子道:“那你至少要在去金龙宫前,跟顺子说一声。” 我道:“好。” 几天后,皇上召我去金龙宫侍疾。 金龙宫的药味比先前似乎更浓了,皇上看起来如一节枯枝裹在毯子里,发已全白。 我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 皇上靠在软枕上,正在翻一份奏折,闻言道:“起来吧。” 我起身上前一步,看见桌案上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便端起来,略吹了吹,道:“皇上,该喝药了。” 我鲜少侍奉皇上,动作便不太协调,皇上被我侍奉了几口汤药,很快就不耐烦了,放下奏折,接过碗,一饮而尽。 我将空药碗放置在一旁,本想寻块糖或蜜饯儿喂给皇上,找了一圈却没找到,看来皇上并没有这个习惯。 皇上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道:“陈氏,你入宫已有多少年了?” 皇上没唤我的位分,而是唤了我的姓氏,这算是个比较亲厚的称呼,我猜皇上原本是想唤我名字的,只是他没能记住我的名字,只记住了姓氏。 我道:“臣妾十五入宫,过了这个年就三十了。” 皇上点点头,道:“三十,还年轻的很,贤妃良妃都是不到三十就封妃,你这个年纪,倒也担得起德妃这个位置。” 我道:“臣妾蒙皇上抬爱。” 皇上道:“你过了年就三十了,朕却是过不了这个年了。” 皇上这话很有些落寞的意思,我鼻子一酸,道:“皇上是天子,天子洪福齐天,必能早日痊愈。” 皇上微微一笑,摇摇头,道:“吉利话谁不会说?何老先生与你祖父相继离世,朕想来也是命不久矣了。” 想起祖父,那股鼻子上的酸意终于扩散到了眼睛,我忍不住落下泪来,忙低下头,想找个机会擦干净,皇上却已经看见了。 “过来。”皇上道。 我慢慢踱步至床前,被皇上拉了一把,坐在床边,皇上看了看我的脸,伸手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笑道:“你从刚入宫起,就胆小得跟只兔子似的,一见朕,就要怕的发抖,如今落了泪,倒真成了红眼睛的兔子了。” 皇上的手干瘦且粗糙,将我的脸磨的有些疼,我却不敢躲开,只道:“臣妾御前失仪,望皇上恕罪。” 皇上道:“德妃,你入宫十五年,朕从未宠爱过你,你深宫寂寞中,对朕可有怨恨?” 我立刻恭顺道:“臣妾不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对皇上绝无怨恨之心,况且臣妾有三皇子陪伴,并未有过深宫寂寥之时。” “三皇子,”皇上轻轻笑了一声,道,“焕儿的确是个好孩子,能文能武,有勇有谋,进可御外敌,退可守社稷,朕对他很满意。” 想到三皇子,我也露出了点笑意,道:“能养到三皇子这样的孩子,实在是臣妾的福分。” 皇上温和道:“德妃,焕儿对你好吗?” 我道:“三皇子是个孝顺的孩子。” 皇上叹道:“可惜他这份情意,原不该是对着你的。” 我想到李氏,一时沉默下来。 皇上道:“焕儿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三个皇子里,他是最聪明的一个,朕希望把他培养成一个万古明君,即使有朝一日,大宁朝不复存在,民间也依然会有香火供奉着他,这就是为君者的爱子之心,德妃,你明白吗?” 我总觉得皇上这话蕴含着我没能听明白的深意,但我还是道:“臣妾明白。” 皇上原本已经放下了手,却又忽地抬手,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慢慢向下移,手指掐住了我的下巴,手掌则拢在我脖子上。 我被皇上弄得有些不自在,若不是皇上还重病在床,我几乎要以为皇上这是准备临幸我了。 “德妃,你素来是个乖孩子,朕对你很放心,朕相信你说的是实话。” “谢皇上信任。” “那么——” 皇上抬起眼,那双浑浊的眼睛直直看向我,他缓缓道:“朕命不久矣,德妃,你可愿意随朕而去?” 这是……这是要我陪葬的意思吗? 我顿时浑身僵硬,呼吸一滞,只觉得脖颈处那只手随时能收紧,取了我的性命。 我该怎么答? 愿意?不愿意?不论怎么答,好像都是死路一条。 巨大的恐惧中,我喉头滚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133章 生路 我心中只盼着有谁能进来打个岔,将我从这必死的局面中拯救出来,冯静仪,三皇子,或是良妃……哦,二皇子又病了,还病中放话要休了二王妃,良妃已经教训儿子去了,绝不会出现在金龙宫内。 正当我陷入绝望时,尤安推门而入,道:“皇上,三皇子求见。” 皇上冷冷一笑,道:“他来的倒快。” 尤安道:“皇上,可要请三皇子进来?” “让他进来吧,你也拦不住他,”皇上指了指我,道:“德妃,你御前失仪,就去屏风后面壁静思吧。” “是。”我原本已经准备迈步离开,但皇上发了话,我只好又转回屏风后静立着。 很快便有脚步声响起,随后,我听见三皇子道:“儿臣参见父皇。” 三皇子这是未等传召就闯进来了。 我有些惊讶。 皇上沉静道:“焕儿,你太心急了,朕还未传召你。” 三皇子道:“儿臣有要事等父皇裁夺,心急如焚,便顾不得宫中的繁文缛节了,事急从权的道理,太傅是教导过儿臣的。” 三皇子这语气太不恭敬了,我忍不住转过身子,透过屏风往外看。这屏风设计的也妙,我挨着屏风,能隐约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见我。 皇上似乎丢了个东西过去,道:“你说的是这件事吧,淑贵妃意图谋害朕,何钧已经上书,自称家风不严,愧为家主,愿辞去家主之位,让未入官场的何翰书管理何家事务,还说淑贵妃之母因教女无方,羞愧难当,已悬梁自尽了。” 我琢磨着那东西的形状,左思右想,才想起来皇上手边原先是有个奏折的。 三皇子的动作实在够快呀。 何钧明哲保身的速度也不慢。 难怪何老先生离世时,淑贵妃生生哭晕了过去,若是何老先生还在世,淑贵妃她娘绝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那奏折被皇上掷出去,落在地毯上,三皇子却没捡,径直走到皇上床前,我也不确定三皇子是跨过了那奏折,还是直接踩了上去。 三皇子道:“父皇,您是要赐淑贵妃自尽呢,还是直接按谋反罪论处?” 皇上道:“淑贵妃也跟了朕许多年了,还是让她死得体面些吧。” 尤安立刻开始拟旨,同时,三皇子道:“父皇,淑贵妃是通过杨美人谋害你的,依儿臣之见,杨美人乃是从犯。” 我听见皇上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但语调从容,道:“焕儿,朕以为,赐死淑贵妃,已经能平息你心中怨气了。” 三皇子冷笑一声,道:“母后身为皇后,自尽而死,淑贵妃位低一等,起码要五马分尸,凌迟处死,挫骨扬灰,株连九族,方能两两相抵,使我心平静。” 三皇子从未有过如此暴戾的时刻,我心中一惊,突然觉得有些不认识他了。 皇上道:“如果淑贵妃之死,都不能使你平静,那她无论是怎样的死法,你还是会耿耿于怀,恨结于心。” 三皇子道:“我难道不该恨吗?母后贵为皇后,却凄然自尽于玉凤宫,我本为嫡出皇子,却连一个臣下的小儿都敢奚落我,我如何能忘怀?” 我想起初见三皇子那日,在那片雪地里,三皇子的确跟太后告了状,自此何家子弟再不能入宫伴读,淑贵妃被太后敲打了一番,二公主也受召入宫了。 皇上叹道:“焕儿,你心里很清楚,你母亲纵容母家兄弟市井作恶,谋害淑贵妃与四皇子,这两项罪名,已经足够她一死了,你忘了太傅对你的教导吗?” 三皇子道:“我自然没忘记太傅的教导,太傅曾教过我,为君者,当公正严明,不得为私情所扰,淑贵妃屡次在后宫兴风作浪,父皇却一再包让,父皇又可还记得太傅的教导?” 皇上道:“兴风作浪还算不得,淑贵妃是个管事理账的好手,后宫诸事井井有条,有她的一份功劳,至于那些小动作,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而已。” 的确,这些年来,后宫内出的事屈指可数,且回回都是冲着我来的,连偌大后宫的风波事故都能牢牢掌控,淑贵妃的确是个管事的人才。 只是,那些于我而言惊心动魄的绝处逢生,于皇上就只是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么? 我将手兜进袖子里,慢慢站直了身体。 三皇子道:“借杨美人之手给你下毒,也是小打小闹吗?” 皇上沉默片刻,道:“杨美人,朕的确是看错了,但朕不会赐死她,焕儿,朕批过的折子比你杀过的人还多,激将法对朕是没有用的,淑贵妃虽是害了朕,朕也不过只是少活了几年,有你继承朕的江山,朕很放心。” 三皇子道:“哦?父皇如何就能放心我呢?父皇就这么肯定,我会善待大哥和二哥?” 皇上道:“你大哥对你素来是好的,朕知道,你跟良妃有约定,你不会毁约,也不是那恩将仇报的人。” 三皇子道:“儿臣的确不喜恩将仇报,只是大哥对儿臣好,贤妃却未必对儿臣好,儿臣不会动大哥,但若是贤妃步步紧逼,害了大哥,那可就是大哥的命了。” 我看见皇上猛地动弹了一下,尤安立刻冲过去扶住了他,道:“皇上,奴才这就去一趟桂荫宫。” 三皇子仍站在原地,仿佛完全不为所动,皇上粗喘了几口气,道:“焕儿,你是在报复朕吗?” 第101节 三皇子道:“父皇心心念念要害我心悦之人,我别无他法,只好让父皇也尝一尝这滋味了,儿臣知道父皇对后宫嫔妃们都没什么感情,对大哥二哥却有舐犊之情,大哥原本就犯了头痛症,贤妃再一逼,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父皇就静静等着吧。” 皇上低低地笑了一声,道:“心悦之人?焕儿,你曾说过,你心悦一位河西郡的平民女子,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她染上瘟疫,死在河西郡,你痛不欲生,欲为她守孝三年,因此无心婚事,怎么,你又有新的心悦之人了吗?” 三皇子道:“父皇何必明知故问?” 我想起几年前,皇上突然不再过问三皇子的婚事,我还很轻松了一阵子,原来三皇子是寻了这个借口。 皇上道:“焕儿,你经营多年,几番生死,养寇自重,如今已胜利在望,又何必再生事端呢?你不想为你母后正名吗?” 三皇子道:“眼下大局已定,父皇以为您还能改变什么吗?” 皇上道:“若真是大局已定,你又何必急匆匆地来金龙宫呢?丞相是个纯臣,他绝不会纵着你再搞出一个赵氏钱氏,男女之事,恰如锦上添花,焕儿,你莫要因小失大。” 我突然心跳加速,死死咬着唇,指甲嵌进肉里,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出声。 赵氏钱氏,乃是我朝的两位太后,若论辈分,钱太后算是皇上的祖母,赵太后则是钱太后的婆婆。 昔年圣祖皇帝早逝,先祖皇帝幼年登基,赵太后身为先祖皇帝的养母,垂帘听政,与幼帝共守江山。 赵太后是个极聪慧的女人,在她的治理下,大宁朝社稷安定,国力强盛,赵太后最出名的政绩,一是在工部增设农司,改良农具,使粮食产量增加,提升了工匠与农人的地位,受万民爱戴,二是设女子学堂,给予女子科考经商之权,任人唯贤,同时允许女子休夫。赵太后时期,大宁朝还出过一位女将军,善用毒药暗器,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屡次出奇制胜,受封上将军,一生无后,马革裹尸,至今仍受将军庙香火供奉。 先祖皇帝受赵太后教导,亦是一位圣明君主,曾御驾亲征,平内乱,御外敌,治国有方。 先祖皇帝加冠后,赵太后对权势未有丝毫留恋,立即还政于帝,不久后,还令赵氏家族全体族人辞官离京,隐居于市,如此奇女子,若不是与自己的养子传出了艳闻,原也能成史书上一段母慈子孝的佳话。 赵太后身为圣祖皇帝宠妃,自是貌美如花,兼之聪慧过人,先祖皇帝被赵太后一手带大,竟对自己的养母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愫,甚至有野史逸闻,说赵太后与先祖皇帝曾育有一子,赵氏族人辞官隐居,正是为了带走此子,掩盖丑闻。 总之,先祖皇帝与养母赵太后算是互为彼此最大的污点。 因先祖皇帝一心爱慕养母赵太后,皇室人丁凋零,只有两个皇子,先祖皇帝的发妻犯了癔症,掐死了亲生的嫡长皇子,次子——也就是先皇,则因生母难产,由昭仪钱氏抚养。 这段过往,我幼时曾听祖父当故事讲过,先皇一直不受先祖皇帝重视,生母低微早逝,钱氏位分又低,养母子二人在宫中相依为命,渐渐便生了情愫,直到赵太后与先祖皇帝先后离世,先皇未习得帝王之术,性情十分温厚,甚至可以说有些懦弱,即使登基为帝,也完全由钱太后掌控。 第134章 跑路 钱太后欲效仿赵太后,把持朝政,玩弄权术,甚至还干涉了科举,使科考不以才德选人,而是女子优先,带头干起了结党营私、党同伐异之事,同时,因钱太后与先皇的特殊关系,钱太后一边履行太后义务,为先皇广纳嫔妃,要求先皇雨露均沾,一边又因善妒,打压先皇妃嫔,迫害皇子公主,以至于皇上众多兄弟姊妹中,只有一位公主活到了皇上的登基大典,还因多年惊惧劳苦,很快就病逝了。 总而言之,就是野心勃勃但脑子不够。 钱太后搅弄风云,使朝纲混乱,直到皇上起兵清君侧,亲斩钱太后,又逼先皇写了传位诏书,钱氏乱政的黑暗时期才终于结束了。 大宁朝连着两位君主都与养母有不伦艳情,皇上为振朝纲,先是带头将先皇所有活着的嫔妃全部送往清静院修行,宫中只留生母为太后,同时善待诸兄弟,在社稷安定后,积极纳妃,开枝散叶,只要有嫔妃有孕,立刻便封为嫔,只要有嫔妃产下皇子,立刻便封为妃,基本上是跟先皇反着来的。 皇上说三皇子是要再搞出一个赵氏钱氏,三皇子瞧着也没有否认的意思,难道…… 我整个人都僵硬了。 皇上花了几十年,励精图治,广纳妃嫔,才算是断了皇室母子的传承,可不能因为我而功亏一篑。 我不想当红颜祸水,但也实在不想死,思来想去,就只有假死跑路这个法子了。 思绪流转间,我听见三皇子道:“父皇可真是铁石心肠,我看父皇筹谋这么多年,还以为父皇是真的想让我们兄弟三个活下来呢,父皇爱天下子民胜过爱子,儿臣佩服。” 皇上道:“朕的长子,想来还不至于被生母的几句话逼死,况且,焕儿,你大哥这些年来待你不薄。” 三皇子道:“父皇不肯收回成命就算了,也不必扯这些有的没的,丞相再如何是个纯臣,也要为妻儿考虑,至于杨美人,她知道的再多,所求不过是安度晚年,儿臣给得起。” 杨美人跟了皇上这么久,肯定能知道很多事情,看来杨美人是拿我来威胁了三皇子,三皇子能被她威胁到,说明他是真的有乱母子纲常的念头的。 皇上笑了一声,没什么情绪地道:“朕是天子,天子坐拥天下,朕要做什么,难道只能靠丞相来完成吗?” 三皇子道:“那父皇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吗?若是为去母留子,母后已离世多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殉葬先例不可开,父皇是想开天子无故杀人的先例吗?” 我在屏风后,几乎要站成一尊塑像了,正当我换了个姿势,准备继续听墙角时,尤安进来了。 “皇上!” 尤安看起来很焦急。 “大皇子……大皇子于桂荫宫触柱,生死未明,太医已经在救治了。” 我看见三皇子猛地转过头,脸上表情极其复杂,像是震惊,像是愧疚,又隐含一丝快意。 “父皇,”三皇子唇角微勾,瞧着却并不高兴,“你低估了贤妃娘娘,也高估了大哥。” 三皇子离开后,皇上才唤了我出来,我恭顺地行礼,皇上轻叹一口气,道:“去吧。” 我起身,看见一滴清泪没入华丽的锦被中。 我一回到青藻宫,立刻就跟冯静仪说了这些事,重点提了提三皇子的事,冯静仪道:“枸枸,说真的,你喜欢三皇子吗?” 我道:“老妪还爱少年呢,三皇子这么个人,跟我处了这么久,说实话,若你是个二八少女,你能拒绝得了他的爱意?可我毕竟是他养母,看着他长大的,我若同他在一起,且不说令我祖父蒙羞,李氏在天之灵,怕也要来找我追魂索命,我虽不大看重那些虚妄之物,但总还是要脸的。” 冯静仪点点头,道:“好,我懂你的意思了,皇上让你在屏风后听了这么多,肯定不是让你欲拒还迎的,依我看,你既然对三皇子无意,三皇子又爱慕你,眼下局势混乱,你不妨趁机逃出宫去。” 我道:“出宫就出宫,什么逃出宫去?搞得我好像是逃婚的新嫁娘一样。” 冯静仪笑了笑,道:“枸枸,皇上受钱太后迫害多年,对养母子深恶痛绝,你若是留在三皇子身边,皇上可能还会有后招儿来对付你,我说真的,跑路吧。” 得到冯静仪的支持,我便安了心,道:“那我们怎么跑路呢?” 冯静仪道:“等三皇子登基为帝,翅膀硬了,你肯定就跑不掉了,要我说,皇上驾崩后,三皇子登基前,正是最乱的时候,咱们做好准备,趁机开溜,应该胜算最大,我去联系一下嘉嫔,问问她有什么想法。” 我道:“也好。” 嘉嫔痴迷于旅心画师的画作,常常念着要绘大宁朝各地风景,要论假死跑路,嘉嫔可能是我熟悉的嫔妃里最积极的一个。 冯静仪去往霖泉宫,我则静坐于撷芳殿,思忖片刻,开始收拾东西。 我进宫时,拿了祖父、大夫人和二姨娘的三份“嫁妆”,进宫不久后又升为容嫔,沾了三皇子的光,逢年过节赏银丰厚,加上我是个不爱出门的,并不爱华服首饰,这些年很攒下了一些钱。 我遣出宫人,把顺子派去折合春园的梅花,然后和阿柳一起收拾了轻便的值钱东西,并两把极锋利的剪刀。 阿柳道:“姑娘,这个要带走么?” 我转头一看,阿柳手里拿着的,正是在泉州城那晚,三皇子玩画纱灯游戏为我赢到的银钗。 民间的首饰自不如宫中,那银钗光泽已黯淡了,但我还是摸了摸那颤翼的蝴蝶,想着那晚的烟火。 “带走吧。” 阿柳便替我将银钗收进包裹里。 我将包裹藏在了床下的暗格中,为此,我还特意将几本较普通的话本摆在了书房。 正当我盘腿坐在凌乱的珠宝首饰中间时,突然有宫人在门外道:“娘娘,大王妃和皇长孙来了。” 我道:“请大王妃去外殿喝茶,我随后就到。”便立即擦了擦汗,整理仪容,步入外殿。 皇长孙已经是个小少年了,见了我,彬彬行礼道:“德妃娘娘好。” 皇长孙瞧着并不怎么悲伤,看来他还不知道大皇子的事情。 我命阿柳端来糕点,又与大王妃互相问了好,大王妃道:“听闻德妃娘娘有几盆花草,修剪成了各种飞禽走兽的形状,宸儿很感兴趣,不知德妃娘娘能否让宸儿一观?” 我笑道:“当然可以,那几盆花草被我养在了暖室,阿柳,你带宸殿下去吧。” 阿柳道:“是。” 皇长孙站起来,又行了一礼,道:“多谢德妃娘娘。” 一个小小少年,却如此彬彬有礼,我看着皇长孙这般,倒是有些三皇子从前的样子,便忍不住逗他道:“不知宸殿下是怎么知道我有那些花草的?” 皇长孙道:“宜人告诉我的,她有一盆兔子形状的草。” 我的确送过一盆兔儿草给沈清宜,还是借着某次节庆宴的机会送出去的,听长姐说,沈清宜很喜欢,恨不得天天藏在屋子里,不给人看。 看来皇长孙与沈清宜交情不浅呀。 皇长孙随阿柳离开,我屏退左右,殿内便只剩下我和大王妃了,我拨弄了一下火炉里的炭火,道:“王妃有何事?不妨直说。” 大王妃慢慢就红了眼圈。 我忙递了帕子过去,道:“王妃素来娴静温雅,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妃若是在青藻宫哭了出来,本宫可真是跳进松江也洗不清了。” 大王妃接过帕子,擦了擦,勉强收了眼泪,道:“贤妃娘娘微恙,大殿下今日进宫侍疾,在桂荫宫内触柱,至今仍生死未明,不知德妃娘娘可有听说此事?” 我没答她的话,只道:“大皇子糊涂了,如此行径,皇上和贤妃娘娘可要伤心欲绝了。” 大王妃道:“大殿下突然触柱求死,乃是为了一件事。” “哦?” “储位,”大王妃道,“因三皇子近日锋芒毕露,胜券在握,贤妃娘娘不甘心,欲令大殿下借何家、丞相、太傅与兵部户部之力争权。” 丞相、太傅和户部尚书最近常被三皇子针对,看来贤妃是想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想拉拢这三位举足轻重的高位大臣。 可惜了,这三位老臣都是皇上的人,皇上想让我死,他们就不会让我活着出现在三皇子面前,皇上想让三皇子登基,他们就绝不会帮着大皇子。 大王妃道:“大殿下无心帝位,并不愿顺从贤妃娘娘,贤妃娘娘勃然大怒,与大皇子起了冲突,说了几句重话,大皇子原就有头疼症,终于……” 我道:“大皇子吉人自有天相,必能逢凶化吉。” 第135章 盼离 大王妃以帕掩面,呜咽了几句,便停了哭声,缓缓道:“德妃娘娘,殿下性情温厚,您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他对三皇子一直是很好的,殿下这个人,若生在寻常人家,也能算是难得的聪慧,只是生在皇家,跟二皇子和三皇子比起来,便不那么突出,殿下其实一直自认为天资不足,从未有过争夺储位之心,只是为顺着贤妃娘娘的意,才赶鸭子上架地学习帝王之术。” 我道:“大皇子仁慈爱民,本不必妄自菲薄。” 大王妃笑了笑,道:“此次的事故,便是因为贤妃娘娘想逼着大殿下争权,殿下不愿,自称能力不足,只愿远离庙堂,过闲云野鹤的生活,贤妃娘娘大怒,与殿下发生争执,殿下头疼症发作,触柱寻死。” 我慢慢饮了口茶,道:“王妃本不必跟我说这么多的。” 大王妃道:“说来惭愧,我今日寻了德妃娘娘,说了这么些话,其实是有一事相求,不知德妃娘娘能否成全我?” 我道:“王妃先说说是什么事吧,有些事情,本宫也无能为力。” 大王妃道:“我其实与大殿下是一样的,内心对皇后之位并没什么执念,只是贤妃娘娘执着,我为孝道,也只能顺着她,大殿下因贤妃娘娘触柱,凶多吉少,我其实……我其实对贤妃娘娘是有些怨恨的,加上贤妃娘娘受了刺激,情绪不太稳定,我实在不愿意将宸儿交给她,可大殿下这样子,我放心不下,总想亲自去照顾他,如此一来,宸儿便无人看顾,现在宸儿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想先瞒着他,但下人的嘴总没那么牢靠,如果德妃娘娘方便,我想请德妃娘娘先帮我照顾宸儿。” 妃位中,贤妃痛失爱子,良妃爱子生病,淑贵妃已是将死之人了,若要照看皇长孙,我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本以为大王妃是有什么阴谋,但若只是这么一个小要求,我还是能做到的,皇长孙既然与清宜玩得好,想来也不会很难伺候。 我道:“宸殿下聪颖可爱,王妃与大皇子夫妻伉俪,本宫自然愿意帮王妃这个忙。” 大王妃起身行礼道:“多谢德妃娘娘。” 我立刻扶起她,道:“王妃不必多礼。” 大王妃带着皇长孙去金龙宫看皇上,我又开始收拾着自己的私库,过了许久,冯静仪才回来了。 第102节 我看着冯静仪灌了一大口茶,道:“怎么样?” 冯静仪道:“枸枸,你这跑路的想法来的真是时候,嘉嫔也在计划着跑路呢。” “哦?是吗?”我忍不住坐起身。 冯静仪道:“嘉嫔被旅心画师迷的神魂颠倒,想出宫快想疯了,你也知道,她有钱嘛,广结善缘,宫女太监老嬷嬷都可喜欢她了,嘉嫔说,最近这几天,有一个宜春院的老嬷嬷找到她,说愿意帮助她假死出宫。” “宜春院的老嬷嬷……”我顿时有点纠结,“宜春院好像是被皇上把持着的,你确定这不是坑吗?” 冯静仪道:“宜春院就算被皇上管着,也不是铁板一块,总有几个爱财的,况且皇上都这样了,国事尚且管不过来呢,哪还有心思顾着后宫里的事?” 我道:“也是,那嘉嫔愿意捎上我们吗?” 冯静仪道:“嘉嫔自然是愿意的,她巴不得多两个人陪她一起溜,万一出了事,要死大家一起死,而且嘉嫔出宫是游山玩水的,她家里虽然有钱,却也不能天南海北地罩着她,多几个人陪她一起玩,既尽兴,还能互相有个照应,我已经在霖泉宫见了那老嬷嬷了,她答应了能把我们两人捎出去,只是得加钱,你起码得给她两个金元宝。” 金元宝能解决的问题,对我来说都算不上问题。 “我可以给她四个大金元宝,你的那一份也我来出吧!”我豪爽地挥一挥手,道,“那嘉嫔准备什么时候跑路呢?” 冯静仪道:“跟我们想的一样,待国丧之时,国无君主,新旧交替,宫中诸事混乱,正是假死的好时机,到时候那位老嬷嬷会引我们出宫去,待到了京城长街上,她就不管我们了,宫里的事她会操作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嘉嫔在这方面,一向是让人放心的——嘿嘿,看嘉嫔那样子,我也有些蠢蠢欲动了,我从记事起,唯一一次出京城,还是寻三皇子那一趟呢,除了契丹大漠里气候恶劣,宫外的生活实在是太舒服了,我跟嘉嫔说了泉州那姻缘庙的老仙姑,她说她也要去玩一玩,那老仙姑说我姻缘晚至,莫非我会在游玩时遇见我的桃花?” “说不定还真是。” “我也很想去一次河东郡,听说河东郡有一奇景……” 我听着冯静仪眉飞色舞地说着,突然也兴奋起来,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已经看到了我和冯静仪嘉嫔三人行走江湖,游山玩水,赏天下美景奇观的日子了。 啊,真是久违的自由的气息。 实在不是我不安分,面前如此一条光明大道,我如何能忍得住不跑路呢? 没过一会儿,大王妃就送了皇长孙过来,也不知她是怎么跟皇长孙说的,皇长孙瞧着乖巧,似乎一点儿也不疑惑。 我让宫人收拾了晴芳殿给皇长孙住,皇长孙果然好带的很,跟先前三皇子一样,整日忙于学习,身边宫人环绕,并不需要我费什么神。 皇上下了赐死淑贵妃的旨意,虽说是给了淑贵妃体面,可赐死的具体事宜却是由三皇子来完成,见识了金龙宫那一场,我几乎可以想象,淑贵妃这体面的死法下,会是多么凄惨的死相。 果然,三皇子来用午膳时,我问了问三皇子的打算,三皇子说,他打算赐淑贵妃毒酒寸断肠。 寸断肠这种毒,名字取自“肝肠寸断”一词,服用后,痛不欲生,且痛感会持续一个时辰,直到一个时辰后,若有仵作验尸,便会发现死者已肠穿肚烂,腹中五脏六腑皆已不成型了。 冯静仪沉默片刻,慢吞吞夹了块酥皮豆腐,道:“焕儿,你一定要用这个法子么?” 三皇子闻言,微微一笑,突然看向了我,道:“反正淑贵妃最后都是要死的,也不是非得用这法子,陈娘娘,你有什么好法子想让我用吗?” 我一愣,看了眼冯静仪,见冯静仪抿了抿唇,垂着眼,筷子将碗里的酥皮豆腐戳出了好几个洞。 淑贵妃有今天这个下场,主要还是为着四皇子早夭的缘故,而四皇子早夭,又与冯静仪有着莫大的关系,冯静仪愧疚之下,心生恻隐,也属正常。 我道:“要我说,还是赐她毒酒匕首与白绫比较好,让她自己选,断肠草也算是名贵的毒草了,若是没被她选中,也算是省了一份,可以赐给哪个穷凶极恶的犯人。” 三皇子便笑着点点头,道:“好,都听陈娘娘的。” 我现在一看见三皇子笑就觉得心虚,更何况还是要给淑贵妃求一个好死,看着三皇子那含情的笑眼,我只好也回了他一个笑,然后默默低头,一伸筷子,随意夹了个东西,放进碗里一看,正是半块酥皮豆腐。 另半块……另半块好像是在三皇子碗里。 三皇子动作迅速,当天下午执令的宫人便去了馥芍宫,冯静仪道:“枸枸,你想去看看吗?” 我其实并不如何想看淑贵妃自尽,但冯静仪都这么纠结地开口了,我体贴道:“我想去瞧一眼,你陪我去吗?” “好。” 我与冯静仪去往馥芍宫,直奔淑贵妃所在的暖殿,一路畅通,没人拦我,也不知他们说顾及我德妃的身份,还是得了三皇子的吩咐。 不过我这德妃的身份,其实也是三皇子为我挣来的。 淑贵妃已是戴罪之身,自是素容淡妆,没了胭脂首饰的衬托,淑贵妃的老态与疲态便彻彻底底地显现出来了,只从她端庄舒朗的仪态和淡然如水的神色中,窥得一丝昔日京城第一才女的风范。 她面前摆着三个托盘,如三皇子所言,分别放着匕首、白绫与毒酒,自尽后,她将以贵人之礼下葬,皇陵中的合葬墓将是她最后的归宿。 实在是,可惜了。 左右淑贵妃已是必死无疑了,我内心还是希望她能用白绫,白绫自尽,不会流血,痛苦不大,还能留个全尸。 淑贵妃看向我和冯静仪,突然冷冷一笑,道:“你们还想来问什么?” 我与冯静仪对视一眼,冯静仪摇摇头,道:“不问什么,只是来看看。” 淑贵妃面色愈冷,道:“看?看我笑话吗?若不是杨柳拿旁人来威胁我,就凭你们,你以为你斗得过我吗?连李氏都被我斗倒了,你们……” “旁人?”冯静仪打断她,道,“杨美人拿何昭仪威胁了你?” 淑贵妃只静静地坐着,没说话。 冯静仪道:“何昭仪应该是清清白白的,杨美人怎么威胁的你?莫非她是要给何昭仪泼脏水,你不想让何昭仪下水,就认罪伏法了?也是,你们何家这情况,若何昭仪出了事,何钧是一定不会护着她的。” 第136章 伤离 淑贵妃道:“本宫统领后宫,风光了这十几年,拉了李家下马,还弄死了皇上,算是活够本了,冯清芳,你就算活到了最后,也不过就是个太妃,三皇子再维护你,难道还能纵容你私通大臣?陈枸枸,你与养子不清不楚,如此丑事,陈老先生只怕要死不瞑目。” 这可真是诛心之语。 冯静仪面色冷了下来,道:“这就不牢费心了,我们自有分寸,不过,皇上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非得弄死他?” 淑贵妃道:“后宫他做主,若非他纵容李氏作恶,李氏如何能害得了我的孩儿?” 冯静仪沉默片刻,道:“四皇子的事,算是我欠你的,何昭仪会活得好好的,你就安心地去吧,我看这白绫就不错。” 淑贵妃似是被“四皇子”三个字刺激了,猛地起身,喝道:“你个贱妇!你有什么资格提烨儿?” 她一边怒骂,目眦欲裂,一边抓起桌上的匕首,向我和冯静仪扑了过来。 我们躲了一下,殿外的宫人已经进来,很快就制服了淑贵妃,将她压跪在地上,淑贵妃匕首脱手,仍挣扎不断,咒骂不止。 真真是状若疯妇。 我心有余悸地后退几步,站远了些,一位年纪较长的太监道:“淑贵妃娘娘,您还是早些上路吧,三皇子仁慈,给了您这三件套,也算是体面的死法,您若是暴起伤人,伤了德妃娘娘,那您,还有何昭仪,可就没这么体面了。” 淑贵妃喘了几口气,慢慢冷静下来,道:“放开!你们这些下人,还没资格碰我。” 太监道:“哟?您还以为您是淑贵妃呢?这白绫一吊,毒酒一灌,您就是何贵人了,一个贵人,哪来这么多傲气?” 淑贵妃冷冷道:“放开我,我这便自尽,你们也省些麻烦。” 那太监踢开匕首,挥挥手,淑贵妃被放开,冯静仪盯着那白绫,淑贵妃却拿起毒酒,一饮而尽。 寸断肠之毒,痛不欲生,肠穿肚烂,死状凄惨。 淑贵妃面容扭曲地扶住桌子,晃了几晃,最终还是倒下了,蜷缩着身体,满地打滚,喉间发出阵阵惨叫,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我在旁边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窜上天灵盖。 我看着淑贵妃滚到榻边,又滚到桌子下,撞击着殿内各种物什,衣鬓散乱,浑身是伤,她突然撞到了角落的架子,一个玉瓶落下来,砸得她满脸鲜血,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仍然在碎片中滚动哀嚎。 我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让人按住她了。 冯静仪叹了口气,道:“这位公公,淑贵妃殿内的东西都贵重的很,打碎了也可惜,还请公公将这些物件都搬到殿外去,无论如何,总比摔成一地碎片好。” 那太监顿时笑眯了眼,道:“冯小主真是菩萨心肠,这原是不合规矩的,但冯小主既然发了话,奴才就全了小主这份善心。” 冯静仪道:“那就多谢这位公公了。” 那太监搓搓手,拉了几个人,把殿内所有金银玉器都搬走了。 淑贵妃仍在滚动挣扎,冯静仪又道:“这白绫放着也是放着,公公不如就把它给用了吧。” 那太监躬身笑道:“冯小主这可是为难奴才们了……” 我立刻褪了个金镯子,往那太监的方向递去,道:“有劳公公了。” 那太监盯着我的金镯子,咽了口口水,却是后退一步,摆了摆手,没接,只道:“娘娘言重了,这白绫工艺特殊,是难得的坚韧顺滑,沾了晦气后,就得弃用,确实是可惜了,奴才这就用上。” 淑贵妃似乎是累了,躺在地上,不再动弹,只是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她不知是出了什么幻觉,突然伸手扒住了一条桌子腿,嘴里叫唤道:“烨儿,烨儿,别哭,娘在这儿……” 几个太监压住了她,一人拉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拽了起来,白绫套住了她的脖子。 淑贵妃扯住白绫,撕心裂肺道:“大胆!太医,太医!烨儿——” 冯静仪转过身子,将视线投向殿外。 淑贵妃挣扎了几下,一个太监啐了一口,骂道:“劲儿还挺大。”被为首的太监训了一句,随即便敛了声。 淑贵妃扯着白绫,但终究还是抵不过几个宫人的压制,白绫收紧,蹬腿的动作也渐渐小了,她被宫人拽着头发,仰面朝天,抽搐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光返照般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叫道:“娘——” 可惜,淑贵妃她娘已经死了,跟她一样,白绫束颈而死。 我不忍再听,转身与冯静仪一同离开馥芍宫,刚迈出宫门,便见何昭仪匆匆而来。 我道:“何昭仪来做什么?” 何昭仪一愣,随后道:“见过德妃娘娘,我想来送姐姐最后一程。” 冯静仪道:“何昭仪与淑贵妃真是姐妹情深,淑贵妃为了保全你,认罪自尽,你能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来看她,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何昭仪垂泪道:“是啊,都是为了我,若不是杨美人威胁姐姐,说咬不着姐姐就要诬陷我,姐姐也不会这样,我早就说那杨美人傻得不正常,姐姐非说小门小户的女孩就是蠢笨……当初进宫时,父亲说宫里会有姐姐庇护我,没想到最后竟然真的只有姐姐庇护我,父亲已经许久未和我联系了。” 何昭仪这番话实在天真的可以,不过一个醉心音律的大家闺秀,天真些也很正常,草草宽慰了她几句,便立刻离开了。 当天傍晚,淑贵妃的死讯传遍后宫,她以贵人之礼下葬,生前位分低于李氏,死后也仍然被压一头,也不知这两人算是谁赢谁输。 第二日,大皇子离世。 大皇子自触柱后,便几乎一直昏迷,只有一次睁眼,贤妃正好不在,据说大皇子当时直愣愣地望着大王妃,一边望着,一边流泪,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流了一会儿泪,大皇子又再次闭上了眼睛,这一睡,便是长眠不起了。 贤妃白发人送黑发人,整个人仿佛都老了十几岁,在大皇子的葬礼上,贤妃眼看着大皇子封棺下葬,泪流不止,哭道:“煊儿,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母妃都是为了你啊……” 抚棺痛哭、悲痛欲绝之时,贤妃竟拔出发间银钗,欲当场自尽,同时,大王妃猛冲上前,一头撞死在了大皇子棺椁前。 大王妃一直表现的柔弱安静,又有皇长孙在,没人能想到她会做出如此贞烈之举,在场的宫人都忙着拉贤妃,大王妃无人看顾,最后,贤妃被六公主劝住,不再轻生,大王妃却就这么弃子殉夫了。 哦,对了,皇长孙还在青藻宫的晴芳殿住着呢。 可怜的皇长孙,无知无觉中,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 我觉得皇长孙都要被这噩耗打垮了,整天呆呆木木的,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初李氏与太后离世,三皇子应当也有丧亲之痛,只是我收养他时,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了很久,三皇子自己就调整好了——将仇恨埋在心底,默默积蓄报仇雪恨的力量,应该也能算是一种心态调节吧。 最后三皇子提出要将皇长孙送去沈辰府上暂住,我才安宁了一段时间。 沈辰府上有沈清宜,我这小外甥女是个机灵鬼,想来能好好地为皇长孙治愈一下心伤。 年关将至,宫里却一下子死了两个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第三个第四个,宫中一时气氛凝重,不少宫人都说,今年似乎格外晦气。 淑贵妃已死,贤妃丧子之痛还没缓过来,正是心灰意懒时,良妃一心只顾全二皇子,宫中诸事宜一下子全落到了我的肩上,我管了几天事,为不出岔子,人累得几乎快断了气。 第103节 好在没过几天,二皇子情况逐渐稳定,看样子宫里是绝不会死第四个人了,良妃放了心,便开始帮我的忙了,淑贵妃生前已将女官们调教的十分得力,也算是给我省了不少事。 我和冯静仪一起去霖泉宫与那老嬷嬷见了面,给了足量的金银,还赠了些翡翠给她。 顺子算是三皇子的人,原先我从未防备过他,如今我要躲着三皇子,顺子就连带着被我疏远了,连我去霖泉宫,也是不许顺子跟着的。 三皇子似乎忙得很,完全无暇注意我的动静,我高兴极了,只觉得自由生活已近在眼前。 万事俱备,只等皇上驾崩,但皇上毕竟是天子,又算是我的夫君,要我成天地盼着自个儿做寡妇,我也实在做不到,因此只照常生活着,嘉嫔虽没说什么,与我的来往却更频繁了些,我看得出来,她心里是很焦灼的。 “要再晚一些,我们就赶不上旅心画师画的邻京县那幅雪映灯笼街了。” 冯静仪啜了一口甜乳茶,道:“你急什么,雪天路滑难行,天寒地冻也不宜出行,还不如等过了年,春寒料峭之时出发,越走天气越暖和,等到了河西郡,就正是春暖花开之时,这样不好么?” “也是。”嘉嫔拈着一块不知是什么馅儿的糕饼,狠狠啃了两口。 第137章 将离 大王妃葬礼过后,皇上下了令,将皇长孙过继到二公主名下,二公主丧期未满三年,皇长孙仍需戴孝,自此,大皇子一脉便只剩下了不满五岁的小皇孙。 同时,丞相以年老体衰为由请辞,皇上没允,只让丞相做了太师,负责教导皇室宗亲,新的丞相则是一位曾与二公主和周然交好的户部官员。 除夕当天,皇上突然精神起来,不但主动提出要小办一场除夕夜宴,还请了沈辰一家前来。 皇上虚弱许久,突然神采奕奕,我和冯静仪心里都清楚,皇上这算是回光返照了。 除夕夜宴中,我那小外甥女沈清宜也来了,她虽性情活泼,但也是上过礼法课的,在宫宴里还不敢造次,与皇长孙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只是没多久,沈清宜就摸到了皇长孙身边,我正好离得近一些,只听见沈清宜道:“宸宸,你带我去合春园看看吧。” 皇长孙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但好歹不像之前那样木了,他点点头,朗声道:“皇祖父,我想去外面走一走。” 皇上笑道:“去吧,宸儿。” 皇长孙与沈清宜离开大殿,皇上目送他们离去,一阵推杯换盏后,皇上突然道:“宸儿和沈家的姑娘关系很不错呀。” 沈辰起身道:“小女宜人,性情顽劣,让皇上见笑了。” 皇上道:“贤妃,你觉得宜人这孩子性情如何?” 贤妃道:“臣妾常听宸儿提起,宜人性情活泼,跟宸儿很要好。” 皇上又道:“沈辰,你觉得宸儿如何?” 沈辰道:“宸殿下性情温和,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我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皇上道:“那依你所见,宸儿这孩子,能不能配得上你家的姑娘?” 沈辰咬了咬牙,沉默片刻,垂下眼,道:“宸殿下身份尊贵,臣乃粗鄙武人,不善教女,宜人自幼娇纵顽劣,如何能得宸殿下做婿。” 皇上道:“沈辰,你太过谦虚了,你毕竟是咱们大宁朝的大将军,将门虎女,性情刚烈,宸儿性格温吞沉静,依朕看,宜人的性子正好与宸儿般配。” 沈辰是大宁朝的大将军,便是大宁朝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只是儿女姻亲? 沈辰当初违抗婚旨,乃是仗着自己新立军功,又抱着宁死的决心,与我长姐一同坚持着,才成功了,可沈辰眼下许久未上战场,再不是当初那个炙手可热的少年将军了,他也绝对不敢拿沈清宜的性命,去搏一个儿女的婚姻自由。 沈辰已经婉拒过一次,皇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再不情愿,也只能接下。 长姐静静地僵坐着,沈辰也沉默地站着,在这并不欢愉的气氛中,皇上道:“除夕之夜,喜迎新春之时,宫中死气沉沉了一整年,也该有件喜事,宜人这孩子,性情家世品貌,样样都好,也与宸儿投缘,不如今日就定下亲事,将来也是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佳偶。” 沈辰与长姐缓缓出席,行礼叩谢,道:“臣,谢主隆恩。” 我眼睁睁看着皇上下了旨意,孩童天真无知,我那小外甥女与皇长孙还在合春园玩耍,却已成了未婚的夫妻了。 做完这一切后,皇上仿佛彻底松了口气——或者说是泄了气,因皇上精力不济,除夕夜宴都没等到迎新春的烟花,很快就结束了。 众人散去前,皇上道:“焕儿,你陪朕走一走吧。” 我走向愁云惨淡的长姐和沈辰,寻了个僻静之处,沈辰守在外侧,我对长姐道:“宸殿下的确是个烫手山芋,但三皇子与大皇子原就有些情分,沈辰又是他的师傅,他断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而且宸殿下与宜人自幼相识,的确还算般配,不知姐姐为何如此忧愁?” 长姐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是担心沈家接不下宸殿下这个烫手山芋吗?大王妃都殉夫了,宸殿下与母家失了联系,自个儿都成了二公主的儿子,我如何会保不住他呢?只是宜人现下对宸殿下并没那意思,贸然定亲,还是皇上的旨意,万一他们将来有了别的喜欢的人……唉,不瞒你说,宜人这孩子,我怀疑她正喜欢着一个街头的小乞丐。” “什么?”我震惊了,“姐姐你怎么能让她碰上这种……” 长姐道:“其实他现在也算不上乞丐了,宜人小时候总喜欢跟街头巷尾的孩子们玩,你也是知道的,其中有一个小乞丐,叫竹叶,还蛮好学,也聪明,常跟着宜人他们学认字,我便将他带回了府中,供他吃喝读书,算是养个书童,常帮宜人他们做些杂活儿,宜人跟他混得很熟,甚至有些讨好他的意思,常常把宸殿下送的东西转赠给他,我实在是担心得很呐。” 沈清宜此人,是一等一的娇纵,从来只有别人讨好她,没有她讨好别人的份儿,她这个年纪,做这么反常的事,说不定她还真是对那竹叶有些朦朦胧胧的好感。 我道:“不管怎么样,亲已经定了,趁着孩子还小,姐姐你可得赶紧把他们拆开来。” 长姐道:“我知道。”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听三皇子说,皇上回金龙宫时,途经李氏生前所居的玉凤宫,便进去看了看,而后突发奇想,欲在玉凤宫留宿,宫人们只好收拾了玉凤宫,将皇上安置在寝殿内,也正是这个缘故,三皇子侍奉皇上安枕,耽误了些时间,便只好留宿在晴芳殿内了。 卯时初,宫中忽然丧钟长鸣,乃是皇上于夜半睡梦中驾崩,清晨才被尤安发现了。 群臣的哭嚎中,尤安拿出了令三皇子继位的诏书,待葬礼结束,三天孝期过后,三皇子将会在群臣拥护中登基为帝。 皇上病逝,金龙宫空了出来,三皇子却以孝期未过,储君不可僭越为由,仍住在晴芳殿里,我知晓他的心思,但念及离别之日已近,便由他去了。 嘉嫔联系的那嬷嬷已传了话来,三皇子登基大典时,为彰显新皇爱民,皇恩浩荡,宫门将大开,三皇子会穿着登基礼制的龙袍,在京城巡游,那时皇城戒严,许多护卫需扮成平民百姓混在人群中,为节省人力,宫中严抓进,松查出,是个出宫的好时机。 我很高兴,一为三皇子登基,二为我重获自由。 这几天里,良妃为避嫌,只管些七零八碎的杂事,后宫许多事都由我处理着,三皇子登基大典前两天的上午,绣院送来了三皇子的龙袍。 皇上病了许久,传位也传的坚决,新君的龙袍早早就备下了,是绣院最顶级的十个绣娘绣了好几个月才制成的,慢工出细活,三皇子又生得好,美人配新装,该是多么赏心悦目的画面。 可惜,我是看不到三皇子的登基大典了。 我已经听良妃说了,三皇子恢复了李氏的皇后尊荣,欲奉生母李氏为太后,登基大典上太后的位置,将供着李氏的牌位,是以我并没有资格参加登基大典。 不过这样也好,我只需随其他太妃一同“前往清静院修行”即可,若我在三皇子登基大典前一天“暴毙”,实在是有些伤了三皇子的体面。 我摸着那龙袍,叹了口气,便让宫人收好了。 登基大典的前一天的下午,三皇子突然将我拉去了金龙宫。 金龙宫已经收拾好了,按理并没有什么地方还需要我打理,我不明所以道:“焕儿,怎么了?” 三皇子道:“陈娘娘,我不让你参加登基大典,你会不会不高兴?” 我沉默片刻,道:“这有什么不高兴的,我本也不喜欢那礼数繁多的地方,焕儿,你很快就是皇帝了,应自称为‘朕’,我也该敬你为皇上。” 我虽没什么不高兴的,但这也绝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三皇子不仅不愿尊我为太后,更是对我有那般不正经的心思,可以想象,我抚育他的这十几年来,他从未有一刻真正把我当作过他的母亲来尊敬。 也是,我非他生母,也原本就不是一个多有威严,多么值得尊敬的人。 许是我的表情露了馅,三皇子握住我的手,显出点惶恐的神色来,道:“陈娘娘,日后我成了皇帝,你还是叫我焕儿吧,我在你面前,不做皇帝,只做你的焕儿。” 三皇子这话说得软和,我想着我明天要做的事情,便没有抽回手,只轻轻叹了口气,道:“焕儿。” 三皇子应道:“陈娘娘。”忽而展颜一笑。 “陈娘娘,你想看我穿龙袍吗?” 我也笑道:“自然是想的,怎么,你要现在就穿给我看吗?” 三皇子立刻道:“我正有此意,我希望陈娘娘是第一个看到我穿龙袍的人。” 他转身掀了桌上一块布,露出下面的龙袍来。 “孔乐,为我更衣!” 登基礼制的龙袍繁复,我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了换上龙袍的美人,美人手里还拿着龙袍的最后一件物什,道:“陈娘娘,你为我系上吧。” 我心跳如鼓,面色依旧如常,道:“为什么不让孔乐给你系好?” 三皇子道:“若是孔乐直接帮我穿戴整齐了,那第一个看我穿龙袍的人岂不就成了孔乐?陈娘娘,你为我系上吧——孔乐,你先出去。” 我慢慢走上前,颤着手为三皇子系好,三皇子冲我一笑,我立刻后退一步。 “转个身我看看,看看合不合身。” “绣院的绣娘做了几个月,怎么会不合身呢?” 是啊,果然合身得很,根本就是为三皇子量身定制的,衬得他如玉如兰,如天神降世。 我再次后退一步,三皇子追上前,握住我的手,眼中似有日月星辰。 “陈娘娘,我……你留在宫里,和我在一起,我会永远对你好的,我发誓,我以我的性命起誓,我永远——” 第138章 终离 “焕儿,”我柔声打断他,缓缓道,“龙袍加身,你现在是大宁朝的皇帝了,你要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的性命,远比我重要。” “不,不是……” “好了,”我道:“焕儿,明日登基大典的巡游,是个亲民的好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三皇子道:“好,陈娘娘,你在宫里等着我,我明天还要让你看我穿龙袍的样子。” “好,好孩子,我等着你。” 少年人的心意,一片赤诚,几乎要把我这三十岁的老女人给烫伤了,可惜这份心意,我注定是要辜负的。 第二天。 旭日东升,新皇登基,宫门大开,礼炮齐鸣。 我几乎一夜没合眼,只等着三皇子离开皇宫,开始巡游,便立即从床底拖出了包袱。 “清芳,你好了没有?” “等等我!我想再带几件翡翠走。” 我来回踱步,思考片刻,又转身冲回撷芳殿,进入书房,提笔写了封告别信。 “焕儿,我欲游历天下,归期未定,你可宣布我的死讯,直接当我是为先皇殉情而死了,愿你保重,做一个圣明君主。” 顺子早已被我打发去领炭火了,我和冯静仪疾步向霖泉宫走去,那嬷嬷已经等着了,嘉嫔也是一夜未眠的样子,见到我们,打了个哈欠,道:“走吧。” 宝儿倚在门边,泪眼汪汪道:“姑娘千万保重自己,注意膳食,春捂秋冻,近日不可减衣……” 嘉嫔摆摆手,道:“好啦好啦,又不是永别,哭什么,你应该为我高兴啊傻丫头。” 阿柳、小兰与宝儿将会被托付给良妃,我已经留好了信,将来良妃若随二皇子去封地,这几个丫头被带出来,也许我们还能重逢。 宫门大开,我们三人穿着宫女的衣服,被嬷嬷带出皇宫,巧的是,裴元福也在,他看见我,并没有什么反应,仍面色如常地与下属交流。 第104节 我松了口气。 嬷嬷需带我们走出皇城,一直到有车夫的长街上,我们三人被嬷嬷领着,走了一条较为偏僻的小路,这条小路并未铺石板,两边杂草丛生,显然并非人为铺就的路,而是走的人多了,被硬生生踩出来。 嬷嬷带我们走了许久,一直走到一个矮洞前,突然“诶”了一声,露出疑惑的表情。 嘉嫔道:“怎么了?” 嬷嬷慢慢弯腰,将头探出去,看了看,才直起身,迟疑片刻,摇摇头,道:“没什么,主子们接下来可要委屈一下了,我们得从这洞里钻出去。” 这洞说高不高,说小不小,若要钻出去,虽无需像钻狗洞一样四脚趴地,但至少要弯腰弓背,像那嬷嬷一样先将头探出洞中。 那嬷嬷率先出去了,接着是嘉嫔,嘉嫔一边钻,一边道:“你们看这只出一个头的姿势,像不像砍头前被压在虎头铡上?” 冯静仪踹了她一脚,将她踹了出去,道:“你能不能闭嘴!” 我和冯静仪利索地钻出矮洞,只见荒草萋萋中,一条小路蜿蜒至远方。 嬷嬷道:“主子们随我来,可千万别跟丢了。” 这条路常有水坑,并不好走,但每一个水坑中都有一块大石头,倒也勉强可行,我们走的艰难,却是难掩雀跃。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转了个弯,只见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口有几个太监蹲在那里,看见我们,起身道:“哟,这位嬷嬷,可带了买路费来?” “带了带了,”嬷嬷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公公收好。” 一个年长的太监接过去,掂了掂,便让出了路,道:“去吧,去吧,天黑之前可得记得回来啊。” 嬷嬷笑道:“公公就放心吧,咱们宫里当差的,哪个不是有名有姓、有户有籍的清白人,如何敢做那没家的下三滥?” 公公道:“理是这么个理儿,只是咱们也总得交代一句,您说是不是?这几个姑娘和姑姑瞧着还挺壮实,是吃胖了还是穿多了?” 我们按照嬷嬷的吩咐,将包裹藏在了衣服下面,嬷嬷道:“年边儿宫里头油水多,可不就得养出膘儿来嘛,当奴才的人,谁会不怕冷?怎么能不多穿些呢?” 公公道:“是啊,饭难吃,钱难挣,咱们站在这风口里,收你们一锭银子,万一染了风寒,十锭银子都不一定能保下命来呢——姑娘姑姑们,去吧。” 嬷嬷转头对我们道:“你们都出去吧,沿着这巷子一直走,走到头儿,就到街上了。” 我们顺着巷子往前走,果然很快就听见人声,走过最后一个转角,便是一片宽阔的大街,有驴车停在街道两边,嘉嫔付了钱,带我们上了一辆车,道:“去大福客栈。” “好嘞!”车夫喜笑颜开地收了钱,扬鞭赶起车来。 我们在来福客栈包了个半日间,换好衣裳,等外面响起新皇回宫的锣鼓声,我们才火速赶往城门口,乘车出城。 假身份是嘉嫔办好的,我则拿着上次去契丹寻三皇子时皇上给我的通行令,冯静仪在人群中发现了上次载我们的车夫,他显然已经不认得我们了,但此人上回的表现还算靠谱,我们便上了他的车。 “三位姑娘,你们去哪儿?” 我们三人都梳着姑娘头,佯装是大龄未嫁的女商人,嘉嫔道:“去邻京县。” 我们在邻京县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去往镖局,点了镖师护送我们前往西京郡的百花城。 这是嘉嫔要求的。 西京郡有一百花城,城中气候温暖,常有百花盛开,又距离京城较近,京城大半的奇花异卉都是由百花城培植运送的,百花城百姓皆以卖花为生,有几大花商,珍贵花卉无数,每到春天,便会有一斗花盛会,斗花持续三天,据传,斗花盛会后,百花城的香气能飘到十几里外的村庄,香气十余天不散。 “你们看,这就是旅心画师画的百花盛会。”嘉嫔果真是被旅心画师迷的神魂颠倒,连溜出宫都不忘带上旅心画师的精品画作合集,“这是百花城的花市,在京城要卖到一百两的花,在花市可能只要五十两就能淘到。” 冯静仪含了块蜜饯,道:“那你准备买吗?” “不准备。” “为什么?” “我的钱不多了,”嘉嫔道,“我们还要去很多地方,钱要花在刀刃上。” 能从嘉嫔嘴里听到这句话,可真是不容易。 乘马车沿官道行了整整四日,我们在第五天中午到达百花城。 我们来的巧,到达百花城时,正好是斗花盛会的第一天,嘉嫔请各位镖师在酒楼吃了饭,结了客镖的钱,得到了镖师关于出门在外衣食住行的指点,便与他们告别,住进了百花城的客栈内。 斗花盛会前后,百花城外客众多,鱼龙混杂,客栈价格也水涨船高,一为省钱,二为安全,我们定了大的雅间,三人同住。 客栈提供的茶是花茶,点心也是各色鲜花饼,极富百花城特色。 嘉嫔道:“斗花盛会第一天,尽是些俗物,我们明天再去看吧。” 看得出来,嘉嫔为这场游历做了不少功课,既然已经有人安排好了,我和冯静仪自然没有意见。 第二日的斗花盛会,我们三人挤在人群中,看花商们捧出一盆盆压箱底的奇花。 其实这些花在宫中也有,甚至被花房照料的更精细,但看民间的花儿争奇斗艳,总感觉比宫里的花要更好看些。 我们昂了大半天的头,早已脖颈酸痛,但依然兴奋不已,回到客栈,我和冯静仪泡了个热水澡,嘉嫔则开始挥笔作画。 沐浴更衣后,我躺在床上,浑身放松地眯了一会儿,才感到腹中饥饿,正准备唤店小二送些吃食来,却突然听见敲门声。 天已经暗了,这敲门声来的古怪,我心里一跳,转头看见冯静仪和嘉嫔也挣扎着起身了。 这敲门声三下一次,每敲三下都会停顿片刻,不轻不重,不疾不徐,既诡异又有些彬彬有礼的感觉。 我和嘉嫔都没敢说话,沉默片刻,冯静仪率先出声道:“来者何人?” 外面传来一个带着百花城本地口音的声音。 “本店免费赠送茶水点心,有鲜花饼,花茶,还有用花瓣、花蜜和一些小果子做成的蜜饯儿,不知客官可需要?” 我们顿时松了口气,我下床开了门,门口果然是一个捧着吃食的店小二。 我让开身子,让店小二进屋,店小二将装食物的托盘放下,看了看书桌上的笔墨,突然道:“客官,您可还需要几盏更亮些的灯吗?” 嘉嫔道:“需是需要,不过,加灯要加钱吗?” 店小二笑道:“不用的,您放心,每年斗花的时候都有很多像您这样的人住店,画个画儿,写写字,咱们便会提供灯火,您这是上房,可以用上咱们店里最贵最好的灯。” 嘉嫔道:“行,那就送来吧。” 店小二转身出了房门,片刻后,带着一个矮个子男人,两人竟搬了三盏琉璃灯来。 第139章 游玩 我震惊了,下意识看向冯静仪,见她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嘉嫔道:“琉璃灯?” 店小二道:“这位客官真识货,这正是本店的上品琉璃灯呢,整个百花城只有咱们客栈能拿的出三盏。” 嘉嫔上前摸了摸其中一处,我定睛一看,见上面有一点瑕疵,似是被撞击过。 店小二的笑容便有些勉强了。 “呵呵,呵呵,这位客官眼神儿真好,真好,我们老板的小儿子之前不小心碰倒了这盏灯,就留了这么一点痕迹,我们老板当时就把他小儿子倒吊起来打了一顿,这么多年了,只有您发现了,客官真是好眼力。” 嘉嫔毕竟多年作画,又从小见惯了好东西,眼力自然比常人要好一些,冯静仪上前跟店小二打了几句哈哈,很快便关上了房门。 我们围坐在那几盏琉璃灯旁,嘉嫔道:“放心吧,是下等琉璃,跟宫里的没法比。”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斗花盛会的最后一天,入围的皆是难得的奇花,有些甚至在皇宫中都不多见,且今日将有礼部官员前来观赛,前十甲者,不但声誉大大提高,其花卉也将被运送至京城,由宫中花房挑选三样,其余的则会被拍卖出天价。 祖父曾告诉过我,花草树木皆有灵,无高低贵贱之分,因此我对斗花结果并不感兴趣,只在有十分奇异的花朵或是技艺高绝的花匠出场时,才会欢呼几句捧个场。 譬如那大缸中的金莲花,与碧绿的荷叶相得映彰,恰如黄金翡翠浮于水面,那绿梅,不仅淡雅清香,还馥郁芬芳,最奇的是百花城一大豪族呈上的牡丹,一盆四朵,魏紫、姚黄、豆绿、赵粉四色齐放,据说是那豪族族长的嫡长子养出来的。 养花耗费人力物力,尤其有些花朵,需要特定的温度,就得在温室或冰库中培育,前十甲的花大多是豪族富商培植的,只有两株是平民养出来的,我尤其喜欢一个平民女子养的紫蔷薇,虽然她没入前十,我还是投了一两银子给她。 斗花盛会结束,我们在百花城停留了近十天,嘉嫔买了些用花汁做的颜料,很快便寻了镖局,预计前往白头山游玩。 白头山是西京郡内最高的山,因山顶有终年不化的白雪,得名白头山,正是因为有白头山的存在,挡了大半寒流,百花城才总比别处温暖些。 嘉嫔是奔着游山玩水去的,因此一路走走停停,常在沿途县城内留宿游玩,因她雇镖师是包食宿的,所以镖师也由着她玩。 白头山距离百花城不远,若快马加鞭,只需一两日便可到达,但嘉嫔硬是把这一两日的路程走成了十几天,中途还绕弯去了另一个县挤庙会。 庙会中居然也有画纱灯游戏,我看着那盏盏小灯,与嘉嫔各买了二十个弹珠,却一个宝物也没赢到,游戏体验极差,跟和三皇子一起玩的时候完全没法比,我们很快就意兴阑珊了。 看见画纱灯,我就想起当时三皇子给冯静仪赢的白兔瓷,道:“清芳,上次那个白兔瓷你带出来了吗?” “白兔瓷?”冯静仪竟已经忘记了,“什么白兔瓷?” 我沉默片刻,道:“就是上次在泉州城里,三皇子玩画纱灯赢了三个宝物,你拿的那个白兔瓷,你带出来了吗?” 冯静仪吃着糖葫芦,含糊不清道:“没啊,谁带那玩意儿啊,又不值钱,白占位置。” “我还是不太爱吃甜的。” 冯静仪咽了糖葫芦,递给嘉嫔,转而拿起烤串,一边道:“我记得三皇子是送了你一根银钗,你带出来了吗?” 我摸了摸发间振颤的银蝴蝶,条件反射道:“没有,又不值钱。” 嘉嫔道:“枸枸,你不吃吗?我觉得这个面人不错,我还是第一次吃咸的面人呢。” 冯静仪道:“枸枸爱吃甜的——枸枸,你尝尝这烤红薯。”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道:“好吃,好甜。” 此后几天里,我再没有戴过那银蝴蝶钗子。 我们到达白头山脚下的白头县时,已经是仲春时节了,镖师随我们吃喝玩乐十几日,得了工钱还得了小费,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主动提出帮我们安顿下来,嘉嫔欣然接受,镖师便把我们安顿在白头县一个与镖师相熟的平民家中。 所谓靠山吃山,这平民便名唤谢大山,平日里靠在白头山打猎采药为生,久而久之,对白头山极其熟悉,便也会接些做向导的营生。 我们欲上山游玩,谢大山说二月份正是雨水最多的时候,白头山容易出事,建议我们不要上山,我们只好作罢。 “看来我们来的不巧。”嘉嫔道。 我们在谢大山家中住了几日,最后索性在附近租了个小四合院,在白头县停留了几十日,在这期间,嘉嫔又把白头县附近一圈村镇都游遍了。 暮春时节,天气晴朗,春暖花开,鸟语花香,正是上山踏青的好时候。 我们如谢大山所说,买了许多衣物,并各种登山用物,带足了碎银子,于官府处登记后,在谢大山的带领下进入白头山。 若只是去白头山踏青,原本不需要带这么多东西,但嘉嫔想登顶,而且是边玩边上山,没一两个月下不来,就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前几天,山路还算平缓,且山上有官府修建的石道,我们雇了驴车,行的还算顺利,我们三人采了一大把野花,用红绳扎着,摆在驴车边上。 越往上走,凉意便越重,风景也略有不同,我们慢慢地走了不到十天,山上便下雨了,所幸谢大山经验丰富,早早看出来山里要下雨,带着我们住进了山上的房子里。 这些房子是白头县的猎户和采药人一起出钱建起来的,主要是为了给进山的人提供一个庇护之所,之后周然与二公主游历至此,在白头山作诗一首,其笔墨留在了白头山上的房子里,当地官府立刻在白头山修了石道,又翻新了山上的建筑,增派了几个守山人进山,很快,白头山便成了一处文人骚客附庸风雅的好地方。 这些房子前面有一片竹林,风声飒飒,满目翠色,此时正好有竹笋出土,后边还有一片菜地,种着些韭菜红薯之类好养活的菜,可供进山的人应急取用。 白头山不负盛名,这考虑的也太周到了。 第105节 雨停后,我们在房子外清出一片空地,从竹箱里拿出几个去年的红薯烤熟了,正好有挑山工入住,我们又买了些鸡蛋和腊肉,拔了些韭菜,做成了韭菜鸡蛋饼,那几个挑山工则弄了清炒竹笋,都是非常简单的食物,吃进嘴里却意外地香甜,也许宫外的食材总是比宫里要美味些。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已经又累又饿了。 房子内有浴桶,谢大山主动提出给我们烧水,嘉嫔又在挑山工那儿买了些东西,闲聊几句后,挑山工们也帮忙提了些水。 我们关紧门窗,与一个采药女一同迅速地清理了身子,采药女先前吃了我们的饼,此刻便帮我们洗了衣服,虽然嘉嫔说她可以将衣服丢掉,但采药女还是坚持洗好了。 雨过天晴,等晒在外面的衣服干了,我们便再次出发,继续往山顶走去。 歇了这几天,我们的体力有所恢复,行走速度更快了些,但没过多久,就又慢了下来,直到途径一处瀑布,嘉嫔便彻底赖在原地不走了。 金主不动,谢大山也无可奈何,便寻了块大石头,铺了软布,让我们坐在上面,他则去附近猎了只鸟儿,将死鸟装进布袋里。 嘉嫔道:“大山师傅,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落脚的地方吗?” 谢大山道:“有啊,佳姑娘,我们再走半个时辰就能到了,那个地方还有桃花,现在可能已经开了一小半了,原先那些客人个个都很喜欢的,只是这个时候,应该没有桃子吃。” 嘉嫔听了,面露向往,这才挣扎着起身了。 虽然谢大山说的是半个时辰,但有我们三个走走停停,一路拖累着,最后我们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 谢大山连连摇头道:“照您三位这个速度,咱们上山一趟得花去两三个月呢,其实山里也没什么好玩的,又累,还啥都贵,也不知道像您三位这些贵客们为啥要来受这个罪。” 嘉嫔喘了几口气道:“没吃过苦头,没受过罪,自然就要来长长见识——不过这山上的东西真是贵。” 谢大山道:“那是肯定的了,这些东西都是靠人挑上来的,越往上走,东西越贵,等到了山顶,像您先前买的那些蛋啊肉啊的,可能得花几锭银子,所以我就干脆去打点鸟啊兔子的,烤熟了,也能出油水,您就只要买些盐巴。” 嘉嫔道:“上山真的累……我不行了,我要先坐会儿。” 我们完全忽略了那片桃林,径直步入屋内,在榻上瘫了不知多久,最后还睡了过去,等我们捏着腿再出去时,谢大山已经又打了只兔子,烤好了肉,还拿烤出来的油炒了一盘大白菜。 第140章 重逢 山中无日月,我们行了许久,在山洞里躲过雨,在亭子里打地铺,还在靠近山顶的一座寺庙里留宿过几天,从一开始的兴致盎然,到最后全凭满心登顶的意志撑着。 等我们登上白头山山顶,居高临下,一览众生,被积雪晃的有些睁不开眼时,阳光已经很是毒辣了。 谢大山抹了把汗,一边带着我们下山,一边道:“我带过这么多客人,您是我见过的爬的最久的一个,这都从春天爬到夏天了,您要是再到庙里多住几天,咱们说不定还能吃到山里的桃子。” 嘉嫔顿时脸红了,虽然谢大山没说,但她还是主动给谢大山加了工钱。 越往山下走,便越暖和,嘉嫔懒得洗衣服,一路走,一路丢,谢大山原本还会心疼,把我们的衣服洗好,准备带回家送给妻子和女儿,后来我们丢的实在太多了,谢大山也带不动了,我们便按照谢大山的建议,将绸缎或细棉做的衣裳送给挑山工,略粗糙些的则留在房子里,供后来人应急,贴身衣物我们原本是准备烧掉的,但有采药女心疼那些蚕丝,我们便全部送了出去。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要快一些,但夏季偶有暴雨,为防发生意外,我们常常留宿在山上的房子里,在路过那片桃林时,桃树上已经结了小小青青的果子出来。 快到山下时,路渐渐平缓,便有驴车在路边等着,我们果断上了车,催促着车夫载我们下山,当天下午,我们总算回到了县城里。 我们三人锁好房门院门,在房间里摆上三个大浴桶,几乎要瘫软在热水里了。 谢大山的妻子将热水放在一旁,笑道:“我先出去守着,你们有什么吩咐就喊一声。”便离开了浴房。 按照嘉嫔的计划,我们还要去其他县爬一座圣女山,冯静仪道:“你们还想爬山吗?” 嘉嫔双目放空地望向屋顶,许久后才道:“不了,我要歇会儿,我们还是先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吧。” 冯静仪也道:“我觉得这小城就很不错,安宁,悠闲,民风淳朴,风水也不错。” 嘉嫔道:“我也喜欢这地方,适合养老。” 冯静仪道:“养老就算了,这地方靠着山,一旦有山洪爆发,整个县都要没了,我觉得旁边那几个县就不错。” 我道:“先慢慢看着吧,咱们这才刚刚开始,说不定以后会有更好的地方呢?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能回京城,天子脚下,总是最太平的,而且我家里人也在。” 嘉嫔道:“我也想回京城,跟家里人一起住,可我怕他们把我给打出去,就我干的这事儿,要不是他们怕我死在外头,恐怕连钱都不会给我。” 冯静仪道:“你们都是在京城有牵挂的,要不我们就回一趟京城吧。” 我道:“我们才逃出来不到一年,若是三皇子还在搜捕我们,此刻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嘉嫔道:“不至于吧,我们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皇上何至于搜捕我们,而且现在也没什么风声传出来呀。” 嘉嫔不知其中缘由,冯静仪却是知晓的,我看向冯静仪,冯静仪道:“我们不去京城,先到邻京县住一段时间,打探一下情况,若皇上真的在找我们,肯定也会以为我们跑远了,京城附近的搜查肯定没那么严密。” 我想到临行前三皇子那一番心意,又想起我不辞而别,只留下寥寥数语,便不由得一阵心虚,但我总不能提心吊胆漂泊一辈子,我迟早是要回京城的,不管是探听情况还是探亲。 思索片刻,我道:“我们的确可以回去一趟了,你们不是想吃松江郡的松鱼吗?京城往东几个县就有水路到松江郡,我们可以乘船去。” 嘉嫔往浴桶里添了热水,道:“好呀,我也想看看我爹娘,我都还没抱过我的小侄女儿呢,现在天气太热,容易中暑,我们先在白头县住一段时间,等立秋后再出发,正好我也有点缺钱了。” “也好,”冯静仪道,“现在的天气确实不宜出行,反正日子还长,咱们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我道:“不过若是咱们立秋后出发,要吃到松江郡的肥松鱼就得赶路了,冬天天冷,鱼不爱动,就不好吃,也难钓,冬天酒楼里的松鱼都是不新鲜的。” 嘉嫔道:“那我们就先去一趟河东郡,再去松江郡,清芳不是说她想去河东郡玩吗?” 我道:“河东郡和松江郡好像也能走水路。” “那就这么定了!”嘉嫔兴奋地拍出一个水花。 我默默地抹掉了脸上溅到的水。 立秋后,嘉嫔找了当地的镖局,选了另一条路去邻京县。 一路玩乐,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们入住了邻京县最大的客栈。 家中亲人已近在眼前,却正如远在天边,我还不清楚三皇子的情况,并不敢轻易进入京城。 冯静仪道:“要探消息,最好的地方莫过于茶馆,我们先去喝几天茶吧。” 嘉嫔被宝儿养叼了胃口,并不爱喝茶馆里的茶,因此我们只要了一壶白开水,不过这儿的瓜子点心倒是不错,配上那眉飞色舞声如洪钟的说书先生,别有一番趣味。 我们留意着周围人的闲话,尤其是关于新皇的事情,除去对三皇子外貌的夸赞,只听一妇人道:“咱们皇上的品貌真是没话说,可惜这么俊的人,偏偏这么命硬,克死了两个娘,真是……唉。” 另一人道:“那天游行我小儿病了,我没去看,不过这克娘是什么说法,难道还能有人不克爹专克娘不成?” 妇人道:“你不知道,咱们皇上原先生他的那个娘就是当年的李皇后,就是那个倒了台的李家出来的,后来被废了,皇上才七八岁的时候就死了,说是自尽,究竟咋样谁也不知道,最近刚查出来,说是李太后死得冤,皇上还是尊了她做太后。” 另一人道:“有个好儿子可真好。” 妇人道:“这是生他的那个娘,皇上还有个养母,是先皇的德妃,后来被封了陈贵太妃,只比皇上大八岁,皇上登基大典那天,别的妃子都是去清静院,她非得去给先皇守陵,跟先皇的贴身太监作伴,没几天就自杀了,还留了遗书,说是要随先皇而去——唉,你说先皇都那么大岁数了,这陈贵太妃才三十呢,养的儿子当了皇帝,正是享清福的时候,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另一人道:“我怎么就没这个命呢?” 妇人道:“先皇这一驾崩,有三个太妃随他去了,黄泉路奈何桥都热闹得很,皇上也是个孝子,连今年的秋猎都不搞了,改成官员去城皇寺祭祀祈福,然后休沐三天。” 看来我们三个已经假死成功了。 我没探听到朝廷寻人的消息,看来三皇子已经放下了。 原也是我想多了,少年人的心意,总是时而日出时而雨的,最是变换不定,再大的火,又能烧的了多久呢? 我们高兴极了,立即便收拾东西,准备一起入城,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爹娘——当然,冯静仪是跟着我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人有旦夕祸福。 我刚在城门口出示了通行令,就看见了三皇子。 哦,不,是皇上。 他穿着常服,浑身上下除发冠外,只有一块白玉佩作装饰,似乎正微服私访,身后跟着的侍卫均打扮成了普通家丁,然而他本就气度不凡,即使是这样,最多也就是从一国之君变成了文曲星下凡的年轻朝廷重臣,因此后来他下令带走我们时,没一个路人出声反对。 重逢来的猝不及防,我几乎愣在原地。 我们狭路相逢,三皇子盯着我们——或者说盯着我看了许久,我摸不准他的心思,但通常一段没有未来的感情,彻底忘记是最好的。 思索片刻,我决定视而不见,努力使我和三皇子变成真正擦肩而过不回头的陌路人。 然后三皇子拉住了我。 他身后的便服侍卫一拥而上,将冯静仪和嘉嫔带进城楼,接着,我被三皇子强拉了进去。 侍卫们押着冯静仪和嘉嫔站在远处,是个刚好听不见、但能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看见的距离。 三皇子自从拉住了我的手,便一直没有放开过,我心慌加心虚,甚至都忘了挣扎,只任由三皇子握着。 三皇子摩挲着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脸,最后,他的手指停在了我发间的银钗上,轻轻拨弄着那银蝴蝶的翅膀。 因我先前在茶馆丢失了一根金簪子,在冯静仪和嘉嫔的建议下,我又戴起了那不大值钱但做工精巧的银钗。 “陈娘娘,你瘦了。” 三皇子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浑身一激灵,想抽回手,但没成功。 三皇子又道:“陈娘娘,你在外面这大半年,玩得可还开心?” 我道:“大宁朝万里江山,各地风景如画,各有特色,我自是流连忘返。” 三皇子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乘兴而去,兴尽而归,陈娘娘既已归来,想必是已经玩够了,那便随我回去吧。” 第141章 美人 “不行!” 我果断拒绝。 三皇子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为何?” 我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道:“焕儿,我已在宫里头待了十多年了,如今好不容易出了宫,我怎么能又回去呢?出笼的鸟儿不往天上飞,难道还要飞回笼子吗?” 三皇子定定地看着我,眼圈慢慢地红了。 我一脸无语。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只好反握住他的手,抚了抚他的手背,道:“好了,焕儿,你是个大人了,我养了你这许多年,你总要考虑考虑我的感受。” “陈娘娘,”三皇子任我安抚了一会儿,才道,“你在我的登基大典上出逃,你可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三皇子眼里含着一汪泪,嘴上却挂着笑容,眼圈通红,似哭似笑,表情悲哀又卑微,仿佛被我伤透了心。 看着三皇子这样子,我心口处仿佛被上万牛毛针扎了个透,心疼之余,又有些心虚。 “焕儿,不,皇上,你已经追封李氏为天启帝皇后,尊其为太后,论理,我才是你的母亲,你惦念生母,我能理解,也无意使你为难,我不在乎宫中的荣华,所以宁可假死出宫,但你非逼着我回去,是想把我摆在什么位置呢?” 三皇子的感受,我自然是考虑到了的,只是考虑之后,我还是决定忽视了,既然当时我选择了忽视,那么就得忽视到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第106节 三皇子再次被伤透了心,那一点勉强挂着的笑彻底散了,眼看着俊美的少年伤心含泪,那一刻,我几乎想冲上去,擦干他的眼泪,紧紧抱住他,只要能哄得他破涕为笑,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痛感使我灵台清明,我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我毕竟不是一个会轻易为美色所惑的人,若不是三皇子与我有多年的情分,我也不会对他心软。 三皇子道:“你只要跟我回去,宫中自有你的位置,陈娘娘,你只要乖乖地跟我回去,近日诸事,我都可以不计较。” “哦?”我顿时有些生气,“若我不愿跟你回去呢?你又要如何与我计较?” 三皇子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忽然抓住我的手,放上心口,语气很又几分憋闷的意思。 “我自然是不能与你计较什么的,我只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我说过,我会永远对你好,陈娘娘,你只是仗着我喜欢你。” 这话三皇子是说过,就在登基大典的前一天,这句承诺过后,我留下匆匆写下的几个字,便溜了。 在一股莫名的心虚中,我心里那股气顿时就泄了。 “你要我回去,是想把我摆在什么位置呢?太妃?太嫔?还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果然已经知道我所思所想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我一愣,这才想起来,三皇子原先还没有戳破母慈子孝那层窗户纸,如果我没有听到先帝和三皇子的谈话,我应当是会很惊讶的。 三皇子刚才是在试探我。 我心头火起,打开他的手,道:“长公主受情势所迫,连嫁兄弟二人,被千夫所指几十年,你欲行那父子聚麀之事,是想让我遗臭万年吗?” 三皇子指尖微动,倒也没强求,只道:“我会为你安排好的,陈娘娘,我说过要永远对你好,就不会让你为难。” 我道:“你要怎么安排?你纵使为天子,又如何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忘了你是假死出宫吗?你若不想改姓,我可以给你安排陈家旁系的身份。” 我道:“不必了,焕儿,先皇和你生母可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你非要这么干吗?” 三皇子道:“母后若在世,也一定希望我喜乐无忧。” 我沉默片刻,道:“焕儿,我们不能这样,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三皇子无奈地笑道:“陈娘娘,你我相差几岁?” “八岁。” “民间夫妻,相差八岁者,是多是少?” “不少。” 民间老夫配少女者众多,童养媳也不少,别说相差八岁,差二十八岁都不算稀奇。 “那你我可有血脉相连之亲缘?” “没有。” 三皇子面带微笑地上前一步,松松笼住我的指尖,是个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姿态。 “只相差八岁,又没有近亲血缘,陈娘娘,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呢?” 三皇子的手很烫,我忍不住缩了缩,却仍被他牢牢抓在掌心。 三皇子抓着我一转,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一只手抚上我脸颊。 “陈娘娘,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我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心跳如擂鼓,没能及时躲开他的手。 三皇子得寸便进尺,另一只手攀住我的腰,低声道:“陈娘娘,我喜欢你,即使你背叛我,离开我,我也依然喜欢你,永远只为你心动……你真的不愿意跟我回去吗?” 我耳边是三皇子低沉的声音,我听见急促的心跳声,也不知是我的,还是三皇子的。 肌肤相触之处仿佛都要融化了,我深呼吸几次,强自定下心神,推了推三皇子,道:“不愿意。” 当然,我没推动,声音也颤抖着,实在是毫无威慑力。 三皇子后退半步,与我拉开一点距离,定定地看着我,乌黑的眼睛里荡漾着含情的水光。 “那么,陈娘娘,你讨厌我吗?” 如此年轻漂亮而脉脉情深的一双眼,实在很难让人讨厌起来。 我看着那双眼睛,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三皇子仍环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按在了我的后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我被他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才终于想起推拒。 这不正常。 一定是三皇子生的太好看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为美色所惑,一时失神,算不得什么。 我手里一沉,被塞进一个冰凉的东西,我微微低头,被匕首的银光晃了下眼睛。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永远追逐你,我会将你带回宫中,立你为后,与你日夜相伴,你如果无法接受,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我绝不反抗,只要我死了,这世上便再无人会阻碍你。” 我颤抖着,立刻松手,丢掉匕首,生怕自己在颤抖中不慎伤了三皇子。 我素来是个惜命的人,少年人求而不得的热血冲动,我实在是不能理解。 三皇子微微一笑。 “陈娘娘,我喜欢你,我……我爱你。” 我可能是被吓傻了,呆在原地,止不住地摇头,张了几次口,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三皇子眼里流露出放肆的笑意,欺身上前,捏住我的下巴,附耳轻声道:“陈娘娘,闭上眼。” 我下意识地照做了,然后就感觉唇上被什么软软的东西啄了一下。 我猛地睁眼,看见三皇子舔着唇,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我一脸无语。 你脸红什么? 明明我才是被亲的那个好嘛? 三皇子如此无礼,我本该生气的,然而我方才已经气了太多次了,且回回都是莫名其妙就消了气,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此刻除了巨大的惊讶和些微的羞耻,竟已没有太大的波澜了。 我叹了口气,道:“焕儿,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来不喜欢困在皇宫里,你即便今日绑走了我,可我的心还在外面,时刻想着跑出宫去,你防得住一时,难道还防得住一世吗?” 三皇子道:“陈娘娘不喜欢待在宫里,我也不喜欢,我追封了母后,一桩心愿已了,眼下只想跟陈娘娘在一起,若陈娘娘喜欢在外面游荡,我也不愿拴住你,陈娘娘想走便走吧,我会一直跟着你,上至碧落,下至黄泉,哪怕是鬼门关奈何桥,我也会永远陪着你。” 我道:“你疯了?” 新皇登基,天下初定,三皇子竟然要放下朝中事务,跟我……跟我……私奔? 我把这个词语甩出脑袋里,道:“碧落黄泉奈何桥我们先不说,我还年轻,只是你刚登基为帝,突厥百越战事刚平,契丹边关仍有主战叛军蠢蠢欲动,河西郡前些年遭的灾,现在元气尚未完全恢复,这么多事,江山社稷,内忧外患,民生民情……你怎么就尽想这些事?天下无主是乱世开端,你想弃大宁朝江山与天下百姓不顾吗?” 三皇子道:“乱世又如何,旁人的生死,与我何干?陈娘娘,我以为你早就知道的,我和父皇从来都是不一样的,父皇一生视江山社稷为重中之重,心里装的是天下苍生,我可没他这份胸怀,我这个人,从来自私,心里只装得下几个人,至于黎民百姓是安居乐业还是水深火热,若是陈娘娘你心里装着这些,我爱慕你,自当为你效劳。” 我自动忽略了最后那句甜言蜜语,反而想起了当年先皇处理李家的雷霆手段,又想起李氏覆灭时,天下百姓拍手称快、传唱歌谣的情景,三皇子当年还是个孩子,经历了这样的事,即使长大后受太傅教导,读书明事理,恐怕也难以释怀。 我正要开口再劝,三皇子又道:“父皇是爱美人更爱江山,我却是只爱美人不爱江山,若非如此,父皇也不会心心念念要除掉你,甚至不惜重扶后宫不正之风,诱你和冯娘娘出宫。” “什么?”我顿时就把刚想好的草稿给忘了,“皇上要——啊不,先皇要杀我?这不可能啊,我和冯静仪一直跟嘉嫔在一起,皇上总不能也杀了嘉嫔吧?” 三皇子冷笑一声,道:“有何不可?在父皇眼里,一个女人,能为大宁朝江山社稷而死,实乃荣幸之至,连萍姐姐的终身幸福,父皇都能一手断送,更何况是几个不起眼的妃嫔的命?若非太傅最后低了头,早在你被那老东西带到冷宫墙边时,那矮洞后等着你们的,就是五个持刀的死士,他们的刀可凌空断发,出刀快如闪电,一刀下去,身首异处,连叫都来不及叫,可恨陈娘娘你居然还惦记着给父皇殉情,我实在……” 第142章 回宫 我们出宫那日,在需弯腰通过的矮洞处,那老嬷嬷的确神色有异,但我们当时都过于兴奋,没多想,此刻被三皇子一点,我眼前几乎已经出现了那铡刀似的矮洞,我们三人相继将头伸出,企盼着自由的未来,墙的另一边,死士挥刀斩下我的头颅,我的头滚在杂草中,脸上仍带笑意,尸身向前倒去,被拖出丢在一旁,瞧着像是已钻出洞中,于是后来者相继而出…… 仿佛有一阵风吹过,我只觉得脖颈处凉凉的,忍不住摸了摸脖子,三皇子见状,便伸手覆上,他的手很热,捂着我的手,像个温热的汤婆子,我觉得舒服,便默许了他的动作。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跟我回去吧,你若不喜欢男欢女爱,我们还可以继续母慈子孝,我们慢慢来,我不会强迫你。” 看来三皇子这是要温水煮青蛙了。 我一时心情复杂。 我抗拒三皇子对我的心思,一是不想延续大宁朝的母子乱伦丑事,成为大宁朝的罪人,二是人言可畏,不愿败坏陈家家风,使祖父颜面无光,第三点,其实也有先皇的缘故。 先皇毕竟是我的夫君,他一道旨意,我便被一顶花轿抬出了家门,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第一次成婚,无论如何,到底还是特殊的,我虽与先皇无夫妻之实,但我在后宫这些年,确实从未被亏待过,先皇是一个圣明君主,正是因为有他在,大宁朝国运昌盛,我才能安逸地窝在青藻宫。 我感激他,敬佩他,敬畏他,只要能做到,我不愿意违背他的任何遗愿。 可是,他要杀我。 一个要杀我的男人,我还要忠诚于他么? 况且,陈贵太妃已死,我即使同三皇子在一起,也不会产生什么流言,相比江山无主,再现大宁朝母子乱伦丑事的罪名,好像也算不得什么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祖父曾说过,国主乃立国安天下之本,我游山玩水,是为了欣赏大宁朝的锦绣河山,可不是为了欣赏山河破碎图。 三皇子既然想温水煮青蛙,那么我便跟他慢慢耗着,若他只是一时兴起,想必不日便会失去耐心,我再为他挑几个可心的妃子,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地。 若三皇子当真对我情根深种,执念已深,为了天下安定,我从了他,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祖父是个开明的人,还曾夸赞过赵太后是钗环脂粉里的圣主,我相信,祖父会理解我的。 我叹了口气,挣脱开三皇子的手,理好衣裳,摆正姿态,道:“行,我跟你回宫。” 三皇子面露狂喜之色,笑眼弯弯,眼神明亮,面带红晕,嘴角两个酒窝若隐若现,真正是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翩翩美少年。 眼见美人开怀,我也暗暗高兴了起来,随即又收敛了神色,端庄地肃立着。 “不过,我是有条件的。”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第一,”我道,“你要放冯静仪和嘉嫔离开,并且给她们通行令和银钱。” 三皇子道:“我会给她们钦差私访的令牌,如此,她们便可以随意支取驿站的物资。” 那就更好了。 我道:“第二,我要问你几句话,你必须如实回答。” 三皇子道:“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道:“如此甚好,焕儿是端方君子,必定不会出尔反尔。” 三皇子认真道:“对陈娘娘,我永远不会出尔反尔。” 我老脸一红,向前走了几步,一回头,却见三皇子还愣在原地,便道:“焕儿,你不想回宫吗?” 三皇子如梦初醒般看向我,表情欣喜中带着紧张,忙奔上前,与我并肩而立,还探出一只手来,似是想握住我的手,最后却羞涩地退却了,只小心翼翼地勾住了我的小指。 第107节 我一抖袖子,掩住了相贴的手指,随后与三皇子走出城楼。 冯静仪和嘉嫔还在与那几个侍卫纠缠,冯静仪不停地在说着什么,那几个侍卫却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见我走过去,冯静仪立马住了声,看看我,又看看三皇子,最后道:“你们……你们要回宫了吗?” 我点点头,道:“我要回宫了,你们玩得愉快,我……我不能与你们同行了。” 冯静仪道:“我会写信给你的。” 嘉嫔不知脑补了什么,热泪盈眶地看着我,仿佛我做出了巨大的牺牲,道:“谢谢你,所有的美景,我都会画下来寄给你。” 冯静仪看向三皇子,道:“焕儿,我相信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三皇子握紧了我的手,道:“您尽管放心。” 然后,我们相顾无言片刻,三皇子道:“陈娘娘,我们回去吧。” 我和冯静仪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离别在即,心中千头万绪,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分毫。 我浑浑噩噩地坐上马车,入宫后又与三皇子共乘轿辇,三皇子一直揽着我,我几乎没怎么感觉到颠簸。 轿辇突然停下,三皇子道:“陈娘娘想去玉凤宫还是青藻宫?” 我道:“我们现在离哪处宫殿最近?” 三皇子凑到我耳边,带着笑意道:“金龙宫,我们现在就在金龙宫门口,陈娘娘想去金龙宫吗?” 我面不改色地点点头,道:“那就去金龙宫吧。”便推开三皇子,欲起身下轿。 这下,三皇子反而不自在起来,匆匆追上我,道:“陈娘娘总是能让我惊讶。” 我道:“不及你带给我的惊吓多。” 我步入外殿,果然看见顺子与孔乐站在宫人中,俨然是领头者的架势。 眼见三皇子与我上前,满殿宫人齐齐行礼,三皇子拉住我的手,道:“陈娘娘,我们去暖阁吧,你养的君子兰全在暖阁里。” 我任由三皇子将我牵进暖阁,牵到软榻上坐下,很快,孔乐进来上了茶。 我道:“顺子呢?” 孔乐看了眼三皇子,三皇子道:“陈娘娘使惯了顺子,我让人唤他进来便是。” 孔乐退出暖阁,片刻后,顺子低眉躬身进入暖阁,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道:“奴才参见皇上,参见娘娘。” 我喝了口茶,慢慢绽出一个微笑,道:“顺子,你既称我为娘娘,那你说一说,我现在是个什么娘娘?” 顺子抬眼,小心翼翼地望了望三皇子,三皇子仍是那副表情,顺子立刻又磕了几个头,再抬首时,额上已现出青紫的颜色。 “无论您是什么娘娘,在奴才这里,您永远是最尊贵的娘娘。” 他的态度实在让人挑不出错,这回答也已经很周全了,额头上的伤痕也令人不忍,我道:“这甜乳茶喝的我嘴里发腻,顺子,你去给我换杯清茶来。” 顺子再次看向三皇子,我心中烦闷,只强压着那股气,胸口几乎要憋得疼痛起来。 三皇子道:“你去吧。” 顺子这才下去,换了杯热气腾腾的清茶上来。 三皇子道:“秋季天凉干燥,陈娘娘车马劳顿,必定不喜甜茶,是我考虑不周了。” 我道:“皇上言重了,皇上是天子,如何会有考虑不周的时候。” 三皇子皱了皱眉,显然很不喜欢这个称呼。 顺子伏跪在地,瑟瑟发抖,整个人几乎都要缩进那地毯里了,我道:“顺子,你如今在金龙宫,是个什么位置?” 顺子看了眼三皇子,抖得更厉害了,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太监堆儿里,除了孔乐公公,便是奴才。” 我啜了口茶,道:“原先在青藻宫,你乃是首领太监,不过,青藻宫自然不可与金龙宫相提并论,细细算来,你还算是升了。” 顺子道:“奴才永远都是奴才,生死全凭主子决断,本没有什么升降。” 我道:“顺子,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个聪明的,确实,跟对了主子,比熬再多年的资历都管用。” 顺子不顾额上的青紫,再次磕起头来,三皇子却依然脸色淡漠,我只好叫了停,道:“行了,顺子,你下去吧。” 顺子却不敢动,直到三皇子开口道:“去吧。”他才慢慢起身,退了出去。 暖阁内顿时只剩下我和三皇子两人。 我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皇子道:“陈娘娘,顺子对你是忠心的,从你收养我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为我做事,也是在为你做事。” 我闭了闭眼,强忍着摔杯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不断告诫自己这是在金龙宫。 天子居所,不容我放肆。 三皇子轻轻拥住我,道:“陈娘娘,你别生气,是我不好,我只是害怕,你那时初入宫闱,惯来与世无争,如何能防得住淑贵妃的明枪暗箭呢?” 我道:“皇上,我能推开你吗?” 三皇子立刻松手,竟有些孩子般的手足无措,道:“陈娘娘,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别这样。” 我坐的远了些,摆出谈话的姿态,道:“皇上,这些年来,你一直有许多举动,尤其在先皇病重后,我们从契丹大漠归来,你做了不少事,我大概都知道一点,只是我做了离宫的打算,想着眼不见为净,便没有深究,如今你既然要我留在宫里,伴君身侧,我总不能还继续做个瞎子聋子。” 第143章 疲惫 三皇子道:“陈娘娘,我只想你叫我焕儿。” 我道:“我实在不喜欢做那睁眼的瞎子,我问你一些事情,你若不愿答,可以不答,但不要骗我,我此生最恨别人骗我,你就算要诓我,也编出个能糊弄我一辈子的理由来,别让我哪天发现了,还要忍着恶心同你在一起。” 三皇子像是被我那句“恶心”伤到了,眼圈泛红,委委屈屈道:“我不骗你,陈娘娘,我一定不骗你,你就是我的命,我怎么会骗你呢。” 我道:“焕儿,这可是你说的。” 三皇子立刻破涕为笑,道:“天子绝无虚言。” 我正襟危坐,为试探三皇子的态度,便先抛出了个严重些的问题。 “先皇离世,跟你有没有关系?” 三皇子一愣,随即笑嘻嘻道:“父皇被人毒害致死,陈娘娘是要给我安个不忠不孝的罪名吗?” 我向后一靠,垂眼看着手上因干燥而现出的纹路,道:“你如果没有谈话的诚意,我也拿你没什么办法,你不必跟我嬉皮笑脸的。” 三皇子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未曾出手,只是没有严查而已,淑贵妃的毒下的隐蔽,只有被曦姐姐带进宫的那位女医官,因身为女子,偶用脂粉,对杨美人身上的香气起过疑,但那时父皇已经开始病了,我已做好了安排,未免再生事端,便让她不要声张。” “那位女医官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三皇子沉默片刻,道:“就在曦姐姐身亡的消息传到京城时,杨美人借父皇悲痛过度的掩盖,故意加大了剂量,父皇吐了血,女医官觉察出了不对劲,但只是怀疑,并不坚定,我便瞒下了这件事,只告诉了赵方清。” 那时候先皇还没有病入膏肓,若是及时救治,先皇也许还能多活几年。 不过既然先皇都对我起了杀心,我也没必要再牵挂他了。 我道:“你跟赵方清是什么时候联手的?” 三皇子道:“十五年前,契丹王来京时,良妃和父皇为着四姐姐的事情,要让冯娘娘自尽,我给了赵方清皇子印,让他奉我的口谕为我进宫取物。” 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说怎么赵方清那天突然就进宫了,焕儿,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的多。” 若是在三皇子年幼时,我这般夸赞他,他必定会露出得意又羞涩的表情,可眼下,许是因为心虚,他脸上满是惶恐不安。 我顿时就有些心疼。 自先太后离世,三皇子便一直是小可怜一个,长公主和二公主久居宫外,远水解不了近渴,淑贵妃恨三皇子入骨,恨不能生啖其肉,辛婉仪只把三皇子当成一个依靠,先皇爱子,但终究还是视诸皇子为皇位继承人,任由淑贵妃细细碎碎地折磨三皇子,冷眼旁观,苦其心志,直到三皇子彻彻底底地展现出了他的聪慧懂事,先皇才开始真正地关怀他了。 我自认为是个合格的养母,但也仅此而已,我对三皇子有情,但考虑得更多的还是怎样使自己和陈家全身而退,三皇子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除孔乐外,我是与他关系最亲厚的活人,这么多年下来,日积月累,水滴石穿,三皇子会将全部感情寄托在我身上,其实也很正常。 许是我沉默的时间太长了,三皇子更慌乱了,急急忙忙解释道:“其实赵方清原本就没有特别效忠于谁,他做父皇的心腹,受何家的庇护,不过是为了爬的更高而已,他真正的目标是杀尽天下贪官污吏,做一个贤臣,名留青史,自从他与冯静仪的事情爆出来后,淑贵妃便不再信任他了,若大哥为帝,淑贵妃与何家必定容不下他,二皇子身子不行,赵方清想做一个贤臣,就只能选我,陈娘娘,你不必把我想的太有心机,我能有今天,归根结底,还是靠这些年出生入死积攒下的功绩,我们三兄弟里,最有心机的,其实是二皇子。” 我道:“二皇子在河西郡染上瘟疫那件事,跟你有关系吗?” 三皇子苦笑道:“我说没有关系,陈娘娘恐怕也不会相信吧。” 我道:“你只要说的是实话,我就会相信,我还是有脑子的,有些事,我能辨的清楚。” 三皇子道:“我没害过二哥,只是没有阻止而已,我拿命拼来的功绩,他却想凭着王家的势力坐享其成,我如何还能与他兄友弟恭呢?我进药帐,是迫于无奈,为安抚民心,他也要惺惺作态地去药帐收买人心,最后染了瘟疫,如何能怪我?若李家仍在,我也断不会受这样的欺辱。” 我道:“二皇子心机深重,那大皇子呢?大皇子素来温厚,对你也关怀,你怎么安排贤妃的?” “我登基后,封贤妃为太妃,邱太妃自请于城皇寺剃发修行,为父皇和大哥祈福,我便让她去了。” “大皇子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三皇子低下头,沉默片刻,道:“陈娘娘,你高估我了,大哥好歹也是储君人选之一,我哪有这个本事?大哥的头疼症,是被邱太妃逼出来的,他自尽,也是被邱太妃逼的,邱太妃一心想让大哥当皇帝,可大哥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边关战事刚平,大哥却连一把刀要杀多少人才会卷刃都不知道,他如何能镇得住这天下?” 我道:“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吗?焕儿,你别骗我。” 三皇子垂着眼,指尖微动,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才道:“大哥为保全邱太妃而自尽,我只是拦下了传信的宫人,让父皇没能及时阻止而已,当时我只知父皇留了后手要杀你,却不知他留了什么后手,情急之下,只好拿大哥来威胁父皇,父皇却不为所动,我当时都快急疯了,如何能料得到这许多事?说到底,大哥是被邱太妃逼死的,父皇也放弃了他。” 我道:“那么大王妃呢?大王妃突然弃子殉夫,跟你有没有关系?” 三皇子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大哥一家,大王妃牵挂母家,又不放心我,生怕我会斩草除根,非要去寻父皇的庇护,父皇如何会在意别人家女儿的生死?大王妃怕我杀了宸儿,父皇怕宸儿杀了我,他们俩做的交易,我又如何能干涉?” 大皇子和大王妃上有母家亲族,下有柔弱幼子,谁敢把全家性命交托在皇家的兄弟情上?若我是他们,我想来也是会绝望自尽的。 我叹了口气,道:“贤妃真是蠢得可以,生生害死了自己的亲儿子。” 三皇子笑道:“邱太妃的确蠢得可以,我还是喜欢陈娘娘,陈娘娘从来没有拖过后腿,还总是能助我一臂之力。” 说着,三皇子便挨挨蹭蹭地挤了过来,我推了他一把,他便又坐回去了。 不错,还算老实。 我道:“杨美人现在何处?” 三皇子道:“杨美人受封杨太妃,在清静院静修。” “你什么时候跟杨美人搭上线的?” “在杨美人向你投诚后,陈娘娘,杨美人是宠妃,且不论她与淑贵妃的关系,单为避嫌,她也不可能越过你去找我。” “你竟然没有杀了杨美人,那你是怎么处置何昭仪的?” 三皇子轻笑一声,道:“陈娘娘,你把我想的太残暴了,杨太妃是个聪明人,又谋害了父皇,扳倒了淑贵妃,也算是有从龙之功,更何况,她手上握有你我的把柄,我没必要逼的她狗急跳墙——何昭仪也在清静院,受封何太嫔,日子比杨太妃差一点,但也还过得去,她这些年并没有作过恶,我若杀了她,何家人只怕会更加惶恐。” 我点点头,道:“先皇眼光不错,焕儿,你果然很适合当皇帝。” 第108节 三皇子甜腻地笑道:“我就当陈娘娘在夸我了。” 我也冲他一笑,便不说话了。 三皇子一挑眉,便又靠过来,揽住我,脸上露出一种毛头小子般的喜不自胜,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心机深重的少年君王。 “陈娘娘,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呼出一口气,疲惫地闭上眼,又缓慢地睁开,竟是连推开三皇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等一等,我先理一理思绪。” 三皇子微微皱眉,手上施了些力道,让我靠在他身上,随后伸出手,替我揉着太阳穴。 “陈娘娘,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我绝对不会骗你,你不要想得太多,这些事,原不值得你劳心费神。” 我舒服地往后靠了靠,道:“焕儿,你从哪儿学的这手法?” 三皇子道:“我年幼时,母后常常头痛,她不愿意让宫人看见她那种样子,所以都是我替她按摩穴位,缓解疼痛。” 我道:“焕儿,说真心话,李氏对你如何?” “母后对我很好,”三皇子迟疑片刻,道,“母后对我很好,只是对我严格了些,我当时是宫中唯一的嫡皇子,母后对我要求严格,也很正常。” 若只是要求严格,应当还不至于将年幼的三皇子养的泯灭孩童天性。 三皇子继续为我按揉头部穴位,似是沉浸在了那段往事里,接着道:“母后从来没有对我笑过,她总是很生气,或者是很悲伤,她常常告诉我,父皇要杀了她,杀了李家所有人,也会杀了我,只有我能保护李家,所以我必须读很多的书,举起很重的剑,我不能玩闹,不能高兴,只能对着父皇和祖母笑……” 第144章 皇后 “我常听宫人们说,母后原本是很温柔的,曦姐姐和萍姐姐也总说,母后是爱我的,我原本还不理解,直到李氏覆灭,母后自尽,我才明白,母后早就看出了父皇的心思,她无时无刻不活在恐惧之中,把我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可惜我当时实在太小,并不能保护任何人,我甚至还要对仇人笑脸相迎——” 三皇子越说越激动,声音满含戾气,手上按揉的力道却依然轻重合宜,我终于忍不住,将他的手抓下来,道:“焕儿,别说了。” 三皇子反握住我的手,道:“陈娘娘,是我吓到你了吗?” 我摇摇头,道:“我还不至于被你这几句话吓到,别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我希望你能高兴些。” 三皇子果然露出笑容,道:“也是,这些都过去了,有陈娘娘陪着我,我只要看见陈娘娘,便觉得特别高兴。” 我背靠着三皇子,被他圈在怀里,道:“阿柳在哪儿?还有小兰和宝儿呢?” 三皇子道:“她们不在宫里。” 我顿时有些心慌,道:“我需要阿柳和小兰为我梳妆,还想喝宝儿做的茶,焕儿,你只需派她们三个伺候我就行。” 三皇子道:“小兰和宝儿被我派去跟着冯静仪和嘉嫔了,她们身份尊贵,出门在外,总不能一直没人伺候,阿柳在沈家,我让她去照看宸儿和沈宜人了。” 我松了口气,道:“焕儿,你说是太傅低了头,你才能及时化解了先皇的手段,救下了我们三人,你是怎么说服太傅的?” 三皇子将头搁在我肩窝处,每说一句话,便有一股热气烘着我的耳垂。 “太傅是教导过我的,我们毕竟还有一些师生情谊,我对老丞相只能动之以理,打压威胁,但对太傅,我还可以动之以情,而且太傅是言官出身,又曾经教导过父皇,对父皇并不像老丞相那样心存敬畏,他是慈悲为怀的人,我放低了姿态,他很快便心软了。” 我被那股热气折腾的浑身不自在,便挣开三皇子的怀抱,与他面对面坐着,道:“焕儿,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刚出契丹大漠,我问你为何不剿灭残存的叛军,你是怎么答我的?” 三皇子垂下眼,轻声道:“我说,穷寇莫追。” “那我现在再问你一次,”我喝了口茶,平静心绪,道,“你放任边关叛军蛰伏,到底是为着穷寇莫追,还是养寇自重?” 三皇子道:“二者皆有吧。” 我揉了揉眉心,道:“焕儿,你如果不希望我费神,就说的具体些。” 三皇子道:“我奔赴边关,平定契丹战事,父皇给我下的是速战速决令,当时我们从契丹大漠出来,军中所剩粮草已经不多了,若要扫净残军,总需冒几分险,可是陈娘娘你也在军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冒这个险的。” “那养寇自重呢?” “突厥百越战事已平,若我将契丹也平定了,天下太平,就难免会遇到那飞鸟尽、良弓藏之事,我出生入死,南征北战,是为了当皇帝,又不是为了给朝堂上那群老东西打天下,我总是要为自己打算的。” 我冷笑一声,道:“然后你发现,养寇自重这法子,效果的确很不错,是吗?” 三皇子没说话。 我便替他说了下去。 “你在军中经营多年,武将大多都是支持你的,朝堂上反对你的大多都是文官,文官内斗严重,但归根结底,他们能在朝堂上争斗,还是倚仗着天下太平,朝堂安稳,若边疆有契丹残军虎视眈眈,朝中有对敌经验的主将,除了沈辰,便是你,沈辰不能上战场,你与淑贵妃已是不死不休,如果你没能登基为帝,淑贵妃一定不会放过你,到时仅凭大皇子的能力,即使有其他武将参战指挥,大宁朝也会损失惨重,甚至有可能导致江山易主,烽烟再起,再大的世家,经过一次改朝换代、山河改姓的折腾,也得元气大伤,你知道自己缺少母家的势力,便索性避开普通的政斗,直接把自己变成唯一有能力坐镇江山的人,逼的朝中众臣不得不支持你,所以,何钧不惜自断臂膀,连丞相都奈你不得。” 三皇子微微一笑,再次靠向我,一手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他的手很热,手上有薄茧,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偏头一避,他便放过了我的脸,双手环抱住我的腰。 算了,我这衣裳几重布料,他爱摸我的衿带,便由着他摸吧。 “陈娘娘,你果然很了解我,我很高兴。” “可是我不高兴,”我挣扎几番,未果,反而把我们两人弄得衣裳凌乱,愈发不成体统,便索性放弃了,“契丹残军蠢蠢欲动,你能保证你一定能镇得住他们吗?大宁朝国库几经消耗,粮草不足,你是知道的,连江北郡大宁粮仓都被你掏了存粮,一旦战事又起,你身为皇帝,难道还要御驾亲征吗?” 三皇子笑眯眯地扣住我的手腕,道:“陈娘娘是在关心我吗?江北郡那些富商这么多年被江北富饶的土地养着,总该出出血,割割肉,陈娘娘尽管放心,契丹王庭已经恢复秩序,边关那些残兵败卒,只要有我在一天,他们就不敢造次。” 我道:“你如何能料到敌方的行动,万一他们就是要打你一个措手不及,到时边关烽烟又起,生灵涂炭,你纵使御驾亲征,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又傲慢轻敌,我实在——你干什么?” 三皇子淡定地伸出手,替我擦掉了脸上的口水。 在这么正经的时候,三皇子突然咬了我一口,我整个人都懵了,茫然地摸向自己的脸,果然摸到了牙印。 “你干什么!” 三皇子笑道:“陈娘娘太香了,温香软玉在怀,我又没有坐怀不乱的本事,怎么能忍得住呢?” 我忍无可忍道:“怎么,你也想像先皇一样,吃了我的胭脂吗?你就不怕我也往胭脂香粉里放上什么罕见的毒药,让你和先皇一样虚弱病逝?” 三皇子道:“我相信陈娘娘不会害我。” 我只觉得自己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又实在放不出什么狠话,只好瞪了三皇子一眼,整理好衣服,坐到殿内另一边,正色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你要诚实地回答我。” 许是我表情十分严肃,三皇子也认真起来,不再腻歪地靠过来,正襟危坐道:“陈娘娘,你说。” 然而这最后一个问题,却并不是那么的正经。 我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对我有了那种心思的?” 三皇子展颜一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非要说的话,也许是在突厥军营里,我原本只是不愿娶妻,只想与陈娘娘和冯娘娘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可看到那叛军首领和突厥大妃的艳情,我就总想起陈娘娘你来,这也许便是所谓的,情不知所起,一往……” “好了好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连忙打断了他,“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去突厥!” 果然,三皇子都是被那异族的不伦母子给带歪了。 三皇子却不肯停,继续道:“那一次父皇召你侍寝,我简直要气疯了,也就是在那一晚,我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我要登基称帝,不仅是为了母后,也是为了你,为了能和你永远在一起。” 三皇子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像是小时候那样将头埋在我怀里,道:“陈娘娘,你别离开我,只有想着你,同你在一起时,我才能开心一点,你走了,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心知三皇子已经不再是爱撒娇的小孩子,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软了,良久,我叹了口气,道:“焕儿,天晚了,我饿了,我们该用晚膳了。” 三皇子立刻唤了孔乐进来,吩咐了几句,孔乐立刻道:“奴才这便去传膳,请娘娘先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我其实并不是很饿,只是有些疲倦,不愿再跟三皇子纠缠,但三皇子已经将那蜜果仁递到了我嘴边,我便张口吃了几个。 殿内并无其他宫人,只有三皇子伺候着我,他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几乎事事亲力亲为,不愿让我动弹一下,我也的确是累了,跟觊觎我身子的少年君王谈话,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因此我静静地发着呆,放空大脑,任由三皇子忙上忙下。 三皇子又递了云片糕到嘴边,我轻轻一推,坐直了,道:“焕儿,你让他们唤我娘娘,那我在这宫里,到底是太后娘娘,太妃娘娘,还是妃位嫔位的娘娘呢?” 三皇子拥住我,低头浅笑的样子无限俊美风流。 “陈娘娘也太贬低自己了,我怎么能委屈你身居妃位嫔位呢?陈娘娘想做太后,我便可以让宫人当你是太后,但在我这里,陈娘娘永远是我的皇后。” 第145章 结局 若是在十五年前,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君王甜言蜜语地要封我为皇后,我恐怕会被迷的神魂颠倒,但我已是个三十岁的老女人了,听了这样的承诺,我虽有些脸热,内心却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恰在此时,孔乐在殿外道:“皇上,晚膳已摆在小饭厅了。” 我立刻推开三皇子,往金龙宫的小饭厅走去,三皇子亦跟在我身后,屏退了所有宫人,我们两人相对而坐,三皇子时常为我添菜,殷勤小心地伺候着,倒真有些过往母慈子孝的感觉了。 金龙宫的饭菜,比起民间自是精细了不少,我这大半年吃多了外边儿的粗茶淡饭,再尝这些宫廷珍馐,竟还品出了几分新鲜感。 吃了一阵,我看着三皇子的脸色,试探着道:“焕儿,我想见见我家里人。” 三皇子动作一停,淡漠道:“陈家举家前往松江郡送陈老先生魂归故里,尚未归来,陈恒丰任江北郡郡令,已走马上任,陈娘娘想见沈夫人吗?” 我道:“我自然是想的,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让我见。” 三皇子道:“我是没什么愿不愿意的,我只是不太放心,陈娘娘人在金龙宫,心却飞到了皇城外,沈夫人与陈娘娘姐妹情深,我只怕她会助陈娘娘一臂之力,宫人侍卫,我杀了便杀了,却总是不能真的对沈夫人做什么。” 我心知这种事不能着急,只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别过头,懒懒道:“随你吧,若是某日你放心了,能允姐姐进宫探亲时,不如让她把宜人也带来,我可好久没见着宜人了。” 三皇子也放下了筷子,坐到我身旁,松松地圈住我,笑道:“人说女大十八变,陈娘娘即使见着了,也未必能一眼认出来呢。” 我等三皇子说完话,立刻便推开他,道:“我要沐浴了,你找几个机灵的小姑娘来伺候我吧。” 三皇子耳尖通红,道:“陈娘娘想住哪儿?” 我已经不愿意思考三皇子到底是想到了什么,才会红到耳朵上,只道:“你收拾出了哪些宫殿给我住?” 三皇子道:“玉凤宫乃皇后居处,桂荫宫有丹桂飘香,青藻宫是陈娘娘旧日居所,这三处我都让人收拾出来了,不过,青藻宫离金龙宫最远,陈娘娘恐怕还是会去青藻宫住着吧。” 我道:“嗯,你很了解我,原先青藻宫的宫人,除了顺子,你还收了谁?” 三皇子道:“只有顺子,我只是怕陈娘娘防不住淑贵妃和父皇的手法,才让顺子盯着,不过现在……” “不过现在,”我道,“你已经是皇帝了,整个皇宫的宫人,都可以做你的眼线,是吗?” 三皇子道:“是,但我不下令,他们也不会擅自……” 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喜欢像犯人一样,成天地被人盯梢,我知道这宫里没人敢忤逆你,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做我讨厌的事情。” 三皇子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不会的,陈娘娘,我保证我不会再那样了,只要你不跑,你乖乖地待在我身边,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行,只要你乖乖的,说话算话,我就不跑,我在宫里过了十几年了,也不差这几十年。” 三皇子立刻笑逐颜开,握住我的手,道:“陈娘娘,我送你过去。” 孔乐已经让宫人备好了轿辇,正在门外候着,我道:“不必了,我想走一走,消消食。” 三皇子仍旧不放手,笑道:“那我和你一起走。” 我曾经不是没有和三皇子散过步,饭后一起散步消食,其实也属于母慈子孝的一种,我略一思考,便默许了。 宫中御花园的风景,比之宫外,少了几分灵气野性,但精巧了不少,我大半年在宫外,看御花园的风景已经有些陌生,才终于能欣赏得了这巧夺天工的盛景了。 第109节 三皇子果然办事妥帖,青藻宫内已有十几个水灵灵娇滴滴的小宫女候着了,一水儿的美人,赏心悦目,最难得的是行事稳妥,兼具性子活泼,既可搬花盆,又可做风筝,我很快便与她们打成了一片。 我藏在寝殿床底下的话本仍在,还多了好些新出的精装本,一摞摞整齐地摆在箱子里,想来都是三皇子为我添置的。 三皇子比以往更黏人了,即使是政务繁忙时,也执着地要到青藻宫来处理诸多事务,每批完几份折子,就要抬头看我一眼,长此以往,我就不好意思在三皇子批奏折时去外面与宫人们玩闹了。 最后,每当三皇子批奏折时,我便也坐在金龙宫内,练字绣花,看看话本,总体也算得上岁月静好。 我很快就适应了被三皇子圈养的生活,高兴时叫他焕儿,不高兴时便称他为皇上,三皇子虽然黏我,但似乎很怕我把他当皇帝尊敬着,因此始终把握着一个度,勉强维持着母慈子孝的假象,其伏低做小,小心周到,远胜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孝子。 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做容嫔的时候,恍然间,甚至觉得现在的日子比以往更加滋润。 冯静仪曾说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现在想来,冯静仪实在是很了解我。 初雪那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一出门,便被雪光晃了眼睛,养了几天才好了,这几天里,我身边几乎时刻不离人,三皇子更是恨不得变成我身上的一个挂件,被我随身携带。 直到眼睛彻底好转,我才被允许踏出撷芳殿,彼时三皇子上朝还未归来,眼见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我终于耐不住了,屏退左右宫人,欢呼一声,丝毫不矜持端庄地奔进雪中。 我一个人玩得正欢时,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异样的动静,转头一看,只见三皇子含笑看着我,一个雪球迎面砸了过来。 我毕竟是玩惯了的,这点手段,我还不放在眼里。 我灵活地躲开那雪球,同时俯身抓了两把雪,双手一团,同时掷向三皇子,三皇子躲过一个,便躲不过另一个,终于还是被小些的那个雪球砸中了胳膊。 我放肆地笑了两声,忽觉口中有一丝凉意,原来是三皇子又丢了一个雪球,却因技术不到家,雪球在半空中散开,有几粒雪进了我的嘴巴。 我几乎要笑疯了,立刻便抓了把雪甩向三皇子,逼得他也跟我一起尝到了雪的滋味,而后,三皇子掌握了团雪球的要领,终于能与我打一场合格的雪仗了。 祖父不止一次地说过,我一旦玩起来,便要直接玩成一个疯子,没有分寸,什么礼仪规矩都顾不得了,这么多年来,我虽然年岁渐长,但这一特质却始终没有改变,所以自我入宫后,我便鲜少在青藻宫以外的地方真正嬉戏玩闹,偶尔两次在外边儿玩雪,还碰上了先太后和先皇。 细想起来,我与三皇子初次见面,似乎就是在我玩雪的时候。 其实我今日并没有疯玩的打算,屏退宫人,便是为了在雪地里自娱自乐一阵,一个人,再怎么玩闹,也闹不出什么来,兴致很快就散了。 可既然三皇子主动撩拨了我,这便不能怪我玩心太重了,我不知丢了多少个雪球出去,连手腕上的金镯子脱手飞了出去都没察觉,还是三皇子机敏,一把抓住了那镯子。 “好了,我们停一停。” 三皇子一边闪避着来自我的攻击,一边靠近我,最后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整个人都拥在怀里,向后一倒,带着我在雪上滚了几滚。 这下子身手倒还挺灵活,难道刚才那与我势均力敌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吗? 我原先还不觉得疲惫,但此刻与三皇子一同躺倒在雪地里,雪软绵绵的,厚厚的衣裳隔绝了凉意,我竟有些不愿起身了。 我喘了几口气,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道:“行,我们停战。” 三皇子轻笑一声,道:“停战便要谈判,陈娘娘是想割地还是赔款呢?” “割地又如何,赔款又如何?”我刚答完,便觉出不对劲来,“我们明明还没分出胜负,凭什么就算你赢了?” 三皇子动了动,再次拥住我,道:“陈娘娘都被我扑倒了,当然就是输了,陈娘娘想赔哪一块儿给我?是这儿,还是这儿——” 三皇子的手在我身上四处游走,虽然没碰到什么要紧的部位,但这不正经的意图却已是昭然若揭了。 我一边因为被碰到痒痒肉而哈哈大笑,一边奋力挣扎,还没挣扎几下,就听三皇子喘了一声,道:“陈娘娘,你别动。” 我虽未经人事,但入宫前也受过母亲和嬷嬷的教导,该知晓的事情我都是知晓的,三皇子这声音十分危险,我立刻就不敢动了。 我们二人雪中相拥,静静躺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三皇子放开我,道:“陈娘娘,你想堆雪人吗?” 我迅速起身。 “来吧。” 因我们是临时起意,并未携带桂圆等物,最后,我扣下簪子上的两颗宝石做眼睛,用金珠做鼻子,又拿了三皇子腰间的如意佩做嘴巴。 做完这一切,我只觉得累极了,顾不得礼法,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三皇子也学着我的样子坐下来,替我理了理散乱的发髻,我便礼尚往来,拍干净了他衣服上的雪。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两人都衣鬓凌乱,脸颊红扑扑的,是极不成体统的样子,我们沉默着对视,良久,三皇子道:“陈娘娘,我能亲你吗?” 我本该坚定果断地拒绝他,或是带着嘲讽说一句“皇上想做什么,我又如何能反抗得了呢?”来让他安分一阵子。 可是,也许是刚刚那阵玩闹耗尽了我的体力,也许是三皇子的眼神太过动人,我一时没能说出话来,只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 三皇子叹息一声,轻轻环住我,凑过来。 他的脸离我太近,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三皇子亲吻了我的眉心。 “抱歉,陈娘娘,”三皇子道,“是我情不自禁了。” 第146章 番外一 对于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来说,温水煮青蛙着实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 自从那天在雪地里,我玩累了,没能及时反应过来,默许了三皇子的亲吻,三皇子就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每每动手动脚,占我便宜,都笑靥如花,眉目含情,先以美色诱人,不成,则嬉皮笑脸,甜言蜜语,软磨硬泡,再不成,则轻蹙眉头,故作楚楚愁态,利用我的怜香惜玉之心来吃豆腐。 我是有努力抗争过的。 真的。 只是没成功。 我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色与女色皆是美色,水葱儿似的小姑娘招人喜欢,水葱儿似的三皇子自然也很动人…… 长姐叹了口气,道:“行了,别说了。” 我道:“长姐,你听我说,我真的——” 长姐道:“枸枸,你不用说了,父亲本就是个好美色的,你会如此,也正常。” 我道:“姐姐,我真的不像父亲,我从不招猫逗狗逛青楼。” “可是你招了皇上啊。” 长姐道:“没事的,枸枸,你不用有心理负担,陈贵太妃已经死了,你现在是在民间与皇上偶遇的陈家旁系姑娘,没人会议论什么——啧,大宁朝皇室这点子癖好也算是隔代相传了。” 我道:“那你下次要带宜人进宫来玩呀。” 长姐咬了咬牙,道:“再说吧,这丫头已经被我关在房里了,她最近这几个月都别想出门了。” 我道:“怎么了?怎么好好地就要关她?” 长姐道:“你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个小乞丐吗?” 我仔细回忆了下,道:“叶子?” “是竹叶,”长姐喝了口茶,道,“这丫头成天绕着竹叶转,我还以为她喜欢竹叶,可她又与宸殿下有婚约,我和沈辰为她提心吊胆,天天想法子周旋,要帮她取消婚约,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他们私定终身了?” “你在想什么!”长姐胸口起伏,显然气的不轻,也不知是被我气的,还是被我那小外甥女气的,“初雪那天,她闹着要出门去玩儿,我让她赋咏雪诗一首——” “结果她给竹叶写了首情诗?” “不是!她当时就写出来了,写的是正常的咏雪诗,句子还挺好,可是我们为她请的先生路过,说那不是她的字迹。” 我忽然觉得这情境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便不说话了。 “先生说,她这几年来交的功课的字迹都不是那样的,我们翻了她所有功课,又把她关在房间里,逼问了好几天,她才交待了,她最近这几年的功课都是竹叶帮她写的。” 我道:“逼问好几天才交待,宜人性子还挺倔。” 长姐道:“我说她怎么成天围着竹叶转,天天往竹叶那边跑,要跟竹叶一起做功课,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留竹叶一份,原来是搁那儿做交易呢,当时宸殿下也在,还给她求了情,可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一个大姑娘家,跟个小子一样,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在未婚夫跟前丢脸,真是丢人——我早该打死她!” 我让阿柳端了菊花茶来,亲手斟了一杯,双手递上,笑道:“姐姐,喝点茶,降降火。” 长姐喝了一口,道:“这菊花茶味道还不错,你加了什么东西?” 我道:“加了点腌制的蜂蜜柚子皮,拿山泉水煮的。” “把方子给我吧,我煮给宜人尝尝。” “好。” 长姐离开后,没过多久,三皇子就过来了。 我正卧在软榻上看书,阿柳行礼道:“奴婢参见皇上。”便转身退到殿外,我唤了好几声都没能留住她。 三皇子笑道:“阿柳越来越机敏了。”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三皇子却不为所动,直接坐到我身旁,道:“陈娘娘又煮了什么茶?” 我倒了一杯递给他,道:“菊花茶,降火的,正适合你。” 三皇子道:“陈娘娘怎么知道我有火?只是这火菊花茶可降不了,需得……” 我道:“你又开始了是不是?再继续这样,你就出去。” 三皇子沉默片刻,道:“陈娘娘不喜欢么?” 我毫不留情道:“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么?” 三皇子脸色黯然,随即又露出思索的表情,道:“可为何那话本中的女子却是芳心萌动?” 我说这话怎么这么熟悉,这不就是前些日子里那名为“蛇蝎美人”的话本中,男主角与女主角的词儿吗? “你怎么也看话本?” “那天在陈娘娘榻下看到了,便捡起翻了翻,正好看到这一句。” 那话本中的男主角对女主角说完这句话,女主角不胜娇羞,男主角喜其娇羞模样,立即抱住了女主角,二人一番浓情蜜意,颠鸾倒凤,便行了那男女风月之事。 想到这儿,我顿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三皇子既然看到了这句话,那想来也有可能看到后面的情节,要是他也…… 我摇摇头,甩掉脑子里的画面,道:“焕儿,你去把阿柳叫进来。” 三皇子笑道:“陈娘娘想做什么?儿臣愿为您效劳。” 他越说,便离我越近,最后几乎是附在了我耳边,我被他说话间呼出的热气扰乱了心神,立刻往旁边挪了挪,连想说的话都忘了。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脸好红。” 我下意识捂住了脸,道:“真的吗?” 这一时不防,三皇子便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耳垂,道:“耳朵也好红。”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有些燥热,便轻轻踹了三皇子一脚,道:“去把暖炉挪远一点——你要是不愿意做,就让阿柳进来。” 第110节 三皇子捉住我的脚,道:“陈娘娘就算不爱穿鞋,也该把袜子穿起来才是。”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没穿袜子,连忙把脚缩回毯子里,道:“那你叫阿柳进来。” 三皇子道:“我不能伺候陈娘娘么?” 我道:“你当然能,去把炉子移开。” 三皇子无奈地笑了笑,便下榻去搬暖炉了,不过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又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炭火。 做完这一切,三皇子便坐了回来,他盯着我的耳朵看了一会儿,突然道:“陈娘娘,上次那个珍珠耳坠不合你的心意吗?” “哪个?” “上次南洋进贡的绯色焰纹珠,我让内务府制成了耳坠,陈娘娘怎么没戴?” 我道:“不喜欢,珠子好看,耳坠太沉,不过那珠子样子倒是奇特,我还从没见过那样的珍珠呢。” 三皇子道:“的确是少见,我上一次看见,还是在母后那里,母后便是做成了耳坠。” 我道:“这么罕见的东西,可惜我不爱戴耳坠。” 三皇子道:“如此也好,耳坠冰凉坚硬——” 他突然吮了下我的耳垂。 “的确配不上陈娘娘之温软。” 我浑身一激灵,三皇子不愧是带过兵打过仗的,精通乘胜追击之法,道:“陈娘娘,我能抱抱你吗?” 我没说话。 于是三皇子抱住了我。 这一抱,便免不了要做些其他的事情,我被吸干了气,大脑昏昏沉沉,浑身软绵绵的,三皇子一放开我,我便大口呼吸起来。 三皇子舔了舔唇,道:“陈娘娘,你热不热?” 我兀自喘着气,没理他。 三皇子道:“我能不能……” 我一脚将他踹下软榻。 “不能!” 我的坚守底线没能持续多久。 除夕那一日,我很高兴,因为我养的茉莉开花了。 三皇子批完奏折后,带来了冯静仪和嘉嫔的书信,我更高兴了。 嘉嫔说,她们去了河东郡,河东郡有一个文曲庙,专门供大宁朝历届河东郡籍的状元,赵方清的石像也在其中,且下方堆满了花,把个端方清正的文曲状元硬生生搞成了男花神。 随书信送来的还有嘉嫔的画,画的正是河东郡文曲庙,那石像下果然堆满了各色鲜花,把石像下所刻的“赵氏文曲神”五字给淹了一半。 我几乎笑岔了气,在软榻上滚了几滚,险些摔下去,所幸被三皇子接住了,三皇子一挑眉,便也凑过来,道:“陈娘娘看见了什么?这么高兴。” 我与他并排坐着,靠着他的肩,将嘉嫔的画往他的方向移了移,道:“你看看。” 三皇子也抿嘴一笑,道:“这可真是……若是太傅看见了,必定会叹一句有辱斯文。” 我道:“什么有辱斯文,这叫鲜花配美人,再合适不过了。” 三皇子笑了笑,突然啄了下我的脸,他这些小动作实在太多了,日子久了,我也就麻木了,连推都懒得推,只象征性嗔了他一眼。 “陈娘娘说我朝的刑部尚书是美人,那我是什么?” 良妃的父亲告老还乡,赵方清自请为刑部尚书,三皇子便让他接管了刑部。 我顺手拈来一朵绒花,戴在三皇子头上,又捏了捏他的脸,道:“你是皇上,自然就是比刑部尚书还要美的大美人。” 看完了嘉嫔的信,我又打开了冯静仪那份,一番闲话后,冯静仪又说她在河东郡碰见了赵方清的接生婆,那接生婆原是赵家的老仆,接生了赵方清后便辞去了赵家的差事,因她儿子在河西郡做生意时犯了事,她去赎儿子出狱时,因祸得福,正好躲过了河东郡之灾。 第147章 番外二 那接生婆已近百岁,仍记得赵方清,还惦记着赵家的香火,盼着赵方清娶妻,一听嘉嫔说她们是从京城人士,便非托她们传话。 冯静仪写道:“我们在她儿子家住,吃了她不少饭,总不好拒绝她的要求,可我们是不会回京城了,枸枸,你便替我问问,赵方清为何不成婚生子,莫非是因为他断了冯家的香火,怕报应到子孙上,便索性也断了赵家的香火?” 这问题问的毒辣,我眼前立时便浮现出冯静仪嘲讽的脸。 三皇子道:“陈娘娘想问吗?” 我道:“说实话,我也很好奇赵方清为什么不娶妻。” 三皇子道:“赵尚书为国事鞠躬尽瘁,立志要做一个贤臣,若有了家室,便有了私心,他心怀天下,自然就不愿娶妻了。” 我道:“历朝贤臣,也不是个个都不娶妻生子的。” 三皇子道:“正好今天是除夕,要是陈娘娘好奇,那我就办个除夕小宴,把赵尚书叫来,陈娘娘亲自问问他?” 我道:“你也知道今天是除夕,除夕怎么能办小宴?” 三皇子道:“父皇新丧,今年原也不该奢靡,我是只想和陈娘娘过除夕的,但如果陈娘娘想知道,我也可以把赵尚书叫来。” 我道:“赵大人不要过除夕吗?除夕夜是该和家人一起过的,往年群臣参宴,算是公事,你把人家单独叫进宫来算什么?” 三皇子道:“陈娘娘忘了吗?赵尚书孑然一身,府上只有几个家仆,若赵大人自个儿过除夕,恐怕只有一位老仆配上他的桌。” 我觉得三皇子说的很有道理。 三皇子道:“正好也快到用午膳的时辰,我这便让孔乐去传令吧。” 我虽然觉得这样有些不妥,但三皇子实在说的太好听了,我终究抵不过好奇,只道:“午膳?历来除夕都是夜宴,你何不下午再召他进宫?” 三皇子道:“冬日雪天路滑,深夜更是难行,陈娘娘,你晚上也别出门了,咱们就在青藻宫过年吧。” “也好。” 中午,赵方清果然进宫了。 三皇子在金龙宫与赵方清用过午膳,很快便派了孔乐来传我过去。 赵方清与三皇子在金龙宫暖阁内,三皇子正襟危坐在桌后,赵方清长身玉立于桌前,我一进去,两人便齐齐看向了我。 赵方清拱手行礼道:“见过容嫔娘娘。” 三皇子也热情地伸手道:“陈娘娘,快过来。” 三皇子似乎对“容嫔”这个职位有执念,在改朝换代,我亦改头换面后,我一拒绝当皇后,他就封了我为容嫔。 连封我的圣旨,都跟先皇当初那份一模一样。 看着三皇子的表情,我不认为那张桌子后面会有两把椅子,于是无视了他殷切的手,转而另寻了一把椅子坐下。 赵方清道:“听闻容嫔娘娘有要事需询问臣,不知是何事?” 要事? 没想到三皇子是这么跟赵方清说的。 我顿时有些尴尬,但尴尬终究抵不过好奇,尤其还有冯静仪做挡箭牌,我道:“本宫的确有件事想问问赵大人,不过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赵大人若不愿说,本宫也不会强求。” 赵方清道:“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轻咳一声,喝了口茶,道:“赵大人已近不惑之年,位极人臣,功高今古,却迟迟未有家室,不知是什么缘故?” 赵方清沉默了。 我心里的尴尬也终于战胜了好奇。 “此乃赵大人私事,本宫……” 赵方清道:“容嫔娘娘,这究竟是您的问题,还是有人托您代问臣此事?” 我思索片刻,道:“是冯——” 按理说,冯静仪现在应该已经随先皇而去了。 三皇子道:“陈娘娘直说便是,赵尚书都知道。” 赵方清道:“容嫔娘娘,是冯太妃托您询问臣此事吗?” 我点点头,道:“赵大人的私事,冯太妃本无权过问,这只是冯太妃一时好奇,赵大人可以不答。” 赵方清道:“容嫔娘娘,冯太妃的书信,臣能看一看吗?” 我想起冯静仪在信中那一番嘲讽赵家断子绝孙的话,果断道:“不行。” “是臣逾越了。” 赵方清说完这句话,叹息一声,又道:“其实,对于冯太妃的性情,臣是很了解的,她在信中会说什么,臣其实也能猜到一点,臣不娶妻生子,宁可断了赵家的香火,其实只是不想为虚无缥缈之事浪费时间。” “哦?香火传承,如何能说是虚无缥缈之事?” 冯静仪这挡箭牌果然好使。 大宁朝最俊美的状元郎迟迟不娶妻、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老男人的原因终于要揭秘了吗? 赵方清道:“琉璃易碎,彩云易散,世间豪族的盛衰兴亡,恰如浮云流水,缥缈不定,当年冯安为户部尚书,冯氏一族恰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何等辉煌,然而大厦之倾也不过在转瞬之间,河东郡一场重灾,饥民流窜,尸堆成山,举城皆亡者不计其数,所谓香火传承,纵然全了眼前一时,身后种种也难以预料,与其受困于虚无之事,倒不如凭心而行,一切随缘。” 我不禁抚掌赞道:“赵大人果真淡泊超脱。” 赵方清也笑道:“娘娘谬赞。” 我将冯静仪信中所述的那接生婆一事告诉了赵方清,又将赵方清所言写下,以蜡封住,准备寄给冯静仪。 三皇子见我放下笔,便停了磨墨的动作,笑吟吟道:“陈娘娘写完了?天色已晚,咱们也该入席了。” 我点点头,便与三皇子步入小饭厅内。 为不辜负这除夕雪景,三皇子特意命人用琉璃做了窗,饭厅内铺着毯子,摆着火炉,温暖如春,因此我便脱了狐裘,只穿日常的衣裙。 孔乐温了酒,三皇子笑道:“这是秋天埋下的菊花酒,清甜不易醉,陈娘娘可要尝一尝?” 我道:“除夕之夜,是高兴的好时候,喝些酒也无妨。” 阿柳便给我斟了酒。 三皇子举杯与我碰了碰,道:“陈娘娘鲜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是因为冯娘娘来信的缘故吗?” “是呀,”我与三皇子碰过杯,便一饮而尽,道,“说起来,我还曾与冯静仪埋了两坛子桃花酒在树下,阿柳,你带几个人去挖出来。” 第111节 “是。” 三皇子道:“孔乐,你也去帮忙吧。” 孔乐道:“是。”便与阿柳一同出去,又招了招手,于是饭厅内的宫人齐齐退了出去,还关上了门窗。 三皇子无奈地笑了笑,道:“陈娘娘,你已经饮了菊花酒,若再饮桃花酒,会更容易醉。” 我又喝了杯菊花酒,只觉得入口甘甜,甚是清爽。 “无事,除夕之夜,醉了也无妨。” 三皇子道:“没想到陈娘娘会这么高兴,若早知如此,我几天前便会拿出冯娘娘的书信。” 我再饮一杯,又给三皇子添了酒,道:“你几天前就得了信?你早该给我的。” 三皇子与我一碰杯,道:“新年将至,我总想着给陈娘娘备一份大礼,可陈娘娘不爱身外之物,我只好藏起冯娘娘的书信,待除夕之日拿出来,博陈娘娘一笑,也算是借花献佛了,这份礼,不知陈娘娘可还满意?” 我笑着饮了酒,吃了片鹿肉,道:“你这份礼我很喜欢,只是不知下一次传信来,又是什么时候了。” 三皇子覆住我的手,道:“下一次我绝不隐瞒,只是我给陈娘娘备了礼,陈娘娘也该礼尚往来才好,不知陈娘娘可有给我备什么新年礼?” 我随手给三皇子夹了片鹿肉,道:“这是厨子做的鹿肉,我今儿也学学你,借他的鹿肉一用,算是给你一份新年大礼了。” 三皇子坐得离我近了些,道:“陈娘娘也太敷衍了。”却还是吃了那片鹿肉,又伸出手,给我添了酒。 外面风雪交加,屋内却灯火通明,所谓灯下观美人,我看着三皇子俊美带笑的面容,只觉得他愈加乖顺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道:“开玩笑的,今儿是你登基后第一个除夕,我自有大礼要送你。” “哦?” “你便等着阿柳将桃花酒送来吧。” 我们再次碰杯,各饮一盏甘甜的菊花酒,恰在此时,阿柳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孔乐,两人手里均提着一坛酒,已经温热了。 我道:“阿柳,让他们进来吧。” 阿柳放下酒坛,转身拍了拍手,立即便有宫人搬花进来。 正是我前些日子煞费苦心养出来的茉莉,茉莉花开,馥郁芬芳,满室皆香,雪白的花朵上还沾着将融未融的冰雪。 我道:“雪天赏茉莉,鲜花配美人,这份新年礼,不知焕儿可还满意?” “满意。” 三皇子两颊生晕,眼含水光,在鲜花与烛火的映衬下,更是脉脉含情,真正的美人如玉。 宫人们将花盆绕着我和三皇子摆好,便退了出去,我将杯中的菊花酒一饮而尽,转而给自己和三皇子倒了杯桃花酒,道:“尝尝这桃花酒味道如何。” 第148章 番外三 三皇子按住我的手,道:“这桃花酒埋了这么久,想来劲儿大的很,陈娘娘当真要喝么?” 我道:“没事,我又不是没喝醉过,我醉后并不闹人,你只管叫阿柳来伺候我便是。” 三皇子于是举起酒杯,与我碰了碰,同饮了这杯桃花酒。 这桃花酒的劲儿果然有些大,仿佛有一团火从我的嗓子眼一路烧到腹中,热中带辣,连脑袋都沉重起来。 三皇子笑道:“陈娘娘这是要做个一杯倒么?” 我被三皇子这话一激,胸中忽然荡起一股莫名的意气,道:“我没醉。” 便又干了一杯酒。 三皇子仍是笑,稳稳地坐着,叹息般道:“陈娘娘果真是醉了。” 我立刻连饮三杯,大声反驳道:“我没醉!” 三皇子道:“好好好,你没醉,陈娘娘,你没醉。” 我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当小孩子哄了,便有些委屈,明明我才是做母亲的,怎么反而被养子当孩子了。 三皇子凑过来,牵住我的手,道:“陈娘娘,你想看烟花吗?” 我已是头昏脑涨,以手扶额,沉默良久,才道:“不想。”随即又喝了一大杯桃花酒。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是不是口渴了?” 我想了想,点点头,道:“是有点。” 三皇子为我盛了碗汤,道:“陈娘娘,喝些汤解解酒吧。” 我喝了汤,仍觉不够,还是喝了几杯酒。 三皇子道:“陈娘娘,我让阿柳给你煮些醒酒汤吧。” 我道:“不,我没醉。” 三皇子笑道:“好,那我让她给你煮些梅花茶来。” 我立刻按住他,严肃道:“不行,别把祖父引来,不能让祖父发现我喝了酒。” 三皇子一怔。 我扶着三皇子的肩膀,晃晃悠悠地起身道:“我自己去茶间,我已经让长姐引开祖父了。” 三皇子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无奈,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拉了他一把,道:“你也喝酒了,快跟我躲到茶间去。” 说着,我便要推开门,但被三皇子拦住了,他先是给我穿上鹿皮小袄,又披了件狐裘,才放开我,让我推门。 我只好也给他披上外衣,道:“你怎么这么娇气。” 三皇子笑道:“陈娘娘不是说我是美人么?美人,自然就是娇气的。” 我想想也是,便将他护在身后,蹑手蹑脚地出了饭厅。 阿柳正在外面守着,见了我,先是一声惊呼,接着道:“姑娘,你怎么喝醉了——” 我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道:“闭嘴!小点声,别让祖父听见。” 阿柳也是一怔,我只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今儿个我周围的人都这么呆呆愣愣的。 阿柳看向三皇子,我便也回头看他,他却仍是那副表情,又高兴又无奈的,就是没有慌张,还紧紧牵着我的手,简直乖顺得有点傻气了。 又是一个没有接受过祖父毒打的年轻人。 我暗自叹息,拉着三皇子迅速赶往茶间。 茶间里有几个守夜的小太监,正围着炉子烤火,一看见我,皆是一愣,然后就退出了茶间,还顺便关上了门。 不错,很识相。 我拉着三皇子蹲下,拿簪子在窗户纸上戳出一个小洞,透过窗子往外看,外面冰天雪地,并不见祖父的身影。 我松了口气,瘫坐在地,擦了擦额角的汗,随即便看见了柜子里的茶。 是一缸泡好的茶,碧莹莹的,装在琉璃缸里,简直像是碧玉翡翠一般。 我在宫里这么些年,自认为见过不少好茶,可这样澄澈的茶,实在是太少见了。 我将那缸茶搬出来,因为头晕乏力,身子不稳,险些摔了茶缸,所幸被三皇子接住了。 三皇子将茶缸放在桌上,扶住我,道:“陈娘娘,你要做什么?” 我指了指那茶缸,道:“我要喝茶。” 三皇子的脸扭曲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道:“陈娘娘,那是酒,不是茶。” 我道:“这是茶,不是酒,这是茶间,又不是酒窖,哪儿来的酒?” 三皇子道:“每逢除夕,宫里便会在茶间柜子里放些酒,取天长地久之意,这酒颜色好看,是做吉利摆件放在这儿的。” 我道:“你骗人,哪有这个颜色的酒。” 三皇子道:“真的,我没骗你,这是青葡萄酒,喝着甜丝丝的,实际上后劲儿大着呢,不信你去问阿柳,阿柳的家乡就产这种酒。” 我又看了看那茶缸,碧莹莹的茶水在烛火下波光摇曳,泛着动人的光泽。 如此美丽,不管是好茶还是美酒…… 我道:“我不管,我一定要喝。”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不能喝,会醉的。” 我道:“没关系,我千杯不醉,元芳,快给我找个杯子来。” 三皇子沉默片刻,突然拉了我一把,一手扣住我的腰,一手捏住我的下巴,道:“陈娘娘,你看清楚我是谁?”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脸,恍然大悟道:“焕儿,焕儿,快去给我找个杯子来!” 三皇子道:“好。”转身便从柜子里取出一对琉璃酒杯。 “陈娘娘,咱们今晚不醉不休。” 我已经不记得我喝了多少酒,那柜子里藏了九种酒,每种都被我们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我“留给祖父”了,三皇子虽是与我对饮,可我喝一杯他抿一口,最后那些酒大半都进了我的肚子。 听三皇子说,阿柳还穿着新做的过年的衣裳,急匆匆来侍候我,直接被我吐了一身,当时脸色就变了。 吐过后,我好了不少,便又嚷嚷着要喝酒,三皇子让人端来了醒酒汤,按照阿柳的办法,与我碰了碰碗,道:“陈娘娘,干了这碗酒。” 我便豪气万丈地干了。 三皇子遣退了宫人,我与三皇子依偎在廊下,执着地看完了除夕夜的烟花,三皇子道:“陈娘娘,你该去沐浴了。” 我浑身懒洋洋的,并不太想走路,便攀住三皇子的肩,打了个哈欠,道:“你抱我进去,我要睡了。” 看烟花本就费眼睛,尤其对一个喝醉酒的人来说,四周一片安静,我闭着眼,混沌中,感觉自己似乎被褪去了衣物,放进了浴桶中。 我道:“阿柳,水太热了。” 很快便有水声响起,水温热得恰到好处。 “陈娘娘,还热吗?” 嗯? 我一睁眼,便看见三皇子站在浴桶前,扭着头,视线落在地毯上,满脸通红。 “焕儿,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陈娘娘让我侍奉您沐浴的吗?” 第112节 “我什么时候——” 我没能说完。 因为三皇子吻住了我。 我只觉得眼前绽出一片烟花,刹那间,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我喘不过气来,拼命挣扎着,三皇子退开一些,唇齿分离。 “陈娘娘,你觉得这浴桶挤吗?” “废话!” 这是供我一人使用的浴桶,你挤过来,占了我的位置,我能不挤吗? 三皇子附在我耳边,一手顺着我的脊骨上下抚摸,一边道:“玉凤宫有白玉池,引高山泉水,下有地热,比浴桶舒服多了……陈娘娘,做我的皇后吧。” 又是这招。 又是这招! 我的心砰砰直跳,扭过头,完全不敢看他。 三皇子再次咬住了我的唇,且这次用了几分力,我吃痛,微微张开口,于是又是一个缠绵的吻。 当我再度窒息时,三皇子环住我,将我整个人提出了水,我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寒凉,他便紧紧拥住了我,明黄色的宽袍大袖,象征帝王威严的龙袍,足以将我裹得密不透风。 其上由金线绣成的繁复花纹,贴着我的肌肤,随着三皇子的动作摩擦着,粗砺的质感如此鲜明。 我不由自主地颤栗着。 三皇子解开外袍,抱起我,绸缎做成的里衣细腻柔软,来自另一个身体的热意源源不断地向我涌来。 我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仿佛刚才喝进肚子里的酒在热气中蒸腾而上,熏醉了我的脑子。 三皇子将我放置在床榻上,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又捧起我的脸,胡乱啄着,他难得乱了呼吸,腮上两团红晕,像是新嫁娘刚抹的胭脂,又像是新郎官醉后脸上的酡红。 他压住我,与我十指相扣,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使我不由得闭上了眼。 他的声音低沉的几乎有些沙哑。 “陈娘娘,做我的皇后吧,我只愿与你一人执手偕老,坐拥天下,爱你如我命,永不纳妾妃。” 这可真是要人老命了。 我睁眼看向他,他也正看着我,眼中似有世间万物,又实实在在只有我一人。 这是我的养子。 当今圣上。 红尘一痴人。 我闭上眼,道:“好吧。”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庆新年的钟声吵醒的。 一睁眼,我便看见满床交缠的青丝,略动一动,便觉浑身酸软,而三皇子却仍像条蛇似的紧紧缠着我,埋首于我怀中,正睡得香甜。 我终于怒从心头起,猛地推了他一把。 好吧,我失败了,不但没能把他推翻到床下,反而还牵扯到了腰后的酸痛之处。 经了我这一推,三皇子立刻便惊醒了,一边收拢手臂,掐得我的身子更加不痛快,一边敏锐地打量四周环境。这是他多年行军形成的习惯。 我恶声恶气道:“放开!” 第149章 番外四 三皇子一愣,立即松了手,却仍是一路摸上来,还非常不老实地停了一会儿,捏了两把,才握住我的手,笑道:“陈娘娘醒得好早,身上可有哪儿不舒坦的?” 我瞪着他,道:“你说呢?你该问我身上可还剩什么舒坦的地儿。” 三皇子立刻翻身下床,我别过眼,待他披好衣裳,才转回去,道:“去,把阿柳叫进来。” 三皇子亲昵地凑过来,蹭了蹭我的脸,道:“新年第一天,何必还劳动阿柳姑姑呢?我也能伺候陈娘娘,陈娘娘有何吩咐?” 我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也知道这是新年第一天呢!大过年的便让我遭这样的事,这岂不预示着我这一年都……” 我没能说下去,三皇子于是嬉皮笑脸地接话了。 “除夕之夜,新年之初,辞旧迎新之时,陈娘娘便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这实在是个帝后和睦的好兆头呀。” 我道:“什么帝后和睦,若非我吃醉了酒,我断不会允你做那样的事,焕儿,你……你这是乘人之危!” 三皇子露出委屈的神色,道:“陈娘娘,你昨晚那般情态,我又不是年迈虚弱之人,如何还能坐怀不乱呢?” 一提昨晚,我便想起昨夜种种养母子乱伦的荒唐情景,三皇子毕竟正当少年,血气方刚,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正常的,总的来说,还是怪我酒后放荡,勾引了他。 我烦躁地捂住脸,沉默良久,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你先出去,把阿柳叫进来。” 三皇子道:“陈娘娘昨晚答应了我,要做我的皇后,这话可还算数?” 我道:“酒后失言,自然是不算数的。” 三皇子抓住我的手,隔着被子欺身压上来,道:“酒后失言,可我们都已经……陈娘娘,你要做那始乱终弃的负心人吗?” 看三皇子这神清气爽的样子,而我浑身酸痛,还因宿醉而头部隐隐作痛,明明我才是受害人,怎么就反而成了始乱终弃了? 我道:“什么始乱终弃?你怎么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 三皇子起身往炉子里添了些炭,而后猛地掀了我的被子,摸了摸那被褥上的血迹,道:“那陈娘娘是想让我变成始乱终弃的负心人吗?” 我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扯了被子遮盖住自己,骂道:“滚出去!” 三皇子将我连人带被子整个儿拥住,埋头蹭着我,黏黏糊糊道:“不,陈娘娘,陈娘娘,做我的皇后吧,一年孝期已过,若还是后位空悬,大臣们就要上折子了。” 美人撒娇,还是个万人之上的美人楚楚可怜地撒娇,即使有冰雪之心,也要融化成一汪春水了。 我酝酿了半天,还是没忍心说出什么重话,只道:“焕儿,我是先皇的德妃。” 三皇子道:“不,您是容嫔,我的容嫔,只要您愿意,您随时可以做我的皇后。” “我比你大八岁。” “你只比我大八岁。” 我没说话。 三皇子抬头看我,眼睛湿漉漉的,脸上一抹红霞,表情却很郑重。 “陈娘娘,做我的皇后吧。” “不行”两个字在我喉间滚动着,终究还是被我咽了下去。 “行吧……去给我打热水来,我要沐浴。” 三皇子露出无比欢喜的神色。 “陈娘娘,我……我爱你,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封后大典,大赦天下,百官恭贺,万民同庆。 为后者,母仪天下,享无上尊荣。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住进了玉凤宫。 玉凤宫的条件果然远胜青藻宫,光是那白玉池,就有青藻宫游芳殿的寝殿那么大,难怪三皇子成天惦记着。 胡闹了没几日,三皇子还命人在白玉池旁做了个暖榻,我的抗议被当成了帝后情趣,实在令人窝火。 我几次想派人砸了那暖榻,最后还是没能下手。 这玩意儿太贵了,我实在舍不得。 一个多月后,三皇子派孔乐来了玉凤宫,我道:“孔公公来此,所为何事?” 孔乐道:“娘娘,皇上传您去金龙宫。” 三皇子这些日子干了太多没羞没臊的事情,我一听这话,便不由得生了几分警惕,待要细问,只听孔乐道:“冯太妃传信来了。” 我一喜,立刻乘上凤轿,匆匆赶往金龙宫。 三皇子正在批奏折,我一进去,他的眉头便舒展开,面露喜色,道:“陈娘娘,快过来。” 我没上他的当,隔着桌子伸出手,道:“信呢?” 三皇子盯了我半晌,最终叹了口气,道:“陈娘娘好生无情。”还是将信递给了我。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首先看嘉嫔的画,却看见了百花城的风景。 她们去了百花城。 我心里一凉。 就在前天,三皇子跟我抱怨过,说百花城出了一杀人狂魔,专杀出手阔绰的外乡女子,百花城守无用,迟迟抓不到凶手,只能上书求助京城刑部。 我翻开书信,果然看见她们自称到了百花城,准备先住上一个月,再看日期,这信是八天前写下的。 我慌乱道:“焕儿,她们在百花城。” “什么?” 我将信递给三皇子,三皇子接过去看了几眼,面色渐渐凝重。 出手阔绰,来自外乡,冯静仪和嘉嫔简直就是为那杀人狂魔量身定做的目标,宝儿和小兰不通武功,未曾见过什么风浪,想来也很难帮上忙。 我越想越觉得心惊,不禁打了个寒颤,三皇子拥住我,安抚地拍了拍,道:“陈娘娘,没事,我这便下令,让刑部派官员前去百花城办案。” 第二天下午,阿柳炖了一盅乌鸡汤,逼着我送去金龙宫。 “娘娘,皇上对您关怀备至,您也该投桃报李才是,不能总让皇上一头热,您却冷着脸,长此以往,皇上迟早也会冷了心的。” 我换了个姿势,让宫人按到另一酸痛之处,心想,三皇子日日对我行如此大不敬之事,我难道不该对他冷着脸么? 想归想,我还是起身接过了阿柳递来的食盒——毕竟阿柳实在是太啰嗦了。 行至金龙宫,有宫人将我引进去,顺子原本正指挥着几个宫人抬箱子,看见我,立刻行礼道:“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我道:“皇上呢?” 第113节 顺子道:“皇上正在与赵尚书议事。” 那我是不便打扰了。 我道:“罢了,顺子,待赵大人出来后,你再将这食盒送进去。” 言罢,我转身离开金龙宫。 才走了几步远,我听见孔乐道:“皇后娘娘——” “怎么了?” 孔乐喘了几口气,道:“皇上让奴才来传个话,请您去偏殿稍等片刻。” 我的确很想问问百花城的事,便随孔乐过去了。 偏殿里有张长桌,堆放着些不太重要的奏折,孔乐往炉子里添了炭火,便退了出去,我在长桌的一边坐下,随手翻了几个,发现尽是些冠冕堂皇的请安折子,便放下了。 长桌另一边的奏折与这边形制不同,似乎是奏事折子,却不知为何,也被堆在了偏殿,我走过去,拿起最上面一个翻开一看。 是奏请新皇广纳嫔妃的折子。 最上面这几个上奏的大臣都是文官,上起折子来一套一套的,文采斐然,引经据典,我看得入神,手里的折子却忽然被人抽走了。 三皇子扫了一眼,便将折子丢开,从背后拥住我,道:“陈娘娘看的好认真。” 我淡淡道:“阿柳炖的鸡汤好喝吗?” 三皇子笑道:“我还没喝呢,偏殿冷,你到暖阁来。” 我被三皇子半推半抱地带去了暖阁内,孔乐原本正在收拾桌案上的奏折,见我过去,行了礼,立刻便退下了。 我道:“百花城的事情怎么样了?她们几人可好?” 三皇子道:“目前情况未知,赵大人已经跟我要了密旨,准备亲自前往百花城,三日内将嫌犯捉拿归案,顺便私访一下西京郡其他地方的民情。” 赵方清的本事,我还是相信的,就怕冯静仪她们几日前便出了事…… 我决定不再想这事了,省得徒增烦恼。 我掀开食盒,将鸡汤端出来,道:“喝吧,阿柳的手艺,熬了好几个时辰,连骨头都给你去了。” 三皇子先舀了一勺喂给我,那勺子戳着我的嘴唇,我下意识一张口,便吞了一口肉。 鲜香味美,入口即化。 三皇子就着那勺子,也喝了口汤,然后又喂给我一勺。 等到第三轮时,我沉声道:“焕儿,事不过三。” 三皇子遗憾地放下勺子,再次黏黏糊糊地靠上来,双手不正经地游走。 “陈娘娘里面穿的是什么颜色?” 我一脸无语。 果真是毫不正经。 我一个三十岁的老女人,要是被三皇子这毛头小子的几句话撩拨到,那也太对不起我痴长的这几岁了。 我当下便冷静道:“红色的,也是阿柳的手艺,你见过的。” 三皇子一愣,随即羞红了脸,连耳朵都红了,跟个小姑娘似的,嘴上却像个老流氓。 “我怎么不记得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要亲眼看看。” 我终于受不了了,一使力,推开他,无奈道:“昨儿闹了我一宿,还不够吗?我是真累了,你安分些。” 三皇子果然安分下来,我唤孔乐进来收走了食盒,便站在一旁,替他磨墨,看着他批奏折。 批了没一会儿,三皇子突然道:“陈娘娘,你看到刚才那个折子了吗?” “什么?” “就是方才偏殿那一堆,劝我纳妃的。” 第150章 番外五 我动作一停,道:“你想纳妃吗?” 三皇子也放下笔,将我按在他腿上,从后面圈住我,道:“陈娘娘想我纳妃吗?” 我自然是不想的。 作为皇后,当母仪天下,统领后宫,我现在之所以能这么清闲,皆因三皇子尚未纳嫔妃,后宫只有我一人,又有淑贵妃遗留下来的现成的宫制和女官,我实际上并不需要做很多事。 但等三皇子广纳嫔妃,后宫人多了,事情自然也就多了,说不定还会有宫斗…… 想想就头疼。 可三皇子现在是皇帝,皇上是不可能不纳妃的,至少不能由我来起这个话头。 我淡淡道:“你招进来的女人,又不是来伺候我,我有什么想不想的?你若想纳妃,我便让各家采选良家女,选妃大典你是想定在春日里还是中秋前后?”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真的想让我纳妃吗?” 我道:“为皇上挑选良人是皇后的职责,只要你喜欢的是正经人家的清白女子,我本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三皇子笑道:“陈娘娘果真大度,那选妃大典便定在春日里吧,所谓春暖花开,偌大皇宫,也该有些如花美眷来填充了。” 我点点头,挣开他的怀抱,道:“行,我这便去安排。” 我刚往外迈出一步,三皇子便拉住我,重新拥我入怀中,道:“陈娘娘,我说笑的,你怎么一点都不吃醋呢?” 我道:“因为我大度。” 三皇子道:“好吧,陈娘娘有母仪天下的气度,我却不想做三宫六院的皇帝,我是说笑的,陈娘娘,你再陪我一会儿吧。” 半个月后,赵方清回来了。 冯静仪和嘉嫔也回来了。 嘉嫔怎么也不肯进宫,直接回家里住了,冯静仪倒是陪我睡了两晚,等到第三天,她道:“枸枸,我要走了。” 我很舍不得她,但也知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只道:“你打算去哪儿?” 冯静仪笑道:“我要先去祭拜一下我母亲,还有我弟弟,当年冯家抄家,赵方清保住了他的坟,我这个做姐姐的,这么多年没去看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 我道:“你这么多年是身不由己,他会理解的。” 冯静仪道:“但愿吧,枸枸,皇上对你好吗?” 沉默片刻,我道:“他对我自然是很好的,只是……唉。” 冯静仪握住我的手,道:“别怕,凡事想开些,大不了你就来找我和嘉嫔,咱们三个一起过,也挺好的。” 我道:“清芳,你这次回来,有赵方清的缘故吗?” 冯静仪笑了笑,道:“怎么?还打听起我的八卦来了?” 我道:“不是八卦,就是问问。” 冯静仪道:“我与他之间隔着血亲之仇,年少时那点情谊,实在算不得什么,况且他要做流芳百世的名臣,如今这目标已成了一半,而我已是自由身,宫外海阔天空,我又何必拘泥于儿女情长呢?” 恰在此时,三皇子来了,他虽成了皇帝,对冯静仪却依然恭敬,拱手道:“冯娘娘。” 冯静仪连忙起身,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皇上是真龙天子,天子拜我,我可真是夭寿了。” 三皇子道:“冯娘娘说笑了,您看着我长大,我拜您是理所应当的。” 冯静仪道:“好罢,焕儿,祝你和皇后娘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那就借您吉言了。” 当晚,三皇子从背后搂着我,轻抚我的小腹,道:“陈娘娘,为我生个孩子吧。” 我没说话。 三皇子吻了吻我的耳垂,道:“是药三分毒,陈娘娘还是该少喝些药。” “你怎么——” “我并未主动探听,是太医探脉时发现你体质有变,陈娘娘,就算是为了你的身体,停药吧。” 第二日,阿柳照例端来了药,我看着那黑糊糊一大碗,纠结许久,最后还是倒进了茉莉花盆里。 “明天开始,别送药来了。” 小暑当日,宫中按民间食新习俗,做了米粉糕等物,我吃了不少,涨得难受,便放下话本,决定去御花园走动消食。 还没走完几圈,我路过一凉亭时,见有几个小宫女迎了上来,道:“奴婢参见皇后娘娘,皇上听闻娘娘身子不适,特意命奴婢送了些消食解暑的山楂茶来,娘娘走动辛苦,不妨在凉亭内歇息片刻?” 我的确觉得有些热了,便进入凉亭,见石桌上除用琉璃瓶装的山楂茶外,还有几盘新鲜的果子。 我喝了茶,刚吃一个葡萄,便觉得一阵恶心,几乎要把嘴里的东西给吐出去。 这不对劲。 那葡萄已被我嚼了几下,这时候吐出来,场面一定十分难看,堂堂皇后撑到呕吐……我怎能如此失仪! 我放缓了动作,稍稍平复呼吸,强行将葡萄咽了下去,刚站起来准备继续散步,就感觉胃里泛起一股酸水。 我吐了。 那一刻,我几乎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 我听见凉亭内外无数宫人的告罪求饶声,以及阿柳的惊呼。 “太医——传太医!” “呕……” 玉凤宫内。 三皇子匆匆推开门,面带狂喜之色,一看见我,便如往常般拥上来,却在快要触到我时收回了手,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盖在我肚子上的毯子。 如此做派,仿佛我已经成了一个一碰就碎的瓷人。 太医道:“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有孕已两月有余,胎像稳固,母子俱安。” 三皇子道:“好,真是大喜事,皇后衣食用物上可有什么忌讳?” 一说起这个,太医便来劲了。 第114节 “皇后娘娘体魄强健,卧床静养是不必的,但也不可过于劳累,忌辛辣,忌生冷,忌房事,忌饮酒,眼下正值酷暑之际,皇后娘娘可千万不能贪凉,方才那山楂茶也不可饮用……” 我平生最厌这种种拘束,一听太医说这不能干那不能吃的,便觉得头痛,三皇子道:“你先下去吧,去列个单子,交去金龙宫。” 我道:“阿柳,你送张太医出去,该问什么都问清楚了。” “是。” 三皇子道:“孔乐,你也出去,该赏的都赏了。” “是。” 殿内顿时只剩下我和三皇子两人,殿外隐隐约约有宫人谢恩的声音传来。 三皇子伸出手,又缩回去,接着再伸出来,在空气中比划了半天,最后给我提了提毯子。 我一脸无语。 “陈娘娘,你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我把毯子往下拽了拽,道:“我很热。” 三皇子又想给我盖住,被我瞪了一眼,便不再动弹,道:“陈娘娘,太医说了,你不能受凉。” 我指了指窗外,道:“你看看外面的天色,我可能会受凉吗?” 三皇子道:“也是。”便看着我,不再说话。 我叹了口气,抓起他的手放上肚子,道:“想摸就摸吧,我还没那么脆弱。” 三皇子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双手覆住我的肚子,想动又不敢动,最后只隔空抚了抚。 我几乎要被他给逗笑了。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饿不饿?” “还好啊,怎么了?” “听孔乐说,你吐了不少东西,要不要再吃点什么?” 我道:“我想吃山楂。” 三皇子道:“不行,陈娘娘,太医说了你不能吃山楂。” 我没想到他还真能记住,只好道:“好吧,那你去问问太医我能吃什么,我要先睡一会儿。” 三皇子点点头,仍在我床边坐着,我闭上眼,再次醒来时,三皇子仍坐在我床边,脸上带着傻笑,手里还捧了碗粥。 “你奏折批完了?” 三皇子沉默片刻,道:“不过一些小事,怎比得上我的皇后和皇儿?” 我接过那碗粥,轻轻踹了他一脚,道:“快去批奏折。” “陈娘娘——” “皇后谏言,你不听了吗?” “好吧。” 深秋之时,金龙宫内,三皇子将我拥在怀中,轻轻按揉着我后腰处。 也不知是城皇寺哪个修行者胡言乱语,说是金龙宫风水与我命格相合,适合我养胎,三皇子一听,便告诉了我,眼巴巴地盼着我搬过去。 眼看他那比我还焦虑的样子,我能怎么办呢? 自然是随他了。 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间多有不便,更是常常腰酸背痛,三皇子毕竟是习武之人,手劲儿大,力道也控制得巧,因此帮我按摩身上酸痛处的差事便落到了他头上。 我原本还想让他做那按摩腹部调整胎位的事情,奈何他一碰到我的肚子,便紧张的使不上劲,有时还会手抖,这事也只能交由接生嬷嬷和女医官来做了。 我看着自己那圆滚滚的肚子,一会儿感觉是绑了个球,一会儿又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翻着白肚皮的青蛙,再一想历来女子生产的惨状,思绪流转间,不由得叹了口气。 三皇子道:“怎么了?” 我道:“焕儿,你说这肚子里的,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三皇子想了想,道:“民间常说酸儿辣女,陈娘娘爱吃酸杏,我觉得这应该是个男孩子。” 我仰头看向他,又搔了搔他的下巴,笑道:“那你希望这是个皇子还是公主?” 三皇子道:“都好,我希望是双生子,儿女双全,正应了一个好字。” 我道:“你想得美,那我得受多少罪?” 三皇子道:“也是,咱们以后还会有孩子,也不急在这一时。” 我道:“哪儿来的以后?以后我可不生了,你喜欢孩子,你自己生去。” 三皇子道:“陈娘娘不喜欢孩子吗?” 我道:“我不喜欢要从我肚子里爬出去的孩子,如果你来生,我个个都喜欢的不得了。” 三皇子笑道:“我倒是想啊,只恨我为男儿身,不能为陈娘娘生儿育女。” 我大笑起来,险些从榻上摔下去,三皇子手忙脚乱地扶住我,无奈道:“陈娘娘,你该小心些。” “怕什么?你不是在么——焕儿,如果咱们只有一个孩子,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儿?” “自然是男孩了。”三皇子道。 “为什么?” “我为大宁朝殚精竭虑,总不能将这江山交于他人之手。” 也是,三皇子还有皇位要传承呢。 我道:“那若是咱们只有一个女儿呢?” “那么……” 三皇子思索片刻,认真道:“女帝虽无先例,但也不是不可行,我可以……” 我道:“打住,算了吧,女帝无先例,其登基之路必定坎坷艰难,我可不想让我的孩子受这份苦。” “那就只能让宸儿继位了,有些事情也得重做打算,总不能让咱们的孩子受委屈。” 我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见三皇子垂眸沉思,俊俏不失威严,可怜可爱,不禁亲了他一口。 哦,发挥失误,只亲在了下巴上。 三皇子顿时浑身紧绷,喘了口气,道:“陈娘娘,你可别再招我了。” 我道:“招你又怎样?”便又吧唧亲了他一口。 三皇子揽住我,狠狠吻了上来,最后轻轻咬了我一口。 “我怕我会情不自禁。” 冬日的某一天,大宁朝长公主伴丰年瑞雪而生,称升平公主,取盛世升平之意,自此,帝后再无子嗣,升平公主为天子独女,备受宠爱,至尊无上,一生安乐。 帝后福寿绵长,皆病逝于玉凤宫,帝享年六十九岁,后陈氏享年七十六岁,二人合葬帝陵,无嫔妃相伴。 有世子宸,恪慎明允,元良英奇,承皇天之眷命,为正德帝,其妻沈氏为皇后,性敏敦和,圣恩浓沛,帝后一心,琴瑟和鸣。 第151章 番外六 这一年里,我未曾见过家人,身边除了宫女便是三皇子——准确的说是皇上。 我也曾旁敲侧击地向皇上暗示过,表示我想见一见家中亲人,就算见不着母亲,见一见长姐和我那小外甥女儿也是好的呀。 然而我只要一提,皇上便开始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或是对我动手动脚,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实在怕了他,慢慢就不提这些事了。 冯静仪和嘉嫔说好了会寄书信和风景画来,可我却什么也没见着,每次一问皇上,他便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只拿路途遥远、信鸽难行搪塞我,再多问几句,他便……弄得我毫无办法。 皇上虽然说过不强迫我,但我也清楚,既然他脑子里想的是男欢女爱,这母慈子孝的假象便维持不了多久,果然,元宵那日,他拒绝了我出宫游玩的请求,而后喝醉了酒,半夜闯进我的寝殿,我挣扎踢打,却无济于事,反而更加刺激了他,他将我捆在床头,在我的哭叫咒骂声中,撕碎了我的衣裳。 我很害怕。 他赤红的双目,让我感觉他随时会掐死我。 我已经忘了我是怎样熬过去的,只记得最后皇上扇了我一巴掌,屈辱之下,我将自己咬出了血,然后他像是突然清醒了,给我盖上被子,退到殿外。 最后是一个宫女替我松了绑。 这一场浩劫,我休养了十几天,都没能缓过来。 身体上的疼痛倒在其次,经久不散的是心中的恐惧,我有好几日噩梦连连,畏惧酒气,畏惧黑暗,尤其畏惧黑暗里传来的脚步声。 当然,最让我恐惧的还是皇上。 在我尖叫着打翻他手上的第二碗药后,皇上便再没有出现过,宫女们也没有提过他,但我知道,每当我睡着时,他都会悄悄地过来——毕竟我被褥衣裳上的沉水香是骗不了人的。 皇上对先皇的厌恶几乎已到了极致,恰如先皇也厌恶着他的父亲,所谓皇家传承,不过如是。皇上几乎事事都要与先皇反着来,先皇后宫有佳丽三千,他便空置后宫,使后位空悬,先皇只敬生母为太后,将其余人全部遣去了清静院,他便非要留我在宫中,与我不清不楚着,先皇与先太后母慈子孝,他便非要行那父子聚麀的不伦之事,甚至连先皇惯用的龙涎香,他也要改换沉水香。 如此执拗,实在令人无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皇上在朝堂之事上与先皇一样勤政,至少这几个月来,他从未罢朝,亦未闲置过一封奏折。 可是很快,我便将这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也破坏了。 我又一次逃跑了。 我从来就不喜欢宫里的生活,皇上对我再好,也改变不了我困居深宫的事实,更何况,他曾对我有过那样的暴行。 趁宫女不备,我将安神汤倒进君子兰中,当天夜里,听着黑暗中传来的脚步声,嗅着沉水香的气味,我强忍恐惧,睁开眼,一把抓住了慌乱的皇上。 “焕儿,别走。” 我毕竟比皇上大了八岁,轻易便撩拨得他失了控。 云雨过后,皇上小心翼翼地为我擦身,他没喝酒,动作便没那么粗暴了,我好歹还剩了几口气,浸泡在温水里,强忍睡意,道:“焕儿,我想见见家中的亲人。” 皇上没说话。 我思考片刻,决定加大力度。 “你政务繁忙,我……我总是很寂寞,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难道你还不放心吗?” 我毕竟看了许多话本,有些风月之语,我虽没用过,但脑子里存货不少,只要抛弃了廉耻心,这些话,我信手拈来。 皇上果然被撩得不轻,倒吸一口气,直接吻住了我,就在我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断了气时,皇上放开我,道:“好。” 第115节 第二天,长姐携宜人进宫探亲。 我给宜人包了个大红包,又赐了无数精巧的宫廷贡品,闲聊一阵后,我便让伺候我的宫女们带宜人出去玩。 我做出这么大牺牲,当然不会是只为见长姐一次,我要的是长长久久的自由。 长姐到底还是心疼我的,她只犹豫了片刻,便点头答应下来。 我知道,以皇上和沈辰的关系,即使长姐助我逃跑,他也不可能真的对长姐做什么,可我还是低估了皇上的疯狂。 我逃跑出宫,因不知冯静仪与嘉嫔现在何处,便直往松江郡去,沿路常有官兵搜捕,我东躲西藏,耽误了不少时间。 半个月后,却是裴家二老找到了我。 刚一见面,他们便径直跪在了我面前,我被吓到了,连忙扶他们起身,他们却不愿起,反而还磕了几个头,痛哭流涕道:“娘娘,娘娘,皇后娘娘,您快快回宫吧。” 我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发生什么事了?您二位先起来,慢慢说,我回去就是了。” 裴老夫人抹了抹泪,道:“皇上说,您被贼人掳走,都是元福玩忽职守的缘故,皇上逼元福立了军令状,如果不能迎您回宫,便要……便要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裴老先生一生刚强,也终于忍不住红了眼圈。 “皇上已经罢朝半个月了,皇后娘娘,就算是为了大宁朝的江山社稷,臣恳请您速速启程回宫,要是再晚一些,臣已是一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可元福和元芳还正当盛年啊。” 我终于还是回到了皇宫,这一次,皇上没让我住青藻宫,我一回宫,便立刻有宫人为我换上凤冠霞帔,百里红妆,万民朝贺,封后礼成,我身为大宁朝皇后,居玉凤宫。 在皇上还是三皇子的时候,他不愿成婚,执意要奔赴突厥战场,我曾威逼他,要替他寻觅佳人,让他战甲换婚服,一下战场便拜堂成亲。如今,我一下轿辇,便荆钗布裙换凤冠霞帔,猝不及防地成了皇后。 实在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裴家是保住了,帝后礼成罢朝三日,我几乎没能下得了床,三日过后,我以为皇上该恢复正常了。 可是我怎么感觉,他好像越来越不正常了? 他不再处理政务了。 明明我已成了皇后,居住在与金龙宫相邻的玉凤宫,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周围常有宫人环绕,再不能跑出宫去,但皇上还是时时刻刻守在我身边。 我一睁眼,看见的便是皇上,闭眼前,看见的仍是皇上,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孔乐道:“皇上,您也该见一见大臣们了,金龙宫的折子都堆成山了,赵大人已经请了老丞相大人出来,可两位大人毕竟不能替您做主,皇上,实在不行,奴才差人把折子搬来玉凤宫吧……” “闭嘴,”皇上很暴躁,声音却压得很低,“吵醒了皇后,便割了你的舌头。” 我使劲儿提着气,想睁开眼,却始终徒劳无功,最后还是沉入了深远的梦境。 也不知皇上给我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四肢虚软无力,整日昏昏沉沉,几乎不辨日夜。 再次醒来后,我尚未睁眼,便感觉自己被一个温热的躯体缠住了,耳边是平缓的呼吸声。 皇上正与我相拥而眠。 我心里念着睡前听到的事情,推了推他,皇上睁开眼,短暂的迷惘过后,他笑道:“陈娘娘好精神。”便落下来一个缠绵的吻。 没一会儿,我便又回到了初生时的状态。 一场白日宣淫过后,我大脑一片空白,犹自喘着气,只听皇上道:“枸枸,为我生个孩子吧。”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 皇上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拂去我额上湿发,道:“我们什么都做过了,这个时候,你说你不想生孩子,你让我怎么办呢?” 我道:“焕儿,你——” 皇上捂住我的嘴,微笑道:“陈娘娘,你不想为我生孩子,那就只能喝药了。” 我一脸懵逼地看着宫人端来一碗药,黑糊糊的,冒着热气,那苦味隔得老远都能飘到我鼻尖。 “这是避孕汤,”皇上温柔道,“里面有能使人虚弱乏力的药,陈娘娘这几日,应该深有体会。” 我一脸无语。 皇上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我的脸。 “陈娘娘想喝么?” 我纠结了许久,最后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一半。 皇上用软布擦拭了我的嘴角,随后道:“陈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这药苦的不同寻常,我整张脸都扭曲了。 “喝一半,留一半,一切随缘。” 皇上莞尔一笑,道:“陈娘娘总是能让我惊讶。”便含了勺蜂蜜,以口渡给我。 简直是将趁虚而入演绎到了极致。 “这药里加了些黄连,难为陈娘娘一口气就喝了半碗。” 太不正常了。 太不正常了! 这就是养孩子失败的后果吗? 我自暴自弃地拽了把皇上,吸干净了那点子蜂蜜,随后道:“焕儿,我既为大宁朝皇后,便有劝谏君王的职责,我知道你不一定会听我的,但有些话,我该说的还是要说,请你耐心地听一听。” 皇上叹息一声,道:“陈娘娘,我从来对你是最有耐心的,你如果能乖乖地待在我身边,我对你自是有求必应,可你为什么要跑呢?” 我道:“跑都跑了,何必还问什么‘为什么’呢?我从刚入宫起便盼着出宫,宫里的人想出宫,哪还需要什么理由?” 皇上道:“好罢,那么,陈娘娘,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我道:“焕儿,你该去处理朝堂上的事了。” 皇上淡漠地抚着我的头发,道:“是孔乐吵醒你了吗?” 我道:“赵方清再顶事,到底也是臣子,他做不了皇帝该做的事,焕儿,你不上朝,不批折子,是想做亡国之君吗?” 皇上突然笑了笑,俯身吻了吻我的额头,道:“陈娘娘是害怕了吗?” 我推了他一把,直视他的眼睛,道:“是,古往今来,亡国之君的皇后都有什么下场,你应该是很清楚的,你想让我变成那样吗?” 皇上没说话。 我知道我快成功了。 “你要是不放心我,我可以跟你一起待在金龙宫,我身为皇后,有侍奉君上的职责,也该为你剪灯添墨,排忧解难,做些皇后该做的事情,只要你不怕我干政。” 皇上抓住我的手,这么多天过去,他总算露出了一个正常些的笑容。 “好。” 皇上总算开始处理政事了,我也避免了成为祸国妖后的命运。 然而,三天后,边关传来军中急报。 早先被皇上养寇自重留在边关的契丹叛军突袭了大宁朝军营。 不仅如此,因皇上前些天不理朝政,大宁朝诸事混乱,刚在契丹称王的娜娜公主之子野心膨胀,欲占据我朝富饶的江北郡。 我不通军事,但看武将们焦急来往于金龙宫,也大概能猜得出来,眼下的情势很是危急。 皇上做出了御驾亲征的决定。 满朝文武百官反对无效。 皇上问了我的意见。 我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没表态。 于是,皇上就这么领兵出征了。 我身为皇后,蒙皇上信任,有辅政之权,与丞相赵方清等人合作主持朝堂,稳定后方,忙得脚不沾地。 忙碌中,噩耗传来。 在最后一场战役中,皇上意外身中毒箭,当时便砍了一条胳膊。 军营的条件不比宫中,急报中说,皇上已经发起了高热,若无良药,恐有性命之忧。 随军报传来的还有周医官的手书,据周医官说,皇上所中的毒乃是契丹部落特制的毒,到目前为止,连契丹部落内都没有解药,除非有奇遇,否则还是该尽早为皇上准备后事。 “皇上高烧不退,舟车劳顿恐致病情加重,若非必要,建议不要转移皇上的位置。” 我与赵方清商议过后,决定传书信寻问储位人选,但按眼下的情况,皇室其实只剩二王爷熠能继承大统了。 毕竟,原先的皇长孙宸已经被过继给了二公主,二公主名义上的孩子,自然是没有继位资格的。 在书信传出后,当天下午,世子宸突然进宫了。 “臣此番进宫,是有要事与皇后娘娘商量。” 我看奏折看的目不转睛,头昏眼花。 “什么事?” 世子宸掏出一份圣旨。 我抬起头。 “这是皇祖父生前留下的密诏,除臣外,老丞相和太傅手中也各有一份,皆为皇祖父亲笔,请皇后娘娘查验。” 我颤着手接过来,展开一看。 果然是一份传位诏书。 若皇上欲复辟赵钱氏不正之风,则由世子宸继承大统。 我都成皇后了,毫无疑问,按先皇的遗旨,皇位该由世子宸继承。 眼下皇上远在边关,时日无多,世子宸这时候递上来这样一份遗旨,其谋权之心,已是呼之欲出了。 我叹了口气,道:“宸殿下意欲何为?” 世子宸道:“臣希望皇后娘娘能传信给皇上,让他传位于臣,并令沈家长女沈清宜为下一任皇后。” 好家伙,连宜人那孩子的私名都打听好了。 我道:“先皇本就为你和清宜定了亲,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让皇上赐婚呢?” 世子宸微微一笑,道:“先皇定的娃娃亲,怎比得过当今圣上亲下圣旨的尊荣?” 我道:“清宜是本宫的外甥女,她能当皇后,本宫自然是高兴的,只是皇上驾崩后,本宫这个皇后,你准备置于何处?” 世子宸道:“自然是尊为太后,敬于慈宁宫,当然,若皇后娘娘想随皇上而去,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臣都愿意助皇后娘娘一臂之力。” 第116节 我道:“本宫自然愿意配合宸殿下,只是储位一事,皇上若自有主张,本宫也不能左右他的决定,世子如寄希望于本宫的书信,那可真是寻错人了。” 世子宸道:“皇后娘娘不必妄自菲薄,能让皇祖父冒着社稷不稳的风险,立下两份传位诏书,皇上与皇后娘娘自是情比金坚,若皇上能传位与我,皇后娘娘也能如赵太后一样安享晚年,臣相信,皇上不会让皇后娘娘落得钱氏一般的下场。”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世子宸又道:“只要皇后娘娘亲笔写下书信,盖以皇后凤玺,臣自会为娘娘传达,无论皇上如何回复,臣都会保证皇后娘娘此生无忧。” 我道:“宸殿下已将本宫安排得明明白白,本宫如何还有拒绝的余地呢?” 世子宸微笑着摆好笔墨,道:“娘娘请吧。” 十日后,皇上驾崩于边关军营,生前亲书遗诏,令世子宸继位,沈家嫡长女沈宜人为新君皇后,不必守孝,登基大典后即刻完婚。 写完遗诏后,皇上留下口谕,愿安葬在契丹大漠深处,守卫大宁朝边关,而后便服用了飘飘果,面带微笑,安然离世。 我住进了慈宁宫,看着我那愁眉不展的姐姐。 “姐姐,宜人不喜欢宸殿下吗?” 长姐长叹一口气,道:“若只是不喜欢便罢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宸儿是个好孩子,便让她与宸儿多处些时日,她总会喜欢上的,唉,这孩子压根就没开窍,也不知是随了谁,都及笄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她说她不想当皇后,宁可当贵妃——要不是宸儿许了她后位,我真是要打死她!” 我震惊了。 思索片刻,我道:“要不让她进宫来,我来劝劝她?” 长姐显然不抱希望,但还是道:“也好,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那小外甥女刚刚及笄,正是最鲜嫩可爱的时候,可惜这么可爱的姑娘,偏偏缺了点儿心眼的。 “小姨,我宁可当太后。” 我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 “为什么?” “当太后多好呀,钱又多,又清闲,还没人敢欺负,当皇后得统领后宫,我只学会了管家,还没学会怎么管后宫呢。” 我道:“所以你喜欢当贵妃,是因为贵妃钱多,清闲,地位高?” 沈清宜道:“其实我就不想进宫,我宁可去清静院带发修行,能吃肉,还有明净大师在,或者是像铭曦公主一样游历天下,看天下的美景。” 铭曦公主即二公主曦,焕儿登基后,追封二公主曦为铭曦公主,阿念为华安郡主。 我觉得我这小外甥女的志向很是不错,跟她小姨很像,可惜她是注定要成为皇后的,我虽然希望她最后能如愿当上太后,但这也要看命。 我道:“其实当贵妃也是很累的,从前的淑贵妃,掌统领六宫之权,钱却没皇后那么多,累得白头发都出来了,妃位也累,妃位得协理六宫,又要管人又要被管,两头受气。” 沈清宜道:“那我就当嫔,让宸宸给我想个好听的封号——小姨,你觉得宜嫔怎么样?” 我道:“嫔位就太低了,钱少不说,还可能挨欺负。” 沈清宜道:“我不怕,宸宸当了皇上,宫里他最大,我连他都能欺负,谁还敢欺负我呀。” 我实在想不通当今新皇究竟是看中了我这小外甥女哪一点。 我道:“你要是不当皇后,你爹娘会打死你的。” 沈清宜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抗旨不遵是大罪,不但我会被打死,我爹娘也会被连累,我只是想闹一闹,万一就被我闹成了呢?” 我道:“当皇后其实也没有很累,只要后宫人少,就好管得很,你要是想清闲些,就看住了皇上,别让他广纳嫔妃。” 沈清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是先皇也没纳妃,为什么小姨你这么瘦呢?” 我沉默片刻,道:“那是因为小姨老了,人老了,就会瘦,等你当了太后,你也会像我一样瘦的。” 恰在此时,新皇步入殿内,他先是向我问了好,又看向沈清宜,笑道:“清宜,你来了。” 沈清宜道:“宸宸,你穿龙袍真好看。” 新皇道:“那我以后天天穿给你看。” 我突然想起焕儿在登基大典前,非要让我看他第一次穿龙袍的样子,眼睛便突然有些酸。 年轻人哪,腻腻歪歪的,看得我这个老人家从牙根酸到了眼睛。 新皇道:“太后,您预备何时启程?” 我早已跟新皇说好了,待他登基大典后,我要假死离开京城,从此天大地大,任我逍遥。 我道:“越早越好。” 新皇道:“若我一登基,您就前往城皇寺修行,难免会引起非议,您还是等我和清宜完婚再走吧。” 沈清宜也道:“是呀,小姨,我都准备好给你的喜帖了。” “行,那我就再留几天。” 然后,我那缺心眼的小外甥女转头道:“宸宸,给竹叶的喜帖你写好了吗?不会又忘了吧?” 竹叶?被我这不可一世千娇万宠的小外甥女百般讨好的那个小乞丐? 新皇笑容一僵,道:“忘了,回去便补上。” 沈清宜道:“你这是什么记性?算了算了,回头还是我来写吧。” 我道:“宜人,听说你很喜欢那个叫竹叶的小书童呀。” 沈清宜露出一点心虚的表情,道:“也还好啦,就那样啦,他那么可爱,我就喜欢给他送东西。” 此情此景,此种表情,联想前因后果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宜人,你这些年的功课都是谁帮你做的?” 沈清宜抖了一下,没说话。 新皇倏地转头看向她,脸上是不可思议与恍然大悟交织的,极其复杂的喜悦神情。 我一脸无语。 帝后大婚,其隆重庄严,自不必说,三日后,我背起行囊,告别长姐,前往河东郡与冯静仪和嘉嫔相会。 在那之后,我将前往松江郡,扫一扫祖父祖母长眠之处,看一看我的母亲和父亲。 “枸枸,接下来你想去哪儿呢?” “我想去契丹大漠看一看。” 第152章 天启帝片段式番外 “落水?”天启帝停下练字的手,看向大太监尤安。 “是啊,”尤安道,“听青藻宫的太监顺子说,三皇子是在回青藻宫的路上,在明月湖畔得知了容嫔娘娘被召幸的消息,惊喜之下,意外落入明月湖中,奴才去时,还听见了张太医指点张药侍煎药的声音,孔乐说三皇子受惊受寒,且被碎冰划伤了手,但只要好生休养,很快便能痊愈,不会留下病根。” 天启帝皱了皱眉,道:“顺子?三皇子身边有这个人吗?” 尤安道:“太监顺子是伺候容嫔娘娘的宫人,只因不是宫女,并不能近身伺候,常干些迎客管人搬东西的事,后来三皇子住进了青藻宫,顺子便常常被容嫔娘娘派去给三皇子做事,久而久之,几乎成了半个三皇子的身边人。” 天启帝放下笔,看着纸上信手写下的“赵钱孙李”四字,眉头紧皱,终是发泄般将浓墨泼在了“赵钱”二字上。 “你在青藻宫还看见了什么,全部仔仔细细地说与我听。” “是……” 尤安一番平铺直叙,只就事论事,既不添枝加叶,也不刻意隐瞒,更不曾带入丝毫个人情感,若有未曾留意之处,也直说不知道。 这便是天启帝身边人的基本素养。 天启帝听完尤安的陈述,沉默许久,道:“尤安。” “奴才在。” “你觉得三皇子是怎么回事?” 尤安斟酌片刻,道:“奴才觉着,三皇子的病情不似作伪,那地上的确有姜汤的痕迹,屋内烧着好几个炉子,三皇子身上盖了好几层被子,额上敷着帕子,而且张太医也在。” 天启帝叹了口气,道:“纵使是真的落水受寒,也未必是真的惊喜意外。” 尤安便不说话了。 天启帝又道:“那你觉得容嫔怎么样?” 尤安道:“容嫔娘娘心地善良,对三皇子视若己出,奴才看得出来,容嫔娘娘是真的心急如焚,也是真的性情温厚,不慕荣利,没有丝毫争宠之心。” 天启帝道:“没有争宠之心,可能是不慕荣利,也可能是心有所属。” 尤安沉默。 天启帝靠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尤安忙递上热茶,道:“皇上,容嫔娘娘今儿是来不了了,可要宣杨美人过来侍奉您?” “宣吧。” 二 秋雨绵绵。 天启帝听着屋内女子的惨叫声,焦躁地来回踱步。 “殿下,孙姨娘快昏过去了,参汤可熬好了?” 尤安立刻将参汤端给产婆。 “熬好了,这是府里最后一支参了。” 产婆将参汤端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了,道:“殿下,您要保大还是保小?” 天启帝道:“我要母子平安。” 产婆道:“那殿下就拿参汤来呀!偌大皇子府,姨娘生产,怎么连点老参都没有?” 尤安道:“马上就有了,嬷嬷请进去吧。” 产婆便不再多言,匆匆扭身进屋。 不一会儿,有奴才跑进院子里,天启帝一挥手,免了他的礼,道:“母亲怎么说?” 那奴才道:“主子说,她也没有参,钱太后前些日子借着头痛的毛病,搜走了国库里所有人参。” “去问问二哥!” “奴才已去过二皇子府,二皇子病了,府里的药材也不够用,并不能匀给咱们多少,二王妃在府中寻了许久,才包出这几钱须沫。” 是了,他忘记了,二哥已病了好些时日了。 第117节 “去,去药铺里买吧。” 那奴才立刻跪下了。 “殿下,这搜刮民脂民膏的罪名,一旦扣了下来,就再难摘去了呀。” 天启帝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钱太后欺人太甚,终有一日,我要——” “殿下慎言!” 天启帝疲惫地沉默着,尤安立刻接过了那包药渣子,命厨房去熬药。 他与二哥堂堂皇子,一个病重无药,一个侧妃生产无参汤吊命,何其荒唐。 屋内喊声渐低,却迟迟未有婴儿啼哭声,天启帝心慌意乱中,忽然听见有人叩门。 “门外何人?” “老奴乃李氏家仆,奉小姐之命,特来拜访。” 李家小姐?那个与他有婚约的女子? 天启帝道:“尤安,打开门吧。” 一个老嬷嬷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仆,手里都抱着木盒。 那老嬷嬷笑道:“小姐听闻皇子府中有侧妃生产,特意派老奴前来贺喜,这两支人参,便送给孙姨娘补补身子吧。” 天启帝道了谢,尤安收下人参,参汤送入产房,许久后,屋内传来响亮的哭声。 天启帝顾不得产房污秽,冲进去,见孙姨娘面色苍白,但好歹还是睁着眼的。 “阿莲,你……” 孙姨娘虚弱地笑了笑,道:“殿下,孩子……看看孩子。” 天启帝抱起襁褓中的婴儿,放在孙姨娘身边,产婆笑道:“恭喜殿下,恭喜姨娘,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天启帝道:“阿莲,辛苦你了。” 孙姨娘道:“阿莲是卑贱之人,自记事起便在乐坊,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漂泊如无根浮萍,幸得殿下收容,阿莲能为殿下生儿育女,已是莫大的荣幸,听闻李家小姐很快便要入府,阿莲愿将孩子交由未来的王妃抚养,只是在王妃入府前,希望殿下能让孩子多陪陪我……” 天启帝握住她的手,道:“不,阿莲,朕会与你亲自教养她,阿莲自比浮萍,于我却如珍如宝,咱们的女儿便取名为珍萍吧。” 孙姨娘微微一笑,道:“能得皇上这句话,阿莲死而无憾了。” 话音刚落,孙姨娘便闭上了眼,一瞬白头,化为莲花,零落消散于秋雨中。 “阿莲——” 天启帝猛地坐起来,守夜的宫人也跟着起身,推醒了伴君的大太监尤安。 尤安年岁渐长,难以承担守夜之事,因此每日都会有一个小太监与其同眠,留意着天启帝的动静。 尤安道:“皇上,您怎么了?” 天启帝闭了闭眼,没说话。 尤安挥一挥手,那小太监立刻出了屋子。 “皇上,您可是梦见了什么?” 天启帝重新躺下去,淡淡道:“朕梦见了孙贵人难产的情景,也不知是有什么寓意。” 尤安道:“奴才倒觉得,皇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前些日子便把起舞的杨美人误认为是孙贵人了。” 天启帝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跟犯了癔症似的。” 尤安道:“太医说了,皇上只需将养几日便可,犯了癔症的人,哪还能如皇上这般英明决断呢?” 天启帝沉默片刻,道:“尤安,当初孙贵人难产,似乎是李氏解了朕燃眉之急?” 尤安道:“是呀,何止孙贵人,当初二公主出生时,钱氏迟迟不肯派接生嬷嬷来,却又不许皇上在外边找人,否则便是一个欺压平民女子的罪名,若非李娘娘入府,从李家带了会接生的家仆,只怕就要一尸两命呢。” 天启帝道:“当年的情境,何其凶险。” 尤安道:“所以长公主和二公主都亲近李娘娘,这也是人之常情。” “是啊,人之常情,闺阁少女,甫一出嫁,便遭遇了两桩惨烈的女子难产之事,难怪她会喝药。” 天启帝怔怔地出了会神,突然道:“那样的女子,后来怎么就能下得了手呢?” 尤安没说话。 天启帝道:“尤安,朕当初换了李氏的药,是不是根本就错了?” 尤安道:“若皇上不换药,李娘娘诞下嫡长子,便是外戚干政,社稷不宁,李老将军年纪大了,李小将军又跋扈,李娘娘素来亲近母家,皇上您一向是知道的。” “也是,”天启帝叹了口气,“朕舍了一个皇后,避开了外戚乱政,却不知要避开赵钱之患,又得舍去些什么,朕一直想着斩断祸根,甚至连贤妃那样的,朕都容下了,只是焕儿——唉,只盼焕儿不要令我失望。” 第153章 辛婉仪番外一 我是辛婉仪。 我出生于河东郡遥水县,家中除了我,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 我九岁那年,遥水县大旱,村中百亩良田,颗粒无收。 我们家原本还算殷实,然而遭此天灾,朝廷的赈灾粮食又迟迟未到,我们村长便做主,将村中所有养不起的女孩儿卖给外地一商人。 商人将女孩们运到其他各郡县,分散卖给不同的人,我和长姐因面容还算清秀,被卖给了京城的红妈妈。 以上这些,都是长姐告诉我的。 我完全不记得九岁前的事情,据长姐说,这是因为我离家那年,饥饿加奔波,生了一场病,烧坏了脑子。 长姐比我大四岁,经红妈妈调教半年后,便可以做雏妓接客,我年龄尚小,便做丫鬟,给客人端茶倒水,顺便伺候我姐姐。 红妈妈总说,我和我姐姐一样生的漂亮,只是皮肤太黑,只要我少晒些太阳,把皮肤养的白净点,很快便也能接客了。 我内心是希望我能早些接客的,我姐姐一个人接客的钱,要养活我们两个人,实在是辛苦,我好几次看见姐姐在客人走后,躲在房间里哭。 我想早点为姐姐分担。 可是我姐姐在听了我的话后,破口大骂我“不要脸”。 我很难过。 我姐姐骂完我,便罚我去院子里站着。姐姐向来如此,只要不高兴,便会在日头最毒的时候,让我在大太阳底下罚站。 其他姐姐们路过时总会看到我,我感觉很难为情,可她们却说我姐姐这是在对我好。 我知道平日里姐姐对我很好,可是这样在大日头底下罚站,哪怕我中暑晕过去都不心软,也算是对我好吗? 我长到十二岁那年,个子渐渐地高了,却依然是黑瘦黑瘦的,面相又愁苦,红妈妈说我生了一副丧门星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讨男人们的喜欢。 我给客人们倒茶时,客人们也总说我生的丧气,像个倒霉鬼。 我不讨男人的喜欢,自然就接不了客了。 红妈妈说我跟我姐姐长得很像,只是我太黑了,一定是太贪玩,才晒得这黑不溜秋的模样,她让我捂上一个月试试,要是捂不白,就只能另寻出路了。 于是我被禁止下楼一个月。 即便我不能下楼,姐姐也坚持要让我在窗边晒太阳,早上太阳升起,我就要站在窗边,一直站到天上挂月亮,我站久了,又饿又累,吃的多,姐姐宁可去厨房用自己的身子换馒头,也不肯让我歇一歇。 一个月过后,红妈妈看到我,长叹了一口气。 姐姐也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知道,我这是要另寻出路了。 几个月后,姐姐在一个熟客那里打听到了我的出路。 皇家绣院招人。 客人们总是喜欢将姐姐的衣服撕开,红妈妈说,这是因为我姐姐的长相特别招那种客人。 姐姐的衣服撕裂后,往往是由我来补,因为缝补的痕迹太丑,我通常会在上面绣些好看的图案遮一遮。久而久之,我就练出了一手刺绣的功夫,偶尔有别的姐姐衣服被撕开,也是我来绣。 我很容易就通过考核,成为了皇家绣院的一名下等绣娘。 姐姐很高兴,红妈妈也挺高兴,她说让我在绣院好好学,指不定以后我能当个上等绣娘,嫁个好人家,生个大胖儿子,给我姐姐养老。 下等绣娘大多是跟我一样大的女孩子,我是其中最黑的一个,管事师傅也说我生了副丧气样,但我学的最认真,所以师傅还是挺喜欢我的。 初入绣院时日子并不好过,我十指常常被针扎的鲜血淋漓,眼睛也很难受,但只要想想姐姐,我就觉得我现在过的其实还不错,至少没有人会来撕我的衣服,也没有人把我身上弄得青青紫紫。 我在绣院几乎是足不出户,只有冬天下雪时,会跟其他绣娘们在院子里玩雪,慢慢地就变白了,师傅说,我从前必定是很贪玩,现在静下心待在屋里,自然就捂白了。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一群女孩子还跑出了绣院,到御花园柳荫道后那片空地上打雪仗,那是我此生最开心的一天。 虽然之后我们被师傅罚绣了好几副图。 十六岁那年,师傅派我去给二皇子量体裁衣,碰巧皇上在良妃的垂棠宫用晚膳,朦胧昏黄的烛光下,皇上衣服上的金龙在天熠熠发光——那是绣院最好的绣娘的手艺。 皇上看着我,笑道:“好一双玉手纤纤,好一位美人如兰。” 一切都像一场梦。 我爱皇上。 皇上他老了,鬓边有白发,脸上有皱纹,他不是什么俊俏少年郎,而我年方二八,正值青春年华。 但这并不会影响我对皇上的爱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温存后,皇上轻抚我的脸,他道:“你为何总是面含哀愁,可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 我很惶恐,我知道,男人总不会喜欢像我这样长得丧气的女人。 我道:“我生来便是这副面相,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皇上可是不喜欢我的样子?” 皇上笑了,他道:“美人眉目轻愁,恰如海棠微雨,风情万种,朕只是担忧你心情郁结。” 先前在红妈妈处,那些男人见了我,只会说我丧气,见了我姐姐,只会说她漂亮,我还从未听过这样夸人的语句,一时心旌神摇,羞红了脸。 皇上似乎很喜欢我这幅样子,他看着我,眼里像是含了一汪酒,把我看得有些醉了。 又是一番风月。 我几乎一夜未眠,趴在皇上身边,听着他的鼾声,第二天清晨,皇上要去上朝,我为他整理衣冠。我是绣娘,对这种跟衣裳有关的事情很擅长。 我微蹲下身,为皇上系好腰带后,抬头望向皇上,皇上也正垂眼看着我,他突然道:“绣娘辛氏,柔婉谦顺,封为美人,暂居宜春院。” 第118节 宜春院是秀女们的居所,我知道,皇上这是要让我先学规矩。 皇上走后,我作为新人,被安排去觐见皇后,一众嫔妃也正向皇后请安,良妃坐在皇后下方,对面是贤妃。 昨儿皇上是在良妃处看中我的,我有些心虚,低着头不敢看良妃,良妃冷笑道:“举手投足一股小家子气,出身低便罢了,行事也低贱。”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客人们将滚烫的茶水泼向我,破口大骂道:“哪儿来的贱丫头?生的一副丧门星的模样,快滚!” 我当晚再次被点去金龙宫侍寝,就在皇上的床榻边哭了一场。 皇上安慰了我许久,他温柔地擦去我脸上的眼泪,将我抱在怀里,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抱,我也曾见过客人们抱着我姐姐的场景,但皇上的怀抱,似乎比他们的舒服多了。 第二天,皇上训斥了良妃,同时宜春院的女官也训斥了我,她说皇上日理万机,后宫之事,当由皇后处理,不得轻易烦扰皇上。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昨夜的行为是在恃宠生娇,可皇上丝毫没有怪罪于我。 我想,皇上也是爱我的。 我想起皇上封我时说的话,柔婉谦顺,原来皇上喜欢柔婉谦顺的女子,那么我要努力往这个方向发展,讨得皇上开心,方不负皇上对我的宠爱。 这也是宜春院女官说的,后宫嫔妃的任务,一要开枝散叶,二要愉悦圣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学好规矩后,便从宜春院搬去了霖泉宫的琳隐殿,皇上宠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宫人们说,几个月前入宫的户部尚书冯安之女,才刚及笄的年纪,被皇上封了个仪嫔,丢在青藻宫,竟是一次也没有侍寝过,皇上连着几日召我去金龙宫,我在皇上心里一定是极有分量的。 那位仪嫔我也见过,其实她生的挺好看,皮肤白皙,性子活泼随和,整日里笑盈盈的,皇上不召幸她,却如此宠爱我,是不是因为皇上喜欢看起来哀愁幽怨的女子? 在做哀愁美人方面,我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谁让我天生就是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就算红妈妈和客人们都说我生的丧气,但只要皇上喜欢,我如今又不需要讨好红妈妈。 因此我便努力地让自己变成一个柔弱哀愁的女子。 想到红妈妈和客人们,我便忍不住想起我姐姐,也不知姐姐在宫外过得怎么样? 我年岁渐长,已经知道了我姐姐做的是真正低贱的行当,哪怕我姐姐是被迫流落风尘,一样会遭人歧视。 我位分低,在宫里也没什么势力,无法联系到姐姐,我也不敢托采办处的人去找,有一个风尘女子的姐姐,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等我再得宠一点,位分再高一点,或者生个孩子,让皇上足够喜欢我,也许我就能把姐姐的事情告诉皇上了。 生个孩子,这是我近期最大的心愿。 第154章 辛婉仪番外二 如今后宫中只有两位皇子,大皇子乃贤妃所生,今年八岁,我时常能见到他在御花园摇头晃脑地背书,二皇子今年才两岁,我上次在良妃宫内为他量体,白白嫩嫩,咿咿呀呀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按理来说,我正值青春年少,皇上也正当壮年,我应该很快就能怀上孩子,可不知为何,皇上宠了我一个多月,我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我有些心急,又听宫里的老嬷嬷说,怀天家的孩子是大福气,普通人消受不起,这种事当随缘,万万急不得,越急越是容易求而不得,皇后娘娘早些年就是太着急,所以迟迟怀不上。 我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便放宽了心,某一日,皇上收到了弹劾李大将军和户部尚书冯安的奏折,奏折中提及了当年河东郡那场大旱。 四年前那位呈御状的平民瘦骨嶙峋的样子犹在眼前,皇上向我感慨了一番,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便道:“河东郡那场大灾实在惨重,妾身就是在大旱之初,从遥水县被人卖到京城的。” 皇上很惊讶,他一直以为我是京城人士,于是我便将我和姐姐的事情告诉了皇上。 皇上大怒,拍案道:“河东郡大旱,百姓饥苦惨状,无人不为之动容,这些商贾居然还想着贩卖人口,从中渔利,实在可恶至极!” 我慌忙跪下请罪。 皇上叹了口气,将我扶起,道:“此事非你之过,你无需告罪,你姐姐的事,朕会处理的。” 不久后,我在金龙宫见到了姐姐。 姐姐说,有刑部的人找上了红妈妈,询问当年贩卖人口之事,红妈妈吓得不轻,把我姐姐和当年那个商人直接供了出来。 刑部官员找到那个商人,又顺着他摸出不少贩卖人口的案子,皇上直接下旨,严查人口买卖,而当年与我们同批被贩卖至各处的女孩子也被户部一一找到,如有自愿返乡者,将由户部官员护送。 姐姐道:“辛娘,你长大了,也变漂亮了,姐姐很高兴。” 她又道:“皇上是个好人。” 我也觉得皇上是个好人,皇上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这些年来,姐姐憔悴了不少,我很想让姐姐留在宫里,但这样做不合规矩,姐姐也不愿意。 “不行,我毕竟是卖过的,我若是留在宫里,只会给你拖后腿,皇上现在是喜欢你,愿意维护你,听了你一番话就能为你做这么多,等哪天他不喜欢你了,我就是个累赘,连累你被人耻笑。” 姐姐说的很认真,但我私心里觉得,皇上现在愿意为我做这么多,他一定是很喜欢我,只要我一直柔顺谦恭,他就会一直喜欢我。 我道:“那姐姐,你要回家吗?” 姐姐道:“咱们的爹娘应该早饿死了,村子都不知道还在不在,辛娘,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我准备到京城附近的乡下去住,以后皇宫就是你的家,你可千万要好好的。” 我把我入宫以来攒下的一大半银子到给了姐姐,姐姐却不肯要,只拿了两张银票并一个簪子,又给了我一个金镯,说是留个念想。 我以为皇上会一直喜欢我,因为我一直都很喜欢皇上,我以为喜欢这种感觉,应该是天长地久的。 可是,我错了。 皇上宠了我不到两个月,某一日,新进宫的陈婉仪在御花园放风筝,不慎撞进了皇上怀里。 陈婉仪是个美人,而且是个病美人,走两步喘三下,偏偏又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 一个整日笑语盈盈的美人,却有着一副弱不禁风的身躯,这怎么会不动人心魄呢? 皇上的魂都要被陈婉仪勾走了,整天陪着陈婉仪,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呵护她就像呵护一朵娇柔美丽的花。 我几乎是彻彻底底地失宠了,皇上只召幸过我一次,还是皇后看我郁郁寡欢,心有不忍,向皇上提了一嘴,皇上才召了我去金龙宫。 我很难过。 但皇上无暇顾及我难过。 因为,陈婉仪怀孕了。 我企盼已久的孩子,却被一个病体沉疴的女人捷足先登。 我心情烦闷,被霖泉宫水声吵得难以安枕,更兼腹痛阵阵,下红不止,我的贴身宫女要去找太医,我让她去金龙宫找皇上,告诉皇上我病了。 我的贴身宫女没在金龙宫找到皇上,皇上正陪着陈婉仪剪窗花,他说,病了就去找太医,尤安,传个太医到霖泉宫去。 尤安公公和太医一起来了琳隐殿。 我安慰自己,尤安是皇上的贴身大太监,见尤安如见皇上,皇上还是在乎我的。 胡子花白的太医为我把过脉,又问了我的症状,叹息道:“小主这是流产了啊。” 宜春院的嬷嬷曾告诉过我,在宫里,一不能得罪太医,二不能得罪皇上身边的宫人。 可此刻,我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我将太医和尤安赶出琳隐殿,独自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自己身在梦中。 过了许久,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我失去了一个孩子。 我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哭着哭着,也不知是哭晕了,还是哭累了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我已经换了衣裳,被子也换了,身上干净清爽。 皇上坐在床边,正默默地看着我,我一会儿觉得他深情脉脉,一会儿又觉得他的眼神甚是冷漠。 皇上摸了摸我的脸,拨开我颊边的乱发,道:“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愣愣地看着皇上,眼睛一阵涩痛,我以为我又流泪了,擦了擦,却并没有泪水。 我抓住皇上的衣袖,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喉头微动,最后挤出一句话: “皇上,都是陈婉仪害了我。” 我有孩子,陈婉仪也有孩子,如今我的孩子没了,她的孩子却还好好的。 她从我这里抢走了皇上,又要害死我的孩子。 一定是陈婉仪害了我的孩子! 皇上并没有为我主持公道,他只说了一句“好好休息”,便拂袖而去。 于是寝殿内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过了不知多久,我的贴身宫女端着药走进来,她道:“主子,该喝药了。” 见我不理会,她又道:“主子,张太医说了,您只要好好喝药,调理好身子,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我道:“我的孩子已经没了,都是陈婉仪害了我的孩子,那个姓陈的女人……” 宫女道:“您青春年少,突然流产,必定是为人所害,只是这人未必会是陈婉仪呀,陈婉仪自己都病恹恹的,孕中更加虚弱,哪有精力害别人?” 可除了陈婉仪,宫里还有谁会害我? 我没有家世,没有高位,没有盛宠,谁会视我为威胁,要害我的孩子? 人人都知皇上怜惜柔弱的女子,陈婉仪为了皇上的宠爱,装病装虚弱,又有何难? 然而我已无力再争辩什么,只有我知道,是陈婉仪在害我,其他人都不相信我,连皇上也不信我。 我任由宫女喂药又喂粥,所有送到嘴边的东西,我通通都能咽下去,并且不会吐出来,我很快就痊愈了,只是常常梦见我的孩子。 听说陈婉仪孕吐十分严重,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床都下不了。 报应。 我想。 都是报应。 我流产第二天,尤安送来了圣旨,皇上下令,封我为贵人,以安抚我丧子之痛。 我被宫女扶着接了旨,问尤安,皇上什么时候能来看我。 尤安面露不忍,道:“皇上近日政务繁忙,无暇踏足后宫,辛小主的相思之意,奴才会必定转告皇上。” 我欢喜地应下来。 皇上忙于政务,总比陪着那个姓陈的病女人好。 过了几天,皇上果然来看我了,他免了我的礼,许我躺在床上,不必起身,还拉着我的手,细细询问我的身体情况,我一一答了。 皇上道:“听太医说,你别的都好,只是忧思深重,辛娘,不要想太多,好好养着身子。” 皇上语气温柔,这久违的关怀,令我几乎落下泪来。 “皇上……”我握住皇上的手,将脸贴上去,皇上圈住我,轻轻抚摸我的背,像是在安慰我,一派温存缱绻之意。 我抬头看向皇上,眼含热泪,道:“皇上,都是陈婉仪害了我……” 第119节 皇上无奈道:“陈婉仪没有害你,她自己都身体虚弱,缠绵病榻,哪里有力气去害你呢?” 我道:“那是她的报应!” 说完才发觉自己音调太高了,像是疯子在大喊大叫。 如此一来,我更要输给那个装病弱装得炉火纯青的女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放柔了声音,道:“皇上,您查一查,您查一查,就知道陈婉仪有没有害我了。” 皇上叹了口气,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他道:“朕早已派人查过了,并没有人害你,辛娘,你和这个孩子没有缘分,好好休息吧,朕改日再来看你。” 皇上起身离开,我想抓住他的衣摆,然而那布料滑溜溜的,一下子就从我手上溜走了。 “皇上,皇上……” 我没能留住自己的孩子,也终究没能留住皇上。 第155章 辛婉仪番外三 陈婉仪难产而死,留下一女,为五公主。 皇上甚是悲痛,晋陈婉仪为昭仪,五公主由良妃抚养。 那个害我的女人死了,我却始终高兴不起来,皇上也完全忘了我,他再没来看过我。 我日益消沉,某日,皇后宣我去玉凤宫,道:“辛贵人,听闻你整日沉溺于丧子之痛,噩梦连连,意志消沉,这儿有一位女医官,善妇人之事,便让她为你看看吧。” 皇后让医官为我诊脉,是要查我流产的原因么? 我激动道:“妾身多谢皇后娘娘。” 有皇后主持公道,陈昭仪死了又怎样?她害死了我的孩子,便把她的孩子赔给我吧。 女医官诊了脉,又细细查问我一番,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于是皇后的脸色也没那么好看了。 也是,陈昭仪害了我,也有皇后失职的缘由。 女医官道:“娘娘,辛贵人体内有积年的毒物,需经至少三十年才可慢慢消解,在此之前,辛贵人都难以有孕,即使怀上了,也保不过三个月。” 我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哭喊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要为妾身做主啊!都是陈昭仪害了我,是她害了我的孩子——” 皇后拧起眉,厉声道:“辛贵人,陈昭仪乃五公主生母,你若拿不出证据,便是诬陷上位嫔妃。” 我愣在原地,终于心灰意冷了。 “皇后娘娘是要息事宁人么?妾身的孩子去的冤枉,皇后娘娘为何要……为何要袒护那谋害皇嗣的贱人?” 皇后揉了揉眉心,喝了口茶道:“本宫是皇后,本宫不会偏袒任何人,眼下事情还没有查清,你怎可空口断案?” 我只觉得一股冷意涌上心头,止不住地发着抖,道:“皇后娘娘何必如此?我只是一个小小绣娘,人微言轻,我的孩子自然也……” 皇后打断了我,淡声道:“辛贵人,你是皇上亲封的贵人,你侍奉皇上,你的孩子就是皇上的孩子,玉凤宫内,你莫要失言。” 我沉默下来,皇后便也不再开口,恰在此时,那女医官道:“皇后娘娘,辛贵人体内的毒是经年累月积攒下的,非几日之效,依我看,这毒恐怕在辛贵人总角之时就常伴贵人,且是外用,并未内服,渗透肌理,因此这毒虽难以消解,但除终身不孕外,于贵人并无什么旁的影响。” 皇后道:“既如此,那就不是宫中人所为了,本宫听皇上提起过,说辛贵人父母俱亡,自记事起,便是由长姐一手带大的,这样吧,辛贵人,你先回去,本宫会禀报皇上,传你长姐入宫,细细查问。” 查问姐姐?我姐姐怎么可能会害我? 可皇后已经不耐烦了,她道:“孔欢,送辛贵人出去。” 我只好随着那太监离开玉凤宫。 不久后,有宫人上门,声称是皇上召我到玉凤宫,我一步入玉凤宫外殿,就看见皇上与皇后端坐于上位,女医官侍立一旁,我姐姐跪在地上,正在磕头行礼。 “辛贵人,”皇后看我的眼神有一丝悲悯,“见见你长姐吧。” 我快步上前,欲扶起姐姐,却见姐姐泪流满面,执意不肯起。 “辛娘,辛娘,我对不起你呀。” “姐姐,”我强压下心里的慌乱,“你快起来,你别这样。” 皇后叹了口气,道:“带辛贵人与辛氏去偏殿相聚,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 宫人关上偏殿的门窗,姐姐握住我的手,道:“红妈妈怕楼里的姑娘怀孕,误了接客,在所有胭脂里下了毒,你从小就跟着我,伤了根本,再不能有孩子——我已经听皇后娘娘说了,你流产了,都是因为那胭脂里的毒,辛娘,都是我不好,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待在楼里。” “姐姐……这不可能,是陈昭仪害我!”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琳隐殿的,只记得姐姐哭了很久,服侍我的宫女也哭了很久,最后尤安来传旨,说蒙皇后恩典,我晋为静仪,琳隐殿的哭声这才止住了。 “恭喜辛静仪。” 我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欢喜的。 两年后,皇后产下三皇子,皇上大喜,封赏六宫,大赦天下,我也晋位为辛婉仪。 很快,何家的那位京城第一才女何昭仪有孕,晋为嫔,生下四皇子后,又封为淑妃,风头大盛,甚至隐隐压过了年长色衰的皇后。 然而四皇子孱弱,出生没多久便夭折了,淑妃受此打击,从此一蹶不振,终日以泪洗面,再未得圣宠。 丧子之痛,如何不令人肝肠寸断,可怜我那孩子,都没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我。 我自觉与淑妃同病相怜,便常往馥芍宫跑,淑妃悲痛欲绝,并不太理会我,但我能理解,我当初也是这样的。 我二十六岁那年,朝中又有一个陈家封爵,陈氏入宫,封陈昭仪。 又是陈昭仪。 这个陈昭仪似乎不像死了的那个陈昭仪一样讨厌,瞧着健康的很,皮肤像满地跑的男孩子一样粗糙黑黄,仿佛久经日晒,姿色也只能算是中上。 而且,她很低调。 大雪那日,我怀念起做绣娘时与其他姐妹打雪仗的时光,故地重游了一回,却看见那个年轻的陈昭仪也在雪地里嬉闹。 她玩疯了的样子真是不成体统,可笑起来的时候却有一种别样的韵味,有点儿树上像扑腾的喜鹊,又有点像园林里那几只总在奔跑的鹿。 我想了很久,才想到皇上常说的词。 灵气。 皇上最爱的,年轻女子的灵气。 当初的陈昭仪也是如此在御花园玩闹,活泼的像头撒欢的鹿,才勾走了皇上么? 可这样的灵气,我从来是没有的,我天生哀怨愁苦,只能以柔弱谦卑的姿态取胜。 我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不高兴,便转身离开,直到两个时辰后,我才再次来到了这里。 地上那亮闪闪的是什么东西? 我走过去,捡起来一瞧。 是一个兔子形状的金坠珠。 如此偏僻之处,如此不成体统的图案,定是那陈昭仪留下的。 我捻着那圆滚滚的金兔子,将它收入怀中。 第156章 杨柳番外 在城皇寺后方的山里,有一片清修之地。 此处虽是清修之地,里面的人却过得并不清苦,这儿住着的乃是前朝后妃,先帝后宫三千佳丽,但凡无子女者,都需在此地“清修”,为大宁朝和先帝祈福。 而在这清修之地中,有一位杨太妃的经历最为传奇,此人本为乐坊舞女,无亲无故,名号不详,大字不识一个,靠着前世修来的福德,蒙先帝圣恩,封了美人,而在先帝驾崩、金龙升天后,当今圣上以杨美人侍奉先帝殷勤为由,封其为杨太妃。 要知道,连何家出来的那位才貌双全的何昭仪,都只封了个太嫔啊。 太妃与太嫔,虽只有一字之差,待遇却千差万别,这片清修之地依山傍水,若过得好,便是世外桃源,若不好,对宫中养尊处优的佳丽们来说,可是很悲苦的。 譬如那位杨太妃,只因当今圣上封其为太妃时,随口一句“莫要亏待了她”,直接成了清修之地的第一人,住处最好,吃食最多不说,清修之地但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是由杨太妃先挑,还有两个宫女专门服侍着。 而那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何太嫔可就惨多了,她不知为何,竟成了清修之地的下等人,吃食粗糙,每日还需自己挑水捡柴,清修之地但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能拿别人剩下的,都算她运气好——大部分时候,她是没有的。娘家虽显赫,却从没帮过她,也基本等于没有娘家。 最可怜的是,杨太妃指定了要她住自己隔壁,何太嫔每日辛勤劳作、汗流浃背时,杨太妃就在隔壁吃香喝辣享清福…… 实在是太可怜了。 杨太妃在院子里迎风起舞,歇息时,还喜欢出言嘲讽何太嫔。 “你这就不行了啊?啧啧,果然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何家大小姐,奈何风水轮流转,再娇贵的花儿,到了这儿,跟田间杂草也没什么两样,你这已经算过得很好了,皇上没亏待你,你可知同样是清修,从前一个依附过钱太后的太嫔过的是什么日子?寒冬腊月只有单衣蔽体,生了病,才有最差的炭火可用,还没宫人伺候,在她病重时,送饭的宫人将一碗粥放在她床头小几,她病中无力,打翻了碗,滚烫的粥洒在身上脸上,直接瞎了一只眼睛——” “你闭嘴吧,吵死人了。” “你猜这人最后是怎么死的?她给自己添炭火时,不小心扑进了炭盆里,就这么活生生烧死了,据说被宫人发现时,整张脸都已经焦了,分不清哪些是炭,哪些是她的皮肉,只能连炭盆一起下葬。” 何太嫔擦了擦汗,道:“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事?” 杨太妃收了水袖,道:“是从前宜春院一个老嬷嬷说的。” “呵,不过以讹传讹罢了。” “你爱信不信。” “杨柳,”何太嫔突然道,“你是因为听了这些传言,担心自己老而无依,晚景凄凉,才拼了命地去做那左右逢源的墙头草吗?” “当然,”杨太妃笑了几声,“难道要像你那傻姐姐一样,从一而终地惦记着何家和四皇子,最后连先帝都熬不过吗?” “你这样的人,竟然比我姐姐还得宠,真是令人费解!”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聪明人,你姐姐京城第一才女又怎样,书读进了猪脑子,成天拿鼻子看人,瞧不起我不识字,到头来过得反而不如我,还带累你这个好妹妹成了下贱人,你姐姐可真是聪明啊。” “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姐姐饱读诗书,经纶满腹,锦心绣口,无人不知,你一个在后宫出了名的蠢人,如何能与我姐姐相提并论?” “放肆!你以为你现在何处?胆敢冒犯我,你是也想尝尝烫粥泼脸的滋味了不成?” “我是先帝的何昭仪,在清修之地祈福修行的太嫔,你敢在此动用私刑,扰先帝安宁,是不顾当今圣上的旨意了吗?” “一个太嫔,你还真当自己身处嫔位不成?先帝后宫三千佳丽,皇上想管的,要么留在宫里,要么送去守陵,在这深山老林里,你以为皇上还能记得住你是谁?你与其在这与我斗嘴,还不如趁早去捡些柴火,等下了雨,你怕是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杨太妃料事如神,当天下午,一声雷响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杨太妃没法儿在院子里跳舞,便大开房门,摆两个暖炉驱散寒气,又在廊下铺起毯子,合着风声雨声,一边起舞,一边断断续续地哼着歌儿。 没办法,清修之地到底不比宫中,没有乐班子伴奏,宫人又不通音律,杨太妃只能且歌且舞,自娱自乐了。 跳了没一会儿,杨太妃找到了感觉,舞姿愈发曼妙,歌声也越来越大,终于,隔壁那间屋子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了。 第120节 “你有完没完?” 杨太妃不高兴地收了势,见是何太嫔,嘴角立刻牵起一抹讥笑。 “怎么?我跳个舞也碍着你了?想借炭就直说,叫我一声姐姐,哄得我高兴了,我兴许还愿意打发你点炭。” “你跳舞就跳舞,唱什么歌?没有一句是不跑调的,不会唱就不要唱,平白污了旁人的耳朵。” 杨太妃信手将握着的长绸扇丢了出去。 “我要跳舞,自然要有歌声相伴,你嫌我唱的不好,那你来啊。” “行。” “放不下小姐的身段,不想给我这个乐坊舞女……什么?” 何太嫔立于屋内,因嫌杨太妃夏日点火,铺张浪费,便命宫人熄了暖炉,只放一盏热茶在桌上,用以润喉。 “哼,你浑身上下从头到脚,也就这舞姿能比过我姐姐了。” “呵,当年宫里最精通音律的何昭仪,歌声也不过如此嘛,先帝的品味实在是不太行。” 话虽如此,何太嫔还是接着唱了下去,而杨太妃也兴致愈高。 风雨将歇之际,何太嫔沉醉于歌舞,嫌此处无乐师演奏,还叩击桌面作低音,敲击茶盏作高音,与歌声舞步相合。 眼看天边架起一道飞虹,何太嫔与杨太妃均略感疲惫,二人一同坐下,杨太妃道:“我要寻条彩练作袖,再洒上金粉,编一支飞虹舞。” 何太嫔沉默片刻,道:“俗不可耐,你的品味真是差极了,就你,竟能得那般盛宠,先帝的品味确实不太行。” 杨太妃冷笑道:“不然呢?你以为先帝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人?才女?闺秀?聪明?温顺?实话告诉你吧,先帝最喜欢的,除了给他生孩子的女人,就是没脑子的便宜花瓶,你姐姐读的书够多吧?不照样早早就死了,当年的容嫔多温顺,在他那里就是个出身好点儿的奶娘,你会唱歌又怎样?你读诗书又怎样?越是大家闺秀,越是高贵的小姐,先帝就越不会喜欢你,反倒是像我这样不识字的舞女,辛婉仪那样不识字的绣娘,先帝个个都喜欢。” 何太嫔道:“先帝多疑,有此偏好,实属正常,可你明明……你似乎在侍寝第一天就挑衅了当时的容嫔和冯静仪,莫非你在那时候,就知晓了先帝的心思,开始投其所好了?” 杨太妃道:“当然,你以为我跟你似的?连争宠都摸不着门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炉子抬过来。” 宫人迟疑片刻,道:“杨太妃,刚刚何太嫔命咱们把火给熄了,您……” 杨太妃骂道:“她让你熄火你就去熄火,你是伺候我的还是伺候她的?” 宫人喏喏地应了,立刻生起火,将暖炉搬过来。 何太嫔哼了一声,道:“小人得志便轻狂。”离开了杨太妃的住处。 何太嫔过往养尊处优,缺乏生活经验,她不知山间雨后夜晚寒凉,即使是夏季也不例外,更不知雨后地面潮湿,捡不着柴火,又没把杨太妃的话放在心上,直到夜间被冻醒,她才明白了囤柴的重要性。 外面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何太嫔被一声雷响吓得够呛,又被冷得打了个喷嚏,纠结片刻,她还是下床打开了柜子。 鼻翼微动时,又一道闪电,照亮了柜子,何太嫔果断披起蓑衣,冲向屋外。 杨太妃今晚睡得不太好。 她做梦了。 许是白天起舞时发现自己有所退步,杨太妃梦见自己年少在乐坊时,因过于貌美,即使肢体略有僵硬,也依然赏心悦目,便不愿用功,练习时常常偷懒。 后来姑姑被赐给了李小将军,她们换了个新师傅,新师傅非常严厉,第一天就搞哭了十几个女孩子。 杨太妃哭的最大声。 她功夫太差,新师傅很生气,下了狠手,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可师傅下手很有分寸,她依然活得好好的,连骨头都没断半根。 “脸生的再好又有什么用?没有真功夫,不过就是个妓子,从今天开始,你每天多留一个时辰,跟后面的人一起练,直到能挨着地为止。” 杨太妃每天都哭的死去活来,嗓子都嚎哑了,但她毕竟年纪小,骨头软,在师傅的辣手下,很快就赶上了进度,甚至在姐妹中算是比较出色的那一批。 两年后,她们又换了个师傅,原来凶巴巴的师傅去了何大人府上。 这次的新师傅也很凶,但又跟上一个师傅不太一样,这次的师傅一生气,就会动手打她们——并且专打脸。 舞女是给人看的,脸就是舞女的第二大本钱,她们年岁渐长,已经开始懂事了,自然要死死护住自己的脸,于是大家练得更认真,再痛再累,都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可师傅还是总打她们。 在一众姐妹中,杨太妃挨的打最多,甚至有一次,师傅的长指甲在她脸上划了道口子,要不是她从小就漂亮,勾搭上一个小太监帮她去太医院偷了药,她这张脸兴许就毁了。 因为前一个师傅要求严格的缘故,每次挨打,杨太妃都以为是自己腰不够软,腿不够直,动作不够漂亮,因此更加卖力地练功,时刻警醒谨慎,体察师傅的心思,以投其所好,可日子一长,她就明白了。 师傅只是不喜欢她的脸。 她生的最美,师傅虽然是师傅,可也是乐坊的舞女,她貌美,自然就会抢了师傅的风头。 杨太妃知道,她不能再待在乐坊了。 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师傅会打废了她的脸,那她就真的只能当一辈子舞女,还是得厚施脂粉,站在角落里衬别人风头的那种…… “啊!” 杨太妃猛地睁眼,看着床前鬼鬼祟祟的何太嫔,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早已不是当初的杨柳了,自然受不了被打的滋味,在梦里的师傅扇了她一巴掌后,她果断出手,狠狠地回了一巴掌。 可惜打中的是何太嫔。 杨太妃遗憾地攥了攥拳头,道:“你来干什么?偷炭吗?” 何太嫔涨红了脸,道:“不是,我是来跟你借炭的。” 杨太妃道:“借?那你拿什么来还?拿你捡的那些枯枝烂叶吗?” 何太嫔还想说什么,可看着杨太妃床上温软的丝绸被,再想想自己柜子里那一坨…… “你要是不借,我就赖在你这儿不走了。” “你爱走不走。” “我还要占了你的床!” 杨太妃挑了挑眉,道:“你怎么了?怕打雷?” “没有,”何太嫔解了蓑衣,坐在杨太妃床头,“床上被子太薄,我被冻醒了。” 杨太妃冷笑一声。 “你柜子里没有厚棉被吗?” “我柜子里的……”何太嫔脸色苍白,“味道怪怪的,还有老鼠。” “味道怪?真的不是臭吗?” “算不上臭,也算不上香。” 杨太妃思索片刻,道:“你多久没晒被子了。” “嗯?” “我现在又不盖,为什么要晒它?” 杨太妃面色扭曲了一瞬。 “你别告诉我你从来就没晒过被子!” 杨太妃动了动,踢出一个汤婆子,道:“这个冷了,去灌上热水,不然就别上我的床。” “你守夜的宫女呢?” “我没你那大小姐习惯,不需要人看着我睡觉。” “这是夏天,你怎么还要用汤婆子?” “夏天你不还是被冻醒了?” “我不出去,外面下了好大的雨,我要睡了。” “那你睡另一边,把脚放外面去。” 何太嫔高兴地依言照做。 “你的床也太热了吧?你真的不觉得热吗?” “闭嘴!” “什么东西?” “我的脚,”杨太妃冷淡地闭上眼,“你有意见?” 隔着寝衣,何太嫔也能感觉到肚子上那双脚的温度。 “你……你畏寒,是不是因为我姐姐的缘故?” “你说呢?” 杨太妃打了个哈欠。 “你那好姐姐干的真不是人事儿,她给先帝下的毒,有一半是从我这儿传过去的,多亏先帝去得早,否则用那么多年毒胭脂,我还指不定会成什么样呢?” 何太嫔沉默片刻,道:“我姐姐本不该谋害先帝的。” “呵呵。” “你笑什么?” “你姐姐在生产的时候被人摆了一道,拼老命生下来的儿子没活几年就死了,你居然还说你姐姐不该害先帝,你说了这么一个天大的笑话,我难道不该笑吗?” “我姐姐难产,是李氏做的坏事,跟先帝有什么关系?” “你是傻吗?如果先帝真的想让四皇子活下来,他难道还拦不住李皇后?” “你是不是也很希望先帝早逝?” “废话,你以为我愿意成天陪着那多疑的老头子吗?你姐姐和先帝,哪一个是好相与的?我本来盼着他早点把位置传给大皇子,我还能跟着你姐姐吃点肉,结果他居然活到了三皇子成年……你姐姐真是不争气,我加大剂量,她居然还不高兴,蠢女人。” “若你私自加大剂量,引起太医的怀疑,到最后还不是要东窗事发?我姐姐才是深谋远虑,你不过是个鼠目寸光的卑鄙小人罢了!” “先帝要是早早去了,大皇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哪个太医还会记着前朝事?先帝忌惮何家,又怎么会让你有孩子?你姐姐被当成个管家支使着,还以为自己掌了权,巴巴地推自家人上位。” “我姐姐没打算让我进宫,那是我父亲的主意,我父亲封爵,让我进宫也是无奈之举。” “那是骗你的,你摸着良心说,如果不是你父亲和你姐姐推了你一把,你有机会给先帝祝寿吗?” “那你是怎么知道先帝忌惮何家的?朝堂政事,你一深宫花瓶,如何能知?” “朝堂政事我管不着,先帝我还见不到吗?用眼睛看,用脑子想,揣测圣心,判断形势,很难吗?” “呵!” “你怕老鼠吗?” 第121节 “什么?” “老鼠,你怕吗?” “不怕。” “哦,睡吧。” 第二天一早,杨太妃被何太嫔拉去了隔壁屋子里。 “你干什么?” “嘘……别惊动了它们,反正你也不怕,帮我挡一挡,我得把被子搬出来。” “你有病吧?” 杨太妃直接打开柜子。 “吱——” “啊——” “你去哪儿?你不要被子了?” 何太嫔已经跑出了院子。 “算了,你们两个,把老鼠赶走,把被子搬出来。” “是,搬出来以后呢?” “额……放她桌上吧。” 杨太妃慢悠悠地踱步出门,见何太嫔站在远处,正向此处张望着。 “被子我让人给你搬出来了,放在你桌上,你自己去洗一洗,晒一晒,补一补,应该还能用。” “知道了。” “杨太妃,何太嫔,”搬完被子的两个宫女小跑出来,手里还捧着两个瓦罐。 “这是什么?” “不知道,藏在柜子里面,奴婢搬被子时发现的。” “掀开我看看。” “是。” 经研究,第一个瓦罐里装的应当是桃酥。 至少放了三年的那种。 “难怪老鼠会在你柜子里产仔。” “我没藏过这东西,这应该是上一任屋主留下来的。” “这个也打开吧。” “是。” 一抹金光闪过。 “快倒出来!” 宫女将罐子里的东西倒进何太嫔手心。 是金锭。 何太嫔顿时激动起来。 “你们两个,快,把我屋里两床被子都丢走。” “是。” “喂,你去干什么?” “买被子。” 何太嫔买了两床新被子,立刻便架起竹竿,高高兴兴地晒起了被子。 当天晚上,没了何太嫔的骚扰,杨太妃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便起了个大早。 何太嫔也起得早,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新买的被子铺开暴晒。 “你是晒上瘾了不成?晒被子不看着,小心待会儿下大雨。”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我要去林子里捡些柴火囤着。” 午饭后,杨太妃窝在床上睡午觉,两个小宫女一个捶腿,一个摇扇,也都昏昏欲睡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杨太妃一觉醒来,发现身上盖着薄被,而外面又下起了雨。 “怎么又下雨了?” “是啊,何太嫔的被子恐怕已经湿透了。” 杨太妃眼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