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葬之城》 序 幕 雪江从早上开始心情就不好。要是平常的话,肯定会训斥浅见睡懒觉的,可是今天她看见小儿子,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转身就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听佣人须美子说,雪江连早饭也没吃。 “我妈她怎么了?” “牙疼。” “是嘛?……” 浅见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似地反问道。 “是的,听夫人说,装的假牙不好,像针扎似地痛。” “哦,是那样啊,牙不好。” 在两年前,雪江的补牙费用全部由自己负担,再加上长子阳一郎是警察厅刑侦局长,这些都曾是她最大的骄傲。可是,这两年来,有三颗牙换上了假牙,再以这样的牙为荣似乎是不可能的了。 人不能吃东西是最惨的。如果再连说话也觉得麻烦的话,那就没治了。我们常说不说话代表心里有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沉默就能感受到饱腹感1—— 1日语谚语“不说话代表心里有事”中,是用肚子饱来形容的,故后面出现饱腹感。 “少爷,去看一下你妈吧。” 须美子真是善解人意。 “我是要去看看。” 浅见把煎鸡蛋摊平,大口地吃着烤面包,然后用牛奶咖啡漱了漱口,就起身向母亲房间走去。 “啊,少爷,你嘴边还有面包屑。” 须美子可真够啰嗦的。 “我知道哟。我是想留着当甜点的。” 浅见把面包屑拿下来,一下就塞进嘴里吃了。 去母亲房里探望的时候,也许是心情稍稍平静了些,雪江一看见小儿子就说: “最近的牙医真不像话,以前技术可是相当棒的,可是……” “是吗?” “当然是那样。” “可是,现在医疗器具先进了,而且拷瓷的技术也进步了,假牙这样的东西,难道不是可以做得更好些吗?” “即使技术进步了,可归根到底还是要靠人啊。原以为年轻英俊的牙医,完全可以信任,可根本就不行……” 雪江好像很痛苦似地紧锁眉头,用手捂着腮帮子。年轻英俊和信任,这怎么能联系起来? 女人心理可真奇怪,无论到多大岁数,都令人难以理解。 “要是那样的话,平冢亭的糕点也不能吃吧。” “真是的,请不要跟我提吃的,我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呢。” 这么说也许有点夸张,可是牙痛是别人不能理解的。 “天气也变好了,到什么地方旅旅游,散散心怎么样?” “不行哟!牙这么痛,无论去哪,我也不会开心的。你可好了,多轻松呀。听说这次你要去会津。” “是的,可是这是工作,谈不上什么轻松。” “你说什么呀,肯定很轻松吧。你这个人真是不管长到多大,都那么悠闲自在。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浅见看母亲牙痛得厉害,就悄悄地退了出去。 第01章 铃政漆器工场 1 万华楼的老掌柜——大淹老爷子,总是在叹气。听说是因为二儿子去京都后再没回来的缘故。 “我儿子是迷上了那边的姑娘,早就把会津给忘了!这孩子,尽干些蠢事。” 他所说姑娘的父亲是京都一家小有名气西餐店的老板,因为她是三个千金中的老大,所以,父亲怎么也不会放她走。好像还说过,如果要结婚就必须继承店里的生意。 “那不好吗?能去京都的话……”安达武春很无所谓地说。 “那哪行?我这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帮着干呢。总而言之,现在人手不够让我很伤脑筋呀。” “哈哈哈,要不然,老伯,这么着,您就去趟京都,往脖子上套根绳儿,吓吓他。” “我可干不出这种事!无论怎样落魄,我也是堂堂正正的会津人呀!” 这么一说,大淹老爷子最近还真是突然瘦下来了。 他接着抱怨道:“本来我是要退下来,把店交给大儿子的,可如今事事都不如意,反而比以前更觉得疲惫不堪了……” 武春心里想:人生难免有挫折,但或许,人在有事儿干的时候才是最光鲜的。 “反正,我家那小子要是长眼的话,您家的姑娘模样就不错,咱两家住得又近,他们俩要能成就好啦!” “啊哈哈,我家那姑娘,她还是个小孩子呢,也不怎么会说话,暂时还不会有那方面的意思。” “那可不是!阿武,你要一直还把她当小孩子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不知不觉间,孩子们都一下长大喽!” 万华楼的老掌柜说了些让武春不自在的话,聊了会儿就回去了。 上午,最后一拨客人乘坐观光巴士抵达,开始参观。 铃政漆器工场的车间和展销会场连在一起。依照活动安排,客人们参观完车间后,就直接到销售会场去。 虽说叫做“车间”,其实不过是手工操作的零散工场,并不是流水线。场内房间按照操作顺序被一个个分开,工匠们各自在自己所属房间内工作。因为上漆这种工作忌讳粉尘等杂质,所以,每间房间的窗户也好、门也好都是紧闭的。 除制作木胎另当别论外,漆器工序大致可分为底漆、二道漆、末道漆三个阶段。这种看似简单的工作,实际却需要相当复杂细致的工序,比如说一种叫做“本坚地”的漆器,就需要三十三到四十二道工序才能完成。 即使是批量生产的便宜货,从底漆到末道漆,要是该掌握的地方没掌握好的话,一使用就会出现漆皮剥落的情况。 上底漆就是先在木胎上涂抹防锈漆、粉漆,然后晾干,再利用工具打磨掉多余的粉漆。 之后,重复多次上述操作,将木胎表面打磨平整。这样一来,即便使用多年,木胎也不会磨薄。 之后的工序是上二道漆,用优质油漆把底漆涂抹得更均匀,终于要进入末道漆的工序了。 制作漆器的工作,从底漆到二道漆,在时间和技术上都有一定要求,但这些从制成品的外观上却都看不出来。 在外行人眼中,这样的工作似乎单调乏味。当然也有不习惯这种工作或是过敏体质的人,因工作关系而发生中毒。地板上铺着坐垫,整日面对着操作台——这种工作条件也够差的。这种工作在地方上属于3k1职业,所以年轻人都不愿意加入进来,无论哪个地方的漆器工场,如今都在为后继无人的问题所困扰—— 1“脏乱”、“费力”、“危险”三词日语发音的起始字母都是k。 二道漆之后的下一工序是在木胎上涂抹末道漆、绘制花纹。这需要各种各样的技巧,而且要求更高更细的技术。 说到漆艺,无论是毋需打磨、晾干后即完工的“立涂”,还是其他或有光泽、或无光泽的漆器制作方法,各地都有自己代代相传的独特工艺。“花涂”、“春尘涂”等就属于这类地方工艺。漆器仅从漆涂得如何就可以分辨出优劣,所以,上漆时必须小心谨慎,以免掺入粉尘或颜色不匀。 打磨掉表面末道漆、露出里层漆的技艺,在漆器制作领域可谓独领风骚。“曙涂”、“夜樱涂”等就属于这种。 绘纹、加饰则是漆器技艺的顶峰。甚至可以说,漆艺的魅力就凝缩在了加饰这一点上。泥金画、镂金、螺钿……加饰的技巧极尽复杂精巧之能事。特别是“泥金画”,被称作日本独有之物,包括平纹泥金画、研磨泥金画等等,种类有十余种之多。 即使是制造漆器这种体力劳动,如果说到绘纹、加饰两道工序,总让人产生艺术家的感觉,够潇洒。而且,身怀此技的人为数极少,他们或者有艺术感、或者至少懂得画画,都非等闲之辈。所以说,在底漆、二道漆两道工序和末道漆之间,即便是同为漆器工匠,界线也划得十分清楚。 虽然安达武春于漆器这行已将近四十个年头了,可是,在进行末道漆加工时,他仍只不过负责极简单的操作,比如:涂抹单一色彩的“立涂”。 操作末道漆的工匠——特别是懂得绘纹、加饰的人,收入都不错,工作场所的条件也好。 他们都有技术,运气好的话,还可能有机会在展览会上拿奖,成为工艺艺术家,从而飞黄腾达。 铃政漆器工场电有两个专门负责末道漆和加饰的工匠。俩人都只有四十几岁,各分得一间和式的房子,待遇很丰厚。 会津漆器中有种叫做“会津绘”的,有其传统的上漆工艺和花纹图案。如今,这种漆器虽然在制作方法上还是继续沿袭传统,但各制造厂商也不断研制开发出有别干传统的独特图案,摸索着会津漆器发展的新方向。因此可以说,负责末道漆和加饰的工匠作为工场生产的战斗力,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与他们相比,像武春这样的底漆工匠,不论是干了多少年,待遇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的工资和一般工薪阶层相比,简直少得让人难以置信。所以,干这行的人,必须是特别喜欢这项工作,或者是对收入多少毫不在乎,又或者是想得开,再或者是胸怀使命感、视之为天职,要不然,这种工作实在没什么吸引力可言。 武春可以说是符合了上述所有条件的人。特别是关于最后一项——“天职”,武春把它当作金科玉律一样,坚信不疑。他总认为,如果没人干底漆这项工作,那么会津漆器就不会有明天。 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最朴素、最没有吸引力的底漆工作实际上反而是漆器生命之所在。近来,人们只从漆器成品华丽美观与否来判断价值,这种风气,从会津漆器的本质来说,并不是一件可喜的事。 会津漆器本来并不是什么装饰品、收藏品。漆器只有作为日常生活器皿,充分用于家庭餐桌、厨房,才能体现其价值。漆器在使用时还必须足够强韧、耐用。保证这种强韧性和耐用性的就是底漆工序。 但是,负责底漆的工匠却没得到应有的报酬。不,不仅是底漆工匠,如今的社会就是这样的时代——勤勤恳恳从事基础工作的人却往往得不到应有的回报。 隔壁房间的平野浩司也是位专心于底漆作业的工匠,他的儿子洋一去了东京,现在是牙科技师。 “作为洋一,看过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生,自己也跟着成为一名漆器工匠,最后葬在会津的土地上,实在是件很没意思的事。”平野曾经这么说过。 “不过,要按洋一的话来说,他那个牙科技师的工作也差不多嘛。” 据说,牙科治疗的一个重要部分——也就是制造假牙的工作,绝大部分都是由技师来完成的,但是,收入方面就不用说了,地位、名誉——所有好事都是牙科医生的,而牙科技师的收入也就相当于小规模公司里的新职员。 牙医们把没有国家技术考试当作幸事,大学时代就整日痴迷于高尔夫球,不正正经经学习、也没有掌握基础技术,就获得行医资格。而支撑他们工作的牙科技师却是辛辛苦苦地工作着——这话听起来可真让人觉得同情。 团体参观客人在走廊里鱼贯而行,透过玻璃窗观看工场内的操作情形,这就是所谓的“现做现卖”。但是,武春总在想——客人们只是看到眼前这些操作,如果仅凭这一点,他们就认为了解了漆器制造工艺,那可就太让人伤脑筋了。 用刮刀涂抹油漆,不过是几十道工序中的一道而已。涂完漆后,晾干、打磨、再上漆的工作需反复的次数多得能让人生厌。而令人担忧的是不知情的人或许会产生错觉,认为漆器只需上一次底漆,即可转至末道漆、花纹绘制,然后得到成品,摆上店面。 一位看似单独来参观的年轻男子,紧随团体客人之后走了过来,长时间驻足在窗外。 把防锈漆调成油画颜料的样子,然后涂抹到木胎上,没什么人会认为观看这种单调的操作一遍遍重复有意思,但这位客人似乎好奇心特别强,十分热衷于此。团体客人都走过去很久了,他还把鼻子贴在玻璃上,专心致志地向里观望。 应该不是抱着什么窃取技术情报的目的吧?可能是看到美丽的漆器,从这种所谓的肮脏工作中脱胎而出,所以在价值观上产生了认同吧。这么想来,武春心头多少涌上一股干劲。 那名男子终于走了,武春看了一眼表,12点多。他准备花点时间整理一下工作间,于是,嘴里“哟嗬”了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他的腰和膝盖的关节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武春来到走廊,准备叫隔壁房间的平野浩司。俩人习惯一起吃便当,平常总是浩司先来叫他,不过,今天似乎很难得,浩司他好像还在忙着干活。 武春刚走到门前,突然从里面窜出一名男子——正是刚才那个专心致志观看操作的小伙子。其他客人都已经走光了,看来他真和团体客人不是一回事,单独来的。 “快叫救护车!”他突然对着武春大声叫道。 “那个人样子很奇怪。”他指着房间里面,接着说。 武春进了房间,看见平野浩司趴倒在操作台上,一动也不动。 “快!救护车!”他又吼了一声,像是责怪武春,“还磨蹭什么!” 吼过之后,他好像还觉得不放心,又大声叫:“电话在哪儿?” 武春指了指事务所的方向,那个小伙子立刻大步跑了过去。 2 根据记录显示,从铃政工场打来110报警的时间为中午12点13分。 接到出动命令时,片冈昭夫警长刚开始吃他的午饭——拉面。 “好像是心脏麻痹,已经安排了救护车,不过,报警的人情绪非常激动,坚持说他怀疑是非自然死亡。所以,你还是去看看吧,以防万一。”刑侦科长岩永挂断从指挥室打来的电话后,悠悠地说。 “是!”片冈嘴还贴着碗边,把眼珠向上一翻,回答道。情势也不是很紧迫,还不至于中断正吃着的午饭,“快吃快拉”可是警察们的特技,非常时期才会拿出来。 片冈今年四十二岁,正逢厄运之年1。不过,他生得膀大腰圆,体型健壮,看上去倒是和厄运一点都不搭边—— 1日本一般指男25、42虚岁,女19、33岁为交厄运之年。 实际上,片冈也从没得过什么真正的病。即使是三年前参加县柔道大赛时,扭断了左脚脖,他也没请过假。只不过,通过那件事,他感到自己年龄确实大了,之后就再没参加过柔道大赛。 接到报警后五分钟,便有两辆巡逻车向铃政漆器工场驶去。虽然也开了警灯、拉了警笛,但显得并不怎么着急。 铃政漆器工场临近会津若松市西南郊,位于门田町工业区最外围附近。而会津若松警署临近会津若松车站,位于市中心东北部,横跨市中心。 市中心的干道是国道121号线,又叫“日光街道”。始于东京上野的国道4号线。之所以称之为日光街道,是由于这条街道曾经通往日光的东照官。会津这里将贯穿南会津、越过县内山王峠、直眈木县今市的一条道路叫做日光街道。藩政时期叫做“南山大道”、“今市街道”,关东地区也叫做“会津街道”、“会津西街道”。 国道121号线穿过鹤城边,向南延伸。环城的林木枝头似乎已吐出了点点新绿,也不知是真发芽了,还是人的心理作用。 “渐渐有了春天的气息啊!”片冈仰望天守阁,雅兴大发,冒出了一句和他身份一点都不相称的话。 铃政漆器工场位于门田町工业区中的“漆器区”内,这里集合了几家漆器制造厂商,而铃政漆器工场漆器的质和量都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 西侧流淌着阿贺川,和漆器区仅有一堤之隔,当地人亲切地称之为“大川”。大川水坝附近就是会津人最先感受到春天气息的地方。 铃政漆器工场周围,平常除了职工、参观者之外,几乎没什么人涉足。可是今天巡逻车一到,立刻涌来好多人,在工场内外东逛西看。 救护车比警察早几分钟到,医护人员已采取了常规急救措施,不过,当事人瞳孔放大,心脏已完全停止跳动,他们来这里只是确认死亡而已。 片冈警长率领警员进入室内,勘查现场,发现死者身上盖了条毛毯,他的家人正站在房间入口伤心痛哭。 “可能是心肌梗塞或是其他什么急病,还要查一下吗?”一位片冈认识的急救队员说。 听他的口气好像对死因没什么怀疑。医生还没到,他就已经判定是自然死亡。 “那就按照程序,听取一下口供吧。”片冈对这次事件也没有丝毫兴趣。 根据急救队员的记录,死者是铃政漆器工场职工平野浩司,五十九岁,同事和家人都反映他没有与心脏病相关的既往病史。 片冈借用了工场接待室,首先叫来第一位发现死者的人和当时在他旁边的工匠安达武春。 第一位发现死者的是从东京来的参观者,名叫浅见光彦。 姓名浅见光彦 年龄三十三岁 住址东京都北区西原三巷 职业自由撰稿人 这人身材高挑,相貌电还可以,不过就是让人觉得不怎么样。穿了件不起眼的夹克衫,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年轻,没什么派头。 “所谓的自由撰稿人,就是拿今天这种事做文章,在电视上报道出来,比如,wide-show(日本娱乐节目)之类的栏目,是吧?” “不,那是记者的工作。我接手的都是些相对平和的话题,例如旅行谈、旅游公司介绍等等,是写给杂志或旅行指南的。”浅见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哦、是吗……”片冈下意识地有点瞧不起对方。定睛再看眼前这名男子,觉得他更像是个落落大方的大男孩,雁过拔毛那种新闻报道大战他应该是做不来的。 “那么,就是你拨打110报警的喽?” “是的。” 浅见很骄傲地回答,而旁边的安达武春此时却是一脸不安,低下头说:“叫救护车来就行了,不用什么事都打110报警,给警察先生添麻烦。” “没有,我不是添麻烦。从他那种突然死亡的状况来看,不一定是生了急病。” 浅见就像一个认真的高中生,眼睛直盯着安达武春,继续说。 “如果,万一是非自然死亡,那我们就必须尽快叫警察来。比方说,要是中毒死亡的话……” “你,浅见先生,能不能安静一会儿?”片冈很不耐烦,制止浅见继续说下去,“能不能只回答我的提问?可以吗?” “哦……”浅见意犹未尽似地点了点头。 “总之,浅见先生,你从平野先生开始感到痛苦直至死亡,整个过程全看到了?” “嗯,是的。我进入铃政漆器工场的时间是1l点10分多一点……” “我说过,请你只回答我提的问题就可以了!” “哦,但是,我们都是希望查清事实真相,我认为……” “好了,真相应该由我来调查。总而言之,你不用多说话。”片冈摆出一副可怕的表情,瞪了一眼浅见。 “于是,你因为感觉到平野先生样子不对劲,所以就跑过去看他,是吧?” “是的,我一看见他倒下,就立刻觉得情况不一般。要说这是为什么……” “我明白,我明白,所以,你就打电话给119和110了,没错吧?”片冈扭过身去,背对浅见,转问安达武春。 “是的,没错。不过打电话到l10……” “没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也没办法。” “好,可以了,谢谢两位。”片冈用手示意俩人可以出去了。安达立刻走了出去,而浅见嘴里还在嘟嘟嚷嚷,好像还有点恋恋不舍。 “你可以走了。是忘了什么东西吗?” “不,不是,我是想,难道不需要我们再说详细点吗?” “不必了,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不过,你倒一直都够冷静的啊。” 片冈装作半开玩笑的样子,讽刺他说。 “我想,眼睁睁看见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心情肯定不会很好吧。” “当然了,我本来就是个胆小的人,看到死人会害怕,更何况,眼看着一个人垂死挣扎,一般情况下,我怎么也做不到。” 浅见耸了耸肩接着说。 “但是,因为死者当时的样子很不寻常,所以,比起恐怖感,我更产生丁很强的疑问,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到底是病死,还是另有其他原因,我们暂且不论。不过,像这种要警察出面的非自然死亡,如果是普通人,光看看就要心惊肉跳了,有的目击者为了避免卷入事端,甚至还会溜掉呢。” “我不会,警察来我就放心了。怎么会觉得恐怖呢!我现在被强烈的好奇心所驱使,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真是个鲁莽的家伙!——片冈一点都不觉得这种事有趣。 “总之,今天就到这儿,你先回去吧。我们已经登记了你的家庭住址、下榻旅馆,如有必要,会再和你联系的。” “是吗……”浅见好像还是不太满意,不过,看到片冈好像是真的要生气了,他也只好不情愿地走向门口,准备回去。 可是,就在他打开门的同时,一名警察冲了进来。 “警长!刚才医生检查过尸体,说有可能是中毒死亡!” 片冈突然紧张起来。不,不只是片冈,那个叫浅见的男子也吓得差点跳起来,马上从门口折了回来。 “检查出是什么毒药了吗?” 近来报告的警察没想到浅见会这么问,吃了一惊。 “哎?!你是谁?警长!这人怎么回事?这人是谁?” “你!浅见先生!你能不能不插嘴?”片冈皱了皱眉头。 “好的好的,不过事实上,我觉得当时的情形很难令人想像是毒药发作。我一直都盯着当事人,没发现他中途曾服用过什么东西。如果是毒药,应该装在胶囊里吧?那个人当时是突然死亡,所以,他吃下的可能是氰酸性毒药,或者是比它速度更快的强效神经性毒气,又或者是……” “你呀……”片冈又打断了浅见的话,好像恨不得用手去堵住他那张嘴。 “这种事应该由我们警方来调查,你不必再啰嗦说下去了。总之,现在看来,这件事有可能是凶杀案,你也要继续协助调查,所以,麻烦你就先留在这儿,可以吧?” “好的,当然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帮忙?说什么呢!你是说你要帮警察的忙?你只要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就够了。” 片冈心里很着急,说到最后有点像是怒吼。 然而,转念一想,就是这个名为浅见的男子叫的救护车,同时拨打了110,可以说是第一功臣。可是,自己对他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扬,反而如此刻薄,想想看人家也挺可怜的。 “哦,对不起,请你先待在这里吧。” 片冈有点内疚,语气像是安慰对方,说完走了出去。 3 事发现场房内,医生正蹲在已经死亡的平野身边,将注射针头插入其心脏抽出血样,他一边忙着一边表情严肃地说:“具体死因还不清楚,但有中毒的可能,这还需要解剖后才能知道。” “明白了。” 片冈吩咐部下联络署里,心中暗想:真该咂着嘴对那个浅见说句“服了”! 本来,他今晚已经约好了亲朋,准备在万华楼庆祝独生女儿保美通过高中入学考试。可是,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他这个父亲的重要角色似乎要缺席了。 回家后又得听老婆喋喋不休的牢骚了。她肯定要说:“你爸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子!”片冈本来想:只不过是女儿学校的事,搞个庆祝活动的时间总还有的。可话说回来,三年前确实有个先例,庆祝女儿小学毕业升人中学的那天,他参加柔道比赛,结果闹了个骨折,被送进了医院,终于没能赶上女儿的庆祝会。所以,他现在也不好对妻子说什么强硬的话。 得到怀疑是“凶杀案”的消息后,第一批搜查人员马上从总署赶来了。包括警察、法医以及交通科的人员,总共有三十人,由刑侦科长岩永统帅指挥。据目前情况来看,因为有可能是凶杀案,应该还需要更多警力,所以,临近警署及县警局的人员还会陆续赶来增援。铃政漆器工场这栋楼本身就不必说了,就连工场周围也被警方用“禁止进入”的绳子圈了起来,下午的参观计划全部取消。 鉴定科开始采集指纹,笼罩这一带的气氛顿时森严、凝重起来。 平野浩司的家属、铃政漆器工场的相关人员,包括去县工商科公干的铃政漆器工场老板———铃木政之助也匆匆忙忙赶了回来,准备让警方录口供。 至于第一目击者——浅见光彦,警方也要他同行,重新陈述事情经过。 浅见这个人说也奇怪,他不但不觉得麻烦,反而还主动用自己的车子搭载警员,跟在巡逻车后面急匆匆赶了过来。 不愧是自由撰稿人,浅见从他觉得平野浩司出现异常开始,到冲进房间确认平野已没有脉搏为止,将他看到的全部经过娓娓道来,关键地方还重点说明。经他一解释,听的人也对事件始末、周围情形等内容了如指掌了。 虽说如此,这个男人也……听取口供的片冈甚为吃惊。 (竟然能有人面对一个人的死亡还可以如此兴致盎然地喋喋不休!) 想想看,已死的平野浩司就不必提了,今天,对于浅见光彦而言也应该是个倒霉的日子。虽然,目前还不清楚是不是凶杀案,但至少,他今天遇上了件原因不明的死亡事件,又遭受了粗暴的“欢迎”,理应受到相当大的打击才对。 原来,浅见之所以决定采访铃政漆器工场,只是因为偶然在旅游指南上看到了这家工场的名字而已。 “要说漆器工场,另外还有很多家,而且,和铃政漆器.一样可以参观操作现场、现做现卖漆器的工场,旅游手册上还刊登了其他几家,我之所以从中选择了铃政漆器工场,倒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原因。只是,我看到照片页上那位白发苍苍、穿了件和服外衣的工匠,就觉得很有吸引力。” 浅见所说的白发工匠,就是安达武春。 “那张照片有一种氛围,让人感觉……那位老工匠确实是历尽沧桑,作为照片模特,他的气质真是恰到好处。我实地去见识过了,他在碗状木胎上用刮刀涂抹黑漆的操作,虽然一眼看上去很单调,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实际上,在他巧妙的上漆方式中蕴含着节奏、韵律,每一个动作都必不可少,我真是佩服极了。” 浅见还说,他站在那儿不知不觉过了很长时间,再走到下一个操作间时,才发觉开始一起走进会馆的团体客人们都已经走光了。 接下来,他就目睹了本案当事人——平野浩司的死亡过程。 “我最初看到那个人——是叫平野先生,对吧?我刚看到平野先生时,他正在工作,样子很正常。他把碗状木胎放到操作台上,用刮刀仔细涂匀有坑洼的地方,我驻足在他窗外时,他还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脸上浮现着亲切的笑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四五分钟。然后,平野先生像是突然吃了一惊似的,‘啊——’一声捂住了肚子,他望了眼我这边,眼神中流露的意思好像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接下来的很短时间内,平野先生面部表情极为痛苦,他把头趴在操作台上,背越来越弯,缩成了一团。我当时想可能是胃痉挛、心脏病什么的吧。” 浅见望了一跟天花板,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形。 铃政漆器工场的操作车间分成四个房间排列,各房间的工作内容多少都有些不同,这些房间前后都有供参观者通过的走廊,车间夹在中间。来宾参观时就和去水族馆一样,一边透过玻璃观看操作车间,一边沿着自己右首方向前进,走到尽头后向左拐,形成一条u形参观路线,然后可以继续从车间背面的走廊参观里面的工作情况。 房间和正面走廊是用固定死的玻璃窗隔开的,所以,要想进入房间就必须绕到对面的走廊上才行。 “我窥视平野先生有一段时间,一开始,我以为他那样做是出于工作上某种技巧的需要,要真是不舒服的话,应该对我说的。” 浅见的说明非常详尽,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啰嗦。 “但是,平野先生把头贴在操作台上的样子,好像是快不行了,他浑身一直在颤抖。看样子像是没力气再向我这边抬头或是呼救了。我觉察到情况不对劲,就马上跑到走廊尽头,绕到车间后面,打开门冲了进去。说明一下,我之所以知道这样可以过去,是因为之前看到先我走过去的团体客人是这么绕到后面去的。后来想想,我当时如果立马破窗而入,结果可能会更好一点。刚才,我试着重复了一遍案发时的情形,算了一下我绕到对面走廊、打开门的时间,只需十四秒。” 竟然又在喋喋不休地讲些警方问都没问的事情。 “我虽然没什么专业医学知识,但我想,当时平野先生应该已经气绝身亡了。至少我可以确定,他当时已停止呼吸,摸他手腕也没了脉搏。” “浅见先生,假设你穿过走廊到达房间的时间为十四秒 片冈开始发问了。 “从你注意到平野先生情况异常之后,仅仅只有二十秒左右,平野先生就死亡了,是这样吗?” “不,时间应该再长些。我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转身跑过走廊的,大概有四十秒吧,差不多是这么长时间。” “原来如此……那么,之后怎么样?” “后来,我立即从房间冲出去,想要通知工场里的其他人出事了。结果,就在门口冷不丁撞上了安达先生,于是,我就告诉他平野先生样子不对劲,让他快去叫救护车。但是,安达先生却好像有点不知所措,所以,我只好拜托他照看平野先生,自己跑去事务所打电话了。” 以上就是浅见光彦对整个事件所做的说明。片冈没什么要问的,也不想再问什么了。 之后,片冈将他的话和安达武春提供的情况拿出来比较,发现浅见并没有说谎。 安达现在也非常感激浅见当时拨打了110报警。而且,当他知道浅见还说想让他“做照片模特”时,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回赞对方:“他是个好人啊!” 诚然,警方、片冈警长不会轻易放走“第一目击者”的。假设浅见说的是真话,那么,事发现场除浅见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可疑人物出现过。 如果真如浅见所说,平野在四五分钟之内都没有吃过药,那么,他服用的就很可能是装入胶囊内的毒药。这一点又恰好被浅见说中了。 初步解剖结果到了,基本确定死者果真是通过胶囊服下毒药的。 片冈在听取过几位相关人员的说明后,又把浅见留在警方的接待室内,再次询问其他有关情况。 这次还涉及到了浅见和平野浩司的关系等内容。 “没有任何关系。”浅见瞪圆了眼睛极力否定。看到他那副表情,片冈觉得自己面对这个人简直幼稚得惊人。 “我刚才也说过了,仅仅是因为在旅游手册上看到‘铃政漆器工场’的名字,所以才到这儿来的。” 或许真的如浅见所说。可是,眼下与案件关系密切的只有这个男人,要是就这么轻易放过他,总觉得有点可惜了。 结果,吃过晚饭,片冈还在给浅见录口供。 晚饭时,两个人吃的是相同的肉排饭。此时此刻,片冈的家人和亲戚们应该都已经到了万华楼,正在用餐,庆祝女儿通过考试吧。 “你来一下就行,露个脸儿,爸爸不高兴呢!” 其实,片冈更担心的是说这话的妻子,不知她心情怎么样。 7点多钟时,安达武春来了,说是想问一下平野浩司的遗体何时能抬回平野家。片冈说明天才可以,不过,趁此机会,他让浅见也一起回去了。 这位口才极佳、非常棘手的客人,终于和安达武春一起离开了。 送走他们,片冈急急忙忙赶往万华楼。大淹老爷子就站在门口,说:“片冈警长来了呀,铃政先生那边怎么样了?” “那位平野浩司先生,我今早还和他说话来着,可是,刚才阿武……哦……安达武春先生来电话说,我刚回来不久他就死了,吓了我一跳,已经……” 万华楼的这位老板天生大嗓门。他家的万华楼是会津若松最大的店面,这些话可是不适合在饭店里说。 “听说是凶杀案,是不是?” 大淹老爷子说起话来不知轻重,片冈慌忙环顾一眼左右。 “还没解剖呢,暂时还不清楚。” “你可不要对我隐瞒呀!我也经常看推理小说的,或许,我可以帮你的忙呢!” “知道,知道……” 片冈挥了挥手,逃也似地摆脱了老板,急忙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第02章 会津人 1 母亲伟志子无论说什么话题,下一句必定是“最近的‘会女’不行了呀!”这简直成了她的口头禅。 理纱虽然还记得自己在上高中时,会反驳说:“没有的事。”可当她时隔四年返回母校任教时,竟然发觉自己也经常想说:“最近的‘会女’……” “会女”是本地对“会津女子高中”的简称。虽然不一定要把“会津女子”简称为“会女(auo)”,但“kauo”的读法总让人联想到“怪女”1。现在就有两种截然相反的主张,一种认为不该叫做“kauo”;另一种则认为正是这种特别的叫法才好—— 1“会女”用日语既可以读“auo”,也可以读“kaijo”。 伟志子是比理纱早二十五年从会津女子高中毕业的老前辈。伟志子的母亲也是在旧制时的会津女子高中上的学,所以,这祖孙三代都是“会女”出身。 理纱觉得,虽然只有短短四年的空白,但看看现在“会女”的学生,和自己当年已经大不一样了。照老前辈伟志子的话说,就是“变得没气质了呀”。 据说,伟志子毕业时,“会女”出身就是精英女孩的代名词。而且各地都一样。总之,在当时那个时代,地方妇孺接受高等教育的场所,就只有那么一所学校。 当然,无论是理纱上高中时,还是现在,会津女子高中的排名始终都领先于会津地方其他各所女子高中,名列第一。升学率、偏差值1都很高,学生们的资质也不错——至少“会女”的相关负责人是这么认为的—— 1表示考试的个人分数在整体中所处程度的数值。 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会不小心脱口而出“我们那时候……”,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吧。 就这样,快过去一年了,理纱作为一名教师,日渐有模有样起来,学生们对年纪和他们姐姐差不多的安达老师都怀有一种亲近感,所以,理纱在学校很受欢迎。 毕业典礼结束后,3月中旬学校就进入春假。这段日e子,轻拂的东风正让人感觉到了丝丝春意。 会津的雪下得很厚,所以,春天总是突然就来了。刚看到盆地上布满了点点新绿,却又发现山花已绽放、正一步步逼近山顶。对于已经离开这里四年的理纱而言,会津的春天真是久违了。 现在也正是理纱心中最充满期待的时候,这时的女孩子们都会唱“春天来吧,快点来吧……”,理纱的心情也和她们的一样。 那天傍晚,父亲安达武春回来得比平常早,并且带回一个消息:“姓平野的那位阿浩先生死了。” “哎?平野先生他?”伟志子也吃了一惊。 “什么原因?是病死的吗?”伟志子接着问。 “不是,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事情来得突然,我们发现他时人就已经死了。目前暂且按照死因不明处理,警方也正在调查。” “警方……” 母女俩人互相看了一眼。 “总之,我马上要再出去一下。” 武春说他换好丧服就要赶去准备守灵的事,晚饭也不吃了。 “我也过去帮忙吧?”伟志子说。 “还是算了吧?你要是再看到他的样子,不,应该说是遗体……” 武春支吾着,没说下去,急急忙忙出了家门。他知道,现在是按照死因不明处理,要想把遗体从警察那儿取回来,可能还得再等一段时间。 “说起平野先生,跟爸爸差不了几岁吧?” “呵,是啊。没听说过他有什么病呀,怎么回事啊?” “听爸爸的口气,我觉得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儿,看来他的死有点不对劲呀。” “不对劲?什么意思?” “比如说,是被杀死的。” “不要胡说啦!”伟志子缩起肩膀,皱了下眉头,样子很不高兴。 “所以我说‘比方说’嘛。” “就算是比方说,也不好吧?” “那您说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死的?”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呀。” 母女俩说来说去也理不出个头绪,总而言之,他们都感到四周充斥着焦躁不安的气氛。 俩人吃过晚饭正看电视的时候,武春又回来了。 听到武春“喂——”了一声,母女俩人马上冲到门口,想知道有关平野之死的后续报道,却发现门口站着个陌生人。 “这位……是浅见先生。”武春局促地介绍。 “敝姓浅见。”陌生男子用漂亮的男中音自我介绍说,同时还把身体稍向前倾,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此人三十岁上下,身高可能有一百七十五厘米到一百八十厘米,和武春站在一起显得很高大。 他里面穿了件深绿色的薄毛衣,外面又套了件泛白的夹克衫。衣服搭配得很没有品位,而且这个季节这样穿也显得有点冷,不过他本人倒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从体型上说他比较瘦,脸型也长。头发剪得不怎么样,而且分得很随意,前额垂下几绺刘海。 不过他从脸颊到下巴的线条倒是给人俊朗的感觉。 眉清目秀,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鼻梁高挺。 (真帅!)理纱吃了一惊,禁不住在心中小声嘀咕了一句。 “来,快请进,不过我们家里又脏又乱……”武春一边说一边大踏步上了台阶,向屋里走去。 浅见被落在后面,一个人当着她们母女的面小心翼翼脱下了鞋子。理纱瞟了一跟他的鞋,人造革的,便宜货,一双也就三千日元左右。 “那我就打扰了。” 三人面对面站在狭窄的门框前,浅见的声音就像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请进。”母亲伟志子在前面带路,理纱和他们稍稍拉开距离跟在后面,眼睛注视着来客的背影。 武春坐在客厅佛龛前面,那是他这位一家之主的“固定座位”。武春很奇怪,坐别的地方,他就会忐忑不安。 武春向后靠着坐在地板上,看到客人进来,马上指着桌子对面的位置说:“坐!坐!” 浅见规规矩矩地坐在垫子上。虽然坐下来就显得没刚才那么高了,不过,可能是因为他把腰挺直了的缘故,相对于对面的武春,还是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势。 武春对他说:“您随意!” 然后,他把脸转向伟志子,接着说:“上茶,上茶……不,来点酒吧?还是先吃点饭?” “喝茶就行了,我在警察那边吃过肉排饭了。” “是吗,那就给我一个人做点饭吧。”武春抬起下巴示意伟志子。 “您不去守灵,没事吗?”伟志子问他。 “哦,还没回来呢。” “没回来?谁没回来呢?” “当然是阿浩的遗体了。” 武春皱着眉头,表情悲伤,目光移向另一边。理纱非常理解父亲现在的痛苦,对武春而言,平野浩司就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我去问过警方了,说是今晚解剖,所以,还要等到明天早晨或是中午,才能把遗体取回来。” “那真的是……” “嗯,听说他死得不寻常。” “不寻常?是被杀死的吗?” “我怎么知道。这位浅见先生刚才一直在接受警方调查,刚刚无罪获释。” “哎?这位先生?……” 伟志子和理纱像是要划清界线似的,马上躲开浅见,远远盯着他看。 “呵,我是第一目击者,换句话说,我当然也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了。安达先生过来接我时,还有警察待在我身边呢。” 他说话时像是自言自语。 被警察怀疑还能这么轻松自如!——理纱感到很惊讶。 “正巧当时,我一个人在参观,目睹了那位先生——就是平野先生的死亡经过。他当时突然显得很痛苦,抱着肚子一动不动。我当时想,可能是心肌梗塞什么的,不过经过警方调查,好像是中毒死亡。新闻上怎么说的?” “没,新闻上还没有报道。”理纱说。父亲出去后,她就立刻打开了电视,可是,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关于铃政工场“案件”的新闻。 “那么,可能是判定为凶杀案的时间不巧,没赶上新闻播出吧。这么说,应该会在9点前的地方新闻中播出。”浅见看了下手表说。 浅见看上去很有教养、稳重大方,不过,给人印象更深的是,他能注意到每一个细节,脑子转得也快。 武春开始吃晚饭,伟志子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穿梭。 照顾客人的事则交给丁理纱。 “浅见先生,您是做那一行的?干什么工作的?”理纱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是自由撰稿人。” “这么说,就是专门采访各种案件的记者吧?” “哈哈哈,我可没那么帅!我的工作是提供旅行手册用的题材,写些随笔,还有就是采访政治家、金融界人士之类的。这次来是想以会津漆器为中心,撰写一期报道,包括会津的历史、文化、物产,以及简短观光新闻等内容。” “您是第一次来会津吗?” “是。” “不过,我们这里地方小,大部分景点、历史都已经通过旅游手册等方式介绍尽了,也没什么新鲜的了吧?” “不,不是的。的确如你所说,我通过观光手册的介绍,基本了解了会津的风土人情。但是,当我从高速公路上一路驾车过来时,突然之间,感觉自己被会津盆地的广袤震撼了。虽然,旅游手册、景点介绍、观光报道上,除了鹤城之外,也刊登过五色沼、猪苗代湖、枝岐等地方的照片,可是,对于会津盆地全景、会津若松的街镇等内容,却基本没什么介绍。所以说,人们对会津的印象一直都是:厚厚的积雪;在炉边烤岩鱼;美味的野菜料理、荞麦面,是吧?我在来这儿之前,也一个人想像过会津山谷间街市的模样。现在,亲眼目睹一切,真有种文化冲撞的感觉呢。” “哦?有这种事吗?”知道一个外面的人这样看会津,理纱有点震动。 确如浅见所言,会津若松市位于会津盆地中部稍偏南,建立在一片平坦广袤的土地之上。当然,盆地周围虽然被群山环绕,但市中心却并没什么坡道,算得上是“斜坡”。北到喜多方市、西到会津高点町,是一片几乎没什么起伏的广阔平原。虽说“白虎队”是从饭盛山上眺望城堡的,但其实也不需要特意爬上山,只要登上盆地的任何一个高处、或是自家的房檐上,都可以看到城堡。 “不问不知道”一一这就是真理。作为一个生在会津、长在会津的人,理纱一直都把这些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正因如此,她现在很想重新审视自己所居住的这座城市。 2 和安达家一样,追溯到戊辰战争之前,平野家的祖先也曾经是会津的藩士。听说他们家亲戚中有一个人,就是当年在饭盛山自刎的白虎队队员之一。 郁江刚嫁到平野家的时候,公公身体还很好,经常向大家讲述他从自己父亲那里听来的这段故事。 对于丈夫浩司而言,也是一样,似乎那个出现在故事中的白虎队亲戚,是平野家门惟一的荣耀。一碰到集会,他就会向别人吹嘘这段历史,而别人总是笑他说,现在可没什么白虎队了。 在他们不怎么宽敞的家里,只有浩司自己亲手做的漆皮佛坛够气派。他说,这是在追念祖先遗德。现如今,那个佛坛上却摆上了浩司自己的遗照。 郁江从警察那里回来后,就一直坐在佛堂,觉也不睡,饭也不吃。她始终呆坐在佛坛前,目光空洞地注视着丈夫的照片,似乎已经万念俱灰。 附近邻居来来往往,跟她打招呼、安慰她,她也只是慢吞吞地应一声。大家劝她“别太伤心了,一定要坚持下去”,她也依旧没有动一动的意思。 但实际上,郁江有自己的想法,她心里面有很多事情要考虑。无论是答谢来吊唁的客人时,还是张罗守灵的事情时,她都一直在琢磨丈夫的死因。 警察问她:“您丈夫他会不会有什么自杀的理由呢?” “别开玩笑了!”郁江失口叫道。 此前她还一直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回答警察问话的声音也低沉嘶哑,所以,问话的警察被她这么一叫,着实吓了一跳,记录本都掉到地上了。 “不要激动!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而已。”警察可能也有点生气了,语气像是责备郁江。 “对不起。”郁江道歉说。 再怎么想,丈夫他也不可能有理由自杀。 “我这么说,您可能又会生气,不过,比方说……平野先生可能瞒着夫人您,有其他女人……” “怎么可能有那种……”接下来的话,郁江本来是想说“荒谬的事”,不过,她沉默了。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没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实际上,丈夫他竟然有可能是中毒死亡,那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 和当漆器工匠的丈夫平野浩司结婚,差不多也有三十几年了,我到底能说了解他多少? ——郁江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信心。 之后,无论警察再问什么,她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至少,洋一在我身边——) 他们的独生子洋一四天前还待在家里。虽然,浩司和洋一两个人一见面就吵架,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父亲始终把儿子当作自己的依靠。 “等那孩子回家了……”这句话是浩司生前的口头禅。但是,当真看到洋一,他口气就全变了,“一个人跑到东京那么远的地方,媳妇也不娶,你都干什么呢?”尽说些教训儿子的话。 洋一也是,不搭他的话就得了,可还非得顶两句:“无论什么时候,当漆匠永无出头之日的!”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斗嘴,可心里都是替对方的将来着想。 “老爸,就算您辞了工作,也不用担心,我马上就会回来的。”洋一说完就又赶回东京去了。 他早在去东京之前就说过,等将来有了积蓄,要在会津开诊所,当牙科技师。他还说,伴随着人口老龄化,牙科医生的工作会越来越忙,这样一来,我们牙科技师的工作也就成了热门产业……儿子对将来很乐观。 但是,洋一现在会在哪儿、在于什么呢? 接到铃政漆器工场打来的电话,惊闻浩司猝死,郁江虽然也很悲伤无措,但还是马上想到打电话给洋一工作的地方。 洋一在东京郊外武藏野市一家名为高梨的牙科医院工作,平常就住在医院里面。来接电话的是高梨牙科医院的继承人一一高梨先生的儿子,一位年轻的医生。不过,洋一却多少有点轻蔑地称他为“公子哥儿”。 “什么?平野先生他?”年轻医生一下子噎住了,定了定神才继续说,“洋一先生他现在不在,不过,到底出什么事?” 郁江哽咽着讲完事情经过,这位姓高梨的年轻医生听完后,试着鼓励她:“我都知道了,洋一一回来我就叫他回去,请您坚强一点。” 年轻医生应该只比洋一大一两岁而已,但说起话来就像个大人。还真有个医生的样子啊——郁江此时竟然在想这些不相干的事情。 郁江待在家里,怎么也等不到洋一回来。于是,她又打电话到高梨牙科医院询问,对方却告诉她洋一早就应该回来了。 “是我送他到三鹰车站的,没错呀。”年轻医生没想到郁江会再打电话来。 郁江打电话时是下午1点钟左右,之后大概两个钟头,洋一就从外面回来了,然后,年轻医生4点钟之前把他送到了三鹰车站。 从三鹰到东京车站,再乘东北新干线到郡山下车——无论他此前坐的是jr磐越西线,还是出租车,最迟晚上8点也该到会津了。 郁江在家里等不下去,所以,分别又在晚上9点左右和10点左右打了两个电话到高梨牙科医院。9点钟接电话的还是那位年轻医生,10点钟时是年轻医生的母亲高梨夫人,不过,俩人的回答都一样。 “怎么回事?”年轻医生的语气显得很焦急。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高梨夫人的话让郁江很担心。 已经是午夜了,郁江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电话给人家,没办法,她只好一个人忐忑不安地等到天亮。 早晨8点前,丈夫的遗体就送回来了,比预定的时间还早。 “死因是药物中毒导致神经麻痹,心脏随之停止跳动。”跟随遗体一起来的片冈警长就解剖结果进行了一番说明。可能是因为昨晚没怎么睡好,他眼睛有些红肿。郁江看到这个人脱在门口的那双很蹩脚的鞋子鞋底磨得厉害,但却听到有年轻警员叫他“警长”,所以她想,对方或许是个不可貌相的厉害人物。 对于解剖结果,不知是因为他本人也不怎么清楚,还是需要保密,当郁江想问些详细情况时,对方显得很为难,说什么目前正在调查,把郁江的问题搪塞过去了。 “只是,看样子可以肯定,他还是自己服下毒药而死的。”片冈像是很同情对方的遭遇。“他工作的地方摆着水壶、茶壶和茶杯,似乎是在死前不久吃的药。从时间上来看,也没有什么其他可能了。您丈夫在一小时、或是更早之前,曾去过一次洗手间,除此之外就再没离开过那间房间了。” 片冈警长这么解释,郁江还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管怎样,她现在甚至连丈夫是从哪里得到毒药的都不知道。 “您丈夫有服用胶囊药剂的习惯吗?”片冈问她。 “胶囊?……要是感冒药的话,他倒吃过……”郁江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突然想到了另外一幕,那是洋一把胃药交给父亲的情景。 在洋一回东京的前一天晚上,父子俩人曾面对面坐在火炉边喝啤酒。她记得洋一当时说:“这个,您没食欲的时候吃吧。” (那是什么来着?) “顺便问一句,您儿子怎么样了?”片冈接着问。 “哎?……” 郁江就像被看穿了似的,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回答。 “不,不会是我儿子。” “啊?您说您儿子怎么了?您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吧?” “哦,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好像昨天就说从东京出发赶回来了,是吧?” “是的,不过之后,他就再没跟我联系过。”郁江解释说她昨天曾打电话到东京的高梨牙科医院。 “高梨牙科医院?”片冈把电话号码记到本子上,自言自语了一句“又来了”,然后就起身回去了。 祭坛昨晚就设好了,前面摆放着棺木,大家正忙着将浩司的遗体抬进去,这时,安达武春领着个年轻男子来了。 武春从棺木的透视窗瞻仰死者遗容,眼泪“扑哧扑哧”掉了下来。 那个年轻男子拘谨地站在武春身后,合掌默哀。 “这位是浅见先生。阿浩不在时,他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武春这样介绍浅见。 “真遗憾没能帮上什么忙。”浅见道歉说,并且深深鞠了一躬。 郁江倒是通情达理,不但没有怨恨对方,反而觉得很感激。 “我还得去上班,这就告辞了,浅见先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有什么事就找他商量吧。” 武春嘱咐完郁江,就回铃政漆器工场上班去了。 “我刚才好像看到警察来过这里,他们说什么了?”浅见这么问,让郁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片冈警长刚才说过,不要告诉外人他们正在搜查,而且,还有洋一给药的事情。 “现在,您最担心的应该是洋一先生吧?” 看到郁江依旧保持沉默,浅见平静地接着说:“所有做母亲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吧?” “是的。”部江不由深深地点了下头。 “有关洋一先生的事情,您能把您现在所知的情况都告诉我吗?” “啊……” “我想,您对警方还是有所保留的,不过,现在,洋一先生的情况非常紧迫,我们得分秒必争才行。”浅见用一种郁江从来见过的真挚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她。 好像是被他的气势压倒了,郁江自然而然开口向浅见扼要说明了情况,包括她从昨天开始就打电话到东京的事、高梨牙科医院的年轻医生说亲自开车送洋一到车站的事以及从那以后就再没得到消息的事情等等。 浅见一边听郁江女士讲,一边“哦,哦”地点头应和。 郁江看着这个年轻人和善的面庞,觉得他确实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这样呀,很奇怪啊!”浅见听完郁江的叙述后,盯着她的脸说。紧皱的眉头传达了他内心的忧虑。 “我想,最好要求警方发出搜索令。” “搜索令?”郁江立马脸色惨白。 “是的,越快越好。不,或许,警方已经在这么做了,但是,如果还没有的话……” “您这是什么意思?”浅见的不安也传到了郁江身上,“您是说,洋一他可能出事了?” “是的,有这个可能。从他失去消息开始,是不是已经有二十个小时了……”浅见低头凝视腕上的手表,似乎在设想二十个小时之内都有可能发生些什么事。 “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浅见将视线从手表移开,转向郁江,问道,“您有没有留意过,洋一曾经拿过药物之类的东西给他父亲?” “什么……” “啊,原来您真看到过的。” 浅见好像能够领先一步觉察出对方的心思。郁江觉得浑身发冷,禁不住把身子缩了起来。 “那怎么可能,难道是我们家洋一……” “啊?不是不是,我不知道您在担心洋一什么,不过,您真的没必要乱担心。我们现在更需要关心的是,洋一他人在哪儿。”说完这些,浅见便将他那双充满忧虑的眼眸移向窗外远方——那是能看得到城堡的方向。 3 究竟是自杀、他杀,或是意外死亡,警方现在还很难对平野浩司的死因下结论。 如果浅见光彦提供的证词是真实的,平野服毒时一点都没呼救,那么,当事人可能就是自觉自愿的“自杀”,不过,也有可能当事人是因为太过痛苦,以至没力气呼救。另外,当事人还有可能是误服了毒药。 无论是自杀、他杀,都应该有一个毒药渠道——这才是当前面临的问题。 “那么,平野先生的儿子怎么样了?”刑侦科长岩永的口气很焦急。 片冈警长打过电话到东京武藏野市的高梨牙科医院询问,结果和平野妻子说的差不多。 平野洋一当时听从高梨牙科医院的劝说,立即踏上了回乡的旅途。 “作为我们来说,就这么让平野放假也很麻烦的,不过,怎么说人家都是突然死了父亲,我们也没办法啊。”院长高梨良雄也是牙科医生,听他的口气好像这件事让他很为难,“但是,他应该早就回到会津家中了,现在还没到吗?到底是去什么地方了啊?” 之后来接电话的是高梨先生的儿子,也就是送洋一到三鹰车站的高梨继仁先生,跟平野郁江说的一样,他肯定自己把洋一送到了车站附近。 “这家伙,真奇怪啊。”片冈正说着,突然发现昨天提供证词的那个叫浅见的男子来了,正从门口向里面张望。 “怎么?你还待在会津呀?”片冈既感到困惑又感到有趣,于是把浅见领进了审讯室。 “有什么事吗?”他先请浅见坐下,然后问道。 “呵,实际上,我是作为平野郁江女士的代理人来这儿的,想请您帮忙找寻她儿子平野洋一。”浅见突然说。 “嗯……”片冈紧盯着浅见,问道,“这恐怕不是平野女士的意思,而是你的意思吧?” “是的,事实正如您所说。”浅见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是吧?那位母亲怎么也不会想出这主意的。”片冈很满意自己的推理,同时也感到浅见这个人不简单。 “那么,你要求搜索令的理由是什么?” “当然是为确保平野洋一先生的人身安全了。不,可能已经晚了……” “晚了……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他有可能已经死了?” “嗯,大概……”浅见的神情很忧郁。 “大概?喂……你这么认为的根据是什么?” “根据?”浅见像是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好大,“从昨天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他都不赶来参加父亲的葬礼,就这样断了音讯,你说还需要更多的根据吗?” “嗯?不,那个,也不一定……”片冈有点慌乱,气鼓鼓地瞪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小很多的自由撰稿人。 “既然如此,你们还不应该尽早开始搜索吗?”浅见也直盯着对方,好像是想把片冈的视线顶回去。 “这个嘛,事情也有可能会是你说的那样吧,不过,你出于什么理由非要插手这件事?” “理由嘛,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么,就请您不要多管闲事了,之后的事情交给我们警方就可以了,我们也已经在全力找寻了。” “啊?是吗?是呀,对不起,失礼了。那么请问,你们具体都采取什么措施了?” “我说过了,这个嘛……”片冈不由皱了皱鼻头,“这件事与你不相干的。” “是吗,可我不这么认为,”浅见平静地说,“一般说来,警方即使接受了搜索请求,有时也会迟迟不采取行动,即便当事人可能有生命危险时也一样。所以,我……”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所以,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帮帮你们的忙。” “又来了,你……你到底想怎么帮?帮我们什么呢?” “比方说,预见一下平野洋一的行踪,或其他什么。” “什么……”片冈耸了耸肩,露出一脸苦笑。他在想,看来对方可能是把我当成蠢材了,不过,要是被这个人这么想,也无所谓了。 “你这个外行人想怎么预见?有什么依据或线索吗?” “没有,我是凭常识和直觉判断。” “直觉?……就是那种类似第六感的东西?” “是的,没错。对以前的警察来说,这一点可是相当重要的。” “哈哈哈,你这么说,意思听起来就是,现在的警察直觉很差喽?” “是的,正是如此。怎么?不对吗?如今凡事都讲科学数据,我想,你们的搜查也是基于这种科学系统的。” “嗯?是呀,当然了。证据第一主义就是现今搜查技术的根基。”片冈挺直背,口气像是要制止对方否定他们的搜查原则。 “原来如此,这点确实很重要。但是,如果依据您所说的原则行不通时,该怎么办?” “行不通时?……不可能有那种事。” “是吗?比如,前一段时间在东京杉并区发生的医生绑架案,聚集了几十名警察,但最终,却因为几十米的误差让来取赎金的犯人给跑掉了。看看那个案子,我只能认为警方的‘搜查指南’有什么欠缺的地方。” 片冈又皱起了鼻头,心想:这个男人就是这么毫不留情,说些讨人嫌的事。 “那我问你,凭你的直觉,平野洋一应该在哪儿?” “这种事,我可不知道。”浅见好像很惊讶片冈这么问,直盯着对方说,“我不是算卦的,也没有超能力。” “但,但是,你刚才不是说你能凭直觉知道吗?” “不,我说的是我能‘凭常识和直觉判断’。” “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我自始至终都是在‘判断’,并非‘知道’。” “明白了,明白了。总而言之,判断也好,什么也好,我想让你告诉我怎么判断。”片冈气馁地说,他争不过这个嘴巴不服输的男人。 “您先说,”浅见像是在摆架子,“你们警方现在对他的行踪调查得怎么样了?” “嗯?我们警方的事情不需要你管吧?我问的是你的判断。” “但是,警方的搜查情况能成为我下判断的有利线索。” “可能吧,但是,我不好告诉你我们警方的搜查情况吧?” “原来如此……算了,要是按照你们警察的原则,恐怕现在还没采取任何措施吧?” “你……”片冈像是要说什么不满的话,可是,看到浅见那幅锲而不舍的嘴脸,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平野洋一先生的尸体……”浅见突然开口了,“在会津盆地周围的某个地方。” “什么?你说什么?”片冈像是要一下子跳起来,他站起身时不小心把大腿撞到了不锈钢桌子底下。 “好痛呀……” 这是继三年前的骨折之后最痛的一次体验。然而,比起身体的疼痛,更让他受打击的是浅见的话,刺到了他心口上。 “什、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说他死……不,暂且不管他是不是死了,你说他在会津周围某个地方,有什么根据,这么……” “没事吧?好像撞得挺厉害的。”浅见看了看桌子对面,好像很担心片冈。 “我没事,浅见先生,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因为平野洋一先生是会津人了。”浅见反而露出一脸困惑,好像自己在说一件尽人皆知的事,片冈不该不明白。 “嗯?因为他是会津人?……什么意思?”片冈一个劲儿追问。 “对不起,请问片冈先生您是哪儿的人?” “当然也是会津人了,我是会津旁边的高田人。听我这口音你也该知道了吧?” “哦,我想也是……那么接下来,请允许我发问,如果片冈先生您想要自杀的话,会选择什么地方作为葬身之地呢?” “什么?”对方的问话完全出乎片冈意料。 浅见用他固有的清澈目光望着片冈,看来他不想逼对方,也不想让对方为难。 “……”片冈在选择浅见所说的“葬身之地”之前,要先考虑一下措辞。 (这个男人,到底想说什么?) “你这么说是那个意思吧?是指平野洋一自杀了,是吗?……”片冈好像终于找出了敌人的弱点,开始发话了。 “不,我没那么说。我只是想问,片冈先生您自杀时会选择的地点。” “但是,你问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平野自杀了吗?” “真拿你没办法……”浅见苦笑道。 “为什么你要拐弯抹角地解释给我听?还是说,你有什么理由不方便回答我的问题?’ “理由?那倒没有。” “那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对方不愧是个警察,浅见有种被审问的感觉。 (对了,被警察审问就是这样吧——) 片冈认为自己很好地理解了刚才的发现,他这种毫不矫饰的心情也从嘴边流露出来,他说:“当然了,我也是会津的,应该会选择在能看得到城堡的地方死吧。”片冈一边说着,脑海中浮现出了饭盛山的风景。 外人怎么想不知道,但是对于会津人来说,从山腰白虎队墓地所在的大片平地看到的,或者进入后山松林后从视野开阔地带看到的,鹤城那幅美丽端庄的模样,就是他们精神的根基。 “看吧,还是如此呀。”浅见笑得很得意,像是玩提迷藏的小鬼头在叫“找到了”。 “好了,算了吧。”片冈苦笑说,“接下来你想怎么说?” “所以,平野洋一先生来到会津死,这就很正常了嘛。” “什么!那你的意思还是刚才所说的,他是自杀了?” “我可没说他是自杀哟。”浅见很固执。 “不是自杀是什么?哎?难道是他杀……”在片冈凝固的视线末端,浅见略歪羞头,像是在引导对方继续说下去。 第03章 守灵客 1 虽然才是事件发生的第二天,但铃政漆器工场也不能休息。按照预约,今天会来五辆观光巴士。搞不好,工匠们可能连午休也得搭进去,轮流表演漆器制作。 早晨,开始工作之前,社长铃木政之助向员工训话。他说:“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大家一定很受打击,但是,请大家不要慌乱,要和平常一样用心工作。” 漆器工匠等和制造相关的人员、销售主管以及营运事务相关人员,还有做临时工的妇女们,全部加起来将近五十名员工,没有一个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虽然社长说了让大家不要慌乱,可事实上,人们不可能不担心,大家只要一见面就会说到这件事。 其中,安达武春却一直在默默地干活。缺少了平野浩司,武春的责任、工作量都加大了。 漆器工作并不是说“今做明收”那么简单,重要的是每天都要毫不懈怠地劳作。 但是,他也很挂念平野家的事——郁江夫人怎么样了?洋一回家了没?所以,他其实也静不下心来。 警察才不管是否打扰了你的工作,他们从早晨就来了,继续询问事务所人员有关情况。好像是想问出来平野他有没有自杀的可能性。 确实,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不可能有其他人下毒,不过,话虽如此,武春怎么都想不出平野浩司会自杀。 警察问到武春时,大家刚吃过午饭。虽然他昨天也被问过话,不过今天来的警察是个年轻人,和昨天的不是一个。 “听说,安达先生您和死去的平野先生关系最好?” “是的,没错。” “我们问过您和平野先生本人及他家人的交往情况。” “是的。” “我很冒昧地想请问您一件事,平野先生的儿子——那个,是叫洋一吧,他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比方说,品行是不是不好,有没有这种事?” “现在,他应该是在很用心地工作了。” “现在?这么说,他以前出过什么事喽?” “啊?……” 武春心里想:完了!不该乱说话的。可是,即使我不说,警察也会从其他什么人口中知道的。 “不是的,要说‘以前’,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大概……还是在他上高中时,好像出过一点事。” “‘出过点事’?什么事?” “打架什么的,犯了点儿事。” “犯事?就是说,他干的事招惹到警方了,是吗?” “这个……是的。” “他干什么了?” “洋一曾经因为跟飞车党之类的朋友混在一起,被警察叫去训导过……但是,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你们可以问问他母亲。” “当然了,之后会问他母亲的,我们现在想多收集点证据。” “可是,你们为什么会问起洋一的事?”武春留意到他们的问题,“难道你们在怀疑那个孩子?” 看到武春一脸的惊讶,问话的警察笑笑说:“听说平野先生和他儿子经常吵架,这件事你知道吗?” 突然被警察这么一问,武春下意识地点了下头,脱口而出:“哦,是的。” 平野两父子争吵的事情,武春去平野家时也亲眼看见过几次。当着客人的面都会吵架,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差了。 “但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最近他们关系很好的。洋一高中毕业后上了专科学校,现在在东京工作,人也变了呀。” 武春急忙补充说明,但来人对他所说的“关系很好”这部分内容,毫不感兴趣。他在确定平野父子俩曾经常争吵后,就满意地回去了。 警方这样问,肯定是在怀疑洋一。听说平野是通过胶囊将毒药服下的,那么,装在胶囊里的毒药就是洋一让父亲喝下去的了? (但是,怎么会?)武春对此很担心,完全干不下去活了。 临近傍晚时,那个名叫浅见的青年出现了。当时,武春收拾好工作用的工具后,准备去洗一洗手和脸,不经意间从走廊的窗户向外扫了一眼,发现浅见就伫立在外面,正在遥望远方山峦。 他的目光追逐着即将西沉的夕阳,眼睛似乎因此而感到眩目,所以半睁半闭,白皙的脸庞被晚霞染成了深红色。 “哎,你还在会津呀?”武春隔着窗户问他。 “是呀,我觉得还有很多事放不下,另外,我想再打扰一下,参加平野先生的守灵式。” 浅见回答武春的问题时,脸上浮现着一丝忧郁的微笑。 “是么……那我也和你一起去吧。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先去我家一下?” “好的,那么,上车吧。” 浅见的车子倒像是非常高级,一点都不像他的人。武春虽然没有任何汽车方面的知识、兴趣,但他觉得这辆车子的颜色、外形都不错,和他以往坐过的朋友的车子不一样,感觉很亲切。 “这车是日冕吧?”武春装作懂行的样子问。浅见只是“哈哈哈……”地笑了笑。 “今天警察又来了。”武春说,他渐渐觉得自己遇上的是个很随和的人。 但想想看,也很奇怪。自己对铃政漆器工场的朋友都闭口不提这件事,却对浅见这个刚刚认识的外人,能够无拘无束地畅谈,这是—— (这就是所谓的人格魅力吗?)武春一个人默默地在想。他从侧面观察浅见,发现他完全一副无所牵挂的样子。 “是吗?警察来过了呀?那么,他们是去问平野先生儿子的事情吧?”浅见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武春却吃了一惊。 “嗯?你很清楚嘛。” “是呀,警方现在正在搜查洋一的去向。” “什么?这么说,洋一现在下落不明了?” “警察没对你说吗?” “没,没说。但是……洋一怎么电不可能是凶手的。” “警方却认为有这种可能。今天去的警察不也一样吗?” “这么说来,他们确实问了平野父子吵架的事,洋一曾经行为不端的事……怎么了?他们怀疑毒药是洋一让浩司吃的吗?” “他们大概是这么认定的。” “认定的……” “是的,是我对他们说的。” “什么?为什么?……”武春很震惊,大声吼道,“你,浅见先生,是你对警方说洋一是凶手的?” “不,我没说他是凶手。我只是说装在胶囊里的毒药可能是洋一给他父亲的。” “那、那……那不是一样嘛?你为什么这样……你、你亲眼看到洋一把药交给他父亲了吗?还是说,你就凭一点蛛丝马迹乱说的?” “不,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也没有证据。只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平野先生的死。” “虽说如此……你也不能单凭这一点就下结论吧?” “我可以。从当时平野先生的表情、动作以及之后我又搜集到的一些线索,分析推理后,可以断定他是吃下儿子给的药而死的!”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仅凭你这种毫不负责的话,警方就认定洋一是凶手……简直是糊涂!” “我没有毫不负责。”浅见稍稍提高了些嗓音,看了看前方,转而问武春,“就是这附近了吧?” “哦,是的,请从那儿右拐。”武春平静下来,给浅见指了路,心里却恨恨地嘀咕:太可恶了! “我们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浅见先生,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那么,请允许我先问您。”浅见本来要说下去,却突然冒出一句,“哦,是这了。”然后把车子靠边停下。 俩人下车,正好看到理纱也刚回来,她从对面拐过来。 “哎呀!是浅见先生呀!”理纱从老远就打招呼,高挥着手跑上前来。 (真是不像话——)武春转身,背对浅见一个人向门口走去。 门开了,伟志子露出脸来。 “看到浅见先生了没?” “什么?连你也听到了?那么大声,不怕被邻居笑话!” “有什么不好?想笑的人就叫他们笑去好了。” 浅见和理纱并肩从伟志子对面走过来。 “喂!我们今晚要给阿浩守灵,马上就出去。”武春对着伟志子的背影说。 “吃过晚饭再去吧,我和理纱也跟你去帮忙,浅见先生,您也在这儿吃吧。” “随便做点就行了。”武春话音一落,就逃也似地冲向里面的客厅。不背对着客厅里的佛龛坐下.他就静不下来心。 浅见可能是在跟那两个女人啰嗦,过了一会儿才进来。 “非常感谢您邀请我用晚餐,那我就不客气了。”浅见像是很高兴,语调轻快,走到武春对面坐下了。 “浅见先生,您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刚才的话?” “对,对,刚才的话。所以,我要先请问安达先生,如果您也像平野先生那样,突然痛苦不堪,想到可能是因为刚才服下去的胶囊引起的,您会怎么做?” “怎么做?……这种事,我当然会赶紧去找医生……不,要是动不了的话,会先叫人、先呼救。” “如果,您明白是有人要杀您的话呢?” “如果我知道是准要杀我,至少会把那家伙的名字说出来。就算不是我,换了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 “但是呢,平野先生什么也没做,什么话也没留下。” “……”武春搞不懂浅见想说什么: “平野先生当然知道是谁让他服下有毒胶囊的,所以,他才什么都没做,什么话都没留……您不这么认为吗?” “嗯?怎么回事?” “我们来设想一下平野先生服用胶囊的时间,他应该是空腹或用餐时把药吃下去的。胶囊溶解后,就产生爆发性的作用……据警方所说,平野先生由于体质上的关系,产生休克,然后就死了。即便如此,我当时就站在他面前,只要他愿意,绝对有足够的时间告诉我点什么。但是,平野先生什么也没说就死了,连是谁给自己药的都没说。为什么他没有说出来呢?……” “啊……”拉门外的理纱几乎和武春同时叫出声来。她正好端茶过来,站在外面听到了浅见的话。 “是呀,他什么也没说就死了,肯定有他不能说的原因。”理纱慌忙把茶放到桌子上,追不及待地抢过话头,“也就是说,因为给他药的就是儿子洋一。” “你要说洋一是凶手吗?” “可是,也只能这么想了。对吧?浅见先生。” “不,我可从没说过平野先生的儿子就是凶手。” “什么?但是……”不仅理纱,连武春也一齐向浅见投去不解的目光。 “我是说,平野先生最后是吃了洋一给他的、装有毒药的胶囊而死的——我说过的就只有这个事实。” “这,难道不一样吗?” “你们怎么了?当然完全不一样了。”浅见双眼圆睁,目光在安达父女俩之间游动。 2 理纱马上就明白浅见想要说什么了。 “也就是说,洋一把装有毒药的胶囊给了他父亲,但并没有杀死他父亲的意思,对吗?” “大概就是这样。”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把毒药拿给父亲?” “是意外吧,或者,有某人指使他这么做……两种可能都有。” “某人指使……那‘某人’就是凶手了?” “是的。” 浅见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从没看到过他这样,目光也令人感到恐惧,好像是在紧紧凝视尚未露面的凶手一样。 “警方现在正按照洋一就是凶手的方案追查,确实,虽然也不能断言绝对没有这种可能,但是,从平野先生夫人及大家提供的线索来看,我认为,可以认定洋一并非凶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连警方都认为洋一有可能就是凶手,你怎么好随便否定呢?”现在,反而是理纱变得不安起来。 “这没什么,当然可以。”浅见爽快地答道。 “既然警方那么想,那就让他们继续调查下去吧。要想做和警方一样的事,就我们这些外行人而言,是怎么也比不过他们的。”浅见嘴角浮上一丝微笑,刚才那种吓人的严肃神情早已烟消云散了。 (这人真怪!)理纱觉得这个男人有点令人生畏。 “警方按照洋一是凶手的设定追查,所以,这期间,他们怎么也不会认真对待‘寻找洋一尸体’这种想法。警方头脑中描绘的画面应该是:洋一潜逃到某个地方,躲了起来。” 浅见当然是怀着否定的意思说这番话的,但是,理纱却觉得好像真的看到了洋一驾车逃跑的样子,正如警方所描绘的。 “这次的事件存在几个谜题。”浅见说,“其中,首先需要解开的是凶手有什么动机,必须杀死平野先生不可。” “根本不可能有那种动机。”武春颇有抵触地说。 “阿浩从没做过那种坏事,要人必须杀死他,绝对没有,是的,没有。”武春也像在说给自己听,还用力点了点头。 “阿浩家,你不知道,和我们家一样,原来都是会津藩士。我们家里的人都很随和,虽然是‘斗南’,但也和附近居民交往。所以,我从小就很了解阿浩,他是个典型的会津人,没有花花肠子,决不可能干任何坏事。他不是那种会招人记恨的坏人呀,绝对不是。” 父亲连“斗南”都搬出来了,这可让理纱吃了一惊。 “浅见先生,您知道‘斗南’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这点知识我还是有的。”浅见点头,目光一如既往地爽快。 提起“斗南”,大部分会津人都会肃然起敬。要是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还会有人泪眼模糊呢。其实,不仅老人,就连年轻人,不,甚至是感受力强一点儿的孩子,也会有人为这段历史落泪的。 明治维新之际,戊辰战争爆发时,会津曾被“西军”打得体无完肤。当时,肯报德川幕府之恩、站在德川家一边和官军作战的,包括会津藩在内,寥寥无几。其中,在孤立无援的境况之下,还坚持狙击敌人直至城破的,就只有会津藩一处。 在那个战火硝烟的年代,会津藩的老前辈们确实犯过些阴差阳错的错,在我们看来是难以理解的。幕府陷入颓势,这是事实。所以,也可以说他们缺乏预见时代变迁的眼光。但是,这些都只是后代史学家的冷漠评判。作为当事人,只能说,他们有自己的想法,选择这条路也是万不得已。 会津一战应该称得上是日本武士道的最后战役。 仅从利益得失来说,归顺明治新政府,保全会津藩的安定,这样做委实不错。而且,会津藩主松平容保公时任京都守护一职,和天皇家的关系很亲密,要是归顺的话,或许会得到厚待。 但是,松平家为了报答德川幕府三百年来的恩惠,在奥羽地方建起最后的城寨,不折不扣地发动了一场誓死战。 讲到会津后来灭亡的事,一说起来就让人心酸落泪。特别是白虎队的自刎,简直是人类无力左右的错觉和混乱带来的一出悲剧,正象征了整场会津战役。 白虎队队员二十人在泷泽岭战败后回城,途中行进到饭盛山时,发现鹤城已陷入一片火海。绝望之极的队员们,最后用俩人互刺的方式一同结束了生命。但事实上,当时燃烧的其实并不是鹤城,而是官军在外城放的火,可他们看到浓烟就错以为鹤城已经陷落了。 白虎队队员大部分都还和现在的初高中生差不多大,也难怪他们当时会弄错了。不过,比起他们的不成熟,更为令人瞩目的是——看到鹤城陷落后,他们并没有投降,而是毅然决然选择了死亡。在他们身上,确实有着会津人鲜活的特质啊。 然而,对于战败的会津藩,胜方西军(会津不叫他们“官军”)采取的战后处置是极为苛刻的。他们命令会津藩士和家属,大概一万七千人左右,搬到青森县下北半岛的斗南去住,那是一片寒冷的不毛之地。当时是明治三年——正是马上入冬,天气最恶劣的时期。 有关斗南的苦难,虽然在很多书籍资料上都有记载,但是,仍有言表不尽的地方。直到如今,会津人对萨摩、长州人还抱有很深的恨意,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在战争中失败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让谁去承担负债,应该是可以由人决定的吧。当时西军的处理方法不仅针对藩士,也波及到了普通民众。福岛县县令三岛通庸在兴修道路时,曾向会津各家各户征税,支付不了的人便要服劳役,甚至对根本没有能力服劳役的家庭也毫不宽容。 很多搬到斗南住的会津藩士,在开垦这片不毛之地时受挫,重新回到会津。当时,有不少人死在斗南,幸存者将死者留下的头发揣在胸前,相携走过沿北上川而上的路途,费尽周折回到遥远的会津山野。 “我们就先假设平野先生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浅见像是同情武春似的说,“但是,并不是说,他一直都是好人,所以就不会被杀呀。” “是呀,爸爸。”理纱的口气没浅见那么柔和,语气很坚定。 “会津藩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讲究情义、人情、武士道精神,毫不畏缩,将正义贯彻始终,这样不一定就会得到好结果。那叫憨直!”理纱的理论很有说服力。 “嗯,那倒是……”武春勉强点头,“但是,虽说如此,至少阿浩,至少他不可能招人怨恨,不会有人杀他的,这根本无法想像。” “我也这么认为。浅见先生,您不知道,所以可能不明白,但是,平野先生从来都不会驳斥、谴责别人说的话。他来我们家串门时,都是我爸爸一个人喋喋不休的.而平野先生总是‘嗯,嗯’地点头,充当听众的角色。” “我没有喋喋不休。”武春抗议。 “好,您是没有喋喋不休,我只是想说明平野先生的话比您少。” 理纱转向浅见,继续说:“总而言之,让我下结论的话,就是说,没人会有理由必须杀死平野先生。” “明白了,听过二位的话,我也这么认为。第一个谜题的答案就是——平野先生的死不是谋杀,可以说是意外死亡。” 理纱点点头。 “这么一来,问题是警方会不会相信这一点,正如我刚才也说过的,现在,警方是把洋一当作嫌疑犯来看的,暂时不大好办吧。” “可是,洋一越是不出现,警方就越会怀疑他,不是吗?” “是呀。所以如果不能尽早发现洋一的尸体……” 理纱一惊,下意识地稍稍躲开了浅见一点,“尸体,你是说洋一可能死了……洋一他已经死了吗?” “是的,大概已经死了。” “真的?” “是真的?” 虽然隔着桌子,理纱和武春还是把身体逼近浅见,紧紧迫问他。 “是的,大概……”浅见好像是被他们两个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倒了,又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回答。 “‘大概’……那么,浅见先生,您就是乱说的了?” “不,我并没有乱说。我是说,我认为平野洋一先生已经死亡了。” “这种话你怎么能信口胡说呢?就算是假设,也不能把人的性命……”理纱当真生气了,对于这个刚刚还觉得不错的男人,现在不能不视其为一个薄情的虚无主义者了。 “真没办法呀……”浅见好像是吃不消了,把头缩了起来,人也变小了,“警察不信任我也就算了,但我万万没想到,竟然连你们也这么愤慨。” “什么意思?你想说我应该和你一样冷酷无情才对吗?” “冷酷无情……这个说法很严重呀。” “难道不是吗?平野家刚死了个父亲,你又让儿子死……” “对不起,我想纠正一下您措词上的问题,并不是我让他死的。” “一样的。你竟然能随随便便就说人死了。” “那么,请允许我问一句。”浅见并没有生气的意思,继续说,“你们认为平野洋一先生还活着,是吗?” “这个嘛,当然了……” “你们真这么想吗?收到父亲的死讯这么久都还没回来……即使是这样,你们也还认为洋一他仍然活着吗?” “……” “你们能向我解释一下,洋一现在活着却不回来的理由吗?” “……” 理纱无言以对,这令她想起自己在课堂上,质问学生“你为什么不知道”时的样子。 (从新学期开始,我再也不用这种态度对待学生了——) 面对沉默的理纱和武春,浅见详细说明了他认为洋一没有回来的原因。总之,结论就是——因为洋一已经死了! “可是,无论我跟警察怎么说,他们就是不理解。”浅见叹着气说。他一定是想说:哪怕只有你们明白也好。 “这么说来,按照浅见先生您的想法,洋一先生就死在这会津盆地,或是周围的某个地方了?”理纱问浅见,那副架势像是恨不得冲过去把浅见打一顿。 “是的。” “那么,要是不尽快搜寻的话……” “是的,应该尽快搜寻,不过,搜哪儿还是个问题。” “您……总之,现在不是坐在这儿空谈的时候吧?” “是呀……”浅见不知所措似地看了看对方。在他茶褐色的眼球正中,黑曜石般的瞳孔正熠熠生辉。 理纱不由避开了他的视线,说:“是呀,话虽这么说,可是,警察他们也不知道该搜什么地方吧。” “是呀,而且,警察要开始搜查也是在发现洋一尸体之后的事。” “什么?……”理纱对浅见的这种“悖论”感到很困惑。 但是,浅见的样子却非常认真:“总而言之,警方那边如果还没搞清楚案件性质,那就怎么也不会开始搜查。他们的组织就是那么顽固。” “那就是说,要是发现不了洋一的尸体,警方就什么也不会做了?” “正是如此。至少,你还是不要抱什么期望的好。” “但是,现在已经有警力在行动了,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不行的。要说为什么,你们想想看,警方想要找的是活着的洋一先生。他们只会在车站、路口之类人潮拥挤的地方拼命盘问,这样毫无用处的。已经死了的人不可能走到车站的月台上去吧?” “这个……”理纱现在很想哭。 可是,浅见这个男人说起话来,怎么就这么能拐弯抹角呢—— “不过,洋一先生是真的已经死了吗?” “是的,千真万确。你们要是还有其他的想法,咱们另当别论,可我的脑海中,怎么也冒不出其他的可能来。” 伟志子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进来招呼大家吃饭。 “家里没什么吃的,不过还好,反正你们守灵的时候人家会提供清酒的。” “您怎么能这么说……” 理纱扭头看看母亲,叹了口气,很遗憾她会这么说。 “洋一可能也死了。” “我听到了。可是,这我们也没办法呀,不是吗?案子的事情交给浅见先生就好了,你们现在要先吃饭,等会儿还要去守灵呢。” “妈妈,您可真是坚强呀。”理纱又叹了口气,随后瞟了一眼父亲。 “是呀。”武春一脸失望,无奈地站了起来。 3 会津这里古旧的房子,样子都差不太多。平野家的房子就是老式设计,三个房间的隔门取下来,就能当一间大客厅用。大客厅正面设置了祭坛,其他各个地方则摆放着坐垫。听说,参加守灵的客人刚过中午就开始来了。平野家亲戚这边,都是些“大妈”、“大爷”之类赋闲在家的人,他们各自作为各家的代表到这儿来,负责安排从守灵到丧礼的各道程序,替丧主郁江掌管厨房里的事务,并且要接待陆续赶来吊唁的客人们。 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之间说的话,就连理纱这个本地人,都有很多地方听不懂。 他们在吊唁时,突然会冒出一句“真个是遭了劫啦……”,想想看,原来意思是“真是遭遇了不幸呀”。此时的感觉——就好像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满屋子人都在说会津方言,浅见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瞪大了眼睛。 “一点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吧?”理纱觉得好玩,小声嘀咕。 “是啊,听不懂。真厉害,就好像是被卷入了暗号的旋涡之中。” “暗号,你真是夸张。” “听你说得一口普通话,我真想不到,这儿还有这样的方言呢。” “当然了,我是教国语的,我的学生几乎也都说普通话。 不过,偶尔的,他们也会冷不丁冒出句土话来,我倒认为这一点难能可贵。” 在前来吊唁的客人当中,有许多面孔也是理纱所熟识的。因为理纱和洋一年龄相仿,只差两岁,上的是同一所中学,而且俩人的父亲还是多年好友,所以,他们俩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共同的朋友也不少。要不然,就是因为会津太小了。 看到守灵的位子上独缺了洋一,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不安的神情。 比理纱大两届的“会女”学姐——绿川芳枝一看到理纱,就朝这边走过来。 芳枝留意到她身边站着浅见,就问:“男朋友?” “不是啦,不是……”理纱很不好意思,赶忙向芳枝介绍浅见。 “对了,芳枝,你住在大内宿,是吧?浅见先生,可以让她带你去参观。大内宿现在可是我们会津观光旅游的一颗明珠啊,好吗?芳枝。” “好呀,一定要来哦!”芳枝盛情邀请,不过又马上严肃起来,俯在理纱耳边,很担心地问:“洋一他真没回来吗?” “嗯,好像是吧。” “怎么回事?我们一星期前才见过面的呀。” “哦?是吗?那就是洋一回东京的前一天喽?” “好像是吧,我们约在‘风待亭’见面……不是的,那可是大白天,你可别误会呀。” “谁也没误会什么呀。”理纱觉得很好笑,差点就这么坐在守灵的位子上笑出来了。 绿川芳枝在“会女”上高中时,有点不务正业,曾经和“会高”(会津高中)的男生交往,对像就是平野洋一。当时的事情还差点儿闹得她退学。洋一毕业后去了东京,但俩人的恋爱关系仍旧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她现在已经是大内宿土产店主的年轻夫人了,而且是个很不错的主妇。 可是,和昔日的男朋友约会,就算是光天化日,就算只是喝杯咖啡话话旧,理纱还是觉得有点不妥。 “当时,洋一有什么不对劲吗?”理纱问。 “嗯,有点儿。现在想想,他好像是有点不对劲……不过,我当时却没注意到。那天,他跟平常一样,一直说大话……” “说大话?” “说是回到会津后,要建一所牙医的……什么来着……是诊所吧,好像是要盖一所诊所,还说要雇用牙医。” “雇用牙医?那就是说,要和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掉个个儿?” “是吧,我说他是痴人说梦,他竟然认真起来,好像生气了,说什么……不是做梦,真的会实现。可是也没必要真的生气吧。之后,我们离开‘风待亭’的时候,他说‘放在那儿的笔记本上写了很多事情,要想起我的话,就看看吧’。” “想起他?……”理纱有种不祥的感觉。 “是的,我当时本该留意到的,总觉得……就好像是遗言,是吧?”绿川芳枝好像感到一丝寒意,缩了缩肩膀。 “难道说……”理纱条件反射似地回头看了一眼浅见。 浅见正愣愣地注视着祭坛方向,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们俩人的谈话。 “这件事,你告诉警察了吗?”理纱小声问她。 “警察?不要呀,千万不能告诉警察,他们要是来了,我会被赶出家门的。”芳枝满脸惊恐,千叮咛万嘱咐理纱不要说出去。 芳枝回去后,浅见立刻走过来。 “刚才那位绿川女士和洋一先生是什么关系……” “吓死我了!看你刚才那副样子,好像没在听我们说话嘛……”理纱责备似地瞪了一眼浅见。 “这个,我不是想听,是听到了。” “呵,我想也是。” 理纱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从洋一高中时代和芳枝的关系,到他们之前的碰面,都一一解释给浅见。 “哦,要开牙医诊所吗?原来如此,现在的洋一还真有个规模宏大的计划呀。”浅见也特别关心这一点,“有这样一个宏伟计划的人,怎么也不可能自杀吧?” “可是,他那个计划,难道不是白日做梦吗?他怎么实现自己的计划?” “你说这话,好像有什么根据呀?他要是做不到,怎么会放这种大话?” “根据嘛,建造诊所的资金,他怎么可能有呢?就算是将来,怎么也……” “他家怎么样?” “什么?……” “比如,这件事之后,他父亲的保险金……” “请您不要乱说话!”理纱慌了,急忙扫了一眼周围。 “不过,警方可早就这么想了。他们如果听到绿川的话,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 “……” “话虽如此,但你不觉得他要雇牙医的想法,很有意思吗?这好像是出于对目前处境不满,而产生的主意哟!” “怎么……”理纱不知该说什么了。 此时,就像听到他俩的谈话似的,从平野洋一工作的高梨牙科医院来了位年轻的医生——高梨继仁。 时间早已过了9点。 “对不起,我来晚了,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高梨继仁先向寡妇郁江表达了吊唁之意,然后又跟在场的其他人寒喧了几句。 听说他是开车来的。按他自己的话说,因为是在结束诊疗之后,才从东京出发,所以来晚了。这话听起来像是辩解,但和他的态度相比,装束还算让人舒服。 一套剪裁得体的黑西装,打了条黑色的领带,光泽淡雅的手表看起来像是铂金的,而且还有配套的领带央和袖扣,完全是一副年轻绅士的打扮,压倒了所有在座的人。 第04章 大内宿 1 参加守灵的人当中,高梨继仁认识的只有平野洋一的母亲寡妇郁江。 郁江一个一个地向客人介绍高梨继仁。 “这位是在东京多多关照洋一的牙医。” 郁江不停地重复说着,所以他的来历大家都记住了,可高梨好像已经忘了从头开始介绍的那些人了。 留在高梨记忆中的是一位名叫安达理纱的女子高中的老师。“你真是个美女呀!”高梨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理纱。当理纱用雪国那特有的、又黑又亮的眼睛回视他时,他吃惊地心一痛。 可是,只有一件事让人不满意,那就是一个叫浅见的、从东京来的自由撰稿人紧挨着她坐着。 而且,浅见相当英俊这点也令人觉得无趣。穿的也不是什么名牌,只是廉价的衣服,可却与她非常地相配。这样浅见这个人也清晰地留在了高梨的记忆中。 “您是第一次来会津吗?” 浅见不认生,态度亲切地、主动和没有谈话对象的高梨搭话。 “不,我是第二次来了。” “是嘛,那么您很熟悉会津啦。” “根本不行,我连东西南北都搞不清。前一次,是与平野轮流开车来到会津的。但是那个时候还没有磐越车道,从郡山来的路和这完全不一样。这次从东京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非常吃惊。” “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以前我总觉得会津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可是,没想到来这儿这么方便,这样的话,不久这一带就会成为第二个轻井泽了。” “是嘛。我在轻井泽还有栋别墅,如果照你的说法,也许趁早在这买块地是个明智之举。” “啊,真羡慕您啊。真是有钱的有钱,没钱的则在受累。” 浅见指的是自己作为自由撰稿人,来会津采访,因为一种奇特的缘分,碰上了平野父亲死于非命这件事。 浅见也是两天前才第一次来到会津的,也许是生性开朗、脸皮又厚的原因,他一副和大家相当熟悉的样子,连来了解参加守灵的客人的情况的警察,他都和他们开玩笑。 但是,警察好像很烦似的没有理会他,可浅见似乎不是会因那种事而气馁的男人。 “高梨是因为这次平野洋一的事而来这儿的吗?”浅见一副很可怜的神情问道。 “是的,是那样的。平野父亲的守灵和葬礼参加倒是参加,可那倒像是结果一样,我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确认平野的情况。而且,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是没空请假来这种地方的。” 高梨终于说出了真心话,慌慌张张地朝四周看看。可是,也许是浅见反应迟钝吧,好像没有注意到他说走了嘴,称会津为“这种地方”。 “那么,警察已经问过您各种问题了吧。” “当然。平野离家后,至今下落不明,觉得着实有些不对劲。警方好像在怀疑他,我注意到了一些情况。” “哦?是什么事?” 高梨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可是反正是警方泄漏的,他还是决定说出来。 虽这么说,最好还是不要被别人听见,他说了声:“我们到那边去吧。”就把浅见带到了客厅边上、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实际上,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平野那天好像租了辆车。” “租车?” “是的,我把他送到三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所以我想他肯定是坐电车去的,可今天租车公司向我们询问来了,说什么原本租用昨天一整天后归还的,至今没有还,也没和他们联系,问是怎么回事?他的驾照在东京住的地方,所以……” “的确如此……可是开车回会津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吧。” “可要是那样的话,他可以跟我说一声呀。” “也许是中途改变主意的吧。” “嗯。”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高梨重新打量着对方。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原因,他好像总在为洋一辩护似的。 “是啊,怎么回去都没关系,可是开车回会津,到现在还没到,会不会出什么事故或者……” “或者逃跑了,是吗?” “嗬!”高梨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 “了解得很清楚嘛,不愧是自由撰稿人呀。” “不,那些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哟。” “是嘛,那对不起。” 高梨点了点头,稍稍表示一下敬意。 “实际上,今天中午,警察到我东京的家中问了很多,问我有没有什么线索,他们还进了平野的房间,搜查了他的桌子、书柜什么的,好像是怀疑什么。这么一想,我倒想起一些事来。他前些日子说了一些值得留意的事。” “是什么?他说了什么?” “说了些暗示自杀的话,什么活着真没意思之类的。当然,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发生这件事后一想,也许他是认真的。”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对目前在高梨您那的生活感到不满。” 浅见人看起来不错,却感觉非常敏锐地、一针见血地直说到痛处。高梨觉得对他不能掉以轻心。 “哈哈哈,你说的太尖刻了吧。我们给他相当好的待遇呢,可是……” “啊,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浅见慌忙道歉。这么看来,他并不是敏锐,也许只不过是个考虑不周、头脑简单的家伙。 “可是,洋一的下落……”浅见很担心似地说道,“我想大概在会津盆地或者周围的什么地方可以发现他的尸体吧,对警方也那么说的……” “什么?” 高梨大吃一惊。 “那么说,平野已经死了?” “是的,我想应该没错。” 浅见冷静地断言道。 “这个男的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高梨糊涂了。 据浅见分析,如果平野洋一是自杀的话,他难以抑制思乡之情,应该会回到会津盆地。 真是相当敏锐的观察。 “但是警方不相信我说的。不过,听您这么一说,我更加肯定我的推断了。” “虽说那样,即使假设像你说的在会津盆地的话,那也是一个相当大的范围啊。” “不,也许会有什么线索。” “是吗?” “是的,应该会有什么的,必须设法寻找线索。不尽快找到尸体的话,一旦腐烂,那么死亡时间的推定一一也就是说无法找到罪犯不在现场的证据了。” “的确是……” 高梨也表示赞同。 “那么说……”高梨说道,“我不知道这件事算不算线索。以前和平野一起开车兜风的时候,是从121国道一日光街道回来的,他说喜欢从东京经这条道回家。途中有水坝湖,那附近有几条隧道,一穿过隧道,就终于回到了会津。那一瞬间,他感动得眼泪都会涌上来。” “是嘛,这个情况太重要了。” 浅见不由得眼眶湿润了,看样子是个非常容易投入感情的人。 “那么,也许应该在那附近找找看。” 浅见望着远方说道。 “他好像真的打算寻找,看这情形,不是开玩笑,这个男的也许会在警方之前发现平野洋一的尸体。”高梨心中暗自想道。 2 高梨没打算守一整夜的灵,洋一的母亲郁江也知道,就对他说:“请您先回去休息吧。” 这个时候,旅馆、饭店都很难找到,想到这,郁江拜托正好巧遇的万华楼的大滝老爷子给高梨在万华楼开间房。 “高梨先生,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郁江在和客人寒喧的空闲,每次碰到高梨,都要唠唠叨叨地反复道歉。也许是操心的缘故吧,脸色憔悴得让人担心她自己快要死了,可她是不能不操心的性格吧。 “不,那没什么,我还是担心洋一的下落。” 高梨倒是焦急地说着既不算安慰、也不算鼓励的话。 “关于洋一的下落,你难道没有想起什么事情吗?” “不,什么也没有……警察也问过了,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警察也去过我们那儿,搜查了洋一的房间,你那也搜过了吗?” “是的,洋一的房间,在那个孩子去东京后,我们就没有动过,一直还是照原样留着。警察去查查有没有什么线索,可是什么都……”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想去找找。” “啊,请吧。” 高梨在郁江的带领下,来到洋一的房间。听说上次回来的时候,洋一在这间屋子睡过。 长期没人住的房间,像把寒冷关在了屋里似的,让人觉得脊梁骨冷嗖嗖的。 虽说洋一的行李都是些小玩意,大概他是属于不太看书了的一类人吧,像书籍、杂志之类的东西一件都没有,更不要想会有洋一自己写的什么东西。 郁江离开朝客厅方向走去后,桌子抽屉的里面甚至是壁橱里,高梨都搜寻了个遍,可结果是一无所获。 搜完后,高梨一直守灵到凌晨零点,然后才和大滝老爷子一起离开平野家,前往万华楼。坐在车上,向大滝老爷子一打听,才知道万华楼是会津最大的饭馆。从鹤之城稍向北去点,就是会津若松市的市中心。 一进门,宽敞的前院的前方,有一栋木制的舒适的两层纯日式建筑物。停车廊、大门都非常大气。听说楼像鹤翼一样左右伸展,似乎要把中院包围住似的。进入大门的正面镶着玻璃,能看见有假山和水池的宏伟的中院。 因为是深夜,现在所有的房间、走廊都几乎关了灯,但是每个房间都住进客人,宴会也达到高xdx潮的话,一定是很热闹吧。 “这么漂亮的饭馆要是在东京的话,真是不得了。” 高梨立刻在脑中计算出它的资产价值。 “哈哈哈,也许在东京是那样,可是在会津没什么了不起的。” 大滝老爷子满不在乎地笑道。外表给人一种最普通的农家老头的感觉,看上去也不像是那么有钱的富豪,可就是这种人才是真正的有钱人,高梨多少对大滝老爷子有些敬畏之意。在对着院子的茶室一样的小房间里,铺着被褥,也有暖气,非常暖和。 “那么,今天太晚了,就请休息吧。” 老人说着就出去了。因为不是旅馆,无法洗澡,所以不能说是太高级。 一钻进被窝,高梨就设想种种平野洋一的尸体可能出现的地方,121国道一日光街道沿线的风景断断续续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高梨还是决定必须向警方建议,沿着那条道路搜寻。像浅见那个家伙说的那样,不早点发现的话,也许就无法确定死亡时间了。 一闭上眼睛,忧郁的平野、无忧无虑的浅见、最后是像花一样的安达理纱不断地在高梨的眼中浮现,又消失。 3 浅见开车送理纱和她的父母回家。理纱坐在副驾驶座上,武春和伟志子坐在车后面的座椅上。“麻烦您了。”伟志子一边说着,一边相当快乐地享受着瞬间的兜风。 武春和伟志子不停地劝浅见留下来住一晚,理纱倒是没那么说,只是想请浅见进屋喝杯茶,可是浅见坚决推辞说:“太晚了,我要回饭店了。” 浅见说的饭店是名叫若松鹤屋的饭店,就在会津女子高中正门附近,是间所谓的商务饭店。漆黑的外墙,乍一看给人一种大方脱俗的感觉,实际上刚刚建成的时候,曾是这条街议论的话题。可是,现在会津若松也在渐渐走向现代化,若松鹤屋饭店的黑色外观徒然沦为一道陈旧、阴郁的风景。 “车站附近有一个叫华盛顿饭店的新饭店。” 理纱这么一说,浅见好像很为难似地挠挠脑袋。 “是的,我知道有家新饭店,可是考虑到各种情况……” “啊,是那样的哟。对不起。” 理纱察觉后,赶快道歉。她忘记了这要根据个人的经济情况。 “安达老师什么时候开始放春假?” 快要到家的时候,浅见突然问道。 “讨厌啦,叫我什么老师。” 理纱不好意思地说道。 “可是,老师就是老师嘛。” “请别这么喊我。春假从明天开始,今天是结业式。要不然的话,今天这么晚睡,早上会起不来的。” “那真是太好了。那么,明天我能请您给我当个向导吗?” “好的,去哪?” “去处今晚我研究地图后再决定。总之,明天早晨10点左右我来接您,拜托了。” 浅见停下车,脚踩着刹车,低着头。 武春目送着浅见的车走远后,担忧地问道:“可以吗?” “你说可以吗,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和那个人去什么地方。” “去什么地方?……太荒唐了,我们不会去很远的。” 理纱不由得脸一红。 “是啊,孩子他爸,别对这么大的姑娘说那么荒唐的话。” 连伟志子都连喊荒唐,武春好像很没趣似的嘟嘟嚷嚷地说道:“可是……” 理纱没有管父母亲,径直走进家中,非常害怕自己兴奋的心情被父亲看出来。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早晨气温也高了许多。浅见比约定的时间稍微提前了点到,伟志子问道:“要准备便当吗?”理纱没理会妈妈,逃似地跑出了家门。 “我爸妈已经落伍了,真受不了。” 理纱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说起了爸妈的坏话。 “是嘛,你爸妈不是很好吗?我妈岂止是落伍,简直是上个世纪的遗物。” “可以吗?你说那种话。” “哈哈哈,当然,因为在这儿,我才说的。” 浅见像个调皮的孩子似地笑道。理纱心中暗想:“真是很强的恋母情结……” “那么,今天带你去哪呢?” “121国道。” “什么?日光街道吗?” “是的,平野洋一的尸体应该在日光街道沿线的什么地方。” “什么?” 理纱一直很快乐的兜风心情猛地一转,感觉噩梦就要继续下去了。 “那……你为什么那么认为呢?” “昨晚从东京来的高梨说有可能是那样的。” “什么?那个人了解情况吗?” “不,当然,要加上‘大概’吧。可是,据我推测,那种可能性好像很大。所以,我想请你判断一下121国道沿线哪里最有可能是死亡现场。” “即便你那么说……” 理纱悲哀地说道。 可是,瞬间脑海中闪过什么。 “是的,也许是若乡湖。” “若乡湖?这么说,大概是大川水坝的湖吧。” “是的,是那样的。” “ok,那么我们就去那儿吧。” “什么?你不问问理由吗?” “啊,是的,我暂且先听听吧。” 话说得很勉强,但是也许他就信任自己到这种程度,理纱觉得自己渐渐习惯了浅见异常的感觉。 “若乡湖对洋一来说,应该是个回忆的地方。” “的确是那样,电就是说,听说是和绿川芳枝……” “什么?浅见,这个你也听说了吗?” “你说听说了,是指什么?” “我当然指的是和芳枝的回忆的地方呀。” “不,这件事没听说。可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可能了。第一,在这附近就有大内宿,而且那不是很有说服力的想法吗?” 确实是那样。理纱脑海中闪现出若乡湖也不外乎是因为“大内宿”这个关键词。即使那样,拥有很多相关数据的自己想起这个暂且不说,对这一带根本不熟悉的浅见也知道, 不能不令人想知道他的脑子是何种构造。 在离会津若松市不到三十分钟的地方,大川就突然形成一个峡谷。不久,现代化的饭店群猛地在峡谷中出现。与东山温泉不相上下的是会津的欢乐乡、芦之牧温泉。 “啊,好漂亮的地方啊。” 浅见天真地说着,手打着方向盘,身子往前探着,好像要把头伸到前车窗外似的。在靠近溪流的陡峭的斜坡上,伫立着几栋白壁建筑物,肯定是副美丽的全景画,怎么也不像会有人来这寻找尸体。 幸好——也许可以这么说,车子立刻就进了隧道,浅见内心涌起的激动也突然被挡住了。穿过稍短的一两个隧道,然后穿过最长的第三个隧道,左首便是水坝湖畔了。汽车一路飞奔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汤野上温泉的集居地。 “噢?湖水已经没了。” 浅见把车停在路边,说道。 “是的,虽说是湖畔,也只不过是细长的湖,不知道哪儿是湖畔。” “真难办啊。” 浅见想了一会儿,说道:“那么,我们去问问大内宿的她吧。” “好的。” 对于绿川芳枝来说,他们也许是不太受欢迎的客人,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一路上有雪,没关系吧。” 浅见看着地图说道:“放心好了。会除雪的,而且这个时候雪量少。” 听说整个日本都是暖冬,连会津也不像过去那样下大雪。雪下到路上立刻就化了。 从汤野上往西,沿着溪流的坡道爬四公里左右就是大内宿了。现在属于福岛县南会津郡下乡町的大内地区,但是从江户初期到明治中期,会津西街道非常繁华的时候,大内宿是作为若松下来第三个宿驿镇而繁荣起来的。会津藩、米泽藩、新发困藩等谒见的队伍都要经过这儿。 大内宿附近是戊辰战争的激战地之一。遭遇官军火攻的时候,英明君主带领居民共同恳请,才设法挽救了下来。 明治十八年,建成了新日光街道(现在的121国道)后,大内宿完全被人们遗忘在了山中,渐渐萧条下来。但是,多亏了那样,到现在才能照原样保存下来。 那儿大约有四十户民居,都是四坡屋顶、茅草苫的大屋顶,整齐地排列在笔直的、宽阔的街道两边,简直就像电影的布景…样,真是不可思议。小饭铺的屋檐下,即使出现耸着肩膀的顶门棍也没什么可笑的。 “这儿真不错,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浅见在路中间边走边随便地大声说着。理纱觉得周围悠闲走着的游客都在互相使着眼色,侧眼朝这边看,于是和浅见拉开了些许距离。 绿川劳技嫁给了一个开“山本屋”土特产店的人。理纱想叫她“绿川”,可她现在姓山本。 浅见和理纱跨过清溪潺潺流过的路旁排水沟,钻过了土特产店的布帘,跟前出现了核桃、山菜、荞麦面、豆酱、竹日制品等许多朴素的土特产。 现在还是早春,游客似乎还没那么多。芳枝一个人在店里,接待一对老夫妇客人。 “欢迎……”芳枝正要说着,突然吃惊地“啊”了一声。 “怎么,到底还不是那个人吗?” 芳枝好像开玩笑似地说着,一边看着在门口等的浅见,一边用手捅理纱的侧腹。 “你误会了,可是……” 理纱否定道,可是脸已经变红了。 把客人送走后,芳枝热情地邀请道:“请进来吧。” “嗯,因为有点急,所以……” 理纱拦住芳枝,小声地说出了平野洋一的名字。芳枝脸色立刻变得惨白,悄悄地往屋里窥视,婆婆正在屋里整理商品。 理纱装作挑选商品那样若无其事的样子,告诉芳枝他们的来意。 最后当问到“回忆的地方”时,芳枝一刹那像做梦似的,然后很快地说道。 “要是那个的话,我想应该是若乡湖上的那座桥吧。” 理纱打开地图。 “从小沼崎的小出町这个地方,有一条路通向若乡湖哟。” 芳枝窥视着地图,手指沿着121国道滑动,然后手指停在了“小出”这个地名上。应该在刚才穿过第三个隧道的地方。从那儿与121国道分离,有一条路通往水坝湖,在那路的前方有一座跨过湖中央附近的桥。 “你们可以把车停在桥旁……” 芳枝再没有说下去。 “谢谢。” 理纱把地图叠好。 “那儿……他……会在那儿吗?” 芳枝脸色苍白地问道。 “不知道,大概吧。” “是啊,大概是那样吧。” 芳枝边咳嗽边频频点头。 4 浅见光彦往片冈刑警部长处打电话的时候,高梨继仁正好在拜访会津若松警署的刑事科。 前往东京高梨牙科医院的是片冈的手下,所以片冈与高梨是第一次见面。 “昨晚,我去平野家守灵了,想打听一下我察觉到的一些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高梨说话非常老成,不像年轻人,这种人很多都是被父母或祖父母娇惯长大的。 片冈本来东京话就不太懂,像这种郑重的语气更加不明白了。这么看来,还是那个叫浅见的男子不装腔作势的说话方式好一些。 “什么事?” “关于平野洋一的下落。如果他自杀的话,我想这件事应该考虑考虑。” “哦,你发现什么了?” “实际上,大概在四年前的初夏,我受到平野的邀请,开车去他会津老家,顺便玩玩。那时,回来的时候,走的是12l国道,当开到什么水坝湖附近的时候,平野说‘去看看湖吧’,我们顺便就去了。我觉得也许那个地方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啊,确实如此……” 片冈不太高兴地回答道。浅见也好,这个高梨也好,东京人为什么对警察都这么熟不拘礼呢。 “那个,你说对平野来说有意义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意义呢?” 正问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邻座的手下拿起了电话,立刻就把话筒递了过来,说道: “部长,您的电话。” “我是东京的自由撰稿人浅见。”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啊,是你啊。你还在会津吗?” 片冈挖苦似地说道,但是浅见没有管这些,依旧有些紧张地说: “我现在在大川水坝的若乡湖,在湖上的桥旁,有一辆东京多摩号的租车,我想可能是平野借的那辆租车,所以先跟你们说一声。” “什么?” 片冈受浅见的影响,也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沿着121国道,经过芦之牧温泉,穿过三个隧道,就看见写着“若乡湖西公园”的告示牌。从那左拐,附近就是下乡町小沼崎的小出町这一集居地。 会津西街道的路线变更的时候,要通过山里的大内宿,就要沿着大河,经过小沼崎。小出就是它的宿驿。那之后,横穿西侧山脉的隧道开通了,所以经过湖岸的道路几乎就同废道一样。 而且,昭和五十八年大川水坝建成,小沼崎的沼尾地区沉入水坝湖的湖底,小出的旁边、也就是大川西岸的国铁会津线也移到了对岸,这样小出就完全萧条了。 但为了建水坝,并将铁路移到对岸,必须再建一座横跨水坝湖(若乡湖)的桥,再加上在湖畔处又修建了一个若乡湖西公园,小出正重新成为一个旅游景点。 跨过若乡湖的大川湖桥是座两车道的长而美丽的桥。一过桥,对岸就是位于会津若松市最西南部的大户町大川字形桑园这么个集居地和会津铁路的“芦之牧温泉南”车站。从新绿的初夏,到红叶的晚秋,这一带都是极好的旅游地,但是在寒气还很重的这个季节,游客非常稀少,平日的交通量几乎为零。 堆积在水坝湖周围的山表的雪,雪堆处还有二三十英寸厚,可平地上的雪几乎都没有了,道路完全干了。即使偶尔下点小雪,这个时候的雪也会立即就融化的。 在桥旁的道路一侧,有一辆米色的赛欧车,它的前方有一辆白色的丰田花冠。当警车一靠近时,浅见和安达理纱从赛欧车中走了出来。 “好快呀。” 浅见向片冈走去,看着三辆相连的警车,高兴地说道。 “看你们出动这么多人,好像果然就是出事的那辆租车了。” “是的,我们向东京的租车公司询问过了,没错,肯定就是平野借的那辆租车。” 片冈尽量让人觉得严肃地说道。 花冠车溅满了泥点,因雪融化而变软的草地把它左侧的轮子埋住了。 车牌号数字的前面是“多摩扣”,表示的是东京三多摩地区的车,是辆租车。 车门锁着,所以掌握开锁技术的鉴定科人员打开车门后,就立即采集指纹。 “从这儿来看的话,完全不知道人是不是掉下去了。” 听浅见这么一说,片冈走到桥上,朝下俯视湖面。 泛黑的污水不知道有多深,因雪融化,水位有所上升,即使从桥上看也能看得很清楚。 就算有尸体,大概也被冲到下游去了吧。 片冈用无线电话与警署联系了一下,要求派遣抢救队。 这是一次相当困难的搜救工作。如果尸体沉入水坝湖底的话,即使要潜水员下去,电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 可是,也不知道对罪犯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尸体发现得比预想的要快得多。 湖面上漂着五艘小艇,正在调查下游方向的湖岸。就在离桥约二百米的下游西岸处,发现尸体被挂在掉落在湖面上的枯树枝上,沉在水下约五十英寸的地方。 时间是下午4点22分。山涧的水坝湖已经很暗了,可以称得上是晚景。 尸体用小艇运送到若乡湖最下游的坝址,再从那打捞到堤坝上。 坝址附近的广场是“若乡湖西公园”,车的发现者——浅见和安达理纱正在那等着。警方要让平野洋一自幼相识的理纱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 “那么,拜托了。” 片冈说完,理纱脸色苍白地回答道:“好的。” 好像是个相当坚强的女人。理纱甩掉想陪同前去的浅见的胳膊,向尸体走去,并完全确认了死者身份。 “投错,就是平野洋一。” 理纱到底还是颤抖着流下了眼泪,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浅见走过去,想抱住她的肩膀,理纱却一头扎进浅见的胸前,强忍着自己的抽泣。 法医很快来进行尸检了。因尸体沉在冬季冰冷的湖水中,所以要等到尸体解剖结果出来后,才能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很快,高梨继仁和平野郁江都乘警车到了。郁江在安达理纱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过去,一看见横卧在堤坝冰冷的水泥上的儿子,就精疲力竭地坐在了儿子的尸体旁。 也许是早有思想准备了,总之,令人觉得她的眼泪都已经哭干了。郁江呆呆地坐了很长时间,让人担心这样下去脑子会出问题的。她看着儿子惨白的脸,“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一旦开始哭,就是痛哭不止。 高梨继仁站在相当远的地方,看着尸体,浑身直哆嗦。 (还是医生呢,这么害怕。)片冈心中暗想。可转念一想,牙医岂止是和尸体,几乎是和人的生死没有任何关系的医生。 (尽管如此,赚钱、逃税难道不是和一般的医生一样吗?) 片冈不合时宜地、奇怪地气得不得了。 据高梨说,平野洋一穿的衣服和高梨最后见他时穿的是同一件衣服。但那时平野手里还有外套,那外套和平野的包一起放在车上的。 不管怎么样,平野洋一已经证实死亡,事态发展到了最糟糕的程度。 载有尸体和平野郁江的搬运车在前,长长的送殡行列在夕阳迟迟不落的溪谷中往山下开去。 回到警署,警方要再次向相关人员调查问话,同时要汇总调查数据。 从租车的计程器显示的行车距离中,扣除东京租车公司记录的、以前的行车距离,平野洋一应该是直接开到这个地方的。 不久,司法解剖结果出来了。据报告称,平野是在离开东京的当天深夜至第二天凌晨死亡的。 没有外伤,死因是“溺水而亡”。 从这些情况来看,自杀的可能性很大。可是因为从血液中检测出了安眠药的成分,所以又不排除他杀的可能。 最初的调查会议结束已经是上午8点多了。片冈一走出会议室,就看见混在采访媒体中的那个浅见。 原以为包括平野郁江,所有的相关人员都已经回去了,可似乎只有浅见还执拗地留在警署。 媒体记者紧紧缠住刑侦科长,一个接一个地都走了。可浅见却紧挨在片冈的旁边。 “怎么样?” “啊,我们认为是自杀,可在血液中发现了安眠药的成分,所以也不排除他杀的可能。” “那么想……”浅见吃惊地说道,“岂止是怀疑,难道不是肯定是他杀吗?” “虽然你那么说,可是……” 片冈很疲劳,心情也很糟糕,如果浅见不是发现尸体的有功之臣的话,他肯定要劈头盖脸地大骂他一通。 “虽然服用了安眠药,可是这并不一定就是他杀呀。” “那倒是,可是……”浅见对此表示赞同后,又接着说道:“可是,这种情况肯定是他杀。”与他柔弱的外表相反,这个人的性格倒是相当固执。 “你那么认为的根据是什么呢?” “当然有,因为平野没有自杀的理由,而且我从一开始的感觉就是那样。” “又是直觉吗?好了,那个暂且不说,也许会有自杀的动机、理由什么的吧。” “我说不可能会有,这是他杀。因为是他杀,所以至少有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同乘那辆车,杀死平野之后,乘其他车走了。请追查那些人和车,如果不尽快着手的话,即使有目击证人,也会慢慢忘记的。” “那些事,即使你这种外行不说,我们也知道干的。” 片冈原本想刺他一下,可浅见一副浑然没有察觉的样子,就像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 “指纹调查的结果是那辆车的方向盘上除了平野的指纹外,没有其他任何人的指纹。” “那不是很可笑吗?当然应该会有租车公司工作人员的指纹吧。要是没有平野以外的指纹的话,我觉得这就是他杀的证据了。” “即便你这么说,可也许平野喜欢干净,把方向盘擦了一下。” “想去寻死的人,擦方向盘干什么呢?” “你真烦人啊。” 片冈终于发怒了。 “总之,警方正在从自杀和他杀两个方面来进行调查,你就不要在这叽叽歪歪地吵个不停了。今晚还不回去吗?” 片冈断然地说道,把指向浅见的手指又朝大门的方向指了指。 第05章 近藤勇之墓 1 高梨继仁那天在会津若松车站附近的华盛顿饭店过的夜。这个饭店的规模呀、设施呀还算过得去,可和东京的大饭店没法比。不过因为刚盖好没多久,在这样一个漂亮的饭店里,心情倒也不错。据服务台的人说,从饭店顶楼的餐厅可以欣赏到相当漂亮的夜景。 高梨继仁放心不下东京的牙科诊疗,可这个样子也不能回去,索性决定再住一夜,必须果断地把事情处理一下。父亲良雄也说:“这边的事不用担心。” 午后,高梨前往警察局,去会见片冈警长,把昨天与自由撰稿人浅见谈的、关于平野洋一的死亡地点的情况告诉了片冈,但片冈只是“嗯嗯”地无精打采地应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 可是,谈得正热闹的时候,有个电话找片冈。从邻座部下的手中接过电话的时候,只听他非常轻松地说了一句:“啊,是你老兄吗?”可一听对方说的事情,片冈简直就像吵架似地喊道,“什么……?” 之后,片冈一副非常紧张的样子,跟电话那头谈着,然后说了句:“请稍等……”用手捂住电话听筒,回过身来对高梨说,“高梨,真对不起,你能否暂时不要回东京?” “啊,可是可以,不过出什么事了?” “是这样,平野洋一开的那辆租车好像被找到了,我马上就去确认一下。请告诉我你住在哪?” “我今晚就住在这里,已经订了华盛顿饭店。” “那就请呆在那儿,拜托了。” 片冈一出去,警车就立即响着警笛出动了。 事态似乎要迅速地向前发展。 高梨决定照片冈说的,在饭店待命。 警方传唤高梨时,他刚住进华盛顿饭店,冲了个凉。听说平野的尸体好像被发现了,这一消息真令人冷不丁地一哆嗦。 高梨坐上警方派来的警车赶往现场。 很意外地看见那个浅见和安达理纱在现场。听警察说,发现尸体多亏了那俩人找到了那辆租车。 然而站在水坝的堤坝上,看见平野洋一的尸体的时候,高梨不禁毛骨悚然。那是就在几天前,还在同一屋檐下工作的人。他已经完全变成冰冷的尸体,横躺在水泥上。 高梨就像死后僵硬了那样,身体缩成一团,拼命抑制住一阵阵涌上来的恶心。 从水坝现场一回到警局,就再次进行了情况汇报。高梨像昨天对浅见说的那样,说平野曾说过暗示自杀的话。警察追问他知不知道原因,但那原因是不可能知道的。 那个叫浅见的自由撰稿人听了警方的情况汇报后,再三称平野的死不是自杀,而是他杀,他建议警察应该尽快决定侦破方针。 下午6点早就过了,相关人员终于获得了自由。 高梨撇下因好事而要再在警局待一会儿的浅见,与安达理纱一起,用出租车送平野的母亲回家。 理纱母亲等几位前来看望的客人已经在平野家了,大家凄凉地伫立在葬礼的花圈下,迎接郁江的归来。 从出租车上下来的郁江就像要往那些人中倒去似的,踉踉跄跄地走着。 “真可怜……” 理纱目送着平野的母亲,含着泪小声说道。听说确认尸体身份的时候,她坚强得令警察都感到吃惊,可到底还是有着柔情一面的女人。 “安达,到那边喝杯茶,调整调整心情如何?” 高梨试着邀请安达,原打算她不同意也没什么。 “好的。” 理纱竟意外地答应了。到底是精神上受不了了,这个时候的女人是异常脆弱的。 高梨一边说着“喝点茶什么的……”,一边向华盛顿饭店的餐厅走去。 要进饭店的肘候,理纱好像有点顾虑,但立即就跟在高梨后面进去了。她似乎意识到这并不是情人旅馆,而是举行婚宴、宴会的设施齐全的都市型饭店,进这都觉得拘束就可笑了。 这些心理活动,高梨看得一清二楚。 无怪乎服务台要自夸,顶楼餐厅的氛围是相当不错。一看菜单,大概都是法国菜。 “咱们吃点什么吧。” 离梨问道。理纱好像很吃惊似地看着高梨,第一次摇了摇头。 “不……我只想喝点咖啡。” “是这样啊。” 高梨也不勉强,点了红茶和咖啡。侍者觉得很奇怪,可也没有多说什么。 “你真是个坚强的人啊。” 高梨把在水坝上的情形说给理纱听。 “我这人胆小,一看见尸体,就害怕得两腿发软。” “我也很害怕的,可是阿洋——平野,我和他是儿时的好朋友,所以……” “儿时的好朋友,那么说电是恋人吗?” “什么?怎么会呢?” “哈哈哈,不用隐瞒了。可是,你知道那个水坝湖是他的出事地点,是因为那是你和他回忆的地方吧。” “不是那样的,不是我哟。” “但并不是那个浅见想起来的吧。” “是的,那倒是,可是……” “喂,瞧瞧!果然不是那样吗?” 理纱正要辩解的时候,红茶和咖啡送上来了。 俩人各自往自己的红茶和咖啡里放着糖,一阵子都沉默不语。 “警方好像认为是自杀,可关于平野死亡这件事,你难道没有想起什么吗?” 高梨问道。 “不,什么也想不起来。可是,平野应该不会自杀的呀。” “哦,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前阵子他回会津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自杀的迹象,而且岂止是没有,听说他说的都是些充满希望的话。” “他说什么了?” “我也是从朋友那听说的,他好像要在会津建一个牙科治疗诊所。” “牙科治疗诊所?” “是的,听说他还说要雇牙医,把会津地方的牙科治疗全部承接下来。” “雇牙医?他吗?一个牙科技师要雇牙医?” 高梨惊呆了,“哈哈哈”地张着大嘴笑道。邻桌的客人吃惊地往他们这看。 “真令人吃惊啊。技工要雇牙医,夸大妄想还差不多。就像当年和官兵作战,会津还残留着这一鲁莽的风气呢。哈哈哈,太狂妄自大了,不能不生气。” 理纱好像受到排斥似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高梨。 “最好不要那样说会津的坏话。” 她似乎心情很不好,眉头紧锁着,盯着高梨。 “哈哈哈,用不着那么生气吧,不开心的应该是我。但是,是那样吧。技师之辈说要雇牙医哟,那肯定表明他暗地里恨我。我家祖先是长州人,知道这点之后,平野事事都表现出一种敌对态度。” “长州?……” 理纱倏地把身子往回一缩,拿茶杯的手也抽了回来。 “嗯?连你也拘泥于那陈旧的观念吗?真受不了啊。那么说,听说最近荻市主动要求重归于好时,会津人拒绝了。可到现在你们也难以丢弃那种约束吗?” “即便要会津人解除那些束缚,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解除的。” 理纱冷冷地回答道。 “戊辰战争的时候,西军不允许埋葬会津藩的阵亡人。这件事高梨先生知道吗?” “嗯,有那样的事吗?” “您不知道吧。听说战死的人倒在城周围的路边呀、野外呀,山上到处都是他们的尸体。就那样被野兽吃掉、腐烂掉。” “那简直就像风葬嘛。” 对高梨那轻描淡写的言词,理纱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你根本不了解别人的痛苦,强者是永远都不会理解弱者的悲哀的。岂止是不理解,连我们会津人总是拘泥于那古老事件都觉得很滑稽似的。但是,会津人是不会忘记那屈辱和仇恨的。不仅是上年纪的人,就像我这样的年轻女人,只要身体里流的是会津人的血,就绝对不会忘记。” 理纱站在椅子旁,俯视着高梨,说完上面的话后愤然离去了。这几乎是无意识地、或者说是本能做出的反应。 高梨不能再随口乱说了,只是呆呆地目送着她离去。 老实说,和平常情况不一样。高梨还没遇见过说话如此坚定的女人,发觉生活的世界真是不一样。 “啊,没事吧……” 高梨嘴里嘟囔着。 “喂,你来一下。”高梨把侍者叫来了。 “来份正餐。啊,一个人的量就行了。烤肉半成熟……” 高梨说着,眼前同时浮现出“风葬”的尸体,于是又慌忙说道:“不,还是给我全烤熟吧。” 2 离开了华盛顿饭店,可安达理纱内心却还兴奋不已。 要是再多骂几句那个无礼的男人就好了,想到什么骂什么,理纱感到有一丝后悔。 虽然走在寒冷的夜路上,可理纱全身像炻热的岩浆在奔腾似的,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定睛一看,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会津女子高中的附近。 眼前是若松鹤屋饭店。仰望这栋黑色的建筑物,一想到浅见住在这里,突然非常想念他。 虽说天刚黑,可会津的夜晚来得早,大部分商店已放下了百叶窗,附近人烟也很稀少。 这种时候,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饭店前,左思右想进还是不进,真是不太合适。 特别是这儿紧挨着学校,万一碰着熟人,可就不得了了。(打个电话看看……) 正那么想着的时候,理纱觉得肩膀一沉,吃惊地赶忙回过头。 “啊,浅见……” 浅见的笑脸出现在理纱的眼前。 “刚从警察局回来。走到这附近,看见前面走着的女人特别像你,所以把车开进停车场后,就匆忙赶了过来,果然是你。啊,赶上了,太好了。” 浅见天真地笑着。 “是那样吗?” 理纱一想,会津若松警署就在华盛顿饭店附近。 “这么说,你早就看见我了吧,我是不是像个傻子似的在发呆?” 理纱说着想笑,可突然热泪盈眶。 浅见吃了一惊,然后若无其事地轻轻地推着理纱的肩,向前走去。 俩人经过饭店门前,朝着主干道神明大街的方向走去。 “对不起,真奇怪,我都不知怎么了?” 理纱不好意思地笑了,匆忙拿出手帕来擦眼泪。浅见默默地不紧不慢地走着。 这种时候,觉得别人说几句安慰的话就好了,可与此相反,理纱也希望对方什么都不要说。 俩人穿过神明大街,向左拐过蒲生氏乡之墓的后街。理纱非常自然地抓着浅见的胳膊走着。 默默地走了十多分钟后,浅见突然冒出一句:“你饿了吧。”理纱好不容易才沉浸在这种氛围中,被浅见一句话轻易就破坏了。 “我一想,还是中午在大内宿吃了荞麦面,之后什么也没吃。你晚饭吃过了吗?” “不,我还不想吃。” 理纱说完,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说了什么好玩的事吗?” 浅见停下来,看着理纱。 “不是那样的。浅见,我觉得你像个公子哥儿。” 理纱拽着浅见的胳膊,继续往前走着。 “是,的确是那样的。我家保姆也把我当‘公子哥儿’看。” “哦,是吗?” 他是被保姆称作“公子哥儿”的人,想到这,理纱意识到了和浅见之间的距离,觉得稍稍有些悲伤。 “那儿有个油炸海味店,你讨厌吃油炸海味吗?” 浅见好像没有留意对方的烦恼,一心想着吃呢。 “不,我非常喜欢。” “那么,我们去那儿吧。” 招牌上写着“天竹”,这是一家理纱不知道的比较新的店。 “据我估计,这家店的味道大概不错。” 不知道他这么说的根据是什么,可是确实如浅见说的那样,这家店的油炸海味份饭又便宜又好吃。 (比起华盛顿饭店的盛餐,还是这里的好吃……) 理纱心里暗想。 从油炸海味店出来后,理纱决定让浅见送自己回家。这是与刚才方向不同的朝北的路线,通往若松鹤屋饭店。 在走到中央大街前,俩人从“风待亭”的前面走过。 “浅见,就是这儿哟。上次大内宿的绿川和平野洋一约定见面的店就是这儿。” “啊,是这儿吗?” 浅见停下来,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风待亭”关着门。 “那么说,她说过什么笔记本什么的吧。” “是的,她是那么说的。从我们那个时候开始,对于会津若松的高中生来说,这家店就是…个约会的场所。在店里准备的笔记本上写点什么,和男朋友秘密通信、玩耍哟。我好像说过了吧,如果想起自己的什么事情,就会记在‘风待亭’的笔记本上,所以……” “啊……” 浅见突然朝远处望去。既不是“风待亭”漆黑的招牌, 电不是黑暗的夜空,浅见凝视着不知是何处的黑暗的深处。 (他在想什么呢……) 理纱注视着他的侧脸,这时浅见突然回过头来说:“这么说……” 因为太突然了,理纱和浅见的视线碰了个正对面,心里不禁“扑通扑通”直跳。 “刚才,你站在若松鹤屋饭店前想什么呢?” 浅见问道。 “啊,那个……” 理纱继续往前走。 “有些事让人发火,觉得有点悲伤罢了。” “嗯,一般来说,应该是生气才对呀。” “哈哈哈,确实应该是那样的。” 理纱笑着说道。 “浅见是哪的人呀?” “我是东京人。” “那么你是江户人了。” “怎么说呢?听说若不是连续三代都是江户人的话,是没有资格叫江户人的。我呢,母亲老家是东京,但是我父亲老家是静冈。” “这么说,你父母老家都是和德川家有关系的哕。” “什么?哦,的确是这样的,可是那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这样就可以了。只要不是萨摩或长州的就行了。” “哈哈哈,你说的话好可笑啊。这里面有什么故事吧。” “是的,刚才高梨说了些令人讨厌的话,我非常生气,心里很难过。” 理纱终于放慢脚步,谈起了和高梨的对话。 “嗯,是说‘风葬’吗?那真是残忍。” “而且他还把洋一做梦造牙科治疗诊所的事贬得一文不值。说什么技工之辈……会津人与官军斗,缺乏自知之明之类的话。” 理纱一想起这些,又生起气来。 “是这样啊。”浅见点着头,神情严肃地在思考着什么。 俩人走到了饭店的停车场。因为这家饭店是在成为汽车公司前建造的,所以在饭店的另一个地方,有一个露天的停车场。 浅见一声不响地打开车门,等理纱上车后,便一路默默地开着车,脸色可怕得让人不敢和他搭话。 “明天,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去‘风待亭’吧。” 车子停在了理纱家门前,浅见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道。 “好的。” “那么,我10点左右来接你。” 理纱走出车门,看见母亲正站在窗前。浅见一看表,问道:“这么晚了,会挨骂吧?” “不会啦,又不是高中生。” 理纱笑着挥挥手说声“晚安”,便向后转去。 伟志子来到门口。 “刚才那个人是浅见吗?应该请他进来坐坐嘛。” “没关系、没关系的,他明天还要来接我的。” “嗯,明天还要来?” 伟志子像看病人似地看着理纱。 “爸爸呢?” 在母亲还没有开始追问前,理纱匆忙转变了话题。 “在平野家。你爸替我去吊唁呀、做些守灵的准备……真是不幸呀,那个家……平野夫人太可怜了,再也看不见自己的亲人了。” 伟志子用手胡乱地擦着眼泪。 3 调查会议一早就开始了,参加会议的大部分人都倾向于平野洋一自杀这一说法。 也就是说,平野洋一因为什么原因杀害了自己的父亲,之后为了赎罪,或者想到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而选择了自杀的道路。 因为有迹象表明平野服用了安眠药,所以并不是完全没有他杀的可能,可是当晚平野的行程中无法插入“杀人犯”这一角色,这一点不得不考虑。 平野请高梨继仁把自己送到三鹰车站,可他为什么又选择租车回家的方式呢,不清楚其中原因。也许他考虑到火车要换车什么的,和自己开车去时间差不多吧。 从三鹰到东京车站,再换乘新干线,在郡山再换乘磐越西线,这样一路下来,和开车走东北车道,实际上相差多长时间呢,这要看道路的拥挤情况,可是也许没有太大的差距吧。不管怎么样,平野改变计划,借用了租车。这件事已经由去东京出差的警察证实过了。 他向汽车租赁公司调查过,确实有一个叫平野洋一的人来租过车。因为租车必须要向租赁公司出示驾照,进行登记。 据说那时洋一说要借用第二天一整天。 汽车租赁公司的工作人员在警方调查时证明道:“那个客人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之后要自杀的迹象,至少那时看不出来。 可是,那些都是主观问题,所以难以成为决定性判断的依据。 总而言之,平野租车这个情况是第三者无法预测的。因此杀人犯与平野同乘一辆车——自由撰稿人浅见的这一说法欠缺说服力。 假设有的话,也许途中有可能会有为偷窃或拦路搭车旅行的人与平野同乘一辆车。可是接到父亲的讣告而回家的人,途中会让不相识的人搭乘,这点令人难以理解。 而且,要是那种偶然路过的、毫无计划的犯罪的话,准备好安眠药让平野服,这么周密的犯罪手法又难以解释,而且让他睡着偷完东西后,没有理由非杀他不可呀。 另一方面,关于是不是有同乘一辆车的人,目前还没有相关情报。从昨天开始的搜寻目击证人的工作,到现在一点成效都没有。 若乡湖的出事现场附近,夜间的通行量可以说是没有。 顺着若乡湖西公园走,渡过湖上的桥后,有一个会津铁路的“芦之牧温泉南”车站。这个车站在昭和六十二年,被从国铁移交给第三部门之前,是以“桑原”这一地区名命名的。可是,自从移交给第三部门后,“桑原”车站被改名为“芦之牧温泉南”站,北部的“上三寄”车站被改名为“芦之牧温泉”车站,企图配合观光风潮,可这后来成了问题。 在地图上看得很明白,可“芦之牧温泉”车站和“芦之牧温泉南”站到真正的芦之牧温泉的距离几乎相同。因此,听说游客中,就有人错把“芦之牧温泉南”站当作去芦之牧温泉最近的车站。 可是,实际上去芦之牧温泉最近的车站倒是位于“芦之牧温泉”车站和“芦之牧温泉南”站之间的“大川水坝公园”车站,但要是考虑脚的情况,还是最好在“芦之牧温泉”车站下车。“芦之牧温泉南”站是个没有人的车站,即使想去芦之牧温泉。车站前也没有出租车、公共汽车的停车场。现在若乡湖本身是个非常有魅力的观光地,所以也许最好再改名为“若乡湖车站”。 车站前桑原的集居地,其中大部分是原本在大川河畔从事农业生产的人,但是因为在水坝湖底发现了尸体,现在人们都搬到车站东侧的高地。这是一个大概有四十多户,人口约二百多人的小集居地。 会津铁路车站的桑原一侧和对岸的小出集居地之间,几乎没有人员来往。行政区不同,而且集居地和集居地之间,包括一座长长的大川湖面桥在内,约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也就是说,虽然有着漂亮的道路和桥,可是交通量却出乎意料的少,当然也就不会有横死事件的目击证人。话说回来,对汽车被长时间抛弃觉得可疑,连向警方汇报的人都没有,也是因为案发现场这种情况所致。 从上午8点开始,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调查会议,警方认定“暂且把这次事件当作自杀,可是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杀的可能,还要继续进行调查”。如果这是事实的话,平野父子的“横死事件”就完全解决了。听说收到那份报告的县警总部的刑事部长也非常满意。 不管怎么说,还不到要颁布在县警的支援下,设置联合搜查总部这一大规模的搜查体制的程度。 虽然这么说,哪怕只有极小的可能,但还是有可能是“他杀”。实际上,固执地认为有可能是他杀的是片冈刑事部长。 片冈以外的人都同意岩永刑侦科长的“自杀”结论,但只有片冈坚持说:“应该再继续调查一下。” “理由是什么呢?” 岩永科长似乎不开心地皱着眉头问道。 “啊,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是那样。” “什么?第六感吗?现在是不是流行这个?” 岩永笑了笑说:“那么可以请您放心了。”便站起身来。 简直就像片冈对那个浅见说的一样,片冈自己也被别人这么一说。其他同事也对片冈的说法态度冷淡。 一到10点,高梨继仁就来了。 “调查情况怎么样了?我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出诊了,再不回东京就麻烦了。” 高梨傲慢地问道。 “似乎得出了结论,认定为自杀。” 片冈把脸转向一边说道。 “是嘛,那……” 差点要说“那太好了”似的。 (真是讨厌的家伙。) 片冈明显地表露出一副讨厌的神情,甚至想还不如这个家伙是罪犯才好呢。 想一想,如果说拥有杀害平野动机的人,这个叫高梨的家伙也很有可能是其中一人呢。 而且从医生的立场来说,也具备获得毒药的条件。 可是,高梨不在场的证据已经由去东京出差的警察调查确认过的。平野死的当晚,商梨和他父亲一起出席牙科医生会的会议,从二次聚会到三次聚会1,一直搞到深夜—— 1正式集会或宴会结束后再于别处举行的宴会。 “您可以回东京了。要是有什么事,我们会和您联系的。辛苦了。” “你还是赶快回去吧。”片冈心里这么想着,可还是向高梨鞠了个躬。 桌子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片冈突然觉得一阵空虚。奇怪地非常想念起那个叫浅见的、似乎很可恶的自由撰稿人。 “凭直觉和常识……”浅见这么说。他说凭直觉和常识,断定这案子是他杀。因他那种蠢话,自己在调查会议上发牢骚,但片冈并没有浅见那种能够确信的证据。 可是,片冈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事情是浅见说的那样。虽然很模糊,可有预感头脑聪明的罪犯干得是相当漂亮。 片冈拿过电话,要接线台接到若松鹤屋饭店。 虽说一样是饭店,但若松鹤屋饭店不是像华盛顿饭店那样现代化的建筑,而是像西式旅馆一样,电话那头传来了沙哑的老头的声音。 “那个……浅见……四〇三房间的客人在吗?” 片冈觉得他好像回过头去问谁,于是听见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不在。” “他刚才出去了。” 老头回答道。 片冈好像漏钓了一条大鱼似的,悔恨、生气地抱着脑袋。 4 也许是到了春假,虽说是刚刚开店,但“风待亭”里已经有三对年轻的客人了。感觉像是高中生,顶多是大学生,连原以为非常年轻的理纱都觉得不好意思。 “真是个好店啊。” 浅见往店里巡视了一圈,悠闲地说道。相当宽敞的空间里不规则地放着大木桌子,上面装饰有许多干花。 “万华楼也是那样的,像这种布置的店在这儿有很多,大概是因为地价便宜吧。” 老板认识理纱,对他们鞠躬说道“欢迎光临”,并颇有意味地朝浅见望去。 理纱还是会津女子高中一名学生的时候,就是这儿的常客,但一次也没有和男人一起来过。老板误会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理纱没有理会老板的猜测,选了张不太引入注意的最靠里的桌子坐下。 浅见随便地说了声:“给我来杯咖啡。”就只顾着各个桌子上放的大学笔记本了。 理纱站起身,拿了三本笔记本过来。笔记本一般是从前面开始记的,所以是按照日期排列,但因为有好几本笔记本胡乱地散在桌上,整体来说,记录的顺序还是杂乱无章的。 笔记本上的字基本上都是圆字体,写的东西也大多是些没有分寸的话。据说因为色情漫画的泛滥,青少年的性意识相当紊乱,所以大体上有思想准备,知道其中会有些相当下流的话,但和理纱学生时代没有太大变化。 ——吉本的发型真土气; 一一冈本与年轻的丑女人约会……真令人吃惊啊; ——今天,堀山数子给我巧克力了,这样我死都乐意啦: ——厚脸皮的混蛋!被菊地抛弃了都不知道。 这些都是最一般的,其中也有关于人生烦恼的唠唠叨叨的长篇大论。 一篇一篇读,能够窥视现在年轻人的内心,是相当有意思的。可是浅见和理纱并不能在这儿悠闲自在地看每一篇文章,他们分工合作,各看七本笔记本。 “啊?” 浅见发出一声感动声。 “是这个吧。” 在浅见指的那一页的上方,写着“送给芳”,只有四行文字,下面写着“199x年3月x日洋”。 如果我死了 请来到回忆的勇之墓 而且,为了一无所成的我报仇 “什么,这是?……” 理纱不禁发出孩子气的叫声。 “怎么回事?” 浅见也随声附和道。 即使反复读多少遍,其中的意思非常明确,但也非常令人费解。 就算客气点讲,这字写得也不能算好。把“报”字写成“打”字,而且也许是“墓”字的一横忘了写,后来勉强补上去一样,和另外一横重叠在一起了。 “这个勇指的是谁?” 被浅见这么一问,理纱只有歪着脑袋:“嗯,这个……” “难道只有问绿川吗?” “那么,请给她打个电话吧。” 浅见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理纱查了一下大内宿山本店的电话号码,拿起了装饰得古色古香的电话机。 要是她那个婆婆接的该怎么办,理纱非常害怕,但是幸好电话那头传来了芳枝的声音。 “啊,理纱,喂,洋一死了,你知道了吗?” 芳枝突然压低声音,断断续续地快速说道。 “是的,我知道。昨天我们别过后,去了若乡湖,发现了洋一开的车,后来很快又找到了他的尸体。” “啊,是那样吗?” 芳枝颇有怨气地说道。 “可是你也该告诉我一声呀……” “不行哟,那种事。你慌里慌张的,如果被家里人知道洋一的事,该怎么办?” “啊,是吗?” “那个先不说,芳枝,我们现在在风待亭,在笔记本上发现了洋一写的东西。” “什么,真的吗?” “嗯,我把他写的念给你听,你听好了。” 理纱把那四行字重复念了两遍。念完后,芳枝还是一句话没说。 “怎么样,听清楚了吗?” 话筒像“啪”地一声断了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喂喂,芳枝,你在听吗?” “请稍等。” 话筒那头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理纱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芳枝终于说道:“我哭了。”理纱感觉到芳枝正压着声音哭泣,自己也不由得眼眶湿润,赶忙背着店里的客人,用手帕擦眼泪。 接下来是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理纱眼泪干的时候,芳枝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儿,是与洋一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所以,他写着‘回忆’。” “是吗……” 理纱微微点了点头,脸变得通红。“第一次见面”的“见面”从语调来看,理纱明白那并不是“见面”的意思。 “但是,那个‘勇之墓’,在什么地方?” “真是的,理纱,勇之墓不就是近藤勇之墓吗?” “啊,是吗……那么‘请报仇’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什么?芳枝你也不知道吗?” “嗯,啊,糟了……我婆婆过来了……好的,欢迎您下次光临,谢谢!” “啪”的一声,这次是真地挂电话了。 抱着话筒,理纱陷入了一阵感慨。 就在刚才,为过去恋人的死流泪的是芳枝,马上又要坚强地作为大内宿土特产店的老板娘生活下去的也是芳枝。 “那是指近藤勇之墓。” 浅见对理纱的回答吃了一惊。 “近藤勇之墓在会津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这么说来,万华楼的大爷确实很热心地建过近藤勇的表彰碑什么的。” 理纱说了句“请稍等”,便把店里准备的会津导游书拿了过来。 会津若松的观光中心点第一是鹤之城,第二是饭盛山。此外,还有名园、御药园、藩校日新馆旧址、山鹿素行出生地、薄生氏乡之墓、松平家庙所……而近藤勇之墓在导游书的最后。 从解说中得知,身为新撰组队长的近藤勇在千叶流山被抓,在板桥刑场被斩,他的头被挂在京都三条河原曝晒。可是,据说他的头被什么人偷走了,下落不明。那之后,新撰组的余党在各地与西军作战,败退后来到会津。据传他们分派其中一人土方岁三修建了近藤勇之墓。 不知道传说是真是假,总之近藤勇之墓在会津若松市东侧的丘陵的半山腰。 “我们去看看吧。” 浅见立刻站起身,好像要撇下理纱似的,径直朝结账处走去。 在饭盛山脚往南的道路与前往东山温泉的道路的交汇处,开始进入山路。这一带是天宁寺,寺里大多是会津上级藩士的墓,离松平家庙所和会津武家宅地等处都很近。 近藤勇之墓就建在穿过天宁寺境内的山墓地深处。 浅见和理纱在寺内下车,开始爬坡。真是凄凉的林间墓地。如果季节好的话,倒是一个能安安静静地享受散步,氛围不错的地方。透过光秃秃的树,街道呀、鹤之城呀都尽收眼底,但也许还不太受欢迎,没看见什么游客。 近藤勇之墓并不是特别漂亮,但是在面临着官军攻打的会津,能由败军新撰组的人建这么个墓总算是说得过去。 浅见站在墓前,首先照例双手合十。 接着围着墓转了转,看看墓,再看看周围的环境。 理纱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想着这儿就是绿川芳枝和平野洋一“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从浅见严肃的表情来看,无论事情怎么发展,自己和浅见似乎是不可能陷入那种境地之中的。 “来到这个墓,为了一无所成的平野报仇……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浅见正对墓站着,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 相当长的时间,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理纱连和他说话都要考虑考虑。 天空非常晴朗,抬头一看,春天的阳光照在像针一样的树梢头上,刺眼眩目。 “也许平野猜到自己会死。” 浅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什么,怎么会……” “不,那个笔记本上写着‘如果我死了’,最坏的情况就是死,也就是说他猜到自己可能被杀。” “那么说,那是封遗书吗?” “大概是吧。可是他肯定百分之九十没有想到自己会死,不,也许是百分之百。年轻的时候,都过于相信自己,拥有绝对的自信。” 浅见的口气简直就像自己不是年轻人一样。的确,表情严肃地说这些话的他,让人感到与往常不一样的老成。 “可是,不管多么充满自信,在某一瞬间,就像一片雪突然掉进脖子里一样,会有种冷冰冰的不安吧。说不定就是不安。平野不会是在感觉到那种不安的情况下,才写的这些吗?” “自信……” 浅见(心里已经拿定主意)似的,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理纱。 “那是当然,平野向绿川芳棱说过牙科治疗诊所。他肯定对建这家诊所有绝对的自信。” “啊,是那样的。”理纱也点点头。“但是……”她歪着头想道,“他对那种自信感到不安,是因为什么事呢?” “诊所的梦想和绝对的自信崩溃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他自己被杀。而且他的不安不幸被言中了。” 浅见痛苦地向近藤勇之墓望去,就好像在那埋葬着平野洋一的怨恨一样,目光中充满哀悼之情。 浅见和理纱回到车上,下山去了。 浅见一直沉默不语,好像在想着什么。表情严肃得连主动和他说话都感到害怕。 车子驶入街道,理纱终于主动搭话了。 “即使那样,浅见,洋一为什么能那样拥有绝对的自信呢?” “那恰好是高梨说的。” “什么?高梨,他说了什么?” “你告诉他平野要建牙科诊所的梦想,他对此不是嘲笑说‘技工之辈’吗?” “是的,他是那么说的,可是……” “你可以反过来想一想。技工之辈要雇牙医——这简直就是以下犯上、常理说不通的事,可平野却有实现的自信。” “啊,是呢。那可是件了不起的事呢。但是,洋一为什么会对那种不可能的事充满自信呢?” “无论从他的能力,还是从他的经济实力,通常情况下,那都是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事。绝对的弱者能够使绝对的强者屈服,要解开这个谜的关键只有一个。” 浅见在信号灯前,打了个左转,直往平野家开去。 5 听说是下午l点出殡。虽说昨天是友引日1,不宜出殡,可父子俩在同一天出殡……—— 1日本指不宜出殡的日子,据说此日早晚吉样而白昼凶险。 片冈站在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队伍的最后面,眺望平野家,略微听见念经的声音。 他原以为来这,也许能掌握那个浅见的消息,可听说浅见没来。 正要放弃往回走的时候,看见浅见和安达理纱在对面的街角下车,正往这走来。 浅见也看见他了,抬起手,自来熟似地笑道:“啊,你好啊。” 片冈倒没像他那样,一直等到浅见走近,才像要抓住浅见后颈似地问道。 “浅见,你到现在还相信是他杀吗?” “啊,那是当然。” (那理由是什么呢?)片冈眼中一片迷惑。 “我想详细听听你的理由。” “当然可以,可是现在我有点急事。” “急事,什么事?” “我要去见平野的母亲。对不起,失礼了。” 理纱要追上浅见似的,紧跟其后。片冈也不落后,跟在俩人的后面。 告别仪式已经到出殡的时候了。道路两旁,站着送殡的人。棺材从家中抬出,搬上了两辆灵车。 紧跟着的是浑身无力、手抱丈夫遗像的寡妇郁江。 浅见朝郁江走去。白色央克衫,就像落在沼泽地里的白鸟一样,阉人穿着黑色丧服的人群中。 还是理纱有点顾虑似地停下了脚步,可片冈却紧跟着浅见去了。他不知道浅见要干什么,总之,在这个时候,要咬住这个人。 最后的“告别”仪式还没有开始,但是周围的人们对浅见的闯入都皱起了眉头,其中还有人想出来制止。可是片冈迅速地出示了一下证件,那人一惊,把手又收了回去。 浅见走近郁江,向遗像行了个礼后说道: “前天或者昨天,看见高梨的时候,高梨进了洋一的房间吗?” 突然被问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郁江摸不着头脑,可很快就点了点头:“是的。他是进了,可是……” “那么,高梨找什么东西了吗?” “是的,他找了。他说看看洋一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可是,好像什么都没找到。” “没有那种东西吧。” 片冈一旁插话道。 “这之前,我们去他家搜查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投有发现。” 穿着带有家徽的和服,态度严肃的万华楼的大淹老爷子从旁边走了过来,阴着脸说道: “片冈,别太过分了,还不够吗?” “啊,请稍等。” 片冈这么说,可浅见却回答道:“不,可以了,告辞了。”向郁江和老人郑重地鞠了个躬就走了。 最后的告别结束了,送殡的队伍走了,来参加的客人也三三两两地告辞了。 尽管人们陆续离去,可浅见和理纱一直呆呆地站着。 片冈走近这两个人,问道: “浅见,刚才那个,是什么意思?高梨去找东西,其中有什么意义吗?” “是的,平野洋一应该留下了什么。那个东西……” 正在这时,万华楼的大淹老爷子走过来跟浅见说道: “你刚才那么做,太不像话了。” “啊,刚才失礼了。” “岂止是失礼,简直是无礼。” 老人真地生气了。 片冈苦笑着安慰老人道: “行了行了,万华楼的老爷子,刚才有点事。” “事不事的,我不知道,可警察帮忙有点不合适吧。” “不,和警察没关系。真是非常对不起。” 浅见频频道歉,可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叫道:“对了。” “您是万华楼的主人吧。尽力保存近藤勇之墓、表彰他的人是您吧。” “嗯?啊,是呀。” 听到别人表扬自己的功劳,大淹老爷子似乎心情也好了不少。 “那么,我有件事想拜托您。可不可以稍稍移动一下那个墓?” “什么?移动墓?那种事,太不像话了。” “啊,不,虽说是移动,可也顶多就是把插花的台子抬起来,当然立刻就恢复原状。” “这个,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打扫的时候也会动一下的,所以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试着做做看的话,我也无法说出什么。那么,我们这就快去……” 浅见刚要行礼,老人说道:“等等,等等,我也要一起去。我要不在一旁监督的话,都不知道你们在那干什么。” 片冈不用说,当然是一同前往。最后,四个人一同坐上了浅见的赛欧车。 老实说,对片冈来说,看近藤勇之墓这还是第一次。可是,要是当着这个爱唠叨的大湾老爷子的面说这话的话,还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呢,所以片冈装作已经来过很多遍很熟悉的样子,在墓前合掌。 近藤勇之墓上,插着不知谁送的类似菊花的西洋花。 浅见开始移动用石头做成的长方体的插花台。不知道这是哪种石头,可没有边的粗糙的台子,好像没有那么重。尽管这样,也不是浅见一人就能移动的。片冈说了句“东京人真是没力气”,就替浅见抬起了石头,并轻而易举地往前移了移。 在插花台的背后、墓碑本身的大的花岗石的台子上,有一个黑黑的三十英寸左右大小的洞。 “啊,有东西。” 安达理纱兴奋地叫起来。 四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洞里看去。的确,那里面好像有个纸包一样的东西。 片冈又把插花往前移了移,把上端打倒,把缝隙弄大点。浅见伸手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这是一个用塑料包着的、周刊杂志那么大小的纸包。 片冈把插花照原样放回,浅见打开了塑料包。 纸包相当厚,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捆文件。被折成两折的b4大小的纸,乍一看,好像有三十多页。 浅见哗哗地把文件翻了一下,都是用相同格式打印的“合同”。地址姓名是手写的,还盖有印章。可是,这些都是复印件。 “我们换个地方吧。” 浅见说着,把文件重新包好。 片冈和其他两个人都没有异议。安达理纱不到二十五岁,浅见不到三十五岁,片冈不到四十五岁,大淹老爷子大概七十岁不到。年龄参差不齐,经历呀、职业呀也各不相同的四个人,奇怪地怀着相同的心情,因配合默契似的紧迫的协作感而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按大淹老爷子的提议,地点就定在万华楼。赛欧车带着四个人停在了万华楼的前院,老人在前,四个人默默无语地进了大门,直往里面的客厅走去。 在大门口、走廊的时候,老人的儿子、女佣向他们打招呼,可四个人谁也没有留意到,把走廊踩得“咚咚”直响,急匆匆地往里走去。 “怎么了,四个人像要商量什么不好的事似的。” 进入客厅,四个人围着矮桌坐下后,浅见不慌不忙地说笑道。可是,片冈还是从他的表情下,看出了不同寻常的心情。 合同书 本人商梨良雄发誓将根据本会的规定,忠实地履行本会的指令,为牙科医疗取得进一步的发展做贡献。 万一违背本会的规定,除没收托管金外,还要接受规定中制定的处分,同时还将丧失会员享有的所有权利。 对以上处罚,本人不持异议。发誓如上。 平成x年x月x日 东京都武藏野市xxxx 高梨良雄 日本牙科医疗推进同盟矮桌上展开的这些就是“合同书”的内容。最上面一张碰巧是高梨良雄——电就是高梨继仁的父亲的。其他的三十多份上都分别有着不同的牙医的签名、盖章。 四个人一下子茫然地盯着桌上。 “这是什么?” 最先说话的是大淹老爷子。这句话汇集了大家最朴素、最饱含真实感受的心情。 “单看这些文件的话,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是……” 片冈说道。平野洋一以死做赌注,必须隐藏的究竟是什么重大的事呢,这在这些文件中根本就看不出来。 “刚才,浅见问平野太太的‘寻找的东西’就是这个吗?” “大概吧……” 浅见也好像没了自信。 “高梨继仁也是在找这个吗?” “大概吧……” “但是,平野洋一被杀的理由也是这个吗?” “大概吧……” 不管问什么,浅见的回答都是“大概吧”。 “那么,作为最终结论,浅见,到底是什么?” 片冈有点急了。 浅见一脸顿醒地看着他:“啊,你说什么?”也许他在考虑其他什么事情。 “所以,简单点说,就是凶手是谁,杀人动机又是什么?” 连片冈自己都觉得问话相当粗暴。问完后,片冈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材料已经放在这儿了,不用再考虑了。” 浅见想当然地说道。 “杀害平野洋一的凶手就是高梨继仁。动机嘛,就是要把这些文件从平野手中拿回去,或者即使不可能,也要杀了平野,去除他的恐吓。” “恐吓?” 理纱带点指责似地问道。 “你是说洋一恐吓别人吗?” “是的,是那样的。” 浅见泰然自若地说道。 “平野拿这些文件作为把柄,对高梨进行要挟。” “那……最重要的是用这些文件,怎么进行要挟呢?” “那就不知道,。如粜不是那样的话,平野不可能描绘那么大的梦想,而且高梨杀平野的动机也就没有了。” “不,你那样推理是行不通的。” 片冈拦住了浅见。 “不行哟,浅见?因为高梨有明确的不在场的证据。我们的人已经对证查实过了。平野洋一死的时候,他在东京参加玎科医生晚会的二次聚会或三次聚会,不可能去杀人的。” “那件事以后会弄清楚的。现在,总之首先要考虑的是高梨作为罪犯,这件凶杀事件成立的条件和经过。” “那样胡乱……” 片冈非常吃惊。 “像那样,先假定罪犯,再从后往前追赶理由和证据简直和警察的……” 片冈想说“和警察的办案手法相同”,可又匆忙改口。 “不,也就是说,这根本不符合警察的调查规范。这么做太笨了啊。” 浅见看着他,在一旁暗笑。总觉得自己的心事被对方看穿了似的,片冈心情很糟糕。“浅见,我还有一个问题哟。不管凶手是不是高梨,他如何逃离现场的呢?此外,还有共犯和另一辆车吗?” “不,共犯暂且不说,车倒是没必要再有一辆吧。” “可是,如果没有共犯和第二辆车,那么把租车扔在那儿,罪犯就只有走着回去了。当然,那个时候,既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公交车,虽说行人非常少,可是一到国道,晚上也会有卡车经过的。寒冷的深夜,一个人走着,肯定会觉得很奇怪的。” “是啊,所以凶手没有来国道,一定。” “如果说不来到国道,那他潜伏在什么地方呢?” “这个,是会津铁路哟。” “哈哈哈,会津铁路晚上10点半是最后一班车,要等到第二天早上7点才能离开。你是说这段时间他躲在什么地方吗?” “不,不是那样的,我想凶手是沿着铁道线步行走回去的。” “什么,沿着铁道线……” “那儿一出车站,往上往下都立刻是隧道,隧道几乎通到下一个车站,所以不会引起人注意,而且夏凉冬暖,既不下雪,也不下雨,这难道不是一条很舒适的散步的路吗?” “确实如此……” 片冈呆果地张着嘴,想像着芦之牧温泉南站附近的风景。 的确正如浅见所说,从那个车站往两个方向,不管往哪走,都很快到隧道。 特别是,如果沿着铁道线往南走的话,进入一个大约长四公里的隧道,这样在离若乡湖很远的上游,就像施展了魔法一样,会突然来到邻近的汤野上温泉车站附近的旧道旁。 方便的是,如果是这条线路的话,小出的集居地和桑原的集居地都不从这儿过,而且穿过隧道的周边一带几乎没有什么人家。 接下来,调整一下时间,可以坐6点半左右从汤野上温目泉开出的始发列车。 火车开往会津若松,当然经过芦之牧温泉南站,可凶手已经是火车上的乘客了。即使有目击证人,谁也不会想到凶手会坐上开往案发现场的火车吧。 “这点我们没想到啊。” 反复考虑后,片冈长长地叹口气说道。 第06章 魂逝山野 1 岩永刑侦科长看着片冈战战兢兢拿出来的“合同”复印件,好像没兴趣似地问道:“这有什么可疑的吗?” 找到的“合同”已经是复印件,可浅见还是不同意就那样交给片冈。用万华楼的复印机,又拷贝了一份,才交给片冈。 作为警方的人,证据物件像那样被普通人掌握主动权不是心甘情愿的。可是,所有这些都是浅见努力获得的,所以片冈说话也不能太强硬。 而且,这个果真像浅见说的那样,是重要的物证吗,说老实话,连片冈自己都没有自信。 缺乏自信的样子甚至在刑侦科长的面前表露了出来。 “实际上,这个是在平野洋一的遗物中找到的。” “嗯,所以……” “也就是说,我认为平野洋一拿这些文件来恐吓高槊。” “什么?恐吓?总而言之,你是想说平野洋一是被高梨杀害的吗?” “啊,是的。” 片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但是,片冈,我觉得这份合同并没有什么地方能推测出有违法行为呀。‘为牙科医疗的发展做贡献’,我不认为这违反公共秩序和良好风俗。究竟什么地方会成为你所说的恐吓的把柄呢?” “那还不清楚,但可以认为这里面存在着什么问题。” “你说认为……” 岩永吃惊地看着片冈。 “怎么回事?像你这样的老警察,找着这些东西,说些刁莫名其妙的话……” “不,这个……” 片冈急着想辩自几句,可连片冈自己也莫名其妙,没有把握,不知如何说好。 “这是假设哟。即使这些文件有什么重要意义,在这些合同中有高梨父亲的,也没有高梨继仁呀。” 刑侦科长哗哗地翻着这三十多页合同,说道。 “但是,他们是父子俩……”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是想说被恐吓的是高梨良雄,他儿子高梨继仁就把平野洋一杀了吧。” “是的。” “可是,那有些勉强吧。高梨继仁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这点已经很清楚了。” “其中肯定有什么诡计。” “什么样的诡计呢?”“那就是接下来要考虑的。”“喂喂,那案子,你自己不是也说高梨不可能是凶手吗? 岩永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总之,片冈,你可以对平野洋一横死事件的自杀认定表示不满,可是拿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大吵大闹就不太好了。” “什么不满呀、闹事呀,我可没想过那些。” 片冈撅着嘴。焦躁无意中变成了反抗。 “这样吧,把这些增加的材料放起来如何?我们现在忙得不得了,请不要再说些外行的话。” 岩永在说“外行”的时候,特别地加了点劲,像赶狗似地挥了挥手,背过了身去。 片冈血直往上涌,他自己对借用外行浅见的发现电觉得别扭。可是,考虑来考虑去,还是觉得无论如何要向刑侦科长建议一下,可是…… 那个怎么办?——事情就这么被打发了。 “明白了。” 片冈顶撞似地说道,一把夺过科长桌上的文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定睛一看,都把合同攥坏了。也许浅见不想把原来的复印件给他是正确的。 傍晚时分,一到下班时间,片冈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要是平常的话,即使没什么重要事情,也会磨蹭近一个小时,可今天他想迅速下班,去小酒店。不,或许他电偶尔想早点回家,享受享受家人团圆的片刻。不久以前,在万华楼庆祝女儿高中毕业的时候,特别重要的父亲迟到,就被亲戚朋友说了一大堆挖苦话,还遭到妻子和女儿的冷眼相待。 换好衣服,走出刑事科房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浅见打来的。“怎么样了?”他问道。 “不行不行,不行哟。根本不值一提。” 片冈斜视着科长说道。 “你说不行,到底是什么不行啊?” “总之,高梨有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 刚一说完,心想“糟了”,岩永正直直地往这边看。 “喂,片冈,电话是谁打来的?” 片冈慌忙把话筒捂住。 “啊,不,并……” “给我听听。” 岩永迅速地走近片冈,一把从他手中夺过了话筒,速度快得让人怀疑这个胖男人会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吗? “嗯……喂喂,是哪位?” 他冲着电话那头就问。 “什么?啊,你是浅见吧,发现车的那个人。那时蒙你多多关照。刚才片冈有点急事出去了,你是有事要问吧,如果是问那些合同书的话,和我谈也是一样的。嗯,嗯,的确,的确……” 片冈忍耐着,他不得不佩服岩永的快速反应。不愧是升到刑侦科长的人啊。 即使那样,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朝着科长舍身一击,夺过话筒。 岩永没有注意片冈的紧张神情,专心地听着浅见说话。或许他接受了浅见的说法。 但当岩永把电话放下的时候,片冈才深刻地领悟到刑侦科长是多么顽固。 “片冈,这小子怎么回事?” 岩永就那么站着问道,这么看来他说的“这小子”好像指的是浅见。 “这个……” “不要支支吾吾。” 岩永骂了一句,把身子转了过来,一张肥嘟嘟的、肉好像要撑破了似的脸因充血而变得通红。 “听任这种家伙的摆布,你打算干什么?首先,你说那些合同是在平野洋一的遗物中找到的,这不是撒谎吗?所有这些都是那个叫浅见的男人干的。不好意思把那种东西拿来作为证据物件,所以就跟我撒谎吧。那个叫浅见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东京来的自由撰稿人。” “这个我昨天就听说了,可是不知道他真正企图是什么。也许不是普通的采访记者吧。我甚至觉得他是平野洋一的同谋。知道租车的所在,也知道那些合同隐藏的地方,这些不是很奇怪吗?” “我想不是那样的……” “你想?不要自己在那想当然,觉得可疑的话,就立刻把对方的真实身份查清楚,这是警察的职责。那么说你能胜任警察这一行吗?你当警察几年了?一把年纪了,甘当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的走狗,更有甚者,还来欺骗刑侦科长,你知不知道羞耻啊……” 那种话都说出来了?大概不仅是片冈,房间里的警察肯定都这么想。四十二岁的人,被比自己小的刑侦科长告诫“要知耻”,片冈真是走也不是,不走电不是。 “科长,话虽这么说。”片冈辩白道。 “不管是怎么得到的,要是找到了表明有可能是犯罪的证据的话,不是应该立刻进行搜查,调查这些东西与事件的关系吗?说那是些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如果毫不重视的话,警察干得还有什么意思。确实,这些合同书是从浅见那拿来的。可是,不管向谁要,不管从哪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有价值的。不注意到这些,对重要物证置之不理,在这样指挥官的领导下,犯罪逮捕率低也是可以理解啊。” 片冈有些后悔“最后多说了几句”,可已经晚了。 岩永科长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你给我滚出去。赶快回去,头脑冷静冷静!” 即使不说,片冈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多待哪怕是一秒。 不,不是说现在,将来只有离开这熟悉了二十年的职业了。 在门口的时候,片冈一下子觉得受不了,可还是决定放弃,不知伺时命运已走到了这一步。 即便如此,我也好,科长电好,会津人都是这样易怒、死心眼的人吧。 夏目漱石的小说《哥儿》中出现的热血男儿“山岚”也是会津人的脾气,和江户人“哥儿”一块,总是吃亏。 (那幺说,那个叫浅见的家伙伙是江户人呢。) 片冈非常想念浅见那张有点不可靠似的孩子脸。 他决定不去喝酒,而是直接回家,如果喝酒的话,今晚可能会醉得不可收拾。 一回到家,妻子和女儿正在吃晚饭。妻子铃江一看见片冈,就问道:“哎呀,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可是,你在这个时候就回来了,被解雇了吗?” “哦,你很清楚嘛。不愧是警察的老婆。” “你说什么傻话呢?晚饭吃了吗?” 铃江嘴里嘟嚷着:“真麻烦呀……”可还是兴冲冲地替丈夫准备晚饭去了。总是一喝多,就发牢骚,可是今晚却很难得烫了两瓶酒。 “爸,你还没喝,脸就红了。” 女儿保美说道。 “我天生就是红脸。如果红脸不好的话,邮筒(日本的邮筒是红色的)就要被关在拘留所了,哈哈哈……” 片冈开着无聊的玩笑,一个人独自发笑。 “可是,爸,你的脸真的很红哟,是不是发烧了?” 铃江也注意到了,偷偷地瞧着丈夫的脸。即使说话刻薄,总是很冷酷似的,可毕竟还是家里人好。 (今后,要找份稍微能在家里待得住的工作……) 片冈每次倒酒的时候,心情都变得感伤起来。 才两瓶酒就醉,片冈心里这么想着,可肚子一撑就犯困,把脚伸进暖炉里,听着女儿保美正在看的动画片的轰响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听到电话铃响,由于职业的本能反应,片冈猛地爬起身来。不知什么时候,连肩膀上都盖上了毛巾被,头还枕着枕头。 “是的,啊,总是蒙您多多关照。好的,他在,请稍等。” 铃江偷偷往这边看了一眼,喊道:“孩子他爸,电话。” “嗯?谁打来的?” “是科长哟。” “科长?” 片冈反射性地就要站起来,可又坐了下去。 “跟他说我不在。” “那……” 铃江慌忙用手捂住了话筒,可对方应该确实听见了片冈的声音。 “没关系的,你就说不在,没错的。” “你要干什么嘛,别说傻话了,他有事找你,你就接一下吧。” 看着妻子都快要哭了,没办法,片冈粗暴地拿过了话筒。 “我是片冈。” “啊,片冈,是我,岩永。” 令人吃惊的是,那个肥科长的声音倒是像讨好般地温柔。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片冈心中暗想:“不敢相信,这难道不是在做噩梦吗?肥科长变成了红衬衫教导主任了。” “究竟怎么了?” “啊,刚才我确实有些不对劲。也许轻视了你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找到的证据,使你心里不痛快,可我有时也会想错的嘛。” 沉默了片刻,岩永啰啰嗦嗦,好像还要继续道歉似的。 “那么,科长,你说有事找我,到底什么事?” “嗯,是那样,那个叫浅见的人,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 “浅见?你想见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 “啊,那个,你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实际上,后来我去调查了一下浅见的身份。” “什么?你调查了吗?” 片冈心中暗想:“真固执的家伙,是个警察的料。” “啊,大体上以前我也担心过的,不,也许应该说是预感吧,结果我发现浅见是警察厅刑侦局长浅见阳一郎的……怎么说呢……亲弟弟。” “啊?你说什么?” 片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警察厅刑侦局长、浅见警视监是浅见的哥哥哟。” “真的吗?” “啊,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反正这是事实。这是……” 刑侦科长就像要把世上的不幸一人承担下来似的。 2 岩永刑侦科长一拿出名片,若松鹤屋饭店的掌柜吃惊得睁着眼睛,显得非常害怕。 “有个叫浅见的人在这儿住吗?” 片冈在一旁问道。 “是的,确实有这么个人住在这里……是嘛,我就觉得这个人不是普通人,并不像工作的样子,可却开着高级车到处转,说不定是幼女诱拐犯呢……不,我们饭店并不知道那位客人的真实身份,所以和我们完全没有关系……” “你不能安静点吗?” 片冈严厉地说道。掌柜吓了一跳,很可怜似地闭上了嘴。 “请你带我们去浅见的房间。” 片冈这次说话倒是很客气,可掌柜反倒像很害怕似的,哆哆嗦嗦地朝电梯走去。 四楼昏暗的走廊的尽头就是浅见的房间。 浅见打开门,一看见这两个男人,就好像很高兴似地说道:“啊,欢迎。” “那么说,科长立刻就明白了。” 浅见不知道那通电话后发生的争端,所以似乎深信岩永是理解力好的上司。 “不,实际上……” 片冈刚想解释,被岩永拦住了。 “当然。那件事,我想一定要尽早听听你的高见,虽然晚上打扰不太好,可还是……” 岩永说着,朝浅见的背后偷偷看去。片冈也注意到了。这是间狭小的、粗糙的单间。刑侦局长的弟弟住在这里,不太相称。 “这里不方便,我们还是去附近的咖啡店坐坐吧。” “好的。反正离睡觉还早着呢。” 浅见披上一件像网一样的夹克衫,走出了房间。 说是咖啡店,可附近没有间合适的店。更何况这个时间被警察带走也太引入注目了。 “这样吧,借一间万华楼的房间吧。” 片冈想起了一个好办法。 “万华楼?你,不知道那儿很贵吗?” 作为岩永州侦科长,得考虑警察那点可怜的预算。 “没关系的哟,跟那儿熟。是吧,浅见。” “啊,大概吧。” “是吗?要是浅见说了的话,就没关系了。” 真是个注重实利的家伙,岩永于是走在了前头。 从若松鹤屋饭店到万华楼,仅有七八分钟的路程。大淹老爷子远远地看见他们三人,就好像察觉到一切似的,把朝院子的一间小房间借给了他们。 “对不赚钱的客人,我们只提供茶哟。” 话虽这么说,不多一会儿,女佣还是拿着茶和点心进来了。 “实际上,片冈,那通电话之后,我通过某种渠道,对在那些合同上签名的人进行了调查。” 浅见首先开口说话。 “是嘛,的确,是某种渠道。明白,明白。” 岩永自以为是地点点头。片冈也推测到恐怕这个“某种渠道”指的是警察厅刑侦局长吧。 浅见自己倒没有任何变化,可不知为何,他完全不觉得寂寞,那种身处遥远地方的人该有的寂寞。 “因此,我搞清楚了一个很意外的事实。那些人当然都是牙医,不仅如此,他们几乎都是大学教授,而且是非常有经验的哟。” “噢,那样的话,也就是说,他们即使在牙医当中,也都是公认的精英啰。” “是那样的。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实际上,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不知为什么,他们都是要获得牙医资格所必须参加的牙医国家考试的命题委员、或者曾经参加过命题的人。” “什么?” 岩永的表情稍稍地沉了下来。片冈也看出了他表情的变化,可不知道其中原因。 “还有一点,我不知道是不是这点很重要,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有一个或两个儿子,已经成为牙医,或在牙科大学学习。” “浅见……” 岩永刑侦科长咽了口唾沫,蜥哑地说道。 “你能不能稍等等?” “啊……” “如果你刚才说的是事实的话,问题好像有点太大了。” “是的,是那样的。我觉得案件的背后有着相当大的、深奥的问题。”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是一个小小的会津若松警署的刑事科能解决的……” “是吗?我不那么认为。的确,从案件的整个情况来看,这似乎是个关系到国家行政的大的社会问题。可是,发生的案件本身永远只是凶杀案。” 片冈被浅见“只是凶杀案”的说法吃了一惊。同时,他觉得终于发现了有意思的对象,把凶杀案说成“只是”的“案件背后的问题”是什么呢? “我只对会津发生的凶杀案感兴趣。所以,关于案件背景和案件背后的关系,警方将如何处理,如果允许我说句失礼的话,我不知道。可是绝不能放过杀人凶手……” 突然停下来不说话的浅见脸上浮现出一片凄惨的阴影,简直就像个杀戮者一样,但那只是一瞬间,以至于片冈认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话虽那么说,如果要追查凶杀案的话,肯定要面临那个问题。” 岩永很忧郁似地说道。 “是的,我想那样的话,对社会正义是件好事。” “嗯,问题是你说的那样,你哥哥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什么?为什么说起他……” 浅见吃惊地看着岩永,立刻又回过头来看着片冈。 “不,不是我。” 片冈急忙摆摆手。 “你是刑侦局长的弟弟这件事,是我调查得知的。” 岩永苦笑着说道。 “是吗?对不起。” 浅见同时向岩永和片冈低了下头,简直就像是认罪的嫌疑犯一样垂头丧气。 “我不说不是想隐瞒什么,而是因为哥哥和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即便这么说,你们也会认为我是个好辩解的讨厌的家伙吧。” “不,我们没这么想。” 片冈认真地说道。 “浅见,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最普通的,而且我们不觉得你在隐瞒什么。即便现在,我们也这么认为。你哥哥虽然了不起,可我们一点也没在意这一点。你是个好人。” 说着说着,片冈都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装腔作势。 浅见不好意思,很为难似的脸都红了。 “比起那事,倒是浅见……”片冈从感伤中摆脱出来说道。 “我脑袋不好使,浅见和科长说的还不能完全懂。可是,如果高梨继仁是凶手的话,那他的不在场证据究竟该怎么解释呢?而且,即使杀人动机是要夺回那些合同,那些东西为什么那么重要呢?还有案件背后的关系、背景等,我说的有些烦琐了,可你能不能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 浅见扫了一眼岩永,大概是要争得刑侦科长的谅解吧。 岩永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放弃似地点了点头。 “要成为牙医,在牙科大学毕业后,必须通过国家的资格认定考试。可是,有传闻说根据大学的不同,有的大学参加国家考试的合格率只有百分之七十,事实上比这还低一些。要努力提高合格率,就要采取一些措施,例如泄漏考题什么的。” “什么,会有那种事吗?” “遗憾的是,我想一般都认为有这种事。实际上,值得吃惊的是这种体系。考试的命题委员几乎都是在各大学执教的教授们,厚生省委托那些老师出题。如果认为这样就能进行公正的考试不觉得有些奇怪吗?教授们出一些对自己的学生有利的题目,更有甚者,也许他们教的就是考题本身。至少即使实际情况是他们真的讨论出题倾向和对策,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要考的学校的考试答案由准备入学考试的学校的老师制定,这种精心策划连小孩子都知道。这可以说是厚生省、大学和学生相互勾结所成的体系。” “确实是这样,问题严重啊。” 连片冈也能明白这种解释。 “可是,这个体系中只有一个难关。要问那是什么的话,就是一个教授——命题委员能够负责的考题只占总考题的几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以下。要是这样的话,懒惰的学生仅靠教授教的一部分题,不能保证一定合格。” “这样的话,不是请几个教授共同教就行了吗?” “是那样。可是,被厚生省提名委员的教授,每个大学只有一两个。这样考生就必须活跃在几个大学之间。这操作起来比较困难,而且带有风险,所以事实上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想因此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个‘日本牙科医疗推进同盟’。” 片冈紧张地凝视着浅见,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如果串通参加那个推进同盟的命题委员,就能泄漏大半考题。而且,不是采取在命题之后泄漏考题这么露骨的方法,而有可能是采取预先决定明年考题的方针,在半年前或者一年前将此情报透露出来的做法,因此基本上算是合法手段。” “的确如此……真令人吃惊啊,严重啊,这个问题……” 片冈目瞪口呆。岩永也好像还没有考虑到这么具体的方法,不禁感叹道:“的确如此啊,真是考虑得周全。”那语气倒像是在赞叹这一非法行径。 “可是,浅见,做那么出格的事,不是会造成牙医的粗制滥造吗?不,给我们患者带来麻烦暂且不说,这也关系到牙医自身的信用问题呀。” 片冈提了个实在的问题。 “当然是那样的。有可能出现这种非法行径,全是因为命题委员这一制度存在缺陷。可是,连厚生省可以说都成为同谋,作弊制度能够持续下去的背后,还有围绕牙科治疗的若干问题。” “是什么?哪些问题?” “一个就是牙医的不足。现在还不如说有的地方有点过度竞争,可过去是慢性牙医不足。因此,就存在这么个迫切问题,每个牙科医院都必须使自己的学生成为牙医。医疗器具很多价格昂贵,而且学费也相当高。尽管如此,如果自己的儿子不能通过国家考试——也就是说,不能继承医院的话,他们的父母亲会死不瞑目的。” “可是,如果在大学认真学习的话,不就能通过考试吗?虽说一样是考试,不会像司法考试那么难吧。” “是的,只要认真学习,就能通过考试。实际上,还是通过认真学习,成为出色牙医的人占压倒性多数吧。不,我希望相信那是事实。可是,其中也有根本不学习的学生。特别是那些牙科医院的子弟,经济上宽裕,什么高尔夫球呀、快艇呀……其他许多许多,过着诱惑颇多的大学生活,等一发觉学得太少、玩得太多,都快要毕业了。这种情况也很多。” “那种人虽说本人不争气,难道是毫无办法吗?” “是的,毫无办法是因为世界上哪个地方都有这种人。连我也不能说别人,我自己至今还不能独立,老婆也找不到,在家吃闲饭。总之,解决儿子不长进的牙医和牙科医院经营者的那些不安和烦恼,类似相互保险机构的东西就是那个推进同盟哟。” “的确如此啊……” 房同里传来一阵长吁短叹。 “但是,如果这些内幕被曝光的话,不是很严重的问题吗?” “是那样哟,片冈。” 岩永刑侦科长严肃地说道。 “所以,我会向浅见说那样的话。你哥哥浅见刑侦局长知道这件事吗?” “哥哥还不知道。” 浅见好像很痛苦似的,脸都扭歪了。 “不,说老实话,他也许已经知道了,装作不知道罢了。因为不仅是哥哥,就像厚生省那样,政府、执政党和在野党,甚至连媒体都注意到了制度的矛盾,可都闭口不言。” “真差劲啊,那种事。” 片冈感叹道。 “上面人干那种事,下面人即便干坏事,不是也会觉得理所应当的吗?……啊,不,我并不是说刑侦局长。” “确实像你说的那样哟。可是,那个问题不是片冈或者岩永的职责范围,恐怕连福岛县警察总部也无能为力,而是从警察厅、检察的特搜,最后到国会应该处理将关系到日本社会和全体国民的重大问题。更何况,像我这种一点来历都没有的人。因此,我只要解决目前的凶杀案就行了。这之外就是厚生省和我哥哥这些共犯的事了,我想我们可以佯装不知。” 浅见淡淡地说道。语气虽然很冷静,可他的心中一定翻腾着遗憾和焦急。 3 走进客厅,面对面坐下的时候,高梨继仁被父亲良雄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良雄原本不是那么结实,可正因为那样,平日里特别留意健康问题,所以气色总是很好,不记得生过什么大病。 那样一个良雄现在憔悴得眼窝深陷,脸颊都消瘦了。 “继仁,真的没事吗?” 良雄像看恶魔似地看着继仁问道。 “我说了没事吧。爸爸总是爱担心。那以后,就连警察不是电根本没来过吗?” “那倒是,可是,报纸还没有报道说案件结束了。” “也许不会报道吧,顶多是自杀,这类事件没有什么新闻价值。” “也许吧,可我觉得他们还在继续进行调查。” “即便那样,反正他们也弄不明白。这是彻彻底底的犯罪哟,可警察反应太迟钝了。” “你为什么那么轻视社会?” “不是我轻视,而是现实社会本没有那么美好。所以,即便是那种作弊,连厚生省看了也装作没看见,才会一路畅通无阻的。” “喂,别那么说了。做那种事我是非常痛苦的,像我这种有良心的人,正受到犯罪意识的折磨呢。” “别那么装腔作势哟。干这些非法事情的可是你们这些当长辈的。虽然看起来我们是直接的受益者,可事实上不是那样。是你们做父母的想把自己苦心经营获得的财产和地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出于这种私心才想出那么做的。要是不喜欢的话,可以不做呀。我们并不是渴望成为牙医,整天看着那些上年纪人的脏兮兮的嘴,一点也没有意思。” “你说什么……” 良雄紧锁眉头,闭上了眼。看着父亲苦恼的表情,继仁也涌起了些许同情。 “不,我嘛,还是非常感谢爸爸为我着想,把钱给我用。虽然我不认为牙医有那么好,可要让我说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好的职业的话,我只有摇头。” “这样的话,你就稍微花点心思在治疗上怎么样?你去会津不在医院的时候,我看了几个患者,大家都对你不满呢,不要年轻牙医,而拜托我给他们治疗。事实上,你处理的手法非常粗糙。我倒想听听看,你究竟在大学都干了些什么。” “所以嘛,我在大学都玩去了。如果好好学的话,就不会要推进同盟照顾了吧。” “说话别那么傲慢!” “您用不着那么生气,就算我不行,技师不是干得很好吗?牙医是招牌,实际工作可以交给技师嘛。” “混账话……” 良雄气得脑袋充血,嘴唇哆哆嗦嗦直抖。 “让你这种家伙当牙医,岂止是错,简直就是犯罪啊。要是患者认为每一个牙医都像你这样的话……也许我做了件无法挽回的错事。” “不要想那么多嘛,刚才我是跟您开玩笑呢。” 继仁安慰着可怜的父亲。 “我嘛,每天不停工作的话,技术自然就提高了。到爸爸过世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一个出色的高梨牙科医院的院长 了。然后,再靠那个推进同盟,让我的儿子也成为牙医。” 良雄终于沉默不语了,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只会是怒骂或者叫苦。 “那么我可以走了吧。” 继仁准备起身走。 “啊,等等。” “什么事?” “那些合同的复印件你还是没找到吗?” “是的,还没找到。” “你说还没找到,难道你现在还在找吗?” “差不多吧。可是,就算我要找,不是不知道明确的地方嘛。总之,在平野那没找到。但是不知情的人即便看见那些东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要是有人问推进同盟是一个以什么为目的的团体,我该怎么回答?” “那个,你可以说目的是为牙科医疗的发展做贡献嘛,事实上也是那么写的。” “如果调查成员的身份,也许会被别人看出来他们都是命题委员。” “可是,不是没发生任何问题吗?” “如果追查合同上写的章程的话,那该怎么办?” “要查到那的话,我就不能再帮你们了哟。和我没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呢。合同书被偷这件事,不是你的重大过失吗?” “所以我对此负责了吧,而且是采取了最强有力的手段。” 这次父亲终于没有再说话。继仁斜视了一眼父亲,离开了房间。 走廊的电灯坏了一盏,大门附近,有一块沉沉的黑影。 继仁从脊梁骨里感到透心凉,缩紧了脖子。 继仁讨厌夜晚的黑暗,像害怕夜晚的动物那样,傍晚一临近,就会幻想夜行性动物要出来四处晃悠。 一到晚上,蠢蠢欲动的那个男的总是出现在继仁的脑海中。 无论如何,那个男的什么时候肯定会来的。继仁觉得那个男的不可能会为了区区三百万就杀人。之所以一直沉默到现在,肯定是在等待警方调查的风头过去。 开口提出要他杀人的时候,那个男的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什么时候?杀谁?怎么干?” 最后没有问为什么?对那个男的来说,行动本身才是问题,杀人理由等和他无关。那一瞬间,继仁就有种不好的预感,预感到和这个男的混在一起,是自寻死路。 本来,只要晟初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的话,电没必要找那个男的去杀人。 在平野正月以来,时隔两个月回会津前,继仁把平野常服用的胃药胶囊偷偷换了一粒。 听平野说这药是他在免下车服务设施1中就餐前服用的—— 1以汽车使用者为对象在道路旁营业的食堂、休息场所等服务设施。 他应该恰好在去或者回来的路上,在高速公路上发生重大事故而死亡。据继仁的推算,应该是那样的。可是,计划被打乱了。 第二天夜里,平野平安地从会津回来了。他的药盒中少了两粒胶囊,似乎发生了什么预料之外的差错。 当平野的母亲从会津打来电话,告知平野父亲死亡时,继仁顿时明白了计划失败的原因。平野从外出地回来的时候,继仁拜托平野说:“借一辆租车,把我爸送到房总饭店。”还补充说中途在浦和接个朋友。 平野好像没觉得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立刻就去了租车店。倒是被动员共同演这出戏的良雄面露难色,哆哆嗦嗦地说:“那么可怕的事……” “没有其他办法哟。” 继仁冷酷地说道。 “已经死了一个人了。” 良雄得知平野的父亲因继仁放入的胶囊而死时,彻底绝望了,于是按照继仁写好的剧本,在荻窪车站附近的青梅街道坐上平野的车,朝浦和的朋友家开去。 那个“浦和的朋友”就是那个男的。继仁打电话告诉他杀人的方法,他毫不犹豫地说道:“好的。”在六本木强xx女人的时候,他也是轻描淡写地说声:“好的”,就答应了下来,抓住了从店里下班回家的女人。与那个时候语气一样。 问道报酬,他说,“三百万”,六本术那次是“三万”。其中差了一百倍,理由当然不用说啦。 那个男的把事情干得非常漂亮。用安眠药使平野睡着,然后开车往会津方向去。良雄则从浦和步履沉重地回来了,远没有共同出演电视剧的满足感,对继仁的询问一句话也没说,扔下皮手套就进自己房间了。 那天以后,那个男的也没有和他联系过。听说一声不响地收下了良雄带去的三百万。 “那家伙,简直是面无表情。” 良雄说着自己的感想,还称他是“像蝎子一样的家伙”。继仁说道:“是毒蛇哟。”那副冷漠的、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联想到蛇。可是,袭击时的毫不留情和机敏伶俐也许就像蝎子。 阴湿、狡猾、残忍……形容那个男的的词汇,要多少有多少。 继仁认为那个男的不会就这样把他的事忘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种心情像几何级数似地递增起来。惯于夜行的那个男人如果要传递什么暗号的话,还是夜晚最合适。 今晚、今晚会……胆战心惊地迎来每一个夜晚,当天快亮时,又放心地松了口气,继仁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 就好像在等他进房间似的,电话响了起来。继仁心里猛地一惊。他犹豫了一会儿,拿起了电话。 “晚上好。” 不是那个男人,话筒里传来抑扬顿挫的欢快的声音。 “还记得吗?我是在会津遇到的浅见。” “啊,是你吗?……” 继仁不自觉地加强了戒备。听说浅见确实是自由撰稿人,找到平野车的就是浅见。虽然看上去傻乎乎的,也许是个不容小看的人物。 “有什么事吗?” “实际上是这样。我们在会津找到些挺奇怪的东西,所以我想最好还是通知高梨先生一声。” “奇怪的东西?什么东西,那是?” 说着,继仁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会津,“奇怪的东西”,他能想像得到。 “文件一样的东西哟。不,是合同书。” 果不出所料。 “合同书吗?……什么样的合同书?” 继仁拼命克制着自己紧张的心情,假装平静地问道。 “啊,我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正琢磨着呢,不知是交给警方还是怎么处理。突然想起其中有高梨的地址和名字,所以先打个电话通知一声。或许最好还是交给警方?因为是捡到的东西,多少会有些酬谢吧。” “啊,不,酬谢的话,我来出哟。” “这么说,也就是说这是你丢的东西吗?” “什么?不,并不是那样。可是因为我认识相关人员,所以由我来寻找失主,并归还哟。” “是嘛。那么,我们最好见面谈。对不起,你能来我这吗?” “当然可以,你家在哪?” “不是我家,吉祥寺有一家叫‘巴马’的店,你知道吗?我在那等你。” “巴马”与其说是年轻人,倒不如说更受中年女性的欢迎,是一家气氛和谐的咖啡店。 从高梨家步行都能到。 浅见在“巴马”二楼最里边的地方等着。一看见高梨,就像饿鬼一样,举起手示意。 桌上只有咖啡杯和烟灰缸,根本没有文件之类的东西。 向女服务员要了杯咖啡后,高梨在浅见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文件呢?” 高梨张嘴就问这个。 “啊,那些合同书啊,在会津哟。” “在会津?你不是带回东京了吗?” “不,要是随便乱动,以后出问题的话,就不好了。” “的确如此……那么,在会津的什么地方……平野家吗?” “平野?……为什么会是平野家呢?” 浅见好像很吃惊似的直直地盯着继仁。 “啊,不,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是那样。” “那很可笑哟。因为,要是在平野家找到的东西,当然是平野家的吧。” “啊,是,是那样的。哈哈哈,你看我说胡话。” 继仁笑着掩饰自己的惊慌,可背上已是冷汗直流了。 “那么,是在哪找到的呢?” 为了不让人察觉,他很快地问道。 “那实际上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我想想在哪呢?叫什么近藤勇之墓里面。” “近藤勇之墓?……” “是的,也许你不知道。在会津若松市的东山,有一个近藤勇之墓,我去那参观,无意中往插花台的后面瞅,一眼,看见有什么东西塞在里面。原来是用塑料包着的文件一样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捆‘合同书’,好像是叫牙科医疗推进同盟吧。” “啊,要是那个的话,一定是我们牙医的相关人士丢的东西了。那么,那些东西还在近藤勇之墓里面吗?” “是的,大概吧。” “大概?” “因为我能发现,说不定其他人也能看见。” “那么,不快点去的话,不是会被什么人拿走吗?” “也许吧。” 看着浅见不紧不慢的神情,继仁真想上前揍他一顿。 “可是,平野那案子,犯罪嫌疑极大的嫌疑犯似乎要露出水面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浅见问道。 “不,我不清楚。” 继仁脸上笑着,可心里却吓了一跳。 “从那辆租车里取了好几个指纹,有很多是租车公司的人的。可是,在平野的指纹上,发现了一个最新的指纹。听说开始认为是自杀的警察电由此而清楚地断定是他杀。” “从那个指纹,能找到杀人凶手吗?” “大概吧。” “大概”好像成了浅见的口头禅。每次听到那两个字,继仁的紧张感又加剧一分。 “警方从犯罪手法来看,认定凶手是一个有前科的人。现在,正在通过电脑调查有犯罪纪录的人名单,所以找出嫌疑犯只是个时间问题吧。” 要说的都说了,浅见站起身来告辞。 “那么,我告诉你这么多信息,作为答谢我的谢札,等着你下次什么时候请我。这次就由你来结账吧。” 浅见露出雪白的牙齿,好像嘲笑牙医一样,抓起椅子上的夹克衫,大步地走了出去。就算从继仁这个男人的角度来看,浅见那张像4月的春风一样、爽朗而充满魅力的笑脸也令人讨厌。 4 浅见离开店之后,高梨继仁略微想了想,立刻就起身朝电话走去。一切果真如浅见预料的那样。 “他是个急性子,所以一旦决定就会争分夺秒,应该会立刻付诸实施的。” 浅见那么说道。只接触了很短时间,就能把对方看得如此透彻,片冈觉得浅见这个男人真是可怕。 偷拍相机清楚地把高梨拨号的手指照了下来,电话号码是崎玉县浦和市内的。 设置照相机时,当然要考虑桌子间距离、顾客层,而且还要考虑到能从对面大楼里用望远镜监视这个问题,所以浅见选择这家店作为舞台。 浅见这个男人不管在何种场合,都能把即将要发生的事预测得清清楚楚,片冈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可是连高梨是杀害平野洋一的凶手这一点,浅见似乎在和他初次见面时就看出来了似的。 “那是高梨自己说自己是凶手的哟。听说平野母亲往东京打电话,告诉洋一他父亲死于非命时,高梨继仁就去打电话了。而且,平野回会津的时候,把他送到三鹰车站的是高梨。把这两件事连起来一想,就能很容易推断出能够随心所欲操纵平野行动的只有高梨继仁。” 浅见极其简单地说了几句,可片冈不用说了,警察里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些,真是可悲可叹啊。 “可是,不知为什么警方一口咬定高梨有不在场的证据,完全不想让步,这让我很难办。” 作为不想让步的其中一人,片冈一声没吭。 “所以我在与高梨见面的时候,对他说如果平野的尸体找不到的话,就没法追查不在场证据。对于相信完好无缺的不在场证据是保护自己的惟一法宝的人来说,如果好不容易安排的不在场证据没有用的话,会很没有意思的,因此他要设法证实自己不在场。也就是说,我这么说正好迎头痛击了凶手的自信。果真如想的那样,高梨自己告诉我们平野会在121国道沿线的水坝湖附近。” 这种只能认为是狡猾的圈套,对于重视一丝不苟的搜查的警察来说,无论怎么逆向思维,也是想不到的。 “然而,高梨对不在场证据有绝对的自信,连警方也确实承认了这一点的话,那么高梨本人是不可能杀平野的,所以当然存在共犯,这点是不言自明的。如果让高梨坦白很困难的话,我们可以把那个共犯引出来嘛。” 浅见那么一说,听起来就像是非常当然的事似的,要是问:“可是,怎么做呢?……”都会觉得不好意思。总之,一切交给浅见,事态将如他说的那样向前发展,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就像看变戏法一样。 接下来的事实,的确如浅见说的那样,所有的事都有了进展。 高梨对打往浦和的电话那头说道:“我们再见一次吧,很久没去六本木了。”窃听器的性能也正如说明书上写的那样,清楚地获得了高梨的说话声。 “最好快一点,明天晚上怎么样?” 在高梨的话语中,能感觉到一丝焦虑,似乎要在警方找到这个有犯罪记录的凶手之前…… 可是,对方好像没有丝毫怀疑地、轻易地就答应了。 “那么,明晚9点,我去接你。” 高梨说完后挂断电话,走出了店。 有整整一天的时间,非常充裕。片冈他们从会津来的七名警察对浅见是心服口服,他怎么说就怎么做。那种情况以前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七名警察完全按照浅见的指示行动。让人觉得刑侦科长不用说,即便是署长亲自指挥,他们也不会这么老老实实地服从。 浦和的那个电话号码的屋子里,住着一个叫德濑房次的男人。 那是靠近浦和市区边缘的一个地方,一栋相当破旧的、让人觉得曾经是农家的平房孤零零地建在那儿,好像被周围的繁荣遗弃了似的。听说德濑在那出生,是农家的长子,靠把父母亲留下的农地一块块拿去出售成住宅用地为生,没有固定职业。今年三十五岁,没有结婚,也几乎不和亲戚来往,简直就是个“怪人”。 德濑果真是有前科。大概在八年前,因诱拐幼女未遂被捕。那时因为是初犯,以不起诉而告终,除此之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犯罪记录。可是在崎玉县内发生诱拐幼女杀人案时,他被当作嫌疑最大的嫌疑犯,而屡次受到警方追拿。尽管多少有些变态的习性,可不能否认那件事是使他无法真正就业的原因。把他赶上了犯罪道路,或许警察也要对此负一半的责任吧。 晚上9点整,高梨准时出现在德濑家。夜视照相机从五十米外的商品房中观察着高梨的一举一动。 高梨走进德濑家,好一阵子一直没有出来。 “不跟进去行吗?” 片冈有点担心,可浅见却无动于衷地说道:“放心好了。” “高梨必须把德濑的死和平野事件联系起来,通过德濑的死,来结束对事件的调查。因此,在这种地方害死他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哟。” “的确如此……” 无论任何事情,都只有点头表示对方说得对。 大约一个小时左右,高梨出来了,背上背着个好像很重的东西。他步履蹒跚地向车子走去,把背上的东西放在了副驾驶座上。 所有人都聚在浅见的周围,等着车子离开。 “不快点追的话……” 不仅是片冈,大家都很焦急。 “放心好了。我知道他要去哪,而且对于现在的高梨来说,与其以涉嫌杀人罪逮捕他,还不如我们来个超速驾驶,把他抓上警车更令他害怕呢。我们立刻就能超过他。” 又一次被浅见说中了,高梨正沿着东北车道,稳稳地向北开去。他当然没有发现浅见的赛欧和警方的共三辆车已通过激烈的超速驾驶,超过了他。 片冈他们到达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高梨的车才缓缓地来到了若乡湖。可是,实际上片冈最害怕他不来。 高梨把车停下,略微等了一会儿,似乎在观察周围的状况。然后他走出车,打开副驾驶座的门,把“东西”拖了下来。桥旁的灯模模糊糊地照亮着这一切。 德濑一直在睡着,肯定是因为高梨不仅让他服了安眠药,服药之后,还给他打了麻醉。 “浅见……” 片冈看着夜视照相机捕捉到的显像管图像,忐忑不安。现在他们正躲在若乡湖对岸、会津铁路旁的一个放货的小屋子里,距离现场大概就三百米吧。 “没关系吗?他难道不是已经死了吗?” “活着呢。如果死因不是溺水而死的话,对高梨来说,情况就不妙了。” 浅见沉着地说道。 “那倒是。” 要是片冈的话,就想以杀人未遂的现行犯的名义逮捕他,觉得那样做对案件的解决比较好。可不知为什么,浅见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说法。大概他另有什么打算吧,片冈也只有听从他的了。 这次,高梨又再次验证了浅见的推测,来到了大川湖上的桥上。夜视照相机中高梨的身影渐渐变大,如果就这么不管的话,高梨就把德濑扔进湖里了吧。不,浅见连这件事也预料到了。 “危险哟,浅见。” 片冈几乎尖叫道。 “安静……” 浅见冷冷地说道。 高梨把背上的德濑抱在手上,往桥栏杆上一放,立刻就把人推了下去。 “糟了……” 片冈惊得目瞪口呆,觉得湖面上溅起的飞沫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只过了一小会儿,就传来一声闷响。 那个时候,高梨已经向自己的车子走去,也不想看看湖面的情况。可是,即使看的话,湖面也是一片漆黑。 车子离去的同时,片冈从货仓中飞奔出来。 “危险哟,这……” 片冈一边嘟嚷着,一边跑着。 桥下,警察们的营救工作正在展开。 “喂,行吗?” 对于片冈的呼唤,一个声音缓缓地回答道:“没问题。”听说德濑正好落在事先张着网等的那个地方。 “喂,被我说中了吧。” 浅见慢慢地走过来,在片冈背后说道。 “说那种话……如果他扔在别的什么地方,那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片冈不由得怒喝道。单就这件事而言,就连片冈也无法理解浅见的做法。 “至少搭上了一条人命哟。德濑也许已经死了,这点你没有想到吗?” “不……” 浅见摇着头,迅速转过身去,往车站方向走去。浅见白色的夹克衫渐渐远去,直到走过长长的桥,才消失在夜色中。 片冈愕然了,他想也许浅见连德濑可能会死都预料到了。 5 这天会津地方的天气预报是“晴”,听说“因放热冷却,所以气温低”。 虽说已经进入4月,可会津的春天还尚早。黎明前的天宁寺,山脚寒气袭人,片冈担心刚治好的痔疮又要复发。 小鸟醒来的声音像是暗号似的,高梨的车就在这时开来了。 山那边曙光初露的天空还很暗,山里更是漆黑一片。汽车打开了前车灯,可也许是考虑到发动机的声音吧,车开得非常慢。 高梨的车从片冈他们隐藏的附近开过去,上了通往天宁寺方向去的坡路。警察同时看了看手表,再等十五分钟,就到逮捕高梨的约定时间了。 “行吗?只靠浅见一个人?” 岩永刑侦科长似乎不安地问道。 “没办法哟,他说要那么做的。” 片冈焦急地回答道。 山脚一带被岩永带领的五十名调查人员包围着。万一出点什么情况,他也不可能跑掉,可是浅见的人身安全却令人担心。 高梨在墓地下面的空地附近停下车,立刻就把车灯关了,发动机也关了,耳旁再次响起鸟儿们相互招呼的叫声。 灰暗的夜色中,高梨打着手电筒,照着脚底下的路,在若干个墓中摸索着,渐渐靠近近藤勇之墓。 站在近藤勇之墓前面的时候,高梨小声地、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是这个吗?”这短短的几个字里,似乎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高梨走近墓,正想往插花台里窥视的时候,墓后突然出现一个白色的朦朦胧胧的身影。瞬间,高梨“啊”的一声惨叫,摔倒在地上。 “哈哈哈,是我哟,我是浅见。” 幽灵欢快地笑道。高梨的手电筒的光束中,出现了浅见雪白的牙齿。 “喂,搞什么鬼,你,是你吗……” 高梨恢复力真是惊人,一站起身,又立刻虚张声势道。 “希望没有吓着你。” “我才觉得吃惊呢,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浅见绕过墓,与高梨面对面站着。 “什么?啊,不,我想还是早点好,心里有事,就睡不着,所以昨晚开始就往这赶了。” “确实如此啊。那么说,你是奉行速战速决主义——想到什么事,就迅速处理,非常认真的一个人。平野的事是那样,德濑的事也是按照速战速决主义处理的吧。” “你说什么?……” 这次高梨吃惊得都要蹦了起来。 “你为什么说德濑?……” “你在浦和让他睡着,然后在若乡湖‘咚’地一下……很残忍啊。” “为、为什么……怎么……?你、不、您、究竟……” 高梨紧张得断断续续地蹦出一些不成话的单词,最后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沉默了。 “我只有一点想确认一下。” 浅见正好与高梨相反,口齿清晰地说道。 “你杀平野,果真是因为他用那些牙科医疗推进同盟的合同书来威胁你吗?” “嗯……” 高梨立即答道。语气坚定得似乎只有那一点,他拥有绝对的正义。 “那家伙,没有自知之明,竟然来威胁我。他顶多是我雇的会津佬……” “够了!” 浅见严厉地像难得敲打这个男人似地说道。 “那么,那个你最讨厌的会津警察就在我的身后等着你呢。我们请他们出来吧。” “什么……” 高梨往浅见身后的树林看去。白色的黎明的天空下,不知不觉夜色已淡去,淡淡的雾在林间缭绕着。 “平野父子和德濑,你杀了三个人,这是一场值得一看的审判吧。” “嗯?”高梨吼叫道,“我竟会被会津那些家伙抓住吗?” “虽然你那么说,可还是逃不掉的。我想只有自首。” “哈哈哈,你们绝对抓不到我的,我的自尊心不允许。” “仅靠自尊心,你是逃不掉的。” “嗯,那不一定哟。你过于相信自己脑子好使了,也许你以为你什么都可以料到,可即便是你,也想不到我最后逃跑的道路吧。” “这个,怎么样呢。即使你巧妙地逃掉了,神还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神?什么东西,那是?” “好了,我们不谈那个了,已经到时间了。天已经亮了,警察也许看得见你了。” 附近突然响起了警铃声。就像突然醒来时那种不知何故慌慌张张的感觉弥漫在整座山上。 “他们好像过来了。” 浅见慢慢地向高梨靠近。 高梨“倏”地往后退了一步,从口袋中掏出胶囊,扔进了口里。 也不知道浅见是否注意到高梨的这一举动,依旧神情未变地一步步靠近高梨。 “别过来。” 高梨又往后退了退。脚踩着枯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我怎么能被会津那些家伙抓住呢?” 高梨一转身,朝着山那边刚刚冒芽的树林跑去。 “那儿的山很深的哟,你会迷路的。” 浅见吃惊地叫道,像和高梨搭话似的。 高梨回过头,哈哈哈大笑道: “反正我的人生已经误人歧途了。” 说完后,像头狮子似的不顾一切地跑了。 “还有十五分钟、还是二十分钟?……” 浅见小声嘟囔着,看了看表。黎明的天已经亮到能清楚地看见指针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片冈终于跑到了高梨的车旁。 “没事吧。那家伙呢?” 片冈和同事一边气喘吁吁地穿过墓地,一边大声喊道。 “跑了。” 浅见面无表情地指着与片冈他们来的相反的方向,通向山北侧的斜坡。 “是嘛,要是那样的话就放心了。科长他们正绕道那边呢。” 一来到浅见身边,片冈像突然累极了似的,大口地喘着气,蹲了下来。 但是,高梨没有被抓到。浅见指的那个方向的准备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尽管那样,警方的搜查网还是没能找到高梨。 浅见在警方展开搜查的时候,一动不动地坐在天宁寺主殿的厢房里,眺望着远方的鹤之城。 “是吗?他跑了吗?” 听完片冈的汇报后,浅见也没有表现出那么遗憾的样子,倒是不由得满足似地抬头仰望春霞缭绕的、刺眼的蓝天。 “那么说,高梨说了他有办法绝对不被我们抓到啰。” 片冈的脑中瞬间掠过一丝疑惑。 “浅见,你,难道?……” 片冈没有说下去。原野的尽头,高梨完全腐烂的尸体像奇怪电影的一幕,掠过片冈的脑海。 抬头仰望蓝天的浅见,眼角处滑下一道光亮。 尾 声 浅见往东京打电话时,雪江好像心情不错地说道:“请给我买些会津葵的点心。”似乎那在会津若松是很出名的点心。 “看样子,你的牙好了嘛。” “是的,已经全好了。真的要谢谢牙医呢。” 浅见在买点心前,觉得很可笑:“哎唷,真是大变样了嘛。” 服务台打来电话:“接您的来了。”出门的时候,浅见回头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一想到再也不会来这家便宜的旅馆住时,不由得对这间又暗又小的房间产生一丝留恋。 片冈警长在门口不知为什么,心神不宁,这时一群女高中生正从旅馆门口经过。深蓝色的西服上衣,系着条深蓝色的领带,长及膝盖上的灰色的裙子让人觉得充满朝气。 “今天是我女儿的入学仪式……” 片冈不好意思地说着,好像把这个当作免罪符一样,每当少女经过的时候,他都尽情地欣赏着。 “啊,那么说安达理纱也是会津女子高中的老师呢,你知道吗?” 浅见告诉片冈。 “当然知道哕。正因为她是我女儿老师的朋友,所以像你这种不速之客才会受到vip级的待遇哟。” “啊,是那样啊?可是,那样就是vip级待遇吗?” “哈哈哈,在会津就是那样哟。我们这里人都不善于奉承。” 旅馆的停车场面对着通往会津女子高中正门的侧路。一出大门,他们俩就和新生们走在一起了。 在进入侧道的拐角上,安达理纱正在迎接新生和随同来的父母亲。一看见浅见和片冈,她“唉呀”叫了一声,可只笑着鞠了个躬,就又立刻恢复刚才的样子,回应着学生们的问候。 “那么漂亮的老师,女儿真幸福啊。” 片冈一坐进赛欧的副驾驶座,就开心地说道。 “当爸的也很幸福吧。” “哈哈哈,我没说不是那样,浅见,就连你也觉得她是个美女吧。” “是的,我也是那么认为的哟。” “危险了,听说东京人动作很快,请不要把我们会津的美女老师带走了。” “你别胡说了。我不会带走的。” “哈哈哈,开玩笑哟。可是,如果是浅见的话可以,我们允许你带走。” “哈哈哈,要是你随便答应的话,安达老师会生气的。” “也许不会那样哦。我觉得她对你也有意思呢……” 车子从安达理纱的面前开过,片冈不停地回头,直到拐过去再也看不见为止。 片冈昨天开始就说要带浅见去参观饭盛山。浅见拒绝道:“饭盛山的话,我一个人也可以去。”可片冈说:“不,不是你说的那样,看得见城的地方只有我知道哟。” “什么?难道不是从哪都能看见城吗?” “过去是那样,可现在树木繁茂,而且又盖了楼,没有视野很好的地方。” 从饭盛山下到白虎队的墓地,从“斜面传送带”这一话动的人行道能很轻松地到达。可是,正像片冈说的那样,那儿的视野被树木遮住了,说不上是很好的景观。 “是这儿哟。” 片冈压低声音说道,好像怕游客听见似的,拉起浅见的胳膊就走。 俩人钻进根本不像路的树丛中,一口气爬上了海拔约三百八十米的小山顶。 “怎么样?景色不错吧。” 的确值得片冈夸奖,如果从这儿看的话,鹤之城能尽收眼底。会津若松的街道这么看来,也就那么小小一点。在开始泛出淡绿色的森林中,五层高的天守阁显得格外高大。 “那儿是会津若松车站、那是华盛顿饭店、那附近是万华楼……”片冈给浅见解说着,浅见却背对着片冈,不知何时朝着相反一侧的山岭连绵的方向望去。 高梨继仁的下落依旧不明。警方在初期搜查阶段,简直是追错了方向。 但是,即使浅见没有撒谎,高梨也会像他自己夸口说的那样,不会被活捉的。服了胶囊,最多二十分钟后,高梨就应该苦闷而死。 “浅见,高梨真的是往那边跑的吗?” 片冈站在身后,用可怕的声音问道。 “我不是没注意到……可是,浅见,你那么做不好。你也许是考虑到高梨家人的心情,才那么干的。但是高梨应该活着接受审判,我们必须那么做的。像那种复仇,会津人是绝对不希望的。” 不想活着接受审判的是高梨继仁,可浅见不打算为自己辩白。事件的真相德濑房次已经说了吧。高梨为了保持最后的尊严,自己选择了让尸首曝晒在会津山的道路上。 “风葬之地在那座山的、那个山谷附近吗……”浅见始终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祈祷着死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