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隐传说杀人事件》 序 言 没有想到拉动门栓时竟然发出惊人的响声,令男子吓了一大跳,好在风声掩去了这一声响,没有惊动房间里的人。从太阳落山的时候起就起风了。风儿摇动着树林里粗壮的树枝。整座山峦开始呼啸,呼啸声掠过屋子的屋顶。 已经到了11月的月底,天空却刮起了在这季节里不可能出现的南风。 据村子里的老人说,现在这个时候刮这样的风,不是一个好兆头。但愿这不是出事的征兆。 对男子来说,就是靠着这风声,才使他在拉动门栓时没有被人发现。男子悄无声息地、动作缓慢地将沉重的拉门打开,随即趴下,将面颊紧紧地贴在门廊的地板上,简直就像在闻着地上的气味似的。 他伏趴在地上,悄悄地将拉门合上,确认四周没有动静之后,终于站起身来,朝着他要去的那间房间悄然地移动着。 男子的右脚有些跛。 前年在参加军事演习时,一名新兵的枪走火,打穿了男子的右股。当时他气得真想将那名新兵一枪打死,现在想起来,正因为那次枪走火,他才得以侥幸离开部队,不用说发牢骚,内心里甚至还有些感激涕零。现在实际已经不那么痛,勉强能够奔跑,倘若只是走路,便没有多大的妨碍。 然而,男子在路上走着时故意大步曳着腿让人看。一到季节将要转换的时候,每次在路上遇见熟人,他都要诉说自己的痛苦,咀咒自己身上的不幸。遇到出征士兵的家属,他便会咬着嘴唇说,他也想尽早回到战场,但愿这条腿能够治好。 村子里的年轻男人几乎都应征当兵走了。已经结婚安家的人,只要是年轻健康的,大红喜报(指应征入伍的喜报。)便会接连不断地送没有被征走的人,也许箅是幸运的吧。留在村子里的男人们就像这位男子一样,全都身患残疾。然而,尽管说这是一种幸运,但大红喜报仍不知疲倦地源源不断地送来。 相比之下,可以说,这位男子的:“幸运”全仗着他的演技蒙混过关了,这是一种永久性的获得安全的手段。 随着战局的节节失利,“战死”的噩耗频频送达。开始不断地有家庭失去全家的主心骨。男子便主动抚慰寡妇,帮助干些体力活,勤勤恳恳地关照着失去主心骨的人家。 村子里能干体力活的男人越来越少。尽管有着诸多不便,但无论对哪一户人家来说,能干活的男人都被视作珍宝。 作为这位男子来说,原本就是一个体力劳动者,为了生计已经熬费苦心,此刻见惟独自己一人蒙受“幸运”的恩赐,多少总有些畏缩的感觉,因此无疑是更加穷竭心计。 不用说,有的人家有着年轻的寡妇或正值妙龄的姑娘,不管有多大的好感,有年轻的男人进门,尽管不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但可以说社会情势已经容不得人们顾全那样的面子,大家都已经有着一种默契,淡然处之心照不宣。 男子是否从一开始就怀有不纯洁的感觉,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甚了然。反正,他与他去帮忙的那户人家的寡妇发生了那种关系,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只要有男人和女人,就会出现那样的事,而且还不止一户人家,有三户人家都与他有着那样的关系。 至此,显而易见,这位从来没有受到过女人们青睐的男子便忘乎所以了。他仿佛觉得村子里所有女人,自己都可以唾手可得任自己泄欲。于是,别人已经用旧的,他便会感到很不满足,希望与未出嫁的年轻姑娘同床共枕的欲望与日俱增。 但是,在将那种欲望付诸于行动的时候,男子却挨了一个很沉重的反手耳光,差一点儿被姑娘的父亲打死,千道歉万道歉,才总箅得到对方的宽恕。 挨耳光的风声一传开,以前对他大献殷勤的寡妇们也顾忌着周围的目光,不敢与他接近了。男子对女人饥如似渴,正因为巳经尝到过女人的腥味,他的饥饿感便更是难以抵挡。 如此看来,就只有钻狗洞(指深夜秀子偷偷地潜入女子家私通。)了。男子想道。 钻狗洞之类的风俗早已从这些村落里消失,但男子知道以前有过这样的风俗。男子决心去试一试。 不过,我盯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男子蹑手蹑脚地移动着,感到一阵怯意。 总归要干一下再回去—— 他这样给自己壮胆。 然而,在此之前,这位叫“阿泷”的女孩在男子的眼中是一位女神,是男子憧憬的目标。倘若能与阿泷私通,他甚至觉得舍命也值得。 而且,他在心里盘算着,这户人家只有一对被雇来的老年夫妇,叫“桂次郎”,万一喧闹起来,也不会重演上次那种挨耳光的丑态。 天道家祖传是算命的,古称“阴阳师”,在供职于户隐神社的神职世家中独具一袼。阿泷是天道家的独生女儿,自幼起便有着一副神秘的美貌。作为少女,她的美貌不仅在村子里,而且通过参拜者和传道者的口还传播到县外和东京一带。据说阿泷身穿巫女的服装一舞动起来,观众就会看得入神,神思恍惚如痴如醉。 随着长大,阿泷不仅外表,就连她的内质也显示出一种神秘性。听说天道泷能得到灵感做出异常的举止,这是事实,然而却不可能有科学的依据。 这也许只是一种“错乱”?抑或是一种鬼魂附体现象?人们说法不一,但毕竟大多数人都深信不疑。这是因为“户隐”这一地方特有的风俗所致。 阿泷就是一位获得苍天灵感的少女——村民们和信徒们都认定这一点。 但是,阿泷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如此特异的功能,也害怕她身上的那种能力得到增长。 阿泷在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小学毕业,以“礼节实习”的名义寄宿在东京一位子爵的家里。子爵是户隐神社虔诚的信徒,与天道家交情颇厚。 三年以后,阿泷返回户隐。那时,子爵家的令郎与阿泷一起走进了天道家。据他们说,令郎是患结核病来这里疗养的,阿泷在照顾他。但是,与天道家关系密切的人却注意到,这两位年轻人好像正处于相恋的关系。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 此后,天道家便连遭厄运。 首先是去年年底,阿泷的父母因患重感冒相继去世。那个时候还没有特效药,患者一旦并发肺炎,便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向天界。 接着是今年,昭和19年(公元1944年)—— 随着战局的恶化,学徒征兵(指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时征用刚出学校的少年当兵。——译者注)盛行,夏季结束时,子爵的令郎也终于被唤回了东京。 于是,这原本很红火的天道家,现在就只剩下快十九岁的阿泷和年过六十的老年夫妇三人。 对男子来说,没有任何值得他感到害怕的东西。倘若要说有,那便是阿泷本身。 面对着阿泷时,自己的胆量会不会萎缩?男子对此没有自信。 在男子的眼里,阿泷是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的。 天道家起源于室町时代(一般是指公元1392年至1573年的一百八十年间。——译者注),具有悠长的历史,是倍受人们敬畏的神职世家。与此相反,男子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农家犬子。他虽然天生头脑机敏,上学时还担任过班长,多少受到人们的注目,但学校毕业以后,就只是一个农民的犬子而已。无论怎样逞能,也与她门不当户不对。 假如社会处于稳定和平的状态,不管如何,他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做出如此勾当,将无处排泄的欲望付诸于行动。 然而,现在,世道变了。 如今这个时代,是能够将奢望变成现实的时代。只要能够成全美事,别说杀头,说不定还能将继承天道家世袭地位的独生女儿娶来当妻。 色与欲在男子的体内沸腾着,令男子胆大妄为,甚至连性命也不顾。 因为每年年底都要去阿泷家大扫除,所以他熟知阿泷起居的房间。在走廊的拐弯处开头的两扇隔扇,就是阿泷房间的入口处。 眼看就要探摸到那个拐角的时候,男子感到阿泷好像要出来,他慌忙将身体躲在一个大橱柜的背后。 隔扇一打开,淡淡的光亮便将阿泷的身影洒落在走廊里。阿泷将持有烛台的右手向前探照着,将脚踏到走廊里。 一看见阿泷的身彩,男子险些儿惊讶出声。 阿泷一副巫女跳舞时的打扮,上身穿着白色的衣服,下着红色裤裙。在烛台那晃动着的光亮下,她的面庞微微发白,嘴唇鲜红,仿佛涂过红色。 男子心想,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她究竟是要什么名堂?同时,面对阿泷的妖冶,他仿佛觉得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一合上隔扇,在黑暗中浮现出来的阿泷的面容,便显得更加诡秘。 阿泷悄悄拉开走廊对侧储藏室的大拉门。储藏室里乱七八糟地堆着祭祀用的各种道具。阿泷将手伸向放置在右端的大箱子上,大箱子上扎着一根十字型的绳子。而且,阿泷竟然很轻巧地将大箱子歪了起来。 那个箱子因为涂着黑色的油漆,外表看上去显得很沉重,所以男子颇感意外。 阿泷将箱子放在走廊里,又回到储藏室内。 男子猜不透她在干什么。更令他惊讶的是,阿泷走进储藏室内,便反手关上了拉门。 走廊里又恢复原来那般的黑暗。在黑暗中看得见储藏室里泄出的微光,但不久便猝然消失。 男子屏着气,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他还以为阿泷随即就会从储藏室里出来。他当然会这么想。 但是,阿泷没有出来。 过了五分钟、十分钟,男子依然一动不动。 这时,男子仿佛觉得自己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好像不是桂次郎夫妇的说话声。那种感觉,就像从地底下传来的、勉强克制住喘息的、轻轻的然而却是年轻而有生气的声音。 那是阿泷的声音。 男子心想。 但是,她在干什么,和谁在说话? 男子稍稍显得大胆,快步靠近储藏室的门前,将耳朵贴在拉门上,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这次,他清晰地听得见阿泷的笑声,其中还混杂着尽管很轻却显然不是阿泷的声音。 男子偷偷拉开拉门,将身子移进储藏室里。 虽然没有发现阿泷的身影,声音却听得更加清楚。阿泷那娇嗔的声音呼唤着:“智弘君!” 是他! 男子感到全身的血都直往上涌,一直涌向头部。 记得子爵令郎的名字的确是叫“立花智弘”。男子受雇去阿泷家打扫院子等时候,多次看见令郎在屋檐底下的廊子里走过,因此他认得他的脸。 那是一位光凭外表就能看出曾受到过良好教育的青年,长着一张白皙的瓜子脸。阿泷始终在追求着令郎,丝毫也没有顾忌到他人的目光。 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没有将这位半夜里偷偷摸进阿泷家门的男子放在眼里。但是,从男子的角度来看,就并非如此。阿泷是他心目中的女神,竞然会被东京来的、外表慊弱的青年夺走,他感到一阵难以容忍的屈辱和嫉妒。 那位子爵的令郎与阿泷一起在储藏室里媾合着。这个储藏室恐怕被他们当作了隐居的地点。 臭屎! 男子在心里愤愤地想道。这时,他忽然发现,令郎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对了!这家伙不是应该张贴大红喜报了吗? 男子顿感狼狈。 这么说,在里面的不是他,而是别人?畜生!那人到底是谁?…… 男子下意识地探摸着板壁。这板壁应该是可以打开的,板壁上应该设有木栓。 稍稍用力,板壁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正面的整块板壁便会向左侧滑动。 于是,男子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板壁。强烈的亮光猝然从板壁和壁柱之间撞入他的眼睛里。 男子的眼睛片刻后才习惯了里面射来的光亮。紧接着,男子看见那里正在出现一副令他瞠目的、奇妙而妖冶的情景。 这地方论叠数也许只有三叠大。然而,这幢基本上每天都可以见到的房子里,却竟然会隐匿着一间如此大小的暗室。这令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样才能使外观不留任何痕迹、里面却保留着如此大小的空间呢?男子颇感惊奇。 一对男女头部朝里相互纠合在一起。地上铺着厚厚的绸缎被褥,男人仰天躺在被褥上,女人伏趴在他的身上。火红的裙裤被随手扔在女人的脚边。两人盖着洁白的衣裳,但看见两人从衣裳下伸出的手脚和透过衣裳凸显出来的女人的后背,便知两人都赤身裸体着。 毫无疑问,那个女人就是阿泷,男人便是子爵的令郎。而且,阿泷横跨在令郎的身上,明显发出欢快的呻吟。 不久,令郎探起身子,将双臂穿过阿泷的双胁,疯狂地将阿泷紧紧搂在胸前。盖在两人身上的衣裳从肩膀上滑落下来,几乎全身都暴露在亮光里。 这天,是一个温煦的日子,南风停止以后,整整一天都处在无风的状态里。 桂次郎夫妇一整天都在打扫着飘落在院子里的枯叶和小枝条。 “要我帮什么忙吗?”立花说道。 不料,桂次郎瞪起眼睛,一副毅然拒绝的模样。 “即使在走廊里走走也不行!你给我进去!” “没关系的,不会有人看见的。” 立花笑着说道。他真的这么想,何况他也想开个玩笑与老人逗逗乐。 立花在这里隐居正好已经有三个月。他渐渐地习惯了平静的生活,随之也开始放松了警惕。他觉得,官吏的目光根本就不可能注意到这样的穷山僻壤里。惟独一次,长野市的警察派来几名巡査,在屋子里外到处检查了一遍,但还是没有注意到那间暗室。而且,自从那次警察检査以后,也已经过了有两个月。 他心想,部队和宪兵肯定都已经将他忘记了。 “智弘君,你不能待在那里!” 立花的背后,响起阿泷那严厉得令人生俱的声音。 “呀!我害怕。” 立花耸缩着肩膀,故意做出一副畏惧的模样。回头一看,阿泷真的一副可怕的表情睨视着立花。但是,这不是在表示她的愤怒,而是如实地流露出她自己的恐怖。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呀!” 立花露出惊恐的摸样,退回铺有草席的房间里。 阿泷急忙关上拉门,跪坐着挪到立花的面前。 “我这样为你担心,你为什么不懂呢!” 她已经泪流满面。阿泷的感情起伏很激烈,欢喜和哀叹的落差很鲜明。 “你用不着如此担心呀!我自己会掌握分寸的!” “你倘若知道,就不要去廊子里,太可怕了!” “我明白呀!既然你这么说,我不出去就是了。不过,你是真的在担心啊!” 立花笑了,但阿泷一笑也不笑,久久地盯视着立花的脸,忽然将上身向前扑去。 “危险啊丨……” 立花盘腿坐着,他一把接住阿泷的身体,将她横抱着放在在腿上。 阿泷用双手吊着立花的脖子,将脸贴着他的脸无声地哽咽着。即便立花问她为什么如此伤心,她也只是一个劲地流着眼泪,缄然无语。 阿泷平时变化多端,但如此哀伤却很少见。 “唉,你为什么事感到伤心?说给我听听呀!你不说,我能知道吗?” 立花像安慰幼儿似地窥视着阿泷的脸,急切地问道。 “你一走,我就完了……” 阿泷断断续续地说道。她一边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直往外涌。 “我走?我能去哪里?我会走到哪里去?” 立花轻轻地摇晃着阿泷那柔软的身体,用温和的语气问道。 随着立花的摇动,阿泷不断地挣扎着。好像这样的摇动,是在传递着一种莫测的恐怖。 立花知道阿泷有着一种无法言传的畏惧情绪。一股难以忍受的怜悯之情,油然涌上立花的胸头,立花将阿泷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哪里也不去呀!永远和你在一起。” 但是,阿泷仿佛有着另一种与爱情截然不同的担优,尽管立花在不断地安慰着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宁可说阿泷越来越沉溺在深深的优虑里不能自拔。 显然,阿泷是有着某种预感而感到害怕。 阿泷陷入在那种可怕的状态里,是从东京的父亲通知立花说“大红喜报来了”的时候开始的。 肯定弄错了! 当时,立花这样想道。 他是子爵家的嫡子,又是一名学生,而且又因为患结核病正在疗养,大红喜报不可能送到他的家里。 “我回家一趟就回来啊!” 立花丝毫也没有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副欢快的表情说道。 但是,阿泷坚持不让他回东京。这令立花左右为难。最后立花不顾阿泷的阻拦,义无反顾地回去了。 不料,极其严酷的现实正在东京等待着立花。立花的征兵预备役已经被取消。有着子爵爵位的父亲与军部之间,好像正处在你死我活的相互倾轧之中。 “对不起。” 父亲露出一副立花从未见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道歉道。 在这一瞬间,立花在内心的深处感到一种恐怖。靠如此病弱的身体去战场,也许不用等到敌人的子弹打来就会死去。我不想死! 立花注视着父亲的脸。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他的目光分明在怯弱地表示:“你可以逃呀!” 倘若儿子逃走,留下的人会遭遇何等惨境,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尽管如此,这样总比自己的血脉惨死战场要强得多。 “这场战争不会长久的!” 父亲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相反只是唐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立花的面前。 在立花的耳朵里,父亲仿佛是在对他说,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再坚持一段时间。立花逃走了。 在入伍的前一天,他乘坐早晨的汽车离开东京上野,傍晚到达长野。从长野时起,他没有乘坐公共汽车,而是徒步从善光寺背后的七曲沿着古道向户隐走去。路过山岭上的茶馆和大久保的茶馆时,他都没有停留,饿着肚子一个劲地赶着夜道。赶到天道家时,已经是深更半夜。 令人吃惊的是,阿泷伫立在门柱边等候着立花。桂次郎夫妇也马上起床,为他准备洗澡水。 “小姐一直念叨着,说少爷一定会回来的,你真的被她说回来了。” 夫妇两人喜欢得流出了眼泪不能自己。逃避兵役属于叛国行为,但这对他们来说,毫无任何意义。 “我们一定会保护你,没什么可值得担心的。” 桂次郎夫妇甚至还这么说道,暗示他们已经有着相应的精神准备。 这天夜里,立花第一次拥抱了阿泷。更正确地说,应该是立花顺从了阿泷。 阿泷一副巫女的打扮来到设在储藏室里的暗室里。她往香炉里添加着枯草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立花问。 “是麻。” 阿泷只是简短地答道,便撒娇地将脸靠在立花的胸前。 浅蓝色的烟雾从香炉里徐徐升起。不久,立花感觉到体内不断地冲涌着一股高昂的情绪。恐怖、自卑、顾虑等全都消失在九屑云外,一种宽慰的情感支配着立花。他仿佛觉得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自己和阿泷两人,除此之外,什么人也没有。 令人感到欢畅和快意的时间转瞬即逝,不久立花便在神思恍惚中陷入在深沉的睡眠里。 与当时预感到有危险一样,近来阿泷又感觉到一种莫有名状的危机。 看到阿泷哀伤的模样,立花尽管理智在否定着,但心中毕竟还是涌现出一丝的不安情绪。 而且,随着太阳的落山,阿泷的状态变得更糟了。 她连晚饭也不做,失魂落魄地打量着四周,待在立花的身边片刻也不愿离去。 阿泷的恐怖情绪也传染了桂次郎夫妇,两位老人也四处转悠着,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屡次去察看房门有没有关紧。 从太阳下山以后起,也许因为北风骤起的缘故,天气突然变得寒冷,照射了一整天的暧阳消失得无影无琮。 在阿泷的央求下,立花早早地躲进了暗室里。阿泷自己也始终陪伴在立花的身边寸步不离,一直不断地流着眼泪;身体已经变得僵硬而麻木,即便立花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着头不言语。阿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到这种程度,只是感觉到“厄运”正在迫近,害怕得不能自己。 记得是刚过9点的时候,从山坡下传来汽车的声音,汽车声一直到天道家的门前停下。 阿泷瞬然屏住了呼吸。立花也能感觉到阿泷紧紧依偎着他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直。 听得见有人走到大院的门前。 桂次郎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是谁呀?” 桂次郎颤声问道。 一个高亢的声音在回话,是一位男子的声音。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立花认得他的脸。 立花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出自与立花同样的心理,桂次郎拉开门栓,打开院门。 在这一瞬间,桂次郎发出一声惊叫,同时传来陌生人的斥骂声,紧接着一阵杂乱的靴子声沿着走廊迫近。 “就是这里。”有人说道。 储藏室的房门被打开的声音,物品倾倒的声音,接着眼前的门被猛然撞开。 门口站着一位手持军刀的青年军官。立花一眼就看到他的手臂上佩着“宪兵”的臂章。他终于觉悟到一切都已经完了。 “嘿!你在过着如此清闲的日子吗?” 军官一步跨进暗室里,痴迷地打量着巫女打扮的阿泷的脸。 “真是太混蛋了!过着如此美滋滋的生活,当然会不愿意去部队啊!” 沿着声音望去,那里站着另一个人,是一位下士官。 “立正!” 军官怒吼道。 立花一边拢着睡衣的前襟,一边慢吞吞地站起来。阿泷在立花的脚下不断地颤抖着。 军官突然挥起右手的拳头朝立花打去。立花的身体朝着板壁跌去,又勉勉强强地重新站立着。 “喂!手铐!” 军官命令道。 下士官粗暴地将立花的手扭向背后,给他戴上了手铐,手铐紧得好像扣进了皮肤里。 将立花铐起来以后,军官重新殴打立花。他正面一拳,将立花打得整个儿仰天倒下,头部撞在板壁上,眼看就要昏厥过去。令人诧异的是,立花没有觉得痛疼,只是感到热乎乎的液体从鼻腔里涌出来。 阿泷发出了惊叫声。 “喂!把这女人身上奇怪的衣服扒掉!” 军官微微地笑着吩咐道。 “什么?” 部下感到犹豫。 青年军官粗暴地喊道: “快!” 下士官的手伸到阿泷的身上。立花想要央求他们“不要这样”,但他讲不出话来。 阿泷身上的红色裙裤和白色衣裳被强行扒掉了。 “全部扒掉。” 军官冷酷地命令道。 “是!” 下士官的眼睛里也暴出了血丝。 阿泷拼命地挣扎着,下士官狠命抽打着她的耳光。 阿泷因为害怕,已经处于神经错乱状态,虚无的目光睨视着空间,几乎是本能地扭动着身体。 立花的眼睛已经变得蒙昽。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阿泷裸露着的胸脯。他挣扎着探起身子想要喊“住手”,但刚一张开嘴,军官便将手枪的枪口塞进他的嘴里。 一阵门牙折断一般的剧痛,立花一屁股瘫软地坐在地上。 “喂!不要顾忌,干一下。” 军官露出淫荡的笑容说道。 “不!还是中尉殿下先请。” “混蛋,不要顾忌!” “不!我跟在你后面。” 立花听着与现在的气氛截然不同的悠闲的对话,仿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 “那么,我就先来,你看着这家伙!” 立花已经失去了知觉。军官说完,便用穿着军靴的脚朝着立花的心口窝猛踢一脚,立花的眼前原本就仿佛蒙着一层雾,此刻骤然变得黑暗。 昭和20年(公元1945年)8月20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火光顾了户隐村的宝光社。 看见火苗升起的一瞬间,楠木春心想:要出大事了! 这一年夏季的响晴勃日不同寻常。最近一个月里不要说下雨,天空甚至没有一朵像样的云层。沿着善光寺一带的屋顶刮来的南风,每天不停地吹拂着斜坡,干燥得连土壤里仅剩的潮气都被掠走了。 “宝光社”,顾名思义,是一个以供职于户隐三神社之一“宝光社”的十几家神官为中心的村落,小巧玲珑地座落在户隐高原底端隆起的南侧斜坡上。在设有神殿的山巅对面,有一陡直的坡道,在长长的坡道两侧,密密匝匝地排列着神官们的房舍。那些房舍被称为“坊”,披着茅草的房盖,情景颇为壮观。普通的民房和商店,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它们的外围。 坡道沿着山坡向上攀升,在到达山峰附近再向右拐去,沿着峰脚绕一个很大的弯,然后朝着里边中社的村落伸去。 宝光社的神殿地处山峰的顶端。去神殿要从坡道的底端即峰脚开始登上陡峭的石阶。户隐这个地方,当初就是修行者作为艰苦修行的圣地而开拓的,这段漫长的石阶,可以算是古时具有代表性的遗迹。 山谷里生长着粗壮的古杉,石阶如同耸立在山谷间一般。站在石阶下抬头仰望石阶遥远的上方,人们大多会产生怯意。如若是当地人还算问题不大,不习惯攀登这段石阶的参拜者,大多对这段石阶垒成的参拜道敬而远之,而是绕到左侧斜坡上备用的“女坂”上山。 楠木春自从怀上长女奈津枝的时候起,就改走女坂了。在此之前,她一直和其他人一样,在上下山巅的时候走的是这段长长的石阶。她至今还保留着下石阶时快速下坡的习惯。 阿春离开神殿事务室走到石阶上纽头看去,奈津枝还站在神殿事务室那里目送着她。 有一条悬廊从神殿事务室通往神殿的舞台上,就像是能乐(日本一种古典歌舞剧。——译者注)中从后台通往舞台的桥式过道。奈津枝身着神乐中巫女的装束倚靠在悬廊的扶手上,甩动着宽大的衣袖,朝母亲阿春挥动着手。 奈津枝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孩子,但此刻远距离望去,阿春才发现,这孩子竟然不知不觉地成了大人。 再过一年或半年?阿春想道。 宝光社的神乐,除了例行的活动之外,如果像今天这样,由氏族神社管区内的居民或法会向神社作相应的捐赠,神社随时都要举行表演活动。 直到不久以前还在祈祷战争胜利、祈祷武运长久等战争色彩浓厚的祷告文,从战争结束的那天起陡然改变,成了祈祷远征的士兵平安归来、祈祷秋季丰收、祈祷家园兴旺的“和平祈祷”。 跳神乐舞的人全都出自神官和神官的家庭内。出生在神官家庭里的女孩,到学龄后必须开始跳巫女舞,这是她们的一种义务,童女时还必须每周几次轮流上舞台。这项义务到了生育的年龄才能免去。因为对祭祀活动来说,经血是最大的禁忌。 长大后回顾往事,跳神乐舞的日子是一个美好的回忆,但对幼小的女孩来说,要将神乐舞跳得很出色就非常难。 尤其像奈津枝那样胆小的孩子,始终都无法适应舞台。轮到奈津枝上舞台那天,她的心情从早晨起就很糟。左骗右哄,好不容易让她穿上神乐舞的装束后,再一直将她送到神殿事务室的大院门口,这是母亲阿春的责任,进大院以后,便由当神官的丈夫永治照料奈津枝。 阿春朝奈津枝挥动着手示意她进去之后,正欲走上石阶,就在这时,她看见火苗闯上来。 树龄据说有几百年的参天巨杉直刺云霄。茂密的枝叶向左右两侧伸展,在石阶的顶上形成带状。向远处望去,视野被巨杉遮挡着,变得狭窄。 在远处,从山坡下的民房一带,涌起烽火一般的浓烟。 后来才知道,火源出自民房的储藏室里,原因是小孩子玩火。据说,三名幼儿在玩火柴时,不小心点燃了储藏室里的板壁。储藏室的板壁是用麻杆搭成的。 户隐村尽管最有名而且最主要的物产就是乔麦,但大麻的栽培也很盛行,仅次于乔麦。也许是这里的土质适合大麻的生长吧,大麻长势良好,产出的麻质优且纤维很长。 大麻的副产品就是麻杆。麻的表皮是纤维,剥去表皮后剩下的就是麻杆,麻杆经干燥后极易燃烧,人们还将它用于盂蔺盆会的送火仪式等。 麻杆通风性能良好,而且十分轻巧。这个村落的农家,在建造储藏室时,将这麻杆编织后用作板壁或房顶的茅草。 但是,一旦遇上火灾,就再也没有如此难以对付的建筑材料了。 火苗瞬间舔着麻杆编织的板壁,一口气点燃堆在储藏室里的柴堆和柔草屋顶,火舌在明亮的天穹下熊熊地向上腾起,燃得火花四溅。 除了邮局和学校,几乎所有的房屋都是茅草屋顶,而且就连荠草都巳经极其干燥枯蒌。火舌首先移到起火那户人家的主房,主房被火舌吞没时,周围人家的屋顶已经开始冒起蓝色的烟。 难以悉数的不幸因素,使得这场灾祸劫数难逃。 最大的不幸是连日来烈日高照,其次是火源正处村落的最下端,再者从山谷那边刮来干燥的南风,还有便是刚过午饭时间,所有人家干活的人都刚刚出门,再有便是用于防火的水池全都干涸了……等等。 若在平时,杉树林起着防火的作用,但现在杉树的叶子尖已经干得发白,不要说阻止火势,被热风烤出来的树脂一达到起火点,便简直像巨大的松明一样,片刻就被鲜红色的火炎包围着。 楠木永治接到阿春的通知立即跑来,站在石阶上双腿不住地颤抖着,嘴里不停地“哼哼”着不知所措。 永治还是一副手力雄命(日本神话中的大力神。——译者注)的装束。宝光社的神乐是由以天岩户神事(指手力雄命即大力神打开天上洞窟门的仪式。——译者注)为主题,以天钿女命(日本神话中的女神。——译者注)的舞蹈和手力雄命打开洞窟之门为高xdx潮,巫女跳“浦安舞”等构成。只要是出演手力雄命的角色,总是由体态魁伟的永治担任。 其他神官们紧随在永治之后纷纷赶来。出演天钿女命角色的大友光义,在麻布净衣下套着一条红色裙裤的装束。光义那张柔和的脸立即抽搐起来。 大友家离起火处的山坡下最近。因为视线被树林遮挡着,难以把握现场的状况,所以冒烟的位置显得比实际距离更近。 “出大事了,我去看看!” 他说着,脱下裙裤扔在地上,沿着石阶一路奔跑下去。阿春忽然想起,对着光义的后背喊道: “大友大叔,阿泷那里也去看一下!” “好啊!” 光义一边留心着脚底下,一边将声音抛向脑后,连头也没回,径直向坡下跑去。 他真的听淸楚了吗? 阿春有些担忧。 去年年底时,宪兵闯进天道泷的家里,带走了藏匿在家里的子爵令郎。当时,阿春听桂次郎夫妇说,阿泷还被糟蹋了身子。几天后,警察又赶来逮捕了阿泷和桂次郎夫妇。 此后又过了三个月,惟独阿泷一人被释放回家。阿泷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而且发疯了。从此以后,阿泷便由阿春和阿春的母亲照顾。 “这样吵闹,阿泷会听见吗?” 阿泷已经进入临产期。因为火灾的剌激,也许会导致她分娩的。 阿春这么想着,便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了丈夫,但永治愣愣地望着大火,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嘴里在叫喊着其他事情: “为什么不敲报火警用的警钟?” “大概是因为大火靠近消防了望楼了吧?” 有人大声回答道。 “也许消防泵还没有拉出来……” 无法去火灾现场扑火。想象到现场的惨状,大家都面面相觊,六神无主。 “大家先回去,阿春也赶快去将奈津枝带出来!” “孩子他爹,你怎么办?” “我用大鼓通知村子里的人。火警钟没有敲响,去野外或山里干活的人,也许还没有注意到火灾啊!” 永治说完,便朝着神殿跑去。 神殿的舞台上还聚集着正在观看神乐演出的人,见永治突然跑上舞台,都大吃一惊,顿时喧哗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永治胡乱地敲打着大鼓。 阿春牵拉着奈津枝的手像被这鼓声追赶着似地跑下女坂。奈津枝一副巫女打扮,裙裤的下摆缠着脚奔跑不起来,而且手上还拿着作为舞具的铃,每走一步,都会叮零当郎地响着。 “那样的东西,你怎么还拿在手上!” 阿春斥责道,但没有让她扔掉。在大鼓和铃声中奔跑,阿春不由产生儿时在舞台上跳舞里的幻觉。她感到非常惊讶。 祠堂座落在山巅上,楠木家就在祠堂的紧下边。永治让其他神官们先下山,是因为他还有着一份从容,他的家离火源最远。 母亲阿伸脚步蹒珊地走到红豆杉筑起的蓠芭墙边,一看见阿春,便松了一口气,说道: “这下没事了!” 她用手指着山坡下冒烟的方向。在阿春她们跑下山巅的这段时间里,山坡下的冒烟范围已经扩散了。 “火源在哪里?” “不知道啊!现在驻地派出所的警察正从中社那边下去,听他们说,他们接到联络,说邮局也着火了。” “邮局也着火了?那么,山坡下大致全都烧着了吧?” “那当然。这么干燥,还不知道烧到什么地方呢?” 阿伸忽然想起: “永治君呢?他怎么了?” “在敲大鼓呢!说因为报警钟没有人敲。” “哎!那怎么办?” 阿伸抬头望着山巅。不知为何,平时早巳听惯的大鼓声竞然令人感到惴惴不安。 “这样的时候,女婿不在,什么事也不能干啊!” 阿伸不满地皱着脸。楠木家是连续两代的女系家族,阿春夫妇至今也还没有生过男孩。 “是啊!阿泷那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阿春想起阿泷,便魂不附体。从大火的烟雾状况来看,火势好像已经迫近离天道家不远的地方。 “我去看一下!” “你要去?现在不是去的时侯……” “我马上就回来,奈津枝让奶扔帮着换衣服。” 阿春随即跑了出去。 一跑到山坡上,火灾现场便一览无遗。山坡下的平地已是一片火海,仅靠近火海的地方,就有十多户人家呈现出火势漫延的趋势。 山坡上树木成林,火势在朝着山坡延伸,但是沿着房屋向东扩散的速度更快,离火舌至多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排学校的校舍,校舍的窗户里已经喷涌出浓浓的烟雾。倘若学校被火包围,火势就一定会进一步扩散。 阿春一边奔跑着,一边想象学校被火势吞没时的情景,膝盖便不由地打起抖来。 从中社村落里下来的手推泵车,发出“咔嚓咔嚓”的震响追过阿春的身边赶下山去。身穿法被服(在领子上或背上染有字号的半截日本外衣。——译者注)的消防员大多已是中年以上,牵拉着泵车的吆喝声嘶哑着,总显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青烟飘忽之中,受灾的人三五成群地迎面跑来,与泵车一行交错而过,朝着山坡上逃去。估计火势的漫延比人们想象中更快,有的人身上只穿着睡衣,手上连一个包裹都来不及带着。人们都浑身沾着灰尘、紧绷着脸,孩子们哭闹着,大人们口中嘀咕着什么,一路纷纷逃去。 大友家开始向外搬行李。火势已经移到他家的附近,中间只隔着一间草屋,热浪借着风儿不时地撩过面颊。 “已经不行了,要赶快用水!” 光义挑着长方型的木箱,用下颚朝院子里的水池示意了一下。水池底部积水不多,蝾螈在池底裸露出红色的肚腹。 “阿泷那里,你去看过了?” “我去看过了,那里没有人,也许她已经逃走了。” 光义将长箱子装在行李车上,立即返回房子里。光义的妻子正好扶着中风的婆婆慢慢吞吞地走出门外,一看见阿春,便莞尔一笑。 在如此危难的时候,她的笑容意味着什么?阿春一无所知。 老人依然没有摆脱旧有的思维模式,用一副布满着血丝的目光注视着空间,嘴里念念有词: “这是天罚,是天罚……” 自从因为战败受剌激瘫倒以后,她一直坚信日本的战败早晚会遭到神灵的惩罚。 光义虽然说过那里没有人,但阿春还是决定亲自去阿泷家看一看。阿泷家在大友家的背后,只隔着一条道路。 火势漫延过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头顶上杉树和柏树、橡树的树梢开始传来火花溅落时的“啪啦啪啦”的声响。 一走进院子的大门,那里宁静得有些异样。房间里一片黑暗。片刻后,等眼睛习惯于黑暗,阿春接连唤了几次阿泷的名字。 神官的家里一般还有神乐活动时用的住宿设施,每个房间都很宽大,其中天道家更要大得多,所以阿春没有把握,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不能传到角落里。 阿春已经顾及不上,连鞋子都不脱便径直走进房内,窥察着里面的卧室。 不见阿泷的人影。 阿春尽力地大声呼唤着阿泷的名字之后,仔细倾听。她听到了极其微弱的呻呤声。 阿泷在后院里。她四肢着地伏趴在地上,猛然抬起满是泥土的脸,望着阿春。 “阿泷,你怎么啦?” 阿春责怪似地问道。 “要出来了!要出来了!……” 阿泷像狼似地朝着天空吠叫着。她用右手按着下腹部,一副忍着便意的动作。她身上的腰带散开,单衣的前襟邋遢地拖在地上,rx房和硕大的腹部整个儿都暴露在外。 “你说要出来了,是要生了吗?阿泷?” 阿春赶紧跑上前,先将散开的腰带缠绕在阿泷的身上。 “要出来了!要出来了!……” 阿泷叨叨絮絮地说着点着头。每次点头,她的眼泪都“扑扑”地掉落在地面上。恐怖与痛苦,令这不幸的女人更加精神错乱。 “怎么办?……” 阿春不知所措。 “阿泷,你等一会啊!我去把我母亲喊来!” 阿春正要离去,阿泷拼命地喊住了她: “你不要去!你不要去!……” “可是……” 阿春一回头,阿泷猛然翻了个身子仰天躺着。衣服的下摆全部敞开,朝着阿春裸露出整个下腹部。面对那副丑态,阿春不由地转过脸去,“呀”地一声屏住了呼吸。 在阿泷敞开着的双腿之间,隆起一个带血的球状物。无疑是婴儿的头部。在大腿和臂部四周的地面上,淌着几条宛如鼻涕虫爬过的痕迹似的粘液和大量血块。 她要死了! 阿春下意识地跑进阿泷的房间。房间里漆黑一片。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在房间里爬着到处乱摸着,抓起两块坐垫和剪脐带用的剪子,便回到院子里。 婴儿已经露出肩膀。阿泷伸直着四肢,断断续续地发出坤呤,好像在使劲儿要将婴儿挤出来。 阿春将坐垫铺在阿泷的屁股底下。婴儿缓缓地往坐垫上滑落。 阿春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敏捷接住婴儿,将婴儿放在坐垫上。 这时,不知哪里传来火势“呼呼——”的声音。 第01章 毒平 1 曲里拐弯的坡道,从善光寺背后的六无坂开始急速攀高。便道在大峰山拐一个大弯,然后兀然地向饭纲高原跃去。 从这里起,这条大多呈直线状的平坦的道路,如同将落叶松林撕裂成两半似地,朝着户隐山岩伸去,前面看得见户隐西岳裸露着的奇异的山貌。 据说,这条便道特地建造得像古称“旧道”的户隐神社参拜道一样。 此刻,立花乘坐着汽车,舒适地奔驰在这条道上。这是立花在三十八年前徒步逃往山上去的小道。 自从昭和39年(公元1964年)秋季建成便道以后,户隐已经算不上是遥远的深山了。 “立花先生,你不是第一次来户隐吧?” 坐在边上的大学校长清水先生问道。 “是的。以前来过。” “是吗?难怪你的脸上有一种很迷恋的表情。如此说来,我用不着再向您作介绍了。” 如此说来,我的表情肯定显得很伤感! 立花无奈地笑了。 “不过,得到立花先生的慨然应允,这已经帮了我们大忙了。” 清水校长不知多少次地表示着谢意。 “被白石君解除合同,我正感到为难呢!我这种碌碌无为的人,即便去了也不会受欢迎。到那里去,还是立花先生有身价,能够获得大家的好感。主办人也会很高兴的。” “哈哈!谢谢你的夸奖,我像是一个男性艺人吧。” “不!你不要这么想。作为我来说,我是希望能够仰仗先生的名声,所以才要求您同行的,丝毫也没有看轻先生的意思啊!” “这我知道。” “嘿!话是这么说,不过,我不是说您,作为参与学校经营的人,我也的确需要具备男性艺人的素质,有的时候真让人下不了台啊!” 清水说着,一边微微地笑着,并不感到有什么下不了台。 立花智弘工作的t大学,在私立大学中处于二流大学以上的地位,在全国各地开设附属高中,极力扶持棒球部,人们甚至开玩笑说:“将来甲子园大会将要被t大学的附属高中占领了。”与学问之府相比,宁可说,学校在棒球方面更加闻名。 清水校长毕业于帝国大学,有着理学博士的头衔,是一名很了不起的化学家。但是,与作为一名学者相比,他更擅长经营之道,对外协调的手段也很高明。他带领着一帮教授,自己却不知不觉地像是一名态度和蔼的推销员。而且,清水校长的人品极好,他从来不会怨恨别人。 从很早以前起,清水就有着要在甲信越的中心即长野市设立附属高中的意图。当他得知从长野一区选出、在众议院当文教议员的猪户,在筹划开设高尔夫球场以后,他便以获得新开设学校的许可为交换条件,赶紧凑上前去,协助计划的推进。 高尔夫球场筹备会因为估计到目前建设高尔夫球场的计划会在当地受阻而难获进展,所以这次特地召开第一次碰头会进行协调,希望清水校长参加。因此,清水受宠若惊求之不得,便匆匆忙忙地赶去了。 立花再三推辞说“我对高尔夫球不感兴趣”,但清水强行将他拉了出来。 “你一定要去。打高尔夫球,只有摸过球杆的人才能够理解啊!反正,你只要去露一露面,对方就会很满足的。” 清水不容立花的争辩,直言不讳地说道。 以游山玩水的心情—— 清水甚至这么说,立花也不好意思不讲情面一味地回绝。但是,在到达碰头会的会议地点之前,立花还尽以为是在长野市召开。就连清水自己,好像也是这样的感觉。直到坐上来长野车站迎接的汽车以后,他们才终于得知,会议的举行地点是在户隐。 “是去户隐吗?那太好了!” 清水校长满心喜欢。 然而,倘若知道是去户隐参加碰头会,立花多半会加以拒绝的。 去户隐游玩是一件快乐的事,但对立花来说,户隐充满着太多辛酸的回忆。 战后,立花智弘再次去户隐拜访,是在昭和22年(公元1947年)的夏天。 那年,立花在南方战线中因胸部患疾病情恶化,同时又患了疟疾。他感到自己也许已经不能支撑下去了。这时,战争结束了。正如俗话所说,立花是死里逃生。 正因为如此,立花回国很迟,复员后还在医院里住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能够活动了,他的心早已飞到了户隐。医生命令他不能出去,但他最终还是迫不及待地瞒着医生偷偷跑出了医院。 然而,两年半未见,宝光社已经面目全非。从山坡下的汽车站仰望社殿的方向,立花瞬间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了。原本应该在那里的、人称“坊”的房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星星点点地点缀着用木板搭起的简陋小屋。 立花一溜小跑登上山坡。 天道家也不例外。那幢宏伟的建筑物,连同立花隐居的暗室一起,都已经消失得连一根柱子也不剩,宅地里裸露出烧成暗红色的地基,即便在整个村落里,也是最惨不忍睹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天道家的人怎么了? 从道路对面一侧的房子里,走出一位女子,推着一辆自行车。她穿着扎腿式的裤子。这样的打扮,在东京已经根本看不见了。 立花走上前去,向她打招呼。 “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下。” 她回过头来。 立花觉得她很眼熟,记得她应该是叫“大友”那户人家的媳妇。当初住在这里时,立花有时透过窗户看见过她。但是,对方却好像根本不认识他。立花住在这里时很少外出,在逃避兵役时完全是隐居着的,所以她不认识他,这是理所当然的。 “什么事?” “前面的住宅……天道君的房子怎么了?” “天道君?……” 女子惊讶地望着立花。 “烧了。你不知道?” “烧……了?” “是啊!战争结束那年,因为一场大火,这一带全部都烧毁了呀!” “发生大火了?” “是啊……” 女子露出诧异的目光,仿佛在说,事隔这么久,你怎么会问起这事? “发生大火了?……那么,天道家的人怎么样了?” “你说天道家的家人,是指阿泷吧?” “嗯,嘿……是叫阿泷吗?” 立花含混其辞了。他下意识地掩饰着自己的身份。对自己的卑怯,他甚至感到气愤。 “是啊!这里住着一位叫‘阿泷’的小姐,和一对年迈的夫妇。” “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这……” 女子浮现出一副为难的神色。 “不太清楚。听说已经死了……” “死了?……这么说,是因为那场大火吗?” “不!不是因为那场大火。” “那么,她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现在在哪里?” “这……详细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 “但是,你知道火灾后,她们怎么了?” 见女子的态度暖昧不清,立花焦虑不安,忍不住抬高了嗓音。 女子注视着立花。 “你是什么人?” 这次,轮到立花踌躇了。 “我以前曾在这里住过,很久没有来户隐了……” 立花作了一个暖昧的回答。 “不过,倘若你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对不起了。” 立花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赶紧离开那里。他觉察出记忆的碎片在她的目光中渐渐苏醒过来。 两三年前还是学生时的立花,和经历过战争体验受过各种磨难死里逃生后的立花,在外貌上尽管已经判若两人,令人一时难以想到会是同一个人,但以前的面影无疑会像残骸一样遗留在脸上。 立花径自登上山坡,用力地踩着正面的石阶,朝着山巅上的祠堂走去。 直到山巅上,立花才发现宝光社的村落并没有全部烧毁,在靠近山巅处的最后两三户人家却得以幸存着,宛如在保护着设有神殿的山巅似的。两侧的巨杉一如既往地雄伟挺拔,总算唤醒了立花那眼看将要遗忘的悲辛的回忆。 表示神乐活动开始的大鼓敲响了。立花回想起中学一年级的夏天,第一次来户隐住在天道家的那天早晨,听到这大鼓的轰响时产生的一种朦朦胧胧的可怕预感。 现在已经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但大鼓每一次槌响,都会令立花在胸膛里涌现出一种既不像是怀恋也不像是哀伤的、难以名状的情感。 登上石阶的顶巅,正前面的神殿的舞台上,正值巫女们上场的时候。 四名身穿洁白的净衣、下着红色裙裤、头戴金色宝冠的少女,双手摇着神铃,从悬廊绕过宽廊走上舞台。少女们在神殿的正面鞠了一躬之后,便在舞台的四个角上站立。 这时,横笛开始吹起悠远的曲子,大鼓敲响单调的节奏,少女们和着音乐“哗啦哗啦”地摇着铃,甩动着宽大的衣袖,落落大方地跳着舞蹈。 立花驻足眺望着舞台。想象超越时空,在舞台上描绘出幼年时天道泷的面影。 阿泷是一位美少女,比舞台上任何一位跳舞的少女都更加漂亮。她舞姿优美出众。虽然舞蹈的动作很单调,但阿泷的舞蹈却有着一种独特的气氛,令人感觉不到单调。除了阿泷外,其他三名少女好像是配角。阿泷自己好像是沉浸地在我的境地里敖游。立花曾经听阿泷亲口说过:“一跳起舞,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听说,如此有灵气的阿泷,现在已经不在人世。 立花潸然泪下,舞台上的巫女们如幻影一样朦胧。 此后,流年似水,转眼又过了三十多年。 对立花味说,在户隐发生的那些往事,作为恶梦中最忌讳的一幕,和战争的记忆一起,被牢牢地锁在内心的深处。他再也不愿意去回忆它。他于昭和20年代结束时进大学里工作,昭和32年顺理成章地结婚了。 立花顺应社会然而决不追逐时尚,只求平静地生活着。 也许是患过疟疾的原因,他没有生过孩子。在银婚那年,妻子先他而逝。 妻子在临终前对他说: “你真可怜……” 他问: “为什么?” 妻子只是凄凉地笑着,没有回答他。 也许妻子已经知道—— 送葬结束后,立花忽然这么想道。 不知为何,立花总感觉到,妻子已经发现,在他内心的深处,藏匿着一个面影,但她却一直装作不知道。 高尔夫球场筹备会,在户隐最大的旅馆越水高原旅馆里召开。这家北欧风格的三层楼旅馆建造得非常宏伟,夹着户隐高原,与西岳相对而坐,占地条件决不亚于背后怪无山上的户隐滑雪场。 主旨说明会从下午3点开始,4点半左右结束,5点以后举行酒会。 刚进入7月份,户隐高原还人影稀琉。从傍晚时分起,天空就飘着雨滴,但气候宜人。 酒会开得非常豪华,连人们一般蔑称“山里旅馆”而不太指望的菜肴,将一级品的牛肉料理,日本海特产新鲜螃蟹和嫩虾等,也都端上了餐桌。 清水校长不断地将当地有权有势的人介绍给立花,立花不停地打着招呼应酬着,不知到第几个人时,遇见了一位令他牵肠挂肚的人物。 “这位是武田商会的武田社长。” 清水介绍道。 立花一边取出名片,一边漫不经心地朝对方的脸上瞥去。不料,他顿感惊讶,便冥思苦索起来。 那张脸,不知在哪里见到过。名片上印着“武田喜助”,但这枚名片从来没有见到过。 男子的年龄约莫有六十岁出头,头发已经稀薄得露出了头皮,却还整洁地梳理成三七开。脸神和体态,都给人一种精悍的感觉。 武田看见立花,也流露出一副叵测的表情。接过立花的名片以后,他的手无意识地颤动起来。但是,见他只是向立花寒喧几句便讷讷地无话可说,想必不会是特别熟悉的关系。 也许是长得与他人相似?或是在哪里有过一面之交?立花当时在内心里只是如此想道,但自从这次见面以后,他已经不可能将那位叫“武田”的人忘记了。 立花总觉得内心里有些不踏实,在酒席上一回想起来,便会不由自主地朝着武田那边张望,对方也很奇怪,正朝着这边张望着,相互间又慌忙将目光移开。 双方的目光如此遭遇到几次之后,武田突然离席了。 “你怎么了?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 清水凑上前来,为立花的酒杯斟满威士忌。 “不!我很高兴。” 立花故意堆出笑脸,旋而问道: “我问你,那位叫‘武田喜助’的人,是什么人?” “嘿!立花先生也盯上武田君了,你真是好眼力!他是长野北部财界的中心人物呀,与猪户议员的关系特别密切。这次高尔夫球场一事,猪户君不便公开表态,就请武田君作为他的代言人进行协调,这才是事情的真相啊!我听人说,武田君是一位颇有实力的人物,背地里还能策动长野县的政界。作为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牢牢地抓住他周围的那些人。” “是吗?……” 立花目光朝着武田离去的方向,作了一个暧昧的回答。 2 雨从7月3日半夜里开始下着,直到7日黎明前才停住。户隐连峰那奇异的山貌,清晰地呈现在久违了的晴空底下。 上午9点左右,五名女大学生在今井汽车站下车。她们是前天从名古屋结伴而来,在鬼无里村的农舍里投宿,被这倒霉的雨困在房间里,好不容易才能出去进行徒步旅行。这次徒步旅行,是她们盼望已久的。 “也许山道上还不能走路呢!” 她们在当地的农舍里惦量再三,兴致勃勃。倘若不去亲眼看一看“鬼女红叶的洞窟”,她们就决不会甘心。 从今井步行大约20分钟,就能到达写有“朝k原”的告示板一带。 那是一块景色优美的高地,以种地为生的农舍寥若晨星。据介绍说,这里是鬼女红叶每天早晨思念京都的地方。 从这里再沿着纤细的乡间小道,向上攀登20分钟左右,便可到达荒仓野营场。 在这空气清新的高原上,生长着白桦和落叶松等的树林。若在平时,这里帐篷林立,到处都挤满着年轻人,沸反盈天热闹非凡,但现在,人们毕竟顶不住连日的淫雨落荒而逃。 在野营场入口处的办公室里休息片刻之后,五人朝着“鬼女红叶洞窟”进发了。 行走了有二百米左右,出现一块告示板,上面写着地名的由来——鬼女红叶在这里引诱敌军将领平维茂饮下了毒酒。此后这一带被人称为“毒平”。 “下什么剧毒,这不是小看天皇派来的将军吗?” 走在前面的姑娘不平地说道,正欲向前走去,不料“呀”地一声惊叫,腿一软便瘫倒在地。 “别说了!你要说得不恭,马上就会遭到报应的。” 导游一边调侃着,一边伸手想要扶她。她随即一把抱着导游的手臂,用手指着前方。 “那里,你看那里……” 在前面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有一颗很粗壮的树。树底下坐着一名男子,像喝醉了酒似地靠着树干。他身上穿着整洁的夏季西服套装,但浑身湿透,好像还没有干。 “怎么回事啊!” 导游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后面跟上来的姑娘也都一个个呆若木鸡,浑身悚悚发抖。但是,毕竟有五个人,人多势众,心中还有着那份倚靠,所以才不至于逃走。 “死了吧?” 有人小声问道。 “胡说!” “他听得到我们的说话声啊!” 然而,男子根本听不到姑娘们的吵闹声。不要说听觉,他身上的一切生命的功能,早就停止了。 “死了啊!” 导游格外镇静然而肯定地说道。倒下的姑娘慢慢地站起身来,她的腿已经完全软了。 “我走不了!……” 她哭诉着时,有人奔跑起来。接着大家都已失去了自控,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倒地的姑娘走上山坡后立即又跌倒,弄得浑身是泥。她跟在同伴们的身后,一边哭泣着,一边不停地埋怨着。 接到来自野营场办公室的联络,当地派出所的警察立即赶来,在女大学生的带领下,与两名办公室里的男职员一起赶往现场。 第一个逃跑的女大学生,一看淆到警察的身影,便好像胆大起来,恢复了元气,惟一一名浑身是泥、哭丧着脸使着性子的姑娘,关键时要被留在办公室里,她也很不愿意,慌忙随大家一起返回现场。 警察将办公室里所有的绳索全部借走,由两名男职员扛着。 在离现场还很远的地方,警察便让大家都停下,先由一个人向前走去。 那人将警棍向前支着,一副小心翼翼的架势向前靠近,确认对方没有施暴的能力之后,才在男子的身边蹲下。 男子身穿西服套装,与四周的景色很不协调,被雨淋湿后便显得更加躐遢,但身上的衣服和领带却全都是昂贵的物品,让人觉得是外出时穿的盛装。 男子垂着脑袋,年龄约莫六十岁前后,稀薄的头发紧紧地贴在额头上。 男子的面颊、颈脖、手掌等裸露的地方,都浮现出死斑,身上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无论是谁,一看就明白,他不是昨天或今天刚刚死去的。 警察退回到大家待着的地方,利用树木拉起绳索,请两位野营场办公室的男子留在这里看守着,便带着女大学生们返回办公室。 长野县警察本部接到案件的报告,是上午10点20分。 接到报告,竹村正要坐上木下驾驶的汽车赶往现场,搜查一课课长宫崎便喊住了他。 “竹村君,坐我的车。” “哎!课长也去吗?……” 竹村觉得很纳罕。 只是接到报告,说发现了一具奇怪的尸体,就连一课的课长都要亲自去一趟。竹村还在心里暗暗地想,宫崎这家伙准有什么事情,便默默地坐进宫崎的汽车里。 汽车开动后,宫崎便马上用对讲机呼叫所辖警署。 “请你立即转告全体赶赴户隐村今井现场的搜查员,到达现场后在那里待命,不要靠近尸体,要注意保护现场。将现场保留到我和竹村警部赶到。” 竹村颇感惊诧,盯盯地注视着宫崎的脸。 “是怎么回事?” “嗯。我正要向你说明。” 宫崎那原本细长的脸变得更加细长,他泯着嘴唇,蹙着眉头,然后开始说道: “说实话,户隐那具意外死亡的尸体,很有可能是政府的要人。” “政府要人?会是谁?” “我只不过是从年龄和服装等推测,大致不会有错。” “嘿……”,“我估计是武田喜助君。” “武田……” 竹村颇感惊讶。 “就是那个武田喜助?” 竹村尽管对财政界人士不太熟悉,但毕竟也知道“武田喜助”那样的名字。 据说,作为县内北部的实业家,武田喜助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尤其在不动产行业,只要有大宗买卖的时候,武田喜助总会以某种形式参与在其中。 竹村记得自己曾听人说过,武田还参与在户隐滑雪场附近建造高尔夫球场的策划。 不难想象,武田还在政治舞台的背后暗中活动着。但是,竹村对这一方面的事情简直是一个门外汉。 “那么,已经提出申请,要对武田君进行调查吗?” “嗯。是非正式的吧。” “但是,我们一点儿也没有听说啊。” “是啊。按本部长的意思,就只有我们刑事部的部长和公安部长,还有我和二课的课长,我们四个人知道。不过,二课那边看样子已经调动了几个人在专门整理材料,着手准备进行内侦。” “听你的口气,这起凶杀,二课和我们一起行动吗?” “喂!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凶杀呢!” 宫崎慌忙否认道。 县警得知“武田喜助好像已经失踪”的重要情报时,是7月5日的早晨。 这天,正木知事打电话到本部长长仓胜一的家里,要求他去警视厅上班之前来一趟知事官邸。 “是一起万分紧急的事情,所以务请拨冗惠临。” 正木一反豪放的常态,压低着嗓音,有一种神神秘秘的感觉。 长仓从正木的电话情况估计,交谈的时间会很长,便马上安排将原定的会议时间推迟一个小时。 长仓没有想到,在知事官邸里,竟然众议院议员猪户弘文也在场。 猪户虽是执政党的议员,但从个人感情来说,长仓对他没有好感。猪户是一个佛口蛇心笑里藏刀的人。据社会上传说,他在政界不仅抛头露面,而且在背地里的活动也很猖獗。 “呀!长仓君,早晨一早就把你喊来,真是很抱歉。” 一走进接待室,猪户便满脸堆出笑容站起身,伸出手与长仓握手。 他会伸手求握,这事本身在猪户的身上是难以想象的稀罕事,因此长仓多少有些警觉。 “那么,是猪户君找我有事吗?” 长仓望着正木知事问道。 “不!不是猪户君有事,只是猪户君建议,还是请你来一趟的好。” 正木今年七十二岁,是县里的第四任知事,已经过了任期的一半。 他是县政界的重镇,无论保守派还是革新派,他都获得广泛的支持,高高地凌驾于支持层之上。 正木长着一副浅黑而精悍的面容,优雅的银发,健壮的高个——这些资质不仅仅增添着他的魅力,而且人们评价说,他是一位不依靠权势的“清廉者”。要说起来,与猪户议员是属于话不投机的两种类型。 因此,长仓对猪户在场颇感意外。 猪户的年龄约莫在六十岁上下,仅凭外表的感觉,风貌接近正木那样的老成。他个子矮小,前额部分已经秃得相当厉害,眼角的皱纹也很深,讲起话来慢条斯理的。 而且,猪户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生惧的气息。比如,他的脸在微微地笑着,但跟眸深处射出的表示精神本质的目光却冷冷地审视着对方。他是一个刚刚用笑脸道别,便在对方的背后给予蔑视和威胁的人。 “其实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听说的。武田喜助君好像从前天夜里起就不见了。” 长仓在沙发上一坐下,猪户便向前探着身子小声说道。 “武田君不见了?是真的?” 长仓返问道,一边注意着伫立在猪户背后的男子。 “那位是谁?” “他呀,是井泽君,你不用担心啊!他是武田君的秘书,就是他来通报这件事的。对了!井泽君,这是你来向本部长解释一下吧。” 猪户在长仓对面的椅子上站起身来,朝着井泽说“你坐这里”,自己坐在与长仓并排的沙发上,将身体深深地埋进沙发里。 不难察觉,井泽的神情万分紧张,不仅是因为面对着三位大人物,而且是从内心里为主人去向不明而感到担忧。 “嗯……我不知道从哪里讲起,又怎么说呢?” 能担任武田的秘书,理应是一位见过世面的人。他用颤抖着的、可怜巴巴的声音说道。 “你不知道怎么说吗?先按顺序说吧,武田君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消失的?我听着。” “社长在3日傍晚7点左右离开户隐的越水高原旅馆,以后就没有了音信。” “他去户隐了吗?” “是的。那天下午3点起,在户隐高原旅馆召开碰头会,成立户隐高原高尔夫球场建设筹备会。会议的前半部分,约有一个半小时是进行主旨说明和跑道设计的解说等,然后休息一下,5点以后举行宴会。但是,酒会后不久,社长便说心情不好,要回自己的房间。我送他回房间。在房门口,他说不要送了,要我回到酒会上去。我将第二天早晨预定的事项向他确认了一遍,因为是中途退出的,所以我就返回宴会会场。那时正好6点刚过吧?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社长的人影。” “你送他回房间之后,有没有人见到过武田君?” “没有。听说总服务台的服务员在7点不到时,看见社长外出的人影,我想那也许是最后的目击者。” “是一个人外出的吗?” “是的。好像是的。” “他去哪里了,你有线索吗?” “一点线索也没有。” “关于外出,他没有对我说什么吗?” “是的。他什么也没有说。” “你什么时候发现异常……就是说,发现他失踪的?” “原来预定翌展8点去餐厅的,但他没有来。我等了有30分钟左右,还不见他出现,便打电话到他的房间里。因为有件事最迟必须在8点50分左右出发……但是,我打电话去也没有人接,我这才感到奇怪。不过,那时我还根本没有想到社长会失踪,我想他也许是得急病倒下了。因此我马上去他的房间,不料房间里空无一人……” “你等一下。当时钥匙怎么样?房门没有上锁吗?” “是的。房门没有上锁。钥匙放在桌子上。” “这么说,社长外出时没有将房门锁上吧。” “是的。社长的携带物品,除了身上的用品之外,文件等连同手提皮包都由我保管着,社长自己除了放在西服口袋里的东西之外,不用带任何东西,所以我想没有必要锁上房门。” “嗯……那么,以后呢?” “接着,我去总服务台,询问社长有没有外出。总服务台回答说,看见他昨天晚上外出了,以后没见过他回来,我还以为社长在什么地方过夜,想看看情况再说,但是此后……” 井泽秘书说完,对着三人流露出一副很抱歉的神情,脸色灰暗地低下了头。 “情况就像你听到的那样……” 猪户智弘用忧郁的声音说道。 “作为我来说,但愿事情不会很糟,但井泽君非常担心,说这样的事情是头一次碰到。所以,我想还是先找警察谈一谈……正木知事也这么想……” “嗯……猪户君说的‘但愿事情不会很糟”,我可以这样来理解吗?就是说,武田君有可能会卷入某种事态里?” “嗯……嘿!目前我还很难将话说得很明白,但可以那么来理解吧。” “有什么征兆能证明会出现那样的事态吗?” 长仓对着井泽问道。 “没有。我一点也猜不出来。” “倘若事态真有那样,我们就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比如,仅仅只是车祸。但是,如若果真有那方面的征兆,我们就应该认为,有可能是有计划的犯罪啊!怎么样?” “你这么说……” 井泽露出困惑的表情,额头上冒着汗珠。 “嘿!你再怎么追问,并泽君总会有不知道的事情吧。” 猪户好像缓和着气氛似地笑着说道。 “武田君尽管很能干,但他也不是上帝,所以不可能完美无缺。搞事业总会有生意场上的敌手,何况兴许还会有很多人对他有误解。” “猪户君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连井泽君也不知道,所以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我与武田君是老朋友,但关系还没有发展到很深的地步,所以不知道啊。” “我明白了。” 长仓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臀部,坐正了姿势。 “那么,我马上向全县下达指令,要求搜集情报,寻找线索。” “慢!长仓君,这件事……” 正木知事抬手制止了长仓。 “关于这件事,猪户君认为眼下还是先采取内侦的方法。我也是这么想。虽说是失踪,但实际还没有超过两天,何况兴师动众之后,说不定他会突然出现,到那时就被动了。而且,万一是绑架勒索,事情就更糟了,我看还是应该慎重些。” “绑架勒索?” 长仓心领神会。他蹙着眉,将目光朝向空间。 长仓今年四十六岁,京都大学毕业,作为优秀的警视监,即便在同届生中也是最有发展前途的人之一。 对长仓来说,在长野县警执务,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衡量他今后有否发展前景的试金石。 长野县,与怀抱东京、大阪、神奈川这些大城市的自治体不同,是山明水秀地大物博的平和地带,人称“观光国”。然而从行政上来看,在许多方面都相当难以管理。首先,是面积广博,仅次于北海道、岩手、福岛,占第四位。其次,县内分北部、中部、南部三大块,各自都拥有独特的风俗。不同的风俗之间有时会产生摩擦,导致出现对立的状况。 而且,邻接县之多,在日本也是首屈一指的。长野县与新泻、群马、崎玉、山梨、静冈、爱知、歧阜、富山八个县邻接。因此,利用汽车进行的犯罪令警方颇感头痛。 现实中就发生过这样的案例,三年前曾发生过一起以女性为主犯的女事务员连续绑架杀人事件,案发现场与抛尸现场横跨富山、长野、蚊阜三县,地域跨度广大,警方疲于奔命,在搜查现场甚至产生了地方保护主义倾向。 同时,外来的游客众多,而且大多以登山为目的,理所当然地会经常发生遇难事故。 “这是一个令人非常操心的地方呀!” 前任本部长因女事务员绑架杀人事件尝尽苦头,在工作交接之后,曾极其巧妙地对着长仓如此感叹道。 长仓想起了此事。而且,这次事件的焦点是县内屈指可敬的大人物。他有一种预感,看来这真是一起很操心的事件。 “我认为,绑架勒索的可能性很小。” 长仓说道,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倘若是绑架,罪犯方面应该会有某种表示吧。” “正是如此。” 正木也同意道。 “但是,倘若如此,会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总觉得,武田君是凭自己个人的意志离开旅馆的。就是说,假设这起失踪事件是你们说的那种绑架勒索,也许失踪也是武田君个人的意志……” “这是什么意思?” 井泽有些意外,问道。 “你是说,他是不辞而别吗?” “不!现在还不能这么说。比如,工作劳累,他想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休养几天……” “武田社长绝对不可能瞒着别人去休养。” “嗯。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吧。” 猪户跟着井泽随声附和道。 “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啊!” “倘若如此,作为警察来说,就应该对事件作出最坏的预测……” 长仓故意用淡淡的口吻说道。尽管如此,井泽秘书闻之不寒而栗。猪户也是一副阴沉的表情,很不愿意地摇着头。 在知事官邸的会面结束后回到县警,长仓立即召集原来通知开会的那些干部,将这起事件进行了通报,并指示以二课为主对武田进行内侦,同时作好准备,随时应付可能出现的“最坏的事态”。 长仓尤其对搜查一课课长宫崎再三叮嘱道: “万一出事,投入最精锐的人员担任主任搜查官,进行现场侦破。” 3 “由此,所以决定由你来负责调查本次事件。” 宫崎课长用硬要竹村领情似的口吻说道。 “嘿……” 竹村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 “怎么样?好像不太愿意吧。” “是啊!因为关于政界方面的事情,我很生疏啊!” “那些事可以事先委托给二课他们。总之,在我们一课,你是第一人选,我先要推举你吧,希望你拿出精神来。” 经宫崎如此一说,的确,本来应该为最近几天发生的两起事件奔忙的竹村班,现在却闲着,除了对以前就接手的事件继续进行事务性处理之外,等于没有像样的工作。因此,竹村班的人一个个都摩拳擦掌的。 “我明白了。我努力不辜负你的期望。” 竹村这才稍稍表示出兴趣。他的语气,对宫崎课长允许搜查二课先着手内侦,似乎有些不满。杀人事件的调查被二课抢先,一课就会失去立足之地。 同时,竹村对宫崎多少也有一种同情的感觉:所谓的管理干部,总要多操心一些。 有一条河流在长野市的西侧从北向南流去,不久便在川中岛附近与犀川汇合。这条河流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裾花川”。 裾花川由于上游在昭和44年(公元1969年)建成拱形水坝,以及对岸山地上出现大规模的住宅群,河水的流量锐减,水质降低。但是,这使得沿河岸边到处都窥露出奇异的岩貌,和对岸紧逼岸边的山麓的皱褶。那些岩貌和山麓的皱帮随着四季的不同,呈现出显着的变化,既有风情,又非常漂亮。 裾花川在市区北郊一带急转弯向西延伸,大致呈直线,朝着河流的发源地户隐山岩伸去。从那里起,水流渐渐地呈现出湍急的模样,山谷也变得幽深。 在裾花川的边上伸展着一条国道。沿着国道溯行约十五公里处,在裾花川与北部流来的楠川汇合的地方,是一处丘陵,以前曾被称作“栅村”。据说,“栅村”这个名字,是因古代鬼女红叶在这里制作栏栅阻止敌军进攻而得来的。 汽车从那里驶离国道,向北行进约二公里,便到达今井村落。 赶到现场是上午11点。登山道已经被封闭,四周围着许多搜查员和消息灵通的记者,以及凑热闹的游人。 见有汽车赶到,记者们都一下子涌上前来,不住地往车里窥探着,七嘴八舌地嚷着。 “嘿!一课课长亲自赶来了嘛!” “还有竹村警部啊!” “如此看来,还不仅仅只是不明尸体呢!” 毕竟是对口的记者,感觉都十分准确! 竹村深感钦佩。 警方以现场为中心,在半径约五十米左右的圆形外拉起着绳索。在绳索的外侧,聚集着身穿制服和便服的搜查员们。 长野中央警署的刑事课长常田从人群中走上前来。 “真快啊!我们也是刚到。正想马上开始进行勘查的。” “好吧。你们进行勘查吧。只是在勘查之前,我们有三个人要去查看一下死者的身份。你能为我们打开一条通道通往现场吗?” “我明白了。” 常田督促勘查员立即采集脚印等痕迹,开出一条直通现场的道路。 这条通道的勘查很快便结束了,与其这么说,还不如说是因为几乎没有像样的收获。 现场一带正处树林中的草地里,草地里虽然有贱踏过的痕迹,却保持状态极差,怎么也无法采集脚印。 “没有收获啊!” 勘查班的小岛警部举起手做着手势。 “走吧!” 小岛领头走在前面。 他是一位被人敬称“老”的老资格刑警。他头发花白,眼角皱纹累累,外表看来年龄已经不小,但据说实际只有四十五岁左右,于三年前因一些琐碎的小事件与竹村交往以后,年龄差异虽然很大,却志同道合非常默契。 地上到处都灌着石膏,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石膏,一直走到尸体的身边。 这是,已经走在前面的宫崎弯下腰,像趴在地上似地窥察着。 “果然没错啊!……” 他叹息着说道。 “是武田君吗?” 竹村问道。 然而,宫崎连头也不回,说道: “是啊!是武田喜助君。” 常田和小岛听到对话,面面相觊。 “你说的武田喜助,就是那位武田君吗?” 两人同时问道。 他们总算理解,此事,一课课长理应亲自出马。 “开始吧!马上勘查现场!我去向部长汇报后就回来。” 宫崎扔下这句话,慌慌张张地往山坡下赶去。 不久,法医赶到,开始验尸。 “死亡后已经有三四天了吧。” 老练的法医按了一下浮现出紫斑的皮肤,立即判断道。 “说是三四天之前,那么就是7月4日死亡的?” 竹村问道。 “从这里的气温和湿度等来分析,这一点首先可以认定。详细的情况,必须等解剖以后才能知道。” “现在看来好像没有外伤,死因是什么?” “中毒吧。” 法医断然说道。 “因为下过雨,所以初看很难分辩,估计是氰酸性毒药造成的中毒死亡,这肯定没错。” 自杀还是他杀,这暂且不说,尸体不可能从三天前起就在这里,所以警方初步确认,这是抛尸。 “不过,特地选择这样的地方抛弃尸体,这是为什么呢?……” 竹村打量着四周。 要说这一带的建筑物,只有野营场的管理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名职员。年长的一位看来已经被搜查员留下,在绳索边等待着。 竹村走到离现场稍远的地方,用手招呼那名职员过来。 职员是户隐村村公所的雇员,据说另一位是只在暑假里打工的学生。两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户隐村人,两人都希望在村公所里缺人时,马上就能转为正式职员。 因为是杀人案件,所以这名职员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但他的性格本来很爽朗。 竹村递给他一支香烟,为他点上火后,开始提问。 “野营场里平时总是这么空闲吗?” “不是。旺季时一般都很热闹。最近因为连续下雨,从前天起,就没有人来露营了。” “你们一直待在办公室里吗?” “是啊!我们就住在办公室里,一直关在房间里。” “你们没有注意到这里有尸体吗?” “是的。在女大学生来告诉我们之前,我们一直没有注意到。” “这个地方正好是登山路线吧?倘若有人去山里,你们应该马上就会发现的。” “是啊!不过,即便不是登山者,我们有时也要在野营场巡察,所以倘若这里有尸体,我们会发现的。” “你们最后一次巡察,是什么时候?” “记得是昨天下午2点左右。我们只是去确认一下有没有人在露营,马上就回办公室了,但倘若有尸体,我们应该马上就会发现的。” “小道要经过办公室的前面,有谁走过,你们应该注意到吧。” “是的。倘若露营者和登山者很多,我们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注意到。像昨天那样空闲的日子里,我们应该会注意到的,但……但是,我不能保证一定会注意到。不过,即便我们没有注意,但大家都知道这里有办公室,我想凶手不敢扛着尸体大模大样地走过办公室的门前吧,因为同样不能保证我们会没有注意啊。” “倘若是夜间,就又当别论吧。” “呃?夜间?……是啊!倘若是夜间,我们也许会没有注意,但外面是漆黑一片啊!尤其是昨天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打着手电筒可以来,但倘若打着手电筒,我们会发现的……” “但是,实际上你们并没有发现。你们是熟睡着吧。” “是啊!那么,尸体是昨天夜里运来的?” 他害怕得耸缩着脖子。 “可是,为什么要特地运到这样的地方来呢?” 果然,他也有着同样的疑问。 宫崎课长返回来了。他将干部们召集在一起,传达刑事部长的指示。 “据刑事部长说,上峰有这样的意思,希望在回到中央警署之前,死者的身份要保密。” “真是多此一举啊!人们马上就会知道的。坐在上面的那些人,他们的想法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竹村兴味索然地说道。 “嘿!你不要这么说!上边也有上边的事情,有时封锁消息,也是为了便于调查吧。” 在野营场办公室里召开记者招待会。记者招待会开得极其简短。 “这具奇怪死亡的尸体,死者的身份不明。只知道是六十岁左右的男性,外表像是董事一类的人物。据推测,死亡后已经有三、四天,估计死亡原因是服毒致死。不过,详细的情况要等解剖结果出来后才能确定。对不起了。” 宫崎例行公事似地公布后,停顿一下时,马上就有记者提出异议。 “他杀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吗?” “他杀还是自杀,眼下还不能断定啊。” “但是,死在这样的地方,很不正常吧。” “当然是不正常死亡,这是毫无疑问的,所以我们也全都出动了。” “你不要打岔啊!请你告诉我们。被杀的嫌疑很大是么?” “是啊!嘿!请你们在刊登消息时这样写:警方兼顾自杀和他杀两方面的可能性进行调查……” “发送那种模糊不清的报道,有人会拍着我们的桌子痛骂我们的!” 大家哄然大笑。 记者们无法再作更深入的探求,因此都将宫崎的话与第一个发现者女大学生的谈话当作最初的报道,各自向自己的报刊社发送消息。 这时,大家都以为这是一起司空见惯的猝死事件,因此有的人还松了一口气,说可以放在晚报的补白位置发表。 宫崎与尸体一起下山以后,警方对附近一带进行了严密的搜查。百余名搜查员甚至还牵着警犬,踏进雨后潮湿的矮竹林里,努力寻找遗留物品。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类型的事件,这样的初期勘查是至关重要的,而且是最消耗体力的作业。这样做是很原始的,但惟独这项工作,只能依靠人海战术。 一课的刑警分散进入周围的村落进行调查。 今井村落座落在山麓上,要来现场。“荒仓野营场”,只有通过今井村落这一条道。途中还有田地,道路离最近的农家有一公里远。道路未经铺装,宽度刚能通过一辆汽车。 因此,警方认为,凶手是开着汽车来到野营场附近,然后扛着尸体徒步登山的。但是,野营场办公室里的职员却说没有听到汽车声。 不管雨下得多大,山里静得连一片树叶掉下来都听见,所以倘若有汽车靠近,即便在很远的地方,也理应能够听到。 于是,警方推测,汽车至少停靠在三百米之外的地方。假设真是如此,凶手自然是扛着散发着臭味的尸体徒步向山一上攀登的。光是这些,这起事件,就可以称得上是一起猎奇性很强的事件。 在发现尸体的现场一带,警方没有找到明显与事件有关的遗留物品。同时,在村子里进行调查的警察,看来也没有得到满意的收获,不要说目击者,甚至连在夜深人静之时听到汽车声的人也没有找到。 竹村决定将调查委托给部下进行,自己与木下一起去户隐的“越水高原旅馆”。 这时,在长野的中央警署,本部长长仓正在召开另一个记者招待会。因为经过组织,召开记者招待会的通知都已送达,所以各家媒体都很踊跃,光摄像机就架着四台。 坐在长仓边上的,除了刑事部长冢本和搜查一课课长宫崎之外,还有武田喜助的秘书井泽。很多记者都认识井泽,他们揣测不出井泽为什么会坐在那里。正因为如此,记者们从一开始就满怀着好奇。 毫不夸张地说,“武田喜助猝死”的消息是一则非常刺激的消息,就连那些记者们都闻之丧胆。 武田喜助,表面上的头衔是“武田商会”的社长。武田商会不过是一家小规模的公司,在长野市设有总社,在松本市设有分社,资本金二千万元,从业人员十二名。据说,公司的业务内容是不动产业和金融业、商事公司综合在一起,但要说到业务的实质,就连税务当局都无法把握。 与武田商会有业务往来的公司有五家,分散在日本全国各地。这五家公司都各自独立,设有社长,是一个企业实体,但它们的业务实质却非常模糊。用一句话来说,大多就是所谓的“幽灵公司”,几乎没有干过像样的贸易,却突然之间会冒出金额高达十几亿元规模的不动产生意。 一般来说,它们全都是武田商会的傀儡公司,但要说到它们是以何种形式进行勾结的,要抓住它们的尾巴却并不那么容易。 其他还有傀儡公司与武田商会勾结过,它们忽而建立,忽而受到打击后消失,流动性极大。武田喜助巧妙地操纵着那些不透明的组织,随心所欲地获取着长野县内的利润。 竹村同样只知道这些情况。如若说起社会上对武田喜助的了解,大致也只是上述那些大概的情况。 但是,竹村尽管不了解详细情况,但知道武田喜助这位人物,是长野县内在财政界背后暗地里操纵着的大老板。而且,竹村体会到,由于武田的死,财政界的势力格局将会发生极大的变化。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倘若是与媒体有关的消息灵通人士,都能够职显地预感到,事件的后果将会以某种形式显现出来。因此,记者们都像被捅了马蜂窝一样乱成一团。 长仓本部长将武田喜助于7月3日失去行踪、今晨他的尸体在户隐村今井的荒仓野营场被人发现、死因系氰酸性毒药中毒所致、有他杀嫌疑等事实关系,作了阐述之后,特地表示:“在向死者遗族表示哀悼的同时,我们将全力以赴努力尽早破案”,然后便要结束记者招待会。 当然,关于事件的内容,记者们一哄而起提出许多问题,但长仓只说“这些问题由现场负责人作详细解答”,便匆匆退场了。 宫崎只好抵挡着记者们连珠炮似的提问。他已经习惯这样的场面,所以回答得非常圆滑,宁可说他喜欢陶醉在那样的气氛里。 记者们的关注全都集中在,他杀的可能是否很大,倘若是他杀,嫌疑对象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有没有浮现在搜查线上,警方认为杀人的动机是什么,等等。 但是,本部长不允许宫崎明确断言“有他杀嫌疑”,而且不允许他以“他杀”为前提进行推测。 宫崎的回答只好含混其辞棱模两可。对那伙记者们来说,不管如何,搜查本部的主任搜查官是竹村岩男警部,这是最大的“礼物”。 公布竹村的名字时,记者们竟然发出了含有嘲讽意味的欢呼声: “哎!连名侦探也出场了?” “将竹村警部推出来,在县警当局的眼里,应该是一起极有难度的事件吧。” 还有人故意套话问道。 自从那起碎尸事件以来,通过几起事件的侦破,竹村声誉雀起。 拧着一件着名商标的雨衣,这是竹村的习惯。人们称他为“信浓哥伦布”,这成了他的绰号。这个绰号的语感含有浓厚的农村味,的确与竹村的外表很相吻合。尽管连跳二级一步跨进警部职位,但他依然保持着纯朴的风貌,这也是他获得人气的原因之一。 “没有办法,早报的标题就设为‘阿竹亲自出马’吧?” 不知谁嘀咕了一句,大家马上就接受了。 4 “户隐神社”是“奥社”、“中社”、“宝光社”三家祠堂的总称,这三家祠堂各自独立,每家祠堂的祭神各不相同。 宝光社的所在地,就座落在以长野市为基点穿越饭纲高原的收费公路“便道”,与普通公路汇合的地方。 从那里再往山坡上攀爬一公里左右,就到达中社。从古代起形成的村落,就延续到这里。 奥社座落在里面的高原地带。穿越中社到奥社这一带,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那里近年来作为别墅区而得到大面积开发,以前却如“越水原”的名字那样,被清一色的山白竹所履盖,湿地里观音莲丛生。 在那里,背后能眺望户隐连峰西岳的山梭,一年四季景色宜人。倘若建造疗养所和别墅,不仅是理想的环境,而且发展前景巨大,有可能成为大型的娱乐场所。 在全国性开发大型娱乐场所和休闲地的浪潮中,户隐高原除了建造铺装道路和在滑雪场设置升降机之外,引人注目的大规模开发还没有拉开帷幕。 正因为如此,在人们的印象中,这里是一块神妙莫测的处女地,同时也意味着完全具有投入巨资进行开发的价值。 竹村乘坐木下驾驶着的奶油色小型汽车,拜访了户隐。 在中社神殿前的空地里,集中停靠着许多汽车,其中包括几辆观光车。当地的青年们正在竭尽全力地割着道路边的山白竹,这成为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线。幽静的户隐高原,从此以后也会骤然热闹起来。 汽车穿越中社村落,行驶一段路程以后向右拐弯。进入越水原的别墅地带,一眼就能望见耸立在滑雪场山麓的越水高原旅馆那白色的建筑。 在旅馆一楼的茶室里,竹村和木下等了将近有一个小时。 在总服务台出示证件时,男服务员脸色陡变,说“请在那边等侯”。看他的神态,好像对刑警的来访早有预感,但尽管如此,等侯的时间太长了。 年轻的木下刑警焦虑不安,屡次起身去总服务台催促,但服务员只是一味地推说“请再稍等一会”,经理却始终没有露面。 茶室里除了竹村他们之外,还有三伙学生正在谈笑风声好像很热闹。现在的年轻人也许是追求时尚吧,他们肆无忌惮,不时地发出喧嚣声,打破了这极其难得的宁静气氛。 “那些人,是从哪里弄钱来游山玩水的?” 木下兴味索然地小声地说道。 “反正是靠父母养活吧。父母有他们这样的孩子也真够受的。” “你不要嫉妒。你不要嫉妒他们。” 竹村笑了。 “我不是嫉妒他们啊,我是在为他们的父母打抱不平,他们的父母太可怜了。” “他们的父母,嘿!也许还很高兴呢!” “是吗?父母孝敬孩子,倘若孩子也懂得孝顺父母,这还算气得过去,但现在孝顾父母已经不时兴了……” “并非如此吧。比如木下君,人们就说是一个孝子呀!” “那当然,我是要孝顺父母的!但是啊,我们的父母都无力将自己的儿子照料好。就是说,孩子孝顺父母与父母依顺孩子是不可能成正比例的。父母们都不懂得这些道理,这算是可怜?还是胡涂?……” 木下是真的感到不高兴了。他好像不全是因为等得心焦的缘故。 这是一位好小伙子!——竹村望着木下,感到非常满意。 木下今年二十四岁。他内穿短袖运动衫,外套长袖棉布太阳衫,外表拥有一种决不亚于当今年轻人的现代风格。但是,在木下的内心里,却有者“孝顺父母”的想法。 竹村心想,这兴许就是干“警察”这一行当的好处。 要说竹村自己,他的人生道路南辕北辙,错位得比木下更厉害。——与其这么说,还不如说,在选择人生道路方面,他算是缺乏主见的。他不相信宗教,宁可说在意识形态上,他是一张白纸。 选择“警察”这一职业,并非是因为他特别想要成为社会体制的保护人,也不是因为他有着想要保护市民的幸福与和平那种高尚的理念。他之所以当上警察。最大的、而且是惟一的理由,就是为了生活。 竹村在高中时学习成绩出类拨萃,因为家庭变故而放弃上大学的想法时,老师尽管颇感惋惜,但还是劝说他去走按业绩出人投地的道路,他因此才当上了警察。 也许对电视剧里看到的刑警雄姿心怀憧憬的缘故。多数青年立志当警察的动机,恐怕都与竹村相似。但是,意志如此薄弱的年轻人,自从吃“警察”这碗饭一两年以后,依靠严以律已,精神面貌会有显着的变化。 完全可以说,“警察”这个组织。对校正个人精神世界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 当上警察以后,人会从以前的那种理想化的“警察形象”中脱胎换骨,能否充分发挥自己原有的能力,宁可说取决于今后各自的努力,更大程度上取决于各自的资质。 尤其足“刑事”这个部门,推理能力和创造能力是必不可缺的。只有具备这种能力和适应性强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优秀的搜查官。 而且,竹村岩男完全具备搜查官的资质。同时,除了搜查官以外,他一无是处。 遇上有趣的事件时,竹村简直就像面对着美味猎物的鬣狗一样,舔着舌头露出兴奋的模样。每次一旦忘我地投人事件的侦破,越是有着利害得失,越是需要瞻前顾后的时候,他便越发地会燃烧起斗志,有着不干到底誓不罢休的倔强劲儿。 因此,竹村常常会不顾一切地做出漠视搜查纪律的举动。说起“警部”,虽说是属于警察行业内部的一种职务,但竹村是与以前的部长刑事时代毫无两致的“幕僚”,有时甚至是“导演”。 职务连升两级,薪水也得到提高,还获得上等的官舍,但他决不会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模样,也不会拥有私人汽车,就连换一件新雨衣的念头也没有。盛夏时扔去外套,就连衬衫和领带的风格都依然未变。 “在盛夏你也是……” 妻子阳子为他买回的运动衫和环状领带,他只是朝它们瞥了一眼,但将它锁进了柜橱里。 “偶尔穿一下不同风格的衣服试试呀,你却……” “别说混话!你作为妻子,难道也不应该经常换换不同的衣服穿穿吗?” 他故意打岔着,说着令妻子感到喜欢的话。 经理好不容易才出现。天气不那么热,他却满头大汗,一边走来,一边不住地鞠躬着。 “让你们久等了,真对不起,我是经理高野。” 竹村向高野介绍自己和木下之后,带着讽刺的意味说道: “我们要见你一次真不容易啊!社长心里很担心吧。” 经理眼看着变得非常仓惶。”呃?嘿……你们知道得很清楚……” 他约莫有五十岁左右,个子矮小,长着一张慈眉善目的圆脸,流露出忠厚的性格。 “我们今天来找你打听一些事情,是关于武田喜助君去世的。你能将最后看见武田君的那位服务员请来吗?” 高野经理马上走去,带回一位叫“相原”的青年。 青年长着细长个儿,大致有一米七五左右,非常英俊。他神秘兮兮地端坐在竹村的面前。 “听说,你看见武田喜助君外出的时候,是晚上快到7点的时候,这没错吧。” “是的。没错。” “当时,总服务台就你一个人吗?” “就我一个人。总服务台后面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但有客人来服务台时,服务台一般就一个人接待。” “如此说来,最后看到武田喜助君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希望你考虑一下以后再作回答。当时,从总服务台前走过外出的,的确是武田喜助君吗?” “是的,没错。” “你对武田君很熟悉吗?” “是的,我认识他。从春季的时候起,他就经常下榻在我们的旅馆里,听说他还是一位大股东。” “嘿……” 是吗? 竹村将探寻的目光转向经理。 “武田君是我们旅馆的大股东,也是母公司川中岛观光株式会社的大股东。” “既然说得那么清楚,就不应该看错吧。那么,武田君当时的模样,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走过总服务台面前的时候,我很恭敬地目送着他,看他的样子,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他走出大门后,干了些什么?你没有看到吗?” “我没有看到。只是以后听人说,开车接送他的司机,曾在旅馆的不远处,看见一位绅士沿着旅馆前那条路向西走去。那位绅士的身影与武田君很像。” “他没有肯定那位绅士就是武田君吗?” “是的。那时天气很晴,眼看就要下雨了,据说司机只是在远处瞥见一眼,无法肯定。” “但是,在时间上很一致啊!” “是的,大致上……” “你刚才说的朝西走去,具体地说,是哪个方向?” “你也知道,我们旅馆所处的位置是在道路的尽头,从本旅馆去中社的那条路是朝着西南方向的。与此相反,另一条从旅馆前向西伸去的道路没有经过铺装,是一条乡间小道。沿着这条小道向前走三百米左右,与一条称为‘越后道’的旧道交叉,再往前走三百米左右,便走到一条新道上。到新道上时,正好是奥社参拜道路的入口,那里有停车场和汽车快餐店。但是,那条道上满地都是石块,平时一整天难得有人通过,所以那位司机说,当时他记得自己还感到纳闷,那人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间里走那条路。” “假设那人是武田君,你认为,他朝那个方向去,到底是干什么?” “嘿……” 服务员困惑地望着经理。 经理不住地眨巴着眼睛,仿佛在暗示着青年要回答得滴水不漏似的。 竹村朝经理瞥了一眼之后,催着青年回答。 “不必想得太多呀!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感觉。” “是啊!我想大概是去散步吧。” “嗯……但是,他自然是一去不归了,但他去散步的时间不是太长了吗?你难道没有感觉到?” “我是这么想的。” “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是什么……模模糊糊地……” “你如实说出你的感觉。比如,会不会出去与某个人会面……你没有那样的感觉吗?” “有那样的感觉。” “以前……就是说,武田君以前住在这里时,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出去过?” “我记得……有过。” “有过几次?” “两三次……左右。” “只有两三次?” “也许……” “那时,外出后当天晚上没有回来,第二天清晨回来,这样的情况有过吗?” “不!从来没有过。他必然会当天回来的。” “看你的样子很肯定。但是,听说武田君有将钥匙扔在房间里的习惯,却为什么偏偏还特地要在总服务台露露面呢?” “不过,他如若回来,一定要走过总服务台,所以我们大致上都知道。” “你说‘大致上’,就是说,也有可能不知道吗?” “这……有时正好有什么事,总服务台没人……但是,翌晨因为客人都要出去,所以总服务台会有两名服务员接待,倘若已经回旅馆,就不会没有注意到的。” “就是说,倘若是早晨回旅馆,就必然会露馅吧。” 竹村用平易的口吻说道,和蔼地笑了。 青年仿佛也受了感染,一直紧崩着的表情总算放松下来。 “是的。是那么回事。” “我明白了。对不起,我的问话很不客气。不过……这是我的工作,希望你谅解。” “不!我没有特别在意。我也是推理迷,如若是推理性的故事,无论小说还是电视剧,我都很喜欢。我对刑警先生是怎样进行调查的,我很感兴趣。” “是吗?那样就好了。我的妻子也喜欢推理读物,电视剧《披头士侦探》一开始,什么丈夫,早被她扔在一边了……” “对了!说起《披头士侦探》,我也每集都看,一集也不拉。” “是吗?那么,上个星期那部《红与黑的悲剧》,你也看了?” “看了!那部电视剧很棒啊!结尾大出意外,我一边看,一边还和同事们一起猜谁是凶手呢!但是,直到最后还猜不出来。不过,倘若是刑警在看这部电视剧,看到一半就会知道谁是凶手了吧。” “不!连我自己都猜不出呢!” 竹村微笑着说道。 木下露出一副“真不知道你们为何如此高兴”的目光望着他们。 让服务员回去后,竹村决定请高野经理领着去看看武田借宿的房间。 跟随着高野走上楼梯时,竹村停下了脚步。 “这旅馆里没有电梯吗?” “是的,对不起,没有电梯。” 经理是一位谨言慎行胆小如鼠的人。他特地往回走下两三节楼梯,不住地鞠躬陪礼着。 “当地是风景区,按照条例规定,建造楼房高度不允许超过10米以上。一旦设电梯,三楼顶上就必须设置机械室,那么无论如何都会超过标准高度。” “难怪。不过,这样有利于健康啊!” 竹村一节一节地像是踏步似地看见自己的脚尖一边登上楼梯。 木制楼梯结合北欧风格的室内装饰,露出白木的木肌。 上到三楼之后,竹村独自一人回到楼梯上重新走了一遍。另外两人都面面相觊,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不知道他要想干什么。 武田喜助借宿的房间是三楼的套房,据说他每次来这里借宿,总是订这套房间。 从房间的位置来看,好像不是向一般的客人出租的。 “这家旅馆是在滑雪场举行高山田径会的那年建造的,当时皇族的人就住在这套房间里,是这套房间的第一位客人。” 高野洋洋得意地说着,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个两间套的房间,外面是生活间,里面是卧室。倘若在东京的大宾馆里,这样的房间司空见惯,丝毫也不值得显耀,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豪华,长毛绒的地毯,贴着厚墙纸的墙壁,有些刺眼的枝形灯,像是丹麦一带制造的沙发…… 竹村一边“咂咂”称奇,一边四处打量着,不住地将脸凑近日用器具,像是在舐着,嗅着。 卧室里放着两张小型双人床,这里与生活间相比更加豪华得多。走进卧室,右侧有一扇门,里面是相当宽敞的盥洗室,隔壁是卫生间和浴室。 竹村心想,倘若再设有厨房,就比他现在居住着的官舍要舒适得多。 “我能见见第二天打扫这房间的人吗?” 竹村回头望着经理问道。 经理说着“请稍等一会儿”,便用电话与哪里联络着。 片刻,走进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 “这位名叫‘小田’。” 经理介绍道。 “他是清扫工作的负责人,你请问吧。” 小田为人耿直,相比之下,令高野变得更加渺小。 “武田君居住的第二天早晨,你来过这间房间吗?” “是的。这套房间很特殊,所以就由我亲自打扫。” “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不讳了。当时,武田君还没有使用过床和浴室吧?” “不!已经使用过了。” “嘿!使用过了……” 竹村皱起了眉头。 木下也露出一副紧张的目光望着小田。 “那么,武田君洗澡后躺在床上了吧。” “是的。我想是的。浴池和毛巾都是湿的,肥皂也用去很多。再说,床上的被褥和枕头,感觉都使用过,还有浴衣也穿过。” “听你这么说,武田君洗完澡以后,换上浴衣,在床上休息了。” “是的。好像是的。” “但是,我听说,武田君是6点刚过就回房间,7点之前出去的。在三四十分钟里,洗澡暂且不说,还要换上浴衣,在床上躺一会儿,时间是很紧迫的……你觉得怎么样?” “嘿!你说的没错。但事实就是如此,所以……” 小田露出不服气的神情。他的表情明白无疑地表达着这样的意思:不管时间是否紧迫,武田君使用过房间,这是事实。 “7月3日武田君住过以后,这套房间有客人用过吗?” “没有。武田君住过之后,套房没有人租借过。” “那么,经理先生,很抱歉,这套客房请暂时不要租借出去。我们在两天之内会派人来勘查。” 竹村从口袋里取出手套戴上以后,拉出放在生活间墙壁边的书桌抽屉。 抽屉里放着印有旅馆名称的信纸、信封、明信片、旅馆内部介绍的小册子等。将信纸放在灯光下仔细观察,白纸上浅浅地留有上面一页信纸书写时刻下的痕迹。 “对不起,这信纸,我借用一下。” 得到经理同意以后,竹村将信纸交给木下。 “那天晚上,隔壁房间里有没有客人借宿?” “记得有人借宿。那天住在本旅馆的客人,除了两对客人之外,全都是与建设高尔夫球场有关的客人,长野市和附近一带的客人,在半夜之前就都回家了,远道来的客人几乎都只住一夜。本旅馆里住不下,有的人还去了附近的旅馆里,所以那天晚上,本旅馆应该没有空房间。” “那么,你过一会儿将住在隔壁房间里的客人名字和住址告诉我。” 竹村一边说着话,一边手却没有闲着。他打开介绍旅馆的小册子那厚厚的封皮。 小册子内,按照惯例从预约定金的价目表开始,刊登着旅馆内部设施介绍、发生灾害时逃离旅馆路线、快餐厅和咖啡店介绍、冬季滑雪场介绍等内容。这些内容,在其他旅馆里也能够见到。 “呀!真鲜美啊!” 看见载着菜肴照片的快餐厅菜单,竹村不由发出由衷的赞叹。实际上,他的嘴里已经充溢着口水。 “放在手推服务车上的料理,是一个人的份儿吗?” “不!好像是两个人的份儿吧。” “是吗?这么点儿,看来不像是能吃的吧。不过,看上去很不错,这真的是你们的特色火锅吗?” “不知道能不能称为火锅,这是瑞士料理。在那个锅里溶入奶酪,然后将那里扎成串的肉或蔬菜、虾等放进去煮烧,不知道算是煮还是炸,反正就那样弄着吃。” “这就是所谓的瑞士料理吗?我听人说起过。是吗?就是这玩艺儿啊!那么,倘若我订这道菜肴,你们就是这样放在手推服务车上送来的吧。行啊!我带妻子来一次。好像真是这么吃的。不过,这很贵吧。” “是的。如若像这照片上那样,价钱也许就会很贵。但这只是样品,可以根据你的订单下料的。” “真是样品吗?真是样品啊!做得真不了起啊!既有伊势虾,又有扇贝,用的都是上等肉,葡萄酒是进口的吗?” “是的……” 真是一位和蔼的刑警。 经理的表情稍稍有些松缓。 就连木下刑警,也流露出一副有些不耐烦的表情。 “不过,稍稍等一下……” 竹村感到纳闷。 “用手推服务车进行房间服务,怎样才能将手推车推过来呢?爬楼梯很吃力,不会像抬轿子一样抬上来吧。” “是啊!手推车没有问题。先在厨房里将菜肴装在手推车上,然后用小型货用电梯送上来。” “是吗?这就行了。若是那样,即便煮得沸腾起来也能够马上送来。不过,看起来好像很香啊。” “怎么样啊?现在有的是时间,我请你们随便尝尝。” “不用了!你不用操心。我们预定在回家时顺便在中社吃手制面条。你还是让我看看那架小型货用电梯吧?” 竹村感兴趣的目标对象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 木下平时总是跟随着竹村,所以对竹村的那些举动早已习以为常,但尽管如此,有时还常常会怀疑竹村警部感兴趣的对象,究竟对案件的侦破有何作用。 三人离开房间时,竹村对凸出在走廊里的安全门感到了兴趣。 “这扇门晚上也能马上就打开吗?” “是的。从内侧可以打开。” “那么,夜里想要逃走的话,就能从这里逃走吧。” “不!逃不掉的。这扇门一打开门,总服务台里面办公室里的铃就会响起来。” “难怪。想得真周到啊,想要吃饭后不付钱溜走的话,就不行了吧?” 竹村的问话,简直就像为自己日后白吃饭后溜走作好准备似的。 沿着走廊朝着楼梯的方向返回,穿过楼梯厅的右侧,正好有一块像是凹进去的空地,那里安置着饮料、酒类等的自动售货机。 再往前走去,便是一块非常狭窄却像是服务站似的“外人禁止人内区域”,那里的墙壁上开着一个升降机的洞口。初看升降口的宽度和高度有普通电梯的一半大小,门的结构是上下关启。 “我能试一试吗?” 竹村非常好奇地问经理道。 “那么,就用这试试吧?” 高野指着运送清洗衣服的袋型大型手推车,露出一副腼腆的表情,按了按升降机的按纽。 “倘若其他楼面在使用升降机,‘使用中’的指示灯就会亮着,即便按了按纽,升降机也不会动。” 果然,高野在按按纽时,“使用中”的灯亮着。 同时,下面不知从哪里传来马达启动的声响。不料,马达声很快停止,升降机的门打开了。门里面的空间深达一米多。 高野将手推车推进升降机里。几个按纽分别标示着“1”、“2”、“3”的数字,高野在“1”的按纽上按了一下,升降机便启动了。 “接着就跑到下面去,将手推车拉出来。” 电梯的边上设有职员专用的简易楼梯。大家沿着简易楼梯稍稍加快脚步下楼去。 “人也能一起乘着下来吧?” “不可以!这升降机是禁止乘人的。据说以前,不知道是千叶县还是什么地方,就发生过一起服务员乘送餐用的升降机结果死亡的事故。” 赶到一楼,升降机的门已经打开着,清洗衣服的手推车已经到达。 “真的很方便啊!” 竹村摆出一副很感钦佩的模样,回头望着木下,征求他的同意。 “你说呢?” “嘿!是啊!……” 木下一副索然乏味的表情点点头。 离开旅馆时,太阳已经西斜,晚风习习,令人不时地感到有些寒冷。 高原如莽莽的大海一般,西岳那被霞光染成紫色的奇异山貌,耸立在高原的尽头。它的山影,让人想起那里是神灵们,或者宁可说是恶魔们栖息的地方。 一坐上汽车,竹村便向木下命令道: “沿着那条道开去。” 听说一位与武田喜助很相似的人,就是步行沿着朝西的那条沙石道走去的。 “开得慢一些……” 轮胎底下发出沙石飞弹的声音。竹村打量着四周的情景,让汽车慢慢地移动着。 “这地方什么也没有啊!” 沿着前进的方向望去,右侧是原野,履盖着一片山白竹,灌木丛生,左侧是长得非常茂盛的山毛榉和小橡子、还有落叶松等,在树林的深处隐隐约约地闪现出灯光,灯光闪现的地方也许就是别墅区。 正如服务员说的那样,不久便出现一条交叉的小道,与现在正在行驶着的小道一样,是一条沙石道。 “这就是旧道?” 在那条叉道的左前方,昏暗中模模糊糊地现出别墅模样的建筑物。 通过叉道,出现一个霍然开朗的场所。铺装道路从那里横穿而过,道路上设有一个像运动场那样宽敞的停车场地。参拜的人将包租汽车和大客车停靠在这里,然后步行去奥社参拜。 现在太阳已经落下,那里已经没有汽车的车影。只是在汽车餐馆里,还有活动着的人影。正面夹着铺装道路高高地耸立着一道牌坊,参拜道从牌坊的底下穿过,在郁郁苍苍的杉林街树中,朝着西岳的方向伸去。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竹村下去,向参拜道走去。 一穿过牌坊底下,便突然变得黑暗起来。往里走去不多会儿,便漂荡着如另一个世界似的不祥的气氛。脚底下老杉树的树根如蛇一样伏匍着,不时地绊着竹村的脚。 向前走了不到一百米的时候,竹村已经想返回了。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好像身后有什么在追赶着似的。 竹村走回到道路上,朝着汽车餐馆走去。 木下驾驶着汽车,缓缓地跟随在竹村的后面。 汽车餐馆正值关门的时候,竹村走进店里,两名夫妇模样的中年人露出为难的神情。 竹村出示了证件。 3日晚上7点左右,你们在这一带有没有看见过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绅士?” “没有。没有看见。” 女子回答得很干脆。 “因为我们是7点之前关门的。” 竹村朝时钟瞥了一眼,正好快到7点。竹村一副被人赶出来似的感觉离开汽车餐馆,回到汽车里。 木下迫不及待地问: “那么,我们去面条店吧?” “我们回到刚才的那条道上去。” 竹村没有听到木下的问话,说道。 沿着沙石道回到旧道上,再从旧道那里向右侧别墅的方向拐去。 天空虽然还有着光亮,但走进林子里,暗色更浓,别野式样的建筑物,在沉凝的景色中不断地向后移去。竖在道路边的告示牌上,一半写着个人的名字,一半写着公司的名称。 感觉中汽车行驶了没多久,无意中却来到了连结中社和越水高原旅馆的大道上。 “再返回去一次吧?” 木下泄气地说道。 “好吧。再返回去。” 汽车呈“u”型拐了个弯,再次在沙石道上开去。这里依然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天空在渐渐地变黑。在靠近别墅地带的尽头,左侧宽广的宅地深处,建有一幢宏伟的别墅。 来到那幢别墅的前面时,正巧有一位女子从建筑物的方向跑出来。 她一边奔跑着,一边举起着手,好像是叫喊着什么。 “喂!停一下!” 竹村将脑袋伸出车窗外望着她等着。 女子气喘唏吁地跑上前来。 “喂……是山口君吗?” 她弯着腰喘着气问道。 走近了才看出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美人,感觉上已经超过三十岁,但笑魇上却还留有少女一般的灿烂。 “呀!搞错了!” “什么……” 女子显得非常尴尬。 “对不起。见你们开着汽车在这里转来转去,我还以为也许是客人迷路了,所以……” 女子知道认错了人,便露出一副很疲惫的模样。 “很抱歉,谢谢你了。” 竹村安慰道。 “你住在那幢别墅里吗?” “是的。那是公司的宿舍,我住在里面当管理。” “是一个人吗?” “还有丈夫和孩子两个人。这地方,一个人怎么住啊!” 女子笑着说道。 竹村心想,这女子的性格很随和,与妻子阳子一模一样。 “你常常这样跑出来接人吗?” “是啊!这一带很不好走吧?所以如果有客人是第一次来,我就要这样跑到路边上来等着。” “上个星期的星期六,你出来接过人吗?就是3日那天现在这个时候。” “是啊?星期六我也出来接过客人的。对了,7点左右,我还在这里站了一会儿。” “真的?” 竹村的内心里涌出一种期望。 “那么,我想问你一下,当时你有没有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绅士模样的人?” “啊!我看见了。” 竹村不由冲出了车门外。 “是真的?” “是啊!客人的汽车到达时,车前灯的灯光正好照着那个人,所以我看得很清楚。他从那前面正朝着这边走来。对了!好像有六十岁左右,我看见过这样一位绅士模样的人!” “那位绅士站在哪里,你指给我看看。” 竹村奔跑着离去,在三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回过头来。 “是这里吗?” “是啊!再稍稍过去一点吧。好了,就是那里啊。” 竹村高兴地搓着双手返回来。 “那位绅士,是什么打扮?”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反正是公司里的部长或社长那样的感觉啊!系着领带,穿着套装西服……那样的打扮,在这一带是很罕见的……” 女子说道,随即发现竹村也正好是“那样的打扮”。 “不!没关系,你说的很好。” 汽车里传出木下忍不住“扑噗”一笑的声音。 “好的,好的,这下想起来了吧。” 竹村喜不自禁。 “那位绅士往哪里去了?” “这……当时我立刻就带着客人的汽车走在前面,所以……你们……莫非是警察?” “是啊!是的。对不起,刚才我忘了,我是长野县警的竹村。” “那么,刚才你说的那位绅士,难道正是在毒平被杀的那个人吗?” “正是啊!你知道得很请楚嘛!” “果然如此。那个叫‘毒平’的地方,与鬼女红叶的传说是有因缘的。你知道吗?” “嗯……或多或少……” “那么,红叶在那里逼平维盛饮毒的事,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真是那样吗?那就是‘毒平’这个地名的由来?” “正是如此。这里有一个专门研究户隐传说和民间故事的团体,我还是那个团体的会员。听到‘在毒平饮毒身亡’的新闻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心想,那决不是偶然的,也许是鬼女在作祟吧。” 女子的眼眸在黑暗中像鬼女似地闪着幽光,她好像非常喜欢那样的故事。 然而,竹村对此颇感兴趣,并没有将它当作笑话。 “这故事真的很有趣啊!” 正在这时,有一辆汽车风卷着沙尘开来。 女子朝着车前灯举起了手。 “哟!也许是客人来了。” 她立刻从竹村的面前跑开了。 车上果然是她要接的客人们。女子与他们热切地交谈着,领着他们朝别墅的方向走去。 “那么,告辞了。” 女子正要离去,竹村向她道谢着,紧接着问道: “为了便于联络,请你将名字告诉我。” “我叫‘村田淳子’。” 女子自报姓名道。 “淳”子怎么写,但竹村来不及问她。 第02章 红叶狩的姑娘 l 警方在毒平的抛尸现场搜索得很彻底,但终无所获。既没有找到重要的遗留物品,也没有获得任何与目击者、听到汽车声的人、案发前看到可疑人物的人等有关的情报。对偶尔获得的材料经过查证,不是搞错就是与事件无关,结果都是不可信的。 警方使用警犬查找足迹,也许是案发当天的黎明前一直都在下雨的缘故,气味都被雨水冲走,结果无功而返。 尤其令人称奇的是,估计抛尸的时间是在深夜,却竟然没有人听到运送尸体的汽车声。没有目击者,这还有情可愿,但深夜时分四周一片岑寂,而且道路上坡道颇多,竟然会没有一个人听见汽车声,这实在令人费解。 在案发翌晨的搜查会议上,竹村挑选出四名搜查员,指示他们对住在越水高原一带别墅和公司宿舍里的人进行调查。 “不难推测,武田喜助君在7月3日,夜里去了越水高原的那幢别墅,或是在那里住下了。而且,他住宿的那个地方极有可能就是作案现场,所以你们要仔细调查。倘若有必要,可以请求增援。” 受遣的四名刑警,是吉并巡查部长以下的警员,全都是老资格的刑警。 竹村的直觉告诉他,解开谜团的关键,就隐藏在那个越水原里。 警方正在以毒平为中心展开调查,对从越水原与毒平联结的几条途径,进行大范围的搜索,但竹村纵观全局,认为这样的调查不可能有什么可喜的收获。 尽管失踪事件已经转变为杀人事件,但搜查二课依然在对事件进行着调查。搜查二课不同于将现场视为破案关键的搜查一课,他们将重点放在政治经济方面,研究事件的背后有何动向,在一课不擅长的领域里发挥着特殊的调查功能。 不能否认,在一课和二课之间,不知不觉地出现了争功名抢头功的趋向。这并非是干部们的本意。一课课长宫崎更是神经兮兮,不住地督促激励着自己的部下。 在竹村的眼里,那样的“摩擦”只会给事件的调查带来困惑。搜查二课有着自己独特的调查方法,竹村确信,那些方法有利于阐明事件的真相。 “这起杀人事件,不是只与金钱或权利有关的利害关两所致。我觉得有着更深层的不可告人的动机。” 见宫崎非常担心,竹村如此说道。 作为宫崎来说,竹村的话简直是令他深信不疑的神谕,但他不可能就此高枕无忧,放手让竹村去干的。 “真的吗?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感觉呀!是感觉……” 竹村满不在乎地笑了。看来,这样的回答无法让宫崎课长得到满意。 告一段落后,竹村依然带着木下离开了搜查本部。他将本部的科室工作全都委托给“片平”这位老练的警部补,决定搜查方针之后,亲自作为一名普通的搜查员四处奔波。 这是竹村一贯的作风。 武田喜助的宅邸非常宏伟,即便在长野市的高级住宅区里也是引人注目的。竹村记得听人说起过,武田喜助的宅邸在市区的私人住宅中,也是县内首屈一指的。 用瓦片贴出砖块花纹的水泥墙几乎围住了街道的一角。宅邸的门面非常豪华,耸立着一道铁制门扉,就像是在威吓着来访这里的人。从院门到宅地里的停车场之间,有一片与交差路口的交通指挥台一样的绿化,中间立着三棵冷杉。 宽大的武田宅邸里混乱不堪。 武田的遗体经司法解剖之后,于今晨天亮之前默默无言地回到武田的宅邸里。 遗体将于天亮以后送回宅邸——这是警方原来的预定,但据说未亡人的一声大喝,将警方的预定大幅度提前了。 “你特地瞒着人偷偷地将遗体送来,这是故意让我们在众人面前丢丑吗?” 未亡人好像是在斥骂长野县警察本部长长仓警视监。 据传说,刑事部长他们大发雷霆,说“从来没有被如此横加指责过!”还是在年龄上较年轻的长仓,不得不陪着笑脸劝解着。 这些传说的真伪暂且不说,事实上武田的遗体是在深夜零点以后回到武田宅邸的。因此,能抓住运尸车开迸大门的一瞬间的,只有一家偶尔监视着的当地报纸,结果此则新闻被大肆渲染,将早报的版面刊登得满满的。 花圈浩如烟海,摆满着宅邸的内外。而且,花圈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来。 汽车的数量难以估计,无法开进院门内的汽车占据着街道的两侧。交通警察赶来进行整治,严格控制想要驶进那条街道的车辆。 木下要将汽车开进去,警察赶紧奔跑过来,一路大声叫喊着: “不准停下!不准停下!” 木下驾驶着的是一辆小不点儿的国产汽车,所以警察还以为只是居住在附近的年轻人。 “呃!是警部?” 警察发现坐在助手席上的竹村,连忙举手行礼,将汽车放了过去。 “真了不起,警部的名气已经大得像明星似的!” 木下开着玩笑然而却认真地说道。 交通警察非常巧妙地为他们找了一个停车的地方。眼尖的摄影记者一看见竹村,便不停地打亮着闪光灯。 人流如潮,武田宅邸的院门内,已经挤满着穿着黑色丧礼服的人流。 “我们这副打扮,能进去吗?” 木下注意到自己那套临时借来的服装。 “没关系吧。因为我们不是特地来这里吊丧的。” 竹村迅速向前走去,在签到处站下。 见竹村翻阅着签到本,负责签到的青年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望着他。 “我是这……” 竹村出示着证件。 “我想见见夫人。” 青年有些惶恐地与身边的年长者耳语着几句,年长者又向身边的男子传达,那位男子望着竹村,走上前来。 “我是武田的秘书,叫井泽,请跟我到这边来……” 井泽向竹村示意了一下走在前面,一直将他们领到楼房左侧的院子中央。他与刚才那两人的惊慌神情截然不同,举止显得非常沉稳。 院子里有一张白色大理石桌子,桌子的四周围着四张陶制凳子。 请竹村和木下坐下以后,并泽自己也坐了下来。 “你们辛苦了!” 井泽重新向他们寒喧道,拿出自己的名片。 “我知道警部先生会来,但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今天这里这么乱,所以夫人也许很难照顾周全。” “我们不是来听你讲客套话的。我们只要简单地了解一下情况就可以了。而且,这一工作做得越早越好。” “我明白了。那么,我先将我自己知道的事情如实告诉你们,但作为交换,希望你们今天不管怎样都不要去找夫人。” “是吗?嘿!行啊。有关武田君工作上的事情,还是你知道得详细吧。不过,我们事后去向夫人打一声招呼,这总没有关系吧?” 井泽稍稍考虑了一下。 “这事,我要去征询一下夫人的意向以后,才能回答。” “好的。” 竹村同意后,立即开始提问。 首先,他询问了井泽与武田喜助的交往情况。 井泽今年三十八岁。他是武田的妻子佐知江的远亲,从东京私立大学毕业以后,在某商事公司里工作了三年,然后调到武田商会,不久任秘书。当时,武田已经有两名秘书,但全都不是沾亲带故的关系,所以不久井泽便挤退两位前辈占据第一秘书的地位。 井泽任第一秘书以后已经有十年,至今独身一人。 “嘿!你还是单身吗?” 竹村提问道。 “是啊!怎么也没有捞到机会……” “那么,你每天都跟在社长的身边吗?” “是的。可以说除了夜里睡觉之外吧。” 井泽苦笑了。 “但是,3日晚上社长外出时,什么也没有对你说吧。” “是的。那是我的失误。” “失误?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盯住社长,被社长甩了?” “嗯……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井泽显得有些狼狈。 “我的意思是说,倘若我老老实实地跟在他的身边,就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嗯。说起来也真是如此吧。但是,他为什么要瞒着你外出呢?” “我想他多半不是瞒着我吧?他偶尔也想清闲一下啊!” “你的意思也许是说,恰恰相反,你是想让他独自清静一下吧!” “呃?那样的事难道……” 井泽对竹村带嘲讽。的话语露出不快的神情。 “不!我认为这也不是不能考虑。眼下我就听人说过,说武田君以前也常常独自从越水高原旅馆外出过。” “呃?那种说法是胡编的吧……” “那不是胡编。而且,听说不止两三次。是啊……这么看来,井泽君对此事一无所知啊!” “我当然不知道。那种事是不可能的!” “但是,事实就摆在面前,3日的既上不就是这样吗?不能断定其他的时候就不会这样吧?” 井泽沉默了。 武田外出的事,看来井泽确实不知道。 “武田君今年去过户隐几次?” “要说今年,现在已经是5月的连休(5月初是日本休假最多的时候,约有一个星期。)以后,所以有五六次。” “去办什么事?” “还是为了高尔夫球场的事,要与有关方面不断地进行协商,所以……” “每次都住在那里吗?” “是啊!” “到户隐,感觉上不那么远,有必要住下吗?” “离户隐的确不远,不是那种想要回家却回不来的地方,但与当地人一起吃饭以后,时间已经很晚了,何况……嘿!说实话,也有休息一下的意思吧。” “如若是我,休息还是在自己的家里好吧。或是武田君有意瞒着夫人……怎么样?” “嘿!我猜想没有那样的事吧。” 井泽作了一个暖昧的回答。 “武田君去户隐,理应开着自己的私人汽车去吧。” “嗯……是的。” “汽车是你驾驶的吗?” “有时是我驾驶的,别人驾驶的时候也有。上次就是我驾驶的。” “平时在户隐留宿时,总是住在越水高原旅馆里的吗?” “是的。因为那家旅馆与社长有关系。” “我已经听说了,是听那家旅馆的经理说的。那么,留宿时,你也一起住下吗?” “是的,我也住下。社长每次出差时,我都一起住下,只是房间分开的。” “武田君平时习惯在几点时睡下?” “平时睡得很晚啊!即便什么事也没有,他也要在10点或11点时进卧室,然后躺在床上看书,大概要到12点钟才睡下吧?当然,倘若有工作上的事情,或有客人来访,就另当别论了。” “那天住在越水高原旅馆里,他是几点睡觉的?” “这……在那里,他很早就进房间了,所以实际上是几点睡下的,我不知道啊。” “你说很早就进房间,是什么时候?” “记得是吃完饭就进房间的,估计7点左右吧。” “嘿!这太早了吧。武田喜助君去户隐,也许对他来说,果然是一种休息啊!” “是吗?我也不太清楚……” 井泽失去了自信。 “我对政治、经济这些方面一窍不通,所以直言不讳地问你,希望你也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怎么样啊?……武田喜助君在各个方面都会树敌,你凭自己的感觉,有没有不惜使用杀人的手段消灭武田君的人,或者团体?” 竹村问道,盯盯地审视着井泽的眼睛。 井泽将目光凝视着空间。许久,他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那样的感觉。据我所知,社长没有那样的敌人。但是,眼下他已经被人杀害,所以他或许有过敌人,然而却没有让我知道。” “武田君去世,对谁的好处最大?” “这个问题,我也很难回答。工作上不会没有竞争对手,而且……社长也许会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那些事,我就很难知道了。” “我说一个具体的名字。比如,武田君的夫人怎么样?” “哪里的话!” 井泽慌忙打量着四周。 “社长去世,为什么会对夫人有好处?社长是一位很爱活动的人,而且不管怎么说,夫人直到现在都始终守护着武田家啊!” “请等一下,武田喜助君是前任社长的养子吗?” “这你不知道吗?是养子啊。社长是招女婿。听说,武田家在战争后的混乱时期刚开始没落,当时是社长帮助前任社长摆脱了危机。当然,那时我还是要儿,这些事是听来的。” “就是说,是被前任社长看中后收为养子的。” 竹村点着头。 “那么,众议院议员猪户君怎么样?” “我真服你了,那些人的名字,你都知道。但是,你既然问我,我也如实回答你。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猪户君是社长的盟友。这次在户隐建造高尔夫球场,计划原本就是猪户君提出的,社长百般推辞,说不感兴趣,但猪户君死缠着社长不放,所以社长去世以后,我觉得最为难的,可能就是猪户君了。” “你说的就是那项建造高尔夫球场的计划吧,那件事,当地有没有反对?” “看来要完全没有人反对是不可能的,但现在还是筹划阶段,所以目前还没有发起反对运动坚决抵制。” “那么,井泽君身为商会里的职工,你们公司里的职员们怎样认为呢?有没有人对武田社长怀恨在心的?比如,被井泽君取代秘书宝座的人,他们在心理上不会感到很有趣吧?” “没有那样的事啊!秘书的职务并不是那么轻松的,倘若成家以后就不会再去干了,只有像我这样的王老五才会去干。而且,不当秘书,薪水也不会降低啊。” “武田君的异性关系怎么样啊?如此显赫的人物,我觉得即便有小妾或情人,也毫不足奇吧。” “不!那种事根本就没有啊。社长在艺人那里很有人缘,或者也许会与俱乐部里的女服务员有过交往,但至少没有那种要死要活的关系。” “是吗?” 竹村抱着手臂陷入了沉思。 井泽不住地留意着时间。 “我还有事,倘若还有什么需要问我的,请改日再来,今天就到这里……” “明白了。很好。那么,请让我们见见夫人?只要一会儿工夫。” “你们一定要见她吗?” “是的。不管怎么说,她是最接近被害者的人啊。本来昨天就应该找她了解情况的,听说她心脏不好才推迟了。真对不起,我们的要求很不合时宜,但倘若一再推辞,我们就无法进行调查了。” “我明白了。那么,我去向夫人征询之后……” “不!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好交差了。我们今天一定要见到她。琐事可以改日再谈,只是听她谈一谈,她不应该不同意吧。” “是吗?……那么,请等一会。” 井泽忧郁地说道,站起身来离去。他好像非常害怕武田的妻子。 井泽暂且不说,武田夫人甚至对警察都表现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这令竹村切齿痛恨。在事件的调查中一旦感觉到有政治力量介入,竹村就会无名火起。 在北海道,某位政治家自杀时,当时曾由于国会议员施加压力,连医生和北海道的警察都公开表态,说是“病逝”。一想到那种对权力的趋附是如何惯坏着警察和警察官,才招致市民对警察的不信任,竹村便感无地自容,心中极其痛恨。 井泽的劝说也许很费时间,过了许久,井泽一副疲惫的表情回来了。 “夫人答应会见你们,请随我来……” 井泽领着他们走在前面,在院子里绕向左侧的深处。 假山对面有一个走廊。走廊里放着一张藤椅,一位老妇人身着端庄的丧礼服端坐在那里。 她风仪秀整,与“端坐”那种感觉非常吻合。在那张令人感觉不到悲哀的光泽的脸上,银发极其漂亮地卷在头上,脸庞上戴着一副金属架眼镜,与她的风貌极其相吻。 “我带来了。” 随着井泽的指引,在席子边一站下,便极易产生一种错觉,简直就像是江户时代被拉到法庭面前的罪人似的。 “我是县警的竹村,这位是木下君。” 竹村寒喧后,夫人将脸稍稍向前倾着。 “哎!对不起,你们辛苦了。长仓君对我说起过,说要派遣一位优秀的警部先生来办理此案,原来是你吧。此事就托拜你了。” “我明白了。我希望能尽力而为尽早破案。顺便说一句,我们要进行调查,还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请你一定要协助我们。” “好的。只是,我将所有的事情都委托给井泽君办理,所以你们倘若有事,找井泽君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有关你丈夫私生活的方面,还是希望能从夫人这里……” “用不着了!关于我丈夫,你们没有必要特地从我的口中打听到什么事。” 武田的夫人采取高压的态度。 “那么,我提一个问题,你丈夫有何自杀的动机吗?” “对不起……” 她乜视着院子里的警部,猛然站起身来。 “自杀?这不可能吧。你们还是不要钻牛角尖,尽快查出凶手!” 她冲动地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用手指着桌子。 “井泽,那里有一封信用所寄来的信,看来不那么重要,你先让刑警先生看一看,也许能派上用场。对不起,我告辞了……” 她说着,用眼角扫了竹村一眼,竹村还来不及向她道别,她便径直朝里面走去。 竹村与木下互视一眼,窘迫地笑了。 “真是女中豪杰啊!” 木下忍不住说道。 “对不起,很抱歉。” 井泽也诚恐诚惶地陪礼着。 “不!这没关系。你还是先让我们看看那封信吧。” 竹村催促道。 信封已经被拆开。井泽取出里面的信纸摊开,两名刑警凑在一边窥看着。 收信人是“武田喜助先生”。信件是从东京的信用所里寄来的。 信件的内容是一份极其简单的身份介绍书,调查的对象是“立花智弘”。 据介绍,立花智弘,大正11年(公元1922年)生,当地人。“现住所”一栏里写着“东京都文京区西片——”职业是“t私立大学教授、文学博士”,上面写着“因古典研究——尤其是发掘和研究民间故事而闻名”。 “这是什么呀?” 竹村问。 “这……是谁啊?‘立花智弘’这个名字,我是第一次看到。” 井泽颇感惊讶。看来他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好像与业务上没有什么关联……” “与信用所打交道,平时总是武田社长自己去的吗?” “不!一般由我安排。在我的记忆中,社长自己从来不与他们打交道。” “大正11年生,看来不会是说媒,会不会是有人托他再就业或是跳槽?” “是吗……不过,倘若是那样的事,一般都由我来处理的。” 他沉思良久,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回想起来。最后,这封信便暂时保管在警察这里。 井泽送他们走出大门时,正好与三名儿童交错而过。今天夜里守灵,据说葬礼已经预定在善光寺里举行。尽管如此,这已经是极其气派的。 “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武田喜助先生,威风凛凛啊!” 木下打量着排列着的花圈,叹息道。 “这与其说是社长的威风,还不如说是象征武田家本身的威势。”井泽秘书沾沾自喜地说道。 “提起武田家,据说是从室町时代发家起来的名门啊!社长暂且不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夫人的力量也是相当了不起的。” 回到搜查本部,勘查报告已经送达。报告说,在武田喜助借宿的旅馆房间里发现的便笺上刻有的笔迹印痕,是“立花智弘”四个字。 于是,警方估计,武田喜助在越水高原旅馆向东京的信用所联系,委托信用所对“立花智弘”这个人进行调查。 为什么如此紧急,而不通过井泽秘书便径自向东京的信用所联系呢? 竹村向越水高原旅馆打电话,询问7月3日参加酒会的佳宾中,有没有一位叫“立花智弘”的人。 “有的。的确有一位叫这个名字的客人住过。” 高野经理依然用一副诚恐诚惶的口吻恭恭敬敬地答道。 关于建造高尔夫球场一事,立花智弘好像是作为赞同者之一,才特地从东京赶来参加酒会的。对这样的人,武田喜助要调查他的身份,难道立花智弘的经历中有何污点吗? 倘若真是那样,理应由高尔夫球场建设筹备会的事务局或者秘书井泽他们去办理调查手续。武田社长亲自委托信用所调查,这样的做法有悖常规。 那么,武田是以自己个人的原因调查立花的?倘若如此,究竟是什么原因?目的是什么? 这事与武田喜助被杀,也许会有何种关联? 2 立花智弘居住的文京区西片—— 那里靠近东京大学,座落在本乡的高地上,是一条文化气息很浓的街道,从明治时代起,就出了不少有名的学者和文化人。 立花家是自明治维新以后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望族。 不过,到了智弘这一代,因为当初父亲去世时还不用交纳继承税,所以在不动产公司的劝告下变卖了一部分地皮,同时用现在流行的等价交换方式,将已经完全老朽的房屋改建成一幢三屋楼的公寓,立花家住在公寓里的一角。因此,在那里,已经很少有人知道立花家曾是明治维新以来就住在这里的“名门”。 立花今年六十岁,正处花甲。他婚后没有孩子,妻子已经去世。要说亲属,只有妻子的妹妹一人,但妻妹的婆家是某财阀的、满身散发着“铜臭气”的大户人家,与立花性情不投。妻妹原本就是那样的人,所以与婆家的家风完全同化,不知不觉地与立花疏远了。 门铃第二次响起的时候,立花终于听到。 呀!是谁呀!伸子已经不在—— 立花一瞬间产生了错觉。 妻子去世后已经有两个月,长期养成的癖习,猛然间会令他忘记此事,瞬然涌现出对妻子的娇情。 “马上就来……” 立花站起身来,故意用愉快的声音回答道。散乱在桌子上的书稿,并不是那么急着要查看的。不管来客是谁,这时立花都持欢迎的态度。 一打开房门,两位陌生的男子面露冷峻的表情站在门外。 “你是立花智弘先生吧。” 一位约有三十五六岁,皮肤浅黑,其貌不扬的男子,率直地望着立花的眼睛问道。 另一位还相当年轻,与同伴好像处于上下级的关系,显得有些拘谨。 “我是立花,有何贵干?” “我们是……” 男子取出黑色的证件,同时递上名片。 名片上印着:“长野县警察本部搜查一课警部竹村岩男”。 同时,他介绍年轻的一位叫“木下”。 “嘿!是警察吗?” 立花将名片拿在手里不知所措了。 “我们想找您了解一些情况,可以打搅您吗?” “嘿!来,请进。” 竹村他们被请进起居室里。 “我是一个人生活,所以很不在意,你们喝啤酒吗?” “不用了。我们正在执行任务,所以请不要费心。” 说实话,两人是顶着当空的烈日一路打探着找来的,不可能不想喝冷饮。年轻的木下刑警下意识地咬着嘴唇。 立花察觉出他们的神情,立即从冰箱里分别取出两瓶罐装啤酒和果子汁放在桌子上。显然,他的意思是,不管喝什么,都悉听尊便。 “我们就不客气,谢谢了。” 竹村警部将目光朝木下示意一下,自己也拿起果子汁,很解渴似地喝着。 木下随之也端起果子汁喝着。他已经舌敝唇焦,想要一口气喝完,液体从他的嘴角里溢出来,沿着颈脖淌下,他慌忙取出手绢擦着。 “立花君认识一位叫‘武田喜助’的人吗?” 竹村首先开门见山地问道。 “武田君……” 立花朝刑警瞥了一眼。 刑警用犀利的目光神视着立花。 “说起武田君,上星期在户隐的酒会上,我见过一个人,记得名字就是叫武田君,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 “是的。就是那位武田喜助君。您认识吧。” “是啊!我认识。反正,听说他是建设高尔夫球场的推进者之一。我们也交换了名片。不过,还没有来得及作进一步的交谈啊。” “您和武田君,在户隐见面,是你们第一次认识吗?” “是的。不过,真奇怪啊,武田君与我有什么……” “看来您还不知道,武田喜助君死了。是被杀的。” “嘿!……是……被杀?” 立花望着刑警,露出惊讶的目光。 “那太可惜了。但是,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昨天,有一份文件从东京的信用所寄到武田君的家里,文件的内容是有关立花智弘先生的身份调查。” “是关于我的?” “是的。” “那个叫武田君的人,有何必要对我进行调查?有什么目的呢?” “这就不知道了。立花君也估计不出吗?” “我一无所知啊!倘若一定要说,就是那个……高尔夫球场会员的信用调查吧,但我是受人委托去那里露面的,我只当作是一件儿戏,不可能表示人会的意思。首先,当时高尔夫球场建设的事项,不是还没有到达需要招募会员的阶段吗?” “不!武田君是以他个人的名义委托信用所调查的。就是说,与高尔夫球场一事无关。” “是个人的名义?这话,我就更加听不懂了。难道,我表面上是受我们校长之托,校长还在我的背后悄悄地关照着我吧?” 立花笑了。 他取起桌子上的香烟,自己抽出一支之后,问对方: “你们抽吗?” 这时,立花和竹村的目光交织了一下。 警部目光严厉地审视着立花。 “不!我不抽。” “是吗?” 立花干脆收起香烟,同时移开了目光。他的表情明显地流露出刚才一直没有流露的、对刑警的敌意。 “不管是什么目的,那位武田君在调查我的身份,这总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而且,此事还成为警察的调查对象,这真是大受连累啊!武田君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被杀的?” “死亡时间,据推定是7月3日深夜,严格地来说,是4日凌晨2点前后的几小时内。其实尸体被人发现,已经是7日以后。” “说是7月3日深夜,不就是高尔夫球场的酒会结束以后吗?我借宿住在越水高原旅馆,那位……武田君,他没有住下吗?” “听说他借宿了。但是,3日傍晚,他离开旅馆后就杳无音信,直到7日被发现尸体这段时间里,他去向不明。” “尸体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发现尸体的地方还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所。户隐村的西南角有一个地方名叫‘毒平’,好像以前曾有一个叫‘红叶’的鬼女……” “我知道啊!是红叶狩的故事吧。总之,据说红叶逼平维茂饮毒,就是那个地名的由来吧?” “您知道得很清楚啊!正是如此。而且,武田君的遗体就是在那个‘毒平’被发现的。” “嘿……因此,倘若死因是饮毒身亡,就太绝妙了!” 立花开着玩笑说道。 然而,竹村听到此话,脸色变得更加严厉。 “你说得没错,恰恰是中毒死亡。据说是服用了氰酸化合物。” “呃?” 两名刑警继续盯视着立花的表情,揣测着立花那副吃惊的表情是不是真的。 “这事听着有些毛骨悚然啊!是我碰巧猜中了吗?” “不知道。只是,作为我来说,我认为凶手是有意图地选择那样的地方,否则就不必费力将尸体抛弃到那种地方去。” “去那地方会有如此不便吗?” “不管是不是方便,总之是在山里。” “那么,会不会是想藏匿尸体?” “好像也不是为了藏匿尸体。尸体就放在路边,一眼就能看到。首先,如果是打算藏匿尸体,户隐那样的地方,或多或少总会有地方能够藏匿吧。” 竹村故意说得很诙谐,但谁都没有笑。 “请问,从7月3日深夜到4日的黎明之前,立花先生在哪里?” “嘿……” 立花不住在打量着对方的脸,像是有些发愣。 “你是问我在不在现场吗?” “不!是例行公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很意外啊!但是……嘿!这是协助调查,所以也是没有办法的……是啊!那天晚上,我当然一直在越水高原旅馆。这样的回答,你们满意吗?” “有没有其他人能够证明你在旅馆里的?” “这……我们大学里的校长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里,但这不能证明我不在现场吧。那么,我只有举手投降了?” 立花多少有些嘲讽的口气,说着便笑了。 中山房江来时,正好刑警刚离开房间。 “刚才在楼梯上与两位陌生人迎面交错,是来看望您的客人吧?” “那是刑警啊!” “刑警?有什么事?” “是来调查我的。” “调查先生?您是……开玩笑吧。” “不!是真的。看来我有杀人的嫌疑了。” “太过份了呀!听着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再怎样不舒服,这是真的,所以无法回避。上次我去户隐了吧,那天晚上,听说住在同一家旅馆里的男子被杀了。” “呃?是真的?但是,为什么偏偏要找先生?” “这……我不是长相恶劣吗?” “您在说什么呀!人们说的‘仁慈’,指的就是像先生那样的长相啊!” “所以反而会让人觉得奇怪。” “您看您看,您说到哪里去了。” 房江不再和他纠缠下去。 “您早餐吃了吗?” “吃烤面包,喝牛奶。” “您说谎。面包不是还封着没有拆开过吗?我对您说过,火腿蛋只要放在微波炉里转一下就行,别人讲的话,您简直当作耳边风……这样下去,说不定会营养失调的!” 这是一位爱唠叨个没完的女人。 立花无奈地笑了。 她是一个招赘的女当家,在东京大学的赤门前开着一家古玩店。她们家从上一代起就与立花家交往颇深。 她比立花的妻子伸子年小五岁,好像与立花性情很相投,经常寻找各种借口,什么是别人送来的礼物啦,什么想教他西式料理啦,频频地赶来立花家照料。 伸子的病情突然恶化,转眼间去世时,她不顾别人猜忌的目光,“鸣哇”地大声痛哭着。那剖哀伤的模样,连立花都自愧不如。 因此,记得在立花的妻子去世的第一个星期里,她就极其心安理得来到立花家,帮助打扫、洗涮自不用说,就连每天三顿饭都被她包揽了,仿佛在说:以后先生就由我来照顾。 “年轻时,我就很慷憬先生了。只是高不可攀啊!” 她说着这些话,甚至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 立花心想:倘若不是如此心怀叵测,她倒是一位温和、难得的女子。 “下午您出门了吧。午饭吃得早,所以您要多吃些。” 房江兴冲冲地开始准备了。 “那位老师怎么样啊?” 走到大街上等着汽车时,木下试探着问竹村。 “我也说不出。看上去他不像在说谎,但我也不能完全相信他。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而且还是一位学者,这样的人最难以琢磨。” “但是,武田君对立花先生进行了调查,这总归是事实,所以他说没有任何线索,这可信吗?” “这的确很奇怪。但是,从他的神态来看,他好像事先毫无察觉。我们对他说的话,他好像表现得很透明,所以我也无法描测了。嘿!这种年龄的人经历过战争年代,从那个时代生活过来的人都非常艰辛。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非常善于克制自己。要从他们的身上引出他真心话,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接着,竹村和木下又拜访了座落在青山一丁目的信用所。 “我们和武田君的交往时间很长,经常接受他的委托。” 出面接待的,是一位名叫“泽田”的部长。他显耀似地说道,露出一副怀念故人的模样。 “的确,他在去世前的7月3日傍晚,曾打电话给我,委托我对一个叫‘立花智弘’的人马上进行调查。” 即便对方是警察,信用所通常也要严守委托人的秘密,但因为委托信用所的当事人已经被杀,何况有助于警方对事件的侦破,所以泽田部长毫不掩饰地告诉了警察。 据他反映,他接到武田的电话时觉得非常唐突,内心里总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尤其是,武田要求他在调查立花的身份之后,马上向武田作第一次汇报,以立花平时的动向和这次来户隐的有关背景材料,作为第二次汇报的内容。 “送出第一次汇报以后,我们还正在继续进行调查时,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实在……” 泽田露出一副沉痛的表情。这副表情,既像是对武田喜助之死表示悼念之情,又像是叹息自己痛失了一位大主顾。 “第一次汇报送出以后,你们还监视着立花君吗?” 竹村问道。 “是啊!我们是从7月5日开始尾随着立花君的。以后才知道,那时武田君已经被害了。7月7日,记得是午间新闻上报道的吧,得知这一事件时,因为武田君与我们有着这样一桩业务,所以我们大吃一惊。” “如此说来,立花先生从7月5日起,到那则新闻播出这一段时间里,一直处在你们的监视之下吧。” “正是那样。但是,武田君的死亡时间,不是听说是7月4日天亮之前吗?因此,立花的现场不在证明自然就不能成立……” “这是警方考虑的事吧!” 竹村严厉地说道,旋即又徽微地笑着,道谢着站起身来。 “刚才泽田部长说……” 一走出门外,木下便急不可待地说道。 “他说,从5日到7日一直都监视着立花先生,这至少可以说明,在毒平抛尸一事,立花先生不在现场吧。” “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是,说是监视着,不就是监视着他在白天的活动吗?晚上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以后,恐怕就不清楚了吧。而且,这起事件,怎么看也不像是单独作案的。光证明他抛尸时不在现场,这毫无意义吧。” “真是如此。如此说来,将尸体抛在毒平,也许是在半夜里进行的吧?若是那样,立花先生自然就太可疑了?” “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我的感觉好像也迟纯了。” 竹村说道,烦恼地皱起了眉头。 3 立花忽然发现,坐在邻座上的女学生,模样很奇怪。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手中紧紧地握着手绢,不时地用手绢捂着脸。 立花从刚才起就注意到她做着那样的动作,心里还以为那仅仅是她的习惯。 立花将目光从舞台上移开时,才发现那位姑娘原来是在掉眼泪。手绢不仅仅只是擦汗,还是拭眼泪用的。而且,仔细观察,立花发现她的身体在微徽地颤抖着,她拼命地克制着恸哭的冲动。 立花感到很惊讶。 观赏着能乐流眼泪,这决不是没有。能乐剧的情节大多悲剧性很强,所以沉浸在故事里,会与观赏普通的话剧或电影一样令人动情,有时也会催发观众的眼泪。 尽管如此,观赏能乐时竟然能够如此投入感情,作为观众来说,应该说是造脂极深的。谣曲中吟唱的歌词,尽是古歌诗和古代传说中的美辞丽句,文辞奥博,何况又有特独的章回,加上表演者在表演时还要藏着能乐面具,在面具底下发声,观众要听清楚已经很费力了。要理解并达到动情的程度,需要某种程度的积累,还必须掌握与能乐相关的知识。 邻座的女学生是一张不太熟悉的脸。她不是研究班的正规学生,估计也许是今年春季刚入学的新生。从侧面望去,总有一种乳臭未干的感觉。 如此少不更事的姑娘观赏能乐,这本身就极其罕见。然而却还能完整地理解放事的内容,观赏到动情处还流着眼泪,作为观众来说,这已经是品位很高了。 立花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地赞叹着,但同时,他也隐隐地感到有些纳闷。 因为,现在舞台上正在上演着的,是能乐剧的第五幕《红叶狩》。 在能乐中,故事的主人公即主角称为“仕手”,演对手戏的配角称为“肋”。在主角中还分为“神、男(武将)、女、狂、鬼”五种,各种主角上场的顺序按下面称呼和分类。 神——肋能(祭神剧) 像鹤龟、高砂、养老等那样的法乐。 男——第二幕(恶神剧) 像敦盛、清经等那样,陷入战乱中的武将幽灵因游僧的回向(佛教用语,指将自己修得的功德转给别人。)而成佛的仪式。 女——第三幕(蔓草剧) 舞姿优美地演绎着羽衣、井筒、二人静等王朝文学的恋爱故事。 狂——第四幕(现在妖魔剧、狂物剧) 像安宅、道成寺、蝉丸等那样,在所谓的现实事件中获取的题材。 鬼——第五幕(尾声、鬼畜剧) 鞍马天狗、罗生门、山姥等在传说中平定和劝降鬼畜的故事。 在这些种类里,肋能是表达吉利和幸运的故事,所以并不令人值得动情。 但是,从第二幕到第四幕,光看标题和内容介绍就不难理解,是充满着悲剧和浪漫的故事,倘若连梗概和能乐的各种套路都能看懂,出色的演技往往会令人心醉流泪。 说起第五幕,正好是鬼怪的故事。比如,现在舞台上正在演出的《红叶狩》,情节如下: 秋季来户隐村狩鹿的武将平维茂一行,遇见一群在山里设宴观赏红叶的美女。美女们跳着舞蹈力劝平维茂喝酒。望着平维茂受睡魔的袭击似睡非睡着时,美女们留下一句令人费解的话“要从梦中醒来啊!”便离去了。 平维茂在梦中受到石清水八幡的神托,觉悟到刚才的美女其实是栖息在这山里的妖怪,便拔出原本放在枕边的灵剑等候着。 不久,出现一位身高达两米的鬼神,抓住平维茂的头发便向空中飞去。平维茂毫不畏怯地用灵剑剌去,将鬼打退。 总之,是一种鬼神故事,是讴歌英雄的。婴儿看了也许会因为害怕而哭泣,但决不是那种引人落泪的故事。 可是,邻座的姑娘悲切地、不停地流着眼泪。 这位姑娘是一种什么样的人? 立花颇感诧异。 他对情感如此丰富的人产生了兴趣。 同时,竟然有姑娘对不适合年轻人的、深奥难懂却舞姿优美的能乐如此投入,这令立花感到一阵难以压仰的冲动。 在立花所带的研究班里,曾有一名叫“峰岸”的优秀男学生,向立花提出要在暑假里办一个能乐鉴赏会的建议。结果,赞成者众多,有约二十人参加。座位的票价是最低廉的,计划是能心满意足地将能乐剧从头至尾鉴赏完毕,然后一边吃饭,一边听立花教授的讲解。 听说有的学生还特地推迟了返乡探亲的日子,立花钦佩不已,只回复了两次就答应7。也许吃饭时的饮料费要让他全包了,但他觉得,这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吗? 立花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二十几名学生,座位的前后都差不多,分不出好坏,但学生们是第一次观看能乐,立花希望他们在观看时坐在稍稍前面一些的座位上,所以他谢绝着学生们对他的谦让,自己坐在最后。 邻座的女学生是临时参加的,不是研究班的学生,所以被安排在最后一排,而且还是角落里的座位上。立花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简直像是从一开始就刻意将这位女孩子安排在自己的邻座似的。 能乐鉴赏会好歹算是成功的。按预定,会餐时啤酒和果子汁由立花付钱。对立花来说,这次破财,他觉得非常乐意,而且很值得。 与平时的讲课相比,他讲解得津津有昧,解说非常地道,连他自己都有些感动,不知不觉地便多喝了一些酒。会餐结束时,他甚至感到有些飘飘然,他觉得今天回家,难得会有这么好的心情。 但是,在快要结束的时候,立花在学生们的嘈杂中感有些失落的时候,房间的角落里有人发言。 “嗯……刚才老师的讲解,我觉得立花老师对这则故事的理解很肤浅。” 立花颇感意外,学生们无疑更加吃惊。刚才还在喧闹着的学生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位发言的人身上。 就是“那位姑娘”。虽然距离较远,但从立花望去,正好在他的正前方。 用一句话来说,那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不是美丽,而是妖冶。长着一张典型的瓜子脸。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闪着幽光的乌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简直是像指责似地怔怔地注视着这边。 “你是……实在对不起,我记性很差……” “不!老师,她是新来的。” 峰岸说道。 “她是野矢君。原野的野,表示弓箭的矢。是叫野矢优子君吧?” 姑娘“是”地一声点点头。“野矢”是一个很少见的姓。对立花来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野矢君,这样对老师说话是很失礼的!” 峰岸责备道。 “不!没关系呀!在学问上如果还要注意措辞的话,就不可能进行有益的探讨了。” 立花宽宏大量地说道。 “倘若野矢君有异议,我一定向你求教。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学习。怎么样?野矢君,为什么很肤浅,你说说吧。” “听老师说,人们觉得那位鬼女没有同情心,只是一个妖怪。这样的看法,我觉得太片面了。” 野矢优子毫无畏惧、口齿伶俐地说道。 “而且,关于故事的梗概,关于前段部分女人们为什么要在山里设置酒宴,没有作任何说明,‘红叶狩’这个情节是怎么成立的?还有,故事的历史背景是什么?这些东西丝毫也无法理解。按您的讲解,纯碎从平维茂的角度来讴歌英雄,红叶之所以成为鬼怪的那种悲愤,却被人们忽略了,只强调‘鬼’是寄栖在妖女们内心里的邪恶的象征。然而,为什么会产生邪恶,其原因却没有表达出来,因为太片面,所以就将传说中的故事性削弱了。” “嘿……” 立花瞠目而视。论据自不用说,立花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如此滔滔不绝、慷慨陈辞的年轻人了。 “此话说得有理。你是说,在舞台上演出之前,将红叶之所以化为妖怪的内涵,应该作出解释吧。” “是的,真是那样。” “的确,能深入到这样的程度来进行思考,这作为鉴赏的态度来说,是值得赞赏的。在能乐中,正如你说的那样,被省略的前段部分,其实有不少能给正在演出的能乐剧增加很浓的韵味。比如,‘葵上’这个曲子,是取材于《源氏物语》里的‘葵’,但在能乐的舞台上,前段的所有过程全都被省略了,突然从六条宫女的灵魂附在葵上这个地方开始吧。 “嘿!现在《源氏物语》的故事已经脍炙人口,但在当时,市民对故事还缺乏了解,能乐却好像观众都了解这一故事似地进行了省略,这一大胆的手法,可以说正是能乐的独到之处。同时,根据每一个人思考的角度不同,省略的部分,也许正是要求观众们开拓想象的空间。” “但是,关于这‘红叶狩’又怎么样呢?与‘葵上’的情况不同。我觉得,作者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意识到前段部分,或是没有作出呼应。就是说,主角与妖怪撇开,着力渲染前场主角(变成妖怪之前的美女)的美貌、妖冶,和户隐山满山红叶时的优美,场景一转便显现出后场主角妖怪的险诈,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不能将这样的剧情安排,仅仅认作是想要表现出两者之间的反差啊!” “总之,红叶作为一名女性的哀伤或悲剧性的背景,这些东西无论怎么理解都可以,难道不是吗?当然,你身为女性,对鬼女怀有同情,想要为她辩护,我也不是不熊理解啊。” “不!我不是因为‘同情’才提出来的。省略,也是一种艺术。为了帮助人们理解被称为‘省略艺术’的能乐,让观众了解被省略部分的梗概,我认为是非常必要的。” “比如,先生例举了‘葵上’的例子,那种场合的省略,我认为与《红叶狩》里省略的意义截然不同。在《红叶狩》的场合里,被省略的前段部分内容已经完全渗透在民情当中。难道不是吗?人们对宗教的认识绝对是虔诚的,现代社会不能与之相比。我猜想,倘若考虑到当时人们对宗教的诚信这一社会背景,那么所谓的鬼女是一种什么样的现象?这已经作为一种常识而渗透在民众的意识里,所以才以为前段部分的内容即使被省略也没有关系。难道不是吗?” 立花颇感惊讶。 这位女孩大约有十九岁吧?这么大的姑娘,说话逻辑严密论点明确,这在现代社会简直是一个奇迹。 其他学生简直用一副像是见到了鬼女似的目光,入神她注视着野矢优子争辩时那楚楚动人的神态。 “难怪,难怪,真有趣啊!我认为也可以有这样的想法。不过,野矢君,看来你对剧情很了解啊!说实话,我对《红叶狩》的前段内容知道得不太详细。听你讲话的口气,你是经过仔细研究的。怎么样?不能给大家讲讲吗?” “好的。” 野矢优子用清脆的嗓音答应道,向前伸直了腰背。 “要说我为什么会对《红叶狩》知道得那么详细,因为这则故事其实就是出自我的家乡长野县的传说。在能乐舞台上出现的鬼女角色,其原型即主人公红叶,在长野县的北部……尤其是户隐村和鬼无里村,却作为历史上的真实人物而受到人们的认可。这些故事,我以后再详细讲,比如在户隐村和鬼无里村,有的地名很奇怪,倘若红叶不是真实的人物就很难作出解释。当然,这个‘鬼无里’……就是没有鬼怪的乡里,这也反过来证明着鬼女的存在……” 听说野矢优子出生在户隐村时,立花的胸膛里像海潮一样汹涌激荡。而且,“户隐”这个词掀起着更大的波澜摇憾着立花的内心。 立花漠然地感觉到一种隐隐作痛的伤感,和莫有名状的不祥的预感。 “据说,红叶的幼名叫‘吴叶’,出生在奥州的会津。人们公认她长得很美,所以她才去了京都,以后受到源经基的宠爱。从那时起,便将‘吴叶’改名为‘红叶’。 “但是,在人们的传说中,大多将红叶说成是一个天生的坏女人,其中甚至还有的人说,她是菩萨赐予的孩子。不过,按照科学常识来看,那是不可能的。红叶作为‘恶女’的性格形成,我认为还是在于企望得到源经基的宠爱以后。一个农村姑娘来到国都,受到最高统治者的宠爱,即便不是红叶而是我,都会得意忘形的,当然就会养成令人厌恶的性格,变成那样的女人。” “行了行了……” 立花一边笑着,一边用双手做着停止的手势。 “我能理解你想为红叶辩护的心情,但你能不能不带有自己主观的认识,客观地向我们讲一个大概吗?” “对不起……” 野矢优子捂着嘴角涨红着脸。 她的面容上突然流露出刚才始终没有表现出来的、少女般的羞涩神情,这令立花不胜喜欢。优子倘若真是如她讲话时的态度那样峰芒毕露,这样的姑娘无疑会令人感到窒息,让人受不了的。 “红叶渐渐地想要独霸源经基的爱情,图谋害死正夫人。据说当时她企图使用的方法就是毒死,也有说是使用妖术的。倘若我按自己的想法来说,当时听说这个故事时起我就在想,她应该具有与毒草相关的知识,兴许还知道大麻会产生幻觉症状。 “红叶还没有来得及下手便败露了,她被流放到户臆山里。当时户隐属于信浓国。户臆山里盛产大麻,人称‘木麻乡’。因为麻是主要产物,所以无疑是穷乡僻壤。红叶感慨自己的不幸,怀念京都,便建起京都风格的房屋住下,那些村落的名字也取名为‘东京’、‘西京’、‘一条’、‘二条’,河流的名字也取名为‘加茂川’。那些地名保留至今,西京有‘春日神社’,红叶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称为‘皇宫遗迹’。 “红叶那无与伦比的美,吸引了当地人和栖息在山里的‘粗人’们。她将那种美与妖术魔力合在一起,立即上升为神的化身。人们合力建造她描绘的‘皇宫’和街道,誓死效忠于她。据说,不久就连当地的豪族和善光寺的武士们都服从红叶,所以可想而知,她的势力是很强大的。 “不过,为了维持这个大集团得以生存,他们开始侵略周边的村落,大肆掠夺。这一消息也传到了京都,以平维茂为讨伐使的军队赶往户隐进行镇压。但是,红叶的军队坚守以户隐山为中心的天然屏障,在各处建起围栏和城寨打败了追伐军队。当时的城寨遗迹等还留着‘志垣’、‘栅村’的地名。 “平维茂遇上红叶军队的顽强抵抗颇感棘手,便在上田祈愿北向观音,希望获得神谕……” 讲到这里,优子稍稍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哀伤的表情。 “……以后的故事就有很明显的编造痕迹,我不太喜欢,总之平维茂带着神谕,根据新的进攻路线制订总攻击。当时平维茂带领着军队渡道了‘裾花川’这条河流。现在,那块渡河的土地就称为‘渡土’,布阵扎营的地方称为‘幕入’。 “接着,平维茂为了定下通往红叶居住的洞窟的进攻口,按照神谕对天谢箭。箭朝着西方飞去,最后扎在大地上。那个地方现在就叫‘矢立’,由接受神谕的八幡神社祭着。 “在最后总攻击之前,平维茂只身一人潜入红叶的阵营里。当然,他很快就受到敌兵的怀疑,被拉到红叶的面前。但是,红叶尽管一眼就看出平维茂是敌军将领,却碍于恋都情结,设酒宴招待平维茂。据说,当时是红叶力劝平维茂喝毒酒,但相反平维茂却让红叶饮了毒,不管怎么样,那件事就留下了‘毒平’这个地名。 “平维茂成功地接近了红叶的身边,趁其不备抽出神剑将红叶刺成重伤,与此同时全军涌人红叶的阵营。红叶悔恨之极,终于变成鬼女迎击平维茂,但因为已经身负重伤,所以无法使用妖术,被神剑刺死。 “这是‘鬼女传说’的全部,以后‘木麻村’改名为‘鬼无里村’。平维茂老后在上田那个地方建造别墅,最后在那里终老。现在,那个地方叫‘别所’,建有平维茂的坟墓,叫‘将军冢’。” 野矢优子那长长的故事终于结束了。片刻后,大家一起鼓起掌来。 立花也和着大家的掌声鼓掌着,一边入迷地望着优子那张泛红的、浮现着脑腆笑容的面庞。他感到,沉睡在记忆深处的天道泷的面影,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与优子的面影重叠在一起。 在商店的门前,峰岸为立花拦下一辆出租汽车。 “老师,请上车。” “好,谢谢了。” 立花道谢着。同学们都目送着他上车。 立花正要坐上汽车时,野矢优子从学生们中跑上前来。她一边将手放在立花的背上,好像是扶着他上车的模样,一边在立花的耳边飞快地喃语道: “听说老师以前是子爵吧。” 立花大吃一惊,回过头来。 优子用妖冶的眼瞳朝着立花微微笑着。 “你怎么知道?” 立花正要说下去时,优子用逗乐的语气朝司机喊着“可以开车”,便向后退去。 车门关上,汽车开动了。 立花回头张望,在目送着他的人群中,只有优子一个人在朝他挥动着手。 第03章 扎在尸体身上的箭 1 刑事吉井送来了一份越水原别墅地区的调查的报告。 “我们去调查的时候可能时间还早吧,有三幢别墅,我们没有人遇见房主,我们将所有的房主列了一份表格。” 根据吉井提交的名单,越水原一带的别墅有二十六户。在挂有法人名目的别墅里,看来大多派管理人员常驻着。在“福本机工”这个地方,写着:管理者名:村田光男。竹村的脑海里掠过像妻子阳子那般喜欢讲话的村田淳子的面容。 “只要调查得到的地方,我们全都进行了调查,询问与武田喜助君的关系,或者那天夜里武田君有没有来访过,但现在还没有得到值得引起注意的情报。” 吉井露出一副万念俱灰的表情。 他是一位责任感很强的男性,今年四十二岁,因受命负责某一方面的调查却没有取得像样的成果,因而显得十分焦急。 “我们按警部的吩咐,对武田喜助君可能出现过的地方,进行了特别仔细的调查,在还没有取得联络的三幢别墅中……有一幢武田喜助君可能出现过,据这幢别墅的邻居……说是邻居,隔开就一百米左右……据住在那幢别墅里的人说,3日夜里,那里的房子里亮着灯,觉得好像有汽车出入过。” “那是3日夜里几点左右?” “这话好像还很不可靠,说听到汽车声的时候记得是10点到11点之间。” “说过确是汽车的声音吗?” “是的。” “就是说,汽车的声音听到过两次吧?出去的声音和回来的声音?” “我想是的,但……多半……” “算了算了!你说‘多半’就不好办了。‘出入’的意思不就是出去在前回来在后吗……而且,两者的间隔是多少时间?你要将它查清楚。” 竹村严厉地说道。 这样的严厉,在竹村来说是很罕见的。从他的感觉来说,他心急如焚,惟恐无意中会疏忽重要的细节。 “我明白了。再调查一下。” “拜托你了。还有,这份名单中,哪一位是那幢别墅的房主?” “名叫‘石原’。你看,就是这个名字,石原隆二——住在名古屋市千种区。” “好。那么,你们分头去。谁飞去名古屋?” 搜查员们立即分为两人一组,奔向各自要去的目的她。 在尸体发现现场毒平一带,调查依然没有获得进展,还没有查获任何与可疑人物、可疑车辆有关的线索。 深夜不管天有多黑,运送尸体而又不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将尸体抛弃在毒平,此事无论隐含着什么样的目的或含义,凶手理应是冒着巨大的危险。 难道,凶手坚信是绝对安全的? 竹村一边听取着搜查员们的汇报,一边察看着摊开在桌子上比例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地图。通往毒平的道路只有一条,这条道路呈直线从今井的村落伸去。 可见,无论如何必须通过今井。 “从现场的状况来看,要在夜里抛尸,就必须对当地的地形非常熟悉啊!而且,必须确信半途中不会被人发现。只能这样考虑。可想而知,这地方怎么也不能算是抛弃尸体的理想地点。” “看这情况,会不会是当地人作案?” 木下说道。对竹村的思路,他马上就作出敏捷的反应。 “或许,那条线索的可能性很强。” 假设是当地人作案,马上就不难想象出,作案动机是围绕着户隐高原高尔夫球场建设的纠纷而产生的。 据说,对以武田喜助为首的建设推进派而言,反对派虽说还很弱,但运动却在逐渐地高涨。除了户隐高原高尔夫球场建设之外,即便对高尔夫球场的建设持赞成态度的人,其中也有不少人在其他的事业中对武田的强硬态度怀有反感的。 事实上,警方在对事件进行调查的过程中,就经常遇见指桑骂槐的村民,其中还有人冷言冷语地嘲讽说:“是老天在惩罚他。” “但是,不管怎样反对,总不至于杀人吧。何况,为什么要抛弃在毒平?这个问题依然还没有得到解决。这起事件的作案动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自如此单纯的利害关系,我觉得好像是难以排泄的怨仇所致。否则,至少不能说明凶手为何必须抛尸。难道不是吗?” 这是自亲临案发现场时的第一印象起,竹村便始终无法摆脱的想法。宁可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自己的想法怀有越来越坚定的信念。凶手只是纯出偶然,将“毒死”与“毒平”联想在一起,尽管毒平在地理上处于恶劣的条件之下,但仍不惜冒险选择那个场所。 竹村无法对凶手的意图作出解释。 凶手不正是靠着将中毒身亡的尸体抛弃在“毒平”这样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表现,想在显耀自己的杀人目的或其中的含义吗? 假如正是这样,那么就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那个想要“显耀”的人到底是谁? 是向谁“显耀”?目的是什么? 假如凶手是为了某种“惩戒”而杀害了武田喜助,并将尸体抛弃在毒平,那么就有可能存在着第二、第三个目标。难道不能这么考虑吗? “也许最近还会发生第二起杀人案……” 竹村警部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唐突地说道。 而且,他的预言很快就变成了现实。时间之快,令警方咋舌。 部长刑事吉井再次拜访了越水原别墅区,进行了更为缜密的调查之后,回来了。 “我去调查的那户人家,是一幢叫濑木君的私人别墅。据说,从这个月的月初起,他们家读大学的儿子就已经回来,3日星期六,全家都从东京来这里住下。他们的别墅与涉嫌的房主石原君的别墅,直线距离相差一百米左右,但是两者之间树木长得很茂盛,所以视线不是很清楚。不过,到了晚上,对方的房间里开着灯,能够看见对方亮着的窗户,所以……嘿!据他们说,只要看见对方的窗户亮着,就知道邻居也来住着。据说,听到汽车声的,就是那位大学生,他进卫生间后不久,听到汽车启动和开出去的声音。正要离开卫生间时,又听到汽车回来停下,关上门的声音。” “你说什么?” 竹村很惊讶。 “这么说,汽车出去后马上就回来了?” “说马上有些夸张了,据说他在卫生间里待了有五六分钟……” “尽管如此,五六分钟左右……到底是去哪里后再回来的?” 竹村思考了片刻,顿时恍然。 “那辆出去的汽车与回来的汽车,不是同一辆汽车吧?” “关于这一点,我也有同感,所以还特地仔细地盘问了一下。他们家的儿子回答说,好像是同一辆汽车,或者至少是同一种型号的汽车。他是一个汽车迷,说根据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特征,能够分辩出不同汽车的声音。与市区不一样,那一带非常安静,也许他说得没错。” “嗯……看来没错。那么,关于邻居家——就是石原君家的动向,除此之外,他们没有注意到什么吗?” “是啊!很遗憾,除此之外……但是,据说翌晚石原家的别墅里没有亮着灯,所以猜想白天就已经回去了。” “怎么样啊?吉井部长,你说说自己的感觉,你认为武田君会去拜访那幢石原君的别墅吗?” “是啊!从结果来看,我也觉得那种可能性很强。警部上次说起过村田淳子的反映,武田君离开旅馆,去石原君的别墅附近,这从村田淳子的反映里来分析,也大致没错。但是,我们对那一带进行了周密的调查,所有的别墅或山庄里,都没有发现武田君去过的形迹。当然,接受调查的人有可能在说谎,所以对其中有的房主兴许还有必要重新进行调查,但眼下作为感觉来说,好像还没有发现有人在对我们说谎。于是,剩下的就只是石原君那里。从地理条件来看,武田君去石原君那幢别墅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如果要穿过石原君的别墅,穿过濑木君的别墅,然后再走过去,还不如沿着越水高原旅馆去中社的铺装道路去,这样反而更近啊,怎么也没有必要特地去走那段路况很糟的旧道。因此,武田君的目的地极有可能是石原君的别墅,除此之外,t目前还无法作其他推测。” “嗯……很好。我完全同意采纳吉井部长的说法。” 竹村拍拍吉井的肩膀,慰问他的辛劳。 “以后就只是等名古屋小组的礼物了……” 竹村说道。 但是,名古屋的调查扑空了。 在石原的邸宅里,只有一位讲话不得要领的老妇人留着看家,主人夫妇刚刚出门去。 “今天上午还去了一次公司。刚不久前,老爷和夫人开着汽车去别墅了。” 两名刑警面面相觊。 “她说的别墅,就是户隐的别墅?” “是的。” 一看时间,正好3点刚过。倘若3点出发,从名古屋沿着中央高速公路开去,到伊北高速公路出口处要两个半小时。然后再经松本到长野市、户隐,这是一段普通公路,估计更费时间,所以赶到户隐最快也要8点至9点左右。 竹村接到赴名古屋调查小组的联络,决定亲自去户隐跑一趟。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如这样交错而过一样,在去调查的目标地被对方甩掉时,从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喂!木下君,走啊!” 被竹村催逼着,木下一副愣愣的表情。 “去监视吗?” “嘿!快去等着。” “回家要半夜了吧。” “估计是的。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算了……” 木下在房间的角落里急忙向哪里打电话。好像是回绝幽会的样子,对着听筒不住地道歉着。 竹村和木下、吉井和另一名刑警分坐两辆汽车朝着户隐驶去。 “你好像约好有什么事吧。我将你硬拉出来,这太过份了吧?” 汽车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之后,竹村说道。 “倘若有什么事,我也可以找人代替你一下嘛。” “没事。算了。” 木下涨红着脸,一副现在再说已经为时过晚的口吻。 “好像是幽会吧。” “嘿!现在再说有什么意思。” “刚才,我看见你哭丧着脸在道歉啊!” “胡说呀!用不着道歉。是表示我的态度。” “倘若那样就好,但我离不开你啊,也许难为你了。” “我知道。你不要在意啊!” “倘若为这事破坏了你的缘分,阳子让给你啊!” “呃?真的?那一定拜托了呀!想往警部的夫人呢!”可以将我家的因为我一直很“混蛋,开玩笑的。不要说得太无聊!”竹村狼狈地说道。 “不是警部自己在说无聊的话吗?” 木下真的噘起了嘴,好像显得很不愉快。 “喂!在中社吃养麦面条吧?我请客,怎么样?” 木下将身体转向一边,一副憋不住想要笑出声来的表情。 警方从晚上7点起,开始对石原的别墅进行监视。 竹村与木下将汽车停靠在邻居濑木家的院子里,等候着石原夫妇的到来。吉井他们的汽车停靠离石原的别墅不远的道路上,形成切断他退路的架势。 一到7点半,黑夜便笼罩着越水原一带。石原的别墅沉浸在黑暗里。 竹村他们待在汽车里严密地守候着,相互之间不时地用手机联络一下。外面的空气很凉快,但因为豹脚蚊会闯进汽车里大肆淫威,所以他们将汽车的车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虽然可以打开车内空调,但生怕启动发动机会打破这山村里的宁谧而引起人们的注意。 “要去买蚊香啊!” 木下生气地说道。 “别说废话啊!能够待在汽车里就不错了。” 我年轻的时候……竹村克制着自己差一点儿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还只有三十三岁,却显得十分老成,这无疑是因为警都这个职位的缘故。 “不行不行!” 竹村不由失声叮嘱着自己不要轻狂。 “我明白了,要学会忍耐啊!” 木下还以为竹村是说他不行,情绪变得很坏,总是显得很别扭。他觉得,今天是祸不单行,好事不会成双。 但愿不是出事的前兆。 时间在不断地流逝。木下将手肘靠在窗框的边缘,又将下颚放在手肘上,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瞳睡着。 这家伙—— 竹村心想,但又觉得今天硬将他拉来的确有些过份,便只好拼命地克制着自己的困意。 过了10点,石原夫妇还没有出现。 通过的汽车已经有四辆,全都是径直扬长而去。其中三辆汽车看样子是驰进了那个“福本机工”的别墅里。 现在这个时候,那位精神充沛的村田淳子一定是万分紧张地接待着客人吧。如此说来,她说“在毒平饮毒死亡,也许是鬼女在作祟……”假设真是鬼女作祟,搜查的进展一定会很困难—— 无聊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在竹村的脑海里穿过。 “警部,快醒醒啊!” 突然,传来木下的喊声。 “混蛋,我会睡着吗!” “可是,你闭着眼睛……” “我只是在考虑事情,你才睡着了呢!” “我没有睡着啊!” “嘿!算了!喊我干什么?” “没……什么……” “那就不要发出大声啊!现在几点了?” “已经11点了。” “奇怪啊!……” 在黑暗中仔细望去,石原的别墅没有可疑的迹象。现在即便要在路上找地方吃饭,也已经太迟了。向吉井的汽车联络,说还是没有变化。 莫有名状的不安,开始渐渐地渗透着竹村的胸膛。 “难道察觉自己受到监视了?” “不会吧,但有溜走的可能啊!” “这么说,涉嫌的目标果然还是石原吗?” “就是那么一回事啊。” 又守候了一会儿,竹村指示撤回。刚才从哪里传来的歌声也已经停止,高原里除了虫鸣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 汽车发动机的启动声猛然打破了山野里的静寂。 “喂!稍稍顾忌着一些啊!” “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啊!”上司和部下都很不高兴地闭上了嘴。 2 忽然醒了。好像做了一个什么梦,但已经回想不起来。竹村深有体会,每次这样醒来,想要再睡便怎么也睡不着。 朝霞透过窗户雨帘的间隙照射进来。躺在边上的阳子还发出颇有规则的呼噜声。她也许在做美梦吧,嘴边似乎洋溢着笑容。 竹村的眼前浮现出木下说“我很想往夫人”时的面容。 危险,危险,难道会被那样的家伙夺走吗? 这么想着时,竹村忽然涌出一股情欲。他探出身子,将手伸进阳子的被窝里。 这时,电话铃响了。 阳子被电话铃声惊醒,愣愣地注视着竹村的脸。 竹村无奈,将伸进阳子被窝里的手就势握住阳子的手臂,摇了摇。 “喂!电话。” “我来接……” 阳子本能地爬起身,跑向客厅里。接着,她恍然地转过身来,做出一副愤愤的表情。 “你醒着,你可以自己来接啊!” 然后,她才拿起听筒。 “是搜查本部的片平君打来的。” 竹村颇感吃惊。 这时,时间还不到6点。 是坏消息吧。 竹村马上有所警觉。 “喂!我是竹村。” “你早。我是片平。刚刚接到一个报案,详细情况还不了解,说在户隐村叫‘西之矢’的地方,发现一辆汽车,汽车里有一男一女两具尸体。” “你说什么?” 果然出事了! 竹村这样想着,一边问道。 “死者的身份呢?” “死者的身份还不清楚,但听说汽车是名古屋的车号。你是警部,所以我想或许会与那个石原君有什么联系,就先通知你了。” “谢谢你。我马上去那里。” “嘿!去了再说吧。就目前所知的情况来看,令人担忧的是,据说两具尸体的身上都扎着箭。” “箭……你等等!现场的地名,的确是叫西之矢?” “是的。所以我有些担忧……” 竹村瞬感不寒而粟。 现场是一个名叫“西之矢”的村落,就座落在去鬼无里的406号国道度过裾花川再稍稍北上的地方。这条国道经过今井的村落还通往毒平。 从汽车上下来时,竹村感到四周的风景有些不和谐。不仅是因为大批的警察在忙碌的缘故,风景本身给人的印象就是异样的。 两座小型的山丘相对而坐,中间夹着一条在乡间小道的基础上没有经过整修便进行铺装的小道,高度约二十米左右,所以简直还称不上是“山丘”。在这牧歌般宜人的风景中,惟独这两座山丘显得出奇的灰暗。 西侧的山丘覆盖着一片杉树林,里面隐隐约约地窥显出神社似的建筑。东侧的山丘外形比西侧的山丘小一些,简直像是一座呈三角锥形状的人造山丘。树林也不那么茂密,山顶一带透彻可见,那里建有一幢像是五轮塔似的建筑。 在这两座山丘中,东侧的山丘总显得阴气沉沉,令人觉得心里发慌。 装有尸体的汽车驶离小道,车头朝着西侧的山丘停靠着。汽车的前面就是一条塌落了一半的石阶,石阶急拐弯伸向山丘的林子里。 “听说,这座神社的名字叫‘矢先神社’也不知是‘矢立神社’。” 长野中央警署的刑事课长常田先到一步,已经掌握着一些材料。凶杀事件相继发生,令常田的脸也变得忧郁起来。 “叫‘矢立’?” 竹村越发地感到不悦。 倘若听到“西之矢”时感到吃惊的话,此刻直接听到“矢立(在日语中,是“箭筒”的意思。)”,更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这是一个很不祥的组合啊!” 常田好像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被害者果真是石原夫妇吗?” “恐怕没错。目前还没有找到驾驶证,所以不能肯定,但车号是石原君的。刚才我们与名古屋方面进行了联络,找到了与石原夫妇有关的人,所以下午能够进行辩认了吧。” 勘查班的人从车窗的缝隙间朝车内窥察。 尸体胡乱地躺在车内,像是被随手扔在后座位上和地板上似的。死者穿着衣服,但后背扎着白羽毛的箭。 “听说那箭是在隐神社的祭神仪式里使用的。嘿!好像是一种破魔箭吧,看来是将箭的前端削尖以后扎上去的。看尸体没有出血,可能是死后经过很长时间再扎上去的。” “死因是什么?” “法医说,估计与上次那个家伙一样。” “是毒死……就是说,是同一个人作案吗?” “大概是吧。” “第一位发现者是谁?” “是一位老婆子,看来她的话很难靠得住啊嘿!反正,你总要去见见吧?” 第一位发现者,是一位七十八岁、名叫加藤育的老妇人。 据说,每天清晨人们还沉睡在梦乡中的时候,她便早早地起床,将八幡菩萨的座像前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是她每天必不可少的事情。 今天早晨,她同样在5点左右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时起床,带着扫帚去靠近八幡菩萨座像的八幡神社参拜口。但是,有一辆汽车停靠在石阶口纹丝不动。老妇人感到很气愤,觉得汽车停得很不是地方,一边心不在焉地朝车里窥探着。 加藤育拼命地解说着,但她的乡音很浓,竹村怎么也难以听懂。光了解这些情况,就花了很长时间。 汽车好像是半夜里停靠在这里的。警方在附近一带调查,有不少人说听到过像是汽车的声音,据说时间大约是凌晨2点左右。 从距离上来说,加藤育的卧室离现场最近,但阿育说,她已经睡着了,没有注意到声音。也许即便醒着,她也耳背听不见。与这位老妇人交谈,实在太费力。 打听过情况之后,竹村向阿育讯问西侧那座呈三角形的奇异山丘。 “噢,你说的是那个呀!那不是山丘,是坟啊!它叫‘鬼坟’。” “鬼坟?” “是啊!说实话,其实不是妖怪的坟墓,是叫‘红叶菩萨之坟’呀!是红叶菩萨的墓呀!” “红叶菩萨,就是那个鬼女红叶吧?” 又是鬼女传说? 竹村暗暗感到吃惊。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对老妇人口口声声地将“红叶”称为“菩萨”引起了兴趣。经过不断地讯问之后,得知这“西之矢”的地方,好像在鬼女传说中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场所。 据说,赶去镇压鬼女的平维茂,从裾花川南面下祖山的地方,按照神谕嘴里诵着佛经朝天射箭。以前,箭常常被人们用来占卜凶吉和方位。当时平维茂被鬼女红叶的军队所围,他想要知道朝荒仓山突围的突围口。箭掠过天空落向对岸的山丘,扎在石头上。于是,人们祭祀这块地方为“矢先八幡”,下祖山为“矢本八幡”。 传说与现实中的地名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给人很有些真实的感觉。 扎在石头上的箭? “石头”与“抛尸”相通(在日本语中,“石头”与“弃尸”的发音相同。),令竹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已经查明,死者的死亡原因果然是中毒身亡。所用的毒药种类与武田喜助死亡时相同。箭是死者死亡以后、最短也是两个小时以后扎上去的。 先毒死——经过几个小时以后将箭扎在尸体的身上。 很反常。 竹村感到嘴里涌动着一股苦涩的液体,便蹙着眉。 杀人这种行为本身无疑就是反常的,但是无论目的是盗窃还是泄愤,在纯粹只是冲动性的作案时,将对方杀害以后,作案过程就结束了。暂且不说凶手是满足于那种结果,还是从冲动中惊醒,凶手决不会再多地践踏被害者的尸体。 当然,为了掩盖犯罪痕迹而放火或抛尸,这都是可能的,但这些举动反而能够证明凶手处于冷静状态。 已经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却非要对尸体进行凌辱不可。这表明作案的动机是泄愤,同时说明那种憎恨的情绪已经出乎寻常,更重要的是凸显出凶手的人格已是极度反常。 而且,这起事件,将扎着箭的尸体抛弃在叫“矢立”的地方,这比将毒死的死者尸体抛弃在 “毒平”更清楚地表现出凶手的意图。 由此可见,两起事件是在同一条线上。这是不容置疑的。 下午,熟识石原夫妇的人陆陆续续地从名古屋赶来,有受托照料石原家家务的老妇人笠井静,有已经出嫁的石原家独生女儿平久子和她的丈夫光一,还有石原所属的中部通信广告公司专务岩田和总务部长末安。 但是,他们不可能是聚集在一起赶来的。先后到达的顺序是:笠井静最先赶到,接着是平久子夫妇,最后是公司里的两名干部。 公司里的两名干部自己开车赶来,这可以理解,但笠井静和平久子夫妇应该一起来的。而且,平久子夫妇赶来时驾驶着私人汽车,所以竹村还为她们瞎操心,心想倘若顺便将笠井静带着,还可以省下交通费。 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阿静与久子即便见了面也都背对着对方,连个招呼也不打。这种不和谐的模样,在确认尸体的身份时,表现得更加明显。 请她们辩认两名死者,竹村问“是不是”时,笠井静泪流满襟,一边哽咽着说道: “是的。肯定是老爷和夫人。” 但是,平久子却是这样说: “父亲的确是我的父亲,但这女人不是我的母亲。” 竹村很惊讶,望着她的丈夫问: “这是怎么回事?” 光一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好像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竹村再次将阿静喊来讯问,她还说“是夫人”。 正当竹村他们感到困惑的时候,岩田和末安来了。 “肯定是社长夫妇。” 总之,久子说,她不想承认石原夫人华代是自己的母亲。华代是石原隆二的续弦,也就是久子的继母,但这两位女性的关系好像很糟。 考虑到石原已经五十九岁,华代却只有三十八岁,平久子三十三岁,平久子对继母怀有偏见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久子的内心里,对方只比自己大五岁,却要喊对方“母亲”,她无法接受。而且,在久子的眼里还不仅仅这些,她觉得华代笼络父亲,是想要夺取石原家的财产。 笠井静是华代在与石原结婚时带过来的“老妈子”,年龄已经七十岁。据说,华代的娘家在战争结束后开始没落,以前曾经是长野县诹访地区的名门。 “我守着小姐直到现在,但神灵却一点儿也不保护…… 阿静搭拉着肩膀,只是一个劲地流着眼泪。久子好像认定这老妇人也是坏蛋中的一员,所以显得非常冷漠。 “现在你和我们家的缘份已经断了,你把这女人的骨灰带走,可以滚出去了。” 尽管是在警察署里,久子却还是毫无顾忌地讲着如此刻薄的话。久子的丈夫毕竟也看不下去,不住地劝解着“要适可而止”,但久子已经激动得无法自制,表现出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 竹村无奈,决定不去理睬她们,先向两名公司里的干部了解情况。 据说,岩田专务和末安总务部长原本就与石原家没有亲戚关系。“中部通信广告公司”是一家广告代理公司,总部设在名古屋,主要业务对象是中京一带的广告客户。公司建立于昭和35年(公元1960年),职员人数三十多名,所以在当地也可算是一家颇有实力的广告公司。 关于这起事件,岩田和末安都一再地强调说“根本没有想到”。这两人可称是石原社长的左右手,所以只要他们不知道的,其他职员就更不可能知道什么。 但是,话题一涉及到武田喜助,不知道算是意外还是预料之中,两者竟然出现了关联。 “武田君是我们公司的股东啊!生意上多少也有一些业务是通过武田商会做的。听说武田君和我们社长是老朋友了。” 岩田这么说道。 “石原君在户隐有别墅,当然你们也应该知道吧。” 竹村问。 “是啊。我们知道的。” “其实,武田喜助君被害的那天晚上,我们估计武田君有可能是去石原君的别墅里的。所以请问,那天晚上,石原君是不是去了户隐的别墅里?” “你说武田君去世的那天晚上,是7日吧?” “不17日那天是发现尸体。是3日晚上,就是从星期六夜里到星期日天亮之前这段时间里。” “对了。如若是3日晚上的话,社长没有去过别墅啊。因为星期日在宝冢那里有一场高尔夫球比赛,是广告客户招待的,我们公司的主要人物全都去了那里,说好住在外面的。当然社长也一起去了,我亲眼看见社长陪着打麻将,一直玩到很晚。这……” 岩田征求末安的同意,末安也不住地点头。 “那么,石原君的夫人或女儿夫妇怎么样呢?她们没有去别墅吗?” “嗯……也许会去吧……” 两人露出不安的神情面面相觊,好像是担心自己说漏了嘴。 “在石原君的家人中……包括石原君在内,有谁平时憎恨武田君的?” “这……” 两人的口气越发地像贝壳一样沉重。 “你们不用害怕。我不会为难你们的。而且,说是憎恨,也不是真的恨到什么程度。但是,你们倘若很难开口,那么我来一个个提名字吧。” 竹村先扳动着一个手指。 “首先,石原君怎么样?” 两名男子像孩子一般连连摇头。 “不会!不会!” “那么,石原夫人华代呢?” 两人又摇着头。 “那么……久子君呢?” 两人互视了一眼,一副很无奈的样子点了点头,岩田开口道。 “久子君对武田君也许多少有些成见。因为向社长提起与华代的婚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武田君。” “难怪……那么,久子君的丈夫平光一君怎么样呢?” “平君对华代夫人宁可说是持同情的态度吧。因为久子君是他的妻子,久子君讲夫人的坏话太多了吧,有时就连我们也看不过去……” “那么,他对武田君自然也不会有恶感吧。” “是啊!可以说,他几乎不知道有武田君的存在。” “明白了。就到这里,辛苦你们了。” 竹村暂先结束对两人的询问。 然而这时,竹村忘记询问与另一个人有关的情况。此事导致了事件侦破的推迟。 此后,竹村个别会见了笠井静与平久子夫妇。 笠井静已经完全精神恍偬,回答提问也显得很忧郁,健康状况大不如刚才。 面对这样的人,竹村最感头痛。 “请你不要紧张。我只提一些简单的问题。7月3日星期六,对了!是石原社长住在宝冢那边参加高尔夫球比赛的时候吧。那天,夫人华代君的确去了户隐的别墅吧?” “没有去啊!” 阿静面色不变,目光还是对着别处答道。 “那么,她一直在名古屋自己的家里吧。” “是的。” “在家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啊!” “不会一点儿都不知道吧。比如,在看电视啦……” “是在看电视啊!” 这样询问不行! 竹村苦笑了。 同时据说,平光一正好是石原公司的广告客户一方的人,所以作为招待麻将的客人,也去了宝冢。 “你夫人也在一起吗?” “不!妻子没有去。” “那么,她留在家里,看家?” “就是这样。” “她一直在家里吗?” “你是说……” “听说石原君的别墅不是在户隐吗?我猜想她也许会自己一个人去别墅。” “难道……” 平光一笑了。 “她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啊,会自己一个人去如此偏僻的地方。她外表好像很刚强,但说到底毕竟是一个女人啊!” 他与刚才那种惟惟诺诺的神态截然不同,显得非常精神。也许是妻子不在身边便虚张声势了?还是刚才是故意做给妻子看的?竹村无从判断。 “首先,我们已经有孩子了。一个男孩,快四岁了。” “嘿!那么,她根本就不可能一个人去,是吧。” “是啊!要说起来就是如此……但是,这事与事件有什么关系?” “不!没什么关系吧。不过,你夫人会驾驶汽车吗?” “会啊!今天就是她开着车来的。” “华代君呢?” “开车吗?当然她也会啊。我岳父不会开主……” “明白了。我最后再提一个问题。昨天夜里,你和夫人在哪里?” “在哪里……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们吗?” “不可能怀疑你们的,只是作为参考。” “若是那样就好……我在雀庄里与同伴打麻将啊!回到家是11点半左右吧……妻子当然在家。不!你要我作证的话就麻烦了。倘若提起那些事就一言难尽。” 平光一明显地鳝出不悦的表情。 “而且啊,这属于隐私,我不太想说,你是盯着我问,我才告诉你的吧。说实话,那幢别墅,我们夫妇两人一次也投有去过呀!基本上好像是华代君……岳平专用的,岳父平时也很少去……” “呃?石原君也很少去?” “是啊!因为岳父不喜欢户隐,一直反对住在别墅里啊。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即便怀疑我们也是徒劳啊。” 平光一流露出一副不愿多舌的表情。 这天中午,长野中央警署挂出了“户隐连续杀人事件搜查本部”的招牌。就连将武田喜助的死亡推断为杀人事件都感到证据不充分的搜查当局,采纳了竹村岩男警部的建议以后,迅速地得出两起事件具有“连续性”的结论- 必须警惕第三起事件的发生。” 竹村拍拍宫崎搜查一课课长的臀部。 “真的吗?你不要吓唬我!” “我不是吓唬你啊!第一起事件发生时,我就隐隐约约地有着那样的感觉。这起事件,我更有那样的感觉。那些杀人事件,怎么看也像是一种惩戒行动。” “惩戒?” “是啊。在毒平的地方是饮毒死亡,在矢立的地方尸体身上扎着箭。不惜冒着危险使用这样的手段,不难想象,这是性格异常者作案。与此同时,作案动机里应该有着相当强烈的目的。只能认为,凶手是向什么人显示他的杀意。在毒平发生的事件,除了直接目的是杀害武田君之外,也起着一种警告的作用,意味着这起杀人事件将要发生。假设按这条思路来考虑这次在矢立发生的杀人事件,凶手显然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在警告那个人。所以即便有第三起事件发生,当然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想说什么?你是说,那种奇特的杀人方法。 就是下一次杀人的预告?” “正是如此。所以,这两起杀人事件,作为连续杀人事件来说,如若不采取相应的措施,不要说破案,甚至连第三起杀人事件的发生都难以阻止。” “那么,在武田君与石原夫妇之间,就应该有着不得不杀的共同点啊。” “正是如此。” 话虽这么说,但竹村此刻也无法找到那种“共同点”究竟是什么? 武田喜助和石原隆二之间的关联,好像仅是一种业务性的联系,武田在石原创建公司时投入过一笔资金,石原从通过武田的公司和武田的熟人认识的企业那里接受广告赞助费。仅此而已。 尽管不难想象他们的关系是从二十几年之前——或更早的时候起就开始的,但没有一个人了解那时的情况。据说,就连石原的女儿久子,知道父亲的熟人中有一位叫“武田什么”的人,也是在两年前华代成为父亲的续弦时,得知凑合那次婚事的人是武田喜助的时候开始的。 由此可见,武田与石原平时关系不是很密切,仅是业务上的交往。 但是,要说他们在生意场上是否有共同的敌人?看来也没有。综合岩田专务和末安总务部长的话来分析,从武田君那里带来的好处,在中部通信广告公司的收入利润中,仅占微乎其微的一部分,简直不足挂齿。当初建立公司时姑且不谈,警方丝毫也没有发现近来石原社长与武田有合作做生意的迹象。就是说,即便想要树立共同的敌人,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这一分析也得到了武田的秘书井泽的证实。 据说,井泽自从进入武田商会以后,从来投有以业务的名义向中部通信广告公司或石原联络过。而且,武田促成石原与华代的婚事,开始时也是瞒着井泽进行的。 “而且,社长也只是就事论事地提起一下,好像没有特地考虑要当证婚人。” 井泽说道。 “他说他很忙,没有那样的时间,事情也就到此为至了。但是我总觉得,社长和石原君都保持着一种不愿交往得太深的架势。” 因为老板已经死了,作为秘书特有的地位,他说得有条有理。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的话才真实可信。即使在这里,也可以看出武田和石原的交往甚少。 就是说,武田事件与石原事件两者的因果关系,眼下还无从推测。 在那样的状况下,将两起事件联系起来,甚至断言是第三起事件的“警告”,显然有些大胆,但竹村坚信自己的感觉。 尽管如此,在迷离扑朔这一点上,两起事件极其相似。 尤其是,石原夫妇是如何从名古屋到现场去的,又经过什么地方?与此同时,武田从越水高原旅馆到毒平,走的是哪一条路线?这两点,警方都一无所知。 石原夫妇的死亡推定时间,据说是前一天夜里8点至11点之间。这时,正好是竹村警部带领部下忍受着豹脚蚊的攻击守候着石原夫妇的时候,两人却被迫饮毒身亡。 石原夫妇离开名古屋后到底去过哪里? 说“去户隐别墅”,难道是谎话? 3 田野矢优子的出现,给立花智弘的内心带来了震动和不安。 立花无法揣测野矢优子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过去。 知道立花家在旧时代被授于子爵称号的人,只是极小的一部分。立花自己从来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过。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悲痛往事。对立花来说,就连“子爵”这个称号,都只会唤醒他对那段往事的记忆。 听说老师以前是子爵吧! 优子那恶魔般的哺语在他的耳际苏醒。同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优子的面影。 优子那纯朴的瓜子脸上,长着一对用“铃铛”这一形容非常贴切的硕大的眼睛。而且,她的面容与立花心中无法忘怀的天道泷的面影模糊地重叠在一起。 在阿泷恰好与优子同样年龄的时候,立花失去了无可替代的掌上之珠。每次想起此事,立花便感到极度的哀伤。也许就是因为那种伤感的情绪,才迫使他在优子的身上寻找着阿泷的身影吧? 不!不仅仅只是这些。 立花心想。 优子在叙说着“鬼女”的故事时目光炯炯,在立花的眼里看来,她的神情简直就是阿泷在诉说着天地之间的神秘、预言未来时的神情。 而且,野矢优子讲解户隐的鬼女传说,这给立花的内心带来了震撼。 立花试着给大学学务课打电话。大学里放假,与立花关系密切的学务课长恰好正在上班。 “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在今年入学的孩子中间,有一位叫‘野矢优子’的学生,你能帮我查一查她的出生地吗?我在托她写一份调查报告,催得很急,其中有一部分想找她修改一下,但她好像回家乡了,我联络不上啊!” 立花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心怀鬼胎的老色鬼,寻找这样的籍口央求着对方,也许就是因为感到心虚的缘故。 “行啊!” 学务课长一口承诺。 立花等着他打来的电话,内心里还感到有些歉意,心想不管怎样总是委托下面的人办事,不知道找起来是不是很麻烦? 他觉得等待回电的时间格外地长。 “是长野县更殖市。更殖市的屋代……” 听到学务课长的回音时,立花感到有些失望。他好像在潜意识里希望对方回答他“是户隐”。 “屋代吗?真远啊!没有办法了。记得东京的住处的确是竹早町吧。” “不!不是的。是文京区千石。” ‘呃?是吗?这么看来,是我记错了。那当然就联络不上了!联络方法,你能告诉我一下吗?” 不仅心怀鬼胎,而且还有欺诈的才能—— 立花不由苦笑了。 学务课长不知底细,便将电话号码告诉了立花。立花道谢后一挂断电话,便马上拨打那个号码。 “喂!我是野矢。” 立花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果真会是野矢优子接电话。从“xx庄”这个住宅似的名字来看,他还以为接电话的应该是管理人。 立花惶惑得一下子讲不出话来。 “什么?你是野矢?我是立花。” “呃?是老师吗?嘿!我吓了一大跳。上次谢谢您了。而且我还讲了许多很不礼貌的话,请您原谅。我还想着要向您道歉呢。” 优子一口气说着,嗓音显得颇有生气。 “不!那些事,我早就不记得了。我有一件事想向你打听一下啊。” “我知道。是我说的‘子爵’的事吧?对不起,我是取笑您的……我也很过享不去。不过,能够与老师讲话,我很高兴啊!”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要是提起这事,话就长了。倘若您方便的话,我希望现在就到老师的住宅里去,当面告诉您。” “呃!今天,现在就来吗?” “是啊!因为明天我要回农村了……” 最后决定,野矢优子来立花的住处。 这是一种引人人胜的新的事态。优子欢欣地说:“从我这里到老师的住宅,有30分钟就能到了。”一看时间,已经快到11点钟。 中山房江来立花家打扫和准备午饭。 立花一反常态,一副惴储不安的神情,不停地去大门口张望。门铃响起,传来房江从橱房口向大门口赶去的脚步声。听到传来开门的声音、像是女性客人的说话声,随即便中断了。片刻工夫,房江连门也没有敲便探出脸来。 “来客人了。” 她喃语似地说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是一位叫‘野矢君’的姑娘……” 不知为何,房江做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如此说来,自从房江过来以后,女性客人来访,这还是第一次。 “对了。是大学里的学生吧。怎么现在来……” 立花带着争辩的口吻好不容易蒙混过去,接着走过房江的身边,向门口迎去。 “冒昧来访,很抱歉。” 野矢优子一看见立花,便好像刚才的电话没有打过一样,装作外人的模样打着招呼。 站在立花眼前的优子,身穿纯白的麻布罩衫,绛紫色的夏装裙子,一副素净的打扮,还有一头光泽乌黑的头发,白皙的面容浮现出淘气的笑容。 立花猝然感到一阵晕眩。优子的整个身姿,简直仿佛将立花拉回到了四十年以前。一种强烈的印象,瞬间摄去了他的魂魄。 太像了—— 立花想道。 难道—— 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给您添麻烦了吧?” 优子不安地问道。 “噢……嘿!没有。没有添麻烦。” 立花勉强露出笑容。优子那盯视着他的目光,令他忽然感到一阵目眩。 “嘿!快进屋。” 他转过身子,径直向客厅里走去。 立花吩咐在书斋门前窥察着他们情况的房江“送红茶”。他无法克制自己那副惊慌失措的神情,当着已经坐下的优子的面点起了香烟,胡乱地“扑哧扑哧”地吸着。 优子怯生生地走进屋子里,在沙发的一端坐下,久久地好奇地打量着屋内。 立花至今无法摆脱自己的思绪,一边用目光追溯着正在打量着屋子的优子,一边思考着刚才感到晕眩的原因。 默默无言,时间过得格外地漫长。 “老师,烟灰……” 突然,优子说道。 “呃?” 因为慌张,已经燃得很长的烟灰全部落在和服的膝盖上。 “呀!不行!” 立花不由失态地惊道,“啪啪”地拍打着膝盖。烟灰成为粉末四下飞散,他夸张地将手在眼前挥动着。 优子用手绢捂着嘴角,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这时,传来敲门的声音,房江走进屋子里。 优子猛然站起身,走到沙发的边上,恭恭敬敬地鞠躬。 “你是夫人吧。刚才为我开门,谢谢您了。我叫‘野矢优子’。” 这时,房江那张板着的脸瞬然露出洁白的牙齿。 “哟!我不是夫人啊!你搞错了!” 她猝不及防,神情失态,用装腔作势的语气说道。这证明她很高兴。 “她呀,是住在附近的夫人。来照顾我的呀!叫‘中山房江’。” “哎!对不起。我很不礼貌……因为你们显得太像了。” “嘿嘿!那是一种荣幸啊!” 房江一边将茶碗放在桌子上,一边“咯咯”地笑着。 对立花来说,这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优子却能让爱唠叨的房江如此欣喜若狂,他觉得为了优子也应该装出高兴的模样。 房江离去以后,立花端起茶碗,一边轻声说道: “我妻子今年春天去世了呀。” “我知道。” “呃?” 立花很意外,手上的茶碗也差一点儿翻落。 “你知道?” “因为对老师,我稍稍作了一下了解。” “那么,你刚才……” “她好像不欢迎我。” 优子耸缩了一下肩膀,伸了伸鲜红的舌头,扮了个鬼脸。 “那么,你是为了让她喜欢才这么说的?” 立花哑然。 这姑娘是什么类型的人? 是反应敏捷,还是令人头痛的? 但是,不能否认,不管优子是耍刁还是什么,总之她的策略是奏效的。 “你很坏啊!好像有嘲笑大人的习惯。” 最后,立花只好苦笑了。 “说我是子爵,也是那种手法吧。” “那不是。” 优子抿着嘴唇,直视着立花。 “能见到老师,我感到非常高兴。而且为了证实自己,我是竭尽全力的。因此,即使在观赏能乐的时候,我也坐在老师身边的座位上。” “嗯。这又是我的荣幸,但究竟是为什么呢,要与我这不太有趣的老头儿……” “我从孩子的时候起,就一直知道老师的名字,所以才选择了那所大学。” “嘿!这话昕起来,我越来越感到糊涂了。你怎么知道我的?” “我家里有一本书,书里有您的名字。” “嗯。有我的名字吧……那是什么书,说是在你孩子的时候,就是十年以前吧?……那么,正好是《今昔物语》新注释出版的时候吧?” “不是。不是那本书,是简明辞典。” “呃?……” “是一本英语辞典,里面用钢笔写着‘立花智弘用’。” “……” “我记得还是在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每次看到那本辞典,我就在想,这个人,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那时,我问过母亲。母亲对我说:‘这人是一位子爵呀!’我还不知道子爵是什么意思,母亲说:‘你瞧!有一种甘薯叫男爵芋吧。那就是叫男爵的伟人种出来的甘薯呀。子爵要比男爵更伟大’……所以我就记得,这个人是非常伟大的人。以后进了中学,国语老师要求我们当作课外读物的,就是立花老师的书,那时我真的大吃一惊。因此……” “你等一等……” 立花阻止了优子的饶舌。 “那本简明辞典,怎么会在你家?” “这就不太清楚了。记得听母亲讲起这件事情以后不久,那本辞典忽然从书架里不见了,另外放着一本新的辞典。我心想大概是这本辞典太旧了,母亲特地为我新买了一本,一问才听说是外祖父要换的。新的辞典,我的确很喜欢,但我也很怀念那本旧的辞典,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我即便问他们放到哪里去了,他们也不回答我。” 立花仿佛被人牢牢地揪住了心脏,感到胸口在隐隐作痛。 他对《简明辞典》还有着淡淡的屺忆。他记得的确好像是交给谁了。 但是,它为什么会在优子的家里呢? 那时是物资匮乏的时代,哪里还谈得上书籍。因此,难道是优子的母亲或外祖父年轻时逛旧书店,才弄到那本辞典的? 不!如果是那样,优子的母亲就不应该知道我是什么“子爵”。难道是我自己在辞典里大言不惭地写着“子爵”? 那时自己被人称为“少爷”,成长的环境是非常优越的,所以也许会心安理得地干着那样的蠢事。 “你的家是在屋代吧。” ‘是的,但是,老师怎么知道的?” “嗯……嘿!我对你稍稍作了一些了解吧。” “真的?我真高兴,非常感谢您。” “但是,你的家是从什么时候起住在屋代的?” “听说是从外祖父那一代起。” “你母亲是从那里嫁过来的?” “嗯……我父亲是招女婿。” “招女婿……” 立花很泄气。 “对了……不!你对户隐的传说很了解,所以我心想你也许会是出生在户隐……” “鬼女的故事,我是听母亲讲的,进高中以后,我自己也作了一些研究。据说,母亲是听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母亲说的。当时我曾听母亲说过,外祖父的父母在户隐住过一段时间。” “呃?户隐的什么地方?” “是叫‘宝光社’的地方。” “宝光社……” 立花不由失态,一副很散漫的样子沉没在扶手椅子里。他喘不过气来,仿佛觉得眼看自己就要窒息死了。 难道——难道—— 立花一边想着,一边问: “野矢君的曾外祖父,是不是叫‘桂次郎’?” “是啊!是桂次郎……老师认识的?” “嗯……” 对了!那对老夫妇,说是有一个去当兵的儿子—— 立花感到胸膛阵阵紧缩。他冲动地想着。 “是吗?不!野矢君这个名字,我没听说过,但……是吗?你是那个桂次郎君的……” 立花忍不住重新打量着优子的身姿。 优子好像故意给他看似地,特地做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望着立花。 真像—— 立花又感到惶然。 桂次郎夫妇——应该没有—— 天道泷的面影在立花那朦胧的记忆中微微地喘息着,与眼前优子那白皙的脸庞相比,立花觉得虽说不是很清晰却总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你的外祖父的夫人……” 立花故意绕了一个圈子问。 “名字叫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外祖父和父母都不愿意提起外祖母。只是听说去世了,但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不肯告诉我。” “嗯……这就奇怪了……” 立花说着,觉得优子的外祖母肯定就是天道泷。 即便桂次郎夫妇的儿子复员后回来,与阿泷结婚,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而且生下了优子的母亲…… 立花忽然想起“轮回转世”这句话。 天道泷转世,再转世,在我的面前显现出她的身影,这种神秘性,难道就是所谓的“因缘”吗? 立花贪婪地打量着优子时,发现优子身上那白色罩衫和绛紫色裙子的打扮,令自己联想起巫女舞的服饰。看见优子出现在房门口的一瞬间感觉到的晕眩,无疑是那种联想的缘故。 “你喜欢这样的打扮?” “是啊。很喜欢。裙子可以再偏红一些。不过,朋友们都说我太靓丽,他们总要贬低我。” 阿泷是一个很适合穿巫女装的女人。不仅仅适合,她自己就好像非常喜欢穿巫女装。立花不知道,听说初潮以后不能再跳巫女舞时,她声泪俱下涕泪交流。穿着白色净衣和红色裤裙跳巫女舞,这甚至可以说是阿泷的生命体现。 后来,立花听阿泷自己说,在立花家进行礼节实习时,她也常常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悄悄地将那身衣服穿在身上。 立花因胸部患病去天道家休养时,她在生活中已经公然一副巫女装的打扮。不仅仅打扮,有时甚至在言行中也是一副身上附有神灵的模样。在做着什么事情的时候,半途中会忽然保持沉默,目光凝视着一动不动,不久便舞动着净衣的衣袖开始跳起舞来,用唱歌似的调子喃说着预言似的话语,然后一瞬间过去便苏醒过来,脸上浮现出羞愧的笑容,回到刚才中断的地方继续做事,所以立花开始时还以为她是在闹着玩。 她的“预言”好像常常言中。说“好像”,是因为预言本身是棱模两可的,无法判断那件事是不是果真达到。比如,她边舞边吟着“林子,要移动,灾难降临”的第二天,附近因瓢泼大雨,山崖崩落压死了人。的确,也有人贬低说,她说的是“林子要移动”,倘若她真的能够预言,不正是应该吟唱“山崖要崩落”吗? 但是,村里许多人都相信她的“预言”。立花也不觉得阿泷的反常只是一种癫狂。他漠然地觉得,在阿泷的身上发生的事情,是一般人所没有的附体现象。当时立花还是文学部的学生,原本就缺乏那些科学知识,也无法将预知能力娓娓道来。但他相信,至少阿泷具有常人所没有的能力。 阿泷的父母无异是非常担心独生女儿的。宁可说,阿泷的“才能”是引起他们忧虑的根源。每次感到不安时,他们就向立花倾诉他们的烦恼。立花家的“少爷”,对他们来说,是希望之星。 “没关系啊!我一定会让阿泷幸福的。” 作为立花来说,他是想清楚地表达结婚的意愿,阿泷的父母纵然没有要让女儿出嫁的打算,听到立花对他们的表示,也流露出释然的神情。 立花由衷地爱着阿泷。 自从读中学一年级时见到阿泷以后,在立花的眼里,阿泷是一种宿命。这样的想法,在立花的内心里如同一种信念。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想法越来越顽固。而且,阿泷好像比立花更相信这一点。阿泷对能生活在立花身边不抱任何怀疑。只是有时会感到一种极度的恐惧,用一副可怕的目光确认立花的所在,有时会用令立花感到疼痛的力量倚靠着立花的手臂上。以后回想起来,她也许是有着一种预感。 立花不可能感觉到,日本朝着战败的局势急转而下,几乎同时天道家的悲剧开始了。但是,阿泷无疑已经有着那样的预感。“附体现象”像以前那样明显,不是跳着欢快的舞蹈,而是表示着摄魂的恐怖。立花不知多少次看到阿泷那绝望而阴惨的表情。 然而不久,阿泷不再将预知到的事用语言吟唱出来了,所以立花无法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直到所有的悲剧全都在现实中产生的时候,他才知道阿泷那种恐惧的含义。 即便面对着父母的死亡,阿泷也没有表现出立花预料中的那种哀伤。不久,立花便感觉到,那不是阿泷的感情淡薄,而是她预感到在悲剧的彼岸,更大的悲剧将要降临。 “老师……” 优子那含有责怪语气的喊声,将立花从回忆中唤醒过来。 立花不可能睡着的,却偏偏有一种意识中断意犹未尽的感觉。因为连优子站起身来也没有注意到,所以尽管很短暂,却好像真的沉溺在失神的状态里。 “我,告辞了。” 优子一副忧伤的表情鞠躬道。 “嘿!再坐一会儿。” 立花慌忙阻止道。 “我还有事情要问你,你再坐一会吧。” “那没关系,但老师……” “不!我正在考虑一件事情啊。嘿!你先坐下。” 优子好像放下心来,回到沙发上。 看她这副模样,总觉得还是一副纯情的女大学生的感觉,但正因为有着刚才与中山房江那一幕,立花不敢掉以轻心。 “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姓‘桂’,据说是桂次郎起的名字。” “阿桂吗?是一个好名字啊。” 但是,从这个名字,怎么也不能联想到与天道泷的关系。立花颇感失望。 “你父亲干什么工作?” “在开一家清扫公司。白洋舍那样的联锁商店到处都有。就是那种。” 与阿泷的印象离得更加远了。 “暑假,你打算怎么过啊?” “回农村打工。夏天,别墅里和民宅里有许多需要洗涤的东西,洗都洗不完。我从今年起要跑外勤,因此在春假时我获得了驾驶证,说好户隐、饭纲高原、鬼无里村那一带由我来负责。因为在那一带,有我们研究会里的朋友。” “什么研究会?” “就是专门研究户隐的民间故事和传说的团体,我是读高中时人会的。” “嗯……难怪。那么,你想早点去吧。” “是啊。我很高兴。呃……在暑假期间,老师打算去哪里过呢?” “我嘛,哪里也不去,正好趁此机会躲在书房里偷懒打瞌睡。” “如若那样,您去户隐吗?坐我的汽车,我带您去。” “户隐吧……” “那里是一个好地方啊!” “是啊。是一个好地方吧……户隐……” 不知为何,立花终于没有说出“前几天刚去过”这句话。 第04章 鬼女的诅咒 1 警方的调查搁浅了。两起事件、三名被害者共通的、“非杀不可”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警方无法估测。 搜查二课继续按照当初制订的调查方针,即朝着与政治、经济有关的方向进行着调查。因为警方估计,很有可能是处于对立关系的大型组织,为了某些巨额利益而暗下杀手。 武田喜助以前确实曾与新泻县出身的大政治家领导的权力资本,争夺过信浓川河岸的占地。据说,当时表面上是向对方作了让步,但背地里却进行着巨额钱款的交易。 “倘若是从作案动机方面着手,看来还是二课的调查思路有说服力,难道不是吗?” 宫崎一课长很容易泄气。搜查一旦陷入困境,他便会怨声载道,情绪上受挫感强烈,总是顾忌着其他部门的动向,此山望着那山高。 “倘若如此,这不是很好吗?” 竹村冷漠地说道。 “倘若二课替我们破案,就帮我们大忙了。这才叫作白捡了一个便宜呢。” “喂!我不想那么丢脸啊!反正知事对这些事件很关注,你不要忘记,这有关我们一课的体面。” “这我知道。” “所以啊,现在,我们按二课的思路搜索情报试试,怎么样?协作调查,是警察组织的基本要求。” “这我也知道。但是,不会有收获的呀!” “不至于吧。” “不!肯定是徒劳的!我已经说过几次,这起事件准保与政治、经济、权力等无关。按我的看法,这是一起人情味很浓的、怨仇深厚的杀人事件。倘若这些事件果真与政治经济有关,你就把我换下来。因为我不合适……” “嘿!话不用说得这么绝情吧。我没有说你的思路出错,我只是觉得怎样才能考虑得周全一些。但是,倘若你已经有着这样的想法,我也不能硬逼着你那样去做吧!” 宫崎急忙放弃自己的提议,但分手时仍不死心。 “到那里去打探一下总可以吧?” 竹村无奈地笑了。 “好吧。去看看。” 二课的深见课长是老警察中的骨干,比竹村小二岁,却已经是警视,经下一次升级考试,看来能当警视正。 即便同样是刑事部的下属,搜查一课和搜查二课的性质也截然不同。倘若用普通企业来打比方,一课是蓝领,二课是白领,也有的人将他们比作是营业部和总务部(日本公司里的总务部权力很大,掌管人事、财务等。)。 在电视剧里抛头露面的,是一课。在普通百姓的眼里,他们简直是警察的明星,而且出动时的确显得威风凛凛。但是,要是让二课的人来说,那是体力劳动。二课周密的作战方案,比起一课来,远远要智慧得多。在二课的刑警心里,兴许还轻蔑地觉得,一课的刑警,只是“侦探”而已。当然,此话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对外传说。 正如宫崎说的那样,一走进二课的办公室,看不见具体主管事件侦破的警部的身影。相反,深见课长那锐利的目光,却警惕地注视着竹村。 “有什么事吗?” 语尾的“吗”字奇怪地使用升调,这是深见的习惯,令对方总有一种讨人嫌的感觉。 “嘿!我们正在猜想,你们那里进展得怎么样……” “嗯……要说进展嘛……” 他猛然将脸扭向一边。 “没有什么大的进展吧?首先,我们不是专门捕这事的。杀人事件,希望是由你们去查啊。” “但是,一涉及政治和经济领域的事,我们就只有一些小学生的知识,所以来向你们讨教,希望你们一定……” 先向对方表示钦佩。这是格外有效的一手。 “这……说是小学生的知识,这太谦虚了吧。不过,有什么想问的,就提出来吧!” 不出所料,他果然中计了。他们虽然很精通学问方面的知识,但涉及到世故方面的知识,却真的像小学生那样单纯。 “武田君和石原君共同的敌人,有没有可能存在啊?” 竹村试探着问。 “那当然有啊。因为这两个人,无论在工作上还是资本关系上,都有联系嘛。石原君理应当过武田君的傀儡,因此倘若了解这一点,当然就不难预测武田君与石原君会处在对立的关系里,也就是石原君以武田君为敌一样。不过,两人的关系是不是密切到会引发杀人事件的程度,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两人的关系,有可能密切到那种程度吗?” “虽然不能轻易地下结论说一定有,但也不能断言说绝对没有吧。” “到现在为至,在调查中没有发现有那种嫌疑的人或团体吧。” “嗯!你说的是现在啊!” “要说会引发杀人事件的那种交往,是指规模很大的业务往来,还是指商谈?反正,在生意场中,那样的事情是不难想象的,你说给我听听?” “是啊。的确是那样的交往吧。” “那么,事实上没有发现那样的情况……就是说,这起事件,可以认为与你说的那些情况无关。难道不是吗?” “什么?……” 深见的目光从眼镜的后面射出来,睨视着竹村。 “二课的优秀警员正在进行调查,现在还没有得到任何线索,我觉得这说明根本就不存在那种更大规模的背景。” “别说了!竹村君……” 年轻的课长深见迅即地打量了一下屋内。 在房间里说话不可能特地压低声音,幸好附近没有别人,屋子里因有人在接电话等,显得很嘈杂,所以不用担心会有人听着。 “你跟我到隔壁去一下。” 深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带着竹村去隔壁的房间。 “你真烦人啊!我希望你不要讲出那些影响大家士气的话来。” “对不起。我没有注意。” “唉……” 深见发出一声鼻音之后,莞尔笑了。 “不过啊,你点中了要害呀!说实话,我也有同感。这起杀人事件,好像轮不到二课出面。” 竹村很吃惊,同时也不得不感到佩服。 到底是资深的老警察,毕竟与众不同,应该掌握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对公司的状况严加注意着。一味地埋怨说不会有收获,埋怨说毫无意义,还不如就势转换一下方向。这种做法,在老资格官僚的教科书里是没有的。 “正因为如此,我们早晚要从调查中撤出来,在还没有公开的时候,这件事,你不能对别人说啊!” “明白了。我不知深浅,爱多管闲事,真是对不起了。” “哪里的话……不过,竹村君,你是一位名侦探,名不虚传啊。真是一个人材,放在一课太可惜了!” 深见愉快地笑了。 竹村觉得自己渐渐地喜欢起这位小弟弟警视了。 总之,得到深见的点拨,竹村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自信。这对竹村来说,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他因此而能够不受周围的干扰,毫不犹豫地按着自己的思路进行调查。 竹村决定对事件自发生至现在的整个过程,重新进行分析。 7月3日下午6点以后,武田喜助中途离开在越水高原旅馆里举行的酒会,回自己的房间。7点之前,他独自离开那家旅馆,徒步走到别墅地带。 村田淳子看见过武田喜助的身影。这是他最后一次露面,以后便去向不明。 武田也许是去拜访石原隆二的别墅。 顺便提一下,石原夫妇被害以后,警方在别墅里进行搜查时,已经采集到武田的指纹和毛发。不过,还没有确定是不是武田失踪那天留下的。 据石原家的人说,7月3日夜里,石原家没有人去别墅。那么,这就是说,武田是强行闯人空无一人的别墅里。 因此,是他一个人闯人,还是几个人一起闯人,这还无从判断,但隔壁的别墅—— 从濑木的邸宅望去,曾看到过灯光,所以武田喜助在那里的可能性很大。而且,还有可疑汽车的发动机的声响出入过石原的别墅。 如果武田是徒步走去的,那么肯定还有其他的人驾驶着汽车,开车的人到底是谁? 据调查,晚上10点至11点之间,曾有过汽车的声响,这意味着什么? 重要的是,可以认定,在那个时间里,武田还活着。 那么,武田是被那辆汽车送到其他地方被杀的。那个杀人的地点在哪里? 而且,在将尸体运到毒平抛弃之前,尸体就放在那里?还是又转移到其他什么地方?尸体又是怎样搬运的? 想到这里,“毒平——毒死”这一组合产生的不悦感又沉重地压抑在竹村的心头。 关于7月3日武田喜助的去向,竹村已经多次反复调查取证过。 竹村的做法是,将自己放在那位当事人的位置上,切实地体会当事人的行动轨迹和心理过程。无论何时何地,人的行动应该有着某种带有目的性的意识和原因。即便初看是相互矛盾的,其中也必然会有呈同一个方向的“流向”。在那种流向发生变化或发生异常停滞时,应该不难想象,那里一定会有某种障碍。 而且,倘若沿着流向的“纹路”倒溯回去,就能够窥见当事人的“心事”。 那天,在武田的行动轨迹里,有着某些反常。首先,酒会中途退场;其次,避开着秘书井泽;还有,外出时没有使用汽车——这都意味着武田显然想避开人们的耳目进行活动。 连自己的心腹井泽也要瞒着。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竹村想到这里,不由“呀”地一声,恍然大悟。可以说,在这一瞬间,他心中的推测“也许”变成了确信:“肯定是那样的!” “喂!木下君,跟我走吧。” 他向靠着窗边拔着鼻毛的木下招呼道。 “去哪里?” “去名古屋。坐电气列车去。” 话音未落,他已经跑出了门外。 木下抓起茄克衫,连忙紧跟在后。 2 笠井静一副警惕的目光迎接着两名刑警的到来。 这位老妇人面无表情,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但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她不太欢迎两位刑警的来访。 “我们要打搅你一下。” “请进。” 只是简短的寒喧。 在去客厅的路上,在端上冰冷的麦茶期间,她始终一言不发。 是很不愉快?还是担心言过必失? 竹村心想,也许两者都有吧。 “这么大的房子里一个人住着,非常寂寞吧。” “不寂寞。” 她的表情显示,她差一点儿会说出“多谢关心”的话来。 竹村无奈地笑了。 说起刑警职业,人们往往会带着偏见看他们,以为他们全都是板着脸性格冷酷的人,但至少在竹村的身上不是如此。竹村以极其敏锐的目光洞察对方的感情起伏和情绪波动,已经到了十分小心的地步。 一想到这位老妇人的处境,其实竹村对她的守口如瓶沉默寡语非常理解。 “笠井君今后的生活会很费力吧。不过,尽管有着诸多不顺心的事,但应该据理力争的时候就要据理力争,惟独自己的幸福要牢牢地抓住啊!倘若需要我们出面干涉,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们商量,我们帮你一把。” 这—— 笠井静的表情显得很意外。像冰一样紧绷着的面容得到了和缓。随之,眼前出现的,是一位与悲伤和不安苦斗着的孤独的老妇人。 “……你们真的能帮助我吗?” “当然,倘若有什么困难,你告诉我们。” “……我将要被赶出这个家了。” 果真是这件事? 竹村心想。 “石原君的女儿……久子君对我很凶啊。” “嗯……嗯……是啊……” 一旦开口说话,笠井静便没完没了地抱怨着。 年轻的木下露出很不耐烦的神情,强忍着没有说出“别罗嗦”的话来,但竹村极其耐心地听着阿静说话。 阿静将该说的话全都说完以后,也许感到心情舒畅了吧,她呢喃着说道: “如此说来,如今华代小姐已经去世,我也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 “你没有亲人吗?” “是啊。我没有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只好回到诹访的老家去,但我都这一把年纪了,回去以后也只会碍手碍脚的给人添麻烦……” “不!不会那样的!以前你一直服侍着华代君,石原家或久子君应该对你有相应的报答。至少,把你当作碍事的人,这是不能允许的。倘若回娘家不合你的心意,你也可以一个人住啊。” 竹村鼓励着阿静,约定倘若笠井君有要求,他可以去向政府部门询问有关手续的办理方法。阿静高兴得一个劲地流着眼泪,不停地鞠着躬。 接着,她沉默了片刻。 “嗯……我有一件事要向刑警道歉……” 她冷不防说道。 “我知道是什么事。” 竹村愉快地说道。 “是笠井君为华代君的事说谎了吧?” “呃……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阿静一副不敢相信的目光望着竹村的笑脸。 到底说什么谎? 木下也露出一副惊讶的目光,探出了身子。 “嘿!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也很难回答你啊!我当刑警的时间很长,不知不觉就知道了呀!是一种感觉吧。” “是吗?那么,即使瞒着你也没用吧?” “不!不会没用啊!那次说谎,其实不正是为了守护华代君的名誉吗?不过啊,笠井君,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说谎了。不仅如此,倘若你不对我们说实话,华代君和石原君的仇就不能报了呀!” “这件事,我做得很对不起你们……” 阿静颇感沮丧,深深地鞠了一躬。 “现在我将实话重新告诉你们,我说7月3日晚上华代小姐……夫人没有去户隐,那是骗你们的。那天,老爷与公司里的人一起去宝冢,夫人等他们一走,便马上开车去了户隐。她临走时对我说,倘若老爷有电话打来,就说她在卫生间或正在洗澡,让老爷留下电话号码,回头她再打过去……” “嗯……那么,华代君独自去户隐的别墅,是为了见武田喜助君吧。” “是的……” 阿静用蚊子叫似的声音答道。 至于木下,他在一边愣愣地张大着嘴。 “武田君早就与华代君在交往了吧。” “是的……不!你评评理看!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交往,是武田君在引诱小姐。但是,他很害怕自己的夫人,所以把小姐推给了我们老爷,而且当时就作了准备,要在户隐的别墅里幽会,一直……” “武田君这个人,真厉害啊!” “厉害,厉害,你说,小姐如此单纯,他欺骗了小姐,所以……” “华代君的父母没有干涉吗?” “她的父母对武田君的话一直是言听计从,所以……要说华代小姐的娘家——藤森君,是诹访延续了十几代人的名门,但经不起武田君的花言巧语,受他的蒙骗,公司被他把持,土地廉价被他收购,最后终于连人都拱手相送,竟然忍心向小姐下手,结果就连出嫁都不行……小姐也真是的,内心里很不情愿,却不知怎么回事,心里老等着武田君来……那个叫武田的人,真是太坏了! “不过,武田君很要面子,听说极其害怕夫人,为了瞒过别人的目光,他想来想去,便将小姐推到石原君这里,偷偷地幽会。这就是他的诡计呀!如此一来,今年春天,小姐提出要在户隐购置别墅,老爷怎么也不同意,说他不喜欢将别墅购置在户隐……总之,当时很勉强的。所以你说,肯定是武田君使的花招呀!” 听着笠井静的话,竹村心里多了一个心眼,心想武田喜助这个人当然是怙恶不悛用心险恶,但看来此话也不能全信。遭到武田如此的算计,藤森家也应该有着相应的弱点。何况,这事本身就是名门没落的典型事例。 但是,尽管如此,武田喜助的年龄可以做华代的父亲,而且怎么看,武田喜助也没有魅力可言,然而“清纯”的华代在结婚以后仍然不能割断与武田喜助的关系。由此可见,女人与男人成奸以后往往不能自拔。 竹村感到一阵苦涩。 “那么,华代君回到家里是4日早晨吧?” “是的。不过,说是早晨,也已经快到中午了。那天是星期日,而且长野那边下着很大的雨,大概道路很拥挤吧,说从户隐回来时,花了很长时间。” 于是,这说明华代在4日清晨一早就离开了户隐。 “从那以后吧,到7日这一段时间里,华代君有没有离开过家里,离开的时间很长?” “你说离开的时间很长?” “比如,几个小时或十几个小时……” “没有。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离开过家里的。” “就是说,下一次去户隐,是7月10日那天,与丈夫石原君一起去的吧。” “是的。正是那样。” 倘若这是实话,至少证明华代没有时间将武田喜助的尸体扔弃在毒平。假设华代是凶手,要抛弃武田喜助的尸体,就必须要有同谋。 “笠井君,我现在问你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仔细地听着,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呀!” 竹村重又直视着老妇人的眼睛,说道。 “你认为武田喜助君是华代君杀害的吗?还是认为绝对不可能?” 阿静的脸色变得苍白。但是,面对竹村的诚挚的态度,她苦思冥索了片刻之后,用断然的语气说道: “不可能。那种事绝对不可能。很遗憾,华代小姐一心都向着武田君,所以……倘若要杀害武田君,我,还有老爷,早就这么干了。” “呃?” 竹村颇感意外。 “照你这么说,石原君知道华代君与武田君的关系?” “是的。好像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因此,报纸上报道武田君的被杀事件时,石原君看到报纸上说,不知道武田君离开旅馆后去了哪里,他便以前所未有的严厉态度追问小姐,说武田君会不会是来别墅,是不是在别墅里与小姐幽会?他还流着眼泪斥责说,华代君以前寻找各种借口去户隐,也全都是为了与武田君幽会吧!——那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天,但小姐——夫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终于到10日下午,他从公司里回来以后,便拽着夫人的手去了户隐。” “去户隐干什么?” “不知道。我觉得多半是为了证实夫人说的话吧。” “石原君好像很爱华代君啊。” “是的。那已经……我知道,华代小姐的心事全都已经扑在武田君的身上,所以我觉得老爷很可怜……” 看来再也不能从笠井静的身上打听到再多的情况。惟独一件事情,竹村刚才来到这里时就已经注意到了。 “我再问一下,那里排列着两个梨形宝石状的钵子,有什么原因吧?” 在小桌上放着两只搪瓷钵,很鲜艳地装着一些供品。钵里盛有一半以上稍带混浊的淡绿色液体。 “那是什么?好像是茶叶的颜色。” 竹村站起身来,靠近着向钵里窥察着。 阿静露出一副难堪的表情跟随在后。 “是的。那是茶啊。” “嘿!果然是茶吗?但是,这表示什么意思?是诅咒什么吗?” “这……有那个意思……” 阿静吞吞吐吐的。 竹村顿起疑窦,用怀疑的目光望着阿静。 “用什么样的咒语?你能讲给我听听吗?” “这……那是……鬼女的咒语。” “鬼女的咒语?” 竹村感到不祥,一阵凉意顿时掠过他的背脊。 “这是怎么一回事?” “据说是以前在户隐山里的鬼女红叶使用的秘法……” “为什么要使用那样的咒语?” “……” “是为了将人咒死吗?” 笠井静“咯顿”一下点点头。 “怎样进行诅咒?” “早晨时斟人茶水……将它朝着被诅咒的人所在的方向,一边往钵里注入茶水,一边在口中念着‘去死,去死’……” “嗯……” “然后到了傍晚,再将它拿到屋子外面,还是那样,将钵子里的茶水倒在地上,一边口中念着‘去死。去死’……” 这像什么话? 竹村感到心中黯然。 “每天都这样做吗?” “是的。” “钵子有两只,说明被诅咒的人有两个吧?” “是的。” “一个是在长野的武田夫人,另一个是谁?” “……” “是平久子君?” “现在是的,华代小姐活着的时候不是。” 呃? 竹村引起了注意。 “是丈夫石原君?” 老妇人默默地点点头。 “那个……是华代君在诅咒吗?” 这像什么话! 难道这就是“女性”这种性别特有的可怕之处吗?竹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想到一件更可怕的事。 “刚才你说‘现在不是’,就是说,在华代君去世以后,你在继承华代君的遗志吗?” 阿静像木棒一样怔怔地站立着,一动不动。 “果然是那样……” 竹村悲怜地摇着头。 “以后再也不要干那样的事了。华代君的诅咒不是已经达到目的了吗?” “这?……” “是吗?在她的诅咒下,武田君,还有石原君,就连华代君自己不都已经死了吗?” “这……” 阿静突然颤瑟起来。因为竹村对她的提醒,是以前她根本没有想到过的。 “害人害已,指的不就是这种事吗?华代君不用提了,你和她不一样,但是就连你都在干那样的事,这不行!靠别人的不幸来获得自己幸福,你必须立即放弃这样的想法。” 阿静猛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垂着两只手像小女孩一样“呜呜”地啜泣着。 竹村拥着阿静的肩膀,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耐心地等着阿静从激动中冷静下来。 “对不起,我很不理智……” 不久,失态过后,阿静用纸巾擦着眼泪,平静地说道。 “不用道歉。不管是谁,人在激动的时候,的确是很难平静的。” 竹村用温和的语气安慰道。 “你知道那种鬼女的诅咒,是谁教会华代君的?” “听说还是户隐的天智院教的。” “天智?” “是的。是天智天皇的‘天智’,是一位算卦的巫女。” “嘿……那么,华代君很相信那位巫女吧。” “是的。她每次去户隐别墅,都要去天智院算上一卦。” “嘿!那么,刚才笠井君说起过‘去户隐的借口’,不就是去天智院算卦的借口吗?” “是的。华代小姐出门时都这么说。不过,不仅仅只是当作借口,她去户隐的目的,的确有一半是在天智院。天智院那里,今年春天不知第几次去天智院时,有人劝说她去算一次卦试试,以后她便相信了,有什么为难的事,便马上跑去天智院商量。” “10日那天,石原夫妇去户隐,目的地也许就是天智院吧。” “这就不知道了。因为到那里也许已经是黑夜了吧。” “嗯,难怪……” 但是,倘若石原对妻子的“借口”产生怀疑,那么石原理所当然地要将她拉去天智院。光了解这一情况,就是一个巨大的收获。 在回家的列车里,木下突然想起,大声说道。 “警部,7月3日夜里,在邻居舶卫生间里听到的声音,不就是华代君驾驶的汽车吗?” 这句突然冒出的不明不白的话,引得周围的乘客都将目光转向了木下。 竹村为难地耸了耸肩膀。 “多半是吧。” “你好像并不感到吃惊啊!” “哪里的话!我很吃惊啊!只是不会像木下君那样大声叫喊起来吧。” “但是,假设那是华代君的汽车,杀害武田喜助君的,不就是华代君吗?只要有汽车,要将尸体运到毒平,这是轻而易举的。” “不是说,那辆汽车出去后马上就回来了吗?” “不!当时也许没有去毒平,而是为了找地方抛尸,在附近什么地方绕了一圈就回来了。” “怎么回事?死亡推定时间无意中被你推迟了。” “不!死亡时间的误差总是有的吧!” “嘿!是吗?你的话,倘若负责勘查的小岛警部听到,会很高兴啊!嘿!这不提了,但笠井静断言华代君没有杀害武田君。” “那种老婆子说的话,能全部相信吗?那么我问你,警部打算怎样解释那汽车的声音呢?” “那当然是华代君驾驶着的。” “是她一个人吗?” “不!兴许武田君也在车上。但是,那时他还活着。” “呃?” 木下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 “那么,他们到底去哪里后再回来的?” “这个嘛……” 竹村微微地笑了。 “正如木下君说的那样,也许只是在那一带绕了一圈就回来了。” “呀?是吗?也许是回来以后才杀死的吧。” “按你这么说,尸体怎么处理?当天晚上去扔,马上就会被发现的。何况,第二天早晨华代君回名古屋了,那么这期间尸体就在别墅里。” “也许有人与她同谋啊!” “难怪啊!不管怎么分析,华代君都是凶手吧?那么,杀害石原夫妇的,自然就是那个同谋了。” “是,是啊。这就能破案了。” “我真想恭喜你啊!但是……那名同谋是谁?” “呃?这正是在以后的调查中需要查明的呀!” “你再说下去吧。” “怎么回事?你好像很不在乎啊。你认真地想一想啊!” “我很认真呀!” “可是,我感觉你好像没有在认真地听。或是警部有什么高见?” “嘿!也不是没有。因为已经得知汽车是华代君的吧。” “那么,你说这汽车怎么了?” “不!汽车到哪里,去干什么,大致可以推测了。” “呃?真的?去哪里了?” “是去越水高原旅馆吧?是送武田君去旅馆的。因为在夜道上走着去很累人,很不方便。” “呃?……” 木下颇感惊讶,用几乎接近轻蔑的目光望着竹村。 “又……你不要嘲笑我啊!” “我没有嘲笑你,我是真心的呀!倘若从汽车出去后又回来这段时间来推测,估计是去了一趟旅馆,这时间不是正合适吗?” “说起来真是如此。那么就是说,武田君没有下车,又回到别墅里了?” “对方既不是木下君,何况也没有那么纠缠吧。汽车开到旅馆前偷偷地下车,这首先是不容置疑的。问题是在武田君下车以后。” “对。这是真的。在下车以后走到旅馆里这段路程中,受到袭击了吧?” “这想法虽然与你人一样极其平凡,但是,嘿!这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 “你说平凡……其他还有什么?” 木下噘起着嘴。 竹村莞尔一笑,变得混含其辞了。 3 户隐迎来了盛夏。 经历过漫长的冬季,高原上履盖着厚厚一层冰雕玉琢般的白雪。在户患,春季到秋季的季节变迁转瞬即逝一晃而过。在这段得到充分浓缩的时期内,夏季隆重地登场了。 户隐的夏季,给人的感觉简直如同一道包罗万象的大餐,与聚集在餐桌边的人们一起,在这大自然的景色中,只能是牺时出演的配角。主角是天空,是山峦,是森林,是鸟儿们。 竹村在“一鸟居公园前”的告示牌那里停下汽车,走出车外。 这一带只是通往户隐高原的开始。从地处盆地底部的长野市一路攀登上来,尽管这里烈日当空,却令人感到心旷神恰。微风带着浓郁的森林气息,轻轻地抚摸着人的面颊。 “喂!吃荞麦面去吧。” “又是荞麦面?警部很喜欢吃吧。” 木下欢天喜地地跟随在竹村的身后。 他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啊! 竹村这么想道。 他连自己都觉得奇怪。无论去哪里,只要有荞麦面店,外餐就肯定是荞麦面。这是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在阳子刚嫁过来的时候,竹村对新妻还有些顾忌,不时地还要迎合阳子的口味,但最后没有坚持多少时间。 阳子不喜欢吃荞麦面,要说面粉类,她爱吃中国面条,要不就是馄饨,如今不知不觉地也吃起荞麦面来,现在甚至已经判若两人,一走进荞麦面店,便大言不惭地要荞麦面条,可以说是被丈夫完全改造过来了。 女人真是一个怪物,倘若为了自己深爱着的男人,什么事都敢做啊! 竹村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一道理。 石原华代不是为了丈夫,而是为了武田喜助才奉献了自己的一切。这兴许也是因为“女人”这一特性所致。在以往的许多案件中证明,为爱情而深陷苦恼无力自拔的女人,有时会干出出乎人们想象的蠢事而犯罪。女性身上那种男性所不具备的阴晦和偏执,是实在令人可怕的。 然而,这起事件,就连如此可怕的女人——石原华代都被杀了。凶手杀害了武田,杀害了石原,连华代也不放过。凶手假如是同一个人,那么作案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从以前调查的情况来看,浮现在调查线上的涉嫌者中,警方没有发现非要将此三个人全都杀害不可的作案动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警方还没有查出这三人共同的“非杀不可”的原因。 能够猜测的,就是石原或华代中的某一位,可能是因受连累而残遭杀害。倘若如此推测,作案动机便极其简单。可以在武圈与石原或武田与华代这样的组合中寻找各自共同的因子。 但是,不能因此而轻易地划定涉嫌者—— 比如,武田的夫人佐知江—— 在作案动机这一点上,佐知江就完全具备嫌疑人的资格。 她继承了名人的血统,气质高雅,现在才是武田家真正的主人,如果知道曾经只不过是武田家一个佣人的丈夫竟敢瞒着她在外摘花,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也许早就一刀砍了他。 然而,事件并不是如此单纯的冲动杀人。 这些事件扑朔迷离错综复杂,有着极其明显的蓄意成份。极其巧妙地达到目的,而且丝毫不露尾巴,这简直令人惊叹。决不是那种毫无预谋、因嫉妒失态而疯狂杀人的犯罪。 养麦面店里非常拥杂。也许是有客人站在身边在等座位的缘故,好不容易端上桌来的荞麦面,吃着并不香。竹村颇感失望,后悔倘若去前面不远的“大久保茶屋”,或干脆走到中社就好了。 据笠井静说,“天智院”座落在从宝光社村落到中社村落的半途中。 竹村和木下两人开着汽车一路仔细察看着,无意中却开过了头,汽车不知不觉地驶进了中社。 “没有办法啊!我已经把眼睛瞪得很大了。” “警部,你要帮我好好地看着啊!” 两人一边拌嘴着,一边将汽车呈“u”型拐弯,再慢慢地开回去。 在山坡左侧的低洼地里,有一灌溉用的水池。一片杉树林从那里朝着宝光社的方向伸去。 “也许是这一带,我下去看看。” 木下将汽车停靠在路边,竹村下车站在草地上。透过树林望去,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 这时,有一辆客货两用汽车从山坡下缓慢地爬上来。车身上写着“北信洗衣联锁店”。驾驶着汽车的,是一位女性。 “哟!大姐,大姐!” 木下故作恭敬地喊道,将客货两用汽车拦下。 女司机分不清拦车的是警察还是小流氓,但还是将汽车停下,一副蔑视的目光望着木下。 那是一张乳气未脱的少女的脸,丝毫没有化妆,却惊人地漂亮。 木下本能地改变了态度。不过,这也许是因为发现姑娘的里侧坐着一位像父亲那般年纪的男性所致。 “对不起,听说这一带有一个叫‘天智院’的地方,你知道往哪里走吗?” “噢,倘若是天智院的话,再往山坡下边去不多远,有一条小道,沿着小道进去三百米左右就到了小道的尽头。道路边上有一块小招牌。” “是吗?那太感谢你了……” 木下正道谢着,不由怔怔地愣在那里。 “呀?记得您是东京的……” 他对着助手席上的男子说道。 “噢。你就是那时的刑警吧。嘿!真是奇遇啊!” 竹村急忙靠上前去。 “呃!您是立花先生……” 坐在助手席上的绅士尽管一身运动服打扮,但确是立花智弘。 “嘿!真想不到,警部也一起来了?” 立花一副毫无心计的口气,颇为怀恋地说道。 “今天来这里还是为了工作吗?” “是啊!还在调查那起事件。立花先生怎么来了?” 立花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姑娘的脸,无奈地笑了。看他那一副表情,好像是生怕被警察误解似的。 “这位姑娘是我们大学里的学生。来这里打工顺便带上了我啊!还绕了许多道,不过这反而很有趣呢。想不到这个暑假还过得很愉快。” “是吗?这是最好不过的事了。晚上住在越水高原旅馆里吗?” “是啊。” “可能早晚还要向您请教一次,到时请您多多关照。”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一阵寒喧之后,客货两用汽车微微颤动了一下,向山坡上开去。 “那位老师在这样的地方到处乱转,实在可疑啊。” 木下抱着手臂目送着客货两用汽车远去。 “那位姑娘,没关系吗?” “你是怎么回事?又在胡思乱想了吧?我会去告诉她的呀!” 竹村笑了。 汽车从那里驶去一百米左右,有一条小道向左拐去。仔细望去,树丛中的确隐隐地显出一块写有“天智院”的小路牌。 道路是一条很难驶车的沙石路,一辆汽车好不容易才能够勉强通过。本来兴许是一条人造林的小道。 正在担心着万一对面有汽车开来怎么办时,道路通到一块空地似的地方,那里建有一幢茅草屋顶的简陋房屋。 空地上停靠着三辆汽车,房檐下和树荫处都有人站立着。有的人一动不动,好像在等人的样子。 竹村和木下停下汽车,下车后,正要向在低矮的屋檐下张开着黑咕咙咚的大嘴似的房门走去,站在房门口的一对男女便露出一副指责的目光睨视着他们。 “你们,要遵守次序啊!” 一位约莫四十岁的瘦削男子说道。 “次序?” “是啊!大家都在那条分界线上排着队……” 男子用下颚朝站在树萌下的两个人示意着。 那两人也是一副担心竹村和木下会挤到他们前面去似的目光,朝他们俩望着。 “但是我们……” 木下傲慢地想要取出警察证件,竹村急忙按住了他的手。 “对不起,我们没有看见。那么,我们也去等着吧。这里好像很兴旺啊!算卦真的有那么准吗?我们的卦……” “是啊!算得很准的。嘿!你们是第一次来吧。” “是啊!是第一次。你是大阪来的吧?” “不是。是从泉大津来的。今天这里还算空闲。上次有大约十来个人等着,而且还等了很长时间,半途中就停止了。” “停止……” “是啊!那天巫女好像不高兴了,尽管还有几个人等着,但她不愿意再算了。从那时起,大家就开始排队挨次序。刚才我很不礼貌,就是因为以前曾经有过那样的事。请你们不要见怪。” “难怪,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才应该向你道歉呢。” 竹村拉着木下的手离开那里,走到空地的角落里。 “我们只好在这里等着了。倘若将巫女惹火了,那些人就太可怜了。” 竹村平息着木下的火气,拉着木下走进洋槐树的树荫里。 紧前面流淌着一条小溪,带来一丝凉快的感觉。 不料,竹村“哎哟”一声蹲下了。他在脚边的地面上发现一个罕见的景象。 这里在溪水上涨时也许正好是河底,地表上的土壤基本接近沙地。那里有一只蚁狮,开着研钵状的口。 “喂!你快来看看。” 竹村朝木下喊道。 “这是什么?” “是蚁狮啊!是蛟蜻蛉的幼虫。” “嘿!这就是蚁狮?” 木下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兴趣十足地观察着。接着,他提起一只正在附近爬着的蚂蚁,扔进研钵状里,不幸的蚂蚁拼命地沿着斜坡往上爬着。每次都因细沙崩落而掉落在研钵状的底部。 于是,木下据起地面上的泥沙,研钵体的底部出现一个丑陋的黑色生物。呀!出来了——正这么感觉,紧接着一瞬间,蚂蚁不见了踪影。是被蚁狮吃掉了。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啊!” 木下将手中的泥沙放在地上,蹙着眉斜视着蚁狮,冷不防抬起脚,将脚后根用力踩在研钵状里。 “喂!不要大发淫威!” “算了吧!我是砸下正义的铁锤。” “什么才是正义?你这是弱肉强食。” “但是,警察在干的,不就是同样的事吗?” “嘿!” 竹村体会到木下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便也产生了兴趣。 长期吃“警察”这碗饭,就会深谙国家体制方面的、弱肉强食的理论,有时连考虑问题的思路都会游离普通的人。 正因为如此,竹村常常戒律着自己:对方即便是涉嫌者,也应该体会对方的痛苦,将心比心。 在同僚中,有人批评竹村的那种想法是“天真”。他们认为,只要是当警察的,当然应该最大限度地利用国家的权力,严禁对调查对象持同情的态度。 这可以说是一种职业上的不同见解吧。竹村压根儿就不想去指责这种批评。这两种见解,表示着两种不同的人生观。选择什么样的道路,这已是一个人格的问题。各种不同的做法,有着各种不同的长处,也有着各种不同的短处。 竹村心想,木下现在就处在这两条道路的岔道口。在体会行使国家权力的快感和感受弱者痛苦这一两难的选择中,他也许会产生迷惘。 竹村和木下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才最后轮到。在他们的后面又来了两对客人。前面一对女客也许是遭遇什么不幸才来算卦的,离去时用手绢不停地抹着眼泪。 走进房门口,便是农家式样的土间。眼睛许久才总算习惯了里面的黑暗。竹村在换鞋的地方绊倒,重重地弄疼了胫骨。 “请进。” 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两人脱下鞋走进去,穿过板壁房间,有一个发着乌光的拉门。他们轻轻地拉开沉重的门,里面飘出一股带着奇特气味的淡蓝色烟雾,竹村一瞬间退缩了。 拉门的背后是一间更加黑暗的房间。 一眼就看见在暗淡的光亮中,正前面隐隐地浮现出巫女的身影。她的身后设有一个简朴的祭坛,却不见祭祀的神像。在巫女面前的地板上,有一小型的护摩坛(放置焚炉的台。),护摩坛里点燃着像是当作火种用的微火,火苗在摇摇晃晃着。弥漫在房间里的浅蓝色的烟雾,看来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房间里的光亮,仅靠着这微火和点燃在房间四角的烛台上的蜡烛。 竹村反手拉上拉门,光线暗得令人觉得惶然。 巫女一言不发,因此竹村和木下大模大样地在巫女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巫女端坐着一动不动。因为她稍稍低伏着脸,所以连她有多大的年龄都看不清楚。 “狗……” 巫女的口中突然呢喃着。 两名刑警面面相觊,无法判断她的喃语是不是准对着他们说的。 巫女缓缓地抬起头来。涂得鲜红的嘴唇绽着妖治的笑容,长睑毛的眼睛聚着护摩坛的光亮。在闪闪发亮的眼瞳深处,闪烁着令人感到发麻的色彩。 “散发着狗的气味……” 巫女这次将她的意思表露无遗。 木下愤然作色。她说的“狗”,显然是对刑警的蔑称。就是说,这位巫女也许对刑警或警察有怀恨! 尽管如此,她是如何知道他们是刑警的? 竹村对此深感不解。 “我是长野县搜查一课的竹村。这位是木下君。” 竹村冷静地自我介绍道。 他认定自己与这样的对手毕竟不是同道的人。倘若这样去想,就不会感到气馁,也能够宽容对方。 巫女满意地笑了,目光显得稍有缓和,简直就好像已经读懂着竹村的心情。 “冒昧打搅您,很抱歉。今天来拜访您,是为一起事件进行调查,有事想请教您。” 巫女没有回答,但也没有表现出拒绝的模样。 “您认识一位名叫‘石原华代’的女子吧?” 巫女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竹村从手提包里取出照片,凑近着护摩坛的微光请巫女辩认。 “我知道。” 巫女用低沉却有深意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说道。 见她连照片也不看,表情依然没有丝毫的变化,估计在听到名字时心中就明白了。 “她常常到这里来,您还记得她最近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月初来过。” “您说的月初,是7月3日吗?” “多半是的……” “那以后就没有来过吗?10日左右呢?” “没有来过。” “3日来时,是华代君一个人吗?” “是的。” “当时,华代君是一副什么样的模样?” “你是问什么样的模样?” “你感觉到她好像有什么烦恼吗?” “嘿!没有烦恼的人,会有吗?” “听说华代君想要咒死别人,教会她鬼女诅咒的,不是您吗?” “那样的东西,是没有用的。” “呃?没有用的?” 竹村发愣了。 “但是,华代君相信它,每天早晚两次念咒语。” “那就很好。这样做,她就有救了。” 真是的!这也是一种思考方式。但是,那不就与欺诈一样了吗? 竹村正这么想着。 “不是没有好处的……” 巫女不快地说道。 “你们请回吧。” 于是,她又恢复到开始时沉默无语的姿态。“这是一个吃人魔女吧。”走到外面,木下愤愤地说道。 “但是,她那洞察别人内心的能力就很了不得啊!而且,她竟然有这样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我们是刑警,我觉得她不是一个寻常之辈。” “这你也相信?也许是故秀玄虚吧。” “不!光靠故弄玄虚不行吧。她的‘鬼女的诅咒’,这些玩艺儿决不会输给心理学家吧。” 钻进汽车里,木下把着方向盘。 “喂!开车时要当心些呀!你没有什么感觉吗?” 竹村突然说道。 “呃?没什么特别的呀!我觉得心情很舒服,你为什么问我这话?” “没什么!没什么感觉就好了。不过,那个烟,你注意到没有?” “听你这么一说,烟好像很浓吧?” “多半是大麻……” “呃?……” 木下下意识地踩了一个急刹车。 “不妙啊!这是真的?” “如果控制在一定的程度内,也许就没有危险。但是,这正是最最应该引起我们注意的问题。” “关键是,这是违反麻药取缔法呀!应该与四课联系一下……” “不行。” “为什么?” “嘿!我是骗你的!我在骗你……虽说是大麻,点燃的只是麻杆部分,就堆在巫女的边上吧。” “什么呀!你不要吓唬我呀!” 但是,竹村觉得,点燃着的,不仅仅是麻杆。然而,倘若像木下那样不计后果地闹起来,局面会难以收拾。 石原夫妇有可能拜访过那位巫女。 竹村还无法彻底地抛弃这样的想法。他希望用违反麻药取缔法来诓她,这是留在最后的手段。 第05章 轮回转世 1 山里的早晨,在布谷鸟的啼叫声中醒来。拉开窗帘,窗外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云雾,完全遮住了耸立在旅馆前面的户隐山西岳的山影。 立花智弘换好衣服,下楼去餐厅。他平时不吃早餐,但今天却忽然感到肚子很饿,这对他来说是很罕见的。而且,他想喝热咖啡。 他慢慢地咀嚼着烤面包加腊肉鸡蛋消磨着时间。还不到8点,有的旅游团体就已经吃完早餐,将要出发了。 真是太心急了。 立花心想。 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恩议。内心里像年轻人那样急不可待,这对他是一种非常奇妙的现象。年轻人还有足够充裕的时间,然而老年人倘若不抓紧就会来不及了,但此刻他却如此慢慢悠悠地捱着时间。 在回客房时经过的旅馆客房全都房门洞开,打扫清洁的中年妇女,将用过的被单和毛巾等塞进手推车上的大口袋里。再过不久,野矢优子便会开着客货两用货车来收集这些需要清洗的东西。 立花走进房间。同时,电话铃响了。 “您早。早饭吃过了吗?” 听筒里传出优子爽朗的声音。 “我把母亲一起带来了,您能与她见见吗?” “当然,我要见她啊!” 约好在f楼的咖啡室里见面。 立花欣喜地刷着牙、刮着胡须。他的心里有着一种期盼,野矢优子的母亲阿桂,说不定还是天道泷的女儿。在优子的身上看出阿泷的面影,就算这是错觉,倘若阿桂是阿泷的血脉,就会更明显地继承着阿泷的个性,以及那无与伦比的美貌。 在咖啡室里经过一番寒喧以后,立花毫无顾忌地直愣愣地注视着对方的脸。 很遗憾,野矢桂的脸与在优子的身上显现的阿泷的面容不太相像。立花觉得,阿桂虽然长得很漂亮,但缺乏阿泷所具有的风雅,年龄约莫有三十七八岁,但即便除去这些不利的条件,也远远不及阿泷的美。 但是,立花尽管感到优子的母亲与阿泷不像,却同时又觉得仿佛在哪里见到过她。他怎么也无法摆脱这样的念头。在他的记忆中,有着另一个非常相像的女人,但那是谁?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我去接活儿,你们慢慢地谈。” 优子将立花与母亲引见之后,欢快地说道,接着便急急地离去。倘若优子在场,还可以起到缓解气氛的作用。她一旦离去,两名成人之间便立即笼罩着一种沉闷的空气。 立花喊来服务生,问阿桂要什么,阿桂说“要咖啡”,立花便自己也要了一杯咖啡。 “谢谢您对优子的关照。” 阿桂重又道谢。她的嗓音很稳静。倘若唱歌有些像是女低音似的,那样的声音也并非与阿泷没有相似之处。 “哪里的话。我才要受她的关照呢。说实话,她让我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快乐。” “这孩子开车还很不熟练,让您受累了吧。” “不!她开车开得非常稳,她还懂得如何安慰老人。” 侍者送来咖啡,谈话中断了。 阿桂用匙子姿态优雅地拌搅着,一副感到很香甜的样子啜着咖啡。她的发型和服装都毫无娇捏做作,素妆打扮。立花对她颇有好感。 而且,她的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气质,令人感觉到她的生活意欲旺盛,对生活充满着信心。那种气质,正是阿泷所不具备的。 也许她与阿泷是毫无关系的。 立花心想。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摆脱不了那样的思绪。 “我听优子说,您知道我的过去……” “嘿!她对您这么说了?” 阿桂的脸上稍稍露出害羞的表情。 “我只知道您的名字……” “但是,我家是子爵,您是怎么知道的?” “那事我是听祖母讲的。记得我在读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打扫,我在父亲的房间里无意中打开父亲的书架,取出一本英语辞典,内封面上写着‘立花智弘用’的字样。正好祖母就在我的身边,因此我便问她这是谁,祖母说,‘这是子爵少爷呀!’而且,她对我解释说,当时父亲还在读书,辞典是那个叫‘立花’的人送给我父亲的。 “不过,那本辞典已经很旧,我自己又有新的辞典,况且以后不久祖母便去世了,所以关于那本辞典的事,我只知道这些。 “记得是十年前吧,优子不知从哪里发现了那本辞典,问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便将从祖母那里听到的话向她讲了一遍,一边心里还在想,历史往往有时会惊人地相似。” 嗯。 立花猜中了。 他记得当时听说桂次郎的儿子在名古屋或大阪读书,书读得很艰苦。那时立花正好刚从父亲那里得到一本大型的辞典,便将自己以前一直在用的简明辞典送给了桂次郎,说是送给他的儿子。 桂次郎的儿子的确比立花大一岁。 “那本辞典,现在还在吗?” “那本辞典在优子的手上没多久,我父亲看见那本辞典以后,便马上去买了一本新的辞典,将那本旧辞典不知藏到哪里去了,而且不知为何,还是一副气冲冲的样子,所以我心想,嘿!以后还是不要去碰那本辞典的好…… “记得优子在读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吧,一次她回来说,在课外读物上也发现有立花老师的名字。当时我还对她说:‘不要让你外祖父知道。’因此,今天能与那本辞典里签着名字的人见面,我还感到很不可思议,但不知为何,我在内心里总是隐隐地感觉到,我们早晚会见面的。” 阿桂的脸色微徽泛红,讲着这些话时,简直像少女似的稍稍有些逞强似的语气。 “那个……桂次郎君……您祖父,他怎么样了?” “听说祖父在我出生时差不多的时间里去世的。您对我祖父很熟悉吗?” “嗯……年轻的时候,我受到过他的关照。” 立花心里还在担心着,万一她问受到过什么样的关照,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但是,阿桂只是说了一句:“是吗?”便没有再过多地追问。 “嗯……我非常无礼地打听您家里的事,请原谅,您的母亲怎么样?” “我的,母亲?” 阿桂毫不掩饰困惑的神情。 “其实,关于我母亲的事,我只知道她在我出生时就去世了,其他的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连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吗?优子小姐也是这么说,看来这是真的吧。但是,倘若去查一下户籍不就知道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过,曾经去查过一次。但是,户籍上只是写着‘野矢桂次郎,桂——长女’,我成了祖父和祖母的孩子了。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不便写上母亲的名字似的。我曾为此事问过父亲,但父亲根本不愿意告诉我。记得我在年轻时……尤其是结婚前后,我曾为此事感到非常苦恼,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您父亲的名字……” “叫‘桂一’。我们家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桂’字,惟独我的女儿起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嘿!真的。我记得他有六十一岁了吧,身体好吗?” “是的,而且还是很硬朗。” “这是最最重要的。我真想去拜访他一次,请您一定要转告他。” 桂一是否与阿泷结婚,这暂且不谈,见到他,至少也许能打听到阿泷的消息。 一想象出阿泷也许在最不走运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立花便感畏缩,但他觉得,那是一道无论如何都必须通过去的“槛儿”。 优子收集完待洗的物品满头大汗地回来了。接着,她与母亲一起去下一次目的地。 “老师,今天晚上有一个地方,希望能与您一起去。” “嘿!是什么地方?” “上次向您讲起过的研究会有一个沙龙,今天的主题是鬼女传说,所以希望老师也一定去参加。” “这没关系,但我这样的人即便去参加,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啊。关于鬼女,还是您和这里的当地人知道得更多啊。” “哪里的话!……所以我才希望老师去听听大家的看法。上次我讲的事,全部都是‘批发’的,我一定要请您听听真正的原话……” “嘿嘿!就是为了那个原因吗?按道理吧,您还在读一年级,但您的见解却已经很了不起……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一定去参加吧。” 立花简直像是一副任凭着孙女撒娇似的心境,这么说道。傍晚,估计立花已经吃完晚饭,优子便开着一辆小型汽车来接他了。 越地旅馆座落在中社的半山腰上,据说那里是研究会的宣传站,收集各种在户隐流传的民间传说,再从各种角度对那些民间传说进行分析解释,编成小册子出版。 “我在读高中的时候读到过研究会的会刊,我非常佩服他们。以后每次有机会,我便参加研究会的活动了。” 一路上,优子不停她向立花灌输着有关研究会的情况。 主持研究会的,是旅馆老板越地房雄。这是一位刚开始衰老的男子。听说他在k大学读书时,曾是学生运动的斗士。但是,见到他本人,却是一副温厚、安详的感觉,怎么也想不到他曾经会是一位斗士。 “扔下生意不管,尽忙于这样的事情,所以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笑得很臆腆。 “大学里的老师能来参加,这是一种光荣。” 他丝毫也没有显耀的神情。立花对他颇有好感。 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位会员。半数以上都是当地人,像优子那样从远处赶来参加的人,也有五位。 越地向大家介绍了立花的名字。 于是,女会员中有一人同道: “对不起,我提一个问题。立花先生,就是那位写《由旁证产生的古典新解释》的立花智弘先生吗?” “是的。” 优子代替答道。 “我就是读了那本书才决定去就读立花先生奉职的t大学的。村田君也读过那本书吗?” “是的。” 叫“村田”的女性,眼睛里闪出光来。 一能见到这位有名的立花老师,我真不敢相信啊!” 立花感到非常害羞,但这段对话对提高会议的气氛却是极其有效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那本书里。立花主张不能望文生义地解释古典,而必须在其他古典或历史性事件中借助不同的观点,确定故事或作品的地位以后再进行解释。 这次会议的基本调子就是袭用了立花这样的观点。 “今年的主题是鬼女传说,其实关于鬼女红叶,人们有着各种不同的观点,无论哪一种观点都没有固定的说法,所以碰巧我们能够牢牢地抓住正宗的‘红叶狩’故事。” 越地书生气十足地说道。 “我就在这里土生土长,所以从小就听说鬼女的故事。当时,这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助善惩恶的故事。故事里说,一个叫‘红叶’的鬼女就住在鬼无里村,居住在荒仓山的岩洞里骚扰近邻,国都的将军受命赶来平乱。 “我在读书时,一次在回家探亲的列车上,有一个人偶尔坐在我的边上。听他说,红叶确有其他,人间将她称为‘鬼’,是表示当地人对征服者——当时是指对大和朝廷——的恐怖和仇恨,因为国都派将军镇压当地人的反抗。 “后来,我就迷上了鬼女。我总觉得,鬼女‘红叶’不就是希望将民众从统治者的暴政中拯救出来的英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就是日本的贞德(1412年至1431年。拯救法国的少女。法国民族英雄。)吗? “那时我还很无知,所见所闻全都一股脑儿地与意识形态联系在一起进行思考,陶醉在美女对镇压感到憎恶和绝望,最后成为鬼女这一悲惨的幻想里。” 越地房雄研究鬼女传说的最初动机,由此可见,是从民众的角度致力于新民间故事的创作。就是说,着重点放在揭示统治者方面的残暴,目的是想反过来利用统治者曾经为了平定土着民众而散布的传说。 “但是,经过长年的研究,那种心血来潮似的天真的想法渐渐淡薄,我更加执着于对传说本身、对红叶本身的研究。我总是深切地感觉到,红叶曾经在鬼无里生活过啊!什么意识形态啦,什么抵抗运动啦,这些东西要不要根本谈不上。红叶是二边与我们的祖先当地人交流着,一边不得不以战斗的形式,来表现对国都的爱,表现对心中深爱着的男人的依恋。我越来越多地对红叶那些情感世界进行着思考。” 难道就是那样的想法,引起了野矢优子的共鸣吗? 立花心领神会。 据说,会员们有时听越地的解说,有时相互交换与民间传说有关的文献加深理解,有时还旅行走访与传说有关的名胜古迹。大家就是这样各自分担某一个主题,经研究后汇总发表。 这样的研究已经没有任何思想性的色彩,纯粹是乡土史研究的同好会,中心目的是增加生活的越味和乡邻亲睦。 “我对民间传说的研究,自然已经完全背离自己的初衷,但我自己觉得这样反而更好。现在,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活动,能够培养大家对故乡的爱,没有丝毫功利性的目的或其他的意图。假如这个研究会在与外部的协调中发挥有力的作用,比如就指破坏户隐的生态那样一种乱开发的流潮汹涌而来的情况吧……” 对越地的话,立花感到非常痛心。 “你说乱开发,就是指建设高尔夫球场的事吧。” “是啊!就是那件事。那真是一件糟糕透了的事情。” 越地皱起了眉头。 “因为所谓的观光事业,原本就是生存在自然资源的保护与开发的夹缝之间,所以大自然多少会遭到一些破坏,这是有情可愿的。但是,这次开发不行。倘若允许那样的暴行,户隐就遭殃了。不过,这里有许多国家森林吧,所以建设高尔夫球场的计划最终一定会落空的。倘若一定要一意孤行,村里的村民们也一定会行动起来的!” 真的会那样吗? 立花感到一抹不安。 也许是因为有立花这位“客人”参加的缘故,出乎立花的期望,研究会不能始终围绕着一个主题进行,总有些像是杂谈会似的,但会员们的发言很踊跃。 立花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听着,他已经感到非常满足。在回家的路上,坐在汽车里一提起此事,优子便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我明天下午有空,陪您去鬼无里村的松严寺和据村的大昌寺。松严寺里设有祭祀红叶的地藏院,大昌寺里设有解说红叶狩来由的画卷,和刻有红叶与平维茂的名字的牌位。然后,我要陪您去看看红叶的墓地鬼冢。你觉得怎么样?要我陪着您吗?” “行啊!拜托了。” 汽车在旅馆的大门外停下。 立花下车以后,优子刚要启动汽车,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老师,很像吗?” “什么很像?” “我母亲呀!” 立花不知道优子想要说什么。 难道,她猜透了立花的内心吗? “是说你母亲像谁?” “我猜中了……像老师呀!我第一眼看到老师,心里就这么感觉到了。” “呃?” 立花感到震撼,宛如挨了一个耳光。 是怎么回事啊!与野矢桂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在阿桂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面影。优子当然不认识立花的母亲。因此,她是说她的母亲像立花。 立花心想,这也许是真的。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常有人对他说:“你很像你母亲啊。” 立花挥动着手目送着优子远去以后,用双手捂着脑袋,像是要镇住自己头脑的混乱。 野矢桂与自己的母亲—— 不!阿桂的面容与他相似,这纯属偶然吧?有的人毫无血缘关系,面貌却十分相似。就连优子,看她说出这句话时的模样,好像只是觉得有趣才那么说的,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含义。 但是,立花不得不深刻地感受到这样一个事实。 也许—— 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萌芽,他无法克制这样的想法。 假设桂次郎夫妇的儿子桂一是在战争结束那年(昭和20年即1945年)复员的,即便马上结婚,阿桂出生至少也要到昭和21年夏天以后。那么,阿桂现在还不到三十七岁。她现在有一个读大学的女儿优子。如此算起来,阿桂应该是十八岁结婚,十九岁生孩子。阿桂结婚的年龄虽然显得过早,但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但是,桂一倘若在国外复员,回日本的时间推迟,这样的计算就很不合理。 立花后悔没有问她母亲的年龄,但同时他也在心里隐隐地觉得自己害怕知道真实的情况。 而且—— 立花心想。 假如桂一是正式结婚的,那么为什么在户籍上将阿桂的父母写成是桂次郎夫妇呢? 这样做,总会有着不得已的理由吧? 也许,阿桂是在桂一复员回来之前出生的?难道不是吗? 而且,因为母亲(立花几乎相信她就是天道泷)在分娩后不久便死亡,所以才作为桂次郎夫妇的孩子收养下来的? 那么,野矢桂的真正的父亲—— 立花惘然。 他感到一阵寒意直透他“j心背,胸膛好像被勒紧着似地喘不过气来。 这时,他的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2 清晨,宝光社的山巅上回荡着大鼓的鼓声。鼓声醇厚而沉闷,声音宛如渗透在巨杉的每一棵树梢里,吸足了山气之后又反弹回来一样。 立花登上三十多年没有来过的石阶。每登上一节石阶,他的脚步便愈加地沉重起来。他感到自己已经老了,他想起已经流逝的星霜。 但是,脚底下的石阶还是以前的老样子。石阶上的青苔长势和缺损的地方,都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慷,唤醒着他那已经沉睡着的记忆。左右两侧的杉树好像丝毫未变,甚至也没有已经粗壮一些或已经老朽的感觉。 立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桂次郎曾对他说过:“这棵杉树的树龄已经有八百年了呀!” 如此算来,现在的树龄应该已经有八百五十年了吧? 立花轻松她想道,像开玩笑一样,却不知为何,心中又感到极度伤感。 他艰难地登上台阶,神乐剧正值进入最高xdx潮的时候。 手力雄命从悬廊里走出来,一副粗野的举止走上舞台,将放置在舞台正面表示天窑洞的门横抱起来,涂红的脸做出一副蛮不讲理的表情退下舞台。在设置洞门的地方有一面象征着天照大神的神镜镇座着,舞台上奏响着表示喜悦和感激之情的乐曲,诵起祭文。 神乐剧里的剧情,还有表演和演技,都与三十年前没有丝毫的变化。但是,演出的人,跳舞的人,却如过眼烟云,消失得无影无踪。 立花对此感到一阵心酸。 神乐的供献者即户隐法会的人在舞台的边上观赏。神乐结束,供神用的酒在法会的人们中间巡转一圈,仪式便结束了。 立花伫立在离舞台较远的地方,神恩恍偬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演出。望着舞台上的场影,他产生了一种时间倒流的错觉。只是,立花来到时,在太太神乐的整个表演中,立花最喜欢的被称为《浦安舞》的巫女舞已经结束,这令他颇感遗憾。 立花走到神殿事务室门前,想去看早晚会从神殿事务室里出来的巫女装束的可爱的少女们。 格子门打开,出来一名中年偏老的妇女。背后传来跳巫女舞的少女们喊她的声音: “大妈,你来接我们呀!” “好啊!但是,先要吃饭啊!” “大妈”叮嘱似地说道,关上了格子门。 “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下……” 立花将她喊住。 女子将揣测的目光转向立花。这时,立花没有发现,女子的目光里流露惊异的神色。 靠近后望去,女子的年纪好像比自己大。她也许是身穿扎腿式的裤子,一副颇有生气的举止,所以才显得年轻。 “这以后,神乐的仪式还举行吗?” “举行的。今天还要举行两次,都已经预约了。马上就会开始。” “是吗?那就非常感谢了。盛况空前啊!和以前一样。” “这样的盛况真的很罕见啊!” 老妇人这么说道,一副探究的目光望着立花。 “这……你说以前,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这话说起来大约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这……对不起,你不是住在天道君那里的吗?” “呃?” “立花大出意外。 “你怎么知道……” “好像是从东京来的,记得是华族(日本自明治维新后赐于舜位的人及其家族,战后废止。)……” “是啊!嘿!……我叫立花……” 老妇人瞪大着眼睛。 “我是住在这下面的楠木春。与阿泷很密切的。” “呀!是阿春,我想起来了……是吗?你就是那位阿春吗?” “成了老太婆,已经认不出来了吧。” “不!我也已经上了年纪呀!” “啊里哪里,立花君您还一眼就能够认出来呀!几乎没有变化。” 阿春忽然流起了眼泪。看到立花,各种回忆好像瞬然涌上了她的脑海。难怪,那个时代是一个多事之秋,发生的全都是令人心酸的事。 “一起去我家坐坐吧。” 立花稍稍露出为难的神色,于是阿春推操着他的后背,向女坂的方向下山去。 “对不起,真是很丢人……” 阿春害羞地笑着,一边慌忙用衣袖抹着眼泪。 走女坂的人很少,所以不用担心会遇见别人。 “还是农村好啊,还能遇上以前过来的人……” 立花感慨地说道。 “我知道阿春,但阿春住在哪里?我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是啊!说起立花君少爷,在我们的眼里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物啊。” “嘿嘿!你别这么说呀!以前我住在这里时,真希望别人把我忘了。” 女坂与靠近“男坂”石阶下端的跳舞场地汇合在一起。阿春在那里指着杉树林从树梢间望去,说道: “那个屋顶就是我的家。” 那是一幢座落在山簏上的大建筑物。 “那么,那场大火没有烧着吧。” “是啊。差一点儿被烧着。倘若我们家被烧,山巅上的神社便全都被烧了。那时,我真的绝对相信神的力量。立花君也听说那场大火了吗?” “是啊!昭和22年(公元1947年)时我来过一次,那时遇见住在天道君家前面的那户人家——记得是大友君,听他们家的夫人说的。阿泷的事也是……” “呃?阿泷的事也听说了?” “是啊!听说,她已经去世了。” “噢……” 阿春停下脚步,一副怜悯的表情抬头望着立花。 “去我家坐坐吧?” 她瞬而露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最后毅然地说道。 “我有事要对你讲。” 从立花来说,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关于天道泷,他有许许多多想要打听的事。 楠木家的房子与以前曾被称为“坊”的时候很相近,但现在摇身一变,已经成为提供全方位服务的旅馆,外面挂着旅馆的招牌,甚至备有接送客人用的小型汽车。 现在所有的神官家都在开办旅馆或餐饮业。阿春介绍道,孤寂地笑了。 在战争前后像官币社(神社的等级之一,主要是指皇室尊崇的神社和祭祀天皇、皇亲、功臣的神社。战后废止。)那样曾经有过的兴盛,如一场梦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客人大多是学生,他们从这里出发,沿户隐高原向西岳山脊纵走。楼房的内外,充满着年轻活泼的喧闹声。 阿春将没有租借出去的房间权当客厅,重新与立花相互鞠躬行礼,并端上柯拉子茶招待立花。 立花因为平时以车代步,很久没有走路了,所以攀爬一段山路之后,冰冷的饮料特有的甘甜令他的全身都透彻着一股凉意。 等立花喝完茶水,阿春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 “阿泷,还活着。” 这句话由于太出乎立花的意外,因此立花只是“呃?”地一声,许久没有理解此话的含义。 “你说还活着,这是什么意思?” “说阿泷去世了,这是瞒着别人的。” “瞒着别人?” “住在这里的人,大家都决定,对外面来的人就这么说……” “为什么?阿泷到底怎么样了?” “她变成鬼女了……” “鬼女……” 尽管刚喝下柯拉子茶,但此刻立花却感到嗓子干渴。 “成了鬼女,这是什么意思?” “立花瞪大着眼睛,喝斥似地问道。阿春在立花的目光下伏下眼睛,叹了一口气。 “阿泷自从有了那事以后,精神失常了。” 立花屏住了气。 “那事”,是指什么事? 立花终于恍然,同时内心感到一阵如同被短刀剜着似地痛楚。 “阿泷发疯以后,警察只是将阿泷送回来,桂次郎夫妇被押到了刑务所。因此,阿泷独自在那所房子里生活着,我们平时关系比较密切,所以就由我去照顾她。那时她的悲惨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了。而且,开始时我们还没有发现,阿泷已经怀孕了……” “怀孕……” “是的。而且,在那场大火燃得最旺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女孩……” 立花颓然搭拉着脑袋。 “是吗?” 虽然当时立花自己也爱莫能助,但揪心的感觉还是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膛。 听说宝光社的大火是昭和20年8月20日燃起的。如此算来,那时分娩的孩子,毫无疑问,正是自己的孩子—— 楠木春显然知道这一事实。 立花虽然语气很轻淡,但他却感觉到一种如坐针毡似地难堪。 “阿泷……” 立花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 “现在在哪里?” “现在,你不可能从我的嘴里听到她的去向。” “为什么?” “阿泷太可怜了!现在,阿泷已经成为鬼女生活着。倘若立花君去看她,不是只会令她回忆起那些悲惨的往事吗?” 她的语气好像是哄骗着不懂道理的幼儿一样。 立花无以答对。 “只是,她的孩子由桂次郎君的夫人领去倍加珍爱地养育着。听说桂次郎君在刑务所里身体已经完全被折磨垮了,所以大火的两天后,夫人独自一人去了宝光杜察看。阿泷和孩子还待在那所房子里,夫人等阿泷的身体恢复后,便将她们母女俩带回屋代那里的住处。不过,最后阿泷就只能进医院。” “你说的医院……就是……精神病医院吗?” 楠木春悄然地点点头。 想象出“成为鬼女”这句话的背后,袭击着天道泷的疯狂和悲惨,立花便感到心如死灰。 回到旅馆以后,立花依然沉浸在忧郁之中无力自拔。 阿泷还活在世上这一事实,对立花来说,他丝毫也没有得到解脱的感觉,反而令他黯然消魂。 阿桂和优子母女俩,无疑就是承接着自己血脉的亲人,本来这是一个喜讯。现在就连这个喜讯,也恰如是证明着他当初的罪过一样令他感到不胜厌烦。 立花给优子写了一封信。 信里极其简单地写着: ——我有急事要回东京。非常感谢你的悉心照料。向你母亲问好。 信写得十分地冷淡。他觉得,一旦任凭感情的喷涌,笔触就会朝着不可挽救的方向写去。 现在时间已近正午。立花退还房间,将信寄放在总服务台里,喊了包租汽车下山了。 也许天气开始转坏,天空中云层疾驰,刮起了秋季那般萧索的风。立花将身体深深地埋在车座里,仿佛觉得背后有人追赶着似地,一边口中不住地念叨着:“开得再快一些!” 那天夜里,立花住在长野市内的旅馆里。翌日,他带着沉痛的心情开始到处奔波。 他要去走访市内外的精神科医院。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也许会是空跑一场,但不如此去寻找阿泷,他便无法使自己安静下来。 不出所料,他在所有的医院里都受到了冷遇。医院不可能泄露患者的秘密。而且,他寻找的是三十多年前住院病人的资料,他的要求被人付之一笑。甚至还有人对他说:“你离开本医院还只有十五年呀!”简直就差一点儿说:你住到医院里来怎么样啊! 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论走访多少家医院,都不可能查出天道泷的所在。身心疲惫之极,立花乘坐最后一班特快列车赶往东说。他仿佛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3 “彻底调查立花智弘!” 在户隐邂逅立花的两天后,竹村警部接到了这样的命令。 “原因是什么?查出什么新的线索了吗?” 竹村向宫崎搜查一课课长提问道。 “不!没有什么值得挂齿的新线索。” 宫崎露出一副苦涩的表情。 “好像是有关方面向我们上司提出这样的忠告。就是说,嘿!好像有一种不确定的看法,认为武田喜助君正在寻找一位叫‘立花智弘’的人,估计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含义。” “奇怪啊!我们已经盯上立花君,是因为有着一件武田君委托信用所调查立花这件事的缘故。现在重提那件事,倘若没有什么新的情报,我觉得就毫无意义。” “嗯。我也是这么想啊!不过,尽管如此,还是要干一次试试。也是为了不出现疏忽嘛。” “你刚才说的‘有关方面’,那人是谁?我对此事很感兴趣啊!首先,由此看来,我们的对手变得更加不好琢磨了,所以我希望事先心中有数。” “真棘手啊!” 宫崎面露窘迫的表情沉思着,马上就好像找到了反击的缺口。 “但是啊……” 他说道。 “事实上,我们的调查没有取得什么明显的进展吧,所以你也不能一概地加以拒绝吧。” 竹村对宫崎那“无论如何必须照办”的要求,露出了很无奈的笑容。 “这我明白,我也不可能说什么不干。但是,只要去干,就希望能做得至善至美,所以我想知道提出忠告的人,他的真实意图在哪里。而且,至少要将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否则我就无能为力了。” “我明白啊!我也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不达到目的不肯罢休的。” 宫崎厌烦地摊开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道。 “不过啊,竹村君,你必须向我保证决不连累那个人,否则我也很为难啊!因为估计上司与那人之间已经有过这样的约定了。” “哈哈……我明白了。震源……” 竹村莞尔地笑了。 “是猪户弘文君吧。” “嗯?……嘿!这个嘛……” “我明白了,我按命令再调查一下立花君。” 竹村一口答应,退了出去。但是,猪户弘文为什么如此不放心立花智弘?竹村感觉其中必有蹊跷。 在猪户与立花之间,难道有过接触?倘若有过接触,那么那是一种什么样接触? 与对立花相比,竹村对他们两人的接触更感兴趣。 竹村对留在办公室里看家的警部补说了一句“我在市内某处”便离开了搜查本部。木下连忙站起身想要跟着,却被他阻止了。 “你不用来,我一个人可以。” 路程不远,用不着木下开汽车送他,何况他觉得今天还是一个人去更合适。 他要去的目的地,是武田喜助邸宅。 自从武田喜助被害以后,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就要一个月了。甲子园大会的县预选赛慢慢地将要接近尾声,街上到处都在谈论这一话题,对事件的关注好像很淡薄。对警察来说,这样的状态最利于案件的调查。 还没有等到宫崎课长的指示,搜查便有一种受阻之感。 不用说武田喜助的案件,即便有关石原夫妇被害之前的去向,警方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只知道夫妇俩于7月10日下午离开名古屋后去了户隐。除此之外,到翌晨发现惨遭杀害后身上扎着箭的尸体之前,两人在这段时间里的去向,宛如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在惟一的线索“天智院”那里,警方也没有获得与他们有关的情报。 搜查本部里开始笼罩着焦虑不安的气氛。尤其是县警上层,正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捕捉情报的根据地,所以对搜查没有出现进展更是感到回天乏术。 宁可说,真正处之泰然的,反而是现场负责人竹村警部。 竹村对事件的认识与其他警察稍有不同。当然,不能否认调查已经处于停滞状态,但他觉得根本犯不着为此而茫无头绪地干着急,或悲观失望一厥不振。 这种受阻的感觉,在以前各种案件的调查中也经常遇到。重新清查所有的材料,却找不到查案的线索,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 然而,惟独走投无路之时,才会得到灵感。竹村认定最后准是这样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如同分娩的痛苦。各种的数据强行灌人在脑海里,膨胀到不能再灌入时,头脑里就会掠过微乎其微的闪光,像针一样猛然刺破那种膨胀。 就是说,现在,时机还没有成熟。 已故武田的夫人佐和江也许是因为情绪很好的缘故,痛痛快快地将竹村领进了客厅里。 整个建筑物的外观是纯日本的风格,内部却是和洋折衷协调得非常融洽。然而,客厅却是在拉门和日本式墙壁的房间里铺上地毯,设置一个洛可可式的接待角,简直就像是日本幕府时代的电影场景一样,显得不伦不类。 等了有片刻工夫,佐知江身穿着连衣裙出现了。式样普通的淡藤色连衣裙,令消瘦型的佐知江显得更加苗条。竹村虽然对流行不感兴趣,但还是看得出这一身装束很别致,感觉很优雅。 “倘若是调查,自然应该去找井泽,不过……” 佐知江一开始便阴阳怪气地讽刺道,但心情好像并不赣。 “我知道。今天我一定要当面听听夫人本人的想法。” “说是我的想法,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 “你们是夫妻,我想应该有不同于他人的想法。” “夫妻吧……” 佐知江阴笑着。 “嘿!这不谈了。那么,你打算问什么?” “是关于‘立花智弘’这个人的。你也知道,武田君在委托信用所调查这个人的来历,自然是对他非常感兴趣。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对立花智弘君的那种关注是什么。武田君是在越水高原旅馆参加那次高尔夫球场建设的酒会时,委托信用所进行调查的,其实那天武田君还在那家旅馆里住下了。 “从状况来推测,估计是武田君在旅馆里见到立花君以后,马上就向信用所打了电话,显得非常紧迫。对信用所来说,这也是一桩特急委托。但是,我们全力调查了武田君不得不紧急调查立花君的原因,却没有收获。当然,我们从公司方面和私生活方面都进行了调查。因此,警方将立花君排除在调查范围之外。我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有关方面要求我们继续调查立花君,因此我们决定重新展开调查。” “你说的有关方面,是谁啊?” “这我不能告诉你,但要重新展开调查,就必须掌握新的事实,否则就无法找到调查的线头。因此,我今天来打搅你,是为了再次证实夫人的记忆,或武田君的日记、笔记里有没有出现过立花君的名字。” “立花’这个名字,我没有听说过,我无论多么昏聩,这一类事情总是能够明白无误地告诉你的。而且,喜助没有留下什么日记。他知道是隐私而极力地回避若我,简直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所以不会将那样的东西放在家里的。倘若有的话,也许是在办公室里吧。所以呀,我对你说,来找我了解情况,还不如去找井泽。” 竹村心想,她将自己的丈夫称为“喜助”或“他”,这表示了她的心情。 由此推测,在武田夫妇之间,不用说精神上,也许连肉体上的交往也没有吧? 夫妇之间没有孩子,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不过,也有像我这样,无论怎样加深“交往”,却偏偏不会有孩子的。 住村的思绪偏离了轨道。 “来我这里查找……” 佐知江抬高了嗓音。 “还不如反过来调查你刚才说的‘有关方面’,这不是更直接吗?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就应该有着之所以提出那种要求的线索吧……” “你说得没错。” 佐知江一针见血,竹村对此颇感钦佩。 “我也是这样想,但我们当差的也有当差的苦衷,我们不可能违抗上司的命令,说那样做很方便……” “哈哈……” 佐知江用一副嘲讽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竹村。 “你知道就是那个人吧,当过宪兵的……” 佐知江一副连名字都不屑提起的轻蔑的口吻。 “你说……当过宪兵?……” “你不要装模作样的!” “不!我没有装模作样。” “哟!那么,你是真的不知道?说起来也真是的……也许真是这样吧,因为你还年轻。” “真对不起。” 竹村无奈地笑了。被人说“年轻”,近来这还是第一次。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说当过宪兵的,就是他呀!你猜猜,就是众议院议员猪户弘文……” “嘿!是吗?他是宪兵?” “是呀!我忘记是少尉还是中尉了,借着权威张势欺人,是一个讨厌的家伙啊!听说巴结我父亲大肆捞取好处干尽了坏事!肯定是他吧?” “嘿……” 竹村搔着脑袋。 “嘿!我只能说,要依靠你的想象了……” “是孵!准是那样的!对了……看他如此担心,他对那位叫‘立花’的人很心虚吧,肯定……对了!你吧,还是调查那个人,也许问题还是出在猪户弘文的身上呢!” 话题很巧妙地转了一个方向。但是,竹村却仿佛觉得,佐知江的话音里隐含着侦破的线头。 “你丈夫——武田君是从什么时候与猪户议员认识的?又是如何开始交往的?” “嘿!那些事,我就知道得不太清楚。总之,喜助出入我家,是猪户牵的线,所以他们的认识,至少是在喜助来我家之前。”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昭和23或24年(公元1948年或1949年),反正是朝鲜战争的两年前吧。如此说起来,趁着那次战乱,我们家和父亲的公司都好不容易有了转机,猪户好像也混得很好啊。他竟然没有成为战犯,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也许他正是那样的人,还可以大把大把地赚钱,还能挤进政界,当什么众议院议员啊,真让人不敢相信,是我们这个社会出了什么错吧。” “那么,你丈夫在进你家之前,他在干什么?” “不太清楚,当时好像在当经纪人还是什么吧。要说以前吧,你想想,当时还有‘黑市商人’这句话呢!你能不能考虑出比这再高雅一些的事情?” 这不仅仅只是揭丑,佐知江好像从心底里讨厌着自己的丈夫。由此可见,武田喜助会被其他女性所吸引,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这对夫妇之间的关系之所以能够维系,他们的共同目的也许就是为了维护社会的体面吧。 “我最后问一个问题,你丈夫出生在哪里?” “喜助出生在户隐呀!” “户隐……” “是啊!是户隐村叫‘宝光社’的地方,娘家姓德冈。以前说的宿坊(参拜神佛者在寺院里的住所。),现在很多都在开旅馆。他是以宿坊家的次子的名义巴结上我父亲的。不过,很久以后我们作过调查,据说他其实是出生在那里的农民家里。” “是户隐吗……” 竹村听到“户隐”这个地名时,心中暗暗感到震惊。 “是的。是户隐。所以啊,这次为了高尔夫球场的建设一事,即便猪户要求他去当地露露面,他好像也很不愿意……不知为何,喜助一直对去户隐很不感兴趣,自我和他认识以后,他从来就没有回过户隐啊!不过,虽说户隐是他出生的故乡,但现在娘家也许已经没人了吧。据说,户隐在战争结束的那年发生过一次大火,房子被烧,全家都下山了。他也许是因为有着那种不愉快的回忆,才不愿意回户隐去的吧。不过,最后他还是听从了猪户的话,从今年开春时起,便经常到户隐去,但最后弄了这样一个下场。” “我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 “不!没什么不幸吧!而且,他是在故乡户隐去世的,所以他也应该知足了。” 讲话太过份了。 竹村对佐知江的能言善辩,微微感到腻了。 但是,正因为她的善辩,才令竹村大有所获。 行村一回到本部,便向名古屋的石原家打电话。听筒里传来笠井静颇有戒意的声音。竹村自报姓名,她好像颇感意外,脱口而出:“啊!是警部!”语气里充满着亲切的感觉。 不出竹村所料,石原的女儿平久子对笠并静的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阿静为此事絮絮不休地述说着,不停地向竹村道谢。 “有件事想向笠井君打听一下。” 阿静的念叨中断时,竹村急忙插话道。 “是户隐别墅的事情,我好像记得听你说起过,石原君是今年春天购置那幢别墅的,这没错吧?” “是的,是今年春天。” “那么我再问一下,购置那幢别墅,是华代君——夫人要求的吗?” “是的。真是那样。” “听说丈夫石原君一直反对吧?” “是的……” “笠井君知道华代君想要购置那幢别墅的原因吧?” “呃?嗯……这……” “原因会不会就是因为石原君不喜欢去户隐吧?” “……,’ 竹村从听筒里清晰地感觉到,笠井静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显得非常踌躇。 “好不容易购置了一幢别墅,石原君却从来也没有去过户隐,会不会这样?他是因为讨厌户隐吧。” “是的。是那样的呀!老爷说,别墅虽然很好,但还是不要购买户隐的别墅,但夫人坚持要购置户隐的……而且,老爷又不愿意解释为什么不要在户隐购置别墅,所以最后便拗不过夫人的要求……” “华代君其实知道石原君会反对的,才故意要在户隐买别墅,难道不是吗?” “……” “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所以希望你对我说实话啊!华代君知道,倘若在户隐购置别墅的话,石原君是不会去的。难道不是吗?” “是的。好像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是为了能够与武田君见面吧?”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一直在阻止她,但……” “所以啊,那幢别墅好像不那么新,是向谁买的——就是说,提起买别墅这件事的,是谁?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的。” “那人就是一个叫‘猪户’的人吧?众议院议员猪户弘文……” “真是那样。就是猪户君啊!倘若不是他那么多嘴,这次的事件,肯定就不会发生。” “猪户君与华代君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们没有关系。听说他与老爷是老朋友啊!我们根本没有请他帮忙买别墅,是他自己主动找上门来,说别墅卖得很便宜,强行要我们买下,倘若没有那样的事……”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以后我再与你联络。” 笠井静的话接下来像是发牢骚,所以竹村有些残忍地挂断了电话。 “吉井部长,你替我到法务局去一下……” 竹村选择老刑警吉井,这方面的工作不适合木下。 “石原君的别墅在户隐越水高原,你去查一下,石原君是什么时候,花多少钱买下那幢别墅的?还有,那位卖主又是什么时候、从谁的手里买下的?” 吉井经调查后回来报告,竟然与竹村的预计一致。 不出所料,别墅的前一位房主是猪户弘文。而且,令人吃惊的是,猪户只是一个月之前刚刚获得这幢别墅。倘若考虑房屋买卖的商议和手续登记的时间,恐怕实际到手还不到半个月便转卖了。 而且,成交价格低得完全超出了常识。吉井向不动产业者进行了解,据他们说,价格是市价的一半左右,但与猪户从前面一位别墅房主的手里购来时大致相同。 在这一转卖过程中,猪户好像没有受到什么损失。那么,就是前面的一位房主受到损失了? “前一位房主是东京p建设公司的董事。听说别墅是在十年前获得土地后马上就建造起来的,据说当时的价格比这次低了二成左右。如若说没有受到损失,这也不是不能说,但考虑到时价,就明显损失惨重。据不动产业主猜测,猪户君也许是施加了一些政治上的压力。……” 猪户是一个臭名昭着的人,很可能干出那种心狠手辣的事,但尽管如此,既然不是为了赚钱,却为什么购置后又如此心急慌忙地卖出呢? 别墅是好不容易才购人的,也许是突然缺钱用了吧。不!不可能急需用钱的。能够推测的,只有一个—— 竹村坚信。 也许猪户是为了将武田喜助拉去户隐,将别墅作为饵食利用华代吧。因此,猪户先向石原和华代提起别墅的事情。石原想要拒绝,但华代对武田充满着眷恋,所以此事正中华代的下怀。 于是,华代与武田便在户隐越水高原建立了“爱巢”。武田也承诺为了瞒过对夫人佐知江言听计从的井泽秘书的眼睛,而一直拒绝着去户隐。 理应如此推测! 竹村拜访了搜查二课课长深见。 “我来听听你的高见,有一户隐高尔夫球场建设计划,武田喜助是发起人之一,这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但是,我事先声明,眼下我们还没有发现这起事件与那些事有什么关联啊。” “那当然,这我知道。我想向你请教的就是,在推进那项开发计划的时候,承包工程建设的人,肯定能获取很高的利润吧。” “这要具体问题具体处理,户隐的事,在‘油水’这一点上,也许可以说是很丰厚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里的大部分土地是国有地块。无论拍卖还是租贷,都会带来很大的利润,因此推进那项计划的人都羡慕得眼睛发红呢。” “说起国有土地的拍卖,政治家极有可能会介入其中吧?” “也许,有吧。” “比如,猪户弘文君那样的人,怎么样啊?” “喂!你可不要提起具体的人名啊!我们只是很普通地交谈。” 虽然是在同一个部里,但一旦当上二课的课长,就不可能像一课的刑警那样口无遮拦。 “我也是很普通地问问你,在背后摇旗呐喊的大老板就是政治家,这样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吗?” “嗯……这些事,不是从我们的嘴里说出来的。嘿!我只能说,我们掌握到的情报,和你们那里差不多啊!” 深见的话音里肯定了竹村的提问。 “那种时候,政治家自己躲在背后,让有声望的业者出面代替,这种手段屡见不鲜啊。” “当然,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做法吧。” “但是,听说武田君去户隐露面,是高尔夫球场建设一事受阻很久以后。如此精明的人,为什么会晚出面那么久,这你知道吗?” “是啊!此事,我有些难以理解,但不难推测,他是故意在等待时机啊。” 是真的吗? 竹村感到纳闷。武田喜助不愿意去户隐,二课也许还没有捕捉到这一情况。 不管怎样,关于户隐高尔夫球场建设一事,理应最先露面的武田喜助,却迟迟不肯露面,显得非常神秘。看来武田对户隐惟恐避之不及,因为猪户炫耀着“华代”这一块饵食,武田才最终很勉强地去了户隐。 但是,因为是受托协调高尔夫球场建设一事,所以不难想象,对当地的村民们来说,这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或令人反感的事。到底是什么才使得武田讨厌户隐呢? 离开二课以后,竹村久久地陷入了沉思。 无论那个武田,还是对户隐敬而远之甚至好不容易到手的别墅也不去的石原隆二,与户隐肯定存有抵触情绪。而且,那种抵触情绪,看来还不是心情不好那种无法言传的感觉。 作为证据之一,他们两人放弃自己的偏执刚到户隐,就无一漏网全都惨遭杀害。 只能认为,在户隐,对他们来说,有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怖感。 第06章 天智院 1 “今年夏天一点儿也不热啊!还没有来得及使用空调,转眼就到秋天了。” 中山房江将邮件放在桌子上,一边说道。 “我听儿子说,地球在逐渐变得寒冷,说是什么冰河期要来临了。他还说,到了冰河期,兴许夏天里还必须做过冬的准备呢。我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立花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侧躺着,神恩恍惚地望着窗外。他被房江的喋喋不休鼓动着爬起身,拿起邮件。 尽是一些不很重要的学会通知和夏天探望他的贺卡,里面混着一枚野矢优子寄来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写着:我为了能去鬼无里玩而住进了越水高原旅馆,但听说你已经走了,我很感失望。还写着:母亲见到老师后,变得十分高兴。 立花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注视着优子的来信。 优子倘若知道自己是他的孙女,会怎么样呢? 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优子,也许能格外坦率地面对这一事实,但母亲阿桂就不可能平静下来。至少,立花自己就缺乏能够平静面对的自信。 他就是觉得自己无法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去面对那一对母女,才惊慌失措地逃离了户隐。 但是,尽管逃离户隐或从优子的身边逃走,这样的事实也无法得以摆脱。在立花的头脑里,优子和阿桂、还有在她们两人对面的天道泷的面影,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没有渐渐地淡薄,反而变得越来越鲜明,变得越来越沉重。 归根到底,毁了天道泷并将她逼疯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这样的想法毫不宽恕地折磨着立花。 一想到阿泷已经发疯,就连她自己的女儿和孙女都以为她早就死了,一想到阿泷的不幸和孤独,立花的胸膛里便会感到一阵生不如死的痛疼。 算了,不要去找她了? 不!难道能不去找她吗? 立花不住地责问着自己。 最后,他还是得出这样的结论:要去找阿泷,哪怕只看见一眼也好。 倘若正如楠木春说的那样,自己去见阿泷会导致阿泷的精神崩溃,那么只要暗中能够悄悄地看她一眼就行了。 否则,他的内心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安宁。 立花心想。 8月17日,竹村与木下再次走访了立花的住宅。 也许是因为在户隐不期而遇的缘故,双方都油然涌现出一种亲近的感觉。相互之间的问候,有一种霍然冰释之感,与上次截然不同。 尽管这么说,调查与被调查之间的关系始终未变。 “这次,又有何公干?” 立花尽管面露微笑,但明显流露出戒备的神情。 “还是为了上次拜访您时的那件事情。” 竹村诚恐诚惶地说道。 “上次我们问您,对一个叫‘武田喜助’的人,您有没有什么线索,以后我们进行了调查,得知武田君,是他当招女婿以后的名字,他原来的姓叫‘德阿’。因此我们重新来找您了解,不知道‘德冈’这个姓,您有没有听说过。” “德冈君吧……我觉得好像听到过啊……但是,在哪里听说的,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他出生在户隐的宝光社这个地方。” “宝光社?” 竹村发现,立花的表情忽然变得阴沉。 “您知道的吧?” “嗯。宝光社,我当然知道。但是,德冈这个人,是不是在那里,我就记不起来了。” “请等一下。听立花先生刚才的口气,您曾经在宝光社一带住过吧?” “是啊!我的确住过啊!”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很早以前的事了。是在战争中的时候啊。那时你们还没有出生吧。当时,我胸部患病,在那里住了将近两年。不过,在当孩子的时候,那里,我每年暑假都去的。” “那么,那时您见过德冈君吧?” “也许见过。但是,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过去很久,而且我与村里的人不太交往啊。” “但是,你们一点儿也不认识,他却在调查立花先生,这令人无法想象吧?” “不管你怎么说,不认识的人,总还是不认识吧。” 真是一个固执的人! 竹村无奈地笑了。 “即便立花先生已经记不得了,但德冈君却还记得您,这是很有可能的吧?” “也许有那种可能。因为对当地人来说,外乡来的人是很少见的。上次也是那样,我偶尔遇见一位老妇人,她却还记得我啊!我甚至听到名字以后还不知道她是谁,但她却说,一眼就认出我了。” “难怪。那么就是说,武田君还记得立花先生,这是完全可能的吧。而且,倘若能够这样来推测,在7月3日的酒会上看见立花先生时,他的记忆苏醒了……但是,以前的事,他就是一点儿也回想不起来。武田君到底为什么要调查立花先生的身份呢?” “真是的,我也不知道啊……” 竹村无法推测立花是否在说谎。 “但是,立花先生是否知道一个叫‘石原隆二’的人?” “这个人啊,我知道啊!他也是在户隐被杀的吧?我是听新闻知道的。我平时很少看报纸的第三版新闻,自从那起事件以后,我对新闻也留意起来,听说这起事件很离奇吧?说什么尸体的身上还扎着箭……” “是的。而且啊,抛尸的地方是在一个叫‘矢立八幡’的神社里,那个神杜所在的地名就叫‘西之矢’。” “是在西之矢的矢立神社?这些地方全都与鬼女很有缘份啊。” “您知道得很清楚啊。” “嘿!那些事……我还在想,这次的事件,也许就是鬼女作祟吧。” 立花这么说道,顿时心里“咯顿”了一下。 “鬼女”这个词,令他回想起楠木春说的“阿泷变成鬼女了”的话来。 立花那一瞬间的踌躇还是没有逃脱竹村的眼睛。但是,竹村当然无法理解立花的踌躇表示着什么含义。 “立花先生也联想起鬼女了吧?其实,在当地也有人这么说啊。”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户隐这个地方,原本就有那样的风俗啊。” 竹村故意装作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说道: “那么,恕我冒昧,7片10日夜里,立花先生有没有去过那里呢?” “呃?这是什么意思?是问我在不在现场吗?” “不!嘿!希望您不要那么多疑。” “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可能不在意啊。” 立花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笑了。 “怎么样?7月10日的夜里?” 竹村执拗地问。 “7月10日,是星期六吧……那天,我应该一整天都在家里。记得那天天气很好,不是一整天都很热吗?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一般都不会外出。” “夜里也没有外出吗?” “呃?夜里就更懒得外出了。” “一直是一个人吗?” “你是在问有没有人能证明我不在现场吗?很遗憾,没有啊!白天,住在附近的夫人来过。” “立花先生会开汽车吗?” “不会。我不会开车。” “我明白了。但是,刚才我问过,那位叫‘石原’的人,您与他有什么私人的交往吗?” “嗯,完全没有。记得是住在名古屋吧?” “是的,但在户隐有一幢别墅。” “嘿!是吗?但是,我不知道啊!” “那么,猪户君这个人。‘么样?是一个叫‘猪户弘文’的人。” “那人也被杀了吗?” “不!没有。” “你等等。你说起猪户弘文,我好像记得有一位众议院议员是那个名字。” “正是。是众议院议员。您认识吗?” “不认识。我这个人不愿意与政治家交往。”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私人之间的……” “噢,是私人性的吗?那我就更不认识了。难道,那个人也认识我?” “我也实在不太清楚。议员却好像认识立花先生。” “嘿!那是一种荣幸啊!我也成了名人了。尽管如此,接二连三地不断有人认识我,我真是受宠若惊啊。而且,会成为警察的调查对象,说实话,我真受不了。” 立花这天第一次皱起了眉头。 “很抱歉。但是,我们并非故意要将立花先生设为嫌疑对象。只是,在例行公事。” “那当然。因为倘若将我设为嫌疑者,你们的推测就全部落空了。不过,你们这样屡次三番地找到我这里来,就是说,调查难以获得进展吗?” “您说得没错。” 竹村搔着头,无奈地笑了。 “发生了那些事件,眼下还丝毫找不到凶手的目标。不是开玩笑,我们真地以为那是鬼女作崇啦!” “一会儿东京,一会儿名古屋,刑警也真是够辛苦的。” “不不!这是我们的工作,谈不上辛苦,但您那么繁忙,我们却不断地打搅您,真是很对不起。” 事实也真是如此,所以立花也并不想否定竹村的话。 “话虽这么说,但如此说来,你们不是经常会白跑吗?” “那当然,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上次在户隐遇见你们,你们那次去户隐,也是为了这件事吗?” “嘿!真是为了这件事。那里有一位算卦的老婆子,被杀的石原君夫人生前对她非常崇拜,我们怀疑石原夫妇在最后一天也许去了那里,但最后我们还是白跑了一趟。” “那么,你们的案子,为什么不干脆请那位老婆子算上一卦?” “嘿嘿!她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竹村坦率地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听说算得很准呢!让这位木下君来说,那是一个很会愚弄人的老婆子,但我绝对相信,她决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她有着一种能力,我们在想什么,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难怪信她的人很多。” “这人这么厉害?” “那里叫‘天智院’。” “噢,如此说来,上次你们在问道的时候,我是那么对你们说的吧。我还以为是‘天地’,我想怎么又出了一位大人物呢。”(在日本语中,“天地”与“天智”的发音一样。) “不!不是那个‘天地’,是天智天皇的天智。” “算了算了!不管哪个名字,都是很了不起的。” 立花开怀地笑了。 竹村受到感染,也露出了笑脸。 无论是谁,想要说什么,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样的人设为调查对象! 想起议员对事件调查的横加干涉,想起对议员的干涉惟命是从的县警干部,竹村感到一阵无可压抑的愤怒。 离开立花的公寓时,木下回头仰望着立花居住着的三层楼的一角。 “那位老师,大概是清白的吧。” 木下还有些放心不下地问道。 “他是清白的!” “你说得很肯定啊!” “这种事,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来。难道你还有什么可值得怀疑的根据?” “我当然没有那样的根据啊!” “你看前面!” 在幽静的住宅区内,小道的前端,有一位老人迎面走来。他手上拿着一枚纸条,一户一户地对照着门牌号码。看他的模样,好像是要走访哪一户人家。 看见竹村他们靠近,老人便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问一下,立花先生的家是不是住在这里?” 竹村的目光不由与木下交织了一下。 “您问立花先生的住宅,就在这三层楼的公寓里,他住在三楼啊!” 竹村用手指给他看。 老人不住地鞠着躬离去了。他长着一副端庄的脸,白发梳理成三七开。 “他是长野来的吧……” 竹村喃语道。 他在老人那微妙的语调里,感觉到浓重的“信浓口音”。 “喂!我们躲起来!” 竹村将木下拉进小道里,从拐角探出脸来,窥察着老人的举动。 老人弯着腰急急地走着,一直走到公寓的门前。 “嗳……” 竹村正要探出身子,不料老人在公寓的门前毫不踌躇地径直走了过去。 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那幢公寓的。在竹村那里也能够感觉到,老人的目光在频频地朝着三楼的方向瞥去。 但是,老人快步地走着,在前面的拐角拐弯了。 “那位大叔怎么回事啊!明明告诉他的……” 木下惊讶地说道,正要从小道上出来,竹村急忙一把拉住他。几乎同时,老人的身影又出现了。 他用与刚才同样的速度朝着这边走来,一边留意着公寓,一边却还是径直地走过那幢公寓的门口。 “不对啊!” 竹村回头朝着小道的深处跑去。木下因为年轻的缘故缺少敏捷,奔跑起来毫不在乎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好歹跑到小道的又一个拐角拐弯了。 紧接着,老人拐进了刚才竹村他们守候着的小道。 “朝着这边来了!” 两人简直就像是被通辑的嫌疑犯一样惊慌失措了。再跑去不远,就是小道的尽头。 但是,老人走进小道有五六步远时便停下了,流露出一副沉思着的表情。不久,他似乎下了决心,转身再次朝着公寓的方向拐去。 竹村又奔跑上去,紧紧地贴在小道的拐角,注视着老人的背影。 这次,老人毫不犹豫地消失在公寓里。 “他好像很犹豫啊!” “那位大叔是什么人……” 街道里没有行人。两名刑警站在街道的拐角一动不动,简直如同凝入在住宅区的风景里。 2 在看见老人那张脸的一瞬间,立花便立即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 “您是桂次郎君的……” “是的。我是野矢桂一。” 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就连那副举止,都很像他的父亲!立花感到一阵宛如桂次郎本人出现这里一样的错觉,怀恋之情油然而起。立花说起他与他的父亲很相似,桂一便害羞地用手掌抚摸着自己的面颊。这又是桂次郎的习惯,立花不由地笑了。 立花过着单身生活,所以用很不习惯的手势为桂一泡茶,桂一深感羞愧,又连连鞠躬道谢,甚至显得有些卑微。 两人的交谈表面上显得和气融融,却没有实质性的对话,时间过得很窘迫。 双方都极力地不愿意触及往事。 “今天来打搅您,没有其他的事情。” 桂一啜了一口红茶,沉默了片刻以后,如此开口道。 这时,立花本能地产生了戒意。他觉得自己此刻是一个无处藏身的被告。 “我来找您,是为了女儿和孙女的事。” 桂——副毅然决然的态度,盯盯地注视着立花。开始时的和蔼的感觉已经消失。 “我还什么都没有告诉她们,希望您今后不要接近她们。” “您等一等。” 立花急忙说道,流露出一副简直如同小毛孩子似的狼狈。 “理由是为什么?” “立花先生应该已经知道。” “那么,阿桂和优子君果然……” “还是不要再多说了……” 桂一将粗糙的手掌摊开在立花的面前。 “因为她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 立花坦率地鞠了一躬。 “我对您,只有感激。” “这话无从谈起,事情早已经过去了。” “我只想问您一件事……” “什么事?您问吧。” “是阿泷的事。” “她太可怜了,战争结束以后不久,她就去世了。” “野矢君,您不用再瞒我。我知道阿泷还活着。” “呃?” 桂一叹了一口气,露出一副阴暗的表情。 “是吗……您知道了……” “其实,我在战争结束后不久拜访过宝光社,那时听说过阿泷的消息。当时听说她去世了,所以我完全死心了。但是,上次我听一位与阿泷的关系极其密切的妇人说,其实阿泷还活着,我简直不敢相信。听她说,村子里是特地隐瞒着阿泷的消息的。” “正是如此。其实,要求大家都隐瞒着阿泷的消息的,是我的母亲。据说,我母亲直到战争结束以后,还一直无法摆脱恐惧的情绪,害怕宪兵会来抓人。现在听起来,这些话好像很荒唐,但当时是豁出命来的。由此可见,那些家伙的暴虐非常残酷。阿泷疯了,这就是证据。” “这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但是,不管我怎样不知情,我都是一个不可饶恕的人。令她变成那副模样,说到底,责任在我的身上。我在那天晚上应该干脆死了的,却还聒不知耻地活在这个世上,而且对她无动于衷,我感到无地自容。” “不!您用不着责备自己。阿泷不仅不恨立花先生,而且至今还十分仰慕您。我那去世的父母,直到临死前还十分惦记着您,知道您还安然无恙地活着,总算松了一口气。” 立花感到很吃惊。 “那么,我复员的事,他们知道的?” “是的。那当然知道。”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与我联络?我的家一直在这里,没有搬迁过,所以您的父母不会不知道。”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应该告诉您,但在当时却怎么也开不出口。母亲是不忍心让您看到阿泷那副模样吧。” 立花无言以答。“那天夜里”袭击他与阿泷的悲剧,又在他的脑海里苏醒。 当时,我应该去死! 这样的想法,在立花来说,决不是什么浪漫,其实他常常如此悔恨不已。 即便拼上性命也应该保护阿泷。这样的悔恨,可以说决定了立花今后的人生。 立花知道,自从那件事以后,四十年来,他的过去归根到底只是一种退缩的人生。 既然参加战争,就必须要摆脱死亡的恐怖。所以,为了摆脱对上司的恐怖,他出于无奈持枪杀敌。战后,即便恢复了平和的生活,他也不会主动进取拼博。他总是渴求从社会生活中遇到的所有困难中逃避。 只要在那天夜里,在那种绝对无法回避的状况得到苟且贪生,原本支撑着他的矜持的东西便已经殆尽。而且,为了使自己能从那样的痛苦中逃避,他一头扎在学问里,在学问中寻求自己的寄托。 说一句真心话,得知天道泷的“死”时,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不正是有着一种霍然释解的感觉? 他甚至有着这样一种自虐的念头。 “我是在昭和21年(公元1946年)春季复员的。” 立花颇感沮丧。 野矢桂一将目光从立花的身上移开,用淡然的口气说道: “我们住在屋代,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养育着一个还不满一岁的婴儿。听说,父亲战后不久便去世了。他被警察带走以后,受到了极其残酷的暴行。母亲说,战争结束被释放时,他已经如同一具活着的尸体。 “据说,阿泷在宝光社的大火时生下了孩子,但她自己已经完全疯了,母亲与楠木君的家人商量以后,决定让她住院。当时生下的孩子,作为我父母的孩子人籍了。那孩子就是阿桂。所以,阿桂在户籍上就是与我相差二十四岁的妹妹。但是,实际上是我将阿桂当作女儿养大的。 “这些事,我都对阿桂提起过。不!我当然没有向她提起阿泷的事。我只是对她说,您真正的父亲是我,母亲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在生下你时便去世了。我对她说,因为战争,我与你的母亲没有时间举行正式的婚礼,我自己也生死未卜,所以便将你作为祖父母的孩子申报了。所以,你不是社会上说的那种没有父亲的孩子,而是父母爱情的结晶呀!” 桂一讲到最后,语气微微有些颤抖。 立花感到意外。 眼前的这个桂一,莫非也爱上了阿泷? “昭和38年(公元1963年)那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阿泷出院也是在那一年。那年的3月份,孙女、就是阿桂的女儿出世了。阿桂在中学毕业以后,我曾要求她继续读书,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坚持说要帮助家里干活。 “当时我在屋代车站附近开着一家洗涤店勉强煳口,交学费也很不宽裕。这些事,阿桂也知道。她真的是一位很懂事的姑娘。 “而且,我还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她突然带回一位男子,向我提出要结婚,说这位男子是招女婿。我一问,他是附近素封家的第三个儿子,年龄比她大六岁。 “嘿!说一句有些庸俗的话,也许可以说是拉人入伙,但阿桂却有着她自己很成熟的想法。那位女婿名叫‘雅男’,阿桂将他带来的钱作为资本,开了一家店,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联锁店,不断地扩大着经营的规模。 “她简直好像天生就具备着预测未来的能力,她要干的事全都运转得非常顺利。雅男这个人也很勤快,也许是因为社会正在向前发展的缘故,他们不久便从长野市到上田市附近开了十几家联锁店,招牌也换了一个很大的名字,叫‘北信洗衣联锁店’。工场设在川中岛……” “野矢君……” 立花一直愣愣地听着桂一的话,忽然忍不住插嘴道。 “阿泷现在在哪里?” “呃……” 桂一的脸上随即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呃?那件事,立花先生还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我听说阿泷住进了精神病医院,便找遍了长野的各家医院……但是,听医院里说,她在二十年之前就出院了。” “是rh!是的……” “那么,现在你们住在一起吗?” “哪里的话!因为阿泷的事都还瞒着女儿和孙女她们。” “那么,她在哪里?” “您问这事,您打算干什么?” “我当然要去看她呀!” “这有些不好办。” “不好办?” 自见到野矢桂一以后,立花第一次有些气急败坏了。 “您说的不好办,是什么意思?我去见她,会有什么不合适吗?我只是想见见阿泷,我要为以前的事向她道歉。” “我很理解您,但眼下很为难。” “您是说,是阿泷要回避我吗?还是野矢君,是您不让我去见她?您爱着阿泷?难道不是吗?” “您怎么说这种话!” 面对立花那几乎可以说是挑战性的辞言,桂一脸色大变,明显地流露出动摇的神情。 “不是的!刚才我也说过,阿泷现在依然还仰慕着您。我甚至觉得,她的心还是像三十八年前那样清纯,丝毫也没有改变,也没有成熟。出院时她还说要回宝光社。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她说:‘我要等着智弘君回来。’她就是这么说的呀!我对她说:‘立花先生已经去世了。’她对我的话只是付之一笑,嘲笑着说:‘您就是骗我也没用。’她要求住回到原来天道家的地方,但无奈那块土地已经让给了别人,所以便在那附近……” 桂一讲到一半,露出“糟了”的表情。 “那么,阿泷回到户隐了?” 立花顿感振奋。 “是啊!嘿,话是这么说,但……” “那么,她是一个人生活?” “是的。是一个人。我偶尔去帮她修缮房子,买些物品,一些大的东西由我来洗,但一般的事都由她自己做。” “那么,病已经完全恢复了?我即便去见她,也不应该有什么不妥吧?” 立花一副责难似的目光望着桂一。 “不!您错了!” 桂一慌忙连连摆手: “阿泷表面上显得很平静,但有时还常常会讲出离奇的话来。” “但是,对她来说,讲出离奇的话,她原本不就是那样的吗?您也许不知道,阿泷在以前就是那样的。倘若不是阿泷自己要回避我,我一定要去见她一次,哪怕在远处看她一眼也可以。” 桂一叹了一口气。他的模样好像是:倘若再拒绝下去,就会被立花看作是因为个人的原因而百般阻拦着。 “我明白了。既然您这么说,我也不拦您。只是,您去见她,一定要等到9月份以后。是的。请您务必要等到9月份以后。”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等到9月份。……但是,这是为什么?” “原因,我现在不能告诉您。总之,在9月份之前,我希望您不要去户隐。就这么说定了。” 表面上是央求立花,但在他的话音里却含有一种不容立花拒绝的口吻。 立花感觉到一种气势,不由本能地点了点头。 桂一见状,松了一口气,啜着已经完全冷却了的红茶。 “我给您换一杯热的。我是一个很不机灵的人。” “不用了。我马上就要告辞,您不用再操心。不过,不管怎么说,一个人生活,总会很不方便吧。” “哪里的话。一个人也有轻松的一面呀!而且,附近也有人来照料我的起居。只是,对客人就怠慢了。总之,您特地从长野远道而来,我却不能款待您……对了,刚才也有两位客人是从长野来的。嘿!还算不上是客人。您没有遇见吗?两个长相很坏的人……” “对了!您如此说起来,我确实见到了。是来拜访您的?但是,要说长相坏……” 桂一笑了。 “长相暂且不说,目光很锐利吧。那是刑警呀!” “刑警?” 桂一大吃一惊,怔怔地望着立花的笑脸。 “刑警是从长野赶来的?” “是啊!真是长野来的!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刑警到您这里来干什么?” “好像我已经成了杀人事件的嫌疑者。对了,就是那起发生在户隐的连续杀人事件,我被当作是那起事件的凶手了!” “您说的是什么事……” “哈哈,我怎么看也是一个残暴的凶手,所以您还是不要与我靠得太近。如果同起我家,也许会受到警察的盘问呀!” “别开玩笑啊!立花先生究竟为什么才受到怀疑的?” “那个被杀的人叫‘武田’,他好像在调查我的身份。据他们说,以前在宝光社的时候,他的名字叫‘德冈’。我记不得那个人,但看来他还记得我。但是,为什么在调查我?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德冈这个名字,您也想不起来了吗?” 桂一不住地打量着立花的脸,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不认识啊!难道连您都在怀疑我吧。” 立花抬起手挥动着,像是在拂去眼前的烟雾似地挡去桂一的目光。 野矢桂一走出公寓,便若无其事地打量着四周。他觉得在两个地块前的电线杆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了一下,但他无法作出明确的判断。 他向大街走去,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汽车。汽车驶出不远时,他回头张望,看见两名男子举手拦了下面一辆空车。 果然—— 桂一苦笑了。 他心想,自己的模样,即便自己是刑警,也会毫不犹豫地跟踪上去的。因为不管怎么样,当时自己简直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纯情少年一样,在目标房子前踱来踱去。 到达上野车站,要赶上去长野的“朝间11号”列车,时间还很宽裕。桂一购买了软席车票后走进检票口。根本用不着再回头张望,他也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那两个人会去购票窗口确认他乘车要去的目的地。 列车驶离上野靠向王子附近时,那两个人一副悠闲的步态从车厢的前端向这边走来。 还没有等两人走近,桂一便站起身来。 “呀!刚才就是向你们打听路的,谢谢你们的关照,你们也去长野吗?” “这……” 刑警猝不及防,装出一副刚才没有看见桂一似的模样,演技非常拙劣,在周围乘客的目光下,显得有些尴尬。 “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 竹村在桂一的身边坐下,飞快地出示了一下证件之后,轻声地自报姓名。 “嘿!那么,真是刑警先生吗?” 桂一好像受到了感染,也轻声问道。 竹村微徽地笑了。 “其实,我们是在跟踪你。” “呃……真的?但是,这又是为什么?” “你与立花先生是什么关系?” “哪里。谈不上是什么关系,我的孙女在大学里受到过他的关照,我去向他道谢。” “那么,你是为了向他道谢,特地从长野赶来的?” “不是。我是顺便去的。偶尔就不能去东京看看吗?” “去东京?是今天?” “是的。” “乘坐几点的列车?” “嗯……8点零几分吧?” “那么,是在我们的后一班列车吧。正好12点到达上野……” “是啊!是啊!” “那么,来不及在东京看看?” “这……” 桂一露出狼狈的神情,“嘿嘿”地笑着。 “你们到底是目光锐利啊!不!其实我今天真正的目的是探望立花先生。刚才我说过,我的孙女是大学一年级学生,与那位老师太接近,我们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我去敲敲警钟……近来,嘿!大学里的老师也有各种各样的人啊!” 竹村忽然想起在户隐遇见的那位姑娘。 “你也许就是北信洗衣联锁店的人吧?” 惟独这次,桂一才感到非常意外。 “你们怎么知道的?” “在户隐,我们遇见了你们店里的客货两用汽车,当时是一位年轻的女性驾驶着汽车,立花先生就坐在她的边上。” “是啊!那肯定是我的孙女……是吗?还是与那位老师在一起吗?” “但是,我们看不出有什么你所担心的那种感觉啊!” “她不是那种很有心计的人。” “对不起,你的名字?……” 竹村终于抓住了问他姓名和住址的机会。 野矢桂一,更殖市屋代 “北信洗衣联锁店是我开的公司。” 桂一稍稍挺起胸膛说道。 3 “在立花智弘的身上,没有发现值得怀疑的现象。这些话,呃,警视监先生,你的部下就只能得出如此轻松的结论吗?” 猪户弘文用指尖一边敲打着桌子上的报告,一边用焦虑的声音嘲讽道。 他说的“警视监”,就是县警本部长长仓。 猪户今天早晨从东京一进人选举区,没打招呼便直奔县警本部。面对11月份的国会解散和总选举,长仓虽然收到了选举运动已经开始的报告,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猪户从东京来到这里的第一站,会是盯上了县警,所以国会议员的贸然造访,令这位本部长措手不及。 “警视监殿下说过,将长野县警首届一指的优秀警部设为主任搜查官,所以我也深寄厚望。没有想到却只能得出一个平安无事的、不负责任的答案,凭这样的答案,善良的市民们能够得到安宁吗?” 猪户平时总是称长仓“本部长”的,现在却故意称他“警视监”,而且还在后面加上“殿下”两个字。也就是说,在猪户的眼里,长仓不是作为县警的“长”,而是作为被编入国家公务员里的一员来看待的。 “但是,搜查一课的竹村君,在我们长野县警里也是最可信赖的警部之一,新闻媒介将他称为‘名侦探’。” “我不管他是名侦探还是什么:那些媒体不是都在报道说‘搜查没有进展’、‘早就陷入了迷宫’吗?实在太靠不住。更换干部或干脆向警视厅请求增援,怎么样?” “那是不可能的。” 长仓的脸色变得徽微苍白,他殷勤、谦恭然而明白无误地答道。 “这个结论也是竹村君经过竭尽全力的调查以后得出的,所以只能如实向您报告,立花智弘先生还是与事件无关。” “所以,所以呀!我是说,问题不就是在那个竹村君的身上?我说应该调查一下立花某人,这不仅仅只是血心来潮,或是醉话,我是有根有据的。 原因,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总之,我已经暗示你们了,现在却不起任何作用,我无法理解。在这起事件中,已经有两个人……不!有三个人遇害。无论如何必须防止出现第四名遇害者。正因为如此,我才提请你注意。” “嘿!猪户君也认为,会发生第三起事件吗?” “嗯……对了!我是害怕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但是我也……你的意思,是说其他还有人这么认为吗?” “是的。正是如此。” “嘿!那个人非常敏感。他是谁?” “不是别人,就是竹村君。” “嘿……” 议员将一副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长仓。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我们不知道。一课的课长宫崎君曾经说过,说他具有那样的特殊能力。嘿!而且啊,据说,他还相当固执地对宫崎君说,他一定要见一见指示对立花先生进行调查的那个人。” “那么,发指示的是我,这件事……” “当然,这事我还保密着。但是,根据他那一流的推测,是否已经察觉出是您,我无法保证。” 长仓的话音中多少含有一些厌恶的口气,因此猪户打量了长仓一眼,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然后默默地伫立在窗边,眺望着窗子前善光寺和寺院背后的山岩。长野市北侧的山峦里大多是常绿青树,尤其在现在这个季节里,绿得很鲜艳。 但是,这样的风景兴许也不能使猪户的心情得到平静,他那交织在臀部后面的手指不安份地扭动着。 “见见吧?” “呃?” “不!我是说,见见那位叫竹村君的警部吧。你告诉他,就我们两个人见面。见面的场所,设在观月楼怎么样?” 猪户弘文讲出当地一流的日本式菜馆的名字。 竹村赶到菜馆时,转告竹村警部已经到达的女侍者,差一点儿悄声向伙伴说:“我还以为会不会是来要饭的。”由此可见,竹村警部的打扮,确实与这家高档菜馆很不相称。 松缓的领带,没有折痕的藏青色裤子,一把抓在手里的上衣——这样的打扮,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眼下正在走红的县警的天字第一号警部。 竹村跟着贴身警卫一走进客厅里,猪户便微微地蹙起着眉头。竹村那乡下人一般的风貌,与猪户喜欢的那种眉清目秀的面貌相去甚远。 竹村恭敬地站立着,寒喧着,并自报姓名。 “请坐。” 夹着座桌,对面的位置上铺着座垫,猪户请竹村入座。 “我是猪户弘文,把你请来,很抱歉。” 在初次见面的寒喧时,他表露出特有的卑微神态。 “嘿!怎么样?来一杯?” 猪户用下颚向手持酒壶的女人示意了一下。 女人拿起倒伏着的小酒杯,用娇甜的声音说道: “您请。” “不用!我正在执务。” “嘿!你不用说得如此坚决吧。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 “不!我要遵守警纪,而且妻子在家里等着我。” 竹村一副认真的表情回绝道。 猪户瞬间露出不悦的神情。 “唉哟!您就不用客气了!” 女人打着圆场道。 不料,猪户对着女人厉声吼道: “喂!没你的事了,你出去!” 秘书和贴身警卫都走出了房间。在面对着院子的宽大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猪户亲自动手接连着为自己斟酒,不知喝了几杯。他仿佛正在犹豫着,是否要向这种最下等的人,暗暗地透露自己的心事。 “我听长仓君说……” 猪户故意让对方明确与他在身份上的差别。 “听说,在这起户隐的事件中,你预测会出现第三名……不,第四名遇害者。”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根据是什么?” “首先是感觉。” “感觉?……” “是的,只是无意中这么觉得。” 猪户用苦笑掩饰着想要骂竹村不稳重的冲动。 “嘿!我们不谈那种感觉,我想听到有根据的判断。” “作为我个人来说,在搜查中,最重要的,我认为是感觉……” 竹村讷讷地说道。 “要说有根据的判断,就是那些反常的凶杀方法。不!也许还是说抛尸方式,更清楚地阐明了问题的所在。因为倘若目的纯粹只是杀人,就没有必要花那些工夫,不惜冒险做出演戏一样的举动。凶手如此煞费苦心,我觉得是准对下一个牺牲者的,这次是轮到您了。” “嗯。不过,假设会是那样吧,即便如此,我觉得那种作案方法里,总有着什么特别的含义。” “您说得没错。我想您也许已经知道,那起事件显然是利用了鬼女红叶的传说。因此,在杀人的动机中,不管什么样,总含有与鬼女传说或户隐、鬼无里有关的怨恨,这一方面的情况,目前还不太清楚。 “在被害者中间,只知道武田喜助君旧姓‘德冈’,出生在户隐村宝光社的村落里。至于石原君夫妇——尤其是石原隆二君,没有发现任何与户隐有过接触的迹象。只是听说石原君很不喜欢户隐,这有些莫名其妙,但反过来也能够这样理解,这暗示着他与户隐有关联。 “噢!对了!在不喜欢户隐这一点上,武田喜助君也有同样的表现。明明是自己出生的故乡,说起来也很奇怪,据说那起高尔夫球场建设的筹备工作,武田君也极不愿意参加啊。实际上啊,据我查获的情报,说武田君是迷上一位女性的色相才接受了那件工作的。” 竹村说道,继续将刑警特有的目光毫不顾忌地投在对方的脸上。 猪户不耐烦地避开着他的目光,眺望着窗玻璃外的黑暗。 “竹村君,还是先谈一谈你对立花智弘先生调查到什么程度,才得出结论说他是清白的?” “应该做的事全都已经做了……” “这事长仓君也已经说过了,那么我问你,立花先生与户隐有关联,这事你们在调查吗?” “当然调查过了。据说在战争中,立花先生有一时期因为养病曾居住在户隐村宝光社的村落里。” “倘若这些事都已经查清了,难道不能认为与武田君有接触吗?何况啊,武田君被杀的那天夜里,立花先生也同样住宿在越水高原旅馆里吧。”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将近四十年以前,这两个人之间发生过争执,立花先生是为了发泄那时的怨恨吗?” “嘿!我是说,那样的情况,不是也能够考虑吗?” “那么,对这方面的情况,您有什么线索吧?” “嗯?不!我不可能有那样的线索,但是,只要确实发生了杀人事件,那样来推测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那当然。立花先生倘若是凶手,在那里寻找作案动机,这也是有可能的,但眼下我只能说,没有任何根据能够将立花先生设为嫌疑者。很抱歉,我这样回答您,您怀疑立花先生,我觉得这好像实在太牵强了。或是,您在等待能够证明那种嫌疑的根据?” “你是说,立花先生作案是不可能的吧。但是啊,你刚才也说过,在搜查中,感觉不是很起作用吗?或者,怎么说呢,你的意思是说,警察的感觉很了不起,众议院议员之类的感觉是不足挂齿的吧?” “哪里的话……” 竹村无奈地笑了。 “与我们这样的人相比,即便从经验上来说,您的能力远在我们之上。而且,猪户君曾经当过什么宪兵……” 猪户脸色大变,制止了竹村。 “那些事,你怎么……是吗?是在那老婆子那里打听到的吧。但是,你不会是想威胁我吧?” “威胁?” “嘿!现在是非常时期,正面临着国会的解散,你如果再提起那些像幽灵似的往事,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这不是很明显吗?” “不!我没有那样的打算。” “既然如此,那样的禁句还是不要说的好。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我在向你提出忠告。” 众议院议员与警部两人夹着餐桌对峙着。 但是,这次先将目光从对方的身上移开的,是竹村。 “我明白了。以后我注意些。” “是啊!那就好。那么,请你尽可能地斟酌我的意思,一心地投入在搜查里。” “那么,您是说,依然还是调查立花先生?” “当然继续调查啊!理由暂且不谈了,我只是说,他具有足以引起警方怀疑的动机吧。你听着,武田君被杀,是在委托调查立花的身份以后吧。即便光这一点,不就有着一追到底的价值吗?像你这样对那些事一口回绝,干脆说什么也没有,光凭这些,倘若在以前,马上就这样了呀!” 猪户用手掌傲了一个砍脖子的动作。 竹村感到一阵如同嘴里嚼着砂粒似的苦涩。 “那么,我也重新静下心来,再次对立花先生进行清查。还需要对与此有关的情况进行调查。这一点,希望您谅解。” “那当然。只要需要,请你不要顾忌,一定要穷追猛打下去……你是说,与我有关的事也……” “我打个比方。关于石原君那幢别墅的买卖,您起着什么样的作用?这一点,我也希望能直接向您了解。” 猪户在座椅子上挺起胸,将身子靠在扶手上,朝竹村瞥了一眼,就差说出“无可救药”的话来。 “您为什么要将脖子伸在那些无用的事情上?调查的对象是谁?你不要弄错了!目标很明确——不要太顽固啊!” “那么,有一件事我想向您请教,猪户君与武田君,还有石原隆二君的联系,原本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行了!” 猪户猛地站起身来,一副与老人很不相称的举动,用脚尖踢去扶手,大声喊着“喂,快来人!”一边向到走廊里。 秘书和贴身警卫飞奔而来,守卫在猪户的前后。 竹村盘腿坐着,朝猪户的背影鞠了一躬。 大门口的嘈杂远去以后,一名女侍在房间门口窥出脸来。 “哟!您一个人……嘿!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吃。这太浪费啦!请您稍稍吃一点吧。” 女侍坐下,拿起酒壶,端起酒杯,但竹村执拗地摇摇头。 “我不喝不义之酒!” “呃?” 女侍露出惊诧的表情。 翌晨,猪户弘文再次拜访了县警本部。 “能不能将竹村警部撤离主任搜查官的位置?” 当着长仓本部长与冢本刑事部长的面,猪户一副不容回绝的口吻提出道。 “您是说,要更换竹村君?” 这是一个非常无理的要求,因此长仓再次问道。 “是的。” 猪户浮现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他是危险分子啊!” “嘿!” 长仓吃惊地望着猪户,接着与冢本的目光交织了一下。 “他对您说了什么无礼的话?” “你说得没错。那是一个很无礼的家伙。他显然对我们执政党怀恨在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猪户将慌悸的目光在眼前的桌子一端到另一端游移了几次。 “我只能对你们说,他放跑了调查对象。” 猪户说道。 “我还不太理解。就是说,竹村警部对您提出的、对那位立花先生进行调查的指示,持否定性态度吗?” “正是如此。靠如此固执已见的搜查官,这起事件不可能侦破的!” “是吗?我认为他是一位相当出色的警察。” “那么,你是把我当作外行在愚弄我吧。” “没有那样的事。” 简直像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 长仓心里暗暗感到吃惊。但是,他无法猜测猪户的话里究竟有多少是真心话。总之,这是一个老奸巨滑的人。 然而,在这个问题上,猪户始终不肯让步。见长仓有庇护竹村的倾向,他焦虑不安,眼睛呈三角形睨视着长仓。 “怎么样?你是打算接受我的要求,还是不接受?” 猪户发出最后通牒。 作为长仓来说,见此情况,也不得不认真对待。 “当然。既然您有那样的要求,我们也很愿意采取这样的措施。” “那就行了。” 猪户挺了挺胸,从内口袋里取出一份折成四折的便笺。 “其实,我收到一份这样的东西。因此我,有些神经过敏了。” 长仓和冢本窥视着摊开在桌子上的便笺。 便笺上写着一行显然是为了隐瞒笔迹而故意写得歪歪扭扭的蓝墨水文字。 ——最后是将军去死—— “这是什么?……” 长仓吃惊地审视着猪户。 “不知道,反正我收到了这样的东西。嘿!从前后的状况来看,当然可以认作是杀人警告吧。” “杀人警告?那么,您是说,这个‘将军’就是指您吗?” “说‘将军’,说起来也很可笑,但倘若与已经被害的两人相比,我在战争中好歹也是将校中最小的军官。因此,凶手就把我比作将军了。” “但是,为什么要写‘将军’呢!” “这件事,你想一想,在鬼女传说中,在故事里最后死去的,不就是将军吗?” “嘿……是那么回事吗?……” “长仓君出生在哪里?” “我出生在千叶县。” “难怪,所以不知道吧?但是,户隐的连续杀人事件利用鬼女传说的作案方式,你能理解吧。” “能理解。这一方面的事,我已经听这位冢本君讲过了。的确,竹村警部也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们对他作过讲解。” 冢本回答道。 猪户很不高兴地用手在眼前挥动了一下。 “你们还是要起用竹村警部吗?看来长野县警真的没有能人啦!” “不会没有能人吧。” 冢本和气地说道,心里在想:你快滚吧! “嘿嘿!是吗?那是我多舌了。既然你这么说,就请你们一定要起用一个有能耐的搜查官。” 猪户微微地笑着,望着冢本那张紧绷着的脸。 猪户一离去,搜查一课课长宫崎便被紧急招来。 听到要更换竹村岩男警部,宫崎便好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愤怒地争辩着。 这次冢本刑事部长对他进行劝解,长仓本部长站在一边旁观。最后,冢本终于忍耐不住发火了。 “你口口声声说竹村竹村,在我们长野县警,除了竹村之外,能干的搜查官难道就没有了?” 简直是猪户讲话的口气,因此长仓惊呆了,对此一无所知的宫崎愤愤地无言答对。 紧接着,竹村被宫崎找去,走进了会议室。 宫崎一边脸上堆出笑容,一边向竹村敬烟。 “昨天夜里你辛苦了,听说你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不!也没有什么压力。你见到议员了?” “是听部长说的。” 宫崎浮现出一副令人发怵的表情,将还很长的烟揉灭了。 “我很难说出口来,说是要让你休息一段时间。” 宫崎紧紧地抿着嘴唇,目光睨视着天花板。 令人称奇的是,竹村出乎意外的平静。也许在昨天夜里,他就已经预感到会发生这样的结果。但是,不可能因此便任人宰割的。 “这就是压力吗?” 竹村一字一顿地说道。 “嘿!还谈不上什么……” “就是说,容忍了他?” “嗯。你已经无法为自己争辩。当然,不仅仅是我,我们每一步都据理力争进行了抵抗,但最后便是这个结果。反正,在情势发生变化之前,要更换现场指挥官,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原因,你问了吗?” “原因?那样的东西……” 宫崎刚要说,便又缄口无言了。 竹村真切地感受到,宫崎有着与他同样的愤慨。 “你说的情势发生变化,是指什么样变化?” “你不要让我说出令你为难的话。嘿!也许就是一直到调查出现新的局面吧。” “还是,到下一起杀人事件发生?” “喂喂!你不要嚷嚷呀!” 宫崎苦笑着,故意逗乐道。他心里还在担忧着,见竹村没有表现出抵触的情绪,他放下心来。 “但是,事件发生后还不到两个月,搜查主任已经更换,这不是很反常吗?倘若文部省的人问起来怎么回答呢?” “所以只好让你生病。这只是对外宣称,内部按你出勤处理。‘病假’有一个星期足够了吧。在这期间,不管你想去哪里干什么,都不会有人抱怨你的。” 宫崎徽微地一笑,补充道。 “比如,去东京看看,或是在户隐休养。” 宫崎采取了一个将计就计的灵活措施,何况事实也正是如此,但作为竹村来说,他首先感到一种不悦和不信任,心里很不服气。 倘若是涉及高级官僚的疑难案件,这姑且不谈,政治家介入杀人事件的调查,这是绝无仅有的。 猪户究竟为什么如此不择手段地要将嫌疑的目光对准立花呢?竹村总觉得,惟独此事本身,才有可能真正地解开谜团。 立花智弘这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竹村怎么也无法摆脱这样的疑问。那位初看举止有些轻浮的学者先生,也许身上隐藏着令财政界震撼的力量。 如此一想,竹村重又涌现出对立花的兴趣。 一条陡坡将宝光社的村落分割成两个。攀登到陡坡的尽头时,竹村走下汽车,正好看见眼前有一家土特产商店。竹村首先走入这家土特产商店。 商店里面非常简朴,一位优雅的女性照看着商店,笑容可鞠地迎接着竹村。 “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竹村一出示证件,女性便立即露出一副惶然的表情。 “可以。是什么事?” “这一带,有没有对战争中的事情很了懈的人?” “你说的战争中,就是那个……太平洋战争的时候吗?” 她面露惊讶的表情问道。 “是啊!是太平洋战争的时候。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 “连我都没有出生呢。我母亲也许会知道,但现在她正好出门了……若是那样,去问问楠木君和他们家的大娘,也许知道吧。因为他们一直住在这里。” “好吧!可以。那个楠木君的家在哪里?” “就在前面不远开着楠木旅馆的那家呀!” 女性抬起手,指着道路对面建在小高地上的建筑楼。回头一看,果真挂着“楠木旅馆”的招牌。 竹村道谢后,小跑着向那里赶去。 在院门前的空地上,停靠着旅馆的小型汽车和三辆像是客人自己开来的汽车。竹村正要按响写有“借宿者请按此纽”的呼铃时,四位学生模样的客人走出来,一看见竹村,便又回到里面,帮竹村喊着: “大妈,有客人”。 然后,学生们便径直向外面走去。 等了许久,走出一位约莫已过四十五岁的女性。 难道就是这位女性?竹村一边想着,一边出示着证件,问道: “大娘在吗?” “是的。在,请你稍等一会儿。” 女性慌慌张张地消失在里面,片刻之后,好像很不愿意出来似地,拉着一位老妇人来了。 “我是县警的竹村,我在这一带寻找了解战前情况的人,才来打搅你的。想听你说一说以前的事。” 还以为她是老人,竹村稍稍大声地说道。 “你不用发那么大的声音。我的耳朵很好。” 老妇人流露出一副很没趣的表情说道。 竹村搔着脑袋。 “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阿春,我叫楠木春!嘿!不是的,是用片假名写……” 她窥见竹村在笔记本上写着“春”字便更正道。 “你想要问什么?我还有事要忙。” 她好像对警察不太有好感,讲话时口气十分生硬。总觉得与武田的夫人佐知江如出一辙,竹村甚至心想,莫非这老妇人也是招女婿? “是很早以前的事……记得是战争中的事情。这一带,有一个从东京来的人,名字叫立花先生,你知道吗?” “立花先生?” 老妇人的脸色大变。 1 “子爵?” 这次,轮到竹村颇感意外。 “立花先生是子爵吗?那个叫立花智弘先生的人,有六十多岁” “是啊!立花先生是子爵啊!不过,他本人当时还被称为少爷那个立花先生,他干了什么事?” “不!不是立花先生干了什么事,而是在一起事件中被杀的人与立花先生之间,好像有什么关系,但我们不了解,所以在进行着调查。” 阿春怔怔地打量着竹村的脸,说“还是进屋谈吧”,便将他请进屋里。 沿着一楼的走廊向左侧拐去,走廊的深处设有餐厅。阿春将竹村领进餐厅里。因为不是吃饭的时候,所以餐厅里空无一人。也许是面对着山的北侧的缘故,尽管关着窗户,房间里却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你说的事件,就是德冈的那起事件吗?” 夹着桌子面对面一坐下,阿春便流露出一副不安的目光问道。 “德冈……是啊!这一带是喊他‘德冈君’的吧。是的。现在他的名字叫武田君,就是那个德冈君被杀的事件。” “那么,立花先生与那起事件有什么……” “不!不是说与事件有什么关联,作为警察来说,无论对谁,都要调查一下,这是我们的工作。” 阿春的脸色流露出释然的神情。竹村看出准是有着什么情况。 “那么,我想问,立花先生与武田……不!他与德冈君是什么样的关系?” “你问是什么样的关系?……” 阿春明显地念混其辞了。 “比如,是朋友关系,或……” “怎么会是朋友!” 阿春一副强烈的口气否定了。 “恰恰相反呀!不管怎么说,德冈那样的人……” 她的语气简直就是不愿意提起什么德冈似的模样。 “立花先生与德冈君之间,有什么纠葛吗?” 面对竹村的提问,阿春顿起戒意,担心言多必失似地猛然闭上了镶满假牙的嘴,一副再也不愿意多说的表情。 老顽固难以对付! 于是,竹村苦笑着改变了提问的方式。 “德冈君好像非常熟悉立花先生,但立花先生却说不认识那个叫‘德冈君’的人啊!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谎话呢?” “这不是谎话吧。倘若立花先生说不认识,那就是真的不认识了。那时,立花先生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贵人,所以德冈那样的小崽子……”。 “就是说,两人的身份截然不同吧?” “是啊。真是那样啊!” “那么,就是说,不要说什么纠葛,连交往都没有吧。” 楠木春只是将目光朝竹村瞥了一眼,便没有再说什么。 “我再提一个问题。当时,立花先生住在哪里?” “天道君那里呀!” “是叫天道君吧。那是在哪里?” “是在坡道的半途中,战争结束那年,因为大火被烧,现在已经没有了。” “你说没有了,是搬家了吗?” “是的。” “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阿春越来越讳若噤口,流露出一副希望竹村赶快回去的神情。 竹村苦笑着,一边道谢着站起身来。 离开楠木旅馆,竹村又去土特产商店讯问村公所的地点。 据说,从宝光社乘坐公共汽车往回朝着长野市的方向开10分钟左右路程,便到达村公所。 离公共汽车到来还有一段时间,于是竹村沿着通往宝光社神殿的路走去。 在户隐三社中,最像神社的,也许就是宝光社。倘若说庄严是神社的条件之一,那么宝光社便完美无缺地具备着这样的条件。 竹村只是望着通往山巅的石阶,如此想道。他对石阶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感觉,怎么也不敢贸然攀上山去。 竹村用神社境内参拜者洗手漱口用的溪水洗了手和脸,然后朝着设有寺院的郁郁苍苍的山巅鞠了一躬,表示歉意。虽然竹村连自己都觉得动作显得很拙笨,但这里笼罩着一种庄严的气氛,令他不得不这样做。 户隐村村公所就设在靠近户隐山岩南麓的高地上。那里集中着学校、邮局、农协等,是所谓的村落中枢。 在户籍股的窗口有一位女性负责接待,竹村一出示证件,她便吃惊地喊来了助理。助理在鼻子下留着一撮小胡子,是一位好像是村公所助理似的男子。 “我想了解有关宝光社天道君的情况。” “天道君?你说的天道君,就是当神官的天道君吗?” “啊!是吗?是神官吗?” “是的,但他们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呀!” “是啊!我知道他们不在了。因此,我想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在宝光社与中社的中间,有一处叫天智院,就住在那里……” “是吗?就是那个天智院?” “是啊。真是那里啊!叫天道泷,天道家有着八百年的血脉,她是继承天道家最后一个人了。” 因为太出乎意外,竹村一瞬间感到头脑里非常混乱。 假设天道泷就是天智院,在以前认为完全无关的人之间,立即交织着极其错综复杂的线条。 “那个天智院又发生了什么事?” 助理立即流露出一副担忧的神情。 “不!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真是那样的吗?那位巫女吧……不过,说是继承了神官的血脉,她已经年事很高……” “是啊!是昭和元年(公元1926年)12月25日出生的。” “嘿……” 竹村又吃惊了。 “你记得真清楚啊!” “那当然,你想想,因为是昭和年的第一天,所以记住一次便不会忘记了。” “啊!真是的。是吗?她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显得很奇怪吧。听说她是j位很离奇的人。” “是啊!那人有些不同寻常。” 助理一边说着,一边指指自己的脑袋。 “你说不同寻常,是指精神上有些反常吗?” “是啊!听说她在战争中受宪兵残害变疯了。” 助理压低了声音说道。 “宪兵?” 竹村失声问道,忘记了助理的担忧。 “你不要这么大声啊!……” “呀!对不起……” 竹村立即道歉。 “但是,宪兵为什么又……” “不!有一个躲避兵役的学生藏在天道家的家里呀!因此……嘿!这是当时的事情,所以倒了很大的霉。不过,这是传说,事情又隔得那么久远,实际情况就不清楚了。” “那位天道君的家人怎么样了?已经没有人活着吗?” “是啊!当时天道泷君已经是孤身一人了,记得父母是在她受到宪兵残害的前一年就去世了。因此,那位逃避兵役的学生,还有一对老年佣人夫妇……” “那些人怎么样了?” “他们,你想想,早就死了吧。” “他们的名字,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他们不是当地人,好像是从其他什么地方来的呀!嘿!倘若你想打听得再详细些,你可以去拜访宝光社的楠木春君。” 助理露出一副“到此为至”的表情。竹村感到非常满足。可以说,隐藏在背后的人一下子全都浮现出来了。 离开村公所,竹村在公共汽车站的椅子上坐下,摊开着笔记本。由于已经知道天道泷就是天智院,因此他能够描绘出清晰的相关图。 从图表上排除被害的三个人,一边便留下猪户弘文,另一边留下连接天智院与立花的连线。猪户出乎异常地害怕立花智弘,经过这样的图式化以后,原因变得更加明确。从猪户的角度看来,他只能觉得,凶手就是立花。 但是,只要自己的头脑没有发生什么异常,无论从什么样的角度来看,竹村都无法相信立花智弘会是连续杀人的凶手。然而,这无疑也不是天智院那般柔弱的人所能够做到的。剩下的,就是共犯——立花与天智院同谋。 但是,那样的作案,难道是可能的吗? 竹村摇着头站起身来。他看见去长野的公共汽车沿着荞麦田中的道路,背朝着户隐山开来。 第07章 将军之死 1 在越水高原旅馆门前的广场上,拥挤着三十多名群众。 最前排的人拉着一条约十米长的横幅标语,上面写着“反对建设高尔夫球场”,其他有的人手持木牌,上面写着不同的标语和口号。 天色分外阴沉,浓密的黑云低压在山顶,一片山雨欲来的气息。人们默默地聚集在一起,这更增添着沉闷的气氛。 从旅馆的窗口望去,就连横幅标语上的字都看不清楚。光靠这些人,根本让人感觉不到压力。 尽管如此,猪户还是蹙起着眉头。 “我非常讨厌这种示威性的举动!” 他用下颚示意着窗外说道。 “相反,只能令人觉得反感啊!” 猪户伫立在窗前,一副蔑视的神情。 越地房雄忍受着从猪户的背影散发出来的轻侮,悄悄地在沙发上坐下。 越地面对着一张桌子。在桌子上,随手扔着刚才越地提交给猪户的、以“停止建设高尔夫球场”为标愿的请求书。 “你倘若有求于我,就不应该将这些人带来。” 猪户终于转过身来,深深地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将头仰靠着椅背,微微睁开着眼睛睨视着越地。 房间里还有两个人,铃木和白井,是猪户的秘书兼贴身警卫,两人都非常合身地穿着藏青色夏季套装,一声不响地站立着。 “户隐的人还是第一次这么做。反对的浪潮已经高涨到这样的程度,希望您能够理解。” “你说反对,你手中不就是这几个人吗?村子里大多数的人是希望开发的呀!” 这样的话已经不知说过多少遍。 越地是一个文人,有着文人最常见的习性,对不厌其烦地重复同样的话语会觉得反感,因此搜索枯肠地寻找着各种词语进行着劝说,但猪户就像盖章一样投来同样的回答,怎么也找不出动人的词句。 猪户具备政治家所必需要的一切条件,即,厚颜无耻、固执、蛮横。对这种微不足道的反对运动,猪户充满着自信,根本没有将它当作一回事情。 在得知推进高尔夫球场建设计划的首魁其实就是众议院议员猪户弘文时,越地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危机。原来他坚信国有森林向民间进行拍卖的问题,对建设计划而言,绝对是一道难以愈越的障碍。现在看来,建设计划的推进者也许已经运筹结束了。 越地对此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正如猪户说的那样,事态兴许就在反对派运动的力量根本无法涉及到的地方悄悄地进行着。 “或者,你想进行村民投票或什么吧?倘若那样,村民们的总体意愿倾向哪一边,你就能够很好地把握了吧?” 见越地一言不发,猪户越发地趾高气扬起来。 “众议院议员猪户弘文声援会”是一次盛况空前的盛会。长野市当然不必说了,从选举区内的市、町、村里都有支持者参加,旅馆里的宴会场人满为患。 当然,光靠越水高原旅馆还无法容纳这些客人,因此客人们都分散着在附近的旅馆、客栈里借宿,这对因凉夏而衰落的业者商气和当地的人气来说,等于是打了一针强心针。 因为除了猪户之外,还有其他高级官僚参加,所以当地还出动了许多警察进行警戒。但是,事态平稳,没有发生任何纠葛。只是出现反对建设高尔夫球场的小型示威,示威群众在傍晚之前便告解散,以后酒会在平静的气氛中进行着。 在预定结束的晚上9点之前,除了要在当地住下的客人之外,其他的参与者都已经退去,这里恢复了高原特有的静寂。 猪户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显得非常高兴。继承武田商会衣钵的井泽陪着他喝酒。 事实上,武田商会同时又是猪户的政治资金的源泉,现在武田商会失去了社长武田喜助,猪户的政治力量长趋直人,如入无人之境。武田的夫人佐知江只是在内心里厌恶猪户,倘若有人能拯救武田商会的衰退,纵然是魔鬼的手,她都不顾一切地想要借助一下。 对猪户来说,井泽作为傀儡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优秀人材。 喝酒一直喝到11点钟才告结束。井泽与两名秘书一起离开了房间。 “明天8点去进早餐。” 铃木说道。 猪户点着头说“知道了”,便握了握井泽的手。 “你辛苦了,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做了一个好梦啊!好吧,晚安。” “晚安。” 井泽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猪户关上房门,从里侧传出锁门的声音。尽管如此,铃木还是谨慎地用手把着门把手,确认房门已经锁上。 “那么,晚安。” “晚安。” 两名秘书与井泽在武田的房门前分手,回各自的房间。 这是他们见到的猪户生前最后的身影。 翌晨8点不到,铃木秘书敲响着猪户的房门。里面没有人答应。铃木转动着门把手试了试,房门打开了。起居室里没有猪户的人影,于是铃木朝着里间的卧室喊道,但依然没有人回答。 铃木心想猪户会不会在卫生间里,便久久地窥察着情况。但是,他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卫生间里发出任何声响。铃木诚恐诚惶地打开卫生间和浴室的门,但里面没有人。 铃木心想,也许是自己来猪户的房间时,猪户正好从其他通道已经去了餐厅,没有遇上? 他急急地赶往二楼。 “怎么了?” 白井从餐厅的门内探出半个身子,一副担忧的表情问道。 “先生呢?” “你说什么?你不是去接他了吗?” “不!他不在房间里。” “真的?他去哪里了?” 看时间,正要过8点半。客人们都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向秘书寒喧着。 两名秘书一边不断地向大家一一应酬着,一边焦急万分。 “怎么了?” 井泽走上前来。听铃木一说,便露出一副愁苦的表情轻声地喃语着: “一模一样啊……” “一模一样?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情况与武田社长那个时候很相似。” “什么!请你不要讲那种不吉利的话!” 铃木脸色陡变,忿然说道。 “武田君的时候,听说前一天晚上不是外出不知去哪里了吗?我们的先生却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真是的!对不起,怪我多嘴了。但是,我总觉得要出事,还是赶快找找吧。” 走廊里拥挤不堪,全都是一些忙于手头上工作的人。总服务台边挤满着急急忙忙地吃完早餐便结帐想要商店的客人,像战场一样喧杂。要动身离去的客人都为临走时没有向众议院议员猪户道别而感到于心不安,便向秘书不住地道歉着,希望秘书转告,向猪户问好,请原谅他们的不辞而别。 若在本来,应该是猪户为客人们送行,但现在都由两名秘书代劳送行,所以秘书便更加抽不出时间来寻找议员。 好不容易才找到经理,将事情一说,经理立即大惊失色。经理的感觉似乎与井泽一样,但不可能立即就喧闹起来的。总之,先去房间里看看。 时间已经是9点。住宿的客人几乎都已经走完了。各个房间的房门都半开着。看见他们惊慌失措地奔跑过去,换床单的大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怔怔地目送着他们。 猪户的房间与昨夜井泽在时没有多大的变化。喝过酒的狼藉还按原样留在桌子上。 但是,铃木走进卧室打开西服橱,不由“呀”地一声叫喊起来。 “西服还在。” 铃木本能地回头望着床上。 “浴衣没有了……” 这么说来,猪户是穿着浴衣离开房间的。 “说明他还在旅馆里,没有走出旅馆呀!” 白井性格比较单纯,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对井泽说道。 “但是,没有见到他的人影,这不是反而更令人担心吗?也许是患急病倒下了呢!” 井泽忧心忡忡地说道。 这时,在房间里到处打量着的经理说道: “没有发现钥匙。” “这么说来,我进来时,房门没有锁上。那么,先生是带着钥匙出去的?” “反正,我们先分头在旅馆里找找吧!” 白井判断道,率先跑出了房间。 经理喊出正好手头有空的总服务台服务员,说议员猪户君也许在旅馆内病倒了,指示大家在旅馆内寻找。 不久,一名服务员在小房背后通往屋顶的梯子底下,发现了猪户房间的钥匙。 全体人员立即涌到小房背后。 服务员登上梯子,打开通往屋顶的小门,门外涌入一股凉快的空气。 “不会从这样的地方出去吧。” “那么,钥匙怎么会掉落在这里呢?” 白井秘书疾言厉色地顶撞道。 “这我不知道。总之,假设先生来这里吧……” 井泽冷漠地答道。 “但是,来这样的地方干什么呢?” 经理不安地打量着大家的脸。 对经理的提问,没有人能够回答。 “还有,他是去哪里呢?” 白井开始拿不定主意。 时间在白白地流逝。怎么办才好?没有一个人能够作出决定。 “先生的日程安排,接下来是什么?” 井泽问道。 铃木不用看笔记本便答道: “12点,在县工商会议所有一个午餐会。” “还不到两个小时……” 井泽瞥了一眼手表。 “按我的经验来说,刚才我也说过,情况与武田君那个时候非常相似。我们如果找不到他的人影,我认为还是尽快地向警察报案的好。” 铃木与白井两人面面相觊。两人从心理上还不愿意承认这一最险恶的事态。 “我认识一位叫‘竹村’的警部,他是负责武田社长和石原君的事件的,我们找他商量一下?” “不!井泽君,这不行!” 铃木慌忙阻拦道。 “但是,与其突然打110电话报警相比,还是找一找熟人好呀!倘若是那位警部,他也许能帮我们出一个好主意。” “不!这不行!” “为什么?” “竹村警部已经将那起事件移交了。” “移交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顶撞我们的先生,先生要求撤换他……” “是吗?他是一名优秀的警部,想不到……” 井泽一脸的沮丧。 警方从公安、警备两个部门和刑事部抽调主力赶往户隐。 而且,刑事部长冢本警视长一接到报告,便立即亲自赶往户隐。虽然失踪事件刚刚发生,目前情况还不明朗,刑事部长便突然亲自出马,这是极其罕见的,警方还在担心会不会刺激新闻媒体,但按长仓本部长的判断,有可能会出现“最糟糕的情况”。 总之,对方是国会议员,警方必须采取史无前例的最大规模的对策。 “竹村君已经去现场了吗?” 刑事部长冢本问同行的搜查一课课长宫崎。 “没有。没有去。” “他在干什么?这不是偷懒吗?” “因为他在休假。” “休假?” 冢本露出一副“糟了”的表情。 宫崎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眺望着车窗的外面。 最后决定“更换”竹村警部的,不是别人,正是刑事部长冢本自己。 “那么,他现在在那里?” “嘿!在哪里啊?说好给他一个星期的假期吧。” “混蛋!那家伙!” “但是,起用遭人讨厌的竹村君去寻找猪户君,这不是更要遭人讨厌了吗?” “那是猪户君活着时的事情。” “呃?” 宫崎不由窥察着冢本的脸。 眼下这个时候,谁都无法公然断言议员已经死去。 “那么,部长……” “你听得懂吗?……” 冢本将一副苦涩的表情转向另一边。 宫崎将手伸向对讲机。 在大街拐角的地方,竹村一眼就注意到了。在上次竹村与木下一起躲着监视着野矢桂一的动静时同样的小巷拐角上,有一男子躲在电线杆的背后,朝公寓的方向窥探着。 竹村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拍拍男子的肩膀。 “喂!你在干什么?” 男子猛地跳将起来,本能地摆出了架势。 “呀!警部……” 是搜查一课的刑警平山,竹村还从来没有与他搭挡过。 “你在这样的地方干什么?” “是在监视立花先生。木村君在对面。” “嗯?” 嘿!猪户议员是真的害怕立花先生。 竹村稍感意外。而且,他无法理解那位撤换他的“伟人”是怎么想的。 “嘿!你给我盯得牢一些。” “警部去哪里?……” “我去拜访立花先生呀!” “呃?” 平山刑警作出一副惊奇的表情目送着竹村。 竹村一路走去,发现在公寓远处的拐角上,果然有一个身穿运动衬衫的人影晃动了一下。 竹村故意淘气地举起手向对方挥动了一下,走进楼房里。 立花智弘流露出一副惦念的神情迎接着警部,好像也很牵挂着以后事件调查的进展情况。 他非常高兴,赶紧往虹吸压力器里装入咖啡。 “我被搜查本部赶出来了。” 竹村用拉家常似地语气说道。 立花颇感惊讶,手上拿着刚给酒精炉点上火的火柴,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竹村。 “你说被赶出来了,这很不理智啊!是怎么回事?” “危险呀!火柴……” 经竹村提醒,立花慌忙将火吹灭。 “就是说,要你承担调查的责任吗?” “不是!倘若是那样,反倒好了。是因为有人要横加干涉……总之,是来自外部的压力啊!当然是因为有我这个人,那个人就大告而不妙了。” “嘿!这不是很离奇吗?是什么人?是政治家?” “就是那个猪户弘文呀!” “就是那个当众议院议员的人?” “是的。奇怪的是,那位先生好像非常在乎立花先生,坚信这些事件的主犯就是您,强行在警察的屁股后面催促着。” “我真是擒不明白啊!究竟有何根据如此诽谤我?” “理由虽然是武田喜助君派人调查立花先生,但我觉得怎么也不会仅仅是这件事,所以想发掘一下猪户君与武田君、石原君两个人,还有与立花先生之间的关联。就在这时,我被赶出来了。” 竹村露出了笑脸,但立花一笑也不笑,浮现出一副诧异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是一种不便让人知道的联系,就是说,是一种不好的关联吗?” “正是。其实,我今天来打搅您,目的就是来向您证实这件事。” “向我?为什么我会……” “现在还不能下结论。不过,只要猪户君不告诉我,剩下的,就只有您一个人了。” “你即便这么说,上次我对你说过,我确实都不认识他们。” “真的是那样吗?” 竹村窥视着立花的眼睛深处,立花感到万分狼狈。 “不!关于武田君——就是德冈君,我虽然不能说完全不认识,这你应该知道的……但是,关于猪户君和石原君,我从来没有见过,所以只能说不认识啊!” “这就奇怪了……从猪户议员的模样来看,和您,怎么也不像是不认识的……” “你既然这么说……首先,那三个人的关联是怎么回事,这方面的事情,你知道吗?” “知道。大体上明白。” “嘿!是吗?他们果然是户隐出生的?” “不是!我不是指出生地。德冈喜助君是通过猪户君介绍给武田家的,他们两人好像从战争中就开始认识了。同时我已经知道,猪户君与石原隆二君,是长野师团本部的宪兵。” “宪兵?” 立花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怎么样?我这么对您说,您应该明白了?” “……” “我正在着手调查,在立花子爵少爷的身边,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尽管竹村一个劲地说着,但立花都惊奇得像是挨了一下闷棍,全身怔住,讷讷地讲不出话来。 他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故作惊态。 “您真的不认识吗?” “不认识……是吗?猪户议员就是那个宪兵……” 竹村感觉到在立花强忍着的语气中,隐含着一种难以克制的愤懑。 “那种人不仅没有受到惩罚,而且还在恬不知耻地搞着政治……警部先生对那样的现象没有任何触动吗?” 面对立花的冲动,竹村只好保持沉默。 “对了。你是保护那些家伙的人啊!真可怜……” 立花说道,顿感恍然。 “是吗?德冈就是那个家伙吗……” “呃?您想起来了吧?” “嗯。想起来了。那个德冈,恐怕就是告密者。对了!我应该在天道家的院子里看到过一两次。变化太大了,所以想不起来了……是吗?竟然就是那家伙吗?……” “是吗?武田君是告密者吗?那么动机就越发清楚了。” “动机?嗯,是杀人的动机吧?真是的,对我来说,他们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啊!的确,倘若我有那样的勇气和力量,我一定会杀死他们。但是很遗憾,凶手不是我。不过,从时间上来说,不可能作案,这一点警察非常清楚吧。说起来也很令人感到无奈,我能做到的,就是向代替我举起正义之剑降魔的人道一声感谢。” “凭立花先生一个人也许一事无成,但有杀人动机的,不仅仅只是立花先生一个人吧。” “嗯?……” “还有一个人,与立花先生相比,复仇的欲望不是更强烈吗?” “……” “立花先生为什么要隐瞒着天智院呢?” “天智院……我隐瞒……” “很吃惊吧。您不能再说什么不认识了吧。” “是怎么回事?你是说天智院是什么吧?” 受到立花的反问,竹村哑然了。 “这么说来,您真的是不知道……不是装糊涂吧……天智院,就是天道泷君呀!” “天道……泷君……” 立花瞪大着眼睛盯视着竹村。 “是吗……‘天’和‘智’……”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立花这么自责着。 在这名字中,深深地包含着阿泷对他的痴情。 立花为之愕然了。 ——她的心还是像以前那样清纯,丝毫也没有改变,也没有成熟…… 野矢桂一这么说过。阿泷的恋情,正如她自己继续留在户隐一样,从昭和19年底那天起,就一步也没有游离过户隐,一直默默地等待着! 是的,她在等待着。 立花心想。 但是,她在等待着的,究竟是什么? 立花感到一阵战栗。 楠木春说的“阿泷变成鬼女”的话,在立花的胸膛里苏醒过来。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上次在能乐堂里观看的鬼女红叶那可怕的舞姿。 这时,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令立花吓得一大跳。 听筒里传来一位陌生女子的声音。 “竹村在您家里吗?” “是给你的,好像是你夫人打来的。” “给我?” 接过听筒时,竹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关照过妻子,自己来这里的事,对谁也不要说。只要不是万不得已的事态,阳子就不会打电话来。 “你,你在那里啊!那么,你将电话挂断后请等着,因为宫崎课长要打电话给你。” 果然,不久便听到了搜查一课课长那万分紧迫的声音。 宫崎用克制着的嗓音只说了一句“你用最快的速度尽快赶回来”,便挂断了电话。 竹村将电话听筒按在耳朵上,许久,呆呆地站立着一动不动。 “怎么了?” 立花担心地问道。 “出大事了。” 竹村转回身去,说道。 “出大事”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猪户弘文的死亡,同时也意味着事件调查的重要线索中断了。 “发生什么事了?” “猪户议员失踪了。” “失踪……又……” 立花联想起了武田喜助的情景。 刑警与教授,在各自不同的立场上都慌了神儿。 “立花先生,请您只要告诉我一件事,您被宪兵抓走时,在天道家的那对老年夫妇,叫什么名字?” “噢!那是桂次郎君夫妇……野矢桂次郎君夫妇呀!” “您说什么?” 竹村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极其锐利,立花不由发出“呀”的一声。 随即,两人像冻僵了一样,久久地一动不动。 接着,竹村用缓慢的动作向立花道别之后,便扔下愣愣地坐在那里发呆的立花,离开了房间。 在走出公寓的时候,竹村用手招呼着监视着立花动向的刑警们。 两名刑警一副极不愿意的模样靠上前来。 “喂!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监视着立花先生的?” “从昨天开始的。” “他没有出去过吗?” “是啊!没有出去过。” “倘若那样,这里已经不用监视了。和我一起回去吧。” “呃?” 两人面面相觊。 竹村急步走着。他一边走着,一边说道: “将你们送到这里来的大老板,好像已经死了。” 警部离去以后,立花久久地瘫软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正在接连地发生着什么重大的事情。这样的预感令立花喘不过气来。可怕的想象飞快地掠过他的脑海。野矢桂一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在9月份之前,请您不要去户隐。” 野矢桂一说的“9月”,从明天起就开始了。 2 长野县的别墅温泉历史非常悠久,传说在日本武尊东征时就开馆了,此话暂且不说,在《草枕子》(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清少纳言的随笔集,成书约在公元1000年前后,为日本最早的随笔文学,全书所收笔记三百余篇,主要抒写对宫廷生活的感想,文笔简洁,与《源氏物语》并称为日本平安时代文学的双壁,对后世日本随笔文学很有影响。)里的《七久里之汤》里有过述说,所以开馆时间极早,这看来是毫无疑问的。 乘坐带有乡土气息的、仅有两节fsl钧电气列车,从信越线上田车站开发,约30分钟后,便可到达座落在上田盆地西南端的别所温泉车站。 流过车站边上的爱染川,在不远处分成两股。从上田延伸而来的道路,也沿着那条爱染川在不远处分成左右两条。 在这两条道路的边上,温泉旅馆和土特产商店林立。古老的佛堂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周围的山腰里,这样的风景人称“信州的镰仓”,有着一种独特的情趣。 提起别墅,不管怎么说,都是靠着北向观音而闻名,境内的“爱染桂”也曾因作为电影的场景而广为人们所熟悉,但另一个众所周知的古迹,便是“平维茂将军墓”。 因在户隐平定鬼女而英名永存的平维茂,他的寿终之地就在这里。上述三叉路v字型地块的中间、被樱树等古树覆盖着的尖塔型墓地,据称就是他的坟墓。 9月1日清晨,6点半左右—— 一对来温泉疗养的老年夫妇信步来观看将军墓。 温泉街几乎还沉浸在睡眠之中。道路上车辆稀疏,也没有行人。到处都冒着温泉特有的白色水气。水气袅袅地升腾着,溶入朝蔼之中,这剧情景悠闲得令人困意顿起,景色幽静得连木屐的响声都觉得分外刺耳。 老年夫妇伫立在写有将军墓由来的立牌跟前。 “冷泉天皇时代,安和二年……” 老夫刚开始将立牌上写着的将军墓的由来念给老妻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樱树底下躺着一位身穿浴衣的老人。从道路边朝着将军墓的方向,一副向前扑倒的姿势。走上前一看,便知这位老人已经完全断气了。好像是脑溢血或心脏病猝倒后死亡的。看老人穿着浴衣,估计兴许还是一位温泉疗养的客人。 作为老年夫妇来说,这决不是一件与已无关的事情。 老年夫妇请求过往的车辆报案,不久两名巡查从座落在温泉街中央的警察署里赶来。 两名巡查都是年轻人,还没有接触过尸体。倘若是老年警察,一眼就能看出死者死亡后已经过相当长的时间,但他们却以为是黎明前倒下后刚死亡的。 这个地方好比是温泉街的入口处,所以警察不可能将尸体放在那里让太阳暴晒。因此,两名巡查先给尸体益上被单,等待法医和尸体处理班赶到。 总之,他们的处置方式,全都与“快速”相去甚远。 法医赶到后,告诉他们死者死亡后至少已经过了一昼夜,还说有中毒身亡的征兆。 警察果然紧张起来。尸体不可能在如此显眼之处放置一昼夜的,显然是在什么地方死亡后运来的。 但是,当时,警方还不知道死者是谁,只以为充其量大概是别所温泉的客人。 所辖警察署向县警通报以后,现场一带便顿起狂澜,热闹的场景是日本武尊时代以来所从来没有过的。 一课课长宫崎亲自处理所辖警署警部补发来的报告。 “那具尸体的身份还没有确认吗?” “是的,还没有。” “年龄约莫是在六十岁左右吗?” “是的。估计年龄有那么大。” “是穿着浴衣吗?” “是的……不过,你怎么知道?” “这话你不要问,你立即将现场一带严加管理!在我们的主力到达之前,什么都不要去碰它。” “但是,现场是在道路边上……” “没关系,让通行的人迂回通过!” 尽管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必须先以最高级别的警戒要求努力保存现场。 不过,那里紧靠着公路,当地的警察署是一家小警署,所以要赶走凑热闹的人群,即便警署里的人员全体出动,也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不用宫崎课长叮嘱,当地的警署便已经开始着手在收集的情况。 从长野市通往上田的道路上,停满着紧接赶来的警方的车辆,公众车辆几乎已经处于停滞状态。冢本刑事部长以下,搜查一课、机动搜查队的大半都被紧急动员起来。包括巡逻车、私人汽车在内,几十辆汽车相继赶到现场。 紧接着,媒体的报道车也闻讯赶到。自从得知猪户议员失踪的消息以后,那些记者们全都摩拳擦掌严阵以待。 在大混乱、大喧闹的中心点,却像台风眼一样,静得令人发怵。朝将军墓望去,那里与平时一样静谧,稍稍弥漫着忧郁的气氛。 刚过9点的时候,几名男子走近“台风眼”。 男子们走到路边停下,从中走出一位所辖警署的署长,小心翼翼地走近尸体,掀起白色尼龙被单的一角。 “没错。” 冢本刑事部长低声说道。 “没错。” 竹村警部也附和着说道。 前几天临分手时僵峙不下的人,终于变成一具物体横躺在那里。 原宪兵中尉、众议院议员猪户弘文,他的遗骸终于被凄惨地暴尸在将军墓上。 约20分钟以后,长仓县警本部长赶到现场。公安、警备有关的干部们也全都出现在这里。不久,猪户的家属、秘书、护卫、以及其他各种有关的人员,都陆续赶到出事地点。 座落在长野盆地角落里的巴掌大的温泉街上,拥挤着相当于温泉街人口那么多的人群。 因为意识到媒体的目光,因此现场勘查进行得尤为细致。 据推测,凶手是驾驶着汽车来到现场,将汽车停靠在道路边,凶手自己正好躲在汽车的背荫处打开车门,将尸体从汽车上拽下来,朝着将军墓推倒的。 因此,凶手没有走到墓地里。墓地里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以及其他凶手可能留下的痕迹。 猪户弘文的遗体立即被送往长野市的大学医院里解剖。遗族和有关者几乎都随着尸体一起离开了现场。警察和记者,还有无数的围观者还留在现场。 长仓本部长会见记者,阐述了对重大事件的发生,县警投入所有的警力争取早日查清案情的宗旨。 关于与以前武田喜助以及石原夫妇的连续杀人事件有何关联,记者们接二连三地提出许多问题,但长仓本部长极力回避着,对此不作肯定性的回答。 猪户弘文的意外死亡,掀起了前两起事件无法相比的巨大狂澜。武田喜助虽是大人物,但始终只不过是长野这个地方的一位民间人士。与此相反,猪户却是响当当的国会议员,而且作为大派阀的干部,还是内定为领袖地位的人物。 提起现任国会议员的被害事件,这是自以前的浅沼稻次郎被暗杀事件以来,绝无仅有的。有关事件的传说到处传播,媒体挖空心思地探寻着事件的背景材料。 多数媒体都直觉性地联想起那起在北海道发生的n议员的自杀事件,认为在事件的背后,会不会隐藏着某种政治性的谋略?猪户会不会又是与n议员一样,在各种政治力量的夹缝间被逼死的?——还是与n议员截然不同,这次是明显使用“杀害”的手段,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被“抹掉”呢? 警方当然不可能忽视媒体所担忧的那种可能性。从开始着手调查的时候起,便投入公安骨干确保万无一失。对政治上处于对立关系的人,不论自己的党派还是其他党派,都列出名单进行调查。同时,警方还摆出了一副以猪户的秘书、支持者团体、有关的企业、有可能成为事件背景的所有人物和团体等为对象开始清查的架势。 警方的架势是真心的还是故意抛撤烟幕,这暂且不说,至少是调查工作威势十足地启动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不管事件的背景怎么样,事件调查的实际主角,始终在长野县警刑事部搜查一课。 这起“杀人抛尸”案件,是采用什么样的手段进行的?查明这一点,是侦破事件的关键。县警设置了以刑事部长冢本为搜查本部长的特别搜查本部,显示出警方利用综合力量投入事件侦破的势态。 尽管如此,这仍是一起迷离扑朔的案件。 据说,猪户弘文在8月30日晚上11点左右,应该是在户隐的越水高原旅馆三楼套房里就寝的。这一点,警方从猪户的两名秘书和现在武田商会事实上的代表井泽那里得到证实。 现在是,应该在越水高原旅馆里就寝的猪户,只隔了一天。9月1日,便变成尸体被抛弃在大约五十公里之外的上田市郊外别所温泉一带。怎样才能解释这个横卧在生与死之间的“三十个小时”和“五十公里”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呢? 下午3点以后,县警的主力渐渐撤离别所温泉的现场,去向猪户的失踪地点户隐的越水高原旅馆。 搜查本部长冢本让搜查一课课长宫崎与警部竹村同坐在自己的汽车里。他曾经斥骂过宫崎:“在我们长野县警,除了竹村之外,能干的搜查官难道就没有了?”此刻,他已经将此话忘得一干二净。 汽车即便在行进之中,本部还不断地通过无线电发送着案情通报。 据推断,猪户弘文的死因是氰酸性毒药中毒致死,死亡时间是8月31日黎明前,即凌晨2点左右的两三个小时内。 就是说,酒会以后,猪户在自己的房阿里与井泽、秘书一起饮酒,之后在送走他们以后过了三四个小时才死亡的。这段时间并不算长。 随着案件的轮廓渐渐地明朗,大家的脑海里都浮现出武田喜助被害事件。这两起案件的作案手段太相似了。 “尽管如此,猪户君离开房间,到底是去哪里了?” 搜查本部长冢本望着坐在边上的宫崎,带着叹息说道。 “穿着浴衣,而且还是在半夜里独自外出,按常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吧。” “这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宫崎一课课长不失时机地随声附和着。 “据昨天的调查,猪户君是在房间里,而且房门上着锁。应该在上着锁的房间里已经睡下的猪户君,翌晨突然消失,并在第三天清晨,在遥远的别墅暴尸街头……而且还是穿着浴衣……这真是一起离奇的案件。” 冢本朝宫崎瞥了一眼。 “我知道这是一起很离奇的事件呀!你的推理就不能从这里往前开始吗?” “我当然是在思考。但是,说是思考,其实也很难。” 宫崎抚摸着下颚。 宫崎这个人,情况越是紧迫,他的外表便越是显得悠闲。而且,他在本质上是一个做事缜密的人,可以说是典型的中层管理人员的特征。这样的人能否胜任职务不犯大错,与能否配备有能力的干部有关。 而且,宫崎就恰好配备着竹村这样一位有能耐的。部下。现在,他所需要的只是一种忍耐力,即在竹村警部从自己的头脑里绞尽脑汁地想出破案妙策之前,能够在上司的催促下和媒体的喧杂中,静静地等待着的忍耐力。 “怎么样啊?竹村君。” 冢本将提问的矛头对准着竹村。 “你怎样解释猪户君身穿浴衣的现象?他那副打扮到底是去哪里呢?” “猪户君哪里都不想去吧。” 竹村用心不在焉的语气答道。思路被长仓打断,他显得有些不快。 但是,对他的回答,冢本只是一个劲地眨巴着眼睛,摸不着头脑。 “哪里都不去,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是按常识来说的。当上议员的人,一副就寝的打扮是不可能外出的。” “嗯。说起来也真是的。” 宫崎马上赞同道。 冢本朝宫崎睨视了一眼。 “话是这么说,但现实中,猪户君不正是外出了吗?” “不!不一定是外出。倘若就事论事,只是说,猪户君的遗体在别墅。外出是一种自发性的行为,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 “难怪。你是说,猪户君是在越水高原旅馆里被强行绑架的吧。” “嘿!这一点,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这起事件,眼下还没有对旅馆进行过查看,所以不能肯定,但从那家旅馆的结构来说,我认为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将一个人绑架。总之,那家旅馆里连电梯也没有。” “喂!竹村君,你在说什么?我无法理解啊!倘若没有外出,也没有受到绑架,那么猪户君到底是如何离开旅馆的?” “就是说,当然是变成尸体后被人运走的。” 作为竹村来说,这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冢本却感到难以理解。 “你说什么?那么,凶手是杀害猪户君以后,再将尸体运出去?” “我认为是那样的。” “难道……不会干得如此愚蠢吧?” “为什么不会?无论武田君的事件,还是石原君的事件,凶手不都是如此愚蠢的吗?完全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嗯……说起来也真是那样。但是呀,假设凶手有着那样的心计,怎样才能将尸体运出去?你刚才不是说过吗?就连活着的人要出去都是很不容易的。” “不!即便活人出去很不容易,倘若是尸体,也许是有可能。因为尸体不会反抗啊!其实,在武田君的事件时,我就觉得有那种可能了。这起事件,那样的嫌疑就更大了。” “你等一下。” 冢本不由大声说道。因此,司机吃惊地踩上了刹车。 “不!你不用停。对不起,我是在说我们的事。” 冢本急忙说道,叹了一口气。 “你的话又让人听不懂啦!说武田君的事件也是如此,武田君也是被杀以后,被人运走的吗?” “是啊!难道不是吗?但是,那始终只是一种假设,所以不去现场看看,就什么都不能说。” “不用了!不用去现场不是也很清楚吗?你说是不是?越水高原旅馆的服务员说过啊!那天晚上,武田君没有回旅馆。没有回旅馆的人,自然是不可能从旅馆里被运出去的吧。” “邪种事,反正要去那边去亲眼看看才能弄清楚。” 竹村有些厌烦地说道。现在,他的内心里有着比这更值得担忧的事情。 回头向后张望,木下和吉井乘坐着的汽车,保持着不远的距离紧紧地跟随着。 “车停一下。” 汽车停下以后,竹村下车招呼木下停车,与木下耳语了几句,马上又回到汽车里。 汽车驶入长野市内的时候,木下的汽车便岔开走了。 “怎么回事?他去哪里了?” 爱瞎操心的冢本问道。 竹村只是简短地回答了一句: “我让他去东京了。” 去东京?干什么? 冢本想问,但终于忍住了。 经过县警本部的门前时,汽车没有停下,径直朝着户隐开去。 作为竹村来说,他希望能尽快看到越水高原旅馆的现场。 汽车开上便道时,气候有些变坏了。密布在户隐山岩顶上的积云开始变得越来越厚。好像还起风了。汽车经过一鸟居进入宝光社的村落时,第一滴雨水“扑哧”一下敲响了汽车的挡风玻璃。紧接着一瞬间,天空雷声大作,下起了倾盆大雨。 越水高原旅馆经理高野一看见被雨水淋透的警察们,便立即一副哭丧着的表情。对高野来说,今年夏季准是他一生中最不走运的时候。 猪户的秘书铃木正在旅馆里等侯着,见竹村他们走进来,便表情复杂地寒喧着。悲剧就在猪户强行撤换竹村的时候发生了。秘书的心里还为此感到懊悔不已:倘若不将竹村撤换下来…… 高野带领着大家率先走进猪户借宿的房间里。据说,房间里还保持着猪户失踪时的状态。 竹村一边仔细地察看着地板,一边走进卧室。其他人在房门口望着竹村的举动。 竹村不久便回出身来,招呼负责勘查的小岛警部。 “你来看一看吧?” 竹村示意善床上的枕头。枕头套着白色的枕套。 “这里有一个小污迹,你觉得是什么?” 在白色枕套的一角,的确有一个直径三厘米左右的圆形污迹,颜色几乎接近白色,污迹的边缘只是形成不规则的线条,所以不仔细观察,准保会看漏的。 “是什么污迹啊。也许只是口水……” “你能试着分析一下吗?” “行啊!” 小岛派部下带着枕头赶回研究所。 接着,竹村喊来经理,用手指着放在床上的衬衫问道: “这件衬衫洗涤过吧?” “是啊。是洗涤过的。前一天晚上猪户交给我们洗涤,要我们在第二天早晨送回去的。” “但是,那时猪户已经不在了吧?” “是的。服务员是7点半的时候将衬衫送回房间,敲门也没有人回答,只好又带回来,放在办公室里等他来联络,想不到就出事了。因此,直到事态平静以后,我们才将它送回到房间里放着。” “难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竹村的脸上浮出笑容。 “你知道什么了?” 冢本发问道。 “是啊!猪户君为什么穿着浴衣,这个谜,我解开了。” “嘿!为什么?” “因为村衫已经送去洗了呀!没有衬衫,自然就不可能穿西服。” 冢本颇感惊讶,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啊?没有衬衫,不就当然不能穿西服吗?” “嘿!完全没错。但是,我不知道,所以……嘿!原来是没有衬衫吗?” 冢本望着宫崎课长的脸。那副表情好像在问:难道这就是搜查一课显耀的“名侦探”吗? 宫崎摇着头,也做出一副懵然无知的表情,似乎在说:“那种事,我也不知道呀!” 离开房间,去小房的背后。猪户“失踪”的那天早晨,房间钥匙就掉落在小房背后的梯子底下。 高野和铃木秘书先后指着钥匙掉落的地方,解说着当时的情况。 “是服务员发现钥匙的?” “是的。” 面对竹村的提问,经理回答道。 “那位服务员,记得就是在武田君的事件时叫‘相原君’的那位?” “不!发现钥匙的,是一位叫‘水野’的人。” “知道钥匙掉落在这里时,大家都很吃惊吧。” “是的。很意外。我们是在一楼,听到此事,都大步地从楼梯上奔跑上来。” “那么可以说,旅馆里的人全都集中到这里来了吧。” “是啊!因为我们全体人员都在寻找猪户君的行踪,而且当时几乎没有客人。” “难怪。” 竹村用手指着屋顶。 “到屋顶上以后,再下到外面的地面上,这能做到吗?” “噢……倘若使用绳索也不是不能下地,但屋顶的房檐离地面很高,而且很难下去。” “尽管很难,这是可以做到的吧。” “是的。话是这么说,但……” “小岛君,对不起,你去检查一下屋顶与各房间的窗户,看看有没有使用过绳索之类的痕迹。” 小岛负责指挥正在待命的勘查班。 竹村回到三楼,低伏着身子像舔着似地仔细检查着套房门前到楼梯之间的地板。 冢本刑事部长等其他刑警只好在一边旁观着。 嘿!人来了这么多呀! 竹村侧目睨视着同事们,心里感到很腻烦。 冢本对工作很热心,这固然很好,但刑事部长一动,“护身符”似的人们都会莫名其妙地紧随其后。就连与勘查没有直接关系的人都跟在身边,所以模样就像是医院院长巡查病房一样。 在楼梯上走到一楼,沿着办公室边上的走廊走去,有一个设有职员专用的住宿设施和盥洗室、以及堆杂物等的空间,还有一道通往外面的房门。 “这扇房门夜间上锁吗?” “是的。当然上锁的。” “房门的钥匙保管在什么地方?” “和其他钥匙连成一串,通常是放在办公室里的,但有时也会放在服务台或值班室里。” 竹村让经理取来钥匙串。 钥匙串里有着旅馆的大门钥匙和所有客房的房门钥匙。据说除了这些钥匙之外,还有一部分保管在服务台的保险箱里和经理的邸宅里。 “我想借用一下这扇通往外面的房门钥匙和套房钥匙。” “行。没关系。” 高野非常麻利地挑选出四把钥匙交给竹村。竹村将钥匙放在手帕上,仔细端详着之后,交给负责勘查的小岛警部。 “你检验一下,是不是被人取过蜡样。” 一看时间,已经是过了下午6点。 “暂时告一段落。以后我们只是一边吃饭,一边等小岛警部的回音。” 因为竹村的提议,全体人员走进餐厅。大多数人连午饭也没有正儿巴经地吃过。旅馆方面非常机灵,马上准备用餐。 “竹村君啊!你知道什么了?” 正在吃饭时,冢本好像还不放心,停下手中的筷子,窥察着竹村的脸。 “你不用心急,再等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到时候就会清楚了吧。” 不出竹村所料,7点半左右,打电话找小岛警部。小岛警部一副兴奋的表情返回来,在竹村的耳边喃语了几句。竹村连连点头,呢喃着说“果然……” “怎么回事?发现了什么?” 冢本焦急地问道。 竹村顾忌着旅馆里的服务员,轻声说道: “刚才那个枕头上的污迹,他说出现了氰酸反应。” 冢本与宫崎互视了一眼。 “那么,果然像你说的那样,猪户君是在那间房间里被害的?” “看来是的。遗憾的是,在武田君被杀事件时,我想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疏忽了对现场状况的缜密检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兴许也是用这同样的方法作案的。” “嘿!这是怎么回事呢?武田君没有回到旅馆里,你却为什么如此推测?我一点儿也闹不明白啊!” “不对!武田君没有回旅馆,这件事本身就有疑问。我们傲一个实验试试吧。” 竹村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冢本和宫崎两人去一楼的总服务台。 在总服务台里,坐着那位叫“相原”的青年和另一名服务员。 “我托你一件事。” 竹村说道。 “我要求你们从现在起,用5分钟时间,将注意力集中在里面的电视节目上。然后我要问你们节目里的内容。” 两名服务员对如此离奇的要求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好歹退进只隔着一道屏风的办公室里打开了电视机。 竹村看着他们照办以后,便走到旅馆门外。不久,他走进旅馆里,径直登上楼梯,随即又返了回来。 “刚才有一位客人走过服务台前,你们注意到了吗?” 过了5分钟后,竹村问服务员。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竹村回头望着冢本。 “关键就在这里。7月3日星期六,从夜里9点起,电视机里有一档两个小时的《披头士侦探》宽银幕节目。相原君是这档节目的迷。看来那天的节目,他看得很入神。因此,假如他没有注意到武田君回来,这也在情理之中。” “嗯……难怪。这样推测也不是不可以成立。” “其实,在武田君的事件以后,我就觉得事情也许就是这样的。但是,我有着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心想倘若那样,凶手不可能特地将尸体从旅馆里搬运出去,所以没有沿着这条思路再去认真地思考一下。 自从石原君夫妇那起事件发生以后,我开始觉得那些常识行不通,我仿佛感到,或许作案的人本身思维就很反常。以后就是这起事件。凶手不管如何,总是执意要将尸体搬运到外面去。 按我的推测,因为这起凶杀,连续杀人事件应该是打上休止符号了,所以倘若如此,我认为凶手已经没有必要非要不惜冒着危险将尸体搬运出去不可。但是,我觉得,凶手的目的实际上也许不仅仅只是我推测的那种‘惩戒’。就是说,凶手要将尸体搬运出去,总会有它的理由……” “你等一下……” 冢本慌忙打断了竹村的话。 “你突然之间向我解释了这么一大难话,我一点儿都听不懂啊!你能按次序给我讲讲吗?” “我明白了……” 竹村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始解说时,有一个电话是打给竹村的。 电话是赶赴东京的木下打来的。 “我现在是从立花先生的家里打来的,他正好出门了。我等了很久,当佣人的大妈来了。我问她,她说立花先生从今天早晨起要去旅行,看来他出门了。” “喂!真的吗?那么,你问她去哪里了吗?” “我问了,她说好像是去长野那边……” “什么?” 糟了! 竹村咬着嘴唇。他觉得轻率地解除监视,这是一件无可挽回的事情。 3 在穿越宝光社的村落时,立花下了汽车。 “在这样的地方下车吗?” 四周什么也没有。司机流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左侧是设有宝光社神殿的山巅森林,右侧也是杉木树林。附近连一条林间小道也找不见。 “嘿!就到这里,因为我想走一段路。” 司机放下立花,但包租汽车在这里不能呈“u”型拐弯回去,只好向前驰了一百米左右,直到天智院的入口处才掉头返回。 立花感觉到司机用一副好奇的目光望着他,只好甩动着手臂学做着体操,一边慢吞吞地走着。 杉木林的尽头,道边的草丛里掩埋着一块立牌,上面写着“天智院”。 立花在立牌跟前犹豫着来回走了两次,然后向小道深处拐去。 道路的两侧杂草丛生,被烈日晒过后散发的青草味直刺他的鼻腔。青草甚至一直长到道上,两条汽车轮胎的痕迹压着青草向前伸去。车辙上到处都裸露出青草底部的泥土,这表示汽车的来往相当频繁。 但是,前面隐隐约约地显露着的房屋决不能恭维说是上等的。杂草丛生的茅草屋盖、熏黑的檐端、眼看就要倒蹋的墙壁—— 这么眺望着,立花觉得自己能够想象出天道泷那凄惨的生活状况,他感到有一种濒临绝境的恐惧。 房屋前的空地上挨着次序停靠着两辆汽车。 汽车都已经熄火,车窗和车门全都敞开着,汽车里分别坐着一对男女默默地等候着。在阳光的直射下,汽车里面好像很热,但他们没有打开车内空调,也许是因为顾忌到汽车发动机的声响。 察觉到立花的动静,车内的人都回过头来望着立花,一副显然担心立花会赶到他们前面去的目光。 立花走近最靠近的一辆汽车,像喃语似地问道。 “要排队挨次序吗?” “是呀!” 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子回答道。 “要花很长时间吧。” “嘿!房门都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呀!我们已经等了有一个小时,估计前面的人等了大概有两个小时吧?” “每次来都要这么等吗?” “是啊!客人拥挤时是这样吧。但是,像今天这样关着房门还是第一次,所以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会不会出去了?” “不会!好像没有出去呀!因为刚才还看见冒烟了。会不会正在吃饭呢?不过,吃饭时间也吃得太长了……你是东京来的吗?” “是啊。是从东京来的。” “果然是的,路很远啊!我也是从东京来的。是陪着她来的。” 男子用姆指指了指坐在边上的女子。 “你们常来吗?” “每月来一两次吧。没有办法啊!不管怎样,她说没有天智院的神谕,生意上就不能制订交易方针。你是第一次吧?” “是啊!我是第一次。” “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也会有烦恼吗?但是,嘿!这里的巫女的确算得很准啊!只是啊……” 他压低着声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部。 “这里有些不正常。” “你不要讲那些不吉利的话呀!” 坐在身边的妻子喝斥道。男子“嘿嘿”地嘻皮笑脸着。 “那位巫女……是一个人住着吗?” “是啊!我是在旅馆里听说的,她和村子里的人都没有来往,而且住在附近的人不放心偶尔来看她,反而被她骂走。只是啊,因为客人多,所以惟独税务署不愿放手。听说税务署常常来人,问她收入有多少,她自己也闹不清楚呀!在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柑子箱似的箱子,客人随意地往里面扔些钱,据说税务署每次都是清点箱子里的数额决定税款的。” “日常生活上的事,她是怎么做的?” “那些事是不用操心的,据说有位业者常来照顾她的日常生活,什么米啦洗涤啦……” 立花的脑海里浮现出“北信洗衣联锁店”的客货两用汽车和野矢桂一的面容。 又有一辆汽车驶进来,将立花夹在中间,非常正确地排列在其他汽车的后面停下。驾驶汽车的男子好像与前面的男子熟悉,他走下汽车打着招呼。 “黎明前出来的,却是最晚到达啊。上田那里太拥挤了,光是穿过上田就花了两个小时啊!你借宿了?” “是啊!昨天我在长野住下了。不过,在这里这样等着,不是一样吗?” “不!住下不就对了?今天堵车很厉害呀!听说在别所,有一位什么议员被杀了,警察都在那里忙成了一团糟。” 因为刺激,立花感到自己眼看就要瘫软下来。 “终于……”这样的恐怖感,和“一切都结束了……”这样的虚脱感,混杂在一起向他袭来。 “那天”将手枪的枪口塞进立花嘴里的青年宪兵,现在终于死了。 是复仇?还是惩罚? 不管如何,“他们”达到了目的。就连流逝了将近四十年的岁月,也无法洗刷“他们”的怨愤。 立花不仅对此事感到厌烦,而且觉得惟独自己才是最最不幸的,只能像是丧家犬一样活着。 “他们”都已经将往事作了一个圆满的了结。 与“他们”相比,自己过着的,只是不足挂齿的一介小市民的生活方式。 立花用珊蹒的脚步离开了那里,走进靠近小溪边的洋槐树的树荫底下。 如今,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阿泷的面前?野矢桂一为天道泷献出了一切,自己却连他的万分之一都做不到。 立花从内心里为自己感到可耻。这样的悔意使立花的精神崩溃了。 感到身后有动静,立花回过头去。 人们在一边说着寒喧的话语一边向房屋的门口走去。从房门口,走出一位巫女打扮的女人。 立花顿感紧张,几乎是无意识地躲进洋槐树干的背后。 片刻,巫女从檐端下走出来,走进阳光底下。令人吃惊的是,巫女戴着能乐的美女面具。浮现着浅浅笑容的能乐面具,穿着白色净衣和红色裙裤,这样的打扮,若在平时应该是演戏那般的滑稽,然而现在却不知为何,不仅没有丝毫不和谐的感觉,甚至有着某种威严的感觉。因为,巫女每向前跨出一步,人们便像从气势上被压倒一样连连后退着。 巫女抬头做了一个仰天的动作之后,喃语了一句什么话,便回到房间里。最早来的客人弯着腰跟在她的后面走进房间。好像是开始算卦了。 足足花了30分钟,第一位客人才出来。那是一对有三十五岁以上的夫妇,看他们两人搭拉着肩膀,神情很凝重,也许已经得到了苍天的神谕。他们坐上汽车以后,又怔怔地愣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启动着汽车驶走了。 另一对夫妇很悲悯地目送着他们离去以后,走进屋子里。紧接着,又有一辆汽车载着客人来了。 果然过了30分钟左右,这对夫妇出来了。这次他们的表情都很开朗。丈夫还朝着立花大声嚷道: “喂!轮到你了呀!” 立花摇着手说: “不!我不算了,让后面的……” 但是,立花并没有离开那里,他在洋槐树下无所事事地捱过着时间。 将近3点时起,太阳开始西斜,天空的云层加快了移动的速度。 等最后的客人出来时,已经是下午4点左右。 天上,云层越积越厚,还起风了。 在立花的头顶上,粗壮的树枝开始摇晃,身上的皮肤能够感受到气温开始变得很不稳定。 傍晚再来吧? 立花左思右想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那些情景令他更加感到六神无主。倘若不与天道泷见上一面便离去,自己的生活也许不会产生波澜,能够平安地度过。然而他不得不觉悟到,倘若如此,就决不会再有机会见到阿泷了。而且,倘若最后不能为阿泷做些什么作为弥补,他将会遗恨终生。 雨滴打落在立花的脸上。 骤雨正在对面山峦的上空移去。天空中掠过一道凄厉的闪电。几乎同时,雷鸣轰响。雷云好像就凝积在头顶上。雨滴瞬然变密,闪电的间隔越来越短。 立花像被雨滴追赶着似地向屋子奔去,躲进了屋檐底下。风带着雨滴不时地横打过来。但是,风是从房屋背后刮来的,没有正面刮到立花的身上。 尽管如此,雨滴带着水雾直向他扑来,他的全身都被雨雾淋湿了,怎么也躲不开。气温在不断地下降着,他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着。 “站在外面的人,请进。” 木门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像就从立花的身边传出。立花瞬感不寒而栗。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阿泷的声音,仿佛觉得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听到那低沉的声音,立花感到一阵莫有名状的恐怖。 犹豫了片刻,立花迟疑地将手搭在门把手上。 打开木门,屋子里有些昏暗,几乎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但立花马上就感觉到里面没有巫女的身影,便松了一口气。 随着目光渐渐地习惯于黑暗,立花看出这房子里没有日用器具类的家具。惟一的亮光,是靠着从边上的小窗里射进来的光线,迟缓地照亮着比土间高出一节的木板房。 土间的角落里设有算卦者用的洗手处,水不知从哪里引进来,通过水竹管“嘀嗒嘀嗒”地发出滴水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 那股气味,立花隐隐地觉得有些熟悉。 木板房的深处用沉重的拉门隔开着。巫女也许就在这厚实的拉门背后。 走到这里,立花的心中还微微地有着巫女也许不是天道泷的侥幸心理。这也许是一种祈愿,希望那不是阿泷,兴许又是一种不安,生怕真的会不是阿泷。立花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立花在木板房的一端坐下,默默地,屏着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 “请进”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可怜他在门外被雨淋着。一走进屋子里,惟独雷声还听得很清楚,风雨声已经显得不那么凄厉。 “请到这边来……” 里面传来招呼声。‘立花猛地站起身来。他感觉到一种威严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立花脱去淋湿的皮鞋,简直像赶赴刑场的罪人一样穿过木板房。除了拉开沉重的拉门时之外,立花已经丝毫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行动是一种有意识的行为。 木板房的背后更加昏暗,在冥冥的黑暗里,只有祭坛上的灯台和护摩坛里的炭火散发着光亮。巫女的身影在那些光亮的衬托下影影绰绰地浮现出来。 立花走进屋内,反手拉上拉门。地板上铺着用麦桔编织的粗简的垫子。 立花在垫子上坐下。 立花开始时还低伏着眼睛,情绪一得到镇静,他便抬起目光直视着对方。 巫女依然戴着能乐面具。在巫女与立花之间,护摩坛里的炭火散发着微微的光亮。巫女往护摩坛里添着干草似的东西。草发出“劈啪劈啪”的微响,同时冒出蚊香似的烟雾。 烟雾升腾起来,在屋子里飘浮着。从刚才起就感觉到的气味,就是出自这里。 巫女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否在面具的后面望着立花。 立花的内心里忍不住涌现出来一股怀恋之情,他诚恐诚惶地问道: “你是阿泷吗?” 巫女没有反应。只是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除此之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丝毫也没有流露出震动的感觉。 “你不是天道泷君吧?” 立花重又问道。 巫女还是默默无言。 不能作出回答,这可以有好几种解释。立花的思绪发生了混乱。 巫女添完那些干草,拿起身边的陶制茶壶和茶碗,斟入浊酒似的水递给立花。 好像是请他喝。 立花将茶碗端近嘴边,茶碗里明显散发着酒精的香味。但是,他毫不犹豫地饮干了茶碗里的浊酒。干渴的胃里渗透着冰冷的感觉。 时间在流逝,弥漫着的烟雾越来越浓郁。眼看巫女的身影好像蒙上了一层云雾,变得艨朦胧胧。尽管如此,却丝毫也没有虚无缥缈的感觉。宁可说,有着一种好像是吸着极品烟卷似的香味,极其自然地渗透在立花的肺腑里。 立花忽然觉得自己宛如置身在宇宙般的空间。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精神也与空间融为一体,变得飘忽而神怡。所有的不安和疑虑以及拘谨,全都在宇宙间飘去,体内充满着霍然开朗荫畅淋漓的和欢快亢奋的情绪。 巫女缓缓地卸去面具。 “阿泷……” 立花无限感慨地喊道。 无疑,那个美丽耀眼的天道泷就在他的眼前。 “是我!我是立花!” “智弘君……” 阿泷飘逸地、像跳舞似地站起身来。 立花也站起身来。 将近四十年的岁月从意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立花是一名青年。青年立花拥抱着少女阿泷狂吻着。少女那呛人的香味极其舒心地钻人立花的鼻腔。 不久,阿泷与立花的身体分开,她满怀柔情地牵着立花的手走向里侧,打开祭坛左侧的拉门。里面溢出耀眼的光亮,立花觉悟到那里就是以前的那个“密室”。 但是,立花毫不犹豫地跟随着阿泷走进房间里。 两人在柔软的被褥上再次相互拥抱着,纠合在一起躺了下去。立花将脸埋在阿泷那染成羞色的颈脖里,用嘴唇狂吻着。立花感到令人震颤的幸福将要到来,他沉溺在这梦幻般的世界里。 从黑咕隆冬的泥泞的地底下艰难往上爬。脑袋和四肢都像铅一样沉重。自己的身体简直好像已经化成了蛞蝓(俗称“鼻涕虫”。)一样,蠕动着,挣扎着。 好像突然爬到了地面上。看得见熊熊燃烧着的灯火。立花支撑着双臂探起身来。 他的手掌支在草席上,草席那柔柔的感觉,将他的意识慢慢地拉回到现实的世界里。眼前就是护摩坛。护摩坛的对面,祭坛灯台上的蜡烛不久将要燃尽,发出极其轻微的“嘶嘶”的声音。 没有天道泷的身影。 立花站起身走过去,将灯台上的蜡烛火移向祭坛上新的蜡烛上。接着,他慢慢地打开祭坛左侧的拉门,里面是一间小房间,好像是卧室。在昏暗的房间角落里,堆积着粗简的被褥。 那里,也没有阿泷的人影。 那是怎么回事? 立花越来越无法分辩现实与梦幻的界线。 他感到浑头浑脑。在他那已经苏醒的头脑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这里居然会出现美丽的阿泷,自己居然会做出像年轻人那样的举止。 只是,他的手臂里,而且还有他的胸膛里,似乎还留有刚才曾紧紧地拥抱过阿泷的记忆。这种记忆,令他生动地产生着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立花手持着蜡烛走出木板房。 太阳已经落下,黑暗中只是透出一束蜡烛的光亮。 立花正想蹒焉地向前走去,刚跨出第一步时,他发现脚底下有一张女人的脸。 是阿泷藏着的能乐面具。从下颚的角度望去,原本应该是微笑表情的美女面具却在哭泣着,立花不由连连后退。 在能乐面具的边上,放着一个白色的信封。正面写着“立花先生”,背面写着“野矢桂一”。 立花手持着蜡烛赶紧想要将信封折开。溶化的蜡烛滴在他的指甲上,立花烫得差一点儿“呀”地惊叫起来。看见蜡烛油镶进手指上的皱纹里凝结,他才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 立花先生 看见阿泷那张洋溢着幸福的表情的脸,我越来越怀疑自己长期以来不愿意让您去见阿泷,是不是应该了。倘若要我说真话,我还是希望阿泷的内心能够得到平静。而且,另有一点就是,我坚信自己是不忍心让您看到阿泷那副可怜的模样。但是,我也为自己感到可耻,也许正如您说的那样,我在内心里暗暗地恋着阿泷。 据说,阿泷发疯时,村里的人都说她“变成了鬼女”。我听到此话非常愤慨:那是多么地残忍!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那决不是诋毁阿泷的话,而是出自一种畏怯的心理。 阿泷是真正意义上的鬼女。 只是,我知道,长期以来,阿泷的内心里一直交织着两种感情,即对您的专一的家,和对那些人的怨仇。爱慕和憎恨,便是阿泷的一切。阿泷在情绪稍有稳定时提出出院要求的,但在以后看来,她的情绪在本质上没有丝毫改变。 今年5月底,我一如既往地去照料她的日常起居,阿泷异常兴奋地告诉我:“仇人出现了!”是因为一位来算卦的名叫“石原牟代”的女性,讲述着与“武田喜助”这位男子的感情纠葛时,阿泷探明那个叫“武田喜助”的人,其实就是那个德冈喜助。 “我马上就能报仇了!”阿泷对我说。当然,我苦苦地劝止她,但阿泷决心已定没有丝毫动摇。相反,倘若我不帮她,即便阿泷一个人,她无疑也会报仇雪耻的。不管如何,其结果都显而易见。 于是,我放弃了对她的劝阻,着手制订计划。 在制订计划时,我留意到两点:一是阿泷和我绝对不能受到怀疑,这是不言而喻的;另一是,要让那些人知道,这起杀人是“复仇”。 于是,武田喜助死了。 而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第二起复仇的机会很快就降临了。只是,这起杀人案件,我们没有制订实施的计划…… 7月10日夜里,我去天智院,石原夫妇已经在这房闯里睡下。我甚至不知道那就是石原夫妇。听了阿泷的话,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个石原隆二是那些可诅咒的宪兵之一。在给原饮毒之前,我威胁他,追问出另一名宪兵的名字。 听到“众议院议员猪户弘文”的名字时,我感到双重的打击。因为我还参加了支持猪户竞选的声援会,而且在声援会中还是首当其冲的。这只能说是一种颇有讽刺意味的巧遇。 现在,所有的仇恨都已经报完,我的内心里充满着巨大的满足感,丝毫也没有白活一生的感觉。我是说,最重要的是,只要能看到阿泷高兴,我就觉得很值得。 我已经不想再活下去。我已经很清楚地感觉到,警察的触角正在向我们伸来。何况,我深切地感觉到,即便活着也已经毫无意义。而且,阿泷比我更希望去冥界旅行。 请允许我向您说一句坦白的话,在最隆重的时刻,能够与阿泷在一起分享,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无上的幸福。 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阿桂与优子。这起事件自不用说,阿泷的事,她们一无所知。倘若能做到的话,我会永远祈祷您们亲子三人平安地生活。最后,希望您能够称心如意。 当您醒来的时候,阿泷和我也许已经越过西岳,正在户隐山里的原始森林里摸索着,去向高妻山。外面正下着暴风雨,这时我们正在朝着死亡走去,决不会再回头。 我恳切地希望您不要为我们担心,悄悄地目送着我们,为我们送行。 读完这封信后请马上烧摔。您倘惹能对警察解释说,我们是一对婚外恋的情人,这便是我的荣幸。 这副能乐面具是阿泷最喜欢用的、据说是红叶狩(前场主角)的面具。请原谅,我擅自作主,希望您将它当作一种纪念品收藏在身边。您每次看到它的时候,就是看见了阿泷。请您用它为阿泷祈祷冥福。 那么,再见了。 野矢桂一 对阿泷的爱情,我还不如野矢桂一。 读完信,立花被一种败北感击垮了。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爱着的,不过是“鬼女”的“前场主角”。相反,野矢桂一却爱着“鬼女”本身。 阿泷知道立花对她的爱是残缺的,因此才戴着面具掩去衰老的面容,无疑表示只在梦幻的世界里才接受他的爱。 立花这么想着,痛感自责。 他一边在护摩坛里点燃着桂一的信,一边对着能乐的面具呼喊着“阿泷……” 立花想要对阿泷说一句道歉的话,不由却老泪纵横,不能自己。 4 9月2日早晨—— 竹村警部率领着一队警察拜访了户隐的天智院。另一队警察正在赶往更殖市屋代野矢桂一的住宅。 两队警察都没有带传讯单。他们受命要将涉嫌人员带回,但考虑到涉嫌人员有潜逃的可能,各自都带着几名搜查官。 但是,两队警察全都扑空,无功而返。 天智院已经人去楼空。野矢的家里只有一对夫妇,据他们说,野矢桂一于昨天下午5点左右,驾驶着北信洗衣联锁店的客货两用汽车外出,以后便中断了联络。 竹村仰天长叹。 晚了—— 原定是昨天夜里采取措施的。 倘若昨夜就采取措施,野矢桂一那边还是来不及,但兴许能将天智院那边扣下。 但是,说实话,警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早就采取了行动。 何况,昨天夜里还下着暴风雨,警察有时也会怀有侥幸的心理,心想他们不至于冒雨潜逃,以至造成了疏忽。 竹村径直赶往越水高原旅馆。 尽管发生过那样的杀人案件,旅馆里还是门庭若市。 出事的套房在三楼,警方已经要求旅馆方面不要在三楼接纳客人住宿。勘查班对房间进行了彻底的搜索,一直忙到昨天夜里很晚,最后出现了大致如竹村推测的那种结果。 根据竹村警部的要求,从上午10点起进行“查证”,而且连县警本部长长仓也要参加。 一到达旅馆,竹村便马上着手证实最后一件令他牵挂着的事,那就是,要亲眼看一看在客人结帐离店的房间里收集床单和浴衣的“大妈”的长相。 “大妈”约五十岁左右,身材健壮,显得稍有肥胖。 竹村一出现在房间里,她便和蔼地大声说道: “您早!” “您早。” 竹村也装作愉快地回答着。 “大妈,你每天都这样打扫吗?” “是的,每天都是这样啊!” “但是,上次我来时,好像是另一位大妈在打扫吧。记得是7月初的时候,后来还有一次是8月30日吧?” “嘿!那是有人委托让她来代替我的。” “有人委托?是谁?” “呀!那是社长委托的呀!” “你说的社长,是旅馆里的社长?” “不是。是北信洗衣联锁店的社长呀!” “噢,是野矢君吗?” “你认识他吗?” “嘿!……这么说起来,你们都是野矢君的公司里派来的吗?” “说是派来也不算夸大,但我们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而且只是在旅馆繁忙的季节里才受派遣吧。秋天马上就要到来,到冬天滑雪季节之前这段时间里,我们很清闲的。” “难怪。是那样吗?那么,那位替代你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嘿!我不知道是谁啊!” 在这个房间里换好床褥以后,大妈将客人用过的床单和浴衣、毛巾等塞进那辆设有大口袋的手推车里,接着去下一个房间。 她见竹村跟在她的后面,便稍稍露出厌恶的表情。 长仓警视监率领着县警干部们赶到越水高原旅馆时,比约定时间稍晚一些。这时,记者们已经到场,四周一片嘈杂。 在跟随着长仓一起赶来的人员中,有两名竹村不认识的男子,年龄都在三十五岁左右,初看是普通职员的模样。 竹村的直觉告诉自己,对这两人不能掉以轻心。 记者们被阻挡在大门外,他们一边嘀咕着,一边躲进旅馆对面土特产商店的屋檐下。阳光下烈日灼灼,昨日的暴风雨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搜查一课课长宫崎一看见竹村,便面露愧色连连摇头。昨天夜里,竹村建议紧急传讯,但冢本和宫崎却主张应该谨慎行事,说此事有关警方的体面。 “你果然说得没错,也许昨天夜里就应该采取措施。” “不!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竹村反而用一副安慰的口气对宫崎说道。 “也许会来不及吧。不过,他们潜逃,就等于在证明自己有作案的嫌疑啊!” “说起来是潜逃,但我总觉得他们不会再出现了。没有他们的供词,要证明他们的犯罪事实,就不那么容易。因为,我的推理只是一种假设。” “嘿!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吧。今天约好要办理全国通辑手续的。” “是吗……能办出来就好了。” 竹村忧郁地说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也许办不出来吗?” “不!我不是说办不出来,只是按照我想象中的凶手形象来说,我觉得我们已经见不到他们活着时的模样了。” “真的?” 宫崎瞪太了眼睛。 “那么,这两个人真是凶手吗?” “他们不是符合作案条件吗?你作为课长,刚才不是也这么说了?” “呃……嘿!真是吧。但是,我没有像你那样自信。实在太离奇了吧……不!不仅仅是我。部长也在半信半疑呢。据说,今天早晨,他向本部长汇报,本部长说什么了……” 宫崎好像是在打探着,以此决定自己对此案的看法。 旅馆方向面向警方提供了餐厅,将餐桌按会议桌的形式进行了摆放。 走进餐厅以后,长仓亲自将陌生的那两名男子作了介绍。令人吃惊的是,能得到允许进入这里的,警部以下就只有竹村一人。 据介绍,看起来有些神经兮兮的瘦削型男子是“警察厅的官本”,肥敦而温厚的那位是“内阁调查室的石田”。 对竹村来说,与此类人见面还是第一次。 尽管如此,警察厅暂且不说,很少听说过侦破重案的刑警与内阁调查室的人会面的。首先,那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在于什么样的工作?竹村一无所知。据说是在干美国中央情报局那样的事情,但是真是假无法确认。 然而,竹村觉得,国会议员被杀,惊动那样的机关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石田君是代表政府来了解这起事件的真相的,知道竹村君对事件的见解相当深刻,提出一定要当面听你作一个详细的介绍。” “你说的‘这起事件’,仅仅只是指猪户君的事件吗?” 竹村问道。 内阁调查室来的石田迫不及待地探出了身子。 “其实,我们的主要目的是了解猪户君的事件真相,听说竹村警部认为前两起事件与这起事件处于不可分割的关系,你是以此为基本思路进行调查的,所以我们希望你也将那两起事件一起谈一谈。” “我明白了。” 竹村点着头,从第一起案件起开始进行解说。 “第一起事件是7月3日,武田喜助君从这里的越水高原旅馆里失踪,四天后即7月7日,他的尸体在荒仓野营场人称‘毒平’的地方被人发现。 “武田君于3日下午2点左右到达这家旅馆,出席3点开始的碰头会以后,于下午6点过后,对秘书称身体不适,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但是,这是借口,武田君在以后7点不列时单独离开旅馆,此后便失踪了。 “根据以后的调查大致可以确定,武田君当时是去本地区内石原隆二君拥有的别墅里。那里有一个别墅群。 “这天,石原君的夫人华代君逗留在石原君的别墅里,武田君与华代君,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勾搭上了。 “关于武田君此后的去向,一直是本案件最大的谜,据住在别墅附近的人证实,晚上10点到11点之间,曾听到过汽车的声音驶离石原君的别墅,约五六分钟后又回来了。 “按常识来考虑,这汽车的声音估计是将武田君送到越水高原旅馆,但旅馆里的职员实际上并没有看见武田君回来。四天以后,武田君的尸体被人发现。在这段时间里,武田君去向不明。 “7月7日清晨,武田君的尸体在户隐村枥原人称‘毒平’的地方被人发现。死亡后已经过了三天至四天,死亡原因是饮毒身亡。 “武田君是于3日深夜离开石原君的别墅,乘坐华代君驾驶的汽车,在越水高原旅馆的门前下车以后,在走进旅馆的这段路上,是被什么人绑架后毒死了,7日以后被抛弃在毒平的。 “在这起事件中,有两点情况尤其应该引起注意。 “第一,凶手是用什么样的手段将武田君绑架的? “第二,将尸体抛弃在毒平的方法和目的是什么? “事实上,自事件发生以后,我们是按照武田君受到绑架、被杀害、被抛弃的思路推进调查的。虽然也有人怀疑作案的手段会不会真是这样,但直到猪户议员的事件发生之前,这一调查思路始终没有改变。 “由于猪户君的事件,我发现这一思路是不正确的。武田君受到绑架,和凶手是一个相当古怪的人,这两种假设,可以说由于猪户君的事件而得到了验证。 “假设是石原华代君开车将武田君送走的,武田君就不可能在离旅馆较远的地方下车。假如武田君的确向秘书隐瞒着自己与华代君的关系,因此而需要在稍远的地方下车,即便有这样的可能性,也不必在离旅馆大门几十米远的地方下车。 “由此可见,武田君下车的地点不会与旅馆离得太远。倘若武田君那时真的受到什么人的袭击,华代君或旅馆方面理应听到他们的争执声和他的求救声。 “而且,尸体在毒平被发现时,身上没有发现任何经过争执留下的外伤。 “因此,据我预测,这起事件的真相会不会是下列情况。 “武田君回到过越水高原旅馆自己的房间里。 “我认为,武田君是回到旅馆的房间里,洗完澡上床以后被杀的。 “说实话,直到猪户君的事件之前,我们一直有着一种先人为主的想法,认为如此愚蠢的作案手法是不可能的,不愿放弃武田君被绑架的说法,所以才阻碍了调查的进展。但是,倘若假设武田君是在房间里被杀的,就没有必要勉强设定‘绑架’这一不合情理的作案手段。” “请等一下。” 石田举起手拦住了竹村的话。 “绑架也许是合理的,否则就必须加上一个操作过程,就是将尸体运出旅馆吧。这样做,我觉得反而更危险,而且更不合理啊。” “是啊!就是这么一回事。” 冢本部长沾沾自喜地晃动着身体。 “这一点吧,开始时我也想不通。” “我不这么认为。” 竹村冷静地说道。 “作为凶手来说,作案是经过周密计划的,也许他们对自己很自信吧。其实,只有那么做,这起犯罪才能够得上是计划严密啊!而且,凶手为了表示另一个目的即‘惩戒’,才需要武田君的尸体。” “惩戒?” 石田皱起了眉头。 “是的。是惩戒。将毒死的尸体陈列在毒平,表明了凶手的意图。不过,当时我们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将以后发生的石原夫妇被杀事件联系起来考虑,我便确信,作案的目的,显然带有一种警示。” “我明白了。在谈起石原夫妇被杀事件之前,你能不能先将武田君被害的作案手段,和怎样从旅馆里将尸体运出去,讲一讲吗?” “关于武田君被害的作案手段,细节必须审讯凶手以后才能知道,大致的推测就是,深夜趁武田君熟睡着时,悄悄地潜入武田君的房间,将毒药滴落在武田君的口中。这样的方法不是轻而易举吗?” “按你这么说,凶手应该带着钥匙吧?” “正是如此。凶手带着钥匙……我估计兴许还带着大门口的钥匙。就是说,凶手是一个能事先准备钥匙的人。正因为如此,就需要将尸体运送到旅馆的外面。 “就是说,将尸体运出去这种愚蠢的举动,按常识来说是不可能的,所以人人都信以为真,认定武田君是自己外出时被人杀害的。而且,对凶手来说,恰好当时没有人知道武田君已经回到了旅馆里,这真正是凶手喜出望外的。” “问题是,如何将尸体运出去。” 内阁调查室的石田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表情。 竹村随之露出了微笑,点着头。 “眼下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凶手是不是从外部入侵的,但估计作案时间是在凌晨2点左右。恐怕凶手也知道,在这段时间里,旅馆内已经没有人走动。因此,凶手能够非常心安理得地走到武田君的房间里,即便被人看见,也可以装作是住宿的客人,还可能躲在暗处。 “但是,凶手不可能背着尸体如此大摇大摆地走出旅馆。有可能不被人发现,并不是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兴许凶手也知道,在那个时间段里,旅馆服务员是不会进行巡查的,但丝毫不能保证住宿的客人就不会从房间里出来。比如,在这家旅馆里,各楼面的角落里都设有自动售货机,即便半夜里,说不定也会有客人因为口渴而出来购买饮料。这时最起码的必要条件就是,万一与那样的客人邂逅,也不至于引起怀疑。就是说,凶手安排得非常周密。 “在推测凶手搬运尸体的方法时,我的头脑里曾在一瞬间出现过凶手的形象。不过,那是在很久以后,就是猪户议员被杀的事件发生以后。 “因此,在第二起事件即石原夫妇被杀事件之前,便预示着会发生猪户君的被杀事件。因为这起事件,可以说作案的方法与武田君被杀时的情况基本上属于同一种类型。 “不难看出,凶手是用与杀害武田君时同样的手法杀害了猪户君。但是在这里,凶手遇到一个很大的意外。那就是,猪户君在就寝之前将衬衫委托给旅馆去洗了。这件事,作为凶手来说,是事先完全没有想倒的。 “其实,这件事对设定作案对象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在此以前,我一直认为有可能是旅馆内部作案。由于这件事,我才能确定凶手是旅馆外部的人,而且凶手熟悉旅馆内部的情况,具有配制钥匙的机会。可见,凶手是谁?这已经是不言而喻,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猪户君委托旅馆洗衬衫一事如果没有外传,凶手在遇到这一意外时也许会感到困惑吧。杀害猪户君,想要为他换上西服时,才发现他没有衬衫。但是,凶手不可能将猪户君的尸体扔在旅馆里的……因此便不得已才将穿着浴衣的猪户君搬运了出去。” “难怪,难怪……” 石田搓着双手喜形于色。 “接下来你要向我们揭开搬运尸体的方法了吧。” “搬运尸体的方法……” 竹村舔了一下嘴唇。 “运送洗涤物的手推车上设有一个大型口袋。趁着夜里,将尸体装在那个口袋里送到地处楼层西端的堆物场里。倘若用床单裹着尸体,再在上面堆上脏床单,即便有人从旁边走过,也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 “但是,武田君与猪户君借宿的房间在三楼,手推车必须使用货用升降机放下去,但这会发出巨大的响声,所以凶手不可能在半夜里开动升降机。 “凶手是第二天早晨来旅馆,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将手推车推进升降机里下到一楼,又将尸体连同床单一起装在洗涤公司的客货两用汽车里运走的。 “完成这一过程,需要有两个人。一是客货两用汽车的驾驶员,另一个就是即便在旅馆里收集洗涤物也不会引起另人怀疑的人。是的,从洗涤公司里派遣来的大妈等,就很合适。 “昨天我已经向旅馆的职员了解过,听说在武田君被杀事件时,和猪户君被杀事件时,在案发的前一天和案发的当天,都有一名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年龄很大的大妈,乘坐着洗涤公司的汽车来。 “同时,刚才我向负责打扫的大妈打听过,在刚才我提到的那几天里,据说事先洗涤公司的社长野矢桂一都交代过,说有人替代她们的工作。” “嗯。那么,看来基本上可以确定,凶手是洗涤公司里的人。听说,今天警方还对天智院这个地方进行着搜查。那个天智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天智院,是一个叫‘天道泷’的老年妇人单独居住着,以算卦为业。嘿!你就理解为这是一种教祖似的人吧。其实,惟独这个天道泷,才是这起事件的真正主角。很遗憾,今天的搜查无功而返,还不能足以证明我的推测,但从调查中已经查明的线索来看,真正具有作案动机的人,就是那个天道泷。同时我还确信,她还化装成洗涤公司的职员直接参与了作案。” “嗯……” 石田越发流露出一副兴趣盎然的目光,向前探出了身子。 “就是说,那位叫‘天道泷’的老年妇人是主犯。野矢桂一是共同作案的凶手吧,问题就是作案的动机。杀人,而且竟然杀害了四个人,其理由是什么呢?” “这在目前始终只能是一种推测。天道泷以前在肉体上和精神上,曾受到过四名被害人中的武田喜助、石原隆二、猪户弘文三人的摧残。这是事实。这次作案,据认为是为了发泄当时的那种仇恨。其实,要详细了解那件事,就必须直接听取凶手的供述,倘若听不到凶手的供述,就必须去寻找一位叫‘立花智弘’的人询问,他居住在东京的文京区里……” “请等一下。” 石田打断了竹村的话。 “那位立花智弘,就是t大学的教授立花智弘先生吗?” “正是他。您知道的?” “是的。只了解一个大概吧。但是,那位立花先生,与这些事件究竟是什么样的联系?” “这件事,我正要慢慢地向您提到。” “难怪。对不起,请你继续讲下去。” “因为那些原因,昨天我派警员去东京将立花先生接来,但是很遗憾,他已经离家往长野的方向去了。如此看来,我们期望他能主动来向警方作出解释,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可能。 “因此我先将以前调查到的事实关系,和依据这些事实关系进行的推测,向您作一个汇报,但在向您汇报之前,我先要讲一讲刚才还没有解说过的第二起事件,以及三起事件的反常现象。 “首先,第一起事件,在武田君死亡后的第四天,尸体被抛弃时处于相当腐烂的状态。将人毒死以后,将尸体抛弃在一个叫‘毒平’的地方,这除了说明凶手非常偏执,非要这么做不可之外,我认为与杀人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 “在第二起显现出来的那种偏执的性格,在第二起事件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石原夫妇的尸体被抛弃在一个‘西之矢’村落的‘矢立八幡’里,而且尸体的身上扎着箭。 “石原夫妇于7月10日曾拜访过天智院,两人估计是在那里是毒遇害的。 “其实,夫妇两人拜访天智院,这因为石原君责问华代夫人与武田君的婚外情,夫人坚持说自己去户隐是去天智院算卦,因此为了确认事情的真伪,石原君是硬拉着夫人华代君去的,但结果,他们是自己跳进了蚁拜巢里。 “在第一起事件和第二起事件中,尸体被抛弃的反常情况,也可以理解为是连续进行的‘复仇’预告。事实上,我听说有人寄了一封威胁信给猪户君。猪户君非常害怕,而且那种害怕就很反常。结果,他以自己的死亡证明那种恐怖不是无缘无故的。而且,凶手这次又是挖空心思,特地将尸体运刭五十里外的别所温泉将军墓一带。” 竹村叹了一口气。 这时,石田趁机插话道: “用这样的方法抛尸,就意味着还要继续杀人吗?” “不!事件也许到此为至了吧。因为威胁信上写着:‘最后是将军去死。” “不过,按照你的说法,为什么要那样抛尸呢?” “原因只有凶手才能知道,其中之一,正如我刚才说过的那样,将尸体从旅馆里搬运出来,目的也许是为了伪造现场。还有,这些连续杀人事件,始终贯穿着一种含义。或者对凶手来说,兴许是出自一种想使整个结构变得完美的惟美理念吧。也许您已经知道,一连申事件的抛尸,全都利用了红叶狩的传说。而且,将军墓是平维茂的坟墓,是传说中的一个主人公。凶手将猪户君看作是将军,也许是希望能给他一个与此相应的死亡场所。其实,猪户君在战争中当过宪兵……” “请等一下。” 石田用沉闷的口气打断了竹村的话。 “真的吗?竹村君连那些事情都调查到了吗?” 石田说道。 竹村一副费解的目光望着对方,缄然无语。 石田用一副责询似的眼神打量着长仓和冢本。长仓和冢本也都露出不悦的表情一言不发。宫崎课长则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副惘然的目光。 不久,石田表现出毅然决然的态度。 “我明白了,请你继续讲下去。” 石田似乎下了决心,对竹村说道。 “到底有什么问题?” 竹村用责问的语气问道。 “其实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因为估计不久众议院马上将要解散,进行总选举,所以也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不过,你还是继续讲下去吧。猪户君确实当过宪兵中尉,就从这里开始。” 竹村无奈地笑了。他刚才说的是“宪兵”,还没有说“是中尉”。 “那么,我继续讲下去。猪户君曾当过宪兵将校,这与这起事件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因为石原君曾是猪户君的部下,所以事件的背景就更加清楚了。 “事情要追溯到昭和19年(公元1944年)的年底,当时天道家担任着宝光社的神职,他们家里隐藏着一位逃避兵役的学生。 “那位学生就是立花智弘先生。将他藏匿着的,就是天道泷和天道家的佣人、一对叫‘野矢’的老年夫妇。 “一天夜里,两名宪兵袭击了天道家,查出了立花先生。我估计,告密者就是当时居住在天道家附近的德冈喜助,即武田喜助君。 “当时,立花先生理所当然地给天道家的人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但是,我们无法推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灾难。反正,不管怎么样,那个灾难令天道泷一直怀恨至今……” “呃?你的意思是说,作案的动机,起因在于长达四十年以前的事?” 石田一副惊讶的表情问道。 “我觉得有些难以相信啊!” “的确,那些疑问,我也不是没有。但是,即便从作案手段的离奇程度来看,也完全可以认定,至少凶手方面是精神反常者。倘若真是如此,可见当时留下的怨愤是非常深的,即便过了四十年的岁月也没有忘却。 “事实上,我们了解到,天道泷自从受到宪兵的袭击以后,一直神经错乱,至今没有康复。同时,天道泷悄悄地栽培着大麻,常常用于算卦的时候。户隐一带从以前起就进行着大麻的栽培,所以阿泷理应从幼年时起就具备这一方面的知识。 “但是,作案过程极具周密性,可见作案计划制订得极其严密,所以这一计划显然是由其他人制订的。那个制订作案计划的人,我认为是野矢夫妇的儿子,现任北信洗衣联锁店的社长野矢桂一。 “野矢夫妇当时是在天道家帮佣的佣人。北信洗衣联锁店出入越水高原旅馆,在旅馆内几乎是如入无人之境,所以要取得钥匙的蜡型轻而易举。昨天,我们检查了旅馆的钥匙,发现了显然是取过蜡型的痕迹。 “这位叫‘野矢桂一’的人,本质上也许不是那种灭绝人性之辈,他的头脑相当好使,比如在猪户君的事件时,他估计到第二天早晨楼下会有人戒备难以将尸体运走,便将钥匙丢在通往屋顶的小房子背后,故意将人们全都吸引到那里去。 “尽管三起事件的作案过程都完成得天衣无缝,但野矢和天道泷都必须逃跑,因为他们没有找到死者猪户君穿的那件衬衫这一意外,暴露了凶手对旅馆内部情况非常了解这一线索,他们觉察到,警方早晚会将调查的目光集中到他们的身上。” 竹村讲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对凶手们的努力落空颇感惋惜似的。 “难怪……” 石田好像也有那样的感觉。 “以前他们是被害者,现在成了罪犯吧?” 石田用与竹村同样的语气说道。 竹村的推理条理清晰思路敏捷,没有人对他的推理怀有异议,就连观望形势见风使舵的宫崎,也跟随着大多数人的意见随声付和着。 “不!真是漂亮极了。也许正如竹村君说的那样吧。” 石田站起身来,握着竹村的手。 始终一言不发的警察厅官本,也终于浮现出笑脸,说“你辛苦了。” 但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不可能只是听竹村的汇报。 “在这里讲的话请不要公开。” 最后,长仓本部长说道。他的神情,仿佛主要是准对竹村说的。 此后不久,警方接到报告,说发现了野矢桂一驾驶的北信洗衣联镇店的客货两用汽车。发现汽车的场所,是离户隐村字上楠川向西约一公里的、与鬼无里村分界线附近的道路边。发现者是鬼无里村的村民。 据他反映,7月6日,武田喜助的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晚上,他也在那个地方看见过同样的汽车。 “那里是通往红叶洞窟的登山口……” 接到搜查员的联络,竹村当即摊开了地图。 的确,从那里沿着荒仓山脉的北侧斜坡攀登,到达山脊棱线的地方,有一个传说是以前鬼女生活过的红叶洞窟。 “那么,两名嫌疑者是去了洞窟?” 从事件中贯穿着的凶手对鬼女传说的笃信程度来看,竹村觉得那种可能性极大。 他用圆珠笔的笔尖沿着登山路线划去时,不由“呀”地失声惊叹。线条表示的道路通过洞窟再往前伸去,沿着南侧的斜坡下山,不久便到达那个荒仓野营场。 “是吗?武田君的尸体是沿着那条路线运过去的……” 上当了! 竹村咬着嘴唇。 尽管将尸体抛弃在毒平,但警方对凶手的搬运方法却一无所知,现在根据地图才得知,凶手是从上楠川徒步翻越山岳,到达荒仓野营场的。当时也是连续三天风雨交加之后,而且还是在夜间。 背着尸体在山道上行走——这想必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在将尸体抛弃之前,凶手肯定去过几次野营场,寻找抛尸的机会,但野营场里有人露营,难以把握机会。在这期间,尸体却在渐渐地腐烂。因此,凶手不得不背着尸体翻越山峦。 尽管如此,一定要达到目的将尸体抛弃在毒平,可见凶手的信念是多么地执拗。 竹村感到惊讶,同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对他们产生了同情。 假设天智院里的老妇人是凶手,这便更加会令人联想起当时潜入户隐的山里、与权力进行抵抗的鬼女红叶。 这么想着时,竹村忽然想起那天在天智院空地边上的树林里,木下猛踩蚁狮的情景。木下说:“警察在干的,不就是同样的事吗?”对强者来说,好像这就是所谓的“行侠仗义”。 作为重要涉嫌者,警方当天就能对野矢桂一和天道泷发出通辑令。但是现在,县警上层部那里却毫无动静,时间在悄悄地流逝。 第二天早晨,竹村被宫崎喊去,一同去刑事部长办公室,接着又跟随着冢本一起走进本部长办公室。 长仓本部长打量了三个人的表情之后,露出欢畅的笑容站起身来,与宫崎和冢本那万分紧张的表情,形成明显的对照。 “嘿!你辛苦了。来!请坐下。” 令人吃惊的是,长仓警视监将其他两人扔在一边,只对竹村非常客气。 竹村随之在沙发的一端坐下。宫崎与竹村并排坐着,冢本坐在对面有扶手的椅子上。 “昨天你见到的那两个人,今天回去了,对竹村君的调查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长仓这么说着,取出香烟,也递给竹村一支。 竹村毫无顾忌地将烟衔在嘴里,长仓便一副极其自然的动作取出打火机亲自为竹村点上火。 看来有大事有求于我了! 竹村虽然不知道本部长为何对他如此礼遇,但内心里已经有所察觉。 “两名嫌疑者好像还没有找到他们的行踪……不过,不要着急,慢慢地查找。” “呃?” 竹村不由盯视着长仓的脸。 本部长说“不要着急,慢慢地”,这是什么意思? 长仓好像故意躲开竹村的目光似地转过身去,朝着天花板吐着烟雾。 “其实吧,这是从那条线上下来的,要求我们停止调查与猪户君以往经历有关的事情。对外公开就称,凶手的作案动机是由于被害妄想和大麻中毒的幻觉所致。其实,那个叫‘天道泷’的人,不就是有着长达十几年精神病医院的住院经历吗?你说的没错,案件本身是很反常的,此话虽说不一定准确,但也差得不远呀!” “嘿!……” “那条线”是什么样的人?这大致是可以猜测到的。自己党派里有权有势的议员曾经当过旧军队的宪兵,眼下正要进行选举,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难堪的事。 竹村怃然地抚摸着下颚。 宫崎担心地窥察着竹村的脸色。 “既然上面干涉,你也很难再调查下去吧,怎么样,算了吧……” 宫崎的口气简直像在安慰一个难缠的孩子。 竹村望着宫崎讲话的模样,不由无奈地笑了。 “我明白了。行啊!” “是吗?你能谅解我吗?” 长仓本部长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没有想到这个竹村警部竟然会如此爽快地接受了他的建议。 竹村是一个很倔强的人。本来长仓还在担心,万一竹村发起火来就不好收场了,所以现在他毫不掩饰自己霍然轻松的感觉。 居然会轻易放弃,竹村自己也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样的事件,无论其他同僚想要妥协还是不予理睬,惟独自己始终不能放弃。——这就是竹村的性格。 由此可见,轻易放弃,对竹村来说,也是反常的。 但是,奇怪的是,竹村并没有为此而对自己感到生气。岂止如此,他甚至还有着一种很强烈的、求之不得的感觉。 这是为什么? 对此,竹村自己也无法作出解释。 尾 声 从户隐神社中的奥社边上起,是一道陡直的山崖。 西岳的登山路线其他还有两条,全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绝壁,从险峻的岩壁底端起,便是一条几乎等于是攀岩的坡道。距离并不算长,各个要冲都设有锁链,所以危险不大,但在心理上却能够领略到真正的登山家也很少体会到的那种豪爽的感觉。 立花智弘满怀着祈祷的意愿,在曾经是修行者们寻求山的灵气而往来的石道上,一步一步地用力攀踏着,向上爬去。 他穿过人称“百间长屋”的呈悬垂状的巨岩边上,一边拉着锁链,一边攀爬着。爬到离山巅还有一步之遥的“胸突岩”时,他已经喘不过气来。 四十几年前跟随着阿泷第一次攀登户隐山时,还超过好几对登山的情侣,一路欢闹着就登到了山巅。 立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感自己的衰老。 一到山脊,不久便到达“蚁户渡”这一宽五十厘米长十米的刀脊处。左右两边都是天工神斧砍伐而成的悬崖绝壁,这里是坠落死亡事故的多发地段。有一条专为第一次登山的人而设的间道。 立花毫不犹豫地向间道上走去。他手臂和腿脚都已经没有力气,只是勉勉强强地向前攀爬着。 不久,立花便来到位于西岳纵走路线中央的三角点“八方睨”。户隐连峰的最高峰“高妻山”,如巨大的蚁巢一般耸立在他的眼前。 西岳与高妻山之间,是一道如同被挖成镭钵状的大峡谷。一片人迹未至的原始森林,从瞬峋壁立的岩壁底端伸展开来,掩埋着山谷。 立花在山岩上坐下,眺望着眼前的风景。 天道泷和野矢桂一,在那片原始森林的什么地方? 冷风吹拂着立花那汗漉漉的肌肤。山下还在依恋着夏季的遗痕,户隐却早早地已让人感觉到寒冬的气息。不久,秋季一瞬间掠过,漫长而洁白的季节便沉甸甸地稳坐下来…… 立花的脑海里想象出天道泷和野矢桂一两人在严冬下长眠的身影。他觉得他们会永远地睡眠在那里。与一瞬间的人生相比,那是令人羡慕的永恒的长眠。 警察到最后好像是被阿泷和桂一甩了。 由于桂一将客货两用汽车扔弃在上檐川,警方将他们的去向限定在“红叶洞窟”的范围内,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与此相反的遥远的北方,而且是翻越西岳的原始森林里。 据说,因为前一天夜里下着暴风雨,所以警犬的鼻子也不起任何作用。 立花冷目望着警察那忙乱的动静,在黑姬町的旅馆里已经度过了两天。 这里与户隐近在咫尺,但已经是新泻的地界。立花估计长野的县警很难会找到这里。 警察的手肯定早已伸到东京他的家里。面对警方的盘问,除了桂一他们的去向之外,立花并不想对警察有所隐瞒,但现在,他想独处一段时间。 纵走西岳的登山者已经有好几伙从后边越过立花的身边跑到前面去了。登山者们向他打着招呼:“你早!”“我们先走了。”立花却丝毫也不想回答他们。 有一个人走在立花的身后,磨磨蹭蹭地几次想要走过立花的身边,却又停下,伫立在立花的身后。 立花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懒洋洋地转过身去,不由屏住了气。 “野矢君……” 野矢优子站立在他的眼前。徽徽泛红的面颊已经染成了蔷薇色,令人想起蜡人的皮肤。她虽然不是登山打扮,却一身便装,上穿运动衫,下着牛仔裤。乌黑的头发任凭着风的吹拂。 她的装束和她的身影,令立花神思恍惚,产生了一种宛如记忆倒错似的奇妙之感。 立花颇感惊讶。 立花会在这样的地方,优子对此好像并没有感到像立花看到优子那样的意外。她用缓慢的脚步靠近立花,在立花的身边坐下。 立花能够感受到她的体温。 “你怎么在这里?” 立花理所当然地问道。同时,他又仿佛觉得,不用优子回答,他便已知道原因了。他为此感到很不可恩议。 “我实在控制不住想到这里来看看的冲动。而且,我觉得如果到这里来,一定能见到老师。” 优子学着立花的样,盯盯地凝望着前面原始森林里立花的目光眺望着的那一带。 “警察,来过了?” 过了许久,立花问道。 “来过了。来的是一位叫‘竹村’的警部,不停地打听外祖父的事,还有老师的去向。” “嘿,那位警部啊……” 立花的眼前浮现出那擅其貌不扬却精明能干的竹村警部的面容。一想到他是一位早晚都要见面的人,立花不由涌现出一股奇妙的怀念情。 “警察来了,家里闹得乱糟糟了吧。” “也没有怎么乱,因为母亲的安排很有条理。……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但警察和媒体却都不愿意说明白。我觉得大家好像都隐瞒着什么。” “嗯……” 立花对此也有所感觉。 报纸和电视都在报道着猪户议员的事,却不作更详尽的介绍,连涉嫌者都没有提起。简直让人怀疑警方到底是在等待着什么。 “你知道外祖父的去向吗?” “不知道。不过……” 优子含混其辞了。 立花强忍着自己感情上的冲涌,等着她说下去。”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来这里……不过,我没有想过外祖父会在这里,但……总觉得会遇上其他什么人……” “你说的是我吗?” 立花对着优子微笑着。 “呃,大概……但是,为什么要在这里?我不知道……” 优子那乌黑润泽的眼眸凝望着深谷里的某一点,好像目光被那里吸引着一样。 立花感到非常玄妙。 自己来这里还有着之所以来的原因,但优子却无法克制非来这里不可的冲动,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说是“纯出偶然”,这还难以作出解释。优子“觉得会遇上”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优子的外祖母吧? 优子也许继承了天道泷那神奇的感受能力。 对了,鬼女般的灵感。 这么想着时,立花的内心里油然涌出一种怜悯的情愫。这令他感到不可忍受。 他想,自己今后的人生,就是要为这位姑娘做些什么。 “走吧?” 立花站起身,将手伸向优子。 “走吧。” 优子坦率地拉着立花的手站起身,仰望着立花的眼眸微笑着。 解 说 新锐作家内田康夫自从处女长篇小说《死者的木灵》问世(1980年)以来,在解谜的本格推理小说领域不断地进行着新的挑战,在《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1982年)以后的“传说”系列中,始终不懈地探索从浪漫、丰富的民间传说中承续出来的杀人事件之谜。本书《户隐传说杀人事件》(1983年)是续《平家传说杀人事件》(1982年)之后“传说”系列的第三部佳作,作品中融合着在作者居住地长野县户隐流传着的红叶狩传说。 户隐的“毒平”,传说是鬼女红叶曾逼敌军将领平维茂饮下毒酒的地方。 7月7日,长野县实业界喝叱风云的大人物武田商会社长武田喜助饮毒身亡以后被人发现。7月3日晚上,被害者武田为了出席户隐高原高尔夫球俱乐部筹备会召开的酒会,借宿在户隐的越水高原旅馆里,但他从那天傍晚离开旅馆以后,便不知去向了。 “信浓哥伦布”即长野县警搜查一课竹村岩男警部对事件开始进行搜查。但是,紧接着在附近的西之矢,中部通信广告公司老板石原隆二夫妇中毒身亡,而且奇怪的是,两具尸体的背后,都扎着户隐神社用于祭祀的箭。 马上,又发生了第三起惨案。 关于这部作品,作者这样说道: “在传说中,也许已经没有像<红叶狩传说》那样虚虚实实真假难辩吧?在现实中,从地名和古迹中随处可见鬼女红叶留下的痕迹,大多数村民至今还相信‘红叶菩萨’的存在,并对此深怀敬畏。如此纯朴的信仰,已经超越了户隐这块充满着神秘的土地所蕴含着的内涵,这是无法想象的。作为一个热爱户隐的人,我将自己的思慕融人了这部作品里。” 在《鬼的研究》中,作为日本典型的遗留至今的“鬼”的遗迹,作者知切光藏例举了三处:即丹波大江山鬼城,奥州安达k原的黑冢,信浓户隐山的鬼女洞窟。 我觉得,其中户隐的鬼女红叶传说,无论在其色彩感的丰厚还是在浪漫性方面,都是最最卓越的。 鬼女红叶的传说虽然很有名,但第一次听到的人,也许会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平安时代,有一名叫“红叶”的女性受到皇帝的宠爱。她虽然很美丽,但为了独占皇帝的爱情,图谋杀害皇后,被流放到信浓国的户隐。红叶据守户隐附近荒仓山的岩洞,化成鬼女,使用妖术拯救村民,同时胸中燃烧着对皇帝的仇恨,发誓报仇,对贵族和武士们大肆掠杀。 皇帝终于命令平维茂任信浓守讨伐鬼女红叶。但是,红叶使用妖术进行抵抗,平维茂久攻不下,红叶洞窟岿然不动。 平维茂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观音祈祷上。他将自己关闭在观音堂里达七日之久。期满那天夜里,他从观音那里得到一把降魔剑。最后,他终于成功地打败了红叶。 这样介绍鬼女红叶传说,便平淡无奇无趣无味。比如,在井手孙六的《红叶狩》里描绘的鬼女红叶,是因为生活在贵族中的女人们的奸诈,和国都政治的腐败,最后才被逼成鬼女,人们将她视作一个反抗者。而且,鬼女红叶在当地还作为民众的保护神,而至今仍深获人们的喜爱。 内田康夫的《户隐传说杀人事件》的魅力,可以说,首先在于以户隐为舞台,以传说故事的发展情节来设置连续杀人事件这一点上。因为,在各种红叶狩的传说中,户隐的传说别具一格。 在这部作品中,第一个被害者武田喜助的尸体是被借宿在鬼无里村农舍里的女大学生们发现了。但是,鬼无里村有游客去游览,这好像还是最近的事。 在浅川钦一、大川悦生合着的<信州的传说》里,有这样一段描述: “位于户隐村西侧的上水内郡鬼无里村,以前一直是人迹罕至的秘境,直到最近才成为旅游的胜地。 在注入千曲川的裾花川上游,在四面围山的小型盆地里和山谷间、山腰里,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的小村落有九十余处。 鬼无里,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地名,出处不详。有人说是从日本虾夷族语的草原或伐木乡出来的地名,但村里人都说,与鬼女红叶的传说有关,是在平维茂平定妖魔后,才被称为“鬼无里”的。自从在裾花川的发源地山毛榉原始森林里发现了大片的水色蕉以后,这里才作为观光地而引人注目。” 内田康夫的《户隐传说杀人事件》中的舞台,有好几处就是能够如此引发人们对传说的兴趣和对浪漫旅行的想往。 第二,作为这部作品的特征之一,就是,这是一部描述战争悲剧的推理小说。 这从《序》中描写的、为躲避兵役而隐居在户隐神社神官天道家密室里的子爵家公子立花智弘,因某人的告密而被宪兵队逮捕、恋人天道泷惨遭强暴的事件中,已经不难窥见了。 三十几年前这场可恶的战争中发生的悲剧,不久便衍生出现代的悲剧。战争中的残酷往事成为战后杀人事件的根源,如此构思的推理另外还有几部,如前不久获得第三届三得利推理大奖的土井行夫的《飞翔的无名鸟》等。但是,在《户隐传说杀人事件》中,战争权力者残忍地将立花智弘和天道泷的纯真爱情扼杀了,在作品的背后,隐含着作者对权力者的愤怒,虽然描写的是杀人事件,读来却颇为发人深省。因为在杀人动机里,有着令人感到心酸和同情的东西。 《户隐传说杀人事件》第三个魅力,在于这部作品里登场的侦探角色,是在《死者的木灵》一书里初次出现的那位“信浓哥伦布”即长野县警搜查一课的警部竹村岩男。 在“传说”系列的第一部作品、描写被后鸟羽法皇传说所吸引的年轻女性死亡之谜的《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里,和第二部作品《平家传说杀人事件》里,活跃着的,是名侦探浅见光彦。浅见光彦的职业是撰写文章,但他借助着在警察厅里当干部的哥哥阳一郎的背景,发挥着名侦探的作用。他是一位有着轻度娘娘腔的怪家伙。 与此相反,竹村警部就显得很可信。他原本在高中时读书成绩出类援萃、却偏偏因为家庭变放而放弃考大学的念头。这时,他发誓要打开一条以实力论英雄的道路,于是当上了警察。工作一两年以后,他显示出超群的、作为搜查官而必备的适应能力。 竹村每次遇到有趣的事件,便眉飞色舞如获至宝,具有一头扎进事件里便不计较个人得失不瞻前顾后、无论如何必须弄个水落石出的个性。 因此,即便在《户隐传说杀人事件》里,他也决不屈服于各种压力,将事件一查到底。 竹村被破格提升二级,提高薪水,配置上等的官舍,但他依然没有丝毫沾沾自喜的神色。他没有包车,就连雨衣都没有换新,衬衫、领带都是原来的风格。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物的刻划是可信的。 说实话,与名侦探浅见光彦相比,在竹村警都的身上,我更能够感觉到一种人情味。 因此,《户隐传说杀人事件》里,充满着多彩的魅力。可以说,在“传说”系列中,也是最卓越的一部。 权田万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