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记忆》 序 言 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可是不知在何处漂浮着微光。整个白色公馆朦胧地浮现在黑暗之中。 l字形的公馆中,位于最黑暗处的门微开着。 从门缝露出来的光线,像是窥探外面一样。 周围是一片寂静的黑暗,冷雨持续地下着,甚至连虫鸣都停止了。 关掉公馆内的灯,借着手电筒的微亮,三个男人走了出来。前面的男人手拿铁锹,后面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抬着木箱。 前面的男人走到庭院一角的假山脚下,以几分命令的口吻说道:“这里可以!”声音听起来不太年轻。 另外两个人把箱子放在地上,分别挥动铁锹开始挖地,或许由于长时间下雨地面松软,二人效率很高,才挖了三十分钟多,在黑暗中出现了更加黑暗的空间。 “这样差不多了。” 年长的男子说道。另外两个人抬起木箱慢慢地往坑里放。刚一放到坑底,其中一个男子不安地、颤抖地说道:“不会还活着吧。” “没事,已经死了。不,即使还活着,最后也得死。”年长的男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埋土的工作只用了五分钟。 第三个男人始终没有开口。 第01章 不要在别人的坟墓前放花 1 春分当日的下午,轻井泽的推理作家打来电话。声音忧郁地说:“谈谈坟墓的事情。” 须美子不快地告诉我:“喂,是轻井泽先生。”当时,母亲也在卧室里。 “喂,须美子,不要叫先生。请叫内田老师或内田君。” 我捂住话筒提醒她,可是母亲却大发牢骚:“哎,彼岸的天却不吉利!”一下子进了房间。 春分即彼岸中间的日子。翻开《广辞苑》,“彼岸”即“渡过生死之海到达的结局。”直接说即是死后的世界。 虽说如此,可也不能生气说轻井泽先生是从地狱打来了电话。我觉得稍微客气一点比较好,可见浅见家的人和那位先生不大和得来。 追根究底,把浅见家善良的次男培养成自由撰稿人这种不正经的罪魁祸首就是轻井泽先生。这也是我现在“不走运”的根源。特别是母亲和须美子深信不疑。我三十三岁还独身一人,这也该怪罪轻井泽先生。 不过。我也常常以此为由,把自己不走运的原因推给先生,一味地装做好孩子、被害者。 因此,当先生说“谈谈坟墓的事情”时,我想,将以前他的无理和使我烦恼的一切麻烦都付之流水。 以一死来偿还,这大概是真实的。即使在现世极尽恶行,死还是被允许的。不,虽说即使被允许,但反过来想想,那位先生也真够厉害的。 我暂且不提,浅见家的全体人员——从母亲到须美子,全部以真名出现在小说中,有的事没有的事,夸张地连篇累牍。特别是身居警视厅刑事局长要职的哥哥因此被牵连而遭到的麻烦就不计其数。 母亲口头禅般地说:“光彦,跟他的交往适可而止吧!”这种劝告也是当然的。 不,被害者不仅限于浅见家。附近的管辖警察署龙野川警察署、平冢神社院内平冢亭的老板娘、甚至连我家家庙的圣林寺主持都被作为小说素材随便使用,因此岂能默不出声。 那位先生十多年前住在距离我家附近一理冢公共汽车站后面。据说,因其所作所为遭邻里讨厌,最终无法住下去,夜里逃到轻井泽。 那之后,先生旁若无人的失礼好像扩展到了日本全国。有名的观光地、名胜古迹、市町村、部落、旅店,以及商店和学校都作为杀人事件的舞台,有时还杀在此住的人。 虽说是小说,可是这么无止境地写下去,大概会不得好死——我偷偷地替先生担心。是啊,原来最终他的厄运到头,死期临近了…… “是吗?那么,还有多久呢?” 我的声音中,自然地添加了同情与沉重。 “多久?什么?” “什么?您什么时候预定造坟墓?” “不,有坟墓!” “咦?是先生您的坟墓呦!” “什么我的坟墓?啊,我的坟墓早准备好了!像我这样遭人讨厌的人,死了之后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人给我造墓,所以就自己造好了。在富士陵园(文学者之墓)的墓地,像大杂院墓地一样的地方。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一座墓卖二十万日元,据说不久就要涨到二十五万日元,所以买了下来。现在好像卖到三十万到三十五万日元。早知那样的话,买上二三十座,在作家中间兜售好了。” “太可怜了……先生,请不要说那么凄凉的话。” “不,不凄凉。旁边是长部日出雄和柚山芙二夫,附近有黑柳彻子,很热闹。” “凄凉在某种意义上说……哎,大家还都活着呢!” “是啊!什么生前造墓什么贤妻良母,哈哈哈。” 先生照例说了些无聊的话。 “可是,当然有死的人了。江户乱川步和横沟正史、菊池宽、荻原朔太郎……网罗日本文学界鼎鼎有名的成员。死的人写墨书,活着的人的墓志铭用红色书写。死后变成黑色,代表作的题目也雕刻进去。黑柳彻子已经雕刻上《窗边的小豆豆》。我有可能今后发表代表作,所以还未刻上。也有家伙胡说我不会有超过处女作《死者的回响》……” “先生,那些事情怎样都行,到底预定的什么时候?” 我焦急地、语气稍有些严厉。 “预定?什么预定?” “死期,是死期呀!” “四季?现在是春季。日本的樱花也快开了。” “不是,我是问您病得怎样了?” “病?噢,最近持续三天发烧三十九度,原因不明,好像是生理性的发烧。” “那么,坟墓……是卡尔吗?” “胡说什么。请不要随便杀死我的爱犬。” “那么,难道是……” 我被不祥的想象卡住了。 “浅见君,你到底在想什么?” “您不是说谈谈坟墓的事情吗?” “啊,我是说了。但是总觉得你的说法听起来好像期待着我或是我老婆死掉似的。” “哪里的话。夫人死去,这么不吉利的话,请不要说。” “你的话好像句句都有关联。不过算了吧。不管它,还说坟墓的事情。实际上,这两三年,有件怪事我一直记在心上。关于此事,想借助名侦探浅见的智能。” “不行!” 我冷淡地说道。 “不行……我还什么也没说呢。” “不,您不用说。本来侦探这个词在我家就被禁止使用。” “所以要在电话里讲。在电话的电缆中,无论讲得多么恐怖,雪江寡妇也看不见,听不见,没关系吧?” “不,不是这个问题。” 我刚刚发现从厨房的门缝中窥探这边情形的须美子,因此更加坚决地说。 “总之,不行的事情绝对不行。我不答应。” “请不要这样说。只是让你听一听。好了,我在平冢亭等你。拜托了。” 啪地挂断了电话。 真是服了他了。我以为他人在轻井泽,可他却来到平冢亭,从那里打来了电话。造成我这边无法拒绝的情况,不由分说把我拖出去……可以说这是先生常用的手段,像蚁狮一样狡猾。 平冢亭就是从我家朝本乡走大约七、八百米、在平冢神社院内开的日式点心店。据说现在的老板是第四代。大饼子脸的老板娘嫁过来已经近半个世纪了,可能是从江户时代继承下来的。 点心店前面的路是将军参拜东照神宫时的必经之路——御成街道,从日本桥下来,离本乡的岔路口约一里左右。先生的老家就在这附近。再往下走,前面是因樱花而著名的飞鸟山。以前大概因为游山赏樱而热闹过。无法确定那时是否已经开了店,但平冢亭的饭团、年糕、豆包依旧是古时朴拙的样子,因此大受欢迎。彼岸的今天,全店老少在店前整齐排列,一片忙碌。 老板娘年轻时曾在平冢亭神社的院内摆出过红色的凳子,类似小茶馆,现在不做了,专心经营小店。“开茶馆客人会喜欢吧!”老板娘随口劝说道,但顽固的老板却拒绝说:“我是喜欢做点心才开店的。”他大脑中好像没有点心以外的商品。 来到平冢亭,在桌子上先生前面的盘子上放着五个串饭团的签子,另一个盘子上有装年糕和豆包的痕迹。现在这么能吃的中年男人很少见。 如前所述,本来只是小店经营,可是先生却厚着脸皮进到里面,不顾忌给老板娘找麻烦,悠闲地喝茶。 “吃得挺多啊!” 我佩服般地讽刺道。 “生在战后饥饿时代的人改不掉多吃的习惯。” 他辩解道。这或许是事实——我可以理解。我的母亲也是,扫墓回来,不顾自己年老的身份,一口气吃下四个代替午饭的、须美子准备的豆沙饭团。 嫂子说:“妈,您真能吃啊!”我也担心:“那么吃,胃能消化吗?” “哎,我听起来总觉得你们不怀好意似的。” 母亲好像心情不好了似的,在对面红着脸反驳道。 “春季皇灵祭祀吃很多豆沙饭团,是从少女时代传下来的规矩。” 我从孩提时代就被灌输听到过,嫂子不懂“春季皇灵祭祀”,“那是青春期祈祷长寿吗?”她迷惑地问道。她以为是青春期长寿祭祀呢。 “啊,和子不知道春季皇灵祭祀吗?” 母亲遗憾地摇着头:“哎,那种事知不知道无所谓。”她省去了解释。 呀,那些事情怎样都行,眼下的问题是先生的“墓地”。 我催促道。 “实际上,”先生低声说,“每年春天彼岸的时候,都有位女性在我的墓前摆放鲜花。” “啊!有那么奇怪的人!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同事?” “你是听别人的事才会这么说的。作为事件参与者没有不惊慌的。我去之前,在墓上插着鲜花,不是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是吗?” “我想特别是母亲会很在意。无论如何,在内田家最新的佛应该是父亲,作为女人,还是有些不放心。” “请问你母亲多大年纪了?” “准确的年纪我不知道,大概九十多岁了。要是猫的话,也是在深夜舔油灯的年龄了。” “为什么说这些多余的呢?光说这些事是让人讨厌的!” “嗯,也可以这样说。可是这种性格是父亲遗传的,一生也无法改掉。” 也许的确如此。先生的父亲是镇上的医生,也是我父亲的主治医师。暂且不论是不是名医,作为说话尖酸的医生,镇内没有不认识的。有这种说法认为我父亲五十二岁就去世是因为先生的父亲误诊所致。事实并不确定,可是母亲一看到执拗的先生的背影,她的怨恨就一直坚持至今。 “可是,女人的嫉妒心与年龄没有关系。” 先生说。 “不如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失去了宽容和忍耐的表面,露出原本的面孔,老年女性的怪僻习性很可怕。男人在此之前,应该都死掉或是痴呆了才好。” 真的吗?——我感到怀疑,或许如此——我突然感到一种奇妙的理解,听先生的话需要警戒。 “那么您知道放花的人是谁吗?” “我完全不知道。只是在我去之前放着花。” “哈哈这可不像是著名侦探说的话。只有女人才会这么做。你想想看!男人一大早怀念故人到墓前摆放鲜花,有些不太对劲吧!” 这么肯定地一说,我也无法反驳。不管怎么说,对方毕竟是当事人。 “可是也并非是毫无线索,已经清楚,放着的花是在寺庙附近的花店里买的。” “哎,是有店名的包装纸什么的吗?” “不,没有那些。花本身就有特征,是把菊科类便宜的花好好包装高价卖出,这种商人的伎俩清晰可见。” “真的吗?” 听到先生的话,不由感到男人的怪癖是从小时候就形成的。 “这若是真的话,去花店问一下就可以了。” “的确如此,不愧是浅见君。可以说马上进入正题。请你立即实行吧!” 说完先生站了起来,我也慌忙地站起来挡住他的去路。这样吃完不付钱就跑掉?不出所料,先生把手伸进口袋开始计算零钱。 “先生,您已经知道了这么多,我什么也不做您来调查就可以了。” 离开平冢亭,我不肯罢休地说道。不情愿做被先生这样厚着脸皮甩给的工作。 “浅见,那种事情,我怎么能做呢?问花店的大姐,认识在父亲墓地前面插花的女人吗——那么无聊的事情,我能问吗?” “既然是那么无聊的事情,那么我能问吗?” “不,这可不一样。若是浅见的话是可以的。是可以的!” 拒绝先生是一件费体力和心力的事情,反正任何时候我都不曾成功地拒绝先生的命令,也就只好答应了。那之后,我们吸了一会儿烟,五分钟后先生坐在我的“高空滑翔机”的助手席上,朝本乡飞去。 2 内田家祖祖代代的墓地都在文京区向丘的清林寺,以前的“本乡区驹人鱼街”。如诗中所写,“本乡直到兼康都是江户之内”,从市中心出来到现在的本乡第三条街的十字路口大概是旧江户御府。从那里通向东京大学的侧门、正门,农学院的马路就是向丘。 众所周知的旧第一高等学校第五宿舍就在这附近。 “鱼街”的由来是因为江户时期这一带鱼商很多。附近有因“蔬菜店老七”而闻名的吉祥寺。中央线的吉祥寺是在这里的吉祥寺门前町居住的人们移居到五日市街道寺,从而产生了“吉祥寺小区”。 吉祥寺附近一带寺院出奇的多。腥臭的鱼商和寺院互相为邻共同兴盛也颇为有趣。现在鱼商几乎已经绝迹,只有腥臭的和尚——不,只有信心坚固的寺院还存在着。 彼岸的下午,因为是太阳已经相当西斜的时候,扫墓的人稀少,清林寺的院内有很多停车的空位。把车停在那里,找到了内田家的墓地。 那是黑御影石的极其普通的墓。据说先生的父亲生前预先建好了他要钻进去的墓。先生的父亲出生在长野市,虽说建墓的本义是“代代居住”,墓地中也不过只有先生的父亲与年纪轻轻就早逝的姐姐的遗骸。 从前听先生无数次骄傲地讲过“美人姐姐”,也看过照片,的确是可与女演员匹敌的美少女。果然如人所说“红颜薄命”啊!只有那些不是美女的人还留在世上。 “放花的人,会不会是你姐姐的恋人呢?” 我试着问道。 “姐姐死去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而那家伙在我们的墓地前放花是三年前的彼岸那天才开始的。” 墓地前的确摆放着一束便宜的菊科花。与插着昂贵的兰科花的邻墓相比,劣势很明显。“果然,是那么廉价的花!” “说得太过分了!这是我上供的花!” 先生板着脸说。 “啊,是吗?这样的话,您说的摆放的花是指什么?” “在那里!胡乱扔掉的话会罚款的。” 在先生手指的方向立着一块像青苔一样的古墓,没人打扫,让人觉得好像是几年都没有人来扫过墓了。当然更不要说供奉香火的痕迹了。那束花好像反而不是被扔掉,而是出于好心被供奉似的,朴素又便宜的一束花。 “果然,不管是只选了便宜的菊科花也好,还是花的扎法也好,都与内田家的完全相同。” “是呀!所以一定是在那家小气的花店买的!” 他把自己的小气放在一旁。 “可是只靠这么一点线索要找出送花人简直是太难了!” 我一边前后左右地分析内田家的墓,一边缓缓地说道。 “索性等到明年的彼岸,一大早藏到这里如何?” “不要开玩笑!我是特意从轻井泽跑过来的。要是能那样的话,我就不麻烦你了。而且,要是不早日抓到送花人的话,母亲的嫉妒心就会加重,会出来吓唬人。无论如何拜托了,拜托了!” “知道了。那么,调查费之类的怎么办呢?” “调查费?……” 先生好像在阴间遇到鬼魂了似的,用难以相信的眼睛看着我。 “浅见,请不要说这么见外的、像私家侦探的话。我与你不是那种关系。” 吹捧我是著名侦探,随便更改我调查的案件簿,写推理小说来赚钱,可是这时候却不承认我是侦探,轻井泽的先生真是狡猾。 “我想也是这样,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我微微叹息说,“那么,我现在就在这说出推理的结论!” “哎?那么简单吗?虽说不出费用,但请不要这样胡乱应付!” “不,并不是什么胡乱应付。只凭这些条件就完全可以得出结论。” “真的吗……” 他用怀疑的眼光斜视着我。什么“著名侦探”,只是嘴上说是,看看他的眼神便一目了然他对我的意见。 “说到结论,那束花,是供奉在财田家墓前的。” “你在说什么,不是。那是供奉在我们家墓前的。” “不,在这之前是供奉在财田家墓前的。那是来扫墓的家里人移到先生的墓地前的。” “怎么会呢,不会有这种事吧!” “不会有这种事?先生你没有把那束花移到旁边的墓前吗?” “嗯,可是,只有那座墓太寒酸了,我是好意才那样做的。而且白白扔掉怪可惜的。” “旁边的人或许也是觉得先生那里太寒酸而善意为之,可能也觉得扔掉太可惜。” “这倒也是……可是你这样考虑的根据是什么?” “看看财田家的香火就知道了。看,点了一半就灭了。那可能是先生扫墓时洒水浇灭香火。扫墓前大概是肮脏不堪、惹人伤悲吧?” “啊,是因为东京的空气太脏,与轻井泽无法相比吧!可是,说别人家的墓脏,这是多余的关心吧!” “这样说有些过于露骨。可是我说的那些——如果先生家的墓地有不知名的奇怪女性来供奉鲜花,那么不会不打扫墓地吧?——是这样的事情。” “嗯……确实如此,也许如你所说。啊,是旁边的老头子的女人。死了之后还有乱七八糟的事情,真是没办法。” “是吗?那些我可不知道。” 我急忙说道。让人感觉与先生的低俗恶劣臭味相投,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哈哈哈,是吗?是那样吗?这样就可以心情愉快地返回轻井泽了。还是我有先见之明,想到跟你谈谈。怎么样?推理作家不愧与众不同吧!” 到最后话都不少说一句的先生,最终,让我把他送到上野车站。 “要是有什么有趣的事件簿,请带到轻井泽来!” 这样留下一句,就消失在车站的站台上。说心里话,当时我简直不想靠近轻井泽。 3 即使如此,这世界怎么会长久地持续四平八稳的日子呢?一定是哪里有了多管闲事的长舌妇,持续向报纸或电视提供新闻资料。 四月二十六日,黄金周之前,台湾航空的飞机在名古屋机场坠毁,发生了死者达二百六十人之多的特大航空事故。从台湾正常起飞,进入正常降落态势,之后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件的第二天,当然,不久,报纸电视都以此为新闻大肆报道。根据事故调查团的报告,坠毁的是追求完美的高科技飞机,所以有人认为是魔鬼所为。 “你看,所以我说讨厌飞机。” 像往常一样,最晚一个坐到餐桌旁的就是我,边翻着报纸边自言自语道。本来想对给我做煎鸡蛋的须美子说的,可是被很少出现的母亲听到,被她瞪了一眼。 “你在说什么?光彦是个胆小鬼吗?” “啊?啊!也可以这样说。” 被母亲这样说,我无法回答。的确,我有恐高症也是事实。 学生时代,曾经参加过丹泽的登山队。围绕着瀑布的悬崖路线登山。一往下看,腿马上就软了,不能动弹。 那种“不能动弹”的状况,正如书中所写可以说是被紧紧绑住。大脑的指挥机关对全身肌肉只能下达“不许动”的命令。 后面还有伙伴,前面还有同来的女学生,那时的心情只有遗憾和羞耻。要是不做些什么心里着急。最终只能像壁虎一样趴在那里悬崖边上纹丝不动。 不可思议的是,完全不记得那之后怎样脱离那种状态,平安的爬回到山脊。如堕五里云雾或许正是这种感觉。 但是,恐高症应该不会是与生俱来的吧。人的恐怖感是随着成长过程的体验而逐渐形成的,所以某种恐怖体验是契机。可是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类似的事情。 “想想看,本来人是从树上到地上,渐渐地用两条腿走路的,从产生的过程来看,不如说人远离高的地方是理所当然。可以说这才是人类进化的证明。‘烟雾喜欢高的地方’,那一定是真理。” “又说那些不服气的话!” 母亲苦笑着征求须美子的同意:“年轻的男人竟然害怕坐飞机,真可笑,须美子!” “是的。可是我也讨厌飞机。虽然只坐过一次,但足够了。左摇右晃,翅膀摇摇摆摆,好像马上要掉下来似的。” 须美子不管任何情况下总是同情我,所以她这是勉强地附和我。 孩提时代清楚地记着坐在父亲肩膀上的恐怖感,大概不止是飞机,就连登山也不行。 “哈哈哈,飞机和肩膀,真是厉害的比较呀!” 我笑了,看见须美子嘲笑的脸,马上转换话题。 “不过,正如须美子所说,大概登山——特别是冬天登山的人的心情无法理解。明知道危险却故意攀登,应该说是违反自然常理的行为。” “啊,我还没想那么多……” 须美子客气说道。 “不,是这样的!冬天登山、远洋快艇比赛、fl赛车……这些都是与死相邻的游戏,社会不去禁止是多么可笑的事啊!是吧?母亲不是这样想的吗?” “这倒也是。作为母亲,当然不想让儿子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 “是吧!可实际上世上大多数母亲和妻子却明知道危险故意把他送去。但是,对实行pko法案派人去柬埔寨,却开展了猛烈的反对运动,这是多么矛盾啊!pko法案方面,殉职者和遗族的确可怜,但是会得到很高的评价——为世界和平贡献力量。如果去那里死在山上,那么当事者暂不必说,对周围的人来说,除了带来很大的麻烦与悲伤之外,什么也不会留下。至于fl赛车,故意减少安全性使比赛更加有趣,真是令人吃惊。” 为了掩盖我的恐高症和胆小,我一大早就开始争辩,向母亲和须美子释放烟雾弹。 母亲一直默默地听着,她笑着说道:“光彦说的也有道理。” “就是说,今后要是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情,光彦就不会钻过去靠近危险了!” “当然。君子不靠近危险——是我的格言。” “什么呀,总之你不要忘了这句话。” 母亲用不太相信的语气叮嘱道,接着离开了厨房。 第二天早上,早饭时只有母亲还在桌子上,一边翻着报纸一边叹息: “昨天与光彦约好了,真好看啊!看,又是杀人事件,这让人讨厌的世界……” 我故作镇静的应声附和道:“啊,又杀人了!”,可是内心却拼命地抑制希望母亲继续读下去的冲动。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情,母亲故意慢慢地翻动报纸。 “我觉得最近恶性案件的增加有些异常。阳一郎大概也很辛苦吧!” “真是……今天是什么事?” 我问道。 母亲装做没听见,盯着报纸说道: “福冈发生的分尸事件,那件事的犯人是女性美容师吧!女人要是强大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正如您所说……那么,那件事是……” “在此之前有自称大阪的‘狗训练员’的连续杀人事件,是相当残忍的。阳一郎率领的警察们全力搜查,尽早解决,真是太好了!” “我想那件事的搜查哥哥没有直接参与吧!” 不说反而好,说了多余的话,又被母亲瞪了一眼。 “你在说什么,光彦!警察组织能正常发挥机能,不正是警察局长阳一郎领导有方吗?” “啊,我想那是当然……不过报纸的事件是什么事啊?” “在大阪箕面的山中相继发生遗弃尸体事件、在东京井之头公园发生的分尸事件等等,不断发生恶性杀人事件,威胁到市民的安全,阳一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到底这个国家怎么了?真令人担心。” “您说得有道理。整个日本简直像被幽灵鬼魅缠住了似的。” “这是因为那些侦探小说等毫无责任的东西的泛滥造成的,—定是!” 母亲断定地说道。 “难道是……” “什么难道是?出现被侦探小说刺激,想要模仿的人也并非不可思议。” “不,要是说到这些的话,我想不如说是电影与动画的影响更加强烈。” 或许我的说法无意识地在为轻井泽先生辩护。实际上是觉得先生那既无害也无用的小说不足以成为犯罪的导火索。 可是母亲听来,这好像又令人不快。 “不,是那些写愚蠢透顶的侦探小说的三流作家毒害了日本社会。” 母亲瞪了我一眼,离席而去。 抓过好容易被放下的报纸,翻到使母亲感慨的新闻。 z精工社长被杀害 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三点左右,港区南麻布公寓的一房间内,该房间主人z精工董事社长财田启伍被杀。该案是由拜访财田的同公司职员发现并报警的。根据麻布警察署和警事厅的调查,财田已经死亡十个小时以上,从在这之前有客人来过的痕迹和脖子上有被勒过的痕迹推测,可以认定是二十七日深夜至二十八日凌晨被罪犯杀害。警察将搜查本部设在麻布并已展开调查。 可以确认财田二十七日傍晚离开公司后一个人曾经朝银座方向去过。之后没有回到过位于世田谷区野泽的住宅,并也没有与公司有过任何联系。 南麻布公寓的房间是供财田工作使用的,职员拜访时,房间的门锁着,即处于密室状态。亲属和公司有关人员说财田没有仇人。室内没有寻找物品的痕迹,也没有被偷盗的痕迹。警察认为目的不是偷窃,嫌疑最大的是与财田亲近的人或是熟人的仇杀,以交友关系为中心进行搜查。 姓“财田”的很少,虽说如此,也未必就是内田家旁边墓地的主人。但是,这则消息映人眼帘的一刹那,我感到胸中有什么在涌动。事件的预感——不妨可以说与事件相关的预感。 我小心翼翼地、避着母亲离开了家,朝本乡鱼街的清林寺走去。清林寺的住持是四十岁左右、非常俊美的和尚。 我拿出名片自报家门是“自由撰稿人”,他马上警觉起来。 “我想稍微问一下,关于在本寺中有墓地的财田家的情况。” “嗯,真是知道不少啊!您怎么知道财田家在这里有墓地的?” “啊,那么,昨天的事件中死亡的财田是那座墓的财田家的人吗?” 住持一瞬间神色惊慌,点头道:“正是如此。” “真是可怜。就在一个月前的彼岸还精神地来扫墓呢!人啊,稍往前一步就是黑暗啊!应该说是诸形无常还是生者必灭呢?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住持对着我合掌鞠躬。 我马上联想起在内田家墓地被摆放的花束。 按我所想,当然,财田家的亲属肯定会向警察讲摆放花的事情。这样的话,因为是警察,所以去花店调查情况、分析买花的人也非常简单。无论如何,每年一到春天的彼岸,一太早就过来买花,留在店里人的记忆当中也并非不可思议。 那位奇怪的女性是否与事件相关,在我看来是津津有味的事件。但是,刚刚被母亲再三叮咛,只好决定暂且观察警察搜查的进展情况。 4 可能是因为接下来就是黄金周的缘故,与该事件相关的的新闻没再出现过。当然,在此之前发生的台湾航空飞机坠落事故的连续报道和一直混乱不堪的政界消息不断充斥着电视与报纸。 去年夏天诞生的细川内阁,在四月八日的花会上颜面扫之后,应当接替的政权非常难以成立,联合执政党内部—片混乱。最后,羽田新内阁成立,好像就是财田事件发生的当天。 不过虽说是好容易诞生,可好像也不会持续长久。社会党倒向旁边,完全弱小化的联合执政党面临严重的人才困难;刚刚就任法务大臣的永野放言“南京大屠杀是胡说八道”、“那场战争不是侵略”、“不存在从军慰安妇”等等,招到中国和韩国为首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反对,尚未站稳脚跟的政权从根基开始动摇。 “这样愚蠢的人掌握政治中枢,难怪日本国民要煞费劳苦了呢!”抓住很少在卧室里休息的哥哥,我尽量平静地说道。“经过战后半个多世纪,历史已经承认了这些事实,可是现在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特别是从一眼看去聪明灵敏的美男子的口中说出来,真是可悲可叹。这之前努力经营的、寻求世界信任的外交工作因他的胡说八道而前功尽弃了。而且竟然是出自法务大臣之口,真令人为难。” 哥哥只是笑了笑,好像并未想反驳。身为官僚,即使对家里人和妻子也不能随便批判体制一一这是浅见家世世代代的家规。 我之所以乱说一通使哥哥为难,是把它作为解除压力的一种手段。 “细川的上台,使国民强烈地燃起对政治的关心,随着他的失败,国民的热情急速冷却下来。而且又带来经济的不景气。政治失败、经济停滞——这种衰退的风潮持续着。您不觉得,国民逐渐迷失了前进的方向,精神颓废了吗?怎么样?哥哥,最近的恶性犯罪剧增,不能说与这种社会背景毫无关联吧!” 一听到“恶性犯罪”,哥哥的表情突然发生变化。归根结底哥哥仍然是警察官僚。 “母亲说‘侦探小说的泛滥,激发了犯罪率,可我觉得,存在很多推理小说迷这种现象本身才是时代与社会变化趋势的现象之一。” “啊,或许是这样。” 哥哥终于参与了讨论。 “在这个国家和社会都发展和前进的世界,文化也一定要向前发展。与此相对,占卜、灵异现象风靡一时,并不是和平的证据,不如说是国家和国民失去了目的意识,是倒退的反映。必须要警戒!” “是啊,日元贬值与海外压力、大米问题、老龄化社会到来等等,光是眼前的问题就令人头痛,而且缺乏描绘国家百年大计的政治规划,导致国民精神的空虚。” “哈哈哈,我不认为这些与犯罪有关。” 哥哥笑着打岔道,接着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是否与这些社会风潮有关,暂且不论。可是最近发生的恶性犯罪的倾向之一,就是作案动机单纯、作案手段复杂,很多案件手法细致。比如,福冈女美容师的杀人案件就是如此。动机是非常单纯的仇杀,犯罪行为也没有计划性,从某种角度说,是率性杀人的奇怪行为。从发现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来看,这又是相当严重的犯罪行为——给人这样的印象。在现场,好像是以男性犯罪团伙作案为开端展开调查的。可是知道了实际上是位两岁孩子的母亲的单独犯罪行为时,警察和媒体无不震惊。” “我丝毫不感到惊奇。”我有些得意地说道,“如哥哥所说,从事件被报道之日起,不知为何,媒体的宣传语气好像就是男子犯罪团伙所为,我觉得女性单独犯罪的可能性更大。从不把尸体分解得那么细碎就不能搬运这一点来看,就可以推测这是女性的犯罪行为。” “原来如此……” 哥哥的眼神好像在重新评价弟弟的才能。 “而且我想,单独的女性不能进行的恶性犯罪——这种警察的常识,已经是非常识了。很久以前,在长野县发生的连续诱拐女性杀人事件,作为主犯被逮捕的男人完全是无罪的,结果,还不是女性的单独犯罪吗?已经有了这样的经历,可是却总放不下旧观念。我想,这是警察体制的问题。” 我乘兴侃侃而谈。 “最近发生在井之头公园的分尸案,从杀人方法、犯罪动机来看,与其说是简单的猎奇案,不如可以说是靠警察根据从前的常识无法推测的典型案例。” “喂,光彦!”哥哥神色惊恐地说道,“那件事情你没有插手吧?” “没有。我只是稍感兴趣。” 我急忙否定。实际上,我对那件事的关心早已超出兴趣之外。(参照《幸福的信笺》) “这就好。你的侦探工作母亲已经郑重警告过了。首先,作为警察成员的我,决不允许你轻举妄动。” “轻举妄动太过分了……可是,以前我处理过好几次警察难以解决的棘手事件……” “我是说你不应这么张狂。虽说事件是解决了,可是若认为是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就得以解决,那就错了。虽说解决是早晚的问题,可是终究还是靠警察的仔细搜查才得以解决的。” “啊,是吗……” 我非常不高兴。 “可是,说到底,作为参考意见,我也很乐意偶尔听取你的意见。所以,关于井之头公园分尸案,你有什么意见吗?若有请说出来!” 哥哥大度地说着转过了身。这样狡猾的宽宏大量是哥哥一流的幽默,我很喜欢。这样的话,即使被母亲盘问,看上去也是兄弟关系亲密,或是哥哥说教我的样子,不会在家中掀起风波。 对我来说,比起井之头公园的分尸案,眼下我最关心的是财田启伍的被杀事件。我想方设法继续与好容易状态良好的刑事局长交流。 “井之头公园的分尸案的搜查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我知道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期待的回答,只不过是暂且作为纯粹的问题。 “这个,还没有收到报告,大概是调查进行的很顺利。” 果然不出所料,回答的语言跟国会答辩一样。 “那么。我的推理即使说了也没有用。” “不,请不要客气。” 哥哥露出——讨厌的家伙——的笑容催促我道。 “外行的推测,或许隐藏着某种启发。” “我的资料只是来自于报纸和电视。可是,犯人别有用心地消除了被害者的指纹。看上去好像是努力隐藏其身份。是不是?” “啊,好像是。我也这样说过,我的想法与你相同。” “这样的话,警察大概从常识来考虑,犯人与被害者是朋友关系,他担心被害者的身份一旦暴露,马上容易成为怀疑对象——大概是这样推测的吧!” “是这样的吧!那么情况不妙啊!” “把尸体肢解得七零八落这种情况,按常识来说,没有什么异常的。可是,井之头公园的尸体现场与被害者的住宅不是很近吗?只要从被害者的住宅中发出寻人启事,马上进行身份确认,暴露身份可能性之类的事情,稍微考虑一下就能够清楚。这不是非常矛盾吗?若从隐藏身份的目的看来,埋到远处什么深山中不是更简单、更实际吗?” “果然……这么说,是有什么其它的目的了?” “不知道。电视的时事评论员说:目的难道不是报复吗?若是报复,便无法解释隐藏被害者身份的意图,这是矛盾的。而且已经清楚,据熟人说被害者是‘极其平凡的工薪阶层’。据电视与报纸报道,他是以前工作职位的同僚和下属都来祝贺其晋升的人品优秀的人。为什么非杀这样的好人呢?可以说,这又是一种矛盾。虽说如此,可是从犯罪行为的方法来看,又不像是偶然杀人和盗窃。” “这么说来,你的结论是什么?” “总之是用常识推理无法明了的事件。这种犯罪把极其平凡的普通邻居卷入进去,应该从这一点开始搜查。我不清楚警察的搜查进行到哪里,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以前没有过的例子。若是感到束手无策的话,或许是对这件奇案的认识有些浅薄。警察也有必要稍微改变一下思考方式了。” 若是得到机会,我一定一头扎进井之头公园案件中,所以最终采用了激烈的言辞。哥哥好像看穿了似的,以冷淡的口吻说道: “那种事情,搜查总部已经考虑进去了。所以,光彦,绝对不要针对警察的搜查方针多嘴议论,不要模仿搜查总部在周围巡查。” 完全是克隆母亲的口气。 “知道了知道了。” 我神秘地低下头,紧接着说道:“是这样。不过,哥哥!z精工社长财田肩伍的事件,怎么样?” “嗯?财田?”哥哥立即神色警惕起来,“财田被杀事件,与你有什么联系吗?” “不,与我本人没有关系。是以前的那位轻井泽先生……内田家墓地的旁边就是财田家的墓地,只是有些关心。” “哦,是这样。内田……的确是本乡鱼街的寺院呀!我记得他父亲死的时候我和母亲去过。” “哎?母亲去参拜过内田父亲的坟墓……就是说,即使是仇敌,对死去的人也可以宽容啊!” “喂,别说胡话!”哥哥控制住笑容,惊慌地环视四周。“不论怎么说,即使是与内田的墓相邻,你也用不着怀有多余的关心呀!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对即将离席的哥哥,我用怎样都行的口气说道: “我不论怎样都没关系。可是,或许警察不知道一些事情。” “什么?‘一些事情’是指什么?”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了,请你说说看!” “哈哈哈,你不用像刑警那么可怕我也会说的。就是说——是我的推理——财田家几年前死了个女人,我觉得这件事与那个女人的死有某种关系。或许稍微调查一下那个女人比较好。” “喂!真的吗?你为什么知道那些?” “并不知道啊!只是我的推理而已。” 我在哥哥怀疑的视线中露出愉快笑容。 第02章 幽灵喝咖啡的故事 1 很晚的早饭,我一个人刚往面包上涂黄油,电话响起来。须美子从卧室喊道:“轻井泽先生。”我走过去之前,须美子像扔掉脏东西似地放下电话,迅速地走向厨房。须美子对先生的不信任以前就根深蒂固。 “啊,浅见!”先生发出轻薄的声音。那样子,一定是又有什么事求我。 “那件事,还没有什么重要进展吗?” 我先发制人地问道。 “哪件事?” “就是那件事。在先生的墓地前摆放花的人是谁?” “啊,是那件事。浅见,你还在调查那件事呀?” “那件事……太过分了!先生您已经忘了吗?” 与其说我对先生的健忘、知恩不报和不负责任感到震惊,不如说对他不知道财田启伍被杀事件感到惊奇。这么说,是因为先生以前曾说过“轻井泽没有像晚报一样低俗的东西”,或许那里果然没有真正的报纸。 “嗯,全忘了。”先生满不在乎地说。 “不,实际上我是有事想问浅见才打电话的。” “什么事?” “浅见,你除了死去的妹妹佑子之外是不是还有个妹妹?” “哎?有,是指佐和子吗?” “啊,是这样,是叫佐和子。果然有啊!” “讨厌。您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呢?” “不,不是想起来,是读者的来信提到这件事。” “啊!是吗?”——我感到很惊慌。 “可是,先生,您不是在《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中提到佐和子的吗?” “是的。好像是。要是写了的话就好了,可我完全忘记了,没读到来信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妹妹。幸亏读者的记忆力好,我真幸运呢!” “那么喜欢读先生书的读者们才不幸呢!” “哈哈哈,可以这么说。” 不论我说什么先生都不反驳。不过,先生的迷糊与随心所欲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关于我母亲与父亲出身的记述也是乱七八糟。好像说我父亲是养子,我母亲是京都宫廷出身,是大商人的千金小姐等等,听说编造了各种故事。因为我不想读先生的书,所以也无法确认真伪。真是令人头疼。 “可是,你妹妹……叫什么来着?” “是的,叫佐和子,在纽约。女子大学毕业之后,直接进入其大学。” “啊,是吗,在纽约呀!难怪没有写入我的作品中呢!绝不是作家的健忘症。我这样写回信。” 先生这样说完毫无意义“哈哈哈”地干笑几声。于是我想,电话该结束了,可是先生接着说道:“换个话题!” “昨天,我在轻井泽某个饭馆吃饭,拿牙签时突然落到了地上。这样的事,你常常发生吧?” “不,我很少发生。您的身体不太好吗?手脚开始麻木了吗?” “喂,别把我当病人看待,不是这样。你看,有的牙签是一根一根地插在纸袋中的。从纸袋里拿出来的时候,因为注意力都集中在纸袋上,所以拿牙签的手指放松警惕,掉到了桌子上。相反,纸袋却稳稳地放在了桌子上。” “原来如此。这真精彩呀!” “啊,哪里哪里。于是,我思量,该不该捡起牙签呢?” 竟然思考那么无聊的事! “这时候,浅见会怎么做?” “我?要是我的话,还是那么放着吧!刀叉掉到地上的时候,交给店里的服务员是礼貌啊!” “也就是说,扔掉牙签!” “扔掉……大概会是那样吧。” “你不觉得可惜吗?” 先生突然悲伤地问道,我吃了一惊。 “可惜?我不觉得是那么重要的问题。” “是吗?你的神经细胞缺乏感性。这威胁着日本的将来。” “那么夸张!那么,先生,您怎么做的?” “我看着躺在地上的牙签开始思考。这个牙签好容易来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完成本来的使命,竟然在肮脏的地毯上虚度了此生。这一瞬间,在它的脑子里肯定浮现出生它养它的故乡来。想到这些,忍不住冲动地捡起了牙签。” “那么,您用牙签剔牙了吗?” “啊,当然。我想,即使是折断了,可牙签还是保持了晚节呀!那时,我心情实在是好啊!” “您可真有教养啊!” 我有些讽刺地、适时地回应道。 “你懂吗?真不愧是浅见啊!这是一种怜悯之心啊!” 先生心情一变好,口气就变得像老朽的父亲似的。这还没完,又说道:“不过,借着这个事情我又想起来我家旁边的墓,确实是财田吗?” 我突然吃了一惊。先生一点也没有糊涂。很清楚那件事,他是在算计着说出来的好时机。 “啊,我记得好像是财田。” “这么说,或许和最近被杀的财田有某种关系。这种姓很罕见啊!” “是啊!很罕见啊!” “嗯,很罕见。那么,就稍微调查调查。” “啊,那您可真辛苦了!” “不,辛苦的是浅见。财田是东京人,事情也发生在东京。浅见又住在东京,我在轻井泽。不必说三段论,当然应该是你来调查。” 什么三段论?我只好老实地回答说:“知道了,我试试看!”主要也是由于听电话中先生的长篇废话感到厌烦透顶。 令人惊奇的是,轻井泽先生的电话之后,刚刚过了一个小时,佐和子从纽约给母亲打来了电话,说最近想离开纽约回到东京。她说,她觉得在美国已经没有可以学习的东西了。即使不去美国我也很清楚。这暂且不说,佐和子好像说回来后要住在家里。母亲当然感到高兴:“热闹了,真好。”但可真是件麻烦事。对嫂子来说,小姑子的回来真是天大的悲剧。对于白吃白喝的我来说,意味着又增加了一个白吃白喝的对手,哪里能欢迎呢? 很晚才回家的哥哥从母亲那里听到消息,“嗯,是吗?”没有流露出特别的反应。是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吗?还是哥哥的伪装手段是一流的呢?总之,难以理解官僚的真实想法。 “光彦,有话跟你说。”他说道,于是我跟着哥哥去了书房。他刚一坐在椅子上,突然说道:“真奇怪!正如你所说。据说财田家三年前死了个女儿。叫芙美子,芳龄十九,好像是人见人爱的美人。” 我不由得说:“真可惜啊!”哥哥训斥道:“这样说太不检点了!”“是啊……可是,她好容易来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完成本来的使命,竟然在肮脏的地毯上虚度了此生。这一瞬间,在她的脑子里肯定浮现……” “咦?光彦,你知道这件事?” 哥哥神色恐怖地看着我。 “啊?不知道!” “你撒谎!为什么你能说出她是死在地毯上的?” “这是轻井泽的……不,好像是惯用句一样……哎?真的是死在地毯上吗?” 哥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惊奇的我,好像承认了我不是在演戏。他佩服道:“你的直觉常常令我惊讶!” “总之,胡猜的也好,怎样也好,正如你所说,据说发现时,她倒在客厅的地毯上已经死了。可是奇怪的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冥冥之中。也可以说是灵感。” 现在不能只是模仿轻井泽先生的口气,我想当然地回答道。 “死因是什么呢?” “嗯,这些还不清楚。不是病死吗?或者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哎!” 我表情冷淡地摇摇头。我想哥哥这个人不会不确认原因的。光看一下他的表情,就可以判断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可他仍然是那一副没有表情的面孔。 “你为什么问我是否知道财田家的女儿死了?与此相关你说只是灵感,令人难以相信。” “这些事,即使不靠灵感,稍微推理就可以清楚。彼岸那天我去内田家墓地的时候,旁边的财田家墓地后面立了一块新木牌。上面写着‘信女三回忌要法’,光靠这些就够了。这次的被害者若是四十九岁,那么我想一定有个年龄相当的女儿。” “什么呀!真无聊!” 哥哥不感兴趣地摸着下巴。 “是啊!说开了,什么也没有。只是还有一件令警察感兴趣的事……” “什么,那是什么?” “算了吧!说出来的话,又会被人说无聊。” “不,不会的,你说说看!” “那个死了的女孩的情人。” “哎?她有情人吗?” “咦?那么说警察还不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我想在现场的警察肯定清楚。” 哥哥好像是给警察增添威信,特意强调这一点似地说道。 “正当韶华的姑娘有个情人,这也是很正常的。她的情人怎么样?” “据说虽然那个人为人忠厚诚实,可是财田家的人——大概是她的父亲拒不承认。” “哎?真的吗?” “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我的推理而已。” “什么呀!又是推理!可是你凭什么这样说?” “花,单凭花!” “花怎么了?” “在财田家的墓地,彼岸的早上,在家里人到达之前一定会摆放一束花。如果那姑娘的家里人同意的话,就会一同前去扫墓的。” “这也有些道理。可是,没有证据证明摆放花的人是年轻的男人,并且这个人就是她的情人。也可能不过是单纯的熟人。” “是吗?不是情人的人,大清早偷偷地来到别人家的墓地前供奉鲜花,常识上是无法理解的。而且,那束花也有问题。就是在附近花店买的粗陋的花。这是一个诚实却没常识的、近似于木讷的运动员类型的男人——给人这样的印象。” “哈哈哈,这么轻率地就决定了?” 哥哥笑着说。对我的话就这么囫囵吞枣地给了个结论,我想大概关系到刑事局长的面子。 可是,第二天晚上,我刚一回到家里,哥哥又把我叫进书房,脸色不悦地说:“又如你所说。” “说实话,搜查总部没有注意到那个供奉鲜花的人。今天早上,我向所管辖的署长装做无意提到,他立刻问财田家,找出了应当是她的情人的池内。并不是家里人有意隐瞒,好像是因为没有问所以才没说出来……总之,你指出的运动员,还是别的什么,好像曾经是z精工有名的马拉松选手。池内在某个大会得奖后,被邀请到财田家,那之后开始与芙美子交往。那时,芙美子还是大学二年级,好像是将来打算结婚,交往程度已经很深了。” 哥哥说“很深”的时候,表情好像有些难为情,看到他的样子,我更加害羞。 “但是,在财田家以父亲启伍为首,全家都不承认二人的交往。真是些唯身份论的势力家伙。现在不流行这种迂腐传统的家风!z精工公司根据社长命令把池内调到北海道北见的某个工厂。倒霉的是,池内因为脚伤威胁到运动员生涯,没能拒绝。最终,他边哭边答应了调动。可是,池内调动不久,就发生了芙美子自杀事件。” “自杀……” 虽然有些猜到了,可还是感到吃惊。 “啊,因为她一直处于精神崩溃的状态,我想是因为什么而突然自杀的。死因是服用过量的安眠药。留有遗书,动机好像还是情人的问题。后来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 我感到舌头麻木心情变得不快起来。 “这么说,警察当然把池内当作杀人嫌疑对象追究了。” “是这样的。光彦好像不太高兴。你要是有什么想法说出来让我听听!” 哥哥很少这样征求我的意见。我奇怪地感觉到,他好像并不是站在与搜查现场相关的立场上。 “我毫无任何资料,完全不清楚。” 或许措辞有些生硬,哥哥的表情变得好像很失望,说道:“是吗?是啊!” 2 报纸上登出了大甩卖的消息,母亲看后相当愤慨。 “无论如何是多么可惜啊!日本会遭到报应的,一定!” “奶奶又开始悲天悯物了。”侄女智美笑道。 “不是什么可笑的事。” 嫂嫂惊慌地斥责。 “喂,虽说是可惜,但是什么意思?”侄子雅人一本正经地问姐姐。 “意思就是……” 智美现在也找不出合适的回答,很头疼。 “真可悲!”母亲摇着头说。 “对现在的孩子来说,可惜已经成了死语。” “私欲是什么?” 雅人不愧是刑事局长的儿子——我开玩笑说,突然激怒了母亲。 “光彦总是模仿侦探的样子,连带雅人都说出无聊的话!” 要是说到这些我倒觉得是哥哥的影响——我差点说出口。 “不过,奶奶,可惜这个词稍微有些明白,但真正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智美是认真的孩子,是作为纯粹的学问上的兴趣问的。 “可惜的‘可’是‘使人、令人’的意思吗?” “是啊,是啊,可能是……” 母亲装作很神气可是却有些没有底气。她小心翼翼地征求我的意见:“是吧,光彦!”。 “这种事情问叔叔是最合适的。不管怎么说,叔叔还算是个作家。” 快点解释一下——她用眼神命令道。 “是啊,智美发现了一个好东西。真正的‘可惜’的‘可’就是‘使人觉得’、‘让人感到’的意思。用汉字写成这样。” 我在笔记本上写出来。 我拿起了在桌子上的牙签。衔在嘴里做样子,突然牙签掉在了地板上。雅人说道:“啊,掉下来了!” “是的,掉下来了。怎么处理这枝牙签呢?” “怎么处理?脏了,扔掉吧!” “是啊,一般都会扔掉的。但是,那枝牙签来到这个世界上,剔人的牙齿是它的目的。就是说,这就是牙签的可惜之处。可是,没有完成其使命就被扔掉了的话,是多么可悲的一生啊!那一瞬间,牙签的脑海中一定会浮现故乡的景色。一想到它的心情,就舍不得这样扔掉。” 我捡起了牙签插进嘴里说。 “这难道就是怜悯之心吗?” “是这样……完全懂了。还是叔叔厉害呀!天才,一定是!” 智美拍手称赞,须美子双手合十,甚至连母亲也不得不重新认识我。 “粗暴地对待泰国大米有些可惜。不过这么解释的话,我就懂了。说得真好,光彦偶尔也会说点有道理的话。作为作家,可能比轻井泽的那位还要好!” “不,哪里哪里!” 我面朝遥远的轻井泽,在胸前双手合十。 那天晚上,比平时回来得还要晚的哥哥从嫂嫂那里听到这些,奇怪地向我致谢:“谢谢你教育了他们!” “把感情移人牙签,不是普通人的想法。非常像你!”哥哥说。 可是我感到哥哥有些顾虑,好像有什么心事——我脑海中左思右想地猜测着让哥哥烦恼的事情。 最近,政局不稳定,虽然没有发生重大的冤假错案,可是杀人等恶性案件频频发生。好像是掀起了令人无法忍受的轻率杀人风潮。由于欺负导致的自杀事件也逐渐增加。奈良县的电视记者强迫福岛县的女播音员与其徇情自杀,这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典型案例。据说犯人二十五岁、被害者二十三岁,真是可惜。 蛇头大量走私外国偷渡客也是一人问题。据说日本的黑社会与此有关。期待黑社会做好事是不可能的,可是也不能随便做什么都行。把外国偷渡客引进日本无疑是种卖国行为。等于帮助敌人侵略。如果黑社会的首领有一点爱国之心的话,至少会制止其同伙的卖国行为。电视的超长节目中连续播放相扑选手与空中小姐的结婚仪式。谁同居了谁分手了,爱怎样就怎样。当作话题可以谈谈,可奇怪的是不论按到哪个频道都是金太郎那张甜得发腻的圆脸。日本相当的稳定——我这样想的同时,也觉得很不安——这样下去行吗?不过,哥哥那种有所顾虑的神情好像与时局没有关系。 “那个财田家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聊家常似的不经意问道。突然哥哥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不知道。搜查可能在顺利进展。” “虽是在进展,可完全没有任何消息。财田的女儿——叫芙美子的,警察调查了她的情人叫池内的人了吗?” “当然正在调查……” 哥哥含糊其辞,好像是下决心似的开口说:“还是决定请你调查。” “池内的事是你的直感比警察先起了作用。遗憾的是,我不能否认,警察的搜查技术是科学的、超一流的,但是缺乏直觉、第六感。在这方面,你的想法很幽默,事件的背景可能是警察没有发现的盲点。怎么样,你就当打工了!” “可以。” “不过,这最终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与搜查有关的费用我出。” “搜查的资料全部给你看吗?” “必要的东西给我看。不过,直到现在还缺乏知晓事情来龙去脉的资料。必要时,你可以到案发现场取证。不过,这最终只是取证。结果必须逐一地向我报告。” “ok,一切都ok,可是……” 我止住不说了。 哥哥担心地看着我的脸,问道:“什么?” 我想了想说:“没什么。” 平时不会这样就结束的,总是要刨根问底、刺探我心中想法的哥哥简单地问:“是吗?那就拜托了!”然后转过头去。 (果然可疑)我确信不疑,有什么事,哥哥隐瞒着什么。已经猜到一半的我不知为何犹豫着不去问他,也是很奇怪。但是,这样放置这个疑团还是有些不自然,我们都有些不对劲。 “哥哥……” “嗯?……” 我和哥哥视线交叉的时候,嫂子进到了卧室里,天真地问:“在说什么呢?”于是我们的谈话中断了。与其说是被打断,还不如说她来得正好。不光是我,大概哥哥也松了一口气。 “喂,说什么呢?” “要是佐和子回来的话,我想我要在哪里找个公寓什么的。” “啊,佐和子,不能在一起吗?母亲就是这样打算的!” “这样不行。她已经是大姑娘了,而且会很吵闹的!” “这么说,可爱的妹妹就要回来了,令人高兴的同时但又……光彦!” “啊?讨厌……” 我暖昧地回答。我感到,佐和子的突然回来不仅威胁到我自身平稳的地位,还会在浅见家掀起一阵风波。 3 照例须美子叫醒我,我一个人坐在桌前吃迟到的早餐。刚一坐下,母亲从卧室里出来,非常不高兴地说:“你在愚弄我!” 我不由得道歉:“对不起。”我以为是说我早饭吃晚了。 “什么?没有说你的事!” 母亲好像又不高兴了。 “大概光彦开口的第一句话总是对不起。作为堂堂男子汉,怎能这样轻易地低下头。道歉的时候也应该决心以一死来偿还。” 哎,每次吃饭迟到的时候,必须决心以死来偿还,作为男人真难啊!而且,现在公开称呼“堂堂男子汉”,容易被当成性别歧视的对象。不过,相反母亲认为男人劣等女人优秀,男人们可要大为不满了。 “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吗?”我一味恭顺地问。 “不高兴,光彦,你不觉得有什么吗?自民党和社会党联合组成内阁,这种骗人的勾当怎能强行通过呢?” “啊,是那件事吗?” “什么呀?那么悠闲不可靠的口气。今天没有比这更加不愉快的事。刚刚在一年前,社会党推翻了自民党一党执政,现在竟然把政权回归给对手自民党,岂止是没有节操,简直就是自杀行为。” 母亲又提出很陈旧的事情,关于傀儡政权我也有同感。听到新党与执政党成为伙伴关系的消息,我觉得“这样的话,名副其实地消灭了55年体制”,说什么呢!简直就是复活55年体制! 自民党社会党的55年体制,三十八年中,好像是表面上光吵架、关系不好的夫妇似的。吵架之后,在观客面前,难以平息的太太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丈夫立刻假惺惺地说起花言巧语,突然好像难以忘记蜜月旅行一般,两人又重归于好了。常言说,狗改不了吃屎。丈夫不像丈夫,太太不像太太。被愚弄的观众反而没有面子。 母亲只是说了想说的,之后忧愤就烟消云散了。对任何事情都是短暂的,不会长久,这既是母亲的缺点又是母亲的优点。可是对于吃饭的我来说却是万幸。 须美子问我:“面包是昨天的,你要烤一下还是热一下?” “当然热一下!”我简明地回答。 新面包就那样吃或者是烤一下吃。可是我发现,把稍微硬了的面包在微波炉中热三十秒钟,就又会像刚出炉的一样膨胀起来。但是,我的家人没有一个人表扬这一本世纪的大发现。就连智美和雅人也像是顽固的学者,好像认为那既不是土司又不是面包。 顺便说一句,像豆包和烤年糕之类的饼干,先热三十秒,然后涂上酱油再热三十秒,口感非常好,刚烤出来味道齿唇留香。关于这一发现,谁也不屑一顾。像从前一样,文明的进步被愚顽不化的人阻碍着。 须美子给我倒的红茶是“王子威尔兹”。我最近才知道,这个名字与太平洋战争的马里海战中叫“里浦路斯”的、同样被日本飞机炸沉的英国军舰的名字相同。在击沉“王子威尔兹”号的日本竟然销售着同名的红茶,所以对于自民党和社会党的勾结也不必感到惊奇——我奇怪地认为。 这暂且不提,我在红茶中非常喜欢王子威尔兹。帮我选择的须美子高兴地说:“我觉得王子很适合光彦”。 可是对于浅见家的王子来说正在发生着麻烦事。当然,是那个我行我素的妹妹佐和子的突然归来。妹妹回来之后,我担心我在这家里的地位会变得极其不稳定。因为佐和子没有工作,所以有权利在浅见家里做堂而皇之的食客。与此相反,我好歹也有个只是名字好听的自由撰稿人的职业。只要佐和子不嫁人,要是有一个必须要出门的话,当然首先就是我。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知道佐和子那家伙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回国。“美国已经没有什么好学的了”等等,好像是给母亲打电话时说了大话,可是回日本做什么呢?真是想不通。 “稍微放松放松也好啊!”哥哥很大度,佐和子要是游手好闲的话,家里能给予的就很少了,这是不言自明的。 “这不行。”母亲严肃地说。 “一般到了青春邵华的年轻人游手好闲地生活总不是好事。” “佐和子是颇有才干的人,要是回来的话,到处都会抢着要她!” 嫂子非常乐观。 “怎么说呢?现在用人有效需求率是零点六四,找工作很难。” 我歪着脖子。 “光彦,你的面子大,你帮佐和子找找工作!” 母亲简单地命令我。 “不,还是哥哥交往广泛,而且又有权力!” “不行,阳一郎不能因为这么无聊的事情而利用地位。还是你来帮忙吧!好了!” 无聊的事情交给老二——她本人还丝毫没有发觉这种毫无道理的想法,真是令人为难。最终,使我陷入给佐和子找工作的境地。轻松、干净而且工资高——这是母亲提出的条件。要是有那么称心如意的地方,我马上就去。 可是,比起佐和子,哥哥与平常不同的样子让人更担心。好像是因为财田启伍的被杀,所以我更加不安。 我不知道哥哥是否清楚我非常担心。他请求我从与警察不同的侧面来协力解决财田案件,把与事件相关的资料给他看。平时非常讨厌具体事务的哥哥竟然这样通融,不论怎么说还是有些可疑。 现在认为,财田启伍是在四月二十七日深夜到二十八日黎明之间、在作为工作间使用的南麻布公寓被杀的。直接死因是被绳索紧勒导致的窒息死亡,后脑部有袭击伤痕,可以认为是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勒死的。现场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两个玻璃杯子,各剩三分之一的咖啡,表示有客人来过。 发现财田死的是在财田经营的公司“z精工”工作的职员。前一天晚上离开自己家之后,财田社长就行踪不明,财田家和z精工都一片哗然。往该公寓打了几次电话,当然没有应答。以为不在那里,害怕万一要是生病倒下了——两名职员去了公寓,发现了异常。那时,房间的门紧锁着,于是请管理人员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进入房间,突然发出惨叫。 也就是说,房间是“密室”状态。除了备用钥匙之外,财田本人拿着一把钥匙、公司社长的办公桌上有一把、在财田自己家里还有一把,总共是四把。因为是电子门锁,不能轻易地配上。所以,问题就在于——最后打开门的钥匙是四把中的哪一把? 当然,可以认为,犯人是这四把钥匙周围的人,或是有机会利用钥匙的人。这些人非常有限。而且咖啡杯上留下的指纹不是财田本人的,要是这样的话,我猜测事情大概会很快解决的。 可是,一旦开始搜查,相关的所有人员都有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据。惟一不能确定证据的是管理人员,可是管理人员没有杀人的动机,即使是最令人怀疑的对象,也不会特意去开门。其他的人,不论是谁,开门的话,根据前面的条件确定的犯人范围,警察当初乐观地认为既然咖啡杯上留有客人的指纹,找出怀疑对象会相当容易。 很早就清楚,从纤细的手指形状来看,指纹可能是女性。可是努力搜集了财田家和与其有社会关系的人以及有可能性的人的指纹样式,根据这些指纹的调查结果,没有发现与咖啡杯上一致的指纹。 这意味着什么?就是说房间钥匙周围的人中不存在犯人。 “这种矛盾使搜查总部很头疼。” 哥哥这样说。 “是采集了所有有关系的人的指纹进行调查的吗?” 我谨慎地问。 “啊,那当然。警察的工作在这方面是完全可以相信的。” “这样的话,答案很简单。”我说,“把鉴定印拿到财田家里,采集家里人的指纹,其中大概会有犯人的指纹。” “这不用你说,当然,我们也搜集了财田家所有亲戚的指纹。最近来访的亲戚包括出入的花匠到商人,我们努力搜集了甚至让人觉得多余的所有人的指纹。即使如此,也没有发现,绝对没有!” “这就不对了……” “什么不对?从警视厅出动了两个班,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班子。你是说我们日本警察严密的鉴定工作不值得相信?” “不是这样……我知道了。那么,你能借给我一个鉴定员吗?” “一个人?一个人行吗?” “足够了!要是把工具借给我,我自己干也行。不过,这种工作还是交给专家做比较好!” “嗯,好吧!我不知道你干什么,可我想你可能是在考虑什么。那么就明天开始吧!鉴定员,在现场碰头吗?现场是港区南麻布。” “不,在财田家里见面——确实是世田谷的野泽吗?” “啊,是的。必要的话一会儿用传真把住所和地图发过来?” “那就发过来吧!哥哥您不一起去吗?” “我?为什么非要我去呢?” “哥哥您不是很关心吗!” 瞬间哥哥的脸色明显发生了变化。 “关心?……所有的案件,刑事局长都很关心,没有不希望早日解决的理由。” “不是这样讲,您没有个人意义上的关心吗?” “嗯?为什么?你在说什么?完全陌生人的事情为什么有必要怀有个人的关心呢?不要妄自猜测!总之,拜托了!” 哥哥转过视线,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4 哥哥二十七岁、我十三岁时父亲去世了。那年父亲才刚刚五十二岁,是大藏省会计局局长,据说是下届次官候选人,但是却突然去世。哥哥以优异成绩从东大毕业,当然,大家认为会进入父亲的大藏省沿精英路线前进。可是不知他怎么想的,选择了警察。二十七岁时已经是警视、担任京都市内的刑事课长。第二年成为琦玉县大宫市的警察署长。所以应该说是破格晋升的精英。 那时我还是中学生。从那之后高中毕业混了一年才上大学。直到大学毕业一直靠哥哥资助。只有工作我执意不靠哥哥帮助,这可能是错误的开始。我不论在哪里都干不长久,换了十多个工作,最后发现好像按部就班的工作不符和我的个性。 并不是讨厌工作,可是我与周围的节奏不合拍。命令“向后转”时我东张西望;什么都不说时我向右转——就是这种情况。不会做买卖可却突然对商业感兴趣,没有受到企业丝毫好评。看到考勤表中写着“协调性为零”的批语,这下完了——本来就没有的自信进一步丧失了。 那时遇到了轻井泽的推理作家。我记得他大概是在父亲十三祭的时候到我家来。他的父亲是我父亲的主治医,相传父亲可能死于误诊。 轻井泽先生大摆架子,有时也得意忘形。那时说顺便帮我找工作。我刚说拜托了,他好像是很得意的样子,也不考虑考虑就胡乱夸下海口。“东京人吹五月鲤鱼旗,单凭一张嘴”,这一定就是说先生这种人。 那么,他帮我找了什么工作了呢?好像是把我介绍给《旅行与历史》杂志的主编,请我写些文章。藤田主编愉快地说“好的、好的”接受了我,于是给我找了一个没人愿意接受的现场报道的工作。采访深山中的山村,要求极其严格,但稿费很低。后来我才知道,据说藤田主编有个绰号叫“pxz”,这是什么意思呢?即“便宜、辛苦、脏”。这么说来,“内田”“藤田”不仅姓氏相似,而且也有随心所欲、厚颜无耻的相似的性格。从那以后,我便背着“自由撰稿人”的美名,被内田、藤田这些家伙使唤着。 不过,这二人虽然狡猾,可有一点相同的是,什么地方有点缺心眼。我要是说些好听的,他们马上就会得意忘形,真是可笑。但是,我怎么也不懂,在哪里、怎么骗来的他们二人那两位如花似玉的老婆?看来,男人不在长相——这种说法是真理。 这样干上了这无根无靠的自由撰稿人的活儿,不仅异常忙碌,而且收入不稳,一年到头还必须得像寅次郎一样到处跑来跑去。所以岂止是讨老婆,就连结束白吃白喝的生活,一下子都解决不了。 但是,若说符合个性这方面,这个工作好像倒是很适合我。一般只要不是对特别讨厌的人的采访,我就不会感到讨厌工作或是觉得辛苦。有很多机会观察人也是件愉快的事,而且旅途中发生的事情,不论多么细小的事情,都会引起我的好奇心。 而且运气要是好的话还会碰到意想不到的事情。碰到扑朔迷离的杀人事件,可以享受到沉迷在推理小说中的兴奋与游戏体验。不过,我是比常人投入感情多一倍的性格,所以感受到被害者或加害者的心理状态,有时会过分地愤怒、悲伤、身心疲惫。最后,自己也感到不安,害怕会过火。母亲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不知为何,哥哥好像总是很高地评价我作为“侦探”的能力。我没有与家里人面对面地说过这些,可想不到的是,有时会听到“你哥哥很骄傲有你这样的弟弟”这种话,不禁会面红耳赤。 我不清楚哥哥夸奖我的真正意思。大概从我的眼中看来即使像神一样的哥哥,自己也感到某种不足吧!结了果实反而低下了头——一定是像稻穗一样谦虚。与此相比,轻井泽先生竟以为自己是毫无缺陷的人,这是多么可笑啊! 可是,我感到哥哥有某种顾虑,我不由得担心起来。那么关心财田家的事情,到底是为什么呢?与现场直接有关的警视厅自不必说,管理事务方面的警视厅的长官竟然逐一过问事件的细枝末节,是很少见的。而且不通过正规的规则和组织,私自地请自己的弟弟协助搜查,更是极其不寻常。 但是,我决心什么都不问哥哥。哥哥要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的话,这一定是无论如何、对谁也不会泄露的事情。体察到他的苦衷,我知道专心查清楚他顾虑的原因就行了。即使是错了,可是不能被母亲或是浅见家的任何人发现。我必须使浅见家的希望之星永远闪光。 第二天早上,我在财田家门前与穿着深红色工作服的鉴定员见面了。不知道哥哥是按什么标准选中他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感到有些不可信。但是,身材高大魁伟。用两手拿着、肩膀夹着鉴定用的七种工具,像牛一样低下头,粗鲁地自报姓名:“我叫市田。” 财田启伍的夫人志津代在大门口迎接。应该比启伍小三四岁,可能由于面黄肌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稍微显老。事先曾经联络过,所以财田夫人好像把我当成警察看待。只有市田鉴定员递出了名片,我连姓名也没有说,夫人可能以为穿便服的我是市田的上司,看上去什么都听我的指示。 “从哪里开始呢?”夫人问。 我回答说:“只要一个地方就行!”市田很惊奇地问:“哎?一个地方?”他好像以为我要采集家里所有地方的指纹呢! “请带我去三年前去世的芙美子的房间!” “啊!是芙美子吗?” “是的。请带我到芙美子的房间看看!” “可是,芙美子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 “我知道!” 三年前死了的姑娘当然不会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我忍住笑容说:“拜托!” 夫人莫名其妙地走在前面把我们带到了二层的一间屋子。大概是十几平方的西洋式房间。床贴着一面墙壁,对面的墙壁是书架,窗户附近是木制的写字台。那大概是兴趣吧!书架的两排摆放着陶制偶人。桌子上放着几本大学时使用的文学读物和送到的还没有打开的装着法国制造的陶器的邮包。当然我不懂法语,是夫人告诉我的。 “那之后,一直没有用过这间屋子。偶尔才会打扫,床和桌子都是芙美子生前的样子。我总觉得不知何时那孩子会突然回来……” 面色枯黄的夫人说到这里,我感到脊梁骨一阵发麻。这间屋里漂浮着主人真的马上就要回来的气氛。 “从哪里开始呢?” 等夫人走后,市田问道。 “从姑娘好像碰过的地方和书架的偶人、写字台上面以及抽屉中的小东西开始吧!” 市田按照我所说的开始了工作。不愧是挑选出来的,真是把好手。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就完成了所有地方的采集工作。“另外还干什么?”他仿佛不尽兴似地说道。 “啊,这样就行了!” 我满意地决定撤退了。市田收拾完工具,离开房间,突然在走廊碰到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是个肤白如雪的美少女——给人这种感觉的女人。她用怨恨的眼光盯着我们,由于走廊的阴暗,让人感到很不自在。 “是雪子吧?” 我调节气氛似的装做愉快地说。 “是的。” 雪子姑娘点了点头,问道:“在姐姐的房间里做什么了?”即使要隐藏可是一看就会暴露,所以实话实说:“采集芙美子的指纹。” “姐姐的?……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破解令尊被杀事件!” “那么……真愚蠢!姐姐怎么会与那件事有关系的呢?她是早就死了的人啊!” “是的,我知道。听说是自杀。可是,以前就传说灵魂会苏醒做些什么。” “就是说是幽灵了?”雪子姑娘用她那漂亮的小嘴冷笑道,“可是,或许如此。姐姐是憎恨父亲才死的!” 雪子姑娘突然转过头,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 “真是个高傲的姑娘!”市田感兴趣地说。 “是她干的吧!” “哈哈哈,说得真够劲啊!” 我笑了,不能断言没有这种可能性。最近自民、社会两党联合,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即使发生任何事也并非不可思议。 指纹的鉴定结果好像当天就出来了。第二天晚上很晚才回来的哥哥把我叫到书房,抑制住兴奋低声说道: “真奇怪,指纹好像是完全一致。今天早上得到的报告。与留在财田房间咖啡杯上相同的指纹就是我让你昨天在财田家采集到的、数量很多的指纹。特别是与从陶制偶人上采集的指纹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这么说,那个咖啡杯上的指纹是财田的长女——三年前死去的芙美子的指纹!” “果然如此!” “果然?光彦,你早就猜到了吗?” “说早有预测听起来好听,可即使是出动全部日本警察优秀的鉴定员,也没能从与财田家和z精工有关的人中采集到同样的指纹!这样的话,作为有关系的人,只剩下了死者芙美子姑娘!” “可是,芙美子为什么会在那个房间的咖啡杯上留下指纹呢?首先,现场是处于密室状态的!” “幽灵与密室什么的没有任何关系!” “喂,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而且咖啡还喝得剩下三分之一。幽灵不会喝咖啡吧?” 哥哥一定产生了动摇,不小心顺嘴说了些糊涂话。我也不能笑,认真地点头道:“是啊!” “来访客人用过的杯子,应该会有唇印之类的吧!” “好像没有。好像有擦拭过的痕迹。” “原来如此。这真是很有趣啊!” “什么有趣啊?你发现了什么?” “擦去了唇印,可是却没有擦去指纹!” “是啊……光彦,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发现!”我冷淡地回答,“我只是哥哥的一半啊!”我盯着哥哥的脸。 哥哥表情痛苦,目光呆滞。 第03章 浅见刑事局长忧郁的过去 1 轻井泽先生来电话说“发生了麻烦事”。他的声音忧郁,不像平时的样子。 “浅见的妹妹佐和子从纽约回来的事情,我刚在某本杂志上登出来,读者们就来信询问为什么佐和子突然出现。在我的作品中不存在佐和子。难以抹去不自然的感觉。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 我惊呆了。 “不论如何,妹妹还是回来了,不能说不行。而且说实话,因为关系到我白吃白喝的既得利益,我的心里也同样想说不要回来。但是,不能对妹妹说那么无情的话。不论怎么着迷,读者干涉别人家的事情都是很可笑的吧!” “是的,我觉得也是如浅见所说。对我来说,当然不希望发生任何风波。我现在想,要是她不回来就好了。” 先生有气无力地说完就挂了电话。这个先生,不仅固执,而且小心眼、八面玲珑,心里光记着别人给自己带来的麻烦。 即使如此,不仅是作为自己家里人的我,就连完全陌生的人都觉得她回国会带来很多麻烦,我不禁可怜起佐和子来。这个世界上,像这样让人感到存在都是错误的人,或许意外地有很多。 这么说来,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古人说“我思故我在”,如果说有自我意识是人存在的条件的话,可以说婴儿时代的我没有存在吗?由于交通事故丧失意识的人就可以当作物体对待、丧失了作为人的实际存在性了吗? 的确,显示存在感的时候并不意味着肉体的存在。只有以自己的言行对周围施加影响,才使人认识到存在。而且,与被认识的同时,自己有必要能够认识他人。 深刻体会到这种奇妙的认识是因为我有时感到过去自己不存在的不安。 如果说人的记忆是证明自我存在的要素之一的话,虽然是可笑的说法,可是在我的过去清楚地有“不存在的证明”。记忆中有缺漏的地方。 记忆绝不是鲜明的,是暧昧的、断续的、模糊的、变化无常的,而且有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会突然在意识中苏醒。但是,各种记忆,即使是细微的,也有前后的联系或是脉络这种所谓的人生的框架。啊,这么说,那时是那样的——成为回忆过去的钥匙。 可是,我好像觉得我的记忆是以某个瞬间为分界,有某个领域连我自身都被拒绝进入。 还是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夏天,在轻井泽的几周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提起小学一年级,入学仪式、学校、老师、新朋友、郊游、运动会……从幼年时期到少年时代的回忆中,当然有特别鲜明的记忆,可是却完全看不到应该是很愉快的轻井泽的暑假的记忆。 和母亲、两个妹妹四个人从上野乘信越线、在横川车站买了特产——山顶烩饭,沿着长长的倾斜的山路朝睢水山顶爬去,钻过几个隧道,视野突然开阔……蓝天、白云、绿树、轻井泽新鲜的空气……后来,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从那时到新学期开始,我好像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了——我时常会这样想,可是,这些事不能对别人说,我告诉自己不能说。 我有一次问到母亲:“那个夏天的时候……”母亲好像是很烦的样子,所以就改变了话题。那之后,我就卜决心再也不提此事。 但是,把秘密埋藏在心里不足以解除疑惑与不安。不如说它们反而偷偷地增加,稍一疏忽就从心灵的缝隙中爬出来。那时,我想起来“不存在的自己”“在”那里。这是种无法比喻的令人讨厌的感觉。 可是,这只是我个人的问题,与他人无关。虽然说自己不存在,可这是观念的世界,如果对其他的人没有任何关心,只要我默不作声就不会被人发现。 但是,佐和子情况就稍微不同。她长时间离开日本,在美国有声有色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母亲甚至会期待般地担心说“可能会抱回个蓝眼睛的孩子”。至少对浅见家的人和认识佐和子的人们来说,她占据了每个人世界的一部分。可令我吃惊的是,这件事竟然使完全陌生的、呆在另外地方的轻井泽先生和小说的读者们感到“存在让人很麻烦”——毫无道理地令他们不安。 这样的话我就故意与他们作对,抛掉原先主张白吃白喝的想法,好像几百年前就期待着妹妹回国似地怂恿家里人。 “怎么了,光彦?” 母亲疑惑地盯着我。 “你竟然那么欢迎佐和子回国,是不是哪里病了?” “哪里呀!作为哥哥,漂亮的妹妹回来,不应该高兴吗?” “漂亮……你从来没有夸奖过家里人啊!” 说这说那,母亲真难对付。 “实话说,佐和子回来我没有不高兴!可是,在这个家里共同住着两个迟迟不结婚的人,外人看来,不能说是件好事。” 被这么一说我无话可说。按照顺序我必须首先离开家门。 “有道理。我必须赶紧独立啊!” “呀,我没有那么说。这样的话,听起来好像是我说光彦你出去似的!” 啊?不是吗? “说真的,光彦,到什么时候都行。虽然你在学校的成绩不太好,可是头脑决不笨,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是个为人善良的孩子。阳一郎是那么优秀的人,要是没有光彦的话,这个家就会成为很无聊的家庭,一定!” 我哑然地凝视着母亲的脸。母亲赐予我这么温情脉脉的话语,到底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死神悄悄逼近了母亲? “真讨厌,不要这样死盯盯地看人!” 母亲难为情地笑着离席而去。 受了些冲击。在这冲击中,我感到好像是很久以前曾经这样过。的确有些日子,不仅是母亲,哥哥也是和蔼地注视着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追寻浅淡的记忆,又碰到了“自己不存在”的障碍。感觉好像站在漆黑无边的深渊谷底。但是,确实有母亲、家里人安慰颤抖不安的我的温馨记忆。想到这些,不得不重新思考关于亲子和家族的纽带。父亲的早逝、加上妹妹的飞来横祸(参照<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等等不幸,我和浅见家的人能够坚持挺过来,一定是因为有了家族的纽带、信赖感和互相的照顾。 我突然联想起了财田家。三年前长女芙美子死去,这次是财田启伍被杀。在只有双亲和两个女儿的四口之家,竟然有两个人死于非命。这样被不幸与死神纠缠的家庭,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呢?理应与家族纠结的纽带没有发生任何作用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财田雪子说“姐姐是憎恨父亲才死的”时候的冷酷的笑容。财田的死亡还是与芙美子的死亡有着某种遥远的联系吗? 在财田启伍被杀现场的咖啡杯上沾有死去的芙美子的指纹。我披露了这些,之后完全没有警察如何展开搜查的消息,哥哥也守口如瓶,对于这件事情避而不谈。 清楚地说,警察好像不想破解这个奇怪的谜底。本来想不出“幽灵喝咖啡”这种可能性是警察的风格。寻找采集到的指纹的主人,用排除法排除周围人物,要是最后谁也不是的话,那么只有死去的芙美子——这种连外行人都能想到的事情警察却完全置于思考范畴之外。 不过,外行人——这种说法或许有语病。刚才在电话里对轻井泽先生刚一说明此情况,“哎?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他吃惊得把听筒掉到了地上。“那是怎么回事?请告诉我,请告诉我!”他顾不上自己讲话像磨人的孩子一样挂断了电话。一会儿,他肯定会跑过来追问下文。 但是,这些暂且不说,幽灵竟然出来喝咖啡,这种事情能否出现呢?此事必须有理论上的说明,而且事实上现在的我又不能解释清楚。我想,因为连我都干不了,所以警察当然不行了。财田启伍被杀事件好像是所谓的密室杀人。警察必须要破解“幽灵喝的咖啡”和“密室”这两个谜底。 不过,密室早晚肯定会清楚的。根据以前的推理小说,人们主要在“密室”上煞费苦心,可是它就像魔术的秘密一样,一旦清楚便会感到“竟然如此”。 回头想想,我过去曾经遇到过与财田案件相类似的事情(参照《平家传说杀人事件》)。在高田马厂公寓十二层房间内发生了所谓的“密室杀人”。男性被害者从窗户跳下来摔死了——外表看上去如此,后来发现,实际上是被害而死。 那件事与这次的案件同样,门是电子锁,有四把钥匙。一把钥匙放在被扔到公寓里屋的、被害者的上衣口袋里;剩下的三把在谁那里也很清楚,而且每人都具备案发时不在现场的条件。 警察打算作为单纯的自杀事件处理。既有跳窗时的目击者,而且密室状况又完好无损。如果那时要是我不参与案件的话,一定会被作为自杀事件应付了事。 总之,既然犯下罪行,就不可能会是密室状态。这样决定的话,就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是密室所以如何如何而徒增烦恼。要是必须注意一点的话,可以说就是有无伪装自杀的他杀的可能性。 但这次是被害者财田启伍后脑部被殴打后勒死的。不管怎么想都不能是自己动手杀死自己的,所以一定是他杀。 这样的话,就是如何破解剩下的“幽灵喝的咖啡”的谜底。这其中,关于三年前死去的幽灵——财田芙美子姑娘的死亡资料必不可缺。 知道咖啡杯的指纹是芙美子的指纹的时候,我向哥哥索取相关的资料,哥哥说知道了,可是到现在为止也不见哥哥将资料给我。一般是,刚要谈到这些话题,哥哥就急忙逃回书房。 既然已经求我“搜查”但是却如此态度,真是让人不可理解。虽说如此,可是我不想打破沙锅问到底。强人所难——这违背我的原则。这是我的弱点,但因为这是无法改变的性格,所以没有办法。 而且,当时我越来越感觉到哥哥好像与财田事件有某种关系时,我潜意识中发现自己正犹豫着是否接近事件的核心。我只不过是在好奇心的引导下探索谜底的热情。但是探究哥哥个人隐私的力量,很遗憾,我还不具备。 想来,母亲说我“为人善良”,或许是指我的优柔寡断。我有时确实很迂腐。明知对方错了,但是却不会说“你不对”、“你错了”,说出来会伤害对方。我感到那种伤痛好像是自己的一样。这真是可怕。这不是善良而是卑怯。 破解案件、制止犯人,这种过程可以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当然不能说其中没有正义感。 2 我觉得不能就这样放下财田事件不管,而且这种心情与日俱增,就要超过忍耐限度了。正当我决心今天晚上询问哥哥的时候,突然一个意外的人打来了电话。须美子神色失望地走过来,说叫“takarada”的人打来电话……” 我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宝田”的字眼,瞬间想不起是谁了。 须美子特别强调“是个年轻的女孩儿”,我“啊”地一声急忙跑到电话前。 “我是财田,是雪子。” 正如须美子所说,是动听的、年轻的声音。她说道:“有些事情想跟你谈谈。”听上去语气沉重。 我想起在财田家碰到雪子姑娘时那凝视的目光。是想找我什么麻烦吗?连我家的电话号码都调查清楚了,或许是埋怨我采取的伪装刑事调查。若是要解释清楚的话会很麻烦,要牵连到哥哥的事情我必须想方设法回避。 我和财田雪子姑娘在酒店面向庭院的休息室里见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瀑布飞流而下,窗边的椅子空着。 雪子姑娘是个名副其实的、肌肤雪白的女孩儿。除了下颚略宽,看上去觉得意志顽强之外,五宫端正,脸部没有明显的缺点。眼睛明亮有神,别人看上去可能觉得她有些厉害,可在我看来这正表现出她精力充沛、清高孤傲的内心世界。 “浅见,听说你不是警察。” 寒喧之后,雪子姑娘突然直接问道。果然是那件事。 “那之后来了很多警察,可是无论问谁都说不认识浅见。我给与浅见一同来过的鉴定课市田打过电话,突然提到浅见,市田也无法回答。” “对不起,并非是有意隐瞒……可是结果造成这样。” “我叫你过来不是发牢骚的,相反,是想请浅见帮助我,因此才拼命找到你的!” “请我?” “是啊!姐姐的指纹不是只有浅见发现了吗?警察都没有注意到。不仅是警察,不论谁都不会注意那种事。我和母亲听到父亲房间的咖啡杯上沾有姐姐指纹的时候,吃惊得差点摔倒在地上。母亲很害怕,三天没有睡觉。” “知道后被吓着了。好像警察知道了事实之后也吓了一跳。” “可是为什么会有姐姐的指纹呢?而且浅见是怎么想到的呢?这些事即使问警察,他们也不会告诉我。他们不是保守秘密,我觉得他们是真的不清楚。” “的确如此。我想警察不知道。” “果然……那么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 “不,我也不明白。” “胡说……” 雪子姑娘把送到嘴边的、装有橙汁的玻璃杯一动不动地拿在手上,眼睛瞪得溜圆,从中可以看出对我的不信任感不断膨胀。 财田雪子姑娘的确应该只有十九岁。比我年轻十四岁。这正好等于我与哥哥阳一郎的年龄差。我十九岁的时候哥哥已经事业有成,生活费自不必说,而且还为我交学费,我一直感到哥哥有父亲般的威严。 可是,看到眼前的雪子姑娘——与我差十四岁的未成年的女孩儿,很难把她当作对手。但是雪子姑娘却有比她实际年龄大三岁四岁程度上的优越感。这与其说是她的老成,不如说由于我的不成熟。 不过,我不仅对比自己年龄小的人,就是对比自己年长的人也能用同样的姿态交往。我是适应性强或是缺乏主体性类型的人。与年龄相差一轮的轻井泽先生和藤田主编在意识上也没有感到年龄差。不过也许那些人与我同样或是比我更加幼稚。 “那么说,浅见是毫无根据、胡乱猜想发现了姐姐的指纹吗?” “并不是没有根据。用了所谓的排除法。在你父亲身边的——只有身边的人有机会接触到的物品,若是均不符合能够想得到的人们的指纹,那剩下的只有你姐姐——我只是这样想的。” “嗯……真奇怪!” 雪子姑娘一脸狐疑。 “是啊,很奇怪!” “真奇怪!连作为妹妹的我也没有想到会留有已经死去的人的指纹。浅见,你与一般人的思考方式不同啊!” “啊……” 我不由得失神般地重新审视自己。雪子姑娘看到我的样子,突然“扑哧”笑了出来。 “走神了!” 收回笑容后,她的脸上又浮现出寂寞的神情。 “浅见,我曾经觉得你是最坏的人。伪装身份、说姐姐的幽灵是犯人那样的话。因此想把你揪出来好好教训你一下。” “啊,那太过分了。我不是那么坏的人。” “是啊,看上去像。见了你就知道了。可是,既然好容易说中了谁也无法想象的事情,那为什么到此为止了呢?” “嗯,这应该说是外行的苦衷。有原则规定不是警察的人不能进行与事件相关的搜查。” “这样的话,那时,为什么能和鉴定课的人一起来采集指纹呢?” “嗯……” 我无法回答。 “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情况。” “我不知道有什么情况,可是警察、刑警等等,那么多的人蜂拥而来调查案件却没能查明。却只有浅见一个人弄清楚了。把浅见排除在外,真是太矛盾了。是不是浅见逃跑了?” “逃跑?我?为什么?” “工作忙啦,加上警察们小气,不给出钱啦……对了,浅见,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所谓的自由撰稿人。” “啊,果然。难怪你这么聪明!” “啊,因为没有才能找不着正当职业,所以才干这个的!” “胡说。那么你不赚钱帮警察工作当然很可笑,干不下去了!” “不,是因为……” “好了,知道了。我也打零工,我觉得我理解关于劳动的价值。想象一下,雇佣像浅见这样优秀的人一个小时需要多少费用呢?” “一个小时……” 我想把她的话说给藤田主编听。那个男人,岂止是一个小时的劳动价值,我熬夜工作一周赶出来的稿件,最后被当作废纸处理。 “怎么样?”雪子姑娘一本正经地说,“很抱歉,能否请您重新帮忙调查父亲的事件?实际上,刚才说训斥什么的都是假话,是想拜托您这件事的。为了我们这对可怜的母子,请您多关照!” 雪子姑娘把手工整地放在膝盖上,恭敬有加。 “好了,我答应了。不过,不用感谢。” 我像正义的骑士一样,心情愉快,气宇轩昂。 3 轻井泽先生来信得意地说“女演员凤兰寄来了情书”。 “刚一看到署名,我还以为是《凤兰饭店》中国菜饭店的邀请函或是开张通知呢!” 他依然信口开河。即便如此,那个大明星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给那种人寄情书,完全气恼了从没这样幸运过的我。 说到我,完全与这种好事无缘。那时,白天造访财田家,当然目的是为了揭开财田启伍被杀之谜。关于此事警察的搜查好像毫无进展。即使问哥哥,也不知为何东躲西藏,什么都不说。因为是哥哥所管辖的搜查总部在调查,所以当警视厅长官的哥哥即使说不知道也是隐瞒。好像装作不关心,可我总觉得有些其它的内幕。 财田家完全与刑警合作。不过,对手并不是有明确的目的才来拜访的。不如说,有监视来回乱窜的我的意思。最近,我好像也学会了哥哥的神秘主义,对警察不说实话。只说“没什么”之类的。 不过,我也没有明确的打算。警察又彻底地搜查了财田家,可是不能指望着有什么新的发现。 说到我过去都作了些什么,是专门与寡妇志津代喝茶聊天。实际上为什么要喝茶聊天呢,当然跟雪子姑娘在一起很愉快,但是这种邪恶的目的并不是我拜访的原因,因为雪子她上大学很少在家。 前面也说到了,志津代今年好像四十六岁。只比嫂子和子大一岁。看上去显得很老。三年前长女去世,这次丈夫又死了——哪一个都是死于非命——伤心痛苦可能是她面黄肌瘦的原因吧!或许她本来长得就一副老相。古典的鹅蛋脸,可以想象出姑娘时代很美。所谓的红颜薄命,在她的面容上表达得很清楚。 我和志津代在宽大的客厅里围着桌子喝茶,虽然有种想象不到的尴尬,可这也是任务,所以没办法。 与市田鉴定员首次拜访的时候,志津代就流露出老鼠般的警戒。第二次来,雪子姑娘为我重新做了介绍后就比较熟悉了,到了第三次就像附近的婆婆似的,对我非常热情。 “我完全把你当成警察的密探了!” 志津代说。她说之所以这样怀疑,是因为受到了警察的严厉盘问。 “因为只有身边的人才能够进入丈夫的公寓,所以他们屡次来问我们。前面说的若是稍微有些出入,就斥责我们在撒谎。所以,习惯了那种场合,尽量只说不碍大局的话。” 这样说完悲哀地笑了。 啊,所以就不说了——我想到。虽然不是北风与太阳的童话,可如果和气地相处,融化其顽固的警戒,或许会说出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既然去了就不能什么都不问就回来,可是却没有刨根问底。夸奖房子的风水、房间的设计、庭院的植物、墙上的绘画等等,有时还指出瑕疵不足(也不能光是赞美,这是获得信任的重要方法)。这样来了解关于这家的历史与现状。 即使不用请求,自然而然地志津代就唠叨起回忆来。家里的设计好像是财田干的。庭院是志津代亡父的爱好。墙上的绘画一部分是遗产传下来的。庭院的植物是三年前自杀的长女芙美子挑选的。她流泪诉说着到发生那些事之前财田家的幸福生活。 当然话题渐渐追溯到财田家的历史。像一千零一夜童话故事一样,连绵不断地讲起来、接下去。我抓住适合的时机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之后离席而去。可是志津代看上去好像还没有说够,我决不迁就她长呆下去。 与阿拉伯国王想听故事相反,志津代希望我能听下去她的故事。财田家发生这些事情,从前没有人来拜访,而且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听到些愚痴胡言就仿佛久早的沙漠降下了甘霖的人。 于是,志津代心里总是等待着我下一次的拜访。每次去,都要说这说那,把积攒了四十六年回忆的、秘密的红宝石箱子为我打开。 这样我就成了仅次于寡妇志津代了解财田家的人。连雪子姑娘都不知道的、她出生之前财田家的历史和财田夫妻结婚的秘密故事都在我的大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应该说是意外,财田夫妻据说是相亲结婚的。志津代嘲笑说是“政治婚姻”。 志津代娘家武井是类似旧财阀分家后的老板,好像是世代有名的财主。说到财田家是z精工公司的经营者,当时不景气,甚至连公司的存在都受到威胁。她笑着说:“那些事情我家一点都不知道。”后来她的父亲好像知道被骗了,非常生气。 财田、武井两家联手起来,这的确是不可否认的政治婚姻。写下这大一手笔的是z精工前社长、现会长曾根高弘。真相好像是这样的:曾根当时是常务董事,利用银行时代建立的关系网,到处张罗新娘,最后选中了不了解经济界情况的武井家。 不论如何,正如他们希望的,解除了经营上的不稳定,z精工重新站起来,直到最近乘着经济高速增长的波涛顺风前进,事业蒸蒸日上,前途一片辉煌。 “可是,现在不行了!” 志津代很直爽。最近连续三年销售额负增长。虽然没到赤字经营的地步,可是这样的话也为期不远了。但是与其说是启伍社长的责任,不如说是因为全社会的不景气造成的,毫无办法。 “他没有失职过。” 我刚一说完志津代就骄傲地笑了。的确,z精工在财田启伍社长死后并不会倒闭,可是公司内部围绕后继者问题发生了风波。有代表权的常务川上一夫成为中心,他因循过去的经营方针,社长死后虽然还不到一个月,可是社长的位子空着,川上常务就任社长理所当然,可听说有些难以实行。 那位川上常务在财田家见过两次。是出门顺便或是回公司的路上一周来财田家三四次,看望志津代。 对川上的第一印象和第二次见面的感觉并不坏。是个有分寸的、温厚的人。与财田前社长是从学生时代就开始的朋友,受财田的邀请来到z精工,二人几乎是同时进入公司的。与财田同样四十九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壮年。 “表面是继承财田社长的遗志,背后怎么做,他很迷惑。” 听到寡妇志津代自言自语,我不由得感到川上是个不同寻常的、富有经营手腕的人。我不懂企业的经营,可是比起拍着胸脯大发豪言壮语,倒是控制自己、赞扬前任伟业的人更加厉害。实际上,川上常务在社长死后努力巩固经营基础,关于前进的步调——他已经有了打算——经济报纸已经刊登了这样的信息。在经济界川上肯定足下期社长,就连我这个经济盲也很清楚。 虽然如此,可是难以实行据说是因为曾根高弘会长暗地膨胀的影响力。曾根会长已经七十九岁,和财田社长活着的时候一样仿佛是隐居。葬礼的混乱结束之后,他频繁地出现在公司里,传说曾根会长派系正拼命拉关系以求成为董事会中的多数派。 曾根高弘是z精工创业时银行方面送过来的人,因为与武井家联姻有功,首任社长弥一氏死后至启伍成人之前——在附加这样的条件之下,就任社长。与启伍社长就任的同时退为会长,现在是没有代表权的、相当与名誉会长一样的人。看到启伍社长死了,曾根培养的应该叫“会长派”的老董事们的集团骤然凸现出来。 那个集团中希望新社长是曾根会长的孙子、刚刚三十岁的、精英课长曾根太一郎,人们猜测他早晚会步入经营者的行列。被曾根会长和太一郎新旧实力派挟制,z精工干部中大部分人左顾右盼,为了自身安全和将来动摇不定。这个时候,暂时搁置川上晋升的可能性很大。 “直到雪子出嫁,要是川上坚持下去的话……” 川上来的时候,志津代曾经跟他唠叨过。财田家是掌握着z精工股份百分之十五的大股东,可是连决定社长人事的力量都没有。志津代的娘家武井家也失去了往年发言的力量,如果曾根会长一派一直努力,很有可能按照他们的想法操纵公司。 “如果浅见能够成为我们家雪子的丈夫的话就好了,但……” 志津代那样把话停止在在极其重要的地方。我“哈哈哈哈”地笑着掩饰过去,觉得脸颊发热。 “是芙美子的事情……”我有意不让她看穿,突然转换了话题。 志津代“啊”地一下表情变得阴暗起来。 “曾经是情人的池内,现在还在北海道吗?” “啊,怎么了?我在那之后,不知道那家伙怎样了!警察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想他可能会成为调查对象。他,怎么……” 志津代不安地问道。 “不知道,不知道。可是一想到财田喝过的咖啡杯上幽灵……不,沾着芙美子的指纹,就觉得或许与三年前的事件有某种联系。” “这么说,还是那家伙怨恨我丈夫……” “不,请不要这样单纯地思考。正像夫人所说,警察也会认真调查的。所以要是什么都没发生的话,池内就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可是,他怨恨我丈夫是事实啊!” 我注意到志津代不叫“池内”的名字,而是称呼“那家伙”与他拉开距离。 “芙美子自杀的原因仍然是池内的问题吗?” “这个……” 志津代流露出憎恨,可是又控制住自己,哽咽地说:“是这样的。” “很抱歉,我听说她已经怀孕了。据说这大概是直接的原因。” “哎,令人感到很羞耻,可这是事实。” “但是,池内与芙美子是情人关系啊,要是结婚的话不就没事了吗?” “胡说八道!” 志津代突然目光变得很疏远,转过身去。 “那家伙没有决定与芙美子结婚。而且,我们家里决不允许出这种下流的事情。是那家伙强行对芙美子……” 刚说出“下流”,志津代慌张地闭上了嘴。 “那么,你们父母知道这些时,一定是很严厉地训斥了芙美子了!” “不,那孩子到那种程度,我完全不知道。直到死后,我才从警察那里听到,这让我非常吃惊。” 好像是想起了那时的打击,志津代睁大了夹杂着愤怒和悲伤的双眼。 4 在财田启伍死后一个月召开的“追悼会”上,我经志津代介绍,首次见到了z精工的曾根高弘会长。曾根作为发起人致辞后穿梭与客人中间,精力充沛地担当起接待工作。看不出有七十九岁的高龄,是个有派头的老人。 志津代一边与招待客人的每一位打招呼,一边抓到好容易转过来的会长,朝我大声招呼,让我们见面。 “雪子的朋友,叫浅见。” 曾根“啊”地止住脚步,抬眼打量我。 那一瞬间,我感到那看上去柔和的目光里隐藏着能看穿万物的敏锐和老狐狸般的智能。 “是吗?是雪子的……” 老人马上表情变得温和起来,“好好”,没有意义地应和着,接着钻进人群中去了。 刚才的眼神好像是——曾根流露出的瞬间的变化令我很奇怪。我觉得雪子姑娘的“朋友”不会让人感到有什么特别的。 接着我又呆了一会儿。几乎没有熟人的我闲得无聊便眺望窗外的景色。这时曾根好像是故意路过似的不经意地走过来说:“啊,刚才见过你啊!”我马上回了礼。他一边斜端着装有乌龙茶的酒杯,一边问我: “浅见是做什么的?” “我是自由撰稿人。” “啊,不错。自由最重要了。你老家在哪里?” “东京。” “东京哪里?” “在北区那边。” “说到北区,有个飞鸟山。” “是的,是赏樱的胜地。您知道啊?” “只知道名字。没有去过,好像是个好地方。你家在那附近吗?” “是的,那是孩提时代的游乐场。” “是吗?浅见还没有结婚吧?” “嗯,很遗憾,还没有。” “果然,是让人感觉不到有所拖累的人。这样的话,你在哪里住?你们家里人呢?” “现在还住在自己家里白吃白喝。和母亲、哥哥一家同住。” “啊,是吗!那可真是罕见的大家庭啊!你哥哥在哪工作?” “是公务员。” “是当官的吧!你哥哥可真了不起啊!在哪就职啊?” 那时我已经充分看透了曾根的意图。 “曾根先生认识我哥哥吗?” 我用直刺对方内心的口气说道。 “嗯?我认识你哥哥吗?……不,不认识。你哥哥叫什么?” 曾根开玩笑似地眯圆了眼睛,这反而让人感到老人的动摇。知道这只老狐狸也有动摇的时候,我稍微松了口气。 “啊!是警视厅……难道是警视厅刑事局长浅见……?” “是的,是浅见刑事局长。您果然认识。” 我微笑地注视着曾根的双眼。 “那当然,要是浅见局长的话我非常熟悉。”曾根笑着应答说,“这不是昨天今天的事了。”摆出一副端正严肃的样子。 “是啊,是浅见局长。啊,我也有些感觉……好像哪里长得很像。而且你一说飞鸟山,我想也许会是!” “您说既不是昨天也不是今天,那么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啊,是什么时候来着?那是……” 他眯着眼睛朝天棚望去。我感觉他好像是在思量着怎样愚弄我这个不懂事的家伙。然后,还是那副样子,只是把视线转向我说: “那还是你们卖轻井泽别墅的时候呢!” “噢!……” 我点点头,内心却非常震惊。轻井泽别墅是我十三岁时父亲去世后为了缴继承税而卖掉的。如果说知道我们曾经有过别墅,那至少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那您是父亲的熟人吗?” “我们并不是很亲密,可是我当然知道大藏省的浅见局长。现在大儿子仍然当了局长,果然厉害呀!” “您这么说的话,作为老二的我可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哪里哪里,你也很能干啊!你长了一双好眼睛。” 我以为没什么可夸奖的,所以夸我的眼睛。可他并不是这样。 “人,一看眼睛,就知道他的资质。你的才能不比你哥哥差,甚至会超过他。最重要的是不要被人侮辱。在这一点上,你哥哥很辛苦……!” 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瞄了我一眼,“哈哈……”地若有含义地笑了。 总觉得听起来“很费心”,像是意味着“被人侮辱”,我感到很不愉快。 “你知道我哥哥的事情吗?” “嗯?啊,人也是有历史的。他年轻的时候……” 只说了这些,曾根轻轻地低头说“告辞”,离开了我的眼前。我非常想追上去,抓住曾根的手继续问他“哥哥过去发生了什么”,可是强行忍住了。 从那之后我就惦记着曾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总是想到“你哥哥很辛苦啊……”、“人也是有历史的。他年轻的时候……”等等他说的那些话和他那讨厌的笑容。到底,哥哥年轻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什么? 父亲死的时候哥哥二十七岁、我十三岁。如果曾根知道那之前我们在轻井泽有别墅的话,或许父亲或是哥哥曾和曾根在轻井泽别墅交流过?我每年都去轻井泽,可是没参加过大人们的交往,也没有听说过曾根这个名字。 我很想确认那时的情况,不好意思直接问哥哥,又不好跟母亲开口。情急之下,我决定先去拜访一下《旅行与历史》的主编藤田。 藤田看到我,以为我是来预支稿费,于是故意装出很忙的样子,让我等了一会儿,又装做突然发现我似地问道:“啊,浅见,今天有什么事?” “不,不是找主编有事。我们公司有资料库的话,我想借资料。有点东西想要调查。” “啊,什么呀?或许我也可以帮你查查!” “要是查藤田的话,怎么办?” “啊,为什么这么说?交给我吧!不可小看我的信息网。想调查什么?” “曾根高弘这个人。” “曾根高弘?是z精工的曾根吗?” “哎?你认识吗?” “我认识。可是并不了解。不过,名气很大,可是却不了解真实面目。可疑的老家伙。不过,曾根高弘怎么了?” “噢,没什么……总之,他是什么人我很感兴趣。” “嗯,看到浅见这样说话,就更觉得奇怪了……可是,简历我可以查出来。” 大概是知道我不是来预支工资放了心,藤田主编讨好般地为我效劳。但是,即使知道了简历,也不会起什么大作用。不如说,不管查找什么资科也不会了解曾根与浅见家的个人关系。我越想越烦,刚过了中午,我最终决定在哥哥还没回来之前,尽量装做不经意地向母亲提出来。 “妈妈,你认识曾根这个人吗?” “曾根?哪里的曾根?” “曾根高弘这个老人。” “曾根……名字好像是曾经听说过,什么样的人?” “是某个公司的会长。父亲活着的时候曾经在轻井泽与他交往过吗?最近见到他时,他提起来的。” “轻井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曾根……我记得好像有这么个人。” “或许是哥哥的朋友?” “啊,阳一郎的朋友?可他是个老人吧?阳一郎有这样的朋友吗?” 从母亲的口气来看,即使是熟人,关系也不太亲密。 这件事我以为到此为止了,可是并非如此。第二天早上,我刚刚一个人坐到餐桌前,母亲就走过来说:“阳一郎认识曾根!” 我吓了一跳。避开了不问哥哥,可是……但表面上装做漫不经心地说道:“噢,是吗?是哪种熟人啊?” “好像是在轻井泽的网球场见过。要是不说轻井泽的话都想不起来,看来交情仅此而已。” (说谎——)我马上想到。从曾根的话来看,让人觉得他们交情很深,甚至了解浅见家的内部情况。 哥哥在说谎。因此更加重了我最近一直对哥哥抱有的疑惑。一提到财田家的事,哥哥为什么有意隐瞒而且又怀有令人感到异常的关心呢? 第04章 不想起只因想忘记 1 第二天,我拜访财田家,在和未亡人志津代的闲聊中,我试着谈到轻井泽。说了一些自己家以前在轻井泽有别墅,每年夏天都在轻井泽度过等等无聊的回忆。还说了自己父亲早逝后将别墅转让的事情。“或许那时和财田家有关联”,我暗自在心中期待着。 “轻井泽真好,我们家的别墅是在箱根。” 志津代说着自己的姑娘时代,眼里充满了怀念。志津代的娘家武井家据说是旧财阀家系一支分家中的掌柜,祖上传下来的别墅就在箱根。 “轻井泽是我向往的,不过我公公也许是个一心只知道工作的人吧,所以似乎觉得别墅什么的是奢侈品。到了我丈夫的时候,家里非常穷,哪里还有什么别墅?” “曾根会长不是在轻井泽有别墅吗?” “嗯,曾根先生是有的。每年,一到夏天就来约我们,不过一次也没有去过。到现在为止都是去箱根的别墅的……而且,我丈夫好像不怎么喜欢轻井泽。” “哦,那又是为什么?” “在我嫁过来之前,他好像还常去大学同学和曾根先生的别墅的,但结婚以后似乎就没去过了。可能是因为在轻井泽有曾根先生等一大群认识的人在吧。他说好不容易才脱离东京,不想再和那些人碰面什么的。” 我心里一惊。哥哥也说过与此同样的话。“要是去轻井泽的话,那里政界的大人物成群结队。又不能装作不认识,这样好像成了是去做保镖指挥的了吗?”据说这就是哥哥不去轻井泽的理由。 一种莫名的不安在我心中扩散开来。财田的学生时代以及志津代“嫁过来之前”和我父亲逝世转让轻井泽的别墅时期之间的相关关系闪过我的脑海。 浅见家在轻井泽有别墅,那大约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哥哥作为警官已经到北海道、京都等偏远的地方去上任了,因此在他大学毕业后的五、六年间几乎没去过轻井泽的别墅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哥哥到轻井泽去就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也只记得在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和哥哥一起走在高原的情景。 “恕我冒昧。”我试着问志津代。 “夫人您和财田先生结婚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啦?” “嗯,那是在芙美子出生前一年的事情,也就是二十四年前。” “您好像说过你们是相亲认识的。” “是的,我家是个传统的家庭,严格地遵守着惯例,所以像电视里那样美丽的恋爱是怎么也无法指望的。” 志津代像小姑娘般红着脸笑道。我曾想像曾根老人所说的“年轻时的事情”是指以志津代为对象的恋爱故事——比如说哥哥和财田可能是追求志津代的情敌等等,但似乎并非如此。 志津代初次见到我,在听到“浅见”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反应。 不过,这一设想成为我开始具体思考有关哥哥和财田之间关系的触发点。 财田启伍比哥哥年长两岁。大学是庆应大学,因此和东京大学的哥哥没有关联,不过,在学生时代他们有交往的可能性。即使假设他们是夏天在轻井泽的网球场上认识的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哥哥一直都没说过有关财田家的事就变得越发让人奇怪了。 (在轻井泽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是这样想的,在学生时代以及和志津代夫人结婚之前差不多每年都去的财田变得厌恶去轻井泽,这其中应该有什么原因。 那天晚上,在哥哥就要回来之前,我向在起居室休息的嫂子试探着问道: “嫂子和哥哥认识是在轻井泽吧?” “啊?”嫂子吃了一惊,“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讨厌,那么久的事情了。”说着嫂子的脸上露出怀念之情,“我们认识是在浅见家例行的纸牌会上,不过交往深入是在那年夏天的轻井泽。” “啊,果然……” “对了,光彦你还记得啊?我本打算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想不让任何人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了,因为哥哥是一个老实人嘛,他不善于隐瞒什么的。” “是吗?我倒是觉得阳一郎到现在为止还是个充满了谜一般的人物。结婚之前的事情他可是一点都不告诉我,我也根本不知道他是否有过女朋友或者恋人什么的。对了,我一直想问问光彦你的,阳一郎的初恋情人是谁啊?” “啊,哥哥的初恋?……” 我感到非常意外。 “我一直以为哥哥的初恋情人是嫂子你呢,难道不是吗?” “尽撒谎……” 嫂子掩嘴“呵呵呵……”地笑道。看我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反而让我面红耳赤。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母亲说着进来了。 “啊,不能说,光彦,不能说。” 嫂子慌忙正色制止我。 “哦,在说什么秘密的事啊!那可不行啊。光彦,快说。对了,要是说我的话,不管说我什么坏话我都不会生气的。” “没有的事,即使我嘴烂了也不会说母亲的坏话。” “那不就行了。喂,光彦,还不坦白?” “哎,真惨!……”我笑着说道,“其实,我们刚才是在说关于哥哥的初恋情人是谁的话题。” “啊,阳一郎的?光彦,你不应该对和子说这个,这是不礼貌的。” “那个,是我向光彦打听这件事的。” 嫂子无地自容似地缩起了身子。 “啊,啊,和子你?哎,真是奇怪。到现在居然还会想到那么古老的事情……不会是阳一郎有什么那方面的征兆吧?” “不是的,没有那回事,不过,我从很早以前就有点挂记着这件事了。因为像他那样的好男人即使有一、两个恋人,似乎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吧?” “呵呵……被你这么一说,让我怎么回答好呢?我是应该把它当作你对自己丈夫的吹嘘好呢,还是把它当作你对我儿子的恭维好呢?” “啊,确实是那样的啊,讨厌,您把它当作我……” “没关系。不管是哪一种可都不是坏事。和子你对阳一郎一直都能这么想是件好事。作为母亲的我也是很高兴的。那么光彦,你是怎么回答的?” “哈,我说可能嫂子就是哥哥初恋情人吧。” “可不是,就是这样的。” 母亲严肃地点了点头。嫂子满足地笑个不停,但我觉得那似乎未必就是事实。其后,当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母亲嘟囔道:“还是那样说好。并不是什么事都老老实实说真话好啊!” “嗯,我也这么想。” 我突然这么回答。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不动声色地加上一句道: “因为对于哥哥来说,那也许不是美好的回忆吧。” “那当然。我倒觉得对阳一郎来说,有这么一次苦涩的回忆反而是件好事。不过光彦,你那时候不还是个小学生吗?你一个小孩,倒也看出来了。” 母亲用既佩服又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哈哈……小孩子都对成人世间的事情感兴趣的。说起来智美也快到懂得恋爱的年龄啦。” 我一说到哥哥的女儿的名字,母亲马上说:“是啊……”把担心的对象转移到那边,然后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光彦,你怎么样了?有过初恋了吗?” “嗯,我啊,初恋这种东西都已经经历过好多次了。” “哦,是吗……啊,胡说,什么经历过好几次初恋。你总是这样来打岔。那么,没有一次成功的?” “啊,真是遗憾,总是成为苦涩的回忆。” “哎呀,哎呀,真是可怜啊……要是一直那样的话就永远都不可能有像模像样的恋爱了。至少暂时是根本谈不上结婚了,对吧?” “嗯,我也这么想。” “真是个麻烦的小子。” 母亲感叹似地伸手晃了一下我的头,走出屋去。 母亲在我的诱导式询问的引导下略微漏出的有关哥哥过去的事情,对我来说是个小小打击。 ——对阳一郎来说也有一次苦涩的回忆反而是件好事。 母亲是这么说的。从她给人的印象以及显示出对嫂子的关怀来说,这句话似乎意味着哥哥的初恋并不成功。 把这个和曾根会长话里有话的态度放在一起考虑的话,我感觉哥哥——或者说哥哥的初恋故事和被杀的财田启伍之间有某种关系这一点,几乎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了。 阳一郎的初恋对象到底是谁呢——探寻的线索目前极少。 母亲对我说“那时你还是个小学生”,以一种似乎我也知道的口气点了点头,但是从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来看,是记不清了呢,还是那个时期我还在小学的低年级,对恋爱还不关心呢——这样一想,我感到心脏一阵剧痛。 (弄不好没有印象是因为那段记忆和那个失落的夏天重合的缘故……) 如果假设果真如此,那也并非无法理解。虽然这伴随着痛楚,但却可以解释了。 要是那样的话,那大概是距现在二十六、七年前——哥哥二十岁或者二十一岁时的事情。大学时代的暑假——地点是避暑地轻井泽,这不是正像是青春剧的舞台设定吗? 现在的轻井泽,因为连那个通俗小说作家也定居在那里,已经大大庸俗化了。不知道人们在想什么,连名人店铺也一家挨着一家,只有无节制地喧闹。但当时并非如此,即使是漫步在旧式银座的避暑客身上也透出悠然自得的气息。可以说只有网球场中的击球声震动着高原的空气。 哥哥网球打得很好,但说起来更喜欢骑马,经常到骑马俱乐部去。我呢,一个劲地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到很远的地方抓大甲虫,或者整天躺在草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云彩。 关于哥哥在轻井泽的交游关系我几乎没有印象,这固然和我们年龄相差太大有关,但肯定也有我特别沉迷于一个人玩耍的性格的原因。我记得哥哥带朋友来只限于东京的家里,似乎没有叫朋友去过别墅。 任凭我如何回忆在轻井泽的别墅生活,但怎么都没有发现哥哥初恋对象的线索。我所知的最多也就是现在的嫂子。如果哥哥真有那样的青春故事,大概也是在我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事吧。 只有母亲知道这件事,这说明至少有那么一次到两次,这个女孩来过我们家或者别墅。 瞅准时机,我战战兢兢地问母亲: “哥哥初恋的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光彦……” 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一道惊雷。母亲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我喝道:“这种话即使是对我也不准说第二次。” 我缩了缩脖子,厚着脸皮追问道: “我不会说第二次了,不过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啊?” “嗯?……” 母亲的眼神变得仿佛是在看世上不可思议的怪物一样。 我吃了一惊。母亲为什么会吃惊呢?还有,为什么非得用那种眼神看我呢,我不知道原因。 “光彦,你真的不知道?” “啊,嗯……” 我以飞快的速度分析着,盘算着怎样合理应对,但却像损坏的电脑一样,只冒出意味不明的回答。 “我有一点记得,不过怎么也想不起确切的名字。还是年纪太小的原因吧。” 我痛苦万分地看着天花板,模棱两可地说。 “嗯,是啊。有的时候不记得也是件好事。不仅是名字,要是干脆什么都忘了就好了。” 完全是一种同情的口吻,因此我更加混乱了。母亲是以我知道什么为前提才这么说的,但就像我前面所说的,有关我哥哥初恋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但奇怪的是她为什么会认定我知道呢? 会不会这里面有什么我理所当然应该知道的条件存在呢? 再纠缠下去眼看就要露出马脚了,所以我匆匆地从母亲面前逃走了。然而,虽说逃走了,却无法从现在这些令人费解的事情中逃脱。因为对手是母亲还好说,但在意识中,我仿佛感到有个来历不明的具有魔性的东西,从地狱深处发出“你知道的……”的呻吟声,向我追来。 虽然我认为我的脑子并不笨,但对于自己的记忆力却没有信心。所谓博览强记,有的人不管什么都能牢牢记住,但这种特殊技能我是绝对没有的。不仅如此,很多时候甚至连我认为记住了很有用的重要的东西也会完全忘掉。 我有点自我辩护似地认为比起记忆来,自己似乎更擅长将思考像鲜花开放那样不断向深入扩展,又或许是自己的脑子里有的部分被不能再生记忆的皮膜所包裹。不然的话,母亲怎么会用那种眼光看着自己的次子呢? 也许我基本上都知道——一想到这儿,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厌恶自己了。有一天,由于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记忆块会冲破脑皮飞出来也说不定。就算只想象一下那时自己的狼狈样,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母亲说“有时还是不记得的好”确实是真理。 2 在很久以前,还是小学的时候,我曾看过一部名叫《晴子乘云记》的电影。我幼小的心灵被美少女鳄渊晴子楚楚动人的风姿深深地打动了,不过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当时我并不知道,《晴子乘云记》是将石井桃子原作的同名作品搬上银幕的。在那里面,晴子有一个和当时的我年纪差不多或者稍大一点的哥哥,热衷于冲上街道迫使卡车停车的恶作剧。 当被父亲训斥的时候,他反驳说:“因为我喜欢让它停下来,因为很好玩所以我才那么做的。”这正是飙车族们义正辞严地说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因为想发出噪音到各处转转才去飙车,这有什么不对”的理论。是笑着说“欺负别人有什么不对,欺负别人是很有快感的”的恶作剧思想。 父亲突然打那少年的头,一下、两下,本想继续打下去,但少年却逃脱了。因为从未被父亲打过,少年深受打击。他一边跑一边质问道:“爸爸,你打我!?”“是的。因为我喜欢打你,因为很好玩才打的。”父亲说道。晴子非常担心地守护着可怜的哥哥。但是父亲的教训却深深地进入少年的内心深处。第二天,少年向卡车司机道歉,并说出自己的理想是长大后当一个卡车司机。 像这样了不起的父亲恐怕现在很少了吧。能够用这样易懂的理论来教理论的老师大概也很少。听说很多父母都把本来应该在家里进行的教育推给了学校。尽管如此,一旦自己的孩子被老师打了的话,就会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引起轩然大波。在老师一方,也有人毫无主见,只会歇斯底里地使用暴力,或许各有各的不对吧。 那部电影的故事是从晴子落入水池奄奄一息时,在云上碰到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开始的。她把自己的家人——恐怖的父亲、慈祥的母亲、可怜而又任性的哥哥——说给老爷爷听,向他解说为什么自己一定要死。说着说着,晴子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领悟自己是多么的爱自己的家人,家人又是多么的爱护自己。于是,晴子希望能够尽快回到家人的身边。, 当然,晴子安然无恙地从云上的世界回到人间。她在被褥上恢复了意识。她想把云中发生的事情告诉担心地注视着自己的母亲。母亲哭道:“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于是晴子明白说这些事情会让母亲伤心,从那以后便一直将它埋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我那时就想,晴子长大了还会记得在那云上发生的事情吗?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忘记这个想法。我都没有忘记,所以恐怕晴子也一定会记得的。虽然记得,但她绝对不会对别人讲了。不,或许是把记忆本身用秘密的幕布包好,塞进叫做忘却的仓库了吧。 我觉得,在人的精神活动中也有这种徒劳且没有条理的情况。那种什么都知道,不把什么都公开心里就不舒服的人也是有的,但是像晴子这样聪明而能忘却的人,才像真正的人。可以对他人蛮横无理生气,但永远固执地怀恨在心就可悲了。这种想法如果激化,就可能患上受害妄想症什么的。像轻井泽的作家那样连必需的东西和稿件截止时间都忘记的人确实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家伙,但忘却本身似乎可以说是一种美德。 不过,如果我知道哥哥的“初恋”,却以晴子同样的理由将它完全忘记的话(从母亲的那个样子来说,这种假设似乎有相当的可信度),那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我一旦陷人这些想法中,便再也无法释怀。一想到在我的潜意识深处可能隐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时,我就感到仿佛自己是隐藏凶犯的共犯一般心虚。不,这不是比喻或者玩笑,这或许在什么地方与财田家的事件联系在一起。或许掌握事件的关键的就是哥哥的“初恋情人”。 到底在四分之一世纪之前,在轻井泽发生过什么呢? 志津代的话给我这样的印象,我总觉得财田似乎在有意回避去轻井泽。因为学生时期常去朋友和曾根的别墅,但结婚后几乎没去过。 我在拜访财田家时,假装不经意地向志津代问起有关财田从学生时代就要好的朋友或玩伴。 “要说从学生时代就要好的朋友,只有很少很少的几个……其中特别亲密的大概是川上常务董事和神谷先生吧。不过,听说川上先生是学习方面的朋友,要说玩伴就是神谷先生了。他叫神谷和己。好像在m银行本部担任什么部长的,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在举行丈夫的葬礼时,我曾请他代表我丈夫的朋友致词,可他却说自己担当不起而回绝了。其实他体格魁梧,很有气派,又有地位,真是个很有内涵的人。” 关于这个“很有气派的人”在好朋友的葬礼上不想担当其朋友代表的理由,我觉得很难接受只是因为他很谨慎的说法。 第二天我就去m银行本部拜访了神谷。在传达室报上“浅见”的名字,让他帮我通报说虽然没有预约,不过是通过财田的关系来的,马上就让我到接待室去了。 不久,我听到敲门声,接着一个完全符合志津代所描述的、身材魁梧的绅士出现在我面前。这个绅士迈步进入接待室,一看到我,仿佛吃了一惊的模样退回走廊确认了一下接待室的号码后对我说道:“对不起,您是……浅见先生?”一副明显的、对不是自己所想象的“浅见”而感到迷惑的表情。 “是的,我是浅见。” 我照例递上没有任何头衔的名片。 “是……是吗?……我是神谷。” 神谷虽然迷惑,但还是进到室内,递上自己的名片。只是似乎很难决定是否要坐下来,也就是是否把我当客人来接待。 “嗯……浅见先生,您和财田先生是什么……” 神谷向上翻眼看着我,问道。 “我和志津代夫人就她丈夫的事情谈了很多。” “哦,是吗?” 神谷用手扶着细边缘的远近视两用眼睛仔细地看着我的名片,当他一看到我住址的那些小字时,脸色突然一沉。 “浅见先生,你是警视厅浅见刑事局长的弟弟?” “啊,不错,我是。神谷先生认识我哥哥?” “嗯,认识是认识……原来你是浅见的弟弟。” 一刹那,神谷陷入了沉思,然后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啊,请坐。” 虽然对这出乎意料的效果感到紧张,但我还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神谷在我对面坐下来,重新开始打量我说道:“原来你是浅见的……”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到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这样一来连我都有点坐立不安了。人和人面对面叹气,这不是什么好心情。 “神谷先生和我哥哥是大学时的朋友吗?” “啊?不是,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简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 “虽说不是大学时的朋友,但是浅见先生——就是你哥哥,他是东大的高材生,而我和财田都是庆应的学生,我们都是同一个时期的学生这一点是事实。当时你好像刚上小学吧?我记得你说第一个暑假要做采集昆虫的作业。不错,剃了光头,穿着半短裤,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神谷脸上浮现出微笑,但我心中涌出的却不仅仅是怀念。 “啊?您那时见过我?” “当然……这么说来,你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啊,因为你那时还小……嗯,对,是这样,是这样的。” 神谷一开始说的时候仿佛是安慰我——因为还小,那是没办法的,但是途中,好像语气突然变了,听起来好像是有什么其它的原因,所以不记得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尽管如此,我本来隐约地认为是小学低年级时的事,通过神谷的话,已经弄清楚是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夏天。也就是说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然而,就算是刚进小学,难道那时的记忆全都失去了吗?我想我脑子的构造确实不适合记忆,不,也许不是这样,是因为碎片似的回忆起儿童时代的事情,要识别哪个是一年级暑假的事情比记忆更难的缘故。 所有在轻井泽的少年时代的记忆都已模糊不清了。比如躺着仰望天空的草地在哪里?那辆小自行车去哪里了?那顶草帽——虽然不是森村诚一的《人性的证明》中的草帽——又去哪儿了? 父亲去世,转让别墅是在我十三岁的晚秋。送给别墅管理人的儿子的自行车是二十四吋大人用的。那顶有蓝线的白色网球帽应该现在还收在我用的衣橱的某处。 那年的暑假我已经不追虫子了,躺在草地上什么的也成了想都不敢想的美事。日课的中心是学习。最多在高地上支起画布,进行森林的写生,或者陪别人去参加大别墅的家庭音乐会。只有这些仿佛大人般的日子,在我轻井泽的最后记忆中,令人惊讶地格外清晰。 然而,透过那些鲜明记忆的画布空隙,可以看到那遥远过去的令人怀念的草地、小自行车以及在手指间挥动着触角的甲虫。而且我觉得那时自己的模样似乎就像是这些记忆的残影一样确确实实地浮现了出来。 “神谷先生和财田先生以及我哥哥是怎样的朋友呢?” 我停止搜索自己的记忆深处,抛出了预先想好的问题。 神谷又用怀疑的眼光瞥了我一眼,一副确认我是否真的什么都不记得的表情。 “虽说是朋友,但可以说仅仅是夏天在轻井泽的玩伴吧。因为在共同的朋友的别墅中认识,在轻井泽一起打过几次网球,骑过几次马。你哥哥应该比我小一到两岁,但骑马骑得很好。实际上因为他精湛的马术和飒爽的英姿,是很多女性会员憧憬的对象。” 神谷说着,脸上浮现出的笑容里似乎掺杂着复杂的意思。 神谷说这些或许是出于恭维,但我却有点不愉快的感觉。我想象了一下沐浴在女性会员们充满兴趣的视线下的哥哥的样子。那时的哥哥对我来说可以说是偶像。 “神谷先生好像到我们家的别墅来过两、三次吧?” “嗯?啊,不知道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神谷小心地回答。很明显地一幅难以估计我的记忆到底是什么程度的样子。 我决定干脆亮出底牌试试看。 “那时候的…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 神谷的表情告诉我这个问题引起了超出预想的效果。在那一瞬间,他突然睁大眼睛,似乎不喜欢被我窥探他的眼睛深处似的,将视线移向别的地方。 “你说的女孩子是指哪一个啊?” 他似乎想装傻,这样一来我不再回避。 “就是我哥哥喜欢的那个人!” “啊……” 神谷仿佛泄了气,皱着眉盯着我说: “是吗?你还记得?……不过,事到如今还问这个,你想干什么?” “你说想干什么是指……” 我有点惊慌失措。可以说是受到与遭到母亲训斥时同样意想不到地反击。神谷似有意似无意地以冰冷的语调说道: “那已经是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了,大家都一直在努力去忘记。不,难道不也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吗?快停止这种追踪幽灵般的行动吧。” (为了我?) 我仿佛连续挨了两下重拳一般大吃了一惊。难道果真像我一直隐约感到担心的那样,在我丧失的记忆深处隐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吗? 尽管想问个究竟的欲望深深地折磨着我,但我还是勉强控制住了。神谷说这话是以为我知道的。事到如今,我很难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3 我好像被打败了一般,完全丧失了自信,于是决定将起死回生的希望放在神谷说“幽灵”上。 “也许财田就是被那个幽灵杀死的。” “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为了查明财田被杀事件,有必要重新挖掘二十六、七年的墓。” “啊,你在说什么?” 神谷吃了一惊。他的反应如此强烈,似乎我作为比喻说的话在神谷方面却将其作为现实来接受了。这使我想到吸血僵尸复活的瞬间。 “浅见先生,你这样想要重新发掘以前的事情,这件事你哥哥知道吗?” “他不知道。是我自己想做的。当然,如果有搜查上的必要,作为警视厅刑事局长的哥哥恐怕也会做我现在做的事情的。” “你哥哥大概不会感到有这种必要的。” 神谷针锋相对地说。 “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事实上,财田是在所谓的密室中被杀的,而且桌子上两个咖啡杯中的一个确确实实有幽灵的指纹。” “你说什么?什么幽灵?那么,sa……” 神谷吃惊地说,突然又停住了。 我看着神谷的嘴,等着刚才听到的“sa”音后续的话,但他说到这里就默不作声了。 我感觉他冲口而出的“sa”音后面的话应该是谁的名字。 佐藤、齐藤、佐佐木、坂本……在日语中以“sa”音开头的名字一个个浮现在我的脑子里。恐怕就是那个“幽灵”的名字。难道神谷已经估计到袭击财田的幽灵了? 佐伯、早已女、樱田、佐田、真田、佐野、泽田……这些无意义的名字罗列掠过我的大脑。不,即使是人名,也未必是姓。幸夫、贞夫、三郎、sa……,我的思维停顿了。我发现在男性的名字中,以“sa”音开头的很少。相反,如果是女性的话,小百合、早苗、幸惠、五月、聪子、佐保子、小夜子……要多少有多少。就说妹妹佐和子也是。在“sa”这个音中包含着纤细、温柔的感觉。 (哦,哥哥初恋的对象可能是个以“sa”音开头的人。) 就在我思考这段时间,肯定已经经过了很长一段沉默。“对不起!”神谷起身道,“因为有个会议,我就失陪了。” 看了一下表,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虽然想问的问题堆积如山,但也不能以私事独占事务繁忙的银行干部。 “我也要告辞,在你百忙之中,真是打扰了!” 我鞠了一躬,在对方说的“您请便”声中,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我停下来转身道:“神谷先生,我还想问一件事。听说您在财田先生去世时拒绝了志津代请您代表财田生前的朋友致词的请求,那是为什么?” “嗯?啊,那是因为我担当不了这个重任……” “是吗?据志津代夫人说,财田先生从大学时开始的玩伴就只有您一个。” “不错,学生时代确实如此。不过进入社会以后就只是企业经营者和银行职员之间的关系了。” 他话中冰冷的语气让我大吃一惊。 “神谷先生不会是讨厌财田先生吧?” 也许我问得过于直率,过于孩子气,但神谷并没有笑,经过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之后,说道:“批评死者的话,我说不出来。” 含蓄的回答——不,应该说是明显的回答。很显然本来应该是惟一的朋友的神谷对财田并不抱有好感。 “为什么?你们俩个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不,不是……我只能说是品性上的问题,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多的话,可以去问你哥哥。” “问我哥哥?……” 我吃了一惊,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到。果然,哥哥他知道些什么。 神谷脸上浮现出看似讽刺的笑容,点头道:“那么,请!”我也似乎受他的影响,点头说了声“谢谢”,走出门去。 我想不管怎么说,已经将众多混乱的信息整理了一些。但这不等于已经找到调查整个事件的眉目。因为又有新的信息以未整理的状态输入进来。 不过,事件已不仅是财田家的事了,它不断向意想不到的方向展开的同时,似乎还将我和哥哥都卷了进来,这不禁使我迷惑不已。 芙美子小姐的自杀以及三年后的财田事件,谁都能感到在这两者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但还没有人注意到追溯到二十六、七年前可以隐约看到某种因果的征兆。不,或许哥哥和神谷先生注意到了,但他们装作视而不见,又或许是努力去忘记。至于神谷先生,把我追查这件事说得好像是犯罪一样。听他的口气,似乎哥哥还有他都不希望我这样做。 二十六、七年前,那是财田芙美子自杀前二十三、四年的事。不,是在她出生前若干年的事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就算有什么因果联系,似乎也不可能和芙美子小姐有什么关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又翻出二十六、七年前的往事似乎就像神谷说的那样,成了近乎犯罪的无意义的事情。 我开始动摇了。 或许我应该像晴子那样,领悟到在这世上,为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有些事还是忘了比较好。 虽然我这么想,但好奇心却让我心痒难搔。我心中有什么在显示,如果不向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寻求财田家悲剧的原因的话,这件事就无法水落石出。 二十六、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数了一下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 神谷、曾根、哥哥——或许母亲也知道。我觉得至少母亲知道哥哥的初恋、初恋的对象以及经过。 而且,在知道当时的事情的人中,令人惊讶的是似乎也包括我自己。好像母亲和神谷都这么认为,但我到底知道什么呢?到底忘记了什么呢? 轻井泽的一幕一幕风景就像电影回放一样,不断浮现到我的脑子里。 从小熟悉的轻井泽,自从轻井泽作家定居在那里开始,就和我疏远了。现在我觉得它正在呼唤我。 第二天早报的经济栏中登着z公司的社长人事方面的消息。在财田启伍前社长被杀后社长后继人选择遇到困难的z公司中,被视为最有实力的川上一夫常务董事未能升任社长,而由原社长现任董事会会长的曾根高弘重新担任。 还报道说曾根的孙子曾根太一郎同时就任财务董事。报纸用了很大的篇幅报道有关z公司这种规模的公司的事肯定是因为如此反常的人事变动引人注目的缘故。报上还加上了下述推测:特别是曾根太一郎的提拔大概很大程度上是出于私心方面的原因,或许太一郎会跳过川上常务而坐上下任社长的交椅。 我也认为那个曾根的爷爷做出这种事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 虽说如此,但曾根高弘已经七十九岁的高龄,虽说是董事会会长,但已经有很长时间失去代表权了,这次重任社长,在会社经营上真的不会招来异议吗?连我这外行人都感到不安,会社内部和经济界也肯定有疑虑。纵使全然不顾这些也要实现自己的野心,让我对曾根高弘,应该说是对人类的罪业之深感到不寒而栗。 第05章 在轻井泽昏暗森林中的所见 1 “最近能不能来一趟轻井泽?”接到轻井泽先生打来的电话是在偶然看的电视中传出“南方已经出现进入梅雨季节的征兆”的那天。 他说“有件事想和你谈谈”,但到目前为止,和他谈话还没有过什么好事。 “难得您约我,但我现在好像没有时间。” 他的邀请里面一定有什么不纯的目的。君子不临危。我选择了委婉但又干脆的拒绝。 “哎,浅见你很忙,没时间,这我知道,但这次是为你自己的事情。” “为了我?要是相亲的事情,我这里已经多得不得了了。” “不是那个,要是相亲的话,我去不就行了吗?哈哈!” 他有时喜欢说些无聊的笑话。 “其实,你也知道,去年夏天设立的浅见光彦俱乐部盛况空前。超出了当初的想象,到五月份会员数量已经快超过一万人了,所以我现在想为会员们建一栋俱乐部会所。我觉得要尊重作为负责人你的意志,所以想顺便和你商量商量。” “啊?要建俱乐部会所?” “哈哈……你这么高兴就让我有干劲了。” 我没有印象有谁说过高兴,但他却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解释,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怪癖。 “当然,建造费用都由我来出,你不用担心。” (废话,那当然!) “由于这个原因,希望你能尽快来轻井泽。因为很多展示品必须得到你的帮助。比如说你小学时的成绩单什么的务必要拿出来展示。” “你不是开玩笑吧,那么丢人的事。” “你可能觉得丢人,但这对于那些落榜的人来说难道不是一种很好的鼓励吗?学校的成绩再差,只要好好做人,还是一样可以生存下去。” “要是这样的话,干脆展示您的成绩单怎么样?” “我?不行不行,要是展示我的成绩单什么的,会招来相反的效果的。因为来了一看,都是些证明伟人自幼就不凡的东西。只会使那些凡夫俗子更加丧失自信。哈哈……” 他空洞地笑道。那种笑法说明他的过去绝对没什么了不起。 此后又绕了半天,最终,我只能认输道:“明白了,我会过来打扰的。”被叫到平冢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哎,无论怎么抵抗,一旦他和你说话,最终你都无法逃脱,这对于知道原委的人来说是常识性的东西。因为说他强词夺理也好,胡搅蛮缠也好,总之是个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制定计划,让恶魔也不得不服输的天才。 而且,我也不是没有为自己考虑。说实话,当我从他的口里听到“轻井泽”的名字时,就有一股去轻井泽看看的冲动。 最近以来,我一直感到那些模模糊糊的各种事项——有关财田事件的谜团,哥哥的“恋人”、再加上我自己失去的记忆等等所有有关过去的疑惑的根源就在轻井泽的迷雾中。 因此,我起身前往轻井泽。上信越高速公路一直延伸到佐久,到轻井泽的时间距离确实缩短了。以前仅从关越线的高崎或者藤冈出口下来走十八国道也需要将近2个小时,但现在进入东京的练马人口,只要一个半小时就到轻井泽了。 当然,变近了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又另当别论。得到便利和效率的代价总会在其它什么地方体现出来。简单地说,我感到一种轻井泽那可以说是某种神秘的空间将要被俗化成隔壁的公园的惆怅。有时我想还是把它放在野外比较好。 虽说如此,但当我出了碓冰轻井泽出口,开车上了高岩山的山麓,越过山峡,一眼看到被落叶松染绿的轻井泽高原时,还是有一种特别的心绪。或许轻井泽是某种结界或是魔界般的地方,每次一进入那里,就会被某种不得而知的气氛所感染。这么说来,倒是很适合像轻井泽先生那样有魔性的人居住。 那位先生把人叫过来了,自己却躲在书房里不出来。虽然夫人请我喝她拿手的咖啡,似乎还可以原谅,但还是非常失礼的事情。终于,他以t恤衫加工装裤这种不适合待客的打扮现身了。“你能先到什么地方转两、三个小时吗?”他对我说道。似乎把我看成是没有猎物的熊什么的了。 “《小说现代》的森山女史真是麻烦,说今天的截稿时间一步也不能让。因为她一点计划性都没有。” 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牢骚后,又回书房去了。 虽然夫人非常的惊慌,但对于我来说能得到二、三个小时的空闲反而是意外的惊喜。 我决定凭着隐约的记忆,去拜访开自行车出租店的峰男。我听说是在从中轻井泽上十八国道,略向西走一点的地方。从轻井泽先生家所在的山丘下来到那里不是很远。 我本来认为是一个小自行车点,结果挂着竹田摩托的招牌,也卖摩托车。自行车出租或许该说是夏天的副业。 峰男应该只比我年长一岁。虽然还有些许少年时的模样,但已经很有威严了,这让总像个孩子的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因为男人过了三十就应该像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我十三岁那年,也就是说有二十年不见了,但峰男不仅还记得我,而且令我惊讶的是还很想念我。 “因为我开自行车出租店就是起因于浅见小和尚你送给我自行车的。” “拜托,以后请不要再用‘小和尚’这个词了,好吗?” “哈哈……对,对,不经意间以前的习惯又冒出来了……” 我和峰男都有一点不好意思。 “不过,你说你开自行车出租店是缘于我送你自行车,是真的吗?” “真的。因为那是在即使想要也不是轻易能买到自行车的时代啊。结果意外地到手了,在别墅里骑来骑去,很开心。这个记忆后来又苏醒了,使我产生了‘对,夏天的生意就做这个吧’的想法。在父亲开的自行车和摩托车店中,设了一个租车的角落,很受避暑的客人们喜爱。” 或许其中也有恭维的成分,但既然对方如此欢喜,我也很高兴。 “那时的轻井泽虽然没有现在这么热闹,但对孩子们来说就像天堂一样啊。由峰男君带路去捉甲虫什么的,做了不少淘气的事呢。” “对,对,还有那件事呢!” “嗯,那件事?” “哈哈……,就是那个啊!那个离山的忍者别墅的……” “离山的忍者别墅?……” 我的眼睛肯定变成了小圆点。峰男仿佛偷窥似地看着我,疑惑地说道:“嗯?忘啦?是小和尚——是浅见先生你这么叫的……” 不论是上次母亲问到的哥哥的“初恋情人”,还是神谷和曾根会长的暗示,总之我在某个时期的记忆已经完全从轻井泽夏天发生的事中失落了。听了峰男说的“离山的忍者别墅”这个词,也没有丝毫印象浮现出来。 我想不出来“忍者别墅”这一名称的由来,但又不能问峰男君。 “本来那年是我小学二年级,浅见先生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忘记了也是无可厚非的。”峰男这么说,那口气与其说是可怜倒不如说是让我觉得他松了一口气似的。 “不,我没忘,不过……”我把视线转向离山的方向说道,“因为那件事对我来说是个比较痛苦的回忆。” “嗯,是啊。不过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想就快到时效了。对不起,这件事不能说,对吗?” “不,没关系。实际上我今天来就是想确认一下这段记忆,或者去看看那个忍者别墅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快变得和一个骗子一般了,睁着眼睛说瞎话。 “是吗?那就好。泡沫经济时代,那里也变了很多。不过,只有那间别墅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直空着。我只是有时路过的时候顺便看看,尽量不太去靠近它。不过夏天好像有人,又好像没人……也听说过有幽灵出现的谣言。” “幽灵?……” “嗯。还有,曾经有过改建的计划之类的,但建筑师一上屋顶,就摔下来受了重伤,于是就传出那是幽灵做祟的谣言,那以后改建的事就作罢了。” 峰男说着,略微向上翻起眼睛看着我。或许是有确认我的记忆的意图吧。 “是吗?是幽灵做祟?……那么,看来到现在还无法被遗忘啊……” 我尽量采用模棱两可的说法。 “什么啊,当地的人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只是觉得那是个不祥的建筑才传出这样的谣言的。” 根据峰男每一句话,过去的事情开始一点点成形了。话虽如此,但峰男所说的“具体的原因”是什么原因呢? “怎么去那里来着?我已经全忘了。” “那么,我带你去。” “行吗?你把店扔下。” “这个季节人很少,所以交给我老婆就行了。” 他夫人具有体力劳动者一般的健壮体格。当我和峰男乘上车时,她微笑着一直送到店门前。 从十八国道向轻井泽站方向开,在旧路的三岔路口向左开了不久,“就是这儿,左边。”峰男告诉我。这一带,离山就矗立在旁边,是个绿阴浓密的地方。我们慢慢地把车开在酷似别墅地内的、未用水泥铺设的小路上。 “就是那儿。” 在左侧峰男手指着的前方,有一个不显眼的茶色建筑隐藏在树木之中。陡直的屋顶上,有采光用的窗户。 一阵揪心的疼痛向我袭来。很快就要和我的过去对决了,我心里非常紧张。 停下车,我刚一开门,“啊,要下车啊?”峰男问道。 我指着那栋建筑说道:“嗯,我要去那里看看。” “真的吗?” 一副踌躇的语气。 “哈哈……,你是怕幽灵做祟?” 我故意笑道,但其实当时的我也很害怕。如果峰男不跟来的话,也许我都没有一个人去的勇气。 峰男不情愿地下了车,不过看来他不打算走在我的前面。没办法,我只能踏着被露水打湿的杂草,进入别墅的领地。 2 从旧轻井泽到离山东麓一带,在整个轻井泽也算是雾重的地带。可能也有大树遮住阳光的原因,草和灌木的生长非常不好,应该说苔藓更多一些。 尽管我进入了别墅的领地,但仍没有发现任何能触及我记忆的东西。我是认定在这里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在我的过去才来的,难道这或许只是我的误会?我开始这样想到。 别墅的建筑比我想象的还要破旧。不过我想大概至少每过几年会重新漆一次吧。因为百叶窗是落下的,可见没有人在,不过从外观看似乎随时都可以使用。只是,从长在大门石阶上厚厚的青苔来判断,似乎这里连夏天都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我试着转了一下大门的把手,只能咔哒地略微向左右转动一点,却打不开门。 峰男在略离开我的位置,担心地看着我大胆的行为。因为这算是非法侵入民居,所以担心也无可厚非。我离开大门回到石阶上,“进去看看吗?”我想转向右手的院子的方向。 “啊,要去啊?” 峰男悲鸣似地说。 峰男的动摇给我一种又将揭开一道神秘面纱的预感。就算是我,在内心中也不是没有逃走的念头。可是,如果就到此回转的话,我想秘密将永远深锁在浓雾中。 在建筑的北侧,沉积着冰冷的空气。在我踏入其中的一瞬间,我感到记忆因子组成小块在我大脑里啪地一闪。 “那个窗户……”我说道。 面向里院的墙上有三个窗户,每个窗户都很小,并有百叶窗,仿佛是这个房子的装饰按钮一样十分可爱。我的视线被钉在了最右边的窗户上。 “算了吧!” 我不理会峰男说的,走近那窗户。在那百叶窗上有一小块横板(就像在什么时候见过的那样)断了,在那里猛然出现的小黑洞就像真的黑洞一样将我吸引过去。 这是用潮湿的轻井泽特有的建筑方式建造的房子,地板很高。我的身高足够到达百叶窗的下端。要是孩子的身高的话,如果不搬一个相当高的东西做垫脚石的话还够不着。对了,要自行车的坐垫那样的东西。 从百叶窗的黑洞到自行车的坐垫,它们之间的联想非常自然地产生了。同时很多很多情景在大脑中复苏了。那一闪一闪从树叶间透过的阳光、在温暖的屋檐下飞舞的黄黑相间的凤尾蝶、大声鸣叫的不知名的虫声、还有在紧闭的百叶窗的小缝中的室内的光景。 “啊……”我感到一阵眩晕,我看到那些情景不停旋转,从长着苔藓的地面一下子浮了上来。就好像晴子从树上跌入水池时看到的情景一样。还有,自行车倒下来,发出尖锐的声音。 “你没事吧?” 峰男慌忙飞奔过来。可能我在现实中也踉跄起来。 “没事。” 我想笑,但可能没有能够笑出来。因为峰男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我肯定是哭丧着脸。 “是吗?你在这里看到过……” 我回过头来看着百叶窗说道。 “我没有看,不过……” 峰男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看到,不过,确实是死了。” “死了……对,确实是死了,对吗?” “嗯,第二天,我看到从东京来了一辆大车,四个男的运走一幅盖着白布的担架。那情形我记得很清楚。” 死了?谁,怎么死的? “那时,我昏过去了吧?” “是啊,我看到浅见你翻身倒下一直都不起来,大吃一惊,就喊父亲去了。回来时你已经不见了,那时你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 在我的脑子,医院的情形就像泡沫粒子裂开一般浮现出来。消毒的味道、咔嚓咔嚓的金属声、护士尖细的声音、高高在上的白色天花板…… “那个人为什么没有去医院?……” “那是因为,因为已经死了吧。” “不错……不过,峰男君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父亲从来往于别墅中的医生那里听说,在那个医生朋友的别墅里死了人,回来和我们说了。而且,当时浅见你不是叫了一声‘死了’吗?” “原来是这么来着,这个我已经不记得了……” 就是这样。恐怕就是从那样叫开始,我把这之前的事情都忘掉了。现在,在记忆中活动的情景都是在那医院以后的事情了。 ——头部好像没有受到击打,不过可能是由于掉下来时受到的打击,产生了暂时性记忆丧失,总之会很快恢复的。 医生再三向母亲说明。这是在说我的事吧。暂时性记忆丧失,那是什么?为什么我会躺在医院里呢?我抬头看着医生和母亲呆呆地想。 哥哥凝视着我说:“什么都不要在意。” ——不要在意,指什么? ——嗯?没有,没什么。 ——哥哥,你什么时候来轻井泽的? ——什么时候?很早以前……啊,刚到的。 ——我,生病了吗? ——嗯,有一点。不过听说很快就会好的。 ——是吗?等我好了,去爬离山吧。 ——嗯,好。你睡一会儿。这样会好得快一点。 与哥哥温柔的声音一起,我可以清楚地回忆出窗外晴朗而湛蓝的天空。然而,在这之前与峰男一起的探险到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的事情,我一点都不记得了。不,准确地说,这之前那年夏天在轻井泽发生的事情的记忆完全失落了,我在这种状态下过了二十七年。从涂着灰色漆的轻井泽站下来,我乘出租车去南原的别墅,那里在奶奶的指挥下正进行着大扫除……而且,从那时起每当我试图回忆以前的事,头就会痛。 这段记忆的空白,在我拜访这个无人居住的别墅时突然被想了起来。 或许应该说不是我想起了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我想起了我忘记了这件事本身。赤冢不二夫的插科打诨中有“尽管我想忘记,但却想不起想忘记什么”的话,确实有与其相通的事情。 因为想不起来,所以就没有遗忘的必要,但是现在就要想起的预感伴随着模糊的恐惧,强烈地向我袭来。我打算要打开这扇必须遗忘的禁门。 “把我送到医院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我问峰男。 “嗯,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事后听说过,不过想不起来了。” “从常识判断应该是这个别墅里的人吧。” “嗯,对!” “这样的话,那时候这里并不是无人居住的别墅吧。” “当然了。因为那时在前院还停着车呢。不过说到这些细节,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峰男毫无自信地说道。 我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回到大门口。大门上没有门牌。不过很多别墅都不挂门牌,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与此相对,一般名字写在从道路进入别墅区处表示地段号码的牌子上,但这里连这个也没有。 “或许去镇公所查一下就知道了。” 我一说这话,“啊?你打算调查这件事?”峰男惊呆了。然而,似乎又觉得让我一个人去也不好。于是我们检查了两旁相邻的别墅的地段号码后,去了镇公所。 轻井泽镇公所在中轻井泽站附近。以轻井泽先生住的山岗的绿色为背景,考虑到周围的景观、酷似别墅地的镇公所的平房建筑,较之近来无论是镇公所还是村公所都喜欢追求高楼大厦的倾向,更让我抱有好感。内部也很朴素,没有浪费,非常明快。 峰男拜托认识的职员,请他帮我们调查那栋别墅的主人。 东京都目黑区——西泽香叶子。户主是女的,有点出人意料。向职员询问“二十七年谁在那栋别墅里死了”,当然他不可能知道。 回到峰男家,我想让他父亲给我讲讲这件事,结果也不行。峰男的父亲现在六十二岁,虽然还没有到糊涂的年纪,但也只记得“原本是听医生说的,说起来确实是有这样一件事的”。据说这个医生很早以前就死了。 我想我被送进的医院大概是轻井泽镇立医院。当时的医生和护士应该不会还在工作。就算假设还有人在工作,也不可能记得暑假来玩的别墅里孩子的受伤事件。不用说可能也没有留下纪录。 然后我一个人去看了南原我家原来别墅所在的地方。它与离山是夹着信越线的相反方向的别墅区。与信越线平行的北陆新干线工程的建设正在进行。如果新干线开通的话或许会更加便利。 我想象着新干线列车隆隆作响穿越这寂静森林的样子。那些松鼠、狐狸和鸟儿们会去哪儿呢?就算新干线很好,但为什么不把它建成隧道呢?我觉得很奇怪。对于人类来说,只追求效率而减少那些重要东西的文明,到底算是什么? 去别墅的路几乎和过去没什么变化,但不仅别墅的数量增加了,而且豪华的别墅也变多了。我们家的别墅已经拆毁,现在只剩下白墙,在这一群建筑物中显得格外别致。 下了车,走在没有边界线的别墅区中。来的不是旺季,虽然少了查问我的人,但却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 停步仰望天空,那蔽日的树木似乎还是以前的样子。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枯树一般,松鼠在树枝间穿来穿去。马赛克般的树叶重重叠叠,摇动着从中透射下来的阳光。直到二十年前,我一直不厌其烦地仰望天空的那些日子一定就在这里。 我不去注意周围的景色,仰望天空,一味探索着自己的记忆深处,仿佛要被拽入另一个时空一样。我感到从身体游离出去精神,慢慢地上升,将要突破那马赛克,遨游于浩瀚的宇宙。将视线转回到地上,发现雾气在昏暗的森林中流动。不知是否是中午的太阳被雾气反射的缘故,白色的别墅笼罩着薄薄的水汽,仿佛披上了一层轻纱。 就在这一刹那,雾气深处和我记忆的窗纱忽然一晃,眼前出现了在晌午的阳台上嬉戏的年轻男女的幻影。 我吃了一惊,有一种躲进树阴的冲动,好像觉得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一样。 在风景的这一侧,我清楚地看到一个紧贴在大山毛榉树后面注视着阳台的少年。被夹在手掌和硬邦邦的树皮之间的大甲虫奋力挥舞钳子蠕动着,因为疼痛他差一点就叫出声来。 男的一边抚弄着女孩的手,一边不停地低声说着什么。女孩小声地拒绝着想从男的手中挣脱。终于女孩站了起来,男的追了上去,一把抱住那女孩,把她拉近身边,将自己的脸凑向女孩发出尖叫声的嘴。女孩的抵抗力一下子消失了,男的抱起女孩走进房间。 少年的目光停留在破了的百叶窗上,它到地面的距离远远高出少年的身高。那段距离在少年眼中迅速地变大,仿佛是想挑动他焦急的情绪。 “光彦……”远处传来母亲的叫声。雾中的情景一下子消失了。 悄然无声的忧郁的别墅。 我原路返回到车里,用颤抖的手指发动引擎。能呆在这个文明的盒子里真好,我心里对此充满了感激之情。 一回到轻井泽先生家里,门口的狗就冲我叫了起来。 “啊,您怎么啦?”夫人从阳台上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你脸色好差啊!” “啊,可能是睡眠不足吧。” “是吗?真可怜……真是对不起,您这么劳累,还把你叫到这里来。我丈夫太任性了。” 说话口气好像很厌烦他似的。我差点说要是这样的话,不如赶快离婚算了。 “不管怎么说,因为听说要建一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俱乐部会所嘛。” “听说是的,我吃惊得都说不出话来了。要是为我存那么多的钱的话,即使我丈夫死了,我的后半生也会一片灿烂的。” “那倒是。” 正当两个人说笑的时候,话题的主人出现了。 “啊,气氛很热烈嘛!好像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啊!” “嗯,正在说那个没有计划性的人。” “什么?在说《小说现代》的森山女史啊!哎,年纪轻没办法。不过她也有她厉害的一面,好像预先就知道我能够按期限写完—样。看,整整三十页。” 轻井泽先生炫耀似的将打字机打好的稿子对着阳光看。 “当然这主要是仰仗我的功力,不过能够看出这种的功力也是成为优秀编辑的条件。了不起,了不起!” 他说着不知是夸森山女史还是自己的话,向传真机走去。 3 去轻井泽的第二天,从早晨开始就一直下雨。那雨就像刚入梅雨季节时那样淅淅沥沥一刻不停地下着。 我整天都呆呆地望着窗外。在那厚重低沉的云层连绵的远方,轻井泽一定包裹在重重浓雾中吧。有时我也沉浸在这种感伤的联想中。 如果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地生活下去,那么一生便没有要想起的事情,也没有想忘记的事了。那个埋藏着遥远记忆的秘密的小箱子,正因为我借轻井泽先生邀请之机来到轻井泽而不幸被我亲手挖掘出来。如果是宝箱还好,但这简直就是潘多拉的盒子。在这箱底能看到的微弱的希望的曙光成了我惟一的救星。 晚上,吃完饭坐到打字机前不久,财田雪子小姐打电话过来。“您的电话,是上次叫财田的小姐打过来的。”来叫我的须美子和往常一样,眼里充满疑惑。似乎只要是漂亮女孩子打电话过来,我的表情中总会显出邪念。 “后来事情怎么样了?” 雪子以明快的声音说道。怎么也让人难以想象是拜托我调查父亲被杀的女孩。 “如果可以的话,您到六本木或者广尾来一下好吗?有很多事想问您。” 六本木和广尾都不是我熟悉的街道。怎么办呢?我正犹豫的时候,“这样吧,九点我们在广尾明治屋前的咖啡厅见吧。”说完,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哎,我什么时候才能对女性采取毅然的态度啊? 虽然不愿意,但也没办法。我关上房门出来往大门口去时,须美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现在还出去啊?” 脸色虽然异常冰冷,但还是热情地为我摆好了鞋子。 在雪子小姐看来,可能以为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到达,但同样是东京二十三个区内,从西原到广尾,正好是穿过皇宫的对角线。雨依然下个不停,东京中心部依然塞车,所以直到九点过二十分才到广尾。因为是广尾,所以我原以为是面向约会者的咖啡厅,没想到是个连比萨饼、咖喱饭什么的都能吃到的、大窗户、照明好的非常健康而且一应俱全的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广尾,不过仔细一想,雪子上的那所在众多学校中很有名的女子大学就在这附近。大概是平时和同学朋友常来的店吧。 “真不好意思,把你硬拽出来。” 雪子已经来了,却反过来向迟到的我道歉。这一点说明她并不是一味以自我为中心的姑娘。而且她真的很美。特别是今天晚上,打扮得好像要参加什么晚会似的.还在原本雪白的肌肤上化了淡妆。可能是这个原因吧,轮廓更加鲜明的脸映着灯光,岂止是一个美艳照人可以了得。要是普通的感性男人,只为她温柔的一句话可能就会神魂颠倒了。即使是我,要不是有十岁以上的年龄差,恐怕也冷静不了。 “调查方面,还没有什么值得汇报的收获。” 为了不被她牵着走,我用事务性的语言说道。 “哦,是吗?没关系。” 雪子看上去很无聊的样子。 “不,怎么没关系。事情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必须尽快找出眉目来。” “不过,不管再怎么快,父亲也不能再活过来了。” 毕竟是说到父亲的死,雪子的脸色暗淡下来,目光投向了远方。但是从总体语调来看,似乎有些烦躁,这让我十分惊讶。我感觉是因为这件事以外的什么不方便告诉我的事情让她心烦。 “真是意外啊!”我说道,“我原以为会被你责问为什么迟迟不能把事情解决呢?” “怎么会……不是的。因为有一些烦心的事,想说给别人听听,所以才打电话的。” “果然……是自己并不乐意的相亲吗?” “啊,你怎么知道……?” 雪子吃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您是听我妈妈说的吗?” “不,我什么都没有听说。只是,因为你这么精心地穿着与这咖啡厅以及和我这样的家伙约会并不相符。而且你给我打电话的时间要说是参加了晚宴后回家的时候又太早了。再加上想把我这样的家伙叫出来发牢骚,除了是从相亲席间逃出来以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这么厌烦。” “是……吗?……的确是。我的表情就是那么可怜啊!” 雪子叹了口气。 “是和曾根太一郎相亲的吧?” “啊?” 雪子又跳了起来。充满疑惑的眼睛差点从眼眶中飞出来,瞪着我。 “失礼了,我是乱猜的。不过,要说你不得不去进行自己并不乐意的相亲的对象的话,除非是曾根会长的要求,否则我想不出还会有谁。而且这个曾根做出这种强人所难的事也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么,浅见先生也明白曾根的目的吧。” “总之,是政治婚姻吧。最近,在新闻上看到了曾根会长复任社长和太一郎就任财务董事的报道。要说已经做到这一步的曾根,作为最后一道工序,他想让z精工所有者的小姐你和自己的孙子结婚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当然,太一郎是不是也这么想,那就不知道了。” “那个人自己做不了主。因为他对爷爷说的唯命是从。” “哈哈……这就像我对我母亲唯命是从一样。” “骗人。浅见先生不像是受母亲控制的人。是装作那样的吧。” “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我含糊地笑了笑,糊弄了过去。 “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我不也是在母亲的央求下,最终没能说出‘不’来吗?” “经历了你父亲那种死法,你母亲大概也有点心慌吧。” “这个我明白。不过,要是这样的话,与其让我结婚还不如她自己再婚。因为她还很年轻的。” “说起来,你还太小了啊!” “就是啊。我说我还是个学生,但她说只要先约定好就行了什么的,好像把人当成是正在建设中的高级公寓什么的一样。” “哈哈……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比喻。” “这可不是笑话。”尽管她两眼瞪着我,但还是笑了出来。“要是对方是浅见先生的话,预约也好,什么也好,那倒是都可以!”雪子脸上带着未完全收尽的笑容说道。 “这真是个不错的玩笑。” “也许不是玩笑。” 她用调皮的眼神看着我说。 我陪着在相亲席上什么都没有吃的雪子吃了这个餐厅最拿手的比萨派,还添了三次咖啡。这样,今晚上的工作大概可以进展顺利了。 虽然我自认为是一个平淡无趣的聊天对象,但雪子却说了很多,而且好像心情也平复了,等到出店的时候她的心情已经好了。 然后,我送她到世田谷的家。虽然我拒绝了她让我进去坐坐的邀请回家了,不过说老实话,心里还是有点恋恋不舍的。 第二天,我决定去拜访轻井泽离山别墅的主人,目黑区的西泽香叶子。 在大鸟神社附近,民宅和高级公寓杂然相接的大街的一角,就是她的家。 不过,我找到相应的屋子的时候,发现在旧的两层楼房的门柱上挂着门牌,上面写着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的“服部”的字样,所以不得不又回到大街上的派出所去确认一下西泽香叶子是否寄居在服部家。 虽然是单行的小路,但汽车基本都不从这里过。我知道这里不让停车,但还是把车停在房子前的路上。围墙里面,在没怎么好好收拾的院子里,山茶等矮树长得十分繁盛。在进院门后仅五米处,有一扇镶着传统的格子的大门。在一片古色古香的情景中,惟独一部内线自动电话机似乎是最近装的,奇异般地具有一种存在感。 “哪位啊?” 自动电话机中传来恐怖的沙哑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就是西泽香叶子。 她打开旋拧式锁的时候花了很长一段时间。门里仿佛日暮时一般昏暗。可能是节约电费之类的吧。 “我叫浅见,是想来向您打听一下轻井泽别墅的事情的。” 我拿出名片,非常郑重地说明来意。 香叶子“啊”了一声,把名片一会儿拉近,一会儿又放远。这么昏暗,目光的焦点肯定无法汇聚到一起。 “那栋别墅是西泽夫人所有的吧?” 我催促似地问道。 “啊,名义上是我名下的。” “啊?这么说话,实际的所有者另有其人了?” “不,也不能这么说……” “那么,还是西泽夫人您的。” “不是……嗯,那栋别墅怎么啦?” 香叶子疑惑地问。 “如果你是不动产公司的,我并不打算卖那栋别墅。” “啊,不是,我不是。” 我苦笑道。 “其实,我以前曾有一段时间常去那个别墅玩,我记得那个时候好像不是西泽夫人的名字。” “是的,以前那别墅是这里这位服部先生夫人的名下的。” (啊!——)到这个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叫那别墅为“忍者别墅”的原因就是出于“服部”这个名字的联想。多么孩子气,可以说是很符合我个性的想法。 “那么,香叶子夫人是从服部夫人那里买过来的吗?” “没有的事。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买得起那别墅呢……是五年前夫人把它变更到我的名义下的。” “原来如此,那是送给您的吗?” “送给我什么的……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香叶子扭着身子,似乎很惶恐似的。 “请允许我问一下,西泽夫人您和这家是什么关系?” “嗯,从夫人嫁过来开始,就一直让我照顾日常生活,让我做孩子的奶妈。我曾请过一段时间的假,不过老伴去世后,我又承蒙她的照顾,然后一直……” 可能是对我的来历抱有怀疑吧,她突然住口,把视线落在我的名片上。 “那个,您刚才说以前您去过那别墅?” 老妇人眯起眼睛,把名片一会儿拉近,一会儿放远,不过名片上没有头衔,而住址的小字似乎又看不见。然后,她将目光投向天花板,搜寻着陈旧的记忆,当然她不可能想起我。最终,她无奈地摇摇头。 “非常抱歉,最近,我的脑子真是不好用了……您说以前,那么您去那别墅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大概是二十六、七年前吧。” “二十六、七年前……” “啊,对了,别墅中有什么人去世的,就是那个时候。” “啊?……” 香叶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好像看到幽灵什么似的——应该说她本人就像幽灵一样,脸色苍白,面如土色。 “嗯,您叫浅见,不会是大藏省浅见局长的……” “嗯,那是我父亲。那么,西泽太太认识我父亲了?” “嗯,我认识……原来是浅见先生的儿子……那么,局长先生——您父亲身体还好吗?” “父亲已经去世了。在二十年前。” “啊,是吗?真让人伤心。” 香叶子双手合十,指尖放在双唇上,满脸惊讶地紧盯着我。 “不过,浅见先生的儿子好像当时是大学生……” “啊,那是我哥哥。我是次子,那时才刚上小学。” “是次子啊?”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确认这件事的瞬间,脸上显出放心之色。然后,她突然想到:“啊,要是你愿意的话,请进屋坐吧。”本来可能是出于客气,不过我还是厚着脸皮进去了。 4 进入大门处是横向比较宽阔的水泥地,在大门与直到现在为止只在料理店看到过的铺板之间是走廊。 紧接着大门的房子是西洋式的接待室。进入接待室后,正在我看着摆在装饰橱上的大象什么的时候,香叶子端上茶来。还拿来了仿佛是京都的老字号的精致的干点心。”刚才我就注意到了。”我啜了口茶说道,“这里非常安静,是不是这家的人们都出去啦?” “不是,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住。” “啊,这么说来,除了西泽太太之外没有其他人在?” “是的,自从夫人去世以后,一直是我一个人住。” “啊,夫人已经去世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年前。” “是吗?已经去世了?……一个很慈祥的人啊……” “是的,是很慈祥。哦,您认识夫人?” “当然认识了。有一次还送给我一个什么稀罕的东西呢。只有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真是奇怪啊!” 我怀念地说道,但实际上根本没有这回事。就算有,我也不可能记得。 “可以的话,能带我到佛坛去吗?我想给夫人上个香。” “谢谢!要是这样的话夫人不知道多开心呢!这个房子现在也很冷清,只有像我这样的老太婆在守护着佛坛。” 她不由得向我发起牢骚来。 “服部的家人呢?” 我问道。 “夫人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都有孩子了。” “那么,他们都独立了?” “嗯,可以说是独立了吧。基本是结婚的同时就搬出这里了,现在住在高级公寓里……我想是因为这里的房子已经有点陈旧,年轻人很难住得下来。” “是吗?那么,夫人也很寂寞吧?” 我做出发自内心的不堪同情的样子,站了起来。 出到走廊,香叶子客气地走到我前面,带我到佛坛。 这是个本来已经很昏暗的建筑中格外昏暗的房间。香叶子打开灯,一座镶有金光闪闪的金具且气派的佛坛出现在我的面前。香叶子点上蜡烛。漆黑的佛坛中出现一点微弱的亮光,牌位上的金字清楚地映现出来。在它后面收着几个旧相框。 我上佛坛前叩拜,插上线香,双手合十,静立了很长时间。虽然我是在看佛坛中牌位上的金字,但在香叶子眼里或许我是个善良而热心的佛教徒。 牌位上看到六个字,但只是戒名,根本不知道是谁。 我对香叶子说想把刚才的点心供上。 “当是对以前从她那里得到点心的感谢吧!” “啊,真是好心……” 香叶子更加感动,擦着眼角。欺骗善良的女性是痛苦的,但这也没办法。 等她一出佛堂,我取出佛坛中的冥帐,翻开查看。上面记着十数个亡故人的姓氏。老的还有明治时代的人。大概是从上一代人的祖父母开始的家庭史吧。 其中引起我注目的是“明治四十某年八月二十六日”的死亡日期,正好是二十七年前。亡故的人叫“服部胜之”——享年五十岁。 那年夏天,在轻井泽别墅死的一定就是他了。再急忙往后看,我吃了一惊。在三年后,还是八月二十六日写着“服部清香”的名字,享年二十三岁。而且,在最后有“服部克江”的名字。亡故时间是四年前,享年七十二岁。从香叶子的话来看,这个人就是“夫人”了。 “喂,您在干什么?” 充满质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差点让我把冥帐掉在地上。 “啊,对不起。我想看看夫人过世时多大年纪了。要是七十二的话,那足岁才七十、七十一的样子,还很年轻啊。原想在生前见一面的,真是遗憾。” 我假装悲伤地说着,郑重地鞠了一躬,把冥帐放回佛坛。连我自己也不能不认为我有当骗子的才能。 香叶子也没有怀疑,“是啊,真是遗憾啊!”话里带着哭声。 “要说年轻,她丈夫胜之还有女儿清香也很年轻就亡故了啊。” “啊?……” 一瞬间,香叶子睁大了眼睛仿佛心脏停止了跳动一般。 “他们两个是怎么死的?” 我悠然地问到。尽管是极其普通的、谁都会用的询问方式,但香叶子的狼狈还是显而易见的。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是这样的……当时我不在他们身边。” “是吗?我印象中好像西泽太太当时是在轻井泽的。” “啊,那个,在是在,不过当时正好……” “怎么啦?有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吗?” “啊,没有,没什么。没什么要向你隐瞒的事情。老爷是死于急性心脏病,医生的诊断书上也是这么写的……” “奇怪!我一点都没说过我对胜之先生的死因抱有疑问啊!” “……” 香叶子惊恐万分,看着都觉得可冷。然而,为了查明真相,同情是不允许的。我又提出决定性的问题。 “比起这件事,我更关心的是清香的事情。清香死亡的 日期和胜之先生完全相同,我无法想象这只是巧合,清香小 姐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 香叶子打算像贝壳一样闭口不说。 “西泽太太,我呢?”我尽量用带有粘性物质般的令人讨厌的声音说道,“我知道服部先生要好的朋友中有一个在轻井泽也有别墅的医生。” “……” “如果是那个医生,服部家说明事情的原委,拜托他的话,应该会写一份假诊断书给你们的。” “……” “二十七年前在轻井泽发生过什么?这件事又和三年后 的同一天清香小姐的死相关,对吧?” “那个…” 香叶子用仿佛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声音说道。 “请您回去吧。” “好的,我会回去的。不过,在这之前你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吗?胜之先生的死里到底有什么秘密?清香小姐又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小姐什么错都没有?” 那强烈的语调好像在守护最后的堡垒似的。那一瞬间我胆怯了,但我不能在这里认输。 我穷追不舍地问道:“那么,清香小姐的死因是什么?请告诉我。” “请,请您回去吧!又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香叶子抓着我的手,把我推出佛堂,虽然她身高还不到我胸口,但不知道是不是拼命的原因,力气出乎意料的大。 虽然我想问的事情像小山一样多,但我只能撤退。 我心里还惦记着违章停车的事情。为了保险起见,我用粉笔在车胎上作了记号,在路面上写上时间。再过十分钟那开着迷你巡逻车的恐怖的女警可能就要来了。 我开着车,想了很多很多。怎么想都对服部胜之的死留有疑问。清香的死更是如此。在父亲死期的同一天死亡怎么可能仅仅是偶然。 我近乎气愤地想。 不过,不管对服部父女的死抱有多少疑问,但那也都是二十七年和二十四年前的事了。即使是他杀,也已经过了时效,现在再去挖掘也来不及了。 清香小姐已经死了二十四年啦——我不禁感慨道。享年二十三岁是虚岁,实足年龄也就是二十一、二十二岁的时候,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大概四十五、四十六岁。差不多和我哥哥同岁。 在我发现这一点一瞬间,我心中感到一阵激动。 哥哥阳一郎是四十七岁,被杀的财田启伍是四十九岁。m银行的神谷和己应该也和财田一样是四十九岁。二十七年前他们都是大学生。而且,那个夏天全部都在轻井泽。 从这一富有意味的吻合中,我又想到另一个奇怪的关联。 服部胜之死的那年女儿清香是十九岁。而财田启伍死的时候,雪子小姐也是十九岁。三年前自杀的姐姐芙美之当时也是十九岁。 (怎么回事,这是?) 紧接着,我又发现了一个重大的吻合。服部胜之死的时候和财田启伍一样都是四十九岁。 我握方向盘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踩在油门的脚上卸了力,不知何时速度慢了下来。后面的车子仿佛生气似地鸣着喇叭。 总之,我不认为这只是巧合。 要是恐怖小说的话,可以归为恶魔的所为吧,但在神佛之国的日本没有简单地以恶魔了结的习惯。因此,现在即使说成怨灵作祟,也只会招来嘲笑。 这是闲话,之所以说在日本恐怖小说没有市场,这与西欧有基督教,存在着恶魔的观念不无关系。就像电影《魔法师》那样,如果把超常规的现象都作为恶魔作怪的话,那么基本上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能够说明了。如果能把轻井泽先生对我的驱使当作不是他本人不好,而全是恶魔的原因的话,就能原谅他了。 这些不相关的事情暂且不管,现实中发生的事情是将我和哥哥都卷进去的就在身边的事情。不管怎么奇怪这都不是恶魔做的事。如果他们的生和死有什么因果关系,那都是人为的。 虽然我这么想,但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我觉得要是去查明真相,连我也可能出事。可是,我三十三岁,正好在他们发生悲剧的年龄中间。我开始想用这种无意义的自我暗示来安慰自己。 关键是服部清香的死——我想。要是能解开她为什么在父亲的忌日死这个谜,那么肯定会有新的进展。 但是,这个谜向谁问好呢?按照西泽香叶子的态度,服部家的人们在被问及时大概也会引起拒绝反应的,也不能去问哥哥,这样的话,似乎只能去问神谷了。 在我思前想后的脑子里,突然闪现了神谷不小心说漏的“sa”字音。 是吗,说不定他是想说“sayaka”(日语清香)。 我自认为“清香”读作“kiyoka”,虽然香叶子也没有纠正,但“清香”读成“sayaka”更优美,可能这是正确的。如果是这样的话,神谷肯定知道她死的秘密。 我的心跳加速了。 我倒转车头回到服部家。我对一脸迷惑地出现在大门口的香叶子说“掉了驾驶证”,把她推了进去,急忙跑向佛堂。 “啊,找到了。” 我故意叫道,装作从屋子的角落拾起什么的样子,把驾驶证拿到手上,仿佛为自己的无礼道歉,重新向佛坛合手作揖。视线投向牌位后面竖着的照片。 (是她——) 我的眼泪不由得差点涌了出来。在变色了的成茶色的照片上的年轻女孩和我在轻井泽的森林中看到的“幻影女孩”一模一样。 第06章 为何幽灵出现了 1 供奉在服部家佛坛上冥簿里的“清香”这个名字,会不会就是神谷无意中吐露出以“s……”字开头的那个人?这个发现具有重大意义。 因为神谷说那个带“s……”字的人是我哥哥阳一郎的初恋情人,并且还把她称做是杀害财田的“幽灵”。 想要拨开迷雾证实我的这个假设并不需要多少时间。我隐隐觉得这一点将是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 在29年前的轻井泽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时候,我又做了什么呢——? 各种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闪过。 尽管如此,哥哥的初恋情人是服部清香以及她早已在20多年前去世的事实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吃惊。冥簿上记载清香的享年是23岁,不过由于享年一般记录虚岁,所以清香实际上年仅22岁就去世了。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财田、神谷和我哥哥相识在轻井泽,并且好像经常出入服部家的别墅。尽管如此,神谷却说在“打网球和骑马”时认识我哥哥的,连“服部家”的一个字都没有提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我总感到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刚说出清香的“sa”字又匆匆缄口不言。好像服部家的事情成为忌讳什么的。 那年夏天,服部家里还有一位和我哥哥他们差不多同龄的清香小姐。此外,可能还有其他几位富家千金出入服部家。他们当时正值青春年少。且不说我哥哥自少年时代起就是优等生,书生气十足,就是财田和神谷二人也都是庆应大学的高材生,风度翩翩,奔放时髦,可以想象发生在他们中间那种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故事。 在那样的一种情况下,服部家的主人服部胜之突然死去。 据西泽香叶子讲,服部胜之的死因是“急性心脏病”,但她的话并不可信。我经常在报纸的讣告栏上看到死因是“心脏病”。不过听说有时候因为死者或者死者家属的某些缘故,而隐去真实病名而改为“心脏病”的情况发生。不过人死的时候最后都是“心脏停止跳动”,所以讲“心脏病”也并不完全是错或者假的。 但是,服部胜之的死肯定另有他因。因为不管怎么说,当我窥视到他死时情景的瞬间,竟由于过度惊吓从自行车上跌落下地,甚至丧失了那段时间的记忆。 能够一眼就能判断出死因(异常的死因)的种类并不多。至少横躺在床上,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自然。岂止如此,甚至无法判断人是死了还是睡着了。 倒在床上——即便是相当不自然的躺倒姿势,如果没有大量出血的话,恐怕难以在一瞬间判断是否“死亡”的。 窥视一眼就可以使人认为“死亡”的具有代表性的死亡方式要数“缢死”。虽说是代表性,但很难联想到除此之外的死亡方式了。 比方讲流血死亡,能否“一眼”辨别“死亡”尚且是个疑问,并且从窥视的角度来看也无法观察清楚床上的状况。即便如此,那样的一种惨状必然让人怀疑是谋杀事件,所以无论是多么熟悉的医生,也不会以“病死”来处理的。 那个时候,我恐怕是透过百叶窗的空隙看到一个男子吊死的情景才会大吃一惊滚落到地上,然后失去意识的。 我猜想服部家的人察觉到峰男君跑去叫人后,把我送到医院,并趁此期间放下尸体,请求熟识的医生做出“适当的诊断”。 至于那个医生出于何种原因听从服部家的请求就无从知晓了。毕竟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说不定那个医生早巳去世,所以无法调查。但不管怎么说,服部胜之的死属于异常死亡。虽然不清楚是自杀还是他杀,至少可以肯定是异常死亡。我对这一点坚信不移。 问题是异常死亡同我哥哥、财田、神谷以及服部清香之间存在何种关系。 此外,清香在服部胜之异常死亡三年后的同一天死去。这里又暗示了何种意思呢? 清香曾是我哥哥的初恋情人,他们恋情的破灭难道和服部胜之的异常死亡以及清香的死亡有关联吗? 我有种模糊的预感,最让我不放心的是那些事情也许和我有某种牵连。 母亲对我说:“有时候忘却也是件好事。”她的话里是不是隐藏了什么深奥的意思呢? 说不定我最近在森林里看到的幻觉是我失忆中的一部分。我也许在现实中窥视到哥哥和清香之间的“秘密”,或者是我知晓导致他们关系破裂的某种原因吧。 我在脑海里反复追忆二十七年前在轻井泽发生的事件,明知道是徒劳,却试图回忆出“事件”的真相。 我想,我之所以会隐隐产生缢死的情景,可能是因为峰男君带我去参观轻井泽的别墅从而回忆起“那天”事件的一部分,或者只是从我各种想象中产生的幻觉也说不定。 但我感到在我的脑中逐渐清晰地显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这个男子吊死在天花板的绳子上,垂着头在半空中轻轻晃动。 即使假设服部胜之是自杀,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足为奇。而且,关于把死因以“心脏病”方式处理的问题上,对于注重体面的家族来讲,也可能会拼命伪装成自然死亡,并说服熟人医生开出病死诊断书。那无疑属于犯罪,但是有值得同情的余地。至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 但是,我无法不关心服部必死的原委。特别是服部死后三年,在清香的死亡问题上如果存在什么疑点,那么就不得不让人把清香的死因同服部的死联系起来考虑。 假设神谷无意中泄露出的“幽灵”的原型就是清香的话,那么谁又是清香所怨恨的人呢——想到这我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在感到恐怖的同时,却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 解决疑问的关键还是掌握在神谷的手中。 我对此确信不疑。 m银行总行接待处的小姐在和神谷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电话后,才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神谷先生同意和您见面”。莫非我是个给别人添麻烦的客人? 神谷出现在接待室,果然,一副迎接瘟神似的神情。不过,总比假称不在家强。 “我刚从服部家来。” 我省略无用的开场白,突然切人正题。 “噢……” 果然,神谷像畏缩似地将脊背后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服部清香已经死了二十四年吧。” “……” 神谷的脸上蔓延出惊愕的神色。 “即便有什么原委,也都是过去的事情。怎么样,能否请神谷先生把您知道的告诉我呢?” “你让我说,我该谈什么好呢?” 虽然已经呈现出动摇的神色,但神谷还是以沉着的口吻反问我。 “第一是关于服部胜之的——死。” 神谷瞪大了双眼,随即再次迅速恢复了平静。 “服部的死怎么啦?” “我前一天去了趟轻井泽,看到已经久违了二十年的服部家别墅。现在别墅归在西泽的名义下。您知道吗,西泽香叶子,原来是服部家的一个奶妈。听说是四年前去世的服部夫人在去世前把别墅的所有权改成西泽名下的。” 我像机关枪一样把刚刚调查来的事实滔滔不绝地抖搂出来。按理说每个事实都可以有效地动摇神谷的心理防线。 “我好不容易才想出二十七年前在那座别墅里发生了什么。就是说,服部胜之为何死亡的问题。我想,神谷先生对此应该是知道的。” 不用说这是虚张声势,但也不能说完全是捏造。 “……” 神谷把嘴巴禁闭成“一”字状,看上去是打算一言不发。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服部清香的死因。清香在她父亲死后三年的同一天八月二十六日死亡,我不认为这是个简单的偶然巧合。请允许我问您他们二人的死之间有何种关系。” “……” “我还想问您的一个问题即是,此次财田启伍的事件和他们二人的死亡又存在何种联系。” “……” 神谷好像打算坚持一无表情到底。我渐渐焦急起来,话语变成盘诘的口吻。 “站在您的立场上,或许难以启齿,但过去的事情迟早会水落石出的。现在关于服部清香的事情,我已经调查这么多了。而且,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调查,如果警察打算介入的话,应该会带给你很多妨碍吧。” “你想威胁我吗?” 神谷稍有动容地说。 “不至于……” 听了这话与其说让我生气,不如说我只好苦笑。 “我哥哥好歹也是警视厅里的干部,如果他弟弟做了恐吓别人的事情肯定说不过去。但是,如果他要处理我的话,我只有一字不漏地把我掌握的资料说给哥哥听,并让警察来处理剩余的事情。如果是警察的话,恐怕会更有效地探察出事实真相。” “呀,那将会如何啊。” 神谷嘴里嘟囔着,一副失望的表情。因为是预想外的反应,所以我感到有些意外。 “那是什么意思呢?” “不,没什么特别意思的。” 我对神谷这种不置理睬、奇怪地含有自信的说法并不在意。 “你是说我哥哥不会采纳我的建议采取行动?” “……” 我想神谷的沉默即表示肯定。 (为什么呢?) 神谷的自信从哪里来的呢?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他的意思好像是说即使服部父女的死亡有某些疑点,但都已过时效,没有留下任何记录。 除非他们父女二人的死是杀人案件而我哥哥就是罪犯,我觉得哥哥没有理由会在查明真相这件事上犹豫的。 “明白了。” 我愤然从座位上起身。 “我将同我哥哥谈这件事。如果我哥哥不采取行动,我就直接去负责财田事件的警察署说明情况。调查总部肯定会来找你的。因为财田事件发生以来,警察正为调查没有进展、线索难找而发愁呢。” “那就随你的便啦。” 神谷紧蹙眉头,像规劝我的鲁莽一样说道。 “不过,你如果那样做的话,结果只能给你哥哥带来麻烦。” “为什么?为什么我哥哥一定会为难呢?” “那……” 神谷用一种老于世故、复杂的眼神盯着我看。像是说:“你可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实人啊。”回望着他的眼睛,我突然感到吃了一惊,自己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上涨得满脸通红,然后那些血又立刻“嗖”地溜走,身体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 “告辞。” 我好不容易憋出这句话,然后像从神谷面前逃跑似的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而且还感到神谷充满怜悯的视线投在我的后背上。 原来,原来是那样的啊?! 我在通往电梯的走廊里一边走着,一边想狠狠地揍自己的脑袋。 所有问题的关键,其实掌握在我的手中—— 那样考虑的话,以前模糊朦胧的东西将全部明朗。 我应该知道至少必须知道当时看到了什么。 我被冠以“临时性丧失记忆”的“美名”,把我应该知道的事实从意识中全部遗忘了。是的,就像晴子把高空中发生的事情忘掉一样。 2 那天晚上,哥哥回来得很晚,或许是参加了某个聚会的原因,他身上难得带有醉意。 “我有话想和你说。” 等嫂子离开起居室后我对他说道。 “什么事,如果复杂的话明天再说吧。我今天有点累了,想早点洗澡睡觉。” 哥哥果真是一脸疲劳。 “对不起,请给我时间解释。” 我先站起身朝哥哥的书房走去。如此强迫的做法我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哥哥可能也感到情况异常,默默地跟我走来。 打开书房门,我让哥哥先进,等确认走廊没有其他人后,我才放心地关上门。 “你也太过于小心谨慎啦。” 哥哥边松领带边笑,但看到我严肃的神态时,不由得停住手中的动作。 “哥哥你为什么在财田的事情上保持沉默?” “财田的事情?什么意思?不是我委托你调查财田事件的吗?” “那是因为我谈了事件概要的推理后,你才不得已让我做的。且不说这个,你难道不是因为怕我随意调查你不知道的情况并一五一十地向调查总部汇报而打算把我置于你的管理下吗?” “你不要胡说,你凭什么说是我妨碍你向调查总部汇报真相?” “那正是我反过来想问你的问题。因为我无论如何也看不透哥哥你个人感情的深处。” “个人感情?是什么?” “你委托我调查,却只字不提财田和你的关系。不,不仅财田,还有关于神谷以及轻井泽服部家别墅的事情。” “光彦……” 哥哥好像完全从醉酒中清醒过来,脸色也变成平时的白皙,眼睛盯着我看。 “虽然我不知道你刺探出什么东西,不过以前的那些事情和这次的事件可没有任何关系。我之所以特意不提那些事,是因为说出来的话,反而只会把事件弄得复杂。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 “我不这么认为。”我冷淡地说。 “我认为如果哥哥不联系以前的事件,就发现不了此次财田事件的真相。” “那些事情……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件了。” “是的,轻井泽的服部胜之的异常死亡确实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 “什么?……” 哥哥的表情浮现出沉痛的神色。 “你连那件事情都……” “是的,我去了轻井泽,并实地调查了服部家的别墅:面朝后院窗户上的百叶窗还保持那天的原样。 “笨蛋……” 哥哥同情似地盯着我看,他的目光并非生气,而是交织着为难和不安,好像真的认为我是“笨蛋”。 “哥!”我的声音像老头般嘶哑地说,“行了,你不必掩饰。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什么,真的吗?” “真的。我已经回想出失忆的那部分内容了。所以你不必劳神来对我隐瞒事实。” “是嘛……你回忆起来了吗……” 哥哥好像参加我的记忆葬礼仪式似的深深地叹了口气后忧郁地说。 “……可是光彦,那不是你的过错。” “……” 我无言对答,把视线投向其它方向。我虽然不懂哥哥说的“那个”究竟指什么,但我想他对它是非常在意的。 “不,或者可以说,只要你没看到那个,也许不会产生那个悲剧性的结局。那是事实。但话说回来,你也不必对服部的死亡感到负有责任,并且,服部的死亡说到底是病死的。怎么样,如果你不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就不好办了。” 哥哥说的“那个”是什么呢——并且我也搞不清前面的“那个”和后面的“那个”是相同还是不同。日语的这种暖昧性有时是好事,但也是难以传达重要事情和事实的弊端。 “你有证据说明服部胜之是病死的吗?” 我决定首先盘问这点。 “医生开的死亡诊断书上是那么诊断的,应该没有错的。” “假如服部家恳求医生的话,有可能会随便填写的。或者说哥哥你当时在现场监督了吗?” “嗯?不,我当时不在现场。但现实是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在其中做了手脚。” “那么,服部死的时候,哥哥你在什么地方呢?” “哎呀,我在哪里呢……总之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我怎么会记得呢。” “可以肯定的是,你当时在轻井泽吧?””啊,那是没错的。” “在骑马俱乐部还是在什么地方……” “可能。” “和谁在一起?” “没有印象啦。” “是和清香在一起的吗?” “不……嗯?光彦,怎么?……” 哥哥吃了一惊,用一种从没有过的可怕的眼神瞪着我。 “有必要调查那么仔细吗?为什么?” “因为杀害财田启伍的可是幽灵哟。” “幽灵?笨蛋……” 哥哥想笑,但我对此熟视无睹,继续讲下去。 “你知道服部清香在她父亲死后三年的同一天也去世的这件事吧?” “嗯?啊,知道。” “死因是什么?” “听说是病死的。” “你是不想细究这件事吗?很奇怪你没有感到清香在三年后的同一天死亡和服部的死有联系。这不可能是简单的偶然。我甚至感觉这当中存在某种怨恨。” “是嘛,那是你个人的见解吧。” “那么说,哥哥你对那件事没有丝毫疑问喽?” “……” “你就不能告诉我服部胜之和清香的真实死因吗?不然的话,我必然像一条饿狗一样到处嗅线索的。” “不,那不行。” 哥哥朝我抬起右掌,慌乱中尽失刑事局长的凛凛威风。 3 我和哥哥长时间地互相对视。最后哥哥像是放弃似地叹了口气说。 “算了,我说给你听。反正瞒你的事情,你要是真想查的话,也不是查不出来的。不过,我对你讲的话,如果不绝对保密的话就不好了,行吧。” “好,我答应你。” “服部清香是自杀的。” 果然——我默然点头。 “详细情况我不知道,但我听说清香从老早以前就患上了精神病。不知道这是否和她父亲的死有关。不过,正如你刚才所说,她在父亲忌日里死亡的事情,可以认为含有某种意思。” “这么说,还是有必要追溯到服部胜之死因的问题上喽?” “不,对此,我只能回答你不知道。因为我和服部家并没有直接的交往,而且我也不是总能自由出入服部家别墅的。” “有道理。” 我有些理解哥哥的处境。 “你和服部家的交往是通过财田启伍的介绍吗?” “不,不是的。” “嗯,不是的吗?” “可能是间接的,但直接的介绍人是曾根,即z精工会社的现任社长。” “曾根高弘……” “啊,对,我是在和财田交往的过程中经由财田介绍认识曾根的。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曾根找寻接近我的机会。他可不是个糊涂的人。很明显,他想通过笼络我来接近咱们当时任大藏省会计局局长的父亲。” “那个老头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财田是介于你们二人之间的。” “嗯。” “而且,你也是通过财田认识神谷的。服部家的别墅成为了夏天轻井泽的一个小型社交场所……” “哎呀,是那么回事。” “这么说,哥哥你们三个人自然少不了围绕漂亮的清香小姐争风吃醋。” “你的这种措辞可不谨慎。我并没有那种争抢的意思。” “即使哥哥没有这种想法,但你总该感到他们二人有那种想法吧。” “那个嘛……” 哥哥摇头想说“不对”,但是并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清香那边是什么态度呢?哥,清香小姐不是喜欢哥哥你吗?可是遭到哥哥的冷淡。难道是这个原因……” “住嘴,光彦!” 哥哥发出低沉却尖锐的怒声,然后像回忆似的平静地说。 “老实跟你讲吧。正如你所说,清香对我有好感,我也很喜欢她的。当时我想我还是学生,不如和她约好将来再确定关系。我还注意到这也许是曾根的一个策划。可我当时甚至认为顺着曾根所设计的发展下去也未尝不可。如果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或许就会这样发展的。” “那样的事情……” 又是一句暖昧的日语,让我摸不着头脑。所谓的那样的事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我立刻得出一个结论。 “哎呀,是财田启伍……是财田侮辱了清香……” 我说这话故意让哥哥厌恶——不,我尽量抛出一些我不想使用的露骨的语言。果然,听到我的话后,哥哥显现出不快,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要冲我吐口水了。 “是那样的吗?是财田侮辱……” “够了,你给我闭嘴。” 我想他训斥部下的口吻肯定也是这样的。 “懦夫,哥哥是懦夫!” “懦夫?你说什么啊?” “难道不是那样的吗?一触及关键的可疑部分,你就想用高压控制我。”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们兄弟俩之间的关系恶劣到如此程度。当然,我俩即使想吵架也吵不起来,首先我和哥哥的年龄相差很大;其次,我是由哥哥抚养长大,哥哥待我如父亲,所以别说吵架,连翻脸都不可能。 但此时,我就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反抗心理。 “我和神谷见过,从他的话中,我可以判断出三个学生中只有财田一人会做出那种不顾廉耻的事情……那件事和服部的死有某种关联吧?……” “嗯?光彦你知道那件事啊?” 哥哥奇怪地注视着我,然后慌忙地说。 “喂,你刚才说看到了,你究竟看到什么了?你说你知道什么了?” “那个……” 我突然丧失自信。所谓的“看到”,可能只是单纯的错觉,可以说是故弄玄虚。但是,我口头上还得虚张声势。 “我看到服部吊死在那里。” 哥哥用一种看世间奇事的眼光一动不动地注视我的脸。 “我没说谎,真的看到了。我透过那座别墅后院破损的百叶窗的缝隙,看到一个男的吊死……” 我越说语气越不安,心情像是在冒一个有可能是重大失误的风险一样。 “然后我从自行车上翻到在地,神志不清并丧失了记忆。” “啊,好像是那样的,我知道。你还记得你为什么朝里面偷看吗?” 哥哥用沉着冷静的语气问道。 “哎呀……”我不知所措。 “没有任何理由和动机偷看他人的别墅,有你这种不懂礼貌的做法吗?” “……” 我这下真的变得不安起来。 确实如哥哥所说。在我们浅见家,父母的家教尤为严格。特别强调“羞耻”这个词。除了“不准干坏事”“做你坚信是对的事情”,“知廉耻”这句话也是教育我们一定要做到。像偷看这种事属于最该反省的行为。哥哥的想法是对的,即父母可没有教育我们在没有任何理由和动机下可以做那种事的。 可是我所说“我全都看见并知道”和哥哥理解的——偷看的理由和动机——是不同的。 我的头脑中晃悠悠地浮现出在轻井泽森林中见到的白日梦一幕。一个男的抱着女的消失在建筑物中…… 少年想,如果不救助的话——于是挥动手中的刀把跑起来…… 树阴下的铁制椅上坐着四个男子。少年大叫。两个年轻人站起来,另外两个成年人张开手臂制止了年轻人。 为什么?为什么阻止那个年轻人?—— 两个歪斜丑恶的大人笑着低头看少年…… 我突然感到强烈的头痛,赶紧摇头闭目。 我猛然领悟到神谷所说“还是放弃为好”的真实意思,可能是因为我试图踏人禁区的缘故。正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嫂子在外面叫道:“老公,洗澡水准备好了。”可能是因为我们谈话的时间太长,嫂子有点点急。“喔,马上去”,哥哥回答,并向我使了个眼色宣告今晚的会谈结束。 4 这天,我接到轻井泽的推理作家打来的电话。他突然问我:“浅见君你知道竹田这个人吗?”我虽然马上反应过来,但还是决定假装不知。 “是说相声的那个竹田吗?” “什么呀,有那个人吗?不,不是的,是竹田峰男,哦,就是轻井泽中部的那个自行车出租店的老板。 “啊,那个峰男我知道。” 我一边回答,一边感觉到胸口有东西在不吉利地骚动。 “峰男怎么啦?” “我家的自行车是在他家买的。我去他那里补胎的时候,他提到你的事情,看起来相当担心你啊。” “啊?” “你怎么不说话了?我问他担心什么,你猜他怎么回答的?” “啊,他担心什么?” “他担心你会有什么担心的事。” “这个问题蛮复杂的嘛。” “是,相当复杂。因此我问他,什么是浅见君担心的事情呢?” “我吗?我可是什么都没有担心的。” “不要隐瞒哟!” “没有隐瞒呀。” “不,有。”推理作家很肯定地说。 “竹田君的担心自有他的理由。尽管如此,浅见君你却说没有什么担心的,这不明显地证明你有所隐瞒吗?” “你要是那么讲,我只有说不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啦。” “哼,是吧。那样我就放心了。” 推理作家突然放缓追问速度,我得以稍微轻松,但是谈话不会那样简单结束的。 “换一个话题,就是上次我和浅见君你谈的俱乐部房子的事情,我四处物色,后来经由竹田君介绍的一个不动产老板那里打听到一处地方。是一套旧式别墅,因为没人居住,所以听说房主打算廉价转让。那个房主是一个叫做西泽香叶子的老太婆,好像既无子女也没有亲戚。” 推理作家的话才说到一半,我的心情就变坏了。头脑里浮现出在黑暗、老旧的住宅里独自生活的西泽香叶子的面容。 我想这不是个简单的偶然巧合,是推理作家故意安排的。我不知道他从峰男君那里打听到什么,但根据我的经验,他肯定发挥他特有的具有动物般敏感的嗅觉并探察出了什么东西。 “喂喂,”因为我保持沉默,电话那头传来推理作家心虚的声音。 “嗯。” “啊,你在听。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刚才和你说的房子的事,我想麻烦浅见君你和那个香叶老太婆见一面。” “怎么,我去见她啊?” “是啊,全部委托不动产老板,我不放心嘛。我想知道到底是所什么样的房子,为什么长时间没有人居住。说不定那里有鬼魂出现,或者曾经有人被谋杀。” “怎么可能有那种情况。” 我无意中大声吼叫。 “喂喂,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为一点小事生气。你又不是不动产老板的人,干吗为他较真辩护。或者说你知道什么实情吗?” “啊,不,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而且我也没有为不动产老板辩护。我只不过觉得鬼魂这个词有点太过于像小孩子乱说的话……” “喂喂,我没有乱说。现在的轻井泽很容易被人认为是一个沐浴在绿色和太阳中舒适的地方,虽然事实也是如此,但是另一方面,在被森林环绕的别墅里不是发生了一起可怕的事件吗?” “我当然知道那件事啦。以前曾经牵涉到一起关于某个豪门贵夫人的事件,那不是写在你的《轻井泽杀人事件》中了吗?” “啊,是有那么回事,我都彻底忘光了。” 推理作家比较善于健忘不好的事情。 “哎呀,因为发生过那种事情,轻井泽的那座没人住的旧别墅里有可能经历过和鬼魂有关的事件。在充满怨恨的地方出现幽灵什么的也没什么稀奇的啦。实际上,我到那座别墅里去过,看第一眼的时候,我的后背冷不丁打了个冷战,感到里面笼罩了像雾一样的妖气呀鬼气什么的。特別是面朝后院的西式百叶窗上有破损的房子宛如中世纪欧洲的邸宅,让人似乎感到一打开窗户,从里面就现出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用微弱的声音呼叫救命。我想半个世纪或者二十七年前左右在那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此说来,那时候,浅见君你家的别墅还在轻井泽吧。而且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可能什么都记不得了。不过,因为这个缘故,我想请你帮我查证一下那座别墅是否曾经发生不吉利的事情。当然我会支付你调查费用的,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以写作素材费向出版社申请,根本不必从我那巨额的存款中提取。我把香叶老太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你,你拿笔记一下。” 推理作家喋喋不休地说完后直接挂了电话。那是他一贯的做法,所以我不觉得奇怪。我吃惊的是,且不说“半个世纪”,他讲的“二十七年前”的措辞简直切中我的肺腑。这不是简单的推测,他肯定向峰男君刨根问底,打听到详细的部分,然后预感到事情的蹊跷。如果不是那样的话,那个做事怕麻烦的家伙不可能让我特意去西泽香叶子那里调查情况的。 这下麻烦啦——我想。那个轻井泽的推理作家,别看平时一副糊里糊涂的模样,一旦和工作沾上边,他就会变得像明智光秀一样细致、难缠甚至过激。他打定主意的事必然冒进蛮干。所以当你不知道他请你帮他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就拿这次来说。他看出我打算佯装不知,就决定利用各种手段像美国中情局一样做想做的事情,打探想了解的事情。 结果是不到最后不罢休,不管有还是没有,统统揭露出来,再随意地添上解释或者渲染情节,拼凑成小说发表。他相信只要在小说的最后印刷上“本作品纯属虚构……”的话,自己就不会因小说里随便写的内容而遭遇麻烦。这种人简直没得救了。他呢,也不在乎有多少善良的人因他受到伤害而对他恨之入骨,真拿他没办法。 下面该怎么办好呢?我一心思索着这个新难题。但是说不定这是个机会。反正我也急于调查服部家的“秘密”,毫无疑问,这是接近香叶子绝好的借口。不过需要掌握时机,我和不负责任什么都做的推理作家可不是同一种人。 并且我一直为那个幻影所苦恼。服部胜之的死究竟和我有什么关联呢——这种担心让我的精神萎靡不振。 自从和哥哥“深夜会谈”后过了一个星期。在这期间,哥哥和我见面时至少表面上保持和以往一样。反过来倒是我可能在无意中流露出某种拘束。 但是,当我因一些小事喊他的时候,我总感到哥哥的表情中虽然只是一瞬间却隐隐浮现出恐慌和怜惜的神色,仿佛担心我会刨根问底,做一些像自掘坟墓一样不必要的事出来。 上次会谈的时候,我猜想服部清香是被财田启伍杀害的。对此,哥哥并没有给予明确否定。我明白哥哥和清香之间存在恋爱感情,虽然无法推测发展到何种程度,但如果神谷无意中吐露的以“sa”字开头的女孩是清香的话,从神谷那时的神态中我可以察觉出哥哥和清香的关系似乎已经发展到相当好的程度。 并且,他们二人最终没能结合在一起的原因很可能是财田从中做了不知廉耻的事情,进一步推断甚至可以说间接导致了三年后清香的自杀。 我的头脑中时刻都在思考这些“事件”。不单单是财田启伍事件,还包括二十七年前轻井泽的事件、三年前财田芙美子的死亡事件等所有资料。可以说我在脑海里绞尽脑汁进行综合、分析和整理。 我把这些数据资料输入文字处理机,并把文字排在一副画面中观望思考,以期整理出里面隐藏的某些秘密,继而再埋头重新归纳思路的作业。 二十七年前的夏天浅见阳一郎、神谷和己、财田启伍去轻井泽游玩。 同上财田启伍侮辱服部家的千金清香。 同年八月二十六日服部胜之死亡(自杀?)。 二十四年前的八月二十六日服部清香死亡(自杀)。 三年前财田家的千金芙美子死亡(自杀)。 今年财田启伍被杀。从咖啡杯上发现芙美子的指纹。 我总觉得在二十七年前的夏天,我也出现在以轻井泽为背景展开的戏剧里,并且好像扮演了某种角色。如今,演出那场戏剧的所有相关者全都闭口不愿谈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包括我当时扮演了何种角色。 我牵挂的是,母亲、哥哥以及神谷他们因为顾及到我的情绪而刻意保持沉默的重要部分。 也许在人生和世间丧失记忆的那面墙上并非暂时而是永远地封存下去是件好事。撇开最近很流行的暴露书籍不谈,像自叙体小说或者自传性戏剧都希望把不冒犯那个圣域作为最低的道德观念。 我的那些心地善良的亲人们肯定为了保守我的尊严而不对我吐露半个字。我很感激他们的这种做法,但是,只要不踏入那个圣域,可能就无法揭开所有的谜团。 所以,轻井泽的推理作家的“委托”或许是一个转机。那个推理作家常常有意识无意识产生灵感,像是得到上天的启示一样。他突然在我面前说出西泽香叶子的名字,对于动辄产生消极情绪的我来说是极其有振奋效果的。 莫非解决这个错综复杂、像迷雾一样的事件的所有关键掌握在西泽香叶子的手上——? 关于服部胜之的死和清香的自杀,香叶子应该知道些东西。并且自从四年前服部的妻子也去世后,恐怕除了香叶子,再也没有人知道内情了。 不过,现在的难题是,如何能够让香叶子开口。 也许站在几乎整个人生都在服部家度过的香叶子的角度来看,她只会选择为服部家尽忠和报恩的人生准则。尤其是服部的妻子在去世前没有把轻井泽的别墅留给子女,而是作为礼物送给香叶子,这件事必然更加有效地坚定了香叶子的那种想法。 根据我的经验,只要警察不去调查的话,是不大可能从香叶子口中得到真相的。不,她说不定在警察局的审讯室都会坚守秘密。不,或者说警察根本没有审问她的理由。 但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踏上了去往服部家的道路。途中,我脑中想的全是如何能够打破连警察也棘手的“一言不发”。 首先我要趁机问我的一个疑问,即她为何要出售轻井泽的别墅。因为此前我去服部家的时候,香叶子曾经明确地断言“我不打算卖掉别墅”。 然后我再及时地问她是否有什么为难之处,说不定她那坚定的忠诚之心会产生动摇吧。 5 眼前的香叶子已经失去上次赶我走时“您请回”的魄力,相反对我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的出现显得很恐惧不安。让人觉得她的身体或者心理生了病什么的。 “请问,您是不是感冒了?” 我简单地打过招呼后,真切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 “啊?没有……”香叶子好像很吃惊地正视我的脸。 “是吗,那就好,因为我看您的脸色觉得您有些疲劳。” “让您费心了,谢谢。我呢,可从来没生过病。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她面带微笑。看情形我不会被逐客了。非但如此,她好像磨炼出即使遇到讨厌的客人也能以礼待之的程度,把我引到会客厅,还端出茶水和点心。 “实际上,今天我是为了轻井泽的别墅来打扰您的。我听说您要出售那座别墅。” “啊,是的……” 香叶子为难似地低下了头。 “我有一个住在轻井泽的朋友,他是小说家。我拜访您,是因为他托我务必来打听详细情况的。” “是那样的啊。不过,详细资料嘛,我留在轻井泽的不动产老板那里了。” “不,那个没关系。轻井泽的作家——不,我的朋友想知道的是关于您为何要卖别墅,以及是否有什么特殊理由等方面的问题。” “原因是这个,我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说不定哪天就去见阎王爷,所以我考虑趁现在把它处理好。” “是真的吗?” 我察看香叶子的眼睛。香叶子慌张地躲开了我的视线。 “真的是没有其它什么理由。” “请恕我冒昧,如果我说的话有得罪您的地方还请您原谅。只是我的那个轻井泽的朋友有些怪,像个小孩子一样,成天信什么鬼呀幽灵的。听他说,他前天去看别墅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有这种感觉。说什么有幽灵住在家里……” “哎呀……” 香叶子的脸唰地苍白。 “哈哈哈,我当然笑他在胡说。我对他说,那别墅是个古旧建筑,即使出现幽灵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啊,这话是随便说的,请不要介意——并且,因为二十七年前别墅的主人服部先生去世,三年后的同一天他的千金清香小姐也死去,所以那座别墅里散发出某种悲伤的氛围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请您不要说了。” 香叶子声嘶力竭地说。我对此熟视无睹,继续说道: “我这么跟我朋友解释的,但他说不是这样的。就是说,并非是所谓悲伤的氛围那种暖昧模糊的东西,明确地讲是怨恨……” “呜呜呜……”我的话让香叶子禁不住悲伤起来,肩膀也开始颤抖。 “我朋友向不动产老板打听,得知这二十几年来那座别墅一直没有人居住。这是真的吗?” 我顾不上香叶子是否已经动摇,直接询问她。香叶子缩起身子,没有回答。 “我朋友想不通,您主人家里明明有好几口人,放着那么好的别墅不住,难道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难不成真有幽灵鬼怪作祟吗?您觉得…呢?是不是确有其事?” “……” “比方说……”我略作停顿,清了下喉咙继续说,“服部胜之先生死前果真遗留下什么大的怨恨吗?” “……” “那个怨恨和千金清香小姐有关系。后来,清香小姐也是怀着和父亲同样的怨恨死去的……是这样的吗?” 香叶子看我的眼睛像失去焦点似的慌慌张张地四下里左右环顾,莫非是在打算如何逃避这场突如其来的窘境。 至此,我决定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产生怨恨的始作俑者是财田先生吧?财田启伍,z精工会社的社长。二十七年前他还是个学生,和神谷以及我哥哥浅见阳一郎出入别墅,是和清香小姐交往的三个人中的一人。那个财田把清香……” “请不要再说了……” 香叶子终于忍不住地站起来。从她的表情和强烈的拒绝性语调中,我明白我的猜测好像是正确的。 “果然是那样的啊。但是即便如此,服部先生和清香小姐为何要死呢……” 正说着,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莫非是服部对财田?) 这是个可怕的猜想。我感到瞬间的头痛。就在头痛的时候,我看到了部分图像。 一个吊在绳子上的男子的长长的躯体突然转过来,一张眼珠突兀的面孔正冲向我这边。他的手还伸在胸前。 图像突然消失,大脑中只剩下余痛。在不让香叶子察觉的情况下我晃了晃头,摇走刚才的冲击和头痛。 在那个场所还有一个人。我二十七年前看到了可能不是吊死的现场而是杀人现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由财田伪造自杀的可能性极强。 如果女儿遭受凌辱的服部愤怒至极,诘问财田并称要控告他,财田会怎么应对呢。争吵的结果,财田的手伸到服部的脖子然后用手指掐下去——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的。然后他把窒息而死的服部吊到天花板上。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向香叶子说我的这个假设。假如正如我所猜想的,香叶子也许会坚决否定。不,也许在我没把话讲完之前就已经昏倒了。我难以决定该怎么办,于是先观察香叶子的反应。香叶子用她那几乎失去意志的空虚的眼睛低头看着我,口中嘟囔着:“为什么,现在……”我刚猜想她想说为什么现在来找碴儿,结果却不是。 “……出现了……” “啊?”我也站起身看她的脸。 我问了好几遍“是什么东西?”,香叶子陷入她自己的思维中,好像听不到我说的话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往其它方向注视了一段时间后才注意到我在她的身旁,朝我看后,“啊”的一声,怯怯地往后退去。 “请问,您刚才说什么了吗?” “我想问您,什么出现了?” “出现?……” 香叶子缩起肩,一副恐惧、困惑的样子,然后摇着头说。 “不,我没说过那样的话。” “你说你没说过……” 我呆住了。呆住的同时,也第一次加深了对香叶子的不信任感。 我大体上对女性和老人抱以宽容的态度。对她们的一些不合情理的话语和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能因为我认为女性基本上比较善良的缘故。对于老人,我则纯粹地作为前辈来表示敬意。因此当对方既是女性又是老人的时候,我的头脑里就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先入为主的想法。 现在,香叶子的“装糊涂”起到了让我穿越这道栅栏的效果。 “西泽老大妈,您刚才明明说了‘为什么现在出现了?’这句话。” 我的语气不知不觉中变成责问。香叶子吃了一惊,然后狠狠地朝我翻了一个白眼。 “不,我真的没……” “不,你说啦。您的确说过‘为什么现在出现了’这句话。” “……” “是什么……不,你是说谁出现了?” “对不起。” 香叶子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并且弯腰向我道歉。 “我记不得我有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如果您听到我是这么说的话,我想可能是我说错了。” “怎么会……” 我想接着说“这么蠢”,不过我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毕竟对方是女性还是老人。但我确实是惊呆了。看起来如此善良的老太太居然像盗贼一样厚颜无耻地说谎话。 不过较之生气,我更感到兴奋。香叶子如此地佯装不知,说明其中必有隐情,这恰好加深我的疑惑,煽起我的好奇心。 我的访问打乱了香叶子平静的心情。而我向她质问的第一件事即有幽灵出没于轻井泽的别墅,则全是我胡编乱造的,但好像非常有效果。 我质问的第二件事是关于在二十七年前以及三年后服部父女相继去世的问题。对此,香叶子表示出“请不要再讲了”的拒绝性反应。在我刚一追问完“别墅里散发的就是那种怨恨吗”后,竟让她情不自禁地悲鸣起来。 在我问“因为那个怨恨和清香小姐有关,所以清香后来也是怀着同样的怨恨自杀的吗”的时候,香叶子已经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了。很明显,香叶子果然被我臆测相同的疑惑纠缠。对我而言我不过是单纯的臆测,而对香叶子来说她经历过整个事件,所以她的反应等于肯定了我的臆测。 由此看来,造成那个怨恨的人大概就是财田了。当我进一步追问“虽然我觉得这样断定不大好,招致服部死亡的是财田吧”的时候,香叶子保持沉默,最后嘴里嘟囔着“为什么现在出现了”。 我从前面的谈话中怎么也找不出和“为什么出现了”有关联的句子。也许在我说话的时候,香叶子的心思并不在我这儿,而是想其它的事情。对呀,“出现的人物“是指——。 究竟谁出现了呢?真的是幽灵什么的出现了吗?——我正在想的时候,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像幽灵的东西吗——) 也许像歌舞伎《拓富冬允》中的一样,“以为死掉的与三君”还活着,并且突然出现在别人的面前。 我立刻说出刚刚想到的东西。 “是吗,还活着啊?” “怎么……” 香叶子要说没说的话卡在喉咙,好像窒息似的。她瞪圆了眼睛,用一种好像我就是幽灵似的眼光盯着我。 “猜中啦。”我在心里拍手叫快,然后继续趁热打铁地问:“是以为死去的人又活着出现了吧?” “……” 香叶子低下头,眼睛缓缓地左顾右望,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是谁呢?那个出现的人?” 我重复问了一遍,但香叶子根本没有回答的意思。 “莫非您膝下有子女吧?” 我刚问完,香叶子就呆住了,微微张开口,然后瞥了我一眼嘟囔着说:“那种事情的话……”我可以看出从她的眼中明显流露出和刚才惊吓、害怕、困惑所不同的疲惫的神色,像是在说:“没有那么简单的。” 那究竟是谁呢?我狠狠地甩了甩头。 为什么现在出现了呢 从这三个词语中可以推测出是准呢? “您请回吧。” 香叶子怯生生地说,口气上却毫无商量的余地。 第07章 在北方城市喜爱薄荷的男子 1 从西泽家告辞出来后,我一直思考着香叶子所说的像谜一样的话语的意思,连开车的时候也不例外。有三次交通信号灯变成绿色我都没有注意到,结果排在后面的汽车猛按喇叭催促我。绿灯还算好,假如我没注意到变成红灯的话——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后怕。 不管怎么说,可以确定“出现的”人对于香叶子来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物,并且不是完全不认识的人。香叶子虽然知道那个人的存在,但是没有想到居然“现在”出现——我猜想好像是这种可能。 并且当我问到她有没有子女的时候,她回答“那种事情的话”,表情岂止吃惊,而是惊呆了。就是说我可以理解成“比那种事情更严重”。比自己的孩子出现还要意外的人究竟是谁呢? 我总算平平安安地回到自己家,没有发生交通事故。一到家,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思考。 首先,我把自己从参与调查此次“事件”以来到今天为止的情况回顾了一遍,看看这期间我见过的人中谁可能会是香叶子提到的那个人,即“预想外的出现者”。 说起来我介入到这件事的起因,是从轻井泽的先生命我查找谁在内田家的坟墓上放花开始的。最初的登场人物是这个内田,但我无法想象那个稀里糊涂的家伙会具有恐吓香叶子的神秘性格,所以把他排除。接下来,从那之后我所接触的人一个接-个地从我的脑海里浮现。 但我怎么也找不出能让香叶子感到意外并说出“为什么,现在……”的这样一个人。比如说神谷和我哥哥,他们都是和二十七前的那件事有关系的人,但他们并不是“现在…‘出现”威胁香叶子的。 最可能符合条件的财田呢,人都死了,更别说出现了。他的那位温文尔雅的妻子也不会知道那么遥远以前的事情。至于芙美子、雪子姐妹,就连年龄稍长的姐姐芙美子也才是23年前出生的,难以符合香叶子所说的情况。 我想会不会是我遗漏了什么人,于是反反复复在记忆中绞尽脑汁地搜寻,突然注意到还有一个人我没有会见。 是的,到坟墓上献花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呢? 财田芙美子的恋人可能就是芙美子腹中孩子的父亲,好像叫做“池内”,我虽然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但一次还没有见过。 等到了晚上,我打电话到财田家。电话那头是刚刚丧夫的志津代夫人。 “哎呀,是浅见先生,”对方的声音显得很久违的意思。“后来,怎么样了?犯人逮到了吗?” “不,没那么简单。对不起,可以请雪子接电话吗?” 我担心和她聊上的话,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所以赶紧这么说道。 “好的好的。”志津代夫人颇有意味地回答,然后把电话好像转到雪子的房间。 “犯人,逮到了吗?” 听到雪子突然说出和她妈妈相同的话,我不由得哑然失笑。 “我有话想和你诚恳地商谈,我们就在上次的广尾咖啡店见个面怎么样?” “好的。” 一个小时后,我到达了那家供应比萨的小店。雪子看来已经来了好一会儿,桌上咖啡杯里的咖啡都喝完了。 “我妈妈还以为我们两个人在交往呢。” 雪子姑娘笑嘻嘻地说。 “哈哈哈,那好。那我们先谈会儿情话吧。” “什么呀,无聊。我还以为你今天的脸色会更愁眉不展呢。” “不不,我没什么为难的事。” “真的?” 我一看雪子的言语像要渐渐变成调侃味道,于是决定进入正题。 “实际上我想了解一下池内的情况,雪子你知道你姐姐和池内之间的关系吧。” 雪子立刻浮现出警戒的神色。 “是,差不多知道个大概吧。” “你原先认为池内和你姐姐肯定会结婚吗?”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我想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他们连孩子也有了。” “怎么,雪子你知道这个事情了?” “莫非……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不过,姐姐不是只有池内这一个男朋友吗?” “你对池内这个人感觉如何?就是说,比方讲,看起来诚实啊、像个花花公子啊什么的,我想应该有很多。” “啊,当然是属于很诚实的那个类型了。” “但,他们还没结婚就有了孩子,所以不能说很诚实,你不觉得吗?” “哎呀,我还以为他们已经决定结婚,所以才那样做的。浅见先生,这么说,你是有过这方面经验的喽?” “不,不,我……” “你看你,脸都红了。行了,你不必隐瞒啦。我觉得结婚前有了孩子,这不能说不诚实。姐姐虽然和我不一样,她是个很听父母话的认真的女孩。但姐姐也是人嘛,情到深处也是在所难免的。” “啊,也许吧。” 我总觉得她的话太不严肃了。对方才是个20岁左右的大学生,我越来越觉得发怵。但在这种场合我决不能输给她,必须得把我该说的、该问的东西全讲出来。 “但是,我怎么也想不通的是,那个诚实的池内和你认真的姐姐关系已经亲密到那种程度,连孩子都有了,却为何分手呢,真是不可思议啊。” “是那样的,我也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那样反对他们结婚呢?而且,为什么姐姐又听从了父亲,放弃和池内结婚,并且还自杀呢……比起我来,姐姐的性格确实容易钻牛角尖,但也不至于到死的程度啊……” 雪子小姐咬住嘴唇,眼中噙满泪水。我也不知不觉中差不多快跟着哭了,于是把视线移开说道: “是啊,在现在的年轻女性中很少有的啊。可是,你父母最终失去可爱的女儿,他们也相当痛苦吧。” “是的,母亲责备父亲说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让他们结婚就好了。父亲则不管母亲说什么都保持沉默,只是仰天长叹。” “他是那么固执的人吗?” “我想不是……但,我也想不出其它理由。” “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理解芙美子自杀时的心情啊。” “是的,要是我的话绝对要逃跑。姐姐要是利用离家出走来威胁父亲就好了。说实话,今年春天,我也发生了和这个相类似的一件事情。” “怎么,离家出走吗?” “没到那个程度。因为父亲强迫我订婚,我不服,就对他说要走姐姐的那条路。” “啊,太让人吃惊了。怎么会如此轻率地说出那种威胁性的话?” “是的,我也在反省。我想是说得过分了……”雪子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抬起头,“可是,他做父亲的根本没有考虑我们做女儿的心情。他可能以为只要对方差不多是个优秀的男孩子我就会高兴。他肯定只想着我只要不被坏男人拐走就行了。他忘了我可是有选择男孩子权利的。” “对方还是那个曾根社长的孙子吗?” “是的。你明白吗?肯定是政治性婚姻。” “所以说你产生逆反了?后来你父亲理解了你的想法吧?” “这个,那好像……但父亲后来没过多久就死了。” 雪子的脸一歪,立刻淌下了眼泪。虽然没有出声,但却抑制不住心中的伤悲。眼泪流过她那张让人感觉不出化过妆的脸庞,吧嗒吧嗒落到了膝盖上。 也许性格倔强的女性就是这样哭泣的吧。此时我无法用言语来安慰她,只能陪伴在身边。 2 见过雪子小姐的两天后,我为了见池内,于是搭乘飞机飞往北海道。以前我解决在札幌发生的一场连续杀人事件时认识的朋友多次邀请我,所以这次顺便到他们那里玩。当然,见池内是此行的重要目的。 我去的时候正是北海道一年中最好的季节。z精工会社所在的北见市的郊外盛开着七叶树的花,甜美的花香还飘进了出租车里。 北见市大约有人口十万,因此被称作北方的轻井泽,确实是一个美得让人想在那里建别墅的城市。池内一个人住在那个城市北郊的一套小而整洁的家里。虽然听说是公司的房子,但对于三十三岁还过着寄食生活的我来说,像他才二十六岁就能住进这样的家实在是奢侈。 “很可惜,我这里的房间有的还没使用过。” 我还没有问,池内首先用带有辩解似的口气说道。对于一个独身的男人来说,家中整理的还是相当井井有条。在稍稍嫌大的托盘上摆着几只漂亮的西式茶杯。我暗中期待,想必此人很讲究喝咖啡吧。不料,池内用了一个毫无特色的茶壶笨拙地给我冲了杯茶,而且太过浓,不好喝。 昨天我在电话里约池内的时候,他很爽快地回答说:“可以,我没有别的安排。”我暂且把自己的事情搁置一旁,心里猜想,一个年轻人星期六下午连个约会都没有,呆在家里多少会感到些寂寞吧。 “你调到这里工作有几年了?” 等池内点上烟后,我问。 “三年多吧,前后有四年了。” 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这期间也见过财田芙美子小姐好几次吧?” “是的,她来过。五、六次吧……每次来都带好多东西,插花呀,往墙上挂装饰画什么的……现在房间还保持当时的样子。” 池田用忧伤的眼神环视室内。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难怪让人觉得日常用品是按照女性的喜好来摆放的。但不知是因为池内本身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还是因为他不想触及对芙美子的思念,花瓶里没有花,装饰画也倾斜着,就像廉价的舞台布景一样,屋里散发出一种没有生气、空虚的气氛。 我正对面墙上的一幅香豌豆花的画竟然倾斜了将近15度,我实在看不下去,所以走上前一边说“好画啊”,一边将它扶正。 “啊,那个,是最近地震震歪的。” 从他解释的口吻上看,他好像不是没有注意的。 “芙美子要是看到的话会说我的。她可是个一丝不苟的女孩子。所以她整理过的东西要保持原样,尽可能不去碰。” 池内的脸上浮现出寂寞的微笑。 “池内先生,您家里人呢?” “我是举目无亲啊。” “怎么,这么说,您父母亲都去世了吗?” “什么父母亲,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连我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就是说我是个私生子。” 对于他的自我贬低的话语,我无言对答。 “我母亲在我十岁的时候死于交通事故,所以最终也没来得及问我父亲的事情。” “您是在哪里出生的呢?” “自我懂事的时候在东京。户口本上也写着我的户籍地是东京都文京区,具体在哪里就不知道了。我也没想过去调查。” “但是,你说你十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后来你寄养在谁家呢?” “是曾根家照顾我的。z精工的会长——也是现在的社长——因为我去世的母亲和曾根社长是朋友。浅见先生您知道曾根社长吗?” “啊,只见过一次,在某个晚会上见过面。原来是这样的啊,你也因此才进入z精工的吧。” “是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z精工也不可能聘用我这种人。” “我可不这么认为。并且,我听说池内先生你以前是一个很有希望的马拉松选手。”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从我脚受伤后就是一个累赘了。” “但是,池内先生你即使转到北海道工作,芙美子小姐的心不是也没变吗?” “可能是这样的,但她人已经死了。” “我想问,您知道她为什么选择死吗?” “我情愿是因为她的父母不同意她和我结婚的原因。但到底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只要她真愿意嫁给我,离家出走就好了。财田社长和曾根会长曾为了芙美子的事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放弃的话就要把我开除。但是,即使我辞去z精工的工作,怎么着也应该能够养活两个人。” “但是作为芙美子来说,可能无论如何也不会叛逆自己的父母亲。她怎么想也想不通,最后选择死亡,想必内心一定很痛苦的。” “她父母出于自私逼迫女儿到那种地步,当然不可饶恕。但,她抵御不了父母的逼迫就寻死……” 池内咬住了嘴唇。我非常明白他的心情。很难想象现代的女性仅仅因为父母反对婚事就会寻死。不过,新闻上经常报道女歌手自杀呀或者自杀未遂事件。自杀的人可能是因为当时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 “啊,你絮絮叨叨地盘问了我这么多问题,看来你怀疑是我给芙美子的墓献花的。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认为是我呢。可以说,我确实有杀害财田社长的合情合理的动机。但我可是刚好有案发不在现场的证明。本来我是预定去东京的,因为下雾所以民航取消了航班。从这点看,幸好我当时人在北海道。如果真去东京出差的话,可能也就没有不在场的证明了。” 确实如此,警察之所以在调查的开始阶段就把池内排除在外,恐怕就是因为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那么,财田社长死后,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我试着问。 “从常识上来看是川上董事。因为虽然曾根会长当上了社长,但是社长的后继者目前来看只可能是川上董事。” “但,那个人是很难让人想象会做出杀人这种事的。我也曾见过他,看起来人品很温良敦厚。而且,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和财田社长是朋友了。” “不能说是朋友就没有杀害的理由。” 池内冷淡地说。我突然感到背上打了个冷颤,不是因为从窗户外吹进来的风,而是因为我感觉出他扭曲的性格里有种令人讨厌的东西。 私生子、十岁丧母、在别人的同情中长大、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和幸运,又以恋人的死告终。 他所经历的人生的辛酸是我这种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与此同时,他还必须在他人面前维持作为社会成员必须具备的勤勉、认真的形象。 从懂事的那天起,池内肯定一直过着忍从和屈辱的日子,因而才养成这种习性。但这种习性如果稍稍过头,就会像反作用一样突然产生刚才那种冷酷的表情。我虽然能够对此表示同情,但是心情却不舒服。 也许池内现在连一个交往的朋友都没有。对于我这种远方来客,他甚至连冲咖啡这种基本的待客礼节都没有。他如此地封闭自己,怎么会有人接近他呢。 “北见的工厂大吗?” “没有多大,从业人员算上打零工的大婶们,充其量一百多人吧。” “很冒昧,我想打听您一件事。芙美子去世后,你有没有交女朋友?” “没有那回事的。别说女朋友,我连亲近的朋友都没有交往。”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我的心情十分暗淡。 “那么说,没有人来过你这里了?” “是的,谁也没有来。我也不想让人来。不过,偶尔有从东京来出差的阿水到我这里。” “阿水——是什么人?” “啊,就是曾根科长。现在已经升到财务董事这一重要职位。从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在曾根家一直称呼他公子。但我现在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再叫他公子吧,所以私下里我叫他阿水。” “是啊”,我随声附和。在家中如果被须美子称呼“公子”,该是一种很复杂的心境。 “阿水住我这里是为了节省差旅费。他虽然是个很有钱的公子哥,但也有相当世故的一面。” 我总觉得池内的话让人泄气,听着听着心情就变得忧郁。 “你这里有这么多漂亮的茶杯嘛。” 我转换了话题。 “如果用这样的杯子喝咖啡,想必很享受的。” 我本想挖苦他用粗劣的茶水来招待我,但池内好像毫无反应。 “啊,那好像是在法国还是什么地方买的高级茶杯。她喜欢那类样式的。我一次还没有使用过。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也不想碰它们。话说回来,我却舍不得扔掉。” 真是冷淡的措辞。一般人要是在北方的城市里过这种寂寞的生活,怎么着也会想办法改变现状的。可是我感觉这种生活倒正好适合这个男人。 但是,往财田芙美子的坟墓上献花的人的的确确是这个池内。难道这正体现了他那种曲折的感性世界。他虽然没有坦率地承认,但他对芙美子的爱情或许直到今天也没有改变。 “那么,”我毫无意义地说着站起了身,“打搅您了。” “啊,您要回去了吗?” 池内坐在原位,抬起脸好似依依不舍地说。 “要不我陪你去看看薄荷?” 池内对着已经走到玄关穿鞋子的我说。 “薄荷?……” “是的,我在栽培薄荷。以前北见可是世界第一的薄荷产地。因此,我试着栽培。反正自从芙美子去世后,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他一边像个上了年纪的人反复说着这句话,一边把我领到房屋后面。在一块与其说院子不如说和旱田差不多大的土地上建有一个小型温室。在现在这个季节为了更好地通风,温室的窗户几乎完全打开,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进入温室,薄荷的清香更加清晰可嗅,好像浓缩了北海道清爽的空气,让人感到连精神都得到了净化。 “你看,花已经开了吧。这里的薄荷花要比其它地方的早开两个月。” 池内骄傲地说。温室里开满了无数朵淡紫色的小花。 我欣赏着那些可爱的花朵,心情同时莫明地伤感起来。一个失去恋人的男人种着清香的薄荷花,孤独、寂静地生活在北方城市。我想,虽然对于生活在满是灰尘的东京的我来说值得羡慕他所选择的这种生活方式,但还是太悲伤了。 我装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若无其事地说:“池内先生,你知道芙美子怀孕这件事吗?” “怀孕,是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那么说,池内先生不知道这件事了?” “请问,那是谁的,就是说你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你混账,”我生气地说,“那还用说吗?池内先生,那不是你的孩子吗?” “……” 池内的身体好像凝固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但仔细一看,手和胳膊都在微微颤动。 “警察和她父母亲都没和你说这件事吧。” 我的声音像是在安慰他。 “是这样的啊,有孩子了……” 池内一边流泪一边呜咽地哭出声来。“为什么不……”,后面已经泣不成声了。 确实如池内所说。既然都有了孩子,为什么必须寻短见呢——这个疑问又涌上我的心头。 我连招呼也没打匆匆地出了池内家,一边走在和风吹过的街道上,一边思考着刚才新产生的谜团。 3 气象台预报这个夏天将会是个冷夏。或许是因为今年的梅雨期比较长的缘故,进入七月份后梅雨前线似乎根本没有从天气预报图上消失的意思。 从北海道归来后不久,我远离了“事件”。不,或者应该说我试图尽量远离。自从发生财田启伍被杀案件以来,连我和哥哥都卷入进来,而情况却变得逐渐忧郁和沉闷。因为我感觉到一种不安,轻井泽服部家别墅里漂浮的怨恨似乎要把和事件相关的人们全都包围在迷雾里。当然,打电话把我毫不留情地拽人这个旋涡中的人是那个轻井泽的先生。 “那件别墅的事情怎么样了?” 作家根本不考虑我的困惑心情,用幼稚的声音问我。 “你替我见过西泽香叶子吧?” “是,见过了。” “哎,怎么样?那座别墅果真有问题?” “不,没什么特别的。有的话,我肯定会向你汇报的。” “哼……” 作家沉默了片刻,突然说:“你撒谎吧。” “我没撒谎呀。” “不,不一定是你说谎。如果你没有说谎的话,那么是西泽香叶子本人隐瞒了什么。” “那样……你为什么敢那样断言?” “不是明摆着吗?差不多二十多年没有使用过那座豪华的别墅,当然很奇怪了。此外,她突然打算出卖此前顽固坚守并且相当重视的别墅,这也无法让人理解。其中必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理由,而且应该是和像缺钱呀之类正当理由不同性质的东西。” “西泽老太太可是把自己的年龄作为理由的。就是说一旦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的就不好办了。” “那也是假话。” “那么,是什么样的理由呢?” “那就不知道了。但我可以断定的是,二十几年不变的状况因为某件事情才导致发生如此急剧变化的。” “变化?是什么变化了呢?”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我也不知道呀。” “不不,你应该知道。即使现在不知道,也是你的事情。你稍微调查一下肯定会想到的。总之,你给我想出点什么东西来,越早越好。” 推理作家像个凶恶的催促年贡的地方官吏,撂下话就挂断了电话。 他即使这么催我,我还是不可能想出香叶子打算卖掉轻井泽那座别墅的理由。更何况香叶子那里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根本不是我能干预的问题。我只能认为香叶子转让别墅最合理的理由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即“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到阎王爷那里报到”。 当我心不在焉地想“假如香叶子那里的状况出现了变化的话——”的时候,香叶子说过的话又再次回响在我的耳旁。 即,我去北海道之前拜访香叶子、询问别墅情况的时候,她目光游离向别处看时说的“为什么到现在出现了”,而且是显得相当不安嘟囔着说的。后来对于我再次问“什么出现了”,她则坚决否定,说什么“我不记得说过那样的话”。所以那句话肯定是她无意识中走嘴的。这件事一直搁在我的头脑里,现在突然显现出来。香叶子究竟是说什么(或者谁)突然出现呢? 如果承认轻井泽作家的推理正确的话,这件事可能将是香叶子转让别墅的契机。那个推理作家称得上狡猾绝妙的洞察力是和他脸上的皱纹成正比的,有时候敏锐地超出我的推理所能达到的程度,所以不可以疏忽大意。 于是我再次访问西泽香叶子。可能是因为雨不停地下的缘故,目黑车站附近交通一直在阻塞着。 服部家里好像有客人。玄关处有两双头朝外并排放着的男鞋。 “对不起,如果是为了轻井泽别墅的事情,您能否改天再来?” 香叶子怕被房里的客人听到,小声地说。 “今天我是为了其它事情来打搅您的。” “哦,是什么事?” “我想问您,去世的服部夫人把别墅赠送给您的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那,上次我已经同你说过了,是因为夫人考虑到我这个无亲无故的老仆人的养老问题。” “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夫人何不在去世前把别墅卖掉,给你现金不是更好吗?即使赠送别墅,你还需要花费固定资产税呀修理费呀等等,反而麻烦,再加上你也不住在里面。” “……” 香叶子显得为难似地移开了视线。 “服部夫人把别墅送给你,却没有留给其他的家族成员,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吧?” “理由,那……” 香叶子想要解释,却无言以对。我相信刚才抛出的猜测取得了意外的好效果。 “是啊,是应该有某种原因。比如说,牵涉到那座别墅的理由……或者是希望你保守别墅的秘密吧?” “……” “于是,在夫人死后的四年里,您忠实地看守着夫人托付给你的别墅。甚至我前一次拜访您的时候,您还坚持说绝对不卖。为什么现在突然准备出售呢?您把年龄作为理由,可是仅仅刚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就突然提出年龄问题,这有点令人奇怪啊。” 我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一边觉得自己的兴致高扬起来,感到胸口发热,连脑细胞也兴奋地活跃起来。我好像预感到,在此之前我下意识摸索的某个——类似真相的东西突然现出了身影。 就在那个时候,从房间里面出来了两个男子。我以为是出来责问我刚才无意中大声说话,实际并非如此,他们好像要回去。 “有什么事吗?” 站在前面的男子边把视线投向我,边问香叶子。这个人比我年长,但给人感觉还没到四十岁。后面的男子比他稍稍年轻。从他的恭敬的举止上看可能是前面那个男的部下。“我去开车子。”后面的男子说完先出了玄关。 “这位先生是为别墅的事情来的。” 香叶子用半是得救、半是为难的语气回答。 “冒昧地问您,”我说,“您是服部先生吗?” “啊,是的。” “您是清香的弟弟吧?”, “是的,您认识我姐姐?” “我叫浅见。” 我取出了名片。服部也有礼貌地给了我一张。上面印着“分一精密株式会社营业部第二部次长服部伸一”。分一这个公司的名字我曾经听说过。应该是生产重型机床的制造厂。那里的次长可以说是中层干部吧。 “可是,”服部不解地说,“如果您知道我姐姐,那至少已经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是的,我在轻井泽见到她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 “哦,轻井泽……那么,您知道我家的别墅吧?” “是的,知道。我去服部先生您家别墅的时候,正好是您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 “是那样子的啊……我和我二姐当时在美国,没能见到父亲死前的最后一面。那么,香叶你知道浅见这个人喽。” “不,我记不得了。我只是听浅见先生说他见过夫人和清香小姐。” “是的,说起来我也不过是瞥见她而已,您姐姐真的是非常漂亮。” 我明明记不清楚,还是脸不红心不跳地乱说。 “是的,我做弟弟的说可能不大好,大姐确实是个美女。可是大姐选择那种死……啊,不,浅见先生也知道那件事吧。” “是的。” “是那样的啊……啊,失礼了,怎么好在这里说话,请进。” 服部伸一说着把我引到客厅。香叶子虽然满脸的不高兴,还是给我端出了茶水。 “那么,浅见先生是想买我们家的那座别墅吗?” 伸一点上烟问我。他悠闲地靠在沙发上的姿势,让人想到他过着富裕的生活。 “不,不是我,我是受一个朋友的委托。确切地讲,朋友让我打听一下对方急于出售别墅的原因。” “啊,如果是那样的话,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们——就是说,我和二姐两个人想早点卖掉别墅。那个别墅一直没人居住嘛。” “没人居住这件事情,有什么原因吗?” “是这样的……首先是我母亲看起来不想住到轻井泽的别墅里,因为我父亲和我姐姐都是在那里死的。可能是怕勾起伤心的回忆。您看过之后也明白,那个别墅让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阴郁味道。再一个,我们在伊豆建造了一所新别墅。说起来我和二姐都是喜欢海胜过山的人,我们的孩子也是爱海一族。” “确实如此……尽管这样,你们以前不是一直没有卖吗?” “那是我母亲的原因。她说无论如何也不想卖给别人。出于这个目的,结果她在去世前一年把别墅的所有权划到香叶的名下。她可能想,如果留给我们,我们肯定很快地把别墅卖掉。不,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早就卖了。” 服部伸一苦笑着说。 “您母亲为什么不想卖呢?” 我问。 “那我就不清楚了。她也没有明确说出理由。香叶子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吧?” “啊,不,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香叶子吃惊地瞪圆了眼睛连忙摇头说。 她嘴上否定,但慌张的神态看起来反而像是肯定的样子。 “即便如此,”我说,“我想知道,现在突然决定出售的理由是什么呢?” “请你问香叶子。她现在是别墅的所有人。不过,她连我都不告诉。” “哦……” 我故意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看香叶子。 “有那样重大的秘密,甚至连自己人都不告诉吗?” “什么秘密,没有那回事的。” 香叶子越发狼狈,借口换新茶,惊慌失措地走出了房间。 “嗯,真有什么秘密吗……” 伸一不可思议地望着香叶子的背影。看起来他不像是装糊涂。我觉得伸一什么都不清楚,这点像是事实。 “服部先生,你们姐弟两人呆在美国,是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的?” 我问。 “父亲去世前一年的秋天开始,大约四年。姐姐在那里一直上到高中毕业,我则是到初中毕业。” “这么说,清香小姐去世的时候你们也在美国?” “是那样的。真的是不走运,我在美国期间接到两封讣告。” 那样讲的话,服部伸一和他的二姐不知道此次出售别墅的原因可能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香叶子卖掉别墅,可以拿着钱离开你们家吗?” 我明知很不礼貌,但还是直截了当地问。 “哪里话,她没说过要从我们家搬出去那样的话。” 伸一瞪圆了眼睛否定我。 “香叶子她本人可是无亲无故的。她以前还同我们商量,那个别墅比较旧了,是否有需要修缮的地方。我和姐姐虽然不住在那个别墅里,但考虑到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两个人中会有人搬回去住,所以此前一直请香叶子替我们照看。” “那么说,我就更不懂香叶子为何急于出售别墅啦。” “是啊……上次,她好像去了趟轻井泽,回来后就对我说想卖掉它。我也吃了一惊。在那个陈旧的别墅前看上一会儿,或许真会产生一种没落、破败的感觉,就像肿包破裂出脓一样。” “卖掉别墅后,您打算怎么花这笔钱?” “这个嘛……那是香叶子的自由,我可没有插嘴的习惯。” 伸一好像在规劝我不要管他人闲事,或许他的本意也是如此。他说着说着皱起了眉头,一副纳闷的样子。 “很冒昧,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我试着问,“最近有没有什么过去的熟人来拜访你们呢?” “没有,怎么了?” 看到伸一诧异的样子,看起来我不必对此事抱有怀疑。 4 香叶子决定卖掉夫人死活都不愿卖的别墅——之所以突然改变主意,当然必须有某种强烈的理由。 首先可以想到的理由是金钱。按照最普通的常识来看,是因为需要一大笔钱,这点可以让人理解。但是,通过和服部伸一交谈的内容来推测,我感觉香叶子目前并没有什么急需要筹款来解决的事情。她负责看管服部别墅每天的生活开支费用,全部由服部家提供。如果说有什么急需用钱的突发性事情的话,至少不会让人想到和她的“亲戚”有关。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必须要花费大笔金钱呢? 可以引导出这个答案的提示莫非就是香叶子无意中说漏嘴的“为什么到现在出现了”这句话?对于香叶子来说,这个出乎意料的人物的“出现”就是促使她放弃二十多年精心看管的别墅的动机吗? 可是,我根本想不到谁“出现”了。我一个外人怎么可能知道甚至连服部伸一都不清楚的事情呢。但,即便如此,我依然将摸索这个看不见的答案。 从我最初拜访香叶子的时候起到她打算出售别墅的这段短暂的时期内,她那里应该发生了某件事情。 我想,推测那个“某件事情”的线索在于说明香叶子讲的两个相反的情况上。 香叶子讲的两个相反的情况是: 1、不得将别墅转让给别人 2、必须卖掉别墅 这两条是完全互相矛盾的。 之所以不得将别墅转让给别人,因为这是夫人临终前嘱托的必须执行的使命。不管发生何种变化,也没有理由突破这个“紧箍”吧。再联想到香叶子是一个相当守旧、忠实无比的老仆人,我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尽管如此,香叶子还是决定抛弃别墅。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苦苦思索了那个命题好几天。 结论是金钱——我只能这么认为。香叶子眼下急需要一笔资金,而她自己本来是没有资产的。所以筹措那笔资金的方法就只有卖掉那座别墅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从那座别墅的时价推算,金额至少超过一亿日元。即使不需要全部的卖房钱,差不多也需要尽快准备好几千万来解决发生的紧迫事态吧。 “恐吓”这个词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最近好像有某些宗教团体打着“布施”的幌子攫取教徒的财产。可是我从香叶子的身上并没有感觉到宗教的味道。通常认为是遭到某个东西或者某个人恐吓。此外,无论我怎么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其它的可能性。 可是,香叶子果真遭遇到恐吓这件事吗?为了服部家,她几乎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在她的头脑里,除了忠于服部家,会不会有其它什么让她值得去维护的呢? 我试图站在忠心不二、为服部家服务了半个世纪以上的香叶子的角度去揣测她的感情。 就像窥一斑而识全豹一样,通过香叶子,或者透过服部伸一,我可以感觉得到服部家的人们具有一种脱俗、优雅的文雅气质。他们家族早在很久以前就在轻井泽拥有豪华的别墅,肯定不是属于那种一夜暴富的人家。我甚至有一种感觉,他们家族以前之所以发生悲剧(不管是何种情况),或许就是由于那种不被世俗污染的脆弱的东西即所谓文雅的缘故。 对于忠实服务于服部家的香叶子来讲,无论发生何种不得不紧急避难性质的事情,她也不可能简简单单从自身的安全或者欲望出发,不惜通过出售别墅来筹措资金的。莫如说她肯定会赌上生命来捍卫服部家利益的。 如果这样的话,卖别墅的钱假使不是用于服部家就不合乎道理了。然而看伸一的样子,服部家并没有穷困到必须挽救的状况。那个“某件事情”到底还是只有香叶子一个人知道。并且,她好像打算把“某件事情”藏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不让别人知晓。 所以现在,她无意中泄露的一句话即“为什么到现在出现”成为惟一的关键词。而那个“某件事情”肯定是相当难以令人置信的事件。并且正因为有这个事件发生,香叶子才会丢弃一贯的忠心,做出卖掉别墅的决定。 但即便如此,还留有一个疑问,即这个事件是否果真能够成为抛弃绝对不能卖别墅的“紧箍”。如果在产生突发性事件的同时,“紧箍”也自动脱落的话则另当别论……。 我想到了服部伸一说过的一句话,即“最近香叶子去了趟轻井泽,她说别墅就像肿包破裂出脓一样……”。结果,我又去了趟轻井泽。 轻井泽被梅雨季节特有的雾气包裹着。雾气浓得甚至看不见旁边的建筑物。油漆剥落的服部家别墅,看起来像是魔女居住的地方一样异常神秘。我战战兢兢地围绕着别墅转。 可我并没觉得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同。似乎仅从外观上,我没有办法推测出香叶子慌忙来轻井泽的目的是什么,以及她为什么说“像肿包破裂出脓”。 然后,我拜访了通过竹田峰男君把有别墅出售的信息告知给推理作家的不动产老板。听老板讲,香叶子是通过电话提出出售别墅要求的。 “作为别墅来讲,那个地方可是头等好地。建筑物本身没有多少价值,但是土地的价钱不会低于一亿五千万日元。” 不动产老板说完后,显得很纳闷。 “但是呢,我不知道她是否真想卖。我刚说完我去参观一下,她就讲我现在急着卖,你不必来,请你帮我寻找一下是否有愿意买的买家。不过,那座别墅确实值那么多钱,也没有必要看。” “您不能确认电话里的人肯定是西泽老太吗?” “不,肯定是她。后来,因为后来我打电话到她东京的家里,向她报告了有买家的消息。” “有买家吗?” “是的,我听说当地有位推理作家正在找地盘。叫做内田康夫。在轻井泽算是个名人吧。你听说过吗?” “啊,听说过。可是那个人也以小气闻名,所以他会买那么贵的房子吗?” “对对,是这样的。他说如果一亿日元的话就买,实在是不像话。” 不动产老板这样说。可是,如果香叶子那边确实有急于出售的理由,也许这笔买卖成交后,会以我的名义建成一个类似于俱乐部的奇特建筑。我在别墅的四周走动,一边祈祷这笔买卖还是不要成交的好。 在我经过后面的厨房门口的时候,我猛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于是停了下来。 在厨房门的旁边立着一把铁锹。虽然不起眼,可是印象中,上次我来的时候并没有这个东西。和破旧的建筑物相比,铁锹的把手看上去让人感到不怎么协调。 等走近了,可以清楚地看到是一把比较新的铁锹。铁锹头上沾了些泥土,甚至还有已经枯萎但还残留些许绿色的草片。仔细一看原来是矮草樱的叶和茎。这个别墅的院子里光照充足、适合矮草樱开花的场所只有后面一块草木茂盛像假山一样突起的地方。 我拿着铁锹前往假山。在直径五米左右的假山周围,是笼罩在樱花树影下茂密的杜鹃花。矮草樱此时已过了开花的季节,自假山顶的四合1大小范围内覆盖了像聚藻的绿色树叶。可是,其中的一块地方有挖掘后再填埋的痕迹—— 1合:面积单位,一坪的十分之一。 我拿起铁锹铲下去,铁锹头铲进土中后明显感到土质松软,和其它部分不同。于是,我大胆地挖起了假山。当我挖了一米多深的时候,突然感觉铁锹头碰到了某个硬东西,一瞬间,我想到了棺材。 我虽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可还是决定继续挖。我想地下不至于埋的是棺材吧。 很快,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腐朽的木箱子。这是个相当老式的箱子,和装蜜橘的普通箱子差不多大小吧。轻井泽虽然是一个不易腐蚀的湿地,而且当地常年气温较低,即便如此,箱子还是腐坏到仅能保持原型的程度。透过箱盖上木片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有布头儿样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取下木片,刚展开被土覆盖的布头儿就大吃一惊,差点一屁股坐在那里。布头下面原来是一堆骨头。 我想要逃离现场,但还是耐住性子用树枝拨弄那些骨头。是很小的骨头。我的头脑中一瞬间冒出这个念头,如果是人骨的话,差不多就是婴儿的。但很快我发现了头盖骨,明白不是人骨,而是狐狸或者狗之类的,反正鼻头呈尖尖状。或许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埋了一只死掉的家狗吧。 我很扫兴,然后重新振奋精神开始了把挖出来的泥土填回去的作业。 尽管如此,可以肯定在我之前还有一个人挖过这里。那个人可能就是西泽香叶子。 可是,她那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特意来到轻井泽,挖墓,然后再埋上吗? 香叶子来这里是为了确认骨头埋在这里的吗?她是挖完后才决定卖这座别墅的吗?如果这样的话,那可太奇怪了。不管是狗也好狐狸也好,如果认为埋了那样令人不愉快的东西别墅就卖不出去的话,既然特意赶来挖掘,那么把骨头当作垃圾扔掉不就行了。 而实际上她好像是挖到骨头后又放心似地埋回了原处。我完全不明白那个老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把铁锹放回原处后,我再次眺望假山,一边站在原地发愣,一边反复玩味香叶子不可思议的行为。 雾气好像正在慢慢散去,但树梢上还有些模糊不清。气温虽然不怎么低,但是时而有凉风吹过我冒汗的脖了。风每吹来一次,我的心脏突然萎缩一下,就和我发现那些骨头时心脏像是突然停止跳动一样。尽管我已经搞清楚是狗的骨头,心情还是不好。更何况,假使那些骨头真的是婴儿的话,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漫不经心了——。 就在后背无意中打了个冷战的瞬间,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好像老天启示我的念头。 (假设那是婴儿的骨头呢?) 我预感到所有的谜团即将崩溃,就好像抽去用扑克牌堆积成楼阁的地基部分的时候一样。(是这样啊,香叶子刨出骨头才放心了。) 横在我面前的好几层的墙壁像被风吹过的雾一样逐渐消失,使我看到了对面的真相。我一边自信地踩着脚下的枯树叶,一边向车子走去。 第08章 由祸根产生的悲剧 1 我打电话到财田家,没料到是雪子接的电话,我什么话都还没有讲,她却先对我说:“哎呀,是你吗?我真高兴。” “你母亲在家吗?” “是的,妈妈和我都在。” 一副表明是发自内心欢迎我的语气。如果被太一郎听到的话,我肯定没命了。 东京这边还没有宣布过了梅雨季节,盛夏的太阳就已经挂在了天空上。好像和小学校放假正好是同一天。我把车停在位于世田谷的财田家的门前,刚打开车门,就听到了尖叫的欢笑声。附近好像有学校的游泳池。 财田家附近树木很多,没有多少高级公寓和高层建筑,让我回想起孩提时代典型的东京住宅街。街道上烈日高照,聒噪的蝉鸣声不绝于耳。伫立在炎热的空气中,不禁让人产生幻觉,似乎听到卖金鱼的吆喝声和风铃的声音,真让人怀念啊。 不过,在这种酷暑中站得时间久了可是要中暑的。 所幸,财田家空调的制冷效果很好,让我有一种得救的感觉。现代人到底还是被文明毒害了。 雪子可能是算好我到达的时间,等我进了门后就给我做好了烤饼。以前,我母亲经常给我做这种东西,不过想想现在好像并不流行吃烤饼,尽管它很适合喝奶茶的。 “曾根先生还能当上z精工的社长啊。” 一阵闲聊过后,我说。 “可不是吗?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川上继任社长的。” 志津代夫人似乎不满意。 “那么,曾根先生事先没有做解释吗?” “据说理由是嫌川上还年轻,而且听说董事会也同意了他的看法。我丈夫还在世的时候,曾根就是个独断专行的人。可是,川上已经四十九岁了,比我丈夫还年长两个月呢。虽然说我丈夫是第二代创业者,可他当社长的时候才三十六岁。明明可以放心地把公司交给川上。” 作为握有z精工百分之十五股份的大股东,志津代夫人好像很难理解这种不能合乎自己想法的社长人事变动。 “那这件事,夫人您没有提出自己的主张吗?” “提了。虽然提了,曾根也亲自和我促膝谈心,最后竟说我一个女人家不要多嘴,而且我还要照顾太一郎和雪子,让我不要把事情搞激化了。” “川上董事什么都没有说吗?” “是的,那个人对自己的事情总是很谦虚的。他倒是安慰了我很多。不过,这次的事情好像只是短时间的,下一任社长无疑是川上。” “不过,报纸上讲也有可能跳过川上先生,提拔太一郎。” “那是谣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那样的事情。如果太一郎和雪子结婚的话,作为财田家没理由提出要求赔偿损失的。不过呢,如果那样不就是政治性婚姻吗?” “什么,是政治性婚姻吗?” 一直保持沉默、边独自发笑边听我们谈话的雪子说着向母亲投去挖苦的眼神。 “哎呀,你说什么……我可不记得我说过那样的话。你这次的情况是太一郎亲自来鞠躬提亲的。他甚至还说愿意等你,直到你大学毕业以后同意和他交往。所以,你不可以随便地回绝别人。” “就是说,太一郎迷恋我吧。” “雪子,你怎么说这么庸俗的……” 志津代夫人吃了一惊,厉声斥责雪子。 “算了算了……” 我好似一个饱经风霜的闲居老人,不得不扮演起劝解双方的角色。 “可不可以提一个使您不怎么愉快的问题?” 我客气地说出正题。 “哎呀,是什么?如果浅见先生您问的话,问什么都没有关系,是和我丈夫的事件有关系的吗?” “是的,不,我想虽然没有直接关系,但间接地或者……实际上,是关于池内先生的事情。” “啊,是那个人……” 志津代夫人皱起了眉头。 “是关于没有同意池内先生和芙美子小姐要求结婚的理由,我想确认一下您丈夫都说了些什么。” “我以前和您说过了吧,我丈夫并没有说出明确的理由,表面上讲身份不同啦……可是呢,这种落伍的理由在现在是不成立的吧。” “可不是。” 雪子愤愤地说。 “我爸爸在某个时期之前明明同意姐姐和池内进行交往的。如果把身份当作理由的话,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他们两个人的交往就好了。等到他们相爱并且约好结婚的阶段才突然说不可以,当然不会那么简单地能够分手的。更何况既成事实的是连小孩都有了。” “雪子……” 志津子夫人瞥了我一眼,严厉地斥责她。 “什么既成事实,不可以那么说的。” “不行吗?事实就是如此。从姐姐的角度来看,确实是到了不能再往后拖的状况。” “话虽如此……” 志津子夫人好像放弃了似的,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个,财田先生突然提出反对结婚的理由,可能和他得到有关池内先生的某个情况有关系吧。” 等志津代夫人恢复平静后,我问。 “那,可能,是那样的。” 志津子夫人吞吞吐吐地回答。 “关于那个情况,夫人您有没有问过财田先生?” “这个,我丈夫不但对我,就连对芙美子也什么话都不解释,可以说是一个人独断专行。” “怎么?也没和芙美子商量就决定解除婚约了吗?这么说,芙美子在什么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就放弃结婚了吗?” “那……”志津子夫人不知所措,不停地晃动眼神。“我丈夫虽然没有对任何人说明理由,但是我想,他最后还是把原因告诉了芙美子。临死前的几天,那孩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哭泣,什么东西也不吃。” “请稍微等一下。夫人您不知道财田先生对芙美子小姐说的具体内容吗?” “是的,我丈夫说了,无论对谁都不讲,即使嘴巴开裂……” “即使嘴巴开裂吗?” 我感到自己的猜想还不确切,但可以确信正在升华,即对于财田启伍来说不得不固执到那种程度的秘密。 “我也曾问过芙美子你父亲和你说了什么,但那孩子只是摇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就……” 志津代夫人眼中含着眼泪。 我也差点要流出眼泪。父女俩什么话也没留下就先后死去,让我感到事件的严重性。 “实际上,前些日子我去北海道拜访了池内。” 我终于触及到核心问题。志津代夫人和雪子小姐虽然一瞬间显得吃惊的样子,但是看起来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可能她们预料到我为了调查事件早晚会这么做。 “我那时候问池内,他也并不清楚不能结婚的详细情况。” “啊,是真的吗?” 这次母女俩几乎是同时反问我,显得很吃惊。 “是的,据他讲是不知道。好像只是知道财田小姐的家里人——特别是她父亲强烈反对。他还说,他不明白芙美子小姐如果愿意死的话,为什么不离家出走去找他呢?” “就是啊。”雪子小姐赞同地点头说,“父亲反对他们婚事的时候,我也想过姐姐可能会离家出走。要是我的话肯定那样做了。” 志津代夫人伸出手像是想要制止她,但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志津子夫人自己肯定也是那么想的。 “然后还有一个,听池内讲,他并不知道芙美子怀孕了。” “怎么……” “说谎……” 母女俩再次显示出强烈的惊愕。 “是真的。我对他说了怀孕那件事后,池内只讲了‘既然那样,为什么……’,然后就卡住了。” 两个女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雪子小姐嘟囔着:“怎么会有那种事。”志津代夫人间雪子:“什么?”雪子犹豫再三后才说: “或许,姐姐肚里的孩子,不是池内的?” “你胡说什么!……” 志津代夫人痛苦地说。 “芙美子可不是那种不检点的孩子。你姐姐已经死了,什么话也说不了,你怎么能说出那种话……” 稳重大方的志津代夫人声音颤抖,终于卡住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 雪子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过分,低下了头。 “会不会,”我诚惶诚恐地插话说,“芙美子小姐直到临死前,都没有注意到她自己怀孕这件事呢?” “啊,是啊,是啊……又或者她注意到了,就在她打算说出来之前,我丈夫告诉她不准和池内结婚。如果那样的话,该多么可怜啊……” 志津代夫人叹息。 “即使如此,芙美子小姐为什么不离家出走到池内的身边呢,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是的,姐姐明明不是个软弱的人。” 雪子也同意我的看法。 “我想,芙美子小姐在那个时候选择死亡,应该有某个决定性的理由。” “我也是那样想的……可是,会是什么样的理由呢?浅见先生您有没有想到什么?” “有的。” 我轻微地点了下头。财田母女俩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我。 “但,目前我还不敢确定。即使我知道了,我想站在我的角度是不适合说给你们听的。” “为什么?听您这么讲,浅见先生真的已经大体上弄清楚原因了?” “是的。我想我可以解释清楚大部分。就是说,不仅仅是芙美子小姐的事情,而是各种各样的事情全部——比如,财田先生的事件。” “怎么,我父亲的事件?那么,犯人可能是谁呢?是谁呢?” “那种程度还……” 我苦笑着摇头。我的意思是“还不清楚”,雪子听后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哎,你不知道啊?” 听起来有点轻蔑的口吻。年轻的女性说话不知道斟酌,简直像是短路。我决定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名誉也要加上一些补充说明。 “您父亲的事件并非属于那种只要找出罪犯就可以了结的单纯事件。首先当然和芙美子小姐的自杀有关联,不仅如此,我认为还和各种各样更复杂的事情纠缠在一起。” “请问,”志津代夫人担心地问我,“您说各种各样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呢?比如说,是和z精工的经营相关的事吗?” “那也有可能。不过,我担心的是可能关系到财田家名誉的事情。” “怎么,关系到我家的名誉?” 志津代夫人用畏惧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仿佛我是她的依靠一样。 “请问,是芙美子的行为不检点……还是我丈夫有什么问题,是这样的吗?” 我微微点头。 “如果解释清楚事件的所有谜团,结果可能不得不公布出不想知道的事情和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事情。不仅罪犯,就是受到伤害的人也将浮出水面。我现在还不清楚那么做好不好,即便是出于正义。” “当然应该那样做,毫无质疑。” 雪子斩钉截铁地说。她目视正前方,眼中闪烁着光芒。 2 那天夜里,我抱着最后通牒的想法,闯进哥哥的书房。 “我已经弄明白财田事件了。” 我说了后,哥哥点头说:“是这样的啊,”依旧面朝向写字台。漂亮的后背纹丝不动,泰然的态度看起来如同一个被宣告城池陷落的武将。这点我比不了。 “你不怎么吃惊嘛。” “啊,我想你早晚会查出来的。” “听起来总觉得好像给你带来了麻烦似的。” 对于我的挖苦,哥哥稍稍回头看了看,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给予否定。 “警察该怎么处理?” “不用说,作为警察会做出公正处理的。不过,在那之前必须确认你的判断是否正确。”哥哥终于转过身来说,“你在轻井泽发现了什么?” 他的话出乎我的意料。虽然看起来不关心,但是我的一举一动好像都掌握在哥哥的手中。不过与此同时我也再次意识到哥哥还是把轻井泽的事情放在心上的。 “前两天我从服部家别墅的院子里挖出了骨头。” “骨头?真的?“ “真的。不过不是人的骨头。” “嗯?混蛋,你威胁我啊。” 一瞬间,哥哥恢复了少年时候的口吻,脸上浮现出苦笑,不过肯定已经动摇了。我的心情多少变得畅快起来。 “好像是狗或者狐狸的骨头。” “喂,你进到他人的别墅里,这是非法侵入他人住宅。而且你还在院子里随意乱挖,不要干这种危险的事!” “没关系。我是代替想买别墅的内田先生去查看的。真正有问题的是,在我之前,那块地已被人挖过了。” “怎么回事?” “挖的人是服部家的老妈子,即现在留在目黑的服部家负责看家的西泽香叶子。哥哥也知道吧。你以前曾经到过轻井泽那座别墅的。她特意跑到轻井泽挖出假山里的骨头的原因,就是揭开所有事件谜团的关键。” “嗯?所有的事件,你是说杀害财田启伍的事件吗?” “当然包括,而且还牵涉到财田女儿的自杀问题。” 就连当警察的哥哥也皱紧眉头,一脸困惑的样子。 “服部别墅里的骨头和财田事件有什么关系呢?” “要想说明这个,必须先考虑西泽香叶子去过轻井泽后突然打算卖掉别墅的原因。” “喂,光彦,你这不是和我兜圈子说话吗?” “没有啊。总而言之,此次事件相当可怕、复杂,牵涉到很多关系和怨恨。” “是嘛……好吧,你姑且说给我听听。” 哥哥抱着胳膊,做出准备打持久战的样子。 “我首先谈谈香叶子为什么执意要卖掉轻井泽的别墅。因为别墅在服部夫人去世前就已经转让给香叶子,所以从法律上来看她可以随意处置别墅。不过我很难想象无亲无故的香叶子会出于她自己利益的目的从而打算出售本该属于服部家财产的别墅。所以只能认为另有其它某个急需要大笔资金的原因。” 哥哥闭上眼睛,边听我说边缓缓地点头。 “可是另一方面也可以猜测,存在不能随便处理那座别墅的情况。从服部夫人没有把别墅留给自己的孩子而是转到香叶子名下的意图中可以明白这点。夫人想要让香叶子替她看守别墅。那是为什么呢?假山下的骨头道出了那个谜。于是禁忌解开,出售别墅的理由也在那些骨头里。” “的确……”哥哥睁开眼睛开口说,“就是说她也确认那些骨头不是人骨了吗?” “正如你所说。不愧是我哥哥啊。” 我变得高兴起来。 “我想香叶子包括服部夫人一直以来都相信埋在那里的是人骨。所以不能卖别墅。这次,可能是因为某个不得不卖掉的理由,香叶子万般无奈之下才决心挖出骨头并移到其它地方。于是她去了趟轻井泽。可是,挖出来一看才明白不是人骨而是动物的骨头。因此,她才放心地出售别墅。” “噢,我明白了。但这样的话,香叶子突然急需要用钱的理由就是一个疑问了。总而言之,有可能是被某个人勒索了一大笔钱。关于这点,你已经调查出来了吧。” 哥哥快速地问我。 “很奇怪的啊,哥哥。” 我突然感到疑惑和不安,盯着哥哥的眼睛。 “什么奇怪?” “哥哥为什么不问呢?” “问什么?” “香叶子确认不是人骨后得以安心的理由,或者说让她深信人骨埋在那里的理由。” “……”哥哥没有回答,闭紧了嘴,把视线移开。 “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个劲地问,“可以告诉我二十七年前在轻井泽发生的事情吗?” “……” “真让人吃惊啊,难道有不能说出来的事情吗?” “不,不是不能说,而是没有必要说。” “但是,如果我不了解这个的话,也许就找不出事件背后的真相?” “没有那回事的。你不是已经几乎掌握所有的真相了吗?我的意思是现在没有必要把过去的陈年旧事揭露出来。” “我感到很害怕,哥哥。” “害怕?” “是,害怕。我担心在我不了解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和哥哥牵扯到什么程度的情况下,解开了事件的所有谜团。” “你是说为我着想喽。那种考虑是多余的。” “是真的吗?” “啊,真的。” “那曾根高弘为什么要说那种故弄玄虚的话呢?” “嗬,曾根对你说了些什么东西啦。” “他说我没有背上污浊之名在很大程度上多亏了哥哥的帮助。每个人都曾有过不光彩的历史。你年轻的时候各种……他可是那么说的。” “哼,想牵制我们呀。你怎么能姑息他的这种行为呢?”哥哥脸上露出少有的不愉快的神色,就差要吐口水了。“那我就说了。曾根请求我不要把财田启伍以前干过的坏事泄露出来。” “是什么坏事?” “就是你一直想要知道的二十七年前的那件事情。” “你看,果然是那样的吧。” “不是那样的。你是不是认为是我做的坏事?” “嗯,虽然如此……那么说,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没有关系喽。” “啊,没有关系,你放心。” 哥哥好不容易露出了微笑。我却认为他只是暂时舒展愁眉,不能因此说消除了所有的疑惑。哥哥肯定和轻井泽“以前”的某个事情有关联。不过那是后话,我决定把话题继续下去。 “那么,我可就把我心中描绘的故事说出来喽。首先是二十七年前的夏天在轻井泽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初我只考虑我自己失败的事情。事实上,那年夏天我失去知觉被抬到了医院。此外,我好像是偷偷溜进别墅,从窗户里偷窥,因而给我们浅见家添了麻烦。我想我之所以丧失那年夏天的记忆,不仅仅因为从自行车上跌倒的撞击,或许还有我内心的罪恶感在起作用。我不知道这在心理学上还称作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在我的心里产生了某种禁忌,封锁了那年夏天的记忆。——我是那么认为的。” “那也许是对的啊。”哥哥安慰似地对我说,“光彦你好像确实忘掉了那年夏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所以,那时候我们全家人相当替你担心,光彦的头撞到地上要不要紧呀之类的。但是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倒是咱爸笑着说你的头脑反而因此变得聪明了。” “是的,这个事情我记得很清楚。而且不久后我还总感到老爸和你都在刻意不触及我的旧伤。可是,这次我到轻井泽,在访问那座别墅的瞬间,头脑里突然被某个东西占据似的。当我站到别墅的那扇窗户下面的时候,封存在记忆中的景象映在了眼前。” 哥哥担心地瞅着我的脸。那种眼神是在担心我是不是重犯二十七年前夏天的那场“病”。 “哈哈哈,哥,没关系,我很正常。景象映在眼前是我的一个比喻。” 我笑着说完,又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 “那天我站在自行车后座上目击到的是一个吊在枝形吊灯下的男子。男子的脸朝向我的瞬间,我从自行车上滚到地上的。上次我去轻井泽时想起了这件事。但是我那个时候还年幼无知,不明白他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把脸朝向我这边。” “什么?……” 哥哥吃惊地盯着我,眼珠子都差点要飞出来。我还从没见过他这副神情。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服部胜之在那个时候确实已死了。因为他那张瞪出白眼珠让人可怕的脸牢牢地映在我的记忆深处。可是,他却动了。就是说,那个时候在那扇窗户里还有一个人。” “那么,你是说那是个凶杀案?” “不知道。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并且丧失了记忆。但是,服部的死最后没有按自杀而是以病死来处理的。” “……” “哥哥你果真不知道那件事吗?” “……” “至少有些许察觉吧?如果换成现在的你,不可能不追究的。但那时候你却装作视而不见。或许因为你当时还是个学生,或者因为是得到服部家的关照,抹不开这个面子……” “光彦,够了。”哥哥伸出手制止了我,“正如你所说的,服部的死确实有疑点。可是没有—点确凿的证据,我既没有检举的义务也没有权利。并且,除了你所讲的以外,还有个理由让我忽略这件事。” “我明白。你讲的理由是为了清香吧?” 我提到“清香”名字的时候,不想看哥哥的脸,但通过余光我感到哥哥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3 “我想那年夏天清香小姐和哥哥的婚事已经到了几乎确定的程度了。”我像个冷漠无情的判官一样以一种单调平滑的语调说,“但是哥哥是个绅士,所以不会做出那种所谓既成事实的下流的事情吧。” 哥哥只是歪着脸默不作声地笑,什么也没有辩解。 “可是,财田启伍在那时插足进来。姑且不论清香小姐在何种状况下遭到财田的凌辱,但可以肯定是一种卑劣强迫的手段。这对于清香小姐来说当然是巨大的打击,而得知此事的服部胜之的愤怒也应该是非同寻常的。假使,那个现场——我想可能是轻井泽那座别墅里的一间房子——服部正好碰到的话,不会那么轻易罢休的。自己的爱女遭到欺辱,即便产生想杀死对方的想法也并非不可思议。而年轻的财田当然要抵抗的,结果发生了无法预料的事件。财田反而杀死了服部……” “那是错的,光彦。” 哥哥好不容易提出了异议。他的语调沉稳,却是在驳斥我的谬论。 “什么错了?” “财田根本没有杀害服部。” “……” “可以说除此以外的部分——我和清香的事情以及财田的暴行正如你所猜测的。但是,财田并没有杀害服部。你刚才说那是凶杀案的时候,我还奇怪会不会是我所不知晓的某个新的事实。现在我算是松了一口气啦。即便你讲你看到尸体转过脸来,那还是自杀。” “哼,是那样的吗?” 我不能完全理解。 “但是,肯定应该有转动尸体的人。并且,即便是自杀,理由是什么?自杀的动机是什么?” 哥哥缓缓地笑着说:“不要那么着急。首先我必须说明一下财田在凌辱清香小姐之前的过程。那确实是不正当的行为,但却是征得了服部同意的。所以,他们两个人不可能上演一出凶杀戏。” “怎么,征得同意?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服部把女儿清香卖给了财田。” “啊……” 我瞬间感到头晕目眩。 “哦,我那时在森林里看到的原来是那个啊……” 有四个男人,当我告诉他们清香小姐危险的时候,两个成年人制止住了另外两个站起来想去解救的年轻人。那个场面不是幻觉啊。 “哎呀,你还是记得的啊,是那样的。你来求助的时候,服部制止住了我和神谷,他说‘行了,不用管’。我根本想不到亲生父亲会默许自己的女儿遭到凌辱,所以我以为是你看错了什么。但实际上发生了你所目击到的事情。服部是认可财田那种既成事实的做法啊。” 原来如此啊!我终于明白了。然后他们才编造出我做出“偷窥”那种不知廉耻的事情来。 “但是,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简单地说就是利益婚姻。当时服部家情况好像很糟糕,经营的公司陷入窘迫的境地,而z精工的支持是其扭转局面的惟一希望,所以才想出拉拢z精工接班人的财田吧。” “肮脏……” 我感到苦胆汁涌到喉咙。 “可是,事态并没有朝着服部期待的那样发展下去。首先,由于遭到被财田污辱的打击,清香小姐的精神状态变得不正常,而且,财田也没有答应将会鼎立支持服部家。那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说财田是z精工的接班人,但他当时只是个学生,不可能得到他父亲公司的同意给予日趋衰落的服部公司以财政支持的。岂止如此,我还听说当时z精工本身的经营状况也陷入低迷。或许可以反过来认为是财田打算获得服部家的资产和社会信用的。当然,很难想象身为学生的财田会想出那种计策,所以幕后肯定有策划者。” “曾根高弘……” 那个森林中的最后一个人难道就是曾根高弘吗——? “是的,是曾根爷——不过,当时他还只是公司里勤奋工作的一个谋士,想方设法帮助z精工度过危机。我还知道他曾试图接近我们老爸。当时曾根经常出入服部家的别墅,好像和服部的公私交情都很深。想出让清香和财田结合以获得z精工支持的这种下流办法的始作俑者可能就是曾根。他本身就是个会做出那种事的人。尽管如此,我想身为一个相当出色的企业家的服部没有道理识不破那种把戏。可能因为服部那个人性格直率,不知道怀疑人的缘故吧,加之也许已经被逼到人穷志短的地步。然后在那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在悔恨和绝望之余走上了自杀的道路。” “可以肯定是自杀吧。” “是的,是自杀。不过我没有亲眼所见,我是听财田讲的。服部刚上吊后不久,财田赶到现场,打算把服部救下来,可是已经太晚了。你所看到的就是当时的那一幕情景吧。” “可不可靠呢?” “我当时听了财田的解释就相信了他的话。即使现在我还是相信。” 我不想继续追问下去。当时哥哥虽然年轻,但我没有理由怀疑具有聪颖头脑的哥哥的判断。 “当时服部家一个劲地隐瞒自杀实情,对外宣称是病死。正如你上次所说,他们托熟识的一个医生开出急性心脏病突发的假诊断书。好像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如果自杀的话保险赔偿金会减少。或者可以说服部之所以选择自杀,也可能出于获取保险赔偿金的目的。当然,我知道这些实情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不过我做不出告发服部家作假的那种无情的事情来,即使我现在身处刑事局长的官位上也不觉得自己惭愧。与其说是时效的原因,不如讲在我还没有做警察前我是一个普通人。” 我以前从没有听过哥哥如此地诉说自己的往事。 我想虽然哥哥当初是自愿投身警察世界,但是也许并非如此。可能是我们家从曾祖父开始连续四代为官的“血统”让哥哥走上同一条道路。但是哥哥的爱好更偏向于其它,比如说艺术呀文学什么的,或许在那些方面能够成名成家。 从这点讲,我则是完全凭着自己的意愿生活的。既没有勉强自己学那些枯燥无味的功课,工作后也总是不满意,频繁地跳槽。归根结底都是由于我任性的缘故。我感到像自由新闻撰稿人那种漂浮不定的职业最适合我的性格,能够从事那种职业该是多么幸福啊!我十分明白比起哥哥那种不管公事私事都摆架子的作风来,显得更为宝贵。 试着想一想,普通人虽然无法和德川家康相提并论,但是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肩负重荷、跋涉遥途”的。像政治家、企业的经营者那些从旁观者的角度,表面看上去生活得很风光,但他们每天也许都在和相当沉重的压力拼搏。就连轻井泽的那位看上去信口开河、轻举妄动的作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的笔耕不辍,第二天看到他那急剧消瘦的面庞,也让人觉得很可怜。 服部胜之不得不做出令局外人认为是愚蠢行为的选择,局外人当然会批评这种做法,但是站在服部的角度看,也许这是惟一的“生存之道”。 “即便承认服部是自杀的,”我说,“也许服部借此可以赎清自己的罪孽。可是一旦祸根埋下后不久肯定会发芽、长叶、开出毒花的。” 我觉得自己的措辞显得有些感伤,但我确实有这种感受。我把它称之为“祸根”。哥哥也许和我想法相同,他并没有笑。 “特别是财田不得不怀着罪恶感活着。人们常说因果报应,所以报应的恶果果然终于发生在财田的头上了吧。” “你是说财田的死是那时候的因果报应吗?” “当然。哥哥你不是那样认为的吗?” “不,老实说我不清楚。我只是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还完全不能从理论上进行推理和分析究竟是谁为了什么……财田的密室杀人之谜、他喝的咖啡杯上残留有早巳死去的女儿的指纹等等,听说搜查本部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头绪。可能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感觉到案件带有因果报应的味道。” “说起来,财田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平安地生活过来才是非同寻常的。服部胜之犯的罪恶以他本人的死算是得到清算,但是财田别说清算,自那以后他反而活得更健壮。” “啊,可以那么说吧。我和财田基本上没有直接打交道,发生了这次事件后我重新调查,发现他是个颇有手腕的实业家。当他父亲的公司快要倒闭的时候,他通过和武井家的女儿志津代结婚成功地引进资本,证明了他的精明之处。” “那桩婚事是服部死后仅三年的时候的事情。听说是相亲结婚,所以可以认为财田在结婚前一年就已经和志津代开始交往了。准确地讲,在服部死后一年或者两年,财田就已经走到和志津代订婚的地步……怎么样?” “啊,可能是那样的吧。” 哥哥点头。 “进一步讲,财田把目标转移到志津代的武井家是在服部死后半年或者一年,反正相当早的时候。” “嗯。” “为了和志津代结婚,必须完全断绝和清香的关系。不管财田本人如何有罪,他毕竟热烈追求和深爱清香,甚至把服部逼到自杀的程度。不过,解决和清香的关系未必很难。首先清香的精神完全变得不正常,连过去发生的事情也回忆不起来,而且清香也不愿意看到财田在她面前出现,所以不会有纠缠的担心。此外,财田结婚后不久,清香也自杀身亡。看起来所有的祸根到此断绝了。但后来却发生了对财田来说出乎意料——当然是典型的因果报应的灾难。” 我的话语终于逼近关键问题。 “是孩子吗?” 哥哥毫无表情地说。我点点头。我们虽然明白纯粹是案件的分析,但是总觉得兄弟间谈这个话题有些不好意思。 “清香的肚子里怀了财田的孩子。因为清香一直呆在别墅里,所以不必担心丑闻会传到外面去。但是这样反而丧失打掉孩子的机会,结果事实上孩子给生了下来。这件事不用说对服部家和清香,尤其对财田来说是巨大的灾难。其实,不仅财田,对于z精工也是相当严重的大事。正如我分析的,当然会产生铲除祸根的想法了。” “等一下,”哥哥抬手制止住我,“你是怎么确认那些事情的呢’就连和服部家多少有些关系的我也一点都不知晓呀。” “我还没有确认呢。这只是我的推论,把掌握到手中的情况加以整理后形成一个完整的事件故事。也许我分析有错误,但确认是否是真的,那不是你们警察该干的事吗?” “哼……” 哥哥不满地盯着我,“好了,算了。”然后催促我继续讲下去。 “反正,财田那边决定铲除祸根。总之是非常不人道的企图,把刚出生的孩子暗中处理掉。和这个计划有关的有服部夫人、财田、服部家的那个熟识的医生和另外一个人,可以认为正是这个人想出这个主意。” “确实这样,是曾根吗?” 哥哥苦涩地点点头。 “你的推论可能是正确的。” “差不多肯定是曾根在背后操纵伪造服部死亡证明书的。清香已经处于那种精神错乱的状态,两个兄弟又都在美国,只要说服医生和做通看家的香叶子工作,就可以私下里很温和地解决问题。他在处理清香的孩子的时候,也像当初劝服部胜之一样,看起来完全出于善意,其实谎言的背后隐藏了曾根特有的老谋深算。如果这样分析的话,我的推理就可以自圆其说了。” “嗯,可以说这个想法也是对的。可是清香生下来的孩子并没有被杀死呀。” “是的,没有杀死。可能是因为医生也参与进来,所以没能走到犯罪的地步。只是告诉清香、清香的母亲和香叶子,孩子难产死掉,并且特意告诉她们,‘遗体’装在洋酒箱里,埋在了院子里的树底下。由于这个缘故,服部夫人和香叶子终生都摆脱不了罪过意识。服部夫人在把别墅托付给香叶子的时候,应该也包含了命令她保守埋葬婴儿的秘密。” 就在说话的时候,我的头脑中瞬间浮现出那个被樱花树覆盖的凄美的景象。 “不过,可以认为曾根实际上把生下来的孩子隐藏了起来。凭他的人际关系,自然可以找到一对想要孩子的夫妇。也说不定把孩子寄养在他的第一号情妇或者第二号情妇那里。哦,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最大……对,从抓住财田以往做坏事的小辫子的角度来看,这么做更方便。” 哥哥又“嗯”的点头。我感到他每点一次头,就好像是一一确认我推理的正确性,这让我看到了希望。 “就这样过了二十几年。首任社长死后,曾根当过一段时期的社长,再后来轮到财田就任z精工社长的职位。他和志津代夫人生下的两个漂亮女儿芙美子和雪子也都长大成人。遥远的记忆逐渐淡薄,公司兴隆,家庭美满,一切都在顺利进行中;可是另一方面,那个‘祸根’也牢牢地扎下根,并且成长起来。” 终于快要说到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4 “五年前,一个年轻人加入z精工公司。这个曾经被马拉松界寄予厚望、前途远大的新职员名字叫做池内胜弘。由于得到曾根的关照,他也经常出入财田家,不久便和芙美子陷入爱河。且不说曾根是否预料到那一步,反正两个人的关系达到无法自拔的地步。芙美子还是学生,财田没有办法,只好以将来结婚作为前提默认了两人间的恋爱关系。但是,当他调查池内个人情况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让他吃惊的事实。池内即是财田和清香的孩子——埋在别墅院子里的‘遗骨’。” “那也是你的推论吗?” 哥哥问。 “是的。我想警察没有注意到这点,但我相信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可以认为‘胜弘’这个名字取自服部胜之的‘胜’和曾根高弘的‘弘’。不过,警察即使传唤池内,估计也查不出这个事实真相。因为池内本人可能也不知道实情。知道的人只有曾根。因此,向财田通告实情的必然也是曾根。” “这是什么事情……根据你的推理,曾根知道所有的事情,特别是在预料到有可能产生这种悲剧性结果的前提下,还让池内加入公司,并且后来让池内接近财田家。有这种可能吗?” “或者……曾根不愿看到那种结果。但是,从曾根把他的孙子太一郎推荐到候补社长的做法来看,完全有这个可能的。” “是啊。因此,财田反对池内和芙美子结婚并把池内调到北海道工作。但是,即便如此,芙美子为什么要自杀呢?莫非她也知道真相了吗?” “我也是这么猜想的。芙美子好像好几次去北海道看望池内,她梦想在北海道开始新的生活。不管父母怎么反对,只要她愿意,应该没有什么可以妨碍的。财田要想坚决说服芙美子放弃和池内结婚的打算,只有告诉真相。假使财田自己没有告之真相的勇气,那么又轮到曾根扮演告之真相的角色了。不管是谁告诉,对于得知真相的芙美子来说该是多么巨大的打击啊……那种打击可以和清香承受的相比,于是她绝望了。” 得知父亲过去丑行的芙美子,感到那种丑行造成的像结晶一样的物体淤积在自己的体内后,即使精神陷入错乱,我们也不能对她有所指责。 哥哥一言不发,他的心里肯定想把说出这些话的我痛揍一顿。他的脸庞歪斜,好像是在忍受牙痛。 “芙美子的死说到底是自杀,有问题的是财田的事件。” 我故意装作没有注意到哥哥的精神状态,继续往下说。 “听说是密室杀人案。这里面肯定用了某种杀人手段。如果是推理小说,可能会以识破骗术为趣事,但在现实中既然明白是杀人案件,密室之谜并不重要。总而言之,只要抓住犯人,一切将真相大白。” “嗯,你的口气像是已经揭开事件的所有真相。” “那当然,我想是的。” “哦,把大话都讲出来啦,那我可不可以请教一下犯人的姓名?” “犯人是那个把沾有幽灵即芙美子指纹的咖啡杯放到财田屋里的那个人。” “怎么?你是说那个咖啡杯本来不在财田的房间里吗?” “那是当然。如果本来就在的话,不就无法解释为什么杯子上会沾有幽灵的指纹了吗。” “我没理解你的意思……” “不是那样的吗?因为幽灵是不可能杀人的。” “但是,财田因幽灵——芙美子的怨恨被杀,这种带有荒诞的解释看起来似乎格外地有说服力。“ “荒谬,这不像是哥哥你说的话。” “不,我想说的是,犯人试图通过伪装成幽灵的罪行来干扰警察的搜查。我听说当你查出指纹是芙美子的时候,在搜查本部那边产生很大的波动。” “动摇的不仅是搜查本部,最吃惊的人是犯人自己。” “怎么?你的意思是说,幽灵的指纹对于犯人来说也是预料之外的事吗?” “是的,犯人可没有想到咖啡杯上残留有芙美子的指纹。可以说那就成为犯人犯下致命性失败的地方。” “噢……” 哥哥好像非常意外。抿起嘴盯着我的脸看,然后歪着脑袋问我: “我还是不太明白啊。一般来讲,罪犯犯过罪行后都会擦去指纹,可是这个案件中却检查出芙美子的指纹来。仅这一点就已经非常奇怪,难以捕捉到犯人的意图,然而你现在又说那并非出于犯人的本意……” “犯人误以为那个咖啡杯上沾的不是芙美子而是别人的指纹。” “嗯……那么‘别人’指的是谁?” “池内。” 看到哥哥吃惊的表情,我心中荡漾出久违的自豪的感觉。 “正如我刚才所说,池内被赶到北海道后,芙美子梦想和他开始新的生活,并到北海道探望过他好多次,买了各种各样的日用器具。其中也有很多芙美子搜集来的咖啡杯。也许是她每次去北海道的时候,顺便带过去的。所以那些咖啡杯现在还原封不动地保存在池内的住所里。但是池内本人对于搜集那种陶器并不感兴趣。或者可以说出于思念心上人的缘故,他才没有撤走咖啡杯的。自从芙美子死后,他一次也没有使用过,那些咖啡杯也一直摆在托盘上。犯人还没有达到完全了解池内性格和心理的程度,因此想当然地以为咖啡杯上沾有池内的指纹,把它作为杀害财田一案中的小道具了。如果咖啡杯果真如犯人设想的那样沾有池内指纹的话,警察最后肯定要追究池内的罪行。即使不这样,从杀人动机考虑,也会把他列为第一嫌疑人。不过,幸亏池内有不在场的证据。那也是偶然地托飞机没有正常起飞的福所赐,这对于犯人来说又是一个巨大的失算。而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推理小说中描述的那种所谓的完美犯罪。” “确实如此……” 哥哥使劲地点了点头。 “确实很有意思。你刚才的推理中还是含有很高的可信成分的。” “哈哈哈,你这是在表扬我吗。对于其它的推论我可是照样有自信的。” “好啦,随着搜查进展下去,事态会逐渐明朗的。不过,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犯人的名字?” “好,我告诉你。犯人是曾根会长的孙子太一郎。” “哦,是曾根的孙子……” 哥哥在嘴里似乎意外地念叨着,不过并没有显得很吃惊。 “之前他没有被列为调查对象吗?” “因为除去z精工职员和曾根的孙子这两点,看不出他和财田社长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倒是在和雪子小姐的订婚约等方面反而显得和财田之间保持有良好的关系。” “你是说事实并非如此吗?” “我想他和雪子小姐的关系还要看今后的发展。但这并不重要,对于太一郎来说有一个迫切的问题。下结论或许是我的一个不太好的习惯。纠正一下,他好像有一个迫切的问题。” “你的习惯好坏我不管,你说的迫切的问题是什么?莫非是为了把他自己的祖父推到社长的位子上?” “或许……也有这个目的吧。不过让z精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来经营恐怕是他最大的目的。” “是吗……” 哥哥的眼睛放出光彩。 “是渎职啊。” “对,可能。” “证据呢?” “没有证据,但从他一连串的行动来看可以得出这个结论。” “那么说,我听说财田社长死后,在公司内部的人事变动中,老曾根再次当上社长,曾根的孙子则破格提拔为财务董事。那他是否还想私下窜改公司账簿呢?” “也许会那么做吧。极其可能的是盗用财田社长的名义支出了大笔用途不明的资金,而这些亏空的资金将不可能得到填补。我认为这就是杀害财田的直接动机。” “很严重啊。” “是很严重。虽然这是他最凶恶的犯罪行为,但更加不可饶恕的是,他还打算恐吓他人。” “恐吓?恐吓谁,为什么呢?” “西泽香叶子。太一郎揪住香叶子,以二十六年前的‘死产’为把柄,威胁说要向外界公布那桩丑闻并要求她卖掉轻井泽的别墅。他打算通过这么做搜刮金钱。得知本以为死掉的婴儿现在居然还活着,香叶子肯定很吃惊的。可怜的香叶子不得不变卖受服部家嘱托照看的别墅。因为必须坚持看守别墅的理由是院子里埋有‘遗骨’,所以如果果真如太一郎所言埋在地下的不是婴儿的遗骨,那么即使卖掉别墅也没有关系了。于是,她悄悄地去别墅证实事实是否如此。” “是吗,然后挖出来发现是狐狸的骨头。” 虽然不能肯定是狐狸的还是狗的,但是我可以理解哥哥把骨头限定在狐狸上的心理。以前,我们家里养的一条狗死后,哥哥曾经连续悲伤了好多天。 “尽管如此,老曾根不可能不注意到太一郎那些一连串的罪行。” 哥哥皱眉说。 “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我甚至认为曾根高弘和太一郎是同伙。我尤其认为相当一部分的犯罪计划都是老曾根想出来的。” “嗯,有可能的。” 哥哥也点头,然后叹气似地说:“即便如此,这个故事也太凄惨和狠毒了。” “我也很郁闷。我在想这个案件下面该如何处理。” “那当然是光明正大地处理。法律面前容不得私情的。” “话虽如此……但是可以预料,如果事件的真相暴露出来的话,不但罪犯,服部家、财田家还有z精工等周围的人们都将受到伤害。” “啊,很棘手的案子啊。” 一向冷静的哥哥仰望天花板长叹了一口气。 第09章 爱与死 1 财田雪子小姐打来电话,说是有话想和我讲。我听她语气相当严肃,大致可以猜到七八分。可能是她和曾根太一郎的婚约问题到了最后该解决的地步了。 我和她约好在广尾那家店见面后刚刚放下电话,轻井泽的先生的电话就来了,说是八月六日浅见光彦俱乐部开张,让我务必出席典礼。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真成立了。“巧的是,除了租下来的房子,还有很不错的演出小组呢。”先生似乎很得意。 我含糊地敷衍过去,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然后赶赴和雪子小姐的约会。 梅雨期过后,酷暑笼罩在日本列岛上。听天气预报说,当天东京最高气温超过三十五度。我是在午后刚过的时候出的门,所以当时气温肯定达到最高峰值。从车上一下来,白色的热气便迎面扑来,瞬间让人感到头晕目眩。 雪子小姐已经静静地坐在店中等我了。她身着旧式白领方格花纹的连衣裙,头戴白麻纤维的帽子。我母亲就喜欢这种少女式服装,如果让她看雪子一眼的话,肯定会说“这个姑娘配我们家光彦该多好啊”,然后肯定要喋喋不休地怂恿我去追人家姑娘。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个年龄可以当他叔叔的话,我真的会喜欢上她。 “八月六日,曾根太一郎要和介绍人来我们家。” 雪子突然说道。 “太突然了。” 我抱着装傻的心理那样回答。果然,雪子怨恨似地盯着我说:“就这一句话吗?” “啊……” 被她这么一问,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了。我自己不擅长说那些外交辞令式冠冕堂皇的话。我心里在想着八月六日正好是俱乐部开张的日子。 “和曾根结婚真的好吗?” 她大声地问过我后,我不由得大叫:“不,那不行。” “怎么?”雪子很吃惊,岂止如此,周围的客人一齐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雪子白皙的脸上绽放出明亮的喜色。 “你是说不行?是那样的吧?” 她连续追问我两遍,然后用那双美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接着用细小却透彻的声音问我:“嗯,为什么呢?”显然,她是在试探我的态度。我明白她的意思。 “为什么呢……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我当仁不让地连说三遍。理由虽然现在还不能讲,但那必然是不行的。 “太好了……”雪子边说边叹气。什么太好了?如果她不理解错我的意思就好了——我虽然这么想着,但不可否认内心里还有个狡猾的愿望,即如果她理解错我的意思也没有关系。可是,不管我心里想得多么复杂,嘴上还在继续地辩解着往下说。 “虽然我不该对你的结婚对象说三道四,但是惟独曾根太一郎不行。” 在关键时刻,我为什么要说出这种非常愚蠢的话呢。我真是太无情了。果然,从雪子的眼中突然冒出了不相信的眼神。可能沉默了七、八秒钟吧,她霍地站了起来。 “我,不接受你的指示。” “不,不是这个问题……” 雪子已经转过身,我的声音像碰到墙壁一样被反弹了回来。 我目送雪子离去,感到周围的视线全都转移到我这个被甩掉的男人身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办法了吗?” 不管我怎么考虑,总之在距离八月六日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内,我必须在不伤害雪子感情的前提下终止这桩婚事。为此,只要弄清楚事件原委,挫败曾根家的野心就可以了。可是,我并不清楚警察的内部调查究竟进展到什么程度,所以极其忐忑不安。 八月二日,哥哥给我看了调查状况的报告。这种事情以前很少有。平时,别说我母亲,就是他也未必肯让我参与警察的办案工作。 “似乎可以认定曾根太一郎渎职和侵占公款的嫌疑相当大。” 哥哥这样说道。 “只是,如果企业内部不告发他渎职的话,我们很难把它列为刑事案件而介入调查。现在,企业的代表权掌握在曾根高弘的手中,太一郎本人也处于财务董事职位,所以可以阻止消息外流。看起来需要费一些时间。” “以犯罪嫌疑人的名义怎么样呢?” “我们现在还处于收集相关情况的阶段,事实上证明曾根太一郎的罪行相当困难。正如你所说的,不能因为发现现场有沾着芙美子指纹的咖啡杯,就把这牵扯到和曾根太一郎有关的证据上。即使假设是他把咖啡杯从池内那里偷出来,也没有任何证据啊。” “财田被杀当晚,太一郎的不在场证明是什么?” “在自己家和爷爷——曾根高弘商量工作上的事情。” “这种亲属的证词有证明力吗?” “简单地说有。但如果能证明两人是共犯关系的话,则另当别论。” 哥哥满脸苦涩的表情。 法律在惩罚犯罪的同时,也有保护犯人的功能。从防止冤假错案的角度看虽然是必要的,但对于严重恶行和狡猾的罪犯来讲却成为最可信赖的防御武器了。 有人说要尊重罪犯的人权、反对死刑,强烈主张加害人的权利。但是高声呼吁被害人的生存权单方面丧失的人很少。“不管犯了多么凶恶罪行的人都可以改恶从善,重新做人。因此应该废除死刑。”每当我听到这种情绪性的言论时,我都感到忍受不了。比如,对于射杀在东京八王子超市工作的三名少女的犯人,我们能够宽容吗?我不认为除了死刑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惩罚那个犯人。即使那个犯人悔改并且将来有可能为了人类幸福做出杰出贡献,如果我们要靠那个家伙才能幸福的话,还不如死了算了。 “虽然有难度,但我相信调查人员。警视厅的工作人员好像很有干劲。” 哥哥与其说是安慰我,不如讲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现场的实际检查情况,”我说,“现在问你或许比较失礼,指纹、脚印等遗留证据的采取是否完整呢?” “那还用说。不要小瞧我们警视厅的鉴别能力。” “那我就放心了。顺便说一下,如果掉在玄关的泥土的分析结果出来的话,请通知我。” “泥土?啊,算啦……现在在东京,只要小踏进草坪,泥土是附着不到鞋上的,所以再怎么核查鞋底的泥土也没有用的。” “正因为如此,如果有泥土痕迹的话,才是宝贵的现场证物呢。并且,以我的经验看,犯人的鞋子上很可能沾有泥土。” “嗯……这么说,光彦你有什么线索了吗?” “这个,反正如果泥土中含有植物纤维什么的,就比较容易判断场所了。” “含有那种东西的可能性很小吧。” “没有也没关系。只要和我的鞋底的泥土对照一下就可以了。” 我十分自信地断言。 这时,须美子过来叫我:“少爷,您的电话。”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多余的话,“是一个自称财田的女的打来的。” “喂,你有什么企图?” 哥哥用刑警似的目光盯着我。“没什么”,我含糊地回答后,从哥哥的房间里逃了出来。 听须美子的口气,我以为肯定是雪子打电话来抗议前两天的那件事。等拿起听筒才发现不是她,对方是财田的遗孀志津代夫人。我内心感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交错着沮丧。 “突然有事想求您,实在是对不起。” 志津代夫人单刀直入。 “明天晚上有一个庆祝曾根先生就任社长的晚会。因此,如果浅见先生您不忙的话,我想请您陪我们一起去。我想您一定很忙,不知道您能否答应我的请求。” 因为刚刚和哥哥谈过曾根的问题,所以我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又揪了一下。 “我没有邀请函就去出席,没有关系吗?” “什么邀请函,那种东西……我是作为前任社长的妻子邀请您一起去的,您不需要推辞的。” “话虽如此,我担心我应付不了那种过于盛大的场面。” 这虽然是我的真心话,但更确切地讲,我不愿意去参加一个警察将要追捕的对手的祝贺晚会。 “我想浅见先生肯定会这么回复的。”志津代夫人笑着说,“实际上呢,浅见先生,我本不打算告诉你,请你陪我们去另有其它原因的。雪子说不愿去见曾根的孙子太一郎。不过,她又讲如果浅见先生你去的话她才去……真是个磨人的小孩子。也许给您添麻烦了,可不可以为了那孩子去一趟呢?” 哎呀呀,我感到很吃惊,这种事应该叫做光荣吧。暂且不论这个,志津代夫人刚才也讲雪子是个“磨人的孩子”,我感到就算冲着雪子那种稚气我也要去帮她。尽管她很聪明,言谈举止像个大人样,但毕竟还是个孩子。我可不容许太一郎把雪子控制在手掌心、随意控制z精工的野心得逞。 “明白了,我去。” 我说道,兴致像桃太郎武士那样高涨。 2 庆祝曾根高弘就任社长以及八十岁生日的晚会在东京华荣会馆的金厅举行。东京华荣会馆在丸之内1的一个角落,隔一条护城河对面就是皇宫,会馆本身是一栋十二层的建筑物,几乎全部作为大小宴会场使用。听说十一层最豪华的就是金厅了—— 1丸之内:东京都千代田区,皇宫以东一带地方,是东京的商业金融中心地带。 此时距离曾根社长上任已经过了两个多月,让人感到有些过晚了。并且由于发生了让外界轰动的前任社长财田启伍的事件,所以晚会的气氛显得很克制。举办人本着节制、不张扬的原则控制客人的数量和规模。即便如此,仍然可以看到若干名政界、金融界显赫的人物。 我和财田母女俩约好在东京华荣会馆的大厅见面。志津代夫人着和服,雪子穿一身女套装,从着装到举止都让人感到一种服丧中的心情。我则穿着夏天穿的西服。三个人显得和这个豪华的晚会很不协调。 刚走出电梯,太一郎飞也似地跑过来贴在雪子的旁边。或许想当护花使者吧,他把手贴在雪子的腰边。 “无耻下流”,我感到莫名的义愤。 “你们总算来了,我刚才还担心你们来不了呢。” 太一郎用肉麻的声音说着,然后朝我瞟了一眼问:“这位是?” “他是我的朋友,叫浅见。” 雪子满不在乎地说。太一郎的眉间立刻出现险恶的皱纹。 “哦,是个什么样的朋友?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他马上堆出笑脸冲向我,然后从礼服的内口袋中掏出非常时髦雅致的名片。这种场合,我总是把手插进胸前口袋,做出迅速取名片的样子。 太一郎厚实的名片上印有“z精工株式会社财务董事”的头衔让人觉得字体过于庞大。比较起来,我的边角已经破损的名片上什么头衔也没有。 “您从事什么工作?” 太一郎似乎很诧异地问。 “自由新闻撰稿人。” “噢,是新闻撰稿人啊。很酷的职业啊,是吧,雪子。” 他转过头对着雪子用轻侮的语调说。 “是,非常了不起。我很憧憬这个职业。” 雪子眼睛很夸张地闪烁着光彩。 “哈哈哈,真是个很受女性欢迎的职业啊。肯定到处都有情人吧。” 这话很明显是说给雪子听的,以此来贬低我。 “不,不,完全不行。我这种男人连自己都养不活,到处当食客蹭饭吃,不可能有女人缘的。” 我说的话并非谦虚,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哈哈哈,食客好啊。我也是我祖父家的食客,岂止如此,你看我祖父已经那么一大把年纪了,我现在不得不担心将来庞大的遗产税呢。” 我心想,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不过嘴上还是奉承他。 “那可是让人羡慕的烦恼啊。” 进了会场等太一郎去招呼其他客人后,雪子拉住我的胳膊愤愤地对我说。 “浅见,你刚才为什么不反击他?” “啊?反击什么?” “你就说你正为应付不了那么多女性而烦恼,不如分一半给他。或者说他要是担心税金的话,不继承遗产不就行了。” “哈哈哈,有意思。” “这不是玩笑。” “我要是说那种挑衅的话,你妈妈会为难的。而且,不是有‘骄傲的平家长久不了’1这句成语吗。这么想的话,太一郎才是最可怜的。”—— 1类似于汉语的骄兵必败。 “怎么?那是什么意思呢?” 雪子把目光投向我,一脸茫然。就在我窘于回答的时候,周围响起了沸腾的掌声,曾根高弘出场了。 接下来是计划好的祝贺晚会。曾根社长被一大帮亲属围着,自始至终开心快活。晚会进入后半段的时候社交关系方面的人几乎都告辞,剩下来的全是亲属和公司里的干部。 我一个人呆在会场的角落,一边喝着掺和了乌龙茶的啤酒,一边仔细地观察会场情况。 曾根家的亲属出乎意外的多。曾根高弘好像除了长子(太一郎的父亲,已故),还有几个女儿,孙子太一郎也有三个姐妹。儿、孙、曾孙,按照几何级数递增下去,人数当然是蛮多的。和我们以抱定独身为代表的冷冷清清的浅见家相比较,显得人丁相当兴旺。 虽然客人们也频繁地与前任社长夫人志滓代和令嫒雪子小姐打招呼,但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寂寞。晚会上,财田母女俩像是被曾根一大家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压倒似的,提前离开会场。当然临走前也问我“一起回去吗”,不过我因为另有目的,所以说“请让我多呆一会儿”,让她们母女俩先回去了。 等到曾根社长把最后的宾客送到出口后,他才注意到我靠着墙边站着。脸上显得有些吃惊:“哟,您也来了?” 他笑呵呵地走过来。仔细打量,从他的风貌、身形和动作上看,让人怎么也不相信他已是八十岁的高龄,反而让人感到充满压倒性的能量。 “我记得也邀请你哥哥了,不过今晚好像没有见到他人。你是代替他来的吗?” “不,和我哥哥没有关系。我是陪财田夫人来的,有点类似于她的私人保镖。” “嗯,志津代夫人的……但是,她和雪子不是老早就走了吗?” “是的,我有些话想和曾根社长您谈,所以留了下来。” “怎么?和我有话说,是什么?” “关于轻井泽骨头的事情。” “嗯?……” “轻井泽的骨头。这么说您应该明白吧。” 看得出来,曾根的脸色发生了变化。我继续追击下去讲。 “我想通知您骨头从轻井泽服部家别墅的院子里挖出来了……” “等等。” 曾根用右手制止住了我,立刻向左右和背后环视了一下。离我们稍远的地方站立着一个像是秘书的男子,不过听不到我们的交谈。 “我们去那边好吗?” 曾根抬起下颚,示意厅内靠窗摆放椅子的地方。那里是为年长的宾客准备的,不过客人们都走了后,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曾根和我朝那边走去,那个秘书模样的男子也跟了过来。“你不用过来,呆在那里就行了。”曾根把他支开后,和我面对面坐下,然后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爽快的姿态对我说: “我不清楚骨头怎么了,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你既然说骨头出土了,你就谈谈你想怎么办吧?” “您的孙子太一郎因此陷入了麻烦中。” “太一郎?” 曾根皱起花白的粗眉毛,看了一眼厅中央的方向。那里站着负责招待客人和亲戚的太一郎,那是他们曾根家的后嗣。 “什么意思?你说太一郎怎么了?” “社长您知道西泽香叶子这个人吧。” “不,不知道。” “就是服部家的那个老妈子。” “啊,是在服部家的轻井泽别墅的那个女的吗?” “是的。太一郎恐吓那个女的。” “恐吓?糊涂……” 然后再次环视四周。 “果然这个样子的话,社长您不知道这件事喽?” “那当然。首先是,怎么能做出恐吓那种不得体的事情?” 曾根社长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视线也仍旧和我错开,仅仅是语气表现得很愤怒。这个年龄长我两倍半的老人愿意降低到和我对等的位置上交谈,由此可以看出他已经有所动摇了。 “如果您不知道的话,”我用更加平静的声音说,“稍后您可以向太一郎证实。但是,我知道骨头的事情,您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 “那里埋有骨头的事情应该只有服部的遗孀、死去的财田、您和从您那里得知的太一郎以及香叶子知道。可是我也知道,为什么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也许是向那个香叶子打听的吧?” “有骨头这件事您确实无法否定。那样的话,您应该知道的,至少包括把服部家和财田家的丑闻作为恐吓的手段。” “哼,那种东西能成为恐吓的手段吗?我看你是不知道那里到底埋了什么东西吧。” “不,我知道。并且,我还知道香叶子以为埋在那里的东西,实际上在其它的地方。我还和那个骨头见过面呢。此外,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故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 我说“见过骨头”的那句话应该颇具效果。老人沉默了,眯缝着眼睛盯着我,试图揣度这个小子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我对此并不理睬,继续讲既成事实的事情。 “如果只是渎职、侵吞和恐吓的话,或许可以避免最坏的事态发生……” 渎职、侵吞、恐吓——这三个单词,每听到一个时,老人干涸的眼皮都痉挛一下。然后,当我刚开始讲“但是,把财田启伍……”的时候,“等等,”他用嘶哑的声音制止住了我。 “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如果牵扯出陈年往事,会伤害到你哥哥的。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哥哥说他为人处事光明正大。” “哼,你要把话捅到那个地步吗?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你抖出二十七年前的丑闻的话,你哥哥至少保不住警视厅刑事局长的位子。因为他不可能不知道服部胜之死亡的真相。知道却缄口不言,不是说等同于共犯吗?即使有时效性,但有这种历史的人不适合当警察的领导吧?” “我哥哥也有这个思想准备。甚至现在,他对于当年由于年轻犯下的、从道义上讲不必负责的过错感到十分惭愧。财田的朋友神谷现在也是常常悔不该当初。” 我定睛直面曾根的脸。 “您也许会说,正派的人是不会产生那种感觉吧?但是,把服部的死以病死来处理,服部家人的面子和名声才得以维护。因为有这个益处,我哥哥和神谷才会对此事视而不见的。我认为这种感觉也是正派的人应该有的。”紧接着我又一气呵成,“即使对于他人的悲剧,有时候出于道义也会牺牲自己利益的。更何况如果是希望自己的亲人、亲属幸福的话……”讲到此,我停下了话匣子。 3 曾根高弘眼珠朝上翻着注视着我。用一种狡猾和猜疑但并不怯懦的目光试探性地说: “我不明白你想要说什么。” 对此,我根本没法生气。我只能认为,是穷尽八十年人生构筑起来的一种对待事物的执著支撑曾根活到现在的。虽然让那个老人绝望也许非常过意不去,但如果现在犹豫的话,将会有更大的不幸波及到曾根、曾根的家族、甚至包括财田的家人和z精工的所有职员。 我站起身微微点头后伸直腰,重新环视会场内部。 “你们曾根家很繁荣啊。” 我本以为这是最大限度的挖苦。谁知,站在我旁边的曾根点了点头。 “光是有我血统的就有六、七十人。如果算上各种亲戚,可能要多到数不过来。” 他得意地说,看起来很高兴。我反而大吃一惊,我讲的挖苦话居然对这个老头不管用。他还天真地为自己繁盛的大家庭高兴呢。如果有人要阻止这个家庭繁荣,不管采取何种手段都会把这个人解决掉吧。我曾对雪子开玩笑地说“骄傲的平家”,好像也适用到他们曾根家。 “这种繁荣和幸福……”我再一次把视线投向厅中央,那里围了一群以太一郎为中心的、全都有曾根高弘血统的人们。其中虽然有相当年长的人,但更多的是像金字塔逐步向底部扩展那样的为数众多的年轻人。时而因为某个话题一齐发出笑声,热闹的场面听起来就像幸福的烟火在空中绽放一样。其中尤以少女和小孩子天真的笑声最大。不远处还可以看到人群外小孩子和母亲围绕会场互相追逐的身影。 “……服部先生可能害怕家庭瓦解吧。所以,把女儿清香献给财田启伍,试图维持家族的繁荣。但是,财田自己并没有那个能力。你十分清楚这点,却还欺骗服部。听说你的目的反而是想把资金从服部家和服部家拥有的企业那里导入到z精工。” “你胡说……什么?” 曾根几乎贴着我的耳根呻吟似地说。我毫不介意,继续讲下去。 “于是后来服部以自己的死赎回自己的罪。虽然骗取生命保险金是犯罪行为,但不管怎么说服部的罪通过死亡得到宽恕。但是,过失种下了不幸的种子,祸根长大了。究竟谁能够预料到二十六年前本该埋在别墅院子里的池内会和财田芙美子小姐陷入爱河。我这个人不信神佛,但我想或许这个世界上有神或者恶魔存在。” 我感到曾根所站的左侧面产生冷气般异样的压力。我想那是从老头全身发出来的杀气。 “即便把我除掉也没用,警察已经在调查这件事了。” 瞬时,冷气退散。 我无言地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冲曾根点头,转过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曾根抓住我的胳膊,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起来。脸上甚至浮现出笑容。乍一看,还让人以为是亲切地送客人出门呢。这个老头再次让我感到是个具有坚韧精神力量的家伙。 但是,他秘书的眼中好像注意到曾根社长的异常。从后面保持一定的距离跟着我们,一边担心似地窥视我们这边的情况。 在厅的出口处,一个好像是曾孙子模样的小男孩跑过来问:“大爷爷,你要回去吗?”他们曾根家好像让小孩子这么称呼曾祖父。 “不不,我马上回来,你先去那边玩。” 曾根和蔼地说着,一边向秘书使眼色,命令他把小男孩带走。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下到一楼后,曾根无言地在我前面径直走。 进到一楼里面的餐厅后,他对迎上来的经理耳语一番,然后我们被领到最里面的桌前。 “你要啤酒?还是咖啡?” 曾根问我。我当然要了咖啡,不过我没有心思喝。 沉默一直持续到咖啡端上来。等侍应生离开后,曾根开了口: “你的意思是想有个了结吗?” 此时的曾根向前弯着身子,一扫刚才特有的倨傲。 “我想,悲剧是因为悲剧性的结局才美的。” 我伸直腰,低头看老头。 曾根第一次显出谄媚的眼神,“警察,”他提心吊胆地说,“掌握到什么程度?” “可以说全部吧。” “全部,是指渎职的部分吗?” “那……”我想笑都笑不出来,“最后的最后,全部。包括太一郎从北海道池内的住处偷出芙美子的咖啡杯放到财田的桌子上。还有你为他做不在现场的假证明。只能说你的这些努力都是徒劳。” “那……找到证据了吧?” “警察没那么迅速的。当然,在多次调查的基础上就可以确定犯罪嫌疑。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抱定信念,坚决和警察对峙到底也没有关系。我倒希望你这么做,为了曾根家的名誉也应该那么做,为了你们家族的幸福。” 因为我是一边站起来一边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所以曾根听起来可能像侮辱性的挖苦。老头颤抖的嘴唇想要发出某种怒声,就在这时,我看到太一郎从餐厅的入口走了过来。 “您孙子来了。” 我连忙提醒他。曾根朝入口方向瞟了一眼后,马上靠他那坚韧的精神力量伪装得相当平静。 “哎呀,你们在这里啊。我听山下秘书讲社长和浅见先生一起坐电梯下楼,所以来看看你们去哪里了。” 太一郎用手势示意我坐下,然后他自己也在老头和我中间的座位上坐下。或许他误以为我之所以站起来是出于礼貌迎接他的,因此才做那个手势吧。 “但是,我并不知道社长和浅见很熟悉啊。哎,你们两个人坐在这里商量什么事情吗?” 他脸上堆着笑,不过可以看出怀疑的神色。秘书肯定不放心曾根和我在一起的样子。 “不,只是来收集写作素材的。他刚才正在问我们z精工今后的发展计划。浅见先生从事新闻撰稿的职业。” “啊,是啊是啊,刚才听说过。对了,后来财田家的雪子还夸奖你一番呢,说你帮了她们很多忙。” 我对他刻意不称呼雪子小姐感到很恼怒,不过我还是很沉稳地笑着说:“那是我的荣幸。”然后对曾根老人点头说,“那么我先告辞了”。 “再呆一会儿不行吗?我怎么觉得你是因为我的到来才想逃走的呀。”太一郎露骨地显示出敌意,用嘲笑的语调说。“而且,既然你难得大驾光临,也顺便采访一下我和雪子之间婚约的事情怎么样?是啊,如果你要写的话,还请多美言几句,比如这桩婚事对于曾根和财田家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良缘什么的。” “太一郎!” 曾根老头吼出责备的声音。从他压低的嘶哑的声音中,我听得出其中焦急和悲伤的心情。我撇下老头和他的孙子走出餐厅。从里面往外每走出一步,我的胸口都增多一份与其说是胜利感不如说是悔恨。我想我也不是什么神仙,投下这颗能够左右命运的棋子后,当然不会得到别人的原谅。我预感到这肯定将会成为重重地压负我一生并且难以卸下的负担。 主张“人的生命比任何东西都要贵重”的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占据绝对多数。可以讲每当发生战争或者不幸事件的时候,那些被称作有识之士的人们以及新闻媒体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语来。或许因为谁也不会对此唱反调,所以这已成为了真理吧。可是,我不得不认为这句话仅仅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话。现实中,到昨天为止还声称“人的生命无比珍贵”的人,明天也许就会在战场上毫无顾忌地杀死敌人。 我想大多数的人把“生命宝贵”挂在嘴边,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话。人类以前也曾经历过“如果是为国为君的话,生命则轻似鸿毛”这样的时代。可是,轻也好重也好,都是人的生命啊。 “如何死亡”是否和“如何生存”同等重要?对此,我认为“如何死亡”反而是一个更为重要的命题。诚然,在稳定中生活、在安逸中死亡是最理想不过的,但是那些通过不择手段击伤、击倒甚至杀害对方、结束他人生命,从而换回自己平稳生活的家伙,实在是太过于自私自利。对于这种人,我是绝对不会宽恕他们的。 但是,想法虽然如此,一旦遇到那种场合,我又会胆怯、畏缩。我这个人恐怕再怎么努力,不用说死刑执行官,就连宣布执行死刑的法务大臣也肯定当不了的。且不管别人如何评价,反正我相信,像死刑执行官和法务大臣这些人比冠冕堂皇地主张反对死刑的人要伟大。 曾根究竟将选择哪条道路,只可能由这个老头自己的人生哲学、勇气和价值观以及生死观来决定,至少不能期待他的良心发现。准确地讲,他或许会通过衡量自己的生命和自己创造的荣华,来决定选择哪条道路。 曾根的祝贺晚会结束后,日子在我的紧张和忧郁中一天天地安然度过。 八月上旬,连续数日酷暑。六日的傍晚,轻井泽的先生打电话通知我关于俱乐部开张典礼如何盛大的消息。虽然他对我没有出席表示不满,但是由于他当晚非常受女性欢迎,所以反而显得很喜悦。那家伙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辛苦啊。 然后,我往财田家挂了电话。我记得在同一天有雪子小姐的相亲,所以抱着探听结果的目的。不过,从志津代夫人那里却得知意外的事情。雪子撂下客人独自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会去了哪里呢?”听起来志津代夫人显得很不安。晚上九点左右,志津代夫人又打来电话,说雪子安全返回了家里。 “说什么眼下还不想考虑结婚,她自己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真的是让您操心了。”夫人对我表示歉意。 “那太好了。”我说。我是发自内心的祝福。这样的话,雪子至少可以免受直接牵连。 4 高中棒球联赛开幕。过了二战结束纪念日,看起来,秋风马上就要吹到轻井泽了。过了盂兰盆节,八月二十日晚上,回到家的哥哥把我叫到书房。 “好像总算有进展了。专务董事川上下定决心告发曾根太一郎。” 哥哥虽然以第三者的角度说这话,但很明显,他是抱着极其关心的态度介入这个事情的。 “是他自己下定决心的,还是你们让他下定决心的?” “哈哈哈,哪个都行。” “这么说,犯罪嫌疑定为渎职和侵占吗?” “嗯,先从这里开展下去吧。” “就是说避重就轻了?” “你不要那副轻蔑的态度嘛。现在这个阶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哥,杀人的证据很难找到吗?” “嗯,你不能对警察期望太高了。” “哈哈哈,我也说过相同的这句话。” “怎么?说过?对谁,什么时候?……喂,你该不会见过曾根了吧。” 哥哥担心地盯着我看。 “这个嘛,并不重要。对了,警察找到什么确凿证据了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对警察抱过高的期望。不过,因为你的帮助,已经明确锁定目标了。” “发现什么了吗?” “泥土,是泥土。正如你上次指出的,技术调查员从现场采集到很奇怪的泥土。详细情况还不清楚,不过据说泥土里确实混入一种珍稀植物的纤维。我也很吃惊,纳闷究竟会是哪种植物的呢?” “是薄荷吧。” 我不经意地说道。哥哥很吃惊:“什么?” “是嘛,原来你知道啊。确实是薄荷里的纤维。据说把池内胜弘在北见市的家中栽培薄荷的温室里的泥土采集回来后进行对照实验,两种泥土果然是一模一样。设想有人在池内家的院子无意中将那种泥土沾到鞋底,然后把咖啡杯偷带了出来,并且这个家伙具有杀害财田的动机。这样分析的话案情就很简单明了。还有,如果曾根太一郎就是那个罪犯的话,那么他和财田社长一起喝咖啡,杀害财田后偷出钥匙,用完后再放回原处。这些对于太一郎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因为发现财田社长尸体的两个职员中的其中一个人就是当时任会计科长职务的曾根太一郎。正如你所说,诡计那种手段一旦识破的话其实是很简单的,而且我们还可以把它作为捉拿罪犯归案的道具。” 哥哥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头脑中浮现出在池内家看到的茶盘里的咖啡杯和茶杯,而后还联想到祝贺晚会上曾根家族的兴旺。 既然哥哥如此自信地断言,那么警察缉捕曾根高弘和他孙子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吧。姑且不谈老头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比较难对付,单讲从小作为曾根家族希望培养被溺爱惯大的太一郎,虽然看上去相当傲慢倔强,或许反而相当脆弱呢。 “这个月有好戏看了吧。”我想。我可以想象出不由分说的警察一边调查渎职、侵占的情况,一边像是用杨柳枝条的末梢不断地向前捅一样抠挖出“其它罪状”。从传唤到警局接受警方的询问到最后实施逮捕,充其量只要一周时间吧。 事态的发展正如我预想的那样。八月二十六日一大清早,警视厅搜查二科的搜查员携逮捕令到曾根家,带走了曾根太一郎。犯罪嫌疑是渎职和侵占公款。 当天的晚报上刊载了这样的新闻。 “z精工财务董事因渎职嫌疑被逮捕 ——这是调查前社长被杀案件的进展吗?” 我注意到后面的副标题。从警方向新闻媒体透露的消息来看,可以认为已经是胸有成竹了,体现出能够以杀人罪起诉的自信。 “太一郎没有逃跑啊。” 我对刚回到家的哥哥说。 “嗯?什么呀,听起来你有点不满嘛。” 哥哥笑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曾根社长怎么样了?太一郎被逮捕的时候,他在家里吗?” “啊,听说在。或许早有心理准备吧,好像很沉着的样子。” “噢……” 既然他有心理准备并且也没有打算逃跑,那他在两条路中是选择破灭了,或者…… “这么说,曾根自信他孙子最后会判无罪喽?” “无罪?不可能吧。关于川上专务董事告发的渎职和侵占罪,我们已经取得了证据。” “不,不是这个,我指的是财田被害的事情。” “啊,是那个啊……那我就不清楚了。至少,起诉用的材料已经备全,而且搜查本部认为,在今晚的问讯中太一郎将坦白交代罪行。不管怎么样,差不多明天就会逮捕曾根社长,现在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已经准备好逮捕令了。” 哥哥边看表边说。 我的脑中浮现出在东京华荣会馆的金厅中一大群嬉戏游乐的孩子们的身影。我可以清楚地预料到这些孩子的父母亲、父母亲的父母亲以及众多的亲戚都将卷入一场家族没落的悲剧中。 “为什么没有逃跑呢?” 我禁不住吐出这句话。 “逃跑?这么狭小的日本,他逃不掉的。” 哥哥像在读交通安全标语一样笑着说。 “不会的。如果真想跑的话,能跑掉的……我确信绝对抓不到他。” “什么?” 哥哥转而向我投来严峻的目光。 “光彦,我不允许你有那种想法。罪犯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不可能让他逍遥法外的。” “所谓的法律制裁,不过是一种惩戒的手段吧。因为罚一儆百是刑法的基本宗旨。 “这当然是对的。但是,查明事件的真相不但是搜查当局的职责,最终也是被害方的期待。” “且不说如果查明真相能够填补损害的情况。既然死的人无法活过来,那么加害人又怎么可能赎罪呢。即使倾家荡产向被害方谢罪也是徒劳的。不过,真要有人愿意这么做的话,他也不会犯罪了。” “所以这并非一死了之的问题。至少,如果查明真相的话,那些和事件本没有关系却被错误怀疑的人们能够得以洗刷嫌疑。但如果想通过自杀让事件不了了之的话,就等同于罪加一等。” “那种事情我知道。站在搜查当局和被害方的角度看的话,必然要抓捕归案、绳之以法。但如果站在加害方的立场来看的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选择永久逃亡。一般来说,都想苟延残喘地继续活下去,设法逃避罪行,根本不会有什么羞耻心和未泯的良心。并且留下来束手就擒的后果还会让家庭乃至亲戚们背上家有犯人的污名,让他们吃苦头,走上没落之路。他之所以没有抓住从那个悲剧逃走的惟一机会,准确的讲就是笨蛋。我真忍受不了这种懦弱。” “光彦……” 哥哥几乎以怜悯的目光盯着我看。 “不必担心,这种话我不会对外人说的。我十分清楚我的想法不会被社会接受。我想这是我的于事无补的牢骚或者是送给罪犯的挽歌吧。你听听就行了,不用当真。” 我的话像是自暴自弃,然后闭口不语。 向曾根高弘下达逮捕令是在次日的晚八点。哥哥直到深夜才回家,然后一脸疲态地给我介绍情况。 “虽然情况并非光彦你昨天讲的,但他确实不是个果敢的人。” 介绍完之后哥哥补充了这一句,然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 “我怎么觉得哥哥你看起来像是想早点忘掉这件事情啊。” 我挖苦说道。哥哥并没有予以否定,反而嘲笑我:“嗯,是光彦你才想忘掉吧。”然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严肃地自言自语说: “哎呀,今天和服部死亡正好是同一天……” “啊……”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二十七年前轻井泽别墅里的一幕。在我从百叶门的缝隙中窥视的房间里,一个吊死的尸体转过身来,用一双可怕的眼睛盯着我看。天空和树梢在我的头上回旋。 尾 声 纽约的佐和子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起居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佐和子吃惊地说: “哎呀,是二哥吗?难得你在家啊。”她怎么这么说话,我既不是疯癫的寅次郎,也没有成天闲遛达呀。 “正好,你和咱妈说一下好吗?我暂时不回日本。” “哼,怎么啦,改变主意了吗?” “不是的,日本的一家商社想请我当他们公司的翻译。签证重新更改的问题也进展得很顺利,而且……” 佐和子笑了一下。 “而且,我回来后要是把二哥你赶出家门也不好。” “你说什么呀,我早想从家里搬出去住。你不晓得吗,我是怕咱妈寂寞,才一直忍耐到今天的。你不要有那种怪异的想法,快点给我回来,大家都盼着你呢。” “谢谢。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不过,我想在这边多呆上一阵子。你跟他们说不要担心我。” “那行……不过,佐和子,结婚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结婚?哈哈哈,我还没有考虑过。对了,二哥你什么时候结婚?听表姐说,你的身边不乏各种优秀女性,只是老是差那么一步。如果你再挑三拣四,她们可都会逃跑的哟。” “我并没有挑剔呀。但是像我这样,她们即使逃走,我也没有办法啊。” “哎呀,没有那回事的。二哥你还是很有魅力的哟。” “喂喂,不要开玩笑啦。” “我没有开玩笑。如果我不是你妹妹,我都想和你结婚的哟。” “胡说,你要再乱讲的话,我可要挂电话了。浪费时间。” “什么浪费时间,在我这个小孩子面前,你不许像个大叔一样说什么教训人的话。” “对了,我也很受年轻女孩的欢迎。” “真的?是谁,是哪个年轻女孩?” “智美。” “智美?什么呀,胡说。算了,再见。” 佐和子吃了一惊,然后挂断了电话。 “啊,太好了。我一直在想,吵人的佐和子要是回来的话,我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老妈嘴上说得很爽快,表情却显得很失落。不管怎么说,可以清楚的是我的食客生活还可以持续一段安泰状态。 秋天,过了彼岸周1,我带了平冢亭的米粉团和胡枝子2拜访了西泽香叶子。 “哎呀,是传统的米粉团。”香叶子非常高兴,立刻把它们供奉到佛龛前—— 1彼岸周:秋分日超前后各加三天,共七天。 2胡枝子:日本秋季七草之一。 听说她最终决定不卖轻井泽的别墅。 “据说现在经济不景气,所以卖不出去。想买的人也有,不过希望价钱便宜。那么豪华的别墅,居然也有人厚着脸皮只开一亿日元的价钱。” 香叶子并不清楚那个“厚脸皮的人”就是我的朋友。 距离公开审理财田启伍被害案件还有一段时间,不过案件的全貌好像基本上已弄清楚了。财田家不用说,z精工和曾根家族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想必都够受的。那个结局对我来说也有不舒服的地方。自那以后,无论我再怎么想把事件从意识里清除,都会有与之相关的消息传到我的耳中。 川上一夫后来就任z精工的社长。因为发生了前社长和前财务董事因杀人嫌疑被逮捕的丑事,所以当然会留下些后遗症,但公司好歹有了一个新的开头。为了众多的职员和曾根家族,我只能祝愿公司业务早日走上正轨。 到了十月份,我拜访了轻井泽。落叶松林和离山都已开始染上了秋天的颜色。 服部家别墅的庭院里也早就落满了秋叶。香叶子和我在假山旁挖过的地方,由于夏天杂草丛生,现在已经没有留下痕迹。地上的草和一片樱花树都已泛黄,可以清晰地看到覆盖在地表上的苔绿。如此不久,冬天、春天将顺序来临,四季周而复始——那么埋藏在地下的怨恨总有一天也会消散而去吧。 离开别墅,回头看看陈旧的建筑物,遥远的往昔情景恍如就在眼前。我想我少年时代的记忆也像那个腐朽的木箱里的骨头一样沉睡了整整二十七年,而且就是我的这个苏醒的记忆最后毁灭了曾根高弘和他的家族。 我回想起了不该忆起的东西——这种悔恨一直残留在了我的心里。 我没有拐到轻井泽的先生力邀我去的俱乐部,而是驾车直接回家。经过山顶的时候,我把车停了下来。在秋天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蓝色天空下,轻井泽高原缓缓地披上了秋日的色彩。我行了行举手礼,向悲伤的往事告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