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平城山的女人》 序 幕 1 细雨无声湿佛颔, 恍觉春至奈良坡。 ——会津八一 人们把位于奈良县和京都府交界即古时的大和国与山城国交界处的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称为平城山。从前在女子学校广泛传唱的一首歌中有过这样的歌词:“思恋何等苦,直叫人神伤黯然,踟蹰情难诉,不觉竟至平城山,心中悲情何以堪。”这首歌曲的歌名就叫平城山。翻过平城山往来于奈良与京都之间的道路被称作奈良坡。在古代指从平城宫址的北面前往山城国的“歌姬道”,如今一般指通过般若寺旁边的24号国道——奈良通通衢的丘陵附近。 就像在地图上看到的那样,奈良坡作为连接京都、山城和大和、吉野的最短的路线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冲。它是前往地方国衙赴任的万叶人与家人、恋人依依惜别之地,同时用于建造东大寺大佛殿的木材在从木津川卸到岸上后也要通过这里来运送。 在宇治击败源赖政的平重衡乘势燃起焚毁以东大寺、兴福寺为首的南都(注:奈良的别称,相对于京都(北都)而称的。)寺院堂塔的大火时,也是通过奈良坡而侵入南都的。重衡在后来的一谷之战中兵败被捕,虽然暂时被押解到镰仓,可是由于奈良僧众对其积怨至深,随即又被押到了奈良,最后在与奈良坡相望的木津川畔被斩首。 奈良通衢——现在的24号国道由京都木津町的旁边进入奈良县,在就要上到奈良坡坡顶的地方与原来蹬旧通衢一分为二向左边延伸开去成为旁路。在位于其岔路口的汽车站牌上赫然可见“奈良坡”三个字。旧通衢是仅能容得下两辆车交错擦过的一条窄路,道路上还能看到坍塌破败的瓦顶板心泥墙。要是出现一座使用了新建材的建筑物的话,那就会给人不伦不类毫无雅趣的感觉。 般若寺就位于旧通衢的最高处相对平坦的地方。般若寺的楼门属于国宝,此外还有十三层的石宝塔及文殊菩萨骑狮像等重要文化遗产,其别名——大波斯菊寺也声名遐迩,但是来这里观光的游客却意外地少。在经过般若寺往奈良市内的东大寺方向去的下坡路途中,一座身高两米多的石佛就立在三岔路口的角上。 它就是会津八一在诗中所咏到的那座石佛。大概在八一的时代它是悠悠自得地伫立在大波斯菊簇生的草地上的,可是如今其周围逐渐被民居侵占,水泥预制板墙挡在它身后的三面上,在这样一个三坪见方的窄小空间里它自然就显得窘迫不自在了。 但是石佛的笑脸依然如故。由于它微笑着面西伫立的身姿,不知从何时起被人们称作“夕阳地藏菩萨”了。八一曾经这样描述道“其表情如笑如泣一般”。 如同八一诗中所吟诵的那样,这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初春的午后。虽说是春雨,可气温却丝毫没有回升。由于原本平日里就鲜有游客,故这天奈良坡的旧通衢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虽然如此,要是原野尽头的路段那姑且不论,可这里也算得上是奈良市区的一角,好歹也有般若寺、夕阳地藏菩萨两处名胜的奈良坡此时的寂静着实让人感到有些意外。 雾雨里,有一位女性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夕阳地藏菩萨前。她既没撑伞也没有穿雨衣。由于立在夕阳地藏菩萨的没有可以避雨的屋檐下,故头发和肩头都被雨淋湿了。 她显出一副等人的神情,不时地向坡上坡下张望。因为她时不时瞥一眼腕上的手表,所以说不定是与某人约好了要会面吧! 过了一阵儿,她似乎有些等不下去了,便离开了那里,蹬上奈良坡走进了位于到般若寺这段路中间的出售种苗的商店屋檐下面。 在那儿她像是要透过夕阳地藏菩萨和般若寺似地张望了一阵儿。在此期间又看了数次手表,之后便走进了雨中。 这次她径直通过般若寺前,快步穿过奈良坡的街巷绝尘而去,其间未做任何停留。 2 京都府相乐郡加茂町,仅在数年前还是一个人口九千多人,并且拥有大片大片田地和茶园以及栽培香菇的林子的,悠然一副牧歌式风景的田园地带。虽然它惟有壁纸制造方面闻名全日本,但也是闲适静谧且典型的“乡下”。 可是,在町域正中央什么也没有的丘陵地带上,可容纳三千户居民的巨大住宅区拔地而起,人口膨胀至原来的两倍。如今穿梭于加茂町和奈良、大阪之间上下班的工薪族多达五千人左右。 曾经也有都城建在加茂町。在公元8世纪中叶圣武天皇时代这里被称作“恭仁京”。不过此都城只存在了从平城京往平安京迁都期间这段如同夹缝一般短暂的时期——仅三年零两个月,宫城还没竣工时便迁都至摄津难波宫,历史短暂得几乎不为人关注。 加茂町最有名的历史遗迹首推净琉璃寺。它是一座远离奈良市区不便步行前往的田园中的小寺庙,但却因堀辰雄的一篇小品文——《净琉璃寺之春》而一越成为年轻女性喜欢光顾的地方。 文中这样写道:“……到达奈良的翌日清晨,在行进途中,不觉被绽放于山路上的蒲公英或荠菜的花朵所吸引,心中不由得涌起怀念旅人的情怀来,继续步行两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了净琉璃寺,在不起眼的寺门旁边,忽然发现一株正在盛开的马醉木,那一瞬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最初,我们都没注意到那个没有任何外观结构可言的小门,竟然就是寺院的山门而险些舍其而过。正在这时,门里的一株盛开的绯桃树之上,有件令人顿时一惊的东西——映入眼帘的是好似忽间便会高翔而去、世间没有的有着美丽色彩的鸟翼一样的东西,惊诧之间,便驻足其处。原来是净琉璃寺塔上锈迹斑斑的九轮。” 从这篇文章也能想像出当时的情景——那时净琉璃寺附近仍旧只是田园地带,甚至连净琉璃寺在何处都不甚明了。现在道路已铺就完毕,寺门前有五家左右带停车场的土产店兼食品店。 但是,狭窄的地形上大型观光巴士无法频繁开入。从奈良来此观光要么乘出租车来,要么就只有搭乘发车班次较少的公交巴士了。 要说不方便的确是不方便,却由此受到那些希望享受大和路的静谧和闲适的人们的的欢迎。 在去往寺院的参拜道路两侧延续着由马醉木搭种成的篱笆墙。在可爱的白花盛开的时节,狭窄的参拜路上人头攒动。 但是,开花的季节还为时尚早。更何况因为这场冷雨,今天净琉璃寺附近显得寂静冷清。 吉田初枝打开店门,抬头看了看阴郁的天空,紧接着便打了一个喷嚏。 初枝的家是一间兼营茶店和土产店的小店铺,就在从净琉璃寺参拜道路的中途沿由踏脚石铺成的路往左一拐的地方。据说初枝的丈夫武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家店就已经栽培鲜花并向寺庙和旅馆等供货了。不久,便作为一家向来净琉璃寺上香的香客,出售搀有艾蒿叶的糯米点心等时令食品的茶店式的店铺开张经营起来,为净琉璃寺门前各家店铺中的第一号。 因为原来是家花店,故每代店主也是插花师傅。武男虽然长着一副粗犷且棱角分明的面孔,但同样拥有花道名师的头衔。在店里的工作之余,于店铺旁边稻草葺的屋顶的屋里也向町内的主妇们,或偶尔从远方来的游客教授花道。 虽然上午还有游客,但一过下午2点客人便稀少了许多。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少女像是避雨似地飞奔进来,她们一面聚在一起大声嬉笑,一面花很长时间挑选明信片和护身符上的串铃等便宜的纪念品。这之后便再没有游客来了,也看不到行进在参拜路上的香客的身影。 初枝担心如雾一般的细雨飘入店面打湿商品,便想索性打烊算了的时候,去大阪的批发商那里进货的武男从外面走了进来。 “山门那里有个怪怪的女人。” 武男一面脱着防雨斗篷,一边朝外面呶了呶嘴说道。 “怪怪的女人?” “她在山门下面一会儿蹲一会儿站,我想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可似乎又不像是那样。” “嗯……这是怎么回事呢?” 初枝走出店铺,跑到了参拜路上。 雨既未下大,也未停住,仍就如随风轻摆的窗帘似的继续下着。雨中有位女性伫立在净琉璃寺那不起眼的小山门下面,她面向供奉着如来像的三层塔一动不动地站着。 那悲伤忧郁的立姿让让人觉得像是在哭泣。 她穿着件淡蓝色的夹克,将衣领高高地竖着,既不撑伞,也未戴帽子。虽然下的是雾雨,可雨水却也顺着屋顶流到了下面。长发湿漉漉地贴垂在她的肩头。大概雨珠正顺着她的面颊从下巴颏滑落吧! 初枝急忙返回店里。 “她在干什么呢?” 初枝向在里间开始分货的丈夫询问道。 “我当时觉得要是做祈祷的话时间似乎过长了一些,怎么?她还在那里吗?” “还在。现在站着……大概是祈祷吧!”在初枝眼里,那位女性只是呆呆地伫立着而已。 “可别患上感冒什么的。” 虽然气温也许略有上升,可春雨依然冰冷。 “我去一下就回来。” 初枝撑开伞再一次走到店铺外面,朝着山门方向一路小跑而去。当接近到距离其只剩二十米左右的时候,那女人注意到有人走近便把脸转了过来。雨滴从发梢抖落下来了。 “你被雨淋湿了。” 初枝一边觉着讲出了连自己都非常清楚的事情,一边放慢了脚步。女人大概有二十四五岁吧,长着一张不施脂粉的白皙的素面。嘴唇与其说是红色毋宁说近于紫色,一望之下让人觉得她似乎正忍受着寒冷的侵袭。 大眼睛、高鼻梁称得上是美丽的脸庞却因此有一种凄惨哀怨的韵味。给初枝的印象深刻的是她右眼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不过打湿她面颊的不知是泪还是雨。 “可以的话,这把伞就借给你吧。” 说着,初枝将拿在手里的伞递了过去。“我就在那边的土产店里。用完后还回来就行了。” “谢谢。” 女人小声说着,就在那一瞬间她似乎被吸进的雨雾呛着了,一边轻微地咳嗽一边点了下头: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一副东京人干脆利落的说话腔调。说完,她又一次回眸朝三层塔望了望,便转身步履轻盈地离去了。 在走到参拜道路的尽头时,回身朝初枝微微颔首之后便消失在雨雾中。 第一章 写经寺 1 3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浅见光彦接到《旅行和历史》杂志的藤田总编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藤田对浅见说:“听说奈良的日吉馆就要不复存在了,你能否去做个采访?”星期一一大早便慌慌张张地打来电话,一定是发生了龃龉的事情,比如说约稿没有按时被交送之类的事情。浅见半带戒心的应对道: “日吉馆是什么呀?” “唉?浅见你真的不知道吗,那个有名的日吉馆?” 藤田有些鄙视地笑了一阵儿。 浅见忍受着藤田的嘲笑,又询问了一次:“那是什么呀?” “真让人吃惊啊,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如果你好歹也算是个耍笔杆子的人,我希望你知道一下日吉馆。” “你就别再说教了,请告诉我那是什么。我也并非是那种有时间听你教诲的闲人。” “哎……你说你不是闲人,这么说你在勤奋工作啰!” “那还用说嘛。目前我正忙着采访女儿节陈列的偶人有关的神秘之事,今天又要大忙特忙了。” 浅见说得有点煞有介事,不过“大忙特忙”既不是谎话也并不夸张。 那时的浅见被卷入了一桩有女儿节偶人纠缠其中的奇怪事件里,每天的确是东奔西走忙个不停。 “是女儿节偶人呀!的确,时下正是知天下的女儿节啊!” 藤田一边开着无聊的玩笑,一边讲浅见不同寻常的积极态度尖刻讽刺成“知天下”。 “那么,为此你净闲逛了些什么地方呢?” “对于闲逛这样的字眼我颇感刺耳。” 浅见相当不满地说道,接着又说:“主要对象是门迹尼庵。” “嗯?门迹……什么?” “是门迹尼庵,就是由不再拥有尊贵地位的皇族或贵族小姐来作主持的尼姑庵。” “唔,这样的庵就叫做门迹尼庵啊。” “如果好歹也算得上是个历史杂志总编的话,我希望你对此能有所了解。” “行了,行了。话说回来,你走访那种地方,与女儿节有何关系呢?” “从不谙人世天真无邪的年轻贵族小姐来看,当尼姑几乎都是出于无奈。据说为了派遣寂寞便随身携带女儿节偶人一同前往。因为在女儿节偶人中有秘藏的珍宝,所以我去探访一下看能否有所收获。” “唔……等等。这么说,你不是要去拜访寺院的主持吗?” “是的,也就是要去拜访寺院。” “太好了!” 电话那头,大概藤田在下意识拍手之际丢落了话筒吧!浅见耳边响起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尖锐刺耳的噪音。 不管何事让藤田如此欣喜,浅见都觉得有些不安。因为照以往的经验,许多情况下藤田的“太好了”对浅见来说则是“太糟糕了”。 “浅见,这对你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藤田用柔媚肉麻的语调说道。这是越来越需要警惕的征兆。 “合适什么啊?” “是这样的,你不是说贵族小姐当了尼姑嘛,那么门迹尼庵大概是在京都或者奈良一带吧。” “可以这么说,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 “一概也好,什么也好,总之在你工作之余就行了,顺便去日吉馆采访一下吧!” “顺便?……” “对,不管哪条路,你不是都要到奈良去吗?那样的话,不就是顺便吗?就以《啊——日吉馆要往何处去》为题简简单单写一篇三十页左右的文章吧!虽然差旅费自己出,不过稿费照老规矩支付。” 藤田以一副仿佛为对方作了天大的好事而要别人领情似的施恩者的腔调说道。随后又讲了一句“那么就拜托了”,便挂断了电话。 “如果好歹也算是个笔杆子的话——”被别人这么一说,浅见也不能不去调查“日吉馆”了。结果浅见终于明白了——日吉馆原来是家旅馆。而且大概即使评其为奈良市内最寒酸的旅馆也不为过。 地点位于东大寺的门前。处于奈良国立博物馆的前面,换句话讲是头等地段。日吉馆为一幢木制结构的二层建筑,陈旧得让人怀疑也许比奈良的国宝级寺院还要古老,当然其内的设备也是快要进博物馆的老古董了。 但是,夸张点说日吉馆名闻遐迩足可以与奈良饭店相匹敌,据说对于喜欢奈良的人们来说,它甚至是一种圣地。 昭和四十七年(1972年)的nhk(注:日本放送协会)星期一剧场中播出的电视剧《奈良轶事》就是以日吉馆及其古怪得出名的老板娘为原形拍摄的,电视剧播出后以安逸族为主掀起了一股到破旧旅馆观光的热潮。 《奈良轶事》毕竟属于影视创作,所以自然与日吉馆的本来面目相去甚远。《奈良轶事》播出后来的客人都是向往其银幕上的形象慕名而至的。日吉馆原来的价值只要了解一下曾经留宿于此或几乎和租住公寓一样长期滞留于此的客人们便会明白了。 会津八一、久松潜一、野间仁根、铃木信太郎、杉本健吉、广津和郎、上野直昭、土门拳、青野季吉、龟井胜一郎、志贺直哉、竹田道太郎、小林刚、和田信贤、服部正、堀辰雄、石井鹤三、鹰司平通、谷川彻三、松田权六、高田保、和辻哲郎、小林秀雄、阿部知二、三好达治、西东三鬼、东野英治郎、芥川比吕志、水原秋樱子——留在住宿登记薄上的名人不胜枚举。著名新闻解说员料治直矢幼时,也曾和身为新闻记者的父亲熊太一起留宿于日吉馆。 这些在战前、战中、战后支撑日本文化和学问的人们,前来奈良探寻日本传统文化和艺术的根源时,日吉馆就成为其前线基地,而且还起着后勤基地的作用。 深受他们熏陶的许多学生也都聚首日吉馆立志苦读。 料治熊太曾在《奈良之宿——日吉馆》(讲谈出版社)一书中这样写道:“大婶称呼来到奈良、寄宿于日吉馆的学生和青年们为‘公子’。”而漫画家冈部冬彦是这样介绍自己赴奈良学习并留宿于日吉馆时的惊奇的:“二楼房间里由六张草席铺成的地面呈现微脏的茶色,平纹细棉布制成的窗帘沾着污渍。清晨醒来令人吃惊的是从立柱和墙壁之间竟能看到天空。而且前来叫人起床的大婶催促道:‘怎么回事,又不是来奈良游玩!赶快起来去做事学习!’就是这样的情形。” 藤田总编说那个日吉馆要“消失”了。虽然对浅见这样的门外汉来说是无关痛痒的事情,可对于那些热爱奈良的人们来说,这件事定会令其难抑心中哀悼惋惜之情。说得夸张些这也许是象征一个时代结束的事件。 “那就去看看吧。”浅见想。反正原本就打算去京都、奈良走走,而且也已作好为此花几天时间和所需费用的思想准备了。姑且不谈三十页的稿件能赚多少稿费,不过贴补旅费的不足大概不成问题吧! 更何况,浅见预感到此次探访日吉馆看样子会成为和某件无法预料的事件相会的序曲。浅见具有这么一种,夸张点讲,如同特异功能者那样的预知能力。连自己也解释不清的直觉结果以出人意料的形式得到证明,这样的经历对浅见来说,可以说有无数次了。 浅见将探访日吉馆的日程添加到了已经计划好的前往京都、奈良方向的旅行目的中,并决定于3月中旬从东京出发。 2 阿部美果到达京都的那天,天空阴沉且寒冷刺骨。 “可别发生什么不详之事啊。”美果想。 奈良总是和颜悦色地迎接来客,可不知为什么京都却时常以一副阴沉的脸色面对来客。也许是因为意识到京都人不喜欢于人亲近的性格,所以才有这样的感觉吧!可是,美果却预感到一种有如从脚底蔓爬上来的寒意一般莫名的不安。 大觉寺门前出现了几个着土黄色制服的作业人员和吊车,他们正在进行伐木作业。链锯刺耳的金属声搅乱了附近的静谧。 工人们先将旁枝清理掉,接着用巨大的吊车吊着几乎光秃秃的树干,然后将正侧面上将树干从根部锯掉三十厘米左右。 散落在地上的树叶全部残败凄凉地枯萎成茶色。 从观光巴士涌下的游客,跟在举着旗子的导游后面结队从作业现场旁边经过。 阿部美果像是被这经过的人流撇下似地站立着,成为观看作业的十多个人中的一员。 “直到去年还亭亭耸立,树叶青翠繁茂几乎要遮住整个天空似的,如今却……”美果想。 “全部是让象鼻虫糟蹋成这个样子的。” 身着蓝布工作服的寺院管理人员,一边注视着工人们作业一边不知向谁懊丧地说道。 “如果计算年轮的话,这些树大概长了二百多年了。就是它们目睹了鸟雨伏见之战啊。” 虽然当场伐倒的松树只有三棵,可据说可能其他松树也已经被象鼻虫所侵蚀。也许几年后寺内的松树一棵也剩不下了。 “诸行无常啊!” 这位管理人员叹了口气,同时没头没脑地丢出这么一句话来。美果钻进山门的时候背后传来这样的话语。 “京都在不断发生着变化。”美果觉得有些落寞。京都车站周围的光景的确在发生着变化。不知是高级公寓还是商务办公楼,总之开始出现了高层建筑物。连孤零零地耸立在一排排低矮房屋之上的东寺的五层塔也许过不了多久也会隐没在高层建筑物的阴影中去了吧! 在入口处负责接待的寺院里的出纳员依然记得美果,“哎呀,您又来了。”他笑着说道。想像看,这种情形已经连续五年了。 这么说,去年的法隆寺夏季大学讲座也连续举办了五年,美果还获得了奖状。上面写着“本夏季大学举办以来连续五次蒙您惠临参加,为此深表感谢。您的慈善之志并增呈纪念品。” “如今的年轻女性哪有逛寺院的呀!”许多朋友都笑美果,并且还说,“到夏威夷游泳、到加拿大滑雪、逛巴黎的街道、到加勒比度假什么的,做些诸如此类的休闲难道不好吗?” 美果也那么想。想归想,不过也只是邮购一些旅行指南的小册子来看而已。后来发觉自己还是要么乘新干线在京都站下了车,要么已走在奈良的西大路上了。 走路一般也是一个人独行。偶尔也有女孩子肯与自己相伴而行,不过十次当中只有那么一两次而已。 作为美果自身而言,她一直认为独行没什么不好。最重要的是要有心情。一个人信步而行,留宿于便宜的商务酒店或商人旅馆,之后随心所欲地游历京都、奈良的寺院——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了。 今年的正月,美果也是在奈良度过的。正当人们把腿伸进被炉取暖通过电视收看“红白歌会”的时候,美果则在东大寺的钟楼上排队撞钟,之后围坐在篝火旁静候新年的到来。在新年到来的那一刻又冲进大佛殿拜佛祖,一面前往春日大社做新年的初次参拜。 做完初次参拜后,暂时返还到住处,吃完年糕汤便一觉睡到中午,醒来之后又去橿原神宫做初次参拜。接下来又到安倍的文疏院接受令头脑变得聪慧的驱邪秽的仪式,仪式一完转身便随众人来到奈良或京都的大街上尽情地喝个痛快,人们把这称之为新年首次饮酒——以上便是美果从学生时代开始持续了数年的节日里的惯例活动。 美果喜欢奈良、京都,喜欢寺庙,喜欢佛像,可并没打算要专门从事这一行,在这之前也从未想过要走到这样的境地。 大学毕业,供职于知名出版社,隶属比较热销的文艺杂志的编辑部——美果原来一直将此作为理想的人生历程上,自己作为社会人扬起风帆的起点。与男人们肩并肩的同台竞技虽然辛苦,可那样才有做的价值,倒不如说对能在男人的行列阔步向前的工作场所抱有自豪感。就这样过了三年,在即将迎来第四个年头的春天时,突然传言说要进行人员调整。 不知为什么美果从早晨开始便一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总是绷着一副脸、好像清晨醒来时便没什么好心情的中宫总编,今天意外地显出愉悦的神色。 尽管美果上班迟了一些,可中宫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发雷霆,反而还离开座位凑了过来。 “怎么了?昨晚喝多了吗?” 他做了个仰脖干杯的姿势,接着一脸逗人开心的笑容说道。 “没有,昨晚去取u先生的稿件所以没怎么喝。” 美果心存戒心地回答。如果中宫突然表现得如此殷勤的话,那意味着他一定怀有某种企图。 “是吗,那么今晚还喝吗?” “好啊,请您一定来。” “好、好……最好还是跟你讲一下,也好让你有个思想准备。我们去接待室吧!” 中宫说着便起身走了出去。 虽然是接待室,却似乎一直被当成职员的吸烟室来使用,香烟的烟油把天花板和墙壁熏成了黄色。美果讨厌这种烟臭味,随即皱了皱眉头。 中宫似乎没注意到美果的表情,点了支烟吸了起来。在吸完第一根烟之后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紧接着说道:“在春季的公司人员大调整中,你要离开这里了。” “噢,是吗?” “终于来了。”美果一边想一边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怎么,你并未感到吃惊嘛!”美果的反应出乎中宫的意料,因而他显出有点失望的样子。 “因为事情来得有些突然。” “你说突然啊,的确是突然。但是,一般来讲这种事情肯定会来得突然嘛。” 中宫“嗯”了一声,独自点点头。 “那么要把我调到哪儿去呢?” “这次,我社要拿自己的命运来个孤注一掷,决定全力出版日本美术全集一书。所以决定调你去从事该项工作。” “是……美术?让我去?为什么?我对美术什么的可是一窍不通啊。” “哪有这样的事!美果喜欢逛神社和寺院不早就出了名吗?” “逛是喜欢逛……” “只要是寺院自然里面少不了佛像。而日本美术的神髓就在那里。” “啊……” “说的倒也蛮在理的。”美果想。 “是这样吗?” “看样子你很不情愿嘛。” “嗯,因为我游历寺院并非出于那种目的。” “照你这么说,美术全集是出于邪恶的意图啰。” “是的,是邪恶的目的。因为我的动机是纯洁的。” “咦,我还不知道喜欢酗酒的美果竟有如此虔诚的信仰。” “谁喜欢酗酒了……请不要那样讲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传出去名声不好。而且这与信仰什么的没有任何关系。我纯粹只是对古建筑和佛像怀有热情罢了。” “那不是正合适你吗?对事物不怀功利之心、做事专注正是当今年轻女性所缺少的。你要是去那里工作一定会干得很出色。特别编纂室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即使表扬,我也是难以胜任的。” 美果苦笑着摇了摇头,但内心却动了——“去那边工作也行”这样的念头。并非是被中宫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在日本美术全集的编纂的确是值得去做的一项工作。 但美果说道:“能否让我先考虑考虑。” “完全可以,不过记住你没有变更的余地。” “那么,我要是拒绝的话就意味着要辞职吗?” “你不会拒绝的。” 中宫意味深长地抿嘴笑了笑,便把头扭向了一边。 虽然感到懊丧,美果不能不承认对方已经摸透了自己的秉性。考虑了一个晚上,结果只有接受人事调动。但美果决定申请特别休假三天。 “我想去寺院转转,冷静一下头脑。” “好吧,那么我就权当放你去出差,三天时间的采访旅行。地点嘛,可以是京都、奈良。你给我交个概算发票。虽然做不了阔绰的旅行,不过找个好一点的酒店住吧。” “谢谢。” 美果不由得行了个礼。真是可恶!但中宫的确在手腕和策略上比自己高明得多。以自己充其量不过三年的职历,无论怎样勉为其难也无法同这样的对手较量。 父亲非常赞同调动工作。 “我一直认为如果呆在文艺杂志这样一个无赖充斥的世界里,就没人愿意娶你。要是美术全集的话就好多了,与之共事的人和作家之流不同,都是些有品位的学者,最重要的是都有理智。” 中宫或文艺杂志的作者要是听了这话非得气得直骂街不可。 作为美果还是心存留恋的。虽然与作家那帮人打交道很劳神,但那样也能学到不少东西,还能感受到快乐的一面。提到美术全集的编纂,正如父亲所说,作者全部是学者,写的东西当然净是学术性内容。一字一句都不能马虎不能敷衍了事,所以如果发生了误排之类的事,难免要被解雇。 何况,比之更劳神的是与采访地的交涉。 在特别编纂室,虽说是编辑,但是毋宁说作为协调人的角色更重要。并且由此要把大部分的精力投入到与学者或采访地的交涉中去。美果游历神社寺院的成绩如此得到认可和评价,看样子多半要负责以镰仓时代为中心的佛像和寺院建筑这部分工作了。 提到平安镰仓时期创建的寺院,其礼法排场和惯例成规确实有积淀了一千年的深厚底蕴。而且美果要面对的净是些国宝级及重要文化遗产级的美术品。其中也有不少属于珍藏品。甚至拍照摄影时灯光的每一次打法都要给予充分的考虑。即使上面的灰尘也不准随便掸拂。万一发生金箔被剥落之类的事,到时候岂止是美果个人的去留问题,甚至还会发展成出版社的责任问题。 真是件劳心费力的工作。即使如此,美果也要遵从出版社的方针,这是因为她太喜爱佛像和寺院了。 虽然没有讲给中宫听,但美果的内心甚至有种仿佛要回到自己出生地去的激动与兴奋。 穿过回廊来到抄写佛经的大厅,但见二十名左右的客人正在面向书桌勤奋地抄写经文。 该厅堂是大觉寺专为来抄写经文的人开放的。自何时起便有了这样的传统,连美果也不知道。实际上它的开端可上溯至嵯峨天皇弘仁九年。据传当时国内疫病流行,为救万民于疾苦,天皇亲自尽一子三礼之诚意(注:指佛教徒抄写经卷时每写一字向佛像礼拜三次以示虔诚。),用金粉在蓝纸上誉清了一卷心经。 该堂的正面供奉着阿弥陀如来像,在大约有百张草席面积大小的大厅里排满了文案,无论何时来参观,都能看到几十人在抄写经文的身影。 在此负责的僧人从前年开始便一直未变。称其六十岁上下还为时尚早,不过脑壳光秃溜儿圆。他总是面带微笑且时常爱开个玩笑,以不带说教的幽默口吻把佛法讲得明白易懂,而且顺便还不忘把寺院好好地宣传一番——“这个大觉寺一直被用作电视剧中大冈(注:江户时代著名的法官。)在越前(注:在今日本福井县。)的奉行(注:江户时代幕府中央或地方领导的职称由武士担任。)衙门的外景地”等诸如此类的话。 美果领取了抄经用纸,面向着文案。抄经就是在印刷着字迹很浅的般若心经的日本纸上用毛笔描摹而已。若全身心投入地临摹般若心经全文的话大约要花四十分钟左右。 “没有时间的施主不必全部抄完。” 僧人坦率地讲道。姑且不论像美果这种完全失去了从前纯真的职业女性,一般来说,年轻人既受不了长时间的端坐,也没有没完没了地书写楷体文字的习惯,所以临摹全文是相当耗体力的。有不少人写到三分之一便中途搁笔急着赶去游览其他景点了。 写完的人或者中途便告结束的人好像提交答案用纸似的,在纸上写上自己的地址和名字将其放到位于中央的台子上便离开了大厅。台子上已经整整齐齐地、高高地摞有好几个月以来的“答案用纸”,约莫有数千张或许有上万张之厚。 据说这些堆攒的抄经用纸达到一定的厚度便会被收进仓库。而且会被无限期地保存下去。尽管如此,可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过去十年或数百年的抄经用纸真的会被全部保管下来。 即使如此,抄经的游客多得超乎想像也是不争的事实。就在美果抄经期间,推开拉门进来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般若心经》全称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它是《般若经》庞大经典内容的集约和简化,为日本国内与佛教有渊源的大多数宗派所重视,并被奉为日常诵读的经典。 虽说如此,那么“般若”究竟为何呢?当被问及该问题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即使是美果,在进入大学之前,充其量也只是限于一些在教会夜市上出售的《般若之真面目》此类书中所介绍的那些东西而已,她一直认为:“所谓般若大概就是恐怖的妖怪吧!” 据说所谓“般若”,简单说来,就是超越人的智慧和知识,可以称为佛陀的智慧的最高之智。 许多抄写经文的人大概不知道般若心经的始末根由而只是面向文案而已吧!这当中也一定有只将这当成京都之行增长见闻的材料——以此种极端趣味为目的的人。 不过奇怪的是,面向文案的他们的姿势和表情中具有某种虔敬的东西。连染着红发的年轻女性和额头上留着深深发迹的老兄都正襟危坐一笔一画地临摹着。 虽然字写得拙劣不佳,而且像是无视底稿描出了样贴上的字框,但在此度过的这片刻也许会成为把难以形容的信仰之芽播进他们精神中去的契机吧。 在僧人口若悬河的讲演结束之后,就听有个男人说道:“我像向您打听点事。” “您想问什么呢?” 僧人大概以为他会问一些有关信仰的问题,便以郑重其事的口吻回应道。 “我正在找我的女儿……” “啊?” 别说僧人,连美果以及所有在场的人全部将视线集中到说话人身上。 这是一位四十几岁或五十多岁的年长的绅士。虽然外面穿着西服,里面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却带着一脸的疲倦。 “今年二十五岁的女儿下落不明……不,或许应该说是离家出走,总之近来有一个月没有回家了,而且也联系不上。唉,都老大不小的了,事至如此父母也不应该说这说那了,只是最近在比叡山的山中发生了年轻女性被害的案件,所以有些担心,就这样四处寻找女儿的下落。” “噢……” 僧人露出为难的神色。 “但是,我想您女儿不会在这里的。您只要看一下就明白。” “是的,现在是不在。可是我想也许女儿途中来过这里。” “……” “我女儿喜欢到寺院来参拜,喜欢看神社寺院和佛像等,所以经常来奈良和京都。当然也到过贵寺一两次,因此我想,说不定这次也来贵寺抄写过经文什么的……” 绅士以恭敬稳重的语调讲着,但这一长串话的结尾处好像本人气力不够似地听上去模模糊糊不甚明了。从其表情上也能感受到他为了女儿已费尽心力。 美果听着听着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了,心想:“一定有这么一位姑娘。” “要是您同意的话,希望您让我看一看写在抄经用纸上的名字。” “啊?您是说要看这些抄经用纸?” 僧人吃了一惊,稍稍挺起胸膛望着台子上堆积如山的抄经用纸,说道:“是所有这些抄经用纸吗?” “是的,一定请您同意。” 绅士一个劲儿地恳求,头几乎都要蹭到草席了。 “但是要查这些抄经用纸,可是要花费很长时间的。” “没关系,无论花多少天也没关系,我有思想准备。” “这个……” 僧人低声道,一般情况下会毫无疑问地拒绝这样的请求,可如今事关人命。“这可怎么办?”僧人思忖着,最终还是决定先和上面的人商量之后再作定夺。于是对绅士说了一句“请稍等片刻”,便走了出去。 3 僧人一离开,此前融洽的气氛便不复存在了。就如同是教师离开后的教室、主持人离开后的座谈会,每个人都有种希望避开自己是“当事人”的心情。此刻厅堂内便是这样一种情形。 那位父亲好像也忘了自己就是破坏气氛的肇事者似的,一会儿不慌不忙地环视一下厅堂,一会儿又无所事事地盯着自己放在膝头的手。 “对不起。” 有个男人压低声音朝那位父亲搭讪道。穿着件休闲夹克的身影看上去有些眼熟。原来是那位在与美果相隔两个位子的书桌旁一直专心抄写经文的青年。因为比美果早来,且一直端坐着,所以此刻大概已完成了抄经练习。不知那位青年是何时起身离席的,只见他立在“父亲”的旁边,弯下腰同其搭讪。 “啊!” 那位父亲不知所措地扬起了脸。 “你女儿是什么时候失踪的?”青年问道。 虽说是青年,可看上去并不年轻。看上去比美果大得多。如果美果是二十岁左右的话,那么大概可以这样认为,他早已是过了全盛期的青年了。但是,美果自己也并非那般年轻。若以不甚年轻的目光审视的话,即使是过了三十岁的男人也可以认为是青年。人就是这样——依照自身的情况既能变得苛刻也能变得宽容。 “十天前吧。” 父亲从困惑中回过神来,悲伤地回答道。 “最后是在什么地方失去联系的?” “在京都。从京都的宝池王子饭店她还打过电话回来。” “是宝池王子饭店呀,住的饭店可够高级的。” 京都宝池王子饭店是颇受女性青睐的高级饭店。 “哪里,哪里,听她说平时总是住比这便宜得多的地方,大概那天是个例外吧!” 父亲好像是自己奢侈而被人责难似的,显得有些狼狈地说道。 “你女儿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这个……” 大概父亲不清楚对方底细的缘故吧,一脸茫然地注视着青年的脸。 “啊,对不起,这是我的名片。” 青年递过来一张名片,可这似乎并没能消除父亲的困惑。父亲踌躇了一阵儿,没办法,搪塞似地说道: “也没说什么……只说她挺好的。” “那个电话是晚上打来的吗?” “是的。” “那你也没有问问她第二天的安排什么的吗?” “没有问,我女儿一直以来去旅游从不做计划。” “原来如此……” 青年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即使没向自己的父亲说,或许和饭店的人说过,没有向服务台的负责人问过吗?” “没有,又不是警察,大概是不会告诉我的吧。” “那可说不定,或许把情况讲明,就会告诉吧。而且除此之外也许还会发现其他一些线索。” “也许是吧……在那种华丽的地方,我觉得浑身不自在。而且在饭店里做出寻找女儿下落的样子来,别人还以为我是个怪人呢。” 父亲不太自信地不断扭着头。或许就是他懦弱的一面导致了女儿的任意而为。 “即使是那样,你还是去询问一下好。可以的话,我给你去问问,行吗?” “什么,你去……” 父亲吃了一惊,又一次盯着名片看。难道上面写着不足以信任的头衔吗? “那样行吗?……” “我不可以吗?” “不,不是,对你的厚意我深表感谢,不过麻烦不认识的你怎么好意思呢……” “可是,你不是想知道女儿的下落吗?要是那样的话,我想你不应再犹豫了。虽然查这些抄经用纸也不是不可以,可那会花去太多的时间,即使里面有你女儿的名字,不也还是不知道她的去向吗?” “这……的确如你所说……” 父亲面对青年的“好意”,不知该如何是好,似乎也显得有些为难和不安。面对这种情形,美果忍不住插了一句: “对不起,可以的话,我帮你问问行吗?反正,今晚我要住到宝池的饭店去。” 不用说父亲,连青年及周围人的目光也都一齐投向了美果。此时美果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脑门,她一面忍受着这种眩晕,一面说道: “如果我去,即使我说是你女儿的朋友,服务台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怀疑,我想他们会告诉我你女儿的去向的。” “那可太好了!” 在父亲作出回应之前,青年像是松了口气似地说道。稍稍瘦削的脸庞,直视美果的略带褐色的双眸,他用指尖向后拢了拢垂到前额的头发,微笑时露出令人眩目的雪白牙齿。 “那就拜托你了。” 好像自己的事情一样,低头行礼道。 此时,僧人返了回来,一副极为严肃的表情,似乎难以启齿似地摇摇头说道:“实在是对不起……还是不能给您看这些抄经用纸。虽然如实向上面反应了您的情况,可上面说,堆攒在这里的抄经用纸上溶入了每一位来朝抄经的施主的内心所想,也有施主在经文的后面写上了自己的祈愿。也就是说,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窥看这些抄经用纸都是不合适的……” “您说的在理。” 父亲一开始就有心放弃,待对方说完便恭敬地行了礼说道。 “我一直认为这是个令您为难的请求。我为我讲了草率的话而烦扰到您表示歉意。” 这么一来,除了前往宝池的饭店去碰碰运气外,已别无他法了。 “那么,拜托你了。” 青年再一次向美果低头谢礼,之后便回到了抄经的位子上。 虽然美果尚未完成抄经,但也不能把那位父亲撇在一边,于是便起身离座。 “看样子又要置身于不相干的事了。”交上写了一半的抄经用纸,她一面向佛祖施礼,一面心中不由得涌起后悔的念头。自己原来并不想多管闲事,但又是那种做不到视而不见、便不由得去插手的性格。 这也是因为在出版社工作从平日里培养了爱凑热闹的本性吗? “那么我们走吧!” 美果朝父亲说着,便走到了拉门的外面。父亲向僧人及其他人致歉道:“惊动了大家,实在是对不起。”之后也来到拉门的外面。只要看其举止言谈就知道他不是个坏人。 在大觉寺的前面,拦了一辆刚刚放下客人的出租车,父亲正要上车,似乎又意识到什么,对美果说了声“请”,接着又补充道:“啊,请先上车。” 美果也没客气便上了车,虽然穿的是裙裤,可要进到车里面,还真不是很方便。 “真是不好意思。” 从大觉寺到宝池有相当一段距离,一路上父亲始终一副对美果过意不去的样子。期间还主动谈起了自己及女儿的一些事。 父亲自称叫野平隆夫,并递给美果一张名片。据其称家住千叶县市川市郊外的住宅小区。 但见名片上引着“m商事株式会社总务部庶务科代理科长”的字样。说起m商事,那可是上市公司中的一流企业。虽然不清楚这个庶务科代理科长是个多大的官,但让人觉得“庶务科”这个部门倒也正符合这个人的气质。 “他母亲死得早,现在的妻子是她的后妈。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女儿不想呆在这个家。她还年轻,正值妙龄,不能不让人操心啊!可家庭的这种状况又只能由着她来。” 野平话里话外透出不胜惭愧之情。 “对不起,你家中之事我听得再多也无济于事,所以……” 美果恰当地打住了野平的话头。反正顺路去饭店才应承下这件事,但根本不想过多地介入进去。要是再听任野平这么唠叨下去的话,美果可真的无法忍受了。 但野平却理解成美果在拘礼回避。 “没关系,我把这些情况讲清楚,你就会明白我女儿下落不明的原因了。” 无端拒绝必会招致龃龉。美果无奈,暧昧地回应道:“啊……” “我女儿从高中开始竟对佛像产生了兴趣。” 野平说道。这不能不引起美果的关心。 “是吗?我也一样喜欢佛像。” “你?……真看不出来呀!” 野平在狭窄的座位上挺起身子似乎要尽量避远一些,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美果。 “无论怎么看,感觉也是个活泼开朗的阳光女孩啊。” “显得阳光……那只是外表。实际上内里却是很保守传统的。” 美果被野平逗得笑了起来。野平的女儿与自己年纪相仿,且同样为佛像所吸引,美果突然间对其产生了亲近感。不,岂止如此,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局外人了。前一阵儿,在比叡山遇害的女性也是同样年纪,并且也喜欢独行。“难道野平的女儿……”美果不能不这么想。 “希望她平安无事。” 美果又恢复了郑重其事的神色说道。 “唉,我就担心这个……” 野平叹了口气说道。 “你女儿不上班吗?” “不,上班倒是上班,不过一直以来也不找固定工作,总是工作个一年或一年半,手中有了点钱便出去旅行。近来的就业形势大概成了买方市场吧!真是自在悠闲啊!我年轻的时候正赶上就业难,像这种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那她旅行总是去京都和奈良吗?” “基本上是那样的。偶尔要是听说什么地方有珍奇佛像,连东北乡下那样的小地方,她都会跑去看个究竟。” “你女儿总是一个人去吗?” “偶尔也会和别人一起去,不过一般是一个人。时下的年轻女孩中,大概没有想她那样怪怪的对佛像感兴趣的人……不不,你是非常优秀的……” 野平慌忙缄口。 一到饭店,美果便登记了房间,并且还顺便向服务台的负责人介绍了野平。野平则说明了来意,询问其是否有女儿去向的线索。到此时,美果才知道他女儿的名字叫野平繁子。“繁子”是个比较少见的名字。 “十天前……”负责人为其翻查了记录。“的确住到我们这里了。一个人单独住了一夜,登记了一个标准间。” “就是这个女孩。”野平出示了女儿的照片。 “即使退房时,也没说过将要去什么地方吗?” “没有,她要去什么地方我并没听她提起。” “我女儿的样子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 “这个……客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只要不十分明显,我们是记不住的。但不管怎样,如果有的话,我们是会回忆起来的,所以我想大概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地方吧!” 要其记住不过是几千名留宿客人的一位女性或许有些勉为其难了。 野平束手无策地看着美果的脸。 “这该怎么办呢?” 到这时,美果也没什么好办法了。终究自己是个局外人,对此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美果沉默不语,无奈冷漠地摇了摇头。 4 美果和野平在服务台前相互道别。据野平讲他明天还得赶回公司,所以不能再继续逗留了。 “蒙您关照!” 野平规规矩矩地鞠躬致谢。美果好几次回头望着走出大门的野平的背影,心中不是滋味甚至有点悲伤。接下来该怎么办依旧没谱,伤心的父亲究竟要往何处去呢? 尽管时间尚早,可不知为什么大厅里却越来越暗,外面开始飘起了雪花,不合时宜突如其来的春雪。靠近窗边朝外望去,但见比叡山的半山腰为雪云所包裹,那片云逐渐移向了山麓。饭店的职员讲,照这么下的话,雪要积厚了。虽然道路泥泞给行路造成了相当的不便,但眺望洛北(注:京都北部地区。)的雪景或许也不坏。 京都宝池王子饭店坐落在洛北的郊外。它的东面是比叡山,北面是鞍马山,西面是桃川,是秀丽群山环绕下的风光明媚之地。饭店是少见的圆形建筑,据说绕走廊走一圈大约有二百多米。其整体颜色以紫红色为基调,确实符合年轻女性的品位。 虽然也看到有新婚旅行的夫妇,倒不如说,女性组团前来的更多。 但是像美果这样独自旅行的还是不多见。 不过,这种都市风格的度假酒店本来就不适合美果。如果公司方面不给出旅费的话,那么她会留宿更加便宜的商务饭店或是日式旅馆的。野平繁子是出于什么样的特殊原因才留宿于这家酒店的呢?可能是出于自由职业者的任性她才这么做,可是她经济上并不那么宽裕,而且也只是观看佛像而已,为此却住这么高级的饭店,真是不容原谅——美果对此颇有些奇怪的义愤。 虽说如此,可对于能住在这样华丽的饭店并无半点挑剔之意,甚至也和一般女孩子一样认为——要是再有位绝佳的伴侣那可真没的说了。洗了淋浴,换件有点女人味的衣服,便下楼去用餐。美果选了家日式餐馆。在西餐馆里女人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的情景,好像是那种没有男人缘的女人形象,实在没什么面子。而且,在那种地方一定会有男人过来搭讪,这也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日式餐馆最好是有穿着和服的女性迎客的那种。美果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淑女。不过,在“寿司御膳外加两瓶酒”——这样点菜的时候,便毫无淑女味可言了。 在酒瓶和下酒小菜被端上来,美果正要动筷之际,就听从头顶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扰了”。 抬头一看,目光撞上了在大觉寺与野平隆夫搭讪的那位青年笑容可掬的一张脸。 “哎呀……” 美果因这冷不防的搭讪,差点儿失手掉落杯子。 “我坐在这儿行吗?” 青年说着,指了指美果前面的椅子。 “咦?……啊,请。” 美果有些着慌地回答。青年在得到许可之前一直以直立不动的姿势等着,待美果发话之后,才弯腰落座。 “住宿地点一直没定下来。方才询问之后说是有空房,这才决定住到这里。” 青年大概对装出与美果不期而遇的样子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以辩解的口吻说道。之后,对前来取点菜单的女性说道:“请和这位一样。”接着又补充道,“不过,我不要酒。” “你不喝酒吗?” 美果问道。 “是的,我酒量不大,而且还要干工作。” “哇,真辛苦啊!外面在下雪吧!” “不清楚,没到外面去。” “是吗?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做……啊,我忘了还未作自我介绍呢,我叫浅见。” 他很快从夹克的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放到了桌子上。 ——浅见光彦—— 这是张没有头衔的名片。上面只印着家庭住址——东京都北区西原。难怪野平隆夫当时会一脸惊讶的神色。 “目前从事自由采访记者的工作。这次的主要工作是游历京都、奈良的门迹尼庵,采访女儿节偶人。” “啊……是吗?” 美果了解了对方的身份之后,多少放了点心。要是自由记者的话,公司里边也有许多这样的人进进出出,可以说是同行了。 “我叫阿部。” 说着便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 “是k出版社的月刊g吗?真了不起。” 浅见像个少年似的两眼熠熠生辉,对美果佩服不已。自由记者对于大的出版社是绝对服从的,故而其中也有过于卑屈之人,不过这个男人的身上并没有体现出这一点,他对大出版社的编辑似乎抱有很强的自卑感或如同幻想一般的憧憬。 “关于那个下落不明的女孩子的事怎么样了?” 浅见以“终于进入到主题”了的精神头儿讲道。 美果苦笑着说: “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才决定住到这儿的啊!” “哈哈哈,露馅了。实际上就是为了这件事。不知为什么那之后一直挂念着此事,不知怎么样了,便取消了订好的房间来了这儿。那件事究竟怎么样了?” “最终没有搞清楚。” 美果简单把在服务台的事讲给浅见听。 “就这些吗?” 浅见在美果说完之后,停顿了一阵儿,询问道。 “是的,就这些。” 美果好像被责怪了似的,显出不太愉快的神色。 “真令人吃惊,那样就回去了吗?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位大叔。” “叫野平,原野的野。” “对了,那位野平先生,就那样彻底地放弃了?” “是的,不过,除此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哪有这种事。” 浅见显得很有把握地断言道。 “比方说,她或许也来过这家店。除此之外,饭店内还有咖啡店、西餐馆、中华料理店……” “不过,不是连她去了什么地方的店都不知道吗?首先,四处打听多难为情啊。” “因为你是局外人所以觉得难为情。换了野平先生大概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她去了什么地方的店,如果查看服务台的发票也应该会清楚的。虽不知道酒店方面保管着过去多少天的存根,可若是十天左右的话,我想应该会有。” “说的也是。” 在这一点上,美果也不能不表示赞同。当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许也证明了是没有从亲人的立场来考虑问题。但是,若是那样,那么这个叫“浅见”的男人难道是从野平父女亲人的立场来考虑他们的事吗? “你打算寻找野平的女儿吗?” “这个……”浅见略微考虑了一下,便回答道,“可能的话,我想那么做。”给人一种理所当然地讲出极平常之事的印象。 “寿司御膳”被端了上来。几乎同时浅见那份也到了。首先,以生鱼片、烤鱼、炖菜等海鲜味为主体的饭菜大致按怀石料理(注:品茶前献给客人的日式精美菜肴。)的样式摆放着。尽管只有这些就已有相当的分量,可迟一步上的才是主菜——寿司。 “饭量可真大啊。” 浅见发出一声感叹。 美果在g编辑部锻炼了一副好胃口,经常喝酒,而且经常在外吃饭。虽然被人嘲讽:“纤瘦身体的什么地方装得下那些东西呢?”可实际上,连自己都对自己这副好胃口感到佩服。尽管只比浅见多二瓶酒,可在浅见还剩一半寿司没吃完的时候,美果恰好把桌上的东西全部吃完了。 “有前途。” 浅见以打心眼儿里佩服的口吻说道。“哪有女人喜欢被人赞美饭量大呀!”,美果又好笑又好气地想。 “能否和我一起去服务台?” 浅见留恋地瞥了一眼吃剩下的寿司,起身说道。 “对方可能会警惕我是个男的而不告诉我。” 美果对此也没有异议。关于野平繁子的下落,作为一名女性没有理由比浅见更可以漠然处之。 因为服务台的人还记得美果所以没费什么口舌对方便为两人查询了发票记录。 那天,野平繁子与美果浅见一样在日本料理店吃的晚饭。她点的是生鱼片套餐,而且显示份数一栏的数字是“二”。 “两份?……” 浅见一惊,看了看美果。美果同时也看看浅见。 “野平繁子是一个人登记住宿的,这没错吧。” 浅见向服务台的负责人叮问道。 “好像没有同伴。至少房间是一个人使用的。” 服务台的负责人一面看住宿卡一面说道。虽然当日是一个人住在双人间里,可实际上这意味着还是没办法把握是否在其他房间有朋友,或是否有来访的客人这些情况。 “不过,用餐时她要的是双份。” “这个……大概是和某人一起吃的饭吧!” 服务台的负责人显出困惑的表情应答道。那意思是想说“那样的事与我毫不相干”。的确,他不可能知道那么多客人每个人都与谁在一起用过餐。 “不管怎样,一个人是不可能吃两份的。” 美果一边相像着有比自己饭量还大的人,一边说道。 浅见“哈哈哈”笑着,朝负责人致谢之后,便离开了服务台。 两人在休息室喝了咖啡。窗外雪花飞舞,美果的脑海里浮现出野平隆夫在雪路上步履蹒跚前行的背影。 “难道那时被一起用餐的人给诱拐了?” 美果一面出神地望着夜雪,一面嘟囔道。 “我想不会的。” “是吗?” 美果对浅见这种奇怪的自信感到不满。 “因为那天晚上对方或者是位年轻女性或者是位年岁要比她小得多的男性。” “唉?是真的吗?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你会请比自己大的男性……不,即使是女性,你会请比自己大的女性吃饭吗?” “这个……” 美果看着眼前的浅见,摇摇头说。 “大概不会。” “是吧,连我都不会为只比我多要了二瓶酒的女性结账。更何况是独自旅行的女性,绝不会随随便便请人吃饭的。第一,对方如果是男性,请其吃饭反而是失礼的行为。她主动结账付款,要么对方是关系非常亲密的女性,要么是比她小的女性……特殊情况下也有可能请男孩子吃饭,不过充其量是个少年或者顶多是个大学生。” “啊……” 美果惊愕地张着嘴巴,点头首肯。“讲得真有逻辑,这个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竟能虑及这么多的事。”美果想。 浅见像是在回味着自己说过的话,一声不响地抿着咖啡。 “那么……”美果说。 “也就是说对方并不是个危险人物啰!” “大概是吧!我想是个不会直接加害于野平繁子的人物。但是或许是个对她此后的行动给予某种契机的人。如果像野平所说,自那日他女儿便失去了音信的话,有可能这会成为失踪的原因。” “具体地讲,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比方说,或许她一听说什么地方有有趣的佛像便前去探访。” “啊,也许真的是那样。野平说过的。他说他女儿一听说那种事,有时连东北乡下那样的地方都会赶去看个究竟的。” “那么一定是那样了,她请人吃晚饭也就意味着是对那种信息的答谢,如果这么来考虑便不难理解了。” “是的,真的是那样。” “哈哈哈,你也不能那样深信不疑呀,我只说了一种可能性,因为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情况。但要做进一步的调查,对于我们两个非专业人员来说是比较困难的。比方说,即使考虑彻底查明那天夜里和她吃饭的对方的身份这一件事,也是不太容易的。或许需要调查那天所有留宿的客人。如果那样的话,不借助警察的力量是不可能实现的。” “是这么回事。要是野平早点求助于警察就好了。” “是的,他为什么不那样做呢?从第三者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或许作为父母不太情愿向警察发出搜索请求吧!因为那样总觉得像是承认自己女儿确实发生了意外。” “虽然也不是不明白……不过,之后该怎么办呢?” “大概只有等待了。” “等待?等待什么呢?” “野平下决心发出搜索请求,或者……” 浅见沉吟了一阵,瞥了一眼美果说道。 “或者等待事件的发生。” “事件?” “对,因为一旦事件发生,警察也就不能不采取行动了。” “难道这意味着野平繁子会发生不测吗?” “是的。” “是被人杀害之类的事吗?” 美果想起了在比叡山遇害的女性,不由得毛骨悚然。 浅见一言不发,喝掉了最后一滴咖啡。 第二章 奈良之宿——日吉馆 1 距离净琉璃寺两公里多的地方有一座古寺,名为岩船寺。据说创建于圣武天皇元年(公元729年),故而是座相当古老的寺院。寺内有一些国宝和重要文化遗产,尤其是描绘在供奉着普贤菩萨像的佛龛背面的曼陀罗(注:诸佛菩萨图。),其精美令人瞠目赞叹。 虽然连接两座寺院的丘陵小道是富于起伏的山路,却是可以悠闲漫步的绝佳徒步旅游路线。在周围的灌木林中,或许是不产其他重要作物的缘故,人们大面地进行香菇栽培,很少看到人的身影。 这条山路上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石佛,寂静中又增添了几分闹趣,煞是悦人。既有如同圆头圆身的小木偶人一般可笑的野佛,也有雕于巨大岩石上的磨崖佛。既有三四十个佛集中在一起的,也有孤零零地寂寞伫立的佛。 不只是在徒步旅行路线上的山路两侧能看到石佛,附近一带的林中、斜坡上、山谷中到处都能看到石佛。尤其是佛谷中的“八尺磨崖佛”乃是最大的石佛。隔着裂陷成又深又圆研钵形的山谷,雕刻在正面悬崖上的巨大佛像凝视着这边,确实有种撼人心魄的气势,很是值得一看。 但是这个地方并不在旅游路线上,且由于这里并不通向岩船寺,所以游客很少至此。 而且如同由“佛谷”之名所联想到的,大型灌木覆盖了整个山谷,白昼里山谷间阴气森森令人不寒而栗,所以无法做愉快的散布也是被人敬而远之的理由吧。 给近畿地区带来降雨的低气压离去之后,昨夜雪便停了。但见碧空万里,有如薄纱一般的春霞遮隐着远处天边的晴空。白昼里气温上升,潮潮的土路以及树叶和草叶上的露珠开始迅速变干。 四名休春假的女子大学生,走出净琉璃寺之后,便循着事先打听来的路径来到了佛谷。 设在道口上的眼看快要朽烂的木质台子上,盛着一个小小的功德箱。若面向功德箱站立,正面便是八尺磨崖佛。四个人轮流供上香钱,面向似乎是不动明王的磨崖佛,钦仰地双手合十。 “唉呀!快看那里的马醉木开花了!” 最后一个作完祈祷的人向下指着陡坡说道。 “不会吧!还早着呢!” 其他三人都予以否认。因为连堀辰雄喜爱的净琉璃寺的马醉木非但没有开花,甚至都看不到花蕾。他们刚刚才从净琉璃寺出来。 “可是,你们看那里不是开着白色的花吗?” 天空明亮,在反而感到阴暗的山谷中的浓密的绿丛中开着一朵白花。 “还真的……” “可是,马醉木会开出那么大的花吗?” “对呀!那花过大了,肯定不会是马醉木开的花。” “那么是什么花呢?” “不清楚……” 从四人站立的地方看去,那花看上去有蜀葵的花朵那般大小。其周围的雾气还未彻底散去,即使定睛凝神,也还是看不清轮廓,花的形状很模糊。 不久,从“花”上移开视线的一个人往下又在接近谷底的地方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喂,那是什么?” 她颤声道。四个人几乎都出于本能地因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预感而战栗发抖。 “不会是人吧?” 其中一人鼓足勇气说道。 “不可能……” 其他三人异口同声地对此表示否认,同时又像是咽了口唾沫似的,吃力而笨拙地点了点头。 “像是……人……” “别说了……” “已经死了吗?” “不可能……” 四人感到像是要被拖扯进谷底似的不安,不由得向后倒退。虽然想相互紧搂着想尽快逃离这恐怖之地,可腿像是灌了铅似的一步也挪不动。 恰巧这时来了三个男学生。一个个看上去都是那种老实正派的年轻人。男学生相伴来此地,一般来说,不会是游山逛景而是将这里作为学习对象来参观的。 对于四个女大学生来讲,他们就是救世主。 三人用望远镜辨认谷底的“物体”。 “像是尸体。” 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男生宣布道。 “而且大概是个女的。” 那朵花——被看成花的东西原来是块白手帕。挂在了簇生在一起的马醉木的枝头,即使从上面也能看到它的一部分。 而且,在远离手帕的下面,一名女性横躺在马醉木丛中。 “她怎么了?不会中了马醉木的毒了吧!” 那位“首领”歪着头,小声说道。马醉木的叶子有毒性。“马醉木”顾名思义是指马吃了这种植物的叶子而呈现中毒症状,这种植物便由此而得名。 “不管怎样,快去报警!” “首领”向另外两人指示道。四个女大学生正要跟在去报警的两人后面离开,被“首领”拦住道。 “你们还是留在这里为好。因为警察应该会向第一目击者询问情况。” 虽然听到“警察”这个词,四人都为之胆怯起来,可还是乖乖地留了下来。不久一队来观看磨崖佛的中年主妇也加入进来,这下佛谷的一角像是过节般热闹起来。大家都想一睹恐怖之物便相互争抢望远镜朝谷底窥看。 在十几个人的视线俯视中,谷地的女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她上穿一件淡蓝色的夹克,下穿有些发白的牛仔裤。她穿着的衣服和长长的黑发,大概都被雨水打湿了而完全贴附在丛生的杂草和地面上。 “死了。” 一位大婶说道,那位“首领”模样的学生对此完全无视。 警察的速度出乎意料地迅速。 加茂町没有警察署。在关西本线加茂町车站前,有木津警署的派出所,平时总有两名警官在那儿值勤。那两人开着巡逻车最先赶到了事发现场。几乎同时,大队人马从木津警察署赶到。以署长领头,还有刑警、鉴别专家、防止犯罪、交通等制服组的警官,共四十二名。几乎投入了木津警署半数左右的人员。 当然救护车也赶来了,在从干线道路至佛谷的岔路上待命。因为路窄,许多警车也都在干线道路上停成了一溜儿。 下到谷底的坡面相当陡,但还没到需要拯救队出动的程度。两名鉴别专家抓着绳索下到谷底,并且确认该名女性已经死亡。不,岂止已经死亡,实际都已呈腐烂状态了。 “死了十多天了。” 返回崖上的鉴别负责人皱着眉头说道。周围的人觉得他全身带有尸臭味,一个个转过脸去。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初步认为该女性是从功德箱所在地方滚落下去的。大概之后由于她滚落时压折了杂草及灌木的小枝条,故而留下了相当明显的滚落痕迹。但是早春的十天里植物生长得很快,一看之下几乎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异常情况。 说到状况,功德箱周边的现场被破坏得很厉害,虽然道路本身是一条一点五米宽的柏油路,可与柏油路面相接的未经铺就的路面上,无数的脚步印错杂在一起,死亡女性的脚印想必也在其中,而且如果假定为他杀的话,目前这种状况根本不可能对犯人的脚印进行采样。 “这可怎么办。” 木津警署的刑事科长吉本,望着按警官的指示聚集到一处的看热闹的人群,故意提高嗓门咕囔了一句。不过,人群里也有第一目击者,所以不能一开始就发牢骚抱怨。 在核实了人们的身份、听取了目击当时的状况后,便让他们都回去了。从发现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大家一个个神色疲惫,垂着肩步伐沉重地离开了佛谷。 2 阿部美果在浴场听到男学生回来之后抱怨道:“看了这么晦气的场面,真是不舒服。” 日吉馆的浴场,基本上是男女分开的,但不管怎样也不过是用一面薄薄的墙壁隔开而已。美果听他们向同伴讲完“事件”经过之后想,是她吗? 据说警察在现场讲人死了十多天了。出现在大觉寺的野平隆夫的女儿下落不明也的确是在十天前。 处于案件及事故多发的这个时代,有人死于非命也就见怪不怪了,虽然不清楚是否果真如此,可美果还是很在意。 吃饭的时候,美果寻找刚才那帮学生。 因为在日吉馆用餐便是聚集到楼下的客厅吃“鸡素烧”(注:一种日式火锅。)故颇为有名。肉量供应充足,足以让年轻人大吃特吃一番。纵然是能吃的美果也不会有任何担心。 “喂,是谁在佛谷发现了横死之人?” 美果朝十几个留宿客人当中,感觉像是说过这话的学生们寻问道。 “啊,是我们。” 三个学生扭过头面朝美果,其中一个举手回答道。这些学生在日吉馆属于新面孔。 从数年前便留连于此不回家似的,时常蒙受日吉馆关照的美果在他们看来就像个大姐。 “知道那个女的有多大岁数吗?” “这个……” 学生像是寻求意见似的,回头看另外两个“目击者”。 “刑警说有二十五六岁吧。”又一个学生说道,“大概同你差不多大。”接着又补充道。 “我可比她年轻多了。行了,不说这个了,那听没听说叫什么名字吗?” “没有,不清楚叫什么名字。因为好像没有任何表示其身份的东西,比方说,随身携带物品什么的。” “是吗……”美果专心吃了一阵肉之后,问道,“那么,死因呢?” “这个……因为已经腐烂得相当厉害,所以不解剖怕是……” “别再说了!” 从女大学生那一桌传来责怪的叫声。 “在吃饭的时候,请不要讲些倒人胃口的话。” “啊,对不起。” 美果一个劲地道歉。 即使想了解消息,日吉馆也没有电视。钻研学问之徒不需要电视,这是日吉馆的戒律。 “那个人,现在不知怎么样了。”美果想起了浅见。 或许称浅见为“青年”已有些不合适了,但在美果眼里却是个让人愿意亲近的青年。 昨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在大厅同浅见打了个照面,相互只是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之后连道别的寒暄都未作便分了手。对方说要去逛一逛京都、奈良的寺院,当时美果想“可以同他一起去嘛”?可是由于不想给对方造成一种自己很想与其同行的印象,故美果什么也没说。 或许他现在已到了奈良的什么地方了吧。 “那个人,知道这件事了吗?”美果想。 如果住在有电视的酒店,或许他看新闻就会了解到比自己更详细的情况。 如果知道了这个事件浅见会怎么想呢?美果很想问一问。 在不清楚横死之人身份的场合,警察如何来确认身份呢? 掌握线索的人有向警察报告的义务吗? 美果考虑着一个又一个问题。 “假如去警察那里,便不得不同死者见面吧?如果是那样的话,真让人无法接受。”美果在想象阶段便已经想退缩了。 “对了,明天往野平隆夫的公司打个电话通知他一下。”美果想着。那天夜里,美果做了好几次噩梦。夜里起来,害怕去卫生间。即使不那样,日吉馆陈旧的走廊也老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门也发出像恐怖鬼怪故事中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冷也好,热也好,为了除臭而一年到头开着的卫生间的窗户外面漆黑一片。 美果逃也似地回到房间,钻进被筒里,可是却受不了同室一女孩子不规则的鼾声。 不久,她突然想象腐烂的尸体是什么样子呢?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听到鹿鸣声之后,东方泛白,天渐渐亮了起来。 日吉馆人们起来的同时,美果也从床上爬了起来。 虽然日吉馆一大清早便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可房客们仍旧在熟睡当中。清扫的大婶睁大眼睛佩服地说道:“你总是起得很早啊!”可她这么做是有其他目的的。美果在大门口匆匆浏览了一下刚刚送来的报纸。 上面有就此事件的简单报道。 ——加茂町发现横死者尸体 22日午后2点钟,在京都府相乐郡加茂町俗称“佛谷”的地方,正在附近散步的大学生们于二十米深的谷底发现一死者,随即报告了警方。经京都府警和木津警察署调查,死者为介于二十岁至三十岁之间的女性,该名女性死亡已逾十日,随身未携带物品,身份不明。死因为跌摔致死,是否为不慎跌落尚存疑点,警察已从事故和他杀两方面展开搜查。 依然是身份不明。即使如此,所谓二十岁至三十岁,此范围相当宽泛。如果是腐烂的尸体,难道就会变得那样模棱两可吗?如果化为一堆白谷,就更无法辨认了,也许要说从二十岁至七十岁了吧!尽管活着的时候,人们会神经质地看待二十五岁与二十六七岁之间这种年龄上的差异…… “诸行无常啊!”美果产生了这种奇怪、严肃的心情。 好不容易捱到了快9点,美果来到可以使用电话卡的街边的公用电话旁,给野平所在的m商事拨了个电话。 接线员为美果接通了总务部庶务科代理科长野平的电话。 “你好,我是野平。”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你好,我是阿部,是前几天在京都同你见过面的阿部美果。” 美果留意着电话卡上剩下的使用钱数,赶紧说道。 “啊?阿部……对不起,请问你是哪位阿部?” “是k出版社的阿部。那个,在京都和你见过面。在宝池饭店……” “请等一等。” 野平慌忙说道,似乎用手捂住了电话的话筒。 “在考虑什么呢?” 美果有点生气,在双方沉默中,表示钱数剩余的数字在不断地减少。 “对不起。”野平腔调生硬地说道。 “有什么事吗?” “你看过早上的报纸了吗?” “啊?看过了。” “那么,你也读了在京都的加茂町发现横死者这条新闻了吗?” “横死者?……记起来了,好像有这么一条新闻,那又怎样呢?” “那又怎样?……因为,那,说不定……” 美果一面说着一面生起气来。尽管自己作为一个局外人担心着他女儿的安危,可做父亲的却像是没事人儿似的…… “对了,或许他对在公司内说私事有所顾忌吧!” “你知道你女儿的下落了吗?” 美果改变了说法,以温和的口吻询问道。 “什么?我女儿怎么了?” 美果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对不起,你是野平吗?是庶务科代理科长野平隆夫吗?” “对,正是本人。” “是前几天在京都的宝池饭店与我见过面的野平吗?” “你……” 野平似乎对“饭店”这个词反应有些异样,一下子变得哑口无言。 “……你想说什么?花边新闻……你想说要作为你们f杂志或什么杂志的花边新闻吗?你的讹诈太过于明目张胆了。我从未去过那样的地方,首先,最近一阵子我没有去过京都。你一定是搞错了!失陪了!” 野平说完便“咔嚓”一声重重地挂断了电话。 “什么?这是?” 与其说美果对此感到火大,毋宁说更加感到惊愕,她盯着发出挂断音的话筒愣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野平误解了什么,恼火什么呢? 美果走出了电话亭,在回日吉馆的一路上,她一面为不信任和自我憎恶而倍感沮丧和颓唐,一面步履沉重地走着。 即使如此,眼前之事也让人难以接受。当时看到走出宝池饭店消失在雪花纷飞的苍茫夜色中的野平的背影,心中顿生怜悯之情,想方设法想要帮助他,对于自己的好意,他竟如此这般不领情。 即使是对私人电话规矩繁琐的公司,也总会有些应对的办法。可他却极其冷淡,像受到无缘无故恐吓似的、以歇斯底里的态度回应我。野平说“f杂志的花边新闻……什么的”,从他说话的方式中感觉到好像是有外遇的花心男人想到被人捉住而为之一惊似的微妙心理。 “真是奇怪……” 美果嘴里嘟囔道。 “有地方出了岔子。”美果再次想道。 “没错吧?” 接电话的的确是野平隆夫,但越发觉得好像不是在大觉寺遇到的那个“野平隆夫”。否则,无论如何不可能会那样佯装不知地应对。 来到日吉馆的前面,美果停下脚步,从包里取出野平的名片。 m商事株式会社总务部庶务科代理科长野平隆夫 看样子公司名连同住址、电话号码、职务一切都没错。即使是电话接线员也明确无误地称“这里是m商事”。而且……对了,即使是野平也好几次确认了自己的名字。 “或许叫人挂电话过来会招致不不必要的麻烦吧!” 美果只有这样想了。去京都这件事他一定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而且,也许自己女儿下落不明这种事不想被别人知道吧! 这么说,美果记得那天,尽管到天黑之前还有时间,可野平却说“明天还得赶回公司”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可谓是典型的小市民啊。 “对不起,打扰一下。” 冷不防,从脖颈后面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日吉馆是在这里……” 美果回顾的视线撞在一张令人怀念的脸庞上。 “啊,浅见……” “啊,你是……阿部……” 两个人几乎同时叫出了声。 这是怎么了,美果忽然眼角一热,感到有东西涌了出来。本不该哭泣的美果竟然……赶紧慌慌张张地装出因天空的光亮而目眩的样子,用手帕捂住了眼睛,可口齿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 “真令人吃惊啊,想不到能在这里碰见你……” 浅见动情地说道。 “实际上我一直在寻找一家叫日吉馆的老旅馆。尽管本该有块招牌,可哪里也看不到,于是就想向你打听一下。但是,没想到……这全是佛祖的撮合呀!哈哈……” 最后,他开了个只有他这个男人才开得出的玩笑。 “找日吉馆的话,就是这里了。” 美果终于开口说话了。 “哎?是这里吗?” “对呀!招牌很早以前便摘了下来,装饰在大门里了,因为是会津八一亲笔题写的招牌,所以让其任凭风吹雨打实在是可惜了。” “是吗?怪不得怎么找也找不到。因为看的是旧导游指南……一切都很幸运。也很想见到你。” “唉?想见我?是吗?” 美果为之一惊。通过心脏的血液迅速加快流动,双颊一下子泛起了红潮。 “是啊,原本还打算再过一会儿给k出版社去电话。” “是嘛,我的休假兼采访旅行到明天才会结束。” “真的吗?如果是那样,我可是越来越走运了。真是奇遇啊。” “那,找我有事吗?……” “早上的报纸你看了吗?” “哎?是报纸吗?看了。” “那你读了关于那名横死者的报道了吗?就是死在佛谷那个地方的……” 美果的血液一下子恢复了平静。 “原来说想见到我就是为这事啊……”美果感到非常失望。 “读了。” “那么,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吗?” “感觉到了,岂止是感觉到。” “是嘛,你也那样认为吧,我想也许那名死者是野平的女儿。” “我也是那么想的。” “所以,当时我想和你取得联系,打听一下野平的地址。也许不是他女儿,但我想不管怎么样只是确认一下也好。”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先前给他去过电话了。” “哎?你已经打过了吗?” “嗯,我刚打过电话回来。” “是吗?真厉害。那,野平是怎么说的?” “可真是奇怪。” 美果把野平不和情理的应对方式给浅见讲了一遍。 浅见自始至终一边“嗯、嗯”地点着头,一边认真听着,每次话头往下继续的时候,他的双眼就会放出异样的光芒,双颊泛起红潮,嘴边浮现出笑容。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美果话一说完,浅见一边晃动身体一边兴奋地说道。 “我可不认为它是如此这般有趣之事。” 美果的话中稍带责难之意。 “哎?啊,的确如此。我总是因不谨慎而遭母亲责斥。但是,如果暂且不谈那样的事,那么你讲的这些情况确实颇有意思。即使是阿部你,也是那样想的吧。” “说的也是……” 美果思考了一阵儿,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看,是这样吧。无论是谁,有趣的事情它就是有趣。不,因为这么说不太恰当,所以可以说成耐人寻味,可是老实讲我觉得它很有趣。” “浅见,你不进去吗?” 美果指着日吉馆说道。两人站着的地方面向大路,过往的车辆很多。可以说不太适合长久地作复杂的交谈。 两人走进日吉馆的大门。浅见像是看稀罕似地来回观看古旧建筑的陈设。 “啊,这就是会津八一亲笔题写的匾额吧。” 他看到被稳稳当当地安放在门厅铺地板的房间里的木制匾额,高兴地说。它是在一块光叶榉树板子上把会津八一的手书施以浮雕而制成的。一望之下果真气派非凡。 “摘下这块匾额,也就意味着日吉馆歇业了吗?” 浅见小声问道。 “虽然也有这样的传闻,不过听说实际上并没有歇业。只不过采取像高尔夫球场那样的方式,这之前的老主顾成为会员,会员介绍来的人成为来客,住宿依旧定得很便宜。不过,因为消防法之类的法规实在是啰嗦,所以房客几乎都是来学习的学生,不像一般的旅馆还有旅游住宿的客人。”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浅见用小型照相机动作迅速地对着建筑物内部拍照。 虽然美果想“被大婶发现了会被责斥的”,可沉默着没说话。 “对不起,可以进屋吗?” 浅见问道。 “可以,你这么说好像这里是我家似的。” 美果一边笑着,一边为浅见把拖鞋摆放在门口铺地板的台子上。 3 多亏遇到了美果,浅见日吉馆的采访工作才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还从美果称呼为“大婶”的旅馆老板娘及帮她打下手的年轻人那里听来许多关于日吉馆的故事。这样的话,将不会是流于肤浅的探访报道,而是像从厨房旁边所看到的那样有着真实的内容。 据说日吉馆一直以来屡屡面临停业的危机。如前述,消防法的问题也是危机之一。由于以新日本酒店为首的好几家酒店相继发生了因失火而有人员被烧死的事故,因而现在的法规中就全国住宿设施的防火对策,有着诸如建筑物中必须安装自动喷水灭火设备等此类严格的规定。但是,要把法规原封不动地适用于像日吉馆这样的陈旧建筑,单从物质上讲就已太过勉强了。 虽说如此,可即使重建也需要庞大的资金,首先,重建后的酒店或旅馆依旧收取低廉的住宿费用,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所以,日吉馆不能公然再打正规旅馆业的旗号了。据说,那位怪的出名的大婶好几次决定歇业。 但是喜爱日吉馆的人们的期望,没能让日吉馆的灯熄灭下来。不作为旅馆而作为钻研学问之徒的聚集地,以能够住宿的集会场所这样的形态继续维持着从前的营业。 正因为这样,据说日吉馆对于烟火及环境卫生可谓倍加注意。如果出了大事故自不必说,即使稍有不慎出了小岔子,也会马上被责难道“看到了吗”?以大婶为首的从业人员自不必说,全体房客也倍加小心地一直保护着这家古旧的小旅馆。 京都宝池的现代化酒店和日吉馆两者相比之下形成的巨大反差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但是,对浅见来说,他也是相反意义上的文化震撼。虽然如今gnp排名世界第二位,且被称为饱食的时代、浪费为美德的时代,可如果追溯到三四十年前,那时的生活有如赤贫一般。无论什么地方的旅馆都没有自动喷水灭火设备,所谓卫生间就是需要挑粪工来挑走的便器,而且连做梦梦到的最好饭菜也只是“鸡素烧”。 日吉馆的确是那种典型。在别的地方难上席面的“鸡素烧”,在这里换句话说成了客饭。不知多少学者因日吉馆的“鸡素烧”而获得了活力,在奈良、京都不知疲倦地四处奔走。 现在的日吉馆基本上和当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不再需要挑粪工来挑粪,而且浴室也分男女了,可谓相当现代化了,可是创业精神和“鸡素烧”却依旧往昔。如同大佛安然不动一样,日吉馆被社会的变化抛在了一边。 “是原点啊……”浅见深有感触地想道。也许可以称为“定点”。 是定点观测的定点。如果身处这里或是来到这里,就会看清世间的变迁,也会明白不变的事物。如果对比古老璀璨的奈良文化与变化无常的现世可谓是独一无二的定点了。 虽然藤田总编说过“要消失了”,可浅见打算以“不会消失”的结论写一篇关于日吉馆的报道文章。 总之,浅见此番旅行的目的都高效率地达成了。 “这下可真省大事了。这也多亏了阿部。” 在日吉馆二楼的一走便嘎吱嘎吱响的房间里,浅见向美果行了最敬礼。 “能帮上你的忙,我也很高兴。” 美果也愉快地说道。 “那么,浅见,门迹尼庵你采访得怎么样了?” “啊,暂且告一段落了。对了,走了一圈之后感受到了一些东西。门迹尼庵中有很多寺院创建得较晚。属于国宝、重要文化遗产级的寺院意外地少。” 浅见遗憾地说道。 “或许是吧。” 美果也首肯道。 “我没有走访过门迹尼庵。” “这么说你专门去参拜古寺吗?” “嗯,一直是这样,这次来特别以国宝、重要文化遗产为对象。因为我所在的出版社准备出版日本美术全集,这次来也有做预先调查的意思。” “那么,你基本上知道在奈良寺院的什么地方能够找到国宝级的佛像,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要是国宝级的话。” “真是厉害,太了不起了。” “哪里,你过奖了。如果多来几次奈良,自然便会学到各种各样的知识。” “但是,若漫然采访,即使来一百次,大概也学不到什么知识。像我这样的人终究是不行。见到大佛只是觉得大而已,连阿弥陀佛和释迦佛有何不同都不清楚……总之,是个与佛无缘之人,所以对此缺乏悟性啊。” “这与信仰无关,是兴趣的问题。虽然我不是那种虔诚的信徒,可是却比一般人喜欢看佛像和神社寺院。所以一旦听说什么地方有姿态优美的佛像,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个究竟,否则便觉得是个遗憾……这与宗教心毫不相干。不过,一看到佛像,便会想其背后的历史。制作佛像的工匠不必说,想象一下下令建造佛像之人及其时代背景便会感慨道‘的确有种执著的信仰心啊’,于是受到触动,便有种不由得想双手合十的冲动。” “噢……” 美果的话里带着股热情,浅见不由得为此发出一声感叹。 “时下的年轻女性中也有许多这样的人。你不是说过野平的女儿也是一听说有好的佛像便会赶去的人吗?像我这样的人一听说有味道不错的面店不远千里也要去。比起面店来,佛像可高尚多了。” “你怎么会把面条和佛像联系在一起呢……” 美果白了一眼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神色的浅见。 “是不是我有些出言不逊?对不起,说了些遭报应的话。十分抱歉。” “向我道歉可没用。” 美果一面忍住笑一面说道。 “哈哈哈,没错,必须要向佛祖道歉才行。下午我决定专门去寺院参拜。如果方便的话,阿部你也一起去怎样?因为我打算租辆车。” “行……不过,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那件事,是发生在佛谷的那件事吗?” “嗯。” “那件事还轮不到我们出场。最好等警察的搜查有点进展之后再去。因为现在即使去也只会被当成累赘,而且警察的资料现在也不那么齐全。” “嗯,是吗?” 美果感到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浅见。在那双乌黑大眼睛的直视下,浅见顿时满面通红。 “再过几天等警察的搜查陷入僵局之后,才轮到我们出场,不然,我们特意去协助搜查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是吗?” “正是。” 浅见满怀自信地点点头。 “浅见,你对那样的事,很在行嘛。” “哈哈哈,感到很意外吧!” “老实讲确实意外。我原来一直以为你是个慢吞吞的人。” “总之,你一直以为我是个憨傻之人吧!” “不是那样的。” “好了好了,表面看上去憨傻,可实际上……” “实际上怎么了?” “实际上……哈哈哈,仍旧是个憨傻之人啊!” 浅见笑了,引得美果也笑了起来。 4 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在加茂町佛谷一带警方继续展开遗留品等的搜索活动。第一天的搜索工作是在事件发生三四个小时后才开始的,加之夜幕降临,故提前结束了。为此,第二天的搜索进行得格外仔细。 一方面,半数以上的刑警一边从案发现场周围逐渐扩大范围,一边投入到走访目击证人的工作中去。 去往案发现场佛谷的一般路线为——或者从jr关西本线加茂站,或者从与奈良方向延伸过来的24号国道相接的地方道路这两条路线前往佛谷。不管哪条路线都需要利用巴士、出租车或私家车。虽然偶尔也有年轻人骑单车前来,可在案发现场附近没有发现单车。 听说曾经有不少人从加茂站徒步游览过净琉璃寺与岩船寺,可是现在除非是腿脚十分矫健的人或是特别好事之徒,否则便不会有那种悠闲派。 如果该名被害的女性利用了某种公共交通工具,那么或许会有司机或乘客之类的目击者存在。如果是乘私家车而来,那可就棘手了,也可能完全没有目击者。 但是,警方即使清楚自己的搜查百分之九十九没有希望,也会按规定的程序认认真真不折不扣地进行。 被害人几乎全身都是滚落时的摔伤痕迹和伴随有出血的擦伤。也许被害人不慎滚落才命丧山谷。可是,通过昨天夜里的解剖发现头后部所受的碰撞是最显著的伤害,并被断定为导致直接死亡的原因。 也就是说,他杀的嫌疑非常大。 昨天夜里,搜查总部设到了木津警察署内,这天早晨,在搜索队出动之前召开了第一次搜查会议。 京都府相乐郡木津町是个人口约二万人的中等规模的城镇。“木津”这个名字源于从前通过河流运送用于建造东大寺的木材并把其集拢于此地,这样的地方便称作“木津”。据说此名改为河流名后便称淀川的一条支流——此前一直称为“古津川”或“泽田川”的河流——为“木津川”了。木津在作为河港繁荣的同时,作为大和国的北大门自古以来便是交通要冲。 木津町虽然行政区划上属于京都府,但是它位于木津川的南面,如果只从交通的便利来讲,那么到不如说给人一种处于奈良县的经济圈、文化圈的印象。以至于许多游客相信:净琉璃寺及岩船寺就是“大和国的寺院”。 吉本刑事科长当初前往木津警察署赴任的时候,也有这种切身感受。实际上,从奈良市区驱车几分钟便到木津町,而从京都市区的话大概要花一个小时以上。 像这次发生大事件的场合,京都府警本部的支援部队需要较长的时间才会赶到。 不过,木津是平静的城镇,除交通事故以外,近一段时间以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事件。现在的署员中没有人记得在木津署曾设过杀人案件的搜查总部。 在木津警察署的大门正面,很抢眼地贴着写有“佛谷杀人弃尸案件搜查总部”字样的纸幅。是副署长关山写上去的。他对自己的书法颇有自信,署内的纸幅之类的东西全都是出自他手的“作品”。好像新春试笔似的,写费了十几张长卷的纸张之后,关山好不容易才把它写好。吉本刑事科长抬头看了看那纸副,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木津署连上警官及职员共九十一名,作为“町”总算可以称得上是规模较大的那一类警察署。吉本虽然被署员称呼为“刑事科长”,但实际上应称其为“刑事防范科长”。木津署中没有单独“刑事科”这一名称,“刑事防范科”中设有刑事组和防范组,仅有七名刑警。 多达一百五十名左右的府警及临近的警察赶来支援只有七名刑警的木津署,并不失时机地开始展开调查。这么一来,吉本手下的刑警都干起了如同接待组那样的差事来。 最初阶段,府警的刑事部长亲自坐镇指挥,可鉴定工作一结束,从府警搜查一科派来的东谷警部便被委以指挥全权。 东谷毕业于京都某私立大学,据传他深得刑事部长的赏识。虽然今年才三十五岁,可在实际业务能力这一点上却得到了“即使在府警中也是出色的”,这样高的评价。 吉本虽然和东谷级别上同为警部,可年龄却比对方大七岁,的确到了人生的厄运之年。但是从见到东谷的第一面起,吉本便不由得感到对方身上有种压过自己的气势以至自己根本找不到半点前辈的感觉。“的确是个不愧于‘府警第一’称号的干练之人。”吉本想。 从洗衣店的人缝在佛谷的死者——该名女性穿着的夹克上的名字只知道她大概叫“野平”。中央赛马曾经有个叫此名字的骑术高超的骑手。 除此之外判明的情况有:该死者年龄介于二十岁至三十岁之间,血型为a型,披一头垂肩黑色直发,牙齿有治疗过的痕迹等特征。虽然衣着凌乱,但那是滚落时所致,感觉不到有过与人撕斗或被人施暴的迹象。从以上情况来开,可以认为当被害女性面向佛谷站立时,被人从背后用钝器猛击头后部,随即滚落谷中而亡。 召集在一起的刑警多达上百人,他们对周边的搜查寻证工作顺利推进着。虽然范围广,可因为与都市不同成为走访对象的住家及居民的数量有限,所以寻证工作的效率极高。 特别是以现场周边——净琉璃寺旁边茶店兼土特产店的一对夫妇曾经见过与死者特征吻合的一名女性。 “我记得是在十天前,那天下着冷雨。” 茶店的主人吉田武男和妻子初枝这样讲道。据其讲:初枝不忍心看着她在净琉璃寺的山门下淋雨,便上前借伞给她,对方冷淡地说了句“不用了”便离去了。 据这对夫妇讲:他们对于她从什么地方怎么来的、有没有同行者、要去那里等情况一概不知。 “不过,那时她是独自一人。而且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初枝以女性特有的洞察力说道。 但是,最后她等不到人便离开了。 那位女性是否就是叫做“野平”的死者,还无法确定。虽然给吉田夫妇出示了被害人的照片,但毕竟是张令人不忍目睹的照片。让这对夫妇回想死者生前相貌的要求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如果是活着时候的照片,我们也许会看出是否为同一个人。” 夫妇俩异口同声说道。 总之,当务之急是确认被害者身份。搜查总部通过府警开始对已向全国的警察局发出离家出走或者下落不明者的搜索请求的个案进行核对作业。 5 看东大寺、看药师寺、看唐招提寺、看法隆寺…… 虽说是驱车游览,可也要花费时间,所以也颇感疲惫。浅见和美果返回奈良市区,走进一家茶店模样的店铺。 配着用吉野葛做的上等茶点喝粉茶,这要是在东京的话,是很难体验得到的。 一喝光浓稠的绿色液体,人的精神便为之一振,可腰腿却反而倦怠起来。 “不知为什么,觉得好象完全中了国家级重要文化遗产的毒气似的。” 浅见讲了一通过于坦率的感想。美果瞪了他一眼。 “浅见,你为什么总说些故意暴露自己缺点的话呢?” “其实我并没打算那么说。即使是和尚满怀喜悦诵读的经文,如果过长的话,也会成为令人索然无趣的东西。” “请不要大声讲这些话。在奈良和京都,是不准讲寺院及和尚坏话的。” “连想说的话都不能讲真是让人难以接受。沉默不语是因为肚子里憋着话,不是有这么句俗话吗?但是说到阿部你,尽管外表完全是个开朗的现代女性,可实质却是比较墨守传统的老派。” “我虽然不是老派作风,可是只要是与奈良或京都以及寺院或佛像有关的,我就是个顽固的保守派,就是个拥护主义者。” “如此吸引你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是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归根结底,大概是因为喜欢佛像吧!没错,一定是因为我喜欢佛像。每当我和佛祖面对面时,就觉得好像认清了自己似的。” 美果闪动着双眼说道。 “龟井胜一郎曾在一本书里写到。他说,希腊神殿的雕刻总是在向人们讲述着什么,而日本的佛像则缄默不语。只是让人诉说心声……我觉得这里写得好。什么都可以向佛祖倾诉。每当面对半闭双眼如磐石般稳坐在那里的佛像,就会把盘结在自己心底好像沉淀物一样的东西全部倾吐出来……要是这个人的话,绝对会为自己保守秘密的……我相信这一点。” 浅见没有半闭着眼睛听,可美果却把自己的感想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美果把佛像称为“这个人”,浅见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连自己也要和佛祖一样必须承担“保守秘密”的义务。 “大多数情况我都是一个人来奈良或京都旅行。女人单独旅行或许不多见吧!时常会有男人过来搭讪,有时也会有危险。在比叡山与我一样的女性被害,这次的杀人事件,也许也是这种情况吧!即使不至于如此,也会有许多令人厌烦的事情。在自己喜欢的奈良或京都碰上如此倒霉之事,不光是不愉快,还感到有些悲伤。不过因为是奈良和京都——佛像所在的地方,所以常常也会原谅这些事的发生。也许见到佛像就会对一切都变得宽容起来吧!所以一旦听说有难得一见的佛像便会迫不及待地赶过去看个究竟。” 浅见不动声色的在一旁听美果热情地诉说。 “哎呀……” 美果像是醒悟过来似的低声道,随即便羞得面红耳赤。 “光我一个人滔滔不绝,真是不好意思,你大概认为我是个可笑的女人吧!” “哪里,我一边听着阿部你讲话,一边在内心描绘想象那个人的形象。” “那个人?” “对,就是野平的女儿。” “啊……” 美果也点了点头。 “我也感觉得到,她一定也和我有同样的心情。” “这么说,有重蹈比叡山悲剧的可能性。” “虽然不愿这么想,可……” “但是,大概不能否认。” “是的,我也不想否认。非常喜欢奈良或京都的心情很容易让自己产生这样的错觉——就是喜爱奈良或京都的人当中没有坏人。不过,从我的经验来讲,佛像爱好者当中,倒是有病态之人。” “噢?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呢?” “有一次,被人纠缠了一整天。那人对我说‘你像弥勒菩萨’……” 美果瞥了一眼浅见,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 浅见也低声道。 “我也曾这么认为过。虽然只看过照片,可觉得你与广隆寺的弥勒菩萨简直像极了。” “哇!是真的吗?” “如果那样便是病态的话,我岂不也是病态之人了吗?” “哈哈哈……”美果开怀大笑起来。 “要是你说的那尊弥勒菩萨的话,我觉得那倒是个令人愉悦的玩笑,令人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个人却说我像中宫寺的弥勒思维之像。如果那样的话,便觉得对方的话有些说谎的味道。” “不好意思我不晓得那尊佛像。” “是吗?那可是尊绝佳的佛像。虽然被称作如意轮观音,可多数学者认为实际上它就是弥勒菩萨,我也这么认为,是尊比广隆寺的弥勒更加细腻和优美的佛像。” “那么,那人所说的一定是正确的。” “哎?没有的事,绝不会……” 美果红着脸,急忙摆着手说道。这次非但没有笑还显出一脸严肃的神色。 “请你不要再说那种亵渎的话了。” “你说亵渎,我亵渎了哪一位呢?” “你怎么又来了……那还用说吗?” 美果又瞪了一眼浅见,苦笑道。 “因为真的是尊绝佳的佛像。是我迄今为止所看过的最好的杰作。所以,那时我对那个人说,如果开那样的玩笑会遭报应的。” “那么对方说什么呢?” “他笑着说:‘我不会遭报应的。’” “哈哈哈,那就好。” “好在哪里呢?那么,浅见你也那么想吗?” “对呀,因为原本我就是个会遭报应的人。” “瞎说,惟有那种故意暴露自己缺点的人其本质才纯真憨直。” “那么说那个人也纯真憨直啰?” “那个人可不是。” “看来他特别有把握。” “对,因为是他自己那么说的缘故。他说,自己虽然干过许多冒犯佛祖的事,却从未遭到报应。” “嗯?干过些什么事呢?” “他说,什么事都有。太多了,好像都是些平常之事,比方说,偷盗佛像……” “那可真够过分的。那岂止是冒犯,简直是在犯罪。” “我也那么说。不过,他说自己没有犯罪的意识。还说,想一个人占有自己所爱的女人是极平常的感觉,自己这么做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情。” “说的是真理啊!” “不要佩服他。那种感觉难道不是极其变态的吗?” “说的有理。这么说来,我并非病态了。” 从未能够“一人占有”女性的浅见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怃然的表情。 “那人,有多大岁数呢?” “大概五十岁,也许岁数更大,说不定有六十几岁了。” “什么?那么大岁数的大叔啊?” “正因为如此,才令人不快呢。和年轻男人言行卤莽冒失不同。” “说的也是。那之后呢?” “一直跟在我后面。” “一整天?” “对,一整天。逛了一整天的寺院,又是步行又是坐巴士。因为连我都感到相当疲劳,所以想必那位大叔也累得不轻吧。” “哈哈哈,对此我表示同情。” “真的是感到疲劳困乏。而且虽说是缠着,可也并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只是跟在旁边。时常做些佛像的解说……那可是相当详尽的。以至于让我觉得:这个人也许是个知名学者。虽然我对佛像也颇有自信,可与那位大叔一比,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个小孩子。他说:‘奈良的所有佛像甚至是田间的野佛都已经看过好多遍了。’因为他说,连香药师佛都看过,所以比起吃惊来更感到羡慕。” 美果说起自己当时的心情,脸上显露出向往憧憬的神情。 “你说的那个说书先生(注:日语中“香药师”和“说书先生”谐音。)是怎么回事?” “哎?不是说书先生,是香药师……浅见,你不知道有香药师佛吗?” 美果的腔调和藤田总编一模一样。 “芳香的香,香药师……是吗?不知道吗?” “请不要以那种怜悯无知的眼神看着我,让人很难受的。” 浅见苦笑着抗议道。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想:从事像浅见你那样工作的人大概知道它的……不过,那可是个非常有名的案件。” “案件?什么样的案件?即使你那样说,我也一点儿都不清楚。” “是吗?” 美果凝视了一阵儿浅见之后,突然像是想到一件事似地站了起来。 “那么,我们这就去吧!” “去什么地方?” “那还用说,我们去新药师寺。香药师佛是被人从新药师寺偷走的。现如今,虽然仍旧保持着被盗走之前的样子,可只剩下空空如也的佛龛摆设在那里。” 美果把桌子上的发票递到迟些起身的浅见手里,便迅速走出了店门。 第三章 香药师佛的秘密 1 一般对奈良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奈良有药师寺和新药师寺。药师寺位于西京町,在从鉴真和尚的唐昭提寺往南大约八百米左右的地方。唐昭提寺因东山魁夷的隔扇画而名声远播,而药师寺也因被费诺罗萨评价为“凝固的音乐”的三层塔等众多古迹而名声在外,所以时间上允许的游客一定会参拜这两座寺院。 新药师寺位于高畑町。药师寺为天武天皇祈祷持统天皇的疾病痊愈而发愿建立,后在持统天皇、文武天皇的主持下于公元689年建成的寺院。新药师寺是在公元747年光明皇后为祈祷圣武天皇疾病痊愈而主持建造的寺院。 不过,新药师寺的“新”不是“新建”的意思,而是“重新显灵”的意思。新药师寺所在的高畑町位于奈良公园春日山的广阔绿化地带的南侧,在奈良市区中可谓是最带乡土味的地方之一了。 “我喜欢这里街上的氛围。” 美果恳求浅见放慢车速。 虽然她这么说,可在浅见的眼里,眼前只是个古旧而缺乏活力的城镇而已。昭和初年访问此地的龟井胜一郎以《高畑的路》为题对这附近一带进行了描写。 访问新药师寺的人一定会为途中高畑的路所吸引。那天,第一次走过它的情景有如一副画一般深深印在我的心中,至今仍难以忘怀。中略通往山里的那条平缓的上坡路其两侧的民居静谧而古雅,坍塌的泥墙上爬满了蔓草的荒芜景象为其平添了一种情趣。我感到空气中淡淡地飘着古都的余香。……记得最初访问奈良的时候,自己无缘无故地便感动起来而徘徊在这条路上。 “你不认为这里依旧保持着昔日的风貌吗?” 美果讲述了这篇文章的概略之后,这样说道。的确那种印象依然还在。毫无装饰性的亲切感可言的,以至显得冷漠的民居,隔着枯燥无趣的庭院,排列在没有一个人通过的道路两侧。 这次能够以很近的距离观赏国宝,尽管声名远播可新药师寺却是个建筑规模和院内规模都不大的寺庙。因为创建时的建筑物大部分都被付之一炬了。 即使如此,这里也好像被观光圣地奈良抛在后面似的有种挥之不去的冷清和寂寞。不只是因为时间已经很晚,寺院及其周边的游客也很少。 “龟井胜一郎访问新药师寺大概是在昭和十七年(1942年)吧。那已是距今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付了参观费,一边往院内走,美果一边向浅见讲授预备知识。 “那时,龟井参观了新药师寺的药师如来像的胎内佛即香药师佛之后,写下了自己的观感。现在已记不清写了些什么,不过还记得曾经为他优美的文章所感动。大概香药师佛有种即使那篇文章也无法表达的美。龟井还写了非常有趣的事情,他说,香药师佛和东京深大寺的释迦如来坐像一模一样。” “深大寺?” 浅见终于碰上了自己非常熟悉的固有名词,稍稍松了口气。 “我经常去深大寺。那里的手制荞麦面条在东京附近可是相当不错的。” “又是面条?……” 美果惊讶地用轻蔑的眼光看着浅见。 “啊,对不起。我保证再也不乱讲了,请继续往下讲。” “龟井还使用了极为独特的表达,他这样写道:香药师佛为兄佛,深大寺的释迦如来看上去则为妹佛。我是读了它才知道的,据说新药师寺的香药师佛和深大寺的释迦如来都缺了右手的中指指尖。” 美果一边走着一边把右手高举过头顶,然后稍稍曲起中指尖演示给浅见看。美果的手指白皙而纤柔。 浅见跟在美果的后面走进正殿。 新药师寺的正殿为天平时代建成的当时唯一残存下来的建筑物,其他的寺院在平安时代的火灾中以全部被烧毁了。现在的正殿据说当时大概为寺院的食堂。比方说,与东大寺的大佛殿形成对照的是它显得平淡无奇,缺少威严和庄重感。 正殿内光线暗淡。本尊药师如来被供奉在建筑物的中央,它的周围是身长大致相同的十二神将。据美果讲,该正殿及十二神将都是国宝。所谓十二神将指印度把曾是甘达拉的诸神吸收进来使其成为药师如来的守护神。他们手持各种武器面目狰狞地拉着架势。由于有十二位神将,故根据日本的干支,可以把每位神将都对应上干支。浅见想问一问自己的干支是哪位神仙。 但是,这并不是美果带浅见上这儿来的真正目的。 “快看这个。” 美果围着十二神将转了一圈,再次站到正面的时候她用手指指着本尊药师如来像的脚下说道。 在主佛端坐的须弥坛前面两米左右的地方,立着一个陈旧的佛龛。黑漆上贴着金箔。连浅见这样的门外汉也一眼认出这个佛龛是个相当豪华之物。 “据说原本这里面供奉着香药师佛。” 的确,佛龛的旁边放有说明书,内容主要是讲:该香药师佛于昭和十八年(1943年)被盗,自此便行踪杳然。 “这个佛龛相当小啊!” 浅见从佛龛的尺寸推定说道。 “不过,因为据称身长二尺四寸,故大概有七十厘米左右吧。也因为在高大的主佛的前面才显得小吧!” “但是,从被人盗走这件事来想象,大概是国宝中的国宝吧!” “当然,我曾经在黑白照片上见过一次,面带微笑的容颜美丽温柔,而且还充满了威严。即使作为美术作品来观赏,也是上乘之作。觉得好像雕刻它的那人的信仰心传到了观者的心中。所谓佛祖就是这样一种身姿的好像信念一样的东西……” 美果凝视着空无一物的佛龛,专注的神情仿佛香药师佛就存在于那里似的,同时以阴郁的口吻说道。 浅见的眼前又浮现出失踪的野平繁子的形象来。而且不由得觉得好像在比叡山不曾相识的被害女性也闪现在自己眼前。 当人着迷于一件事时,那份心无旁骛的专注确实有种魅力而且也有美感。但是,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这种事情常常却有使人丧失冷静的危险性。 无论多么精美的佛像,在无缘众生浅见的眼里也只是个偶像罢了。他们终究只是木制的或金属制的造型而已。即使感受到佛像的美或者为作者的笃信而产生共鸣,那也不过是出自作为一个鉴赏者的立场,而不会对信仰和宗教本身表示出共鸣或者为之倾倒。 美果观赏佛像和游览寺院原本一定是出于憧憬它们的美。她现在明显成为贯注在佛像中的“精神”的俘虏。而且那也许是与原来的宗教性质不同的东西。 他不由得觉得:把迷眩于佛像自身魅力的状态误认为是宗教心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不妙啊!” 浅见一边注视着美果的侧脸,一边为它沉溺于佛像而暗暗担心。美果似乎感觉到浅见正看着自己,于是回过头来,“哎呀……”低声道。那样子好像刚从沉迷中清醒过来。 “这里只摆着个佛龛。”浅见若无其事地说道。 “大概是出于祈祷被盗的香药师佛早日完壁归赵的心情吧!” “这是当然的啦!” 美果一瞬间又恢复了作为一个编辑清醒的判断力。只要这一瞬间能够永恒,她大概就不会有事。 “香药师佛被盗走已有四十八年了……大概物归原主的可能性极小……” “不过,如果从香药师佛诞生之日起已有一千二百年来看,那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的确啊!” 此时快要过了拜观时间了。两人走出了完全暗下来的正殿。 春日里的阳光依然充沛地斜照在寺院内。但青色的草破土而出,显出要覆盖住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勃勃生机。 大概是看护寺院的人吧,但见一位穿着蓝色粗布僧服的老人蹲着身子专心致志地收拾着庭院。 “试着打听一下?” 美果在浅见耳边低语道。 “打听什么?” “那位大叔好像以前便一直在这个寺里。” 说完,美果便快步走上前去。 “对不起,我想打听点事。” 美果从老人身后搭腔道,老人以令人怀疑他听到与否的慢腾腾的动作扭过头来仰视着美果。 老人目光慈祥,秃脑壳光亮如镜,美果觉得:其原来应是留着和尚头的,不过后来毛发脱尽才成了如今的秃脑壳。如果就这样裹上一件像样的僧袍,也许俨然便变成了一位某个地方的大僧正(注:最高地位的僧侣。)了。 “有何贵干呀?” 说话方式和语气也是一副关西腔,持重而斯文。 “大叔,您在这个寺里是不是很长时间了?” “啊,是有很长时间了。” “那么,您还记得昭和十八年时候的事情吗?” “昭和十八年……噢,那可是有相当年头了。” 老人缓缓地站了起来。 “那时,我也在这寺里。” “那样的话,我想您大概知道香药师佛被盗走时候的事吧。” “噢……” 一直慢吞吞的老人稍稍睁大了眼睛。 “您要打听香药师佛祖的事吗?是的,我是知道的。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我想听听那件事可以吗?只要讲讲您知道的就行了。” “好的、好的……” 老人一边拍着一直摆弄着土的手,一边仰头思忖着,之后便慢条斯理地说道。 “3月21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那天清早,我想在工作开始之前打扫一下,便去了正殿,却发现香药师佛祖不见了,这下可把我吓了一大跳,之后整个寺院便乱成了一团糟。我不清楚你知道不知道,香药师佛祖在那之前已被盗过两次,故寺院方面也是戒备森严,建造了香药师堂,上了两层锁,一直严防死守。但是犯人却将撬棍插入立柱和门扇之间撬开了香药师堂,所以锁似乎没起到作用。” 或许是想起当时的懊悔,老人频频摇头,之后又继续讲道。 “马上便与警察取得了联系,从警署来了三名刑警,首先取走了我们的指纹。” “唉?取走了你们的指纹?” 美果吃惊道,不由得瞅了瞅浅见。浅见则露出平静的微笑,不动声色地听着。 “哈哈哈,你感到吃惊了吧!我们也都吃了一惊。他们一定是怀疑我们当中有人是犯人吧,其实无需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应该快些通知车站或是在交通工具上部署人员。但是,那时不像现在,人们没有对文化遗产的认知。之后过了好几天,此事被报纸大肆渲染一番之后,警察这才真正开始认真搜查起来,可为时已晚。即使如此,警察还是让各地世代相传的富户打开其收藏,煞是惊扰了一番,听说其中还有人讲,今后不要把头朝着新药师寺睡觉。” “那么,香药师佛至此便下落不明了吗?一点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是的,不知道。用‘红颜薄命’来形容香药师佛祖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多亏了在这之前的两次被盗,一直人们都知道它并不是纯金的,所以第三次被盗也许是非常清楚香药师佛真正价值的人所为。那样的人会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下去,倒是只有这件事至少对人们是个安慰吧!……” 老人说完,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二人向老人谢礼之后,便离开了寺院。 “真是个风度翩翩而又善谈的大叔啊!” 美果令人奇怪地说道。 “不过,他显得相当懊悔,四十八年前的事竟然记得那么清楚。” “那位老人是个什么人呢?” 浅见严肃地问道。 “这……我想大概是个看寺庙的人吧!” “……是吗?可是似乎对香药师佛有着深深的思考,而且对香药师佛的感情可谓深厚而真挚。大概它是座极美的佛像吧!” “大概是吧。我只在照片上见过。” 上车之后,浅见问道:“如果……如果有人告诉了你香药师佛的下落,阿部你会不会马上赶去看个究竟呢?” “那还用说嘛!” 美果说道,语气中略带惊讶。 “即使是像我这样形迹可疑之人说的话,你也会相信吗?” “哪有这种事……可是,我并不认为你是个形迹可疑之人,要是可信之人说的话,我就会去看个究竟。” “所谓可信之人比方说是学者吗?” “未必。” “那么,和尚呢?或者,富的美术品收藏家呢?” “大概是吧。” “那么他又如何?那个缠着你的怪老头。” “这个……” 美果说着,脸上充满了复杂的表情。 “老实说,不能一概断言不信任。实际上那人最后说了一句‘不想看吗’?” “不想看?” “对,确实是那么讲的。” “他说‘不想看’,看什么呢?” “当然是香药师佛了,因为那时正谈到此事。” “香药师佛……但是,按理说香药师佛不是没了吗?” “对呀,所以我吃了一惊,正要反问他的时候,一个朋友叫我的名字。她也偶尔来奈良,简直可以说是奇遇。在与我那个朋友长谈当中,待我察觉时,那位大叔已经去别的地方了。我那个朋友听说之后说,我被怪老头搭讪看来很危险。的确,也许正如朋友所担心的那样,不过至今我还觉得错过了一睹香药师佛的机会,实在是可惜啊。” “真想不到,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也会上当受骗吗?” “不过,当被人问及‘不想看看香药师佛吗’时,在对日本美术及佛像抱有兴趣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会回答不想看的。” “但是,尽管你知道香药师佛已经没有了还……” “它虽然不在新药师寺,可是事实上一定在某个地方。” “说得有理……” 浅见虽然纳闷自己竟然会信服美果,可也只好对她说的话表示赞同。大概这就是所谓爱好者的心理吧! “大概你不知道那位大叔的底细什么的吧!” 浅见把车发动着,然后问道。 “不清楚,现在想想,要是问一下就好了。” “奈良很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遇上。” “也许是吧。” “下次要是遇上了,而且又被邀请的话,你会怎么办?” “……” “你会接受邀请吗?” “不清楚……也许会接受吧。不过,要说这与坐在你的车上有多大的差别的话……” 美果说到这儿便不再往下讲了,茫然地朝开始为暮色所笼罩的奈良街道望去。 浅见感到自己多少受到点伤害。她竟然说自己和那个怪老头没什么分别。“真过分!”虽然浅见心里这么想,可并没有说出口。 汽车载着突然默不作声的两人缓缓地行驶在去往日吉馆的路上。 2 无论何时发生何等案件,可以说探员们在案件初步搜查阶段几乎都极度紧张如临大敌。案件真相大白还是真相不明成为悬案一般来说取决于初步搜查的结果。之后留下懊悔也是因为多数情况下这个时期的搜查方法存在缺陷所致。 过去好几起冤案,都是因为在初步搜查阶段错误情报的左右,以致不得不去勉强拼凑证据才发生的。探员和搜查总部都越发便得神经质起来。刑警的眼神最狠毒莫过于这个时期。 在“佛谷杀人弃尸案件”中,甚至连那种错误情报都没有获取到。 虽然探员们四处奔波,可还是不清楚被害人的行踪。只是得到了净琉璃寺旁边的茶店夫妇的证言,称曾经看到过与死者特征符合的女性。 就缝绣的字样——“野平”,警方决定在第二天的下午请传媒播发这条信息协助确认死者的身份。这条新闻出现在了那天傍晚的电视和晚报上。 下午7点多钟,有了对那条新闻的最初的反应。从京都宝池的饭店打来电话称与死者特征吻合的女性大约两周前曾在饭店登记住宿过。 探员们马上前往听取情况。 “仅叫‘野平’这个名字的就有许多人,所以才没有向警察报告。” 饭店服务台的负责人,作了这样一个开场白之后,向警察解释报警的理由。据说三天前有一位父亲和一位年轻女性来寻找一位叫野平繁子的女子的下落,之后那位年轻女性又与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性相伴再次来到服务台。 “据那几位讲,野平繁子大约两周前投宿在饭店,之后便失去了音信。因为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想或许是警方要找的这人吧,于是便报了警。” 饭店方面一向不愿和有警方介入的事情扯上任何瓜葛,以免遭人非议。即使是这次,只要保持缄默便不会卷入麻烦。尽管如此,还要向警方报告可以说是出于良心。 警方马上通过电话与登记在住宿卡上的野平繁子的住址——千叶县市川市的野平家取得了联系。 时间快要到晚上9点了。 在搜查总部打电话的是东谷警部。最初接电话的是一位中年女性,大概是繁子的母亲吧,当她得知是警察打来的电话时,马上说道:“换我丈夫来听电话。”不等东谷发话便搁下了电话。 “请讲。” 一个男人说道,东谷再次向对方亮出了自己的警察身份,并且询问道:“野平繁子是你的女儿吗?” “是,我女儿怎么了?” “繁子现在在家吗?” “不在,还没回来。”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去公司了。在东京的公司里上班,说是今天和朋友有个聚会。” “今天……” 东谷一下子接不上话来。 “这么说,你女儿今天去公司上班了?” “是的……那个,我女儿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不,没有……” 东谷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同时心里疑惑道:“那么,饭店服务台负责人讲的‘女儿失踪’又是怎么回事呢?” “冒昧地问一句,你大约三天前去过京都吗?” “没有……” 野平说道,突然以警惕而僵硬的口吻询问道。 “对不起,你真是警察吗?” “哎?……” 东谷对野平的回击感到惊讶。 “没错。我是京都府警搜查第一科警部东谷。” 即使如此,野平仍然将信将疑,他犹豫了一下说道。 “我对怀疑你表示抱歉,我想之后给你去电话。” “好。那么请你通过电话号码指南查询一下京都府木津町的木津警察署的号码,然后把电话打到那里就行了。接通之后你就说找搜查总部的东谷就可以了。” “明白了。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就可以相信这不是骚扰电话了。” “的确,从你所说的来看,是不是有什么骚扰电话搅扰你了?” “没错。早晨在公司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 “你说奇怪的电话,怎么个奇怪呢?” “对方也像警部你现在一样,问我两三天前有没有去过京都。而且还问我女儿怎么样之类的事。” “打来电话的是男性还是女性?” “是女性,而且大概是个年轻女性。想起来了,她说她叫阿部。” “是不是叫阿部美果?”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哎?那么,警方知道那个女性吗?她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还不太清楚,不过那位女性打电话找你有什么事吗?请从头讲一下。” “……记不太清了,和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事,什么和我在京都见过面啦,在加茂町发现横死死者尸体的新闻啦,我女儿的下落怎么样啦,总之是让人很不舒服的骚扰电话。” “是吗?……” 东谷一点点地明白了情况。虽说如此,可还是一点都无法理解其话中的意思。 “为慎重起见,请允许我再确认一次,野平先生三四天前没有去过京都吗?” “是的,未曾去过。” 野平有些不耐烦地说。 “那,你女儿繁子十三四天前也没到京都方向旅行过吗?” “这个……” 野平欲言又止,马上又说道:“如果不向女儿确认一下,那我是不知道的。” “这么说,也有去过的可能了?” “不,我想没去过,因为我女儿一直在上班,白天的事我不清楚,也有可能因公司有事而去过京都吧!” “据说她在京都住过一晚。” “如果那样的话,那她可没去过。这几个月以来,我女儿从未在外面留宿过。” 野平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声音变得快活起来。 如果野平说的是事实的话,那么住在京都宝池的饭店的“野平繁子”究竟是何人呢? 而且,寻找她而出现于服务台的“父亲”以及那两个男女又是何人呢? 至少,在现阶段似乎可以认定那个“父亲”是个冒牌货。 那其他两人呢? 阿部美果二十五岁 浅见光彦三十三岁 两人都是东京人。 “看上去两人都不是坏人……” 饭店方面有些困扰。作为饭店不希望因为自己而使客人惹上麻烦。“不,不会找这两个人的麻烦。只是,如果不请这二位借助的话,就不清楚以‘野平繁子’这个名字登记住宿的人的身份。” 警方最终采取低姿态请求道。对此无论如何是不能拒绝了。无奈,饭店方面把两个人的住址告诉了警方。 此时,时间已至深夜,警方给二人的家里打去了电话。为了不致让对方生疑,警察都自称是二人的“友人”。特别是考虑到阿部美果是位女性,还特意安排了位女职员挂电话。 阿部美果和浅见光彦都不在家。而且据其各自的家人称两个人从三天前就去京都、奈良了。 搜查总部突然紧张起来。而且也知道阿部美果在奈良的留宿处是“日吉馆”。虽然浅见光彦家里出来听电话的年轻女性有些困惑地说道:“不太清楚他住在什么地方……”不过,可以认为两人是在一起的。 “明天早晨,要确保找到这两个人。” 东谷警部向探员下达了命令。完全像是要逮捕嫌疑犯似的振奋人心的气势充满了搜查总部。 3 上午7点半,刚刚睡醒头脑依旧迷迷糊糊的浅见给家里挂了个电话,接通后就听须美子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儿地大声埋怨。 “少爷,你究竟在什么地方呀?连个电话都不给家里打,真是急死人了。” “一大早这是要干什么嘛。不用这么大声说话,电话的通话效果很好。而且,这个时候打电话的毫无疑问就是我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请你昨晚给家里打个电话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虽说马上就要打电话……可已经来不及了。” “好了,好了。你的事我已经不想管了。” “不要生气嘛,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给你打电话,昨晚10点左右,有你的电话。” “嗯?哪里打来的?藤田总编?还是轻井泽的那位先生?” “都不是。” 须美子突然压低声音说:“凭我的感觉是个警察。” “警察?” “对,说是你的朋友。可我立刻就感觉到是警察了。” 须美子的直觉中有种无法揣测的东西。特别对于警察和刑警的过敏性反应似乎超越了平常人。 “是吗?刑警来了……” “少爷,你想到什么事了吧!大概又搞出什么乱子来了吧!” “嗯?哪儿的事,我什么也没干。” “是吗?要是那样的话,我向老夫人说吗?” “喂,喂,可别说我坏话。最好不要告诉我母亲。那么,对方说了些什么没有?” “因为对方问去了什么地方,所以我就回答说去了奈良、京都。然后他又问你住在了什么地方,如果我告诉他,那么你就有麻烦了,所以就搪塞了一下。” “明白了,多谢。我回带奈良的土特产给你的。” “太好了,是什么样的土特产呢?” “这个,说起奈良大概有鹿……鹿的脆饼干最好了。” 浅见趁须美子没有尖叫之前便挂了电话。 浅见不能马上理解刑警打来电话的理由。至少知道是哪里的刑警也好啊,可对方连自己是警察这种事都隐瞒着,所以是没办法知道了。 虽然之前须美子是那么讲的,可甚至连是不是刑警都不清楚。 “如果假定是刑警打来的电话……”浅见反复思忖着,“对了,或许警察已经推断出被害人的身份了。” 如果被害人是野平繁子,那么按理说他们当然会去京都宝池的饭店进行查问。 “不好!” 浅见突然意识到,约好和美果见面的时间早已过了。 昨夜以来的雨在早晨便停了,从树木间透射下来的阳光在日吉馆前面的路上投下了淡淡的影子。这个时期,天气变化的周期很短。 房客们照例吃罢早饭按照各自的计划安排,一个个都散去了。上午8点,几乎所有的客人都不在了。真为有这么多认真踏实的人住在这里而感到钦佩。 阿部美果今天却没有安排。倒不如说是等浅见来定计划安排。但是,浅见说是8点要来电话,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么说来,他是个早晨爱睡懒觉的人。” 比起生气,美果总觉得自己被惹弄起了母性本能似的。 8点24分——住宿处的年轻女性来叫一直与时钟相视对峙着的美果来接电话。此时,美果的怒气可谓一触即发。 美果接过听筒刚说道:“喂喂,我是阿部……”就听电话的那头的浅见突然大声喊道:“阿部!快从那里出来。” “你在说什么呀?让我一直等到现在还说要我马上来,真是岂有此理。” “不是,你误会了……以后再跟你详细解释。总之,你最好马上离开那里。警察、不、刑警应该正朝你那里去了。” “刑警?……” 美果认为浅见在开恶意玩笑捉弄自己。 “刑警为什么来我这里?……” 正在与浅见交谈的美果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推开玄关玻璃门走进来的相貌不善之人。不,除此之外又有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虽然他们距离美果听电话的地方有七八米远,可中间吊着花边窗帘,所以应该看不清美果这边的情形。但是,这几个男人似乎嗅到了什么似地侧耳倾听。 “总之……”浅见惊慌地继续说道。美果握着听筒背朝玄关以免被听到,小声地说道:“好像来了。” 浅见一惊,但马上又愉悦地说道。 “是吗?太迟了吗?那就没办法了,请束手就擒吧!” “你说我要被逮……捕,胡说什么……为什么我要被逮捕?” 美果压低声音但却严厉地说道。 “哈哈哈,开个玩笑,玩笑。用不着担心,不会判死刑的。” “死刑……这个时候你可真会开玩笑。” “总之,只有被警察传讯这件事是不会错的。之后我也会去的,所以在这之前请不要告诉他们这家旅馆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必须要对他们隐瞒呢?” “之后再跟你说明详情。总之,请坚持住,祝你勇敢顽强。” 浅见说了些给美果打气的话,便挂断了电话。 “对不起!”从美果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阿部美果是不是住在这里?” 美果边回头边用语速快的大阪腔说道。 “要找阿部啊,方才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里了?” “听说是东大寺的大佛殿。大概还在那边逛着呢。戴着顶绿色的大帽子,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 刑警们急忙跑了出去。 “真是头脑简单,现在谁还会带绿色的大帽子呀。” 目送刑警们离去之后,美果随即转身回到了二楼的房间,收拾好行李后出了旅馆朝刑警们后面追去。 美果想:“决不能被他们逮捕。”又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想:“何况,会判死刑吗?” 实际上,被警察逮捕以至被判死刑的人,几十年后反而又无罪的例子并非珍闻。 在这之前,连想都没想过这样的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可是,这是为什么?” 美果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必须要蒙受这样的灾难。尽管自己什么坏事也没做,而且非但如此还为那个可怜的父亲担心这担心那,又帮助他寻找女儿野平繁子的下落。 虽然浅见说那些话吓唬自己,可警察真的是来逮捕自己的吗? “对了。”美果冷静下来想了想,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什么都没做的人用不着害怕警察。 但是,这么一来,美果对向刑警扯谎逃了出来不由得抱有一种罪恶感。看样子自己毫无疑问会被控伪证罪。 “哎呀!” 美果再次加快了脚步。不管怎样,最好不要被警察什么的给抓住。 中宫总编给自己的“特别披假”只剩下今天一天了。明天就要回东京了。 不过,回是回去了,也许警察会来自己家里。 “怎么办才好呢?” 美果的心情越发沉重和郁闷起来。 浅见留宿的和北酒店据说是最近才刚刚建成开张的商务酒店,可美果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想要打个电话,便寻找公用电话,可在奈良的街上要找到公用电话真要费些力气。 穿过兴福寺的旁边,通过猿泽池的池畔,走进了人群熙攘的热闹街道。在那儿,美果终于发现了公用电话。 但是,浅见已经不在和北酒店了。服务总台负责人冷冷地说道:“刚才已经退房了。” 美果觉得似乎一切都发生了龃龉而显得不和谐。 走在街上,发现警察的身影非常引人注目。以至美果想:“在日本警察有这么多吗?” 她一边走着一边总觉得背后有个声音在说:“被追赶的人!逃亡者!” 在避开繁华街道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又来到了猿泽池。池的对面耸立着兴福寺的五层塔。游客稀稀落落地通过。要是这里的话,没有人会怀疑自己这一副游客的面孔。 美果与其说松了口气,倒不如说突然感到更加疲劳。于是她弯腰蹲在池畔。 4 当沉浸于奈良迷人的风光中时,内心就会不由得深切感到——奈良真美啊! 古书《日本书记》中曾有过这样的描述: 大和(注:奈良。)乃国中锦绣胜地也。 大和之山川秀美壮丽。 在这美丽的奈良为何要发生流血事件呢? 池面上涟漪轻荡,在淡淡的阳光映照下有如点点金沙般闪闪发亮。 “真不想离去呀!” 来到奈良没多久便迎来回家的日子,美果每每总是这么想,胸中吟诵起会津八一的诗来。 ——盈手依别奈良山, 相思映得入梦来。 饱含着依依不舍和哀伤之情的优美的诗。 美果越发感伤起来。 想想看,受中宫总编的怂恿决定参加美术全集的编纂这件事也许原本就是个错误。 将关于佛像和寺院的钻研成果服务于商业社会对我来说就是歪门邪道。来到奈良的激动、与佛像相遇的感动,一旦戴上商业这种有色眼镜便马上成了褪色的东西。 “受到了佛祖的惩罚。” 这么一想,就彻底明白了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也并非毫无因由。美果不由得怀念起学生时代对奈良的纯真憧憬来。 逢淫雨奈良宿泊, 故友至畅饮消愁。 八一在诗中笔触生动地描写了日吉馆的情景,这首诗的世界也许已经离美果越来越远了。 不经意地眺望着池子的美果的视野里,一个人的视线从右端闯了进来。若无其事地回头一看,有一个小个子的男人笑着走了过来。 “果真是你……” 男人高兴地说。 “啊……” 美果小声叫道,竟然是那个“香药师佛的男人”。虽然对浅见说此人快六十岁了,可即使往小了算,大概也有五十大几岁。 他外穿一件质地粗糙的灰色短外套,里面是一件白地带蓝色细条纹的衬衫,系着一条深红色的领带。美果记得以前见面的时候也是穿着相同的服装的。 “那正好是两年前啊。” 男人在两米开外的地方站住了脚步,凝视着美果,怀念似地说道。 “是啊,我记得是前年春天。” “是吗?哎呀,你人变漂亮啦,年轻人就是好啊,越来越出众。我记得你是在出版社工作吧。” “你记性真好。” 美果着实吃了一惊。 “记忆力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是命根子一样。那时你说你刚参加工作还是个新手。” “是啊,终于整三年了。” “是吗?已经是个老手了。” “不行,不懂的东西还很多。” 美果不由得讲出了自己的实际感受。 “对不起,你说记忆力是命根子,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类似考古学的工作。” “啊,是吗?怪不得你那么精通呢。” “哈哈哈,虽说考古学,可我们的工作和学者不同,因为是实践主义的,所以有点属于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 就在刚才自己还这样自我评价过,因为这话从此人口中说出,所以美果觉得自己和这个男人的距离一下子被缩短了。 “实践主义的考古学是做什么的呢?” “简单说来,它不成系统。学者有自己研究的领域范围,关于领域之外的东西,常常不予关注。而关于自己研究的领域范围,又不做任何妥协甚至到了顽固的地步。即使真的东西就在眼前,只要理论上没有匹配性,就不会予以认可。我们是随机应变的。因为对眼前的东西深信不疑……” 男人突然意识道,苦笑着说。 “在这种地方摆出一副演讲的架子来也是白摆啊。” “哪里……我可是大长见识了。” “哈哈哈,你可真会说话。附带问一句,你怎么了?” “啊?” “你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脸的悲伤。” “是吗?” “没错。当时觉得你马上就要往池子里跳似的。” “不会吧……” “是真的。脸上一副想不开的神情。来到奈良,可不准摆出那么一副脸来。” “哪里……” 美果想笑,却突然有种想盈泪的心情。从他——“来到奈良可不准摆出那么一副脸来”——的说话强调中感到沁人心脾的温暖和湿润。“实际上只是变的有点怯懦。” 美果呆呆地望着池面说道。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即使在远处我也看得出来。所以有些担心,仔细一看,没想到会是你,结果吓了一跳。” “不过,我并不想往里跳,我可不想死在猿泽池……首先,这么冷真要跳下去了,死之前会得感冒的。” “哈哈哈,你可真会逗乐啊!” 两人相视而笑。 “对不起……” 美果提心吊胆地问道。 “这之前同你见面的时候,你说的香药师佛之后怎么样了?” “嗯?” 男人若无其事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附近没有人。 “你记得很清楚嘛!” “当然不会忘记。” “是吗?因为看你不怎么感兴趣,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大概把它给忘了呢!” “哪里……不过,我不相信香药师佛真的还在。” “为什么?你认为它被熔毁了吗?” “不是。” “那么,你为什么不相信它还在呢?” “……” 男人好像明白了美果的想法似地咧开嘴“哈哈”地笑了。 “对了,我自己宣称过我是坏人吗?不,香药师佛并不是我偷的。我偷的只是石佛之类的东西。” “偷走香药师佛的究竟是谁呢?” “这个不能讲,不过不如说我不知道。那是四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个学生。” 男人虽然说“不知道”,脸上却显露出沉湎于回忆的神情。美果想:“也许就是这个人偷的。”并问道,“那么,现在还能瞻观香药师佛吗?” “要是想看的话也并非看不到。但是,很难有机会。” “怎样才能看到呢?” “如果运气好的话……你是说你想看香药师佛吗?” “如果允许的话。” “你能保守秘密吗?” “我会保守秘密的。” “即使对方是你的恋人,你也能做到吗?” “我还没有恋人。” “哈哈哈,我可不相信,不管问谁,都宁可相信有香药师佛而不会相信你没有恋人。” “不会吧……” 美果双颊飞红笑道。 “不过,我是说真的。否则,我就不会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转来转去了。” “嗯……” 男人凝视着美果,郑重其事地说道:“真是令人难以相信啊!”紧接着马上又说道,“那么你想看吗?” 因为对方说得简单干脆,以致美果理解错了意思。 “哎?……” “我是说你想看香药师佛吗?” “那就拜托了。” “要是那样的话,两个小时后请站在夕阳地藏菩萨的前面,有人会来接你的。” “不是你吗?” “啊,我不去。因为我车开得不好。” “请问你贵姓?我……” 男人摆了摆手,打住了美果的话头。 “可以。我会在夕阳地藏菩萨的前面告诉你的。谁也不会去那里。” 男人笑了笑举手道:“回头见。”说完便踱着悠闲的步子走上一条斜路离去了。 第四章 棘手的嫌疑犯 1 丢丑了。认为对方是个年轻女性而不把她放在眼里是最大的失策。 “去了四个人,都干了些什么……” 东谷警部听完四个刑警的报告后,脸上显出极不愉快的神色把头扭向一边。 提供阿部美果下落的那位女性就是阿部美果本人,所以的确是愚蠢透顶了。在东大寺寺内足足瞎转了二十分钟,等回到日吉馆一看才发觉被骗了。 “但是,对方是个难对付的女人啊!” 东谷最后安慰四名部下说道。 “警部……”四人中的行动负责人土山部长刑事说道,“我们去的时候,阿部美果正在听电话。虽然听不清在讲什么,可现在想想只能认为她在电话上接受了某种指示,从而迅速采取了行动。” “这么说来,我们的情报给人泄露了吗?”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我认为是这样的。” “那么,我们的警员中有人泄露情报吗?” “不,我认为不会发生这种事。不过即使对方拥有过人的机智,如果事前不知道警察的动向,也不会那样轻易而巧妙地摆脱刑警。” “但是,对方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动向的呢?按理说我命令过你们对二人在东京家中的询问要加倍谨慎的呀。” “当然,在行动中我们并未把自己的警察身份暴露给对方。” “那么,阿部美果和浅见光彦这两个人的身份查清了吗?” 东谷回头看了一眼办公桌旁的候补警部问道。 “已经委托两人所在的辖区去查了,应该很快会接到报告的。” “办事真拖沓。” 东谷甚至把行动进展不理想的火气发到了东京辖区办事迟缓的事情上来。 不过,被阿部美果成功逃脱之前,不能说他没有疏忽大意之处。他万没想到阿部美果和浅见光彦就是佛谷事件的主要嫌犯。 虽然是要缉拿的嫌犯,对方却如此漂亮地逃了个无影无踪,碰上这样机智的对手再不能马虎大意了。东谷想到这儿,不由得绷紧了神经。或许对手是久经此道的强硬的激进派。 转念一想,出现在京都宝池饭店的那帮人的蹊跷中有许多更应该警惕的要素。 原来,以“野平繁子”这个名字登记住宿的女性的底细实际上也着实令人生疑。真正的野平繁子好端端地“生存”在住宿登记卡所记录的家庭住址中。 何况,来找女儿的那位“父亲”也完全是另外的人。只有与那位“父亲”一起出现在酒店的阿部美果和浅见光彦的身份,在通过电话与两人东京的家中取得联系核实之后,总算与住宿登记卡上的记录相吻合。正因为如此,自己这方的应对准备才有疏忽之处。 总之,这些莫名其妙的奇怪情节是否与在佛谷中被害的叫“野平”的女性有关联,目前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就是这对男女。 因此,对东谷来说,让阿部美果走脱的失策是其有如芒刺在背般焦躁不安的原因。 突然一个大“猎物”意外地出现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吉本刑事防范科长跑进搜查总部,大声喊道:“东谷,出现了!一个叫浅见的男人露面了。” 在浅见看来,不能总把美果置于警察手中。虽然和她开了个轻松的玩笑,可如果佛谷的被害人是野平繁子的话,那么很明显浅见和美果都将处于窘境。 而且,如果置之不理,那么就会有刑警出现在东京自己家里的危险性。 搞不好的话还会搅乱浅见家族的平静,进而威胁到自己悠闲自得的食客生活。 木津町是不知那里为中心的极其平民化的城镇。但是木津警察署却是幢钢筋水泥筑成的非常气派的四层建筑。贴在大门旁的写有“佛谷杀人弃尸案件搜查总部”的纸幅显得有些煞有介事。案件发生才三天,便能看到作此案件相关报道的人们的身影,空气中充满了紧迫感。 浅见在接待处询问了刑事科的位置。突然造访搜查总部成为众多探员好奇的目标,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接待处的女职员笑容可掬,待人也很亲切。在警察局遇到这样的接待,给人多少有点不协调的感觉。 来到二楼的刑事防范科,但见一位科长模样的男子坐在最里面的办公桌前,兴趣索然地看着自己。大概属下全部都出去了吧。 “打扰了。” 浅见带着像是受了接待处的女性感染似的笑容亲切地走进房间。 “你是哪位?”刑事防范科长冷淡地问道。 “我叫浅见。” 虽然报出了家门,但对方却爱答不理地回应道:“噢。” “实际上,我的一位女性朋友应该在贵处得到了你的关照。” “关照……在我们警察署吗?谁?叫什么名字?” “她叫阿部。” “阿部……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确实在木津署吗?” “我想大概就在这里。” “请梢等一下,我现在就给你问问。” 科长抓起话筒。看样子打算要向了解人事的职员询问。 “啊,你搞错了。” 浅见慌忙说道。 “她是被贵署的刑警带到这里来的。” “哎?我们署的刑警……什么,是那个阿部吗?不,那不可能……嗯?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朋友。” “你叫什么?” “我叫浅见。” “是叫浅见光彦吗?” 科长顿时张口结舌,由于紧张,起身时把身后的椅子都弄翻了。 “你,浅见,请等一下。请坐在那儿不要动。可不准逃走。” 他反复叮嘱妥当之后,便慌慌张张出了房间,在走廊里跑了起来。 浅见留意起科长说的话来,好像见美果“不可能”。这么说难道她成功逃脱了吗?要是那样的话,根本就用不着慌慌张张地到警察署来了。 “糟糕!” 贸然行事的真是时候!急急忙忙地退掉了酒店的房间,说不定美果现在正在与酒店联系找我呢。 虽说如此,可事到如今也没法逃了。必须扑掉要沾到身上的火星儿。于是浅见决定冷静沉着应对。 走廊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科长从门外往里张望,似乎非常满意浅见规规矩矩坐在那里似地微笑着走进房间。 “让你久等了。实际上,我们正在找你呢!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任搜查总部主任搜查官的京都府警的东谷警部。” 一个有点枯瘦的中年男子从科长身后走了进来。浅见正要起身寒暄却被他制止住了,他努了努下巴说道:“对不起,请到这边来。” 刑警大体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被成为温情派的哀求感动型,另一种是冷漠质问型。东谷很明显属于后一种类型,一定是那种极端厌恶与嫌疑犯之间掺入半点私情的性格。 东谷警部领头,浅见随后,两名部下及刑事防范科长殿后,一行人来到了审讯室。看来主任警部打算亲自听取情况。大概目前材料严重不足吧! 侦讯照例从核实当事人身份开始。虽然浅见马上取出了名片,可警察们任何时候都不会对没有头衔的名片感到满意的。 这种本性并不只限于警察,无论哪个日本人都想确认对方的身份。即使去银座的俱乐部,对于坐在桌子旁边的女性,如果缺少了确认对方身份这道程序,便会感到不满意甚至不放心。住在什么地方?出生地?兄弟姐妹呢?父母的职业呢?有没有恋人?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出生年月?为什么来到这里?有何兴趣?收入多少?服装费多少?有没有经济上的后援人?车是什么式样的?高尔夫的打数是多少?等等……如果再问一句:“有没有前科?”那可就是优秀的刑警了。 没有头衔的名片不被认为是名片。 “你是做什么的?职业是什么?” 东谷警部一边用浅见递过来的名片敲着桌子一边说道。 “自由采访记者。” “嗯,原来是采访记者啊。” 东谷用锐利而冷漠的目光打量着浅见。 对于警察来说,大众传媒、采访记者是天敌。而罪犯是警察的主顾是必须重视的事实。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了罪犯,那么全部的警察都将不得不失业。这和没有了病人医生和医院都得失业、没有了战争军人和军需产业都要失业是一样的。所以警察憎恶罪犯、医生憎恶疾病、军人憎恶战争是很大的自相矛盾。 “你和野平是什么样的朋友?” “还称不上是朋友。我在京都偶然遇到他,因为听他说正在找女儿,便想帮他一起找。我们只是这种关系而已。” “那么,和阿部美果呢?” “与阿部也是萍水相逢。” 之后,浅见就野平隆夫与阿部美果的关系进行了积极地讲述。 从野平出现在京都大觉寺抄写经文的堂中说想从经文的纸捆里找出女儿的名字说到与美果一起到宝池王子饭店寻找“野平繁子”的下落——在此当中并没令人感到怎样疑惑的事情。 “莫名其妙。” 东谷似乎很不满意浅见费了半天口舌讲的故事,冷冷地说道。 “的确。” 浅见好像在附合东谷似的表情严肃地说道。 “说什么要从大觉寺的抄经纸捆中找出女儿的名字这本来就是莫名其妙的话。不巧又碰上‘野平’这个人是个十足的冒牌货,所以让人感到惊愕和恼火。” “你。” 东谷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举手打断了浅见的饶舌。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野平’这个人是个冒牌货的?” “不是我,是阿部查清的。她给野平的公司去了电话,说了些在京都的饭店同野平见过面之类的话之后,发现对方的情形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说大概野平有为难之处,可我认定他是个冒牌货。” “那个阿部美果现在在什么地方?” “啊?我正想向你问这个问题。我给她挂了电话,当时她说好像刑警来了,所以我想她一定是被带到搜查总部来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很遗憾不是这样。总之,阿部欺骗了刑警之后逃走了。” “逃走……听上去她好像是嫌疑犯似的。” “大概是吧!因为心里有所负疚所以便逃走吧。” “未必如此,刑警或许有限制公民人身的权利,可同样公民也有捍卫自己自由的权利。即使是阿部,比起在警察局度过来之不易的休假,她一定更愿意去游览初春的奈良。” “但是,公民也有协助警察搜查的义务。”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为了协助调查自发地来拜访警察。” “的确,真是其志可嘉呀!那么,我再问你,阿部现在在什么地方?” “又问这个?为什么警察不厌其烦地想问同一个问题呢?总之,我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顺便说一句,因为我和野平、野平的女儿并且和野平的冒牌货没有任何个人的关系,所以关于那件事,请不要问第二次。” “你,有前科吗?” “没有。” “好像你很熟悉警察这一套嘛……好了,那么,这次可是新问题,请你如实回答。” “我会的。” “你,浅见,这个月的10号到12号的三天里,你在什么地方。” “啊?……的确,是佛谷被害人的死亡推定日吗?无论如何也要把我当嫌疑犯对待吗?尽管这么做是徒劳无益,可你们还……” “我没问你有益无益。” “明白。是从10号到12号吗?那时还没离开东京,所以大概在家打稿子吧!即使出门,也顶多是去东京都内的出版社。” “能够证明吗?” “我想可以的。我一般都是驾车外出,可如果到奈良往返需要十五六个小时吧?如果那么长时间不在家的话,无论是怎样的寄居家中的食客,家人也会在意的。” “家庭成员以外的人呢?” “那就不行了。因为我不擅交际,特别是有工作的时候,晚上也很少外出。”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得不说你处于极为不利的状况。” “那有那样愚蠢的……” 浅见哑然失笑道。 “你说愚蠢是什么意思?” 东谷警部似乎很不痛快。 “不在场证据的有无是确认嫌疑的重要手段。” “这个我懂……那么,警部,你当天的不在场证据又怎样呢?” “愚蠢的问题。” “那么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浅见顶了东谷一句,两人互相瞪着。 2 夕阳地藏菩萨的圆脑壳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闪闪发亮。几近中午,气温也上升了,奈良坡一带显得恬静悠然。 美果下了巴士,慢悠悠地走着。到约好的“二小时后”还有些富余时间。一来,用不着急,二来,美果现在越发地胆怯起来。 想想看,既不清楚那个“香药师佛的男人”的身份,也不确信是否真的有香药师佛。 首先,连来迎接的人究竟为何人都不知道。 在猿泽池畔当被问及想不想看的时候,自己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但是,当时也许是鬼使神差吧!或许在比叡山被害的女性和在佛谷被害的女性也都是像这样无意中受到引诱而导致无可挽回的悲剧。 “可能我也在做着同样愚蠢的事。” 美果心怀能见到香药师佛的期待,每走一步都与令自己无法坦然释怀的悔恨做着斗争。 美果也想:“至少应该和浅见商量一下之后再作决定。” “不过,说起来那人没按约好的时间给自己打电话就是不好。” 说好8点钟他足足迟了二十四分钟。就那二十四分钟,一切都开始发生龃龉。 “尽管如此,还对我开‘请束手就擒’的玩笑。把你抓起来索性判你个死刑什么的就好了。” 这么说,即使是那个浅见或许和那个“香药师佛的男人”差不多,也是个不识其真面目的人物。 美果仿佛这时才反省起相当轻率地信任浅见这件事。对方是个不太年轻的青年。虽然他说自己是独身在家的食客,可也没办法确认这话的真假。 “说不定,他也有老婆也有孩子……” 不可思议的是那时一点都不怀疑这种事。直到像这样回过头重新考虑时才引起了自己的警惕。 “真是个怪人。” 美果只要想起浅见那不谙世故的公子哥的气质来,便不由得有种类似于怀念的心情。虽说他说了些“束手就擒吧”、“不会被判死刑”之类的相当令人恼火的话,可自己感到他在内心深处还是在惦记着自己的。 如果有人问自己:“现在,你最希望谁陪在身边?”也许会顺口说出“浅见”的名字来。 想到这儿,美果慌忙环顾四周,担心被人看到。 奈良坡已经没有路人经过了。太阳照到的地方甚至有些微微的蒸汽升起,真是个悠然恬静的春日。 一边往坡上走,一边又瞅了好几次手表。 还有十分钟—— 美果经过夕阳地藏菩萨的前面,在坡顶站住了脚步。眼前是家挂有“种子店”招牌的出售花和种子的商店。般若寺的国宝楼门就在前面离这家店不远的右侧。 记得第一次去般若寺的时候,内心因期待与国宝相会而激动不已。美果登上奈良坡,走过这条路,经过脏旧的山门前面,进入立有“般若寺”标志的小路。右手一带便是般若寺的寺院。在小路尽头的接待处付过拜观费之后,按向导牌绕了一圈正殿接着便去了“楼门”所在的地方。美果“哈哈哈”地一个人笑了起来。原来刚刚经过的那个脏旧的山门实际上就是自己要看的国宝楼门。要是这样的话从外面的大路上观看反倒好得多。从里面看,背景是杀风景的街边的民居,可如果从路上观看,正好可以通过二层楼门正中央望到位于中庭的重要文化遗产石塔,以至就这样也能成为明信片上的风景画。 如果说遇上了欺诈,这样的说法或许不准确,可总觉得像中了诡计似的。 但是,奇怪的是如果把它想成是“国宝”的话,脏旧的楼门立刻便显得气派起来。虽说有人为凡高的画支付了上百亿日元,其实可能一点也不存在邂逅美丽事物而触发的感动。有的只是类似于垄断收购股票的动机。 虽然没法与之相比,可是在美果遇到弥勒菩萨像时的感动中,至少有用金钱无法衡量的纯真。成为那种感动的俘虏是寻找佛像,而四处徘徊是美果的癖好所致。 “想再见一面。” 这种热切的想法不只是朝向弥勒菩萨像及其他许多佛像的,而且也朝向古老的寺院,后来还朝向奈良本身的氛围和聚集在那儿的人们。这正好也对未见之人的憧憬相通。 不过,现在对美果来说“未见之人”也许是佛像。虽然一直未间断过来奈良和京都,但未见过的佛像可谓数不胜数。珍藏的自不必说,不能拜观的秘佛也不少。而且还有传闻中的佛像——香药师佛。 香药师佛存在于像美果一样被奈良和佛像所吸引的人们所抱有的幻想中。关于其下落和所在有各种说法,有种说法在被称为“内行”的人们中间传得有鼻子有眼。既有人说“看到过”,也有人说“看到过但是赝品”。既然有这样的谣传也就不奇怪为何有那么多人,都被香药师佛的传闻摆布得神魂颠倒了。 那个如谜一般的五十岁上下的举止绅士的男子,是否真的是可以相信的人,直到在猿泽池畔与那个男子分别的那一刻,美果都不曾怀疑过。 时间一长,常识就开始占了上风。一旦开始怀疑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疑惑涌出来。 真的有香药师佛吗? 如果有的话为何直到现在也迟迟不面世呢? 为什么我会被选中呢? 为什么那位绅士不自己作向导呢? 为什么约在夕阳地藏菩萨的前面? 在疑惑和期待的夹缝中,美果有种好像穷途末路的时刻在一步步向自己迫来似的无计可施的心情。 还有五分钟—— 低头看了下手表,之后一抬头看到两个男人迎面向自己走过来。 “刑警。” 美果意识到。 一个人穿着西服,一个人穿着夹克,可两个人都挽起了上衣的袖子。 而且稍微向前弓着身子走路的习惯和早晨造访日吉馆的刑警极为相似。 两个男子从靠近拐向般若寺入口去的小路的民居走了出来,接着又进到紧靠旁边的运输公司事物所里。大概在挨家挨户地查访吧。 美果掉头快步顺着来路走下坡去。 她没有回头为的是不致引起对方的怀疑。在返回到夕阳地藏菩萨的时候,他们一定还在种子店附近查访。 还剩一分钟—— 美果瞥了一眼坡上,但见刚才那两个刑警模样的男人很快便出现在坡上。虽然两个人一直在一家一家地查访,可途中的民居大概没人在家的情况较多吧!他们进到门口便退了出来。 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二分钟、五分钟、八分钟…… 来迎接的人还未出现。美果开始焦躁起来,或许是由于什么意外的事故而迟到了吧!那个香药师佛的男人说是“两个小时后”或许是一个基准,不可避免会有些出入。 一辆黑色的轿车拐过坡下的t字路口向坡上驶来。坡上过往的车辆很少。美果想:“是它吗?” 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到有两个男子坐在车里。 车子在美果的面前停了下来,副司机座位的车门一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从车上下来。脸上显出找美果有事的神情,他朝美果搭话道:“你……” 在美果向前迈出一步正要答话之际,那个男子的视线转向了美果的右侧后方——坡上的方向。 男子似乎一惊欲言又止,把头伸进半敞着的车门里朝驾驶席的男子说着什么。驾驶席上的男子也朝坡上看去,飞快地回了一两句。 美果也条件反射地回头望去。 刚才那两个刑警模样的男子一路小跑着朝这里来了。 “什么,你向警察揭发了!” 车里的男子冷不防以大阪强调大声喊道。 “揭发?……” 美果正要反问男子的时候,那个男子钻进车里,发动了汽车。汽车与两个刑警交错而过,瞬间便穿过般若寺的前面,一溜烟地飞驰而去。 美果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车里的男子认定刑警的到来是美果告密的结果。所以他说“向警察揭发”。 美果想喊:“这是个误会!”可同时也有种垂头丧气似的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的感觉。“这下可好了”的心情和惋惜错过了一次来之不易的,与香药师佛接触的机会的心情交错在一起。 美果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伫立着,背后两个男子的脚步声渐近。美果一面预料到马上会有人和自己搭腔,一面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夕阳地藏菩萨的前面。 “是这里吗?……” 听到一个男子说道。 “好像是这里。” 一个年轻一些的男子应道。 美果头也不回地朝坡下走去。 “对不起,请等一下。” 一个男子喊道。 美果虽然装出并不认为是在叫自己的样子,但还是慢慢地回过头来。一位上了些年纪的男子朝美果伸出手,走了过来。美果的心脏像是快要爆炸似的嘭嘭跳个不停。 “我想问你点事情……” 男子在离美果二三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点了下头。 “你是游客吗?” “是的。” “你从哪里来的?” “东京。” 美果感到心脏越来越压抑。她想,刑警的下一个问题会是“你是阿部美果吗”,要是那样被追问的话,冒谁的名字来搪塞一下呢?美果反复思忖着。 “从东京来,这个是叫夕阳地藏菩萨吧?很少有人来这里,不是吗?” 刑警的问题出乎美果的预料。 “哎呀,怎么说呢,我想看看写在旅游指南上的景点。” “是吗?……谢谢!” 刑警的提问到此为止。刑警又点了个头之后便返回到站在夕阳地藏菩萨前面的同事那里。 “真蠢。” 美果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自对其嘲笑。如果对方问上一句“是阿部美果吗”,那么自己必将方寸大乱,即使报上个假名也会马上露出马脚的。尽管如此,可没想到…… 但是,想想看或许刑警作查访搜查完全是为了别的案件。首先,对于什么也没做的年轻女性游客,大概不会突然进行公务式的盘问。不管怎样,美果的“危机”算是过去了。 “这下可好了!” 美果又一次这样想。虽然如此,可一想到香药师佛也和那辆黑色轿车一起永远地离去的时候,依然有仿佛丢了一件大宗物品似的遗憾。 3 搜查总部收到了新的情报。据正午前在奈良方面继续查访任务的刑警称:在被认为发生了佛谷杀人案的那天,在奈良坡的夕阳地藏菩萨前面曾有一位与被害人特征极为相似的女性逗留过。 这时正是东谷警部和浅见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时候。冬谷被候补警部叫到了搜查总部室听取了这条情报。 “一位住在夕阳地藏菩萨附近的主妇说,她看到一位年轻女性连伞也不打地站在雨中。” 刑警说道。 “连伞也不打地站着”的身影让人联想到曾在净琉璃寺山门逗留过的女人。 “年龄和穿着都与被害人的印象大体吻合。” “但是,仅凭此还是无法确定。最近的年轻女性从发式到服装总有些类似。” “还不能立即断定。” “知道那个女人之后如何吗?” “到目前为止,共找到两名目击者,其中一人说那个女性在夕阳地藏菩萨前逗留了片刻之后,便蹬上奈良坡朝木津方向去了。” “嗯,是说翻过奈良坡而去了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从木津一侧上坡途中的三岔路口的确有个公共巴士站。” “是的。” “可以推断她在那里乘的巴士。” “不,还有一位在公共巴士站前开店的老婆婆,说看到一位年轻女性浑身淋着雨下了坡朝木津方向去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年轻女性独自一人,淋着雨翻过奈良坡朝坡下走去。因为连老婆婆都记得此事,想必那是给人印象深刻的情景吧!东谷好像感觉到了雨的寒冷似的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身子。 下了奈良坡往木津方向而去,途中向右一拐便是去往加茂町的净琉璃寺方向的道路。虽然一般情况下游客选择不步行这段距离,可也并非不能步行。 从前的学生们徒步远足的同时顺便从奈良市区的东大寺附近经般若寺、净琉璃寺一直步行至岩船寺。 “还真可疑呀……” 东谷自言自语道。 “啊?” 刑警在电话那端反问道。 “明白了。暂且假定那位女性为被害人,继续调查其之后的踪迹。我马上派人去支援。” 这之后,东谷向散在各个方面的探员发出指示。同时,把在搜查总部的十几名人员也派了出去,让他们全部投入到从奈良坡往净琉璃寺去的道路上的查访工作中。 浅见在侦讯室一边吃着已经凉了的便当,一边关注着隐约传来的搜查总部里忙乱的动静。 侦讯室里还有一位年轻的刑警不快地往“嫌疑犯”的茶碗里倒着已冲泡过好几次的陈茶。东谷警部被叫走之后便没再露面。不过,热便当被人端了进来。 “东谷警部也吃过饭了吗?” 浅见吃光了便当,一边用茶漱着口一边问道。须美子要是看到了,定会被她斥责道:“真脏!” “大概吧。” 刑警冷冰冰地回答道。 “你呆在这里合适吗?” “啊?” “好像发生了什么情况。” “会是什么情况呢?” 刑警把没有表情的目光转向浅见。像是被搜查总部的动向给遗忘了似的呆在这个地方,或许他是个不怎么优秀的刑警。 “从东谷警部勃然变色跑出去的情况来看定是有了新动向。你不觉得很嘈杂吗?” 被浅见这么一说,刑警侧耳倾听起来,然后完全无动于衷地说了句: “什么也听不到。” “我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犯人被逮住了。” “不要讲那些蠢话。” 刑警总算咧嘴笑了笑。 “如果要逮捕犯人,是要出动巡逻车的。” “那么,或许会发现尸体什么的。” “即使那样也要出动巡逻车。” 不管说什么也是话不投机,这着实令人泄气。 “我始终都得这样呆在这里吗?” “你要是认真配合的话,马上就没事了。” “我难道没有认真配合吗?” “这个怎么讲呢,虽然你那么讲,可警部不是并不那样认为吗?” “那就是警部不够坦诚了。尽管我坦诚相对,可他就是不相信我的话。也难怪,怀疑是警察的工作,所以也没办法。可是一开始就怀疑,这着实令人难以适从。即使换了你也是这样吧!尽管自己说的都是实话,可要是谁也不相信的话,可想而知有多么悲哀。如果所有的警察、检察官、法官都了解这种悲哀的话,照理冤案就不会发生了。” “你就不能少啰嗦两句吗?” 刑警不耐烦地扭向一边。 虽然浅见也应刑警的要求保持沉默了三分钟,可好像又忍不住了似地开口说道。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总部没有派探员去东京?” “东京?” “对,查访一个叫野平的人。” “这个,我不太清楚。” “哎?不会吧,同在搜查总部,没道理不知道呀。”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事实上,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刑警态度冷淡。 这下浅见再也没心思开玩笑了,逐渐担心起来。不知道的话暂且不论,也有可能探员还未去东京。 虽然认为不太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可如果对野平家的查访工作进展迟缓的话,看来还要花几天的功夫才能证明浅见和阿部美果的立场是清白的。 “阿部美果到底怎样了?” 刑警看样子并不知道浅见的焦急,张大嘴打起了哈欠。 “对不起。”浅见站了起来,“我要回去了。” 因为浅见径直朝门口走去,所以刑警像是要从椅子上摔下来似地扑过来。 “等等,你去哪里?” “我要回东京。” “东京?……你正在接受侦讯,不可以擅自行动。” “但是,我并没有受到逮捕且又是主动前来,所以想走便可以走。” “你不能那样。” “那就快些把警部找来。你们不能总把人晾在一边不闻不问呀!”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浅见正讲着东谷便走了进来。 “我们并没有这样做。目前不正在加紧确认你的身份吗?” 东谷努了努嘴示意浅见坐到椅子上,接着自己也弯腰坐了下来,同时说道: “你这样做会令我们为难的。” 浅见有些着慌地说道。 “如果是问身份的话,我刚才不是讲过许多次了吗?” “但是,证实你的话的真假是我们做探员的工作。还是你有什么不便直言之处呢?你不会一直在说谎吧。” “我没有撒谎。你们尽管确认好了,不过请不要搅扰我的家人,因为那样会给他们造成不必要的担心。” “那取决于你所在辖区警察的做法了,不管怎么说,那是警视厅的管区,即使我们从请求的立场讲,也是不能一一对他们发指示的。” “这下真是大事不好了!” “哈哈哈……” 东谷幸灾乐祸地看着浅见的狼狈相,晃着肩膀嘲笑道。 “虽然我不太清楚,不过看样子你有大麻烦了。” “没错,确实有些棘手。母亲是个好操心的人,而且还有心瓣膜症。她要是知道我在警察局里,那么会因打击过大而发病,说不定还会死。如果要是那样的话,你就犯下了工作过失致死罪。” “哈哈哈,你这人净讲些莫名其妙的话。”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总之,在没有发生那种事之前,请让我回去。” “请等一等。不管怎样,不久你的身份就得到证明了。在这之前,我请你务必与本警部呆在一起。我再次问你,浅见,请你说说从10号到12号之间的行动。” “又来了……” 浅见颓丧地用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认输的姿势。 “不管你问多少次,我的回答也都是一样的。警部请不要再做错误的估计了,与其那样不如赶紧查清出现在大觉寺和宝池饭店的那个叫野平的人物,你觉得如何呢?最好电传东京的野平和他女儿的照片,然后请大觉寺的和尚和饭店的从业人员进行辨认。当然也请给我看看那张照片。而且,如果弄清了出现在京都的野平父女是冒牌货之后,就可以断定他们与佛谷的杀人事件有重大牵连。不过,佛谷的被害人究竟是谁的问题,是这之后需要弄清的。对了,原本是怎样的呢?已经证实被害人不是野平的女儿了吗?不,那样的话,就不晓得为什么要紧盯着我和阿部不放了?……这么说,仍旧是野平繁子吗?还是另外的野平?……” “你……” 东谷警部的叱责之言梗在了喉咙。 “请你适可而止不要再讲了!” 东谷大声喊道,震得侦讯室的窗玻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真是个喋喋不休的人。警察和疑犯之间应该是刑警说个不停而疑犯一言不发,现在这样怎么行,分不出哪个是刑警了。我拜托你保持沉默只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但是警部的问题总是问从10号到12号的不在场的证据,这已经不算是问题了。就像我刚才说的,事件本身有着更复杂奇怪的内容。” “这个我已经清楚了。因为野平隆夫说他本人没有去过京都,所以如果那是事实的话,那么你说的那个去过大觉寺和宝池的饭店的男子很明显是在冒充野平之名。” “这不是如我所说吗?尽管如此,还要紧盯着我和阿部是因为佛谷的被害人的名字是野平吗?” “正是。” 东谷不悦地说道。 “昨晚的电视新闻中播过了,你没看电视吗?” “没看。因为那时在日吉馆,那里是看不到电视的……但是,因为听说警察给我东京的家中挂过电话,所以我想,这也许是查清了被害人的身份而从宝池的饭店那里查访我和阿部……” “请等一等。往东京去电话确是事实,可是照理并没称是警察,是吧?” 东谷回头看着身后的刑警,确认道。 “就是不称警察也是没用的。” 浅见苦笑道。 “我们家的佣人不管你们如何遮掩搪塞,一下子就知道是警察来的电话,称这为动物般的直觉呢,还是警察过敏症呢,我不太清楚。因为我想在没被卷入麻烦之前最好逃脱为妙。我也给阿部打过电话,正赶上刑警到了那里,所以我想她一定是被带到了这里……” 东谷一边听着浅见的辩解一边开始不住地摇头。 “你的话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让人根本推断不出……” “没有一句假话。我说的全部都是事实。” “但是,对警察过敏的佣人什么的,这能让人相信吗?” “即使不相信,也没有办法,但那的确是真的。” “而且,那个出现在大觉寺的自称是野平的男子,出于什么目的,冒名顶替进而又导演了一出莫须有的女儿失踪的闹剧呢!” “所以,我说这确实是不可思议的事件。” 浅见以严肃郑重的语调讲道。 “不可思议的还不只如此。一面冒牌的野平,在大觉寺把一个只想从抄经纸堆中找出女儿名字的,一味死钻牛角尖的父亲的神情表现得很逼真,一面野平繁子的确在饭店留宿过。而且,父女俩的名字和住址也都得到了核实,确有其人。如果只是恶作剧的话,你不认为安排得太过复杂了吗?究竟这是为什么呢?那个冒牌的野平隆夫为了什么扯谎,甚至四处奔走一定要找冒牌的女儿呢?……不,是为何装作寻找女儿的样子呢?真是奇怪。更奇怪的是与那个冒牌野平的冒牌女儿失踪那天几乎同一时间,在佛谷发生了年轻女性被害的案件。……对了,还未问清楚那件事,你们为什么会知道佛谷的被害人是叫野平的呢?” 浅见滔滔不绝地一口气倒了个干净,东谷由于突然被问道,条件反射地答道:“从洗衣店缝绣在夹克的字样上知道叫野平……”回答完之后懊恼似地砸了咂嘴。 “洗衣店缝绣的字样?这倒挺有意思的……” 浅见高兴地搓着双手。 “有意思?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东谷一脸的不愉快。虽然感到不快,可不知不觉已被浅见的说话技巧所吸引。 “难道不是吗?佛谷的案发现场没有表示身份的遗留物。也就是说,无论谁都会认为:犯人隐藏了身份。但是,夹克上的缝绣字样……漏掉了这个却是个极其低级的错误。不,让人看上去像是犯了个低级错误。” “你说看上去,难道事实上不是个低级错误吗?” “如果是错误,那可称得上是低级,可如果他是故意漏掉的,那可称得上极为狡猾。” “故意漏掉?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总之,有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而那么做的。比如说,也许有必要在某个时期亮明被害人的身份。” “为了什么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样的事。” 浅见像是要否认自己与此有关联似地愕然道。 “首先,我如果回答连那种事都知道的话,这次不是一定会被逮捕吗?” “可是你会真的不知道?” 东谷从椅子上欠起身子瞪着浅见。 “你得意忘形地说得可真起劲啊。真正的罪犯总是想夸耀自己的犯罪。诱拐杀害儿童的罪犯也是这样。可以称其为一种愉快罪犯。你大概也是此类货色。” 东谷给身后的部下递了个眼色命令道:“虽然不能拘留他,但暂且先看住他。” 4 东谷警部返回搜查总部一坐到自己的桌子旁便咂舌道。 “这个案子可真奇怪。” 部下们在一旁观着警部的不悦神色。 吉本刑事防范科长比东谷迟了一阵儿走进来。 “听说是个奇怪的男子。” 吉本遗憾地对东谷说道。 “嗯?你说他吗?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但是,听浅见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我觉得挺有道理的。特别是他说罪犯故意漏掉洗衣店缝绣的字样什么的,你不认为这设想有点意思吗?” “什么?如果连吉本你都说这种话的话,那就让我为难了。犯人为什么会故意留下成为警方线索的东西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是,不是也可有各种各样的可能吗?比如说,混淆警方的搜查工作,或者诱使搜查工作转向错误的方向等等。” “如果那样的话,索性不留一物反倒更好。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留下线索,作为犯人来说并非上策。” “的确,你说得也有道理。终究是个外行的突发奇想吗!” 吉本科长不愿和府警中的精英警部展开论战。一来东谷一直奉行百战百胜主义,二来当着部下的面那样做会有失体面,且不管怎样作为搜查主任也没有改变自己主张的道理。 “吉本,委托警视厅调查那个叫浅见的男子身份的事,有结果了吗?” 东谷乘势向吉本展开追击问道。 “对方还没有回信。” “真是磨磨蹭蹭的。” 东谷神色焦急地说道。“磨磨蹭蹭”既可理解成警视厅,也可理解成吉本。但是,东谷大概察觉到吉本有些不悦,便马上补充道:“警视厅那帮家伙不会是想说,‘地方案件不予理睬’吧,不管怎么说动作也太慢了。” “是啊,我去催催看。” 吉本走出搜查总部所在的会议室,但三四分钟之后又折了回来,神色慌张,说话声也失去了先前的沉稳。 “东谷,能来一下吗?” 吉本在门口向东谷招手道,之后便在走廊里快步走起来。 他在楼梯上停住脚步,等东谷赶上来之后,面色严肃地压低声音说道:“不好了!” “不好了?出了什么事?” “是那个叫浅见的人,我总觉得在哪儿听过这个姓。那不是和警察厅刑事局长的姓一样吗?” “你这么一说我也记起来了……这么说,是刑事局长的亲属?……” “是的,据说是局长的亲弟弟。” “不要说那种蠢话……” “事实就是事实没有办法。” 吉本一副强按心头怒气的神情。 “但是,吉本,一旦局长的弟弟与杀人案扯上关系的话,那可就棘手了。” 东谷抱着胳膊说道。 “不会吧……东谷你在说什么啊,浅见局长的弟弟不会和杀人案扯上关系的。一定是搞错了。” “搞错了?我才搞不懂你在说什么。现在,那个男子不是和那冒牌野平以及冒牌女儿接触过了吗?即使只凭这个,也不能说没有关系吧。” “所以说,只是偶然卷入事件……” “吉本,你完全不加怀疑地相信那个男子说的那一套吗?什么冒他人之名的女人,冒那个女儿的父亲之名的男人,什么女儿失踪了……总之,即使只是捏造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也是非常可疑的。并且佛谷的搜查刚一开始,便提前知道了警察的动向,放跑了那个叫阿部美果的女人。这些可疑的材料都全了。” “这么说,东谷不管怎样你都不会撤回对浅见的怀疑吗?” “当然。虽然不清楚他有什么目的。既然出现在搜查总部,我就要查个水落石出。” “你这样暂不罢休,之后……可怎么得了,无论如何我也不管了。” “这不是你管不管的问题。即使是刑事局长的弟弟,嫌疑犯就是嫌疑犯。警察要时常牢记公正,对搜查不能手下留情。” “不要乱讲。东谷,一开始我就很介意,你不觉得你的做法是硬干吗?” “什么……这种时候你要说什么?即使同事之间争吵也是没办法的。” “不,我只想提醒你注意。你总是想以势压人,根本不听取别人的意见。浅见一看就是个正派的好青年。你却说他是什么杀人犯……总之,你如果还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请求退出。我也打算向署长这么说。我想就是署长也会罢手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东谷敲打着楼梯扶手说道。 “主管案件搜查的刑事科长要罢手不干,到底想怎么样?” “我没说要从案件中抽身而退。总之,我是说,不能把浅见作为嫌疑对象。” “好!你要罢手的话,随你罢手好了。总之,无论对方是谁,我都要一查到底。” “但是,你会孤立的。” “孤立?哪有的事,我的身后有京都府警做后盾。你要是采取那样的机会主义,府警部长会失望的。” “你这话怎么讲?” “不是那样吗?连你都觉得那个男子很可疑。” “不要再使用‘那个男子’这样的称呼。希望你称呼他浅见。不管怎样,他也是刑事局长的弟弟。” “你在说些什么……” 起初还一直压低着声音,可随着两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也就忘记了顾及四周。副署长关山跑了过来,这场口角总算平息下来,可东谷的心情却平静不下来。 “总之,我既然取得了搜查指挥权,那么无论对方是谁,搜查都要严格进行。就那样吧。” “真伤脑筋啊……” 关山副署长和吉本四目相对,关山抱住头说道。副署长级别上也和吉本及东谷一样同为警部,只是年龄上要比他们大得多,大概当不成署长便面临退休了。之后,如果不犯大错误再工作些日子,便可以领取养老金悠然自得地安享晚年了。 “署长现在不在,请再等等吧。” 那口吻像是在向东谷请示询问似的。 “没功夫等下去了。不能用传呼机呼一下吗?” “呼过了,但还没有联系上。” “那么,我在侦讯室等着,一旦取得联系,请马上过来叫我。” 东谷返回到侦讯室,一屁股坐到了浅见对面的椅子上。 “浅见,你真是刑事局长的弟弟吗?” “哎?……” 浅见遭受到如同自己心脏被拍入一枚钉子般的打击。虽然没有婚外情暴露了的丈夫的那种实际的感受,却有被发现尿床的小学生一般的心境。 “嗯……” 浅见立刻蔫儿了。 “但是,不管你兄长是什么,我都不会手软的,所以请你谅解。” “那当然。” 浅见忍怒应道。 “被人抬出兄长来解围,即使是我也会感到尴尬。所以,我不是拜托你不要搅扰我的家人吗?本来就是脸上无光的在家食客,所以回去了还不知要被说些什么呢,总之,母亲……” 再说下去便只是于是无补的牢骚话,所以浅见不再言语了。但是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母亲怎么了?” 东谷饶有兴趣地说道。 “我记得你说你母亲有心脏瓣膜症。” “不,我那是在撒谎。” “撒谎?……” “是的,如果要是那样倒好了,可母亲不仅心脏和大脑,而且嘴也毫无大碍。不争气的小儿子做出如此丢脸的事,她定会受到彻底的打击。对我来说,倒不如说对浅见家族来说将会是最糟糕的情形了。” “哈……” 东谷忍着没笑出来。浅见越是吐露极其愤懑之情,东谷的心情就恢复得越快。 “的确,精英弟弟的处境也是相当难堪啊。” 浅见一下子感到非常疲劳。 “对不起,拘留所有地方吗?” “拘留所?你想干什么?” “啊,如果空着的话,我想休息一下。” “哈哈哈……好好,哎呀,浅见,你可真是个乐天派!” 东谷控制不住涌上心头的喜悦,难受地扭动着身子。 第五章 消失的真品 1 母亲接了电话马上急切地问:“美果,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出事,什么事呀?” “不是什么事,哎呀,从昨天开始警察打来好几次电话……你到底出什么事啦?” “啊……” 美果的大脑飞速旋转着,考虑该如何回答。 “有个女的在京都下落不明。因为我知道一些有关她的情况,所以被警方问了很多……就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可担心的。” “担心死我了……” 母亲都带着哭腔了。 “那我就放心了,可是警察什么理由也没说,所以我才会胡思乱想……对啦,在比叡山有个年轻姑娘被杀了,是不是那件事呀。” “知道了,对不起,妈妈,让你担心,我明天一定尽早回来。” “哦,没关系,你自己要小心呀!” 刚要挂电话,母亲又说:“啊,等一下!” “除了警察还有个电话……不,也许仍是警察的吧?因为对方说让你给警察局打个电话。” “嗯,哪儿打来的?” “一个叫浅见的人,是个男的。似乎不是你公司的人,是你的熟人吗?感觉很不错。是个什么样的人呀?他结婚了吗?你在和他交往吗?” “哎呀,你想什么呢!” 美果忍不住笑起来。 “在京都认识的,才认识五天。后来又偶然在奈良遇见……先别说这个了,浅见说什么啦?” “他说他在警察局,让你给他打电话。” “警察局?哪里的警察局?” “啊,对啦,说是木津警察署。木津就是树木的木,大津的津。” “这个我当然知道。那我就给他打电话啦。” 母亲的“要小心呀”只听了一半,美果就挂了电话。马上重新插入卡,查问了木津警察署的电话号码。这时各种想像在她头脑中盘旋。浅见在警察局,这表明他被捕了。 “活该,害人亦害己——” 只要自己不被处以死刑就行了。 记下电话号码后,美果犹豫了:怎么办才好呢。如果浅见被捕了,这或许是个圈套。通过追踪电话,也许刑警会追来。虽然想了很多,但美果最终还是决定打这个电话。 从电话打通到浅见出来接,花了很长时间。难道是为探查到我的位置而争取时间——美果不禁又胡思乱想起来。 “喂,是美果吗,我是浅见。” 话筒里立刻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不知怎么回事,瞬间,美果突然涌出泪来,禁不住嘟囔道:“讨厌……” “讨厌……你这问候语太无情了。我可是为了救你才来警察局的。” 浅见带着怨气说。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在警察局,是被捕了吧?什么时候执行死刑啊?” “哈哈哈,在东京还有比死刑更残酷的惩罚等着我呢。不过,能和你联系上太好了。听说你甩掉了刑警,我反而很担心,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好的预感,什么预感?” “嗯……我也说不清楚,比叡山那件事等等很多事情在头脑中闪过……不说这个了,你现在在哪里?” “般若寺附近,从夕阳地藏菩萨往奈良方向稍走一段的地方。” “那你去夕阳地藏菩萨那里,我马上去。好吗,这次可不要再逃了。” 电话挂断以后,美果又握着听筒愣了一会儿。她觉得浅见的温暖气息通过电话线滴落到自己的手掌上。 美果以为浅见被捕了,原来他是到警察局说明情况。电话中浅见的亲切消除了美果的疲劳。 来到夕阳地藏菩萨前,美果一狠心投了一百日元的硬币作为香火钱,祈祷了很长时间。太阳还高,温暖的感觉让人觉得仿佛夕阳就在背后。 一直很不放心的浅见,看到了愣愣地伫立在夕阳地藏菩萨前的美果。他打开副驾驶位子的窗户,故意大声喊:“上车!上车!” 美果绽开花一样的笑脸,打开后门,鹿一般轻快地钻进车中。 “哈哈哈,找到你了,太好了太好了!” 浅见松了口气,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随口喊了出来。 “因为你在警察局,我以为来的会是警车呢!” 美果高兴地抬高声音说。 “怎么可能用警车来接你呢!这位是搜查总部的主任搜查官,东谷警部。警部亲自用自家车来接,真是非常感谢。” “请多关照。”东谷和美果互相问候。 “浅见,虽然你不怎么喜欢警察,但是你俩关系不错呀!” “哎!啊哈哈,过分啦,竟然把我的秘密泄露了。” “没关系,我们警察已经习惯被人讨厌了。” 东谷并没有生气,微笑着转动方向盘。在不知东谷和浅见之间曾有过争吵的美果眼里,两人关系亲密得像十年的知己一样。 “听说你机智地逃走了。日吉馆那件事我听说了,可不能欺骗警察呀。” “哎呀,让我逃走的不是浅见你吗!我以为必死无疑呢。那之后你怎么样了?难道没有被警察抓住判死刑吗?” “哈哈哈,这种吓人的话你说的真轻松呀。先别管我啦,那之后你怎么过的?” “我……” 美果支支吾吾不肯说。浅见回头和美果的目光相遇。他觉察到也许是东谷警部在,不太方便吧。 “我很想听听你这几个小时逃亡生活的经过。对啦,你不是还没吃午饭吗?” “哎,是啊,你怎么知道?” “饥饿动物的眼睛总是闪着异样的光芒。警部,麻烦你送我们到汤面馆之类的地方。” “那好,前面有个西餐馆,就到那里吧。不过,吃完饭一定要来搜查总部。否则,这次真的要请求发逮捕令了。” 东谷也完全没有戒心,少有地说了句玩笑话。 这是一间像从前的西餐厅的餐馆。两人要了咖喱饭。浅见虽然吃着热乎乎的盒饭,却是在配合能吃的美果勉强地往嘴里塞。 “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吃了一半咖喱饭,美果感觉肚子有些饱,于是耐不住沉默开始讲起来。 “那之后,我在猿泽池和那个人见了面。喏,他说了有关香药师佛的事,就是那时的那个男人。” “噢……” 浅见充满兴趣的目光转向美果。本来他就已经吃饱了,所以停住了喝汤的手。 美果说一会吃点饭,喝些水,然后接着说。由于美果的话出人意料,所以深深吸引了浅见。 美果的话以最后发生在夕阳地藏菩萨前的意外事件结束。 “刑警在那时出现真不走运。” “不,你错了。” 浅见表情认真地说。 “或许多亏了刑警你才能像现在这样平安无事。” “是吗?” “当然,我觉得的你太轻率了。” “对不起。” 浅见目光严厉地责备美果,她禁不住向浅见道歉。 “那么,车牌号码是多少?” “哎?” “逃走汽车的车牌号码你看到了吧。” “那个……虽然看到了,可没记住。” “请想出来。” “不行,我办不到,想不出来。” “即使很难也应该能想出来。因为在你头脑的显示屏上即使只是一瞬,确实曾闪现过那个号码,所以不可能想不出来。” “即使你那么说……” 美果很吃惊,脸上显出畏惧的神色。 “真可怕,你。” “哎?我,可怕吗?……” 浅见慌忙用手摸整个脸,仿佛脸颊上沾了饭粒。 “总觉得你的眼睛看上去很生气。” “我没生气呀!” “但是,看上去像。褐色的眼睛有点儿恐怖。” “是褐色吗,我的眼睛?” 浅见确实不知往哪里看好了,只好朝向天花板。然后,视线重新转向美果说道: “为什么非让你想起车牌号码呢,其实是因为有情报说,在佛谷被杀的那个女子,在其死亡推定日的同一天曾站在夕阳地藏菩萨前。” “哎……” 连美果的脸色也变了。 “听说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没有撑伞站了很长时间。” “后来,车也来了吗?” “不,好像没来。于是,就死了心……这么说,多少有些主观,总之,她开始离开那里,之后,穿过般若寺前的道路,朝木津方向走下了奈良坡。” “在雨中,是吗……” 美果沉默着想像当时的情景。 过了一会儿,美果低声说:“你说这件事的……意思是或许我可能遭到和那个人同样的厄运。” “至少我那样认为。” “可是,把我带走,又会怎样呢?而且,那个女人在那里白等了,结果没坐上车,可是却被杀了。所以这不是和香药师佛的事没关系吗?” “是,我无法否认。也许没有关系。我认为有关系只是凭我的直觉。落空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就这样什么事也不发生的话。” “哎?那你是说可能发生什么事啦。” “大概吧。” “大概……发生什么事?” “第二起杀人案。” “哎……” 美果惊叫起来。店里的人和顾客都向这边看。 美果就不用说了,浅见也慌忙俯身到桌上,避开众人针扎一样的视线。 “喂……”美果白了一眼浅见,战战兢兢地问,“那第二起杀人案,被害者是我?” “是的。” 浅见直起身子,神色凝重地说。 “不过,本来的话——我的意思是。但是,实际上被杀的是你说的那位香药师佛的绅士。” “你说谎……” 美果好容易才忍住没有惊叫。 “哎呀,如果像我预想的那样,发生第二起杀人案的话,那被害者肯定是跟你说香药师佛的绅士。” 浅见像冷酷的执行官一样用同样的口气重复道: “本来,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被害者是你,这并不奇怪。但是,敌人不知道你的来历身份。连香药师佛的绅士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吧?这样一来,结论只有一个,被杀的只能是香药师佛的绅士。”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必须被杀呢?” “当然是为了消灭线索啦。因为跟你说香药师佛的绅士的脸被你清楚地看到了。” “不过,这作为杀人的理由太……这件事我佯装不知,并且我也不知道是否真有香药师佛。” “是的,一般情况下,如果冷静地想一想,确实没有值得杀人的理由。但是,现实中却有人被杀。在被杀之前杀死对方——这就是杀人者的理论。” “怎么会……无论是我还是那个人根本就不想杀人。不,不,那个人恐怕也没想过那种可怕的事,一定没有。” “但是,如果你向别人说了有关香药师佛的事……哎呀,实际上你不是已经对我说了吗?我胆小什么也没做,可是如果别人——比如东谷警部知道了,那位功名心很强的警官可能会马上采取行动。而且要查出跟你说香药师佛的绅士……然后就顺藤摸瓜把相关的人一个一个地查出……” “所以……所以,我不是没跟东谷警部说吗?” “对,这是很明智的做法。但是,他们没办法知道。你也不可能用扩音器在奈良市到处宣扬自己什么也没说。” “……” 美果不满意浅见这种故意刁难的说法,绷起面孔沉默了。 “别那么严肃呀。”浅见禁不住笑了。“这终究不过是我的假说。或许像你说的那样,和佛谷的事件一点关系都没有,跟你说香药师佛的绅士也不会被杀。” “可是,或许也有关系呀。而且,那个绅士也可能被杀……” “确实如此。” “你说得真冷酷……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有什么办法可以防患于未然吗?” “只有一个办法。” “那你快说呀!” “我已经说过了,就是想起那辆车的车牌号码。” “……” 这次美果真的沉默了。 2 千叶县市川市位于千叶县西部,是京叶工业地带的一角,作为东京的卫星城早就出现了人口增加的倾向。现在有人口四十六万,早可以称为大型城市了。 野平隆夫的家位于市川市国府台。这栋房子建于十五年前,在一片比较新的住宅区中。虽是不怎么大的二层楼,但大致有四室一厅一厨房。虽然当时地价很便宜,但我还是从银行贷了款,抱着从清水的舞台上跳下的心理准备买了这栋房子——野平絮絮叨叨地讲着这些,好像在向税务署的人辩解一样。 拜访野平家的是京都府警的中头部长刑警和木津署的石塚刑警两个人。两人原打算去公司找野平,可在电话中,对方说“公司下班后请到我家来”,因此两人来到了市川。 因为是远道来到不熟悉的地方,又赶上了傍晚的下班高峰,两人累得连话都懒得说了。 野平一家有野平隆夫、妻子清子和女儿繁子,过着三人生活。清子是一个面带微笑和蔼可亲的娇小女人,大概是本性认生吧,端来红茶就马上退回屋里没再出来。 警方的事情已经传达过了。 “这几年我从未去过京都等地。” 野平一边神经质似的用指尖敲着沙发的扶手,一边说。 “我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很吃惊,是吗,有人冒充我的名字?那我对那位小姐实在非常抱歉。哎呀,我并不知道有那种事,我以为一定是骚扰电话,非常粗暴地斥责了对方,真是对不起。” 警察还没问,他就考虑着要说的事情的下文,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因为他说话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所以年轻的石塚他们感觉像听经书一样,都有些困意了。可是,时间才刚过晚上8点。据说从东京的公司回来最快也要过7点。单程要一个半小时的上下班生活整年持续着,这种感觉对京都的人来说真是难以理解。 “你女儿最近没有去过京都和奈良?” 中头例行公事地问道。 “当然没有。而且,还有什么一个假冒我女儿名字的女性住过京都的饭店,在净琉璃寺附近被杀了,这真是令人害怕。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正因为一点也不清楚所以我们才很苦恼。只是,毫无理由地冒充你们家人的名字这很难理解,比如某人会因某事恨你,有没有这方面的线索啊?” “没有。”野平立刻答道。“因为我只是个在大公司的庶务科埋头工作的人,根本没有被人憎恨的那种要强心。哎呀,这种事也没什么值得自夸的。” “是啊。” 野平让人觉得是一个不但其貌不扬而且既无害也无益的男人,所以他们一不留神说了这么一句。 “尽管如此,这件事应该是认识你和你女儿的人干的。而且,被杀女性的姓也是野平。在你亲戚中有符合条件的人吗?” “没有,没有和死者年纪相仿的人。而且,假如有的话,如果有人失踪了,应该告诉我们一声。” “怎么样,关于这件事你女儿有什么线索或者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不,没听她说起过。不过,如果有的话就麻烦了。因为我女儿是快嫁人的年纪了,有什么风言风语的话那可不得了。” “今天你女儿不在家?” “是啊,还没回来。大概又和朋友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去跳迪斯科什么的,他们可不缺玩的地方。一点也不体谅父母的心情,常常逛到很晚。真是没办法。” 别的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对不起,我们想借一张你和你女儿的合影。” “好的……但是,没有太新的。到了我女儿的这个年纪,就变得讨厌和父亲一起照相了。” 野平说了声“请梢等”退出去之后,马上拿着照片回来了。 “这样的行吗?” 野平拿出一张四寸的照片。虽然嘴上说“这样的”,但似乎是本人满意的一张。野平穿着西装,拍得很不错。 野平繁子穿一件雅致的天蓝色水珠图案连衣裙,依偎在父亲右侧。 中头看了一眼,心想“不一样——”。死后过了十天左右的受害者,和繁子较瘦的姿容相差太多。 将照片放入包中,两人起身告辞。 照片当天夜里电传到了京都府警。 第二天早晨,浅见和美果来到木津警察署,在接待室从东谷警部那里看到了野平父女的照片。 “不一样啊!” 两人同时说道。 野平隆夫和两人在大觉寺遇到的男人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是吗?” 东谷警部重新盯着照片。 “其实,刚才报告说宝池的饭店也是同样的回答。父亲如此,女儿的模样也毫无共同之处。据服务员说照片上的野平繁子漂亮是漂亮,但有点儿寂寞忧郁的感觉,而以野平繁子的名字在饭店住宿的女性额头圆圆的,是一个感觉很可爱的美人。” “果然,是个可爱的美人嘛!” 浅见瞅了美果一眼。美果佯装没注意。 “去野平家调查的刑警还没回来?” 浅见问。 “不,刚回来。我叫他们过来。” 东谷让部下去叫那两个人。 中头和石塚听说了浅见的来历,又是初次见面,所以有点儿紧张。 “对不起,麻烦你们把访问野平家时的情况从头到尾讲一下。” 浅见态度谦逊地委托二人。虽说是刑事局长的弟弟,可自己毕竟只是一介普通的采访记者。他们那样紧张,自己非常于心不安。 中头原原本本地讲了两人拜访野平家、从野平隆夫处听取情况的全过程。浅见侧耳倾听,必要时反问一下。 “我知道了。” 听完后,浅见行礼致谢。 “为慎重起见,请允许我问两个问题。不在公司或附近见面特意让两位到自己家来,这是野平说的吧?” “是的。” “为什么呢?” “说是在公司里不太方便。他解释说无论在公司附近还是家里都一样,所以我们就按照对方说的做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千叶县那一带地理情况复杂,我想很难走吧。” “确实如你所言。大致的地理情况虽然了解过,但我们是问了好几次路才到的。” “还有一个问题,他女儿那天晚上回来晚了吗?” “好像晚了。我们离开野平家时大约近10点,她还没有回来。” “虽说如此,但以东京的感觉来说,10点还不算晚。” “好像是,野平并没有显出担心的样子。” 到此,浅见的问题问完了。 中头和石塚以及其他部下都出去了,接待室里只剩下东谷警部和浅见、美果三个人。 “阿部,你是几点的火车呀?” 浅见问。美果脸上突然显出寂寞的神情。 “还没决定,几点都行。只要今天回到东京就行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不,浅见还要再呆一段时间吧?” 东谷好像是为了先发制人一样迅速说道。 “不,我也回东京。我本职工作的截至时间要到了。而且,旅费也快用完了。” “那种事情……” 刚说一半,东谷又不说了。警察局还没有给民间人士提供“调查费用”等补助的先例。 “只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浅见拿出作笔记的便条,交给东谷。数字隔三跳四地写着。 ——3??5公爵(黑)—— “能否查找一下这个车牌号的汽车。” “啊?什么呀,这是?” “其实这是阿部看到的那辆汽车的车牌号。因为只是一瞬,所以即使这几个数字也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但是……只凭这个一定很难吧?” “嗯……” “她肯定是辆奈良车牌的车,还是不行吗?” “不,要查也并非不能查。但是,这辆车到底怎么了?是肇事逃逸还是和别的什么案件有关系?” “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不过,今后有什么案件发生的时候,很可能和此有关。” “啊?……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这只是我的直觉。按照阿部讲的话进行推理的话,总觉得很可能发生杀人案。被害者是六十岁左右的男子,很了解古代美术。如果有那样的人被杀害或其死因很可疑的话,一定是和乘坐那辆车的人密切相关的杀人案,请务必这样考虑。” “等一下!” 东谷大惊。 “杀人案……如果知道会发生那种事情的话,必须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不能袖手旁观地等着事情的发生。” “的确,应该如此,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这毕竟只是我的直觉,实际上是否会杀人,没有可以断言的根据。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个人是哪里人,叫什么,阿部一点儿都不知道。” “嗯……这么一来,即使像你说的那样会发生杀人案,我们也只有等了?” “是的,很遗憾……倒不如祈祷我的直觉是错的。只是,不幸发生这种事的时候,不管在都道府县的什么地方发生——也就是说,无论尸体发现现场和案发现场在哪里,如果被害者符合我刚才说的条件的话,希望你能积极参与并假定和那个车牌号的汽车有关。” “知道了。但是,你认为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呢?” “明天,后天……今天……或者早已经发生了。” 东谷和美果都失声叫了起来。 3 近铁特快出了西大寺站后,就毫不留情、中途不停地向京都疾驰而去。 最近,奈良和京都之间也迅速地城市化,住宅在鳞次栉比地建造,但是在奈良县的尽头、从秋筱里一带往前的一段,还有杂树林和可以采到竹笋的竹丛,残留着仅有的田园风情。“秋筱”也是成为为新的皇族称号的地名。 临近傍晚,田地的各处不知在烧什么,升起缕缕青烟,如云霞般飘荡缭绕。 盈手依别奈良山 相思映得入梦来 阿部美果心中又浮现出会津八一的这首和歌。但是,并没有像平时那样伴随着寂寥的思绪。 浅见光彦坐在旁边的坐位上。 仅仅这一点,美果就觉得旅行还在继续——与其这么说,不如说她正在体验一种旅行才刚刚开始的心跳。 “真是奇怪的案件!” 浅见突然说。之前一直保持沉默大概是因为在考虑这件事吧。 “是啊,好像是。” 美果暧昧地回答。自己和这个案件很有关系——虽然美果也有这种实际感受,但却不能达到浅见那种近乎痴迷的程度。这是由于男女的差别,还是浅见异乎寻常的好奇心呢。 “你说好像是,你不认为奇怪吗?” 浅见转过整个身子,用责怪的眼神盯着美果。 “不,连续发生不可思议的事,确实很奇怪。” “好吧,最初从那个人说想看大觉寺抄写的佛经开始,就是很奇怪的话。” “是啊,真的。” “因为女儿的失踪再惊慌失措也不应该……即使一张一张地查找堆积如山的抄写的佛经,也不可能查到什么。” “是啊!” “然后,虽然去了酒店,却只在服务台简单问了一下,就回去了。” “是的。” “连我都问过西餐厅和咖啡室,既然是父亲,却那么马马虎虎地调查了事,这太不正常了。” “真的呀……可是,这意味着什么呢?” “总觉得他是在故意做这些事。你不觉得吗,我感觉他好像是在显示自己的作为。” “确实是,可……” “对,也许可以称之为哗众取宠的行动。父亲拼命地寻找女儿的下落——他确实是在进行这种表演。但是,实际上父亲和女儿都是冒牌货,所以更让人吃惊。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必须演这么麻烦的戏呢,真是奇怪。” “为了什么呢?” “如果这场拙劣的表演有目的的话,我想其目的只有一个。” “……” “总之就是让好心的第三者记住一个叫野平繁子的女子失踪这件事。对啦,顺便也记住寻找那个女子的可怜的父亲。这样,如果尸体被发现,而且死者穿的衣服上留有洗衣店写的名字‘野平’,马上就会认为被害者是野平繁子——这样就会引起混乱。在大觉寺有两个老好人牵扯进去,还毫不介意地去过宝池的饭店,这些奇怪的话传到警察的耳朵里,无论是谁都会那样想的。” “可是,被害者不是野平繁子呀!” “那也怪——很怪。而且,野平和女儿都很健康,根本就没去过京都,所以就怪上加怪了!” 浅见的强调让美果禁不住笑起来。浅见歪着嘴唇忍住了笑。 “哎呀,这不是值得笑的有趣话题。” “可是,你的语气不认真呀。” “我可是很认真的。总之,野平父女的冒充者是什么人,表演的目的是什么,这是其一。” 浅见伸出食指。 “而且,还有一个很怪的就是在夕阳地藏菩萨前淋雨的女子。听说虽然下着冷雨,却是个不错的季节,但是她毫不撑伞伫立在雨中。而且最后翻过奈良坡向净流离寺走去,在佛谷被杀——所以,这也完全是在表演。” “怎么可能……你说得太过分了。那个女的可是假定的被害者呀!”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自己也很可能遭遇和那个女子同样的命运,这样想的美果绝不允许浅见那种轻率的说法。 “如果是你的话,你怎么做?” 浅见察觉到美果的责难,像把乒乓球打回去一样问道。 “那个……” 美果畏缩了。她感到了冰雨打在脖子上的寒冷和渗透肌肤的忧郁潮湿的残留的冬天的气息。 “如果不站在那个女性的立场上,就什么也不能说。大概她有什么理由必须那样做吧。” “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该那样。如果是我,绝不会做那种傻事。不,也许有一种情况例外……” “例外,什么情况?” “想死的时候。如果她想自杀的话,那么她那种愚蠢的行为就很好理解了。” “自杀……” “对,除此之外就很难想通了。” “但是,即使自杀,那样,太奇怪啦……” 美果原想说那样寒冷疲劳,但是觉得比浅见说的还轻率,所以就没说出来。 “是的,很奇怪。确实是奇怪。自杀的话,一开始直接去佛谷、华严瀑布(注:日本旅游胜地,也是自杀胜地。)之类的地方就行了。” “华严瀑布?” “哎呀,只是打个比方。总之,站在夕阳地藏菩萨前和净琉璃寺的山门下是永远也死不了的。大概也不可能是在等得感冒病死或是冻死吧。” 虽然听起来很容易理解成开玩笑,但浅见却是一脸认真的表情。 “不过,难道就不可能是和谁约好了一直在那里等吗?” “噢,到底是和谁有什么样的约定才会那样拼命地等待呢?” “那,比如,恋人啦……” 浅见困惑地抱住头。 “真遗憾,我没有和能那样等我的异性交往的经历,所以无法理解。但是,有吗,那样的女子?” “没有了,如今那种人。” 美果生气地说。如果有的话,我想把她撕碎——美果认真地想。可是,如果有愿意那样等我的人多好啊——心中某处似乎藏着这种愿望。 “是吧,没有。不,也许在夕阳地藏菩萨那里等待这种事会做,但从那里步行到净琉璃寺是绝对不会做的,首先很难理解她那样做的必然性。” “是这么回事……那么,浅见,你认为她到底为什么要做那种傻事呢?” “我不是说了吗,是在演戏。” “那怎么……” “你是不是想说不可能?对,的确不可能。不过,只是从常识来判断的话不可能。可这次发生的事用常识是解释不通的。不过对那个女性来说,也许下起冷雨这件事是其预料之外的。结果虽然提高了演出效果,对她本人却是非常痛苦的。肯定是比死还要痛苦的苦行。” “所谓比死还痛苦……” 美果也不知道浅见哪句是认真说的,从哪句开始又是半开玩笑了。 “你离开了奈良就和这件事拜拜了吗?” “不,不可能的。这么有意思……这么说又要被你批评了。总之,遇上这种不可思议的事而放任不管是很难的。”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路只有一条。” 浅见似乎含着怒气的眼睛望着窗外说。不,他白皙的脸上隐约可见的愤怒让人觉得他或许真的在生气。 “你所说的一条路是……” 美果连提问也觉得不好意思,声音禁不住小了。 “我已经决定了,就是惟有将野平穷追到底。” “野平……哪个野平?” “嗯?……啊,当然是实际存在的野平啦。m商事的野平隆夫。” “但是,即使你追查那个人,也查不到什么吧?警察局的刑警调查返回后不是就没再去吗?” “是,可我总觉得那次调查有些不足,不能令人十分满意。” 浅见慨叹道。 “因为我觉得对不起去调查的刑警,所以当时没说,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不进一步追查野平。” “可是,野平只是名字被人冒用,他才是善意的第三者吧。即使问,也了解不到什么呀,不是吗?” “但是,不管怎么说,大觉寺的野平用过野平隆夫的名片。而且,女儿的名字也完全吻合。很难想像对野平和野平家的情况这么了解的人和野平毫无关系。” “可是,野平的姓名和他家里的情况不是任何人都知道吗?” “任何人?……” “不,任何人只是一种措词,我想应该有很多人知道。” “很多……大约多少人?” “多少人,我的意思是不特定的多数。” “那你觉得大抵有多少人呢?” “那个,我不知道。” “一百人左右?” “更多。” “那,一千人左右。” “不……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是野平所在公司职员有几千人吧,他是老职员了,所以知道他的职员应该很多吧。” “是啊,如果再加上只限于认识程度的话,恐怕人数相当多。但是,如果是对野平的家庭构成——特别是连他女儿的情况也很熟悉的话,又会怎样呢?” “……” 美果一副被驳倒的神态,沉默不语。 “哈哈哈,没精神啦!实际上,对方并不一定要知道野平的情况。名片也许是偶然捡到的,只要看看职员名册,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知道野平的一些情况。即使是他女儿的事,知道了年龄,只要赋予其适当的性格就行了。比如,说她喜欢看佛像就是胡说的。最初得到他的名片,然后就把目标集中到野平身上,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什——么……” 美果好像含着怨气似地瞪着浅见。 “我正在认真地想到底有多少人会知道野平的情况,你却……” “虽说如此,但在现实中使用野平的名字却是一个重大的谜。刚才我用了‘偶然’这种说法,但不可能谁都可以的。比如,我和你就不行。为什么偏偏假冒野平的姓名呢——其中一定有必须是野平的理由。” “也许是吧。对啦,果然……这么说,有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女儿也许是第一个条件了。” “嗯,诚然……那么,如果以你和你父亲为目标的话也不奇怪吧?” “哎?我父亲?……是吗,对呀,我也有那种条件呀。” 美果突然有一种抱着了很重要的东西的感觉。 “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具备同样条件的父女可真是要多少有多少了。” 浅见盯着美果紧张的表情,微笑着说道。 “我二十五岁,我记得父亲是五十一二岁吧?……是啊,我的朋友情况大抵和我差不多。” “从无数的父女中选择了野平父女,仅仅是偶然吗?” “我也认为不是偶然。不过,如果有选择的根据,那又是根据什么条件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 浅见的眼神有一种看透事物的聪明和严肃。被这种眼神盯着,美果不禁移开了视线。 “野平父女拥有的条件中哪些是不一般的呢,我觉得只要彻底查明这一点,谜底就自然解开了。” “这么说,你要去访问野平家?” “家和公司都去。我感觉刑警按野平说的没有去公司是一个失误。” “可是,东谷不是说了吗,野平只是被人冒用了姓名,可以说是一个受害者。” “对,那不正是刑警所顾虑的地方吗?但是,要想看清本质,如果不深究藏于其中的机关,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浅见像感叹警方的失策一样,不断地摇着头。 4 新宿副中心地区的超高层建筑已经达到了十五栋。每次浅见来到这里抬头仰望林立的高楼时,都有种身心萎缩的感觉。建造这种东西,如果能不惹神生气就好了——浅见想。神一气之下连只有九十米高的巴别塔(注:《旧约》中所载的没有完成的通天塔。)都破坏了,这不说明神不理解人的语言吗? 别说神了,只要情况允许,连有恐高症的浅见都不想接近这里,联系自己这种不安的心情,浅见似乎理解了阿部美果被奈良吸引的原因。在令人想到安东尼奥·高迪(注:西班牙建筑师。)的东京都厅大楼斜对面、隔着马路的超高层大楼里,坐落着m商事的总部。 m商事使用着五十二层大楼的十层到二十一层,接待处位于第十二层。 浅见说“我找庶务科代理科长野平”,负责接待的小姐用电话进行了联系,等了一会儿,那位小姐却很有礼貌地说:“非常抱歉,野平现在正在开会。他说请您重新打电话预约。” “那我什么时候打搅好呢,我想请野平决定。” 浅见站在接待处前一动不动地说。也许浅见在怒目而视吧,接待小姐的笑容僵住了,又拿起话筒,背过身去小声说着话。 “对不起,他问您有什么事情。” 放下话筒,转过身的小姐脸上笑容已经完全消失。 “已经在电话里说过好几次了。不是我,是一个叫阿部美果的小姐打的电话,想就京都的事道歉,并想和他谈谈相关的事情……已经打了十几次电话了。因为事情总得不到解决,所以我才来的。” 浅见说的并不是谎话。从昨天开始,美果就持续给野平打电话。几乎隔一个小时打一次。话务员或是办公桌的小姐的回答总是“现在正在开会”或“出去了”。 “我气得头发昏。他是在躲避,绝对是。” 美果向浅见说着心中的不满。 “是的。” 浅见听了美果的话,反而高兴地说。 “他那样逃避,可就越发奇怪了。这样的话,就是硬着头皮也要给他打电话。” “可是,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美果郁闷地说。 “哪里,不用那么在意。对方在逃避,是他不礼貌。我们又不是打无声电话或是骚扰电话。下次被拒绝的话,你向对方说明情况,稍微带点怒气也可以。你就说‘我从繁忙中抽出时间给他打电话,他却总是拒绝是不是太失礼了’。” “那种话,我说不出口。” “嗯……好吧,那么,后面的事我来做吧。” 于是,浅见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多少有些表演的成分,但也许是从浅见的语气中感到了严肃的东西吧,那位小姐脸色变了,看着旁边的同事。 接待处有三位小姐,稍远一些的地方站着保安。因为有激进派和右翼袭击企业的危险事件,所以各个大公司都采取了自卫手段。 浅见怎么看也不像激进派。三位接待的小姐聚在一起商量的结果是再和庶务科联系一次。 但是,野平的回答没有进展。 “很抱歉,他还是让您说说有什么事。” 接待的小姐也对野平有些生气了。她的表情好像在说真不明白为什么回避来客呢。 “那好,请你这么对他说:就说香药师在哪里?” “啊?……” 小姐好像听不懂“香药师”。 “你说哪位?” “哈哈哈,说哪位就不合适了。香药师——就是芳香的药师。对啦,在新宿线的车站中不是有新井药师吗,就是那个药师。” “香药师,是吧?” 小姐用片假名做了记录,然后又开始打电话。 “……他问香药师在哪里……是的,飘香的香、新井……哎?……你说行了……可以吗?……可是那个……是。” 大概最后对方说了什么严厉的话吧,小姐哆嗦着愣了一会儿放下了话筒。脸上失去了血色,眼睛盯着一处。 “受责备了。” 浅见同情地说。 “哎?……是……” 小姐听到意想不到的亲切的话语,视线不知所措地晃动。已经变白的脸一下子红了。 “野平说什么了?” “嗯……” 小姐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同事,下了决心似的说。 “他说好了……好了,别说废话了……他这么跟我说的。” “的确,是说了香药师的事让他不高兴吧?” “也许吧。” “可是,野平很吃惊吧,你说香药师的事时?” “是,我感觉是……那个,香药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 “原来在奈良。不知什么时候好像来到了东京。很有名的,却总不露面。野平似乎知道在哪里。” “是的,我也觉得。” 被野平责备后,她开始对浅见这个看上去有教养的青年有些好感,变成了和刚才完全不同的亲切的口气。 “让你心情不愉快,真对不起。那么,我这就告辞了。” 浅见看好时机,向那位小姐鞠躬辞别。 “对不起。” 小姐也鞠躬致意。富丽堂皇的大楼里面确实是一个四方四角的世界,也许她对宛如混进的蜻蜓一样的男子抱有一些好感。 浅见刚离开接待处的服务台,那位小姐前面的电话就响了。 “喂,浅见,请等一下。”她叫住已经走出十来步的浅见。浅见回头时,小姐满面笑容地说: “野平说要见您。” “噢,那太好了。” 小姐走出服务台,把浅见领进电梯前厅内部几个接待室中的一个。 “他说让您先在这里等一会儿。” 把门旁边的卡片换成“使用中”以后,小姐出去了。浅见满怀感激地向她的背影鞠躬致谢。 这是一间小却很气派的接待室。摆着乌木桌子和皮面椅子,随意装饰的画也不便宜。只是在正面装饰壁橱的里面、藏在玻璃器皿后面的小摄像头瞪着这边,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说是“一会儿”,实际上等了十八分钟。中间,和刚才不同的小姐来送过一次咖啡。 房间一角的架子上排列着m商事的宣传资料。其中收录有时下流行的电视广告宣传的介绍材料、新产品的介绍、记载国内外企业和职员活动状况的新闻报道等,数量很多。 浅见站在架子前,随意地“哗啦哗啦”翻看着转载新闻报道的凸版印刷品,突然被“奈良”两个字吸引,停住了视线。 那是从经济报纸上转载的,似乎是对工商界人物的访谈系列。在《忙中有闲》的专栏里,m商事的桥口社长登台了。 《在奈良休憩片刻——》 去年年底在奈良郊外建成的别墅“香梦庵”是m商事社长桥口亮二独一无二的休息场所。 对于从学生时代开始迷恋奈良半个世纪的桥口来说,在可以远眺东大寺的地方生活是其长年的梦想。“香梦庵”的名字就包含着这样的愿望。 这是一栋环绕着竹丛的山庄风格的建筑,里面设有稍显豪华的画廊,装饰着主人中意的美术作品,据说终日赏画的生活是其最大的享受。 但是,因为是眼下经济界有了名的“繁忙氏”的一员,所以桥口在奈良只住周末的一个白天两个晚上,而且一个月最多两次。 “再过五年,不,至少再过七年,就可以在这里悠闲度日了。” 桥口这么说,不过从中东形势紧张以来,对作为m商事统帅的他来说,沉浸于“梦”中的日子的到来目前是无望了。 还腾出和报道同样大小的空间,登载着一张以竹丛的庭院为背景、满面笑容的桥口亮二社长的肖像。银边眼镜后面那双眯着的眼睛给人一种和蔼的印象,怎么也没有干将的感觉。 敲过门之后,进来一个年纪半老、戴着眼镜的男人。 “哎呀,让你久等了,真对不起。我们公司最近也有点儿人手不足,什么都得做。” 说完辩解似的开场白后,递出自己的名片说:“我是野平。”只瞥了一眼,就可以确定和京都大觉寺出现的“野平隆夫”的名片完全相同。浅见也照例递上没有职衔的名片。 “啊,你的名字我已经知道了。前些天,警察局的人来过我家,问过你的事,还有那个,叫阿部吧,问了有关她的一些情况。真是怪事呀!” “是啊,确实是被卷进了离奇的事里了。” 浅见夸张地点了点头。 “特别是给你带来很大麻烦吧。我和阿部绝对没有恶意,阿部很在意这一点。所以,总想向你当面致歉,因此我代替阿部来向你道歉。” 浅见又深深鞠了个躬。 “没什么没什么,要说麻烦你们不也一样吗。听说你们本来出于好意,却被卷入了意外的麻烦之中。我被人冒用姓名当然麻烦,但要说实际损害的话,还是你们两个更厉害。总之,我很同情你们。” 野平也鞠躬,到这里一切都结束了——脸上显出这样一幅表情。 浅见也像完成重大使命一样松了口气,站起来说:“那么”,两人都在演戏。 最先中断演戏的是野平。 “啊,对啦……” 面向门,野平像想起一件刚才完全忘记的事一样,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 “刚才,听接待的人说,你问过什么香药师怎么样了之类的话?” “啊,是的。” “那个……香药师吧,是什么呀?” “啊呀?你不知道香药师的事?” “哎?啊,我不知道。” “是吗……不知道就算啦。告辞了。” “喂,请等一下。听你这么一说,我很不放心。那个香药师到底是什么人呀?” “怎么办好呢……” 浅见站在原地,为难地抱着胳膊盯着天花板。 一分钟、两分钟……浅见在心里数了三分钟的时间,然后缓缓地说起来。 “实际上,我是从别人那里听说关于香药师的事情的,现在在(注:这里浅见用的‘在’是用于无生命的物体的,而此前两人一直都是把香药师作为有生命的人看待的,日语中表示有生命和无生命主体存在的动词是不同的,因此,浅见在这里对野平设了个圈套。)哪里——他说过这方面的事。” “啊……” 三分钟一动不动的野平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怎么回事,那到底是?” “总而言之,就是香药师的所在已经清楚了。” “……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明白。” “是吗?” 浅见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野平眼镜后面。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哎?你说我知道……知道什么?” “当然是香药师的事情了。” “不,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是吗?” 浅见冷笑了一下。 “刚才,我对接待处的小姐说香药师,她问‘是哪位呀?’。的确,突然对一个不知道的人说‘香药师’的话,会误认为是人名什么的。说起来,我还曾以为是‘说书先生’。你最初听到时好像也是那样想的。但是,我说‘香药师在哪里’时,之前还说香药师是哪位的你竟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合适,这是为什么呢?” “哎,我那么说了吗?” 野平虽然佯装不知,但瞬间浮现出的狼狈之色已经无法隐藏。本来平庸的人却要演不合身份的戏,一旦失败就露出了丑态。 浅见故意浮现出令人不快的笑容,注视着野平的狼狈相,过了一会突然像追问一样说: “不能给我看看吗?” “哎,给你看看,看什么?” “当然是香药师佛。” “那,那种东西,我说过不知道了。” 尽管房间里空气调节很好,可是野平额头上却汗津津了。 “是吗……” 浅见垂下肩,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啊……是那个人胡说了。” “对,就是。” 野平的声音也松了口气。 “多半是那样的。不过……” 浅见微笑着鞠躬。 “恭喜你晋升。” “哎,啊,谢谢……” 野平不好意思地用右手敲着脖子后面向浅见回礼,诧异地说:“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说完,大概注意到自己的“诧异”有些不寻常吧,眼神明显变得胆怯,像窥视一样盯着浅见。 “请问,我升职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呢?” “这和你知道我的身份有点类似。” “哎,怎么会……我没有……关于你的事……” 野平慌忙重新看了一遍浅见的名片。 “对,就是那张名片。看到那张什么职衔也没有的名片而不问我的职业的人,此前一个也没有。站在你的立场的话,应该更想确认对方的身份,你之所以瞥了一眼名片而没表现出任何兴趣,是因为你已经提前确认了我的身份。” “不,不,那怎么可能……” 野平想找计策辩解,不过马上就死心了。 “是的,的确如你所说。坦白地说,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完成这类杂事,非常抱歉,我们也调查了你的身份。说起来,因为你的名片上什么职衔也没有,所以我们有些担心。如你所知,毕竟像我们公司这样的企业,特别是在邻近股东大会的时期,要接触各个方面的人,相应地必须防备的事情很多……但是,因为你哥哥是警察厅的刑事局长,所以能够和你来往,我们公司是非常欢迎的。” 野平话一开头,就用单调的语气滔滔不绝且过于流畅地讲起来。 “即使如此,在不足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将一个普通老百姓的身份调查得这么清楚,不愧是m商事,调查能力真是优秀啊!” 浅见是在用话套话,他说的是在接待处争论的大约二十分钟,看到野平并没有否认,浅见明白自己打中目标了。 “哈哈哈,你这么说,可真是不敢当啊。” 野平笑着,身体稍向后仰,得以地说。 “也许从作为公司职员的我的口里说出来有些不太合适,但是,大公司的确拥有超出个人想像的能力。” 突然,对于野平和他背后的势力,浅见感觉到胸中斗志勃然而起。出了接待室,站在电梯前厅里,最开始接待自己的那位小姐走了过来。好像是刚领客人到某个接待室回来。浅见鞠躬说:“啊,谢谢你刚才的帮忙。” “您的事情已经办完啦?” 小姐面带微笑,亲切地还礼。她站在比浅见稍低的地方,抬头看着电梯的运行指示板。 电梯还在很高的楼层。 “那位野平,是庶务科的代理科长,都干些什么工作呀?” 浅见试着问道。 “这个吗……” 小姐困惑地歪着头,在电梯即将到的时候说:“有些说话难听的人说他是‘搬家的’。”似乎是为了发泄刚才被斥责的积愤。 浅见正要反问的时候,电梯门开了。里面没人。 “说他是搬家的,是什么意思呀?” 浅见赶快问。 “调动工作什么的,职员要搬家吧。这时候,他就负责筹备安排,如果是上司,听说他还要亲自去帮忙呢。” 小姐把浅见送进电梯,鞠躬说“再见”。 “搬家的……” 浅见一个人嘟囔着。 这和野平所说的工作相差太悬殊了。野平强调说比如在股东大会召开前夕等重要时候,自己负责检查和公司接触的可疑人物。但是,实际情况或许像接待小姐说的那样。 尽管如此,但是可以想像,作为一个“搬家的”要得到提升是非常难的。 5 回到家时,恰好东谷打来了电话。他几乎每隔一天就报告一下搜查的情况。 “今天各个方面还是没有情报报告。” 东谷郁闷地说。 他说的是有关香药师佛的男子的“尸体发现”的情报。 “不过,日本似乎狭小其实还是蛮大的,即使没有发现也不奇怪。” 也许真像东谷说的——浅见想。据说在日本这十五年里身份不明被火化的所谓无人祭祀的的死人大约有一万人。实际数目应该远远超过这个数字。每年成百上千的失踪者肯定消失在无人知晓的原野里了。 在富士山脚下的青木原森林里,每年进行的搜索中平均发现三十具死于非命者的尸体。很多已经化为白骨,大部分都是作为自杀处理的,严格来说,包含他杀尸体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佛谷的叫“野平”的女性碰巧被早发现了,如果再过一段时间草木繁茂之后,或许就永远不会被发现了。而且,即使被发现了,也可能作为自杀或事故处理。 “奈良市区的巡逻有成果吗?” “这方面,我们暂且按照阿部说的画了张简单的头像,正在继续侦察,目前还没查到那样的人,也没有听说谁见过这样一个人。” “也许他不是奈良当地人。” 浅见渐渐觉得希望不大了。 “你那边怎么样?野平那里。” 东谷问。 “我正想为这事和你联系呢。” 浅见讲了在m商事的情况。 “显然对方的反应表明关于香药师佛他知道些什么。野平本人和香药师佛有无牵连虽然不太清楚,但是围绕着香药师佛发生的案件他可能了解一些情况。将这件事和京都的冒名事件以及佛谷的被害者联系起来考虑就会发现里面必有隐情。因此我想向警部提个建议,对野平的周围进行彻底的监视怎么样?我想如果穷追野平事情一定能取得进展。” “的确,这家伙像烤墨纸(注:用明矾水等在上面写字或绘画,用火烤即显现出字或画的纸。)一样。好吧。” 东谷马上用力地说。 “我立刻派四名得力的刑警去东京。必要的话再增加人手也行。我们要像你说的那样彻底地进行。不过,浅见,你要是不帮忙可就困难了。根据我们从各方面得到的资料,听说你可是名侦探啊。知道这点后,我们都觉得一开始没有让你参加调查实在太可惜了。” “哪里,我只是个外行,所以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不是你谦虚的时候。去野平家调查的刑警被马马虎虎地应付回来了,这次是为防止那种事情,请务必给予指导。” “指导什么的说不上。而且,眼下我写稿子的事也堆在一起,所以暂时我必须集中精力完成本职工作。” “嗯……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不过紧要关头请你一定帮忙。” 东谷在电话另一头,不断地鞠躬。 京都派来的探员于当天到达。正好东谷也报告了他们的情况。据他说,刑警们一方面两班轮流监视野平的动向,另一方面对住所周围、公司关系等野平身边的情况进行了毫不掩饰地调查。 警方的这些行动当然会间接传到野平的耳朵里。虽然不知道野平和案件有什么关系,但如果是通常感觉的人的话,早就坐不住了。他的确是东谷说的“烤墨纸”。 浅见对此也非常关心,不过他并没有对东谷撒谎,除了《旅行和历史》委托的日吉馆的稿子,还有很早就接手的有关女儿节偶人和门迹尼庵的约稿等几项工作必须完成。 一周、十天,日子过得很快,4月也要过半了。 这时,发生了异常情况。 浅见前一天晚上熬到深夜完成了稿子并用传真发送出去,早上正筋疲力尽地熟睡着。 浅见像往常一样被须美子尖锐的声音叫醒。须美子敲着门大声喊: “少爷,电话!”还发着牢骚:“快点买个专用电话就好了。”我也想成为买得起那种东西的人呀——浅见在半睡半醒间想,突然,头脑清醒了。 电话是东谷打来的。 “野平好像失踪了。” 东谷紧张地说。 “失踪?” “前天晚上似乎没回家,昨天早晨去野平家一看,家里没人,以后好像谁都没回来。” “谁都没有,你是说一家三口都出去了?” “是的。” “怎么回事呢……” 浅见本意是对野平一家失踪和看丢他们的刑警的失败两方面表示疑问,但东谷似乎没有理解。 “因此,我希望你和我们的人联合起来。哎呀,我当然知道你很忙,可是由于我们对东京的情况一点儿也不了解,所以,就像我上次委托你的,请一定想办法给予指导……” “明白了。” 与其说浅见是为了东谷,不如说是屈服于自己强烈的好奇心。而且,工作也告一段落了。 “哎?你真的接受啦?太好了!” “那么,去哪里,怎样和他们见面呢?” “没关系,你只要到你家前面,就会发现他们都在那里。” “哎……”浅见放下话筒,打开卧室的窗户,看到隔着墙四个男人正无聊地站在那里。其中有浅见认识的土山、中头两位部长和石塚刑警。 “我服了——” 浅见想起东谷那张过于认真的脸不禁露出苦笑。虽然有张一本正经、死心眼的脸,但却是一个不知不觉就能迅速潜入的精明强干的男人。随后的每一天对浅见和他的soara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 四个刑警大体上分两组轮流和浅见一起行动。有时也会同时载他们四个人满负荷地到处跑。 浅见和刑警分头对野平家周围进行调查、在其所在公司听取情况。 这些工作和对野平繁子工作单位的情况听取等都在有效率地推进。 结果,暴露出一些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实。 据说浅见和美果在大觉寺遇到奇怪的“野平”十多天前,野平繁子已经辞职了。 野平繁子的工作单位——白山物产,位于从新桥车站沿砖路西行不远的一栋小楼的四层。繁子的上司、营业科长接受了情况听取。 “最初只是旷工,到了第三天,我们给她家里挂了电话,说是因为发烧而卧病在床。” 大概科长是第一次接受情况听取吧,显得很紧张。科长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非常普通的工薪阶层类型的男人。瘦瘦的戴着眼镜——这样再过几年,给人的印象也许会和野平繁子的父亲一模一样。 “但是,在这之后又过了三四天,就寄来了野平繁子的辞职信。辞职信的文笔极为流畅,好像是他父亲代笔写的,而且还附有一封信,说要去温泉休养一段时间。” “得的什么病?” 中头部长刑警问。 “啊,这个……” 科长犹豫了一会儿,说: “从样子来看,我觉得好像是心病。” “就是说,是精神方面的病?” “是的。因此,我想去温泉是个接口,总之是住进了有那类设施的医院吧……哎呀,这只是我任意的推测,我们也不好追根问底,考虑到这些就接受了她的辞职。” “但是,在此之前有这方面的前兆吗?” “有,据她同事说,在那之前野平的样子就有点儿怪。实际上,公司内有个男的可以说是她的恋人,那个男的也这么说过。” 马上,那个“恋人”被叫来了。这个青年叫井原,二十五岁,和野平繁子同期进入公司。两人关系日益亲密,大概——他一边加了这个注释,一边说打算在不久的将来结婚。 “从一星期前开始,样子确实奇怪。刚高兴了马上又沉下脸来,有时顺口说出‘啊,真烦呀’。我问她怎么啦,她却生气地说‘没什么’……总之,我觉得有点不太正常。” “得知野平辞职,你什么也没做吗?” “什么也没做,你是指?” “比如,拜访野平家之类的事。” “因为我知道即使去,她也不在家。而且,得病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井原皱着眉头说。中头和石塚也表情痛苦地转向一侧。 “这张照片上的姑娘,你认识吗?” 浅见把中头他们从野平隆夫那里得到的“野平父女”的合影给井原看。 井原摇头说“不认识”。 “哎,你说不认识……” 中头和石塚一副极力反击的表情,和井原互相看着照片。 “好啦好啦。”浅见制止了两人。 “也就是说是这么回事。” “这么回事是怎么回事呀?” “这照片上的女子不是野平繁子。” “怎么会干那种蠢事……” 中头和石塚呆呆地张着嘴,发出痴痴的声音。 浅见不理他们两个,对井原说:“如果你有野平的照片,我想借用一下。” “这张可以的话……” 井原拿出夹在票夹中的照片递给浅见。两位刑警从左右窥视,异口同声地叫道:“不一样!” 浅见虽然没吭声,但和两人相反,真像——浅见想。真正的野平繁子就像服务台的小姐说的那样,确实是可爱类型的美人,总觉得和弥勒菩萨的面貌相似。同时也是和美果有共同之处的面庞。 “请问,这位小姐是谁呀?”井原看到三人急迫的样子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提心吊胆地问。 “哎呀,这个还不知道。”浅见冷淡地说。“那么我们走吧。”浅见催促两位刑警。 “怎么回事?”刚一出去,中头就大喊着问。 “上次,我和石塚去野平家时,野平说女儿还没从公司回来。” “简而言之,野平对你们撒了谎。” 浅见用解释的口气说。 “撒谎……为什么要那样胡说八道呢?” “不是因为怕妨碍女儿的婚事,只有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 “现在不是开那种玩笑的时候。” 中头真的生气了。浅见苦笑着道歉:“对不起。” “为什么呀,那件事情?” “因为死了。” “死了……” 中头以为他又在开恶意的玩笑。他和石塚面面相觑,鼻尖上出现了皱纹。 第六章 日本美术全集 1 美果从奈良回来后,几乎没有停歇,就被调换了岗位,开始了新的工作。这是因为日本美术全集的第一次发书《东大寺和平成京》的创作已经进入最后冲刺阶段,编纂室正忙得处于人手不足的状态,而且正好也是新旧年度更替的时候。 美果在不习惯的部门必须马上作为“作战状况”开始工作,没有闲暇去说泄气的话和发牢骚,忘我工作的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根本顾不上佛谷的案件了。 就像想的那样——或者说像担心的那样,美术全集的编辑是非常辛苦的工作。与其这么说,不如说现在才认识到在出版社中,杂志和文艺方面的大部分编辑,其工作是多么逍遥自在。 不过,听已经参与编纂的“前辈”说,没有比参加此前的全集基本计划的制定,对美果他们来说已经很幸运了。 美术全集说起来简单,可要收集哪些内容收集到什么程度却也是非常难的问题,还有按照什么路线采访、采用哪些专家学者的解说也是很麻烦的事。 首先从致力于美术全集出版发行的k出版社的热情说起,叙述这项事业对文化和学术有多大的贡献,请求到对出版的协助,得到专家学者执笔的同意和采访地的摄影许可。 美果参与进来的时候,这些基础工作已经完成,作为实际业务的采访和取回稿件的工作也在快速推进。因为美果只要在已经铺好的轨道上行驶就行了,所以工作并不是那么难。 即使如此,也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制定周密的日程表,等待学者和采访地方便的时机请求访问和会面,美果的工作就从这里开始了。取得对方的谅解后,下一步就是调整采访职员的日程表。为使所有相关人员的日程都一致,进行安排也要费一些力气。采访地去是去了,可在条件复杂场所的摄影又很辛苦。 不管怎么说采访对象几乎都是国宝级的佛像等。损坏就不用说了,即使只是灯光的热量使金箔脱落也是很严重的事情。 “我希望你记住此前在g杂志做编辑时多少允许一些错误的乐观想法已经不适用了。” 编纂室长小泉一开始就叮嘱她。不过,也许工作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的。的确,在文艺杂志的执笔者中,有的作家对女编辑比较宽容,特别是美果负责的u氏等,即使有编辑错误,只要鼻子哼一哼撒撒娇,对方也很容易就忘记了。 对专家学者就不能这样敷衍了事了,必须认识到即使只错一个标点符号,对方也会大发雷霆。 xx大学研究室、国立博物馆、xx寺珍宝馆、xx文化财团、xx美术馆……访问的地方都是庄严的建筑物,在里面见的人也都是那一方面具有最高权威的知名人士。每天都处于持续的紧张中,总在想千万不要在什么时候失误了。 第一次发书的末校结束后,在终于可以休息一下的晚上,美果和四个男同事去新宿喝酒。美果不仅饭量大,喝酒也是海量。本来k出版社里能喝的女性就很多。难道能否喝酒是进出出版社的一个条件?——甚至有人这样说。 和杂志编辑部的同事不同,本来是为庆祝工作结束而出去喝酒的,大家却似乎不能一下子什么都忘掉,始终在谈论自己采访的辛苦和进距离见到国宝的感动等比较性的、很认真的话题,而且是好像要通宵谈下去的气氛。过了晚上10点,就要结束的时候,室长小泉打来了电话。 小泉用严厉的声音对接电话的老板说:“我们单位的美果在吧?” 老板一边递过话筒,一边缩着脖子说:“好像很不高兴。” “马上去细冈家。” 小泉立刻大声喊。在他说“去”的时候,美果觉得“扑嚓”一声,鼓膜似乎被震破了。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总之,你先去低头道歉。” “好的,你说道歉,我就去道歉。可我去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怎么道歉才好呢,不是没办法道歉吗?”美果借着酒劲儿再加上校完末校的解放感,毫不退让。 “伎乐面具,是伎乐面具。” 将只有自己知道的事说成只言片语是小泉的毛病。 “伎乐面具有什么问题吗?” “看看照片,照片!” “照片?……” 即使小泉说看照片,可在这种地方不可能有伎乐面具的照片。 “分不清左和右。拜托,实在是……” 小泉的可怜的声音让人觉得他正在哭。这次好像不是一般的生气。 “室长,请你镇静一点儿。” 美果语气舒缓,像哄撒娇的孩子一样说。 “混蛋!你说我静得下来吗!” 小泉终于连大家忌讳的“混蛋”也叫了出来。 “好吗,好好听着,细冈他,甚至说要把原稿全部废弃。那位老先生很固执,一旦耍起脾气来就完了,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了。我说去道歉,他说别来,说就算社长来了也不见。下面就只有靠你了。不管怎么说,你虽然瘦小,毕竟是个女的。万一他碍于情面呢。总之,你马上去。明白了吧。” “怎么回事呀,这……” 美果握着发出冷淡的电子音的话筒,茫然地站在那里。 “他是说伎乐面具怎么样了吧。” 一个同事感兴趣地说。 “是,伎乐面具的照片怎么样了之类的……啊,他说左和右都分不清。” “他是不是说洗反了。” “哎、洗反了……” 美果“啊”的一声想到了。 这是有可能的事。 所谓“伎乐面具”中的伎乐指的是产生于古代印度、西藏的假面具。 它的假面被认为是能乐面具的原型,不过比能乐面具更加怪异,而且大小和形状可以覆盖到后脑勺。 国立博物馆的名誉顾问细冈英太郎博士执笔的《奈良时代的雕塑》中有关于伎乐面具的项目,只用了一张黑白照片。很可能弄错了左右而印上去了。 由于面具几乎都是左右对称的,所以外行就不用说了,连有相关知识的人,如果不非常认真地看也无法区别。不久前,一份照相凹版杂志就把皇室的照片洗反了,结果闹得要回收全部杂志,在错误的重要性这一点上,或许我们也不逊色? 美果脸色苍白。她参加了细冈博士论文的校对工作。文章方面,博士用红笔细心地批改已万无一失。但是,照片却是个漏洞。当然,使用的照片是否有误美果还是能判断的。但是,没有注意伎乐面具洗反了。末校结束后送去蓝图的校样时,连细冈博士都没注意到。大概,在那之后,偶尔盯着校样看时,哎呀?——才注意到的。差一点就那样出版了。那样的话,因为不可能全部回收,所以细冈博士的论文就带着瑕疵流通于书店了。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幸运,但在博士看来,却是很难允许的错误。 “我,去……” 美果的醉意完全醒了,马上跑出了酒吧。 不走运的时候真是没办法,街上没有空车。偶尔有一辆,一听“代代木上原”这个地名,司机就狠心关上车门开走了。从新宿到代代木上原做小田急线的话只有三站,而且正是需要穿行于人流高峰中的时候。在出租车看来,因无利可图而拒绝搭载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只有用自己的脚跑了。美果从歌舞伎街跑到新宿站,乘上小田急线,在代代木上原下车后,又在坡道上跑起来。 这一带住宅很多,长长的围墙内古老的树木郁郁葱葱长得很茂盛。 细冈博士的家也是这些住宅中的一户。 大门开着。不过,似乎并不是为美果开的,好像一直就是这样开着的。 就要过11点了。 美果小心翼翼地按下大门旁边的门铃按钮,门铃远远地响起来,“哪位?”传来粗犷的男人的声音。哎呀,不好的事都凑到一起了。接内线自动电话的人正是细冈博士本人。 “啊,博士,那个,我是k出版社的阿部。夜间打搅实在不好意思。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一口气说完就沉默不语了,美果在等细冈有什么反应。是立刻勃然大怒还是对我视而不见呢…… “啊,是你呀,门开着呢,进来吧。” “哎……” 美果怀疑自己听错了。与其说她不敢相信细冈亲切的语气,不如说她觉得自己在做恶梦。 “外面还很冷吧,快点进来。” “好,好的……” 好像不是错觉。尽管如此美果还是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进了大门。走廊传来脚步声,细冈出现了。和服的夹衣和下摆已经穿走样,带子的结也快要开了。 “老婆和女佣人都睡了,只有我还没睡。来书房吧。不过不能给你沏茶了。” 说完,迅速转身要走。 “博士……” 美果尽量用听起来悲痛的声音说。 “嗯?” 美果两手伏地,头低得额头几乎触到地板。 “哎呀,那张照片的事已经过去了。小泉说了安排更换一下。” “那么,能得到您的原谅……” “啊,行了,已经没事了。快过来吧。” 细冈很快消失在书斋里。 “怎么回事呀,这究竟——” 美果边脱鞋边想,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混蛋,难道他骗我?——” 美果头脑中浮现出编纂室长那张发呆的脸。但是,不管怎样,只是开玩笑的话也不可能开到这种地步。半夜闯进人家家中,稍出差错就有激怒细冈博士的危险。 总之,美果只有朝着博士消失的书房前进了。说不定博士那异常的亲切正是像伎乐面具一样隐藏了本性的假面具。也许在假面具后面隐藏着野兽般的狂暴——这些毫无根据的想像在美果脑中盘旋。 “可怜呀,美果的纯洁到今夜为止了——” 踏着走廊的寒气,美果半是认真地想着。 2 美果站在开着的门前,细冈从屋内招呼道: “喂,快进来,进来后关一下门,太冷了。” 细冈坐在书房的坑桌前,冷得弓着背向美果招手。 虽然说了“进来”,但屋内资料凌乱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美果进屋后把脚周围稍微整理了一下,总算保证了可以端坐的空间。坐下后,无论如何要先道歉——正这样想的时候,细冈说: “这个,是关于你的事吧?” “啊?……” “这是今天刚送来的,写了有关日吉馆的事情,我刚才正在读。这个和弥勒菩萨一模一样的姑娘是你吧?” 细冈拿着《旅行和历史》,打开中间的一页。 “啊,浅见的……” 美果禁不住说出来。 “对,是一个叫浅见的人写的。果然如此,写的是你吧!” 细冈看看杂志又看看美果,“哈哈”地笑了。 “陪同我游览日吉馆的年轻女子身材瘦削很能喝酒,充满了弥勒菩萨那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他这样写道。他好像很喜欢你呀!” “怎么会……” 美果撅着嘴想要抗议,但想到眼前这位是细冈博士,就不说了。 “是吧,你是日吉馆的常客吧。” 细冈语气恳切地说。 “您也知道日吉馆?” “啊,岂止知道。我还和会津八一同宿过好几次呢。” “哎,真的吗,真厉害……” “从年轻时开始我就喜欢奈良,这一点和你一样啊!” “哪里,怎么敢和您一样啊……我仅仅是喜欢奈良而已。” “不会有止境的,一切都是从喜欢奈良开始的。我早就觉得你和其他编辑有什么地方不同,对,也许就是迷恋奈良吧。” 眼睛无神地朝上看了一会儿,细冈问:“说起来,这里写着日吉馆要没有了,是真的吗?” “是的,听说由于消防法等诸多因素,不能再继续营业了。” “这么说,并不是要消失了?” “是的,大概没事吧。” “是吗,那太好了!” 细冈的“太好了”的说法中有一种对同伴的亲密感情。也许,他能原谅伎乐面具洗反,是因为那种亲密的感情吧。不,一定是那样的。 细冈的视线落在《旅行和历史》上,嘟囔着说: “我最后一次去日吉馆是在战争中,所以大约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 “您说战争中,是太平洋战争吗?” “嗯?啊哈哈哈,总不可能是日俄战争吧。是的,是昭和十八年的春天。那时学生动员的浪潮涌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征召入伍,所以我和四个朋友在有生之年去奈良游玩。虽说是游玩,由于是物资和食物都很缺乏的时候,所以在日吉馆只有一天晚上吃到了鸡素烧。现在想起来,虽然肉很差,但却非常好吃……我想即使就这样死了也行了。” 细冈晃动着白发,慢慢抬起头,朝着天花板。大概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吧,在他遥想当年往事的眼睛里,看上去似乎有闪光的东西浮出来。 “因为是东大寺二月堂举行汲水仪式的时候,所以奈良还很冷。但是,我们一直在奈良逛到深夜。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随便走着。” “我明白,那种心情。” 美果顺口说道。 “嗯?是吗,你明白啊,大概吧,哦……” 有一段时间,老人和年轻姑娘都沉默不语。 “你相信‘悠久’吗?” 细冈静静地说。 “我的人生只走了二十年就要结束了,但是日本却存在着悠久的生命体,我会转生成它的一个细胞——我想。到了奈良,我这么想。和大和一千二百年的历史相比,二十年太短了,但是因为我相信它的悠久,所以我觉得自己能死,也只有一死。不过,这是我说的漂亮话,其中也并非没有自暴自弃的家伙。他们说想把奈良破坏殆尽,和奈良同归于尽之类的话。只是,我和同伴们在也许不能再活着回奈良的心情上是相同的。事实上,那天夜里住在日吉馆的人中确实有几个没再回来。对他们来说,确实成了在奈良的最后一夜。想到这些,那个夜晚至今无法忘怀。” 感慨就这样顺口而出,细冈像背台词一样滔滔不绝地讲道。 细冈的话深深传入美果的心里。 “我明白,明白的——”美果好几次这样想。 也许这种心情只有登过日吉馆这个相同舞台的同伴才能互相理解。 说起昭和十八年,是距现在半个世纪之前——美果出生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 但是,就像最近美果度过的那样,时间同样是早春,同样是在奈良、日吉馆,一天夜里一群年轻的学生曾聚在一起畅谈青春的喜怒哀乐。沉浸在感伤的气氛中,美果突然毫无关联地想到了什么。 美果吓得大吃一惊。 昭和十八年——早春。 汲水仪式。 破坏奈良。 只言片语一个个浮现又消失。 “请问……”美果终于开口问道。 “和您一起的几位朋友,在战争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平安无事吗?” “啊,五个人都活了下来。三个人去了战场,都活着回来了。但是,现在只有三个人还活着。” “现在你们还有来往吗?” “嗯?啊,还行。也可以说是难解之缘吧,现在我们还时常见面。” “他们的专业也像您这样……” “不,各自走的路不同。一个是实业家,一个是美术商,都是一流的人物。一直贫穷地钻研学问的只有我了。但是,当年迷恋奈良的那种热情三个人好像都没有失去。” “您说的热情,意思是指对奈良的——?” “是的,广义上是那样的,但是,比如那位美术商是更加实践地投身于古代美术作品,并以之为职业,那位实业家花和经营m商事这样的大企业同样的精力,沉迷于收集。我嘛……我是最幼稚的啊!” 细冈低头笑了。 “您说的实业家是m商事的社长吧!” “对,m商事的社长……哎?你,和他认识?” 细冈吃惊地盯着美果的脸。 “不,不是直接知道的,通过这次工作,听说m商事的社长收集有非常好的东西。” 一边说着,一边想起前一段时间在日吉馆摆脱刑警的事,美果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具有骗子的素质。 “嗯,果然,不愧是搞采访的,调查得很清楚嘛……但是,他恐怕拿不出什么真正的好东西吧。” “啊,好像是不能拿出给我们看吧。听人说,他有秘藏佛像之类的东西。” “秘藏佛像……噢,有那种传言?” 细冈稍微皱起眉头,一直盯着美果的脸。 “是的,说有国宝级的镀金铜佛什么的。” “谁?你在哪里听谁说的?” “在奈良,听一个连姓名也不知道的男人说的。” “嗯,连姓名也不知道……那人大概多少岁?” “大概,五十五岁吧,感觉还要再大些。” “是吗,年轻啊……” 很难相像五十五岁还“年轻”。细冈是相对于什么——或者说以谁为假定对象而说“年轻”呢,这引起了美果的兴趣。 “那么,他说那个秘藏佛像到底是什么呢?” “详细情况虽然没能问,但我想,比如,不会是新药师寺的香药师佛那一类的东西吧……” “什么!……” 细冈低低地却尖声叫了出来。美果吓得一哆嗦全身都僵硬了。细冈注意到美果的变化,慢慢地略微起身说: “香药师佛哪里会成为你说的秘藏佛像呀,它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了。” “哎,那个人也这么说过。他说本来是不可能有了。” “哦,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听说香药师佛是被人偷了。” “是的,被偷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可是,听说虽然被偷了,但并不是完全消失了。又不是被烧毁了。” “那倒是,确实是……这么说,那个人是说香药师佛还在啦?如果那是事实的话,对你们出版社的美术全集当然是很有登载价值的。” “有是有,可是听说不能公之于众。正因为如此才说是秘藏佛像。” “的确,有道理。” 细冈脸上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 “您见过香药师佛吗?” “我呀?啊,当然见过。真是美丽的佛像呀……” 细冈一直凝视着眼前的桌子,仿佛香药师佛就立在那里。 “您最后一次见到是在什么时候啊?” “嗯?……” 也许只是对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感到困惑吧,细冈的视线还是那样,只是眼神变得有些恍惚。 “是啊,什么时候呢……” “是不是您最后住在日吉馆的时候呀?” “啊,是吗,也许是吧……” “昭和十八年三月二十日。” “啊……哎?……” 细冈紧紧地看着美果。 “什么意思,那是?” “听说香药师佛是在那一天被偷的。” “啊,对,是的……在我参观之后不久被偷的。我们真是幸运啊!” “偷的人会把香药师佛怎么样呢?” “这个嘛……之前香药师佛也曾被偷过两次,那时窃贼以为香药师佛是纯金的佛像。也就是说企图将佛像熔化卖掉。第一次失掉右手拿回来了。第二次回来时,两只脚和底座没有了。两次都是知道佛像不是纯金的以后丢弃的。这是在香药师佛不是纯金佛像已经众所周知之后的第三次被盗。因此,好像不是以金钱为目的的偷盗。当然,也不可能以佛像的形态卖掉,而且不能用来陈列。那只有放在库房之类的地方独自观看欣赏了。我想,恐怕是被香药师佛的魅力吸引而一时冲动犯下的罪行吧。” “我想”这两个字细冈说得很郑重。听起来好像隐藏着“我宁愿相信是那样”的意思。 “哎呀,已经很晚了,你回去吧。” 细冈继续说。虽不是高压的口气,但听上去却不容抗拒。 3 差不多隔了一个月再见到浅见光彦时,他被晒得很黑,几乎认不出来了。 “打高尔夫了?” “哎?我这被晒黑的皮肤?不是,在奈良,是奈良。” “奈良?……” “对,奈良之前还有东京和千叶……我可走够了!和刑警一样走破了两双鞋呀!” “为了那个案子?” “是的,和刑警们一起。在奈良几乎都是和东谷警部一起行动的。 “不过,也许应该说是我拉着他到处转。” “是吗,什么时候打电话都不在,我还以为你工作很忙呢!” “啊呀,工作也很差劲。人家委托的稿子晚了一个月。这样下去,我那soara车下个月的贷款都危险了。” 虽然是装作开玩笑说的,但浅见的表情却很严肃。 “你在奈良到处转是调查要搭我的那辆车吗?” “不,关于要搭载你的那辆车,在我去之前,警方已经和车主接触过了。符合那个号码的公爵车只有一辆,是奈良市内的不动产主所有的车。但是,对方说那辆车那天没去过夕阳地藏菩萨附近。” “他一定在说谎。需要的话,我去确认一下。” “哎呀,即使你看了说没错也没用。因为如果他说不知道,我们也没有证据推翻他。” “那么,你是说我们就没有办法了?” “不,不会的。警方正在继续追查与那辆车有关的人,不久就会有结果了。” 浅见为安慰不满的美果说。“那么?”浅见歪着头问,“今天有什么事?突然把我叫出来。” “香药师佛的事。” “香药师佛……你知道什么了吗?” “是的,实际上,我见到了昭和十八年三月二十日住在日吉馆的人。” “十八年三月……这么说,是香药师佛被盗的那天夜里。” “是的。” 美果讲了访问细冈英太郎那天晚上的事。浅见的视线停在美果的嘴上,一直认真地听着。有时,斜着瞥一下远处,这是浅见在整理思绪时的习惯。 “美果讲完时,浅见初次正面看着美果,说:“然后呢?” “就这些,他说很晚了你回去吧。” “哦……” 浅见没有出现沮丧的表情,又变成了思索的眼神。 “你那边怎么样了?” 美果忍受不了浅见长时间的沉默,问道。 “你在奈良都干什么了?” “寻找东西。” “寻找东西,什么东西?” “尸体。” “哎?” 美果皱起了眉头。 “那么,是谁又死了吗?” “也许是,我想。” “什——么……你别吓唬我。” “不是吓唬你,真的有那种可能。” “你是说香药师佛的绅士吗?” “啊,也在寻找香药师佛的男子。听说搜查总部的人早就在搜索。但是,现在还没找到。倒不如认为他已经死了。现在不是为他,而是在为别的人担心。” “别的人?” “是野平家的人。野平一家失踪了。” “失踪……是被绑架了还是怎么了?” “现在还不清楚。也许只是隐藏了行踪。但是,因为有横滨律师一家的前例,所以首先要考虑被绑架的可能性。哎呀,与这个相比还有更奇怪的事。上次,野平不是给了刑警一张照片吗!” “是的,是野平父女的合影。” “对对,那张照片呀,太让人吃惊啦,上面那个野平的女儿——繁子,是个冒牌货。” “哎?……不会吧……怎么可能……” “谁都觉得不可能。但因为是事实,所以才让人吃惊。” 浅见把去野平繁子工作的公司从而得知照片上的人完全是另外一个人这些情况对美果说了。 “那样的话,那个女的是谁呀?” “不知道。至少繁子公司的人都说不认识。” “可是,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和警方与野平联系,问他佛谷的受害者是不是他女儿,他竟不在意女儿的安危。正常的话,应该是他主动向来访的刑警讲这些事才对。他不但不说,还编造出一个冒牌女儿,到底怎么回事呀?” “现在一点点地知道了很多东西。比如,野平和繁子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女。” “啊,是吗?” “她是野平的第二个妻子带来的孩子。而且,她的生母已经在六年前死了,野平马上娶了第三个妻子……” “真可怜……” 美果感觉一片昏暗,从肩头开始全身无力。 “那么,繁子是被父亲——野平杀害了?” “这还不清楚。发生佛谷的案件时——也就是出现在夕阳地藏菩萨和净琉璃寺附近的那个女子被人看到的日子前后,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野平没有去过京都、奈良方向的形迹。而且,我也见过野平,从我对他的印象看,他很胆小,根本没有杀人的魄力。” “太好了……” 就算是没有血缘关系,父亲杀死女儿也是美果无法接受的。 “我拿到了真正的野平繁子的照片,你看不看?” 浅见说着把夹在笔记本中的照片递给美果。 “那张脸,你不觉得像谁吗?” 宽宽的额头,水汪汪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端正的脸庞。尽管唇边洋溢着笑容,但也许是因为先入之见吧,美果总有种命薄福浅的感觉。 “真的,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啊,对啦,像广隆寺的弥勒菩萨……” 广隆寺有两尊弥勒菩萨像,都是国宝,一般有名又美丽的是被称为“宝冠弥勒”的那尊。另一尊被称为“哭泣弥勒”,像本身做得不好,脸也不怎么美。美果在心里描绘的当然是“宝冠弥勒”。 “哈哈哈……” 浅见笑了起来。不认真——美果瞪着浅见晒黑的脸。 “说起来,你也很像弥勒菩萨啊!” “哎?……” 美果吃了一惊,重新注视着照片。 啊——美果想,的确如浅见所言,野平繁子的相貌好像有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不是照镜子的正面的脸,而是稍微从左侧看的一本正经的脸,看上去和照片上的脸很像。 “哎呀,真的……” 美果求救似的把目光转向浅见。浅见也收起笑容,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香药师佛的男子和你打招呼时,不是说过你和弥勒菩萨以及中宫寺的思维之像长得像吗?” “对,是说过。” 美果以有些恐惧的心情等着浅见继续往下说。 但是,浅见却不说话了。 “那件事和野平繁子失踪、后来可能在佛谷被杀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美果等不及问道。 “还不清楚。虽然不清楚,但从大觉寺以来遇到的各种人的行动看来,你不觉得有莫名其妙的像巨大旋涡一样的东西正在朦胧地现出形状吗?” “……” 这么一说,美果的视线迷离地盯着远处,想要看透浅见说的“朦胧的旋涡一样的东西”。 在大觉寺遇到的自称“野平”的男子。 住在京都王子饭店的“野平繁子”以及和她一起吃饭的人。 说香药师佛的绅士。 黑色公爵车中的两个男子。 真正的野平隆夫和他的第三个妻子、还有和野平一起合影的“女儿”。 国立博物馆的细冈英太郎。 和细冈大学同级、青春时代一起住过奈良日吉馆的两个同伴——m商事的社长和奈良的古美术商。 还有被认为翻过平城山在佛谷死去的女子。 他们的形像在美果脑海里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又消失。 尽管是短短的一瞬,却有各种各样的群像在头脑中闪过。这些群像到底通过什么样的命运之线连在一起的呢? 美果突然注意到,浅见褐色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大概浅见的脑海中也闪现出同样的群像吧——美果想。 “虽然碰见了很多人……”美果叹着气说。 “在你说的旋涡之中,我不知道这些人各自、彼此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我相信一定有联系。” 浅见静静地说。 “不过,既有明显有关系的,也有看上去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啊。” “但是,实际上在什么地方是有联系的。不,我相信是这样的。只要相信,一定能发现什么。” “是吗……” 美果摇了摇头。 “我好像做不到。还是和你大脑构造不同啊。思考就留给你吧。” 美果往左右展开双手,摆出一副放弃的姿态。为鼓励美果,浅见说: “有一件事没有你就办不到。” “没有我就?……怎么可能,那是什么事?” “追查细冈英太郎。” “追查细冈英太郎?……追查那样的大学者,我做不到。” 美果一个劲儿地摇头。追查既是日本美术全集编纂顾问,又是学术界一流学者的细冈博士——如果做了这种事,被解雇几次都不够。 “哎呀,追查只是夸张的说法,只有你能接触细冈博士并不露痕迹地刺探情况。” “你说刺探,刺探什么?” “当然是关于m商事的社长和奈良的古美术商的情况。” 浅见褐色的眼睛又一直盯着美果。无法拒绝啦——美果想。 4 日本美术全集的编纂已经结束了第二次发书的第八卷《王朝画卷和装饰经》的采访工作,进入解说文的校对阶段。细冈英太郎博士确实具有学者一丝不苟的作风,一字一句就不用说了,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严格地检查。美果拜访细冈的机会也比以前多了。 但是,和细冈之间总也没有提出香药师佛这个话题的氛围。细冈也不可能提起这个话题。说起来,因为浅见那么说了,美果反而有了这个意识,头脑中总是想着香药师佛的事,倒不如说心理上现在想要远离它。 二校的校样送来的那天,细冈把美果请进会客室,给美果上了茶。细冈夫人端上了拿手的咖啡,虽然有些浓,但美果感动地说“真好喝”。 “这是蓝山吧?” “啊,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很喜欢。不过,已经很久没喝过真正的蓝山了。” “还行吧,说是真的……” 夫人很高兴。 “你挺会说话的!” 夫人退出去后,细冈微笑着说。 “哎呀,我可不是说恭维话。真的很好喝!” “行啦,总之谢谢你的夸奖。” 细冈粗略地看了一下校样,然后说: “我说,上次在《旅行和历史》上写日吉馆的那个浅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 美果被冷不防问了这个问题觉得胸口跳痛。幸亏细冈的视线在校样上,但也知道她的脸红了。 “您是说什么怎么样?” “哎呀,我听说他不只是写写东西。” “哎,不是吗?” 美果重新调整好姿势,装出吃惊的样子,反问道。 “啊,好像不只是写东西。” “可是,从我遇到他时的感觉来看,好像只是个自由撰稿人。难道那不是他的职业吗?” “我听到一些传言。他不是私立侦探吗?” “私立侦探……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是美果的真心话。浅见虽然闪现过侦探那样或者说更可怕的才能,但浅见不是私立侦探,只是喜欢玩侦探游戏的青年而已。 “嗯,是吗,不是侦探啊!” 细冈不可思议地盯着美果的脸。 “您是听谁说的?” “我呀,我是……” 细冈欲言又止。 “啊,我知道了。” 美果决定说出自己的推测。 “难道不是那样的吗?从m商事的社长那里听来的吧?” “嗯?……” 细冈意外地皱起了眉头。“不……”说了一半,大概细冈觉得无法隐瞒吧。 “如你所言,我想听听你发觉这一点的理由。” “也没什么可以称之为理由的……” “果然,你和浅见一直有联系。” 被细冈博士聪明的目光盯住,美果禁不住低下了头,马上又反作用似的直直地回看着细冈。 “博士,在日吉馆发生什么了?” “嗯?你想说什么?” “昭和十八年三月二十日的夜里,在日吉馆发生什么了吧,我想问这个。” “发生什么,上次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是的,我听了。关于您和您朋友的青春回忆。可是,那天晚上香药师佛被盗和你们住在日吉馆的日期是同一天,您的朋友中有m商事的社长、而且一直保持联系……迄今为止发生了种种离奇的事情,我只能认为您知道些什么、隐瞒了什么。” “……” 细冈表情痛苦地转向旁边。 “怎么样了?您和四个朋友那天晚上干什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想要说什么,说清楚。” “那我就直说了。偷走香药师佛的是你们吧?” “你!……” 细冈伸出手,一副要堵住美果的嘴的姿势。当然够不着,细冈不安的视线转向走廊另一头家人的动静。 “你,不要说偷盗这类危险的话。” 虽然勉强装出了平静的样子,但细冈的脸却因动摇和愤怒变红了。 “对不起。” 美果也为自己粗暴的话道歉。 “让你说这些话的人,就是那个浅见吧。” 细冈轻松地把她看穿了。美果也没有否认。 “的确,m商事的桥口社长怵他是理所当然的。桥口听部下说,浅见去m商事频繁地说香药师佛的事。” “因为其中有很多情况。” “噢,你这么为他辩护,很偏袒浅见嘛。也许是我多管闲事,请问他单身吗?” “和那个没关!” 美果生气地说。 “哈哈哈,失礼了。先不说这个,你可以带他来一趟吗?” “哎……” “没什么值得吃惊的。他一定也想见我吧。” “是的。浅见也对您有兴趣……对不起,我这么说您,不过,真是那样的。” “哈哈哈,是吗,对我有兴趣。但是,与其说是对我,不如说是对香药师佛有兴趣吧。在这一点上也许你们是一丘之貉。” 细冈用讥讽的眼神锐利地看着美果。 “k出版社把你派给我,不只是偶然吧?” “啊?那个,您是什么意思?……” “哎呀,我只是随便猜猜,看到你对香药师佛异乎寻常的关心,我才有那种感觉……对啦,你是不是误以为我知道香药师佛的所在呀?” “难道不是吗?” 美果的视线紧紧地盯着细冈说。 “您难道不知道香药师佛的事情吗?” “呵呵,果然如此,那就是你的目的吧。但是,你们出版社对自己做的事是不是太姑息了!以为派个年轻漂亮的女职员,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查出什么来!” “没有那种事……和出版社没有任何关系。因为谁都不知道香药师佛的事。” “即使那么说,你是k出版社的职员却是事实啊!” 细冈冷冷地说。 美果觉得自己的心要炸了。她感到自己血管在膨胀,脸却在失去血色。事态急转直下,正在朝最坏的方向发展。眼前浮现出编纂室长小泉大喊“你被解雇了”的姿态。 “行了,先不谈这个了。” 也许是对美果的不安感到为难,或者多少有些可怜她吧,细冈苦笑了一下。 “说实话,我听你说了放心不下,找m商事的桥口社长确认过。就是你说的所谓秘藏佛像——香药师佛是否在他手上。但是答案是否定的。他说虽然有珍藏不拿出来示人的美术作品,但没有香药师佛那样的东西。” “……” “因此,今后最好不要抱着奇怪的幻想,像狗一样嗅来嗅去。说实话,太烦人了。桥口也说给自己添了很大麻烦。啊,对了,把这话也告诉那位浅见侦探。桥口称他为恐吓者。” “幻想”、“狗”、“麻烦”、“恐吓者”这些词在美果脑海中嗡嗡地回响着。 “有人……” 美果的舌头不好使唤了,她感觉嘴中很干,凝缩的唾液像黏结剂一样发黏。 “……有人,死了……” “什么?” “而且,是好几个人。” 美果的神色一定令人非常害怕。细冈的眼睛像看到危险的东西一样盯着美果的脸。 “你,没事吧?” “啊?什么呀?” “哎呀,你是不是感觉不舒服?喝点冷饮吧。” “不,您不用担心。我没事。” “是吗,没事就好。但是你说的话不正常呀!” “我说什么奇怪的话了吗?” “啊,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你是说有人死了。” “是的,我是说了。但是,我只是说了事实而已。” “那个嘛,事实倒是事实。因为每天都有人死去。” “不是,围绕着香药师佛有人死了,而且是几个人,我也几乎成为其中之一。今后也还会……” “等等。” 细冈举起手制止了美果。 “说有人死了可不妥当啊。而且说围绕香药师佛,是怎么回事呀?你也几乎成为其中之一……” 美果吸了一口气,在椅子上伸了伸背。这样即使退缩也无法避免被解雇了。想到这里,美果下定了决心。虽然细冈的视线很锐利,但美果并没有避开。 “3月中旬我去了京都和奈良。” 美果控制住自己的气势,以舒缓的语气讲起来。细冈稍微直了直身体,等着美果继续说些什么。 “在大觉寺抄写经文时,遇到一件很奇怪的事。” 美果知道话说起来会很长。但是,无论如何话题要从这里开始,否则重要的事情就说不清。而且,细冈也很耐心地听着美果的话。不,应该说细冈对美果讲话内容的离奇感到吃惊,或者说被勾起了兴趣,中途好几次像幼儿要求讲故事一样问“然后呢”,催促她往下讲。 佛谷案件的受害者好像是m商事的职员——野平隆夫的女儿。不知为什么野平本人却要隐瞒——讲到这里时,细冈脸上笼罩着紧张和忧郁的表情。 美果故意把受到香药师佛绅士的邀请在夕阳地藏菩萨前险些被诱拐的事放到最后。这对于听的一方来说似乎很有效果。即使美果已经讲完,细冈仍沉默了一段时间陷在沉思中。 美果讲完后,稍微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加上了事件的后续部分。 “现在,野平一家三口下落不明。也许是自己隐藏起来了,但浅见说恐怕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意思是?” 细冈终于开口了。 “他说大概被杀了。” 美果以为细冈必然会笑着反问“怎么可能”,但细冈表情严肃,什么也没说。 长时间的沉默。 “可以带他来吗?”细冈静静地说,“那个叫浅见的。” 第七章 爱上菩萨的男人 1 受京都府警的委托,千叶县警市川警察署对野平隆夫的住宅进行了非常秘密地搜查。虽说非常秘密,但是因为有事前的调查等,附近早就在风传野平一家失踪的事,所以警方的行动并非是完全秘密进行的。 令人意外的不如说是野平的亲戚似乎对其失踪的事一无所知。野平隆夫原籍枥木县,妻子清子是茨城县,据说平时和亲戚的来往不太好。也有人说野平婚姻的运气不好,这大概也是和亲戚关系疏远的原因吧。京都府警的东谷警部也参加了对野平家的搜查。不如说这次搜查是在东谷主导下展开的更合适。其实,进入野平家从事实际工作的七人里,除了提取指纹等负责鉴别的三人,其他三人分别是东谷、中头部长刑警和石塚刑警,都是木津署搜查总部的成员。剩下的一人是浅见光彦。 浅见被宣传是设在搜查总部的木津署的一名刑警。 东谷非常希望野平一家失踪是被外人绑架了。因此,对于千叶县警的鉴别,提出要特别留意血痕等可以证明绑架的痕迹。 确实,最近还发生了横滨的律师一家那种明显被绑架的事例。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在一个文明社会、法治国家的平安住宅区中,一家三口突然被劫持的无法无天的罪行却真实地发生了。 浅见参加了对住宅的搜查,不过基本上保持旁观者的立场。虽然东谷说“浅见你也一起去吧”并强行把浅见拉来了,但是一旦进入这种实际工作,浅见就成了完全起不上作用的男人了。像西洋风格的名侦探那样,手拿凸镜发现地板上的污点和窗框的微小损伤——浅见和这些名手技艺无缘。 野平家的室内没有被抢劫的形迹。只是桌子、壁橱、衣柜等的抽屉,多少有些寻找或拿出文件时翻乱的痕迹。 “我想这可以说明是被绑架了。” 虽然东谷这么说,但果真是那样吗,还是野平在失踪前慌里慌张地为运出重要文件等东西造成的混乱呢,两者都能解释通。 现金和存折、有价证券、贵重金属等物品中,成批的几乎都带走了。 但是,也不能因此断定是家里人带走了。 事实上,二楼女儿房间的宝石箱仍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不过,说是宝石,里面都是便宜货,也许没有必要运走吧。 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建筑上沾着居住的污垢。在通风差的地方,实际上还密生着霉斑。而且,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出一些恐怕连他家人都已忘记其存在的旧的什物家具。 其中,有一个被认为是放有野平女儿的小东西的柑橘箱。它被混放在堆积着破烂的壁橱里面。 对其中的各种物品,东谷警部委托负责鉴别的刑警要特别细致地提取指纹。 浅见主要把重点放在寻找是否有野平写的信和笔记、日记之类的东西。结果发现这些东西都被谨慎地带走了。至少这十年之内写的文件完全没有了。 “这不是一两天的工作呀!” 东谷叹着气说。 “我们的工作也是,要运出这些成为完整证据的物品,至少要花三天时间。” 事实上,警方的工作用了整整三天。这期间,浅见每天和东谷一起行动。 浅见从野平堆积如山的藏书中发现了颇有意思的东西。那是一本昭和八年岩波书店发行的《图说日本美术史》。里面登载了新药师寺的药师如来像(香药师佛)的照片。照片是从正面拍的,佛像有镀金铜佛特有的柔和光泽和端正的容貌。 引起浅见兴趣的要说照片当然也是那张照片,不过,比照片更让浅见感兴趣的是夹在香药师佛照片那一页的书签。可以想像野平对这张照片特别关心。 看一下底页后边的折边,有盖着胶皮戳的奈良“有美堂”这个书店的名字,旁边用铅笔写着“一千三百五十日元”几个小字。大概“有美堂”是专营旧书的书店,这本书是野平去奈良时发现并买回的。 “或许野平也关心佛像吧。” 浅见把那本书拿给东谷说。 “怎么样?在此前的调查中,我们还没发现野平对那种东西感兴趣。” 东谷揣摩着。 但是,马上,浅见又有一个重大发现。 在和放柑橘箱不同的壁橱里,找出一个放着野平学生时代使用的文件和记录、笔记本等东西的瓦楞纸箱。笔记中有一篇是他利用暑假去奈良研究旅行的记录。他在奈良逗留的时间是昭和三十六年七月十日到七月十六日的一个星期。而且,在奈良住的竟然是日吉馆。 他把巡游奈良的神社寺院、看到各种各样的国宝和重要文化遗产时的感动写成了朝气蓬勃的文章。即使是和在日吉馆的同伴以及同住的人之间的交流也非常详细地记录下来,从中可以读出野平隆夫这个人一丝不苟的性格。 浅见读着这些笔记,感到了一种严肃的东西。 野平隆夫三十年前也曾有过夜宿日吉馆、讴歌青春的岁月。这确实像现在阿部美果所经历的那样。 很难想像,即使在m商事这样的大公司,一个担任着平凡的“庶务科代理科长”、有些小市民气的男人也曾有过那样专心研究学问的时期。 也许人都是那样逐渐老去的——想着这些,浅见不可思议地陷入忧郁的情绪之中。 “尽管如此,庶务科代理科长这个职务到底都干些什么工作呢?” 对于几乎没有真正的工薪阶层经验的浅见来说,根本无法推测。 庶务科代理科长很像是类似靠边站的干部的名称。 在从野平家返回的汽车里,浅见对东谷说了这些话。 “唉,是干什么的呢!” 东谷警部似乎也不知道。警察里也没有那种职务。 “因为是代理,所以大概是科长不在的情况下,代行科长职权吧。” 说的都是些理所当然的话。 “听接待的小姐说,野平在公司里被称为‘搬家的’。” “哈哈哈,搬家的?说得太难听了。这么说,和靠边站的干部是一样的吗?我感觉野平在公司里好像人缘很不好啊。明天早晨马上大致调查一下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调查的结果是野平真的被其他大多数社员看做靠边站的干部。 “野平确实像你说的那样被称为‘搬家的’,他似乎什么也不干。证据之一就是即使野平现在不在,单位一点也不觉得为难。人要是被认为没指望了,真可怜呀!” 在电话里,东谷说得很冷酷。作为京都府警的名警部或许可以这么说,但对于浅见这个食客却有些刺耳。 “但是,野平最近应该升职了。” 浅见以一种挽回野平荣誉的心情说。 “啊,你已经知道啦。确实是。野平从4月开始被决定提升为总务部次长。” “哎?……” 浅见注意到东谷的措词有些奇怪。 “哎呀,也就是说,任命野平为总务部次长的委任状已经出来了,不过听说暂时先在庶务科代理科长的位子上工作。听起来实在是有些古怪,但是,据说从庶务科代理科长到总务部次长是破格提升两级。” “破格提升两级……” “是啊。从我们警察来说,要不是在逮捕犯人时殉职是不可能有这种情况的。” “这么说,野平对公司做出什么大的贡献啦?” “大概是吧。不过不可能是逮捕犯人。哈哈哈……” 东谷开了个没什么意思的玩笑,一个人笑了。 “但是……”浅见没笑,而是回敬了一个玩笑,“也许是殉职了。” “哎……” “而且是一家三口。” “嗯……” 东谷沉默了。 没有什么贡献,公司是不可能给予野平这样平庸的人破格提升两级的荣誉的。 很明显野平对m商事做出了重大贡献,是和破格提升两级相称的贡献。 并且,m商事非常迅速地发布那个人事命令,似乎是有必要对野平的“贡献”进行报偿。只发布了委任状,却没有为其准备好“总务部次长”的位子,这种荒唐匆忙的举动正说明了这一点。 公司首先给野平“名分”。不,或许工资报酬的金额会提高,也给了他“实惠”。 但是,没有得到关键的次长的位子,野平像放弃了晋级竞赛一样失踪了。 “难道m商事给了野平‘名分’和‘实惠’,也相应地给了他‘死亡’?” 浅见被可怕的相像纠缠着。 之后,东谷的电话打了进来。 “浅见,查出来了查出来了。” 东谷兴奋地说。 “在野平家不是查收了放有他女儿繁子的小东西的柑橘箱吗,从其中的物品上提取的指纹和佛谷的被害者指纹一致。” “是吗,果然。” 浅见并不怎么吃惊。东谷似乎有些不满。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吗?” “不,刚才是初次听到,但是我想像到了。” “是吗……哎呀,这么一来,野平失踪的动机和我们此前考虑的是不是稍有出入啊?” “你的意思是?” “也许野平是害怕杀女儿的事情败露而逃亡的。” “那又怎么解释呢。以前调查的时候,在佛谷案件发生时,野平不是没有离开东京吗?” “那倒也是。但是,也许是用了什么计策。总之,我们决定重新调查一次。” 各种各样新的事实接连不断地查明,东谷警部干劲十足。 东谷刚挂断电话,电话铃又刺耳地响起来。浅见反射似地拿起听筒放在耳边,传来了美果的声音。 美果马上说:“啊,终于通了!我打了好几回终于通了。你这个电话真长呀!” 发了句牢骚,就郑重其事地说: “浅见,细冈博士说想见你。让我尽快带你去。” “哦……” 浅见紧张的同时,感到一种想笑的兴奋。 “到最后关头了。” “最后关头……什么呀?怎么到最后关头了,我不明白。”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解开谜语之门的钥匙握在细冈博士手里。” “是吗?” 美果忘了掩饰,声音像小女孩儿一样。 2 细冈博士的书房里准备了三个人坐的空间。在知道平时的混乱劲儿的美果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迹。 “我老婆去看歌舞伎了,因此,没办法给二位上茶了。” 细冈结束和浅见初次见面的寒暄后,对美果说。两个年轻人察觉到夫人出去看歌舞伎是招待他们的前提。 “方便的话,我给大家泡杯红茶吧。” 美果小心翼翼地提议。 “不用了,太麻烦,算了。浅见也不需要吧?” “啊,我不需要。” 这样,三个人就在没有坐垫毫无风趣的书房的榻榻米上坐了下来。 “我从阿部那里听说了不少情况。” 细冈把视线放在浅见和美果正中什么也没有的位置开始说话。 “那么,就不说废话了,我决定单刀直入。1943年——昭和十八年三月二十日夜里,在奈良发生了什么事呢?就像你们推测的那样,那天晚上,我们五人从新药师寺偷出了香药师佛。” 细冈也许预先准备了要说的话的概要,讲起来的确是单刀直入、一步到位。 对此,浅见和美果只有一声不响聚精会神地听着。 “但是,实际参加的是四个人,胆小的我在旅馆里假装酩酊大醉,所以偷盗的情况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 四个学生出了日吉馆,在严寒中徒步走向新药师寺。那天是二月堂汲水仪式的闭门祈祷,所以他们知道寺里年轻的僧人几乎全部出去了。而且由于事前调查过正殿门扇上锁的结构,因此对自己潜入的手段很有自信。 和预想的一样,虽然门扇上两个地方锁了坚固的锁,但是把嵌有门扇的整个门框从柱子上卸下来很简单。只要松动两个钉子,就能轻而易举地闯入正殿了。 四个学生从佛龛中拿出香药师佛,用丝绵包了好几层,又用包袱皮将其裹起来。 “他们回来后,打开包在外面的东西,在微暗的电灯光下,香药师佛的表面闪着暗淡的金光,见此情景,大家都不禁全身颤抖。” 也许是头脑中浮现出了当时的情景,细冈表情与其说是忏悔,不如说怀念更多一些。 “可是,为什么要将香药师佛偷出来呢?” 美果语气强硬,似乎想说“不能饶恕”。 “愚蠢的行为啊!”细冈淡淡地说。“现在回头想想,只能说是愚蠢的行为。和驾驶特攻飞机同样的幼稚和愚蠢——如果我这么说,也许要被特攻队中壮烈战死的人叱责吧。但是,那时却是非常认真的。或许也可以称为严肃。虽然我根本不敢,但其他四人每个都像接受了至上命令的青年军官一样,以奋不顾身的姿态投身于这次偷盗行动。” “目的是什么?”美果又催促了一次。 “只有一个人目的很明确。但是,其他三人也感到被他的热情牵引了。那个男人——假定是a吧——他对香药师佛着迷了。” “着迷……” “是,说得好听一点,是爱上了。” 关于这个美果和浅见都不想多听。美果就不用说了,浅见也不理解这种对佛像着迷的狂热心理。 比如,昭和三十五年8月发生的京都广隆寺国宝“弥勒菩萨”右手无名指被折事件就是典型。犯人是京大法学部的学生,据说动机是“想用自己的脸去贴弥勒菩萨的脸,结果不小心把手指折断了”。当时,心理学者中,有人评价这个学生的行为是“反常的性冲动”。 “我可以问一下吗?” 浅见说。 “嗯?什么呀?” “你说那时是用丝绵把香药师佛包起来的?” “哎?啊,是……” 瞬间,细冈脸上闪过惊奇的神色。 “那些丝绵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弄到手的?” “嗬,真让人吃惊啊……” 细冈直率地发出惊叹声。 “我根本没想到你会注意到那个。” “请问……”美果不满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说道。 “你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呀?” “嗯?是丝绵。浅见真是机敏,令人佩服……也就是说,a预先准备好包裹香药师佛的丝绵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即使这么说,美果还是不明白。细冈苦笑着进一步说明。 “其实,包括我在内,a以外的四个人,都认为那次行动是非常偶然的,后来想想,觉得a从一开始就有偷出香药师佛的阴谋。就像浅见指出的那样,我是从a那时连丝绵都完全准备好了这一点才这么想的。但是,注意到这一点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是参与偷盗的四人中的一个死的时候……” “哎,死的时候,怎么回事呀?” 浅见皱着眉头。 细冈停了一会儿,用淡淡的口气说: “那时住在日吉馆的五人中,三人去了战场,全部平安地活者回来了。我和另一个人,假设是b吧,我们两个人没有去战场。而且,战争结束之前香药师佛一直在b的手里。哎呀,假如b被征兵走了的话,就由我来保存。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结果并没有那样。于是,迎来了停战,在回到大学的时候,五个人又见面了,当然香药师佛的事成了问题。那时,b说香药师佛不该返还。理由是,如果返还了,可能会遭倒占领军的掠夺。事实上,在停战后的混乱之中,被运到海外去的美术品并不少,所以我们也诚恳地接受了他的意见。但是,那之后不久,这个b因为抵抗美军揭露他隐藏物资而被枪杀了。” 美果“啊”地捂上了嘴。浅见也被一阵紧张感袭击,觉得全身僵硬。但是,细冈的语气没什么变化。已经四十几年前的事了。也许在他心里惊愕和恐惧已经完全风化了。 “仅仅凭事件的报道不能知道详细情况,b家是琦玉县志木附近的第一富户,在秩父山中修建了秘密仓库,好像隐藏了大量的物资。他和来查收的美国宪兵发生争执而被枪杀,不可能知道真相的。我想也可能不是宪兵,是品质不良的美国兵进行的抢劫,其实并不清楚是不是美军干的。之后又过了很长时间,我访问了b死的现场附近,向知道当时情况的村里人了解了一些情况,据说半夜有吉普车开来,然后听到几声枪响,第二天早晨人们战战兢兢地去现场一看,b已经死了,山中的秘密仓库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在战败后的混乱时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日本的警察被完全解除了武装,对占领军根本无能为力。信息无法正确传递,不用说报纸,连私人信件也全部接受美军的检查。 “虽然b死了,但是我首先关心可能藏在隐藏物资中的香药师佛的安危。我想美国人不可能知道它是多么贵重。他们不会误以为是纯金的而将其熔毁吧——各种幻想在我头脑中萦绕。而且,至少用那些丝绵包着运来的话——想到这里的一瞬间,和刚才浅见说的相同的疑问忽然毫无关联地浮现出来。” 细冈直接把视线转向浅见的脸。 “为什么那个时候有丝绵呢——就是这个疑问。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并且在旅途中是不可能轻易弄到丝绵的。去偷之前,a并没有为找丝绵而东奔西跑。可是,为什么——我这么想。就是说从最初计划去奈良的时候,a已经有偷出香药师佛的企图了——与其这么说,不如说他是为了这个目的才邀请我们去奈良的——我吃惊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那么,抢劫事件之后,香药师佛怎么样了?” 浅见急于知道结果。 “唉……”细冈摇着头。 “在那之后,香药师佛就下落不明了。上次阿部给我讲的是那之后第一次听到关于香药师佛的传闻。” “是吗……” 美果看着细冈温和的视线,悄然点了点头。 “只是……”细冈看着美果继续说,“我也无法断定绝对没有你说的那种事。” “哎?” “就是说,我也不能断言m商事的桥口根本不知道香药师佛的所在。” “那个,”浅见插嘴道,“桥口社长是a吧?” 细冈静静地点了点头。他已经不再对浅见的话感到吃惊了。 “在听到阿部说有人死了之前,我原打算对她的怀疑一笑了之。但是,出了几个死者和下落不明者,此时就非同小可了。 “岂止如此,我借友情之名对香药师佛的事四十几年置之不理,难道我可以免去对自己这种怠慢的指责吗——我是这样一种心情。” 细冈表情沉痛地仰望着天花板。 “这么说,您对b的事件也略微有些怀疑啦!” “是的……哎呀,你总能比别人想得更深更远。确实如你所言。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感到羞愧啊!” 美果又急切地叫起来。 “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呀?什么桥口社长是a啦、对b的事件有所怀疑啦,你们在说什么呀,告诉我好吗?” “细冈博士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浅见为难地说。 “说过了,说过什么?……说过觉得羞愧,是那句吗?” “不是,再前面说的。” “是吗?可是,我听不懂啊。要是说得再易懂一些就好了……” “就是说……” 浅见说了一半,看着细冈,征求他的谅解。细冈苦笑着点了点头。 “总之,对香药师佛着迷并策划偷盗的罪魁祸首a就是现在的桥口社长。细冈博士还怀疑趁着停战后的混乱杀死b夺走香药师佛也是a干的勾当。” “哎……” 美果发出惊叫声。 “那么,桥口社长就是杀人犯……” “不,我也不知道那是否是事实。” 细冈像安慰美果一样说。 “而且,即使是,也已经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早过了时效了。” “可是……”美果脸上的肌肉僵硬了。 “佛谷的女子、后来的野平一家和香药师佛的绅士……” 说着,美果感到一种事件余波未了并且正在扩大的不安。事实上,连美果自己,也几乎重蹈佛谷女子的覆辙。 “的确,正因为如此,我才找你和浅见来的。” 细冈博士交替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脸,严肃地说。 “浅见,关于香药师佛的事我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但是,现在香药师佛在哪里,阿部刚才所指出的杀人的可能性以及其他诸多可疑事件是否和香药师佛有关,说得明白一点,那些事是否和m商事的桥口有关,这些我就完全不知道了。虽然不知道,我却非常不安。如果我一如既往,视而不见装聋作哑的话,事态也许会继续向着坏的方向发展。至少,为了防止再发生犯罪行为,只有借助你的力量——我下了这样的决心。” 细冈说完之后,一直等着浅见的反应。 浅见刚才在一动不动地听他讲话,之后仍然没动,只是像敲打钢琴或电脑的键盘一样微微动着放在盘腿的膝盖上的手指。眼睛像打坐时一样半睁着,迷离的眸子盯着什么地方。 长时间的沉默。 “向警察……”美果忍不住说道。 “博士,不向警察报告吗?” “不……”细冈恐怕妨碍了浅见的思索,低声说,“我认为报了警也解决不了问题。所以,一切都指望浅见了。” “可是……” 美果焦急地看着浅见一动不动的姿势。 “不管怎样,把刚才的话说给警方听,至于如何应对让警方去做不是更好吗?如果不那样,也许就来不及了。喂,浅见,怎么办啊?别不做声,你说句话呀。” 浅见像突然醒来一样,直直看着美果。被浅见充满深深忧郁的聪明的眸子盯着,美果禁不住畏缩了,垂下了视线。 “警察不行。”浅见静静地说。 也许在等着这个答案吧,细冈“哦……”地松了口气,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说警察不行……为什么不行啊?” “我认为,这个事件仅凭表面发生的事不能判断,可以说它有着类似双重构造的暗流一样的背景。这使整个事件变得复杂。现在单靠警方掌握的资料和细冈博士讲的香药师佛失窃事件的真相,恐怕很难看透它的双层底下面的东西。比如,即使警方追查桥口社长,也许连香药师佛的存在都弄不清。野平一家失踪之谜也解不开。” “那么,怎么办才好呢?你是说我们无从下手、毫无办法了吗?” “总之,采用正面进攻的方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对,是这样的,阿部。” 细冈信任地看着浅见,大声说。 “正因为如此,我才信赖浅见,想说这些话的。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报告给警方就可以,我也就不用犹豫了。但是,如浅见所言,事实上我也感到用正面进攻的方法有无法逾越的障碍。连我都不能摧毁桥口的顽强。我只觉得有像来路不明的气味一样的东西在为桥口掩饰……” 细冈的叹息中充满了真实感受。 3 “关于这次事件有两重性这一点,只要把我们此前遇到的几见离奇的事件综合起来考虑就明白了。” 浅见转向美果说。 “是吗!” 美果只是一脸对浅见说的话佩服的表情。 “在京都的大觉寺遇到假的野平以来,我和你一起、或者说在各自的场所,碰到了好几件离奇的事情。但是,将这些事大致分为两种性质的事,那么整个事件所具有的两面性就清楚地浮现出来了。” “你说的两种性质是指?……” “总而言之,就是明和暗、阴和阳。再说的简单点,就是一方在积极地演戏,与之相对,另一方一个劲儿地想要隐藏什么。在互相争斗之中,有人死去,有人下落不明。” “真的……说起来,确实是那么回事……” 美果一件一件回顾着此前遇到的事情的经过,对浅见的话点了点头。 “大觉寺的男子”、“假的野平繁子”、“夕阳地藏菩萨·净琉璃寺的女子”、“香药师佛的绅士”等等,为了引人注意而进行各种表演的另一面,m商事的野平总务部次长和桥口社长却在想办法隐藏着什么。 “野平突然被破格提升两级可以说是一件象征性的事吧。” 浅见说。 “野平到底因为什么而被破格提拔呢。我们调查了他的业绩,发现没有什么特别的活动,甚至还有职员背地里说他坏话,称他为‘搬家的’。但是,其中只有一次,野平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 “哦,什么呀?” 细冈被勾起了兴趣,探出身子。 “就是那次‘搬家’。” “……” 细冈和美果以为浅见在说笑话,互相看着对方想笑的脸。但是,浅见的表情认真得可怕,所以两人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的面孔。 “去年年底,野平领着四个部下去帮桥口社长搬家。听说桥口在奈良市郊外建成了一座别墅,物品很多,仅仅地下仓库的美术品数量就非常多。野平的部下说,那种时候正是野平会搬家的面貌活灵活现的时候。” “啊……” 浅见话里的意思,细冈马上就领悟到了,但美果却没注意。她把目光转向浅见,仿佛在问:“那怎么啦?” “其实,前一段时间,我和刑警一起去野平家搜查时,在野平的旧藏书中发现了一本《图说日本美术史》。书中登载了新药师寺香药师佛的照片。并且,那一页里夹着一张比较新的书签。” “哎,那……” 美果终于注意到了。 “你是说野平帮忙搬家时,在社长家看到了香药师佛,而且和那本书进行了对照?” “大概吧……” 浅见笑着点点头。 “是那样的吧……这么一来,作为其结果,野平被提拔也就很好理解了。他利用这件事威胁了桥口社长。” 美果突然变得很有劲头,但马上又忧郁地皱起了眉头。 “可是,他女儿繁子死在佛谷又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那一点还不太清楚。到底为什么野平繁子必须被杀呢,还有为什么死在了佛谷呢……” 浅见显出难以理解的表情,想了一会儿,说:“只是,你被香药师佛的绅士邀请,险些被卷入拐骗事件,这是一个富有启发性的事实。这件事和细冈博士说的a——就是桥口社长的‘着迷’有关。博士也说了‘像气味一样的东西’。我虽然没有直接见过桥口社长,但是从这些话里窥知的情况来看,总觉得桥口是不是得病了。” “得病?……” 美果反射似地看着细冈的脸。 细冈难受地皱着眉间的竖皱纹,歪着嘴唇。 “很遗憾,我和浅见的意见相同。在经济界他虽然以干将闻名,但从我见他的印象来看好像不太正常。我觉得他有一种如同抱着炸弹一样的非同寻常的不安……” “博士。”浅见问,“你问过桥口香药师佛的是吗?” “啊,问过了。我问‘你是不是知道香药师佛的下落呀’。我很直率地问的。但他的回答是否定的。” “你有没有感觉他在撒谎呀?” “哎呀,我只能说没有。因为我无法读懂对方的心理。我看不透在我的质问下他是否动摇了。不过,我感觉在他见我时的眼神已经不沉稳,精神状态也非常不安。” “桥口的这种状况,终归还是病态的吧。” “我想是。如果不是,也是背负着相当重的精神负担吧。” “对此,你没有问他吗?” “问了。我问他: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呀。” “他怎么说?” “他说是累。因为工作太繁重了。他笑着说,虽然自己是社长却也有累的时候,不过说起来正因为是社长才够呛呢。我感觉他笑得也有些勉强。” 浅见思索的眼神左右转了两三次,然后说: “关于股东大会他没说什么吗?” “哎?……” 到现在细冈已经好几次浮现出吃惊的表情了。 “为什么问那个……哎呀,确实说了。他说因为股东大会正在临近,正忙于准备工作……但是,这件事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在双重构造的暗流中是不是有那个问题。” “双重构造的……股东大会吗?” 细冈和美果互相看着。 “这次事件的两面性——阴和阳,想要隐藏的一侧和要暴露一侧的斗争——和正在临近的股东大会的舞台的表和里重叠在一起考虑的话,就可以看清事件的梗概了。” 浅见留出一段时间,等着缩短两个人的思维和自己的距离。 “听说本届大会,策划m商事的董事人事——特别是更换桥口社长的活动很活跃。但是,听我一个在经济报纸做记者的朋友说,m商事取得了过去最高的经常利润,目前找不到桥口社长必须辞职的理由,这是经济界的一致看法。尽管如此,反桥口派不知为什么却充满自信地连桥口辞职以后的展望都公布了。总之,他们掌握了桥口什么弱点——恐怕是丑事——这是我的结论。” “嗯……”细冈哼了一声。 “这么说,会不会是香药师佛呢?” “唉,那会怎么样呢?” 浅见歪着头。 “我认为仅凭香药师佛的事是不可能追逼桥口的。即使桥口有香药师佛,只要不借助警方的力量进行强制搜查,是不可能彻底查明香药师佛的所在的。而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那丑事是什么呀?” “桥口的‘着迷’是否仅限于香药师佛。” “你是说他把魔掌伸向了其他佛像?……比如,弥勒菩萨和思维之像……” 怎么可能——细冈摇摇头。 “怎么可能。”浅见也说。 “恐怕不会把希望放到那些佛像上吧。弥勒菩萨不像香药师佛那样容易偷出来。” “那是什么呢?” “我想桥口‘着迷’的对象是不是女性呢?” “啊……”细冈张开嘴,急促地呼吸着。他似乎猜到了。 “桥口似乎对像弥勒菩萨的女性,有着异常——可以说是沉溺于其中的关心。实际上,警方对此进行了秘密侦察,主要汇集整理了银座夜总会的证词,据说桥口确实曾经有过那种倾向。” “曾经有过……这么说,意思是现在没有了?” “对,现在好像没有了。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夜总会的人抱怨桥口来银座的次数锐减了。” “这么说,桥口的关心,从像弥勒菩萨的女性转移到其他方面去了?” “不是,我理解为他把那种倾向强化得更纯粹了。也就是说,不再满足于为了金钱为了生意而与他交往的女性,想要纯洁的、长得像弥勒菩萨的……难道他不是这样希望的吗?” 浅见慢慢地将视线转向美果:“比如,像美果那样的。” 瞬间,美果像电流贯穿身体一样颤抖了一下,“那么……”张开嘴了,舌头却不停使唤,“……那么,对像我的……不,你是说他对长的像弥勒菩萨的女性下毒手了?” 美果这样的年轻姑娘说出“毒手”之类的旧的说法,听起来和这个场合非常符合。因为美果是险些遭毒手的当事人,所以她的话有说服力。 “是不是毒手……” 浅见严肃的表情中微微浮现出暧昧的笑容,在笑容消失的同时说。 “总之桥口把一位姑娘请到奈良的别墅里了。而且,那个女的死了。” 因为说得很冷淡,所以细冈和美果都惊呆了。 “哎,真的吗?” 美果用时下流行的“不会吧……”的语调问。 “我也不知道。暂时还没有查明,只是我的假说。” “什么……” “请不要吓唬我们。” 美果和细冈相继责怪浅见说。 “哎呀,我不是为了吓唬你们这么说的。假说虽然是假说,但是我觉得作为解开事件之谜的关键,还是很不错的。” “但是,即便如此,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假说要尽量大胆。和理论物理学的世界一样,为使推理飞跃,要设立一个假说,然后看各种事实和那个假说是否相符合。在这次事件里,我也不过是采用了这种方法。要说实验的结果如何,就像拼版玩具一样,此前知道的各种要素非常吻合地填到了空白部分。我新奇地看清了整个情节。我相信在奈良桥口的别墅里发生了我所说的事情。” “嗯……”细冈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么,被桥口社长杀害的女性是谁呢?” 美果像抗议一样用抬杠的口气说。 “等一下好吗?” 浅见制止了美果。 “我没说是被桥口社长杀害的。” “哎?啊,不是吗?可是……” “虽然我说死了,但是否是被杀害的,我也不知道。” “可是,在假说中……” “在假说中,现在还没有必要区分是被杀的还是单纯自己死的。原因是什么都行,总之,在桥口的别墅里有女性死了……只要假定这个事实就够了。你想想,眼前一个年轻女子——并且既不是自己妻子也不是自己女儿的女子死了。多可怕呀!” “是……是啊……” 美果茫然地点点头,然后又想起刚才的话来,问道。 “那么,是谁呢?那个女的。” “一定是野平繁子。” 浅见若无其事地说。 “野平繁子……但是,她在佛谷……” “佛谷有的毕竟只是她的尸体。” “但是,之前在净琉璃寺……还有在夕阳地藏菩萨前……对啦,她不是翻过奈良坡去佛谷了吗?” “很像野平繁子的女子——我希望你这么说。” “那么,是别人?……” “我说过的。我说过那是在表演。” “啊……” 细冈代替沉默的美果问道。 “但是,有必要进行那种表演吗?” “我想是不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呀。” “不在场证明?” “那个女的从夕阳地藏菩萨前翻过平城山到净琉璃寺又向佛谷走去的那天——据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那天桥口的别墅里应该没人。也许是桥口去国外之后。” “的确……” 细冈又佩服地说。 美果却表示质疑: “可是,你那么说,不觉得不合适吗?” “什么不合适?” “那个女子的表演偶尔被人看到留在记忆中当然好,但是,如果尸体很久以后才被发现,人们已经忘了那个女子的事,不是起不了任何作用了吗?” “但是,实际上尸体是在很早的时候就被发现了。” “可是,那是偶然的呀。” “不,不是偶然的。” 浅见微笑着说。 “尸体还没有化为白骨前——与其这么说,不如说翻过平城山的女子的记忆还没有被风化之前,让其被人们发现。” “怎么可能,那种事情……啊,你是说作为第一发现者的那些女大学生是同伙?” “聪明!我想这么说,可是很遗憾,不是她们。” 浅见让美果感到沮丧之后说道。 “也不是其后到的那群男学生,而是第三批到的一群中年女性。因为警方记下了每组人代表的住址姓名,所以找到那个人确认了全组人的身份。结果,查到了耐人寻味的事实。” 浅见煞有介事地说。 “在那群女性里,竟然有野平清子的名字。” 细冈和美果的嘴里已经连吃惊的声音都发不出了。 听和野平夫人清子一起去奈良旅游的三个同伴说,计划旅行的是清子。和平时畏首畏尾的想法不同,难得她这次积极地邀请大家。据说是从净琉璃寺到岩船寺的徒步旅行路线,也是她策划的。 ——她说虽然马醉木的季节还早,但草木已经开始发芽,步行是最高的享受。还说途中有好几尊石佛,其中佛谷的磨崖佛非常好。——清子的劝诱巧妙得连旅行社老练的销售员都相形见绌,令人联想到早春的大和路。 开始只有三名成员,后来又有一个人加入,这样就成了一次充满期待的旅行。她们前一天晚上住在奈良饭店,第二天先坐出租车到净琉璃寺,然后就遇到了那起“事件”。 如果女大学生没有发现尸体,野平夫人一行应该成为第一发现者——浅见这个推理被直接证明的时候,借东谷警部的话说就是“搜查总部的所有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从那以后,都成了浅见教的信徒”。 美果和细冈的感受和东谷相同。 第八章 秋筱里的悲剧 1 像奈良那样街道表里差距大的城市很少见。从土产店和饮食店鳞次栉比的繁华大街走一步到后面,就是古意颇浓的瓦顶板心泥墙、快要倒塌的涂泥仓库、安有格子门窗的房屋、古老的神社等,遇到的风景宛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尽管如此,车站附近的市中心,地价上涨,从提高利用率的必要性出发,很多建筑物都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 经营美术品和古董的“叡文堂”就夹在那些高楼大厦中间。 两层楼的店铺房顶铺着瓦,只看长长的弯曲的屋檐,会以为其结构是木造建筑,实际上是防火措施很好的钢筋混凝土建筑。 临街的正面宽四个房间,中央有一扇格子拉门,让人联想到老店铺。 虽然镶嵌着格子,却是厚重的玻璃门,密封性也非常好。拉门左右两侧有橱窗,右边展示着一个陶壶、左边是画卷的残篇。壶是“古伊万里”瓷,画卷是“弘法大师行状画卷”,都是绝品佳作,因为橱窗中没有任何说明文字,给路过的无缘者一种冷淡的印象。 实际上,外行的一般客人很难进这家店,而且店方也不做新客的生意。听说连附近从三十年前就经营土特产的店老板只和叡文堂的社长说过四次话。 午后——一个大个子有风度的老绅士进了叡文堂。过路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在运动衫外穿一件粗糙质地夹克的老绅士就是大企业m商事的社长桥口亮二。 一进店的一层做成了画廊,很节制地在左右墙壁上展示着书画,在地板的玻璃盒里放着雕刻。 画廊的正面,有通到更深处的门,在守着那道门的位置上放着一张小桌子,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女店员端坐在那里。 女店员看到桥口,“啊”的一声站了起来。 “欢迎光临。” 恭恭敬敬地打了声招呼。 “河路在吗?” 桥口伸着大拇指,向里面翘了翘下巴。 “是的,社长在。我去给您叫吧。” “不用了,我过去吧。” “请……” 女店员打开门,鞠躬让路。 桥口穿过门。里面是会客室,房间正中摆着小型的成套家具。再进入里面一个门是办公室,有两张办公用的桌子。再穿过里面的门是有一楼和二楼楼梯的厅。 女店员好像联系过了,二楼的门开着,露出叡文堂社长河路昭典的脸来。一头白发、瘦瘦的男人,穿着白衬衫深蓝西装,整齐地打着领带。 “哎呀,真快呀!” 河路从楼梯上俯视着厅里的桥口说。 “啊!” 桥口没看河路应声道。打完招呼,桥口上了楼梯,进了河路打开的门。 房间很大,周围的墙壁上挂着书画,地板上立着几尊佛像,反而给人一种狭小的感觉。房间正中摆着皮面的成套家具。 面对面坐下,河路拿起电话说:“不用上茶了,谁也别让进来。”说完,又问桥口,“茶就算了吧?”桥口“啊”点了点头。 “刚才问过了,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我让车子在兴福寺的停车场等着。装作从那里进了寺,然后步行走到这里来的。” “这样好吗,也不带个保镖就毫不在意地走来了。” “哈哈哈,谁会想到这个老头子是m商事的社长呢!” “那可说不准。创志会就不说了,其他还有像激进派那种以企业老板为目标的家伙。” “哼,被杀了反倒痛快。” “别瞎说……” 河路担心地窥视着桥口的脸,桥口心烦地用手挥开河路的视线说: “那种事怎样都行。先不说它了,我在电话里对你说的,细冈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怎么办才好呢,我是来找你研究对策的。” “什么,你真的担心了?” 河路笑了。 “即使是刑事局长的弟弟,不也只是个现场采访记者吗!虽然不清楚他和警方是否有勾结,不过那种毛孩子说的话,肯定是瞎猜胡说。” “是吗,可听细冈的口气好像不是那样呀!” “不可能……什么根据也没有吧。如果贸然应酬的话,反而让人觉得奇怪。我想最好是置之不理。” “那不行。细冈说无论如何要尽可能见一下。他还说如果不见反而会被怀疑。” “真不知那位老先生是怎么想的!几十岁的人了净说些幼稚的话。别因为那点事把自己也弄得像小孩子似的。” 河路不以为然地笑着。 “关于那一点你倒是挺积极啊。” “行啦,别说这种无聊的笑话了。” 桥口的脸搭拉下来。 “那么,你打算见那家伙啦?” “啊,只是见见。见了他,看看他知道什么,知道到什么程度也好。” “那样也行。只是……” 河路皱起眉头。 “也不能一味地轻视。不久前,警方在我们周围的行动好像很频繁。最近不来了,野泽和广井还被刑警问话了。” “刑警?……什么事?” “大概是以前的事。听说在夕阳地藏菩萨前正准备搭载一个姑娘时,刑警来了。也许那些家伙把车牌号记下来了。据说他们追查是不是野泽在驾驶、广井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混蛋!还在干啊……我不是说了暂时别干了吗?” “那是在我告诉他们之前的事了。现在不干了。而且野泽坚持说自己不知道,所以已经不用担心了。” “但是,为什么刑警会来呢?” “不太清楚。野泽认为一定是初谷揭发的,差一点想杀了他。”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 桥口非常烦躁不安,额头上几根青筋暴露出来。他心神不定,精神状态都有些不正常了。 “哎呀,不用那样慌里慌张的。我们也不想做粗暴的事。” “但是,此前……” “别说了!” 河路用手指盖住嘴唇,从椅子上站起来,去看了看门外。 “慌什么呀,你还是m商事的社长呢!你再不稳重些可就危险了,连我都为你担心了。” 虽然是装作开玩笑的,但那也是河路的真心话。眼下的不安因素就是桥口不稳定的情绪。 时间在拘谨的沉默中流过。桥口和河路都点香烟抽着,似乎香烟很难抽的样子。 “那么,初谷怎么样了?” 桥口问。 “不用担心,我们什么也没做。因为对他说了,让他先隐藏一段时间,所以,暂时不会出现在奈良。” “哎呀,不会是……” 桥口目光严厉地看着河路。 “你又怀疑我了。行了,别多心了。在你眼里,我成杀人魔王了。” 河路晃着肩笑了,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创志会后来又说什么了吗?” “没有。”桥口摇摇头。 “最近一段时间出奇地安静。股东大会正在临近,却没动静了,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会是死心了吧?” “他们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家伙吧。” “但是,不清楚他们是否真知道野平女儿的事。或许只是虚张声势。” “我不那么认为。即使创志会什么都不知道盲目进行攻击,也还有香药师佛的事,既然保坂有那种想法,我们必须认为他们还有最后的王牌。” “那个保坂后来没说什么吗?” “嗯,一点儿联系也没有。” “那你女儿怎么样了?” “那天出去之后就没了联系。” “不是和保坂一起走的吗?” “不知道。” 桥口表情痛苦。河路也从心底同情桥口。 “不过,你女儿不是做得很好吗!做了亲生父亲没办法做的事,你女儿真是孝顺啊!” “别说了……” 桥口闭上了眼睛。强烈的悔恨和对自己的厌恶使他的脸丑陋地扭曲了。 “有时我自己想发疯。虽然没有死的胆量,但我觉得发疯的话还是能做到的。我对自身的那种冲动怕得不得了,我想疯了之后被绑在医院的病床上。这都是……” 说了一半的话,像胸的支柱一样停在了喉咙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香药师佛的事。一切都是香药师佛的诅咒,你是这么想的吧。” 河路以让人感到冷淡的口气说。桥口沉默不语。 “是啊,在知道你迷恋于长着佛像容颜的女子时,我也曾认为是香药师佛的诅咒。但是,那样的话不是也很好吗?迷恋像佛像的女子,抱着像佛像的女子,那样如果能成佛的话,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呢——这么想不是很好吗?总之,我们也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二十岁没有死已经是意外的收获了。这么想,就没什么事可怕了,什么事都敢做了。” 河路说完后,桥口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像蔑视一样俯视坐着的河路,说:“我讨厌那样的你!” 然后,一边走向门,一边吐出东西一样说: “我更讨厌我自己!” 河路望着桥口的背影,喊道:“喂,从后面出去。” 桥口也没答话,下了楼梯,打开通往后面的门。确认桥口从那里走了之后,河路起身像紧追桥口一样下了楼梯,打开厅里侧的门。 看到河路,野泽过来了。他的头衔是“河南不动产株式会社董事营业部长”。 “社长,刚才桥口出门走了,感觉样子有点儿怪……” “嗯,说什么了吗?” “啊,我问香梦庵怎么样了,他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也许在考虑什么吧。” “也许吧,他看上去有些憔悴。” “啊,确实是。但是,如果那家伙不能再坚持一下继续当社长的话,我们就麻烦了。再过五年……不,至少三年吧。m商事的后援断绝之后,这个公司也成长起来了。一定要在桥口健康的时候,取得平城山新兴城镇的认可。” “我明白。” “在此之前,一定要好好保住桥口。” “是,知道了。” 河路和野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桥口离去的方向。 2 那天晚上访问细冈博士家之后又过了几天的周六,浅见和美果拜访了位于奈良市郊外秋筱里的香梦庵。 听说诞生了新的皇族后,秋筱里成了旅游热点。 虽然从垂人天皇陵往北,经营原神社——西大寺——秋筱寺的路线是奈良数得上的散步道路,但很少有旅客涉足秋筱寺附近。也许是因为中途有自行车竞赛场让人扫兴吧。但是,秋筱寺有有名的守护福德的天女,寺院内有会津八一的歌碑“身出秋筱寺,回望日欲落”,还有钓鱼的好场所。 香梦庵坐落在秋筱寺附近安静的高地上。 在离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车,浅见和美果像徒步来的一样进了香梦庵树篱一样的矮门。 也许是察觉到有什么动静,大门口的男子伺机鞠躬说“请进”,先起身向里走去。从外观上看不怎么大的建筑,进去才发现进深很深。顺着走廊繁琐地转了三个弯,他们被带到面朝院子的茶室风格的客厅。 很久以前这一带就是矮竹丛生的地方。听说香梦庵院子里的矮竹也是在野生的基础上又移植进一些才如此密生的。 在枯山水的一角,装着四扇很大的玻璃门,每扇门是一整块玻璃。在矮竹不太茂密的地方,露出远处不知是哪个寺院的五重塔的上面两层,四扇门看上去像隔扇画一样。 “多好的庭院呀!” 美果对浅见小声说。在这里眺望院子,随意地到处参拜寺院,时常到大河路散散步……这样的生活正是她的理想世界。 浅见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没有回话,也没有笑。虽然不放过从这座建筑的远处传来的微弱声响,但是强烈的紧张感就像电风一样从浅见的全身升起。美果略微耸着肩,紧闭着嘴。 刚才的青年端来来日本茶,两人又等了一段时间。 不久,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马上拉门打开,桥口亮二走了进来。 “让二位久等了。” 桥口穿着和服便装,是一件整体深棕色、织着细花纹的素雅的大岛绸。 桥口行了个礼,看看浅见,又看了一眼美果的脸,突然脸色变了。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这种表情变化和美果的脸像弥勒菩萨大概很有关系。 隔着炕桌坐下,简单寒暄过后,桥口劝两个年轻人“请自便。”自己也盘腿坐了。 “你是浅见吗?” 桥口重新盯着浅见的脸,像稍微表示认可一样点了几次头。 “对,我是浅见。职业是自由的现场采访记者,绝不是恐吓者。” “哈哈哈……” 桥口朝着天花板大笑。 “细冈这家伙,连那种话都说了。哎呀,对不起。但是,最初进入我耳朵的资料是那样说的。请不要生气。” “不,我不在意。” 浅见干脆地说。桥口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那就好。”然后马上切入正题。 “我就不说客套话了,细冈传话说,你们想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啊,是有这个打算。” “但是,你是警察厅干部的弟弟。随便行动,今后不会遇到麻烦吗?”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打算和哥哥——应该说和警方划清界限保持距离。” “细冈也是那么说的,因为他有股书生气,不懂人情世故。” “也许吧。因为他完全相信你说的话。” “嗯?……” 桥口遭到浅见若无其事却非常锐利的反击,显出不高兴的神情。 “我说的事,你说哪里撒谎了?” “香药师佛的事。” “啊,有谣言说我有香药师佛。谣言的发源地是你吧?” “不,不是谣言,应该说是情报。它的出处是野平隆夫。” “野平?……这么说,是已经下落不明的我们公司总务部的野平?” “是的。” “那么,野平在哪里正在干什么,你们是知道的啦?或者,野平不会是被你们绑架了吧?” “哎?怎么可能……应该说,你把野平怎么样了?” “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野平的事。” 一边迅速分析着桥口的语气,浅见觉得自己有种不合道理的错觉。 抓住浅见动摇的机会,桥口强硬地说。 “相信那种人说的话才是愚蠢的。” “是不是愚蠢你自己最清楚了。但是,香药师佛在哪里,对那种东西,我没兴趣,怎样都行。” “你说那种东西……” 桥口反射似的要抗议,马上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又闭上了嘴。但是,他不慎要反驳年轻人贬低香药师佛的话,谁都看得很清楚。 “我打扰你的目的,不在那里。如果是为了那个,也就不烦劳细冈博士从中介绍了。” “啊,好像是吧。虽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是细冈说是为了我,强行说服我一定要见你们。尽管如此,应该说是多余的关心吧。我本来就没有陷入需要你们拯救的困境。我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嗯?……” 对浅见干燥无味的语调,桥口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如果说我真实的心情的话……”浅见也不服输地皱着眉头说,“我想,要是你们都死光就好了。” “什么……” 桥口脸色大变。也许几十年里,没有人面对面地对他说过这么侮辱人的话。大概无论多么傲慢的男人,到了他面前,也都屈膝低头,只说好听的话吧。 “无……无礼!你,你是来找茬儿吵架的?” 额头上血管粗粗地浮现出来。如果再说刺激他的话,也许会脑溢血发作——他的样子甚至让人感到这样的不安。 “不,哪儿的话。我只是来帮你的。不过,是本并非所愿——请允许我加上这句话。” “不需要。我还没软弱到要你帮。你回去吧。” 桥口坐着,翘翘下巴指了指拉门的方向。 “我们回去了。” 浅见冷冷地说。 “你女儿的悲哀和野平繁子的诅咒永远也无法解开了。” “什么?……” 浅见知道桥口的脸失去了血色。不,不只是桥口,连在浅见旁边一直注意着事态动向的美果,也对局势的意外展开感到不只是吃惊而是害怕了。不但桥口的样子不一般,连浅见的精神看上去也不正常了。 “你女儿的悲哀和野平繁子的诅咒——敌人只要利用这两个武器,难道你和m商事还有望安宁吗?” “……” 桥口的表情中,惊愕的神色和血色一起扩展。 “告辞了。” 浅见轻轻点头,然后起身催促美果离开。 “等等!……哎呀,对不起,请等一下好吗?” 桥口恳求一样说道。因为没有来得及调整呼吸就说话了,所以好像很痛苦。 但是,浅见没有回到原来的地方,站在那里看着桥口。 “为什么……”桥口发出微弱的声音。 “为什么知道我女儿的事……哎呀,我女儿在哪里?” “我不能说。” 浅见简单地回绝了。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回去了。今晚住在日吉馆,如果你想好了,请和我们联系。我们明天一天都打算呆在奈良。” 说完,打开了拉门。 浅见没有回头看一直快步走出了大门。美果像小跑一样大步跟在后面。 来到大街上,浅见终于停下脚步,大口地喘着气。美果也气喘吁吁了。 “真让人、吃惊……”美果话说了一半,咽了一口憋在喉咙中的气,又难受地说,“到底,怎么回事呀?你突然说他女儿怎么样,我吓了一跳。” “哎呀,如果不给他点厉害,他就不明白我们的诚意。所以我就稍稍吓唬他一下。” “可是,他女儿的事,你没告诉过我啊?连我都吃了一惊。” “哈哈哈,对不起。” “没什么……你给我道歉有什么用。不说这个了,他女儿的事是怎么回事呀?桥口拼命地问你知道他女儿的下落吗,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不管怎么说难道他不可怜吗?” “你那么说我就为难了。” “桥口更难受啊。虽然不知道有什么情况,难道只告诉他下落不行吗?” “那个我办不到。” “为什么?为什么办不到?”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女儿在哪里干什么。” “哎?……说谎……可是,你好像很清楚啊。” 美果嘴张得大大的,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浅见。 “哈哈哈,我的演技很厉害吧。那个难对付的桥口社长也彻底上当了。” “上当了……你说的那个关于他女儿的事是胡说的?就像电视里的唬人镜头一样。” “怎么可能……” 浅见很吃惊,没有说话笑了起来。 “我可没有那样胡扯。他有女儿是事实。因为我相信是事实,所以我才那么说,用话套出他的话来。桥口确实有一个不能对人说的女儿。从他刚才动摇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 “是,我也看出来了……可是,你为什么知道他女儿的存在呢?” “假说。” 浅见若无其事地说。 “又是假说?我不信。” “是吗……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假说。从各种状况得出的结论无论如何要归结到那一点上。” “各种状况?” “在宝池饭店和野平繁子一起的人——大概是个女的——那个女的、翻过平城山的女子、在野平的照片上合影的姑娘……只要想想她们到底是谁又去了哪里就明白了。” “你是说那些女的是同一个人?而且,那个女的还是桥口社长的女儿……” “我想是。”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样想呢?” “这个吗……” 浅见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秋筱寺森林的树梢。 “有人看到出现在夕阳地藏菩萨前和净琉璃寺的那个女子的日子,奈良一带下着冷雨是吧!” “是,听说是。” “淋着冷雨,并且一直站在雨中,然后翻过平城山而去——我觉得这个情景很有象征性。” “象征性……” “你说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开始,我以为是被雇来的,但是,那是错的。我感受到一种金钱无法买到的专心的精神力量。” “是啊……” 美果也和浅见并肩仰望着秋筱寺的森林。 将自己比做在早春的冷雨中步履沉重走下奈良坡的女子,美果也那么想。 “那个女的如此舍身地行动不可能是为了金钱或是公司国家之类的组织——我这么说也许会被你批评。因为你为了美术全集的编纂,正在舍身地工作。” “怎么会……” 美果笑了。 “我不是为了公司什么的,是为了自己的兴趣在工作。而且,与其他相比,主要还是为了薪水。” “哈哈哈,那么说太露骨了吧。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她的舍身是为了谁呢……我想也许是为了恋人或父亲吧,我就假定是父亲。她一定是为了把父亲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才挺身而出四处活动的。” “可是,即使那样,她的父亲怎么会是桥口社长……首先,那个人不是已经六十五六岁了吗?” “他二十五六岁。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那个,那倒是……” 美果的脸红了,像要从浅见身边离开一样走了起来。 “还有一点,就是准备一张和野平的合影,命令野平拿给警察看。能够自由地做这种事的女性——如果再加上这个条件,只能是社长的女儿。不过,在桥口家的户籍里,并没有这样一个女儿。因此,她应该隐藏在社会上,可以想像如果被人知道了这一点,桥口就有下台的可能性。因为野平繁子的横死事件,现在,桥口正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对于浅见令人难以置信的话,美果已经没有异议了。 浅见大步追上美果说: “刚才你注意到没有,桥口看到你的脸的瞬间,非常吃惊。” “是,她的表情好像是看到了恶魔一样。” “哈哈哈,没有恶魔,应该是天使……不,也许是一种看到幽灵的心情。” “幽灵,野平繁子的吗?” “是的。今天访问香梦庵的最大目的是确认一下桥口看到你时会是什么表情,他的反应足够了。” “啊,你邀请我到奈良仅仅是为了这个吗?” “怎么会……不只是这个。请他今晚来日吉馆,仅靠我一个男的是不行的。不过,他也不可能带保镖来吧。” “哎,那个人真的会来日吉馆吗?” “会来,一定会的……” 浅见又站住了,回头看着香梦庵的方向。在美果看来,他的姿势像守护药师如来的十二神将中的因陀罗大将一样威武。 但是,这位威武的因陀罗大将马上转过身来,把美果丢在后头,一边走一边用几乎听不懂的很快的语速说: “邀请你的最大理由就是那个……就是,那个,因为我觉得与一个人相比两个人更好。” 美果忍住笑,从后面追了上去。 3 桥口没有预先通知,在下午6点整来到了日吉馆。虽然大公司的社长没带任何人突然来到这里,可是日吉馆的人一点也不吃惊。 “十年没来了。” 汇集了这个旅馆的回忆录的《奈良之宿·日吉馆》的出版纪念晚会上见过桥口以后,八十岁的“大婶”还完全记得他的模样。 正好是开始吃晚饭的时候,浅见和美果刚围着鸡素烧的平底锅坐下。 “我可以加进来吗?我把自己吃的那分带来了。” 桥口把拎着的肉放在桌上,让旅馆的小姐又加了一个茶碗和一双筷子。 当地特产的肉是最上乘的牛里脊。今晚客人少,匀给其他客人的量足够了。 “没有办法呀!给学生吃这么上等的肉。” 大婶虽然在发牢骚,但脸上笑着。 桥口自己不怎么动筷子,一边像品尝一样喝着一听罐装啤酒,一边看着浅见他们能吃的样子。 饭后,三人上了二楼。浅见和美果当然住不同的房间,旅馆一片好心,让三人使用最上等的客房。 桥口怀念地环视着天花板和墙壁。也许是沉浸在回忆之中吧,很少说话。即使浅见和美果和他说话,也只是含糊地回答“啊”、“是啊”之类的。 到了7点,桥口站起来说:“浅见,我们男人出去喝一杯吧!”好像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这个时刻。 “阿部,不好意思,不过把你留在这里也很重要。” 桥口笑着说。他说的是“活见证”的意思。 美果瞥了一眼浅见的脸,默默点了点头。应该说是她想说话却没说出来。 刚到外面,一辆出租车就迅速靠了过来。不是用私家车或公司的车,而是准备了一般的出租车,从这一点上可以感受到桥口不让浅见产生戒心的关照。 目的地是香梦庵。出租车开进门内,两人下了车。 大门口除了白天那个青年,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里面房间有一位文雅的中年绅士鞠躬迎接客人。 虽然气氛有点小题大做,但是浅见竟然没有什么紧张感,连他自己都很意外。 被领进的不是白天面朝院子的房间,而是四面墙壁,只有一个坚固的门的西式房间。隔音效果设计得很好,完全处于无声状态。 桥口一回到家中,就换上和服出来了。他对刚才一直呆在那里的绅士说“好了”,让绅士出去了。 “我吸支烟可以吧?” 桥口征得浅见同意,打开了通风设备。他让浅见吸外国烟,浅见谢绝了。 桥口有滋有味地慢慢吸着烟,吸完后马上关了通风设备。 “我打算坦率地和你说话,你能不能也说一下你都知道些什么、知道到什么程度呢?” 桥口说着,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浅见有些犹豫。我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最终桥口会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坦率地说,还是个大大的疑问。但是,到了这一步,再和他讨价还价或是刺探他的想法已经没有必要了。 “一切,”浅见开始说了,“我想一切都是从昭和十八年三月二十日的夜里开始的。” 桥口没有点头,默默闭上了眼。 “那天晚上,五个学生偷走了新药师寺的香药师佛。不,细冈没有参加。但是,他说,在心理上觉得自己是同犯。这样,首先由你保存香药师佛。在去战场之前,香药师佛一直在你手上。然后,三个人去了战场。在去战场之前,香药师佛转到了b——细冈说是b——的手里。战争结束后,b却拒绝放手应该重新回到你手上的佛像。而且b被杀了。” 浅见看着桥口的脸,他依然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听说杀死b的是美国兵,不过我想实际上可能是你或者是奈良的美术商河路。但是,那件事我不想追究了。如果不对的话,请你更正。总之,香药师佛就那样回到了你的手中。从那以来,四十多年的时间里,香药师佛被藏在你家深处的某个地方,只有你和你的同伙,很少的几个人可以看到。 “但是去年年底,这里的别墅建成了,在转移大量的美术品时,不慎让野平看到了香药师佛。不,也许你很放心,觉得外行人即使看见也不知道。比如像我这样的人即使看见,也只会认为是个有点脏的佛像而已。你万没想到那个其貌不扬的野平有香药师佛的知识吧。但是,野平知道。你不知道那个人在学生时代还是日吉馆的常客吧?” “哦……” 桥口终于睁开眼,开口说话了。 “是吗,他也住过日吉馆……但是,发现香药师佛的不是野平。” “哎,不是吗……” 浅见感到意外,同时也开始失去自信。 “对,野平是从他女儿嘴里知道香药师佛的事的。” “哎?这么说……是野平繁子?” “是的,她在这里看到香药师佛,然后告诉野平的。” “在这里……” 即使野平繁子有佛像方面的知识也不奇怪,这成了浅见思考的一个漏洞。 即使那样,浅见领悟到桥口说的“在这里”的言外之意后,还是皱起了眉头。 桥口既没有精神抖擞,也没有发怵,而是用淡淡的口气说: “让我自己说的话,多少有些辩解的味道,我感到很羞愧,不过我是病了。朋友说那是香药师佛的报应。如果那样说,我也没话说,听说细冈对你说的是着迷。” “啊,是……” “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我对佛像的反常的爱情确实可以称之为着迷,将不满足于佛像的这种心理转移到活人身上也是必然的结果。真是惭愧呀!” 桥口的头垂得低低的。坐在那里的不是m商事的统帅,只是一位患有心理病的初老的男人。 “听细冈说,你推测到这里死的姑娘了。” “是的,将此前发生的各种事情一件一件组合起来,在佛谷死的女子——野平繁子一定是从这里运出去的。” “的确,你是个可怕的人。” 桥口叹了口气。 “听细冈说,你说过‘眼前,一个既不是妻子也不是女儿的姑娘死了’,确实是那样一种状况。并且,那个姑娘是在我的怀里咽气的。” “我不想再听了。那样故意露丑地说话也是你的爱好吗?还是为了掩饰更大的罪恶才说的?” “……” 桥口吃惊地瞪着浅见。浅见对桥口那样的动摇很有兴趣,不过这个男人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勇气了。 “是吗……”桥口惭愧地说。 “那么,事到如今也许我没什么可对你说的了。” “不,我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不,有两件。” “什么事?” “一个是我和阿部在大觉寺遇到的绅士。他假冒野平隆夫的名字,那个人是谁,怎么也弄不明白。我想也许是恐吓你的人之一,是股东会上的混子吧,可是股东会的混子没有必要进行那么麻烦的表演吧。真是奇怪,现在我也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你有关于那个人的线索吧?” “噢,你不知道那个人吗?” 桥口诧异地歪着头。 “我想你说的大概是保坂吧……” “保坂……” 浅见初次听到这个名字。 “他是什么人?” “女儿的父亲。” 桥口说得很简单,所以一瞬间连浅见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女儿……你的女儿吗?” “是的。” 桥口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容。 “啊,是吗……就是说,你女儿的母亲的……” “唉,是那样的。” 不等浅见说到最后,桥口赶快打断他说。 “那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我爱上了一个女子。反正说的是羞耻的事,我就什么都说了,我让他怀上了孩子。我把责任硬推给了当时是我部下的保坂。而且,是我自己做的媒……我就是这样的男人。没有比我更卑鄙的坏蛋了,你尽情地蔑视我吧。” 坦率地说,浅见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厌恶感。但是,桥口那样说,对这位老人的苦恼浅见也不能不怀有同样程度的同情。 “保坂发觉时,女儿已经长大上了中学。他很痛苦,离开了公司,不过他也原谅了妻子。保坂是真的爱他的妻子和女儿。想到这里,我从心底感到羞耻。” “是吗……” 一种和自己性格格格不入、好像误入了满是泥泞的世界的困惑和不痛快充斥浅见的内心。 “这么说,大觉寺的假野平、那个保坂是为了将野平繁子的失踪公开出来——这样解释可以吧?” “是那样的。” “目的是为了钱吗?” “还有我的下台吧。他的背后紧跟着创志会那些股东会的混子,他们和本公司的干部勾结,企图策划一场纠纷。” “但是,为什么保坂知道野平繁子失踪的事呢?” “保坂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我这种病态的奇特行为,好像暗中查出了我和繁子的关系。这栋别墅建成后搬家时,野平带繁子来了,那是我和繁子的第一次会面。现在想想,或许野平有把繁子介绍给我的打算。她确实有让我着迷的魅力。而且,他也顺应了我的恋暮。哈哈哈……浅见,请不要摆出那种厌恶的表情,听我说好吗?” 桥口不好意思地笑着。 “啊,我听着呢。” 浅见生硬地回答。 “保坂想用繁子的事恐吓我,女儿注意到了。于是,在告诉我的同时也向繁子提出了忠告。繁子来奈良的前一天,住在京都宝池的饭店时,我女儿和她见过面。见面后,劝她和我断绝来往。” 在京都宝池的饭店,野平繁子“接待”的原来是保坂的女儿啊。 “这么说,你女儿知道你和繁子的关系?” “当然知道。在这里也见过好几次面呢……啊,你又是厌恶的表情啦。 “看你的表情似乎对我女儿访问这里很难理解。确实是很微妙的关系。人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保坂一家对我的感情,对于认真活着的你们来说也许无法相像。当然,保坂痛恨我,痛恨到想恐吓我。但是,那好像是对妻子和女儿——特别是对女儿爱情的另一面。保坂的妻子和女儿当然也恨我。可是,不知为什么,女儿常常来看我。骨肉之情——我说这种好听的话,也许又要被你斥责了,但我希望是那样。不过,我女儿并不会因此对我说温柔的话。虽然女儿觉得保坂远比我重要,但是心里似乎完全为我留着位置。因此,两个父亲和女儿的关系非常复杂,我想保坂之所以没有彻底地恨我,大概是因为那个缘故吧。” “你认为保坂即使知道繁子的事,也不可能知道她已经死了吗?” “也许他不知道繁子已经死了,但是知道失踪的事吧。保坂似乎连女儿为了说服繁子在京都的饭店和她会面的事也知道。但是,之后,繁子忽然没了影踪。她从单位辞了职,也没有在野平家或是香梦庵的迹象。 “保坂一定以为我把繁子杀了。唉,确实是和此相近的状况。不管怎样,尽管繁子失踪了,但野平家并没有产生骚动,也没听说向警方提出搜查请求。这样,到野平得到未曾有过的破格提拔两极的升职,太可疑了——他一定这样想过。听说野平那里也有一个可能是保坂的男子打过几次电话问繁子怎么样了。保坂即使追问女儿,也没有进展,所以终于进行了那种荒唐的表演,想动摇我们。” “但是,想使你倒台的话,他应该向警方密告,或是给股东会上的混子提供情报啊。” “不,保坂没有下做到那一步的决心吧。不是他没有胆量,而是没有那种恶意。我们最害怕的就是这些情报流到创志会手里,但保坂没有那样做。也许是被女儿制止了,不过保坂这个人不是一个本性恶劣的人。和我相比,是一个大好人啊。” “我想听最关键的内容。” 浅见终于决定质问最后的核心部分。 “那天晚上——就是野平繁子死的那天晚上,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死因是单纯的病死吗?还是……” “不,当然是病死。” 桥口以打断浅见话语的气势说道。 “那样的话,是不是该叫医生来办理相应的手续呢?” “当然,也许该像你说的那样。从常识来看,应该那样。不过,听说即使是病死,突然死亡也会作为非自然死亡进行行政解剖。那么一来,我的丑事就公开了。说起来丢人,我和自己的亲信在尸体前慌做一团。 “但是,就在那时,女儿突然出现了。前一天晚上,女儿见了繁子并对她进行了劝说,并约好繁子就最终的结果和她联系。于是,女儿在奈良的旅馆一直等着,可是繁子却没有和她联系,她一着急就找来了。而且看到当时的情景惊呆了。女儿虽然很吃惊,却为我想到一个好注意。我知道女儿爱读推理小说,她的计策连小说都甘拜下风。” “啊……” 浅见不禁发出感叹声。 “是吗?在那个下着冷雨的日子,从夕阳地藏菩萨出发翻过奈良坡走向净琉璃寺的,制造不在常证据的是你女儿的自导自演?太让人吃惊啦!真是天才!” “哎呀,这不值得那样夸奖……” 桥口一副为难的样子,浅见是真心佩服她的聪明机智。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明白野平的行为。” 浅见歪着头。 “凭借难得的巧妙计策,可以说完全犯罪成立了,警方来询问时,为什么要说女儿很好之类的显而易见的谎言呢?到头来,不得不隐藏自己的行踪。” “如果用你们的话来说,在这出戏中,惟有野平的角色分配不当。 “他是比我还谨慎的胆小鬼,也是个冒失鬼。他本人以为向警察撒谎做得很巧妙。因为他想那样做,所以女儿准备了自己和野平的合影,那反而使谎言越撒越大,终于无法收场,只有藏起来……” “藏起来了?还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嗯?” “就是说,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我的意思是。” “那当然是他自愿的。我也帮了些忙。” “那么,野平还活着啦?” “还活着……你不会认为……请不要想那种奇怪的事情好吗?!” 桥口生气了。 “不,我是真的担心。不只是野平夫妇,还有一个人,诱惑说给阿部美果看香药师佛的绅士,后来怎么样了……” 浅见盯着桥口的脸色说。 “啊啊,你说的是那个叫初谷的男子吧。他也躲起来了。” “真的吗?” “真的。” 桥口回望浅见的眼睛。浅见和年龄正好是自己两倍的对手,互相盯着看了三十秒以上。最先移开视线的是浅见。桥口的视线里有身经百战的意志力。即使野平夫妇和初谷身遭不测,要想从这个男子嘴里探听出来什么也近乎不可能——浅见不得不这么想。 “那么,”桥口像安慰浅见一样用柔和的口气说,“到此我什么都说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我决定睡觉。” 浅见生硬地回答。 “是吗,那样最好了。哎呀,确实像细冈说得那样。” “细冈怎么说的?” “他说请相信浅见的侠气。” “侠气,我可没有那种东西。” 浅见从心底生气地说。 “我睡觉是为了你的女儿。” “为了我女儿?” “是的,如果没有你女儿的悲哀,我一定会告发你们。” “告发……” 桥口显出心虚的神色。 “你说告发……即使那样,不也只是尸体遗弃吗?至多判我缓期执行的……” “桥口!” 浅见完全露出了愤怒之色,说道。 “你不要再说了。否则,我就忍不住了,做不到视而不见了。也许你以为巧妙地蒙骗了我,但是我很清楚那天晚上在这里有什么样的罪行发生。” “……” 桥口沉默了,浑身发抖。这个以坚韧的精神自负的男人真的在颤抖。 尾 声 到离开奈良时,浅见一直沉默寡言。即使美果问什么,也只是简短地回答“嗯”、“不”,好像头脑中丢失了大量词汇一样,说不出话来。近铁特快开出后过了约十分钟,浅见突然说“平城山已经看不见了吧”。 “哎?嗯,大概已经看不见了吧……” 美果窥视着右侧的窗户回答。窗外展开的已经是京都府南部的田园地带了。不,随着住宅化的推进,称之为田园已经让人感到不合适了。 “锦绣胜地”大和和平城山都受到人们行为的侵蚀,正在逐渐改变风貌。 “你还不和我说话吗?” 美果说,但绝不含有一点不满。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从昨夜开始她就感到浅见的忧郁非同一般。 “那我就说说吧。” 浅见一边茫然地望着窗外闪过的风景,一边说。美果想,也许平城山看不见后浅见被解除了咒语的束缚。 于是浅见就把在香梦庵和桥口的谈话几乎原封不动地对美果说了。 “是吗……” 听完后,美果放心地用力点了点头。 “我觉得你睡觉真好。我要是你也一定会那样做的。” “是吗?” “嗯,谁也不伤害的方法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吗?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一定是。而且,确实像桥口说的那样,即使说是案件,也只是尸体遗弃案件……” “你错了。” 浅见用老人责备考虑不周的年轻人的口气说。 “错了,为什么?” 浅见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希望这只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 美果吓了一跳。浅见褐色的眸子闪着光彩。和浅见共享一个秘密,美果感到战栗般的高兴。 “好,好的,我保守秘密。” “这不是单纯的弃尸案件。” “哎?不是吗?” “是高明的杀人和弃尸案件。” “哎……” 美果刚刚品味的闪光般的幸福感一下子踪影皆无。 浅见凑到美果耳边小声说: “野平繁子是被杀的。” 美果身子向后仰好像要躲开浅见一样,嘴张得大大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杀,杀人……”终于说出一句。浅见“嘘”一声用手指盖在嘴唇上。 “谁,谁是凶手?” “我不知道名字……” 浅见又望着远处说。 “是翻过平城山离去的女子。” “哎,那……” 美果不禁哑然。 浅见也不打算再加什么说明。 “怎么会……谎话,你说的……真的吗?” 美果惊慌失措,毫无条理地问。 “虽不能说百分之百,但大概不会错。因此大家才会拼命地活动进行隐瞒。当然也包括她自己。特别有象征意义的是,大觉寺的绅士——保坂突然沉默了。在一段时期里他确实想揭露野平繁子失踪的事,可是突然闭嘴了。桥口社长说‘因为他不是坏人’,那只是诡辩而已。” “可是,为什么?动机是什么?” “不知道,那种事。” 浅见生气地说。但是看到美果吃惊的表情,慌忙改口说:“我也不清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动机是什么,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尽管前一天劝说过了,可野平繁子并没有履行约定,也许是对此的愤怒吧,或者也许是嫉妒。” “嫉妒?……” “是的,对女性的心理我也不清楚,实际情况是什么样的,不问她本人是不可能知道了。不过,也可以认为她并没有杀人的念头。在争执中,迫于当时的形势,繁子被杀死了……我想真相是那样的,至少我希望是那样。” 浅见像筋疲力尽一样,说完话的同时闭上了眼。 “可是,以后怎么办呀?” 美果像受到刺激的爱起哄的无所事事的妇女一样,积极地探出身子。 “我想香药师佛会回来了。” 浅见闭着眼睛说: “我和桥口约定好了。不过,什么时候怎样归还我没有问。某天,去新药师寺,也许会忽然发现香药师佛立在那里。真让人高兴啊!” “不是……” 美果急了,声音终于大了。 “不是那个,比如野平夫妇怎么样了,还有那个香药师佛的绅士怎么样了,你难道不担心吗?即使警方,那个东谷警部也不会允许一切就这样结束吧。他知道你一声不响地从奈良逃走后,一定会暴跳如雷紧跟着追来的。” “追来也没用。因为我已经睡了。以后的事远比读没趣的推理小说还无聊。不管会怎样,我已经没有心情继续看了。” 说完,浅见身子缩得小小的靠在靠背上,像婴儿一样进入了梦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