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乱步短篇集》 黑手帮 再讲一个明智小五郎破案立功的故事。 这个案件是我认识明智一年左右的时候发生的。它不仅充满着戏剧性的情节,引人入胜;还因为当事者是我的一个亲戚,更使我难以忘怀。 通过这个案件,我发现明智具有猜解密码的非凡才能。为了引起读者的兴趣,让我将他解破的密码内容,先写在前面。 “早就想看望您,但始终没有机会,延至今日,非常抱歉。连日来,天气转暖,最近一定前去拜访。,前赠小物,不成敬意,蒙你礼赞,深感不安。手提包是我闲来无聊,为了解闷才拙手绣成的。甚至担心会受到你的批评呢。时令不正,请多多保重身体。再见”。 这是一张明信片的内容,一字未动地抄下来了。从文字的涂抹到各行文字的排列,一切都保留了原文的样子。 那么,让我来讲这个故事。当时我为了防寒避冬,同时也带了一点工作,正住在热海温泉的一家旅馆里。每天除了洗洗温泉外,就是外出散步或静卧休息。同时也利用空闲时间写点什么,过着极其悠闲舒适的日子。当我洗完温泉出来,心情愉快地、暖洋洋地坐在向阳走廊的藤椅上,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当天报纸的时候,突然看到一条重要消息。 当时在东京有自称“黑手帮”的一伙强盗,为非作歹,肆无忌惮,虽然警方多方侦察,但始没有破案。昨天刚抢劫了某某富翁,今天又袭击了某某贵族,而且传说又愈来愈离奇,弄得首都人心惶惶。报纸的社会版上也每天不断地大登特登这方面的消息。今天继续用特别引人注目的《神出鬼没的怪贼》这样的三栏大标题加以喧染。由于我看惯了这一类的消息,因而它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但是在那条消息的下边,在有关黑手帮的被害者的各条消息中,使我非常吃惊地看到了“xxxx氏遭到袭击”的小标题下登出的十二三行消息。我所以感到吃惊,是因为消息中提到的xxxx氏是我的伯父。消息写的很简单,只说是xxxx氏女儿富美子被怪贼拐骗,赎金1万元也被骗去。 我出生在一个极其贫困的家庭。在来温泉休养之前,一直靠卖文为生。但不知为什么伯父却是一人很富有的财主,担任两三家大公司的董事。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条件成为黑手帮的目标。伯父过去事事都非常照顾我,所以不管怎样我也必须赶回去看一看。真怪我粗心大意,伯父家的这场意外灾祸,甚至赎金都被骗走这样的事,当时我竟全然不知道。我想伯父一定往我们住处挂过电话,由于这次旅行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没有办法和我取得联系。因此我只是在报纸上发表了这条消息之后才知道的。 我匆忙地整好行装赶回东京,立即跑到伯父家。到那里一看,伯父夫妻二人正在佛像前笃诚恭敬地敲着太平鼓和木梆子,反复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七个字。我知道他们一家都是日莲宗信徒,对佛祖非常虔诚。在念经时间如果不是事先约好就是最熟悉的人也是不准出入的。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当时并不是念经的时间。上前一问,原来事件还没有解决,尽管赎金已经按照强盗的要求交出,但是那个宝贝姑娘还没有给放回来。在精神万分痛苦又无能为力的时候,只有反复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以求佛祖保佑,搭救他们的女儿。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黑手帮。那是几年前的事,有的读者还可能记得当时的情景。他们总是先把被害人的子女拐骗走,作为人质,然后要求巨款赎金。他们在恐吓信上详细地指定某月某日某时,携带现款若干元到某地。黑手带的头目准时地等在那里。就是说赎金要由被害人直接交给强盗。这是多么放肆和大胆;不过他们在行动上却十分谨慎,不论拐骗也好,恐吓也好,接受赎金也好,干的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如果被害人事先到警察署报告,交赎金的地方埋伏有便衣警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决不到那个地方去。而且那个被害人的人质随后就要遭到残酷的迫害。看来黑手帮案件不像是社会上犯罪青年那样轻举妄动,肯定是一些有头脑而且极为大胆的家伙们。 且说被强盗光顾的伯父一家,从伯父伯母开始,个个吓得张皇失措,面无人色。一万元的赎金交出去了,可是女儿并没有回来。这使得在实业界被称为“计谋多端的老狐狸”我的伯父,也柬手无策了。这就是他一反常态,肯于向我这样一个小毛孩子商量求助的原因。我的堂妹富美子当时十九岁,长得又很漂亮。所以,当交了赎金之后还没有放回人来,自然使人担心她会不会遭到强盗门的毒手。否则,便是强盗们看到伯父容易被敲诈,一次不满足,就两次、三次地威胁,继续要赎金。不论怎样,对伯父来说,没有比这件事更令人担心发愁的了。 伯父除富美子外还有一个儿子。可是他刚念中学,做不了什么事。这样,我便充当了伯父的参谋,同他一起商量对策。经过仔细地打听之后,我发觉强盗的作法不像传说那样的简单,而是非常巧妙,甚至有些像妖魔鬼怪一类怕人。我对犯罪、侦察这类事情具有异乎寻常的兴趣,在大家所熟知的《d坡杀人案》中,有时我甚至想去冒充业余侦探。如果可能的话,甚至还想和那些专职侦探较量一下。当时尽管我动了不少脑筋,可是最后并没有成功,因为根本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这次,虽然伯父也到警察署报了案,但靠警察能解决问题吗?至少从到今天为止的侦察情况看,是没有把握的。 这样,我很自然地想到了我的朋友明智小五郎。如果委托他办这个案件,肯定会弄出个眉目来的。我便把这个想法说给伯父。伯父这时的心情是能请来商量的人愈多愈好。再加上平素我己多次讲过明智的侦察本领,因此,尽管伯父还不十分相信他的才能,但还是让我请他来。 我乘车到那家熟悉的纸烟铺去,在二楼那间装满各类图书的因铺席半的房间里见到了明智。碰巧的是他从几天前已经着手搜集黑手带的材料,正在对材料进行他拿手的推理。从他的口气听来好像已经理出了一些头绪。我把伯父的意思一说,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实际案例,于是他很爽快地应诺下来。我立即带他一起到伯父家去了。 不一会儿,明智和我便同伯父面对面地坐在伯父家那间修建得非常考究、摆设又十分风雅的客厅里了。伯母和寄居在伯父家的学仆牧田也出来参加谈话。牧田作为伯父的保镖在面交赎金那天曾一同去过现场。他是为了补充情况被伯父叫来的。 忙乱中送上来红茶、点心等。明智只拿了一支待客用的进口高级香烟,彬彬有礼地吸着。伯父身材高大,又兼营养过多和很少运动,所以非常肥胖。他不愧是实业界的老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减少他平素的威严。.伯父的两旁坐着伯母和牧田。由于两个人都长得很瘦,尤其是牧田,异乎寻常地矮小,这就愈发衬托出伯父的魁梧。双方见面略事寒暄后,尽管事前我已经简要地介绍了情况,但明智仍提出希望再详细地讲一讲事件的经过,于是伯父便开始介绍起来。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6天前,也就是13日那天中午,我的女儿富美子说到朋友家去玩,便换了衣服出去了。一直到晚上也没有回来。这时由于我们已经听到黑手带的可怕传说,我的妻子首先担心,就往女儿的那个朋友家打电话询问,回答是今天根本没有去过,我们这才慌了神。接着尽我们所知,给她所有的朋友家都挂了电话,回答都是她没有去。后来又把学仆和经常来往的车夫都召集起来,四面八方到处寻找,整个夜晚眼也没合的过去了。” “对不起,我打断了您的话。请问,当时有人确实看到小姐外出了吗?” 明智这样问后,伯母你替伯父回答说: “啊?据说女佣和学仆他们确实都看见了。特别是一个叫阿梅的女佣说,她记得亲眼看到了小姐出门后的背影,可是……”“以后的一切便不清楚了,住在附近的人或来往走路的人,也没有人看见您家小姐吧?” “是的,”伯父回答说。“女儿没有坐车,是走着去的,因此,如果遇到熟人是会被看到的。正如您所见到的,这条街是个僻静的住宅区,虽说是住得很近的邻居,也很少有人出来走动。我也尽可能地到处打听,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我的女儿。因此,我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到警察署去报案。就在第二天中午刚过,收到了大家都担心的黑手带来的恐吓信。果然不出所料!当时确实是惊恐万分。我的妻子他们竟哭个没完没了。恐吓信也顾不得送警察署了。信的内容是携赎金l万元,于15日午夜0时,到t草原的一棵松树下。送款人只限一人。如果报告警察署,则杀死人质,作为报复……收到赎金后第二天,将送还你家小姐。写的大概就是这些。” “这封恐吓信,经警察调查结果,发现了什么线索吗?” “啊,据说没发现任何线索。用的是到处都出售的一般信纸和茶色单层的、很便宜的信封,也没盖邮戳。刑事警察说笔迹也没有什么特征。” “警察署对检查这类东西有很完整的设备,大概不会错的。不过邮戳是哪个局呢?” “不,没有邮戳。因为它不是邮来的,是谁投进门口的信箱里的。” “又是谁把它从信箱里拿出来的呢?” “是我。”学仆牧田突然用异乎寻常的声调回答说。“信件都是由我归拢一起交给太太的。那封恐吓信就夹在13日午后第一次送来的信件里。” “究竟是谁把它投进信箱里的,这个问题……”伯父补充说:“我问过了附近的交通警察。虽然经过种种调查,情况却一点儿也不清楚。” 明智这时陷入沉思之中,他好像要从这些没有什么意义的简单的问答中努力发现什么似的。 “那么,以后又怎样了呢?”不一会儿,明智抬起头来接着问下去。 “我甚至想到警察署去报案,让他们侦缉处理,但我想虽然是强盗的一封恐吓信,他们说要女儿的命,也不是做不出来的。这时,我的妻子也出来拦阻。我也认为没有什么比女儿更宝贵的了。因此,虽然有点舍不得,还是决定出1万元赎金。 “恐吓信的规定,方才已经说过是15日的半夜0点,地点是t草原的一棵松树下。我稍稍提前作了准备,把百元一张的钞票1万元,用白纸包好装在衣袋里。恐吓信中写着必须一个人去。由于妻子特别不放心劝我带一名学仆去,想来也不会影响强盗的活动。于是便带了牧田,以便一旦发生什么紧急情况可以保护我。这样我和牧田使到约会的那个偏僻冷静的地方去了。说来可笑,我活到这么大年纪第一次买了一支手枪,然后把枪让牧田拿着。” 伯父说着苦笑了一下,我想像当天夜里那种惶恐的情景,禁不住地要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压了下去。我仿佛看到身材魁梧的伯父,带着矮小丑陋、又有几分迟钝的牧田,在漆黑的夜里战战兢兢地向现场走去时的奇特情景。 “我们在离t草原四五百公尺前下了汽车。我打着手电照着路,才勉强地来到一棵松树下。因为天黑,牧田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尽量顺着树荫,保持十多公尺的距离跟在我的后面。你知道一棵松树周围是一片灌木林,也不知道强盗会藏在哪里,真觉得毛骨惊然。可是我忍耐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足足等了30分钟,牧田,你在那段时间做什么来着?” “是,我在离主人20来公尺的地方,俯卧在繁茂的树丛里,手指抠着手枪的枪机,眼睛盯着主人的手电光。时间相当长了,我觉得像等了两三个小时似的。” “那么你说一说,强盗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明智热心地问着。他显得非常兴奋的样子。我从他开始用手搔蓬乱头发的动作中觉察到这一点。 “好像是从对面来的,也就是说从我们来路的相反方向来的。” “他的衣着举止怎么样?” “没有看清楚。好像穿一身黑衣服,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只是脸的一部分在黑暗中看起来有些发白。我没看清楚,因为当时我怕强盗生气而把手电筒闭了。这样,我默默地把钱包交给了他,本来想问问女儿的事,刚要开口,那个强盗立刻把食指竖在嘴前,用力地发了一声:“嘘!”我认为这是暗示我不要开口,于是便什么也没有说。” “以后又怎样了?” “就是这些了。强盗用手枪对着我,退着走去,慢慢地远了,消失在黑暗里。我一时身子一动都不敢动的站在那里。那么呆了一会儿,就向后面小声地叫了一声牧田。于是,牧田从树丛中悄悄地走了出来,战战兢兢地问我:已经走了吗?” “牧田君,从你藏身的地方也能够看见强盗的身体吗?” “呵,一是因为天黑,二是树木太密,所以没有看见强盗的身体,不过我听到了好像是强盗走路的声音。” “以后又怎样了呢?” “所以,我刚说咱们回去吧,牧田又说要检查一下强盗的足迹,他的意思是以后报告警察时那会成为很重要的线索。是这样吧?牧田!” “是!” “找到了足迹吗?” “这个吗伯父也露出了困惑的神情说:“我非常奇怪,竟没有发现强盗的足迹。这个我们决没有看错,听说昨天刑事警察也去了现场进行侦察。由于地方偏僻,其后也没人去过,我们两个人的足迹还都清楚地留在那里,此外,没有任何别的足迹。” “啊!那可太有意思了,能不能请你再详细地讲一讲。” “露出地面的只是一棵松树下那块地方,它周围有的地方堆着落叶,有的地方长着青草,是留不下足迹的。在露出地面的地方只留下我的木履的痕迹和牧田的鞋印。不过强盗为了走到我站着的地方采取钱总该留下足迹的,可是却没有。从我站着的地面到长草的地方距离最短,但也是有一丈多远。” “那里有没有什么类似动物的足迹?”-明智有意的又问了一句,伯父显出惊讶的样子反问道: “啊i你说什么动物?” “比如说,有没有马的足迹和狗的足迹或别的什么?” 我听了这个问答,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斯特兰杂志或别的什么书上看过的一篇犯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把马的蹄子绑在脚上往返于作案现场,因而巧妙地避免了怀疑。明智一定也是想着这种可能性。 “呀!这样事我可没留心,牧田,你注意了没有?” “是,我也想不起来了,好像并没有那样的足迹。” 明智又陷入沉思。 我开始从伯父那里听到这件事时就想过:这个案件的中心是没有强盗的足迹。那的确是令人可怕。 沉默长时间的继续着。 “然而,不管怎样,”伯父又接着说了起来:“这个事总算过去了,我便放心地回了家,相信第二天女儿会回来的。因为我很早就听说,愈是厉害的强盗,就愈能信守诺言,这是强盗的道德。我认为他们不会说谎,因而放心。可是结果怎样呢?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女儿还没有回来,真的叫人无话可说。再也不能默不作声了,于是,昨天把详细情况报告了警察署。可是警察也因为有许许多多的案件要办,没有把这个案件放在心上,正在这时,听家侄说和你是好朋友,就一切拜托你费心帮忙了……” 伯父讲完之后,明智对某些细节提出了种种疑问,又把事实一个一个地加以核实,这些就不必细讲了。 “可是,”明智最后问道,“最近你家小姐这里收没收到什么可疑的信件?” 对这个,伯母回答说: “凡是寄给女儿的信件,一定都要由我先看一下,因此假如其中有可疑的情况会立即发觉的。可是,最近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不,就是极平常、无关重要的情况也好,希望把你注意到的情况如实地谈一谈。” 明智好像从伯母的谈话里发现了什么似的,接二连三地问个不停。 “不过,我认为这些都和案件没有多大关系……” “总之,请你说说看。有些情况常常会预料不到的给我们提出线索。” “那么,我就说一说。大约一个月前,从一个我们过去从未听说过名字的人那里经常地给女儿寄来明信片。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我曾问过女儿,来信的是不是学生时代的朋友,女儿只是“嘿”地答应了一声,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似的。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本来想再仔细地问她一次,这期间就发生了这个案件。有些具体情节已经记不清了,听你方才一说才忽然想起来,就是说,女儿失踪的前一天,收到一张奇怪的明信片。” “那么,能不能让我看看那张明信片?” “当然可以。大约放在女儿的文件匣里。” 于是,伯母把那张奇怪的明信片找了出来。一看那上面的日期,正像伯母说的那样是12日,发信人由于匿名的缘故,只写了“弥生(阳历三月)”,而且盖有市内某邮局的戳记,信上写的就是故事开始写的,“早就想看望您……” 我也曾对那张明信片,反复地揣摩,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只不过有些句子的确不大像少女应该说的话。但是,明智怎么想的呢?他把它当成一件大事似的,用非常郑重的语气说要暂时借用一下那张明信片。当然这是不会遭到拒绝的,伯父立即答应了。我对明智的想法一点也不明白。 这样,明智的问话终于结束,伯父迫不及待地忙着问他的意见。 于是,明智想了又想,回答道: “不,我只是问您一些情况,还说不出有什么成熟的看法……总之,做一做看,说不定两三天之内能把小姐给你们送回来。” 且说,由伯父家中出来,我们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向归途。那时,我准备了很多话想了解一下明智的想法。可是他却说,侦察只不过刚刚有了点头绪。至于今后怎么做,他一句也没有说。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立即到明智的住处。因为我非常想知道他对这一案件的想法,以及解决这个案件的途径、办法。 我想像着他埋首在书籍堆中,聚精会神、冥思苦想的样子。由于我们俩关系非常密切,我只和纸烟铺的老板娘打下个招呼,就急着要登上去明智屋子的楼梯,这时有人叫住了我。 “啊,今天他不在呀!很少见的今天他一大早就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多少有点吃惊地间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据说并没有留下什么话。 大概已经开始工作了吧,尽管这样,经常早晨睡懒觉的明智,这次能这么早地外出办事是过去很少有的。我这样想着,又回到我住的公寓。因为我有些不放心,隔一会儿又来找明智,但是去了几遍明智都没有回来。最后等到第二天的中午,还没有见他回来。我有些担心起来。纸烟铺的老板娘非常着急,到明智的屋子里看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字条,结果也没有。 我觉得应当把这个情况告诉伯父,便马上到伯父家。伯父伯母夫妻两人还是那样在佛祖前念经呢。我说明情况,伯父、伯母大吃一惊,这回不是连明智也被强盗弄走了吗!因为是请他侦察这个案件的,所以连我们也有很大责任。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对明智的母亲可怎么交代呢?伯父全家又慌张起来了。我本来对明智十分信赖的。认为他万无一失,不会出什么问题,却也被周围的恐慌情绪所感染,也担心起来。在柬手无策中时间滑过去了。 可是,当下午我们齐聚在伯父的饭厅里,正左思有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送来了一封电报。 “富美子同行现出发。” 这出乎意料的电报是明智从总带千叶拍来的。我们都高兴得情不自禁地喊起来。明智平安无事,女儿也能回来。无精打采、死气沉沉的一家立刻变得活泼热闹起来,就像要迎接新嫁娘一样。 我们都焦急地等待着。当笑容满面的明智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脸庞稍稍有些消瘦的富美子跟在他的后面。由于伯母怕富美子疲劳,只让她回到卧室躺在床上休息。为了表示祝贺,我们面前送来了事先准备好的酒菜。伯父夫妻殷勤地握着明智的手让他到上座,千百遍地说着感谢的话。那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案件,对明智的感激是毫不过分的。对手是动员了国家的警察力量也长期未能奈何他的黑手帮。尽管明智是侦探名家,但这么快、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女儿领回来,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明智不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案件解决了吗!伯父伯母像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军似的,盛情款待,这是完全应该的。他是一个多么令人钦佩的人啊l这次就连我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大家都凑过来想听听这位大侦探的冒险故事。以便了解黑手帮究竟是怎么回事。 “非常抱歉,我什么也不能讲。”明智表现出有些为难的样子说。 “尽管我多么卤莽,但一个人总是不可能把那些强盗都逮捕起来的。我经过种种考虑的结果,想出了一个极为稳妥地把你家小姐救出来的办法,也就是说让强盗无条件地退还一切的办法。这样我便和黑手带有了个约定,即黑手帮方面送回你家小姐退还1万元赎金,同时保证将来也绝不对你家动手。我呢,不仅有关黑手帮的事一概不对外人讲,同时保证将来出绝不参与逮捕黑手帮的活动。我想只要府上蒙受的损害得到补偿,那我的任务就算完成。所以我想适可而止,免得稍一疏忽出现不好收拾的局面。于是我便答应了强盗的要求回来了。因此,请你们不要向我询问关于黑手帮的一切情况……这是那笔1万元现款,请你查收。” 这样说着,他把用白纸包着的1万元交给了伯父。特别感兴趣的侦探经过算听不到了。但我并没有失望。对伯父他们也许不能说,再怎么严肃的约定,对于像我这样的好朋友,他会如实地告诉我的。这样一想,我便急不可耐地盼着酒宴快点结束。 对伯父夫妻来说,只要自己一家平安,逮捕不逮捕强盗,那是无关紧要的。为了表示对明智的谢意,不断地交杯敬酒,酒量不大的明智立即双颊通红,那总是笑呵呵的脸现在更是满面春风。热烈地交谈着案件之外的闲话,客厅里一片爽朗的笑声。在酒宴桌上大家都说了些什么,没有记在这里的必要。只有下面的一段对话,我想多少能引起读者各位的兴趣。 “不,您就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了。我在这里发誓,将来如果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不论多么难办的事,我一定尽力完成,你看怎么样?现在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吗?” 伯父举杯向明智敬酒,笑容满面地说。 “那多谢你了!” 明智回答说: “举个例子说怎么样。我的一个朋友某君,非常羡慕你家小姐,不知道能不能把你家小姐嫁给我那个朋友?” “哈哈……,你真有办法。不过只要你保证那个人的为人,我是不会拒绝把女儿嫁给他的。”伯父相当认真地说。 “我的朋友是基督教徒,这一点你以为如何?” 明智的话作为即席凑趣给人的印象是有些过于严肃。虔诚的日莲宗的伯父稍稍表现出有些不快。 “好的。我是非常讨厌基督教的。不过这次不是别人而是你提出来的要求,让我考虑一下看。” “那就多谢了!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求婚的。请你不要忘记你方才说过的话。” 这一段对话,使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如果把它看成是开玩笑当然可以。但如果讲的是真话,也很有可能。这时我想起了巴里摩戏剧中易罗德-霍姆斯,通过一个事件认识了一个姑娘,以后相互爱恋,最后终于结婚的故事情节,想到这里我偷偷地笑了。 伯父一直热情招待,诚恳挽留。但由于时间太久了,便告辞出来。伯父把明智送到大门后,说:“为了略表感谢的一点心意,也不管对方怎样谢绝,硬把装有2000元的钱包塞进明智的衣袋里。 “不管你和黑手带有什么约定,总可以把情况告诉我吧!” 我从伯父家里出来,迫不及待地向明智问道。 “啊,当然可以。”出乎意料,他很轻快地答应了。”那么让我们一起喝点咖啡,再慢慢聊吧!” 于是,我们走进一家咖啡后,选择了一个靠里边的偏僻的地方坐下来了。 “这个案件侦察的出发点,就是从现场没有脚印那件事开始的。”明智要过咖啡之后,开始讲他的侦探经过。 “那件事至少有六个可能。第一种解释是:你伯父和便衣警察没有发现盗贼留下的足迹,因为贼是可以用兽类或鸟类的足迹欺骗人们的。第二种解释是:这个想像也许有点离奇——比如盗贼用在一个什么地方或是走钢丝,总之是用一种可以不留下足;迹的办法来到现场。第三种解释是:你伯父或牧田把强盗的足迹踩掉了。第四种解释是:也许是非常偶然的巧合,你伯父或牧田的鞋和强盗的鞋一样。这四种,经过现场的仔细侦察是可以弄明白的。再有第五种解释是:强盗并没有到现场来,也就是说你伯父出于他的什么需要而演出了这场独角戏。第六种解释是:牧田和强盗是一个人。 总之,我感到有到现场侦察一下的必要。就在第二天立刻到t草原去了。如果在那里没有发现第一到第四种情况的痕迹,那么就只剩下第五和第六两种可能,这样侦察的范围便可以大大地缩小。 可是,我在现场有一个新的发现。那些警察有一个很大的疏忽。原来地面上有许多被什么尖硬的东西扎了似的痕迹,特别是这些痕迹全都藏在你伯父的脚印(更多的是在牧田的鞋印)之下。乍一看是很不清晰的。看到这些,在我脑海里萦回的种种想像中,忽然想起一件事。真是一个出色的想法呀,那就是和学仆牧田的瘦小身躯非常不相称的宽大的丝绸腰带,不是打着一个很大的结子捆扎起来的吗?从后面看起来稍稍显得有点滑稽。我偶然想起了这件事,这样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 明智这样说着,喝了一口咖啡。然后,不知为什么用一种令人焦急的眼光看看我。遗憾的是我缺乏那种能力,可以跟得上他的推理进行思考。 “那么,结果怎样了呢?” 我由于恼恨自己而大声喊起来。 “总之,方才说的六种解释中第三和第六都说对了。换句话说,学仆牧田和强盗是一个人。” “是牧田我不禁叫出声来。这是不合情理的,那样一个憨厚的、诚实的男人……” “那么,"明智沉着地说:“把你认为不合理的地方一个一个地说说看,让我来回答。” “那多得数不胜数。”我稍加考虑后说。 “第一,伯父说强盗比他这个大个头还高二三寸。那样就应当有五尺七八寸。可是,牧田不正好相反是那样矮小的男人吗?” “相反,正因为是这两个极端,所以才有加以怀疑的必要。一边是日本人少有的高个汉子,一边是近似畸形的矮小男人。这的确是一个鲜明的对比,可惜的是鲜明得有些过份。如果牧田使用再稍短一点的高跷,我也许会被他迷惑或欺骗过去。嘻嘻嘻嘻,明白了吧!他把高跷弄短后事先藏在现场,不用手拿着而是绑在两只脚上,就凭着这个干的。因为是大黑夜,又离你伯父有五丈多远,具体情况是看不清的。他在完成了强盗的任务之后,为了消灭高跷的痕迹,才又在那里借口调查强盗的足迹来回走动的。” “像这样骗小孩子的勾当,为什么你伯父竟没有看穿呢?第一、强盗穿的是黑衣服;而牧田平时却总是穿一身雪白的乡下手织布。再有便是那条丝绸腰带。真是一个好办法。用那样宽的黑绸从头到脚地团团围起来,牧田的小个子当然便看不出来了。” 因为事实过于简单,我有一种被人捉弄了似的感觉。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牧田就是黑手帮一个成员。真奇怪,黑手帮……” “咳!你怎么还在想那样事?今天你的头脑反应有些迟钝。你伯父也罢,警察也罢,甚至连你都毫无例外地患了黑手帮恐怖症。当然,由于当前的形势,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你能够像平素那样的冷静,根本用不着等我,你自己也完全能够解决这个案件。这和黑手帮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的确,我的头脑真的糟透了。愈听明智的说明,对事件的真象反而愈发糊涂起来。数不尽的问号,一团浆糊似地塞在我的脑袋里,甚至不知应从哪里问起。 “方才你说和黑手帮有了约定,怎么又说这些荒唐无稽的话呢?第一,我不明白,如果是牧田干的,他这样默不作声地听之任之不是很奇怪吗?其次,牧田那样的人,是不会有拐骗富美子、并把她藏了几天的本事的。不是说富美子离家那一天,他整天在我伯父家中,一步也没有外出吗?像牧田这样的人,究竟能否干出这样的大事来,还有……” “确实是疑问重重,漏洞百出。不过如果你能把明信片上的暗码文章解开,或者至少你能认识到这是一篇暗码文章,也就不会那样感到奇怪了。” 明智这样说着,拿出那一天从伯父那里借来的那张署名“弥生”的明信片。(各位读者,对不起,还要请你们重新读一下开头那一段文字。) “如果没有这个暗码文章,我肯定也不会怀疑牧田的。所以,应该说这次破案的起点是这张明信片。但不是一开始就明确地认为它就是暗码文章,只是对它有些怀疑。怀疑的理由是这张明信片恰好是在富美子失踪的前一天收到的;其次是字迹虽然经过精心的模仿,仍然总有些像男人手笔。再有是当你伯母问到富美子时,她的表情有些异样等等。不过,你再看看这张明信片,就像在原稿纸上抄写似的每行各写十八个字,确实写得很工整。不过,在这里让我们横的划上一条线看。” 他说着拿出铅笔,在原稿纸上画了一条横线。 “这样一来就容易理解了。你顺着这条线横着看下去,哪一行都夹杂有一半左有的假名但是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沿着最高的这条线各行第一个字都用的是汉字。 “一好割此外叮袋自吒歌切" “噢,是吧!”他用铅笔横的指点着说明,“把这个完全看成是一种偶然,那倒有些奇怪了。男人写的文章姑且不说。一般说来假名多于汉字的妇女文章中,是不会出现这样各行头一个字清一色用汉字这样的写法的。因之,我认为有研究一下的必要。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我集中地思考这个问题。幸而我对暗码做过一些研究,所以比较容易地解开了。让我再解一下。先将汉字的第一行择出来加以研究。表面上看来好像是扶乩猜会似的,一点也弄不懂是什么意思,会不会和什么汉诗和经文有关系,经过查对也不是。在进行各种猜测过程中,我突然注意到有两个字被涂抹掉。在写得如此干净漂亮的文章中,竟有这样被抹掉的地方,我感到有些奇怪。而且两个又都是第二个字。我凭过去的经验知道,用日语写暗码时最困难的是浊音和半浊音的处理。抹掉的文字会不会是为了它上面的汉字的浊音而耍的花招?如果真是这样,这个汉字应当是每个字都代表一个假名。想到这种程度是比较容易的,但再往下接着推理就困难了,费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头暂且不谈,让我先说说结论吧!总之一句话,这个汉字的笔画是钥匙,而且汉字的左偏旁和右偏旁都分别计算。例如“好”字左偏旁是三画,右偏旁也是三画,所以就组合成33。把那张明信片的各行头一个字改成数字表则是这样: 一好割此外叮袋自吒歌切 左偏旁0103100503031106031002 右偏旁0302020202020402 “看这个数字表,左偏旁数字大到11,右偏旁数字则只到4,这是不是符合于一个什么数?例如是不是表示把五十音按照什么样的形式排列起来的顺序?可是把五十音图的字母横排起来一看,数字恰好是0,这也许是偶然的巧合,但试试看。假设左偏旁的数表示子音(横读)的顺序;有偏旁的数表示母音(竖读)的顺序,这样一来,"一"只有一画,没有右偏旁,则是‘啊行’第一个字即啊。‘好’,因为左偏旁是三画,所以应是‘沙’行;右偏旁三画则应是第三个字‘斯’,这样猜对下去、译成假名则成为: “啊斯伊齐鸡心巴西也基……” 果然是暗号密码。翻译过来就是“明日一时新桥驿。这个人对密码也是个内行。使用密码通知时间和地点给一个年轻的姑娘,而且那手迹多半又像出自男人之手。在这样情况下,只能认为是男女幽会的联系,还能有别的什么考虑吗?因此这个事件就不象黑手帮干的了。起码在缉捕黑手帮之前要调查一下这张明信片的发信人。可是这个发信人除了富美子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这可使人有点为难,但是如果把这件事和牧田的行为连结在一起加以考虑,疑团便迎刃而解了。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富美子是一个人由家里逃出去的。她总会往父母处写封道歉的信,这一点和牧田管理收发信件的工作联系起来看就发生了曲折的情节。结果信是这样:牧田注意到了富美子在谈恋爱,像他那样有生理缺欠的人,猜疑心特别重,于是他把富美子寄给家里的信撕掉,然后把自己写的黑手帮的恐吓信送到你伯母那里。这和恐吓信不是从邮局寄来这一点也是一致的。” 明智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 “真没有想到。不过……”我还有许多疑点要问。 “你等一下。“他打断了我的话又继续说了下去。”我检查了现场,然后顺路到你伯父家门前等候牧田出来。随后,他像被派出来到哪里办事的样子出来了。我巧妙地把他骗到这家咖啡店,正好是我们坐的这张桌子。我一开始就和你一样,认为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所以我以为这个事件可能潜藏着什么更隐蔽、更奥秘的内幕。于是我让他放心,保证为他保密,根据情况还可以给他以必要的帮助。最后他终于交代了全部情况。 “你也许认识服部时雄这个人吧,由于他是基督教徒的关系,不仅对富美子的求婚遭到了你伯父的拒绝,而且还不准他到你伯父家里来。他那个可怜的服部弄得毫无办法。这样的老人真太糊涂了。但是,就连你伯父那样的人,也没发觉富美子和服部正在热恋。当然富美子也由于年轻不懂事,本来即使不这样离开家,自己是亲生女儿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姑娘的心太单纯了,她认为尽管有宗教的偏见,如果木已成舟,你伯父也就不会硬结拆散。于是她想出了一个狡猾的办法,用突然出走吓唬一下你那顽固的伯父,迫使他同意这桩婚事。总之,两个人手拉手地偷偷地到服部的一位住在农村的朋友家里快乐去了。据说从那里也发出了几封信。这些信都被牧田撕碎扔掉了。我为此到干叶县去,这一对男女对家中发生的‘黑手帮’事件毫无所知,完全陶醉在甜蜜的爱情里。我苦口婆心地整整劝了他们一个夜晚,这事办起来真困难。最后,作为条件是必须想办法让他们俩人结合在一起,这才好不容易地使他们离开,把富美子带回来,不过,这个条件看来也好像能够办到:从今天你伯父的口气看。” “那么,现在再说说牧田的事。这里也涉及到男女关系的问题。他很可怜地巴达巴达地掉着眼泪。别看那样的男人也有个恋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还不知道,估计多半是被商人或别的什么人引诱上了圈套。总之,为了要把那个女人搞到手,需要一大笔钱。听他说还打算在富美子回来之前先行逃走。我深深地感到爱情力量的伟大。那样一个愚蠢的男人竟能想到这样一个巧妙的骗人的办法,可以说这完全是爱情的力量……” 我听完之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难道这不是发人深省的事情吗? 明智大概也谈得很累,显得精疲力尽。两个人长时间地沉默着面面相舰。 不久,明智突然站起来说: “咖啡完全凉了,咱们回去吧!” 于是我们分别各就归途。在分手之前,明智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方才从伯父那里收到的装有2000无的钱包交给我说: “在你得便的时候,把这个交给牧田吧!告诉他这个做为他的结婚费用。你说呢,他是一个可怜的人哪!" 我愉快的答应下来。 “人生真有趣!我今天竟当了两对爱人的月下老人。”明智这样说着,发自内心地笑了。 (完) 心理测验 1 露屋清一郎为什么会想到这将来可以记上一笔的可怕的恶事,其动机不详。即使了解他的动机,与本故事也无关紧要。从他勤工俭学半工半读在某大学读书来看,也许他是为必需的学费所迫。他天份极好,且学习努力,为取得学费,无聊的业余打工占去了他的许多时间,使他不能有充分的时间去读书和思考,他常常为此而扼腕痛惜。但是,就凭这种理由,人就可以去犯那样的重罪吗?或许因为他先天就是个恶人,并且,除学费之外,还有其它多种无法遏止的欲望?这且不提,他想到这件事至今已有半年光景,这期间,他迷惑不安,苦思冥想,最后决定干掉他。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与同班同学斋藤勇亲近起来,这成了本故事的开端。当初他并无歹意,但在交往中,这种接近已开始带有某种朦胧的目的;而且随着这种接近的推进,朦胧的目的渐渐清晰。 一年前,斋藤在山手一个清静的小镇上,从一户非职业租房人家中租了间房子。房主是过去一位官吏的遗孀,不过她已是年近六旬的妪。亡夫给她留下几幢房屋,靠着从租房人那里取得的租金,她可以生活得舒舒服服。她没儿没女,只有金钱才是她惟一的依靠,所以一点一点地攒钱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她对确实熟悉的人才出租房子,且租金不高。把房子租给斋藤,一是为了这都是女人的房子里有个男人比较安全,二来也可以增加收入。无论东西古今,守财奴的心理是一脉相通,据说除表面上在银行的存款外,大量的现金她都藏在私宅的某个秘密的地方。 这笔钱对露屋是一个强烈的诱惑。那老太婆要那笔巨款一点价值也没有。把它弄来为我这样前程远大的青年作学费,还有比这更合理的吗?简而言之,他的理论就是如此。因此,露屋尽可能地通过斋藤打听老妪的情况,探寻那笔巨款的秘密隐藏地点。不过,在听斋藤说出偶然发现那个隐藏点之前,露屋心中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 “哎,那老婆子想得真妙,一般人藏钱大都在房檐下,或天花板里,她藏的地方真叫让人意外。在正房的壁龛上放着个大花盆你知道吧?就在那花盆底下,钱就藏在那儿,再狡猾的小偷也决不会想到花盆盆底会藏着钱。这老婆子可以算个天才守财奴啦。” 斋藤说着,风趣地笑了。 从此以后,前屋的想法开始逐渐具体化。对怎么样才能把老妪的钱转换为自己的学费,他对每一种途径都进行了各种设想,以考虑出万无一失的方法。这是一件令人费解的难题,与此相比,任何复杂的数学难题都相形失色,仅仅为理清这个思绪,前屋花了半年时光。 不言而喻,其难点在于避免刑罚,伦理上的障碍,即良心上的苛责,对他已不成什么问题。在他看来,拿破仑大规模地杀人并不是罪恶,有才能的青年,为培育其才能,以一只脚已踏进棺材的老太婆作牺牲是理所当然的。 老妪极少外出,终日默默坐在里间榻榻咪上。偶而外出时,乡下女佣人则受命认真看守。尽管露屋费尽心机,老妪的警惕仍无机可乘。瞅准老妪和斋藤不在的时候,欺骗女佣让她出去买东西,乘此机会盗出花盆底的钱,这是露屋最初的想法。但这未免太轻率。即使只是很少一段时间,只要知道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个人,那就可能造成充分的嫌疑。这类愚蠢的方案,露屋想起一个打消一个,反反复复整整折腾了一个月。可以作出被普通小偷偷盗的假象来蒙骗斋藤或女佣,在女佣一个人时,悄悄溜进房中,避开她的视线,盗出金钱;也可以半夜,趁老妪睡眠之时采取行动。他设想了各种方法,但无论哪种方法,都有许多被发现的可能。 惟一的办法,只有干掉老妪。他终于得出这一恐怖的结论。他不清楚老妪藏有多少钱。但钱的金额还不至于让一个人从各个角度考虑,执著地甘冒杀人的危险。为了这有限的金钱,去杀一个清白无辜的人,未免过于残酷。但从社会的标准来看,即便不是太大的金额,对贫穷潦倒的露屋来说却能够得到充分的满足。而且,按照他的想法,问题不在于钱的多少,而是要绝对保证不被人发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也在所不惜。 乍看起来杀人比单纯的偷盗危险几倍。但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当然,如果预料到要被发现而去做的话,杀人在所有犯罪中是最危险的。但若不以犯罪的轻重论,而以被发现的难易作尺度的话,有时(譬如露屋的情形)偷盗倒是件危险的事。相反,杀死现场的目击者,虽残酷,却不必事后提心吊胆。过去,大杀人犯杀起人来平心静气干净利索,他们之所以不被抓获,则得助于这种杀人的大胆。 那么,假如干掉老妪,结果就没有危险?对于这个问题,露屋考虑了数月,这期间他做了哪些考虑,随着本故事的进展,读者自然会明白,所以暂略不赘。总之,在精细入微的分析和综合之后,他最终想到了一个滴水不漏、绝对安全的方法,这方法是普通人所不能想象到的。 现在惟一的是等待时机,不过,这时机来得意外地快。一天,斋藤因学校有事,女佣出去买东西;两人都要到傍晚才能回来,此时正是露屋做完最后准备工作的第二天。所谓最后的准备工作(这一点需要事先说明)就是确认,自从斋藤说出隐藏地点后,半年之后的今天钱是否还藏在原处。那天(即杀死老妪的前两日)他拜访斋藤,顺便第一次进入正房,与那老妪东拉西扯地聊天,话题逐渐转向一个方向,而且时不时地提到老妪的财产以及她把那笔钱财藏在某个地方的传说。在说到“藏”这个字时,他暗中注意着老妪的眼睛。于是,像预期的效果一样,她的眼光每次都悄悄地注视壁龛上的花盆。反复数次,露屋确信钱藏在那儿已毫无疑问。 2 时间渐渐地到了案发当日。露屋身着大学制服制帽,外披学生披巾,手戴普通手套,向目的地进发。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不改变装束。如果换装,购买衣服,换衣的地点以及其它许多地方都将会给发现犯罪留下线索。这只能使事情复杂化,有害而无益。他的哲学是,在没有被发现之虞的范围内,行动要尽量简单、直截了当。简而言之,只要没有看见进入目的地房中就万事大吉。即使有人看到他在房前走过,这也无妨,因为他常在这一带散步,所以只要说句当天我在散步即可摆脱。同时,从另一角度看,假如路上遇上熟人(这一点不得不考虑)是换装好,还是日常的制服制帽安全,结论则不言而喻。关于作案时间,他明明知道方便的夜晚——斋藤和女佣不在的夜晚——是能等到的,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危险的白天呢?这与着装是同样的逻辑,为的是除去作案的不必要的秘密性。 但是,一旦站到目的地房前,他便瞻前顾后,四处张望,同普通盗贼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妪家大院独立而居,与左右邻居以树篱相隔。对面是一家富豪的邮宅,水泥围墙足有百米多长。这里是清静的住宅区,白天也时常见不到过路行人。露屋艰难地走到目的地时,老天相助,街上连条狗都看不到。平时开起来金属声很响的拉门,今天露屋开起来顺顺当当毫无声响。露屋在外间的门口以极低的声音问路(这是为了防备邻居)。老妪出来后他又以给她谈谈斋藤的私事为借口,进入里间。 两人坐定后,老妪边说女佣不在家,我去沏茶,边起身去沏茶。露屋心中正等待此刻的到来。待老妪弯腰拉开隔扇时,他猛然从背后抱住老妪,(两臂虽然戴着手套,但为了尽量不留指纹,只能如此)死死勒住老妪的脖子。只听老妪的喉咙“咕”的一声,没有太大的挣扎就断了气。惟有在痛苦的挣扎中抓向空中的手指碰到立在旁边的屏风。这是一扇对折的古式屏风,上面绘有色彩鲜艳的六歌仙,这一下刚好无情地碰破了歌仙小野小町的脸皮。 确定老妪已经断气后,龙屋放下死尸,看着屏风的残点,他有点担心,但仔细考虑之后,又觉得丝毫没有担心的必要,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于是,他走到壁龛前,抓住松树的根部,连根带上一块儿从花盆中拔出。果然不出所料,盆底有个油纸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从右口袋中掏出一只崭新的大票夹,将纸币的一半(至少有五千日元)放入其中,然后将票夹放入自己的口袋,把剩余的纸币仍包在油纸里,原样藏人花盆底。当然,这是为了隐瞒钱被盗的痕迹。老妪的存钱数只有老妪一人知道,虽然只剩下一半但谁也不会怀疑钱已被盗。 然后,他将棉坐垫团了团,塞在老妪的胸前(为防备血液流出),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折刀,打开刀刃,对准老妪的心脏咔嚓一声刺去,搅动一下拔出,然后在棉坐垫上擦净刀上的血迹,放入口袋中。他觉得仅仅勒死还会有苏醒的可能,他要像前人一样,刺其喉而断其气。那么,为什么最初没有用刀呢?因为他害怕那样自己身上会沾上血迹。 在此必须对他装钱的票夹和那个大折刀做一叙述。这是他专为这次行动,在某个庙会的露天小摊上买到的,他看准庙会最热闹的时间,在小摊顾客最多的时候,按价目牌付款、取物,以商人及顾客无暇记忆他面孔的速度迅速离去。而且,这两件东西极其平常,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露屋十分仔细地查清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之后,关上折扇,慢慢走向前门。他在门边蹲下身,边系鞋带,边考虑足迹。这一点无需担心。前门的房间是坚硬的灰泥地,外边的街道由于连日的艳阳天而干爽无比。下面只剩下打开拉门走出去了。但是,如果在此稍有闪失,一切苦心都将化为泡影。他屏心静气,极力倾听街道上有无足音……寂然无声,只有什么人家的弹琴声悠然地奏着。他横下心,轻轻地打开门,若无其事地像刚刚告辞的客人一般,走了出去。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在这一块住宅区,所有街道上都很清静。离老妪家四五百米处有一神社,古老的石头围墙面临大街伸延好长一段距离。露屋看了看确实没有人,于是顺手把凶器大折刀和带血的手套从石墙缝中丢入神社院内。然后溜溜达达向平常散步时中途休息的附近一个小公园走去。在公园,露屋长时间悠然地坐在长椅上观望孩子们荡秋千。 回家路上,他顺便来到警察署。 “刚才,我拾到这个票夹,里面满满地装着一百日元的票子,所以交给你们。” 说着,他拿出那个票夹,按照警察的提问,他回答了拾到的地点和时间(当然这都是可能发生的)和自己的住址姓名(这完全是真实的)。他领到一张收条,上面记有他的姓名和拾款金额。的确这方法非常麻烦,但从安全角度讲最保险。老妪的钱(谁也不知道只剩一半)还在老地方,所以这票夹的失主永远不会有。一年之后这笔钱必然回到他的手中,那时则可以毫无顾忌地享用了。精心考虑之后他决定这样做。假如是把这钱藏在某个地方,有可能会被别人偶然取走。自己拿着呢?不用说,这是极其危险的。不仅如此,即使老妪的纸币连号,现在的做法也万无一失。 “神仙也不会想到,世间还有偷了东西交给警察的人!” 他抑制住欢笑,心中暗悦。 翌日,露屋和往常一样从安睡中醒来,边打着哈欠,边打开枕边送来的报纸,环视社会版,一个意外的发现使他吃了一惊。但这绝不是他所担心的那种事情。反而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幸运。朋友斋藤被作为杀人嫌疑犯逮捕了。理由是他拥有与他身份不相称的大笔现金。 “作为斋藤最密切的朋友,我必须到警察署询问询问才显得自然。” 露屋急忙穿起衣服,奔向警察署。与昨天交票夹的是同一地方。为什么不到别的警察署去呢?这就是他无技巧主义的精彩表现。他以得体的忧虑心情,要求与斋藤会面。但正如他预期的那样,没有得到许可。他一再询问怀疑斋藤的原因,在一定程度上弄清了事情的经过。 露屋做出如下想象: 昨天,斋藤比女佣早到家,时间在露屋达到目的离去不久。这样,自然他发现了尸体。但就在立刻要去报案之前,他必定想起了某件事,也就是那个花盆。如果是盗贼所为,那里面的钱是否还在呢?出于好奇心。他检查了那个花盆,可是,钱包却意外地完好无缺。看到钱包后,斋藤起了恶念。虽说是想法浮浅,但也合乎情理。谁也不知道藏钱的地点,人们必然认为是盗贼杀了老姐偷去了钱,这样的事情对谁都有强有力的诱惑。然后,他又干了些什么呢?若无其事地跑到警察署报告说有杀人案,但他太粗心,把偷来的钱竟毫无戒意地塞在自己的缠腰布里。看样子他一点没想到当时要进行人身搜查。 “但是,等一等,斋藤究竟怎么样辩解的呢?看样子他已经陷入危险境地。”惠屋对此作了各种设想,“在他腰中的钱被发现时,也许他会回答:‘钱是我自己的。’不错,没有人知道老姐财产的多寡和藏匿地点,所以这种解释或许能成立。但金额也太大了!那么,最后他大概只得供述事实。不过,法院会相信他吗?只要没有其它嫌疑人出现,就不能判他无罪,搞不好也许要判他杀人罪,这样就好了。…… “不过,预审官在审讯中或许会搞清楚各个事实。如他向我说过老妪藏钱的地点。案发二日前我曾经进入老姐房中谈了半天,还有我穷困潦倒,连学费都有困难等等。” 但是,这些问题在计划制定之前,露屋事先都认真考虑过。而且,不管怎样,再也别想从斋藤口中说出更多对露屋不利的事实来。 从警察署回来,吃过早餐(此时他与送饭来的女佣谈论杀人案),他与往常一样走进学校。学校里到处都在谈论斋藤。他混在人群中洋洋得意地讲述他从别处听来的新闻。 3 读者诸君,通晓侦探小说精髓的各位都知道,故事决不会就此结束。的确如此。事实上,以上不过是本故事的开始。作者要让各位阅读的是以后章节。即露屋如此精心筹划的犯罪是如何被发现的?其中的经纬曲直如何? 担任本案预审的审判员是有名的笠森先生。他不仅是普通意义上的名审判员,而且因他具有某些特殊的爱好,更使他名气大增。他是位业余心理学家,对于用普通方法无法判断的案子,最后用他那丰富的心理学知识频频奏效。虽然资历浅,年纪轻,但让他做一个地方法院的预审员确实屈才。这次老妪被杀事件由笠森审判员审理,毫无疑问,谁都相信此案必破。笠森先生自身当时也这样认为。同往常一样,他想,本案要在预审庭上调查透彻,以便公判时不留任何细小的麻烦。 可是,随着调查的推进,他渐渐明白此案确非轻易可破。警方简单地主张斋藤有罪,笠森判官也承认其主张有一定道理,因为,在老岖活着的时候,进出过老妪家中的人,包括她的债务人、房客、熟人,均一个不剩地进行了传讯,作过周密地调查,却没有一个可怀疑的对象(露屋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只要没有其它嫌疑人出现,目前只有判定最值得怀疑的斋藤勇为罪犯。而且对斋藤最不利的,是他那生来软弱的性格。一走进审讯室就神情紧张,结结巴巴地答不上话来。头昏脑胀的斋藤常常推翻先前的供述,忘记理当记住的事情,讲些不必要的话,越急越着急,于是嫌疑越来越重。自然也因为他有偷老妪钱的弱点,若非这一点,斋藤的脑子还是相当好使的,再软弱,也不至于做那么多蠢事。他的处境,实在值得同情。但是,否定斋藤是杀人犯,对此,笠森先生确实没有把握。现在最多是怀疑而已。他本人自然没有承认,其它也没有一件令人满意的确证。 如此,事件已过去一个月,预审仍无结果。审判员开始有些着急。恰在此时,负责老妪所在地治安的警察署长给审判员带来一个有价值的报告。据报告,事件当日,一个装有五千二百一十日元的票夹在离老妪家不远的xx阿被拾到,送交人是嫌疑犯斋藤的密友露屋清一郎。由于工作人员的疏忽,一直没有引起注意。如此巨款,时间已过去一个月,尚无失主前来认领,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困惑不安的笠森审判员得到这个报告,恰如看到一线光明。他立即办理传唤露屋清一郎的手续。可是,尽管审判员精神十足,却未得到任何结果。在事件调查的当日为什么没有陈述拾到巨款的事实?对此露屋回答,我没有想到这与杀人事件有什么关系,答辩理由充分。在斋藤的缠腰布里已经发现老妪之财产,谁会想到除此以外的现金,特别是丢在大街上的现金是老妪财产的一部分呢? 难道这是偶然?事件当日,在离现场不远的地方,并且是第一嫌疑犯的密友(根据斋藤的陈述,露屋知道藏钱的花盆)拾到大笔现金,这能是偶然吗?审判员为此苦思冥。想。最使判官遗憾的是,老妪没有将纸币连号存放。如果有了这一点,就可以立刻判明这些可疑的钱是否与本案有关。哪怕是件极小的事,只要能抓到一件确凿的线索也行。审判员倾注全部心力思考,对现场调查报告又反复检查数次,彻底调查了老妪的亲戚关系,然而,什么也没得到。如此又白白过去了半个月。 只有一种可能,审判员推想,露屋偷出老妪存钱的一半,反把剩下的放回原处,将偷来的钱放入票夹,作出在大街拾到的假象。但能有这种蠢事吗?票夹做过调查,并无任何线索,而且,惠屋相当镇静地陈述,他当时散步,沿途经过老妪家门前。罪犯能说出这样大胆的话吗?最重要的,是凶器去向不明。对露屋宿舍搜查的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提到凶器,斋藤不是同样也可以干得出来吗?那么,究竟怀疑哪一个呢?现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如署长所说,若怀疑斋藤,那就像是斋藤。但若怀疑露屋,也不是没有可怀疑之处啊。惟一可以确定的,这一个半月侦查的结果表明,除他二人以外,没有别的嫌疑者存在。搅尽脑汁的笠森审判员觉得,该是进一步深入的时候了。他决定对两位嫌疑者,施行过去每每成功的心理测验。 4 事过两三天后,露屋清一郎再次受到传讯。第一次受传讯时,他已经知道这次传讯他的预审审判员是有名的业余心理学家笠森先生,因此,心中不由得十分惊慌。他对心理测验这玩艺儿一无所知。于是,他翻遍各种书籍,将有关知识烂熟于心,以备将来之用。 这个重大打击,使伪装无事继续上学的他失去了往日的镇静。他声称有病,蛰居于寄宿的公寓内,整日思考如何闯过这个难关。其仔细认真的程度,不亚于实施杀人计划之前,或者更甚。 笠森审判员究竟要做什么心理测验呢?无法预知。惠屋针对自己所能知道的心理测验方法逐个思考对策,可是心理测验本来就是为暴露陈述的虚伪而产生的,所以对心理测验再进行撒谎,理论上似乎是不可能的。 按露屋的看法,心理测验根据其性质可分为两大类。一种是依靠纯生理反应,一种是通过问话来行。前者是,测验者提出有关犯罪的各种问题,用适当的仪器测试,记录被测验者身体上发生的细微反应,以此得到普通讯问所无法知道的真实。人纵然可以在语言上、面部表情上撒谎,但却不能掩盖神经的兴奋,它会通过肉体上细微的征候表现出来。根据这一理论,其方法有,借助自动描记法的力量,发现手的细微动作,依靠某种手段测定眼球震动方式,用呼吸描记法测试呼吸的深浅缓急,用脉搏描记法计算脉搏的高低快慢,用血压描记法计算四肢血液流量,用电表测试手心细微的汗迹,轻击膝关节观察肌肉收缩程度,及其它类似的各种方法。 假如突然被提问“是你杀死老太婆的吧?”他自信自己能够镇静地反问“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呢?”但是,那时血压会不会自然地升高,呼吸会不会加快呢?这绝对防止不了吗?他在心中做出各种假定和实验。但奇怪的是,自己向自己提出的问题,无论怎样紧急和突然,都不能引起肉体上的变化。虽然没有测试工具,不能说出确切的情况,但既然感觉不到神经的兴奋,其结果自然产生不了肉体上的变化是确定无疑的。 在进行各种实验和推测之中,露屋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反复练习能不能影响心理测验的效果?换句话说,对同一提问,第二次比第一次,第三次比第二次,神经的反应会不会依次减弱?也就是说习以为常呢?很有可能!自己对自己的讯问没有反应,与此是同样的道理,因为在发出讯问之前,心里早有预知了。 于是,他翻遍《辞林》几万个单词,把有可能被用于讯问的词句一字不漏地摘录下来,用一周时间对此进行神经“练习。 然后是语言测验,这也没什么可怕,毋宁说仅仅是语言游戏,容易敷衍。这种测验有各种方法,但最常用的联想诊断,这与精神分析学家看病人时使用的是同一种把戏。将“拉窗”、“桌子”、“墨水”、“笔”等毫无意义的几个字依次读出,让被测验者尽可能不加思索地讲出由这些单词所联想到的语言,如由“拉窗”可以联想到“窗户”、“门槛”。“纸”、“门”等等,什么都行,总之要使他说出及时突然想到的语言。在这些无意义的单词中,不知不觉地混入“刀子”、“血”、“钱”、“钱包”等与犯罪有关的单词,以观察做测验者对此产生的联想。 以杀害老妪事件为例,智力浅弱者对“花盆”一词也许会无意中回答“钱”。因为从花盆盆底偷“钱”给他的印象最深。这样就等于他供认了自己的罪状。但是,智力稍深的人,即使脑中浮现出“钱”字,他也会控制住自己,作出诸如“陶器”之类的回答。 对付这种伪装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一轮单调测验后,稍隔一段时间再重复一次。自然作出的回答则前后很少有差异。故意做出的回答则十有八九后次与前一次不同。如“花盆”一词,第一次答“陶瓷器”,第二次可能会答“土”。 另一种方法是,用一种仪器精确地记录从发问到回答所用的时间,根据时间的快慢,如尽管对“拉窗”回答“门”的时间为一秒,而对“花盆”回答“陶瓷器”的时间却是三秒,这是因为脑中最先出现的对“花盆”的联想之抑制占用了时间,被测验者则成为可疑。时间的延迟不仅出现在这一单词上,而且会影响以后的无意义单词的反应速度。 另外,还可以将犯罪当时的情况详细说给被测验者听,让他背诵。真正的罪犯,背诵时会在细微之处不自觉地顺嘴说出与听说内容相悖的真实情况。 对于这种测验,当然需要采取与上一种测验相同的“练习”,但更要紧的是,用露屋的话说,就是要单纯,不玩弄无聊的技巧。对“花盆”,索性坦然地回答“钱”、“松树”更为安全。因为对露屋来说,即使他不是罪犯,也会自然根据审判员的调查和其它途径,在某种程度上知道犯罪事实,而且花盆底部藏钱这一事实最近必然会给自己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作这样的联想不是极其自然吗?另外,在让他背诵现场实况时,使用这个手段也相当安全。问题在于需要时间,这仍然需要“练习”。花盆出现时要能毫不犹豫地回答出“钱”、“松树”,事先需要完成此类练习。这种“练习”又使他花费数日时间。至此,准备完全就绪。 露屋算定另有一事对他有利。即便接触到未预料到的讯问,或者进一步说,对预料到的讯问作出了不利的反应,那也没有什么可怕。因为被测验的不止我一人。那个神经过敏的斋藤勇,心里也没做过亏心事,面对各种讯问,他能平心静气吗?恐怕至少要做出与我相似的反应吧。 随着思考的推进,露屋渐渐安下心来,不由得直想哼支歌曲,他现在反而急着等待笠森审判员的传讯了。5 笠森审判员怎样进行心理测验,神经质的斋藤对此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惠屋又是怎样镇静地对付测验,在此不多赘述,让我们直接进入结果。 心理测验后的第二天,笠森审判员在自家书斋里,审视测验结果的文件,歪着头苦想,忽然传进明智小五郎的名片。 读过《d被杀人案》的读者,多少知道这位明智小五郎。从那以后,在一系列的疑难犯罪案中,他表现出非凡的才能,博得专家及一般民众的一致赞赏。由于案件关系,他与笠森的关系也较亲密。 随着女佣的引导,小五郎微笑的面孔出现在审判员的书斋里。本故事发生在《d坡杀人案》后数年,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书生像了。 “嘿,这次真让我为难啊。” 审判员转向来客,神情忧郁。 “是那件杀害老妪案吗?怎么样,心理测验结果?” 小五郎边瞅着审判员的桌上边说。案发以来他时常与笠森审判员会面,详细询问案情。 “结果是清楚的,不过,”审判员说,“无论如何不能令我满意。昨天进行了脉搏试验和联想诊断,露屋几乎没什么反应。当然脉搏有许多可疑之处,但与斋藤相比,少得几乎不算回事。 联想试验中也是如此,看看对‘花盆’刺激语的反应时间就清楚了,露屋的回答比其它无意义的词还快,斋藤呢?竟用了6秒钟。” “唉,这还不非常明了吗?”审判员边等待着小五郎看完记录,边说:“从这张表可以看出,斋藤玩了许多花招。最明显的是反应时间迟缓,不仅是关键的单词,而且对紧接在其后的第二个词也有影响。还有,对‘钱’答‘铁’,对‘盗’答‘马’,联想非常勉强。对‘花盆’的联想时间最长,大概是为了区别‘钱’和‘松’两个联想而占用了时间,相反,露屋非常自然。‘花盆’对‘松’、‘油纸’对‘藏’,‘犯罪’对‘杀人’,假如露屋是罪犯,他就必须尽力掩藏联想,而他却心平气和地在短时间内答出。如果他是杀人犯,而又做出这种反应,那他必定是相当的低能儿。可是,实际上他是x大学的学生,并且相当有才华啊……” “我看,不能这样解释。” 小五郎若有所思地说。但审判员丝毫没有注意到小五郎这有意味的表情,他继续说: “由此看来,露屋已无怀疑之处,但我还是不能确信斋藤是罪犯,虽然测验结果清楚无误。即使预审判他有罪,这也并不是最后的判决,以后可以推翻,预审可以到此为止。但你知道,我是不服输的,公审时,我的观点如果被彻底推翻,我会发火的。所以,我有些困惑啊。” “这实在太有趣了。”小五郎手持记录开始谈到,“看来露屋和斋藤都很爱看书学习啊,两人对书一词都回答《丸善》。更有意思的是,露屋的回答总是物质的,理智的,斋藤则完全是温和的,抒情的,如‘女人’、‘服装’、‘花’、‘偶人’、‘风景’、‘妹妹’之类的回答,总让人感到他是个生性懦弱多愁善感的男人。另外,斋藤一定有病在身,你看看,对‘讨厌’答‘病’、对‘病’答‘肺病’,这说明他一直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得了肺病。” “这也是一种看法,联想诊断这玩艺儿,只要去想,就会得出各种有趣的判断。” “可是,”小五郎调整了一下语调说,“你在说心理测验的弱点。戴-基洛思曾经批评心理测验的倡导者明斯达贝希说,虽然这种方法是为代替拷问而想出来的,但其结果仍然与拷问相同,陷无罪者为有罪,逸有罪者于法外。明斯达贝希似乎在哪本书上写过,心理测验真正的效能,仅在于发现嫌疑者对某场所某个事物是否有记性,把它用于其它场合就有些危险,对你谈这个也许是班门弄斧,但我觉得这是十分重要的,你说呢?” “如果考虑坏的情况,也许是这样。当然这理论我也知道。” 审判员有些神色不悦地说。 “但是,是否可以说,这种坏的情况近在眼前呢?假定一个神经非常过敏的无犯罪事实的男人受到了犯罪的嫌疑,他在犯罪现场被抓获,并且非常了解犯罪事实。这时,面对心理测验,他能静下心来吗?啊!要对我测验了,怎么回答,才能不被怀疑呢?他自然会兴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进行心理测验,必然导致戴-基洛思所说的‘陷无罪者为有罪’。” “你在说斋藤吧?我也模模糊糊有这种感觉,我刚才不是说过,我还有些困惑吗?” 审判员脸色更加难看。 “如果就这样定斋藤无犯罪事实(当然偷钱之罪是免除不了的),究竟是谁杀死了老太婆呢?”审判员中途接过小五郎的话,粗暴地问,“你有其它的罪犯目标吗?”“有”小五郎微笑着说,“从这次联想测验的结果看,我认为罪犯就是露屋,但还不能确切地断定。他现在不是已经回去了吗?怎么样,能否不露痕迹地把他叫来?若能把他叫来,我一定查明真相给你看看。” “你这样说,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吗?” 审判员十分惊异地问。 小五郎毫无得意之色,详细叙述了自己的想法。这想法使审判员佩服得五体投地。小五郎的建议得到采纳,一个佣人向露屋的宿舍走去。 “您的朋友斋藤很快就要判定有罪了。为此,我有话要对您说,希望您能劳足到我的私室来一趟。” 这是传话的言词。露屋刚从学校回来,听到这话急忙赶来。就连他也对这喜讯十分兴奋。过分的高兴,使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里面有可怕的圈套。 6 笠森审判官在说明了判决斋藤有罪的理由后,补充说: “当初怀疑你,真对不起。今天请你到这儿来,我想在致歉的同时,顺便好好谈一谈。” 随后叫人为露屋沏了林红茶,神态极其宽舒地开始了闲谈。小五郎也进来插话。审判员介绍说,他是他的熟人,是位律师。死去的老妪的遗产继承人委托地催收银款。虽然一半是撒谎,但亲属会议决定由老娘乡下的侄子来继承遗产倒也是事实。 他们三人从斋藤的传闻开始,山南海北地谈了许多。彻底安心的露屋,更是高谈阔论。 谈话间,不知不觉暮色临近。露屋猛然注意到天色已晚,一边起身一边说: “我该回去了,别的没什么事了吧?” “噢,我竟忘得一干二净,”小五郎快活地说,“唉呀,这事也没什么,今天正好顺便……你是不是知道那个杀人的房间里立着一个对折的贴金屏风,那上面被碰破了点皮,这引起个小麻烦。因为屏风不是那老太太的,是放贷的抵押品,物主说,是在杀人时碰坏的,必须赔偿。老太太的侄子,也和老太太一样是个吝啬鬼,说也许这伤原来就有,怎么也不答应赔。这事实在无聊,我也没办法。当然这屏风像是件相当有价值的物品。你经常出入她家,也许你也知道那个屏风吧?你记不记得以前有没有伤?怎么,你没有特别注意屏风?实际上我已经问过斋藤,他太紧张记不清了。而且,女佣已回乡下,即便去信询问也不会有结果,真让我为难啊……!” 屏风确实是抵押品,但其它的谈话纯属编造。开始,露屋听到屏风心中一惊,但听到后来什么事也没有,遂安下心来。 “害怕什么呢?案子不是已经决定过了吗?”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该如何回答,最后还是决定与以前一样照事物的原样讲最为安全。 “审判员先生很清楚,我只到那房间去过一次,那是在案件的两天前,也就是说是上个月的三号。”他嘻嘻地笑着说。这种说话方法使他乐不可支。“但是,我还记得那个屏风,我看到时确实没有什么伤。” “是吗?没有错吗?在那个小野小町的脸的部位,有一点点伤。” “对、对,我想起来了,”路屋装着像刚刚想起似的说,“那上面画的六歌仙,我还记得小野小町。但是,如果那上面有伤,我不会看不见的。因为色彩鲜艳,小野小町脸上有伤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那么,给你添麻烦了,你能不能作证?屏风的物主是个贪欲深的家伙,不好应付啊。” “哎,可以可以,我随时听候您的方便。” 露屋略觉得意,立即答应了这位律师的请求。 “谢谢。”小五郎边用手指搔弄着浓密的头发,边愉快地说,这是他兴奋时的一个习惯动作。“实际上,一开始我就想你肯定知道屏风的事,因为,这个,在昨天的心理测验的记录中,对‘画’的提问,您作出了‘屏风’这一特殊的回答。喏,在这儿。寄宿舍中的不会配置屏风的,除斋藤以外,你似乎没有更亲密的朋友,所以我想你大概是由于某个特别的理由才对于这屏风有特别深的印象的吧?” 露屋吃了一惊,律师说的丝毫不错。昨天我为什么漏嘴说出屏风的呢?而且到现在我竟一点也未察觉到这一点。这是不是危险了?危险在哪里呢?当时,我确实检查过那伤的痕迹,不会造成任何线索啊。没事,要镇静,要镇静!经过考虑之后,他终于安下心来。可是,实际上他丝毫未察觉到他犯了个再清楚不过的大错误。 “诚然,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没有注意,您的观察相当尖锐啊。” 露屋到底没有忘记无技巧主义,平静地答道。 “哪里哪里,我不过偶然发现而已。”假装律师的人谦逊地说,“不过,我还发觉另一个事实,但这决不会使您担心。昨天的联想测验中插入八个危险的单词,你完全通过了,太圆满了。假如背后有一点不可告人的事,也不会干得这样漂亮。这几个单词,这里都打着圆圈,在这里,”说着,小五郎拿出记录纸,“不过,对此你的反应时间虽说只有一点点,但都比别的无意义的单词回答得快。如对‘花盆’回答‘松树’您只用了零点六秒钟。这真是难得的单纯啊。在这三十个单词中,最易联想的首先数‘绿’对‘蓝’,但就连这个简单的词你也用了零点七秒时间。” 露屋开始感到非常不安。这个律师究竟为了什么目的这样饶舌?是好意?还是恶意?是不是有什么更深一层的居心?他倾尽心力探寻其中的意味。 “除‘花盆’、‘油纸’,‘犯罪’以外其它的单词决不比‘头’、‘绿’等平常的单词容易联想。尽管如此,你反而将难于联想的词很快地回答出来。这意味着什么呢?我所发觉的就是这一点,要不要猜测一下你的心情?嗯?怎么样?这也是一种趣事。假如错了,敬请原谅。” 露屋浑身一颤。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你大概非常了解心理测验的危险,事先做了准备。关于与犯罪有关的语言,那样说就这样对答,你心中已打好腹稿。啊,我决不想批评你的做法。实际上,心理测验这玩艺儿,根据情况有时是非常不准确的。谁也不能断言它不会逸有罪于法外陷无罪为有罪。但是,准备太过分了,自然虽无心答得特别快,但是那些话还是很快就说出来了。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失败。你只是担心不要迟疑,却没有觉察到太快也同样危险。当然,这种时间差非常微小,观察不十分深的人是很容易疏漏的。总之,伪造的事实,在某些地方总要露出破绽。”小五郎怀疑露屋的论据仅此一点。“但是,你为什么选择了‘钱’,‘杀人’,‘藏’等词回答呢?不言而喻,这就是你的单纯之处。假如你是罪犯,是决不会对‘油纸’回答‘藏’的。平心静气地回答这样危险的语言,就证明了你丝毫没有问心有愧的事。啊?是不是?我这样说对吗?” 露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说话者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他怎么也不能移开自己的眼睛,从鼻子到嘴边肌肉僵直,笑、哭、惊异,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自然口中也说不出话来。如果勉强说话的话,他一定会马上恐惧地喊叫。 “这种单纯,也就是说玩弄小花招,是你显著的特长,所以,我才提出那种问题。哎,你明白了吗?就是那个屏风。我对你会单纯地如实地回答确信无疑。实际也是这样。请问笠森先生,六歌仙屏风是什么时候搬到老妪家中的?” “犯罪案的前一日啊,也就是上个月四号。” “哎,前一日?这是真的吗?这不就奇怪了吗?现在露屋君不是清楚地说事件的前两天即三号,看到它在房间里的吗?实在令人费解啊,你们大概是谁搞错了吧?” “露屋君大概记错了吧?”审判员嗤笑着说,“直到四号傍晚,那个屏风还在它真正的主人家里。” 小五郎带着浓厚的兴趣观察露屋的表情。就像马上要哭出来的小姑娘的脸,露屋的精神防线已开始崩溃。这是小五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圈套。他早已从审判员那里得知,事件的两天前,老妪房中没有屏风。 “真不好办啊!”小五郎似乎困惑地说。 “这是个无法挽回的大失策啊!为什么你把没见到的东西说见到了呢?!你不是从事件两天前以后,一次也没进那个房间吗?特别是记住了六歌仙的画,这是你的致命伤。恐怕你在努力使自己说实话,结果却说了谎话。嗯?对不对?你有没有注意到两天前进入正房时,那里是否有屏风?如你所知,那古屏风发暗的颜色在其它各种家具中也不可能特别地引人注目。现在你自然想到事件当日在那儿看到屏风,大概两天前一样放在那儿吧?而且我用使你作出如是想的语气向你发问。这像是一种错觉,但仔细想想,我们日常生活中却不足为奇。如果是普通的罪犯,那他决不会像你那样回答。因为他们总是想方设法能掩盖的就掩盖。可是,对我有利的是,你比一般的法官和犯罪者有一个聪明十倍、二十倍的头脑。也就是说你有这样一个信念,只有不触到痛处,尽可能地坦白说出反而安全。这是否定之否定的做法。不过我又来了次否定,因为你恰恰没有想到一个与本案毫无关系的律师会为了使你招供而制作圈套,所以,哈……” 露屋苍白的脸上、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哑然无语。他想,事到如今,再进行辨解,只能更加露出破绽。凭他那个脑袋,他心中非常清楚,自己的失言是多么雄辩的证词。在他脑海里,奇怪的是,孩童时代以来的各种往事,像走马灯似的迅速闪现又消失。他长时间地沉默。 “听到了吗?”隔了一会儿,小五郎说:“沙啦沙啦的声音,隔壁房间里从刚才开始就在记录我们的谈话……你不是说过可以做证词吗?把它拿过来怎样?” 于是,隔扇门打开,走出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手持卷宗。 “请把它念一遍!” 随着小五郎的命令,那男子开始朗读。 “那么,露屋君,在这里签个名接上手印就行,按个手印怎么样?你决不会说不接的吧,我们刚才不是刚刚约定关干屏风任何时候都可以作证吗?当然,你可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作证。” 露屋非常明白,在此纵使拒绝签名也已无济于事了。在同时承认小五郎令人惊异的推理意义上,露屋签名按印。现在他已经彻底认输,蔫然低下头去。 “如同刚才所说,”小五郎最后说道,“明斯达贝希说过,心理测验真正的效能仅在于测试嫌疑者是否知道某地、某物或某人。拿这次事件来说,就是露屋君是否看到了屏风。如果用于其它方面,恐怕一百次心理测验也是无用的。因为对手是像露屋君这样,一切都进行了填密的预想和准备。我想说的另一点是心理测验未必像书中所写的那样,必须使用一定的刺激语和准备一定的器械,如同现在看到的我的测验一样,极其平常的日常对话也可以充分达到目的。古代的著名审判官,如大罔越前守等,他们都在不自觉的情况下严谨地使用着现代心理学所发明的方法。” (夏勇译) d坡杀人案 (上)事实 九月上旬的一个闷热的傍晚,我在d坡大街中间一家名叫白梅轩的茶馆喝着冷咖啡,当时我刚从学校毕业,尚无职业,因此常常是在寄宿的房中以读书消磨时光,腻了则出去漫无目的地散步,来到这收费低廉的茶馆泡上一阵,每天如此。白梅轩茶馆距我宿舍较近,又是我出去散步的必经之地,所以我也乐得来这里。不过,我有个怪毛病,一走进茶馆,屁股上就像长了钉子,坐上好一阵。我本来食欲就不大,再加上囊中寒碜,自然不敢问津西餐,只能要上两三杯便宜咖啡,默不作声地坐上一两个小时。我倒无心对女招待调情,或对她有某种意思,大概是这地方比我的宿舍美观一些,令人心情舒畅吧。这天晚上同往常一样,我要了杯冷咖啡,面对街面摆下阵势,一边细啜慢饮,一边呆呆地望着窗外。 白梅轩所在地d坡,先前是做菊花偶人出了名的地方。最近市已改建,狭窄的街道拓宽,变成通增大道,马路两旁店门稀落,与今日相比,当时市面比较冷清。白梅轩对面有一家旧书店,实际上我从刚才就开始看着这家旧书店了。这间旧书店破陋偏僻,并没有多少景色值得观赏,但我对它却别有一番特殊的兴趣。最近我在白梅轩新结识一位奇特的男子,名叫明智小五郎。这人语言玄妙,头脑灵活,我欣赏他在于他喜欢侦探小说。前几天听他说,他童年时的女友现在是这家;日书店的女主人了。我曾在这家书店买过两三本书,据我的印象这位女主人相当漂亮,倒也说不出漂亮在哪里,只是她属于那种性感的、能够吸引男人的女人而且。晚上,书店的生意每每由她照看。所以我想,今晚她必定在店里。小店门面只有四米多宽,看了半天,仍不见那女人出来。我一边想着她一定会出来,一边目不转睛地向对面观望。 然而,还是不见那女人出来。我不耐其烦,目光正要转向旁边一家钟表店时,那店里间房门的拉窗“叭塔”一声关闭了。这拉门别具一格,在通常应该糊纸的中央,做了两个方格,每个约五公分宽,可以左右自由移动。书店货物是易被人偷窃的,要经常有人看管,所以,若店面没人照应,通过这格子的缝隙也可以看到。但此时为什么要关上那格子呢?怪哉!如是寒冷天气倒也情有可原,可现在是九月,天气闷热,关上格子真让人费解。大概里面有什么事,我不由得又盯上了。 从茶馆女招待的口中,偶然我也听到关于旧书店女主人的奇特传闻,总之,像在浴池里相遇的妇女或姑娘们咬嘴嚼舌的延续,你说给她听,她又传给了别人。“旧书店女主人人倒蛮漂亮,但是脱光了衣服哇,那浑身都是伤啊!肯定是给人打的,或抓的。不过他们夫妻两个关系还挺好的,你说怪不怪?”“那旁边的旭屋炒面馆女主人身上也有许多伤呢,一定是给人揍的。”……这些市井传言意味着什么呢?当时我并未特别留意,我觉得那不过是那家男主人的粗暴而已,但是,各位读者,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这件小事与本故事关系重大,读到后面你自然会明白。 闲话少说。我约摸对着那书店盯了三十分钟,大概是由于一种不祥预感的支使,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这时,刚才我提到的那位明智小五郎,身穿那件常穿的黑竖条浴衣,晃动着肩膀从窗前走过。他发觉我在,向我点点头,于是走进茶馆要了杯冷咖啡,在我旁边与我一样面对窗户坐下。他发觉我总是看着一个方向,便顺着我的视线向对面旧书店望去。奇怪的是,似乎他也很有兴趣,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对面。 如同约好了一般,我们边观望边闲聊。当时说了些什么,现在大多已经忘记,且与本故事关系不大。不过,谈话内容都是关于犯罪与侦探,在此仅举一例。 小五郎说:“绝对不可破获的案件是不可能的吗?不,我认为很有可能。例如,谷崎润一郎的《途中》,那种案子是绝对破不了的。纵然小说中的侦探破了案,但那纯粹是作者非凡想象的结果。” “不,”我说,“我不那么认为。实际问题如果暂且不谈,从理论上讲,没有侦探破不了的案,只不过现在的警察中没有《途中》所描写的那样全能的侦探而且。” 谈话大抵如此。瞬间,我们两人同时收住话题,因为我们一直注意的对面旧书店里发生一桩怪事。 “你好像也注意到了?” 我轻声问。他立即答道: “是偷书的吧?怪啊,我来以后,这已是第四个偷书的了。” “你来还不到三十分钟,就有四个人偷书,怎么里边就没人出来看一看呢?在你来之前我就盯着那个地方,一个小时前我看到那个拉门,就是那个格子的地方关上了。从那以后我一直在盯着。” “是里间的人出去了吧?” “拉门一直没开过,要出去也是从后门……三十分钟没一个人出来,确实奇怪啊!怎么样?去看看吧?” “好吧。即使屋里没发生什么事,外面也许会有的。” 这要是件犯罪案就有意思了,我边想边走出茶馆。小五郎一定也在这样想,他表现出少有的兴奋。 和一般的书店一样,旧书店内没铺地板,正面及左右两侧的墙壁全被高至天花板的书架排满,书架半腰是便于排放书籍的柜台。房子中央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各种各样的书籍,如同一个小岛。在正面书架的右手空出约一米宽的通道,通往里间,通道上装有先前提到的那个拉门。书店男女主人平常总是坐在拉门前照看书店的生意。 小五郎和我走近拉门高声叫喊,屋里没人应声,像是没人。我稍微拉开拉门向里面窥视,屋里电灯已熄,黑乎乎的,仿佛房间拐角处有个人躺着。我觉得奇怪,又减了一声,依然没人应。 “没关系,我们进去看看。” 我俩咕咚咚地走进里间,小五郎打开电灯,在这同时,我俩吃惊地发现,房间的角上躺着一具女尸。 “这不就是女主人吗?”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样子像被掐死的。” 小五郎走近尸体察看。 “没有希望复活了,必须赶快报告警察。这样,我去公用电话亭,你在这看守,先不要惊动四邻,那样将会破坏现场。” 他命令式地说道,一边往街上公用电话亭飞奔。 平时议论起犯罪和侦探,我能讲得头头是道。实际碰上,今天还是头一遭。我不知如何是好,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房间。 整个房间有六条日本席大小,再往后面的一间,其右侧隔出一条窄小的走廊,走廊外是个小院,还有厕所,院墙由木板做成——因为是夏天,所有的房门都开着,所以能够一直看到后院。尸体靠近左侧的墙壁,头向着书店,为尽可能地保留犯罪现场,也因为气味难闻,我尽量不接近尸体。然而,房间狭小,即使不想看那女人,眼光也自然转向那个方向。那女人身穿中粗格子浴衣,仰面躺着,衣服卷到膝盖以上,腿部完全裸露,没有特别抵抗的痕迹,脖子看不太清,但掐过的地方已经变紫是确实无疑的。 大街上传来行人卡塔卡塔的木屐声和高声谈笑声,还有人醉醺醺地哼着流行歌曲,一派太平洋景象。然而就在这一道拉门之内,一个女人惨遭杀害,横尸内房,真是莫大的讽刺啊!我心中异样,木然伫立。 “马上就到!” “噢。 不知怎的,我说话有些吃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俩四目相对,一言不发。 不久,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和一位西装模样的人赶来,后来才知道身穿制服的警官是k警察署的司法主任,另一位从相貌和随身携带的物品即可知,是警察署的法医。我们把情况向司法主任前后叙说了一遍。随后,我补充说: “这位小五郎君进茶馆时,我偶然看钟,时间刚好是八点半。所以这拉门格子关闭的时间,大约是在八点。那时房间里灯泡还亮着,因此,很显然,至少在八点钟,这个房间里还有活着的人。” 司法主任边听取陈述,边作笔记。法医已把尸体检验完毕,等待着我们谈话结束。 “是掐死的,用手掐的。请看这儿,这里变紫的地方是手指的痕迹,出血的地方是指甲的位置。拇指的痕迹在头颈右侧,看来是用右手干的,是的。死亡时间大约在一小时之内。已经没有希望复活了。” “被人从上面向下按,”司法主任沉思地说,“但又没有抵抗的迹象……大概力量很大而又非常迅速吧?” 他转向我们,询问这家书店男主人的去向。我们当然不得而知。小五郎灵机一动,随即出去叫来隔壁一家钟表店的男主人。 司法主任与钟表店男主人的问答大致如下: “这店里的男主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每晚都出去,不到十二点不回来。” “到什么地方?” “好像常去上野大街,但今晚到什么地方我不清楚。” “一个小时之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 “这还不明白吗?就是这个女人被害时的叫喊声,或搏斗声……” “好像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谈话间,附近的居民及过路看热闹的人群已把书店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人群中一位住在另一边隔壁的袜子店女主人为钟表店男主人作证,说她也没听到什么声音。 同时,邻居们在一起商议之后,让一个人去找旧书店男主人。 这时,街上传来汽车停车声,紧接着数人蜂拥而至。他们是接到特别警察紧急报告后立即赶来的检察厅的一帮人,和偶然同时到达的一个警察署署长以及当时的名侦探小林刑警——当然是我事后才知道他的身分的。我有一位朋友做司法记者,他与本案办理人小林刑警交情很深,所以,我从他那里了解到许多关于本案的情况——司法主任向他们报告了至此为止的所有发现,我和小五郎也只好把先前的陈述再说一遍。 “关上临街的窗户!” 突然,一个上穿羊驼呢外衣下着白色西裤的男人高声叫道,并随即关上窗,他就是小林刑警。他赶退看热闹的人群,即刻开始检查,一举一动简直旁若无人,检察官和警察署长似乎也不在他眼里,自始至终一人动手,其他人好像是专门为了一览他那敏捷的动作而赶来参观的。他对脖颈周围的检查特别仔细,看后对检察官说: “指痕没有特征,也就是说除了表明是右手按压的以外,其他别无线索。” 随后,他说要对尸体裸体检查,如同召开议会秘密会议一般,我们这些旁观者只得被赶到外间。所以,这期间他们又有了什么新发现,我不得而知,不过,据我的推测,他们一定发现死者身上的许多新伤,一如先前茶馆女招待所说。 不一会秘密解除,但我们仍不便进入里间,只能在外拉门向里面窥望。幸运的是,我们既是案件的发现者,小五郎等一会还要被取指纹,所以我们没有被赶走,或者说被扣留下来更准确。小林刑警的搜查并不限于里间,他也到外间搜查。虽然我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可能看到他搜查的全过程,但幸运的是检察官始终坐阵里间,所以,刑警每次向检察官报告搜查结果,都一字不漏地送入我们耳中。书记员记下小林的报告。作案情报告笔录。 对死者所在房间的搜查,似乎没有发现罪犯遗留物、足迹或其它东西,只有一个例外。 “电灯开关上有指纹。”小林向硬胶开关上撒着白粉,“从前后情况看,电灯肯定是罪犯熄灭的,你们谁开的灯?” 小五郎回答说是他。 “是吗?好吧,等一会取你的指纹。把电灯开关取下带走,注意不要触摸。” 之后,刑警爬上二楼,在上面呆了好一会,下来后又去查看后门胡同。约十分钟,他带回一个男人,手中的手电筒还在亮着。这男人约四十岁,衣衫污浊。 “脚印已经不行了。”刑警报告说,“可能是日照差,后门路很泥泞,几个木屐脚印根本无法看清。不过,这个人,”他指着带来的男人说,“他的冰淇淋店开在后门胡同拐弯处,胡同只有一个出口,如果罪犯从后门逃走,必然会被这男子看到。喂,请你再回答一遍我的提问。” 冰淇淋店主与刑警一问一答。 “今晚八点前后有人出人胡同吗?” “一个也没有。天黑以后,猫也没过去一只。”冰淇淋店主的回答很得要领,“我在这儿开店很久了,这个店的女主人,夜间极少从那儿走,因为路不好走,又暗。” “你店里的顾客中有没有人进胡同?” “没有。所有的人都在我面前吃完冰淇淋后,马上就离开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假如我们相信冰淇淋店主的证词,那么,即使罪犯是从后门逃去,他也没有走这惟一的通路——胡同。但也没有人从前面溜走啊,因为我们一直在从白梅轩向这里观察,从未离开。那么,罪犯到底是从哪儿逃走的呢?按照小林刑警的推理,罪犯逃走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潜入胡同某家有前后门的家中,要么他本人就是租住在某人家中的人。当然也有可能从二楼顺屋顶逃走,但从二楼调查结果看,临街的窗户没有动过的迹象,而后面的窗户,因为天气闷热,所有人家的二楼都开着门窗,人在阳台上乘凉,从这儿逃走看来是较困难的。 检查人员在一起开会研究新的侦查方针,最后决定分组侦查附近的房屋。前后左右的院落总共也不过十一个,侦查工作并不费事。同时再次对旧书店进行侦查,从屋沿下到天花板内,全部查了个遍。结果不仅没有得到任何线索,反而把事情弄得复杂起来。原来,与旧书店一店之隔的点心店的男主人,从傍晚到刚才,一直在屋顶凉台吹萧,他坐的位置正对着旧书店二楼的窗户。 各位读者,此案越发有趣了。罪犯从哪儿进去,又从哪儿出来的呢?不是后门,不是二楼窗户,当然也不可能是前门,会是哪里呢?抑或如烟气似地消身遁形?不可思议的事并不仅仅如此,小林刑警带到检察官面前的两个学生说得更玄。他俩是某工业学校的学生,寄宿在附近,都不像调皮捣蛋搞恶作剧的人,但他们的陈述使案情愈发不可理解。 对检察官的提问,他们的回答大体如下: “刚好在八点钟左右,我站在这旧书店前,翻看桌子上的杂志,这时里边响起一个声音,当我抬眼望过去时,这扇拉门关闭了,不过这个格子还开着,透过格子的缝隙,我看到一个站着的男人。但就在我看到的同时,那男人刚好关格子,所以详细情形不清楚。从腰带上看肯定是个男人。” “你说是个男人,你有没有注意到别的什么?如身高。衣服式样什么的?” “我只看到腰以下的部位,身高不清楚,衣服是黑色的,可能的话,也许是细条子的,不过,我看到的是黑色。” “我和他一起在看书,”另一个学生说,“同样听到了声音,看到格子关闭,但是那个男人穿的确实是白衣服,没有条纹的纯白衣服。” “这可怪了,你们俩必定有一个错的。” “绝对不错。” “我从来不说谎。” 两个学生相互矛盾的陈述意味着什么?敏感的读者或许能够发现这个问题,实际上我本人就已经发现了。但检察官和警察们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没有做更深的考虑。 不久,死者的丈夫,旧书店店主接到通知后返回家中。他年青、赢弱,不像个店主。见到妻子的尸首后,惊慌失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一滴一滴地往外流。待他平静些后,小林开始提问,检察官有时也从旁插语,结果却令他们失望,店主全然没有关于罪犯的一丁点线索。“我们平常与人可无冤无仇啊!”说完,年青的店主又啜泣不止。而且,各种调查表明,他从未有过盗窃的劣迹。店主和店主妻子的历史及其它调查事项,都不存在特别的疑点,并且与本故事关系不大,因而略去。最后,刑警对死者身上的许多新伤提出质问,店主极度踌躇之后,终于回答说是她自己搞的。然而,关干其理由,虽经严厉询问,仍得不到清楚的回答。由于他当天夜里~直在外,即使这是虐待的伤痕,也不会伤害其性命,刑警或许是这样考虑的,因而未予深究。 如此这般,当晚的调查告一段落。他们留下我和小五郎的住址、姓名,取下小五郎的指纹。待我们踏上归途,时间已是下半夜一点钟了。 如果警察的侦查没有遗漏而人们的证词也没有说谎的话,这个案子则委实无法解释。然而,据我事后所知,小林刑警第二天进行的所有调查仍一无所获,较之案件发生的当夜,案情无丝毫进展。所有的证人都足以信赖,十一栋房子里的人全部没有值得怀疑之处。对被害者的家乡所进行的调查,也没有发现任何疑点。至少小林刑警——刚才说过,他被人们誉作名侦探——所作的竭尽全力的侦查,只能得出根本无法解释的结论。事后我还听说,作为惟一的物证,小林让人带走的电灯开关上,只有小五郎的手印,没有其他任何发现。也许是小五郎当时手忙脚乱,开关上才留下许多指纹,但全部是小五郎一个人的。小林刑警认为,或许是小五郎的指纹把罪犯的指纹掩盖消除了。 各位读者,故事读到这里,您是否会作出这样的想象——本案杀人犯并不是人,而是猩猩,或印度毒蛇,我就曾这样想过。然而东京d坡并无此类物种,而且证人明明看到室内有男人的身影。即使是猿类也该留下足迹,死人脖子上的指痕岂能是毒蛇所为! 闲话休提。我和小五郎在归途中非常兴奋,海阔天空,谈兴大增,不妨试举一例。 “你知不知道作为小说(黄色的房间)的素材,发生在法国巴黎的rosedefacourt案?即使到了百年后的今天,那件杀人案也还是个谜。今晚的案子,从罪犯没留下足迹这一点来看,不是与那个案子极其相似吗?”小五郎说。 “是啊,真不可思议啊。经常有人说在日本这样的建筑物里,不可能发生外国侦探小说所写的那样扣人心弦的案件,可我不那么认为,眼前就发生了这样迷离的奇案。能不能破案我没把握,不过,我想通过这个案子试试我的侦探能力。”我说。 我们在一小巷处道别。不知为什么,小五郎那抖动着肩膀,转过小巷离去的背影给我留下奇怪的印象,那件漂亮的条纹浴衣,在黑暗中显得更加与众不同。 (下)推理 十天以后,一天,我前去小五郎的住处拜访。在这十天里,关于这个案子,小五郎和我做了哪些事?想了些什么?得出什么结论?读者可以从今天我和他的谈话中得到充分的了解。 在此以前,我与小五郎只是在茶馆相见,拜访他的宿舍今天还是第一次。以前我曾听他说过这个地方,所以没费什么周折就打听到他的住处。我走到一家香烟店门前,向女主人询问小五郎在不在家。 “啊,在。请等一下,我马上去叫。” 说着,她走到柜台近处的楼梯口,高声叫喊小五郎,小五郎借住在这家二楼,听到喊声应声赶下楼来,看到是我,吃了一惊,说:“啊,请上楼!”我跟在他身后走上二楼。他的房间使我大为惊讶,这房间布置很特别,虽然耳闻小五郎很怪,但确实没想到会怪到这种程度。 四条半日本席的铺面上,全都堆满书籍,只有中间露出一小块榻榻咪,一摞摞书籍宛如石林,高抵天花。房的四周什么也没有,真让人怀疑,在这间房子里他怎么睡觉?主宾二人甚至无处落坐,若不小心,或许会把这书山碰塌。 “实在太挤了。对不起,没有坐垫,请找本软些的书坐吧!” 穿过书山,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落坐的地方。我茫然环顾四周许久。 在此,我应该就这间房子的主人明智小五郎向诸位作一简单的叙述。我与他仅仅是萍水相逢,他有什么经历?靠什么生活?以什么为生活目标?我都一概不晓,只有一点我敢肯定,他是一个无固定职业的游民之一。退一步说,算他是个学究,他也是个行为怪异的学究。他常常说他在研究人,但我终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仅仅知道,他对犯罪案件和侦探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并且具有令人敬佩的丰富的知识。 他与我年龄相仿,不超过二十五岁,身材精瘦,如先前所说,习惯走路晃肩,但这习惯决非英雄豪杰式的。其走路姿势倒使人想起那位一只手不太自由的牧师神田伯龙。从脸型到声音,小五郎与他酷似——没见过伯龙的读者,各位可以想象一位充满魅力,并极富天才的男士,但不一定是美男子——不过,小五郎的头发更长一些,而且茂密蓬乱,似乎要把头发搞得更密。好像一向不讲究穿戴,通常在棉织衣服上扎一条粗布带。 “你来了,我很高兴。从那以后我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d坡的那件案子现在怎样了?警方好像还没有找到罪犯的线索,是吧?” 小五郎同往常一样手揉着头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其实,我今天到你这儿来,就是要跟你谈这件事。”在不知如何开始之中我开口说道:“从那以后,我对本案作了各种考虑,不仅考虑,而且我还做了侦探式的现场调查,并且已经得出结论。今天我想对你通报……” “噢?你这家伙还真不简单啊!那我倒要详细听听啦。” 在他的眼神里浮现出一种明白了什么似的轻蔑而自信的神色,这激励起我这颗有些犹豫的心,我开始信心十足地讲下去: “在我的朋友中有一位新闻记者,他与负责本案的小林刑警是好友。因此,我通过新闻记者了解到许多警察方面的详情。不过,警察一直没有侦查方向。虽然做了各种各样的努力,但都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你还记得那只电灯开关吧?那对他们也没丝毫用处,那上面只有你的指纹,他们认为大概是你的指纹把罪犯的指纹掩盖了。我知道他们困惑迷茫,因此我就更热心于我的私人调查。你想想,我得到了什么结论?而且我为什么要在向警察报告之前到你这儿来? “不知道,也没关系。从案发当日我就发现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吧?那两个学生关于罪犯嫌疑的衣服叙述,两个完全相反,一个说黑,一个说白。眼睛再不好使的人也不会把完全相反的黑白两色搞错。我不知道警方对此作何解释,不过,我认为这两人的陈述都没错。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罪犯穿着黑白相间的衣服,粗黑条浴衣,出租房中常有的那种出租浴衣。那么,为什么一人看成黑一人看成白了呢?因为他们是从拉门格子的缝中看到的,在那一瞬间,一个人眼睛处于缝隙与衣服白的部分相一致的地方,一个人的眼睛处于与黑的部分相一致的位置。也许这是难得的偶然,但偶然绝不是不可能,而且在本案中也只能做这种考虑。 “在明白了罪犯的衣服是条纹形状之后,这仅仅缩小了侦查范围,还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第二个证据是电灯开关上的指纹。我通过我的新闻记者朋友要求小林刑警对指纹——你的指纹——进行了多次检查,结果证实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哎,你有墨汁吗?我想借用一下。” 于是,我给他做了个实验。首先我用墨汁薄薄地涂在右手拇指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按上手印。等待指纹晾干,再次在同一手指上涂上墨汁,在原来的指纹上,改变手指的方向仔细按下,这样则清楚地显现出相互交错的双重指纹。 “警方以为你的指纹压在罪犯的指纹上,从而消除了罪犯的指纹。从现在这个实验可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无论怎样用力.只要指纹是由线条构成的,线与线之间必然会留下先前指纹的痕迹。假如前后指纹完全相同,按的方法毫厘不差,各线完全一致,或许后按的指纹可以掩盖先按的指纹,但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对本案来说,其结论仍然不变。 “如果是罪犯熄灭了电灯,那么,他必然会在开关上留下指纹。假想我就是警察,我在你的指纹线与线之间寻找罪犯留下的指纹,可是一点痕迹也没有。也就是说,不管是先是后,在那个开关上只按下了你的指纹,——尚不清楚为什么没有留下书店主人的指纹,也许那个房间的电灯打开以后就没人关过。 “以上事实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我这样猜想,一个身穿粗黑条纹的男人——这男人与死者青梅竹马,可以考虑失恋而引起的怨恨是他杀人的动机——你知道旧书店男主人每夜外出,于是,趁他不在家之机袭击了他的妻子。没有声音,没有抵抗痕迹,说明死者非常了解那个男人。那男人在充分达到目的后,为了让人们迟一些发现尸体,他熄灭了电灯,然后溜之大吉。但是,他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事先不知道那道拉门的格子没关闭,而且在惊慌之中关闭时,被偶然站在店前的两个学生看到了。之后,虽然他已经逃了出去,但他猛然想起熄灯时开关上一定留下了自己的指纹。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消除那指纹,但用同样方法再次进入房间又比较危险,于是,他想起一条妙计,自己充作杀人事件的发现者。这样不仅可以自然地自己动手开灯以消除以前留下的指纹,而且人们谁都不会怀疑发现者就是罪犯,一箭双雕!他若无其事地看着警察在现场所做的一切,甚至大胆地做了证词,其结果恰恰如愿以偿,因为五天以后,十天以后,没有任何人来逮捕他。” 在听我这番话时,小五郎是什么表情呢?我预料他一定会大为骇然或中途打断我的话。然而吃惊的却是我,他的面部没有流露任何表情。虽然平田养成了不露声色的习惯,但此时此刻他也太无动于衷了。他的手始终插在头发里揉搓着,一语不发。我想这家伙真麻木不仁,便继续讲述我的最后论证。 “你一定会反问,罪犯是从什么地方进去,又是从什么地方逃走的呢?的确,不弄清这个问题,其它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遗憾的是,这也没能逃出我的眼睛。当晚侦察的结果,全然没有发现罪犯逃出的痕迹。但是,只要杀人,罪犯就不可能不进出,所以,只能作这样的考虑,警察的搜查在某个地方出现了漏洞。警察似乎对此大费苦心,然而不幸的是,他们却不及我一个青年人的推理能力。 “啊,这话听起来有些狂妄,不过我就是这样想的。警察已做过严密的调查,因此首先可以不必怀疑附近的人,假使是附近的人,那么他也一定是使用了即使被人看到也不会发觉他就是罪犯的方法逃走的。也就是说,他利用人的注意力的盲点——仿佛魔术师当着观众的面把一件大物品隐藏起来一般,他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因此,我所注意的,是与旧书店一店之隔的旭屋炒面馆。” 旧书店右边是钟表店、点心店,左边是袜子店、炒面馆。 “我曾去炒面馆打听过,案发当晚八点有没有男人到他们的厕所去。你大概也知道那个旭屋炒面馆,从店堂穿过里间可以走到后头,紧挨着后头就是一个厕所,所以,罪犯装作上厕所走出后门,然后再从后门回来是毫不费事的——冰淇淋店开在胡同人口的拐角处,当然看不到这里——还有,对象是炒面馆,借口上厕所当然极其自然。据说那天晚上,炒面馆女主人不在家,只有店老板一人在店堂里忙乎,所以那是个极理想的时机。你说,这不是个绝妙的主意吗? “我的调查证实,恰好那时有位顾客借用厕所。很遗憾,旭屋老板一点也记不起那顾客的脸型和装束——我立即通过我那位朋友将这个发现通知小林刑警。让他亲自到炒面馆调查,但同样没有更多的发现……” 我稍稍停顿一下,给小五郎一个发言的机会。以他现在的处境,总不能不说一句话吧?然而,他仍一如既往,依然手搓着头发,装模作样。于是,我只得改变到目前为止,为了对他表示尊敬所使用的间接的表达方式,而采取直接表达了。 “小五郎君,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确凿证据表明,罪犯就是你。说心里话,我实在不想怀疑你,然而,所有证据都已具备,我只能做这样的推想……我曾费尽苦心努力在附近居民中寻找身穿粗黑条浴衣的人,然而一个人也没找到。这已是铁的事实。即使有人穿条纹浴衣,也没有完全能与那格子缝隙相一致。而且,巧妙的指纹骗术以及借用厕所的骗术,惟有像你这样的探案学者,其他人谁也没有这个本事。并且,令人怀疑的是,你既然是死者青梅竹马的朋友,当晚调查死者身份时,你就站在旁边,为何对此缄口不语呢? “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你证实你是否有不在现场的证明。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返回途中,我曾问你到白梅轩之前你在什么地方?你告诉我,你在附近散步约一小时。即使有人见到你,证明你在散步,但你也有可能在散步途中借用炒面馆的厕所。小五郎君,我的话有错吗?可能的话,我想听听你的辩解。” 各位读者也许会想,在我询问时,奇人明智小五郎是什么反应?他大慨已匍伏案头无颜见人了吧?然而,他竟哈哈大笑。这使我不由得心怯起来。 “哎呀,失败,失败啊!我决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不过,你也太幼稚了。”小五郎辩解似地说,“你的想法很有趣,但可惜啊,你的推理只注意到表面,而且是纯物质的。譬如说,关于我与那女人的关系,你有没有做过内部心理性调查?究竟我们是怎样一个青梅竹马关系?以前我与她是否有过恋爱?我现在是否恨她?你有没有进行过这方面的推测呢?那天晚上,为什么我没有说我与她相识?其理由非常简单,因为我并不知道任何能够具有参考价值的事……还在没上小学时,我就与她分手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么,指纹你又作何解释呢?” “你以为从那以后我什么都没做吗?其实,我做了许多努力,我每天都到d坡上去观察,特别是旧书店。我找到店老板,询问许多问题——当时我告诉他我认识他妻子,这样就便于我向他们提问——就如你通过新闻记者了解到警察许多情况一样,我从旧书店老板那儿问到许多问题,刚才提到的指纹问题,待会儿你就可以明白。我也觉得奇妙,调查之后,哈哈哈,这完全是个笑话,灯丝断了,谁也没去关它。认为是我接了开关电灯才亮,那是个错误。当时,一度断掉的灯丝恰巧又突然联接上了。因此,开关上自然也就只留下我的指纹。你说你从缝隙中见到电灯亮着,灯丝断线也就在其后,因为灯泡已旧,即使没有任何东西碰撞,它也会自动断线。下面再说罪犯衣服的颜色,与其由我说,不如 说着,他从身边的书堆里东扒西找,一会找出一本陈旧的西洋书。 “你读过这本书吗?(心理学与犯罪),请你看看‘错觉’一章开头十行。” 听着他充满自信的议论,渐渐地我开始意识到我的失败。于是,我立即接过书读了起来,内容大致如下: 曾有一件汽车犯罪案。在法庭上,两个举手宣誓陈述事实的证人,一个人说发案的道路非常干燥,尘土飞扬,一人说下雨之后道路泥泞不堪;一个说发案的汽车徐徐行驶,一个说从未见过开那样快的车;前者陈述村庄道路上只有两三个人,后者作证说男女老幼行人熙攘。此两证人都是当地受人尊敬的绅士,歪曲事实显然对他们毫无意义。 待我看完之后,小五郎又翻动着书说, “在实际生活中确有此事。下面是‘证人的记忆!’一章,在这一章的中间部分,写着预先作好计划的实验内容,恰好这里有关于服装颜色的论述。可能你觉得麻烦,不过,还是请你读一下。” 其文如下: ……举一个例子,前年(该书于一九-一年出版)在哥廷根召开了由法学、心理学及物理学学者参加的学术讨论会。与会者皆诸熟于缜密地观察。此时适逢狂欢节,人们欢闹异常。正当学究们的会议进行到热烈之时,突然大厅门被打开,一个身穿怪异服装的丑角,发疯似地冲了进来。紧接着,一个黑人手持手枪追赶而来。在大厅中央,两人相互用严厉的语言斥责对方。不一会儿,丑角突然躺倒在地,黑人刚要站在他身上跳舞,随着叭地一声枪响,两人忽地逃遁于大厅之外。全部经过二十秒钟。众人骇然。除大会主席外,谁也不知道这些语言、动作事先都作过安排,并且对此现场拍了照片。大会主席说,此类问题经常告到法庭,请各位会员写出自己正确的记忆。此时,与会代表方恍然大悟(中略,这期间他们用百分比来表示各自正误的程度)。写对黑人头戴什么的,四十人中只有四人。关于服装的颜色,更是无奇不有,红色、茶色、条纹、咖啡色及其它各种色调,不一而足。实际上,黑人下穿白色裤子,上穿黑色西装,系着一条红色大领带。…… “如同本书所说,”小五郎开始说话,“人的观察和记忆实际上是不可靠的。在本例中,连学者们也分不清衣服的颜色。我认为,那天晚上学生关于服装的记忆是错误的,也许他们看到了某个东西,但那人根本没穿什么黑竖条纹浴衣。自然也就不是我。透过格子的缝隙看到了你所想象的黑竖条纹浴衣,这推进真是难得的精妙,不过,这未免太一厢情愿了吧?至少,你是宁愿相信那种偶然的巧合,也不愿相信我的清白。最后一点,就是借用炒面馆厕所的男人。关于这一点,我与你有相同的考虑。确实,除旭屋之外,罪犯没有别的出路。因此,我便去实地调查,结果很遗憾,结论与你完全相反。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借用厕所的男人。” 也许读者已经注意到小五郎既否定证人的证词,又否定罪犯的指纹,甚至要否定罪犯的出路,进而证明自己无罪。但这并不能否定犯罪的事实。我一点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那么,你有罪犯的线索吗?” “有。”他搓着头皮说,“我的方法与你稍有不同,物质的证据可以因解释的方法不同而得出不同的结论。上面的侦探方法,应该是心理式地看透人的内心。这就要凭侦探本人的能力啦。总而言之,这次我是以此为重点而加以调查的。” “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女店主身上的新伤。其后不久,我又听说炒面馆女主人身上也有同样的新伤,这你是知道的。但他们两对夫妻的丈夫决非粗暴之徒。于是,我找到旧书店的老板,想从他口中探知其中奥秘。因我与他死去的妻子以前相识,因此,他并没有多少戒心,事情较顺利,并且打听到一个奇特的事实。但炒面馆老板仅凭外观就可看出他相当强硬,所以,对他的调查颇费些周折。不过,我采取了另一种方法,事情很成功”。 “你是否知道目前犯罪侦查方面已开始使用心理学上的联想诊断法?就是,给嫌疑者以许多简单的刺激性语言,以测试嫌疑者对语言概念联想速度的快慢。我认为如心理学家所说,并不仅仅局限于‘狗’,‘家’,‘河’之类简单的刺激语,也没有必要经常借助于天文计时器。对于领悟到联想诊断真谛的人来说,这种形式要不要无所谓。过去的各种判官、名侦探就是明证,那时没有今天这样发达的心理学,他们只是依靠他们天赋的才能,于不知不觉中实行了心理学的方法。大冈越前守就是他们杰出的代表。在小说中,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也是如此,他们都在某种程度上使用了联想诊断法。心理学家所创造的各种机械的方法,只不过是为那些不具备天才洞察力的凡夫俗子所准备的。话说远了。我向炒面馆老板问了许多问题,都是些无聊的闲话,我在研究他的心理反应。这是个非常微妙的心理问题,相当复杂,所以,对详细的问题必须慢慢询问。总之,结果使我确信一个事实,就是说我发现了罪犯。 “但却没有一件是物证,因此,还不能向警察报告。即使告诉了他们,他们也不会理睬。我明明知道谁是罪犯而袖手旁观还有另一个理由,因为这次犯罪完全没有恶意。这种说法有些离奇,但这次杀人事件确实是在罪犯与被害相互同意的情况下进行的,或许也可以说,是根据被害者自己的要求进行的。” 我的头脑中掠过各种想象,但终不能理解他的思想。我忘记了自己失败的羞耻,侧耳倾听他奇异的推理。 “我以为,杀人者是旭屋的老板!为了逃避罪责,他回答说有个男人借用厕所。但这并不是他的发明,而是我们的错误。因为你我都曾问过他是否有人来过,给了他启示,而且他也误以为我们是刑警。他为什么犯了杀人罪呢?从这个案子里,我清楚地看到,在表面极其平静的人生背后,还隐藏着十分凄惨的秘密,真是只有在噩梦的世界里才能够看到啊! “原来旭屋老板是个强烈的色情虐待狂,真是命运的恶作剧,旧书店的老板娘是个色情被虐待狂。于是,他们以病者特有的巧妙,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通奸——你现在明白我所说杀人的含义了吧?——最近,他们各自强迫不解其中趣味的丈夫和妻子来满足他们病态的欲望,两个女人身上的新伤就是证据。他们当然不可能得到满足。所以,我们不难想象,在他们发现近在咫尺的邻居中有他们所需要的人时,他们之间相互理解的速度是何等迅速。但命运的恶作剧演过了头。由于被动和主动力量的合成,他们的狂态逐渐加倍,最后,于那天夜里发生了这件他们根本不愿发生的事件 听着小五郎独特的结论,我浑身不觉一阵惊颤,这是件什么案子啊! 这时,楼下女主人送来晚饭,小五郎接过报纸,翻阅起社会版。不一会儿,他暗自叹了口气。 “看来他终于忍耐不住,自首了。真是奇妙的巧合,恰好在我们谈话之时接到了这份报纸。” 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到一道小标题。约有十行字,刊载炒面馆老板自首的消息。 (夏勇译) 凶器 1 “啊——救命啊!”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喊,“扑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玻璃稀里晔啦的破碎声。男主人立即冲了过去,拉开妻子房间的隔扇,只见妻子美弥子颓然倒在血泊中。 伤在右臂近肩处,伤口赫然张开,血不停地向外流。幸亏没伤着动脉,血不至于喷涌不止,但还是流了很多。男主人惊慌中急忙请来附近的医生为美弥子处理伤口,随后电话报告警察署。负责这次侦查任务的我和木下急忙奔向出事地点,听取情况汇报。 不知是什么人,跨过窗户进入房间,持刀向背对着窗户的美弥子行刺,然后逃之夭夭。逃走时,碰到玻璃窗,一扇窗户脱落于屋外,玻璃粉碎。 窗外有一小块空地,紧挨着的是水泥围墙。水泥墙系用水泥板排列组合而成。外面则是住田町寂静的马路。我们打着手电在围墙内外察看,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只有几个模糊不清的脚印。 男主人佐藤寅雄,三十五岁,二次大战后的暴发户——他会说几句英语,于是和美国兵混得很熟,好像从美国兵那里搞到不少东西,赚了不少钱。如今他已不做生意,悠哉游哉消闲度日了。但这人相当精明,好像暗地里在做金融业务,以积聚钱财……我们当面问过佐藤,据佐藤说,他妻子美弥子,二十七岁,新泻人,长得挺漂亮,曾在酒吧做过舞女,且相当多情,有过许多风流韵事,在与佐藤结婚前,美弥子曾与一男人厮混。那男人现在仍执拗地缠着美弥子,另外,还有一个男子较可疑,罪犯似乎是这二者之一。 我虽进入警界五年有余,可在工作中还是第一次碰到美弥子这样有魅力的女人。大概佐藤深深迷上了她,便把她从同居的男人手中夺来结婚的吧。先前同居的那男人名叫关根五郎,职业厨师……不是一般的厨师,而是有相当技艺的法国菜厨师。佐藤用金钱开路,才把她从关根那儿搞到手。 另一个可疑者名叫青木茂,是个流氓青年。美弥子与青木曾有过男女关系,青木也相当痴情。据他们说,自从与佐藤结婚以来,虽然美弥子总是逃避,但青木还是纠缠不放,经常厚着脸皮闯进佐藤家里,喋喋不休,时而漏出威胁的口风。 青木外表像个上流社会的公子哥,英俊潇洒,实际上他是一个流氓团伙的小头目,与警察曾打过几次交道。由于遭到美弥子的拒绝,最近他寄来一封内容可惧的恐吓信。美弥子说“也许他会杀了我”,十分惧怕。 除此两人外,佐藤没有别的线索。美弥子说,由于是背后行刺,没能看到那人的脸,转过身来时,那人已逃出窗口,消失在黑暗中,所以,甚至连衣服是什么样儿也没看清。但一定是两人之一干的,语气十分肯定。于是,我与那二人接触……噢,在此之前,我还听到一些事情。我们常说“如有与现场不符的异常情况,即使当时与案件无关,也要牢牢记住”,这件事即属此类。 在医生为美弥子包扎伤口,让她在另一个房间躺下休息之后,佐藤曾仔细地搜查了出事的房间,寻找作案凶器。刺伤美弥子的刀不是普通的短刀,从伤口看,像似奇特的双刃凶器。虽然查找了许久,仍无所获。 我说,如果没掉在房间,那一定被罪犯带走了,何必如此认真地找。不,他说,也许这是美弥子玩的把戏,她是个古怪可怕歇斯底里的女人,谁晓得她会干出什么来!因此,为慎重起见,他想看看刀子藏在什么地方。 然而,对美弥子的房间、衣柜、橱子搜查的结果,不但没发现刀,甚至连一把剪刀、一根针都未找到。院子里也没有罪犯遗留物品。于是,他开始相信是外边什么人悄悄进来行刺的。 待对方说完,深坐在安乐椅中的明智小五郎将手指插进浓密蓬松的头发里,随声附合说: “有意思啊,似乎其中还有某种意味。” 这位名侦探虽已年过五十,但风度仍不减当年。脸孔虽有些变长,但这似乎与瘦长的手指更加协调。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变化,头发依然浓厚茂密。 2 小五郎的潇洒是一种看不见的潇洒。脸上一直刮得很光,随着他的爱好制作考究的服装,穿着随便而合体。浓密的头发可以说是他特殊的潇洒表现之一。 这儿是小五郎的客厅。黎叶采女吁建造东京第一座西式建筑“鞠町公寓”时,小五郎即租用其二楼,做事务所兼居室。公寓外观与帝国饭店相似,三层楼建筑。小五郎租用的第二层由宽敞的客厅、书房、卧室和带浴缸的盥洗室以及一间小厨房构成。由于原先的餐厅改做书房,所以,与客人共同进餐时,则要到附近下餐馆。 小五郎的夫人身患胸肌炎,长期在高原疗养所养病。所以,小五郎形同独身,他的日常生活和饮食,其实不过是把从附近餐馆叫来的饭菜摆在桌上,烤烤面包、冲冲茶什么的,就是一个少年也完全可以承担。 在客厅与小五郎对坐的,是港区警察署负责鉴别的警察部长庄司专太郎。约在一年前,由署长介绍,他与小五郎相识,之后经常出入小五郎寓所,每每发生案情,都来求教。 “我们接触了佐藤说二者必居其一的厨师关根和流氓青木,结果不太令人满意。两人不在现场的证明都不明确。虽然确实不在家中,但尚不知道他们在现场附近打转转的情况。我们稍微施加了点威胁,但两人都相当顽固,从不随便说话。” “根据你的看法,他们哪一个是罪犯?” “我看青木比较可疑。厨师关根已五十来岁,虽然没有妻室,但他在扶养一个祖母,人们说他很孝顺。青木纯粹是个流氓之徒,这种人杀个把人易如反掌。而且,听别人的口气,青木确实在恨着美弥子。也许是由于过于迷恋,不杀她不足以解恨吧。他打算杀她,只是由于手法不准,被她叫喊起来,他心中害怕才仓惶逃走。这种事关根是干不出来的。” “两人的住处呢?” “非常近,两个都住公寓,关根在坂下町,青木菊井町;关根距佐藤的住处约三百米,青木约五百米。” “寻找凶器,进一步深入调查关根和青木在那天夜里的行踪,这是常识性的做法。但是,另外有件事我需要你去办。” 小五郎神秘地一笑,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庄司部长已很熟悉这种眼神。小五郎在对他发现的一个奇妙的着眼点感兴趣。 “罪犯逃走时,窗上的玻璃掉在院子里,玻璃不是破碎了吗?那玻璃的碎片呢?” “好像佐藤家的老太太拾起来了。” “或许她已经倒掉了。若能够将那些玻璃碎片全部收集起来,这倒不失为一份有用的资料,你做做试试看!与残留在窗框上的碎片对起来,复原起来看。” 小五郎眼中仍闪现着笑意。庄司看着小五郎,回报他一个诡笑,自以为明白了小五郎的意图,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明白。 十天后的下午,庄司部长再次登门拜访小五郎。 “您已经听说了吧?事情严重了,佐藤被人杀死了。罪犯是厨师关根。由于证据确凿,立即逮捕。目前警视厅正在调查。我也在场,现在刚刚从那儿回来。” “从广播里听到一点情况,并不详细。请把要点说给我听听!” “昨晚我在杀人现场。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署里给我家打来电话,说佐藤打来电话,有重要的事,要我马上到他家。我想大概他有什么有价值的情况,于是,急忙赶到佐藤家。 “佐藤与美弥子正坐在里间客厅里等我。美弥子对我说,两三天前,她的伤口已拆线。看她那样子,似乎可以外出走动了。两个都穿着睡衣。佐藤满脸怒气地说,‘刚才发现傍晚邮差送来的邮件中有这封信’,说着从低质的信封中抽出一张写在粗草纸上的内容奇特的信给我看。 “信的内容是:‘六月二十五日夜间(即昨晚)要发生重大事件,请留意。’铅笔写成,字迹十分拙劣,像用左手写的。信封同样用铅笔写成,笔迹相同,没有寄信人姓名。 “我向佐藤有何线索,他说,虽笔迹有所变,但寄信人必是关根或青木无疑。据他说,从上次美弥子受伤以后,那两个家伙还厚着脸皮前去看望美弥子。假如他们二人中间有一个罪犯,那么,这家伙确实胆大包天,肯定是个用普通方法不能使其就范的亡命之徒!” 3 “谈话间,时间已过去三十分钟。十点多一点,美弥子说‘书房里有威士忌,拿来喝吧’。佐藤便起身去走廊尽头的西式房间取酒。等了一会儿,不见回来,美弥子说‘一定是他忘记放在哪儿了,对不起,我去一下’。随后她就去了那西式房间。 “我坐的地方靠近房门,稍微挪动身子即可看到走廊尽头西式房间的房门。那段走廊中间有一个房门,从我坐的地方至西式房间的房门,中间相隔五间房的距离。因为我不曾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尽管望着那房门也心不在焉。 “突然,从西式房间传来一声惊叫‘啊——快来人啊’!因为门关着,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闻声冲将过去,打开房门,但房间里漆黑,‘开关在哪儿?’尽管我大声喊叫,仍无人回答。我摸索着,终于摸到开关,按下按钮。 “打开电灯,即刻映入眼帘的是倒在正面窗边的佐藤,睡衣的胸部浸透鲜血,美弥子浑身是血,抱着丈夫的身体。她看到我,即用一只手指向窗口,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由于过度激动,我没能听懂她说什么。 “抬眼望去,上推式的窗户已被打开,歹徒肯定是从这儿逃走的。我立即从窗户冲出去,院子并不大,没有能够藏人的地方,十米远处即是那堵白色水泥围墙。罪犯可能已飞快越墙而走,我在周围搜查了个遍,也未发现人影。 “我从那个西式窗口返回房间时,从别的房间赶来的老太太和女佣正抱着美弥子,美弥子并没受伤,只是在抱佐藤时,身上沾满鲜血。佐藤胸部被深深地刺了一刀,脉搏已停止跳动。我急忙打电话报告警察署值班员。 “不久,署长和五六个刑警赶到现场,打着手电搜查院子,在窗户到围墙之间,罪犯留下几个清晰的脚印,十分清晰的鞋印。 “今天早晨,署里的人到关根和青木的住处借来两人的鞋子进行比较,结果与关根的鞋子完全吻合。关根恰好在犯罪时间内外出,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于是,立即被逮捕带到警视厅。” “但是,关根没有承认,是吗?” “他矢口否认,非常强硬地说,我恨佐藤和美弥子,曾有几个晚上在佐藤的家宅周围转悠,但我什么也没干,绝没翻过墙头。罪犯另有人在,他偷了我的鞋子,做了假鞋印。” “嗯,不能排除假鞋印的可能。” “但关根有强烈的动机,且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青木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吗?” “对此我们曾调查过。青木那时也在外出,当然,也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于是,青木穿上关根的鞋子,翻过水泥墙的假设便成立了,是吗?’ “我们做了调查,关根只有一双鞋子,在犯罪时间内关根穿着那双鞋子外出,因此,在同一时间内青木不可能穿关根的鞋子。” “那么说,真罪犯偷关根的鞋子做假鞋印的说法不成立了吗?” 小五郎的眼睛里浮现出异样的微笑,好一会儿仰望天花板,口中喷着烟雾,却突然讲起别的事情。 “美弥子被刺时破碎的玻璃碎片,你收集了没有?” “全部收集来了。我让老太太一点不剩地检了起来,包在报纸里,放在垃圾箱旁,然后取下玻璃窗上的残留碎片放在一起复原。我发现一桩怪事,破碎的玻璃有三块,但碎片拼合后,除三块完全复原外,还有多余。我问老太太是不是把以前掉在院子里的玻璃混在一起了,她说根本没有此事,院子每天扫。” “多余的玻璃是什么形状?” “碎片很碎,拼合后是不规则细长三角形。” “玻璃的品质呢?” “肉眼看来,似乎与玻璃窗是同一种玻璃。” 小五郎这时又是一阵沉默,不停地抽烟,缓缓吐出的烟雾在他面前形成了一幅烟幕,然后冉冉上升,渐渐消散。 4 小五郎与庄司部长的谈话仍在继续。 “佐藤的伤口与美弥子的相似,是吗?” “是的。都像是锐利的双刃短刀所刺。” “那短刀现在还没有发现?” “没有找到。不知被关根藏到什么地方了。我们在他的房里搜查数遍,仍没查出?” “你查过杀人的西式房间了吧?” “搜查过了。但西式房间里没有留下凶器。” “那个西式房间的家具怎样摆设的,请逐个说说看!” “一张大桌子和一把皮椅,两把扶手椅,一个上面摆有西洋土制木偶的角橱,一个大书箱,靠窗边有个台架,上面放着一个大玻璃金鱼缸。佐藤喜欢金鱼,书房里一直摆着玻璃金鱼缸。” “鱼缸是什么形状?” “边长约五十公分的正方体,敞口无盖,是那种常见的大金鱼缸。” “金鱼缸里面你仔细看了吗?” “没有,透明的玻璃金鱼缸,不是藏凶器的地方。” 这时,小五郎抬起右手,手指像梳子似地翻弄起浓密的头发。庄司非常清楚小五郎这奇特的习惯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所以,他吃了一惊,双眼注视着小五郎。 “那个金鱼缸会有什么问题吗?” “我常常使自己成了幻想家,现在我在考虑一个奇妙的问题……担并不是毫无根据。” 小五郎向前探出身子,像是要说秘密情况似的。 “其实啊,庄司君,上次我听了你的谈话后,我即让小林去探听和盯梢了。佐藤虽然在美弥子之前有个妻子,但生病死了。两人无子,且佐藤有许多财产。你刚才说,青木曾经去看望美弥子,是不是?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小林在盯着青木。他在隐蔽处看到,美弥子送青木到大门口,两个人在悄悄地说着什么,严然同恋人一般。” 小五郎就此停住话题,庄司还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心中愈觉惊讶。 “这与鱼金缸有关系吗?” “庄司君,如果我的想象正确的话,本案可要算非常离奇的案子啦。西方小说家有过此类幻想,但实际上,这种杀人事件是史无前例的。” “我听不懂,您能不能再讲得具体点?” “好吧。你想想那个脚印,如果那是伪造的鞋印,那它未必就是事件发生时做的,也有可能是事先做成的。如果这一点成立,那么青木完全能够做到。其手段是,瞅准空隙从关根公寓的房中偷出鞋子,偷偷潜入佐藤家院做下脚印,然后再把鞋子还回关根处。关根的寓所至佐藤家仅隔三百多米,所以,只需极短的时间,就可以做到。而且,假如被人发现,也只能算个小偷小摸,定不了什么大罪。更深入一步推断,伪造脚印者,也可能不仅限于青木,还有其他人。” 在司部长仍然没有领悟小五郎的真意,他迷惑不解地注视着小五郎。 “你忽略了事件的盲点。” 小五郎微笑着说。这仅有眼睛在笑的意味深长的笑容,扩展到整个面部。他将右手的半截香烟放入烟灰缸,)顺手拿起旁边的铅笔,在纸上写起来。 “我给你出一个有趣的题目,喏,是这样,”小五郎说,“好了,o是圆心,oa为半径,从oa线上的b点向下引一条垂线,交于圆周的c点。然后,从o点向下引一条垂线,形成obcd直角四边形。图中只有两条线段已知长度,ab线为三时,斜线bd为七时。问圆的直径为几时?请在三十秒中回答。 庄司部长不知所措。以前,虽在学校学过几何,但早已忘得精光。直径是半径的两倍,所以,只要求出半径oa的长度即可。oa中,ab为三时,问题在于ob是几时?另一条已知线段bd为七时,这样形成以bd为底边的三角形,底边七时的直角三角形的一边…… “不行不行,三十秒已经过了。你把题目想得太复杂了。你大概被ab线三时迷惑住了吧?如果思路纠缠在这里,那就得不出答案了。无论你怎么考虑,都不可能得出答案。 “实际上,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这样,从图中o点至c点连一条直线。怎么样?明白了吗?直角四边形对角线相等……哈哈哈哈。半径为七时,所以直径为十四时。” 庄司心悦诚服地望着图形。“庄司君,在这次案中,你的思路就局限在ab线上。狡猾的罪犯总是预设ab线的,并且他会引诱侦查人员向这条线上怀疑。什么是这次案件的ab线呢?你好好想想!” 5 庄司警察部长第三次访问小五郎是在三天以后。 “先生,事情正如您预测的那样,美弥子招供了。她的目的在于佐藤的财产,而且准备在继承财产以后与青木一起过。美弥子心中实际上迷恋着青木,她表面上作出被青木恐吓的样子,以使佐藤对她放心。” 小五郎开始变得心情沉重,往日的笑容消失了,眼中充满忧郁的神色。 “先生所说的ab线,就是美弥子自己将自己的胳膊刺伤,作出一副被害的假象,谁都不会怀疑罪犯就是被害人。 “如先生所想,凶器即是玻璃,一条细长的三角形的玻璃片。美弥子用这玻璃片刺破自己的胳膊,将玻璃上的血迹拭净后投入院中,随后打落玻璃窗,用窗玻璃碎片掩盖玻璃凶器。她没想到警察会收集所有碎片认真复原。 “佐藤人很精明,你十分清楚,美弥子并不真爱他,所以他要寻找凶器。即使他没想到那是自伤,但已经有所怀疑。 “佐藤也为玻璃凶器所杀。为能迅速插入人体,她准备了一把厚型的短刀似的长三角形玻璃。趁佐藤不注意,突然刺进他的胸膛,拭去血迹后沉入金鱼缸底。时间很充分,在她叫喊‘快来人’时,已是全部程序完成以后了。佐藤被刺时可能发出呻吟声,但因离我坐的地方较远,门又关着,所以我未曾听到。 “将玻璃凶器沉入金鱼缸底真是个绝妙的主意。若不仔细,谁也不会发现缸底有一片玻璃。搜查当初,谁也不会在意这透明的金鱼缸,更没有人会想到用玻璃代替短刀。先生一开始就注意到了,真让人钦佩啊! “院子里的假脚印系美弥子所做。据她说,在伤口拆线后的第二天,她说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出去散散步就来,走出家门。之后,她立即赶到关根的寓所,把关根鞋子放在包里带回家中,在院子里做下脚印后即送还关根的寓所。美弥子熟悉关根早晨睡懒觉的习惯,所以趁关根熟睡之机,干净利索地干完了这一切。 “美弥子还供认,恐吓信也是她用左手写成,自己投入邮筒的。写恐吓信的目的,是为了把我叫到现场,亲临其境,我真给她耍了。因为玻璃凶器的诡计,若没有目击者在场。它就发挥不了作用。 “之后我们自然传唤青木,但没发现同谋关系。美弥子没告诉恋人青木,这一切均系她一人计划、一人实施的。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诅咒她的贫困,为贫困,她心中不知如何痛苦。她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也是因为贫困。只要能摆脱贫困,她什么都想干。这时出现了佐藤这个大财主,为了钱,她答应与他结婚。因为借了关根的钱,所以只得勉强与其同居,但非常倒霉,关根很凶,时常对她施行暴力。佐藤替她还了那笔钱,她松了口气,但她决心对关根的虐待予以报复。 “在与佐藤结婚前,美弥子对青木就有好感,婚后还瞒着佐藤,这种好感逐渐加深,最后达到连一天也不愿与佐藤在一起的地步。但若离婚,又要失去金钱。贫困已使她受够苦头,于是,她打起如意算盘,要把佐藤的财产据为己有,然后再与青木一起过,而且想出了用玻璃杀人这种实在奇妙的方法。女人真是可畏啊!” “我的想象不幸而言中。虽然这想象离奇古怪,但世间就有人想出并实行这种想象。” 小五郎双手交叉,面色阴郁,似乎忘记了他那非常嗜好的香烟。 “所以,您是位不可思议的人。不可思议的犯罪,只有不可思议的侦探才能破获啊!” “也许你这样想。但无论我这个侦探再不可思议,仅凭听你说说,也不可能得出结论。说穿了,我让小林调查过美弥子的经历,并且请来两个以前与美弥子要好现在关系不利的女人谈过话。因此,我了解美弥子这个女人的性格。我注意金鱼缸,是因为我事前做了这些工作。但那时已经晚了。用我的力量,是不能事先想到那一步的。后来,我才注意到这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段。” 说到这里,小五郎便沉默不语。在司部长还是第一次见到小五郎这样神情消沉。 (夏勇译) 石榴之谜 一 我住的翠峦山庄是s温泉仅有的一家象样的旅馆。说其庄严,也只不过是名声而已。旅馆面积确实不小,建筑也颇为古老,七拼八凑起来的过于短小的出租浴衣,倒真有一种远离都市的风味。 就是这样一个场所,盛夏以来旅游的客人们十有八九在这里投宿。其中一多半是从东京、名古屋等大城市来的。我在这里认识的姓猪股的人。就是从东京来的股票商。 也许是职业的缘故,我特别爱读侦探小说。也正是由于对这类小说和犯罪案件感兴趣,我这个普通刑事警察。才得以离开地方警察局。在警视厅搜查科度过了半辈子的破案生涯。按理说,一个侦探若有机会到温泉之类的地方休假。出于职业习惯,也应该留意住宿旅客中是否有可疑的人。可我不是这样,而是用大量的时间去寻找侦探小说迷,或是能与我谈论侦探小说的人。 如今的日本,尽管侦探小说非常流行。可大部分人却只不过是阅读一些娱乐杂志上的东西。真正如饥似渴地读正式侦探小说的人却少得可怜。对此,我总是失望。这次,在翠峦山庄投宿的当天,竟意外地发现了猪股这位求之不得的意中人。 猪股看上去很年轻,后来才知道他比我还大五岁,已经四十四岁了。他的皮包里尽是些侦探小说,大部分是英文版,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小说迷。猪股当时坐在二楼套廊的藤椅上在看一本侦探小说,见此情景,我便想方设法同他接近,我们俩已成了情投意合的好朋友。 猪股的音容笑貌对我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象鸡蛋似的秃了顶的亮脑袋,淡而秀气的蓬篷眉,透过无边黄色镜片可看见的双眼皮的大眼睛,还有高鼻梁、短胡须,以及从鬓角到下巴修整得十分漂亮的连鬓胡,很难说他是不是个日本人。 猪股作风正派,生活也很勤俭,旅馆的衣服穿到身上小得很,可他总是风纪严谨,那风度,让人想到威严的大学教授。 在接触中我了解到,猪股不久前才死了夫人。从他那苍白秀气的眉宇间流露出来的哀伤,可以想象到他是多么爱自己的妻子。猪股大部分时间是呆在屋里读侦探小说。看来,无论怎样吸引人的小说也不能减轻他的悲伤。他动不动就把看到一半的书扔到榻榻米上,双手撑着脸颊,出神地凝视着套廊对面的墨绿色山峰,显得很凄楚。 到翠峦山庄的第三天。午饭后,我打算散散步,就穿着浴衣。踏拉著有旅馆印记的拖鞋,从后门进入了翠峦园的杂树林。突然,我发现前面不远的地方,穿着浴衣的猪股正靠在树杆上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大概又是什么侦探小说吧! 我好奇地朝他走去。 听见我打招呼,猪股猛地抬起头朝我笑了笑,随后便把捧在手里的黑色封皮小说扣过来,让我看背面的金字——《最后的案件》,这是用粗体铅字印刷的。 “你一定读过这本书吧?我这是看第五遍了。你瞧,已脏得不成样子了。我认为这本书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杰作之一。”猪股把书折上角,合起来放在手里。 “是《最后的案件》吗?我以前读过,可是具体内容已记不清了,记得某个杂志上有过评论。” “这本书同库劳费斯的《木桶》齐名,是英国现代最杰出的两本侦探小说。” 我俩就国内外的侦探小说大发议论,最后,猪股话题一转,说,“在长时间的工作中,你一定处理过许多离奇的案件。我常把报纸上大肆宣扬过的案件做成剪影进行推理,觉得没意思。也许我太外行,不过我想那些外人不知的小案子对我一定会妙趣横生。怎么样,你审理过的刑事案件中,一定会有稀奇古怪的吧?当然,新的案例出于保密可能不便讲,即使是过时的,无价值的也行。请讲一个吧!” 这是我早已预料到的。凡是同我刚一接触的侦探小说迷,几乎都提出过这个要求,就象是法定的一样。 “这个吗,我经手的刑事案都作有记录,报上也有过登载,早已不稀奇了。”我这样回答着。眼睛却没有离开过他手中的书。不知怎的,那个“硫酸杀人案”就象穿过薄云的十五的月亮,浮现到我的脑海,此案发生在本署,东京、大阪等报纸都有报道。 “我可以讲一个。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就边想边讲,如何?” “这太好了!请尽量讲详细些。”猪股象孩子似的向我投来期待的目光,接着又说:“你最好讲慢点。站着讲不方便,旅馆里又嘈杂,这样吧,到瀑布那边去怎么样?那里有个理想的地方。” 我们在杂草横生、弯弯的坡路上攀登了二百米左右,走在前面的猪股停了下来——的确是个好地方!这里,一面是树木茂密的陡峭山腰,一面是鸟瞰峡谷的数丈悬崖,寂静的谷底是紫黑色的万丈深渊。道旁,一块大岩石象厢房似地忐视谷底,岩石上有一块几平方米大小的平坦地方。 “听你讲刑事案,在这个悬崖峭壁上,真是个再好不过白断在,稍一失足,就会粉身碎骨,正好体现出刑事案例的魅力。”猪股得意洋洋地说着。登上岩顶,他一屁股坐到岩石边上。 “这个地方令人不寒而栗,假如你是罪犯,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坐上去的。”我笑着在猪股身旁坐了下来。 天空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薄云。气候闷热,气温却很低,对面山上阴森森的,不见一点生气,就连平时烦人的乌鸦叫声也静息了,只有不见源头的瀑布声,伴随着微弱的地音震荡着幽静的山谷。 我就在这里打开了“硫酸杀人案”的话匣子。 二 大正某年的秋天,在名古屋郊外g新住宅镇上发生了一起杀人案。 g镇如今和市内一样,住宅和商店鳞次栉比,可是十年前却是稀稀落落的几处楼房,是一个十分荒凉的地带。夜里见不到灯光,走夜路的人也只有借助灯笼。 一天夜里,该地警察署的一位警官在g镇的一条僻静的大路上巡逻时,发现从一所空房子里露出了微弱的光亮。这所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空地中央,破旧得东倒西歪、窗户能有一年多没有打开过,房主人也没有马上搬来的意思。这么一所空房子,怎么会出现幽暗的红光?而光亮中好象还有什么在晃动!有光,就意味著有人,那么,是谁打开门侵入到空房子里去了呢?警官感到奇怪。 来到空房子跟前,警官从半开着的木板门缝向里窥视。 落满灰尘的地板上有一个破旧不堪的箱子,箱子上燃着一支蜡烛。紧靠箱子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象梯子一样叉开双脚立着。近看,有人影在晃动!定睛一看,立着的东西原来是个画架,上面挂有画布,一个长发青年正不停地挥动着画笔。 擅自闯入别人房里写生,就算是美术青年好事,也未兔有点太不象话。再说,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利用蜡蚀的暗光在画什么呢?警官注意到了箱子对面的模特儿。 模特儿倒在地板上显得很长,又是在箱子的背影处,不易看清。曹官索性把头探了进去。模特儿似乎是个人,身上穿着衣服。可脸部却又不是人样,警官说那象个熟裂的石榴。我后来看完了也不由得想到了石榴。实际上,这是个人头,一个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人头。 据警官说,他当时误认为是一个化妆成妖魔鬼怪的男模特儿。这是从写生青年悠然、兴奋的情态中感觉到的。另外,警官知遭,美术学生为了提高绘画水平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 可是化妆的模特儿怎么能纹丝不动呢?警官百思不解,便突然破门而入,进行盘查。青年并不惊慌,相反却埋怨警官不该在他绘画时进去打搅,进来影响了他的写生情绪。 警官不理这些,径自走到“怪物”面前。这哪是什么模特儿,分明是个死人,一个可怕的死人! 警官意识到这是一起重大的杀人案。他好象碰到了一件梦寐以求的宝贝,异常激动,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青年带到了就近派出所,用电话向本署作了报告。 我当时还在老家名古屋,是m警察署的一名新侦探。那天晚上值勤。接到电话已是九点钟了。署里除值班的外。其余的都回家了,费了好大劲才向检察院和警察局作了报告。 最后,署长亲自出马。由我和另一名有经验的老侦探陪着到了现场。 经法医检查,死者是中年男子,约在三十四、五岁上下,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没有什么特征,上面套着一件旧夹袄,系着一条带斑点的绸带子,带子破旧不堪,可以想象死者不是一个官户人家。 死者的手脚都被粗草绳捆着,脑部和胳膊上留有明显的抓伤痕迹。由此可见,死者曾做过极力对抗,这里也曾发生过一场殊死大搏斗。至于无人察觉,大概是远离人家的缘故。 从表面上看,罪犯是先捆上死者的手脚,然后往脸上洒硫酸。问题是,仅仅洒到脸上的硫酸是不会致人于死地的。是否在这以前有过殴打或扼勒呢?查来查去,除了搔伤外,别无其它伤痕。 过了不久,法医发现了一个新线索。他告诉我们,往死者脸上洒硫酸不是犯人的目的。这只不过是一个偶然现象。他用摄子撬开死者的嘴,口腔内同脸面一样皮肉糜烂。法医又说,死者象是吐了许多,都渗到地板里去了。这绝不是洒到脸上的硫酸进入口中流到胃里的。而是硬灌进去的。 如此犯罪行为,真是骇人听闻。尸体第二天进行了解剖,其结果同法医说的完全吻合。往嘴里灌硫酸杀人,简直是灭绝人性,除了疯子,就是冤家对头。只有丧尽天良、死有余辜的人,才干得出这种兽行。被害人死的时间搞不准确,法医判断,大约在当天下午4点到6点之间。 杀人手段是清楚了。可是,“又是谁呢?”“为了什么?”“被杀的人又是谁?”这一连串的问题却毫无头绪。不用说,那位青年被拘留在警察署受审。审问结果,青年人一口咬定自己不是犯人,也不认识被害人。 青年住在出事地点临街的一间出租房屋里,是一家较大的西洋画私塾的走读生,名字叫赤池。你发现了尸体为什么不报告?你如此镇静自若地写生血淋淋的人头说明了什么?说你是犯罪难道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对于上面的审问,赤池的回答是: “我很早就对那所鬼巢似的空房子感兴趣,曾进去过好多次。我害欢在房间里静心冥想,消磨时光。今天晚上。我同往常一样若无其事的进了空房,竟意外地发现了一具尸体,用火柴一照,死者的脸就象是一株鲜红的花朵,可称得上是件失去双眼的血的艺术品。我兴奋极了!因为我很早就开始物色这样一个模特儿。我立即跑回住地取来了画架、画笔和蜡烛,直到这位讨厌的警官先生来到之前,都在全神贯注地写生。” 赤池的话充满了疯狂的情感,我好象在听魔鬼吟诗。他不是个疯子也是个狂人。对这种人不能用一般的法律对待。装成一副菩萨面目,实际上用谎话骗人也不是没有的。能写生满脸血污的人头,就能杀人。大家都这样认为。尤其是署长,断定青年就是杀人凶手。所以。青年的辩解就算成立,也不能放他回去,继续关在拘留室进一步审讯。 我们对空房子又作了进一步检查,既没有找到硫酸容器,也没有发现脚印和指纹。还是一无所获。询问附近居民也是白费力气,因为最近的一家也相距一百多米。另一方面。对仅有的一个怀疑对象赤池施行疲劳战术。审问了一个晚上。 到头来,非但没有效果,相反,赤池的回答越来越让人费解。 说来说去。最大的问题是死者身分不明,面目无法辨认,体型也无特征。只有衣服可作破案的依据。于是。请来租给赤池房屋的理发店老板来辩认,又给附近的人看,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侦破工作陷入了困境。 可是,案发的第三天,死者的身分竟意外地搞清楚了。 他原来是现已破产的羊肉包子铺老板。那是一个相传数代,曾一度颇有名气的店铺。 三 那天晚上因为研究案件,我便留在了警察署。8点钟左右,一个叫谷村娟代的女人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面告我,让马上去,还声称这事与闹得满城风雨的硫酸杀人案有关。并一再要求见面之前不要告诉署里其他人。 从声音里可以听出,娟代很激动,也很焦急。 谷村是名古屋有名的羊肉包子铺老板的姓。当地无人不晓,这家店铺是从旧幕府时代传下来的老包子铺。店名有些古怪。里面却有许多言过其实的传说。 我同这家包子铺的主人谷村万右卫门是老相识,万右卫门很有威严。他当时只有三十多岁,上过大学,是位很懂事理的人。他爱好文学,我们常在一起谈论侦探小说。刚才说的谷村娟代,就是谷村万右卫门年轻美貌的夫人。我接到她的电话后,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会议室。 羊肉包子铺设在名古屋的丁町大街上,具有古老风格。 这个店铺在本街上名气很大,住宅都在m警察署管辖的范围。 从警察署到谷村娟代家不算远。我走在昏暗的路上,忽然意识到,谷村万右卫门的住宅与出事地点近在咫尺,最多四、五百米,从地理位置看,谷村娟代的电话是有来头的。 见到娟代后,我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平时,娟代的脸总是红润润的,今天却一反常态,苍白得如同白纸。一见到我就紧张起来,显得不知所措。经询问才知道,她丈夫谷村万右卫门失踪了,时间正是在硫酸杀人案发生后的翌日凌晨。 原来,万右卫门在精心筹备创立一个生产点心的股份有限公司。那一天为了一件要事须与东京的一家m制糖公司的董事长会面。便乘凌晨四时零几分的火车进京了。当时还没有特快列车,要在午前赶到东京,必须坐凌晨这趟车,出发地点是同娟代共同居住的郊外住宅。据说谷村万右卫门在头天为了创立公司的事,在书房里一直忙到深夜。可是到了当天傍晚东京制糖公司给娟代打来了加急电话,询问谷村万右卫门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按时赴约。可能是事情急迫,对方等得不耐烦了。这个意外的电话如晴天霹霹,使谷村娟代大吃一惊。当对方得知谷村万右卫门已坐车直接上东京后,便又打电话同提前为谷村万右卫门预约的旅馆联系,结果还是没有消息。谷村万右卫门按理说是不会到别的旅馆住宿的。那么为什么没有来呢?东京方面也一筹莫展,糊里糊涂地挂上了电话。 第二天从早到晚,谷村娟代给东京的制糖公司、东京旅馆、静冈交易所,凡能想到的地方都去过多次电话,仍然音讯全无。娟代诚惶诚恐地说,这要是在平时也不以为然了,可一想到头天晚上发生了那件可怕的杀人案,我就沉不住气了。 可怕的杀人案自然是“硫酸杀人案”。那么,谷村万右卫门与此案有何关系,娟代认识被杀人吗?。我顿时紧张起来,忐忑不安地提出了问题。 “其实,那天晚上看到晚报时,我就知道死者是谁了,只是出于害怕,没有报告警察局。”娟代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个空房子里被杀的人是谁?”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是长期以来与我们家竞争的商业对头,另一家羊肉包子铺的主人琴野宗一。晚报上印的衣物和他穿的一模一样。另外,还有二个证据……” 我明白了,谷村娟代知情不报的原因,是怕受牵连。 当初,在名古屋开羊肉包子铺的有两家,并排在热闹的丁町大街上。一家是我的老相识谷村万右卫门,娟代的丈夫,另一家是琴野宗一,就是娟代说的被杀者。两家都是数代相传的老铺子。究竟哪个是正宗,我也不清楚。反正两家互不相让。为了竟争,两家都挂出了引人注目的“元祖羊肉包子铺”的大招牌。那势头不亚于东京k街上两家民间药铺。 商业的竞争必然导致关系紧张。多少年来,两家都明争暗斗,出现过不少纠纷,仟么琴野宗一家的店伙计潜入谷村家的厨房往包子馅里掺砂子啦,什么谷村家雇巫师祈咒琴野家破产啦,还有两家伙计在大街上大打出手的事。万右卫门的曾祖父和琴野家的主人曾象武士一样拔刀相斗等等,举不胜举。几代人积怨的种子,深深地埋在谷村万右卫门和琴野宗一的心里。 谷村万右卫门和琴野宗一少年时代就是同一学校的上下级学生。在校园里或上下学的路上,俩人一碰面就殴斗,常常是头破血流。争斗,随着年龄的增长,形式、手段也千变万化。最后,这两个不幸的对头在恋爱问题上也相互倾轧,为了争夺一个美丽的姑娘而豁上一切。 直到姑娘倾心于谷村万右卫门,争斗也就以谷村万右卫门取胜而告终。在硫酸杀人案的头三年,谷村万右卫门举行了隆重的结婚仪式,那位姑娘就是谷村娟代。 这次败北,成了琴野宗一家破产的开始。真心爱着娟代的琴野宗一,由于失恋自暴自弃起来,他整天不理商事,出没于花柳界,加上大规摸的制点心公司的挤压,已经不景气的店业急速破落。从旧幕府传下来的家业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转到了他人手里。 店业倒闭的前夕,琴野宗一的父母也相继去世了。没有妻小,琴野宗一完全成了独身汉,只得靠亲戚的帮助勉强度日。到了后来,琴野宗一不顾人言,伙同过去的同业人三天两头到谷村万右卫门家里乞讨一顿晚饭。起初,谷村万右卫门看到琴野宗一的可怜相曾一度笑脸相迎,以友相待过。可时间一长,察觉到琴野宗一来的目的是在打谷村娟代的主意。谷村夫妇很担心。娟代再三让万右卫门想办法阻止琴野宗一再来。于是,有一天,谷村万右卫门和琴野宗一大吵了一场,琴野宗一也就从此不再登门了。 谷村家表面安静了,可是琴野宗一在这同时却四处诽谤谷村万右卫门,散布些无中生有的沉言,说谷村娟代不贞洁,自己曾与娟代有过不正当关系等等。 谷村万右卫门明知道这些都是诽谤,但难听的话一再流传,他就不由得不怀疑起来。因为我妻子同娟代很要好,常去玩要得到许多照顾,诸如此类的事也就可以听到许多。妻子告诉我,谷村夫妇近来关系反常,动不动就争吵。娟代很可怜。 谷村万右卫门和琴野宗一的关系急剧恶化,渐渐地琴野宗一充满仇恨的挑战书象雪片一样飞到谷村万右卫门的手里。 谷村万右卫门虽说是个知情达理的人,一旦失去理智,便会象恶魔一样凶残狂暴。这也许是祖传的好斗性格在作怪吧。 硫酸杀人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琴野宗一被害的第二天凌晨,谷村便乘车失踪了。所以说,谷村娟代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 谷村娟代说的另一个证据是一张叠得很细的纸头。展开一看,里面写的好象一封信,大体意思是:“某月某日下午四时,我在以往的空房里恭候。请务必来。我打算在那里了结我们之间的世仇。你见到这封信不会胆怯逃避吧?!” 这封装腔作势的信无疑是琴野宗一写的。落款用的是琴野家以前的标记。 “你丈夫这期间去过空房吗?”我感到很震惊,因为谷村万右卫门一冲动是会干出杀人蠢事的。 “这没说的,我丈夫看完信后脸色铁青,你是知道的,他一激动起来,太阳穴就会青筋暴露。我很担心,苦苦劝他不要同那个疯子一般见识。” 谷村娟代前面说过,那天,谷村万右卫门为了写带到东京去的公司计划书,在书房里忙到深夜。娟代也就放心了。 现在看来,谷村万右卫门事先把去处告知家里人,出走后又两天下落不明,头一天又在书房里呆到半夜,这一切不会是谷村万右卫门有意麻痹娟代的一个圈套吗?谷村万右卫门的书房是面朝廷院的日本房,下了套廓,打开木板折叠门,到附近的g街,然后又无声无息地返回书房,也不是不可能的。万右卫门绝不会抱着杀人动机进入空房。不顾门面,舍弃妻子,同一个丧家犬对命是毫无价值的。谷村万右卫门到空房去,只能是当面责骂琴野宗一的卑鄙、无耻,或是揍他一顿。而琴野宗一呢,这个无赖汉是什么阴谋都会想到的。 他可以提前准备好硫酸,待谷村万右卫门进屋后,便甩到他脸上。对琴野宗一来说,让情敌成为麻疯病人似的丑八怪。是最称心的报复。这样,不仅可使情敌陷入残废一样的绝境,也可使娟代永远侍侯这个丑八怪,可谓是一举两得。进入房间的谷村万右卫门如果觉察到了琴野宗一的诡计,一定会勃然大怒,埋在心底的仇恨会燃烧起来,燃得他失去理智,随后,两人之间的一场恶斗是不难想象的。 这是谷村娟代的猜想。昨夜她一宿没眨眼,这种可怕的想法时刻都在折磨着她。实在承受不住了,就打电话把我这个常客叫来,端出了压在她胸中的疑团。 “可是夫人,你可能不知道,琴野宗一并非死于脸上的硫酸,而是被人灌入口腔,流入胃中而死的。据说过去有一种残酷的刑罚,把犯人的背脊割开注入热铅水。可这次犯罪手段的残忍性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就算是你丈夫感情冲动,会干出这种事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娟代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顿时面红耳赤。我立即领悟到,谷村在某种意义上讲是心狠手毒的。 那是前些日子的事,我妻子和娟代到笠置温泉去游玩,发现娟代满身通红,伤痕累累,是谷村干的。刚才,娟代一定是想起这件事,才脸红的。 我装着没注意又安慰了她一番:“您不要自寻苦恼,您丈夫外出才两天,究竟怎么回事还不清楚。再说,死者就算是琴野宗一,还有一个从现场抓到的赤池,只有举不出什么证据来,就可以认为他是凶手。能把一个死人头当做艺术品来写生,就有可能往人嘴里灌硫酸。” 我说了许多宽心话,娟代却似懂非懂,没有任何反应。 最后我说,不管怎样讲,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再等两天,也许什么时候您丈夫就回来了。不必担心。就这样,我离开了谷村娟代家。 我打算马上就死者是琴野这一新发现,到出租房屋的主人那里去调查,弄清楚琴野的下落。可是回到署里一看,在我离开期间好象发生了什么事,署内喊喊喳喳,一片嘈杂,我正要发问,担任司法主任的齐藤副警部(他是全省屈指可数的名侦探之一)。拍着我的肩膀说,死者查清了。 原来,在我离开不久,有一个点心铺老板领着两个人来要求看一下死者的衣物。恰巧,衣物仍在署内,两个人看过后相互对视一下,便很有把捏地说,衣物是原羊肉包子铺老板琴野的,一点没错。前些天他还穿着这件衣服到我屋里去玩过,肯定没错。事后,署里又派人到琴野宗一的住处去查实,结果证明,琴野从前天外出,至今未归。 已经真相大白了,被害人就是琴野。至少娟代的感觉是正确的。这样看来,杀人凶手也可能象她说的一样。我不知怎的,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搞清了死者是琴野,就有必要调查另一家羊肉包子铺,无论如何,两家是出了名的冤家对头。对啦。另一家的主人是谷村,和您还是老相识,让你去不会有麻烦吧?”司法主任试探着对我说。 “是老相识就不便出面,了?我只好亲自去了。” 司法主任自问自答,还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四 齐藤副警部不愧是位优秀侦探,调查工作进行的干净利索,他当天晚上就探听到了谷村失踪的消息。第二天早晨便亲自督战,让手下人到谷村的店铺、住宅,以及谷村要好的同业家去调查。不大工夫,就把我从娟代那里得到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此外,还很快获得了一个重要的情况,可以证明万右卫门是杀人凶手。 前面讲过,谷村正在为创立制点心股份公司而奔波。这个股份公司是靠一些不景气的城市点心铺老板的集资,为求条生路才同谷村搞合作的。他们约定,公司成立后,谷村任常任理事。为此,购买建厂地皮和其他费用所筹集的五万元现金都由谷村万右卫门保管,活期存在市内银行里。 几家点心铺的老板得知硫酸杀人案后,急忙到谷村家去打听存款帐单。娟代说存款帐单应放在小金柜里。可是翻来翻去,只找到了一些小存款单,并没有那张五万元的。老板们又到银行去询问,银行职员说,钱已被取走。 在硫酸杀人案的第二天清晨,银行刚开业就有人持合法手续取走了五万元钱。银行出纳员不认识谷村,也就无法证明取钱人是谁。有此看来,谷村乘早4点快车很可能是掩人耳目,实际上在银行开业时他己到了名古屋。仅从这一点,就可以断定谷村是杀人凶手。 失去理智杀了人,一般情况下,犯人会直接想到断头台。因此,谷村冷静下来后,就会想到逃跑。要逃就需要钱。只有金钱会象魔鬼一样保护他逃脱法网。所以,他杀人后返回家中,一是向夫人告别,更重要的是从小金柜里拿走五万元存折。 还有一条独家新闻。我妻子告诉我,据娟代说,谷村失踪前一天晚上很反常。象是再也见不到面似的说了许多温情话,又哭又笑,好象得了精神病。谷村平时向妻子表达爱情的方式就与众不同。谷村娟代说,当时认为他又犯老毛病了,也就没在意,过后想想,有点蹊跷,谷村可能预感到了此行便是永别。 谷村无疑是杀人凶手了。十多天后仍不见踪影。于是警察署便向全国各地警察发布人头像,协助搜捕,还是无济于事,看来,谷村早已销声匿迹了。 事后,那位非凡的青年艺术家终于获释,他开头对破案起过重要作用。想想也挺可怜,听说,后来他真的患了精神病住进了疯人院。 从旧幕府时代,世代相传的名古屋市有名的两家羊肉包子铺就这样相继倒闭了。只是苦了娟代。丈夫出事后,亲戚都来了。清理家产中可以看出,谷村急于创立制点心公司是有原因的。羊肉包子铺从外表看很阔气,实际上负债累累。 娟代没有丝毫可以继承的产业。丁町街上具有古老风格的祖传铺子做了三次抵押,土地、住宅也同样做了抵押品,剩下的只有十几个衣柜和里面的几十套衣服。可怜的娟代不得不带着这些衣物哭哭啼啼地寄食到娘家。 至此,硫酸杀人案的侦破工作就算告一段落,任何人都确信无疑。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到娟代的家去,正赶上她指挥女佣人收拾东西准备回老家。在谷村的书房里,我偶然发现了他的笔记本。我心想,这个人如今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定会后悔莫及吧。我边想边翻动着日记看,里面无非是些咒骂琴野之类的话。翻着翻着,其中一页的格外空白处,一个清晰的手印映入了我的眼帘。这大概是谷村写日记时,用沾上了墨水的拇指翻本子无意留下的。我激动得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想必当时脸色也变了。见到我这个样子,娟代几乎叫了起来。 “你怎么啦?” “夫人,您看……”我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这指纹是您丈夫的吧?” “是的。他的笔记本从不让人动。一定是他的。” “那么,夫人,在您丈夫用过的东西中,是否还有可能留下指纹的。比如象漆器和银器什么的。” “这里有个烟灰缸,”娟代说话时显得很慌乱。 我一下子拿过烟灰缸。缸表面没发现什么,经检验,上面留下的拇指指纹与笔记本上的大体相同。 “夫人,我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请坐下来,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相信,自己当时一定是兴奋极了。娟代好象受了感染,面色苍白,胆战心惊地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首先,那天晚上,就是您丈夫失踪的前一天晚上,他是在家吃的晚饭吗?请您把当时的情况详细地说一下。” “要说详细,也没什么可说的。那天晚上,他在书房里聚精会神地查阅资料。晚饭时,我把饭送到了书房里,约莫他吃完了,又进去拾掇下来,也没说什么话。谷村急于干一件事时,总是从早到晚闷在书房里,不许家里人接近,就连茶水也是提前沏好放在桌旁的铁壶里,他自己倒着喝,有一个艺术家似的怪秉性。” “当时你丈夫是什么表情。没同您说什么吗?” “没有,别说他没有,就是我想说点什么,他也不会同意。我默默地退下来时,他连头也没回。” “是这样。另外,这话不太好说,因为事关重大又不能不问。那天晚上您丈夫在书房里工作很晚才睡觉,你能说说就寝时的情景吗?” 娟代显得很难为情。窘得满脸绯红。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她才说道: “我们睡在里面有l0个榻榻米的屋子里。那天晚上,因为太晚了,我就先进入寝室,在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丈夫便进来了。当时大约一点半左右。” “那时屋里点灯了吗?” “没有,关着灯是我们的老习惯了。不过走廊里的灯光照在拉门上,屋里并不是漆黑一团,一切都模糊不清。” “您丈夫说什么了吗?别的不必回答,我只想知道当天你俩在寝室里有没有说过家庭方面的话。” “没有,他没有说过什么话。” “于是,在早晨四点钟就起床了,是吧!那么,起床后的情况呢?” “我睡过头了,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起的床。那天早晨正好没有电,我丈夫怎样点着蜡烛穿的西服,又是怎样到化妆间换的衣服,我全然不知,直到头天晚上吩咐的人力车来了,我才起来和女佣人拿着蜡烛把他送到大门口。” 那天早上,谷村没吃早饭就走了。秋天的四点钟可说是深夜,是没什么可说的。我能问的都问了,心情越来越激动。手心都攥出了汗。我的想法能否兑现还没有把握,可是从了解到的情况看,是大有可能的。我决定孤注一挪,于是又问道:“夫人,那天晚上到第二天早晨,您都没看到您丈夫的脸,也没听他说过一句象样的话吗?” 娟代好象没有理解我的话,怔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请快讲清楚!” “夫人,您能肯定那人是您丈夫吗?” “无论如何,你怎么能说……” “可是夫人,您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还有,为什么那天晚上您丈夫什么也没有说呢?请您想想,那么长时间里没有说过一句象样的话,有这样的丈夫吗?呆在书房里另作别论,直到外出前还能连句看好家的话也没有吗?” “这倒也是,这之前,他还从末有过这么少言寡语的时候。这到底是怎么啦,你究竟想说什么?请快讲吧!” 娟代当时的惊慌是可想而知的,我无法再往下说。当然娟代是不愿发生那种事的。假如那天晚上的人不是她丈夫,对于娟代将是多么大的羞辱。前面已说过,我通过妻子得知谷村那天很反常,时哭时笑,眼泪刷刷地落到娟代的面颊上。 原来认为谷村是杀了人后神魂颠倒,与夫人诀别而潸然泪下。 可是,如果那人不是谷村的话,那种执拗的拥抱,笑和泪都将完全是具有另一种令人厌恶的动机了。 你也许会说怎么能有这么混账的事?!自古以来,那些诡计多端的罪犯不正是轻易地犯下了那些使人难以想象的罪恶吗?正因为这样,犯罪史上,才留下了那些无法洗刷的罪恶事实。 对于娟代,除了不幸,别无他言。即便是判断有误,也决不能算是她的过错。罪犯是没有人性的。就象是一切的物质都受惯性和惯力支配一样,人的心理上也有类似的力量在起作用。书房里的人要是穿着自己丈夫的衣服,背影又很相似,娟代自然不会怀疑。相信书房里的人是丈夫,只要不发生意外,从书房里出来的人无疑也是丈夫。继而,从寝室到第二天凌晨,受一连贯的错觉支醒,也是无可非议的。何况胆大心细的罪犯又故意切断了电源。据娟代说,第二天让电业局的人来修理,查来查去,找不出原因,最后发现电门不知何时被拉开了。可以认为,罪犯是趁大家都熟睡的机会潜入厨房,关掉了电门。电灯不亮,一般人家是不会注意电门的,尤其是在急于送主人上路的时候,女佣人们怎么能把精力放到那上面去呢?!这一点,罪犯也是估计到了的。 “那人要不是我丈夫,会是谁呢?” 娟代终于提出了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她恐慌得几乎要哭了起来。 “请不要惊慌,如果我想象得不错,那个人就是琴野。” “不,不可能。你在胡说些什么!是做梦吧?琴野早已死了,那天晚上他已经被杀死了。” 娟代美丽的脸痛苦地歪扭着,对我的话她丝毫不相信。 “实际上琴野并没有死。当然,这对你是十分不幸的,死者不是琴野,而是被伪装成琴野的谷村,是您的丈夫。” 娟代惊得呆住了。要是说丈夫下落不明,就有可能藏在世上的某个地方,无论如何,还有见面的希望。要是那个被残害的人是自己的丈夫。尽管因丈夫不是罪犯这一点在道义上能得到安慰,可是悲痛却有增无减。更残酷的是,那个与自己丈夫世代为敌的人,硬把硫酸灌入自己丈夫口中,又把自己糟蹋了一个晚上。这对于一个女人,对于一个妻子是无法忍受的。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有确凿证据吗?请全部讲出来!我经得住。” 娟代无力地张着那干巴巴的发青的嘴唇。 “是的,我有足够的证据。这个笔记本和烟灰缸上留下的指纹同g町空房子中被害人的指纹完全一样。” 当时,爱知省还没有索引指纹设备,被害人的面目又被毁坏了,身分不易查明。若是在东京,从索引指纹中可以取出有前科犯人指纹对照。当时,我是个初出茅庐的刑事侦探,对指纹等颇感兴趣。我用指纹缩放仪把死者的指纹一个一个地分了类,并把细微的指纹特征印在脑子里。被害人的右手拇指指纹特别,是乙种磅状纹。单凭这一点我就有把握了。 何况在七条线纹上还有一个细小的刀伤斜穿而过。具有同一乙种磅状纹,同一只、同一型状伤痕的拇指,我想在世上是独一无二的。这个指纹是空房子内死者的指纹,可以确认,死者不是琴野宗一,是谷村万右卫门。过后,我又把死者指纹和笔记本上的指纹进行了认真对照,结果分毫不差。 我把自己的发现和推理向上司做了汇报,结果得到了上司的承认,我的推理完全成立。我就靠这个拇指,推翻了以前的定论,使当事者和当地的新闻记者大为震惊,我也为此欣喜若狂。 事情是这样的。罪犯在谷村家里演了一场以假乱真的鬼把戏,使娟代上了圈套,目的是使娟代坚信自己的丈夫在第二天凌晨还活着,绝不会是被害者。根据娟代提供的情况来看,谷村当天晚上很可能去会过琴野。要是其中一方的谷村还活着的话,死者无疑是琴野了。谷村和琴野的背影很相似,又都留有分头,如果换了装,毁了面,是很难辨认的。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娟代当时的心理。娟代确信自己的丈夫在第二天凌晨到东京去了,而死者出事的时间是在头天晚上。这样一来,她是不会辨认尸体的。而这一点又是杀人犯最害怕的。可见,罪犯是掌握了娟代的心理,其机警狡猾是非凡的。可是,侦探有句行话说得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罪犯的阴谋再周密,也定会有破绽。琴野杀人后毁坏了被害人的面容,却忽视了比面容更具有鉴别能力的东西——被害人的十指,这是他最大的失算。 即便如此,琴野的犯罪阴谋也是惊人的。他这一步棋,一是随心所欲地报了几代人的冤仇,二是同梦寐以求的女人过了一宿夫妻式的生活,尽管只是一个晚上。又盗走了金柜里的存折,从一个乞丐一下子变成个大富翁,真可谓一举三得。 回头想想,琴野在作案之前象老朋友一样屡次到谷村家去,并不仅仅是为了看娟代饱眼福。而是为了熟悉谷村夫妇的起居习惯,家里房间的设施,开金柜的方法,放印章的地方,电门的所在等等。琴野早就垂涎着金柜里的五万元钱,终于选择谷村上东京的头天晚上下了毒手。 琴野的犯罪经过我不想重复了,只想再补充一点。琴野事先预备好硫酸潜伏在空房子里,等谷村进屋后就马上捆住他的手脚,干下了伤天害理的事。然后,又把绳子松开,换了衣服又重新缚上,一切都办妥了,完全成了谷村的琴野把硫酸瓶子藏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事先了解到的木板折叠门进去,钻进了谷村的书房。以后的事就不必再说了。 到此为止,硫酸杀人案的侦破工作就算结束了。 听完硫酸杀人柔后,猪股不由得夸奖了我一番。但他马上又提出了下面的疑问。 五 “说得太有趣了。你不仅是一位杰出的侦探,还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艺术家!你使我大饱耳福,度过了从末有过的愉快时光。你讲得条理清楚,简明易懂。只是有一点。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琴野最终怎样了呢? “遗憾得很,罪犯至今仍逍遥法外。当时,琴野的人头画像就不用说了,就连照片都大量复印发给全国各大警察署请求协助捉拿归案。可是,从那以后已有十年了,仍然没有捕获。看来,一个人要想躲藏起来是很容易的。也许琴野早在警察不注意的地方悄悄地死去了。就算是还活着,就连我这主办案人都忘得一干二净,还有谁去注意他呢?” 猪股听完了我的话,笑嘻嘻地紧盯了我半天,略带挖苦地说:“这么说,犯人自己没有供认,只有你这位杰出侦探的独自推理了?!” 我顿时感到浑身不快。猪股似乎在想什么,出神地望着那脚下黑古隆冬的深渊。时已黄昏,阴沉沉的天空越来越暗,暮色铺天盖地压了下来,象要把大地上的万物压个粉碎。前方,连绵起伏的群山黑压压地连成一片。悬崖下,弥漫着浑浊的暮霭,见不到生气;只有远处传来的瀑布声,象个不祥之兆迎合著我心脏的跳动。过了一会儿,猪股把目光从渊底收回,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我。有色镜片在昏暗中忽闪忽闪的,透过镜片,仍可以看到双眼皮,大眼睛。我注意到猪股的左眼从未眨过,想必是个假眼,要不,好端端的眼睛为什么要戴著有色眼镜呢?完全是为了假眼,我下意识地想着,目光又落到了对方的脸上。 猪股没有回答,却又说了一件幼稚可笑的事。 “你知道小孩子们喜欢的游戏划拳吧。我很拿手,怎么样,猜一把看,你肯定不行。” 我感到诧异,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可是看到对方孩子气的挑战目光时,又不服气,答应了一声便伸出了右手。 于是,“拳拳抱,拳拳抱……”中年人粗犷的喊声便在静静的山谷中回荡开来。猪股果真厉害,开始几下,还不分胜负,渐渐地,他就占了上风,使我怎么也无法取胜。当我无可奈何认输后,他便笑着说:“怎么样,不行吧!说起来我也差得很。划拳这玩艺儿,奥妙无穷,其原理可说相当于数、理、皙学。第一次出包袱输了,脑子笨的孩子就会想,对方是用剪子赢的,要胜剪子,下次我得出锤子,这是最幼稚的想法。与其相比,稍微聪明点的孩子呢,他就会想了,我是出包袱输的,下次要出锤子,对方必出包袱,因此,我得用能胜包袱的剪子。这是普通的想法。而最聪明的孩子呢,他又会进一步想了,我是输在包袱上,下次要出锤子,对方定出包袱,因此,我应出剪子,可是,对方一定也能想到这一点,必然会出锤子来破。为此,我应选择包袱。如此往来,总是比对方多想一筹。在划拳上就会常胜不败?这个道理,不仅仅局限在划拳上,可适用于一切人事纠葛。对于犯罪问题也不例外,可以说,侦探和罪犯就是在划拳。机警的罪犯往往会精心钻研侦探和警察的心理、思维,从而想出更加狡猾的阴谋。这样的罪犯就会为所欲为。” 猪股稍顿了一下,又看着我嘻嘻地笑了起来。 “埃德歌的小说《一位被盗的信》,你是知道的。那里写有同我说的意思稍有出入的小孩游戏掷色子。最后,问最擅长的聪明孩子有什么技巧时,得到的答复是,正在想什么的时候,要尽量使自己的表情接近于对方,并认真琢磨与其表情一致的自己的心理状态。德由柏说这个孩子的回答,比卡亚布库和长柏斯亚的哲学思维能力更进了一步。但是,你在审理硫酸杀人案时,对于设想的罪犯,想到与其表情一致的问题了吗?恐怕未必吧?就连刚才同我猜拳,对这一点你也是麻木不仁的吧?” 猪股显出一种得意的神气,看着我。 这个狡诈的家伙,他在开始对我进行嘲笑。 我控制着自己,冷静地面对着他,思索着。我开始讨厌猪股絮絮叨叨的说话方式,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听话听声,你的意思好象是说我对硫酸杀人案的推理是错误的。罪犯似乎比我更高一筹。看样子,你有更高的见解,请讲出来,不必客气。” 我忍不住回敬了他一句。 猪股依旧是笑嘻嘻的。 “进一步想想,你的推理是不值一驳的。如同你凭一个指纹推翻原定案一样,我只是用一点就可以使你的推理毫无价值。” 他的话,对于我这个吃了十多年侦探饭的人来说,未免有些太失礼了。 “我冼耳恭听,原领教你的高见。” “这是很简单的,日记本和烟灰缸上的指纹是伪装的。” “伪装的?” “是的。谷村使用过的用品上的指纹,不是他本人的,而是另一个,你认为没有这种可能吗?” 我没有马上答话,对猪股的意思尽管不全明白,也着实吃了一惊。 “你不知道,谷村耍了一个阴谋,他有意让别人在自己常用的物品上留下了手印。象日记本、烟灰缸啦,你只发现了两个,其实,继续查找,其他物品上都有同样的指纹。看起来好象是谷村万右卫门的,试想一下,让一个常出入自己家的人留下手印,不是易如反掌吗?” “这一点也许有可能。可那又能是谁的手印呢?” “琴野的。”猪股继而以同样的口气说,“琴野不是常到谷村家去吗!谷村使琴野在毫不介意的情况下,在许多物品上留下了手印。同时,他又把留有自己指纹的光滑器皿全部找出来,细心擦掉。” “是琴野的指纹?这怎么可能!” 我陷入了困惑之中,提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当然有可能。你是鬼迷心窍,总是迷信空房子里的死者是谷村。假如死者不是谷村,而是开始推断的琴野,那么,指纹就不一致了吗?这样一来,日记本上的指纹不就是谷村有意伪装的吗?” “那i么,犯人是谁呢?” 我完全被猪股控制了,又提出一个糊涂问题。 “这还用问吗?在日记本上让琴野留下指纹的一定是谷村。” 猪股下了断语。那种神情简直是目中无人。好象他说的千真万确,他就是当时的见证人一样。 “谷村被金钱所迫,这一点你是知道。羊肉包子铺已面临破产,几十万元的债务,即便是倾家荡产也无法偿还。与其承受这样的痛苦,倒不如携带万元现款一走了事。当然还有其它原因。害琴野不是偶然的,他早有预谋。除金钱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另一个女人。是的,使自己的妻子遭受如此大祸却不以为然,只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谷村当时正同另一个有夫之妇在搞不正当的恋爱,这就决定了他们双双私奔的命运。女人,金钱,复仇,在谷村看来,就是你说的一举三得。” “那时,谷村认识的人当中,比起你这样热爱侦探工作的人,更多的是些具有空想性格的警察。假如没有你,他们是想象不出如此险恶的阴谋的。你是谷村唯一的目标。就象孩子的游戏掷色子,就象同你划拳,谷村万右卫门尽量使自己的表情和你一致,内心却费尽脑汁形成了一个周密的圈套。现在看来,都已兑现。对于一个了不起的罪犯来说,有一个非常杰出的侦探对手是十分必要的。正因为有了你这样的侦探,谷村的阴谋才能得逞。 “对于谷村,这个阴谋有一种使人难以想象的魅力。如你所知,他是沙得侯爵的后代,尽管对自己的妻子早已厌腻。还是演了一场好戏,骗过了妻子。谷村把自己扮演成好象琴野装的角色。故意不说话,不露脸。一时间又哭又笑,单方面同妻子达成了不义的盟约。 “谷村那个残酷的杀人手段。恰恰表现了他独特的创造力。你把死者的面孔形容为一个熟裂的石榴,太恰当了!这个石榴对谷村有一种可怕的诱惑力。看到被害人的面孔披毁坏了,稍微敏感些的警察就会认为是罪犯的鬼把戏。死者穿着琴野的衣服,警察就会直感到死者不是琴野。而可能是另一个人。促使警察如此分析、审理这桩杀人案,也正是谷村所希望的,被害人正如同被推断的一样,是琴野。 “这样一来,那硫酸瓶子不是琴野的,而是谷村事先买好带到那个空房子里,犯罪后,在返回家的途中抛进了道旁的阴沟里。后来,就是谷村家的那出戏。” 猪股绘声绘色的描述使我十分震惊。眼前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向我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单从游戏理论上讲,未免有些过分独断了。我一个劲地想着,没有开口。 猪股闭上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琢磨的表情。忽地,他把双手放到嘴边,咔嚓一声拔出了上下两片假牙。刹时,那张巧嘴变成了八十多岁的老太婆的嘴了。失去了假牙的支撑。鼻子下的皮肉松懈下来。整个脸犹如压扁了的灯笼,瘪了下去。 猪股又摘下眼镜;微闭双眼,含糊不清地说道。“请仔细看看我,首先想象着在浓眉下是一双单眼皮眼睛。鼻子略塌。没有胡子,有一个头发黑密的分头。怎么样,想起来了吗?在你的记忆里没有这种印象吗?”猪股说完,象是要让我看个明白,把脸往前伸了伸,眼睛照样闭着。 我在脑海里极力搜索这个虚影,渐渐地。就象照片显影,眼前出现了一张意料不到的面孔。明白了,假如不是他,怎么会把这起刑事案讲得如此活龙活现。我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 “啊,你是谷村?!” “是的,我正是谷村。看来连你也骗过了,没能一下子把我认出来。” 猪股,不,谷村说完后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可是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呢?我还是难以置信。” 谷村痛快地说:“这很简单,我从银行里取出五万元现金后,稍微换了一下装便同那个有夫之妇逃往上海了。如你所说。等想到死者是琴野宗一也得两天工夫,因此,我丝毫没感到危险。待到你们怀疑我的时候,我们已到了朝鲜。正坐在从朝鲜开往上海的火车上。我不愿乘轮船,我觉得,轮船好似犯人的牢房,令人头痛。” “我们在上海的一家中国人那里租了几间房子,过了一年,这一年是十分快乐的。娟代是位很漂亮的女人,可是和我的性格有些合不来,我更喜欢的是明子这样妖婆似的女人。明子是和我私奔的女人的名字。我从心里爱她。即便是现在。” “在上海期间,以预防方一。我曾试着做过一些化装,采用过抹颜料,安假胡子等办法,都不称心。最后决定彻底整容,让谷村万右卫门在世上永远消失,以另一个面目出现。上海有许多高级医院,大都是外国人经营,我在那里物色好合适的牙科医生、眼科医生和整容医生,定期去就诊。我先去掉了比别人多一倍的头发。长头发很难,去头发却很容易。涂上脱毛剂,立竿见影。接着就是稀疏毛,整理鼻子。我的鼻梁矮,很难看,现在这个样子是采用象牙手术制成的。其次梗是改变整个脸型,这也不难,换个满口假牙就行了。我是兜齿,牙往里长,虫牙又多,一下子全拔掉,在狭窄的牙床上按上和以前正相反的鲍牙,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胡子也留起来了。最后,只剩下眼睛了,这是件棘手的事。我先把单眼皮割成了双眼皮,这倒没什么难的。可还不得不放心,总戴著有色眼镜又不是事,想来想去,终于横下心,牺牲一只眼睛。安上假眼,这样就有了戴有色眼镜的借口。眼睛的形状就完全改变了。最后,我的整个面孔都成了人工制作的。在我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谷村的样子。但明子却常开玩笑地说我脸上仍瞧保留着先前的迷人之处。” 谷村若无其事地叙述了这段骇人听闻的事。用右手猛然挖出了左面的玻璃假眼,放在手里玩,他把深陷进去的黑洞洞的眼窝朝着我,又继续说。 “谷村大变样后,我们俩又双双返回到日本来了。上海是个好城市。可对一个日本人来说,还是故土难舍。更何况在全国各地的温泉转悠,就如同生活在另一个天地里。近十年来,我们如同在真空中渡过来的。” 独眼谷村悲伤地望着深深的峡谷。 “不可思议!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件事,更想不到你今天会把这件事告诉我。” 我忽然感到,要说偶然,这便是一个可怕的偶然。 “哈哈!哈哈!”谷村低声答道:“你是没有料到,我是有意让你讲那件刑事案的。看看这本书,我在来路上不是提到过它吗?这是我引诱你讲硫酸杀人案的诱饵。你刚才说把具特的小说《最后的案件》的梗概忘却了。其实不然,在你的记忆里,仍保留着一定印象。《最后的案件》中说,罪犯装份成被害者潜入被害人书房,槽蹋了被害人的妻子。这一点同你审理的硫酸杀人案没什么两样。因此,见到这本书,你就会想起硫酸杀人案。你对这本小说没有印象了吗?看看这里,这里有用红铅笔写的感想,你对这些字也没有印象了吗?” 我凑近那本书,那些字使我恍然大悟。这是很早以前的事。当时,我还是个月薪微薄的年轻警察,没钱买自己喜欢的书。于是便常常到谷村家去借新书看。这本书就是其中的一本,我读完后,便在空白处写下了感想,这些红铅笔字正是我的亲笔手记。 谷村好象不愿再说什么了,一下子沉默起来;我也没说什么。脑子里却在思索着一个问题:和谷村的这次不期而遇意味着什么呢?谷村挖空心思,想方设法逃避刑法,今天却又当面向我坦白,这又意味着什么?或许是谷村的一个失算吧。这起刑事案还没有解除,谷村不会是错算了年月,误认为已解除了吧?我打算逮捕他,却又心有余悸,恐怕又是他的一个什么圈套。 “谷村,你为什么要向我公开这件事呢?你不会是想到解除的问题吧?” 我想一语击中要害。,可是谷村却毫无反应,依旧漫不经心地说: “不是,我不愿考虑那样胆小的事。解不解除,我一概不管。要问为什么向你公开,则完全是出于好胜,是流在我血管里的侯爵的血促使我这样做的。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完全上了我的圈套。我感到遗憾的是,你并没有慎重地审理那件杀人刑事案,却认为自己做了一个精辟的推理,又结了一起大案子而得意忘形。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失败了。” 谷村原来是如此用心。可是,结果会怎样呢?我一败到底了吗?! “我的确输了,这一点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既然真相大白了,我作为一名警察就必须逮捕罪犯了。你会认为击败了我而沾沾自喜,可是,你不要忘了,另一方面,你还会使我立一大功,我可以立即逮捕你这个杀人犯。” 我说着一下子抓住了谷村的手腕子,然而。他却轻易地把我挡了回来。 “不必这样,我们过去不是常掰腕子吗?你什么时候赢过?再比你还是定输无疑。你大概还没有注意到我选择这个场所的意图。我早已打算好了,假如你胜过我,并硬要抓住我的话。我就把你推下这万丈深渊。哈哈,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跑的,也不想麻烦你,我会自己结束自己的。说句实在的话。我在这世上已没有可留恋的了。对生命已毫无惋惜。我生活的希望,我的明子,一个月前被急性肺炎夺走了。在她临终的床前,我约好要随她去,到地狱去。当时只有一个心事,就是我找到你说明事情的真相。现在,这唯一的心事也解决了。永别了,朋友。” “永——别——了”喊声象箭一样向谷底滑去,谷村趁我不注意。跳下悬崖。 我屏息、注视着谷底。一个渐渐小去的白点儿。扑通一声落入了深渊;刹那间,几圈大波轮在静静的水面止扩展开来。 在波轮里面,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熟裂的石榴。 过了一会儿,峡谷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群山和峡谷都笼罩在一片暮霭之中。大地死一股的寂静,只有远处那条瀑布以千篇一律的节奏,迎合著我心脏的跳动。 我决定离开这块岩石。无意中,发现谷村留在干燥、发白的岩石上的纪念品——黑色封皮的侦探小说和小说上的一颗玻璃球假眼。那颗发白的玻璃球假眼凝视着阴暗的天空,象是小声叙述着一个离奇的故事。 字母组合 我和我们的工厂的看门老头(虽然这么称呼,可却不过是个差几岁五十的男子,总让人觉得像老头似的)栗原关系很好。不久,粟原有个珍藏的话题,因为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可以毫无顾忌地实话实说,所以,他像等不急了似地要向我一股脑儿倒出来。某个晚上,围在传达室的炉子旁边,栗原向我讲起了他那奇妙的经历。 栗原很会讲话,而且极像小说家,这段有几分幽默的经历中,看不出丝毫的造作。虽然如此,可是仍然有种让人难以忘怀的味道,作为这类知心话,是我至今仍不能忘记的一段故事。我模仿栗原的话,把它写下来。 不不,这是有点像相声一样的故事。要是不先说明的话就没意思了。唉,就当一段恋爱故事来听吧! 我刚过不惑之年,在那四五年之后吧!像我以前说的,我接受了较高的教育,但是对事物却非常容易厌倦,不论从事什么职业,一般坚持不了一年。一个又一个地换职业,终于落魄到这种境地。那时,总是辞去一种职业,寻找另一种职业,这期间有一段时间即是失业时间。如您所知,到了这个年龄,没有孩子,面对着歇斯底里的老婆和狭窄的房间是多么的难以忍受!我经常去浅草公园,打发无聊的时间。 有啊,在那里!虽说是公园,但不是指六区的曲艺场那边,而是指从池塘往南的一片森林。那里有许多一样的长椅。长椅经风吹日晒,油漆剥落,微微泛白。零散的石头和树墩好像与这里非常相称。饱经人世的风霜、失魂落魄的人们一个挨一个坐在那里,一副毫无办法的样子。我作为其中的一员,看到那种情景,你们大概无法理解,可这是多么的令人伤感呢! 某一天,我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像往常一样郁郁不乐。正好是春天。樱花已经过了时候,池塘对面的电影院附近人群熙熙攘攘。咚咚的声音、乐队声、夹杂在其中的气球的笛声、卖冰淇淋的叫卖声,听起来尖锐刺耳。与此相反,我们所在的森林却像另一个世界一样安静。可能连看电影的钱都没有的、打扮寒酸的人们互相瞪着饥饿忧伤的眼睛,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一个地方。这样下去,使人觉得罪恶要发酵一样,那情景非常令人忧郁、悲伤。 那里是森林中一块圆形的空地。与我们毫无关系的幸福的人们不断地从我们面前走过。那是打扮入时的女郎,长椅上的落伍者们一齐朝她那儿望去。那些人都走过去,空地变得空无一人。因此我自然地注意到,突然一个人出现在角落的弧光灯的铁柱子旁。 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样子并不是很寒酸,可是什么地方总有些落迫,至少脸色看来决不是游客,好像是我们这些落伍者中的一员。他站了一阵,好像在寻找空的长椅。可是,到处都是人,而且与他相比,肮脏不堪,他大概害怕了吧!灰心丧气打算离开的时候,突然他的视线与我的视线碰到了一起。于是,他好像终于放心了似的,朝我旁边的仅剩一点空儿的长椅走了过来。在这些人当中,我穿着破旧的丝绸上衣一一说起来有些可笑——但比起他们还是略胜一筹,而且我决不像其他人那样险恶,这才让他放心。或者是——这是后来才想到的——可能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我的脸。我马上就叙说这其中的原委。 那个男人在我旁边坐下,从袖子里掏出日式口袋,开始吸烟。突然,一种奇怪的预感向我袭来。我觉得很奇怪,仔细一看,发现那个男人一边吸烟一边从侧面盯盯地望着我。那种看法决不是一时兴起,好像是别有意味。 他是个略带病态的老实的男人,与其说令我讨厌,不如说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我并没有特别注意他的举动,静静地呆着。那喧闹的浅草公园中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可是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很安静,很长一段时间都这样。旁边的男人好像有什么要说似的。 于是,那个男人终于开口了。“我在哪儿见过你,”他提心吊胆地小声说。我多少有些预感,所以并不特别吃惊,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男人,一点也不认识。 “认错人了吧!我不记得见过你。”我回答说。可是他好像是不相信似的,还是怔怔地望着我。或许他有什么坏主意,他再次说道,“我在哪儿见过你”。 “唉,我也想不起来了。”他说道。“真奇怪、真奇怪。”他歪着脖子,“不是最近的事儿了。我觉得在很早以前经常见到你。你真的不记得吗?”他说着,反而像怀疑我似的,非常怀念地、笑眯眯地望着我。“认错人了吧!你认识的那位叫什么名字?叫什么?”我问他。他奇怪地回答道:“我刚才还在拼命地想,不知为什么想不起来。可是我觉得我没有忘记他的名字。” “我叫栗原一造。” “啊,是吗!我叫田中三郎。”这是个男人的名字。 我们这样在浅草公园中互通了姓名。奇怪的是,我,当然那个男人也是,对对方的名字没有一点印象。非常可笑,我们都大声地笑了出来。于是、于是,那个男人即田中三郎的笑脸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奇怪的是,甚至连我都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但是,好像是偶遇亲密的故友一样,感到非常怀念。 于是我突然止住了笑,再次仔细地凝视那个叫田中的男人的脸孔;同时,田中也正好止住了笑,可还是一副笑的表情。要是在其它的时间,不会再继续谈话,到此就告别了。可是正是失业时间,正是无聊时间,季节也正是慵懒的春天。而且是与比我体面的年轻男子聊天,所以心情不错,就当是打发无聊的时间,继续着离奇的谈话。就是这样子。 “是吧!还是吧!而且好像是在路上擦肩而过似的,看到过你的脸。真的!” “可能是。你的家乡在哪里?” “三重县。最近是第一次到这儿来,现在正在找工作。” 这样看来,他也是一个失业者。 “我是东京人。你是什么时候来东京的?” “不到一个月。 “可能在这段时间在哪儿见过面。” “不,不是最近的事儿。我的确是在几年前,你还年轻的时候见过你。” “是的,我也觉得是。三重县……我非常讨厌旅行,年轻时几乎没有离开过东京。我只是知道三重县在关东地区,地理上都分不清楚,不会在你的家乡遇见你,你说你也是初次来东京吧!” “从箱根到这里真的是第一次。在大阪上的学,在此之前一直在那儿工作。” “是大阪吗?要是大阪的话我去过。可是是在十年以前。” “那就不是在大阪。我七年前直到现在,就是说中学毕业前一直都在家乡。” 这样聊着有些啰唆,可是那时我们都很紧张,从哪年到哪年在哪儿,哪年哪月去哪儿了,连这样的细节都想了起来,互相核对,没有一个重合的地方。偶而去同一个地方旅行,可是年代却完全不同。这样一来,更加不可思议。我说是不是认错人了,可他却认为不可能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要是一个人觉得如此也就罢了,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所以就不能断定是认错了人。越聊越觉得对方像是熟识的老友,虽然如此,可是也越来越不清楚在哪里见过了。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实际上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情。神秘,是的!某种神秘的感觉!不仅是为了打发时间、解闷,随着疑问的增加,这样追根究底也理所当然。可是,最后还是不清楚。多少有些焦急,可是越想头脑越混乱,不由得觉得两个人从很早以前就认识是极其清楚的事实。可是,不论怎么谈还是抓不到要点,所以我们只能再次笑起来。 可是虽然不得要领,但是谈着谈着,互相有了好感,姑且不谈过去,至少从那时起成了难忘的好友。然后,田中请客,我们进了池塘旁边的咖啡店,一边喝茶,一边又谈了会儿我们的奇缘,那天我们正常地告别了。甚至互相说请过来玩,成了很好的朋友。 要是这样的话,那也没什么好讲的了。可是,过了四五天,我弄清了一件离奇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和田中还是有某种关系。开头说的恋爱故事就是从现在开始的。(栗原稍微对我笑了笑)田中好像是忙着找工作,一次也没来拜访过。我像往常一样难以打发时间,某天突然想起来,去他住的上野公园后面的旅店拜访。已经是傍晚,他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我,几乎要说我等着你呢,突然叫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件事,我全清楚了!是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在床上,突然想起来了!对不起,还是我错了。我们一次也没见过。可是虽然没有见过,但也并非毫无缘分。你认识北川森子这个女孩吗?” 被突然一问我吃了一惊,可是听到森子这个名字,感到很久很久以前拂面吹来那轻柔的微风,觉得有些解开了几天以来的谜。 “我认识!可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十四五年前吧,还是在我学生时代。” 如以前所说,上学的时候我非常擅长交际,有好几个女朋友,森子是其中之一,是位特别地留在我记忆中的女孩。在xx女中上学,很漂亮,在我们的纸牌会当中,总是最受欢迎,可以说是女皇。虽然漂亮,可是不知哪里有点凶,是个让人感到难以接近的美人。 “对这个女孩(说话者栗原有些语塞,害羞地笑了)实际上我很着迷,而且因为害羞一直都是单相思。我娶的仍旧是毕业于同一所女子学校的、她的同学——一位二流美人。现在别提什么美人了,变成了难以对付的歇斯底里患者,就是当时十分普通的阿园。就是说,森子是我以前的恋人,对我夫人来说,是她的同学。” 可是三重县的田中怎么会认识森子呢?纵然如此,为什么我觉得见过他呢?我无法理解。于是我便问他,接着知道了非常意外的事情。据田中说,正好在前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是关于为什么觉得见过我的。于是,疑问完全解开了,所以他想立刻通知我,不巧,那天(就是我拜访他的那天)因工作的事有个约会,所以没能去我那里。 田中这样解释之后,从桌子的抽屉中拿出一件东西,“你认识这个吗?”他说。我一看,那是个美丽的小镜子,已经很不流行了,好像是很漂亮的年轻女孩用的。我回答说一点也不认识。 “可是,这个你总该认识吧!” 田中说着,别有意味地望着我的脸,打开两折的小镜子,灵巧地抽出嵌在厚绸布里的镜子,拿出了藏在后面的一张照片,放在我的面前。令人吃惊的是,这竟是我年轻时的照片。 “这个小镜子是我死去姐姐的遗物。我死去的姐姐就是刚才说的森子。您吃惊也是正常的,实际上是这么回事。” 于是,田中开始说起来。他的姐姐森子因某种原因小时候起就被送到东京的北川家做养女,从那里上的xx女中。她还没毕业的时候,北川家里遭了祸,不得已回到了故乡出生的家里,即田中家。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她还没有结婚就生病去世了。我和我的夫人都很粗心,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真是意外的发现。 剩下的随身物品中有一个小箱子,里面有很多女孩用的零零碎碎的东西。田中把它作为姐姐的遗物珍存着。 “发现这张照片的时候,是姐姐死了一年多的时候。”田中说。 “这样藏在小镜子的背面,我有些不懂。那时,我花了很多时间来检查小箱子中的物品,摆弄这个小镜子的时候,偶然发现了秘密。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想起了照片的事,于是就全都清楚了。为什么呢?那之后,只要一有空我就抽出你的照片,浮想起死了的姐姐。你对我来说是无法忘记、深深相识的。前天见到你的时候,我把这些全忘了,觉得好像不是照片,而是见过你的真人。你也是。”田中笑了。 “我不会忘记我连照片都赠送给她的女孩,因为是那个女孩的弟弟,所以长得有些像你姐姐,我才误认为以前见过你。” 这么说来,一定如日中所说。可是,有件事我仍然无法理解。照片我曾经送过很多人,森子有我的照片也并不奇怪,可她为什么藏在镜子背面呢?我总觉得她好像是和我的想法相反。可是,只有单相思才有理由这么做。可是森子没有理由这样重视我的照片啊! 可是,田中看来,我与森子之间有某种微妙的关系,不过,这也并不过分。可是,他逼着我讲明那层关系。于是,他说,姐姐的死因当然是肉体上的病痛,可是在弟弟看来,他觉得还有些其它的。这样说是因为,比如姐姐对生前提的亲事,态度强硬,坚决不从。想到这些,可能是姐姐有了心上人,但没能如意,这也是姐姐早逝的原因之一吧!实际上,森子回到家乡之后得了一种忧郁症,晚期重病缠身,所以田中所说的也有道理。 要是这样的话,我的心跳加速起来。那么想来,单相思的不仅是我,森子也一样。我可以想像她怀着无法启齿的爱慕之情,忧伤地眺望着我们的婚礼。那美丽的森子要是这样死去的话,我该如何是好呢?太令人高兴了。高兴得眼泪涌上了嗓子眼。 可是我同时还想,“这种事情是真的吗?”。森子配我,真是过于漂亮、过于高雅了。于是,我和田中之间开始了奇怪的问答。我小心谨慎地说:“不会有这种事的。”田中追问道:“可是,这张照片该如何解释呢?”这样谈着谈着,我渐渐地伤感起来,终于公布了我的单相思。我强调,因为是这样,所以觉得森子不会喜欢我,可实际上又是多么希望能与此相反啊! 田中边说边玩弄镜子,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地大叫起来“原来如此”。这真是一大发现。镜盒如刚才所说,是用厚绸布做的两折,在其表面麻叶花纹中,可能是森子的消遣,用不起眼的彩线绣着字母组合,是用s包着i。 “以前,我怎么也不明白这个字母组合的意思,”田中说,“s一定是森子的开头字母,可是互既不是出生家田中的开头字母,又不是养父母家北川的开头字母。不过,现在突然清楚了,你叫栗原一造吧!一造的开头字母是豆吧!照片也好,字母组合也好,这下全弄懂了姐姐的所思所想。” 若干的证据,我是喜是悲呢?眼角忽地一热。这么一说,不由得觉得几十年前北川森子的各种所作所为,现在看来,都是别有用心的。那时说的那些话,都是给我布下的谜。那时表现出的那种态度还是另有用意的。接下来,沉浸在甜美的回忆中。 那之后,几乎终日,田中对我谈论那些关于姐姐的回忆,我对他讲学生时代的往事。因为是过去的事情,所以既不新鲜,又不讨厌,只是有种怀念之情。我请求田中把那个小镜子和森子的照片送给我,我小心地塞进里面的口袋回家了。 想想看,不能不说是一段奇缘。偶然在浅草公园同一把椅子上碰到的男人是昔日恋人的弟弟,而且竟从他那里知道了没有料到的那个人的想法。要是我们从前见过面的话,这也并非不能理解。可是,我们是完全不相识的两个人,就是因为都觉得见过对方。 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光考虑森子的事情。我很遗憾,那时为什么没再有点勇气呢?可是不管怎么说,已经过了多年,而且我也是这把年纪,比起现实的事情,仅仅是有时高兴、有时悲伤,避开夫人,整天地望着遗物小镜子和照片,沉浸在梦一般浅淡的回忆中。 可是,人的心情是多么奇怪呀!我的想法决非现实,但虽说是歇斯底里患者,可以前却从未如此讨厌的妻子阿圆,现在觉得特别讨厌。正因为一次也没去过森子安息的三重县的农村,所以特别地怀念,最后甚至希望进行一次恭敬的旅行,去拜谒森子的墓。说到这些,现在觉得很不舒服,可当时心情像孩子般的纯洁,真的连这些都想到了。 我甚至描绘出那种伤感的空想。在刻着从田中那听来的她那优雅的名字的石碑前,手持鲜花点燃香,在那里对她说些什么。当然,这只不过是空想。即便想实行,按当时的生活状态连筹措旅行费用都困难。 那么,故事到这里就结束的话,也就是作为四十岁男人的故事,即使称得上是恋爱故事,也只是有趣的回忆。但是还有下文。说到这些,那是非常令人失望的、无聊的故事,我都不想接着说下去了。可是,事实毕竟是事实,无法改变。对因此而骄傲自大的我来说,或许是种惩戒。 是我那么怀念死去的森子的某一天,稍微的疏忽,那个小镜子和森子的照片被我那歇斯底里的老婆发现了。知道了这些的时候,我做好了她要发四五天火的准备。可是,意外的是,坐在我的破桌子前,面对着这两样东西的夫人一点也没有发作。她还笑着说起了这样的事情。 “啊,这不是北川的照片吗!怎么还有这种东西呢?啊,罕见的小镜子啊!很古老的东西了。是从我的行李中找出来的吗?我一直以为很久以前就丢了呢!” 听到这些,我觉得很奇怪,因为还不是很清楚,我就装糊涂地站在那里。夫人一边很怀念地摆弄着镜子,一边说: “我绣这个字母组合的时候还上学呢!这个,你知道吗?”说着说着,三十多岁的夫人撒起娇来。“是一造的i和阿圆的s。还没与你结婚之前,作为互相永不变心的咒语绣上去的。你懂吗?后来怎么样了呢?我还以为在一次学校去日光的修学旅行中被偷了呢!” 是这么回事。清楚了吧!就是说,那个小镜子不是我深信不疑的森子的,而是我那歇斯底里的老婆阿圆的。阿圆和森子的开头字母都是s,因此犯了出乎意料的错误。虽然如此,可为什么阿圆的东西会在森子那里呢?这一点我不太清楚。因此就询问夫人,结果全明白了。 据夫人说,那次修学旅行的时候,小镜子和钱包一起放在手提包里。在中途的旅行中,被别人偷走了。这可能是同班同学干的。我没办法,和盘托出了与森子的弟弟相遇的事情。于是夫人说,那肯定是森子偷的。你可能不清楚,同年级中没人不知道森子爱偷东西的。啊,一定是她! 夫人的话决不是信口胡言,证据是她注意到了那时已经被抽出来的不在镜子背面的照片。这也是夫人插进去的。大概森于直到死都不知道还有这张照片,是她的弟弟一时兴起玩弄小镜子偶然发现,犯了天大的错误。 也就是说,我不得不体会双重的失望。第一,森子绝对没有爱过我。第二,如果夫人的想像是事实的话,我那样深爱的她竟然是个与外表极其不相称的女贼。 哈哈哈哈哈哈,耽误您时间了。我可笑的回忆到此结束了。说到结果,没有比这无聊的了,但是知道结果之前,我还有些紧张呢! 与画中人同行的人 如果这个故事并非出于我的杜撰或者一时不着边际的幻想,那么只能说明,那个与画中人同行的男人是个疯子。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无意间寻到了悬浮于大气中的一个神奇的镜头装置,偷窥到的另外一个世界的景象。总之,这好比我们常常在梦中看到的。梦里的世界不总是会与我们熟悉的现实世界截然不同吗?亦或者,这如同疯子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的。他们能感觉到的不常常是我们正常人体会不到的东西吗? 时间已记不清了,总之,那是个温暖的多云天气里发生的事情。当时我正从鱼津返回。我去鱼律是为了专门去看海市蜃楼。我刚讲到这儿,我的朋友们就打断我说:“你不是从没去过鱼津那地方吗?”我被他们问住了,我真的无法拿出能够证明我某年某月去过鱼津的证据。那么,这真是我做的一场梦吗?可是,我怎能做出如此色彩缤纷的梦呢?我的梦通常都像是黑白电影,不着一点颜色,而那火车里,以及那幅画里的景色是那么多姿多彩、姹紫嫣红,如同亲历,至今仍不停地在我的回忆中闪现。有没有这种彩色的梦呢? 那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海市蜃楼。我一直幻想着美丽的龙宫会呈现在自己的眼前。可是当真正的海市蜃楼出现的时候,却把我惊得失魂落魄、大汗淋漓。 鱼津的海滨聚集了成千上万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在凝神屏息、聚精会神地眺望着前方的蓝天大海。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宁静的海面,她就像一个一言不发的哑女,令我颇感意外。因为在这之前,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日本海肯定是波涛汹涌、波澜壮阔的。然而我面前的大海是灰色的,不起一丝波澜,就像一片一直延伸到天边的大沼泽。而且她像太平洋一样没有水平线,海与天融化在了同一种灰色当中,像一面巨大的灰色的薄纱。我以为这雾霭般的灰色薄纱的上半截一定是天空,下半截是海洋,没想到连这也猜错了。一片如幽灵般的白帆轻快地划透了上半段薄纱,同时也否定了我的猜想。 海市蜃楼,其实就像是一张被淋上了墨汁的乳白色胶片,当墨汁自然渗透之后,再把它放大成无数倍,投影到空中,形成的大气电影。 遥远的能登半岛的森林,透过无数个不同的大气镜头,被投影到了我们眼前的大气中,就像在没有调好焦距的显微镜中呈现的黑虫子,模模糊糊却又大得惊人。它如同笼罩在观者头顶上的奇形怪状的乌云。然而与真实、清晰的乌云不同的是,海市蜃楼让人无法判断出你与它之间的距离。它忽远忽近,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又近在眼前。这种飘忽不定的性质使得海市蜃楼披上了神秘而恐怖的面纱。 悬浮于大气中的朦胧模糊的影像在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是个巨大的黑色三角形,像直插云霄的宝塔;一会儿又变成了横向排列的长条,如疾驰的火车;一会儿又变成了整齐挺拔的杉树林,静悄悄的,可不一会儿,它又幻化成了别的形状。 海市蜃楼似乎具有令人发狂的魔力。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要不然,我在回程的火车中,怎么会像是着了魔似的呢。 我从鱼津车站登上开往上野的火车时,已是傍晚六点左右。不知是偶然还是一贯如此,总之我乘坐的那节二等车厢里空荡荡的,除我之外,只有一位先来的乘客。他独自坐在对面角落的椅子上。 我们的火车发出单调的声响,一个劲儿地向前飞驰,寂静的海岸、陡峭的悬崖、空旷的沙滩飞快地从我的眼前掠过。在如沼的雾蒙蒙的海面上,隐隐约约悬浮着一抹残血般的晚霞。大而真切的白色船帆漂浮在海面上。车内亮起的灯光和窗外渐渐暗淡的光线,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夜幕即将来临了。就在这时,角落里那位先来的乘客突然站了起来,把一块黑色的大包袱布铺在了坐垫上,然后取下了挂在车窗上的一件扁平的、约有两三尺长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他一连串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扁平的东西大概是一幅画吧。但是他为什么要把画反过来,面朝外挂在车窗上呢?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他把包得好好的东西取出来,又特意反挂在车窗上,单是这一点就颇耐人寻味了。在他打包的时候,不经意间让我瞥到了画面。啊!那是一幅多么生动逼真的画呀! 我重新打量起那幅画的主人。画的主人赋予了他的画以神秘的色彩,而那幅不同寻常的画反过来也为他的主人披上了神秘的面纱。 他是个老派的人,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窄领、垫肩的老式西服。这种样式如今只能在我们父辈年轻时的老照片中才得一见了。不过,这种西服穿在身高腿长的他的身上却别有一番神韵。他的脸长长的,两只眼睛也很有神,而且黑黑密密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所以给人的总体感觉颇为潇洒,乍一看似乎只有四十岁左右。可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深深的、纵横交错的皱纹,少说也有六十岁了。满头乌发与满脸的皱纹,两者的对比实在太强烈了,以至于我刚发现时很是吃了一惊,感觉非常不好受。 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包好,突然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正巧遇上我好奇的、张望的眼神。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他害羞似地,冲我咧嘴微笑了一下,我也不由自主地冲他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依旧远远地坐在各自的角落里。在此之间,火车经过了两三个小站。我和他的视线也不时地再次交汇在空中,随即又迅速地、不自然地避开了。车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即使把脸贴在玻璃上,也只能看到海滨渔船上朦朦胧胧的灯影,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们这间小小的车厢似乎成了惟一存在的世界。仿佛全世界的生物都被毁灭了,仅留下我和他两个人。一路上,我们乘坐的这节二等车厢一直没有上过乘客,就连列车服务员和列车长也没露过一次面,如今回想起来,这点确实有些令人费解。 渐渐地,我觉得这个搞不清是四十岁还是六十岁的男人变得可怕起来。恐惧感混杂着其他不着边际的幻想,顷刻之间就扩散到了全身的每一个部位。我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汗毛倒竖的恐惧,索性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向他走去。我越是怕他,越要逼自己靠近他。 我大大咧咧地坐到他对面的座位上。坐定之后,我越发觉得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凝神屏息,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 从我离开座位起,他的目光就一直迎着我。他见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便像早有准备似的,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包裹,冲我招呼道: “是为了这个吗?” 那口气就像这件事是理所当然要发生的样子。我反倒愣住了。 “你是想看这东西吧?” 他见我没说话,又重新问了一遍。 “能给我看看吗?” 由于受到他的影响,我说出了令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要知道我可决不是为了要看他的包裹才离开座位的。 “我很乐意让你看一看。我从刚才起,一直在考虑着这件事。我想你一定会来看它的。” 男人——或许称他为老人更合适一些——一边说着一边动手解开了包袱布,取出了画,挂到了车窗上。那是间布贴画。这次是正着挂的。 我只匆匆地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虽然我至今也没能搞清楚为什么会那样,可是当时的感觉非如此不可。几秒钟之后,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奇妙的东西。虽然我实在说不清它究竟“奇妙”在何处。 那幅画的背景,就像歌舞伎表演时用的背景一样。无数间房屋重重叠叠,错落有致;青青的榻榻米和格子天棚简单明了,层次分明;整个背景以蓝色为主,分外醒目;左前方用粗糙的手笔勾勒出黑色的窗楞,和随意摆放的同色调的书桌。好了,这样形容您也许会更明白些,总之,它与献给神社、庙宇的匾额的画风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样的背景衬托着两个长约一尺左右的人像,就像众星捧月一般。我之所以这么形容,是因为整幅画中只有这两个人物是用布贴艺术精心制成的。一个身穿老式黑天鹅绒西服的白发老人正襟危坐着,(不可思议的是,除了满头白发不同之外,画中老者的长相和这幅画的主人一模一样,就连他们身上所穿的西服的做工也别无二致)另一个人物是位十七八岁的美少女,她正粉面含羞地依偎在老者的膝上。简而言之,这幅画描绘的就像是戏剧的色情场面。 西装笔挺的老者和美艳绝伦的少女的组合确实让人感到有几分异样,然而这并不是让我感到“奇妙”的原因。 与粗糙的背景截然不同,布贴部分真可谓巧夺天工。人物的脸是用白纪做成的,很有立体感;每一个细小的皱纹都清晰可辨;姑娘的云髻似乎是用真正的发丝一根根的粘制而成的,老者的白发也是如此;西服上的缝线历历在目,连一颗纽扣也不少;少女的rx房高耸,腿部曲线柔和,火红色的绉绸飘逸,白嫩的肌肤隐约可见;玉葱般的手指,贝壳般晶莹剔透的指甲。我想借助放大镜的话,甚至还能找出毛孔和汗毛来呢。 我也曾见过不少布贴画,但都不能与这幅相提并论。看来它一定是出自此道中的名家之手。然而这也不是让我感到“奇妙”的原因。 这幅画已经相当有年头了,背景的颜料剥落了不少,就连姑娘身上的绉绸和老者身上的天鹅绒也褪色了。尽管如此,整幅画依旧非常醒目,生机勃勃,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闪耀在观者的眼中。这点确实有些不可思议。然而令我感到“奇妙”的原因也不在此。非说不可的话,那种奇妙的感觉就在于,我认为画中人是活的。 这幅布贴画中的人物就像神话故事里的画中仙,具有长生不死的法力。所不同的是,他们似乎没有画中仙那样来去自如的自由。 老人看到我惊异的表情,如遇知音,急切地说道: “啊!你好像能明白的。” 他边说边把背在肩上的黑色皮箱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锁,取出一个老式的双筒望远镜,递给了我。 “你用这个望远镜再看看。不行,这儿太近了。麻烦你退后几步。好,就站那儿。” 我不知不觉成了急速膨胀的好奇心的俘虏,顺从地依照老人的要求,离开了座位,退后了五六步。老人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些,特意用双手把画迎着光举了起来。现在回想起这一幕,确实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那架老式的棱镜双筒望远镜似乎是三四十年前的舶来品,样子很蠢笨,是我小时候经常在眼镜店里看到的那种。和它主人身上的西服一样,是足可以收进历史博物馆当文物来展示的宝贝。 我很爱惜也很小心地在手上摆弄了一会儿,正准备举到眼前欣赏那幅画的时候,老人忽然大叫了一声。那凄厉的声音吓得我险些丢掉了手上的望远镜。 “不行!不行!你弄反了!不能反过来看!不行!” 老人脸色苍白,双目圆睁,一个劲儿地挥着手。望远镜弄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如此激动呢?我很不能理解老人夸张的举动。 “确实,我弄反了。” 我急着想知道用望远镜欣赏那幅画的效果,所以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老人的表情。我重新拿正了望远镜,迫不及待地举到眼前,细细欣赏起画中的人物。 随着焦距的调整,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望远镜中,姑娘的胸部陡然被放大了数倍,占满了我整个的视线,仿佛全世界都被浓缩在这里。 在这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体会过那种瞬间的震撼感觉,所以很难形容出来让你们明白。那感觉有点类似于潜入海底的海女某一瞬间的动作。海女们潜入海中的时候,总会引起海水的剧烈波动。我们透过那晃动的蓝色水波,可以看到她们朦朦胧胧、微微发白的还略微有些曲折变形的身体轮廓。可当她们猛地跃出海面时,水中那种朦胧、发白、扭曲的样子一下子全消失了,清晰真切的身影令人眼前为之一亮。对,当布贴画中的姑娘在我的望远镜中出现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一个真人大小的姑娘活脱脱地跃人了我的视线。 十九世纪的老式望远镜中出现了一个我们难以想像的奇妙世界。在那里,一个美艳的少女和一个穿老式西服的白发老者奇怪地生活在一起。虽然我深知偷窥别人的秘密不礼貌,但依旧身不由己地着了涟。 虽然那少女依旧不会动,却给了我与用肉眼观看时截然不同的感觉。她活力四射,原本苍白的脸颊飞起一片桃红,胸口起伏着,诱人的胴体在火红色的绉绸下散发出少女特有的迷人气息。 我贪婪地在望远镜中抚遍了她的全身,才把目光转向了她依偎着的幸福的白发老者。 老者也显得很有生气,他的手扶着少女的肩头,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可奇怪的是,当我把镜头调到最大,观察他布满皱纹的脸部时,却发现了那些皱纹深处掩藏着的奇怪的苦闷表情。由于望远镜的作用,老者的脸近在咫尺,大得有些变形。我越仔细看,越清楚地感觉到他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一种悲痛和恐惧交织的复杂表情。 看到这儿,我仿佛被魇住了一样,无法再接着看下去,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双手。我茫然地环顾着周围。寂静的火车车厢,醒目的布贴画,双手举着画的老人,一切都没有变;窗外依旧是漆黑一片,火车依旧发出单调的声音,一切都没有变。我如同从噩梦中醒来一样。 “你的表情很怪呢!” 老人把画挂口窗上,回到原位,一边冲我打着手势,示意我坐到他的对面,一边盯着我的脸说道。 “我头有些不舒服。可能是这里太问了。” 我含糊其词地搪塞着。 老人探过身,把脸凑近我,细长的手指像打拍子似的在膝上敲着,压低声音说道: “他们是活的。” 接着,他像是要宣布一个大秘密似的,把身子探得更近了,眼睛睁得溜圆,牢牢地盯着我的脸,小声地问道: “你想不想听听他们的身世。” 因为火车的声音很响,老人的声音又很低,我怕听岔了,所以又重复了一遍。 “您是说他们的身世吗?” “对,他们的身世,特别是这位白发老者的身世。” “是从年轻时候讲起吗?” 那晚,我真的像是着了魔。每每脱口说出令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 “是的,是他二十五岁上发生的事。” “我很想听一听。” 老人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欣喜地说道: “啊!太好了!你果真愿意听我讲!” 于是,他给我讲起了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那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所以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哥哥是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变成那样(他指的是布贴画中的老者)的。那是二十七号傍晚发生的事情。当时,我和哥哥都尚未继承家业,住在日本桥通三丁目。父亲经营的是一家做绸缎布匹生意的商店,就离浅草的十二阶不远。因为顺路,所以哥哥很喜欢每天去爬那座凌云阁。我要先说明的是,哥哥是个赶时髦的人,非常喜欢稀奇古怪的外国货。这架望远镜就是最好的证明。哥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横滨的一家旧家具店门口找到了这个当时外国船上的船长专用的东西。据说他为此花了不少的钱。” 老人每当提到哥哥时,总会看一眼,或者用手指一指布贴画上的老者,仿佛是在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一样。老人已经把记忆中的哥哥和布贴画中的老者混为一谈。仿佛画中人依旧是有生命的,正坐在一旁倾听着他的叙述。然而,最不可思议的还是我,我竟然觉得这并不奇怪。仿佛在那一瞬间,我们已经超越了自然的法则,置身于另外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中了。 “你有没有去过十二阶?啊,没有啊。那太遗憾啦。我刚才已经说了,那是明治二十八年春天的事情。当时,哥哥刚刚买到这架望远镜。不久,我们就觉察出在他身上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父亲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连我也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儿。我们全家人都担心得不得了。怎么说好呢?总之,他是饭也没心思吃,觉也没心思睡,整天不开口,一进家门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闷头想心事。形容消瘦,面色无华,双目失神,样子糟糕透了。尽管身体如此,他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早出晚归,很有规律,像一个公司职员似的。问他出门干啥,到哪里去,他都不回答。母亲心里非常着急,千方百计地想找出他闷闷不乐的原因,结果一无所获。这种情况持续了近一个月。 “因为担心,所以有一天,我悄悄地跟在哥哥的后面,想搞清楚他到底是去哪儿了。这其实也是妈妈交代我的事情。那天和今天差不多,天也是阴沉沉的。下午,哥哥穿着他那件自己缝制的,在当时还是非常时髦的黑天鹅绒西服,背着他的望远镜出了门,往日本桥的马车铁道方向走去。我尽量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以免被发现。刚开始还挺顺利,可谁知,哥哥似乎提前预订好了去上野的铁道马车,一到那儿就坐上了。当时的这种交通工具和现在的电车不同,坐下一趟车根本是赶不上前一趟车的。因为车太少,间隔时间太长了。我无计可施,只得悉数掏出母亲给我的零花钱,雇了一辆人力车。你知道吧,虽说是人力车,只要车夫脚力好,一样能追上铁道马车的。 “我依旧远远地跟着哥哥,不久,他下了车,我也下了车。那里就是我刚才给你讲过的十二阶。我看见哥哥进了石门,买了门票,从挂着‘凌云阁’匾额的入口处进了塔中。原来他每天都是跑到这里来。我十分惊讶。我那时还不到二十岁,所以思维方式总带有一点孩子气,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哥哥被这里的妖魔缠住了。 “我只在小时候牵着父亲的手爬过一次十二阶,那之后便再也没来过。因为自己很不喜欢这里,所以当看到哥哥进去之后,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进。我故意落后一层,紧跟在后面,踩着黑乎乎的石阶往上爬。塔里的窗户又小,砖壁又厚,所以就像墓穴一样,冷冰冰、阴森森的。那年正好中日之间爆发了甲午战争,所以有关战争题材的油画挂满了一方墙壁。一张张如豺似狼的日本兵的脸,一个个血腥残忍的厮杀场面,一群群浑身鲜血、痛苦挣扎的清兵,一颗颗像气球一样悬挂空中的头颅……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在这些血淋淋的油画上反着光,令人毛骨悚然。我就在这些东西的陪伴下,战战兢兢地爬到了塔顶。 “塔顶是用八角形的栏杆护着的,没有墙壁,因而视线变得开阔起来,我的心情也不由得为之一振。不过刚才漆黑阴森的楼道实在把我吓坏了,我在塔顶调整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恢复了原状。我凭栏远眺,发现东京的房屋竟然像垃圾堆一样杂乱无章;品川的炮台也小得像个盆景;连近处的观音堂也变得低矮了许多;十二阶周围表演杂耍的戏棚变成了可笑的玩具盒;路上的行人只剩下了头和脚。 “塔顶上有十几个游客正围成一堆,眺望着品川的海面。而我哥哥则独自一人站在另一面,手里拿着望远镜,一心一意地盯着观音堂的方向看。我从后面注视着他的背影,越看越出神:周围的景色不知不觉朦胧起来,只有哥哥身穿黑天鹅绒西服的背影清晰地凸显出来,就像西洋画中的主人公。 “我想起了母亲的吩咐,于是走上前去,问道:‘哥哥,你在看什么呢?’哥哥吃了一惊,回过身来,但什么也没说。我接着说道:‘哥哥,你最近的样子很令父母担心,他们搞不清楚你每天都出去干什么了。原来你是上这儿来了。你能告诉我原因么?你能跟平日最要好的弟弟讲讲吗?’幸运的是,当时周围没有旁人,我可以毫无顾虑地、苦口婆心地劝说他。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缠,哥哥终于开了口,将一个月来深藏于心的秘密和盘托出。但是,令哥哥烦闷的原因实在是太离奇了。哥哥告诉我说,一个月前,他站在这里,用望远镜观看观音堂内的情景时,无意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貌少女,向来不把借世女子放在眼中的哥哥,心如鹿撞,神魂颠倒,一下子就变成了爱情的俘虏。 “当时哥哥只看了一眼,就激动地丢掉了望远镜,等他回过神来,想再看一眼姑娘的脸时,望远镜中已找不到她的情影了。哥哥赶忙又在观音堂前后左右的人流中找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自此,生性内向的哥哥便对那姑娘恋恋不忘,害起了相思病。现在的人听了也许会发笑,但那时的人都很稳重文雅,因为爱慕路遇的女子而害起相思病的人比比皆是。不用说,哥哥就是为了这姑娘才茶饭不思、衣带渐宽的。他为了再看一眼心上人,每天早出晚归,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用望远镜在人群中寻觅着。爱情的力量实在是太伟大了! “哥哥讲明了原委之后又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望远镜。我内心充满了深深的同情,虽知这种守株待兔的方法不会有结果,但依旧不忍心对他加以劝阻。我眼含热泪,凝望着哥哥的背影。就在那时……啊!那种奇异而又美丽的情景我至今都无法忘怀。虽然都过去三十五六年了,但是只要我一想起,那梦幻般的色彩就会重现。 “我已说过了,我是一直站在哥哥身后的,因而我眼中看到的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云朵,哥哥身穿西服的背影在它们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真实。浮云在空中缓缓地移动,使得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觉得哥哥潇洒的身影正在宇宙间游走。正在这时,无数个五颜六色的彩球争先恐后地闯进了画面。是的,你能明白吧,那情景真的就像一幅画。如今想来,似乎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了。 “我探头往下看,原来是卖气球的小贩不小心放飞了手中的气球。你要知道,那时候气球还是稀罕东西,所以我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恰在此时,哥哥也兴奋起来。他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跑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了句,‘赶快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拖起我便跑。我被他拽着,飞快地跑下楼梯。我忍不住边跑边问:‘怎么回事?’他才告诉我说:‘我好像看到那姑娘了,她正坐在一个铺着榻榻米的大房间里,现在赶过去的话,说不准还在呢。’ “哥哥说那房间在观音堂的后面,并且有一处显眼的标记,是一棵大松树。于是我们就跑到观音堂后面去寻找,大松树是找到了,可是附近却根本没有人家,我们仿佛遇到了聊斋故事中的怪事。哥哥依旧不死心,又跑到附近的茶店里找了一遍,仍然没有见到那姑娘的踪影。 “在四处寻找的过程中,我和哥哥走散了。当我回到刚才的大松树下的时候,那里已经摆起了各式各样的地摊。一家放洋片的铺子已经做起了生意,只听像甩鞭子似的‘啪’、‘啪’声不绝于耳。我的哥哥正半蹲着,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架西洋镜。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在干什么哪?’他吃惊似地回过身来。他当时的表情令我终生难忘。怎么形容好呢,他就像一个梦游者,表情麻木,眼神发直,连说话的声音也空洞洞的,他说‘你看,我们要找的姑娘在这里面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赶忙也付了钱,低头看起来。那是个名为《蔬菜店的阿七姑娘》的片子。我看到的画面正好是在吉祥寺的书院里的那一幕,阿七正依偎在吉三的怀里。放西洋景的老板夫妇在一旁哑着嗓子给画面配音。 “洋片中的人物都是用布贴画做成的,想必都是道中高手的杰作。阿七的脸栩栩如生,美艳绝伦。连我都误以为她是活人,更何况哥哥了。哥哥喃喃自语道:‘就算知道这姑娘是个手工制品,我也无法死心。可悲的是我真的无法死心。我愿意和那吉三换个位置,哪怕只有一次机会,让我变成画中人,和这姑娘说说话也好。’哥哥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站在那儿。我仔细一想,放这些洋片时,为了保证采光充足,都是画面朝上微微斜放的,所以站在十二阶塔顶的哥哥用望远镜可以看得到。 “那时候已是日暮黄昏,行人渐少,洋片摊前只剩下两三个顽童还意犹未尽,磨磨蹭蹭地不肯走。从中午起天就阴沉沉的,到了傍晚阴得更厉害了。耳边不时传来低沉的雷鸣声,眼看着就要下起雨来。然而我的哥哥依旧直盯着远方,纹丝不动。那一刻我感到时间过得好慢,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足有一个小时。 “天完全黑了,哥哥终于醒了过来。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急切地说道:‘啊!我有办法了。拜托你,拿着望远镜,把它反过来,把眼睛贴在大镜片的那边,从那看我。’我问他:‘为什么?’他不耐烦地说:‘你别问,照做就行了。’我一点也不喜欢眼镜之类的东西,无论是望远镜还是显微镜,它们似乎都有魔力,能将远处的东西变到眼跟前,还能将一只不起眼的小虫变成大怪兽。因此我很少用哥哥的宝贝望远镜看东西,正因为很少用它,我更觉得它魔力无边。再说当时天已晚了,连人脸都看不真切,在这种时候,还要让我倒拿着望远镜,看站在冷清清的观音堂里的哥哥,我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情愿。但是经不住哥哥一个劲儿地相求,没办法,我只得照做。因为是反着看,所以离我只有七八米远的哥哥看起来离得很远,只有两尺高。而且周围的景物都模糊了,只剩下哥哥小小的、穿着西服的身影凸现在镜头中。哥哥好像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他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一尺高。紧接着,连这个小小的身影也‘唆’地一下子消失了,仿佛被黑夜吞噬了一般。 “我害怕极了,猛地放下望远镜,一边大声叫着‘哥哥,‘哥哥’,一边向哥哥消失的地方跑去。不知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寻找,就是不见哥哥的踪影。因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所以按理说他走不远的。可是我就是找不到他。你知道吗?我哥哥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从那以后,我更加害怕望远镜之类的东西。我固执地相信,无论如何不能把望远镜反过来看。它一反过来,就会发生不幸的事。你大概也明白了,刚才你拿倒时,我为什么会那样了吧。 “我当时找了好久,直到累得精疲力竭才往回走。当我再次经过那家放洋片的摊前时,竟有了意外的发现。原来哥哥对那姑娘相思入骨,竟然借助望远镜的魔力,把自己缩成和画中人同样的大小,进入到布贴画的世界里去了。于是我央求正打算收摊的老板再放一遍吉祥寺的那一幕。果然,哥哥取代了吉三,正喜气洋洋地怀抱着阿七姑娘。 “看到这一幕,我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为心满意足的哥哥流下的喜悦的、幸福的泪。我对老板说,无论多高的价钱,我都要把这幅画买下来(幸运的是,老板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我那穿着西服的哥哥已经替代了吉三)。我飞快地跑回家,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妈妈说了。你猜怎么着?爸爸妈妈竟然都以为我疯了,根本不理睬我的‘胡说八道’。多奇怪呀!哈哈哈……” 老人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而我竟然也嘿嘿地跟着笑了两声。 “人们也许根本不相信活人能变成布贴画。可是,我有有力的证据。我哥哥不是从此之后就消失了吗?也许有人会说,他是离家出走了,但这绝对是瞎猜,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最后,我终于从妈妈那儿要来了钱,从洋片老板手里买下了这幅画。我带着这幅画,从箱根一路游山玩水到了镰仓,那是我为哥哥筹办的结婚旅行。每当我乘坐火车时就会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当时我也是像今天这样,把画面对着窗外挂着的。因为我想让哥哥和他的恋人,欣赏到窗外的景色。哥哥是多么幸福呀!而这位姑娘拥有了哥哥的一片真心,心中一定也很甜美吧。他们一直如同新婚燕尔,亲密无间,说不出的和睦幸福。 “那之后,父亲歇了东京的买卖,举家搬回了富山附近的老家,我一直和他住在一起。一晃三十年都过去了,我一直想让哥哥看看东京发生的巨大变化。所以,我这次又带着哥哥一起出来旅行了。 “可惜的是,你也看到了,尽管这姑娘栩栩如生,却依旧只是个手工制品,所以她不曾有年龄的变化。而我哥哥虽然进入了画中,却仍旧无法阻挡岁月的流逝,他终究是个有生命的人,所以会和我们一样渐渐衰老。瞧,当年才二十五岁的翩翩少年如今也已是耄耋老者了。这对哥哥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事呀。身边的女人依旧年轻貌美,而自己却容颜衰老,青春不再,这多可怕呀!渐渐地,我发现哥哥的脸上出现了悲伤的表情。他的苦闷已经持续多年了。每当我想到这里,都忍不住会对哥哥表示深深的同情。” 老人神色黯然地凝望着画中的老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啰啰嗦嗦地给你讲了一大堆。你都听懂了吧。您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认为我是个疯子。看来我没有白费口舌呀。哥哥他们想必也累了,而且听我在你面前讲了这么多事情,也一定害羞极了。那么,现在就让他们休息一下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块黑色的包袱布把画包了起来。不知是眼花还是别的缘故,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画中人冲我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这之后老人陷入了沉默,我也没再开口。火车依旧发出“哐当”、“哐当”沉闷的声音,在黑暗中疾驰。 大约十分钟之后,火车的节奏慢了下来。车窗外,依稀可见两三盏照明灯在如墨的黑夜中闪烁着。火车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山间小站。站台上只有一个站务员孤零零的身影。“那么,我先下车了,因为我打算在这儿的亲戚家过一宿。” 打完招呼,老人把画放入了包裹中,轻快地站起身,走出了车外。我透过车窗,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瘦长身影,这背影多像画中老者的样子呀! 火星运河 又到这里了。这种冰冷的魅力使我颤抖。浓重的深灰色覆盖了我的整个世界。大概声音、气味甚至连触觉都从我的身体里蒸发了,只有像熬羊羹沉淀下来的渣滓一样的色彩包围着我。 头上,像积雨云一样密密层层的树叶寂静无声,巨大的深褐色树干瀑布般地落到地面,好像阅兵式的队列一样,极目远眺,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我丝毫不知道,层层黑暗树叶的上方照耀着怎样晴朗的阳光啊!或者是刮着怎样猛烈的风啊!我只知道这样单调的事实,现在,我毫无目标地走在不知尽头的黑暗的森林中。走啊走啊,一个接一个地走过了几人抱的粗大的树干,景色还是一点没有改变。脚下面,堆积着从形成这片森林以来的几百年的落叶,又湿又软,每走一步,一定会发出吱吱的渗水声。 没有听觉的黑暗的世界,使人感觉到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灭绝了,或是使人觉得森林充满了恐怖的黑暗的鬼魅。蛇一样的山蚂蟥从黑暗的头顶像雨滴般地垂下来,不由得会想像出钻进我的衣领中。我的眼中没有一个活动的东西,可在背后,像水母一样可怕的生物却可能互相蹭着身体、哄然大笑呢! 当然,生存在黑暗中的东西最令我恐惧,可是,比这更加可怕的是,森林那永远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恐惧压迫着我。好像刚出生的婴儿害怕广阔的空间,缩手缩脚提心吊胆似的。 我忍住了差一点儿喊出“妈妈,我害怕”,我焦急地想早日选出这黑暗的世界。 但是越着急,森林的下面变得越黑暗。我将在这里走上几年甚至几十年呢?这里没有时间,没有日出日落。我甚至模糊地感觉到迈开步伐仿佛是在昨天、或是几十年前的从前。我突然开始怀疑我是否在这永恒的森林中走了一个圆几。与外界相比,不确定自己的步幅是最可怕的。我曾经听过这样的故事。一位旅人由于左右脚方向的差异,只差一英寸,可是却在沙漠中走了一个回儿。沙漠中天空晴朗,太阳会升起,星星会闪烁。但是在这黑暗的森林中,无论等到何时,也不会出现任何标记。世界只有从未体验过的恐怖。我该怎样形容那时深入骨髓的恐惧呢! 有生以来,我曾经体会过不知几次与此相同的恐惧。但是,一种怀念之情都会伴随那无法表达的恐惧与日俱增,决不会消失。虽然有这样的经历,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记得从哪儿走进森林中,又怎样能够走出森林。每次都会有新的恐惧惊扰我的灵魂。像我这样沙粒般渺小的人,屏住呼吸冷汗淋漓地走在巨大的死亡的黑暗中。 突然发现我的周围开始泛出微微的亮光,就好像是映在幕布上的幻灯光一样,是这世界上的另一种光亮。可是,随着脚步的接近,黑暗向后边退去。 “那是什么?是森林的出口吗?” 我怎么把这忘了呢?就像永远被关在这里的人一样恐惧不堪。 我感到像在水中跑似地有种抵抗感,可是渐渐地接近了了光亮的地方。随着接近,出现了森林的尽头,开始看到了怀念已久的天空。但是那种天空的颜色不是我们的天空。对面看到的是什么?啊,我仍旧未能走出森林!我以为是森林的尽头,但实际那正是森林的中央。那有一个直径大约一里的圆形沼泽。沼泽的周围没有余地,森林紧紧地围着它。不论向何方望去,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看上去不比我走过的森林浅。 虽然多次在森林中彷徨,可我丝毫不知道有这样的沼泽。因此,离开森林,站在沼泽岸上的时候,它那美丽的景色令我眩晕,觉得好像是万花筒忽地一转,发现了怪诞美丽的花朵一样。但是,那里不仅有万花简般华丽的色彩,天空森林和水也别具特色。天空是这个世界所没有的浅黑色,森林是深绿和深褐色,水不过是倒映着这些单调的色彩。尽管如此,这种美丽是何人所造呢?银灰色的天空。巨大的蜘蛛瞄准目标马上就要爬过去似的奇形怪状的树枝。固体般寂静地倒映着天空的沼泽的景色。这也就罢了。可是还有其它的不知真面目的东西。 是因为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甚至没有触觉的世界吗?是因为这些听觉、嗅觉和触觉只集中在视觉上了吗?这也就罢了。但是,还有其它的。天空、森林和水好像是期待着什么,看上去精力充沛。它们无限贪婪的欲望化成灰色的烟雾喷了出来。但是,这些为什么这样牵动着我的心呢? 我不由得将双眼从外界转移到自己可疑的、一丝不挂的躯体。那里不是男人,出现了丰满的少女的肉体,那时,我忘了自己是个男人,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啊,那具肉体!我异常喜悦,觉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 我的肉体不可思议地与我的恋人的肉体极其相像。多么美丽呀!像湿漉漉的假发一样蓬松丰满的黑发、阿拉伯马一样健壮结实的身体、蛇腹一样光润白皙的皮肤。我这样的肉体征服了多少男人啊!他们是怎样败倒在我这个女王的石榴裙面前?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我终于可以领悟沼泽这不可思议的美丽了。 “啊,你们是怎样地在等待着我呀!几千年几万年,你们——天空、森林、水——只是为了等待着这一刹那而活的。久等了!我来完成你们的愿望吧!” 这种美丽的景色不是它本身,是以什么为背景的。现在,我作为世界优秀的演员出现在它们面前。 被黑暗森林包围的无底沼泽的深灰色世界里,我雪白的肌肤看起来是多么的协调、多么的光辉灿烂啊!这是场多么盛大的演出,多么无限的美丽呀! 我踏入了沼泽中,静静地朝浮在黑色的水中黑色的岩石游去。水既不冷也不暖,像油一样粘乎乎的,随着手脚的运动相应地起波纹,既无声音也无抵抗。在我的胸部附近描绘出两三道波纹,好像洁白的水鸟滑行在无风的水面上,无声地行进。终于到达了中心,爬上了黑色的、滑溜溜的岩石。那种样子,好像是在傍晚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舞蹈的美人鱼。 现在,我突然站在了岩石上。啊,多么美丽啊!我面朝天空,竭尽全力发自肺腑地喊了一声,就像烟花瞬间开放似的。胸部和喉咙的肌肉无限伸展,好像集中到了一点。 接着,开始了激烈的肌肉运动。这是多么壮观的场面啊!黄颔蛇断成了两截痛苦地翻滚着。尺蠖、幼蛹和蚯蚓也在临终挣扎。沉浸在无限的快乐或是无限的痛苦中的动物。 跳累了,为了润润嗓子,我飞身跳进了黑色的水中。胃能装多少就喝了多少水银一样的水。 接着又疯狂地跳起来,但是我觉得好像缺少了些什么。不仅是我,周围的背景也都奇怪地紧张着。它们在此之外还期待着什么吧! “是的,缺少红色!” 我突然发现了。这么美丽的画面惟独缺少红色。如果能买到的话,蛇的眼睛就活了。无限的灰色、闪闪发光的雪白的肌肤,只要一点红色,那美丽绝伦的蛇的双眼就活了。 可是,我到哪里要那种颜料呢?找遍整个森林,连一朵盛开的山茶也没有。除了像并排的蜘蛛一样的树本之外没有别的树。 “请等一下!这里不是有最好的颜料吗?心脏这种颜料,哪家文具店卖这么鲜艳的红色啊!” 我用尖锐的爪子把全身弄得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痕,丰满的rx房、柔软的腹部、浑圆的肩膀、结实的大腿甚至美丽的脸孔。从伤口滴出的血流成河,我的身体被红色的伤痕覆盖,好像穿着血丝编织的衬衫。 这些映在了沼泽的水面上。火星运河!我的身体好像那令人讨厌的火星运河。流着的不是水,取而代之的是红色的鲜血。 我又疯狂地跳起舞来。旋转起来,像红白相间的陀螺;翻滚起来,像临终挣扎的蛇。有时把胸部和腿向后拉,使劲地弯腰,把向上蹬起的大腿的肌肉块尽量往上拉;有时俯卧在岩石上,把肩和腿像弓一样蜷起来,像尺蠖爬行一般爬来爬去;有时张开大腿,把头夹在中间,像幼蛹一样左转右转;有时像被砍断的蚯蚓一样,在岩石上嘭嘭乱跳。我表演着描绘所有的曲线,不管是胳膊、肩膀、腹部还是腰部,全都或是用力或是无力。努力完成这场盛大演出的职责。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在远方有人呼唤我。那声音一声比一声近。身体像地震一样摇晃。 “亲爱的,是被什么魇住了吧?” 我睁开朦胧的双眼,异常巨大的恋人的脸在我鼻前晃动。 “做了个梦。” 我不知不觉地小声说,望着她的脸。 “啊,湿透了!都是汗……是噩梦吧?” “是个噩梦。” 她的脸颊像映着落日的山脉一样,阴阳清晰可见,白发般的长发给分界线镶上了银色的边。鼻子旁边,美丽的油珠闪闪发光,那些毛孔像洞穴一样娇媚地呼吸着。她的脸颊像巨大的天体一般,慢慢地覆盖了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