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蠕动》 前言 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具体的年代已经忘记。就连是从哪里来,到何处去的旅程也已想不起来。那时我刚过二十,每天在颓废中生活,当时怀疑人生的态度与刚体会到的游戏感受莫名地交织在一起。也许正因为如此,那时的记忆也就更加模糊不清了。 那是艘两三百吨,包着铁皮的小木船。我横躺在二等船舱中。这是位于船尾,依照船体呈环状的铺有榻榻米的房间。因为是晚上,两盏被油烟熏得乌黑的煤油灯垂吊着,随着船体的晃动,像座钟的钟摆一样,左右摇动着。 到达某个大港后,许多乘客下了船。之后,偌大的房间内,只有两三人。本已是红褐色的榻榻米在黑红灯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褐红。船体上小而圆的取光孔的下面,安放着厚板架子,留在船舱内的两三名乘客都将头伸人架子下方,脚朝着房间中央,俨然一副老乘船的架势,大多发着鼾声熟睡着。 不管是黑夜,还是在白昼,我不停地喝着洋酒、日本酒,抽着外国烟,那种刺激弄得舌头、喉咙、胃部乃至大脑晕晕乎乎,再加上晕船,我在半梦半醒之间体会着甘美的。孤寂的异样感觉。 我不时地感觉到在脏得直冒油光的木枕头的边缘,不知是海蛆,还是臭虫的多足生物在咕咕容容地爬行着,但我却并不在意。在这闷热、幽暗、满是污垢和灰尘的二等舱中,敞开尽是酒迹的和服,是多么舒畅的一件事啊!我仰躺着,成大字形,闭着眼,大声地呻吟了一下,将双手越过头顶尽情地舒展开来。那一瞬间,右手触到了一个沉甸甸的物品。我没有携带任何行李,而且从刚才开始周围就没有任何人。但我的手的确触摸到了像是行李的重物,这样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拿过那件物品查看起来。那是一个用油纸严严实实捆扎着书籍一般的大包裹。我向四周环视了一下,同室的乘客不是熟睡着,就是呆呆地盯着某处,根本没人注意我的动作。我将包裹翻了个,放在手里掂了掂重量,稍稍撕破油纸的一角,查看起里面的东西。 这个物品之所以如此让我好奇,是因为其捆扎得异常结实。从重量上判断恐怕是书籍一类的东西。另外这件物品的主人恐怕曾睡在我的右侧,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那是怎样的一个人——老人还是年轻人,男人还是女人——真不可思议,我怎么也回想不起来。那时我过着一种远离当时道德规范的生活。于是最终我将那件物品带回去。 上岸后一到旅店——这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的旅店或料理店,我已想不起来——就立即打开包裹查看起来。上岸时天空刚刚泛白,在宾馆的房间内感到微暗。 让我失望的是,从包裹里取出的东西是一捆毫无价值的草稿纸。但这好像是小说的原稿,题目叫《在黑暗中蠕动》,署名是“御纳户色”。 我天生是个小说爱好者,如若是现在恐怕要将其作为职业,因此虽说与预想的有所偏差,但能得到一本看上去像是力作的长篇小说,不也是令人开心吗? 即便如此,“御纳户色”是一个多么怪异的雅号,更何况《在黑暗中蠕动》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标题。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叫酒喊女人,而是开始读起这本书来。 可能是我当时年轻,可能是当时颓废的生活恰巧与小说营造出的气氛吻合,我被其深深吸引,花了一上午,读完了这部小说,并且久久感叹不已。 那以后,我的生活历尽变换,从一个职业到另一个职业,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经历了种种沧桑,但不论怎样,在我行李的底部总是珍藏着这本《在黑暗中蠕动》,这本书不知多少次抚慰了我那无聊空虚的心灵。 这本小说的原作者到底是谁,这本小说是出自无名文学青年之手,还是某个名人的匿名之作,我至今不得而知。自始至终我都希望能弄明白,但却无从下手找寻。最近,鄙人的拙作陆续有了需求,而且某杂志社建议我写一篇长篇小说。 “如果那样,手头有这样一本小说原稿,能用我的名字发表吗?” 我与该杂志社的编辑商量了一下,在征得他同意的基础上,决定发表这本《在黑暗中蠕动》。 如果原作者读到这篇小说,望予以告之。我绝非想剽窃御纳户色氏的作品,也不想贪图小说的稿费,我除了想找出原作者,为十年前的罪责道歉外,别无他意。在进入正文之前,仅在此就《在黑暗中蠕动》的来历以及发表前的经过向诸位简介一下。 第一章 1 在这篇小说出场的数位重要主人公中,作者最感兴趣的是西洋画家野崎三郎。不仅如此,他也理所当然地成为首先登场的人物。 野崎三郎是天生的放荡不羁之人。幸运的是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拖累,可谓是真正的单身贵族。他的父母、两个哥哥相继逝去,留下来的是令他一生尽情享用的财产。幸运儿说的就是他这类人。该故事就从这位野崎三郎迷恋上一个叫做蝶的舞女开始的。 虽说是西洋画家,三郎从未真正完成过一幅绘画。他的工作与其是画油画,看上去倒更像是鉴赏、赞叹西洋名画、雕塑、日本及中国的古画。 他醉心于古代名画,并致力于收集。说到他自己的绘画,那刚动笔便搁置下来的画板最终总被丢弃在杂货间内,堆积如山。 在受雇于画室的老婆婆看来,三郎这个男人之所以选择画家这一职业,并不是为了绘画、卖画,而是为了和女模特们调情。可见,他对于女模特们也充满了兴趣。但凡在市面上走红的女模特必会踏足其画室。非但如此,除了职业模特外,一些非职业性的妇人、女孩也曾站在三郎的画板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三郎虽沉默寡言,但挥金如土、仪表堂堂,对异性充满了诱惑。可是他们之间,如果超越了普通的画家与模特的关系,那么这种关系决不会超过三天。似乎是惯例一样,三郎必定要离开、躲避她们。当然这当中定有原由,对此三郎自己非常清楚。 有时,三郎自己也会想,可能就像那老阿婆所说的,自己选择西洋画家为职业、上画塾、创立画室都仅仅为了欣赏女模特。他不像普通人那样对异性的容貌感兴趣。与脸形等相比,对于身体的整体美,他具有独特的爱好。而就物色该对象而言,没有比画家这一职业更加适合、便利的了。 他之所以醉心于西洋名画、雕刻,其中之一便是以上原由。当看到一些精美的裸体画时,他决不会以一种不健康的心理去赞叹作者的创造力。有时他会觉得不管是什么美女的照片都不及一条断臂的雕刻更具诱惑性。某位小说家膜拜美女的赤脚,而他不仅仅是脚,对脖子、手腕、胸部、背部、臀部、大腿等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能发现一种容貌之外的美。某个女人因为耳朵美,某个女人因为肩部美,某个女人因为脖子美而让他心动不已。 当然这种感觉也许是处理身体美的画家、雕刻家们所共有的。但野崎三郎的这种感觉已超出平常,发展到一种病态的地步。即便如此,在这个世上,为什么拥有这种美妙身躯的人是那样的少。耳朵、肩膀、脖子或是脸形等等这些局部美丽的女人多得很,但整个身体,像某幅西洋名画那样,完全符合他口味的女人,三郎还未邂逅过。他和女模特的关系不能长久维持,其中之一就是他这种怪癖造成的。另外,那些女人们都不具备让他迷恋的魅力。在他看来,容貌的美丽暂且不论,多数女人都是让人怜惜的残缺品。就这样,我们这位野崎三郎君在遇见舞女蝶之前,已经与几十个女人相处过。最后他终于遇到了其半生梦寐以求、理想中的女人。某一天,通过朋友的介绍,一个不久前退出舞台,名叫蝶的女子来到了他的画室。当她脱掉微脏的丝绸夹衣,站立在模特台上时,三郎的喜悦、兴奋难以言表。 在舞台上被称作“印度人”的蝶并不属于美女的那一类型。她容貌上最大的缺陷是其鼻子,正如其绰号,她的鼻子像印度人那样四下去。嘴巴虽不会给人一种厌恶的感觉,但也像印度人一样大而厚。整个脸的轮廓是充满肉感,稍稍下凹。惟一的亮点是她那眼角细长、可爱的单眼皮眼睛。 对于三郎而言,即使是这种容貌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但她最美的还是整个身体。她的绰号叫“印度人”的最大理由肯定是其皮肤的颜色让人容易联想到印度人,可是这个绰号不是很贴切。她的皮肤虽谈不上白皙,但也决不像印度人那样黝黑,而是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打个比方说,就是那种未烧焦的豆馅年糕的浅咖啡色,或是略带褐色的奶油色,这种色彩健康光亮地迸发出来。从其皮肤表面无数肉眼看不见的毛孔中分泌出的脂肪令其皮肤就像涂了昂贵的香油,伴随着一种香气,散发出微微的光彩。 她整个身躯给人的感觉是如豹子般骠悍,柔韧性强。她决不是纤弱的浮世绘中的美人。那是一种我们祖先所憧憬的佛像之美,那种十全十美的菩萨之美。也许形容得有点离谱。她是略带野性的菩萨,在山野中狂奔,坠入人间的菩萨,这也许能概括出蝶的全貌。 从耳朵到脖子,从脖子到肩部的丰满曲线,从rx房到肚皮的在日本人中少见的丰硕丘陵,不可思议的蜂腰,臀部到腿部的深邃而有光泽的阴影,修长的双腿……那无法穷尽描述的美让野崎三郎欣喜若狂。 理所当然的,三郎将一切抛于脑后,以她为原形进行绘画一事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他只考虑如何赢得她的芳心。她的过去,她的家庭都无所谓。他像发烧一般狂热地追求着眼前的这位大美人。 他的求爱很容易就被接受了。而且他们两人的关系打破了惯例,一直维持得很好,毫无波动,直至蝶猝死在信浓山中。另外,蝶还是三郎怪癖的理解者,这对于三郎而言可谓是双重的喜悦。三郎经常会觉得能找到蝶这样的天使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不久,在大门紧闭的三郎画室中,终日持续着某种狂暴的游戏。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游戏,外人不得而知。那位老婆婆几乎每天都能听见重物被扔在地板或墙壁上的声响,胆战心惊,惴惴不安。 2 转瞬间,蝶来到三郎的画室已有数周。刚开始时,她每天来往于本所方的家中与户山原的三郎画室,不知何时起,她便不再回家,而是留宿于三郎处。每当三郎间“家里人不担心吗?”,她总是甩出一句“没事”。而且两人的话题一旦触及她的家庭便不再深入下去。一方面是每当话题即将继续下去时,她便巧妙地岔开,另一方面三郎也不想追问下去。 不久仿佛是与二人的生活同步一样,春天悄然而至。他们的画室被一种浓厚的粉色大气轻柔地笼罩着。早樱也开始零星绽放,就在此时蝶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请求。 如果诸位读者允许的话,作者想稍微描述一下他们画室里的生活究竟是什么一种状态。同时,蝶的奇怪要求是在什么场景下提出的,三郎又是如何轻易答应的,对于这些想稍作赘述。如刚才所述,在某个温馨春日,紧闭的三郎画室内,呈现出一派玩具箱打翻的景象。在十坪左右的地板上,乱糟糟地铺着大红地毯,华丽的缎子鸭绒被,几个长椅用靠垫、虎皮,以及厚毛毯等扔得到处都是,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堆放着长椅、交椅、满是书籍的圆桌、画架、三脚架、文具箱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是退潮后的海草一般凌乱不堪。另外,在墙壁及天花板上局促地挂着符合三郎口味,形态各异,呈现出令人费解姿势的东西方名画呀,复制品呀:有是真人两倍大,妖冶之极的裸女全身像;也有像残疾人一样,肌肉扭曲的劳动者的裸体像,形形色色,各种造型的男女肉体烘托出一种血腥、怪异的氛围。 “再游一下,就像在真正的大海中畅游一样。” 三郎立在窗边的长椅上,一手拿着素描本,作着要求。在其脚下的大红地毯上,白得耀眼的蝶全裸着,不停地摇动着浓密的黑发,做出游泳的姿势。“但这样,无法自由自在地游啊。 虽这么说,她还是悠然地做着那不可思议的全身运动。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可笑的举动呢?从三郎手握素描本来看,难道他想以蝶为原形画一幅《妇女游泳图》吗?或者这仅仅是他们充满孩子气的游戏。不是的。这恰恰是刚才提及的野崎三郎那令人费解怪癖的一种表现。而蝶对他的要求毫不拒绝,由此推测她恐怕也有和野崎三郎相同的怪癖。 “喂,就那样,就那样保持住,行吗?” 每当捕捉到蝶游动时的某种姿态,三郎就会像摄影师那样叫着,迅速地素描下来。这也是他们这一游戏的一个目的。蝶不停地胡乱摆动着手脚,这时最能发现全身的自然美,而这种美平时是不太容易被发现的。那种瞬间的姿态被描绘在素描本上,永久地保存下去。 “看着你的身体,让我想到渔民网上活蹦乱跳的加级鱼。而且不是内海中的加级鱼,而是日本海中长大的,肉绷得紧紧的大加级鱼。” “本来就那样,我自小就在日本海的大浪中畅游的。” 站在仿佛是陆地的长椅上的三郎与在大红地毯海洋中沉浮着的蝶不时交谈着。 这不可思议的游戏是从蝶泳技高超这一话题而突然想到的。从她那在柔软地毯上狂舞的姿势上看,好像真是一个游泳健将。如青蛙般蛙泳,如小香鱼般敏捷地侧泳,如水蛇般全身上下起伏的蝶泳,抱着膝盖像陀螺一样团团转。蝶这种千姿百态的水中舞蹈与花里胡哨的房间相称,给我们展现一个怪诞、艳丽的梦境。 事实上蝶也的确是个了不起的游泳高手。她说自己是在日本海的汹涌波涛里长大的,这决非胡说八道。如果她没有在大海、在泛着浪花的波涛中得到锤炼,怎么会有这丰满、结实、充满活力的身躯呢?后来,当她成为舞女,不也是这经历风雨的身躯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吗?“啊,累坏了。看!脸上、身上都被汗得湿乎乎的。” 蝶游累了,从大海中爬起来,其身体如她所说,皮肤充血,微微泛红,渗着汗,给人一种娇媚的感觉。 “真的累坏了,给我揉一揉肩膀,好吗?” 她靠在三郎站立着的长椅旁,整个身体软软的,丰润的肩膀冲着三郎。听到她的恳求,仿佛遇见幸事一般,他立刻惟惟喏喏地揉了起来。 “我有一个请求,一生就这么一个请求。” “说说看。” “我想和你两个人躲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拜托了。” “为什么?有什么要躲避的人吗?” “不,不是的……我想和你两个人跑到山里去,过二人世界,真正的二人世界。三郎君,你从未这么想过?” “是啊,真正的二人世界,在大山里……” 蝶的这个奇特想法蕴喻着什么,对此三郎就算想也想不明白。他此时正沉浸在触觉享受中。每当他的手指摁下去,蝶那柔滑的肩膀就会有一个如酒窝般的小凹陷。 “不让任何人知晓,悄悄地,就像私奔一样,我们两人跑到某个地方去,并且从此后不再回东京。” “你越说越有趣了。好吧,我们两人去温泉浴场,怎么样?” 一说到温泉,三郎脑中浮现出一个计划。去年年底,他曾去过信浓山中一个叫s的温泉浴场,意外发现了个奇特的宾馆。随着故事的发展,读者将会明白那是一个怎样的宾馆,这里就不赘述了。那里有让病态的三郎喜不自胜的设施,另外,那个宾馆老板虽和他仅仅交谈了两三次却颇为投机。这种记忆让三郎不由想到带着蝶再一次去那儿,不也是很好吗? “那么我们去信浓的s温泉怎么样?那里有独特之处,你肯定会喜欢。” “但,我们还要回来吗?我的意思是此一去便不再回来。私奔一样,那才好。这间画室干脆就卖掉吧!” “这画室,我同意卖掉。反正现在我就像没有从事绘画这一职业一样。这画室随便怎么处理都行。总之我们一起去s温泉。啊!对了,去年底我去时,在宾馆附近有别墅式的房屋出售,现在恐怕依然如旧。如果你讨厌住宾馆,我们就租借或买下那里的一套房屋,怎么样?同意吗?” “而且不再返回东京?” “那也听你的。只要能和你相依为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忍受。没有你,我一天也不能活。” “那么我们出发时,谁也不要通知,包括你的朋友。” “为什么?是为了将私奔这出戏演得更加逼真吗?” “是的,是的。因此谁也不要通知。悄悄地,明天或后天去那s温泉。” 话音刚落,蝶一下子从三郎的手中跳下椅子,嘟囔着“啊!真冷”,随后将虎皮缠裹在全裸的身上,像个蛮荒之女倒在地毯上。 三郎不由地同情起蝶来。她必定有无法言明的烦恼,有秘密。她为什么不愿意再次踏上东京这块土地?她是否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或者,有男人死乞白赖地缠着她,为了躲避这种人而不愿再回来?再就是她是一个表面上无法察觉的恶人,其过去的罪行即将暴露而不得不逃跑。但不管三郎怎么想,现在他也不愿离开蝶。即便蝶是有夫之妇,自己将被处以通奸罪;或者因蝶受到牵连,终生无法面对世人。这些都不算什么,为了蝶,即使现在就被处死,他也无怨无悔。 因此,如果蝶害怕某人,三郎也不得不害怕某人;如果蝶想躲避某人,三郎也必须和她一起逃亡。蝶之悲即三郎之悲,蝶之喜即三郎之喜。 蝶躺在地毯上,板着脸,全身蜷曲着,托腮仰视着三郎。而三郎也望着蝶,脑海中思索着。他虽想稍稍探听一下蝶提出那一想法的动机,但当他看到蝶故作镇静,实际上紧张得都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时,不由心生拎惜,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那么就这么定了。明天恐怕仓促了些。稍微收拾一下,后天左右出发。” 三郎爽快地嚷着。听到这句话,蝶尽量忍住那难以言表的喜悦,为此看上去痉挛一般,抬着头,面朝天,慢慢地靠近三郎。 3 没有说明任何缘由就辞退了长期雇佣的那个老阿婆,除了少量的换洗衣物、随身物品,所有珍藏多年的名画、油画工具等都放在画室里,至于画室的管理,也没有说明真相就拜托给某位好友,然后蝶与三郎就悄然离开了东京,这是他们在画室里商定结果后的第三天。在他们到达信浓山中的s温泉之前,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在故事场景转移到s温泉之前,请允许我陈述一些虽细小但必须引起读者注意的事情。 从那天画室商谈至火车离开饭田町站的一段日子里,蝶所表现出的言行让人费解。在那三天中,她总是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比如买一些旅途中的物品等,支使三郎一人外出,而自己却终日呆在画室里,一步也不踏出大门。她那胆怯的样子就像鼹鼠一般,而三郎自然也就怜惜不已。出发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当他们告别大门紧闭、鸦雀无声的画室,登上等候着的黄包车时,虽是一个温暖和煦的春日,蝶还是颇有顾虑地说道:“车老大,请把帘幔放下来。” 对于蝶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三郎自然是故作不在意,实则仔细地观察着,并和蝶一起紧张不安,和煤一起对那看不见的敌人充满恐惧。如果想弄清楚蝶到底害怕谁,并不是找不到答案。如果询问作为介绍人的朋友,让他帮忙查清她的家世及在歌舞团的情况,恐怕就可以了解、掌握某些线索。但这位今日有酒今日醉,奉行及时行乐的三郎君决没有那刨根问底的耐性。另外,即便刨根问底,查明对方是谁,对于三郎和蝶而言,恐怕除了逃离东京也别无良策。他对于蝶的爱决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有所动摇,而且只要蝶像现在这样爱着他,三郎也就别无他求了。按照她的意愿去天涯海角也罢,浪迹江湖也罢,只要有蝶的爱,三郎就心满意足了。 总之,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旅程,他们在长野县的m町住了一晚,乘坐狭小的私营火车,沿着绿叶葱郁的山路直奔s温泉。 在小巧精致的车站前,蝶和三郎正好雇了两辆待客的黄包车,朝着目的地稻山宾馆进发。道路两侧葱郁的群山,山谷里清澈的溪流,那久违的黄莺啭叫,以及无以伦比、清新透明的大气。早在火车里就已恢复常态的蝶此时格外高兴,不时回头看看三郎,露出愉悦的笑容。据说这稻山宾馆是那怪老板亲自设计、督造出来的。正因为如此,这穷乡僻壤的温泉场极尽奢华。不愧叫做宾馆,其外观完全是西洋式,那绿叶映衬下的红屋顶时隐时现,仿佛是国外的石版画,这一切让一向对自然风光无甚兴趣的三郎也感到了美。 当车在大门口停稳后,似乎是这一宾馆的习惯,那早已熟识的老板与领班、服务员一起,恭恭敬敬地前来迎接客人。老板那挺着的肥肚皮、油光发亮的面孔、满脸讨好的笑容与去年一模一样。也许是客人稀少的缘故,宽敞的走廊上一片寂静,让人心里感到凉飕飕的,但当来到楼下最里面的日式房间,稍事休息后,发现无论是室内的摆设,还是玻璃窗外的景色,都让人感觉到清爽舒怡。他们不禁想到:能在这世外桃源终其一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由于火车晚点,行李还没运到,让人有点担心。但他们两人也已疲倦到了极点,暂且躺着歇息,相互对望着。 “浴衣来了后,你先去洗澡。” “好,但我现在还不想洗。” “你对这个温泉不了解,去看看,你就会明白我选择这个温泉场的用意。” “非常壮观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不是结构怎样怎样。反正你先去看看,肯定会喜欢的。” 讲完这番话后,蝶就先去了这稻山宾馆的有名浴场。看着蝶的背影,三郎的脸上浮起了怪笑。看来那浴场中必定有让蝶惊讶、不可思议的设施。或者那里可能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那浴场意味着什么,蝶当然是一无所知,而三郎也只不过由于他那病态的爱好而对其抱有兴趣。因此两人做梦也没想到那稻山宾馆的浴场竟然与他们后来的悲惨命运有着密切的关联。 第二章 4 宾馆的浴衣送来后,蝶便换上了碎花招绸的夹衣,缠上一条腰带,然后与那个身材矮小的操着越后口音,但绝非美人的服务员一起朝浴室走去。三郎听见她们穿过走廊的啪嗒啪嗒声越来越远,突然切身感到白昼下的温泉宾馆里一片静谧。虽是春天,总让人感到彻骨冰凉的山气无声地、静静地穿过这个大建筑物里每一个房间。 “她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三郎突然沮丧起来,揣摩着。 “要不要悄悄地窥视一下?” 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一种坐不住的感觉。于是三郎迅速扒掉和服,套上浴衣,外穿一件相袍,急急忙忙地穿上拖鞋,紧跟而去。 出了房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走廊,恐怕是还没有习惯的缘故,更让他感到像是走进迷宫一般。走廊上早已看不见蝶的身影。凭着去年来时的记忆,他朝着像是浴室的方向走去。转过两道弯后,出现了一条稍长的走廊。其两侧都是客房,混沌的光线朦胧地映射在擦拭得光洁一新的板缝间。定睛一看,从这洞穴般微微泛暗的走廊对面走过来一个浴客打扮的男子。三郎向前走一步,那人向前走一步;三郎偏左那人偏左;三郎偏右那人也偏右。“真不可思议。”三郎想着想着站了下来,顿时那个男人也停住脚步打量着三郎。这真是莫名其妙,是三郎的大脑不正常吗?还是在做梦呀?让人觉得怪异。 但不久,三郎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实际上对面的那个男人正是三郎自己。在这条走廊尽端的墙上,整整一面镶嵌着镜子。他竟然将此忘得一干二净。“怎么搞的?”三郎不由地嘿嘿傻笑起来。此时镜中的那个男人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这样看来,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三郎却突然感到害怕起来。客人稀少的温泉宾馆是那样的寂寥,而这条走廊又是那么灰暗。 他当然不会为了逃避这面大镜子而扭头回房间的,于是继续朝前走去。镜子前,走廊又拐了个弯,前方恐怕就是那有名的浴室了。拐弯时,三郎心里念叨着“不要看镜子,决不要看镜子”。但是不自觉间又瞥了一眼,那一刹那,三郎感到在镜子的表面,除了自己的影像外,还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他吓了一跳,再度审视后发现在其影像的深处,浮现出一张苍白铁青的女人脸,久久地凝视着他。这恐怕只是一种错觉。因为当他镇定下来,向后望去时,身后没有一个人。就在那时面朝走廊的某个房间的门静静地关上了。但这恐怕也是幻觉。虽然这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但他好像看清了那张女人脸。头发是盘着的。决不是普通女人的脸。并且那青筋凸现的面额上,一双大而圆的眼睛阴郁地发着光。 “呆货,这儿是温泉宾馆,自然会有病人来此疗养。怎么会像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呆若木鸡,今天你是有点不对劲。” 三郎总算回过神来,但心中依旧感到这是个不祥之兆,怎么也恢复不到平时快乐的心境。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拐过弯,在走廊前方看见了那还留有记忆的浴室入口,耳中听到哗哗的洗澡水声。一下子,蝶那娇媚的神态又让他心神荡漾。三郎又恢复到了平常的心情。 在这偏僻的山野中,本没有必要将男女浴室分开。但这里由于另有缘由而将男女浴室明确隔开。三郎悄没声息地钻进男浴室,脱去棉袍,然后小心翼翼地,没发出任何声响泡进了浴盆里。 “您先慢慢洗,搓澡的过一会来。” 从女浴室那边,传来那身材矮小女子的声音。 “知道了。” 蝶淡淡地应答一声,随后又传来哗哗声,似乎是在浴盆里洗脸什么的。 三郎头枕在浴盆的边缘,成大字形浮着,悠闲自得地环视着浴室。温泉水是一般的碳酸泉水,没有什么稀奇,然而在这浴室里有着奇特的设施。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浴盆旁边灰泥作成的大炉灶一般的东西。稻山宾馆的人将其称为土耳其浴。尽管形态怪异,实则只不过是一种蒸气浴。与这个相比更为奇特的是位于浴室一角,有一块长为六七尺、带有四条腿的本板。俨然是饭店料理台被放大后安放在这里的,宛如巨人用的菜板一样。这是为洗澡者坐着清洗身体用的,这一设施可谓是过于结实、奢侈了。不知其用途的人可能还会感到害怕。 环视完一圈,三郎又将目光移向了男女浴室间的隔板,像是寻找什么东西一般,从一头望到另一头。 “夫人,让我给您搓澡吧。” 从女浴室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粗嗓门。 “好。” 对面传来蝶跨出浴盆的声响。 听到这一声响后,三郎更加急急忙忙地查看着男女浴室的隔板。他正在那儿物色合适的缝隙。但那隔板上没有一处缝隙。正当他灰心丧气之时猛然间发现那个灰泥蒸气裕与隔板之间,有一处凹陷下去,三郎觉得从那恐怕可窥视到对面。(男女浴室共用一个灰泥蒸气浴。呈小山状,其内有间隔。) 他立即跳出浴盆,将湿乎乎的身体紧贴在蒸气浴的一角,脸凑到那个凹陷的缝隙处。这副模样完全是那令世人哗然的女浴室偷窥者的常态。而偷窥本身也让三郎产生一种异样的心情。他虽知道浴室入口处有两道门,但依旧下意识回头看了一下。 缝隙处宛如箱子的一端呈直角状,非常狭小,无法看清整个浴室。但也正因为如此,反倒添加了一种别样的趣味。右半边,蒸气浴那灰泥截面就像怪物一样涌现在眼前,下方就是刚才提到的呈白色纹路的巨人用菜板。蝶那微微泛红的后背无遮无拦地展现在三郎的眼中。也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一时间,三郎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身躯,竟感到一丝恐惧。 蝶那巨人般的身躯纹丝不动,只是那脖子上的筋一跳一跳的,就像一个野兽在喘息着。光滑如玉的身躯上温泉水泛着光,前后左右地流淌着,看上去就像是火星上的运河。仅能窥其一角的下巴上演垂着巨大的水珠。 三郎从没想到浴室里的偷窥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异样感觉。这是电影中所表现出的颤栗与兴奋。以前三郎总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些偷窥老手一定要寻找视角并不是很好的孔穴呢?现在这个疑问总算找到了答案。 定睛一看,眼前那粉色的丘陵晃动起柔滑的曲线,就像海啸一般鼓胀起来。蝶抬起滴落着水珠的胳膊,抹了一下脸。 “您丈夫去年就来过鄙店,他是我们的老顾客了。” 那早已让三郎忘却其存在的人又发出了柔和、粗哑的声音。透过蝶胳膊间的缝隙,可以看见那人挺着肚皮,穿着t恤。 三郎知道那人是稻山宾馆的老板。不明就里的人肯定会大吃一惊。堂堂一个宾馆的大老板怎么会干起搓澡这个行当来。但这正是该宾馆的独特之处。五十开外的他亲自为客人搓澡且技术了得。他曾向人吹嘘,他在海外旅行时曾学会了土耳其浴室中的一些技巧,在此基础上探合进个人想法,发明现在这种搓澡技艺。他最拿手的便是通过各种动作、手势向人们说明真正的土耳其浴室是多么宏大的设施,这家宾馆的接待真是无微不至、及时周到。 上次来时,通过几天的充分观察,三郎竟然怀疑那老板可能与自己一样,具有某种病态的嗜好。虽然当时未与他深谈,但不知为何对他却抱有好感。该老板的怪处不仅仅表现在土耳其裕这一点上。从其肥硕的体态上看,不难想像他还具有异常的食欲,这一点也与三郎相似。在他的房间里总是摆放着国内外的闻所未闻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各式各样的食品罐。一有空闲,他就会从中抓出一把把的食物放入口中。三郎经常看见他咀嚼着什么东西,穿过走廊。 此时,蝶与那怪老板之间的又开始了低声交谈。 “光搓背,还是全身都搓?” “光搓背。” “说实话,全身搓是我们宾馆的绝活……这套绝活是我前年去土耳其时学会的,正宗的土耳其搓法。先在那蒸气浴中将全身预热,然后再搓得干干净净,让您彻底消除疲劳,身心倍感舒畅。” “那么就搓全身吧。” 也许她在更衣室中脱衣服时就已将那心中的羞耻感一并脱掉了。也许是浴室中特有的开放式氛围让她放肆起来。看起来女人只有在浴室里,才会将羞耻彻底置于脑后。那些平时被男人的指尖稍稍碰到便会容颜大变的女人,在浴室里,即便其赤裸的背部被年轻的搓澡人摆弄也会不动声色。去年也是在这里,该老板曾告知三郎过女人的另一面。 “的确,女人真是不要脸啊!” 看着蝶那巨大的身躯摇动着消失在旁边灰泥制成的蒸汽浴中,三郎稍稍感到一点吃惊。障碍物消失后,三郎的视角顿时变得开阔起来。在灰色墙壁与浴盆的背景下,一片白茫茫的空气中,展现出该老板肥硕、半裸的体态。 “刚开始时蛮难受的吧,忍耐两三分钟便可将全身热透。” 他晃动着那油光发亮的笑脸,向灰泥蒸汽浴中的蝶说着。 5 此时三郎的眼中,横躺着一具似乎是棉花作成的巨人般的身躯。这就是被肥皂泡覆盖着的蝶的身体。因为距离太近,三郎只能看见其三分之一。但凭着自己去年的体验,他可以充分想像到对面将会展现一副奇妙景象。 从蒸汽浴中出来的蝶,依照那怪老板的要求,平躺在那巨大的菜板台子上。搓澡人用沾满肥皂泡的浴球搓动起来。当充分起泡后,便开始用那两只肥手施展起独特的按摩术来。 三郎的眼前,十根肥手指就像庞大的蜘蛛一样乱爬着,而那满是肥皂泡的大山也无声地蠕动着,像水枕一样蠕动着。在蝶身躯的对面,搓澡人那件t恤下的啤酒肚艰难地起伏着,依稀可闻呼哧呼哧的剧烈喘息声。他为了在搓澡时消除客人的尴尬,仍然不间断地说着话。从刚进土耳其浴室的惊讶、土耳其人的奇特风俗直至伦敦、巴黎的所见所闻,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偶尔也会不经意地说道:“不好意思,夫人。我想您在学生时代肯定很喜欢运动。能拥有这么一副紧绷绸的身体,感觉一定不错吧?真是健康的身体啊!而且皮肤光滑细腻。啊,对不起,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光艳美丽的身体。” 而蝶就像死人一样沉默着,将自己的身体任由对方摆布,一言不发。也许她对这个五十开外的肥男人根本不感兴趣,只是沉浸在按摩的快感中。也许搓澡人善于调节客人的心绪,使其心情放松,无拘无束起来。 “请稍微侧向那边。”“请俯过身。”蝶无声地按照要求转动着身体。正因为如此,三郎眼前那雪白的小山,展现出各种各样的曲线与阴影,上下左右地起伏波动着。 有时背部弯成弓状,腹部的皮肤就像橡胶球般褶皱着。对面可看到那老板通红的大脸。他正用力抓住蝶的肩和脚脖子往后拽。有时蝶仰卧着,那老板将其丰满的两条大腿重叠在腹部,呈现出一副残疾人的奇妙情景。他这是将蝶的脚脖子向其额头方向推压。也许是不能窥其全身的缘故,三郎觉得这个眼前无声蠕动着的大肉球果真就是蝶吗?非但如此,他甚至感到那不是人的身体,而是某种白花花、软绵绵的奇特生物。 经过一番激烈运动,搓澡人充血的双手拧起一个小桶,将温泉水哗哗啦啦地没到蝶的身上。顿时,那身上仅存的斑斑点点的肥皂泡如河流中的冰雪融化一般被冲得一干二净。那处子般血色极旺的腹部及臀部光彩熠熠的展露出来。 不久,蝶那美矣美仑的身躯便被一条大浴巾包裹起来,其上那十根蜘蛛般肥大的手指又爬动起来,而三郎眼中的巨大肉体又如橡胶水枕一样,奇妙地抖动起来。 6 除了像野崎三郎这样的好事者,s温泉并不被外人所熟知。坐完那并不舒适的简易火车,还要在漫长的山路上颠簸一番,这对于半是游山玩水的温泉疗养而言并不合适。不仅如此,那一带对于喜好热闹的女人孩子而言过于冷清、偏僻。放眼望去,群山环绕的幽暗谷地上,只有这孤零零,与四周氛围极不协调的稻山宾馆。而且附近也没有村庄,仅有几间土气的零售店,空荡荡的稻山宾馆的副楼以及稍远处的樵夫小屋。如果一个人来此旅行,恐怕一晚也忍受不了这份孤寂和无聊。 但对于逃避某个不知名的恐怖跟踪者的蝶以及深爱着蝶的三郎而言,没有比这一带更为安全的地方了。而且,在稻山宾馆的浴室中,还有能满足他们怪僻的奇特设施,同时这里还有与他们同属一类的怪老板。三郎觉得如果果在这里是完全可以忍受的。而蝶,虽没有问她,但可以看得出来她已经充分领受到了那个土耳其浴的魅力。就这样,他们在温泉宾馆的愉快生活日复一日地持续着。房间里呆腻了就去浴室,浴室中呆腻了,两人就一起到附近的森林中逛一逛。 可另一方面,自从来到稻山宾馆后,三郎总感到一种不安。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那到底是怎样的不安。只是感到一丝淡淡的凉意。他终日沉浸在蝶的爱抚之中,还在土耳其浴室中贪婪地追求着那种怪异的快感。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种冷风吹进心中的异样孤寂。恐怕上次在走廊镜中目睹到的那张可怕的女人脸是使他产生这种心境的一个原因。但不单单这个原因。 说到镜中的那张脸,事后三郎也曾询问过那个身材矮小的服务员及老板,该旅馆内是否有女病人疗养。得到的回答却是除了蝶之外,现在没有任何女人。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那真的仅是幽暗镜中的幻影吗?三郎总觉得那不会仅仅是幻影,而且更让人起疑的是当其询问该事时,老板所表现出的神态很异常。当三郎向他详尽地描绘完镜中那张脸的模样后,那怪老板故作镇静却又有点按捺不住地对三郎解释那可能是别的物体的影像,或者恐怕是看花眼了。 尽管觉得该事可疑,但过了两三天后,这不愉快的回忆逐渐变得淡薄。然而,那无法言明的不安却依旧残留在三郎的脑海里。他本来希望与蝶尽情戏耍以便早日忘却这种不安,可这幽灵般的恐惧却死死地纠缠着他,挥之不去。另外随着时间的推移,蝶也不知为何开始显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搞的?你到底害怕什么?望望这宁静的山野。那里会有什么事发生吗?会有什么可怕的人出现吗?” 即便如此责骂自己,他与蝶还是对那不明原因的不安束手无策。 在他们来到该宾馆后的某一天,两人洗完下午澡后,想在阳光和煦、晴空万里的日子里去后山散散步,便一同走出了宾馆的大门。蝶说要买些水果带进山里,一个人跑向那破破烂烂的零售店,而三郎一个人挥动着手杖,沿着山间小路,慢悠悠地朝着森林踱去。小道的一边是矮草丛生的平缓山脉,一边是繁茂的杂草,其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从谷底传来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其中夹杂着水流拍打岩石的声响。三郎用手杖敲击着路边那无名的花草,时不时掉过身,察看蝶是否已经跟上来。不知不觉中已走到森林的入口处。 就在那时,身后传来蝶那草鞋发出的啪嗒啪嗒声,听上去有点杂乱。三郎不由地回头瞧了一下。怎么回事,只见脸色苍白如纸的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求救般地奔了过来。 “喂,怎么了?” 三郎不禁大声叫了起来。而蝶却像周围有人一般,压低嗓门说道:“快、快!”边说边拽着他的袖子跑。 “怎么了?” 他一边跟着蝶往森林中跑,一边关切地问到。而蝶并没有讲明她害怕的缘由。他们如同后有追兵的私奔者,急急忙忙地躲进了森林深处。 越往里走,s山谷中森林就越繁密。到处都是几人都抱不拢的参天大树,那些大树的枝干纵横交错地纠缠在一起,遮住了朗朗晴空。有时,冰冷的水滴打在他们的脖颈上,让他们陡然一惊。他们每一步都踏在湿漉漉满是水汽的落叶上。就这样,他们向着森林深处前进着,此时蝶的脚步也快得像疯了一样。 不久两人来到平时常玩捉迷藏游戏的大池沼边。这里一片静寂。池沼像是装满千年之水一样,凝重宁静。湛蓝的天空映照在水面上。池沼以水面为界,上下无限,一片空荡。来到这里后,蝶总算回过点神,跟平常一样了。 “究竟怎么回事?你受到什么惊吓了?” 看见蝶回过神来,三郎便再一次询问起来。 “不,什么也没有。恐怕是我弄错了。对,肯定是我弄错了。决不会有这种事。” 蝶像是安慰自己一样应答着。 “在那家零售店看到什么了?” “哎……啊,那可能是我弄错了,不必担心。” 这么说让人怎能放心,过了会,蝶又说了起来。 “三郎君,从这不经过宾馆能到达火车站吗?” “啊?恐怕只有那边一条路吧?干吗问这件事?” “翻过这座山,对面肯定有车站。” “胡说八道,你还是害怕。说出来,好吗?你究竟为什么拉我到这里来?” “无论有什么严重的事,哪怕要我的命,我也不会舍弃你的。我发誓。好了,说吧,求你了!你为什么害怕东京?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可是,不管三郎如何苦口婆心地哀求,蝶仍然紧闭双唇,一言不发。最后,她说:“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请稍等一会。啊,今天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说。……算了,不如我们去玩捉迷藏的游戏吧。”说着说着,她又变得快活起来。 于是,凡事都听蝶的三郎就又一次失去了了解她内心秘密的良机,不情愿地接受了她的提议。很快,他们又像平时那样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两人在池沼边的草地上,互相追逐奔跑。蝶一到在地上,三郎就顺势倒下去,像小狗一般躺着戏耍。 “如果我逮住你,作为惩罚,要让我亲一口。” 三郎提出了这个建议。 不久,捉迷藏的游戏又变为这鬼游戏。 “好了没有?”“还没有!”他们孩子般相互叫着。这种叫声回荡在森林里,久久不散。这次轮到三郎扮鬼。不知不觉,他们已离开了池沼,来到了密林深处。那里到处是隐身之地,藏身之所。三郎将脸贴在一棵大树上,等蝶躲好。 “好了没有?” “还没有。” 远处传来蝶的声音。 “好了没有?” “还没有。” 蝶每次藏身都很花时间。 “好了没有?” 这次没有回应了。三郎等不及了,离开大树干。朝着刚刚蝶发出叫声的方位走去。他绕开紧紧缠扭在一起的大树,画着曲线走。山野中的傍晚来得太早,不经意间,天色已灰暗下来,而那幽暗的森林又增添了几分暮色。他希望蝶会马上“哇”地大叫一声,从某个阴暗角落里跳了出来。一边想着,一边胡乱走着。但是他费尽心思找寻了半天也未看到蝶。说不定在那树干后,在那草丛中,上次镜中出现的那张脸正等待着他靠近。 一下子,三郎站住不动了。定睛一看,前方的薄暮中,似乎蠕动着什么。 “蝶蝶……” 三郎不禁大叫起来。但那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听到人的脚步声,爬动着的大癞蛤蟆。即便看清楚了,三郎依然没有回过神来。眼前不时闪动着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 “喂!蝶……” 他大声地叫着,发疯似的在密林中狂奔。 “喂!蝶……” 他拼命地叫着,然而答复他的仅仅是让人心悸的回声。 蝶究竟躲在何处。如此大声叫喊也不见回应,岂不是有点奇怪?三郎在害怕之中又加上了难以言表的担心。他一边继续嘶哑地扯着嗓门叫喊着蝶的名字,一边不知所措地到处乱跑。他已经在同一个地方转了两三圈了。 过了一会,三郎找累了,走出了森林,站在池沼边。那一带还比较明亮。突然间,三郎发现在其前方一百米处左右,池沼直削削的边沿处,丢弃着一个他还依稀记得的红带子草展。三郎不由地又看了一眼,池沼边沿处,有一块草皮已经剥落掉,地面上有谁滑落过的痕迹。三郎立刻跑了过去。 “蝶,蝶……” 他无意义地叫着恋人的名字。自然,没有任何回应。池沼像聋哑人一般沉寂着。从岸上往下看,在那积淀的黑水上,另一只草展孤零零地漂浮着,还没沉下去。 第三章 7 野崎三郎呆呆地望着那孤零零漂浮在池沼表面的蝶的草展。他还未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甚至天真地想到,说不定从那沉淀的水底,蝶的红带子很快就会漂浮上来,随后,她那湿乎乎的笑脸也会一并浮现出来。 但是不管如何等待,暮色下,那池沼表面如凝固般纹丝不动。三郎觉得脑中有一个念头以不可遏止之势涌上来。那是什么念头他却弄不明白。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是三郎不愿那样想。他依旧在池沼旁踉踉跄跄地徘徊着。 “蝶死了,没错,蝶死了。” 好不容易,三郎如恍然大悟般在心中嘟哝着。他马上脱掉衣服,准备跳入池中救人。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不识水性的他即便脱掉衣服也没有任何意义。 蝶果真是葬身水底吗?那是她有意识的自杀,还仅仅是无意失足落水?抑或是被谁推人水中?即便那样,她不是会游泳吗?况且,她的尸体没有浮出水面岂不是让人费解。这说不定是蝶为了逃避其所恐惧的那个人而采取的一种策略。如果当时三郎能冷静考虑一下的话,肯定会产生上述疑问。但当时他根本没有思量的时间。当他稍稍镇定下来就忙不迭地跑回稻山宾馆。 接到凶讯后,宾馆内外的人们都脸色大变,以宾馆老板为首的人们铁青着脸走出大门,附近的村里人也闻风而至。 “快点,快点,救救她!” 三郎上气不接下气,叫喊着。 可当周围的人群得知蝶是掉进池沼中时,出奇般地沉默着,仅仅彼此对视一下。 “你们怎么了?如果不快点,想救也来不及了。” 尽管三郎焦急万分,周围的人群中依旧是一片可怕的沉寂。他们相互间唧唧喳喳地谈论着什么。 “如果我事先知道你们要去那儿,就会阻止了。”宾馆老板一付怅然若失的表情,率先打破了沉寂。“关于那个池沼,自古以来就有传说。用这一带的人话讲,那是个无底的池沼。那里居住着一个蛇身之怪,如果被它看中,不管你是多么会游泳也在劫难逃。你也知道这是个迷信。但那一带给人的感觉总是阴森森的,让人心里发慌。我一般都会提醒客人不要去那儿。可这次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你们会跑到那一带去。” 这时,周围的人群也附和起来,诉说着那池沼的种种恐怖。 在人们的记忆中,丧生于那无底池沼中的人决非两三个。并且让人迷惑不解的是那些溺水者的尸首从未露出水面,永远地消失了。从稻山宾馆建成后算起,就有两人丧命。一个是附近村落的年轻人,自恃力大无穷,无所畏惧,结果是自食其果,命丧黄泉。一个是投宿宾馆的外国游客,不听众人的劝阻,去了那无底池沼,结果是触怒了那蛇身之怪,也断命于此。 尽管众人喋喋不休,三郎根本就没心思听,恋人那在黑水中苦苦挣扎的身影不时闪现在他的眼前,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不耐烦地又一次喊叫起来。 “不管怎样,请去寻找一下。有没有擅长游泳的人,请帮帮忙,去那池沼里找寻一下蝶。” “那是当然。找我们肯定会去找的。但预先可以告诉你,恐怕是无济于事了。上次,上次的上次,警察也曾雇人找过,结果是一无所获。” 宾馆老板一脸无奈,派人到附近的警察局报案。 很快,由宾馆的年轻人以及附近村落的男人们组成的搜索队便提着写有稻山宾馆字样的灯笼,穿过黑暗笼罩下的山路,急急忙忙朝森林深处奔去。三郎走在队伍的前列,由于心情焦急,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在大树之间,不时有弧光闪过。众人谁都不开口,除了落叶的沙沙声,枝头鸟儿的怪叫声,一片沉寂。灯笼的火光将巨大的人影投射在头顶上方的树叶层上。那影子晃动着,仿佛怜惜着这群可怜的人们。 池沼已被漆般浓厚的黑暗包裹着。幽暗的灯笼之火连人的样子都分辨不清。人们搜集枯枝。点起了篝火。熊熊的火焰燃烧着,冲破了黑暗。仔细一看,那草展还在原处,黑夜里看去,好像很遥远。 众人死一般沉寂,呆站在池沼边。没有一个人胆敢跳进这黑夜里的无底池沼中去搜寻那可怜死者的尸首。三郎焦躁烦闷地在池沼边来回踱着。 8 那晚的搜寻最终无功而返。警察局的警官们赶了过来,乘着连夜赶制的竹筏子在池沼上反复查找着。但整整一晚,白费力气,一无所获。第二天,他们又做了潜水镜,再度寻找,依然是一无所得。看上去,蝶是永远地消失在幽深的水底了。 “上次也曾有人溺水而亡。”警官仿佛是安慰三郎一样说道,“与这次一样,上一回我们也竭尽全力,但尸体终究没有找到。这一带的人似乎相信一个奇异的传说。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怪物。我认为是由于池沼里的水藻引起的。你如果带上潜水镜下去看一下就会明白。一直到池沼底部密密麻麻地生长着水藻。人一旦掉下去,就会陷在里面,无法再浮现出水面。”的确如此,在池沼底部可看见无边无际的水藻像无数条蛇一样相互缠绕着。由于光线不足,幽暗混沌,让人不仅会联想到有怪物栖身于此。蝶果真在那滑腻的黑暗世界中吗?三郎借来潜水镜,观察了一下水底的世界。一瞬间被一种无以言表的孤寂所侵袭,感到自己也沉坠下去,与蝶一起被那黑暗所包围。 “这样找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虽说令人难过,但也没有办法了。即便发现尸骨,她也不能死而复活。况且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请放弃吧!” 最后警官下了定论。因为她是溺水而亡,所以没有犯罪嫌疑。并且就算有疑点,这里毕竟是穷乡僻壤,作为警察也无法深入调查下去。当然三郎还是就他和蝶的关系接受了例行公事般的调查。当被问及蝶的身份时,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为了弄清蝶的身世,他即刻拍电报给介绍蝶与其认识的朋友,寻求协助。 总之,搜索告一段落后,警官和附近的人们又各行其事了,只有三郎一人深深地陷入无尽的绝望之中。他将自己锁在宾馆的房间里,沉浸在无边的回忆之中。蝶对他而言是惟一的生存支柱,失去了她,今后的路他将如何走呢?想到这,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念头:干脆步蝶的后尘,死掉算了。 从昨天便开始的多云天气,到了正午时分,变成了蒙蒙细雨。房间里出奇地闷热、潮湿,窗外的云雨仿佛就要逼迫过来。而三郎沉重的心情让这一切变得更加阴郁。于是他连去洗土耳其浴的心情也消失了,躺在房间中央,茫然地望着窗外。那时,往日蝶那娇媚的神态好像从灰色的云层间横穿而过。 突然间,不知从何方传来悲凄的摇篮曲。那声音伴着雨棚的声响,打动了他的心房。其中一个原因是那凄美的歌声让他联想到了亡人。他不禁想瞧一瞧那唱歌之人。可是打开窗户一看,周围毫无人踪,那声音真真切切是从宾馆内传来的。 抑或是天气的缘故,抑或是摇篮曲那奇异的悲戚音律,三郎瞬间感到战栗。并且不知何故,那永远被困在池沼底部那无尽幽暗之中的蝶的神态,就像是童话中的插图般出现在三郎的心中,悲凉、恐怖、伤感。 9 “您一个人寂寞吧?” 三郎被这句话惊醒,一下子回过神来,扭头一看,那半开的房门间隙,露出老板那微笑的面孔。老板把那已重复多次的吊唁之词又重复了一遍,接着说道:“来我的房间坐坐,怎么样?虽说里面乱糟糟的,但我可以陪您说说话。而且我屋子里有珍藏的美味,尝一尝如何?您这样呆下去,只会更加消沉。” 对于三郎而言,此时老板那张满脸慰藉的表情真是烦人,但某不住他再三邀请,心想辜负他的一番美意也不太好,便决定暂且还是去坐一坐。当他们并肩走在走廊上时,三郎随口提起了刚才便惦念着的一件事。 “这里有带孩子的女人吗?” “没有。现在要说客人,除了您之外,六号房间有两位,二楼有三位,总共六人,而且都是男人。孩子是一个都没有。” “但我刚才好像听到摇篮曲了。您有孩子吗?” “我没有。”老板奇怪地望着三郎,“这恐怕是您听错了吧?这一带恐怕没有人会唱着摇篮曲路过。或许是佣人们唱着相似的歌曲吧?” 但三郎还是觉得有一件事堵在心头。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能忘却那异样的音律。 这暂且不说。很快三郎便被带到了老板的房间里,那儿的桌子上已备好食品,对面一位先到的客人正举着酒杯。 “这位是进藤君。我的老朋友。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昨天他才到。跟他,你不必拘束。请随便。” 老板如此这般地介绍着。 “我们刚开始喝,想让你散散心,便去叫你了。” 此时那位叫进藤的客人端坐起来,用一种无所谓的腔调表达了一下哀悼之意。他一身打扮相当讲究,但讲话的腔调、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肤色、骨节粗大的手指都让人觉得他不适合住这样高级的宾馆。首先,他那可怖的长相便让三郎觉得不快。那皮肤虽说是晒黑的,却出奇的青黑,使人联想到铅的颜色。混沌、不时转动着的瞳仁,病理性的少发,这一切都说明其上半生是漂浮不定,历经坎坷的。 话题依然是以无底的池沼以及蝶为主。宾馆老板一个人说着,而进藤只是敷衍地应答一声。三郎则一边听着,一边陷入奇想之中。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老板喜好的美味之物。其中的绝大多数是三郎未曾品尝过的无名之鸟、兽、昆虫等。平素一向爱吃怪东西的三郎此时却没有一点点食欲。与这些美味相比,他从老板的讲话中不禁想到了一个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昨天蝶从零售店买完东西回来时那令人费解的举止,还有在森林中所讲的让人心悸的话语。当时她就快要吐露真相了。如果那样就可以明白到底是什么令她那般恐惧。但时至今日,悔之晚矣。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知道,即蝶在零售店前肯定看到什么了。说不定那就是她惊恐不安的根源,说不定那就是跟踪她的人。而且如若再大胆发挥一下想像的话,在森林中杀死蝶的正是那个跟踪者。 这一带是狭小的村落,如果昨天有外人来,马上就可以知道。但在这个时节,一天会有两三个人来吗?说到外人,现在端坐于此的进藤不就是其中之一吗?一打听,他果然是昨天傍晚时分来的。这么偶然的吻合岂不让人觉得蹊跷。更何况他那狰狞的面相、粗鲁的言行举止,这一切都让人越想越觉得可疑。 悲痛中数日已过。三郎依旧滞留在稻山宾馆里。一则是上次拍电报打听蝶身世之事,朋友的答复未到。更主要的是他感到蝶还在某处活着。就算死了,他也不忍离开她沉尸之地的池沼。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他想监视蝶出事那天来到此处的惟一一个外人进藤。(此事已问过村里人,得到了确认)一有闲暇,三郎便会想起池沼,借来潜水镜,进入森林。像被什么迷惑住了一样,终日凝视着池底那幽暗的世界。 10 就这样日复一日,他突发奇想,以现在这种眷念之情,将恋人的姿态表现在他的画板上。他有独特的构思。首先在背景图案上画上满满一面丛生的水藻,在那幽暗的中央处,横躺着泛着银色的蝶之裸体,用浓重的蓝色烘托全身。那简直就和他在无底池沼中借助潜水镜所看到的景观一模一样。 宾馆里明亮的房间不适合画这样的画,又不能背着画板去森林。为了绘画场所,他颇费思量,最终选中那空着的宾馆副楼。那周围的空地上杂草丛生,房子整体多处背光,那种阴郁、压抑的感觉吸引了他。三郎觉得那里才是画这副画的绝妙之处。 宾馆老板看上去不太情愿开放到楼,但当他听完三郎那令人同情的想法,并确认三郎将为此交付足够的租借费后,总算应允了。 虽说是副楼,但看上去像是个古老建筑,完全荒废着,非常宽大,所以即便将窗户全部打开,里面朝内的房间还是如同傍晚时分一般昏暗。三郎特地选择其中最暗的一间,支起画架,立刻投入到这个奇特的工作中。 一拿起木炭笔,他就全神贯注了。虽说有如实画出恋人的喜悦感,更重要的是他那早已忘却的艺术感又复苏了。《沉睡水底的妖女》,单单这个极具诱惑性的标题就已经让他欣喜若狂了。而且,拿起画笔也是抛却悲痛的良丹妙药。他摈弃一切杂念,埋头于绘画世界中。 这是他进入副楼第一晚的事情。他兴致所至,天色已黑却无法搁弃画笔,便点起从宾馆里借来的油灯(这一带连电灯也没有),在黑红的灯光下,忙着那对光线要求不高的素描工作。 返朴的灯火将异常的阴影投射在整个房间里,那种梦幻般或是童话中的影像更加符合他的心境。 就在那时,他突然又一次听到那奇怪的摇篮曲。从声音、曲调直至异样的悲凄感都与那天所听见的如出一辙。那声音的主人似乎就在副楼的某个角落里,那哽咽着的摇篮曲时断时续,悠悠传来。 一听到这歌声,三郎与那天一样又产生了异样的感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出神地倾听着那音律,很快便立起身,手拿着灯,循声走去。可那灯火一颤动,那歌声就嘎然而止。与此同时,传来不知是何人跑向套廊外的声响。 “谁?” 三郎一边叫着,一边循着声响跑了过去。跑出套廊,透过漆黑的空地看去,隐隐约约,那儿仿佛有个女人的身影跑动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11 野崎三郎的恋人蝶果真如三郎及稻山宾馆的人们所猜想的那样,葬身于池沼中的藻群里了吗?还是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过着隐居之士的生活?三郎两度听到的摇篮曲究竟是何人所唱?说不定那人就是蝶?在回答这些疑问之前,故事的舞台发生了变化。作者必须讲述另一人物,植村喜八的一些奇特见闻。 浅草公园的后面有一家略显脏乱的酒馆。某个晚上(那正是野崎三郎遇见蝶并痴迷于她的时候),在这家酒馆里,植村喜八碰上了一个怪人。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植村喜八也是毕业于西洋画学校的一位画家。但与野崎三郎迥然不同的是:他既没有家产可以继承,所作之画又卖不了几文。他只是东京郊外胡乱混饭吃的一个贫穷书生。和服的领子上满是污垢,皱皱巴巴,瘦骨嶙峋的腰间垂着破烂不堪的狗尾巴草带子。 不论怎样作画也卖不出去,最后他彻底失望,放弃了绘画,从浅草公园的一角逛到另一角的天数逐渐增多起来。那副落魄模样的植村与公园里被面包屑及旧报纸弄得脏乎乎的长凳形成一副非常协调的画面。他坐在那历经风吹雨打,被临时工身上的油污、小孩的粪便搞得脏兮兮、泛着异常光泽的长凳上,观察着与其同等境遇的年轻人、闲逛着的无所事事的掌柜、紧抱着钱钵的小和尚、经历世间风霜的面无色泽的干枯的老头、带孩子的女人等的活动,这已经成为他的一大嗜好。 这些人们所居住的社会与他所了解的另一个社会,例如位于山手线的某个富人朋友的家庭、当时刚刚落成的帝国剧场、三越百货等截然不同。西餐摊贩、竞相拍卖的衬衫店、阿拉斯加的金戒指、劣质白兰地、人场费十文钱的浪花节(三弦伴奏的民间说唱,类似我国的鼓词)等才符合这些人们。很早以前,植村喜八就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兴趣,而且越了解就越感到一种无法言传的魅力。打个比方,这种魅力就像踩球女孩那带有污垢的贴身内衣所给人的感觉。与豪华、绚烂完全不同,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一种美。不仅如此,这个世界中还飘荡着一种浓厚的江户时代的氛围,这种气氛从市中心到商业区的花柳界都已荡然无存,惟独这里还残存着。如拔剑出招的剑客、蟾蜍膏的叫卖者、背上刻有俱梨伽罗龙王像的老爷爷、满脸皱纹的老婆婆。这一切都充满了江户时代的气息。 不知不觉中,植村已完全变成了浅草人类。中午在说书场里,吃着饭盒里的寿司与同座的伴奏手及矮挫子成为熟人;觉得活动小屋上逼真的招贴画很美;与观音堂附近的乞丐交谈;在某某酒馆,喝着劣质白兰地与操着标准江户口音的兄台们激烈辩论。 话说那天,植村喜八去观看当时六区盛行的精彩节目——女大力士、女相扑的比赛。叮叮咚咚的鼓声下,肥硕如渔民的女大力士,扭动着身躯,招引着看客。那些女人一摆好架势,就如约定一般背朝观众席,或张开大腿,或并紧双腿,胀红着脸,用力将对方扔出场外。从后面看,以略显污秽的兜档布为界,两个足球般大小的屁股蛋,共计四个,就像奇怪的生物一样抖动着。 喜八坐在最前方铺有草席的座位上,仿佛很荣光,聚精会神地望着台子上的表演。 “现在作为比赛休息间隙的助兴节目,由女大力士表演举重。” 啪、啪,穿着印字短褂的男子,敲着梆子说着。 看上去很重的酒桶、土袋子等被抬了上来。在更高一点的后台,伴随着三弦琴,传来类似槲曲,但又略显悲凄的歌声。 那时,越过摔跤场,植村朝对面看台望去,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男人,他不禁缩了一下脖子。他怎么也不会忘记那张扭曲着的铅灰色的面孔。植村揣测那人也许已记不起自己的模样,但他还是有点害怕,慢慢地混入人群里,那天晚上的情景又历历在目。 第四章 12 一个异常漆黑的夜晚。喜八在某个酒馆中喝醉了,正沿着寺庙的长墙根晃着。当时并非深更半夜,但路上毫无人踪,远远地传来电车的轧路声、中国面馆的笛声、值更的梆子声,真宛如深夜一般。 走到土墙的尽头,正准备拐向小胡同时,突然,一块和服的衣袖轻轻地掠过喜八的胸前,一个年轻女人急喘着,躲到他背后稍稍四进去的黑暗处。 “救救我!” 清风般的柔声让喜八止住了脚步。当时根本就没有思考的余地,在同一胡同处出现了另一个人,像是捉拿这藏身之女的。在微亮的路灯下,距喜八一尺左右的地方,出现了一张男人的面孔,一张异常扭曲着的铅色的面孔。很显然,对方也被突然出现的喜八给弄得手足无措,一动不动,窥探着这边。他们彼此能感受到对方异常的呼吸。 瞬间,也许是从说书中受到的启发,喜八想到了一条妙计。 “喂!” 他一边回想着平素在这一带溜达的刑事侦探的精悍神态,一边下腹运气地叫嚷着。 “你想对这个女人干什么?” 话音刚落,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对方竟一下子掉转身,从刚刚来的胡同暗处跑掉了。他的动作太快了,以至于喜八竟吓了一跳,真可谓又惊又喜。 “非常感谢!” 过了会,仍然躲在暗处的女人兴奋地叫着。 “那人已经走了吗?” “稍等一下,我再看一看。” 喜八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感,稍微挪动一下脚步,观察了一下胡同的黑暗处,盯着看了一会,觉得的确没有人了。 “没事了。那家伙肯定滚到什么地方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畏畏缩缩靠近喜八,朦胧的灯光映照出其面孔,装束一般,但曲线丰满,容貌诱人。这个看上去像是招待的女人垂着头,忸忸怩怩站在那里。 “回哪?我送你。” 喜八拍着胸脯站在前头。 “往这边走吗?……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刚才,我差一点被杀死,那人是有前科的,刚刚才从监狱中放出来的。” 说着说着,两人离开寺庙的长墙根,走到稍稍明亮一点的大街上。 “以前你就认识他?” “哎!一点点而已,没有深交。我就像被毒蛇缠住一样。他一直跟着我,威胁说如果不听从他的话就杀了我。刚才他怀里就揣着短刀。” “干吗不报警?” “你是警察吗?” “不是,刚才是吓唬他的。我是个画画的。” “啊?”女人露出惊讶的神情。“如果报警的话,岂不更加恐怖?如果那样恐怕就真的要被杀死了。算了,还是逃到一个那家伙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她半是自言自语地反复嘟哝着。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详细说一说?如果有我能办到的事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喜八抛却了羞涩,信口说到。 “谢谢。我想我自己一个人能应付。” 从那女人的话语中,一下子就感到拒绝之意。喜八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平时就比一般人要懦弱的喜八再也没有勇气说帮助一类的话了。当街道两侧的房屋逐渐变得明亮起来时,穿戴破烂的他渐渐觉得有点自卑。不知从何时起,方才黑暗中的英雄变成了胆小鬼,连被自己救下的女人看一眼都觉得无比羞愧。 “非常感谢。现在我没事了。从这我一个人能回去。” 她朝着傻乎乎站在那里的喜八鞠了一躬,轻轻地拐过明亮的街道走了。喜八无地自容,故作无表情状若无其事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更为可笑的是,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被救女子的身份。 “啊!想起来了。她不是k舞蹈团里的舞女吗?” 他觉得曾经见过她。以前他经常光顾的浅草六区的曲艺场里,有一个名叫胡蝶,颇有人缘的舞女,她不知何时从舞台上消失了。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竟然在这暗淡的地方筑窝,过着漂浮不定的日子,还要被那个有前科的家伙追得到处乱跑,实在可怜。 当他明白被救女子是舞女胡蝶后,喜八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宛如透视到充斥在浅草附近的罪恶的一个侧面而感到兴奋不已。眼前描绘着前科者那抽搐、铅灰的表情以及胡蝶的背影,在黑暗的小道上踏上了归家之路。 植村喜八当然不知道,他所救的这个舞女不是别人,正是野崎三郎的恋人蝶。她那晚离开三郎画室,归途中受到那个有前科之人的袭击。喜八被卷入这个故事便是从这次与蝶的偶然邂逅开始的。 13 自那以后,植村喜八总也不能忘记那晚之事。浅草曲艺场的舞女、铅灰色面孔的前科者,这种奇妙的组合勾起了他的兴趣。仔细想想,那时胡蝶的态度令人不可理解。在曲艺场舞台上也算见过世面的她为何对那个人无来由的威胁如此心惊肉跳?就算那人是凶恶的前科者也不必那么胆战心惊。既不向别人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说要躲起来。她身上莫非有什么秘密。他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苦苦思索着。 通过以上描述,读者可能会想,这个植村喜八对于悄悄探究他人隐私有着异常浓厚的兴趣。如果他不是那么胆小,干脆扔掉画笔去从事刑事侦探的工作岂不是更有成就,更加称职。现在植村喜八的前方出现了引起他好奇心的目标,那个前几日晚上遇见的前科者。在女大力士的杂耍场,隔着摔跤场地,他与他再次会面了。喜八感到一种异常的亢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喜八躲在人后,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男人。有蛮力的女相扑、女大力士的人场式、连胜五人的精彩表演统统不能引起他的兴趣。那人曾犯过什么可怕的罪行,他无从得知,但此时前科者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喜八的眼睛。 就这样监视了约有三十分钟,只见对方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并将印字短褂的袖子一直卷到肩膀处,慢悠悠地晃向门口。于是喜八也立即站起身,分开围观的人群,从另一个出口跟了出去。跟踪真是让人兴致昂然。 出了大门,一看四周,发现那人夹杂在人堆中正在点烟。当时两人距离很近。喜八想绝不能被他发现,急急忙忙正准备混人人群里。就在那一瞬间,对方已将烟点好正好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那一刻碰撞在一起。 “糟了,被发现了。” 喜八大惊,拔脚想逃,可那人竟毫无表情地呆呆站着。看上去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如果真是那样就可以放心了。我要一直跟着你。喜八安下心来,继续密切注视着那男人的举动。 过了一会,那个男人慢慢地朝前走去。如大猩猩般弯曲的双腿、污黑的脚板底啪嗒啪嗒发出声响,后跟破烂不堪的草鞋,真是一副破落的样子。喜八跟着跟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愚蠢。跟着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家伙到底意欲何为。你真是多管闲事啊!但当他想到那张异常扭曲、铅灰色的面孔,又感到如果让其溜走,似乎有点可惜。那张脸无端地吸引着他。左思右想间继续跟踪着,不经意间那人已穿过公园,来到脏兮兮、犹如迷宫的街巷里。先向右拐,再向左,走着走着,两侧的建筑物越发灰蒙蒙、脏兮兮了。不久,那人溜达着走进了一家小酒馆。这儿不足两间宽,门口挂着又黑又脏的土黄色的布帘,两旁的玻璃窗上沾满了油污和灰尘,几乎不透明。 喜八索性也大着胆子跟着那人钻进了店里。在十七八平方米的房间里,有一个呈马蹄形、类似酒吧柜台的台子,其外侧摆放着几把没有扶手的椅子,马蹄形台子的里面站着个身材矮小的乡下女人。也许时间还早,店里还没有多少客人。 “喂!来杯白兰地。” 那个前科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靠着柜台撑着腮帮,发出嘶哑、浑厚的声音叫嚷着。喜八则要了杯啤酒。 “再来一杯。” 一口气喝完后,那男人又要了一杯白兰地。其下酒菜是切得细细的卷心菜。他一边手拿卷心菜蘸着酱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不断地要酒。 “大姐!能否给这位老哥也来杯,我要敬他一杯。” 那男人已醉得差不多了。看到喜八傻傻地盯着面前的白兰地,竟放肆地大笑起来。 “别害怕,又不让你付钱,尽情吗吧。” 说着,好像有什么可笑的事一样,那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不久,店里的各个角落都灰暗下来,熏得漆黑的灯泡发出暗红的光线,客人也逐渐多了起来。那个矮小女人接客的声音频繁起来,破陋的小酒馆中竟显得热闹非凡起来。围着马蹄形的吧台形成一个奇特的派对。带着酒意,那些初次相识的人们开始用粗鲁的语言,不带任何恶意地交谈起来。谈话的内容多是发泄不满。这是无所事事之人的不满,听上去如孩童般天真幼稚。喜八捧着一杯酒悠然地听着这些粗鲁却让人心情舒畅的谈话。 “吆嘿,吆嘿……”突然那前科者打着狂放的节拍,唱起一首奇妙的歌曲来。那曲调竟让人觉得舒缓、悠闲。喜八盯着他那张因为喝了酒而有点人样的面孔,听着这首歌,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广阔无际的大海,想起了那操纵着被海风吹得鼓起的船帆的雄健的海员们。也许这首歌是一首船谣。“吆嘿、吆嘿……”这一拖长的余韵也永久地留在耳中。 “不要满脸苦相。” 那前科者陡然煞住了歌声,大骂起来。周围的人全都饶有兴致地盯着这张喝醉的面孔。 “钱?钱是什么?钱这玩意,要有就有。你们别看我这副德行,我有个有钱的亲戚。啊,是类似于亲戚的家伙。只要我敲他一笔竹杠,他就会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将一百两、二百两的钞票拿来,并对我说尽管用。哈哈哈。” 男人那张可怕的面孔越喝越明亮,越喝越讨人喜欢。喜八甚至会想:这样的人会有前科? “以前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昨天刚刚弄清楚。我该转运了。明天他就会送钱来。什么?他不可能不来给我。哇哈哈哈。我也是有钱人了,有钱人了。兄弟们,宋庆祝一下。再干一杯。” 男人说得唾沫星直飞,那骨节粗大的手不断重重地拍打在植村喜八的后背上。看着这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让人感到那天腰揣短刀,尾随舞女之后的男人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喜八想乘对方酒酣之际,打探一下他与蝶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认不认识三友馆的一位名叫胡蝶的舞女?” 喜八拣了个机会,漫不经心般地问到。 “什么?” “一个名叫胡蝶的舞女。” 话音刚落,那方才还起劲的前科者一下子变了脸色。 “胡蝶?你说胡蝶怎么了?” 前科者那张扭曲的面孔,死盯着喜八,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 14 对方听到胡蝶一词后,立刻变得气势汹汹,植村喜八一下子就呆住了,顿时痛恨自己那与生俱来的好奇心。“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这家伙也许会杀了我。”他脑中一下闪过这样的念头。 喜八脸色大变,直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对方,而前科者那张铅灰色、青筋突起的大脸如金刚力士般逼迫过来。 “你是蝶什么人?” 从前科者的嘴中喷出含有高度酒精的唾沫。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在喜八的脑中闪现出许多的意味。怎么回答才好?从对方那充血的双眼中射出的寒光足以说明这不是一句酒话。 这个男人肯定自那天晚上,即喜八装作刑事侦探的那天晚上后,就再也没找到蝶。并且他现在肯定也明白那晚放走蝶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刑事侦探。即使他当时没能记住喜八的长相,从刚才的氛围中也能感受出。 “没有任何关系,仅仅在舞台上看过她。” 喜八怯怯地答到。 “哼,真令人可笑,你真是个色鬼,什么都不知道还要问。” 前科者啪嗒将一直挥舞着的像要刺穿喜八眼睛的那双筷子丢在了桌上。让人诧异的是他继续狼吞虎咽地吃起放在桌上的生卷心菜。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同时嘴中嘟嘟囔囔地发出毫无意义的话语。 “喂!” 突然间,他又扬起头大叫着。 “拿酒来,酒,酒。” 叫着叫着,头又垂下去,最后是不为人懂的嘟哝声。 “喝得太多了。” 喜八心中暗喜,为了向其他人掩饰窘状讪讪地说着。他急急忙忙结完帐后便钻出了酒馆的布帘。外面已是晚上。酒馆对面有一家散发着奥虫气味的廉价宾馆,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营养不良的拉客男子,穿得像是鸡公,正寻找着迷路的乡下人。一个身穿细条纹短上衣,脚穿带后跟的竹皮草展,身上刺青的老兄哼着小曲,穿过马路。已经这么晚了。喜八对这一带不熟悉,弄不清方位,但依然迈开脚步。 还没走两三步,袖口被重重地拖住。 “稍等一下。” 低沉、压抑的声音。他感到身后有一个沉重的、踉踉跄跄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老哥,我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前科者压抑着自己高亢的情绪,低声却执著地嘟哝着。 “先生,先生,您还没有结帐。八十五个铜板。请先付钱。先生。” 飞奔而至的酒馆掌柜拍打着就快要倒在地上的前科者的肩膀。 “是吗?八十五个铜板吗?”前科者边嘟哝着,边在挂在肚皮上的钱袋里找寻起来。 “看好喽!这是一两银子,不用找了。”满口泡沫的他本想极有气势地说话,但此时听上去却更像烂醉如泥之人的胡话。 胆小的喜八此时就连甩开袖子逃走的勇气也没有,抑或是对方的醉态让他宽心不少,就那样傻乎乎地站着。一瞬间他心里觉得空荡荡的。 “到这里来一下。” 喜八很难估揣这烂醉之人的意图。刚才还快要倒下的前科者此时用一种明了、威逼的口吻讲起话来。那袖子依旧被他紧紧拽着。 “不要隐瞒,老实交代。蝶现在在哪里?老哥,你肯定知道。” 喜八陡然间从这个四十岁左右、浑身酒气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一种类似性压迫的味道。这种感觉让他恐惧不已。 “我根本就不知道。” 他像一个年轻姑娘般应答着,同时被前科者拉着,一动不能动。来往的行人在两边商店的灯光中出现、消失,仿佛是另一世界的人,压根就没注意到他们的举动。喜八觉得他们这一对人已踏进了这个世界的盲点。 “够了!不要这样废话了。你必知无疑。” 前科者将他渐渐拉到黑暗处,嘴里重复着一句话。 “如果没有那回事的话……” 喜八意识到对方采取这种威迫似的态度,自己反倒不会有什么危险。心中产生一种又酸又甜的感觉。这种说法恐怕让读者很难理解,就是那种几分性世界、几分罪恶世界的魅力。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来到黑漆漆的空地上。三角形、狭窄的空地上,一人高的树木排列着,周围全是铁栅栏,另一角的公共厕所上,沾满蜘蛛网的灯泡模模糊糊地映出这一景象。视线的正上方,耸立着十二层高楼,逼迫过来似的,东京六区的喧嚣越过房顶传了过来。 “你想隐瞒,是吗?好!你要隐瞒也可以。不过我要告诉你,那个女人可不一般。你好好听着她的身世。我可不是胡说八道。” 前科者靠在黑暗中的栅栏上,将喜八拉到身边,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不知何故,看起来他认为喜八是胡蝶的情夫。喜八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听着那人的醉话,该应答时也故意不做声,任由他说下去。 “让我们追溯一下她的身世吧。告诉你,她是不被当人看的人。惊讶了吧?” 随后,那男人便花费了很长时间说起胡蝶的身世。他是如何漂泊到纪伊半岛的南端,某个只有残疾人居住的孤岛上去的;在那个部落中是如何遇到惟一一个四肢健全的女孩的;她是多么渴望部落外生活的;因此她是怎样不顾年龄差异,不问他的来历就乖乖听命于他的。那个前科者异常热心地讲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上去,这决非半醉之人的谎话。喜八非常吃惊。前科者的意图落空了,听着听着,喜八不但没有讨厌胡蝶,反而更加可怜胡蝶那悲惨的身世。同时,对乘虚而入的男人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 “怎么样,光听这些,你就开始讨厌那个女人了吧。快撒手吧。不论你把她带到何处,除了我,没有人能成为她的丈夫。当然由于我出外旅行了半年,没能照顾她。但是一旦我回来,不又是她的丈夫了吗?看!她乘自己丈夫不在之际,竟找了个情夫,一看见我就想逃跑,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那前科者似乎酒已醒得差不多了,又变成彻头彻尾的恶人。但在喜八看来,此时的他与其让人害怕,倒不如说让人可怜。和恶人交往过才会明白有时与世上的所谓好人相比,他们更易相处,更易融合。 “拜托你了,告诉我吧。不管这女人多么肮脏,毕竟是我的老婆。拜托你了。告诉我她在何处。” 不论他说什么,喜八始终沉默不语,男人眼神一变,死皮赖脸地缠起来。 “但我的确不知道。” 喜八总算甩出一句话来。那时他有足够的时间演戏。 “好!” 前科者突然将手伸入肚子上的钱袋中,稀里哗啦一阵后拔出一把闪闪发光的玩意。原来是一个带白色刀鞘的短刀。一看见这个,喜八的心脏附近就感到了那金属的寒气,心跳也随之加快。那一刹那,对方又显出很了不得的架势。 “这个本来是要对付她的。我不想把你怎么样,不想吓唬你。快点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 “就如刚才所说。”此时喜八都快要哭了,“你误解了,我仅仅知道胡蝶是个舞女罢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饶了我吧!已经很晚了,我要回家。” 紧张的问答又持续了一阵子。前科者手中的短刀多次在喜八的眼前晃动。最后,喜八决定与这个人一起回家,以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从而洗清这不白之冤。在外人看来,两人像是好友一般,手牵着手,事实上是前科者担心喜八逃跑,紧拽着他不放。穿过浅草后的漆黑小道,两人急匆匆地向着喜八的住处赶去。 第五章 15 野崎三郎在绘制《沉睡水底的妖女》的间隙,像是必修课一样,总要到森林中那无底池沼旁溜达一下。那天,也就是他听到奇异摇篮曲,看到消失在黑暗中的女人后背的那一晚之后的第三天傍晚,他又照常蹲在池沼边,凝视着一动不动的水面,陷入了无尽的思念中。 巨大的树梢上,如火焰般通红的嫩叶层层叠叠,其倒影点缀着沼面,一动不动,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梦幻剧的舞台。从眼前的嫩芽处,薄雾及烦人的初夏气息,掠过三郎渗汗的身体,浮现出已故恋人的一副幻象,桃色的云之裸女,踏着树梢,覆盖着池沼,在他的头顶上疯狂地蠕动着。 忽然,传来一阵奇妙的声音。如森林中小鸟的轻啼,也好像是三郎自身的耳鸣。这一不知来由的声响如微风般出现、消失,消失、出现。 “啊!还是摇篮曲。” 三郎如梦中醒来一样,出神地听着这奇怪、久违的歌声。唱歌的人穿过树梢,一步一步,走到三郎的身后。他故意不回头,依旧盯着池沼表面。 “这次总算逮到你了。” 当时他正好蹲在灌木从中,竖着耳朵纹丝不动,那样子就像屏息等待猎物靠近一样。 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唱歌之人的脚步迟迟没有向前。就在三郎等得不耐烦,即将跃身跳出丛林时,传来一阵呜呜声,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异样呻吟声,与此同时,摇篮曲也嘎然而止。 三郎一瞬间愣住了,随即朝森林中跑去。循着刚才发出声响的地方穿过一个又一个树干。森林中已经开始黑下来。这又让他联想到搜寻蝶时的情景。一种无名的战栗掠过他的脊梁。 跑到应该是声响发出的地方时,没有看见任何人,也没有曾来过人的迹象。暂且不论这唱摇篮曲的人是谁,光这一点就与蝶失踪时的情况非常怪的吻合。当时蝶失踪时,有滑入池沼的迹象,而刚才的呻吟声恐怕未必是什么不祥之兆。但当他在森林中到处乱转时,三郎又觉得那声响可能就是一种告知凶讯的信号。 突然,三郎发现脚下的草丛里有一个白色的东西,用脚一踢,原来是一块叠得小小的手帕。那里正是三郎觉得摇篮曲消失的地方。三郎一边想着刚才数度从这里经过为何没有发现,一边弯腰拾起手帕一看,那是一块小圆点花案、簇新的手绢。这究竟是唱摇篮曲的人丢下的,还是村里人路过时遗失的?从它没有被森林中的朝露打湿的痕迹推测,它遗落此处恐怕是今天之内的事情。在这个没有路的森林中,除了他野崎三郎、唱摇篮曲的人,还会有谁来了?三郎想着这块手帕所预示着的含义,将这意想不到的收获作为慰藉,决定暂时先离开黑暗逼近的森林,回宾馆去。 他在回副楼之前,先顺便去了稻山宾馆的主楼,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了老板。但老板也没有多讲,只是歪着脑袋觉得不可思议。 当三郎回到副楼的画室时,案台上摆放着晚饭和一封信。那是将蝶介绍给三郎的朋友寄来的,是他翘首以待,盼望多日的信件。吃饭前,他先打开了那封信。 (前略) 前几日之事,让我予以回复。关于你所拜托的调查蝶身世一事,尽管我尽力查询,至今一无所获。将她推荐给我的模特屋不了解;她以前所属的舞蹈团也无法说明;她那些舞女朋友对其身世一事也知之甚少。就在我毫无头绪,准备借助警察的力量时,昨天在浅草公园我与旧友谊村君不期而遇。从他那里听到一些有价值的消息。植村君与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学校,我想兄长应该认识他。他可谓是浅草通,不但从胡蝶这一艺名知道那就是兄长所说的蝶,而且掌握了许多令人感兴趣的情况。另外他天生好奇,听完我的讲述后,执意要去s温泉。据他所说,蝶出生于某个残疾人部落(这个情况恐怕是消缓兄长悲痛及痴迷的良药),不仅如此,她的死也许是谋杀也未尝可知,植村君手中好像有犯罪人的线索。总而言之,作为老朋友,我对兄长的近况非常挂念,如果像植村君这样的朋友(他肯定是兄长最好的倾诉对象)能去你那里安慰兄长的话,实乃幸事。于是我便恳请他前往兄长处,植村君欣然应允。他会坐明天的夜行火车,估计明后天下午时分到达兄长处。 具体情况,他到达后会向兄长详细说明。我衷心希望兄长能早日离开那里,重返画室,再执画笔。 信到此结束了。三郎手拿长长的信纸,回味着其中的内容,心潮起伏。信中“蝶出生于某个残疾人部落”这段话震撼了他。所谓的残疾人部落究竟在日本的什么地方?! 另外,信中提到的明后天下午时分正好是现在这段时间。从简易铁路的时刻表推算,植村喜八乘坐的班次不久就要到达了。上学时,三郎与植村喜八交往甚好。一想到这位旧日故人带着惊人的消息正匆匆赶来,三郎就坐不住了,焦急难奈。他决定到副楼的大路上去等植村。无意望去,对面稻山宾馆的大门口,宾馆老板与那个叫做进藤的男人在夜色中站着聊着什么。看着两人异常亲热的样子,三郎不由地产生一种难以言语的奇怪心情。 过了不一会,伴随着当啷当啷的黄包车的轮声,从路的那头隐约出现了一辆黄包车,等其走近一看,车上坐着的正是植村喜八。三郎不禁挥舞双手大叫起来。 “喂!是植村君吗?” 车上的人随即应道:“是野崎君吗?” 那黄包车此时停在了副楼门口。 “好久不见了。” 身穿成套西装,头戴鸭舌帽的植村,刚从车上跳下就急忙问候起来。接着便跟在三郎身后朝门里走去,无意地朝稻山宾馆的大门口方向瞥了一眼。刹那间,怎么回事?他一下子变了脸色愣在那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对面的那个叫进藤的男人也是同样一副表情。他们彼此用一种仇人相见时的可怕眼神对瞪了几秒钟,很快便怪异地苦笑一下,相互点了一下头。植村赶忙钻进屋里。 这边的野崎三郎,那边的宾馆老板,像呆子一样望着两人的异样表情。他们心中揣测的内容稍有不同,但都觉得这是个凶兆。 16 “植村君,怎么回事?” 野崎三郎紧跟在迫不及待地往副楼奔去的植村身后,问到。 “别说话,到这边来。” 植村一脸兴奋,急促地呼吸着,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将鞋子胡乱一脱便上了房间,稍稍偏过头朝野崎挥挥手,宛如带路人一样,来到了里厢的房间。 “那小子,就是那小子。” 这儿正好是野崎作为画室,最靠里的房间。植村在那幅已完成一半的画板前一屁股坐下,随即便像演员一般,装模做样起来。猛然间,开口说了起来。 “那家伙是胡蝶的丈夫,他自己亲口说的,是个可怕的家伙。” 三郎想到他刚才在门口的情形,立即猜到他所说的“那小子”指的就是进藤,但怎么也没想到进藤竟然是胡蝶的丈夫。他本然地盯着植村那张苍白铁青的面孔。 “蝶,啊!据说你了解胡蝶的情况。那个在浅草的……” 三郎怀疑植村所说的胡蝶果真是自己的那个蝶吗?便用眼神指了下那幅脸模子已能辨得清的水底裸女之像问到。 “啊!是胡蝶,一模一样。” 植村扭过头看了下画板,随即便惊叹起朋友的才华。 “真是一幅完美的作品。是水底吗?……没错。是这个人。就是她叫做蝶。刚才的那个男人好像真是她的丈夫。那家伙是个前科者,他曾挥舞着刀追赶过蝶。你肯定会想我是怎么知道的?告诉你,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植村又开始用平日那粗鲁的语调,讲述起那次在浅草的可怕经历。当然讲述这件事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听着听着,野崎三郎就更加怀疑那个自称进藤的男人。他正好在蝶莫名死去之际来到稻山宾馆,越观察越觉得他的相貌举动不正常、诡秘。这些疑点正好与植村所说的完全一致。蝶曾是这么一个粗俗之人的老婆吗?回过头再想,她想离开东京,出发时如私奔一般;神秘失踪的那天,她畏畏缩缩,不知如何是好。这些肯定与她害怕进藤跟踪,进而从他嘴中讲出自己那可厌的身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管蝶的身世如何,也许对蝶本人而言,她会觉得:如果三郎知晓她的身世,那么正因为是恋人,越相爱就越希望永远在他的眼前消失。但对于三郎而言,这段身世只是他们相爱之前一件不值回首的往事而已。 对于三郎来说,惟一让他痛心的便是失去了蝶。如果那个凶手果真是进藤的话(十有八九),他真想摁住他的脖子,大嚷“还我的恋人,还给我”。 当植村的话告一段落时,野崎三郎几乎血都涌上头顶了。那已开始消退的心痛由于发现了进藤这个目标,比蝶莫名死去之时更加强烈。 植村喜八也是天生的好事者,情绪化的他越说越亢奋。在黑透的房间里,他们两人忘我地交谈着,忘记了点灯,更别说吃饭。 “啊!天已黑透了,干吗不开灯?” 那时,宾馆的服务员走进来,惊讶地叫嚷着。 “野崎君,有客人来了吧?老板让我过来看一下,你们是要先用饭了?还是先洗澡?” “啊!对。怎么样?植村君,你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这里的温泉有点与众不同。”三郎总算意识到天色已晚。“大姐,麻烦点一下灯,我要先吃饭。” 那乡下女服务员毫不掩饰地嘿嘿笑笑,将烛台的灯点亮,搬到两人之间。 “那我也先吃饭。讲话都入迷了。” 就算此时,植村依然故做姿态地说着。 17 “听说来了一位叫进藤的客人。” 与野崎相比,植村喜八本来话就多,再加上在此事上他是局外人,那种想做侦探的心境就让他更加好问。他一把抓住侍候他们吃饭的服务员就开始打听起来。 “是有一位。” “听说是你们老板的老朋友,真的吗?” “是的。”那个服务员用带方言的东京话说着,看起来她也挺好讲话的。“但让人奇怪的是那种人怎么会是老板的朋友。” 她讲完后,像寻求同意一般,望着三郎。 “你说奇怪。难道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异常之处。但他与我们老板的人品完全不同。无论从语言上看,还是从行为上看。恐怕那人是干体力活或跑腿的。那真是个讨厌的人。啊!我这张嘴真多事。” “啊!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一下。” 三郎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那叠得小小的手帕,铺开让她看。 “你记不记得看过这个带小圆点的手帕?我刚才在外面拣到的。很漂亮的样式,我想恐怕不是这一带村民的。” 不用说,那就是他在森林中搜寻唱摇篮曲之人时拣到的手帕,其掉落的地点正好是摇篮曲的消失之处,从那里传来类似呻吟的声响。由此考虑,这件事即使与蝶的神秘死亡无直接关系,这块手帕的主人也值得怀疑。 “啊?掉在什么地方?”服务员立刻就叫了起来。“这是进藤的。方才他洗澡时,到处乱找。除了他,其他人没有这种带小圆点的手帕。这肯定是进藤的。” 这样一来,对进藤的怀疑又深了一层。三郎故作若无其事状,将手帕再次放入怀中,也没提将手帕还给进藤,就又开始问起别的事来。 “宾馆里有个女人唱摇篮曲唱得很不错。她经常甜美地唱歌。那女人究竟是客人,还是你们宾馆里的人?” 这件事,以前只要有机会就问,曾多次问过老板、服务员等,但不论是谁都说没有这样的女人,每次都一无所获。今天才发生过那件事,所以三郎想再问一下。可这个女服务员也和其他人一样,显出惊讶的神情,斩钉截铁地说决不会有这样的女人。当时这个女服务员所表现出的惊慌之情,与其他人被问及此事的神情如出一辙。这种神情到底意味着什么?值得怀疑的不仅仅是进藤一个人,那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唱摇篮曲之人也包藏在谜团里。 不久,三郎和植村吃完饭将女服务员打发回去后,就又开始谈论起那带小圆点的手帕,唱摇篮曲的女人,以及那集所有疑点于一身的可疑人物进藤等。 “你不害怕?”三郎突然想这样问。他想像着此时对面宾馆里的进藤会是一种什么心境。对进藤而言,如若他是凶手,那么当其与植村相遇就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即使这样,他还会厚着脸皮呆下去吗?说不定会逃跑?或者正谋划着某种可怕的诡计以对付植村等人。 “不害怕。” 植村故意满不在乎地回答。他就是这么一号人。 “那家伙知道你来了,会不会溜走?” “如果他是凶手,应该会溜。但那家伙为什么在这里呆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他的目的达到的话,早该离开了。” “不知道。我们根本就不知道那家伙曾干过什么,正在图谋什么。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真的和宾馆老板是朋友?” “像是真的。但这一点首先让人不可理解。” “不会是同伙吧?” “怎么会?!宾馆老板看上去也有点拿他无可奈何。说是朋友,表面上似乎很亲热,但我觉得他们之间好像也存敌意。真奇怪。” “到宾馆去看一看,他总不至于在众日睽睽之下拔出短刀吧?” “对,那里还有我向你提到的温泉浴场。走!去对面看一看。” 三郎突然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觉得进藤就是杀害蝶的凶手。他们去窥探他的动静这一系列的事情就像是演戏,不像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其实就连蝶已经亡故这件事也像是在做梦,他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想:说不定他突然睁开眼醒来时,蝶会像往常那样坐在自己的枕边。火红油灯映射下的山间破屋,太适合作这个怪梦的舞台了。 18 “怎么说好呢?野崎君真是让人同情。我最多也只能安慰他,陪他消遣一下。这样我也心安一些。我总是担心如果他每天都那样消沉,能不生病就不错了。可我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 在稻山宾馆的浴场里,在那大木板上,宾馆老板一边用肥皂搓洗着植村的裸体,一边用那过于谦逊的语言絮絮叨叨地说着。淡淡的煤油灯光照着他那胖乎乎、讨人爱的红脸。 “学生时代,我和野崎君就是好朋友了。” 植村浸在肥皂泡中,懒懒地开口说话了。 “那真是太好了。” 老板用两只肥手,在植村的屁股处滑来滑去地搓着。整个灰泥浴场中,一个巨大的身影模模糊糊地蠕动着。 “刚才,在宾馆门口和你站着的,那个叫进藤的人,我认识。他和你的关系好像很亲密。” “哎,是老朋友呀。那家伙是个无赖,没办法。” “他是干什么的?” “也没什么正式、固定的工作。” “听说他是在野崎君的那位出事当天来的。” “对、对,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他的确是那天傍晚时分到这里的。” 他们看上去像是为了回避尴尬而相互说着一些无聊的琐事,一个懒洋洋,一个尽使用些礼节性的尊敬语,一问一答着。实际上两个人的心中非常紧张。植村躺在木板上的姿势让人感觉到他的整个肌肉是僵硬的,而宾馆老板那双按摩的肥手从刚才开始,几乎是无意识的,光在一个地方揉来探去。 “你知道那家伙与野崎君的女人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吗?” 植村故意不看老板的脸,甚至都想闭起双眼,猛地抛出这么一句话。刚说完就开始后侮,觉得又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所谓关系是指……” 那老板竟出乎意料地镇定。 “那家伙曾亲口对我说野崎君的女人以前是他的老婆。” 顿时,植村感到那双按摩的手一下停住了。但他并没有收口,其实他想不说也不行了,索性就继续说下去。 “而且,”他像演戏般故意压低声音,“那家伙还曾挥舞着短刀,到处追赶那女人。据说是她找了姘夫。” 听到这里,那老板沉默了一段时间,手当然也停在那里,呆呆的,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总算回过神,又开始按摩起来,用一种略带感慨的语气说道:“是吗?” 又沉默了片刻,“是吗?我也觉得奇怪。刚才你来时,与那家伙打了个照面,顿时他就满脸苍白,从未见他那么惊慌过。即便如此,那家伙……果真……” “他还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吧?” “是说进藤吗?还没这个意思。如果他作了亏心事,想溜走也是正常的。” 老板颇有寓意地说着。从他的话语中来看,他和进藤之间的关系正如刚刚野崎所揣测的那样,好像并不是非常融洽。 “事实上,当我在这里洗澡的时候,野崎君正监视着那家伙。” 当植村摸清老板的心态后,逐渐变得胆大起来。 “如果那家伙是个坏人,你打算包庇他吗?” “不、不,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在想那家伙和野崎君的夫人之间怎么会有那层关系。但从他的神情举止、迄今为止的品行来看,又不能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如果真有那回事,我决不会袖手旁观。其实那家伙就算没干那事,也已经给我添了许多麻烦了。” “我觉得十有八九进藤把野崎君的女人,”植村稍稍犹豫了一下,“给杀掉了。” “是啊。” 当时,植村滑坐在大木板台上,老板蹲在他前面,在第三者看来,这是多么滑稽的场面。但那两人却非常认真地。悄悄地交谈着。 “是啊,”老板又压低了一点声音,“那天,就是野崎君夫人出事的那天,进藤来这之前曾到森林中去过。这里地方偏僻,谁都没注意到,但我那天恰好在大门口,看见他不是从火车站方向,而是从森林那边过来的。当时觉得很奇怪,可由于我那时不知道他和蝶之间有你刚才所说的那层关系,所以很快就忘了。” “什么?从森林那边过来的?这下他就更可疑了。我们已掌握了这么多情况,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 植村感到自己已成为一个名探,恐惧中夹杂着难以名状的得意,兴奋地嚷起来。 第六章 19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进藤本身那异常镇定的表现。这一方干劲十足,准备去警察局报案,而对手根本不逃,反倒定下心来,一副继续逗留下去的架势。如果他真是凶手的话,只能认为他有抵赖之法才敢如此大胆,不当一回事。植村等人被他的气势所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提出先向警察局报案,但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而且对方暂时也不会溜,因此他们决定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第二天,植村催着野崎前往那出事的池沼去看一看。植村觉得通过自己的观察在那里也许会找到一些线索。进藤暂时还无逃跑之意,而且宾馆老板等也会监视他,这一点可以不用担心。 池沼边依旧是一片寂静,阴沉沉、遍布乌云的天空映衬在水面上。森林夹裹着黑暗威压般迫近池沼。 “我怎么也想不通,尸体会不浮上水面。那无底的池沼中有东西吗?” 植村坐在岸边的朽木上,恐惧地望着面前的池沼,嘟哝着。 “据说自古以来,常有此类事情发生。” 野崎总觉得那种传说不可信。 “或许用别的方法杀死,再伪装成溺水而亡,并将尸体转移到其它地方。” “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 “在这密林深处藏个把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是啊。 野崎似乎想着别的什么事,漫不经心地附和着。 “也许就在这附近的草丛里。” 植村用手指了指稍高的草丛,怯怯地说到。 他们在那里说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何时,话题已从犯罪讲到蝶的身上去了。三郎一旦看见池沼,必定会陷入幻想之中。进藤等人的身影消失了,满满一面的池沼都是蝶,她向他扑过来,让其难受不已。 “哎?”突然植村煞住了话闸,竖起了耳朵。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沉默了片刻。他们感觉到身后的草丛里有东西在动。 “谁?” 植村站起来大声叫着。本以为是鸟什么的,实际上像是个大生物,喘息声都依稀可闻。植村拨开树枝,勇敢地朝那生物的藏身处扑去。那黑大块还是一动不动,窥视着这边。喀嚓喀嚓,树枝被折断的声音此起彼伏。植村和怪物的距离越来越近。野崎虽被弄得战战兢兢,也只能像植村那样拨开灌木丛,跟在后头。 那黑家伙再也呆不住了。它一下子立起来,迅速跑开。定睛一看,出人意料,那家伙竟用两条腿,像人一样奔跑着。面部被黑色的东西包着,全身像熊一般长着毛。一时间很难判断出这个怪物到底是人,还是野兽。 由于对方慌忙跑开,追击的人一下来了精神。此时作为一种气势,只有追下去。怪物看上去非常慌乱,又摔又滚,在森林暗处逃遁着。前方出现了一丛密密麻麻,毫无缝隙,枝叶杂生的灌木。看起来是无法从此通过的。如果怪物绕过去,那么追击的人就可以抄近道截住他。 但那发疯的怪物,不知想什么,竟一头扎进灌木丛中。追击的人也无暇多想,也只能紧随其后。 出乎意料的是那里有一条从外部看不出来的狭长小道。转了两三个弯后,草丛的对面露出陡峭山体的岩石表面。那里出现一个洞穴入口。怪物像受到追赶的兔子一样,一头窜进了那洞穴里。 野崎三郎他们也跟着跑进去。洞穴深不可测,宽仅能容一人通过。走了不远便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他们朦朦胧胧地循着黑怪物的方向追踪着。当时他们根本就没工夫考虑,这会给他们带来多么可怕的命运。 20 借着气势又向前走了一段,不久洞穴里已没有一丝光亮。刚才还依稀可辨那长满青苔的石壁,此时已完全看不见了。一片黑暗中,一个车轮般大小,紫色的东西不时在眼前闪动。即使侧耳倾听也弄不清楚那怪物究竟跑到何处去了。这个洞穴到底延伸到哪里?四周毫无声响。 “植村君!” “野崎君!” 他们感到有点害怕,黑暗中彼此叫喊着对方的名字,探摸着对方的身体,并且就像约定好的一样,惶惶恐恐地朝洞穴进口处后退。就在那一瞬间,一个黑旋风似的东西一下子从他们身边闪过,向入口处窜去。摸上去是毛皮状的家伙,让人觉得那就是方才的怪物。三郎他们感到自己被切断了后路。无名的恐惧让他们缩成一团。 “赶快出去!” “等一下。” 他们稍稍窥探了一下外头的情形。就在那时,传来轰隆隆让人心悸的声响,轰隆隆,地面一片震动。随即传来什么东西坍塌的轰鸣声。顿时他们的脑海里闪过“危险”这个字眼。他们手牵着手,拼了命向洞口处跑去。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奔跑,那早该出现在眼前的洞口处的光亮却迟迟没有出现,什么也看不见。不久他们碰到一面石壁,像是洞穴的尽头。那一刹那,他们不禁寻思是不是黑暗中慌不择路,跑反了方向,本该向洞口处跑,却误进了洞穴深处。但转念一想,无论洞里有多黑,前后方向总不至于弄错。先前的地面震动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是那怪物的奸计——是不是洞口处坍塌堵塞的声响啊? 或许是精神作用,他们似乎从石壁对面,岩石崩落的尘埃中听到了黑怪物的嘿嘿笑声。毫无疑问,他们中了怪物的圈套。 两人用那弯曲的像竹耙子的手指尝试着拨开、推动那块石壁以寻到一条缝隙,可是一切都是徒劳。那坍塌下来的岩石面积相当大,一丝光亮也不透。而且那是带有树根的巨石,凭两三个人的力量想推开它,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怎么办?” 植村喜八发出了哭腔。 “完了!” 野崎三郎也感到心跳加快。黑暗中两人觉得被“活埋”了。彼此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而且不知何故,舌头失去知觉,喉咙干渴,说话费劲。 “洞穴里面或许有逃生之路。” 植村拖着三郎的手大叫着。两人在黑暗中不断撞到岩石,手脚都被擦伤。但他们毫不在意,拼命地向洞穴深处跑去。 相当长的一段路,他们感到至少有几百米。上窜、下跳、右拐、左转,有时路窄得只能爬。洞穴里延绵着一片黑暗。在这条似乎是通往地狱的路途中,他们好几次想掉头回去。那种在黑暗中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让他们许多次缩成一团。他们发疯了,只能前进,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求生之路了。 最终他们到了洞穴尽头。黑暗中虽看不出来,但可以感觉得到。那儿,两侧没有石壁,稍显宽敞。脚下不知何物滚动着,其中有些还软绵绵的。如果当时他们好好摸一摸,弄清那是什么的话,肯定会惊讶不已。但他们没那样做。 到这个尽头之前,他们是用双手触摸两边的石壁找路的,此时一端的石壁渐渐远去,手再也够不着,无奈中他们只好顺着一端走。走了一节后,再次遇到窄道,同时又能触摸到两边的石壁。 “真奇怪。”敏感的三郎首先醒悟过来。“我们又折回来了。我们顺着宽敞的空地绕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窄道处。没错。”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了。” 植村总算意识到了。他们只不过摸着一端的石壁,沿着空地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而已。黑暗中不易辨清方位,所以产生了错觉,感到一直在前进。这片空地的形状就像温度计上的水银柱,这儿已是该洞穴的尽头了。 如果这里是尽头,那他们将再也不能从活埋的境遇中逃生了。他们发狂了,来回敲打着空地四周。两三次穿过黑暗的窄道又跑回岩石坍塌的入口处,作着毫无价值的探寻。没有一处可以逃生。另外他们还寻找工具,妄图从岩石间隙的土层反挖上去,找到求生之路,但怎么可能找到那样柔软的土层呢? 他们很快就疲乏了,疲惫不堪的两个人又回到洞穴尽头的空地处,在那儿的一角一屁股坐下。当瞬间的烦躁平息下去后,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是无尽的恐怖。墓穴中那不可思议的孤独感渐渐地占据了冰冷的黑暗空间。那车轮状,黄色、紫色的物体与他们目睹过的临终之人那可怕的姿态一起交织着,在他们的眼前晃动。 21 那黑色的怪物到底是谁?那将他们困在洞穴里的岩崩果真是那怪物干的吗?另外,这早就存在的岩洞是怎么形成的?村里的人们为何不知这一岩洞的存在?各种疑惑在他们的脑海中浮现又消失了。他们已没有继续思索下去的气力。对死亡的恐怖,是否还有别的逃生之路未被发现,诸如此类的焦躁感早已让他们心力憔悴了。 “真不行了吗?” 植村的嘟哝声听上去就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 “恐怕不行了。” 三郎的话语中流露出完全绝望的意思。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一动不动,互相望着对方所在的方位。不久,啪,一道犹如闪电的光亮从他们的头顶上方掠过。事后想想,那道光亮并非很强,但对于已适应黑暗的双眼而言,那就犹如闪电了。一瞬间,他们看到了许多东西。 方才他们忽略了洞穴的顶部,现在才发现这片空地不仅四周很宽敞,而且顶部也很高。他们就像是被关在所谓的井底。在那宛如圆顶大教堂的顶部中央,有一块盖板(不可能爬到那里)。刚才丝毫没有在意,原来从那里有一个细细的绳梯直垂洞底。啪,盖板被打开了,从那孔中,一个黑色之物从上被推了下来,他试图抓住绳梯,但没拽牢,一下子倒栽葱掉在空地中央,发出沉闷的声响。听起来像是个人。与此同时,那根绳梯像是被谁拉着一样,忽地升上去了。随后就是盖板关上的声音。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所谓的光亮便是那盖板打开的一刹那,从缝隙处透进来的,是很微弱的光线,但对于已完全适应黑暗的两人而言,那道光线就犹如闪电一般。 照这个情形看来,两人的“活埋”是那怪物精心策划的。从盖板处将绳梯拉上去的也必然是那怪物。而且刚刚坠落下来的那个人恐怕就是第三个牺牲者。 “你是谁?” 三郎试着大声地叫了刚,但坠落之人好像已经死去,没有应答,连动都没动一下。于是三郎就爬到空地中央,摸索着坠落之人的身体。碰到了柔软的脸部、突起的鼻梁、短短的头发。“是个男人。”他告诉植村,随即用劲摇动起坠落之人,喊道:“喂!喂!振作点。” 植村也爬了过来,抓住男人的双脚拼命地晃动起来,同时叫喊着。身体还温热,没有什么伤口。由此判断,他肯定是因为刚才的坠落而暂时失去知觉。可是不论他们怎么摇晃,这人似乎也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 “啊!有好东西。” 突然植村大叫起来。他在这个男人的口袋中胡乱地掏着,很快,唰的一声,洞穴被照得犹如白昼。原来这个坠落之人的口袋中有火柴。 借助亮光,他们先相互对望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坠落之人的脸。当他们认清对方的面孔后,不禁惊异地叫出声来。原来那个人就是曾在浅草公园无所事事闲逛的被认为是杀害蝶的凶手、稻山宾馆的不速之客进藤。 刚刚三郎他们还想,如果那个将他们幽禁在洞中的怪物是人的话,从与他们为敌的角度考虑,很有可能就是进藤装扮的。但现在看来,这个进藤与他们一样遭此厄运。这样说来,有一个他们未曾想到的奇异的人物存在着。 “怎么回事?事情有点怪啊!” 植村也满脸茫然。第一根火柴烧尽后,又划着了一根。此时,进藤总算苏醒过来。他发出呻吟声,抬起上身,用睁得大大的眼睛吃惊地看着两个人。随即急急忙忙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很快,像明白过来一样,大骂一声“混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火柴又熄灭了,浓厚的黑暗。黑暗中三郎与植村揣摩着那凶神恶煞的进藤的心理。一边怯怯地想溜,一边窥视着对方的举动。 “你们没火柴了?” 透过黑暗,传来进藤的声音。从其语调听来也没什么恶意。对方很虚弱,而且这边两个人。没什么可怕的。植村顺着他的意思又划着了第三根火柴。 “我们竟在这鬼地方相遇了。” 他一边说一边遮住火柴的亮光,探出脸来。 “我们好像什么时候在浅草见过。”男人异常镇定,“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洞中没有逃生之路吗?” “你被何人推下来?那个人究竟是谁?” 植村想先问这个问题。 “什么?我不是被推下来的!你先告诉我,这里有没有逃生之路?决不能就这样,就这样被活埋。” “逃生之路已经被堵死了。一不留神,我们三人都被活埋了。” “这么说来,倒像是那么一会事。” 不愧是个大坏蛋,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一点也不着急。借着就要熄灭的火柴光,他急急忙忙地环视了一圈,似乎发现了什么,“啊”的叫了一声,飞奔过去。 “岂有此理,我们难道是在坟场里吗?快看,那里躺着的不都是尸体吗?” 匆匆忙忙地点着了第四根火柴。三郎和植村刚刚急于寻找逃生之路,虽说在那一带跑了好几次,根本就没注意。现在仔细一瞧,那里地上散落着的宛如瓷器碎片的,明明白白是人骨。其中还夹有四肢健全、活生生的尸体。也许是心理作用,他们似乎闻到了剧烈的尸体臭味。顿时,难以名状的死亡恐惧感越发强烈地包围着他们。 “借给我火柴用一下。” 过了会,进藤在黑暗中说到,他摸索着从植村手中接过火柴,点着一根,开始察看起洞穴的角角落落。很显然,他也像三郎他们一样,无谓地寻找着逃生之路。 他将火柴头朝上,尽量延长燃烧时间,沿着空地周围的石壁走着。火柴微弱的灯光映照在湿漉漉、四方形的石壁上,一个巨大的人影晃动着。影子仿佛也在遥远的头顶上方嗤笑着这些可怜的人们。奇怪的是,这场景在三郎看来是一幅壮丽的画卷。 “啊!是定君,是定君的尸体。” 突然进藤嚷了起来。他看着石壁的凹处,将火柴指向那里,翻动起女人的尸体。 “什么尸体?” 三郎和柏村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了,宛如做梦一般走了过去。 “看!是定君。你们可能不知道。她是宾馆老板的老婆。” 进藤用手托起那女人的脸,那张面孔痛苦得扭曲着,由于死亡时间不长,感觉活生生的,这反倒让人害怕。 三郎一看到那女人的脸,就呆立在那儿,像被人浇了一头凉水一样。这张面孔就是他到达稻山宾馆那天,在幽暗的走廊镜中所看到的那张女人脸。 第七章 22 “你说是宾馆老板的老婆?” 三郎从未听说过宾馆老板有妻子,但此时进藤也不可能说谎。那么由于什么缘故,宾馆老板故意隐瞒了这件事。但不管怎样,这宾馆的老板娘葬身于森林洞穴中也的确有点奇怪。 “你怎么知道的?” 三郎刚问完这句话,火柴就熄灭了。进藤赶忙又划着了一根,而对于三郎的发问根本不予理会。他渐渐焦躁起来,快速地在空地周围转了一圈后,一溜烟跑进了那狭窄的暗道中。就连他这号人肯定也害怕起这四周的骨骸、尸体而坐立不安。 随后的一段时间,进藤发疯似的,就像三郎他们刚才一样,重复着无意义的工作。不久暗道中响起他欣喜的叫声,听上去有点凄厉。 “喂!你们快来帮忙,从这可以逃出去……” 听到这话,本已绝望,呆在原地的两人嗖的站了起来。随即争先恐后地沿着石壁,朝着黑暗中发出声响的地方跑去。 “这里,这里!” 进入暗道,走了一截,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了进藤的声音,他正划着火柴。定睛一看,那里洞穴比较宽敞,石壁的一处呈现出换形的地面,看的出挖掘工作已经开始了。进藤那把短刀直直地插在那被捣得乱七八糟的地面上。 “啊!是土。” 两人发出欢叫声,拣起掉在附近的石块,抓住不放,冲着地面就挖了起来。那土层有多厚?从那挖掘果真就可以逃到地面上去吗?当时他们根本就无暇考虑这些,本能的力量驱使着他们。真是惊人啊!在短短的时间内,凭着三个已半疯之人的力量竟然挖出能容一人大小的凹坑。 “照这样下去,我们就可以得救了。” 他们逐渐有了勇气。三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短刀、石块撞击地面声在黑暗中凄厉地响着。洞穴之中,无法分清白昼与黑夜。由于进藤和三郎他们都没有带手表,所以就无法估算自己已被活埋了多长时间。但他们心理上感到好像已干了足足一个月了。随着挖掘工作的进行,那开始看上去柔软的地面逐渐变得坚硬。不仅如此,随着工作难度的增加,剧烈的疲劳感、饥渴感也排山倒海般地袭扰上来。如果百分之百没有逃生之路的话反倒好了,正因为他们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这挖掘工程上,正因为这是惟一的逃生之路,三人才会更加焦躁不安。他们稍事休息,就又继续长时间地劳作。由于平时干活太少,三郎他们的手掌都被磨出了水泡,这些水泡很快就被磨破,满是血的六只手就像机器一样工作着。 为何要被活埋这一疑惑,对进藤的敌意、畏惧,黑怪物到底是谁,定君的尸体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的一切,当时根本就没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当时他们考虑的是自己会不会挖到一半,倒地而亡,还是挖通上层,逃离洞穴。不管怎样,那时他们处在生死关头。 最后,也许是惯性产生的效果,三人已完全沉醉于工作。尽管他们自身没有意识到,但那挖掘工作还是卓有成效的,不知不觉,已挖出有五六百米大小的凹坑来。挖出的土一旦堆满,就会有人自觉地将土抬到里面的空地上。 “啊,哈哈哈,算我们倒霉。” 突然三郎大笑起来,打破了长时间的寂静。那是发狂似的笑声。其他两个人想他是不是神经错乱了,不由地停下手中的活。 “啊,哈哈哈,算我们倒霉。这前头想挖也挖不了。到头了。看这岩石表面。” 专注于干活的另两个人总算听明白了,伸出早已发麻的双手,摸了摸前方的岩壁。首先碰到土层,再往前就是结结实实如铁般的岩石。他们慌了,上下左右地到处找寻着,但始终也没有发现岩石的裂缝; 进藤又划着了一根火柴。其眼前整个一面都是土,内里清清楚楚是一块略显绿色的大岩石,仿佛正在嘲笑他们的愚蠢。 23 长时间劳动带来的极度疲劳感以及再不可能从此洞逃生的绝望感,令三人蹲坐在刚刚挖好的凹坑里。即使想相互看一下也因没有光线而作罢。彼此只能听着他人发出的郁郁不乐的叹息声。 这个大洞穴真的全是岩石构成的吗?在其他地方是否会有与这里一样柔软的土层?如果有而没找到,这一小小的失误将导致他们丧生于此。再有,那被大岩石堵住的入口处说不定很薄,如果花费与挖这凹坑相同的劳动力,或许可以逃出去。他们终究有点不甘心,思索着以上的问题。 “再去别的地方找一找,现在就趴下还为时过早。” 三人中,原本精力最旺盛的进藤此时也有气无力地哼哼着。 “但我们已经体力不支了,哈哈哈。” 植村困难地呼吸着,自暴自弃般凄惨地笑着。他看上去已彻底绝望了。 “别说丧气话。这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刻。难道你就不想活了。够了,我们再找一遍。要不听劝,我就要狠狠揍你一顿老拳。” 到这个时候,植村也不会怕挨揍,只不过他们还是有点不死心。野崎和植村舒展了那疲惫的已失去知觉的腰身,跟在进藤的后面。 “还有几根火柴?” 走在前面的进藤,老道地问到,细心得让人感觉不是他。 “不到十四根。”黑暗中,植村认真数了数,怯怯地答到。 “足够了,点一根,尽量燃烧得长一些。” 火柴被点着了。青黑色,犹如地狱小路的暗道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随后的几个小时内,悲惨的生死抉择继续着。整个暗道都被搜寻过了,但凡有一点看似柔软的地方,都尝试着挖过。但最终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另外三人还使出吃奶的力气,或推或打那入口处的大岩石,但那块石头纹丝不动,坚如磐石,根本无法想像它有多厚。最后他们又折回洞穴尽头的空阔地,试图在那儿的岩壁上凿出脚孔,顺着岩壁爬到高高的顶上,一直到达那个盖板的下方。但对于只有小刀,再无其他工具而言的他们来讲,光凿一个脚孔就要花费整整一天。恐怕还没登几米,死神就要光顾了。 “已经没救了,已经完了。” 进藤叹着气,终于承认不行了。现在到了这个固执己见、不肯轻易服输的大坏蛋都绝望的时候了,更别提那两个人,早已是有气无力了。真的一绝望,那一直忍耐着的饥渴一下子就侵袭上来。火烧般的喉咙下,干瘪如煎饼的胃锥刺般痛着。他们自己感觉困在这个洞穴中已有数月之久,实则才两三天。由于他们不吃不喝,再加上心力憔悴、剧烈运动,现在这比死还痛苦的饥渴折磨他们也就是必然的了。 谁都不说话。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三个小生物垂死地躺在那里。沉重的睡眠感开始发挥效力。不能睡,不能睡,他们拼命睁开眼睛,但即使睁开,周围还是墨一般的漆黑。他们甚至分不清何时睡着,何时醒着。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猛的睁开眼,侧耳倾听,四周是一片墓穴中的静寂。呼吸是否停止了?也听不见另外两人的呼吸声。突然间不禁想他们或许已经死了。但自己连悲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火柴还有几根?” 长时间的沉寂后,从远处不知何方,传来呻吟般的声音。那是进藤在打听火柴够不够。即便现在,人的本能还是惧怕黑暗的。 接着又沉寂了一段时间。如果无人应答,问话的人也就没有再问的力气了。就在那时,从某个方位,传来窸窸窣窣如虫鸣的声响。 “还有三根。” 植村总算数清楚了。 这时,进藤所在的角落传来喀哧喀哧解带子的声音,很快一件柔软的东西落在植村的鼻尖前。 “把那个点着,或许亮堂点。” 进藤脱掉了和服,想用它点起篝火。他已经无法忍受这地狱般的黑暗了。野崎和植村也一样。植村划了几下都失败了,最后总算划着了。顿时一团布就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巨大的空洞黑红黑红地映照在远处的各个角落。恐怖的秃头妖怪,更加清晰地在他们身后的石壁上晃动着。他们蹲坐着的对面,那个叫定君的宾馆老板娘,就像活着的木偶一样躺着,其前方的空地上,各种各样的白骨闪闪发光。三个人总算可以相互好好地看一下对方的脸了,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青筋凸起,整张脸如垂死的病人一般憔悴,面颊上眼窝深陷下去。相视的一瞬间,他们交换了一下幽灵般凄厉的笑容。 24 “啊!水。” 突然,进藤失声大叫着跳起来,不知从哪来的力量,像疾风一般扑向空地的一角。那里有一个小四坑,里面残存着少量的水。 “是水,是水。” 野崎和植村看到那个凹坑后,也像疯了一样跳起来,互不相让,朝着那水坑冲过去。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像三头饥渴之极的野兽。 他们在水坑旁,不顾一切地捞起水就喝。哪怕是一滴水也关系着他们的生死存亡。最后,这三个人的头在水坑上相互折叠着,抵撞着,像狗一样啪嗒啪嗒地舔着水。在混沌的光线下,根本无法辨别那究竟是清水还是腐水,说不定是人的血水,其实即便这样也管不了那么多。不管是泥水还是什么,对于他们而言都犹如甘露。很快,那小小的水坑就见底了。 即便是短暂的喜悦,即便由于摄取了少量的水分,接下来的将会是更加难耐的饥渴,他们毕竟可以暂时忘却一下胃之苦痛。觉得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样。但与此同时,方才那已麻痹的心灵之痛又开始更加残酷地折磨起他们。 “为什么我们会遭此一劫。根本役有想到。” 野崎说道,仿佛到此时才想起来一般。之前,他们光想着如何从被活埋的境遇中逃出去,拼命地干着挖掘逃生的工作,无暇考虑其他任何事,而现在他们已经完全绝望,刚才补充的水分又给了他们一些思考的气力,他们的话题终于转到这一方面来了。 “明白为什么又有屁用。对于我们这些必死无疑的人来说,管它什么被活埋的原因。比这个更重要的是谁来掐住我的脖子弄死我。一想到很快就要活活的饿死我就受不了。野崎君,拜托你了,掐死我吧。” 已经毫无斗志的植村第一个自暴自弃起来。 “不要这样,人十天二十天不吃也不一定会饿死。我们为什么会遭此一劫,想着这个问题时,说不定会顺带着想出逃生的办法来。幸亏刚才补充了点水分,难道不应该趁这个时候好好想一想吗?集中三个人的智慧,不可能想不出办法来。” 野崎似乎还有点不甘心。 “事实上,刚才我就一直思考着这件事。”进藤若有所思的应和着。“但你们到底怎么进入这个洞穴的?” “对,谈谈这个。我们先说,完了后,你也将经过说给我们听一听。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于是,野崎就将他们被活埋于洞穴之前的经过,完完全全地讲述出来。那时三人不约而同地又凑到原来的篝火旁。进藤的和服已经烧尽了,那残烬泛着红光,仅仅能辨认出相互的脸。植村迫不及待地脱下自己的和服想放在残烬上燃烧。“即使没有光亮也可以讲话。”进藤阻止到。他不愧经验丰富,为了以后暂时储存一些柴禾。 第八章 25 “那黑怪物像是人呀。” 听完大致的经过后,进藤说道。 “当然,如果不是人,不可能那么自如地用两条腿走路。” “对了,那就对了。你所说的那个怪物不是别人,正是稻山宾馆的老板。” “哎,宾馆的老板。怎么会有这种事。宾馆的老板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事。首先他没有活埋我们的道理呀。” “有!”进藤出人意料地说道,“有!好好听着。是这么一回事。啊,讲这件事之前,我想问的是那幅画。那幅画了一半、放在副楼中的女人像。那个是你画的吧?” “你看到了?是我画的。那是我死去老婆的肖像。” “是吧,那就没错。我就一直觉得事情奇怪。正好是我到宾馆的那一天,听说有个女人溺死在森林中无底的池沼里。老子根本没想到是蝶。因为谁都没说出她的名字,只是讲那位夫人,那位夫人。但是怎么说呢,你的举止有点怪,然后,这个男的,叫植村的小子来了之后,事情就更奇怪了。另外这小子,想必你也知道,和我为了一件事在浅草就认识了。我也掉以轻心了,今天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但那幅油画今天我才看见。今天我无意中去了副楼,看到了那幅油画中的人与蝶一模一样。而且你是画的裸体像,那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下子就清楚了。但凶手不是我,你们怀疑我是无可厚非的,可是凶手的确不是我。我跟踪蝶,想砍死她是有的,但我根本没想到她会跑到这穷山僻野来,我到这里来,是找宾馆的老板有点事。没想到蝶也正好那时来了。” 这就是进藤即便看到植村来到此处也没有想逃跑的原因。野崎和植村都点了点头,觉得果然如此。同时植村也突然想起上次在浅草的小酒馆里,进藤所说的“近期我将有大笔收入”这句话的意思。他不禁想到这和进藤此次来这山野中的宾馆有着什么联系。 “随后我就掉进这洞穴中。事实上是被宾馆的老板推下来的。你们可能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这儿是稻山宾馆的正下方。” “哎,宾馆的正下方,怎么回事,这森林中的洞穴与宾馆的正下方相连?” “没错。这儿的正上方就是那老家伙的房间。你们好好听着,事情是这样的。我一看到蝶的画,就明白那曾是我老婆的女人已经死掉了。尽管她是我所讨厌的家伙,但心中还是觉得怪怪的。突然我想到这肯定是宾馆的老家伙子的。别看这家伙现在这副模样,他是一个可怕的有前科之人。是怎样的一个前科之人,我待会再说。我当时就觉得可能蝶不是淹死的而是被这家伙杀死的。一想到这,以我的个性就再也不能忍受,我就一下子冲到那家伙的房间里,想逮住他让其老实交代。但他却不在房间里。想必那时他正身披兽皮,改头换面,在森林中晃悠着了。” 和服的残烬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洞穴中又恢复到原来的墨一般的漆黑之中。黑暗中,进藤那凄厉低沉的声音,带着余韵回荡着。让人感到似乎只有声音在黑暗的空间里游荡。即便如此,刚刚的那一点水给了他们很大的动力。在这之前,垂死般横躺在地上的三人都已经爬了起来,而进藤依旧低沉地毫不间断地继续说着那件事。 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野崎还是植村,越听越吃惊。宾馆的老板是前科之人,那黑怪物还是这老板,这一切都太出乎意外了。一时间他们甚至觉得该不该听信进藤的话。这个进藤毫无疑问是个有前科之人,说不定他故意编出这种谎言来欺骗他们以达到某种目的也未尝可知。两个人听着进藤的长篇大论,丝毫不敢大意。 26 “虽然那家伙不在,”进藤继续说着,“我想正好趁他不在仔细搜索一下他的房间。如果他是杀害蝶的凶手,肯定会留下什么证据的。我过一会再跟你们说这里面是有道理的。肯定会有证据的。就这样我在那房间里找了个遍。那房间的架子上摆放着罐子,那里面也搜过了。可是什么都没有。真不愧是个大坏蛋,一点也不大意。当我正想撒手离开时,忽然注意到榻榻米。有一张榻榻米滑溜溜的。我想这有点奇怪就揭起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下面的地板,你们猜怎么着,是可以推开的。 如果当时就撒手的话就好了,但我没有,我打开那地板爬了下去。那里有一个宽敞的房间,其中一角摆放着那家伙的食品罐以及两三个行李等。那是有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地窖,由于其上的地板已经打开,每一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觉得那行李中有点怪,就蹲在那里准备打开来看一看。就在那时,身后似乎传来人的呼吸声,是不是那老家伙来了,我想着转过身,不禁大吃一惊。在地窖的那边,在地窖的底下还有一个石制开关装置,还有一条路通到下面。不管怎样我怎么也没注意到地窖的下面还有地窖。那块石板吱吱嘎嘎地抬了起来,露出一个东西,就是你们所遇见的那个黑怪物。那个打扮成熊一样的家伙。不但如此,它还手提骨骸,那不是一个两个,而是用绳子串起来的一把骨骸。在黑暗的地窖中,出现这么一个家伙,我真的吓得不行了。我当即就想逃,对方也大惊,发出奇怪的吠叫声,将骨骸往那一扔就朝我扑了过来。我大惊失色,根本没注意到那就是宾馆的老家伙。一下子就被压倒了,然后就像你们所看见的那样,从那顶棚上的洞中倒栽下来。遭到突然袭击,倒了人辈子大霉。 所以说这里相当于宾馆的正下方。在这个顶棚上有刚才提到的地窖。因此在这里即使狂吼乱叫也没有人会听到,那个老家伙也不会来救我们。因为我们掌握着与他性命相关。可怕的秘密。说到他的秘密,我考虑了很多,通过你们的话,通过我的亲眼所见,我考虑了很多。最后我明白那家伙是个恐怖的杀人狂魔。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们可能不知道,他曾经杀过人……这是我和他两人之间的秘密。曾相互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能对别人说。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秘密约定。我说,我现在万念俱灰说完那件事就去死。不管我们怎么间也是死路一条,而且我们是一起的殉难者。你们要好好听着。” 进藤的声音在黑暗中不可思议地响彻着,如雄辩一般。其一,那是对将自己逼人死地的仇敌的诅咒声;其二,现在只有束手待毙,别无他法,不这样无法消除洞窟内的恐怖与寂寞。 作为听者的野崎和植村也是同样的想法。至少在黑暗中听着话声,可以或多或少地忘记死亡的恐怖以及那再度袭来的难以忍受的饥渴。那是世上不可想像的情景,不,那不是情景,而是刻骨铭心的感受。黑暗中失去视觉的他们,犹如栖居在深海中的鱼类,听觉与触觉异常敏锐,能感受到相互间的声音、呼吸、周围的空气。 进藤那奇异的故事就那么开始了。 27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我的职业是航海。说是航海,我既不是船长,也不是大副等了不起的角色。而是一个水手,最下层的水手。那是一艘带辅助发动机的帆船。主要是国外航线,穿越世界的各个角落。因此曾抱过各种肤色的女人。一想到那个时候我就后悔为什么要放弃船员的生活。 “那时我们的船因为被租用的缘故正在南洋一带航行。我们将日本的货物运到爪哇、塞莱贝斯等处与当地的物产进行交换。当时这是一项冒险的工作。当时装载的货物是椰子仁干,将其装满船舱后,看了风向再离开了梅那多港。那时日本是樱花季节,但当地位于赤道附近,所以如盛夏般酷热。船走直线向着神户前进,当时航程过半。在船的左侧曾看到菲律宾的明达那岛,不久便再也看不见陆地的影子。当船到达马里亚纳海正中时遇到了可怕的飓风。因为是不足两百吨的小帆船,刚开始时依靠机的力量穿过了大浪,但当帆柱折断、大风将帆扯碎后,一切都完了。那个辅助发动机根本不管用,分不清哪是大海哪是甲板,很快,两三个同伴便被大浪卷走,不知去向。眼看着船就要开裂了,我已作好丧命的准备了……至于如何得救,那真是走运。当我醒过来时,天气已经恢复了,大海平静如镜。大海中只有一艘小艇,寄命于此的获救者,除了我,还有大副、厨师和该趟货物的货主。一共是四人。那艘帆船早已不见影踪,只有这些抓住甲板上救生艇的人才得以获救” “虽说是小艇,由于飓风的缘故也已是遍体鳞伤,既没有油,又没有舵。其实即使有这些设备由于无法掌握方位,即便能行驶也不知往哪里去。只能将命运交给老天爷了,随波逐流罢了。说不定能撞见什么小岛或遇见别的什么船只,如若不然只能去等着饿死了,我们的命运只会有这三种可能性。这暂且不论,嗓子开始一点点渴起来。放眼四周都是水,却找不到一滴可以喝的水。虽然想喝海水,但那太咸了,因此不管嗓子有多么的渴,也不能去喝那咸水。那种痛苦犹如地狱一般。 “三天中,就像做梦一样在大海中漂浮着。腹中的饥饿尚且可以忍受。嗓子眼却像着了火一样,舌头焦黑,连说话也不能说了。真可谓饿鬼的穷途末路。信天翁这家伙就像嘲笑我们一样在我们的四周欢快地飞翔着。我们真羡慕这些信天翁,以及那些海中的鱼儿。我真想变成鱼,一边尽情地喝着咸水一边在冰凉的海底畅游。另外还是太疲惫的缘故,常常睡得很死,连肚子饿都忘却了。梦中的感觉是一种醒着时无法感受、无法描述的东西。曾梦见在日本的家中柔软的被褥中与美女躺在一起,枕边美丽的玻璃器皿中盛着满满一杯清澈见底的水,有许多看上去好吃的馒头。尽情地吃,尽情地喝。可是当从梦中醒来,看看四周没有大陆也没有别的东西。在大海中,在赤道上,燃烧着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嗓子已经彻底烧干了,如煤渣,稍稍动一下舌头就会传来喀嚓喀嚓的声响。肚子也不是饿了,而是像被火筷子撒着一样,一阵一阵的疼……和我们现在一模一样。洞穴中和大海中虽有不同,但这一点……” 野崎和植村好容易才克制住,没有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幸亏在黑暗中,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稍微舒服地躺着听着这怪异的声音。即使想着这是进藤的话声,不知不觉中,那声音变成一副画面浮现在他们的眼前。特别是当话中讲到的“柔软的被褥”、“清澈的一杯水”、“如山般的馒头”等等就像他们自己的梦境一般,随着话语,他们时而喜悦,时而失望。进藤的语声渐渐低沉,嘶哑起来,尽管如此,他依旧执著地、像疯了一般继续地讲着。稍稍一走神的瞬间就会觉得那不是人声,而像是某种机器的声音,以一种可怖的旋律回荡着。 28 “有一次腐烂的海鱼在小船的旁边漂浮上来。顿时四个人就像刚才的我们一样,如饿鬼般挤到船边捞那条鱼,相互撕扯着。当时已经眼花缭乱,哪管它是腐烂的还是什么的。那条鱼被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剩。由于是一条相当大的鱼,所以吃完后我们稍微回过一点神。打个比方就像刚才我们喝完那点水后就有了力气一样,那时,本来连话也不说的我们开始慢慢地聊了起来。 “随后的一段时间,我们就想会不会还有鱼浮上来,便死死盯着小艇的四周。但仅这一次,大洋中腐烂的鱼也不可能都浮到这儿来呀。但是有一个人,就是那个货主想到了个好办法。将身上衬衫的线解开,将其接得长长的,前头结上领带的别扣,这次想钓活鱼。可一想没有钓饵。不管你如何坚持垂钓,鱼也是不会上钩的。毫不容易想出的妙计只能化成泡影。 “就这样熬着,到了第五天。我是弄不清楚,大副那家伙推算出来的。是的,第五天了。到此时已无法忍受了。在我们四人中,那肥硕的货主恐怕是最饿的。他羞愧地将靴子皮泡在海水中。我盯着看心里想那是干什么,原来他想吃那玩意。其他人看见后纷纷仿效,可靴子皮哪能吃啊。我们放在嘴里吮吸着,那咸水让嗓子间的干渴更加厉害。根本就不可能填饱肚子。 “除此之外还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但终究都归于失败,毫无裨益。于是我是彻底地灰心了,想着要死就死好了,翻倒在小艇上闭起了眼睛。其他的人似乎也跟着我躺倒下来。 “迷迷糊糊了一阵后,突然感到我的旁边有谁在喀哧喀哧地弄着什么。眯起眼一看,大副那小子正在捻衬衫的碎片,用大折刀将其长度切齐。不用说那是抽签一样的东西。但他准备这干什么?难道疯了。我不禁害怕起来,‘喂,你干什么呢?’那家伙阴着满是青筋的脸沉默着。那眼神就像要拼命一样,让人毛骨悚然。沉默着,紧紧地盯着我。我虽什么也不明白,但觉得其中有某种意味。当我盯着那小子看时,终于反应过来。是啊,我也明白如果当时不那样做将无法生存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那就是抽签中的负者让其他人共食这一可怕的想法。哈哈哈哈……” 进藤这阴险、低沉,像是空洞中回旋的不可思议的笑声让另两人不由地颤抖起来。他们不知道如何解释进藤所说的这一长段与当前问题没有丝毫关联的话语。说不定这里面蕴涵着他的阴谋。也许他正暗示着某个可怕的计划。一想到这,他们朝着这个看不见的敌人摆好了架势。 29 “我一看见那玩意儿就不能不害怕。” 黑暗中,如奇特的唱机一般,进藤那嘶哑的声音继续响着。 “大副那是什么?我问道,那小子一下子笑了起来,拿着签敲打着船板粗暴地说他已受不了。我不说你们也明白,如若不共食,肚子已经饿得受不了。明白吧,如果不共食,已经受不了了。 喂,你们在听吗?……怎么出奇得安静?好好听着。……我就那样和大副说着话,另外两个人虽说已累得爬不起来了,但也想听一听,就这样竖着细脖子瞪着这边。我铁青着脸瞪着那些签,大副就瞪着我那张脸,我们当时想着必须共食。他们很快就明白过来。明白了签的用途。当时四人相互看着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我再此之前也曾遭过难,一点小事是不会让我吃惊的,但只有那时我非常害怕。小时侯,老婆婆曾给我看过恐怖的地狱画卷图。那时,小艇上的场景不就是一副地狱画卷图吗?” 如果黑暗会让人发狂的话,那不仅是讲着乱七八糟长篇大论的进藤,就连听着的这两人也已半疯狂了。之所以这样说,就以野崎三郎的心境而言,他甚至连进藤的话声是真人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幻听都分不清楚了。事实上,除了这通顺的话语声外,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音乐,如同电话串线时断时续地传过来。那似乎是中国音乐中的胡琴,曲调异常地催人人眠。那曲调让人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人沉坠于深海中,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无助的感觉。 “……最终我们抽签了。” 进藤的话声停顿了一阵后,好像又想起来一样继续说道。 “我们四个人都像幽灵一般青着脸,牙根打颤,开始抽那用布条捻成的签。这世上恐怕很少有这么当真的赌博。那胖乎乎的货主刚伸出手就缩回来,现在想起来那简直是一瞬间的事。但那时是关系生死的决斗时刻。因为一旦抽错签就将丧失性命。我当时已经无所谓了,第一个去抽签,仿佛是对他们说有什么好害怕的,瞧我的。按规定抽到短签的人将被杀死,而我却抽到了长签。随后是厨师,那货主也硬着头皮抽了,大家都是长签。看来大副那小子自己作签,自己中签。当时他那张苦脸让人看了不知是哭还是笑,不可思议。好一段时间怅然若失地沉默着,突然大笑起来。他卑鄙地欺骗我们说:‘你们大家当真了吗,你们不明白那是开玩笑吗?’想想他的心理也实在可怜。但肚皮饿的感觉也很可怜,这两种感觉是格格不入的。因此虽然总感到他可怜,但手已朝他掐了过去。” 那时,野崎三郎感到脖子周围有手指触碰,大吃一惊,用手一挥,可能是心理作用,周围是空荡荡的黑暗,毫无人踪。进藤的声音从比刚才更远的地方传过来,好像他渐渐远去,那话声仿佛从对面的角落里传过来。这可能是因为太饿了,三郎的耳朵已听不清声响,也可能是他在不知不觉中已从那可怕的进藤身边离开了。 从那时起,除了进藤的讲话声外,从另一个角落传来别的嘈杂声。这决不是三郎的幻听,连进藤也在叫骂着:“吵死了,即使动来动去也没用的。给我安静点。”不用说这是植村喜八由于肚子饿而乱动。三人中最懦弱的他终于受不住了,一边呱挞呱挞痛苦地扭动着,一边发出呜咽声:“疼死了,疼死了。”他一定因为肚子太饿了而被胃痉挛那样的剧痛折磨着。 进藤几次想继续说,都被植村打断了,最后他终于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起来。但很快他像想起什么又用欢快的腔调喊起来。 “喂,有好办法。我能让你不必抱着空腹到处乱打滚。谁拿着火柴?不好意思,能划一根吗?我有办法,找到吃的。” 那时火柴在植村的手里,但就算听到进藤的话也不相信他真有办法,所以他怎么也不划亮火柴。 “喂,火柴。火柴。这种疼痛没什么,只要吃点东西就没事了。我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快,划着火柴,火柴。” 像是告知什么好消息一样,进藤的声音听起来兴高采烈。于是连被剧痛弄得死去活来的植村也似乎明白了,哼哼着,终于划着了火柴。 “你把和服脱下来燃烧。如果亮的时间太短不行。野崎君能不能帮一帮忙。快点,如果不快点火柴就要灭了。” 进藤不愧是体格强健,虽然也一样空腹,但看起来其体内还残有超乎一般人的精力,一边说着,一边迈着稳健的步伐,满不在乎地向洞穴的那一边走去。剩下的两人还不明白进藤的话意味着什么,但不管怎样,先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植村将和眼放在火上,洞穴中啪的一下子就被染成黄色。 “不要慌乱,我讲的食物就是这个。” 顺着进藤的声音望去,那家伙已性急地反握大折刀,跨在那个他称作宾馆老板娘的女人的尸骸上。原来他是想用这尸体的腐肉来治愈植村的胃痛。 篝火光线下映照出的那时进藤的样子就和他刚才用于形容的地狱画卷图完全一样。看着这种场面的野崎等感到恐怖的不仅仅是要直面牲畜般悲惨境地,而且无法抑制住自己体内一种令人作呕的欲望,即与其责骂进藤这非人暴行,倒不如与他一起嘬吸那女人的腐肉,真是无底地狱啊!但地狱之苦还没有到此为止,死期一定之人的贪婪、无耻不会只停留在吃腐肉上。始终很顽强的进藤放下一度挥舞的大折刀,暂时离开了尸体,舔着滑溜溜的厚嘴唇,用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另两人的脸,像要吃掉他们一样。 随后在这人世外的洞穴内,发生了什么事。作为正常人的作者已没有气力描述了。 30 “当我想掐死他而伸出手时,厨师那家伙已经迅速地拿着刀,一下子插进大副的腰部。没挣扎一下就死了。……” 进藤继续执著地讲着他的故事。篝火已经熄灭,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听着的两人相互用身体取暖,再也没有发出刚才的苦痛声,出神地听着这不可思议的故事。为了燃着篝火他们脱去了和服,所以现在肚子虽然不饿了,却感到了彻骨的寒气。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说你们也明白。那时我们已成为野兽。幸运的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大海风平浪静,但既看不见大陆也看不见救援船只。在这么挣扎中,厨师那家伙中暑了,在小艇中死去。我们没有将其水葬而是好好地保存起来。但我们的操心是多余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不久遇到了来往于南洋的外国船只。我们拼命打着手势,那些好心的外国船员将我们救了上去。一问才知道我们的小艇已进入赤道附近著名的无风带区域。难怪好几天看不见大陆。转念一想,我们可是杀人犯呀。不,不仅仅如此,我们还干了更加严重的事。如果他们发现那具尸体就糟了。于是我和那个货主一起偷偷摸摸地将尸骸与污秽之物统统扔进了海里。” 进藤稍稍停顿了一下。 “你们可能已经察觉了。那个货主就是现在稻山宾馆的老板。喂,你们明白了吧,那个家伙是有过这样经历的。然后我们被送回到神户,自那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经历过那件事后,我非常害怕大海,正好乡下的家中有工作,便回去了,随后的两三年间,拼命地工作挣钱,然后就想拿着这些本金去东京开创一番事业。在那里结交了一帮坏朋友,酒也能喝了,力气也大了,习惯干坏事。可以说把所有的坏事都干绝了。坐牢也不止一两次了。 “就在那时,如你们所知道,我碰到了蝶。就像我和你们常说的那样,她是一个残疾人部落的女孩。我转到那里,将其诱骗到手,并且和她过了一段夫妻生活,但这个畜生竟然听信小年轻的鬼话,成为了一个舞女。我的确不知道她跑到了浅草的舞台上,所以找了许多地方。当我好不容易找到她时,野崎君,她那时已成为你的小妾了,对吧?我勃然大怒,发誓一旦抓住,就要砍死她,好几次跟踪。但总是出现碍事的人,让她逃掉了。就这样晃荡着,不久我那少得可怜的本金就在赌博中输得干干净净。又不能重新得到蝶,而且还有别的烦人的的事。在这个世上我已经待腻了。就在那时我想到了在小艇上保住一条命的那个货主。当时还比较幼稚,还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认为如果勒索他一下就可以弄一些钱花一花。于是我便又是写信又是出门到处寻找,但是他原来的店已转让他人,去了哪里无人知晓。我当时真是颇花了不少工夫。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跑到这穷山恶水中来。最后总算让我找到了,很快就寄了封要钱的信,果然不出所料,他按照我的要求送来了支票。可见他是多么恐惧过去的那件事啊。这下太好了。以后我想要多少就可以要多少,于是我用他给我的钱,稍事打扮了一下就那样来到了这个宾馆。 “那个老家伙拼命地拍我的马尼,说什么我好想你呀,尽量多留一段时间等好听的话,因此我心情很好,再说当时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婆被这家伙杀了,于是就优哉游哉地待着。那是必然的,我当时的眼神毫无异样。但是作为证据的,你们曾看到的,放在那老家伙房中的罐子,那些瓶瓶罐罐。他曾让我吃那里面的东西,讪着脸拍我的马屁,现在想想,那决不是一般的食品。腌制的东西,真可能是那玩意。说不定我吃的就是自己老婆的肉。 “还有一件事。在那无底池沼中死去的不是蝶一人。在稻山宾馆建成后,在此之前还有两人丧命。而且一个是洋鬼子,一个是角斗士,都是让那老家伙垂涎欲滴的好东西。还有,还有,不仅仅这些。那个老板娘事实上疯了,什么也不会说,只记得唱摇篮曲。这个呀,据说过去在那个副楼里,小孩经常是生了就死,生了就死。她恐怕太眷念孩子而精神错乱了。但是这家伙对此却只字不提,当然不提。据说那家伙讨厌那栋副楼,以前就不住在那里,而且也非常讨厌老婆的摇篮曲。怎么样,这个家伙是怎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你们该明白了吧。” 真不愧是干惯坏事的恶人,进藤的推理不能不让人同意。但是对于野崎和植村而言,因为这是从黑暗中传来的如机器般响动着的不可思议的声音,而且方才他们有了人境之外的体验,所以已经习惯了刺激,对于恐怖也就不感到恐怖了,进藤所描述的本应让人战栗的场景也就好像世间的平凡事那样不足为奇。这就和栖居在黑暗中的鱼类一样,已经陷入对恐怖的不应期了。想一下,他们自身这种不应状态才是比其他恐怖更让人颤栗的。 总之,如果进藤的推测是正确的话,那么只能说这个稻山宾馆的老板才是世上无以伦比的大恶魔。野崎三郎接着进藤的话发挥了一下想像,那么在这偏僻的地方建温泉宾馆,在宾馆里设置奇特的土耳其浴室,亲自担当搓澡人,发现一条老洞穴,将其作为从他的地下室到无底池沼森林的通道,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了他那可怕的病态嗜好。 恐怕他很难忘却赤道下的大海上体验到的那种甘美、浓香所带来的蛊惑。他恐怕天生就是变态味觉之人。而且那仅仅一次的经历肯定让他全身心地、不能自拔地陶醉其中。然后,这可能猜测的有点过分,他就像安达原的鬼婆一样,先将油脂少的婴儿的尸体腌制起来(这对于他而言最为便利,最不容易被人发现),不久他吃腻了,就必须物色健壮的如日本海中加级鱼一样肉绷绷的牺牲者。为此,他想到了土耳其浴这一便利的方法,就像猫吃老鼠之前要先长时间玩弄一番,他也要玩弄裸体的浴客,从中挑选最有魅力的,将其作为牺牲者。不用说,蝶就是被挑中的牺牲者之一。野崎三郎不就看到他玩弄蝶的身体,听到他赞美道“多么匀称的身体啊”。为了能说通牺牲者的失踪之迷,正好借助那无底的池沼。他肯定采取这样的手法,即当作为其目标的牺牲者在池沼一带徘徊时,他从那洞穴中,乔装打扮后接近牺牲者的身后,将其拖走的同时,在池沼边留下些物品,作为其落水的证据。 再发挥一下想像力的话,那掉落在森林里的带黑圆点的手帕也是他干的。为了陷害进藤,他特意偷出进藤的物品,将其丢弃在现场。因为他认为这是野崎他们怀疑进藤时,最为有力的物证。 而且,他们三人之所以被困在洞穴中是因为他的坏事就要暴露了。他本来以为野崎会离开这里,但却没有。进藤这可怕的对手又出现了。而且那假侦探植村也到了。他不能不感到危险。并且他也知道那野崎和进藤都与蝶有过特别的关系。 更为严重的是,他囚禁在密室中的疯老婆也被野崎看见了。而且那次在森林中,她差一点就和野崎讲话了,于是他拿定主意先将自己的老婆勒死,将尸骨抛弃在这洞穴深处。 但即便如此,这吃人庞王将他们三人困于洞中便能悠闲地继续他那难以捉摸的勾当吗?他真是那么大胆的男人吗? 想到这,野崎的眼前,黑暗中,那胖乎乎、秃头、油光滑亮家伙的傻笑又浮现出来。几天前还对他抱有好感,正因为如此,现在心中更感不快。 第九章 31 就算他们猜测到事情的真相,就算进藤的推理无懈可击是正确的,他们的命运依然没有改变,还是黑暗、腐肉、遭人唾弃的畜生行为与死亡。 “再找一次出口,怎么样?” 终于恢复精神的植村难奈寂寞,不甘心地说着。 “傻瓜,刚才我们不是拼了命找过了吗?到了现在,凭这虚弱的身体,即便找到了似乎能出去的地方,你又能动吗?” “那是不行的。这个洞穴全是岩石构成的,不是人造的。正因为是天然洞穴,所以不管你怎么折腾也是白搭。” 野崎和进藤七口八舌地将植村的提案付之一笑。但说归这么说,人的不甘心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他们又站了起来,宝贵的火柴已经用完了,只好在黑暗中用手摸索着走。尽管如此,他们又开始探寻出口。 当然,这样我决不可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光明。三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后很快就疲倦了,肉体的疲劳伴随着精神的绝望,他们又在洞穴中摆出各种睡姿,如烂泥般横卧着。 这样,空腹的苦楚又要袭过来。但在这种苦楚把他们弄得癫狂之前,谁也不想摸到黑暗中的那个角落重复野兽的行为。在作为人的意识还残存的情况下,不仅仅是恐怖,哪怕闻一下那怪味都想让人吐,因此都害怕过去。 随后,在那种状态下,黑暗与静寂几个小时或几天地持续着。他们每一个人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昏昏地睡着,稍微清醒一点,便懒洋洋地嘟嘟囔囔地说着话,如果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尽量不发出声响,爬到那堆腐肉边。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洞穴外犹如仇敌相互怒目而视的进藤与另两人,在洞穴内却让人感到非常亲密。特别是进藤和野崎,他们共同的爱人落入他人之手,那个凶手就是将他们活埋于此的宾馆老板,由此他们抱有奇妙的同感,相互喊着蝶的名字,相互讲着蝶的事情,也算是心理安慰吧。他们各自在黑暗中描绘着蝶的样子,甚至听到了她的声音。而且蝶那媚人的姿态,或是那甜美的声音总是与对方的脸与声音交织在一起。例如在野崎的眼中,进藤和蝶重叠在一起,纠缠在一块。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人感到他们相互间不抱有敌意,反而是一种友爱,一种难以理解的怀旧情感。 但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当那能稍稍填饱肚子的玩意一片不剩后,那可怕的饥饿之苦,又比刚开始时更加猛烈地侵袭过来。这一次三个人都不能不痛苦地呻吟了。漆黑之中,犹如屠牛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们三人像芋虫一样在洞穴中扭动抽搐着。即使这惨叫声能传到宾馆的房间里,那最多也是向作为敌人的宾馆老板求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救命,野崎君,我不行了,救命!” 突然间传来植村的声音,这与刚才的呻吟声不同,是一种异样的叫声。野崎觉得那是一种临死前的十分痛苦的声音,于是他在挣扎中好不容易循声爬了过去一摸,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什么也不说,可怕地扭在一起。再仔细一摸,被压在身下的是植村喜八,骑在上头,紧紧掐住植村嗓子的正是进藤。 “进藤,你干什么?” 野崎用那嘶哑干燥的嗓门叫起来。但是没有任何回应,沉默中的打斗像疯了一般继续着。为什么而打斗,到了现在已是不言自明了。进藤难奈饥饿,想把植村作为第二个牺牲者而倾其全力战斗着。最后时刻,他终于露出鲁心来了。 野崎猛然间产生一种类似于蝼蚁弱肉强食般的想法,既与进藤一起干掉植村。但很快他就抖了一下,回过神来,忍着疼痛想把进藤的手从植村的脖子上拨开。但是凭他的力量根本拨不动那已变成野兽的进藤。他又咬又抓,想尽了一切办法,但进藤的双手像青铜一样定在那里,纹丝不动。如果那时洞穴顶棚的盖板上不产生异样的变化,恐怕植村是必死无疑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顶棚石盖如线的缝隙中,一种红光闪闪的射进来(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异样的红光)将洞内照得微亮起来。而且,那道红光忽明忽暗,很长时间,将近五六个小时从石盖的缝隙中照进来。或许是精神作用,不时传来可怕的犹如地面震动的声音,时不时的大震动让人觉得洞穴的顶棚都快坍塌了。 对于这种突变,即便是进藤看上去也吃惊不小,借助红光朦朦胧胧可看见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植村的脖颈。于是植村就像从猫嘴中逃出的小老鼠,在那种时刻依然以令人吃惊的速度一下子跑进了通往森林的那条窄道中。在异样的光线下,进藤犹豫了一下,但那因饥饿而产生的兽性很快占了上风,他没有去追逃跑的植村,而是向野崎扑过来。野崎好不容易才脱开身,他也以不同于寻常人的速度在洞穴当中到处乱跑。痛苦与恐惧交织在一起的喊叫震撼着圆天棚。与此同时,头顶上方的不知缘由的红光与淡淡的烟雾混杂着如雨般流进,不时传来五雷轰顶状的大声响,大震动。让人感到是被天昏地暗的噩梦魔住一样。 32 沉浸于极大快感中的野崎三郎不知不觉中恢复了意识,就像是从隔着厚棉絮的对面,如雷般的声响与地震般的颤动将其从甜美的睡梦中弄醒一般。 他为了想出现在的位置和时间,不得不像婴儿爬行一样,花费了很长时间,令人着急地慢慢思考着。最后他还是将临死前的那段经过清楚地想了起来。植村、进藤与他被稻山宾馆的老板困在地下的洞穴中,在经过各种各样的争斗后,因疲劳饥饿而亡的。 “我已经死了一次了。但为什么又活了过来?是什么东西将我从融化般的死亡快感中搞醒过来?” 即使这样,他还是想到进藤与植村怎么样了,向四周一看,刚才他的腿部就觉得异常沉重,那里折叠着怪汉进藤的尸体,其姿势依然是想抓住野崎的模样。并且在通往森林的小道入口处,植村露着干瘪的肚皮悲惨地死去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苏醒过来的只有三郎一个人。 随着眼前如烟雾的东西逐渐散去,明白了许多事情。他为了确认那两人是否真的死去了,拖着毫无感觉的如本乃伊的身躯朝那边爬过去,但他突然意识到,这本应黑乎乎的洞穴中变得亮堂起来,竟然可以查看起尸体。这让他吃了一惊。那是无意识中感受到了光明的感觉。那是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时的迷惑,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不久就明白了那微亮的原因。洞穴高顶棚上的盖板,不知何时被取掉了,光线从那四方形的孔洞中照射进来。但让人费解的是,那上面应有宾馆等建筑物,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从那可以直接看见蓝天。那蓝天也是后来才明白的,刚开始时,灰色的天际间有星星闪烁,以为是晚上,事实上那是大白天的天空。三郎很长时间也没明白,从深深的地底看天空,即便是白昼也能看见星星这一道理。 其次引起三郎注意的是在他倒地的旁边,有一块四方形的石板深深嵌人地中。稍作考虑便明白了,那必定是顶棚孔上的盖板。不知是何原因从孔穴上脱掉下来。刚才将三郎弄醒的声响与震动就是由于那石板落下引起的。 但即便天棚的盖板脱掉下来,现在也没有获救的希望。尽管如此,也许是光线射进来的缘故,三郎那疲惫的心底莫名地亮堂起来。那早已不存幻想的地上生活,那里的各种乐趣又在三郎的心中复活了。 他现在切身地体会到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决不想再死第二次这句话的含义。如果不是这样,他绝望之极,也许会咬舌自尽的。但当他考虑这些事情的间隙,出于一种可怕的本能,他的爪子与牙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动作着,用不久前还是伙伴的尸体去再次品尝那非人类的甘美。并且,闪动着野兽般的眼光,一个劲地想着逃脱困境的办法。 他从失去知觉到被落下的石板弄醒经历了多长时间,三郎一会觉得非常长,一会觉得只是一瞬间的晕倒,但后来明白自己在洞穴中几乎倒了两天。而且从他苏醒过来到恢复思考,活动硬化的血管与五脏,完全麻痹的手脚恢复常人的知觉,又花费了足足一天的时间。在那期间他一直过着让人恐怖的食肉兽的生活。 苏醒后的第二天,当太阳高高升起,将洞中照得透亮的时候,他的思考一下子活跃起来。恐怕从其被困在洞穴的那一刻起,潜藏在意识下的某个想法开始浮现到脑海中。那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突然被解开时的感觉。就因为天棚上的盖板被搞开这一小小的变动,不可能的事成为了可能。三郎懂得即使圆锥形洞穴的高高顶部有一个小孔,也不可能攀登上去。但他想到了另一个乍听上去很幼稚方法。大声地呼救,说不定会引起通过孔穴附近的行人的注意。他当然试了好几次,可没有回应。他感到地面上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他异常地感到稻山宾馆呀,附近的小屋呀都没了踪影。 三郎对此可以发挥想像。孔穴上方的宾馆等建筑物消失,可直接看见蓝天这件事,从地下可感受到的地面上那空虚、寂寥的感觉,将这些与其失去意识前从孔穴缝隙所看到的血一样的火光呀,浓烟等放在一起想,就能明白当时地面上发生了火灾,山中仅有的建筑物被烧得一干二净。 这些暂且不问,对于三郎而言,当务之急是如何逃出这个洞穴。他稍微恢复了点体力便开始从事起这项工作。那是一场人力与自然力,体力与地球重力的血腥较量。 他先收集残存的带子与汗衫,将其撕细,缠成粗粗的绳子。从两具尸体上将所有的布类扯下,将散落在洞穴中可称之为纤维的东西收集起来。一尺也罢一寸也罢,绳子是必要的。 三郎就像传闻中的越狱犯一样,依靠难以想像的耐力,几乎花费了一昼夜的时间,用贫乏的材料制成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的前端绑着一个掉落附近的活生生的人骨。他就那样将骨头抛向头顶上方的孔穴中,如果绳子钩住孔外的什么东西,就可以仗着它逃出洞穴。 凭他的体力能否将绑在绳子前端的人骨正好抛到那个高度,并且是否能正好穿过小孔,钩住孔外的什么物体,这些是关系到他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开始像疯了一样掷球。他曾经冷眼嘲笑过棒球选手,而现在却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棒球选手,一边想着,一边用一种难看的姿势抛扔着。他以前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的人生中会出现这种场面。这样悲惨地,拼命地扔球,他根本没有想到。 每动一下身体,每当那扔出的绳头又落到地上时,会响起恐怖的回荡声。空荡荡的微暗的空洞底部,就像一只落入蚂蚁地狱的蚂蚁一样,小小的人可悲地挣扎着。即便能从洞中逃生,外面也是人迹罕至的深山。对大自然的恐惧,一个人的寂寞,都会紧紧地压迫着他。 在那寂静巨大的无生物体内,只有一个无论是哭是叫都没有作用的半狂乱的相扑者。无形的大自然比所有的猛兽毒蛇都要可怕。那是一种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恐怖。 三郎在几个小时内,为了那豁出去的投绳工作,不知花费了多大的努力,有时都想哭。不管怎么投,那生手投出的球总是远离靶心,窝囊地落回到原来的地面上。仅差一寸没有碰到孔穴,随后几小时又是翻来覆去地扔,毫不容易绳子的前端穿过了小孔,由于没钧住任何物体又滑溜溜地落下来,那时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但从他开始扔绳索起的第二天傍晚,不懈的努力得到了回报。绳子的前端牢牢地挂在了小孔的外头。狂喜的三郎一抓住绳子就拼命地向上爬。一米,两米,最初的一段时间,他很快就离开了洞底。但是爬到绳子的中间,那疲倦的手腕便不听使唤了。不管怎样拽,手指依然停留在原地。不久坚持不住了,他又哧溜溜滑了下去,掉到底部。 休息过再爬,休息过再爬,凄惨的努力继续着。两个手掌被擦破了,满是血,全身湿乎乎的满是汗脂。 死亡的恐怖,仅仅是对死亡的恐怖,使其完成了这几乎不可能的工作。不久,他那乱糟糟,如纸屑般的身躯出现在小孔外,宾馆那火灾之后的灰烬上。 33 第二天早晨,三郎被露水打醒,毫不容易从灰烬中爬起来,并像幽灵一般在宾馆的废墟上逡巡。果然不出其想像,稻山宾馆以及附近的小屋都被烧得荡然无存,烧剩下的本材也似乎已收拾停当,在遍山的绿叶中,只有这里留下一块难看的灰色空地。当然,这附近毫无人迹。三郎恍如梦中一样。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太奇怪,如果不是他自己亲身体验,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个事实。 树木的嫩叶在微风中轻拂,谷间的溪流、小鸟的脆鸣都让人感到这是在晴朗的春之山中。三郎虽有复苏后的喜悦,但数日幽暗地狱中的异样回味,让他不能尽情地享受这人世间的春天。不仅如此,他反而对那可怕的地底世界,罪恶的黑暗产生了一种甜甜的乡愁。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他真想立即跑出去,但又搞不清到底去哪儿。现在,满是灰土的身上几乎是一丝不挂。他为了这身必须收集附近的树叶。 恰逢那时,他看到从森林的那一边,一个眼熟的附近烧炭小屋的十五六岁的少年边哼着歌边朝这边走来,是躲起来了,还是喊住他问问情况。犹豫间那少年也注意到他那怪异的样子,一下就站住了,像看见什么恐怖的野兽一样,满眼畏惧盯着这边。 “不要慌,是我!” 三郎无奈中向他招招手。 “是我,住在宾馆里的画画人。” 这么一说,曾经相识的这个孩子应该明白了。但不知为何,他反而朝后退去,口中说道:“如果你是住在宾馆的画画人的话,不是已经被烧死了吗?” 那孩子怯怯地说着让人很难理解的话。 “被烧死了?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不认识。” 三郎一下子想起来了。数日地狱中的煎熬,对死亡的恐惧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容貌。曾听说过有人因为激动在一夜之间变成满头白发。现在自己虽然看不见自己,但肯定是眼窝凹陷,脸上满是死人般的皱纹。无论手脚乃至全身每一处都没有原来野崎三郎的影子。 从叫住那想逃跑的少年到让他明白自己不是怪物,再到让他说出宾馆火灾的前前后后,三郎花费了不少时间。最后野崎终于明白了一个惊人的事情。 综合少年所说的,火灾原因虽不清楚,总之大火是从宾馆内部烧起的,正好遇上强风,附近的建筑一个没剩都被烧光。宾馆中的服务员、住宿者以及附近的人都获救了,但有四人去向不明。宾馆老板、进藤、野崎三郎、植村喜八。而且在宾馆的残骸中发现了与失踪人数吻合的尸骨,因此不仅是村里人,就连警察也相信他们是未来得及逃跑而葬身火海了。 但事实上除了宾馆老板外,其他三人没有被烧死。而且如果再没有别的失踪者的话,那就有点不合常理了,即那三具尸骨是从哪来的? 不用研究这些道理,其实当从少年嘴中得知除四人之外都获救时,三郎的脑中就闪出一个记忆,浮现出在洞穴底进藤所讲述的奇怪的白骨之谜。宾馆老板顶开洞穴盖板,吓唬惊慌的进藤时,怀中不就抱着几个尸骨吗?这是怎么回事?当时不论是讲话的进藤还是听者的三郎他们都搞不清楚,现在这个谜底揭开了。 宾馆老板这个可怕的食人魔王,被知其过去罪行的进藤所威胁,被野崎三郎怀疑是杀死蝶的凶手,再加上假侦探植村的来到,让其惶惶不可终日,一旦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就坐不住了。他一边装作满不在乎,一边不停地监视着他们。在无底池沼的森林中偷听三郎与植村的讲话也是因为心理恐惧,当被三郎他们发现时,这家伙下了决心,将这三人与那可怕的秘密一起永久地埋在地底深处。 烧毁宾馆也是其消灭证据的一个手段。同时在火灾残骸上放上与他及活埋三人人数吻合的尸骨(那都是他不幸牺牲品的尸骨),让他们的消逝不会引起任何疑问。而且不用说,这个食人魔王本身一定躲在某个角落里。 三郎很快就明白这些事情了。宾馆老板还在某处活着这一点让三郎来了精神。只要抓住他,就能确定自己的爱人蝶到底是死是活。如果已经被杀害了,正好可以复仇。归根到底,三郎把这,即把寻找宾馆老板这件事当作其生存价值。 但当他与烧炭少年站着讲话的时候,三郎的胸中一种异样的感情蠕动起来。最初,那是某种肉体上的疡痒感,很快他吓了一跳,刚才他的眼睛就像钉子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裸露的大腿一带。那儿,狐色的,如橡胶球般富有弹性,丰腴的肉儿滚滚地动着。三郎甚至感到从那皮肤上生起的一种香气。 于是,他那秃鹫般弯曲的手指就想勒住少年的细脖子。 “我有事,先走了。” 少年对三郎那近似于精神错乱的凝视感到恐惧,刚说完这句话就像逃一样走了。三郎的双脚龌龊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要跟着追上去,但他的理智让其咽了一口又一口的唾沫,总算制止住了。 我们的主人公野崎三郎,如读者们所知道的,生来就是个有异常嗜好的人。对于异性,对于食欲,他都是个极不正常的人。因此,现在这种缠绕着他的人肉欲望说不定本来在其体内就有萌芽。经过洞穴中可怕的体验后,这种欲望一下子就不可遏止了。 他站在火灾残骸上一动不动。现在,对蝶的思慕,对宾馆老板的憎恶,悲惨的只剩下一堆白骨的植村喜八、进藤,以及让人毛骨悚然的人肉嗜好,这些鬼怪迷离的东西在他的心中乱七八糟地交织着。 不知何时,薄暮开始包裹住这个新的食人鬼。在这山中废墟上,他一个人,看上去已不再是往日的野崎三郎的的一个人,满脸狰狞,一直一直,像化石一般竖立着。 第十章 34 从稻山宾馆出发,穿过无底的池沼一带,在幽暗的森林中往里再往里走,经过三里险道,来到一个叫h的山中小村庄。那儿的山腰处有小盆地,贫瘠的耕地间零星散布着仿佛是远古时代的人家,但从那盆地往下的近前密林中能看见传说中才有的完全荒废的山庙。那里安葬着附近村落里的人们。与山门、大殿的破旧相对,能看见两三个簇新的舍利塔,让人明白这里不是没有主持的寺庙。花筒中也会有些野草、野花,香烛有时也会袅袅升起。 自从稻山宾馆失火后,已过去了十多天的一个夜晚,在这个山庙中将会有一次奇异的相遇。那宛如传说一般的奇遇,给这个阴郁的故事来了个大团圆。 山野中偏僻的村落里,特别是寺庙中的夜晚来得很早。四周为群山所隔,又有幽深的密林,虽是春天的傍晚时分,这里却已是群星闪烁了。大地一片静寂,与繁烁的天空相对。天地之间是任何生物都难以想像的深山之夜的静谧。在这漆黑的大自然中,只有一个东西在蠕动着。山庙的墓碑间,仿佛是黑暗衍生出黑暗一般,有个黑家伙蠕动着,那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主人公野崎三郎的落魄之身。 十几天中,他为了寻找宾馆老板,从一个山头转到另一个山头。他找到失火村庄的人们、宾馆的服务员向其询问,他向车站的剪票员打听,但是没有一个人看到宾馆老板。从宾馆到车站只有一条路,而车站的旁边正好有个小村庄,如果从这里出逃不可能不被人看见,而且如果不坐火车又不可能跑远。看来,对于逃跑者来说最安全的一条逃生之道便是朝相反的山中深处进发,逃到这个h村庄后再从这到附近最近的火车站。 幸亏三郎的模样已经变了,所以不会让其他人认出他的身份,也无须借助警察的力量,他决定就像古时的复仇者一样单身追敌。并且一旦向别人讲述事情真相,就必然会暴露洞穴中的秘密,而自己那令人作呕的罪行,那生吃朋友之肉的事情就必定会让远在东京的友人们知晓。他对于那种恶魔的行径开始感到有一种异常的魅力,正因为如此,他这种被羞耻、恐惧压得喘不过气,再加上以前就有的厌人怪癖使他拼命向山林深处跑去,与其说是想与宾馆老板碰见,倒不如说是一种想脱离人境的野兽之心。 穿着村里人施舍的破布条,靠树上的野果、鸟类的腐肉充饥,在山中度过了好几个夜晚,当他到达h村庄时,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木乃伊。 与肉体的苦痛相伴,他眼前不断出现蝶的幻影。就像吸完鸦片后的梦境,那影子异常大,蝶的脸庞、银色的毛发。通红的嘴唇、丰腴的大腿等等将他的心弄得很乱。可怕的是那决不仅仅是怀念恋人的感情,除此之外,甚至对于蝶他现在也有那种让人呕心的食欲。何止如此,即便想到仇敌宾馆老板时,也会产生相同的食欲。他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食人魔王了。 因此当他到达h村庄后,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那凄惨地竖立在山庙墓地上的簇新的舍利塔。一想到那下面泛青柔软的肉块,他就不甚烦恼。那尖利的爪子撕烂尸体皮肤时的快感,嘴里塞满血乎乎、稀溜溜东西时那难以名状的甘美,这些记忆让他发抖,像打摆子一样。 那天晚上,他潜入墓地。不用说,他是想打开新的墓地,大吃腐肉。他已经不是人了,野兽之心已经将一切伦理道德抛在脑后。 没有工具,光凭那很疲劳的双手去挖掘松软的土地并非易事。但是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很执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如漆般的黑暗中,他像一个看不见的怪物一般无声地持续忙碌着。 但是当其好不容易挖到一半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碍事鬼。他的面前出现了另一个影子。而且那个影子就像三郎自身的影子一样,在墓地的另一面挖掘起来。 三郎被这噩梦般的恐惧弄得大汗淋漓,不禁躲到旁边石碑的阴暗处,紧紧盯着对方。那黑影在黑暗中蠕动着,所以辨不清对方到底是谁。反正那肯定不是自己的影子,因为他离开那里后,对方还在继续着挖墓勾当。 奇怪的是当剧烈的恐惧感消失后,竟然产生一种看戏般的好奇心境。他颇有兴致地观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对方根本没有想到黑暗中会有偷窥者,急急忙忙地挥动着铁锹,但很快注意到了什么,嘟囔了一句“奇怪啊”。 不用说,他已经发现有别人挖着同一座墓穴。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三郎听见对方那熟悉的声音惊讶得要跳起来。发出那种异常柔和的腔调的不正是他数日来苦心寻找的稻山宾馆的老板吗?这么一想,黑影那异常肥硕的身材,那粗重的鼻息声,无不与那人一致。一看对方那黑暗中微微露出的脸,犹如照相机对准镜头,那有特点的薄眉、细眼,如坐垫般肥厚的嘴唇清清楚楚。 三郎尽量抑制住自己想逃跑的念头,考虑在这种场合该采取什么对策。是突然跳出去还是破口大骂,左思右想之中竟然违背意志,抑或是下意识的游戏心情,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接近对方。并且当脸与脸只有一尺左右的距离时,用一种沉稳的声音,随意地说道:“晚上好。” 不用说对方大吃一惊。他很长一段时间呆立着,紧紧地盯着这边。 “你是谁?” 过了好一会,他颤声问到。 “是我,野崎三郎。” 三郎的声音听上去嘻嘻哈哈的。 黑暗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那两张露着傻笑的苍白脸蛋无声地相对着。 “明白了吗?”三郎又嘟囔了一遍。“我从你没下的陷阱中跑了出来,而且一直都在找你。” 即便这样,很长一段时间,对方还是不太相信,似乎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才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反问道: “你想复仇吧?进藤那小子怎么样了?” “你杀死了他,获救的只有我一个人。” 他们无感情地低声相互问答,俨然说着无聊的日常会话一样。 “那你一定从进藤那小子嘴里听到了什么。” “你的坏事,我都听说了。” “哈哈哈哈哈……”这食人魔王恐怖地、放肆地大笑起来。 “那你准备把我怎么样?” “我想知道蝶的事情,把蝶还给我!” “哈哈哈哈,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还给你。” 说着,对方又开始挥动起铁锹。又用一种暧昧的调子补了一句。 “刚才,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好像没怎么说话呀?” 随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黑暗中只有铁锹挖土的声响阴翳地回响着。 “你很难忘记蝶的身体啊。”过了一会,对方放下手中的活,叹着气说道。“她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畜生。像蛇一样安静,让人恐怖,又像蛇一样招人。不论是你还是我都被她迷住了。” “于是…” “如你所推测的那样,那个女人没有死在无底的池沼中。她非常害怕进藤那小子,所以我就将她藏在宾馆地下室中呆了一段时间。每天给她送饭中,我不想把她还给你了。那个女人,哈哈哈,也说与你相比还是我更好一点。你明白了吧?蝶这个奇异的喜好。我都这把年纪也不明白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真是说不出口,如果没有这个女人我一天也不能活。不管是将你们活埋也罢,将那宝贵的宾馆烧毁也罢,都是为了这个女人。” “然后……” “请你听完。你的意思就是蝶还活着吧。遗憾的是,当我们两人从宾馆逃出,在山中转悠的时候,她发了高烧,我也没办法照顾,在快到这个村庄的时候,她死掉了。野崎君,请体谅我的心情。也许是很自私的话,但我想你是会体谅的。” “这么说……” “是的。这底下长眠着的就是我们的蝶。野崎君,我偷走了你的女人,又做了这样的事。不仅如此,还有活埋之仇。我随你怎么处置。蝶死了,我在这个世上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挂念的了,并且不可能获救。与其继续过那畜生一般的生活,还不如借蝶最亲近的人——你之手杀死我,这是我的心里话。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个小小的乞求。请把蝶的尸首给我,随便我怎么处置。野崎君,这是我最后的乞求。” 黑暗中通红的厚嘴唇啪嗒啪嗒地动着,从那发出的低沉压抑的声音像拼命一般响着。三郎已经不再憎恨对方。相反,说出来让人觉得奇怪,他陷入一种杂乱的同情中。那种对同病相怜者的憎恶与同情交错在一起,有时对方甚至让他感到奇妙的肉体诱惑。如果这个墓地中埋葬的果真是蝶,那他怎么也不愿意将其交给对方。即使是尸首,他也要一个人占有。 “那不行。从一开始蝶就是我的。不能因为是尸首就随便你怎么处置。那是我的。作为补偿,我将忘记以往的仇恨,你所有的罪过一笔勾销。只要我保持沉默,你就是安全的。谁也不知道你还活着。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一直活到老。” “但是你要蝶的尸首干什么?尸首难道还有什么用吗?” “这正是我想问的,你为什么想要蝶的尸首?” 不知不觉中,两人说出了不能放在桌面上说的话。难道是黑暗与山中的静谧让他们无耻起来了吗?渐渐的,他们俩像畜生一样争斗起来。 可能是云出来了,天空中看不见星星,暖风可怕地吹过,仿佛要掩盖住他们低声的话语。从森林深处,传来凄厉的鸟叫声。 第二天清晨,村落里的人们看到了前所未见的稀罕事。整个村落给弄得天翻地覆,寺庙墓地中是黑压压的人群。 那个死去的年轻女人的墓地被扒开,旁边,那个女人的同伴,挺着啤酒肚肥胖的男人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在另一边的大树枝头,一个像骷髅的瘦男人吊在那里。 不可思议的是那个肥男人的死相。他就像被狼啃过一般,整个脖子被咬得一塌糊涂。而且仔细一看,发现那个年轻女人尸首的胸部被撕开,里面的心脏荡然无存。 那个吊死的瘦男人,从嘴到胸口都是让人恐怖的血块。耷拉着的大舌头上,一个巨大的血块在朝阳的映照下,闪闪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