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四漆屏》 第一章 牟平县县令滕侃直立在书斋的门后呆呆地发愣。只觉头晕目眩,神魂颠倒,眼前飞星乱闪,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闭上了眼睛,慢慢抬起双手压一任太阳穴,剧烈的头痛渐渐缓解,耳朵也不嗡嗡作响了。时已入夏,县衙里午休后的衙役们又开始忙碌起来。他听到后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心想。该是管家来给他送茶了。 这时,他的魂灵总算附了体,自觉神智渐渐清醒,目光也亮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眼来再向那里细细看去,却是一滴血迹也没有了。巨大的紫檀木书桌漆一得亮亮的,象面镜子一般,将绿五花瓶中快要枯萎的花叶都映出了影来。他恍惚想到他的夫人就要来给花瓶换上新花了,因为她总不忘从花园里摘些花来插在花瓶里。 忽然,他的神经一阵剧烈震荡,他只感到全身痉挛,又一次的晕眩向他袭来。他蹒跚着走到了书桌旁边,扶着光滑的桌沿气喘吁吁地转了几转,一屁股坐倒在太师椅上,便紧紧地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死劲地挣扎着、喘息着。 晕眩过去之后,他慢慢睁开双眼,猛然发现靠墙立着的那座高大的朱漆屏风,心里不由一阵寒噤。他迅速移开了目光,然而这漆屏却象是随着他的视线在转动。他瘦长的身躯开始颤栗起来,他本能地又将身上穿的青色旧袍,裹紧了胸襟。“难道我真是疯了吗?”他的额头上直冒冷汗,牙齿捉对儿厮打,浑身如同中风麻木一般。他从书桌上拿起一卷公文,强迫着自己聚起精神来阅读。 “老爷,请用茶。”老管家托着茶盘走了进来。 他习惯地想答应一声,但唇焦舌敝却连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只用那颤抖的手接过茶盅,很快呷了一口。 老管家侍立一旁,象是要启禀什么事情。 老爷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生气地砸了咂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老爷,”老管家轻声地说,“有位沈先生送来一封信,说是要见老爷,此刻正在外厅等候。” 老爷满腹狐疑地看了一眼那封套,封套上醒目地写着:牟平县县令滕侃亲启。 左下角是登州刺史府的大红印。滕县令拿起信便伸手去摸他的裁纸竹刀。 作为一个登州刺史辖下的七品县令,他只不过是强盛的大唐帝国庞大的行政机器的一个齿轮。但是在他自己管辖的牟平县里却是十万百姓的父母官,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老管家信还算送得及时,照他的经验,带着上司官印信函的客人是不能怠慢的。谢天谢地,他的脑子这会几已经可以有条有理地思考问题了。 他裁开封套,里面是一张官府用的公笺,公笺上简短的写着三行字: 滕侃密鉴:蓬莱县县令狄仁杰,于州衙议事之余, 欲在牟平稍行耽搁。望予严隐姓名,宽与其便 为盼。 刺史私章 滕县令将信慢慢折叠起来,心里寻思道:这位蓬莱县的同行恰恰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来到这里。又嘱咐不要露出姓名,莫不是出了什么麻烦的事情?他知道刺史大人处理公事总是那么藏头露尾的,现在这位狄相公来此,会不会是微服私访,要满着我查缉什么弊端,他想到自己如今不能推病不见,因为衙中上上下下的人都看着自己早上还好端端的,尽管他这会儿真象个得了失心风病的样子。他一仰脖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便吩咐道:“再进一盅茶来,与我打点衣帽见客,请沈先生到内衙书斋叙礼。” 滕县令穿戴整齐,来到书斋,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身旁空着把乌檀靠椅专等那沈先生到来。 这书斋庭户虚敞,窗棂明亮。正中墙上一幅金碧山水,墙下一排四扇朱漆屏风——却被那大书桌遮了一半高低——右边架上满堆着书籍。沿窗一张几上摆列着文房四宝。窗外绿竹潇潇,石泉潺潺,煞是清雅。那膝侃坐在太师椅上只呆呆望着那四扇漆屏出神。 门开了,老管家进来禀报,呈上一张大红名帖。名帖上黑溜溜两个大字’沈墨。左下角注着身份:福源商号牙侩。滕侃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躯干丰伟、相貌轩昂、颔下飘着长长美髯的人跟着步进房来。他慌忙欠身拱手说道:“不知沈先生驾临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得睹丰采,深慰平生。”说着溜眼看了看这位冒了沈墨名字的蹊跷的同行。见他穿一件褪了色的鸦青葛袍,头上一顶黑弁帽,足下一双黑皮靴。浑身虽无一点官场的气象,却是人材雄伟,气度不凡,心里先是服了三分。 沈墨长揖答礼,宾主就坐,管家献茶已毕。滕侃使了一个眼色,老管家唯唯退出。 沈墨飞快地看了滕侃一眼,声音温恭地说:“臊相公风流儒雅,蜚声诗苑,我在京师奉职之时便已久仰大名了。相公笔下那十来卷诗作,真是行行锦绣,字字珠玑,每令人感奋于衷,喝采不已。” “狄年兄过誉了,”滕侃忙答道,“我闲时胡乱涂上几行歪诗,只是为了一时消遣,实不敢劳年见屈尊枉读。论文学,年兄乃是当今泰斗,自领一代风骚。况且政绩昭著,朝野播扬,专断滞狱,勘破如神……”他微微又感到一阵晕眩。停了一停,又说道:“容我无礼动问一声,刺史大人手札之中命我严隐阁下名姓,莫不是特来敝邑查办什么案子?” “膝相公的话说差了,”狄公笑道,“刺史大人的信游离了词色,你好歹不要为此存下疑心。你知道这蓬莱县是我外放的第一个任所,公事十分冗繁,直到今天才偷得暂时的清闲,专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消乏。听说贵邑山川风物甚是幽美,且有许多名胜古迹可寻。所以暂时就隐藏了姓名欲想尽情享用几天,亦可省了许多麻烦和应酬。你知道我的名帖上写着‘福源商号牙侩’也就大可不必拘泥。” 滕侃点头说道:“原是这样。”心里却怨着狄公来逛山水不拣个时候。 “不知年兄带了多少行员随身?” “只有一名亲随干办,名唤乔泰。” “二位乔装百姓,往来三街六市之间,会不会乱了礼数,比如说‘不敬’?”滕侃疑惑不解地问道。 “我却从未这样想过。”狄公觉得有趣。 “请先为我们安排一个整洁干净的旅店,千万要避人眼目,再指点一下几处名胜的所在。”狄公要求道。 滕侃慢慢呷了一口茶,说道:“原谅我不能奉陪年兄把手同行了。我安排你们到飞鹤旅店住下。这旅店不仅僻静稳当,宽敞整洁,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离我这衙门很近,你若有个不便可以径来内衙找我。至于逛山水、游名胜我的总管潘有德正好替你们当个响导,他土生土长,对这牟平县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他都如数家珍。我领你就去见他,此刻他正在衙舍里办公哩。” 滕县令说着就站了起来,搀着狄公要走。狄公见他神情恍惚,步履踉跄。 “滕相公有点不舒服?”狄公问道。 “不打紧,只是头有点晕,身子困乏得慌。”滕侃言罢淡淡一笑。 老管家候在书斋门口,见主人出来,赶忙上前扯了扯滕县令的衣带,小声禀道:“老爷,上房丫头来报说,太太中午后一直不见起身。” 滕老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管家迟疑了一下,又鼓足了勇气;“太太的房门可紧锁着……” 滕老爷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半晌才说。“知道了。我忘了告诉你们,太太午饭后到乡下的庄子里看望她姐姐去了。” 他见管家还在犹豫,便生气地斥道。“你不见我正在陪客!” “还有一事不敢不来禀告……”老管家战战兢兢,哆嗦着声音说道:“太太房里的大花瓶不知被谁打碎了。” “以后再作计较!”滕侃不耐烦地说,一面引着狄公向后院走去。 路上滕侃突然说道。“狄年见在敝邑滞留期间,还望不吝多多赐教。我正有一个伤脑筋的问题想要请问你,你什么时候来找我都行。啊,请向这边拐。” 从行斋的后院穿出便是一个花园,潘师爷的衙舍就在花园对面一个庭院里。 潘师爷正伏在书桌上忙碌,书桌一边堆着厚厚一大叠公文。他抬头一见上司陪同客人走来,慌忙离坐踉跄着步子上前躬身作揖。滕侃郑重其事地对潘有德说:“这位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刺史大人专门有信给我介绍了他。沈先生想在本县游览几日,观赏些山水名胜,望你代我尽心照应,为沈先生解说推荐。公堂还有那起案子等着担问,我得失去料理一下,沈先生请方便,恕我失陪了。”说罢长揖陪笑,告辞而去。 潘师爷拉了把椅子让狄公坐了。狄公见那活师爷心事重重,显得神情不安。心里思忖这公堂上定是遇到了疑难的案子。可是当他向潘师爷询问时,潘师爷却正色答道;“不曾有什么疑难的案子,衙门近来一向平安无事,公堂上只是一些日常庶务需要料理。” 狄公说:“只因刚才从滕老爷的言语中听来,象是暗示有什么疑难的事情缠上了他,所以随便问问。” 潘有德皱了皱他灰白的眉头,停了一会,才慢慢说道: “这个却不甚清楚……要不就是那花瓶的事,不知哪个笨丫头将太太房中的花瓶打碎了。老爷平日里十分珍爱这只花瓶,听说是他家祖传的宝物。而今丫头们谁也不肯承认,老管家叫我暗里查问一下。你知道老爷是个性情孤僻的人,闲常待人接物也甚是冷淡。他为这花瓶一定感到很优伤,他刚才进来时我见他脸色很苍白。” “他一向有什么疾病没有?”狄公问道。“我也见他脸色十分难看。” “哦,没有。”师爷回答。“他从未抱怨过他身体不好,近来还倒越发精神哩。一个月前他在后院滑了一跤,扭伤了脚踝,行走不便,如今伤也早已痊愈了。要不然是夏天太炎热,令他很有些烦躁。哦,好了,沈先生,现在让我想想你该先去观赏什么地方吧。这城外东北有一座东牟山……” 潘有德将这牟平的山川胜迹,风物掌故细细与狄公说了一遍。狄公发现他是一个博览群书、很有教养,且对本地历史掌故、佳话遗闻极感兴趣的人。狄公告诉他今天还得失去飞鹤旅店安顿歇宿,明天才能正式游览。他的一个伙计还在衙门后面那家茶馆中等着他呢。 潘师爷道;“既然如此,我就带你从那后院的一扇角门出去,这样就省得你从衙门正面去绕个大圈子。” 潘师爷领着狄公走出街舍的庭院,沿着右首一条长长的、没有窗户的走廊摸索着向前走去。潘师爷尽管脚有点跛,但走起路来却很利索。走廊不见光线,绕了好一会才到了尽头。潘师爷掏出钥匙将那角门的锁头打开,微笑着说:“这扇角门算来也是本县一处名胜了,七十年前为对付盗贼,修下了这个秘密出口……” 狄公忙打断师爷的话头,道了声谢便闪身出了角门。角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后街。 狄公拐了两个弯便找到了那个茶馆,他约定了乔泰在那里等他。 茶馆里挤满了人。有钱而无事的茶客在那里悠闲自得地品茶、嗑瓜子。 狄公径直向角落里一张桌子走去。乔泰正翻阅着一本书。 他穿着一件茶末色褐袍,头上戴一顶缎子面的黑色圆帽。虎背熊腰、金刚般的身子却长着一张净白无须、英俊的脸面。 他抬头见狄公走进茶馆,不由露出一脸喜色,说道:“没想到老爷这般早就回来了。” “记住,别再叫我‘老爷’;我从现在起是沈先生——喂,茶博士,上茶!” 离他们桌子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半坐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这人容貌狰狞,面皮蜡渣儿黄,一道显而易见的长疤痕从下颚一直延伸到右眼凹陷的眼窝。着道疤痕毁坏了嘴唇,使他的嘴看上去好象无休止地在冷笑。他用一只枯柴般的手歪托住面颊,然后用皮包骨头的肘部撑住个身子略微向前倾斜,拾起双眼一意想偷听狄公和乔泰的谈话。茶馆里人声嘈杂,一片喧嚣,使他无法听清楚他们说的什么,似乎很失望.于是就用他的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两个外乡人。 乔泰向周围扫了一眼,偶然发现那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便小声地对狄公说:“留意身后那个家伙!他看上去就象一条刚从毛壳里爬出来的令人恶心的小虫。” 狄公斜眼溜了一瞥,赞同道:“对!瞧他那样子,确不是个善类。噢,乔泰,你刚才在读一本什么书?” “向茶博士借来本牟平县游览志随便翻翻,我们到这里游山逛水,不可不读。”乔泰将那书推到狄公面前,指着一页继续说道:“这儿有一座将军庙,说是庙里有十二尊和真人一般大小的雕象,出于南朝一个著名的雕塑家之手,雕的都是古来有名的大将。呵,这里说是有一眼热泉……” “这些,刚才衙里一个潘师爷都给我介绍了,要全部游遍,日程看来颇紧。”狄公呷了一口茶,又说道:“唉,我的这位姓滕的同行太使我失望了,一个很有名望的诗人竟然很不健谈,也没有乐天达观的胸襟,相反倒是个一脸病容,整天忧心冲忡的人。” “你还能指望他帮你点什么忙了?”乔泰说。“难道你忘了他只娶了一位夫人吗?象他这样体面的老爷这就相当有些奇怪了。” “这怎能说是奇怪?”狄会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可不知道滕县令和他的夫人是夫妻恩爱的模范。他们结婚已有八年,虽然没有子女,但他却从未纳小。京师的名流学士都很是钦慕,称他们是‘终身伴侣’。滕夫人名叫银莲,同滕县令一样也是诗才横溢,一肚子的丽章秀句。这种吟咏作诗的共同兴趣就使他们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 乔泰嘟囔道:“我不懂得诗,但总觉得少了女人诗大概是写不好的——你们做诗的人不是常说灵感么?” 狄公懒得去批驳乔泰的胡说。他的注意力被旁边桌上两个人的谈话吸引过去了。 一个胖乎乎的人说道:“我认为县令老爷不通情理,老柯的自杀他为什么坚持拒绝备案呢?”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面孔狡黠的瘦子说:“你要知道,尸体尚未找到。不见尸体,不能备案,县令当然要这样坚持。” “找不到尸体,这完全可能!”胖子急了。“他跳了河,河水又那么急,还有许多旋涡……当然我对我们县老爷没二活,端的是个青天。我只是说.作为百胜的父母官,他对我们生意人财务上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哪里知道,自杀的事一日拖着不备案,老柯的钱财帐各就一日不能具结。这种拖延,不论对其家庭或是财务上的合伙人来税损失都使巨大的。” 瘦子审慎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知道老柯自杀的原因吗?总不会是财务上不明不白的勾当吧?” “当然不会是:”胖子马上答道。“他是本城绢行、丝绸行的行头,这生意还正兴隆发旺的很呢!不过,柯掌柜近来好象得了什么要紧的病,沉病缠身,便动了个弃世的念头。你还记得去年那个姓王的茶叶商自杀的事吗?他死前不也总是为头疼病叫苦连天么?” 狄公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了,他倒了一蛊茶,自顾喝起来。 乔泰说:“老爷,别忘了你此刻是一个官场外的闲人。烟霞云水是你要关心的,什么‘死尸’什么‘自杀’那都是滕老爷份内的勾当,与你无干!” “你说得很对,乔泰。”狄公道。“现在你看一看那本游览志,上面有没有珠宝商的名单?我想买一些小首饰,回蓬莱时送给我的夫人们做个纪念。” “这有长长的一串呢!”乔泰答道。一面翻动着书,指着其中一页给狄公看。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来招呼茶博士算茶钱。 “我们先去飞鹤旅店,滕先生安排我们在那里歇宿,离这儿不远。” 那个丑八怪见他们付了帐,走出了茶馆,便迅速站起身来窜到狄公他们刚才坐的那张桌子前。他拣起那本游览志,往那打开着的一页瞧了瞧,那只独眼里马上闪出了邪恶的亮光。他扔下书,急匆匆赶出茶馆,见狄公和乔泰正在远处向街上一个小贩问路。 第二章 飞鹤旅店座落在县城边上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背后是一座小山岗,左首紧挨一家装饰华丽的大酒楼。它门面狭窄,且装饰素朴,不为行人注意。但它有着自己独特的一套传统经营方式,有悠久的历史,有很高的声誉——对旅客还有一定的选择。 坐在柜台后面的一个胖掌柜把一本厚厚的登记簿递给狄公和乔泰,叫他们填写姓名、身份、年龄及籍贯。 狄公填:沈墨福源商号牙侩三十四岁祖籍太原府 乔泰填:周大伙计三十岁祖籍京兆府 狄公预付了三天的房金。店小二领他们到一间陈设简朴却是非常干净的房间。房间外是一个齐整地铺着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墙栽了几株杨柳,甚是清静。 狄公望着这院子大声称好,回头对乔泰说:“我们何不在这院子里练耍一阵,完了洗个澡,找个酒肆喝几盅,尝些时鲜鱼笋。” “老爷主张极是。从登州一路来此,骑了一天的马,两条腿都僵硬了。”乔泰应道。 于是两人脱卸长袍,整束一番。狄公唤店小二递上两根棍棒,将一把美髯分作两绺往那脖项后系了个松结,脱了帽子,提起根棍棒直奔乔泰而来。 狄公精于剑术和拳术,只是这棍棒在乔泰指点下新近才学着拨弄。这玩意本是剪径的强盗和闲汉无赖爱弄的,正经有头面的人一般都不沾手。偏这狄公却觉得它是一种很好的健身术,得个闲时便想着要耍弄耍弄。 乔泰却最精于此道。他投奔狄公之前正就是一个剪径的强盗。一年前,狄公去蓬莱走马上任的途中,乔泰和他那位歃血为盟的把兄弟马荣在一条偏僻的路上拦了他的驾,然而狄公的威仪和气度慑服了他们,他们当即弃邪归正,投在狄公手下当了贴心的亲随干办。后来辗转公役,竟也立了不少汗马功劳。两人但有些差了礼数处,狄公也是一味体恤宽谅,狄公对他们的心直口快和忠心义胆很是赏识——这是前话,表过不题。 这时,乔泰也提起棍棒迎来应手。两人一来一去,都使出了通身解数。人们只听得棍棒互相碰击声和微微的喘气声,一个院子早挤满了观看的人。” 一个瘦长、丑陋的人瞪着一只独眼看了好一会寸溜出了院子,回身又轻轻掩上了门——谁也不曾察觉。 他们俩耍弄得汗流浃背才停了手,将那两根棍棒扔还给店小二,提了衣袍便上汤池。 旅店建在山岗下,汤池正砌在热泉的裂隙口。滚热的泉水汩汩流来,他们在汤池里足足浸泡了一个时辰,才抖擞起精神回到房间。 两人换罢衣裤,坐下呷了一口茶。房门开了,一个独眼瘦子蜇进了房间。 “这就是在茶馆里看见的那个无赖!”乔泰不禁叫道。 狄公冷眼看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怒容满面地说:“如何不吭一声便兀自闯了进来?” “单想和你说几句话……沈先生。” “你干的什么营生,来得这般蹊跷。” “与你一样,是个盗贼。”独眼猴溜了狄公一眼。 “待我把这个无赖驱赶出去!”乔泰怒气冲冲地说。 “且慢,”狄公非常想弄明白这不速之客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你知道我的姓氏,也不会不知道我是一家商号的牙人吧——我是专门替我们掌柜代办转拨货物、签订买卖契约的。” 瘦猴眯起那只独眼冷笑了一声:“哈哈,你的行动瞒不过当方土地!我是谁,你来瞒我?难道我真不知道你们的行径不成?” “不妨讲来。”狄公和蔼可亲地说…… “要我原原本本叙个备细?”独眼猴问道。 “当然!”狄公对这独眼猴有了浓厚兴趣。 “竖起耳朵听着,先说你,一副正经体面的脸面,又养着齐整的胡子,一眼就知道曾经在街门里干过勾当。生得又猛悍结实,须是缉捕,典狱的差使。你屈死过无辜,或偷盗过钱财,或者两者都于过,后来露了馅只得潜逃在外,各处窜奔。你那伙伴无疑就是个拦路的响马。你俩狼狈为奸,你以假斯文和一副油嘴滑舌去蒙混商旅行客,而你的伙伴则去持刀狙击。你们来这牟平想去抢一家珠宝商,看来你们这个冒险要蚀本的,一个小孩都会一眼认出你们是强盗,你们能得手?” 乔泰气得跳了起来,狄公制止了他。又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么,你依凭什么断定我们要来这牟平干这个勾当?” 独眼猴吁了一口气,得意地歪起了头说:“今天我一见这个恶煞走进茶馆,就认出他是个专一剪径拦路的响马。瞧他这胳膊粗、肩膀圆的,那皮肉上刀箭的伤疤。落后你来了,我头里还认定你是个革了职的行吏,直到看见你们耍棍棒这才明白你俩的秘密。同时我发现你也是一个武艺高强的盗贼,只是皮肉稍嫌白净了点。你们两个捧着那本书指点乱划,只顾把一双双贼眼盯着那珠宝商的名单……你们干这买卖是多么的鲁莽……” 狄公平静地对乔泰说:“把他撵出去!”. 乔泰站起来正待上前去揪,独眼猴早象闪电般出了门。 乔泰拔步要追,狄公微笑着把他叫住了。说道:“不必太去认真。这个无赖倒提醒我不应固执地墨守一个程式去勘破案子。他真是一个观察甚细,行动敏捷的家伙,他对我们的身份分判得何等精练,只可惜错了。他又这么自负固执——强盗会跑到城里客店来耍棍棒?” “这个狗杂种从茶馆起就一直尾随着我们,莫不是想讹诈我们不成,干嘛老盯着不放?” 狄公答道:“我看倒亦未必。他看来是个靠小聪明,耍诡计的小偷或骗子,他非常怕武力。我想他或许再也不会露面了。你刚才讲到茶馆,却使我回想起我在那儿听到的一些谈话。你记得那是一个姓柯的丝绸商自杀的事吗?还说尸体尚未找到。此刻我们何不去公堂看看究竟是怎么一个案子。差不多也该是升堂的时候了。” “老爷,别忘了你来这里是游山逛水的!”乔泰显然有点责备的口吻。 “你说得不错。”狄公淡淡微笑。“但我想私下了解些滕先生自己的情况,你知道他本人好象缠上了什么麻烦。再说看看他如何问理刑事对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的。走吧!” 他们走出了飞鹤旅店,在街上慢慢地踱着步子,暑气渐消,清风徐来,只感到丝丝凉快。 他们走到县衙时,衙厅里早升了堂。门外鸦雀无声,没有个闲人。四个衙役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打盹,一大群人聚在衙门栅栏里廊庑处尖着耳朵在看审。 他们也挤到那廊庑口,跂1起脚往堂上望去。只见高高的大堂上正中坐着县令老爷滕侃,穿着亮光闪闪的浅绿官袍,头上戴的那顶乌纱帽的两翅不住地摇晃。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案桌上的公文案卷,一边慢条斯理地持着下巴稀疏的几根山羊胡子。潘师爷站在他身后,双手交叉着笼在袖里。衙厅后高高垂下一幅帷幕,帷幕上用金丝线精致地绣着一匹獬豸的图象一一据说这是公正执法的象征。 大堂下两列分侍如狼似虎的四个街役,手上拿着板子、铁链和拶指的夹棍。为首一个粗黑胡须的矮胖子手上正拨弄着一根牛皮鞭子,令人望而生畏。 公堂的可怖、王法的威严、触犯刑律带来的可怕后果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到这里不分老少,无论贫富,也不管是原告还是告都必须在大堂前那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双膝跪倒,恭受官吏衙役们的高声呵斥。经常县令老爷一声令下,板子、火棍便会打得你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按成习,一个被传讯到堂上来的人在证明自己确实无罪之前都被看作是有罪的。 滕县令用惊堂木狠狠地在桌上一拍,只见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战兢兢在堂前跪定,穿着一身白色丧服。“向前脆一步!”那个领首的衙役班头吼了一声。跪着的人赶紧向前跪上一步。 狄公用肘轻轻推了一下他旁边立着的人:“这人是谁?” “你还不知道?这人就是柜坊的冷掌柜冷虔,与昨天自杀的柯兴元是财务上的合伙人。” 唐朝的这种柜坊,兼了后世银号和当铺的买卖,是最能生利发财的行业。 狄公嗯了一声,又问:“这何兴元死了,他却要戴孝?” “不,先生有所不知。他戴的是他兄弟冷德的孝。这冷德生肺痨病已死了半个月了。” 狄公点点头,就仔细听那冷虔在说些什么。 “回禀老爷,我们今天唤船家沿河在水上寻了三里多路,只找回老柯一顶天鹅绒帽子,看来他是淹死无疑的了。因此我冒昧又重申今天早上在公堂提出的要求。我负责老柯产业部分帐目,现在事乱如麻,他的自杀不早点备案,许多财务帐目不能清理,许多商务买卖无法签办,我们的损失不计其数,还望老爷明鉴,早点给老柯的死备个案吧。” 滕县令皱了皱眉头,答道:“人命关天,不可草率行事,刑法律令明文昭彰,尸身未发现或未经官府验核不能以自杀备案。冷虔,你须将柯兴元之死的详情从实细细向本堂禀来,倘其情理有可谅之处,细节无抵牾之疑,本官尚可便宜从权,替你作主,具文呈报上峰,再俟定夺。” 冷虔听罢,感激地说:“倘能如此,老爷山岳般恩德没齿不忘了。说起老柯之惨死,容我再细细禀来。约莫有一个月前柯先生曾在卞半仙处占了一课,打问南门外动土木的凶吉,他想在那里造一座花园专用作夏季的休憩。那卞半仙为柯先生草画里宫图时发现了蹊跷,警告柯先生,本月十五日,也就是昨天,是一个黑道凶日,行居得万分小心。何先生听罢着了慌,急问端底。那卞半仙卖关子,只道天机玄妙,难以明说,祸起不测,防不胜防。并说中午正是最凶险的时刻。 “这个可怕的预言使柯先生郁郁寡欢,忧虑重重。他本来就是个性子敏感的人,这时又犯了心病。决定命运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十五日那天,他狂躁激动了半日,拒绝走出他的房间,就是到花园去散步也感到害怕。然而他的管家午后捎了个信给我说他的主人心情有了很大的好转,因为中午这个最凶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他并没有碰到意外。他认为有了转机,感到很高兴。为此,柯夫人便建议在家设个便宴邀请一些朋友和同仁,以此来分散他的心思并使他高兴高兴。他同意了夫人的建议,于是除我之外,柯先生还请了衙上的潘总管和绢行、丝绸行的几位行董。 宴席摆在柯先生家那花园的亭子里。亭子座落在花园一角的高台上,正俯瞰着一条河。开始时,柯先生精神极好,又说又笑,并说就是占课这么灵验的卞半仙也会有差失。 酒过三巡,大家正吃得兴酣耳热,他的脸突然变白了,他说他感到一阵剧烈的肚痛。我还开玩笑说准是他过敏的神经产生的错觉,他听了之后非常生气,大骂我们都是没良心的家伙。 他这时突然站立起来,嘴里咕噜着说要回房里去服药……” “从亭子到房里有多远?”滕县令打断他的话问道。 “回老爷,柯家那花园很大,但只长着些低矮的草木,我们从亭子里可以一眼看清那房子前后的一切。那夜月色又很好,照得象个白昼一样。半晌,只见老柯出现了,他冲出房门,满脸是血,鲜红的血从他前额的一个伤口中涌出来。他尖叫着,用手胡乱比划着奔向亭子,象是来求救。我们几个坐在那儿看着渐渐接近的身影,一时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到半路,他突然改变了方向,迅速穿过草地奔向那石头围墙,很快爬过围墙,坠到了墙外的河里去了。” 冷虔稍稍停了停,情绪很激动。 “死者进房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滕老爷问道。 “对!”狄公推推乔泰说。“毫无疑问,这正是本案的关键所在!” 冷掌柜答道;“后来柯夫人告诉我们,她丈夫回房之后就叫嚷疼痛难受,并激动地责骂朋友残忍,在他痛苦时一点都不表示同情。柯夫人竭力安慰他,然后到间壁去为他取药。当她取药回来时,何先生已经激动得近乎丧失了神志,他双脚踩着地板,拒绝服药。突然,他扭转身子向门外冲去。这是他夫人最后看见他的情景。我猜想他在奔跑穿越那狭窄的通道时。把头撞破了。你不知道,这柯先生的房间与门口乎台间有一条丈把长的狭窄通道,又相当低矮——处于他当时狂乱的状况下,那个突如其来的碰击可能使他的神经完全错乱了,困此他决定结束他的生命,” 滕侃显然感到了很大兴趣,他直了直腰,回转身问潘师爷道;“你去过柯兴元的家,检查过那条通道不曾?” “老爷,我检查过。”潘有德恭敬地答道。“可那儿没有发现任何血迹,地板上没有,那房门的横梁上也没有。” “沿着河岸修筑的那道围墙有多高?”老爷转过脸来又问冷虔。 “回老爷,只有三尺高。我常劝老柯把它加高一点,我担心哪一天保不定会有喝醉了酒的客人从围墙上翻出去,跌到河里淹死。围墙外距离河面有一丈多高。柯先生则说他所以把围墙砌得低是特地为了他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就可以欣赏河上的景致。” 老爷又细问道:“你说亭子修在高台上,那么上亭子有几级台阶?这台阶是用什么铺的?” “回老爷,要爬三级。台阶用一式刻有花纹的青花石铺的。” “当死者翻墙跳进河里时,你们都看仔细了?” 冷虔犹豫了一下。慢慢答道:“墙下长着些杂乱的灌木。那天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怎么回事,他就翻身跳下去了,我们一时都吓呆了。” 滕县令将身子向案桌靠了靠,严肃地说:“冷虔,那你凭什么认为柯先生是自杀的呢?”狄公微笑着点点头。对乔泰耳语道:“我的同行问话问到了三昧了!” 老爷这个突如其来的问话使冷虔不由得暗吃一惊。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就是说,我们当日在场的人……既然我们看见这事就发生在我们眼前……” 滕老爷打断了他的话:“你亲眼看见柯先生的脸上都是血,也亲眼看见他开始时奔向亭子,后来又改变方向朝围墙奔去。你难道没有想过从头部伤口流下来的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可能就把围墙误当成了亭子的台阶,结果翻跌了出去?” 冷虔没有吭声。 滕老爷继续说道:“事情已经很清楚,柯兴元究竟是怎样死的,现在还无法确定下来。本县认为他的死或许必有缘故。此外,本县甚不满意你关于死者如何碰破头的说法——这太缺乏依据。因此在上述疑点澄清之前,柯兴元的死仍不能以自杀备案。” 滕侃说完,把惊堂木一拍,宣布退堂。潘师爷将那幅绣着獬豸图象的帷幕拉向一边。滕县令走过厅堂,踱着步子退回内衙。 衙役开始驱赶挤在廊庑上看审的人群。 狄公和乔泰随着人群也出了八字衙门。 狄公道:“滕侃断的倒甚有些见地。我现在不明白的是那冷虔为什么一开始就想到柯兴元是自杀呢?同时也不知道柯兴元进房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些都留待滕老爷去绞尽脑汁瞎猜吧!现在我们该去寻一家酒肆醉饱一顿了。”乔泰有点不耐烦地说。 注释: 1跂:音‘齐’,抬起脚后跟站着。 第三章 他们来到闹市中一家大酒楼。高高的楼檐下挂出一排彩灯,彩灯上夺目赫亮五个大字:“四海美味居”。翠绿窗轩,朱红栏栅,珠帘掀动时扑来一阵阵扑鼻的炸葱的香味。 狄公和乔泰就在这家“四海美味居”喊了好几味菜,足足灌了十来盅陈年佳酿。酒足饭饱后出了酒楼专拣那热闹的市廛看新鲜,狄公尤爱听那些售卖本地土产的坐贩们叫卖的声调。 乔泰突然低声对狄公说:“留意,有人正跟随着我们!” “你看清楚了?”狄公警觉地问。 “虽没看仔细,但我对这行勾当有特别的知觉,每回都没猜错。我们不妨使个解数煞他一招。” 他们闪到一个黑暗的门廊,环视四周,细细察看了街上的每一个行人,并不见有谁在跟踪他们。 乔泰还不罢休:“准是个狡猾的积年高手。老爷,你先行回客店,我设法混进到前面那一帮乞儿中去摸个底,定把那王八羔子揪来客店见你。” 狄公点了点头。他们迎面挤过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乔泰消失了,狄公则从拐角穿过一条小巷,便上了热闹的大街,径向那飞鸿旅店急步走去。 店小二端来了茶和两支蜡烛。狄公于是坐下慢慢呷着茶,辗转着肠子寻思道:“这牟平县竟会有人对我们如此地感兴趣,几次三番跟踪窥视,真有点不可思议。在蓬莱县有一帮歹人专一要与我们作对,甚而想谋我的性命,那他们又如何知道我此刻在牟平呢?来牟平这般秘密难道还走漏了消息,蓬莱那帮歹人竟唆使这里的同党合伙来算计我不成?”狄公捋着他的胡子苦苦思索。 一声门响,乔泰闯了进来,一面拭着额头的汗珠,一面沮丧地说道:“又从我手底心给溜掉了!老爷,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今天来刺探我们的那个丑八怪,独眼猴。我见他鬼鬼祟祟地走着,左顾右盼。好象在寻找什么人。当时我混在那群乞丐中,买了杯酒假装喝着。待我看清楚正要上前揪住他时,他也认出了我,一闪眼就象兔子一样跑了,我想追去,早没了踪影。” “真是一个狡黠的家伙!”狄公悻悻地说,“但我总不明白他究竟盯着我们要做什么,在蓬莱或什么地方你曾见到过这个家伙吗?” 乔泰摇了摇头。说道;“若是哪里曾见着过这副五八怪模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想他既然死死缠住我们不放,说不定我们再出去时又会撞上他。再撞上,我赌誓决不让他跑了!噢,老爷,这里又出事了!一个女人被谋杀了。滕老爷恐怕头更疼了。” “你说什么?乔泰。”狄公吃惊地问道,“你又听见什么了?” “谋杀,确实是谋杀。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老乞丐和我两人知道。”乔泰得意地说。 狄公迫不及待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应当赶快将此事通报滕县令。” “我们当然要替滕老爷分点忧。”乔泰给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说道。“事情是这样的:独眼猴溜走后,我便到那个小酒摊去付钱。正待转身要走,一个混身肮脏邋遢的老乞丐鬼鬼祟祟靠我走来,问我是不是外乡人,我当然承认是外乡人,并问他有什么事。他点了点头就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是否要买几件首饰,说是价钱很便宜。我想不妨先看看到底是什么首饰再说,就嘴上答应了他。他就从衣袋里拿出一副漂亮的耳环和两只金手镯,并说只卖一两银子,立刻就要交钱。我知道这老家伙的首饰是偷来的,当时就琢磨着是将他带到这儿还是直接送他去衙门。他看我犹豫不决,以为我怕是赃物不敢买。于是他就索兴交了底:‘别害怕,不会出漏子的。这些东西是我从一个女尸身上摘下来的,就在那北门外的沼泽里。我是知道这件事的唯一的人。’ “我要他把他如何发现那女尸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他说他在那片沼泽地边上的灌木丛中有一个藏身处,有时他就在那里过夜。今天晚上他到那儿去时,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躺在那沼泽地里,好象是穿着什么红绣裙,半个身子藏在灌木丛底下,一把匕首刺进她的胸膛,那柄还露出在胸前,的确是死了。他在那尸体上摸了半天没有摸到钱,所以就拉下她的耳环,摘下了她的手镯,然后就跑掉。那块地方晚上很荒凉,少有人迹走动,可能现在还没有别人发现。那老乞丐又说他们也有个什么行会,每个乞丐讨来或偷来的钱都得统统交给这行会中一个叫‘排军’的头目,然后从他那儿领取自己分摊到的一份。那老家伙不甘心将这首饰交上去,想找个外乡人私自卖了,把钱独吞下来。外乡人今日来明日去容易瞒过排军的耳目,不会担多少风险。那老乞丐很怕排军……” “那老乞丐现在哪里?不要也从你手底心溜掉了。”狄公问道。 乔泰略有难色地搔了搔头,答道:“没有,他不可能溜掉。不过那老家伙一副半饥不饱的样子委实可怜。我前前后后盘问过他,我深信他与那尸体毫无干系。我看那耳环上面有干的血迹,所以他说从尸体上摘下的也不是谎话。我明白,如果我们把这个可怜的老乞丐送进衙门,结局将会怎样呢?公人们会把他打得半死,即便打不死,放了出来,那‘排军’也决不会干净放过了他。故我还是网开一面,放了他。我们将此事报知滕老爷时就说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狄公不无责备地瞅了乔泰一眼,但似乎也不十分怪他自作主张。他说:“你这样做当然有违衙司的条规,不过,我理会你的意思。一个穷愁得发慌的老乞丐不可能窜进贵妇人的内宅,贵妇人也不会单身出门,出门坐轿还有许多人前呼后拥,跟随服侍。那老乞丐说当时没有其他人,这也是实话。否则他是决不敢盗尸的。那女子很明显是在别的地方被杀害,尸体被抬来放在那沼泽地里的。我并不认为你放走那乞丐有什么大错,但在这种事上,一个大意疏忽便会误了全局。现在我们就去衙门报信,滕县令闻报会立即着手侦查的。人命关天,不可延误。噢,对了,你把那两件首饰拿给我看看吧。” 乔泰把手伸进衣袖取出两只耳环和一副闪闪发光的金手镯放到桌上。 狄公看了一眼,不觉称赞,又拿在手中细细地欣赏了一会儿。 那耳环每只上都有一朵用银子打制的莲花,上面又精致地绕盘着金丝,中间点嵌着六块红宝石。手镯用纯金打制,状如环蛇。蛇眼睛却是一对绿宝石,在烛光下隐隐有凶光闪出。 狄公把玩了半日,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乔泰等不及了,催促道:“为何不想走了?” 狄公拿起首饰放进了自己的衣袖,说道:“乔泰,我们暂时不将此事通报滕侃,看来为时尚早。” 乔泰惊异地望着狄公,正待要问情由,房门突然开了,那个独眼猴闪了进来,神情激动地说:“他们已经来追赶你们了,来得比我想象得还早。你们还要去什么衙门,别干蠢事了!缉捕已到了这旅店,此刻正在客堂里打听你们的房间呢!不要慌张,我来帮助你们逃跑,来,跟我来!” 乔泰正待开口大骂,狄公制止了他。狄公犹豫了一会,便对那独眼猴说:“你带路!” 他们出了房门,独眼猴迅速地把他俩拉进一条狭窄的走廊。他看上去对这客店布局十分熟悉,他带着他们拐入到一条漆黑的发着霉味的过道,然后将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打开,来到了一截小巷。他们在垃圾堆中择路而行,绕过客店厨房后门再往前走便窜进隔壁那家大酒楼的后门,又从闹哄哄的店堂出得大门来,在大街小巷转了几个弯儿,早把狄公他们绕得迷失了方向。 来到一条荒凉僻静的小街,独眼猴终于停下了脚步,指着街尽头那唯一透着灯光的窗户对狄公说:“那是凤凰酒店,你们在那里住下最是安全,请你们告诉排军,就说是坤山送你们来的——以后我们还会见面。” 狄公和乔泰到这时才知道这个行动诡秘的独眼猴名叫坤山。 坤山转过身,打乔泰身前擦过,只几步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第四章 乔泰忍不住愤愤地说:“老爷,我实在不明白你想干什么,那贼头狗脑的坤山你却信他胡诌什么?别听那凤凰酒店有诗一样好听的名儿,它准是那奸恶偷盗人物的巢穴,放着那‘飞鹤’不去骑,来管人家的闲事,你明天还游不游山水名胜?” 狄公平静地说:“你不要急躁。这凤凰酒店固然不是正经去处,但是同他们打个交道便可弄清他们对我们感兴趣的原因。如果发现这坤山和那排军一起卷进这一串阴谋的话,那么他们正就是我目下找寻的人物。现在,我们姑且充作坤山想象的角色,扮作盗贼。退一步,情况有变,我们亦可凭手段冲杀出去,对吗?” 乔泰没奈何,咧了咧嘴表示服从。 他们走到凤凰酒店。那酒店是一幢木板结构的二层楼房,房子年陈已经有些歪斜。透出亮光的窗户里传出粗俗的说话声。 乔泰敲了敲门。里面声音停了,大门口开一条缝,一个粗哑的声音问道:“谁?” “我们是来找排军的!”乔泰高声叫道。 门“吱呀”一声,走出来一个人,一言不发把他们引过低矮的散发着臭味、霉味和劣质酒酸的店堂。店堂里垂着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灯光昏暗。那开门的人——这酒店的酒保——走到柜台里,回过身,沉着脸,把两位客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掌柜没有回来。” “我们坐着等他。”狄公说着,一面拣了张靠窗户的小桌一屁股坐下。 乔泰拉了把椅子坐到了狄公对面。转过头来,大声喊道:“来两杯最好的酒!” 店堂角落一张桌上四个赌棍抬头望了望狄公他们,又埋头赌他们的钱。柜台旁站着个妖冶的年轻女子,她正以一种傲慢放荡的目光将他们上下打量。她穿着一条玄色罗裙,腰间系着红丝绦,上面一件宽绰的水绿轻绉衫,衫钮儿散开了一半露出杏红抹胸。头上插着一朵枯萎的红玫瑰。 她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开始和她旁边的一个后生低声耳语。那后生漂亮的面孔上闪动着一对轻浮的眼睛。只见他猛地将那女子推开。扭过头去兴致很浓地看那四个人赌博。赌桌上吆喝唱喊,狂笑声、骂人的脏话和大木碗里沙拉沙拉的骰子声混作一片。 酒保端来了两杯酒,放到狄公的桌上。“六个铜钱!”他粗暴地开口索钱。 狄公慢吞吞地掏出四个铜钱放在桌上。“一杯酒最多只值两个铜钱了。”他轻声说道。 “你不想喝,就给我走!”酒保更无礼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无赖!”乔泰忍不住骂道。 狄公制止乔泰,又摸出两个铜钱。 酒保接过讪讪地走了。 突然,那观赌的后生与一个秃头赌棍吵起嘴来。只见后生举起拳头向那秃子奔去,但他还未近得秃子的身,自己的肚子早就挨了秃子狠狠一脚,踢得他摇晃着倒退了几步。靠在柜台上喘着粗气。 四个赌棍大声哄笑起来。 柜台边那女子惊叫一声,扑向那后生,赶忙扶住了他。后生脸色惨白。她抓住了他的袖子,向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不用管我!你这个臭女人!”他气喘吁吁地骂道。 那女子还想说什么,后生朝她脸上就是一巴掌。她疾奔进柜台里,用袖子挡住脸,失声哭了起来。 后生恢复过神来。突然,他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尖刀。说时迟,那时快,酒保见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轻轻一拧,那刀“当”地一声掉倒了地上。 “小兔羔子,掌柜明言不许动刀,你不知道?”酒保冷冷地说。 秃子早已站了起来,从地上将刀拣起,一把揪住后生的衣领又是狠狠一巴掌,后生顿时满脸是血。 秃子洋洋得意地说:“今天是你想着动刀子,额头上还想再吃一刀吗?我不与你这兔崽子计较,别人可不轻易让你!” 门口传来两声重重的敲门声。 “掌柜回来啦!”秃子说着,赶快来开门。 一个腰粗腿圆的黑胖大汉走了进来。他的脸盘很大且又粗糙,半脸的络腮胡子乱蓬蓬又短又硬,象把用旧的鬃刷。头发自用一块布包扎着,上身一件短褡褂露出胸口茸茸的毛和胳膊上一块块凸起的肌肉。他没理会秃子的问候,径向柜台走去,眼睛没向众人看一下。 “来一大碗,从我的酒坛里舀!”他吩咐酒保。“刚才在外面遇到了点麻烦,差点出事!唉,到处都是衙门派出的细作。” 酒保赶忙捧上了酒碗。 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对那女子嚷道;“别站在那里哭哭啼啼的,小东西!” 又吩咐酒保:“也舀一碗给她,怪可怜见的!” 他的眼光落到那后生身上,后生正在擦脸上的血。 “秀才,怎么啦?” “他今天竟向我动起了刀子!”秃子先告状。 秀才胆怯地走向排军…… 排军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说:“动刀子?好哇,就把你的解数都抖出来让我看看。” 排军掣出一柄闪闪发光的短剑,左手一把抓住了秀才的衣领。 那女子不知从哪里奔出来,一骨碌跪倒在排军的面前。 “饶他这一遭吧!我求求你!”她几乎是哭喊了。 排军愣了一下,松开了手。摇了摇肩膀想说什么,猛看见窗下的桌上坐着两个陌生人,他赶快推开秀才,扔掉短剑,向前走上几步,大声问道:“老天:这个长胡子是谁?” “过路的客人。”秀才献媚地说,“坐了一会儿了。” 排军走近狄公,厉声问道:“你们打哪儿来?” “我们也遇到了一点麻烦,”狄公答道,“是坤山送我们到这儿来的。” 排军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拉了把椅子坐下,说道:“我对坤山不很了解。告诉我你们遇到了什么麻烦?” 狄公答道:“我和我的这位伙伴都是老实的生意人。一路上我们老老实实地做生意。今天早上在山路上遇到一个客商,我们跟他讲了两句吉利话,他就笑嘻嘻地捧出十两银子送给我们,然后就躺在路边休息了。我们拿着银子刚要进城来,那客商却睡醒了,变了卦,大发脾气,跑到衙门里告我们抢了他的钱。衙门就派人来抓我们。坤山知道了,就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了。这原不过是个小小的误会,只怪那客商醒来得太早了。” 这是强盗间的行话,翻译出来是:他们在山路上抢了一个客商十两银子,把商客打倒在地。他们刚要走,那客商醒来了。 那排军听罢,咧嘴一笑。接着又怀疑地问:“你为什么要留着大胡子,说话的声调却象个塾馆里的教书先生?” 乔泰急忙回答:“留胡子是为了讨好他的上峰。沈先生过去在衙门里干勾当,由于钱财方面的误会,他不得不提早辞了职。掌柜的,你以前莫不是也吃公堂里的饭,这样盘问得人紧!” “这几句话须得问清楚。”排军老大不高兴地说,“告诉你,我从不曾在衙门里干过事,正经是个军官,左骁卫大将军麾下豹骑三营的队正,正九品呢,人称刘排军。你且好好记住。噢,坤山是你们的老相识吗?” “不,”狄公答道,“我们今天第一次见到他,衙里派人来抓我们时,他碰巧在那里。” 排军回头吩咐道:“快拿酒来!我要与这两位先生好好叙叙。” 酒保应声搬来了一个酒坛,端出了几味菜,一面凑着狄公陪笑。 “你们以前都在哪儿厮混?”排军问。 “在蓬莱。”狄公道。“但我们不想呆在那里了。” “言之有理!”排军龇牙咧嘴地大声说道,“听说那里新来的一个狄县令甚是厉害。那人暴狠凶残,就是几天前,把我的一个朋友杀了!” “所以我们赶着要离开那儿。以前我们总同屠夫混在一起,住在北门不远他的客店里。” 排军用大拳头猛往桌上一捶。“你们为什么不早说?坤山那个鬼杂种根本没法同屠夫比。屠夫是条正直的好汉,只是性情暴躁点,动不动就要耍刀子。我跟他说过上百次,耍刀子是没有好结果的。可他偏偏……” 屠夫在蓬莱杀了人。狄公七天前离开蓬莱时将他斩了首。 “那么,那坤山是你们行会的兄弟吗?”狄公问道。 “不是,他是独脚蟾,一个人干买卖。干得倒很出色,但终究是个小人。你们是屠夫的朋友,这使我非常高兴。你们这就去丢一贯铜钱在银罐里,从此便是我们的新兄弟。” 狄公从衣袖里取出一贯钱,乔泰也跟着掏出了一贯钱。排军接了,叫秃子放进那银罐里。 狄公说:“我们打算在这里住上儿天,等风声平静了再走。” “不忙,你们尽管住,就这么定了。噢,我倒忘了向你介绍了,”说着向那女子嚷道,“艳香,你过来,见见这两位客人。” 那女子应声走到桌边。 “这是我们的女管家,名叫艳香。那个秃子是我最好的伙伴,我们两个花钱从来不分的,就是这艳香,也是同享的。我手下有七十多个弟兄,也是一桩麻烦事,他们每隔一晚要来这多结一次帐。这里没有识字的人,我只得用点竖划叉来计算。那秀才倒能帮这个忙,但其他的人都不同意,大伙儿都不信他。我想你来正可胜任这份差使,你净抽半成利,自己弄来的钱也不需上缴——这个买卖如何?” “钱倒是不差,只是我喜欢自由自在地走动,图个耳目快活,消息灵通。刘掌柜,你听说这里又发生了谋杀的事么?” 排军将艳香推开,紧张地问:“你是说谋杀?哪里出了事?” “我在街上听说一个有钱人家的太太被杀了,尸身扔在北门外的沼泽地里。我和我的伙伴虽也干些勾当,但决不杀人。杀人每回总惹来大麻烦,你知道我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杀人。” “秃子!”排军吼叫了,“有一个女人被谋杀了,说是就在附近,你为什么不向我报告?着是谁干的?” “大哥,我赌誓,这杀人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也没听谁说过。” 狄公建议道:“我想到那去着看究竟是真是假。派给我一个弟兄,从僻静的街上带我去那儿。别忘了我曾干过缉捕,检验死尸也是行家;或许能替你查出是谁干的罪孽。” 排军用手托着满是皱纹的前额,神情阴郁地望着眼前的酒杯。犹豫了半晌,抬起头来说:“好吧,你就带秀才去。——嘿,秀才,你跟胡子哥去走一遭!” 狄公转身对乔泰说:“伙计,你最好还是呆在这儿。我们俩一同出去很可能引起麻烦。” 乔泰愤愤地嗯了一声,捧起酒坛汩汩地往自己杯中倒酒。 第五章 秀才领着狄公沿着僻静的街巷向北门走去。 “白天那沼泽地里走的人多吗?”狄公问道。 秀才回答:“很多,一早那儿就人来人往,很是频繁。农夫挑菜进城贩卖都得走过那块沼泽地。不过,一到晚上那儿就很冷清,很少有人行走。那个地方又经常闹鬼。” “为什么不把这块沼泽地填平呢?” “四年前,我们这里发生了一次地震,北门一带的房屋全都倒塌了。接着,又起了一场大火,不几日这里就只剩了一片废墟。待要重建时才发现这块地方已经下沉了,比河面还低了一截,周围全是污水塘、杂草丛,再也不能建房屋了,所以人们只得让它荒在那儿。” 狄公点点头。他想起来,多温泉的地方常是多地震的。 这时,万籁俱寂,明月当空。大街小巷都熄了灯火。 秀才突然说:“告诉你,我要离开排军这一伙了。” “是现在吗?”狄公意思模糊地敷衍了一句。 “当然,”秀才扬了扬眉毛说道,“你可以看得出我同那帮痞子、乞丐不是一个窝的雀。我父亲是县学里的助教,我也有了秀才的功名。我所以逃离家庭只是因为要想干一番事业。而排军、秃子一帮一天到晚干的就是偷鸡摸狗的勾当,要不然就是伸手乞讨。那帮蠢货还经常嘲笑我,辱骂我。我读了几卷书,也懒怠与他们计较。我虽无奈误投了他们一伙,但是决走不上一路。” 狄公点了点头。 “你和你的伙伴却与他们不同。”秀才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我敢说你们两位曾经杀过人。你说你不喜欢杀人,只是因为听了酒保说排军从不杀人,也反对杀人。原谅我唐突直言,我全是根据事实推断的。” “还要走很远吗?”狄公没理会他的胡说。 “穿过前面这条街就到了。这条街通衙门后院的一条死胡同。这儿就能看到许多坍塌的房子了。嘿,我再问你,你在衙门里做公的那阵,经常折磨女人吗?” “快走!”狄公催促道。 秀才还在罗嗦不休:“你知道许多的女人都喜欢我,但我却不喜欢她们。那些令人讨厌的践辈!嘿,当你用烧红的烙铁往她们身上贴或是用夹棍拶她们的手指头时,她们会象杀猪一样惨叫,是吗?她们受刑时都是失声鬼叫呢,还是嚎啕大哭?” 狄公抓住秀才的一条胳膊,用他铁筋般的五个指头使劲一勒,秀才痛得失声哭了起来。 “你欺凌弱小!”秀才抽泣着用另一只手托看受了伤的那条胳膊。 “你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狄公和谒地说,“现在你自己作出了回答。” 他们默默无语地从倒塌了的破房子中间择路而行,不一会便来到了一片潮湿的开阔地。灰蒙蒙的雾气低低地飘浮在连绵不断的小树和灌木丛上面,远处隐约可以看见北门的城墙和门楼。 “这就是你要找的沼泽地了。”秀才怏怏地说。 沼泽地一片寂静,没有人影,只有偶尔从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一声水鸟的怪叫。 狄公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朝沼泽地当中走去,同时仔细搜索着低矮的灌木丛。忽然他看见前面十来步远的树丛底下有一团红光闪出。他飞速跑上前去,靴子在烂泥里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 他分开树丛一看,果然是一具女尸躺在那儿。尸身用一条金线掐花的猩红色绣衾包裹着,但显然已被人翻动过了。 狄公俯下身来细细端详了死者的脸。 那女子约莫廿五岁上下,杏脸柳眉,面皮细腻白净,甚是妩媚。她面上平静安详,了无愠色。一头缜密的乌黑头发却往后被一根棉线绳胡乱地系作一束,露出晶莹白玉般的耳垂。耳垂被撕破了,凝着几点血迹。 狄公掀开那猩红绣衾,又立即盖上。 “你到路口去看看动静,”他命令秀才,“见有人影,你就打个呼哨。” 秀才走后,狄公又重新掀开了那绣衾。那个女子一丝未挂,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她的左胸,只留得那柄儿露在外面,柄四周有一圈干血迹。细看那柄,金银雕镂,宝石镶嵌,虽年岁久了,颜色有点发黑,狄公一眼认出这是一件十分值钱的古董。那个老乞丐不识货,只偷走了耳环和手镯。他摸摸胸部,感到粘湿糊糊,再提起一只手臂,发现仍能弯曲,尚未僵直。他想,这女子很可能就是白天里被害的。她面色安详,头发蓬乱,赤裸着身子和双脚。这些又说明她遇害的时候是在床上,而且是在睡眠中,被杀之后凶手才急急忙忙扎起她的头发,卷起一条绣衾包裹了身子,把她移到了这儿。 狄公将头顶上的树枝椎开,让月光照着那尸体,根据他多年缉查和鞠刑的丰富经验,他发现这个女子被人强xx过了。他站起身来,用绣衾仍将尸体包裹好。然后又把尸体搬挪到一处更幽僻的树丛下,这样一般的路人就很难发现。于是他回身去找秀才。 秀才正弓着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揉他的胳膊。狄公对他说:“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到那倒塌的房子里去搜查一下。” 秀才哀诉道:“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害怕。地震和大火时这儿死人最多,阴魂不散,谁都说这里时常闹鬼。” 狄公笑道:“这个不碍事,我有法子。”说着就在秀才坐的那块大石头周围不快不慢转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 “现在你可平安无事了,我曾从崂山老道那儿学得这个禁魔真咒,任何妖魔鬼怪都无法近得你身!” 秀才将信将疑地坐定了。狄公很快穿过那片瓦砾场,插向了后街。在拐弯处他看见了今天午后和乔泰一起坐在那儿喝茶的那家茶馆,再走半截胡同,便来到县衙门后院的那扇角门。他急急地敲了敲门。 第六章 在门很快就开了。老管家一见狄公就象迎得了个活菩萨一般高兴。 “老爷派人到客店找了你几次,还留下口信。沈先生,老爷一直在等着你。” 他将狄公一直领到滕侃的内衙书斋。滕侃正靠在太师椅上打盹。银烛台上两支大蜡烛照在他萎缩、干瘪的脸上,他显得疲乏不堪。老管家在他耳边轻轻禀道:“老爷,沈先生到了。” 滕侃从朦胧中立即站了起来,绕过书桌,赶忙上前与狄公见礼。老管家随即退出。 滕侃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开口说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请坐,请坐。狄年兄见笑,我此刻正陷在困扰之中,一日里如坐针毡。我急需求得你的帮助。” 他俩在茶几旁坐定以后,狄公说道:“依我猜来,你困扰之事莫非与尊夫人有关,她大概被人谋害了。” 滕侃闻言立刻吃了一惊,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且将我所知道的先告诉你,然后你再告诉我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滕侃点了点头,两手颤抖着捧起茶盅,想要送上唇边,却不料失手泼翻在那镜亮的云石茶几上。 “今天午后我来拜访你时,”狄公开始说,“我立即留意到你身体不适,心情显得烦躁不安。后来我向潘总管问你究竟得了什么病,可是他说你今天早上还是好端端的。这样,我就明白了你一定是在我到达之前,很可能就是在中午,受到了某种沉重的打击。我记起当你的管家向你问起尊夫人时,你回答说,中午休息的时候,她接到她姐姐的口信到乡下庄子去了。然而管家说她的房门却是锁着的,这就使人难以理解了。尊夫人离开时,为什么要锁紧了屋门呢?她走后侍婢自然要去她房间整理打扫,你又为什么阻拦她们呢?同时管家告诉你说,尊夫人房里的大花瓶打碎了,你听后竟无动于衷,一味镇静。潘总管后来告诉我说,那只花瓶是你最珍爱的宝物。这就又清楚地说明早已出了比打碎花瓶更为严重的事。这样,我就断定午休之时尊夫人在房间中一定发生了意外,这个意外一直压在你的心头,使你神情麻木,忧心忡仲。当时,我作为客人。一时也不便多问,放也没有进一步去想这些事情。” 狄公呷了一口茶,滕侃低下了头来默默无语。 狄公继续往下说:“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得到了一些首饰。这些首饰是一个乞丐从一个女人的尸体上偷来的,据那乞丐说,尸体躺在北门外的沼泽地里。首饰中有一副耳环,上面雕着银莲花,盘绕着金丝,镶嵌着宝石。这些装饰价值连城超过银莲花本身几十倍。显然,这很莲花定有某种特殊的含义。我担心这副耳环正是尊夫人的,因为听说她的名字就叫银莲。当然,我不能肯定这城里再也没有叫银莲的女人,但我联系起你焦虑不安的神情和尊夫人神秘地离去,我疑心这中间有着某种不祥。 “正当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你派人到飞鹤旅店来寻我。我猜想你准是找我来商量此事。但我觉得,我在见你之前必须查问到更多的线索。因此,我才急急忙忙从后门离开了那家客店,并找了一个人把我带到那个沼泽地。我对尸体进行了检查,毫无疑问,她是一位贵妇人,身上没穿衣服说明她是在床上睡眠时被杀害的,很可能就在午睡时间死的。沼泽地离衙门后院很近,所以我就断定这具尸体正是尊夫人——她在房间里午睡时被杀害了。天黑之后被搬移到了沼泽地。因为沼泽地晚间人迹罕至,你的后院又有一扇不为人所注意的角门,出角门是行人稀少的后街,这样在搬移尸体时也不容易被人发觉。不知我说的对与不对?” “对!对:狄年兄果然料事如神,小弟我只是…” 狄公摇了摇手,打断了滕侃的话说道:“在你进一步讲任何事情之前,我有言在先,我会尽一切力量来帮助你。不过,你不能指望我徇着私情,违着律法。假如你想对这件人命案作出什么说明,摆出什么事实,我都非常欢迎。将来一旦被传到大堂作证,我将引用你的话作为依据,解释案情,以利早日勘破,未知你意下如何?” “我完全理会你的意思。”滕侃以一种干涩而平板的声调说道,“你知道,这是桩可怕的案子,一定要打到刺史大人那里。狄年兄不妨再宽坐片刻,让小弟将这内情全部吐露与你。然后你再站在小弟的地步替我想想法子,提出你的建议,这就是对小弟最大的帮助了。现在,我不能不告诉你,杀死拙荆的正是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杀死尊夫人?”狄公暗吃一惊。 滕侃往太师椅后靠了一靠,沮丧地说:“要回答这个问题须从七十多年前的往事说起。” “看你年纪尚不到四十,尊夫人可能也只是廿五上下,为何要说七十年前的事呢?” 滕侃矜持地点点头,说道:“年兄留心军事的话,总会听说过滕国尧的名字吧。” “滕国尧?”狄公紧皱了眉头,想了一想,答道,“嗯,象是有个将军名叫滕国尧的,很是骁勇善战。太宗皇帝讨平西戎的一次大战中,他冲锋陷阵,威名大震,朝廷很是嘉奖。但班师回朝时,他却突然退了军职,因为是……”狄公突然停了下来,吃惊地看了滕侃一眼,“老天,那滕将军莫不就是你的祖父吧?” 滕侃点点头。 “他是我的祖父。允许我简略地再说一下你刚才待说而未说出口来的话。他所以突然退职是因为他在一时精神狂乱下,把他的一位亲密的副将杀了。尽管后来朝廷赦他无罪,但他当时必须辞去将军之职。” 书斋里寂静无声。半晌,滕侃又开了口:“我的父亲始终是一个健康正常的人。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祖父的这个病有隔代遗传的可能!八年前,我和银莲结了婚,婚后我们相敬如宾,非常幸福,彼此间推心置腹,矢忠不渝。我不喜交际多半还是由于银莲待我太好的缘故,我认为象我们这般的恩爱夫妻世间不多。七年前有一天,银莲发现我失去了知觉,躺在地板上,她急忙把我扶到床上。我恢复知觉时,却有些奇怪的记忆在我心头掠过。我似乎从未感到如此兴奋过,虽犹豫了一阵,我还是把那些犹如梦幻的奇怪的记忆告诉了银莲。原来我失去知觉时,我梦见自己亲手残忍地杀了一个人,并对此感到扬扬得意。我意识到遗传性的灾祸已经降临到我的头上,祖父的幽灵时时出现搅乱我平静的心。我坦白地告诉银莲,我已经得了这个可怕的病了,她却这样年轻美丽,她不能继续与一个疯子生活在一起。我考虑到对她的责他就想写封体书给她,尽快安排与她离婚。” 说到这里,滕侃双手掩面,悲声哽咽。狄公深表同情地望着眼前这个心灵受到严重创伤的人。滕侃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后,又继续讲下去:“银莲坚决拒绝离婚,她说她永远不会离开我,她不能抛弃我,况且我得了这个倒霉的病。她说我真是染上了这个病,仍将仔细服侍我,使我不致发生任何意外。同时,她又竭力否认隔代遗传的说法。她说她要尽一个妻子的责任,我一旦休了她,她就自杀。最后我只得让步了,你知道当时我的心里有多么痛苦。我们没有孩子,也决定不要孩子了。两个人从此就对月赏花,吟诗作对,互相唱酬了此一生。你如果也看出我有点甘居寂寞的话,恐怕也会理解是什么原因的。” 狄公默默地点了点头。听了他的这位不幸的同行如此一番伤心的话,他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滕侃继续说道:“四年前,我第二次发病,两年后,又发了第三次。在第三次犯病时,我处于暴躁狂怒的不正常状态中。银莲不得不用汤药来灌我,生怕我出什么可怕的意外。她对我的忠贞不渝是我唯一的安慰。我的病时犯时好,她常为之心事沉重。后来,就是上个月,发生了一起奇异的事。这件事使我失去了这种最后的安慰,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滕侃停了停,用手指着那四扇高大的朱红漆屏说道:“就是它把我的人生希望全粉碎了,我从此走散了魂魄,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他转过身来,凝视着这四扇漆屏,半晌无言。闪烁不定的烛火照在雕镂精细的漆屏上发出奇妙的光辉。 滕侃闭了一会眼睛,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声调说:“年兄请来先把这四扇漆屏仔细看了,我再与你讲述一遍这漆屏的故事。这故事的内容我在睡梦中都能够背得出来。” 狄公站了起来,走到那漆屏前细细观赏。见这漆屏共有四扇,每一扇上都雕刻着一幅精致的图画。画面上镶嵌着金银。翠玉、珍珠、玛瑙,无疑是一件珍贵的古董。 滕侃的声音变了,仿佛是一个陌生人在讲故事:“这四扇屏风和其他的屏风一样刻画着一年四季。左边第一扇的景色正是春天。一位年轻的书生在一棵虬蟠古松下伏案瞌睡。他的书童正在一旁为他煮茶。书生梦见四位风流窈窕的女子,他爱上了其中最美丽的一个。 “第二扇描绘的正是夏天的风景,夏天是人的抱负成熟的季节。这位书生已长大成人,正骑着马上京赶考。书童挑着书担跟随在后。 “第三扇的景色是秋天。秋天象征着收获。这位书生已经三榜高中,做了大官。他身穿朝眼,衣锦回乡。这时,他正抬头看见一个富贵人家的楼阁上站着他梦见过的那四位女子,他想娶的那一位也在其中。” 狄公移了几步,跟着滕侃站到了第四扇屏风跟前,好奇地观看着。 “这第四扇,”滕侃又说下去,“已是冬天了。冬天是内省的季节,也是对自己取得的成果更加理解并安安稳稳享受的季节。它体现了婚姻美满和家庭幸福。” 狄公看着屏风上那一对年轻夫妇正坐在一间豪华精致的厅堂里吃酒。他们的身子紧偎在一起,丈夫的一只胳膊搂着妻子的脖子,另一只手端着一只酒盅正往她嘴边送去。狄公看罢,没有言语。 滕侃说道:“我和银莲结婚不久,一天在京师的一家古董铺子里发现了这套屏风。我越看越蹊跷,越看越惊异。你不知道,这四扇屏风上的图画恰恰正是我自己一生中四个代表阶段。当我在家乡念书时,有一次我确实梦见了四位美丽的女子。后来,我赴京赶考,果然中了进土。一日在京城乘马,正看见吴府尹家的楼阁上站着我梦中曾经见过的四位女子。这之后,我又正好同吴府尹的二女儿银莲结了婚,她就是我在梦中选定的那个最美丽的女子。狄年兄,你说这事巧也不巧。当时我就用一百两银子将它买下,这套漆屏风就成了我家最珍贵的财产。第二年,我外放到这牟平县,也就把它带到了这里。有多少次我和银莲一起坐在这四漆屏前细细欣赏着它,谈论着我们奇妙的姻缘和忠贞的爱情。上个月的一天。吃罢午饭,天特别的炎热。我唤管家把一张湘妃竹榻放在这漆屏的前面,因为这儿常有习习的凉风,躺在竹榻上又正好面对着那第四扇屏风,那对夫妇的缠绵恩爱正可消解我的闷乏。就在这时,我惊奇地发现漆屏上的图案改动了,画中那个男人正将一把匕首对着他妻子的胸膛!” 狄公惊叫一声,忙俯身再细看那画面。现在他看清了,那个男人搂着他妻子的左手里正紧握看一把匕首,尖刀正对给她的心窝。他疑惑地摇了摇头,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滕侃提高了声音继续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这个变化。我的头脑禁不住又开始狂乱浮躁。我揣摩着也许打造这套漆屏的工匠当初不小心将一块薄银片粘在潮湿的红漆里,当表面侵蚀了,就在这个不吉利的地方显露了出来。可是我很快就发现那处薄片是后来加上去的,而且加得相当笨拙,因为就在那块地方的周围我发现了一些小的裂隙。” 狄公慢慢地点点头。他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因此,唯一可能的结论是,在一次我根本记不清楚的精神狂乱时我自己作了那种改变。此外,第二个结论也是十分容易得出的,那就是当我精神狂乱时正计划着杀害我的妻子。”滕侃激动地说着,又长长吁了一口气。迅速将目光移开漆屏,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那漆屏死死地缠住了我,再也不得安宁。从此以后,我连续好几次都梦见我正在下手杀死银莲。我从这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恶梦中醒来时往往大汗淋漓。即使在我醒着时,这种狂乱的冲动也无时不在困扰着我、折磨着我。我感到了绝望,我有了一种极可怕的预兆。那漆屏使我整天提心吊胆,心神恍惚。但我又不能将此事告诉我的银莲。她可以忍受一切,却不能忍受我这种可怕的念头。她一旦发现了这一点,她便会心碎的。 “看来我们逃不出劫数,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今天我们在花园的树荫下吃罢午饭,我觉得空气闷热,心里很是烦躁不安。我告诉银莲说,我要到书斋去休息一会,顺便翻阅一下早上公堂审案的记录。然而书斋里也很热,我的头隐隐作痛,心情无法平静下来。于是我决定到银莲的房间里去休息一下……” 滕侃说着,一面站了起来,拉定狄公:“你跟着我来。我指给你看看。” 他拿起了一台银烛,两人一同走出了书斋,穿过一条弯曲的走廊,来到过道口的一扇门前。 滕侃打开了这扇门。里面是银莲的化妆室。一张紫檀雕。花的大梳妆台立在右首,梳妆台上有一面擦亮的银镜。左首的一扇小门前放着一张竹榻。正中是一方紫檀雕花圆桌。滕侃说,那圆桌上原来还放着他后来打碎的那个大花瓶。左首那扇小门外是花园。银莲的侍婢平日就在小门前的那张竹榻上睡觉——正面对一扇红漆房门,房门里便是银莲的卧室。 滕侃从怀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银钥匙,将那红漆房门打开。他让房门半开半掩着,向狄公说道:“今天中午我走进这间梳妆室时,那个侍婢正躺在竹榻上睡午觉。我走近卧房门时,那房门当时就象现在这样半开着,只见银莲光着身子脸朝里躺在床上。她的头枕在弯曲着的右臂上,一头美丽的长发蓬乱地散开,好象一块村在双肩下的黑丝绒垫,头发还从床沿上垂挂下来。正当我想要走近她时,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迷迷糊糊地醒来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梳妆室的地上,那大花瓶打碎的瓷片散了一地。当时我头痛欲裂、思绪混乱。我见那丫环还躺在竹榻上打鼾。我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跄地向卧室走去。当我发现银莲还象刚才那样平静地躺在床上时,心里感到很宽慰,头也不感到晕眩了。可是当我走近床边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我突然意识到了我已干出什么事来。我的那柄古玩匕首已经插进了她的胸膛,她早已死了!” 滕侃双手掩面,身子靠着那扇红漆房门,轻轻抽泣起来。 狄公走进卧房,观察那张铺着篾席的宽大的床。他发现靠枕头的地方有少许血迹。他抬头看墙上,一束丝带吊着一个空的刀鞘,旁边挂着一张古筝。卧房的窗户厚厚地糊着一层白纸。窗下一张茶几,两边各放一只圆凳。隅角里堆起四只朱红衣箱——每一只装着一个季节的服装——旁边端正地放着一个银柜。 狄公走到滕侃面前,轻轻问道:“以后。你又做了什么呢?” “我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跌跌撞撞回到我的书斋,只觉心乱如麻,手足无措。正当我挣扎着聚起精神试图弄清到底发生了怎么一回事情的时候,管家来禀,说是你来拜访我了。” “我来得真不是时候。”狄公深有侮意地说。“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 “唉,当时我言语恍惚,举止久礼,还望年兄鉴谅包涵。我们现在还是回书斋去坐吧。” 他们重新在书斋茶几旁坐定_ 滕侃与狄公斟了茶,自己也慢慢呷了一口茶,咕咕地漱了漱口,又吞下,才说道:“你走之后,我的神志恢复过来一点。后来,公堂上那起离奇的案子也分散了我的忧虑。我明白这件事的严重后果,上峰执法是不含糊的。我必须刻不容缓到州里去向刺史大人投案,承认我是杀害我妻子的凶手。然而我那可怜的银莲,她的尸身又如何处置是好呢?丫环几次要进卧房整理打扫,管家老来问我要钥匙。我一时糊涂,便乘衙里吃晚饭的时候,溜进了卧房,胡乱寻了根线绳扎束了她的头发,随手掀了条绣被将尸身包裹了,然后扛着她绕出后院的角门,从后街穿过那片废墟,将我可怜的银莲便丢在那沼泽地里了! “我回来以后,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愚蠢。我为什么不能假装说,我丢失了那卧房的钥匙,而大家只知道太太已到她姐姐乡下的庄子里去了——谁也不会怀疑。等我自首了,什么都好办了。唉,这时我便想到了你,想到年兄那查缉凶犯、审理案子的本领。我于是便派人到飞鹤旅店来请你。他们说你不知去向,我便只得留下个口信,让你一回旅店便到我这儿来——我就在这儿专意恭候着你。谢天谢地,尽管这么晚了,你终于来了。狄年兄,现在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狄公没有马上回答。他坐在那里,一面慢条斯理地捋着他的长胡须,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四扇漆屏。过了一会,才转过脸对滕侃说:“我看你从现在起,什么也不要做,至少暂时什么也不要做。” “年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滕侃道,“我却打算现在就给刺史大人写一封投案的信,派驿使星夜送往登州。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亲见刺史——我看这是我目下唯一的抉择了。” 狄公摇手表示反对。 “你必须沉住气。”他说。“我检查过尸体,也细看了发案的现场。我并不相信我们已掌握了所有的事实,我需要找到你杀死你太太的证据!” 滕侃站了起来,激动地说:“狄先生,你,你别讲废话了!证据,你还要什么证据?我的发病,我做的梦,我的匕首,那杀人的现场,还有那奇异的漆屏……” 狄公打断了他的话:“然而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表明这起命案可能与你无关。” 滕侃惊异万分,满腹狐疑地说道:“狄年兄,不要用那渺茫的希望来愚弄小弟了。你这样做太残忍了。你是不是有了一个十分虚幻的想法,即:当我犯病的时候,又有另一个人闯进屋来杀害了我的妻子。你想想,天下哪有这等巧事?” 狄公耸了耸肩。“我不是盼望什么巧合,更无意愚弄你。滕相公,要相信这样的事情恰恰是有可能的,更可能在你第一次看见尊夫人的时候,她不是面朝里躺在床上的吗?她那时已经被杀害了。滕相公,你周围有没有仇家?” “没有!没有!”滕侃激动地回答,“狄年兄,你要记住,只有我的妻子和我才知道这套漆屏的含义。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以后,这套漆屏从未搬出过我的家门。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动它!” 他稍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叹了口气,又说道,“唉,狄年兄,那么,你认为还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狄公道:“我建议你给我明日一天的时间,让我去搜索其它一些证据。如果我一无所获,后天即陪你一同去登州,向刺史大人面陈这里发生的一切。” “狄年兄;对人命案延误上报是严重的违法行径。你我身为朝廷命官,理着一县刑名,岂可渎职自误——日后上峰发罪下来,怎担这个干系?” “滕相公不必着慌,如有差池,我狄某一人承当!” 滕县令犹豫了半日,也只得让步:“既然狄年兄高义助人,小弟这事也就从命了。那么,还须我替你做点什么呢?”。 “很简单。你首先拿出一个信封来,填了尊夫人名字、身份。” 滕侃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交给了狄公。狄公将它放进了衣袖里。 狄公又说道:“你再去尊夫人卧房中取出一套她平日所穿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袱。别忘了还要带上一双鞋!” 滕侃疑惑不解地瞧了他一眼,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书斋。 狄公立即站起来,从抽屉里又取了几张官府信笺和盖着县衙红印的大封套,一并塞进了衣袖里。 滕侃手里提着个包袱走口书斋。忽然朝着狄公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后很表歉意地说:“狄年兄见谅,我一心只扑在自己的事上,竟没想到给你拿件衣服换换。你的葛袍这么脏,你的靴子上满是污泥,让我借你一套……” “不必麻烦滕相公了。”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我还要拜访一些人在那些场合穿着新衣袍反而会引起麻烦。现在,我首先要回到沼泽地给尸体穿上衣服,再将她拖到路边,以便明日一早就被路人发现。我将那信封放在她的衣袖里,这样人们就会立即认出死者是谁。然后,你就可以前去认尸。噢,你们这里总有几位可以胜任的忤作吧?” “只一位忤作——有事到衙里验尸,平日里自开着一座大生药铺子,做着掌柜。就在那市廛边的拐角上。”滕侃答道。 “且好。明日你就说太太在去北门的路上被人谋杀了,缉查正取得进展。然后,你就可以将尸体暂时安后在一具棺木里。” 狄公拿着包袱,深情地望着他的同行说:“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就会给你个消息,你不必送我了,我知道怎么走。” 狄公又赶回到沼泽地,找到了秀才。秀才蜷缩着身子仍坐在那块大石上,尽管是三伏的热天,他却在浑身打颤。秀才抬头见到狄公回来,马上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嘿,秀才,别那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稍等片刻,我们就可以回酒店了。此刻我再去看一看那尸体。” 秀才委屈地点点头,仍坐在那儿。心神很是不安。 狄公寻着了尸体,将胸口的匕首拔出来,用一张油纸包上,然后放进自己的怀中。接着他给尸体穿上了衣服和鞋,再把尸体拖到路边。干完这一切之后,才叫起了秀才,一同回凤凰酒店。 半路上,秀才突然对狄公说:“我知道你和排军并不把我当一回事,不过我要告诉你,几天之内我就会赚到一大笔钱,叫你们大吃一惊。 狄公没有反应。对秀才的牛皮他感到厌恶。 秀才望了望狄公,心里自认晦气。 到了凤凰酒店的那条街口,秀才说:“给你耽误了一夜。好了,回去跟排军交差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干,就这里分手吧!” 狄公一个人回凤凰酒店。 第七章 狄公和秀才离开凤凰酒店去沼泽地之后,乔泰与排军两个又喝了几杯酒。他俩谈论着近几年来朝廷用兵的事,很是投契——排军最喜欢聊的还是打仗的事。 “既然你这般喜爱行伍生涯,”乔泰问道,“那你又为什么离开了?” “我干了一件蠢事,不得不仓皇逃跑。”排军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衣衫褴褛、身上发着臭味的乞丐们三五成群地晃进酒店里来,排军不得不与秃子一起同他们结帐。乔泰觉得酒店里的空气越来越污浊,他更担心那个卖给他首饰的老乞丐也会在他面前出现。他决定到外面溜达溜达散散心。 大街上也闷热得慌。他想河边也许会凉快些。于是他穿过几处大街小巷,爬上一座横跨河流的拱形石桥。他依着石桥一边的雕花石拦杆,望着桥下黑色的河水咆哮着向下游奔流而去,河水冲击在嶙峋的岩石上激起无数白色浪花。这—带空气很凉爽,也很少有人走动。周围散落着好几幢高雅的园邸,居住着本县的许多乡官富商。乔泰观赏了一晌,渐渐觉得无聊。他叹了口气,决定折回酒店。那群乞丐此时也许都已经走了。 他下了石桥,沿着河岸走去。一时间,他又一次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觉得后面有人盯着他。但马上他又解除了疑心,坤山现在已经是他们的朋友,除了他还有谁会来盯他的梢。他捐了一个弯,信步向南走去。 突然,一扇打开着的窗户把他的眼光吸引过去了。这所房子离街较远,前面有一排竹栅栏。他跨起脚尖从那竹栅栏上望那窗户里,见是一间布置典雅的卧室,茵席帘帏,煞是齐整。梳妆台上两支银烛照得煊同白昼,一个女子正立在镜前梳妆打扮。那女子三十左右,容貌体段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只见她梳妆已毕,懒傲地倚着床头轻轻叹息。 乔泰一眼就认定这是一个自己开业的名妓。不知怎么,乔泰发现自己被那个女子吸引住了。他一掏衣袖,只有两贯铜钱,不由得感到沮丧,转念又想钱虽少,就是见个面,认识认识也有意思。不管怎样,试一试总是值得的。 他推开竹栅栏,穿过一个十分雅致的花园,在一扇黑漆大门上敲了两下。 开门的正是那女子。她先是吃惊地大叫一声,接着又很快用袖子捂住了嘴巴,显出十分惊慌的样子。 乔泰赶忙上前躬身施礼:“姐姐,十分抱歉了,夜里这么晚来打搅你。我从这儿走过,碰巧看见你在窗前梳头。你的容貌风度给我留下极美好的印象。不知我这个迷了路的外乡人能否在你这里稍事休息并从你的言谈中敬聆芳教。” 听了乔泰这一遍半文不白的话,那女子犹豫起来。她上下打量了乔泰一番,轻轻皱了皱眉头。忽然她微微一笑,用一种柔媚的声调说道:“我在等候另一个人……不过既然时间早过了,你不妨就进屋来坐坐吧。” “没想到妨碍了你的约会,那么我就改天再来吧!”乔泰急忙说。“假如你的客人要是不来……” 那女子笑了起来。说道:“进来吧!你这副邋遢相倒挺有意思…… 她自顾回房走去,乔泰跟着进了房间。 “请稍坐片刻。”女子略为害羞地说,“让我把头发扎好,我最怕热。” 乔泰在一个鼓形的绘花瓷墩上坐定:“不敢动问姐姐芳名?” “我的名字?”她噗妹一笑,“你就叫我秋玫便行。秋天的秋,玫瑰的玫。” 乔泰凑趣道:“秋天的玫瑰,嗯,别致,难怪姐姐这般容貌。” 秋玫扎起头发微笑着转过身来,在床沿坐下。顺手拿起一把檀香四扇,悠闲自得地扇了起来。她细细看了看乔泰,说道:“我猜你八成是个军官,是路过牟平的吧?” “差不离。”乔泰回答。 “打算在牟平呆多久?” “只呆几天。不过今夜遇了姐姐,却是不想回去了。” 秋玫笑着,用一双发亮的大眼睛只看着乔泰。半日又问道:“你们军官也允许随便出来吗?” 乔泰只望着她傻笑。 秋玫斜眼看了乔泰一下。一面摇着扇子,一面毫不介意地解开胸前的钮扣:“这个倒霉的天气,就是到夜里,也还这么热!” 乔泰在瓷墩上移了移身子,清了清嗓子,鼓起了勇气,问道:“不知姐姐……多少……钱?” 这秋玫听罢,不禁大声笑了起来。乔泰也尬尴地跟着她笑了几声。 她用四扇掩住嘴,一本正经地问道:“在你看来值多少钱?” “一万两黄金!”乔泰诌媚地说。 “哎哟!”秋玫边笑边嗔道,“今天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呆一会儿。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以后你再也不许到这里来!就这两天我也要离开这里了。” “我可以起誓。”乔泰说着站了起来,靠到秋玫身边…… 第八章 乔泰哼着小调回到了凤凰酒店。他发现酒店里空荡荡的,只有艳香一个人在那里扫地,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见了他进来,便问:“秀才上哪儿去了?” “反正死不了!”他答道。说着就在一张破藤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哎,沏一壶茶来。不是我喝,是为沈先生沏。他是个十分喜爱喝茶的人。坤山没有来吗?” 艳香做了个鬼脸,不耐烦地答道:“早来过了:我告诉他你们两个都出去了,他说过会儿再回来。唉,我倒要说,任何男人我都能忍耐,那个坤山他就是给我十两金子我都不屑看他一眼。” “你闭起眼睛不去朝他看就行了嘛。”乔泰说道。 “不,我不是指他那一副丑八怪的嘴脸,他是一个专门伤人痛处的歪料,又阴险,又狠毒。”艳香说着,又轻蔑地嗤了一下鼻子,走回厨房去了。 乔泰狂笑起来,又将背往那藤椅上一靠,把双脚搁到了桌子上。等艳香端着一把大茶壶回来时,他已经鼾声如雷了。 狄公一走进酒店的门,艳香就扯住他着急地问道:“秀才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狄公瞅了她一眼,答道:“我委派他办件差使去了。” “他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吧?” “不会的,即使他遇上什么麻烦,我也有法子把他解脱出来。你还是先上楼睡觉去吧,我们有些事,还要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艳香上楼去了。狄公立刻将乔泰叫醒。 乔泰看见狄公一副憔悴疲惫的样子,心情顿时阴沉起来。他马上给狄公倒了杯热茶,焦急地问道:“情况怎么样?” 狄公便将尸体的情况及他和滕侃的谈话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泰。话还未说完,便听见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乔泰去开门迎面正碰上进屋来的坤山。乔泰忍不住骂了一声。 坤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脸对狄公说:“沈先生,新的住所还舒适吧?该道个谢吧?” 狄公说:“请坐下,现在你跟我讲讲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吧。” “实话对你说了吧!”坤山尖声说道,“我正需要你们,而且是急需要你们。你们也许已听说了我的大名吧。三十年来,从未失败过一次。然而我缺少武力,但我从来不想增强它,因为我认为单凭武力是庸俗低下的勾当。现在我碰巧有一桩买卖,却还需要用点武力。我仔细地对你们俩进行了考察,觉得你们是能胜任这桩买卖的。我已经独个做完了所有困难的准备工作,轮到你们来帮我忙的事已经没有什么风险可担了。你们能得到一份数目不小的报酬也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你说得倒轻巧,”乔泰打断了他,“让我们去干那号危险的买卖,你却不费气力地坐等着发横财。告诉你,少了我们不干,你这个卑鄙无能的胆小鬼!” 听到乔泰骂他胆小鬼,坤山的脸变白了,这个称呼显然触到了他的痛处。他恶狠狠地说:“一个人身强力壮就算是英雄?今夭晚上我真担心那张紫檀木床经不起你这个身强力壮的英雄折腾。诗人描写得何等好哇:轻扇摇春云,急雨摧秋玫……” 乔泰跳了起来,一把掐住坤山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接着双腿跪在他的胸上,动手就打。一面咆哮着写道:“你这个卑鄙的下流坯,原来又是你在暗中监视我。我要勒断你的脖子!” 狄公忙上前劝住:“放开他,他的话还未说完呢。” 乔泰站起身来,把坤山的头砰地一声往地上一磕,坤山躺在那儿不动了,嗓子眼里发出一阵阵哮喘声。 乔泰的脸气得发青,一屁股坐下来,说道:“晚上我在一个名妓那儿呆了一阵,她名叫秋玫,不想这王八羔子却在暗中监视着我。” “得啦。”狄公冷冷地说。‘给坤山的头上泼洒些凉水!” 乔泰从柜台后面端来一大盆洗碗的脏水往坤山的头上浇去,一面说道:“这个狗杂种还得有一段时间才能醒来呢!” “你坐下,我来把滕侃的事情没有讲完的部分说给你听!” 狄公讲完了四漆屏的来龙去脉,乔泰的火气早过了。不由称赞道:“老爷,这起案子可真令人惊异啊。” 狄公点点头。“我不想告诉他他的夫人被人强xx过了。你知道我怀疑是别人杀害他妻子的最明显的理由就是这一点。我不想进一步使我的同行苦恼了。” “可是,你不是说过那死者看上去很平静吗?”乔泰问道。“我想她至少应该惊醒过来,表现出激动和愤怒,对吗?” “这就是这个疑案中最令人费解的一个细节,当然还有其它……注意!坤山苏醒过来了!” 乔泰从地上将独眼猴一把提起,放在那藤椅上。坤山渐渐张开了那一只眼睛,嘶哑着声音对乔泰说:“杂种!等着我跟你算帐!” “什么时候来都奉陪!”乔泰洋洋得意地应道。 坤山那只独眼间出一丝狠毒的光,冷笑道:“你连那个风流寡妇都不认识,你这个笨蛋!” “寡妇?”乔泰一愣。 “当然是一个寡妇,而且是一个昨天刚刚死了丈夫的寡妇!你这个笨蛋,就连鼎鼎大名的丝绸行行头柯兴元的家都不知道,竟闯进去与他夫人图快活。柯夫人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哀痛刚搬挪了卧房——就是你刚才去过的那个房间。你这个家伙竟把柯夫人当作一个妓女了!” 乔泰脸皮羞得通红。他想说什么,可是只能发出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声音。 狄公冲着坤山问道:“那么说,柯夫人的道德贞操也许与老柯的自杀有关系?” 坤山托着他的脖子,将一杯茶一饮而尽。然后阴阳怪气地说;“柯夫人自然也不会是讲道德贞洁的女人!嘿,我与你们刚才谈的那桩买卖却正好与这柯兴元有些关系。你仔细听我说,我的话很简短。我手中弄到一本冷虔的帐本。这冷虔是本城一家有名的柜坊的掌柜,一日金银进出不计其数。他是柯兴元财务上的合伙人。我对财务的花样也精通一些,我很快发现那帐本上有冷虔在过去的两年里怎样通过伪造帐目,欺骗老柯的秘密记录。他用卑劣的手法从老柯那里弄到相当可观的一笔钱财。哎,大约有一千两金子!” “那么,你又是如何把这帐本弄到手的呢?”狄公问道。“一个精明的掌柜决不会把这本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东西随便乱放。” “这不关你的事!”坤山厉声说。 “不,我对财务上的事同样也很感兴趣——这正是我急急忙忙辞退了衙门的公职的真正原因,你能够从错综复杂的财务交往中弄到这个秘密帐本,今天我总算眼了你了!朋友,要合作就要信任,只这三言两语的,我还未摸到事情的边呢!再说你还得把弄到这帐本的细末说给我听听。” 坤山多疑的眼光溜了狄公一瞥。 “真是个狡猾的奸贼!”坤山阴险地笑了一声,“既然你很想知道事情的细末,今天我索性全兜给你。我到柯家去过好几次,这当然他是不知道的。我弄开了他的银柜,发现有二百两金子——这当然现在归了我。我把他藏在银柜里的帐单、票据、合同、契书细细推敲琢磨,终于弄明白了冷虔那帐本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狄公说。“你继续讲下去。” 坤山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小心地把它平摊在桌上。用他那细长的食指轻轻地点着那张纸,继续说道:“这一页是我从那帐本上撕下来的。明天早上你们俩去拜访一下我们的朋友冷虔,把这张纸给他看看,告诉他你们掌握了所有的情况。然后,你们叫他开两张空着名字的批子,一张开六百五十两金子,另一张开五十两金子。他出这点血之后,还能得三百两。这对他相当过得去了。当然我非常想把整笔的钱都弄到手,可是这玩意取得成功的秘诀却是给别人留下一条活路,使他不至于狗急跳墙。那张六百五十两的批子归我,五十两的归你们。不花力气能赚五十两金子。这还不算是一笔便宜的买卖吗?” 狄公锐利的眼光盯着坤山,悠闲自得地抚摸着他的美髯,一面辗转着肠子想对策。半晌,见他慢慢说道:“我的这个伙伴说话固然生硬了点儿,但是他倒说得不偏不倚,恰到好处。逾墙钻穴是你的本行勾当,。但你却没有胆量对着面抢夺,我断定你没有勇气去当面讹诈那冷掌柜,对不对?” 坤山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狄公将那张纸拿来放进自己的衣袖里,说道:“这确是一桩好买卖。可是应该彼此无欺,南北拆帐。老实说我现在就是不需要你和什么帐本照样可以去讹诈冷虔。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将所有这一千两金子都装进自己的腰包呢?” “真的,为什么不可以呢!”乔泰咧开大嘴附和道。 “那么,我就到衙门去报信,让他们来捉拿你们这两个强盗!”坤山凶狠地说。 “谅你也不敢去报信。”狄公平静地说道,“别拉扯了,还是下决心吧!怎么样?” 坤山恶狠狠地瞅着狄公的脸,用手压了压腮帮上抽搐的神经,低了半日眼珠,让步了:“好,就这么办吧:南北拆帐!” “一言为定。”狄公踌躇满志地说,“明天早上我就去拜访冷虔。你这里先替我画一张冷虔柜坊的街路图。” 坤山画罢街路图正待起身要走,狄公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和蔼可亲地说:“时间尚早,再宽坐片刻,让我们再聊聊,为我们的合作干两杯!周大,到柜台后边将排军特备的酒坛取来!” 乔泰跑到柜台后,见酒保正呼呼大睡,顺手就将排军那酒坛搬了出来。 几杯酒下肚,狄公摸摸胡子说:“坤山老弟,老实与你说吧,你的那套偷鸡摸狗的本领与我们干的这一行比较起来简直如同儿戏。让我告诉你我们在路上所经历的一些冒险活动吧。周大,你还记得吗?那次在徐州,当我们……” “你那套骗人的鬼话谁高兴听?”坤山反唇相讥,“你们干的那些冒险活动完全凭借武力,靠胳膊粗,拳头大。我干的勾当则要用脑子,一个真正成功的高手可不是三年五载就可磨炼出来的,我干这一行三十年了:” 狄公提高了嗓音:“我也会不费气力把人家门锁扭开,进了屋子,就将屋子的主人治服,有礼貌地问他值钱的东西都放在哪儿然后拿起这些东西悄然离去。这种买卖干起来还有啥难的?” “废话!”坤山轻蔑地说,“你这是一般小偷小盗笨拙的伎俩,也许一次两次能侥幸的成功。然而官府一旦下一张缉捕文书,画影追拿,就只得束手就擒了。可是我却有我的绝招,我纵横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被抓到过一次!你们这两个才出洞的耗子,能见过多少世面?就是把我这绝招教与你们,你们这一辈子也没法模仿得了。”坤山得意忘形地打开了话匣,“听着!开始我花一个月的时间将对方的职业、住宅、家庭成员以及他们的生活习惯进行一番仔细察访。我设法和仆人们聊天,和附近店铺的掌柜闲谈。当然这时要花费点钱财。接着我便溜进屋去,然而我却什么也不拿。我有的是时间,不必着急。我进屋去只是了解屋内的情况。我可以在一只大衣柜里呆上一两个时辰,可以躲在窗帘或帷幕的褶皱处,可以蜷缩着身子藏进衣箱里,或者挤进床架后面的狭窄的空隙里。这样我对主人的衣食起居进行观察,听他们讲些什么私房话,在哪里收放贵重东西——好,我于是进行最后一次登门拜访。既不要撬锁,也无需乱翻,任何人也不惊动,箱柜家俱也不挪移位置。如果有一个秘密藏钱的地方,我比藏钱的主人更要了解这个地方;如果有银柜,我准确无误地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取钥匙。我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常常过了半月一月,他们才发现家中的钱不翼而飞了。但他们却不以为被盗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点!于是丈夫开始怀疑妻子,妻子则怀疑偏房、丫头,给他们造成了不知多少误解。许多和睦的家庭因之互相反目,甚至大打出手……” 坤山说得提意,一面吃吃地笑着,一面又用手捂住那张歪裂的嘴唇:“我的聪明的同行,现在你们该有所妙悟了吧?” “妙倒是妙,只是我们绝不会模仿你这一套伎俩去做。”狄公转了话锋。“你这一套本领可能使你了解了不少男女间的隐私吧?近来风闻出了几件案子,还杀人流血了,你一定很知道些内情!” 坤山的脸猛烈抽搐了一下,气色更显得阴暗可怕了:“别提起这一类话题!我憎恨女人、鄙视女人,我讨厌男人们为了调弄她们而要的种种肮脏的把戏。我并不愿意藏在别人的房间里听那些女人一套一套的话语,但有时我又不得不要听这些肮脏下流、令人作呕的话,讨厌的是……” 坤山讲到这里突然止住了口,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站起身来用那只独眼狠狠地盯了狄公一下,嘶哑地说:“明天中午我们在这儿再见。” 坤山一走,乔泰就愤愤地骂了起来:“一个地道的下流坯!一条可恶的虫豸!可是,老爷,你到底为什么还要听他罗嗦这许多废话?”狄公平静地答道:“我想从他的嘴里得到些有关潜入屋内的方法,这也许对弄清凶手如何潜入滕夫人的卧房有所帮助,可惜坤山没有说出什么来。其次,我也很想多了解一点坤出本人。” “他为什么对我们这样有兴趣,要同我们搞合作呢?”乔泰总还不明白。 狄公道:“可能他认为我们是他的这次讹诈阴谋最理想的合作者。我这个人看上去甚有些体面,不仅能够开始时迷惑住冷虔,而且有能力和他进行冒险的谈判并最终制胜他。你身强力壮又正可以对他施加压力。此外最重要的还是我们是外乡人,事成之后,各奔东西,彼此不认帐,不会给他留下什么麻烦——我想这就是他一反常规,缠着我们与他合作的主要原因。然而他很爽利地接受了我们平分赃款的建议,我认为这中间可能有鬼,我原以为肯定有一场艰苦的讨价还价,不想这条毒蛇这么口松。不管怎样,我们将把这个恶棍投进监牢这是肯定的了,让他在铁笼子里蹲完后半辈子。”狄公揉了探发红的眼睛,继续说道:“我现在要写一封信给那县里的忤作,你去给我找方砚台和一支笔来。排军要点划打叉来记帐,那他就会有这两样东西。” 乔泰到柜台后面乱翻了一阵,找来一方满是尘灰的破砚台和一支毛头疏疏拉拉的秃笔。 狄公用蜡烛将笔头散开的乱毛烧掉,再放在嘴里好好地舔了一阵,终于把笔头弄尖了。然后他从衣袖里取出从滕县令的书桌里拿来的官府公笺和封套。他以牟平县令滕侃的名义签署了一道手令,要那忤作火速赶到四羊村,说那里急需要他去验尸。他匆匆用火漆烫了封口,将信交给乔泰。说道:“我不想让那件作检验滕夫人的尸体,因为没有必要让他知道滕夫人被人强xx的事实。明天一早你就将此信送到市里拐角那家大生药铺子里去,忤作就是那铺子的掌柜。我们从州里来时路上曾经过一个叫四羊村的地方,骑马到那里至少要半天时间,这样,那个忤作明天一整天就不能来妨碍我们的查访。” 狄公用笔管搔了搔头皮,忽然想到,既然我可以这样利用滕侃的名义自由地行动,我不妨再写一封信呈给军政司,请他们核查一下当年在左骁卫大将军麾下豹骑三营服役的一位姓刘的队正的案卷,并摘录有关材料。狄公又取出一张公给草草写罢,烫了封口也一并交给乔泰,又关照道:“你明天拣个方便的时间将此信送交军政司,并把军政司的口复以及摘录的有关排军履历的材料带回。” 他看了看乔泰疲乏的眼神,笑道:“莫名其妙地就折腾了这半日。好吧,我们现在可以上楼去看看我们睡觉的房间了。” 第九章 狄公一夜没睡好。楼上留给他和乔泰的简陋的房间只够放两张破旧狭窄的木板床,木板床的上下里外爬满了臭虫、虱子,屹蚤在跳,蚊子在飞,这个情景狄公如何能够睡着。乔泰则不在乎,他干脆就躺在两张床间的地板上,头顶靠着大门,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 勉强挨到天亮,狄公起来叫醒了乔泰。两人穿戴起身下了楼来,店堂里这时还空无一人,凤凰酒店的客人大都是睡懒觉的。乔泰先到厨房灶头添了把火,接着他们胡乱地梳洗了一下。乔泰给狄公端上一壶热茶后就出门送信去了。狄公独个在墙角那张桌边坐着慢慢喝茶。 艳香下楼来了,她用拳头大声敲着柜台叫醒了酒保,就下厨房熬粥去了。不一会,排军和另外四个乞丐也露面了。排车拉了把椅子凑到狄公的桌旁。狄公递给他一碗茶,他不喝,大声叫艳香给他烫酒。艳香应声也就端上一碗烫热的酒来。排军问道:“昨天晚上情况怎样?” “死去的女人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狄公答道,“那个杀害她的家伙看来也很有钱。他没有拿走她身上的这些小玩艺儿。”他从衣袖里取出耳环和手镯,放在桌上。“我将这些东西变卖了,你可得一半好处”。 “老天爷!”排军赞赏地说,“到沼泽地去走一趟还是值得的啊:可以断定她是被她同类的女人暗里害死的。你将这些好东西拿去变卖,可要准备上一个大口袋。噢,你最好想法子找到那个杀人的家伙,讹诈他一下,告诉他如果还想杀什么女人的话,请他到别处城市去下手。” 一个衣衫破烂的乞儿走进店来,急急喝完一碗粥,对排军小声说道:“听说了吗?他们将县老爷的太太的尸身弄到衙门里去了,她在那块沼泽地里被人杀害了。” 排军用拳头猛击桌子,厉声叫骂起来。 他面对狄公大声说道:“刚才你说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真说准了。胡子哥,你最好赶快把凶手找到,好好敲诈他一番,然后送他去衙门。我的天!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偏偏是县令老爷的太太被人杀了!” “你却是为何这般激动?”狄公惊奇地问道。 “县令老爷是什么号的人,你是知道的。假如你、我的老婆被人杀了,我们去报官,衙里的公差先将我们数落一顿,‘为什么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然而现在是县令老爷自己的老婆,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杀人凶手不是很快被抓到,那么全城将会发生一场骚乱,夜里宵禁,白天搜索,到处是衙门里派出的兵丁、缉捕、探子细作。这些家伙又称自己便是王法,他们会将这城市颠来覆去地翻腾一遍才会罢休的。你我之辈看来要卷起铺盖溜了,我所以激动,所以要你设法马上抓到那个凶手,就是这个道理。” 排军说完,神情沮丧地望着手中的酒碗出神。 狄公说:“不过要抓到凶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凶手准是她的情人,没错!”排军大声说道。“那些贵妇太太,名门千金裤腰带上的结打得比我们这里的淫妇还要松!小白脸儿情人腻烦了她,她就大吵大闹乱嚷嚷折腾不休,于是只得敲碎她的脑袋,或刺穿她的胸膛。没有什么新鲜的!对!我把我的弟兄都叫来,让他们一起认认这些小玩艺儿,他们会刺探出这个淫妇经常在什么地方和老爷的什么内弟表哥的鬼混,或许还可寻着那狗崽子的踪迹。” “好主意:”狄公附和了一声,突然他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你手下的人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他们当中谁也没有见过她一眼,即便见过了,也早忘了,如何刺探?” “他们会认出这些首饰,也能回忆起戴这些首饰的人的踪影。”排军说,“这是他们的专长。你和我看见一个衣饰华丽的女子走过时,不管她是步行或是坐轿,我们会设法偷看一下她的容貌,可是一个乞丐注意的却仅是她戴的首饰。假如一个乞丐透过女人的纱巾看见了一副值钱的耳环,或是在女人掀轿帘时看见了她手上戴着的漂亮的手镯,他就会估估它们的价值,因为穿戴的首饰值钱,那女人一定很有钱,他就可赶着去随着那个女人的车轿哀声乞讨,她也许会扔下几个铜钱,或丢下一点什么值钱的小玩艺。现在,这几样首饰都是极珍贵的宝物,所以我想我的弟兄们很可能有人曾见到过,并辨认出这首饰主人的模样,几时到过哪里等等,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狄公深有所悟地点点头,心想这些有趣的知识在勘破这桩疑案中或许真会有些用处。他将桌上的首饰推给了排军。抬头见乔泰正走了进来,于是对排军说:“我们现在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两人出了凤凰酒店,乔泰便问:“我们现在直接就去滕老爷衙门告诉他冷掌柜舞弊犯法的事吗?” “别那么着急!”狄公答道。“我们先去拜访冷虔,确认一下坤山恃以讹诈之事是否属实。如果冷虔听任我们讹诈,不敢反抗,这就意味着他确是犯了舞弊隐脏的罪。但是我们又必须考虑到坤山对我们耍阴谋的可能,我将细细观察冷虔的反应,你只须看我的眼色行事。” 乔泰点点头。 冷虔的柜坊座落在市里最热闹繁华的一角,宽绰严整的两层楼房,店门面临大街。店堂中有一条二丈多长的柜台,柜台后面十多名伙计正忙着应付大群的客人,戥秤金银、鉴定首饰、兑换铜钱、支签飞票、质典贵重,一派忙乱的景象。 柜台后的一张高桌里坐着领班的伙计,他正忙着拨算盘珠子。狄公将大红名帖从木栅窗口递了进去,彬彬有礼地对那领班的伙计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冷先生当面商谈一笔款子的业务,数目相当大。” 那领班伙计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一看这两个陌生的客人,问了几句金银行道业务上的关节,狄公从容对答,恂恂有礼。领班见狄公气度轩昂,言词清健,疑虑消除了。在他的名帖上填了几个字,叫来一个听差将那名帖送上楼去。过了一会,那听差下楼来通知说,冷掌柜将会见沈先生和他的助理。 冷虔穿着整洁素净的长袍,戴着重孝,坐在一张红漆大桌子的旁边。他一面忙着吩咐两名伙计有关业务上的事,一面指着窗前茶几旁边两张椅子,示意狄公两人坐下。听差赶忙来倒茶。狄公着那冷虔面色苍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的眼光很快被墙上挂着的一轴画吸引了过去。画面是一簇洁白的莲花开在夏日池塘里,左下角落款处有一首字迹洒脱的长诗。狄公坐在椅子上刚好可以辨认这轴画的最后一行款识:“愚弟冷德草于菰浦山庄”——很明显这就是冷虔的胞弟冷德的大作了。这个年轻的画家半个月前得肺痨死了,这是昨天他在公堂看审时听来的。 冷虔将那两个伙计打发走后,忙转向狄公,脸上装出一副很神气的样子,询问他可以为客人帮点什么忙。 “冷掌柜,这业务关系到将一千两金子中的一部分转让户头的问题,”狄公开门见山地说,“这是双方画押的字据。”说着他从衣袖里取出那一页纸,把它摊平在桌上。 冷虔的脸顿时变得灰白,他盯着那张纸吓得发呆了。狄公微笑地向乔泰点了点头。乔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将门闩上,又走到窗前将窗户关闭。冷虔看着他的举动,眼中充满了惊恐的神色。当乔泰走到冷虔椅子的背后站定时,狄公才继续说道:“当然我还有许多附件。那是一册特别的帐本。” “帐本?你……你是如何弄到手的?”冷虔紧张地问。 “冷掌柜,”狄公正色地说,“商洽业务我们最好不要离题太远。我告诉你,我并不是一个不顾礼数的人。我的名帖你已看了,我只是想从你得到的红利中抽一点头,这里总额是一千两金子。” “那么,你想要多少?”冷虔全身发冷,抖索着嗓音问道。 “七百。”狄公平静地答道。“你仍然有一笔可观的红利坐享。” “我要上街门去告发你!你们想讹诈我!”冷虔尖叫起来。 “同样我也可以告发你!”狄公和蔼地说,“我们还是不要告来告去吧。” 冷虔突然用手捂住了脸,呜咽起来,口中喃喃低语:“我造了什么孽啊!老柯的鬼魂缠上了我!” 有人敲门。冷虔站起来想去开门,乔泰一双沉重的手又使他坐了下来。乔泰轻轻地对他耳语:“冷先生不要激动,这不利于你的健康。吩咐他们待会儿再进来。” “待会儿再来!……我此刻正忙着!”冷虔朝门口粗着嗓子叫了一声。 狄公冷眼看着他,一面又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自己的胡子。他逼进了一步:“你没有做亏负柯兴元的事,为什么担心他的魂灵来缠住你?” 冷虔微微吃惊地看了狄公一眼。 “你说什么?”他气喘吁吁地说,“求你告诉我,那个信封是开着的,还是封着的?” 狄公不明白冷虔问话的意思。他曾想这帐本大致上总是坤山从冷虔家偷去的,现在看来事情要复杂得多。他转念一想,那帐本既然是装在一个信封里的,看起来很可能是封着的,于是他说。“当时我没十分留意,后来我一看是好端端封着的。”“谢天谢地!”冷虔激动地叫了起来。“那么,老柯的命不是断送在我手上!” “不要转弯抹角了!你还是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讲出来吧!”狄公几乎是命令了。“我已告诉过你,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是来与你商洽那笔交易的,请你尊重自己。” 冷虔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看上去已镇定了不少。真人面前不须讲假话,能够把憋在心头的烦脑对这两位神秘的客人和盘托出,冷虔反而感到心头多少可以轻松一些。他慢慢说道:“我做了一件蠢事。老柯请我赴宴时曾要我将一包他需要复核的字据带给他,我将那包字据装进了一个信封里,封了口便放在自己怀中。可是我到达柯家之后却忘了将信封交给他了。酒吃到一半,也就是老何发病之前,他问起字据的事来。我将手伸进怀中,却错将装着我自己帐本的那个信封递给了他。我那帐本平日总是随身带着的,两个信封又一般大小轻重。直待老柯回房去服药之后,我才发现了这个可怕的错误。后来,他就跳了河。我原想一定是他在房间里拆开了那信封,发现了我,他最忠实的朋友,也一直在欺骗他,以致在绝望中自杀了。这个梦魇一般的想法两天来一直困扰着我,晚上我无法入睡,我老是梦见老柯的影子在跟随着我……”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面色十分阴郁。 “既这样,你分点红利给我们还需叫屈么了”狄公道,“我猜你正打算远走高飞,是不是?” 冷虔答道:“是的。假如柯兴元没有死,这两天我就必须逃走,我没脸见他。临走前留封信给他,向他交代一切,求他饶恕。我需要偿还九百两金子的债务;再用剩下来的那点在遥远的异乡苟延残生。老柯死后,我希望衙门早日替他备案。一旦备了案,我就可以处理他的财务,有权去开启他的银柜,那里我知道放着他二百两金子,这是一笔不上帐目的应急的钱。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设法尽快逃出这个城市,我的债主们也无法拿到我欠他们的钱了。” “我们不想麻烦你多久时间,”狄公说,“我们的买卖很简单。你把那笔金子存在哪里?” “存在天雨金市。” “那么,请你给这家天雨金市开两张三百五十两金子的批子,签字押印,留空着领取人的名字。” 冷虔从抽屉里取出两张批子,批子上已盖有他的私章。他掭了掭笔在批子上填写好数目,又签了字。狄公取过批子看罢放进了衣袖。然后说道:“可以借我纸笔用用么?” 冷虔抽出一笺白纸,与那笔一并恭敬地递给了狄公。狄公接过纸笔,将椅子移了个方向,背着冷虔飞快写了一张便条。乔泰仍站立在冷虔椅子后面监视着。 便条上写着简短两句话: 滕侃县台亲鉴:立即派人拘捕冷虔。他与柯兴 元之死干系直接,详情容待面陈。 狄仁杰顿首再拜 他将那便条放入了一个信封,迅速盖了他的私章。转过身来对冷虔说:“冷先生,我们此刻就走。今天早上你不许离开这里,我的这个助理就在大街对面窥视着你。如果你不听我的忠告,后果不堪设想。少陪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乔泰开了门,两人走下楼来。 他们上了大街,狄公将他写给滕县令的便条交给乔泰。说道;“你火速跑向衙门,亲手将它交给滕老爷。我先回凤凰酒店。” 第十章 狄公走进店堂时,排军站在柜台旁正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说着话,酒保在为他们敬酒,艳香跷起着二郎一腿坐在一旁正在那儿剪指甲。 “胡子哥,快来!”排军高兴地叫道,“我有好消息告。你听这个老家伙说吧!” 老乞丐的红眼睛老是流着泪,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就象干瘪萎缩的苹果皮一样。他扯了扯他那油污的、蓬乱的胡子,干咳了一声,哀诉似地说道。“我经常在西门里那几条街游荡,那儿有一家秘密的窑子。上下楼房不很招人眼目,内里的排场却是很大,非常气派。我到那里多少总能讨到些钱……” “那里是一个上等的行院,”艳香插嘴道,“我走红的时候,也被带到那里去过一两回。” 老乞丐转过身来,眯起了红眼睛向她看了一眼。 “我见过你!”红眼睛说,“下番你得告诉你的客人起码给我四个铜钱。那日他只给我两个——先生,你知道,脸有喜色的客人出来时,我甚至可以向他讨到十个铜钱!” “别扯远了!”排军骂道。 “对,正经说,我见到的那个贵妇人到那里去过两回,戴的正是你刚才给我看的那副耳环。因为她总是戴着纱巾,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却看清了她耳朵上这副耳环。那日这贵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走出来时,她看了看我,然后对那年轻男子说:‘给这个可怜的老头十个铜钱吧!’他就如数照给了。你猜我当时是多么的欢喜!” “你用不着感到惊奇,”排军对狄公说,“这些乞丐挣的都不少,什么时候你不妨也去试试!” 狄公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肚里却在暗暗吃惊。事情的发展又出乎他的预料之外。排除掉那几乎不可能的情况——牟平县里还有第二个女人戴同样的耳环——滕夫人就一定曾经有过一个秘密的情人。到现在为止,狄公还认为那样的事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他厉声问红眼睛:“你能断定她确是戴的那副耳环?不会看错吗?” “你且听着!”红眼睛愤愤地说,“我的眼睛虽然老是要流眼泪,但我敢睹誓我的眼光比你灵得多,我从未认错过一个人!” “红眼睛在这方面是个行家,眼光很是准确。”排军说,“胡子哥,你现在就想法子去找那个年轻男子,他肯定便是凶手。红眼睛,我问你,那人长得如何模样?” “这后生穿戴得很阔气。噢,他也许是一个酒鬼,我记得他的两颊喝得红通通的。别处我却从未见过他。” 狄公慢慢地捋着胡子.对排军说道。“最好我还是去一趟,到那行院查问个备细。” 排军狂笑起来,一面说道:“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大大咧咧地去查问,那老鸨肯定会把你给轰出来!” 狄公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排军严肃地说:“要去那里查问,唯一的法子就是让艳香陪着你一起去,在那里租一个房间,假戏真做。那里的人都认识她,谁也不会起疑心。即便一时查不出凶手是谁,至少你也可以从那里摸到一些情况。” 艳香噘着嘴道:“还得准备上几两银子,那里不是个便宜去处。至于我,你们也得考虑考虑,在家里是家里,到外面干勾当却是不同的。” “不要担心这个。”狄公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那里?” “午饭以后,”她答道,“那里午饭前是不开门的。” 狄公给排军和红眼睛又各斟了一杯酒。红眼睛没完没了地讲着他一生中撞着的奇事。乔泰回来了,大家又一起喝了几杯。那艳香自顾去厨房打点午饭。狄公对乔泰说:“吃了午饭我要带艳香到西门附近去一趟。”乔泰正待问为什么,坤山象幽灵一样悄然出现了。 狄公说:“坤山,你来得正好!买卖很顺利,你坐等着来分红利吧。今天我请客,我们到外面寻个僻静处所喝几盅去。” 坤山点头表示赞同,于是三人一同出了凤凰酒店。 他们在隔壁一条大街上找到了一家不大的饭店。狄公将一张饭桌搬到一个角落里,叫了好几味菜,要了三大碗酒。店伙计刚一离开,坤山就迫不及待地问:“冷虔给钱了吗?我们得赶紧一点,听说冷虔被拘捕了。” 狄公不慌不忙从衣袖里取出那两张批子,将它们铺开。坤山高兴得压住嗓门怪叫了一声,伸手就要拿,可是狄公飞快地又将批子收起,放回到他的衣袖里,冷冷地说:“老弟,且慢!” “你莫不是想赖帐?”坤山有点紧张。 “坤山!你欺骗了我们!”狄公厉声说道,“你不只是讹诈冷掌柜,你还瞒着我们——却原来这事与一起谋杀案有干系!” “胡说八道!”坤山从牙齿缝里进出这四个字来。“什么谋杀?” “柯兴元的所谓自杀” “真是莫名其妙!”坤山气愤地说。 乔泰骂道:“你这个狗杂种不肯吐真情,唆着我们去顶缸。” 坤山咧开嘴唇刚待叫,店伙计正端过来酒菜,伙计刚一转身,坤山就切齿骂道:“这是你们耍的诡计!莫非你们想将那笔钱赖去不成!” 狄公拿起筷子拣了块精肉吃了,又将酒杯斟满,喝了几口,然后淡淡地说:“你先将那帐本交给我,从实告诉我你是怎样将它偷到手的,我再给你批子……” 坤山跳了起来,掀翻了椅子,气得脸色发青,大骂道:“你这个卑鄙的贼,吃肉不吐骨头的强盗,你等着瞧!” 乔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回来。 “我们回凤凰酒店楼上心平气和地谈谈吧。” 坤山猛一扭身,挣脱了乔泰的手,一面愤怒地乱骂。最后他冲着狄公叫道:“明日千刀万剐,少不得要后悔!” 乔泰站起来还想拦住他,狄公阻止道:“让他走吧!犯不着跟他纠缠不清。”转脸又对坤山说,“你知道该到何处找我们,也知道如何拿回你的那份红利。” “我当然知道!”坤山怒火中烧,一转身冲出了饭馆。 乔泰疑惑地问:“老爷,你这就放走了这个恶鬼?” 狄公回答:“不忙,他冷静下来还会来找我们的,他决不肯白白丢了那笔钱!噢,桌上这许多东西可怎么办呢?” 乔泰笑道:“老爷,你看那壁上正有四句好话了。” 狄公抬头一看,原是那饭馆的装饰,不觉念道: “世情易改眼前花,到处逢场戏作合。 春暖不消头上雪,此间有酒且高歌。” 念罢微微点头。 乔泰忙说:“此间这一桌酒菜岂可白白断送了?”说着操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将起来。 狄公并不觉得饿,他心不在焉地将手中的酒杯转来转去。想到滕夫人秘密幽会,他感到非常吃惊,他必须十分谨慎,不能让自己贸然采取行动。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在对待坤山的做法上是否恰当。他固然是个极危险的人物,但自己对他至今还不很了解,甚至连他固定的栖身之处都不知道。狄公对自己的冒失感到惊讶,他越想越感到不安,与坤山的较量看来是过火了。 狄公只喝了一杯酒,而乔泰则把所有剩下来的酒菜都吃光了,便满意地咂了咂嘴,说:“好酒!好菜!老爷,肚子打发了,下一步我该做什么了?” 狄公用热手巾揩了揩胡子,说道:“你先将我那封公函交到军政司,随后,把关于排军的案卷材料取来。看来他与这些麻烦事都没什么干系,当然也不可完全排除可能。想后你可以去拜访一下卞半仙,就是那个告诫柯兴元十五日那天生命有危险的占卜先生。你查一查他是一个真正的占卜先生还是一个骗子,并且问他一声是否了解坤山,同时你设法让他多讲一点有关柯兴元的情况。他的死是我感到最大兴趣的一个谜。” 他们付了帐,漫步走回凤凰酒店。 第十一章 艳香正等着狄公。她已换上了一条海蓝皱锦摺裙和一件玄色轻绍夹衫,头上松松地挽了一个堕马髻,插了几枝亮闪闪的簪子。铅粉胭脂虽是次等的,但一经涂抹竟很增得几分光鲜。 店堂里没有别人,午饭刚过,大家都上楼睡觉去了。乔泰下午的事不紧,多喝了几杯很有些乏意,就把沉重的身驱躺倒在那张旧藤椅上了。狄公和艳香则出了凤凰酒店一路去西门南街那家行院。 艳香在狄公前面几步远的地方走着,象通常一个妓女带着一个客人一样。假如一个男子和他的妻子出去,那个女的就会与此相反,只是在男子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艳香认识许多近路,很快他们就走到了西门,又穿过两条安静的小街,来到一扇漆黑整齐的大门前。这房子很不注目,谁都不会想到这是一个秘密的地方。 艳香在门环上敲了几下。半晌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来开了门。艳香上前跟那肥胖大人答了话。狄公见那女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堆起一脸欢喜把他们引进一间小客厅。那女人显然是老鸨,这幢房子的房东。 老鸨说他们现在可以包下那间最好的房间,租金是三贯铜钱。狄公说太贵了,讨价还价了一阵,最后达成协议:两贯铜钱。狄公付了钱,老鸨领他们上楼看了房间,给了钥匙便离开了。 艳香说:“这确是此处最好一套房间了。我可以断定,县老爷的那个妇人就是在这个房间与她的情人幽会的。” “我要好好检查一下这个房间。”狄公道。 “你须等一等再说,不久就会有人来送茶,别忘了给她几个铜钱,这是规矩。” 她见狄公准备在茶几旁边坐下来,便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管怎样,我们最好还是换上睡衣,这里的人眼睛很尖。我们的行动与其他的客人不同,他们就会怀疑我们的。” 艳香半裸着身子在梳妆台前慢慢打扮。狄公早换上了干净的白纱睡衣坐在床沿。他忽见艳香的背上纵横交错着许多条瘢痕。不禁问道:“是谁虐待了你啦?背上都是伤痕,是排军吗?” “哦,不,不。”她淡淡地说道,“说来也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已经十六岁,我的主人一意要将我卖到行院去,我死活不肯,他便天天用鞭子抽打我,逼我应允。一天,不知怎么正摸上排军,他看中了我。他告诉我的主人说,他要将我买去,我的主人就给他看了我父亲卖我时画的文契,说是要四十两银子……” 她转过身来,慢慢地穿上了睡衣,微笑着继续往下说:“我的主人又加了什么我的衣食钱,改口又要六十两。排军劈手将那文契夺了去,说道:‘好了,就这样成交吧!’我的主人伸手向他要银子,排军两眼一脸说:‘刚才不是给了你吗?怎么,还想要双份的,莫非要讹骗我不成!’你可以想象我那主人心中是多么的愤怒,然而他却装出一副笑脸,结结巴巴地说:‘是,先生,是,谢谢你。’就这样,排军把我带走了,你想我是多么的幸运。我的主人知道,如果他上衙门去告排军,排军就会带着他的人马将他的家俱统统砸个稀烂。排军虽是脾气很暴躁,但他的心地很好。我身上这些瘢痕倒正是我这段经历的印记。” 狄公听罢,微微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走到那梳妆台前,拉开了抽屉,见里面是空的。 “你要找什么?”艳香坐在床沿上问道,“到这儿来的人都很注意,不留下任何显示他们身份的痕迹。他们知道,那怕最不令人注意的痕迹都会使他们遭到讹诈。我看你最好还是在这张床里边贴着的字画上去碰碰运气。这些字画听说都用的是隐名,你识字,或许能从中发现点什么。” 老鸨亲自捧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茶壶、茶盅、鸭梨和糖果。狄公给了她一把铜钱,她有礼貌地道了声谢便退了出去。 艳香把床帘拉开,爬上了床。狄公摘下帽子,把它放在茶几上,然后也上了床盘腿坐在干净透凉的蔑席上。那张床本身就是一个玲珑精致的小房间,床顶很高,三面床壁都用紫檀木的雕花板一扇一扇嵌合着。艳香跪在床的后壁前,小心地把一根发针塞进木板的一道裂缝里。 “这是干什么?”狄公不解地问。” “我堵死这道裂缝。你知道客人里许多惯手都爱从这种裂缝偷看床里。今天时间这么早,不致于会有人来偷看。但这也难说定,不管怎么,还是细心点好,不要被他们看出我们在干什么。” 狄公感到新奇。但他意识到这无疑是很有用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对这里的了解是很浅薄的。 狄公抬起头来开始一扇一扇地察看那雕花板。他发现每扇雕花板上都有或方或圆的框格,框格里有诗有画,很是雅致。民间夫妇的床壁上一般也都贴有题词和绘画,但都是些婚姻美满、白头偕老的颂词或是古时烈女节妇、贤德孝行的画图,再有就是吉祥如意,花鸟虫鱼之类的装饰。可是这儿贴着的这些东西就难免显得轻浮和猥昵了。来这里的文人墨客常常会见景生情,写下些诗文和图画,一是消遣,二是留念,一般都不敢留下真名实姓。图画诗文做得好的,老鸨就用来装饰床的内壁,贴得久了,再换上新的。狄公见一联对子字迹很是灵动洒脱,不禁低声念道: “柳梅才欲渡春色,楸梧半已坠秋声” 他点了点头,说道:“写得很凄切,人生往往正是如此啊。”他突然直起腰来,眼光落在一首七言绝句上。绝句前两句笔迹正和冷虔房里看到的那幅夏日莲花图上的题诗几乎一样,后两句却是一丝不苟的工楷,极是娟秀,一眼就可看出是受过教育的名媛淑女们的惯常笔迹。诗道: 百年纷纷走大川,逝水落红两渺渺 莫向三春田华章,一夜风雨记多少? 诗没有留款。 这也是当时流行的雅事。男的先写下前两句,女的再续上后两句,分珠便是联句,合壁则成一绝。上面这首诗正是这样。它用逝水落花来比况人生短暂、欢乐难久,很可能就是暗喻这种私会的关系,且写得不落陈套,甚有意境。 那个红眼睛描述滕夫人的情人两颊喷红,这种喷红并不一定是由饮酒引起的,倒很可能是使冷德丧命的那种可怕的肺痨所表现出来的症象。那个年轻画家对生命的感叹、对莲花的偏爱似乎更进一步说明问题。 狄公对艳香说:“这首诗有可能就是滕夫人和她的情人合写的。” “我不懂诗的意思,”艳香道,“不过,我听起来倒象一首悲哀的诗。你认得出她情人的字迹吗?” “认得出。不过,即使认出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死了半个月了,怎会是杀了滕夫人的凶手呢?” 他想了一会,又对艳香说:“你现在下楼去,同那老鸨闲聊聊,请她仔细说说那对情人的事。” 艳香不快地噘起一张小嘴。说道:“你急于想赶走我吗?你……你耐着性子再陪我一会儿吧,假戏不真做也还得做做样子。” 狄公带着歉意陪了一笑,说道:“我心里虽捆着点事,但我还是非常喜欢你陪着我的。你去把那个大盘拿来,我们吃一点、喝一点,多聊上几句。” 艳香一声不响地从床上爬了下来,取来那托盘放在两人之间,一屁股坐在篾席上,倒了两杯茶,自顾吃了一块糖。 突然,她开口道:“这不同你在自己家里一样么?傻瓜!” “你说什么?”狄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在自己家里?你不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是不会有家的。” “别讲你的鬼话了!”艳香生气地说。“你的戏演得很象,但你瞒得过排军他们一帮粗心人,你却瞒不过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狄公不由问道。 她凑近狄公,很快用手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后带着轻蔑的口气说道:“瞧这细腻平滑的皮肤,每天香汤沐浴,再涂上什么油脂粉膏的,才有这等光泽。浑身又没一处伤疤。你身子强壮是与公子哥儿们比剑要拳练出来的。瞧你那目中无人的模样,一个拦路打劫的强盗会象你这样安稳地和我一起坐在席子上津津有味地品呷着茶?那号人遇上这样的好机会,即使他们正忙着一头买卖,也要与我纠缠够了才去为他的买卖操心。他们哪里象你这样有福分,家里一定藏着三妻四妾的,娇滴滴甜言蜜语,白天黑夜哄抬着你。我不知道你是何等人,干什么样的营生,我也不须管问这些,我却是忍耐不了你这股子怠慢人的劲。” 这突如其来的一顿数落,着实叫狄公吃了一惊。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艳香以一种抱怨的声调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是我们一类的人,为什么又混来我们这里监视我们、监视排军——一个完全信赖你的好人,你是不是想拿着我们的短当笑话讲去?” 愤怒和激动使她流出了眼泪。 “你说得对。”狄公平静地说。“我确是在扮演着角色,但绝不是随便取笑你。我是衙门里的官员,正在查访一桩杀人案子。排军和你虽不知我的底细但却给了我种种方便和协助。你说我不是你们一类的人,那完全错了。我曾立誓为国家效忠,为百姓办事。我们黄帝子孙,大唐臣民都是一家人,刺史夫人也好,你艳香也好;宰相尚书也好,你的排军也好,都是一类的人——我讲的这话你听得明白吗?” 艳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怒气消了不少。她抽出绢帕擦了擦脸。 “还有一句话,”狄公笑了笑说:“让我向你照实说,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女子,不仅体态窈窕,容貌可爱,而且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这虽不是实话,”艳香淡淡一笑说,“不过听起来还挺入耳的。看样子你很累了,你躺下吧,我给你打扇。” 狄公在蔑席上躺下。艳香轻轻将挂在床角的那把芭蕉扇摘下给他打扇。不知不觉他就进入了梦乡。 狄公醒过来时。见艳香正站在床前。 “你这一觉睡得很香吧?”她说,“我在楼下与那老鸨母闲扯了半日。” “我睡了多长时间?”狄公迫不及待地问。 “都有半日了。老鸨母说你准是个用情很深的人。呵,她告诉了我那个贵妇同她的情人到这里来过两回,这和红眼睛说的正是一样。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但却是十足的派头。那男的看上去也是出身于豪富之家,然而好象身体不太好,咳嗽得厉害。他付给老鸨母一大笔钱。老鸨母还说,他们来这里时,两次都有人跟踪。” “跟踪?”狄公一惊。“却是如何个跟法?” “跟到这所房子,跟到这个房间。两次都是一样。那一对刚上楼,这一个就跟着来了,他就从刚才我堵塞的那道裂缝往里偷看——当然这很隐蔽,还得付给那老鸨母一笔钱。” “那人是谁?”狄公紧问道。 “他可没留下名刺。老鸨母说,那跟踪的人是个瘦高个,方巾裹着脸面,只露了一对眼睛在外面,所以没看清他的相貌。他讲话时又把个声音压抑住,看他那行动气质倒象个官府里做公的,很是有些气度。他走路时一条腿有点瘸。” 狄公听罢,一声不响地沉思着。此人不可能是别人,正是滕侃的师爷潘有德! 艳香帮着他换上了那件鸦青葛袍,系上了腰带。他戴上了帽子,用手摸摸衣袖,有点踌躇地说道:“艳香,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很是感激……” 说着从衣袖里摸出几贯铜钱:“这点……你权且收了,作个茶钱……” “不,”艳香不等狄公说完就打断了他,“我一个铜钱都不要。” 他们走下楼来。老鸨正在楼下等候着,堆起了一脸笑,送他们出了大门。 上到大街,狄公对艳香说:“我现在得到北门去一趟。吃夜饭时我们在酒店里再见。” 艳香点点头,给狄公指了去北门的路,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第十二章 狄公将他的大红名帖递到牟平县正衙大门。不一会街里走出一个参军,说道:“潘总管请沈先生内厅叙坐。” 潘师爷将一大堆公文函卷推到了一边,请狄公就在书案对面坐下。他拿起一把茶壶给狄公倒了一盅茶,然后哭丧着脸说道:“沈先生,你一定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了,滕老爷悲痛得差不多要发疯了。今天早上他又突然把冷掌柜给抓起来了,你知道这冷掌柜是本县有名的乡绅。一时满城风雨,到处议论纷纷,我真为滕老爷捏着把汗。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尸也验不成了,那个一向谨慎的忤作竟擅自离开县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狄公,改了个话题:“沈先生,我想你今天游览得很愉快吧,我不想说些不愉快的事来败你的雅兴。你到了城隍庙了吗?我担心下午天气太热,你不会感到什么……” “我今天确是游览了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狄公打断了他的话,“在西门南街。”他紧盯着潘有德的脸,潘有德的脸上没有反应。 “南街?”潘师爷皱了皱眉头重复道,“噢,我知道了,你说错了一点,你说的实际上是南二街,一点没错,南二街上有个小小的禅寺很古老,是三百年前一个从西域来的大和尚创建的,那个和尚……” 狄公听任他把和尚和禅寺的故事讲完,没有打断他。他想,假如监视那对情人的正是这潘有德的话,毫无疑问,他准有一套出色的表演功夫。等潘有德一讲完,狄公说道:“我不想多打扰你了,我知道滕夫人的案子忙得你不可开交,不知衙里缉查出了什么线索没有?” “尚无线索。”潘师爷口答。“滕老爷知道的情况可能多一点,他亲自在进行缉查。这你完全可以理解,被害的正是他的太太。罪孽,沈先生,这真是可怕的罪孽啊!” 狄公说道:“作为滕老爷的客人,我也感到很难受,他们夫妇的同僚朋友想来更当如此了。听人说,滕夫人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女诗人,我想她大概加入过什么诗社吧?” 潘师爷微微一笑,说道:“看来沈先生对老爷夫妇是很不了解的。你知道,他们一向深居简出.当然滕老爷有县衙的公干,但除此之外,他几乎谢绝交游。他在牟平县的望族乡宦中没有什么知己,也不同什么名流清客来往。他不想同任何人有所牵连纠葛,这样他在问案理事时便可秉公执法,不阿私情。滕夫人则几乎从来不出门,除了逢年遇节的到她守寡的姐姐家中去住上几天。她姐丈原也是一个有钱的富绅,三十五岁头上得急病死了,那时她姐姐刚过三十。到现在一直寡居在北门外一个很华丽的庄子里。那儿空气清爽,景色宜人。丫环们老说太太每回从乡下姐姐的庄子里回来都显得精神焕发。但近一个月来,她身体一直不好,脸色苍白,样子很是忧伤,这次一去,竟被人杀了!” 停了一会,狄公决定发动一次直接的进攻。他装得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我偶尔在一家铺子里看见一轴画,是这里一个名叫冷德的年轻人画的,画得很好。听人说,他对滕夫人很是了解。” 潘师爷惊奇得一时愣住了,慢慢才说道,“这,我倒不知道,可是非常有可能。让我想想,这冷德是已故富绅的一房远亲,故也常到滕夫人姐姐的庄子里去。对了,在那儿当然会碰到滕夫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会作诗,又画得一手很好的花鸟。他特别擅长画莲花,千姿百态,却都有一种特别的格调。” 狄公觉得潘有德这些话根本不能解决他的问题,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那对情人幽会的地方,但最要害的问题,即卷入其中的神秘第三者是谁,他却没有取得进展。听那老鸨的描述,很象是指潘有德:个儿高而瘦、身上有官气、瘸腿…… 他决定最后再试一下。他身体向潘师爷靠了靠,低声说道:“潘先生,昨天你给我介绍了许多本城的名胜古迹,这些地方白天当然是使人很感兴趣的。可是,天黑之后,可以这么说,一个孤独的旅行者的思想很自然地就会转向另一个方面……这儿你可知道哪些地方会有叫人满意的女人……” 潘师爷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对寻花问柳的勾当一向不感兴趣,也绝少关心,故无法作出令你满意的回答。” 僵了一会,潘有德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下来,心想,不管怎么说,这个下流的家伙毕竟还是刺史大人介绍来的。于是,他强笑着缓和地说道:“你知道我也没有空闲,我结婚很早,一妻一妾,八男四女,故我……” 狄公听后,十分沮丧。潘有德的诚实规矩给他印象很深,看来他不会是跟踪去妓馆窥伺的人。那么,这个神秘的人又是谁呢?看来情况更复杂。他忽然想到,也许从滕夫人的诗作中能够找出一点什么线索。他将茶一饮而尽,缓和了脸上的僵色,说道:“我是一个世俗的商贾,不敢说懂得什么文学,但我一直十分欣赏滕县令的诗,只可惜我从未见过滕夫人的诗集,你能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本?” 潘师爷答道:“这个可有点难办。滕夫人是一个性情孤寂、谨慎虚心的人。滕老爷告诉我说,他常劝夫人将她的诗也刻印集子,但夫人总是坚决地拒绝,这样,老爷也不好意思再去勉强了。” “这却是可惜了!”狄公说。“我真想读读她的大作,这样,当我去向滕县令表示我对他夫人的哀悼时,也好就她的诗文讲几句赞赏的话。” 潘师爷忽然想到说:“这我倒也许能帮你一点忙。几天前滕夫人曾交给我一部她的诗作的抄本,是她本人誊写的。她请我帮她查核一下她的诗里有关牟平名胜古迹的描绘有没有什么错误的地方。我正要将这部手稿交还给老爷收起保存。如果你很想看看,现在不妨就拿去翻翻。” “好极了!”狄公叫道。“我就坐在那边窗户旁翻阅翻阅,你在这里继续忙你的公务吧!” 潘师爷打开抽屉,拿出一本用蓝绢封面装订整齐的册子,狄公接过便向那窗前椅子上坐下。 他首先将诗册很快地翻了一遍,发现上面那娟秀工整的笔迹和他在那幽会的床壁上所看见的那首诗的后两句的笔迹几乎一样,只有细微的一点差别。这点细微的差别当然可以理解的,抄本是在安静的书房中仔细誊写的,而那两句诗则是在秘密幽会的过程中随手写下的。 接着他开始从头一首一首读起来,很快他就被吸引住了。他从狭隘的儒家观点出发非常欣赏这本诗集,其伦理纲常关乎世道人心,讽谕比兴切合诗旨三昧,温柔敦厚,怨而不怒,且锻字炼句、音韵声律上也有很高的造诣。狄公早年也曾写过一首劝农的长诗,他一向对那种摛红拈翠,专门描写男女间恩恩怨怨个人的喜怒哀乐诗不感兴趣,对那种叹老嗟卑,无病呻吟的诗更是头痛。然而他不得不承认滕夫人的抒情诗写得好,她的诗孕蕴着炽热的感情,闪发着新颖奇妙的想象力,有气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攫住了读者的心,激发起人一种略微感伤的爱慕之情。狄公记起有好些名句、警策在滕侃的诗集中也出现过,这清楚地表明他们夫妇在文学创作上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 狄公把诗册放在腿上,慢慢捋着胡子,坐在那里呆呆出神。潘师爷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曾察觉。 他想。一个温雅润淑、感情敏觉而又才华出众的女子幸福地嫁给了一个和她志同道合的丈夫,怎么会对丈夫不忠呢?她将自己深厚、炽热的感情如此真实坦白地记录在她的诗歌中,她竟会堕落到去妓馆干那种幽会的下贱勾当。突然狄公想起了那笔迹上的细微差别来,会不会那个去幽会冷德的女人不是滕夫人而是她寡居的姐姐。那个年轻的寡妇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环及手镯,因为姐妹间互借首饰的事是经常有的。冷德又是她的远房亲戚,她比滕夫人有更多的机会与冷德接触。再者,滕夫人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吗?于是他问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两个妹妹也住在北门外的庄子里吗?” 潘有德答道:“就我所知,那里只住着她的一个姐姐,就是那个富绅的遗孀。” 狄公将诗册还给了他,口中连声称赞:“好诗,好诗,闺阁风雅,令人肃然起敬。”现在他确信那个年轻的寡妇就是冷德的情妇,她笔迹当然会和滕夫人的十分相似。因为她们在家做姑娘时就跟随一个坐馆先生读书习字的。很可能她打算孝期一过就和冷德结婚。他们的幽会现在已不是他要关心的事情,而那个低级趣味地监视这一对情人的神秘人物,看来也没有必要再去找寻了。事实证明,他弄错了。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要潘师爷转告滕侃:他要求见他。 狄公在滕县令的书斋里一坐下就说:“滕相公,我打算明天就离开这儿回登州。我尽了最大努力进行了调查,始终无法证实有第三者卷入尊夫人死亡一事。你的分析是对的,实际上它不可能是一次巧合。滕相公,我很抱歉,我今天晚上准备为沼泽地里发现尊夫人的尸体琢磨一个言之成理的解释。当然,我还要对拖延此案上报的事向刺史大人承揽全部责任。” 滕县令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狄年兄,我对你为我尽的一切努力深表谢忱,对你这种乐于助人的品格十分赞赏。事实是我应抱歉,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坏了你许多游兴。你能到我这里来看我本身就是对我的一个莫大安慰,你对我的同情和帮助,我将铭记在心。” 狄公听了深为感动。滕侃完全可以把他痛责一顿,因为他毁坏了证据,延误了申报,再者,他还曾给了滕侃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唯一使狄公感到安慰的是他曾设法将忤作支开,这样炎热的天气,尸体肯定已经腐烂,详细的验尸已经不可能了。这样,滕侃就幸运地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杀害他的夫人之前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狄公虽还感到这件事不无蹊跷,但是一个处于神经失常状态的人的古怪行为,别人又能想象得出什么呢? “滕相公,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另一方面,也就是说在柯兴元死亡的案子上出点气力,庶几减去一些我的内疚和惭愧。也许你对我的查缉方法已经感到厌烦了,然而这大概乃是个巧合,我与那案子的一些非常重要的人和事偏偏碰上了。冷虔与此事有牵连,他向我供认他曾骗取了柯兴元一大笔钱,这就是我通知你拘捕他的原因。我听说你已立即依我的请示办了,我很高兴。滕相公,我狄某智短力薄,而你对我却如此看重,这越发使我愧疚在心。不过,我相信在柯兴元的案子上我不会令你失望。” 滕侃用手抹了抹脸,又打了个哈欠,显出一副十分疲倦的样子,说道:“噢,我几乎已将这起案子忘了!” “我想,今天你不必再去考虑这件事了,如果你能允许我和潘总管一起对此案进行一番调查,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当然可以。”滕侃答道。“你想得不惜,由于心情关系,我不可能对这个案子付予更大的注意了,我一心只想着明天如何去见刺史大人的事,狄年兄确实是个考虑周到的人!” 狄公只感到一阵羞赧。心想,从外表看来滕侃似乎是一个很冷淡的人,可是他的自我克制却是那么的有力。而我竟假设他的夫人对他不贞,一直在欺骗他——我是多么荒唐啊! 他说:“滕相公,你现在可以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潘总管,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将此案的状卷、供录,从头至尾地细看一遍。” 滕侃拍手称好,唤老管家马上去请来潘师爷。 潘师爷获悉狄公的真正身份时吃一大惊,忙不迭对狄公表示歉意,他为上次的谈话中对狄公的怠慢和冲撞深感不安。 潘师爷欲待领狄公去他的衙舍,狄公摇手道:“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们不如到衙门外面去透透空气,在街上走走。如果你愿意和我一同到一家饭馆去吃顿夜饭。为我点几味地方风味的莱,我就十分高兴了。” 潘有德忙辞不敢,狄公却一味坚持,说外面只知道我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没有什么不便。潘有德只好从命了。 第十三章 潘有德选择了一家座落在城中央山岗子上的小饭馆。在这饭馆的楼上可俯瞰整个县城,此刻暑气初消,月华当空,正是观赏夜景的最好时候。 潘有德点了好几味菜:姜汁鲜鱿、烤雏鹬、烧鱼翅、熏火腿、葱爆羊肉、鹌鹑蛋汤,加上酒饭摆了满满一桌。这几味菜肴做得甚是鲜美可口,狄公十分欣赏。吃着,吃着,他却想到了此时还在凤凰酒店喝豆粥、吞黄齑淡饭的乔泰,不由心里有点儿感到惭愧。 酒饭桌上潘师爷将柯兴元案子的情况作了一个清晰的大概说明。接着,狄公将冷虔做赃舞弊、坤山偷去帐本讹诈冷虔以及何兴元藏在他银柜中的二百两金子等事告诉了潘师爷。并暗示说,那个讹诈冷虔的坤山是个很可疑的人物。狄公又告诉了潘师爷他已设法使坤山将从冷虔那儿讹诈来的两张批子交出来——每张批子是三百五十两金子。他接着问潘师爷:“县行里有没有坤山的犯案记录?” “没有。狄老爷,我还从来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你这两天里对本城的了解比我在这儿几十年的还多,这可真令人惊叹!” “多半是运气不错,都给撞上了。我问你,那柯夫人年纪比柯兴元小得多,他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老柯还聘过偏房没有?” 潘师爷答道:“老柯原有三房妻妾,但娶后不多年就死了两房,最后那一房夫人一年之前也死了。老柯已经六十出头,他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家里没个人照应他。大家都以为他会很快再续弦,但也只是猜测,没见老柯行动。有一日,老柯到一家同行会的丝绸铺去,那铺子与老柯自己的铺子买卖上有来往。掌柜的姓谢,早已死了,他老婆不通业务,搞得债台高筑,没法收拾。谁知老柯一见到她竟是一眼看中了,他们很快便结了婚。起初,人们只是当作笑话谈谈,但柯夫人却真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她把一切家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一阵子,老柯老闹胃痛,她就没离开他的床头一步,天天亲奉汤药。后来人们都说老柯最后一个老婆可娶着了。” “你曾听到过有关于柯夫人不贞的风言风语吗?”狄公问道。 从来没有听说过!”潘师爷立即回答。“她的名声非常好,我所以没有敢叫她上公堂作证,原因就在于此。老柯的事发生后,我亲自到她家在客厅里讯问了她一些当时的情况。当然,根据习惯做法,她坐在一张帘子的后面答话,由她的一个丫头陪着。” 狄公想自己去见见这位柯夫人,因为潘有德对她的评价与乔泰的那次奇遇严重不符。他说:“我想去看看出事的现场,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拜访一下柯夫人。你就说我是州里的官员,临时委派来牟平办理案于的。” 潘师爷点点头说:“我也想到那里再看看。我们现在去并没有什么不便,柯夫人已经将那房间封上了,她自己已搬到左首外屋里去住了。” 狄公惠了饭钱,又提议在两顶轿子,潘有德坚决不用。他说,他虽腿脚不便,但完全可以凑合着走下山去,山下离柯夫人的宅邸并不很远。他们慢慢溜达着不一会便到了。 柯兴元的宅邸正面是一幢水青雕砖的高大门楼,飞檐重额,煞是壮观。朱漆大门装饰有双狮铜环,门外砖石慢地,平坦整齐。 他们拍了拍门上铜环,一会儿走出来一位管家。潘有德递上名刺,管家认识是衙里的潘总管,心知官府来人,忙将他们引到了一间装饰得古色古香的厅堂。他给客人端上了茶壶和水果,便忙去通报女主人。 不一会,管家回到厅堂,手中拿着一串钥匙,说是柯夫人欢迎他们的拜访。她正在更衣,请两位客人先去那柯兴元房间等候。 管家手提一盏油灯,领着他们穿过恍若迷宫一般的走廊、庭院、楼台、亭阁、池塘、假山,来到一个四面粉墙抱定的小竹园。小竹园后有一座幽静的房子,房子的阳台正俯临大花园和河流,这里是柯兴元生前日常起居的地方。 管家掏出钥匙将那扇关得很是严实的大门打开,进去又用钥匙将一扇雕花小房门打开——里面就是柯兴元的房间了。 管家点着了房间里桌上的蜡烛,说道:“如果不够亮,我就来点大油灯。”狄公环视了一下这间空荡荡的房间。房间的门窗两天来一直关闭着,因此很是闷热。房间那头还有一扇小门,出那扇小门,下几步台阶,便来到了一条不长的过道。过道尽头又有一扇门,打开那扇门,便看见了一个青花细石的宽阔平台,平台外使是沿着河岸修葺的一个大花园。老柯死的那天举行宴会的亭子就在花园的左侧,碧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狄公在平台上站了一会,欣赏了一下花园的夜景,然后走回到屋子里去。他注意到过道那儿的门虽然较低,但也只有身子很高的人才可能把头碰着上面的门框。 狄公再回到房间里来时,柯夫人已站在房里等候了。狄公见她婷婷修长的身子,穿一身缟白衣裙,容止端丽,气度矜持——心里不免三分信了潘师爷的评价,也三分服了乔泰的眼力。 狄公欠身向她致意,柯夫人微微一笑,以示答礼。潘师爷恭敬地向她介绍了狄公,说是州里委派来办理案子的沈长官。柯夫人抬起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狄公,转身叫管家退出,示意客人坐下。她自己却端正立在一边,一个年轻的侍婢跟在她的身后。 柯夫人拨弄着手中的那柄檀香团扇,不自然地说道:你们不辞辛劳来这里查访,处于我的地步不知该为你们做点什么?” 潘有德刚想做什么解释,狄公却打断了他:“柯夫人,我们对你的合作表示感谢。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想回忆起那件令你十分痛苦的事,但人命关天,王法昭昭,我们也不敢半点疏忽怠慢,还请柯夫人鉴谅。” 柯夫人没有反应,只是把头低垂着,显得满面愁容。 狄公开始检查这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角安放着的一张大床,大床外整个遮了一幅蓝纱床帘。房间另一头堆叠着几只红漆衣箱。此外就是粉刷不久的白墙头和打扫得很干净的石板地。 狄公说:“柯夫人,这房间为何没有什么家具。我想柯先生在世时总不止这几件东西吧,至少亦应有一张梳妆台,台上放着什么花瓶古玩的,也许墙上还挂着几幅画。” 柯夫人冷冷地回答:“柯先生是一个十分俭朴的人,虽然他有万贯家财,但却过着清苦的日子,一个钱都不舍得花。” 狄公点了点头。说:“这是柯先生品性高洁的缘故。” 狄公的眼光第二回落到了那几只衣箱上,不由好奇地问道:“柯夫人,那里只有标着秋、冬、春字样的三只大衣箱,那只夏字的箱子放到哪儿去了呢?” 柯夫人微微一怔,不耐烦地答道:“送去作坊修理了!” 狄么忙说:“明白,明白,只是平日看惯了衣箱、屏风之类的都是四只一套,眼前少了一只,随使问问。柯夫人,最后我想请你将出事的那天晚上在这儿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讲一讲。当然,公堂上的有关记录我都看过了,不过……” 突然,柯夫人用团扇去扑打什么东西,听她厉声对那侍婢说:“这间房屋里我不想看到这些讨厌的苍蝇,我跟你讲过几遍了!快……快打!它飞到哪儿去了?” 狄公对她的突然举动感到十分惊奇,不明白她见了苍蝇为什么如此激动。 潘有德安慰她说:“夫人,也就是一两只,我可以……” 柯夫人根本没理会他说的话,只催着侍婢扑打那只还正在飞的苍蝇。 “为什么不打啦!”柯夫人又大声嚷道。“在那儿……快去打!” 狄公怀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她。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立起身来,拿起蜡烛想点燃旁边放着的大油灯。 “不要点那油灯!”柯夫人急促地命令道。 “为什么?”狄公语气温和地问,“我是想帮你看看是否还有苍蝇.”他举起蜡烛,抬头看看天花板。 “在死人的房间里点太亮的灯对死者是不敬的!”柯夫人说出了道理。 狄公没吭声,他的两眼死死盯在天花板上看着。忽然说道:“你瞧:柯夫人,这房间里有这么多的苍蝇,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两天里房间可没有打开过啊!瞧,那些苍蝇都在那儿打磕睡呢,灯光也许会使它们活跃起来。” 他不顾柯夫人的反对,迅速就将油灯的四个灯蕊全点亮。他将油灯高高举起,仔细观察着天花板。柯夫人赶紧走过来,眼睛跟着他的视线转来转去。这时,她的脸色变白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太太,你不舒服吗?”侍婢着急地问道。 柯夫人根本没有理会侍婢的问话,一大群苍蝇从天花板上飞下来,围着油灯嗡嗡乱转,她不由得向后退缩了几步。 狄公叫道:“你们瞧,苍蝇继续往下飞了,灯光对它们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潘师爷望着狄公,惊讶得都发了呆,看这光景,狄老爷莫非傻了? 狄公向那张大床走去,弯下腰来检查地面。突然他又叫道:“奇怪!奇怪!它们都集中在床帘上了:”他急将床帘掀起,注视床底下。“啊!我明白了!原来它们对地下石板发生了兴趣,呵,不,它们对这底下的什么东西发生了兴趣……” 身后传来一声恐怖的尖叫,柯夫人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侍婢立即上前,跪在她身旁,低头看着她那苍白的脸上大汗淋漓。 潘有德慌张地说道:“她猝发了心病,我们得赶紧去请……” “废话!”狄公厉声叫道。他回头对那侍婢说:“不要管她!你到这儿来,帮着我把这床移到那一边去。潘总管,你是否也来帮一把;这床太沉,两个人恐怕挪不动。” 幸而地面平滑,三个人没费多大劲就将那张大床挪移到了靠窗的那一边。狄公跪下仔细检查地面上的石板。他从方巾上取出一根银牙签,用它在石板缝隙里剔来剔去。然后,他站起身来,对潘有德说:“有几块石板最近取出来过!”又吩咐侍婢:“你快去厨房与我拿一把刀和一柄铲子来,不许与其他仆人说这里的事,拿了就立即回来,听见没有?” 那侍婢早吓破了胆,领了命匆匆走了。 狄公表情严肃地看了看潘有德,说:“一个恶毒的阴谋!” 潘有德茫然站在半边,似乎还未明白狄公的意思。狄公也不理会他,只把眼睛盯着地板看,慢悠悠地捋着他的大胡子。 侍婢拿来了刀和铲子。狄公跪在地上用刀撬起了两块石板。石板下的土又松软、又潮湿。他又用铲子移开了其他几块石板,将它们一起堆迭在一边,一数共有六块,六块石板刚好是一个五尺长,三尺宽的长方形。狄公卷起衣袖,开始用铲子将松土往外挖。 “狄老爷,你不能干这个!”潘有德吓得叫了起来。 “我去唤几个人来!” “且慢!”狄公叫道。他的铲子触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他再往下挖时,只觉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从泥土缝隙里钻出来。泥土里露出一块暗红色的东西。 “潘总管,那只不见了的衣箱就在这儿!”狄公于是命令侍婢。“你赶快到大门口去,告诉管家就说潘总管命令他火速到衙门去报事,要衙门立即派四名番役赶来这里。你回来时,从佛堂的香炉里给我拔一把点着的香来,快去!” 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潘有德忧心忡仲地看着昏卧在地上的柯夫人,踌躇地问道;“狄老爷,是不是去请个大夫来给她息个脉,她一直昏迷不醒……” “不!”狄公简捷地答道。“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很快就会醒讨来,你勿需担心。她丈夫的尸体就埋在地板下。她是杀人凶手的同谋!” “柯先生不是跳进河里死的吗?这是我亲眼目睹的啊!”潘有德仍感到迷惑。 “可他的尸体却未找到。我可以断定当柯兴元回到这个房间里服药时遭到了凶手的杀害。” “那么,谁从房间里奔跑出去的呢?” “正是杀人凶手!”狄公回答。他把胳膊支在铲柄上继续说道:“这是一个相当狡猾的计谋。凶手将柯兴元装进那在箱,埋在地板下之后,又穿上了柯兴元的长袍,戴上了他的帽子,在脸上涂抹了血,出了房门,真奔花园。你们所有的人都等着何兴元从房间里出来,你们看见的又是同样的长袍和帽子,而且被他的叫声和脸上的血吓呆了,怪不得你们谁也没有看清那人的真面目。他开始时奔向亭子,但十分注意不能跑得太近了,所以在半途上他突然改变了方向,奔向河岸,跳进了水里。我估计,他潜在水里顺流而下,直到发现岸上确实没有人时才爬了上来。他将帽子扔在河中,目的是迷惑你们这些粗心的人。” 潘有德恍然大悟,不住地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么,这凶手又会是谁呢!莫不就是那个坤山?” “坤山确实是最大的嫌疑,”狄公道,“看来多半是他杀了柯兴元之后,顺手将冷虔错交给柯兴元的那本帐本也偷走了。坤山身体虽然瘦小,但他水性也许不错。” “他脸上的血也许是自己弄破了头,流出来的。”潘有德猜测道。 “或者他就用柯兴元的血涂抹在脸上。呵,侍婢来了。现在我们就来确认一下柯兴元是怎样被害的,你把那香拿着,靠近我的脸。” 潘有德按照吩咐从侍婢手中接过那把香,靠近在狄公面前擎着。狄公将一块方巾掩盖了鼻子,然后把那暗红箱盖上的浮上铲去,又把衣箱周围的上挖出一部分。他跪下来撕去贴在箱盖四周的油膏布,开始用铲尖掀开箱盖。 一股恶臭味冲了上来,潘有德立即用袖子捂住了鼻子,同时使劲舞动手中的香,好让这香烟冲和一些恶臭。一个瘦瘪的男子尸体蜷缩着塞在箱子里。身上只穿着内衣,灰白的头壳光秃秃的,左肩胛下露出一把刀柄。狄公用铲尖将死者的头拨转了一下。死者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正面对着他们。 “啊!柯兴元!”潘有德失声大叫。恐惧和激动使潘有德脸色大变,粗气直喘。 狄公盖上了衣箱,他将铲子扔在地上,走去将那窗户打开,戴正了帽子,拉下罩在鼻尖上的方巾,慢慢擦拭着脸上的汗。然后,他对潘有德说:“衙里番役来后,让他们将衣箱拉出来,连同尸体一齐抬到衙门里去。另外,叫一顶轿子来将柯夫人押解回衙门监禁起来。请你将这里发生的这一切向滕县令详细禀报。告诉他我正在设法捉拿坤山,即使他不是凶手,至少也能向我们提供这案子的重要线索。滕县令一心想着明天一早去州里见刺史大人。现在这个案子有了新的突破,我想他最好还是明天早上升堂先审柯夫人。如果我提到了坤山,明天早上在公堂上我们就能具结此案,然后一起同去登州也不迟。我这就走了。你回衙后,就我们发现柯兴元尸体一事草撰一个呈报的手本,你我画了押明天在公堂上就是正式的证词。” 狄公告辞潘有德,回到大街上。街上依然很闷热,可是他只觉得通身凉爽。一直走到凤凰酒店门口时才感到微微有点燥热和疲乏。 笑声,闹声,骂人的粗话从凤凰酒店的窗户里传了出来。那帮闲汉,乞儿,赌的赌,闹的闹,灌黄汤的灌黄汤,一个都没有睡。狄公心里很高兴,下一步的计划是打听到坤山的消息,逮住他。 第十四章 店堂里六支大蜡烛照得通亮,一片热闹的景象。赌博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吆喝声此起彼落,乔泰和秀才却坐一旁观局。排军坐在藤椅上,正在为艳香唱的小调打着拍子。他一见狄公回来,便大声叫道:“嗨!抓贼的,你那个贼抓住了没有?” 狄公答道:“贼究竟是哪一个都未查出,叫我到哪里去抓?” 狄公在靠窗的那张桌旁一屁股坐下,乔泰忙站起来从柜台里取出两只酒杯。狄公迫不及待地问道:“坤山来过吗?” “连个影儿都未见他晃过!” 狄公把酒杯往桌上使劲一搁,懊恨地说:“我后悔没听你的忠告,将他放走了。但我不懂他为什么就不来了。他相当狡猾,他一定知道衙门既然逮捕了冷虔,马上便会发布告。停止他柜坊的业务,清查他财务的帐目。这样一来,天雨金市的两张批子就要作废了,那坤山还要赶来做什么只得自认晦气了。” 狄公向那赌徒们大声问道:“你们有谁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坤山?” 秃子和几个赌徒互相瞧瞧,都摇了摇头。 “胡子大哥,那厮从无一个常呆的窝。我想此刻他恐怕正搂抱着什么虫豸在石头缝里睡觉呢!”不知是哪一个耍了嘴皮子,引起赌徒们一阵哄笑。 乔泰问狄公:“这个狗杂种还干过什么别的害人勾当?” 狄公回答:“可能还杀过人。” 他低声将刚才柯兴元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泰。 乔泰听罢,摇头说道:“老爷,我可认为坤山他绝不会是杀害柯兴元的凶手。他不可能跳进那条河里去。我仔细观察过那条河,水流很急,河中到处是狗牙齿一般的大石块,还有许多处危险的旋涡。跳水的那个人能顺着水流向下游,而后又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爬上岸来,他必须对这条河了如指掌,单有高超的泅水本领还不够,必须具备非常耐久的能力。而坤山根本不可能有这点本事,他决不可能干这件事。” “如果这样,”狄公说,“坤山也必定是那凶手的同谋。这个假自杀的阴谋本身就具有坤山特有的那种狠毒且又狡猾的行动特点。此外,既然他偷了冷虔的帐本,那么在谋杀进行时,他也一定在场。明天,我准备让潘有德派人去搜捕他,估计他此刻还不可能逃离牟平县,他没有得到钱走不了,也不会甘心撤手。” “说到同谋,”乔泰蹙了蹙眉头说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那天我在柯夫人那儿,她告诉我她当时正等着另一个人。然而那人却没有来,当时我把柯夫人当作名妓,我把她的话理解为她正等着她意中的客官了。那人也许就是她的情人,很可能就是谋杀柯兴元的直接凶手,而坤山只是个帮手。夭哪,这倒提醒了我,她还说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狄公冷冷地说:“我已把她关进了监牢。事情很清楚,她是同谋犯,明天我将助审这个案子。审理完毕,退了堂,我就陪滕县令一起上登州。” 接着狄公又将关于冷德和他的情妇两次去秘密妓馆,关于那个监视她们的神秘人物以及他认为那个情妇根本不可能是滕夫人等等想法告诉了乔泰。然后说:“我对自己在柯兴元案子上取得的顺利进展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这是我欠滕县令的一笔帐,现在借此正可偿还。乔泰,你今天下午有什么进展?” “我的进展也很顺利。我在这儿打了一会儿盹,就出发了。那个讨厌的秀才又缠着我吹了一通,说是他正在独自计划着一个惊人之举。成功了,可净得二百两金子的横财……” “这小子尽是吹牛皮,”狄公道,“那天我们去沼泽地他也同样吹过。噢,关于刘排军的事,军政司说了些什么?” “起先,我把老爷的信交给了军政司,谁知他们看了说,这—类材料在县尉司,我又跑县尉司。县尉司又推军政司,互相踢来踢去。我正设主张处,恰好碰到一个老相识茅兵曹,就是我们登州平海军蓬莱炮台茅都尉的内侄。这茅兵曹说他也曾在左骁卫大将军麾下的豹骑三营服过役,当年正与这刘排军属一个营盘。刘排军当的队正,他当的副队正,所以极是稔熟。他说这刘排军好几次都因英勇善战受到嘉奖,同时也得到伙伴们的尊敬,后来只因冲撞了一个姓武的长史,这才犯了事。那武长史是个克扣军饷的坏蛋,一个士兵背后怨他,他就命令刘排军用鞭子抽那士兵一百下,刘排军不肯执行,或长史抓起鞭子便抽打他,排军一时怒起,便将那武长史按翻在地。狠狠地揍了一顿,自知肇下大祸,当夜便选之夭夭。后来那武长史接受蕃邦使臣贿赂的事被上司察觉,抓起来送军法司被砍了头。当然,这刘排军犯上的罪也就勾销了,可从此就再也不见他的踪影。听说如果哪位老爷现在出来保荐他归伍,还可提升呢!” 狄公道:“这真使我高兴,排军虽粗鲁横蛮。但还是一个正直的汉子,心地不坏,我们得尽力帮他一把。那么,那占卜先生的情况又怎样呢?” “那占卜先生也是一个无可非议的人。”乔泰说道。“他的名望很高,算命占课非常严肃,也甚是灵验,人们管他称卞半仙。他早就认识柯兴元,两人很有些来往。他说老柯性一情上虽古怪些,但却是一个善心的人,也经常周济别人。我又把坤山向他描述一番,可是他说从未见过这个人。最后。一我还请他替我看看相,算个命。他瞧瞧我的手,说我必将死于刀剑之下。我对他说,这对我来说是最理想不过的了。可他很看不惯我这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刚才说过,他对他自己那一行是非常严肃的。” 狄公满意地说:“好,这事就这样了。我曾推测过这种可能,就是说,企图杀害柯兴元的人曾收买了这位占个先生,让他点出十五日那天是个危险的日子。这样,他就可以事前拟订他的计划,又可惑人耳目。现在好了,我们还是上楼睡觉去吧,明天一早还得上公堂。乔泰,这是我们在凤凰酒店的最后一夜。明天我就得公开我的身份……住进县衙里了,我们这就好好享受几天” 乔泰拿起了蜡烛,两人皱着眉头走上了楼。 他们觉得所住的房间比昨夜更加闷热。狄公想去打开窗户,然而从窗外传来无数只飞虫撞击着窗上粘糊着的肮脏油纸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躺倒在木板床上,将身上那件葛袍裹紧,又把方巾拉到鼻子尖上。乔泰还是躺在地板上,把头靠着大门。 狄公在木板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过了一会,他发现房中实在闷热难受。大概是吹熄了蜡烛的缘故,飞虫撞击窗上油纸的声有好象没有了。于是他决定将窗户打开。但是他推拉了半天,窗户却是纹丝不动,好象是被人反闩上了。他从方巾上取下那根银牙签,用它划破了一块窗格的油纸。顿时吹进了一些清风,银亮的月光同时也漏了进来。他觉得多少舒服了一些,重新又躺倒在木板床上,把方巾拉到了额上。以防蚊子叮咬。实在是太困乏了。不一会儿,他就好呼地睡着了。 这时除了有节奏的鼾声之外,凤凰酒店里一片寂静。 第十五章 乔泰惊醒了,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刺鼻的气味。他当了狄公的亲随干办在城里虽生活了多时,但他在绿林生涯中培养起的感官的警觉却丝毫不曾减弱。他不停地打着喷嚏,同时立即想到了失火。他又想到这整个酒店都是木头盖的,心里一惊,忙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狄公一只脚,用自己的身体猛地向房门撞去。门撞开了,他拖着狄公跌跌撞撞来到门外一条狭窄的过道。黑暗中他感到似乎和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猛撞了一下,他忙伸手去抓,却未抓着,接着便听到有一人摔下楼梯的声音。半晌,楼下传来一声声强被压抑住的轻轻呻吟。 乔泰一面咳嗽,一面大叫:“快起来,失火了!失火啦!”楼上顿时一片喧闹,光着膀子的客人们都拥到了过道上,嘴里不停地骂。乔泰拽着狄公冲到了楼下。乔泰又被什么绊了一跤,他赶忙爬起来,一脚将大门踢开。冲了出去。 两个人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只感到头晕恶心。大街上静悄无声,空气凉爽,很快他们便感到舒服点了。狄公抬头一看,酒店楼上只是漆黑一片,并不见起火。他马上明白这准是发生了别的意外。乔泰到店堂的柜台里摸着一个火绒盒,点起了一支蜡烛,楼上的人都涌下楼来,挤到店堂里,一时店堂里的几支大蜡烛也全点亮了。 在烛光的照耀下,一个离奇的景象出现了:排军一丝未挂,象一头浑身是毛的巨猿正同秃子一起压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赤裸的身上涂抹着闪闪发光的油,嘴里不停地呻吟着。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咳嗽、喷嚏、叫骂的声音响成一片。 狄公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管。那竹管约两尺长,顶端雕镂着一个小葫芦。他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在我们房间里喷吹了什么毒药?”狄公大声问道。 “不是毒药,只是一点蒙汗药粉。”坤山哀泣道。“不会有事的,我不敢伤害任何人!哎哟,我的脚踝摔断了……” 排军在他肋骨上狠狠踢了一脚。“我要折断你身上每一根骨头!”他咆哮道,“你这条毒蛇爬到我们这里来显你的活尸!” 狄公道:“他是来偷弟兄们财物的。你们看这无赖,脱光了衣服,将身上涂抹了油,滑溜溜谁也逮不住他。财物偷到手,他就逃去去。” 排军高声说道:“事情已很清楚了。我是一向不赞成开杀戒的。不过,‘偷盗朋友者死’这一条规矩恐怕还是立得不错,今天得把这个王八崽子结果了。胡子哥,你可先将他审明白,使弟兄们亦右个后戒。” 排军使了个眼色,周围跑上四条大汉,抓住了坤山便将他按牢在地板上。当秃子一只脚踩到坤山脚踝时,他痛得失声惨叫。排军骂了一声又狠狠地踢了他几脚。 狄公摇了摇手止住了排军,他仔细端详着坤山。见他那瘪瘪得可伯的身子上布满了一条条长长的瘢痕,看样子是被人上过火刑。 乔泰走来把从楼下搜到坤山用衣服裹着的两个包袱交给狄公。一狄公将那个重的包袱还给乔泰,叫他放好,将那轻的包袱打开,取出一本有浸水痕迹的帐本。 “这是你从哪儿偷来的?”他厉声问道。 “我拣到的。” “说实话!”狄公叫道。 “我说的俱是实话。”坤山几乎是哀求了。 “去厨房里取一铲烧红的煤块和一把火钳来!”排军对酒保大声叫道。 “不!不,不要烙我!”坤山发狂般嘶叫。“我确是拣来的!我发誓!” “哪儿拣的?”狄公问。” “就在这儿!那天晚上当你们熟睡的时候,我来到这儿一个个搜索你们的房间,在那个女人的床头后面我拣到了它。” 狄公立即看那艳香,她手捂着胸脯,压着嗓子苦叫了一声。狄公见她那强烈恳求的眼神,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回头对排军说:“这样吧!他在这儿吵吵闹闹,街坊邻居见了不便。我和我的伙伴带他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和他慢慢聊聊。对,我们把他带到沼泽地去。” “不!不!我不去那儿!”坤山哀求道。 排军又给了他狠狠一脚,骂道。“你这条癞皮狗,竟咬到我们的女子头上!” “我句句是实!”坤山竭力分辩,“那天我只从这帐本上撕下了几页,便放回到原处,今夜我来这儿才真想拿走……” 狄公迅速用方巾硬塞进坤山张开的嘴里,说道:“现在让你再胡说八道去!”狄公于是拿出那竹管给排军看。“药粉就藏在葫芦里,”他说,“若是这无赖运气好,我们这酒店楼上的人都会被散开的药粉熏得昏死过去。我的伙伴正是头靠着大门睡的,因此全部药粉都喷到了他的脸上,药粉没来得及散开,他就打起了喷嚏,呛得跳了起来,撞开了门,冲到外面来了。我曾在睡觉之前又将窗上的油纸捅破了一块,冷风也吹去了部分药粉。否则,你们且不说,我和我的伙伴已被这无赖抹了脖子了。”他转身问坤山:“是不是你把我们房间的窗户给反闩了?” 坤山连连点头。他感到气憋得慌,动了动那鼓鼓的腮帮,企图吐出那块方巾。 “将他的嘴用油膏布贴起来!”狄公对排军说。“然后用两根竹杆做成个担架,再把一条毯子将他身子卷起,抬到沼泽地去。若是撞着巡丁,就说是得了急病,正抬着去寻大夫去。” “秃子,放开他那只坏脚!”排军叫道:“去拿张油膏布来!”他又转脸问狄公:“要不要随身带上些家什?” 排军的“家什”指的是刑具。 “我在衙门里混过饭吃,我知道该怎么收拾他。”狄公道。“不过,你不妨借给我一把刀子。” “好!”排军说。“这倒提醒了我,请你把他的耳朵和手指割了带回来。我要让城里一些不太安分的家伙照照眼,收他们一点轻妄的心。你准备将尸体藏在什么地方?” “埋在那沼泽地的下面。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狄公答道。 排军满意地说:“好!就这样。我虽最忌杀人,但必须杀的,象坤山这王八崽子这样,我喜欢杀得巧妙一些,不要惊动官府。” 疼痛的恐惧使坤山的眼睛凸了出来。他象一条黄鳝一样在人们脚下扭动着身子。秃子和另一赌徒把方巾从他嘴里拉出来又马上用油膏布严实地将他的嘴封住,排军亲自将他的手脚用一条些麻绳捆束了,艳香抱来了一条旧毯子帮助乔泰将他那干瘪的身子从头到脚裹在里面。另两个人扛来了一副担架,把坤山接在担架上。又用绳子将他拴缚牢固。 狄公和乔泰抬起担架正待要出门。秀才进来了。他看到这个场面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关你的事!”排军高声喝道。又转脸对狄公说:“夜里那沼泽地里没有人,你们可以慢慢对付他。我可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王八崽子!” 狄公和乔泰抬着担架出了酒店,转了几个弯,刚上了大街便碰到了一队巡丁。狄公简要地对他们的领头说:“请帮我将这个人送到衙门去,他是个非常危险的强盗。”两个身强力壮的巡丁从他们手上接过担架,他们边跟随着走在一旁。 到了衙门,狄公要衙卒去报禀潘总管。巡顶把担架抬进了大门栅栏里放下就走了。不一会儿潘师爷跟在衙卒的后面走了出来,他一见是狄公连忙稽首致意,又迫不及待地问这问那,狄公打断了他的罗嗦:“我把坤山抓来了,吩咐将担架抬到老爷的内厅书斋,再去请滕县令来相见。” 几名衙卒将担架抬到了内厅书斋,狄公又叫他们去取一壶热酒来。接着他同乔泰把坤山从毯子里放出来,又用排军的刀子将捆着他的绳子割断,然后把他放在一张椅子上。狄公将椅子转了个方向,命令坤山面对着墙不许回头。坤山想抬手去撕粘在嘴上的油膏布,由于那根些麻绳勒得太紧,他的手一时还没法抬起。他痛苦地呻吟着。蜡烛光下那副变了形的丑脸和瘦瘪的、满是瘢痕的身体更加令人厌恶。乔泰注意到他的左脚踝已肿得很大,不由说:“他这伤了的脚踝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若是那个跟踪到秘密妓院去的人是伪装的跛脚,那不是一个绝妙的办法么?你看这家伙正符合那老鸨说的:个儿很高,又相当瘦,就是少一点官气。” 狄公突然转过身来,两眼盯着乔泰,激动地叫道:“乔泰!你提醒了我!我太傻了,竟被一个假象蒙住了眼睛……”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他赶快止住了言语,迎到书斋门外。滕侃穿着睡衣摇摇晃晃地正走来,睡眼朦胧,打着哈欠。他一见狄公,刚想要问什么,狄公低声对他说:“请潘师爷暂时回避。”滕侃低声又对潘有德耳语几句。潘师爷唯唯退步,回到自己的衙舍去了。 滕侃搀着狄公步入书斋。狄公开口道:“滕柑公,明天你在公堂上审讯,此刻我在这里先盘问几句,这不违背衙门的条规,你悄悄站定在那椅子后面,耐着性情先听一阵。” 衙役捧着酒盘在门口等候,狄公接过盘子,拉了把椅子在坤山旁边坐下,滕侃和乔泰则在书桌边屏气站着。狄公使个眼色叫乔泰关上房门,随后他亲自撕下坤山嘴上的油膏布。 坤山那张畸形的嘴痉挛了一阵,结结巴巴开了口:“不!不要……杀我。” “坤山,我们不折磨你。”狄公和颜悦色地说。“我是衙里的缉捕,专一捉拿犯案的凶手。我从酒店里那一帮人的手中将你救了出来。来,先喝一杯缓缓身子。” 狄公一手执壶,一手捧杯,把热酒送到了坤山的嘴边,坤山呷了一口。狄公继续说道:“我已吩咐人给你取衣服去了,马上再请大夫来看看你的脚踝。你一定很累了,脚踝疼得厉害吧?好了。等一会,你就好好地去睡上一觉……” 酒店里的场面和狄公此刻的态度使坤山完全失去了自制和勇气,他也开始轻声哭了起来,泪水从他那凹陷下去的面颊滚落下来。狄公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将它打开,拿出那柄古玩匕首给坤山看,轻声问道:“坤山,这柄匕首是挂在梳妆台上面的吗?” “不!挂在床头,就在那架古筝的旁边。”坤山答道。 狄公又让他喝了一口酒。 坤山呻吟道:“我的脚踝……疼得厉害,哎哟哟……” “不要紧,坤山。我已去请大夫来给你来治,很快就会好的。我答应过你,你不会受到折磨,他们以前总是用烧红的铁烙你,对吗?” “嗯,嗯,”坤山哭着说道,“我是冤枉的,是那个贼女人叫他们来烙我的……” “坤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久刚杀死过一个女人,当然这是要偿命的,但是我将尽一切力量不让你受罪。我吩咐了,谁也不许碰你。” “坤山的神智还未清醒过来,喃喃说道:“那个淫妇,确实是那个淫妇勾引我的,落后又来害我,烙得我这身子象个……” “坤山,他们为什么要烙你?” “那时我还很年轻,还是一个孩子。我从一处人家的门口走过,那个女人在窗里向我微笑,这光景就是请我进去。可是当我进去以后,她却说她只是看着我的模样长得稀奇发笑,跟着她就失声怪叫,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我……我……她却拿起一只酒瓶打在我的脸上,酒瓶砸破了,尖利的瓶底刺进了我的一只眼睛。我满脸是血,疼得直叫,你看这伤疤,只剩了一只眼睛。这时闯进来好几个男人,她大哭大叫,说我要强xx她,他们一齐上来把我放倒在地上,用烧红的烙铁烫我……后来,好不容易才给我逃脱。” 他抽泣着,一仰脖喝光了杯里的酒,牙齿打着颤继续说道;“从此我再不敢碰一碰女人,我恨透了她们。可是。就是前几天又有一个贼淫妇来勾引我了。我本想要的只是钱。我可以发誓,你总相信我的话吧……” “坤山,我问你,你溜进过县令滕老爷的房间里去过没有?”狄公平静地问道。 “只去过两次,都是在县衙里午休时间去的,那是最理想的时刻。早晚都有警卫。我从后院的角门进去,穿过花园溜到了房间里。房间里面却空无一人,我刚发现房门后面有个银柜,正好有人来了,我赶紧窜到花园里,爬上屋顶,翻过粉墙,跳下去就到后街,那里平日是很少有人的。” “你第二次又是怎样进去的?” “我爬上粉墙,从屋顶上下去,穿过那个花园。我将那药粉从房门底下吹进去,等了一会,才推开了门,见一个丫头已经昏迷,躺在一张竹榻上。我走进房间去开那银柜,这时我看见那个妇人赤条条躺在那儿也昏迷了。我确实不想干那种事,可是……是她引诱了我至后来她翻了个身,正张着眼睛望着我,我防她喊出声来,赶紧从床头拔出匕首,插进了她的胸膛,她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这种淫妇留在世上有何用?不如杀了倒是干净。” 他突然停了下来。汗水从他那干瘪的脸上滚落着,再沿着他那涂着油的身子很快往下流。他那只独眼里闪烁着一种狂乱亢奋的目光。 “我忽然听到房间外有了声音,便迅速藏身到梳妆台的后面。那丫头还没醒来,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了。我将竹管里的药粉全喷在那儿,推开那小门溜到了花园里,又回头把门关紧,才爬上屋顶跳到后街。我恍恍惚惚在大街上溜了几转,看见一家茶馆,便走了进去,拉了一把椅子,就躺了下来。 “我慢慢喝了几杯茶,神智多少恢复了一点。这时我才感到害怕,知道坏了他家人命,那县令老爷怎肯甘休,我得赶紧从冷虔那儿把钱弄到手,然后逃走。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你们两个,你们喝茶时我细心观察了你们,等我断定你们这两个外乡人能够把冷虔那儿的钱弄到手,我就下了决心,请你们帮忙,我跟在你们后面来到飞鹤旅店……” “以后的事全知道了!”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我也知道你是怎样弄到那个帐本的,你在艳香的床头后面发现了它,起先只撕下几页,今天晚上你想将它偷到手。所有这些现在都无关紧要。可以告诉你,我们准备把你的罪名定为偷窃杀人。若是你招认了强xx了滕夫人,那么,你可要大大吃苦了,他们会残酷折磨你,让你慢慢死去,他们把你身上、腿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这叫做凌迟,你们唤作千刀万剐。你犯了强xx罪,就这样对付你。” “不!我怕!”坤山尖声急叫,“求老爷方便我。不要把我剐了!” “不要怕!坤山,我正是要帮助你。但最要紧的是你决不许说你强xx了膝夫人的事。你就说,你知道滕夫人常到北门外她姐姐的庄子里去。你是从花园溜进屋的,当你看见那个侍婢不在时,你就去敲门。你告诉滕夫人说她姐姐有紧要的事要她立即就去,她姐姐处在某种麻烦中,要她带十两金子去,但不要告诉任何人,就是老爷也不要告诉。她信了你的话。带上钱跟你出去了,走的是后院那扇角门,那外面很僻静。你将她带到了那块沼泽地。在沼泽地里你要她把金子和首饰交给你,她要呼救,你害怕起来,就拔出匕首叫她住口。她试图从你手中夺下匕首,然后你在不知不觉当中,将她刺倒了。你持了她的首饰,一对耳环和一副手镯,抢走那十两金子。你把金子花了,这些首饰还没有变卖。这些首饰在这儿,可以作为物证。” 狄公从衣袖里取出首饰给坤山看了看,然后继续说道:“坤山,你就一字不差地照上面这话说。我保证他们不会打你,也不会上刑。当然杀了人是要抵命的,但那将是一个很痛快的死。那时你所有的苦恼就结束了,你也不需要再害怕被人抓住用烧红的铁来烙。他们会给你一张舒服的床睡觉,给你好的东西吃,还要派一名大夫来给你治脚踝。这样的日子有好几个月,你会养得胖一点的——明天一早上公堂,就把刚才这一套话讲给他们听。” 坤山没有反应。他的头慢慢垂在了胸前,他疲倦得几乎要打瞌睡了。 狄公站起来低声吩咐乔泰:“叫狱卒把他先押下去关着,别忘了请大夫,给他敷药。” 狄公示意滕侃跟他到书斋外面。滕侃大梦初醒,面如死灰。 狄公道:“请允许我今夜就歇在衙里。” “当然可以,狄年兄。你要求什么都可照办公至于那件事……那件事千万不要张扬出去。” 狄公冷冷地说:“你现在把潘总管叫来,让他拨出十二名番役跟着我的亲随乔泰火速去那座凤凰酒店把一个叫‘排军’的和另一个叫‘秀才’的人给我抓来!” 滕县令满口应允,忙发令签,叫管家去传话潘师爷。一面回头又对狄公说:“明天一早升堂,我在公堂上另设一张案桌,准备下令签传禀、朱砂笔.惊堂木,请年兄坐一旁相机助审。” 狄公笑领道:“若这样,就十分好了。” 狄公告辞了滕县令,当夜便歇宿在衙里。滕老爷视作贵宾,一声吩咐,衙役奔走奉承,自不必说。 夜阑人静,狄公背靠在坐椅上,独自慢慢地品着茶。他从衣袖中拿出坤山吹药粉的竹管,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在桌上。他应该早想到这种可能了,那侍婢在整个混乱过程中一直在睡,甚至滕侃把大花瓶碰倒,打碎在地上她都没有醒过来,还有滕夫人那平静安详的脸——这些事实早提醒了我,她们已经昏迷了而不可能是某种巧合。滕侃也没有精神狂乱的症候,他是被坤山吹在梳妆室里的蒙汗药粉尊倒的。滕侃第一次从那半开着的房门看见滕夫人时,她已经死了。 狄公模模糊糊听到街上传来敲四更的梆子声。天就要亮了,他想反正是睡不着,便站了起来在那雅致的书架上抽出一函用砑红销装帧的书册,打开一看见是滕侃的诗集的增订本,里面每一页都用五色光滑的斑石纹纸精印。他喟叹了一声把它放回原处…… 第十六章 天刚亮乔泰就来报告,狄公正在梳洗。他一面梳理他的胡于,一面听乔泰说。“排军和秀才都已捉到。抓人的时候,气氛甚是紧张。一时间看去象有一场恶斗。秃子和一帮赌徒都已操刀在手,准备保卫排军。但排军向他们吼道:‘我告诉过你们几回了!谁叫你们动刀子的!我走了,秃子接替我。’然后,他让番役用铁链套了脖子。” 狄公点了点头,说道:“你现在去衙厅后院率一匹马到北门外滕夫人姐姐的庄子里走一趟。问一声腾夫人的两个妹妹住在什么地方。你回来的路上到一家丝绸铺去买两匹上等丝绸,明说是做衣料用的,你拿着十两银子去。如果你回来时我还没有退堂,你就到公堂上来找我,顺便也看看审讯的情况。” 乔泰急忙辞了狄公去后院牵马,他非常希望早点赶回来看看审讯柯夫人。 狄公匆匆喝了一杯热茶,便去找潘师爷。潘师爷告诉狄公滕县令已决定将今天审讯的一应事务都委托他料理,县令自己则几乎是出来应应景了。 狄公问他:“关于我们发现柯兴元的尸体的证词你写完了么?” 潘有德从衣袖中拿出一卷纸交给狄公,狄公展开仔细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修改了一些句子,把发现柯兴元尸体的主要功劳归于潘有德,然后在证词上签字,盖了私章。说道:“今天审判分两堂进行,滕县令将审坤山,我本人审柯夫人,最后滕县令同我一起审冷虔。这儿是两张批子,均为三百五十两金子,约是冷虔偷挪柯兴元赃钱总数的七成,你将领取人的名字填上柯家的继承人,因为这笔钱依律应归他的子女所有。” 他又取出乔泰从坤山那里查缴来的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将它打开,说道:“这里是四条金锭,正好二百两金子。是坤山从柯兴元的银柜里偷走的,把这笔钱也转到柯家。还有三百两在天雨金市里存着,也是冷虔的赃钱,先将它没收了,在适当的时候也转到柯家去。” 潘师爷收下了批子和金锭,写了字据。一面带着感激的微笑说:“你抓住了罪犯,又追回了所有赃财。你怎么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做成这些事呢?狄老爷真是可敬可佩。” 狄公不无得意地微笑了一下。衙役捧来了乌纱官帽和一身浅绿色公服。 狄公穿戴毕,进了早膳,便到衙厅后堂拜会滕县令。滕县令也身穿一件浅绿色官袍,头上一顶乌纱帽,与狄公一般打扮。 衙堂上一阵击鼓,接着三声锣响,锣毕,八名街卒吆喝着列立两厢。滕县令手挽着狄公走出那幅绣着獬豸的帷幕,一升上高台。狄公与滕县令长揖稽首,逊让就座,狄公的案桌放在滕县令的右首。 县令滕老爷的太太被杀、柯兴元家里搜出柯兴元的尸体。柯夫人被拘捕等等消息早已传遍了全城。公堂下的廊庑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看审的人。滕县令宣明公堂守规之后,便喝命带偷盗杀人犯坤山上堂。 坤山被带上堂来,去了枷锁,跪倒在地上、左脚踝处已经缚了绑带,夹了板。看见坤山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狄公记起了他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乔泰对他的描绘:一条刚从毛壳里爬出来的令人作呕的小虫。 姓氏、身份验报完毕,坤山就照着狄公昨夜教他的供词背了一道,稍有点接不上茬时,滕县令便凑着关节处动问几句。坤山供毕,书记录了口词,宣读一遍,坤山确认不讳,画了押。 滕县令当堂宣判坤山盗骗杀人,依律拟斩,呈本申报刑都大堂候复。坤山于是被重新枷上带回大牢监禁起来。 堂下看审的人好一阵喧哗,有的痛骂罪犯胆大妄为,有的对滕县令的不幸表示同情,对他的情绪表示赞赏,有的嫌审得太快,没听到惊人的情节。 滕老爷拍了拍惊堂木,喝命肃静,又高声宣道:“传柯谢氏上堂!” 令签一下,柯夫人被带到堂前跪定。见她浑身缟素,不施粉黛,一头鬓发拢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髻上插着一柄玉梳,算是装饰。一副雍容华贵、高傲矜持的样子。狄公暗暗吃惊,担心自己会不会是冤枉了好人。 狄公扫了一眼堂下,慢慢开口道:“昨天夜里,你丈夫的尸体在他卧房的地板下找出来了,你当时在场。关于这一点你还有什么需要辩解的么?” 柯夫人摇了摇头。 “本堂现在问你,十五日那天晚上你丈夫离开宴席回到房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须将那详情从实招来!” 柯夫人抬起头来,形容凄楚,声音幽咽地回道:“望老爷明鉴,我只是一个不见世面,柔弱无知的女子。那夜又是出了这般的大事,想来悲痛尚犹不及,哪里还敢抛头露面,往来衙门报事,吃人耻笑。小妇人实是知罪了。那夜之事,容我这里慢慢想来,细禀老爷。” 她稍停了停,抬头望了望堂上的狄公,身子却不由哆嗦起来。又开始说道:“我真不敢回忆那夜的情景,正如个恶梦一般。记得我当时去我丈夫的房间是想看看仆人们是否将新洗的床单铺好。我刚走到桌旁,突然发现房中有人。我回头一看,床帘拉开了,一个人跳了出来,我刚想呼救,那人则对我举起一把长长的尖刀,我吓得不敢出声。他向我走近几步……” “那人什么个模样,如何打扮?”狄公打断了她。 “回老爷,他脸上这着一条薄薄的蓝纱面巾,个儿很高,身子很瘦……呵,对了,他穿着一身蓝色衣裤.当时我害怕极了,没能看得很清楚。” 狄公点点头。 她又说下去:“他就立在我面前,嘶哑着声音说。‘你敢叫出声,我就……’他刀尖对着我的胸脯压低了声音说:‘马上你的丈夫就要来了,你就和他说话,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正在这时,我听见了过道上传来了脚步声。那人迅速将个身子靠在门边的墙上。我的丈夫走进来,见了我,刚想张口说什么,那人突然从他后面将他捅倒了……” 她双手捂着脸,开始抽泣起来。狄公做个手势,一旁的衙卒递过一杯浓茶,柯夫人接了一口喝光,又说下去:“我一定是吓得昏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丈夫却不见了,我只看见我丈夫的长袍和帽子搁在椅上,那人正忙着穿起那件长袍,又戴上了我丈夫的帽子。我见他满面是血,浸透了那块面巾。那人低声说:‘你丈夫自杀了,你明白吗?如果你张口乱说,我就一刀割下你的脑袋:’他粗暴地将我推出了房门,我跌跌撞撞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刚刚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听到外面花园里一声大叫,仆人们跑来告诉我说,柯老爷跳河自杀了……我一直想把真情讲出来,老爷,我发誓,我确是想全讲出来,可是当我下决心去衙门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张可怕的脸,上面满是鲜血,我又不敢了。” 柯夫人低声呜咽起来。堂下黑压压一片观审的人群中传出一阵啧啧的同情声。 狄公说:“你暂且跪在一旁。”随后高声喝道:“带肖亮上堂!” 衙卒押着秀才走上堂来。秀才抬头见那堂上的老爷却是酒店里的胡子哥,不由一楞。他很快恢复平静,冷眼儿盯着一旁跪着的柯夫人,一面慢慢跪了下来。 狄公厉声道:“你就是肖亮吗?竟然还有个秀才的功名!你这个黉门1的败类,犯下了弥天大罪,还不快招,免得皮肉受苦!那个女人已全部供了。” 秀才平静地说:“老爷敢情看差了,学生委实不知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也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狄公十分恼火。他本来指望秀才一看见他坐在正堂上问审,又出乎意料地与柯夫人见面,会立即垮下来,全部招认。看来他低估了这个秀才。 狄公喝道:“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女人!”又转脸问柯夫人:“你认得出这个人就是杀害你丈夫的凶手吗?” 柯夫人从容地看了看秀才,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下。她慢慢地但清楚地说道。“我怎么认得出他来呢?那凶手当时睑上遮着一块面巾。” 狄公怒道:“本堂出于对你过世的丈夫的尊重,一再为你提供解释清楚那桩血案的机会,并且给你带来了重要的嫌疑犯让你辨认。现在你企图推翻你刚才的供词,你等于在说这个被告无罪,他不是凶手——我们把嫌疑犯弄差了。来人,将肖亮开枷释放。柯谢氏。本堂断你与一个尚不知名的奸夫一起谋杀了亲夫柯兴元!” “等一等!不,容我再细想想。”柯夫人慌忙叫道。 她咬着嘴唇重新对着秀才看后,犹豫了半晌,才说道:“对:他的身子看来差不多高……不过,我仍说不准他的脸……” 狄公拖着声调长长地“嗯”了一声。 柯夫人声音颤抖了。“他……他既然当时满脸是血,如果他是凶手,他的头上就有块伤疤。” 狄公忙喝令衙卒验看。两个衙卒按着秀才的肩膀,另一个一把揪起他的头发朝后猛地一扯,前额露出一块尚未痊愈的伤疤。 “就是他!”柯夫人有气无力地叫道,一面用双手捂住了脸。 秀才死命挣脱了衙卒的手。他的脸涨得通红,破口骂道:“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淫妇!” “他疯了!”柯夫人叫道,“老爷,不许那个卑贱的乞丐信口骂人。” “乞丐?”秀才叫道,“你才是乞丐!你乞求我,乞求我爱你,我太蠢了,我竟没有看穿你这个无耻女人的伎俩!你利用我杀了你的丈夫,你把他的钱全弄到手,然后又想把我甩掉,拿走那二百两金子的正是你……” 柯夫人正想争辩,无奈那秀才的话就象流水一样冲出来:“我太蠢了!我可以同我喜欢的任何女子结婚,她们又年轻又漂亮,可我却强迫自己爱你,爱你这个比我年纪大许多的女人!天哪!我太蠢了,我……” “亮,别那么说了,我受不住了……”柯夫人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凄切地说道:“亮,你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我是深爱你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轻轻地哭泣着。缓过长长一口气后,她擦去眼泪,抬起头来从容地看着狄公,神情开朗地说:“他就是我的情人,他杀死了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同谋!”她又回过头来看着正发了呆的秀才,低声说道:“亮,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去了,最终……还是在一起了……”她闭起了眼睛,喘着粗气。 “肖亮!”狄公说道,“原原本本从实招来。” 秀才痛苦地摇了摇头,怨声切切:“这个女人……她毁了我,毁了我这个鬼迷心窍的蠢人。不错,是我杀了柯兴元,但却是她教我的!我原只是想在那里偷点东西,酒店里的人总是嘲笑我无能,瞧不起我。一夭我注意到柯家的园宅墙外有一棵大树,我断定从那儿可以爬进他的家。我想叫酒店里的那帮人瞧瞧我的本领,让他们看看真正的金子。两个月之前,我听他家仆人说老柯要外出几天,于是我决定动手。我从那棵大树上爬进了柯家的院子,我摸进了房,在黑暗中我突然撞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天哪!我吓呆了,第一次出来干买卖就交了晦气。那仆人明明告诉我他主人不在家时,这里是没有人住的。要是她叫了起来怎么办呢?于是我一把抓住她,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月亮出来了,我们互相看了看,我感觉到她的嘴唇在我手心里动了,我忙松开手,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当然也一点不感害臊。她非但没有怪我,反而冲我嫣然一笑。就这样,她直到天亮才让我走,临走时她又给了些钱。” 狄公打断秀才的话,转脸对柯夫人说:“柯谢氏听着,若是你沉默不语,本堂就认为你已默认肖亮的供述。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柯夫人痴痴地望着肖亮,摇了摇头。 “继续说下去!”狄公命令肖亮。 “从此之后,我经常上她那儿去。她告诉我柯先生非常有钱,但却非常小气,从来不肯让她称心如意地花过钱。她说柯先生自己拿着所有的钥匙,因此她无法多给我钱。我说我不在乎这么一点零头鸡食。她又说柯先生的银柜中放着有二百两金子,假如能把他这块大石头搬了,我们就能拿到这笔钱,然后一起逃到遥远的地方去。二百两金子固然是一笔巨款,但杀人却不是儿戏。我说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得漂亮,不露痕迹,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可是她老催我,她说她一天也忍受不了她过的那种日子。于是我就交给她一包砒霜,叫她每隔一天在何先生喝的早茶里放上一点儿,只要够使他肚子痛就行了。同时我又给了她一些解除肚子痛的药粉。于是她周到地照顾她的丈夫,那个老乌龟还十分感激她呢,逢人就说她的好处,外人哪里知道是她弄的毒计呢?” 柯夫人伤心地苦叫了一声,可是他全不理会,又继续说下去:“有一天她告诉我,有个占卜先生告诫柯先生要当心十五日那天,说那天是个凶险的日子。她说她才不相信这瞎话,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正可利用这个预言来设计我们的圈套,有占卜先生的告诫在先,就是当真出了事’:谁也不会疑心。她于是甜言蜜语哄得柯先生那天晚上在亭子里摆酒请客。在柯先生去亭子之前。她给他喝进了大量的砒霜。我翻墙进来时她早已将所有的仆人都打发到房子那头的厨房里帮忙去了。我们将床移开,在地上挖了一个坑,以后又将床推回原处,挖出的土和撬起的石板都堆在床下。然后我们就等着。天哪!我害怕极了。可是她却丝毫不怕,自由自在走动。终于我们听到了脚步声,我靠墙站着,那柯先生走进房来,她的嘴还象糖一样甜,问这问那,又说去替他拿药粉。她的眼光向我一扫,一面点了点头。我想机不可失,人无横财哪能富,猛跳上去将尖刀从他背后插了进去。幸好血不多,我们脱下他的长袍和帽子,这时她发现长袍的袖子里有一个封口的信封。她将信封塞在我手里,说:‘拿着,也许是钱!’我将它放进衣袋里,然后我们将尸体装进早先预备下的衣箱用油膏布封了箱盖,再推开床将箱子放进坑里。我用铲于将松土覆盖上,又将石板铺好把床移回原处。于是我就将那长袍往身上一套,帽子往头上一戴。这时她说: ‘月亮出来了,他们会认出你来的!’她拿来把剪刀,把我的头割破了一大块,血象杀猪一样往外流,我将血涂在脸上,就冲出房门,进那花园,直向亭子奔去。亭子里的人惊作一团,我乘机折向河边翻过那道矮墙,跳进了河里。我的家就在那条河的岸边,我从小就在这条河里游泳,哪里水急,哪里有旋涡都很清楚。但那日这河水确是很凉。我顺着水流游了好些路才从岸边一丛灌木的底下爬上了岸,将帽子扔在河里,拧干了衣服偷偷溜回了家。” 肖亮这个误入歧途的青年人现在已经实现了他的可悲理想,被人看作是危险的罪犯。狄公现在已经完全弄清了他所想了解的一切,但他决定还是让秀才讲完。一个青年人卑劣胆怯地杀死一个毫无防卫的老头,狄公断定是那个女人唆使他干的,这是严重的罪行,比她自己亲手杀人还要严重得多。狄公要使这些卑鄙的阴谋、狠毒的诡计多让人知道,多让人警戒。 肖亮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说: “回到酒店,我将信封打开,只见一个帐本,里面并没有钱,我没有财气。我想还是给她看看,也许她可以从中看出这老家伙是否在屋里别的地方还藏着钱。我第二天就去看她,我们打开银柜,可是那二百两金子早已不翼而飞!这时我完全应该明白她的诡计了,可是我真责,我还帮着她认真寻找。这金子当然完了,我把帐本给她看,她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我们只好作罢。她说她将再好好找一找那金子,反正跑不了。若是最终还是没找到,她就将她的首饰卖掉,一旦我们手中有了够花的钱,我们就逃走。我想,也罢,不管怎么说,我已腻烦了这个地方,我在路上可以把她卖给一家妓院,也许可以卖得十两金子。我回到酒店,想将那帐本扔掉,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它或许还会有些用处,于是就把它交给那儿的一个女人,请她管我保管。其实那天夜里我回来就偷偷地塞在她的床头后面,只是没有告诉她。艳香对我可好着呢!我不敢放在我的身边,因为那里的人总是在我房间里转来转去,窥探我的行迹。唉,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 狄公向书记做了个手势,书记站起来高声读了一遍肖亮的供词,肖亮在供词上画了押,衙卒又将供词转给柯夫人,她也在上面画了押。 狄公对滕侃说了几句什么,滕县令清了清嗓子,判道:“柯谢氏与肖亮犯有通奸杀人之罪。情节恶劣,手段残忍,两犯供认不讳。本堂宣判两犯死刑,呈报刑部大堂候复。其执刑手段,道俟刑部定夺。” 他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押下。四个衙卒上前将柯夫人和肖亮戴了枷锁,带下了公堂。 注释: 1黉门:学校校门,古时对学校的称谓。黉:读‘红’。 第十七章 观审的人群又发出一阵阵喧哗。滕老爷不得不将惊堂木敲了好几下。狄公回转头来正见乔泰站在他的椅子后呆呆出神——他早已站在那里看了多时,脸色灰白,神情木然。 滕老爷高声叫道:“肃静,肃静,本堂还有第三个案子要审,现在传令带冷虔上堂!” 衙卒接过令签去提冷虔的当儿,狄公从衣袖里掏出那帐本交给滕侃,说:“这就是肖亮谈到的那个帐本,也就是坤山想偷的那个帐本,上面有冷虔欺骗柯兴元钱财的秘密帐目,都是他本人亲笔记下的。” 冷虔姓名、身份验报后,狄公开口说道:“冷虔,你用不法手段欺骗了你的财务合伙人柯兴元的一千两金子,你本人也将这一切都记在你的这本帐上了。本堂将仔细查验与此有关的单据书契,确定你犯法的轻重,追回赃财。现在你就你的犯罪事实作个简略的交待。” 冷虔答道:“我承认我欺骗了我的朋友、财务合伙人柯兴元许多钱财。我对不起他。” 他的话里有一种厌倦、麻木的声调。 “我是一个破了产的人,不可救药了。但我知道不是我把我的朋友逼上了死路,正是这一点使我心里感到安宁。我认罪服法,恭候判决。” 狄公低声对滕侃说:“不如先将被告拘押起来,等到所有的有关材料查验完毕,再升堂细审。” 这滕侃巴不得早点退堂,听了狄公此言,正中下怀,便草草宣布冷虔拘留候审,喝令将冷虔带下堂去。于是敲了三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两位县令走过绣着獬豸图象的帷幕,向内衙书斋走去。乔泰与潘有德跟随在后。 滕侃干笑了一声,说道:“狄年兄,你帮我解决了这许多难题,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好,我现去内厅换下公服,望稍息片刻就请到我书斋来喝杯茶叙叙。既然拙荆的事就这样具结,自然也不必去登州麻烦刺史大人了。明日我就陪年兄在敝邑开怀畅游,发些诗兴。这年平县方圆数百里很有些好玩的地方。” 滕侃说罢忙拱手告退,先一步走了。潘有德也乘机要求原谅他失陪,因为他不得不要同几位衙吏一同整理出关于这三起案子的一应呈报文本。 狄公刚在外厅椅上坐定,乔泰便将一包东西放到桌上,说道:“老爷,这是你要的丝绸。照你的吩咐买了一式上等的料子,质地极好。我到滕夫人姐姐的庄子去过了,那真是一个漂亮的所在,叫什么菰浦山庄,十分的富裕。我打听了滕夫人只有一位姐姐,从未听说有过妹妹。噢,那里的人还说冷德经常去这庄子,他以那儿的风景为素材画了好些画,有几幅现在还挂在客厅里。那里的人都对冷德的死感到沮丧和惋惜。” 狄公点点头,捋着胡子,陷入了沉思。 乔泰耐不住性,便问狄公:“老爷怎么知道是秀才杀了老柯的呢?” 狄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笑了一笑,答道:“你是说秀才?嗯,有四个方面的事实表明是他干的。第一,你的奇遇表明柯夫人根本没把她丈夫的死当一回事,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她已有了一个情夫,老柯的死很可能与这个情夫有关。她不是说她在等一个人吗?实际上那天晚上秀才约定了到柯夫人那去,只是因为被我拉着一同去了那沼泽地,所以未能赴约。第二,去沼泽地的路上,秀才向我吹牛说。他独自一个人要搞什么惊人之事,后来他又告诉你他将弄到二百两金子,而冷虔和坤山都提到老柯的银柜中有二百两金子。第三,我们第一天晚上在凤凰酒店时,秃子打了秀才一个巴掌,秀才立即鲜血直流,同时秃子还说到他额上原有了一块刀伤。第四,也是最后一个事实才使我突然看出了上述事实之间的全部联系。坤山那段供述,即他发现了冷虔的帐本藏在艳香的床头后面。我注意到那艳香对秀才是爱护喜欢的,当坤山说他在她房间里发现了那个帐本时,她那求饶的眼神告诉了我秀才把那帐本存放在她那里了,而她又不想让排军知道这件事。噢,天哪,这倒提醒了我一件事,那个朋友还在监牢里呆着呢!你快去叫狱卒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狱卒把排军带到了狄公面前,跪倒在地上,狄公示意卒狱退下。他对排军说:“请站起来,我们又可好好地聊聊了。”狄公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下。 排军神情懊丧地望着狄公,两道浓眉紧锁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恨恨地哼了一声说:“这么说,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抓贼的,把我也当贼抓了起来。老天,一个人还能信任人吗?没想到我竟落到今天这个结局。”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刘排军,原谅我。我是为了破案子才不得不求助于你的,你也确实帮了我的忙。我欣赏你的豪爽好客,我注意到你在你的人当中严定了许多条规,只让他们去乞讨或干一些小偷小摸的事,而决不许犯真正的大罪,更不许动刀杀人,此外我还专门查询了你过去当队正时的材料……” “这不更糟了!”排军大为惊异,“看来我的脑壳也保不定几时搬家了。罢,罢!人生一世,有什么追悔的!胡子哥,痛快地说,你要把我怎样吧!” 狄公急忙说:“你胡扯些什么!我已决定让你重返军队,你曾是一个出色的军士,营幕、沙场才是你该去的地方。秃子将会替你管那一帮人,你对他也是这么说的。这儿是给军政司的正式公函。上面已写明你为维护地方安靖出了气力,所以县令出面引荐你重新归伍,你可能会被提升为校尉——现在你带上这公函可以去了!” “你去找那位姓茅的兵曹参军,他最了解你。”乔泰说道。 “那么就交给茅兵曹。”狄公微笑着说。“当你领到头盔、铠甲和宝剑的时候,最好就把它们全部穿装佩戴起来,然后再去看你的艳香,刘排军你应该娶她了,正式娶她为妻。她是一个好女子,别人不应分享她。同时。她也爱你,也需要你。” 他从桌上拿起乔泰替他买来的那包上等料子的丝绸交给排军,说道:“请把我这点薄礼送给她,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真象个校尉的夫人。并告诉她,我十分抱歉不能陪她再到什么地方去查访案情了。” 排军将公函塞进腰带,把那包丝绸挟在粗壮的胳膊下面,惘然地望着狄公傻笑,黑堂堂的脸上闪出了喜悦和羞赧的光亮。半晌,才激动地叫道:“天哪!校尉,校尉!”他转个身,兴奋地冲了出去。 “那么说,老爷,这就是你拘捕他的原因?”乔泰咧嘴笑道。“那天可差点儿动起刀兵!” “不这样请,他会自己跑到这衙门里来?当然,我也没有时间去拜访他了。我们也要离开这儿回蓬莱了。你此刻带一名番役去飞鹤旅店将我们在那儿的衣服包裹取来、一并告诉这里的马夫,备好我们的马。” 狄公站了起来,脱下官袍,摘下乌纱帽,仍将自己的条鸦青旧葛饱穿上,戴上黑弁帽,径直来内衙书斋拜辞滕侃。 第十八章 在老管家引狄公进了滕侃的书斋。滕侃已换上了公余穿的青衿旧袍,头上一顶软翅纱巾。他见狄公进房,赶忙稽首让座,老管家送上茶盘便唯唯退出。这个场面使狄公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这儿见面时的情景。 滕侃给狄公倒茶,狄公忽然发现那四扇漆屏不见了。滕侃苦笑一声,说道:“我不想再看见它了。狄年兄,我已把漆屏搬到楼上锁起来了。你知道,它会引起我许多痛苦的回忆。” 狄公突然把茶杯放下,语气严厉地说:“滕相公,请你不要再跟我重复这套漆屏的谎话了!一次已经够了!” 滕侃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狄公毫无表情的脸,问道:“狄年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刚才讲的意思!”狄公冷冷地说。“这是一个编造得非常高明的感伤故事,你又讲得十分生动。前天晚上,我听后深受感动,然而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无稽之谈。你的夫人只有一个姐姐,并没有两个妹妹——这仅仅是一点小破绽。” 滕侃的脸转青了,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发出声来。狄公站了起来,走到开着的窗户跟前。他的手反剪在身后,看着窗外花园中袅袅摆动的竹子。背朝着滕侃说道:“你的四漆屏的故事和你爱你夫人银莲的故事一样荒诞不经。你只爱一个人,滕侃,这就是你自己。当然你也爱你的诗,爱诗人的名望。然而你是一个狂大自负又极端自私的小人,你从来没有什么精神失常、狂乱的遗传。你无儿无女而又不想纳妾,你正是利用这一点来赢得所谓‘终身伴侣’的虚伪声誉。我是痛恨淫乱的,但我要为你夫人说句公道话,她与你在一起生活肯定是不幸福的。” 狄公停了一下,他听见身后滕侃粗急的呼吸声。 一天。你开始怀疑你的夫人和那个年轻画家冷德有私通关系,他们一定是在她姐姐的庄子里认识的。我想他们之所以互相接近、爱慕是因为他们两人都生活在郁愁的阴影里。冷德知道他活不长了,他患了不治的肺痨;你夫人则是嫁给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丈夫。你需要证实他们的关系,所以你就秘密地尾随他们到西门南街那个秘密妓馆去监视他们。你用方巾遮上了你的脸,但那个老鸨却把住了你的跛腿,你那个时候正好在花园中扭伤了脚踝。这个临时的跛腿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伪装,它分散了人们对你其他特征的注意,而且扭伤的脚踝一旦痊愈,那个跛腿也就消失了。我本来早把这个情况忘了,昨天晚上我的亲随乔泰对坤山那只摔伤的脚踝发表了一通议论,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你的脚踝,这样我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女子的贞操是我们神圣的人伦纲常的基石,它关系到世风淳朴、人心敦厚。朝廷律令也明确规定奸夫淫妇双双都要处以死刑。你完全可以当场就捉拿住他们,你也可以将他们告到登州刺史那里。他们就会被连枷枷在一起,各搽半边黑脸满城游街,然后再去杀头。你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不想这么干,你不愿看到你精心建立起来的‘终身伴侣’的形象一旦毁坏,你更不能忍受你夫人欺骗了你的丑闻公之于众,让人家笑话。于是你决定不露声色,暗中酝酿杀害你夫人的阴谋,却又小心不让人看出你这样做是为了对她的不贞行为进行报复。而丝毫无损‘终身伴侣’的声誉。当然这一切又都不能冒着被人指控为谋杀的风险。你祖父的精神失常和那套四漆屏使你想出了那个绝妙的花招。滕相公,你一定独自一人坐在你这个书斋里盘算过多少个夜晚了。还有一点,我也不得不说几句。你夫人确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女诗人,你诗集中许多名句、警策都是从她作品里偷来的。你妒嫉她的才华,你不让她的诗集刻印,生怕露出马脚。然而我却读过了她自己亲手誊抄的一本诗集,可以肯定你的诗永远也达不到她的高度。” “你的四漆屏的故事真是一部迷人的传奇,海内的诗人学者、风流才子甚而闺阁淑媛都会交口传说,流为佳话,难怪我一开始就相信了其中的每一个字,而且为之深受感动。假如一切都按你的如意计划进行,你就会在一次精心筹划的精神失常时将你夫人杀死,然后你再跑到刺史大人面前去自首,复述一遍这个精心编造的故事。刺史大人当然会判你无罪,这样你就可以体面地辞去官职,作为一个传奇色彩的诗人了此终生。你对女人毫无兴趣,所以你不会再婚,你会装出悲痛的样子为你夫人悼哀奠扫,直到你载着你的声誉溘然死去。 “我并不怀疑你早已有了一个报复冷德的同样巧妙的计划!但你没来得及将这计划施行,他就死了。你对你夫人的绝望当然幸灾乐祸。我听说上半个月你显得异常的高兴,而你的夫人却缠绵悱恻,哀痛地病卧在床。 “坤山杀害了你的夫人,她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一点也未知道,所以她平静地死去了。你是在坤山刚把蒙汗药粉喷完后走进房间的,你吸进了药粉昏迷了过去。你苏醒过来后却认为是你目已把夫人杀了,这开不怎么使怀感到恐惧和激动。后来你有点显得狂乱和紧张,仅仅是因为你觉得这事不无离奇,担心是自己日夜思虑真的弄坏了头脑。这个想法使你的头脑有点糊涂,你不能沉住气冷静地将你的计划付诸实施。当时又正赶上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拜访,你在头脑混乱中对管家撤了一个笨拙的谎言。说你夫人去她姐姐庄子里了,同时又想尽快地将我摆脱。然而当你冷静下来的时候,你想到了我的到来真是一个天赐良机,这样你就有了第一个确认你的四漆屏故事的证人,你将邀我一道去面见刺史大人,通过我的陈述,这个不幸的故事又会增添一层神奇的光辉。所以你赶紧派人来找我,可是我却不见了,你当时肯定感到很是失望,为之大伤脑筋。你开始怀疑起你的判断和你这个计划的可靠性!仆人们开始对卧房上锁起了疑心,那具死尸留在那儿也很使你心神不安。就这样你迈出了愚蠢的一步,将你夫人的尸体在没有检查一下的情况下就搬移到沼泽地去了。 “那天深夜,我终于来了。你津津有味地讲过你这四漆屏的故事,你的信心又升起来了。可是使你失望的是我发现了一些缺点,并暗示你存在着第三者杀人的可能。我的意见对你来说是最不受欢迎的了,后来你意识到移动尸体的不智而我也许可能想出一个办法来帮你掩饰。因此你同意推迟去见刺史,同时放手让我去寻找真正的凶手。你认为我肯定是徒劳无功的,以为绝不可能会有第三者闯入这样的巧合。 “现在对你来说一切结果都是很好的。你没有亲手杀死你夫人,这对你可能还不满足。可是另一方面,你现在却是一个更受人同情和尊敬的诗人了。你的夫人,也可以称为诗友,被人残酷地杀害了,而你作为一个诗人,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名声将会越来越大。四漆屏的传奇没人讲了,但你们这对终身伴侣的故事却人人称道,代代流传。你的诗不可能再有任何长进了,人们会说这完全是破坏你幸福的这一残酷打击所造成的。悲痛欲绝当然会挫折了诗思和灵感。人人都会同情你的遭遇,高度赞扬你的诗歌,你的诗名即使与那王、杨、卢、骆齐称也不为过的。” 狄公回过头来,看了看他的这位陷入了惘惑窘迫之中的同行,用一种近乎鄙夷的语气结束了他的话:“滕相公,我要与你说的就是这些。当然我会对这一切守口如瓶,这一点,你毋需担心。我只指望以后再也别读到你的诗了。” 窗外花园中的翠竹在薰风里发出淅淅瑟瑟的声音。 书斋内好一阵子沉默。 最后,滕侃终于开了口:“你太冤枉了我!狄年兄。你说我不爱我的夫人,这究竟不是事实,我是深深地爱着她的。只因为我们没有子嗣,我心中一直闷闷不乐。她的不贞对我是一个残酷的打击,使我的心都碎了。我有好几次怀疑自己真的精神失了常,就在我的痛苦和绝望中我编出了这个四漆屏的故事。就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尽管我完全可以把我的妻子杀了,但我却没有这样做。既然我没有杀她,而且坤山的招供已经具结了此事,你就完全没有必要对我说刚才这一番话。即使你知道了四漆屏的故事不是真的,你也应该可怜可怜我这个希望破灭的人,而不应该把我的弱点和错处象作刚才那样全数抖露出来并加以残忍的冷嘲热讽。狄年兄,我对你很失望,因为你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宽仁公正的君子。但为了显示你自己的聪明才干而来羞辱、贬低一个濒于绝望的人,这不是宽仁厚德的君子行止。再者,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凭着自己的想入非非硬说我仇恨自己的妻子,并为你这种无端的污蔑强行辩护,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道德的。” 狄公转过身来,面对着滕侃。滕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只把头低垂着,不敢正觑狄公一眼。狄公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冷冷地说:“在没有确凿的证据的情况下我从不指责任何人。你第一次到西门南街那个秘密妓馆去是完全正当的,因为你必须对他们的关系加以证实。若是你那时冲进房去将他们两人当场拿获,或者羞愧地跑回家来俏悄自尽,或者采取其他天晓得的不顾一切的激烈行动,我就会相信你是真爱你的夫人的。然而,你第二次又到那儿去偷看他们,这就暴露了你变态的心灵和堕落的本性。同时也给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确凿证据——滕相公,就此告辞了。” 狄公稽首施礼,拂袖而去。 乔泰牵着两匹马正在衙门的庭院里等他。 “老爷,我们真的就回蓬莱去了吗?”他问。“你在这儿可呆了只有两天哪!” “够长的啦!”狄公答道。 他们出衙门上了大街,跨上马鞍,加了一鞭,从西门驰出了牟平县城,沿着城外绿杨荫里一条沙堤放辔驰驱着。 狄公忽然感到衣袖里还留着什么东西,他勒定缰绳,止住了马,伸手一摸,原来是印着“沈墨、福源商号牙侩”的最后一张大红名贴。他笑了笑,将它撕得粉碎。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心中的那些红色碎片,然后甩手扔去。 碎片在狄公的马后飞舞了一阵,慢慢和扬起的尘土一同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