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天下黄花》 第一部分 村长的谋杀(1) 民国初年 腊月初四夜里,村长孙殿元被人勒死在村西一座土窑里。令人感到可气的是,凶手在勒死孙村长以后,还不慌不忙蹲在土窑里吃了一阵烤红薯。因为在孙村长尸首旁边,留有一堆红薯皮。副村长路黑小说: "勒死人还吃红薯,不是土匪是什么!" 村丁冯尾巴说: "不会是少东家想不开,自己上吊的吧?" 路黑小瞪了他一眼: "土窑里能上吊?你上一个我看一看!现在土匪恁多,可是不敢大意!" 孙村长的父亲孙老元拄着拐棍来到土窑里,路黑小指着红薯皮: "老叔,看这红薯皮!" 孙老元一见儿子的尸首,泪顿时就下来了,顿着拐棍说: "我家人老几辈,没干过亏心事!" 孙村长有两个老婆。大老婆三十五岁,小老婆十八岁。大老婆一见尸首,扑上去就哭;小老婆一见尸首,扭身就往家跑,去收拾自己的包袱细软。平日大老婆表现不好,在家里摔盆打碗,小老婆见人先笑。现在一到关键时候,就把人考验出来了。孙老元又顿着拐棍说 "还是老大好,还是老大好!" 孙村长享年三十二岁。 孙村长的尸首被抬回村以后,停放在他家西厢院里。这里是孙村长生前办公的地方,门口挂着"马村村公所"的牌子。村里办公一直没个正经地方,孙村长就在家挂牌办公。村里发生纠纷,原告、被告就到这所房子来说理。双方各出五斤白面,由村丁冯尾巴烙成热饼,村长、副村长、各姓族长吃了热饼再说理。烙饼的大锅,还在院子里支着。夏秋两季收田赋、过兵派夫派牲口、县上募丁、招待上头来的公差,也都在这所房子里。现在这里成了孙村长的灵堂。门上蒙着烧纸,院子里有两个木匠在"劈里啪啦"做棺材。 棺材做好以后,孙村长入了殓。他唯一的儿子孙屎根(八岁),头上勒条白布,身上穿著孝衣,跪在棺材前,族内后辈分跪在棺材两边,开始接受人们的吊唁。副村长路黑小头上也拴条白布,站在门口喊丧。吊丧的人一来,路黑小就扯着嗓子喊: "有客奠了!" "奏乐!" "烧张纸!" "送孝布一块!" 路黑小一喊,院外一桌响器就奏乐,棺材两旁的后辈就伏下身子哭,吊丧的人开始在棺材前跪拜,村丁冯尾巴马上跑到棺材前烧张纸。吊丧完毕,孙村长八岁的儿子孙屎根爬起来,走到门口,双腿跪下,头上举一个托盘,向奠客送上一块孝布。 村长死了,村里人都来吊唁。纸不断地烧,院子里烟气滚滚,像着了大火。 老掌柜孙老元也来吊唁儿子。他顿着拐棍来到院子里说: "先死为大,殿元,我也给你磕个头吧!" 说着,趴到地上磕了一个头。 路黑小见老掌柜磕头,也撅着屁股磕了一个头。 村中另一个大户李老喜也来吊唁。李老喜一来,村中其它来吊唁的闲杂人等、娘儿们小孩子纷纷后撤。李老喜头戴瓜皮帽,身穿黑布马褂,手里攥着一条毛巾;他家伙计抬着一个黑食盒子。食盒子打开,里边是八个祭菜,一篮子蒸馍。食盒子孙家伙计接过,将菜和蒸馍摆在灵前。纸烧上,孝子伏下身哭,响器奏乐,李老喜开始对着棺材行礼。他先举冠,撤右腿,跪下,左腿再跪下,一起一伏,规规矩矩磕了四个头;站起来,用手巾擦眼睛。退出屋,接过孙屎根献上的一块宽面孝布,转过身,对孙老元拱拱手: "老元,没想到侄子……事情过去以后,到我家里去散散心!" 孙老元拱拱手,说了一句"老喜……"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孙老元今年五十五岁,李老喜大他两岁。两人拱过手,李老喜由孙老元的本家侄子孙毛旦送到门外,又拱了一回手,带着自家伙计,骑上驴走了。 奠了两天,村里村外的奠客,都奠得差不多了。令人感到愤怒的是,孙村长两个老婆的娘家,都没有来奠。大老婆的娘家没来可以原谅,孙村长生前曾与她家闹过矛盾,有一年春节到她家串亲,因为一盅酒的喝法,打过老丈人一巴掌,两家断绝了来往;小老婆娘家是佃户,孙村长生前对她家多有照应,曾让人赶着大车到她家帮助拉过盐,后来又帮助他们开了个饭馆,现在人死了,连面都不照。孙村长的本家兄弟孙毛旦负责丧事的外围事情,就对孙老元说: "小老婆她爹不通人性,老叔,你发一句话,我带两个村丁去开导开导他!" 孙老元说: "毛旦,现在殿元停尸在地,发送没有发送,凶手没有下落,还开导他干什么!" 腊八这天,县上司法科来了三个人,调查孙村长被杀事件。为首一个姓马的股长,下边两个股员。老马过去在县竹业社破竹篾,去年他姐夫调到这个县当司法科科长,他便到司法科当股长。下边一个股员年龄大些,五十多岁;一个年纪轻些,二十多岁。三个人在孙村长家里吃过腊八粥,吸了几袋烟,便由孙毛旦陪同,察看了一下已经入殓的孙村长,又到村西察看了一下土窑,便又回到孙村长家吃酒。老马对坐在上首的孙老元说: "老叔,已经查过了,孙村长真是被麻绳勒死的!" 孙毛旦性子急些,接上去说: "勒死谁不知道是勒死的?问题是谁把我哥勒死的,老马,你得捉住他!" 老马看孙毛旦这么说话,心里有些不高兴,吸着水烟说: "捉住是要捉住,但捉一个人是说话的?你兄弟本事大,我老马没来,不是你也没捉住他?" 这时陪客的副村长路黑小说: "老马,要考虑就往土匪窝里考虑,看那窑里的红薯皮!" 老马又瞪了路黑小一眼: "有红薯皮也不一定是土匪,有土匪也不一定非有红薯皮!" 然后将脸转向孙老元: "老叔,我知道我本事不大,吃这碗饭有些勉强。但我劝老叔还是想一想,孙村长有哪些仇人。想出来,让人到县里告诉我,我就不信抓不住他!"说完,不理别人,独自吸了两袋烟,就带着两个股员回去了。来时孙老元派马车接他们,走时又用马车把他们送了回去。一人还送给他们几个夹肉蒸馍。老马这时倒有些不好意思,说: "还拿蒸馍干什么,尽麻烦你们了!" 马车一开,孙毛旦骂道: "这个xx巴老马,接他来干什么!他就会拿蒸馍!" 腊月初十,孙村长出殡。出完殡,散了客人,已是晚上。副村长路黑小在院子里帮助伙夫收拾剩下的杂菜,大老婆在她房里搂着儿子孙屎根低声啼哭,这时老掌柜孙老元突然一阵火上来,抖着身子咳嗽起来。本家侄子孙毛旦扶他到屋里躺下,这时家里喂牲口的老冯走进来,垂手站在地下。孙老元咳嗽完问地下: "老冯,你怎么啦?" 老冯上前说:"老掌柜,你要保重身子!" 孙老元说: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老冯却没有回去,憋了半天又说: "老掌柜,我有话说。" 孙老元说: "你说吧。" 老冯说: "本来这话不该我说,可去年我家小猴子得了大病,多亏老掌柜给他找先生,才捡了一条小命!" 孙老元说: "老冯,有话你说吧!" 老冯说: "依我看,这次少东家被害,都怪佃户老西!" 孙毛旦急忙问: "怎么怪老西,你发现他通匪了吗?" 老冯说: "他通匪不通匪我不知道,但上次村里过土匪,少东家派他家烙二十张饼,他家只烙了十二张,把一帮土匪给得罪了。土匪还打了少东家一巴掌,说是回头算帐,现在肯定是应到这上头了!" 孙老元和孙毛旦都想起来了,十一月村里是过过这么一帮土匪。这些人个头都很矮,操外路口音,为首的一个还掖着一把盒子。一到村里就让烙饼,孙村长派了饼,派到佃户老西家。老西家娘儿们不是东西,以为应付土匪像应付他家妯娌呢,能占些便宜就占些便宜,于是只烙了十二张,个头还特别小,把一帮矬子土匪给惹恼了,跳起来打了孙村长一巴掌,说回头算帐。老冯走后,孙毛旦对孙老元说: "叔,不是老冯提醒,我还真把这事给忘了,现在看来是了!这个xx巴老西,贪图一把面,害了我哥!这帮土匪一时找不着,可老西跑不了。我带几个人,先去把老西和老西娘儿们吊起来!" 孙老元又咳嗽一阵。咳嗽完说: "不要吊老西。不会是因为老西一把面。" 孙毛旦说: "怎么不是老西?正是因为一把面才把那帮土匪惹恼了!" 孙老元说: "也不会是那帮土匪。你想想,那帮土匪都操外地口音,会因为几张饼专门回来勒人吗?" 孙毛旦想了想,也泄了气: "按说是不会。可不是这帮土匪,又是谁呢?碰上个xx巴老马,又不会破案,我哥算是白死了!" 孙老元挥了挥手说: "行了,你回去吧,去把屎根叫来。" 八岁的孙屎根头上仍勒着白布,身上仍穿著孝衣,被一个丫头领进来,见孙老元叫了一声"爷爷",就站在那里不动。孙老元问: "屎根,你爹呢?" 孙屎根哭了几天,嗓子已经哭哑了,他哑着嗓子说: "我爹死了!" 孙老元问: "你爹怎么死的?" 孙屎根说: "我爹是被人勒死了!" 孙老元拍拍孙屎根的头说: "好,好,去给你娘说,今晚跟爷爷睡吧!" 这天晚上,孙屎根就在孙老元脚头睡了。 第一部分 村长的谋杀(2) 半个月过去,大年初二串亲戚,小老婆她爹突然出现了。 小老婆她爹叫锅三,后脑勺绑着一根小辫。过去他是孙家的佃户,现在是镇上一个饭铺的铺主。他来到孙家,先将小毛驴拴到门外一棵槐树上,从驴鞍上卸下一个小吊袋,小吊袋里装着十几个烧饼;他抄着烧饼往里走,迎面碰上孙毛旦。孙毛旦戴着墨镜,手抄一根马鞭,正要骑马去串亲。他见到锅三,倒先吃一惊,用身子堵住他: "咦,这不是锅三吗?" 锅三就怕孙毛旦。过去他给孙家当佃户时,孙毛旦到他家去收租,一马鞭下去,就抽死一只正跑的鸡。他双手垂下说: "少东家!" 孙毛旦问: "听说你现在开饭铺,卖面条还是卖烧饼?" 锅三答: "卖面条,也卖烧饼。" 孙毛旦问: "面条多少钱一碗?" 锅三答: "面条二百块一碗。" 孙毛旦问: "烧饼呢?" 锅三答: "烧饼一百五一个。" 孙毛旦说: "不错不错,卖面条还卖烧饼,是个人物了,要不你架子大,今天你干什么来了?" 锅三答: "我来看看老掌柜!" 孙毛旦用马鞭指着他: "早干什么去了,我哥死时,你连个面都不照,藏到哪个鳖窝里去了?要不是我叔拦我,我早开导你去了!你等着吧,哪天我带几个人去吃面条,叫你发一笔大财!" 说完,蹬鞍上马,走了。锅三吓出一身汗,用袄袖去擦。接着抄烧饼往里走,被伙计领到正房,老掌柜孙老元对他还客气,让烟让水,这才缓过劲儿来。 锅三今年五十岁。过去他给孙家当佃户时,每到秋季,常到东家来送个瓜枣,有时还帮东家扬场。前年秋天,他把女儿锅小巧也带来了,让她给东家摘棉花。锅三虽然鼻涕流水的,女儿却出落得漂亮。棉花摘着摘着,就被少东家孙殿元看上了,要收她做小。锅三回家商量,一家人高兴得什么似的。锅小巧听说要到东家去,这不一下跳到福窝里了?一夜没有睡着,锅三娘儿们也很高兴,锅三不住地对娘儿们说: "我说让小巧去摘棉花,你还不让去,看去值了不是!" 锅小巧说: "爹,出嫁那天,你得给我打个镯子!" 锅三说: "给你打个镯子!到那以后,人家是大户人家,不能像在咱家,要知老知少,不能乱吐唾沫!" 锅小巧有乱吐唾沫的毛病。 锅小巧嫁过来以后,多方面与少东家配合得不错,少东家孙殿元很喜欢她,夜夜在她房里。后来知道她有乱吐唾沫的习惯,也不怪她,倒说: "吐,你吐,吐完扫扫不就完了!" 锅小巧就放心在家吐唾沫。两年之中,除了挨过大老婆几回打,被拧过一回屁股,其余时间锅小巧都兴高采烈的。锅三也跟着沾光。先是少东家派车帮他拉盐,后来又帮他在镇上开了个小饭铺。一家几口,也能吃上净米白面。春节锅小巧去串亲,锅三还给锅小巧买了一只烧鸡,倒是锅小巧说: "烧鸡有啥稀罕的?还不如给我买碗凉皮呢。" 锅三就给锅小巧又去买了一碗凉皮。 少东家突然被人勒死,锅小巧锅三都哭了。锅三杀了一腔羊,准备到孙家好好祭奠祭奠。锅小巧也准备扑到孙殿元身上哭,披麻带孝守灵,送棺材到坟上。但孙家的伙夫老得不让她这么做。 在孙家院子里,锅小巧与伙夫老得处得不错。有一回老得从厨上偷了一块肉,放到裤腰里准备往家拿,被喂牲口的老冯发现了。老冯告发后,孙毛旦就把老得吊起来,准备打一顿鞭子,开除他回家。锅小巧在孙殿元跟前说了几句好话,老得就没有挨打,只扣了他半年工钱,也没有开除他。从此老得对锅小巧十分感激。锅小巧到厨房去,老得常给她切牛肉吃,孙殿元死的那天,锅小巧正准备在屋里换孝衣,老得把她叫到厨房说: "少奶奶,现在少东家死了,你准备怎么办?" 锅小巧哭着说: "人都死了,我还能怎么办?我要到窑里去哭他,给他守灵,送他到坟上!" 老得说: "少奶奶,依我说,你哭哭可以,但灵就别守了,坟也别送了,赶紧收拾收拾包袱回家吧!" 锅小巧说: "老得,少东家死了,我怎么能回家!" 老得说: "这话本来不该我说,可当初多亏少奶奶救我,我才给你说。按咱们这儿的风俗,主家一死,你要守灵,送他上坟,就证明你要守寡。少奶奶,这寡咱可守不得!" 锅小巧说: "少东家对我恁好,我怎么不为他守寡?按你说的,是让人骂我。你再这么说,我就对老掌柜说去!" 老得急得拍手: "你看,你看,我知道你就不信我的话。少奶奶,我不是说你守不住寡,可你想一想,少东家一死,你守寡是在哪里守寡?是在孙家。孙家以后谁当家?大老婆当家!儿子是人家的儿子,你一个老二,大老婆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以后只等着跟人家过日子了!有少东家在,她还敢拧你的屁股,没了少东家,她不把你给吃了!别的咱不知道,没看过戏?皇帝佬一死,正宫就把妃子的胳膊腿给剁了!你还想守灵送坟,你赶紧回娘家吧,你等着人家剁你的胳膊腿吗?" 老得这么一说,锅小巧害怕了。大老婆的厉害她知道。剁不剁胳膊腿她不知道,拧她打她的滋味她尝过。一次大老婆拧过她还说: "别以为靠上硬主儿了,你等着,总有一天我用烙铁把你的x烙熟它!" 可锅小巧又说: "我不怕,还有老掌柜呢!" 老得拍着巴掌说: "说你胡涂,你真是胡涂,老掌柜五十多的人了,还能活几天?早晚是人家的天下,你快收拾包袱回家吧!" 锅小巧越听越怕,就照老得说的,只到土窑里看了孙村长一眼,就赶紧跑回来收拾包袱回了娘家。 回到娘家,给娘一说,大家都唉声叹气一阵,就让女儿住下。孙村长出殡那天,锅三还准备带着羊肉去祭奠,锅三老婆说: "不祭他个龟孙也罢,人都死了,还祭他干什么!让他家剁俺闺女的胳膊腿吗?" 于是就没有来祭。可孙家哪里知道这些?当时孙毛旦还要带人去开导他呢。刚才见面,又要到他家饭铺去吃面条。锅三吓出一身汗。真是和大户人家不要结亲。倒是老掌柜孙老元态度依然温和,让锅三松了一口气。老掌柜吸着水烟说: "亲家这一阵可忙?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 一说"好长时间没见到",锅三又吓了一跳,老掌柜也记着那档子事呢。人家叫一句"亲家",可锅三哪里敢以"亲家"自居,忙站起来答话说: "忙什么忙,小门小户,忙也就是瞎忙。现在刚过罢年,我烤了一炉烧饼,给掌柜送来尝尝鲜!" 孙老元说: "烧饼倒是爱吃,可现在老了,嚼不动了!" 等倒茶的伙计出来,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锅三又朝前靠靠小声说: "老掌柜,今天我不是给你送烧饼来了!" 孙老元睁开眼睛: "那你干什么来了?" 锅三说: "老掌柜,我来向你报信,我知道是谁害死了少东家!" "啊!" 孙老元"霍"地站了起来,逼到锅三跟前: "你知道谁害死了殿元?" 锅三说: "我知道!" 孙老元问: "是谁?" 锅三说: "是一个外路枪手!" 孙老元说: "外路枪手?我家没得罪外路人哪!该不是那帮外路土匪吧?" 锅三说: "不是土匪,是单个的,一个很高很高的大个,一脸疙瘩!" 孙老元问: "你怎么知道的?" 锅三说: "我也是碰巧遇上。那天晚上,我刚要上店门,来了一个外路人,让给他炒菜打酒喝。我让娘儿们给他炒菜,就到后边喂牲口去了。过了两个时辰,外边吵嚷起来。我赶忙披衣服到前面,原来那外路人喝醉了,在拍着桌子骂人。你知道他骂什么?他说马村的主家真不象话,一条人命,只给了三十块大洋,我不跟他拉倒……骂了一阵,忽然不骂了,推开店门走了。当时我没在意,可过后一想,马村的人命,这不是指少东家吗?你村最近又没有死什么人!我左思右想不对,得来向你报信。当初少东家在世时,对我没少照应……" 孙老元打断他的话: "那个大个儿呢?" 锅三拍着手说: "走了,当时我也没留意,让他走了!" 孙老元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孙老元又问: "你没听到他说,是谁雇的他?" 锅三说: "没听到他说,只说是马村的主家,马村不就是你们村吗?老掌柜,我在你村可是不熟!" 孙老元摆摆手,不让锅三说话,自己坐在椅子上想。想了半天,突然拍了一下桌子。他一拍桌子不要紧,桌上的茶碗全翻了,茶汤流了一地。桌子上还卧着一个正在睡觉的老猫,老猫醒来,乍起毛要发怒,但看见孙老元也在发怒,它就不怒了,悄没声溜下桌子,跑了。 锅三问: "老掌柜,你想起来了?" 孙老元说: "必定是他!必定是他!" 锅三问: "是谁个王八蛋,敢害死少东家?" 这时孙老元又坐在了椅子上,吸上了水烟。吸了半天,说: "亲家,这事就到这里吧!事情过去快一个月了,咱们都别想它了!出了这个门,你就当没说过这话!" 锅三不明白孙老元的意思,但看着孙老元的脸色很可怕,也只好点点头。可锅三又说: "毛旦少东家还想找我的事呢,说哪天去吃面条。他那个脾气,老掌柜你得劝劝他!" 孙老元说: "好,我劝劝他。" 吃过午饭,锅三就骑着毛驴回去。 晚上,孙毛旦也骑马串亲回来。进正房给叔叔请安,看到孙老元在屋里正来回走,就提着马鞭站在屋门外没进去。等到孙老元看到他,孙老元停住脚步说: "好,毛旦你回来了,毛旦你回来了,你小子是有种的人吗?" 孙毛旦不明白孙老元的意思,眨着眼问: "叔,你怎么了?" 孙老元拍着巴掌说: "毛旦毛旦,杀死殿元的人找到了!" 孙毛旦"霍"地进屋: "找到了?是谁个王八蛋?告诉我,我带几个人去宰了了,我x他个活妈!" 孙老元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就是这一套!" 接着又说: "你知道是谁吗?就是咱村的!" 孙毛旦问: "咱村的,咱村谁?" 孙老元说: "记得那天殿元停尸在地,谁抬着黑食子来给他吊孝啦?原来是他,他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早就知道里头藏着仇,可没想到他下如此毒手!" 孙毛旦问: "是李老喜?怎么会是他?" 孙老元瞪了孙毛旦一眼: "还不都因为你们。去年他村长下台,我劝过你们,不要接他的村长,你们不听,你们非要当人物头,看看,当出人命了不是!从古到今,这人物头是好当的?" 孙毛旦说: "我带几个人去把他吊起来!" 孙老元说: "你就会吊人,人家户头不比你大?人家家丁不比你多?人家狼狗喂得比你少?你去吊吧,你有本事你去吊吧!" 孙毛旦想起李家大院,也不由泄了气,不住地用马鞭抽着自己的裤腿: "我x他活妈,我x他活妈!" 第一部分 村长的谋杀(3) 孙村长孙殿元真是李家大院雇人给勒死的。 李家在马村是个老户,据说这村子就是他家祖上开创的。一开始是刮盐土卖盐,后来是贩牲口置地,一点一点把家业发展起来的。孙家来得比李家晚,是孙老元太爷辈上才从外地搬迁过来的。据说初来乍到时候,孙老元的太爷还给李老喜的太爷当过佃户。但孙家后来也发展起来了,也是刮盐土卖盐、贩牲口置地发展起来的。但先发展起来的,看不起后发展起来的;后发展起来的,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对不起先发展起来的。据说到了孙老元他爹辈上,他爹见了李老喜他爹,仍要按习惯哈下腰问: "东家,吃了?" 李老喜他爹则随便叫着孙老元他爹的名字,答应声就过去了。 但到了孙老元李老喜这一辈上,情形就有些不同了。大家的子弟都识些字了,孙家的家产已不比李家少了,何况孙家也结了几门大户亲戚,孙老元与李老喜又从小在一起玩过尿泥,等双方的爹爹死了以后,孙老元就觉得该和李老喜平等了。见面李老喜叫他"老元",他就喊李老喜"老喜"。虽然孙老元觉得自己可以与李老喜平等了,但李老喜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孙老元家这么一个过去的佃户,靠刮盐土贩牲口起了家,也敢与人称名字,真是不知高低。虽然表面上李老喜也让孙老元称名字,但内心却极看不起他。一次两人在街上见面,相互称名字打招呼过去,李老喜指着孙老元的背影对儿子李文闹说: "这xx巴玩意他太爷,是个要饭的!" 只有在一个场合,孙老元不与李老喜称名字──这时李老喜可以喊孙老元的名字,孙老元却不敢喊李老喜的名字,那就是在村公所。自这个村子成了一个正经村子,有了村公所以来,李家就一直当着村长。李老喜他太爷当村长,他爷爷当村长,他爹当村长,到了李老喜,还是当村长。由于村子里一直没有个正经房子,李家一直在家挂牌办公,腾出一个后院,挂着"马村村公所"的牌子。村里断案、收田赋、过兵派夫派牲口等,都是在这个院子里。逢到村丁打锣,全村人都要到这院子里开会。如要收田赋,如要派夫派牲口,李村长就按花名册点名: "张三田赋五斗!" "李四该出牲口一头!" 张三李四马上站起来答:"知道了,村长!" 到了李老喜这一辈,仍是这么开会,这么喊。喊到孙老元头上,李老喜喊: "孙老元田赋一石!" "孙老元该出牲口一头!" 孙老元虽然与别的开会者不同,是大户人家,但收田赋派夫派牲口总免不了;别人回答:"知道了,村长",到他这,他也不好单独改一下称呼,说"知道了,老喜",也只好和别人一样回答: "知道了,村长!" 在别的村开会,一般村里都给大户人家安排到前排,放个凳子,沏个茶碗,但平时孙老元尽与李老喜称名字,李老喜故意不这么安排,不在前排放凳子,不沏茶,故意让孙老元和一帮衣不蔽体、浑身汗腥味的佃户杂坐在一起。然后李老喜自己沏碗茶,端着在前边台子上坐,隔桌子看下边杂坐的孙老元,看他那浑身不安、脸一赤一红的窘迫样子。李老喜对儿子说: "我就喜欢村里开会,一开会,我才觉得我是李老喜了!" 所以村里比以前开会见多。屁大一点的事,有时过兵派几张烙饼,本来随便派到哪个人家就完了,李老喜也让村丁打锣开会。孙老元就怕开会,一到开会,坐在一帮佃户中间,他就想起了自己祖上也是佃户。他对儿子孙殿元说: "你还别小看这个村长,可真是了不得,咱们能惹李老喜,但不敢惹村长!这是个啥xx巴理,我也弄不懂!" 儿子孙殿元说: "到开会你别去!" 孙老元说: "你去都不敢去,不更被人看不起了!" 儿子孙殿元、侄子孙毛旦,是两上爱抄马鞭、顾头不顾屁股的家伙,两人甩着马鞭说: "这个xx巴村长,做家做了百十年,还要做下去,也不改改日头了!" 孙老元听他们这么说,脸色都变了,忙截住说: "以后别说这话,这话要惹祸。没看戏上怎么唱的!你成了财主,人家不管,就是个看不起;你要改日头,人家不吃了你!" 孙殿元孙毛旦两个当时没说话,事后有一天两人骑马去收租,路上孙殿元说: "我爹也太胆小,一个xx巴村长,有什么了不得!戏上怎么唱?都是宰了过去的皇帝,自己当皇帝,有朝一日,咱们也试试!"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打马而去。 机会果然到了。民国了。革命了。但民国三年,县上乡上才革命,换了县长乡长。但村长仍没有换,仍是李老喜,仍是开会。新任乡长田小东,是个读过几年书的青年娃娃。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二天就开各村村长会,会上大谈了一番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他谈了半天,各村村长不知他谈的什么。他谈到一半问: "听懂了吗?" 村长们答:"听懂了!" 田小东问: "三民主义是什么?" 村长们答: "叫老百姓守规矩!" 青年娃娃田小东笑了,又接着谈。别的村长都硬着头皮在那里听,马村村长李老喜坐不住了。他村长当了几十年,乡长开会都是谈派款和抓兵,哪里见谈过这个?他有些看不起这青年娃娃,会开到一半,他趁出门解手,跨上马回家抽烟去了。这惹恼了新任乡长田小东,也是杀鸡给猴看的意思,他想撤掉马村村长李老喜,另换一个年轻的。他说: "李老喜年纪太大了,该引退了,另换一个年轻的吧!" 消息传到李老喜耳朵里,李老喜只是一笑。这青年娃娃还太嫩,李家在马村坐了百十年,改掉江山是这么容易的?儿子李文闹说: "爹,别让真撤了你,那就没脸面了,还是给田乡长送几布袋芝麻吧!" 李老喜一笑说: "什么xx巴田乡长,一个娃娃罢了!我就不信他能撤了我。他撤了我,这村里谁还能当村长呢?让他找找看吧!" 李文闹想一想,是想不出别人可以当村长,于是就放心了。但说: "爹,那你也得给小田一个台阶!" 李老喜说: "等事情过去,他啥时来咱村,给他捉几只狗烧烧不就完了!" 但李老喜想错了,田小东没有来吃他的烧狗,他真找到了接替他村长位置的人,那就是孙家少东家孙殿元。田小东曾派员到村里调查。村里撤了李老喜,是不好找新村长,因为村里就两个大户人家,除了李家,就是孙家,其它都是些到不了人跟前的佃户。原来派员担心孙家怕得罪李家,不敢干村长,没想到一找孙殿元,孙殿元一点不怕,还甩着马鞭兴高采烈的。派员一回去,孙殿元就和孙毛旦说: "我说改朝换代到了吧,可不是到了!派员还担心咱不敢干,我就不信这马村只能李家当村长,咱当它一当,看谁能把咱的xx巴咬下来!" 说完,两个人笑着打马,奔到乡上来找田小东,说要借"三民主义"看。田小东问: "你俩识字吗?" 孙殿元说: "怎么不识字,我们俩都上过私塾,周吴郑王都认识!" 田小东很高兴地说: "那好,那好,那我就借给你们三民主义,看了它,就会当村长了!" 虽然以后"三民主义"都被孙殿元和孙毛旦揩了屁股,但村长是当上了。上任当天,孙殿元就让孙毛旦带着马夫老冯、伙夫老得去李老喜家摘"马村村公所"的牌子,自家腾出一个西厢院,将牌子挂在了那里。 听说儿子要当村长,老掌柜孙老元有些生气,极力劝阻: "殿元毛旦,这村长咱们当不得,人家李家当了百十年,你们这不是找死吗?" 孙殿元说: "爹你也太胆小,李家开会打锣你让人看不起,现在有人看起你了,让你当村长,你又害怕了!" 孙毛旦说: "以后咱们打锣,也让他来开会!" 孙老元说: "你们真是年轻气盛,爱充人物头,这村长不是好当的!" 孙毛旦甩着马鞭说: "怎么不好当?我带人到李家去摘牌子,他家也没敢放个屁!" 孙老元唉着气说: "真是年轻气盛,年轻气盛,出了事不要找我,我是老了,该入土了!" 孙老元没有拗过孙殿元孙毛旦,从此孙殿元当了村长。副村长没有变,仍是路黑小。路黑小是一个驴贩子,闲时给人打打短工。因为他会打锣召集开会,就没有换他。从此村里有人说理,孙殿元就在自己西厢院办公。也支了一口烙饼锅,让原告被告出面,让村丁冯尾巴烙饼,吃了热饼再说理。遇到收粮收款,派夫派牲口,募丁,也打锣召集开会。只是一到点名派差时,一点到李老喜,李老喜家从来没人。孙毛旦说: "娘的,过去他开会,俺叔不敢不到;现在咱开会,他连个人影都不到,我带几个人去捆他来!" 孙殿元到底比孙毛旦稳重些,劝孙毛旦说: "别理他,他不来,咱会也照样开!" 李家大院见孙殿元真的当了村长,开始断案说理打锣开会,一家人都气得了不得。李老喜也有几个虎背熊腰的儿子,其挥鞭打马的威风,并不比孙殿元孙毛旦差。大儿子李文闹说: "爹,这两个穷要饭的,也果真当上村长了!爹,你说句话,我带几个人去开导开导他们!" 李老喜仍是一笑: "开导什么,村长给咱撤了,还不让人家当了?" 李文闹说: "这村长咱当了百十年!" 李老喜仍笑着说: "大清皇帝的江山几百年,不也被老孙这个炮给吹下台了,哪还差咱们!" 李文闹说: "爹,这村长就让他当下去?" 这时李老喜不笑了,说: "两个没脱胎毛的小xx巴孩,让他当,他还能当到哪里去!你太年轻,遇事不该这么着急!" 孙殿元上任那天,孙毛旦带人来摘牌子,李文闹说: "爹,孙毛旦来摘牌子!" 李老喜说: "一个木牌牌,让他摘去!" 遇到开会,李文闹说: "爹,他们打锣开会了!" 李老喜说: "这个不能去!全家一个人不能去,让他开会!" 于是全家一个不去。李文闹背后对几个兄弟说: "爹也太胆小。要不是爹,依我的脾气,早把两个姓孙的打成两半了,还他妈人模狗样呢!" 于是在街上骑马,李家几个兄弟与孙家两个兄弟相遇,大家都是怒目而视,然后各自用马鞭打自己的马,相互擦身而过。渐渐弄得两家的佃户也不说话。等人马走后,孙毛旦指着李家兄弟对孙殿元说: "哥,你看,这几个刁民还不服管呢,还以为是他们的天下呢!" 孙殿元说: "好,好,咱们找个机会,治他们一下!" 然后兄弟俩打马飞奔而去。 整治李家兄弟的机会来了。这年秋天,李家大少爷李文闹逼出一条人命。李文闹好色,家里已经有一大一小两个老婆,但他还和一个佃户赵小狗的老婆相好。本来两人是两厢情愿,李文闹与她好一次,送她一个脸盆大小的花生饼。赵小狗老婆很满意。赵小狗也知道这事,一来他惹不起少东家,二来看到脸盆大小的花生饼,可以时不时掰下一块哄孩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做不知道。有时他也拿一块花生饼,放到火上烤热吃,边吃边说: "里头油还不少呢,看把我的手都浸了!" 本来李文闹和赵小狗老婆好,只是在晚上,但这天下午李文闹喝醉了酒,把下午当成了晚上,大白天到赵小狗家去找相好。赵小狗老婆正在厨房刷锅,李文闹扑上去就把她捺到了灶旁柴禾上,往下拉裤子。赵小狗老婆一阵挣扎: "大白天你干什么!" 但赵小狗老婆没有李文闹力量大,挣了几下就挣不动了,李文闹已经上了她的身,她只是在下边催: "那你快一点,这是白天,让人撞见!" 说让人撞见,真让人撞见了。赵小狗不知道白天李文闹会来,带了几个人来家帮他劁猪。猪圈和厨房在一间屋子里,一进屋子就撞见这个场面。如果是赵小狗一个人,赵小狗还好找托辞,现在后边跟了一帮人,他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喝了一声: "日你娘,大白天来霸人了!" 扑上去便打。但他不敢打少东家,只敢打自己老婆,边打边说: "你这浪货,大白天勾人在家!" 李文闹提上裤子就跑了。赵小狗老婆一边挨打,一边辩解不是勾引,是强迫。看到屋外站了一群人看热闹,觉得没法活,瞅空跑到堂屋,解下裤腰带就吊死了。 赵小狗老婆一死,赵小狗愤怒了,家里几个孩子嗷嗷叫着没人管呢!就去找李家说理。李文闹早骑马下乡收租子了!李文闹一个兄弟叫李文武的,也是个提鞭打马的家伙,一鞭子将赵小狗打了出去: "你老婆死了,到这来嚎丧干什么!" 赵小狗挨了鞭子,就到村公所来告状。村长孙殿元、本家兄弟孙毛旦听了这状,心中十分高兴。孙殿元说: "好,好,青天白日强xx民女,又逼出人命,他无法无天了!这是什么时候?这是民国!不抓他还等什么!" 就要派孙毛旦去抓人。这时老掌柜孙老元从后边转出来,说: "一个村公所,衙门有多大?能管得了人命的案?乡有乡公所,县有县衙,案子问不了,可以往上转嘛!" 孙殿元一听忙点头: "对,对,小狗,我这衙门太小,问不了这人命大案,你到乡里边县里去吧!" 赵小狗原没想到还有乡里县里会管此事,现一听说乡里县里还管自己的事,忽然觉得自己庞大许多,也说: "好,少东家,等着吧,你问不了,我找乡里县里!" 赵小狗找到乡里县里。乡长田小东一听李家大少爷强xx民妇,逼死人命,大吃一惊,说: "胆子忒大,胆子忒大!" 马上就派员来调查。派员来后,中午在村公所吃饭。吃着烙饼,派员便问孙殿元这次强xx逼死人命案的始末,孙毛旦在一边插嘴: "派员,逼死的是一条,没逼死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派员连连叹息: "真不象话,真不象话,他竟敢横行乡里啦!" 孙毛旦说: "横行乡里算什么,还目无王法,见了我们哥俩,眼皮都不抬一下!" 派员回去向田小东报告,田小东便通知县上司法科,司法科派股长老马和两个股员来,一根绳索,就果真把李家大少爷李文闹给捆走了。虽然没过两个月,李家花费一些钱(包括付给佃户赵小狗家八斗红高梁),又把李文闹给弄回来了,但李家的威风,从此在村里减弱不少。孙村长孙殿元、本家兄弟孙毛旦很高兴,说: "这下把李家的确良威风给治了!治了也就治了,把他捆起来了,也没见把咱的xx巴给揪下来!" 副村长路黑小过去给李老喜当副村长,现在给孙殿元当副村长,他对孙殿元说: "村长,捆文闹那天,把我吓坏了!" 孙殿元说: "不要怕黑小,你老怕他,这村子咱别弄了!" 从此孙家两兄弟意气昂扬,打马从村里跑过。遇事就让路黑小打锣开会。 李文闹被放回来以后,对李老喜和几个兄弟说: "这事本来没事,就一个佃户老婆,大不了咱破点财,都是孙家那小子给折腾的!" 李老喜瞪了李文闹一眼: "你是好的,大白天占人老婆,关一关你也好,看你以后还不规矩些!" 另一儿子李文武说: "当然大哥有大哥的不是,可是爹,孙家小子也太猖狂了!当初你说让出村长没事,看现在人家当了村长,不就可以叫县上来捆人啦?这小子太不把咱爷们放在眼里!爹,这小子不会当村长,找几个人开导开导他吧!" 李老喜这时长出一口气: "开导我不想开导他?看到两个蛤蟆在那里蹦,我心里是味儿?只是不到时候,没个机会,再等一等吧,我就不信这朵花会老红!" 李老喜的机会终于到了。这年冬天,袁世凯在上边复辟,民国又不民国了。虽然袁世凯做皇帝比较短,但这次下边动作比当初民国时换人快得多,县长、乡长很快换了,乡长又换成过去的老乡绅老周,青年娃娃田小东被一个铺盖卷打发走了。得知这个消息,李老喜马上吩咐家里摆酒。李老喜在酒席上,又谈笑风生的。喝过酒,李老喜将李文闹李文武单独留下,问李文闹: "文闹,当初把你关进大牢,那胳膊上的麻绳勒得疼不疼?" 李文闹说: "怎么不疼!" 李老喜问: "大狱里关着闷不闷得慌?" 李文闹说: "闷得慌!" 李老喜问: "是谁把你关进去的?" 李文闹说: "还不是孙家小子!爹,你问这些败兴事干什么?" 李老喜说: "干什么!当初你不总说要开导那小子吗?现在时候到了,去想法开导开导他吧!" 李文闹一听是这意思,立即高兴起来,说: "我这就去拿马鞭!" 李老喜皱皱眉: "不是让你们去打架!你们不要出面,找个外路人,不要怕花钱,神不知鬼不觉的,叫他去把他下腿弄废了。腿一废,他不能动了,村长不就当不成了?他村长当不成,乡里周乡绅又找谁当呢?" 李文闹李文武听了李老喜这番话,都觉得李老喜高明,说: "爹,我明白了,咱们又要当村长了!" 李老喜说: "去吧!" 李文闹李文武就去了。这时李老喜又说: "记住不要弄死他,要留着他受点罪!" 李文闹李文武两人,遵照爹的指示,找了一个外路枪手,照爹的吩咐交代了。交代完李文闹突然又起了歹心,想报自已的私仇,就对枪手说: "还是把他弄死吧!" 几天之后,枪手就在土窑里把村长孙殿元弄死了。李老喜听说把孙村长弄死了,对儿子大为不满: "不是说让留着他,怎么弄死了?" 李文闹满不在乎地说: "他还不该弄死?弄死他两回也该!" 李老喜用手指着儿子说: "你是个蠢货,你是个蠢货,应该留着他!这事走漏风声了吗?" 李文武说: "爹,放心,雇的外路人,一点风声没漏!" 李老喜说: "好,好,赶紧给枪手五十块大洋,打发他走得远远的!以后任何时候不许提此事!" 李文闹就去付枪手大洋。临到付,他又起了私心,丢到自己口袋里二十块,只给了枪手三十块,惹得枪手很不满意地走了。 孙村长停尸西厢院时,李老喜吩咐厨子准备一个黑食盒子,带伙计前去祭奠。 孙村长死后两个月,李老喜派李文闹给乡里周乡绅送去两麻包棉花。过了两天周乡绅说: "马村村长死了,村里不能长时间没个主事的,还是请老喜出山吧!" 于是李老喜又成了马村的村长,他上任那天,原准备让儿子李文闹带人去孙家摘牌子,没想到人还没动,孙家已经派人把牌子送了过来。 这倒叫李老喜吃了一惊。 第一部分 村长的谋杀(4) 副村长路黑小是个牲口贩子。不贩牲口时,帮李家或孙家打打短工。由于他是副村长,他打短工和别人不一样。别的短工得下地割豆割麦子,他可以留在伙房帮厨,或是挑个桶到地里送水。路黑小副村长当了十一年,前九年跟李老喜当,后两年跟孙殿元当。不论跟谁当,路黑小都是打锣召集开会,说理找人烙饼。不过打着锣从村里穿过,说理前和村长族长们坐在一起吃饼,路黑小也觉得不错。虽然他家的房子不比别的佃户好,他家娘儿们小孩吃的不比别的佃户强,但在大家眼里,他和别的佃户还是不一样。街上走过,别人打招呼: "黑小,吃了?" 路黑小说: "吃什么吃,吃到一半,事找到头上了,得给人家去说理,得找人烙饼!" 路黑小的副村长,最初是李老喜给安上去的。在李老喜之前,村里不设副村长,就是李老喜他爹或李老喜他爷爷一个人。到了李老喜,李老喜说: "咱们设个副村长。" 一开始大家不同意。人老几辈,从来没有副村长,现在为什么要设副村长?李家内部意见也不统一。但李老喜坚持要设。他说,看他爹他爷爷当村长那么个忙劲,整天尽给人家说理断案,打锣开会,太不自在,所以要设个副村长。设了副村长,不想去开的会,就可以让副村长去,会散了给他汇报;不想断的案,比如偷鸡摸狗的案子,就可以交给副村长去断。他这么说,他又是村长,大家拗不过他。但在副村长的人选上,大家又有看法。他一不选自家兄弟,二不选亲朋好友,选了个牲口贩子路黑小。他这人选不但自己人想不通,村里大众也看不惯,一个本来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牲口贩子,突然成了自己的副村长,太让人失望。但李老喜就是相中了路黑小,对自家几个弟兄说: "你们懂个屁,若选你们当副村长,还不如不设副村长!" 路黑小当时刚从外地贩驴回来,放下驴鞭听说自己成了副村长,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那时路黑小他爹还没死,他爹听说后,却不同意自己儿子当副村长,说: "小子,不是说是个人就可以充人物头的,你驴都贩不好,还能当副村长?" 但当时路黑小年轻气盛,爱充人物头,就当了副村长。副村长当上以后,时间一长,大家都习惯了,反倒觉得村里该设副村长,对路黑小也看惯了,村长反正是个副的,觉得他本来就该当副村长。路黑小这人还有这点好处,当了副村长,还没有架子,开会打锣,说理找人命烙饼,派夫派牲口具体落实到户,他跑前跑后,一点没有怨言。会还没开,他会场布置好了;理还没说,他饼烙好了,弄得村长李老喜满意,大家也满意。李老喜说: "看看,怎么样,我选这个副村长!" 所以闲时,路黑小到李家打短工,李老喜说: "黑小,你是副村长,和其它短工不一样,你不要下地割麦子,就在伙上帮帮厨,或到地送点水就行了!" 路黑小就不到地割麦子,在伙上帮厨,半晌挑桶到地里送水。过去没当副村长时,他可得和其它短工一样,下地割豆割麦子。路黑小觉得李老喜这个人真不错,觉得自己该当副村长。问题是他在李家打短工可以不下田割麦子,在伙上帮厨,再到孙家去打短工,孙家也只好以此类推,不让他割麦子,让他帮厨。有时一天厨帮下来,偷一块牛肉拿回家,送给他爹吃,还说: "看看,怎么样,当初你还不让我当副村长!" 副村长当了九年,铜锣扇坏两面,烙饼的锅烧穿三只,路黑小没有遇到大的难题,反正就是跟着村长李老喜治理村子。村子治理得好坏,是李老喜的事,村子不管治理得好坏,他都跟着吃烙饼。路黑小整天倒是无忧无虑,有时打锣喊人开会,嘴里还唱着大戏。不过他会的戏文不多,只会这么几句: 我说是好的, 你说不是好的, 妹妹呀 到头来你看看, 是不是好的! 翻来覆去地唱。渐渐变成了跟在他屁股后跑着看热闹的儿童的歌谣。儿童们一边捉人藏人,还一边唱: 我说是好的, 你说不是好的; 妹妹呀, 到头来你看看, 是不是好的! 但前年春天,副村长路黑小遇到了难题。他跟了九年的村长李老喜,被青年娃娃乡长田小东给撤了,村长换成了另一个财主孙殿元。路黑小听到这消息,当时就哭了,一头跑进李家正房,哭着对李老喜说: "村长,你看这事,你让人撤了;你让人撤了,我这副村长不也当不成了!" 李老喜倒没有哭,笑着对路黑小说: "黑小,坐下喝杯茶,这些年跟我跑不容易!现在时运不好,来了青年娃娃,咱们爷们让撤了,可你放心,河东不会老河东,河西不会老河西,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有咱爷们翻身的时候了!" 可令路黑小没有想到的是,孙殿元上台以后,把他这副村长给留下了。这令路黑小又惊又喜,心里也十分矛盾。当吧,过去跟李老喜在一起,现在人家下台了,自己又跟孙殿元,有点对不起李老喜;可不当吧,铜锣就得交给别人,以后说理就吃不到烙饼,打短工就得下田割麦子。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想当,就是怕对不起李老喜。后来还是当了,跟上了孙殿元,只是从此不敢见李老喜。有一次他正打锣召集开会,迎面李老喜骑马走来,路黑小赶忙躲,想折进一个巷子里,倒是李老喜把他喊他住说: "黑小,怎么见我就躲,老叔哪点得罪你了?" 路黑小赶忙站住,脸憋得通红说: "老叔,你看,这锣,我可对不住你!" 李老喜倒"嘻嘻"笑了: "黑小啊黑小,你真是个好孩子!老叔不当村长,没拉住你不让干公事!好啦,老叔不怪你,你打锣去吧!" 路黑小放下心来,说: "谢谢老叔!" 就欢天喜地打锣去了。 倒是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少东家李文闹,李文闹不像老掌柜那么宽宏大量,看到路黑小打锣吆喝,在马上黑着脸说: "黑小,你还打锣,你不要忘了,你以前可是吃李家饭的!" 路黑小脸又憋得通红,突然气鼓鼓地说: "少东家,我老婆孩子一大堆,也得养活,你别再说那话,你以为我想打锣!" 李文闹倒是一怔,又瞪了他一眼,打马而去。 路黑小跟孙殿元当了一年多副村长,也渐渐习惯了。两个村长相比较,路黑小觉得李老喜宽宏大量,孙殿元脾气大,但李老喜吝啬,孙殿元大方。比如说烙的热饼,过去吃不完,都是李老喜拿回家,现在孙殿元从来不拿,都归路黑小。时间一长,路黑小觉得跟着孙殿元也不差,就渐渐把李老喜给忘了。有时孙殿元还问: "黑小,过去跟李老喜当副村长怎么样?" 路黑小还说: "不怎么样,半张烙饼他也拿回家!" 孙殿元和孙毛旦相互一望,就"哈哈"笑了。 谁知跟孙殿元跟了两年,孙殿元被人杀害了。青年娃娃乡长一走,村长又换成了李老喜。这又让路黑小作了一次难。就好象寡妇改嫁一样,嫁过去,又得嫁回来。孙殿元刚死时,他还没想那么多,只顾跟人张罗办丧事。后来村长换了李老喜,他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路黑小感叹:这公事还真不是好弄的。白天想不明白,夜里就唉声叹气。老婆劝他: "算了黑小,副村长也当了十来年了,当来当去没个完,除了跟人吃张饼,别的没见你发啥大财!咱安心贩牲口,不当也罢!" 路黑小上去踢了老婆一脚,踢过,又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说: "我也知道不当也行,可当了十来年,一下再不当,还过不惯哩!" 但能不能再当,路黑小做不了主,关键在李老喜。李老喜又成了村长。他不让路黑小当,路黑小想当也当不成;他让路黑小当,路黑小也不敢不当。这时他才觉得这个副村长当得真是窝囊。可他既不敢找过去的村长家属孙老元问他以后该不该当,又不敢去李老喜家问还让不让当,只好在家抓耳挠腮地等待,拿出办孙殿元丧事时偷掖回家的半瓶酒,一口一口地喝着浇愁。听到"马村村公所"的招牌已经又移到了李家,他更加着急。小女儿吃饭,不小心打破个饭碗,他跳上去掴了她一巴掌: "x你祖娘,眼长到腚上了!" 可这天晚上,他正对着油灯着急,突然李家来了一个伙计,通知他马上到李家去商量事情。他一阵惊喜,好你个老喜,又让我当副村长。几天的忧愁烟消云散。跟伙计出了家门,看着满天星星,不再考虑许多,不像第一次改嫁那么别扭,既不想对得起对不起死去的村长孙殿元,也不想见了新任村长李老喜该不该不好意思,只是想:好,好,我老路又当了副村长。 第二天,路黑小又打锣从村里穿过,通知各姓族长到村公所去说事情,找人取面烙饼。 第一部分 村长的谋杀(5) 老掌柜孙老元的干儿许布袋被请到孙家大院来了。许布袋他爹,是十里外杨场一个大户人家,可惜家产后来被许布袋他爹的一杆烟枪给吹没了。在许家没有破落之前,孙老元与许布袋他爹是好朋友,赶集碰到一起,常蹲在一起吃牛肉。孙老元的三姑,曾嫁过去做许家的五婶。许布袋爷爷一死,许布袋他爹开始吸大烟,开始卖牲口卖地。大部分卖给了孙老元。孙老元拿出洋钱说: "兄弟,钱你拿着,这地我不能要,只要你今后别吸烟!" 许布袋他爹说: "老哥,谁想吸烟?我也不想吸!可要叫我不吸烟,除非你把我打死!" 孙老元只好收下他的地。因为他不收地,许布袋他爹就把地贱价卖给了别人。孙老元叹息说: "地算我的吧,我价钱还可出得高些!" 地、牲口卖完,许布袋他爹又开始卖房子。这时一伙土匪又趁火打劫,大白天到他家抢过一回。东西抢完,土匪找许布袋他爹,许布袋他爹已经一根绳子吊死在梁上。那年许布袋十三岁,孙老元就把他领到了马村,收他做干儿。 许布袋从小调皮成性。个子长得高,不像他爹的萎缩样子;但是没有他爹白,浑身污泥一般黑,只是头发是黄的。孙老元送他到私塾和孙殿元一块念书,他不是在课堂捣乱,就是上房顶蹲着拉屎。一边拉屎一边喊: "快接快接,天上下元宝了!" 孙老元用板子教训过两回,他拉着板子说: "干爹,打死我我也不念书了,让我贩牲口去吧!" 孙老元拗不过他,只好让他杂在村里一群佃户中,跟人到外边贩牲口。牲口贩了几年,有一天,他把大家贩的牲口全偷走了,自己卖掉,拿上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副村长路黑小一帮牲口贩子,回来找孙老元哭诉: "老掌柜,我们一群是没法活了,牲口都让布袋给偷走了!" 孙老元叹息:"真是孽种,真是孽种!" 孙老元自己拿钱贴给一群牲口贩子,才了结此事。 又过了五年,二十岁的许布袋,突然从外边回来了。他又长高了,一脸疙瘩,穿著一身破军装,腰里串着一圈洋钱。据他说,他偷了牲口钱去到处转着玩。钱花光,就当了兵。原想当兵有人发饷,谁知参加的是革命军。革命失败,他腰缠一圈银洋就回来了。更令孙老元吃惊的是,他说着说着,还从腰里摸出一支盒子,放到了桌子上,他说,是临来那天晚上偷排长的。孙殿元孙毛旦见他偷枪很高兴,便约他第二天骑马打兔子。庄稼棵里放马跑了一阵,趟出一只兔子,他"啪啪"放了几枪,真把那只翻飞的兔子给打死了。 孙殿元、孙毛旦拾起兔子说: "布袋,说你会打枪,还真把兔子给打死了!" 许布袋挺内行地吹着冒烟的枪筒: "这算什么,人咱也杀过几个了!" 孙殿元、孙毛旦对他很佩服,说: "不简单,不简单,哪天把枪也借给咱玩玩!" 许布袋当下就把枪扔给他们: "玩吧,什么稀罕东西,别让撞针走火就行!" 孙殿元、孙毛旦也"当当"放了两枪,枪子落在脚下土里,震得耳朵疼,两人笑着说: "一下子不熟,这盒子还认生!" 许布袋回来以后,孙老元准备让他在孙家当监工和护院,谁知许布袋说: "干爹,我长大了,不在你家呆了,我要回杨场。我爹还给我留下两间房子!" 孙老元说: "你要回杨场,就回杨场!" 孙老元以为干儿在外边转了几年,长了志气,就送他回杨场,还将过去买他爹的地,又送回他五十亩。谁知许布袋回杨场是为了不受干爹管束,第二天就把五十亩地卖了,拿钱下了钱场赌钱。赌赢了,就下饭铺喝酒吃肉;赌输了,就躺在屋子里受饿挨冻。后来听说他还帮荒甸子上一帮土匪串过线,绑过两回人票。孙老元叹息: "这个布袋,像他爹一样,是长不成了!" 但许布袋有这点好处,不管是赢是输,不再来打扰干爹。据说有次饿了三天,也没到干爹这里来吃饭。倒是孙老元听说后,有些佩服,说: "这个布袋孬是孬,但不沾连人!" 于是派人送去两蓝子馒头。 孙殿元孙毛旦两人,有时想到杨场勾引他回来打兔,被孙老元喝斥道: "你看他已经快混成了土匪,还勾他干什么?还想让他把咱家的家产,也拿到赌场上去吗?" 于是孙殿元孙毛旦不敢勾他,他也不过孙家来。孙殿元当了村长被人勒死后,他也没有过来祭奠。后来孙老元得知凶手是李老喜,与侄子孙毛旦商量报仇时,孙老元突然想起这个许布袋。一开始孙老元没有想起许布袋,想起了县司法科老马。孙毛旦也说: "既然知道是老喜害了我哥,我去叫司法科老马!" 孙老元想了想又止住孙毛旦: "知道是老喜,也不能叫老马!" 孙毛旦问: "怎么不能叫老马?" 孙老元说: "你想想,他让人杀你哥时,你又没在跟前,现在枪手又跑得无影无踪,就凭锅三两句话,老马能抓他?" 孙毛旦想了想,也傻了眼。 孙老元又说: "就是老马把老喜抓起来,也给你哥报不了仇!" 孙毛旦问: "怎么报不了仇?" 孙老元说: "上次他大儿子逼死人命,老马给抓走了,可人家花了些东西,他大儿不住了两天就出来了?老马那里,也就那么回事!" 孙毛旦说: "那我哥的仇不能报了?" 孙老元说: "看来他走的是暗道,找的是枪手,咱也得找枪手!" 这时想起了干儿许布袋,知道他与土匪有联系,想通过他找个枪手。于是让孙毛旦在夜里骑马去叫他。 半夜,许布袋来了,身上仍是那些破军装,已经一缕一缕的了,黄头发很乱。孙老元看了有些心酸,说: "布袋,这两年干爹没有照顾你!" 许布袋楞楞地说: "干爹,你不是派人送过去两蓝子蒸馍吗!" 两蓝子蒸馍他还记得,孙老元有些感动。孙老元叫孙毛旦拿衣服给许布袋换,许布袋换了。这时孙老元问: "布袋,知道你换这衣服是谁的?" 许布袋只觉得新换的衣服有点小,不知道是谁的,这时孙毛旦说: "是咱殿元哥的!" 孙老元问: "知道殿元怎么了?" 许布袋这个知道,说: "听说叫人弄死了!" 孙老元问: "知道是谁弄的?" 许布袋说: "不知道!" 孙老元说: "你不知道,干爹我知道。他被仇人用麻绳勒死了!" 说完就掩面哭了。又说: "可怜我已五十多岁的人了,他被人勒死了!布袋,干爹不是惹事的人,可儿子都给你弄死了,你一声不响,也让人笑话。布袋,干爹以前没照顾你,现在找你来是向你求事,想求你找几个朋友帮忙,帮干爹报了这个仇!" 说完,向许布袋作了一个揖。 这时许布袋火了: "干爹,你不用向我作揖,光作揖有什么用,我一天没吃饭了,弄点牛肉我吃吃吧!" 这时孙老元倒禁不住"扑噗"笑了,说: "干爹大意了,干爹大意了!" 于是吩咐孙毛旦把伙夫老得叫起来,切牛肉捅火做饭。 等许布袋吃饱,说: "干爹,我回去了!" 孙毛旦上前拉住他: "布袋,你怎么能走,给殿元哥报仇的事还没商量呢!" 许布袋倒楞住: "不是刚才干爹都说了吗?" 孙毛旦说: "你能找到朋友?" 许布袋说: "杀一个屌人,找什么朋友,找我就够了!哪天合适,找人叫我,指出凶手是谁,保他活不到明天!" 这时孙老元倒佩服许布袋,说: "好,好,干儿还是干儿!" 又让孙毛旦给许布袋拿了几十块光洋。许布袋也没推辞,接过光洋就走了。 许布袋走后,孙毛旦说: "叔,有了布袋,这下李老喜活不成了!" 这时孙老元倒又叹息一声: "谁知道呢!别找人找错了,我咋看布袋有些冒失!" 孙毛旦说: "什么冒失,那天打兔子,他一枪就撂倒了!" 孙老元说: "那是兔子,这是人!" 又说: "既然给他说了,不再换人了,就是得再给他找两个帮手!" 孙毛旦说: "叔,我去吧!" 孙老元瞪了他一眼: "你能去?这事能明火执仗?等我再想个人吧!" 转眼到了阴历二月二,按惯例,这天孙家请长工客。因为二月二,龙抬头,大地动了,过节后就该下田弄地了。请客一般请吃肉包,用大锅蒸上几茏肉包,掀开,热腾腾地端上来,请大家吃。孙老元待长工从来不吝啬,包子里一兜肉,还捣蒜汗滴香油,让人来蘸。二月三北山有庙会,孙老元还专门套个马车,拉长工去赶会。他里里外外地喊: "赶会了,赶会了,车都套好了,不去赶会在家干什么!" 今年二月二,孙家仍请长工吃肉包。吃完肉包,已是上灯时候。长工们又吸了几袋烟,各自回家睡觉,准备明天坐车赶庙会。马夫老冯、伙夫老得回去得晚些,因为老冯还得给马添草,老得得收拾蒸笼碗筷。老冯正在添草,老得正在洗笼布,孙毛旦过来说: "老冯,老得,先不要干了,我叔叫你们!" 一听说孙老元叫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擦着手来到正房。不过他们不怕孙老元,孙老元待人好。老冯家孩子有病,孙老元找先生给他看好;老得偷肉,孙老元也没有撵他走。他们怕的是孙毛旦,因为他手里常提马鞭。 来到正房,孙老元正坐着吸烟。孙老元指着墙边的条凳说: "坐吧。见你们两上回去得晚,跟你们说会话!" 老冯、老得都点头,但没有坐下。 孙老元说: "今天的包子我吃了一个,好吃,馅拌得不错!" 老得很高兴,说: "就这还差小茴香,老冯赶车到集上去,让他捎小茴香,他给忘了!" 老冯不好意思"嘿嘿"笑了,说: "到集上老觉得有事,可就是想不出来,赶车回来,一到村边,就想起来了!" 孙老元说: "没有小茴香,蒸得也好吃!" 又问老冯: "明天去庙会套哪一挂牲口?" 老冯说: "套那匹小儿马,前头两匹骡子。小儿马长成了,该试套了!" 孙老元说: "把上口也给它带上,别惊了车!" 老冯说: "咱家的牲口,还没惊过哩。一次老李家的牲口惊了,还不是请咱给制伏的?" 孙老元说: "知道了。" 接着不再闲聊,指着墙角两布袋粮食说: "老得,把那两布袋粮食扛过来!" 老得把那粮食扛过来。 孙老元指着说: "这是两布袋核豆,春天日子长,扛回家让孩子们吃吧!" 老冯、老得一下弄得挺感动,说: "老掌柜……" 就说不下去了。 孙老元说: "一把核豆,不是啥好东西。停些日子,我还有事找你们帮忙呢!" 老冯、老得坚决地说: "老掌柜,你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就说话!" 孙老元说: "知道了,今天天不早了,把粮食扛回去早点歇吧。到用你们的时候,我让毛旦喊你们!" 老冯老得点头说: "是啦老掌柜!" 一人扛起一袋粮食,就回家去了。第二天两人碰面,在一起嘀咕: "老冯,你说老掌柜让咱们干什么?" 老冯也搔着头: "我也一夜没睡着。不会让咱俩去贩马吧?" 老得说: "大概不会。咱俩没有贩过马。" 这天孙毛旦转到厨房要牛肉吃,老得给他切了一块牛肉筋,顺便笑着问: "少东家,听老掌柜说,要分派给我和老冯一个事,不知这事是个啥?" 孙毛旦嚼着牛肉筋说: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老得说: "你先给我透个信儿,我有个准备!" 孙毛旦说: "也就是让你们跑跑腿,跟人借个东西。" 老得大为感动: "老掌柜可真是,咱本来就是他的伙计,让到谁家借东西,让去就是了,还给了一布袋核豆!" 老得回头给老冯说了,老冯也很感动。老冯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到死,咱不能忘老掌柜的大德!" 老得说: "不能忘,不能忘!" 说完,老冯感动地去喂马,老得感动地去做饭。 第一部分 村长的谋杀(6) 端午节到了,大家吃油饼,唱戏。今年戏班子转到了十五里以外的牛市屯。是屯就比村子大,牛市屯的屯长说,乡下村子唱三天,咱唱五天。而且请的是"玻璃脆"的戏班子。"玻璃脆"是当地一个有名的旦角,扮相好,声音脆,据说项城县袁世凯他爹祝寿,请的就是"玻璃脆"。牛市屯的人个个都很高兴,觉得自己身份也提高了不少,早三天就开始搭戏台子,接着纷纷到外村请自家的亲戚听戏,说: "去听戏吧,玻璃脆的戏!" 李老喜的女儿家是牛市屯的。婆家也是一个大户人家,既有牲口有地,又开了一个油坊卖香油。开戏的前一天,女儿家派轿车来接李老喜。女儿带小孩亲自来了,女儿说: "爹,小孩他爷爷说,让你去听戏!" 小孩也扑上去说: "姥爷,听戏那天,你给我买个梨糕!" 李老喜本来不大爱听戏。一帮戏子又拉又唱,他听不出有什么意思。但女儿坐车来了,小孩又叫他买梨糕,他也不由笑了: "好,好,姥爷给你买梨糕吃!" 接着又对女儿说: "其实我不去也罢,村子里这一阵子挺忙,过几天乡里还让派夫去修路!" 大儿子李文闹说: "爹,巧珍来接你,你该去听戏就去听戏,村里还有路黑小,派夫修路,又不是什么大事!" 李老喜想了想,说: "好吧,我去听戏!" 李老喜村长已经又当了三个月了。几个月来,平安无事。刚当村长时,孙殿元刚死,他有些提心吊胆。当初他提出"开导"孙殿元,没想到李文闹让人把他"开导"死了。李老喜担心这是祸根,说不定哪天就要爆发。所以几个月来他特别谨慎,吩咐两个儿子加紧护院,夜里不要出门,天擦黑把狼狗放开。大儿子李文闹感到爹的做法有些好笑,说: "爹,一个穷要饭的后代,弄死也就弄死了,看把你吓的!" 李老喜说: "你蠢么,话是那么说,他家现在不是不要饭了!他家也人马一大帮呢!我当初错用了你,种下个体户祸根,那枪手的嘴严不严?要万一叫人知道了,这祸根就该发作了!" 李文闹说: "爹,放心,那枪手是外路人,在几百里之外,人家怎么会知道?我听路黑小说,孙家一直在内怀疑是土匪干的呢!" 李老喜说: "那就好,那就好,这事就到这里。以后见了孙家的人,该说话就说话,别露出来。杀了人家儿子,可不是小事,这和你弄死个佃户老婆可不一样!" 李文闹虽然感到爹有些好笑,但还是按爹说的办了。李老喜有时在街上碰到孙老元,还故意没话找话说上两句。他见孙老元对他的态度如旧,没有大改变,心里才略略放心。后来见孙家主动把村公所的招牌送回来,心里也有些感动。有时村里开会,点名派夫派牲口,点到孙老元头上,见孙老元不像以前那样逢会必到,也不怪罪,翻过这一页,也就过去了。 三个月没事,李老喜心里放下许多。女儿来叫看戏,第二天一早,他抱着外孙,和女儿坐着轿车到牛市屯听戏去了。他轿车一出村,孙老元就知道了,孙老元当下趴到地上磕了个头: "殿元,你闭闭眼吧孩子。老喜呀老喜,你听戏去了,你可活到头了!" 当天晚上,就派孙毛旦请许布袋去了。自从知道孙殿元是李老喜害的以后,孙老元没有一夜不是睁眼睡的。孙毛旦有些着急,说: "叔,仇人找到了,布袋也找到了,让两边一对号,把事情办了不就完了!" 孙老元说: "说的跟玩儿似的,怎么办?你以为是小孩过家家呢!要人家的人头,不是去给人家送钱,到人家家就办了!他家儿子伙计一大帮,还有几条狼狗,你要有能耐,你去办一办?保证你还没办人家,就让人家把你办了!总得等个机会!" 就这样,孙老元在等机会。可一天和一天都一样,李老喜就在家办公,一到天黑也不出门,把个孙老元也等急了。孙毛旦说: "叔,再等我心里就长毛了!索性联系一帮土匪,白天把他家平了算了!" 孙老元叹息一声: "你又说得容易,可咱家的家产,能养活起一帮土匪?你明火执仗把人家平了,也跑不了你的官司!当初李家是怎么害的你哥?还不是人不知鬼不觉,就拿些光洋暗地请了个枪手!咱呀,咱也得向人家老喜学学!" 倒是马夫老冯、伙计老得有些纳闷,凑到一起说: "老掌柜给咱们一布袋核豆,说是让咱跟人去借东西,可核豆都吃完了,也没见让咱去借!" 老得说: "别是老掌柜给忘了!" 一次孙老元到马棚去看马,老冯瞅个机会问: "老掌柜你不是说派我跟老得去干个事?怎么不让我们去了?" 孙老元长出一口气: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老冯说: "老掌柜,该派事的时候,你得说话,我们不能白吃你的核豆!" 孙老元说: "你们跟我这么多年,一布袋核豆,不派事,还吃不得了!" 老冯有些感动,说: "话是这么说,可这核豆我们吃得不踏实,老掌柜,事儿该派还得派!" 孙老元说: "我知道了。" 就踱出了马棚。 一听说李老喜要到牛市屯女儿家听戏,孙老元高兴得心尖子发颤。机会来了。李老喜一挪老窝,到了外边,就可以动手了。可他知道李老喜不爱听戏,又担心李老喜不去。他要不去,机会又失去了,不知又要等到何时。直到听说李老喜坐女儿家的轿车出了村,孙老元心上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当时趴到地上磕了一个响头。磕完头,立即叫老得找孙毛旦。孙毛旦找来,孙老元叫老得出去,然后跟孙毛旦说: "知道李老喜到哪儿去了吗" 孙毛旦昨夜摸了一夜牌,睡了一天刚起来,瘟头瘟脑地说: "他不还在家呆着吗?" 孙老元照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瞧你那个头脑,还想着给殿元报仇呢!指望你报仇,殿元的骨头早沤烂了!告诉你,李老喜出村了,到牛市屯听戏去了!" 说完,激动得在屋里乱转,拐棍也不要了。 孙毛旦一听这消息也很高兴,当下瞌睡就醒了,说: "好,好,他听戏去了,他挪老窝了,我明白了,这下可以办事了!这个蠢货,他怎么就出村了呢?" 孙老元说: "还不是听我的话,咱们没有露出来?他以为咱们不知道殿元是谁害的呢,他光记着摘牌子当村长了!" 孙毛旦一边将披着的衣掌穿上,一边匆忙就往外走: "我骑马去叫布袋!" 孙老元喝住他: "站住,谁要你白天骑马去,夜里就不能去了?" 孙毛旦说: "对,对,夜里夜里。见面就是一顿骂,把我给骂晕了!" 当夜三更,孙毛旦将许布袋从十里外的杨场请来。孙毛旦一更就到了杨场,可到处找不到许布袋,把孙毛旦急了一头汗。找来找去,原来许布袋并没有走远,只是他没有睡正房,睡在牛圈一铺草堆里。孙毛旦将他从草堆里扒出来,不禁笑了: "真是一个土匪!" 接着喊他: "起来起来,干爹叫你呢!" 两人骑马上了路。路上星星满天,风一吹有些冷。孙毛旦穿得厚,不觉得有风;许布袋破衣烂衫,浑身上下打颤。许布袋不满意地说: "黑更半夜,又叫我干什么?" 孙毛旦说: "上次你干爹给你说的事你忘了?现在时候到了,你可以给殿元哥报仇了!" 许布袋这才明白叫他的意思,忙拨转马说: "那我得回去!" 孙毛旦急了: "怎么了布袋,你又变卦了?上次你干爹还给你几十块光洋呢!" 许布袋瞪了孙毛旦一眼: "都怪你不早点说,以为又让我去喝酒。既然这次是真的,我家伙忘到家里了!" 孙毛旦笑了: "我以为你变卦了呢!"也拨转马头,陪许布袋回去。 到了许布袋家,许布袋把两个屋子找遍,没有找到他的家伙。最后在猪圈食槽子下找到了,原来是一把生锈的杀猪刀。孙毛旦"扑哧"又笑了: "我以为什么好家伙,原来是个生锈的杀猪刀,还不如我送你一个小攮子呢!你的那把盒子呢?" 许布袋闷着头说: "上次卖给老丘了!" 孙毛旦也不知老丘是谁;两个又骑马上路了。路上许布袋问: "要我去杀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我认识不认识他?" 孙毛旦说: "怎么不认识,就是李老喜!就是他雇人把殿元哥给勒死了!前些时候他老不出村,没地方下手,昨天他去他闺女家听戏,出村了,你干爹就让叫你来了!" 许布袋一听是李老喜,又勒住马,说: "要杀李老喜?李老喜这人我可觉得不错!" 孙毛旦问: "他怎么不错?" 许布袋说: "小时候我到他家偷枣,一次被他家狼狗缠住,他喝退狼狗,也没有打我!" 孙毛旦又有些着急: "那是小时候,现在他可把咱哥给杀了!" 许布袋想了想,叹口气说: "那就杀了他吧!" 这样到了孙家。孙老元已经在家摆了一桌酒,两人一到,就让入座。酒过三巡,孙老元问: "路上毛旦都跟你说了?" 许布袋说: "说了,什么时候动手?" 孙老元说:"这都五更了,他昨天去的,昨天听了一天戏,今天还要听一天,今天晚上吧!" 许布袋说: "那怎么现在给我叫过来了?" 孙老元说: "一会儿天就明了,白天你睡上一天,养养精神!" 许布袋说: "养什么精神,我还跟毛旦去打兔吧!" 孙毛旦很高兴,但孙老元说: "不能打,不能打,这事还得保密,你得藏着,不能让人发现!" 孙老元又说: "布袋,这事一定要小心,牛市屯人多嘴杂,动手要在后半夜。他女儿家的地形,我已经打听好了,到今天晚上再告诉你!去时我还给你准备了两个帮手,让他们在村外接应!" 许布袋不高兴: "干爹,你干事还是这么啰嗦,我要单独行动,我不要帮手!" 孙老元说: "我的儿,这是杀人头点地的事,冒失不得,去两个人在村外给你牵马,你万一出了事,跑起来也快!" 许布袋撅着嘴问: "是两个什么人?" 孙老元说: "实靠得很,就是咱家的老冯和老得。为了保密,现在不能告诉他们,就说跟你去借东西。等到了路上,你再告诉他们吧!" 当下商量完毕,孙老元就让孙元旦带许布袋去西厢院睡觉。这天许布袋倒很老实,一觉睡到太阳偏西,才起来吃晚饭。 第一部分 村长的谋杀(7) 李老喜已经在女儿家听了两天戏。头一天听的是《秦雪梅吊孝》,第二天听的是《王宝钏守寒窑》。但他不懂戏文,也就是坐到椅子上听。听来听去,没听出个什么意思。亲家老关在旁边陪他,一会说"玻璃脆出来了",一会儿说"玻璃脆出来了",他也没听出玻璃脆唱得好到哪里去。这次亲家对他不错,专门宰了一只羊,杀了几只鸡。虽然马村不算大,但李老喜大小也是个村长,看戏往前边放椅子,众人都让,都说: "马村村长来了,马村村长来了。" 牛市屯屯长姓牛,坐在戏台下最前排,这天扭头发现了他,也笑着向他拱手: "哟,李村长来了,给敝屯增光!" 李老喜也笑着拱手: "屯长客气了。哪天有空,到小村去玩玩。" 牛屯长说: "一定去,一定去。台上打板了,咱们先看戏!" 戏一散,亲家老关就关心地问他: "怎么样亲家,戏唱得怎么样?" 李老喜说: "不错,唱得不错。就是这戏老哭哭啼啼的,让人败兴!" 老关说: "那是唱戏,唱戏哪有不哭的?玻璃脆最拿手的,就是唱苦戏!" 女儿外孙对他也不错,看戏坐在他身后,给他递瓜子嗑。这天戏还没开锣,外孙缠他: "姥爷,你不是说给我买梨糕吗?" 李老喜突然想起笑着说: "姥爷倒把这事给忘了!" 就从口袋摸出一块光洋,递给外孙让他买。亲家在一旁看到,喝斥孙子: "在家怎么给你说的!又让你姥爷破费!" 李老喜笑说: "小孩子家,何必说他!" 看完戏,回到家,已是三星偏西。亲家还要让家人烫壶酒,与他共饮,然后才安歇。照顾如此周到,倒让李老喜过意不去。人家到自己家来过几次,半夜哪让喝过酒?于是不安地说: "亲家,我这一来听戏不要紧,把你打扰得不轻!" 亲家老关说: "亲家,你说到哪里去了?知你当着村长,平时公务繁忙,请都请不到,这次请来了,还什么打扰不打扰!" 李老喜只好安心听戏。只有一件不好,李老喜初到这里,有些水土不服,头一天晚上,半夜就起来拉了两回肚子。第二天一早儿女来送洗脸水,李老喜说: "妮儿,戏我也听了一场了,家里还有事,让我今天回去吧!" 女儿不放,问: "爹,你住在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李老喜也不好对女儿说自己跑肚子,只好说: "怎么不合适,看到你婆家忙前忙后,我心里不过意!" 女儿说: "这有什么不过意,那年他家开油坊,还借过咱家十石米呢!" 李老喜倒笑了: "还是从小的脾气,说话不懂事!在人家老人面前,可不许这么说话!" 于是就安心住下。如果李老喜第二天果真回去,也就躲过了杀身之祸;他被亲家和女儿留下,就该他倒霉。第二天晚上,他正由亲家陪着听"泪洒相思地",许布袋和老马老得三个,已经骑着马上路了。 直到来时,马夫老冯、伙夫老得并不知道来干什么。孙老元只交代他们,跟干儿许布袋去借件东西。老冯、老得自从吃了孙老元的核豆,一心想给老掌柜办事,现在听说事情来了,都很高兴。但听说事情是夜里不是白天,又有些纳闷,说: "老掌柜,借什么东西,白天不去借,还得趁着晚上!" 孙毛旦在一旁说: "白天怕人家家里没人,夜里去才找得着。" 老冯老得一听也有道理,又问孙毛旦: "少东家,到底是借什么,得去三个人?" 孙毛旦说: "去三个人,证明借的东西不轻,得三个人才抬得动,路上布袋告诉你们!" 到了夜里,老冯老得就跟许布袋骑马出了村。临行时,老掌柜又把许布袋拉到旁边交代: "没机会就不干,也不要出了事情!" 许布袋说: "干爹,放心去睡觉吧!" 三个人出了村。一开始大家不说话,等出了村,上了路,打马跑开,三个人才开始说话。老得说: "老冯,夜里没骑马走过路,谁知比白天出路!" 老冯说: "可不!我那年赶马车拉豆饼,一夜走了一百二,放到白天,把马打死也走不脱!" 老得又说: "这借个东西,老掌柜憋了半年!" 老冯说: "也不知借个什么!" 老得问许布袋: "少东家,咱们去哪村借东西?" 许布袋: "去牛市屯!" 老冯说: "借个啥,用得着三个人?" 许布袋说: "借个人头!" 老得笑了: "少东家就会说笑话,黑更半夜,借什么人头!借谁的人头?" 许布袋说: "借李老喜的,他把殿元给勒死了,咱们今天去杀了他!" 老冯老得都严肃了: "真的?" 许布袋"嗖"地从后背衣裳里抽出那把杀猪刀: "看这把刀!" 一说看刀不要紧,老冯老得吓了一跳,老得当时吓得软瘫了,"咕咚"一声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许布袋和老冯都停住马,起来拉他,他瘫在地上不起来,说: "老掌柜也不说清楚,光说借东西,谁知是借人头!吓死我了,我是不敢去了,我没杀过人,我不杀人! 许布袋上去抽了他一马鞭: "起来!不是让你去杀人,杀人的是我,让你们俩在村外牵马等我!" 老得说: "牵马我也不去,我一步动不得了,要去你们俩去,我要回去!" 许布袋说: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先杀了你!" 说着真用刀去砍他。吓得老得一骨碌爬起来: "你别杀,我去,我去!" 三个人又骑马走。老得几次又想从马上瘫下来,但看着许布袋手中的刀,抱着鞍在马上哆嗦。这时老冯说: "少东家,看老得这样子,是真难去杀人。" 许布袋说: "要搁我在队伍上脾气,早把他枪毙了!杀人我一个人去,你俩在村外牵马!" 老冯赶紧说: "好,好,我们在村外牵马!" 到了牛市屯村外,许布袋果真让三人下马,把自己马的缰绳交给老冯: "你俩牵马到麦棵里等着,我进去杀他!" 老冯老得慌忙说: "好,好,我们在麦棵里等着!" 许布袋又往老得脸上亮了亮刀,转身一溜小跑就不见了。吓得老得又瘫在地上,说: "老冯,老掌柜说让借东西,谁知是借人头,吓死我了!知道这,说啥我也不来了!" 老冯这时倒英勇了,说: "原来少东家是让李老喜勒死的,那李老喜也该杀!老掌柜也没有让咱去杀人,就让在村外牵牵马,杀人用的是人家干儿,我看老掌柜够仗义的!" 老得说: "我也知道仗义,只是头一回干这事情,当不住腿的家!" 说着,两人牵马隐到了麦棵里。到麦棵里等了一会,老得又问: "不知要等多长时候?" 老冯挺内行地说: "杀人倒快,就是找人慢。等着吧,反正布袋不回来,咱不能回去,不然见老掌柜怎么说?" 老得说: "愿他杀得快些吧!" 老冯、老得说话时间,许布袋已经到了牛市屯的戏台前。戏台上吊着两盏汽灯,亮得晃眼。这时玻璃脆正唱到小寡妇哭丈夫,戏台下许多人都哭了。许布袋把刀藏好,也挤在人群中听,顺便还在小摊上买了十几个梨糕糖。听了一会戏,吃了两个梨糕糖,将坐在前边的李老喜给瞄上了。既然瞄上了,许布袋就不再着急,安心听戏。 等戏散场,大家呼喊着搬凳子回家,许布袋就远远跟上了李老喜和他的亲家。李老喜和亲家走在前边,女儿抱着睡熟的孩子走在后边,再后边是搬凳子的两个伙计。等一干人回到家,许布袋也绕道上了他家的瓦屋顶。许布袋伏在瓦屋顶上,以为他家很快就灭灯睡觉,可以动手了,谁知李老喜亲家老关又在正房摆上了酒,和李老喜喝了起来。看着窗户纸上透出的两个对饮的人影,许布袋生了气: "本来不想杀他,谁知他还喝酒,这下得杀了他!" 好在两人喝的时间不长,伙计提个灯笼,就把李老喜送到了后院安歇。许布袋也从瓦房上沿到后院。原以为这下安生了,谁知道李老喜睡下也不安生,屋里的灯一会灭了,一会又亮了,他一会睡下,一会又起来了。原来李老喜又跑肚子,睡下一会,就得起床到屋外厕所去解手。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把许布袋气得直吐唾沫,骂道: "今天算是倒霉,看他那个磨蹭劲儿!" 好不容易李老喜睡下了。屋里不再亮灯。许布袋拍了一下巴掌: "你也会老实!" 就顺着房墙下去。谁知屋后有个狗窝,一个狼狗"忽"地一声扑了上来,把许布袋吓了一跳。许布袋正有气没地方出,一把攥住扑过来的狗脖子,生生地把个大狼狗给攥死了。大狼狗一声没吭,先是腿乱踢蹬,渐渐身子就变成了烂泥。许布袋把狼狗扔掉,绕到房前,到李老喜睡的房子,便去拨门。谁知刚一拨,门就开了,原来是虚掩着的。许布袋心想: "他倒胆子大,睡觉不插门。" 进屋以后,悄悄摸到床前,从后衣裳里抽出杀猪刀,估摸出睡觉人头的地方,一刀就下去了。谁知一刀砍了个空,把个枕头给砍烂了,床上也没动静。许布袋吓了一跳,张眼往床上看,床是空的,只有翻起的一团被窝。原来在许布袋和狼狗搏斗时,李老喜刚睡着又拉肚子,这次来得比较急,灯也没点就提着裤子出去了。许布袋只好蹲在床脚下等,心里说: "原想等他睡着送他走,他也不知疼,谁知他没这福气,还得醒着杀!" 心里正说着,门响了,李老喜提着裤子走了进来。许布袋不再等待,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李老喜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突然见有人影黑乎乎扑上来,知道不妙,扭身就往外跳,跳出屋就跑。可他一时着急,吓得也忘了喊。许布袋见他跑了,心里也着了急,端着刀子就追。李老喜跑到院子没处躲,就一头钻进了磨房磨道里。许布袋也跟到磨道里。两人在磨道里转了两圈,人还没杀上。这时老关的马夫后半夜起来喂马,听到磨房有动静,就过来喊: "谁?" 听到有人声,李老喜才想起自己也有嘴,便大声嚷嚷: "快来人吧,快来人吧,有人杀我!" 说完,一头栽倒在磨道里。 马夫吓了一跳,接着在院子里乱跳: "东家,快起来吧,我是不管了,有人杀李村长!"他这么一喊,各屋纷纷亮了灯,人们提着裤子跑出来。许布袋见事不妙,只好收起刀,趁乱又攀上瓦屋顶跑了。 老冯、老得仍在麦棵里等着,看看东方发白,天都快亮了,两人不禁有些着急。老得说: "布袋怎么还不来?说话天都亮了,天一亮,咱们还牵着马藏在麦棵里,被人看到算什么!" 老冯说: "再等一等吧,杀个人哪那么容易!" 正说着,许布袋来了,跑得气咻咻地。跑到跟前,跨上马就跑。老冯、老得也急忙上马跟他跑。等跑出五六里路,三匹马才渐渐慢下来。这时老得问: "怎么样布袋,把李老喜杀了吗?" 许布袋也不言声,又打起马。老冯悄悄对老得说: "看他不言声,肯定是杀了!" 这样到了孙家。孙老元孙毛旦一夜没睡,都在等着,见他们回来,忙将他们引到正房。孙老元急忙问: "怎么这么长时间,把我急坏了,怎么样布袋,得手了吗?" 这时许布袋已经镇静下来,先喝了一瓢水,然后说: "干爹,这次不顺,李老喜光拉肚子,一夜没睡,没个下手处。后来好不容易把他挤到磨道里,谁知又惊起了人,我只好跑了!" 孙老元孙毛旦吃了一惊。老冯老得也吃了一惊。孙老元问: "这么说他没死?" 许布袋说: "没杀到他,他还活着!等明天晚上吧!" 孙老元摇头叹息: "你呀布袋,错失良机,错失良机。你今天没杀到他,他明天晚上还能在那等着你吗?" 等许布袋、老冯、老得下去歇息,孙老元在屋里急得来回转圈,拍着巴掌对孙毛旦说: "我说布袋有些冒失,看冒失不冒失。这么好的机会,让他错过了!唉,也是命该如此,老喜不该死!" 孙毛旦说: "当初还不如让我去!" 这样焦急到天明,突然马夫老冯又回来了,进屋就叫: "老掌柜,老掌柜,我报告你一个喜信!" 孙老元说: "这时还有什么喜信!" 老冯说: "我听街上人说,李老喜死了!" 孙老元孙毛旦吃了一惊: "什么,他死了,不是布袋没杀着他吗?" 老冯说: "布袋是没杀着他,但把他挤到磨道里转了两圈,把他给吓死了!刚才有人见李文闹李文武急急忙忙去牛市屯奔丧呢!" 孙老元一听这话,"扑通"一声心放回了肚里,接着又趴到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老天,这就不怪我了,他命该如此,命该如此!" 第一部分 村长的谋杀(8) 李文闹、李文武赶去奔丧,一下马,扑到磨道里就哭了,"爹呀""爹呀"地叫。女儿巧珍跺着脚哭: "都怪我了,昨天爹说要回去,我没让他走;要昨天让他走了,不就没这事了!" 李老喜夜里睡觉的地方,是亲家老关他舅爷以前住的房子,李老喜来听戏,老关让他舅爷先搬到前院。老舅爷听说在自己房里杀了人,登时也吓瘫了,说: "如果亲家不来听戏,那不就该杀着我了!" 一群人在磨道里哭罢,伙计把李老喜的尸首抬到了正房。接着张罗给他买棺材。亲家老关见到李文闹李文武,感到很不好意思,红着脸摊着手说: "亲家哥,我请亲家来看戏,谁知在咱家出了这事,亲家哥,我是没法说话了!" 李文闹李文武这时倒冷静,作揖说: "大爷,这不能怪你,还是俺爹的仇人。就是俺爹停尸在你家,给你添了麻烦!" 老关见李文闹李文武这样通情达理,心中倒十分感动,拍着手说: "亲家人都死了,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我尽我的能力罢了!" 到了正午,老关家伙计拉回来一口柏木大棺材,给李老喜买回来内外几身新衣。当时换了衣服,儿子女儿看着入了殓,然后老关派马车拉上棺木,女儿外孙坐在车上抱着棺木,李文闹李文武骑马在两边护着,由牛市屯起灵回马村。刚出牛市屯,碰到牛市屯屯长老牛,刚到村外送玻璃脆戏班子回来,见到李老喜灵车,急忙下马,对李老喜的灵车行了个礼,说: "李村长为人随和,想不到也有仇人!" 李文闹李文武也急忙下马,双双跪到地上,给牛屯长磕了个头。 李老喜灵车拉回村,李家开始在门上蒙白布,搭灵棚,举办丧事。村里人见又死了一个村长,都有些害怕,说: "咱这村盛不住村长!" 但也纷纷来送烧纸。副村长路黑小又赶来当执事,站在门口喊丧。孙殿元被勒死,李老喜又当村长,路黑小担心自己的副村长当不成,谁知李老喜又让他当副村长,他对李老喜也有些感激。据说当时为让不让他当副村长,李家还有一番争执。李文闹说: "路黑小纯粹一个见风倒,过去咱当村长,他跟了咱十来年;后来孙家一上台,他又跟了孙家;现在咱又上台了,再不能用他,看他还见风倒不倒!" 李老喜说: "什么见风倒,谁不是见风倒?过去光绪当皇帝,咱跟着喊万岁,现在成了民国,咱不也跟大总统!关键是自己有没有本事上台,别怪老百姓见风倒!" 于是又让路黑小当了副村长。路黑小当了副村长以后,也尽心敲锣开会,说理找人烙饼。现在李老喜突然又一死,路黑小心里也有些害怕,但念着李老喜对自己的情分,也赶过来当执事喊丧。有人来送烧纸,他便喊: "有客奠了!" "奏乐!" "烧张纸!" "送孝布一声!" 喊了一天丧回来,老婆孩子都睡了。路黑小脱光衣服钻到被窝,老婆突然爬到他跟前。路黑小以为老婆来找快乐,便说: "快睡吧,我喊了一天丧,身子软瘫个球了!" 老婆便爬了回去。可路黑小快睡着时,老婆又爬了过来。路黑小有些恼怒,想爬起来打她,这时老婆说: "黑小,我跟你说个事!" 路黑小伸回手: "什么事,你说!" 老婆说: "我知道是谁杀了老喜!" 路黑小"忽"地一下坐起来,睡意全无。问: "你知道?你一个娘儿们家,怎么会知道?是谁?你说!" 老婆说: "我前天夜里下地偷麦,正偷着,路上响起马蹄,我以为是来抓我,就赶紧伏到麦棵里不动了。谁知过来三个人,你猜是谁?是孙老元的干儿许布袋,还有他家的伙计老冯和老得!" 路黑小说: "你碰到人家,也不能说是人家杀了老喜!" 老婆说: "一开始我也不知他们干什么,但他们在路上说话,被我听见了。老冯说去借东西,布袋说去杀老喜,老得还软瘫得掉下马呢!" 路黑小说: "后来?" 老婆说: "后来他们又骑马走了。当天夜里,老喜不是被人杀了?" 路黑小不说话了,慢慢将身子躺了回去。接着浑身打起了哆嗦。李老喜一死,他就觉得有些蹊跷,现在听老婆一说,他明白两个大户人家起了仇杀。仇杀为了什么?路黑小也明白了,为了一个村长,谁能打锣召集开会。他们杀来杀去不要紧,自己都跟他们当过副村长,给他们打过锣,别到头来把自己也挤到中间,被人给害了。这样思来想去,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早又得爬起来去当执事。这执事就当得心神不定,无精打采。有两次把丧的次序都喊错了,还没有喊"烧纸",就让孝子送"孝布"。惹得门外一班吹响器的轻声笑了。偏偏中午时候,又来了一帮奠客。这奠客不是别人,正是孙家老掌柜孙老元。前边有几个孙家的伙计,抬着一个大黑食盒子。和去年孙殿元死时,李老喜去奠一个架式。当李家伙计接过食盒子把它摆到灵前,孙老元要上前祭奠,先与路黑小作揖,路黑小一看孙老元的眼睛,登时就瘫在地上昏了过去。只好被李家伙计架了下去,另换了一个执事。 丧事办了两天了,奠客渐渐少了。晚上,客人散了,李家兄弟和闺女巧珍一边跪在李老喜棺材前守灵,一边商量爹到底是被谁害的。李文闹对姐姐巧珍说: "爹是在你家被害的。你公公家也废物,凶手都杀到了家里,硬是没捉住他,让他跑了!" 李文武替姐姐开脱说: "枪手都会飞檐走壁,怎么能抓住?" 巧珍半天没说话。突然又问: "只是不知是谁雇的枪手?" 这时李文武说: "必定是孙家!" 李文闹问: "怎么料定是他家?" 李文武说: "你想嘛,咱家别的还有什么仇人?必定是你上次弄死了人家儿子,被人家知道,现在发作了!" 李文闹说: "他儿子关我大狱,我该弄死他,可他怎么敢弄死咱爹!" 说着站起来: "我这就带几个人,去平了他家得了!看他也敢杀我!" 李文武说: "哥,说你不通情理,你可真不通情理,你还没个证实,咱也只是猜疑,怎么好杀人家!" 李文闹只好又坐下。 这时巧珍说: "要证实也容易,我看只找一个人就够了!" 李文闹说: "找谁?" 巧珍说: "就找路黑小!我前天哭灵时发现,路黑小在前边喊丧神色不对,有好几次喊都喊错了。后来孙家来祭,他又晕倒了,这里边必定有蹊跷。要不就是他杀了咱爹,要不就是他知道是谁杀的,不然神色不会这个样子!" 李文武、李文闹说: "这话有理,这话有理。" 接着李文闹就喊伙计: "去把路黑小叫来!" 李文武补上一句: "就说叫他过来商量后天出殡的事!" 伙计走后,李文闹问: "他来了怎么问他?" 李文武说: "这是你的事啦。停会我跟姐姐下去,你来问他!" 路黑小那天中午晕倒,被人抬到家里,直到下午才缓过劲来,嘴里还嘟囔个不停: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老婆给他做了一碗酸辣疙瘩汤,喝下去,心里才缓过来。老婆瞪他一眼: "知你这么胆小,当初我就不该告诉你!" 路黑小说: "那天晚上你就不该偷麦子!" 又自言自语说: "村长死了,又得换村长,这回我是说啥也不当那个副村长了!" 老婆说: "不当也好,当这个副村长,也没见你挣回万贯家产,好好贩你的牲口,好好种地,咱过个安生日子!" 路黑小连连点头,决心跟老婆过普通百姓的安生日子。晚上老婆做饭,他就到灶下烧火。老婆也很喜欢。一家人早早吃完饭,就脱衣裳安歇。这时李老喜家的伙计来了,在窗外喊: "路村长,少东家喊你去!" 路黑小拍着手说: "看看,看看,你不想当,还跑不了你哩!" 路黑小问: "找我什么事?" 伙计说: "商量老掌柜后天出殡的事!" 路黑小才略略放心。穿衣服起来,跟伙计去了。来到李家,到处没人,进了灵堂,就李文闹一个,路黑小还有些怪异,问: "文闹,后天才出殡,怎么今天就没人守灵了?" 李文闹在棺木前黑着脸说: "这个灵不守了,找到杀俺爹的凶手了,先报了仇,再埋俺爹不迟!" 路黑小顿时脸吓得就白了,哆哆嗦嗦问: "你们把凶手找到了?是谁?" 这时李文闹"刷"地扯出一把杀猪刀,用刀指着路黑小说: "就是你!" 劈胸揪过路黑小,又对棺材说: "爹,杀你的凶手找到了,我这里给你报仇,你闭闭眼吧!" 然后就要往路黑小胸膛里扎,把路黑小吓得魂都没了,他连声叫: "少东家饶命,少东家饶命,老掌柜不是我杀的!" 李文闹说: "怎么不是你杀的,有人看见你了,孙家伙计来报告,说看见你杀的!" 路黑小急了: "他这才是恶人先告状,我不告发他,他还告发我!" 李文闹又将刀逼了逼: "那你说清楚是谁杀的,说不清楚就是你,我还是先杀了你再说吧!" 又把刀子往里扎了扎,已经刺破了一层小棉袄,挨到了皮肉。 路黑小眼前一阵黑,说: "饶了我,饶了我,我说,我说!" 就把老婆告诉他的话说了。 说完,李文闹放了他。这时李文武和巧珍也出来了。李文武扶起路黑小: "老路,我哥性子急,错怪了你,看在我爹面上,你担待着点!" 路黑小这才知道李文闹使的是计策,但也只是擦汗说: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巧珍这时哭了: "文闹文武,凶手是找到了,就看你们两个的了!" 又扑到棺材前哭: "爹,你死得好惨,你让人给吓死了!" 这时李文闹对路黑小说: "你回去吧,出门一个字不要说!" 又比了比自己的杀猪刀。 路黑小忙说: "我不说,我不说!" 然后退了出去,撒退就往家跑。刚跑到家,又晕过去了。等醒来,老婆晃他的头: "你怎么了,叫你去说些什么?" 路黑小跳起搧了老婆一巴掌: "x你妈,都怨你了!以后再不要夜里偷东西了!" 路黑小走了以后,巧珍去睡了,李文闹和李文武在一起商量报仇。李文闹说: "怎么办吧,爹死了,就剩咱们俩!" 李文武说: "还能怎么办?人家把咱爹都杀了,等送爹入土,就想法报仇呗!" 李文闹说: "咱这次找一个高手,把他家灭了算了,省得以后再来找麻烦!" 李文武叹口气说: "哥,灭不了,这次不光是姓孙,还有许布袋,还有马夫老冯,厨子老得,牵涉的面挺大!" 李文闹说: "管他大不大,牵涉到谁,就杀了谁!" 李文武说: "那得雇多少土匪!一下杀几口人,动静也太大!他们人都是分散的,又不聚到一起等你杀,如何动手?这次比上次杀孙殿元复杂。那次是一个人,这次人家人多不说,说不定还防着呢!" 李文闹急了: "依你这么说,咱不杀他们算了!" 李文武想了想说: "也不能不杀,也不能全杀,得杀主要的,想一个马夫,一个厨子,也不敢动手杀咱爹,无非给许布袋打打下手罢了,杀他们也没意思。要杀,许布袋一个,孙老元一个!" 李文闹说: "孙毛旦也不能留着,那家伙在街上骑马,见了我,正眼都没看过一个!" 李文武说: "那只能放到以后,口不能开得太大,还是先杀许布袋和孙老元!" 李文闹说: "好,等丧事办完,我就去雇人!还找上次那个枪手,勒死孙殿元,他活做得挺利索。就是少给他二十块光洋,看上去有些不高兴!这次给他补上算了!" 李文武又说: "哥,依我说,先不要雇人。以前咱走这条道杀了孙殿元,他家也走这条道杀了咱爹,这条道不能走了,不然杀来杀去没个完!" 李文闹说: "不找枪手,谁还能替咱报仇?" 李文武说: "咱找县司法科老马!" 李文闹从鼻孔喷出一股气: "县司法科老马?亏你想得出,看他那个样子!再说,与他不沾亲不带故,他能帮咱?他倒是关过我几个月!" 李文武说: "他为什么关你?是因为你逼死了佃户老婆,人赃俱在!这次许布袋他们杀了咱爹,咱也有人证,何不用老马?他就是吃这碗饭的,咱是冤主,又有人证,他说什么也得把许布袋和老冯老得抓起来。咱先借他的手杀了许布袋再说!除了这个孽障,咱再对付孙老元!说不定到大狱里他们三个一交代,把老元扯进去,把老元也解决了!咱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解决了,有何不好?再说,咱借老马杀了仇人,人就是老马杀的,不是咱杀的,咱只是一个冤主,以后孙家就不会把仇气对住咱;咱雇人杀了他们,咱又成了凶手,他们又把咱当仇人了!这样杀来杀去没个完。能用老马,还是用老马!" 李文闹已经听得分不清李文武在说些什么,他倒是偏着头看着李文武: "老弟,什么时候,你肚子里添了这么些道道了!" 李文武说: "哥,咱爹死了,以后就靠咱俩,咱遇事不能莽撞。那样,三弄两弄,把咱也弄进去了!" 李文闹说: "你说了这么半天,先按你的试试吧!试不成,我再去雇人不迟,反正一个许布袋,一个孙老元,跑不了他!" 第一部分 村长的谋杀(9) 老马来了。仍带着他的两个股员。这次的老马,不比以前的老马,腰里新添了一架盒子,与人说话,动不动就拍拍它。李文武前去告状,派马车去接他,老马说: "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你村尽出些人命案!我看司法科不要设到县里,设到你村算了!" 李文武赶紧趴到地上磕了个头: "马股长,小民冤情太大,爹被人杀了,马股长不去,凶手难以惩办,求马股长给小民做主!" 这时旁边一个股员说: "老马,咱们去吧,这个案儿好破,凶手在那明明白白摆着,到那绑人就完了!" 老马瞪了股员一眼: "你本事大你去吧,看你能把人绑回来!" 李文武怪股员插嘴,忙又磕了一个头, "马股长不去,凶手肯定难以伏法。请马股长念小民的冤情,亲自动身去一趟。要是股长不去,小民也不活了!" 老马见一个财主一个劲儿给他磕头,这才缓过劲儿来,说: "你起来吧,杀人偿命,民告状官不能不究,这是自古的王法,何况咱们民国了!我这两天本来心口疼,不能乱跑,念你爹被人杀了,我去一趟吧!想他两个佃户,一个地痞,杀了人就能没事儿了!" 这样,老马和两个股员,被李文武接到马村来了。一进马村,李文武说: "请股长先到舍下用饭!" 老马当下把盒子抽出来: "少东家,我公务在身,还是先办了公事,再去你家打扰不迟!" 接着指挥两个股员: "先去把老冯、老得、许布袋给我绑了!" 接着又对李文武说: "你是不懂啊!我们先去你家吃饭,凶手知道我们来,不早跑了!先绑了凶手,再到你家吃饭,我心里,你心里,不都踏实了?" 李文武这时倒佩服老马,连连点头: "股长英明,股长英明!那我回家准备去了!" 老马带着两个股员,就去了孙老元家。孙老元正在屋里吸烟,孙毛旦在旁边站着,忽然见老马端着盒子进来,后边还跟着两个股员,两个吓了一跳,孙老元赶快迎出来: "哟,老马来了,毛旦,赶紧叫人倒茶!" 老马板着脸说: "倒茶不倒茶,老掌柜,我公务在身,今天来打扰你,你多担待吧!" 说着,将盒子炮拍到了桌子上。 孙老元孙毛旦一听老马的口气,知道事情坏了,孙毛旦当时就有些筛糠,孙老元到底老练些,仍笑着说: "老马是县上的官员,平时请都请不到,哪里能说打扰!" 老马坐到椅子上说: "老掌柜,咱长话短说吧,事情发了,你家干儿许布袋、马夫老冯、伙夫老得,合伙谋杀李村长,被人告了!我今天来,是来拿人犯了!" 孙老元摊着手说: "老马,冤枉啊!李村长近日死了不假,可并不是我家人害的?老马你是明白人,孙李两家,历来有仇,这是栽赃陷害呀!" 老马笑了笑: "老掌柜,瞒不住了。据李家说,这事是有人证的,贵村副村长路黑小他老婆,那天晚上到地里偷麦子,你家三人去牛市屯害李村长,路上的话,都被她听到了!要我把路黑小和他老婆传来吗?" 孙老元孙毛旦一听这话,眼前都一黑,张张嘴,都说不出话。老马又一笑,命令两个股员: "下手,抓老冯、老得和许布袋!" 两个股员当下就拿着绳子下去了。这时孙老元缓过劲来,向孙毛旦使眼色。孙毛旦会意,溜出屋子,扒墙到后院,又绕道出村,也顾不上骑马,斜踏着庄稼地就往杨场奔去,给许布袋报信儿。 屋里剩下孙老元和老马。这时孙老元说: "马股长,这事是瞒不过你。可你明白,李老喜确实不是三个孩子给杀的!当初我儿孙殿元,可是李老喜给杀的!" 老马说: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为了殿元,我不也来过?让你有信儿去报告我,没有报告,我就不知道是谁杀的了;这回人家报了案,我就说这回吧!" 孙老元急着说: "当初殿元确实是被李家雇枪手勒死的。我也一直想报告股长,可几个孩子不懂事,想吓唬一下李老喜,趁他去听戏,就吓唬了他一下,谁知一吓就吓死了,确实并没有杀他!" 老马说: "杀他没杀他,到县里过过堂再说吧!" 这时孙老元赶紧到里屋拿出几十块袁大头,往老马手里塞: "马股长,都怪几个孩子不懂事,也是我管教无方,早依我报告马股长,殿元的仇也报了,也不会出现这事。可李老喜确实是被吓死的,不是杀死的,马股长明镜高悬吧!" 老马推着袁大头说: "老掌柜,这是何必,我又不缺钱花,叫别人看见,倒是我老马爱财了!" 孙老元将袁大头直接装到老马口袋: "知你不缺钱花,可你的钱是你的,这是我老头的一点心意!" 老马这时叹口气说: "老掌柜,我尽力而为吧,可这是人命案儿,怕也有些不好办呀!" 正说着,老冯、老得已五花大绑被两个股员推进来,老冯正在喂马,老得正在和面,突然被人五花大绑绑了,吓得魂早飞了。见了孙老元,才会说话,一个劲叫: "老掌柜、老掌柜,快让他们放了我们!" 可老掌柜也只是搓手叹气,老马端起盒子说: "绑了还不老实,再说话我崩了你们!" 老冯老得这才瘫到地上,不敢再说话。老马问: "许布袋呢?" 两个股员说: "听说他不住在这里,住在老家杨场!" 老马跺着脚说: "那还等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骑马去绑他!" 一个股员就赶紧去马棚拉马,骑上就朝杨场跑。这时老马向孙老元拱拱手说: "老掌柜,你歇着,我告辞了,两个人犯我先带走。回头通知他们家属,把铺盖送到大牢里去吧!" 说完,就和另一个股员带着老冯老得,去了李文武家。李文武李文闹早在门口等着。因过去老马曾绑过李文闹,关过他几个月,李文闹见老马有些不自然;老马却不在意,见他该怎么打招呼,还怎么打招呼。李文武李文闹见老马果真绑了老冯老得,心里也很高兴;可一见没有许布袋,急忙问: "许布袋呢?" 老马说: "放心,已经派人到杨场绑去了!" 然后让股员把老冯老得脸对脸绑到一棵大树上,进李家去吃酒。酒吃到一半儿,另一个股员回来了,报告: "老马,许布袋跑了!" 李文闹李文武大吃一惊,急得跺脚: "咦,怎么让他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股员说: "我骑马去找,听邻居说,早跑了一个时辰了!" 这时老马倒不着急,说: "跑了怕什么,跑了和尚跑不了寺,等会你再去一趟,把门给他封了!" 李文闹说: "封门管屁用,得把人抓住呀!" 老马一听这话不高兴,把酒杯放下说: "谁不想抓人?他不是跑了嘛!封门不管用,停会不要封了!" 李文武见老马发了火,急忙解释: "马股长,我哥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许布袋能早一个时辰跑,必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这通风报信还能有谁呢?必是孙家的人!" 李文闹说: "必是孙毛旦那个家伙!孙老元、孙毛旦都不是好东西,害我爹必是他们出的主意!许布袋跑了,索性把孙老元、孙毛旦两个抓起来抵上算了!" 老马一听李文闹的话,又不高兴: "大少爷说这话,就是不懂官司上的事了!办案儿抓凶手,没听说抓人家一家!我这是办公事,不是替你报私仇来了!我还听说,令尊还不一定是被人杀的呢,还可能是他自己吓死的呢!" 李文闹瞪着眼: "吓死和杀死,有什么区别?" 老马见他顶嘴,心里更不高兴,拍了拍身上的盒子炮说: "照你说,我现在开一枪,把你吓死,我还是凶手了?" 李文武怪哥哥不会说话,又赔笑脸对老马说: "股长今天来,能抓住两个凶手,也算不错。许布袋那里,烦股长再操些心,哪天堵住给抓了也就算了!" 老马仍咕嘟着嘴说: "我怎么不想堵,该堵我自然会派人去堵了!就是令兄太不会说话,当初他不也因人命关过大牢!最后是怎么放出来的?" 李文武说: "都是多亏老马,都是多亏老马!" 就给老马上酒。 李文闹见老马真耍开脾气,也过来说: "老马,我心粗嘴笨,不会说个话,老马多担待吧!" 老马心里这才舒坦些。 酒喝到下午,老马、两个股员要带着老冯老得回去了。临上车,突然老马又说: "对啦,还有两个人,也得绑起来解到县里!" 李文武问: "还有两个人?还有谁?" 李文闹问: "该不是孙老元和孙毛旦吧?" 老马说: "一个是路黑小,一个是路黑小他老婆!" 李文武忙说: "老马,他们不用绑,他们并不是人犯,他们只是个证人!" 老马说: "对啦,就是要这个证人,到大堂上好对质呀!" 听老马这么说,李文闹、李文武也没话说。老马就叫两个股员下去,到路黑小家,把路黑小和他老婆给绑来了。副村长路黑小仍失魂落魄的,见人来绑他,就让绑,没说什么,倒是路黑小他老婆大叫大闹,见了老马还叫: "老马,你这断的是哪门子案,我在麦地偷听了两句话,犯王法了?" 李文武给解释: "黑妮,不是说你犯法,是让你到县里对质!" 路黑小老婆说: "对质?我和黑小到县里对质,家里七个孩子谁管?老马,你索性连我七个孩子也绑走得了!" 老马听她这么说,倒不说话。这时李文武说: "老马,七个孩子是个事,我看,也别往县里绑了,就在这里对对算了!" 老马想了想,说: "这个老娘儿们,她倒难缠了!" 于是就在这对质。对完质,签了字,画了押,就把路黑小和他老婆放了。路黑小他老婆见自己一番话起了作用,倒挺神气,一边回家一边说: "说绑人就绑人了?吓唬不住谁!当是这阵势我没见过哩!" 路黑小跟在老婆后头,仍是无精打采的。偏偏在胡同口又碰上孙老元。孙老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出来探听消息,见了路黑小,顿着拐棍说: "黑小黑小,咱爷儿们在一起不错,你怎么这么坑害俺呢?" 路黑小这时哭了,揪着自己的衣裳襟说: "老掌柜,我也是没办法,李文闹的小攮子逼到我胸口!" 接着又用巴掌搧自己的耳光: "谁让你爱当这个副村长,谁让你爱充人物头!老掌柜,这回我可改了,以后打死我,我也不充人物头了!" 这边老马、股员带着人犯坐马车走了。老冯和老得,分别被绑在马车两边的大辕上。马车上了路,气氛有些缓和,老马、两个股员都解开了衣服,开始说笑。股员说: "老马,今天还算不错,三个人犯抓住两个,还怎么了?以前还没这样过哩!回去你给科长说说!" 老马说: "说说是要说说,就是李文闹那个家伙不会说话,跟我还犯贱哩!当初不是我,能从大狱里给他放出来?" 这时老冯插说话: "老马,这回不会杀了我们吧?" 老得说: "老马,我们哥俩儿啥都没干,人是布袋吓死的,我们也就是在麦棵里看个马!" 老马拿出烟袋,照他们俩人头上一人来了一下,接着吸着烟说: "杀你们不杀你们,不是我老马能做得了主的,得回禀科长县长,看他们怎么定吧!按说事情是不大,也就看个马,可你们这俩人比较可恼!你们一个喂马的,一个做饭的,不好好喂马做饭,掺和到人家事里干什么?仇气是人家李家孙家的仇气。人家为啥有仇气?争村长哩!你们在里边忙乎什么?你们把李老喜杀了,村长就轮到你们了?你们不还是做饭喂马?你们跟着人家跑什么?说你们傻,你们就是傻;说你们是刁民,也不为过。依我的脾气,还是杀了你们好!省得以后再跟人瞎掺和!" 老冯老得忙说: "老马饶命,老马饶命,这次饶了我们,以后再不掺和了!" 老马说: "就是,安安生生做个良民,比什么不好,管他谁当村长哩?谁当村长,都安安生生做饭喂马,保证我不抓你!" 老冯老得连连点头: "是哩,是哩!" 这样把老冯老得解到县里,下了大牢。第二天,孙老元又让人给老马家里送过来一布袋芝麻。老马收下芝麻,就去给司法科长汇报情况。司法科长是他姐夫。案情简单说过,老马说: "姐夫,两个刁民,没有大事情,也就看个马,放了他们吧!" 姐夫打个哈欠说: "我知道了,看县长怎么说吧!" 第二天,科长回禀县长。谁知县长这两天心情不好。这一段县里土匪四起,社会秩序不稳,上峰责备下来,县长正想抓两个土匪杀了,镇一镇地面,可土匪哪里是好抓的?现在见送来两个刁民,就想将他们充数,于是说: "什么看马?看马和杀人是一样的!没人看马,另一个凶手也不敢杀人!这样的刁民,简直就是土匪!杀了他们!将他俩的人头挂到城门楼子上!" 于是,可怜马夫老冯、伙夫老得就被杀了,人头被挂到了城门楼子上。由于天越来越热,哄了许多苍蝇。三天以后,头就有些发黑发臭了。 消息传到马村,苦主李文闹、李文武十分不满意。李文武说: "杀错了,杀错了,让杀许布袋,谁知竟杀了老冯和老得,倒让许布袋给跑了!" 李文闹跺着脚埋怨弟弟: "我说不该找老马,你非要找老马,看看事情办的!老冯老得他杀了,真正的凶手还留着,等于仇一点没报!" 李文武也有些后悔,说: "当初不该找老马,当初不该找老马!" "你说仇咱还报不报了?要报,不还得去找土匪,真是脱裤子放屁,多费二回事!" 李文武叹息: "是我把事情办坏了,老马依靠不得!" 又劝哥哥: "就是找土匪,也只好再等一等了,刚杀了老冯老得,动静别一下弄得太大!" 李文闹说: "看这事情办的!" 孙老元听说老冯老得被杀,也吓了一跳,埋怨老马不仗义,白拿了人家的袁大头和芝麻。想到老冯老得对他的忠心,也有些伤心,落了几滴眼泪,连说: "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 忙让孙毛旦给两个人家送去些粮食和布匹,让他们好好办两人的丧事。两人的家属倒不错,都没有找孙老元来闹,都说: "县里要杀他,有什么办法?" 又对孙老元有些感激: "老冯老得都死了,不在他那干了,还送粮食和布匹!" 孙毛旦见事情渐渐平息,骑马到大荒甸子上给许布袋送了个信儿。许布袋听说没事了,也渐渐从大荒甸子里走出,又到杨场和马村活动。有人看见他们,有天天快黑了,两人在一起骑马打兔子。 第一部分 村长的谋杀 附记 李老喜死后,马村一时又没了村长。孙毛旦对孙老元说: "叔,上次殿元哥死,村长被人家抢去了;现在李老喜死,村长又该轮到咱家了吧?" 孙老元急忙摆手说: "快不要说那个村长,快不要说那个村长,为个村长,我已经丢了一个殿元,丢了两个伙计,你不要再给我惹事!" 孙毛旦听孙老元这么说,心里悻悻地。可他仍不死心,仍想到乡里活动活动,当这个村长,也打锣让人开会,断案给人说理。可没到他活动,李家大少爷李文闹已经提了两瓦罐香油去了乡上。乡上仍是那个老乡绅老周,过去与李老喜不错;现在见李老喜死了,李老喜儿子又提着香油来看他,子承父业,也是应该的,于是就同意李文闹继任村长。 李文闹当村长以后,仍打锣召集开会,仍给人断案说理。村公所的牌子,仍挂在他家门口。副村长仍用的是路黑小。本来路黑小说啥也不干这个副村长,说: "大少爷,你除非打死我,我不干这个副村长!" 李文闹说: "那我就打死你!" 就真扬鞭子要打。路黑小无奈,只好又当上了,在村里打锣。不过他这锣打得无精打采,声音也变老了,有气无力。逢到断案说理,找人烙的饼也是一边凉一边热。李文闹发了火,问: "黑小,你这副村长是怎么当的?怎么没过去当得有劲?" 路黑小也急了,急出一眼泪: "大少爷,我不想有劲?可劲已经让吓回去了,我有什么办法?" 李文闹见他发了火,也对他没办法。 李文闹的村长当了半年,突然想起一件事,即还要给父亲李老喜报仇。因为这天他在街上,影影绰绰看到了许布袋。于是与李文武商量,去雇土匪。没想到没等他去雇土匪,土匪来找他了。来找他的土匪,就是上次他杀孙殿元时雇的那个枪手。上次勒死孙殿元,该付给人家五十块光洋,李文闹克扣下二十块,惹得那枪手很不满意,还在锅三的饭铺喝醉了。没想几年之后,这个枪手发了,由单崩一个人,发展到十来个人,七八条枪,成了一支小队伍的司令。这天这支小队伍半夜从马村路过,司令突然想起旧事,就带队伍闯到李文闹家,把赤条条的李文闹给勒死了。李文闹一开始还认为是孙家雇的人呢,后悔自己下手晚了,后来认出司令,知道是为那二十块光洋的事,忙说: "大哥,我还你二十块光洋就是了!" 这司令只是笑笑,摆摆手,就让部下把李文闹给勒死了。接着将李家的光洋敛到一块,也不多拿,只拿了二百块,说: "以一当十。" 将光洋装到一个布袋里,让一个小土匪背着,就带着队伍走了。 李文闹一死,村中大乱。李文武忙着张罗给哥哥办丧事。这时孙毛旦趁乱把村公所的招牌,扛到了自己家。许布袋也来了,两个人便合计着来当这个村长。孙老元又劝他们: "孩子,为了一个村长,死了多少人,过个安生日子吧,别让人家再杀了你们!" 这时许布袋说: "干爹,我有一个办法,咱就当得了这个村长!" 孙老元问: "你有什么办法?" 许布袋说: "看着谁想杀咱,咱判他个谋反,先动手杀了他!" 孙毛旦说: "对,对,先杀了他!" 两个人不顾老掌柜的劝告,到乡上活动活动,花费一些,真当起了村长。许布袋当正的,孙毛旦当副的,把路黑小的副村长给辞了。路黑小听说这一任不让他当副村长,当下趴到地上给许布袋孙毛旦磕了两个响头。 用许布袋的办法,两人真把这个村长给当住了。两人一口气当了许多年。许多年中,以谋反为由,杀了一个李小闹(李文闹的长子,长到十六岁那年),杀了一个周罗恩(一个无法无天的地痞),打残了一个路片锣(一个又臭又硬的佃户),该杀杀该打打,就把村民给镇住了。一次许布袋问孙老元: "怎么样干爹,我在队伍上干过,知道这一套,对付这帮刁民,就得用这个办法!" 孙老元直摇头: "我是老了,我是老了。" 许布袋从此就长住在孙家的西厢院。那里既是村公所,又是他的宿舍。后来孙毛旦做媒,又把孙殿元的前任小老婆、镇上饭铺老板锅三的女儿锅小巧嫁给了他。从此也成家立业,一年后。生下一个女孩,取名许锅妮。 孙殿元的儿子孙屎根,也渐渐长大了。到鬼子兵来到中国时,他已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 他们这一茬人,都已经长大了。 第二部分 鬼子来了(1) 一九四○年 孙毛旦头戴战斗帽,骑一辆东洋车回来了。村里人没见过东洋车,听见铃响,都跑出来看。一些娘儿们小孩,跟在他车后跑。边跑边喊: "毛旦会骑洋车了!毛旦会骑洋车了!" 孙毛旦为了让大家看清楚些,又骑着车在打麦场转了一圈。转完圈回到家,孙毛旦先到正房趴到叔父孙老元的遗像前磕了四个头,然后到西厢院,与干哥村长许布袋说话。 许布袋正在家给老婆上火罐。老婆锅小巧当年坐月子时织了两匹布,落下一个腰疼的毛病。现在女儿许锅妮已经十七岁了,腰疼的毛病还没退下,一遇阴天就犯,要许布袋给上火罐。孙毛旦挑帘子进来,见许布袋正骑在锅小巧身上上火罐,猛地一拍身上的盒子炮: "捉奸捉奸,青天白日,两个人鬼鬼祟祟干什么!" 把床上两个人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孙毛旦,锅小巧说: "毛旦,下次可不要一惊一诈的,别把我苦胆给吓破了!" 孙毛旦"哈哈"笑了。许布袋上好火罐,从床上跳下来,就去抽屉里摸烟袋。孙毛旦说: "不要摸烟袋了,我这有省事儿的!" 从口袋掏出一包东洋烟,递给许布袋一支。两人燃着。吸了两口,许布袋又将烟扔到了窗户外边,说: "这xx巴日本人,弄得烟叶都变了味儿!" 又去摸烟袋。 孙毛旦说: "那是你吸不惯!吸惯纸烟,还嫌本地烟有土腥气呢!" 锅小巧在床上说: "毛旦,下次回来,给我捎两贴膏药吧!" 孙毛旦说: "我给你弄两贴洋膏药,保你一贴上去,连病根揭下来!" 锅小巧说: "那洋膏药也不知有没有毒?" 孙毛旦拍着巴掌说: "给你弄膏药,你说有毒,要不说你是土包子,洋药不比火罐管用。人家还生产洋药干什么?多生产些土罐就行了!上次警备队一个新兵,被八路军打伤了胳膊,人家日本军医要给他上洋药,他哭闹着不让上,怕洋药有毒,谁知一上去,三天就能抬胳膊了!" 接着将自己的战斗帽摘下来,递给许布袋说: "布袋,你看看这战斗帽,也是人家弄的,别看后边缀了几个布条条,那是海绵,子弹都打不透!" 许布袋接过去摸了摸,将帽子扔到炕上: "xx巴一块软布,子弹会打不透?一会我打一枪试试?" 孙毛旦又急得红了脸: "试试就试试,我们试过几回了,说打不透,就打不透!" 锅小巧拾起帽子摸了摸,说: "打透打不透,戴上这帽子不冷!" 孙毛旦撅着嘴说: "是不冷呀!日本人一人一顶,警备队小队长以上才发哩!" 许布袋朝孙毛旦身上打量一下,最后目光落到他的匣子枪上: "毛旦,你上次来时背的是快枪,这次怎么换盒子了?" 说快枪换盒子,孙毛旦又高兴了,忙把盒子从木头枪匣子里抽出来,递给许布袋说: "你看看这盒子怎么样?" 许布袋上下拨弄了一会儿,说: "不错,这枪不老,正好使的时候,发给你的?" 孙毛旦这时不好意思地说: "发倒是还没有发,这是临时借塌鼻子的!" 许布袋也知道塌鼻子,是警备队的队长,说: "咱们到地里打几枪去?" 孙毛旦这时有些为难: "枪里的子弹不多了!" 许布袋生气了,将枪扔给孙毛旦: "你这混的是什么!有名跟了日本,谁知连个枪都不让打,不是白落了一个汉奸!" 这时孙毛旦涨红了脸,说: "什么不让打,主要是今天子弹带得不多,哪天你到县城去,看子弹管够你!今天枪里子弹一共八发,你打三发算了!" 许布袋将火罐从老婆身上拔下来,就跟孙毛旦一块到地里去打枪。孙毛旦说让他打三发,许布袋偏偏打了一个连发,扣住指头不动,五发出去了,急得孙毛旦直跺脚: "布袋,你瞎闹什么,我晚上还要回去,子弹打完,剩下一空身枪,路上碰到中央和八路怎么办?" 许布袋这时"嘻嘻"笑了: "有把握,还给你剩了三发!" 打完枪,两个人回家。这时伙夫小得已经把饭做好了。主食是烙饼,菜是一个腌萝卜条,一个辣子鸡。小得就是过去伙夫老得的儿子,老得在民国初年被县里正法后,老得老婆就把小得送来,渐渐长大,也学着到伙上做饭。饭做到现在,已经能够做出个味道。孙毛旦吃了一块辣子鸡,连连称赞: "鸡做得有味,鸡做得有味!" 正好小得端着托盘来上汤,孙毛旦说: "小得,几天不见,你出息多了,饭越来越会做了!" 小得垂手站在那里: "少东家别笑话我!" 孙毛旦摸出一支洋烟,递给小得说: "停几天我领日本人来,你也做个辣子鸡给他们吃!" 小得接过烟说: "那我可不敢,别做出来不合日本人的口味,他们打我!" 孙毛旦说: "不怕,有我呢!" 小得退出去,许布袋问: "怎么,停几天你要带日本人来?" 孙毛旦拍了一下脑袋: "看,光顾吃鸡,把正事儿忘了。布袋,我这次可不是回来玩的,是有正事。日本人要一车白面,两头猪,这次派到了咱村,让我来下通知!" 许布袋一听要白面和猪,便把筷子扔到了桌子上: "毛旦,咱村的佃户们可成天煮槐树叶,哪里还有粮食?" 孙毛旦说: "槐树叶谁不知道?可粮款是挨村派,轮到咱村,我有啥办法?就这还是我来下通知,要换一个人,假公济私,把白面说成两车,把猪说成四头,你不也没办法!" 许布袋叹口气: "一个月不出,来了几拨,中央军来收过一次粮款,八路军来收过一次粮款,土匪还来要过一次东西,现在又轮到了你们!" 孙毛旦说: "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其它军队来收粮,都是非法的!" 许布袋说: "这个xx巴村长是没法当了,一急,我也到大荒洼入土匪去!" 孙毛旦摇着手说: "别入土匪,别入土匪,要想出来混事,也跟我到城里当警备队得了!" 许布袋说: "我才不当警备队,当了警备队还得借枪使!" 孙毛旦脸又红了,撅着嘴说: "就借了一回枪,你可说个没完了!" 这时许布袋的女儿许锅妮走了进来。许锅妮已经十七岁。许布袋虽然长得黑乎乎的,一头黄发,女儿却像锅小巧,长得十分漂亮,一根大黑辫子拖到屁股蛋子上。前些年许锅妮一直在上学,先在村里上私塾,后来跟干哥孙屎根到开封一高读过两年。后来日本人来了,学校转移,她没跟着转移,就回家里来了。许锅妮小的时候,与孙毛旦有些不大对头。出生几个月,别人抱她可以,孙毛旦一抱她就哭,气得孙毛旦拍着巴掌说: "你小小年纪,倒跟我是仇人啦!" 后来长到四五岁,她总是从她家撵孙毛旦,不让他在她家吃饭,弄得孙毛旦挺尴尬,孙毛旦说: "早知这样,我给你爹做媒干什么!" 等许锅妮长到五六岁,懂事了,才不撵孙毛旦。这时孙毛旦倒抓住她辫子拔萝卜,拔得她直哭。见一次面拔一次,弄得她怕见孙毛旦。孙毛旦说: "这就对了,小时候我怕你,现在让你怕我!" 许布袋锅小巧见他们两个在那里逗,也不管他们。 许锅妮长大以后,与孙毛旦关系很好。孙毛旦在村里当个副村长,整天没事干,也就是溜猫斗狗打兔子;玩的时候,都带着许锅妮。后来该上学了,锅小巧不让她上学,让她在家学纺棉花,许布袋那时迷上了牌不管事,也是孙毛旦决定让她上的私塾。孙毛旦对锅小巧说: "纺什么花,我就讨厌纺花!不要纺花了,让她上学!" 锅小巧过去是孙殿元的小老婆,知道孙毛旦手抄马鞭的厉害,孙毛旦决定让上学,许锅妮就上了学。后来许锅妮到开封上一高,孙毛旦让她从开封捎过一次烟土,她也给捎了。许锅妮一高转移回了家,孙毛旦已经跟塌鼻子勾上,到县城当了警备队小队长。许锅妮虽然知道那叫"汉奸",但他是跟自己玩惯了的叔叔,也就恨不起来,见面还打闹。只是许锅妮在一高时跟干哥孙屎根也很好,现在孙屎根当了八路军,与孙毛旦成了两支队伍,这让许锅妮心里有些别扭。但别扭归别扭,她见了谁仍跟谁玩。现在进屋看到孙毛旦,瞪着眼睛说: "毛旦叔,你还在这喝酒呢,你的东洋车,早让几个孩子给玩零散了!" 孙毛旦一听东洋车让人玩了,顾不上再喝酒,忙起身骂道: "这帮小崽子,看我不宰了他们,车子玩坏了,待会儿我怎么回去!" 背上盒子就跑了出去。可等他来到正院,根本没人玩东洋车,东洋车在墙根稳稳当当放着呢。孙毛旦松了一口气,知道是许锅妮骗他,骂了一句: "这丫头片子!" 也不再回西厢院去喝酒,回到了东院自己家。家里老婆不在,到河边捶布去了。倒是他的堂嫂、已故村长孙殿元的大老婆孙荆氏在院子里站着,在那里看蚂蚁上树。孙荆氏年轻时是个刁钻泼辣的人,锅小巧给孙殿元当小老婆时,曾多次被她拧过屁股。但自从孙殿元被人勒死以后,孙李两家又杀来杀去,特别是她唯一的儿子孙屎根长大,又当了八路军,到战场上去厮杀以后,她突然吃斋念佛了。也许是上了年纪,现在看上去,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竟一点看不出她年轻时是个泼妇。要饭的来要饭,别的人家都是掰给一嘴馍,她总是给一个囫囵个的。至于孙毛旦,孙荆氏看不起他。当年男人不是与他勾连在一起,充人物头当那个村长,也不至于被杀。男人被杀后,他又把男人的小老婆嫁给了许布袋,这更乱了套,成了腌臜菜家。现在又当了警备队,跟人家日本人跑来跑去,这不是"汉奸"是什么!倒是她跟孙毛旦的老婆,还能说得来。孙毛旦的老婆是个过日子的女人,除了嘴上不饶人,心眼还不错。所以孙荆氏常到这院来串门,有人就跟人说话,没人就看蚂蚁上树。因为看不起孙毛旦,见孙毛旦进来,她也没理他,仍旧看蚂蚁。倒是孙毛旦看见孙荆氏,忙上前说: "嫂子在这呢!" 又问: "最近屎根有信来吗?听说他当连长了!" 一说儿子当连长,孙荆氏有些高兴,但说: "连长不连长,你们不是冤家对头吗?" 这让孙毛旦抓住了话头,拍着巴掌说: "当初我说什么来着?屎根不懂事,要当兵什么兵不能当,偏要当个八路军,跟一群泥腿子混到一起!八路军是干什么的?整天尽想着吃大户。咱们家就是大户,他当了八路军,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 当初孙屎根当八路军,孙荆氏也不赞成,但现在听孙毛旦批评孙屎根,孙荆氏又有些不高兴,说: "光吃大户了,听说还打日本哩!" 孙毛旦脸又红了,但也愤怒了,拍着盒子枪说: "日本日本,你们这个也说日本,那个也说日本,好象跟了日本就跟偷了汉子一样!日本是那么好打的?看人家那枪,那炮,日本一来,中央军和八路军不也跟兔子一样跑得没影子?早晚,中国是人家日本人的天下!跟了日本不光荣,将来都成了日本的臣民,看你们还说什么!我听塌鼻子说,清朝也是外邦人,慈禧太后也不是汉人,咱爹咱爷爷不也山呼万岁?关键看最后谁坐了天下!等着吧,等日本坐了天下,我封了大官,才叫你们沾光呢!" 这时孙荆氏倒笑了: "你在日本,屎根在八路军,不管谁赢了,咱家都有大官,不是更好!" 孙毛旦说: "别提八路军,就是日本赢不了,也轮不到八路军,集合一帮泥腿子,能干些什么?那也是人家中央军的天下!要不我说当初屎根走岔了道,你不跟日本,也别跟八路军呀,你跟中央军,也比跟八路军好一些。这他就没人家李家李小武有见识了!人家也是连长,中央军的,听说有一次回来,骑着白马,戴着白手套,后头还有护兵。屎根来能骑马吗?屁股后边跟几个高梁花子!" 说到这里,他又咂了一下嘴说: "不过我倒佩服屎根,八路军生活恁苦,他倒挺得住!" 说到这里,孙毛旦的老婆捶布回来了。孙毛旦老婆见孙毛旦回来后不先回家,先跑到许布袋家吃喝,心上有些不高兴,撅着嘴不理他。孙荆氏见人家老婆回来,就告辞回家。孙毛旦老婆留她吃饭,她吃素,不留,拿着一树枝蚂蚁回去了。孙毛旦和老婆进了屋,孙毛旦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个金戒指递给老婆,老婆才转过脸色来。说了一阵子话,孙毛旦又哄老婆,说哪天来接她进城去玩,把老婆哄高兴了,太阳也快落山了,孙毛旦才推上东洋车回县城。推上东洋车又问老婆: "小冯呢?那个喂马的小冯呢?这次回来怎么没见他?" 小冯就是已故马夫老冯的儿子。民国初年老冯在县里被正法后,他也顶替爹到孙家来打工,长大后仍旧是喂马。 老婆说: "他不在家了,跑出去当兵了!" 孙毛旦说: "跑出去当兵了?我怎么不知道?跑到哪里当兵了?" 老婆说: "上次屎根回来,跟他咕咕哝哝谈了一夜,第二天,他就跟屎根当兵去了!" 孙毛旦骂道: "他妈的,他倒会抓壮丁。家里一个当八路军还不够,又拉走一个马夫!" 骂完,也没太放在心上,又推车来到西院,告诉许布袋阴历十五那天领日本人来拉白面和猪,然后骑上东洋车,一路打着铃,出村回了县城。 第二部分 鬼子来了(2) 鸡叫头遍,伙夫小得起来喂马。 小得是和小冯一块到孙家来的。两人一开始是喂猪放羊,长大成人后,小冯开始学喂马,小得开始学做饭。两人又像两人的爹一样,开始在一起搭伙计。白天各人干各人的活,夜里到下院睡一个房子。小冯性格野,小得性格肉;小冯夜里躺上床上说,整天喂个马不是个事,多咱咱也出去闯荡闯荡;小得却觉得自己做饭就不错,伙上做饭,有什么好东西,自己不可以尝一尝?果然,后来小冯在家里呆不住,跑出去跟少东家孙屎根当兵去了。 记得那天孙屎根来家,还带着一个八路军战士。小冯一开始是与那个战士往一块凑,上去摸人家的枪。那个战士看上去也是庄稼老粗出身,满手的硬茧,会干庄稼活。先是扫院子,后是起马圈里的粪,还帮小冯喂马。小冯与他谈了半天,晚上少东家孙屎根又把他叫去,在上房唧唧哝哝谈了半夜。等他回来睡觉,他一拳将睡熟的小得打醒了,说: "小得,从明天起,我就不喂马了!" 小得说: "你不喂马,喂什么?" 小冯说: "我跟少东家说好了,明天跟他去当兵!" 小得吓了一跳,上去拉住他: "你胆子可真大,要去当后,你娘知道吗?" 小冯说: "我娘知道不知道,反正也不是让她去当兵!" 小冯又问小得去不去,小得说: "你想去你去吧,我是不去。当兵就得打仗,不是闹着玩的!" 小冯当时笑了,用拳头凿了一下他的头: "你胆子还没兔子大!你呀,我看也就是做一辈子饭了。" 第二天,小冯就跟少东家走了。 小冯走了以后,孙家又找来一个老头子来喂马。老头子来了,也与小得睡一个房子。老头子年纪大了,夜里睡不着,在床上摸摸索索地不停,弄得小得也跟着睡不着。这时小得倒挺怀念小冯的,不知他跟着队伍开到哪里去了。老头子喂马喂了一个月,一天不小心,突然被马咬了腿,被人抬回家养伤,这样就剩下小得一个人。小得白天做饭,夜里还得起来喂马。这时小得又对小冯不满意,他当兵拔腿走了,把两个人的活留给了小得一个人。以前小得没有半夜起床的习惯,现在夜里睡得正香,突然得起来喂马,这让小得感到特别气恼。往往他一边骂马,一边骂小冯。一开始就是埋怨,后来骂习惯了,什么都骂。这天半夜起来,一边给拌料,一边又骂上了。骂: "小冯,你个王八羔子!" "小冯,你一当兵好清闲,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可苦了我小得,半夜得起来替你个龟孙喂马……" 突然身后闪进一个人,将一个硬家伙顶到他腰眼上: "不准动,把手举起来!" 小得吓得心里"怦怦"乱跳,知道碰上了土匪,忙将手举了起来,腿接着就哆嗦了。边哆嗦边说: "大爷,饶了我吧,我是喂马的,东家住在前院!" 身后的人说: "今天不找东家,就找你!" 小得急着说: "大爷,我啥也没有,要不你把我的褂子脱走吧!" 身后的人说: "我不要褂子,要票子!" 小得说: "大爷,我一个穷喂马的,哪里会有票子?" 身后的人说: "你敢说你没票子?你睡觉床下有个小泥罐,里头藏的是什么?" 小得知道碰到了本地土匪,不然情况咋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于是垂头丧气地说: "大爷既然知道了,我领你去拿,里头也就几十块联合票!" 身后人揪住他脖领子说: "不忙,还有个事得说清楚,刚才你嘴里骂什么?" 小得说: "大爷,我刚才可不是骂你老人家,我是骂一个叫小冯的家伙!" 这时身后那个人劈头给了他一巴掌,接着"哧哧"笑了,说: "小得,你个王八蛋,你看看我是谁?" 小得扭头一看,身后拿枪的,正是小冯。小得松了一口气,浑身都软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冯原来是你,可把我吓坏了!" 接着打量小冯。小冯变样了,穿著一身粗布军装,扎着皮带,手里提着一根独橛枪。小冯说: "好小子,敢背后骂我!" 小得说: "好你个小冯,还说呢,你这一当兵,家里什么活都落到我身上,我不骂你骂谁?" 两人说说笑笑,搂着膀子,又回到两人以前睡觉的下房,点上灯,小冯递给小得一支烟卷。小得说: "就是混得不赖,都抽上烟卷了!" 两人就着油灯吸着烟,小得问: "怎么,你不当兵了,你偷着跑回来了?" 小冯不满地瞪他一眼: "什么叫偷着跑回来了?我这是有任务。明天少东家要回来,我这是打前站来了,也顺便回来看看俺娘!"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小冯就回家看他娘去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少东家孙屎根,骑着一匹马,带着几个八路军战士回来了。 孙屎根一米七八的个头,穿著军装,扎着皮带,腰里别着盒子,很英俊的样子。其实孙屎根所在的部队,不是八路军的正规军,只是这个县的县大队。大队里的战士,都是刚从各村募来的民兵,虽然换了军装,有的走路还是种庄稼的步子,根本不像个兵。本来开封一高转移,八路军去募军官时,是把孙屎根派到正规军去的;一年多以后,这里要开辟根据地,说他对这一块地方熟,就又派他回来到县大队当了个中队长,和连长是平级的。但县大队对外仍称自己是正规军。孙屎根每次回来,也都借头牲口骑着,带着几个在县大队呆得时间长一些的战士。本来孙屎根在开封一高转移时,并不想加入八路军,他想入中央军。中央军军容整齐,官有个官的样子,兵有个兵的样子,像个正规部队;只是因为仇人的儿子李小武入了中央军,他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才入了八路军。到八路军呆了两个月,孙屎根开始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入八路。生活艰苦不说,整天还尽讲发动群众、减租减息、联合抗日的一套,枯燥极了。和满身虱子的佃户挨在一起,孙屎根也弄得满身虱子。他手下的兵,没有一个不长虱子的。这时"西安事变"刚过,正讲国共合作,孙屎根到友军中央军的军营去参观,发现人家才像个部队的样子,营房是营房,兵们天天操练,当官的在旁边穿著马靴,戴着白手套。参观中,正好碰到开封一高的同学李小武,自己一身虱子在爬,人家一双马靴,一副白手套,领口上还别着上尉军衔。一方面因为是仇人,一方面为自己的一身衣服感到惭愧,孙屎根就没有上去与人家打招呼。倒是人家大度,上来与孙屎根笑着握手: "孙同学来了,欢迎到敝连指导!" 这时孙屎根就特别后悔,后悔自己不该为个人意气,误入了部队,误了大事,现在想改正都来不及了。 这样一年多过去,孙屎根一直情绪低落。一直到这个团新调来一个政委,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蹲点到了他这个连,与他谈了几次话,他才如梦方醒,知道八路军有前途,怪以前自己眼圈子太短。这个政委姓文,家里也是财主出身,但人家就不讲究表面的东西,不讲究虱子,人家一眼就能看穿世界的前途。他说:别看现在八路军小,穿戴破烂,却比中央军有前途。为什么这样说呢?他说道理很简单,正因为八路军穿得破烂,他一破烂,和老百姓一样破烂,帮助老百姓减租减息,老百姓就拥护他。在部队内部呢?当兵的穿得破烂,当官的穿得也破烂,同甘共苦,当兵的就拥护当官的;上下一心,这部队就能打胜仗,就有发展前途。中央军呢,表面看军容整齐,能穿马靴戴白手套,但那是短暂的。一是他看不起穷人,而天下穷人是大多数,大多数穷人被他看不起,穷人就不会拥护他,失民心者失天下。在部队内部呢,当官的享福,当兵的受罪,从上到下,大家都吃兵饷,喝兵血,一团烂污,这样的军队,虽有飞机大炮,到头来没有个不失败的。至于日本呢,日本现在看起来强大,但也是没有前途的。一是他国太小,中国太大,占不过来,像个蚂蚁吃大象,虽然上了身,却吃不过来;二是他得罪人太多,连美国、英国、苏联都得罪了,大家群起而攻之,他没有不败的道理;失败是肯定的,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至于山野荒滩上的一帮土匪呢,都是小猫小狗,不足为论。所以,将来的天下,必定是共产党和八路军的!这样一番高论,使孙屎根如醍醐灌顶,如大梦初醒,怪自己以前只看到眼皮前的几只蚂蚱,没看到远处有骆驼,眼眶子太浅了!人家文政委到底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谈起话来,像诸葛亮论天下,比自己一个偏僻小隅的开封一高毕业生强多了。在人家面前,自己简直等于不识字。于是真心佩服地说: "政委,你讲得好,讲得太好了!开了我的大窍!" 从此以后孙屎根像换了一个人。不再看不起虱子,不再看不起穷人,每到一地,也像战士们一样给佃户们挑水扫地,帮助他们减租减息。后来这里开辟根据地,文政委派他到县大队,他二话没说,背着背包就回来了,到县大队当中队长。到了县大队,兵们都是刚抽调上来的民兵,比八路军更不正规;动不动还是村里那一套,你给他一条枪,他拿起来像粪叉,或者拄到地上当拐棍使,但孙屎根不急不躁,慢慢调理他们。一次与日本偶然遭遇,混战之中,他这个中队虽然死了三个人,但还竟打死一个鬼子,受到大队政委的表扬。只是他每当回自己村时,还想摆一摆威风,借个牲口,挑几个战士。县大队政委也是文政委的同学,知道谁还没个小毛病,也不怪他,只是一笑了之,有时还把自己的一身新军装借给他。这次孙屎根回来,穿的就是大队政委的衣服。 孙屎根骑马进村以后,许多人看到,都跑出来与他打招呼。孙屎根下了马,也笑着与他们打招呼。这时几个战士也自动走成一行,整齐地迈步,很像个样子。大家便看那几个八路军战士走步。到了孙屎根家门口,两个战士便上去站岗。孙屎根摆摆手说: "也没有敌人,站什么岗,进屋喝水去吧!" 这时孙屎根的娘孙荆氏迎了出来。老太太说: "当兵当兵,回来就中!" 虽然她自己吃素,却吩咐伙计们杀鸡,给孙屎根和战士们改善生活。这时小冯也从家里迎出来,将孙屎根的马牵到了马圈里。洗过脸,喝过水,孙屎根留在家和老太太叙话,其它几个战士,便分头到村里的人家扫地打水。村里人都很高兴,说: "屎根训练的队伍就是秋毫不犯!" "八路军没有架子!" 有人看这军队的人没有架子,反倒看不起这军队的。一问当兵们的出身,也都和自己差不多,几个月前还是庄稼老粗,反倒觉得他们给自己扫院子是应该,有的上去就摸人家的米袋子。 孙屎根正在家里枣树下和老太太叙话,突然一个战士跑进来,说: "报告队长,村子西头,有人在吊打人!" 孙屎根一听有人吊打人,以为是来了土匪,当下拔出枪说: "集合队伍,过去看看!" 倒把孙荆氏吓了一跳,说: "屎根,你这是怎么了?" 孙屎根说: "娘,咱这队伍是老百姓的队伍,有人吊打老百姓,咱不能不管!" 就带了战士们过去,原来在村西一个佃户叫宋胡闹家,村长许布袋带着几个村丁,正在树下吊打他。自从那天县警备队小队长孙毛旦布置下日本人的任务后,许布袋正在执行这任务:收集一马车白面,两头猪。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一到阴历十五就要来兵取面,哪里敢不收集?只是村里人被几路军队刮来刮去,整天都煮槐树叶,哪里还有白面?收集了一上午,才收集到两口袋,许布袋就有些发急。收集到宋胡闹家,宋胡闹是个强脾气,蹲在门口黑着脸说: "村长,这次隔过这个门吧!俺小妞病了一春天,还吃槐树叶,你们倒想吃白面了?要白面也可以,你们先把我打死吧!" 许布袋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你好好说话,一切可以商量;你犯横,非治下这横不可,不然以后这村子还弄不弄了?于是就说: "我还没厉害,你倒厉害了?你以为这白面是我吃了,是给日本人的!打死就打死,把这xx巴玩意吊起来!" 宋胡闹扑过来就要拼命,早被许布袋一脚踢翻,几个村丁便将他吊在树上打。打了几鞭,宋胡闹嚎叫得像猪,渐渐就认熊了。这时又见外边突然进来几个兵,认为是来捉他,忙在树上对许布袋说: "大爷,别让兵捉我,都怪我年轻不懂事,不会说话。我交白面,我交白面。牛圈石槽下面小瓦罐里,还有半瓦罐麦种哩,我给你去磨磨!" 这时孙屎根已经到了跟前,几个战士上去就用枪逼住了许布袋和几个村丁,小冯上去把宋胡闹解了下来。宋胡闹这时才知道兵们是来救他,才知道是孙屎根领的八路军,突然又感到委屈,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许布袋一看孙屎根的兵敢逼自己,本来想上去搧孙屎根一耳光,但看孙屎根皱着眉头,手里提着盒子,盒子的大机头都张着,也只好瞪了孙屎根一眼,带着村丁回去了。 中午孙屎根和许布袋在一起吃午饭。孙屎根说: "大爷,你给日本人干事,倒还积极了,为了收白面,把人都吊了!"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你说得轻巧,好人谁不会做,你吊人,我也会去解。你解下人拍拍屁股走了,等到十五日本人来收白面,可是要来找我。我没有白面,日本人不吊我?你们八路军本事大,等到十五那天,你带人来跟日本人说说,让他们把白面免了吧!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你们回来不也是偷偷摸摸?你有名当了八路军连长,怎么不骑马去县城逛逛?不是你们也怕日本人?再说,你们知道老百姓苦,你们的队伍不也给老百姓派粮食?告诉你,上次给你们敛粮食,我也吊打过人!不吊打哪有粮食,家家户户吃槐叶!" 说到这里,许布袋不说了,只是用眼睛瞪人。弄得孙屎根也无言以对,便起身给许布袋倒了一杯酒。 喝过几杯酒,许布袋的气消了。这时许布袋说: "大爷年轻时候,也当过兵!可惜现在五十的人了!" 又说: "老了老了,被你们挤在中间!" 孙屎根与许布袋在这边谈话,小冯与小得在伙房谈话。小得给小冯专门做了一碗炒馍,小冯吃了。小得提出想要小冯一颗手榴弹,说夜里喂牲口带着不害怕。小冯感到有些为难,但还是从腰带上解下一颗,悄悄给了他,说: "可别让走了火!" 小得说: "我根本不玩它,夜里喂牲口才带。" 就把手榴弹放到床头的小泥罐里。 到了晚上,孙屎根领着几个兵归队。这天已经是阴历初十,走到半路,月亮上来了,孙屎根骑在马上走,几个战士仍在议论十五那天日本兵要来收白面和猪。孙屎根听着,突然灵机一动,猛地用鞭子打开了马。马一跑,几个战士也跟着跑。这样跑了七八里,战士们都累坏了,纷纷说: "队长,别跑了,你骑着马!" 等到了县大队驻地,已是第二天早上。孙屎根马上去找政委,提出一个建议,说十五那天日本兵要去马村收粮,他可以带着自己的中队去消灭他们。一来那里是自己的家乡,地形比较熟,打仗有把握;二来日本兵不防备,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三来县大队成立以来,没敢跟日本正面打过仗。虽然上次和日本有过一次遭遇战,但被人家打得跑,死了三个人,才换人家一个。这次弄得好,不用死一个,就可以干掉他们三个。这一仗打好,既可以鼓舞士气,又可以扩大八路军的影响;四来日本人武器精良,突然袭击消灭他们,武器缴过来可以补充大队。政委听了他的"四来",也十分高兴,当下就批准了他的计划。孙屎根得到批准,当即就回到中队驻地,让战士们操练准备。接着又把小冯派了回去,让他到村里去侦察情况,阴历十五接应部队进村。同时交代他,嘴不要乱说,要注意保守军事秘密。 孙屎根考虑打仗这个计划,还有三个没有给政委谈出来,一来是他刚到县大队,想打一个漂亮仗露露脸;二来这个大队没有大队长,只有一个大队副,又是病秧子,他想借这一个胜仗,升到大队长;三来这仗是在家门口,如果打胜了,自己也在家门口显显威风。 第二部分 鬼子来了(3) 李小武也骑马挎枪,带着护兵回来了。 七月十三日李家祭祖,李小武赶回来祭祖。中央军在魏隗府驻了一个团,李小武在那个团当连长。李小武一米七七的个子,像他爹李文武一样,长得眉清目秀,只是眉毛中间有一条伤疤,是小时候吃饭不小心跌倒,摔破碗扎的。李小武自幼读书用功,在私塾时,别人捉弄老师,他一个在教室读书,琅琅出声。他有一个堂兄叫李小闹,是已故村长李文闹的大儿子,自幼调皮,不爱读书,爱玩弄牲口,常要拉他一起去玩,多次被他拒绝,一个人在家里练毛笔字。所以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堂兄李小闹长到十六岁,知道爷爷是被现任村长许布袋吓死的,爹爹是被土匪杀死的,便嚷嚷着要去当土匪,等拉起一支队伍,再打回村报仇。消息传到许布袋孙毛旦耳朵里,两个便布置人,趁李小闹一次骑驴到镇上斗鸡,把李小闹闷死在大荒洼桑柳趟子里。消息传到李家,李家将李小闹的尸首抬回来,一家人围着乱哭。惟独李小武仍在后院不出来,闭门琅琅读书。这时大家便说李小武半点不懂事,堂兄被人害了,连哭都不来哭。惟有他父亲李文武说: "看这孩子样子,也许是胸有大志!" 弄得他的嫂嫂、李小闹的母亲很不满意,说李文武护着自己的儿子,不顾杀死的侄儿。为此大声哭道: "小闹,你爹死了,没人替你做主!" 后来李小武私塾读完,考学考到了开封一高,在开封一高,他学习也好,次次考试名列前茅。同村在开封一高读书的,还有孙家儿子孙屎根,许布袋女儿许锅妮。因为有世仇,李小武孙屎根两人不说话。李许两家也有仇,但许锅妮一个女孩子家,看李小武上进,次次名列前茅,却暗暗佩服他,见他倒脸带笑容。李小武见人家是个姑娘家,不必计算在世仇之内,也与许锅妮说话。一次礼拜天从开封回村,孙屎根有事不回,两人还悄悄在铁塔集合,一块做伴回家。路上有条小河,李小武还将许锅妮背了过去。只是因为家有世仇,离村子三里,两人就分了手。后来日本人打了过来,开封一高要转移到洛水县,中央军来到学校募军官。李小武与招募军官的人谈了一次,便给家中父亲打回来一封信,说明自己的去处,就换军装加入了中央军。临入军队那天,他还看到许锅妮在一群欢送的同学中看他。后来他也听说,孙屎根加入了八路军,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在中央军努力求上进。两年以后,就挂上了上尉军衔,领了一个连,有了勤务兵。平时李小武不回来,李家每年祭几回祖,只是到了祭祖,他才带几个勤务兵回来。回来祭过祖,当天也就回去了。每次回来,很少给家里带东西。与家里人也不多说话,只与父亲在一起谈谈。谈谈也不说家务,只谈些天下形势。弄得一家人对他不满意。李小闹的母亲当着李文武的面说: "都说上学好,咱家省吃俭用,供应小武上学,现在上出来了,当了队伍的连长,家里沾他什么光了?不沾他光就不说了,他把咱家的几辈冤仇给忘了?他爷爷是被谁害的?小闹他爹是被谁害的?小闹是被谁闷死的?他手里有队伍,怎么不把孙、许两家给平了?我看这小武,是指望不上了。以后祭祖,他也别来了!" 李文武也觉得嫂子说得有道理。在一次祭祖之后,李文武就将嫂嫂的意思委婉地转述给儿子,谁知李小武一听,只是淡淡一笑。说: "爹,我平时不爱说话,但心中并不傻。我不知道爷爷是被谁杀的?我不知道大伯是被谁杀的?我不知道堂兄是被谁杀的?说要现在报仇,倒也容易,我派几个兵,就可以统统把仇人给崩了。只是,爹,不能这么做!" 李文武张大眼问: "为什么?" 李小武说: "我崩人容易,只是我崩了人,抬身走了,咱们全家还在村里。我不能把全家带到队伍上,我还只是个连长,没那个权力。我一走,你们呆在村里,就会有人回过头来杀你们。不要忘了,孙家也有两个人在队伍上,一个孙毛旦,跟着日本人,一个孙屎根,跟着八路军。爹,这种形势,我能鲁莽去报仇吗?" 李文武听了儿子一番话,连连点头,说: "是哩,是哩!" 佩服儿子比自己和嫂子有见识,事情考虑得周全,事情考虑得长远。但他埋怨: "这道理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不说,大家以为你忘了呢!" 李小武也只是淡淡一笑: "爹,该做就做,不做时不要乱说。事情还没做,何必去说?" 李文武又点头。但他又问: "照你这么说,看得长想得远,这仇就永远不能报了?" 李小武又一笑: "不是。爹你再往长想一想。现在是谁家的天下,是日本人的天下。但可以肯定,日本是长不了的。我读过世界史,没有一个民族可以长期霸着另一个民族的。将来日本是要失败的。日本一失败,天下是谁的?就是中央军和国民党的。八路军虽然有一些兵,但都是乌合之众,用减租减息哄几个穷人,成不了大气候。等中央军坐了天下,就是我们坐了天下。等我们坐了天下,那时想杀谁还不容易吗?" 李文武听了这番话,更是连连拍手,说: "是哩,是哩,我儿在外没有白闯荡,比爹有见识,事事能说出个理!" 从此对李小武十分尊重。李小武每次回家来,仍和从前一样,祭完祖就走,不多说话,李文武对他十分理解。只是有一次他听说儿子回来,在村口碰上许锅妮,下马与她说了一阵话,心中感到很困惑,又把儿子叫来问道: "小武,这话本来不该当爹的说。我知道你与许家的姑娘在开封是同学。你说现在不报仇,等中央军坐了天下再报仇我相信,可咱们也不该与仇家的女儿勾连,那样,就是把祖宗给忘了!" 这时李小武倒是有些尴尬,脸红着说: "爹既然这样说,我以后不理她也就是了。" 以后再见面,倒真不理她。李文武才放心。 七月十三这天,李小武带护兵回来祭祖,一进村又碰上了许锅妮,许锅妮a着一篮子衣裳,拿着一根棒槌,从河边洗完衣裳正要回家。李小武在马上看了看她,她在地上看了看李小武,四目相对,李小武又像前几次那样,拨转马头就进了村。倒弄得许锅妮a篮子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神。后来,眼泪就扑簌簌下来了。 李小武带护兵回到家,家里祭祖已经开始,四村里还来了几家亲戚。众人见他回来,忙给他让开了道。几个护兵忙在祖宗遗像前摆了几碟子干果,让李小武祭祖。说是祭祖,其实也就是磕四个头。李小武磕过头,爬起来与亲戚们打了打招呼,便像往常一样,转到后院去与父亲说话。护兵中早有一个在门口站了岗。其中有一个班长姓吴,来过几次,在村里比较熟,没事到村里街上转去了。 李小武在后院与父亲坐下,家里有伙计端上茶,两人在一起随便聊些闲话。聊着聊着,李小武发现父亲老是叹气,打不起精神。李小武问: "爹,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下次回来,我带回一个军医给你看一看吧!" 李文武这时说: "身体倒没什么,就是老有人欺负,让人心里不痛快!" 李小武问: "谁欺负你?" 李文武说: "还不是孙许两家!小武,你在外闯荡,学问比我大,见识比我广,上次你说的道理,我不是不懂,也不是不赞成,我懂,也赞成,我照着去做,暂时不与孙许两家生事。可现在人家当着村长,咱们不与他生事,人家可与咱生事,处处与咱为难。长此以往,人家不像捏猴一样把咱给捏死了?" 李小武问: "他最近又怎么捏咱了?" 李文武说: "最近日本人派下面了,每人十斤。十斤也就十斤吧,日本派下的,谁也不敢不给。只是一人十斤面,咱家也就二百来斤吧,可许布袋假公济私,一下给咱派了四百斤,这不是明欺负人吗?" 李小武问: "给他了?" 李文武说: "人家带着村丁,敢不给吗?许布袋年轻时杀咱家的人欺负咱,现在还捏着咱不放!我不想这些事不生气,一想这些事,简直就无法当人活了!" 李小武听了父亲的话,也觉得许布袋做得有点过分,欺负人不该这么欺负,不看僧面看佛面,起码李小武也在外边领兵打仗混事呢!这时他带来护兵中的那个吴班长,已从街上转了回来,站在李小武的身后听。听到这里,早憋不住了,说: "连长,这老家伙不懂事,该开导了!我带几个弟兄去把他开导开导吧!" 李小武用手止住他说: "开导倒不必开导,只是这多出来的二百斤白面,到底是怎么出的,应该问清楚。老吴,你带两个人去,不要发火,不要打人,只是去问问这白面是怎么出的,回来告诉我!" 吴班长立正说: "是!" 转身带上两个护兵,出门到许布袋家去了。李文武见儿子派兵去问事,心里也舒坦一些,说话有些喜欢起来。 李小武交代吴班长"不要发火",但吴班长带着两个兵到了许布袋家,还没问话就发了火,用马鞭指着许布袋说: "你就是村长?" 许布袋这时正坐在枣树下吸烟,他一辈子都是用马鞭指人家,哪里见过人家用马鞭指自己?但他年轻时当过兵,知道当兵们的厉害,何况来了三个人,都背着快枪,于是见人家用马鞭指自己,也只好赔着笑脸说: "什么村长,也就是为老总们支支差罢了。请问老总是哪一部分的?" 说着就将烟袋往上递,被吴班长一马鞭给打飞了。 "少跟我啰嗦,我们是村西李少爷李连长的部下,今天来开导开导你!" 许布袋这才知道是李小武带来的兵,但见烟袋被打飞了,也不敢发火,只是说: "我可没有得罪李连长的地方!" 吴班长说: "你没有得罪李连长,你得罪李连长他爹了!我只问你,日本人派面,别人家都是一人派十斤,怎么给李连长家派那么多?" 许布袋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拾起烟袋说: "老总们误会了,这次派面原来是按人头派的,但面总收不齐,收不齐面,日本人来了就要打我,只好改成按地亩派了。李连长家地亩多,白面就多了些。可这不光是他一家,孙家、宋家、晋家、俺家地亩多,也都交得多,不信老总们可以查对帐簿!" 吴班长挥着马鞭说: "我不管你按不按地亩,也没工夫查你的帐簿,反正李连长家不该出那么多!你给日本人办事那么积极,不是汉奸是什么!你把多收的二百斤白面给我背回去,我今天饶了你;若说半个不字,我先用马鞭教训教训你!" 许布袋见一个小当兵的如此不讲理,还老在自己脸前舞鞭子,心中就有些发火,说: "你当一个兵,也要讲理,不能动不动就背面;你一背面,日本人过来岂不打我?" 吴班长见许布袋与他顶嘴,马上生了气: "你怕日本人打你,就不怕我打你?我先打你这老汉奸两鞭,看你怕日本人还是怕我!" 说着就要下鞭子。这时从马圈跑出一个军人说: "住手,不能打人!" 吴班长与两个护兵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原来是个八路军。这八路军便是小冯,是孙屎根派他回村来侦察情况的。回到村里,整天也没什么情况可以侦察,反正也就是日本人十五要来拉面罢了。所以整天呆在马圈和小得一起玩。这天正在玩,看到来了几个中央军,要打孙屎根家里的人,便跑出来制止。 吴班长见跑出来一个八路军,也只好暂时不打许布袋,过来用马鞭指小冯: "你跑出来了,你是干什么的?" 小冯倒也胆大,手摸着自己的独橛子说: "我是八路军,是我们孙队长的部下!" 吴班长看他穿著粗布军装,还没脱土头土脑的样子,便有些看不起,说: "我不管你是谁的部下,我在这教训汉奸,碍着你什么了?" 小冯说: "他不是汉奸!" 吴班长说: "替日本人收面,怎么不是汉奸?他将面给我背回去,我不打他;他不背,我就打他!" 小冯说: "这面不能背,打他不打他是小事;一背面,就破坏了我们的军事计划!" 吴班长这时倒笑了: "你们几个穷八路,还能有什么军事计划!你们的军事计划,就是保护给日本人收面吗?可见你们八路也通日本,是个汉奸!不打他也行,我先把你这个汉奸给捆起来!弟兄们,将这个八路汉奸给我捆起来!" 小冯见人家要来捆他,就从屁股后抽枪;但毕竟吴班长人多,还没等枪抽出来,三个人早将他捆了个猪肚。接着就将他押回了李家大院。吴班长先进后院报告: "连长,抓到一个八路汉奸!" 李小武倒吃了一惊: "什么?抓到一个八路汉奸?怎么抓住的?我让你去问那件事,你倒办了这个!" 吴班长得意地说: "这是孙屎根的一个部下,正好在家里,替老王八蛋说话,让我捆住了!" 接着就把小冯给推了进来。小冯这人李小武认识,记得以前在孙家喂马;小冯一见李小武,看人家穿戴整齐,戴着白手套,身后站着几个兵,这时倒害怕了,害怕李小武下命令把他杀了,头上冒着汗说: "李连长,这是误会,这是误会,我是八路军,不是汉奸,你不能杀我!" 这时吴班长说: "那我们让背白面,你不让背,说是破坏你们的军事计划,你们不是向着日本人吗?" 这话倒引起了李小武的注意,问: "军事计划,什么军事计划?小冯,你告诉我,我马上放了你!" 小冯这时想起了孙屎根的交代,不能暴露军事秘密,就不再说话。 吴班长见他不说话,上去踢了他一脚: "x你妈,怎么不说话?我们连长问你呢,看我不用鞭子抽你!" 李小武止住吴班长,到小冯跟前,亲自将绳子给他解开,说: "小冯,别怕,告诉我,现在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咱们是一势了。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还不行吗?我知道八路军个个都是好汉,不是汉奸,你们不会替日本人收面,说不定倒是想打日本人哩,是不是?" 小冯见李小武说话很知己,一个连长,又亲自给他解绳子。于是就瞪了吴班长一眼说: "可不是,我们八路军向着老百姓,怎么会替日本人做事?我们正是想打日本哩。他们十五那天来收面,看我们不揍他孙子!你们这时把面背回来,没有面哄日本人,可不是破坏我们的军事计划!" 李小武把手放到额头上,想了半天,突然笑着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怪我们不知道,这面不能背回来。好啦,这事就到这里,你回去吧,那面也不背了!" 就把小冯给放了。惹得吴班长和几个护兵不高兴。小冯见自己说住了李小武一帮人,不但不再背白面,还放了自己,倒很高兴,高兴自己有本领,说住了他们,还没破坏自己这边的军事计划。 小冯一走,李小武就向爹告辞。倒把李文武和几个护兵弄懵了,几个人说: "天还早着哩!" 李小武说: "团长来时说了,晚上还要开会,得急着赶回去。" 又对李文武说: "爹,那二百斤白面,就不要说了。别因为一把面,把事情弄大!" 说完,出门就跨上了马。把个李文武弄得不知事情头绪。到了路上,几个护兵也埋怨,本来今天胜利了,咱们人又多,谁知怕上人家一个八路军了!李小武也不理他们,只顾打马。 到了部队驻地,已是晚上,屋里都点上了灯。李小武一下马,连部的勤务兵就去给李小武打洗脸水。洗脸水打来,李小武却不见了。他已经顾不上洗脸,跑到团部去了。团长正在家跟太太一块玩猫。李小武喊了个"报告",没等回答,就进去了。这位团长便是当年到开封一高招募军官的人,上过黄埔军校十三期,对李小武一直很爱护。见他闯进来,也不怪他。倒是他太太突然见闯进一个兵,破坏了玩猫,有些不高兴,撅着嘴抱着猫出去了。李小武感到很抱歉,团长倒不介意,笑着说: "你有什么事?" 李小武便到团长身边,小声说了一通话。团长听后摸着秃头想了想说: "也可以吧,你带十几个人去试一试。我也讨厌共产党,尽干些不明不白、调三窝四的事。不过要小心,见机行事,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 李小武立正答了个"是",便退了出来。回到连里,马上对连副说: "明天挑一个排,准备十五打仗!" 第二部分 鬼子来了(4) 土匪头目路小秃,这两天正在发疟疾。别人发疟疾都是躺在床上睡觉,这个路小秃不发疟疾爱睡觉,一发疟疾就要四处活动。他手下的土匪手头一吃紧,或嫌伙食不好,就会说: "当家的怎么还不发疟疾?" 路小秃是已故副村长路黑小的儿子。路黑小胆子小,这个儿子却胆子大。本来路黑小和老婆已经有了六个孩子,不想要孩子了,为此两个人半年没敢往一块去。半年后,终于憋不住,往一块去了一次,老婆就又怀上了路小秃,为此路黑小打过老婆一次: "你怎么像个母猪一样,沾都不能沾,一沾就有事!" 老婆委屈地哭: "我也想着不能要,可谁能管住它呢!" 后来路小秃生下来,路黑小和他老婆就想把他捺到尿盆里溺死。但临到去溺,看到两只小眼睛骨碌骨碌转,也不知道哭,老婆试探着问路黑小: "要不留着他?" 路黑小上去打了老婆一巴掌: "x你妈,还留,拿过来我掐死他!" 这一巴掌把老婆打火了,老婆说: "你不打我我不留,你一打我,我偏要留住他!" 路小秃就被留了下来。路小秃上边已有六个哥姐,留下来父母也没把他当回事,饥一顿,饱一顿,像小猫小狗一样跟着哥哥姐姐长大。冬天睡到炕角,夏天就睡到院子沙堆上。有一年夏天,大家在院子里睡,突然刮起了大风,路黑小和老婆就赶紧往屋里抱孩子。抱了一阵,觉得抱得差不多了,就也歪在炕上睡了。睡醒一觉,查了查孩子,发觉不对,少了一个,又到院子里去抱,路小秃仍在沙堆上躺着睡,鼻子里眼里都刮满了士。路小秃长到五六岁,就和他的哥姐性格不一样。遇到爹娘发脾气,别的哥姐一打就哭,路小秃打不哭,这就对了路黑小的脾气。既然打不哭,遇到不顺心的事,路黑小就老打他。一直打到十三岁,一天路黑小又打他,他突然一头将路黑小用头抵倒在地,又用放羊鞭将路黑小抽了一鞭子,嘴里骂道: "x你娘!" 倒把路黑小吓了一跳,从此不敢再打他,有时还偷偷给他买烧饼吃。那以后两人成了好朋友。有时路黑小出外贩运牲口,还把他带上。那时路小秃就爱发疟疾。不发疟疾他爱睡觉,一发疟疾他就跑出去骑驴。驴子骑一圈,浑身出了汗,疟疾也就好了。那时路黑小还当着副村长,村里开会要打锣,有时路黑小忙不过来,就让路小秃替他去打。十二三岁的孩子,村里有一帮跟他大小差不多的伙伴,秋天一块到地里割草放羊。偷玉米、烧毛豆、摸瓜,都是以他为首。有时几个人还将正在生长的西瓜挖个小口,往里拉屎,然后再把小口盖住。有一年村里过队伍,村里人都找地方躲了起来,路小秃不躲,一个人骑到村后树杈上看人家。队伍中一个军官发现了他,在马上用鞭子指他: "这里还藏着个兔子!" 大家都笑。 军官说: "送给你个手榴弹,你敢要吗?" 路小秃肚皮贴着树就滑了下来,接过一颗小手榴弹,扭身就跑。军官又喊: "别让炸着你!" 队伍又笑。 路小秃有了这颗手榴弹,开始在村里横行。谁家跟他闹别扭,他就拿着手榴弹跑到人家家里寻死觅活,要跟人家同归于尽。害得人家一家人围着他说好话。长到十七八岁,他就在村里白吃白拿。除了许布袋、孙毛旦、李文武家他不敢去,别人家他都敢去。到哪腰里都别着手榴弹。有时半夜还和几个无赖去偷鸡。他偷鸡有本事,手下到鸡窝,一把就抓住了鸡脖子,鸡一声叫不出来。然后几个人在一起烧火煮着吃。日本人来了,开始派夫派款,家家煮槐叶,几个人在村里藏不住,便学着人家结盟的意思,也杀了一只鸡,滴血到酒里,几个人一人喝了一口,就结伙跑到大荒洼入了土匪。刚开始去的时候,路小秃和大家一样,也是当普通土匪,跟着人家小头目到邻村打家劫舍,到路上劫客断人。三个月过去,等他把土匪的一套都学会了,便把几个喝过鸡血酒的弟兄叫到一块,商议一番,夜里偷了头目几条枪,几袋子粮食,几匹布,几条子肉,扬长而去,另找一个小土包立了山头,当起了"当家的"。头目发觉以后,立即派了十来个人去打他们,谁知又中了他们的埋伏。路小秃抓住这几个老土匪,并不杀他们,而是好肉好酒待承,然后派人将他们送了回去。老土匪头目见他这样,也佩服他有本领,一笑了之,从此不再打他,容他另立山寨。路小秃当了"当家的"以后,和其它"当家的"不一样,其它土匪动不动就去抢人断人,路小秃平时却给弟兄们放假,让大家睡觉,只是在快缺粮断顿时,或是他发疟疾时,才带弟兄们去弄些吃的喝的,或疟疾好了,又带弟兄们睡觉。所以他的山寨很安静,白天黑夜有鼾声。弟兄们除了轮流站岗放哨,一个个养得肥头大耳。大荒洼土匪们编了一首歌: 要打仗, 找老尚;(另一个土匪头目,爱好打仗。) 要吃苦, 找老楚;(另一个土匪头目,对部下苛刻。) 要养膘子找小秃。 所以许多人愿意投路小秃。两年下来,也聚集了四五十人。 现在,路小秃山寨的伙房又快断顿了。上次抢的几只羊,也只剩半个骨头架子。大家都有些嘴巴发淡。白天黑夜觉睡得也不安稳。正在这时,路小秃发了疟疾。一听说"当家的"发了疟疾,整个山寨像过年一样高兴。大家纷纷聚集到路小秃的屋子,围在他的床前,笑着问: "大哥,你发疟疾了?" 路小秃正在床上打颤,被子捂着头,也不说话。 一个土匪说: "大哥,别老躺着,找个地方活动活动吧!" 这时路小秃一脚把被子踢开: "好,找个地方活动活动,看这疟疾发的!" 众人一片欢呼,一个土匪撅着嘴说: "等了你半个月了!" 马上就有一个识字小土匪趴到床上制阄。十来个阄了,写着周围十来个村子的名字,然后让路小秃去抓。打家劫舍要抓阄,也是路小秃的发明。一开始路小秃不抓阄,想起哪村是哪村,哪村就跟着倒霉。后来他觉得这样不公平。就想出抓阄的办法,抓上哪村是哪村。这次他伸手抓了一个,打开一看,上边写着"朱家寨",众人又一片欢呼: "去朱家寨!" 当晚,路小秃带了十来个土匪,上路去朱家寨。路上路小秃问: "朱家寨的财主是谁?" 一个熟悉朱家寨的土匪说: "朱挺禄,朱挺禄!" 路小秃下夜劫村,不劫穷,光劫财主,也是他定下的规矩。因为劫穷人也劫不了什么,是瞎耽误工夫,不如一劫劫个财主,早点结束回去睡觉。这样,十来个人到了朱家寨,到了朱挺禄的家。朱挺禄果然是个财主,门很厚很大,院墙很高。这时已经是半夜了。几个人搭起人梯,路小秃在最上边,越院墙跳了进去。这时"忽"地扑过来一条狼狗,路小秃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羊骨头,扔了过去。狗啃着了骨头,就不再说什么。路小秃把大门打开,十来个弟兄就进去了。朱挺禄一家全都睡死了。一个小土匪问: "把他们叫起来?" 路小秃摆摆手说: "别叫,别叫,别耽误人家睡觉,看看有没有没睡的!" 另一个小土匪说: "看,后院有灯光!" 十来个人便来到了后院。果然,后院堂屋还亮着灯。他们蹑手蹑脚来到窗前,用舌头舔破窗户纸往里看,见屋里炕上躺着一个老头。老头是个胖子,秃顶,穿著马褂,左手搂着一个年轻女人。右手搂着一杆烟枪。女人只穿了一个花裤衩子。这时路小秃生了气: "娘的,他倒舒坦!" 一个小土匪说: "这就是朱挺禄,那女的是他小老婆!" 路小秃说: "爷们几十口子都是光棍,他倒有小老婆了!" 一挥手,十来个土匪便"光当"一下撞开了门,进了屋子,把朱挺禄和小老婆吓了一跳。朱挺禄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知道来了土匪,虽然害怕,但还知道强打精神打招呼。小老婆就不行了,一吓吓得屎都出来了,把个花裤衩子也给弄湿了。朱挺禄说: "哟,不知道弟兄们来,我叫伙计去烧茶!" 一个小土匪用刀子逼住他: "少啰嗦,爷们不喝茶,想喝人血!" 另一个土匪就用刀子去杵小老婆的奶。小老婆惊叫一声,像蛤蟆一样,蹦到朱挺禄身后藏着。 这时路小秃上了炕,去摆弄那只烟枪。他不会抽大烟,只是看到烟枪好玩,在那里摆弄。朱挺禄见他摆弄烟枪,哆哆嗦嗦地说: "大爷吸一口?挺好玩的,我给你打泡!" 路小秃说: "吸一口就吸一口!" 就对着烟枪吸。谁知一口烟呛了他,使他咳嗽半天。咳嗽完,路小秃生了气,问: "黑更半夜,你怎么还不睡?" 朱挺禄哆哆嗦嗦答: "我,我不困!" 路小秃说: "本来不想来你家,看到你不困,才来跟你玩的,下次看你还困不困!" 一挥手,十来个土匪便动了手,点着火把,在屋里院里乱翻,碰到票子拿票子,碰到布匹拿布匹,碰到粮食拿粮食,又从马圈里牵了几匹马,从猪圈里赶了几头猪。在其它房子里睡觉的人,听到院子里动静,知道来了土匪,也不敢点灯,也不敢动。左邻右舍也听到了,也不敢动。只有朱挺禄跟在路小秃屁股后说: "大爷,少拿一点吧,下次我困,下次我困!" 小老婆也穿著裤衩懵头懵脑地跟在后边乱跑,被朱挺禄上去踢了一脚: "x你妈,我说早点睡吧,你还要吸烟,看这烟吸的!" 一时三刻,弟兄们东西都收拾好了。将布匹、粮食、猪、棉花都扎成了搭子。,搭到了马身上。经常干这种活,成了规律,也就是说笑之间的事。路小秃见事情完了,就向朱挺禄拱拱手: "大爷,今天打扰了!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着吧!" 然后和几个弟兄跨到马驮子上,打马扬长而去。朱挺禄拦不敢拦,说不敢说,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而去。等他们走后,才蹲到地上抱头痛哭起来。这时家里人也都起来了,也跟他蹲在地上哭。正哭着,一个小土匪又骑马回来,用刀子指着朱挺禄说: "那杆烟枪呢?也借我们当家的玩玩!" 朱挺禄只好指了指堂屋。小土匪拿了烟枪,又扬长而去。 朱家寨离路小秃家的村子马村十三里。每次路小秃带人劫过东西,都要派人给他娘送去一些好吃的。路小秃虽然从小顽皮,但知道孝顺他娘。要不是他娘,他爹路黑小早把他弄到尿盆里溺死了,路小秃带弟兄们打马离开朱家寨,按照惯例,就朝路小秃的村子跑去。到了村头,路小秃说: "这次给俺娘送些什么呢?" 那个识字小土匪说: "上次送了粮食和布,这次就别送了。我看这几头猪里有个猪娃,回去杀了可惜,就送去让大娘养着吧!" 路小秃觉得说得有理,点点头,大家解下小猪娃,由识字小土匪送去,路小秃和其它弟兄们就打马先回了大荒洼。 第二天一早,识字小土匪也回来了。路小秃问: "俺娘怎么样?" 识字小土匪说: "见到小猪娃,大娘很高兴,说咱家一辈子没养过个猪,这下可有个猪了,说养到过年杀了吃呢!" 路小秃笑了,又问: "其它还有什么?" 这时识字小土匪看了大伙一眼。路小秃对其他弟兄说: "你们分东西去吧!" 其它弟兄便高高兴兴去分东西。屋里只剩路小秃和识字小土匪两个人。这时识字小土匪说: "我还听五哥说,十五那天日本人要来收白面。" 路小秃说: "x他姥姥日本人,也会劫东西了!俺家出了多少?" 识字小土匪说: "出了六十斤,上次我送去的白面,快交完了!" 路小秃说: "那你今晚再送去一些,可不能让俺娘饿着!" 识字小土匪点头。又说: "我听五哥说,说不定十五那天,村里还要打仗呢!" 路小秃瞪大眼睛: "是吗,谁跟谁打?" 识字小土匪说: "听说八路军派来了侦察员!" 路小秃一笑: "别信这个,几个八路,肯定打不过日本人!" 这时识字小土匪一笑: "管他打过打不过,我是说,等他们打完,咱们去打扫战场,说不定能捡两条枪呢!" 路小秃这时明白了识字小土匪的意思,摸着头一笑: "你小子鬼名堂还不少!" 说完,路小秃躺在床上,继续发他的疟疾。 第二部分 鬼子来了(5) 村长许布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自从他知道过去的马夫、现在的八路军县大队侦察员小冯回来是为了阴历十五打日本,他心上就着了急。那天李小武的护兵为了白面把小冯捉去,他一开始是替小冯担心,害怕李小武杀了小冯;后来见小冯放回来了,心里才放了心,连连说: "不错,不错,狗日的把你放回来了!" 小冯拍着自己腰里的小独撅说: "他敢不放,我一说我们的军事计划,就把他们给吓住了,李小武亲自给我解的绳子!" 许布袋问: "军事计划,什么军事计划?" 小冯见许布袋是孙屎根的本家,不是外人,趁兴把十五那天孙屎根要带县大队来打日本人的事也给他说了。没想到许布袋一听又发了火: "原来这样,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小冯见许布袋发了火,有些胆怯。虽然他现在当了八路军,但对过去的东家还有些害怕。何况许布袋年轻时,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便试探着问: "怎么,大爷,打日本有错吗?你真和日本成一势了?" 许布袋说: "一势谁跟他狗日的一势,只是这日本是来向我要白面,你们打了他,回头日本人不找我的事?" 小冯一想也是这么回事,拍了一下脑袋说: "可不,怪我们定军事计划时,把大爷这头给忘了!" 又想了想,突然拍着巴掌说: "大爷,我给你出一个主意!" 许布袋问: "什么主意?" 小冯说: "索性这事儿你别管了,你拔腿跑了算了,这样我们也打了日本,日本回头也找不着你!"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日你先人,你出的这叫啥主意?这兵荒马乱的,你让我带着老婆孩子躲到哪里去?" 小冯嘬着牙花子,躲到了马圈,许布袋一个人在那里生气。这时许锅妮从屋里挑帘子出来,说: "爹,这事让憋住了?" 许布袋说: "可不让憋住了!八路军要在咱村打日本,这不把我挤当中了?" 许锅妮说: "那我给你出个主意!" 许布袋瞪她一眼: "你又出什么主意?" 许锅妮说: "你索性跑到城里,给俺毛旦叔报个信,别让日本人来收面,那天多派些兵来,反过来打八路军,不就没事了?" 许布袋说: "你这也是害你爹呢,让日本人打了八路军,八路军回头能不找我的事!" 这时许锅妮"扑哧"一声笑了,说: "爹这回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许布袋知道女儿在捉弄他,上去要打女儿: "我在这里犯愁,你还捉弄我!" 这时许锅锅妮正色说: "爹,看你活了五十年,原来也有迷住的时候,人一天三迷,你是让迷住了!" 许布袋问: "我怎么犯迷?" 许锅妮说: "你这是瞎替人家日本人操心!按你的道理,你在这村当村长,这村就成你的了?人家八路军就不能来这村打日本了?放心吧,人家八路军打日本,日本回来也犯不着找你。打日本的是八路,日本自然会去找八路,你没有打日本,日本为何找你?人家两家交兵,无非借你个地盘,哪有打输的一方不找打他的人,反而找摊主呢?就好象我在我姥姥家打你两巴掌,你不找我,能去找我姥姥吗?" 许布袋听了许锅妮这么一番话,倒觉得有道理,稍稍有些熄火。但也吐口唾沫说: "这是啥xx巴年头,人弄得四分五裂的,毛旦跟了日本人,屎根当了八路,一家人,成了拿枪的仇人了!算是把我挤在当中了!" 又说: "也怪我当初爱充大头,和毛旦混着当村长,要是当初当了土匪,现在也是大当家的了,想怎样就怎样,还替人家操这种淡心!" 许锅妮"哧哧"笑了: "人家还没打仗呢,爹倒替人家愁个没完了!" 说话到了阴历十四。十四夜里,鸡叫三遍,孙屎根果然领着八路军十几个战士,悄悄来到村西一块毛豆地。侦察员小冯在毛豆地把他们接应住。孙屎根从马上跳下来问: "没什么变化吧?" 小冯说: "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面已经收齐了,猪也捉住了,就等日本明天来取了!" 孙屎根一挥手: "隐蔽!" 队伍在一个姓杜的排长带领下,进了毛豆地,隐蔽起来,由于县大队刚组建不久,许多战士都是刚从村里出来的,头一次打仗,都有些害怕;由于害怕,个个都挺听指挥,一个个将身子伏在毛豆地,一动不动。大家头上戴了一个用柳条编的圈,倒像毛豆地长出了一些小柳树。等大家隐蔽好,孙屎根与小冯就悄悄进村回了家。跳过墙头进了院子,原来孙屎根他娘的屋里亮着灯。推门进去,他娘孙荆氏没睡,旁边许布袋也在椅子上蹲着。这倒叫孙屎根吃了一惊。孙屎根问: "娘,大爷,你们怎么还没睡?" 孙荆氏本来正在菩萨前念经,见儿子回来,闭着眼睛问: "屎根,听说你们要打日本?" 孙屎根看了小冯一眼,知道军事计划暴露了,但也点点头。孙荆氏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 "天下那么多队伍,怎么打这帮日本摊上你们了?" 孙屎根说: "娘,这次我们来的人多,日本来的人少,打得过他!" 许布袋黑着脸在椅子上蹲着。他已经三天没睡觉了。虽然那天许锅妮给他讲了一番道理,但他心里总是不踏实。他知道今天八路军要来,便索性在孙屎根家等着。现在等着了,他也不说话。孙屎根倒问他: "大爷,你怎么也不睡觉?你也有什么不通吗?那天收白面,我不让你吊人,你说让我十五来给日本人说话,现在我来了,你放心吧,白面他拉不成了!" 许布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等你们杀了日本,让日本回头再杀了我,这事就算完了!" 孙屎根这时倒吃了一惊: "我们杀日本,怎么日本会杀你?" 这时小冯插了话。本来在许布袋面前他不敢说话,现在看孙屎根回来,他又敢说话了。他说: "许大爷怕咱们杀了日本人,日本人找他要人杀了他!" 孙屎根这时笑了,说: "大爷放心,我们不杀日本人!" 许布袋问: "明天的仗你们不打了?" 孙屎根说: "仗还是要打,但我们不杀他,我们要活捉!" 许布袋说: "那还不是一样!" 孙屎根说: "不一样。我们在咱村把日本人杀了,日本人也许会找你的事,但我们活捉他们,日本人就会找八路军,不会找你!" 许布袋一听这话,才略略放心,说: "那你们可别杀人家!" 这才摸出烟袋吸烟。 这时孙荆氏已经做了几碗葱花绿豆疙瘩面条,端上来让喝。许布袋没喝。孙屎根和小冯一人喝了一碗,就出门走了,到村边毛豆地去隐蔽。路上孙屎根问: "那事你跟小得说了没有?" 小冯说: "说了。" 孙屎根问: "他干吗?" 小冯说: "一开始不干,后来我给他十块钱联合票,他才答应干了。" 孙屎根一笑。两人就钻到了毛豆地。这时毛豆地有个战士叫王老五的说: "队长,老趴在这里,胳膊腿不能动,憋球死了!" 孙屎根说: "现在日本还没来,你动一动吧!" 战士们才敢动胳膊腿。 这时又有一个战士说: "队长,老趴这冷死了,让抽袋烟吧!" 孙屎根说: "烟不能抽,别暴露目标,谁带着酒,喝口酒吧!" 带酒的战士将酒传过来,大家轮流喝了口酒。 五更天了,村里的鸡都叫了。接着村里响起几声狗叫。这时李家大院墙头上,翻进一个人来。给李家喂牲口的老贾,正对着墙根撒尿,半睡不醒的,突然见墙头跳下一个人,吓得尿也不撒了,拔腿就跑,边跑边喊: "有贼了,有贼了!" 那贼上前抓住他,接着一把盒子抵住了他的胸口: "不准叫,再叫崩了你!" 老贾马上就不叫了,刚才没撒完的尿,一下都撒到了裤里。但他的喊声已经惊动了睡觉的人,从各屋跑出一些人,李文武也披衣服起来了。那贼也不跑。等点着灯笼一照,原来是李小武的护兵班长老吴。李文武吃了一惊: "吴班长,黑更半夜的,你这是干吗?" 吴班长说: "老掌柜,咱们屋里说话。" 李文武就让吴班长进了屋,伙计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打着哈欠回屋睡觉,剩下老贾一个人在那里嘟囔: "就这一条裤子,尿湿了,拿什么换哪!" 已故副村长路黑小家,这时也闪进一个人。由于路家没有头门,那人直接就到了窗下。接着轻轻拍了三下窗户。里边睡觉的老太太倒没害怕,因为儿子路小秃当着土匪,黑更半夜回来是常事。就点着灯,给开了门。进来的是识字小土匪,路小秃他娘说: "我的儿,天都快明了,你还来干吗!" 识字小土匪背着一口袋面,笑嘻嘻地说: "大娘,当家的听说你把白面交了,又让我送回来一些!" 老太太说: "我给你烧碗热汤吧!" 识字小土匪经常代替路小秃到家里来,与老太太已经混熟了,老太太见他聪明伶俐,也很喜欢他,所以他来了也不拘束,说: "那就烧一碗吧,多放些辣子。半夜有些冷,你摸摸我的手!" 老太太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冷凉。等热汤烧出来,识字小土匪捧着就喝了起来。 第二部分 鬼子来了(6) 太阳上了三竿,孙毛旦领着五个日本人,赶着一辆马车到村里拉面来了。 孙毛旦当警备队已经两年了。两年之前,孙毛旦仍在村里当副村长。前年五月,城里的日本人和警备队开汽车到村里来过一次。村里杀了一口猪,杀了几只鸡,在街里支起大锅做饭给他们吃。在吃饭过程中,孙毛旦与警备队队长塌鼻子勾上了。孙毛旦见塌鼻子浑身披挂、手执一根胶皮马鞭,十分羡慕;塌鼻子见孙毛旦做事痛快,说话十分有趣,也很喜欢。最后话说透了,原来塌鼻子是郭村财主郭老庆的儿子,孙毛旦小时候到郭村串亲,两人还在一起打过洋片,更觉得亲密。两人饭吃到一半,就一块跑到地里打兔子去了。当天日本人和警备队走了以后,两人也没断联系。塌鼻子带几个警备队员又到村里来过两次,孙毛旦每次到县城去,就去找塌鼻子玩。后来塌鼻子约孙毛旦索性离开村子,到警备队去当小队长,孙毛旦也觉得在村里当一个村副没有什么意思,整天就是支差,就跑到城里当警备队去了。这时孙家老掌柜孙老元已故去了十来年,家中无老人,他就是老大,许布袋是一个干亲,也不好管他,于是就由他去当警备队。倒是孙毛旦的老婆夜里哭过一回: "你这一给日本人干事,不成了日本人么?" 孙毛旦问她: "日本人不好么?" 老婆说: "日本人不好,占了中国!" 孙毛旦上去踢了她一脚: "日本人不好,上次日本人发糖,你还抢着吃!" 又说: "我这是出来混事,塌鼻子说了,中国早晚是日本人的天下,等我将来当了县长,才有你的福享呢!" 孙毛旦到城里当了警备队小队长以后,住在塌鼻子房间隔壁。整天的事情也就是带兵站岗放哨,下乡催粮派款;闲时跟着塌鼻子逛逛街,下下馆子,到底比在村里当副村长自在。警备队与日本人分开住,关起门来,塌鼻子就是皇帝,孙毛旦跟着他自然不会吃亏。只是当了小队长没有短枪,出门得像队员一样背条长枪,让孙毛旦觉得丢面子。所以每当他从城里回村子时,都向塌鼻子借个短枪挎挎。塌鼻子只要自己没有急事,都是一笑,把枪借给他。上次他回来催粮,向塌鼻子借了一回,塌鼻子给了他;今天他领着五个日本人来拉粮,又向塌鼻子借了一回,塌鼻子又借给了他。五个日本人中,有一个是老兵,来中国年头长些,会疙里疙瘩说几句中国话,还能与孙毛旦对上话。在城里,一个警备队的人,如果能与日本人交上朋友,算是面子大的。现在孙毛旦与五个日本人在一起,想与哪个日本人说话,就与哪个日本人说话。那个老日本兵还给他当翻译,让他很高兴。于是路上不停地与日本人说话。日本人也不恼,与他有说有笑的。孙毛旦分别问人家来中国几年了,习惯不习惯;没当兵之前,在日本都干啥;娶老婆没有,有几个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日本有这种马车没有;日本炸油条吗?等等。孙毛旦的感觉是这样,与日本人相处,你只要讲信用,不先惹事,日本人还是挺和善的。你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弹弹他的钢盔,他都不恼;就怕跟人家别扭着来,像中央军、八路军那样,几个毛人,动不动还想摸摸人家的胡须,就把人家惹恼了。日本人一恼,不是闹着玩的。孙毛旦自到了警备队,当着小队长,没和日本人红过一次脸。见了日本人,不管是当官的,还是当兵的,他都很尊重。日本人见他也很和气,总是说: "你的好好的,你的好好的!" 一次,孙毛旦和警备队长塌鼻子在城里下馆子,和几个日本兵在饭馆相遇。饭馆老板见来了日本人,就将塌鼻子孙毛旦冷落了,先忙着给日本人上菜。塌鼻子见饭馆老板这么势利,跳起来就给了饭馆老板一巴掌: "x你妈,见了日本人,忘了你爹了?你这饭馆还想办不想办了?" 饭馆老板捂着脸不敢说话。这时一个日本兵火了,站起来脱掉衣服,要与塌鼻子摔跤。如果搁在平时,孙毛旦非伙同塌鼻子把饭馆砸了不可,但现在是日本人的事,孙毛旦忙跳到中间,把日本人和塌鼻子劝开了,拉塌鼻子走出了饭馆。塌鼻子挣着身子说: "xx巴日本人太霸道,惹恼了爷,打死他几个,我就投八路军了!" 孙毛旦说: "算了,因为一顿饭,何必生气!" 就把塌鼻子劝回了军营。事后孙毛旦还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比塌鼻子会混事;将来日本坐了天下,他前途肯定比塌鼻子大,别看他现在当着队长。今天他又领日本人来拉面,肯定给日本人又留下一个好印象。想到这里,孙毛旦很高兴,坐在马车辕上,唱起了小曲。这时日头渐渐上来了,马在土路上"得得"地跑,每个人头上都沁出了细小的汗珠。那个日本老兵掏出一包烟,请大家抽。大家抽着烟,看着路两旁的庄稼地,倒也怡然自得。一个长着娃娃脸的日本兵,从口袋掏出一个中国弹弓,从另一个口袋摸出小石子,用弹弓打树上的麻雀玩。可他弹弓打得很不熟,惊起一阵阵麻雀,不见打下来一个。大家都笑他。他也不好意思"嘿嘿"笑了。这时孙毛旦拿过弹弓,从娃娃脸兵口袋里摸出一个石子,搭上弹弓,瞄瞄准,一弹弓打出去,麻雀就掉下一个。日本兵都欢呼,拍孙毛旦肩膀: "你的这个!" 向他伸大拇指。 孙毛旦不好意思地说: "咱自小玩这个,这也是碰巧。太君刚学,打得也不错!" 一路玩着,就到了村里。村长许布袋迎出来。孙毛旦见许布袋脸色不好,垂头丧气的,眼圈熬得稀烂,以为白面没收齐,便问: "怎么了布袋,白面没收齐吗?" 许布袋说: "白面倒收齐了!" 孙毛旦松了一口气,说: "那看你眼圈烂的!" 这时许布袋生了气: "还不是你这白面闹的!" 孙毛旦笑着说: "下次派到别的村就是了,不都是中国的东西!" 这时许锅妮从家里转出来。几个日本兵已经跳下马车,在整理自己的枪支,看到许锅妮,几个日本兵都忘了整理枪支,眼睛不错珠地盯着许锅妮看。一个大耳朵日本兵说: "漂亮漂亮的!" 许锅妮当初在开封见过日本人,倒没害怕,仍端着脸盆,提着一根棒槌往前走。倒把许布袋的脸给吓白了。这时孙毛旦上前招呼几个日本兵: "太君,太君,里边的,里边院子的请!" 就把几个日本兵让到了许布袋的院子里。这里既是村公所,又是许布袋的家。日本人到了院子里,看到有一棵枣树,上边的枣还没有打,红红地挂在那里,就把许锅妮给忘了,把心思转到枣树上,"哈哈"地笑着: "好的,好的!" 那个长着娃娃脸的日本兵,脱掉鞋就往枣树上爬。他爬树的本领倒是比打弹弓强,一会儿就爬到了树上。他在树上打枣,其它四个日本兵在树下抢着拾枣吃,倒像一群嘻嘻哈哈的孩子。一个日本兵还把一捧枣递给许布袋: "米西米西!" 这时许布袋倒"扑哧"一声笑了,骂道: "啥都稀罕,日本没有枣树!" 又问孙毛旦: "你们是拉上面就走,还是吃了饭!" 孙毛旦说: "吃了饭,吃了饭,我上次已经给小得说了,让他给日本人做辣子鸡!" 许布袋问: "喝酒不喝?" 孙毛旦说: "鸡都吃了,哪还差两壶酒钱,热两壶吧!" 中午,几个日本人便在许布袋家吃饭。伙夫小得热了酒,做了辣子鸡。另外还有一盘豆腐和一盘青豆角。几个日本人吃了辣子鸡,辣得直咧嘴,但边咧嘴边说: "好的,好的!" 伙夫小得来上菜,孙毛旦说: "小得,我说让你给日本人做辣子鸡,看怎么样,对了他们的口味不是!" 接着又向日本人介绍: "太君,辣子鸡就是他做的!" 日本人又说: "好的,好的!" 那个老日本兵当即从口袋拔出一杆塑料大头帽钢笔,递给小得。小得说: "我不要钢笔,我不会写字!" 孙毛旦上去踢了他一脚: "不会写字就不能接住了?回去卖给摇拨浪鼓的还能赚几块钱呢!" 小得就接住了。 这时许布袋站了起来,说自己眼圈疼,不能陪着喝酒了,就退了出去。孙毛旦没在意。几个日本兵也没在意。几个日本兵喝了几蛊酒,更加兴奋起来,都"呜里哇啦"唱起歌来。那个娃娃脸日本兵还脱掉军衣跳起舞来。孙毛旦也不知他们唱些什么,跳些什么,坐在一旁看着。这时他心里倒骂道: "吃个xx巴鸡,就高兴成这样,要不你们来中国,日本没有辣子鸡!" 伙夫小得拿着塑料钢笔回到厨房,看那笔半天,就下手给日本人做汤。这时已是小晌午了。小得做的是红薯片鸡蛋汤,又酸又甜,也是小得的拿手戏。汤做到一半,他出来抱柴禾,见东家许布袋钻进了马圈,看那样子是喝多了。回到厨房,手里捞着面筋,又见对面矮墙上翻过一个人来,原来是小冯,穿著他没当八路军之前的马夫衣服。上次孙屎根派小冯来村侦察,还交给他一个任务,即让他争取伙夫小得,今天给日本人做饭时,下到饭里一些蒙汗药,把日本人麻翻,他带队伍来捉麻翻的日本人,万无一失。谁知小冯回到村里光顾玩,把这件事给忘了。昨天夜里孙屎根问他这任务完成没有,他才突然想起,可他又不敢说自己没完成,就说自己给了小得十元联合票,已经完成了。但等他和孙屎根都隐蔽到毛豆地里时,他越想越觉得不妥。日头到了小晌午,小冯更加着急。队伍趴在毛豆地,眼看就要打仗,没人麻日本人,他却说有人麻,停会不把大伙给坑了?没麻翻的日本人,抄起枪跟大伙打,不知要死几个人哩!这谎说不得,不比过去在家喂马,夜里睡过头,忘了添草,第二天东家问喂饱了没有,自己说喂饱了,马也不会说话。这是打仗。小冯越想越怕,便悄悄爬到孙屎根面前,抖着胆也抖着身子将这情况给孙屎根说了。孙屎根一听,气得浑身也发抖,当时就将盒子枪杵到了他脑袋上: "x你娘,你怎么干这事,这不一切都泡汤了?我崩了你!" 小冯吓得当时尿了一裤: "别开枪队长,下次我不敢了!" 孙屎根问: "昨天夜里问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小冯说: "我不敢!" 孙屎根瞪了他一眼: "你呀!" 又看了看日头,说: "还不赶紧换了便服,进村去找小得?看日本人吃饭吃完没有?要没吃完,下药还来得及。要吃完了,也赶紧回来报告,咱们就捉不了活的了,只能打他的伏击了!" 小冯哆哆嗦嗦换了便服,便顺着庄稼棵往村里跑去。孙屎根在后边问: "麻药带着没有?" 小冯边跑边摸口袋: "这倒带着哩!" 小冯进村,由于地形熟悉,翻了几个墙头,就到了孙家后院,看到小得还在厨房忙活。小得见他吃了一惊: "小冯,你怎么现在来了?家里有日本人,你是八路军,小心抓了你!" 小冯也不答话,急忙闪进厨房问: "日本人吃完饭没有?" 小得指着锅说: "就差这一道汤了!" 小冯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小得又从锅台拿起一支塑料钢笔说: "小冯,你看,这是日本人给我的!" 小冯顾不上看钢笔,只想如何能把麻药放到汤里。小冯知道,到了这时候,再做小得的工作,让小得往里放已经不可能了。小得太胆小,一听说汤里有麻药,他肯定连汤碗也端不住。只有自己偷偷想办法放进去,让小得不知不觉把汤送上去。想到这里,小冯说: "小得,我不看你的钢笔。这里有日本人,我得赶紧走。只是我这鞋太烂,你借我一双鞋行吗?" 小得听说借鞋,脸上有了为难的样子。小冯知道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小得最不爱借给人家东西。但已经说了,也不好收回去,只好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联合票: "别舍不得,我给你十块钱,算是买你一双鞋,可以了吧?" 小得想了想,接过票子,说: "你在这等着,我到下房给你拿去!" 就边在围裙上擦手,边走了出去。这时小冯赶紧从口袋掏出麻药,抖到了汤里。由于手抖得厉害,把一部分抖到了锅台上。小冯赶紧用袖子擦掉,又用勺子在翻滚的汤里搅了几下。这时小得提着一双鞋回来,一进厨房,忙将鞋扔了,说: "不好,不好,都是这双鞋耽误的,这汤得重做!" 小冯一听说汤要重做,吓了一跳,说: "为啥要重做,这汤里什么都没有!" 小得说: "你没嗅出来吗,这汤有些糊了!" 接着用勺搅锅底,果然有些糊了。小得说: "把糊汤端上去,看日本人不打我!" 小冯心里说: "苦也,今天事事跟我不对,麻药下进去,偏偏汤又糊了,他汤要重做,我哪里还有麻药?" 就捺住小得的手说: "小得,汤不能重做!" 小得说: "别闹小冯,看日本人停会打我!" 小冯说: "日本人和气,不会因为汤糊就打你。要不人家还会给你钢笔?" 小得说: "日本人不打我,孙毛旦一嗅汤糊了,也会打我!" 恰恰在这时,前院响起孙毛旦的声音: "小得,你在后头磨蹭什么,快给太君上汤!" 小得哭丧着脸说: "看你,都是因为你的鞋,把汤做糊了,看毛旦停会打我!" 小冯忙拿过一个花瓷盆帮他盛汤: "不要紧,端上去吧,你不知道日本人的口味,日本人最爱喝糊汤!" 小得只好接过汤盆,往前院端去。边走边说: "这顿打是脱不过了!" 小冯见小得端汤盆进了前院,心里一阵高兴,立即爬墙头出去,飞也似的跑了,跑向毛豆地去报信。 第二部分 鬼子来了(7) 日本人果然被蒙汗药给麻翻了。不过五个日本人只给麻翻三个,还剩下两个。如果当初把麻药放到菜里,日本人肯定全被麻翻了,现在放到汤里,就麻翻了三个。伙夫小得担心自己汤做糊了,挨日本人和孙毛旦的打。谁知日本人和孙毛旦喝酒都喝得差不多了,舌头麻木,根本没喝出汤糊,孙毛旦还直说: "怎么样太君,红薯片鸡蛋汤,本地特有风味!" 日本人边用勺子喝边说: "好的,好的!" 只是老日本兵和娃娃脸日本兵仍在那里唱歌,汤喝得晚些。等他们去喝汤,三个日本人和孙毛旦已经被麻药麻翻了,开始往桌子下滑溜。一开始老日本兵和娃娃脸日本兵还以为他们是喝醉了,拉扯着他们的身子,"三郎"、"四郎"地叫。但叫了半天总叫不醒,他们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意识到什么,喝下去的酒立即变成了冷汗,头脑却立即清醒了,他们不再拉自己的人,抢着去抓自己的枪。一抓自己的枪,就往外跑,去到后院去抓伙夫小得。他们以为汤里下的是毒药,把三个同胞和孙毛旦毒死了。小得正在厨房刷锅,看见两个日本人突然瞪大眼睛,提着枪闯了进来,吓了一跳。老日本兵上去搧了他一耳光: "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汤里下毒药的有?" 小得吓懵了,也不知该称呼日本人什么,说: "大爷,我是个老实人,哪里敢往汤里下毒药?" 娃娃脸日本兵说: "人的已经死了!" 小得吃了一惊: "死了?刚才我还见他们在那里喝洒!" 老日本兵又扇了小得一耳光: "村长哪里地去了?" 小得看日本人凶恶的样子,也不敢不说,用手指了指马圈,接着问: "大爷,我可以走了吧?" 老日本兵说: "你的死拉死拉地!" 娃娃脸日本兵刚才还爬枣树打枣,唱歌跳舞,像个孩子,现在变得像凶神一样,一刺刀过去,就把小得给挑了。刺刀进了小得肚子里,小得捂着肚子还说: "大爷,冤枉,我没有下毒药!" 就倒到了血泊里。 挑过小得,两个日本兵就到马圈去捉村长许布袋。许布袋正在马圈马夫睡觉的铺上躺着,看到两个日本兵闯进来,知道事情发了。但他仍躺在铺上不动。日本兵本来也想挑了他,但看他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刺刀到了脸前也不眨眼,倒把刺刀又抽了回去。老日本兵问许布袋: "毒死太君,谁的干活?" 许布袋坦然地答: "八路军!" 老日本兵瞪大眼睛: "八路?你的通八路?死啦死啦地!" 许布袋和用手拨开他的刺刀,说: "我要通八路,还告诉你们是谁吗?我才不管你们这些扯淡事。我替你们收面,还管你们谁毒死谁啦?" 老日本兵还要盘问许布袋,这时前院突然人声鼎沸。两个日本兵便丢下许布袋,朝前院跑去。许布袋也趁机从马圈后墙洞中钻出,跑到庄稼地接着睡觉去了。两个日本兵到了前院墙头,看到前院有十几个八路军,正在往院子抬麻翻的三个日本兵和孙毛旦。两人二话没就,把三八大盖枪往墙头上一支,就开了火。娃娃脸日本兵打弹弓不行,但打枪可以,三枪撂倒三个。老日本兵眼有些近视,枪法不如娃娃脸日本兵,半天只打翻一个。院子里的八路军立即炸了窝,四散奔逃。 原来,小得端着汤盆往前院送,八路军侦察员小冯就飞也似地翻墙头跑了。气喘吁吁跑到八路军隐蔽的毛豆地,大声喊: "队长,队长,行了!" 孙屎根提枪站起来说: "什么行了?" 小冯说: "日本人喝了我下麻药的汤,全让麻翻了!" 大家一听日本人全让麻翻了,都很高兴。孙屎根一挥手: "出发!" 姓杜的排长便带着十几个人,由小冯领着,向村里跑去。街上有几个娘儿们小孩子见队伍在街上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跟着队伍跑。到了许布袋家,战士们争先恐后进了院子。进了屋,见日本人果然被麻翻了,汉奸小队长孙毛旦也被麻翻了,都高兴地说: "被麻翻了,被麻翻了!" 便往外抬日本兵和孙毛旦。到了院子里,战士王老五突然说: "排长,不对!" 杜排长说: "怎么不对?" 王老五说: "说日本兵是五个,这里怎么是三个?": 杜排长又去查日本兵,这时后院墙头上响起了枪声,四五个八路军战士,立即被枪撂倒了。这县大队的战士打仗少,没有经验,见突然有枪打翻了自己人,马上炸了窝,四处奔散。杜排长还有些经验,马上趴到地上还击,嘴里喊: "妈的x,跑什么,趴在地上打呀!" 剩下的十来个战士便趴到地上打。可等他们打了一阵枪,墙头就没了枪声。战士们又喊: "打死了,打死了!" 就蜂拥跑到墙头去看。一看,哪里打死了人?两个日本兵早绕过马圈翻墙头逃跑了。这时杜排长生了气,埋怨战士: "都怨你们,弄个枪瞎打,还不快追!" 战士们就在杜排长的带领下,沿着村路去追。这时两个日本兵已经跑到了村外。两个日本兵一开始沿着村路跑,后来见后边有追兵,便进了庄稼地。出了庄稼地,来到河套上。正跑着,突然脚下被一根绳子一绊,就绊倒了,这时从河套里又钻出十几个中国兵,上去就把老日本兵和娃娃脸日本兵给绑了。老日本兵叫: "八路,中了八路埋伏!" 可等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帮军容整齐的中央军。这十几个中央军,由李小武的护兵班长老吴带着。这时八路军的十来个追兵,也由杜排长带着追了过来。八路军见日本兵被捉住了,都很高兴,追到跟前,与中央军说: "好,好,我们追的俘虏,被你们捉住了,还给我们吧!" 中央军吴班长看着八路军打了一仗,一个个衣冠不整,到处是血,气喘吁吁,满头是汗,戴着白手套的手玩弄着一支盒子说: "你们的俘虏?我们刚刚捉到的,怎么倒成了你们的?" 杜排长说: "我们正在追他们,他们打死我们四五个战士!" 吴班长说: "打死你们几个人我不管,我捉住的俘虏,就是我的!" 杜排长说: "你讲理不讲理,找你们长官说话!" 吴班长说: "这里我就是长官!" 正在争吵,突然"叭叭"响了两枪。随着枪声,两个日本人便倒下了。原来这枪是八路军战士王老五放的。刚才被打死的八路军战士中,有他一个本家侄子,他气得了不得,现在见了开枪的日本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子弹推上膛,"叭叭"打了两下。由于离得很近,打得倒准,两个日本人便被打死了。中央军见八路军打死了他们的俘虏,都发了火,一个护兵说: "日你娘,你们动家伙了!" 另一个护兵提盒子就把王老五给打死了。 接着两边部队都卧倒了,一方在河套里,一方在河套外对开了火。当时中央军有十六七个人,八路军有十来个人,八路军打仗又不熟练,不是中央军的对手。中央军打死八路军五个,八路军打死中央军三个;剩下的五个八路军,就被中央军活捉了。中央军将五个八路军绑了,便往村子里解,半路碰到撵部队来指挥的孙屎根,就把孙屎根也活捉了,绑了,然后将他们押到了村里李家大院。 第二部分 鬼子来了(8) 李家大院后院,中央军连长李小武正和父亲李文武坐着喝茶。李小武也是鸡叫三遍将队伍开到村边,埋伏到村西河套里。他先让吴班长到村里侦察动静,顺便到李家去了一趟。五更时分,他从河套回家,由吴班长留下领着部队打仗。回家后,他看看天还不明,先躺到屋里睡了一觉。睡醒,起来吃了饭,就与父亲坐着喝茶。自从上次回家听说今天八路军县大队要和日本人在村里打仗,他就生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想法。回去跟团长一请示,团长也同意,今天就把队伍开来了。据他估计,今天八路军和日军作战,肯定是一场苦战。八路军肯定来的人多,但作战素质差;日军人少,但勇于打仗,双方打起来,肯定会十分激烈。最后谁胜谁负,很难确定;但不管谁胜谁负,李小武都可以得利。他等仗打得差不多,再加入进去。如果八路军把日军消灭了,他可以把队伍开上去抢战利品;如果日军把八路军消灭了,那样更好,他把部队开上去接着和日军打,捉他几个日军俘虏。那时日军的战斗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打败他们没有问题。如能捉回去几个日军俘虏,他升官的机会就来到了。因为上次他所属的部队与日军正面作战,指挥部被日军侦察队突袭,捉走中央军一个少将旅长,李小武这次如捉回去几个日军,拿日军把旅长换回来,旅长会不另眼看他?当然最后这点想法,他连团长也没告诉。只是给团长说要来抢战利品。团长是个讨厌八路军的人,听说与八路军抢东西,就批准了他。但李小武没有想到,八路军跟日军的作战情况,完全没按照他事先预料的那样发展。八路军与拉粮的日军打仗,并没有真刀真枪地拉开架势打,而是事先在汤里下了麻药。用麻药把人家麻翻,当然可以瓮中捉鳖,自己还没有一点消耗。李小武正在家中后院喝茶,听到化装成农民的勤务兵跑来报告这个消息,心中十分沮丧。这仗还没有打,就结束了,让他这第三者怎么办?勤务兵说:"连长,把咱们的队伍开上去吧?" 李小武说: "这还开上去干什么?人家一点没有消耗,就得了手,咱们开上去还能有什么便宜?" 正在这时,村里响起了枪声。还十分激烈,勤务兵跑出去看了一阵,回来向他报告: "连长,还有两个日军没有麻翻,与八路干上了!" 听到这消息,李小武又有些高兴,站起来说: "好,好,到河套里去,让弟兄们做好战斗准备!" 那个勤务兵就跑着去了。另外两个勤务兵,继续向他传递消息。一会儿说日军打死好几个八路,李小武说: "好,好!" 一会儿说两个日军逃跑了,八路正在追赶,李小武有些担心。一会儿又说被追的日军跑向了河套,被弟兄们活捉,李小武兴奋得一拍桌子: "好,好,仗就该这么打!" 一会儿又说活捉的日军被追赶的八路打死了,弟兄们与八路干上了,李小武十分生气: "人家捉的俘虏,他们怎么能打死?" 接着又担心战况发展下去后果不好,便让勤务兵去传令停止战斗。这时河套上的枪声停了,一个勤兵务又来报告,说弟兄们把八路给打败了,剩下的几个八路,连同他们的指挥员孙屎根,都给活捉了。李小武一边说: "好!" 一边又觉得这不是自己希望的结果。捉日本人才有价值,捉几个土八路干什么?他不愿意让自己的队伍与八路作战,用损失几个弟兄的代价,去捉几个八路军。捉日军可以换旅长,捉八路能换什么?回去一点用处都没有。何况现在国共合作,捉八路说不定还有麻烦。可仗既然这么打了,八路也捉了,还是先押回去再说。特别是他看到弟兄们押着几个浑身血迹的土八路,内中还有自己的世代仇人孙屎根,突然又高兴起来,觉得这仗这么打也不错。虽然损失了几个弟兄,但回去给团长说说,再募几个就是了。土八路押回去,团长讨厌八路,说不定也算一功。倒是李小武的父亲李文武先是听到枪声紧一阵松一阵,后来看到押进院子几个血里糊拉的人,里头还有孙屎根,吓了一跳,说: "小武,这,这行吗?" 李小武镇定地说: "打仗嘛,总要血里糊拉的。今天倒捉住了孙屎根!" 李文武说: "你不是说等中央军坐了天下,才收拾他吗?" 李小武说: "我是想等坐了天下再收拾他们,可现在他自己往我们枪口上撞,我有什么办法?" 这时孙屎根吐了一口唾沫: "李小武,你要对今天的事情负责!" 自战斗一开始,孙屎根就在毛豆地藏着指挥。去捉麻翻的日军,是杜排长领着战士们去的。本来以为日军全麻翻了,到那捉住就完了,谁想到还有两个没麻翻的,打响了战斗。战斗打响,只有两个日军,想来最终也能消灭他们,没想到中央军突然出现,从中间插了一杠子。战士们刚打完日军,又与中央军打响了。孙屎根在毛豆地一听到这消息,就十分气愤,中央军这么做,无疑是日寇的帮凶。他要跑到河套去指挥战斗,没想到跑到半路,战斗已经结束,战士们死的死,没死的被中央军俘虏,接着又把他抓住了。他气愤地叫道: "李小武,你帮助日寇打八路军,你是民族的败类!" 李小武倒没有气愤,仍笑着喝茶。说: "孙同学,何必发火,坐下喝杯水吧!" 孙屎根没坐,说: "我不是你同学,在开封一高上学时,我就看出你不是一个好东西!现在你打死我们五个战士,你欠我们的血债!" 李小武摆摆手: "我欠你们的血债,你们没打死我们的人?也打死三四个,这是不是血债?" 中央军吴班长头上被弹皮擦掉一块,用一条白布缠着,这时撅着嘴说: "你们不先开枪,我们就打你们了?" 李小武说: "听到没有,是你们引起的事端,我们是自卫还击!" 一个八路军战士说: "我们打的是日本人,你们打的是我们!" 孙屎根说: "你们袒护日本人,你们是民族的罪人!" 又厉声说: "李小武,你不要执迷不悟,马上把我们放了!" 李小武皱皱眉说: "孙屎根,你太不识时务,你说话不明白身份!" 对吴班长说: "让他们明白明白自己的身份!" 吴班长和几个中央军马上上去,扭着孙屎根他们的胳膊,将他们扭到了牛圈,与牲口关在了一起。 李文武在旁边悄悄问: "小武,你真要杀了他们?" 李小武说: "是死是活还不在他?先把他们带回部队再说吧!" 然后命令吴班长: "你带几个人去许布袋家,那里不还有几个麻翻的日军吗?也给我抬过来!等他们醒了,也带回部队!" 吴班长就带几个人去了。李小武继续坐下来喝茶。他觉得今天这么打也不错。大约有一刻钟,吴班长跑了回来,进门说: "连长,那几个日军不能要了!" 李小武问: "怎么不能要了?" 吴班长说: "他们已经被人杀了!" 李小武吃了一惊: "被人杀了?谁杀的?" 吴班长说: "谁杀的不知道,反正头已经被剁下来了,身子也剥得赤条条的!" 李文武忙说: "这肯定是土匪干的。路小秃那帮土匪,就爱剥衣裳剁头,前两天有人看见他们的人在街上走,这活肯定是他们做的!" 李文武还真猜对了。三个麻翻的日本人,真是被路小秃一帮人给杀了。路小秃也是鸡叫三遍整着一帮土匪进了村。进村以后,就藏在他家。路小秃他娘给杆了些面条,一个小土匪又去偷了一只鸡,现炖来不及,切成鸡丝炒了,大家就着鸡丝吃面条。吃过面条,一个小土匪上房顶趴着站岗,其它人挤到草屋里睡了。前天晚上,识字小土匪来送猪娃,听路小秃他哥说阴历十五八路军要来打日本,回去给路小秃说了,并提议今天来捡些战利品。路小秃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一听这建议很高兴,说: "去,去,不管他娘嫁给谁,咱去捡些便宜东西!" 今天就带弟兄们来了。大家在路小秃家睡了一夜,第二天白天仍在草屋藏着,让路小秃他五哥出去探听消息。一清早听说日本兵进了村,大家很高兴,说: "等着看热闹了!" 可到中午还没有动静,大家又有些着急: "别是八路军没来吧?" 好不容易等到晌午过,听到孙家大院响起了枪声,大家才放心,说: "等他们打过,咱们去捡东西!" 大家便收拾开自己的家伙,有的往鸟铳里装药,有的磨自己的刀子。后来又听到枪声响到了村外,而且紧一阵慢一阵,大家又有些奇怪。这时路小秃他五哥从村外跑回来报信说,八路军跟日本打了一阵,现在又跟中央军打开了。大家一听半路又出来个中央军,都有些懵了。路小秃吐了一口唾沫说: "线头还不少,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部队了!" 这时识字小土匪说: "当家的,咱们撤吧!" 路小秃说: "还没捡东西,怎么就撤?" 识字小土匪说: "队伍一多,咱们就显不出来了,人家都是正规军,有枪有炮,咱只有几只鸟铳和大刀,吓唬个财主可以,哪里敢跟人家正规军开火?" 路小秃挠着头说: "可不是,没想到为了几个老日,开过来这么多队伍,都他妈的贪图人家便宜。咱们惹不起人家,咱们撤吧!" 这时路小秃他五哥说: "许布袋家还有几个被麻翻的日本人,现在队伍正在村外打仗,那几个日本人没人管,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路小秃一听来了精神: "有麻翻的日本人?走,咱们看看去!" 识字小土匪问: "那里还有枪吗?" 路小秃他五哥说: "枪已经被八路军捡走了!" 另一个小土匪说: "没枪也行,起码扒他一身衣服,弄个靴子穿穿!" 路小秃说: "走!" 就带着几个弟兄去了。进了许布袋的家,家里早没人了,地上躺着几个被打死的八路,满地是血。大家躲着血进了堂屋,桌子下果然躺着几个麻翻的日本人,另外还有一个孙毛旦。大家发一声喊,就跑上去抢着脱日本人的衣服,扒他们的皮靴。谁知这时麻药的劲头已经过去了,几个日本人和孙毛旦都睁了眼,只是身子动不得。见几个老百姓模样的中国人来扒他们的衣服,几个日本人嘴里也会说话了,一个劲儿说: "八格,八格!" 一个小土匪说: "日本会眨巴眼了,也会说话了,还踢蹬着身子不让咱脱衣服呢。当家的,咱们把他们剁了吧!" 路小秃说: "脱个衣服都不让脱,那就剁了吧!" 土匪们挥起刀,就把几个日军的头给剁。等剁到孙毛旦面前,孙毛旦吓得胳膊腿乱动,说: "小秃饶命,小秃饶命,你们杀日本可以,咱们一个村的,你何必杀我?按街坊辈,咱还是爷俩呢!你小的时候,有一次往瓜里屙屎,长工们要打你,不是被我拦住了?" 路小秃一想,小时候是有这么一回事,就用血刀往孙毛旦脸上揩了揩,将血揩掉,说: "那就饶了你吧!" 但血刀在脸上也把孙毛旦吓个半死。这么一吓,麻药倒彻底给吓出来了,脚腿都会动了,从地上爬起来,往脸上抹了一把,就一溜烟翻墙头跑了。跑出村子,跑了几里路,碰到邻村一个农民,刚赶完集骑驴回家,见孙毛旦满脸是血,以为见到了鬼,叫道: "哎呀我的妈呀!" 就从驴个跌了下来。孙毛旦抢过驴骑上,狠狠打了驴屁股两掌,一溜烟就朝县城跑了。这边路小秃他们将扒下的日军军服和马靴穿上,也翻墙头出村回了大荒洼。路上路小秃说: "今天败兴,忙乎一夜,只弄到两身日本衣裳,真是太不值了!" 一个小土匪也撅着嘴说: "知道这,还不如抓阄下村子呢!" 大家指着识字小土匪说: "都怨这家伙,都怨这家伙!" 识字小土匪说: "原来想捡些便宜,没想到情况这么复杂!" 又抖着衣裳说: "我不也是什么没捞着,弄了一身血!" 大家笑了。也没当回事。谈笑着回了大荒洼。 李家大院里,李小武听说麻翻的日本人被土匪杀了,却对土匪恨得要死: "这帮土匪,坏了我的大事!小吴,你带几个人,带一挺机枪,到村外追上他们,把他们都给我扫了!" 李文武在旁边劝道: "这帮家伙都无法无天,你扫了他们当然好,万一扫不了,他跟你闹起来没完,何必理他!" 李小武才作罢,又气鼓鼓地坐下。正在这时,一个护兵又跑来报告,说村里人又闹事,在街上抢面。原来,日本人要的那一车白面,上午已经收集完装好车,车子就放在许布袋家门前。后来三方军队打开了仗,百姓们都藏在家里不敢出来,谁家孩子哭都赶紧捂住他的嘴。后来枪声停了,大家才敢扒头往街上看。大家见许布袋家门洞里流出来血,都有些害怕,几个年轻人见一车白面还在门口停着,奓着胆子到跟前看了看,说: "队伍只顾打仗,白面也不要了,咱把它抢了吧!" 几个年轻人便一人背了一袋往家扛。大家听说有人抢面,都着了急,那本是从各家收集的面,谁家不去抢岂不亏了?这时大家都不害怕了,都涌出家门到村公所门前去抢面。去得早的,就多抢了一些;去得晚的,就少抢一些。原先收面是按人头地亩摊的,现在抢面是先下手为强。为抢面不公,几家百姓还打起了架。李家一个中央军士兵从街上过看到,便回去向李小武报告。李小武一听就火了: "真是一帮刁民,打日寇打土匪看不见他们,一到抢面倒有人了!" 姓吴的班长说: "那白面也是咱的战利品,岂能让百姓乱抢了?我带几个人去,把车拉到咱们家!" 就带几个士兵去了。抢面的人见士兵也来抢面,抢得更凶了。吴班长朝天上"啪啪"打了两枪,百姓们才丢下面四处逃窜了。吴班长带士兵上前去,车上的白面其实也不多了,只剩下四五袋散的。吴班长和士兵将这四五袋散面扛到李家,这时已经是傍晚了,李家伙夫就用这几袋面给队伍杆面条。面条做好,中央军士兵一人一碗端着吃开了。吃完,吴班长问: "牛圈里的俘虏呢?让他们吃不吃?" 李小武说: "锅里还有面条没有?" 伙夫答: "还剩下半锅!" 李小武说: "八路军优待俘虏,咱们也优待俘虏,让他们吃吧!" 伙夫便把剩下的面条盛到一个瓦盆里,端到牛圈里让八路俘虏吃。正在这时,在村头放哨的士兵又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 "连长,事情坏了!" 李小武说: "什么事情坏了?" 放哨的士兵说: "我看到一辆汽车开着大灯,顺着庄稼地向这村子开来了。我看肯定是日本人,别人谁有汽车?" 李小武和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李文武说: "肯定是土匪放走孙毛旦,他跑到城里报了信儿,日本报仇来了!" 吴班长把盒子抽出来: "连长,我带弟兄们去把他们顶住!" 李小武摆摆手: "一汽车日本兵,要有六七十个,我们只有十几个人,如何顶得住?等于白去送死。再说,咱还押着俘虏!" 吴班长问: "那怎么办?" 李小武说: "撤吧。赶紧集合队伍,把俘虏押上,向村北撤!" 士兵们便行动起来。吴班长跑到牛圈,见几个八路军仍在吃面条,就一脚把瓦盆踢了: "日本大队人马来了,你们还吃!" 就把他们押了出来。 李文武跟着李小武在院子里转: "小武,日本人又来了,我们怎么办?" 李小武说: "爹,如果单是你自己,我可以把你带走,全家几十口子,情况紧急,钻地窖的钻地窖,躲庄稼的躲庄稼,还是赶紧躲吧!" 老头就飞也似的跑到前院,招呼众人到地窖和庄稼地去躲。李小武见队伍已集合好,俘虏也押上了,就让队伍出发。因为情况很急,这时已经能听到日本人在远处打的枪声,队伍走得很急。走到村北小河边,队伍很快就从小桥上通过。这时李小武突然看见他开封一高的同学,曾经感情非常亲近的许锅妮,仍在河边洗衣服,拿个棒槌在石头上一上一下地砸。今天村子里几支队伍打了一天,她还在这安心洗衣服,这让李小武感到十分奇怪。他也顾不得以前李文武的告诫,大声喊: "锅妮,别洗了,日本人说话就过来,你赶紧躲躲吧!" 许锅妮听到李小武的话,倒仍不吃惊,扔下棒槌就向这支队伍走来。队伍中李小武骑着马,后边跟着中央军,押着孙屎根几个浑身血污的八路。许锅妮看了看马上的李小武,看了看浑身血污、嘴里堵着棉花的孙屎根,说: "屎根哥,小武,咱仨在开封一高上过学,现在看,咱这书是白念了!" 说完,扭头走了。这叫李小武和孙屎根都吃了一惊,半天没有说话。直到远处又传来枪声,两个人才愣过神来,这支队伍才又急急忙忙向村北撤退了。 第二部分 鬼子来了(9) 日本的大队人马来了。 日本的汽车在村头停下。日本汽车马力大,庄稼地可以通过。汽车在村头一停,从车上"呼啦""呼啦"跳下六七十个全副武装的日军,开始包围村子。坐在驾驶室司机旁边的日军指挥官,是一个叫若松的中队长。看着日军在包抄村子,他仍坐在驾驶室里不动。若松是日本陆军学堂的毕业生,今天三十九岁,来中国已经五年了,先在济南日军参谋部呆了三年,后来战线扩大,参谋部人员裁减,他被派到这支部队当了个中队长,随部队从济南到开封,又从开封来到这个县城。这个县城总共驻有一个日军中队,实际上他成了这个县城的最高指挥官。若松个子低矮,声音尖锐,但他不轻易说话。在参谋部工作时,他负责向司令长官抄送电文。送了两年电文,司令长官没见他说过一句话,从来都是敬礼放下电文,扭身便走。有一天司令长官想起这件事,问参谋长官: "那个送电文的若松先生,是不是个哑巴?" 参谋长官答: "他不是哑巴,就是不爱说话!" 其实司令长官也就是随便问问,参谋长官便以为司令长官不喜欢若松,嫌他不机灵,送电文就换了一个人;后来参谋部裁减,便把若松派到了部队。派到部队后,若松仍不爱说话。平时吃饭睡觉不爱说话,战场上打仗也不爱说话。他越是不爱说话,他手下的士兵越是害怕他。战场上指挥,冲锋时,他挥一下指挥刀,队伍"哗"地一下就冲了上去;该撤退时,他向号兵摆一下手,号兵吹撤退号,队伍"哗"地一下就撤了下来。包括杀人,别的日本人用刀子砍人,挥起刀子,"呜里哇啦"地喊一声,才砍刀子;他却一声不响,就把刀子削了下来。在部队驻地,他的军营特别肃静,士兵们正围在一起说笑话,他走过去,士兵们的嘴马上就闭上了。由于他军阶较低,不够往中国带家眷的资格;部队在开封驻扎时,他也随几个同军阶的军官,换成便服,装成中国人,去偷偷逛过妓院。别的军官一场妓院逛下来,妓女马上就知道是日本人来了。而接待若松的妓女,直到事毕,还以为是接了个中国商人,因为在整个过程中,他仍是一言不发,据熟悉若松的人讲,若松在年轻的时候,是北海道一个很有名气的足球队员。踢球时就不爱说话。后来考大学没考上,上了陆军学堂。对战争的看法,若松是这样,他弄不懂"东亚共荣"的大道理,但他对自己要千里迢迢到别国去打仗感到很恼火。这个恼火他不敢发泄到自己上司头上,就转而发泄到战场上的敌人身上。敌人不顽抗,战争早早结束,他就可以早早回国。所以他最讨厌负隅顽抗的敌人。抓住顽抗的敌人,他一刀砍下去,眼都不眨。可他对投降日本的中国人,又很看不起。在县城,他对维持会长,对警备队长塌鼻子,就非常冷淡,很少与他们说话。弄得他身边的人都觉得他脾气古怪,似乎怎么做都对不住他。包括一些日本军官,都不愿与他共事。但若松很喜欢孩子。见了孩子,比见到大人和蔼得多。在县城驻军,他时常换便服上街去逛,碰到中国小孩,他就高兴地笑,弯下腰给人家发一粒糖。这时说话,说: "米西米西!" 一次若松又在街上走,碰到个中国卖菜老头,带着一个流鼻涕水的小丫头。若松便拦住人家,与小丫头说话。碰巧这天若松没有带糖,就顺手把自己的礼帽摘下来,戴到小丫头头上,看着笑,用日本话尖锐地说: "送给你,戴着玩吧!" 小丫头不懂事,倒不害怕,把个担菜的老头给吓坏了,听他说日本话,知道是日本人,以为要用一顶礼帽诈他一担菜,忙趴到地上给若松磕头: "太君,不能这么办,一担菜你不在乎,这可是俺全家的饭辙呢!" 若松听不懂中国话,不知道老头子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是因为他给了小丫头一顶礼帽感谢他,趴在那里磕头。磕头感谢,又把若松惹恼了,觉得老头子没骨气,一脚就把老头子鼻子踢流了血: "你的大大地坏了!" 这下老头子更害怕了,以为若松定要诈他的一担菜,顾不上擦鼻血,又跪下磕头,把若松弄得也没办法,只好叹口气走了。后来全县城传闻若松要用一顶帽子诈人家老头子一担菜,弄得维持会长、警备队长塌鼻子都胡涂了,说: "看平时若松不像爱财的人,怎么相中了老头的一担菜,真是个怪人!" 这天清早,若松接到日本家里一封信。是他妻子写的。他妻子原来是个幼儿园阿姨,后被征到日本军工厂当工人。妻子的信,无非是"家中都好"、"保佑你平安"之类的话。但信中还夹着一只纸折的小蛤蟆,一拉就动。妻子在信中说,小蛤蟆是七岁的小女儿折的。看那蛤蟆的模样,若松断定不是女儿折的,但若松仍拿着那只小蛤蟆,"嘻嘻"笑着看了一天。勤务兵一天给他送三次饭,见他总拿着一只纸蛤蟆笑,不知他又犯了什么精神病,悄悄把饭放下就出去了。到了傍晚,一个小队长匆匆跑到他屋里,喊了一声"报告",看他正看蛤蟆,就不敢再说什么。等若松把蛤蟆看够,才扭回头看那小队长,小队长忙又敬了一个礼说: "报告中队长,今天有五个士兵到乡下去拉给养,让中国人全给杀了!" 若松这时吃了一惊,问: "什么人杀的?" 小队长说: "据逃回来的警备队小队长孙毛旦报告,是八路军、中央军、土匪联合起来把太君杀了!" 若松这时尖锐地叫了一声: "中国人统统地坏了!部队集合,到村子里去!" 一中队日本兵便全部集合,坐上汽车开了过来。若松坐在驾驶室里,心情特别懊丧。本来今天是高兴的日子,纸蛤蟆他还没有看够,可以看到晚上,没想到突然出了这事,耽误了他看蛤蟆。他在驾驶室还用指挥刀顿着地板: "中国人统统地坏了!" 汽车开得很快,半个钟头就到了村头。又半个钟头,完成包围,一个小队长跑到驾驶室前报告: "报告中队长,村子包围完毕!" 若松这时跳下汽车。翻译官、孙毛旦都跑到他面前。若松指着孙毛旦说: "你的带皇军进村,八路军、中央军、土匪的认出来,统统地死啦死啦的!" 孙毛旦傍晚逃到城里报信儿,惊魂未定,就又随日本人来了村里。他下午还没吃饭,肚子有些饿了。再说,他不知道八路军、中央军、土匪还在村子没有,在村子也不知藏到什么地方;一天的血战,他亲眼见土匪路小秃往下剁人头,他胆子吓破了,忙说: "太君,我浑身跟零散一样,就不要让我去了!" 若松马上脸色就不高兴,盯着孙毛旦看。翻译官在旁边推了孙毛旦一把: "毛旦,快去吧,别等中队长发火,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孙毛旦忙说: "我去,我去!" 就带着队伍进了村。边走边骂: "我x他姥姥,活了一辈子,还没过过这种日子哩!" 日军进村,挨家挨户搜查八路军、中央军和土匪。但八路军、中央军、土匪早就没影了儿了,哪里能搜查得出来?村里老百姓也有躲庄稼的,躲不及庄稼的,留在村里。孙毛旦见搜不到八路军、中央军、土匪,一方面懊丧,另一方面也高兴,免得挨他们的黑枪。倒是在村里搜出几具日军的尸体,还在许布袋家扔着。村子搜查完,大家抬着日军尸体,回去给若松报告。日军小队长说: "报告中队长,八路军、中央军、土匪统统逃跑了!" 若松看着日军头不见头,身不见身的尸体,皱着眉说: "嗖嘎,中国人良心统统地坏了!" 这时孙毛旦说: "太君,咱们回去吧,改天扫荡八路军、中央军、土匪就是了!" 若松上去打了孙毛旦一耳光: "你的良心也大大地坏了!" 然后用日语对小队长下命令: "集合老百姓!" 日军便打起火把,将留在村里的老百姓,都从家里赶出来,集合到村南的打麦场上。若松又叫人把日军的几具尸体,抬到打麦场上,摆到村里老百姓面前。几百个老百姓被围在打麦场中间,有哭的,有吓得哆嗦的,还有屙了一裤的。大家纷纷往一块挤。日军在四周端着刺刀围着。有的日军手里还牵着狼狗。若松指着尸体对翻译官说: "你看,中国人惨无人道,良心统统地坏了!" 翻译官说: "太君想怎么办呢?" 若松向他比了一个手势,翻译官吓得脸都白了。但他知道若松的脾气,也不敢说什么,只好找到孙毛旦,说: "若松说了,八路军、中央军、土匪都在人群里,有二十五个,你在这村子熟,让你统统指出来,统统死啦死啦的!" 孙毛旦摸着脸说: "翻译官,八路军、中央军、土匪早就跑了,哪里在人群里头?他知道有二十五个,他指不就完了,何必老缠着我!" 翻译官说: "若松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别强了,你考虑着指吧!" 孙毛旦说: "这里都是老百姓,指谁不冤枉谁了?" 翻译官低声说: "那有什么办法?没看出若松的意思?死了五个日本人,要拿二十五个中国人换哩,一个换五个。这事都叫八路军、中央军、土匪给闹坏了,他们杀了日本人跑了,害苦了一帮老百姓!" 孙毛旦说: "如果是三个两个,我随便找几个顶了算了,这二十五个,叫我怎么指?" 这时若松已经踱过来,向孙毛旦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到人群中去指。孙毛旦说: "太君,是老跟我过不去,这里没有八路军、中央军、土匪,让我怎么指?你如果今天存心难为我,索性先把我杀了算了!" 若松听他说这话,马上向外拔指挥刀,接着尖锐地嘟噜了一阵日本话。翻译官向孙毛旦说: "毛旦,太君说,早该杀了你,你本身就通八路!今天你带五个日本人来拉面,为什么日本人都死了,就你逃出去了?" 孙毛旦听若松这么说,吓得汗都出来了,忙说: "太君,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要这么说话,今后我就没法干了。今天我也是只差一点,就要为大日本尽忠了!" 若松将指挥刀戳到他脸上,又尖锐地咕噜一句,翻译官说: "太君问你,人群中有无八路军、中央军和土匪?" 接着忙给他使眼色。到了这地步,孙毛旦忙说: "有,有。" 若松摆了一下手,孙毛旦只好带着几个日本兵到人群中去挑人。孙毛旦一肚子委屈,心里骂道: "原来这日本人,也不是人x的!" 硬着头皮在人群中转了一圈,不知挑谁是好。人群见他来,一个个吓得哆嗦,因为他挑上谁,谁就活不成了。看看转了大半圈,还没挑出一个,若松在火把下又瞪起了眼睛,翻译官忙跑到孙毛旦身边: "你不想活了?" 这时孙毛旦看到人群中有村里的一个傻子叫杨百万,也在人群中藏着,就用手指了指杨百万。立即有两个日本兵上去,把杨百万从人群中拔了出来。可杨百万毕竟是傻子,刚才在人群中,看到别人哆嗦,他也跟着哆嗦;现在被人拔出来,他倒不害怕了,在火把下"嘻嘻"地笑。若松也看出杨百万是个傻子,以为孙毛旦有意戏弄他,立即拔出指挥刀,指向孙毛旦: "欺骗皇军的有,死啦死啦的!" 没等孙毛旦反应过来,就有一个日本兵上来,一刺刀扎到了他肚子里。随着刺刀往外拔,肠子也涌了出来。孙毛旦一头倒在地上,一边往肚子里塞肠子,一边说: "别,别,我的肠子" 若松又放出一条日本狼狗,上来与孙毛旦争肠子。孙毛旦往肚子里塞,狼狗咬着往嘴里吃。孙毛旦终于没争过狼狗,狼狗将肠子从孙毛旦肚子里扯出来,吞巴吞巴吃了。孙毛旦就头戴着一顶战斗帽死了。 孙毛旦死后,若松又举起指挥刀。日本兵见他举指挥刀,包围圈上的散兵线就撤了。若松又举一下指挥刀,机枪就"哗啦""哗啦"推上了子弹。若松又举一下指挥,机枪就响了。老百姓没经过这场面,见日本兵走来走去,当官的举了几下指挥刀,还不知怎么回事,机枪子弹已经像扇面一样扫到身上了。接着人一排一排地倒了。机枪打了五梭子,停了。倒下人的血,开始往外洇。后边没有倒下的人的鞋底子,都被血洇透了。若松上前看了看,见死的人有三十多个,就叹了一口气,把指挥刀插回刀鞘,把部队的指挥权下放给小队长,自己回到村头汽车旁,又钻进驾驶室,把车门关上了。 若松一走,小队长又把指挥刀拔了出来。日军这时不再杀人,开始烧房子,奸淫妇女。村里房子被点了十四处,妇女被奸淫二十三名。一片鬼哭狼嚎。日本人奸淫妇女,连人都不避,在打麦场的血水中,就把人给按倒了。许布袋的女儿许锅妮、李小武的妹妹李小芹,日军来时躲在家里地窑里,集合老百姓时被日军赶出来,现在都在血水中被日军奸污了。李小芹没有反抗动作,两个日军轮流奸污她后,就把她放了,许锅妮在一个大个子日军上身时有反抗动作,大个子日军立即从屁股上拔下一把刺刀,扎到了许锅妮喉咙上。许锅妮摆着头正在死,大个子日军就扒下她衣服奸污了她。折腾到半夜,村头汽车旁响起了撤退号,日本人才停止放火,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走了。这时已是五更天,村里剩下的几只公鸡开始打鸣。十五的月亮,已经快掉到西边山里去了。村子里除了火烧房子的"哔哔啪啪"声,到处没有人声。在血水中被脱光的妇女,还没反应过来,仍光着身子在血水中躺着。躲在村外庄稼地的人,仍不敢回村。惟有村长许布袋,在庄稼地睡醒一觉,这时回了村。他到村里转了一圈,又到打麦场转了一圈,鞋立即被血水洇湿了。他在打麦场的血泊中,看到光着下身死去的女儿许锅妮,倒在一群妇女和死人中。他没有管女儿,也没有管众人,而是跺着脚高声叫骂道: "老日本、李小武、孙屎根、路小秃,我都x你们活妈!" 第二部分 鬼子来了 附记 那天夜里,若松带部队回到县城,已经是后半夜。若松洗盥过,吃了点夜餐,准备睡觉时,突然又发了脾气。他将勤务兵叫来,狠狠搧了他一顿嘴巴。若松发脾气的原因,是因为他发现出发之前放到桌子上的纸蛤蟆,现在变了模样。若松带部队走后,勤务兵就开始打扫他的房子。打扫到桌子,看桌子上的一只纸蛤蟆,以为没用了,就顺手当作垃圾扔掉了。后来突然想起,若松桌子上的东西是不能动的,原来什么样子,打扫完卫生还要摆成什么样子,就赶忙到垃圾堆找那只纸蛤蟆。但不知谁又在他倒的垃圾堆上倒了一堆西瓜皮,翻出纸蛤蟆,蛤蟆早让西瓜皮的废水给洇湿弄烂了。勤务兵发慌,又想反正是只纸蛤蟆,我再折一只放到那里完了。没想到若松回来发现蛤蟆不一样,将他叫来扇耳光,问原来的蛤蟆哪里去了。勤务兵只好说实话,告诉若松纸蛤蟆扔到垃圾里了,这是一只冒充的蛤蟆。若松不再打他,光着脚跑到垃圾堆旁,和勤务兵一起将那只洇烂的纸蛤蟆翻出来。若松捧着那只流汤的纸蛤蟆,"呜呜"哭起来。 李小武带着部队、押着八路军俘虏向后撤退。撤到十里外的一个小山岗上,大家站在那里往村里看。先是听到机枪声,后看村里起了大火。吴班长拔出枪说: "连长,你下命令吧!我们上去跟鬼子拼了!" 李小武站着看了一会儿,摆摆手说: "把孙屎根他们放了!" 几个中央军就把孙屎根他们嘴里的棉花掏了出来,把绳子给解了。孙屎根能说话了,说: "李小武,咱们的事情没完,你要对今天的一切负责!" 李小武说: "屎根,趁我没转过念头,快领上你的几个人跑吧。不论是国仇,还是家恨,我都该杀了你!" 孙屎根带剩下的几个人回到县大队驻地,将情况向大队政委作了汇报。大队政委看他们几个狼狈的样子,不但没同情他们,反而批评了他们,说当初批准他们去打日本,怎么又和中央军闹上了?原来说打个胜仗鼓鼓士气,这下倒好,胜仗没打成,自己倒死了十来个人;县大队本来人就不多,这下力量不更小了?大队政委本来对孙屎根印象不错,这下开始变糟了,怪他干事情毛躁,不知考虑后果。孙屎根本想通过这次战斗露一鼻子,没想碰了一鼻子灰,心里也十分沮丧。后来到解放战争,县大队扩成正规军,还有一部分干部要转到地方工作,大队政委便把孙屎根划到地方干部中,孙屎根也没说什么,就留下做地方工作。 李小武带部队回到驻地,向团长汇报情况,团长也训了他一顿: "没抓到日本我不怪你,抓到几个八路,怎么不立时砍了他们?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就怪李小武书生气,不懂带兵打仗的道理。李小武也有些后悔。后来到解放战争,蒋军后撤,还留下一些"钉子"部队与共产党周旋,团长不爱见李小武,就把李小武这个连当作"钉子"给留下了。 土匪头子路小秃,忙活一天,带了几身日本军服回到大荒洼。路小秃觉得这日本军服很威风,从此下夜去村里劫地主,也常穿著军衣。倒把被劫的地主吓了一跳: "我的天,怎么太君也下夜了!" 后来路小秃听说自己的五哥也在那天晚上被日军用机枪给扫死了,才痛哭一场,将日本军服烧了。到一九四五年,日军投降,在县城缴了械,路小秃觉得报仇的时候到了,带了一帮弟兄进了县城,见到扫大街的日军就杀。弄得投降的日军向中国方面提抗议: "我们已经投了降,怎么还杀我们?" 那天夜里,日军、中央军、八路军、土匪都撤走以后,村子仍成了老百姓的。打麦场到处是血,村里的血也流得一地一地的。村子一下死了几十口人,从第二天起,死人的人家,开始掩埋自家的尸体。邻村一些百姓,见这村被"扫荡"了,当天夜里军队撤走以后,就有人来"倒地瓜",趁机抢走些家具、猪狗和牛套、粮食等。现在见这村埋人,又有许多人拉了一些白杨木薄板棺材来出售。一时村里成了棺材市场,到处有人讨价还价。 八路军杜排长忙拉孙屎根的衣襟。几个人便匆匆忙忙隐到夜色里了。 第三部分 翻身 (前言1) 一九四九年 工作员进村了。 大家没有见过工作员,不知道工作员有多粗多长,所以感到很神秘。村丁路蚂蚱(过去的土匪头目路小秃之三哥)打锣让大家到村公所开会,大家都去了。来到村公所,天上开始下雪。小北风一吹,大家觉得身上穿少了。村长仍是许布袋(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头发有些发白),穿著一个翻皮棉袄,站在台子上点人。点了半天,不点了,看到村丁路蚂蚱正在往台子上爬,便踢了他一脚: "蚂蚱,别爬了,人不齐,还得去喊人!工作员说了,人不齐不开会!" 路蚂蚱从地上爬起来,又提锣去喊人,边走边骂: "开个xx巴会,还管人齐不齐了?" 又骂: "耳朵里都塞驴毛了,听不见爷打锣!" 又沿街将锣打了一遍,人基本到齐了。佃户们一家一个,村里的头面人物也到场了:老地主李文武,李文武的侄子李清洋、李冰洋(已故地主李文闹的次子和三子),过去的土匪头目路小秃,已故村副、县警备队小队长孙毛旦之子孙户,现任共产党区委书记孙屎根之母孙荆氏,现任村长许布袋之妻锅小巧都到齐了。村丁路蚂蚱见人到齐了,又往台子上爬。这时许布袋对台下说: "开会了,欢迎工作员给咱们讲话!" 这时工作员爬上了台子。工作员不往台子上爬,大家觉得"工作员"还很神秘,工作员一爬到台子上,大家都有些失望: "什么工作员,这不是老贾吗!" 工作员果然是老贾。大家都认识他。五年前,老贾还在这村子里呆着,给地主李文武家喂牲口。后来因为李家少奶奶一件褂子,老贾才离开李家。老贾在马棚里喂马,李家少奶奶洗了一件褂子,搭在马棚前的太阳底下。后来这件褂子不见了,李家少奶奶就在院子里骂,言语之间,有些怀疑是老贾。老贾是老实人,从来不偷人家东西,听着骂声,心里有些窝火,就上去跟少奶奶吵了一架。后来还是老掌柜李文武走出来,把他们劝解开了。少奶奶走后,老掌柜还过到马棚里劝老贾: "老贾,算了,知道你不会偷东西!" 老贾咕嘟着嘴说: "这活没法干了,没明没夜伺候人家,现在倒成贼了!" 李文武说: "知你老贾站得正,看我面上,不要生气了!" 事情才算结束。 老贾家的村子离这比较远,是邻县封丘的一个庄子。后来老贾和另一个在李家扛活的牛大个结伴回家。先到老贾家,却发现李家少奶奶的那件褂子,正在老贾家院子里的绳子上搭着。原来那天老贾老婆去李家看老贾,这件褂子被她偷下,掖到裤裆里拿回了家。牛大个看到那件褂子倒没说什么,老贾的脸却一赤一白的。牛大个走后,老贾将老婆揍了一顿,但也没有脸面再回李家。他在李家的铺盖卷,还是托牛大个背回来的。老掌柜李文武还托牛大个捎话: "让老贾回来吧,一件褂子,知道不是他偷的,娘儿们家,有啥正性!" 老贾说: "虽说是娘儿们偷的,也让我老贾说不上话,以后人家再丢什么东西,让我老贾怎么站呢?这活是无法再给人家干了!" 于是就不再去给李家喂马,留在封丘自己庄上做豆腐。每天夜里做一担豆腐,清早担出去到四乡里卖。人家吃豆腐,他和老婆孩子吃豆腐渣,倒也过得去。只是一想到那件褂子,心里就窝火。为这件褂子,他没少揍老婆。后来封程丘县被共产党开辟成了根据地,共产党的区政府,就安在老贾庄上。区长看老贾家做豆腐,就住在老贾家。天长日久,区长看老贾老实可爱,对人爱说实话,便有意培养他参加革命。老贾见区长年纪轻轻就挎着匣子枪,学问很大,甚么事都能说出个道理,也对他很佩服。夜里睡觉,他不与老婆睡在一起,与区长睡一个炕头。区长给他讲穷人为什么穷,地主为什么富;老贾为什么到邻县去给李家喂马。讲来讲去,老贾觉得自己亏了,都是一个人,为什么李家就该享福,他就应该到李家去喂马?于是就同意参加革命。区长见他积极,就不让他再做豆腐,送他到县上培训班培训。在培训班,老贾识了几百个字,入了党,从此就成了基层职业革命家。先领着民工队给解放军抬担架,抬了几年担架,解放军解放了这个县,新解放区需要大批干部,老贾就又被派到这个县了。这个县一解放,就要搞土改,老贾就成了工作员,到村里去搞土改。区里知道老贾曾在这个村当过长工,对这村情况熟悉,就把他派到了这个村。但这个村的老百姓,并不知道老贾这几年变化,还以为他是以前的老贾。于是看他上了村公所的讲台,台下就发出一阵笑声。这不就是以前给李家喂马的老贾吗?三脚踢不出个屁,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工作员",来对我们讲话了?由于知道他的底细,便对他看不起。老贾还没讲话,一些人就要散伙,说身上冷,要回家穿衣裳。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赵刺猬(当年被李文闹逼死老婆的佃户赵小狗之子)说: "天转地转,个xx巴老贾,也成人物头儿了,来给我们训话!过去我什么时候想踢他响瓜,就什么时候踢他响瓜!" 众人又一片笑。但老贾一讲话,又把这些笑的人给震住了,发现老贾并不是以前的老贾。老贾说: "大家不要走!我老贾这次来,不是来给财主喂马了,我是遵照我们党的指示,来没收财主的土地和房产,分给大家!" 说着,敞开自己的棉袄,露出了插在里边的匣子。 正在这时,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眨眼间,一个穿著解放军衣服、挎着短枪的小伙子到了跟前。他下马,爬到台子上,向老贾敬了一个礼: "报告工作员,区长给你的信!" 老贾还了一个礼,说: "把信交给我吧!" 那个战士便从皮包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老贾。老贾拆开信。当时就看了起来。这又把大家给震住了。老贾不是以前的老贾,他做了大官了,有队伍向他敬礼了。他还识字了,折开"区长"的信看了起来。连村丁路蚂蚱都对老贾肃然起敬,忙端来一碗水,放到老贾跟前,同时觉得自己不该再站到台子上了,便提着锣从台子上下来,站到人堆里,扬脸看着老贾。 第三部分 翻身 (前言2) 老贾的土改搞得很顺利。不到半个月,村里的土改就搞结束了。老贾在村里呆过许多年,对村里情况很熟悉。村里就孙、李两个大地主,地主下边,有几家富农和小地主。他们的土地、房产老贾都很清楚。老贾开了一个会,组织了一个分田队,发动了一些积极分子,分了十天,地主、富农的地,全带着冻伏的麦苗分了下去。积极分子中,首批发展的有赵刺猬。虽然以前赵刺猬踢过老贾"响瓜",但老贾不计前隙,首先发展了他。送他一个手榴弹,送给他一双部队上缴获的皮靴。赵刺猬吊着手榴弹、穿著皮靴在街上走。老贾问赵刺猬: "共产党好不好?" 赵刺猬答: "好!" 老贾问: "共产党怎么好?" 赵刺猬答: "过去光xx巴要饭,现在共产党来了,给咱分东西!" 老贾问: "你怕不怕地主?" 赵刺猬说: "地都给他分了,他不是地主了,还怕他干什么!" 老贾觉得赵刺猬说得有道理,"哈哈"笑了。 土匪头目路小秃,也对分地很积极,主动要求参加。老贾考虑他过去是土匪,对让不让他参加有顾虑,没想到路小秃说: "老贾,你别看不起我,我比你参加革命还早呢!" 老贾说: "你怎么比我参加革命早,你过去是个土匪!" 路小秃说: "表面看是土匪,可哪村的地主听到我名字不害怕?抗日战争时候,我还杀过几个日本鬼子哩!我斗地主、打鬼子那会儿,你不还给地主喂马?" 老贾被路小秃说住了,又考虑到人多势众,就同意他参加了。 老贾土改搞得好,还得感谢村里的两家地主配合得好。地主就孙、李两家。孙家是不用说了,家里有个共产党干部孙屎根,孙屎根正在邻县当区委书记,他已经给家里捎信,让母亲孙荆氏配合土改,将田地分给穷人。所以没遇到什么阻力。李家地主李文武,也变得十分开通,主动将地契交给了老贾,说: "老贾,你过去就是咱家的人,现在你出门参加革命做了官,家里还能不听你的?你看怎么分合适,你就怎么分吧!" 李文闹的两个儿子李清洋、李冰洋在旁边垂手站着,看着李文武将地契交给老贾,也没说什么。连过去因为一件褂子跟老贾吵架的少奶奶(李清洋之妻),也笑着对老贾说: "老贾,你现在成了工作员,大人不计小人过,过去的事情,可别往心里去!" 弄得倒叫老贾有些感动,对李文武说: "掌柜的,放心,有我老贾在,不会太让你过不去!" 村里另一个头面人物、村长许布袋,也在村公所对老贾说: "老贾,钱财是身外之物。我老许的地产,本来就是干爹送给我的,你拿去吧!你要稀罕,连这个村长也给我免了吧,我落得清闲!" 从此不再管事,开始背杆打兔枪到雪地里打兔。倒让老贾撵着许布袋说: "老许,现在只说是分地,还没免你的村长!" 地主主动让分地,下边的富农就跟着让分,所以土改顺利,田地就按人头给穷人分下去了。穷人感到自己像做了个梦。怎么过去一个喂牲口的老贾,现在给大家带来了土地?大家对这意外的飞来之财,接受起来还有些不习惯。还有人觉得不合理。明明是孙家、李家、许家的地,现在说分就分,不是抢明火吗?加上土地是赵刺猬、路小秃等人分的,分地时,许多人不敢到跟前去。地是分过了,但哪块地是谁的,大家一时还弄不清。虽然地头都插着橛子,但橛子跟橛子都相似,渐渐连分地的赵刺猬和路小秃都胡涂了。还有些胆小的肉头户不敢要地,害怕李小武的中央军再回来。赵刺猬、路小秃倒是敢要地,一人在青龙背上弄了一大块好地。村丁路蚂蚱受其弟路小秃的影响,也敢要地,也在青龙背上弄了一块。他弄这一块,正好是村长许布袋的。一天晚上他到许布袋家串门,对许布袋说: "老叔,我得跟你商量个事!" 许布袋穿著皮袄在炕头抽烟,问: "你要商量什么?" 路蚂蚱说: "人家把你的地分给我了,你说我该不该要呢?我要不要,得罪了共产党;我要要呢,又得罪了你!"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你说共产党势力大,还是我的势力大?" 路蚂蚱说: "要说过去呢,是你老叔的势力大;要说现在呢,是人家共产党,眼看人家就得了天下!" 许布袋说: "既然人家势力大,你还是不要得罪人家!" 路蚂蚱说: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要了那块地。啥时共产党不行了,你的势力再起来,我再把地还给你!就当我给你看了几年地吧!" 说完就告辞了,安安心心要地。第二天早起,就推着小车往麦地里堆雪。 赵刺猬分的那块地,是一个魏姓富农的地。他分到地的第一项任务,是赶着将当年葬在乱坟岗上的母亲(被地主李文闹逼死的)的遗骨迁移过来。路小秃分的那块地,是地主李文武的。他的做法与赵刺猬正相反,那块地上有李家的祖坟,他让李家三天之内将祖坟从那块地里迁出去,不要影响他开春犁地。三天之后,他端着水烟袋到了李家,对李文武说: "老李,我限的三天期限到了,怎么还不把坟迁出去?" 李文武过去就有些惧怕这个土匪头目,没想到现在共产党来了,他却又抖起来了,但在人房檐下,怎敢不低头,只好赔着笑说: "秃弟,你圣明,我是地主,现在你们得了天下,我成了落汤鸡,地都让你们分光了,你让我把祖宗的骨头起到哪里去?" 路小秃想了想,说: "是呀,你是没地方起!" 又说: "这样吧,你没有地方起,就不要起了,你赔我十斗芝麻算了!" 说完,就捧着水烟袋走了。他走后,李家闭门大哭。李清洋咬着牙说: "这个土匪,啥时等小武哥的中央军回来,非千刀万剐了他不可!" 李家少奶奶说: "要剐先剐老贾,要不是他来搞土改,咱家还不至于惨到这个地步!" 李文武叹口气说: "老贾算个啥,还不是共产党闹的!" 当天半夜,有人敲李家的门。打开门,是李小武回来了。不过现在的李小武,已不是当年骑着大马、穿著军装、戴着白手套的李小武了。他反穿著一件羊皮袄,满脸胡子,脸上的皮肉疲惫地搭拉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有五十。他进门就说: "快烧点热汤,冻死我了!" 喝着热汤,李小武和李文武对坐着。李文武说: "去东院叫醒清洋和冰洋吗?" 李小武摆摆手: "别叫了,最好别让他们知道我回来!" 李文武点点头。问: "看样子国军是真要完了?" 李小武说: "完不完谁知道,反正咱们这块是完了!" 李文武问: "你手下的弟兄们呢?" 李小武说: "早让共产党给打散了!还剩下二十几个弟兄,都在大荒洼子里猫着!" 李文武叹息一声: "没想到让共产党给闹成了!" 又说: "这么冷的天,你们老在大荒洼子里猫着,也不是个事呀。反正是要完了,你们投了他们算了!" 李小武问: "孙屎根现在在哪里?" 李文武说: "在共产党里头当区委书记!" 李小武叹息一声: "你看,有孙屎根这样的人在,我就是投降,也没好日子过!" 李文武说: "现在是进退两难了!" 父子谈话到鸡叫。最后李小武说出他此次回来的目的。三年前,他在队伍上娶了妻。妻子是安阳市的一个女中学生,当年部队在安阳驻扎时搞上的。后来一直跟他在队伍上。现在也跟他在荒洼子里。不好的是大半年之前她怀孕了,现在已八九个月,再跟着一股流窜部队行动,已经很不方便了,他想将她秘密送回家。李文武听后说: "回来当然好,我不能不让自己的儿孙回家,只是现在共产党正闹土改,我老头自己也自身难保,媳妇回来,人家知道了,万一有个闪失" 李小武说: "那就把她藏起来吧,藏到咱家地窖里!" 李文武叹息: "只好这么办了,看共产党把人逼的,生个孩子也得藏起来!" 话谈到这里,已鸡叫三遍。李小武又将羊皮袄反穿上,便要告辞。这时李文武将自己铺上铺的一个虎皮褥子抽出来,卷巴卷巴让李小武带了: "大荒洼子里天儿凉,带上吧!" 李小武没说什么,就带上了。这时李文武落下了老泪,说: "清洋冰洋他们,还等着你带队伍回来报仇呢?现在村里已经让共产党闹得鸡飞狗跳了。过去给咱家喂牲口的老贾,现在成了工作员,已经领着穷人把咱家的地分了!土匪路小秃分了咱的地,还逼着咱迁祖坟呢!" 李小武说: "爹,地呀坟呀,就先不要顾了,先顾住自己的身子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文武点点头。李小武将匣子枪从怀里掏出来,张开大机头,翻过墙头走了。 第二天半夜,李小武的护兵吴班长,就将怀孕九个月的李小武之妻周玉枝秘密送回 第三部分 翻身 (前言3) 老贾在村子里呆得很满意。土改很顺利,地主被打倒了,土地分给了穷人。上级分派他的任务,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过去他给地主喂马,不喂马回家磨豆腐,草民一个,想着上头人干公事一定费精神,没想到轮到自己上台办公事,原来却是这么容易。进村二十天,一切都办妥了。刚进村时,因为过去喂过马,大家都看不起他;现在不管是穷人或是地主,都拿他当个人物。街上走过,大家都点着饭碗说: "工作员,这儿吃吧!" 连"老贾"都不叫了。过去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目路小秃,见他也点头哈腰的。过去他喂马时,他何曾用正眼眨过他?村长许布袋,还是整日打兔子,一次老贾批评他,批评他工作落后,这个许布袋,年轻时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硬是低着头听老贾训了他一顿话。只是最后瞪了两下眼,可也没敢顶撞老贾。老地主李文武,过去是他的东家,现在见了他也不喊"老贾",喊"工作员",低眉顺眼的样子,好象老贾成了东家,他变成了给老贾喂马的。这叫老贾心里倒有些过不去。一次李文武还派李清洋来,请老贾到家吃包子。老贾磨不开面子,去了。去了以后,一家人很热情,老地主李文武陪老贾在桌上吃包子,小地主李清洋李冰洋在桌下伺候着。过去他在这里喂马,李清洋李冰洋何曾这样过?倒是他们经常跑到马棚里,把老贾捺到地上当马骑。当然现在老贾成了工作员,过去的事情,都既往不咎了。但老贾从人们的尊重中,觉得跟共产党真是跟对了,他体会出了革命的好处,翻身的滋味。老贾住在村公所,每天早起,一帮积极分子赵刺猬、路小秃就到了。接着村丁路蚂蚱就给他端来一碗冲好的鸡蛋水,两根刚炸好的焦黄的油条。老贾一边喝鸡蛋水,吃油条,一边与他们谈工作。上午谈完工作,他们就散了。下午老贾没事,就到各家串门。这村他熟,随便就串到了有趣的人家。 这样老贾在村里工作了二十天。突然一天早起,区上的通讯员又骑马来了,通知他到区上开会。到了区上,区长让他汇报工作。区长在屋里背着手踱步,问老贾: "老贾,你那个村土改进行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老贾答: "有什么困难,土改已经结束了!" 区长倒吃了一惊,停止踱步,眼睛瞪得溜圆: "怎么?二十天你就搞结束了?别的村都进行不下去呢!" 老贾倒没在意: "我不是在这个村熟嘛!" 区长这次倒点点头,问: "地主打倒了吗?" 老贾说: "打倒了!" 区长问: "土地分给农民了吗?" 老贾说: "分给农民了!" 区长又在屋子里踱步。踱了半天,突然说: "这样老贾,我得到你村子里去一趟,你呢,在区里替我盯两天!" 老贾忙说: "区长,不能这样,我刚学会当工作员,还不会当区长!" 区长笑了: "不是让你当区长,是让你在区里给我听听电话。你工作搞得这么顺利,我要到你村里去考察考察,总结一下经验,好向区里推广!" 老贾这才笑着点头。听说区长要推广他的经验,也有些得意。这样,老贾就在区里呆了几天,区长带着通讯员到村子里去了。四天以后,区长回来了,见到老贾,老贾问: "区长,我那村里搞得怎么样?" 区长一下将他的皮帽子摔到炕上: "老贾,你那搞的叫什么工作?" 这次该老贾吃惊了,瞪大眼珠子说: "怎么区长,我搞得不对吗?" 区长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也不能说不对,但搞得太不深入了!" 老贾不服气: "怎么不深入?地主没打倒吗?土地没分吗?" 区长说: "你那叫打倒地主?你那叫分地?你做的饭太夹生了!我问你,你有名去搞土改,你深入发动过群众吗?你成立贫农团了吗?你给贫农团讲分地的意义了吗?" 老贾这下叫问住了,想了想说: "这倒没讲!" 区长说: "倒没讲,看你弄的,直到现在,许多农民还没认识到土地是自己的,认为咱分地是去抢明火!我再问你,你有名去打倒地主,你斗过地主吗?" 老贾眨巴眼: "地主都老实了,还斗他干什么?" 区长说: "老贾呀老贾,你看着地主老实了,要是中央军回来,看他不杀了你!我再问你,你开过诉苦会吗?" 老贾说: "没开过!" 区长说: "是呀,你连诉苦会都没开过,怎么激得起农民对地主的仇恨呢?你怎么能发动群众呢!我再问你,你到村子里去,是依靠的什么人?依靠贫农了吗?除了一个赵刺猬是无产阶级,其它都是伪村长、伪村丁、土匪恶霸,这些也都是该打倒的对象,你却依靠他们搞了土改分了地。老贾呀老贾,你屁股坐到哪里去了!你有名给农民分了地,地头也插了橛子,可有些农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哪块地是他自己的呢!你有名去打倒地主,还让地主在深宅大院住着,还能关起门来吃包子,你这是打倒地主?你这是保护地主!老贾,你说你二十天搞了土改,我就有些奇怪,原来你做了一锅半生不熟的夹生饭。你费了柴火不说,你还浪费了小米!听说你吃住在村公所,每天早上喝鸡蛋水吃油条,你自己倒过得舒坦,你是去依靠农民了?你是去压迫农民!听说你还到地主家里去吃包子,你不是跟地主穿一条裤子?你想用和平主义的方式去搞土改吗?老贾同志,错了,这是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就要用激烈的方式,靠你每天喝鸡蛋水吃油条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区长一席话,说得老贾直冒汗,也直撅嘴,心里有些不服气。但区长不管他服气不服气,接着在区里开的工作员大会上,就公开批评了老贾,要大家以老贾为教训,不要屁股坐错地方,不要走过场,做夹生饭。批得老贾抬不起头。接着区长又把抬不起头的老贾送到县干部培训班培训去了。 三天以后,区长又给村里派来了一个工作员。这个工作员叫老范,是从东北南下过来的干部,过去在东北搞过土改。他不苟言笑,一脸黑胡茬。临来时,区长把自己的新匣子交给他,说: "老范,这个好使,你带上,这次可别再做夹生饭了!" 老范接过匣子说: "干着看吧!" 第三部分 翻身(1) 腊月初六这天,斗争地主李文武。 会场设在村公所前面。四周的小树上,绑着几杆红旗。会场土台子上,挂着几条标语: "打倒恶霸地主李文武!" "向李文武讨还血债!"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天下贫农一条心!" 等等。贫农团团长赵刺猬,腰里扎着武装带,脖子里缠条羊肚子手巾,屁股蛋子上吊着一个手榴弹,在会场里走来走去。斗争会开始之前,他叫来一班吹鼓手(每人发给他们二升米),让他们在台子上吹打。村里群众都发动起来了,听到村公所前面的鼓乐声,都像看戏一样兴奋,纷纷向村公所聚集。赵刺猬便指挥人们应该站立的位置。贫农团副团长赖和尚,已经带着几个团员,一人一杆红缨枪,到李文武家去押李文武了。这时赵刺猬又跑到村公所去找工作员老范。老范正趴在桌子前给区里写信。赵刺猬说:"工作员,我还得向你汇报个事!" 老范停止写信,仰着头说:"你还要汇报什么?" 赵刺猬说:"我想来想去,今天光斗争李文武没有意思,咱们还得找两个陪斗的!" 老范说:"找谁陪斗呢?许布袋、路小秃,不是还要专门开他们的斗争会吗?" 赵刺猬说:"不找许布袋和路小秃,我也能找得出来。李文武有一个哥哥叫李文闹,罪恶大得很,手里有几条人命!" 老范倒吃一惊:"李文闹?我怎么没见过他?这么个恶霸,怎么没有挖出来呢!" 赵刺猬说: "他已经死了!" 老范泄了气: "已经死了,如何陪斗?" 赵刺猬说: "他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李清洋,一个叫李冰洋!" 老范问: "他们罪恶大么?" 赵刺猬说: "是地主都有罪恶,别看他们二十多岁,每个人十六就娶了老婆!从小就知道把穷人的孩子捺到地上当马骑!" 老范问: "目前有什么罪恶?" 赵刺猬说: "目前他们也不老实,对贫农团不服气。老地主见了贫农团的人,倒还点头哈腰的,这两个崽子,到现在还愣着眼睛。我听赖和尚说,前天夜里他和几个光棍去李清洋家听房,这小子干那事时,还跟老婆念叨等中央军回来报仇呢!干一下说一句,把他老婆弄得直叫唤!" 老范摆了摆手,不让赵刺猬说下去。最后拍了一下桌子, "可以,可以让他们陪斗!" 于是这天斗争会上,就多了两个陪斗的。当然主要还是斗李文武,让群众上台控诉对李文武的冤屈。赵刺猬主持大会,赖和尚带人维持四周秩序。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三个人,一人脖子上挂一块牌子,在台子上低头站着。他们身后,是几个吹鼓手。上来一个人控诉一段,赵刺猬就让吹鼓手吹打一番。弄得会场一直情绪高昂,大家像看戏一样兴奋。工作员老范没有在台子上坐,他在幕后蹲着。虽然他觉得血泪控诉与吹鼓手吹打有些不大协调,但他觉得这也算一种斗争方式,所以就没有制止。散了斗争会,老范问赵刺猬: "怎么说一段吹打一段,热闹个没完了?" 赵刺猬说: "翻身就得有个翻身的样子!" 老范倒"扑哧"笑了,不再说什么。但这次斗争会的效果,会后老范很不满意。因为斗争会结束,将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押走以后,群众并没有立即解散,还留在会场上让台上的吹鼓手继续吹打。满会场说说笑笑。似乎他们今天不是来斗争地主,而是为了看吹打。老范在东北搞过土改,根据他在东北搞土改的经验,凡是一场斗争会下来,群众都鼻涕眼泪的,围着地主仇恨得不行,甚至砖头、棒子下去,群众才算真正发动起来了。像今天这样的斗争会,又是做了一锅夹生饭。今天的夹生饭,固然跟赵刺猬弄来一班吹鼓手、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有关系,但从今天群众的控诉看,工作做得还不深入,还没有将群众心底对地主的仇恨挖出来,还停留在对地主的鸡毛蒜皮的指责上。上台来控诉的人,都是讲些细枝末节事情,没挖出大仇恨。比如,一次跟李文武或李文闹借粮食,人家不借给,家里孩子饿得嗷嗷叫;比如,一次想到李家去打长工,李家不让去,有本村人他不用,却用了一个外村的;比如,一次李文闹放马,放到他的庄稼地,吃了他家的庄稼等等。更深刻的仇恨没挖出来。斗争会开到中间,老范倒暗自将赵刺猬拉到身边,启发他说: "刺猬,你上去发个言怎么样?你不是说,李家曾逼死过你妈吗?上去揭一揭!" 赵刺猬倒是蛮听话,立即就上台子去揭。吹鼓手奏了一段,他就开始揭,说某年某月某日,地主李文闹到他家欺负他妈,逼得他妈上了吊。这时台下一个老头子李守成(也是贫农)倒指着赵刺猬说: "刺猬,这事上年纪的人都知道,怪不得人家李文闹,是你娘自己愿意的!" 台上就笑。赵刺猬马上火了,指着老头说: "李守成,我x你妈,你妈才跟地主愿意呢!" 接着掏出手榴弹就要炸老头,把老头吓得直往人裤裆里钻。会场马上大乱。这时老范只好出来,又鼓动吹鼓手,让他们吹打,才将会场稳定住,接着让下边的人揭。 头一次斗争会又成了夹生饭。不过工作员老范没有泄气。老范不是上次的老贾,他有丰富的斗争经验。所以他并没急躁,斗争会开过的当天晚上,他又将贫农团的骨干叫到一起,问: "今天斗地主过瘾不过瘾?" 贫农团副团长赖和尚首先说: "怎么不过瘾?比看戏还过瘾!过去见地主都害怕,原来地主也有熊的时候。我去抓李清洋李冰洋,你知道这俩家伙叫我什么,叫我大爷,我用红缨枪逼住他们,一连让他们叫了十声大爷!" 贫农团团长赵刺猬说: "就是老头子李守成跟我们捣乱,扰乱会场。工作员咱们明天别斗地主了,斗李守成吧!" 老范笑着摆摆手: "刺猬,不能转移斗争方向啊,还是得先斗地主。据我看,今天咱们这个斗争会,开得不成功,开得太平和了。一场斗争会下来,地主还是地主,这怎么成呢!刚才和尚说比看戏还过瘾,我看我们开得不如演戏。我在部队时看人家演白毛女,人家不过演了一场戏,群众就往戏台上扔砖头,有的战士还拉枪栓要枪毙地主。我们呢?一场斗争会下来,大家一点不仇恨地主,大家还想听吹喇叭,这不行。!证明我们的工作不深入。我们贫农团的领导,还要下去发动群众,发动群众回忆。这次就不要回忆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了,要回忆就回忆些带劲的,有没有人命呢?有没有逼得人家破人亡的事呢?我想是有的,天下没有一个地主没有这样的事。没有这样的事,就不叫地主了。关键是我们能不能发动大家回忆。如果发动不起来回忆,打不倒地主,就是我们的事了,就不能怪人家地主了。所以,我想,今天这个斗争会咱们不算数,李文武三人不能算斗过了,还得再来一次!下一次开斗争会,就不能这么平和了,就不能叫吹鼓手了,咱们得把李文武真正打倒!" 老范说完,这个小会就结束了。赵刺猬、赖和尚等人走出村公所,脑子里还懵懵懂懂的。他们就记住两个字:"回忆"。赵刺猬说:"咱们是得回忆!" 赖和尚说:"我也感到今天的斗争会缺点什么,一场地主斗下来,还让他平平和和的。这样吧刺猬,你管发动群众回忆,我管下次斗争会不平和。工作员说咱们太平和,我看工作员还太平和呢!想不平和还不容易?要早知道不能平和,斗争会也不用开第二次了!" 第二天,说"昨天斗李文武不算数,还得斗第二次"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村里群众听到后,倒没有什么,反正腊月天闲着也是闲着,斗地主听喇叭,热热闹闹中迎来过年也不错。但接着赵刺猬就挨门挨户把任务布置了下来:回忆。 消息传到老地主李文武的耳朵里,李文武当时就瘫到了地上。工作员老范觉得斗争会很不深入,李文武却觉得已经十分深入了。过去人老几辈都是当东家,站在人前看到的都是笑脸,现在却站在人前被人挂牌捺头斗了一把。背后还有几个吹鼓手吹着喇叭,玩他像玩猴一样。当天斗完回家,他就扑倒到铺上哭了。共产党真是厉害,房子地收回去也就算了,你不该这么羞辱人。现在又听到消息,斗完一把还不算,还要斗第二把。李文武当时就想拿根绳子上吊。但想想一家老小,地窖里还有个快坐月子的儿媳妇,又叹口气,打消上吊念头。他晚饭也没吃,就早早上床睡觉了。等被子捂上了头,老头又"呜呜"地哭了。 第三部分 翻身(2) 村长许布袋这两天打了三只兔子。两天能打三只兔子的原因,是因为落了一场雪。一九四九年腊月的这场雪,落得真大呀。贫农李守成的牛棚,都让压塌了。麦地里压上了一尺厚的雪,成了白茫茫一片雪野。兔子没处藏身了,迷路了,就撞到许布袋的枪口上了。许布袋把兔子挂在枪筒上,扛着往村里走,在村头碰见贫农团团长赵刺猬。赵刺猬过去怕见许布袋,现在当了贫农团团长,不怕了,他盯住许布袋枪筒上的兔子看,又看他身后落的一滴滴兔血,说: "老许,你好枪法!"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打个xx巴兔子,就算好枪法了?我好枪法那阵儿,你娘还没出嫁呢!" 赵刺猬点着头笑: "那是,那是!" 当天晚上,许布袋正在家炖兔子,贫农团副团长赖和尚带了几个扛红缨枪的人到了。赖和尚今年二十三岁,家是雇农,赖和尚他爹是个麻子,给地主扛活,爱扎针,爱打老婆,家里的铁锅三天有两天是凉的。赖和尚从小跟他娘要饭长大。长大到二十多岁,还没娶上老婆,便成了街上的赖皮光棍。赖和尚的日常爱好,是爱到有媳妇人家的窗户下听房。一次正伏在人家窗下听房,听到趣处,另一个光棍到了,从后边踢了他一脚,他身子猛地伏到墙上,前边肿了,躺了一个月。赖和尚听房,特别爱到大户人家的窗下听,说听起来比一般人家有意思。许布袋虽然老了,也被赖和尚听过。赖和尚和另一个光棍赵刺猬是好朋友。当年他前边肿了,就是赵刺猬到集上买药给他涂抹好的。后来工作员老贾来了,赵刺猬不听房了,参加了革命。老贾走后,老范来了,要成立贫农团。赵刺猬依然很积极,就当了贫农团的团长。 接着赵刺猬就把赖和尚介绍给了老范,让他也参加革命。赵刺猬对老范说: "这也是个雇农,遇事有胆量,就是有一个毛病,爱听别人的房!" 赖和尚当时就脸红了。老范笑着说: "都是地主给逼的,要是娶得上媳妇,大冷的天,自己睡觉,何必去听人家的房?等地主打倒了,穷人翻身了,也给你娶房媳妇,看你还听不听别人的房?" 赖和尚觉得老范说得有道理,就跟老范闹上了革命,在赵刺猬之后,当上了贫农团副团长,组织了一帮红缨枪,负责村里的武装。做了武装工作,当了副团长,赖和尚果然变好了,不再听房了,斗争地主也很坚决。赖和尚还有一个优点,胆儿大。自从有了红缨枪,胆子更大。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脑袋砍下碗大个疤,弄球他的!" 工作员老范对他这点很赞成,说: "和尚勇敢,像个闹革命的样儿!" 赖和尚听了很高兴。今天中午,赵刺猬跑到村公所向老范汇报,说在村头碰到许布袋,打了几只兔子,雪地上滴的都是血。老范一听就火了: "这村情况就是复杂。地主恶霸吃包子的吃包子,打兔子的打兔子,看有多猖狂!叫和尚带几个人去,把他的猎枪给没收了!" 赖和尚就带了几个人,拿着红缨枪,来收许布袋的猎枪。到了许布袋家,满院子兔子飘香。赖和尚几个人挑帘子进屋,许布袋、许布袋的老婆锅小巧正围炉子坐着。见几杆红缨枪进来,许布袋眼皮都没有抬,倒把锅小巧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说: "哟,和尚来了,快坐下尝尝兔肉,跟老许喝两盅!" 赖和尚几个人见锅小巧让兔子,都很高兴,要围炉子坐下。但看到许布袋仍黑着脸,眼皮都不抬,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去。赖和尚这时就很不高兴,顿着红缨枪说: "老叔,对不住你,我们奉命来收你的猎枪了!" 许布袋没有理他,自己拿双筷子,开始从锅里捞兔子,蘸着辣椒酱吃。自工作员老范进村以后,许布袋心里特别窝囊。他看不惯这一伙穷棒子的折腾劲儿。天转地转,朝代更替,这个许布袋懂。你占了天下,可以威风,但不应该是这么个张狂样子。前些时工作员老贾来,表现还不错。别看过去是个马夫,心胸倒有些大度,许布袋找他去辞村长,他倒给许布袋说好话。后来老贾走了,换了老范,许布袋又去辞村长,你猜老范怎么说?他竟说: "你辞什么村长?你那个村长还用辞?你的村长是谁封的?是国民党反动派,是伪村长,现在一切权力归贫农团,你不是辞不辞村长的问题,是等着何时接受贫农团斗争的问题!" 当时就把许布袋给气懵了,他没见过这么心胸狭窄的家伙。可他看着老范腰里插着瓦蓝的新匣子枪,憋得脸通红,硬是一句话没敢说。回到家躺到炕上,说了一句: "照我年轻时的脾气,早挖个坑埋了他!" 倒把身边的锅小巧吓了一跳。第二天,许布袋过去的村丁路蚂蚱趿拉着鞋来了,进门就说: "老叔,我跟你说个事!" 许布袋问: "你要说什么?" 路蚂蚱说: "上次老贾来,把你的地分给我了,现在老范来了,那次分的地又不算了,我来给你打个招呼,那块地就又算我还给你了!" 许布袋又好气又好笑,说: "地不分给你,那地也归不了我,你应该去找贫农团,你找我干什么!" 路蚂蚱说: "归你不归你,事情得说清楚,别弄得到时候你以为是我把地给你弄走的,落得我一身不是!" 说完,撅着嘴,坐在炕前不动。 路蚂蚱走后,许布袋感到更加窝心。xx巴一个村丁,也敢跟他说三道四了。这时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为了解闷,他还照样到地里去打兔子。没想到打了几只兔子,又引来了贫农团,来收他的猎枪。这些贫农团赖和尚之类,过去都是些街头无赖,远远看见许布袋过来,就连忙躲到墙角后边,等他过去再做游戏。没想到现在也都一人一杆红缨枪威风起来,敢当面与他说话了。许布袋一边吃兔子,一边窝火,蘸辣椒酱吃了半只兔子下去,也没吃出个什么滋味。赖和尚见他只吃兔子不理人,黑着个脸,心上倒有些个害怕;又见他也没说什么,又有些胆壮,说: "老叔,你别光吃兔子了,先跟我们办公事吧。你先把猎枪交出来,我们回去向工作员回事,你再接着吃吧!" 这时许布袋说话了。他把兔子扔下,拍了拍手,扭过来脸,笑了: "好,和尚,你也会办公事了。你叫我交猎枪,我交,只是咱爷俩得先商量一个事!" 赖和尚一愣: "你要商量什么?" 许布袋说: "别看我老许六十多了,你和尚才二十多岁,咱爷俩,到外边去,到雪地上去摔一跤!你赢了,就把猎枪拿走;我赢了,你们几个无赖,乘我没生气的时候,赶紧给我滚得远远的!" 赖和尚又一愣,一时回不出话。赖和尚手下的几个人,倒觉得这主意好玩,笑着撺掇赖和尚: "好,这主意好,和尚,出去跟老许摔一跤!" 锅小巧倒上来推了许布袋一把: "布袋,你这是干什么,还不赶紧把枪交给和尚!" 许布袋笑着对锅小巧说: "我这是跟和尚闹着玩呢,我六十多,和尚才二十多,他会摔不过我?" 赖和尚看着许布袋,心里却有些发怵。赖和尚是个面上胆大,心里窝囊的家伙。一帮光棍无赖胡闹厮玩可以,真要上阵,他有些胆怯。何况他个头较小,许布袋身材宽大。虽然他二十多岁,许布袋六十多岁,但许布袋年轻时的名声,他听说过。想到这里,他有些恼羞成怒,一甩手要往屋外走: "好,好,咱没本事,收不了这枪!知你老许过去厉害,咱鸡小掐不了这猴,咱去汇报工作员,让他来收这枪,让他来跟你摔跤吧!" 其它几个伙伴见他这个样子,都跟他往外走。还是锅小巧撵他们到院子里,将许布袋的猎枪交给了他们。这时赖和尚倒不要这枪: "你拿回去吧,我不要了,让工作员来拿吧!" 锅小巧又给他说了半天好话,一人给了他们一盒大炮台香烟,几个贫农团团员,才拿着许布袋的猎枪回了村公所。 锅小巧回到屋,埋怨许布袋: "你也是,就这人家还要开你的斗争会,你还这么乍刺,非让你吃了人家的苦头,你才知道好歹哩!" 许布袋一巴掌打过去,将锅小巧打倒在炕跟前,接着又将一锅吃到半截的兔子,倒进了炉子。很快,炉子里飘出兔子烧焦的糊味。 锅小巧蹲在炕前哭,边哭边念叨: "跟了你个龟孙,受了一辈子罪。都怨我那爱财的爹,让我一辈子嫁了两个地主!" 接着又哭死去的女儿许锅妮。 许布袋这时叹息道: "到底是翻身了呀!" 第三部分 翻身(3) 路小秃觉得工作员老范很不够意思。上次老贾来搞土改,依靠路小秃,土改搞得很顺利,地主李家、孙家、许布袋家的地很快分了下去;现在老范又来搞土改,却将路小秃排斥在外。路小秃对他不大满意。又听说将来斗争过李文武、许布袋,贫农团还要斗争他,路小秃有些恼火: "好,好,斗争吧,我他妈也成地主了!" 路小秃现在已经有了家小。老婆叫"老康",一个打扮得挺干净、长相很漂亮、眼睛略有斜睨的女人。老康原来是三十里外李元屯大地主李骨碌家的一个小老婆,路小秃在大荒洼子里当土匪头时,一次到那里下夜,把她抢来当"肉票",让李骨碌送到大荒洼三十石小米赎她。更早的时候,老康是李骨碌家一个丫环,后来被李骨碌收了房。没想到李骨碌十分潇洒,没有拿三十石小米到大荒洼赎人,而是在家里又收了一个小丫环做小老婆。送米的时刻到了,路小秃便要撕"票",这时识字小土匪对路小秃说: "当家的,这票别撕了,看她长得很不错,做咱的压寨夫人算了!" 路小秃看看老康长得也不错,就将她做了压寨夫人,光棍从此有了老婆。老康见李骨碌不拿小米来赎她,便有些恨李骨碌;又见当了压寨夫人以后,成了内当家的,一帮土匪挺尊敬她,不像在李家经常得受大老婆的气,觉得压寨夫人当当也不错,天天有酒喝有肉吃,就真心跟了路小秃。到了一九四八年,共产党和国民党的部队在这里交战,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先是有一股败下来的国民党部队流窜到大荒洼,要抢占大荒洼的地盘,与路小秃打了一仗。路小秃的土匪打不过人家的正规部队,退出了大荒洼;后来又遭到共产党部队的围歼,弟兄们溃不成军,便作鸟兽散,路小秃就带老康回到了村里。回到村里就不是土匪,就不能下夜,路家一贫如洗,他的父亲路黑小没给他留下什么家产。这时路小秃的母亲也已去世。她老人家在世时,路小秃倒是常派识字小土匪送些抢来的东西孝敬她。但路小秃家弟兄们多, 当时送来的东西,当时就吃掉了。等路小秃带老康回家,家里和别的贫农佃户没有什么区别。对这清苦的日子,老康有些过不习惯,夜里常对路小秃说: "小秃,咱还拉杆子吧!" 路小秃叹息: "天下大局已定,哪里还时兴土匪呢?就安心过咱的庄稼日子吧!" 后来工作员老贾来了,要分地主的地、地主的东西,路小秃十分高兴和欢迎。整治地主,他是轻车熟路。所以他找到老贾,参加土改很积极。后来他在青龙背上分到一大块好地。他对老康说: "怎么样老康,跟我没跟错吧?改朝换代,咱还落个时兴。当初把你抢到大荒洼真抢对了。你要还跟着李骨碌,现在就得挨斗争。跟着我呢?过去咱在大荒洼吃喝没受屈,现在回来照样分地!" 后来老贾走了,来了老范,章程又变了,上次分的地不算了,土改要重新搞。这次的土改,却将路小秃排斥在外,接着还要像斗争地主一样斗争他。这下老康有话说了: "你说跟你跟对了,我看跟你受罪是跟定了。原来是当土匪,整天东奔西跑受苦,现在回到村里,你又变成了地主!我要一直跟着李骨碌,跟着挨斗争还不亏,你家里穷得饿死老鼠,你算哪门子地主呢!" 路小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 "个xx巴老范,肯定不懂斗争章程!不就看我当了两天土匪!" 一天,在街上,路小秃碰见老范。老范由赵刺猬陪着。赵刺猬远远指着路小秃说: "这就是路小秃!" 老范问: "他最近有什么活动吗?" 赵刺猬说: "不让他参加贫农团,他还能有什么活动?" 老范一笑,没有说话,三个人碰面,路小秃本来准备跟老范说几句话,把疙瘩解开,但老范没理他,他也不好搭讪。赵刺猬在旁边也没理他,两人也没有说话。老范没理他,路小秃没有什么,但赵刺猬在旁边也不与他说话,令路小秃十分恼火: "这个xx巴刺猬,上次土改不是我领着他,大家都分不了青龙背的地;现在老范一来,他倒先跟我成仇人了!" 于是就怀疑是赵刺猬在老范跟前说过他的坏话,引起老范对他的不满。一天两人又在赖和尚家碰面。赖和尚窖了两瓮子烂梨酒,准备过年时喝。这天启封,于是请他们一人喝一碗烂梨酒。路小秃端起喝了,赵刺猬没喝,说他今天肚子疼,不宜喝酒。路小秃看他连酒都不与自己喝,立即性起,端起另一碗酒就泼到他脸上。赵刺猬扑上去要与路小秃打架,这时赖和尚把他们劝开了。劝开以后,路小秃就回家了,赵刺猬却跑到村公所向老范汇报了。老范敲着桌子说: "看看,地主恶霸还是不老实呀!上次和尚到许布袋家收枪,他要跟和尚摔跤,今天路小秃又往你头上泼酒。一个贫农团团长,一个副团长,人家还敢这么欺负,要是一般群众,他们更猖狂了!刺猬,我们还得加紧工作呀!地主恶霸不真正打倒,我们就没好日子过!" 赵刺猬连连点头。 老范说: "你告诉贫农团的人,还得好好发动群众,揭发地主恶霸的罪恶,先打倒李文武,再收拾许布袋和路小秃!" 赵刺猬又点头。老范又给他写了一封信,让他第二天到区上去。信里说,村里的斗争非常激烈,为了保护积极分子的安全,希望再发几个手榴弹。 区长见信,就让通讯员到库房给赵刺猬拿了几个手榴弹,带回村里。从此,赖和尚等人一人屁股后吊了一个,赵刺猬吊了两个。 但这些情况路小秃都不知道。路小秃这两天放下赵刺猬,正在忙活另一件事,如何收回李文武欠他的十斗芝麻。这十斗芝麻,还是上次土改分地迁祖坟欠下的,直到如今李文武也没给。后来老范一来,路小秃心里一乱,就把这事给忘了,现在快过年了,路小秃想置办年货,手中又没钱,老康埋怨,路小秃又想起了这十斗芝麻。于是在一天晚上,他又来到李家,找到老地主李文武,和当年地主向穷人逼债一样说: "老李,现在快过年了!我手头倒腾不开,你欠我那十斗芝麻,该还了吧!" 李文武见路小秃又来提那十斗芝麻,又好恼又好气,说: "小秃,不是上次分地不算了吗?上次分地不算了,我也不用从你地里迁祖坟了,怎么还欠你十斗芝麻?" 路小秃说: "上次分地是不算了。可你欠我芝麻,是在算的时候。人不死账不赖,不能因为改朝换代,就不说芝麻!" 李文武见他这样无赖,说: "小秃,我是挨斗争的人,你也是要挨斗争的人,都是共产党要打倒的对象,咱们都是一路人,你何必这样逼我呢?" 路小秃说: "老李,咱把话说清楚,我跟你可不是一路人,你是恶霸地主,我当年就反对地主,还是抗日英雄;现在老范不懂革命,才暂时与我路小秃发生误会。斗争你是对的,斗争我是错的,我跟你一路干什么!" 李文武摊着手说: "就算我欠你芝麻,今年芝麻欠收,我到哪里去给你找十斗芝麻呢?" 路小秃说: "没有芝麻,给别的也行!" 正在这时,李家少奶奶走进来,到李文武耳边悄悄说几句话。李文武马上神色大变,要随少奶奶出去。路小秃上前拉住他: "老李,咱们先把咱们的事情说清楚,你给了我芝麻,你再忙你的!" 李文武说: "我现在家里有急事,咱们改天再说!" 路小秃拉住他不放: "快过年了,我手里倒腾不开!" 李文武哀叹: "我怎么碰上了你!人一倒霉,蚂蚱、猴子也欺负你!" 路小秃马上火了: "你可别骂我!" 李文武摇头哀叹: "我不骂你,我不骂你,床上有我一件狐皮大衣,是我老头冬天出门穿的,你拿去吧!" 路小秃马上到床上去拿那件狐皮大衣。里外翻看一番,见有八成新,就裹巴裹要了。临出门又抄起李文武一顶皮帽子: "一件大衣怎么值十斗芝麻?这顶帽子也算上吧!" 路小秃一走,李文武又哽咽着想哭。这时少奶奶又催他。他就停止哽咽,跟少奶奶到后院去了。 路小秃得了狐皮大衣和皮帽子,他将皮帽子自己戴了,将狐皮大衣拿到集上卖了,用卖大衣的钱置办了一些年货。还买了一把五百头的火鞭。 第三部分 翻身(4) 李家大喜。藏在地窖里的李小武的老婆周玉枝生了。生了一个男孩,"哇哇"地在地窖里哭。这个地窖在后院正房的方桌底下。李文武站在方桌旁,听少奶奶说生了个孙子,忙趴到地上磕了个头: "苍天有眼,乱世年头,让我有了个孙子。就是我老头有个三灾两难,也算有个后辈人了!" 接着又有些伤感。伤感之后,又有些犯愁。儿媳生了孩子坐月子,就不比以前一个人。大人小孩再藏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就不大合适。但儿媳是李小武的老婆,李小武是个在逃的中央军,如挪到地面上,让人家知道,又得吃不了兜着走。对老头倒没什么,顶多再挨一次斗,但对儿媳孙子恐怕很不利。是留在地下还是挪到地面,让李文武想了一天。晚上侄子李清洋过来,向李文武汇报这几天埋东西的情况。这几天李清洋带着兄弟李冰洋,正在趁夜里往马圈里埋东西,害怕贫农团有朝一日来抄家。李清洋汇报完,李文武说: "一般东西就不要埋了,衣裳、粮食,埋也埋不及,拣些金贵的东西埋埋就成了!" 李清洋点头。 商量完埋东西,李文武与他商量儿媳和小孙子的事。李文武说: "东西能埋在地下,活人不能老埋在地下,你看怎么办呢?" 谁知李清洋也想不出个主意,倒袖着手说: "依我说,当初小武哥就不该将她送过来!" 李文武说: "要生养的人了,怎么能留在大荒洼子里!" 李清洋说: "那他怎么不把她送到娘家?咱家现在这个样子,他又不是不知道!" 李文武叹息: "她娘家是安阳的,离这二百多,他现在是个中央军,让他怎么送!" 李清洋的老婆李家少奶奶在一边旁听,这时插嘴说: "叔,依我说,咱们等两天再看。" 李文武说: "等两天看什么?" 少奶奶说: "等两天看看孩子哭不哭。如果孩子不爱哭,我看就将他们娘俩挪到上边来,后院僻静,让他们躲在里间,吃、尿都在屋里,只要孩子不哭,人不知鬼不觉,想也不会有人知道;如果孩子爱哭呢,就往上边挪不得,孩子一哭,人家知道了不是闹着玩的,那是他们的命,只好呆在窖子里了!" 李文武觉得少奶奶说得倒有些道理,于是点点头,停两天看。 看了两天,孩子不爱哭。除了饿了找xx头时哭,其它时间不哭,仰着脸睡。李文武便将他们母子搬到了地上。实验了一天,及时喂奶,躺在床上一天没哭。后院僻静,人不知鬼不觉。李文武松了一口气,心里宽慰许多。当天晚上,李文武过来看儿媳和孙子。儿媳周玉枝,上次是半夜进门,进门以后就下了地窖,李文武没有看清楚她,现在在灯下看清楚了,除了下巴短些,模样还周正;只是过去的烫发,现在已成了一团鸡窝;在窖下呆了半个月,脸有些白皙,虽然是城里人,还很懂规矩,见李文武进来,就喊了一句"爹"。李文武说: "躺着吧,躺着吧,你身子虚。" 接着就过来看孙子。孙子正睡着,脸很小,小脸上的皮皱着,张着嘴呼吸。一呼吸,小脸的皮就跟着牵动。李文武又解开孩子的包裹,看了看他的小鸡鸡。谁知一看小鸡鸡,孩子醒了,蹬着小腿要哭。儿媳周玉枝赶忙将他抱起,将xx头塞到他嘴里。衔到xx头,就不哭了。李文武松了一口气,说: "个头不小!" 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金佛爷,放到桌子上说: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了,这还是你老奶出嫁时带过来的,临死时留给了我,现在世道不济,我也不知哪天活哪天死呢,就留给孩子吧!" 周玉枝见李文武将这么贵重的传家之物给她,忙说: "爹,你留着吧,他还小,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担当不起!" 李文武说: "别说担起担不起,就当是留给他的纪念吧!" 周玉枝说: "那我就代他谢谢爷爷吧!" 李文武见媳妇说话懂事,心里又喜欢起来,说 "现在家里不济,你过来就受委屈。你身子虚,躺着不要动,想吃什么,告诉家里,尽现在的条件给你做!" 周玉枝说: "吃什么我不讲究,只是在窖里躺了半个月,憋闷得很,爹,叫人给我拿本书吧!" 李文武见儿媳像当年儿子上学一样爱看书,又很喜欢,说: "好,我明天让人给你送来一本《论语》。" 第二天一早,李家少奶奶就送过来一本《论语》。但周玉枝要看的不是《论语》。周玉枝虽然是安阳的女中学生,但学习并不好,《论语》她不喜欢,她想看的是武侠小说。所以《论语》给儿子当了枕头。停了两天,李文武又让人送来一本《孟子》,周玉枝也不爱读,又放到了枕头下。 这样平安过了十来天,媳妇无事,孙子一天天长。李文武觉得事情安排得很秘密,这才放下心来。孩子一天一个样,李文武常趁夜里去看孙子。这是他提心吊胆日子里的一点安慰。但他没有想到,他这个秘密已经被工作员老范知道了。向老范汇报秘密的,是李家的马夫牛大个。牛大个在李家扛长工多年,上上下下,和李家关系处得不错。本来他是做田里的活,自马夫老贾因为一件褂子跟李家闹别扭走后,他就接替老贾喂马。关系处得不错,本来他是不会汇报的,但半月之前,他被赵刺猬发展成贫农团的秘密团员。这使他在李家的作用秘密地变了,但李文武不知道这事,以为牛大个还是以前的牛大个。本来赵刺猬是不同意把牛大个发展成他的团员的。但发展牛大个是老范的主意。上次斗争李文武失败,老范一方面让赵刺猬进一步发动群众,另一方面就是让赵刺猬发展牛大个。赵刺猬说: "我不要他,我不发展他,他是地主的狗腿!" 老范给他解释了要团结大多数的道理,说: "他是地主的长工,不是狗腿,发展他对贫农团有好处。要说狗腿,我在东北也给地主喂过马,你看我像狗腿吗?" 赵刺猬忙说: "你不像狗腿,你不像狗腿!" 于是就去发展牛大个。谁知赵刺猬去发展他,牛大个还不愿意参加,说: "咱就会喂个牲口,参加那干什么!" 赵刺猬回来就向老范汇报了,说: "看看,看看,让他参加,他倒不愿意参加。我说他是地主的狗腿,你还不信!" 老范说: "你把他悄悄叫来,我跟他谈!" 赵刺猬就把牛大个叫到了村公所。老范说: "牛大个,听说让你参加贫农团你不参加?" 牛大个撅着嘴说: "我不跟赵刺猬在一块混!" 老范说: "赵刺猬不是以前的赵刺猬,他是贫农团团长!" 牛大个说: "咱就会喂个牲口,咱不参加!" 老范正色说: "牛大个,李文武马上就要被打倒了,你还不脱离他!将来他被人民镇压了,你怎么办?没想想自己的退路吗?" 牛大个脸一白一红的。红了半天,问: "我要参加,让我干什么?" 老范说: "你在李文武家里呆着,他家的日常情况,你总会知道,以后有什么可疑的事情,赶快向贫农团报告!" 牛大个又迟疑了,脸又红了,说: "在一起混了那么多年,这多不仗义!" 老范说: "是不仗义,可谁叫他是地主呢!他是地主,你是雇农,他一直在剥削你,这仗义吗?" 牛大个说: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不参加,先得让我想两天。" 老范说: "你可以想两天!" 牛大个想了两天,又找老范,终于决定参加。但他参加有个条件,他的参加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只能算个秘密的。 老范说: "可以不让别人知道,可以是个秘密的,这样对你开展工作也有利。" 牛大个自秘密参加了贫农团,在李家呆得就神色不正常。但李文武等人一直忙活着孙子和埋东西,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这样半个月过去,老范又找他谈话,问他李家有什么情况,他就把李家秘密生了个孙子和正在秘密埋东西两件事,吞吞吐吐向老范说了。老范听到这两个消息,大吃一惊,也十分愤怒。原来地主阶级还这么猖狂,还在居家过日子,还在秘密往家运孕妇,还在秘密在家生孩子,还想把他们这个阶级传宗接代保存下去;他们并没有因为斗争过他们一次就甘心失败,他们还在秘密地往地下埋东西,他们还梦想有朝一日变天。老范当时就把自己的帽子摔到了桌子上。接着把衣裳前襟的扣子解开,敞着胸膛,让人把赵刺猬、赖和尚找来,把牛大个提供的情报通报给他们,说: "地主阶级不死心,我们怎么办?" 赵刺猬、赖和尚一听这消息也很气,说: "他敢生孩子,他敢秘密埋东西,枪崩了他个狗日的!" 老范说: "看来我们以前对他们太心慈手软了,一方面要打倒他,一方面还让他们在深宅大院住着,还让他们舒坦地过日子,这就给他们提供了机会,让他们有机会生孩子,埋东西!" 赵刺猬、赖和尚拍着手说: "对,对,工作员说得太对了,咱们心慈手软,咱们早就应该把他们扫地出门,让他们也过过咱们的苦日子!" 老范用拳头砸着桌子说: "对,应该马上把他们扫地出门,原来的工作安排,是等分了地,再分他们的家产,现在看,还是得先扫地出门!" 赖和尚说: "我这就去集合红缨枪!" 老范止住赖和尚: "那倒不用这么着急。还是等开了下一次斗争会,把他们打倒了,再扫地出门,不然现在就扫地出门,群众会不理解。只有先揭出他们的罪恶,找到他们的血债,激起群众对地主的愤怒,才能把地主扫地出门,群众才会拍手称快!" 赵刺猬、赖和尚觉得老范说得有道理,这时他们才真的开始佩服老范。赵刺猬说: "还是工作员眼眶子大,看得长远,不像我们这蚂蚱眼!" 老范摆摆手: "我眼眶子也大不了哪里去,只是在东北搞过一次土改,积累了这么点经验!" 赖和尚说: "只是等开过斗争会再撵人,太便宜了他们!" 老范说: "所以我们要抓紧工作,深入发动群众,争取早一点把他们的罪恶集中起来,早一点开他的斗争会!" 第三部分 翻身(5) 第二次斗争地主李文武的大会,又在村公所前的土台子上召开了。斗争会召开之前,工作员老范召集贫农团的人,又进行了周密的布置。通过这些天发动群众,回忆地主罪恶,大家都回忆得差不多了;回忆出来以后,又通过筛选,拣有血债的集中起来,进行排队;排好队,拣几个典型的、能激起民愤的事例,准备让事例的主人到大会上发言。典型的血债有这么几条:一、赵刺猬母亲被李文闹强xx致死事件。虽然老贫农李守成曾提出赵刺猬母亲当时是同意的,是通奸;但工作员老范认为这个事情还要具体分析,就是通奸,肯定也是屈于地主恶霸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不然怎么最后上吊自杀了?还是思想不通,被李家强xx致死。老范还建议赵刺猬发言时,不要说他母亲以前和李家怎么样,只说上吊那天的事,李文闹怎么逼人,赵的母亲怎么上吊;上吊以后李家不闻不问,似乎像死了一条狗一样的态度;及母亲被李家逼死后赵家生活如何艰难,一家老小围着棺木哭……二、宋家老婆婆眼睛哭瞎事件。宋家老婆婆十八岁守寡,含辛茹苦,将一个独生子养大。养大以后,一年村里派劳工,当时李家当村长,就将这劳工派到了老婆婆家。当时老婆婆的独生子正在发疟疾,哭喊着"娘",不愿意当劳工。可硬是被李家派来的人把独生子从炕上拉了起来。李家卖一个劳工,得了一百块大洋;可独生子被拉走当劳工以后,四十多年还没个音信,老婆婆想儿子哭得眼睛都瞎了。三、李家的小猪倌被毒打致死事件。十年之前,李家养过一群猪。给李家放猪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孤儿。一天这孤儿放猪到地里,一时贪玩,猪跑散了群,丢了三只,回家以后被李家毒打一阵;李清洋李冰洋又将孤儿捺到地上当马骑。孤儿连挨打带受吓,发起高烧,李家也没给看,后来这孤儿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下边还有佃户冯碌碡因偷了李家田里几棒子玉米被打残一条腿事件;中农崔老巩因和李家争地边被李家逼得喝了老鼠药,幸亏灌屎汤及时,才将一条命抢救过来事件;连老贫农李守成都觉悟了,也回忆起一件李家大年三十逼债,砸他家铁锅卖铁事件;那时他老婆刚生下孩子三天,女人没锅没米喝不了米汤,下不了奶,孩子被活活饿死了…… 果然,由于事先安排布置得好,这次斗争会开得很成功。会场里再没有上次开斗争会那种喜庆气氛。一开始台下还只是听,后来听着听着,特别是宋家瞎眼老婆婆讲起她如何思念被李家抓走的儿子,下边许多娘儿们小孩都哭了。又讲到小猪倌被毒打致死,李守成小女儿被活活饿死……群情激奋了。不讲不知道,原来地主李文武家欠了我们这么多血债。原来以为李家享福是应该的,谁知他为了自己享福,逼得我们家破人亡。这个狗日的,真不是人x的!有几个愣头小伙子跳上台子,脱下鞋抽下皮带就要打李文武,工作员老范劝住了他们。趁这工夫,赵刺猬及时领着大家呼口号: "打倒地主李文武!" "向李文武讨还血债!" 群众虽然以前没喊过口号,但现在也自然而然地举起了手臂,喊声如雷震天。把台上的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吓得一脸的汗。这时老范又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消息,说李文武家在秘密生孩子,李清洋李冰洋在秘密掩埋贵重东西。大家对秘密生孩子倒没什么,但听到李家在秘密埋东西,大家更愤怒了: "x他妈,欠我们那么多血债,还惦着埋东西享福呢!" 老范又说: "过去李家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是因为我们没有翻身。现在我们翻身了,他们还躲在深宅大院里生孩子吃肉包子享福,还在掩埋应该分给大伙的东西!乡亲们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赵刺猬赖和尚等人马上喊: "将地主李文武扫地出门!" 大家一听赵刺猬赖和尚喊将地主扫地出门,也突然觉得应该这么做。狗日的过去享福,现在将他们扫地出门。于是纷纷跟着喊: "将他们扫地出门!" 老范说: "对,应该将他们扫地出门!只有将他们扫地出门,才能将他们的威风打下去!" 这时赵刺猬赖和尚举着红缨枪喊: "走哇,到李家去把他们扫地出门!" 大家也跟着喊: "到李家扫地出门!" 于是押上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大家就离开会场,去了村西李家。 人流走后,广场空了,就剩下另一个老地主许布袋、过去的土匪头目路小秃两个人。今天的斗争会他们也参加了。是工作员老范让他们参加的,站在台子上跟着李家三父子陪斗。原来是不准备让他们两个陪斗的,但工作员老范听说两个也很猖狂,一个泼了贫农团团长一脸酒,一个要跟贫农团副团长到雪地里摔跤,于是就提议让他们来陪斗,先借斗争李文武,打掉他们的威风,等打倒了李文武,再回头一个一个收拾他们。刚才的斗争场面,是许布袋、路小秃没有想到的。一群土头土脑的穷棒子,闹腾起来也不是玩的!呼口号声音震天,说去扫地出门,一群人马就走了,就可以扫地出门;控诉中间,还有小伙子想跳到台子上用鞋底皮带抽人,别说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吓得头上冒汗,连许布袋、路小秃也吓得哆嗦身子。众人走后,广场空了,许布袋叹息: "看样子真要变世界!秃弟,下次轮到咱们俩了,咱们也得想想办法!" 谁知路小秃瞪了他一眼: "老许,你别往我身上靠,你老许是地主,怕扫地出门,我xx巴穷得叮当响,我怕个球哩!" 说完,路小秃就摔手回了家。他这一噎,倒噎得许布袋半天挪不了步子。 这时众人已经押着李文武三人到了李家大院。今天的斗争会结果,是令李文武万万没想到的。今天控诉罪恶,群情激愤,他预料到了。他知道这个工作员老范厉害,说要重新斗争他,迟迟不斗争,证明肯定有名堂,要发动佃户们起来,但斗争过之后要把他扫地出门,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扫地出门,他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寒冬腊月,眼看就要过年,要把他扫到哪里去?何况扫地并不是扫他一个人,牵扯到一大家人,这么多人被扫出家,到哪里去吃喝?一大家子也不要紧,关键还要扫刚坐月子的儿媳和刚出生的小孙子。小孙子本来就是在地窖生的,现在出生才十几天,又要被扫出门,十来天个孩子,他如何受得了? 他不知道工作员老范是怎么知道他家秘密生孩子和秘密埋东西的。这下好了,孩子白生了,东西白埋了,一切都要扫地出门。当他被众人押回了自己的家,看着扛红缨枪的人开始四散钻到各房子往外清人,他差点晕了过去。这日子是没法过了。这日子是没法活了。但他两臂被赖和尚反拧着,一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家人们被狼狈地赶出了屋,赶到了南小院的下房和马棚里。李清洋的老婆李家少奶奶也被人推着往南小院走。她听到撵人的声音,赶忙换身上的衣服,想将里子好一点的、暖和一点的皮袄换到身上,但换了一半,人就闯了进来,把她推搡出去。她衣裳还没来得及掩,露出一只白皙的奶,惹得几个民兵乱笑。后来李文武又被赖和尚押到了后院。他又看着正坐月子的儿媳周玉枝,抱着刚出生十几天的小孩子,也被人推搡出来。周玉枝衣裳没穿整齐,孩子也没包裹好,包裹外还露着一只小脚丫子。李文武不知突然从哪里涌出那么大的劲儿,一下甩开赖和尚,上去护住儿媳和小孙子,接着跪到地上向赵刺猬磕头: "刺猬,你撵别人我不管,我这个儿媳和小孙子,你抬抬手,让他们留在屋子里吧。小孙子出生才十几天。马棚里太冷!" 李文武猛地挣脱赖和尚跑到赵刺猬面前,把赵刺猬吓了一跳,他埋怨赖和尚: "你怎么搞的,让他蹿了出来,不能把他捆起来?" 又看到李文武向他磕头,上去踢了李文武一脚: "去你妈的,别给我装样子。当年你哥逼死我妈,你怎么不向我磕头!现在把你儿媳和孙子撵到牛棚里你就嫌冷了?你去打听打听,俺弟兄几个哪个不是在牛棚里生的?" 李文武上去抱住赵刺猬的腿: "刺猬,一切罪过算到我头上,你打我骂我枪毙我我都不怨,饶过我这小孙子吧!" 这时赵刺猬不再答理李文武,看李文武的小孙子。因为他看到小孙子手里,正攥着一个金灿灿的小佛爷。赵刺猬看它是金的,知道是宝物,又一脚踢开李文武,上去抢小孙子的金佛爷。谁知小孩子手紧,一下还拿不过来,便双手上去,猛地一拉,才将金佛爷夺了过来。他这一拉不要紧,将小孩子的包裹也拉散了。小孙子的光身子,一下暴露到腊月寒冷的空气里。小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周玉枝见小孩子哭,包裹也拉散了,照赵刺猬脸上啐了一口: "土匪!" 赵刺猬见地主儿媳敢往脸上啐他,又骂他"土匪",也火了,上去便要夺孩子: "x你妈,你这地主臊x,敢啐我,我把你这小崽子摔死,不给你这地主留根苗!" 但赵刺猬夺孩子也就是吓唬吓唬周玉枝,并不是真要摔孩子。但老地主李文武在旁边当了真,心想:这赵刺猬不但夺孩子佛爷,拉他包裹,还要摔死他;小孙子都要被人摔死了,我还活他干什么?便叫了一声: "赵刺猬,你个没人性的东西,你跟你拼了吧!" 一头向赵刺猬撞去。赵刺猬正在夺孩子,没预防李文武,被李文武一头撞倒在地,头磕在南墙上,疼得眼里直冒金星。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文武又扑到他身上,用双手去掐他的脖子。但到底还是赵刺猬年轻力气大,一把便将李文武推开了,接着顺手从腰间摘下手榴弹,照李文武头上来了一家伙: "去你妈的,你还想掐死我呀!" 只这么一家伙,李文武一头歪到地上,不再动弹。接着头上就开始往外冒血。 李文武死了。李家大院立即大乱。立即就有人喊: "杀了人了!" 人们纷纷往这里跑,围着李文武看。正在往南小院清人的民兵,也都不清了,也跑过来看。已经被清到南小院的李家人,也都从南小院跑过来,跪在李文武尸首前开始大哭。贫农团团长赵刺猬也害怕了。他没想到一家伙下去,把李文武给砸死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看着李文武脑袋往外冒血,他的两腿开始打颤。幸亏这时工作员老范赶了过来,才稳定住局面。他问赵刺猬: "你怎么把他砸死了?" 这时赵刺猬哭了。哭着说: "我没有成心想砸死他,我只是往外边撵人,这老家伙突然反攻倒算了,要上来掐死我,我不用手榴弹砸他,他不把我掐死了?" 老范听是这种情况,这种情况他在东北也见过,知道怎么处理,不能因为死了一个地主影响大局,于是便说: "既然是这样,他自己要反攻倒算,打死他是活该!就算是人民对他的镇压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地主反扑,我们就镇压!大家不要围着看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先把李家的人扫地出门,然后往外抬他们的东西!埋在地下的东西,都把它挖出来!" 众人便散去。老范又对围着李文武尸体哭的李家人厉声说: "哭什么,李文武是恶霸地主,还要反扑,人民镇压他,你们心疼了?" 又对扛着红缨枪的民兵说: "把他们押到南小院去!" 李家人又被押到了南小院。 院子里恢复了平静。赖和尚指着李文武的尸体问: "他怎么办?" 老范说: "我们没有义务给他送殡。让几个民兵把他抬到后岗,挖个坑埋了算了!" 于是上来几个民兵,把李文武抬到后岗,挖坑埋他。但扒开地面的雪一看,天太冷了,地冻得太结实了。几个民兵只好浅浅挖了一个坑,就把李文武草草埋了。但埋得太浅了,夜里上来几条野狗,将李文武扒了出来,把他一条腿给撕吃了。第二天早上去看,鲜红的血,在雪地上一片一片的,都冻凝结了。 第三部分 翻身(6) 腊月二十三这天,村里喜气洋洋。大家集中到村公所前的土台子下,平分斗争地主得来的胜利果实。从李家抬过来的东西,摆了一广场。前些天李清洋李冰洋秘密埋藏到地下的东西,也被民兵挖了出来。这都是些贵重物品;金银铜器,皮袄大衣,绸缎布匹,银元,还有一架有小人出来敲打的自鸣钟。一开始李清洋李冰洋还不承认,说就屋里那些东西,没有往地下埋东西。贫农团副团长赖和尚指挥民兵将李清洋李冰洋吊起来,用小马鞭抽打。一开始两人叫唤,挨一鞭子,就叫唤一声,赖和尚用两块破布堵住了他们的嘴,就没了声音。抽打到鸡叫,两人脚下都淌下一滩子血。将破布从嘴里掏出来,李冰洋首先就软了,对李清洋说: "哥,咱说了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李清洋瞪了李冰洋一眼: "你这个没种的!" 赖和尚生了气,用马鞭指着李清洋说: "你倒有种了?我偏不让他说,我偏让你这个有种的说!" 接着将李冰洋卸了下来,又用破布堵住李清洋的嘴,专门抽打李清洋。抽打到天明,将破布从嘴里掏出来,赖和尚问: "你还有种没种了?" 李清洋也受不了了,说: "没种了!" 赖和尚说: "那你说,东西埋在什么地方?" 李清洋就说了。大家拖着李清洋,到马棚里、伙房里、茅屋粪池里,把东西起了出来。起出来的东西,再加上原来所有的,摆了一广场。粮食、衣服、日常用具、牲口马匹,还有几扇子冷冻猪肉,满满一广场。大家看到这么多东西,又起了愤怒,觉得应该斗争地主。我们穷得叮当响,他一家子就藏了这么多东西,让人多么可气!光一口袋一口袋的粮食,就摆了半广场,他们一家才十几口人,吃到哪年哪月才能吃完?我们却常常揭不开锅;光李家少奶奶的绸缎衣裳,就有二三十件,她一个人如何穿得过来?贴身内衣都是绸子的,不挂肉吗?我们的女人却常常衣不蔽体。大家说: "不斗不知道,一斗才知道地主这么可气!" "就得斗他狗日的!" "就得分他狗日的!" "就得把他狗日的砸死,扔到野地里喂狗!" 工作员老范,是他们斗地主翻身分胜利果实的带头人。他从广场上穿过,大家都对他很尊敬,纷纷向他笑着打招呼: "工作员,这边来唠唠!" "工作员,一会你给我们分东西,你分得公平,我们信得过!" 老范背着手在那里走,看着群众的热烈情绪和笑脸,知道群众是真正发动起来了,也从心里感到宽慰,也笑着回答: "一会儿自报公议,由贫农团给大家分。大家都是一家人,谁缺什么,就报什么,由大家伙评议来分,一定会分得公平。只是大家可别分了东西忘了本,咱们的斗争还没完,下边还要斗争许布袋和路小秃,大家也要积极呀!" 大家纷纷说: "工作员放心,下边斗争,我们还积极!" "再斗倒一个,不是还得分东西嘛,怎么会不积极!" 又有人说: "工作员,你也分一份东西吧!" 老范又笑了: "我是来帮助大家翻身的,我就不分了。大家分了猪肉,分了白面,过年包饺子,我到你们家吃饺子!" 大家纷纷说: "到我家!" "到我家!" "我家还给你酒喝!" 老范笑着与他们打招呼。这时赵刺猬穿过人群来到他身边,赵刺猬自杀了李文武,有三天心神不定,老想着李文武脑袋下那一摊子血,一吃饭就吐,夜里睡不着觉,一睡着就做噩梦,李文武拿手榴弹撵他砸他。好在老范没有过多责备他。只是在一次贫农团会议上说: "下次注意,别再一手榴弹砸死一个,人头不是西瓜!" 赖和尚说: "就是,砸来砸去,地主让你砸死完了,我们还斗争什么!" 一次老范到区里去,还将此事向区长作了汇报。区长也说: "不能因为死了个把地主,影响大局,压抑群众的积极情绪。革命嘛,不是大姑娘绣花。大姑娘绣花还免不了针刺着手,何况这是革命。过去地主杀了多少穷人?" 所以老范回到村里,并没有过多批评赵刺猬。没有过多的思想压力,几天过去,赵刺猬也就恢复了正常。这时他倒有些得意,拍着屁股上的两颗手榴弹说: "怎么样,你不是要反扑吗?一手榴弹砸死了你,也不见我给你抵命!" 现在在广场分东西,赵刺猬到了老范身边。赵刺猬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扎着武装带,吊着手榴弹,显得很精神。他打量一下人群,对老范说: "工作员,人都到齐了,分吧?" 老范点点头: "自报公议,分吧!" 这时赵刺猬说: "分之前,我还得提个建议!" 老范问: "你还要提什么建议?" 赵刺猬说: "一些落后户,像常老拐家,王殿奎家,斗地主不见他们的影,现在分果实,他们来了,也分给他们吗?" 老范说: "他们也是贫农,也分给他们吧。他们这次不积极,分了东西,下次就积极了!" 赵刺猬撅着嘴说: "上次我打死李文武,常老拐还说风凉话,说:等着吧,地主斗不下去了,出人命了,县上司法科马上就要来拿人了!吓得我一天没敢动弹。这次就是分,也得少分给他一点!" 老范笑着说: "可以少分给他一点,对他也是个教育!" 赵刺猬很高兴,便跳到土台子上,和赖和尚等人一起,开始主持为大家分东西。分东西按老范的办法,自报公议,缺粮食的拿粮食,缺衣裳的拿衣裳,缺猪肉的拿猪肉,缺家什的拿家什。就是几匹牲口不大好分,只好把牲口分成四条腿,四户分一匹牲口。到了下午,东西就分得差不多了。常老拐、王殿奎几家,果然少分给他们一些。赵刺猬说: "谁叫你们不积极了?还心疼地主。既然心疼地主,为什么又来分地主的东西?别人斗争的果实,能分给你们一点,就算宽大了你们,下次看你们再说风凉话!" 常老拐等人满面羞愧,只好拿着比别人少的东西回了家。但除了常老拐王殿奎几家,全村其它人都欢天喜地的。有的回家就把猪肉剁成了饺子馅,一家人包起了饺子。晚饭的炊烟中,满村的肉香。 李文武家的长工牛大个,这时已成了公开的贫农团团员。李文武已经死了,牛大个也不害怕了,也同意公开。贫农团念他举报有功,多分给他几样东西。多分这几样东西让他挑。他挑了一副马鞍,一个笼头,一杆鞭。在大家分东西之前,老范把牛大个叫过来,领他在广场的东西中转了转,问他: "你在李家呆的时间长,看这东西到齐了没有,还有没有埋起来,李清洋李冰洋没有交待的?" 牛大个自己又背着手在广场里转了转,回来对老范说: "我看差不多了!" 又说: "我过去听说,李家有好多金镏子,李文武出嫁闺女,脚趾头上还戴那玩艺,怎么挖出来的那么少呢!" 这引起了老范的警觉,说: "李清洋李冰洋必定没有交待彻底!" 这天分完东西,老范又把赵刺猬叫到村公所,告诉他李清洋李冰洋可能没有交待彻底,让他们继续审问,一定要将地主的根刨倒。赵刺猬说: "我这就去找赖和尚,让他晚上继续审问!" 赵刺猬到了赖和尚的家,赖和尚他娘正在家包饺子。赖和尚又启开一瓮子酸梨酒。赵刺猬将老范的意思向赖和尚说了。赖和尚打着哈欠说: "一点不让人消停了?上次审夜,一夜没消停,把我累的,看,现在眼睛还红!也没见我多分东西!" 赵刺猬说: "那也得继续审,工作员说了,不能放松警惕!" 赖和尚不满意地说: "我说不审了?那也得让吃了饺子喝了酒呀!" 赵刺猬说: "我也没说不让你吃饺子,反正你今晚上审就是了!" 说完就告辞了。赖和尚便在家吃饺子、喝酒。谁知一喝酒他喝过了头,醉了。醉到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突然想起昨天赵刺猬交待的事,害怕醉了一夜挨工作员批评,慌忙爬起来,连屎尿也没顾上撒,一溜烟出了家门。等集合了民兵,把审讯队伍开到李家的南小院,到牛棚里去抓李清洋和李冰洋时,谁知牛棚里剩下李家的娘儿们小孩。李清洋李冰洋已经在夜里逃跑了。 赖和尚吓了一身的汗。后悔昨天喝醉了酒。但酒是自己喝醉的,又没处埋怨,一下抱住头,蹲到地上"呜呜"哭起来。 上午,老范在村公所召开贫农团会议,讨论李清洋李冰洋的逃跑问题。先批评了赖和尚,昨天夜里不该喝醉酒,放松警惕。地主还没有完全打倒,我们自己就放松了警惕,让地主逃跑了,不等于放虎归山吗?东西还没有完全挖出来,地主就跑了,我们还怎么挖?赖和尚又哭了,哭得眼睛红红的。这时老范说: "你也不要哭了,再哭也不会把李清洋李冰洋哭回来。下次让你审许布袋或是路小秃,你可不要喝酒了!" 赖和尚揉着眼睛点点头。 老范问大伙: "李清洋李冰洋能跑到哪里去?" 大伙说: "还能跑到哪里去?还不是大荒洼。听说李小武也带着国民党残匪呆在那里!" 老范安慰大伙: "这没什么了不起,大家不要灰心,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寺。现在咱们的部队正在商量清匪,停几天等部队过来,几个残匪和逃跑的地主,还能再跑到哪里去?李清洋李冰洋既然逃跑,咱们就暂时不管他,停几天等部队抓住他们。咱们再新帐老帐一起算。咱们现在先研究一下下一步的工作,如何开展新的斗争,如何收拾许布袋和路小秃!" 大家听了老范的话,情绪都恢复了平静,纷纷说: "就是,他逃跑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等抓住他再说!" 接着就开始研究如何斗争许布袋和路小秃。大家的意思,斗争李文武已经积累了经验,这个经验可以用在斗争许布袋和路小秃身上。先发动群众,回忆地主罪恶,然后集中排队,筛选血债,开斗争会重点发言,开完斗争会扫地出门,然后再让赖和尚审问。李文武就是这样被打倒的,想来许布袋、路小秃也错不到哪里去。但在是先斗争许布袋还是先斗争路小秃的问题上,大家略有分歧。一部分人赞成先斗路小秃,并提议让路小秃的哥哥,过去的伪村丁路蚂蚱陪斗;这个路蚂蚱,过去也狗仗人势做过不少坏事。另一部分人赞成先斗争许布袋。说许布袋既是地主,又是过去的伪村长,既有家产,又有罪恶,斗倒他可以及时扫地出门,分他东西,激得起大家的积极性;路小秃虽然也有罪恶,但他只是个土匪恶霸,没有东西,现在他家里还穷得叮当响,斗倒他有什么意思?老范又给大家解释,说斗地主恶霸不单单是为了分东西,更为重要的,是为了把他们从政治上打倒。虽然有些恶霸家产不多,但如果不及时将他们打倒,剪除他们的威风,还让他们横行乡里,群众就不能真正翻身。譬如路小秃,现在还敢往贫农团团长脸上泼酒,上次老贾来搞土改,他就敢自己先在青龙背上占一块好地,他哥哥也敢占一块,不治治他们的威风,群众从心里还怕他们,怎么敢起来翻身呢?他们分了青龙背,真正的贫农就不能分青龙背,土改能进行得好?……大家听了老范的话,觉得有道理,都说: "那就先斗路小秃吧!" 于是就决定先斗路小秃。大家回去便准备上了。路小秃的斗争会安排在三天之后。这三天大家抓紧发动群众,集中路小秃的罪恶。但等到了第二天早上,老范在村公所刚起床,赵刺猬气喘吁吁跑进来,说: "工作员,不得了了!" 老范说: "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赵刺猬说: "路小秃和许布袋,昨天晚上也逃跑了!" "噢!" 老范吃了一惊。接着赶忙穿上衣服,跟赵刺猬从村公所跑了出来,去看路小秃和许 第三部分 翻身(7) 李清洋李冰洋,逃跑到大荒洼子里了。李家兄弟这次逃跑,全怪牛大个。本来牛大个立了大功,不是他举报,贫农团还从李家挖不出那么多东西。所以在分胜利果实时,多分给他一份。牛大个也有些得意,见人就说: "翻身,翻身也得摸底细;不摸底细,照样分不了东西!" 由于他现在成了公开的贫农团团员,他当初的举报也就不成其为秘密。李清洋李冰洋也知道,是牛大个举报了他们,贫农团才知道他们夜里在秘密埋东西,才对他们斗争这么狠,才打死了他们的叔父李文武。两个人后悔不叠: "原来看着牛大个是个老实人,谁知养了他这么多年,养了个汉奸!" 但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以前牛大个是长工,他们是主人,他们什么时候想捺倒牛大个当马骑,就什么时候捺倒;现在牛大个翻身,他们成了被打倒对象。虽然现在对牛大个恨之入骨,但见了牛大个还得笑着脸叫"大叔",不然谁知牛大个又会去举报什么?牛大个一举报,赖和尚就到,就会在夜里吊打他们。牛大个虽然成了贫农团团员,但因为他是长工,在本村没家,晚上还住在李家。无非过去他住南小院的马棚,现在马棚归李家十几口子住,他搬到了正房。晚上他一回来,脚步一响,李家十几口子全在马棚里打哆嗦,不知道牛大个今天又出去活动些什么。其实他们不知道,牛大个心时也不是味道。是他举报了李家,李家十几口子才这么惨,过去毕竟在一起呆了二十多年,人都很熟,现在人家遭了难,自己又落井下石,弄得人家娘儿们小孩没个躲处,这事干得不算漂亮。特别是有一天做梦,他梦见了死去的老掌柜李文武,两个人一块套车去看李家的闺女。后来大车陷到一条泥沟里,怎么也拉不出来,这时李文武说: "大个,我也变个马,到前面去拉套吧!" 接着李文武就变成个马,到前边去拉套。一觉醒来,牛大个心里很不是滋味。老掌柜生前对自己不错呀!自己却举报了他们,落得老掌柜被一手榴弹砸死,死后又被野狗撕吃,连个囫囵尸首都没落下。 但牛大个心里不是味道,也就是在李家。出了李家,到了贫农团,看到大家翻身欢天喜地的,特别是上次开斗争会听人控诉李家的罪恶和血债,又觉得李家可恶,该举报他们。这时又为自己的举报得意。所以在分斗争果实时,工作员老范领他在场子里转,让他看果实齐了没有,他又举报了一项金镏子。但晚上拿着胜利果实回到了家,听到南小院马棚里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啜泣声,他又有些后悔,人家人都死了,剩下一堆娘儿们小孩,山穷水尽了,自己何必还要举报金镏子呢?何况人家到底有没有金镏子,自己也没亲眼见到,只是听说,比不得上次秘密埋东西,所以心里又不是味道。原来准备今天晚上将分来的猪肉剁剁包饺子,现在也没心包了。接着他想到南小院马棚去一趟,亲自问一下李清洋李冰洋,问一下他们还有没有金镏子,如果有呢,就劝他们老实交待,如果真没有呢,就是自己举报错了,赶忙去找赖和尚说明情况,免得晚上他们再审问吊打他们。他们在那边吊打抽人,牛大个在这边睡觉,如果真是冤枉了他们,岂不坏了良心?想到这里,牛大个便起身去了南小院。进了马棚,李家大小十几口子全在一堆麦秸上蜷缩着。过去给牲口炒料的一口大锅里,熬了一大锅稀粥,全家都在蜷着身子在麦秸上狼狈地喝稀粥。见牛大个进来,全家人都吓了一跳,连正在哭泣的十几天的小孙子,也闻到空气突然不哭了。李清洋李冰洋见牛大个进来,也心里一颤。本来他们没喝稀粥,被赖和尚吊打过一夜,身子全烂了,在发高烧,躺在麦秸上喊"哎哟",现在慌忙停止"哎哟",从麦秸上滚爬起来,喊了一声"大叔!"低头顺手站到牛大个面前。牛大个心里倒有些不忍,说: "你们躺着吧,你们躺着吧!" 接着又说: "我是来问问你们,家里还藏没藏着金镏子?" 李清洋、李冰洋说: "大叔,家里已经挖地三尺,哪里还有金镏子?已经让吊打成这样,要有金镏子,我们不早交待了吗?" 接着两人又跪到了牛大个面前: "大叔,现在我们连个亲人也没有了,还要多亏大叔照应!" 牛大个一见这个,慌忙往外跑,边跑边说: "快别这样,快别这样。我也就是问问,害怕一会儿赖和尚又来审问你们!" 牛大个跑出南小院,也没弄清李家到底有没有金镏子。但他后悔自己今天的举报。不管有没有金镏子,人家身子已经被打烂了,晚上赖和尚来了怎么办?想到这里,牛大个出门向赖和尚家走去,他想去劝劝赖和尚,今天晚上就别审问了。到了赖和尚家,正好赖和尚喝醉了。牛大个想反正他今天喝醉了,没法审问了,也就放心回来睡觉了。 但李清洋李冰洋不知道赖和尚喝醉了,还以为停一会赖和尚就要来审问。一想到又要挨审问,两个人都头皮发麻。李清洋说: "原以为打咱一回就结束了,谁知道没完没了。扫地出门,又挖地三尺;挖地三尺,又说有金镏子;弄完金镏子,说不定又说有金元宝,这弄到哪里是个头儿?" 李冰洋说: "我是再受不了了!再用皮鞭抽我一夜,我也成了咱大叔,被人家扔到野地里喂狗了。哥,事到如今,咱们赶紧逃跑吧!" 一提起"咱大叔",大家都不寒而栗,于是大家都同意逃跑。李清洋说: "咱们跑了,剩下些娘儿们小孩怎么办?" 李家少奶奶说: "你们跑你们的,你们是正主,他们的毒气在你们身上。你们跑了,想来他们也不会对我们娘儿们小孩怎么样!" 李小武的老婆周玉枝也点头同意。又对李清洋说: "你们跑到大荒洼,见到小武,让他赶紧来接我们母子,再也受不了了!" 接着又捂着嘴哽咽起来。 于是大家简单给他俩收拾一下,两人就翻墙头逃跑了,临别之时,自然又有一番悲伤。但大家都抑住哭声,怕正房的牛大个听到。其实牛大个早已经睡着了,哪里知道他们的逃跑?直到第二天凌晨赖和尚酒醒,带民兵来审讯,大家才发觉地主李清洋、李冰洋不见了。 李清洋李冰洋踏着冰雪走了一夜。由于身上有伤,走了一夜,才走了三十里。天一明,两个人就不敢走了,躲到一个干河套里。饿了就从包袱里掏出些锅饼吃吃。到了晚上,两人又继续走,到了天明,终于到了大荒洼。 大荒洼是一片沼泽和草地,方圆几十里不见人烟。过去人称"小梁山",是强盗出没的地方。路小秃带着一帮小土匪,就曾在这里驻扎过。到了秋天,这里蒿草和芦苇长得一人深,弄不好一脚踏错,就会踏到沼泽里。兔子、狐狸、狼,经常出没在草丛和芦苇中。土匪们闲时练枪法,就来撵兔子和狐狸打。后来兔子狐狸都逃到别处了,这里就没有兔子和狐狸了。土匪们在这里住宿,不盖房子,都是搭的土趴子。即砍些树木,割些蒿草和芦苇,搭成窝棚。由于窝棚藏在芦苇中,外边不易发现。窝棚外边看东一块西一块,一块短一块长,不象样子,里边地方却很大。由于四周都是蒿草,比房子还暖和。冬天再生一堆树墩火,一点不冷。只是这里不长庄稼,也没人烟,吃喝成问题,这就靠土匪们夜里出大荒洼下到各村抢。日本鬼子来之前,这里住过好几拨土匪,之间常闹意见,发生火并。外边一听到大荒洼子里响起枪声,就知道是土匪打架。时至如今,共产党解放了这块土地。大军一到,土匪们都作鸟兽散。路小秃的一支队伍,也是这时被打散的。路小秃就回了村。大荒洼里从此没了人。等到李小武领着一支溃军四处奔逃,没有落脚处,就溜到这个过去土匪出没的地方,暂住下来。但这时李小武手下的弟兄只剩下二十多个。大荒洼住的地方倒现成,过去土匪们留的到处都是窝棚,只是吃喝成问题。四周还有共产党的正规部队,不敢夜里下村去抢老百姓。何况李小武也不甘心沦为土匪,像土匪一样去抢人。于是又有一些弟兄熬不过这苦日子,夜里偷偷溜走了。剩下的铁杆跟李小武的,也就十来个人。李小武原来是一介书生,后来投笔从军,原来是想一步步上去,施展自己的宏图,没想到军容整齐的国军,最终被一些浑身滚满虱子的土八路给打败了,他也落到这步田地。对于目前的处境,他也不是没有考虑。出路只有两个:一、甘认失败,投降共产党。可他总是不甘心,同时担心投降共产党以后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二、负隅顽抗,一直跟共产党干到底。可他也明白,国军已经败退到长江之南,这里光靠他这十来个人,也顽抗不出个什么名堂,最后还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左思右想,一直心情不好。同时他心里还有一个担心,他把怀孕的妻子秘密送回村生孩子,现在不知生了没有;家里村子正在土改,不知共产党会对家里怎么样。有时他一想一天,一天一声不响。害得护兵吴班长劝他: "连长,你瞎想什么,再想也没用,咱们现在是活一天算一天!" 李小武一想吴班长的话也对,可不是活一天算一天。想到这里,心里倒有些宽松。有时白天太阳好,他就从窝棚里走出来,躺在芦苇上晒太阳。有时也翻看些闲书度日。但他没有放松警惕,经常转移宿营地。好在土匪留下的窝棚多,随便到哪里都有住处。剩下的十来个人,以前不是李小武的护兵,就是他手下的班排长,对他都很忠心。他也很关心部下,上次秘密回家从家里带来的一条虎皮褥子,就送给了上次战斗中打坏了腰了倪排长。大家日子苦倒苦,但很齐心,在一起倒融洽。这一支国民党的溃败流窜部队,就暂时在这大荒洼子里游荡。 也算李清洋李冰洋运气好,他们摸到大荒洼,只向前摸了十来里,正好与正在转移营地的李小武部队相逢上。如果不是碰巧相逢,大荒洼这么大,方圆几十里,哪里找得着?李小武的部队先看到他们,还以为是解放军的侦察兵,急忙隐蔽起来。李清洋李冰洋还在躲躲闪闪往芦苇里摸,已经被人从后边扑翻反绑上了。等吴班长等人把地上的两人解到李小武面前,李小武倒惊叫一声: "咦,这不是清洋和冰洋吗?" 李清洋李冰洋见到是李小武,只叫了一声"小武哥",就立即晕了过去。李小武的部队把他们抬到窝棚,怎么叫他们,都叫不醒。摸了摸头,发高烧,解开衣裳,遍体鳞伤。李小武马上皱着眉说: "不好不好,家里肯定出了大事!" 接着围着李肖洋李冰洋乱转。好在吴班长他们身边带的还有一个药箱。让两人服了药,身上搽了药。折腾到晚上,李冰洋仍在昏迷,李清洋醒了。他醒来以后,在松明下看到李小武,"哇"地一声哭了。这时李小武倒镇静,说: "不要哭,不要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 李清洋才停止哭泣,把家里的情况从头到尾向李小武说了。怎么开斗争会,怎么扫地出门,李文武怎么被手榴弹砸死,死后怎么被野狗撕吃,怎么挖地三尺,怎么把一家十几口子赶到南小院马棚里,嫂子周玉枝怎么生孩子,十几天的孩子也差点被人折腾死,他们又怎么被人吊打,最后又怎么出逃……李小武越听脸越白,最后竟说: "照你这么说,咱家十几口子不是没有家了吗?" 李清洋说: "哪里还有什么家,都赶到南小院马棚里了,大叔还让人打死了呢!" 李小武双手握成拳头,开始使劲往自己头上砸: "我可真混,爹都叫人杀了,我原来还想投降共产党。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心狠。他们半点退路都不给我留,还叫我投降哪门子呢!" 接着趴到地上"嘤嘤"地哭。 到了晚上,大荒洼子里才恢复了平静。吴班长带人熬了一锅稀粥,十几个人捧碗"呼噜"、"呼噜"喝。上次杀的一匹军马,还剩下两条大腿,吴班长也炖了一小锅,端到大家面前。但在整个吃饭过程中,没有一个人去捞马肉吃。每人喝了一肚子稀粥。喝完粥睡觉,吴班长爬到李小武身边说: "连长,要不要我带几个弟兄,去村里为大伯报仇?" 李小武这时已恢复了常态,拍了一下吴班长说: "去睡吧老吴,现在正在气头上,不能冒失行动,明天可以派人先侦察一下!" 第二天早上,又发生一件事。出去到沼泽地破冰捉鱼的三个弟兄,在沼泽地的窝棚里,又抓到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等把他们押到李小武面前,李小武一看,原来是路小秃和许布袋。两人的打扮也像逃难的,一人一身厚衣服,背上背个包袱,脚上踏的都是泥。李小武有些惊奇问: "怎么你们两个也来了?" 这时李清洋也转过来,路小秃指着他说: "怎么他来了?" 李清洋说: "我们不来,还不让人家吊打死了?" 路小秃说: "就是,你们俩一来,村里就轮到我们了。你们怕打死,我们不怕打死?" 路小秃原来对土改不大在乎,还抱怨工作员老范不让他参加土改。后来和贫农团团长赵刺猬公开闹翻,泼了他一脸酒以后,也就不再抱怨了,心想,不让参加正好,落得消遥自在。诈了李文武一件皮袄,拿到集上卖了,置买些年货,回来整天炖肉喝酒。听说还要开他的斗争会,他也没太放在心上,陪斗李文武一场,他回家照样喝酒。斗就斗呗,自己也没万贯家产,不怕贫农团斗了去。但自从李文武被赵刺猬用手榴弹砸死,路小秃害怕了,这才知道斗争和贫农团的厉害。乖乖,不但是收东西,还要过命哩!路小秃不怕抄他东西,但他怕要命。他当过土匪,带土匪杀过人,他知道杀一个人无非是眨眼工夫,容易得很。过去他当土匪,人质落到他手里,一时不高兴,前一分钟还让他活着,后一分钟就让他死了。现在他不也落到贫农团和赵刺猬手里了?想什么时候斗争,想什么时候要他的命,只是看人家高兴。上次他泼了赵刺猬一脸酒,以为赵刺猬无非一个窝囊废,没想到他小子还真下得去手。说砸死李文武,就砸死了;他要想什么时候砸路小秃,不也不费吹灰之力?越想越害怕。又听说李清洋李冰洋被堵着嘴吊打,他知道吊打也不是好滋味。当他知道李清洋李冰洋畏罪逃跑之后,知道斗争该轮到自己身上了。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就在屋里乱转。转了半天,突然对老婆老康说: "你赶紧给我收拾包袱,我也得跑了!" 老康问: "你跑到哪里去?" 路小秃说: "不管跑到哪里去,都比呆在家里等死强!" 老康撅着嘴说: "你跑了挺痛快,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路小秃上去踢了她一脚: "x你妈的x,我死到临头了,你还说你!" 老康哭了: "我不在家里,我要跟你去,家里饿死老鼠,我受不了这罪!" 路小秃说: "家时不是还有猪肉和一捆韭菜吗?你跟我逃跑就不受罪了?这是逃跑,不是出去拉杆子。xx巴娘儿们,一遇事就犯浑。我当初就不该听识字小兄弟的话,讨你做老婆!" 说完,不理老康,自己收拾包袱。包袱收拾完,又找水烟袋;水烟袋找到,塞进包袱,背到身上就走。这时老康不哭了,倒关心起路小秃: "你一个人逃跑,也不找个伴,路上多孤单!" 路小秃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伴,我这就去找!" 说完,背包袱跑到许布袋家,要找他做伴。说: "老叔,李家的男人都跑光了,现在要过咱爷俩的命了!咱也逃跑吧!" 许布袋看到村里的形势,也有些害怕。也正犯愁自己的活路。但他看到路小秃惊慌失措的样子,又有些好笑,说: "小秃,那天陪斗李文武,我跟你说话,你还跟我发急,不让我往你身上靠,怎么现在你也怕了?" 路小秃摆着手说: "老叔,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怪我没有认清共产党,现在我不来找你老叔做伴了?" 许布袋说: "我已经六十多的人了,不想跑了!" 路小秃说: "共产党可不看你岁数大小,李文武不也六十多了,照样让手榴弹砸死。你想让砸死,你就留下,反正我是要跑了!" 许布袋想了想,也不想让砸死。除了逃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于是叹息一声,想想英雄当年,没想到老了老了,落到这么个狼狈的下场,要跟一个小土匪结伴逃跑。他问路小秃: "你准备跑到哪里去?" 路小秃说: "大荒洼呀。那里地形我熟悉,咱们先到那里避避风!" 许布袋便让锅小巧也收拾了一个包袱。两人便逃到了大荒洼。没想到一到大荒洼。就被李小武的兵给捉住了。李小武问了他们一番话,想到都是落难弟兄,便将他们留下。可是身边的李清洋不同意,说: "小武哥,这两个人不能留,该杀!" 李小武问: "他们也是被共产党逼出村,和咱们一样,怎么该杀?" 李清洋说: "他们都是咱们家的仇人!许布袋跟咱有老仇,几十年前,咱爷爷就是被他杀的,这个仇可拖些时间了;路小秃跟咱有新仇,前些天他还逼咱迁祖坟还他十斗芝麻。现在他们犯到了咱手里,不杀他们,还等什么?" 李小武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说: "这样吧,咱也不留他,也不马上杀他,咱先把他们关起来再说!" 于是派吴班长把他们俩的包袱没收,然后关到了沼泽地一只铁笼子里。这只铁笼子,也是过去土匪留下的,用来关人质。过去路小秃在这里当土匪头时,关人质就用过这笼子。没想到时到如今,自己也被关到了这笼子里。一进这笼子,路小秃就说: "老叔,咱俩今天时运恁低,刚跑出共产党的手心,又被国民党关进了笼子,天下是没有咱爷俩的活路了!"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我说不逃跑吧,你非撺掇我逃跑,看这跑的!" 第三部分 翻身(8) 腊月三十。村里灯火通明,村里地主恶霸被打倒了。虽然李清洋、李冰洋、许布袋、路小秃跑了,但他们的家产并没有跟着他们逃跑。继将李家扫地出门之后,贫农团又将许家扫地出门,让许布袋的老婆锅小巧住进了马棚,将他家的东西抬到村公所前的广场上,又分了一次胜利果实。孙家也是大地主,也该扫地出门。但由于孙家孙屎根早年参加革命,现在是邻县的一个区委书记,孙屎根又捎信让他的母亲主动将家产交给贫农团,所以这地主老婆婆得到宽大处理,贫农团给她和孙毛旦的老婆、孙毛旦的儿子、孙屎根的姑母等留了一座院子。其它院子和家产被当做胜利果实分了。一下分了三家地主,穷人们家里都富裕了。大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东西。于是大家欢天喜地的,家家都置买了过年的东西,买了鞭炮,准备痛痛快快过个年。惟一让大家担心的,是李清洋、李冰洋、许布袋、路小秃跑了,跑到了大荒洼,成了大家的祸根。但接着大家又不担心了,因为解放军的几个连,已经开始向这个县集结,准备扫荡残存的国民党部队和逃跑的地主恶霸;消灭他们,只是早晚的事。所以大家安心过年。工作员老范的老婆从东北过去时来看他。腊月二十九这天,老范离开村子到区里和老婆团聚。临离开村子时,老范把赵刺猬、赖和尚等人叫到一起,说他过完年就回来,接着村里就搞土改,分地主的土地。老范交待他们说: "地主被打倒了,我们要珍惜斗争得来的胜利果实,大家不要松劲儿!" 赵刺猬、赖和尚说: "工作员,我们不松劲!" 老范说: "大荒洼里还有李小武许布袋他们,要多派几个民兵站岗!" 赵刺猬、赖和尚说: "我们回头就布置!" 老范说: "地主家属要看管好,不能让他们再跑了!" 赖和尚说: "我回头一个个将他们捆成猪肚,看他们再跑!" 老范摆摆手说: "都是些娘儿们小孩,捆倒不必捆了,注意些就行!" 赵刺猬赖和尚点头。老范就离开村子,到区里和老婆团聚。见了老婆,自然十分高兴。夜里两人欢乐罢,老范又想起村里的工作,觉得赵刺猬、赖和尚这两个积极分子不错,等过完年回村,可以发展他们入党了。 工作员老范走后,村里由赵刺猬赖和尚主持。真由他们主持村子,两个人才觉得主持一个村子真是不易。过去老范在时,遇事可以请示老范;现在老范走了,什么事都要由他们自己做主,他们便一下子有些不知这主该怎么做。越不知怎么做主,事情越多。光三十这天,事情就有五六起:一、老范让过节时派民兵放哨,当时赵刺猬赖和尚答应了,但等到派民兵,民兵一个不愿意去,都想在家守着老婆过年。最后是谁放哨发给谁二升芝麻,才找到了几个光棍。二、为了防止再发生地主家属逃跑事件,赖和尚想了一个主意,即把所有的地主家属集合到一个马棚里,外边由一个民兵站岗,十分保险。主意是好主意,但到实行起来,地主家属们死也不到一起去,李家少奶奶说:"我们跟孙、许两家是几辈冤仇,我们不到一块去!"三、上次斗争胜利分果实,张、王、李、赵四个贫农伙分了一头牲口,一家一条马腿,四家轮流饲养。谁知轮到李家,李家起了私心,不喂它饲料,还偷偷用这马到闺女庄上驮了一趟劈柴。到了闺女庄上,庄上人正在放鸟铳过年,一鸟铳打到马腿上,便打折了一条腿。张、王、赵三家,便把老李扭到了村公所,让赵刺猥、赖和尚处理。四、据一个民兵报告,老贫农李守成上次分了一架自鸣钟,他没有放到屋里看时间,而是像地主埋家产一样,也在夜里把自鸣钟埋到自己的窝棚里。民兵问这犯法不犯法,该不该把李守成抓起来。五、土匪头目路小秃老婆老康,三十上午,描眉涂眼来到村公所,说他家也是贫农,为什么果实一点没有分给他们?现在家家过年,她却米面全无,揭不开锅,这个年该怎么过?接着一手拉住赵刺猬,一手拉住赖和尚,哭着让他们给解决……所有这些事情都不好处理。这些事情以前都没处理过。等把这些事情好歹处理完,天已经黑了。赵刺猬拍着脑门说: "累死我了!今天我才知道,这人物头儿不是好充的!" 赖和尚倒看着赵刺猬笑,问: "今天是大年三十,刺猬哥,晚上你怎么过?" 赵刺猬说: "我浑身成了一摊泥,我还怎么过,我可得回家睡了!" 赖和尚摇着手说: "别睡呀,我想了个好主意,保你不想睡!" 赵刺猬问: "什么主意?" 赖和尚说: "咱俩审问地主吧,看他们家还有没有浮财!" 赵刺猬摆摆手: "要审你审吧,我是不审,大年三十,你让我消停消停吧!" 赖和尚又捂着嘴笑: "咱们这次不审男的,男的不都跑光了吗?咱们审女的!" 赵刺猬这倒一愣: "审女的?" 赖和尚说: "是呀,像李家少奶奶,李小武的老婆周玉枝,路小秃的老婆老康,咱都没审过。今天年三十不错,人家都是守着老婆孩子玩哩,咱俩哩,俩xx巴光棍,回家有啥意思?咱还是继续工作吧!" 赵刺猬明白了赖和尚的意思,也知道赖和尚过去就有这点毛病,为听房前边肿了半个月。可想想赖和尚这主意也真是不错。不听这主意想睡觉,一听这主意,心里痒痒的。但他说: "回头让老范知道了,不是闹着玩的!" 赖和尚撇了一下嘴: "老范,老范干什么去了?不也是回区上去搂老婆?何况这是地主,咱审审她们怕什么?你知我知,咱不让老范知道不就完了!光积极工作了?这天天晚上硬撅的谁管你了?" 赵刺猬一听硬撅的,下边真的开始硬撅的。但他说: "那咱们只能闹着玩,可别来真的!" 于是,这天晚上,在全村人放鞭炮过年的声音中,地主家属李家少奶奶、周玉枝两个人在村公所受审。一听说受审,李家少奶奶、周玉枝就吓得腿肚子发软。周玉枝说: "他们跑了,开始轮到我们了!" 但她们又不敢不去。周玉枝只好把怀里的孩子给一个婶婶。但等她们到了村公所,赵刺猬、赖和尚却嬉皮笑脸的。赖和尚说: "本来审你们都得吊起来,今天是大年三十,就不吊你们了,坐到炕沿上吧。" 两个人这才放下心来,坐到了炕沿了。但等她们刚坐下,赖和尚就像狼一样扑向了李家少奶奶,拉着就把她捺到炕上,双手在她身上乱摸,嘴里叫道: "亲娘,过去你老伺候地主,现在也伺候伺候我们这些穷哥儿们吧!" 李家少奶奶和周玉枝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李家少奶奶一边大骂,一边急忙挣扎。这时赖和尚摸出屁股蛋子上的手榴弹,举在她头上说: "你再骂,你再骂我一手榴弹砸死你!" 看着头顶上的手榴弹,李家少奶奶立即不敢骂了,也不敢动了。赖和尚就开始往下脱她裤子。但他回头一看,却发现赵刺猬没动,蹲到地上抱着头。赖和尚上去踢了赵刺猬一脚: "x你妈刺猬,原来你是个窝囊废!当初她大伯把你妈都x死了,现在你都不敢xx她?" 赖和尚一说这个,赵刺猬立即来了力量,马上站起来,扑向缩在炕角发抖的周玉枝。 两人一人一个,折腾到半夜。周玉枝在下边哭着求赵刺猬: "你轻一点,我刚生过孩子!" 这时赵刺猬尝到快乐甜头,倒来了劲,说: "亲娘,舒畅死我了,当初俺娘就是这么叫你大爷舒坦的吧!" 鸡叫了。大年初一凌晨了。李家少奶奶和周玉枝才出了村公所。 大年初一晚上,路小秃的老婆老康,又被叫到了村公所…… 许多年以后,年老的赖和尚还说: "娘那x,过去的地主是会享福,那娘儿们,一身子白细的嫩肉。我的娘,可舒坦死我了!" 第三部分 翻身(9) 许布袋死在了大荒洼沼泽地的铁笼子里。老头是被冻死的。他跟路小秃关在一个笼子里,他冻死了,路小秃却活了下来。先是关了一白天,到吃饭时,吴班长给他们送来两瓢稀粥。两人蹲着喝稀粥,并没感觉到冷,还喝得一身热。但到了晚上,太阳一落山,就感觉到冷了。数九寒冬天,露天铁笼子,小北风一吹,刀割一般,手脚马上就僵了。一个铁笼子关着两人,手脚又没活动处,显得更冷。到了半夜,许布袋已经冻得嘴巴快说不出话。路小秃到底年轻些,手脚还能动弹。他掏出自己的水烟袋,吸烟取暖。后来看到许布袋越来越不行了,便趴到他脸上说: "老叔,我喊人让饶了咱们吧?" 许布袋倒咧嘴一笑,说: "喊也白喊,还落个孬种,要喊你喊,别带上我!" 路小秃就不喊了。这样又过了两个时辰,许布袋眼见不行了。到底上了年纪,没有火力,经不住冻。路小秃又趴到许布袋脸上喊,许布袋已不会答应。路小秃只好看着他在死。突然许布袋喊了声: "爹呀,你生我……" 下边就说不出来,头一硬就死了。他这一声喊,把路小秃喊得胆战心惊。临死时喊"爹",不知他喊的是什么。到了东方泛白,路小秃也觉得自己快冻僵了,他只好趴到许布袋脸上说: "老叔,你反正是死了,就帮帮小侄的忙吧,把你身上的衣裳,借我穿穿,不然我也快去找你了!" 于是将许布袋身上的衣裳扒下,套在了自己身上。全凭许布袋的衣裳,路小秃才撑到天明。天明吴班长来送稀粥,看到许布袋赤条条被冻死了,衣裳穿在路小秃身上,路小秃眼珠还在转动,便指路小秃说: "你小子多不是东西,欺负老人,把人家弄得赤条条的冻死,衣裳穿在你身上!" 路小秃这时冻得也快不能说话了,但还断断续续说: "我……x……你妈!" 喝过稀粥,路小秃身子才暖和过来。这时李清洋、李小武来了。路小秃说: "李小武,许布袋已经被你们冻死了,把我放了吧。许布袋与你家有杀人冤仇,我就拿过你家一件皮袄,冻我一夜,够本了!" 李清洋说: "小武哥,别放他,再冻他一夜,看他以后还逼咱芝麻!" 李小武摆摆手,对吴班长说: "把铁笼子抬到窝棚里吧!" 吴班长他们将许布袋的尸体从铁笼子里掏出来,扔到了沼泽地里。然后他们将铁笼子抬进了一个窝棚。窝棚里到底暖和得多,路小秃十分喜欢,又对吴班长说: "再给我扔进来一条被子!" 吴班长说: "你凑合点吧,你以为是请你来当山大王了?" 路小秃说: "妈拉个x,要是我当山大王那阵,早像切日本头一样把你们切了!" 这样过了两天,新年就过去了。大年初一那天,大家又杀了一匹军马。吃肉时,也让路小秃啃了两块骨头。初二一早,派出去到村里侦察的侦察兵回来了。这些天来,李清洋一直没有忘记报仇,在那里排杀人名单,无非是工作员老范、赵刺猬、赖和尚、牛大个、李守成……等人。天天拿这名单缠李小武,让他向村里发兵。他说: "小武哥,他们杀了大叔,你忘了吗?" 但李小武没有冒失行动,他知道解放军的几个连正在向这里集结,他知道冒失行动的后果和保存这点力量的重要。没有这点力量,成了光杆司令,哪里都藏不住身。藏不住身不说,就是投降人家也没了本钱。他一边安慰李清洋: "杀的是我爹,我怎么会忘!" 一边先派出去了侦察兵。现在侦察兵一回来,大家马上围上了侦察兵。侦察兵向李小武报告了村里的情况,说村里很安静,大家都在过年。李清洋说: "小武哥,发兵吧,他们没有防备!" 李小武摆摆手,又问: "别的还有什么?" 侦察兵这时吞吞吐吐不说。李小武皱着眉说: "什么事情,你说!" 侦察兵说: "昨天和前天夜里发生一件事!" 李小武盯住他问: "什么事?" 侦察兵说: "连长太太,李家少奶奶,路小秃老婆,都被贫农团的头目给强xx了!" "啊!" 所有的人都愤怒起来。李小武脸也变得铁青,气得说话哆嗦! "这是真的?" 侦察兵说: "李家婶母亲口告诉我的!" 李小武说: "杀人父,淫人妻,猪狗不如!他们竟干得出来。他们把我爹杀了,我一直忍着,没想到他们欺人太甚,把人逼得没有一点退路!父让人杀了,妻让人淫了,我如果还不说句话,我还叫人吗?" 众人说: "连长,你下命令吧!" 李小武向倪排长下命令: "集合队伍,检查武器,夜间行动!" 倪排长曾躺过李小武的虎皮褥子,这时腰全好了,立即严肃立正,又像当年在队伍上行动一样: "是!" 然后敬礼转身,去集合队伍。 到了晚上,队伍行动,这时李小武脑子又冷静下来,对倪排长说: "到了村头,队伍要分成两拨,一拨进去抓人,一拨在村外接应,防止让解放军包了饺子!" 倪排长点头: "我带排里的人进去抓人,让吴班长和几个护兵在村外接应。" 李小武点头。这时又说: "咱们队伍人少,我再给你添一个人!" 倪排长不解: "荒郊野外,你去拉谁?" 李小武带倪排长到了关路小秃的窝棚。李小武把铁笼子的门打开,让路小秃出来。路小秃一关让关了四五天,有些生气,这时倒不出去,说: "关吧,放我干什么?我这里住着也挺舒服!" 李小武说: "你是住得挺舒服,可你老婆在村里让人给糟蹋了!" "啊!" 路小秃听到这消息,一下跳了起来。虽然他在告别老康时,对老康的哭哭啼啼有些不大满意,可老康毕竟是他老婆。他问: "谁把她糟蹋的?" 侦察员说: "赵刺猬和赖和尚!" 路小秃说: "给我一把匣子!" 李小武当时就把自己的匣子解下来交给了他。路小秃接过匣子,马上端起来,对准了李小武,把李小武和其它人都吓了一跳。但路小秃接着又把匣子插到了腰里。 队伍出发了。李小武带一个护兵留守大荒洼。李清洋嚷嚷着要跟部队去报仇,让他去了。李冰洋仍在发高烧,留在大荒洼。 鸡叫时分,队伍来到村头。这时路小秃突然不见了。李清洋说: "看看,小武哥找错人了不是!让路小秃逃跑了,还带着一把匣子!" 倪排长问: "他不会去给共产党报信吗?" 吴班长说: "他老婆让人糟蹋了,想来不会!" 李清洋想了想,也点头说:"不会。!" 倪排长说: "那就不会影响今天的行动。老吴,你在村头接应,我和清洋带人进去!" 吴班长点头,把手下的几个护兵埋伏在村边的桑柳趟子里。倪排长,李清洋和十来个兵就进去了。倪排长他们走后,吴班长对几个护兵说: "咱们可别睡着,防止让共产党包了饺子!" 其实这担心是多余。解放军的清匪还没有开始。四周没有一点动静。只是到三星偏西,倪排长他们还没回来,让吴班长他们有些着急。可村里只有娘儿们小孩的哭声,没有枪声,想来不会出什么意外。到了鸡叫两遍,倪排长他们终于回来了。队伍里押着几个人。吴班长问: "都抓着了吗?" 倪排长喘着气说: "没抓全,要不用了这么长时间!" 吴班长问: "谁漏网了?" 李清洋手握一个手榴弹,在旁边懊丧地说: "赵刺猬、赖和尚,两个主要的都没抓住!" 吴班长问: "让他们逃了吗?" 李清洋拍着手说: "逃倒没逃,咱们今天来,偏偏这两个家伙跑到牛市屯看戏去了,你看多不巧!等到鸡叫,我说再等等,倪排长说怕暴露行动,只好回来了!" 吴班长安慰李清洋: "跑不了他们,咱们改天再来!" 倪排长摇头: "以后再来,他们就有防备了!" 吴班长看了看被抓的人,有赵刺猬的哥哥赵长虫,赖和尚的母亲赖朱氏,赖和尚的小弟弟赖道士,另外还有李家过去的马夫牛大个,一个贫农叫冯发景。 队伍开始押着这几个人往大荒洼里赶。过了大沙河,赖和尚的母亲赖朱氏就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的娘啊,杀了我吧,我走不动了!" 赖和尚的小弟弟赖道士也开始啼哭。赵长虫、牛大个、冯发景也都坐到地上。 这时吴班长对倪排长说: "几个娘儿们小孩,一个马夫,押回去也没用处,还费吃食,就地解决算了!" 倪排长也点头。吴班长就去端了卡宾枪。地上几个人见真要杀他们,都慌忙从地上跳起来,说: "别打别打,我们走得动。" 牛大个这时也慌了,慌忙跪到地上向李清洋哀求: "少东家,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举报了!" 李清洋一巴掌将他打倒: "这时候你知道不举报了?你不举报,非让你举报,这次让你到阎王爷那里去举报!" 吴班长就要扣动卡宾枪的扳机。这时李清洋上前拦住他: "不能这样杀他们,这样太便宜他们!" 吴班长问: "你说怎么杀?" 李清洋说: "活埋吧,临死得让他们受点罪!" 吴班长摊着手说: "地都冻了,又没带镐,怎么刨坑?" 李清洋想了想,是没法刨坑。但他仍不让吴班长开枪。低头想了想,突然说: "这样吧,让他们坐飞机!" 然后让兵用一根长绳子,把几个哭叫的人捆到了一起,在人中间插了十来颗手榴弹,将手榴弹的弦用绳引出来。李清洋和队伍隐蔽到河套里,一拉弦,"轰"地一声响,惊天动地。硝烟散后,再往前去看,一捆人早没了,留下一摊正在向外蔓延的人血和稀肉。牛大个被捆在正中间,长胳膊长腿被拋上了天,又"啪叽"一声,落回到血肉堆里。 倪排长吴班长带着队伍回到大荒洼,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倪排长向李小武汇报了情况,李小武点头。李清洋还有些不大满意,嚷嚷着改天再去抓赵刺猬和赖和尚。李小武说: "他去看戏,是他命大,现在已不是抓不抓人家的问题,咱们这么一行动,共产党的部队马上就会来了。是人家该抓咱了。咱们得赶快转移!" 倪排长和吴班长都点头。 到了晚上,部队准备转移。正在这时,路小秃突然回来了,腰里仍插着匣子,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倪排长说: "你跑到哪里去了?一到村边就找不见你!" 吴班长说: "以为你投了共产党呢!" 路小秃大模大样说: "咱是单独行动!大爷昨夜干的这事,你们谁都干不了!" 接着一抖包袱,滚出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把大家吓了一跳。大家上前去看人头,发现一男一女,男的是工作员老范,女的却不认识。路小秃指着人头说: "这女的是工作员他老婆。我到了区上,两个人还正在被窝里搂着睡觉哩,被我一刀一个,把头给剁了!" 吴班长问: "你不杀赵刺猬和赖和尚,杀这小子干什么?人家又没x你老婆!" 路小秃说: "虽然赵刺猬赖和尚也该杀,但我最恨的还是这家伙!当初就是他不让我参加革命,我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既然他不让我革命,我就先把他的命给革了!" 说完,掏出水烟袋,蹲到地上"呼噜呼噜"抽起来。 这时昏迷十来天的李冰洋突然醒过来,糊里胡涂问了一句: "这是到哪儿了?" 第三部分 翻身 附记 清匪工作提前了,解放军用两个连的兵力包围了大荒洼。村子被残匪洗劫的第二天早上,县上就知道了。令人感到愤怒的是,残匪洗劫村子不算,还敢跑到区上杀工作员,可见多么猖狂。原定过完年再扫荡残匪,但李小武这股残匪,非马上消灭它不可。正在休假的解放军马上集结起来,当天晚上就开到了大荒洼。李小武没有想到解放军动作会这么快,解放军到了,他们十几个人还没来得及从大荒洼转移出去。第二天上午,双方就接上了火。到底解放军人多,打到下午,战斗就结束了。李小武十几个人死的死,活捉的活捉。但解放军伤亡也不小,死了十多个,这全怪路小秃和吴班长的枪法好。但后来路小秃和吴班长也被解放军给击毙了。吴班长被一枪打着后脑勺,当时就死了。路小秃被一枪打中下巴,下巴崩没了,人还活着。他一边从喉咙里骂人,一边满地找下巴。但下巴早让崩烂了,哪里找得着?路小秃火了: "x你娘,谁这么缺德,打我下巴!" 跳出掩体要找打他下巴的人,这时解放军一阵机枪子弹过来,路小秃身上被穿了七八个窟窿,这才一头栽倒在掩体前,死了。李小武的护兵、倪排长排里的人,也被击毙八九个。李小武、倪排长、李清洋、李冰洋等人被活捉了。 正月十五那天,李小武李清洋等人,被解放军押到村里,开他们的斗争会.斗争会开到一半,开不下去了.愤怒的群众,差点将李小武他们打死.赵刺猬、赖和尚、冯发景的家人,更是跳上台就要掐李小武的脖子。赖和尚说: "我x你个妈,你硬是把俺娘俺兄弟炸飞了天,那天我要不去看戏,不也被你们炸飞了?" 残匪来洗劫那天,是赖和尚提议到牛市屯看戏,拉上赵刺猬的。那场戏是名角"玻璃脆"的女儿"小玻璃脆"唱的。唱得来劲,拖了场,半夜才结束。赵刺猥赖和尚从牛市屯赶到家,已经是下半夜,回来听说残匪刚刚来洗劫村子,主要目标是他们两人,两人当时身子就瘫了。第二天上午又随人到河套里看了人肉堆,兄弟、哥、娘都被炸得稀烂,一大堆血肉已被冻住,分也分不开,当时就大哭了。现在杀人凶手被押到村里斗争,他们如何能不愤怒?赵刺猬也骂道: "不是和尚拉我去看以戏,可不也让你们炸飞了?" 接着从屁股后摸出自己的手榴弹,揭盖子就想往李小武嘴里塞: "我也让你们尝尝坐飞机的滋味!" 幸亏县上的人阻止得快,斗争会才没发生意外。县上看斗争会开不下去,就不开了,将李小武等人从会场里拖出来,又押到县上。正月二十,县上对李小武等人进行了审判,鉴于他们作恶多端,民愤极大,欠有血债,审判厅决定枪毙他们。在整个审判过程中,李小武一言不发。最后问他有什么话说,他说: "抗战时候,我捉过几个八路军俘虏,后来把他们放了,现在看,不该放,应该杀了他们!" 审判员笑了: "这么说,枪毙你更没错!" 李清洋李冰洋一开始就被吓稀了,问什么说什么,跪在地上求饶,说以后再不敢了,要投降共产党,让饶他们一条命,倪排长最后也有些稀松,抹着泪说: "我十八岁被抓了壮丁,一当兵当了十几年,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下场。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娘……" 但审判厅既不接受"投降",也不管你家里有没有"老娘",最后判定统统枪毙。这邻县的区委书记孙屎根因为工作积极,他那个区土改搞得好,已调到这个县当县委书记。枪毙李小武等人的报告送到他手上,孙屎根看了看被枪毙的人名单,拿这名单去找了县长,说: "老蒋,这个单子你签字吧,上边都是我家过去的仇人,我签字怕涉嫌!" 老蒋接过单子看了看,笑道: "几个残匪,毙就毙了,谁签字不一样?" 摘下衣服口袋上的钢笔就签了字。 李小武等人被枪毙了。但临到枪毙头一天,老蒋夜里失眠,没有抓挠处,顺手又从桌上拿起那个报告和附在后边的口供看。这时发现一点新情况:李冰洋自进了大荒洼,一直在发高烧,并没有参与杀人。老蒋便用钢笔在李冰洋名字上划了个圈,然后将这个圈拉到了外边。 这样,李冰洋被留下了,保了一条命。但枪毙那天让他陪了场。看着李小武、李清洋、倪排长他们在他身边一个个倒下,头上"嘟嘟"往外流血,手脚乱弹蹬,李冰洋当时就吓傻了。一直到一九五○年,李冰洋还天天魂不守舍。到了一九五三年,李冰洋才恢复正常。恢复正常以后,李冰洋十分感激县长老蒋,多亏他划了一个圈,保了他一条命。于是有一天背了一袋芝麻,跑到县政府去感谢老蒋。老蒋这时在"三反"、"五反"中犯了点错误,正在做检查,见一个地主背芝麻来感谢他,心里十分腻歪,说: "要知道你来感谢我,当初还不如把你枪毙了!" 李冰洋吓得屁滚尿流,忙背着芝麻跑出了县政府,从此不敢提"老蒋"。 第四部分 文化 前言(1) 一九六六至一九六八年 村里分成了两派。支书赵刺猬一派,大队长赖和尚一派,本来村里没必要分两派,"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赵刺猬和赖和尚商量,大家成立一派就可以了,于是成立一派,派名让村中小学老师孟庆瑞给起了一个,叫"锷未残战斗队"。赵刺猬任队长,赖和尚任副队长。但在任命组长和副组长时,赵刺猬和赖和尚发生了分歧。赵刺猬要任命第一生产队和第二生产队的人,赖和尚要任第三生产队和第四生产队的人。这时赵刺猬和赖和尚都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都有些发胖。赵刺猬在一队二队本家多些,赖和尚在三队四队本家多些。自解放以来,两人就在一起搭伙计,之间有许多矛盾。五五年搞合作化,赵刺猬提倡使用双铧犁,赖和尚反对使用双铧犁,说本地牛拉不动双铧犁,被赵刺猬告到乡里,乡里说赖和尚思想右倾,差一点撤了他的村长。后来到了六○年吃大伙房,村里饿死许多人,赖和尚主持村里的大伙房,一次赵刺猬到伙房去偷红薯片吃,正好被赖和尚带民兵捉住,差一点把他吊到梁上。后来六四年搞"四清",两人也有许多矛盾。一次村里干部在吴寡妇家吃"夜草"(即半夜时的夜餐),就着油馍卷鸡蛋,大家喝了些红薯干酒,赵刺猬指着赖和尚说: "x你妈和尚,你小子忘恩负义,当初土改时不是我拉你出来当干部,你哪有今天?" 赖和尚指着赵刺猬骂道: "x你妈刺猬,要不是你在这里祸害,村里早搞好了!" 现在到了"文化大革命",为了任命战斗队的组长和副组长,两人又产生了分歧。但最终赖和尚还是拗不过赵刺猬,组长副组长仍任命成一队二队的人。 战斗队成立以后,先让群众破四旧、立四新,后让大家演戏,背语录、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村头还派两个儿童站岗,守一块语录牌,让来往行人念语录。赵刺猬便派自己的儿子赵互助去站岗。赵互助虽然年纪小,一只眼球被炮仗崩瞎了,换了个玻璃球,却早通人事。他爹来了不让念语录。赖和尚来了却得念语录;一队二队的人来了可以不念语录,三队四队的人来了却得念语录;男孩子来了得念语录,割草小姑娘来了可以不念语录。赖和尚十分不满,骂道: "瞎了个xx巴眼,却成了个小大王,他让谁念语录,谁就得念语录!" 一次赖和尚又从村头通过,赵互助又拉住他念语录。这次语录并不复杂,是"红薯很好吃,我也很爱吃",赖和尚都认识,但他念道: "你妈很好x,我也很爱x!" 赵互助立即就火了: "和尚,你怎么骂我?你妈才好x呢!" 赖和尚见一个小孩子敢跟他顶嘴,上去扇了他一巴掌,血立即就从赵互助嘴里流了出来。赵互助哭了,爬起来就往村里跑。赖和尚以为他去叫赵刺猬,就站在那里等。谁知等了一会,赵刺猬没来,赵互助却把他家的大狼狗带来了。赖和尚不怕赵刺猬,却怕大狼狗,撒腿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大狼狗上去就将他扑翻了。 赖和尚腿上被大狼狗吞下一块肉。 赖和尚在家养伤,赵刺猬来看望过一次,提了几瓶玻璃罐头。进门看了看赖和尚的伤,赵刺猬说: "别生气了,别跟孩子和狗一般见识。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咱们一块搞文化大革命!" 赵刺猬走后,赖和尚把几瓶玻璃罐头都摔碎到床下,骂道: "x你妈刺猬,以后再不跟你一块弄事!" 三队四队有两个回乡的中学生,一个叫狗蛋,一个叫王八,这时分别改名叫卫东和卫彪。卫东卫彪来看望赖和尚说: "老叔,腿上的肉都让人家吞去了,何必再跟人家受气?咱也成立个战斗队算了!你跟人家受气不要紧,三队四队的几百口子群众也得跟着你受气。你出去看看,现在人家赵互助站岗就带着狼狗,你伤好以后,不还得去念语录?你一念语录不要紧,三队四队的人也得跟着念语录。老叔,咱别跟他弄事了。咱自成一派,也成立一个战斗队吧!你在人家那里是个副的,咱自己一成立战斗队,你就成正的了!该翻脸就得翻脸,历朝历代,不揭竿而起,就成不了皇帝!" 赖和尚觉得卫东卫彪说得有道理。伤好以后,果然跟赵刺猬掰了,自己挑头又成立了一个战斗队。上次成立"锷未残战斗队"是让村中小学老师孟庆瑞给起的名字,这次成立战斗队也请孟庆瑞起名字。最后名字起出来,叫"偏向虎山行战斗队"。赖和尚任队长,卫东卫彪任副队长,下边组长副组长任命的是三队四队的人。三队四队的人过去老受气。现在见自己成立了战斗队,都很拥护,"呼啦"一下都参加了。过去已经参加"锷未残"的,现在也退出了"锷未残",参加了"偏向虎山行"。 果然,一成立自己的组织,大家可以平起平坐。你破四旧,我也破四旧;你立四新,我也立四新;你演戏我也演戏,你跳舞我也跳舞;你在村西树下设语录牌站岗,我在村东树下设语录牌站岗;你让大狼狗看着,我也让大狼狗看着。 一成立战斗队,赖和尚心情也舒畅许多,觉得可以和赵刺猬平起平坐。"锷未残"的几个头头夜里到吴寡妇家吃"夜草","偏向虎山行"也到四个生产队去起粮食,弄到牛寡妇家,赖和尚、卫东、卫彪和几个小组长也吃"夜草"。你吃油馍,我吃鸡蛋捞面条;你炖小鸡,我炖小鸭;你放辣椒,我放胡椒。想吃什么自己可以做主,赖和尚觉得比过去惬意多了。卫东卫彪说: "怎么样老叔,比给人家当副手强吧?" 赖和尚摸着光头说: "强不强我不是光为自己。还不是考虑到你们不再受气!过去我跟着人家也能吃上夜草,你们呢?" 卫东卫彪忙点头称是: "可不,可不!" 倒是赵刺猬看到赖和尚搞得这么红火,得罪一个赖和尚,弄得失去村里一半人,心里有些后悔。特别是现在他不能自由行动。过去在村里,他想走到哪里去,就走到哪里去,通过语录岗也不怕,是自己儿子守着,现在村西是自己的语录岗,村东却是赖和尚的语录岗,也有儿童和大狼狗看守,到那里得和大家一样念语录。一次赵刺猬回到家,见儿子赵互助把语录牌背到家,又在那里弄狼狗,赵刺猬看着起火,上去扇了他一巴掌: "x你妈,都是因为你,搅了我的天下!" 第四部分 文化 前言(2) 老贫农李守成的儿子李葫芦,也成了村里的人物头。李葫芦以前是个卖油的。卖油之前,跟师傅学过铣石磨。不过他不适合铣石磨,他胳膊太细,后来改行卖油。他卖油可以,声音宏亮、记性好,帐算得快。卖了几年,附近村子有好几个卖油的,最知名的是李葫芦。不过知名也就是在卖油的行列,在村里李葫芦仍狗屁不是。赵刺猬的老婆、赖和尚的老婆,一到腌菜,就想起了李葫芦,就端着菜碗到他家去放香油。虽然李葫芦家的人都满肚子不高兴,但都下油罐提上来一撇子香油给她们放。一次李葫芦正跟老婆生气,赵刺猬的老婆又端着菜碗来放香油,看到李葫芦脸上不高兴,便问: "葫芦,我常来放香油,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李葫芦拿起油撇子说: "我没有不高兴。" 赵刺猬老婆说: "这就对了,别看着放撇子香油就不高兴。我能到这里来放香油,是觉得你不错。要是换个人,给我放香油我还不一定要呢!" 李葫芦忙说: "可不,婶子能来放香油,是看得起我!" 久而久之,双方面习惯了。赵、赖两家一到腌菜就想起李葫芦,李葫芦一见赵、赖两家的婆娘就下撇子提香油。有时赵、赖两家不腌菜,不到他家来,李葫芦还感到有些别扭,不知是不是两家的婆娘不高兴了。到了"文化大革命",李葫芦仍然卖香油。一直到村里破完四旧立完四新,李葫芦仍不显山不露水,没看出除了卖油,还有什么大的作为。可到了演戏、跳忠字舞、背语录阶段,李葫芦突然显示出他除了卖油之外的天才。公社破完四旧、立完四新,便布置各村比赛背语录。任务到达村里,赵刺猬和赖和尚都想让自己的战斗队里出现背语录模范。可两个战斗队的人,都比赛不过李葫芦。李葫芦卖油记帐记性好,现在运用到背语录上,像卖油一样见成效。十天背了二百多条。不但短的会背,长的也会背。连"白求恩同志我仅见过一面","自由主义有各种表现","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一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拋弃吗?"等等都会背。村里背语录比赛,他得了第一。到了公社,他仍是第一。十天之内,李葫芦突然出了大名。不过这次出名不像他卖油出名。卖油出名仅卖个香油,这次出名轰动了整个公社,公社造反派头头握了李葫芦的手,县上造反派头头也握了李葫芦的手,李葫芦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一时全公社有不知道赵刺猬和赖和尚的,但没有不知道李葫芦的。这让赵刺猬赖和尚心里很不高兴。赵刺猬赖和尚各有各的战斗队,过去街上碰面从不说话,这天碰面却不约而同说了话。赵刺猬说: "一个xx巴卖油的,现在也成人物头了,不知这运动咋xx巴搞的!" 赖和尚说: "人走时运马走膘,谁让你记性不好了?你要记性好,还能轮着他到公社背语录?" 但两个人回到家里,都嘱咐自己的老婆,以后腌菜,不要到李葫芦家放香油了。晚上两人又分别到李葫芦家去,拉他参加自己的战斗队。但李葫芦不同意参加战斗队,说背语录还要卖油。赵刺猬和赖和尚都说: "会背毛主席语录,还卖个啥xx巴油!" 当天深夜,两人都拉他去参加自己的聚餐,去吃"夜草"。 这样,李葫芦有几天没卖香油,一开始过这样的生活,李葫芦很不习惯,胳膊腿没有放处。老父亲李守成也唠唠叨叨,说背语录不如卖香油。但过了几天这样的生活,天天夜里到寡妇家吃"夜草",李葫芦觉得还是比卖香油强。过去辛辛苦苦卖香油,不是照样被人家老婆欺负,一到腌菜就来放油;现在不卖香油,背毛主席语录,就有人请他到寡妇家吃油。吃了几天油,李葫芦觉得寡妇做饭也比一般人做得好吃,炸油馍,捞面条,炖鸡炖鸭,油水真大,吃得浑身酥软。半个月过去,李葫芦再听不得老父亲李守成唠叨,觉得以前卖了十几年香油真是傻蛋,人家赵刺猬、赖和尚才知道怎样做人。做人就得做人头,可以天天吃"夜草",推小车卖香油就像做了人屌,纯粹瞎xx巴混。以后再不卖香油,也要做人头。决心一有,就把香油摊子给砸了,下决心参加战斗队,跟人搞"文化大革命"。只是村里两个战斗队,一个"锷未残",一个"偏向虎山行",到底参加哪一个,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两个战斗队又都拉他参加。他想:x他妈,过去你们老到俺家放香油,这次我也放放你们的香油。赵刺猬又来找他谈,说: "葫芦,夜草也吃了几天了,怎么样,参加过来吧,我好给你安排?" 李葫芦说: "怎么给我安排?" 赵刺猬说: "给你个小组长!" 李葫芦说: "别了老叔,要安排就一下安排得,给我个副支书,能一辈子吃夜草!" 赵刺猬哭笑不得: "你过去光卖油了,连个党员都不是,怎么安排副支书?" 李葫芦撅着嘴说: "不安排副支书,我就参加赖和尚!" 赖和尚来找他谈,也谈怎么安排,李葫芦说: "赵刺猬不让我当副支书,我不参加他的,参加你的,你起码给我个副队长!" 赖和尚比赵刺猬痛快,兜头吐了李葫芦一脸唾沫: "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一个xx巴卖油的,会背两条语录,就想当副队长了?老子土改时就参加革命,现在才混了个队长,你倒想一步登天了!" 这样,李葫芦高不成低不就,两个战斗队都没有参加成。这时他有些沮丧,当人物头也没有那么容易。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不当人物头,再重新去推车卖油,他又有些拉不下面子,二百多条语录也白背了。正在这时,赖和尚的"偏向虎山行战斗队"内部发生矛盾,副队长卫东和卫彪起了内讧,起内讧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姑娘,两个都愿意跟这个姑娘一起学"毛选"。这个姑娘叫路喜儿,今年十九岁,是土改时被解放军打死的土匪头目路小秃的女儿。路小秃虽然长得丑陋,但路小秃的老婆老康曾当过三十里外李元屯大地主李骨碌的小老婆,长得却十分漂亮,路喜儿像老康,所以也长得很漂亮,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细细的腰肢,宽宽的臀部,再加上一根大独辫,全村里年轻人夜里都把怀里的枕头当成她。路喜儿是"偏向虎山行战斗队"的队员。本来路喜儿是土匪的女儿,没有资格当战斗队队员,可公社给村里分了一个指针,要在地富反坏右子女中找一个"可教育子女",作为典型。村里地主有李、孙、许三家,富农有赵、钱、张三家,反革命有一家,坏分子有一家,土匪恶霸有路小秃一家。赵刺猬、赖和尚找来找去,找到路喜儿头上,她就成了"可教育子女",就成了赖和尚手下的队员(为争这个队员,赵刺猬赖和尚还吵了一架)。路喜儿自知是土匪女儿,现在成了“可教育子女”,所以表现非常积极,发挥自己的特长,张罗大家演戏。演戏演什么!演“老两口学毛选”。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装扮成老头老太婆,弯着腰走场唱戏: 收了工,吃罢了饭, 老两口坐在窗前, 学呀吗学毛选。 老头子! 哎! 老婆子! 哎! 你看学哪篇? 我看就学这篇,你看沾不沾? 沾! 沾! 咱们的二小子, 干活可有得懒, 你可要多多地, 给他提意见! …… 演戏过程中,"老太太"由路喜儿扮演,"老头子"由另外一个男孩子扮演。问题复杂在于,由于"老太太"由路喜儿来扮,一到演戏,大家争着扮"老头子",愿意跟路喜儿一块学"毛选"。男孩子争来争去,最后只剩下两个副队长,两个副队长又争起来。一次临到开锣演戏,为了谁穿老头子衣服,戴假胡子,两人竟动了拳脚。两人的鼻子都出了血。两人互相揪着对方的脖领子,把官司打到赖和尚跟前,问赖和尚到底谁该演老头子,跟路喜儿一块学"毛选"。赖和尚这天犯痔疮(五八年大炼钢铁落下的),心情很不好,看着眼前的两个血鼻子,朝他们脸上一人吐了一口唾沫,心里骂道: "为了一个小x,至于打成这样?土改时她妈我都x过,也无非是那么回事。" 接着摆了摆手说: "你们还接着打吧,谁打过谁,谁就跟路喜儿学‘毛选’!" 卫东和卫彪就接着打。最后卫东打了卫彪。卫东身体强壮,卫彪身体单薄。卫东打败卫彪,将他支了个"老头看瓜",然后自己洗洗脸,就去穿上老头衣服、戴上假胡子和路喜儿学"毛选";卫彪从地上爬起来,自己给自己解开"老头看瓜",捂着一个血脸跑回家,蒙上被子开始连哭带骂娘。既骂了卫东,又骂了赖和尚。骂完,觉得和这帮土匪一样的粗人凑到一起实在没有意思。这时又想脱离他们,再立一个门户。可再立一个门户单凭一个卫彪不行,这时他就想起了李葫芦,李葫芦背语录闯出了名气,招牌比他大,何况李葫芦目前正在困难时期,在赵刺猬、赖和尚那里都碰了壁,正需要人帮助。当天晚上,卫彪就跑到李葫芦家,撺掇他另立门户。李葫芦这两天正情绪沮丧,人物头做不成,重新卖油又不甘心,二百多条语录都等于白背了,一直闷闷不乐。现在见卫彪来,撺掇他另立门户,成立一个新战斗队,也不禁心里一动。但他又有些不敢,觉得立门户是赵刺猬、赖和尚的事,他过去是一个卖油的,怎么能自立门户?卫彪给他解释说: "你现在不是不卖油了?你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名气比赵刺猬、赖和尚还大,怎么不能立门户?完全有挑头立门户的资格!男子汉大丈夫在世,该闯荡的时候,就得闯荡!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等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接着又给他讲了自立门户的种种好处,可以自己做主,可以吃"夜草",可以组织大家演戏、跳舞、学"毛选"等等。工作做到鸡叫三遍,终于把李葫芦的胆子做大了。李葫芦拍了一下桌子: "x!干他一家伙!就是干不成,大不了接着再卖油!" 卫彪拍着巴掌说: "葫芦,这就对了,只要有这句话,天下没有干不成的!" 第二天,村里又多了一个战斗队。战斗队的名称,仍是小学老师孟庆瑞给起的,叫"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李葫芦任团长,卫彪任副团长。李葫芦对这个名称很满意,叫"造反团",觉得"团长"总比赵刺猬、赖和尚战斗队的"队长"大。只是村里已经成立了两个战斗队,村里的人都参加得差不多了,他这个造反团成立起来,来投奔的只有三十多人。不过大旗一树起来,团长、副团长齐全,也就成了一支队伍。别的战斗队组织人演戏、跳舞、学"毛选",他们也组织人演戏、跳舞、学"毛选"。别的战斗队头目半夜分别到吴寡妇和牛寡妇家吃"夜草",他们也选了一个吕寡妇,下四个生产队起些粮食、油和肉,运到吕寡妇家,到了半夜也吃"夜草"。现在村里成了三国鼎立的形势。一到半夜,三个寡妇家分别飘出油香、面香和肉香,香满一街。 李葫芦一成立"造反团",令赵刺猬和赖和尚心里很不高兴。赖和尚赵刺猬心想:老子革命十几年,成立个战斗队还可以,你过去一个卖油的,怎么能成立"造反团"呢?可是李葫芦背语录背出了名,公社造反组织批准李葫芦成立"造反团",赵刺猬赖和尚也没办法。只是当半夜赵刺猬、赖和尚分别在吴寡妇、牛寡妇吃"夜草"时,想到在吕寡妇家有一个卖油的也在吃"夜草",他们心里就不舒坦。一次赵刺猬赖和尚在街里碰面,两个人又说话了。赵刺猬点着赖和尚说: "上次是因为我,这次可是因为你,又逼出一个造反团,看这村里以后怎么收拾!" 赖和尚回到家,把自己的副队长卫东叫过来,也骂了一通,说: "都是因为你,为了一个小x,逼走了卫彪,让村里多了一个造反团。不是卫彪叛变,单凭一个李葫芦,哪有胆子成立造反团?" 卫东听了批评,却不以为然。正因为逼走了卫彪,这些天他才可以天天与路喜儿一块学"毛选"。天天一起学"毛选",神情才可以专一。一次演完老头老太太学"毛选",已近半夜。他和路喜儿卸了装,便邀请路喜儿一块跟他到牛寡妇家里去吃"夜草"。路喜儿晃着辩子说: "夜草是你们干部吃的,我哪里敢去?" 卫东体贴地说: "你不要怕,我给你偷一个肉饼,明天送给你!" 当天夜里卫东便在"夜草"上偷了一块肉饼,第二天偷偷给了路喜儿。看着路喜儿倚在麦秸垛上,扭扭捏捏吃了,卫东兴奋地用两只大手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当天夜里做梦,就梦见他跟路喜儿在一起,路喜儿变成个肉饼。现在见赖和尚埋怨他,他有些委屈,当初他和卫彪打架,可是赖和尚批准的。但他不敢埋怨赖和尚,只是说: "成立就成立呗,不就二三十个人,还能弄到哪里去!" 赖和尚朝卫东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不是叫你论人多人少哩!毛主席一开始人就少,不是打败了蒋介石?村里叫你弄复杂了。过去就一个赵刺猬,现在又多了个李葫芦,这以后村里怎么收拾?" 卫东捂着脸上的唾沫,不敢再说话。 第四部分 文化 前言(3) 喂牲口的黄瓜嘴倒了大霉。黄瓜嘴姓吕,叫金玉。由于嘴长得像雷公,小时候大家就叫他黄瓜嘴。自合作化以来,黄瓜嘴一直在村里喂牲口。解放前民国时代,村里人有贩牲口的习惯,黄瓜嘴他爷和他爹,都是牲口贩子。常到张家口、内蒙古一带贩毛驴。到了黄瓜嘴这一辈,没有毛驴可贩,才喂了牲口。在黄瓜嘴家几辈人里,他爷爷聪明,贩毛驴带回一个蒙古姑娘,后来成了黄瓜嘴的奶奶(现在已作古);他爹愚笨,贩牲口常查不过数目;到了黄瓜嘴又聪明,三岁就知道把别人家的凳子往自己家搬。黄瓜嘴小时候村里办过一个月公学(许布袋做村长的时候),黄瓜嘴跟别的孩子在那里上过一个月。别的孩子什么都没学会,他却学会了"九九归一",端着算盘在街里打。解放以后,他娶妻生子;到了合作化,他喂上牲口。刚实行合作化时,大家的牲口拉在一块,谁也不愿意喂它们,说夜里得起来添草,耽误瞌睡,黄瓜嘴却愿意喂,不怕夜里起来。为这村里支书赵刺猬还发给他一个"模范民兵"的奖状。后来证明,在村里喂牲口是最轻的活计,整天在屋里呆着,不要下地,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白天牲口、人都下地干活,黄瓜嘴就端着一个水烟袋在牛屋院里转,后来渐渐养得胖了。奇怪的是到了六○年,黄瓜嘴却不知怎么除了喂牲口,又当上了大食堂的会计。牲口的料可以偷吃,大食堂的红薯片可以偷吃,这年村里饿死许多人,黄瓜嘴家的人一个没有饿死。只是在一次偷豆面的时候,被主持食堂的赖和尚抓住了,赖和尚便让民兵把黄瓜嘴吊到梁上用皮带打。到了半夜,民兵睡着了,黄瓜嘴解下绳索跑了。当天夜里带着一家人到山西逃荒去了。到了山西,倒是在那里饿死一个小女儿。一直到六三年他才又带着全家回来。虽然在山西饿死了一个小女儿,但他在那里却学会一门手艺:做木工。回来后一开始到地里干活,但他利用晚上做了一个可以折叠的小饭桌给赵刺猬送去,几个月之后又喂上了牲口。"文化大革命"开始,黄瓜嘴仍喂牲口。村里成立了战斗队,黄瓜嘴就参加了赵刺猬的"锷未残战斗队"。本来黄瓜嘴家在四队,三队四队是赖和尚的地盘,赖和尚成立"偏向虎山行"以后,他应该参加"偏向虎山行"才是,可他记着六○年赖和尚把他吊在梁上打,逼他到山西逃荒,在山西饿死一个小女儿的事,所以他不参加赖和尚的"偏向虎山行",仍留在"锷未残"。如果是个一般人,不管他参加"锷未残"还是参加"偏向虎山行",赵刺猬和赖和尚都不会在意,但黄瓜嘴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参加"锷未残",对赵刺猬帮助很大。他会木工,可以做语录牌贴墙报;他虽然只上过一个月学,识多来却又学会用木匠尺子比着描美术字。赵刺猬很高兴,觉得黄瓜嘴不错,有时半夜吃"夜草",还让人到牲口院把黄瓜嘴叫来。赖和尚却对黄瓜嘴恨得牙根疼,骂道: "他身为四队的人却当了叛徒,六○年他偷豆面那会儿我怎么没把他打死?" 后来村里又成立了李葫芦的"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副团长卫彪也是四队人,他见黄瓜嘴是个人才,自己团势力又小,便与李葫芦商量,想拉黄瓜嘴参加自己的"造反团"。李葫芦当然同意。所以一天夜里卫彪就到黄瓜嘴家里去,对黄瓜嘴说: "老黄,今天来不为别事,想动员你参加我们的造反团!你不是恨赖和尚吗?我们这个团就是专门对着赖和尚的!参加我们吧,赵刺猬是土鳖一个,成不了大气候,跟着他有什么意思?" 黄瓜嘴当时正在做一个长条板凳,一边继续在木料上打墨线,一边回答: "成了成不了气候,不是一时半会能看清楚的。你们团当然也不错,我也想参加,只是这边赵刺猬对我不错,天天拉我吃夜草,我要马上翻脸不认人,不是太不够朋友了?再说你们团不是有葫芦当团长吗?有他就行了,他过去卖油,头脑清楚着哩。前年我欠他四两油钱,大年三十来找我要帐,像地主逼债一样!他厉害,我不敢跟他在一起!" 说完继续打墨线。结果不欢而散。卫彪回来向李葫芦汇报,李葫芦也很生气,说: "他现在威风了,他不就是喂个牲口吗?他欠我油钱,我不找他要就对了?看他说话的口气,离了他,咱们团就搞不成了?谁一出戏不能唱到天黑,咱们走着瞧吧!" 虽然说"走着瞧",但现在人家是"锷未残"的红人,"锷未残"势力又最大,李葫芦、卫彪一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时村里开忆苦思甜大会。因为是忆苦思甜大会,全村虽然分成了三派,但这个会得在一块开。由于大家要在一起开会,所以三派的头头得先在一起碰个面。碰面是在牛寡妇家,由三派分摊东西,大家在一起吃一次"夜草",一边吃一边商量。这是自"文化大革命"开始,村里三头目第一次正式碰面。当天的"夜草"是烙饼卷鸡蛋。但烙饼快吃完,大家还没有商量事。没有商量事不是因为大家派别、观点不同,而是大家相互看不起。特别是赵刺猬和赖和尚看到过去的卖油郎李葫芦也果真成了人物,开始和自己平起平坐吃烙饼,商量事情,心里很不舒服。虽然不舒服,但人家现在是一派的头目,又不能不和他坐在一起商量,心里就更加不舒服。另外,赵刺猬还有些看不起赖和尚,觉得如今天下大乱,派系林立,全是赖和尚最初跳槽引起的;赖和尚也看不起赵刺猬,看他脑袋像个斗,两只小眼睛像老鼠一样,就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自己跟他搭十几年伙计真是晦气,总有一天得把他干下去,自己取而代之。李葫芦到底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样子有些拘谨,烙饼吃得很慢,吃完烙饼喝鸡蛋汤,也尽量不让出声。但他看到两人对自己看不起,心里也有些愤怒:妈拉个x,你们不就比我大几岁,多当了几年干部吗?管得着这样看不起人!别看老子现在人少,将来谁胜谁负还难说哩。最后烙饼吃完,鸡蛋汤喝完,才开始商量事情。其实事情商量起来很简单,定下开会的日期,让村里的地主富农都陪斗,然后一派出一个诉苦的,再让村里当过伙夫的老蔡做一筐糠窝窝,会议就结束了。不过日期、陪斗、诉苦人分配、谁做糠窝窝,都是赵刺猬和赖和尚你一言我一语定下的,最后才征求李葫芦的意见: "葫芦你看怎么样?" 李葫芦又起了愤怒,但他压住愤怒说: "就这样吧。" 于是大家解散。 到了七月初七,全村开忆苦思甜大会。大会开始之前,先唱"天上布满星",是"偏向虎山行战斗队"的"可教育子女"路喜儿打的拍子。然后诉苦,批斗地主,最后吃糠窝窝。诉苦时候,赵刺猬这边出的是黄瓜嘴,赖和尚那边出的是朱老婆子,李葫芦那边出的人是李葫芦他爹李守成。这时黄瓜嘴出了风头。那天三头目开完会,赵刺猬就找到黄瓜嘴,让他诉苦。黄瓜嘴说: "做语录牌描大字你找我,诉苦找我就不一定合适。旧社会俺爹俺爷贩牲口,和地主接触不多!" 赵刺猬说: "什么多不多,谁也没整天在地主家住着。你嘴会说,还是你吧。换个人,虽然有苦,却倒不出来,等于没苦。三派各出一人,被人家诉苦比下去,岂不丢了大人!" 黄瓜嘴只好接下任务。临到开会,赵刺猬又征求黄瓜嘴意见,问他诉苦喜欢在前头还是后头,黄瓜嘴说: "咱搁到后头吧,先看人家怎么说。人家说完咱再说,才能说得比别人好;搁在前头,还不知人家怎么说,怎么能比得过别人?" 赵刺猬连连点头: "对对对,你到底有头脑。冲这,你就说得过他们!" 由于赵刺猬是会议主持人,这样,赵刺猬就把黄瓜嘴放到后面。赖和尚、李葫芦见赵刺猬把自己诉苦的人放到前边,心里还有些高兴。但一到开诉,才知道上了当。第一个诉苦的是朱老婆子。老婆子倒是苦大仇深。他丈夫是大年三十被地主李文闹逼租子上吊死的。但老婆子有苦说不出,到了台上就哭,一看到台下那么多人,又有些发毛。哭着哭着,忘了诉丈夫的苦,诉起了自己的苦,说六○年自己怎么差点被饿死。把大家吓得脸都白了。赖和尚赶忙让卫东上台把她拉了下来。接着诉苦的是李守成。李守成旧社会经历的事情也比较多,但他说话容易走板,穷人的苦讲得少,地主如何威风,李文闹、孙殿元、孙毛旦如何欺负村里的妇女讲得多。讲着讲着,看到下边听众都爱听,又有些得意,最后竟讲起李文闹如何搞赵刺猬他妈,台下发出哄笑声,气得赵刺猬想上台打他。李葫芦、卫彪在台下也是干着急。最后上台诉苦的是黄瓜嘴。黄瓜嘴上台以后,和朱老婆子、李守成不同,既不哭,也不闹,而是先规规矩矩向台下鞠了一躬。这一招很新鲜,立即集中了大家的注意力。然后他开始诉苦。诉苦也慢声细气,讲他爹他爷爷怎么受地主欺负。按说他爹他爷爷当年主要是贩牲口,和本村地主接触不多。但他避轻就重,讲天下乌鸦一般黑,出外贩牲口也受外边地主欺负。一次他爷爷投宿到塞外一家地主家,当天夜里地主家丢失一口铡刀,这家地主硬说铡刀是他爷爷偷的,罚他爷爷在他家干了十天活;一次他爹到内蒙去贩毛驴,内蒙的地主也特坏,看他爹老实,付过款查驴,少给查了两头,他爹十天十夜赶毛驴回到家,才发现少了两头驴,一趟驴白贩了。为此他爹差点投了井……讲完外边的地主,他又回到本村的地主,虽然他家受本村地主欺负不多,但别的人家当年受李家、孙家、许家、路家欺负不少,于是就讲天下穷人一条心,讲别人家怎么受这几家地主的欺负。有妻离子散的,有家破人亡的。别看这么替别人诉苦,效果比光诉自己的苦还好。因为许多受苦者的后代都在台下坐着,他一诉,台下想起自己的先人受苦,倒是比他先哭了。这样诉过几家,台下一片唏嘘声。气氛非常好。这时赵刺猬就站起来举手臂喊口号: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大家都在台下跟他喊。 诉苦会结束了。黄瓜嘴出了风头。赖和尚、李葫芦都非常沮丧,赵刺猬却十分得意。当天夜里,赵刺猬又把黄瓜嘴叫到吴寡妇家吃"夜草"。这天吃炖小鸡,喝白干酒。赵刺猬不住地往黄瓜嘴跟前夹鸡,劝他喝酒,说: "老黄,我说让你诉苦,你还不诉,看今天怎么样?一场苦诉下来,大家都另眼看你,快比得上李葫芦背语录了!他赖和尚、李葫芦还别得意,咱们再弄几次这样的事,保管让他们不战自败!他们还想跟咱们较量呢,也不问一问,他们才过过几次沟坎?论这上头,我吃的盐比他们吃的粮还多!李葫芦年轻不懂事,会背几条语录,就成了精;赖和尚忘恩负义,当初不是我拉他当干部,他现在不照样杵牛屁股?" 黄瓜嘴喝了些酒,头一发晕,也有些得意,但又故作谦虚说: "今天诉苦会效果也不是太好,关键是俺爹俺爷爷过去在咱村受地主的苦不多。如果受的苦像朱老太婆和李守成,咱再诉诉试试!" 赵刺猬忙说: "那是,那是。" 经过这场事,黄瓜嘴在村里威信提高不小。大家突然觉得黄瓜嘴也是个人物。赵刺猬对他更加客气,遇事找他商量,天天拉他吃"夜草",还准备提拔他当"锷未残"战斗队的小组长,因为二小组组长金宝能力太差,说话串不成句子,让赵刺猬不满意。不但赵刺猬对黄瓜嘴客气,连赖和尚和李葫芦,也开始从心里承认他不是一般人物。虽然对他恼怒,但恼怒归恼怒,能从心里承认他,这就不容易。如果照此发展下去,黄瓜嘴迟早会成为村里另外一个头面人物,可以在许多事情上起举足轻重的作用。黄瓜嘴也感到这一点,在村里走路开始把手背到身后。接着还要求赵刺猬又给牲口院派了一个劳力,派了一个半傻不傻的小伙子藏六,作为他的副手。半夜就让藏六起来给牲口添草,他在一边指挥。这样时间一长,大家越来越觉得黄瓜嘴是个人物。赵刺猬已准备撤掉金宝的小组长,换成黄瓜嘴。可惜这时黄瓜嘴突然出现一桩事,倒了大霉,一下从高台子上跌了下来。 事情出在养"忠"字猪,喂"忠"字牲口上。诉苦会开过不久,公社号召大家戴毛主席像章,养"忠"字猪。戴像章、养"忠"字猪,黄瓜嘴都没出问题。像章戴在胸前,养"忠"字猪即在每家饲养的猪的脑袋上,用烧红的铁丝烙一个"忠"字。本来烙猪就烙猪,这时黄瓜嘴自作聪明,觉得既然可以烙一个"忠"字猪,为什么不可以烙"忠"字驴、"忠"字马?于是就向赵刺猬建议,将队里的牲口脑袋上,也烙一个"忠"字。赵刺猬听这建议,也十分高兴,觉得黄瓜嘴脑瓜到底灵,干事情比别人另出一招。如果这事情干成,又像诉苦会一样,让赖和尚、李葫芦大吃一惊,打打他们的威风。于是就同意黄瓜嘴烙驴马、养"忠"字牲口。黄瓜嘴回到牲口院就干上了,烧红一根铁丝,让藏六搂着牲口脑袋,他往脑门上烙字。但驴马不像猪那么老实,又比猪劲头大,见一根烧红的铁丝伸过来,立即发惊,"嘶嘶"一声叫,前腿就抬了起来,要挣脱缰绳。这样弄了两个小时,一个字没烙上去。一会铁丝凉了,还得重新放到火里烧。最后傻子藏六首先不耐烦了,说: "为什么非烙头,烙到屁股上不得了?" 黄瓜嘴觉得说得有理,反正一个"忠"字,烙到哪里不一样?于是就让藏六把所有牲口的眼捂上,往屁股上烙"忠"字。这很好烙,牲口戴着捂眼,非常老实,一小时下来,十几匹牲口都烙了"忠"字。黄瓜嘴扔下铁丝,擦了擦头上的汗,又退到远处看了看,十分满意,烙的都是美术字。也是一时忘乎所以,他马上就让藏六把十几匹牲口牵到村里让大家看。藏六就把"忠"字牲口牵到了村里。村里立即轰动了,说黄瓜嘴又有了新东西,快来看。谁知大家一看,却全都傻眼了:乖乖,他竟敢把"忠"字烙到牲口屁股上,这不是恶毒攻击吗?赵刺猬听到人声,也兴冲冲跑出来看,他一看也吓了一头汗,上去扇了黄瓜嘴一个耳光: "你他妈不往头上烙,怎么把字烙到牲口屁股上?你这是……" 黄瓜嘴这时也突然觉出问题,吓得一身冷汗,赶快上去用手去擦牲口屁股上的字。但字是用红铁丝烙上去的,用手哪里抹得掉? 这时赖和尚和李葫芦听到人声,也跑出来看。他们听人声乱嚷出了事,一开始还看不明白,后来终于看明白了,都拍手称快。李葫芦架着膀对身边的卫彪说: "看他诉苦怪聪明,这下看他怎么收场!" 赖和尚更绝,接着赵刺猬,上去又扇了黄瓜嘴一个耳光: "你小子也有今天,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你恶毒攻击伟大领袖!" 接着命令身边的卫东: "找几个民兵,把他捆起来,送到县上去!" 卫东立即回家去拿绳子。卫彪也忘了和卫东的私仇公怨,主动上来帮忙。黄瓜嘴这时早吓傻了,见卫东、卫彪果真带人拿绳子来捆他,忙趴到地上向赖和尚、李葫芦、卫东、卫彪磕头,用手抱住卫彪说: "卫彪老兄弟,饶我一回,我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我这次参加你的造反团!" 卫彪这时冷笑: "现在你要参加我的造反团了?可你现在成了反革命,你参加谁敢要你呢?" 黄瓜嘴又爬过去给赵刺猬磕头: "支书,支书,救我一救,当初给牲口烙字,可是你同意的!" 赵刺猬摊着手说: "我同意你往头上烙字,谁同意你往屁股上烙字了?你再这么说,不连我也拉进去了?" 当天下午,县公安局军管组来了一辆摩托,把黄瓜嘴抓到了县里。来抓黄瓜嘴的人中,有一九四九年第一次来村里搞土改的工作员老贾。老贾虽然土改时犯了右倾错误,但后来经过学习,把右倾改掉了,之后分到公安局,一直至今。老贾一来,赖和尚和李葫芦就分别找老贾谈,向他汇报情况,说黄瓜嘴历来对毛主席、共产党、"文化大革命"不满,恶毒攻击是肯定的;但光抓一个黄瓜嘴还不行,黄瓜嘴烙字,是赵刺猬在背后指使的。赵刺猬闻到风声,也赶快找到老贾谈,说黄瓜嘴往牲口屁股上烙字,他确实不知道,另一个喂牲口的藏六可以做证。好在赵刺猬与老贾相熟,过去一块搞过土改,以后赵刺猬经常到县上开三级干部会,也在街上碰到过老贾。所以老贾说,共产党的政策,一人做事一人当,就不要攀扯别人了。于是只把黄瓜嘴一个人抓走了。 但赵刺猬在这件事上受打击不小。半个月情绪沮丧,"锷未残"战斗队也没安排什么活动。倒是赖和尚、李葫芦都很高兴,将各自的战斗队、造反团的活动安排得满满的,又是唱戏,又是跳舞。 一个月以后,传来一个消息,黄瓜嘴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消息传来,大家知道这是必然结果,都没什么惊奇,只有黄瓜嘴老婆一个人在家哭了。边哭边骂: "x你妈黄瓜嘴,嫁给你真算倒霉!过去跟着你喂牲口,现在你成了犯人,给我丢下一堆孩子!你判十五年,叫我如何等得了你?" 第四部分 文化(1) 小学老师孟庆瑞将村里写满了标语。树上、墙上、牛屋、猪圈,都写满了标语。赖和尚给他批了三桶墨汁。墨汁写完,孟庆瑞就去找赖和尚,说墨汁用完了,标语写好了,他是否可以回学校了?赖和尚瞪着眼睛问: "不到两天时间,你三桶全写完了?" 孟庆瑞答: "写完了,街里墙上都写满了。" 赖和尚摇着头说: "你不能回学校。" 孟庆瑞说: "墨汁写完了,我还呆在这干什么?" 赖赖说: "我再给你买五桶墨汁,你再接着写!" 孟庆瑞说: "街里墙上都写满了,你再给我五桶墨汁,我往哪里写?" 赖和尚说: "那我不管,反正你再用两天时间,把五桶墨汁给我写完!" 赖和尚这么说,孟庆瑞只好又留下来写。可街上墙上实在写满了,五桶墨汁没地方用,孟庆瑞只好见缝插针,自己找空地方,把字写得密一些,笔画粗一些。最后牲口桩上,碌碡上,各家厕所里,厨房,写的都是标语。标语一共四条,是赖和尚规定好的。孟庆瑞不用想标语,所以写起来倒不困难。这四条标语是: 打倒村里最大的走资派赵刺猬! 火烧刘少奇在村里的爪牙赵刺猬! 赵刺猬压制革命群众罪责难逃! 赵刺猬是地、富、反、坏、右在党内的代理人! 其中遇到"刘少奇"和"赵刺猬"两人,一律头冲下写,再打上一个红x。 赵刺猬在村里倒霉已经好几个月了。他的倒霉并不是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或是他的"锷未残战斗队"又出了什么问题。按说他的战斗队自从斗争了孙实根,威望还有提高。但形势的发展,已经到了该他倒霉的日子。走资派县里揪了,公社揪了,现在轮到了村里。村里既然搞"文化大革命",总该有一个走资派揪出来,不能总是停留在背语录、斗地主、忆苦思甜的阶段。村里谁是"走资派"?谁过去当权谁是。村里过去当权的是赵刺猬和赖和尚,一个支书,一个大队长。赵刺猬和赖和尚都着了急,只有另一个造反团头目李葫芦高兴。李葫芦过去卖油,总不能说人家是走资派。所以一听说揪"走资派",李葫芦非常欢迎,觉得赵刺猬、赖和尚马上就要倒了,由他来掌管天下。后来又听说村里揪一个走资派就可以了,李葫芦感到很失望,赖和尚却松了一口气。过去赵刺猬是第一把手,既然是一个,就该轮着他。但赵刺猬也不甘心,说自己不是走资派,"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第一个起来造反,成立战斗队,怎么会是走资派?走资派该是赖和尚才是。赖和尚听赵刺猬这么说,并不着急,说: "不是叫你论谁造反早哩,是论谁官大哩,支书总比大队长大。文化大革命前搞资本主义,总是你的主意,支书领导大队长,还是大队长领导支书?" 赵刺猬说: "不是叫你论谁的官大哩,官大也不一定是走资派,官小也不一定不是走资派,毛主席就比刘少奇官大,刘少奇怎么是走资派?赖和尚就是村里的刘少奇!" 当然这都是二人的背后争议,双方并不见面。这时已经是秋天,赖和尚"偏向虎山行"的三队四队种了一片西瓜。赖和尚想澄清一下村里到底谁是走资派,就让三队四队的群众搞了两马车西瓜,拉到公社造反派的驻地。公社造反派这时也斗争得如火如荼,大家都口渴,见赖和尚送来西瓜,都很高兴,用拳头砸开西瓜就吃。吃完西瓜,造反派头目问赖和尚有什么事,赖和尚说: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我想来问一下,俺村到底谁是走资派!赵刺猬过去一直当着支书,明明是走资派,现在他却不承认,对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 造反派头目没有到过村里,并不知道谁是赵刺猬,但听了赖和尚的话却感到很愤怒: "什么,他不承认?他不承认就不是走资派了?走资派有几个是自己承认的?刘少奇还不承认他是走资派哩!现在不是他承认不承认的问题,而是如何打倒他的问题!" 赖和尚听了这些话,十分高兴。当天赶着马车回村,就向群众传达了公社的指示,说公社领导说了,村里走资派不是别人,就是过去的支书赵刺猬。接着就把村里的小学老师孟庆瑞找来,叫他书写标语。并参照县里、公社写打倒走资派标语的样式,给定了四条。孟庆瑞看到四条标语,一时还有些不敢,因为赵刺猬现在还没有倒台,手里还有一个战斗队。于是说: "和尚,你叫我写打倒刘少奇,我写;这打倒赵刺猬,我可不敢!" 赖和尚瞪着眼睛说: "赵刺猬就是村里的刘少奇,你怎么不敢写?你要不写,就等于保他。他将来要倒了,你还了得?我老实告诉你,赵刺猬的问题,是公社领导已经定了性的!" 孟庆瑞见他这么说,头上有些冒汗,说: "我写,我写!" 于是花了八桶墨汁,将"打倒赵刺猬"的标语写了一街。 赵刺猬看到一街的标语,特别是听说赖和尚花了两车西瓜,已到公社讨得了指示,定他为村里的走资派,心中当然十分着急。他所在的"锷未残战斗队",也人心惶惶。标语写了四天,他四天没有睡着觉,觉得自己真要完了。村里干部当了十几年,现在一想到要完了,心里就特别难受。本来他是怕女人大白鹅的,这天夜里大白鹅不称他的意,被他用皮带狠狠抽了一顿她的屁股。大白鹅倒在炕上哭了,也骂他是走资派,使他更加窝火。不过他战斗队中的副队长冯麻子、二组组长金宝对他都很忠心,找他商量,要派"锷未残"的人将街上的标语撕去,将书写标语的小学老师孟庆瑞给打一顿。赵刺猬过去觉得无论冯麻子还是金宝,都是头脑简单的人,看他们不起;没想到头脑简单有头脑简单的好处,到关键时候特别忠心,这叫他感动。不过赵刺猬不同意他们将街里的标语撕去,也不同意打小学老师孟庆瑞。他支书当了十几年,毕竟有些斗争经验。他说: "标语不能撕,人也不能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得沉住气!" 冯麻子说: "眼看就让人打倒了,还沉个啥xx巴气!" 金宝也眨着眼说: "咱就眼看着你被打倒不成?" 这时赵刺猬说: "我知道二位贤侄的好意,是怕我被人家打倒。打倒咱不能看着让人家打倒,但还是不能打人撕标语。再说,我打倒不打倒,问题不大,都快五十的人了,老了,无所谓了,无非背个箩筐拾粪,我是考虑你们俩。当初我拉你们俩成立战斗队,就有想法,想等文化大革命结束,让你们来接村里的班,一个支书,一个大队长,我就退到一边凉快了。没想到遇到个赖和尚,跟咱们爷们过不去。我要倒了,你们不也得跟着背黑锅?再说还有一队二队几百口子群众哩,如果让人家得了天下,咱这几百口子别过了。我一直当支书,赖和尚定我是走资派,他把我打倒,他还不是惦着当支书?只是这事不能莽撞,他要打倒咱,咱就等等看,看他怎么把咱打倒,咱再对付他不迟!" 冯麻子、金宝听了赵刺猬一席话,觉得说得有道理;听到赵刺猬主要是考虑他们俩和几百口子群众,又有些感动;看到赵刺猬不慌不忙的态度,不像被打倒的样子,对赵刺猬又有些佩服。于是都说: "那就等等看。咱也几百口子哩,砍头放血,也好几水缸哩,还能看着让人打倒不成!" 这样等了几天,果然中了赵刺猬的话,街上的标语已经发旧,赵刺猬并没有给打倒流,"锷未残战斗队"依然成立着,支部的印把子仍在赵刺猬手中。这时赖和尚倒是有些着急。在赖和尚有些着急的时候,赵刺猬也拉了两马车西瓜到公社去。公社造反派也分好几派。上次赖和尚找的是甲派,这次赵刺猬找到了乙派。乙派头目是个戴着柳条头盔的胖子,他吃了赵刺猬的西瓜,听了他的汇报,拍着手中的皮带说: "别听甲派瞎xx巴说,到底谁是走资派,谁是革命派,谁是保皇派,现在还没定论哩!关键看谁最后打得过谁。谁打得过谁,谁就是革命造反派!" 赵刺猬听了这番话,顿开茅塞,连说: "对对对,还是领导有水平!" 从公社回来,赵刺猬立即把乙派头目的话给"锷未残"传达了,大家也开始心明眼亮,过去泄气的群众,现在又重新有了劲头。这时冯麻子和金宝说: "既然谁是走资派还没确定,上次赖和尚为什么写咱的标语?x他娘,咱也把孟庆瑞找来,咱也得写他的标语!" 这时赵刺猬胆子大了,说: "可以,标语哪个革命派都可以写,不能街上的墙都让赖和尚占着!" 当天晚上,冯麻子和金宝派人把小学老师孟庆瑞找来,让他重新书写标语。叫孟庆瑞是在夜里。孟庆瑞一进"锷未残战斗队"的房子,发现地上摆着八桶墨水和一根绳子,冯麻子和金宝手里一人拿着一根柳条,就知道不是好事。孟庆瑞过去见到冯麻子和金宝,都相互说话,有时还说几句笑话,但看今天这架势,不像是说笑话。孟庆瑞就站到屋子正中不动。冯麻子和金宝两人在灯下炕上抽烟,相互说笑,也不理他。直到冯麻子"嘟""嘟"放了俩屁,金宝用柳条戳着笑他,冯麻子感到不好意思,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地上孟庆瑞身上。冯麻子问: "老孟,知道今天为啥叫你?" 孟庆瑞小心答: "不知道!" 冯麻子说: "不知道!会写俩xx巴字,不是你了!前几天你写了一街标语,要打倒刺猬,今天咱们算算这帐吧!" 孟庆瑞忙说: "打倒刺猬也不是我要打倒,是赖和尚让我写的,他手下一个战斗队,我哪里敢不写?" 冯麻子说: "好,他让你写,你不敢不写,我手下也有一个战斗队,我让你写,你敢不写吗?" 孟庆瑞盯着冯麻子和金宝手里的柳条说: "不敢!" 冯麻子说: "好,你既然不敢,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上次你怎么给赖和尚写的,今天你怎么给我写!上次你写标语花了几桶墨汁?" 孟庆瑞答: "八桶!" 冯麻子指着地上说: "好,今天我也给你买了八桶,你照样把这八桶给我写完!" 孟庆瑞低着头说: "麻子,咱俩过去关系不错,你何必难为我。我刚给赖和尚写,又给你们写,赖和尚知道了,肯定会打我!" 冯麻子跳起来说: "嘿,你这王八蛋,说来说去你还是怕赖和尚啊!你怕他打你,就不怕我打你呀!我现在就把你王八蛋吊起来,用柳条抽你!" 接着就指挥金宝用地上的绳子去吊孟庆瑞。孟庆瑞见真要吊起来打他,吓得慌忙说: "别吊,别吊,我写,我写!" 冯麻子用手止住金宝,用柳条指着孟庆瑞说: "你写什么?" 孟庆瑞吓得出了一身汗,说: "你让我写什么,我写什么!" 冯麻子说: "好,你上次怎么写打倒刺猬的,这次怎么写打倒赖和尚!" 孟庆瑞说: "可街上没地方了呀,上次写打倒刺猬给写满了!" 冯麻子说: "没地方你给我找地方,上次给赖和尚写有地方,这次给我写就没地方了?你给我把上次写的抹掉,换成这次写的!" 孟庆瑞摊着手说: "这,赖和尚要知道了,肯定打我!" 冯麻子又指挥金宝去吊人,用柳条抽他,问: "你到底怕哪一边打你?" 孟庆瑞哭了: "我两边都怕!" 冯麻子说: "你那边怕过一回了,这次怕怕这边吧。你说,明天你抹不抹?写不写?不抹不写我先吊你一夜!" 孟庆瑞说: "我抹,我写,我明天就写!" 冯麻子问: "你上次写标语花了几天时间?" 孟庆瑞说: "四天!" 冯麻子说: "我也给你四天期限,你给我把八桶墨汁写完。要是到了四天头上,你还没有写,你就把八桶墨汁给我喝下去!" 说完,就让金宝把孟庆瑞放了回去。 但孟庆瑞回去以后,四天过去,他一个字没有抹,一个字没有写。他没抹没写并不是他不想抹不想写,而是赖和尚的战斗队得到信息,知道走资派赵刺猬要反扑,要抹标语写标语,已经派卫东带着战斗队一帮人拿大棒子到街上看守。孟庆瑞看到标语有人看守,他去抹去写不是等着挨棒子?所以他一个字没抹,一个字没写。到了四天头上,这边战斗队的冯麻子和金宝十分生气,带着一帮人,拿着柳条到小学校去捉拿孟庆瑞。四天既然没有写,就要逼着他把八桶墨汁喝下去。可等冯麻子一帮子来到学校,推开孟庆瑞的屋门,发现孟庆瑞正在屋里主动捧着大桶在喝墨汁,脸上、脖子里,全是黑乎乎的墨汁,一边喝还一边打自己的脸: "谁叫你识字,谁叫你识字?你识字,你受罪挨打是活该!" 孟庆瑞这样一个模样,倒叫冯麻子等人吓了一跳。人家主动将墨汁喝了,就不好再找理由逼迫人家。但冯麻子还是上去踢了他一脚: "别以为喝了墨汁就没事了,你今天先喝着,明天我再来找你算帐!" 可等第二天冯麻子再带人到学校去,发现已经无法再找孟庆瑞算帐了,因为孟庆瑞已经直挺挺倒在床上不会动弹,他墨汁中毒,死了。 孟庆瑞的死,令冯麻子十分愤怒,骂道: "妈拉个x,让他写个标语,他喝墨汁死了,他以为他死了,我们就不写标语了?这村里就成了赖和尚的天下了?我们还得照样写!" 第二天,"锷未残战斗队"又找了个小学老师小胡,去写标语。因为标语被"偏向虎山行战斗队"队员拿大棒子把守着,这次"锷未残"这边也出了一些队员,拿大棒子去开道,强行改写标语,让小胡将"打倒赵刺猬"改成"打倒赖和尚"。在改标语的过程中,双方的大棒子发生了冲突,标语改了十条,双方各伤五人。其中"锷未残"这边一个叫瓦碴的小伙子,被对方一棒子打在头上,成了脑震荡,昏昏迷迷,从此躺在床上,一直没有醒过来。 第四部分 文化(2) "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团长李葫芦在坐山观虎斗。坐山观虎斗是个开心的事情,看别人在那里打,自己坐在一边看,既无打架的危险,又能看到打架的结果,让人开心。李葫芦小时候放过山羊,孩子们在一起,就爱看山羊抵架。不过赵刺猬、赖和尚不是山羊,看他们两个在一起打,自己坐在一边闲着,李葫芦心里很不高兴。他感到有些寂寞。他觉得他们两个在一起打不拉上他,是因为他们看不起他,他们觉得他的"造反团"太小,没有参加这次打架的必要;他们觉得李葫芦过去是个卖油的,村里政权的斗争,似乎包在他们身上,李葫芦没有资格参加。这让李葫芦不服气。一开始看到满街的标语,既有打倒赵刺猬的,又有打倒赖和尚的,李葫芦心里很高兴,觉得他们俩迟早都要倒下,天下由自己掌管。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他们两个打来打去,原来只倒一个,剩下的就是胜利者,由这个胜利者掌管天下。胜利者在两个被打倒者中间。将来不管谁胜,坐天下都不会轮到李葫芦。原来被打倒也需要资格,没有现在的被打倒,就不会有将来的胜利。现在街上没有一条标语是打倒自己的,并不意味自己将来会有多大发展,而是因为过去自己老卖油,没有被打倒的资格。就像两只山羊在一起抵架,自己只是一只苍蝇,两只山羊都不屑于理睬它。这让李葫芦愤愤不平。可别人不写打倒自己的标语,自己也不能去写打倒自己的标语。街上没有一条打倒自己的标语,证明自己是只苍蝇,让李葫芦好生晦气。再说,就是现在想写标语,街上写标语的地方也都被赵、赖两派占满了,到哪里写去?这证明村里没了自己的地盘。这让李葫芦闷闷不乐。一天夜里吃"夜草",他把这想法向自己造反团副团长卫彪说了,卫彪停下筷子,也感到是这么回事,看着别人在那里打,自己在旁边没有事,感到自己这个组织在村里无足轻重。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是为了一个姑娘脱离赖和尚投奔李葫芦;现在姑娘没捞着,又落个无足轻重,这才是狐狸没打着,落下一身臊。所以他感到自己比李葫芦还不幸。李葫芦过去是一个卖油的,就会背几条毛主席语录,如果不是他脱离赖和尚来帮他,他如何能成为一个造反团的团长?虽然这个造反团无足轻重,但当团长总比卖油强,起码可以天天吃"夜草"。自己呢?本来就有"夜草"吃,在赖和尚那里就是副队长,现在到李葫芦这里也是副团长,横竖都是副的,自己脱离一派大组织来投奔这个无足轻重的小组织,到底是为了啥呢?这都是成全了李葫芦,牺牲了自己,现在李葫芦还愤愤不平,那么卫彪就更应该愤愤不平了。所以卫彪除了为织感到懊丧,还对李葫芦有些愤怒。再看到他那愁眉不展、无计可施的样子,更看他不起。他想有朝一日如能把李葫芦干下去,团长由自己来当,说不定这个组织还能有发展。这样思来想去,当晚的"夜草"没吃好,两人就不欢而散。但等第二天,李葫芦又来找卫彪,想出一个解除寂寞,介入斗争的办法,对卫彪说了,又让卫彪对葫芦有些佩服。心里说: "别看这小子过去卖油,心里也有点小主意!" 就同意李葫芦的办法。什么办法?原来李葫芦让卫彪下到四个生产队再起一次粮食,把粮食卖了,去买一个大喇叭和扩音机,将大喇叭架到村头大槐树的老鸹窝上,日夜广播。赵刺猬、赖和尚不让咱们介入,咱们自己想办法介入。你们打你们的仗,我们放喇叭。喇叭日夜放,不证明自己的组织日夜存在?李葫芦、卫彪都为想出这么个主意高兴,觉得可以重新开辟自己的天地了。卫彪当天就收粮食,到集上去粜,去县上买大喇叭和扩音器,第三天就把大喇叭架到了老鸹窝上。村里从此就响起了大喇叭声。李葫芦、卫彪在里边讲话。两人讲完话,就放唱片,放的是"对歌": 我说那个一来呀谁给我对上一, 什么人最爱毛主席? 你说那个一来呀我给你对上个一, 贫下中农最爱毛主席。 我说那个二来呀谁给我对上二, 什么人不让咱过好日子? 你说那个二来呀我给你对上个二, 刘少奇不让咱过好日子。 …… 但喇叭日夜放,容易让人夜里睡不着觉。连赵刺猬都有些厌烦了。人家都在干事,你架个喇叭瞎捣乱什么?不过喇叭一响,使他意识到村里除了赖和尚,还有一个战斗队存在。一个赖和尚就够他对付的了,李葫芦又架喇叭,不知是什么心思?不过他现在迫切需要对付的是赖和尚,对李葫芦三十多人的造反团并没有放到眼里。所以一次在街上碰到李葫芦,他拿出过去的威严说: "葫芦,你喇叭说架就架,也不请示一下了?" 喇叭放了两昼夜,李葫芦终于听到了自己造反团的声音,意识到了它的存在,李葫芦十分高兴。现在见赵刺猬来管喇叭,说明也引起别人的重视了。引起重视总比默默无闻要好。所以他听到赵刺猬的责问,心里倒有些兴奋,觉得自己架喇叭的主意真是高明。过去他跟赵刺猬说话,觉得人家当了多年干部,自己过去是一个卖油的,尽管后来在一起吃过"夜草",心里总是有些发虚,现在也是一时胆壮,说话也有了底气,便对着赵刺猬说: "请示?我就是团长,还要请示谁呀?" 赵刺猬见他这么说话,不由一愣。照他过去的脾气,他会马上给他两个嘴撇子,让他知道说话的规矩。不过现在他听李葫芦说话的口气,真是一个"团长"的口气了,也就不敢太耍过去的威风。再说,他手下真有二三十个人哩。一个赖和尚正在与自己闹,如再得罪一个李葫芦,他这二三十个人再跟自己捣乱起来,也是给自己再找个小倒霉。所以他只瞪了李葫芦两眼,虽心里骂道: "妈的,这xx巴年头,连老鼠都成精了!" 但他表面仍压住了火气,说: "你不请示也就罢了,以后要放白天放,三更半夜就不要放了,吵得人一夜睡不着!" 李葫芦答: "我那里放的全是毛泽东思想,贫下中农听着就能睡着,你听着就睡不着了?" 这时赵刺猬火了,说: "我就是听喇叭睡不着,睡不着就不是贫下中农了?我当贫下中农搞土改时,你还在你娘裤裆里呢,你家的大座钟,就是老子打倒地主,才分给你家的!" 李葫芦也火了,说: "现在不是分座钟的时候了,现在是搞文化大革命,揪走资派!" 赵刺猬说: "好,好,你也知道揪走资派了!可到底谁是走资派,还在各人弄呢!我要成了走资派,咱们什么都别说了;我要成不了走资派,那时候才叫你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哩!" 两人吵到这里,不再吵了,都恨恨而去。赵刺猬回到家继续考虑怎样对付赖和尚,李葫芦回去继续放喇叭。不过经过这次争吵,两人心里真正产生了隔阂。赵刺猬想: "妈拉个x,猖狂不是一时哩,等我们打倒了赖和尚,再遇到个小运动,我不把你卖油的打成一个反革命,我就不姓赵!那时才叫你不是东西哩!" 李葫芦回去想: "赵刺猬真他妈是个走资派,这回要不把他弄下台,将来他还真要杀害咱这贫下中农哩!" 赖和尚听到赵刺猬和李葫芦争吵的消息,心里却很高兴。他不像李葫芦,他手下战斗队大,有势力,所以有资格坐山观虎斗。李葫芦一架喇叭,他也突然意识到村里第三派的存在;现在听到李葫芦敢跟赵刺猬争吵,也感到以前自己对李葫芦有些忽视。他现在正与赵刺猬处在相持不下的阶段,李葫芦在旁边架喇叭,意味什么?如果自己能把李葫芦这一派拉过去,和他联合起来对付赵刺猬,那村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格局?想到此,他有些兴奋,他想立即就去找李葫芦。可他脚迈出门坎,又退了回来。他派人先把自己的副队长卫东叫了过来。他先将自己的想法给卫东说了,卫东却不同意与李葫芦联合。说李葫芦所以能成立造反团,是卫彪叛变造成的。双方之间本来就有矛盾,联合起来如再窝里斗,还不如不联合有力量哩;到时候再叫赵刺猬钻了空子,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赖和尚觉得卫东说得也有道理,也是一时犯懒,就把这事放下了。 但等三个月后,大局的发展,出现一个转机,使赖和尚又重新考虑要和李葫芦联合。出现什么转机?各地兴起了"夺权"。即将过去掌权人的木头公章,用武力把它夺过来。谁夺过来谁掌权。这一形势的出现,对赖和尚非常有利。因为这个事情的本身就说明,现在拿着公章的应该被夺,现在不拿公章的才是革命派。涉及到村里,赵刺猬拿着公章,该夺,应该是走资派;赖和尚没有公章,应该去夺,应该是革命派。可这公章是"夺"而不是让别人"送",这就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人家赵刺猬手下也有一个战斗队,也有几百口子人拥护他,这公章岂是好夺的?这就令赖和尚又想起了李葫芦,想与他联合。两派联合去夺一派的公章,必然人多势众,有把握一些;何况李葫芦手里还有一个大喇叭,可以借它造造舆论,形成攻势。所以这次他不顾卫东的劝阻,派人去通知李葫芦和卫彪,想请他们俩共同吃一次"夜草"。"夜草"是在牛寡妇家吃,炖小鸡,有酒。李葫芦和卫彪接到共同吃"夜草"的通知,为赴不赴这次"夜草",紧急磋商过一阵子。两人一开始闹不清赖和尚的意图。无风无火的,赖和尚为什么请自己吃"夜草"?这"夜草"里肯定有内容。但到底是什么内容,两人一时也猜不出来。最后还是卫彪有文化一些,根据形势发展,猜出可能是要和他们联合。提起联合,两人都犯了思考。李葫芦一开始觉得联合没什么,联合就联合,联合起来热闹,人多势众,把赵刺猬打倒也不错。赵刺猬不倒,将来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再说,现在赖和尚主动来找他们联合,说明赖和尚现在看他们算个人物,看得起他们,这又是架喇叭的功劳,心里还有些得意。但卫彪却不同意联合,觉得李葫芦的想法有些幼稚,首先就看李葫芦不起。什么联合,人家人多,咱们人少,与人联合,等于被人吞并。小猫与老虎联合,就成了老虎的奴仆,老虎让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现在咱们独立,虽然人少,可以发号施令,想架喇叭就架喇叭;和人联合,人家人多势众,哪里还有咱说话的地方?李葫芦听了卫彪的话,也猛然清醒,照自己头上拍了一巴掌,说: "对,对,这是你眼框子大,咱们不能当奴隶,咱们不能和他们联合,咱们还干咱们的。原来赖和尚这夜草里拌的有毒药,咱们不去吃就是了!" 卫彪说: "夜草还是要去吃。人家请你吃夜草,你连去都不敢去,又让人家看不起。咱吃夜草只管吃夜草,不上他当,不同意和他联合就是了!" 李葫芦又觉得卫彪说得有道理,朝卫彪肩上拍了一掌: "还是老弟说得有道理。别看我会背几条毛主席语录,遇到事情,还是不如老弟会考虑。那咱们就去吃他这个夜草!" 这样,李葫芦、卫彪就去与赖和尚、卫东共同吃了一次"夜草"。不过这次"夜草"吃得很沉闷。卫东和卫彪有矛盾,相互不说话,两人见面招呼都不打;炖小鸡上来,两人都各自低头吃鸡。他俩一不说话,气氛就不好。赖和尚也只是笑着让大家吃鸡,让大家喝酒。最后倒是李葫芦有些沉不住气,问赖和尚: "和尚请咱们吃夜草,到底有什么事?" 这时赖和尚倒十分大度,什么都不说,挥了挥手说: "没什么事,就是在一起吃鸡喝酒。喝酒不说事,说事不喝酒,吃鸡!" 这倒叫李葫芦和卫彪有些吃惊。当天夜里果真就是喝酒,吃鸡,没说什么事。但等第二天夜里,赖和尚又单独把李葫芦找来,两个人在一起吃"夜草",赖和尚才说起要联合的事。李葫芦一听要联合,马上就有了警觉,但奇怪赖和尚为什么昨天不说,放到今天?卫彪不在身边,他一时就没主意,便说: "联合嘛,是个好事,但得等我回去和卫彪商量商量!" 赖和尚摆摆手说: "不要找卫彪。你看,我也没带卫东,他们两个为了一个姑娘有矛盾,在一起商量不成事。昨天有他俩在,所以没说。家里千口,主事一人,有咱们两个正头就行了!你一个人在你们造反团还做不了主?" 李葫芦一听赖和尚这么说,忙拍着胸膛说: "怎么做不了主,架喇叭还不是我的主意!" 赖和尚说: "那好,咱们在一起商量商量,咱们两派联合起来,共同打倒赵刺猬,把他的公章夺过来!事情弄成了,我当支书,你当革委会主任,都是村里的正头!" 李葫芦听赖和尚这么说,心里不禁一动。事情弄成了,他可以当村里的正头。可他又想起卫彪的话,说: "当不当正头,我不在乎,只是你们人多,我们人少,合在一起,不等于你们把我们吞并了?" 赖和尚又一笑,摆着手说: "葫芦不必多虑,我说的联合,不是要合并你的组织,咱们不合并组织,你还是你的造反团,我还是我的战斗队。只是在打倒赵刺猬这一点上,咱们统一就行了。咱们统一行动,出动两派的人马,去把赵刺猬一派打下去,把他手里的公章夺回来。" 李葫芦心里又不禁一动。原来不合并组织,看来卫彪也是多虑。如果是这样,组织不合,只是共同打倒赵刺猬,赵刺猬也该打倒;打倒以后,他还能当村里一个正头,这事情是好事,何乐而不为?可他觉得这么好的事情,赖和尚怎么会双手送给他?过去他背毛主席语录那阵,赖和尚拉他参加战斗队,他只提出当个副队长,赖和尚就吐了他一脸唾沫;现在他会平白无故给他一个正头?这里边肯定有名堂,。但到底是什么名堂,李葫芦一时又想不清楚。所以他说: "事情当然是好事,但等我回去商量商量,两天以后,再给你回信。" 赖和尚说: "可以。只是有一点,主意别老跟下边人商量,将来当革委会主任是你,又不是下边人,老跟下边人商量,就什么事干不成了。" 李葫芦点点头,两人分别。这次李葫芦听了赖和尚的话,没有跟下边人商量,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想。想了两天,假设了许多情况,到底没有想出赖和尚的名堂。没从赖和尚那边想出名堂,他倒从自己这边想出了名堂。赖和尚所以以前吐自己唾沫,是因为那时候自己单枪匹马,力量单薄;现在所以来拉自己联合,事成之后给村里的正头,是因为现在自己有了一个造反团,虽然人少,却也是一个组织,又架了高音喇叭。大家可以联合,共同打倒赵刺猬。虽然事成之后,赖和尚给他一个正头,但也无非是革委会主任,更大的正头是支书,赖和尚还是留给了自己。共同联合,他得大头,让李葫芦得小头,这就是赖和尚的名堂。不过如果是这名堂,倒叫李葫芦放心。李葫芦觉得这样安排也合情合理。后来又想,总疑神疑鬼,瞻前顾后,也成不了什么大事。革委会主任想当吗?想当,这就结了! 两天之后,李葫芦给了赖和尚回话,同意联合,共同打倒赵刺猬,向他夺权,把他手里的公章夺回来。 第四部分 文化(3) 李葫芦的大喇叭不再广播"对歌",开始广播口号。口号有: "打倒走资派赵刺猬!" "赵刺猬是村里最大的走资派!" "无产阶级革命派要向赵刺猬夺权!"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 由于"打倒赵刺猬"、"向赵刺猬夺权"一类的口号没有唱片,李葫芦让卫彪组织造反团四个小伙子,在话筒前轮流喊,吃饭时替换。两天下来,四个小伙子嗓子全哑了。又换了四个。 但卫彪没有参加喊口号。他对这些做法有些不满。打倒赵刺猬他是同意的,但对李葫芦私自决定和赖和尚联合,他很愤怒。本来两个人已经商量好,不能和赖和尚联合,被他吞并,但事后李葫芦又背着他私下与赖和尚交涉,投降赖和尚,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你是团长,我是副团长,这个团到底何去何从,你起码得商量一下嘛!你商量都不商量,就擅自做主卖身投靠别人,不眼里太没有这些弟兄了?不过经过这件事,他也感到自己以前把李葫芦小看了。过去看他是一个卖油的,头一回当头头,遇事没有主意,得找自己商量;自己虽然是个副头,但还可以控制他;现在看不行了,这想法有些小看李葫芦,一到关键时候,这小子还挺有气魄的。所以恼怒归恼怒,他又有些佩服李葫芦。李葫芦也知道卫彪有些不满,有一次吃"夜草"时,也给了他些安慰。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得面对现实。与赵刺猬、赖和尚的两个大战斗队相比,单凭咱们这个小造反团,单独行事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说吞并就是吞并,说联合就联合,被人家吞并或联合,无非是早晚的事。与其将来被人家吞并,还不如现在同意加入联合,这样更主动一些。因为现在天下还没打下来,早联合打天下就有资本;你一直坐山观虎斗,等人家天下打下来,谁也不会那么傻,白面馒头自动送到你嘴上吃。通过单独与赖和尚接触,这个人有毛病,但这次给咱的条件还是不错的,名义上两个组织不合并,只是两支人马联合起来向赵刺猬夺权,把他手里的公章夺回来。等夺了权,赖和尚当支书,同时给咱个革委会主任。只是我当了革委会主任,你卫彪就少不了一个副主任。那个主任、副主任是全村的,不是现在造反团的团长、副团长了。不与人家联合,单凭咱们的造反团,能打下天下得个主任、副主任吗?是有被赖和尚利用的地方,可咱不也利用赖和尚了?是像被赖和尚吞并,可咱不也吞并他了?这样翻来覆去地说,令卫彪气消一些。但气没有消尽,仍然有不满。可不满又怎么样呢?不满他的决定也做过了。你现在还能再脱离李葫芦,自己再单枪匹马干不成?那样就更幼稚、更势单力薄了。呆在造反团还能当副团长,单枪匹马可就成草民一个了。想到这里,卫彪也只好将余下的火气压一压,不再说什么,看着自己的造反团与赖和尚联合,看着自己的广播成了赖和尚的,开始呼喊向赵刺猬夺权的口号。不过喇叭喊尽管喊,他不喊,他只是找别人喊。 但喇叭喊夺权口号的效果,在村里却特别大。喇叭日夜喊,口号一遍遍重复,使大家觉得是真要夺权了,赵刺猬是真要站不住了,向赵刺猬夺权是应该的了等等。它使村里有了打倒赵刺猬、向赵刺猬夺权的气氛。赖和尚、李葫芦两派的人,听到喇叭,觉得这是自己的喇叭,马上就要夺权了,马上就要胜利了,权马上就是自己的了,所以个个摩拳擦掌,劲头十足。赖和尚看到这形势十分高兴,对副队长卫东说,怎么样?和李葫芦联合还是正确的吧?到了这时候,卫东也承认这样做有效果,有夺权的气氛。也是一时高兴,晚上他又跑到路喜儿家,在路喜儿屋里,又提出要求,要和路喜儿亲热。但路喜儿只让他摸脸,其它仍给拒绝了。 喇叭声传到赵刺猬这边,令赵刺猬坐卧不安。自从各地兴起夺权,赵刺猬就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他觉得目前的形势有些像土改,说打倒谁就打倒谁,说哪个地主倒霉,哪个地主就倒霉。现在是说夺权就夺权了。权在自己手里,竟也成了被动,就得等着别人来夺。不过赵刺猬认为自己和当年的地主不一样,当年的地主是旱地上的王八,想怎么摆弄它,就怎么摆弄;而赵刺猬除了有权,还有一支几百口子的队伍呢。这队伍和赖和尚的队伍旗鼓相当,你说夺权就夺权,那么容易?同时以前赖和尚是赵刺猬的部下,赵刺猬知道他吃几碗干饭,本来就对他有些看不起,现在他倒要看看他是怎么把权夺过去的。所以对这夺权还有些期待,对保住自己的权很有信心。但当他听到赖和尚和李葫芦联合起来向他夺权的消息,心里却很受震动,对以前的信心有些怀疑了。按说李葫芦他也很看不起。可是两个看不起的联合起来,就不能让人看不起了。大喇叭一遍一遍广播打倒他向他夺权的口号,也令他胆战心惊,过去广播"对歌"他就睡不着,现在不停要打倒他,他更是懊恼非常。所以在一次吃"夜草"时,吃着吃着,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副队长冯麻子、二组组长金宝问他叹什么,他说: "说不定这回咱真完了,权真要让人家夺去了!" 冯麻子、金宝倒对联合、大喇叭没有太放到心上,认为不过是鸡狗联合瞎折腾,冯麻子说: "老叔太当回事了,他联合就联合呗,他们联合起来,不就比咱们多十来个人?看他能一口把咱们的xx巴咬下来!" 赵刺猬瞪了冯麻子一眼: "不是叫你论人多人少哩,他们联合起来,就成了两派合并,有声势哩。看这大喇叭整天响的!" 金宝说: "老叔要觉得听大喇叭心烦,我带俺小组的人,去把大喇叭砸了,把李葫芦抓起来,打他一顿,把他们那个小造反团给呼啦了算了,看他们还联合!" 赵刺猬说: "要呼啦你早点呼啦呀,现在人家联合了,你去呼啦,就等于呼啦人家两家,赖和尚会坐着不管?你能连赖和尚那一派也一块呼啦了吗?" 金宝不说话了,他不能连赖和尚那一派也一块"呼啦"了。这时冯麻子、金宝才感到人家联合的重要性。他们都开始不说话,看着赵刺猬,赵刺猬这时又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那句老话,其实权夺不夺,我倒是不太在乎。按说咱掌权十几年了,也该让人家夺了。夺了我去住闺女家。问题是你们俩怎么办?一队二队几百口子人怎么办?要一下都成了人家的奴隶,这倒叫我放心不下!" 赵刺猬这么一说,冯麻子、金宝又有些热血沸腾,捋胳膊卷袖说: "老叔,你不能去住闺女家!咱一队二队也几百口子哩,咱也不是吃素的,让他来夺,看他能给咱们夺了?" 这次"夜草"吃完,赵刺猬回家歇息,冯麻子、金宝却没有歇息,第二天就发动群众去了。召开大会,把形势向一队二队的群众讲了,一队二队的群众认清形势,也有些愤怒了,知道赖和尚、李葫芦马上要带着三队四队的人向他们夺权;如果权让人家夺过去,今后就都成了人家的奴隶了。奴隶谁想当,谁不是五尺高的男儿,谁没有一腔热血?大家愤怒地喊: "x他奶奶,要动真格的了!" "咱也不是吃素的!" "要夺咱的权,先拼了二斤半!" 群情激愤,斗志昂扬。有的小伙子散会以后,就回家开始准备铁锹、粪叉和铡刀,防止赖和尚、李葫芦他们来夺权。冯麻子、金宝把这情况向赵刺猬作了汇报,赵刺猬倒是有些感动,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底下的群众斗志还这么昂扬,是令他没想到的。他当时就说: "多亏了这些爷儿们,使我心里有了主儿!这次只要权叫人家夺不走,我非给咱们这些爷儿们办几件好事不可!" 赵刺猬心里真是有了主儿。有了主儿就有了精神。这天夜里他睡着了。自己这边的群众斗志昂扬,他倒要看看赖和尚他们怎么来夺权。但等第二天,他思谋一天,觉得光干等着人家来夺权,也不是办法,自己也得想些积极的主意。想到第二天,他忽然做出一个让冯麻子和金宝吃惊的决定,他让他们通知赖和尚,想和他共同吃一次"夜草"。冯麻子、金宝当时十分愤怒,问: "老叔,你这是干什么?权还没被人家夺,你心里就发虚了?就要向人家低头了?" 赵刺猬笑着说: "一块吃一次夜草,就叫低头了?能大能小、能屈能伸是条龙,前后一样长是条虫。过去一块共事,现在虽然分成了两派,找他谈谈有什么妨碍?他要向咱夺权,咱跟他说说利害,如果不动一刀一枪,就能把他说服,双方都不损失,咱的权又保住了,岂不更好?" 冯麻子、金宝还撅着嘴不理解,他们对赖和尚还有一股不服气的愤怒,但也觉得赵刺猬说得有道理。于是就同意派人给赖和尚下通知。不过冯麻子临走时又说: "老叔,你这心思肯定是白费,夜草肯定是白吃,赖和尚不会听你的话罢手!" 赵刺猬说: "咱做到仁至义尽。如果他不听劝,仍要夺权,咱们只有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等着人家了!" 第二天,赖和尚接到了赵刺猬一块吃"夜草"的邀请。他对接到这样的邀请,感到有些吃惊,一时还弄不清楚赵刺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不过他自己以前就邀请过李葫芦一块吃"夜草",所以对赵刺猬这种做法也能理解。两兵交战,不耽搁两边的首领共同吃饭。吃饭是首领的事,交战是下边的事。吃饭归吃饭,交战归交战。接到邀请,他开了一个"偏向虎山行战斗队"、"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两方面头目的联席会议,向大家通报情况,征求意见。说是征求意见,其实在征求之前,他已拿出一个意见,无非现在说出来让大家知道。赖和尚好赖当过十几年大队干部,有领导经验,自两派一合并,他就知道头目由两个就成了四个;头目一多,就不能像过去一样商量事情,征求意见,因为人越多越尿不到一个壶里,应该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副手越多,你越不能依靠,越得自己做主拿意见。这次他拿的对付赵刺猬邀请的意见是:见。他想见赵刺猬,倒不是想与他谈什么,他只是出于好奇心,想弄一弄赵刺猬这小子正在想些什么。他们眼看就要夺他的权了,大喇叭整天广播着,他害怕不害怕?赖和尚一说要见,李葫芦、卫东、卫彪说他肚子疼,没有参加),就不好说不见。于是就定下来见。只是对会面的地点,李葫芦有些看法。因为会面地点原来是赵刺猬定的,定的是吴寡妇家,而吴寡妇家是赵刺猬的根据地;你提出邀请,又由你定会面地点,不妥;既然你提邀请,会面地点就应该由我们定,应该定在牛寡妇或是吕寡妇家,这样才公平。其实李葫芦倒不是真对会面地点有什么看法,在哪个寡妇家都无所谓,只是联合之后第一次参加赖和尚的会议,总得说些什么;一句话不说,只知道仰着脸听赖和尚讲话,岂不被人看不起?不过赖和尚听了李葫芦的话,却觉得说得很有道理。他提邀请,就不能提会面地点;如果要见面,就得改会面地点,就得你来,我们不能去,就得在我们寡妇家。联合会开后,赖和尚便让卫东派人将这个意见通达给赵刺猬。赵刺猬接到通达,对会面地点倒不太计较,只要赖和尚同意见面,地点在哪里他无所谓,于是就同意会面地点改在牛寡妇家。不过在会面的前一天,他让冯麻子给牛寡妇家送去一条牛腿,两只鸡,四瓶白干,二十多个咸鸭蛋。赖和尚知道赵刺猬送东西,也只是一笑。 这天夜里,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赵刺猬、赖和尚又重新第一次在一起吃"夜草"。由于这次会见的意义重大,引起了全村人的注意。牛寡妇也提了精神,将这次"夜草"做得很丰盛。有炖牛肉、有炖鸡,还有一盘烩蛤蟆;旁边有八瓶白干。两人在一起吃过十几年"夜草",对双方的饮食习惯都很熟悉。赖和尚是吃饭之前先喝酒,赵刺猬是吃上一点饭垫底然后再喝。两人仍像过去一样,谁也不让谁,各自吃喝各自的,这倒有一种亲切的气氛,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候。过去两个人都是吃到一半停下去说事,说完事再接着吃,所以这次他们也吃到一半停下,准备说事。只是过去两人都是在吴寡妇家吃,现在第一次共同在牛寡妇家吃,牛寡妇不熟悉两个人在一起的习惯,见两人停下筷子不吃了,在一旁殷勤地劝: "吃呀,别停筷子,锅里还有一只蛤蟆哩!" 这让赖和尚觉得有些丢脸,瞪了她一眼: "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倒是赵刺猬宽厚地一笑,看牛寡妇出去。他这一笑,有些惹恼赖和尚。牛寡妇出去以后,他不像往常一样停下筷子专心说事,仍拿起酒杯,慢慢地往肚子里喝。 赵刺猬却完全停止了吃喝,专心地说事。赵刺猬看着赖和尚说: "和尚,文化大革命搞了两年多了吧?" 赖和尚喝得脸通红,答: "可不。" 赵刺猬说: "咱俩也两年多没在一起吃夜草了吧?" 赖和尚说: "可不!" 赵刺猬说: "自打土改到现在,咱哥俩也搁十几年伙计了吧?" 赖和尚说: "可不!" 赵刺猬向前探探身子说: "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向你说句话,十几年中,我要有哪些地方对不住兄弟,还望兄弟高抬贵手,原谅我一次!" 这时赖和尚身子往旁边铺上一歪,倒在那里,嘴里嘟嘟嚷嚷地说: "不行了,今天喝醉了,一瓶酒下去,把人就打翻了,不行了,老了。" 接着又响起了鼾声。 赖和尚这个举动,令赵刺猬十分愤怒。两人在一起共事多年,他知道赖和尚的酒量。他这肯定是装醉。自己放下架子低声求他,他连句话都不吐就装醉,一方面证明他多么看不起自己,另一方面表明他不肯"高抬贵手",原谅自己。这让赵赖猬心中的怒火一股股往上蹿。妈的,自己低头求他,也无非是一种高姿态,他倒拿根针当棒槌,摆上了架子。看样子他是要与自己战斗到底,中途罢休是不可能的。自己的实力不比他差,早知道这样,谁低头求他,与他一块吃"夜草"!当年不是老子拉你出来搞土改,你现在也无非是个穷小子,也不装醉摆威风了。不过他觉得今天和他一块吃"夜草",探一下他的口气也好,知道他要战斗到底,自己也有个思想准备。那咱们就战斗到底吧!想到这里,赵刺猬又生出一股豪情,等待战斗开始。所以他不再说话,就看着赖和尚装醉。 赖和尚还真是装醉。他来和赵刺猬一块吃"夜草",本来就不想和他商量什么事,只是想探探赵刺猬的口气,看他搞什么阴谋诡计。都已经成了阶级敌人,还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他想知道的,也无非是赵刺猬要商量什么。当他听到赵刺猬商量的目的,也无非是要他"高抬贵手""原谅他",心里不禁一阵惊喜。原来是这个。这说明自己联合的策略成功了,赵刺猬有些心虚。而对方一心虚,他这边夺权就胜利了一半。就好象两个人打架,一个心虚,一个不要命,不要命的肯定打得过心虚的。但赖和尚决不准备"原谅"赵刺猬。两人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十几年了,已经成了阶级矛盾,无法更改、无法"原谅"了。什么"原谅"?现在你听他说得好听,他要你"原谅",是因为现在你得势;你真要"原谅"他,等到他得了势,他决不会再"原谅"你。牵涉到谁上台谁下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别听那些废话。赖和尚好歹也当了十几年干部,这点斗争经验还是有的。但他又不好正面回答人家"原谅"还是"不原谅",像战场上交兵一样,兵打得你死我活,血肉模糊,但当官的见面,还得握手讲些礼貌。所以他既不回答"原谅",也不回答"不原谅",倒在铺上就醉了过去。 赵刺猬看着赖和尚在那里装醉,知道再说什么都是白废,与其在这里求人,不如回去加紧练兵,等着人家攻击。因为政治斗争就是这个,知道对方已经下了决心,你就不要再犹豫了。战场上没有通过求饶求得和平的,除非你当人家的俘虏。具体到村里,除非你现在把公章捧出来,双手递给赖和尚,赖和尚才能原谅你。一想到这个场面,赵刺猬就觉得赖和尚太无赖太不自量,头上一股股火苗往上蹿。既然你要执迷不悟,我也只好奉陪到底,看这权、公章是好夺的?想到这里,他不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剩下的一半也不吃了,站起身走了。 赵刺猬一走,赖和尚一骨碌从铺上爬起来,又接着喝酒吃肉,又说又唱,还高声喊叫,让牛寡妇上蛤蟆。 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了赵刺猬和赖和尚和谈破裂。和谈既然破裂,大家都开始互相谩骂对方不仁义,接着开始磨刀擦枪准备战斗,准备夺权和反夺权。赵刺猬的副队长冯麻子、二组组长金宝埋怨赵刺猬说: "早就劝老叔不要找赖和尚谈,你非要去谈,看,受了人家一顿侮辱不是!与其去受人家侮辱,还不如在家磨两口大铡刀哩!" 赵刺猬叹口气拍了一下巴掌说: "怪老叔脑子胡涂,从今往后,再不说和人家谈,你们都回去磨铡吧,等着人家来夺权!人家剁了咱的脑袋,咱就把权交给人家;要是剁不下咱的脑袋,咱还掌权,就把他的脑袋给剁下来!" 冯麻子和金宝这才高兴起来,欢天喜地回去动员大家磨铡。 赖和尚这边,也向李葫芦、卫东、卫彪宣布了当天的情况。大家都觉得赖和尚装醉侮辱了赵刺猬一番很开心。赖和尚说: "既然拒绝了人家的原谅,咱就得争口气,回去动员大家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夺权!别大话吹了半天,到时候权夺不回来,可就丢大人了!" 李葫芦、卫东、卫彪下去,也动员两个组织的群众磨刀擦枪,随时准备夺权。群众也很高兴,磨刀的磨刀,擦枪的擦枪,准备夺权。村里出现前所未有的兴奋气氛。 李葫芦的大喇叭,口号喊得更响了。 第四部分 文化(4) 夺权开始了。 夺权提前了。 夺权在七月中旬。 本来赖和尚没想这么早夺权。虽然县上、公社、周围别的村,已经有许多夺权的,但赖和尚跟李葫芦、卫东、卫彪定下的夺权日子是八月一日。"偏向虎山行"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两个组织的群众也是这么准备的。赖和尚认为八月一日是毛主席搞秋收起义的日子,搞事情容易成功,倒不在乎早两天晚两天。但先因为村里一只鸡蛋,后因为村里一只猪,在七月中旬,夺权竟出乎意料地提前了。 鸡蛋事件是由两派队员张石头张砖头引起的。张石头张砖头是兄弟俩,现在都三十多岁。哥俩小时候一块长大,感情很好,一块到地里割草偷毛豆,一块下河里摸泥鳅;和外边孩子打架,哥俩说上一块上,说下一块下,弄得满街的孩子都怕他哥俩。但兄弟俩长大娶媳妇之后,之间开始产生隔阂。一开始娶媳妇,大家在一块过,之间没有什么。但后来大媳妇二媳妇闹矛盾,弄得两个兄弟也有了隔阂。石头说砖头太自私,砖头说哥哥没个当哥哥的样子。两个媳妇都说: "这个xx巴家,还过它干什么!" 于是哥俩分了家。但分家之后仍在一个院子住,为了孩子、鸡、鸭、鹅、猪、狗,也断不了闹矛盾。有一天,张石头张砖头的父亲张拳头死了,为给张拳头做棺材,两家往一块凑棺材板,两个媳妇埋怨凑得不公,互相吐了一阵唾沫。丧事办完,两家分丧筵上撤下来的杂菜,两个媳妇又吵起了架,最后石头砖头也卷入进去,石头将砖头砸掉一颗门牙,砖头朝石头裤裆里踢了一脚。等到"文化大革命"起来,村里开始分派,兄弟两个就参加了不同的派别。本来两个都在一队,都该参加赵刺猬的"锷未残战斗队"。但砖头媳妇见石头参加了赵刺猬,便不准砖头参加赵刺猬,非要参加赖和尚,说: "咱跟他有仇,门牙都让他打去了,咱不能跟他一派!" 但砖头觉得全队的人都参加了"锷未残",自己一个人参加赖和尚恐怕不好,媳妇说: "你要参加赵刺猬,我就不跟你个龟孙过!" 这样,砖头只好参加赖和尚,成了"偏向虎山行战斗队"的队员。兄弟俩自参加不同的派别,一个拥护赵刺猬,一个拥护赖和尚,双方都盼望自己的一派胜利,好压倒对方。他们共同居住的院子,还是父亲张拳头创下的。自兄弟俩闹纠纷以后,院子显得很乱,一地的鸡屎、杂草和猪粪。两家虽然有分歧,但两家的母鸡、猪、狗不懂事,还常在一块玩。两家的狗常在一起抢东西吃,两家的鸡常在一块做伴下蛋。为了狗食和鸡蛋的归属,两个媳妇常在一起骂架。"文化大革命"刚开始,赵刺猬一派在村里势力大,石头参加的是赵刺猬,大媳妇在吵架中就稍占上风,有时有事没事还跐着门槛骂: "瞧那xx巴样,啥时候毛主席一声令下,就叫你们成了地主富农反革命,那才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二媳妇也自知自己的组织比人家弱一些,说话骂架底气就差些。这时她也有些后悔让丈夫参加了赖和尚。后来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特别是兴起"夺权"以来,赖和尚又明显占上风,赵刺猬就显得有些被动,二媳妇又高兴起来,她开始跐着门槛骂: "觉得自己抱了个粗腿,弄了半天,原来是个走资派!听听大喇叭吧,快打倒了,快夺权了!等打倒了,夺权了,都装到监狱枪毙了,那才叫解恨呢!" 这时大媳妇又有些心虚,担心自己的权真有一天被人夺去。如果权真被人家夺去,二媳妇那样的泼妇,还不骑到人脖子上拉屎?只是后来听丈夫开会回来说,赵刺猬不承认自己是走资派,权不是好夺的,村里到底谁胜谁负还料不定,这才放下心来。 七月十三日,院子里有鸡在草屋下了一个蛋。听到鸡叫,大媳妇二媳妇同时从屋里出来,看这只蛋到底是谁家的鸡下的。两人跑到蛋前,蛋前站着两只母鸡,一只是大媳妇的,一只是二媳妇的,于是发生了纠纷,大媳妇说这只蛋是她家的母鸡下的,二媳妇说这只蛋是她家的母鸡下的。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那时大媳妇在院子里占上风,鸡蛋就被大媳妇捡去了;这次二媳妇认为自己这边快夺权了,该占上风,这只鸡蛋也该归自己捡去。可这次这只鸡蛋确实是大媳妇家的鸡下的,因为她家的鸡下蛋有一个特征:鸡蛋上有血丝。这次这只鸡蛋就有血丝,如果平白无故捡去,就太没有道理。两人先是争吵,后开始厮打。厮打一阵,地上的鸡蛋已经被两人来回翻滚的身子压碎了。这时老二砖头从自己战斗队开完会回家,见两个媳妇在一起打,便跑上去劝架。他一劝架,二媳妇便不和大媳妇打了,照丈夫脸上就是一巴掌: "妈那个x,你老婆被人欺负,你不报仇,反倒劝架。要是这样,还夺那个xx巴权干什么!" 老二砖头怕老婆惯了,挨了老婆一巴掌,也怒气上升,反过来照嫂子脸上扇了一巴掌。没想到大媳妇平日有头昏的毛病,脸上突然挨了一大巴掌,立即晕倒在地。但砖头和二媳妇以为她是装蒜,又一人朝她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拍拍屁股上的土就回了屋。这时老大石头也从自己的战斗队开完会回来,见老婆晕倒在地,急忙弄了一碗凉水泼到老婆脸上。老婆醒来,扑到丈夫身上就哭了起来。石头听了老婆的哭诉,也怒火上升。但他没有立即找老二报仇,而是拉着媳妇就出了门,去找自己的组织。石头平时和自己组织二组组长金宝混得不错。他拉老婆来到队部,金宝正好散会还没有走,留下来和副队长冯麻子一块喝干酒(即没有菜的酒)。石头将老婆推到金宝面前说: "看看,刚才你们还说咱们的权人家夺不了,村里夺了夺不了,家里可已经让人家夺去了!仗着是偏向虎山行的,一巴掌就把人打昏在地。我想问问你们当头的,这事你们管不管?你们要不管,我也不参加你们了,早晚是被人家打倒,还不如早些向人家缴枪投降,免得天天挨巴掌!" 接着让老婆把刚才发生的事哭诉了一遍。 金宝、冯麻子这时都已喝得有些脸红,金宝听后挠着头说: "管谁不想管,只是你们这是家务事,清官难断家务事,叫俺如何管?" 冯麻子却用手止住金宝,说: "这不是家务事,这事情不一般!以前他怎么不打人,现在他怎么打人了?是看着咱们锷未残快败了!要是这样,咱还不能不管。咱要不管,他更该得寸进尺了!这风气传染开,最后弄得咱们的人到处受欺负,那还了得?这次咱要吃个哑巴亏,就证明咱快被打倒了,这不行。金宝,你带几个人去,去把砖头家呼啦了,看到底谁先被打倒,看他以后再打人!" 金宝这时也想通了,立即放下酒盅,去集合了几个人。临走时冯麻子又交代: "记着用柳条抽他,问他还夺权不夺权了!" 金宝答应了,就带着人,拿着柳条,由石头和他的媳妇领路,去到砖头家打人。可到了砖头家,砖头和他媳妇早闻风而逃,逃到了"偏向虎山行"的队部。石头问: "他两口跑到了他们队部,怎么办?" 金宝刚才喝了酒,出门风一吹,现在已经有些微醉了,说: "麻子说了,这次不同往常,他就是跑到天边,也得把他抓回来!" 于是带着人又去了"偏向虎山行"的队部。等他们来到队部,卫东已经带着"偏向虎山行"的一帮人在门口等着。自从知道把石头老婆一巴掌真打晕了,砖头和他老婆就有些着慌。后来闻到金宝要带人来替石头老婆报仇,就急忙避到了自己队部,将情况向副队长卫东汇报了。卫东听后一笑: "又没有打死她,怕他个毯哩。让他们来人,咱们正要夺他们的权,还怕他们来人?" 所以金宝带人来时,卫东已带人在门口等着。金宝和卫东本来就有些相互看不起,金宝觉得卫东胎毛还没褪尽,年轻不懂事,上了几年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是生产队长,卫东无非是生产队一个劳动力,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打鸡。卫东觉得金宝大字不识,有勇无谋,赵刺猬手下都是这样的人,哪有不败的道理?但今天金宝来势很猛,见面就将柳条伸了出来,用柳条指着卫东说: "狗蛋(卫东以前的名字),今天明着告诉你,我喝了点酒,别惹大爷生气。大爷今天来事情也不大,无非抓一个凶手,差点把人给打死!你要识相,把凶手给交出来,大爷仍回去喝酒,你要不识相,别怪我手里的柳条认不得你!" 卫东听到金宝叫自己过去名字,感到非常恼怒,又见金宝说话这么不讲礼貌,弄个柳条在他脸前晃,心中更加生气。这老王八真是活腻了,哪天把权夺过来,一定要好好用柳条教训他。但卫东现在没有发火,而是将膀子架起来,对金宝嬉皮笑脸,说: "金大爷,你不要生气,我今天也喝了点酒。告诉我谁是凶手,我就将凶手交给你!" 金宝说: "砖头家两口就是凶手,一巴掌把石头老婆打晕在地!仗着谁的势力了,这么猖狂!" 这时砖头媳妇在屋里喊: "她先下的手!她仗着谁的势力,这么猖狂!" 卫东止住屋里的砖头媳妇,指着金宝身后的石头媳妇说: "金大爷,你说石头媳妇被打晕了,她怎么在你身后好好地站着?" 金宝这时有些结巴,说: "现在她好了,刚才她晕来着!" 卫东说: "刚才她晕我没看见,现在她没晕我可看见了!" 接着又转身向屋里的砖头和砖头媳妇: "你们把石头媳妇打晕了吗?" 砖头和砖头媳妇在屋里异口同声答: "没有!" 卫东拍着巴掌说: "看看,金大爷,一个没晕,一个没打,你这不是带人无理取闹吗?你无理取闹不说,手里还拿着柳条想打人,我看你不是来捉凶手的,你倒是来当凶手了!" 金宝被卫东的话绕了进去。他到底没文化,嘴上说不过卫东,所以急得脸都白了: "什么,你倒说我是凶手?权还没夺过来,你倒血口喷人了!我说不过你,我不跟你说,我今天先捉走砖头两口拉倒!" 说完,一挥柳条,就指挥"锷未残战斗队"的人进屋捉拿砖头两口。卫东见金宝来硬的,倒有些害怕,不过他身边的十几个战斗队员倒是不怕,仇怨已积了两三年,有的人之间本来就有矛盾,这次可找到一个发泄的机会,于是一个对一个,拦住不让进门,砖头和砖头媳妇也从屋里走出来,又对上石头和石头媳妇。大家先是扭在一起,后来是厮打,后来动起了柳条,后来动起了棍棒和铁锹把。金宝冲锋在前,卫东却退后溜了。不过他没有溜到别处,而是溜到地里,把正在地里干活的"偏向虎山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的人叫回一些助战。助战的人一到,打得更热闹了。卫东又通知李葫芦,让他把喇叭打开了。 一场混战,双方各有损伤。"偏向虎山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到底人多,又有喇叭助威,取得了战斗的胜利。"锷未残"这边人少,伤的较多,其中两个脑袋开花,三个腿被打断了,一个腰被打坏了,都血里糊拉的,金宝的脸、眼睛也被打肿了,脑袋上开了两个口子,往下淌血。"偏向虎山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的人也伤了几个,其中一个脑袋开花,其它都比较轻。在这次混战中,石头媳妇又被砖头扇了一巴掌,又晕了过去,这次没醒来;砖头在扇石头媳妇时,被石头从背后拍了一铁锹,头上开了花,也晕倒在地。混战结束,两派各自抬着自家的伤员,急忙奔了公社卫生院。 双方混战的消息,传到了双方的最高领导赵刺猬和赖和尚耳朵里。赖和尚这两天又犯痔疮,在家里躺着。当时他听到街上一阵喧嚷,但当时痔疮正疼,他没有放到心上。到了下午,卫东、李葫芦、卫彪来了,向他汇报今天中午发生混战的情况。卫东说: "幸亏咱们今天人多,才没有吃亏,不然非被他们撂倒几个!老叔,既然今天咱取得了胜利,索性乘胜追击,明天正式把他们的权夺了算了,何必要等到八月一日!" 赖和尚躺在床上没动。听到今天混战取得了胜利,他心里也有些高兴,他问了问自己这边伤了几个人,是否都送到了医院?但他对今天混战的起因有些不满意,说打就打,何必因为一只鸡蛋?理由听起来有些不大方。不过既然打过了,又取得了胜利,也就算了。但他对卫东提出要乘胜追击,提前夺权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说好八月一号,就是八月一号,哪里差这几天?再说自己现在正犯痔疮,如何到现场指挥?大概卫东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又说: "其实夺权十分简单,咱们人多,像今天这样,把他们的人一包围,大喇叭喊着,再撂翻他几个,还怕他不交出公章?他不交公章连他也撂翻!要是你老叔犯痔疮,不方便,你不用动,由我跟李葫芦去指挥就行了,保证把权给你夺回来!" 听到卫东这番话,赖和尚马上有些警觉,从炕上坐起来,两眼盯着卫东看。他从这番话里,突然听出卫东有野心。他今天指挥了一场战斗,有些忘乎所以,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革命要胜利了,他想篡权,想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自己指挥部队。以前没有看出来,关键时候看出来了,原来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不过赖和尚没有从脸上露出来,只是转过头问李葫芦: "葫芦,你看呢?" 李葫芦到底卖过几天油,他已看出赖和尚脸上有些不高兴,也觉出了卫东太忘乎所以,说话不注意。于是他说: "依我看,夺权还是不能提前,起码得等老叔的痔疮好了。老叔在村里多年,没有老叔,这权恐怕夺不回来!" 赖和尚看了李葫芦一眼,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真是我中有敌,敌中有我,情况复杂。过去他与李葫芦联合,只是想借用他的大喇叭和造反团壮声势,从心里并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他原来给李葫芦许愿,联合夺权成功,给他一个革委会主任,其实那只是一个空头支票,只是骗他来联合。真夺权成功,革委会岂能给他个正主任?顶多给个副的,正的还得给自己人。现在看,李葫芦倒比卫东还强。他已经下定决心,将来夺权成功,空头支票可以兑现,卫东则应该往后排一排。想到这里,他又重新躺到炕上,板着脸说: "夺权不能提前,还是八月一号,没事你们散了吧!" 这时卫东、李葫芦、卫彪都看出赖和尚有些不高兴。本来卫东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赖和尚的脸色,头脑也有些清醒。于是大家高兴而来,败兴而归,散了。 赵刺猬得到混战消息已经是傍晚。当时他没有在家,在村西贫农吴老贵家躺着。吴老贵的老婆,就是当年地主李家的少奶奶。李家少奶奶当年的男人李清洋,土改时被政府镇压。男人被镇压以后,李家少奶奶一个人没法过;这时村里已经没有地主,为了改变自己的成分,她嫁给了贫农吴老贵。吴老贵是个老实疙瘩。自从赵刺猬在村里当了支书,就开始到吴老贵家来找她。吴老贵害怕赵刺猬,也不敢不让他来找自己的老婆。倒是李家少奶奶一开始并不愿意与赵刺猬来往,看不上他那下嘴唇比上嘴唇长的模样。但赵刺猬开导她:你看不上我,就看上吴老贵了?你看不上他,不照样嫁了她?现在解放了,不是你当少奶奶的时候了,一切凑合着吧。李家少奶奶想了想,只好与赵刺猬相好。好在土改时赵刺猬曾把她叫到贫农团半夜审讯,所以两人也不是人生地不熟。自与赵刺猬相好,赵刺猬倒对她十分照顾,她可以不下田劳动,在磨坊看驴拉磨。年轻时赵刺猬来得勤,来了吴老贵必须出去。后来年纪大了,赵刺猬来得便少了,再来也无非是遇到烦心事时,过来聊聊天开心,大不了再让李家少奶奶掐掐脑袋,这时吴老贵出去不出去都可以。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赵刺猬心烦的时候增多,来吴老贵家又勤了。自从开始夺权,他每天都要来。这天他又心烦,出于习惯,他又到村西吴老贵家来,让李家少奶奶给他掐脑袋。从上午一直掐到傍晚,中午饭、晚饭都是在吴老贵家吃的。吃过晚饭,赵刺猬又让李家少奶奶给他掐头,这时突然闯进两个人,一个是冯麻子,一个是金宝。金宝头上缠着绷带,浑身上下血糊糊的。把赵刺猬等人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冯麻子和金宝,赵刺猬问: "你们俩跟谁打架了?" 金宝"哇"地一声哭了,说: "老叔,不得了,咱们的人都让人家打倒了!" 冯麻子接着将混战的过程向赵刺猬作个汇报。赵刺猬听说发生混战,吃了一惊,这是不好的征兆。就怪冯麻子、金宝没事找事,为一只鸡蛋,为人家的家务事,去跟人家搅事端。听说发生混战以后,自己这边伤的人多,人家取得了胜利,心里又十分窝囊。又怪冯麻子、金宝有挑事的本事,没打仗的能耐。既然没有这个能耐,为什么还挑事?既然挑事,就该把这个事弄胜才是。他从这次部下的失败上,似乎隐约预感到最终失败的结果。又看到金宝被人家打得一头血污,在那里"呜呜"地哭,更气不打一处来,不过金宝满头是血,他也不好马上把金宝怎么样,只是瞪起眼睛问: "你们平常不是都挺厉害,怎么一上战场就草鸡了?听说人家八月一号准备夺权,照你们这样子,还不如把公章早些交给人家,免得你们再挨人家一顿打!" 这时冯麻子说: "老叔不要生气,这次发生得有点突然,没有准备,所以失了败;下次咱们准备好,看打得过他们不!" 金宝撅着嘴说: "他们手里都有凶器,棍棒的棍棒,铁杴的铁杴,咱们都是赤手空拳!" 赵刺猬朝他们两人脸上一人啐了一口唾沫: "谁让你们赤手空拳?他们会拿凶器,你们就不会拿凶器了?什么都要我教给你们!回去给群众布置,从今往后,一人怀里揣一把镰刀,等着他们再来打人!等着他八月一号来夺权!他夺咱的权,咱就开他的肚子;开了他肚子,他就夺不了咱的权!就这样人家还给你们打得鼻口出血,要等人家夺了权,人家还不烧吃了你!"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冯麻子和包着脑袋的金宝,就下去布置群众揣镰刀,等着再一次打仗,等着八月一号赖和尚和李葫芦的战斗队和造反团来夺权。 没等到八月一号,七月二十二号这天,双方又发生一次冲突。这次冲突比上次大,死了七八个人。这次冲突导致了夺权的提前。上次冲突因为一只鸡蛋,这次冲突因为一只猪。猪在村子里已经不多了。"文化大革命"以前,村里跑的到处是猪。村里人一般不吃猪,不是死了老人,或是娶儿媳妇,谁家吃猪干什么?只是村里干部吃"夜草",才杀一口猪,将肉腌起来慢慢吃。不过那时村干部就一拨,村里的猪吃不过来,所以街上跑的到处是猪。但自从"文化大革命",村里的干部由一拨变成了三拨,三拨干部吃"夜草",猪下去就快。现在"文化大革命"已经快三年了,村里的猪剩得已经没有几头了。七月二十二号这天,赵刺猬的"锷未残"派一队人下到各生产队征猪,赖和尚与李葫芦的联合派也派一队人下到各生产队征猪。"锷未残"那边领头的是冯麻子,联合派领头的是卫东,双方在贫农晋大狗家碰了面。晋大狗家有一只花猪,冯麻子要征,卫东也要征,双方又起了纠纷。上次因为一只鸡蛋双方打过一仗,大家心里都存着仇恨。"锷未残"上次吃了亏,这次冯麻子也有些逞能,想将上次金宝丢的面子由他再捡起来。卫东这边上次打了胜仗,士气正旺,这次想乘胜追击。双方纠缠一阵,开始抢猪。猪没抢着,人又打在了一起。一边打着,双方又派人去各自的大本营搬兵。因为快到八月一日,各自大本营都有准备,在金宝和卫彪的率领下,双方全体出动,涌到了晋大狗家,全村五六百口子,打在了一起。晋大狗家盛不下,就在晋大狗家墙外的街上打。这是自村子成立以来,村里发生的一次最大规模的械斗。除了不会爬的孩子,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参加了。从上午一直打到下午,血顺着晋大狗家的水道往外流。按说赖和尚、李葫芦联合派的人多,应该占上风,但这次赵刺猬、冯麻子"锷未残"的群众一人揣着一把小镰刀现在都派上了用场。所以这次赵刺猬派占了上风。械斗结束,全村重伤八十五人,轻伤三百二十一人,死八人。死者中除一人是赵刺猬"锷未残"派那边的,其余七人都是联合派的,都被人家的镰刀开了肚子。七人中还有一个女的,就是当初演学"毛选"的路喜儿。她本来不是来打架的,是和一帮妇女来救护本派的伤员,也被人开了肚子。她的肚子还比别人开得更往下。所以顺晋大狗家水道流出的,除了一股一股的血,还有一节一节的肠子。 仗打到傍晚,停了。仗是突然停的,也不知为什么,大家突然不打了,丢下家伙,开始往公社卫生院抬人。死了亲人的,开始趴到尸首上哭。老康扑到路喜儿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又"哈哈"笑起来。这时一街筒子鬼哭狼嚎。 在整个械斗的过程中,双方的最高头目都没有出现。赖和尚在自己家躺着,赵刺猬仍在吴老贵家让李家少奶奶给掐头。战斗结束,两人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听取冯麻子和李葫芦的汇报。从战斗一开始,到规模扩大,赵刺猬一直担心自己的队伍打不过人家,像上次因为鸡蛋打仗一样窝囊。当听这次因为猪自己的队伍打胜了,心中十分高兴,说: "好,好,这次打得好,看他们再夺权!" 接着查问伤亡情况。当听冯麻子说这次不但伤了三百多,还死了七八个,规模这么大,他又有些害怕,从炕上爬起来说: "我的妈,真闹成大事了!" 冯麻子擦着脸上的血说: "多亏你老叔,让大家揣镰刀头,才取得了胜利。一开始胜败不分,最后刷刷开了他几个肚子,他们才害怕!" 赵刺猬吓得脸都白了,甩着两只手说: "我让你们揣镰刀头,是让壮壮自己的胆,怎么真的开了肚子!人又不是韭菜,割了肚子就活不回来了!" 冯麻子瞪着眼睛说: "不割他肚子,咱就得失败,权就保不住,你老叔支书不就当不成了!" 赵刺猬搓着手说: "你保住了权,割了这么多肚子,这支书就是好当的啦?" 接着开始在地上转。转了半天,突然对冯麻子说: "我马上回家去,你赶紧去找赖和尚和李葫芦,让他们到我家说事!" 冯麻子一愣: 赵刺猬挥着手说: "让你找你就去找,不然事情可就闹大了!" 可没等冯麻子去找赖和尚和李葫芦,赖和尚和李葫芦已经到了赵刺猬家门外。不过不是他们两人去的,身后带着全体没打死没受伤的"偏向虎山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两派的群众,前边抬着七具尸体。赖和尚这两天痔疮已见好转。当战斗结束,李葫芦、卫东、卫彪向他汇报战斗情况,说自己这次打败了,让人家打死七个人,三个汇报的人就"呜呜"哭了。赖和尚也大吃一惊,但他没有哭。他只是怪自己手下三个头目窝囊,联合两派的人,没有打败一派,当初还联合他干什么?原来还定八月一号夺权,这仗都打败了,人都叫人家杀了,八月一号还怎么夺权?所以心里十分窝囊烦躁。这时七个死者的家属也来了,找赖和尚哭诉。赖和尚看到一屋子死者的家属,忽然灵机一动,觉得权还是可以夺的。虽然仗打败了,但仗打败也可以夺权,而且马上就可以夺。于是对一地哭泣的死者家属说: "x你们的妈,你们的人又不是我杀的,找我哭有什么用?赵刺猬的人杀了人,你们怎么不找他去?把尸首抬到他家门口,看他怎么办?" 死者家属觉得赖和尚说得有道理,一哄而出,抬尸首的抬尸首,喊人的喊人,要到赵刺猬家门口。赖和尚也下了地,带头走在前边,同时让李葫芦去开大喇叭,让卫东卫彪在队伍里领群众呼喊口号。 "向赵刺猬讨还血债!" "血债要用血来还!" "赵刺猬血债难逃!" 等等。 到了赵刺猬的家,人们便包围了院子。这时村里的大喇叭也开始广播。这时已经是晚上,人们打起了火把。火把灯笼,映红了半边天,映红了赵刺猬家的院子,映红了一群愤怒的人,刚刚庆祝完胜利的"锷未残战斗队"的队员,见到这阵势,见到七具尸体,都着了慌,纷纷作鸟兽散,回家闭门不出。冯麻子、金宝也害了怕,也随人溜回了家。街上就剩下联合派的人。赵刺猬这时也回到了家,他是从后院跳墙头进去的。家里老婆孩子老母亲都被院子外的人群吓傻了,在抱头"呜呜"地哭。他那个玻璃球眼大儿子满院子乱跑。狼狗吓得也躲到了窝里。赵刺猬本来想立即与赖和尚、李葫芦坐下谈判,商量时局,没想到他们利用这件事包围了自己家。他从门缝里看了看外边愤怒的人群和七具尸体,又看到满街没有一个"锷未残战斗队"的人,就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被人困住,心里也十分害怕。但他突然看到人群正中的赖和尚,赖和尚在尸体后镇定自如的样子,他突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赖和尚的用意。这时卫东卫彪已经指挥人在用大木桩撞门,死者家属开始喊: "杀了赵刺猬全家!" "让赵刺猬全家替俺偿命!" 等等。赵刺猬老婆孩子都跑过来抱住赵刺猬的腿,哆嗦着让他救命。赵刺猬这时倒不害怕了,长叹一声: "想不到真要完了!" 于是到自己住室去了一趟,然后来到院子,不慌不忙打开了"咚咚"响的大门,从院子里走出来,走到了灯笼火把下。赵刺猬突然从院子里主动出来,令灯笼火把下的人吃了一惊。抬大木桩的人也愣到了那里。所以一时倒没了口号声,也没人说话,都看着他。人群中惟有赖和尚没有吃惊,也没看赵刺猬,他在看地上的尸首。赵刺猬倒没看众人,只看着赖和尚,对赖和尚说: "和尚,咱哥俩也搭伙计十几年了。今天我头一回佩服你。" 赖和尚说: "现在还扯那些干什么?你是血债累累的走资派!" 赵刺猬一笑: "我血债累累?打仗的时候我在场吗?咱俩不知谁血债累累呢!" 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圆木头疙瘩: "你不就是要这个小木头疙瘩吗?我给你不就完了,还管得着花七八口人?" 接着将那个木头疙瘩扔给了赖和尚。不过小木头疙瘩没有扔准,还落到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身上,然后再滚落到地上。卫东上前捡起木头疙瘩,递给赖和尚。赖和尚接过疙瘩反过来看,上面已布满红红的血迹,转着疙瘩的一圈字倒没错,是这个村子的名字。 第四部分 文化 附记 夺权胜利了。赖和尚成了支书。大家掩埋过尸体,开始庆祝夺权胜利。赖和尚让庆祝胜利的人,共同吃了一次"夜草"。几百口子在一块吃,十分热闹。赖和尚让杀了两头牛。夺权以后,赖和尚又拉着一车西瓜,到公社作了汇报。公社现在夺权掌权的正好是甲派,甲派吃完西瓜,就承认了赖和尚的夺权。赖和尚上台做的第一件事,是号召大家大养其猪。 赵刺猬下台以后,离开村子,住到闺女家去了。"锷未残战斗队"被人家夺了权,大家树倒猢狲散。几百口子战斗队队员,有几个月见了人不敢抬头。赖和尚倒也宽宏大量,将他们进行了收编。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凡是愿意反正参加"偏向虎山行"的,一律收编。大家都踊跃改正站队,参加"偏向虎山行"。在收编队伍中,赖和尚和李葫芦又发生了矛盾。李葫芦也想收"锷未残"一部分人,编到自己"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中去,并派卫彪私下里去做工作。赖和尚发现这一苗头后,约李葫芦单独吃了一次"夜草"。赖和尚不知让人从哪里弄了两根驴鞭,让牛寡妇卤了卤,两人一人一根,用手握着吃。当驴鞭啃到一半,赖和尚问: "葫芦,早就想找你商量商量,夺权取得了胜利,你有些什么想法?" 李葫芦啃着驴鞭说: "我没有什么想法。" 赖和尚说: "听说你也在搞收编?" 李葫芦心里有些发虚。他看着赖和尚,又为自己心里发虚感到有些恼怒。妈的,两派联合取得了胜利,你能收编,我就不能收编?于是说: "上次打仗,我这边也死了两个人,所以这次也招了几个!" 赖和尚一笑: "招吧,招吧,我同意。宁肯我少招几个,你那边也该多招几个!" 李葫芦吃了一惊,看着赖和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赖和尚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李葫芦。李葫芦看他纸上写着: 兹任命李葫芦为村革命委员会主任。 下边盖的是村里的公章。红牙牙的印迹。 赖和尚说: "自夺权以来,这枚章是头一回用!" 李葫芦这时倒有些感动,捧着那张纸说: "老叔,你看你,我想都没想,你就替我考虑到了!" 赖和尚扔下半截驴鞭,倚到炕上被子垛上,手掐一根席篾子剔着牙: "我年纪一大把,总有退的时候;退了以后怎么办?还得依靠你们年轻人!要是单为我自己,我连这个权都不夺!" 李葫芦说: "这么说,倒是我心眼小了。老叔,听你一句话,我算明白了,这个编我不收了!" 赖和尚一笑: "该收还要收。" 又问: "小癞整天干什么?" 小癞是李葫芦的兄弟,小时候学过编牛套,长大爱到地里看瓜,现在西瓜秧拔了,他整天没事,在家呆着。李葫芦说: "他还能干什么,在家呆着。上次打仗,他伤了一根手指头!" 赖和尚说: "我准备将你们的广播站升一级,升成村里的,你是革委会主任,由你管着。等小癞手指头好了,就让他当广播员算了,也算革委会里的人,每天给他记十分工!" 李葫芦又有些感动,说: "老叔全是好意,为侄子好。只怕小癞干不好!" 赖和尚说: "谁一开始能干好?干干不就会了!" 这样这个事情就算定了。事情全部决定以后,"夜草"就结束了。从第二天起,李葫芦就停止了收编,广播站也归了村里。李葫芦的副手卫彪有些不满,埋怨李葫芦为了自己一个革委会主任,出卖了"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和造反团的广播站。卫彪找到李葫芦,气呼呼地说: "编还得收,广播站不能交出去,要投降你自己投降,我还要领着大伙干!" 李葫芦给他倒了一碗水,说: "一开始我也不想投降。可赖和尚这人不可小看。夺权刚成功,就真把个革委会主任让给咱。再说斗还能斗出个什么结果?赵刺猬不比咱厉害?还斗不过他,咱能斗过他?斗来斗去,说不定咱也成了个赵刺猬!" 卫彪撅着嘴说: "可不,你自己弄合适了,当然你不愿意斗了,可丢下俺这一帮弟兄怎么办呢?" 李葫芦拍着巴掌说: "老弟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当了革委会主任,还能扔下你不管?好赖得给你弄个副的!" 卫彪不再说话。 赖和尚任命李葫芦为革委会主任,也引起了卫东的不满。他的不满主要是针对赖和尚。自己给他出生入死卖命,临到头却卸磨杀驴,革委会主任不给自己,却让他双手捧送给别人。这样处理事情,以后谁还给你卖命?所以他也气鼓鼓地找到赖和尚,要撂挑子,连战斗队的副队长也不干了。赖和尚以前发现卫东有野心,所以不敢重用他;现在见他来撂挑子撒气,更证明了自己的判断。不过他没有发火,也只是倚在被子垛上一笑: "老叔知道了,知道你为李葫芦生气!" 卫东说: "让他当革委会主任,我死也不服!" 赖和尚用手点着他说: "说你年轻,你还真是年轻,不懂老叔的心思。一个革委会主任有什么好?无非是个空架子,关键还是这个!" 用手握了握拳头,又说: "你当你的战斗队副队长,现在战斗队又收编得那么大,手下一帮人马,将来说什么不算?为什么非争一个空职?" 卫东说: "他过去一个卖油的,有什么资格当主任?" 赖和尚说: "蒋介石过去是一个流氓,不也照样当了委员长,他要现在投降咱,毛主席照样给他弄个副主席,这你还不懂?毛主席真能把他当个副主席用?老叔眼不瞎,将来依靠的还是你!" 卫东撅着嘴不说话。 这样,村里大局已定。支书赖和尚,革委会主任李葫芦,副主任卫东、卫彪。从此村里的"夜草"又成了一摊,恢复成"文化大革命"以前的样子。只是过去赵刺猬当政时吃"夜草"在吴寡妇家,现在改在牛寡妇家。 大局已定,赖和尚又回过头来处理上次械斗打死人的事。上次械斗死了八个人,其中七个是赖和尚、李葫芦联合派的,凶手是赵刺猬"锷未残"的。死者家属常来找赖和尚,让他做主报仇,赖和尚说: "你们不要慌,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时间一到,一定要报!" 现在村里大局已定,赖和尚就腾出手来处理这件事。县公安局军管组得知这村闹派性打死人,已催过几次,现在赖和尚通知他们来人调查。来人中又有老贾。老贾一进村就说,谁杀人谁偿命,还管你派性不派性啦?村里赖和尚亲自协助老贾他们工作。其实案子很好查,当时谁用镰刀开的肚子,大家都知道。只是大家当时开肚子时,都想到是为了"文化大革命",为了夺权和反夺权,没想到日后还要追查,开了肚子还要偿命。开肚子的"锷未残战斗队"队员,现在都被查出来,用绳子捆上了。其中有两个是站队站错了又站了过来的队员,已经参加了赖和尚的"偏向虎山行",但因为站过来之前杀了人,所以也不能逍遥法外。冯麻子、金宝当时虽然没有直接开肚子,但他们是开肚子的指挥者,所以也被抓了起来。冯麻子倒没什么,捆他的时候,还意气昂扬的;金宝一见老贾的绳子就吓稀了,以为一捆走就活不成了,所以赶忙跪到地上向跟老贾站在一起的赖和尚磕头: "老叔,饶小侄这一次吧。怪小侄年轻,站错了队。早知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保赵刺猬,早参加你这个战斗队了!" 赖和尚照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早知这样,那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你后悔了,当初你可威风着呢。也尝尝跟老子做对的滋味吧,下辈子你就改了!" 一挥手,老贾就上去把他捉上捆住了。 照卫东、卫彪的意思,光捆冯麻子、金宝还不行,除恶务尽,还得捆赵刺猬。赵刺猬是"锷未残"的总头目,一切罪恶应由他承担。赵刺猬不在村里,住到了闺女家。卫东卫彪就要派人到他闺女家村上抓他。但老贾止住了他们。因为老贾与赵刺猬很熟,同时也考虑杀人时他不在现场,不知不为过,不应担多大责任。他征求赖和尚的意见,劝赖和尚说: "过去都是一块的伙计,谁还不知道谁?他现在已经把公章交给了咱,人家又没杀人,应该留条活路!" 赖和尚说: "当然应该留条活路。这是他住到了闺女家。他不去闺女家,住在村里,我也不会太让他过不去。每天吃夜草,还少不了他!" 于是赵刺猬就没有被抓起来。 赖和尚"偏向虎山行"这边也被抓起一个。因为"锷未残"那边也死了一个人,是这边人杀的。这人叫吕二球,过去是个剃头的。那边开肚子用的是镰刀,他开人家肚子用的是剃刀。因为这边只有他一个人有剃头刀,所以肯定是他开了人家肚子,现在老贾也把他抓了起来。吕二球被抓起来,感到十分委屈:"锷未残"被夺了权,抓他们的人是应该的;自己在胜利这边,如何抓自己?所以他在被捆时,朝赖和尚吆喝: "和尚,你抓人可抓错了!我是为了保你,才用剃刀杀了人,现在你怎么把我抓起来了?和尚,你可得讲良心!" 赖和尚叹口气说: "我知道兄弟你是保我,可我并没有叫你拿剃刀杀人!兄弟你过去保我,现在我不会不讲良心。兄弟你放心去吧,家里老婆孩子我替你照顾,不用你操心!" 说完转身离去。吕二球也被绑了起来。 人全绑齐,开始往县里送。本来说县里派大卡车来拉,可大卡车走到半路坏了,只好由村里出一辆马车去送犯人。犯人们挤在车厢里,周围扶手上坐着公安局军管组的人。路上犯人问老贾: "老贾,这回县里不会杀了我们吧?" 老贾说: "你们杀了人,怎么不该杀你们?" 犯人说: "这次我们没有一个人是为自个,都是为了文化大革命,为了刺猬和和尚!" 老贾冷笑一声: "为了文化大革命,为了刺猬和和尚,刺猬和和尚在哪里?人家一个在闺女家住着,一个当了支书,你们呢,要进监狱!" 犯人说: "这回饶了我们,下次我们不这样了!" 老贾说: "下次?那就等下辈子吧。也许下辈子你们清楚些。" 犯人听老贾这么说话,料定这回必杀无疑,要见阎王爷,于是都掩面"呜呜"哭起来。 犯人被押走一个月,下来一个通知,除了冯麻子和金宝,其余八个直接杀人者一律枪毙,让家属做好准备,枪毙那天去刑场收尸。收尸时,注意每人带上二毛五分钱的子弹费。 过去的邻县县委书记孙实根又从邻县回村里一趟。上次回来是步行,这次回来又坐上了吉普车。"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被打倒,现在各级政权实行三结合,他又被结合成革委会副主任。虽然当副主任不如当县委书记,但当副主任总比仍让打倒强。当了副主任,各方面关系也理顺了。老婆闹了两年之后,也不再跟他闹了。里外心情都舒畅许多。在当了革委会副主任不久,他又想念起老母亲,于是就坐吉普车回来一趟。他吉普车在村里一停,大家马上就知道了,支书赖和尚、革委会主任李葫芦、副主任卫东、卫彪都赶到了他家。上次他步行回来,被村里造反派抓去斗了一把,现在见赖和尚等人来,还心有余悸,问: "和尚,上次我回来斗了我一把,这次你们是不是又要斗我?" 赖和尚拍着巴掌说: "老叔说哪里去了?上次斗你的是赵刺猬,赵刺猬已经被打倒了,我们是保老叔的,怎么会斗老叔?" 孙实根笑着说: "看你们这么多人来,把我吓了一跳!" 李葫芦说: "你上次回来是走资派,所以有人斗你;现在你是县革委会副主任,巴结还巴结不上,怎么会有人斗你!" 见李葫芦这么说话,赖和尚瞪了他一眼。到底是刚当干部,连个话都不会说。但孙实根并没介意,捋着满头的白发笑,边笑边点头: "还是葫芦爱说实话!" 当天晚上,赖和尚让牛寡妇准备了一席丰盛的"夜草",请孙实根去吃。孙实根因要夜里给老母亲洗脚,剪脚趾甲,便推说自己胃不好,夜里不宜吃东西。赖和尚几个拉不动孙实根,就把孙实根的司机拉去吃。不过"夜草"准备半天,没请到正主儿,只请过来一个司机,赖和尚等人心里都有些不满。过去斗你你来,现在请你吃"夜草",你倒架子大了?"夜草"上菜是好菜,有鸡有蛤蟆,还有兔肉;但酒不行,是红薯干酒,一喝就上头,"轰轰"的。几个人便轮流用酒灌司机,你灌一杯,我灌一杯,把对孙实根的怨气都撒到他身上,把个司机灌得钻到了桌底下。等到第二天早上,司机酒还没醒过来,瘟头瘟脑的。开上车与孙实根上路,到了半路,酒又发作,差一点将车撞到一根电线杆上。把孙实根吓出一头汗。孙实根只好叫他把车停下来醒酒。等酒彻底醒过来,已是下午。到了邻县县城,已是晚上。孙实根老婆见孙实根这么晚才回来,脾气大发: "你不是说今天一早就能赶回来,怎么一直拖到晚上?在你家呆了那么长时间,还是与你地主娘有感情!" 孙实根在路上等司机醒酒等了大半天,身子已十分疲惫,这时也懒得向老婆解释司机酒醉的原因,只是叹口气说: "看来这村子是回不得了!" 从此,孙实根很少回来。他很少回来,村子还照样发展。长时间不回来,还引起赖和尚等村干部的不满,认为他长时间不回来,是怕回来见面多了,沾了他的光。赖和尚骂道: "有名在外边当县委书记,不就六○年运回来两马车红薯干?别的谁沾过他的光?这不跟村里没出县委书记一样?" 停了两年,孙实根在邻县又一次被打倒,赖和尚等人就不客气,派人送过去一捆大字报。大字报上着重揭发了他的地主家庭。邻县得到孙实根家乡提供的炮弹,斗争起孙实根来更有了劲头,好找历史原因。孙实根受别人斗争不怎么在乎,见家乡这样对待他,看着那一张张大字报上面写着他爹他爷爷的事,与自己扯在一起,心里感到冰凉。受过斗争回家,家里老婆又跟他闹起来。左思右想没有活路,也不知当初参加革命,现在又在这县里当个头目是为了什么,于是就在一天晚上,怀揣着老母亲的照片,从他所住的家属楼上跳了下来。家属楼有六层高,本来应该摔死,可他首先落到了一个自行车棚子上,在车棚上砸了一个洞,又落到地上,所以没有摔死,只摔断了双腿。从此孙实根成了个瘫子。但造反派并没有饶过他,说这地主分子想自绝于革命,从此用大箩筐抬着他四处斗争。这年四月,他的老母亲在家乡悄然去世,终年七十六岁。当时孙实根正在外边坐着萝筐四处挨斗,并不知道。村里赖和尚等人也没有让人去通知他,只是派了几个民兵草草将她埋进了乱坟岗。 孙家老太太死后三个月,村里又发生一次大动荡。这次动荡来自上边。本来一切都大局已定,但突然事情又发生变化。赖和尚在公社一直依靠的是甲派,被打倒的赵刺猬依靠的是乙派。一开始乙派占上风,后来兴起夺权,甲派夺权胜了利。赖和尚也就是在这时候夺了赵刺猬的权,成了大队支书。本来大局已定,甲派在人事上都已安排妥当。但突然有这么一天,有一个大人物到这县上来,说了一句话,又改变了甲派乙派的命运。大人物坐车在街上走,看到街里墙上有乙派残存势力贴的一条标语:"大局已定,乙派必胜"。当时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巧合,当车子开到那里,他念了一遍那条标语,点了点头。大人物吃了一顿饭,下午就回去了。但他上午点的那一下头,却留给县里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乙派要东山再起,向甲派再夺权,说甲派夺权夺错了;甲派说大人物读的是"大局已定,甲派必胜",大人物吃饭就是由甲派头目陪同的,要集结力量镇压乙派的反扑。这风波波及到村里,本来该赵刺猬东山再起,向赖和尚再夺权;赖和尚应该镇压赵刺猬。但由于上次赵刺猬的"锷未残战斗队"败得太惨了,赵刺猬离开村子住到了闺女家,赵刺猬的副手冯麻子、金宝都被装进了监狱,"锷未残"的队员也被赖和尚收编了,树倒猢狲散,难以成什么气候。赖和尚得知这一消息后,还赶快做出一个规定:不准赵刺猬从闺女家回村。本来考虑他在台上时,肯定贪污过村里一些钱财,带到了闺女家,准备调查追究,现在又做出规定,只要他不回村,不破坏村里的安定,可以暂时不追究。这规定做出以后,赵刺猬真是三个月没回村。赖和尚有些放心。但这时他领导班子内部,又发生严重分歧,令他头疼。革委会主任李葫芦自当了革委会主任,倒很老实听话;但革委会副主任卫东卫彪,似不满足他们的位置,背后常有些活动。卫东本来有野心,赖和尚知道;卫彪对他不满意,他也知道。但赖和尚知道他们两个之间也有矛盾,所以安排在自己手下很放心,没想到他们两个有一天会重新联合起来,背后搞名堂。卫东卫彪之间,过去因为路喜儿是闹过很大矛盾,但上次路喜儿在战斗中已经死亡,两人又都已成家娶了老婆;虽然当初卫东曾独霸过一段路喜儿,但也只是摸摸索索,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便宜,也令卫彪放心,所以两人关系有所缓和。现在两人又都对赖和尚有意见,便开始重新团结起来,共同对付赖和尚。两人对赖和尚的意见是:一、上次在职务安排上,把革委会主任安排给李葫芦,没有安排给他们,处事不公;二、通过一年多共事,发现赖和尚和赵刺猬没有什么区别,应再做支书,也应打倒,支书索性应由他们来做。赖和尚觉察后,觉得最好的解放办法是将他们撤掉,但卫东卫彪两个长期掌握着"偏向虎山行"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两个战斗队,手下已弄起一帮人,一时也不敢动他们。卫东卫彪也觉得现在不比以前,以前势力都在人家手里,自己只是一个小雏;现在羽毛丰满,何不借这再夺权的风试巴试巴?只是如何才能把赖和尚赶下台,自己的势力如何用,两人还缺乏经验。为此两人曾背着赖和尚、李葫芦单独吃过几次"夜草"。商量的结果,都觉得赖和尚不好打,和风细雨他不会下台,应将两个战斗队中自己的人公开拉出去。但在团结不团结、保留不保留李葫芦的问题上,两人又有分歧。卫东主张全部打倒;卫彪说将赖和尚一个人孤立起来,更利于打倒。同时两个人又觉得自己名声都太小,不足以扛起重新拉队伍的大旗,卫东主张将已经倒台的赵刺猬请回来,挑赵刺猬做大旗;打倒赖和尚以后,咱们做正的,让赵刺猬做副的。卫彪说这样固然可以,但怕赵刺猬不同意。所以他们还想与住在闺女庄上的赵刺猬进行一次秘密接触,看他同意不同意。卫东和卫彪商量的结果,没几天被赖和尚知道了。赖和尚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撇开卫东卫彪,召集一些战斗队的小组长,也开了一次秘密会议。 阴历五月初,两派开始正式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