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飞泪》 楔子 她从小到大一直喜欢他。 每一次,看见他披着行云流水一般的青色长袍,孤独的身影穿过空荡荡的长廊,看见他脸上挂着寂寞的神情,她的心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有些疼痛,亦有些牵挂。 每一次,当他与自己亲昵地谈笑,当他的身体靠近自己,她就会莫名地浑身激颤,一颗心如在浪尖,抛至空中,又重重地跌落,双颊泛紫泛红。 这些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烈。 她本来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直到有一天,奶娘的女儿橘衣悄悄捧来一大堆禁毁小说供她消遣,小说中男欢女爱的描写恰恰与她的感觉相似,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爱上了他。 但她怎么能爱上他呢? 她是南桓国的九公主,而他,是她父皇的养子。 他俩以兄妹相称,如果相恋,等于乱伦! 父皇是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而一向听命于父皇的他,大概也不敢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所以,她一直把这颗爱恋的种子藏匿在心里,偷偷为它浇灌,让它悄然成长。 然而她也知道,这棵爱情之树是藏匿不久的,再过几日,她便满十六岁了。在南桓国,十六岁是出嫁的年龄。她必须在父皇为她择婿之前,让他明白她的心意。 如果,他怀有与她相同的心事,即使触怒龙颜,她也要跟他在一起……如果,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小妹妹,她也可以趁早死心。 可这难以启齿的话语叫她如何开口呢? 素来聪明大胆的她,不知所措了。 整天坐在窗前发呆,咬着指甲,绞着手缉,只为了这一个难题--她该如何开口? 第一章 「在想什么呢?」 今天并非什么大日子,宫里的人却忙碌得紧,一大早,便看见远远的长廊上,宫女和太监穿行而过,像一长串彩色的鱼。 翩翩正在观望,忽然,感到一个巴掌重重地拍在她肩上,有人在耳边叫嚷。 她回眸,看到奶娘的女儿橘衣蹬着一双绣花鞋来到她的身边。那鞋头上缀着一只银铃,小脚一踢,便发出叮叮叮的清悦之声。 橘衣是她从小到大最要好的玩伴,每当她闷的时候,只要橘衣一出现,准能让她恢复笑颜。橘衣也是宫里的小灵通,但凡有什么新鲜事,总能知晓一二。 「他们在忙什么?难道我那个花心的父皇又要选秀女了?」翩翩指着窗外问。 「嘿,的确是皇上要选美,不过,并不是为他自己,」橘衣笑嘻嘻地摇摇头,神秘地竖起一个指头,「是为了另一个人。」 「谁?」准是她那些跟父皇一样花心的兄长吧? 「这个人跟-最熟了,难道他从来没有跟-提过?」 「怎么?」翩翩一惊,「-是说……这次选美是为了玄熠哥哥?」 公子玄熠,父皇的养子--她的心上人。 「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过呢?」她顿时愁眉紧蹙。 他不提此事,是因为觉得此事不值一提,还是因为他并不愿意与她分享心中的秘密? 上苍怎能如此对待她!她还没来得及试探他对自己的心意,他就要娶妻了…… 「玄熠公子大概是不好意思吧。」橘衣猜测道。 「不对呀,父皇怎么忽然大张旗鼓地替他选妻了?」摇摇头,她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从前,他对玄熠哥哥可不太好啊!」 十年前,南桓帝把玄熠领进宫,虽然,请来最好的师傅教他读书习文、骑马射箭,给他吃穿,让下人们称他为「公子」,但对他的态度却一直冷冷淡淡的。 宫里的人都知道,玄熠的身份和地位,比不上那些真正的皇子,他只是寄人篱下的一个孤儿,就算他文韬武略无所不精,就算他的才华赛过了翩翩所有的哥哥,也不可能像真正的皇子那样上朝听政,他只能处理一些宫中的琐事--那些管事太监也能处理得很好的琐事。 所以,玄熠个性孤僻,平日沉默寡言。 不知道他这种沉默的性格是否与受到的不公待遇有关,或者,他只是哀怨自己的身世,出于骄傲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悲伤,用沉静如潭的外表来掩饰。 「或许皇上知道自己从前对玄熠公子不太好,出于内疚,所以想补偿他一下,给他物色一个完美的妻子。」橘衣咬着唇寻思,「又或者,皇上发现玄熠公子的才华实在难以埋没,所以为了让他忠心耿耿地替自己办事,故意给些好处收买他。总之,这次选美的事,肯定假不了。」 「-怎么知道假不了?」翩翩不服,「这种道听途说的消息,哪有千真万确的。」 「什么道听途说呀!」橘衣嚷起来,「是我亲眼所见。」 「-见到什么?」 「我今天看到吴公公往玄熠公子宫里送东西呢,出于好奇,我假装一个不小心,把那箱子打翻了……哎呀呀,-猜,我看到什么?」 「什么?」翩翩睁大眼睛。 「天啊,都是美人图!」 「美人图?」 「对呀,千娇百媚、环肥燕瘦的美人,应有尽有……我怀疑整个京城里待嫁的闺女,哦,不,整个南桓国待嫁的闺女都在那些画里了。」 「真的吗……」铁证如山,她的一颗心凉了一大半。 「对呀,平白无故的,送给玄熠公子这么多美人图做什么?除了让他选妻,还能有别的解释吗?」橘衣大力点头,「嗯,肯定没错!-如果不信,可以亲自到玄熠公子的宫里瞧瞧--瞧了,-就死心了。」 「死……死心?」翩翩装傻,「什么意思?不知道-在说什么……」 「哈哈,」橘衣笑着拍拍她的肩,「我的好公主呀,-的心思,别人不明白,我还能不懂?」 「我的什么心思?」她继续假装。 「哼,不要装了!-的样子跟那些禁毁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模一样。」 「胡说!」她捂住羞红的双颊抵赖。 「看见玄熠公子-就兴奋不已,一听说他要娶妻-就愁容满面,难道还不是跟那些幽幽怀春的女主角们一个样?喂喂喂,-要快一点哦,否则『公子嫔』的人选一定,-就没有希望了。」 「死丫头,听不懂-在说什么!」她打了橘衣一下,「我找别人玩去,再也不理-了。」 说着,便往玄熠的住处跑去,任由身后朗朗的笑声直冲云霄。 玄熠公子就住在西边的翊坤宫。 那儿最为幽静,听说从前是一个受到冷落的妃子的处所,妃子死后,阴魂仍常在那儿徘徊。但玄熠并不忌讳宫中的这些流言,当他长到十六岁,南桓帝让他自个儿挑一个住地,他便选了这个地方。 翩翩入了宫门,一路走来,只听见翠竹在耳边哗哗作响,空中满是瑟瑟的凉意。 她不由得打了个颤,拉紧了衣领。 这里跟她的住处真是大相径庭,她的景阳宫,处处盛开着艳丽的牡丹,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而这里……却只有寂寞的细竹。 人们都觉得奇怪,那样沉默的玄熠跟那样活泼开朗的她,怎么会成为如此亲昵的好朋友?其实,她也一直不太理解。 只记得那一年,玄熠刚刚进宫的时候,在学堂里,皇子们都远着他,因为轻视他的身份而不愿与他说话,惟有她笑嘻嘻地坐到了他的身旁,叫他「哥哥」。师傅在上面念书,她便在下边悄悄把干果子递到他面前,问他倦了没有,想不想吃零嘴……那以后,她便成为了玄熠在宫里惟一的朋友。 其实相处之后,她发现他并非像传说中的那样冷漠,只是太喜欢蹙眉,彷佛内心埋藏着一个幽密的湖,湖水寒凉,深不见底。 她无法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伤心事,又或者,他本没有什么太过伤心的事,只是寄人篱下的孤儿都会蹙眉吧? 轻轻来到他的窗帘外,本想调皮的捉弄他一下,给他孤单的生活增添点乐趣,不料,却无意中踢到了旁边的花盆,砰的一声巨响。 「是九妹妹吗?」里面传来他的声音。 惨了、惨了,这一回想逃也逃不了了!翩翩只得吐吐舌头,掀帘而入。 窗上蒙着翠色的纱,滤去了阳光的金黄色,把室内映得也如同窗外的竹一般幽绿,满屋清凉。 玄熠就坐在书桌旁,端端正正抄着一张帖子,头也不抬,浑身透着静谧。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走过去,俯身支在桌前,撑着下巴看他。 「早闻见-的香气了。」他仍旧眼睑低垂,浓密的睫毛遮着锐利的眼睛。 他竟然会注意到她的体香?还以为一向严肃的他不识女孩儿的风情呢!这让她不由得脸儿一红。 她偷偷地瞄了一眼他的脸庞。 他的脸庞俊美之极,第一次目睹这张脸时,她有种异样的感觉,但究竟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清楚。 直到某次她对着镜子凝视,这才忽然觉察,原来,那张脸竟跟她的有几分相似。 那样尖挺的鼻梁,那样湖水碧波似的眼睛,那样勾着优美弧形的嘴唇……他简直像她同母所生的亲哥哥,一个相貌比她还要漂亮的哥哥。 然而,他只是她父亲的养子。 翩翩觉得,她已经隐隐猜到了父皇收养他的原因--大概,因为他长得太像皇家的人了吧? 「喂,你最近在忙什么?」她试探道。 「不过一般宫中琐事。」 「喂,听说父皇最近特别重视你。」她暧昧一笑。 「何以见得?」他不动声色。 「比如……大张旗鼓地替你选一个十全十美的妻子呀!」咬了咬唇,她索性说出答案。 「哦,原来-是指这个。」玄熠淡淡一笑,「皇上的确跟我提过此事。」 「听说父皇还把许多仕女图送到了你的屋里?」眼珠子骨碌一转,她企图找出那些仕女图的所在。 「嗯。」他点了点头。 翩翩顿时感到身子一软--终于证实了那噩耗是真的,她无力得都快昏过去了。 「能把那些仕女图让我瞧瞧吗?我最喜欢看美人了。」她支撑着自己,强颜欢笑道。 「都在那儿呢。」他指了指墙角的箱子,「我手上沾有墨,不方便取出来,-自己去看吧。」 说罢,继续抄他的帖子。 她得到许可,迫不及待地蹦到箱子面前,七手八脚地,把里面的画卷全数倒了出来。 不看还好,这一看,一颗心更凉了! 她自认还算美貌,没想到,天下间还有这么多美貌不输于她的女子,而且,那神态、那姿势,优雅出尘,宛如奔月仙子,不像她一般孩子气。 玄熠又不是瞎子,怎么会放弃这些高贵温柔的美人,而喜欢的捣蛋任性的她?就算对她心存着一丝好感,也不会为了她,拒绝这些美人的……男人不是都很花心吗?例如她的父皇。 「哥哥你喜欢哪一幅?」嘟着嘴半晌,她才犹豫地问。 「我还没看呢。」 「什么?」她一怔,「你没看?为什么?」 「一直在抄帖子,还没时间看-若没事干,可以帮我挑挑,免得皇上问起来,我不知如何回答。」 「咦,真的?哥哥你让我帮你挑?」她窃窃欣喜。他对选妻之事如此漠不关心,是否表示他对此事根本不感兴趣? 只要他暂时不娶妻,她就能获得多一点时间与他相处,就可以斟酌着说出那些难以启齿的心里话……翩翩彷佛沙漠中的旅人在饥渴的极限猛然看到水源,顿时兴奋不已。 「这一个不好,太胖了,胖的人吃得多,将来哥哥你会养不起她。」她故意对着那些美人图挑三捡四,「这一个也不好,太瘦了,瘦的人可能会生不出孩子,哥哥你将来会绝后的。还有这个,更不好,太妖艳了,哥哥将来会担心她红杏出墙……」 绞尽脑汁,把天底下形容女人的坏话统统说光,直到她理尽词穷。 玄熠忽然笑了,搁下笔,像看着一个淘气的小孩那样看着她,「公主殿下,高抬贵手吧,照-的标准,可能我这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了。」 「宁缺勿滥!」她嘟着嘴反驳,「婚姻大事怎能草率?如果这里面没有合适的人选,哥哥你干脆暂时别成亲,好不好?」 「我什么时候成亲都无所谓,可是皇上会答应吗?」 「我可以替你去向父皇求情,反正他那么疼我,凡事都听我的。」 「看-那着急的样子,好像很不想让我成亲似的。」他莞尔道。 「我……」翩翩羞红了脸,「我当然不想让你这么快就成亲了……否则谁陪我玩?」 「但我总不能陪-一辈子呀,-还是趁早找个称心如意的驸马,让他天天陪-吧!」 「谁说你不能一辈子陪着我?」她气恼地跺着脚,「赶明儿我叫父皇下一道圣旨,让你一辈子也不能离开我!」 「这样的圣旨没有道理,皇上身为一代明君,不会如此霸道的。」他摇头不信。 「如果……我能找到一个正当的理由呢?」她敛紧一张小脸,严肃道, 「哦,什么理由?」他仍旧一副与她玩笑的口吻。 他让她找个驸马来陪她,如果让他变成她的驸马,岂不是就可以天天陪她/,永不分离了?但她知道这样的话语不能轻易出口,否则会把他吓一大跳,吓得想逃……她必须等时机成熟时再开口,让他跑也跑不掉。 「暂时不告诉你。」她摇头晃脑,讳莫如深地回答。 这时,有宫女进来奉茶,翩翩跳将起来,指着那一大堆仕女图对那宫女道:「去传太和殿的吴公公来,就说,这些寻常女子玄熠哥哥一个也没看上,让父皇为他另挑些好的。」 宫女错愕地看着图上美人的玉颜如花,又错愕地看了看玄熠,彷佛惊异于这个男人挑剔的口味。而被冤枉的玄熠则苦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据说,那日她叫宫女传给吴公公的话,父皇信以为真。当天晚上,南桓帝便下令宗人府重新拟定公子嫔的候选名单,命宫廷画师重新绘画,宫里再一次忙碌了起来。 成功地拖延了玄熠选妻的日期,翩翩得意扬扬。这意味着,她的心上人暂时不会离开她,让她赢得机会向他吐露心声。 这一天,她换上火红色的骑装,站在马厩旁眺望等待。 太阳正挂在那棵橡树上,每日的这个时候,是玄熠教她骑马的时间。 玄熠一向守时,好几次,她还在梳妆打扮,他就已经在此等候。但今天,不知为何,竟迟迟未见他的身影。 翩翩等得焦急,索性牵着马儿往翊坤宫的方向寻去,不巧,却看到三公主迎面朝她走来。 姊妹当中,她与三公主最为不和。 这全怪父皇太过疼爱她。有一次,三公主做了一套新衣裳,她无意中在父皇面前提了一句「三姊姊新做的衣服好漂亮」,父皇便立刻命三公主把那衣服送给她,弄得三公主勃然大怒,从此跟她反目成仇。 老天爷,她真冤枉,丝毫没有夺人所爱的念头,却揽上了恃宠而骄的罪名。 说实在的,有时候,她真觉得父皇宠她宠得太过份了,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比如,每次有外国进贡来的礼物,他总是让她先挑;每次举行盛宴,只有她能坐在父皇的身边;记得有一年她出了水痘,父皇便不理朝政,甚至不理会前方的战事,整日守护在她床前,龙颜霎时像衰老了十岁……每个人都知道,九公主翩翩是天底下最最不能得罪的人,得罪了她,就等于得罪了南桓帝。 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 在南桓国,男孩子一向比女孩子受到重视,父皇不应该把心思多放一点在她那些兄弟们的身上才对吗? 就算父皇偏爱女孩子,她的姊妹们全比她斯文听话,为何父皇只对她一个人如此宠溺? 或者像另一些人所说,父皇对她这样好,是念在她那早逝母亲的情份上? 可这话就更不对了。 父皇的宠妃一向多不胜数,比她母亲更受宠、更早逝的妃子也很多,何况父皇已经有好几年不记得她母亲的祭日了,她不认为这是真正的原因。 她有猜想过,说不定宫里年纪较大的宫人会知道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但每次她问及此事,那些宫人便装聋作哑,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让她又是着急又是生气。 「九妹妹,要上哪儿去呀?」三公主素来不与她交谈,今天却意外地笑咪咪迎上来。 「去找玄熠哥哥,他说好要教我骑马的。」翩翩只得客气地回答。 「哦?我看今天是不行,他不会来了。」三公主幸灾乐祸似地睨着她。 「怎么会呢?」她一怔,「玄熠哥哥从不食言的,就算有事不能来,他也会派人来给我传个信的。」 「唉,他这会儿高兴得晕了头,哪还记得-呀!」三公主翻翻白眼。 「他这会儿在做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选妻呀!」三公主故意感叹道,「-是没瞧见,御花园里这会儿可热闹了,官侯家的千金小姐全来了,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牡丹花盛开的时候,园子也没这么热闹呢!」 「选妻?!」翩翩完全呆了,「是今天吗?怎么可能是今天呢?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 「父皇不让咱们这些皇子皇女去凑热闹,因为今天的主角是-的玄熠哥哥嘛!」三公主努努嘴,「我也只是在花坛后边偷偷地站了站,看了两眼就走了。」 「可父皇最疼我了,玄熠哥哥又一向与我要好,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告诉我?」她焦急地嚷。 「对呀。」三公主讽笑道,「我也奇怪,他们怎么没告诉-呢?」 「不行,我一定要去问个清楚!」她一跺脚,气恼地丢下马儿,直往前跑。 阳光明媚、轻风和暖的时节,宫里时常会举办各式园会,邀请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携带女眷前来听曲赏花。 但今天,这些名门闺秀们并非来赏花,而是来「看人」,或者被「看」她们其中的一个,或者不只一个,或许会成为日后的公子嫔。 纵使玄熠并非正牌皇子,不过听闻他是南桓帝看重的养子,各家各户都很愿意把自己的闺女送进宫来,甚至,比送闺女参加选秀更为积极--当公子的正室自然要比当后宫里命运难测的娘娘要好得多。 翩翩停下脚步,站在树丛后,咬着下唇,目光在花园里梭巡。 记得从前娘亲还在世的时候,虽然她年纪小,但每逢父皇选秀之际,她都跟着娘亲一块儿担心--担心父皇有了更漂亮的妃子,会不再宠爱娘亲。 没想到多年之后,这种紧张的心情再一次涌上心头。而当她的目光无意中停留在一个人身上时,不仅紧张,呼吸也似乎凝住了。 那是个穿着淡红衫子的女孩,只见她弱柳扶风似的从花园的另一侧走来,衣袂飘扬,别有一番风味。 看到此人,便让翩翩想起某个夏日的午后,她路过一片荷塘,忽然轻风拂来,空气中扬起荷花的清香--这女子便像那花气弥漫的瞬间,说不出的清爽怡人。 霎时,她便有一种预感,未来的公子嫔大概非此女莫属了。 果然,这会儿花园里无论男女,皆把目光投向了这个穿淡红衫子的女孩,眼中愣怔的神色,表露了他们的惊艳。 皇后算是他们之中第一个有反应的,她站了起来,笑盈盈地握住这女孩子的手,朝身后道:「熠儿,来见见苏将军府上的千金。」 这个时候,翩翩才看清,原来玄熠就站在鸾扇的后面。 他依旧一身素净的青色长袍,依旧垂眉不动声色的模样,但当他抬起头与这位苏将军的千金目光相遇时,眸子里似乎多了一丝闪亮的东西。 然后,他竟微微笑了。 翩翩从未见过他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微笑,那笑容似冬日里淡淡的晨曦,透出难得的温暖。 这笑容,像一根针,刺疼了她的心尖,令她浑身瑟瑟。 不,从小到大,他只对她一个人这样笑过,如今,他竟要把专属于她的笑容给另一个女子?彷佛遗失了心爱的宝贝,她的胸口在疼痛之余,又燃起了恼怒的火焰。 她怔怔地瞧着在皇后的安排下,玄熠与苏姬坐在并排的椅子上,一块翻着戏折子,客气地交谈……瞧着他们这般亲昵的模样,她再也忍不住了,只见她的裙-迎着一阵风,飕飕地扬着,直至站定在玄熠的面前,仍旧在飘动。 但玄熠似乎没在意她的到来,依然侧着脸,跟苏姬在谈笑。 倒是苏姬先抬起了眸子,凝神望着这似乎从天而降的美人,怔了一会儿,立刻起身行礼道:「民女拜见九公主!」 翩翩并不令她起身,只瞪着玄熠道:「哥哥,你为什么失约?」 「咦,九妹妹,-来了?」玄熠这才发现她,「真对不住,今天没有陪-去骑马。」 「你不陪我也该叫人告诉我一声呀。」翩翩嚷道,「为什么害我白白等了半天?」 「哦,是我疏忽了,」他温和地答,「改天我一定补偿-,陪-骑一天,好吗?」 「不好!」她嘟起嘴巴,「我要你今天就陪我!」 「这……」他面露为难之色,「今天恐怕不行了……-看,别人在跟-行礼呢,是不是该先请她起来?」 他不答应她的要求,却示意她理会屈着膝的苏姬。 翩翩胸中有一口气堵着,偏不理会苏姬,「你让我站在马厩那儿等了那么久,我都没说什么呢,怎么,她才站了一会儿,你就心疼了?」 「不要胡说。」玄熠尴尬地略微收起笑容,「我只是觉得苏小姐是客人,总不能就让别人一直这样弯着身子吧?」 「哼!」她索性任性到底,「向我行礼的人多了,有时候我没工夫理会他们,他们都会一直这样弯着身子,也不见他们有什么怨言呀?」 听了这话,他竟然凝起了眉,低沉地道:「苏小姐是我的朋友,九公主也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吗?」 「你……」翩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的玄熠,不但失约于她,反而责骂她?为了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竟然如此对待她? 他居然称这个女子为「他的朋友」,而叫一向与他亲密无间的她为「九公主」?彷佛那姓苏的才是与他青梅竹马的伙伴,而她,是一个疏远的外人。 难道,玄熠真的喜欢这个女孩子?难道,从此以后,他将不再属于她? 一想到这种可能,翩翩整个人就像被惊涛骇浪抛了起来,似乎有种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全身。 「你到底跟不跟我去骑马?」她酸楚地喝问,似在给他最后一个机会。 「恕臣难以从命。」 臣?他居然在她面前自称臣?而且,那俊颜转向了另一侧,彷佛不愿见她,嫌她打扰了他的良辰美景。 她怒气难平,顺手将马鞭狠狠一甩,想将其掷到地上。 「好,你不去,以后也不用再去了!」决裂的话语冲口而出。 谁料,她用力过猛,那鞭子竟偏了方向,朝苏姬挥了过去……苏姬正屈膝俯首,哪里来得及躲避,于是,鞭子真的抽在她的身上,霎时,粉嫩的皮肤被抽出了一条血痕。 「---」玄熠连忙上前扶住苏姬,瞪着翩翩,把她的无心当成了有意。 翩翩呆在原地,百口莫辩,弄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出乎她的意料,忽然变成这个样子。 四周,人们都围观过来,鼎沸之声不绝于耳。这个无心之过惊动了整个御花园,甚至,远远地,传到了南桓帝的耳朵里。 第二章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和殿里,南桓帝的声音严厉低沉,带着一股明显的怒意。 翩翩从未见父皇对自己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她自知闯祸,只得老老实实地缩在大殿一角,一声不吭。 「-可知道,苏姬是苏老将军最疼爱的女儿,」南桓帝继续教训,「而苏老将军身为三朝元老,握有重兵在手,万一惹怒了他,国将不宁!」 「他不是一直对父皇您忠心耿耿的吗?」半晌,翩翩才小声地回顶了一句,「总不至于为了苏姬身上的一点轻伤,就造反吧?」 「-还不知错!」南桓帝喝道,「这些年朕真是把-宠坏了,真该找个人好好管教。」 「孩儿的确不是故意的。」她只得跪下,道明原委,「本以为她会避开,谁知道她那么老实……」 「总之-难辞其咎!好端端的,-干么对苏姬无礼?干么让她跪那么久?如果不是因为她屈膝俯首,也不会看不到那鞭子,更不会受伤。」 「孩儿知错了。」翩翩只得认罪。 说实话,误伤了苏姬,她心中也充满了愧疚,但当时只顾着与玄熠斗气,哪里顾得了这许多?如今回忆起来,只觉得自己真的又笨又蠢,为了逞一时之气,惹玄熠讨厌,让父皇责罚。 如果她心机深沉,或许当时就会笑着迎敌,两面三刀,利用暗藏的手段逼走苏姬,夺回玄熠……可惜她的性子一向如此,直来直去的,从不懂得勾心斗角,掩饰自己的心情,特别,是面对自己心上人的时候。 「有一件事,本想过两年再说,但现在不得不办了。」南桓帝忽然叹了一口气。 「父皇,是什么事?」她很少看到父亲的神情如此幽黯,彷佛要把自己最至爱的宝贝送给他人。 「下个月就是-十六岁的生日,」顿了一顿,他又道:「朕打算为-选婿。」 「啊?」翩翩张大嘴巴,吃惊不已,「父、父皇,我还小呢!」 「十六岁了,还小?-母亲当年入宫的时候,才十四呢!」 「可是父皇您为什么忽然那么关心儿女们的婚姻?才帮玄熠哥哥选妻,现在又要帮我选婿……」腮帮子鼓鼓的,表示了她的强烈不满。 「-玄熠哥哥早该成亲了,是父皇耽搁了他,若再不给他办婚事,满朝文武都会说闲话的;至于-,父皇本来也很舍不得-,想多留-两年,可是-太调皮了,得找个人好好管教一下。」 「不要--」她一声惨叫,「我不嫁人!我喜欢宫里,我要一辈子待在宫里!」 「-嫁出去了,也可以照样待在『宫里』呀!」南桓帝一笑。 「无论嫁给谁,就算他官居一品,我也得随他住到宫外的府宅去,哪还能再留在宫里呀?」父皇是不是被气胡涂了? 「嘿嘿,这世上难道只有咱们南桓国这一处皇宫?」南桓帝意有所指地道。 「父皇您是说……要把我嫁到别国去?」她大吃一惊,一屁股坐在地上。 「对呀!」他点了点头,「各国的求婚使节早就来打探过好多次了,父皇一直念-年幼,舍不得-……但等-十六岁生日一过,就再也没有借口推托了。」 「我不要!我不要!」翩翩哭闹道,「我上面那么多姊姊,要和亲也轮不到我呀!亏父皇平时还说最疼我呢,原来全是骗人的!」 「傻孩子,父皇怎么可能让-去做和亲的牺牲品呢?父皇是真的在为-的幸福着想呵……」抚着她的脑袋他温柔低语,「-想一想,倘若嫁给一个凡夫俗子,等父皇归西之后,-也只能当个平凡百姓;可如果嫁给一个至高无尚的皇子,只要他疼-爱-,将来-仍是皇室中的心肝宝贝,能保一世的荣华富贵,能保子子孙孙享受皇室的殊荣……这样父皇去也去得安心。」 「我、我……」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弄得哭至喘息的她,一时找不到反驳的借口。 不,她不要嫁到别国去,如果去了,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她的玄熠了……见不到玄熠,享受再多的荣华富贵又有什么用?她从小锦衣玉食,并不希罕那些--她不曾拥有的,是心上人的爱呵! 正说着,太监忽传「玄熠公子驾到」,翩翩揉揉蒙-的泪眼,看到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人,从侧门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 「熠儿,你来得正好。」南桓帝道,「快帮朕劝劝这孩子。」 玄熠微怔地瞧着翩翩脸上晶亮的两道泪痕,随即俯首道:「皇上,今日御花园中发生之事,的确是一个意外,何况苏小姐现已无恙,请皇上就不要再责罚九公主了。」 咦?他在为她求情吗?翩翩瞪大眼睛,望着这个对自己时好时坏的男子,原本胸中燃烧的怒火似乎没有那么旺了。 「呵呵!」南桓帝笑了,「不,不是说今日御花园中发生之事,朕是在说替翩翩选婿之事。」 「选婿?」玄熠的星眸中泛起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但这抹光彩很快退去,他清了清嗓子,低低地道:「是指替九公主挑选驸马吗?」 「当然啦,难道还会有别的意思?」南桓帝摇头,「你这孩子,平素那样聪明,此刻竟问出这样的问题……嘿嘿,不瞒你说,翩翩生日在即,各国都已派出了求亲使节,朕正为难,不知该挑哪一国的皇子才好,你也帮朕出出主意。」 「是。」他垂眉凝思,似乎在遵照圣旨想主意,又似乎心不在焉。 「喂喂喂!」翩翩-着腰跳起来,「是我挑选丈夫耶,用得着你们男人在一旁指手划脚的吗?」 「没规矩,有这么跟父皇和兄长说话的吗?」南桓帝瞪了她一眼,「不然-想怎样?」 「把那些什么皇子统统叫来,我要当面挑。」她摆出一副刁蛮的面孔。 「也好。」南桓帝点了点头,「既然是替-选丈夫,当然要以-喜欢的为准……不如就以-过生日为由,把他们统统都请来,如何?」 「不,不要等到秋天过生日的时候,现在就请他们过来吧!」 「呃?现在?这天气渐渐热了,现在发帖子,待到他们来到咱们南桓国,就正值暑热的天了……」 「那有什么?来了正好观赏夏日荷花,还有……」翩翩得寸进尺,「我要玄熠哥哥亲自负责招待各国来客。」 「那怎么可以?」南桓帝一愣,「-玄熠哥哥自己还有事呢……」 「皇上,儿臣愿意。」不待翩翩反驳,玄熠抢先一步道。 这样的回答,让翩翩也吃了一惊--她想让他负责招待各国来客,不过是找个理由拖延他娶妻的时间,可他竟会主动揽下任务,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盼着她早早嫁出去,不要再给他捣乱吗? 望着他那不动声色的俊颜,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七月正值暑热之天,南桓国正式向求亲的诸皇子发出请帖,邀他们到桓都郊外的避暑山庄一聚。 收到这张帖子的人,都知道避暑是假,选婿是真,不过也都微微诧异。 因为,此刻正是一年之中最炎热的时节,让诸国皇子冒着烈日赶往南桓国,实在有违礼数。 何况,天气一热,人就显得不大精神,脸上流汗、身子乏力,再英俊的一个男子也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他的好来--而前来提亲的皇子,当然都想给九公主留下美妙的印象,为何南桓帝不肯体谅一下他们的心情呢? 正在人们议论纷纷之际,忽然,有流言从宫中传出。 据说,挑这个日子择婿,竟是九公主自己的意思!据说,在她的大哭大闹、撒娇耍赖之下,南桓帝终于妥协,把选婿之事临时定在暑热之天。 九公主为何如此?是急着嫁出宫去,还是有其它原因? 有聪明人猜测,大概这位九公主想趁机看看求婚者的诚意--倘若大热的天也照样骑马千里迢迢地赶来,可见此君是心诚的。 而酷暑的天,人总被热气烤得不显漂亮,倘若在这个时候,也依然能英俊地出现,可见此君是真正英俊的人。 这各种各样的猜测自然也传到了翩翩的耳朵里,害她对着镜子笑个不停。 他们全猜错了,此刻,天底下大概不会有人能猜到她的心思。而选婿大典之后,她会把这个古怪的心思告诉一个人。 绞尽脑汁做这些事,都是为了这个人。 选婿的日子就定在七月十七这天,虽然这个时节不太好,但当初派出求婚使节的皇子们基本上都来了,南桓帝在水阁中摆了宴席,让舟车劳顿的他们,一边欣赏荷花,一边饮酒舒怀,午膳过后,便与公主会面。 翩翩便住在避暑山庄西边的厢房里,这天起了个大早,宫女们忙进忙出,端来香花、牛乳、芳草、玉器,替她梳洗。 橘衣心中好奇,很想知道翩翩会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模样,于是也一早就爬了起来,蹦蹦跳跳地朝西厢房奔去。 谁知,才刚到廊下,便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惊叫,同时有洗脸盆滑落在地的声音。 不一会儿,她瞧见几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疱了出来,脸上挂着惊骇的表情。 「怎么了?」橘衣拦住她们的去路,「-们不在公主身边伺候,这是去哪?」 「橘、橘衣姊姊……」小宫女们舌头打结,「闹、闹鬼了!」 「胡说八道,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橘衣瞪眼道。 「不信-自个儿进屋里瞧瞧。」小宫女们几乎要哭了,「吓、吓死我们了--」 「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把-们吓倒了?公主还在屋里吗?」 「在……」众人顿时低下头。 「既然公主还在屋里,-们跑什么?」橘衣曲起指节,一人的额上敲一记。 「橘衣姊姊,」小宫女们拉着她的衣袖,怯怯地说:「就是因为公主在屋里,我们才被吓跑的。」 「怎么?打翻水盆被公主责骂了?放心吧,公主一向待下人和善,不会为这点小事惩治-们的。」她笑道。 「不、不是这样的……」众人-看看我,我看看-,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开口,「橘衣姊姊,我们害怕的是公主的那张脸。」 「脸?」她疑惑蹙眉,「九公主如此美貌,又不是丑八怪,还能吓着-们?」 「可、可是……公主她今儿个早上,的确变成丑八怪了。」 「胡说八道!」橘衣厉喝,「公主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丑八怪?」 「对呀、对呀。」宫女们大力点头,「所以我们说,这屋里闹鬼了嘛!现在正值七月,这避暑山庄里阴气又重,准是昨晚公主在庭院里散步的时候撞了邪了。」 「-们先别张扬,也别去禀报皇上,」她吩咐道,「待我先进去瞧瞧。」 说着,她提起裙子往屋里去。 这避暑山庄除了夏季,平日无人居住,四处的树木荫天蔽日,楼中的帷帐也显得灰暗陈旧,初来乍到,还真能感到有一股凉飕飕的阴气,从那树丛中、从那门缝底下钻出来。 此刻太阳尚未高升,晨曦还淡得很,橘衣走进翩翩的屋子时,好半天也没看清里面的情形,后来瞧清了地上一摊汪汪的清水,想是刚才宫女们惊慌之中打翻的,而翩翩就站在这一汪水边,照着自己的影子。 「公主殿下,打扮好了没有?」橘衣笑道。 「-过来瞧瞧不就知道了。」翩翩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古怪的意味。 悬着心,睁大眼睛,仔细往她脸上一瞧--不瞧不要紧,这一瞧,惊得橘衣脚底打滑,一屁股坐到地上。 「-、-的脸……」她的声音都发颤了。 「哈哈哈!」翩翩纵声大笑,「好好好,连-都被吓到了,可见我这张脸的确让人害怕。」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橘衣战战兢兢爬起来,伸手上前,但指尖一触到她脸上的肌肤,连忙慌忙退开,「快、快传御医呀!」 「传御医做什么?」翩翩一努嘴,「待会儿就要面见各国的皇子了,我哪有空看大夫?」 「可、可-这张脸……」 她转了个圈,「这副模样出去见人,更可探知对方的诚意。」 「话虽如此……」橘衣顿了顿,「但我们会喜爱一样东西,难道不都是先看它的模样吗?」 「倘若要天长日久的相处,模样倒在其次。」 「可是……那些皇子今天是第一次见-,如果就这样被吓跑了,哪还谈得上天长日久?」 「所以,我要挑一个早就对我了解的人呀!」她意味深长地说着橘衣听不懂的话语,「总之,快替我梳头吧,叫外面的人不要多嘴,否则我可不客气,哼哼!」 她龇牙咧嘴,一张脸更显狰狞,橘衣被吓得不敢再多语,只得唤了外面的宫女进来,重新替公主梳妆。 晌午时分,翩翩打扮妥当,拖着一袭水红色的长裙,裹着面纱,来到水阁前。 她看见玄熠在门边对管事太监吩咐着些什么,便站定了,双眼含笑地看他。 「大热天,戴着这个劳什子做什么?」玄熠一转身,瞧见她脸上的轻纱,蹙着眉问。 「保持神秘感呀!」她得意地昂起头。 「-今天早上吃了什么?」他又把目光移向她比平常粗壮了一圈的腰。 「没吃什么呀。」她嘻嘻笑,凑近他低语,「不过,我在腰带里塞了些棉花。」 「塞了些棉花?」一向不显喜怒哀乐的玄熠也不由得微愕地瞪眼,「-到底在搞什么鬼?」 「哈,等会儿你就知道了。」翩翩甩了甩衣袖,步入阁中。 诸国皇子已经等候多时,此刻酒足饭饱,一心想目睹公主芳容。听见太监禀报公主驾到,全都站了起来,翘首观望。 一看之下,众人面面相觑。 只见这位公主步履毫不优雅,身材也不苗条。她迈着一摇一摆的鸭子步,粗壮的腰好似水桶,身上穿着俗艳的水红色裙子,再用刺眼的黄纱将脸蒙得严严实实的。 众皇子均有些失望,但仍怀着一丝希望--希望那面纱下有一张绝色的容颜。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翩翩拉大嗓门,粗鲁地挥了挥手,「快坐下吧!」 说着,也不等众人反应,亦不向南桓帝行礼,便径自坐到案边,跷起二郎腿。 她先举起硕大的酒杯,再抓过一只油腻的鸡腿,掀开面纱的一角就大嚼大吃起来,让人可以隐约看到她鼓鼓的腮。 对于宝贝女儿的这种行为,南桓帝也感到十分奇怪,但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便斥责她,只是柔声道:「翩翩,怎么这样没规矩?得先跟各位哥哥行礼才是。」 「我是公主,他们是皇子,大家平起平坐的,用得着行礼吗?」翩翩努嘴道。 「放肆!」他皱着眉头,「有-这么说话的吗?还不快把面纱摘了,看-的样子,像什么话!」 「把面纱摘了?」她故作惊讶,「父皇,不是您叫我蒙着面纱的吗?怎么这会儿又让我把它摘了?」 「我叫-蒙着?我什么时候叫-戴这个劳什子了?」南桓帝益发有气。 「就是昨儿呀,您说我模样还是蒙上面纱的好,等这顿饭吃完了再摘下来,您忘了?」 此语一出,众皇子皆信以为真,心里都担心起来--既然南桓帝让女儿蒙着面纱,想必这位公主的脸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如果真的是美人,炫耀自己美貌都还来不及呢,何必掩饰。 虽然他们都想与强大的南桓国结亲,但也不能就此娶个丑无盐回家,让自己一辈子痛苦吧!身为皇子,自尊心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于是席间有机灵的一位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他的随从便捧着一只锦盒来到翩翩面前。 「公主殿下,敝国有一份礼物想献给您,望您不要嫌弃。」 「礼物?」翩翩故意让眼睛闪得贼亮,「好呀好呀,我最喜欢收到礼物了!」当即伸手去抓。 谁料那随从却避开了她的双手,反而将礼物递到了她的眼皮底下,锦盒一扬,霎时碰落了面纱。 黄纱拂地的那一刻,全场皆惊。 大家看到一张又肥又肿的脸,似猪头一般! 翩翩从前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此刻已经被猪头肉挤得-成一条缝;那张樱桃小嘴,也被挤得向上翘起,翘得天高,简直可以在上边挂一只篮子。 她尖尖的下巴没了,一双小手伸出来,也是胖呼呼的,像熊掌。 世上竟有这般恶心丑陋的公主? 众皇子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喉间发涩、双腿发抖,砰的一声,有两位心脏较弱的,当众昏倒在地。 前来求亲的皇子们全数被吓跑,原本指望的大好姻缘一时之间成为了梦幻泡影,而南桓国的九公主也一举成名--因为丑陋的外貌而出名。 宫中诸人都暗暗诧异,倾国倾城的九公主为何突然变成了猪头?到底是谁在害她? 在南桓帝的严厉逼问下,翩翩笑嘻嘻地招供。 原来,害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她自幼对海鲜食材感到不适,八岁那年偶尔在宴席上尝了一下螃蟹的味道,手臂上便红肿了一大块,从此南桓帝便禁止宫中诸人吃海鲜。上个月,宫里新招了一批奴婢,不知此条禁令,翩翩便支银子派她们到宫外采买了海鲜若干,有虾有蟹有鱼,连吃了三天,晚上再用被子捂住全身,于是,美公主就变成了猪头。 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她却死也不肯说,只声称自己年纪还小,暂时不想成亲。 于是南桓帝勃然大怒,罚她闭门思过,并将那些私自出宫采买海鲜的奴婢们全数杖毙。 据说,当时翩翩跪在地上为婢子们求饶,怒发冲冠的南桓帝哪里听得进去,反而扬起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从她出生以来,一直被南桓帝捧为掌中至宝,连她掉了一根头发、一颗乳牙,南桓帝都会用锦囊包好,郑重地埋到花根底下,何曾如此打骂过她? 这一次,南桓帝是真的生气了。人们都说,九公主从此以后大概没有好日子过了。 于是,昔日热闹繁华的景阳宫,一夕之间变得冷冷清清。 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无不私下买通关系,希望调到别处当差;没有了南桓帝三天两头的赏赐,各府官员也不再奉献宝物;就连那些经常前来献媚讨好的贵妇们,也对景阳宫敬而远之。 翩翩的兄弟们都是生性小气的人,看到从前南桓帝常常把些希罕的东西赏给她,还在东边划了一块最丰沃的上地预备给她当嫁妆,所以早就看她不顺眼了,而她的那些姊妹们更是善妒,与她的关系素来水火不容的,这会儿见到她失势,无不幸灾乐祸。 此时此刻,也只有橘衣和玄熠进进出出,悉心照顾全身红肿的翩翩。 但翩翩奇怪得很,只允许橘衣探望自己,玄熠来了,她却蒙头不见。 玄熠诧异之余,又问不出缘故,只得每日都送东西过去,搁在宫门外的台阶上,让橘衣收拾进去。 这日他从宫外回来,买了些木头雕的玩意儿,想想翩翩自幼喜欢这些东西,便照例亲自送往景阳宫。 不料,今天橘衣却已早早站在台阶上,像是在等待他。 「九妹妹好些了吗?」他颔首问。 「托公子的福,公主她好多了。」她欠了欠身。 「那么请把这些东西交给她,我先回去了。」知道她不想见自己,他当然不会强求。 「公子请留步,」橘衣在他身后唤住了他,笑咪咪地道:「婢子在此等候多时,公子以为是为了什么?」 「难道……九妹妹有话要-转告给我?」他微愕地回眸。 「公主请公子进内室一叙。」 「什么?」双眸一闪,「她……她肯见我了?」 「呵呵,瞧公子您这话说的,九公主就您这么一位贴心的兄长,她怎么会不肯见您?」 「可是前段时间……」 「大概是公主嫌自己太丑了,怕把公子吓跑,从此以后再没人跟她玩,」橘衣扮了个鬼脸。 「怎么会呢!」玄熠不觉失笑。 翩翩那丫头,原来也有怕丑的时候,看她那天惊天动地的胆大作为,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怕呢! 于是心中疑云舒展,他跟着橘衣来到内室。 只见翩翩刚刚起身,穿着长长的白色绸衫,秀发尚未束起,如山间溪流一般披在身后,她正对着镜子往唇上抹着胭脂,见到玄熠在镜中的身影,回眸一笑。 「看样子好得差不多了。」她恢复了赏心悦目的容颜,他也不由得欢畅,「等会儿我去禀报皇上。」 「告诉他做什么?」翩翩努努嘴,「他现在才不管我的死活呢。」 「怎么会呢?」玄熠温和地抚了抚她的发,「快打扮一下,皇上见到这般漂亮的宝贝公主,肯定怒气全消。」 「唉,可惜这会儿我的身边连一个梳头的宫女都没有,如何打扮?」她将梳子掷在地上。 「怎么?」他一怔。 「现在除了橘衣,还有谁肯来伺候我呀?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了。」她指了指一旁的茶杯,「瞧,连茶叶都换了次的给我。」 「是吗?」他端起杯子尝了尝,笑着安慰她,「还好,至少比我喝的茶要好。」 「哥哥你……」她微愕地望着他,喃喃道:「原来,你从小到大都受宫里人这般的欺负,从前我还无法体会,可这会儿……」 「傻瓜,这算什么受欺负呀?」玄熠云淡风轻地道:「我本来就是一个孤儿,倘若在民间长大,别说喝茶了,恐怕吃饭都成问题。」 「但他们也不能这样欺负你呀!好歹你也是父皇看重的养子。」 「呵呵,别说得这样严重,那天我到六皇子的宫里小坐,他那茶叶的味道也比这个好不了多少-以为宫里人都像-这个宝贝公主呀,什么都挑最好的送到-这儿来。」 「是吗?」翩翩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才叹气道:「原来不是别人欺负我,而是我一向在欺负你们。这下可好了,我跟你们平起平坐了,怨恨我的人该少一点了吧?」 「真是个傻丫头。」他拾起地上的梳子,抚净微尘,怜惜地拢起她的秀发,替她梳理。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她忽然道:「我原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怎么会?」他不解其意。 「那日在御花园中,我对苏姬那样无礼,还弄伤了她……我以为你定会恨我的。」 「傻瓜,我只是觉得-身为公主不该那样任性,怎么会恨-呢?」他笑,「-不提,那些事我也早忘了。」 「那你为什么不关心我了?」 「我不关心-?」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玄熠茫然。 「我故意把自己变成猪头,宫里人都感到很奇怪,总是追问我原因……惟独你却从来没有问过。」她垂下黯淡的眸子,「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他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俊不住,「我不关心,何必每天都来看-?」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那样做的原因?」 「-这么大了,做事情总有自己的道理,如果想说出来,-自然会说,若不想说,我又何必多问?」 「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想听吗?」她转过头,郑重地问。 「什么大不了的原因,难道我还怕听不成?」瞧见她如此正经的模样,玄熠不觉莞尔。 但翩翩没有笑,她的双眼闪现一种夺人的光彩,彷佛有跳跃的火焰在其中燃烧。 火焰越烧越旺,她的秘密也随着这份炽热蒸腾,倾吐而出。 「玄熠哥哥,你说……如果爱上一个人,那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我哪里会知道?」他没料到她会忽然问出这样叫人为难的问题,连忙低头掩饰。 「我看书上说,当夜半醒来时,如果眼前浮现出某个人的身影,那么,你便是真的喜欢他。玄熠哥哥,我想告诉你……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梦醒时分。」 「哦?」他一怔,随即清了清喉咙,「我们的小公主原来早有心上人了,难怪不愿意与各国皇子相亲……那个幸运的男子是谁呀?」 她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入他的耳朵,「他就是你!」 顷刻之间,屋里一片寂静,只听见有两个喘息的声音,一个急促,一个隐忍。 良久、良久,玄熠僵硬的脸才动弹了一下,语带沙哑地回答,「傻丫头,-在说什么呢?」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翩翩捉住他的大掌,将它搁在脸颊边,不住地磨蹭,「玄熠哥哥,我一直喜欢你!我就是因为怕你跟苏家小姐订亲,所以赶在你们订亲之前选婿,故意要你替我的亲事操劳而无暇顾及自己的亲事,故意弄丑自己吓跑那些求亲的皇子。」 「-……」他明显地退后了一步,「可我是-哥哥。」 「你不是!你不是!」她任性地嚷,「你只是父皇的养子而已!」 「养子也算儿子,这样……是乱伦。」他咬唇说出了那个惊心动魄的词。 「只不过名义上的乱伦而已,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执意地握着他的手,不让他退却。 「傻丫头,人言可畏呀。」他虽然没有执意抽出自己的掌,但她可以感觉到,那手正在沉甸甸地往下坠,几乎快让她握不住了。 「我不怕人言,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拚命地仰着脸,一双晶亮的眸子凝视他。 「但皇上好心好意替我选亲,我不能辜负圣意……」 「怕什么?」她焦急地嚷起来,「我也辜负了圣意,可父皇除了罚我闭门思过,也没把我怎么样呀!」 「-是公主,违逆圣意,最多是罚-闭门思过;我就不同了,如果惹恼了皇上,将会身首异处。」何况,是拐走南桓帝最宝贝的女儿,罪名更大吧? 「你不用害怕,我会自己去求父皇的,一直求到他答应为止……真的,不用你操心,你只要等着我,等着我就够了……」她几乎是恳求地看着他。 「不,我不害怕。」玄熠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在这一刻恢复常态,语气也变得淡淡的,「我这条命是皇上养育的,就算皇上杀了我,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我不愿意为了一个不爱的女子去死。」 「什么?」这句话彷佛五雷轰顶,震得翩翩瞪大眸子,「你说什么?」 「傻丫头,」他仍旧抚了抚她的发,「我一直把-当妹妹,从来没有过非份之想呵。」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喜欢我?」 樱唇瑟瑟地颤抖着,期望不要听到残忍的答案,然而上天彷佛在惩罚她的任性,就是要让她面对残酷的事实。 「我喜欢-,但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他终于回答。 这一-那,翩翩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似有一根支撑擎天的柱子哗啦啦的倒塌。 浑身红肿难受的时候,她忍住了;宫中上下对她冷眼相待的时候,她也对自己说,无所谓!但此时此刻,她却禁不住泪花四溢。 身为公主的她,可以只手遮天,却倾尽所有痴心,也换不来一个男子的喜爱。运筹帷幄了这么久,做了那么多任性荒唐的事,到头来,竟发现一切都是空? 此刻,她只觉有一种无力的悲凉,渗透了全身…… 第三章 今天是他成亲的日子。 似乎被那日她的表白吓着了,第二天一大早,玄熠便来到南桓帝宫中,说他中意苏姬,想立刻完婚。 成就了一段良缘,南桓帝自然喜上眉梢,当下命太监将翊坤宫布置一新,大张旗鼓,迎娶新嫁娘。 苏将军手握重兵,为南桓国立过不少战功,为了表示对他的厚爱,南桓帝特赐苏姬拥有跟真正的皇子妃一样的待遇,三媒六聘、凤冠嫁衣、迎娶队伍,无不极尽奢华,弄得宫中诸人都羡慕不已。 婚礼就在翊坤宫举行。一大早,敲锣打鼓的声音就不绝于耳,昔日冷清的宫殿摇身一变,变得富丽堂皇,宾客盈门。 人们说,虽然玄熠不是皇上的亲生肉骨,虽然他一直没受到皇上的重用,但此刻的盛大婚礼足以说明,他在南桓帝心中也并非没有份量的。况且,他现在又多了一个强大的靠山--岳丈苏将军,想必从此以后,他在朝中不会再被人看轻。 于是,人们纷纷对他露出献媚的笑颜,大婚这天,翊坤宫的宾客络绎不绝。 翩翩隔着荷花池,遥望那个从前只有她才会涉足的地方。 如今,那个地方变热闹了,却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水的那边,张灯结彩,她这儿,孤寂冷清。 她忽然渴望魂魄能从身体中钻出来,飘过水去,去看看他新婚大喜的模样…… 「公主,-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橘衣拿着件披风,到处寻她,「入秋了,太阳一落下去,地面上就浸凉浸凉的,快把这个披上,小心伤风。」 「对呀,已经入秋了,我倒忘了。」翩翩涩笑一下,「日子过得好快,自我闭门思过以来,已经有两个月了吧?」 「到明儿正好六十天。」橘衣比她算得还仔细。 「今天有人来过宫里吗?」迟疑片刻,她轻轻问。 「有公公送来了喜饼。」 「还有呢?」 「还有?」橘衣迷惑,「还有什么?公主-缺什么?」 「傻丫头,我是问……父皇有没有下旨放我到翊坤宫去?」 「哦,这个呀……」橘衣结结巴巴的,「公主,-想去给玄熠公子道喜呀?」 「想呀!」她叹一口气,「好歹十多年的兄妹,第一次见他,我才六岁,什么都不懂,却被父皇唤到学堂中坐着,师傅在上边念书,我在下面玩耍,他在一旁错愕地瞪着我,呵呵,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如今他成亲了,我怎么也该当面向他道喜才对。」 「于情于理是该如此的。」橘衣小心翼翼地道:「但皇上命-闭门思过,现在还没有解令……」 「父皇大概也把我忘记了吧?」否则,从前每逢宫中喜庆,总是坐在南桓帝身边的她,为何此刻却连一张帖子也没收到? 「皇上大概是怕翊坤宫今儿人多闷热,又惹-生病。」橘衣痞痞地摸一下翩翩的脸蛋,「瞧,这红肿才散没多久呢,又想变回猪头?」 「死丫头,少动手动脚的,没规矩!」翩翩打了她一下,笑骂。 笑容释放出来,却顷刻之间凝固,沉默了一会,她又道:「橘衣,把-的衣服脱下来吧。」 「啊?」橘衣顿时惶恐地拉紧衣衫,「公、公主,-想做什么?」 「把-的衣服脱下来,我穿。」 「公主什么时候对我的衣服感兴趣了?」她低头朝自己打量,「虽然我今天这身满漂亮的,但也不至于惹起-强取豪夺的念头吧?」 「谁想强取豪夺了?」翩翩哭笑不得,「我只是想借-的衣衫一用,半个时辰之后就还给。」 「堂堂一个公主穿下人的衣服做什么?」 「有父皇的禁令在,我出不了景阳宫,-却可以。」她诡异地眨了眨眼。 「啊,公主-是想……」橘衣恍然大悟,瞪目结舌,「不可以呀!万一被人发现,就糟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知我知,天知地知,父皇哪会知道?」翩翩做了个威胁的表情,「死丫头,-敢抗旨不遵?」 「公主的吩咐,奴婢怎敢不从。」她满心不情愿地低下头。 一会儿之后,从房中出来的翩翩,便是一身轻便的婢子装束了。 她被缚在景阳宫两个月,一颗心早已按捺不住,此刻重获自由,脚下不由得飘飘然的,彷佛站在云端。 但一想到翊坤宫里的喜事,整个人又立刻从云端上摔了下来。 绕过绿水,绕过宫墙,垂眉步入那扇朱门,锣鼓的声音就在眼前了,她庆幸自己没有被路上的太监发现。 翊坤宫是她熟悉的地方,她知道哪儿比较容易藏身,也知道哪儿比较容易偷窥花厅中的情形。 于是她爬上一座假山,躲在绿叶掩翳的山石后面,悄悄张望, 花厅内,新人已经拜过天地,正向南桓帝与南桓后行大礼。 她只能隐隐地瞧见玄熠的侧面,那侧面如石像一般光洁,一条优美的弧线勾勒出他英俊的轮廓。 虽然他看上去比平日精神了一些,但也并非像其它新郎官那般红光满面--洞房花烛夜,应该是人生最得意的时刻,他却依旧保持不冷不热的常态,优雅疏离、气定神闲。 翩翩凝望着他,感到自己的眸中似蓄含着一场倾盆大雨,随时就要落下。 到这儿来,看到这样的情景,她应该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心情,只是无论如何,她也要亲眼一见--让自己目睹残忍,让残忍摧毁她最后的依依不舍。 正愣怔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孩童的笑声,回眸一望,有只胖呼呼的小手拉扯着她的裙子。 「端弘?」她诧异的睁大眼睛。 那是她最小的弟弟端弘,年方三岁,本应由乳娘带着在花园里玩耍,不知怎么,竟独自爬到这假山上来了。 「嘘--」她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出声,一把将他抱进怀中。 端弘也乖巧,笑嘻嘻的毫无挣扎,就这样任由她搂着。 翩翩一直很爱这个小弟弟,虽然端弘与三公主同为瑾妃所生,但由于年纪尚小,他对翩翩毫无敌意,反而亲近得很。 兄弟姊妹之中,大概也惟有不懂世事的端弘会向翩翩释放真正的笑颜。 而兄弟姊妹之中,端弘也似乎最喜欢对翩翩笑,对他那个同母所生的亲姊姊却相当疏远。 不过这小子有个毛病--极其「好色」! 他从在摇篮里开始,就只让长得漂亮的宫女抱他,见到年纪大一点的乳娘,便不耐烦地手足乱动。后来他会走路、会说话了,也只跟漂亮的宫女玩,瞧着人家流口水,甚至去亲吻人家的嘴唇。 比如此刻,他待在翩翩怀中就颇不老实,小手攀上她的脖子,去玩耍她鬓上的绒花。 「我要、我要--」他嚷嚷着。 她怕他太过大声,会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地,于是只得把那绒花摘下来,放到他圆圆的掌上。 「花花好香,姊姊也香……」端弘吸着鼻子,含糊不清地说。 这花是丝绒做的,会有香气吗? 翩翩疑惑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早上往头发之间喷了些香水,大概,这花便是沾染了那香水的气息吧? 「乖乖的,自己去玩,好吗?」她抱着他步下假山,悄声说道。 端弘也没有再纠缠她,听见带大他的宫女在唤他的名字,便蹦蹦跳跳地去了。 翩翩立在原地,看着日影西斜,心里感到一片茫然。 她该不该再登上那座假山,再瞧瞧他的模样?但那样做又有何用呢?他已经不属于她了,难道多看两眼,他就会回到她的身边?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傻。 黯然地垂下眸子,她缓缓地往回走,一直走到景阳宫的门前,听见橘衣的叽喳之声在她耳边重新响起,她也无心再理会这位好友,更了衣,倒头便睡。 窗外渐渐暗下去,月色逸进了屋子。她迷迷糊糊地正想入梦,忽然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 「公主、公主。」橘衣掀帘摇了摇她的臂,「姜公公来了,说皇上请-到翊坤宫去。」 「父皇叫我?」翩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且是去翊坤宫?」 心中顿时泛起一丝惊喜,原来,他们终究没有遗忘了她…… 「公主……」橘衣忽然支吾道:「我瞧姜公公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所以我怀疑翊坤宫中可能发生了什么大事,并非让公主-去道喜那么简单。」 「是吗?」一片疑云飘上心头,「会有什么事?」 「反正我觉得不是好事。」橘衣提醒道:「公主-得当心。」 「嘿,是呀,现在有好事也轮不到咱们。」翩翩淡淡一笑,也不梳妆,只将头发轻轻束起,披了外衣,便跟姜公公去了。 橘衣果然猜得没错,只见翊坤宫中人人表情凝重,看到翩翩进来,都直勾勾地以一种古怪的目光瞧着她。 翩翩只当没觉察,径自走到南桓帝面前,盈盈一拜,「孩儿给父皇请安。」 「嗯。」南桓帝没有笑容,只点了点头,「今儿-玄熠哥哥大喜,快去给他和-的新嫂子行个礼吧。」 翩翩侧目望去,发现苏姬正依在玄熠身旁。 她的红盖头掀了、凤冠也摘了,虽然身着嫁衣,头发却相当凌乱。那脸上虽抹了胭脂,却难掩一种苍白之感,浑身似有气无力的,双手搭在玄熠身上。 翩翩任凭是傻子,也知道定发生了什么,而且,似乎此事与自己有关,否则不会这么晚了还把她叫到这儿来。 「新嫂子怎么了?」她问,「看样子,似乎身子不大舒服。」 「唷,-还好意思问呀?」别人尚未开口,幸灾乐祸的三公主率先搭腔,「还不都是-害的!」 「我?」翩翩只觉得莫名其妙,「与我何干?」 「-少装蒜了!」三公主上前一步,「我问-,今天下午,-在哪里?」 「在我宫里呀。」她不慌不忙地回答。 「在-宫里?」三公主一声冷笑,「大伙儿听听,都到这会儿了,她还要撒谎,可见此事就是她干的!」 「翩翩,」南桓帝肃声道:「-今天下午,真的待在景阳宫里?一步也没出去过?」 「父皇有禁令在,我哪儿敢呀。」 她又没干什么坏事,只不过出来逛了逛,可若被这群小人知道了,定会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她的头上,所以,抵死不承认是最好的方法。 「不要再装了。」三公主插嘴道,「-没出来,端弘怎么会看见-?」 糟了……翩翩心中一紧,她怎么把那孩子给忘了? 「端弘说他看见了我?」事到如今,也只有坚持到底,「把他抱来,我亲自问问他。」 「天黑了,这会儿端弘早睡了。」三公主斜视她,「他年纪还小,难道会撒谎?」 「我只怕他年纪太小,有些事记不清楚。」 「嘿,我就知道-会这样说!」三公主朝姜公公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一朵丝绒做的宫花递到她手里,手腕随即一扬,「瞧,-不会不认得这个吧?」 「这不是寻常的宫花吗?有什么稀奇的!」她假装毫不在意。 「花不稀奇,可上边的香味稀奇。」 「一朵绒花,哪来的香味?」心中顿时明白自己露馅了,但表面上仍不显露。 「对呀,哪来的香味呢?」三公主嗅嗅花儿,又作势凑近嗅了嗅翩翩的身子,「当然是有人不小心沾上去的喽!」 边说这话,三公主边轻移莲步,在厅中转了一圈,把那花儿递到诸人鼻子底下,让大伙儿闻了遍。 「怎么样,都觉得这香味熟悉吧?这宫里,除了我们翩翩公主,还有谁有这样的香味?我可记得,当初那瓶仙罗国进贡的香水,父皇特地把它留给了九妹妹。这会儿,要不要从景阳宫里把香水搜出来,跟这花儿对照对照,看看是不是咱们冤枉了她。」 「翩翩,这花儿到底是不是-的?」只听南桓帝喝道,「-今天下午是不是出了景阳宫?端弘说他看到-了,我相信这孩子不会撒谎的。」 「究竟出了什么事?」翩翩索性直问道,「一朵绒花,值得如此劳师动众、三堂会审吗?」 「这朵绒花当然不算什么大事。」三公主逼近,「可咱们新入宫的公子嫔被人暗害,却是大事!」 「什么?!」她惊愕地朝苏姬望去。难怪她觉得苏姬的模样病恹恹的,原来……被人暗害? 嘿,原来,他们怀疑她,他们大家都怀疑是她所为,甚至包括父皇和玄熠。 只因为她今天下午出了宫,他们就把罪责推到她的头上! 这事儿本来她可以澄清的,但刚刚撒了谎,此刻再想脱罪可就难了。呵,算她倒霉,反正最近她一直都这么倒霉…… 「新嫂子到底遭到了什么暗算?」十指纠结,她镇静地问道。 「-明知故问!要不是-把毒蝎子放在果盘里咬了她,她现在会是这个样子?」三公主的语气咄咄逼人。 「毒蝎子?」这东西说毒不毒,有人用-来咬苏姬,大概只是想给宫里人一个警告吧? 可……这个人究竟是谁?到底为何而来? 「-仗着父皇宠-,就为所欲为了!今儿大伙儿都来给玄熠哥哥道喜,惟独没有邀请-,所以-怀恨在心,利用惯用的伎俩暗害新娘子、扰乱婚礼,还不肯承认么?上一次苏家小姐就被-弄伤过,现在,-还想故技重施?」三公主自以为捉住了真凶,穷追猛打。 「翩翩,-说说,到底是不是-干的?」南桓帝同时发问。 「想知道答案?」翩翩嘴角轻撩,炯炯的目光投向玄熠,「好,你们既然问了,我就据实相告。不过,其它不相关的人想听,我却没工夫解释,这个答案,我只会告诉一个人。」 「谁?」 「既然是新娘子受伤了,那么我只需对她的夫君解释这一切。」拂了拂衣袖,她转身就走,「玄熠哥哥,我在景阳宫里等你。」 如此我行我素的举动,让众人莫不惊愕,就连南桓帝一时之间也忘了喝止她。 惟有玄熠,像是早料到她会如此任性,面不改色地朝南桓帝躬了躬身子,追随她的背影而去。 今夜的月色很好,翩翩步到一株花树下,停下了脚步。 汗珠从她额上落下,胸口微喘,两只眼睛酸涩微疼--刚才,虽然表面上力保镇定,心中却早已跌宕起伏,受到如此的冤枉,若说一点儿也不在意那是骗人的! 轻风拂过面颊,她感到泪水似要被吹落了,于是仰起头,看明黄的月亮。 月亮照着她的影子,不一会儿,她听见脚步声,另一个影子出现在她身后。 不用瞧,她就知道那是谁。那脚步声轻缓从容,她太熟悉了。 「你也觉得是我干的吗?」翩翩回眸望着他。 玄熠垂着眸子,并不与她对视,淡淡笑道:「他们需要一个解释,所以我跟来了。」 「你自己不想知道?」 「反正拙荆已无大碍,是谁干的又有什么关系?」 嘿,拙荆?他现在已经称苏姬为拙荆了?虽然不太好听,却是如此亲昵的称呼,亲昵得让她嫉妒…… 翩翩脑子一热,脱口道:「今儿你成亲,宫里一定请了戏班吧?」 他面露诧异之色,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那是当然的。」 「戏班里有要蛇的吗?」 「蛇?」他面色微凝,「-……-想做什么?」 「走,跟我来!」她不容分说,牵过他的手,大步往戏班休歇的地方去。 天色已经晚了,却正是好戏开锣的时刻。虽然宫中发生了此等大事,但并不影响戏子们在台上继续表演--按规矩,每逢喜庆,他们要演一整夜的。 她拉着玄熠突然出现在后台,自然是吓了诸人一大跳。 九公主翩翩,宫中谁人不识?以前她总坐在戏台前最好的位置,戏子们对她的容貌早已铭记于心,每一次,都会挑一出她最爱的曲子唱。 这会儿,他们也顾不得换妆,连忙一同跪在地上向翩翩请安,嘴唇嗫嚅,不知该如何出声。 「都起来吧。」翩翩道,「我只是想到后台来瞧瞧各位角儿,请一位师傅带我四处转转便好,该登台的继续登台,不必多礼。」 戏班里当家的老师傅连忙上前,俯首道:「不知公主想看点什么?小的服侍您便是。」 「你们这儿不是有一个耍蛇的吗?」翩翩道。 「是。」 「蛇是毒蛇,还是蟒蛇?」 「回公主,有毒蛇、有蟒蛇。不过那毒蛇是被敲了毒牙的,伤不了人。」 「这么说,那蟒蛇也是被你们驯服的,不会吃人?」 「呵呵,那蟒蛇遇到生人,还是会不守规矩的,所以公主您待会儿见了,可千万别靠近。」 「好,你带我去瞧瞧。」 翩翩一副不容反驳的模样,老师傅只得带她出了后台,来到花园中的一顶帐篷前。据说,戏班里的凶禽猛兽都被关在这儿。 「好了,我们自个儿进去瞧就好了,你下去吧。」 「这……」老师傅惶恐,「虽然里面的东西都被笼子关着,可毕竟兽性难改,小的怕伤了公主……」 「有玄熠公子在这儿,我还用怕吗?」翩翩语气坚决。 「是,是。」老师傅只得从命,瑟缩着退下,吩咐两个徒弟在帐篷前把守,若发生异状也可救急。 翩翩掀帘步入帐中,虽然她自幼大胆,可见了那一座座笼中嘶吼的活物,也不禁心尖一颤。好不容易凝神定气,才找到关巨蟒的所在。 「听说咱们桓都刑部的大堂门前造有一条石蛇。」她侧身看看玄熠,「你可知道是什么道理?」 「因为我们南桓国有一个传说--蛇是天庭中最公正的使者。」 她笑了,那笑容极其怪异,「既然-是最公正的使者,当然会知道我是否是冤枉的,对不对?」 「-……-想干什么?」他身子一凛。 「你说如果我现在把手递进笼子里,-会不会咬我?」 说时迟,那时快,她在玄熠愣怔之间,已经将手伸进了关着巨蟒的笼中。那蟒闻到生人的气息,立刻吐出蛇信,游走过来…… 「-疯了!」玄熠大叫一声,立刻揽住她的腰,将她连拖带拉,踉舱着退后数步。 他眼里满是惊恐,一向沉着冷静的表情不见了,他的喉问在喘息,搂住她腰间的手勒得紧紧的,生怕一放松,她又会遇到什么危险。 从小到大,翩翩从来没有瞧过他这副样子,一向处变不惊的玄熠,一向不知喜怒的玄熠,居然会为了她一个小小的举动,崩塌了所有的伪装…… 靠着他坚实的胸,听见他猛烈的心跳声,虽然未经世事,但她有点儿明白,这样的心跳意味着什么。 「不是我做的,玄熠哥哥,你要相信我,不是我做的……」她微泣道,「如果真是我的话,就叫这巨蟒咬掉我的手指头!不信,我可以再试一试……」 「我相信、我相信!」玄熠密密实实地抱着她,唇贴在她的耳边,焦急道:「-不要做傻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真的!」 「那你知道我今天下午为什么要悄悄出宫吗?」当着众人的面,骄傲的她不愿意说出原因,但现在只有他们两人,她可以道出自己所有的痴心,「我是想见你,想看看你当新郎官的模样……这就像、就像是在跟你诀别,把你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你不再属于我了,我得看你最后一眼……」 她的泪水禁不住倾泄而出,而抬起头,竟可以看到他的眼中,也泪光闪闪。 他是从来不哭的,身为孤儿,他一直意志坚决,就算受到天大的不公,他也一声不响。 可此刻,他竟为了她,流下生平第一滴眼泪……这滴泪珠,像一个答案,揭开了郁结在她心中已经很久很久的疑问。 「你是喜欢我的、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她嚷道。 玄熠一怔,彷佛没料到自己会被她看出破绽。 「否则你不会如此紧张,也不会为我伤心……」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不住磨蹭,「你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娶别人?是害怕父皇吗?你、你快告诉我……」 然而,他没有说话,彷佛被捉住的罪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闭着唇,唇间轻颤。 翩翩等待良久,得不到他的反应,于是闭上了双眼,也不知怎么的,就将自己的樱唇贴到了他的嘴边。 她学著书上所写,轻轻地吮吸他的柔软唇瓣,意图占领他的禁地……她不知自己做对了没有,只感到羞怯得要命,脚下都快没力气站稳了,揪着他衣衫的小手也软绵绵的。 这时,她听见笼中的雄狮猛虎一阵嘶吼,彷佛是他内心的欲望在吼叫,伴着这震撼的声响,他再也忍不住,狠狠地吸住了她的舌。 身子硬了,呼吸混浊了,他搂着她的大掌,也开始上下轻轻地抚摸着她…… 半晌,再半晌,两人似吻到天荒地老,吻得不能再喘气,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他的眸子清晰地映入她的眼中,彷佛火苗在跳跃,亮如日曜。 「你是喜欢我的、你是喜欢我的!」她哭着不断重复这一句,可她知道,现在明白这个答案已经晚了--他已经是别人的夫君了。 「傻丫头……」他彷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抚着她的发,言语中带着酸楚。 的确,他是爱她的。先前那些只把她当妹妹看待的鬼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但他不能娶她,无关身份地位,他也并不惧怕南桓帝……只是,有一桩天大的秘密,让他不能娶她。 第四章 他一直喜欢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没有明白这份感情之前,他就已经明白了。 记得有一年秋天去围场狩猎,她嚷着害怕豺狼虎豹,晚上非要跟他挤在一顶帐篷里。当时她只有十四岁,南桓帝觉得她还是个孩子,便应允了。 但十四岁的她,对于他来说,却早已不是孩子。 那天夜里,他可以清楚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成熟体香,还有她那张红艳光洁的睡颜,在火光中如月华一般。 她在梦中转了个身,露出雪白的足踝,藕般的胳膊,还有樱桃般的嘴唇在低低梦喃……这一切,忽然勾起了他做为一个男人无法抑制的欲望。 他吓了一大跳,暗骂自己不是人,怎么能对亲如妹妹的她,产生这样的感觉。 但感觉随着屋里炭盆中火光的跳跃越演越烈,以致他不得不夜半逃离了帐子,在旷野的寒风中待了一宿。 从那天起,他开始刻意疏远她,可她像跟屁虫一样,甩也甩不掉,弄得他又是忧心,又是欢喜。 就算是再喜爱她,又有什么用呢?他早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像一座不可越过的高山,阻隔在他们中间,如果硬要跋山涉水地在一起,他知道,他们定会遍体鳞伤。 终于听说了南桓帝要替她选婿的事,那一刻,他如释重负。 「既不愿见,不如不见。」曾经,他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的确,既然不愿意看到她嫁给别人,不如祈求她嫁得远远的,远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所以,他自告奋勇操办一切与和亲有关的事宜,虽然,在忙碌的过程中,他的心里一直酸酸涩涩的。 上天似乎不想就此让他安宁,那傻丫头居然突然跑来对他说,她喜欢他! 早不开窍,晚不开窍,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他就要对她死心的时候,她猛地认清了自己的感情? 他只能继续逃避,用最残忍的办法--娶了苏姬,死她的心。 但她仍然不屈不挠,越加热情地向他表白,甚至不顾女孩子的矜持,吻了他…… 他强忍着、强忍着,所幸拉回了一点儿理智,没有让事情进一步蔓延。 然而,他知道,这宫里他是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他不确定自己还能如此意志坚决。 所以第二天他便向南桓帝讨了一份治理河道的差事,让他可以暂时离开桓都。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程了。 行装很简便,随从也只有寥寥数人,他还特地准备了一顶软轿,带上苏姬同行。 宫里人都说,此次他去办差事是假,跟苏姬共享新婚的快乐时光是真--他不禁苦笑。 骑在白马上,他往景阳宫的位置望去,似乎想再看一眼那个他不得不舍弃的人……但高墙巍峨,他只看到一群晨鸟飞过天际。 他不知道,此刻翩翩正站在墙的另一边,也想与他道别。 翩翩明白,他此行是为了故意避开她,所以她只登上景阳宫里最高的假山,默默注视他远行的方向,然而树丛掩映,她只看到叶间闪烁的日光。 车轮辘辘,白马轻蹄,直到一行人离开宫帏,他俩终究谁也没看见谁。 当天晚上,翩翩就病了。 上次是装病,这次却是真的生病,但请来了最好的太医,也查不出她的病因。 她躺在床上,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游魂已经飞到了不明的去处,橘衣哭着叫着,以为她快要死了。 半夜里,她感到有一只温暖的大掌抚着她的额,是一只男人的手。 她猛地惊醒,以为是他回来了。 可她却看到南桓帝坐在床头,双眼满是担忧,已经斑白的头发似乎更加白了。 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父亲还是爱自己的,并没有因为她的淘气任性而抛弃她。 失去了心上人,换回了父亲的宠溺,她不知道这样算幸运,还是不幸。 因为南桓帝亲自守了她一整夜,第二天,宫里人又对她好起来。 御膳房端来了最好的食物,宫外的官员们也差自己的夫人送来慰问的礼物,她猛地发现,身边除了橘衣,骤然多了一大堆面孔陌生的奴婢。 兄弟姊妹们依旧对她不满,但也不敢再当面说那些冷嘲热讽的话语了,有时候还到她宫里走动,和和气气地聊些家常。 一切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只是,当她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不会笑了。 她彷佛被某种可怕的怪物吞噬了灵魂,整日行尸走肉一般,目光停留在某个地方,良久良久…… 这日,翩翩照常坐在秋千上晒太阳,从前稍一活动浑身就热了,现在任凭再耀眼的阳光照在身上,她依旧手脚冰凉。 橘衣大老远地跑过来,满脸兴奋,跑飞了一只鞋也不顾。 「怎么了?」翩翩发问。最近,她很少见这丫头如此疯疯癫癫的。 「我如果告诉-,公主殿下-拿什么谢我呀?」橘衣神神秘秘地,咬唇窃笑着。 「谢-?这世上还有什么大事值得我好奇?」她摇摇头。 「关于玄熠公子的事……-不好奇?」她跟玄熠之间暧昧的感情,别人不知道,但她橘衣可多多少少猜到了一点。 「他?」翩翩的身子立刻直了起来,「他回京了?」 「还没有呢。」 「没有?」直起的身子又重新靠回秋千背上,「那关我什么事?」 「可是……他的随从小明子回来了,关不关-事?」 「真的?」翩翩一直如死灰般的脸上似乎燃起了星星之火,「小明子在哪儿?」 「听说皇上召他去御书房了。」 「是吗?」她略一沉思,「不知道他会向父皇说些什么。」 「当然是禀告玄熠公子的近况了。」橘衣得意地摇头晃脑,「难道公主-不想去听听?」 「我凭什么去听呀?」她凝眉,「父皇的御书房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 「可九公主-不是别人呀!不要忘了,-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找个借口闯进去,谁敢拦-?」 「这么久了,他连一封信都不写给我,可见是故意不想让我知道他的消息……」翩翩叹气,「小明子是他的心腹,又怎么可能不领会他的心意?-认为这会儿我能偷听到什么?一闯进去,他们可能立刻转移话题了。」 「公主呀,我瞧-最近越来越傻了!」橘衣努努嘴,「都说了是『偷听』,又怎么可能让他们知道?」 「谁傻了?」翩翩不服,「摆明了是在御书房,我能偷听吗?恐怕才跨进太和殴的门坎,侍卫就高声通报了。」 「唉……」橘衣拍拍她的肩,「看在-从小到大对我不错的份上,我就豁出去,帮-这一回。」 「死丫头,没大没小的!」翩翩不甘示弱地回打她,「不是我小看-,哼,我偏不信-有什么好法子。」 「哈,公主-有所不知,那守门的侍卫长暗恋我已久了。」她大笑着宣布。 「咦?」翩翩诧异,「鬼丫头,-什么时候勾搭上人家的?」 「哪有勾搭!」橘衣恼怒,「是他喜欢我,我可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他!哼,人家好心好意帮-,-却在这里嘲笑人家。」 「好好好,算我错了,还不成吗?」翩翩欠了欠身,「-倒说说,该怎么帮我?」 「当然是帮-引开那群侍卫,然后-就可以趁虚而入啦!我聪明吧?」橘衣沾沾自喜。 「可-如何引开他们呢?」 「嘿,那群饿狼,当然是用我最拿手的红豆米糕引开他们啦!」 事情果如橘衣预料,一群侍卫见了香喷喷的红豆米糕立刻围了上来,你抢我夺,很快将那一篮子点心扫荡一空。 若在平时,侍卫长定会训斥人的,不过这回一见是自己心上人送来的东西,立刻换了痴呆笑容,也加入了争抢食物的行列。 混乱之中,翩翩灵巧地闪进大门,穿过走廊,来到御书房窗下。 说来也奇怪,平常父皇总会令两个侍卫留守在御书房内,但这会儿,她捅破窗纸一瞧,屋里只有父皇和小明子两个人,惟有商量机密大事的时候才会如此。 可是堂堂南桓帝跟一个小太监有什么可商量的?难道……玄熠此次出宫肩负了什么重大的任务,嘱咐小明子回来禀报事态的进展? 她凝神定气,侧耳倾听。 「皇上圣明,您猜得一点儿也没错,玄熠公子果然有异心!」只听小明子道。 「哦?」南桓帝的声音满是严肃,「你发现了什么?快快禀来!」 「奴才发现自从公子到了南方,并没有好好办理皇上交代的事,反而四处奔走,与几位番王来往甚密,常常聚集一处,私语至天明。与此同时,他还企图利用拉拢苏将军……奴才担心,南边天高皇帝远的,倘若他真的就此起事,那可就糟了……」 南桓帝没有立刻答话,似乎沉思了许久。 「皇上、皇上。」小明子催促,「倘若真的发生了什么,奴才该如何是好?」 「这样吧……」终于,南桓帝清了清嗓子,「朕赐你一道金牌,倘若……倘若玄熠真有异心,你可以先斩后奏。」 「奴、奴才……真的可以这样做吗?」小明子似有瑟缩。 「他虽是朕的养子,可如果敢胆谋逆,朕是容不得他的。你趁早替朕除了这个祸患,也算立下一件大功。小明子,我知道你入宫已有十年,一直记挂家乡的老娘,若此事办成,朕准你还乡,另赐金银田地,保你下半辈子跟你娘不愁吃穿。」 「谢、谢皇上隆恩……」虽然战战兢兢,但小明子终究领了旨。 两人似乎又说了一些别的什么,然而翩翩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他们说的话,她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丝毫不明白。 玄熠哥哥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怎么会忽然跟谋反两个字扯上关系?父皇一向信任他,又怎么会将小明子安插在他身边当奸细,时刻监视他的举动,甚至要杀了他? 她最亲的两个男人,怎么会忽然剑拔弩张到这种地步?虽说宫闱之中时有风云突变,见怪不怪了,但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呆呆坐在花丛底下思索,一直待到御书房里的人散了,橘衣东张西望地胞进来唤她,她才如梦初醒。 「小姐,快,趁着现在侍卫换班,外面没人,咱们快出去!」橘衣拉着她便往外跑。 翩翩失魂落魄地跟着跑,直到安全处,才回过神来,把刚才偷听到的奇怪话语对橘衣说了。 橘衣也满脸诧异,晃着小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不通、不通。」半晌之后,那丫头才开口,「我怎么想,都不通。」 「我也是。」翩翩无奈叹息,「如今想找个人打听打听,都找不到。」 「咦?」突然,橘衣眼睛一亮,「去问我娘呀!她在宫里待了十多年,什么事都知道。」 「这种要人命的大事,奶娘怎么会知道?」翩翩不信。 「我娘的消息可灵通了!像皇上要替-选婿啦、玄熠公子定会娶苏姬为妻啦,这些统统都是她告诉我的。上个月一口废井里挖出一具白骨,她都知道来历呢!」 「真的?」翩翩虽有狐疑,但此刻似走投无路一般,也只好任意抓住过往的浮木,「那……那咱们就去问问她,可是……奶娘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吧?」 「放心好了。」橘衣哈哈大笑,「我娘那人呀,神神秘秘的,说话总是只说半句,既使她有意要把此事张扬出去,恐怕别人也听不懂。」 橘衣说得没错,她的母亲庄夫人,的确是一个神秘的人物。 虽然身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奶娘,南桓帝却特意命人在宫外为她建造了一座雅致的庭院,皇后对她说话的时候,也是客客气气的。 她不似一般仆妇那般粗俗,相反的,容貌极美,举手投足之间竟有几分贵族气质。 她的女儿橘衣在宫中也极受尊重,名为翩翩的婢女,吃穿用度却与郡主同一级别,平时可以随意出入宫门,还可以毫无顾忌与翩翩吵吵嚷嚷,南桓帝见此情景,也不责备。 翩翩每逢过年都会带着礼物去看望庄夫人,每一次,她都坐在窗边宁静着绣着花,似乎窗外春夏秋冬的变化都与她无关。这一次,也是如此。 「娘!」橘衣蹦蹦跳跳地跑进屋去,叫道:「您快瞧瞧谁来了。」 庄夫人缓缓地抬起头,看到翩翩正倚门而笑,便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道:「是九公主啊,-终于来了。」 「奶娘知道我会来?」她诧异,瞧了橘衣一眼。 「不是橘衣告诉我的,是我猜的。」庄夫人回答。 「猜的?」她益发奇了,「奶娘,您真神,怎么猜到的?难道您会算卦?」 「宫中发生了如此大事,别人不着急,难道九公主-会不着急?」庄夫人脸上依然挂着神秘莫测的表情,「公主快请坐吧,我每日都备了上好的茶盼着-来,今天这壶龙井总算没有白沏。」 「什么好茶?我也要喝。」橘衣笑嘻嘻地抢先跑过去。 「去。」庄夫人打了一下她的手,「到厨房给公主端点心去,没规矩!」 「我不去!」橘衣嘟着嘴,「我要听-们说话。」 「那-就快把椅子移过来呀!」 「咦?娘,-不赶我了?」 「我赶-有用吗?-照样会在窗外偷听。」庄夫人笃定道。 「哇,娘亲真是神机妙算!」橘衣吐吐舌头,连忙搬了椅子,伺候翩翩坐下,再自个儿挪到角落里,抓了一大把零食塞进嘴里。 翩翩却无心品茶,直问道:「奶娘,您刚刚说宫中发生了大事,到底……是什么事?」 「呵呵,公主在跟奴婢打哑谜吧?那件大事,-不是已经知晓了吗?否则怎么会找到这儿来?今儿既非逢年,也非过节,换了平常,公主是绝对不会来的。」 「我……我只是听父皇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至于那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就来请教奶娘……」她不确定庄夫人知道多少内幕,所以想先探探对方的口风。 「哦?公主到底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若不怪罪,说来让奴婢也听听。」庄夫人倒是滴水不漏。 「我……」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她脱口道出,「我听父皇说什么玄熠哥哥要谋反,还叫小明子监视着他,必要时先斩后奏,我越听越胡涂,实在不明白……」 「这有什么奇怪的。」庄夫人忽然微微冷笑,「皇上这龙椅是从玄熠公子那儿抢来的,自然怕他抢回去。」 「什、什么?」翩翩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错,「奶娘,您说什么?可不可以再说一遍?」 「对呀、对呀。」橘衣在一旁起哄,「娘,我也听不懂!」 「没听懂吗?」庄夫人深吸一口气,「那我就讲得详细一些--二十年前,当今的皇上从他哥哥手中抢过了这把龙椅,二十年后,他哥哥的儿子自然要把这龙椅抢回去。」 「您的意思是……」翩翩只觉得脑子混乱得很,「我父皇当年谋权篡位?我、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听闻?」 「呵,这种事情公主怎么会听说?这南桓国中,即使人人都知道此事,恐怕也不敢传扬。」 「那……玄熠哥哥到底是什么身份?」 「奴婢刚刚不是说过了吗,玄熠公子是当年万俟皇太子的儿子,算起来,公主得称他为堂兄才对。」 「可……他是父皇收养的义子呀!」翩翩整个人傻傻愣愣的,全靠有椅背支撑着,才不至于晕厥过去。 「皇上杀了人家的父亲,收养一个遗孤,也算是替自己积了阴德。」庄夫人摇头,「不过,皇上这会儿大概在后悔自己没有斩草除根。」 「对呀,皇上当年为什么不斩草除根?」一旁的橘衣插嘴道:「既然杀了人家的爹,就该料到人家会报仇的。如果换了我呀,即使是收养了这个遗孤,也得千方百计不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才好……咦,怪了,玄熠公子是从哪里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按理说,宫里人不会多嘴的。」 「是我告诉他的。」庄夫人一语惊人。 「嗄?」翩翩正掩着嘴,脸色苍白,橘衣倒先跳了起来,「娘……-、-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是我的亲外甥!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他实情?我还指望着他替我死去的亲人报仇呢!」冷凝的脸露出阴狠的神情。 「亲、亲外甥?」橘衣也顿时傻了,「娘……-是说,玄熠公子是我表哥?那……咱们跟九公主也算亲戚了?」 「若当年万俟皇太子顺利继承大统,我的亲姊姊就是皇后了,我的丈夫还依旧是他的大将军,不会身首异处,而我的孩子……」她抚了抚橘衣的发,无限怜惜,「我的孩子-怎么也算个公侯家的小姐,哪用得着进宫去伺候人呀?」 翩翩双手微颤,终于握不住那茶杯,一泼热茶洒在地上…… 她万万没想到,答案竟是这样的。她一向敬重的父皇,竟是个窃国贼!她一向爱慕的玄熠,竟是与她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还有她亲如姊妹的橘衣,知道了这样的真相之后,相信也不会再同她亲密了。 她好傻,平白无故地胡乱打听什么机密,弄得现在一无所有…… 「娘,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姨妈现在又在哪儿呢?」橘衣焦急地追问。 「呵……」涩笑一声,庄夫人泪光闪闪,「-父亲当年是统率三军的大将军,曾经力护万俟太子,不料战败被俘,虽然南桓帝没有杀他,但剥了他的官位,令他终身为奴,他不甘受辱,在-出生的那年冬天,抑郁而终,至于-姨妈,也就是当年的太子妃,在万俟太子遭遇不测之后,便自刎殉情了……」 「可皇上收养了玄熠公子,对我们母女也不错……」橘衣怯怯地道,「他似乎不像娘亲-说的那么坏呀。」 「嘿,他之所以这样做,其中原因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庄夫人轻哼,「虽然我不敢说他是坏人,但他肯定不是真的对我们好。」 「那您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翩翩抑住胸口起伏,终于开口,「您不怕我在父皇面前把这些话泄露出去吗?」 「-不会。」庄夫人自信地看着她。 「何以见得?」 「九公主跟玄熠公子的感情,宫中谁人不知?我若没有这点把握,今天也不会沏茶以待了。」 「您把这些都告诉我,是希望我救他吧?」翩翩推测道。 「没错。如今能救熠儿的,也只有公主-了。我是万万没有料到小明子竟是奸细,否则当初一定会告诫他小心……唉,千算万算,百密一疏。」庄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了吗?」她一颗心提了起来。 「前几天接到飞鸽传书,虽然他尽力不想让我担心,但我看得出那字里行间透着他的忧郁。皇上虽然知道他有了异心,但却没猜到是谁泄露了他的身世,否则我这儿恐怕早就不安宁了。」 怪不得庄夫人这些年来幽居独处,从不跟宫里人接触,连翩翩也少见,原来,她早已远远在为这一天打算--为了不让南桓帝怀疑她,故意做出一副与世隔绝的清寡模样。 「可我该如何救他?」又该如何阻止他复仇,保住父皇的性命? 翩翩喃喃自语,霎时间,年少无忧的容颜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忧愁满面。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心上人,夹在两个争权夺势的男人之间,彷佛面对两重高山,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如果可以,她愿拚自己一命,换来息事宁人。 她该怎么做?这个时候,就算是天底下最最聪明的人,恐怕也难以想出万全之策…… 「只要公主愿意牺牲,还怕有做不到的事吗?」庄夫人开口摄风点火的道。 第五章 他走了有多久了? 记得那一日,他离开的时候,天气只一点儿微凉,但这会儿,已经有雪花漫天地飘落下来。 往年,有他陪伴着,她只觉得雪花晶莹可爱,现在独自欣赏这白纷纷的景色,却感到一丝凄凉。 入了宫门,翩翩并不换车乘轿,反而踏着雪,沿着御花园步行,冬风将她的斗篷吹起来,像一只鼓鼓的帆。 她的心也似乎乘帆飞到了万里之外,飞到他的所在。 「公主!公主!」橘衣跟了上来,撑着一把油纸伞,替她遮挡风雪,「当心着凉。」 「橘衣……」她回眸看着好友,眼中涩涩的,「我还以为-不会再理我了……」 「怎么会呢?」橘衣笑。 「因为我父皇害死了-父亲……」翩翩内疚地低下头。 「-,又不是-害死了我。」橘衣轻松地拍拍她的肩,「上一辈人的恩怨,关我们什么事?再说了,我连我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咱们却是好朋友呢。」 「如果他也能这样想就好了……」橘衣的话非但没有宽慰她的心,反而使她的眸子更沉。 「-是指玄熠公子?」橘衣摇摇头,「我是不知道我娘跟他说了些什么,竟可以煽动他造反……唉,我娘这个人呀,自闭太久,心理有点阴暗。照我说,这皇位谁来坐又有什么关系?当今皇上至少治理国家很圣明,换了当年的什么万俟太子,咱们南桓国未必有现在这么风调雨顺的。玄熠公子为什么就不多想想皇上对他的好处呢?天下大乱了,可苦了老百姓。」 「橘衣-……」她不由得睁大眼睛,「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居然有如此想法,我从前可真小瞧-了。」 「哪里、哪里。」橘衣笑着摆手,「我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倘若我是个男人,可能也跟他们争权夺势去了。可惜我只是一个小女子,所以只希望天下太平,能让我吃好穿好就满足喽!」 正说着,一队太监从眼前经过,橘衣跟翩翩互相对望了一眼,霎时噤了声。 为首的太监正是太和殿的姜公公,见了她们,立刻上前笑盈盈地屈膝请安。 「这么晚了,公公你在忙什么呢?用膳了没有?」翩翩客气地问。 「唉,正派人打扫翊坤宫呢。」 「打扫翊坤宫?」翩翩诧异,「玄熠公子这会儿在南方呢,翊坤宫空着,每日只需派几个奴婢略加收拾便是,何需如此兴师动众?」 「公主您有所不知,过几天,那宫里就不空了。」 「怎么?将它挪给谁住了?」 「是玄熠公子要回来了。」姜公公亮声回答。 「他……」她只觉得脚下一软,「他要回来了?」 橘衣连忙暗中扶住翩翩,接话道:「公公您在说笑话吧?玄熠公子到南边治理河道去了,不过一年半载的,回不来。」 「没错呀,是皇上亲口对老奴说的。」姜公公辩解,「说已经下了圣旨特准公子回来过年,掐指算算,公子这几天就该到家了,所以才令奴才们收拾。」 翩翩还想细问些什么,无奈过于激动,嘴唇颤抖,什么也说不出来。 橘衣轻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着急,转眸对姜公公笑道:「多谢您相告,不敢耽搁您办正经事,我先伺候公主回宫。」 一队太监整齐俯身恭送公主,橘衣连忙拉着翩翩疾行,过一会儿,终于到达一处安全的地方。 「-听见了吗?他们说……他要回来了!」翩翩迫不及待地开口,「我不会是听错了吧?」 「怎么会呢?」橘衣蹦蹦跳跳的,「公子他是真的真的要回来了。」 「可……父皇不是正怀疑他谋反吗?怎么忽然把他召回来了?」这消息本应让她高兴,此际却让她愁眉深锁。 「大概皇上是想试探他吧,如果他敢回来,就说明他没有谋反之心,否则……」橘衣做了个砍脖子的手势,「斩立决!」 「我就怕这个……」翩翩捂住乱跳的心口,「伯他回来会遭遇危险,又怕他被逼急了就地起事……」 「公主……」橘衣不再嘻笑,直盯着她,「-跟我说实话,-到底帮谁?是想保住皇上的龙椅,还是想保住玄熠公子的命?」 「我……」翩翩思绪纷乱,拚命摇着头,「我谁都想帮,既想保父皇的龙椅,也想保他的命。」 「天下的事哪有两全其美的?」橘衣叹一口气,「这可难办了。」 「或者……」 其实,她脑子里早有一个可怕的想法驻足,只是,这想法让她忐忑不安,让她的心充满负罪感,所以这一想法稍微成形,便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但这会儿,再也找不到别的对策了,她只好妥协,对那个可怕的想法妥协。 戏已经唱到这个份上,想要大团圆的欢喜结局,大概是不能了,她可以尽力做的,只是让这一出戏不那么悲惨而已。 「橘衣,-觉得如果……」咬了咬牙,她半晌才吐露,「如果玄熠做了我的夫君,父皇还会杀他吗?」 「什么?」橘衣懵懂地眨着眼,「那个……皇上那么疼-,当然不会舍得让-守寡的。但玄熠公子已经成亲了,怎么可能再当-的夫君?」 「一个男人又不是只可娶一个妻子。」目光投向远方,她幽幽道。 「公主-在说什么呀?」橘衣摇着她的肩,「别的男人的确可以三妻四妾,但南桓国的驸马又有几个敢另置妻室的?何况苏姬先进了门,按规矩,她是妻……」 「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计较什么妻妾的?」翩翩惨淡一笑,「我倒是不介意做小妾。」 「公主-到底想干什么?」橘衣越听越胡涂,嚷起来。 「-现在不必知道,只需按我的话行事便好。」按按她的肩,让这急躁的小丫头镇静下来,「其中道理,我以后自然会告诉。」 除夕的前一天,玄熠回宫了。 迎接他的队伍里,第一眼,他就看到了翩翩。 翩翩盛装打扮,敷着极白的粉,涂着极红的唇,满头金钗,双目炯炯的,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像天上的寒星般,俯望着他。 玄熠一心想避开她的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她的方向瞥了两眼。 只两眼,他便看清了她。 只觉得她清瘦了一些、忧郁了一些,但脸上却有一种奇异的神采。的大北叫采中透着冬日的凛冽,源自她的心,而心中,似乎正酝酿着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从小到大,他还不曾见过她有如此的表情,这让他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忐忑不安的情绪。 当天夜里,南桓帝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洗尘宴,席间,翩翩却忽然失踪了。 她的位子就那样空着,陈设的酒水瓜果一碟也没碰,如同花园里骤然凋谢了群芳,玄熠顿时感到这厅中空荡荡的,再美味的菜肴也无心品尝了。 心中一阵失落,他不由得借口离席,漫步到天阶上,吸进些寒凉的空气。 离开桓都这么久,他不是没有想过她,但他知道相思无用,只得拚命控制住对她的思念……只是,每晚在梦里,他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脸,那张脸充满了对他的恨意,他好想对她解释,可还未开口,思念的容颜便淡淡地隐去。 他想对着淡去的影子-喊,然而梦中的他,却怎么也出不了声,猛然醒转,冷汗涔涔。 微风吹动着他的衣袂,却吹不散心中的凝重,他沿着天阶缓缓地行走,淡淡的月光追逐着他。 忽然,身后响起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难道,是她来了? 是一袭夏橙色的衣裙,来人竟是橘衣。 「公子不在里边看歌舞,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橘衣笑问,「今晚皇上特地为你接风洗尘的,你不在,大伙儿多扫兴呀!」 「里面闷得慌,我出来透透气。」玄熠搪塞,「怎么,皇上差人找我了吗?」 「皇上在里面看歌舞看得正酣畅呢,倒是苏嫔娘娘不见你的踪影,刚才向姜公公询问了一下。」 「哦。」妻子正找他,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仍伫立原地,没有回去的意思。 「我看苏嫔娘娘自打从南方回来以后,面色红润了许多,想必这些日子,她和公子一定很恩爱吧?」橘衣试探道--替翩翩试探。 「恩爱?」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我跟她……也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大概,天底下的夫妻都是如此吧。」 「唉,不知道我们九公主嫁了人之后是什么样子。」橘衣突如其来地道。 像是被猛地掷中心口,玄熠竟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难道你不想知道吗?」闪亮的眼睛换了郑重神色,直直地盯着他,「--表哥!」 「-、-叫我什么?」他身子一震。 「表哥呀。」橘衣上前一步,「听说你的母亲是我故去的姨妈,所以我应该称公子你表哥,对吧?」 「-……-知道了?」他声音放低。 「刚刚从我娘那知道的。」她耸耸肩,「说真的,听到此事,我真吓了一跳。」 「-到底知道了多少?」不愧是玄熠,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他语气凝重地问。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那……-有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告诉她?」虽然力保镇定,但仍透着一丝紧张。 「告诉九公主?」橘衣轻笑摇头,「我又不傻子,告诉她就等于告诉了皇上,这种杀头的事,我怎么敢乱说?」 她当然是在撒谎--翩翩让她撒的谎。至于为什么要她撒这个谎,翩翩却没有说明,她也懒得问。 「那就好。」他舒了一口气。 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但他希望她真的可以一生一世都不知道这个秘密,这样,她就可以继续过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必搅进宫廷的纷争。 当初,拚尽最后的意志将她拒之门外,就是为了这个吧? 如果她嫁给他,势必会陷入两难的局面中--帮他,还是帮她的父亲?这大概是天底下的女孩子都难以作出的选择。 他不要她为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他恨不得找一只不存在的水晶匣子把她装起来,保持着她无瑕的快乐,把她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送到一个可以真正疼惜她、爱护她的如意郎君身旁,让他永远不要忧心。 这对于他们俩来说,是最好最好的结局了。 「表哥,」橘衣打断了他的沉思,「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当然了,我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这样叫的。」 玄熠点了点头。 「表哥……」她似有些犹豫,咬了咬唇。 「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反正到了这个时候,凡事我都不会瞒着姨妈和-的。」他顿了一顿,低沉地说:「-们是这世上我惟一的亲人了。」 「-,这话不对呀,宫里就有许多你的亲人--论起血缘来,比我们还要亲昵。二个叔父,无数婶婶,还有一大堆堂兄妹,怎么不亲昵? 「我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我的亲人。」一忆起往昔的仇恨,狠绝的话语就冲口而出。 「皇上毕竟养育你多年……况且,还有九公主呢,你不认别人,也该认她这个堂妹吧?」 「她也不是我的妹妹。」从来不承认她与自己有血缘,恨这种血缘,因为,这充满罪恶的血缘是一道屏障,活生生把他俩隔开了。 「这么说表哥你是铁了心要起事了?」橘衣的眼中晃过一丝焦急,「你就不能……不能看在翩翩的份上,放弃报仇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或许现在收弓还来得及呢?」拚尽最后一丝希望,她极力劝阻,「你没有带一兵一卒回宫,皇上就算真的想办你,也找不到证据……」 「现在不是他想不想办我的问题,是我非要动他!」 「可现在你身在皇宫,周围都是皇上的人,就像虎豹困在笼中,万一有所闪失……」 「事到如今,就算失败,就算身首异处,我也要试一试。」 「为什么?」橘衣跺了跺脚,「我娘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让你如此坚决?难道你就不能替九公主想一想吗?如果你跟她的父亲对峙,她会有多伤心啊!万一你举事不成,遭遇不测,我看她也活不成了!」 玄熠涩涩一笑,并不答话。 其实庄夫人哪有这般能耐,三百两语就能让他谋反? 一切,只是他自己的本意而已--为了报父仇,也为了……自己的野心。 他承认,年少气盛的他,的确不甘心只做一个凡夫俗子,不甘心整天在宫里处理一些太监做的杂务,不甘心被人嘲笑看轻,他自认才学不在任何人之下,凭什么其它皇子就算再无大脑也可以进议政院,而他只能孤独地徘徊在深宫之中? 况且这皇位本就该属于他,凭什么要白白看着杀父仇人坐在上边被万世称为「明君」? 他已经一忍再忍了,从小到大都尽量让自己不去跟别人争抢什么,总是一副从容平和的模样,他每月静心礼佛,希望佛祖能化解他心中的不平与怨恨。 但他失败了,佛堂的经书不能压抑他那颗火焰熊熊的野心,他出生在这个争权夺势的皇族,身体里注定流淌了这种野性的血,一旦被唤醒,便如脱缰的野马,无法挽回…… 至于翩翩,他暂时不敢去想她……他承认,自己终究是一个自私而狠心的人。 景阳宫的偏厅里垂了无数纱帐,绿叶的颜色,炉火的光亮在帐中跳跃,给萧索的冬天增添了一点暖意。 翩翩坐在案边,案上,布满了酒菜。 她穿了一件舞姬穿的衣,衣上有长长的水袖,像飞鸟低掠过翠湖泛起的两道涟漪。 眉心贴着晶亮的花钿,足踝上、手腕上,各扣着一圈银铃,稍微变换姿势,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她轻啜着杯中的美酒,像在沉思,又像在等待。 终于,终于,她看见橘衣踏进了门坎。 橘衣站定,平素嘻笑的脸变得极忧郁,「公主,他来了。」 「他……他来了?」 终于可以跟梦中的情郎重逢了,但她宁可今夜空杯以待。 事先跟橘衣说好了,如果橘衣说服他不再起兵,便不用再引他来……可现在,不用问,她便知道希望落空了。 呵,他终究是不肯为了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子放弃世人垂涎的龙椅。起初,她还怀着一份妄想,妄想他能看在他俩青梅竹马的情份上,放过她的父皇。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最后问他一句。 这句话她不能亲自问,只有派了橘衣去。 她知道,橘衣是说服不了他的,她只是希望,他在最后关头能自己放弃……然而,她最终还是得到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既然他不肯退让,父皇估计也是不肯罢休的,两个男人的决斗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走最后一步棋,为了这两个男人,她只能这样做了。 「快请公子进来吧。」她低哑地答道。 不一会儿,她便看见他了。 已经好久没有单独见面了,又彷佛刚刚才见过,他的脸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很想伸手去触摸。 玄熠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她今晚的衣着,彷佛有点吃惊。 他看她的眼神还是一如从前般温柔,即使他知道她是杀父仇人的女儿,也依旧没有改变这种温柔。 那眼神,像暖暖的水波,荡漾进她的心田。 她少女的心扉,大概就是这样被敲开的吧?水波一漾一漾的,像不急不缓的扣门声,咚,咚咚,终于让她成为了他的俘虏。 但她知道,过了今晚,他就不会再用这样的眼神瞧她了,这冬天阳光般的温暖,她注定要一寸一寸失去了。 所以,现在她要好好看看他,在脑中刻下他最深情的模样。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前他执意不肯接受她的感情,那样一躲再躲,甚至利用苏姬让她却步。 她曾经一度恨过他,而现在,她明白了--他是为了他们两人好呵。 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两个人,又何必勉强地牵手?勉强地牵手,终究会以悲剧收场。 「玄熠哥哥,好久不见了。」她微笑道。 「公主召见臣下,有什么事吗?」他却恭敬疏远地回答。 「为你接风洗尘呀。」她轻啧摇头,「如今你娶了苏将军的女儿,又受到父皇的重用,身份地位与往日不同了,也把我这个老朋友给忘了。」 「我哪有?」他嗫嚅道。 「不是吗?」她挑起眉,「从前,你出宫办事,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见我,送我礼物。可是现在,你被一群阿谀献媚的人包围着,对我却不理不睬的。」 「我哪有对-不理不睬?」他轻笑,笑容有些僵硬,「刚刚在宴席上我还想找-说话来着,可惜-不在……」 「我讨厌那群小人。」她递过一杯酒,「我要单独为你洗尘。」 她的头高高抬着,一副倔强任性的模样,像小时候那样,引得他不由得舒缓了笑容。 无论他们之间再敌对,也改变不了十来年的相处模式--只要两双眼睛对视,便会有温暖和谐的感觉蔓延到彼此的心里。这个世上,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给他如此感觉的人了。 「我特地为你准备了一只大杯,你要一口气全喝完哦!」她命令。 记得他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被南桓帝派出宫去办差事,他很高兴,拚尽全力把那差事办得极好极好,回宫后原指望得到南桓帝的夸奖,但南桓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可同时被派出宫的五皇子,回来时有一大队人马在迎接他,洗尘宴早已备在太和殿里,通宵达旦。 他忍住失望和伤心,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却发现翩翩穿着大红的衫子,笑嘻嘻地等在那儿。 她当时只有十二岁,头上戴着一只沉甸甸的金凤,压得脖子都弯了,模样十分滑稽。她说,凤是从母亲的首饰盒里偷来的,戴上它,只为了替他洗尘,因为她看到每逢父皇出巡归来,宫里的妃子们都会戴上这样的一只金凤,郑重地站在宫门口。 她还从御膳房偷来了一大坛酒,因为,她听说替人接风洗尘,必须得喝酒。而她年纪太小,南桓帝不准她碰酒杯,所以她只有去偷。 当时,她就跟今天一样,很霸道地对他说:「我倒了一大杯,你要一口气喝完哦!」 当年的少年在喝完这一大杯后,头晕得差点昏倒,而今天的他,可以很轻松地喝下去,只是,喝下之后,一股酸涩的味道自心底升腾起来。 他在案边坐下,心绪烦闷,忍不住又倒一杯,依旧一饮而尽。 「玄熠哥哥……」翩翩按住他的手,彷佛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改口道:「你看我今天的衣服好看吗?」 他点了点头。 「你不奇怪我为什么要穿成这个样子吗?」她甩了甩两道长长的水袖。 「为什么?」 「因为我要跳舞。」她笑盈盈地回答。 这一句话,引得他也笑了。 俗话说,名如其人。可宫里人都知道,九公主白白浪费了「翩翩」这两个字,因为她自幼就行为粗鲁,常常爬树不算,还时时挽起袖子跟兄弟们打架……她不学无术,琴棋书画无一精通,更别说跳舞了。 现在,她居然要做她最不懂的事?玄熠不禁摇头。 「你不信我会跳得好?」翩翩努努嘴。 「不论好不好,我看着就是。」对他来说,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感兴趣的。 「那你就看着吧!」 她推开了一扇窗,夜风吹了进来,吹响了屋梁上坠着的一长排银铃,叮,叮叮叮,发出参差的节奏。 她就着这节奏,褪了鞋袜,赤脚在地毯上旋转起来。 呵,她依旧不会跳舞,没有任何舞姿,只有不停地旋转……但她转动的姿势却那样美,在寒风中,甩着水袖,疯狂地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圈。 玄熠看呆了,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浑身散逸着凄美的意味,魔魅却迷人,彷佛樱花落尽的那一刻,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一根极细极韧的丝牵动着他的心尖。 忽然,她的衣被抛开了--大概由于旋转得太过猛烈,那两道水袖扬了起来,长长的上衣随即扬到了半空中,蝴蝶一般落下。 待他定睛,竟发现她的上身除了一件肚兜,什么也没有了…… 「玄熠哥哥……」她靠近他,粉藕的臂绕过他的脖子,「我漂亮吗?」 「快把衣服穿上,」他避转眸子,「当心着凉了。」 不知怎么,有一股炽热自腹中窜起,他双颊也热了,额头晕晕的。 「我是故意把衣服脱掉的。」翩翩笑,笑得很邪,「你看不出来吗?」 「-……」玄熠不由得瞪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在勾引你呀!」她依旧盈盈地笑,玉指在他的颈后摩挲。 他怔住,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哑哑的,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声情欲的低吼。 他自认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不可能因为她褪去的一件衣衫就如此失态……酒!他猛然想到,一定是那杯酒在作祟! 「-……-在酒里……放、放了什么?」他的呼吸乱了,语不成句。 「春药。」 她很直接地答,整个娇躯依进他的怀中,扳过他的大掌,让大掌绕至她的背脊,触碰那肚兜上的细绳。 「不……」他想挣扎,却软弱无力,他的身子已经在欲望中燃烧,快不能自持了。 为什么? 他的眸子对上她的,眸中闪烁着这个疑问。 「因为我爱你。」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附着他的唇耳语,「我等了你一个冬天,就盼着今天……我对自己说,如果能再见到你,就不会放掉你,即使你已经有了妻子,我也不放!」 她吞下隐藏的泪水,嘴里咸咸的。 为了他,她不惜当一个淫妇,不惜当一个坏女人……只要他平安。 「玄熠哥哥,你不想要我吗?」翩翩继续挑逗道,「把这根细绳解开,我就是你的了……」 他深深地喘息着,左手紧紧掐住椅子的扶手,快要掐进木头里了,而他的右手则被她执意地握着,触碰着那弦一般的细绳。 只要一拨,只要轻轻地一拨,两人肉体之间的阻隔就不复存在了……可他不能,他好不容易才坚持到今天,为的就是不跟她有任何牵扯,怎么能因为这区区一杯酒,前功尽弃? 「玄熠哥哥,你不爱我吗?」她吻上他的唇,「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 柔荑悄悄探索,摸抚着他坚实光洁的肌肤,逐渐燃烧他的欲望。 在一幅最令人羞怯的春宫图上,她曾见过这样的情景,那是妃子取悦皇帝的做法,如今,身为皇帝女儿的她,却用这方法来取悦皇帝的敌人。 她不在乎,不在乎这样是否低贱……她只要他平安。 「呵--」玄熠再也忍不住了,五指一抓,一扯,那片肚兜便飞到了老远的地方。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他狠狠地压住她,把她压在毯子上…… 冬夜的景阳宫,寂静无人,惟有风吹进偏厅,吹起一道道绿色的帐子,吹响一串串银铃。 他俩,就在这偏厅之中,在纱帐的轻拂中,抵死缠绵。 第六章 他作了一个迷醉的梦。 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似乎躺在春风和暖的山坡上,大片大片的流云从眼前飞过去,耳边有她的轻笑声。 十岁之前,他被寄养在一户农家,抚养他的老夫妇对他非常好,虽然粗衣素食,但他却是快乐无忧地,整天在山上追逐雪白的羊群。 自从进了宫,这样的心情就消失了,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有……没想到,拥着她入眠的此刻,往昔的快乐又回来了。 他微微笑着,想把她抱得更紧些,却忽然感到怀里空空的,一阵凉风灌了进来,让他骤然清醒。 翩翩……翩翩-在哪里? 他瞪大蒙-的眸子,景阳宫里的一切渐渐地清晰起来,他从梦境跌回现实。 翩翩不在他的怀里,她正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她披着他的长袍,而赤裸的他,依旧躺在地毯上,下身裹着她的衣……双方衣物的对调,使旁人一看,便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何况,他还打着赤膊。 旁人? 玄熠整颗心一震,惊得立刻坐立起来。 没错,他的身边除了翩翩,还有旁人。 只见南桓帝和苏姬就站在他的面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他。不远处,还有一长队太监和宫女,神情紧张地垂着眉,虽然鸦雀无声,但很显然,他们也看到了不该看的事。 「把衣服穿好!穿好以后跟朕到御书房来!」姜公公已经把散落了一地的衣物拾好,南桓帝将它们往玄熠身上一掷,怒吼道。 「有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吗?」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翩翩却镇定地道:「御书房是商量国家大事的地方,父皇不觉得在那儿讨论今晚的一切,似乎有点可笑?」 「-还好意思开口?」南桓帝一巴掌甩过去,狠狠地打在她脸上。 她娇嫩的脸蛋顿时浮现出鲜红的五指印,但她却无视疼痛,只淡淡一笑。 「我做错了什么事吗?」她语气轻松地问。 「-……-还敢说自己没做错事?」南桓帝气得脸都白了。 「我喜欢玄熠哥哥,从小就喜欢,为什么不能跟他亲昵?」她把头高高地抬起。 「-也知道他是-哥哥,-也知道他已经成亲了,-居然还敢说『能』?」 「第一,他不是我的亲哥哥;第二,天底下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成了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南桓帝高高扬起手,似乎想再打她一掌,手却不断地颤抖着,怎么也打不下去。 「皇上请息怒!」姜公公连忙道,「这事儿也许并非公主的错,总该问过玄熠公子之后再发落吧?」 「公公这话的意思是指玄熠公子强奸了我?」翩翩侧睨他,「我可真得多谢你帮我说话。」 「公主殿下,老奴只是怕您受了什么委屈却不好意思开口。」宫中谁人不知,南桓帝最疼翩翩,所以一旦发生了什么,他总希望过错在不翩翩身上--所以,做为奴才,自然要帮圣上达成这个心愿。 「嘿嘿……」翮翩耸肩一笑,「今晚的事我最明白不过了,但玄熠公子似乎还有很多疑惑,姜公公,不如你来为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们在洗尘宴上待得好好的,却忽然跑到这儿来了?」 「呃……」姜公公支吾道:「夜深了,皇上倦了,想与公子干最后一杯便回宫安歇,谁料怎么都找不到公子的踪影。这时,公主您身边的婢子橘衣跑进来说、说公子在-这儿,所以我们便一块儿来了。」 「你们来个人召公子回去便是,怎么劳师动众地全跑来了?」 「因为……」姜公公眼珠子转了两转,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橘衣告诉你们我与公子正在做苟且之事吧?」翩翩爽快地代他回答,「所以你们就全跑来了,甚至,连苏嫂子也一并跟着来了,对不对?」 橘衣? 玄熠心头更为迷惑--橘衣身为翩翩的心腹,怎么会出卖她? 「因为是我叫她去的。」翩翩转头望向他,似乎很明白他心中所想,朗朗地答道。 「-叫她去的?」他费解地瞪着眼睛,「为什么?」 「为了把父皇和你的妻子全招来,为我们做个见证!」 「见证?」这话把南桓帝也给弄胡涂了。 「我怕你不娶我呀!」她蹲下身子,俯看着玄熠,缓缓抚着他的肩,「所以,我要让人们都知道我们已经在一起了,这样你就不能抵赖不娶我了。」 「-……」玄熠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她一直爱他,但她一向是那样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为何忽然采用如此激烈而疯狂的手段霸占他? 先用春药引诱他,再引来人群围观威逼他,弄得他没有退路可逃……这一刻,她不再像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可爱纯真的翩翩了,竟如书上描写的坏女人,充满心机,毒如蛇蝎。 「-不能嫁给他!」南桓帝颤声开口,「朕不答应。」 「难道父皇以为女儿这破瓜之身还可以嫁给别人?」翩翩淡笑,「有谁会愿意娶我?父皇若强行把我嫁出去,世人会耻笑父皇以权压人的!」 「那我就剃了-的头,让-当尼姑去!」 「父皇,别说气话了,你舍不得的。」她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不如咱们坐下好好谈谈婚事吧。」 「谈婚事?」南桓帝推了推身边的苏姬,「那她怎么办?-下嫁玄熠,把她置于何地?」 「让她做妾好了!」挥了挥指甲,她云淡风轻地道。 「妾……」苏姬霎时一张花颜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对呀!」翩翩笑咪咪地瞧着她,「-跟本公主抢男人,本公主不把-赐死,算便宜-了。」 「放肆!」南桓帝喝道。 「那父皇教教我,告诉我该怎么办?难不成,让我做妾?」她盯着南桓帝晦暗的表情。 「朕……」面对爱女,事到如今,即使身为九五之尊,即使有人间再高的智慧,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既然父皇想不出解决的法子,大伙儿都想不出解决的法子,那就照我说的办吧!」她扫视一眼大厅中的诸人,「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知公主打算何时办婚事呢?」姜公公最善于见风使舵。 「明天吧!」 「明天?」这话惊得老奴差点跪下,「明天哪来得及呀?」 「我又不求婚礼奢华,怎么来不及?」 「可该有的总得有才象样呀……」 「不用那么麻烦!我只要在宫外置一座宅子,跟驸马搬进去便好。」 「可一时半会儿,老奴到哪儿去找这样一座宅子呀?」他摇头叹气。 「咦?这话可奇怪了,京城里那么多华美的宅子,难道你还买不到一座?就算买不到,叫父皇拟一道圣旨,还怕得不到?就这样定了,明天把婚事给我办了!」 她不知道玄熠究竟定在几月几号起事,所以一天也不能拖延……惟有早早成为他的新娘,她才安心。 「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翩翩站起来,整了整凌乱的衣衫,「没有要问的,我就去沐浴更衣了……」 「等一下!」忽然,身后一个声音唤住了她。 她回眸,看到他不同以往的眼神。 那眼神里,温柔已不在,只剩迷惑、猜疑,还有隐隐的愠色--她就知道,自今夜起,她再也看不到那从小到大她熟悉的眼神了。 「驸马,什么事?」她仍笑着问。 「-还没有问问我是否愿意娶。」玄熠一字一句地道。 「不必问,」她垂下眸,不让他看到自己眸中的黯然,「因为我知道你不想娶我。」 「-知道?」他显然微微吃惊。 「这个问题在你成亲之前我就已经问过,难道成了亲以后你反而会改变主张?」她轻笑地摇头,像在笑自己,「如果我不逼你,你不会要我的。」 「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我不可?翩翩,-从前不是这个样子,-虽然任性,但并非蛮横无理……是什么,让-改变了? 他无声的言语像一道风,别人感受不到,却能吹进她的耳里。 她转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真实的心情,只轻轻地道:「大概,因为我像所有皇族的人一样,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想抢过来吧!这是天生的,改不了的。」 玄熠低头,无言了。 这话很对,他不也正是如此吗?看到皇位,他也要上前争抢……自己尚且如此无耻,还有什么理由责怪她? 南桓帝终于如她所愿,替她在宫外置办了一所宅子,并册封玄熠为渊王,为他俩举办了婚礼。 然而,婚礼草率简单,没有发皇榜召告天下,彷佛存心隐瞒着这一桩难以启齿的婚姻,让它成为南桓国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翩翩对这一切似乎都不在意,亦不在意外边的流言蜚语,她只将自己化为一个平凡的妻子,每日静心素手学做羹汤。 要说有什么令她不快乐,大概就是玄熠对她冷漠而疏远的态度吧。 现在,他从不主动来见她,偶尔见了,也不像从前那样说说笑笑,只简单地答应一两个句子。 新婚之夜,他存心冷落她,喝得酩酊大醉,和衣而睡。而这夜之后,他不是住在苏姬那儿,就是住在书房,让她守着活寡。 翩翩涩笑着,并没有说什么--是她强迫他娶她的,这会儿,还能说什么? 他们从小到大的无瑕感情,被她那一夜的谎言全数击碎了,她还敢再奢望他的宠爱吗? 她惟有默默无语,面对他的冷漠。 新婚后不久,正值元宵佳节。 一大早,翩翩就起床了,来到厨房中,忙这忙那儿的。 「公主,在做什么呢?」橘衣跟在她身后,好奇地问。 她嫁人了,这小丫头仍旧跟在她身边,似乎要一辈子当她的丫头。她也曾想过请父皇还橘衣自由之身,再替这丫头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婿,但这橘衣死活也不肯,只说舍不得离开她。 也好,那就暂时让她与自己作伴吧。反正这府中寂寞,无人与她说话,如果没有了橘衣,她会变成哑巴的。 「哎呀呀,公主,这种事情让厨娘做便好,-操什么心呀?」橘衣看着她沾满米粉的手,心疼地道。 「我只是想亲手做一碗汤圆。」她笑道。 「汤圆?干么忽然想做这玩意?」 「今天是元宵佳节,家家户户都要吃汤圆的……」翩翩小声回答,「况且,这是我跟玄熠哥哥过的第一个元宵节。」 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她总得亲手为他做些什么,像一个真正的妻子那样。 「哼,他不理-,-还想着他呢!」橘衣不满道,「如是换了我,才不给他做好吃的呢!」 「死丫头,少多嘴!」她笑着打了她一下,「快帮忙吧!我第一次包汤圆,也不知做对了没有。」 「我也不太会……」橘衣摇摇头,「在家里,这种事情都是我娘张罗的,要不,我回家去问问我娘?」 「哪还有时间呀,咱们自己琢磨吧!」 话虽如此,但包汤圆不比炒一两个小菜,特别是那揉面的功夫,差一点,味道就缪以千里。 火旺了,汤圆也下锅了,翩翩和橘衣睁大眼睛,等待她们的杰作热滚滚地浮出水面。 但很快的,她们眼中的期待变成了失望。 汤圆的确熟了,也的确能吃,花生馅、芝麻馅、豆沙馅的滋味调得也不算太差,可是……包在外边的那层软软的皮,就太不象样了。 或者太薄,一煮就破;或者太厚,煮成了浆糊里面也仍有生粉。任凭翩翩如何使出全身力气,试了又试,却徒劳无功。 她与橘衣面面相觑,泄气地跌坐在灶台前。 「怎么办?」翩翩问。 「快到用晚膳的时间了,不能再重做了……」橘衣叹了一口气,「不如,就这样端上桌吧,反正这是-的一片心意,表哥肯定会感动的,何况,里面的馅还是满好吃的。」 「就这样端过去?」翩翩羞怯地缩着身子,「好丑哦,一看就没有食欲。」 「那么-希望今天的工夫都白费?」 「当然……不希望啦。」 这是她亲手为他做的第一道食物,怎么会舍得白白浪费?就算再丑,再难吃,也要让他瞧一瞧再说。或许,他真的会被感动,从此与她结束冷战,恢复对她的宠溺…… 一想到这种可能,翩翩就热血沸腾,顾不得再思考那么多,找了精美瓷碗,将那烂烂的汤圆装了进去,心怀忐忑地端进厅堂。 因为正值元宵佳节,所以「一家人」得同桌吃饭。苏姬自然也在,坐在玄熠的右侧,似乎也特意准备了些吃食,命丫鬟捧着,等待翩翩的到来。 「-去哪儿了?」玄熠似乎对翩翩的迟到很不满,神情不悦地道:「让大家都等-一个人!」 「驸马爷,不要这么凶嘛,」橘衣抢先一步道:「公主迟到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他眉一挑。 「等一会你就知道了。」橘衣笑答,「我保证,到时候你非但不会生气,反而还会感动得不得了。」 「死丫头,少多嘴!」翩翩拉了拉橘衣的袖子低语,示意她退到一旁。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先用晚膳吧。」玄熠狐疑地看了看她俩,没有追问,只吩咐下人上菜。 「启禀王爷,」苏姬却忽然起身一拜,「今日是元宵佳节,妾身为王爷和公主准备了一些吃食。」 「哦?」玄熠转向她,露出淡淡微笑,「是什么?」 「是汤圆。」苏姬一挥手,身边的丫鬟立刻捧上盘子。盘中装有玉碗,掀开那倒扣的盖儿,玲珑的汤圆便飘浮在糖水之上。 汤圆?翩翩瞪大了眼睛。 怎么这么巧,苏姬也做了汤圆?而且,看那汤圆透明美丽的模样,味道肯定比自己的好上不知多少倍! 「公主似乎也准备了一些吃食吧?」苏姬忽然问她,「不知是什么?」 惨了,这会儿把自己那些丑丑的汤圆端出来,岂不是丢脸吗?但她刚才端盘子进来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这会儿也不好隐瞒。 「也……」她低头支吾道,「也是汤圆。」 「哦?」苏姬盈盈笑,「是宫里送来的汤圆吧?一定很好吃,不如今晚就吃公主准备的吧,我做的那些可以留到明天。」 「不是宫里送来的!」橘衣替她解围,「是公主亲手做的,做了一整天呢!」 「是-亲手做的?」玄熠惊愕地开口。 他已多日不跟她主动说话了,好不容易刚才跟她说了一句,竟是凶巴巴的指责……但她能感受到,他惊愕的口吻中带着一丝温柔,目光也专注地投向她,彷佛,又让她找到了昔日相处时的感觉。 「端过来,让我瞧瞧。」他忽然道,那语气似命令一般,不容她隐藏逃避。 翩翩只得勉为其难地,把汤圆展示在他面前。 她的一颗心忽上忽下,只盼着他能念在她辛苦了一天的份上,忽视汤圆的丑陋,看到她的一片痴心。然而很快的,她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只见,他沉默良久,蹙了蹙眉道:「这样的东西叫人怎么吃?」 五雷轰顶一般,霎时,她全身都僵了。 的确,这样的东西丑陋得让人没有食欲,但她以为,他会体谅她第一次下厨,就算不吃,也会勉励两句。 可现在,他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肯说,存心让她颜面扫地……在苏姬面前,颜面扫地。 「驸马爷,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打抱不平的橘衣跳了出来,「这是公主的一片好意,你即使不喜欢,也不该说这样伤人的话呀!」 「王爷说得没错。」翩翩强忍住泪水,屏退橘衣,「换了是我,也不想吃这样的东西……不过,既然做了,也不要浪费……我自己把它吃光好了。」 他嫌弃它,那就让他跟苏姬去吃美味玉食吧,就让她自己咽下自己种的恶果--咎由自取的恶果。 低着头,她没有再跟任何人说话,一口一口地吃下那碗里的汤圆。 这汤圆其实味道不差,模样其实也满笨拙可爱的……为什么,这世上没有人喜欢它? 她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却堵在喉中,久久也咽不下去,即使喝下一大杯酒,也咽不下去…… 今夜没有月色,下了一阵子小雪,又下了一会儿雨,路上结着一层薄冰。 晚宴散了,翩翩穿上防滑的木履,由橘衣搀着,往自己的院中走。 「公主,路面太滑,您要小心呀!」侍卫担心地道。 「没关系的,反正也没有几步路。」她涩涩一笑。 话虽如此,但她却突然感到脚下无力,因为,她一侧眸,看到了玄熠的身影。 他正往另一个院落去--正亲手搀着苏姬。 同样是他的妻,他怎么可以如此偏心,一心一意护着另一个,却对她不闻不问? 翩翩心尖酸涩,先前喝下的酒顿时涌上了喉间,让她晕晕沉沉的。 「公主小心--」 这瞬间,她自己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脚下便一滑,砰的一声巨响,她摔倒在路面上。 「公主,公主-没事吧?」橘衣连忙蹲下身子,查看她的足踝。 「没、没事……」大冷的天,她却疼得热汗直流,拚命咬着唇,小脸煞白。 眸子微-着,她不忘望着玄熠的方向--并非使用苦肉计,却很想看看,此刻他有什么反应。 但她却倒吸一口冷气,胸口升腾起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 他没有奔过来抚慰她,只是稍稍转了转身,淡淡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冷静地对下人吩咐道:「叫个力气大一点的侍卫背公主回屋,再到宫里请个御医过来。」 然后……然后他竟然依旧牵着苏姬的手,头也不回地直往前走了。 这一刻,翩翩的心疼得几乎都麻木了,她的胃也疼,先前吃下的汤圆在腹中翻滚,黏黏的糯米一阵又一阵地撕扯着腹壁,让她再也忍不住,搂着橘衣哭了出来。 但哭也没用,他已经走远,听不见了……恐怕即使听见,也仍然不会回头。 说好了不介意的,那天他喝下那杯下了春药的酒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将来会讨厌她,只是她仍然怀着一份渺茫的希望--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点关怀。 「不哭啦、不哭啦!」橘衣拍着她的背,打抱不平地忿忿望着玄熠的背影,「公主,甭难过,我替-去教训那个小子。」 「不、不要……」她泣不成声地道。 「-这样做全是为了他,他却毫不知情,彷佛-害了他一样!」橘衣鼻子里哼哼的。 「答应我,不要告诉他……暂时不要。」她揪着她的衣。 「真拿-没办法。」橘衣敌不过她,只得暂时点头答应,心中却打定了另一个主意。 回到府中,已经是深夜,御医替翩翩包扎了伤处,伺候这个受伤的人睡下后,橘衣便披了厚厚的斗篷,往玄熠的书房去。 她知道,这两天玄熠一直睡在书房里,没碰翩翩,也并没有像他表面上那样亲近苏姬。 她推门而入,烛光顺着灌入的寒风摇晃了一下。 「翩翩,是-吗?」玄熠在书案边出神地想着心事,猛地看见一个披着大红斗篷的女子,产生了错觉。 他沙哑的声音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往日的温柔。 「表哥,是我。」橘衣回答。 「是-?」他脸上有明显的失望,但很努力地抑制住这种失望,笑了笑,「这么晚了,有事吗?」 「看来表哥依然是记挂公主的,我只是穿了一件她喜欢的斗篷,你就把我错认为她。」 「我……」玄熠嗫嚅着嘴唇,想辩解些什么,都怪是凄凉的夜色似乎特别容易逼出一个人真实的心情,他再无力掩饰什么。 「表哥不关心她的伤势吗?」 「她究竟怎么样了?」之前,她疼痛的表情他不是没有看到,只不过,一狠心,就离开了……他到现在还在责怪自己的狠心。 可没有办法,他无法跨越胸中的屏障,亲近她…… 「表哥,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翩翩呢?因为你还在生气吗?气她骗了你、威逼你?」 他缓缓地摇头。 不,他不是生气,从小到大,他何曾对她生过气? 他只是疼心,只是失望。 对他而言,往昔纯净无瑕的翩翩就像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珍藏在他心灵的圣殿里,他不希望这朵玫瑰凋零枯萎,更不希望它变成有毒的罂粟。一想到她利用那样的手段对付自己,他就觉得痛楚,彷佛看着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开到了荼蘼,这一季,再无花了。 「她的脚扭了,御医说,可能有好几天不能行走呢!」橘衣慢慢靠近,「表哥,你不想去看看她吗?」 「我……我还有事要忙。」他支吾。 「忙?」她笑,「表哥,你的书案上空空的,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他一怔,低头之间才发现,原来这案上真的什么也没有--他一直坐着失神发呆,自从那日与她成亲后,每夜每夜都是如此。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橘衣吸了吸气,终于开口,「可是,她一直不让。」 「什么事?」 「关于你父母的死因,关于你想复仇的事,她早就知道了。」 「什么?!」玄熠惊愕地抬头。 「我知道的同时,她就知道了。」 「她……」他只觉得喉间哽阻,「-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之前我问-,-却说她毫不知情?」 「她不让我说,否则她的计划就难以实现了。」 「她的计划?」 「对呀,就是引诱你的计划,」她涩笑,「如果你知道了她早已知情,就会猜到她的用心,就不会上当了。」 「可……」他蹙眉不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引诱他、逼他娶她?这样使尽手段嫁给一个她父亲的仇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表哥,世人都说你聪明,可在这件事上,你为什么就这样傻呀!翩翩还怕你会猜到她的用心,她真是看错你了。」她叹气道,「她那样做,当然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一道电光划过他的眸子,他的身子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对呀,你以为南桓帝是一个废物吗?你可以谋反,他就不能平乱吗?你以为你真的胜券在握了?万一你失败了……翩翩是希望南桓帝能看在你是她丈夫的份上,让南桓帝对你网开一面呀!」 这话像一记重重的拳,骤然击中了他,让他颓然地倒在椅上。 她那样爱他,那样处处为着他,可他……他究竟回报了她什么?眼泪和伤痛吗? 他扬起掌,狠狠……狠狠地,打在自己脸上。 第七章 花园的中央有一个银色的湖,雪纷纷扬扬,落在湖面上,甚是美丽。 翩翩趴在窗边,看着这属于冬季的景色,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脚扭伤了,行动不便,又无心读书,只能一直这样发呆着。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想,大概是橘衣端药来了,并不回头,只幽幽道:「还记得宫里曾经有一群仙鹤,现在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大概飞到了不下雪的地方,」身后的人回答,「湖草丰茂的地方。」 这并非橘衣的声音,这略带沙哑的男音,让她身子一震。 她以为他不会来看她,没想到,突然的,他就出现了。 没有立刻回眸,因为害怕看到他冷漠的眼神。 她知道,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再如往昔般对她好了,他来看她,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只是做为一个驸马对公主客气的慰问。 不料,他竟主动走了过来,五指轻轻插入她的发间,揉着她的额。 「吃了药没有?」他问。 语意低沉,似乎蕴含着深邃的柔情……难道,是她听错了? 「我没事,驸马不必担心。」她提着微颤的心,疏离地答。 「还在生我的气呀?」他却俯下身子,面颊贴上她的,力臂揽住她纤纤细腰。 「生……生气?」她故意轻松一笑,「王爷何出此言?我没有呀!」 「傻丫头,不要装了,我都知道了。」他的脸磨蹭着她,腮边的胡碴扎着她,引得她倒吸一口气。 「知、知道什么?」 「还装呀!」捏了捏她的鼻子,「橘衣都告诉我了---曾经去见过庄夫人,是吗?」 「她……」她终于微愕地回眸,对上他寒星般的眼睛,「她统统都说了?」 玄熠点了点头,淡淡地笑。 「橘衣这个死丫头!」翩翩骂,「叫她不要说,她偏要说,哼,看我怎么整治她。」 「-还要整治别人呀?」他摇头,「先看看我如何整治-吧……」 说着,身子一压,将她压到卧榻上,暖暖的气息呵到她的脖间。 他就那样对着她微张的小嘴吻下去,不同于酒醉那日的狂疯,这个吻,却是轻盈的,像蜂停留在花间。 卧榻柔软而温暖,也不同于那日地上的冰冷,翩翩第一次发觉,原来男女之间的亲密并非像她从前经历的那样酸涩痛楚,原来,还可以如此甜蜜而舒缓的。 她闭上眼睛,任凭他轻抚着自己的身体,感受到他粗糙的大掌探入她的衣内,刮着她敏感的地带,引起她一阵兴奋的抽搐…… 她回抱他,学着他的样子回吻他、摩挲他,撕扯他的衣衫,露出他光洁如玉的背脊,逼出他喉间兽般的嘶吼……良久良久,这嘶吼声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两人的粗喘。 喜欢他这么久,直到今日,才真正体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翩翩躺在他的怀里,有一种欲泣的冲动。 「傻丫头,-哭什么?」他发现了她眼中的泪花,「是不是我弄疼-了?」 「不是疼……」她附在他耳边悄悄说:「是因为……我感到幸福。」 然而这样的幸福却被一块巨石压着,无法自由地飞翔,它终究会被压得枯萎,像一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弱草。 她和他的快乐,命中注定是短暂的。 「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半晌,他问道。 「瞒着你什么?」她趴在他胸口上,指尖玩耍般在结实的胸肌上划圈圈,装傻地问。 「如果-早一点告诉我,-去见了庄夫人……我就不会误会-了。」他捉住她顽皮的小手,很严肃地盯着她。 「你那么狡猾,我怎么敢告诉你?」她嘟着嘴,「人家是第一次做这种引诱男人的事,当时紧张得不得了,生怕不成功,何况你还那么迟钝!」 「我迟钝?」一会儿说他狡猾,一会儿又说他迟钝? 「对呀,又要人家下药,又要人家跳脱衣舞,你才肯对人家动心……」她害羞的脸涨红着,「不是迟钝是什么?」 「那我现在迟钝吗?」他张口含住她的耳垂,惹得她一阵燥热,咯咯地笑起来。 他也笑了,但笑容很快淡去,眸子幽暗下来。 「翩翩,-为什么……为什么不阻止我呢?」他沙哑地道。 「阻止你?」她一怔。 「如果-阻止我,或许……我可以放弃报仇的念头。」搂紧她,他道出心中所想。 其实,报仇是一件很累的事,如果她用自己的眼泪挽回他,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妥协。 有时候曾想,或许他们可以不再去追究前尘往事,也不去面对自己现实的处境,他们可以携手一并逃出宫去,逃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开辟一处桃花源,过着忘忧的日子。 他有野心,也有仇恨,然而同样有对她的深邃爱意。 如果她试着说服他,说不定他就甘心成为她的俘虏,弃械投降…… 「不,」翩翩缓缓地摇了摇头,「玄熠哥哥,我不能那样做,那样太自私了。」 二十年前,她的父皇的确对他全家做了惨绝人寰的事,这种罪过并不会因为父皇成为了一代明君而消失,也并不会因为收养了他而减轻。 她没有权力阻止他心中的仇恨,也阻止不了。 虽然,她很希望他和父皇能够握手言欢,但下希望那是看在她的份上。 如果她苦苦哀求,他或许真的会被她的眼泪打动,真的会吞下心中的怨气……可如果真的如此,她岂不是太无耻了? 她有什么资格仗着他的喜爱,就逼迫他原谅杀父仇人,逼迫他放弃本该属于他的皇位?她们一大家子在宫中快快活活过了二十年,而他一直如此孤寂可怜,她有什么资格奢求他再为她的家人隐忍退让? 她对他的爱,不应该成为他的负担,不应该成为牵绊他的枷锁,否则有朝一日,仇恨和野心淤积于胸的他,终究会恨她…… 「可-知道,如果-不阻止我,会有怎样的后果吗?」他再次轻声问。 她点点头。 知道,当然知道。要嘛他起事失败,成为父皇的阶下囚;要嘛父皇输给了他,成为他献给亡父的祭品。 两种结果,她都不愿意见,但她又有什么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她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保住他俩的命。 如果他失败了,她希望父皇能看在她的份上,饶了他;反之,亦然。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弱女子,没有护国攻城的计谋,也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她只能献出自己清白的身体,让这两个厮杀的男人不至于沦落到同归于尽的地步。 「答应我,如果你成功了,不要伤我父皇性命。」她第一次如此郑重地恳求他,抓紧他的肩,像得不到承诺不肯松手。 「这还用说吗?」玄熠涩涩地笑,「就算他不是-的父亲,也毕竟是我的养父,我不会那么绝情的。倒是-呀,如果到时候我失败,-父皇执意要杀我,-该怎么办?」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坚定地回答,「倘若你被流放,我跟你到天涯海角:倘若……他不饶你性命,我就跟着你下地狱!」 这一刻,他哽咽了,只是重新将她揽入怀中,与她的身体死死纠缠。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良久,良久,她又问道。 但未待他回答,她便捂住了他的嘴,笑话自己。 「-,不要说,如果你告诉了我,说不定我就忍不住会马上跑去告诉父皇,一切的一切,你都要对我保密才好。」 他凝视着她的眸,感激地轻啄她的额。 「玄熠哥哥,我要到城外的尼姑庵住几天,等一切平息了,我再回来。」 眼不见,心不烦。 两个至亲至爱的人在争斗,她又无能为力,最好的方法就是避开。 远远,远远的,避开。 正月的最后一个晚上,玄熠奉召进宫与南桓帝下棋。 自从正式成为南桓帝的女婿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跟他这样单独的面对面。他知道,南桓帝一定有话要对他说,而他,今夜也有事要做。 黑白的棋子在两人的手中运筹帷幄,灯花在闪烁,一队乐者在旁奏着琴瑟钟鼓为他俩助兴。 今晚的太和殿,一片太平景象。 「呵呵,」一局已定,南桓帝捏着须笑道:「熠儿,你的棋艺大有长进。」 「皇上,何以见得呢?」他恭敬地答。 「还叫皇上?傻孩子,应该改口称父皇了吧?」南桓帝打趣道,「你从前跟朕下棋总是输,今晚第一局便大获全胜,难道不是棋艺有长进吗?」 「是臣侥幸。」 「侥幸?或许现在才是真正的你吧?从前,你一直在掩藏着自己的棋艺,让着朕。」南桓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犀利的光。 「臣不敢。」他倏地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南桓帝按了按手,「有什么大不了的,朕不过随口说说,不必如此惶恐。」 「臣不是惶恐,臣只是想为自己辩解一下。」他仍立在一旁,并不坐。 「哦?那么朕倒有一个疑问,很想让你解释一下。」 「皇上尽管垂询,臣知无不言。」 「朕想问问,你打算把你那两个妻子如何安处?」 玄熠抬起微愕的眸,「臣愚钝,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请皇上明示。」 「论理,苏姬先嫁入你府中,先进门为大,她是苏将军的女儿,咱们不能怠慢了她,可翩翩身为公主,也不能屈居人下,你看,这称号该如何是好?」 「臣也正为此事忧虑,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他低下头,「请皇上帮臣拿个主意。」 「朕教你一招--你心里真正爱的是哪一个,就让她成为你的正妻。」南桓帝似乎亿到了什么往事,苦涩的笑,「不过,天底下的男人,真能做到这件事的,又能有几人呢?比如朕,贵为天子,掌控世间的一切,却同样不能立自己最爱的女子为皇后,朕甚至不曾拥有她……」 「皇上在跟臣说笑话吧?」玄熠摇头不信,「天底下的女子都是属于皇上的,皇上怎么可能得不到她?除非,这世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能让皇上倾心的女子。」 「我遇见她的时候,还不是皇帝……」 南桓帝望向窗边那一长排编钟,钟被敲着,发出久远的深响。 「她当时就站在太和殿外的湖边,发似流水、衣如蝴蝶,有着绝美的容颜,还有一种沉静似大海的气质。她在笑,笑容比冬季的星星更明亮,但她不是在对着我笑,她爱的,是另一个男人。任凭我怎样追求,她仍旧嫁给了他。 「有时候我在想,上天真的很喜欢捉弄人,让我得到了整个南桓国,却单单不让我得到她。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万里疆土来交换,换她的回眸一笑。」 南桓帝一直自称为「朕」,提到这个女子时,却改称为「我」,可见,她在他心中,岂是万里疆土能比? 幽邃的目光缓缓侧移,移到玄熠的脸上。 「熠儿,你还记得你十岁以前是在哪儿度过的吗?」 「记得。」玄熠答,「是在一户农家,那对收养我的老夫妇对我很好,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他们的儿子,直到那天……皇上你出现了。」 「是朕把你交给他们抚养的,当时你只有一个月大。」南桓帝淡笑,「朕原本打算不再去理会你,就让你在农家过平凡的生活,可是那一天,又忽然忍不住想去看看你。朕看到你站在屋外的柳树下,看到了你的容貌,霎时舍不得就这样把你弃在民间,所以领你回宫了。熠儿,你为何不问问,朕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臣哪会明白。」他早已猜到了原因,但仍不动声色。 「因为你的容貌太像她……我舍不得扔下这世间任何与她有关系的东西。」南桓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熠儿,她就是你的母亲。」 「什么?!」玄熠身子一震。 他以为自己猜到了原因,不料,竟猜错了。 他以为自己被眼前的男人扔到民间,只是因为他是万俟太子的儿子,哪里知道,他扔了他、又拾回来,种种矛盾的行为,只因为他是他挚爱女人的儿子。 那个发似流水、衣如蝴蝶、笑若明星的女子,那个南桓帝念念不忘的心上人……竟是他的母亲,是当年万俟太子的王妃? 他明白了,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当年,南桓帝为什么要冒着-兄的罪名,非要把皇位弄到手不可。一则,是为了满足他的野心,还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他想得到兄长的王妃! 玄熠的心微颤着,面对这个杀害他父亲、意图玷污他母亲的恶魔,他紧紧地握起了拳。 「所以,你就杀了我的父亲!」这激动的一句话,再也忍不住的冲口而出。 「你终于懂了?」南桓帝仍旧笑着,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装了。」衣袖一甩,他俊颜凝敛,「今晚,你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故意试探我的吧?」 「没错,与你下棋是假,过问翩翩和苏姬的事也是假。」南桓帝镇静地答,「朕听闻几位番王已在南边蠢蠢欲动,故意试探你的虚实是真。」 「皇上不怕打草惊蛇?」 「呵,你忘了,这儿是京城、是皇宫,就算朕打草惊蛇,又有何惧?」南桓帝锐利的目光扫射过来,「就算你是猛虎,也不过是一只困在笼中的虎。」 「皇上似乎忘了一个人。」 「朕会忘了谁?」他胜券在握地问。 「敢问皇上,负责京城防务的是谁?」 「嘿嘿,原来你是指他!」他得意地捏了捏须,「没错,苏将军是你的岳父,可他也是朕的忠臣,如果你指望收买他跟着你谋反,那你就打错算盘了。朕认识他三十年了,深知他不是卖主求荣的人,何况,他现在已经拥有至高的荣耀,就算你得到了天下,也未必能给他更多。」 「苏将军的确不是卖主求荣之人,可他是一个疼爱女儿的人。」玄熠缓缓地抬起眸子,与南桓帝对视,终究让他等到这一天,能够与这个男人对峙。 「你是指他会为了苏姬背叛朕?」南桓帝大笑,「那就更不可能了!苏姬虽然嫁给了你,可你何曾全心全意的爱过她?现在,你又娶了翩翩,更加冷落了苏姬,如果我是苏将军,不把你杀了,已经算客气了,又怎么还会帮你?」 「皇上,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免太过自信了吧?」玄熠回得不慌不忙。 「哦?朕不知『其二』?那么你说给朕听听,这个所谓的『其二』指的是何事?」 「皇上还记得颜慕云吗?」 「颜慕云?」南桓帝蹙眉沉思。 「皇上大概是不记得了,那就让臣来告诉您--颜慕云本是苏将军旗下的一名骑尉,去年春夏之交,西边有乱民暴动,您封他统帅,派他去平乱,结果他被暴民所杀,尸体抛诸荒野,至今也没有找全……」 「是他?」南桓帝点了点头,「朕记得他。虽然他平乱无功,但朕还是下令厚葬了他。」 「颜慕云本是苏将军手下,经常出入苏府……他和苏姬,有一段旧情。」 「什么?!」南桓帝愕然地睁大眸子,很显然,对此事他一无所知。 「皇上没听说不奇怪,这件事,除了我,如今只有苏氏夫妇和他们的女儿知道。」 「你是说,在你迎娶苏姬之前,她就已经跟颜慕云……」 「没错,她已经跟颜慕云私订了终身,还怀了他的骨肉,如果颜氏不死,她现在肯定是颜夫人。」 「她……」南桓帝的声音轻颤起来,「那当初苏将军答应朕这一门婚事,就是为了替他女儿遮丑?」 「皇上还记得臣成亲当日,那只从果盘里爬出来的毒蝎吧?」 「那只毒蝎……」 「对,就是苏将军命人放在果盘里,故意咬中苏姬的。」 「为何?」 「当时苏姬刚刚堕了胎儿,若在新婚之夜与臣行房事,肯定流血不止,惹臣起疑,所以苏将军不得已出此下策,使苏姬中毒,以便让她好好休养一阵子。」 「可惜,你太爱翩翩,一心要找出陷害她的人,不料却查出了其中的真相?」事情的来龙去脉,南桓帝渐渐明白了。 「他们没料到我会洞悉真相,所以惊恐万分,但我告诉他们,我不会把此事张扬出去,不但不张扬,今后我还会好好对待苏姬,就算不能给她丈夫的爱,也能保她一世荣华安康。」 「所以为了女儿下半辈子的幸福,苏将军愿意助你?」南桓帝摇头轻笑,「熠儿,这样的把柄也能让你逮住,你真的很有运气。朕当初让你娶苏将军的女儿,就是希望能够多一个人监视你,没想到,监视你的人到头来竟成为了我的敌人……不过,你也忘了一件事。」 「哦?」 「你在这太和殿里对朕坦白了这一切,还供出了自己的同谋,你以为还能离开这儿吗?侍卫就在门外,我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可把你就地处决。此时此刻,远在南方的番王们帮不了你,近在京城的苏将军也帮不了你。」 「那么皇上就尽管叫他们进来吧!」玄熠如风般轻笑着,毫无畏惧。 「来人!来人!」南桓帝喝道。 然而任凭他如何高喝,门外没有任何回答。 他以为是乐手们的琴瑟声太响,挡住了侍卫们的耳朵,但当他命令琴瑟暂止时,听到的,竟是太和殿的高墙外一片厮杀的声音。 这宁静的宫里怎么会有厮杀的声音?难道是落叶?是风?是他听错了? 「这个时候,大概东、西、南、北四座宫门,已经站满苏将军的人了。」玄熠悠悠坐下,品了一口茶。 「你……」南桓帝震惊,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原来你们约好的谋反之日,就是今天?」 「我们事先没有约定什么,随机应变而已,」他吹了吹杯上的热气,「恰巧今天皇上有雅兴召臣进宫对弈,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来人!来人!」南桓帝终于露出惊慌之色,指着满屋的太监乐手,嚷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听到他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还不快帮朕把他拿下!」 可满屋子的太监和乐手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喝斥,仍旧端酒的端酒,弹琴的稽琴,吹萧的吹萧,一律面无表情。 惟有姜公公走了过来,往南桓帝的茶杯里添了一注热水。 「皇上,夜深了,多加件衣服吧。」他说。 「你快去叫侍卫,快去把该叫的人全叫来!」南桓帝一把揪住姜公公的领子。 「皇上,夜深了,该睡的人都睡了,有什么事明儿再召吧。」 「你难道聋了?没听见朕的旨意?没听到墙外的反贼作乱的声音?」 「老奴什么也没听见。」姜公公低眉垂眼,不疾不徐地答,「皇上大概是听错了,外面,只有风吹着枯树枝的声音。」 霎时,南桓帝完完全全明白了。 玄熠不仅俘获了苏将军,还收卖了这宫里所有的人。难怪外面如此吵嚷,那些坐在窗边的人还能静心奏着乐器,难怪任凭他如何喝斥,他的心腹太监仍旧从容地立在一旁。 就连姜公公,伺候了他多年,他原以为最忠心的姜公公……也装聋作哑了。 他颓然倒在椅上,立了一世的雄风荡然无存。 「皇上,夜深了,您该披上这个,以免着凉。」玄熠倒似没事的人一样,将一件长袍覆在他膝上。 「你能干……你好能干!不愧是朕教出来的儿子!」好半晌,南桓帝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你到底想怎么样?」 「皇上已经封我为渊王了,不如再加封我为摄政王吧。」他轻声答。 「摄政王?」南桓帝一阵狂笑,「你何不杀了朕,自立为帝?当一个摄政王,多委屈!」 「名不正言不顺的,臣不敢私自称帝,怕惹百姓们笑话。况且,翩翩不想您死。」他微笑,「臣不像您当年那样大胆,也不像您当年那样绝情。」 「不称帝,将来你会后悔,没听说过摄政王还能当一辈子的!」 「皇上称了帝,可到头来也当不了一辈子啊。」他还击道。 「你以为那些南边的番王是真心帮你?你以为朝中的大臣真的会服你?朕虽然当不了一辈子的皇帝,但至少,会比你在朝堂上坐得久。」 「这个皇上就不必替臣担心了,南边的番王有他们想要的东西,臣自然会给他们,而朝中的大臣……待臣出示了皇上您传位的诏书,他们还敢说什么?皇上还是先担心担心您自个儿的处境吧!」 「好,朕就了了你的心愿。」南桓帝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头一晕,额前竟冒出冷汗来,「你代朕拟旨吧……」 「皇上搁玉玺的地方,臣知道,臣这就去取。」玄熠走了两步,忽然回头,「还有一件事,想请皇上解惑。」 「不要装模作样的,尽管说吧!」 「当年……」他果然不再装模作样,语气多了一份凛冽,「我母亲也是你杀的吧?」 「我没有杀她,她是自杀……她骗了我,她说如果我肯让她平平安安生下你,她便嫁给我。谁知道,当你一个月大,我在神灵前发誓不会伤害你之后,她便自刎了!」 「像你这样的人,居然还怕神灵?」居然还能在骗了他的女子死后,仍旧信守承诺? 「嘿,怕?!我怕什么?已经身为九五之尊,我还怕什么?没有杀你,只是因为你是她的血脉,就像我没有杀她的妹妹庄夫人一样,你们只是我用来怀念她的道具罢了。」 就像他这些年来一直搜寻与她酷似的女子为妃,就像他宠爱翩翩的母亲,只因为她跟万俟王妃有一双同样明亮的眼睛,就像他爱极了翮翩,只因为她跟他的心上人长得一模一样。 他收集着尘世间与她有关的一切,害怕她从他身边消失,虽然,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那年春天,他在碧湖畔遇到一只美丽的蝴蝶,从此,他便捕捉天下所有颜色相同的蝴蝶……然而,蝴蝶毕竟早已远去,毕竟从未属于过他。 玄熠忽然有点可怜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本该是他的仇人,但那深情之中有某种触动他心弦的东西,他发现,原来自己跟这个仇人竟还能有相通的地方。 但他不会因为可怜他,就放过他。 凝神敛气,玄熠朝收藏玉玺的地方大步走去。 第八章 政变之后,翩翩回宫了。 她没有见玄熠,备了酒菜,先去见她的亲人。 天牢的台阶幽暗而潮湿,布满青苔。她提着裙子一步一步往下走,彷佛走在一条通往地狱的阶梯上。 路过一间间囚室,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她低着头,不敢面对他们。 然而,她可以感到,那些匕首一般投向她的目光,彷佛要把她千刀万剐才解心之恨。 「贱人!」她听见了三公主的咒骂,「亏了父皇那么疼-,-居然吃里扒外,伙同外人迫害他?-若有良心,就一刀把那个玄熠宰了,再刎颈自杀!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淫荡的小娼妇,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我会在地狱里天天咒骂-,咒-生出蛇蝎,咒-夜夜在梦里被恶鬼纠缠,死后上刀山下油锅!」 这就是她的兄弟姊妹送给她的新婚祝福?她停下脚步,对着天窗上投下的一丝光亮苦笑。 借着这丝光亮,她看到了三公主。 三公主完全变了个样子,真的如同地狱中冤死的女鬼,披头散发、满脸怨气。 她所有的兄弟姊妹,都是如此模样,像一个个亡灵,幽禁在囚室里,死死地盯着她。 翩翩感到一阵窒息,加快了步子,害怕多一刻的停留。 然而,她终究是要停下来的--既然来到了这儿,怎么能不见她父皇? 南桓帝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囚室里,这间囚室的地上铺满了芦草,没有老鼠和蜘蛛,还算干净。 「父皇……」橘衣命令狱卒开了锁,踏进囚室的那一刻,她喉中哽咽,但终究还是颤栗着发出了声音。 披着绵袍坐在芦草间的南桓帝,好半晌,才抬起头来。 「父皇……」翩翩扑上去,把头埋在南桓帝的胸膛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女儿不孝……」 南桓帝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拍着她的背逗她破涕为笑,他依旧没有回答她,依旧将手搁在芦草之间。 「女、女儿备了一些酒菜,」她抹抹眼泪,手足无措地道:「给父皇补补身子。」 话刚落音,橘衣连忙把装菜的盒子端了进来,一字排开,均是平日南桓帝最爱的美味佳肴。 其它囚室里,酒菜也照样奉上,皇子公主以及各宫娘娘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惟独南桓帝没有动筷。 「这菜里下了毒吧?」他冷笑,「是给我们送行的吧?」 「怎么会呢?」翩翩一怔,随即辩解道:「女儿就算再十恶不赦,也不敢毒害父皇和兄弟姊妹们呀……」 「-不敢?」他挑挑眉,「-还有什么不敢的?朕问-,玄熠谋反的事,-是现在才知道,还是早就知道了?」 「女儿……」她低头,咬了咬唇,「女儿早就知道了……」 「所以-故意引朕看到你们的苟且之事,好让朕作王把-嫁给他,以便万一谋反失败之际保他的命吧?」 「女儿是希望你们能看在女儿的份上,互相放过对方……」 「哼,说得好听。朕问-,现在他得逞了,他可曾看在-的份上,善待朕?」 望着这潮湿幽暗的天牢,翩翩无言以对。 「朕真是白疼-了。」南桓帝叹道:「倘若别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朕大概不会怪他们,可-……从小到大,朕最最疼爱的就是-,-怎么忍心这样对待父皇?」 「女儿……」她泣不成声,「女儿没有资格阻止他,没有能力救父皇……」 「没有资格?-是他的妻子,他那样爱-,只要-说一句话,他会不听?」 「可……父皇不要忘了,当年是您杀了他全家呀!」 「所以-就眼睁睁看着他现在来杀我们?」 「他答应过,不会取我们的性命……」 「那又怎样?他如果把我们流放边关,-以为-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兄弟姊妹们能受得了风霜雪雨?用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来折磨我们,跟取了我们的性命又有什么区别?」 「我会恳求他,让他为父皇安排一个好一些的去处。」 「-……」南桓帝气得发抖,「原来,在-心里,一直是偏向他的。即使现在看到朕和-的兄弟姊妹如此痛苦的模样,-也还是偏向他的!」 「我不偏向谁,」翩翩摇头,「这世上因果循回,做了孽,就会有报应。说句不中听的,父皇现在如此,只是上天给您的惩罚罢了。」 「哈,-倒说得好听!」他厉笑,「那么他现在手上沾满了鲜血,-就不怕将来他会遭到报应?」 「我不知道……」她低声呢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跟着他下地狱……」 「好,-如果跟朕讲什么因果循回,那么朕就依了-的说法--我问-,朕这十六年来如此疼爱-,-是否应该报答朕呢?」 「那当然!」她抬起诚恳的眸子,「无论父皇要孩儿做什么,孩儿都会尽心竭力。」 「那么……」他淡淡地道:「-去杀了他!」 「父皇!」翩翩一惊,退后一步,踢翻了置在地上的酒壶。 「-欠朕的养育之恩,就拿这个来报答吧!」南桓帝逼近她,「朕不要-向他求情,他饶不饶朕的性命、让不让朕去好一点的地方,都无所谓,朕只要他的项上人头!」 「不……」翩翩拚命地摇着头,泪水纷纷拂过脸庞,「父皇……您饶了孩儿吧,孩儿宁可自刎谢罪,也不、不能伤他……」 「朕卧房的暗格里藏有一包毒药,将那药涂在匕首上,见血封喉,可以让人死得迅速而没有痛苦,-就拿这个对付他吧,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也不算亏待了他。」 翩翩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去吧,办不办这件事,-自己决定,」南桓帝挥了挥手,「如果-不愿意,朕以后也不想再见到-……」 她没有再哀求,只默默地跪下,朝南桓帝磕了三个头,便带着橘衣离开天牢。 外面日光正明亮,彷佛从阴暗的地狱钻出来,她用手遮挡住这刺目的光线,泪水再次从红肿的双眼中流了出来。 这时,她看见最小的弟弟端弘由奶娘领着,路过她的身旁。 宫变之后,玄熠掌控了朝中的大权,名为摄政王的他,需要一个傀儡。 未满四岁的端弘,因为年幼无知,便成了他指定的傀儡。 宫变的第二日,这个小小的孩童被扶上了帝位,称「宪帝」。 所以,端弘可以在宫里自由地行走,可以继续生活在日光下,没有被投进天牢。 「弘儿,过来--」翩翩蹲下身子,向端弘张开双臂。 如今,在她身边的,也只有这个弟弟了,一见到他,她的眼中便蓄满了柔情。 可一向喜爱她的端弘,此刻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快乐地扑向她,反而嘟着嘴,缩在奶娘怀里。 「弘儿,-怎么了?生姊姊的气了?」翩翩怔愣。 「公主别多心,皇上只是累了。」奶娘连忙歉道。 「弘儿,跟姊姊去景阳宫,好吗?姊姊那儿有很多好吃的。」她笑笑,上前握住端弘的手。 谁知,那孩子竟然将她的手一甩,扭头道:「我不理-,-是坏女人!」 三岁大的孩子,平时只知道与漂亮的宫女捉迷藏,如今却能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还说得如此清楚响亮……翩翩不由得愣住了。 「皇上,不要胡说!」奶娘吓得赶紧掩住端弘的嘴,「公主,您别听他的,小孩子说胡话呢!」 「他虽然是小孩子,可也是皇上,怎么会说胡话?」无语片刻的翩翩涩笑道:「这话,是-教他说的吧?」 「奴婢不敢!」奶娘脸色煞白地跪下,「是那日三公主和瑾妃入狱之前教皇上的……」 「是吗?」翩翩凄楚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下去吧。记住,要照顾好皇上。」 兄弟姊妹之中,惟有端弘与她亲近些,如今,她连这最后一个弟弟也失去了。 才这么点大的孩子,仇恨的种子就已在他心中种下,可以想象,当他长大以后,会成为另一个玄熠,另一场腥风血雨将会到来…… 翮翩只觉得身体里升腾起一股无力感,她依在假山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翩翩!」 良久,良久,天色渐渐淡下去,她感到一双温暖的手搂住了她的腰间。 不用回头,她便知道那是玄熠,她往后一靠,靠进他的怀中,柔荑搭上他的掌,纠结在一起。 「熠,带我离开这里吧,我快透不过气来了……」她受不了天牢里亲人们冷冷的目光,也受不了宫里令她窒息的寂静。 「好。」他吻着她的发,轻轻答。 他果然带她离开了。 虽然政变刚刚发生,大局初定,他的离开或许会引起动荡,但为了安抚她的心,他不顾心腹大臣们的反对,很坚持地带着她离开了桓都。 千鸟湖,一个每逢冬季群鸟便到此避寒的湖泊,水浅,无雪,湖中有沉睡的蚌螺,湖畔有丰茂的苇草,每当日落时分,天地间便呈现出一线金黄的颜色,是南桓国最美丽的地方。 他带着她来到了这里。 因为,她曾经问他,宫里那些白鹤都飞去了哪儿? 现在,他可以让她看到那些久违了的鸟群。 「哇--」 翩翩下了车,面对眼前梦幻般的景色,大叫了一声,似乎暂时忘却了烦忧,张着双臂沿着湖岸奔跑,冬风把她的斗篷吹得翩然飞起,让她变成了这群鸟中的一只。 玄熠远远地望着她,俊颜浮现一丝微笑--好久,都没有如此真心地笑过了。 「飞时遮尽云和月,落时不见湖边草!」她转身-喊,「这么多的鸟儿,这么美的景色!熠,我们就在这儿住下,永远也不回京城了,好吗?」 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仍点了点头,暂时不让她的美梦醒来。 然而,她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奔跑了一阵,她便停了下来,弯下身子,抱着膝盖微泣。 「怎么了?」他担忧地上前将她抱入怀中,「是不是跑得太快,脚又扭伤了?」 「我知道你是在骗我……」她的面颊贴着他的胸膛,「我们是不可能不回去的……」 「傻瓜,」他轻拍着她的背,「我们也可以经常来这儿呀,在那水边盖一间遮风避雨的小屋子,只有我们俩住在那儿。」 「你骗我!」她发着公主脾气,跺着脚,捶着他,「你以后会很忙,肯定没空再陪我到这儿来!」 「唉,我说什么-都不信。」他笑,「是找借口故意打我吧?」 「我打你!就打你!」她轻哼着,继续捶着他,开始只是一阵笑闹,随后,眸子渐渐黯淡了……她松开了拳头,轻抚着他的肌肉,幽幽地道:「我那时候,曾经很担心……」 「担心什么?」他诧异。 「现在总算知道了,父皇从前如此疼我,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娘亲。」她耸肩自嘲,「曾经有一阵子,我一直以为、以为……」 语言梗住,忽然说不下去了。 「以为什么?」玄熠逗她。 「我们两人长得这么像,我曾经以为……你是父皇的私生子,而你躲着我,只是因为知道了我是你的亲妹妹。」 「胡思乱想的小傻瓜!」他哈哈笑,刮了刮她的鼻子。 「难道你从来不觉得奇怪吗?我们长得这样像,比亲生兄妹还像!你难道从来没有过一点疑问?」 「小时候,我不敢胡思乱想,-是至高无上的公主,我只是一个乡野间的孤儿。等到长大了,敢于胡思乱想的时候,庄夫人就把一切告诉了我,我真的从来都没有过-这样荒唐的想法。」他笑得捂住了肚子。 「你之前一直不肯接受我,害我以为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她莞尔地盯着他,「说吧,该怎么罚你?」 「那边的苇草很丰茂。」他暧昧地使了一个眼色,在她耳边悄悄说:「待会儿我们去划船,划到苇草丛中去,不让随从找到我们……到时候,就任-罚我。」 她知道他意有所指,不由得红了脸,把头扭过一侧,不看引她心跳的俊颜。 这时,一群白鹤掠过湖面,振动着巨大的翅子,彷佛一串镶在水云之间的珍珠,划向天边…… 翩翩睁大眼睛看着-们,痴痴地呢喃道:「好漂亮,我下辈子也要当一只仙鹤,再也不管尘世中的烦心事,整天遨游高空,无忧无虑的……」 「那我就当一只养鹤的人,整天守在这千鸟湖畔,等待-归来。」玄熠握着她的手道。 她凝着他深邃的眸子,看了很久很久,彷佛怎么也看不够。 「熠,-打算把我的家人送到哪里去呢?」她不再说笑,换了严肃神情道:「答应我,不要送他们到太苦的地方,好吗?他们从小养尊处优,把他们流放到太苦的地方……等于杀了他们。」 「让他们去江陵,-说好吗?」玄熠答。 「江陵?」翩翩点了点头。 江陵虽然不是南桓国最富饶的地方,但也算一个鱼米之乡,气候和暖,无论谁到了那里,都会适应的。 他能够如此对待南桓帝,对待那些从小欺负他的皇子公主,也算仁至义尽了。 「那么-呢?」玄熠忽然问,「-打算怎么对待我?」 「我?」翩翩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他微动着嘴唇,似乎想问她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微微一笑。 「没什么,走,我们去划船。」 那日,他知道她去了天牢,那日,有密探告诉他,南桓帝要她杀了他。 他只是想问,她究竟会如何对待他……毕竟,他俩还有长长的几十年要携手相伴,他不希望南桓帝的话在她心中留下阴影。 然而她既然不愿意提起此事,他也不想破坏现在和睦的气氛。 等到她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第九章 春天到了,春暖花开。 天牢中的诸人顺着春江水,被送到了江陵。 翩翩没有去与他们道别,这段日子,她足不出户,从晨曦到日暮,她都待在房中做一件事--画画。 从小不学无术,琴棋书画无一精通,如今,竟可以静下心画画,而且,还画得不错,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 「公主。」橘衣迈进屋子,在一旁瞧了老半天,拍手赞道:「-真神了,明儿也给我画一张,好吗?」 「那不行,」翩翩淡笑着摇头,「我只给我自己画。」 她每日都对着镜子,描下自己的一颦一笑,期望能绘出一幅最逼真的。但宣纸撕了一张又一张,总不能令自己满意。 「公主呀,恕我多嘴,-为什么忽然想起要画画了呢?」橘衣问。 「因为……我想为自己留下点什么。」她暧昧不明的答,弄得橘衣莫名其妙。 「对了!」她随后往桌上一指,「前儿个摄政王替我打了一顶凤冠,-替我收起来。」 虽说是一顶为王妃打制的凤冠,却俨然是皇后佩戴的气派,单单上面的夜明珠便罕见之极--五百多颗珠子,除了凤嘴上衔着那粒最大的,其余颗颗圆润相似,大小分毫不差。 橘衣点了点头,将凤冠锁入柜中,忽然想起了什么,回眸道:「哦,对了,公主,门外有人想见。」 「是谁呀?」 「是……」她支支吾吾,「我想着,-大概不愿意见她,所以就没让她跟我一块进来。」 「到底是谁?」 「苏姬娘娘。」 「她?」翩翩一愣,「她怎么忽然想起来见我了?」 自从玄熠娶了自己之后,她便与苏姬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在公开的场合碰碰面,点头一笑之外,私底下从不来往。 这会儿,对方竟主动前来见她?好诡异的事…… 「苏姬娘娘捧着一篮子鲜果,说是来向-请安的。」橘衣凝着眉,「我也奇怪呢,她怎么忽然如此热情了?」 「请她进来吧。」翩翩镇定精神,吩咐道。 橘衣听令去了,不一会儿,就见苏姬掀起帘子出现在她眼前。 忆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只觉得她像开得正艳的荷花,清丽逼人,虽然成亲的时候被蝎子咬中憔悴了一阵,但之后又恢复了红润漂亮的脸蛋, 可现在,她削瘦而苍白,像缕幽魂般飘浮到她面前。 翩翩心中一惊,努力笑道:「苏姬姊姊来了,快请坐吧。」 「公主太客气了。」苏姬欠了欠身,并不坐下,「论妻妾的次序,我应该称-为『姊姊』才对。」 「呵,谁做姊姊,谁当妹妹,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和睦便好。」 「公主说得是。」苏姬捧过果盘,「昨儿个我母亲进宫来看我,从乡下摘了些果子来,我想着公主-一定喜欢尝个新鲜,便斗胆带来了。」 「现在刚刚开春,咱们南桓国虽然富饶,可春天能见到如此新鲜的果子还算希罕的事呢,我自然是喜欢的。」 这果子,自然不是从什么乡下摘来的,说不定是花重金从气候温暖的他国买来的。这份人情,她怎么可以不领? 「公主不想尝一枚吗?难道怕这果盘里有毒蝎?」苏姬盯着她的纤纤玉手。 「哪会呀!我正想尝个新鲜呢!」翩翩笑笑,连忙将手伸向果盘。 别人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若不领情,就太不应该了。 虽然苏姬是玄熠的另一个妻子,一想到这个身份,她心里就难过……但她也不愿意这多事之秋,宫里再发生什么事端。 能和睦,就尽量和睦吧! 这样想着,翩翩将果子递到嘴边,「咔嚓」咬了一口,清甜的果汁霎时注入她的喉咙。 「好吃,果然好吃……」她抬眸,想称赞两句,但对着苏姬的目光,不由得愣怔了。 苏姬正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她被果汁浸润的嘴唇,彷佛生怕她没有咽下。 苏姬的手在微颤,虽然,已经紧紧地攥住了裙上的彩带,然而仍然可以看到那瑟瑟的颤栗。 是什么,让她如此紧张?她不至于为了一枚果子紧张至此吧? 翩翩脑子嗡的一声,忽然,一个可怕的想法窜了出来……难、难道苏姬她…… 「这果子叫什么名字?」清了清嗓子,她问道。 「不、不知道……」苏姬的声音也在发抖,几乎说不完一句话。 「瞧-紧张的样子,难不成在这果子里下了毒?」翩翩笑了笑。 「我……」苏姬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怎么?」她笑容凝固,「难道我猜对了?-真在果子里下了毒?」 「-?!」一旁的橘衣脸色大变,连忙上前护住翩翩,「公主说的可是真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快说实话!」 「我……」苏姬柔弱的身子终于全然崩塌,泪水从哀怨的眸中滑出,「对、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做……」 「恶毒的女人!」橘衣上前对着她就是一巴掌,狠狠打在她的脸上,「快把解药拿出来!」 「我、我没有解药……」 「那就快传御医呀!」橘衣跺着脚,就想往门外去,却被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先别声张,得把事情问清楚。」是翩翩--她拉住了她。 「公主,跟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有什么可说的?她当然是因为嫉妒,所以才想害死-的!」橘衣急得大嚷。 「是吗?」翩翩擦掉唇边的果汁,「-真的是因为嫉妒我,所以想害我吗?」 「我……」苏姬拚命地摇头,「我知道自己就算再嫉妒-、再害-,摄政王也不会把心放在我的身上,我是怕-会害他呀!」 「公主会害他?」橘衣-起腰,「-在说什么鬼话?公主与摄政王那么恩爱,怎么会害他?-少找借口!」 「是真的。」苏姬哭出声来,「我听父亲说,南桓帝曾经命令九公主杀了玄熠,九公主是至孝之人,我怕她犹豫徘徊,最后终究会因为亲情而对玄熠不利,所以逼不得已,就想出了这么一个笨法子……」 「-父亲知道?」当日在天牢中,南桓帝对她说的话,既然苏将军知道,玄熠大概也早已知道了吧?他一直没有对她提起此事,一直没有问她的决定,大概因为,他太过信任她…… 翩翩觉得,自己又要落泪了。 她深深地吸气,淡淡看向苏姬,「-很爱他?」 「呃?」苏姬一怔,随即红了脸,「我、我只是感激他,如果没有他,未婚先孕的我定会遭到世人的唾弃,是他娶了我、救了我,虽然,他不爱我,但我、我总想着有朝一日,就算拚上性命,也要报答他的……」 「我一直以为,-惦念着昔日的情郎,没想到,-原来也对玄熠动了情。」翩翩浅笑,「好,很好,这大概是天意吧……」 她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父皇的命令,一直在犹豫,一直想跟玄熠多过一些幸福快乐的日子。但今天,这一盘果子,就像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逼她作出了决定。 是时候了,她不能再拖延了,该做的,迟早要做的。 「-到底在果子里下了什么毒?」橘衣踢了苏姬一脚。 「是……绵针散。」 「绵针散?」翩翩点头,「这种毒我知道,它无色无味,入得喉中,不会立刻致命,人死后,它又会迅速自尸体中消融,无影无踪。所谓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就是指这个吧?苏姊姊,-懂得用这种药,说明-很聪明。」 被绵针散引发的命案,往往找不到凶手。 「我……」苏姬扑倒在地上,「公主,-杀了我吧……」 「我为什么要杀-?」翩翩柔和地望着她,「我又不会死,为什么要杀-?」 「-?」苏姬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看,我能说得出绵针散的特征,就表示,我也可以化解它。」 「公主,是真的吗?」橘衣破涕为笑,「-真的会没事?」 「傻丫头,我什么时候骗过-?」指了指苏姬,「-快把苏姊姊扶起来,请她回去吧。今天的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千万不可再对第四人提起。」 「公主……」苏姬感激涕零,「谢公主不杀之恩!」 「快滚吧!」橘衣气不过,又踢了她一脚,「算-走运!」 苏姬战战兢兢的,再三向翩翩磕了响头,跌跌绊绊地离了景阳宫。 「公主,-为什么要放过她?」橘衣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不服气地问。 「我早已说过--因为我不想生事。」按住小腹,她已经可以感到隐隐的疼痛,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傻丫头,那顶凤冠,-可要收好了。」 「知道了,说了又说,公主-都快成了老太婆了!」 「还有那幅画……」她指了指几案上自己的倩影,「我本想画一幅更好的,但发现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有长进了,所以,-就把这幅装裱好吧,日后找个机会,代我送给玄熠……」 「公主,-为什么不自己送呢?」 她笑笑,并不回答。 「公主,-说实话,-真的有解药吗?」橘衣疑心。 「傻丫头,放心好了!」拍了拍她的肩,「如果我死了,-便用不着再当宫女伺候我了,岂不更好?」 「我、我宁可永远侍候-!」 「如果我死了,如果将来玄熠再遇上另一个心爱的女子,-就代我把那顶凤冠送给她……」突然之间,翩翩换上凝重神情,幽幽道。 「公主,-……」橘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是说真的吧?」 「他还年轻,将来总会再过上别人的,」眸子渐渐黯淡,小腹也越来越疼,「如果,我真的死了,不要在墓碑上刻我是玄熠的妻子……」 「为什么?」橘衣错愕。 「因为我希望玄熠早点忘了我,我不要那块墓碑时时刻刻提醒他,有一个女子为他而死。我要他早日找回快乐,这样,我也能安心地转世投胎。」 没错,她刚才撒了谎--她根本没有什么解药,就算有,她或许也不会用的。 她说过,这是天意。 她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悄悄走进了南桓帝的卧房。 莲步微移,停留在暗格所在的墙边。 照着她熟知的方法,轻轻一按,暗格开启,那瓶毒药便呈现眼前了。 不知这瓶毒药的名字是什么? 翩翩将它轻洒在匕首上的时候,禁不住的想。 见血封喉,应该不是绵针散吧?孔雀胆?鹤顶红? 呵,不管它叫什么名字,她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因为,依据父皇的说法,在宫里,这样的药只有一瓶,而它很快就会被她全数洒落在匕首上,不能再伤害其它人。 彷佛在菜中洒着盐,她不疾不徐地将手中的利器沾满药粉。 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很快就会传到玄熠的耳朵里,这宫中,处处暗藏着他的耳目,处处都有想巴结摄政王邀功的人。 果然,当她把一瓶药全数散尽的时候,他推门而入。 「想致我于死地,只需抹一点点毒就够了,哪用得着一瓶?」玄熠冷凝着脸。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她背对着他,并不急于转身。 「我一直在等待,因为不知道-会怎么做,我曾经期盼得到另一个答案,没想到……-终究还是选择做他的乖女儿。」 「原来,你以为我要杀你?」她酸涩地笑了。 「难道不是吗?否则-何必悄悄到这儿来,何必碰这瓶药?」 他逼近,猛地一撕衣衫,露出赤裸的胸膛。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沙哑道:「能死在-的手上,我很愿意……」 「熠……」她摇了摇头,抹去下为人知的泪水,「怎么到了现在,你还以为我会伤害你?」 猛地回眸,匕首一扬,利锋正对着他的胸口。 她看着他,直看到他幽眸的深处,彷佛夕阳投向湖心的最后一瞥,她灿烂地笑了。 那笑容,如此明亮,却如此凄凉,恍若红梅上霜露,寒光凛凛。 她知道,这一刻,自己无比美丽,因为,临行之前,她化了最艳丽的妆容。她要让他看到自己最漂亮的样子--最后一眼,最刻骨铭心的印象。 然后,当他眼中还闪烁着诧异,那匕首便改变了方向。 她狠狠地一刺,刺进了自己的心窝…… 「不--」玄熠总算反应过来,但已经迟了。 鲜血从她心窝中涌出,这一刀,很深很深,就算找来天底下最高明的大夫,也难以挽救她的性命。 何况,那刀上还涂有剧毒--南桓帝私藏的剧毒,绝非等闲。 「翩翩!翩翩!」他抱住软软倒下的她,声嘶力竭地吼着,大掌握住匕首的柄,似乎想止住那汩汩的血,但血如泉涌,染红了他的掌,「-……-为什么这么傻呀!」 她傻吗?她不傻。 已经中了绵针散的毒,再中一次别的毒,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都是一死,能死在他怀里,看到他为自己流下眼泪,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玄熠哥哥,你不要哭……」她看见他的泪水滴下来,她感到那泪水炽热而凄楚,模糊了她的脸庞,「我很自私,你为我哭,不值得……」 「胡说!胡说!」他摇着头,极力想反驳她,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的确很自私,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一些,不惜离开你,让你伤心……」她抚着他憔悴的脸庞,疚愧道:「玄熠哥哥,我答应过要与你长相厮守,但我现在临阵脱逃了,你最好能够恨我,这样,你就可以忘了我。」 他依然摇着头,泪水飞溅,依然不能言语。 「父皇叫我杀了你……」她依着他,说着心里话,「可我怎么忍心杀了你?但叫我违背父皇的意愿,我又不能原谅自己。我害怕,害怕下半辈子会在自责中度过,我受不了亲人们对我的诅咒,受不了父皇恨我,所以我选择了离开你……」 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眼角,拚尽最后一丝力气,替他擦去泪水。 「玄熠哥哥,对不起,让你为我伤心了……」 不是说父皇的毒药见血封喉吗?她为何还能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呵,大概是因为她的身体里掺了绵针散的缘故吧。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嗓子却忽然哑了。 她的身子也随着声音的消失而软下去、软下去,轻得像一缕灵魂。 拚命睁开的眸子渐渐蒙-,眼前浮现出许多年前的情景-- 学堂上,书声朗朗。 她的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男孩子。 她知道这个男孩子,人们说,他是南桓帝从宫外捡回来的。 他很少说话,又黑又瘦,穿着皇子们的衣服也不显好看。他总那样怯生生地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貌。 大家说,他一定很丑,所以才不敢把头抬起来。六岁大的翩翩,很努力地弯着身子,想瞧一瞧他的模样。 他的头俯得那样低,即使是宫中最矮的她,也看不清。 手里捧着一把小核桃,她递到他的面前,悄声说:「喂,想吃干果子吗?」 他没有反应,双眸很用功地盯着书本,瞧也不瞧她一眼。 于是她嘟了嘟嘴,把核桃塞到自己的嘴里。 「咯--」核桃发出清响,别人没听见,他却听见了。 「嘘……」她朝他竖起食指,叮嘱道:「不要告密哦!」 他终于抬起头,对着她微微地笑了。 她让他守护她的小秘密,是他在宫里的第一个朋友。 而她,也是第一个真正看清他容貌的人。 不,一点也不丑,虽然黑,虽然瘦,但她还没看过那样漂亮的五官,比她的任何一个哥哥都英俊千百倍。 她还看到了那深邃眸中闪烁的光泽,就像现在,她看到的那样。 不同的是,那时,她看到的,是微笑的光芒,而现在,却是泪光…… 轻风拂起他的袍袖,掠过她的脸庞,带给她一阵舒畅快意,就像白鹤的翅膀掠过天际。 「翩翩、翩翩……」 她听见他在唤着自己的名字,可她不能再回答了,她说过自己要变成一只无忧无虑的鹤,再不管尘世间的烦恼。 但她忘了,鹤飞在空中,终究要离开他…… 皇陵的深处新添了一座坟。 坟前跪着一个玄衣男子,纹丝不动。 如果不是因为他那偶尔被风吹起的衣袂,旁人定会以为,这是一尊黑玉雕的塑像。 橘衣捧着一只竹篮,缓缓步上台阶,来到他的身边。 他显然听到了声响,但没有回头,像是聋了,或者死了。 「王爷,该吃饭了。」橘衣蹲下身子,打开竹篮。「你已经许多天没吃饭了,朝堂上还有许多公务等着你处理,大臣们都候在皇陵外头,盼你能早日回宫。」 没有回答,他根本不打算回答。 「你不理我,没有关系,可你不能不管公主的心愿。」橘衣又道。 他终于有了反应,身子颤了颤。 「她……她的心愿?」声音像车轮辗过沙石般粗糙,嘶哑难听。 「你既然驱赶了南桓帝,接手了这个国家,就该好好掌管!否则,你怎么对得起你手上沾满的鲜血?怎么对得起你违背的良心?又怎么对得起不舍得杀你的公主?」橘衣朗声道:「打起精神,把南桓国治理好,至少,要比南桓帝在位的时候好,这就是公主最大的心愿。」 「我不能原谅自己……」玄熠缓缓摇头,「是我害死了她,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 「公主一点也不怪你,王爷何必责怪自己?」 「她一点也不怪我?」望向橘衣,他满脸不信,「我害她与父亲决裂,害她伤心,害她自尽,她怎么会不怪我?何况,还有这块墓碑,这块她嘱咐-为她打造的墓碑,瞧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她甚至不肯承认自己是我的妻子!」 「她不让人刻上『渊王妃』三个字,只是希望你能早点忘了她,不想这三个字困扰你一辈子。」橘衣将一幅画卷递到他怀里,「其实,公主的所思所想,都画在这上面了,你一看便知。」 他的脸上掠过震惊的神色,连忙小心翼翼地拉下那卷轴。 渐渐的,渐渐的,翩翩的容颜再次出现在他眼前--这张他以为永世不能再遇见的容颜,逼得他又要落泪了。 「这是公主自己画的,她命令婢子收藏好,日后送给王爷。」橘衣在一旁道:「我认为,能画出这样一幅肖像的人,心中应该没有怨恨。王爷没有看见吗,公主她在笑啊!」 的确,她在笑,看着他笑。 那笑容,似五月湖水一般清澈,不带一丝杂质,纯净透明,恍如初雪上的一缕阳光。 带着这样的微笑远去,说明她去得从容自在,没有任何恐惧,亦没有任何怨恨。 听说,她在临终前的一个月一直对着镜子描绘自己的倩影。她为的,就是给他留下这个纪念吗? 不,应该说,她在用这一幅肖像告诉他,她不曾恨他。 并且,她知道他将来的路或许会很孤独,所以,还用这幅画来支撑他继续往前走。 「公主说,她不该留下什么,应该让你完完全全忘记她,但她是个自私的人,舍不得把自己从你的记忆中抹去,所以,她留下了这个人,不能陪你,就让画来陪你吧。」橘衣叹息道。 这画像一剂止血的药,可以暂时止住他的伤痛。 他将它紧紧搂入怀中,彷佛搂住了她的身子。 泪水滴在画卷上,滴入她的倩影之中,染润了一片红衣。 她彷佛在他怀中动了一下,但他知道,那是错觉……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