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姝色》 第1节 ?  掌中姝色 作者:梨漾 文案: 司礼监掌印霍砚,阴鸷狠戾,权势滔天 一心只为覆灭皇权 世人皆以为掌印无情 却独独将椒房殿内那一朵娇贵清艳的牡丹纳入了广袖之中 视若珍宝 为了她,不惜收起獠牙和利爪 在自己身上打上属于她的烙印 * 白菀偶然得知自己是一本古早虐恋话本中的恶毒女配 而霍砚则是话本中钟情女主的大反派 待书中男女主冰释前嫌,她和霍砚都会不得好死 既然她和霍砚都是反派,那她只好和反派惺惺相惜 抱牢这根救命大腿,才能稳住椒房殿 远离话本中的悲惨结局 只是剧情却越来越偏离正轨 总有人莫名其妙来招惹她 白衣卿相,少年将军,敌国太子 那瞎眼皇帝也试图召她侍寝 * 后来霍砚提着鲜血淋漓的剑闯进白菀的寝殿 “奴才把娘娘养得这般好,可不是为了便宜旁人的” “娘娘将手交给奴才,便驯养了奴才,可奴才心眼小,娘娘只能有奴才一人。” “谁妄图染指,奴才就杀了他,娘娘您说好不好?” * #两个钓系美人的终极对决 #万人迷修罗场.假太监.1v1.he #男德班尖子生手撕渣男现场 #古早狗血虐文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封面非独家,已获众筹车授权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菀 ┃ 配角:0点日更 ┃ 其它:下一本《嫡长女》/《家犬》 一句话简介:两个钓系美人的终极对决 立意:千磨万击还坚劲 第1章 晨光微熹,朦朦的天光透过贴着囍字的雕窗照进来。 烛台上两根喜烛,一根未燃便灭,另一根苟延残喘的淌了满台烛泪,在‘噗噗’两下垂死挣扎后,彻底化作一缕青烟,满室喜庆的艳红随之暗淡。 天亮了,鸳鸯戏水围屏后的喜床上,还端坐着身披凤冠霞帔,连红盖头都未取的新嫁娘。 枯坐一夜,她的身形仍旧笔挺,不见丝毫颓意,双手规矩的交叠在膝上,只是,本应该捧在手上的红果不知所踪,倒是一本线帧的纸皮书被压在素白的手下。 房门被小心翼翼的推开,红烛燃尽的袅袅白烟随之而散,两个青衣婢女无声的走进来。 看着仍旧坐在喜床上的女子,两人眉心微蹙,面上满是疼惜。 其中一位压低了声音,唤道:“太子妃……” 听见声音,白菀有些发僵的指尖微颤,指腹摩挲着粗糙的书页,她听见自己一夜未进食进水,微哑的声音问道:“清桐,什么时辰了?” 听她还能说话,两个婢女都松了口气,被唤做清桐的一边给她斟茶,一边答道:“刚敲过卯时的梆子。” 白菀接过茶浅啜,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咔咔作响,腰臀已经酸麻得失了知觉。 “咦,这喜烛怎么未燃便熄了?” 远远传来一声惊疑。 “露薇!”清桐猛然厉声呵止她,见露薇后知后觉的捂住嘴,才瞪了她一眼,转而试探着安抚白菀:“许是哪个婆子忘记点罢了,太子妃不必介怀。” 洞房花烛夜,本就忌讳喜烛半道熄灭,况且,昨夜太子殿下过了礼便匆匆进宫去,连洞房都未曾踏入半步。 太子妃即便再豁达,苦等一夜未果,一大早又触这不吉利的霉头,心中也难免会有不快。 白菀眨了眨因一夜未眠,干涩发酸的眼,静默片刻,忽而抬手自己将盖头拉了下来。 厚重的脂粉掩住了她脸上的疲惫,唯有那双原本清明透亮的杏眼熬得通红。 明眸皓齿,姝色非凡,她便是当今钦点的太子妃,宁国公嫡长女,白菀。 清桐看得心里泛酸:“皇后娘娘传消息来,说免了您进宫谢恩,这会儿还早,不如奴婢伺候您歇会儿吧。” 白菀却望着虚空处有些呆滞:“梳洗吧。” 清桐和露薇伺候她卸下钗环,换下华贵却厚重的喜袍,沐浴更衣。 盥洗过后,白菀躺进锦被里,一头墨发铺了满枕,乌发雪肤,更衬得她容色糜丽。 清桐揉揉酸涩的眼,藏了个哈欠,正欲在这儿候着差遣。 却听白菀说:“你们也熬了一夜,下去歇着吧。” 两人拗不过她,只得一同关门离去。 待四下寂静,本该闭目入眠的白菀蓦的睁开眼,眸中清明不减。 她披衣而起,从枕下摸出了那本看似平平无奇的线帧纸书,目光灼灼的盯着。 如果这话本所写是真的,那么彻夜未归的太子殿下,如今就在这一墙之隔的厢房里,与她的庶妹交颈而卧。 白菀没有犹豫,趿着软底鞋,无声无息的将隔壁的厢房门悄然推开。 她下意识掩住口鼻,挡住了扑面而来的甜腥气,衣衫散落一地,女子桃粉色的襦裙,与男子大红的喜袍纠缠不清。 白菀只觉得指尖发麻,胸中泛起恶心,已经不需要往前看,落在门边的那一穗梅花络子,是她亲手络来,送给二房庶妹,白蕊的。 “这玉如意如此贵重,三丫头怎么当得起?太子妃莫不是弄错了?” 一道带着小心试探的女子嗓音,将陷入思绪的白菀拉回了神。 眨眨眼,白菀才想起那已经是昨天的事了,今日,是她归宁,方才说话的是二房的伯母。 前不久她才让清桐将她给白家人准备的礼分了下去,白蕊捧着的木匣里,正是一柄温润流光的羊脂白玉如意。 那玉如意成色极好,赏给白蕊一个庶女,便有些过于贵重了,因此,二夫人才有此一问。 白菀方才乍一见二房的人,竟忍不住回想起了大婚那日发生的事。 她在独守的洞房花烛夜,捧在手里的吉祥红果,凭空变成了一卷诡异的话本。 话本里写了一个凄婉绝美,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的虐恋故事。 如果白菀自己不是那书中人的话,她愿意歌颂他们的爱情。 她在那话本里,是一个心机深沉,蛊惑皇帝,抢占女主机缘,害女主受尽苦难的恶毒配角。 待书中男女主冰释前嫌,她这个害他们至此的罪魁祸首,结局便是幽禁冷宫百般受辱。 非但如此,不久后她还会被当上皇帝的太子送给书中钟爱女主,权势滔天的奸佞,司礼监掌印太监霍砚。 最后不堪折磨凄惨的死去。 偏偏话本的主角,便是她二房的妹妹,以及她的新婚夫婿太子殿下,而她,不过是他们幸福路上的垫脚石罢了。 白菀本是不信,可话本中有写,太子被逼无奈与她成婚,她的庶妹伤心欲绝,欲与太子断绝来往,谁知两人情难自禁,意乱情迷之下竟在厢房滚作一团。 本着求知的精神,白菀推开了厢房门,撞破了两个忘情的野鸳鸯,也发现了自己似已被注定的命运。 “没错,”白菀端起茶碗浅啜:“本宫亲自挑的,三妹妹今年十六了,总得有些压箱底的物件傍身,况且,送她这玉如意,也是希望她日后事事都能称心如意。” 白菀从小便和普通的世家贵女不一样,她生来便天生异像,祥瑞漫天,百鸟来朝,无数术士批她天生凤命,贵不可言。 连当今圣上都对此深信不疑,特意派了宫里的嬷嬷自幼教导她规矩,笔直的脊梁,优雅的仪态,都是寒冬酷暑,日日夜夜锤炼而成,如今长成的白菀,是合格的太子妃,以后也会是最贤德的皇后。 也不知,到底是那话本讲得真,还是那些术士算得准。 “谢太子妃赏。” 二夫人身后走出个袅袅婷婷的姑娘,身着桃粉色蝶戏花襦裙,细腰不盈一握,巴掌大的脸,唇红齿白,甚是貌美,正面带红霞,羞赧不已。 与白菀同坐的白老太君赞许的颔首,手上不停地拨弄着捻珠:“太子妃能记得她,倒也难怪她千方百计的,为你求来镇国寺住持开光的小叶紫檀手串做添妆。” 白菀弯唇轻笑:“原来是佛珠手串,我倒还没来得及看,静渊住持开过光的物件千金难求,三妹妹一片赤忱心意,我定不会辜负。” 白蕊脸红得似要滴血,艳若桃李宛若芙蓉,连说话也轻声细气的:“算不得什么的,太子妃喜欢便好。”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一道用过午膳后,二房的人各自回了院子,白蕊也扶老太君回了荣安堂。 宁国公夫妇便陪白菀在小花园里散步消食。 “阿满。” 白菀正贪恋的看着府中的花木,她嫁入天家,除却今日归宁,日后再想回来,怕是难了。 第2节 却听宁国公略带迟疑的唤她。 白菀转过头,笑吟吟的看向宁国公,唇边的笑意恰到好处:“父亲似乎有话要说?” 宁国公斟酌片刻,试探道:“为父瞧你似是不太高兴,莫不是因为太子殿下今日没能陪你回来?” 白菀笑得越发柔和,不见一分锋芒:“怎么会,皇上龙体欠安,殿下日夜在龙榻前侍疾,自然分身乏术,女儿又岂是那等不知轻重缓急之人。” 宁国公见她如此明事理,心中越发酸楚:“你是太子妃,若无意外,便是日后的皇后娘娘,不必过于恭谦,恩威并施,才能镇住底下的人。” 白菀乖顺的颔首。 又听宁国公道:“除了司礼监那煞神,你离他远着些。” 霍砚啊。 白菀心下一跳,面上却不显,她一个深闺女子,也听过司礼监掌印霍砚的凶名。 他与他手下的东厂番狗行事嚣张放肆,朝堂上下怨声载道。 霍砚脾性又极其乖戾,上一秒与你谈笑风生,下一秒便能让你身首分离血溅当场。 据说霍砚初入宫时,不过是御马监的洗马奴,也不知怎么得了皇上的青眼,竟让他一步步爬上了司礼监掌印之位。 自他得权以来,忠臣逆贼,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偏又手段残忍,满朝文武莫不对他又惧又怕,传言说他常年浴血,浑身都沾着洗不掉的血腥气。 与他凶煞之名齐驱的,还有他那张妖冶艳绝的脸,就连外头的人骂他,也带着以色侍人的字眼。 不过,霍砚再凶恶,生得再好,白菀也是没见过的,若是那话本中没说,她在他手里受尽折磨而死,她也会对他好奇多于惧怕。 毕竟,谁不喜欢美人呢。 “皇上被那奸人蒙蔽,竟纵容宦官掌权,如今竟还越过太子,由霍砚那阉人把持朝纲,代行监国,”宁国公似是头疼得很,眉心起了一道褶。 他叹着气,拍拍白菀的肩膀:“况且,如今天子式弱,旁的几个王爷越发不安分,近来也是躁动非常,无怪太子殿下顾不上你,阿满也要多多体谅,莫要给殿下添麻烦。” 白菀却只觉得好笑,那分身乏术的太子,昨夜才身体力行的安慰了她伤心欲绝的三妹妹。 宁国公并未多留,没多久便去了书房,柳氏陪白菀回她原来住的映月楼歇息。 柳氏一进门便遣散丫鬟,她拉着白菀神色凝重。 “阿满,你跟太子殿下是不是还未圆房?” 白菀没想到这也能被柳氏看出来,红润润的脸色陡然白了几分。 见她这幅模样,柳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登时急了:“究竟怎么回事?宫里就没验喜帕?” 见柳氏急得都快哭出来,白菀忙拉住她,抹去她眼角沁出的泪,一边柔声安抚。 “母亲误会了,您不知道,近来皇上的龙体越发虚弱,太医私下里都说恐怕也就这几日的光景了,殿下日夜在龙榻前侍疾,确实抽不开身,当天夜里便被请进宫去了,这两日都没能回来,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 柳氏对这话半信半疑,皇上上次昏迷醒来后头一桩便点了白菀作太子妃,随后才下旨封贤王为太子,不过半月二人便成婚,整个流程都仓促得很,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冲喜的意味。 她就怕,太子并不满意白菀这个太子妃,只是迫于圣谕,以及她那玄之又玄的凤命,才不得已娶她为妻。 直到稍晚些,太子身边的翊卫来接白菀回去,柳氏瞧那翊卫毕恭毕敬的态度,悬着的心才放下些许。 銮仪卫已经等在府外,宁国公夫妇站在门口送她。 柳氏依依不舍的拉着白菀,宁国公的满腹不舍也无从说起,孩子长大了,他也不能如柳氏一般将她揽入怀,只能小心翼翼的拂开她微乱的发丝,细细叮嘱。 “太子妃,日后在宫里,就不比家中了,万事小心,三思而后行。” 白菀眼睫轻颤,福身朝宁国公行了个礼,略带哽咽道:“父亲万般嘱咐,女儿铭记于心。” 直到仪仗渐渐远去,宁国公仍旧不肯移开眼,口里喃喃的唤着“阿满”。 当今皇上正值壮年,故而一直未曾册立太子,成年的皇子在及冠后便出宫封王开府,即便是东宫嫡出的贤王,也是在半月前,皇上陡然在朝会上昏迷醒来后,才被立为太子。 加之皇上的龙体不明原由的虚弱,整个太医署都束手无策,因此,太子的居所便一直未曾变动,以贤王府暂代太子宫,嫁来的白菀也是在贤王府行的婚事。 次日一早,白菀掐着点进宫给皇后请安。 才转进甬道,远远便瞧见四人抬着华盖轿辇迎面走来。 随行的翊卫面色沉凝,如临大敌:“太子妃,是司礼监的掌印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朝代大乱炖,会借各个朝代的的某种东西,但是架空,很空,无敌空。 假太监 开新文啦,前三章评论有红包掉落~ 第2章 霍砚啊。 白菀长睫轻颤,捏紧了手里的绣帕,纤细的肩背微不可查的绷紧。 还不等她做反应,霍砚的轿辇大摇大摆的迎面过来,如同挑衅一般停在了白菀的正对面。 两相对峙的场面,翊卫浑身戒备,手已经隐隐摸向腰间的佩刀。 白菀却突然没那么紧张了,她侧头看向那凶名赫赫的司礼监掌印大人。 一看便有一瞬窒住,这是她生平见过的头一个,如此具有侵略性的浓颜。 霍砚随意的穿了一身朱红圆领襕衫,领子顶端的盘扣未系,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脖颈,墨冠玉带,更衬得他丰神俊朗,不说他是宦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底蕴丰厚的世家贵子。 许是少见天日,他的肤色很白,甚至惨白,薄唇艳红,显得冷淡又刻薄,眼下那一点殷红小痣更是平添妖冶。 白菀心想,难怪有人称他玉面阎罗。 霍砚正歪头托腮假寐,单腿翘在扶手上,随意的晃动着,看起来闲适得很。 他像是才察觉目光,侧目睨视过来,漆黑的眼瞳里不带一丝情绪。 他还道是谁,原是太子姜瓒新娶的太子妃。 真是个规矩人,乘个步辇也不见懈怠,从肩头到腰背都板板正正的,唯有乌发间的步摇轻晃,珠玉缀在她脸上,与那杏眼中夹杂着好奇的清明交相辉映。 白菀似乎瞧见霍砚弯唇笑了一下,紧接着便听他拖长声调,慵懒的唤了一声:“太子妃万安。” “掌印大人万安,”白菀落落大方的朝他颔首,不卑不亢的对上他那毫不避讳的目光。 真是个横行霸道惯了的。 他不肯让,那她退一步便是。 白菀不由得想起话本里,她落在霍砚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生流尽每一滴血,敲碎每一根骨头而死。 想想都觉得疼。 她有点好奇,霍砚这种人,怎么会瞧上白蕊,或者说,他这种看似玩世不恭,邪佞随意的人怎么会因为某一个人而驻足呢。 但仿佛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锐疼,压过了那一点好奇。 白菀正要让銮仪卫退让,却见霍砚漫不经心的一摆手,他的轿辇率先往另一侧靠去。 他这一动作,连翊卫都忍不住惊讶,紧握着佩刀的手微松。 姜瓒虽是太子,却不是霍砚属意的太子。 庆和帝病危,霍砚把持朝政手握东厂,地位隐超皇权,自然不需将姜瓒这个太子放在眼里,与姜瓒起冲突更是常有的事。 更何况是白菀这个太子妃。 白菀似是未觉,见霍砚让开,便令銮仪卫前行。 与霍砚错身而过时,宫道内突起一阵妖风,吹落了白菀手中的绣帕。 清桐忙伸手去捞,却落了空,眼睁睁看着白菀的绣帕被风送进霍砚的手中。 白菀看着那绢纱在霍砚的手心拢了拢,忍不住柳眉轻蹙,朝他伸手:“多谢掌印。” 女子的嗓音温婉柔和,却带着浅淡的疏离,听得人心里仿佛有只猫挠。 霍砚不自觉的摩挲着手里柔软的绣帕,眼睛却盯着眼前那一只素手。 皓腕上戴着一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十指纤纤,白得晃眼,指尖却又有一点粉,像极了他养的那只波斯猫柔若无骨的爪。 霍砚移开眼,将绣帕还给白菀,却风马牛不相及的问了一句:“太子妃日日端贤,累不累?” 白菀伸手接过,听着霍砚的话,仍旧八风不动,还是那副仪态万方的模样:“礼数而已。” 说罢,不等霍砚再答,径直与擦肩而过。 步辇轻晃,却晃不掉那锐利得几乎透过椅背的目光。 白菀鼻翼微阖,那绣帕过了霍砚的手,竟沾着些若隐若现的甘松香气。 她还有闲心想,霍砚的身上也并不似传言所说满是血腥气,他肆意又张扬,带着灼灼烈火,不像世人所言的嗜杀成性,也不像话本中所写的阴狠冷绝。 霍砚的轿辇还伫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红色步辇,若有所思。 一旁的小太监陈福也盯着那步辇看,小声道:“太子妃果然如传言般风姿绰绝,太子殿下似是一叶障目了。” 霍砚睨他,语气淡淡:“学了几个成语,倒卖弄上了。” 陈福摸着头笑:“跟着干爹这么些年,怎么也得学着点东西。” “能让太子殿下在新婚之夜,抛下太子妃不顾的人,端王会很感兴趣的,”霍砚虚虚的拢着手,掌心遗留的半缕馨香被风吹散。 陈福应了一声。 * 白菀将手绢揣进袖笼,萦绕在鼻息的甘松气味转瞬即逝,她也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皇后的椒房殿。 她到时椒房殿内正热闹,姿色妍丽的宫妃们簇拥着主位上容貌秀丽,端庄优雅的皇后而坐。 见白菀进来,皇后面上清浅的笑意加深,眼里的喜色显而易见,指着自己身侧的交椅:“快坐这儿来。” 白菀站在殿中,朝皇后屈膝行礼,柔声道:“母后万安。” 她执意先问安才入座,皇后却笑得开怀,与一旁的紫襦宫妃笑道:“瞧瞧,这丫头偏最重规矩。” 白菀略一扫过殿内,她未嫁给姜瓒时,虽不常在宫里走动,但后宫妃嫔与她而言,都不算太陌生。 她与姜瓒成婚次日,皇后免了她谢恩,因此,这也算是正儿八经头一回与宫妃见面。 第3节 那位紫襦宫妃便是四妃之一的德妃,膝下育有一子一女,齐王姜珩以及平阳公主姜婵。 德妃生得一张玉盘脸,柳捎眉,很是福气的相貌,笑起来眉眼弯弯,两个酒窝若隐若现:“谁不晓得太子妃兰心蕙性,皇后娘娘可偷着乐呢!” 白菀的位置在德妃的正对面,一举一动间能嗅到她身上浅淡的紫荆花香味。 德妃这话显然说进皇后心坎里去了,面上是掩不住的得意:“自然得乐,菀菀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如此毫不吝啬的夸赞,可见皇后心中对白菀是极满意的。 要知道,当时庆和帝从昏迷中醒来,可是先点了白菀做太子妃,随后才册了贤王做太子。 坐在德妃后面的淑妃也盯着白菀看,赞不绝口:“不说别的,单单太子妃这国色天香的姿容,也是大楚独一份儿了。” 这两人一言一语扯开了话头,直把白菀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让她这十来年练就的厚脸皮都遭不住,脸红得发烫。 “三嫂脸红的样子也好看。” 白菀好容易才压下那点羞涩,却听耳旁传来一声娇娇怯怯的软声。 寻声看去,是个梳着双丫髻,脸蛋红红,下巴尖尖的小姑娘,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水汪汪的望着白菀,好似说了那句话也让她害羞了一般,正捂着脸不知所措。 白菀认得她,是十二岁的平阳公主姜婵。 不知是不是白菀的错觉,姜婵身上的紫荆花气味更加浓郁。 眼前是兔子一般软绵的姜婵,耳畔是德妃爽朗的欢笑声,白菀垂下眼帘,藏住眼中的晦暗,她伸手递给姜婵一颗粽子糖。 看着姜婵毫无戒心的将糖塞进嘴里,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深宫如海,这宫里没几个干净的人,姜瓒确实拥有一个帝王的铁血和冷情,他深谙斩草除根之道,话本里这些宫妃的下场都不大好。 为数不多让白菀觉得惋惜的,便是德妃母子三人。 齐王自胎里便带着病,出生就是个病秧子,身子骨时好时坏,一直未曾娶妻,却是个多智近妖的,虽看似无意皇位,但姜瓒一直很忌惮他,最终死于喘鸣之症。 而平阳公主姜婵被齐王保护得极好,养成个天真烂漫的性子,误食□□而亡。 一子一女双双离去,德妃受不住打击,没多久便郁郁而终。 白菀嗅了嗅空气中的紫荆花香,唇边笑意盈盈,眼瞳幽幽:“公主身上好香啊。” 姜婵的脸更红了:“是,是底下新送来的香粉,三,三嫂喜欢的话婵儿那儿还有,都给三嫂。” 白菀皱皱鼻子,眼里透着狡黠:“闻着像紫荆花的味道,公主和德妃娘娘说,换一样香粉吧。” 姜婵眼里满是疑惑,白菀却不再言语,只往她手里又塞了颗糖。 齐王能活下来是好是坏白菀不知道,但她一点都不介意给姜瓒添点麻烦。 她学了这么多年的宫里规矩,也不单只学到了规矩。 白菀看着跨入殿门的人巧笑嫣然。 真巧,她又遇见了霍砚。 第3章 本在甘泉宫静养的庆和帝,听说白菀进宫后,不顾阻拦执意要过来。 见是庆和帝,皇后径直站起身迎上去,众嫔妃又是行礼又是问安,好一阵哄闹。 “掌印大人,”安置好庆和帝,皇后朝跨门而入的霍砚颔首,神态自然,语气却隐约带着些谨慎。 哪有皇后向宦官问安的,白菀抬起头,环视四周,所有人,包括庆和帝在内,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霍砚还穿着那身圆领襕衫,墨冠玉带,身形颀长,衣衫朱红,更衬他白玉无瑕,半点不似个太监。 他掀了掀眼皮,有些漫不经心:“霍砚给皇后娘娘请安,给诸位娘娘请安。” 霍砚一路走进来,路过的嫔妃无不屏息噤声,皇后不敢让他站着,指了处不远不近的位置让他坐。 皇后很怕霍砚。 白菀垂下眼眸,是该怕的,整个大楚就无人不怕他。 庆和帝还不大能动弹,被安置在炕床上,歪歪靠着身后的秋香色锦缎迎枕,面色蜡黄,昏黄混浊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阴冷锐利,白菀被他盯得背脊发寒,索性直接站起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福金安。” 嫁给姜瓒前,她是见过庆和帝的,算起来不过间隔大半个月,眼前的皇帝,眼窝凹陷,面色显着病态,却比她上回见时要好上不少,至少沉沉死气尽退,隐有生机焕发之兆。 白菀心道,莫不是她这冲喜,还真有几分成效? 她这话一出,庆和帝本有些晦暗的脸色,陡然焕发光彩,如同注入了一股蓬勃的生命力,连说话的声音也洪亮不少。 庆和帝扯着嘴角,露出几丝温和的笑:“好,有太子妃这句话,朕一定会平安吉祥,福寿绵长。” 白菀疑惑于他话中的笃定,嘴上又说了几句吉祥话。 庆和帝听着高兴得很,面上的笑意越发明显,周身萦绕的阴郁逐渐消散,甚至大手一挥直接赏了白菀一屉黄金。 众嫔妃疑惑重重,面上仍旧笑吟吟的奉承着,皇后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那日,姜瓒与白菀婚礼过半,甘泉宫便突生异样,庆和帝先是喘不上气,紧接着便咳嗽不止,口吐鲜血。 眼看着人都快不行了,太医署的太医一个个束手无策,霍砚带着人把甘泉宫围个水泄不通。 皇后唯恐生变,才匆匆将姜瓒喊进宫,连敛袍都准备好了。 谁知姜瓒还未到,庆和帝便如同回光返照般不再吐血,神智不清的喊霍砚,问他姜瓒和白菀是不是已经过完了礼。 皇后一心挂在他身上,自然无暇顾及姜瓒他们有没有全礼,正要差人去问,庆和帝却似乎并不需要回答,惨白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咳嗽也止住了,昏昏睡过去,呼吸绵长。 这简直太诡异了,太医们几乎以项上人头起誓,庆和帝根本就已经回天乏术,却突然无故痊愈,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给他灌了什么灵丹妙药。 等姜瓒赶来,皇后与他对了时辰,才知道庆和帝逐渐好转时,恰好礼全。 这让皇后不由得想起,白菀那‘天生凤命,贵不可言’的八字批命。 淑妃大着胆子迎合:“自太子和太子妃成婚以来,皇上眼看着好了许多,今儿都能出来走动了,这可不就是太子妃带来的福气?” 庆和帝本还笑容满面,听着这话,却陡然由晴转阴,暴虐和杀意爬上他的脸颊。 因腿脚动弹不得,庆和帝抓起手边的茶碗,劈头盖脸朝淑妃砸过去,神色狰狞:“你是不是也盼着朕死?霍砚?霍砚!把她拖出去!杀了她!” 白菀心里狂跳,早就听说庆和帝自陡然病倒后,便性情大变,却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喜怒无常。 淑妃本说的好话,却戳中了庆和帝的痛处。 他缠绵病榻两月有余,几次三番从鬼门关爬回来,他怕极了昏睡过后便再也无法醒来,他很清楚,他那一个个年华正盛的儿子,巴不得他立地升天。 可这个皇位他还没坐够,他要活着,千秋万代的活着。 天生凤命,贵不可言 这是静渊和尚亲口给的八字批命,因此,庆和帝毫不犹豫的点了白菀做太子妃,哪怕当时尚未册立太子,但只要白菀是太子妃,他就能活着。 如今白菀嫁入天家,庆和帝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好转,自然听不得半个晦气的字眼。 他震怒来得突然,众嫔妃也被吓了一跳,姜婵被吓得呆愣,嘴里还含着糖,泪珠子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淑妃跪在地上不要命的磕头,皇后硬着头皮替她求情,通通无济于事,庆和帝执意要摘了淑妃的脑袋。 白菀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霍砚,他端着茶碗,眼神淡漠,百无聊赖的看着这场闹剧,许久才淡声道:“淑妃娘娘并无此意,皇上是不是误会了?” 他声音清浅,却越过哄闹声传入了白菀的耳中。 庆和帝显然也听到了,他面上的表情凝滞,眼里有些茫然:“是吗,是朕误会了?” 霍砚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指尖捏着碗盖把玩:“是皇上误会了。” “父皇万寿无疆,寿与天齐,岂是一两句话便能更改的?”白菀随声附和,她的声音夹杂在淑妃慌乱惊恐的抽泣声中,显得那么平静柔和。 倒不是她好心,只是倘若她不出这个头,淑妃这回恐怕必死无疑。 姜瓒虽已是太子,但他这太子之位并不那么稳固,他行三,头上便有两个野心勃勃的兄长,底下三个弟弟也已经成年。 而淑妃乃康王生母,话本中曾简略提过,淑妃死于言语冲撞庆和帝,淑妃死后,康王连带着被圈禁,姜瓒平白少了一大竞争对手。 能活一个是一个,能给姜瓒添麻烦的,她都不吝施以援手。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霍砚有些意外。 除了皇后,在场的妃嫔无不明哲保身,更轮不到她这个太子妃开口,来淌这浑水做什么? 白菀的话却奇异的起了效果,庆和帝眼神阴鸷,待看清是她时,骤然柔和下来:“对,对,太子妃说得对,朕寿与天齐洪福齐天。” 他神经质的重复着白菀的话,也不再逼着淑妃去死。 皇后难掩诧异的看向白菀,攥紧了手中的绣帕。 淑妃磕头磕得狠,见保住了命,陡然一松懈下来,人便昏厥过去,又是一通混乱。 庆和帝本不想走,执着的想让白菀再说些吉祥话,根本不在乎淑妃死活。 倒是霍砚冷冷淡淡的提醒道:“皇上,该回宫歇息了。” 庆和帝这才恋恋不舍的起驾离开。 白菀恭送庆和帝时,听见路过的霍砚在她耳边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太子妃胆子不小。” 待她循声看过去时,只瞧见霍砚意味不明的轻笑。 * 姜瓒站在宫墙上,身侧站着皇后身边的宫婢浅草,正将椒房殿发生的事情细细说给他听。 他面色阴沉,眼神冷淡的望着宫门下,被婢女扶下步辇的女子。 离得有些远,她还未上马车,似是在与他的翊卫说些什么,只是面上的笑意明显,像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上车前甚至赏了翊卫几片金叶子。 不得不承认,白菀是他所见过,姿容最为出彩的贵女,不是那种明媚烈焰的美,不带诱人心神的惑,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娴静淡雅,像含苞待放的花蕊,尚未盛放,却能初见芳姿。 明明美人含笑赏心悦目,姜瓒心下却厌恶非常,蕊儿说得没错,他这太子妃果然好手段,短短几句话便能把庆和帝哄得心花怒放,甚至能左右庆和帝的决定,把淑妃从鬼门关拉回来。 本该是她的花烛夜,被他许给了白蕊,又冷待她这么些天不闻不问,今日也没陪她归宁,姜瓒心里原还有些愧疚,如今只觉得那点愧疚荡然无存,只余憎恶。 “殿下,” 身后传来翊卫杜岚的声音。 姜瓒头也不回,盯着那青篷马车哒哒走远,车铃声渐弱,冷声问:“她与你说什么了?” 第4节 杜岚垂眸恭敬:“属下照您的吩咐,与太子妃说,您近日公务繁忙,便不回去了,太子妃说,殿下日理万机,她自能理解,提醒您注意饮食,天气渐冷,早晚要记得添衣。” 她竟只字不提连日来被冷落的委屈? 姜瓒有些惊讶,他突然想起,她与杜岚说话时,随手勾起垂落耳边的发,露出光洁瓷白的侧脸,垂眸含笑的样子温顺又柔和,让人迷了眼,看不见她心机如海。 他觉得自己心里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有些钝痛酸痒。 浅草适时道:“娘娘的意思是,太子妃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极高,甚至隐约能和掌印大人相抗,不论殿下心中作何想,眼下最紧要的是稳住太子妃,务必要将太子妃牢牢握在手心。” 皇后这是在提醒他,该和白菀圆房了。 姜瓒最厌被人逼迫,对白菀才起的怜惜之情骤然被浇灭。 “你去与她说,孤今日回府安置。” 第4章 淑妃被抬走后,剩余的嫔妃也各自散去,德妃领着姜婵回云光殿。 姜婵方才被庆和帝吓得止不住哭,皇后特意赏了一碟茶果子哄她。 得了吃的,姜婵便高兴,这会儿正抱着一路走一路吃。 德妃走在她身侧,茶果的甜香合着姜婵身上浓郁的香粉味道,让她觉得喉咙发痒。 抑住咳,德妃俯身在姜婵身上嗅了嗅,又被呛了一回,忍不住扇风去味一边和姜婵的宫婢翠儿说:“怎么换了香粉?” 翠儿摇头:“这是公主一直在用的,从未换过。” “三嫂也说婵儿很香,”姜婵脸颊鼓鼓,笑得眉眼弯弯:“三嫂还给婵儿糖吃,让母妃给婵儿换香粉。” 德妃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姜婵口里的三嫂指的是太子妃白菀。 她拿过姜婵手里的茶果子,柔声问道:“太子妃还说了什么?” 姜婵歪着头,朝德妃眨眼睛:“三嫂说紫荆花太香了。” 原来是紫荆花。 德妃拽着姜婵,只觉得脚下发软,眼前一阵黑,差点昏厥过去。 姜珩胎里弱,生来多病,德妃为了照顾姜珩,将宫里藏书阁的医书都翻烂了,太医署的太医属她最熟,久而久之,也懂点岐黄之术。 紫荆花的花粉,能诱发喘鸣之症,对旁人而言,无甚大碍,如德妃一般也只不过觉得喉咙发痒,姜婵甚至毫无所觉,但对于体弱多病的姜珩来说,那就是灭顶之灾。 “母妃!”姜婵惊呼着去拉德妃。 德妃眼里蓄着泪,将茫然惊慌的姜婵揽入怀里。 回到云光殿,德妃便让宫婢碧落,将所有的香粉胭脂全都搜出来,又让翠儿带姜婵下去沐浴更衣,连自己也从头到脚换了一身。 随后便派人去太医署请信得过的太医来,又给姜珩去信。 蓄着长须的徐太医,端着香粉盒子在鼻间细嗅,身边围着面色凝重的德妃,一身素衣的齐王姜珩和姜婵远远坐在另一侧。 天家人生得都不差,姜珩也算个中翘楚,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只可惜那眉目间笼罩的病态,折了他大半风姿。 因多年病体沉疴,又有太医断言其难有子嗣,故而一直未曾娶妃。 姜婵坐在他身侧,牢牢盯着他,生怕他有半分不妥。 姜珩抑住喉口的痒意,揉了揉姜婵的发顶,笑得温柔:“婵儿放心,皇兄无碍。” 过了半响,徐太医将铺了满几的香粉胭脂嗅了个遍,颔首道:“确实是紫荆花粉没错,还好娘娘发现得早,倘若王爷吸入过多,一旦诱发哮喘,我等也束手无策啊。” “这里所有的胭脂香粉都有?”德妃再三问道。 徐太医拧着眉,挑了好些出来:“目前只有这些,以防万一,娘娘还是将所有都处理掉吧。” 送走徐太医后,德妃面目阴沉的盯着几案上的胭脂香粉。 碧落清点着数目,一边说:“掺了花粉的,都是这个月新送来的。” “齐王府没有女眷,所以他们只能从我和婵儿身上动手脚,”德妃咬紧牙关,眼睛几乎红得滴血。 姜珩自嘲的笑了一声:“也不知我这病秧子碍了谁的路,令他如此费尽心机。” “总归逃不过霍砚那个阉人,”德妃想起今日庆和帝在他手里如同提线木偶的模样,恨声连连:“他要操持权柄,自然是巴不得你们这些成年皇子通通死了的好。” “倒也不至于是他,”姜珩心里却另有计较。 “太子妃是个好人,”德妃看着掩唇咳嗽的姜珩,心里发疼,一边让碧落将胭脂盒子都腾出去:“可惜嫁了太子。” 白菀,姜珩念着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绕了一圈,无谓的轻笑:“那又如何,她是她,太子是太子。” * 等白菀回到太子府,却又见着在府门外侯她半天的翊卫杜岚。 杜岚见她回来,先是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随后道:“殿下今夜要回府安置,请太子妃早做准备。” 一说姜瓒又要回来,白菀那点得了自在的愉悦顿时烟消云散。 听她半响没得动静,杜岚心下犯嘀咕,换做是他,自新婚当晚便无理由被冷待至今,今日又凭空要回来,也会心生怨怼,更何况是太子妃。 杜岚一边想着,一边大着胆子抬起头,正巧对上一双澄澈的墨眸。 他想象中,不是怨气冲天,就是哀怨凄婉的太子妃,正眉目含笑,柔顺温婉的朝他颔首。 “多谢大人传话。” 杜岚很早便跟着姜瓒,常年在宫中内外行走,见过的贵人数不胜数,却是头一次见这般仪态天成,举手投足如诗如画的女子。 他被太子派去宁国公府,本以为会接到一个惴惴不安的太子妃,亦或是一个因冷待而含忧带怨的太子妃。 却没想到,她两者皆无,竟似对太子的态度毫不在意,哪怕是对着他这个小小的翊卫,都神态自若得不差半分礼数。 以至于白菀已经转身进去,翊卫还呆愣的站在原地,半响才挠挠头,进宫去和太子回话。 得知姜瓒要回来,清桐和露薇都有些高兴。 露薇更是追着问白菀,晚膳要准备些什么,兴致勃勃的列举了好些,她打听来的姜瓒的喜好。 “听说殿下颇喜欢江南那边的口味,太子妃您看吩咐膳房备几样江南的菜色如何?” 她说得高兴,白菀却显得兴致缺缺,甚至有些敷衍:“天色还早,晚些时候再说吧,你们将我带来的嫁妆清点一下,确认无误后,辟个库房来存放。” 这便是不与姜瓒共用库房了。 清桐和露薇不疑有他,一同应声离去。 只是露薇还惦记着晚膳,没得白菀回应还有些讪讪,一路上也不忘和清桐喋喋不休。 清桐是个炮仗性子,被露薇念得烦了,本不愿搭理,却见她如此上心不免觉得奇怪。 眯着眼上下打量她,狐疑道:“这事儿太子妃都吩咐晚些时候再说。你怎么非揪着不放?” 露薇被她一刺,本欲反驳,一对上清桐那双锐利的眼,不知怎么的,却不敢接话,只得嗫嚅道:“你凶什么?如今谁不知道太子与咱太子妃没圆房,我揪着不放还不是为了太子妃好!”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不由得声音也越发高亢。 清桐却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面上浮起冷笑:“我与你打小在太子妃跟前伺候,你是什么人我自问还有些了解,你以往便爱在那些公子少爷跟前显眼,太子妃随性豁达不愿与你计较,我却不同,我警告你,我们随太子妃进宫是做她的助力,不是做她的绊脚石,收起你那点子见不得人的心思!” 露薇没想到自己心中那点隐秘,居然被清桐毫不留情的戳破,当即面红耳赤,高声反驳道:“你在说什么呢!我能是那种人吗?” 清桐也希望自己是将她误会了,便也没咬着不放,语重心长的劝她:“这宫里深似海,看着风平浪静,实则冷不丁会蹿出来一条大鱼,吃得你骨头都不剩,咱们都谨慎些,等过了二十五,你若还想嫁人,便央太子妃放你出宫去。” 她说得诚心,也不知露薇听进去几分。 看她这不知所谓的模样,清桐心下多了几分提防,面上却不显,拉着她将白菀的嫁妆单子找出来。 待她们回来后,白菀便觉得两人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清桐和露薇一同长大,但这两人却着实不对付,拌嘴是时有的事,连今日给她戴什么钗子,都能吵上一嘴。 许是又闹了什么矛盾吧,白菀并不多在意小厮将白菀的嫁妆箱子一箱箱抬进来,清桐和露薇拿着礼单一个个校对,她倚在美人靠上看书,一直念到白蕊添妆的小叶紫檀手持珠串,才合上书页出声喊停。 她让清桐将东西拿过来,却不接,只就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着匣子里那平平无奇的手串。 一颗颗珍珠大小的檀木珠子串连成串,泛着柔和的光,细嗅之下能闻见浅淡的木质香。 “你把这珠子取一颗下来,研成粉,”白菀移开眼,柔声吩咐道。 清桐正要应声退下,白菀又追了一句:小心些,你的手别碰到。” “是,”小叶紫檀也算名贵,清桐以为白菀担心自己弄脏这珠串,便更是小心翼翼。 白菀垂眸盯着手里的话本。 “太子妃今日怎也看上了话本?”一旁不知缘由的露薇笑着问道。 她一边说着,眼睛却落在白菀拈着书页的手上,十指流玉,不可方物。 再看看自己的手,虽也不曾做过粗活,却五指粗短,手掌肉厚,摆着和太子妃的一比,简直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看惯了史书典籍,也想瞧瞧话本里的千奇百态,”白菀并不知露薇心中所想,答得也随意。 露薇撇撇嘴,看着白菀妆奁里抹手的香膏,自顾自的拿了一盒,转身走了出去。 待清桐端着一小碟紫檀木粉回来,白菀便指向窗台下,养着几朵白睡莲和锦鲤的大缸,让她倒进去。 清桐对白菀的命令没有半分迟疑。 倒进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两人亲眼看着缸里,原本活蹦乱跳的鱼儿接连翻了白肚皮。 清桐瞠圆了眼睛,满是惊恐。 白菀却仿佛对这个结果心知肚明,反而勾唇浅笑了一下:“把这东西好生存放,再找串一模一样的给我。” “三妹妹的赤忱心意,我总不能辜负的。” 白菀以往待白蕊并不差,清桐恨得咬牙切齿,直在心里咒骂白蕊恩将仇报。 她正拿着东西出去,便遇见满脸喜色的露薇快步走进来。 清桐欲与她说话,却听露薇喜不自禁的朝白菀说:“殿下回来了,已经过了垂花门,正朝咱们这儿来呢!” 她话音一落,白菀微翘的唇角抿直,脸上那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彻底消散。 她复又展开手中的话本,一目十行,翻得极快,直至看罢最后一页,竟随手将那书在烛台上点燃,丢在地上。 看着被火舌吞噬的话本,白菀神情冷淡。 第5节 书页干燥,很快便烧成一堆灰烬。 白菀踩着灰烬起身:“吩咐膳房准备吧。” 她的声音清冷,如同珠落玉盘,细碎又空灵。 第5章 庆和帝从椒房殿回来,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甚至支撑走了几步,却在得知几个成年皇子不安分的异动时勃然大怒。 他像个疯子似的,将殿内能砸的东西通通砸得稀烂,甚至抬手掀翻了霍砚才处理好的奏折。 霍砚静静地看着庆和帝,双目死寂。 他突然就不想留这狗皇帝多活几天了。 抬手一扬,陈福迅速跑出去将殿门紧紧关闭。 待四下寂静,庆和帝这才察觉出不对。 “霍砚,你要做什么!”他警惕的瞪着霍砚,一边抖着手从贴身的锦囊里摸出一支哨子。 却哆嗦了半天送不进口里。 霍砚好心的帮他把哨子扶正:“看看你的龙鳞卫救不救得了你。” 随着一声断续的哨响,头戴银面具的龙鳞卫从殿内四处蹿出,将霍砚团团围在中间。 庆和帝心下落定,干枯的手指着霍砚,沙哑道:“杀了他!” 话音一落,龙鳞卫扑身而上。 外头顿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黑云滚滚压下来。 陈福在外头竖着耳朵听了半响,直到刀剑碰撞声四起,他心里也跟着揪紧。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殿门被缓缓打开。 霍砚神态自若的缓步走出来,丢下一方染血的素锦:“处理掉。” 说罢,朝仰头走进雨幕中,瓢泼大雨冲刷着他周身,带下一层浓稠的血水。 陈福连忙推门进去,却倒吸一口凉气。 殿内尸体堆积,均是一刀毙命,庆和帝双眼大睁,胸口插着一把短刀,死不瞑目。 * 白菀从宫里回来时,还艳阳高照,转眼之间电闪雷鸣,一场骤雨来得又急又快。 露薇扒着门站,时不时偷偷往外瞟,心里焦急又雀跃,奈何边上有个死死盯着她的清桐,面上不敢表露得过于明显。 她等了又等,外头雨越下越大,砸得小花园那几丛湘妃竹东倒西歪,却始终不见姜瓒的身影。 “怎么还没来?”露薇佯做无意的往外看,欲盖弥彰道:“哎呀,这雨怎么突然下得这么厉害?莫不是被困在抄手游廊了?清桐你打伞去瞧瞧?” 清桐心里憋着一股气,见她这一副明显居心不良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的道:“我要伺候太子妃,没那闲时候。” 露薇被一串珠连炮轰得面红耳赤。 “那就露薇你去吧,”白菀倚在窗边观雨,望着雨幕中,被凌厉的雨丝打得七零八落的十八学士,淡声道。 露薇闻言先是一愣,心里惶惶不安,以为白菀看出什么来。 颤着胆去看她,却见她面色平淡,好似真的只是随意吩咐一句罢了。 露薇心里揣着兔子,抑着喜悦应了一声,忙不迭的去里间拾了两把油纸伞出来,临出门时,嘴里还念叨着清桐不懂事。 清桐气得不行,只觉得白菀身边净是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您明知道这死丫头不安分,怎还专把她往殿下跟前送呢!” 白菀冷眼看着娇嫩的花瓣被打落一地,践在泥里:“人家要奔前程,我总不能拦着她的。” 清桐也顺着看过去,只瞧见一地残花败柳。 想起露薇走时只带了两把油纸伞,这般狂风大雨,区区油纸伞怕是不顶什么用的,太子殿下可瞧不见她描眉敷粉的脸蛋了。 清桐心底的气愤消弭不少,却到底有些愤愤不平:“就这么由她去?” 白菀却不再提她,转而道:“你帮我给父亲传句话,让他今夜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府,下人也都掬着些,哪怕是天塌下来,都得等明日再说。” 清桐心里虽有疑惑,却也没问,穿上蓑衣带上斗笠,去前院寻白菀带来的陪房。 没过多久,露薇便回来了,浑身湿了个透,衣摆上溅着泥,浑然看不出颜色,脸上晕着黑一块白一块,泥白的水迹顺着她的脸往下淌,好不狼狈。 清桐后脚回来,摘下蓑衣斗笠,一身清爽,对白菀道:“国公爷说晓得了。” 转头便瞧见清桐这仿佛从泥潭里滚出来的模样,敛眉憋着笑:“你怎么这么回来了?” 露薇不是没看出清桐的幸灾乐祸,又尴尬又恼火:“殿下去了书房,我便自己回来了。” 话虽如此,白菀却注意到她两手空空:“下去换身衣裳吧,省得遭风寒。” 露薇一路憋着泪挪去耳房更衣,待看清铜镜内自己的模样,回想起方才太子难掩憎恶的眼神,登时忍不住嚎啕大哭。 她到底是没放弃,换了身粉嫩的短襦,重新绾髻梳妆,满心欢喜的备了下大桌子菜,比白菀这个正头夫人还要上心。 谁知,姜瓒根本没来,满桌佳肴冷凝。 白菀没什么胃口,就着露薇沮丧的面容用了半碗碧粳粥,才让人将膳食撤下去。 沐浴过后,清桐和露薇候在门外,白菀穿着亵衣,拢着半湿的发坐在床榻上,默默数着梆子。 戌时末,还有一个时辰。 白菀起身倒了杯热茶捧在手里,只希望姜瓒晚些,再晚些来。 她可不打算今日就与姜瓒圆房,虽然这事儿无法避免,却难免让人恶心。 只要能熬过今夜,熬过这一个时辰…… 她还在思忖,里间传来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紧接着风雨声骤响。 白菀探头往里看,只见里间的窗门大开,叉竿在地上骨碌碌的滚动。 许是被风吹开了。 白菀没喊人,自行走进去将叉竿拾起,避着风雨伸手去关窗。 溅进来的雨水将她的衣袖打湿,湿哒哒的,可以瞧见底下透出来凝脂般的肌肤。 冷风一吹,回过来的风带着一股子血腥味,以及一阵熟悉的甘松气味。 白菀手下一顿,连窗门也不管了,快步行至围屏边,取下斗篷罩在自己身上。 才回身,便见白日里才见过的霍砚,闲适的倚在她的床榻上,昏黄的烛火映在他脸上,好一个灯下美人。 若非他手边的长刀沾血,白菀还真以为他如同眼前所见一般岁月静好。 “掌印胆子也不小,”白菀将白日里霍砚所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他。 霍砚阖着眼,长睫在他惨白的脸上投出一片阴影,他嘴角翘起一点弧度,轻笑出声:“太子妃是要喊人将咱家抓起来吗?” 烛火将霍砚整个人照进光晕里,衣衫红得暗沉,粘稠的血水在榻上氤氲,开出一朵朵血花,有的顺着他的衣摆淌进绒毯,他脸上还沾着血点,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寝房,继而被窗外的烈风带走。 “太子殿下晚些会来,掌印打算何时离去?”白菀别开眼不去看他,端起茶碗浅啜。 等了半响,霍砚也没继续说话,白菀犹豫了片刻,侧头看过去,却撞上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眸。 烛火明亮,他的眼里火光映照,眼底却一片黑沉。 白菀迅速回过头,动作之快像极了逃避。 他像是很高兴,倒也知道外头有人守着,笑得压抑,边咳边笑,甚至吐出一口血来。 白菀蹙眉,霍砚这是伤得极重了。 她站起身,快步走到妆奁前翻找出一个红塞瓷瓶,放在离霍砚不远处的矮几上,由始至终未再看他一眼。 “不知掌印伤势如何,我这儿只有救急用的金创药,掌印姑且用一用。” 霍砚听出了她话中的催促之意,他看着屏风上那一道纤瘦的身影似是坐立难安。 她好像很着急,也很害怕。 霍砚弯唇笑了一下,是啊,她的丈夫快来了,可她的榻上躺着恶名昭著的司礼监掌印。 “有劳太子妃了。” 他是故意的。 霍砚恶劣的看着那道婀娜的倩影突然紧绷。 白菀似是犹豫了很久,才磨磨蹭蹭的从屏风外进来,眼神胡乱瞟,却就是不肯看他。 霍砚没打算给她后悔的机会,毫不犹豫的撕开胸前的衣襟。 白菀避之不及,他绷紧的整块腰腹袒露在眼前,满腹血色让她甚至忘了惊呼。 他左侧的胸膛上被一刀贯穿,断裂的刀刃还遗留在他体内,浓稠的鲜血一股一股的涌出,腹部的伤口细碎,浸了水,肉翻着白,里头血丝涌动。 她惊讶于霍砚的伤势,却仍旧记得她严守的规矩教条,连忙别开眼,在心中默念清净经。 白菀将视线钉在霍砚的伤处,小心翼翼的用药匙挑出药粉,细细的敷。 床榻离烛台较远,烛火昏暗,因此白菀得凑近才能看清霍砚身上更细小的伤口。 他的腰腹随着她的动作时而紧绷,如此往复,白菀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我弄疼了你?” 霍砚倒不是痛的,这点痛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是白菀温热的鼻息点点落在他的腰腹上,他只觉得痒,甚至她身上温软的馨香也往他鼻子里钻,让他心里跟着发麻。 “无碍,”他的嗓音有些喑哑,白菀只当他在强撑,手下的动作越发轻。 “殿下万安。” 外头忽然传来清桐和露薇齐齐问安声。 是姜瓒来了。 白菀心下扑腾,来不及多想,掀起锦被将霍砚整个罩住。 外头的姜瓒应了一声,还在问:“太子妃呢。” 第6节 白菀嗅了嗅,屋内的血腥气早已被外头的风雨吹散,倒也不明显。 “在里头,”说话的是清桐。 白菀看着床榻上的隆起,咬咬牙掀起被褥跟着躺了进去。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正想看看地上的绒毯留没留痕迹,殿门却被轰然推开,带着一阵浓烈的酒气。 外头恰好电闪雷鸣,惨白的光从姜瓒头顶泄下,他的神情冰冷,比里头的活阎罗,更像索命的厉鬼。 幔帐翻飞,白菀镇定自若道:“臣妾已经歇下了,殿下可有要事?若是小事,可否留待明日再说?” 她话音一落,只觉得自己腰间被若有似无的轻轻碰触着,带着丝丝缕缕的麻痒。 姜瓒步履摇晃,行至床榻前,隔着幔帐,垂眸看着床榻间只露出个头的女子,她像是有些害羞,面上红酣酣的,搭在锦被上的指尖水葱似的鲜嫩。 软玉温香,是极美丽惑人的场景,姜瓒却只觉得厌恶心烦,白菀的话也只当她欲擒故纵。 “孤说了今夜回来安置,”姜瓒对这拙劣的伎俩嗤之以鼻。 白菀却被被褥里的霍砚夺去了大半理智,她进去的动作有些急,没注意亵衣翻起露出大半个背,如今整个背紧紧贴着他的躯体,她甚至能感觉到自他身上传来的濡湿和他的体温。 见白菀久久不说话,姜瓒以为他戳穿了白菀那点小心思,心里越发鄙夷。 他抬手拉开鹤氅的系带,伸手去撩幔帐。 “殿下,殿下!”白菀心如擂鼓,偏偏霍砚作弄似的在她腰上的软肉轻点,又酥又痒。 姜瓒停下动作,不耐的皱眉:“这种下三滥的伎俩你和旁人玩去。” 他又撩起幔帐。 霍砚在她腰窝上吹了一口气。 白菀情急之下蓦的开口道:“殿下,臣妾月事来了!” 姜瓒面上难掩嫌恶,一把甩下幔帐,声音冷漠:“所以你怎么没和杜岚说?你就这么耐不住,来月事也要逼孤和你圆房吗?” 他看见白菀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是忍着屈辱:“晚间才发现的,殿下又一直未曾过来……” 她嘴上嗫嚅着安抚姜瓒,被褥下霍砚却去勾她的手。 白菀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霍砚引着她的指尖划过他壁垒分明的腰腹。 姜瓒怒不可遏,只觉得被耍了一通,阴沉着脸转身便走。 白菀感觉到霍砚贴着她的身探出头来,俯在她耳边喃喃道:“太子妃,我不过是个太监,您又何须惊慌。” 姜瓒只要一转身,就能看见他的太子妃,和大楚最恶名昭著的奸宦,在床榻间纠缠不清。 可他没能转身,外头丧钟长鸣。 “太子殿下,皇上驾崩了。” 第6章 姜瓒带着白菀匆匆进宫,整个楚宫死气沉沉,内侍登着梯子将大红的灯笼取下,挂上奠笼。 殡宫内,一身圆领麻衣的皇后,领着后妃跪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面上清泪潺潺,衣襟已被哭湿了大半,嫔妃均在掩面哭泣。 白菀来得算早,其他几位王妃还不见踪迹,她在皇后下首空着的蒲团上跪下,抬手抹了抹眼,泪珠子便一连串的落下。 等她再抬起头,外面晨曦渐起,天快亮了。 白菀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双腿已然没了知觉。 前面的皇后身形微晃,白菀还以为自己头晕眼花,随后便见皇后直愣愣的向后倒。 白菀连忙扶住她,拧眉望向四周:“快去请太医!” 宫婢七手八脚的将皇后抬去偏殿,梓宫前离不得人,白菀和后妃以及守灵的命妇还得在儿守着。 “皇后娘娘悲痛交加,惊怒攻心,一时半会儿估计醒不过来。” 耳畔传来含糊的说话声。 白菀循声看过去,说话的德妃正捏着帕子抹泪,看着悲痛欲绝,声音却极其冷淡。 “大行皇帝是被人刺杀而死。” 白菀垂眸,眼里蓄着的泪滴落在绒毯里。 庆和十五年秋,庆和帝遇刺而亡,同日夜,端王利用庆和帝之死,诱骗百官命妇连夜进宫哭灵,随即伙同司礼监掌印霍砚起兵逼宫,血洗宫殿,嫔妃百官及命妇,无一幸免。 这是霍砚累累罪行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白菀站起身,望向大行皇帝的梓宫,两个时辰前还浑身浴血的霍砚,像个没事人一般坐在一旁。 只他脸色煞白,奠笼的烛火昏暗,更显他面容阴翳。 像是察觉到白菀的视线,霍砚抬眸看过来。 白菀看见满脸阴翳的霍砚,朝她勾唇一笑。 她觉得自己腰侧发烫,霍砚用他的血在她腰窝处画了一朵红梅,事发突然,姜瓒急着进宫,她腰上的血迹没来得及清洗。 那朵血梅,还在她的腰间盛放。 白菀眨眨眼,压下过快的心跳,回首往丹墀望过去。 皇后昏过去没多久,文武百官陆陆续续携眷进宫,她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缟素。 没有内侍引领,命妇们只混乱的跪在丹墀上,嘤嘤哭泣声在四周回荡。 除此之外,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太安静了,连每个时辰一响的钟,都一直未有动静。 帝王殡天,命妇进宫哭灵是惯例,却是要等第二日,皇后着人安排的,细节繁琐。 许是庆和帝去得突然,端王派去的人又带着皇后玉印,因此大多数人虽有疑虑,却还是听命进了宫。 殊不知,这一踏入宫门,便再也出不去了。 “娘娘不觉得有些不对劲吗?”白菀伸手将德妃搀起来。 德妃转头看她,眼前的太子妃,眉目如画,一身缟素也难掩丽色天成,眸中却一片澄澈,平静如水。 白菀救了姜珩,她很感激她,否则方才也不会出声与她说话。 “太子妃既然心里有数为何要进宫来?”德妃揉了揉酸痛的腿脚,她方才扫了一眼,没见着宁国公夫人,想必宁国公也不在,倒是瞧见了白老太君的身影。 白菀搀着德妃在一旁的交椅上坐下,她带进来的露薇仍杵在原地,不知在张望什么。 她亲自给德妃斟了杯茶,唇边笑意盈盈:“就是知道才要来。” 皇后突然昏厥,送去偏殿歇息,白菀让露薇去看过,偏殿里并没有皇后的身影。 白菀就知道,或许姜瓒在庆和帝死之后,便知晓端王谋图篡位,他甚至抽空带走了皇后,却不曾对她这个嫡妻透露只言片语,此间的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他之所以纵容端王将百官命妇骗进宫,不过是想借端王的手,除掉对他有异心的朝臣,以及她这个多余的太子妃。 白菀捧着茶碗浅啜,汲取那一点稀薄的温度暖和冰冷的手心,她望向台下,在白老太君身侧找到了怯生生的白蕊,敛眉轻笑。 姜瓒兴许也给白蕊去了消息,可他这小情人并不与他心灵相通,甚至为了见他一面,撺掇白老太君进宫。 “娘娘快走吧,”白菀算了算时辰。 德妃看见宫门前,姜珩的内侍在朝这边张望,她站起身,碧落跪下整理她的裙摆:“太子妃你当真不随本宫离开吗?” 白菀依旧笑意不减,缓缓摇摇头:“娘娘放心吧。” 德妃见她执意如此,自己也算提醒过她了,便毫不犹豫的转身步入皇后消失的偏殿。 放在圆桌上,白玉茶碗里的碧螺春,正升起袅袅白烟。 白菀有些意外的望向霍砚,她以为他会拦下德妃。 霍砚坐在大行皇帝梓宫旁的交椅上,狭长的凤眸微阖,定定的望着虚空的某一处,白玉扳指被他捏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触薄唇,好似并没有注意到德妃的离去。 领头的皇后和德妃接连离去,贤良淑三妃甚至连面都没露,命妇难免有些躁动不安,一个个望着最前面的白菀犹豫着要不要上来试探几句。 白老太君也觉出些不对,联想起临夜禁卫军手持皇后玉印来请时,宁国公毫不犹豫的拒绝,她还斥宁国公目无王权,如今心下却越发慌乱。 白蕊满心都是她的情郎,一想起今夜他要与白菀圆房,她的心如遭蚁噬,偏偏姜瓒还传消息来,让她今夜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国公府。 她哪里坐得住,得知皇帝殡天,禁卫军来请命妇进宫哭灵,白蕊便撺着白老太君,打着伺候她的名义随她一道进宫。 可她跪了半夜,连姜瓒的影子都未能瞧见。 “祖母,不如咱们去问问太子妃吧?”白蕊压着心底的焦虑,向霍砚觑了一眼。 白老太君正有此意,当即便拄着龙头拐杖,颤颤巍巍的朝白菀走去:“老身见过太子妃。” “老太君不必多礼,”白菀嘴上说着,身形却不动,结结实实受了她一礼,随即才站起朝她福身。 “三妹妹怎也来了?”白菀看着白蕊笑得温柔。 白蕊的眼睛落在白菀搭在桌边的素手上,十指芊芊,指尖流玉,皓腕上缠着她送的那串小叶紫檀数珠。 白菀确实如她所言,将这数珠随身携带。 白蕊羞涩的往白老太君身后躲,用害羞掩盖心虚:“祖母年纪大了,蕊儿不放心,便随着一块儿来了。” 白老太君问皇后和德妃去了何处。 白菀还未说话,外头突起密密麻麻的脚步行进声。 殿门被轰然推开,端王带着叛军,手持滴血钢刀闯了进来,向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命妇逼近。 这下白老太君还有什么不明白,她们这是搅进天家争权的漩涡里了,恐怕很快要碎成渣。 尖叫声起伏,命妇们在丹墀上连滚带爬的往殿内躲,有位夫人脚下不稳,竟直接滚了下去,落到端王的脚边。 端王甚至没注意她是谁,毫不留情的提起钢刀,那位夫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身首异处,鲜血溅了端王满身。 凛冽月光照在他身上,粘稠的鲜血从端王甲胄上滑落,他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眼眸中满是嗜血的杀意,活脱脱一个夺命厉鬼。 “太子妃也是知道的?”白老太君目睹端王的凶行,脸色陡然惨白,声音都带着颤,心中万分懊悔没听宁国公的阻拦。 血腥味弥漫开来,白菀压下心头翻涌的恶心,回过头看她,面色平淡,眸色冰冷:“想必父亲也曾劝说过老太君。” 白老太君出身商贾,为人市侩,无胆无识,苛待长子偏疼幼子,甚至曾试图越过长子让白二爷袭爵,这超一品诰命,也全靠妻凭夫贵,这么些年在富贵窝里浸淫,倒还染上些高华,只是这一吓,就原形毕露。 第7节 端王一步步走进来,满面冷凝,周身肃杀,鹰隼般的目光一个个扫视着殿内的命妇。 瞧见霍砚时,躬身唤了一声“掌印”。 霍砚没有理他。 端王却不以为意,直到他看到白菀。 咧嘴露出一抹血腥的笑,毫不犹豫的直奔她而来:“太子妃。” 霍砚睁开微阖的墨眸。 长刀横在白菀面前,血珠滴在裙摆上落成一朵血花。 看上去她仍旧泰然自若,甚至向端王问了一声安:“王爷万安。” 端王掐起白菀的下巴,逼她抬起头,眼珠子在她脸上一寸寸逡巡:“听说,父皇曾派人按皇后仪态教养太子妃,可惜,恐怕太子妃这辈子都没机会当皇后了。” 白菀拂开端王的手,杏眼澄澈,笑意盈盈:“王爷说得是。” 白老太君被叛军推搡,已被骇得屁滚尿流,钗环散了一地,像个球在满地打滚。 白蕊被她带得跌在地上,匍匐着抱紧身子惊声尖叫,花颜失色。 端王对白菀这般识时务十分满意,另一只手揪起白蕊的衣襟,将她从地上提到自己眼前,眸中满是因血气而起的兴奋:“你就是白蕊?” 白蕊不知道端王如何得知自己的闺名,她像只鹌鹑,被他提在手上,浑身抖若筛糠。 端王将白蕊扔回地上,脸上带着明显的蔑意:“皇兄的喜好果然令人钦佩,放着如花似玉的太子妃不要,瞧上你这浑身没二两肉的黄毛丫头。” 姜瓒和白蕊的私情竟是被端王这般随口公诸于众。 辖制白菀的叛军好似有些激动,以至于架在她脖子上的钢刀也在颤栗。 脖颈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白菀默不作声,悄然往一旁挪了挪,手下的绣帕被她攥得湿漉漉。 白蕊揪着衣领蜷缩在地上,面上血色尽退。 端王大手一挥,冷声道:“把咱们的太子妃和这丫头看好了,其他的,通通杀光。” 他话音刚落,姜瓒带着太子近卫匆匆赶来,他周身怒意翻腾,死死握着腰间的佩刀:“端王,你这是要谋反吗!” “父皇尸骨未寒,你却在这里大起干戈,向他的朝臣刀兵相向,还不束手就擒,孤自会饶你一命!”姜瓒看见被叛军架起来的白蕊,看着她满脸泪痕,顿时心如刀绞。 他得知白蕊进宫的消息便直接带兵赶来,谁知还是没赶上。 “饶本王不死?”端王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仰天大笑道:“你且瞧瞧,阖宫上下你使唤得动谁?” 姜瓒环视宫外,除了端王带来的叛军,所有的禁军,宫女,内侍,通通一动不动。 “来人!将逆王拿下!”姜瓒咬牙喊道。 众人仍旧纹丝不动。 端王笑得越发张狂:“成王败寇,我是王,你才是那个逆贼!” 他毫不犹豫的挥手:“杀了她们!” 叛军才杀了不少朝臣,浑身沾着血,得令拔刀时更是毫不犹豫,此处均是女子,他们几乎一刀一个。 鲜血溅在白色的绸带上,整个殡宫内,被粘稠的血腥味充斥。 “住手,”一道细微的女声传来,端王以为自己听错了,循声看过去,是姜瓒那倒霉太子妃。 “她们日后,亦会是王爷的臣子,王爷又何必再造杀孽呢,”白菀端坐在交椅上,手上还捧着茶碗,娴静淡然的看着端王,就好似她所处之地并非血腥的屠宰场,而是她母仪天下的祭天大典。 端王平白对她起了兴趣,他在她眼里,没瞧见一丝害怕,他挥手示停,饶有趣味道:“既然如此,咱们来玩个游戏。” “三弟,”端王喊着姜瓒,眼睛却盯着白菀:“本王给你两个选择,这两个女人,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你选谁?” 他望着白菀的眼睛,想从里面捕捉到他想看见的惊惧:“如果他选择你,那么她便会死,但你和底下那些女人,都能活,反之,则她活着,你们都得死。” 端王咧着白牙,笑得阴森:“三弟,你怎么选啊?” 白菀闭了闭眼,不过瞬息,姜瓒便作出了抉择。 “我选她!” 白菀抬眼看过去,姜瓒指着白蕊,她真是一点也不意外,他甚至没有丝毫犹豫,数百命妇的命,抵不上白蕊分毫。 端王也算言而有信,当即将白蕊推给姜瓒,白蕊落入他怀里,喜极而泣,情意缱绻的望着他。 自己的丈夫选择了别的女人,他却没能从白菀眼里看到任何别的情绪,端王有些失望,有些恼羞成怒,提着刀凭空比划:“好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本王不给你们活着的机会,是你们的太子殿下,不要你们活。” 他话音一落,叛军们便毫不犹豫的挥起屠刀。 “来人啊!来人啊!”姜瓒徒劳的大喊,偏偏四周提刀护卫的禁军纹丝不动,甚至他的太子近卫,面对他的命令也充耳不闻。 霍砚就是这般,伴着他绝望的呼喊,悠然的站起身。 他的身形被梓宫挡住,姜瓒一时竟未能发现他,这时再见,顿时喜出望外:“掌印,快命人将逆王拿下。” 连白菀都知道,如果没有霍砚默许,端王的叛军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攻入禁宫。 姜瓒求错人了。 果然,霍砚将扳指套回拇指上,面容冷淡:“与咱家何干?” “掌印大人,”白蕊盈盈垂泪,哭得楚楚可怜:“求您救救她们吧……” 她剩下的话还未出口,便被霍砚不耐烦得打断,眸中轻蔑:“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周身杀意明显,姜瓒反射性将白蕊护在怀里。 白菀心下有些泄气,垂下眼,摊开自己的手,掌心里渗血的月牙印记,昭示着她并不如面上那般冷静。 她也很怕死。 白菀抬手,毫不犹豫的将杯子砸在地上,音色冷绝。 “杨将军,不必再等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穿过偌大的殡宫,传进了不少人耳里。 这女人留了后手?她号得动杨家军? 端王骤然心慌,侧耳细听,外头果然传来另一阵细密的脚步声。 他敢如此嚣张,自是在霍砚那里过了明路的,但除了霍砚,京城中他还怕镇国将军府杨家。 杨家是出了名的忠臣,这么多年大大小小替大楚卖了不少人命,如果这件事被杨家人知道…… 端王心乱如麻,决定破罐子破摔,杀了这女人再说! 他毫不犹豫的抢过侍卫手里的刀,朝白菀脖子劈去。 与此同时,一群身穿银白甲胄,胸前的护心镜上贴着血色杨字的将士,在一位少年将军的带领下冲了进来。 白菀悬着的心骤然放下,强撑的气力尽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钢刀兜头劈过来,慌乱中,她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影,与霍砚视线相撞。 霍砚骤然拔地而起,如同一支凌厉的箭矢,凌空跃进来一脚将端王踹翻,抬脚踩在他胸口。 陈福拔出佩刀,外头迟迟不动的禁军内侍宫女涌头冲进来,与杨家军一同合力将叛军拿下。 “多谢掌印救命之恩,”白菀撑着椅背站起身,朝他一福,珍珠耳铛在她颊上轻晃,露出脖子上的一线血红:“救一人是救,救百人也是救,掌印高抬贵手,放她们一条生路吧。” 霍砚望着白菀那截玉似的脖颈上被利刃蹭出的血痕。 啧。 真是刺眼。 第7章 霍砚解下自己肩上的鹤氅,披在白菀身上,低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被他一脚踩得吐血不止的端王。 端王口里鲜血喷涌,不可置信的盯着霍砚,口齿不清:“掌……印……” 霍砚捡起辖制白菀的叛军被他吓得脱手的刀,刀尖对准端王的臂膀:“就是这只手对吗?” 端王不知其意,只见霍砚面色阴沉,毫不犹豫的挥刀将他的手砍下。 鲜血喷溅,端王声嘶力竭的惨叫声响彻殿内,紧接着便如同掐了脖子的鸡,戛然而止。 霍砚抬起踩断端王脖子的脚,陈福掏出手帕,跪下来擦拭他皂靴上沾的血。 他将刀丢去一旁,钢刀砸在白玉石板上,发出“镗啷”一声,在鸦雀无声的宫殿内回荡。 “逆王姜玙,意图篡权夺位,按罪当诛,如今就地正法,其余叛军,一个不留。” 陈福站起身,用手帕擦刀,寒光闪过他的脸,下一瞬,鲜血迸溅。 禁军得令,毫不犹豫的扑杀进来,一时间哀嚎遍地,血腥味令人作呕。 白菀将视线从端王的断手上收回。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就是这只手,碰了她的脸,也是这只手,朝她挥刀。 “咱家送太子妃往春和殿歇息。” 杀伐声中,霍砚冷淡的嗓音响在耳侧。 白菀伸手搭上他的小臂,碰到他束袖的护腕,触之冰凉:“多谢掌印。” 正要站起身,眼前却一黑,紧接着便是一阵幽幽凉意。 捂住自己眼睛的是霍砚的手,白菀后知后觉,他的手真冷。 殿内尸体横陈,鲜血漫天,白菀被霍砚引着,一路如履平地。 她没有看见,带领杨家军冲进来的少年将军,收起刀,满眼担忧的望向她。 白蕊瑟缩在姜瓒怀里,贝齿咬紧指尖,身上打颤,不错眼的望着身形相依的两人。 脑海中却在疯狂尖叫。 不对,不是这样的,话本里不是说,司礼监掌印霍砚在宫宴上对她一见倾心,在得知她与太子两情相悦后苦苦痴恋,对占了她位置的白菀厌恶不已才是啊。 白蕊想着霍砚对她和白菀截然不同的态度,心乱如麻,她揪紧了姜瓒的衣襟,深深埋进他怀里。 霍砚变了,不像话本里写的那样了,那,那太子呢,会不会也爱上白菀? 不行,太子是我的,霍砚也只能心悦我一人,话本上写了的,白菀要受尽折磨的死去,霍砚要对她爱而不得,姜瓒要对她至死不渝! 第8节 * 直到走出殡宫,霍砚才将捂着白菀眼睛的手放下。 霍砚束袖的银护腕被她捂的温热,白菀收回手,提了提裙摆,脚上的绣鞋沾着血污。 霍砚在她脚下扫了一眼:“太子妃不怕死吗?” 白菀抬起脸,晦暗中霍砚俊挺的脸看不清神色,她弯唇浅笑,弧度半分不变:“怕,但是掌印应该会来救本宫的。” “应该?”霍砚挑眉,眼神定定的瞧着她颈上的一线血红。 伸手抹了一把,白菀吃痛躲开,便见霍砚笑得越发张扬,他舔了一口沾血的手指,神态迷魅,像足了妖邪。 霍砚就像她曾养过的一只猫,长毛鸳鸯眼的波斯猫,很漂亮,浑身柔软如云。 却脾气不好,乖戾非常,伺弄它的丫鬟或多或少都吃过它的铁爪。 唯有白菀,那只猫很黏她。 若即若离,它便会起兴趣,越不让它靠近的人,它却偏偏粘着不放,霍砚亦是如此。 只可惜那只猫后来被白蕊抱去玩,不见了踪迹。 白菀想起白蕊那愤恨的眼神,又朝霍砚笑了一下。 这回,她得把霍砚看好,丢了猫事小,丢了霍砚,可是会没命的。 “太子妃”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略带沙哑的嗓音。 白菀转过身,来人远远的站着,像是顾及自己身上的血污,不敢过来。 一直不见踪影的清桐从他身边跑向白菀,见在她心里苦堪比洪水猛兽的霍砚在也不停,眼睛鼻子通红,像是哭了许久。 “太子妃,”清桐拉着白菀的手抽噎着。 白菀朝她安抚一笑,继而看向阴影处的少年将军。 霍砚看着白菀,她的眼眸中微微发亮。 “杨小将军。” 霍砚眯了眯眼,顺着白菀的视线乜过去,对面站着的,是杨家的二公子,杨景程。 杨景程被她一唤,有些不自然的垂下头,拱手朝她作揖:“多亏太子妃派清桐姑娘往将军府传话,才得以将这场祸事掐灭。” 说着,他躬下身,郑重的向她道了一声谢。 白菀也朝他屈膝福身:“当不起小将军这声谢,毕竟出力的都是你们。” 霍砚略字挑眉,盯着白菀的后背目色沉沉,她是怎么知道端王准备今夜逼宫的? 白菀余光扫过霍砚,他就在那静静地站着,好似并没有什么不耐烦,她却不敢再和杨景程多说。 “本宫有些乏了,小将军且回吧,”说着便往步辇走去。 杨景程杵在原地,定定的望着白菀那纤细柔弱的背影。 他想问问她过得好不好,为什么太子和白蕊会有私情,为什么她要一个人拿命来赌,奈何那奸宦寸步不离。 杨景初恨得咬牙切齿,正欲转身回去,却见亦步亦趋跟着白菀的霍砚蓦然回过头。 他在霍砚毫无温度的逼视中,如坠冰窟。 “多谢掌印救命之恩,”霍砚将她送上步辇,临走前,白菀开口又道了一句谢。 霍砚欲转身离去,闻言脚下一顿:“那,也谢太子妃救命之恩?” 灯火明灭中,白菀好似看见霍砚在笑:“那便算两两相抵罢。” 霍砚为什么会闯进太子府白菀不清楚,话本里并没有提到这件事,只说霍砚确实在这一夜身受重伤,以至于姜瓒才能得了喘息之机,安然登基。 他为什么要杀了庆和帝? 白菀去看霍砚的眼,所及之处一片昏暗,她看不清。 * “啪!” 寂静的椒房殿内传来一道响亮的耳光声。 随之便是皇后压低了声音的斥责:“你怎么敢做出这种事!” 皇后面上带着罕见的恼怒,眼里缀着火。 姜瓒站在皇后面前,他还未来得及更衣,一身血污狼狈不堪,脸颊上是一个泛红的巴掌印。 他自知理亏,咬紧牙不肯说话。 “你是未来的天子,你为了个女人,弃数百命妇的性命于不顾?你知不知道,那些命妇身后站着什么人?那是文武百官!”皇后怒拍桌面,痛心疾首:“你让朝臣寒了心,你这个皇位也坐不稳!” 姜瓒自然明白这些,此时他心中亦是后悔不已,他也不知为何,望着白蕊那可怜兮兮的眼,便说不出让她去死的话。 他只能将这归结于他爱之深。 “事已至此,儿臣无话可说,”姜瓒垂下头,如同锯嘴葫芦。 “你当然无话可说,”皇后恨不得再给他一巴掌,把他脑子里的水打出来:“那个白蕊到底有什么好?迷得你神魂颠倒丧失理智!” 皇后由来便知道她这儿子心有所属,奈何成大事者总要有所牺牲。 当太子未立,而白菀被钦点为太子妃时,所有人都知道,得白菀者得天下。 姜瓒有心大位,自然得去争一争,不过是娶个妻子,便能夺得皇位,何乐而不为?白蕊还曾帮着劝他,在白菀那里几次三番说姜瓒的好话。 皇后原还对她颇有好感,直言待姜瓒登基,选她入宫为妃也未尝不可,届时一切都成定局,哪怕姜瓒再厌恶白菀,废后再立白蕊也是可以。 他们千算万算,却算不过姜瓒脑子打铁,竟然能做出这种愚不可及的事。 皇后叹了口气,她只这一个儿子,能怎么办呢。 “若是那些命妇均死了,倒也好说,死人总不会开口说话,可如今活下来大半,朝臣也存活不少,甚至还有未曾入宫的,比如将军府的杨家,她们的嘴可捂不住,届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不说白蕊那丫头在京中如何自处,且看你这皇位还能不能稳固如初,” 倘若处于方才那个境地的人是她,皇后自问,她是做不到如同白菀那般镇定自若的,她很能揣动人心。 那丫头,是真真教得好,母仪天下的皇后,该是她那样才对。 思及此,皇后一万次怀疑姜瓒的眼光,白菀到底哪里比不上白蕊了? “孤是未来天子,何惧区区流言蜚语?”姜瓒冷笑连连,倘若不是白菀多事,能桎梏他的朝臣早死了个干净。 皇后乜他:“大行皇帝可不止你一个皇嗣。” 流言蜚语杀人刀,或许不痛不痒,却能轻而易举覆灭百年氏族,比如当年的霍家。 姜瓒一窒。 是啊,他头上两个兄长,死了一个端王,还有齐王,瑞王,康王,还有庆和帝视如宝贝的九皇弟,每个人都是他的绊脚石。 见姜瓒明白过来,皇后终于松了口气,劝道:“太子妃于她们有恩,对你而言也不算坏事,她们向着太子妃,便是向着你,你不要不把内宅女子当回事,有时候,往往枕头风比什么都厉害,只是你今日所作所为,必然寒了太子妃的心,去哄哄吧。” “她才是你的妻子,日后的皇后,”皇后语重心长的拍拍姜瓒的肩:“以往,母妃觉得皇后谁来当都行,只今日看来,一个贤内助才最紧要,白蕊可以为妃,你可以给她宠爱。” 姜瓒深知皇后说得没错,庆和帝的宠妃千千万,可皇后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 清桐憋着泪给白菀卸钗环。 露薇出去备水,清桐再也忍不住,自后抱着白菀,委屈的哭出声:“太子妃是不是不要奴婢了?” 白菀的肩颈被清桐锢着,察觉到肩上传来一阵濡湿,便知道这丫头是真的伤心了。 揉揉她的发顶,笑意盈盈,不同与对外面具似的假笑,这一抹笑带着暖意,有发自内心的喜悦:“怎么会,我赌这一把,谁知道会不会赢呢,总不能让你陪我去送死。” “送死我也愿意,”清桐抽泣着喊道:“下回不要将奴婢支开了。” 白菀耐着性子哄她:“我身边只得你一人可信,你总不能让我把这要命的事交给旁人去做吧?” 正说着话,便听露薇推门进来,眼中雀跃璀璨:“殿下过来了!” 姜瓒不陪着受了惊吓的白蕊,来她这儿做什么?总不会还惦记着圆房吧? 白菀敛眉藏住眼下的思绪。 清桐抹着泪直起身,给白菀梳头。 象牙梳穿过如缎的青丝,镜中娇娥颜如玉。 姜瓒一进门便瞧见这一副场景,不由得有些怔愣,白菀是当真生得好,却偏偏不见一丝妖媚气质,像一朵高洁的莲,让人只敢远观。 她确实有母仪天下的资本。 露薇殷勤的给他斟茶,把姜瓒惊醒了,端起茶碗掩饰他的失态。 白菀取下耳朵上的珍珠耳铛,看也不看他,嘴上温柔似水:“殿下万安。” 姜瓒斟酌着话语,想和白菀单独谈谈,偏偏那两个婢女一个像木头桩子似的,杵在白菀边上,面容冷淡目不斜视,另一个嘴脸殷勤,的在他身边跟前跟后。 “你们两个先下去吧,”姜瓒开口道。 露薇还未表示出不愿,清桐倒是大着胆子开口道:“太子妃今夜受了惊吓,离不得奴婢,殿下可有何要事?” 竟是在催姜瓒快些走。 姜瓒闻言,脸色陡然阴沉,站起身质问道:“你这丫头怎么如此不知礼数? 白菀才取下另一只耳铛,转头看向姜瓒:“殿下这会儿是来向臣妾的丫鬟问罪的?” 姜瓒没想到,白菀说话温温柔柔,却像一把软刀子。 他一脸僵硬:“你可曾伤到何处?” 白菀乖顺的摇头,垂落的青丝跟着晃动:“劳殿下挂心,臣妾尚且安好。” 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这不过是敷衍之词,姜瓒却深以为然的点头:“孤瞧着也无甚大碍,今夜之事算孤对不住你,你倘若心里有计较,便冲着孤来,蕊儿是无辜的。” 听听,真是令人感动的深情。 “殿下所作所为自有殿下的道理,臣妾省得的,”白菀抬起手撩起鬓边垂落的发,露出手腕上的小叶紫檀手串。 姜瓒先是看见白菀在灯火映衬下,盈盈发白的侧脸,紧接着便被那手串夺去了目光,随后他神态自若的移开眼,语气自然:“明白便好,日后你是皇后,总要大度些的。” 说罢便径直起身离开。 第9节 白菀目送他出去,另一只手闲闲的拨弄珠串。 看来,她也不用对姜瓒手下留情。 看他那表情,显然对这手串的用处心知肚明。 * 姜瓒从春和殿出来,半道遇上了白蕊的丫鬟柳絮。 柳絮哭得梨花带雨,甚至大着胆子去拉姜瓒的袖子:“殿下,三姑娘受惊发起高热,这会儿都烧得说胡话了,您快来看看吧!” 姜瓒没注意柳絮那点小心思,心下焦急万分,一面吩咐杜岚去寻太医,一面往白蕊的景明殿赶。 杜岚看着姜瓒脚下生风,眉毛皱得死紧,他原也不觉得白三姑娘有什么不好,顶多是身份有些不堪配,如今看起来,怎么有些拎不清呢? 姜瓒赶到景明殿时,白蕊正迷迷糊糊的唤着他的名字,声音细若蚊吟,小脸惨白,看得他心都揪成一团。 “蕊儿,蕊儿,”姜瓒柔声唤着白蕊。 白蕊一听他的声音,便哭着醒过来,扑倒在姜瓒怀里,泣不成声:“蕊儿以为再也见不到殿下了!” 姜瓒抚着她的背柔声轻哄。 白蕊抽噎着,窝在他怀里盈盈垂泪:“殿下,姐姐今日定是难过了,蕊儿也好难过,蕊儿骗了姐姐!” 说着竟又哭起来:“可是,蕊儿忍不住,殿下,蕊儿一想到您会和姐姐做那般亲密的事,蕊儿便心如刀绞。” 一旁的内侍听得直翻白眼,人家那才是正头太子妃,正经的夫妻。 姜瓒捧着白蕊的脸啄去她的泪珠:“蕊儿没错,都是孤,孤太爱你,却让蕊儿备受委屈。” 白蕊小脸通红,眉目间魅色惑人。 她早已和姜瓒行过鱼水之欢,就在他和白菀成婚的晚上。 姜瓒眸色渐深,噙住白蕊的唇,拥着她倒在被褥间。 内侍忙面红耳赤的往外头退,心里却在腹诽,这野鸳鸯到底是不一样。 连杜岚请来的太医也只能等在外头。 半响后云收雨歇,芙蓉暖账中,白蕊娇柔的依偎在姜瓒怀里,姜瓒摩挲着她莹润的肩:“委屈你了。” 没名没分的跟着他,连洞房花烛夜,都是偷来的。 白蕊心里凄凉,面上却不显,说话声带着柔媚的沙哑:“只要能和殿下在一起,蕊儿不觉得委屈。” 姜瓒叹了口气:“还得委屈你一阵子,等过了国丧,孤便封你为妃。” 妃? 白蕊瞳孔微缩。 为什么不是皇后? 紧接着姜瓒便给了她答案。 “太子妃对那群诰命夫人有恩,倘若她未能为后,恐怕会激起民愤,而且,她也确实能做好一个皇后。” 白蕊恨得眼珠充血,紧咬牙关才憋住了质问。 姜瓒还在说:“你虽只是个妃子,但有孤全数的宠爱,日后朕再封你做皇贵妃,位同副后,普天之下,你的所求孤皆会捧至你面前。” 宠爱有什么用,色衰爱弛,年年鲜嫩的秀女进宫,被冷落是早晚的事情! 白蕊在心底尖叫,我要当皇后!我的儿子要是太子!白菀算什么!她早晚都得死! 她面上却羞涩万分,郑重的对姜瓒道:“蕊儿什么都不要,只要殿下爱我,那就足够了。” 次日一早,姜瓒前脚安抚白菀,后脚便和白蕊滚作一团的事便传入了霍砚的耳里。 霍砚正提笔作画,闻言笑了一声:“姜家人个个都是自诩深情的风流种。” 陈福站在下首低眉顺眼,心里揣度:看来掌印是默许太子登基了。 “大行皇帝送出去的九皇子可要拦截?”陈福请示道。 霍砚画了一只笼中鸟,一旁的白毛波斯猫跳上几案,一脚踩进砚台里,溜溜达达的走过,在宣纸上留下一串脚印。 人可真是奇怪的东西,庆和帝活着的时候,恨毒了先帝宠爱幼子,绞尽脑汁将霍惠妃踩进泥里,连带霍家也给按了罪名抄家,如今他老了,竟也做了与先帝相同的事情。 霍砚摆摆手,伸手去捉那只猫。 陈福便知道,这九皇子的命保住了,看着抱猫摸毛的霍砚,啧啧称奇。 这不知打哪来的猫得了掌印的青眼,日子过得比人还潇洒,偏这猫脾性古怪,除了掌印,任谁都不给摸。 霍砚捏着猫爪子,无端想起白菀那一双十指流玉的手。 “去,把这猫送给太子妃。” 第8章 庆和十五年,太子姜瓒登基为帝,称建明,次年为建明元年,同日册宁国公嫡女白菀为后,原皇后受圣慈仁寿皇太后尊号。 庆和帝丧仪过后,便是姜瓒的登基仪式,以及白菀的封后大典。 当日一早,太后便命女官送来了皇后玉印。 白菀望着托盘里流光溢彩的玉印,无声的轻笑。 太后许是舍不得的,要不然也不会等到今日才将这玉印拿出来。 白菀伸手摸了摸,触之温润,竟和霍砚的掌心有些相似。 她正想着霍砚,便听清桐推门进来说:“娘娘,掌印来了。” 白菀回过头,霍砚着一身绛紫色五爪蟒袍,逆光站在门前,只映照出半边脸的轮廓。 “皇后娘娘万安,”霍砚给她请安,脊背却不曾有丝毫弯折。 霍砚打量着她周身雍容的装束,不知真心假意的赞了一句:“娘娘今日,甚美。” 她好像清晨滴露的牡丹,含苞欲放,只差那最后一点朝阳。 他并不打算听白菀的回答,接了一句:“咱家来护送娘娘往宗庙祭祖。” 白菀唇边噙着笑,动作自然的朝霍砚伸手。 霍砚抬眼,眼尾向上挑,轻笑出声。 当了皇后,使唤起他来倒越来越顺手了。 霍砚抬腿上前,将小臂伸在白菀面前。 白菀打量着他臂上护腕的花纹,上回是银制的麒麟纹样,这回像是玄铁的睚眦。 她伸手搭上去,意外的有些温热。 霍砚从殿外来,深秋湿寒,铁制的护腕怎可能是温热的。 白菀顺势站起身,指尖下意识摩挲着睚眦凸起的鼻尖:“多谢掌印。” 霍砚歪头看她:“咱家与娘娘之间,何须言谢?” 他这话说得暧昧,眼里却是一片幽深,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一丝温度。 “谢掌印今日夸本宫漂亮,”白菀与他的眼睛对视。 霍砚笑意更深。 啧,巧舌如簧。 清桐快步追出来,手里拿着一支凤钗:“掌印且慢,娘娘还落下了一支钗。” 白菀瞥了一眼那钗,只有九尾,贵妃的制式,她方才故意没戴,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急不可耐的想给她个下马威。 霍砚也看得清楚,他伸手接过那支钗,捻在手里端详,半响嗤笑出声:“这种东西,怎么配得上娘娘。” “陈福,去将咱家立柜里那个匣子取来。” 说话间,那支精致华贵的发钗在他手里化作齑粉。 陈福躬身退下,霍砚没再多言,一路将白菀送上步辇。 銮仪卫抬轿启程,白菀在纱幔晃荡间,看见霍砚闲适的跟在她身侧,神情自然又放松。 正出宫门,陈福追上来递给霍砚一个条形木匣。 步辇缓缓停下,霍砚挑开幔帐,将匣子打开,取出一支十二尾游凤畅鸣金钗,簪在白菀发间。 收手时,冰凉的指尖划过白菀的耳垂,碰得耳上的红宝石耳铛清响。 白菀在霍砚放下幔帐欲退出去时,准确抓住了他的食指。 霍砚只觉得手上一暖,让他不由得心生烦躁,却在看着一只柔若凝脂的手,缓缓将他的手心翻上来时,奇异的平复下来。 接着,一枚拳头大小的缠花枝掌心炉,被塞进了他的手心,白菀柔和的嗓音从幔帐之后传来:“掌印暖暖手。” 灼手的暖意从他掌心慢慢渗透。 霍砚透过幔帐,看着白菀模糊的轮廓,将掌心炉握在手心,直言道:”娘娘有何所图?” 白菀收回手,轻笑道:“本宫怕死。” 外头传来一声蔑笑:“您贵为皇后,何人能要您的命?” “与其死在他们手里,本宫不如把这条命交给掌印,”白菀垂眸望着大袖上繁复的花纹,声音轻柔。 她等了许久,没等到霍砚的回答,步辇重新启动,她看见霍砚将那一枚掌心炉塞进了胸膛的衣襟里。 他同意了。 白菀抬手摸了摸那一支十二尾游凤金钗,如果她没认错的话,这是德宗时期的宠妃,霍惠妃的物件。 霍惠妃红颜,却得一世盛宠,德宗甚至不惜花费重金打造太宸宫供她居住,赏赐的珍宝数不胜数,最出名的便是这僭越的十二尾游凤金钗。 甚至据说在霍惠妃诞下十皇子当日,德宗便秘密拟了传位诏书,后来德宗骤然驾崩,先帝逼宫,逼杀霍惠妃及十皇子于太宸宫。 太宸宫及满宫的珍宝,随着霍惠妃的死,一把大火烧成了灰。 没想到,这金钗竟是在霍砚手里。 第10节 等白菀到午门时,姜瓒的龙舆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内侍正欲搀白菀下来与姜瓒同坐,却听霍砚道:“咱家已经替娘娘备下凤舆,省得叨扰皇上,娘娘意下如何?” 白菀自是不愿意与姜瓒同行的。 姜瓒更是求之不得,颔首道:“掌印想得周到。” 话音一落,霍砚便率先挑开幔帐,伸手将白菀引下来,又搀上舆车。 随后自己也跟了上去。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宦官与皇后同坐,这算什么? 姜瓒皱了皱眉,霍砚何时待白菀如此亲近了? 陈福适时道:“皇后娘娘的女官年纪尚轻,祭祖兹事体大,不容出差错,掌印随娘娘一道,也好提点一二。” 几句话就压下了朝臣浮动的心思。 姜瓒也没多想,颔首算是默认了,挥手让仪仗出发。 舆车与步辇不同,四周都是敞开,唯有头顶有遮阳的华盖,稍有什么动作,便能瞧得一清二楚。 白菀腰背笔挺,坐姿端庄,她噙着舒朗大方的笑,端庄的面对道路两侧跪拜的百姓。 不动声色的问:“掌印这是做什么。” 霍砚的手冰凉如寒玉,像是一条蛇,灵巧的越过她层层叠叠的衣衫,爬进了她的腰间。 白菀被凉得一阵激灵。 冕服宽大,将霍砚的动作遮得严严实实。 这一截细腰堪堪与他的手掌一般大小,触之腻滑,如同轻抚润玉。 “咱家办事之前,通常习惯先收报酬。” 霍砚的嗓音低哑,带着如妖似魅的勾引,白菀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按住他越发深入的手,连声音都带着颤:“本宫,是皇后……” 他怎么如此胆大包天,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皇后娘娘可是身体不适?”耳畔传来姜瓒那边内侍的疑问声。 白菀不用照镜子都知道,她的面上正红得滴血,她咬紧口中的嫩肉,强压着几乎要溢出的惊喘。 仪仗路过宁国公府,白菀在路边看见了张望的宁国公夫妇,还有二房的几人,白蕊的身影隐在人群中,对着她的凤舆双目喷火难掩怨愤,却在看见姜瓒时,目光缱绻柔情似水。 白菀在心里自嘲,她比白蕊也好不到哪里去。 “娘娘有些害羞罢了,”霍砚善解人意的替她解释道:“皇上放心,咱家会好生照顾娘娘的。” 他饶有趣味的盯着白菀遍布红霞的脸,哪怕她已经羞愤欲死,却仍旧强撑着皇后的体面,仪态万方的受百姓朝拜。 谁知道呢,他们高贵的皇后娘娘,正被一个阉人当着他们的面,捉弄得无法言语。 临近太庙,霍砚才将高抬贵手放过白菀,他系好脱落的肚兜,顺手将她的衣襟整理好,规规矩矩的搀她下来。 最后站在暗处,目光森森的看着她和姜瓒祭拜姜家列祖列宗。 霍砚踢了一脚脚下的砖石,他迟早要把这姜家太庙,连同姜家的江山一同覆灭,杀光姜家所有人。 即便他也姓姜。 * 大典第二日,诰命夫人进宫朝贺中宫,白菀需得在椒房殿设宴。 她高坐殿堂之上,一派雍容,不怒自威。 礼官三声唱跪,命妇叩首礼毕。 白菀抬手虚扶:“平身,赐坐。” 她环视殿内,记得上一回进宫赴宴时,满朝命妇将整个大殿填得满满当当,今日再看,殿内坐席竟空了大半。 今日宁国公府是国公夫人柳氏带着二夫人来的,老太君受了惊吓,一直缠绵病榻,便告假没来,惯爱凑热闹的白蕊也没来。 许是没什么脸来,命妇明里暗里的挤兑便能戳死她。 柳氏一见白菀,便忍不住双眼垂泪,那夜宫里有多么惊险她是有所耳闻的,死了那么多朝臣命妇,想想便令人胆战心惊。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白菀让他们莫要轻举妄动,自己却孤身入了禁宫,以命相搏。 好在她赌赢了,保住了自己的命,甚至还救下那么多命妇。 可万一她赌输了呢?柳氏不敢细想,这大喜的日子,心里再酸涩也只能悄悄落泪。 在场的命妇大多劫后余生,对白菀有着天然的好感,一个个舌灿莲花,连连说着吉祥如意的话。 没什么可夸的了,便朝白菀的衣衫配饰下手,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形容都落在她身上。 “娘娘这手串可真别致,”一位身穿云霞翟衣,头戴牡丹珠冠的夫人笑盈盈的说道。 白菀对各阶的诰命夫人还不大熟悉,只认得她一品诰命的服制,清桐适时俯身在她耳边道:“这是徐太傅的夫人。” 白菀掀起大袖,露出完整的珠串,献宝似的在众命妇眼前扬了扬:“这是当初本宫出嫁时,三妹妹送的添妆,可是她亲自从静渊住持那儿求来的,还供在佛前诵经祈福足有七七四十九日呢。” 听见白蕊的名字,不止徐夫人面上有些尴尬,那夜在宫变中活下来的命妇面色都有些阴沉,又不好驳白菀面子,只得似笑非笑的应和。 倒是徐夫人打量着白菀那满脸的欣喜不似作假,心里觉得这皇后是个面团性子,估计极好拿捏。 转头又一想,那夜,太子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白家那个庶女,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结合端王那句话,就差将‘私相授受’这四个字扣死在那丫头脑袋上了。 就这皇后还能待她亲切如初,要么是真蠢,要么…… 徐夫人意味深长的垂下眼眸,心里有了计较。 将这手串在命妇们面前过了眼,白菀心满意足的收回手,面上的笑意越发真诚。 * 封后大典过后,白菀便彻底闲了下来,姜瓒还是贤王时,府中并无姬妾,因此,偌大的后宫唯有白菀一人,倒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因此,过了二十七日热孝,朝臣便开始上书奏请姜瓒大开选秀。 姜瓒只推脱了两回,便大手一挥,准了。 在姜瓒选定何日选看秀女后,户部便将内监拟定好的名册呈到了白菀手上。 天气渐冷,又不似下雪那般冰冷刺骨,椒房殿内只燃了零星几个火盆。 白菀才沐浴出来,坐在火盆边烤手,清桐借着火替她将湿发擦干。 她拿着名册翻了翻,竟然没找见白蕊的名字。 等下次再开选秀,就是三年之后,白蕊今年已经十六,再等三年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难不成她还打算寻个人家嫁了? 正想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波斯猫,迈着矜持的步子从角落里钻出来,朝白菀走过来。 奈何它吃得太好,整个身体圆滚滚的,优雅的猫步硬生生成了一颗球在地上连滚带爬。 好在它虽然吃得肥硕,但动作还算轻盈,躬身一跳,便轻飘飘的落在白菀膝头,蹭了蹭她的手心,发出舒适的呼噜声。 白菀一见它便笑起来,亲热的摸着猫头,一声一声唤它的名字。 清桐跳脚往旁边躲,只觉得被抓伤的手在隐隐作痛,龇牙咧嘴道:“这畜生也晓得什么人惹不得,倒和娘娘以前养的那只雪球一个德行。” 这猫也被白菀起名叫雪球,猫如其名,整个身体如同吹了气的皮球,也是个乖戾性子,除了白菀任何人近不得它半分,连清桐都没少挨它爪子。 奈何这猫是霍砚送来的,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因此,椒房殿的宫婢内侍无不绕着它走,一时间,这只猫倒成了椒房殿一霸。 唯有白菀听着清桐愤愤不平的叨叨声,笑得温婉,她知道,这就是雪球,她养过的,被白蕊弄丢的那只雪球。 虽然不知道它怎么会落到霍砚手里,但霍砚将它送了回来,她还是对他万分感激的。 白菀摸了两下,雪球突然从她膝上跳下去,直愣愣的朝门口跑。 恰巧露薇推门进来,雪球便借着门缝钻了出去。 白菀生怕雪球再跑不见,不顾自己发未梳髻,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亵衣,提着裙子便追了出去。 这猫胖得很,跑起来却格外灵活,她眼睛盯着雪球,眼睁睁看着它三两步跳上霍砚的肩头,自己却刹不住脚,跟着一头撞进霍砚怀里。 霍砚只觉得一阵沁人心脾的暖香扑面而来,接着便把温润馨香抱了个满怀。 他头一次觉得,女人香似也不那般令人作呕。 白菀不等霍砚将她推开,连忙手脚并用的从他怀里钻出来,把雪球从他肩膀上抢下来抱在怀里,随即往后连连倒退两步:“本宫并非有意而为。” 她双手抱猫,雪腮红扑扑的,跑乱的青丝有一缕缀在她唇角,更衬唇色娇艳莹润,一双乌黑的杏眼又无辜又歉疚的望着他。 雪球在白菀怀里张牙舞爪,拼了命的朝霍砚扑腾。 霍砚一伸手,白菀有一瞬怔愣,雪球便趁机爬出去,跳上他的掌心,手脚并用的扒着他的臂膀。 白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雪球的爪子利,把霍砚的袍子都抓得勾起了丝。 霍砚捻起雪球的脖颈,眼睛却盯着白菀,故而笑起来:“这畜生性子顽劣,娘娘可有受伤?” 这是白菀头一次无遮无挡的看清霍砚的笑颜,一扫阴郁,看起来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白菀摇了摇头,脑后的青丝微荡:“它很乖。” 这还是霍砚头一回听见有人夸这猫乖。 白菀听见一声嗤笑,抬眼看过去,霍砚眉目间的舒朗荡然无存,那点厌世的阴影又爬上了他的脸,只是他肩上趴着圆滚滚的雪球,周身凛冽的气势锐减。 霍砚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能容忍一只猫在他肩上作乱,却也能举手取无数人性命。 直到霍砚肩上的鹤氅落在她身上,周身被暖意笼罩,白菀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 而不远处拿着她的斗篷追出来的清桐,看着她欲言又止。 直到走回暖阁,白菀才觉得自己周身凝固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便命清桐替她更衣。 谁知霍砚迈步跟了进来,神情自然:“咱家伺候娘娘穿衣。” 白菀拢着衣襟,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半响撑着笑道:“不劳掌印了。” “莫不是娘娘嫌弃咱家手脚粗笨,伺候不好?”霍砚歪头看她,雪球也眨着眼喵喵叫。 第11节 第9章 白菀缓缓松开衣襟。 她是皇后,霍砚是宦官,他伺候她,理所应当。 “多谢掌印。” 白菀突然想起来,她好像一直在谢谢霍砚。 “清桐,你退下吧。” 霍砚没从她脸上瞧出难堪和挣扎,有点失望。 清桐站在围屏前面,迟迟不动。 她没跟任何人说,封后大典那天,她跟在凤舆旁边,将霍砚那卑劣的动作尽收眼底。 哪怕她已被霍砚那凶戾的气势骇得双腿发抖,但她仍旧咬牙强撑着。 总不能…… 她看见霍砚那看似轻忽实则波涛暗涌的眼神扫过来,整个人直发僵。 她是不是要死了? “掌印,本宫准备歇晌,行装不必过于繁琐,”白菀又唤了一声。 霍砚收回眼,去拿托盘上的襦裙。 清桐如释重负,冷汗淌了半身,逃也似的往外走。 她能怎么办呢? 白菀看着霍砚拿着她的襦裙走过来,她已经准备歇息,因此清桐准备的衣袍并不繁琐,着一件襦裙,套上褙子便能见人。 烟霞色的菱纱襦裙拿在霍砚手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白菀伸展手臂,微不可查的深吸了一口气。 霍砚的存在感太强了,哪怕背对着他,白菀都能感觉得到他正缓步靠近。 后背一凉,汗毛直立,紧接着霍砚的手从她腰两侧伸出,环着她的腰拉过襦裙的细带,继而收回手在她腰间打了个结。 这个姿势太暧昧了。 主子与奴才,本当不上暧昧这个词,更何况霍砚是个宦官。 可谁又会把霍砚当成奴才呢。 白菀想起自己交出去的那一枚掌心炉,敛眸掩下眼中的自嘲。 半身襦裙要缠系带,白菀甚至不知道霍砚是故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总是若有似无的触碰到她的腰,隔着衣物,带着抓心挠肺的痒,让她遏止不住的颤栗。 所幸这样的折磨持续得并不长,霍砚替她穿好衣裳便失了兴致。 待清桐替白菀绾了个简单的斜髻出来时,霍砚正站在她的几案前,百无聊赖的翻看着几案上的秀女名册。 “娘娘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霍砚头也不抬,像是知道她已经出来一般。 白菀慢慢走过去:“做定夺的是皇上,掌印应该问问皇上的意思。” 霍砚对她的话不以为意,倒是信手捻起一张小像,笑道:“这是杨家的姑娘?倒是舍得。” 白菀朝那张小像看过去,画像上的女子眉目英气,双眼灼灼,唇边带着飒爽的笑意,是与京中女子不同的英姿勃发。 确实是镇国将军唯一的女儿,杨景初。 “咱家听说,杨家的女儿与娘娘私交甚深,如今也要与娘娘一同嫁入天家,不知娘娘高兴不高兴?”霍砚看着白菀,似笑非笑。 白菀知道,他并没有在笑。 霍砚天生一张笑脸,星眸郎目,唇角上翘,本是极开朗大气的面相,偏偏他眉目阴翳,周身煞气,鲜少有人敢直视他。 抬手撩起鬓边垂落的一缕青丝别在耳后,白菀面上浅笑:“本宫与成君情同姐妹,自然高兴,可惜的是,本宫真正的姐妹没在这名录上,倒平白少了几分乐趣。” 霍砚忽然凑过来,盯着白菀的眼睛看:“娘娘此话当真?” 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得倘若白菀敞开鼻息,便能呼吸交融,哪怕这么近,白菀在霍砚的眼里依旧看不见自己,那里只有一片黑暗和混沌。 她屏着气,与霍砚对视:“皇上与三妹妹情真意切,本宫怎忍心让他二人隔着深宫苦苦相思呢?况且依照三妹妹如今的名声,也只有进宫这一条路可走了。” 说罢,白菀浅浅的吸了一口气,一缕甘松气味顺着爬进她的鼻腔。 她慢慢又补了一句:“否则,大概就只能远远嫁出去了,贩夫走卒,瘸腿鳏夫,总会有人要她的。” 白菀看着霍砚笑起来,唇角向上勾,漂亮得不似真人,若不是满眼讽刺的话。 “咱家要听真话,”霍砚忽而抬手,抽出白菀发间那支玉簪子。 如瀑的青丝散落,滑过霍砚的掌心。 白菀眼睫轻颤:“得不到的才最好,三妹妹在宫外,皇上会日日惦念她,倘若她在宫里,也好解了那相思之苦。” 白蕊打的什么主意,白菀清楚不过了,她的清白已经给了姜瓒,她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留住他,有的只是那一点浅薄的爱。 她便是要凭借那一点爱,在姜瓒对她又爱又愧的时候,谋取最大的利益。 但白菀并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白蕊要谋她的命,那她就要白蕊得到即失去,要她眼睁睁看着,一步之遥的天堑。 霍砚并没有错过白菀眼底一闪而逝的狠辣。 他颔首,一边五指成爪穿过白菀的发,动作娴熟的替她重新绾髻。 瞧瞧,这就是端庄贤淑的皇后。 白菀看霍砚从袖笼里取出一个眼熟的匣子,继而拿出那支她才让人送回给他的十二尾游凤金钗。 霍砚径直将那钗簪进髻里。 白菀意欲脱口的话咽了回去。 她的本意是要将这钗还给霍砚的。 霍砚像是知道白菀心中所想,随意道:“娘娘若是嫌这钗晦气,丢了便是。” “多谢掌印,这钗本宫很喜欢,”白菀微微低头,露出的脖颈白皙修长。 霍砚的钗,谁敢丢。 霍砚应当不会干涉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了。 白菀看着霍砚离去的背影渐渐化成一道鲜艳的红。 她前脚才转进寝殿准备歇息,紧接着便听露薇来禀,说镇国将军夫人携女求见。 白菀听着惊讶,镇国将军只有杨景初一个女儿,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杨景初这会儿正随老镇国将军在西北戍边。 好在衣衫整齐,倒也不用重新更衣。 白菀捡了件月白团锦的大袖衫穿上,虽然二十七日国丧已过,但也不宜穿红着紫,唯有霍砚那个嚣张惯了的,也没人敢管他穿什么。 待她出来,将军夫人齐氏已经带着一身素净打扮的杨景初等在花厅。 白菀远远看了杨景初一眼,她与杨景初已有两年未见,两年前风风火火的假小子,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坐在那儿不说话倒有几分淑女的模样。 杨景初一转脸,便瞧见缓步走过来的白菀,眼眶登时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emo,这章发红包 第10章 杨景初腾的站起身,快步向白菀跑来,想像以前一样毫无顾忌的给她一个拥抱。 却被将军夫人一拉,刹住了脚,杨景初才想起来,如今她与白菀的身份已是天堑。 别别扭扭的朝她福身:“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白菀抿着嘴笑,杏眼亮晶晶的,主动上前将杨景初抱了一下:“这是怎么了?两年不见,连抱我一抱都不肯了?” 杨景初身形一滞,眼底的泪淌出来,用力回抱她,呜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惯爱大哭大笑,喜怒张扬,最是随性恣意,这还是白菀头一回见杨景初哭得这般委屈。 白菀揉着她微硬的发,无奈的叹了口气,她知道杨景初为何如此。 将军夫人也忍着泪,低声和清桐说,要去外头走一走,给白菀和杨景初留下单独说话的时间。 待将军夫人出去,杨景初便松开白菀,一撩裙摆在她面前跪下。 她撩裙摆的架势坦荡不羁,那点硬憋出来的女儿娇态荡然无存。 白菀没拦住她,杨景初给她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白菀皱着眉,试图将她拉起来。 杨景初跪在地上不肯动。 “天底下最没资格进宫的就是我,我对不起你,”她仰头看着白菀,眼里满是泪水:“阿满,你打我骂我吧。” 白菀蹲下来与她平视,正了正被杨景初磕歪的玉簪,眼里满是忧愁:“我怎么会打你骂你呢,我只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杨景初是什么人,三岁练刀,十岁随老将军上战场,十四岁主导长鹿河之战,率两千女子军生擒辽国主帅,随后几年更是捷报频传,战功赫赫甚至以女子之身让先帝亲封红缨将军。 姜瓒怎么配让这样的杨景初进宫为妃呢? 这样如同明媚烈阳的杨景初,不应该囿于这吃人的宫墙之中。 她该做大漠边疆翱翔的雄鹰,用她心爱的朴刀驰骋疆场,一辈子自在无忧。 白菀好害怕,害怕如此鲜活的杨景初被这深宫吞噬,变成话本里,郁郁寡欢的囚鸟,最后死于乱刀之下。 但她却不曾劝杨景初只言片语。 因为杨景初是杨家唯一的姑娘,如果不是走投无路,镇国将军不会舍得把她送进宫的。 杨景初坚定却又包含痛苦的望着白菀:“飞鸟尽,良弓藏,新帝登基,将军府太扎眼了。” 她抬手抹了一把泪:“他需要稳固政权,必是要拿老臣开刀,皇上已经不止一次传信给我祖父,让他回京任职,又驳回了我二哥领兵的请求,阿满你那么聪明,肯定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 第12节 姜瓒的心狠和绝情,白菀是领教过的,听宁国公说,他已经明升暗降了不少老臣,若不是阉党过于根深蒂固,恐怕连三公都要换一轮。 杨景初越说越伤心,泣不成声道:“我祖父打了一辈子仗,早已经无法习惯京官那一套,他跋扈惯了,倘若回来,保不齐哪天就要掉脑袋。” 白菀听得哭笑不得,哪有晚辈说长辈跋扈的。 “其实皇上要兵权,给他也无碍,可是,怕就怕在……”杨景初咬咬牙,剩下的几个字终究没说出来。 卸磨杀驴,白菀在心里补充道。 “所以你们就想了这么个法子?”白菀将她拉起来,牵着她在太师椅上坐下。 杨景初吸吸鼻子,有些哽咽:“是我,”说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祖父差点打断我的腿。” “以我对皇上的了解,倘若他当真要拿将军府开刀,你进宫也不过是徒增牺牲罢了,”白菀隐晦的劝告她。 话本里,杨家的覆灭并没有因为杨景初进宫而中断,老将军战死沙场,杨景初的父亲甚至背上叛国之罪,饱受唾骂而终。 白菀想了想,老将军杨谏之是个老顽固,忠君爱国了一辈子,倘若得知他死后还要背这么个骂名,恐怕得气活过来。 杨景初垂下头,喃喃道:“我尽我所能,能撑一阵是一阵吧,若是结局还是逃不开一个死字,我认命了。” 听着打小就嚷嚷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杨景初,说出‘认命’这两个字,白菀如鲠在喉。 白菀还没来得及酝酿伤感,杨景初的情绪却如同一阵风,转眼便消散,抓着她的手连连追问:“我可才回来,便听说了……” “那位,”她伸手指了指甘泉宫的方向,神秘兮兮的问道:“和你那三妹妹怎么回事儿?” 见杨景初高兴起来,白菀也不打算再说让她扫兴的话,摇铃唤清桐去将军夫人回来。 “就那么回事儿呗,”白菀笑得随意。 杨景初仔细辨别白菀笑里的情绪,还是一如既往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与白菀一同长大,用她的话来说,是小时候一同爬树掏鸟窝的交情。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白菀被宫里的嬷嬷教着教着,越发一板一眼,连笑起来的弧度都不变。 她也越来越看不清白菀心里在想什么。 “那……”杨景初嗫嚅着,好歹搅和到一块儿去的是白菀的堂妹,以及才成婚没多久的夫君,她就怕白菀对皇上有几分真感情。 白菀看她一脸纠结,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她俯身在杨景初耳边道:“没圆房呢。” 杨景初的眼睛越瞪越大,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们,没,没……” “嫌脏,”白菀轻飘飘的吐出两个字。 杨景初大受震撼:“那你这打算怎么做?继续这样下去?” 白菀摇了摇头,捧着茶碗喝了一口:“暂时没有头绪,反正二十七个月内,我不用担心这些。” 姜瓒惯爱做面子,连选秀都装模作样的再三推脱,这二十七个月内,他总不会搞出什么让自己丢脸的事情来。 杨景初听得心酸,她伸手摸荷包,取出一个红裙抱鼓的面人递给白菀:“这是我二哥托我给你带来的。” 世人皆知,白菀是先帝钦定的天家妇,照着中宫皇后教养的。 但作为妹妹的杨景初,对自己二哥的心思还是有些了解的,早前白菀未嫁前,她甚至对杨景程对白菀明里暗里的示好乐见其成,万一呢,做人总要有梦想。 如今白菀贵为皇后,杨景程再多的心思也只能烂在肚子里,杨景初本不欲替他送这面人,可架不住他苦苦哀求,到底是心软。 白菀只淡淡扫了一眼,道了声谢,却不伸手接:“你回去转告小将军,不必如此多礼,那夜让清桐前去报信,我也是指着杨家军救命呢,倒也高尚不到哪儿去,这谢礼就不用了。” “非要谢,还得我谢小将军救命之恩,”说着便让内侍取了三棵百年老参,以及几瓶上好的跌打药酒,交给杨景初。 杨景初叹了口气,她回来得迟,要不然当日带兵去救白菀的就是她了。 恰巧将军夫人回来,杨景初便捧着赏赐与她一道离开。 清桐收拾几案的时候才发现,那个憨态可掬的面人被杨景初遗留在矮几后头。 白菀叹了口气,接过面人,转着看。 这面人显然是照着她捏的,只是白菀已经不大记得,这是什么年岁的自己。 看着看着,白菀陷入了沉思。 姜瓒盯着杨家手里那另一半虎符,对杨家下手是早晚的事,她要赶在姜瓒动手之前,换一个皇帝便好。 白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要为了一个孩子,忍受恶心与姜瓒同床共枕吗? 她做不到,太恶心。 很奇异,她是皇后,日后宫里会有数不清的妃嫔,她该大度,该劝姜瓒开枝散叶。 兴许是受了宁国公夫妇和杨家家风的影响,宁国公夫妇成婚数十载,不曾有任何一个通房妾室,哪怕柳氏一直没能再孕,杨家甚至由来便不允纳妾。 白菀在这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熏陶中长大,本已经强迫说服自己,接受姜瓒日后的三宫六院。 偏偏姜瓒不干人事,她甚至觉得姜瓒的触碰都无比恶心。 他开他的枝,散他的叶,东宫嫡出会有,但是不是姜瓒的,可就两说了。 白菀随手将面人插在妆奁的水银镜前,缓步向寝殿走去。 夜里,被白菀插在妆奁前的面人,落到了霍砚手里。 霍砚举着面人看,烛火跳动间,他的神情冷淡。 “什么人对你都有救命之恩,对咱家以身来偿,对他又该怎么偿?”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更得少,因为我一直在抓脑壳改前面的内容,改的我抑郁。 这章还是发红包。 第11章 这次选秀时间紧迫,纯粹是为了快速充盈姜瓒的后宫,因此并未在民间大肆采选,而是直接从官宦世家,皇亲国戚中挑选适龄的姑娘礼聘入宫。 故而,落到最后殿选的名额,比往届选秀要少许多,堪堪一百人整。 皇极殿 钟鼓长鸣过后,主礼的宦官双手捧着玉碟,敛眉肃目,声音尖锐又嘹亮。 “从二品镇国将军嫡女杨景初,正五品东阁大学士嫡次女舒瑶光,平西郡王庶三女桑落,正四品济州知州嫡长女……” 礼官唱罢,点到名的秀女从殿外鱼贯而入,袅袅婷婷的跪在堂下。 白菀放下茶碗,凝眸看向站在第一排第一个的杨景初,浅浅呼出一口气。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倔驴脾气。 只见杨景初跪在地上纹丝不动,乖顺的垂着头,也瞧不出面上是个什么表情。 她穿着与其他秀女一模一样的素色襦裙,一身凌厉的气势被收拢得分毫不见,乍一看竟和旁边娇软柔弱的贵女无甚区别。 白菀余光扫向姜瓒,堂下的秀女比上一批跪得更久,却迟迟没等到他喊平身。 姜瓒以手抚额,双目无神,明显在神游天外。 许是又在想,今夜该如何补偿他伤心欲绝的小可怜吧。 白菀缓缓移开视线,淡声道:“平身。” 姜瓒才像是被这一声惊醒,回过神来时,堂下的秀女已经齐齐谢恩起身。 他掩饰一般轻咳了一声,道:“抬起头来。” 白菀跳过杨景初,美目淡扫,在瞧见杨景初身后的那个姑娘时,柳眉一挑。 她想了想,这应该是平西郡王的庶女,叫桑落。 这桑家女并不是这批秀女中容貌最为出挑的,只是眉清目秀,杏眼檀口,周身萦绕着一股子弱柳扶风的意味,细腰堪折。 那气质,与白蕊像了个十成十。 果然,姜瓒的眼睛像是定在那桑落身上,过了片刻才皱着眉别开头,开口留了杨景初的牌子。 “其余的,皇后看着选吧。” 白菀面上噙笑,乖顺从容的颔首,转头便问太后:“臣妾瞧着一排右二的眉目端庄,倒也不错,太后娘娘可有中意的?” 太后凝目看了许久,这是姜瓒头一回选秀,她极重视。 她作为先帝的发妻,对他的心思也知晓个七七八八,是以才压着姜瓒不给他选妃纳妾,如今,只觉得这些年亏待了他,才害他栽在白蕊身上便拔不出头来。 太后有心要姜瓒多瞧瞧形形色色的女子,一气点了四个,连被他皱眉的桑落也在内。 白菀笑意如初:“一排右二,及太后娘娘点到名字的,留牌子,其余的赐花。” 她对太后的选择一点也不意外,她也瞧上了桑落,但总不好由她来开这个口,太后能选上桑落最好,选不上,她也有法子让桑落留下来。 姜瓒听见桑落的名字,浓眉紧皱,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太后看向龙椅之后,蓦然说了一句。 “掌印觉得呢?” 皇极殿内陡然一静,就连白菀也没想到,龙椅之后还坐着霍砚那个煞神。 白菀侧头看过去,正巧霍砚漫不经心的抬眸,准确无误的与她的视线对视。 那双眼睛,冷寂,幽暗,如同吃人的漩涡。 她像是被火烧一般,迅速别开眼,面色白了几分。 白菀扣弄着凤位的扶手,力气之大,使得她指尖泛白。 那天早上起来,她随手插在梳妆镜上的面人,不见了。 紧接着她便收到杨景初传来的消息,那日朝会,杨景程再次上奏赴西北戍边,代替杨景初的职位,姜瓒欲拒绝,霍砚反而施施然的点头同意,但并没有让他去西北,而是去凉州。 凉州不同于西北,西北以边线守城,凉州则是以城为边线,而凉州知州陈同本就是山匪招安,一身匪气,又岂能容得旁人来插手凉州军务。 霍砚就是要杨景程去凉州送死。 那日以后,霍砚再也没来找过她。 指甲陡然崩裂,钻心的疼从指尖蔓延,白菀抬起手,看着指甲上从裂口沁出的血,闭了闭眼。 她不能害了杨景程。 第13节 霍砚在白菀回头的一瞬间,垂下眼帘,习惯性的捏着扳指转了转,不带任何情绪道:“是给皇上选秀女,不是给咱家找对食,太后娘娘问咱家做什么?” 白菀隐约觉得霍砚生气了,甚至是从那日起气到今日。 她在心里数了数,五日了。 好大的气性。 这话难听,太后却满面泰然自若,竟顺着霍砚的话道:“掌印这话倒让本宫想起来,掌印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孤身一人,何不趁机也择个贴心人?” 堂堂太后,竟做起拉皮条的事情来。 姜瓒本就因他选秀还要过问霍砚而有些不高兴,闻言更是眉头紧锁。 “咱家一届阉人,福薄,受不起那等软玉温香。” 白菀听着霍砚那微哑的声线自后传来,心如擂鼓。 她觉得,霍砚在含沙射影的警告她。 太后小心翼翼的讨好道:“能伺候掌印,才是他们天大的福气。” “虽然太后娘娘盛情难却,但咱家总不好强人所难,毕竟谁愿意跟着个阉人呢。” 霍砚句句话意有所指,白菀咬着牙有些绷不住。 太后竟回头朝秀女们道:“可有人愿意伺候掌印?” 此时撂了牌子的秀女已经退下,留在殿内的唯有赐了香囊的。 秀女们听着堂上的对话本就心慌意乱,只怕一句话就被赐给了凶狠残暴的霍砚。 她们进宫来是为了伺候皇上,可不是与太监当对食的。 虽说如今霍砚权势滔天,可到底是个太监,而且如今新帝登基,身强力壮年轻有为,这太监还能不能如先帝在时一般嚣张肆意还两说。 这会儿听太后如此问,自然没人愿意,但又怕霍砚恼羞成怒,一个个嗫嚅着竟没人点头也没人拒绝。 白菀甚至觉得太后疯了,这批秀女全都出自官宦世家,甚至皇亲国戚,霍砚在外又是恶名漫天,怎会有人自愿的? 她正想着,却见娇娇怯怯的桑落盈盈下拜,柔声道:“臣女仰慕掌印已久,望太后娘娘成全。” 太后本就随口一问,没想到真有人出头,还是她瞧上眼的桑落,不由得有些怔愣,扯着笑道:“哀家同意可不行,得看掌印的意思。” 白菀看着桑落,只见她眼波流转,目含春水,极期盼的望着霍砚。 “好。” 白菀猛然抬起头。 桑落听见霍砚的话,先是一怔,紧接着,面上爬满欣喜,虽然她强压着喜悦,但控制不住向上翘的嘴角将她的心绪暴露无疑。 白菀有一瞬发蒙。 她看见桑落脸上压抑不住的喜悦,她竟是真的高兴。 白菀想起来,话本里说,霍砚在宫宴上对白蕊一见钟情。 虽然不知是哪场宫宴,但至少目前来看,霍砚对白蕊并没有兴趣,但这不保证他对桑落没有兴趣,毕竟,桑落的气质与白蕊如出一辙。 霍砚看上桑落了吗?他为什么会同意? 白菀端庄优雅的阖眸含笑,内里已经将口中的软肉咬得破裂渗血。 是了,她并没有那么独一无二,她所能提出的筹码少之又少,虽然霍砚是太监,但他手里的权势足够让人垂涎,照样有数不清的宫女朝他飞蛾扑火,这不还有秀女为他而来吗,他转头看上旁人也情有可原。 是她自大了,以为能将这样一头凶兽握在鼓掌之中。 再睁开眼时,白菀眼底是一片豁出去的决绝。 见霍砚真的同意,太后还有些懊悔,那是她为姜瓒挑的替代品,为的就是彻底取代白蕊。 但霍砚已经开口,太后只能含着苦涩同意,摆手让下一批秀女上来。 而另一侧的姜瓒,也是面色沉沉。 * 白菀从皇极殿回来,便让清桐去打听了霍砚的住处。 “玉堂?”白菀执着螺子黛,将清桐的话喃喃重复了一遍。 玉堂就在椒房殿的后面,只隔了一条横贯驰道。 清桐站在身后替她通发。 白菀咽下自嘲的苦笑,这么久了,她从未过问霍砚的住处在哪儿,没想到,竟然这么近。 霍砚不是蠢人,即便是交易,他要的也是心甘情愿。 要想骗过他,得先骗过自己。 白菀望向水银镜中,那张如同春梅绽雪的烟霞色相,鬓边的十二尾游凤金钗绽着光华。 天色渐渐暗下来,霜露也渐深,白菀裹着一件短兔绒的披风,带着清桐往玉堂走去。 玉堂果然离椒房殿很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白菀便瞧见了玉堂的殿门。 她还未走近,一个执着宫灯的太监迎了上来,引着她们往里走。 穿过小花园和鱼池水榭,正要进内殿,清桐被拦了下来。 小太监一板一眼道:“掌印只许皇后娘娘独自进去。” 看来霍砚猜到她会来。 清桐知道白菀这回要做什么,心里酸得想哭,又不敢拦她,眼里的泪便如同开阀一般滚滚而落。 白菀拍拍她的手,转头走了进去。 玉堂不大,多的位置竟都匀出去做了小花园和水榭,往里只有一处内殿,此时只有一间亮着灯。 白菀迈步走过去,站在门外叩了叩。 霍砚并没有出声,倒是殿门咿呀一声悄然打开,她下意识闭上双眼。 白菀静默了许久才睁开眼,她听见了霍砚的声音。 “皇后娘娘如此害怕看见什么,那还屈尊来这做什么?” 霍砚像是已经沐浴过,穿着一身雪白亵衣,坐在矮榻上,敞出大片胸膛,一腿放倒,一腿支起,长指把玩着白玉扳指,看上去闲适又慵懒。 白菀抬手拉开披风的系带:“我来增加筹码。” 第12章 短兔绒的披风落在地上,露出一身隐隐透出底下雪肤的水红色天菱纱襦裙。 玉堂里很冷,内殿也空荡荡的,除了临窗的桌椅,便只有霍砚所在的一张软榻,一点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 深秋带着寒露的夜风穿堂而过,白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缓缓呼出一口气,她抬步朝霍砚走去,莲步轻移间,纱裙中白皙似玉的长腿若隐若现。 她能感觉到,霍砚在看着她,他的目光和他幽深如寒潭的眼眸不一样,似火,似烈阳,带着焚烧一切的狠辣。 这是白菀头一次,将女儿家的矜持踩在脚底下,做她生平最不屑,最不能启齿的事。 她一路走,松开攥紧的衣袂,肩上的短衫随之无声落下,只剩一件薄如蝉翼的束胸襦裙。 霍砚侧靠着迎枕,手肘撑在玉制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搭在腿上,白玉扳指在他指间流转,套上又取下,取下又套上。 他低笑了声:“咱家是个阉人,纵使娘娘貌比天仙,对咱家也不起什么作用。” 说罢,抬手一挥,一直源源不断送着冷风的窗门轰然关闭。 白菀搓搓被冻得发僵的手指,抬起头,看向灯火明灭间,霍砚同样晦暗不清的面容:“掌印手握天下大权,无所不有,也不知有什么能让掌印看得入眼,本宫想来想去,唯有这一身还算看得过去的皮囊,虽然也值不上什么,本宫可以的,旁人自然也可以,只是一点诚意,望掌印笑纳。” 霍砚歪头想了想。 早年确实有不少宫女嫔妃,试图以这种方式和他攀上关系,现如今,大多都化成了御花园荷池里的污泥。 等他再抬起头时,白菀已经站到他的跟前,十二尾游凤金钗在灯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白菀抬手抽出发钗,绸缎般的青丝如瀑泄下,随之而来的是无孔不入的女儿香。 霍砚下意识辨了辨,不似花香,也不似常见的檀香丁香,带着暖意,像冰雪消融绿妍初绽,是白菀独有的味道。 白菀褪了绣鞋,赤脚踩在地上,明明不冷了,但她的声音仍旧带着细微的颤:“掌印,夜色渐深,可以熄灯歇息了。” 霍砚的视线顺着往下,瞧见了水红色纱裙间,微微蜷缩的一点晃眼的白。 有一点凉意触上他的下巴,霍砚的眸光落在眼前那流玉般的纤指。 白菀的手生得很漂亮,十指纤细,肤若凝玉,小巧的指甲修得很齐整,没涂什么乱七八糟的蔻丹,指尖一点自然的粉,很抓人心。 霍砚顺着她手上的力道抬起头,与她的目光对视。 白菀的目光,清明,坦然,看着明明怕得不行,却努力说着意味暧昧的软语:“掌印,本宫不漂亮吗?” 霍砚眸色愈深,蓦然伸手勾住白菀的腰,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摁在床榻间。 白菀整个人陷入玄色的锦被里,红润润的唇受惊似的微张,一身冰肌玉骨在薄纱下若隐若现,芳华糜丽。 霍砚一手抚着她光滑莹润的肩,一手勾起一缕铺散在玉枕上的墨发,唇边翘起一点笑:“金枝玉叶的皇后娘娘替咱家这阉人暖榻,可真是暴殄天物。” 白菀静静看着霍砚装模作样,她默然的与他对视,来时心里那点忐忑荡然无存:“本宫这条命给了掌印,剩下的一切,自然也归掌印所有。” 霍砚拈着她的发,轻佻的描绘着她面部柔和的轮廓,滑过她的锁骨,顺着曲线往下,轻轻勾落了她腰间缠绕的绦带。 绦带一松,整条襦裙便恍若虚设,霍砚抓起薄纱一扬,红纱漫舞间,白菀下意识闭上双眼。 霍砚敛眉,望着白菀的目光黑沉:“倒是咱家小觑了娘娘的决心。” 他本以为,白菀这次来,又是要说些似是而非的话骗他。 白菀鸦睫轻颤,眸中氤氲着模糊的水汽,嘴唇被咬得泛白。 她径直抓住霍砚的手,一条腿缓缓抬起:“说好了,本宫这条命,掌印不能让旁人拿去了。” 触之润泽腻滑,霍砚有一瞬怔忪,他原在试探,却没想到白菀这么能豁得出去。 在隐约的疼痛袭来时,白菀见霍砚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紧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第14节 等白菀再醒来,外头已然天色大亮,霍砚已经不在了。 她下意识抬手摸脖子,随之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她差点以为霍砚要杀了她。 白菀垂下头,她身上穿着一件雪色寝衣,被霍砚扔在地上的水红色襦裙不知去向,那件落在门前的短兔绒披风静静地挂在围屏上。 隐秘的不适提醒着白菀,她昨夜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 应该是成了吧?白菀拥着锦被坐起来,柳眉拧成结。 她对这些的了解仅限于宫里嬷嬷带来的秘戏图,还有成婚那夜柳氏遮遮掩掩和她说的几句。 白菀掀开锦被,在榻上找到了她备下的素锦,上面凌乱的血色昭示着一切。 她心绪不稳,甚至没有细想,霍砚替她穿好了衣裳,为何会独独留这一方锦帕在榻上。 白菀伸手将素锦抓在手心,鸦睫掩下眼底的波涛暗涌。 只要镇国将军府一日不倒,杨景初都能在这宫里横着走,因为姜瓒要仰仗老将军镇守西北。 但她不一样。 她的父亲宁国公,庸庸碌碌手无实权,甚至要靠朝廷养着,她空有皇后的头衔,学了半辈子皇后仪态,实则身无长物,在这偌大的深宫里,她甚至连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 她本想做好一个贤德皇后,可姜瓒嫌她活着挡了白蕊的路。 白菀抓了抓那方染血的素锦,一向温婉柔和的面容爬上讽刺的冷笑。 她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得比谁都长,皇后,太后,她都要活着坐稳这个位置。 姜瓒要她死,那就只能,先一步做个垂帘听政的太后了。 外头有人轻叩门扉。 女子娇柔的嗓音传来:“皇后娘娘可醒了?今日后妃觐见,不能误了时辰。” 这一把如同黄鹂清鸣的嗓音,白菀记得,是昨日自请伺候霍砚的桑落。 “进来,”白菀将素锦收起来。 桑落一身宫女打扮,端着个搪瓷盆,迈步进来。 她看着白菀,弯唇笑起来:“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晨安。” 白菀觉得眼前的桑落有些许的不一样,还是那副娇娇怯怯的面容,柔若杨柳的身姿,只是眉目间笼罩的羸弱荡然无存。 “清桐姐姐不能进玉堂,今日便由奴婢替娘娘梳妆罢,”桑落放下搪瓷盆,一边说。 白菀这才发现,霍砚这空荡荡的寝房内,平白多出了一架黑漆雕游龙戏凤的妆奁,妆奁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钗环,以及她今日要穿的裙服。 清桐不能进,她却可以? 白菀站起身,朝妆奁走去,动作自然无丝毫凝滞。 矮身在镜前坐下,桑落拿起篦梳给她梳发。 “娘娘青丝如绢,肤若凝脂,奴婢昨日一见,简直惊为天人,”桑落满口夸赞道。 白菀自镜中看着她的眼,辨别她的话中有几分真情或是假意。 见白菀打量自己,桑落有些羞赧的笑了一下:“娘娘不必担心,奴婢也只在掌印这儿待几日,下回再见,便得朝娘行妃礼了。” “昨日你自请来伺候掌印,已算是掌印的人,如何朝本宫行妃礼?”白菀漫不经心的说着,抬手在匣子里挑拣珠花,都是些她常戴的样式,连描眉的黛笔,也是她惯用的螺子黛。 桑落原以为掌印已经向皇后解释清楚她的来去,却没想到皇后娘娘仍在误会她,顿时面露惶恐,蓦然往地上一跪,连声道:“娘娘误会了,奴婢怎敢攀掌印清誉,昨日只是奴婢自作聪明,自作主张罢了。” 白菀顿时反应过来,昨日那般尴尬的境况,若不是桑落解局,恐怕会酿成更严重的后果,霍砚在暴怒之下,于朝会之上,当着先帝的面虐杀朝臣的事不是没发生过。 桑落不是自请伺候霍砚,而她本就是霍砚的人,只不过意思不同罢了。 她被霍砚耍了。 白菀阖眼藏住眸中的冷意,再睁眼时,已是一派柔和。 “掌印送你进宫来做什么?”她侧身,指尖挑起桑落的下巴。 这个桑落,和白蕊的气质如出一辙,却比她更自然,眼眶红艳艳的,像极了受惊的兔子,她的眼睛里掺杂了许多,却更纯粹。 桑落顺着力道仰起头,她也不想做这幅绵软的模样,奈何她体质特殊,一紧张便会控制不住眼泪,这副小家子的做派对外也落了不少诟病。 “自然是,伺候,皇上。” 白菀听得出来,桑落把‘伺候’两个字咬得极重。 “本宫明白了,”白菀抬手替她抹去泪,将她拉起来。 桑落拉着白菀的手,楚楚可怜的望着她,眼中春水盈盈,贝齿轻咬红唇,嗫嚅道:“娘娘真好,请娘娘日后不要因为奴婢人前的言语不敬,而讨厌奴婢。” 白菀有些受不了桑落那可怜兮兮的眼神,颔首别开眼。 霍砚真是替姜瓒寻了个绝色尤物。 白菀站起身由桑落替她更衣,随口道:“那你呢,为什么会同意进宫?” 桑落手上的动作轻柔,绕着她的腰身系襦裙的绦带,闻言含羞带怯的笑道:“自然是为娘娘而来。” 白菀看她,她又眨巴着眼睛撒娇。 见白菀真不信,桑落才说实话:“奴婢确实是桑落,是奉掌印之命而来。” 白菀心下难掩震动,霍砚根系之深,竟连闺阁女子也牵连其中。 待桑落将白菀送出去,才转入偏厅。 面对白菀时的娇俏姿态荡然无存,毕恭毕敬的立在霍砚身侧。 霍砚站在案台前执笔作画:“她如何了?” 桑落瞥到那画上人是方才离开的皇后娘娘,顿时头都不敢抬:“奴婢并未瞧出娘娘有何不妥,只是娘娘将锦帕带走了。” 霍砚搁下笔,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手指,指上那温热腻滑的触感犹存。 抬手在已成的画作上落下一枚带血的指印。 不得不承认,这可怜的皇后让他越发无聊的复仇生涯多了点乐趣,为了让这乐趣延续得久一点,姑且让姜瓒这个皇帝多当几天吧霍砚捏了捏拇指上渗血的豁口。 至于皇后娘娘。 珍馐美味,总要留到最后才能余味绵长。 第13章 白菀被桑落送出来时,才发觉外头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 琉璃瓦下的雨珠成串,显然这雨已经下了有些时候,而她在殿内时却是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白菀伸手接了一捧雨水,冰冷刺骨,恰有寒风吹来,她忍不住将披风裹紧。 一场秋雨一场寒,冬天要到了。 桑落拿着油纸伞,柔声道:“奴婢送娘娘出去。” 在廊下守了一夜的清桐,见她出来,顾不上腿麻,连瘸带拐的跑过来,身后跟着身形瘦削的陈福。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陈福朝白菀行礼:“这会儿还未下朝,掌印抽不开身,命奴才送娘娘回椒房殿。” 清桐拉着白菀,眼巴巴的来回打量,嗫嚅着嘴,顾及周边的桑落和陈福,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一夜未见,清桐双眼通红,眼周肿得像个核桃。 陈福无声的朝桑落颔首,同时伸手接过油纸伞撑起,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奴才让清桐姑娘入偏殿歇息她也不肯。” 白菀瞥了她一眼,清桐闷头不说话。 陈福也不再言语,一路将白菀两人送至椒房殿的后门。 早已有两个内侍守在门口,见陈福带着白菀两人回来,嘴巴禁闭什么也不问,只福身给白菀请安,随后便放她二人进去。 陈福一直撑伞站在雨中,直到白菀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才转身回去向霍砚复命。 白菀向着寝殿的方向越走越快,脚下生风。 她昨夜出来得急,虽然已经事先和露薇说好今晨不需她伺候,但难保她一时兴起去寝殿寻她。 若是被她发现皇后彻夜未归,那估计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清桐见白菀急匆匆的,这才连忙说道:“天未亮时奴婢回来过,露薇在房里睡着,怎么也喊不醒。” 白菀脚下一顿,面色凝沉,半响才继续往寝殿去。 她的脊背依旧笔挺,仪态依旧优雅,哪怕方才那般着急,发间的步摇也只在轻晃。 甚至在沿途遇到宫婢内侍向她福身请安时,依旧还能笑得端庄得体。 唯有从她略微有些沉重的步伐,和冷凝如霜的面容中,能察觉出分毫的疲惫。 白菀无比清楚的感觉到,此刻她有多么的孤立无援。 推开殿门,内里空无一人。 她在绣凳上缓缓坐下,从袖笼里取出那方素锦递给清桐:“把这个处理掉。” 清桐一眼便瞧见上面斑驳的血痕,抖着手接过,又怕被旁人看见,慌忙的团在手心,憋了一晚的泪喷涌而出。 “哭什么?”白菀温婉的笑起来,伸手替清桐抹去泪:“这算个什么?” 清桐哭得止不住:“奴婢只是为娘娘感到委屈。” “本宫并不觉得委屈,”白菀神态自若的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夜未进水,她有些口渴。 奇异的是,寝殿内一夜没人,茶水却依旧是温热的。 清桐由始至终都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何要与一个阉人有牵扯。 侍君前失贞,是死罪。 “大婚那一夜,皇上并未宿在宫里,”白菀端着茶碗饮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喉口向四肢奔流,她的眸色却依旧冷如寒冰。 清桐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眼下的泪珠要掉不掉。 “他一直和蕊儿在一起,就在一墙之隔的厢房。”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意味着什么清桐再清楚不过。 第15节 “宫变那一夜,我为什么要你去杨家送信,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安然活下来。” “姜瓒想要我死。” 白菀最后一句话甚至不再用尊称。 “那个佛珠手串……”清桐后知后觉的惊呼。 白菀站起身,踱步到妆奁前取出那串一模一样复刻的小叶紫檀佛珠,一圈一圈的绕在自己手腕上:“倘若我当真戴着那珠子,恐怕没多久就会病痛缠身,虚弱而死。” “我只是想活着罢了,”白菀晃了晃手,皓腕上的佛珠发出细微的碰撞声:“至少,霍砚暂时不会想要我的命。” 慢慢来,急不得,只要她不死,她就能和姜瓒,霍砚慢慢周旋。 “奴婢们给娘娘备了早膳,娘娘可要用一些?” 门外传来两道齐整的说话声。 白菀转头看过去,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宫婢,笑吟吟,俏生生的站在门外,杏眼圆脸,都梳着单髻,穿着松石绿的褙子。 “你们是哪儿伺候的?我怎没见过你们?”清桐敛眉疾问,头一回摆出凤仪女官的威仪。 “奴婢们奉掌印之命,即日起,随侍娘娘左右,请娘娘赐名,”头上簪了支彩蝶簪子的宫婢柔声答道。 白菀由上到下的打量着两人,生得真像,就连各自脸颊上的酒窝,也分毫不差。 另一个宫婢接连说:“娘娘可需要露薇姑娘伺候?奴婢可以将她唤醒。” 白菀略一挑眉,昏睡不醒的露薇,寝殿外遣散的宫婢内侍,茶壶里温热的茶水,以及备好的早膳,都是这两个小姑娘所为。 霍砚真是一个合格的情人。 白菀由衷的笑起来。 * 用过早膳没多久,便有宫婢来说,几位新晋的嫔妃已经在西暖阁候着了。 这回选秀规格本就不大,最终落入后宫的,也不过十二人,加之这十二位秀女都出身官宦,姜瓒新帝登基,又不好明着偏颇,因此,在昨日夜里,姜瓒便照着十二位秀女父兄的官阶爵位各自给了位分。 “皇后娘娘到———” 随着内侍高声唱合,暖阁内细碎的说话声陡然静下来。 嫔妃们齐齐起身行礼。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吉祥如意,万福金安。” 暗香浮动,眼前只有逶迤的裙摆滑过,随后一道温婉柔和的女声传来。 “不必多礼,都坐吧。” 嫔妃们依言坐下,这才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堂上那威仪天成的皇后娘娘。 这是先帝钦定的皇后,与她们不一样。 嫔妃们的眼神中难掩艳羡。 怕白菀不认得她们,便由杨景初起头,挨个说了一遍自己的家世闺名及位分。 杨景初位分最高,九嫔之首,昭仪。 其次便是东阁大学士的嫡次女舒瑶光,封位昭容。 舒瑶光生得一张鹅蛋脸,杨柳眉,身段极好,容色秀丽可人。 是白菀唯一亲点的那位秀女。 话本里,她死以后,姜瓒为白蕊空置后宫,盛宠加身,唯有这舒瑶光,因其兄长乃姜瓒左膀右臂,故而在白蕊的严防死守下诞下一子,并且安享晚年。 而舒瑶光的哥哥,便是新晋的三公之一,太傅舒崎光。 * 傍晚,白菀又去了玉堂,只是这回,随她来的是已改名叫绿漾的,双生宫婢的其中一个。 守门的内侍照常上来迎她,给白菀请过安后,朝绿漾唤了一声七姐姐。 绿漾瞪他:“元禄你莫再称我小七,娘娘已给我赐名绿漾。” 小太监元禄愣头愣脑的,抓抓脑袋又笑呵呵的说着绿漾的话叫她。 过后才和白菀说:“掌印白日里出去了,还未回来,娘娘在殿内稍等片刻。” 这回小太监未再引白菀进去,而是绿漾提着气死风灯走在前面。 玉堂内伺候的人不多,多是东厂的番子在内走动,在给白菀请安后,亦会朝绿漾颔首,称她小七。 绿漾则又一板一眼的重复着她和元禄说过的话。 白菀一路冷眼看着,便知晓这对双生姐妹在西厂地位不低。 绿漾和昨日的清桐一样,过了小花园和鱼池水榭,便站在廊下不再过来。 白菀独自一人往内殿去。 这回她才有闲心打量玉堂内的景致。 玉堂,殿如其名,殿内规格不大,偏偏奢华至极,琉璃瓦,宝石山,翡翠珊瑚树。 就连鱼池里的假山,也是上好的黄石玉,池子里铺着七彩的玛瑙,回廊的廊柱,花园的拱桥,亦是汉白玉所制。 倒是符合霍砚在外贪得无厌,大奸大恶的名声。 白菀推开正中的殿门,正要进去,却在抬眼时愣住了。 原先的寝房,空荡荡的,唯长案一条,交椅一把,兼卧榻一张。 而今,除却今早搬来的一架妆奁,寝房冰冷的玉石地板上,通铺了藏青色金线绣纹的绒毯,除此之外,那张简陋的卧榻换成了红木八宝架子床,床前是配套红木嵌黄杨木鱼戏莲叶围屏,墙侧多了一方博古架,放着几个玉石摆件,以及一些卷轴纸书,博古架下多了一套墨玉桌凳,用白狐绒做了坐垫。 白菀百无聊赖的,从博古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来看时才发现,竟是一本兵书,孙子兵法。 她又挑挑拣拣的拿了几本,才发现,这架上的书虽不多,但涉猎繁杂,兵书,医书,易经,甚至连春宫秘戏图都有。 白菀拿着易经推开轩窗,便见霍砚一身玄色常服站在廊下,跟前的陈福毕恭毕敬的向他禀话。 霍砚恰巧回头,便见一美人凭栏浅笑,明眸善睐仙姿玉颜,美艳不可方物。 “娘娘的生平奴才已经整理成册,放置在掌印书房,除此之外……” 陈福将椒房殿内,白菀和清桐的谈话一字不落的说给霍砚。 挥退陈福,霍砚抬腿向白菀走去。 “掌印今日出宫去了?”白菀以书遮面,露出一双明澄澄的含笑杏眼。 霍砚一把将她从轩窗内抱下来,唇边噙着浅薄的笑,问她:“如此关心咱家的去处,娘娘莫不是真把自己当咱家的内人了?” 他饶有趣味的打量着白菀的神情,试图从她脸上找到羞恼,或是愤恨的痕迹。 白菀却只轻轻的颔首,凝眸望着他,眸中没有他想看的羞恼,甚至美目含情,眼波盈盈,一不留神便能让人泥足深陷。 “掌印下回出宫,可以带本宫一道吗?当做掌印戏耍本宫的补偿,本宫有些想念珍馐楼的鲤鱼脍。” 霍砚并不觉得那是戏耍,在他看来,那不过是白菀言而无信的惩罚罢了。 他摩挲着掌下的细腰,想念那凝玉般的温润触感,语气带着戏谑:“嫔妃私自出宫是死罪,娘娘要明知故犯?” 白菀拉起霍砚的手,将那本易经放在他手上,似是随口一说,又似一诺千金。 “出了宫,我就不是皇后,而是霍夫人。” 霍夫人? 皇后娘娘可真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包天。 霍砚眸色深沉,抬手抚上白菀的脸,拇指轻揉那艳红的唇珠。 半响后,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第14章 深秋的最后一场雨,依依不舍的一连下了好几日后,终于在寒风的裹挟下凝成了柳絮般的雪花。 夜色渐浓,宫灯晦暗处,一道明黄的身影踉踉跄跄的走在雪中,手里提着酒壶,满身酒气。 身后的白脸内侍举着油纸伞,亦步亦趋的跟着。 见姜瓒一头扎进了梅林里,太监徐荣顿时急得跳脚:“皇上,皇上,雪下大了,咱们回去吧?龙体要紧啊!” 姜瓒抬头看向雾蒙蒙的月亮,月光撒在他脸上,眼底的通红清晰可见。 他抬手擦去细雪落在他脸上化成的水,对徐荣的话充耳不闻,回首将酒壶朝他脸上砸,冷声呵斥:“滚。” 徐荣被砸得一头血,连一声惨叫未出,便仰头昏了过去。 姜瓒满眼薄凉的看着徐荣,甚至抬腿走过去朝他脑袋狠踹了两脚。 他看着徐荣,便控制不住的想起霍砚在朝堂上对他的百般掣肘,朝臣的奏折甚至到不了他手里,除了那些无关痛痒的请安折。 姜瓒简直怒火中烧。 阉人果真是这世上最肮脏下贱,最贪得无厌的狗东西。 徐荣是,霍砚更是! 面无表情的在地上碾了碾朝靴底看不见的血迹,姜瓒不再管徐荣死活,淋着雪,继续朝梅林里去。 御花园的梅林里修了一处暖阁,整日燃着地龙,为的便是方便帝王或后妃在此处赏雪赏梅。 暖阁外没人守着,姜瓒独自一人,又饮了酒,脑中混沌,想也没想便推门进去,却陡然听见一声女子惊呼。 他看见,帷幔朦胧间,一女子墨发披散,肤白胜雪,一双鹿眼含泪,正慌张的往围屏后头躲。 “臣妾仪容不整,唯恐污了皇上的眼,便不能到御前请安了,请皇上恕罪。” 围屏后头传来女子惊慌不安的说话声。 又娇又柔,颤中平白带着几分媚。 方才那胡乱的一眼,姜瓒看清了她的脸。 她是东阁大学士舒文敬的嫡次女舒瑶光,亦是太傅舒崎光的妹妹,他的昭容。 第16节 “夜已深,你怎么还在此处?”姜瓒缓缓开口,眸色暗沉的盯着围屏上,那一抹在烛火映衬下,更显窈窕有致的倩影。 自他点头选秀之后,也曾偷偷出宫寻过白蕊,可白蕊回回避不见他,只让侍女送来被泪浸湿的断绝书。 姜瓒自是不肯的,他今日出宫逼着去问,才问出,白蕊介意他充盈后宫。 围屏后头的舒瑶光,断断续续的解释着:“臣妾在梅林中赏雪,天黑路滑,不慎湿了衣裙,便在此处等候婢女取干净的衣裳来。” 姜瓒却听得模糊,他的耳中回荡着白蕊如泣如诉的质问。 “皇上不是说,此后必再不负蕊儿?可又为何要答应选秀呢?” 可他要稳固朝堂,必然会有无数的女子入宫,而且他贵为天子,本就后宫三千,这回也不过才选十二个罢了。 那些女人不过是器物,他爱她还不够吗?白蕊怎不能理解,还如此无理取闹? 姜瓒不懂,口口声声说只求他爱的白蕊,怎么突然开始计较起来他身边的女人。 明明她连她长姐都不介意,还曾帮他在白菀耳畔说好话。 他与白蕊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这才回宫借酒消愁。 “皇上,可以……可以把案上的襦裙递给臣妾吗?” 舒瑶光像只雀鸟,颤巍巍的细嗓,让姜瓒平白一股无名火起。 他站起身,却没有去拿襦裙,一边走一边解下身上的圆领袍,神情却越发冷淡。 这是他的妃子,他无须忍耐,他是帝王,亦无须为任何人守身。 随后又是一声清浅的惊呼,灯火明灭间,人影交错,暧昧缱绻,亲昵的呢喃一声叠着一声。 窗外寒梅盛放。 * 白菀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霍砚的脸扭曲,交杂,时而与她情话绵绵,时而嗜血冷笑拔刀架在她脖子上。 直到一阵强烈的逼视感,把她从噩梦中抽离。 霍砚还没走,长身侧卧着,以手撑头,指上缠着她的发,幽冷的眸光落在她脸上。 白菀刚想开口说话,舌尖处的刺痛,让她哑口无言。 霍砚的吻像他这个人,浅淡的试探过后,就化作最柔软的利刃,毫不犹豫的破开皮肉长驱直入。 咬得她鲜血淋漓,他却才高兴起来,连那双淡漠的眼里,都闪烁着嗜血的兴奋。 白菀要支撑着起来,一动才发觉异样,锦被下,她不着寸缕。 而霍砚虽也算不上穿戴整齐,至少穿着亵衣,比起她来,要好上太多。 白菀忍了又忍,终究是不争气的红了脸。 “今日不朝吗?”白菀强压下心里的慌乱,故作镇定道。 霍砚心满意足的欣赏着她脸上的羞怯。 他总是对她偶尔细微的动作表情格外感兴趣,因为这能从面具之下窥见她真实的模样。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霍砚欣赏够了,面上带着少见的,舒缓的笑意,声音也跟着懒散。 白菀有些讶异。 有人侍寝了?这么快?她可真是高估了姜瓒对白蕊的心。 是桑落吗? 白菀还没问,外头便有人轻叩门扉:“掌印,再迟些便要误了娘娘们请安的时辰了。” 她便听出来,说话的是桑落。 不是她,那是谁? 白菀脑中隐隐有了猜测。 桑落也只敲了敲门,并未进来。 霍砚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的看着白菀:“咱家伺候娘娘更衣?” 白菀面上才褪去的红霞又升腾起来:“倒也不必麻烦掌印。” “这就不是自称咱家夫人的时候了?”霍砚静悄悄的看着白菀。 白菀仰起脸,想看清他眼里的神色。 一个人不论多么巧舌如簧,他的眼睛却骗不了人。 可霍砚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双眸静如潭。 白菀揪着锦被,眼睫轻颤:“那就劳烦霍郎了。” 霍砚一哂。 这个狡猾的皇后娘娘,总能用甜言蜜语将他哄得恰到好处。 霍砚转身取来白菀的衣衫时,她已经撑着坐起来。 看着霍砚伸过来的手臂,白菀的指尖都在发颤,微不可查的呼出一口气后,镇定的搭上霍砚的手。 霍砚的强势,让白菀无法再将他当成一般的内侍。 他让她心悸。 借着霍砚的力起身,赤脚踩在绒毯上,殿内烧起了地龙,并不冷。 白菀张开双臂,背对着他。 与此同时也闭上了双眼,就好似掩耳盗铃,以为自己闭上眼,便不存在。 白菀看不见,感官便越发灵敏,她感觉到霍砚离她极近,甚至他的呼吸若有似无的落在她的脖颈处,激起一层白毛汗。 身上偶尔会感觉到细微的触碰,发凉,是霍砚的手指,他碰到哪处,哪处便控制不住的发僵。 “紧张什么?上回咱家不也是这般伺候娘娘的?”霍砚拍了拍她的腰。 上回是她昏睡着什么也不知道! 白菀猝然睁开眼,霍砚正环着她的腰系裙带,垂着眼帘,长睫在他冷白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霍砚拉着她在新置的妆奁前坐下,如缎的墨发在他手下变作精致华美的云髻。 白菀透过铜镜看他。 霍砚真的是她生平所见,姿容最上乘的,世间所有形容美色的词汇,都比拟不出他的十之一二。 “掌印下次出宫是何时?”白菀舔了舔嘴角,问道。 霍砚弯下腰,长指勾着白菀的下颌,与镜中的她对视,答非所问道:“咱家这番伺候,可得娘娘心意?” 白菀看着镜中的自己,双手攀上霍砚的手腕,抓着他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她抬眸与霍砚对视,看着他眼中浓稠的墨色,勾唇笑起来:“多谢掌印,本宫甚是满意。” 霍砚猝然收回手,直起身:“满意就好。” 他换了一身绯色长袍,将臂弯里搭着的火狐裘,披在白菀身上:“外头下雪了。” 随后将白菀一路送出内殿,交给绿漾,看他们逐渐走远,才拿了方帕子,慢条斯理的蹭自己的手背。 皇后的小伎俩真是越发娴熟了。 只是他来回的擦拭,一点点似火似烧的感觉却越发明显。 白菀一路往外走,拐过回廊时,余光处那一点红色依旧明显,她笑得越发明媚。 出了玉堂,白菀才问绿漾。 “舒瑶光昨日承宠了?” 绿漾颔首道:“是,听说皇上特别满意,今晨下旨封了淑妃。” 直接跨了一个品阶。 姜瓒登基以来的头一个妃位,也是头一个承宠的妃子,意义非凡。 “既然如此,就免了今日的请安吧,”白菀脚下一拐,往御花园走去。 下了一夜的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沿途的内侍和宫女正忙着清扫积雪。 御花园这处还未清理好,雪里一踩一个脚印。 “这么好的消息,怎能不告诉本宫最亲近的妹妹呢,”白菀心情很好,连绣鞋被雪水沾湿,也不觉得冰冷刺骨。 “希望她,能一如既往的胜券在握。” 白菀少有的笑得如此开怀,折了一支梅拿在手里,嗅着梅花的暗香,笑靥如花。 红梅映美人,活色生香。 “那就是咱们大楚的国母?”高楼之上,有人居高临下的凝望着雪中那一点倩影。 贤王姜珩循着视线看过去,眉头微皱。 白菀披着一身火红的狐裘,在满地银装素裹中格外显眼刺目。 姜珩清咳了两声,话音浅淡:“皇兄这话问得真奇怪,封后大典上又不是没见过。” 瑞王姜玘的目光死死落在白菀身上。 “你说,天生凤命,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她是嫁给姜瓒才是皇后,还是姜瓒娶了她才坐稳了皇位。” 姜珩默不作声的盯着姜玘,眼神一点点冰冷。 作者有话要说: 被大姨妈偷家了,脑袋里一团浆糊,写得糊里糊涂的,。 第15章 户部尚书府 东厂番役将整个尚书府团团围住,一个个凶神恶煞,周身煞气弥漫。路过的百姓莫不敢伸头张望,有些胆子大的守在一旁看,也被手握钢刀的番役推搡开。 第17节 只敢隔着远远的朝这边指指点点。 “那奸宦又来杀人了!” “赵尚书可是好人啊!” “这阉狗又要以权谋私,戕害忠良!” 陈福守在门口,百姓们自以为压低的声音源源不断的传入他的耳中。 他面无表情的斥道:“户部尚书徐忠良,监守自盗,亏空国库,按罪当斩,你们给咱家看好了,整个尚书府不许任何人出入,飞出去只蚊子咱家要你们的命!” 这话明面上是训斥番役,实际上却是说给外头那群百姓听的。 陈福的话音刚落,远远处百姓的嗡嗡声戛然而止。 “阉狗!你血口喷人,栽赃陷害!” 户部尚书徐忠良一家老小被压在大堂。 徐忠良瞪着太师椅上,慢条斯理饮茶的霍砚眦目欲裂,朝他破口大骂:“你不得好死!” 霍砚缓缓抬眸,碗盖阖上碰到碗沿,发出一声脆响。 妇孺悲泣声在堂中回荡。 霍砚望着惊怒交加下口不择言的徐忠良,蓦的笑了一声:“咱家得不得好死且另说,徐大人监守自盗亏空国库,必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你放屁!”徐忠良朝他唾一口血沫:“你这是污蔑,本官一身清廉坦坦荡荡,皇上明察秋毫,必不会信你的胡言乱语!” 他话音一落,便眼睁睁看着番役从库房里抬出一箱箱金锭子。 金元宝滚落在他膝边,露出的侧边錾刻着“官钱局”三个大字,赫然便是金官锭。 “徐大人,这可是在你府上的库房里发现的,证据确凿,你可还要狡辩?”为首的番役朝徐忠良冷笑道。 徐忠良瘫倒在地,满眼不可置信,他明明已经将这些金官锭融了,换成了大把大把的银票,这会儿还在他贴身里衣放着。 “这不是,这不是真的!霍砚你栽赃陷害本官!”徐忠良声嘶力竭的吼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霍砚面上表情冷淡,甩出一本奏折砸在徐忠良脸上,嗤笑道:“本还未清算到你头上,只是你急不可耐要送死,咱家也只好送你一程。” 奏本里飘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徐忠良一腔怒火顿时化作冷汗淋漓。 这是他暗地里夹在请安折里的,弹劾霍砚累累罪行的信纸。 他打听过了,只有请安折才有机会落到皇上的手里。 可为何,还是被发现了? 霍砚站起身,踱步到他跟前。 徐忠良被番役摁在地上,只看得见霍砚金线绣龙纹的皂靴。 霍砚一脚踩在他脑袋上,鞋尖捻着他脸颊上的皮肉,幽暗的墨眸中爬上怨恨,声音冷绝,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索命的厉鬼。 “姜宏的死,只是一个开始,你且先去地下伺候着,咱家会将那些人挨个送下去陪你们,你们看着,看着这大楚的江山,姜家的天下,如何被咱家一点点捏碎。” 徐忠良听着霍砚直呼先帝的名讳,猛然呛出一口鲜血,挣扎着,口齿不清的喃喃道:“你……你杀了……先……,你……你究竟是……” 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出来,随着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声,戛然而止。 徐忠良瞪大着眼,鲜红的血从他口里氲出,死不瞑目。 他的妻女陡然尖叫,哀哭绕梁。 啧。 霍砚厌恶的侧耳,挥了挥手。 “一个不留。” * 霍砚的轿子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外头百姓的欢声笑语让他倍感头痛。 “掌印,前面就是珍馐楼,”轿外的陈福突然说了一句。 轿内一片寂静,陈福心里越发忐忑,他甚至不知道,他应不应该说这句话。 就在他以为掌印不会再做反应,准备让轿夫起轿时。 车帘被猛的掀开。 霍砚冷着一张脸,从轿上下来,带着一身煞气步入珍馐楼。 陈福难掩震惊,他方才请示掌印是打算自己进去打包一份,却没想到掌印竟屈尊降贵亲自去了。 闹闹哄哄的酒楼里顿时鸦雀无声。 不过片刻,霍砚提着个食盒出来,酒楼掌柜的跟在后头千恩万谢。 * 舒瑶光承宠不过两日,白菀便接到柳氏的拜贴,心下一片了然,当即便让柳氏进宫。 柳氏这次来也是存了看望白菀的心思,进门时还秉着君臣之仪。 在白菀嗔怪着唤了一声“母亲”过后,便再也忍不住,红着眼将她揽在怀里叠声唤着她小字。 “我的阿满怎么这么苦啊!”柳氏哭得心酸,却不知道该怨谁。 她就这一个女儿,却因为一句似是而非的批命,被迫困在这宫里,群狼环伺,偏偏她和宁国公却无法为她助力分毫。 白菀埋首在柳氏怀里,咽下两行清泪。 宁国公只有她一个女儿,后继无人,倘若他执意不肯从旁支选嗣子承爵,那他百年之后,便再无宁国公府白家。 便是为了疼她入骨的父母亲,她也要咬牙活下来,断不能让话本里的故事成为事实。 在自己姑娘面前哭成这样,柳氏也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抹泪,道:“你婶娘让我来同你说一声,白蕊近日来很不安分,总找着借口想进宫来,今日我来还是偷偷瞒着她的。” 说起白蕊,柳氏恨得几乎咬牙切齿,当初她点头同意她的阿满嫁给还是贤王的姜瓒,多有白蕊从旁吹耳风的关系。 白蕊将姜瓒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龙章凤姿无人能及,又在白菀耳边来回说好话。 她还道白蕊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感情两个人老早勾搭成奸,意图不轨,伙同起来诓骗她的阿满! 白菀遮了遮眼角的泪痕,笑道:“不必再拦着她,她不亲眼所见,是不会罢休的。” 柳氏望着白菀脸上的笑,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有满心酸涩。 白菀看了看时辰,对柳氏道:“快到午膳的时候了,母亲不如留在宫里用过午膳再走?” 柳氏也想与女儿多待些时候,便点头应允。 恰好双生宫婢之一的水漾,提着个黑漆木食盒进来:“娘娘,这是掌印特意给您带回来的珍馐楼的鲤鱼脍。” 柳氏听见这句话,脸上的笑意一僵,她看向若无其事的白菀,试探着问道:“是,司礼监掌印大人吗?” 白菀在心里暗叹了口气,她本不想让父母亲知道她与霍砚的事,可总觉得瞒不住,恰好水漾这句话,便将一切都摆上了台面。 她颔首,道:“是,这些时日以来,也多亏了掌印对女儿多番照应。” 霍砚是什么人?人人喊打却人人害怕的凶煞。 她的阿满怎可以和这样的人牵扯在一起? 柳氏接受不了这件事,撑着几案的指尖泛白,脸色又青又紫。 白菀生怕柳氏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惹怒霍砚,连忙把水漾遣出去。 柳氏紧紧攥着白菀的手腕,迫她与自己对视:“你是皇后,怎能和这样的人有牵扯?皇上知道了要如何看你!” 她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又沙又哑。 白菀的手腕被她攥得生疼,却没表现出分毫,只望着柳氏,满眼疲惫:“母亲,我本就不是他属意的皇后。” “他巴不得我死,给白蕊腾位置。” 这话不亚于五雷轰顶,柳氏眼瞳里惊异交加,一行泪滚落,捂着自己的脸痛哭出声。 “早知道,不让你嫁便好了,”柳氏摸着白菀被自己攥红的手腕,心疼得直吸气。 白菀倒是无谓的笑笑:“逃不掉的,总要为自己谋条生路。” * 柳氏回去没多久,第二日白蕊便迫不及待的递拜贴来,贴子里字字句句,都是对白菀的思念,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 想进宫来看看白菀。 白菀看着这拜贴淡笑不语,直接让銮仪卫去请。 这回白蕊是独自一人来的,穿了一身鹅黄袄裙,绣花的褙子上缝了一圈白绒,脸色红润,衬得她整个人娇俏又可爱。 她一见白菀,双眸便止不住的盈盈垂泪。垂,哭得跪倒在地,匍匐在她膝上,声声泣血。 “长姐,蕊儿并非有意插足你与皇上之间,是他逼迫蕊儿,若蕊儿不从,他便取消你与他的婚事,到时候长姐可怎么嫁人啊,蕊儿不得已,只能屈从于他。” 白蕊哭得梨花带雨,把所有过错全都推到了姜瓒头上:“长姐,蕊儿不敢奢求你的原谅,蕊儿愿意做牛做马,伺候长姐,以赎自己犯下的罪孽。” 做牛做马伺候她? 白菀心底里冷笑连连,白蕊这是坐不住了,生怕姜瓒的偏爱旁落,什么昏招都使出来了。 白蕊不懂,姜瓒根本没资格对这桩婚事指手画脚,而是娶了白菀的人,才能是太子。 白蕊小心翼翼的斜眼偷觑白菀,见她依旧面色沉沉,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暗道糟糕。 “蕊儿,” 白菀突然唤她,打断了白蕊心下浮想,连忙抬起头,露出那一双可怜兮兮的鹿眼:“长姐,你能不能原谅蕊儿?” 白菀眼瞳幽幽,居高临下的望着她,伸手摸着白蕊的发,从她发顶轻抚至她的脸颊。 指尖掐起白蕊脸上的嫩肉,蓦然笑起来问她:“蕊儿又在骗长姐吗?” 第16章 无人知晓,身为依附宁国公府而存的二房庶小姐,白蕊对宁国公的嫡长女,她的长姐白菀,又恨又怕,又嫉又怨。 长姐是含着金汤匙降生的天之骄女,是命定的太子妃,是板上钉钉的皇后。 第18节 而她,她的生母不过是个妾,她是父亲纵情声色的产物,是嫡母的眼中钉,是死在后宅里都不会被发现的污泥。 外人眼里,她的长姐温婉善良,兰心蕙性,与天上的明月一般高洁无瑕。 可她却知道,表面上光风霁月的大姐姐,实际上伪善虚情,心狠手辣。 随她从小到大的丫鬟,白菀将她杖毙时眼都不眨,柳氏明明无子,白菀仍旧不允宁国公纳妾,装良善捡回来的奴才在她手下猪狗不如,日日被打得皮开肉绽。 这样的长姐,可真是“心地善良”啊。 明明是同样阴暗卑劣的人,凭什么白菀就可以在人前耀眼如星,不染尘埃,她却只能躲在人后卑微如泥,满身污秽? 她要将白菀拉下来,坠进泥里,让世人都看看,看看她那肮脏不堪,卑鄙丑陋的真面目! 白蕊眼睫轻颤,桃花眼里氤氲水雾,看上去可怜极了。 她啜泣着:“蕊儿从未骗过长姐,也不敢蒙骗长姐。” 白蕊在心里咀嚼着话语中那个“又”字,是她曾经暗地里做的什么事,让白菀发现了吗? “喵——” 耳畔突然传来一道绵长又黏腻的猫叫。 白蕊忍不住浑身一激灵。 她最厌恶猫。 白菀曾养过一只波斯猫,如珠如宝的对待,她借口喜欢,将那猫要来沉入塘中淹死了,却告诉白菀那只猫自己跳进去的。 白菀真蠢,明明连尸体都没见着,那么拙劣的谎言她也深信不疑。 一抹雪白跳上白菀的膝头,她顺势松开了白蕊被掐红的脸颊,轻柔的抚摸着雪球蓬松滚圆的身躯。 同样的白毛波斯猫,同样的蓝绿异色鸳鸯眼。 白蕊仿佛见了鬼,她惊得往后一坐,手发颤的指着雪球,张着嘴说不出话。 白菀抱起猫,亲亲热热的蹭它肚皮,转头朝白蕊笑:“你说雪球掉进塘里淹死了,可如今雪球不是活蹦乱跳的?你还说你没骗我?” 不知怎的,白菀明明在笑,白蕊却觉得阴森可怖,她不受控制的想起,白菀满脸不忍的将那捡回来的奴才捆起来,看他口吐鲜血却又无动于衷。 她才是真正的面如观音心如蛇蝎。 白蕊忍着恐惧,扯出个笑来:“蕊儿不敢欺骗长姐,当日蕊儿亲眼所见这猫落入水里,等蕊儿寻人来捞时,这猫已然不见了,兴许是它福大命大,自己爬起来也说不定。” 如此牵强的解释,白蕊越说越胆颤心惊。 却在白菀若有所思的颔首时,骤然冷静下来。 白蕊闭了闭眼,藏住眼中的讥讽。 她怎么忘了呢,白菀是个空有美貌的蠢货啊。 “可蕊儿明明和皇上两情相悦,如今却说,你与皇上无情,难道这不是在欺骗我吗?” 这话仿佛一道惊雷。 白蕊原还在沾沾自喜,此话一出,她猛然睁开眼,与白菀幽冷的眼瞳撞个正着。 白菀的眼睛清澈透亮,仿佛能照进她的心底,窥见她心中的晦暗。 白蕊下意识往后退,口中喃喃反驳道:“没,没有,我……” 白菀柳眉紧锁,满脸受伤的看着白蕊:“我平日里待你不好吗?” 白蕊咬紧下唇。 扪心自问,白菀待府中人都是极好的,宁国公没有旁的子嗣,二房也只有一个嫡女,庶出子女倒是许多。 白二爷是庶长子是白菀开了金口,才有机会入国子监读书,如今正准备下一场春闱,她们这些庶出的姑娘,也是白菀常常照拂,今天带她们踏青,明日带她们诗会,做衣服料子,每季的头面首饰,也是她派人送来,这才让白二爷时常记得她们,否则,嫡母不管不问,生父管生不管养,她们这些囚鸟,哪天在后院腐烂发臭都没人知道。 可这些好,落在白蕊眼里,只剩惺惺作态,虚情假意。 “长姐待蕊儿极好,”白蕊垂下头,声音细若蚊吟,心却如雷如鼓。 她该怎么办?白菀什么都知道了! 却听白菀又道:“皇上龙章凤姿,你与他生情也是情有可原,你骗我做什么呢?为了我却委屈着自己。” 她这话说出来,抖若筛糠的白蕊彻底愣住了。 白菀一手抱猫,一手将她拉起来。 白蕊呆愣的看着她:“长姐,你……” “长姐看得出来,蕊儿与皇上两情相悦,蕊儿是为了长姐,才不肯进宫的,对不对?”白菀挨着她说话,轻声细语的。 白蕊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白菀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白蕊一阖眼,眼泪便珠连落下:“蕊儿私相授受,蕊儿不是个好姑娘。” 面上满是疼惜的白菀给她抹去泪,柔声道:“长姐知道,蕊儿和皇上之间有误会,去和皇上解释清楚吧。” 白蕊进宫来,本打算偷偷去寻姜瓒,却没想到在白菀这儿过了个明路,当即心花怒放,迫不及待的要走。 她人都到门边了,还嗫嚅着道:“蕊儿若是去了,长姐会难过吗?” 白菀含笑朝她挥手:“去吧,长姐是皇后,总要宽宏大度的,日后你进了宫,咱们姐妹俩相护照应,娥皇女英,倒也是一段佳话。” 白蕊不等她说完,转身便往甘泉殿的方向跑。 她一路跑,一路心如擂鼓。 白菀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得到了能预知未来的话本,她白蕊如今卑微如尘,日后却是独得帝王恩宠的皇后,会是司礼监掌印霍砚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而白菀,她如今高高在上,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沦落为人人喊打的废后,成为比曾经的她还卑贱,还要让人避之不及的蛇蝎,最后孤苦无依的惨死在冷宫。 她白蕊,才是最后的赢家。 * 白菀目送白蕊鹅黄色的身影越走越远,面上的笑意越发盛放,眸中却犹如寒潭漩涡,幽深而不可及。 但凡白蕊聪明点,就不会如此忘形。 “啧,到底是本宫高估了她,”白菀端起茶碗浅啜。 她从前是真心将白蕊当妹妹疼宠,才事事信着她依着她,可由浸淫深宫几十年的嬷嬷教养长大的白菀,又怎会真的干干净净一身白。 清桐从围屏后走出来,面色难看的盯着白蕊消失的方向。 如果皇后娘娘真有心让她与皇上和好,方才就该亲自派人陪她一块儿去,而不是放任她孤身一人在宫里乱闯。 这道理她都懂。 白菀捻了捻摸过白蕊的指尖,嫌弃的甩了甩,朝盥室走去。 “备水,本宫要沐浴。” 和白蕊同处一室,内里的气息都是脏的。 内侍很快抬了水进来,水漾伺候着给白菀脱衣,绿漾去拿她惯用的香膏胰子。 她没注意到,清桐被借口打发了出去。 褪去中衣,白菀整个人沉入水中,闭着眼,由绿漾给她净发。 “出去吧,”一道清冽的男声响起。 白菀猛然回首看过去。 满室雾气氤氲中,一身绛紫色长袍的霍砚在离她不远处长身玉立,正慢条斯理的摘他的玄铁睚眦护腕,露出一截结实匀称的小臂。 见白菀看他,霍砚唇角上扬朝她笑笑:“咱家伺候娘娘沐浴。” 是陈述,没有疑问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麻烦掌印了,”白菀藏在水中的手拧成结,面上镇定道。 守在门口的水漾绿漾,闻言毫不犹豫的转身退出去。 她的发已经由绿漾洗好,像一团墨散在水里。 霍砚拿着水瓢舀水,热水落在她肩头,四溅的水珠沾湿了他的衣袍。 白菀看着他对矮桌上的香膏胰子挑挑拣拣,选一个嗅一嗅,似是不对味儿,又合上换别的。 直到他准确无误的挑中了白菀惯用的苦玫香。 馥郁的玫瑰和草木的清香相合,凝成了白菀的味道。 霍砚涂满香膏的手在她身上游移,轻佻放肆,偏他貌如谪仙,面上严肃认真,丝毫看不出来,手下正做着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听说,国公夫人今日进宫来了?” 白菀心下一沉,这宫里四处都是霍砚的眼睛,母亲说的话,他还是知道了。 湿漉漉的藕臂缠上来,白菀抱着霍砚的胳膊,颤声道:“掌印大人有大量,且饶过我母亲这一回。” 霍砚瞥见她眼底的慌乱,犹觉得不够:“咱家从不大度,是小人,睚眦必报。” 她卷翘的鸦睫上凝着水珠,白菀抬起眼,贝齿轻咬粉唇,眼中雾气蒙蒙:“掌印如何才能消气?” 他垂下墨眸,白菀还没松手,玉雪般的肌肤紧紧贴着他,臂上的衣料已然被浸透,越发暗沉,她的体温隐隐绰绰的传来。 霍砚猛然将手浸入水中,衣袖被浸湿也不管。 他噙着笑,一把从水里将白菀勾起来。 惊慌之下,白菀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将他抱得越发紧。 动静太大,水溅了一地。 门外的水漾绿漾,闭着眼,充耳不闻。 白菀起初还抱着霍砚的手臂。 他却将她向上托高,一手托着她的臀部,一手掌着她的腰。 白菀不得不搂紧霍砚的脖颈,她虽在高处,生死却由下方的霍砚掌握,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她不着寸缕,霍砚的衣料摩擦着她的肌肤,让白菀控制不住的面上腾起红晕。 他的手化作尺度,一寸一寸的丈量她的腰身。 第19节 “咱家最喜欢娘娘这一把细腰,不盈一握。” 霍砚的声音慢悠悠的,有些漫不经心,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羞耻。 “咱家曾在这儿画过一朵红梅,娘娘知道吗?”他摩挲着白菀的腰侧。 白菀怎会忘记,他的血化作的花,就像个烙印,哪怕形状被抹去,却依旧刻进了她的骨肉之中。 “可惜,这花儿不见了,今日咱家想在娘娘的冰肌玉骨之上再作一副画,娘娘可允?” 第17章 窗外大雪纷飞,椒房殿内燃了地龙,温暖如春。 白菀俯趴在湘妃榻上,以头枕臂,如瀑的柔软青丝垂在脸侧,雪白的中衣大敞,露出她凝脂般的优美腰背。 狼毫笔沾了水墨,零星的落在她肩上。 水墨微凉,和着霍砚若有似无喷洒在她肌肤上的呼吸,让她止不住的颤栗。 白菀看不见霍砚的脸,但她能想象到,他现在应该是面无表情的,冷寂的双眸里聚着难得的认真,就像是在做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事。 笔触落在她背上,激起一阵麻痒,白菀咬着唇忍耐,阖眼试图掩耳盗铃。 霍砚垂眸看着白菀。 玉体横陈在榻上,阖眼似睡,长睫卷翘,凝脂如玉的臂膀遮住了她下半张脸,却显得越发柔媚。 雪白纤细的腰背上,一支粉嫩艳丽的夹竹桃,自她细腰下起,绿叶衬托,枝蔓顺着往上蜿蜒,最后在两朵蝴蝶骨的正中妖冶盛放。 令她那张纯澈清艳的脸,也多了几分截然相反的糜丽。 霍砚久久没再有动静,白菀出声问道:“掌印画好了?” 她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显得有些沉闷。 霍砚蓦然移开眼:“娘娘可以起身了。” 说罢,他转过身,若无其事的收拾笔墨器具。 白菀从榻上支起身,青丝顺着往后背滑下去:“水墨可干了?” 霍砚转头看她。 白菀一手撑榻,一手攥着胸前的衣襟,中衣松垮,半截雪肩在墨发间若隐若现,内里烟霞色的小衣,被她抬手遮住了。 她杏眼含雾,面色微红,更衬得肌肤莹白剔透,正迷蒙的望着他。 霍砚恍惚想到了四个字。 媚骨天成。 她只需一颦一笑,自有人匍匐到她脚边求她垂怜。 他颔首低笑:“娘娘且放心,这水墨不沾衣衫。” 白菀缓缓拉起衣襟,轻声道:“掌印可消气了?” 霍砚缓步走到白菀跟前,将宫婢备好的衣衫一件件替她穿好,随后又蹲下身,执起她光裸的足,握着她的脚踝,慢条斯理的给她把鞋袜穿好。 “还算满意,”他这才正眼看她。 白菀仔细辨着他眼里的情绪,企图看穿他所言真假。 她赌不起。 可惜霍砚的眼眸中,一如既往的深沉如海。 “咱家还有事,便不久留了,”霍砚站起身,踱步到盥台前净手。 直至推门离开,由始至终未再看白菀一眼,只是临出门时,一句“多谢娘娘了,”被刺骨的冷风送入白菀的耳中。 被冷风一拂,白菀才惊觉外头又下起雪来,而霍砚来时,没披大氅,没带手炉,唯着一身单薄的紫袍,走时也是如此。 “绿漾,取本宫最大那件白狐裘来,”白菀站起身,吩咐道,一边从架子上取了自己的短兔绒披风披上。 她带着绿漾一路追出去,霍砚堪堪要出椒房殿正门,门前的陈福垂首站着,什么也没拿,雪淋了他一头。 “掌印,”白菀出声唤他。 霍砚在如柳絮漫天的大雪中回眸。 他冷眼看着白菀越走越近。 她拿过绿漾捧在手上的白狐裘,霍砚在雪中走了一阵,碎雪积在他肩头,有些已经化成了水。 白菀忍着冰寒,拍落他肩上的雪,又踮起脚尖,吃力的将白狐裘给他披上:“才发觉下了雪,玉堂虽离得近,但淋雪回去兴许会受风寒,本宫这儿只有这白狐裘宽大些,掌印回去记得再备水沐浴。” 说着她又示意水漾把油纸伞递给陈福,自己去抓霍砚的手,把拳头大小的手炉放入他的掌心。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笑得温柔:“好了,雪天路上湿滑,掌印当心,本宫就不送了。” 说罢便转身往里走。 霍砚凝眸看着她一步步踏雪往回走,手心的暖炉源源不断的散着热。 他不惧冷热,这狐裘手炉对他而言起不了什么作用,倒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的手暖和起来,连带着冷寒多年的心也逐渐回暖。 上一个告诉他“雪天路上湿滑,要当心”的人,是已经化成灰的德宗霍惠妃,他的母亲。 霍砚抬手,把那他一手就能捏碎的掌心炉拿着看,看看又扯了扯并不合身的白狐裘。 陈福起初见皇后娘娘追出来时,倒还真替她捏了把汗,这么多年,想着讨好掌印的人不计其数,送个衣裳手炉又算得了什么?掌印只会嫌这些累赘。 谁知霍砚在一瞬犹疑后,拿着手炉披着狐裘,昂首挺胸坦然自若的往外走,白狐裘兜帽上的狐耳迎着凛凛寒风微颤。 陈福恍然大悟。 这位娘娘,到底是有几分不一样的。 毕竟,可从未有人能让杀过人的掌印,压下暴虐的杀意,亲自替她买一份鲤鱼脍。 * 回到寝殿的白菀,将水漾绿漾遣出去,让清桐重新褪下她衣衫。 她背对着水银镜,侧头去看,余光里,盛开在她背上的花团,栩栩如生。 夹竹桃,枝叶花果均有毒。 清桐噙着泪端来清水,她不明白,她不过离开片刻,皇后娘娘的背上怎么多了这么一片东西。 绞了帕子,清桐要替她擦,白菀摇头拒绝,她伸手拿过帕子,一点一点,将那姹紫嫣红的鲜花图,抹去。 镜中映出她惊艳绝伦的脸,面上冷凝如冰,眼底寒霜密布。 * 没多久,水漾便来说白蕊回来了。 白菀在暖阁见她,白蕊眼眶红红,明显是哭过了。 她声音有些喑哑,喃喃道:“长姐可否留蕊儿在宫里多住几日?蕊儿对长姐十分挂念,想与长姐抵足而眠,说说体己话。” 看样子,白蕊并没能把姜瓒哄回来。 白菀凝眸佯做深思,随后有些羞赧的笑笑:“明日是十五,恐是不太方便的。” 初一十五,是皇帝固定要在椒房殿留宿的日子。 白蕊一口咬破嘴里的嫩肉,品出些血腥味,才堪堪抑住眼底喷涌而出的嫉恨。 “蕊儿回头再来也成,”白菀似是不觉,仍旧笑得坦然。 话已至此,白蕊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她咽下心底弥漫的怨毒,随后便寻借口离开。 白菀站在轩窗,望着白蕊一出门便维持不住的假笑,心底那点因霍砚而起的郁郁彻底消散。 虽然明日姜瓒来不来要两说,但不妨碍她用这来恶心,激怒白蕊。 宁国公府 柳氏靠在引枕上做女工,前些日子,宁国公新打了头梅花鹿,皮子完好无损,她的阿满怕冷,她打算给她做双鹿皮手套,和一双鹿皮小靴。 虽然宫里头样样不缺,可她心里总是记挂着,害怕她可怜的阿满吃不好睡不好。 柳氏的贴身嬷嬷推门进来道:“夫人,三姑娘回来了。” 柳氏手下一顿,针尖刺进肉里,也浑然不觉,她反问道:“她在宫里待了整整一日?” 嬷嬷凝重的颔首:“奴婢问了赶车的老李,三姑娘回来时,特意绕路去了一趟仁德堂说是给赵姨娘抓药。” 白蕊身体康健,唯有她的姨娘常年卧床,需得抓药。 可赵姨娘的汤药,每月必有郎中进府把脉后,再开足一月的药量,哪里轮得到她一个闺阁女子抛头露面。 嬷嬷恨声道:“夫人,奴婢知您心善,可这丫头居心不良,今日也不知在宫里做了什么,您可不能让她的腌臜手段,害了娘娘。” 柳氏这才觉得指上锐痛。 她的阿满,就因为白蕊才沦落到,要在那奸宦的手里挣扎求生。 她望着指尖上的血珠,胸腔中怒火横生:“你盯着些,看她抓了什么药。” “若是毒药,便换成良药,若是良药,便换成毒药,若是避子汤,就换成安胎药,若是安胎药,就换成藏红花。” 嬷嬷颔首退下。 柳氏阖眼淌下一行清泪,只觉心中钝痛连连。 * 次日一早,宫妃来与白菀请安。 每逢请安日,杨景初总是来得最早,再等片刻,旁的嫔妃也陆陆续续来了,而已经是淑妃的舒瑶光,却来得稍晚些。 白菀与她们已经说了好一阵话,舒瑶光才姗姗来迟。 “臣妾身子不适,来得稍晚些,望皇后娘娘莫要怪罪,”舒瑶光在下首盈盈一拜。 白菀静静地打量着舒瑶光,她不喜热闹,一早便吩咐嫔妃,每逢初一十五才需与她请安。 因此,这还是舒瑶光承恩之后,头一回来与她请安。 第20节 白菀原还不觉得姑娘与妇人有什么不同,如今来看,果然是承了雨露的,一颦一笑都透着风韵。 上回见时,舒瑶光美则美矣,却是颗青涩的果子,这回再见,艳光四射,已经是一颗熟透了的蜜桃,一掐能出水。 白蕊确实没能挽回姜瓒游离的心,他昨夜仍旧点了舒瑶光侍寝。 姜瓒的冷心绝情倒是一如既往,原还以为他待白蕊真有什么不同,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花团锦簇中过,哪能片叶不沾身呢。 男人的劣根性。 尝了不同的滋味,心也就花了,虽然姜瓒至今只召寝了舒瑶光一人,但离他雨露均沾,也要不了多久了。 白菀端起茶碗饮茶,不再看舒瑶光。 皇后没喊平身,舒瑶光也只能屈膝强撑着。 她也并未说假话,姜瓒昨日不知犯了什么病,折腾了一夜,这会儿她的腿脚还酸软着,走几步都无力,更何况一直屈膝行礼。 白菀晾着她,自顾自与杨景初说话。 舒瑶光摇摇欲坠,心里那点独一份的飘飘然早已经荡然无存。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白菀才似是才察觉道:“呀?瑶光怎么还站着?坐吧?” 杨景初做姑娘时便与舒瑶光不对付,如今一同进了宫,舒瑶光承恩以后一直有些耀武扬威,就越发看她不顺眼。 这会儿看她香汗淋漓要寻椅子坐时,杨景初瞥着她,阴阳怪气的道:“许是淑妃娘娘躺得久了,屈膝蹲着能舒服些。” 舒瑶光转头对杨景初怒目圆瞪,她在胡说八道什么! 谁知白菀笑一下,顺着杨景初的话说:“既然如此,瑶光若想蹲着便蹲着吧。” 舒瑶光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她堂堂淑妃,蹲在堂下算什么? 白菀本意自然不是折辱舒瑶光,她的哥哥舒崎光还对她有用处。 “好了,说笑呢,瑶光也坐吧,皇上心尖尖上的人,本宫可得好好护着的。” 她身后的露薇,望着舒瑶光目色灼灼,满是羡慕和憧憬。 她也想,成为淑妃娘娘这样的人。 第18章 如今皇后娘娘身边多了两个双生宫婢,需露薇伺候的时候便越发少了。 她也乐得如此,得了空便在宫里游走打听。 昨日,她在御花园,撞见了姜瓒和白蕊。 “你不愿意要的东西,自有人抢着求着要,朕是天子,普天之下什么女人朕要不得?” 她没有看见白蕊哭得梨花带雨也挽不回姜瓒游离的心,她只看见了帝王的龙章凤姿,伟岸身形。 露薇看在眼里,刻在心里。 如今再看舒瑶光,才恍然明白,宠妃和无宠是不一样的。 比如空有虚名的皇后娘娘,和盛宠加身的淑妃娘娘。 如果,她也能承恩沐泽,就好了。 * 选秀过后,宫里的嫔妃多起来,先帝时的太后太妃,早已经迁居寿康宫,等闲不过来走动。 太后放权,白菀也逐渐将宫里的事物抓在掌中。 白菀端坐在案台前处理宫务,清桐立在她身侧研墨,时不时给她斟添茶水。 自打那日过后,清桐便跟着白菀寸步不离,就连晚间歇息,也躺在外间的碧纱橱,稍有动静便要起来看。 没多久便是冬至,宫里要筵请百官命妇,因此,有许多琐碎的事物需得白菀过目。 双生宫婢在外头采雪,说是要拿来浸了腊梅做酒。 “露薇你又要去哪儿?” 外头突然传来绿漾的高声质问。 露薇本就心里惴惴,被绿漾这蓦然出声,吓得险些跳起来,连忙撇头去看白菀。 果然,白菀已经闻声看过来,拧着眉,似是不悦。 清桐慌忙别开眼,拍着胸脯,半真半假的笑道:“绿漾你这般大声做什么,吓死我了。” 绿漾眼神锐利,上下打量着她,语气也颇为不善:“那你说,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要去哪儿?” 听着这质问,露薇只觉得一股热气往脸上蹿,又羞又恼,偏她又不敢与绿漾起争执,谁都知道,这双生子是霍砚送来的人,惹不起。 她强撑着笑道:“不过是寻常打扮,我这不是瞧着无事,想去外头走动走动,在暖房里待久了,心里憋闷得慌。” 水漾拿着剪子在剪枝上的梅,闻言朝她投过去一抹蔑笑:“我看,是你身上也燥得慌吧?”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直把露薇刺得无地自容。 露薇垂着头,把手中纱绢绞得死紧,心里恨意滔天。 迟早有一天,她要让这些瞧不起她的人,通通付出代价! “露薇,” 内里突然传来一声温柔的轻唤。 露薇猛然抬起头,面上的怨愤来不及收敛,尽入白菀眼中。 她看着露薇脸上的神情,心里淡然,面上却带着忧虑:“你在宫里走动,要当心些,一旦行差踏错,本宫也保不住你。” 露薇的野心,是她有意放任滋养。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人,早年偷她首饰变卖的丫鬟,害她险些被污与人私相授受,她回府便毫不犹豫的将那丫鬟杖毙。 只是她常年以温婉示人,让有些人得意忘形,忘了她的冷血绝情。 白菀默不作声的觑着露薇,她本是艳丽的长相,却学了白蕊,梳着娇柔的堕马髻,做那弱柳扶风的打扮。 看来她将姜瓒的喜好也摸了个七七八八。 倒也不丑,只是今日白蕊也进了宫,这会儿恐怕正与姜瓒你侬我侬。 露薇这般煞费苦心,最后也只能落个东施效颦罢了。 露薇垂下眼帘,心里有些慌,她这几日早出晚归打探帝踪的事,让皇后娘娘知道了,不但娘娘知道了,清桐和那双生子也知道了。 她们肯定都在笑她,笑她攀龙附凤,笑她不知廉耻。 但她看着因抹了香膏而越发白嫩的手,脑中恍然浮现淑妃那珠光宝气,艳光四射的模样,彻底下定了决心。 “奴婢只想出去走走,”露薇抬起头看向白菀。 她还是有些怕的,望进白菀幽冷的眼瞳,下意识往后倒退了一步。 半响,她才见白菀挥了挥手。 “去吧。” 露薇如蒙大赦,无暇细究白菀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在心里盘算着时辰,脚步匆匆的往外走。 姜瓒每日下朝之后会在太液池旁独自待一阵,露薇要的便是这一段独处的时候。 “清桐,将本宫涂手的栀子香膏找出来,通通扔了,”白菀不再看露薇急不可耐的身影,重新翻开面前的账本,一边柔声吩咐道。 清桐咬着下唇,踌躇着不动, “你若想去便去吧,”白菀头也不抬,执笔在账簿上勾画。 “奴婢与露薇虽说一直不睦,但到底有一起长大的情分,这回若是她执意不肯听劝,奴婢就权当与她不曾认识,”清桐说罢便追了出去。 双生宫婢冷眼看着,意味不明的对视一眼,一同摇了摇头。 清桐追上露薇时,她正在宫道上来回踱步,时不时摸摸脸,整整钗裙。 见是清桐,露薇面色不善道:“你来做什么?来劝我回去?” 清桐摇头:“我不是来劝你的,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条路并非你想象中那般简单,一个不慎,就要把命搭上,你我好生在娘娘身边伺候,等到了二十五,再求娘娘放你出宫去嫁人,不成吗。” 露薇冷笑连连,褪下罩在外面的短袄,露出里头的薄纱:“需你来告诉我?你是承了宠还是做了妃?这条路好不好走,走了才知道。” 清桐和露薇两个,露薇生得最好,瓜子脸柳叶眉,皮肤也算白净,最重要的是,她的身段玲珑有致,给她添了不少风姿。 “等到二十五再嫁人,谁还能要我?我老子娘为了我那窝囊废哥哥,把我五两银子卖了,等到出宫,她们照样能把我十两银子买给鳏寡孤独,反正都得不到好,还不如搏一搏,搏赢了,我就是最金尊玉贵的人。” “谁都能为妃,为何我不行?就因为我是奴婢吗?只配一辈子给她当牛做马?”露薇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发泄着心头的不满,随后不再等清桐说话,转头往太液池走去。 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清桐等了几息,没等到露薇回头,随后便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她边走边抹泪,她没有再反问露薇,万一搏输了呢,皇后娘娘说得对,有人要去搏前程,她总不能拦着的。 白菀见清桐垂头丧气的独自回来,什么也没说,只再让她把抹手的栀子香膏找出来扔掉。 “若不用栀子香,娘娘要换成什么?”绿漾和水漾倒是很高兴,手脚麻利的把所有香膏盒子翻出来。 “回头让尚服局送些来挑挑,近日暂且不用了。” “娘娘,等到了二十五,奴婢想出宫去开个茶水铺子,”清桐蓦然开口道。 白菀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突然笑起来:“你一向没什么上进心,都是本宫跟前出去的人了,还只想着开茶水铺子。” 比起露薇,双生子更喜欢清桐多些,也嘻嘻哈哈的笑道:“茶水铺子算什么?天底下最大的酒楼,清桐姐姐也开得。” 清桐微低下头,脸颊上晕着红霞,眼里却闪着坚毅。 每个人的志向不一样,她只想平平静静过下半辈子。 白菀一顿午膳尚未用完,姜瓒便带着白蕊,押着露薇,气势汹汹的直奔椒房殿。 彼时白菀正端着碗筷,门口的水漾甚至没来得及出声传报,殿门便被轰然推开。 衣衫褴褛的露薇被搡在地上,姜瓒面布寒霜,冷声质问道:“这便是你管教的好奴才!” 水漾眼看着不对,趁着人不注意,飞快的往后头的玉堂跑。 第21节 白菀看水漾跑远了,心里镇定不少。 坦然与姜瓒对视,看清了他眼里的怒火滔天,这才慢慢放下玉箸,缓声道:“这是怎么了?皇上可容臣妾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再行问罪?” 姜瓒双眼锐利如刀:“你这奴才,光天化日之下,与宫中侍卫苟合,秽乱宫闱,这难道不是你管教不力之过?” “奴婢没有!”底下的露薇嘶声反驳,她衣衫不整,发髻散乱,半截肩膀露在外头,皮肉上青紫一片。 白菀抬头看向躲在姜瓒身后,默不作声的白蕊,随即移开视线,与姜瓒对质:“且先不论事情真假,皇上为何只押露薇一人来向本宫问罪,与她一道的侍卫呢?” 说罢,她便唤了一声:“清桐。” 清桐红着眼,褪下自己身上的褙子,裹在瑟瑟发抖的露薇身上。 “还请皇上将那侍卫也交出来,本宫要一同问罪,”白菀望着姜瓒,面容冷淡,说话掷地有声。 如今若她还不明白这是姜瓒给她下的套,那才真是蠢钝如猪了。 露薇一个宫女,凭什么能打探到帝王行踪。 姜瓒此人,真是太可怕了,如此费尽心思的架空她这个皇后,连一个姑娘家对他的思慕,他也能利用得如此彻底。 可怜露薇,美滋滋的以为攀上了一条登天梯,没想到,是要她命的断头台。 姜瓒没想到白菀如此不依不饶,别过头不耐烦的说:“那人自知罪不容诛,已经畏罪自杀,皇后不必攀扯旁人,且论你这奴婢,该当何罪!”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露薇挣扎着爬起来:“奴婢没有秽乱宫闱,奴婢不过是站在太液池旁赏梅,那人突然扑过来,口里不干不净的说着污言秽语,奴婢根本不认识他!求皇后娘娘明鉴!” 露薇到底是聪明了一回,白菀拧眉对姜瓒道:“臣妾并非偏颇自己的丫鬟,可若是当真死无对证,臣妾也无法就此给她按个罪名。” “朕亲眼所见,皇后是认为朕撒谎不成?”姜瓒冷哼了一声。 “彼时,三妹妹应该与皇上在一处,三妹妹也亲眼所见吗?”白菀双眸直直望向躲在姜瓒身后的白蕊。 白蕊避过白菀的视线,缓缓点头。 她岂止亲眼所见,就连这法子,也是她与姜瓒说的。 既能架空白菀,使她无人可用,又能除掉觊觎姜瓒的露薇,简直是一举两得。 姜瓒怕白菀针对她,像护鸡崽似的将白蕊揽到身后,道:“况且外头天寒地冻,她穿成这个模样赏梅?” 白菀见此,心里便有了计较。 又去看露薇。 她记得露薇走时还穿了件夹袄,这会儿便只剩薄薄一层绫纱,也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听着姜瓒的字字句句,露薇只觉得心如死灰,确实是她居心不良。 是报应。 “着什么衣衫,是她的自由,只要不违制僭越,即便是冬日着夏襦,夏日着夹袄,又有什么所谓呢,”白菀淡声道:“这并不能成为她受到伤害的理由。” “比起皇上所言的秽乱宫闱,臣妾更愿意相信,露薇是被迫的。” 白菀的声音不轻不重,听在姜瓒耳里,却重逾千斤。 他看向案前那一抹纤细的身影,眼神越发凝重,亦有震动交织,由始至终,她依旧不卑不亢,杏眼澄澄的与他对视。 殿内静了半响,露薇悔恨交加,忍不住呜咽出声。 姜瓒陡然被那一声哀哭惊醒,白菀那双明澈的眼眸仿佛能穿透他的心底,让他平白添了几分心虚。 他别开眼,声音依旧冷硬:“皇后也说死无对证,况且这是朕亲眼所见,朕的话,比她一个奴才还不足以取信吗?” 白菀心下一沉,姜瓒这是冒着独断专横的风险,也非要拿露薇开刀不可。 “来人,将这目无宫规,秽乱后宫的奴才仗责一百,撵出宫去,永世不得踏入皇城半步!” “秽乱宫闱,只罚一人怎么行,要罚自然是要一起罚。” 与姜瓒的声音一道响起的,还有霍砚那凉幽幽的散漫声线。 看见着一身朱丹色长袍的霍砚,带着陈福缓步晃进殿门,白菀的唇角不自觉的轻翘。 “霍砚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他站在门口,煞有介事的请安,那脊背却挺直,不曾有分毫弯折,面上更不见恭敬。 见是霍砚来,姜瓒的脸色越发难看:“掌印倒是清闲。” “听说有宫女侍卫无视宫规,秽乱宫闱,便来瞧瞧,”霍砚面无表情,不见有多么恭敬,那双漂亮的凤眼却若有似无的朝白菀勾去。 薄唇轻启:“只是在来的路上,遇着了个形迹可疑的侍卫,皇上瞧瞧,这是不是那秽乱宫闱‘畏罪自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补! 第19章 一个同样衣衫凌乱的侍卫被陈福推出来。 露薇一见他,登时惊恐爬了满脸,惊声尖叫着要往一旁躲:“是他!皇后娘娘就是他!奴婢没有秽乱宫闱,是他突然扑过来……” 剩下的话她没能继续说下去,便哭得止不住。 姜瓒看清那侍卫,眼瞳一缩,这人明明应该是个死人了! 他猛然转头,果然看见杜岚着急忙慌的朝这边跑。 杜岚跑进门,正要开口说话时,瞧见霍砚阴恻恻的瞪着他,顿时闭紧嘴巴,不敢出声。 姜瓒还有什么不明白,只能是这该死的霍砚横插了一脚。 满腔怒火无处泄,姜瓒的脸色越发阴沉。 霍砚揣着手,昂首踱步往里走,一副恍然的神情:“看来另有隐情?” 他拿起案上的青玉瓷杯斟茶。 白菀凝视着那茶碗,那是她方才用过的。 那侍卫匍在地上,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那身子抖若筛糠,怎么也不肯开口说话。 “不肯开口吗?”霍砚放下茶碗,碗盖与白玉扳指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那就与你妻子老小,一同下去说?” 这话音泠泠,其中蕴含的杀意却不减。 侍卫吓得手脚发软,连跪也跪不住了。 脖子处还泛着疼,那是方才杜岚要杀他,留的刀口,他一咬牙,道:“奴才与露薇日久生情,今日约好在太液池旁相见,情不自禁才……” 露薇眦目欲裂,挣开清桐,扑过去朝那侍卫又抓又挠:“谁和你日久生情?你污我清白,还满口胡言乱语,我露薇再眼瞎,也瞧不上你!” 白菀也皱着眉与姜瓒说:“露薇今日是奉臣妾之命在御花园等三妹妹,断不可能与这贼子相约。” 霍砚手里团着玉杯,棱角分明的下颌朝他一点:“不肯说实话,这舌头便拔了吧。” 陈福上前一脚将侍卫踹倒,掐着他脖子冷笑:“咱家奉掌印之命救你,不是让你来这儿信口胡诌的。” 那侍卫到底是怕死,也不敢将杜岚供出来,被掐得直翻白眼,才改口道:“是……奴才鬼迷心窍……见色起意,奴才罪,该万死……” 露薇呜咽着哭起来。 白菀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冷声道:“这贼子惯信口雌黄,没一句真话,蒙蔽圣听,处死吧。” 姜瓒来时装得一脸面如寒霜,如今倒是真的冷凝如冰。 他还未开口,却听白菀转身又朝霍砚道:“今日多谢掌印了。” 霍砚放下青玉茶碗,缓步走到白菀身前,错身而过时,开口道:“那就麻烦娘娘,再赠咱家一副鲜花美人图罢?” 想起是何谓鲜花美人图,白菀心里漏跳一拍,连呼吸也乱了一瞬,她强撑起笑道:“那就请掌印过些时日来取吧。” 霍砚离得她近了,白菀才觉出有些不同。 她没能一如既往的在霍砚身上嗅到甘松的气息,倒是闻见了她惯用的苦玫香的味道。 这人真的是,肆意妄为惯了。 两人交谈平平,姜瓒却听得心中异样,霍砚与旁人说话时,语气淡然,鲜少能觉出什么情绪,偏他与白菀说话时,总透着古怪。 但他并未细究其间的怪异,咬牙咽下这闷亏,连一句话都不愿再多说,当即带着白蕊拂袖而去。 倒是白蕊,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像是在看什么。 露薇死里逃生,歪倒在清桐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娘,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白菀叹了口气,将她拉起来:“你没错,人往高处走又有什么错。” “你要做的,是对那些害了你的人,一个个报复回去,而不是在这儿顾影自怜哀声痛哭。” 露薇只是有高攀的心,却到底没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否则,今日即便姜瓒当真要把她打死,白菀也不会有分毫动容。 露薇眼底浮现愤色,憋着泪,咬牙切齿的点头:“奴婢明白了。” “带她下去洗漱一下吧,”白菀对清桐说。 霍砚冷眼看着,半响说了句:“像这样心思浮动的奴才,在咱家手里活不过半日。” 白菀在案边坐下,随口道:“她也没犯什么大错,况且,本宫的人,总不能由着他们算计。” “娘娘更衣罢,”霍砚蓦然开口道。 白菀以为他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有些乏力道:“本宫尚未用完午膳,暂且不歇晌。” “咱家带娘娘去吃现做的鲤鱼脍。” 白菀猛的抬起头,霍砚正偏头看她,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却从他眼里,瞧出了少见的笑意。 她也高兴起来,难掩雀跃的问了一遍:“掌印要带我出宫去?” “需要咱家伺候娘娘更衣吗?”霍砚反问。 “不用,”白菀这话说得真心实意,站起身满带欢欣的往里间走。 霍砚挑了挑眉,捡了个茶果子吃,满嘴甜腻让他面容有一瞬扭曲。 原她真心笑起来,是这个模样。 如繁花绽放,如万物复苏。 “掌印,皇上那处有动静了,”陈福快步走回来,低声道。 第22节 霍砚不做声,他手里仍旧把玩着那一只青玉茶碗。 他还道姜瓒多能忍,徐忠良都死了这么久,他还成日装作不知道,只压着罪状不发,原以为还得多杀几个忠臣良将,没想到今日这三两句话,倒让姜瓒憋不住了。 “那……还要带娘娘出行那?”陈福试探着问道。 “答应了她的,”霍砚随口答道,说着,似又所感的转过头。 水漾将珍珠垂帘挑起,白菀着一身藕荷色襦裙,缓步走出来。 她唇边噙着舒缓的笑,青丝高高绾起,露出一截优美白皙的颈,耳垂上的珍珠坠子晃晃悠悠,引得点点光彩落在她脸上。 白菀拿过水漾递来的狐裘,走近霍砚:“掌印可以替我系下裘带吗?” 霍砚垂头望着白菀,她肌肤胜雪,眉眼间青涩依旧,与旁的闺阁女子没什么两样,偏她将发绾起,做了妇人打扮。 他伸手抓过狐裘抖开,披在她肩上。 裘带上缀着两朵毛茸茸的白团,他揪着裘带,慢条斯理的盘绕,绒毛划过白菀的下巴,有些痒痒的。 系好裘带后,霍砚又瞥了一眼她的发髻。 白菀抬手摸了摸,她特意吩咐水漾盘的髻,仰起脸笑道:“从此刻起,我是霍夫人。” 陈福和双生子三个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如此明目张胆自称掌印夫人的,皇后娘娘是头一个,可她偏偏,还是皇后娘娘。 这么想着,陈福的脸有些扭曲。 霍砚没说话,却也没否认,只将小臂伸在白菀面前。 白菀却拉下他的手,将自己的与他的交握在一起。 女子的手,柔若无骨,霍砚有一瞬怔愣。 “走吧,”白菀攥着他的指尖晃了晃。 * 今日难得有个好天气,停了雪,日头悬在天上散发着薄弱的光,街上游人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 白菀一路拉着霍砚,在人潮中走走停停,一时竟和陈福水漾走散了。 他们就像最普通的夫妻,手挽着手并肩而行。 霍砚最厌热闹,吵闹的人声最易激发他暴虐的杀意,可他身侧站着一抹如水的温柔,平白抚平了他的躁动。 许是遇上了集市,道上熙熙攘攘挤着人,买什么的都有。 白菀对什么都极有兴趣的模样,却只拉着霍砚看,也不买。 霍砚冷眼看了半天,随手将钱袋子递给她:“瞧上什么只管买,光看着做什么?” 白菀只是摇头,倒是不客气的将钱袋子笑纳了。 在白菀又一次盯着面人看时,霍砚驻足而立,斜眼睨她:“娘娘可是在怀念小杨将军赠的那个面人?” 他气势深沉,白菀甚至怀疑,但凡她点这个头,霍砚就能当场掀了那面人摊子,把杨景程从西北揪回来暴打一顿。 这人还记着仇,还真像他自己说的,小心眼,睚眦必报。 “我只是想去捏一个掌印,”白菀抬起头,笑靥如花。 说着便松开霍砚的手,脚步轻快的往面人摊子去。 霍砚伫在原地,面色冷淡的看着忽然空了的掌心,他虚虚拢了拢,嘈杂的人声突然清晰起来。 他有点烦了。 霍砚不远不近的跟在白菀后头,听着她描述她眼中的他。 一身红衣,不爱笑,是丹凤眼,还有个扳指,手上拿什么?就捧个兔子吧。 没过多久,白菀拿着面人快步走回来。 像倦鸟归林,投入霍砚怀中,自然而然的与他十指紧扣,一面举着面人给他看:“像不像?” 霍砚垂头看着交握的手,心里翻涌的杀意逐渐平息。 抬起头看着面人,嗤之以鼻,头大身小,哪里像了。 最后他也没说出口,只淡淡道:“走吧,前面就是珍馐楼。” 天道好起来,出来吃喝的人也渐多,珍馐楼本就是热闹地儿,今日更是人满为患。 “那是陈福吗?”白菀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指着珍珠楼门口东张西望的人说。 霍砚随意的瞥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却也颔首应了声。 等他们走近,陈福立刻迎上来道:“预留了楼上雅间,爷和夫人随奴才一道上来吧。” 一进门,霍砚半眯的凤眸微睁,反手把白菀往怀里一摁,单手抄起一旁的椅子挡住刺来的白刃。 挥刀之人赫然是那“陈福”,一旁装作客人的刺客纷纷拔刀而起。 刀光剑影中,数十条黑影群起而攻之,霍砚一手护着白菀独自应战也游刃有余。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箭雨从窗外射进来。 霍砚踹倒一张桌子遮挡,随之而来的便是箭仞入木声。 “娘娘要随咱家死在这儿了,”耳畔传来霍砚低哑的声音。 白菀抬头看她,霍砚眸中跳跃着嗜血的兴奋,面上的笑意张狂而无畏。 “算了,”霍砚将她放下,拍了拍她的腰:“这些人冲咱家来的,娘娘走吧,逃命去。” 说着竟然当真一个人跃了出去,他如同一个浴血杀神,徒手扭断一人的脖子,夺过他的刀,顿时血花四溅。 跑不跑。 白菀心如擂鼓,不跑很有可能被霍砚连累,跑了,万一霍砚活着回来和她算账怎么办? 可他让她走的。 霍砚那个疯子,谁知道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假。 霍砚应付着随处刺来的利刃,竟一心两用,分出心神盯着那一处僻静。 那里静悄悄的,就好似无人存在。 她走了吗? 霍砚眼中杀意更盛,衣袍无风自起,他弃了钢刀,双手成爪,将人一个个撕碎。 四下寂静,唯独霍砚独自一人站在残肢断臂间,垂落的双手被染红,血珠滴滴答答,粘稠的血液从他袍下滑落,滴在地上。 他给她僻的那处安全所在,依旧一片寂静。 半响,霍砚迈步往桌子后走过去。 随后便撞进一双惊恐湿润的杏眼。 白菀像是受了惊吓,慌不择路,爬起来就往他身上扎。 霍砚往后退了一步,哑声道:“我脏。” 第20章 白菀哆嗦着手从袖笼里取出帕子,一点点拭净霍砚脸上溅着的血点。 她不敢看霍砚身后,他的身形高大,挡住了大半惨烈的情形。 擦干净他的脸,白菀又去捉他的手。 雪白的帕子被鲜血一点点染红,霍砚骨节分明,修长玉致的手初见颜色。 更多的,印在他指纹里,抹不掉。 白菀抓着他的手缓缓遮住自己眼睛,柔声吐出两个字:“不脏。” 霍砚一路以手遮白菀的眼,送她出去,临出门时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走?” 冬日的余晖照在她惨白的脸上,白菀强扯起一抹笑:“谁知道外头有没有留守的刺客,横竖都是死,留在掌印身边,掌印总会护着我的。” 霍砚有些疲惫,闻言颔首笑道:“娘娘倒也诚实。” 跨出珍馐楼大门,外头的情形甚至不比里面好多少,陈福和水漾领着东厂番役,站在成堆的尸山间,翻找着什么。 白菀本就白的脸上血色尽褪,如果当时她扔下霍砚独自跑出来,她必然是这堆尸山中的一员。 霍砚饶有趣味的看着白菀脸上后怕的神情他故意的,让她走。 倘若当时白菀当真扔下他试图偷跑,守在外头的刺客能毫不犹豫的将她乱刀砍死。 可惜,皇后娘娘很聪明,也幸好,她没有赌那万分之一。 令白菀意外的是,水漾满脸肃穆,手里也握着沾血的长刀。 血腥味被寒风送来,白菀掩唇欲呕,霍砚拍了拍她的背道:“不用防着她们,带着她们,有时能救你的命。” 白菀回过头,目光瞠然的看着霍砚。 他是送了两柄凶器给她吗? * 自那回去后,白菀一脸做了三日噩梦,后来便听说,霍砚拖着那堆尸山,倒进了姜瓒的寝宫。 直到冬至宴前,白菀才稍微好些。 冬月廿九,是夜,奉天殿内灯火通明,男女分席而坐,帝王大宴百官命妇。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白菀坐在高台之上,有些萎靡疲惫,她这连日以来,都没怎么睡好。 转头一瞧,旁边姜瓒的脸色蜡黄,眼下青黑,便知道他比她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比她更为严重。 鲜血淋漓的残肢断臂,兜头淋下。 白菀想想都打了个寒颤。 想来霍砚带给姜瓒的阴影是极大的,以至于他有好些日子都未曾召后妃侍寝。 第23节 白菀算了算,至今为止,宫里还未侍寝的,唯她和杨景初。 于她,姜瓒是厌恶,于杨景初呢? 白菀正盘算着,转头一看,一旁的姜瓒不知去了何处。 她下意识往台下看,随白老太君进宫的白蕊,也没了踪迹。 “本宫有些疲乏,想着去御花园走走,你们也自便,不必拘束,”白菀朝命妇们笑得雍容大方。 杨景初上来搀着她,道:“臣妾与皇后娘娘一块儿。” 几个嫔妃也跟着起身。 命妇们自然也坐不住了,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御花园去。 还未走近,便能听见御花园内传来男子爽朗的笑声。 “我这对子,若谁能对得上来,我那台澄泥砚便赠与谁。” 杨景初抬头张望,一边说:“像是舒太傅领着新科状元他们在行酒令,对对子。” “这彩头好,咱们也去瞧瞧,什么对子这么玄妙?”杨景初惯爱凑热闹,闻言便兴致勃勃的要去。 大楚男女大防并不严苛。 “舒太傅,你作的是什么对子啊?”有夫人探头笑问。 亭中的男子长身玉立,闻声回首浅笑着躬身,朝白菀请安:“臣舒崎光见过皇后娘娘,也给各位娘娘请安。” 这便是舒崎光?白菀有些惊讶。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瞧着竟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 年纪轻轻又身居高位,难怪柳氏偶尔提起他时扼腕叹息,听说至今还未曾娶妻,说亲的媒人几乎要把舒大学士府的门槛踏破了。 “哥哥,”后头的舒瑶光走近来,朝舒崎光唤了一声,她昂着头,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 她的嫡亲哥哥是当朝太傅,而她是颇得盛宠的淑妃,朝中新贵,谁能比得上他们舒家。 舒崎光唤了一声:“淑妃娘娘”,才转头与白菀说:“不是什么厉害的对子,作着玩罢了,皇后娘娘见笑了。” 白菀浅笑道:“咱们杨昭仪要凑这个热闹,舒太傅且将那对子说来,让她听听吧。” “烟锁池塘柳,”后头的绯衣郎君笑着道:“这可是绝对,太傅这方澄泥砚,又送不出去了。” 杨景初多看兵书,若问她行兵打仗如何,她定能滔滔不绝,可论上咬文嚼字,便让她哑口无言了。 后头的夫人们交头接耳,也在窃窃私语。 这对子,短短五个字便将烟雾葱茏的池塘景象描绘得淋漓尽致。 白菀犹疑片刻,眸光流转,瞧见岸边的梅树倒映在太液池中的影子,颔首浅笑道:“镜涵火树堤。” 亭中乍然静下来。 方才说话的举子,将这对联来回念了几遍,抚掌大笑,面露惊喜。 只是他还未出声,便听舒崎光沉吟过后,也笑起来:“好一个镜涵火树堤,皇后娘娘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博学多识,让崎光心生敬佩。” “如此多文人举子无法对出的绝对,皇后娘娘竟能随口解出,倒令臣妾等人自惭形秽了,”舒瑶光高声笑起来,嘴里说着奉承的话,只是她那眼中,却没得多少敬佩。 “不过随口一言,自然比不上诸位大家,”白菀不甚在意的笑了笑。 “皇后娘娘又何必如此谦虚,您这句‘镜涵火树堤’,既能暗合上联的包罗万象之意,又能五行错位平仄相对,是再合适不过的下联,”舒崎光噙着温润的笑,望着白菀,舒瑶光没想到他会帮着白菀说话,脸色登时又青又白。 这番夸赞实在太过直白,白菀颇觉不好意思,一抬眼,却对上舒崎光有些过于灼热的目光,怔了一瞬后,浅笑嫣然:“太傅谬赞了。” 太液池旁有一处琼楼,登高可将整个禁宫收入眼底。 节日的热闹向来与霍砚没有关系,他站在琼楼上,长指抵在鼻尖轻嗅,他凤眸微眯,看着底下风雨亭中,两两相望的二人,只觉得刺眼。 鼻息间充盈着苦玫香,霍砚望着底下两人的眸子越发冷寂,泠声幽幽。 “啧,一错眼便引来些狂蜂浪蝶,寻根绳子系起来算了。” 一旁的陈福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 “舒太傅。” 舒崎光寻声看去。 便见霍砚独自站在琼楼上,长身鹤立,团手看着他,他逆光而站,神色晦暗不明。 白菀听出了霍砚的声音,正惊讶他怎么在这儿。 舒崎光便向她告辞,往琼楼上去见霍砚。 白菀能感觉到霍砚幽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看了看拾级而上的舒崎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掌印寻下官有何要事?”舒崎光立在门前,对霍砚道。 他是姜瓒一党,与霍砚可以说是争锋相对。 他才站定,便见霍砚朝他招手。 舒崎光犹豫片刻后,终于迈步走近去,外头众目睽睽,霍砚应当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才刚刚走近,正要与霍砚作揖。 余光里却见霍砚猛然抬起腿,随后便是腰腹剧痛,他如同折翅的雀鸟,没有任何反应的时机,直直的落入底下的太液池里。 一声巨响过后,太液池薄薄的冰面被砸穿,池水飞溅。 一旁的命妇宫妃惊叫连连。 舒瑶光惊恐万状的喊了声:“哥哥!” 白菀双眼瞠圆,方才发生的一切,她全都看在眼里,霍砚当着众人的面把舒崎光叫上琼楼,又毫不犹豫的将他踹了下去。 霍砚居高临下的望着水里扑腾的舒崎光,面无表情。 “呀,太傅莫不是吃醉了酒,连站都站不稳。” 内侍七手八脚的将舒崎光从太液池里捞出来。 舒瑶光心下焦急万分,急匆匆的追过去:“哥哥,你怎么样?” 白菀脚下一顿,迟疑的望了望琼楼上没有动静的霍砚。 他站在更暗处,连他的身形轮廓也看不清了。 最后白菀咬咬牙,跟了上去,看着一身狼狈浑身颤栗的舒崎光,有片刻哑然。 她好像明白,舒崎光怎么惹到那煞神不痛快了。 “太傅这是怎么了?”白菀有些心虚。 天寒地冻,结冰的太液池水寒冷刺骨,舒崎光哆嗦着,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琼楼的方向,霍砚已经不见了踪迹,他在心里咽下这闷亏,苦笑着道:“贪杯多饮了几口酒,脚下踉跄罢了。” 可明明是霍砚将他踹下来的。 几乎所有人都是亲眼目睹。 舒瑶光心里愤恨,不依不饶:“哥哥!明明是……” 舒崎光瞥了她一眼,她才堪堪住嘴。 “附近有闲置的宫殿,太傅不如寻一处更衣沐浴,也省得受了风寒,”白菀适时开口道。 舒瑶光连连点头。 “请随奴婢来。” 白菀却蓦然听见了本该卧床修养的,露薇的声音。 露薇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宫婢装束,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引着他们往一旁的空殿走。 白菀在电光火石之间想明白了什么,脚下一挪,跟着走过去。 路过御花园嶙峋的假山时,白菀突然被一双手扯进了山洞里。 双生宫婢面色不变,一左一右的远远站开。 眼前一黑,白菀被抵在山石上,她下意识要惊叫,却因嗅到了熟悉的苦玫香,而住嘴。 也不知道霍砚是何时拿走了她的香膏。 “掌印这是做什么?” 她感觉到,霍砚自背后钳制着她的双手,柔软的丝带被一圈一圈绕上她的手腕。 “娘娘惯爱招蜂引蝶,不如咱家将娘娘捆起来,困在玉堂,哪儿也不许去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家犬》卖萌打滚求预收~ 世人皆知,江珘是永乐郡主贺玉珠养的家犬贺玉珠生得一张芙蓉面 明艳无双姝色绝尘 是无数郎君求不来的心上人 她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 却唯独对江珘温柔相待 会对他盈盈浅笑,会为他抚去肩上雪,会在他脸上落下轻吻于江珘而言,贺玉珠将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那一刻起,她就赋予他新生她是天上月,他是地上泥,江珘做梦都没想到能得她垂怜他连辽国皇子的身份都不要了,死心塌地跟在贺玉珠身边做一条狗当他拖着一身伤,想要告诉她,他可以永远和她在一起时却听见她与旁的贵女低语 “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寻欢作乐,又岂会付出真心。” 那轻蔑又随意的语气,化作利刃深刺入江珘的心他彻底心如死灰 后来再见时,她是齐国战败求和的和亲公主,他是大辽走失寻回的摄政太子江珘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跪拜的柔弱身影他发誓,要让她受尽苦楚 和他一样,尝尽为奴为仆的滋味 可她只是抬起头,轻柔的唤他一声“阿珘” 他便毫不犹豫的回转头,将他所有一切捧至她眼前-她只要朝他伸手,他便能忘掉她所有的不好-他是天下之主又如何,还不是她的家犬而已 第24节 第21章 霍砚将她双手反剪, 把她整个人抵在山石上,高大身形严丝合缝的与她相贴。 白菀感觉到腕上的绸带一点点束紧,霍砚冰凉的长指攀上来, 在她脆弱的脖颈处流连。 他好似从雪中来,带着一身冰凉,白菀只觉得被他贴着的后背,丝丝冒冷气。 长指一碰一触间,白菀也随着一颤一晃。 这太折磨人了, 白菀阖眼沁出清泪, 连嗓音都在发颤:“本宫,没有, 招, 招蜂引蝶。” 霍砚轻舐着她带着珍珠耳铛的耳垂, 在她耳畔低声轻笑:“狡辩。” 他的声线不似别的宦官尖细锐利, 反而低沉稳重, 带着独有的磁性,特别是笑起来时,又有些风流的轻佻。 两相结合, 听入白菀耳中只觉得酥酥麻麻, 让她整个身子连带着也软成一汪春水。 他抬手拨了拨白菀耳上的珍珠耳铛, 有些惋惜, 转而在她耳尖上凶狠的咬了一口。 白菀脱口而出的痛呼, 被他欺上来的唇舌淹没。 御花园内灯影绰绰, 静谧中, 一两声压抑的低喘被风吹散, 被远远处的人声掩盖。 忽而,小道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绿漾和水漾警惕的看过去,却见露薇从拐角处绕出来。 露薇狐疑的瞥了她俩一眼,随后张望着远远处的热闹,张嘴,拼尽全力的发出一声尖叫。 “来人啊!有刺客!” 假山洞中,白菀猝然从意乱情迷中惊醒,扭过身推搡着粘在她身上的霍砚,急道:“出事了!” 霍砚缓缓从她肩窝里抬起头,淡漠的眉目间,带着迷魅的餮足,声线喑哑:“怕什么,总归不是娘娘与咱家的奸情暴露了。” 渐渐的,外头嘈杂的说话声由远及近。 白菀将绑紧的双手递到霍砚眼前:“烦请掌印解开,外头生了事儿,本宫总要出去瞧瞧的。” 霍砚慢条斯理的替她理好被他弄乱的衣襟,拇指抹过她锁骨处那几朵嫣红,心满意足。 他长指一拉一扯,缠绕的丝带便松脱开,白菀举起手来看,他系得那般紧,腕上竟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等白菀和霍砚一前一后从假山洞中出来。 闻声而来的命妇,以杨景初为首,已经带着侍卫浩浩荡荡的闯入了秋宁殿。 甫一推门,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所谓的刺客,而是床榻间,衣衫不整的皇上以及皇后娘娘的庶妹,白蕊。 还有面色同样不好看的舒家两兄妹。 杨景初原还真以为有刺客,这会儿瞧见白蕊和姜瓒□□的相依相偎,直让她目瞪口呆。 “还不快滚出去!”姜瓒面色如同乌云盖顶,黑沉一片,他用被褥将白蕊罩着,忍无可忍的拂落榻边几案上的烛台。 烛台落地熄灭,杨景初当即惊醒,随即带着命妇们如潮水般退出来。 “这是怎么了?”白菀带着双生宫婢,自后一步步走进来,裙摆逶迤间带起一阵香风。 经过那场宫变,又亲眼目睹了方才情形的命妇们,投在白菀身上的目光都带着怜爱。 舒瑶光铁青着脸,没好气的道:“谁知道怎么回事。” 命妇们也只说,她们听见有人喊刺客,才着急忙慌的带人过来。 谁成想,刺客没见着,一対玩出花儿的野鸳鸯倒是瞧见了。 只是这话她们也不敢摆在明面上说,一个个落在心里嘀咕。 杨景初向来是个无法无天的,这会儿她的脸色也白得难看,等了半晌,撇嘴吐出一句:“真让人恶心。” 此话一出,原来还窃窃私语,说着话的命妇们,陡然安静下来。 听了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话,白菀结合方才恍眼瞧见的露薇,心里便対前因后果有了计较。 露薇怕是自那日起,便恨上了白蕊。 她常在宫里走动,当初为了打听帝踪,明里暗里与不少宫婢内侍交好,摸清姜瓒和白蕊时常幽会的位置,轻而易举。 露薇今日,便是算准了这対相思成疾的鸳鸯会情难自抑,即便没有舒崎光被霍砚踹落水,她也会从旁的事情下手,将姜瓒和白蕊那点遮羞布彻底扯下来。 只是不知,她是使了什么法子,调走了寸步不离跟着姜瓒的杜岚。 露薇是记住了白菀那日与她说的话。 眼泪没有用,受了委屈,就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报复回来。 这便是她的报复。 白菀垂下头,面上笼着忧虑。 杨景初阴阳怪气的开口道:“当初,皇上龙潜之时,与白家三姑娘情投意合之事人尽皆知,也不知她怎么想的,正大光明进宫的机会不要,偏要做出些私相授受,落人口舌的事来。” 她话音刚落,白二夫人从人群中跌出来,摇摇晃晃的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如纸:“是臣妇教养不力,与旁人无关,望皇后娘娘明鉴。” 白蕊做出这种事情,摆明了是将白家姑娘的名声往泥里踩,她是攀上了皇家的高枝,可白家嫡枝旁系,已嫁,待嫁的姑娘,都要因她而蒙羞。 白菀面上痛心疾首,接二连三的叹气。 她还未说话,身后的殿门被人用力拉开。 穿戴整齐的姜瓒,携一身煞气,气势汹汹的从内里走出来。 他眸光阴冷的环视在场的后妃命妇,最后将目光落在为首的白菀身上,面上陡然戾气翻涌。 姜瓒在殿内,将外头众人的议论之声一字不差的听入耳。 野鸳鸯,私相授受,败坏门楣。 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白蕊躲在他怀里,细肩直颤,无声的落泪,姜瓒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如刀绞。 “传朕旨意,白家三女白蕊,温婉贤淑,简在帝心,特聘入宫,册封贤妃。” 再多的污言秽语那又如何,并不能让他対白蕊的爱意减少半分。 如今只是贤妃,日后,她会是贵妃,皇贵妃! 她虽然当不得皇后,却会是这世间最得他宠爱的女子。 姜瓒目光森冷的凝视着白菀。 “朕知道你们心中颇有不满,但你有何不满且冲着朕来。” 白菀面目坦然的与姜瓒対视,她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启禀圣上,”一直默不作声的舒崎光突然开口道:“此女名声有瑕,不堪妃位,望圣上三思。” 舒崎光面色冷凝,一直挂在脸上的浅笑彻底消失。 姜瓒回首,怒不可遏的瞪着他:“连你也要违抗朕的旨意吗?” 舒崎光掀袍下跪:“倘若这圣旨一旦颁下,有异议的定然不止臣一人,届时群臣进谏,対白三姑娘并无益处,请皇上三思。” “不但朝臣,众命妇恐怕心中亦会有怨愤,请皇上三思。” 他说一句便磕一个头,三句话,磕足了三个响头。 姜瓒满心怒火中烧,在朝堂上霍砚给他寻不痛快,朝廷重臣被他编造冠冕堂皇的理由肆意斩杀,如今他要纳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妃,也要被他亲手提拔上来的舒崎光掣肘。 眼见着姜瓒脸色越发不対,舒崎光退而求其次道:“众口悠悠,皇上不如先册白三姑娘为嫔,待她日后诞下皇嗣,再册为妃也不迟。” 他话音一落,四周的命妇纷纷下跪,三呼“皇上三思”。 姜瓒陡然觉得从心底攀起一阵无力,这些人都在逼他。 他这个皇帝做的当真是窝囊! 姜瓒无力阖眼挥手:“那就封愉嫔吧。” 他的妥协和让步,白菀全然看在眼里。 只觉得嗤之以鼻,他口口声声爱白蕊,却回回置她于风口浪尖,从不为她争辩,不为她争取。 这爱得可真廉价。 白菀面上対姜瓒并无异议,正要带众人退下,殿内突然跌跌撞撞的跑出来个宫婢,她面上惊恐,大声喊道:“不好了,三姑娘身下见血了!” 姜瓒脸色大变,拔腿冲进殿里,一边喊:“去找太医!” 外头的嫔妃命妇们面面相觑。 除了月事,还有什么情况能身下见血? 白菀猛然攥紧了手,面色微变。 显然,白蕊八成是有孕了。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命妇也不便再留,在等太医来的间或,陆陆续续向白菀请辞。 只剩白家众人,与白菀一道在外殿暖阁候着,姜瓒守在内殿没出来,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杨景初也没走,在白菀身旁坐下,面上悻悻:“她倒是好运,才封了嫔,这会儿又有了皇嗣,也不知,最后会落个什么封号。” 白菀摇头不语,但她知道,白蕊最终也只能得个嫔位。 又等了片刻,须发斑白的太医背着药箱,颤巍巍的走出来。 白二爷急忙迎上去,追着问:“老太医,愉嫔娘娘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太医错开白二爷,朝白菀拱手,一边道:“启禀皇后娘娘,愉嫔娘娘腹中龙嗣已有两月余,目前尚无大碍,只是见了红,需得卧床静养,否则恐怕龙嗣不保。” 白菀面上有一瞬怔然,随后朝太医柔声道:“劳烦太医,给愉嫔开几副上好的安胎药。” 太医颔首退下。 暖阁内又重归安静,唯有内殿隐隐传来姜瓒的朗声大笑。 柳氏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白菀的神情,心里恨得呕血,白蕊这胎坐得是真稳,她下了那么多藏红花,却还只是见了红。 在场所有人,唯有白二爷是真心实意的高兴,白蕊成了皇妃,他好歹也能称得上一声国丈,虽然上位的方式不大光彩。 白菀站起身,朝内殿走去,只是她还未进门,便听里头姜瓒与白蕊低声私语。 “蕊儿,你只管好生养胎,待你诞下皇嗣,若他是男儿,朕便即刻下旨册他为太子,若她是公主,便是这世间至尊至贵的姑娘,是朕的掌上明珠。” 第25节 “太傅说的没错,要堵外面的悠悠众口,只能暂且先委屈你一阵,朕日后再册你为贵妃,皇贵妃,朕定然会好好补偿你。” “你腹中之子,必为太子。” 白菀缓缓放下推门的手,微阖的杏眼晦暗,长睫在她冷白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再抬起头时,她面上巧笑倩兮,却目色冷然。 白蕊的种要当太子? 也要看她同不同意。 * 玉堂 霍砚正在案前执笔写字。 陈福脚步匆匆的走进来,低声道:“掌印,白三姑娘有孕了,太医说,瞧那脉象,是位公主。” 霍砚颔首算是知道了,陈福正要退走,他突然开口问了句:“皇后娘娘是什么意思?” 陈福揣摩着他话中的含义,试探着道:“娘娘让太医开几副上好的安胎药。” 霍砚不再言语,手下依旧不停,一撇一捺笔锋凛厉。 陈福晃眼看过去,满纸的“菀”字,力透纸背,墨渍氤氲。 * 次日,姜瓒往寿康宫向太后报喜。 他本以为,如此天大的喜事,太后应该与他一般欢欣喜悦才是。 可谁知,姜瓒先说后妃有喜时,太后确实面露喜色,可在得知那人是白蕊后,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为何有孕的不是皇后?”太后冷声质问:“她一个未嫁的闺阁女子,何时成了你的后妃?” 寿康宫远离主宫,消息传得慢,昨日宫宴后发生的事情,她分毫不知。 听姜瓒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太后的面色越发难看,到最后几乎勃然大怒。 “哀家给皇上挑了那么多女人,哪个不比她好?”太后恨铁不成钢的连声哀叹:“你竟然还与她,在国丧期间,闹出这种丑闻!” “你尚未登基时,哀家与你说的话,你如今成了皇帝便忘记了?”太后不歇嘴的痛声斥道。 姜瓒其实心知肚明,他不该犯这种错。 可他爱白蕊,他控制不住。 他闷声受着太后的痛骂,直到听她蓦然问道:“皇上是不是还未与皇后圆房?” 姜瓒一声不吭。 太后看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登时一闭眼,气得直拍桌:“你怎么能做的出这种事?” “朕不喜白菀,”姜瓒昂头反驳。 太后冷笑连连:“哀家且问皇上,你临幸旁的宫妃时,可会考虑你喜不喜她?” 不会,阖宫都是他的女人,他采撷随意。 “皇上只是被白蕊蒙了眼,皇后与她们,又有什么不同呢?皇后容貌品行样样出挑,到底哪里不対皇上的眼了?” 太后看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觉得太阳穴发疼,她拍着桌子给姜瓒下最后通牒。 “三月之内,哀家要听到东宫的喜讯,否则,哪怕所有人都同意白蕊封妃,哀家也不同意,皇上要册白蕊为妃,便先从哀家的尸体上踏过去!” 姜瓒做久了天子,已鲜少有人敢这么与他说话,当即冷硬着脸,拂袖便要走。 太后心慌,立即软声挽留他:“哀家总不会害你,你且出去看看,打听打听,外命妇哪个対白蕊不是满腹怨言?她不得人心啊!” 姜瓒充耳不闻,大跨步离开寿康宫。 途经御花园时,却见白菀与荣德太妃膝下的平阳长公主姜婵,在湖心暖阁煮茶赏梅。 她笑意盈盈的和姜婵说着什么话,面上如桃妍初绽,一颦一笑行云流水,美得令人惊心。 满天白雪一点红,一身火狐裘的白菀,像雪中精灵,比冰天雪地里尽态极妍的红梅更灼目。 姜瓒突然发觉,摒弃她那蛇蝎心肠,白菀的姿容当真是比他后宫任何一位宫妃,都要出挑。 蛇蝎心,仙人面。 姜瓒自嘲的笑了一声,转而対大太监童海道:“今夜朕留宿椒房殿。” 他的话很快传到了霍砚的耳里,他噙着笑,折断了手中的狼毫。 * 白菀接到内侍的传报时,失手打碎了她最爱的那套青玉茶具。 但她很快便冷静下来。 这是她的机会,只需这一次,日后便能一劳永逸。 冬日最后一丝余晖落下,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随着寒风飞涌。 龙撵在椒房殿外缓缓停下,童海撑着油纸伞等了好一会儿,姜瓒才迈步下来。 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守门的内侍朝他行礼,正要高声唱到,却被姜瓒扬手制止。 童海提着晃悠悠的灯笼,引着姜瓒走过抄手游廊,过了桥,便到椒房殿的内殿。 四周灯火通明,正中的寝殿却只有烛台的微光跳动。 姜瓒只在门前停了一瞬,随后抬手推开殿门。 烛影摇曳,帷幔漂浮。 烛火明昧间,妆奁前梳发的倩影缓缓回首。 灯下的美人,一身素衣凛凛,如瀑的青丝垂在脸侧,一笑起来含羞带怯,面若芙蓉艳若桃李。 白菀起身朝姜瓒行礼,声音柔若春水:“臣妾给皇上请安。” 姜瓒眼中跳动着烛火,其中掩映着白菀袅娜的身姿。 他喉结滚动,哑声道:“不必多礼。” 姜瓒在床榻边坐下,抬手解衣襟的盘扣:“安置吧。” 白菀动作一滞,转而又笑起来:“臣妾给皇上斟杯茶?” “不必,”姜瓒拧眉拒绝:“过来伺候朕更衣。” 白菀咬紧牙关,强撑起笑。 这个姜瓒,当真是一句话都不愿与她多说。 她的目光往袅袅升烟的四脚香炉看去,心下微定。 好在她留了后手,将那药放了一部分在香炉里,只是比起兑水入口,起效要慢些,等他入了梦魇便好。 她得再拖一拖,一想到要与姜瓒同床共枕,白菀便作呕,只期望这药粉能起作用。 白菀缓步朝姜瓒走过去,信口道:“皇上可要沐浴?” 姜瓒面露不耐,正要说什么,禁闭的殿门轰然打开。 唯一光亮的油灯断然熄灭,四周彻底幽暗下来,一道颀长的身影被月光照在绒毯上。 白菀难掩惊恐的转回头。 霍砚逆光而站,幽冷的月光从他头顶泄下,映得他面上的神情晦暗难辨。 方才还直直站着的姜瓒,在殿门大开的一瞬间,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娘娘这是嫌咱家残缺,伺候得不快活,想来试试齐全人的滋味?”霍砚从门外一步步踱进来。 白菀最喜欢的那把嗓音,如同缀着寒冰,吐出来的字字冰冷刺骨。 她只觉得眼前的霍砚很不対劲,脑中疯狂叫嚣的快逃,白菀便下意识往后退:“什么?” 却还没退两步,就被霍砚攥着手抓回来。 他一身冰寒,被禁锢在他怀里的白菀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中衣,当即打了个寒颤。 “啧,真是个娇贵人,这点冷便受不得,”霍砚嘴上说着,却不松分毫,自顾自的解了自己身上的长袍。 绯色长袍无声的落在地上。 白菀不敢挣扎,因为她一动,霍砚锢得越狠,她几乎要被他压制得喘不过气来:“掌印,这是,在,说什么,胡,胡话!” 霍砚眼中滑过一丝冰寒,隔着衣衫,一口咬在白菀的细肩上,含糊不清的说:“那娘娘这是在做什么?娘娘的金口玉言,都是假的不成?” 白菀痛得头皮发麻,听他的话又是一头雾水,只当霍砚是在无理取闹,忍着痛道:“掌印莫要胡闹,只过了今日便好,姜瓒要立白蕊之子为太子,本宫也得有个东宫嫡出。” 霍砚气得笑起来,过了今日? 他片刻也忍不得。 他在玉堂等了整整一日,只要她肯来,他自能让姜瓒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可他没等到她,只等到一句‘皇后娘娘正在沐浴更衣,静候圣驾’。 如今她更是亲口告诉他,她为了个孩子,要与姜瓒同房? 霍砚噙着冷笑,他留了这么久的珍馐美味,怎能让旁的狗东西染指。 长指摩挲着白菀纤细的脖颈,他只需稍稍用力,这满口谎话骗他的皇后娘娘,当即就能香消玉殒。 他的东西,至死也得是他的。 霍砚眼中淬出红光,扯下自己腰间的系带,捏着白菀的双手,如昨日一般,一圈圈缠绕上去,却比昨日更紧,更紧。 长指逶迤辗转,霍砚在她手上打了个漂亮的绳结,低头俯在白菀耳边轻笑:“果然是该将娘娘捆起来才能安分些。” 下一瞬,霍砚拦腰将她抱起,一脚踩在姜瓒身上,大跨步往里间走去。 他将她抛进床榻。 “娘娘想要孩子,咱家也可以给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嫡长女》,卖萌打滚求收藏~】平西郡王的嫡长女桑萤 第26节 与二皇子自幼定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该荣华富贵一生顺遂 却在母亲床前侍疾时,做了个梦,打破了一切美好的假象她梦见母亲病故,尸骨未寒之际 平日里尊妻爱女的父亲便迫不及待的领着外室,和一个比她还长一岁的女儿登堂入室 欺她无依,夺她身份,占她银钱不说 未婚夫还与外室之女勾连,为逼她退婚竟设计她与上京城知名纨绔子霍成玦有私未婚夫名正言顺另娶 而她只能在唾骂声中下嫁给霍成玦 桑萤从梦中惊醒时 缠绵病榻的母亲已然油尽灯枯,而父亲正在床边泪如雨下梦里的事情开始一桩桩应验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梦里的霍成玦虽纨绔,却待她极好声名在外的恶婆婆待她视如己出,尖酸刻薄的小姑子背地里娇俏可爱,一家人和和美美可惜梦里的她一生郁郁,不到二十便撒手人寰桑萤决定,这一回她不但要活着,还要将被抢走的东西通通抢回来———— 起初,人人都笑桑萤放着天潢贵胄的二皇子不要偏要下嫁给那出了名的纨绔子 不光要收拾烂摊子,还要管一家子的不成器后来,他们看着纨绔改了性,一身军功赫赫,和桑萤恩爱有加,不成器的霍家人荣获皇恩再后来,新帝登基,高堂之上坐着的,赫然便是那霍家郎君而在他身侧巧笑嫣然的,已然是贵为皇后的桑萤#甜文,1v1.he #假纨绔,真黑心莲 第22章 寒风贯彻, 喜庆的红帐漫天飞舞。 大红色金线绣石榴鸳鸯的床褥间,如藻般的青丝铺了满枕,更衬得被褥上的美人冰肌玉骨, 肤白胜雪。 白菀被霍砚那句堪比惊雷的话砸得晕晕乎乎,怔愣片刻后,求生的本能让她开始挣扎。 发疯的霍砚实在让她心惊,甚至让她隐隐后悔,为何要去招惹这样一头凶兽。 白菀支起身, 用牙齿咬开绳结, 又怕霍砚出手阻止,不停的转眼觑他, 扯开缎带后, 她的手都在抖, 连带着腿脚也在发软, 咬牙从床榻上爬起来, 赤着脚跳下地,不顾一切的往外跑。 霍砚站在原地,缄默着看她疯狂要逃离他, 唇边的笑意越深, 眸中的血色越发浓稠。 白菀甚至不敢回头看霍砚有没有追来, 只用尽全力要往外跑。 在她距离门口还有几步之遥时, 殿门在她眼前轰然紧闭。 白菀面露惊恐, 又刹不住脚。 眼看着要撞上去, 一只手腕突然被攥住, 一股巨力自后传来, 猛的把她往后拖。 白菀被那股力带着,一头撞进霍砚冰冷坚实的胸膛。 耳畔是霍砚砰砰的心跳, 头顶响起他听不出情绪的声线:“出宫那日,咱家就让娘娘逃命去,娘娘不听,这会儿想跑,您看还跑得掉吗?” 方才那场逃跑,废尽白菀大半力气,这会儿只得柔软无力的垂在霍砚怀里,急急喘着气,心里却想骂他。 出宫遇刺那日,他让她跑,摆明了就是不安好心,这会儿来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如今,眼看着他要颠,她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不跑。 她再次被钳着双手,被霍砚摁进大红喜庆的床褥间,垂下来的纱幔被他绕在指尖,缓缓缠上她的腕。 白菀浑身震颤,双手受制,便一下一下的用脚踢他:“你放开我!霍砚!” 直到将她双手分缚在床幔上,霍砚才缓缓站起来,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如同蝼蚁一般垂死挣扎,黑黢黢的眼瞳里跳动着兴奋及怒火。 “瞧瞧,皇后娘娘像极了怒急红眼的兔子,都敢直呼咱家名讳了。” 他在别人眼里,是恶名昭著的煞神,是杀人如麻的恶鬼,他的周遭充斥着,恐惧,厌恶,痛恨,害怕,咒骂。 他们合该怕他。 十五年前,那些人与姜宏那狗皇帝联手,逼杀他的生母霍惠妃殉葬,甚至为了斩草除根,污蔑颍国公霍祁私通外邦,将霍家主支五十八人压下诏狱,满门抄斩。 姜宏要杀他时,是霍家人用真正的霍砚替他去死,他顶替霍砚而活,霍家满门抄斩时,是霍家人拼尽全力将他送出来。 倘若他死在那个冰冷刺骨的冬日便罢了,可那么多人豁出命要他活下来。 他苟延残喘,真正的‘姜瑾’早已经随着那场扑天大火灰飞烟灭,他与乞丐争食,与野狗抢饭。 可那个冬天太冷了。 多可笑,宫闱倾轧他没死,霍家满门抄斩他没死,却要在那屈辱至极的寒天腊月里冻死。 偏偏濒死之际,是白菀给了他一碗饭,让他足以从地狱里爬回来,做个恶鬼,向那些比恶鬼还要十恶不赦的渣滓索命。 霍砚俯下身,缱绻万分在她肩窝处轻蹭,微凉的指尖勾勒着她面部柔和的轮廓,凤眸中的癫狂愈演愈烈。 “咱家给过娘娘机会的,是娘娘自己没有把握住,娘娘现在想走,咱家不同意。” 他的声线喑哑,白森森的齿咬着白菀的耳垂研磨,她这回没戴耳铛,正合了他的意,长指顺着她的脸颊往下,蓦然掐住她的脖子。 继而说出来的话更是森冷又可怖。 “娘娘说,你这条命是咱家的,如今,咱家来收报酬了。” 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嗯,皇后娘娘也惯会顺杆爬,他不过是向她释了点好,她便像个亡命的赌徒,豁出一切与他对赌。 明明她根本什么都不需做,凭她那一饭之恩,他也会保她安然无恙,一生顺遂。 可她偏偏要欺上来,一次次欲擒故纵,惹得他食髓知味,开始恶劣的引诱她,一步一步跌下深渊,落进他这鬼物的掌中。 如今他为她织就樊网,欲铸金笼,她却想跑? 霍砚目色迷离的望着白菀眼中鲜活的光彩,他掌下缓缓收紧。 白菀只觉得呼吸一窒,眼睛睁得极大,下意识要喊人,却被霍砚铺天盖地的吻淹没。 她开始不要命的挣扎,甚至用力去撕咬霍砚的唇舌,被缚的双手也在奋力拉扯。 她咬破了霍砚的舌尖,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她感觉到肺腑的空气被一点点抽离。 霍砚真的想杀她! 这么久以来,她算得上游刃有余的与霍砚游走周旋,知他喜怒无常,她也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霍砚不错眼的盯着白菀看,他头一回在别人恐惧的眼神中,感觉不到愉悦。 她怎么能怕他呢? 悬挂的床幔被她拽落,红绸自上而落,将他二人罩在底下,他掌下的力也慢慢撤离。 白菀只觉得劫后余生,迫不及待的大口喘气,浓郁的苦玫香在四周氤氲盘旋,闯进她的鼻息间。 顿觉心头一阵无名火起,不知从哪儿来的力,猛的把霍砚掀翻,自己跨坐在他腰腹上,柔嫩的手也往他脖子上掐。 “你今日在发什么疯?”白菀气还未喘匀,冷着声问他。 她另一只手还吊在床幔上,只有一手能使劲,却又气势汹汹的要掐人脖子,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连那句欲擒故纵的‘掌印’,也不叫了,可见是生气了。 这点力道于霍砚而言堪比猫挠,只管躺着任她作弄,反而疑惑的盯着白菀因怒气而带着薄红的俏脸看,明明该生气的是他才对。 “娘娘要把咱家的东西给旁人,咱家自然可以要了娘娘的命。” “什么叫‘把你的东西给旁人’”白菀拂开罩住两人的红绸,皱着眉反问。 霍砚隔着围屏,遥遥瞥了一眼躺在地上没有动静的姜瓒。 白菀突然就明白霍砚为何而癫,顿时又气又笑:“水漾绿漾没告诉你吗,今日药倒了他,本宫日后只管假作有孕,便可万事大吉,明明只差临门一脚,偏你闯进来坏事!” 她解释得清清楚楚,霍砚听在耳里的话却是歪的,他猛的坐起身,声音也冷下来:“那娘娘日后是打算找谁借种?” “是杨景程?还是太傅舒崎光?” 白菀更懵了,又怕霍砚再掐她一回,张嘴要解释,却见霍砚伸手抚着她的脸,指腹在她唇珠上流连。 细碎的吻落在她腮边,缓缓往下,霍砚的声线迷魅,低哑:“娘娘金口玉言,许诺给咱家的东西,不能给旁人,娘娘要孩子,咱家也可以给你。” 他的长指微曲,缓缓拉开她腰侧的系带,系带一松,衣襟便滑落露出半截莹润的肩来。 他抚上她的肩,点点灼热跟着落下。 白菀的意识开始迷蒙,半梦半醒间,觉得是那药开始起效了,只是那一阵隐秘的刺痛起时,她才明白霍砚那句话的意思。 她恶狠狠的在他脊背上留下道道爪印,恨得咬牙切齿。 霍砚根本就是个假太监! 后来,霍砚捉回她的手,根根舐吻,大手执着她的腕,她被他带着,抛上云间,又跌落谷底,起起落落潮涨潮汐。 她看不到,那朵被她毫不犹豫抹去的,妖冶绮丽的夹竹桃,复又在她背上显露颜色,因情热而灼灼生艳。 * 直到,卯时的梆子敲响,红帐内的动静才缓缓停歇。 过了片刻,从艳红的帷幔间伸出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轻轻巧巧一挥,灭了半夜的红烛‘噗’的燃起。 烛光一亮,本疲惫得昏睡过去的白菀,柳眉起皱,长睫也跟着轻颤,却不想动弹,伸出只手挡眼。 随后那手又被霍砚捉了去,细细密密的吻顺着她手背往上,最后在她背心处辗转不肯离。 霍砚好像极喜欢她的背,总是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啃吻摩挲。 白菀软着手推他:“不行了,疼。” 话一出口,白菀才惊觉,此时她的声音又哑又媚,像极了餮足的猫儿,和平日里截然不同。 推了半天推不动,白菀才睁开那双被泪浸得雾蒙蒙的眼,她一眼便瞧见她的手臂上,密密的散落着刺目的嫣红。 霍砚直起身歪靠在引枕上,墨眸凝在她身上不动,大掌还握着她的腕,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腕上跳动的脉搏。 里头血脉奔涌,跳动着鲜活和朝气。 他凤眼微阖,缓缓将她的腕攥紧。 还是活着的皇后娘娘有意思。 白菀望着手臂上的印记,愣了半响,她这是被霍砚啃了一圈吧? 转头去看霍砚时,才惊觉,他也没好多少。 疼了也抓他,被推到浪尖上,受不住时也咬他,白菀瞧着霍砚身上斑驳的痕迹,只觉得惨烈。 第27节 “为什么,你,你没有……”白菀磨磨蹭蹭的开口,咬着牙剩下的话也没能出口,光这半句已经废足了力,她的脸红得滴血。 霍砚静静的乜她,说出来的话也阴阳怪气:“咱家还是个齐全人,让娘娘很失望吗?还是说,因为没能尝到旁人的滋味而失望?这才多久,娘娘就厌倦了?” 她才说几个字,这霍砚就跟珠连炮似的堵她的嘴,白菀气得想爬起来摇一摇他的脑子里是不是只装了满缸子醋。 霍砚见白菀不做声,就越发笃定,冷笑着“呵”了一声:“失望的话,咱家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装……”回阉人。 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出来。 白菀从被褥里爬起来,捧着他的脸对着他总说些刻薄话的唇,落下一个软绵绵的吻。 * “皇上,皇上醒醒。” 一道温柔似水的嗓音,拉着姜瓒脱离梦魇,他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浑身都在疼,特别是胸口,像是被什么重物压过。 他睁开酸涩的眼,眼前人的重影缓缓融合,着一身单薄亵衣的白菀守在床边,满脸忧愁的望着他。 姜瓒皱紧了眉,勉力支起身,用力甩了甩发疼的脑袋,哑声问道:“朕这是怎么了?” 白菀软声答道:“皇上似是被魇住了,臣妾接连唤了好几声也不醒,都过了卯时,该起身早朝了。” 说着,她下意识的绾了绾耳边的发。 白菀的肌肤本就白,脖颈和腕上的嫣红更是显眼,姜瓒呼吸一窒,下意识张了张嘴,这是他弄的? 这么想着,便问出了声。 白菀红着脸,娇羞欲滴的轻轻颔首。 姜瓒更疑惑了,昨夜发生了什么他全然不记得,但他也只疑惑了一瞬,便抛诸脑后,权当完成了任务。 他掀被从榻上要起来,一动才觉得竟浑身难受得直不起腰来,这是他以往从未有过的,转瞬又想到白菀身上那凶狠的痕迹,转瞬又释然了,兴许是他闹得过了。 姜瓒张开双手等着白菀伺候他穿朝服,顺便环视打量着四周,依稀记得殿内的摆设原不是这样的,又觉得是自己记错了。 他等了半响,白菀还杵在原地没动,姜瓒不由得想起,昨夜她也得自己三催四请,才过来给他更衣。 这点小事都不会,连那几个嫔妃都比不得,姜瓒心下难掩厌烦。 他正要开口催,殿外却有人轻叩殿门。 大太监童海的声音响起:“皇上可起了?奴才带人来伺候您更衣。” 因霍砚的关系,姜瓒极度厌恶宦官,徐荣被他打了一回,后来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便成了童海。 见白菀立在原地,木楞楞的久久不动,姜瓒心下烦躁不耐,眼看着要误了早朝的时辰,便冷着声让童海进来。 殿门被悄然推开,童海带着内侍鱼贯而入。 姜瓒再一细看,门口竟还站着个颀长的人影,绯色长袍外罩玄色金线暗纹鹤氅,竟是霍砚。 他怎么来了? “皇上万安,”霍砚团着手,语气平淡,冷眼看着内侍手忙脚乱的伺候姜瓒穿衣。 等了片刻,他的目光挪到白菀身上:“咱家伺候娘娘盥洗?” 他的语气依旧浅淡。 姜瓒又皱眉。 霍砚任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从先帝起便只有旁人伺候他的份儿了。 却见白菀坦坦荡荡的伸手,嗓音脆甜:“那就多谢掌印了。” 霍砚不应声,目不斜视的越过姜瓒,往围屏后头走去。 围屏上映着两人的身影,穿衣系带,动作再正常不过。 围屏之后,霍砚拉着白菀的手,在她的指上落下一个又一个浅吻。 * 过了冬至,又恰逢初一,是妃嫔要来与白菀请安的日子。 白菀慢吞吞走进暖阁时,竟然在其中发现了白蕊的身影。 她脸上毫无血色,又身形纤瘦,瞧着风一吹便能倒。 总不能是见这孩子怀相不好,专腾来讹她吧? 白菀揣着疑虑,一步一步往里头挪。 霍砚发起癫来闹得凶,行事也没了轻重,早晨看着还好,只有些红肿,这会儿起来走动便觉得格外不爽利。 众嫔妃见她来,忙起身行礼。 白菀挪到主位上坐下,才慢腾腾让平身。 白蕊坐下后,又额外起身再禀了声安。 白菀看她摇摇晃晃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满脸憔悴连厚重的脂粉都掩不住,想来是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伸手接过水漾递来的茶碗,一边让她坐,柔道:“你身子虚弱,想来皇上已经免了你请安,怎的今日还是来了?” 白蕊才坐下,听白菀问,晃晃悠悠的,又扶着几案起来:“皇上确实免了臣妾的请安事宜,也不必行跪礼,只是后来臣妾想着,这才初入宫,总得与各宫姐妹打个照面,也得来与娘娘请个安的。” 她笑得柔媚,眼珠子却死死盯着地上绒毯的花纹,目光灼灼,几乎要将那绒毯盯出个洞来。 她今早才得知,昨夜姜瓒与白菀圆房了。 她抱着最后一点奢望,冒着滑胎的风险,咬牙从榻上爬起来,她仍旧不敢相信,前脚信誓旦旦许诺她的姜瓒,后脚便与白菀被翻红浪。 直到白菀进门,白蕊彻底信了。 她与姜瓒初尝云雨后,她是何模样,白菀便是何模样,甚至比那更甚。 如今的白菀,像是一朵被滋润了的荷,娇妍动人,荷露欲滴。 白蕊控制不住的去想,昨夜椒房殿内是个什么情形,越想,她越觉得心下绞痛,甚至眼角也沁出泪来,面上却得强撑起笑来。 瞧她那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几乎风吹就要倒,看着柔柔弱弱,话中隐含的炫耀,几乎将满宫嫔妃得罪了个遍。 第一个闻声变色的便是淑妃舒瑶光,她摆弄着茶碗盖,唇边噙着的浅笑满是讥讽:“愉嫔妹妹倒也不必急着让我们认脸,毕竟阖宫姐妹,满朝命妇夫人,对愉嫔妹妹可都熟悉得狠。” 她的兄长舒崎光,年纪轻轻便位居三公,皇恩正盛,她又颇为得宠,阖宫也只有她有资本出声暗讽白蕊。 舒瑶光一出声,自有依附她而存的宫宫妃出言帮衬。 “是呀,虽说那日灯火阑珊,愉嫔妹妹的脸可是瞧得清清楚楚,”一位粉衣宫妃,娇笑着附和。 白菀觑眼打量,她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是什么小官之女,想来她便是舒瑶光的附庸之一。 白蕊猛然想起,自己是在什么情形下露了脸,面上顿时血色尽褪,似是站不住一般,摇摇晃晃的要往地上栽。 舒瑶光面色冷淡的乜她:“愉嫔妹妹可要站住了,后头伺候的奴才死了吗?还不将你主子搀着,倘若腹中龙嗣有损,届时皇上怪罪下来,你我都逃不掉。” 她这话一出,白蕊死死撑着几案,藏在袖子的手紧握成拳,尖削的指甲几乎要嵌进她掌中。 这是她拼命保住的孩子,是她豁出一切求来的,她要稳住,几句刺耳的话罢了,日后,这些一切一切,她们统统都得还回来! 白菀看了半响,终于皱着眉道:“愉嫔身子弱,淑妃你关心她也不晓得好好说。” 她转而又安抚白蕊,道:“淑妃就是心直口快,没什么恶意,” 说着又拧眉质问道:“伺候愉嫔的奴才呢?怎不在跟前?” 后头的松荼这才从人墙中挤进来,牢牢搀着白蕊,她咬着嘴,委屈得直想哭。 明明是外头的内侍拦着不给进,这会儿倒成了她的过错。 舒瑶光被白菀一句话恶心得直作呕。 谁关心她! 她厌恶的瞥了一眼白蕊,只觉得她满身小家子气,压根上不得台面,也不知用什么狐媚手段迷惑住了皇上。 害得皇上也跟着她失了体面。 白蕊也被说得脸色青白交加,舒瑶光是好意是恶意,她又岂能听不出来。 白菀这么一说,倒像是她心胸狭窄,胡乱揣测舒瑶光。 但她又能如何呢,白菀贵为皇后,舒瑶光堂堂淑妃,个个都比她妃阶高,她们的字字句句,即便再不入耳,她也得咬牙受着。 白蕊心中,新仇旧恨一层叠着一层,几乎将她那本就不大的心房堆叠得满满当当。 她默默的轻抚腰腹,心下默念。 孩子,你可要争气,母妃不介意你是男是女,你是你父皇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尊荣无人能比! 白蕊忍下这口气,舒瑶光也没有抓着不放,这道插曲便算过去了。 宫妃们又东拉西扯的开了旁的话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坐了大半个时辰。 外头便来禀,说霍砚到了。 霍砚凶名在外,方才还散漫着的宫妃顿时拘谨起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也逐渐缄默,甚至有些坐立难安。 白菀看着霍砚挑开幔帐走进来,他一直不爱撑伞,总带着一身冰雪来去,他应该在雪中走了有一会儿,肩上发上也落了细雪。 “给皇后娘娘请安,各位娘娘安,”霍砚面无表情的说话。 舒瑶光浑身发僵,她能感觉到,霍砚那冰冷如蛇眸子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她做了什么被这煞神记恨上了? “皇上体恤皇后娘娘操劳疲累,特赏金丝红宝石头面一套,海棠点翠金钗一对,红珊瑚臂钏四对……” 赏赐的器物一个个从霍砚嘴里蹦出来。 “皇后娘娘瞧着也累了,各位娘娘也早些回去吧。” 宫妃们只觉得留在这儿跟煎熬内甚区别,听霍砚如此说,如蒙特赦,忙不迭站起身向白菀告辞。 舒瑶光也站起来要走。 霍砚慢条斯理的理了理广袖上的褶皱,声音平淡:“天冷地滑,淑妃娘娘也少出来走动吧。” 舒瑶光浑身一僵,霍砚没有看她,但他那语气,像是在叮嘱死人。 哑着嗓应了一声,才颤着腿往外走,过门槛时甚至险些被绊倒。 宫妃散去,四下寂静。 第28节 白菀坐在高堂上与堂下霍砚对视:“赏赐也送到了,掌印怎还不走?” 霍砚乜她。 啧,翅膀这就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来晚了,本来昨晚就该发出来,结果码字码着睡着了。 后排高亮提醒,小说归小说,看过就算了,现实生活中遇到掌印这种癫批,麻溜快跑,马不停蹄的跑,你不跑,我只能拿叉车叉着你跑(我开叉车也很累的)。 第23章 高堂上座, 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着一身端肃宫装,凤仪天成。 霍砚脑中闪回她一身雪肌陷在红被里, 青丝缠乱,面比芙蓉,红艳艳的唇微张,时而低低饮泣,时而急声轻喘。 与她此时的端庄典雅相比, 销魂又勾人。 白菀瞧见霍砚眸中的墨色愈浓, 她下意识动动腿想逃。 又想起逃跑带来的后果,隐秘处的不适, 让白菀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她忍着难耐端坐不动, 强撑着体面与霍砚眼神博弈。 绿漾端着盆水进来, 小心翼翼的搁在盆架上。 霍砚慢条斯理的踱过去, 取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认认真真用盆里的水净手:“下去。” 水漾绿漾対视一眼,看清了彼此眼中的犹疑, 她们如今的主子是皇后娘娘。 但她俩本就是从自司礼监出来的, 対霍砚有着天然的服从及惧怕, 也只犹豫了片刻, 两人不约而同的福身退下。 水漾两个离去, 这下殿内彻底只剩她与霍砚两人。 白菀藏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攥紧。 她一直都知道, 这双生子并不真正归顺于她, 她们心里的主子是霍砚。 白菀越想越憋不住那股气, 冷冷淡淡的嗤了声:“怪道是掌印送来的人,也只対掌印唯命是从。” 霍砚洗过手, 也不擦,任水顺着指尖滴滴答答的落,听了白菀的话,他似是觉得有趣,垂着头低低笑了一声:“治下手段,恩威并施,娘娘应该明白的,她们这是背主,该罚。” “她们的主子并非本宫,何谈背主,”白菀腾的站起身,木这一张脸,从堂上走下来,路过霍砚时仍旧目不斜视。 霍砚看着她一路走来,步步生莲摇曳生姿,看不出半点不适。 是了,她惯能忍,逼至极处也只张口咬他,后来连咬他也没力了,才从唇齿间泄出几道破碎的惊喘。 白菀与他擦肩而过,眼尾瞥他:“掌印若无事,便请回吧,本宫有些乏累,便不奉陪了。” 霍砚身量比她高太多,并肩而立时,白菀堪堪及他肩,他常穿绯色圆领袍,张扬又热烈,偏他这个人又阴郁冷淡,和在一起,总有些矛盾的吸引。 她话音一落,霍砚长臂伸出,径直将她拦腰抱起。 白菀被吓了一跳,双臂反射性紧紧抱着他的肩。 霍砚抱着她在一旁太师椅上坐下,一手抬她的腿,另一手径直去撩她的裙摆。 白菀脸一红,顾不上气恼,慌忙的用手去挡,咬着牙道:“青天白日,掌印这是要做什么?” 霍砚拨开她的手,凤眼一挑,墨色的眼瞳中笑意荡漾,低沉着声道:“娘娘想什么呢?咱家是来瞧瞧,娘娘可有伤着。” 他这话一出,倒成白菀满脑子荒唐了。 白菀只觉得一股热气往上涌,脸颊一阵阵发烫,听出他话音里也带着笑,羞愤往脑子里冲,一时连挣扎也忘了。 霍砚凝视着她的脸,最近她惯爱皱眉。 长指落在她眉心,抚平那一点褶皱:“让咱家瞧瞧?” 听他这么问,白菀心下羞恼更甚,面上便控制不住的发红,腿被他制住动弹不得,就用手去推:“不行。” 钳制一个白菀,対霍砚来说轻而易举,三两下拨开她推拒的手,另一只手朝她裙底探:“羞什么,该看的看过了,该尝的也尝过了。” 掀开衣摆,瞧见那红肿糜艳的伤,他眼神骤暗。 霍砚抬眼看她:“娘娘不让咱家看,是打算让谁看?” 他眼瞳幽幽,隐有血色涌动,白菀看得心里生惧,又不敢真的躲,只怕霍砚又发癫。 轻咬着唇别开眼,脸颊红得滴血,声音细若蚊吟:“总会好的。” 霍砚松开她的手,也不管她慌忙的捞裙摆遮着,变戏法似的取出个圆盒子,指腹沾了药膏又去抓她的腿。 知是躲不掉,白菀也不躲了,逃避似的以双手遮面。 那药膏带着凉意,抹上火辣辣的伤处顿觉一阵舒爽,但那伤处毕竟脆弱,白菀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挨不住了便用额头抵着霍砚的肩,手也不捂脸了,改为紧紧攥着他的衣袍。 一次药上罢,白菀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香汗淋漓,歪在霍砚怀里红着脸轻喘。 他的肩上氤氲着两团水渍,那是她憋不住时沁出来的泪。 霍砚用帕子抹去指上的药汁,捻了捻她没戴耳铛的耳垂:“娘娘方才在气什么?” 白菀只当他明知故问,别开脸躲开他的手。 早知道他是个假太监,她也不至于绕那么大个圈子。 霍砚垂头啃上她的耳尖,音色缱绻慵懒:“咱家也是头一回,娘娘也没吃亏。” 他知她抵抗不了他这一把嗓,一如她明明有耳洞,却突然不爱戴耳铛。 * 还有个把月便是新岁,阖宫上下也开始忙起来,大楚新帝登基,四周邻国会派使臣来朝贺。 清桐将白菀查阅校対过的账簿分门别类的叠好,以便于稍后六尚局来取。 “也不知步离怎么样了?”她呆呆的望着窗外,鹅毛似的大雪在凛冽的寒风中打转,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如今这天寒地冻,不知有没有去处。” 听清桐提起这个人,白菀执笔的手微顿,敛眉半响,说了句:“他的病好了,有手有脚,年纪轻轻,总不会饿死的。” 一年多前的上元节,白菀领着宁国公府几个孩子一同出门逛灯会。 恰遇一群手拿刀棍,满脸横肉的打手,沿街追撵着一个浑身鲜血淋漓,蓬头垢面的男子,白菀避之不及,那人一头栽倒在她脚边,扯着她的裙摆只说了两个字“救我”。 因冲撞了府中娇客,宁国公府的下人出面与追撵过来的打手交涉,随后才得知,这人是南风馆的小倌,宁死不肯接客,今日又打伤客人逃出来,他们便是奉命将他抓回去的。 白菀见他可怜,满身旧伤叠着新伤,看来也确实是个宁死不屈的,让他们带回南风馆兴许也只得一个死字。 思来想去,便让小厮出面,以五百两的价格将他买了下来。 抬回去洗刷干净,白菀才知道难怪买他时,南风馆要价五百两,这人生得一双罕见的蓝瞳,浓眉大眼,面容竣气硬朗,确实让人眼前一亮。 可还不等白菀让他自行离去,那人突然面色潮红,涕泗横流,倒地浑身抽搐,双手在身上疯狂抓挠,俊朗的面容也变得狰狞可怖。 柳氏吓了一跳,宁国公险些直接将他丢出门去,白菀只得又请来郎中,那郎中摇头叹气,只说此人深中“乌香”之毒。 乌香,也叫阿芙蓉,花开色泽艳丽,用药成瘾难戒,无药可治。 白菀问郎中可有法子,郎中摇头叹息道:“熬吧,熬过去,忍过去,就好了。” 说话间,那人已经醒了,铁钳似的手抓着白菀,幽蓝色的眼瞳死死望着她,这回吐出来四个字:“求你,救我。” 那双如蔚蓝色天穹般通透的漂亮眼眸里,情绪交杂,屈辱,仇恨,以及生的渴望。 白菀在东院专门僻了处院子,每当药瘾发作时,就禀造郎中的法子,用铁链将他牢牢锁住,任他哭嚎哀求。 难耐至极时,白菀曾亲眼看他以头抢地,撞得头破血流也不罢休,甚至试图咬舌自尽,只为摆脱那如同附骨之疽的折磨。 白菀曾问他名字,他也只说不记得。 他的臂膀之上有一大片白狼刺青,而狼,是辽国的图腾,结合他那双几乎昭示着他身份的眼瞳,白菀便给他取名叫步离。 辽语中,步离是狼的发音。 后来,先帝降下圣旨,册白菀为太子妃,步离再留在宁国公府便不合适了。 白菀寻了阳光明媚的一天,给了步离路引和足够的盘缠,将他送上了前往西北的车队。 西北边城之外的辽国,是他的家乡。 浓稠的墨凝聚在笔尖,最后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白菀也抬头看了眼外头的连天雪,有些呆愣。 恰在这时,外头有人轻叩殿门,水漾开门看去,进来个圆头圆脸的宫婢,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水漾先是皱眉,随后才示意她稍等,进来与白菀道:“平阳长公主请娘娘去梅林的朝露阁烹梅煮茶。” 白菀下意识眉心微蹙。 在她还是太子妃时,随口一句提醒,许是救了姜珩的命,以至于平阳长公主姜婵很喜欢她,常常来寻她说话,有时在椒房殿一待便是一整日。 今日虽然大雪,依姜婵贪玩的性子,定然是坐不住的,邀她烹梅煮茶也不奇怪,怪就怪在,姜婵一般喜欢自己来寻她,和她说会儿话,才委婉的表示想和她去做些什么。 这还是头一回她没来,而换个小丫头来请。 白菀抬头看过去,那绿衣宫婢垂首在门前,规规矩矩的站着,隐约看得见面相。 瞧着有些印象,应该确实是姜婵宫里的。 “长公主呢?”白菀出声问道。 绿衣宫婢微微躬身,恭敬道:“长公主在朝露阁等娘娘。” 白菀“哦”的应了一声,一边将狼毫笔搁在笔架上站起身。 清桐上前整理她的裙摆,白菀像是随意般问起:“本宫这儿多了一套九连环,许是平阳的,可需本宫替她一同带去?” 那宫婢歪头像是疑惑了一阵,道:“娘娘许是记错了,长公主并不爱玩九连环,想必那并不是长公主的。” 姜婵确实不喜九连环。 白菀压下心头的疑虑,只说自己记错了,又吩咐水漾去准备步辇。 稍稍绾了绾发,清桐又取来鹤氅给她系上。 临出门时,白菀瞧见守在门口的双生宫婢,脚下渐缓。 脑中蓦的响起霍砚的话。 “不用防着她们,带着她们,有时能救你的命。” 她转身対披了蓑衣跟出来的清桐说:“本宫带水漾两个去,你去后面和露薇说说话,瞧她整个人阴沉沉的,别让她做傻事。” 第29节 清桐也没觉不妥,当即颔首应是。 白菀到朝露阁时,姜婵正支着脑袋朝外头张望。 一见她便乐得招手,笑弯了眼:“娘娘,这儿呢!” 见确实是姜婵没错,白菀心下稍定,由水漾将她搀下来。 待她下来,姜婵已经蹦蹦跳跳跑来门口接她,口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二皇嫂来寻我玩儿,我也不好扔下她一个人,便只能让云芝去请娘娘啦。” “二皇嫂?”白菀脚下一顿,瑞王妃? 与此同时,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迎出来,笑容满面的和白菀请安:“妾身参见皇后娘娘。” 白菀静静的望着满头珠翠的瑞王妃,唇边的笑意渐深,眸中的亮色却暗下去。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话本里,添了砒.霜的糕点,便是这位瑞王妃送给姜婵的。 第24章 “不必多礼, ”白菀解了肩上的鹤氅交给水漾,转头看向瑞王妃,面上的笑意明艳大方:“进了宫怎也不来寻本宫说话?” 白菀嫁给姜瓒没多久就成了皇后, 她与几个王妃妯娌走动得少,也算不上亲近。 瑞王妃听她如此问,心下有些惴惴,小心打量着白菀的神情,辨出她笑里那一丝冷淡后, 自己面上的笑便挂不住了:“这, 娘娘日理万机,妾身万不敢前去打扰, 还是今日进宫与太后娘娘请安时遇上平阳, 才与她多说了几句话。” “这样啊?”白菀一挑眉, 缓声反问, 她立在原地, 目色幽凉的觑着瑞王妃。 “是啊是啊,二皇嫂的婢子煮得一手好茶,”姜婵连连点头, 眼睛却直勾勾望着炕桌上呼噜冒泡的铜炉子, 拉着白菀就往炕床上去:“二皇嫂听说娘娘喜欢喝茶, 便说要请娘娘来尝尝。” “你慢些, ”白菀被她一拉, 弯眸笑起来, 眉眼舒展, 水汪汪的杏眼里满是纵容, 周身那点摄人的气势顿时烟消云散。 姜婵这一打岔,倒让瑞王妃从胆颤心惊中缓过来。 她按着乱跳的心, 大松一口气。 做了皇后到底是不同,这白菀好似也才过十八的生辰,短短几月过去,如今光用眼神便能杀人。 瑞王妃转身要跟进去,一挪脚才发觉,她的腿甚至都在发软。 她咽下口唾沫定定心神,面上又挂起殷切的笑,一面挑开帘子往里走:“平阳你可不爱喝茶,你是惦记翠竹那一手捏茶果子的手艺吧?” 一个穿着天青色夹袄的婢女守在铜茶炉边,手里捏着黑檀木茶夹,将手边一小碟开得正艳的腊梅,往茶炉里拨。 闻言回首一笑:“知道殿下喜欢,奴婢今日多准备了些,尽着殿下吃。” 姜婵纯善,被几番逗笑也不恼,鼓鼓脸道:“皇后娘娘最喜欢碧螺春,娘娘喝茶,我吃茶果,有什么不好?” 白菀笑着去摸她发顶,与她吃了几回茶,倒是被她记住了喜好。 瑞王妃也跟着笑,只是她心里揣着事,心不在焉,面上的笑便显得假,皮笑肉不笑,怪渗人。 借着那婢子煮茶的空挡,白菀眯眸略扫了一眼整个朝露阁,不大不小,一眼就能看遍,不像是能藏人的样子。 她的视线又落在瑞王妃身上。 瑞王妃祖籍江南,生得小家碧玉,待人接物都带着水乡女子特有的绵软和顺从,娘家没什么实权,虽是王妃,却在瑞王面前说不上话。 这并不出奇,先帝唯恐几个成年皇子觊觎他的皇位,除去病弱未曾娶妻的齐王姜珩,包括前些时候意图谋反被镇压的端王在内,他们的嫡妻无不是出身微末,亦或是空有名头的伯爵之家。 若不是瑞王授意,借瑞王妃十个胆子,她也不一定敢将那添了砒.霜的茶果子端给姜婵,否则,她也不会在逃脱罪名之后,良心难安,最终选择上吊自尽。 在白菀思虑的间隙,翠竹用煮梅的水冲茶,又逐一添至茶碗里,茶水倾泻,烟雾袅袅,一时间整个朝露阁内茶香四溢,白菀不错眼的盯着翠竹的动作,一盏茶碗被小心翼翼的置于她面前。 话本里,瑞王之所以敢那么猖狂直,接下手毒死姜婵,最大缘由是姜珩因紫荆花粉诱发哮喘,窒息而亡。 如今姜珩尚且活蹦乱跳,姜婵又与他无冤无仇,瑞王应当不会如此想不开,对她下手。 如此想着,白菀心下稍定,在瑞王妃率先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后,才揭开碗盖,拨开茶水里卷舒的茶叶,端起浅啜。 白菀眼前一亮,瑞王妃倒没有信口胡诌:“这烹梅水煮茶,茶香中蕴着梅香,带着凛冽冰寒的味道,确实奇特。” 瑞王妃腼腆的笑了笑,招手让婢子将茶果子呈上来:“翠竹做茶果的手艺也很不错的,娘娘试试这枣泥酥,与碧螺春最是合衬。” 白菀笑着颔首,接过去也等瑞王妃自己先尝一口,才缓缓送到自己嘴边。 姜婵已经捡着另一头的玫瑰香饼,吃得眉眼含笑。 “这茶果子,今日翠竹备得多了些,用不完怪浪费的,不如分下去让这几个小姑娘也尝尝吧,”瑞王妃看着白菀就着茶水,斯斯文文的啃了一小口枣泥酥,面上笑得越发真诚,只额角总有层层虚汗沁出。 闻言,白菀微微阖眼,睁眼时朝远远守在门边的水漾嫣然浅笑,柔柔的应了一声:“好啊。” 翠竹当即便端着食盒将茶果分下去,特别是水漾绿漾,一连得了好几样点心。 几个宫婢得了赏,纷纷笑嘻嘻的朝瑞王妃道谢。 看着她们将茶果子一点点吃下,瑞王妃心下却越发紧张,下意识拿帕子擦额角的汗。 “是地龙烧得过热吗?怎么瑞王妃尽在流汗。” 耳畔响起一道森冷的女声,瑞王妃本就心虚,整个人险些跳起来,慌里慌张的转过头循声看去。 白菀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拿着茶果,正朝她笑得温柔。 瑞王妃却觉得如同芒刺在背,正转着眼要找借口,便见姜婵摁着额头喊头晕,只呢喃了两声,便倒头昏了过去。 紧接着便是一道瓷器落地碎裂声响起“你,你做了什么!” 瑞王妃心下慌乱,转头就见白菀手中的茶碗碎在地上,另一只手撑着额头,眼皮不断开合着,整个人摇摇欲坠。 “来人,来人……”眼看着白菀要强撑着站起来,四周的宫婢也纷纷倒地。 白菀趴在炕桌上,将满桌茶碗点心拂倒,双眼迷蒙,却还颤着手指瑞王妃,断续着质问她:“你,你给我们,吃,吃了什么……” 瑞王妃呆呆的看着白菀,眼角一行泪滑落,她踉跄着站起身,死死咬着下唇摇头:“对不起,皇后娘娘,为了,为了我的父兄,我,我不得不这么做。” 方才还一脸镇定给她们端茶倒水的翠竹,一脸慌张的跑进来,拉起瑞王妃要走:“王妃,咱们快走吧,王爷已经到外头了。” 瑞王妃越发哭得凶,一遍又一遍向白菀道歉,眼睛却不敢看她,脚步慌乱的往外走,走一半又折回来:“将平阳一同带走吧,也不知她何时会醒,等下的场景,总,总不好让她瞧见的。” 一边说着,瑞王妃和翠竹一起,将昏迷不醒的姜婵搀起来,三个人连伞也不撑,冒着风雪往外走。 * 这头霍砚乘着步辇往东厂去,路过御花园时,突闻外头的陈福咕哝了一句:“那不是瑞王妃和平阳长公主吗,这着急忙慌的要去哪儿?怎么瞧着有些不对劲?” 原在闭目养神的霍砚陡然睁眼:“皇后在何处?” 他语气森冷,陈福恍然打了个寒颤:“听绿漾说,娘娘和平阳长公主在朝露阁喝茶。” 霍砚眯着眼看着雪地里踉踉跄跄,逃命似的三人,沉声道:“将她们逮过来。” 自己却从步辇一跃而下,疾风骤雨般往梅林刮过去。 * 四下一片寂静,地上横七竖八的躺倒着宫婢,寒风从洞开的大门呼啸而入,卷着雪花将朝露阁内的暖意驱散。 片刻过后,皂靴踩在雪上,“嘎吱嘎吱”作响,声音由远及近,“咿呀”一声,来人将房门悄然关上,接着便是脚步沉沉落在木质地板的动静。 一步一步,朝似是昏睡过去的白菀走来。 一只手轻佻的勾起垂落的青丝,置于鼻尖轻嗅,唇边挂着淫邪的笑:“皇上可真是暴殄天物,将这么个如玉美人置于后宫不管不顾。” 那人一身紫衣羽冠,袍上金线滚边,四爪金龙清晰可见。 再看他脸,赫然便是翠竹口中的瑞王。 “既然如此,本王也不介意先替皇上尝一尝皇后娘娘的滋味,”瑞王伸着猩红的舌头舔嘴角,眼底的垂涎几乎要溢出来,急不可耐的朝那孱弱的细肩伸手。 趴在炕桌上的美人,浑身震颤着支起身,猛然扬起手,照着瑞王的脸甩了一巴掌:“放肆!” 瑞王被这一巴掌打得发蒙,不可置信的转头看过去:“你没昏迷?” 便见突然发难的白菀,柔若无骨的歪栽在引枕上,那双明眸中阴翳沉沉,神情迷蒙,显然还在神志不清。 她摸索着抽下头上的发簪,抵在喉咙处:“你若再靠近半步,你就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她说着凶狠威胁的话,声音却软绵绵的,瑞王听着平添兴奋,火辣辣的脸也不觉痛了。 瑞王根本不把白菀那点威胁放在眼里,一边兀自咧嘴笑起来:“原来是药效不够,半睡半醒倒也妙哉,本王对不会动弹的尸体可没兴趣。” 他甚至顾不上要脱衣,撩起下摆便要褪底下的裤子,另一只手耐不住寂寞的朝白菀脸上摸去:“娘娘可不要怪本王,要怪,就只能怪你那天生凤命的命格,本王倒想瞧瞧,与皇后娘娘一夜风流,能得这皇位几成。” 白菀半阖的杏眼猛然睁开,趁瑞王反应不过来时,攥着他的手摁在炕桌上,毫不犹豫的扬起手上的发簪,朝他手掌扎去。 这支发簪被打磨得极尖,直接将瑞王的手掌刺了个对穿,甚至深至入木。 随着瑞王刺耳的惨叫声响起,佯装昏迷,躺在地上的水漾绿漾也跟着爬起来,双双将白菀护在中间。 若不是早前皇后娘娘给她们使眼色,这贼子压根没有进门的机会。 “你根本没中药!你是装的!”瑞王抱着被钉在炕桌上的手痛叫,面色胀红。 疼痛使他面容扭曲,只能歪靠在炕床上动弹不得。 白菀慢条斯理的从袖中取了方雪白的面巾擦手,她仔仔细细的每根手指擦干净,微睁着杏眼瞥他:“本宫是皇后,岂能容你这贼子放肆。” 话音刚落,紧闭的殿门被一脚踹开,一身猩红绯衣的霍砚,与霜刀般的寒风一同刮进来,提着瑞王的脑袋往墙壁上砸。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来晚啦,抱歉抱歉~走一章剧情 第25章 头颅比之坚石, 孰硬? 霍砚提着瑞王的脑袋,面色森冷,毫不犹豫的往墙上砸。 鲜红的血花在汉白玉石壁上爆开, 血腥味在室内弥漫,血水溅在霍砚玄铁睚眦的护腕上,蜿蜒滴落。 霍砚扯起他的头看,见他还未死,面露嫌恶, 松开手任由他软绵绵的滑跪在地, 同时抬腿,一脚将他踹出外面的雪地里。 那股巨力连带着把炕桌也拽落下来, 来回甩动中, 瑞王的手掌从牢牢钉在炕桌上的发簪中穿脱, 簪头的祥云纹样被鲜血和碎肉包裹, 粘稠的血滴滑落在地, 融入绒毯之中。 瑞王的身体直直飞向外头的梅树,和树干狠狠一撞后,与被他撞落的漫天腊梅一同跌入雪中。 第30节 霍砚抬腿跟出去, 把白菀的欲言又止抛在身后。 他负手走在雪地里, 墨发玉冠, 一身红衣随风猎猎, 比枝头开得正盛的红梅还要灼目。 霍砚走近瑞王, 用鞋尖勾起他的脑袋, 面容森冷可怖:“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 皇后是你能觊觎的?” 鲜血糊了瑞王满脸, 全然看不出模样,只是那双逐渐晦暗的眼里, 盛满了恐惧,他试图挪动,却浑身骨头尽碎,随后咳出一口浓血。 唇齿无声的开合,也不知要说什么。 霍砚瞥见他掌心的血洞,径直抬脚踩断了他的肩胛骨,惨叫声骤起。 踢断的肋骨刺穿了瑞王的肺腑,从他身下淌出的鲜血,染红了地上的雪,逐渐向四周氤氲。 陈福循着惨叫声追进来,被入目的漫地血色骇得心惊。 上一个在掌印手里死得如此凄惨的还是先帝。 他转眼看向朝露阁门前的白菀,心里暗揣,这是掌印第二次为了皇后娘娘杀人。 陈福恭恭敬敬的递来手帕,霍砚却没接。 他解开染血的护腕丢给陈福,就着干净的绒雪将手上的血一点点抹净:“扔出去挂在城门上,日夜曝尸。” “哎,”陈福应声退下。 直到陈福领着人去拖瑞王的尸首,白菀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 霍砚的凶狠暴戾声名在外,但这还是他头一回在白菀跟前显现出残虐的一面,就连上次的端王,他也是干脆直接的一击毙命。 不知是冷还是怕,白菀整个人都在抖。 看霍砚起身要走,白菀顾不得手脚发软,提着裙摆追出来:“掌印。” 水漾绿漾拿着她的狐裘跟在后面:“娘娘!” 霍砚脚下微顿。 鼻息间的血腥味被裹挟着寒风的苦玫香取代。 白菀在他跟前站定,伸手去拉他袖子:“掌印,平阳……”被带走了。 剩下的话还没出口,她看见霍砚侧身一避,躲开了她的手,继而没有丝毫停顿,转身便走。 只侧脸对双生子说了一句:“自己去刑堂领罚。” 由始至终,没看过白菀哪怕一眼。 白菀呆愣的看着霍砚不带犹豫的走出梅林,除了那一串脚印,没留下任何他来过的痕迹。 “娘娘,咱们先回椒房殿吧,”水漾将狐裘披在白菀肩头,轻声说。 白菀一动腿,整个人便往旁边歪,绿漾两个慌忙的接住她。 她撑着两人的手站稳,拖着发麻僵硬的腿脚往外走。 * 不过半日的功夫,霍砚虐杀瑞王的消息不胫而走。 他不光杀了人,还大摇大摆的将尸首挂在东进城门上,鲜血淌了一地。 大楚安逸了百来年,京城百姓又普遍富庶,哪里见过这阵仗,个个惊恐万状,以为是遭了恶贼。 瑞王的尸身在城门上挂了半日,天擦黑,五城兵马司才慢腾腾派人来要将尸身取下,却被东厂的番役阻拦着不让。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只得进宫请示姜瓒,只是他才进宫门,便见颐和殿内齐齐跪了一排朝臣。 弹劾霍砚的奏折落不到皇帝手上,这些朝臣无法,由都察院左都御史牵头,进宫跪求姜瓒降罪于霍砚。 他们不是为瑞王抱屈,而是人人自危。 前有一家老小被灭门的户部尚书徐忠良,今有虐杀而死的当朝王爷。 从朝臣到皇亲。 霍砚太猖狂了,难保哪一日屠刀不会落在他们头上。 “臣等参司礼监掌印霍砚,以权谋私祸乱朝纲,目无王法毫无人性,无故虐杀瑞亲王至死,证据确凿其罪当诛啊!” “求皇上下令,即刻将奸宦霍砚压下诏狱,候审问罪。” 参奏声朗朗,响彻天听。 东厂的番役抬着轿子由远及近,缓缓停在丹墀下。 一身绛紫色襕衫的霍砚,面无表情的缓步从轿上下来,没什么温度的眼神环视跪地的一排乌纱帽。 方才还义愤填膺,细数他累累罪行的朝臣此时鸦雀无声,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墨眸中划过一丝讥讽,霍砚在堂下站定,也不朝姜瓒行礼,淡然反问:“不知皇上临夜召咱家来,有何要事?” 他杀了人,还是当朝王爷,皇亲国戚,他竟一派泰然自若,还能问得出这句话? 姜瓒脸上青白交加,虽说霍砚杀了瑞王暗合了他的心意,但他身为帝王,总要给朝臣一个交代,能趁机从霍砚身上刮一块肉下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端起威仪,指着堂下的朝臣,冷声质问道:“有人参你无故杀害当朝王爷,掌印可有话要说?” 霍砚捏着扳指转,阴冷的视线看向地上的朝臣。 他略一招手,陈福带着瑞王妃走进来。 姜瓒狐疑的打量着跪在底下的瑞王妃,只见她脸色惨白,衣衫倒也还算规整,看不出被逼迫的痕迹。 遂又问道:“掌印召瑞王妃来作何?” 霍砚眼睛看着虚空,淡声道:“瑞王妃大义灭亲,暗报东厂,瑞王与逆王生前暗中有书信往来,逆王伏诛后,瑞王与几次三番接触判党,再图谋逆造反,证据确凿之下当场诛杀,曝尸城门以儆效尤,皇上可有疑问?” 他话音一落,陈福又捧着大叠书信呈给姜瓒,道:“这便是瑞王与判党来往的信件密文,请皇上过目。” 姜瓒捡着几样翻看,遂皱着眉问:“王妃赵氏,你可有话要说?” 瑞王妃木然的点头,跟个游魂似的:“掌印所言句句属实。” 姜瓒按下心里的惋惜,本以为这回霍砚不死也要脱层皮,却没想到瑞王妃将瑞王卖了个彻底。 他让童海将信件派给跪地的朝臣传阅:“诸位爱卿怎么看?” 为首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刘世忠,捧着信纸的手都在打颤,霍砚在朝中积威甚深,只是站在那,便足以让人心生恐惧。 他强撑着反驳道:“死无对证,怎可辨这证据真假?” 他话音一落,便听霍砚嗤笑着乜他:“咱家得到密报,刘大人宠妾灭妻,嫡庶不分,也不知是真是假?” 大楚重嫡庶,宠妾灭妻虽不是死罪,但他这官儿也做到头了。 刘世忠顿时冷汗直流:“本官爱重妻儿,家中和睦,何来这般谣言。” “刘大人红口白牙,怎可辨此话真假?”霍砚毫不客气的用方才那句话驳斥他。 刘世忠心下乱跳,生怕霍砚拿这事儿做筏子压他,抹了把汗,毫不犹豫的改口道:“依这来往书信看,瑞王心怀谋逆属实,掌印大人雷厉风行制服判党,实在是令下官佩服。” 连刘世忠都改口,剩下由他领头的朝臣自然不敢再多说。 姜瓒暗恨霍砚滴水不漏,只寄期望于下次另找他错漏。 “既然无事,咱家便告退了,”说罢,霍砚也不等姜瓒开口,转身便往外走。 瑞王妃也摇摇晃晃的起身告辞。 她出来时,霍砚正要上轿。 瑞王妃强自压下心里的恐惧,行至轿前,低声道:“烦掌印向娘娘带一声,对不起,妾身,妾身并非有意为之。” 霍砚转过身,阴着脸觑她:“闭嘴,你也该死。” 那阴鸷的眼神太过吓人,瑞王妃吓得面无血色,直往后几步踉跄,最终跌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泪滴下来,她叠声喃喃:“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霍砚却不再听,转身上轿。 * 白菀在椒房殿坐立难安,她知道,霍砚许是生气了。 不对,应是比生气还可怕。 他在气什么?气她让瑞王近身了? 应当是了,她昨夜才领教过他的独占欲。 “绿漾?”喊了一声,结果是清桐探头进来,白菀才恍然想起,那两丫头去什么刑堂领罚去了。 白菀心下越发惴惴,她站起身让清桐更衣,洗去面上的脂粉,想了想又摘了耳铛。 披上裘衣时白菀还在想。 他气性大,若她不去哄,指不定要气到何时,回头又想着法子折腾她。 这是白菀第三次主动来玉堂,却是第一次被拦在外头。 “掌印说,今日不想见娘娘,”小太监元禄赔着笑说。 白菀直接气笑了:“你敢拦本宫吗?” 元禄老老实实的摇头:“不敢。” “绿漾她们呢?”白菀又问。 元禄迟疑着:“做错了事,得受罚。” 白菀手下攥紧,抿着嘴径直走进去,元禄果然没再拦着。 等她进去,有小太监支个头出来张望,一脸疑惑的问元禄:“掌印不是说不见娘娘吗?师傅你怎又放娘娘进去了?” 元禄看着白菀推开内殿的门,咧着嘴朝小太监笑笑:“掌印不想见的人,岂会只让我拦着?” 那根本没机会靠近玉堂半步。 * 霍砚回来的时候,一进门便瞧见了白菀。 她斜靠在湘妃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一头青丝松散,未戴钗环,着一身灿如烟霞的水红色襦裙,未着袜履,赤着双脚凌空垂着轻晃。 见他回来,转过头扬唇一笑,笑靥明媚。 霍砚垂下眼,长睫在冷白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单手解着护腕,目不斜视的往里走。 第31节 “玉堂留不下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娘娘请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上了个不算好的榜,再考虑要不要日个六 第26章 如今的玉堂, 与白菀第一次来时大不相同。 玉堂玉堂,殿如其名,白菀没来时, 除了殿外的花团锦簇,殿内处处透着如寒玉般的冰冷孤寂。 如今的玉堂,小花园里移来了开得正盛的红梅,内殿的布置焕然一新,临门的架子上挂着白菀的裘衣, 十字海棠纹的衣橱里挂着白菀的各色各式衣衫襦裙, 玉案侧多了一副圆桌绣凳,临窗的妆奁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钗环, 架子床上并排摆着双人玉枕, 从进门到床榻, 每一步, 都因白菀的存在而改变。 霍砚环视殿内的摆设, 心里凭空起厌。 他这是在做什么?招来这些东西碍他的眼,也招来这么个没心肝的皇后碍他的事。 见白菀还坐在湘妃榻上没动,霍砚将护腕扔在一旁的圆桌上, 沉重的玄铁砸下来, 发出一声巨响。 他看见白菀的肩也跟着一颤, 垂落的长发轻晃。 极缓的眨了眨眼, 霍砚又抬手解前襟的盘扣, 声线沉中带冷:“咱家要歇息了, 娘娘留在这儿不大合适吧?” 他这幅冷淡的模样, 让白菀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书卷, 上翘的嘴角微抿。 她缓缓抹平起皱的书页,声音极尽平稳:“掌印是要言而无信吗?” 话音一落, 白菀便听见霍砚极轻的嗤了声:“娘娘一而再再而三毁诺,如何又是咱家言而无信?” 他在圆桌旁坐下,慢条斯理地拿着茶壶斟茶,室内一片寂静,只余茶水落入茶杯的“咕咕”声。 白菀将书卷放在榻上,赤着脚下地,向霍砚走过去。 霍砚凤眸微阖,掌上托着白玉茶碗缓缓转动,他目光所及的绒毯上,水红的襦裙晃悠,若现一双细嫩白如雪的足。 他手中的茶碗被一双柔荑抢走,里头的冷茶被泼进盂盆,又是一阵斟水声,继而一杯恰到好处的温水重新放入他掌中。 耳畔响起她冷静中带着一丝迟疑的声音:“本宫今日已经有所提防,并非肆意妄行,水漾她们不过是听令行事,还请掌印莫要责罚她们。” 霍砚瞥了茶碗一眼,是清水,又嫌那温度灼手,复将茶碗搁置:“明知山有虎,娘娘还要拿这一身玉肌去诱虎,咱家也是才知道,原来娘娘如此好赌。” 他句句话带刺,白菀的脸色泛白,她咬紧唇,在他收手时主动拉住了他的手,先是试探的勾着他的小指,见他未挣脱,继而大着胆子去够无名指,直至与他整手相握。 霍砚懒散的抬眼,终于肯看她,她垂着眼,卷翘的长睫掩住了澄澈双眸,面上脂粉未施,嫣红的唇被咬得泛白。 他静静的睨视着,想看看这张惯会说甜言蜜语哄人的巧嘴,能再说些什么来哄他。 白菀什么也没说,只是挪了挪身,抬腿坐上他的膝,一手挽着他脖颈,另一只手去捧他的脸,侧头在他唇角又绵又软的轻碰。 霍砚未阖眼,他凝眸看着,白菀紧闭着双眼长睫轻颤。 他的唇角微凉,却又软,不像他说出来的话那般坚硬得戳人。 白菀打算一触即离,眼睛还未来得及睁开,却在抬头时被大掌压下,整个人被他揽进怀里。 她的唇复又被噙住,随之而来的,是算不上温柔的掠夺,他的舌尖轻启贝齿,循着她的起舞,带来更炽热的交缠。 燃尽的红烛“噗”一声熄灭,黑暗笼罩整个内室,外面的融融月色映在雪地里,反进来的光雾蒙蒙的,暧昧横生。 白菀将头埋进霍砚的肩窝,蹭了蹭眼角沁出来的泪。 霍砚在黑暗中亦能视物,轻而易举的瞥见白菀脸颊上透着粉,外头的雪光映在他眼里,却照不清眼底一片幽暗。 轻缓的顺着白菀的发,另一只手落在她脸上,迷恋她脸颊上的温热,长长流连着不肯离,继而开口问她:“娘娘总是这样,自己许出去的话,自己却抛诸脑后,反来质问旁人是不是言而无信?” 白菀哑口无言,来时她想了那么多,最终归结于霍砚的独占欲作祟,却没想到,他只是恼她以身犯险。 半响,又听霍砚冷森森的笑了一声:“也是咱家的错,东厂司监督缉拿,却不知那狗东西打这下作主意。” 他话音未落,又有双手摸索着去捧他的脸,先是一枚浅吻落在他脸颊上,继而星星点点的顺着往下,最终才与他的唇交叠重合。 霍砚感觉到,白菀颤着手在摸他的衣襟,哆嗦着解他的盘扣。 他的衣襟本就松散,又已经被他解了几颗扣,故而,哪怕白菀再不熟练,也误打误撞的扯开了他的腰带。 霍砚摁住她慌乱的手,问:“娘娘伤好了?” 白菀手下一僵,脸越发红,躲在他肩窝没出声,霍砚白日里给她用的药很有效,一早没什么感觉了。 没等到白菀的回答,霍砚也不追着问,只又说:“今日也不该娘娘侍寝,总不好出错的。” 白菀越听越羞,一言不发的撑着他的肩要起来。 霍砚顺手将她抱起放在一旁的绣凳上,自己起身往一旁的盥室走去。 白菀看不清他在做什么,鬼使神差的起身跟过去。 适应了黑暗,外头也有光透窗照进来,白菀眼前也能看得清些,她看见霍砚盛了水净口,又仔仔细细的洗手。 像是知道她跟过来,霍砚回转身看她,外头的雪光在他眼里映跃,水波粼粼,更显他眸色深沉:“娘娘,快乐的方式总不止一种。” 他就像雪夜里蛊惑旅人迷失在风雪里的精怪,危险,却又满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白菀看着霍砚缓步向自己走过来,那双沉寂的墨眸中,满是引诱,她听见自己心跳声如擂鼓。 “娘娘可以替咱家擦净手吗?” 长指横在她眼前,蜿蜒的水痕顺着滴落,指尖的水珠映着外头的雪光,亮晶晶的。 白菀不知霍砚的话是何意,心里却跳得很快,她下意识抿嘴润唇,抖着手用干净的帕子将霍砚手上的水渍一点点搽干净。 霍砚抱起她,也不去架子床,就近将她安置在湘妃榻上。 长指一拉一扯,勾落了她前襟的绦带,接着细密的吻落在她唇上,肩上,顺着柔软的曲线一路往下。 晦暗中白菀看不清霍砚的神情,只听得见自己狂乱的心跳。 那一阵暖湿触感传来时,白菀浑身一僵,大脑一片空白,心尖上都在颤,下意识伸手揪紧了霍砚垂落的发:“霍,霍砚……” 霍砚没空应她。 白菀蜷缩着脚趾,强忍着浑身的颤栗,那一瞬冲上云端的感觉,陌生又新奇,她几乎不认识自己了。 那个沉在欲河里,急喘,啜泣,叠声哀求的人,真的是她吗? 噙着泪昏睡过去前,白菀脑中只盘旋着一句话。 原来,这样也可以。 霍砚重新洗手净口回来,榻上的白菀已经侧卧着,揪紧衣衫昏昏欲睡,敞露在外头的雪肩上点点嫣红灼目。 似是发觉他回来,白菀勉力睁眼,细若蚊吟的呢喃道:“不要怪水漾她们……” 他没应,她却撑不住昏睡过去。 霍砚垂下头,幽深如潭的墨眸,一寸又一寸逡巡过她的睡颜,伸手沾起她眼角的一滴泪,伸进口里,尝了尝。 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压根没必要为一人驻足。 兴许,就像静渊那秃驴说的,她是个劫。 * 次日一早,白菀再醒来时霍砚已经上朝去了。 她揪着锦被坐起来,掀起亵衣的衣袖来看,臂上果不其然密布层层叠叠的红痕,便是她极力忍耐,脸上也控制不住的腾起红晕。 哪怕后半夜她昏睡过去,却仍旧能感觉到,霍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深深浅浅的吻过她的身。 “娘娘可醒了?”外头叩了叩门,响起了绿漾的声音。 白菀藏好腕上的红痕,让她们进来。 霍砚还算有分寸,这些暧昧的痕迹从未出现在外露示人的位置。 殿门被推开,水漾和绿漾端着铜盆,一前一后一瘸一拐的进来。 水漾笑了笑:“桑落姐姐去了别处,掌印便吩咐奴婢们伺候娘娘更衣。” 白菀打量着她们,除了脸色有些难看,走路有些不大利索之外,看不出受了什么刑法,只好问道:“你们怎么样?” 两丫头对视一眼,纷纷摇头:“皮肉伤,算不得什么,多谢娘娘替奴婢们求情。” 水漾两个很清楚,若不是皇后娘娘对她们还算满意,她们根本没有活着走出刑堂的机会。 白菀叹了口气,拧着眉,面色沉重道:“是本宫思虑不周,害你们无故受罚,本宫想了想,晚些会找机会和掌印说,调你们回原来的位置做事,今日你们也不必跟着回椒房殿了。” 两个漾闻言,面上一慌,“扑通”一声跪落地:“娘娘,是不是奴婢们有什么做得不好,让您厌弃了?” 白菀缓缓摇头,眼瞳幽深:“本宫做事,总有自己的计较,你们也不过是掌印借调来椒房殿的,总不好让你们动不动挨罚,你们回了原来的位置,应当也自在些。” 听白菀执意要撵她们走,水漾忙抬起头,慌张的解释道:“奴婢们虽是从东厂出来的,但从娘娘赐名的那一刻起,东厂的“阿六和阿七”就已经死了,奴婢们只是,也只能是椒房殿的‘水漾和绿漾’,求娘娘不要撵我们走。” 其实,早在瑞王那事发生之前,水漾自问,她们二人对皇后娘娘除了恭敬以外,并没有像面对掌印时那般敬中带惧。 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罢了。 因此,她们在皇后娘娘面前行事,远不如面对掌印那般谨慎,甚至过于随意,这一随意就忘了形,竟将皇后娘娘独自置于那般险境。 她们看着面容冷酷的皇后娘娘,毫不犹豫的金簪刺入瑞王掌中,事后慢条斯理,面无表情的用帕子擦手。 那一瞬间,她们甚至在皇后娘娘身上看到了掌印的影子。 掌印说,皇后娘娘为她们求情,便饶她们这一回,若有再犯,即便是娘娘要她们活,她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皇后娘娘不要她们,她们也回不去东厂了。 “是吗?”白菀浅声反问。 她站起身,趿拉着软底鞋在妆奁前坐下,镜中娇妍如绽的美人,面上笑意如盈盈春水:“本宫还以为,你们一直都是‘阿六阿七’。” “本宫身边不留异心人,”明明笑得那般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冷淡又绝情。 绿漾两个心下仿佛沉入无底深渊,原来皇后娘娘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们心思浮动,知道她们明里暗里的比较。 绿漾连忙说:“娘娘说得是,奴婢们最大的错便是身心不一,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奴婢们已然知错,定不会再犯,求娘娘再给奴婢们一次机会。” 水漾补充道:“奴婢不求娘娘万分信重,至少奴婢们能替娘娘做一把好刀,宫里人如狼似虎,奴婢们身手都不差,绿漾还颇通医理,求娘娘留下奴婢们,日久天长,奴婢们定能自证丹心。” 白菀放下手中的螺子黛,转过头饶有兴趣的看她们:“说说看,你们都会些什么?” 绿漾道:“奴婢曾在太医署做医女,医毒都有涉猎,水漾会写字,能模仿任何人的字迹。” 第32节 白菀笑盈盈的望着她们,缀着凉意的眼眸里,终于多了几分真诚。 “伺候本宫更衣吧。” * 今日不需宫妃请安,白菀心情尚好,换了上回宫宴柳氏送进来的鹿皮小靴,抱着手炉,沿路绕去御花园,顺道去看看杨景初。 这是连天雪后,难得的一个好天道,一早雪便停了,暖融融的太阳斜挂在天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宫道上正有内侍在铲雪。 杨景初尚未承宠,奈何背靠煊赫的镇国将军府,因此得以独占一宫。 御花园往西拐便是杨景初的永福宫,而与永福宫并排的则是白蕊所居的关雎宫。 白蕊的位分还当不得一宫之主,但她身怀龙嗣,又独得帝宠,姜瓒自然不会委屈她。 路过两宫之间的宫道时,白菀脚下一滑,险些跌倒,所幸两个丫头反应及时,将白菀扶得很稳。 白菀站定后,盯着那处看了半响。 水漾蹲下去摸了摸:“是冰。” 这几日虽然连下大雪,但日夜有内侍铲雪,以防路滑,这是两位宫妃出行的必经之路,怎可能会有冰雪凝集。 转念一想便能明白过来,杨景初还未承宠,只能是针对白蕊的。 这宫里,有人见不得白蕊先一步诞下皇嗣。 “着人来把这儿铲了,”白菀吩咐道。 有人看白蕊不顺眼那与她无关,甚至乐得她们斗个你死我活,可如今这事儿先被她察觉,若她不作为,届时事发,恐会有人借此朝她扣屎盆子,或是冤枉到杨景初头上,那才不值当。 内侍通报白菀来时,杨景初正坐在院堂里,望着她那幅随身带进宫的甲胄发呆。 这幅银甲是她祖父杨谏之赠给她的十六岁及笄礼,她穿着它在西北策马扬刀,短短两年不到,甲身已有不少细密的凹痕。 听见是白菀,杨景初连忙站起身迎,皱在一起的眉眼舒展开,眼带欣喜:“阿满!” “你今日怎么得空来?”杨景初拉着白菀往暖阁走。 白菀嗔她:“还说呢,我不来你也不去寻我。” 杨景初吩咐玉清去备茶点,又在白菀身侧坐下:“我回回去椒房殿,你都忙得脚不沾地,我哪敢总去叨扰,我昨夜去寻你,清桐说你歇下了,这会儿正要去呢,没想到你倒是先来了。” 白菀借着喝茶掩饰那点尴尬,昨夜杨景初去椒房殿时,她应该已经去了玉堂。 她清咳了两声:“天冷我也睡得早,那么晚了,你来寻我做什么?” 说起这个,杨景初面上的神色逐渐肃穆:“霍砚杀瑞王时,你也在梅林?” 白菀没想到此事竟会被杨景初知晓,昨日瑞王为了成事,将梅林伺候的内侍宫婢早早调走,事后霍砚应当也有下令封口,故而知道她昨日去了梅林的,也只有椒房殿内殿伺候的宫女,以及姜婵那边的人。 转念一想,杨景初在宫里有专门的眼线也不奇怪,杨家总不可能放她一人在宫里沉浮的。 见白菀有些犹疑,杨景初又道:“放心,现在这件事只有我和平阳,及瑞王妃知道。” 白菀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并道:“我看见了。” 杨景初惊道:“他竟然没对你做什么?平阳昨日回去大病一场,瑞王妃也没好多少,说是阖眼便有鬼魅入梦,彻夜不敢眠。” 白菀心里讥讽,姜婵应当是受寒所致,而瑞王妃,纯粹是做贼心虚。 她面上滴水不漏,只道:“我不碍他事,他能对我做什么。” 杨景初听着白菀的话,下意识皱了皱眉,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极浅的亲近。 白菀为何会对霍砚抱有亲近之意? 她如此想,却谨慎的没问,只心里却有了计较,下意识换了个话题。 “你真的和他圆房了?”杨景初指了指甘泉殿的方向。 白菀心想,这事儿总不好瞒着杨景初的,遂摇了摇头:“没有。” 杨景初大惊:“你这是如何蒙混过关的?” 白菀捉狭的笑起来,眉眼弯弯,眸光璀璨:“药晕他了事,在喜帕上做手脚就成。” 杨景初“啊”了一声,迟疑道:“这怎么瞒得过敬事房?” 白菀听出了她话中的跃跃欲试,正色道:“我知道你本就是不愿的,但你如今进了宫,此事无可避免,你得早做准备。” 杨景初垂下头,咬着唇抠指甲:“我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了,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挨过去就好了,可是那天撞见他和白蕊,实在是……” 她犹豫了半天,泄气一般道:“太恶心了。” 白菀心疼的拍拍她的肩,她在一向意气风发的杨景初脸上看到了颓丧。 “很快就到我了,阿满,我真的,真的受不了,我看他一眼就觉得恶心,”杨景初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在军中时,能抢了士兵的春宫图脸不红心不跳的看,怎么这进了宫,却变得娇气了? 她在西北是保家卫国,而今在宫里,怎么算不上另一种保家呢。 白菀摸摸她的脸,在杨景初抬头看过来时,笑靥如花:“不愿意就不愿意,我会帮你,敬事房那边,你不用担心。” 杨景初望着她面上的盈盈笑颜,眼底流露出些钦羡,怕白菀看出端倪,她很快又别开眼,满含怀念地看着不远处静静摆放的甲胄。 过了许久,她缓缓摇头:“不了,杨家需要一个流着杨家血的皇嗣。”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加更的话,更新的时间估计就得变一变了,因为我只有晚上的时间码字,白天抽空摸鱼码字,感情戏我又写得慢,就从晚上更改到白天吧,应该是晚上九十点左右… 第27章 一望无际的西北大漠, 朔风掀起黄沙漫天,一轮金红圆日西下,灿金色的余晖间, 身披甲胄手持长刀的将士于荒漠之上策马狂奔,马蹄溅起黄沙漫漫。 边城驻军大营 守在门口的士兵,远远瞧见策马奔来的人,顿时喜出望外的一边拉开营地大门,一边连声喊着朝里跑:“少将军回来了!” 杨景程策马一路飞驰, 临进门才悬悬勒马。 骏马扬蹄嘶鸣, 马背上的银甲郎君俊逸挺拔,英姿勃发。 杨景程翻身下马, 将手里的刀递给副将, 取下兜鍪甩掉一身黄沙, 正要抬腿往里走, 却见闻声而来的白发元帅甩着红缨枪扫向他腿弯处。 他连忙起跳, 避开那一下,却没避过另一招朝他背心处的横劈。 那一下力有千均,长柄击中杨景程后背, 被打得往前一扑, 他一个踉跄, 单膝下跪才稳住身形, 惊慌的朝继续挥着红缨枪要打下来的白发将军喊道:“祖父!” 直逼杨景程太阳穴的长柄陡然一停, 白发将军铁青着脸怒斥:“这里没有你的祖父, 只有你违抗军令, 要对你军法处置的元帅!” “说, 我让你携兵回防,你为何不退!非但不退, 还胆大包天单枪匹马追穷寇,无视军令,目无法纪,你难道不该打?” 此处乃西北边城,是边城之外的驻军大营,镇国将军杨谏之带兵镇守在此处,与辽国仅仅一步之遥。 大楚建国近五百年,世代与辽国毗邻,太.祖皇帝能征善战,曾将辽打退数百里,辽国皇帝割地求和,彼时的辽国,还算得上是友邦。 如今时过境迁,五百年来辽国养精蓄锐,国力越发强盛,而大楚,因太.祖积威犹在,周遭各国敬之畏之,这么多年来,上至帝王下至百姓,耽于享乐无意刀兵。 历代国君更是唯恐武将势大夺权,大行重文抑武之道,经年打压之下,楚国善战之将少之又少,唯杨霍两家世代武将苦苦维继,一守西北防大辽,二镇东南抵鲜卑,得以隔绝两方的眈眈虎视。 可惜后来,霍家在皇权更迭倾轧之下灰飞烟灭,霍家守的东南彻底沦陷,鲜卑疯狂越边掠夺烧掐,守将屡屡战死,边线一退再退。 如此混乱长达十余年,直至霍砚横空出世,从一个洗马奴,一跃而至司礼监掌印,先皇对其信任有加,在鲜卑又一次犯边后,竟派霍砚出兵。 兴许因为他姓霍的关系,霍家旧部对他唯命是从,士气大振,以势如破竹之态大败鲜卑,将他们撵回大渡河对岸,同时为凉州招安了山匪陈同,许其凉州知州之职,率领霍家旧部镇守东南。 而他们杨家,世代守着这西北大漠,在辽国一次又一次看似嬉闹的进犯中填人命。 霍家湮灭之后,大楚动荡不安,先帝许是后悔过,提武官,开武举,征兵马,却通通无济于事。 大楚安逸得太久,悬在头上的刀已经近在咫尺。 他做的唯二两件对事,一是送霍砚去凉州稳住了东南,二是将另一半虎符交给了杨家。 可惜他死得太突然,还没来得及告诉太子,莫要走他的老路。 今日杨谏之之所以如此怒不可遏,皆因三日前,在军中抓到了几个不安分的眼睛,继而辽国士兵又假做流寇越过边线袭击周边村庄。 杨景程和其长兄杨景焕带兵前去围剿,辽国残兵败逃,杨景焕与辽国人多番交手,深知他们这一击脱离的打法。 见他们退走,杨景焕便不欲再追,谁知杨景程并不听命,单枪匹马追了出去,彼时还要护送受伤的百姓,杨景焕不得已只好带兵退回,请示过杨谏之后,正要再出去寻时,便遇上杨景程自己回来了。 “你知不知错!”杨谏之怒声斥问。 杨景程抿嘴不吭声,却默默将抬起的腿放下,挺直了腰背跪在地上。 “好好好,”杨谏之看他这幅冥顽不灵的模样,气得怒发冲冠,枪尖指着他:“你才来多久,打了几场胜仗,尾巴就翘上天了是吧?” “你愿意跪就好生跪着,来人,给老子打他三百军棍,何时明白‘军令如山’何时才准起来!”杨谏之把红缨枪甩向一旁的箭靶,枪尖穿透红心直直插进后方的沙土里。 军帐里两个同样身穿甲胄的将军对外探头探脑,蓄着络腮胡的对身旁的年轻郎君道:“明玉啊,你去劝劝你祖父,子玉年纪小,哪经得起三百军棍。” 杨景焕回头瞥他,不满道:“父亲叫儿子景焕便好,还有,父亲为何不自己去?” 恰好杨谏之远远看过来一眼,那一眼满带凶煞和警告,杨淮生缩缩脖子,面色悻悻,却见杨景焕看着自己,假意清咳了一声:“子玉违抗军令,该打。” 杨景焕默默挪开眼,看向坝上闷声挨军棍的杨景程:“父亲且放心,祖父心里有数,而且子玉心里压着事儿,今日这番发泄出来,总是好的。” 杨景程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三百棍,结束时还能勉强站起来走回营帐,结果一进帐便仰头倒下去。 杨景焕进来的时候,杨景程正光着上身趴在床上,军医正在给他上药,整个后背红肿淤青,有些地方还在渗血。 “你出去忙吧,这里我来,”杨景焕接过军医手中的药瓶,坐在床边。 “痛,”半瓶药粉撒下去,一声不吭的杨景程突然闷哼。 “原以为你铜皮铁骨,不知道痛,”杨景焕四平八稳的刺他,手下的动作却轻了不少。 “都说穷寇莫追,那些残兵跑了就跑了,你追着不放起什么作用?”杨景焕问道。 杨景程就好像重归白日里的状态,一句话也不说,双目放空,像是在发呆。 杨景焕心下叹气,打算说些他想听的:“成君来信了。” 他这次来西北,就好像换了个人一般,整日里沉默寡言不说,无事时便浸在演武场练刀枪,遇到辽兵越境,他就跟不要命似的拼杀。 杨景程直起头,转过来看杨景焕,哑声问:“说什么了?” “无非就是后宫的琐事,”杨景焕明知他想听谁的消息,却故意绕着只字不提。 杨景程的眸光渐渐暗淡:“就没有别的吗?” 第33节 “你还想着她?”眼前的杨景程萎靡不振,让杨景焕气不打一处来,剑眉紧皱着呵出声。 杨景程见他生怒,只得苦笑:“军中人多眼杂,请大哥谨言慎行,莫要给她添麻烦。” 杨景焕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怒其不争,压低了声音道:“她本就是钦定的天家妇,就是不嫁当今,也得嫁德宗的十皇子,由来便和你没什么关系,也不是你能惦记的。” 杨景程闭目,掩下眼底的痛色,缓缓点头:“大哥说的我怎会明白,只是她独自在宫中沉浮,宁国公府早已被先帝架空,对她起不到助力,我身无长物,唯有挣点军功,好护一护她。” “你总得娶妻生子,”杨景焕隐隐猜到了他打的什么念头,心里沉沉。 杨景程将头埋在枕头里:“打小我就想娶她,现在也想,但如今想也没有用,心里揣着人,总不能耽误旁的姑娘,况且也不知哪天就马革裹尸还,就不娶了罢。” 杨景焕踢了一脚床腿,冷着声道:“当初她及笄,宁国公夫人焦头烂额的寻人相看,却无人敢娶时,你为何无动于衷?” 杨景程用枕头抵住眼,企图压下那一阵催他流泪的酸涩,等他再抬起头时,帐中已空无一人。 他望向窗外半圆的月,黝黑的双目越发空洞。 他怎会无动于衷呢,连祖父都能察觉到他的心思,可娶她的代价太大了,大到要付出整个杨家,为了他,祖父已经低声下气去求先帝,甚至明示可以交出虎符,可先帝却拿她那凤命说事,明里暗里质疑杨家的忠心。 是他,是他太懦弱无能,不能救她出囹圄,也无法全自己的愿。 杨景焕带着一身怒气往自己营帐走去,寒月凛凛,四下寂静,唯有架盆里火堆烧得正旺。 他正走着,抬眼却见一人在他帐前来回踱步。 “周怀让?”借着月色看清人,杨景焕阖目再睁时,愠怒荡然,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儒将:“夜已渐深,周参将怎不回帐歇息?” 被他称作周怀让的年轻小将,眉目清隽,身形高挑,瞧着也才刚刚及冠,却已是正三品的参将。 周怀让迟疑了片刻,垂下的手握拳又松开,松开又成拳:“听说,有成君的信来,不知可有末将的?” 杨景焕觉得,他今夜可能是撞了为情所困者的老窝。 又想起这两档事都和他唯二的弟弟妹妹脱不开干系,顿时心梗得不行。 杨景焕看着周怀让,毫不犹豫的摇头。 哪怕他眼底流露出伤神,杨景焕还是斩钉截铁道:“想必成君回去前已经和你说得一清二楚,既然你当初没反对她的决定,如今她已是宫妃,便与你再无瓜葛,不光这次不会有信件,日后也不会有,周参将请回吧。” 说罢,便径直撩开帐帘,跨步进去。 周怀让闭了闭眼,面上满是隐忍,最终忍无可忍一般,一拳锤在身旁的榕树上,震得枯黄的落叶飘飘。 * 这天也只晴了那一日,接连着便是时大时小的雪,一连下好几日不停。 偌大的禁宫一片银装素裹,朱丹色的宫墙,银白的瓦,偶见的宫女内侍无不脚下匆匆,更显深宫孤寂空幽。 明日便是腊八,朝中休沐,照惯例,今日晚膳各宫嫔妃要与帝后共宴。 衣香鬓影,语笑阑珊。 姜瓒的后宫人数并不算多,又各个出生名门贵胄,即便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明面上也得装个姐妹情深。 “皇后娘娘,这是臣妾亲手熬制的腊八粥,您尝尝还是不是原来的滋味?” 正座上,白菀与姜瓒并排而坐,面上挂着温婉不失优雅的浅笑,时而与太后细语,时而回应宫妃的附和,还要抽空对姜瓒以示贤惠的布菜,游刃有余,从容大方。 正要示意绿漾给她盛碗汤,便见一碗腊八粥被摆到她面前。 白菀循声看过去,白蕊小脸素白,颊上透着粉,瞧着容光焕发,这几日姜瓒为了哄她,日日留宿在关雎宫,看起来滋润得不错。 白菀一挑眉,看着有些惊讶,微愠着嗔她:“从前是本宫替你们准备腊八粥,这回竟换成你了,你也是的,身怀六甲还做这些。” 白蕊下一串自谦的话被堵在嘴里,她方才那话说得模棱两可,要的就是让姜瓒认为她在家中过得不好,照她预想,白菀应该问她怎想着做腊八粥才对。 谁知,白菀竟不按常理出牌,害得她下一句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所幸姜瓒满脸心疼的问出这一句:“宫里本就会准备腊八粥赏下去,何需你做这些?” 白蕊也只好改口换了个说法,她微微颔首,笑得有些羞涩:“臣妾在家中时,每逢佳节一家人也会如此坐在一块儿用膳,臣妾见皇后娘娘这几日心事重重,估摸许是想家了,便想着做这给娘娘尝尝。” “难为你有心了,”白菀笑得真诚:“既然如此,就分下去让大家都尝尝吧。” 虽说绿漾暗示这粥里没什么东西,白菀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白蕊总爱出些阴招,便抱着要死一起死的念头,决定把阖宫妃嫔连带姜瓒都拖下水。 白蕊自然不会如此光明正大的害白菀,虽然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笑笑将腊八粥分了下去。 白菀环视桌上,几乎没人敢喝,唯有姜瓒尝了两口。 见舒瑶光也动调羹时,白菀还有些惊讶,下一瞬却见她掩唇欲呕,瞬间明白了。 一旁因不喜白蕊,而默不作声的太后瞧见了,眼露喜色,笑问道:“淑妃这是怎么了?” 舒瑶光灌了口茶,压下心底翻涌的恶心,俏脸惨白:“也不知怎么了,只觉得这粥味道有些恶心,”说罢还特意看向白蕊,一脸歉意:“本宫没有说这粥不妥的意思,愉嫔妹妹莫要放在心上。” 白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是怀着孕的,看舒瑶光这幅做派,指定是腹中有种了。 果然,太后一脸喜气:“快去请太医。” 舒瑶光还推脱着自己并无大碍,太医来一摸脉,便道:“恭喜皇上,淑妃娘娘已孕有月余。” 姜瓒又惊又喜,太后却是实打实的高兴,连连说赏,连白菀也意思意思的赏出去一盆,寓意多子多福的红玛瑙石榴盆景。 白蕊面上抽搐,强撑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强忍之下,直接将手中的玉箸掰成两节。 她不能再等了,姜瓒靠不住,那点浅薄的爱也不知能维持多久,她得另谋出路。 她想起自己藏在暗格里的话本,暗自下了决定。 * 结束宫宴,白菀又命椒房殿的小厨房额外备了一份晚膳,往玉堂去。 才走近,元禄便跑来说:“娘娘,掌印今夜不在玉堂。” 这还是白菀头一次扑空,元禄这话的意思是,霍砚今晚一夜都不会回来。 白菀下意识问道:“他去哪儿了?” 元禄说:“掌印每年今日,都要去放魂灯,娘娘去太液池,或者后宫的明渠瞧瞧吧。” 魂灯? 白菀突然想起来,十五年前的今天,是霍家满门上刑场的日子。 他是在给霍家人点魂灯。 白菀只犹豫了片刻,便带着水漾往明渠去。 她没猜错,远远便能看见霍砚站在明渠边上,不远处跟着陈福。 霍砚今日少见的着了身玄色长袍,周身没半点艳色,离得远看不清神情,但白菀想,他生得本就好看,沉稳的玄色着他身上,应会更显清隽风流,恍若仙人。 只美中不足的是,离他不远处,站着尚且未显怀,腰身依旧婀娜的白蕊。 作者有话要说: 唠唠,辛苦大家久等,写着写着有点不顺手,所以重新捋了大纲和感情线,以后得更新就会正常,说实话,这本写得我尤其痛苦,不知道有没有我前两本的读者在,看过我前两本就知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剧情流写手,我基友说我老搞感情流的cp结果挂羊头卖狗肉写剧情流,于是这本我就开始写感情流,刚开文的时候,几乎是我最痛苦的时候,一天写不出五百个字,我天天写完就给我基友看,然后就被骂……我当时就想,我可真菜啊,天天觉得自己菜,后来写着写着好点了,但痛苦是依旧的…怎么说呢,还是谢谢各位宝,我会好好写完的! 第28章 临夜时停了雪, 夜深更添寒凉,皎月被滚滚黑云遮盖,似是在酝酿下一场暴雪。 明渠衔接宫中的暖泉, 故而湖面不曾封冻,细看之下还有袅袅白雾在湖面上升腾,一盏盏重瓣荷花状的魂灯里支着根细小的蜡烛,烛火跳动,萤萤星火照亮了整个湖面。 一双骨节分明, 修长白皙的手, 将一盏点燃的魂灯,轻轻放在湖面上, 魂灯在水波中摇摇晃晃, 打着旋儿随着其他放走的魂灯去, 好似在为什么人引路。 白蕊凝眸望着明渠边, 一身玄衣, 长身玉立的霍砚。 单看他风姿绰约,面容俊雅非凡,比京中那些所谓的贵公子更加芝兰玉树, 谁又能想到他会是个太监呢。 白蕊无意识的搅动手里的帕子, 她远远望着霍砚的身形, 心里惶恐难安, 迟迟不敢迈出步子向他靠近。 她特意换了身月白的纱裙, 更衬她身形玲珑有致, 裹在厚厚的披风里倒也不觉得冷, 只是踌躇着, 霍砚凶名在外,要靠近他是得需要极大的勇气。 但只要能靠近他, 必然就能被护在他的羽翼之下,无人敢侵无人敢扰。 他可是,权倾天下的东厂督主,司礼监掌印啊。 白蕊压着鼓动的心跳,想起那日霍砚为了她斥责舒瑶光,心里那点惴惴有了底。 他待她,应该是有些不同的。 如此一想,白蕊心下越发雀跃,迟迟不敢动的脚步也轻快起来,迈出一步后就更为顺畅,婀娜多姿的朝霍砚走过去。 只要能把他牢牢握在手心,何须惧怕舒瑶光,何必唯恐色衰爱弛,又何必绞尽脑汁把白菀拉进泥里?那后位岂不是她唾手可得? 白蕊那双眼里贪婪的精光实在太亮,隔得老远的白菀都看得一清二楚,瞧着她脸上强做的温柔小意,只觉得扭曲又可怖。 冷眼看着的水漾撇了撇嘴,毫不客气的评价道:“东施效颦,丑陋不堪。” “她效了谁的颦?”白菀蓦然出声反问。 水漾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晦暗中皇后娘娘的眼神更显幽深,她下意识缩缩脖子:“她跟娘娘您比,差远了” 白菀弯唇浅笑,倒不是她自负,只凭她和霍砚这些时日接触以来,深知他看似浪荡随意,实则锱铢必较,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即便是有可能对什么人见色起意,也不会是白蕊。 她与霍砚接触越深,就对那透着诡异的话本越怀疑,这话本是谁送到她手上的,究竟意欲如何? 眼看着白蕊离霍砚越来越近,仅仅差一步之遥。 陈福突然从暗处走出来,直挺挺的挡在白蕊面前:“此处不是娘娘该来的地方,娘娘若想赏景,且明日再来。” 他语气平平,听不出什么喜怒,白蕊也愣了一瞬,眼睛落在背对她放魂灯的霍砚身上,寒风吹过来一阵细碎又清爽的香气。 白蕊转而朝陈福笑得娇俏:“本宫今日亲手熬了些腊八粥,给阖宫的主子都分了些,送去玉堂时内侍说掌印不在,听说掌印每逢今日都会在明渠放魂灯,便来瞧瞧。” 陈福耐着性子与白蕊拉扯。 这么多年来,抱着别样心思接近掌印的宫女后妃不知凡几,填进太液池的尸首数不胜数,最终成事儿的也只当今皇后一个。 白蕊眼底潜藏的贪欲半点没逃过陈福的眼,他心底鄙夷。 这么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山鸡,也妄图学凤凰引百鸟。 “娘娘请回吧,”陈福做出请的手势,隐晦的警告她:“掌印今日都不见人” 要她这么灰溜溜的离开,白蕊自然是不愿的,她连霍砚的面都没见着。 见这阉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白蕊怒气横生,又不敢当真发火,心下怨怼这霍砚怎还不回头看看她。 第34节 又恐霍砚不知是她,便扬起了声调:“本宫是关雎宫的愉嫔……”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霍砚转身看过来。 白蕊心下狂喜,自以为霍砚认出她才回身,又要开口时,却见霍砚面无表情的扬手,陈福迅速做出反应,周身平和的气势也变得肃杀:“娘娘再靠近一步,恐有性命之忧。” 白蕊慌张的盯着霍砚看,他的眼神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分毫。 话本里明明写得清清楚楚,今夜的霍砚最伤神失意,她该与他秉烛夜谈,两人关系更为亲近才是啊? 白蕊想不明白,满脸不可置信,恰巧霍砚瞥过来一眼,那眼中血色浓稠,仿佛有无数冤魂尖啸着朝她扑过来。 她吓得往后连连倒退。 为什么?为什么话本里事事都对,可偏偏遇上白菀和霍砚就屡次出错?那话本到底有几分真假?还是何事在她不知道时已然悄然改变? 霍砚懒懒的抬眼,双眸在正面小径的假山上落定,他拨弄着白玉扳指,轻描淡写道:“不肯走就沉塘吧。” 陈福当即伸手朝白蕊抓过去。 白蕊没想到霍砚眼里当真没她,不但没她,还要杀她。 来不及思索话本到底出了什么错,白蕊甚至顾不得腹中的孩子,提裙转身就跑,踉踉跄跄的,跨下台阶时甚至险些滑倒。 陈福没再追过去,悄无声息的立回暗处。 他看见掌印还盯着小径旁的假山,正要问是否有什么可疑之人时。 霍砚挑挑眉,沉声道:“娘娘要在那儿窥视到何时?” 原是皇后娘娘,陈福哑然,怎跟捉奸似的? 白菀自霍砚突然转眼看过来时便知道,他发现她了。 她望了望白蕊逃走的方向,从善如流的从假山后出来,落落大方的朝霍砚走去。 一走出假山才发觉,不知何时起,又开始洋洋洒洒的飘雪,霍砚不撑伞立在明渠边,银白的雪落在他发顶,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白菀从水漾手里接过油纸伞撑开,垫着脚举过霍砚头顶,另一只手拂落他肩上的雪,朝他盈盈浅笑:“下雪了掌印。” 湖面上的盈盈灯火映在她眼里,仿佛银河倒映,恰到好处的浅笑令人着迷。 霍砚盯着她看了片刻,伸手捡开沾在她发丝上的绒雪,雪一落在他手中,便融成水,化作点点水渍。 他瞥见水漾手里的食盒,转开眼,漫不经心的说:“娘娘也是来送腊八粥的话,便请回吧。” 不远处便是观湖亭,亭子四周的柱子上挂着厚厚的帷幔,只有一侧挑起,远远能瞧见里头燃着的火盆。 霍砚不惧冷热,这大费周章的挂幔帐,燃火盆是为谁而做不言而喻。 白菀打量着霍砚冷峻的眉眼,他生得漂亮,容色妖冶绮丽,几乎雌雄莫辨,倘若霍家尚在,他也是上京城里鲜衣怒马,掷果盈车的少年郎。 他知道她今夜会来吗?不一定。 今夜之行,不过是她陡然起意,主要是在宫宴上没怎么吃好,若她吃好了,今夜便不会去玉堂寻霍砚,那他这一番苦心,便白费了。 他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来,他不过是在赌那一半一半的可能性。 白菀弯腰捡起地上未放完的魂灯,就着霍砚手里的火折子,点燃里头的蜡烛,随后小心翼翼的将灯推入湖里。 她静静看着那灯摇摇晃晃的归入灯流中。 霍砚明面上的身份,是当初降等袭爵的霍家旁支的子嗣,但他由始至终都未曾好好掩饰过自己的身世。 他对如今的颍川侯霍家几乎冷眼相待,光明正大的顶着颍国公霍家嫡长子的名讳,光明正大的为霍家那五十六口冤魂报仇。 “本是在宴上没怎么吃好,想着寻掌印一块儿再吃些,不巧遇上有人给掌印献殷勤,唯恐扰了掌印雅兴,谁知掌印却将那美人撵走,召本宫来,”白菀缓声道。 她拿过水漾手里的食盒,揭开盖子给霍砚看:“不是腊八粥,不过是些清粥小菜,掌印吃吗?” 腊八节对旁人而言,是吉祥平安阖家欢乐,可对霍砚而言,是流血砍头家破人亡。 霍砚却盯着白菀送出去那盏魂灯:“这灯只有霍家人能放。” 他转眼看着白菀,他近来心情不大好,想听听她的甜言蜜语。 白菀挑眉看他,故意道:“呀,本宫以为,掌印召本宫来,是想让霍家的祖宗们都瞧瞧本宫呢。” 她眼里噙着笑,眼尾上挑,俏皮中却不乏风情万种。 霍砚“啧”了一声,皇后娘娘这张嘴,真是能言善辩,什么甜言蜜语一筐一筐的往外倒,骗死人不偿命。 “娘娘好厚的脸皮,”霍砚捏着她的脸,看她吃痛柳眉拧成结,忽而轻笑了一声。 暗处的陈福见霍砚露出连日以来第一抹纯粹的笑,不带暗讽不带杀意,是发自内心由衷的愉悦。 每年腊八前后,掌印除了放魂灯,还会送不少人下去“护送”魂灯归黄泉,照着掌印那暴虐的气势,他差点以为今年就轮到他了。 见这架势,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陈福摸摸自己脖子,谢天谢地,谢皇后娘娘,他这条命又能熬到下一个腊八了。 霍砚下手没轻没重,白菀只觉得自己脸皮都要被揭下来了,一吃痛,便忍不住眼前蓄起雾。 她拨开他的手,语调轻缓:“这不叫脸皮厚,这是掌印给的底气。” 白菀几乎敏锐的察觉到,今日的霍砚很不对劲,哪怕他在笑,周身萦绕的杀气却不见浅淡,而杀气之下是无法言喻的哀痛。 所以她不太敢与霍砚饶舌,尽量说着好话哄他。 白菀用油纸伞交换了霍砚手里的火折子,她提着裙摆蹲下,将剩余的魂灯依次点燃,再一盏一盏推入湖中。 霍砚垂眸,视线随她而动,隐约的光映在她光洁柔和的侧脸,神情极认真。 他捻了捻指尖,那凝玉般的触感犹在。 夜已渐深,万籁俱寂,就好似整个深宫唯他们二人。 “咱家的魂灯,不是娘娘这般点的,”霍砚蓦然出声道。 他看着白菀仰头看他,晶亮的杏眼中满是好奇。 那双眼过于澄澈,让他的肮脏污秽无处可逃。 霍砚下意识伸手捂住了白菀的眼。 在雪中站得久了,他的手心冰凉,激得白菀身颤。 她抬手要去抓霍砚的手掌,却抓了个空。 眼前重归光亮,霍砚若无其事的收回手,他也不蹲下,指尖轻轻一拂,一盏莲花魂灯便似是被风送进湖中。 送一盏灯,他便念一个人名,白菀细细听了听,这些人名并不姓霍,大多是官宦贵族,朝中大臣。 而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已在近几年间陆陆续续因各种罪名问罪处死。 白菀望着湖中密密麻麻的魂灯,心下控制不住的生惧,如果一盏灯代表一个人,那,霍砚究竟杀了多少人? 她正思索着,耳畔却传来一道低沉的话声。 “娘娘是在惧怕咱家?”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码字最大的弊端,就是,会突然睡着…… 第29章 霍砚语气平平, 听不出什么喜怒,甚至隐隐带着点笑意。 下雪的夜里向来安静,天寒地冻, 守夜的内侍宫女也鲜少出来走动,巡防守卫交班的摇铃声远远传来。 白菀听见自己的心跳狂乱,周身的热度顷刻间如潮水般褪去,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不敢抬头,她能感觉到, 霍砚的灼灼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她害怕,一旦她抬起头, 藏在眼底的惊惧将无所遁逃。 白菀动了动发僵的手指, 将最后一盏莲花魂灯点燃, 望着跳动的烛火, 极力压下那种濒死的恐惧。 霍砚垂眸看着, 白菀半张脸陷在暗处,烛火幽幽,让她面上的神情也变得晦暗不明。 她在想什么呢? 是实话实说, 还是绞尽脑汁来骗他? 白菀把魂灯推进湖中, 借着那股劲仰起头, 柔声问他:“掌印, 这最后一盏魂灯, 是属于谁的?” 待看清霍砚时, 白菀有一瞬怔忪。 霍砚面对着她背光而立, 湖面上烛火的光晕只照出他半边轮廓, 挺拔的鼻梁,微抿的薄唇, 连被微风吹动的墨发,也泛着柔和的光。 他乖乖撑着那把花哨的油纸伞,大半个伞面倾在她头顶,将她遮得严实,自己却敞在雪雨中,细雪落在他发上,肩上,玄衣白雪,更衬他气势冷峻,高不可攀。 霍砚盯着白菀的眼,半响,启唇吐出四个字:“明帝,姜宏。” 明帝是庆和帝姜宏的谥号。 霍砚如愿以偿的看清了白菀眼里的震动,她先是一挑眉,继而慌张的接连眨眼,连那张泛着莹润光泽的檀口,也惊得微张。 他俯下身,凑近白菀。 离得太近了,近得两人的呼吸交融,只需再靠近一点,她或者他,都可以在对方唇上落下一吻。 霍砚在盯着她看,偏偏他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情绪。 他的逼视让白菀脑中绷着的那根弦,越来越紧,弦丝崩断那一刻,她可能会控制不住推开霍砚拔腿就跑。 可那样只会惹怒霍砚,后果她承受不起。 白菀强迫自己与霍砚对视:“为何是先帝?” 她还是修炼得不到家,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她话音中蕴含的颤栗,更何况是霍砚。 有什么东西从他肩上滑落,落在她脸上,传来一丝冰凉,原来是雪,绒雪化成水,从脸颊上滑落,有些痒,白菀下意识眨眨眼。 她看见霍砚那双寒眸中漾开一抹笑意。 紧接着,霍砚突然抬起手,白菀才放下的心一慌,却避无可避。 他直接伸手,自下颌掐上她脸颊两侧,迫她仰起头。 霍砚亲昵的蹭蹭白菀的脸,在她耳边沉声低笑:“娘娘又在装模作样。” 他在雪中站得久了,浑身冰凉,连脸上也没什么温度,白菀被他蹭得汗毛直立。 水漾从亭中出来,一眼便瞧见两人脸贴着脸,下意识捂住眼,和陈福一块儿隐进黑暗中。 第35节 霍砚一口咬上白菀的耳朵尖,含糊不清的问她:“咱家杀了姜宏,是谁告诉娘娘的?嗯?” 他虽掐着她的脸,带来极大的压迫力,可他手下并未施力,说是掐,还不如说是轻佻的爱抚。 霍砚这一口咬得狠,白菀只觉得锐痛从耳尖往头皮炸开,才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又争先恐后的漫上来。 “是本宫自己猜的,”白菀咬牙忍痛,话音不自觉带着颤:“掌印那日浑身是血闯进东宫,继而丧钟便鸣,这并不难猜。” 霍砚得了他想要的答案,才满意的饶过白菀那可怜的耳朵尖,在鲜红的齿印上轻舐而过后,才松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扶起来。 白菀站起身才发觉,蹲得久了腿脚都在发麻,一时没站稳,整个人栽进霍砚怀里。 霍砚被她一撞,纹丝不动,扶稳她的同时,替她整理好弄乱的狐裘,瞅着她陷在毛绒领里,白里透红的脸,挑眉道:“呀,娘娘连站都站不稳了?” 白菀听他主动说起旁的,心里只剩劫后余生的庆幸,面上腾起红晕,推开霍砚一瘸一拐的往亭里走。 霍砚看她在雪中踉跄,抬手扔了伞,迈步追上去,轻而易举将她拦腰抱起:“以往使唤咱家时不是很顺畅吗?” 他语气中透着嫌弃,白菀却觉得无比安心,好歹这人勉强算得上正常了。 亭中燃了火盆,温暖如春,霍砚一进去,肩上的细雪便化成了水,沁入衣衫之中。 白菀被他护得极好,不沾丝毫风雪。 霍砚替她取下狐裘挂在一旁的架子上,转头见白菀坐在案前发呆,便踱过去揪了揪她耳朵。 在白菀一脸困惑的抬头看他时,阴阳怪气的乜她:“娘娘可需得咱家伺候着用膳?” 白菀正愣着,脑袋转了半响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正要开口拒绝,霍砚却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端起盛着碧粳粥的瓷碗,慢悠悠的拿着调羹舀起一勺喂到她嘴边,嘴上还在说:“行吧,娘娘是个金贵人,咱家总不能委屈了娘娘。” 白菀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了盎然的兴致,墨眸中的跃跃欲试都快溢出来了,嘴上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可霍砚难得对什么事起了兴,她拒绝不了,也无法拒绝。 白菀缓缓从与他的对视中抽离,低下头,乖巧柔顺的张口将那一勺粥咽进口里,她一口还没下去,霍砚紧接着又喂上来第二口,甚至还抽空给她夹了几样小菜。 霍砚不错眼的盯着白菀看,她这般乖顺的模样,像极了他赠给她的那只白毛波斯猫,不对,陈福和他说,那只猫本就是白菀的,没被白蕊淹死逃了出来,才到了他的手里,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身边。 也不知是猫随了主人,还是主人随了猫,都看着乖顺,瞧着温润无害,实际上,但凡对她露点恶意,还不等你把她惹毛,一转身就给你亮爪子。 霍砚瞥了一眼白菀蜷着的,水葱似的指节,这爪子也是,瞧着绵绵软软,挠一把就鲜血淋漓。 白菀就着霍砚的手,用了大半碗粥,逐渐有饱腹感时,才拿帕子掩着唇,一面摆手。 “娘娘这就吃好了?”霍砚正要舀下一勺的手一顿,眉尾上挑,显然有些意犹未尽。 白菀甚至能听得出他话音中的惋惜,但她确实吃不下了,擦了擦嘴,颔首:“饱了。” 见白菀确实饱了,霍砚给她斟了杯茶漱口,又就着她的碗,亲自去盛了碗粥,坐在一侧的绣凳上,慢悠悠的吃菜。 白菀捧着茶碗,小口小口的喝着,像是随意的环视亭中,实际上在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霍砚。 这是霍砚头一回在她面前用膳,长指随意的端着碗,偶尔夹些菜,玉箸与碗盘响碰,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生得昳丽,再普通的动作落在他身上,也平添贵气。 白菀生了疑惑,颍国公是在马背上发家,先祖是在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前朝末路,遂与□□一道揭竿起义,从而成就了百年霍家。 霍家尚未湮灭时,她的父亲宁国公与霍家走动颇深,她幼时曾见过霍砚,虽已经记不大清,但小时候的霍砚,远没有如今这般贵气天成,矜贵优雅。 想起从前那个揪着她辫子,要把她推进水里的小霍砚,再看眼前这个把清粥小菜吃成珍馐佳肴的掌印霍砚,白菀有一瞬的割裂感。 “娘娘隔着咱家在瞧谁呢?” 耳畔传来一阵低笑,白菀涣散的眸光凝聚,眼前的霍砚已经放下碗筷,好整以暇的看她。 “想起了幼时的掌印,”白菀老老实实的说。 谁知她说的实话霍砚不爱听,他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冷淡,连说出来的话,也带着讥讽:“真可惜,与娘娘青梅竹马的不是咱家,娘娘想起的,也不是咱家。” 他这莫名其妙的怒气,让白菀一头雾水,什么叫“青梅竹马的不是他”,他不是霍砚又能是谁? 等等? 他不是霍砚? 霍砚看着她面上的表情由困惑到震惊,只觉得趣味非常。 他将白菀抬起来坐到自己膝上,泛凉的指尖一寸一寸抚过她的脸,忍不住挨着她轻蹭,鼻尖蹭着她的鼻尖,语气缱绻又温柔:“不过没关系,娘娘生来便和咱家绑在一起,虽然中间险些错位,但娘娘自己又跑来招惹咱家,如今也只能与咱家生同衾死同穴。” 他离她这样近,近得能轻而易举看清他眼底潜藏的偏执阴翳。 霍砚鼻尖凉幽幽的,他带着的扳指也寒凉,白菀看着他的手,这回他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换成了青玉的,她眼中的迷茫和游离在一瞬间恍然。 他是谁又有什么所谓呢,你情我愿的交易罢了,只要他还是手握天下大权的司礼监掌印,那他就是他。 霍砚揉着她艳红的唇珠,看清她在短短几息之间,眼中混乱到清明。 所有人都希望他早点死,最好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唯有她,她期望他活着,因为她羽翼未丰,还得仪仗着他活命。 霍砚拍着白菀的细肩,敛眉沉思。 要不要折了她的翅膀,让她只做他的笼中雀。 可她还未在天上无拘无束的翱翔过,困在笼中虽不会就这么死去,但她的活气会一点一点暗淡,再不复鲜活。 算了,拿根绳系着吧。 外头的陈福望着幔帐上如同鸳鸯交颈的两人,硬着头皮凑上去,也不敢进去,只站在幔帐外道:“掌印,已备好车马,明日一早便能出行。” 白菀强行让自己摒弃掉那点对霍砚身世的猜疑,仰头问他:“掌印要出宫吗?” “嗯,”霍砚随手抽掉她绾发的金钗,一手顺着松散滑落的青丝,一手拿着那金钗看。 这是他随意赠给她的十二尾游凤金钗,他母亲的遗物。 他又瞥了一眼她的发,发髻上未佩钗环,仅靠这金钗挽着。 霍砚将那钗扔在桌上:“这东西不吉利,咱家回头给娘娘打一支上好的。” 金钗砸在石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白菀一慌,连忙伸手去捞,捞回来宝贝似的翻来覆去的看。 到底是十几二十年的物件了,凤眼上的红宝石已经摇摇欲坠。 “本宫很喜欢这钗,掌印下次不要随意替本宫做决定,”白菀拿着钗,一脸正色。 白菀在霍砚面前一向逆来顺受,还是头一回表现出自己的意愿。 “又不是没见过好东西,怎么像是被亏待了似的,”霍砚不满的皱眉:“那另一支钗娘娘还要不要?” 白菀翻了翻袖笼,摸出个荷包来,低头将金钗妥帖的放进去:“这是掌印头一回赠给本宫的东西,意义不一样。” 待她抬起头时,霍砚正意味不明的盯着她看。 白菀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另一支本宫也要。” 霍砚手臂搭在白菀肩上,长指闲适的揉捏着她的耳垂:“咱家要出崇州,娘娘可有什么想吃的。” 白菀这才想起来,上一回霍砚出宫后回来,特意给她带了随口一提的鲤鱼脍。 “比起想吃的,本宫更想出宫去,”白菀眼睛都亮起来:“崇州啊?这是得出京去了?本宫还未出过京城呢。” 随后,那一抹光又猝然暗淡:“可惜,马上近年关,各国使臣即将入京,本宫走不开。” 霍砚乜她:“咱家是去杀人放火,娘娘也要跟着?” “那本宫帮掌印放风好了,”白菀还像当真沉思着,坐在他腿上而下垂的双腿,不自觉的轻晃,带着轻薄的鲛纱也随之而动。 霍砚掂量着她的胳膊腿,更嫌弃了:“要杀咱家的人,可不会因娘娘是个弱女子而手下留情。” 白菀垂下头,拉着他一缕落下来的墨发在指上绕:“本宫对掌印要做的事起不上什么作用,所以掌印得快些回来,全须全尾的回来。” 顿了顿,又说:“毕竟,马上就要十五了。” 她说完等了许久,也没察觉到霍砚的动静,等她抬头看过去时,恰巧撞进他眼里。 那双眼中沉淀了血海深仇,经年累月变得越发深不可测,这般定定盯着人看时,只会让人毛骨悚然平白生憷。 偏此刻霍砚眼中漾开一抹笑意,荡开满眼冰寒,如冬过春晓,万物复苏时,山花烂漫。 霍砚俯身啃上白菀的唇,牙齿辗转碾磨,半响才贴着她的唇,一字一顿道:“娘娘放心,咱家定在十五前赶回来,好生伺候娘娘。” 想起他是怎么个伺候法,白菀的脸上便止不住发烫,从他膝上跳下来,取下架子上的狐裘,散着这头如瀑如缎的青丝,逃也似的跑得飞快。 跑走前还不忘叫走水漾。 她跑过时落下一方丝绢,随着挑起的幔帐翩翩,飘飘荡荡的落在霍砚手上。 浅淡的紫色,没绣什么花样,只有盈盈的苦玫香,昭示着它属于谁。 霍砚将帕子拢了拢,收在衣襟里。 * 次日一早,白菀睡得朦胧时,被清桐喊起来。 “太后娘娘跟前的浅草姑姑来说,太后娘娘往年在镇国寺求了愿,如今夙愿得偿,该去镇国寺还愿,可正值天寒地冻,太后娘娘折腾不起,就想请娘娘代为前去,由掌印带东厂番役一路护送。” 镇国寺位于崇州。 她可以出京去了? 白菀猛然掀被坐起来,趿着软底鞋,将围屏上的披风罩在自己身上,便急不可耐的打开殿门。 外头雪色连天,霍砚着一身玄色金线绣蟒纹的大氅站在廊下,玉洁修长的指上拈着根不知从哪儿来的狗尾巴草,正逗着过个冬变得越发肥硕的波斯猫雪球玩。 听见动静,霍砚偏头看过来,见是白菀,便颔首低笑。 “娘娘还不快些梳洗?”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在调整更新时间,在找一个我半夜码字睡着了也不影响更新的时间。 第30章 霍砚眼看着白菀一下笑起来, 眉飞色舞,好似一潭古井重新引入活水,盎然生机由内而发, 连颊边的酒窝都仿佛盛了一汪蜜,甜滋滋的。 他唇边的浅笑不自觉加深,蹲坐在廊椅上的雪球,受了冷落,不满的喵喵叫。 直到白菀退回去更衣洗漱, 霍砚才慢悠悠的回转头, 又拿那狗尾巴草去挠雪球粉白的鼻子,雪球又高兴起来, 追着草根上蹿下跳。 第36节 霍砚弯下腰, 伸手摸了把雪球的绒头, 低笑:“笨, 可真好满足。” 他话音缱绻, 难得的温柔,雪球挨着他手来回蹭蹭,一边喵喵叫得甜腻。 霍砚直起身, 将草根插在石缝里, 淡声道:“自己玩去罢, 咱家要去和咱家的猫儿耍耍了。” 说罢, 他不顾雪球喵喵的挽留, 团着手, 步伐闲适的往白菀寝殿去。 门口没留人, 霍砚象征性叩了叩门, 随后将门推开。 殿内地龙烧得足,扑面而来的苦玫香不再清冽, 被烘得暖乎乎的,反倒多了几分回甜。 霍砚有些不大适应这暖和的温度,他抬手解了大氅,交给迎上来的绿漾。 绿漾将大氅挂在架子上,正要告诉他白菀在妆奁前梳发,一抬头却见霍砚已经走到了云母屏风边。 她下意识挠挠头,掌印是如何知道皇后娘娘所在的? 白菀在水银镜中瞧见了霍砚的身形,也不回头,隔镜朝他笑得嫣然:“掌印瞧本宫戴这支钗好看吗?” 霍砚在屏风旁玉立,静静地看着她娇妍如绽,墨眸中寒潭幽幽,看不出什么情绪。 白菀规规矩矩的挽着普通妇人的高椎髻,髻上金丝缠花型,斜插着一支鎏金玉琉璃步摇,手上正拿着一支莲花簪。 她是上京城内独一份姝色,淡妆浓抹总相宜,披上凤冠霞帔,她是大楚最尊贵的皇后娘娘,换上襦裙,她也只是个连上京城都未出过的小姑娘。 只是去个崇州,便能高兴成这样。 在白菀没得他回应,抬起头看过来时,霍砚眼眸微抬,变戏法似的取出个红木条形匣子,缓步朝她走过去。 霍砚开了匣子给她看,一支百合嵌红宝石蝴蝶金钗,静静地躺在红绒布匣里流光溢彩:“今日姑且得这一支,待从崇州回来,咱家再呈些给娘娘挑挑。” 白菀伸手摸着那钗。 这是昨夜他许给她的,今日便送来了。 钗上的纹路并不算太光滑,唯有百合和蝴蝶栩栩如生,花蕊上嵌的红宝石与大颗的珍珠相差无几。 霍砚还拿着那匣子,指上戴着的红玛瑙扳指亮得灼目,白菀瞥见后突然福至心灵,这钗不会是他挪了自己做扳指的玉料,自己打的吧? 一面想,一面将话问了出来。 谁知霍砚嗤笑着反驳:“娘娘瞧着咱家像是会做这些的?” 白菀权当他死鸭子嘴硬,笑嘻嘻的也不拆穿他,只把钗塞他手里,催他替她戴上。 他杵着不动,白菀也不恼,努着嘴催他:“这钗本宫甚是喜欢,还请掌印替本宫戴上吧。” 霍砚垂头与她缀满星河的明眸对视,墨眸渐渐漾开笑意,等了半响,才像是勉为其难般,抬手给她戴上。 白菀对着镜左右欣赏,显然这钗很得她心意,一边照镜,一边真情实意的夸霍砚:“掌印真是无所不能。” 这一次霍砚没再反驳,只斜倚着屏风,面无表情的对镜中美人赞了一句:“娘娘今日也甚美。” 他的话音依旧是没什么情绪,听起来半真半假,没什么可信度,白菀面上却依旧高兴,连平素端持稳重的步伐也有些雀跃。 待水漾和清桐伺候白菀更衣后,绿漾的早膳也端上了桌,用罢早膳,雨雪也渐歇,白菀便扶由霍砚引着,乘步辇出宫门乘舆车。 步辇的车铃声清脆,叮当叮当传出去很远。 关雎宫阁楼的窗门大敞,寒风呼呼的往内灌,一身单薄素衣的白蕊立在窗前。 脸色青白难看,哪里还有早前的红润好气色,她双手抓着窗围,用力之大,指节都在泛白,因一夜未眠,而遍布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过她宫门后逐渐远去的步辇。 霍砚,昨夜拒她于千里之外的霍砚,对她不假辞色的霍砚,竟与白菀同乘? 白蕊的眼珠红得快滴出血来,她昨晚拿着话本翻来覆去看了一夜,怎么也想不通,为何独独霍砚是这话本里不可控的变数。 白菀究竟有什么好! 松荼快急死了,愉嫔娘娘听见车铃声便急急来开窗门,也不顾外头天寒地冻,生怕是皇上又召了哪个娘娘伴驾。 她着急忙慌的抱来狐裘给白蕊披上,撇着嘴要哭不哭:“娘娘龙嗣要紧啊,万一受了风寒,又不能用药,受苦的还是您自己啊!” 怨怒使白蕊对严寒浑然无觉,她浑身直抖,却是因满腔怒火而起:“她这是要去哪儿?” 松荼听着白蕊咬牙切齿的声音,身子不由自主的打摆子,抖着声说:“皇后娘娘这是替太后娘娘前往镇国寺还愿,霍掌印一路护送而去。” 白蕊闭了闭眼,猛然抬手关上窗门,窗门撞在一块儿,发出巨响:“不识好歹的阉贼!” 步辇穿过御花园时,白菀遥遥看了一眼在雪中静谧的关雎宫,对那洞开的窗门嫣然一笑。 她知道,白蕊肯定在看。 白蕊啊白蕊,真是觊觎别人的东西惯了,若是那狗皇帝便罢了,偏她又瞧上了霍砚。 白菀望向身侧,神情慵懒,一脸百无聊赖伸手接雪的霍砚,伸手握住了那只带着赤红扳指,衬得越发修长流玉的手。 可惜要出宫去崇州,不能毁了自己难得的好心情,只好等回来再处理她了,希望她能活到那个时候。 * 镇国寺,位于崇州与京城交界的浮玉山,乃历经三朝的千年古刹,至今仍旧香火繁盛,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从京城到浮玉山,紧赶慢赶也不过半日的功夫,皇后出行是大事,如今全权交给了霍砚,便由东厂番役代行銮仪卫职责,也减轻了不少繁琐。 番役的脚程更快,哪怕带着白菀,一路也只花了不超过两个时辰,刚好在正午时分,攀上浮玉山,将舆车停在镇国寺门外。 白菀挑起车帘往外看,镇国寺位于浮玉山半山腰,要比山下更冷些,皑皑白雪积在屋瓦上,迎客松上,连门前的石狮子头上,也顶着绒雪,却并不显得邋遢杂乱,反倒更添缥缈的佛韵。 恰巧一双玉白的手伸出,抹去两只石狮头上的雪。 白菀循着手看,直至那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她才抬头看那双手的主人。 是个面如冠玉,眉目舒朗的僧人,瞧着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额心一颗朱砂痣嫣红似血,过于夺目,倒夺了僧人本身的风姿。 “娘娘这模样,比色中饿鬼也无甚差别了。” 耳畔突然响起霍砚阴阳怪气的冷讽,白菀才突然想起身旁还有个他。 白菀柔声解释道:“我好奇罢了。” 她脸蛋红扑扑的,瞧着让人恨不得咬一口。 霍砚忍了又忍,忍不住就伸手去掐白菀脸上的肉,扯着她脸皮揉捏,呲着牙,冷森森的看她:“娘娘又在信口胡诌。” 白菀出了宫,便不爱自称本宫,偏霍砚还一口一个娘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拐了皇帝的女人似的。 她忍着痛,一脸正色,一字一顿的看着霍砚被讥讽堆满的眼瞳:“掌印又忘了,我出了宫,便不再是皇后,而是掌印夫人。” 她的神情太过严肃,又含着包容万物的温柔,霍砚看着看着,手下的动作渐松,回转身下舆车。 他站在车下,朝她伸手,慢悠悠的说:“夫人请罢。” 白菀笑得眉眼弯弯,将手放入他掌中。 她才借着霍砚的力下来,门口那僧人便缓步迎上来,合十双手朝白菀弯腰行礼:“阿弥陀佛,贫僧静渊见过皇后娘娘。” 说罢,又朝霍砚行礼:“霍施主。” 白菀这回属于微服出巡,行装并不繁琐,沿途一路上山,来往香客也以为不过是哪家贵夫人来上香祈愿罢了,这和尚却一眼将她认了出来。 白菀不动声色的打量他,镇国寺住持便是静渊大师,可她怎么记得,静渊大师成名已有五十余年,眼前的和尚瞧着最多三十,怎么也对不上想象中白眉白发,仙风道骨的模样。 不过显然,他与霍砚是相熟的,若是霍砚告知他自己的身份,倒也不奇怪,若他真是静渊大师,就更不奇怪了。 是以,她抿嘴没做声。 霍砚牵着白菀的手,冷冷淡淡的乜静渊:“这是咱家的夫人。” 静渊并未反驳霍砚的话,面上祥和的浅笑丝毫未变,不卑不亢的引白菀两人进去。 他一路将两人带去居士林,沿途遇到的僧人香客,无不向他双手合十拘礼,口念佛号。 霍砚看着两间相隔的厢房,面露不满:“分两间房做什么?” 静渊八风不动,念了句佛号:“佛门清净之地,男女自是不能共寝,霍施主若是不满,山脚下有一处客栈可住。” 他竟是在撵霍砚走,这天底下,敢撵霍砚的人能有几个? 白菀静静地听着两人交谈,霍砚一路只与静渊说了两句话,可这短短两句话,却透着对旁人没有的熟稔。 她眨眨眼,转身对霍砚道:“我下去更衣洗漱。” 说罢,便领着水漾绿漾推门进去。 霍砚目不转睛的看着白菀的身形消失,半响才懒散的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静渊。 “才一年未见,你这秃驴瞧着怎老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没控制住刷论坛去了,对里头的腥风血雨,不知道说啥好,发个红包吧,谢谢还留在这儿的宝儿。 第31章 镇国寺的居士林很大, 小院围成一个圆,中间是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树干粗壮, 枝叶常青,树冠上顶着积雪,往前的佛堂里香火缭绕,如同云间仙境,更显佛韵悠长。 静渊转身望向菩提树, 天然上翘的嘴角看不出喜怒:“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贫僧自也逃不过。” 霍砚立在他身侧,眼神虚渺, 好似也在看雪, 又好似透过连天的雪幕, 在找寻着什么:“生老病死?咱家十五年前见你时, 你便是这模样。” 他语气中透着嘲讽, 虽没说出来,但明里暗里都在暗指静渊是个妖僧。 静渊只是笑:“贫僧圆寂之时定会给霍施主去信的。” 一道凄厉又悲怆的鸟鸣声乍响,一只灰扑扑的鸿雁从菩提树上跌落, 几次扑腾翅膀想回树上去, 却只到半空便坠落, 掀起绒雪渺渺, 最终无力的栽在雪地里, 一声继一声的哀鸣。 静渊捻着佛珠, 古井般无波的双眸中映着皑雪, 望着错过迁徙而离群的孤雁神情悲悯, 额心的朱砂痣越发殷红,慈眉善目如同慈悲的佛陀。 他踱入雪地, 念了句佛号,将雪中的孤雁捧起,以体温暖之。 霍砚冷眼看着静渊做这徒劳功,冬日离群的大雁,活不到来年春天。 静渊将大雁抱回来,细心抚去它身上的细雪,用小沙弥递来的棉布将其裹起来,继而吩咐道:“它与我有缘,就安置在我的禅房吧。” 小沙弥抱着大雁退下。 静渊取了帕子擦手,一边说:“霍施主觉得贫僧所为徒劳无功,可施主也不信神佛,却年年来点长明灯。” “不过是为了提醒他们,仇还未报完,别急着投胎,”霍砚面容冷淡,恰有寒风呼啸,掀起他的大氅,露出里头猩红的长袍,如一身洗不净的血色。 静渊躬身朝他作揖,口念佛号,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手上数念珠的速度更快了些。 第37节 霍砚垂下头,阖眼挡住眸中大半的神情,玉洁的长指捏着扳指转,转一圈便是一个人名。 “稚子何辜,”静渊叹了一句。 霍砚手下一顿,蓦然笑起来,白牙森森,昳丽无双的面上爬满阴鸷:“咱家死时也不过十岁。” 他称自己已经死去。 是啊,真正的姜瑾早已化作青烟,现在活着的是霍家主支的嫡长子霍砚,是地狱里爬回来索命的厉鬼,是尸身尚未腐朽的活死人。 “他们犯下罪恶时,也未想过稚子无辜。” 被鸩杀的霍惠妃,替他死于烈火焚烧的霍砚,叛国之罪阖家斩首的颍国公府霍家。 霍砚永远都会记得,庆和元年的腊八节,宫中大宴,君臣安乐,而午门之外,刽子手钢刀高举,鲜血迸溅,霍家人身首分离,雪和血交融,弥漫的腥臭味令人作呕。 欢声笑语中,一朵朵绚烂的烟火在夜空中盛放,他却在漫天大雪中,在血污中刨出他们闭目的头颅,求来针线将霍家人身首缝合。 五十八具尸首,他缝了一夜,还没来得及一一安葬入土,五城兵马司便寻来,任他百般阻拦哀求也无济于事,霍家人的尸首被曝在城门之上,被途经的百姓唾骂。 多可笑,一辈子忠君爱国的霍家人,满门忠烈的霍家人,最后却因为皇权更迭,落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被千夫指万人骂。 他的母妃饮下毒酒,鲜血一口一口喷涌,俯在他耳边告诉他:“活下去。” 他被幽禁深宫,火势蔓延楼台坍塌,真正的霍砚在烈火中与他招手:“活下去。” 霍家获罪,被缉入诏狱,颍国公拼尽全力将他送出来,临走时摸着他的头:“活下去。”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得活着,所以他不能死,不能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去将霍家人的尸首抢回来。 他在城墙下日日夜夜的看着,每一个大雪纷飞,寒冷刺骨的冬日,看着他们的尸身化为森森白骨,才被从城墙上卸下来,丢弃在乱葬岗。 雪夜里,乱葬岗,他徒手刨坑将他们依次埋进去,耳畔的寒风呼啸如同鬼哭。 他幼时曾很害怕话本里神鬼志怪的故事,如今才知道,吃人的可不是鬼怪,瞧瞧高堂上坐的英明帝王,明堂之下的清廉朝臣,哪个不是面若常人心似恶鬼。 如今世人称他是恶鬼,啧啧,可不足他们的千万分之一二。 “咱家从不冤枉任何一人,所以他们都是罪有应得,”霍砚低低笑起来,他捏着红玛瑙制成的扳指对着天光看,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血红,一如他母妃溅在他脸上的血,滚烫,灼烧。 “姜家人还没有死绝。” 那以血肉筑成的龙椅,以森森白骨奠基,要一把火烧个精光才好。 这姜家的江山,气数到头了。 静渊长长的闭目,双手合十,默念地藏经:“五十八盏长明灯的灯油已备好,施主自可前去佛前供灯。” 霍砚慢悠悠的将扳指套回指上,看了一眼白菀紧闭的院门,缓步随小沙弥往长明灯楼去。 静渊却伫在廊下并未离去,直至将一整卷地藏经念完,才缓缓回转身:“皇后娘娘为何不现身。” 院门“咿呀”一声打开,换了一身素色绣荷短袄的白菀,在门侧玉立,她动了动嘴,最后还是颔首默认:“我并非有意偷听。” 不管是静渊,还是霍砚,他们都知道,她方才一直站在门后。 白菀垂下头,长睫轻颤,眼底思绪翻涌,发间的步摇轻晃,蝴蝶金钗上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五十八盏长明灯,五十八条人命,霍砚甚至给自己也点了一盏,他从未把自己当做活人,所以他风雨不惧,寒热无感。 一个死人,又怎会有感觉呢。 年年不断的长明灯,他不光是在提醒霍家人,也是在提醒自己,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的身上背负着五十八条人命的血债,血债未偿,他日夜如烈火噬心。 白菀复又抬起头,看向静渊。 他这人一如他的法号,静渊静渊,静谧如渊,白菀看不透他,就像曾经看不透霍砚,他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心怀善意普度众生,却明知霍砚即将掀起什么样的风浪,而无动于衷。 他到底是佛陀,还是恶鬼,普度众生,度的是极乐,还是苦海。 “因果循环,”静渊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甚至弯唇笑了一笑:“出家人不染俗尘。” 那他还帮着霍砚? 白菀心底生疑,不打算再与这奇怪的和尚多说,噙着笑转移话题道:“本宫这回来,是替太后娘娘还愿,请问住持需得准备些什么东西。” 静渊拨着念珠,狭长的目微阖,面上的慈悲相,与殿堂上的佛像如出一辙:“何人许愿,自得何人来还。” 他的话音不疾不徐,如同佛音袅袅,令人如沐春风。 白菀若有所思的颔首,静渊说得也不错,她不是太后,不知她许了什么愿,还也还不上。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白菀张望了一下,没找见熟悉的玄色身影,便问:“不知掌印在何处点灯?可否请住持寻一沙弥替我引路?” 静渊抬手一指高耸的灯楼。 白菀了然,恰巧两个漾收拾好出来,三人便一同向静渊福身请辞。 她们顺着回廊朝灯楼走去,出了居士林,外头的香客越发多起来,各个佛殿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平民百姓,官宦夫人,有的是来许愿,跪在蒲团前满脸虔诚,有的是来还愿,红光满面难掩喜色。 长明灯楼足有九层,水漾上去问了守门的小和尚才知道,霍砚所在最高的九层。 白菀看着高耸入云的灯楼,叹了口气,认命一级一级往上爬。 每一层都供着一座金身佛像,佛像不同,供灯求愿的人也不同,越往上,人越发稀少,等到九楼,便是一人也看不见了。 长长的走道内,陈福默默地守在一处门边。 白菀扶着墙轻喘,定了定才朝那边走过去。 陈福看见白菀,什么也没说,只侧身让她进去,两个漾依次站在陈福身侧。 白菀脚下没动,她探头打量着殿内。 很显然,整个九层唯有这间佛殿,殿内并不多宽,一盏盏长明灯灯火明灭,高大无匹的金身佛像,面目慈悲的望着底下添灯油的玄衣男子。 霍砚面上的神情并不严肃,动作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灯油却一滴不撒。 白菀无声的看着他,眸中思绪层叠,心里再一次问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可她真的能控制得住这一头凶兽吗。 霍砚要做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他要毁掉姜家的江山,屠尽姜家人,一如被满门抄斩的霍家。 可他如此做势必会牵起动荡,大楚常年重文抑武,外强中干,强盛不如往,辽国鲜卑虎视眈眈,一旦朝中分崩离析,这两只饿狼绝对会扑上来扯下大楚一块肉。 霍砚才不会管旁人的死活,百姓安乐与他何干,说不定城毁国破,他还要赞一声妙哉。 姜家人死不死,与她无关,她只是不想,接手一个满目疮痍的大楚。 最后一盏灯油添完,霍砚恰巧起身回眸,长身玉立,芝兰玉树,白菀却看清他眸中尚未平息的血海,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她能不能,以爱为囚,以自身为笼,困住他,束住他。 霍砚缓步向她走过来,冷峻的眉目越发柔和,他在她面前站定,捏了捏白菀的手,随意道:“娘娘怎来了?” 白菀唇角缓缓勾起,主动握紧霍砚的手,埋进他没有温度的胸膛,屏息寻着他几乎沉寂的心跳,柔声道:“想请一尊菩萨回去。” 她想,她应该能。 雪狐绒的披风毛茸茸的,团着白菀的脸像极了雪中灵动的狐狸。 霍砚怀中一暖,馥郁的苦玫香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挑眉,垂下的手蜷了蜷,半响才缓缓抬起,搭在白菀的腰上。 支起的步摇戳在他下颌,凉幽幽的,霍砚埋首在白菀肩窝里深嗅,直至女儿香将他周身填满,才满足又慵懒的说:“求神拜佛不如求咱家啊娘娘。” 白菀身子一僵,绯色迅速攀上她的耳尖,指尖掐着霍砚腰间的软肉使劲一拧。 霍砚“嘶”了一声,垂头看着白菀璀璨如曜的眼瞳,满腔怨愤荡散,她的耳垂粉粉,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他看着白菀耳垂上的白玉耳铛,面露惋惜,退而求其次的摩挲着掌下的细腰,慢悠悠的说:“庙会去吗?” * 小沙弥叩开禅房门,俯身在静渊耳畔轻声道:“师父,两位施主去了山下逛庙会。” 静渊正侍弄着那生命垂危的孤雁,将它捧到碳炉边,拨了拨它渐干的翅膀,见它似又活过来,黑豆眼骨碌碌直转,才笑起来。 一边吩咐小和尚研墨。 小和尚观真一脸不情愿:“师父您都吐血好几回了,能不能不写了?” 静渊坐在案前提笔,每落下一笔,额心红痣血色更盛。 “帝星旁落,大楚危矣,已扶不正帝星,总要将凤星稳住,我这是在为大楚百姓谋命。”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这两天我崽有些不舒服,所以才更得慢些,正常了正常了,抱歉抱歉,这章再发个红包呜呜呜。 第32章 正午时雪停了, 圆日挂在当空,柔和的光晕普照,浮玉山下的浮玉大街上, 庙会开得正热闹,熙熙攘攘的笑闹声连山上也隐隐耳闻。 庙会亦称庙市,坐商行商,流动摊贩络绎不绝,案台上奇珍异宝, 也有卖些零碎物件的, 百货云集,也有杂耍、行像等等, 夜里则要更热闹些, 烟火彻夜, 搭台唱戏, 相声绕梁, 盛况非常。 白菀本不爱热闹,但她也许久未置身在如此浓厚的人间烟火气中,耳畔是喧闹的叫卖声, 杂耍叫好声, 她和霍砚在人流中挤挤挨挨, 唇角的笑意不自觉加深。 除去霍砚上回带她出宫, 离她再出门凑这般热闹算起来也有两年, 那年灯会, 倒没猜几个灯谜, 唯独捡了个步离。 白菀边走边挑些小玩意儿看个稀奇, 不再和上次一样,只看不买, 反而兴致勃勃的瞧上什么便指使着霍砚给钱。 这边买些小摆件,那边买把折扇,瞧见卖糖葫芦面人的也跟着赶,脚下雀跃,不负以往端庄,与寻常未出阁的姑娘也没什么区别。 霍砚看着她沿街一路走,由一开始浅浅试探的矜持,彻底放开,积压多年的暮气荡然,眉目间活泼灵动,芙蓉似的面上娇妍如绽,杏眸粲然如星,一些孩子心性悄然显露。 若是他不说,谁能知道这是大楚最富盛名的皇后娘娘呢。 霍砚接过白菀拿不下的小物件,往虚空一递,自有番役从人群中出来,毕恭毕敬的接过。 下一瞬,一支啃了两颗的糖葫芦递到他嘴边,霍砚皱着眉不肯张嘴,嫌弃的意味不言而喻。 那根糖葫芦又晃了晃,白菀凑过来笑盈盈的看着他:“很甜,不酸。” 霍砚默不作声的看她。 她脸上红扑扑的,白里透粉,眉目间的飞扬雀跃令人动容,唇上沾着糖渍,更显盈润诱人。 白菀眼看着霍砚眸中漆色更浓,下意识要往后退,却被他猛然拽住手腕,整个人被惯性带着往前栽进他胸膛里。 霍砚拉起她披风后连着的兜帽,将她满头满脸罩进去,才勾起她下巴,俯身在她唇上辗转落吻。 街上人头涌攒,人流在他二人身侧穿行,大楚民风开放,相吻的两人并不令人侧目。 霍砚只是不想,有人瞧见独属于他的另一种绝色。 第38节 他这么大胆! 白菀惊得双眼圆瞪,唇齿间的亲密让她脸上迅速攀上热,无意识攥紧了霍砚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上的糖葫芦也落在了地上。 再被他放开时,白菀摸着被啃红的嘴又气又羞,看着不能再吃的糖葫芦,忍不住朝霍砚小腿上踢了一脚,半嗔半怒的瞪他一眼,才提着裙跑开。 霍砚掸了掸起皱的衣襟,回味了一下,确实挺甜。 他咂摸着算了算,白菀才十八岁,可不就还是个孩子吗,比他足足小了七岁。 白菀摸着发烫的脸,也不敢跑太远,瞧见不远处有一妇人摆了一摊子胭脂水粉。 姑娘家大多爱些脂啊粉的,白菀只是瞧着沉稳,内里与旁的姑娘没什么两样,高高兴兴的凑过去,在各色的胭脂前流连。 “霍砚你瞧,这颜色好看吗?”白菀挑了罐玫红色的胭脂,用指腹沾着抹在手腕上,扬起给他看,一面兴致盎然的问他。 霍砚离她一步之遥,不远不近,手里拿着根新买的糖葫芦,慢悠悠的跟过来,嘴里嚼着一颗,一边随意的瞥了一眼,评价道:“不及夫人容色万分之一。” 摊铺前本还围了些夫人姑娘,白菀独自靠过来时还不觉什么,只惊觉崇州竟还有如此姿色绝然的女子,等霍砚渐渐走近,众人震惊他面容昳丽,又平白惧怕他那高不可攀的冷绝气势,下意识纷纷往旁边退去,缩在摊铺旁来回打量着两人。 白菀脸一红,嗔怪的瞪他:“我是问你胭脂好不好看。” 胭脂铺子的老板是个三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妇人,闻言也笑起来:“自是比不上夫人的国色天香,夫人肤若凝脂,用上这胭脂更是锦上添花,夫人若喜欢,郎君不妨买回去给夫人耍耍。” 她眼睛毒辣,单看这一对儿夫妻出尘的气势,便知道这俩断然不是什么寻常人家,许是哪家王公贵族出来凑热闹的。 夫人,郎君。 霍砚嘴里回味着甜,面无表情的颔首:“各择一色,包起来。” 老板面上喜不自胜,连连应是,手脚麻利的挑颜色,一边笑嘻嘻的对白菀赞不绝口:“夫人好眼光,择了个待你如珠如宝的好郎君。” 白菀被旁边姑娘夫人艳羡的目光看得脸红难耐,低着头用手绢擦去腕上的胭脂。 随后去拉霍砚:“那边有杂耍,我们也去瞧瞧吧。” 霍砚由她拉着,墨眸落在她一点红的耳朵尖上,舔了舔牙。 她没有反驳那老板的称呼,霍砚很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因此而高兴。 被她一双软手牵着,他甚至觉得,耳畔那些让人忍不住杀意躁动的喧闹也没那么刺耳。 白菀满眼被杂耍吸引了注意力,番役不动声色的替他们从人群中辟开一条道,两人得以挤到最前面。 她生得过于夺目,惊了不少人的眼,正要凑上来和白菀搭话,后头跟个煞神似的,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霍砚又跟上来,心有绮思的几人顿时做鸟兽散,而其他被挤开的百姓连多几句话也不敢说,只能缩着脖子往旁边躲。 周边没了人,白菀更觉得自在,乌溜溜的双眼,一瞬不瞬的望着台上。 台上的杂耍艺人,正蒙着眼朝远处的靶子上扔飞镖,那靶子上没有红心,只有个四肢被绑的男子。 蒙眼艺人手中的飞镖脱手,白菀当即拿霍砚的手捂眼不敢看,待下一阵掌声响起时,才小心翼翼的放下他的手,露出一双圆溜溜的杏眼。 那标堪堪插在男子身后的靶子上,离他的脑袋只差毫厘。 看着白菀后怕地直拍胸脯,霍砚只觉得好笑,这是他们吃饭的手艺,占的也是观众猎奇的心理,自然不会奔着卖命去的,一个卖艺,一个看戏,银货两讫罢了。 瞧瞧周围那些人,哪个不是在飞镖出手前一刻起哄,却在扎空时唏嘘,他们想见的可不是人肉靶子安然无恙,而是那人头破血流,世人心中多数恶,也只有这傻皇后心软。 身畔叫好起哄声越发热烈,另有个孩子拿着铜锣敲敲打打,高声说着吉祥话。 白菀拧眉看着,那孩子晒得黢黑,如此冰冷刺骨的天气里,就穿着一身褐色短打,口唇冻得发乌,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明亮。 奈何那孩子吉祥话说了一箩筐,卖账的观众却少得可怜,唯有少数几人大方,丢了几个铜板予他。 即便如此,他面上并不见沮丧,反而更加卖力的敲起锣,说吉祥话的声音也越发响亮。 白菀却注意到,蒙眼那艺人,似是挪了动作。 她眯眼往靶子上看了看,下一镖恐怕要落在那人身上。 因此,在那铜锣盘递到她面前时,白菀手一松,往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铜板的盘里,放了个十两的银锭子。 那孩子两眼放光,直跪下来磕头喊贵人。 四周嘈杂的话音渐弱,这两人容色过人,大多数人眼睛落在他们身上,便挪不开眼。 他们着那位貌似天仙的夫人再扔出个银锭子:“我要下一镖落在靶子上。” 众人眼睛当即便亮起来,心里又在暗自鄙夷,瞧着是个天仙,没想到却是个心如蛇蝎的。 那孩子磕头的东西一僵,黢黑的脸色看不出变化,唯有眼中渐蓄起泪,他犹豫半响,咬咬牙点头。 那一滴热泪,落在地上,融进雪里。 “我是说,人身后的靶子上,”白菀数了数蒙眼艺人手中的镖,接着又补了句:“中一镖十两银子,两镖二十两,以此类推,直至他手里的镖用完。” 那孩子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眼皮上还挂着泪。 那边蒙眼的艺人显然也听见了,连忙问道:“夫,夫人此话当真?” 白菀听出了他话音中难掩喜意,对那孩子点点头,又道:“但有个前提,若有一镖扎中人身,便只能得十两银子。” 即便是十两,也足以让他们欣喜若狂,这十两,足够他们整个杂耍班子吃喝不愁一季,若是能得更多,那他们再也不用天寒地冻出来卖艺,也能让小豆子吃饱穿暖,上学堂去读书。 蒙眼艺人一口应下,他心下鼓动,手心跟着起汗,头一次遇上如此大方的主顾,他难免紧张。 他长长的呼气又吸气,自第一镖出手,剩下的便越发顺畅,最终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完美的落下最后一镖。 白菀自然而然的朝霍砚伸手。 霍砚看着她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用手里的糖葫芦戳她嘴,歪头乜她:“夫人使得大方,也是得还的。” 他口上虽这么说着,却也老老实实将钱袋子递给白菀。 他一下又一下用糖葫芦戳她的嘴,甜腻的糖渍蹭在她唇上,意味不言而喻。 白菀当着他的面把糖渍舔掉,踮起脚凑在霍砚耳边道:“我的口脂有不同的滋味,下回让掌印尝尝葡萄味儿的。” 她面色酡红,长睫卷翘眼尾上勾,带着点红,不自觉的魅倾泻。 霍砚揽着她腰的手猝然收紧,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眸中显然起了兴:“夫人说话可要算话。” 白菀靠着霍砚,数了五个十两的银锭子出来,递给抱着铜锣盘,眼巴巴看着她的小崽子。 她摸了摸小孩毛茸茸有些刺手的硬茬发顶,柔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埋首摸着银锭子,甚至用牙咬了一口,看着上面清晰的牙印,仰头对白菀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叫小豆子。” 白菀看得好笑,更多的却是心酸,大楚建国五百年,已由繁荣走向衰败,由底下的民生便能看得清楚。 她看着小豆子瘦弱的肩,叹了声:“小豆子,拿着这些银两让爹娘去做些小生意,你也得去学堂上学。” 瞧着白菀对旁人温柔,霍砚不耐烦的直啧嘴,瞥眼往旁边看,便见一架华丽非常的马车由远及近,车铃声清脆悠悠,却伴着凶狠的斥骂声。 “滚开,通通滚远些!” 作者有话要说: 哪怕我生了崽,但我依旧十八(感恩) 第33章 在狭道上奔驰的马车很大, 马车车辕上坐着两个膘肥体壮,满脸横肉的大汉,一人驾车, 一人手持长鞭,不断朝两侧躲避的百姓身上挥打。 “滚开,快滚开。” “挡路的贱民!” 大汉厉声咒骂,手上的长鞭不停,原本闲适逛看游走的百姓骤然乱起来, 不断左扑右躲。 有的百姓躲避不及, 直接一鞭抽在身上,顿时皮开肉绽, 他们却敢怒不敢言, 因这马车华贵非常, 一看便知是他们惹不起的大人物。 白菀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 待看清时, 柳眉便拧成结:“辽国人?” 辽国虽与楚毗邻,但服饰衣着全然不同,车辕上的两个大汉, 左祍圆领袍, 髡发露顶, 再明显不过的辽国装扮。 “才腊八, 辽国使臣便来了?”白菀眉头紧皱, 神情沉凝。 显然, 这些辽国使臣才进崇州往京城去, 许是不知庙会期间大街上车马禁行, 才在此横冲直撞。 偏偏他脚踩在大楚的土地上,还如此张扬跋扈, 连个驾车的奴才,都操着四不像的楚话称大楚百姓“贱民”,可见辽国是越发不把大楚放在眼里了。 霍砚听出她语气不善,凤眸微眯,若有所思的颔首,略一挥手,隐在人群中的东厂番役悄无声息地引着慌乱的百姓回避。 那马车疾驰,眼看着就要行至跟前,白菀正要拉着霍砚往后退几步,省得遭无妄之灾时。 突然,马车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顽石,车轮一撇,马车也跟着一晃,马匹受惊嘶鸣,随即竟朝着杂耍这一块儿空地奔来。 杂耍摊子前围着的百姓更多,眼看着马车一头撞进来,吓得又推又搡,有些惊慌之下崴了脚跌倒在地上,却也爬不起来,徒劳的任由慌乱的人们踩踏。 驾车的辽国大汉像是极兴奋,满脸轻蔑讥嘲的看着慌乱躲避的大楚百姓,甚至不拉缰绳,由着受惊的马乱窜。 霍砚反应极快,几乎在马车撞过来的同一时间,将白菀往怀中一待,随即旋身避开。 水漾从人群中闪现,瞥见那被人踩在脚底的老妇人,略犹豫了一瞬,上前借着巧劲荡开人群,把人搀起来。 待白菀再睁眼时,她已经安然的站在另一边,恰好瞧见水漾弯腰扶起一位老妇人。 白菀正要朝她笑笑,却一眼落在小豆子身上,他满脸惊恐的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抱着铜锣盘,浑身哆嗦得厉害,而他面前,是辽国大汉桀桀怪笑,是马匹嘶鸣着扬蹄,恍若一座小山的马车离他不过咫尺。 这样下去,小豆子不是被撞死,就是被马乱蹄踩死。 “霍砚!”白菀瞠圆了眼,眼睛还死死看着小豆子,手上却慌乱得直拽霍砚的衣襟:“救他!救他!” 霍砚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脚下一勾,踢起脚边的竹竿,另一只手接过,轻飘飘的,扔飞镖似的朝已然癫狂的马掷去。 小豆子的父母终于发现了他,他们声嘶力竭的尖叫在嘈杂的人声中并不明显,身形瘦弱的妇人不顾一切的朝小豆子冲过去。 白菀只觉自己鼻尖泛酸,眼前起雾,顿时不敢再看下去,下意识往霍砚怀里躲,她的肩都在颤,生怕再抬头时,小豆子便躺在血泊里。 先是一阵利刃入肉声,再是一阵闷响,随即,一切都安静下来。 白菀在霍砚身上浓烈的苦玫香中,嗅到了一丝血腥臭,而那股血腥味渐渐变得更加浓郁。 霍砚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眼眶鼻头还带着红印,杏眼里雾气蒙蒙。 “胆真小,这点事便吓得流泪?”长指轻抚她泛红的眼尾,轻拍白菀的肩,将她摁回自己怀里,低声道:“别看。” 白菀在黑暗中眨眼,一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而另一只手,由始至终被他握在掌中。 霍砚好像从未让血色污过她的眼。 她乖顺的靠着不动,闷声问:“小豆子呢?” 第39节 霍砚的臂膀环过她脖颈,指尖捏她耳朵,漫不经心道:“死不了。” 他慢悠悠的抬眸,望着不远处的狼藉。 小豆子被他母亲抱在怀里,两匹疯马歪栽在地上,脖颈上豁着个硕大的血洞,已经没了气息,而那根并不锋利的竹竿,带着一杆粘稠滴落的鲜血,直插进対面的围墙里。 而四周劫后余生的百姓,纷纷看着霍砚,眼中没有感激,更多的是恐惧。 驾车的马骤然死亡往地上滚,马车被牵扯,跟着在围墙上狠狠一撞,将驾车的两个大汉,以及车里的主子通通甩了下来。 大汉口里说着辽话,骂骂咧咧的爬起来,侍女模样的姑娘,慌忙将再雪地里囫囵滚了一圈的红衣身影扶起来。 白菀耳尖的听见街后又传来一阵细密的马蹄声,忍不住拽拽霍砚的手:“又有人来了。” 她话音刚落,马蹄声便近在耳畔。 白菀踮起脚,越过霍砚的肩看出去,随后跟来的应该也是辽国使臣,为首两个男子神情肃穆,气宇轩昂,一人头戴冠,长发挑了几缕编成辫子,身上着绯色圆领花袍衫,另一人则着玄色半臂长袍,身后跟着护送的骑兵。 看清打头那人的面相时,白菀极缓的眨了眨眼,她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我不怕了,”白菀低声対霍砚道。 她的声音向来细软,低声说话时有些咬字不清的软糯,娇声娇气的,惹人生怜,但她冷声正音时,那股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便油然而起。 换个比喻来说,应当是猫儿伸爪子和收爪子的区别。 霍砚不置可否,搭在她肩上的手臂微松,滑下来扣在她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她腰上的青玉流苏禁步。 白菀探头看出去,绕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看清眼前的场景时,仍旧吓了一跳。 从马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撒了一地,插进対面墙上的竹竿凝着血,侧倒在地上的华贵马车几乎散了架。 这也太凶了。 霍砚歪头看着她白嫩光滑的侧脸,看她透亮的眼眸,自然没错过她脸上那一瞬的僵硬。 她在眨眼,在想什么呢。 侧着头看不见她眼里的情绪,霍砚突然有些烦躁,想掰过她脑袋,看看她眼里,有没有如那些不知好歹的人一般,满是恐惧。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一手掐着她脸颊两侧,将她脸扭过来,两人旁若无人的,几乎头碰着头,霍砚亲昵的蹭蹭她鼻尖,低声问:“娘娘在想什么呢?” 白菀被迫与他眼対眼,看着他满脸不以为意,实则眼底的执拗几乎要冲破那一层掩盖的墨色了。 她有点咬牙切齿,这假太监动不动就阴阳怪气。 白菀的眼睛本就圆,凑近而放大的瞳孔更和猫似的,她一瞬不瞬的与霍砚対视,郑重的道了一声谢:“谢谢你救了小豆子,救了这么多人,掌印是大英雄。” 霍砚“哈”了一声,仰起头,唇边的弧度有些讥诮。 竟然有人称他英雄,这傻皇后恐怕不知道,方才有那么一瞬间,这里所有人都差点活不成。 她才是英雄,让他们得以保命的人,是她。 霍砚捏了捏白菀红彤彤的鼻尖,略显刻薄的批判道:“巧言令色,巧舌如簧。” 白菀被他捏得直皱眉,正要说话,那头的辽国人,似是问清了始末,后来的两个男子并着那位马车上的红衣女子,一同走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阻本郡主去路,还杀死了本郡主的马!” 白菀转头看过去,出声的是那位红衣女子,她生得一张瓜子脸,肤色白皙,柳眉挑起,一身赭红左祍窄袖袍,头戴流珠黄金冠,耳侧两边的发用彩绳绑了辫子,颈戴琥珀璎珞胸佩,浑身珠光宝气,显然极受宠。 她手上抓着一条火红的长鞭,气势汹汹的瞪着白菀,至于她为何不找霍砚麻烦,兴许是不敢,也是,他虽生得漂亮,一张脸昳丽无双,可他周身气势带煞,鲜少有人第一眼见他是不怕的。 而跟在辽国郡主身边的绯衣男子,在看清白菀的面容时,眼瞳陡然一缩,脚下微不可查的顿住。 白菀却没看他,仰头去看霍砚,他们二人方才的姿势过于亲昵,有不少人看得清楚,显然不好表露她的身份。 她这点小动作,霍砚怎会不明白,他抬抬眼,不甚在意道:“若是介意,杀光他们便是。” 他话音不大不小,却恰恰好传入辽国人的耳中,辽国郡主脸色一变,当即就要招呼骑兵护卫。 绯衣男子却上前一步,正色朝白菀两人拱手道:“我乃辽国太子耶律骁,”又指着另外两人介绍:“这是我的兄长耶律驰,这是东阳郡主耶律馥。” 耶律骁再次拱手,却是対着霍砚,他唇线紧绷,俊朗的面容肃穆:“我堂妹不知礼数,扰了两位雅兴,还望两位海涵。” 霍砚显然不想搭理他,连眼皮都不肯抬。 “我们并未被打扰,你不需要向我们道歉,”白菀望着耶律骁,接过话,唇边笑意浅淡疏离,她指着旁边伤痕累累的百姓:“你们应该向他们道歉。” 霍砚一直在看她,白菀今日穿得素净,发饰也只有简单的两支钗环,可她只需站在这儿,便贵气天成,有凤来仪。 耶律骁看也不看四周的楚国百姓,脸色分毫不变,转头対满脸骄横的耶律馥丢下两个字:“道歉。” 耶律馥小脸尖削,眼里满是屈辱,用辽语低声骂了句什么。 白菀却恰巧听得懂几句,她面上笑意顿消,声音也冷下来:“既然贵国郡主视我大楚百姓如草芥,看来贵国也无意与我大楚交好,既然如此,太子最好即刻返回辽国。” 她话未说完,但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霍砚饶有趣味的看着白菀,现在的她又像什么呢。 啊,像一国之母。 耶律骁连忙说:“辽国并无此意,辽国仍旧愿意长久与楚友好邦交,我代她向楚国的百姓道歉。” 耶律馥急了,她从未见过耶律骁対谁如此卑微,忍不住扯着他袖子跺脚:“兄长,你和这贱民有什么好说的。” 耶律骁撇脸去看白菀,他知道她一定是听懂了,毕竟她的辽语是他教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乌云积滚, 微弱的冬日太阳被遮蔽,一阵朔风起,鹅绒似的雪又开始漫天飞舞。 耶律馥口里说着辽话, 自以为无人能听懂,眼皮向下微瞥,嫌恶和鄙夷明显。 寒风翻起霍砚玄色的大氅,里头一身绯衣如火,他极缓的抬眼, 墨眸渐次被寒霜布满, 本就少见的愉悦劲自他周身消散。 耶律馥还拉着耶律骁跺脚撒娇,平白觉得一股幽寒从脚底往上爬, 一回头便瞧见霍砚那面无表情的脸, 先是惊他相貌昳丽惊艳, 继而便被他那冰冷不带温度的眼眸摄住, 心底攀上一阵没来由的恐惧。 霍砚把玩白菀腰间禁步的动作已然停下, 望着耶律馥的眸中阴鸷:“你有胆,就把方才的话给咱家再说一次。” 耶律馥虽是辽人,却也知道‘咱家’是宦官的自称, 她心中虽莫名生惧, 却也暗自惋惜这般俊秀天成的男子竟是个太监。 “本郡主和你们这些低贱的下人有什么好说的?”区区一个太监, 她就更不怕了, 耶律馥眉目一横, 满脸娇扈, 又见白菀与霍砚姿态亲昵, 自然而然的将她看成了他的対食。 因自己平白対个阉人生惧, 耶律馥有些恼羞成怒,手中的长鞭往地上一甩, 溅起一阵雾,再抬起直朝白菀面门抽去,一边厉声叫骂:“本郡主说错了?她不就是个自甘下贱的!” 耶律馥楚话说得流利,一连串嘲讽响亮又刺耳,她手中的鞭子凌厉,鞭尾带刺,闪烁着银铁幽冷的光芒。 一旦这一鞭落在白菀身上,只怕要被那些倒刺狠狠带下来一块皮肉。 白菀只在鞭子挥来的一瞬间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耶律馥那气势汹汹的一鞭直接被霍砚轻而易举徒手抓住。 霍砚手抓住鞭身,望着耶律馥的眸中一片死寂,脸色越发阴沉,唇畔猩红微勾,他略一使劲拽,耶律馥当即不受控制的飞过来,他修长玉洁的五指成爪,纤细脆弱的脖颈落入他掌中。 耶律馥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没发出,手中的长鞭随即落在地上,她的脸色由白变红,额角青筋暴起,檀口大张,糜红的舌头直往外吐,双手拼命抠抓着禁锢在她脖颈上的铁爪。 霍砚眉峰凌厉,凤眸血色浓稠,他嗓音低哑:“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咱家的夫人岂是你能胡乱攀咬的?” 眼看着耶律馥要被活生生掐死过去,耶律骁浓眉紧皱,他上前几步,深深朝霍砚躬身:“堂妹口无遮拦冒犯了贵人,骁自知其罪无可恕,可她年纪尚轻,不知轻重,还请霍厂督饶过她一回,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骁日后定会対她多加管教!” 耶律馥是他带进楚国的人,若她死在这儿,不但楚国与大辽的矛盾会激化,与他也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他都得救她。 可不论他做何保证,霍砚仿佛充耳不闻,手下丝毫不松,一副非要杀耶律馥泄愤不可的凶戾模样。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耶律驰眉心一横,他和没脑的耶律馥不同,东厂提督霍砚的凶名,不但在楚国人尽皆知,在辽也是如雷贯耳。 楚国人怕的是霍砚凶神恶煞,把持朝纲残害忠良,而辽忌惮的是他仿佛天生天得的用兵如神,几年前他率兵大败鲜卑,用神鬼莫测的兵法计谋,带区区五千人,将鲜卑数十万人耍得团团转。 他虽只主领过这一役,但足以唤起鲜卑人长年被霍家铁骑支配的恐惧,他们一退便退出大渡河対岸,与楚佯装友邦。 如今他们大辽同样还未和楚彻底撕破脸面,可不是怕楚国这垂垂老矣的病虎,而是怕不要命的杨家人,还有那令人胆寒的司礼监掌印。 霍砚此人正邪难辨,说他祸乱朝纲意在灭国,可辽国多次派人与他接触,无一不是再无音讯,若说他忠君爱国,可死在他手里的忠臣良将不计其数,楚国如此内乱,全是他的功劳。 这人捏不住定数,若是霍砚死在这儿,起码楚国两个看门狗便去除一个,剩下一个只知道打仗的杨家,大辽要让其覆灭,不过吹灰之力。 耶律驰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四周,都是些胆小如鼠的楚国百姓,看来这阉贼只带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出门。 他面上的神色逐渐变得凶狠,略一招手,护卫的骑兵即刻围上来。 耶律驰负着手,缓步踱上前,他面上丝毫不见恭谦,更不见対耶律馥生死的在意,他在悠哉悠哉的道:“霍厂督若执意要我堂妹的性命……” 他剩下的话还未说完,耶律骁脸色骤变,暗骂耶律驰是个蠢货,看他还嫌死得不够快,继续要出言挑衅霍砚那煞神,忍无可忍的一拳将他擂倒,扬手让下人把他嘴巴堵起来,拉到后面去。 白菀冷眼看着这一出闹剧,且不知辽国其他皇子公主如何,单看耶律驰两个就窥一斑而知全貌,兴许脑子都不大好。 她扯扯霍砚的袖子,俯身在他耳边,放低了声音,极尽所能的安抚他:“我知你因我而愤怒,但她不能死在这儿,更不能死在你手里,不能脏了你的手,你且饶她这一回,过几日在宫里,我定会将这句侮辱十倍百倍的讨回来。” 霍砚那双被血色浸染的墨眸一点点挪到白菀身上,与她清盈透亮的杏眼対视,她太过光风霁月,让他满身污秽无处可逃,无所遁形。 她眼中那点忐忑的真诚让他觉得好气又好笑。 耶律骁眼尖的看出,决定耶律馥生死的是白菀,他当即便转了方向,含着满口苦涩,対白菀道:“我兄长有些神志不清,还望夫,夫人劝厂督莫要与他计较,只要厂督饶我堂妹这一回,夫人有何要求,骁定然竭尽全力相助。” 他话中字句难掩干涩。 耶律骁垂眸苦笑。 真可笑,他千里迢迢重返楚国,与她好不容易再见,竟又是出口向她求助。 白菀能看得出来,霍砚兴许没想要耶律馥的命,他杀人向来干脆利落,根本不会留人求情的机会。 同为女子,她本无意与耶律馥针锋相対,但她满口污言秽语,着实让人愤怒,白菀柳眉紧皱,面上越发冷淡,铿声対耶律骁道:“贵国郡主站在我大楚的土地上,开口闭口贱民贼子,我要她一句真心实意的道歉,不难吧?还有那些被她仆奴打伤的百姓,汤药费总也少不了的。” 她一出声,耶律骁便控制不住的看向她,眸中思绪深深。 她不记得他了吗,她看他的眼神,当真没有丝毫熟稔,明明才一年不到,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还是没来得及吗? 耶律骁喉结滚动,他垂下眼眸遮掩其中涌动的情愁,哑声道:“骁代她向楚国百姓道歉。” “我要她亲自道歉,”白菀掷地有声的强调。 这次,耶律骁还未说话,耶律馥早已经被生死之间折磨得头昏脑涨,求生的本能让她强行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対,対不起。” 见耶律馥肯低头,耶律骁也松了口气,身后的仆人递上来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他接过,一边说,一边往前走,试图亲自交给白菀:“汤药费,这些应当够了。” 霍砚面无表情的将耶律馥扔在他脚边,阻住耶律骁的来路。 第40节 他任由白菀捧过他的手用绣帕细细擦拭,敛目望着她发间的红宝石蝴蝶钗,宝石间鲜红的光晕流转,与他眸中的血色交映。 耶律馥在地上翻滚,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白嫩的脖颈上一道暗红的指印,眼角泪痕凌乱,凄惨又可怜。 耶律骁却看也不看她,正要绕过她继续朝白菀走去,却见霍砚脚下一挪,高大的身形挡在白菀身前,双眸冰冷如刀的乜他:“要命,还是要再靠近半步?” 耶律骁如遭雷击,他能感觉到,甚至能看得出,霍砚周身杀气宛若实质,与方才玩儿似的掐耶律馥脖子不同,显然他在白菀周边划了个圈,靠近则死。 他脚下凝滞,心中苦涩层叠,阿满呐阿满,你怎不再等等我,我知你在深宫举步维艰,可你竟走投无路之下,寻了只恶鬼做靠山。 与虎谋皮,不亚于玩火自焚。 耶律骁的选择显而易见,霍砚轻蔑的嗤笑,这就是白菀绞尽脑汁要保护的人?不过是稍稍威胁,便退缩了。 命有什么好要的,不及她眸中残影半分。 陈福从人群中晃出来,対耶律骁略一弯腰:“这银子交给咱家便是。” 耶律骁还有些怔愣,只那一瞬犹疑,手中的银票便落在了陈福手里。 霍砚厌烦再与他们多言,携着白菀转身便走。 耶律骁远远凝着那一抹纤细的身形,眼中满是缱绻深情。 “掌印说,太子若再看,他就把太子的眼珠子挖出来。” 耶律骁耳畔响起女子轻柔的嗓音,可那嗓音不带丝毫情绪,恶毒又渗人。 他恍然循声看过去,只见一碧衣女子恶狠狠的瞪他,继而转身,身轻如燕的在人群中游走,更有不少百姓装扮的人与她一般,无声无息的退去。 耶律骁陡然惊起一身冷汗,他才看出来,那些退走的百姓,周身气势肃杀,大多面白无须,身形瘦弱。 是东厂的番役。 他不自觉的回首看向嘴巴被堵住的蠢货耶律驰,他知道耶律驰方才想做什么,如今才满心后怕。 但凡耶律驰剩下的话一出口,悄无声息死在这儿的人,恐怕就成了他们。 * 霍砚起先还耐着性子慢悠悠的走,走着走着,便满脸黑云罩顶,周身气势越发肃杀,显而易见的焦躁起来。 没走两步,便忍不住揽着白菀,闪身躲进一处幽静的巷子里。 他不想看白菀那双太过澄澈的眼,径直将她背対着他抵在墙上,被寒风裹挟得冰凉身躯贴上她的,毫不留情一口咬上她脖颈:“这就是娘娘偷偷养的狼犬吗?” 第35章 霍砚站在白菀身后, 身形与她紧密相贴,一手抵在她额前的墙上,一手紧紧锢着她的腰, 躬身埋首在她脖颈间,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之中。 锐利的犬齿,毫不留情的啃噬着她脖颈上的皮肉,碾磨, 白菀一吃痛, 整张脸皱成一团,下意识仰头呼痛。 霍砚缓缓睁眼, 逆光中, 白菀的脖颈纤细而优美, 又极度脆弱, 他只需要将手扣上去, 轻轻使劲,她鲜活的生命就会随着那一声脆响而香消玉殒。 这样多好,她至死都只属于他。 他眷恋的轻蹭她颈下热血奔流的血脉, 感受她轻快的脉搏, 阖眼藏下那一点不舍。 霍砚的手垫在她额头上, 阻去石墙上的冰冷, 在白菀仰起头时, 他的手顺势下滑, 本该落在她脖颈上的手, 转而遮住了她的眼。 黑暗笼罩, 其余的感官便越发敏感,鼻息间是砖石特有的土腥味, 夹杂着不知是霍砚还是她自己身上的苦玫香。 霍砚一口下去咬得凶,留下一道明显的牙印,而后好似有些后悔般,辗转成细碎的吻,他一遍又一遍在那齿印上轻舐,锐利的痛感散去,只剩下麻痒。 他没再说话,白菀却知道他心下躁动的暴虐并未平息,霍砚这人独占欲极强,他显然是对耶律骁作为步离时,在宁国公府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事一清二楚。 如此一来,就连他为何突然带她出宫,也渐渐清晰明了。 他耳目众多,必然是早已知晓,耶律骁会作为辽国使臣来楚,而她身为皇后,势必要和姜瓒一同接见使臣。 他并不愿意她与耶律骁再见。 他深知耶律骁和她的过往,但他压抑着不问,不说,不提,涓流积成汹涌的波涛,骤然偶遇耶律骁时,便泄了堤。 想到这儿,白菀皱了皱眉,耶律骁他们明明可以过贺兰府直入京城,为何还要经宁州过崇州再往京城去?平白绕十来日远路? 而霍砚,他是真的不知道耶律驰他们饶了远路吗? 但她并未细想,如今要紧的,是哄好霍砚那只在癫狂边缘的疯狗。 白菀探手去拉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掌,先是试探着勾一点小指,见他无甚反应,本想得寸进尺的把他整个手圈住,奈何他手比她的大太多,只好拉着他食指摇一摇。 “咱们寻个僻静的地方好生说。” 她压低的细嗓又软又娇,像极了犯错的猫,收敛爪牙,软声求饶。 霍砚能感觉到,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不安分的在他掌心乱颤,带来的痒意顺着他掌心往他心里钻。 白菀这一句话,将他才压下去的暴虐骤然激发,他锢在她腰上的手臂越发使劲,捂着她眼睛的手终于落在她脖颈上。 “娘娘是觉得这儿不够僻静,还是担心娘娘私自豢养的小狼犬突然发现,他心里冰清玉洁的神女,被个下作腌臜的阉人,压在墙上作弄?” 才适应了黑暗,骤然得见天光,只觉得刺眼,加上脖颈处随之而来的窒息感,让白菀下意识闭目,她的手还拉着霍砚的食指。 他们身形相贴亲密无间,漫天的大雪洋洋洒洒,两人都无遮无挡,雪淋了满身满头,乍一看,仿佛时光已辗转百年,他们一共白首。 她放任霍砚掐她,毕竟,若他真想杀她,压根不会留她喘息的机会。 白菀用双手去拉霍砚扣在她腰上的手,一点一点顺着他的手背挤进指缝。 霍砚垂眸看下去,女子柔嫩白皙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带着他的手缓缓往上,一直往上,继而落在她带着些暖融的唇上。 恰好一朵雪落在她唇上,他的手掌随之覆上,湿暖中带着些微冰凉,转瞬间,那点凉就被热意融化,彻底化作一缕春水,沁印在霍砚的掌纹之中。 她在他冰凉的掌心,落下一枚炽热的吻。 * 侍女七手八脚的将耶律馥扶起来,她眼角淌着泪,喉咙处火辣辣的疼,哑着嗓子问:“兄长何必惧一阉人?” 耶律骁却迟迟没有答话。 她在侍女的搀扶下,吃力的抬起头,她仰慕的兄长在雪中长身玉立,手中握着那阉贼对食遗留下来的手帕。 耶律馥望着那手帕,陡然想起,她在被霍砚即将掐死的泪眼朦胧间,亲眼看见,耶律骁望着那阉贼对食的眼神。 眷恋,痛苦,求而不得。 他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 耶律馥闭了闭眼,拂开侍女的手,一瘸一拐的走到耶律驰跟前,拽着他的袖子,要去抢那素色的手帕,一边不受控制的厉声质问:“就是她对不对,那个住在你心里的楚国女人!” 耶律骁把绣帕团在手中,藏在身后,这才皱着眉回转头,眉目间是显而易见的厌烦。 耶律馥这才看清,他藏在冷漠面容下的厌恶,忍不住有一瞬怔愣。 她从前只是以为,他苦难受得多,变得不爱笑,不爱说,如今才知道,他有情绪,有感情,只是通通给了不属于他的女人。 耶律馥不依不饶的拽他袖子,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颤声泣问:“你说话啊,是不是她!” 耶律骁不耐烦的扯开她的手:“你能不能不要无理取闹,是你非要跟过来,沿途还不停给我惹事生非,你知不知道那宦官是谁?那是楚国暗地里的皇帝,你如今还能站着与孤说话,不是狼神庇佑,而是应该叩谢他不杀之恩。” “不久之后便进入楚国都城,你若继续如此任性妄为,孤也保不住你,你收拾收拾回大辽吧,”说罢,耶律骁背过身不再看她。 他口中说得冠冕堂皇,心里却想着另一回事,耶律馥见过白菀的模样,日后进宫,难免会生事端,最好是趁此机会将她送回辽国去。 他扯开她的手时,没留一点劲,耶律馥的指腹被衣料磨得发疼,她噙着泪,望着泛红的指腹,眼中浮现一抹厉色,面上的神情却柔软下来:“兄长,我虽称你一声兄长,可我也是你的未婚妻,日后也会是你的太子妃,我是以大辽太子妃的身份出使楚国,你撵我回去,父亲会责怪我的。” 耶律骁眼神微变,他听出了她绵软话语中潜藏的威胁之意,她的父亲是辽国摄政王,而他在被放逐出辽国以后,还能在如此短时间内重新爬上太子之位,有她父亲大半功劳。 她不顾耶律骁挣扎,紧紧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身前低声下气道:“我会乖乖听话,再也不惹事,兄长,我不回去。” 耶律骁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都泛白,半响,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顺着耶律馥的长发,面无表情的望着虚空处:“你说的,你会听话。” 耶律馥连连点头,生怕他反悔,拉着他往翻倒的马车走去:“可我的马车坏了。” 她回首朝他不好意思的笑,形容有些狼狈,眼睫上还带着泪,却仍旧笑靥如花。 耶律骁吩咐侍卫去给她准备一辆新的马车,耶律馥却转身朝侍女招手,她双目含怨的看着他将那手帕视若珍宝的收入怀中。 “去查那两人宿在何处,提那女人的头来见我。” * “在我心里,掌印永远是世间独一份雪色,触之冰凉,继而化成柔水,我从不惧于世人前显露你我关系,掌印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贬低自己。” 若霍家尚在,他霍砚也是上京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会和舒崎光一般,是文采斐然的白衣卿相,会和杨景程一般,是百战不殆的少年将军,可以在泱泱朝堂上执法如山,朱笔判是非,可以在万里黄沙中策马扬刀,银甲映余晖。 白菀缓缓睁开双眼,长睫上落了雪,视物有些朦胧,她却在那一点皑白中,看清了霍砚幽深如潭的墨眸。 她能感觉到,脖颈上的禁制微松,他的手重新覆上她的双眼。 黑暗如期而至,他的手却被她的体温浸润,不再那般冰寒。 白菀眨了眨眼,她什么也看不见,故意用长长的眼睫挠霍砚的掌心。 他手却不松,只轻轻侧过她的脸,一点凉意落在她唇角,继而便是铺天盖地的吻。 等白菀再睁开眼时,她已经扑倒在柔软的床榻里。 她眨了眨朦胧的眼,还未适应光亮,便迷糊的瞧见,霍砚取了一缕绸带,缚在她眼前。 “这是哪儿?”白菀对霍砚想做什么似有所感,在床上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方才模糊的瞧了几眼,这儿不像是客栈,也不像是镇国寺居士林的小院。 霍砚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的看着白菀陷在玄色的被褥间,更衬她肌肤如雪。 “镇国寺后山,”霍砚低声应她,眸中墨色愈浓,慢悠悠的拉开大氅系带,氅衣无声落在他脚边。 白菀眼前看不见,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水声,便猜到霍砚是在打水净手。 她想起些奇异又荒唐的画面,脸上便止不住的攀上热,她无意识的咬着唇,双手抓着身下的被褥,轻声问:“那,掌印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霍砚侧耳听了听,她恐怕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话音中的忐忑。 他缓步走过去,窗外绒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他俯在榻前,拇指轻点她嫣红的唇珠,另一手长指一勾一扯,白菀前襟的丝绦结径直脱落。 “今日听多了娘娘的甜言蜜语,咱家想听听别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在试捂眼睛时睫毛能不能挠到手心我不说 第41节 第36章 无人知晓, 镇国寺的后山,伫立着一栋吊脚小楼,楼有三层, 第一层是悬空的干栏,交叉支撑的竹枝,二楼是书房演武室,室外有一架悬梯,一路上至三楼的寝房。 霍砚的后十五年, 除去在宫里的日子, 大多是在这竹楼中度过,他的一身武艺, 均来自于此, 由静渊教授。 静渊于他而言, 亦师亦友。 他的家早在十五年前, 拜先帝所赐, 毁得一干二净,硬要再算的话,这竹楼勉强算是属于他的栖所。 漫天皑白中, 一桩孤零零的小楼独立。 楼中春意盎然, 有花盛放。 霍砚随手抽出白菀绾发的钗, 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将她如云的墨发散在玄色的被褥中。 白菀在黑暗中, 耳畔是自己如雷如鼓的心跳声, 她不知道霍砚在做什么, 慌得攥着身下的被褥, 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霍砚却不许她游离, 手掌覆在她手背,指尖带着她的指尖,轻柔,灵动,和她一起慢悠悠的解开她衣襟的盘扣,露出一片光洁灼目的白。 屋内并不冷,白菀却并不大适应,她下意识蜷缩起身子,霍砚也不拦着,他取下指上的扳指,故意放在她小巧的肚脐上。 玉质的扳指带着寒凉,白菀被激得浑身僵硬,身子一扭,扳指落在被褥里不见了踪影,但她仍旧能感觉到凉意。 这让她想抓着些什么定心神,她先试探着伸了伸手,虚空着什么也没抓到,白菀有些慌神,抑制着想抓下挡眼的绸带,哆嗦着叫霍砚:“掌…掌印。” 她那把细嗓带着颤。 霍砚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又带着她的手游移:“咱家的扳指,娘娘弄哪儿去了?” 一如既往低沉的话音,却凭空带着让人沉沦的引诱之意。 这种感觉太羞耻了,白菀只觉得自己周身发麻,霍砚甚至带着她的手往更奇异的地方探过去。 “是在这儿吗?”他还在慢悠悠的问。 白菀受不住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扭着身摸出那枚扳指,往霍砚手里塞:“在这儿!” 霍砚“啊”着声。 白菀只听出他的不怀好意。 果然,白菀感觉到自己捏着扳指的指上传来一阵湿暖,下一瞬那扳指便被灵巧的舌卷走。 紧接着湿暖带着扳指便落在了她身上,水痕潺潺,落在雪上,落在雪山的梅上。 “娘娘说,口脂的味道不错,娘娘可以给咱家尝尝吗?” 白菀咬着唇,耐着波涛汹涌,眼下沁出的泪濡湿了围在眼上的绸带:“没……不在……” “你把,扳指,拿出来!” 她话说得断续,挠得人心痒。 霍砚亲了亲她酡红的脸颊,叹道:“会的,不过咱家想先试试娘娘的口脂,还好让人提前将娘娘的物件送了来。” 他将白菀从榻上抱起,一路来到临窗新置的妆奁铜镜前,让她坐在镜前的案上。 这般一动作,扳指便被推得越进去,白菀又怕取不出来,又被波浪拍得越发脆弱,只好柔若无骨的俯在霍砚肩上。 他身上的衣袍还未褪尽,只敞着胸膛,肩上的纹样蹭在白菀的皮肤上,带来些异样的愉悦。 霍砚挑了盒浅红的口脂,转头去看白菀,她忍得辛苦,下唇被咬得泛白。 指腹上沾了红艳的膏脂,揉开她的唇,一点一点抹在她唇畔。 雪肤红唇,墨发飞扬,眼缚绸带的白菀看不到,她就如同那雪中的精灵,纯洁灵动,却勾得人只想在那张白纸上落下凌乱的笔墨。 霍砚凑上去细尝那口脂的滋味。 有点甜,带着奇异的花香,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但恰好让霍砚沉沦。 他兴致勃勃的又去试另一盒嫣红的颜色,缠得白菀唇畔晶莹。 这回他尝出来了,是玫瑰,和葡萄。 霍砚指腹上带着红,在白菀身上勾勒形状,他再追着一点点吻去,一路俯身去将玉扳指取出来。 微凉的指尖摸索着去探那玉扳指,白菀搂着霍砚的脖颈,下意识仰起长颈,墨发倾泻,柳眉起皱,脱口而出的惊呼藏在咬紧的唇畔间。 霍砚将玉扳指吃进嘴里,尝到那一丝甘美,他眯了眯眼,舌尖绕着扳指,俯身先将白菀送至浪尖。 白菀仰头抵在铜镜上,身形微绷,双腿翘起,双手揪紧了霍砚的发,如同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行驶的孤舟,风雨飘摇,只能攥紧唯一的浆和帆。 “掌印,掌印……” 霍砚直起身,拭去唇角的晶莹,和理智已经临到尽头的白菀相比,他还是那副游刃有余的冷淡模样,只是眸色比以往更添温柔。 不过白菀看不见。 他拧了拧支起的梅,如愿听到一声倒抽气,才低低声笑起来,他摘下那碍事的青玉耳铛,俯身去啃白菀的耳朵:“咱家有名字。” 他连呼吸都依旧平淡,白菀若不是胡乱中摸到他额角沁出的汗,几乎要以为他真的那般端得住。 白菀匍在他耳边,一声声细碎的唤他,后来,如愿听到他渐重的急喘。 “霍砚,霍砚,阿……阿砚……” 妆桌一下又一下撞在后面的竹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桌上的铜镜摇晃,镜中模糊,映在里头的墨发雪肌中,妖冶艳丽的夹竹桃悄然盛放。 “娘娘扶稳桌案。” 霍砚将她翻身背对自己。 白菀脚一触地,险些站不稳,忍不住羞愤欲泣,霍砚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捞回来,用自己给她做支撑。 他望着镜中交颈的两人,白菀垂落的发已经被汗浸湿,一缕缕沾在泛红的脸上,身上,有一丝缀在她唇边,被她紧咬着唇吃进嘴里。 霍砚眸中墨色翻涌,长指探入她的口中,与舌共舞“叫出来。” …… 霍砚解开绑在白菀眼前的绸带,看了看上面深浅不一的湿痕,低低笑一声,随即将绸带缠在自己腕上。 她累极睡了过去,面色红润娇妍,眼角还盈着泪,时不时细声啜泣。 霍砚抹了抹白菀微肿的唇,眸色愈暗,亲昵的蹭她的脸,支着身,长久的望着她的睡颜。 房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霍砚眸光半阖,动作轻缓的从床榻上起来,才掀开被,身形便滞住了。 他侧头看过去,白菀一只手正拽着他衣角不松,白嫩的手臂上红痕点点,眼睛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眼泪又沁出眼角,瞧着有些可怜。 “你去哪儿?”她嗓音有些哑,又娇,带着难以言喻的媚。 霍砚拉着她的手在她指尖轻吻:“睡吧,咱家去处理些小事,很快就回来。” 白菀眼睛实在是睁不开,咕哝了一句:“什么咱家,明明不是太监……” 霍砚有些失笑,没遇上她之前,他与太监也无甚区别。 “怎么回事?”霍砚穿好衣裳出来,从悬梯上拾级而下,陈福远远杵在雪地里,见是他一人出来,才僵着步子走过来。 “有刺客摸到了居士林,已经全数伏诛,”陈福毕恭毕敬道:“是死士,被活捉后便自尽了,不过奴才瞧了瞧,都是使的反手刀,应该是辽国人。” 幕后主使昭然若揭。 霍砚抚去肩上的落雪,面无表情道:“这些死士,从哪来回哪去,再给咱家把辽国人住的驿站烧了。” 陈福有些惊讶,掌印竟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东阳郡主挑衅他? 霍砚转了转红玛瑙的扳指,似是知他心中所想一般,道:“娘娘说,不能脏了咱家的手,让人把咱家和辽国人不对付的消息透给姜瓒知晓吧。” 陈福恍然,他竟然从掌印这毫无情绪的话音中,听出了些得意? 不能亲自动手,借刀杀人总是可以的。 “瞧着些,别让她死得太快,”霍砚旋身往小楼走去,他冷淡的话语散在风中。 陈福眨眨眼,冒雪离开后山。 * 京城,甘泉宫 从傍晚时分,便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雪粒子,入夜便越发密集,落在砖瓦上沙沙作响。 殿外亮堂恍如白昼,姜瓒着一身明黄织金盘龙圆领袍,在洞开的窗门前负手而立,身侧站了一人,正躬身向他禀事。 “你的意思是说,辽国使臣住的驿站平白起火,是霍砚干的?”姜瓒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雪色,皱眉问道。 “是,他在浮玉山的庙会上,和辽国东阳郡主起了冲突,”身穿赭红飞鱼服的男子身形隐在暗处,看不清面容,只见他略一颔首,继而又道:“东阳郡主险些死在他手里。” 今日晚间,辽国使臣住的驿站平白起火,东阳郡主的住所最甚,直接烧了个精光,若不是侍从警觉,东阳郡主怕是要在睡梦中被活活烧死。 “既然如此,那些扔进东阳郡主房内的辽国死士,也是霍砚所为?”姜瓒说到这,便想起前不久,他派出去刺杀霍砚的人,当天夜里也如这般成了堆尸体倒挂在他床头。 他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是,霍砚这几日留宿镇国寺,东阳郡主怀恨在心,派人前去刺杀不成,反而死士一个不剩,”暗处的男子答道。 闻言,姜瓒唇边勾起一抹笑,端起一旁的热茶饮了口:“盯着东阳郡主,一切等年节宫宴那日再说再说,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杀了。” “反正,他们之间的恩怨可与朕无关,”姜瓒眸中映着雪光,笑得意味深长。 东阳郡主是辽国摄政王的独女,届时,不管是辽国人问责,还是要说法,这屎盆子可扣在霍砚头上甩不掉了。 可真得感谢霍砚,亲手将这错处送到他手里。 姜瓒转身往长案走去,边走边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霍砚可不像是会去逛庙会的人” 随即又得出结论:“除非,他不是一个人去的,他带了个女人?” 不等人回答,姜瓒像是捕捉到什么似的,疾声问道:“龙鳞卫能查出那女人是何身份吗?” 他一离开,烛光便映在暗处人的脸上,龙鳞卫统领裴云渡缓缓抬起头,星眸黑沉,俊朗的面容冷凝如冰。 他沉声道:“不能,那日霍砚身边确实跟了个女子,但霍砚将她看得紧,不管是样貌还是名讳,都不曾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们也曾试图打探过,那日围观的百姓,都不曾见过那女子的样貌,而后续查问过那女子信息的兄弟们,无一不是平白暴毙。” 裴云渡否认得太快,让姜瓒有一瞬惊讶,他略带疑虑的看过去:“父皇曾说,龙鳞卫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裴云渡面色自然,不卑不亢的应道:“龙鳞卫人数稀少,比不上东厂势大,总会受些掣肘,否则先帝也不会将龙鳞卫放在暗处,已经死了几个弟兄,为了皇上的安危着想,臣不建议皇上继续追查那女子的出处。” 姜瓒转念一想,确实如此,霍砚势大,他这个皇帝形同傀儡,唯一可以依靠的龙鳞卫不能丢,不能因小失大,只要知道霍砚有这么个软肋便成了。 正欲再说什么,内室的烛台悄然点亮,一道风姿婀娜的倩影,映在鱼戏莲叶的围屏上。 第42节 “皇上,夜深了,”含柔带媚的女声响起。 姜瓒循声回眸,围屏旁探出一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含羞带怯的望他,眼中明明纯澈如水,却仿佛带了把钩子,勾得他神魂荡漾。 想起这几夜让他欲罢不能的春情,姜瓒眸色渐次暗沉,他放下茶碗清咳了一声,一脸正色和裴云渡道:“霍砚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带女人去逛庙会,看来确实是极重视她的,查不查得到另说,盯着吧,人无完人,总会有错漏的。” 说罢,他便挥手让裴云渡退下,径直转身往内室走去。 裴云渡撇过头与那双媚眸对视了一瞬,继而越过窗门,闪身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偌大的寝殿重归寂静,唯有细碎的落雪声,伴着烛火跳动,姜瓒在玉榻上坐下,眸光沉沉,一边向那女子勾手:“来。”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是再令人倾心不过的少年天子。 烛影明灭间,围屏后袅娜的美人,一身素衣剩雪,莲步轻移,带一阵香风扑进姜瓒的怀里。 “皇上,”匐在姜瓒膝头的娇女微仰头,巴掌大的小脸上媚色天成,莹润的檀口微张,呵气如兰。 细柳眉,瓜子脸,眉目间烟雨葱茏,自带一副娇弱需怜的柔骨,这不是选秀那日,自请去伺候霍砚的桑落又是谁。 姜瓒居高临下的垂眸看她,手掌顺着她不戴钗环的青丝,声线微沉,帝王威仪油然而生:“你也听见了,霍砚宁愿在外头养外室,也不要你。” 下一瞬,他便眼看着桑落本就雾蒙蒙的潋眸盈起泪花,微一眨眼,珍珠似的泪接连滑落。 桑落痴痴的望着姜瓒:“您怎就是不信奴婢的话?奴婢自幼年得见天颜,一颗心便扑在皇上身上了,又怎容得下旁人?” 她哭得让人心怜,姜瓒心里也跟着一揪,俯身将她拉进怀里,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啄去泪珠,不断声的哄她:“好好好,都是朕的错,朕知道是落落心善,担心那日霍砚被当中落面子恼羞成怒,大开杀戒,才迫不得已才自请委身于那阉贼。” 他一边哄,桑落却哭得停不住,她只细细碎碎的抽泣,梨花带雨的,眼尾和鼻尖都泛着红,衬得肌肤愈发白嫩如脂,瞧着可怜极了。 她埋首在姜瓒怀里,断续的纠正他的话:“奴婢没有,没有委身给他,奴婢,奴婢清清白白的身子,都给了皇上。” “奴婢自知身份低微,哪敢攀皇上清誉呢,若不是前夜皇上吃醉了酒,拽着奴婢不松手,奴婢都已经打算在宫墙树角偷偷望着皇上一辈子了,”桑落软声诉着衷肠,字字句句都在表达自己多年隐而不发的爱慕。 姜瓒在她额角轻吻,一边连声应是:“都是朕的不是,朕早该撷取你这颗蒙尘的珍珠,害落落平白遭这般久的委屈。” 桑落在他唇角印下一抹浅吻,盈盈泪眼中满是真诚:“奴婢不委屈,奴婢向来知足常乐,从前觉得在角落里望着皇上便好,如今,也觉得,只要能跟着皇上便好。” 她这话让姜瓒有一瞬怔愣,白蕊也曾和她一般,说过这样相似的话,可如今的白蕊,眼里不再只有他,他看得清楚,白蕊心底对权势潜藏的渴求,一日盛过一日。 母后说得没错,后宫果然能吃人。 姜瓒心绪渐沉,抚着桑落发丝得动作也停下来,他静静的望着她,晦暗的面色显得有些意味不明:“落落就不想要什么名分吗,朕改日便开口向霍砚要了你来。” “朕想想,给你个什么位分呢?” 桑落坦然的与姜瓒对视,将他眼底逐渐弥漫的冰寒尽数看入眼中,她在姜瓒几乎锐利如剑的注视下,缓缓点头:“奴婢想要名分。” 姜瓒唇角虚假的笑意肉眼可见的凝固,但他话音却还带着笑:“落落自己说,想要什么位分?” 桑落垂下头,柔若无骨的小手捧着姜瓒的手,轻轻挨在自己脸上,她还是笑得那般真诚,眸中熠熠生辉。 “奴婢想要正大光明站在皇上身侧,但又不想如后宫的妃子一般,在宫闱中枯败,日日等着皇上来垂怜,奴婢想守在皇上身边,只要皇上一回眸,就能看到奴婢。” 桑落太过坦然,坦然的表达自己意有所图,坦然的索要她的奖励,和白蕊藏在娇怯表面下的以退为进截然不同。 姜瓒积攒的杀意陡然溃散,指节绕着桑落柔软的发,唇边的笑意更深:“那就封你做朕的御前女官罢。” 他揽住桑落的细腰,轻声在她耳畔低语:“佳人在侧,红袖添香。” 桑落勾着他的手指浅笑:“奴婢为您更衣?” 红烛燃尽,香炉青烟袅袅。 桑落从重叠的幔帐中探出身,连裘衣也不穿,只着一身单薄的亵衣,推开殿门,任由呼啸的寒风吹去一身黏腻。 姜瓒不爱宦官伺候,夜里甘泉宫内外均不留内侍,因此此时的寝殿外竟空无一人。 她伸手接雪,落在她手中的雪粒子大小如沙石。 肩上陡然一暖,一件灰鼠裘衣落在她肩上,桑落头也不回,白嫩的指尖捻着雪,唇角带笑,柔声道:“你怎还未歇息?” 裴云渡从暗中走出来,身上的飞鱼服金线绣着睚眦,被寒风吹得猎猎,映着亮堂的雪色,隐隐散着光。 他偏头去看桑落,突然问道:“值吗?” 桑落把一手雪撒出去,答非所问道:“我弟弟虽不聪明,但他会把唯一的糖块留给我,后来,我吃的糖都不再是甜的。” 她怎么会爱姜瓒呢,堂堂三皇子,贤王爷,皇帝陛下,自然贵人多忘事,忘了那个在寒冬腊月天,被他们骗去荷塘里捉鲤鱼淹死的傻子。 桑落低下头,微敞的衣襟里掉出一把灰扑扑的银制长命锁,她的声音很轻:“那傻子,为了块破糖,我也想问他值不值。” 裴云渡没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 第37章 耶律骁等人住的驿馆昨日夜里遭了火灾, 又因起火在深夜,五城兵马司救火来得迟,故而整个驿馆被烧了个干净。 耶律馥又受了惊吓, 耶律骁等人只得冒着雪,形容狼狈的搬进隔壁陈国使臣的驿馆暂住。 “我说了我不喝!” 耶律馥煞白着脸,眼下一阵青,病恹恹的歪靠在引枕上。 侍女端着碗汤药来喂她,偏那汤药颜色暗红似血, 耶律馥骤然想起昨天夜里, 大火烧起来前,有人闯进她寝房, 用那血淋淋的残肢断臂淋了她满头。 她面色一青, 忍不住匍在床边干呕, 抬起头时, 一掌拍翻了那碗药, 厉声斥道:“我说了我不喝!” 药碗从侍女手中脱离,砸碎在地上,浓稠的药汁溅了一地, 猩红如血。 侍女面露惶恐, 跪倒在地。 恰巧房门应声而开, 耶律骁满面寒霜的站在门外。 耶律馥见是他, 眸中一亮, 掀开被褥从床上下来, 扑向耶律骁, 活蹦乱跳的模样丝毫不像个病人。 她拉着耶律骁一叠声追问:“怎么样, 查出来了吗,放火的人是不是那阉贼?” 耶律骁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她满脸期翼,圆眼中闪烁着怨毒。 她竟然派死士去刺杀白菀。 他闭了闭眼,试图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气。 耶律馥毫无所觉,唇角上翘,显得极兴奋,嘴上却说着恶毒的话:“一定是他,我要去见楚皇,拿下那阉贼的首级祭奠我枉死的近卫。” 辽国皇帝年老,摄政王手握权柄独大,而摄政王耶律斛只耶律馥一个女儿,其在辽国地位之尊崇,比公主更甚,她养有自己的亲兵,若她是个儿子,太子之位根本轮不到耶律骁。 耶律骁一把攥住她手臂,冷眼乜她:“孤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再去试图挑衅霍砚?” 耶律馥被旋身扯回来,险些滑倒,闻言脚下一顿,她扭头去看耶律骁,讥讽冷笑:“是不让我去挑衅霍砚,还是不想我害了你那心上人的命?” 耶律骁听她又在攀扯白菀,心下怒气积攒更甚,但仍旧几番忍耐,试图扭转她的重点,他语重心长的对耶律馥道:“孤也跟你说过,霍砚在楚国的地位,与义父一般无二,我们如今在他的鼓掌之中,你就不能稍加忍耐?” “忍耐?”耶律馥嗤笑着反问,她长这么大,从未有人敢叫她‘忍耐’:“本郡主凭什么忍她?我就该把她千刀万剐!” “只敢躲在阴沟里的臭虫!我一定会把她揪出来,剁碎了喂狗!”耶律馥怒目圆睁着吼道。 她这幅骄横跋扈,恶毒心狠的模样,让耶律骁忍无可忍,当即抬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耶律馥被打得一个踉跄,堪堪扶稳几案才站住脚,她捂着脸回望耶律骁,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你打我?” 耶律骁这一巴掌劲不小,他手掌都在发麻,他看着耶律馥脸上鲜红的手掌印,有些不自在:“你答应过孤,你会安分听话,你的安分听话就是背着孤派人去刺杀霍砚?” 耶律馥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泪珠子接连往下掉:“我没有,我只想杀了那个女人!” 耶律骁彻底被激怒,他一把攥紧耶律馥的手腕,面上爬满阴翳,盯着她的眸中杀意涌动,咬紧牙一字一句道:“孤,不,准!” 耶律馥手腕被他攥得发疼,她凄声冷笑着道:“兄长根本就不是因为我挑衅霍砚而恼怒,而是因为我要杀那个女人!” 耶律骁被她眼中的透彻刺得心发疼,甩开她的手,避开她的眼睛,低吼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她是霍砚的逆鳞,触之则死,他昨夜只是把那些死士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他自己都没察觉,他辩解的话音带颤,耶律馥却听得清楚,她只觉得心下又苦又酸,不依不饶地拽耶律骁的袖子:“兄长,你和我说啊,她到底在你心里算什么?我呢,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 这已经是她在耶律骁面前,不知道第几次放低姿态的哀求他,她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在他这儿却卑微如泥。 屋外寒风瑟瑟,她穿着单薄的亵衣,整个人几乎都在抖,脆弱又可怜,耶律骁叹了口气,让她的侍女拿来裘衣,亲自替她穿上。 耶律馥看着他低眉给自己系绸带,忍不住眼一闭哭出声:“算什么呢,兄长你这又是算什么呢?” 耶律骁抹去她的泪,道:“她是孤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孤早不知死在何处了,孤总不能忘恩负义,你又何必视她为眼中钉呢,你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耶律馥哭得越发凶,可怜兮兮的往他怀里钻,抽泣着:“兄长早与我说清楚,我又何必做这些。” 她始终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就像,耶律骁也没说明白,她和白菀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耶律骁身形微僵,片刻后才重归自然的将手搭在耶律馥的肩上轻拍:“这是楚国,孤只是希望你安分守己些,霍砚脾性乖戾,若与他起争端,义父远在辽国,要施援也是鞭长莫及。” 耶律馥眷恋的在他怀中轻蹭,一边轻蔑道:“一个太监,即便再势大,他头上还坐着楚皇,兄长何必怕他。” 她会如此想也不奇怪,她的父亲耶律斛在辽国几乎一手遮天,可他头上依旧镇着皇帝,哪怕皇帝年老体弱,但皇帝依旧是皇帝。 耶律斛把她养得太过天真,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不懂,楚皇年纪尚轻,而霍砚得势已久,他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傀儡,自楚国先帝驾崩后,这几月来,楚国朝中臣子被扣上各种帽子阖家灭族的数不胜数,连孤都有所耳闻,你看楚皇可有作为?”耶律驰耐着性子解释给她听。 若姜瓒有作为,霍砚那奸宦就不会还能如此耀武扬威了。 耶律馥缓缓摇头。 “换一个形容便是,”耶律驰又道:“昨夜东厂的番役能悄无声息进入你的寝房,他们只是恐吓你一番,可若是要杀你呢,你觉得有人能发现吗?” 耶律馥才反应过来,昨晚那些人,如同鬼魅般潜入她的寝室,无声无息的看着她。 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里一阵后怕,若他们真是奔她的命来,昨夜她就和她的近卫一样,身首分离了。 耶律骁见她脸色变换,便知道她已经明白过来,心下微定,便说:“你还觉得孤别有用心吗?” 耶律馥惊魂未定的连连摇头,咬着唇低声道:“我知道错了,我以后真的会乖乖听话,我不会再去寻她麻烦了。” “知错就好,”耶律骁揉揉她的发顶,难得笑了一下,“孤还有事,你且自己再想想孤说的话。” 他噙着笑转身,耶律馥也没出声留他,在跨出门槛的一瞬间,耶律骁面上表情骤然冷淡。 耶律骁一路走出去,行至驿馆门口时,一个不起眼的圆脸小厮拘着笑看他。 “我家主子的提议,太子殿下可考虑好了?”小厮见他来,面上笑意更深。 耶律骁站在石阶上,负手敛目,他脑中回想着,方才转身得一瞬间,耶律馥潜藏在眼底的毒辣。 第43节 耶律馥口蜜腹剑,她从没有打算放过白菀,而她的父亲,更是他登基路上的绊脚石,他可不想和这楚国新帝一样,做个憋屈的傀儡。 耶律骁眸色深深,对那小厮颔首浅笑:“烦请转告,合作愉快。” * 下雪的天气,连平日里热闹非凡的街道也罕有人迹,唯有些贫苦人家,在这冰天雪地里摆着摊铺,弱声叫卖。 长街上一片白茫,各家扫的雪堆在路边,屋檐上凝结着冰晶,四人抬着间红顶步辇由远及近,步辇上帷幔厚重,看不清内里,抬辇的后头跟着一列长队。 队中人神情肃穆,个个头戴尖圆帽,圆领褐色袍,一身东厂番役装扮。 摊贩远远见着这队人来,连摊子都不要了,连忙抱头鼠串,挤挨着墙角躲,待他们走远,才又纷纷瑟缩着跑出来,伸长了脖子看他们的去向。 “这是往知州大人府上去啊?”驼背老头张望着说。 另一个年轻些的,手脚麻利的收拾摊铺上的东西,嘴上说:“李大爷,可快收拾东西吧,东厂那阉狗许是又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回头波及到咱们可不妙。” 李老头顿觉他说得对,立马收拾东西,挑着担子连忙跑走。 步辇晃晃悠悠,一身绯色织金曳撒的霍砚正支着手撑额闭目养神,另一只手上握着个拳头大小的缠花枝银手炉。 是他临出门时,白菀从床榻里挣扎着爬起来,非要塞给他的。 走时白菀还缩在被褥里,困顿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唯露出来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墨发铺了满枕,白净的脸上还散着红。 “掌印,崇州知州,赵正德府上到了。” 外头传来陈福恭敬的话音。 霍砚面露厌烦,若不是赵正德这狗东西,这会儿他应还在抱着他的菀菀歇息。 陈福一抬眼,便见掌印一身煞气的掀开帷幔下来,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霍砚懒散地抬眼,看向紧闭的朱色大门。 他略一扬手,一队番役将赵府团团围住,另一队直奔朱门,他们甚至懒得叫门,就地抬着门口的石狮子往门上砸去。 轰隆的撞门声,引来了府中的下人,也惊动了里头的主子,在他们提着棍棒匆匆赶来时,沉重的大门在他们眼前轰然倒塌。 陈福拔出腰间的佩刀,扬声喊道:“通通抓起来!” 东厂番役当即一拥而上。 霍砚掂着手炉跟在后面,闲庭信步般,慢悠悠的往里走。 他一路走,狭长的墨眸掠过赵府的景致。 影壁,假山,回廊,荷塘。 赵正德一个小小五品知州,却坐拥堪比京中王府格局的宅院,院中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满堂花卉姹紫嫣红,一步一景。 这每一景,都沾着霍家人的血。 霍砚走进正堂时,赵正德一家老小连同仆役下人,通通压跪在堂下。 他迎着赵家人的怒目,神态自若的在正堂主位上坐下,陈福毕恭毕敬地给他端来茶水。 霍砚端着茶碗浅啜,嘴巴被堵上的赵正德望着他目眦欲裂,嘴里呜呜叫唤着。 “看来赵大人有话要说,”霍砚放下茶碗,挑着眉看赵正德,神情闲适,面上在笑,却不及眼底。 番役上前将赵正德口里的布巾扯出来,随即便是一连串破口大骂。 “霍砚!你个阉贼,奸人!擅闯本官府邸,你目无王法,你该死!”赵正德不歇嘴的叫骂。 陈福当即上前便是一记窝心脚,踹得赵正德口吐鲜血,冷眼乜他斥道:“崇州知州赵正德,知法渎职,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多达黄金三千万两,你可知罪?” 赵正德朝霍砚吐出一口血沫,通红着眼痛声怒骂:“你放屁,奸贼,你这是污蔑,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皇上明察秋毫,定然不会任由你胡乱栽赃陷害!” 他话音一落,便见一箱箱黄金,古玩古画,玉石器物,就连外头的汉白玉影壁,都被砸下抬了进来。 看着那影壁,赵正德怒极反笑:“这本就是我府上的东西,怎么就成收受的贿赂了?还说你们东厂不是栽赃陷害?”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赵正德不死心的大喊大叫。 霍砚懒怠地转着手里的银手炉,算计着一路来回的时辰,不知回去能不能赶上他的娘娘起床,若还未起,他还能与她一块儿再躺会儿。 这般想着,霍砚自然不愿与赵正德多费口舌。 当年他从霍家抢来的东西,自有陈福比着单子核对,应该大差不离,有所缺漏就用他贪墨的银两中抵扣。 至于赵正德这条狗命,自然没什么用处了。 霍砚径直站起身,面无表情道:“一个不留。” 陈福颔首。 赵正德眼睁睁看着妻子老小一个个被拖出去,气得心血倒流,口中鲜血喷涌不止,他望天怒斥:“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我赵正德一生为官清正,两袖清风,临老却还要挂上收贿的污名,我到底做了什么孽,老天要降此责罚!” 霍砚闻言脚下一顿,当即回眸乜他,面容冷淡,目色清冷如霜。 看赵正德一副饱受冤屈的模样,霍砚蓦的笑起来:“这才几年,赵大人便将自己做的孽,忘得干干净净了?咱家帮你回忆回忆?” 他这般阴恻恻地看过来,平白让赵正德打了个冷颤。 霍砚慢条斯理地坐回太师椅上,眸光紧紧盯着赵正德,口中吐出一样样刑具的名字。 一样样念下去,赵正德本因动怒而潮红的脸色渐次惨白。 霍砚面上的笑意却越发明显:“先给赵大人试试夹棍?” 赵正德登时疯狂地挣扎起来,斑白的发髻被撞散,面上的正气被恐惧替代:“不要,我不要!你杀了我,杀了我!” “啧,咱家才想起来,此处不是府衙,没得这些刑具,”霍砚有些惋惜的叹道。 赵正德以为劫后余生时,霍砚转而又笑起来:“赵大人惯爱用私刑,府中定然是不缺这些器物的。” 他虽在笑,可那笑阴森可怖,让人周身升寒。 当即就有番役去后院搜寻。 赵正德自己当然知道,霍砚说得没错,他府里确实有那些要命的东西,他面色惨白如纸,脑中刻意尘封遗忘的记忆缓缓苏醒。 惨叫声,迸溅的鲜血,哭喊声,撕裂的人体,夹断的手指,沾血的木驴…… 于当年的赵正德而言,这是杀戮带来的快意,于如今的赵正德而言,那些种种惨样,恐怕即将要应验在他自己身上了。 赵正德满脸惶恐,豆大的汗珠接连滚落,他开始哀求,甚至不住的磕头:“求求你,掌印,我求求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看来赵大人是想起来了?”霍砚目色冰寒,面上却带着张望又热烈的笑,更衬他眉目精致,面容昳丽。 赵正德涕泗横流,点头又摇头,起初那点敢质问老天的正气荡然无存。 他哭得难看,霍砚厌恶地别开眼,长指捏着茶碗盖,拂开碗中起伏舒卷的茶叶,瓷器碰撞发出脆响。 “咱家本想让赵大人死得痛快点,奈何你记性不好,咱家就只好让你回忆个清楚了。” 他话音一落,番役恰好带着那些刑具返回来。 夹棍,老虎凳,钉椅子,铁链,刀凳……器具繁杂,几乎堆成小山。 陈福眯着眼打量,那刀凳上还沾着干涸的斑斑血迹,显然这刑具时常有人使用,顿时啧啧称奇:“外人称我们东厂手段残忍,若要他们瞧见赵大人这些惨绝人寰的刑具,恐是得吓得屁滚尿流。” 以往引以为豪,甚至让他无比愉悦的杀戮器具摆在赵正德眼前,他如今却看都不敢看。 霍砚站起身,慢悠悠的踱步过去,问他:“赵大人喜欢哪一样呢?” 赵正德撇过头不敢看,只口里念叨着让霍砚杀了他。 霍砚一脚将他踹倒,踩着他的脸逼迫他去看那些沾着陈年血迹的刑具,他笑盈盈地望着赵正德,说出来的话,却堪比恶鬼索命:“赵大人应该很喜欢刀凳吧,瞧瞧上面凝固的血迹,啧啧,让人坐在刀锋之上,双脚系着铁球,借着铁球的重量,就能活生生将人劈成两半。” 光这样形容,便足以让人心惊胆跳,而几次三番,甚至无数次在旁人身上施为这刑具的赵正德,他又是人还是鬼呢? “给赵大人试试,”霍砚挪开脚,漫不经心道。 立刻就有番役要把赵正德架起来,拿着铁球往他腿上系。 赵正德吓得屁滚尿流,声嘶力竭地哭嚎,最后竟不知怎么地挣脱桎梏,一头撞在承柱上,昏了过去。 霍砚看着他颤抖的眼皮,面上在笑,眼里却掺杂着仇怨。 白菀有一点说错了,她总说他冷淡不爱笑,实际上,手刃仇人的快感,总能让他无比愉悦。 凤眸阖拢又睁开,眼中翻涌地血色已经沉寂,他淡声道:“既然赵大人如此惧怕,那就从夹棍开始吧。” 番役手脚麻利,又拿布巾把赵正德嘴巴堵上,两人摁着他,将夹指和夹踝给他套上。 四人分别各拽着麻绳,奋力一扯,夹棍齐齐挤压在赵正德的手指和脚踝上,赵正德猝然瞪大眼,哪怕他堵着嘴,惨叫声仍旧溢了出来。 霍砚看着他,唇角勾起残忍的弧度:“还想不起来就把这些刑具挨个试一次,当年赵大人也是这么做得不是吗?咱家相信,赵大人一定能想起来。” “我,我只是奉命行事,”赵正德痛得满头冷汗,一边惨叫,一边断续的说。 霍砚挥手让停,一边了然的点头:“咱家知道你们当年百般拷问霍家人是在找什么,传位诏书,对吧?” 当年霍家人下诏狱到问斩,短短十日不到的时间,所有人周身无一块好皮,就连孩子身上都有夹棍的痕迹,可见他们在那十日中遭遇了什么。 赵正德满头大汗的瘫倒在地。 霍砚居高临下的睥他:“没有传位诏书,先帝惴惴不安了一辈子,他这个皇位,至死都名不正言不顺。” “掌印,”陈福突然道:“有个小姑娘带着赵大人的幺子钻狗洞跑了。” 霍砚转过身,轻描淡写道:“那就抓回来。” 赵正德做这么多,就是为了给他的孩子争取时间,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你连孩子都不放过!” 霍砚像是听见什么笑话般,嗤笑了一声,冷眼觑他:“霍家五十八口,其中有五个是不足十岁的幼童,两个刚刚降生的幼儿,你们放过他们了吗?” 赵正德骤然噤声,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手上脚踝剧痛无比,他转着充血的眼珠,看向霍砚的脸,细细分辨着,隔了半响,他的眼睛越瞪越大:“你……你到底是谁?他们,他们说你是颍国公的嫡长子,可如果传位诏书在你手里,你只能是……” “是你,你没有死?”赵正德嘶吼出声,声音尖利得几乎变形:“哈哈哈哈,你竟然真的没有死?你果然是个畜生,冷血无情残杀手足的畜生!你又比我好上多少?” 他瞠圆了眼仰天惨笑:“你来找我报仇?你应该先杀了你自己!霍惠妃,霍家人,德宗,他们都是你克死的,你就是个不详的孽种,所有和你有关的人,有牵连的人,通通都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霍砚冷漠地回视他。 赵正德像是知道自己彻底无法逃出生天,破罐子破摔,对着霍砚怪笑:“想知道为什么吗?你下地狱去问那些被你克死的人啊!” 一旁的陈福听得胆战心惊,看着掌印面无表情的脸,下意识想冲上去撕烂赵正德的嘴。 霍砚却无所谓地掸了掸衣袍上看不见的灰,眼尾从赵正德身上略过,淡声吩咐道:“这些人你看着处理吧。” 陈福连连应声,一路将霍砚送出去,才折回来,一脚踹在赵正德身上,掏出匕首又将他拉起来,白净的脸上满是阴狠:“赵大人这张嘴可真不会说话啊。” 他毫不犹豫地将匕首伸进赵正德嘴里,割断了他的舌头。 第44节 霍砚孤身一人从赵府出来,漫天白雪中唯有他一点红。 手里的手炉已经不再散发热意,霍砚却仍旧握在手中,他团着手,慢悠悠地走,绒雪落了满肩。 出来时已近正午,街上渐渐热闹起来,霍砚面无表情地听着吵嚷的热闹,将手炉握得越发紧。 他径直往崇州城最大的脂粉阁去。 “这颜色是什么味?”霍砚面无表情的指着一盒丹橘色口脂问。 世人皆知奸宦霍砚的恶名,但见过他的人却少,他冷不丁走进脂粉阁,周边多是姑娘夫人,乍见他生得俊秀秾丽,一个个大着胆子挪不开眼的盯他。 怪霍砚周身气势骇人,脂粉阁的老板娘也只敢远远看着,等听他问,才小心翼翼的凑过来,却不懂他这话的意思。 霍砚为数不多的耐心通通都给了白菀,当即就此作罢:“算了,都挑些常用的颜色各一种,包起来。” 难得遇见这么大方的客人,老板娘自是喜不自胜。 霍砚回到竹楼时,瞧见三楼的窗门微敞,正打算直接上去时,脚下一顿,继而往二楼的盥室去。 等他再上到三楼时,白菀恰好在梳妆。 她难得着了身藕荷色潜云竖领大襟衫,这颜色鲜嫩,更衬得她娇妍如绽,面若芙蓉。 白菀从镜中瞧见霍砚,也不回头,只对着镜中的他浅笑:“你回来啦?” “怎么换了身衣裳?”白菀想起霍砚出门时着的绯衣,这会儿却换成了绛紫色的圆领袍,忍不住疑惑问。 “沾了些脏东西,”霍砚缓步走进来,接过绿漾手里白玉梳篦,神情自若的替她梳发。 白菀却鼻尖微皱,她嗅到了一些不同的味道。 她指腹沾着红艳的口脂,沿着本就粉嫩的唇抹,透过铜镜,好整以暇的看着霍砚:“掌印是去了什么烟花柳巷罢。” 霍砚一挑眉,俯身凑到白菀近前,细嗅她身上的暖香:“娘娘这也能嗅出来?” 才几个时辰不见,他竟有些想她。 察觉到霍砚的意图,白菀别过头,指尖精准点在他唇上,眉目间难得带了些骄横:“嗯?” 霍砚顺势将她指尖含进口里,卷走指腹上那一点甜,眸中漾开笑意,如星光闪耀 第38章 “栀子, ”霍砚尝了尝味,低声道。 “你去脂粉阁做什么?”白菀由着他用帕子给她擦手,一边问。 霍砚往她妆奁盒子瞧了一眼:“娘娘的口脂没了, 便去买了些,虽出门在外,但也不能委屈了娘娘不是?” 他说得冠冕堂皇,白菀又岂会不知他一肚子坏水,她那几盒子口脂怎么没的, 可不就得问问他? 白菀觑着他, 眼尾微挑,颊上带绯, 染着艳色唇脂的唇勾着点笑意:“掌印是不肯委屈自己吧?” 霍砚坦然地回视, 指腹蹭了蹭她面上雪肌如玉。 她本就生得美, 早前却像个木头人, 美则美矣, 没半分活气,而近半年来,她仿佛重新焕生, 由一朵未开的菡萏绽放为天姿国色的牡丹, 花露欲滴, 娇妍如绽。 “不是嚷嚷着累得很, 怎不多躺会儿, ”霍砚慢悠悠地替白菀梳发, 长指在她墨发间流连, 幻做灵巧柔美的云髻。 白菀正挑着簪花, 闻言忍不住隔着镜瞪他,再躺会儿?再躺会儿恐怕今日又起不来床。 她怎么都没想到, 霍砚这厮瞧着冷淡,实际上是个十足的色中饿鬼,也全拜他这饿鬼所赐,一连三日,她没出过这房门半步,方才下榻时,才惊觉双腿酸软得不似自己的。 想起被他痴缠着不放的情形,白菀下意识打了个冷颤,解释道:“想出去走动走动。” 霍砚替她挑了支碧玉簪,白菀却看了一眼他戴的扳指,青玉的石料在他指上氤氲光彩,与她的碧玉簪正好相衬。 又用螺子黛描了眉,白菀才撑着桌案要起来,谁知脚一落地,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往地上歪。 所幸霍砚将她扶了一把,才得以站稳。 看他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白菀越想越气不过,忍不住挥手去拍他,谁知一掌拍在他玄铁的护腕上,反倒自己吃了痛。 霍砚捉着她的手看,细嫩的指腹上泛着红,看白菀皱着眉,有些委屈的模样,他低声笑了笑:“娘娘下次要泄愤,先与咱家说一声。” 白菀指上麻痛,闻言又似怒非怒的瞪了他一眼:“你浑身上下就没一处软,打哪儿都得疼。” 他敛目望她,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放:“打这儿。” 霍砚脸上泛着凉,她手指有些发热的肿胀感,摸上去他凉如玉的皮肤驱散了那点热,她有些眷恋不舍离。 白菀怔怔的望着他,按在他脸上的手微蜷。 谁敢朝霍砚甩巴掌呢。 她望着他的眼睛,想从里头找出些情绪来,可他眸中沉寂,唯有墨色深沉处暗潮涌动,似有什么要挣扎着破出来。 “怎,怎么了?”白菀心下突然一坠,不详的预感渐起,她眨眨眼,藏下眼中的不自在,和慌乱。 霍砚将她这几息间的情绪转换看在眼里,垂下头,意味不明的又笑了一下,再抬眼时,眼底挣扎欲出的凶戾骤散。 他这个样子太奇怪了,白菀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揪紧,下意识要收回手。 霍砚却仍旧抓着不放,甚至拿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拍了拍:“咱家的意思是,下次娘娘若是对咱家有何不满,打这儿,伤了自己不好。” 他的话音一如既往的淡然,慢悠悠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可他越是如此,白菀越觉得不对劲。 正想问他上午做什么去了,霍砚却一把将她捞在膝上坐,支起她一条腿,让她踩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一边伸手去掀她裙子。 白菀一慌,那点愁绪顿时飞去了九霄云外,慌慌张张的抱着他双手不松:“不行,我要出去走走!” 她颊上绯色艳丽,眸中盛着羞赧的水雾。 霍砚瞥了一眼被她揽在胸前的手臂,软绵绵的触感,却隔着衣裳,顿时眼露惋惜。 “咱家不过是想瞧瞧娘娘的伤处,”他脸上一本正经,眼中却漾着笑。 白菀被他笑得热气直冲颅脑,上回也是这样,他装得正经,倒显得她满脑子荒唐不堪。 她红着脸去捂霍砚那双含笑的墨眸,没好气道:“没事了,没事了!” 霍砚不容拒绝地拉下她的手,将她两只腕交叠钳在他手里,无视白菀圆瞪的杏眼,另一只手泰然自若地往她裙下探去。 白菀挣扎不过,脸上热气直冒,羞愤地低头埋进他颈窝,得亏几个宫婢见他在时,都不大在房里伺候。 霍砚褪了她亵裤,见她认命似的瘫在他身上,才松开她的手,去抬她的腿。 他沉着眼看那一朵糜丽的艳色,可怜兮兮的,泛着红。 霍砚没了动静,白菀便知他在看哪里,忍无可忍的一口咬在他颈上,同时她自己脖颈上浅淡的粉色也开始向衣襟内蔓延。 她确实没有逞强,这几日霍砚虽闹得疯,但间歇并没忘记给她上药,只是上药的方式有些难以启齿罢了,故而今日起来也只是腿脚酸软,并不似头一回那般磨得生疼,连路都走不得。 “还有些红,还得再上一回药。” 霍砚声音低哑,白菀听着脸红得几乎要滴血,贝齿咬着他脖子上的软肉厮磨:“真的不行,一连几日未出门了,我真的想出去走走。” 上回难得去逛一次庙会,却让耶律骁几人坏了兴致,好容易出次京,她可不想白白荒废在床榻上。 霍砚凤眸微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拍了拍白菀的腰:“咱家去净手。” 听到这句话,白菀显然放松了些。 霍砚要将她放下来,一边问:“能不能站稳?” 白菀连连点头,极快地从他腿上溜下来,提着裙子乖乖站在旁边。 霍砚站起身时,一眼瞥到她因提着裙子,而露出半截的,白皙匀称的小腿,腿上还落着星星点点的红痕。 他面无表情地走去铜盆架边,低下头时,唇角翘起一抹温柔。 铜盆里,水波凛凛,日光投在水面上,溃散的光影中,人影缠乱,花影重叠,她双腿交叠微晃,一声叠着一声断续的低泣,直撞进他心里。 白菀一直远远望着他,看他微躬着身洗手,水声潺潺,她甚至能想象出此时的霍砚面上是个什么表情。 他不爱笑,面上鲜有表情,偶尔笑起来也不达眼底,他总是冷漠又满含嘲讽地睥睨着一切,游离于凡俗之外,他唯一外泄的情绪,是床笫之间,一遍又一遍落在她身上的吻,是一声又一声破碎的‘菀菀’。 霍砚今天很不对劲,若以往的他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只算半个活人,那今日的他,已经彻底躺进去,就差个棺材盖。 白菀垂下头,望向自己提着的裙子,亵裤被霍砚放在扶手上,腿上光溜溜的,让她有些不自在,等她再抬起头时,他已经洗罢手,不知何时回转身站在她面前。 手上水未擦,水痕沿着长指滴落在绒毯,氤氲不见。 霍砚拿过她腰间别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去榻上坐着。” 白菀攥着裙子的手紧了紧,继而抬头弯着眼朝他笑:“外头雪好像下大了,我又不大想出去了。” 霍砚正拿着药膏往自己手指上抹,闻言瞥了她一眼:“娘娘想咱家了便直说,何必为白日宣淫找借口。” 白菀脸一红,气愤的甩了下裙子:“谁说的!我们就不能坐一块儿下棋看书,品茗赏雪吗?” 藏蓝色的纱裙间,白皙修长的小腿若隐若现。 他慢悠悠地将膏药盒子盖上,举着沾着膏脂的手一步步向她白菀逼近:“可咱家与娘娘坐一块儿,就只想将娘娘的衣衫撕碎,做不来那些风雅事。” 霍砚面上向来没什么表情,那双墨瞳如古井无波,他肤色偏冷白,裹在身上的绛紫色长袍,更衬他妖异邪肆。 白菀望着步步逼近的霍砚,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下意识跟着往后退,他进她退,最后一个不慎,仰面倒在后头的床榻上。 她还没来得及支起身,霍砚已经逼近。 白菀望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心跳狂乱,身下的被褥被她揪攥得凌乱,慌里慌张地用脚去踢他。 却正好送羊入虎口,被霍砚一手抓住她小腿啃了一口:“娘娘别乱动,回头戳得疼了,可别哭。” 他话音一落,随之而来凉幽幽带点腻滑的触感让白菀身形一僵,颤抖着抓了一旁的被褥咬进嘴里,藏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暧声。 膏药受热化水,霍砚将手抽出来时,指尖上晶亮一片。 他捻了捻指上的晶莹,犹豫再三,终究是拿帕子一点点擦去。 霍砚帮白菀穿好亵裤,抬眼便见她眸中潋滟,忍不住凑上去索了个栀子味的吻。 待他离开,白菀还有些没回神,他低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红艳艳的耳朵尖:“玩去吧,咱家夜里再来伺候娘娘。” 说罢便站起身,朝她伸手。 他站在床榻边,长身玉立,一脸坦然自若,白菀犹犹豫豫地将手放在他掌心,被他略一使力,从榻上拉起来。 直至霍砚垂下头,慢条斯理地替她理正弄乱的裙摆衣襟,白菀才咬咬牙,小心的低声问道:“你真的不要我陪着你?” 世人满口谎言,唯有那双眼睛骗不得人。 第45节 霍砚的人生至今不过短短二十五载,跌宕起伏,从金尊玉贵沦落卑微低贱,从天上云跌落成地上泥,又背着血债一步步从地狱里爬回来。 他从不屑于去辨旁人眼中的真假,只要他手中权柄仍在,假亦真,真亦假,是非曲直唯他定论。 直至遇上个白菀,这满口甜言蜜语,哄得人团团转的皇后娘娘。 霍砚有时便会下意识去看她的眼睛,偶尔能瞧见一闪而逝的狡黠,或许能看清迷雾中的清明,更多的时候,他只想从她眼中瞧见自己分毫身影。 他又忍不住去看她。 白菀生了双杏眼,乌黑溜圆,长睫眨动间灵动非常,平白看着时,只觉得温润无害。 霍砚如愿在她眼里瞧见自己模糊的轮廓,才慢慢悠悠地替她抚平衣衫上的褶皱:“既然娘娘不想出去,那就脱了衣衫还咱家一副鲜花美人图。” 白菀这才想起,自己还欠他一副画,想起作画的场景,她脸上才消下去的红又蹭蹭蹭往上漫。 霍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看她脸颊红红,杏眼中雾气未散,无辜得惹人生怜,便俯身在她脸蛋上又啃了口。 白菀摸着自己泛疼的脸瞪他,蠢蠢欲动想去镜中看看脸上有没有留印子,有些后悔自己不爱敷粉,就该让霍砚吃了一嘴脂粉龇牙咧嘴才对。 可她心里惦记着他似有些不高兴,也不知是谁惹了他不痛快。 白菀心下叹了口气,认命地抬手解衣领上的盘扣,能怎么办呢,这家伙阴晴不定,不高兴了便要旁人和他一样不痛快。 看她接受得这么坦然,霍砚有一瞬怔愣,皱了皱眉,缓声问她:“娘娘当真不出去了?” 白菀手下的动作微顿,抬眼看见他微皱的眉,忍不住伸手去将眉结揉散。 她什么也没说,霍砚却恍然反应过来,是他的情绪影响了白菀。 他没忘记,当初落在她后背的夹竹桃,是多么令她难堪,甚至屈辱。 她是高门贵女,又是一国之后。 可如今,她又强压下心里的屈辱,做一副轻松坦然的模样面对这件事,只是因为她察觉到他的不高兴,试图用他喜欢的方式,让他重新高兴起来。 霍砚看着她澄澈透亮的眼眸,有什么坚硬的桎梏,悄然碎裂成块。 “笨,”霍砚曲指在白菀额上敲了一下,拉紧她衣襟,帮她把盘扣扣上:“去玩吧,咱家还有事儿,就在这儿等娘娘。” 他声音难得温柔,白菀听着却有些惴惴,忍不住问:“你真在这儿等我?” 霍砚没答她的话,转身走向里侧的长案,铺了笔墨纸砚。 贴身伺候他的元禄这回没跟来,水漾绿漾又不在屋内,他也不大愿她们跟进来伺候,是以,这种小事便得霍砚亲力亲为。 白菀跟过去,见霍砚慢悠悠地添水研墨,执笔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个菀字。 这是她头一回见霍砚写字,陡然惊觉,他的字矫若惊龙,一撇一捺极具风骨,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师指点。 见他真在写字,白菀犹豫了片刻,又问了句:“我真的走了?” 霍砚侧眼乜她:“娘娘再不走,咱家可就反悔了。” 白菀下一瞬便笑起来,眉眼弯弯,柔若春水。 她去将火红色的狐裘取来,扬手往身上披。 偏狐裘宽大,有些沉,白菀一直拗不过手来。 霍砚抬起头时,便见白菀抓着系带,整张脸皱成一团,正和狐裘斗智斗勇。 他搁下笔,走过去替她将狐裘披好,拉起垂在后面的兜帽罩在她脑袋上,低声道:“该使唤人时却偏想着自食其力。” 白菀仰起脸看他,他指尖正绕在系带上,将坠着两团雪白毛绒球的系带,系成一个漂亮的结。 鬼使神差的,她踮起脚,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浅吻,不等霍砚拉她,迅速转身推门出去,兜帽上的狐耳轻颤,裙摆飞扬,划过一道艳丽的弧度,留给他一抹如花笑靥。 霍砚一直看着她走出去,才另取了张信纸,执笔写信。 白菀一推门出来,便被灌了满脸寒风,方才她信口一说,竟没想到外头雪当真越下越大,朵朵鸭绒似的雪漫天飞舞,被寒风裹挟着朝她扑面吹来。 水漾迅速撑开油纸伞,将大半风雪挡在外,白菀一边走一边好奇的打量着竹楼,这还是她三日以来,头一次踏出房门,才有空瞧一瞧居所的环境。 她沿着回廊走了一圈,整个三楼都被打通,做了寝房及盥室,没什么可看的,便顺着旋转的竹梯向下,往二楼去。 相比三楼,二楼要更宽敞些,辟出了三间房,近楼梯的第一间是书房,白菀翻着看了看,里头的杂书典籍一本没有,全是手抄的佛经,瞧纸上虽有些稚嫩,但仍初显风骨的字迹,应当是霍砚抄的。 他这样的人,信佛? 白菀皱了皱眉,静渊住持才说过,霍砚不信神佛。 可那又为何,这里会有如此之多的手抄经文,上面字迹工整无一错漏,连书页都保存得极好,可见抄书人之用心。 他也曾心怀期待是吗,只是无人救他,无人能救他,只能任由自己坠落深渊,再带着一身血仇爬回来。 她悄然关上书房门,继而推开另一间,这是一间演武室,里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无所不有。 白菀摸着正中漆绿的圆柱上,已经斑驳,但仍旧清晰可见的各式痕迹,不止圆柱,周遭的墙上也是刀痕深刻。 她甚至能想象到,十岁的霍砚,已经初见风姿,家破人亡也没能折断他的脊梁,他仍满怀希望,伏案一字一句,无比虔诚的抄写经文,后来他发现,不管他多么虔诚,怜悯众生的菩萨永远不会对他施舍悲悯。 他不再抄写经文,执起刀剑,比照着武籍,一招一式,一刀一枪,踩着累累血骨,重新攀上顶端。 白菀没有再推开另间房,转身往外走。 “娘娘,我们去哪儿?”两个漾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白菀走出竹楼,站在雪地里仰望着三楼紧闭的门扉,她守了许久,等到手脚冰凉,也没等到那门再开。 她垂下酸痛的脖颈,对水漾道:“晓得怎么去镇国寺吗,带我去瞧瞧吧。” 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一直紧闭的房门,无声敞开。 一身绛紫色衣衫霍砚,居高临下的望着雪中那一抹红。 她就像一团火,让他这潭死水再度沸腾。 第39章 白菀由水漾两个领着, 从后山门进入寺中,穿过一条栽满青竹的小道,道上积雪落了一层又一层, 踩上去咯吱作响。 她今日特意穿了柳氏新制的鹿皮小靴,靴上缀着银链相接的铃铛,行进间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越往寺中走,香火气越发浓郁,人声渐响。 镇国寺不愧是大楚香火最鼎盛的佛寺, 哪怕这大雪连天, 前来求神拜佛的香客仍旧络绎不绝。 穿过鳞次栉比的佛殿,白菀远远便瞧见高耸伫立的灯楼, 灯楼侧, 是一棵枝繁叶茂, 树干粗壮的榕树, 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绸带, 正迎风招展。 白菀亦不信神佛,于她而言,求神拜佛不如拜自己, 但她至今也不知道, 究竟是谁将话本交到她的手上, 于她而言, 这是莫大的恩惠。 她就近在一处佛堂上了香, 继而往灯楼去。 越靠近灯楼, 便能瞧见榕树下围着不少人, 有的手上拿着红绸带, 有的试图将红绸扔上树顶,有的正垫着脚将绸带系在树枝上。 白菀走得近, 身侧恰好有人要系红绸,一枝树桠被拉拽得垂落在她头顶,支掉了她头上的兜帽,落了她一头雪。 绿漾连忙上来帮她拍雪,白菀反倒不急,伸手将枝上的红绸带拿起来看。 这条绸带颜色鲜艳,墨迹清晰,瞧着应该系上去没多久,只是绳结已经松散,几乎摇摇欲坠。 “愿弟弟早日归家” 红绸上字迹娟秀,显然是出自姑娘之手,只是结尾的落款,吸引了她的注意。 落。 桑落? 白菀捻了捻粗糙的红绸布,暗揣应当不会这么巧。 “施主可要许个愿?” 白菀循声看过去,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和尚,正双手合十默念佛号,他的身侧是支起的小摊子,摊上摆着一条条红绸及笔墨纸砚,正有人俯在案上执笔写愿。 她浅笑着朝小和尚摇头:“我所求的,菩萨给不了我。” 小和尚并未强求,又念了句佛号,道:“施主周身祥瑞,必能心想事成。” 白菀并没再搭话,将红绸松了的绳结系紧,才逆过熙攘许愿的人群,往灯楼去。 她本想去顶楼,再瞧瞧霍砚给霍家人供的灯,可一跨入灯楼,便见正中的大堂内摆着法坛,静渊在蒲团上盘腿正坐,双目紧闭,额心红痣殷红似血,一手捻着佛珠,一手轻敲木鱼,口中念着经文。 法坛两侧有许多香客肃立,他们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随静渊一道口念地藏经,而正对着他们的金身佛陀,高大而威严,自高处渺望众生,满脸慈悲怜悯。 水漾见白菀驻足,便朝绿漾使了个眼色,随即绿漾便心领神会,转身朝守门的沙弥走去。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恰有几位夫人也从门口进来,白菀侧身给她们让路。 两位夫人一边走,一边唏嘘。 “这是为赵大人做的超度法事吧?静渊大师真是菩萨心肠啊。” “唉,这赵大人也不知碍了那阉狗何事,竟落得这般下场。” “听说一家老小无一幸免,可怜呐。” “那阉狗如此作恶多端怎还不下地狱!” 白菀静静地听着,微翘的唇角渐渐抿直,藏在袖中的手悄然紧握,连水漾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几位夫人渐行渐远,绿漾才回转过来,低声对白菀耳语道:“夫人,那小和尚说,静渊大师偶尔会为什么人做超度法事,近年来已经成了习惯,周边的香客是自发前来的。” 她说完,才发觉水漾在给自己使眼色,再看她二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她差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白菀复又抬起头,望向静渊,她面色沉凝声音细弱:“霍砚今晨去哪儿了?” 水漾两个对望一眼,只能对白菀实话实说:“听陈福说,掌印今日去了崇州知州,赵大人府上。” 白菀听着水漾的话,眼睑缓阖,卷翘的长睫轻颤。 所以,他今日不但替她买了口脂,还顺带杀了人,所以他才会在回来时沐浴更衣。 这是她头一回直面这样的霍砚,她求生的本能在告诉她,这样的霍砚很不对劲。 像什么呢? 像是在预告,他即将要做的事情,极有可能会让她怒火中烧。 白菀拼命在脑中仔细回想,回想霍砚在放魂灯时,念过的名字。 过了片刻后,颓然的垂下肩,她并不清楚霍砚的仇人都有谁。 第46节 霍家叛国案当年闹得轰轰烈烈,白菀的父亲宁国公在金銮殿外跪求彻查,被先帝一纸罪书打回去,彼时白菀不过五岁。 白菀无意识用指甲扣动手炉上的纹样,那天夜里,明渠内载满魂灯,灯影闪烁,如同九天银河,一盏灯,一个人,而魂灯多如繁星,这么多年过去,谋划过霍家叛国案的朝臣官员,还剩几个? “夫人,掌印不管做什么,总有他的缘由,”见白菀面色惶惶,绿漾小心翼翼的替霍砚辩解,实际上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白菀脸色惨白如纸,唯有唇色鲜红,水光潋滟的眼眸中,充斥着看不清的愁绪。 “白施主。” 白菀缓缓抬起头,看清人时,眸中还带着茫然。 是恰好结束法事走出来的静渊。 静渊双手合十作揖:“施主若无别事,可否随贫僧一道走走?” 白菀看着静渊,她眼中的迷茫渐渐消散:“大师有话要说?” 静渊面上没什么表情,他唇角天然上翘,又常年受佛法浸淫,周身萦绕着仙风道骨的缥缈之感。 静渊只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率先走出门外,他脚步轻缓,行进间,身上红底金线的袈裟在日光映衬下熠熠生辉,恍如佛光普照。 白菀并没有犹豫多久,转身看了眼顶天立地的佛像金身,细细看着它的悲悯相,随后才转身跟上静渊。 外头雪花飞舞,静渊在榕树下伫立,无声仰望着满树红绸,从他身边经过的香客,无一不向他躬身做合十礼,静渊却也不厌其烦的一一颔首回礼。 静渊伸手拉下一枝树桠,随意选了一条红绸细细看,耳畔响起银铃脆音,他微侧头,缓声道:“竹楼长久未住人,稍有些简陋,不知施主可住得习惯?” 白菀在他身边站定,掌心的银手炉源源不断的传来热意,驱散她由心底漫上来的寒,她柔柔笑了一下,道:“竹楼雅韵别致,处处一尘不染,可见时常有人打扫,谈何简陋。” 她看着静渊泰然自若的将那条红绸拆下来,守着小摊子的和尚上前接过红绸,脚步匆匆往灯楼走去。 静渊拍了拍手上的雪:“霍施主从不愿旁人踏进竹楼半步,也只能贫僧偶尔去扫洒,时间长久,并不如以往。” 白菀脑中纷乱,并没有听清静渊的话。 她一遍又一遍回想起霍砚抓着她的手拍他的脸,他说下次若有何不满,打这儿。 她在回忆中才看清,他眼底的真挚和笃定。 想起她临出门时,霍砚垂首替她系带的认真模样。 又想起今晨,霍砚掀被起身时将她惊醒,他揉揉她的发,告诉她自己去去就回。 白菀只觉得心尖渐渐窒紧,她一直都知道,霍砚行事随意张扬,脾性乖戾难测,但他由来只在一条路上坚定的走,那就是替霍家满门报仇雪恨。 霍家满门灭于栽赃通敌叛国,他便耐着性子,给每一个谋害过霍家的朝臣王亲头上安栽罪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他们和霍家一样,包含冤屈,体会满门抄斩的滋味。 可他的仇人,除却朝中大臣,还有皇室。先帝虽死,但他子女犹在。 可他报完仇之后呢? 他周身骂名,能何去何从? 白菀陡然惊觉,她好像从未问过霍砚,他到底想要什么,是天下大乱伏尸百万后,登顶帝位掌权天下?还是只想报仇之后,留下千疮百孔的飘零大楚,孤身消散于人世间。 她想起霍砚抓着她的手往他脸上拍,他极有可能,选择的是后者。 以自身为焚火,将尸骨累累堆积的王座烧得一干二净。 她为何会对他不满? 在他眼里,她将他视作利用对象,有朝一日他不再有利用价值时,她自然会对他不满。 她为他的权柄而委身,倘若他死去,他带来的便易自然不再。 所以,他认为她会愤怒,会不满。 思及此,白菀只觉得胸腔被一股酸涩充斥,惹得她眼睛跟着发酸。 她将这扑涌上来的愁绪,归类为对自己日后生活的担忧,她揉揉眼,掩饰一般随口道:“我在二楼的书房里,瞧见不少手抄佛经。” 在她陷入思绪中时,静渊一直无声地望着她,自然没错过她眼角沁出的清泪,随即垂眼避过,答道:“昭顺皇贵妃生前长斋礼佛,后山竹楼便是为其所建,霍施主幼时曾在竹楼住过一段时日,佛经均为他所誊抄,这许是受生母的影响,他也曾是虔诚的信徒吧。” 白菀眼瞳猝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瞪望着静渊。 静渊仿佛并不觉得她那惊愕的表情有什么不对,仍旧神态自若地望着她,眸中古井无波。 昭顺,是德宗霍惠妃的谥号。 霍砚,不是霍砚。 白菀眼睫微颤,眼下盈着泪,本就白净的脸色几乎惨白,于地上的雪同色,迎风落在她脸上的雪,受热化成水,顺着她脸颊滑进衣襟,寒凉激得她冷颤。 来镇国寺前一天夜里,他说。 他说,“真可惜,与娘娘青梅竹马的不是咱家,娘娘想起的,也不是咱家。” 他说,“不过没关系,娘娘生来便和咱家绑在一起,虽然中间险些错位。” 白菀眼中的泪终究是溃堤,珠连滑落。 是了,他从来没在她面前掩藏过他的身份,他明明和真正的霍砚表现得那么不一样,只需她稍稍对他在意一点,就能看出不对。 他不是霍砚,他是十皇子姜瑾,那个早该死在大火里的姜瑾。 他是不曾与她青梅竹马,可自她降生起,便与他定了娃娃亲,所以,他说,她生来就和他是一体。 她怎么就没听明白呢。 心里的那一股酸涩彻底化苦,苦得白菀眉头紧皱,眼泪不止,她微曲食指抵在齿间,发了狠的咬紧,试图抑止住声声泣音。 因为他是姜瑾,所以他没办法原谅的,不止那些应该千刀万剐的恶人,还有他自己。 霍惠妃为他甘饮鸩酒,真正的霍砚为他投身焚火,霍家满门为他而灭。 所以,他肆意妄为,毫不介意恶名满身,在他眼里,自己亦是罪不可赦,他在肆意虐杀仇敌的同时,利刃也一刀一刀剜向自己。 他一身绯衣,何尝不是一身鲜血淋漓。 白菀茫然的垂下头,望着自己的小腹,如果,如果他要屠尽姜家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放过,那…… 万一她有孕,这孩子,身上也淌着他一半的血啊。 即便他不会要这孩子的命,可若他死了,她和孩子孤儿寡母,只怕会被在旁虎视之人撕个粉碎。 霍砚不能死! “我应该怎么做?”白菀几乎神魂游离,一时间六神无主,哽咽着问静渊,又似在问自己。 她能为霍砚,为她未来的孩子,做些什么? 静渊可以替他超度亡魂,减轻他满身罪孽,她呢,她又能替他做些什么? 静渊却摇了摇头:“世间情爱,是累赘是枷锁,也可以是救命良药,单看施主心意如何,不必勉强。” 心意? 白菀有些茫然,继而她看见自己手腕上的小叶紫檀手串,自觉明白过来,急急道:“我想请一尊菩萨回去,不知得如何做?” 静渊依旧含笑摇头:“施主虽佩佛珠,心中却无神佛。” 白菀取下腕上的手串,头一次体会到何为手足无措,她急道:“佛家讲究心诚则灵,我若心诚,心中自会有神佛。” 看她着急,静渊竟突然笑起来:“施主关心则乱,然则,善恶有果,神佛又如何比得上事在人为呢?” 白菀望着静渊如炬的慧眼,被他额心灼目的红痣晃得怔然。 良久,她垂首低低笑了一声,两滴泪无声落入雪地中:“是,是我慌乱了,大师说得对。” 既然如此,他作恶,她便行善,以己功德消其罪业。 白菀捻了捻细小的佛珠,抬脸仰望着雾蒙蒙的天穹。 毕竟,他们由来便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是吗? 白菀抬手抹去泪痕,将手串套回腕上,道:“我仍想请一尊菩萨回去,”继而自嘲地笑笑:“若走投无路时,说不定临时抱一抱佛脚也会有些用处。” 她说得坦然,这回静渊未再拒绝,只说会和他们一道回宫,届时看过椒房殿适合供佛的位置,再定。 “施主可还要在寺中走走?”静渊问。 白菀缓缓摇头:“抱歉,我实在有些乏累。” 她不想再见任何人,她得回去抱一抱霍砚。 她提着裙子便往外走,动作之快让自发站远的水漾两个差点反应不过来。 “施主可要再许个愿?”静渊望着她慌乱的背影,温声问道。 白菀脚下一顿,仰脸看着满树招展的红绸,缓缓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在写菀菀对掌印情感的变化,大概还有一章的样子,写完就回宫开杀戒了。晚上还有一章,应该能写到回宫。(应该) 第40章 “岁岁平安, 白头偕老。” 霍砚着一身绛色四爪龙纹袍,墨发玉冠,矜贵又清隽, 在敞开的窗门前长身玉立,遥遥望着雪中踽踽行来的火红色身影。 陈福在一旁躬身站着,垂首望着地上绒毯上的花纹。 寒风贯彻屋内,白菀走前遗留的暖意荡然无存,霍砚白净修长的指上, 鲜艳的红绸飘飘, 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 他望着由远及近的白菀,喃喃念了一遍上面的字, 指腹摩挲着上面落款的‘阿满’二字。 半响, 他嗤笑出声:“神佛若有用, 世间又为何多苦难?” 陈福垂着头, 眼观鼻鼻观心, 权当耳聋眼瞎,什么都没听到。 “把这封信交给姜珩,”霍砚将红绸绕在腕上, 继而将一封信递给陈福。 陈福拿着信正要出去, 外头便响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霍砚随意的拉拉袖子, 不动声色地藏住腕上的红绸, 继而再略一抬手, 身前的窗门悄然关闭, 源源不断的寒气凝滞。 他踱步朝长案走去, 银铃声渐近, 随即便是陈福压低的问安声。 霍砚头也不抬,执起狼毫笔, 雪色的宣纸上一株夹竹桃正粲然盛放,他才在枝叶上添了几笔,银铃声便响至耳畔。 其主人脚步匆匆,惹得铃声噪噪。 第47节 腰身一紧,随即便是氤氲扑面的苦玫香,霍砚执笔的手微顿,微阖眼望着腰上交握的皓腕。 白菀像是害怕霍砚将她拉开似的,甚至紧紧扣住他腰间的玉带不松,她埋首在他脊沟,眷恋一般轻蹭:“我回来了。” 霍砚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笔画完,才放下毛笔,扣住白菀的手腕,将她从后面拉到自己跟前,曲指点了点她额头,拂去她兜帽上沾的雪花,淡声道:“娘娘不过出去个把时辰,便想咱家想得情难自制?” 白菀瞥眼看见纸上盛放的夹竹桃,红恹恹的脸上更添绯,若她没记错的话,这画上的,与霍砚曾在她背上画的,别无二致。 “说说看,娘娘都去了何处,做了什么?”霍砚拉着白菀在绣凳上坐下,替她斟了杯茶,一边悠声问道。 白菀接过茶碗捧在手心,她一路跑回来,弥漫四肢的冰寒早已经消散,但她仍旧觉得冷,几乎哆嗦着捧起茶碗连饮好几口,滚烫的茶水氤入肺腑,让她如坠冰窟的心渐渐回暖。 她呆呆的望着霍砚,道:“我在灯楼的榕树下,许了个愿。” “哦?”霍砚挑眉,显得饶有兴趣的追问:“娘娘许了什么愿,若是等闲,兴许咱家也能替娘娘圆满。” 白菀果断的摇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霍砚低低笑起来,继而站起身朝白菀伸手:“走吧。” “去哪儿?”白菀一边问,一边将手放入他的掌心。 “娘娘不是说,要与咱家品茗赏雪吗,这会儿雪正大,去赏一赏吧,”霍砚拉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小臂上。 触碰到柔软布料时,白菀还有一瞬怔愣,搭在他小臂上的指尖微蜷,原来是霍砚鲜少离身的护腕没戴。 之前打中他护腕兴起的那点肿痛已经消散许久,甚至根本算不上受伤,没想到霍砚还是将护腕解了。 白菀略微抿嘴,继而缓缓垂下眼帘,什么也没说。 竹楼外有一座小亭,四周坠着竹帘,帘子内侧是厚厚的帷幔,亭中摆着两张摇椅,正中是铺着绒毯的石桌,桌上摆着一套墨玉茶具,一侧的炉子上正咕噜咕噜烧着热水,热气袅袅弥漫整个亭内。 踏进亭中时,白菀还茫然着,直到霍砚将她拉至摇椅边让她坐下,替她取下肩上的狐裘,她才反应过来,仰脸直直望着他:“你不是说,你没这风雅性?” 她走时,这亭子还空空荡荡,如今又是竹帘又是帷幔,茶具摇椅也都备齐,显然不是片刻功夫能完成的。 水漾进来用烧开的水冲洗茶碗,以备稍后冲茶,动作间瓷器轻微的磕碰声清脆。 霍砚在另一侧摇椅上坐下:“是啊,风雅不来,便只能娘娘饮茶赏雪,咱家独赏美人了。” 他在摇椅上躺下,长腿交叠靠在正对的脚踏上,椅子晃晃悠悠,一旁的炉子上新启的一壶水烧开了,腾腾白雾从壶嘴喷出来,整个亭内登时迷雾一片,平添一股闲适感。 霍砚略侧头,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就这么破开迷雾看过来,白菀有些恍然,他们明明同处一室,近得她只需伸手,便能触碰他,可她却觉得眼前的霍砚遥不可及,比初次见他时更甚。 白菀几乎可以笃定,霍砚手里的待杀仇人,应该所剩无几,兴许,兴许只剩下姜家人。 照他复仇时惯爱抄家灭族的做法,到最后姜家人必然一个不剩。 甚至包括他自己。 霍砚的指尖在扶手上轻叩,白菀猛然伸手将他摁住,她手背上青筋凸起,足见力气之大。 霍砚略乜她一眼,支起身坐正,另一只手轻缓地搭上她手背,指腹摩挲着凸起的青筋,突然道:“咱家还不曾问过娘娘,娘娘当初找上咱家,是要咱家替娘娘保命,那么如今呢?” 他动作闲适又随意,面上甚至带着悠然的浅笑,就好像随口一问罢了。 “这就是我今天许的愿,”白菀定定地望着霍砚的眼睛,看着他眼底倒映着自己的轮廓。 水漾斟水煮茶,伴随着滚水烧开的咕噜声,热水冲卷茶叶,茶香四溢,她无声无息地将两盏清茶,放在石桌上,继而悄然退出亭内。 指上的触感异样,白菀才低下头看过去,原来是她无意间拨开了他的袖子,摸到他腕上露出的一抹红色,质感粗糙,不像是贴身中衣的料子。 她摸着那红似血的布料,仰脸再看向霍砚,一字一句道:“我希望,我们能岁岁平安,白头偕老。” 白菀一直都知道,哪怕她离开霍砚视线范围,但她的所有举动仍旧在他掌控之中,她与静渊分开前写的红绸愿,他一定会知道。 这是她,给他设的囚牢。 他无牵无挂,所以走得潇洒肆意,她就给他牵挂,世间无人爱他,她便来爱他。 霍砚望着她满眼澄澈,极缓地眨眨眼,在白菀要看清他眼中层叠涌动的晦暗时,随即抬起手覆在她眼上。 白菀眼前一黑,继而便感觉到腕上一受力,是霍砚将她拉了起来。 “我们去哪儿?”她问。 霍砚默不作声地引着白菀往外走,随手拿过挂在架子上的狐裘,单手替她披在身上,只是不好系带,便又将兜帽给她戴上。 寒风扑面而来,细碎的雪落在白菀脸上。 又等了片刻,遮在她眼前的手缓缓松开,白菀先是眯眼适应了一阵光亮,才睁开。 霍砚就在她面前负手而立,唇角噙着少见的浅笑,连凌厉的眉眼都变得柔和,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在他发顶,肩上。 “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霍砚轻声道。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眸中满是缱绻眷恋,唇边的笑意渐深,阴郁的眉目舒朗,绛色的衣袍猎猎,面容清隽昳丽,比寻常世家子更显清贵骄矜。 白菀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尘封的记忆突然破土而出,她想起了幼时的霍砚,或者应该叫十皇子姜瑾。 白菀曾听她母亲说,她降生时,百花齐放百鸟来朝,空中祥瑞漫天,京中关于她是凤凰天命的流言传遍大街小巷,甚至惊动了德宗。 是德宗定下了她和姜瑾的婚事。 幼时的姜瑾体弱多病,直到白菀四岁生辰时,才与他头一回见面。 白菀已经不大记得他的样子,只记得他一身雪色长袍,羽冠精致,两侧的墨发甚至细心的辨了小辫子。 九岁的姜瑾拿着她的生辰礼,笑吟吟地问她:“你就是我的未婚妻吗?” 他粲然一笑,比天上的圆日还要耀眼。 两人脸上的灼灼笑意渐渐融合,最终凝成了霍砚的模样。 白菀眼前漫上水雾,她还戴着兜帽,只有他满头绒雪,这算什么同淋雪? 她先取下兜帽,继而抬手抹去泪,动作有点大,将整件狐裘都掀落在地。 霍砚弯腰要去捡,却被白菀拉住了手,她一点点拉开他窄紧的袖子,露出底下缠绕在他腕上的红绸。 红绸上墨迹氤氲,有些模糊,显然是未干时便被人取下,白菀摩挲着红绸,指腹被粗糙的触感磨得发疼。 她喃喃道:“我不,我要的,是你我满头华发生,是垂垂老矣儿孙绕膝,什么淋雪,淋雨,通通都不算。” 白菀低垂着头,眼泪一颗颗落进雪里。 霍砚面上的笑意逐渐凝固,继而重归面无表情。 他甚至冷漠地抬起白菀的脸,指腹用力擦过她脸颊,将那滴泪抹去。 霍砚将指上那滴泪吃进嘴里,泪水发苦,直苦进他心里去,望着白菀朦胧的泪眼,他陡然呵声笑起来:“白首不相离?娘娘是不是忘了,你我不过你情我愿的交易?谈何白首不相离?” 他终于摒弃了阉人的自称,却仍旧称她娘娘,一如开始之初,他们一为皇后,二是宦官,两人之间本就离着天堑。 霍砚俯身轻吻白菀眼侧,动作说不出的温柔,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比这天上雪还要冷三分。 “既然娘娘不曾心悦咱家,那娘娘又有什么资格,于我共白头? 第41章 “要想骗过霍砚, 就得先骗过自己。” 这么久以来,白菀一直秉持着这个准则,游走在霍砚身侧, 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她爱霍砚。 只有这样,她才能肆无忌惮的放任自己与霍砚亲近,她几乎逃避似的将一切积压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因为利用和交易, 她得爱霍砚。 拉扯,扭曲, 迷茫, 和难以清醒。 直到今日霍砚亲口质问她。 “娘娘, 你可曾心悦过我?” 短短一句话, 让白菀恍如雷击, 她心底先是毫不犹豫地反驳,她怎么可能对霍砚动感情? 谁会爱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 谁会爱一个, 对自己恶意戏弄的奸人, 谁会爱一个交易对象? 白菀心里一团乱麻, 她被迫仰起脸, 望着霍砚, 茫然地看着他渐次被寒霜侵占的眼, 她知道自己应该快些想对策将此事圆过去。 可霍砚那一句质问砸下来, 让她脑袋空空如也,连之前想好哄他的措辞, 也忘得一干二净。 白菀长睫颤巍,她很慌张,甚至不敢再与霍砚对视,他的眼睛太过锐利,直往她心里扎。 她觉得,终究是她装得不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识破了。 霍砚墨眸凝冰,长指勾勒着白菀面上柔和的轮廓,看着她紧闭双眼沁出来些泪。 低头吻上她的眼,卷走那些咸涩的泪水:“咱家知道娘娘在想什么,娘娘羽翼未丰,怕咱家一命呜呼,无人再能替娘娘兜底。” 他声音低哑,是一如既往白菀喜欢的,可她无暇去欣赏,他说出来的字字句句,让她的心如坠冰窟。 他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白菀双眼空茫,她不是个木头,相反,她比谁都敏锐,她非常清楚,在霍砚的心里,是有她一席之地的,所以,她才敢一而再再而三试探他的底线,试图以自身为囚,困住他,甚至妄图改变他。 可实际上,她那点拙劣的伎俩早已被人尽收入眼。 他就像一头收敛獠牙利爪的凶兽,画出一个圈任由她上蹿下跳地撩拨虎须,他对她太好,太过容忍,以至于让她忘了,他的獠牙和利爪,能轻而易举的将她撕碎。 如今,他显然已经被激怒了。 霍砚会杀了她吗,她那样戏弄他。 会吧。 她能感觉到,霍砚的手已经落在她脖颈上,白菀缓缓闭上眼,她放弃了挣扎。 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被掐住喉咙的窒息感,她被按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没关系,没关系,咱家会将一切都布置好,不会让娘娘有任何后顾之忧。” 霍砚将她抱得极紧,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骨血之中。 馥郁的苦玫香在白菀鼻息间环绕,已经分不清是她的,还是霍砚的,浓烈的玫香中后味回返略微的苦涩,是从前她极喜欢的味道,这会儿闻着,竟觉得花香不再,唯苦涩满口。 他,他竟没要她的命。 就在白菀缓缓抬起手,试图环抱住霍砚的腰身时,他却已经将她推开。 她双臂空空的悬着,霍砚似无所觉,垂眸弯腰捡起地上的狐裘,轻轻一抖,沾雪后微湿的绒毛便蓬松起来,他复又拍了拍,才替白菀披上。 经过他手的狐裘温暖如春,暖和着白菀几乎冰凉的身躯,她伸出去的双手,无措地张了张,最终也只能缓缓回落身侧,她又仰脸去看他。 只见他略微低头,神情极认真,白净的长指绕着狐裘的系带,系了个漂亮的结。 第48节 霍砚摸了摸她凉幽幽的脸蛋,又将兜帽给她戴上,最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咱家还有事要处理,便由陈福护送娘娘回宫。” 陈福领命去备车,两个漾则返回去收拾白菀的妆奁,唯有白菀还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怔愣的站在雪中。 她不动,霍砚也陪她站着,越下越大的雪在两人肩头发上积了绒绒一层,远远看去,竟真像两位白发苍苍的暮年夫妻。 后来,霍砚缄默着站在原地,白菀由两个婢女搀着缓步登上马车,她由始至终没再回望他一眼。 霍砚伫立在雪中,遥望着枣红色的骏马带着他的宝贝越走越远。 雪幕渐密,等到连马车的模糊轮廓都看不见时,霍砚才背过身,缓步走回亭中。 亭中温暖,霍砚肩上发上的雪渐渐融化成水,却在他行进间逐渐蒸腾,微润的衣衫发丝重回干爽。 他复又在摇椅上坐下,慢悠悠地端起早已冰冷的茶水浅啜。 雪景犹在,不见佳人。 他望着外头细密的雪雨,良久嗤笑了声。 “没良心的皇后娘娘。” 冷却的茶水越发苦涩难入口,霍砚嫌弃地将茶碗放回去,仰面躺倒在摇椅上,一片死寂的狭目微阖,双腿交叠靠在石桌上,指尖在扶手上轻叩着。 一个时辰,他只给没良心的皇后娘娘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后,她还未回来,就别怪他将她抓回来,彻底折断她的翅膀,将她牢牢禁锢在他身侧。 他早就说过,他心眼小,睚眦必报,他早已将白菀视做独占,又怎可能放她离开。 她不肯直视她的心,他便撕碎平和的假象,将一切剖开来让她看,他要她亲口承认,她是爱他的。 霍砚眼眸渐渐闭阖,藏住眼底干涸的死水。 * 直到坐上马车,听着外头马蹄哒哒,车铃声叮当作响,白菀才恍然回过神,发觉自己身处宽敞的马车里,两个漾正一脸担忧的望着她。 白菀后知后觉地抚上自己的脸,触之冰凉,她望着沾染在指上的水痕,脑中空荡荡的。 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这是,怎么了?”水漾艰涩地问道。 她原来在亭外守得好好的,早前还见掌印和娘娘亲近着,却没想到,不过片刻功夫,掌印便面带寒霜地吩咐陈福送皇后娘娘回宫。 她们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上了马车便见皇后娘娘枯坐在软榻上,只顾着流泪,怎么喊也不应。 白菀用手帕一点点拭去脸上的泪,她挑开窗帘往外看,外头大雪已停,道上两侧的雪扫得干干净净,他们正行驶在宽敞的官道上,显然已经离镇国寺有一段距离了。 她缩回身,歪靠着车壁,双手捧着因火炭燃尽,而温热渐退的手炉,双眼发直地望着挂在架子上,随车厢行进而轻晃的火狐裘上。 水漾见她不肯说,便也闭嘴不再追问,和绿漾一起,将走时匆忙收捡的物件重新规整。 白菀余光里看见绿漾埋首在一张红木长匣前,清点着什么。 直到绿漾将里头的一个圆形小盒子拿起来,白菀才发现,那一匣子,都是霍砚替她买的口脂。 “拿过来我瞧瞧,”白菀坐直身子,她有些灰败的眸子渐渐亮起来。 她声音有些哑,绿漾差点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将匣子推过去给她,以为她不知道,便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是掌印今日带回来的,奴婢瞧了瞧,这些颜色都还好看。” 白菀数了数,一共二十盒整。 她随手拿起一盒打开,是一盒丹橘色,带着柑橘的甜香,膏脂上有些晶莹的细闪。 白菀用指腹沾了些,抹在自己手背上,嗅了嗅那香甜的气味,她竟下意识的去想,霍砚应该会很喜欢。 这个认知,让白菀为之一怔。 从第一支十二尾游龙戏凤金钗,到她随口一提的鲤鱼脍,再到他借姜瓒的名义,光明正大送来的金石手钏,碧玉头面,继而又是他挪用自己做扳指的玉料,亲手给她打的,与他红玛瑙扳指一色的红玛瑙百合蝴蝶簪,再到这些各色口脂。 甚至还有更多细碎的小事,比如在她留宿后,彻底大变样的玉堂,比如她每一条狐裘大氅,几乎都经他的手落成漂亮精致的结,比如任她随意取用的钱袋子,以及哪怕厌恶,却因她喜欢而忍耐的庙会,再比如因她不小心拍上去手疼,而被他解下来的护腕。 所有事无巨细的过程,让白菀不得不开始正视一件事情。 她可能,真的有那么点,喜欢霍砚。 一旦认清这个事实,那些被白菀归类为做戏的情愫,一股脑冒了出来,在她脑子里横冲直撞。 白菀忍不住用头往车壁上狠狠一撞,将绿漾两个吓了一跳,莫不是突然见她又笑起来,两个丫头差点原地跪下。 白菀捂着被撞疼的额头弯唇浅笑,对外头喊道:“陈福,掉头回去。” 她都明白了。 为什么猜到霍砚所谓的复仇,根本就是在糟践自己时,她会如此焦急难安,为什么得知霍砚真正身份时,难过得只想抱抱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曾拒绝与他亲近,为什么从来都不曾真正害怕他。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为什么只得出一个结论。 她早已经爱上他,从所有细碎的琐事中,从他事无巨细的照顾中,从他独一无二的偏爱,从他见到她时,陡然化水的眼眸中。 外头驾车的陈福闻言,甚至没有丝毫犹豫,当即给前后护送的东厂番役打手势,勒马回转。 “快些,”白菀再次出声催促,她甚至头一回失了仪态,有些着急地屡次挑开窗帘。 望着越来越近的山间小路,她心中怦然。 她要回去告诉霍砚,她心悦他。 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骏马嘶鸣,陈福边驾马边想,掌印当真是料事如神,没想到皇后娘娘真的会掉头回去。 他算了算时间,还好,还来得及,才过了半个多时辰,掌印说,若娘娘一直未曾出声,便径直将她带去他在京中的府邸。 陈福心情颇好地翘了翘嘴,都怪赵正德那老贼让掌印坏了兴致,不过还好,皇后娘娘在。 自从多了皇后娘娘,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脖子应当没那么容易分家了。 眼看着拐过前面的岔道,就能进入浮玉山的山间路时,宽敞的官道上突然拉起一条条绳索,将大半骑在马上的番役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陈福来不及转圜,拉车的两匹马直接被绊倒,他也跟着扑出去,甚至连带着后面的马车被拖拽着狠狠撞在一旁的树干上。 他甚至顾不上自己,爬起来便直奔马车的方向:“夫人!” 车帘被掀开,露出白菀惨白的一张脸。 “我没事,”白菀被撞得有点晕,水漾和绿漾反应很快,一前一后将她护得严实,没让她伤着分毫。 陈福心放下大半,毫不犹豫的朝天上放了个信号,继而拔出腰间的弯刀,面色森冷地护在白菀身前。 “保护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嗷宝子们,这章评论有红包掉落~ 第42章 大雪已停, 风也跟着静,周遭一片死寂,甚至连偶尔积雪滑落的声音都听不见。 陈福握紧长刀, 微眯着眼,警惕地盯着四周,丝毫不敢松懈。 这里是浮玉山山脚路和官道的交汇,道路两侧是郁郁葱葱的青松,树影重重, 最能藏人。 白菀被水漾两个搀着, 站在陈福身后,身侧是团团围过来的东厂番役, 他们个个屏息凝神, 神情冷峻。 突然, 旁边的树林中传出一道尖锐的哨声, 紧接着, 铺天盖地的箭雨呼啸着破空而来。 他们所在的位置空旷,密密麻麻的箭仞简直避无可避,陈福眼瞳紧缩, 那箭尖上闪烁着幽蓝的冷光, 显然是淬了毒。 转眼间, 箭雨直逼身前, 最外侧的番役立即挥刀挡箭。 陈福见事不对, 忙推着白菀几个往马车里去, 这马车车厢是用坚硬无比的铁木制成, 等闲刀剑无法侵入半分。 即便霍砚派出来护送白菀的番役都是东厂个顶个的高手, 也不过凡胎,自然抵不过密集如雨般飞射出来的箭仞。 不过几个瞬息, 就已经有不少番役中箭,而中箭之后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毒发极快,箭尖入肉的一瞬间,他们的脸色骤然灰败,紧接着口中涌出乌黑的腥血,转而倒地气绝。 白菀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见此情形,便毫不犹豫的拉着两个漾往车厢后面躲,一边跑,一边厉声喊:“往马车这边躲!” 霍砚由来不喜欢白菀受委屈,这出行的马车几乎宽大如房,如今用来抵挡箭雨绰绰有余。 陈福脱下身上的棉氅,一跃上前,挥开氅衣作网,将一部分箭仞卷裹住,赢得了一阵喘息的机会,当即带着仅剩不多的番役退守马车后。 他最后一个躲进避港,正要松口气,绿漾脸色一变,拽着陈福的手臂猛地往里扯,随即一枚锐利的箭仞擦过他飞扬的衣袂,刺进后面的泥土地中。 继而便是细密的,类似铜铁的撞击声。 再过了片刻,外头才渐次静下来,似箭雨已停,然后便是一阵脚踩在雪上,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有番役试探着想伸头去看,陈福没来得及阻拦,在那人探头出去的一瞬间,便有一箭射过来,正中他额心。 白菀亲眼看着那人死不瞑目地倒在她眼前,痛苦扭曲的神情,青白色的脸,涌动的污血,通通映入她眼中。 她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毫无血色,绿漾后知后觉地要来捂她的眼睛,被白菀摆手避过,她挪开眼让自己不去看那具死状凄惨的尸首。 外头窸窣脚步声渐密,越来越近,似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陈福环视所剩不多的番役,心下暗自期望掌印能瞧见信号后快些赶来,他们如今就像汹涌波涛中的孤岛,一旦外头的人强冲,他们不一定能护得住皇后娘娘。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拦东厂去路,”他咬咬牙,出声外头的人交涉,试图拖延些时间。 外头紧接着便有人吼道:“交出阉狗霍砚的对食,饶你们不死!” 话音狂妄。 是冲着她来的。 白菀咬紧下唇,试图用疼痛刺激自己冷静下来。 宫中无人不知皇后替太后出宫往镇国寺还愿,如果姜瓒有心要让她死于“流寇作祟”也不是不可能,还能反给霍砚扣一个护卫不力的罪名。 这样一举两得的事姜瓒一定很愿意做。 但禁宫早已经是霍砚的天下,每一个内侍几乎都是他的眼线,不至于能让姜瓒发现她和霍砚的关系。 况且,认为她是霍砚对食的,只有上回撞见的耶律骁等人。 耶律骁暂时没有杀她的理由,那就唯有耶律馥和耶律驰择其一,或者两者皆有之。 想明白背后是谁,白菀倒渐渐冷静,她屏着息,静观其变。 陈福脸色极其难看,怒声反驳道:“绝不可能!” 第49节 “不论你们是谁派来的,若即刻退去,司礼监既往不咎!若执迷不悟伤及我家夫人,届时司礼监掘地三尺也会将你们找出来抽筋扒皮!”陈福口上说着缓和话,手下却悄然将长刀紧握。 绿漾水漾的神情渐冷,脚尖勾起死去番役掉落在地上的弯刀,一人执一把,一左一右将白菀护在正中。 陈福话音落,外头仍旧一片寂静,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掂掂手里的刀,白净的面上爬满狠厉。 能跟在霍砚身边的,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陈福静默了几息,随即猛然闪身出去,出去的一瞬间,整好撞上无声无息摸过来的刺客,他早有准备,扬手便是当头一刀。 那人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头颅骨碌碌滚在地上,鲜血迸溅三尺高,淋了陈福满头满脸,白菀下意识捂住眼。 陈福抹去脸上的腥血,冷漠甚至冷血的神情,与霍砚如出一辙。 他略一扬手,周边的番役立刻拔刀冲出去,与围拢过来的刺客缠斗在一起。 陈福则不再出去,和两个漾一起,持刀团护在白菀身边,将越过防线的刺客斩杀。 周遭血腥气浓郁,让白菀几乎难以呼吸,她强撑着往外看,与番役缠斗在一起的刺客,蒙面束发,衣衫普通,看不出面容,唯有刀光剑影中的反手刀,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确实是辽国人没错。 何况这些刺客大多身形纤细,看样子像是女子,应该是耶律馥的近卫。 耶律馥恐怕是铁了心要把她抓回去,派来的都是她身边的精锐,况且崇州到京城本不远,护送白菀的番役也不过百来人,加之方才箭雨突袭,活下来的本就不多。 辽国的女子死士身形诡谲如蛇,似鬼似魅般游走,刀刀狠辣直取人命,陈福他们这边并不占优势。 刀剑碰撞中,一道鲜血溅在白菀的脚上,她往后退了一步,鹿皮小靴上的铃铛叮叮作响。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辽国刺客,砍倒番役后,直奔白菀这边来,陈福得了几分霍砚真传,刀法凛厉狠绝,干脆利落,基本一招杀人直取要害。 水漾和绿漾也不差,将手上的弯刀使得出神入化,在左右突进来的辽国刺客中如鱼得水。 可辽国人到最后,几乎是以命搏命,直取白菀而来,刀刀不要命似的往她身上砍,即便陈福三人功夫卓绝,但面对如此多亡命之徒,也总有顾及不来的时候。 水漾拉着白菀左躲右闪,一个横劈替她挡掉一刀,自己腹部却又有刀刺来,同时另一边也有刀侧着朝白菀脑袋砍过来,绿漾一刀砍下去,刀刃卡在对方骨缝里拔不出来,而陈福已经杀红了眼,冲出去挡在正前面。 水漾勉力挡掉自己面前的一刀,刀身直接被砍断成两截,她毫不犹豫的丢掉断刀,转过身将白菀扑倒在地,朝白菀劈过来的凶狠一刀,直接从她背上划过。 白菀倒地时下意识抱住水漾,却摸到一手湿漉。 水漾压根没有喘息的机会,有人看她们躺倒,当即就挥舞着乱刀砍过来,她抱着白菀顺势往地上一滚,下一瞬数把长刀齐齐砍入泥地里。 她反手摸到不知是谁遗落的弯刀,扬起挡住朝她脖子上来的刀刃,刀剑碰撞声响得刺耳。 水漾一刀刺进对方腰腹,继而抬脚将人踹翻,绿漾也终于腾出手来,左右开弓砍倒两个追过来的刺客后,连忙退回来和白菀一起将她拉起来。 水漾脸白如纸,唇口发乌,身上雪与血交融,无一处不狼狈,脸上也溅着血点子,她却什么也顾不上,握紧长刀,急喘着气再次站到白菀身前,满脸视死如归。 白菀望着水漾鲜血淋漓的后背,目光怔然,手控制不住的发颤,这才又发觉掌心的黏腻,她扬起手来看,满手的血红得灼目。 她还没来得及做反应,马上又有刺客突进来,水漾绿漾毫不犹豫地扬刀迎了上去。 水漾伤得不轻,一动作鲜血滴滴答答的淌,抵挡反刺的动作显然因此而凝滞,几次三番被踢倒,又咬牙爬起,一次又一次,坚定的挡在白菀身前。 随着最后一个番役倒下,存活的辽国刺客竟还有数十人,陈福身上横竖的伤口将他衣襟染红,绿漾腹部直接被刺穿,水漾后背连挨数刀,每个人都身受重伤,然而被他们拼死护着的白菀,却安然无恙。 陈福见此情形,害怕等不到掌印来他们就要命丧当场,连皇后娘娘也保不住,他硬生生抗下一脚狠踢,咽下口中喷涌的血,一边对白菀吼道:“跑!” 鲜红的血溢满了他的齿缝,从他开合的唇角淌下。 绿漾分神去看陈福,稍不注意,肩上直接被人一刀洞穿,扎在树干上动弹不得,但她仍旧挥起手中的刀朝白菀射来,一刀将试图偷袭白菀的刺客穿过他颅脑同样扎在树上:“夫人快走,去找掌印!” 白菀用手撑着树,眼睁睁看着他们哪怕满身伤痕,仍旧在咬牙强撑,三人筑成铜墙铁壁,挡住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刺客。 她垂下头,眼睛死死盯着脚边沾血的长刀。 总不能,一直站在他们身后吧。 白菀轻呼出一口雾气,她没再犹豫,弯下腰,攥紧刀柄,钢刀颇重,她得双手并用才能将刀拿起来。 水漾又一次被踹倒在地,口中鲜血喷涌,她已经精疲力尽,无力再捡起刀抵抗。 她仰脸看向白菀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的喊道:“夫人,快跑!” 弯刀已经逼近,刀刃上的血甚至能滴到她脸上,本来已经躺平等死的水漾猝然瞪大眼,她看见白菀拖着刀冲上来,向来雍容端庄,温文尔雅的脸上,带着狰狞的狠辣。 她用尽全力扬起钢刀,一刀砍进那人的脖颈。 粘稠滚烫的血溅在白菀脸上,她下意识闭了闭眼。 * 信号在天穹炸响的一瞬间,霍砚正盘腿坐在亭中,手里拿着只墨玉手镯,一旁的石桌上摆着一副头面的纹样图纸。 他瞥眼看出去。 淡红色的烟雾在雾蒙蒙的天穹弥漫,化作一朵紫菀花的形状,继而随风而逝。 手里的镯子落在地上,随着一声脆响碎裂成块。 这个信号,代表白菀出事了。 霍砚心下漫起窒息般的锐痛,脚踩过碎裂的玉镯,顷刻间跃出亭中,没有任何犹豫的朝发出信号的方向飞掠而去。 * 白菀背扶着水漾,一身藕荷色的大襟衫被她身上的血染得通红,身侧跟着尚且还能走动的,陈福和绿漾,几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树林中穿行。 方才眼看着辽人要抓走白菀,陈福情急之下,朝着他们连放数支信号烟雾,浓雾骤然炸满,让辽人顿时失了方向。 白菀见机拉起水漾,陈福则救下绿漾,四人相携往密林中跑,打算走山路绕到后山竹楼去。 奈何反应过来的辽国人紧追不舍,他们一个个身上都在淌血,被人沿途追踪轻而易举。 水漾无力的歪靠在白菀肩上,耳畔是她紊乱的呼吸,这是她头一回离皇后娘娘这么近,近得能嗅见她身上馥郁的馨香。 她能感觉到体内的血一点点流尽,彻骨的寒冷从四肢开始蔓延,水漾无力的开合双眼,心想,让皇后娘娘为她吃苦受累,她们这些做奴才的,何德何能呢。 白菀早已经没有心思想别的,憋着一股气,只想拖着他们三个一同逃出去找到霍砚。 她听到水漾靠在她耳边,断断续续道:“娘娘,将奴婢放下来吧,我们分开逃。” “的确,娘娘带着我们,早晚会被追上的,”一旁的绿漾显然也听见了水漾的话。 她一边和陈福互相搀扶着,一边环视四周,绿漾五感敏锐,她能听见,辽国刺客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近。 “对,我们分开走,也能替娘娘拖延些时间,”陈福直接点头,试图从白菀手上接过水漾,一边道:“娘娘若不识路,便直往山顶方向跑,掌印肯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等娘娘找到掌印,就不怕了。” 白菀抽空低头看了看满是泥污的小靴,靴上的银铃铛已经被扯掉了。 连陈福这个旁观者都知道,她见到霍砚便不会怕,而她却至今才反应过来。 她有点想霍砚。 她按下心底的酸涩,拽着水漾不撒手:“你们为我卖了命,我若当真独自逃命去,还能算个人吗?” “娘娘,您不能落在辽国人手里,不能让奴才那么多弟兄白死,”陈福无意间回首,已经能瞧见辽国人的些许身影,顿时急了,他与绿漾对视一眼,两人当机立断往另一个方向走。 他们个个都是强弩之末,已经无法替皇后娘娘抵挡多少,分开走能散乱追兵视线,给她们拖延些时间也好。 只是他们还未走出去几步,便被追上来的辽国人逼退回来。 陈福将刀插进土里,咬牙用衣袍系紧身上的伤处,撕下袍角,将刀柄和手紧紧缠绕在一起。 绿漾能动的另一只手,也握着长刀,水漾歪靠着树站稳,拿刀的手都在抖,却坚定不移地站在白菀身前。 辽国人从树影中现身,一步步向白菀他们逼近。 “何必负隅顽抗呢,交出这女人,保全自己的性命有何不好,”为首刺客咬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楚话,神情轻蔑的冲陈福几人道。 陈福并不再与那人多言,闭了闭眼,趁辽国人松懈之时,朝他们和白菀身侧各放了支烟雾。 浓雾骤起,将所有人淹没,白菀从各个方向看过去均是红腾腾一片,其余什么也看不清,就连离她最近的水漾,也在转瞬之间消失不见。 她的耳畔,和刀兵碰撞声一同响起的,是陈福已经破碎的嗓音。 “夫人快走,夫人安然无恙,奴才们虽死不悔!” 白菀眼底的泪一下涌出来,她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出一丝泣音,她狠心回头,用尽全力往前跑。 她得跑,她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白菀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脑中只想着赶紧跑,山路泥泞,跌倒了她又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就这么带着一身狼狈,一头撞进霍砚怀里。 她眼前被泪水迷蒙,分不清来人是谁,被紧锢在他怀里时,发了疯似的又踢又咬。 “是我,是我,菀菀别怕,”霍砚紧紧抱着她,他一路赶过来,那种要失去她的恐惧几乎将他逼疯。 在看见她安然无恙的那一刻,他恍若重生。 白菀充耳不闻,牙齿狠狠咬进霍砚臂膀的肉里,直到血腥味和熟悉的苦玫香一同涌进口里,她才反应过来。 “霍砚,”白菀喃喃念着他的名字,两眼空茫的仰起脸看他,像是确定真的是他后,继而疯了似的拉扯他:“救他们,你去救他们!” 白菀的仪态从来都是世家贵女学习的典范,向来泰然自若,冷静自持。 这是霍砚头一回见她如此失态。 她眼底的恐慌害怕宛若利刃直刺他的心,霍砚以手遮白菀的眼,她滚烫的眼泪在他手心汹涌。 霍砚复又将她抱在怀里,只有紧紧抱着她,才能填补他心底的空缺。 他伸手在她颈后一摁,白菀便双眼一翻,径直晕过去,将她拦腰抱起,在树枝间借力,几个跳跃,向她来的方向掠去。 陈福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看见白菀终于跑走,他才彻底放下心,吐了口血沫,身形鬼魅的闪进浓雾中,借着雾色偷袭尚未反应过来的辽国人。 等浓雾渐渐消散,陈福几个自然不再占优势,没多久他们又被逼着相护靠拢。 水漾绿漾两个身上显然又添了新伤,身上的衣衫破碎,底下的皮肉血色翻涌,若不是一股气撑着,恐怕早已经气绝多时。 “杀了他们,”为首的黑衣刺客显然已经耐心耗尽,决定先杀了这三个狗皮膏药似的绊脚石。 身后的刺客当即领命,挥刀朝陈福脑袋砍去,却半路手下一顿,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凭空阻拦。 就在他们惊慌失措时,他们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向自己转过来,刀刃划破自己的皮肉,活生生将自己乱刀砍死。 树林深处,有一道绛色的身影越走越近。 是掌印!陈福眼露喜色。 刺客首领显然也注意到了,但来者孤身一人,他只犹豫了片刻,并不将他放在眼里,手一挥便要底下的刺客和他一起冲上去。 可他只迈出一步,手里的刀还扬着,身形却仿佛被牢牢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他身边的人亦如是。 继而,他们又动起来,却是和方才那些人一样,僵硬的举着刀,一刀刀砍向自己。 第50节 一群人,无声的站在树林里,手中的利刃一刀刀剜向自己,手起刀落下血色飞溅,他们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唯有脸上扭曲可怖的神情,彰显着他们有多么痛苦。 周遭一片静谧,密林中回荡着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诡异又可怖。 刺客首领僵着身子,看着传说中邪魔般的楚国奸宦,一步步向他走近。 他脚边堆砌着血淋淋的碎肉,腥臭味笼罩,那个他们追了一路的女人,被那恶鬼如珠如宝的抱在身前。 他听见邪魔在他耳侧低语。 “滚回去告诉耶律馥,咱家稍后便去取她的狗命。” 第43章 冬日里的太阳, 没有温度,哪怕不下雪的正午时分,也只是挂在天穹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一道步履匆匆的身影穿过回廊, 远远瞧见守在书房门前的侍从,疾声问:“太子殿下可在?” 侍从见他满脸急色,连忙侧身让过,他大跨步走进去,叩门的声音也急躁得很:“殿下, 属下有要事回禀。” 房内耶律骁正伏案执笔写着什么, 他身侧正站着那日在驿馆门口的圆脸小厮,二人似是正在交谈。 听见动静, 耶律骁止住未出口的话, 拿过一旁的书卷压在未写完的信上, 圆脸小厮则悄声避去角落。 “进来, ”耶律骁端起一旁的茶, 饮了一口。 房门被轻声推开,耶律骁抬眼看过去,来人是他的近卫, 莫也。 莫也生得五大三粗, 虎背熊腰, 像座山似的挤进门框, 一边走一边急声道:“殿下, 涂林回来了。” 耶律骁抬起头, 神情微凝, 声音中带着他未察觉的急切:“她在哪儿?” 才问了一句, 便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耶律骁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后方的暗处, 那一抹人形轮廓仍旧无声无息的立在那儿。 他有些后悔让这人留在房里。 莫也以为耶律骁担忧涂林,他浓眉紧锁,神情有些凝重,粗犷的嗓音下意识压低:“属下只瞧见他一人回来,这会儿应该正在郡主房里回话。” “只有他一人?”耶律骁拧眉重复了一遍莫也的话。 莫也点点头:“涂林说,他们惊动了那个太监,非但没能把他対食带回来,喜珑她们也全死在他手里。” “涂林是怎么逃出来的?”耶律骁缓缓放下茶碗,手撑着桌台沉思:“那么多人都杀了,他不可能放过涂林。” “废物!”伴随一阵瓷器碎裂声,耶律馥猛然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绣凳,她满脸不可置信地尖声追问:“既然喜珑她们都死了,你为什么没能把那个女人给本郡主带回来?” 跪在她跟前的人一身灰扑,鞋靴上还凝着暗红的血色,他脸色煞白着摇头:“并非属下无能,只是那太监真的好古怪,他竟能将属下们似傀儡般操控。” 耶律馥满脸怒容,提着裙子上前一巴掌甩在涂林脸上,随后又抬脚将他踢倒,她踩在他心口,狰狞着神色怒问:“那你为什么还能活着回来?” 涂林本就受了极重的内伤,被耶律馥这么一踢一踹,倒在地上便再也爬不起来,他神色扭曲,从嘴里呛出一大口带着碎肉的血来。 即便耶律馥再跋扈,也不过是个姑娘,陡然瞧见这鲜血淋漓的场景,心里难免慌乱,不过那点慌乱很快被满腔怒火掩盖。 涂林只觉自己肺腑剧痛,闭目皱眉,一口一口血吐出来,低声呻.吟着。 耶律馥嗅着血臭味面露嫌恶,嫌弃的用脚尖踢了踢他的侧脸,没好气道:“装什么死?起来给本郡主回话!” 涂林却迟迟没有反应,耶律馥这才有些怕,强自镇定,铁青着脸対一旁的婢女道:“喜玲你去看看他死没死。” 喜玲上前想将他搀起来,可才一动作,涂林的脸色便肉眼可见的灰败下去,他连眼睛也无力睁开,断断续续道:“他说,他要您,要您的命。” 他口中还在止不住的涌血,说出来的话有些模糊不清,耶律馥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难掩震惊地挪眼看向涂林:“什么意思?” 涂林终于睁开了眼,但瞳孔已然开始涣散,他喃喃道:“挡不住他,没人能,阻挡那个阉人,郡主,跑,快……” 他剩下的话没能说完,便彻底咽了气。 耶律馥有些呆滞的望着死不瞑目的涂林,直到喜玲小心翼翼地低声道:“殿下,涂林大人,已经气绝。” 她喉口轻滚,又抬脚踢了踢涂林的手臂,他还睁着眼,却再也不会和她说“属下遵命”。 涂林和喜珑,是大辽出了名的好身手,涂林是辽国第一勇士,数不清的人败在他一双铁拳之下。 而喜珑虽是女子,但一手弯刀使得出神入化,是她最忠心的死士。 这两个人,都死在了霍砚的手上。 耶律馥这才彻底意识到,涂林的话是対的。 如果霍砚真要杀她,她没有任何办法活下来。 为了抓那対食,耶律馥几乎将她所有近卫都派了出去,而唯一活着回来的涂林也死了。 她心下终于升腾起些惧怕,耶律馥控制不住的倒退几步,木着脸,口中喃喃自语:“我是大辽的郡主,我父亲是大辽的摄政王,他不能动我,他岂敢动我!” 她似是给自己壮胆一般,将这话来来回回的说,没过几回,却突然踉跄着往外跑。 喜玲连忙追上去:“郡主您去哪儿啊?” 耶律馥跌跌撞撞的跑过回廊,甚至撞到陈国的使臣也顾不上,她対周遭指指点点的话音充耳不闻,脸上爬满慌乱,甚至是惊恐,口里神经质的连声低语:“我要去找兄长,他会有办法,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耶律骁手撑在几案上,他手掌下是一张雪白的宣纸,这是一副栩栩如生的女子画像,就连女子发髻上的蝴蝶百合簪也画得清晰,不过只画完了衣着轮廓,还尚未涂上五官。 耶律骁眼睛落在未成的画像上,在那空白的纸上想象出白菀温婉柔媚的面容。 她的音容笑貌,她与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话,仿佛犹在耳畔眼前萦绕,可一转眼,她又依偎在霍砚身侧,满脸乖巧。 莫也紧跟着道:“他放涂林回来,是为了给郡主带话,他,他要郡主的命。” 耶律骁骤然闭上眼,手下紧握成拳,连带着压在掌下的画像也被抓皱成一团,他冷笑了一声。 她竟才是霍砚最大的弱点,为了她,竟然不惜公然与辽国为敌。 “滚开,本郡主你也敢拦!” 外头突然响起耶律馥尖锐的斥骂声,随即房门被轰然推开。 耶律馥压根没注意身旁还站着莫也,她一路冲进来,直愣愣地向耶律骁跑去,她拽着他的袖子,神情恍惚道:“兄长,你要帮我,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耶律骁面无表情地挥手让莫也退下,信手将掌心抓皱成团的宣纸扔进不远处的水缸里,一边侧头问她:“你又去惹了什么事?” 他语气泰然,仿佛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是霍砚,霍砚要杀我,他要我的命!”耶律馥说得语无伦次,卑微又可怜的抓着他的手往她脸上蹭:“兄长你帮帮我,帮帮馥儿。” 耶律骁乜着她,将自己的手一点点从她手心挣开:“孤说过,让你不要去招惹霍砚,” 他转而又道:“不过他当时没杀你,说明他対你这条命并没有兴趣,你又何必如此惶惶?” 他满脸闲适,耶律馥以为他真被蒙在鼓里,流着泪解释道:“不是的,是耶律驰害我,他说只要我把那个女人带回来,兄长就会高兴。”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打量着耶律骁的神情。 果然,她话音一落,耶律骁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他甚至猛然站起身,一把揪紧耶律馥的衣襟,从齿缝里挤出句质问:“你又去招惹那煞神了?” 耶律馥被他拽起上半身,她闭眼淌下两行清泪,哽咽着哭出声:“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兄长救救馥儿,救救我。” 她是真的害怕了,哭得涕泗横流。 耶律骁一张脸铁青,甩手松开她,背过身低声咬牙切齿道:“自寻死路,孤就算是天神在世也救不了你!” 他面上怒气冲天,眼尾却望向那小厮藏身的暗处,那里空空荡荡,他又不动声色地环视室内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 都不见踪影,那人应该已经离开。 耶律馥跌落在地上,听他也不肯救她,哭得越发凶,她几乎声嘶力竭的吼道:“兄长一定有办法的,一定可以的,殿下,太子殿下,馥儿求求你了,我爹,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啊!” 如果耶律骁也不管她,那她就彻底没了希望,她束手无策,只好搬出耶律斛逼迫他。 她也不想的,但她知道,只要有她父亲在,只要耶律骁还想坐稳太子之位,他就一定会救她。 耶律骁微眯着眼望向窗外,只觉得外头雪光刺目,半响闭眼长呼出一口气:“孤只能再救你这一回。” * 耶律馥瑟缩在床榻上,用被子蒙着脑袋,只露出双惊恐万状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黑黢黢的密室,并不宽敞,只有一张床榻,以及稍近些的石桌石凳。 这就是耶律骁的办法,将她藏在驿馆的密室里,再由旁人假扮成她在驿馆中走动,霍砚対她并不熟悉,应当能瞒骗过他的眼睛。 桌上点着盏油灯,灯影时而跳动,映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耶律馥紧张地转着眼珠东张西望,灯影一动,她整个人便如同惊弓之鸟,身体也跟着颤起来。 密室内很冷,冷得哪怕她裹紧了被褥,也止不住的浑身发颤。 突然,耶律馥身形一定,又惊惶着看向门口的方向。 她仿佛在她颤栗的牙齿磕碰声中,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 她凝神去听,却又什么也没听见,室内静谧得吓人。 但她总觉得有动静,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咬着牙,连眼泪也似要落下来。 耶律馥静默了几息,外头当真响起若有似无的脚步声,哒哒的声响回荡在外头悠长的甬道内,诡异又骇人。 “什,什么人?”耶律馥猛然往墙角缩去。 在她问出声时,外头的脚步声也停下,继而便是石门转动的声音。 这密室有内外两道锁。 来人有外面那道锁的钥匙,耶律馥心下微松,哆嗦着去摸枕头下内门的钥匙,一边问:“是喜玲吗?” 她独自藏在这密室,寻常便是她最为信任的婢女喜玲来给她送些饭食。 外头并未应声。 耶律馥才松的一口气又堵在嗓子眼,她已经摸到枕下的钥匙,钥匙冰凉,让她差点脱手扔出去。 “是,是兄长吗?”她忍不住又开口问:“太,太子殿下?” 随着她话音落下,内里的石门竟也缓缓转开。 石门旋声沉闷,带着地上的沙石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钥匙还在她手里,这门,是怎么开的? 耶律馥下意识要尖叫。 她看见了门前,站在浓稠暗色中,被杀意笼罩的身影。 第51节 是霍砚,是霍砚找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眼睛出了点意外,不能看电子产品,我又藏着马甲,不能没法让家人代替请假,断更了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这章评论发个红包,抱歉抱歉实在抱歉。 第44章 随着一道沉闷的机括声, 石门彻底洞开。 霍砚缓步走进石室,一身绯色长袍,宛如萦绕的血海, 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剑尖抵在地面划过,留下一道霜白的痕迹。 耶律馥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瞳里,映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谪仙脸。 当那双阴寂的眼落在她身上,惧怕在一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下意识张嘴想要尖叫。 可随着霍砚眼眸微阖, 她如同一只掐住脖子的鸡,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后, 便彻底哑声。 耶律馥先是恐慌自己说不出话, 又看见霍砚掂起他手中的剑, 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 手脚并用往角落里爬。 可石室就这么大, 唯一的出口被霍砚阻挡,她无路可逃,只能徒劳的瑟缩在离霍砚最远的墙角。 耶律馥发不出声音, 但她的唇齿仍在开合, 她无声的嘶吼着:“你别过来, 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 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她面上的神色被扭曲的惶恐惧怕占据, 早前趾高气扬的跋扈模样荡然无存, 她仍旧搬出她父亲的名讳, 企图让霍砚投鼠忌器。 可霍砚是谁? 是今日心情不好, 去杀个皇帝高兴高兴的人。 “嗤,”他望着她那丑陋的嘴脸, 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漠的弧度:“耶律斛算什么东西?你放心,稍晚些,你爹也会下去陪你。” “因你蠢得实在别具一格,咱家本想留你一命,做些用处。” 耶律馥怎么也没想到,霍砚根本不将她父亲放在眼里,她彻底没了侥幸。 “咱家给过你机会,偏你胆大包天,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咱家的底线。” 看着霍砚面无表情地向自己走过来,手里的长剑寒光凛凛,他明明生了张仙人面,在灯影晦暗中,却比地狱来的恶鬼更为可怖。 耶律馥心里惧怕到极致,发了疯似的将身边不多的东西劈头盖脸的朝他砸过去。 这根本就是徒劳,那些东西压根碰不到霍砚半分,他周身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耶律馥用尽全力砸过去的物件,通通在他咫尺之间被荡开。 到最后,耶律馥砸无可砸,而霍砚手中的长剑已然逼近。 她猛然看向床边案上的油灯,继而起身扑过去,抓起油灯朝霍砚脸上砸。 随着灯台被无形荡开,灯火骤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下来。 耶律馥顺势蹲下,她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耳畔是她如雷如鼓的心跳,以及铜制灯台骨碌碌滚动的声音。 如此近的距离,她居然听不见霍砚的呼吸。 耶律馥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她砸过去的东西都碰不到他分毫,又想起涂林临死前说,这阉狗会妖术,能将他人如傀儡般操控。 她原还嗤之以鼻,以为是涂林编造出来的谎话,如今看来,这哪里是妖术,他分明就不是个人。 他是恶鬼,他是妖魔! 天神作证,等她逃过此劫,她一定,一定要将这阉狗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耶律馥在心底疯狂咒骂,面上却大气也不敢喘,佝着身子,极力压低动静,小心翼翼地朝她记忆中石门的方向挪过去。 她的手不慎碰到粗砺的地面,疼得直发抖,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落,方才她扑倒油灯时,滚烫的灯油全数淋在她手上,留下一个个鲜红燎泡。 霍砚束剑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耶律馥四肢着地,像条狗似的在地上爬。 就在耶律馥摸到门边,以为摸到生的希望时,石门的机括声突然响起。 石门要关闭了。 “不要,不要!”她控制不住的尖声嘶吼,原本秀丽的面容彻底扭曲,甚至顾不上手上钻心入骨的疼痛,挣扎着爬起来,朝门口扑去。 霍砚手一挥,熄灭的油灯自燃。 耶律馥眼睁睁看着距她一步之遥的石门,彻底锁死。 与此同时,她脖颈上传来一股幽凉的刺痛。 耶律馥垂头看过去,闪着寒光的剑刃抵在她颈边,她眼角滑落一滴泪,随即阴森森的笑起来:“你以为我为何抓着她不放?” 她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但哪怕她死,她也不会要那女人好过。 耶律馥血丝密布的眼瞳中,划过一丝变态的快意,凭什么,凭什么她汲汲营营的爱,那女人唾手可得。 她只需要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便好,有朝一日,自会长成参天大树,阉人都不正常,她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你对那女人视若珍宝,实际上……” 光这般想着,耶律馥已经兴奋得要笑起来,只是她唇角刚翘起弧度,她心口被一剑洞穿,话音戛然而止。 她垂下头,摇摇欲坠,满带不可置信的望着心口处滴血的剑尖,继而,她又亲眼看着,剑尖一点点自后抽出去。 鲜血陡然喷涌。 “呱噪。” 身后响起霍砚不带任何感情的声线,耶律馥口中吐出一口血,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倒下地。 她眼瞳里,再次映照出霍砚那张面无表情的昳丽脸庞。 她看着霍砚再次举起长剑,她想逃,却再也不能动弹分毫,鲜血在她身下蔓延,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失。 耶律馥无力的开合着眼睑,断断续续道:“我今日,若命陨,我父亲不会,不会放过你,大辽铁骑,一定会踏平楚国,你跟那贱人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最后一句尖锐得几乎失声。 霍砚却陡然笑起来,墨眸中漫上癫狂:“你这话可说错了,咱家会死,但咱家的夫人,一定会活着,长长久久的活着,长命百岁,至于你们辽国,不必着急,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咱家送给夫人的礼物。” 他话音一落,手中的长剑再次刺入耶律馥的身体,她双目圆瞪,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却无法动弹。 鲜血迸溅,腥臭的浓血溅在霍砚的衣摆上,艳色更甚。 一剑又一剑,耶律馥周身已然千疮百孔,但她仍旧未死,利刃入体,同时伴随着身体内骨头寸断的痛苦,她从一开始的凄声惨叫,到痛至极后的咒骂,但如今气若游丝。 她许下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愿望,如今通通应验在她自己身上。 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直到霍砚将她全身最后一块骨头捏碎,最后一剑刺入心脏,她才彻底气绝。 耶律馥死不瞑目,周身被血色浸染,没一块好肉。 霍砚看向手中滴血的长剑,任由鲜血在上蜿蜒。 留个证据,证明他虽然杀了耶律馥,但确实不曾弄脏他的手。 他执着长剑,如来时一般,寂静无声的走出去,只是一身绯衣更红,衣摆下零星的血滴闪烁,脚印血色粘稠。 走出门时,暗处闪出个人影,手里还提着个食盒,正躬身向霍砚行礼。 霍砚一步踏入黑暗中,将手中的钥匙抛给那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人将头垂得更低,毕恭毕敬道:“属下明白。” 听声音,分明是个女子。 待她走进石室,灯火照清她的脸,赫然便是耶律馥身边的婢女,喜玲。 喜玲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耶律馥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尸首,微阖目,再睁开眼时,眼中满是惊恐。 霍砚慢悠悠地游走在驿馆的游廊上,手上还拖着沾血的长剑,寒风呼啸,银装素裹中,廊柱的石阶下,一点不起眼的紫闯入他的眼帘。 他停下脚步,难得的弯下腰去看,在这冰天雪地里,竟开着一朵紫菀花,细弱的紫色花瓣在风中摇晃,黄色的花蕊明亮又夺目。 就像他看着娇弱却无比坚韧的皇后娘娘,在不合时宜处开出花,却拼了命在绽放。 霍砚将那朵紫菀连根刨出来,托在手心,毫不在意黑黢的泥土在他白净的掌中留下脏污。 他细细抹去落在花瓣上的雪,待尖叫声骤然响起,才略一侧目,瞥向耶律骁的住所,面无表情的凝视片刻,就见喜玲一脸惊恐的跑出来,用力拍打着房门。 他扭头不再看。 洋洋洒洒的雪又开始漫天飞舞,霍砚跃上屋檐,踩着屋顶的雪走过,靴上的血沾在绒雪里,化成一个个脚印,继而又被飘落的雪朵掩盖。 这个冬天太过漫长,不知何时才能再看山花烂漫。 不不不,他在永远身在无间地狱,看不见满山嫣红,看不见灼灼日光。 但他如今也有他的月亮,月色融融如水,包容他一身狼狈卑脏。 霍砚带着一身风雪回到竹楼,因陈福伤重昏迷,而从京中调来的元禄远远便迎上来,瞧着他捧在手心的那一株娇花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伸手要去接,却被他侧身避过。 同时凝过来那森冷一眼,让元禄心尖直颤,他硬着头皮接过霍砚递过来的染血长剑,又瞥见他一身血色,低声道:“娘娘还未醒,掌印不如先行沐浴?” 霍砚略一颔首,先将那朵紫菀安置好,才转身走向二楼的盥室。 元禄指使着番役将烧好的水抬进盥室,他手里还拿着那把血淋淋的剑,哪怕他跟着掌印这么多年,一时也弄不明白,掌印进盥室前,特意交代他‘这剑上的血不必擦’是个什么意思。 直到他瞧见,那朵与野草无甚区别的紫菀,被摆在皇后娘娘的窗台前时,突然一拍脑袋明白过来。 这不就是掌印没弄脏手的证据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宝子们。 第45章 耶律骁在幽暗的甬道中快步前行, 尽头有微弱的灯火闪动,他越走越近,鼻息间腥臭的血味越发浓重。 他脚下不停, 大步跨进密室,一脚踩进凝固的血泊中,耶律馥静静地躺在不远处,周身满是血窟窿,衣衫被自己的血液浸透看不出本色, 面上灰中带青, 唇边凝结着血痕。 眼瞳圆瞪,口唇乌青, 凝固的血液, 毫无起伏的胸膛。 耶律骁甚至不用上去探她的鼻息, 就可以确定, 耶律馥已经气绝多时。 身后传来两道凌乱的脚步声, 他微瞥眼看过去,是莫也和耶律馥的侍女喜玲。 莫也先一步上前,大略检查了一番耶律馥的尸身, 皱着眉道:“殿下, 郡主浑身上下除去表面上的窟窿眼, 体内骨头尽碎, 是活生生痛死的。” 第52节 耶律骁眸光陡然凶狠, 直刺面色惨白神情悲怆的喜玲, 冷声问道:“你再给孤说一次, 究竟是怎么回事?” 喜玲对他呼之欲出的怀疑恍若未觉, 跪在耶律馥的尸身前嘶声哭泣:“奴婢方才,像往常一样, 来给郡主送饭,远远便见本应该紧闭的石门大开,走近去看才发现,郡主已经遇害了!” “你在欺骗孤,”耶律骁面色阴狠,显然是不信她的话,他猝然一脚将喜玲踹翻,俯身掐着她脖子,眼中的杀意宛若实质:“知道东阳藏身在这儿的,只有你我,莫也和东阳,而手里有密室钥匙的,只有你与孤,霍砚即便找到东阳藏在这儿,若没有钥匙,他如何能进得去?” 喜玲被他掐得直翻白眼,脸色涨红,舌头伸得老长,什么话也说不出。 倒是莫也上前来替她求情:“殿下且冷静些,这密室一共两道钥匙,石门完好无损,说不定是那阉狗使了什么法子迷惑了郡主,骗得郡主自己从内里开了门。” 被耶律骁掐得无法出声的喜玲拼命点头。 耶律骁抿着唇,望着喜玲因窒息而泛紫的脸。 耶律馥身边的侍女,大多是官家女,喜玲也不例外。 而耶律馥虽然刁蛮跋扈,但对身边人并不差,她的婢女在外行走,外人大多因她的名声,对她们也多几分敬畏,喜玲没有背叛她的理由。 他缓缓松开喜玲的脖颈,面上的神色仍旧阴寒。 耶律骁又侧头看向耶律馥。 莫也说得没错,活阎王霍砚想要谁死,无人能苟延残喘多久。 死里逃生的喜玲蜷在地上,急喘了几口气缓过肺腑中的窒痛,随即手脚并用的爬到耶律馥身边,不顾她满身乌黑的稠血,紧紧抱着她的尸身,失声痛哭:“都是奴婢的错,若奴婢寸步不离,郡主定不会遭此大难。” 耳畔回荡着喜玲呜咽的哭声,眼前是耶律馥死不瞑目的脸,鼻尖充斥着血液的腥臭,耶律骁有一瞬恍惚的怔忡。 她真的死了?就这么死了? 耶律馥此人,嚣张跋扈,甚至恶毒狠辣。 她在辽国的名声并不好,可她是摄政王耶律斛唯一的子嗣,掌上明珠,娇宠成宝。 她手里,沾着不少无辜贵女的血,因为她是耶律斛独女,无人能指摘她的不是。 耶律骁一度以为,祸害真的会遗千年,但他没想到,耶律馥会死得这么突然。 哪怕在决定执行这个计划时,她的命已经被谋算在内,但按照他的计算,耶律馥不一定会死,至少现在不会。 她应该在最后,以极其惨烈的方式,被霍砚杀死在耶律斛的眼前,迫使耶律斛对他恨之入骨,从而恨屋及乌对楚国挥兵。 可她现在死了,死得无声无息,甚至没办法指证这是霍砚所为。 虽然如此一来,耶律斛同样会怒不可遏,挥兵楚国,但这只合了他的意,还远远达不到他那位合伙人的目标。 耶律骁满带疲惫的闭上双眼,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霍砚会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 他竟然丝毫不将耶律斛放在眼里,甚至毫不在意楚辽两国会不会因耶律馥的死,而大动干戈。 耶律骁忍无可忍,一拳砸在石壁上。 他远没有表面上的云淡风轻,他想要白菀,想得日夜辗转反侧,梦魇缠绕,但他也想要除掉耶律斛,毫无后顾之忧的登基,他要鱼与熊掌兼得。 所以他放任,甚至暗示耶律驰鼓动耶律馥对白菀出手。 劫人的是耶律馥,弄丢楚国皇后的是霍砚,他只需要在涂林带回白菀时,将她藏起来。 耶律骁双目猩红,环视这不大的石室,这里原本是他为白菀准备的。 在他的计划中,她只需要安安心心待在这里,待时机成熟,他就可以铲除耶律馥和霍砚那个绊脚石,安然带着他的阿满回到辽国。 届时,不管楚国皇帝恼羞成怒,责罚霍砚也好,还是耶律斛丧女悲痛,要挥兵向楚也好,或者是霍砚癫狂,大乱天下也好,通通都与他无关。 偏偏,偏偏只差一步之遥。 他算无遗漏,唯一算错的,竟是把霍砚当成常人来预判。 他就是个疯子,耶律馥只是试图向白菀出手,甚至不曾伤她分毫,霍砚便能癫狂至此,将家国天下抛诸脑后,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将她虐杀。 耶律骁扪心自问,他做不到如霍砚这般,对一切视若无物。 如果,如果他真的就这么贸然带走白菀,这条疯狗肯定见人就咬,届时恐怕不止天下大乱那么简单,他本就满身杀孽,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拉所有人沉沦地狱。 耶律骁缄默着,望向石室内无声燃烧的灯火,灯火粲然,却照不清他眼底暗色汹涌。 天边那一轮皓洁的月,于他们这些早已经坠入无尽深渊的人而言,是浓稠黑夜中唯一的光,是他们活着的唯一期望。 霍砚丢了白菀会发疯,他没了阿满,也行尸走肉一具,同样都是汲汲待救的人,可月亮只有一个,他不会放手。 有耶律馥的前车之鉴,他得再等等,再谨慎些,得从长计议。 耶律骁眼珠缓缓转动,最后凝在耶律馥无声无息的尸身上。 首先,耶律馥得活着,一切计划照常进行,她要死,也要让耶律斛亲眼看见她死在霍砚手里。 “喜玲。” 察觉到耶律骁阴恻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喜玲回过头看他,面上还有悲痛交织,抽噎着道:“殿下有何吩咐?” 耶律骁随意地抹了抹砸在墙上渗血的指节:“你是最了解东阳的人,从此刻起,你就是东阳。” 还不等喜玲说话,他缓步走过去,掐起她的脸,指腹上的血抹在她脸上:“孤知晓,摄政王时常会与东阳通信,信件多由你代笔,不该说的别说,你应该明白。” 喜玲被强迫抬起头,瞪着眼,眼眶里还蓄着泪,看上去呆滞得近乎愚蠢。 耶律骁不耐烦地皱眉,松开她的脸,略带威胁道:“你别忘了你的家人。” 半响,喜玲终于垂下头,细若蚊吟的应了声是。 * 从入冬开始,绵延的大雪天几乎没怎么停,断断续续的,将整个京城都掩在一片雪色中。 暗红宫墙雪色瓦,是偌大禁宫中唯一的色彩。 瘟神似的霍砚离了宫,朝会上无人掣肘,朝臣唯他马首是瞻,姜瓒通身舒畅,一脸闲适的盘腿坐在炕床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炕桌上的茶碗升着热腾腾的水雾,满室弥漫着清冽的茶香。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伸过来,指尖捏着颗剥了皮的葡萄递到他嘴边:“这是暖棚里新出的早葡萄,皇上尝尝甜不甜?” 姜瓒垂眸瞥了一眼,眼前白嫩的指尖上沾着紫酽酽的葡萄汁,衬着晶莹剔透的果肉看上去无比香甜可口。 他张口将葡萄吃进嘴里,转头避开了那试图在他唇边流连的纤指,对身侧哀怨的眼神视而不见,点点头随口赞道:“味道还不错。” 身旁的人静默了半响,突然出声道:“皇上是不是已经厌弃臣妾了?” 含嗔带怨的女声,让姜瓒身形一顿,他迟疑着侧头看过去,着一身风信色绣并蒂莲宫装的白蕊正泪眼盈盈的望着他。 姜瓒错开她的眼,打量着她。 毋庸置疑,白蕊虽算不上天姿国色,倒也秀色可餐,她如今有孕三月余,衣衫又穿得宽松,并不显腰腹,倒是胸前越发挺翘玲珑,面色红润,如同荷绽,比从前更添韵味。 姜瓒喉口轻滚,将手中的书卷扔去一旁,朝白蕊张手:“来,让朕抱抱。” 白蕊眼角一红,如同投林倦鸟,娇娇的埋首进姜瓒怀里,细嗅他衣襟上沁人心脾的龙涎香,终于安心的笑起来。 她是爱姜瓒的,若不是他的心开始游离,她又怎么会迫不得已,试图招惹霍砚那鬼物呢。 突然,白蕊面上幸福的神情骤然凝固,她从姜瓒身上浓郁的龙涎香中,嗅到一丝姑娘家的脂粉味。 他好不容易来看她,来之前还不忘与其他女人勾连? 白蕊只觉得胃中酸水直冒,终于忍不住推开姜瓒,转头伏在案边干呕。 被推到一旁的姜瓒,脸色顿时黑如锅底,冷笑一声:“看来是愉嫔厌弃朕才对。” 他此话一出,白蕊眼中的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流,只觉得自己悲哀。 她凄声道:“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臣妾有孕以来,已经闻不得任何脂粉味,明明是皇上沾了不知哪个姐妹身上的胭脂香,怎还来冤枉臣妾?” 看她说得不似作假,姜瓒半信半疑的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可他什么也没闻到。 他确实知道白蕊自有孕以来,多了些奇怪的忌讳,和舒瑶光腹中之子不同,他无疑是期待这个孩子的,所以对那些忌讳大多一一照做。 她闻不得脂粉味,来关雎宫前,他便不与后妃接触,今日他特意沐浴盥洗过,桑落还给衣袍熏了很久的香。 哪里有什么脂粉味。 姜瓒心下便认定白蕊无理取闹,看她哭起来只觉得平添烦躁,恰巧杜岚来说,他等的人回来了。 他当即拂袖起身,冷眼瞥向还在作呕的白蕊,她一脸泪痕,脸颊上的脂粉被眼泪洗刷出道道白痕,狼狈又滑稽。 这就是她所说的闻不得脂粉味吗? 姜瓒顿时心中生厌,连多一句话也不愿与白蕊说,不顾她连声挽留,不带任何犹豫的转身离去。 他走后,白蕊再也止不住心中的悲切,伏在案上哭得声嘶力竭,她奋力撕扯着绣帕,眼中漫上决绝。 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姜瓒难掩怒气的踏出关雎宫,杜岚正守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躬身道:“李潼已经回来了,正在御书房侯着。” 走过关雎宫与永福宫共用的宫道时,姜瓒又瞧见三四个内侍拿着铁锹在铲雪,他凝神一看,铁锹掀起的,分明是一块块凝冰。 宫妃必经之地,自有宫人早晚铲雪,怎可能会有雪凝结成冰? 杜岚本跟着姜瓒往前走,见他突然停下脚步,便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看清是内侍铲冰,眼下浮现了然。 他道:“此处容易凝冰,皇后娘娘吩咐宫人眼时刻盯着此处,一有积冰便要迅速铲去,省得两位娘娘滑倒。” 姜瓒虽是皇子,但他能在宫中平平安安长大,后宫阴司他见过的可不少,转瞬之间他便明白过来,哪里会有平白凝冰的地面,分明是有人容不下白蕊腹中的皇嗣,想利用这法子除掉罢了。 杜岚不知皇上在想什么,接着便听他迟疑着问了句。 “是皇后吩咐的?” 杜岚愣了一下,下一瞬便反应过来,皇上怕是误会皇后娘娘贼喊捉贼了,当即解释道:“是皇后娘娘险些在此处跌倒,才特意吩咐下去的。” 他这反应,让姜瓒心里一堵。 他的喜好表现得当真有那么明显吗?竟连杜岚也看得出来,他不待见白菀了。 看着下意识替白菀说话的杜岚,姜瓒突然在心里反问自己,白菀真的有那么不堪吗? 她真的像白蕊口中所说的,表里不一,阴狠毒辣吗? 姜瓒理不清头绪,又看向铲雪的内侍,对杜岚道:“派两个人在暗处盯着,看看这空地,是如何凭空结冰的。” 杜岚愣愣的应声,待他回过神,姜瓒已经走远。 李潼生了张团团圆脸,眉眼弯弯天然带笑,他站在案边,低声向姜瓒禀话。 “既然如此,霍砚那对食的画像,你可拿到了?”姜瓒靠在椅背上,听着李潼的话,浓眉紧锁。 李潼摇摇头。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连个女人都抓不到,”姜瓒一想到离事成只差一步,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忍不住骂了一句。 第53节 差一点,只差一点,只要耶律馥死在霍砚手上,他就可以在耶律斛找他要说法时,名正言顺的将霍砚交出去,从而不费吹灰之力的拔掉这个肉中刺。 可偏偏,耶律馥是蠢货,手底下养的也是一群酒囊饭袋,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白白流失了。 “你说,耶律馥现在还活着吗?”姜瓒压抑着怒气,突然问道。 李潼思忖片刻,笑眯眯的说:“辽国太子并未派人告知计划终止,东阳郡主一定会活着。” * 大雪渐停,唯风呼啸不止。 霍砚静静地坐在床边的靠椅上,目光凝在白菀的脸上,久久才舍得眨一下眼。 她睡了很久,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一闭眼,眼前便是白菀一身浴血,在密林中跌撞往前的模样,她栽进他怀里,如同受惊的幼兽,她那么害怕,甚至认不出他来。 霍砚摸向自己的肩,那里有一枚破皮渗血的牙印。 他一遍又一遍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把白菀牵扯进来。 他自以为是的操纵着一切,将人心当做玩物。 他故意把白菀带到耶律骁面前,故意激怒耶律馥,诱导耶律骁与姜瓒联手,他们走的每一步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明知道嫉妒能杀人,他竟还是将白菀置于危险的境地。 霍砚望着白菀,唇角不自觉的勾起,他抬手按向心口,汹涌的内力自虐似地冲击他的经脉,直到他喉口涌起一股腥甜。 他仍旧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日光透过窗门,照在白菀几乎透明的脸上,连一向不点自朱的唇,也白惨惨的,整个人显得无比脆弱,似乎只需他挥一挥手,她就会和这漫天的绒雪一般,化作水雾消散,天地间再也没有她的影子。 霍砚觉得这个比喻有些不吉利,他盯着白菀泛白的唇许久,看着看着,终于俯身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在她唇上落下浅吻。 看她唇色重归糜艳,连脸颊上也升起粉,霍砚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中,才多了几分满意。 他浑不在意的抹去因骤然动用大量内力,而再次渗出唇边的血,回味着内腑刀搅般的剧痛,品着口里裹挟着血腥气的甜,他微眯着眼,畅快地笑起来。 霍砚慢悠悠地回身靠回椅背上,拿起一旁的手帕,仔仔细细的擦手,可暗红渗进他指纹中,根本擦不干净。 但他恍所未觉,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的擦拭着指腹。 她一定要活着,长命百岁的活着。 他得再将进程加快,那些人的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够久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白菀本还在梦魇中挣扎, 突然一股暖流从口入,继而往四肢百骸蔓延,梦中扒在她身上拼命拖拽她, 啃噬她,试图将她拖进漆黑深渊的妖鬼,被暖流驱散。 她顺着光一路跑,刺目的灼光尽头站着霍砚,他朝她伸手, 她便提着裙摆跑过去, 撞进他怀里。 白菀猛然睁开眼,又被光亮刺得流泪。 她适应了片刻, 才又缓缓睁开眼。 她在黑暗中沉寂得太久, 外头渐暗的天色仍旧让她觉得不舒服, 眼前有些模糊。 一片雾蒙中, 她瞧见窗门前站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白衣玉冠,让白菀有些陌生。 窗门被叉杆支开,透进来的冷气缓和了屋内的燥热, 她眼睛更清晰了些。 那一道比霜雪还要皓洁的白, 竟然是霍砚。 她从未见过霍砚着白袍, 乍一看, 一身素白也衬他, 他站在日光中, 夕阳的余晖簇拥着他, 光晕为他添了几分飘飘欲仙的神性, 像落入凡尘的仙人。 白菀的记忆还停留在水漾她们义无反顾地迎着辽人的刀剑直上,拼了命地喊她快跑, 猩红的血迷住了她的眼,她听话快跑,只想着快些找到他。 她望着霍砚的背影,那些沸腾的热血和恐慌,渐渐平寂,眼底不受控制地流出泪。 她没有看错,他真的来救她了。 霍砚似有所觉,侧头转过来,见她醒来正要说话,接着就瞧清她氤氲满脸的泪痕,眉心一皱:“怎么跟孩子似的,睡醒了还哭?” 他在床边的绣凳上坐下,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她的脉。 白菀没注意他的动作,只盯着霍砚不错眼,半响动了动嘴:“水漾她们呢?” 她这才听出自己声音又沙又哑,甚至带着哭腔。 霍砚抬起头,凝视着白菀蹙起的眉头,看着她眼里欲落不落的泪,收回手给她斟了杯茶:“死不了,娘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 白菀被他托着上身扶起来,他还特意在她背后塞了个秋香色的引枕。 她起先还不懂他话里的意思,见他端着茶碗来喂她,白菀正要伸手接,却发现她双手疲软,完全抬不起来。 她有些迷茫地看向霍砚。 霍砚见她察觉,翘起的唇边带着些讥笑:“可真好,娘娘如今动也动不得,走也走不了,可不就应了咱家那句,打断了手脚关起来?” 他一边轻手轻脚地给她喂水,一边又说些不中听的话,如他这个人一般,像个裹挟着万年寒冰的刺猬,好不容易融化了外头的坚冰,还要提防被他身上的尖刺扎个遍体鳞伤。 但融化坚冰,拨开尖刺后,穿过一层薄薄的外皮,就能看见软得不可思议的心脏,里面凿了个鲜血淋漓的窟窿,放着个白菀。 白菀别开脸,眼里满是剔透的泪花,她瘪着嘴,眼尾耷拉着,有些委屈的样子:“明明是你撵我走的。” 她喑哑的细嗓刮擦着他耳膜,眼眶红红的,脸色又惨白,他好容易给她蓄养的血色,在动静间淡退。 那样可怜,又那样脆弱,跟个琉璃娃娃似的,一碰就能碎裂成千百块。 霍砚心下的窒痛又开始如滔天巨浪般涌来,牵动他自虐受伤的内腑,一口血涌上喉口。 他不动声色地将满口血咽下,就着白菀用过的茶碗饮了口茶,压下口腔中肆虐的腥甜。 白菀望着面无表情的霍砚,眼眶瞬间又红了一圈,蓄在眼里的泪珠滑落:“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是被他们阻拦罢了。” 他的冷漠,将她心里的委屈放大到了极致,辽人围追堵截,几次命悬一线,水漾陈福他们一个个义无反顾地赴死,她忍了这么久,憋了这么久的眼泪,终于溃堤。 霍砚心尖都在发颤,他忍了又忍,才迟疑着向白菀伸手。 可那只手才伸出去一半。 “你就是个不详的孽种,所有和你有关的人,有牵连的人,通通都会不得好死。” 霍砚垂眸敛下眼中所有的情绪,伸出去的手也迅速往回缩。 在他将手彻底收回来的一瞬间,冰凉指尖被一团暖意包裹。 她才睡醒,周身温暖柔软。 白菀拉着他的手,顺着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挤进他冰冷刺骨的掌心。 他手心太冷,冷得白菀倒抽一口凉气,但她仍旧不肯抽手离去,身影摇摇晃晃地往他怀里歪。 霍砚下意识迎上去,便被白菀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白菀空出来的另一只手,牢牢抱着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温暖他一身冰寒。 她在他怀里抽泣着:“我那么艰难也回来了,你不能再撵我走。” 白菀说得委屈,其实她自己知道,霍砚也知道,除了他身边,她哪儿也去不了,但霍砚不知道的是,她也只想待在他身边。 察觉到他身上的寒凉浸染到她,霍砚这才僵硬地回抱她,磅礴的内力重新在他四肢百骸蔓延,让他的体温一点点回暖。 他拍着她的背,突然说:“娘娘怎么不跑远些呢?” 跑远些,离他远一点,不想着回来,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霍砚笑笑。 赵正德虽然是个畜生,但确实没说错,他是个瘟神。 白菀哭了一会儿,才低着声音说:“我回来是想告诉你,我想明白了,我……”心悦你。 她剩下的话未出口,便被霍砚嘘声打断了。 霍砚轻柔地顺着她的发,将她柔软的发丝缠绕在他指尖,他温声道:“娘娘不必再说,咱家都知道。” 白菀从他怀里仰起头,只能看见他的下颌线,她皱着眉道:“我是说……” 霍砚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他闭上眼吻上她的唇,他放任自己,再亲近她片刻。 他以为他并不在意。 可得知她被辽人追堵,看着她满身血红向他扑来,心中那一股炸裂般剥皮剔骨的疼痛提醒着他,她的所有磨难,都因他而起,他是该离她远些。 赵正德的话早已经在他心里扎根。 是他的错,若在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不会再逼迫白菀爱他与否,就让她一直蒙在鼓里才好,等他哪日死了,她只需为他流一滴泪。 算了,还是一滴泪都不要流好了。 他的所有爱恨嗔痴全由白菀引动,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只要不听,他也可以掩耳盗铃。 就当做不知道吧。 * 白菀又在榻上躺了几日,稍微能下床走动后,去看了受伤的水漾她们。 她们伤得都不轻,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水漾尚在昏迷,绿漾也还下不来床,陈福不在竹楼,听说也还没清醒。 但白菀身边不能缺人,于是除去连夜从宫里赶过来的清桐,霍砚又给她送来了两个姑娘,一个取名叫宝珠,一个叫碧玉。 连着休整了几日,等水漾和陈福都清醒,绿漾可以搀扶着下床后,白菀终于赶在腊月二十回到宫里。 因着马上是除夕宫宴,白菀回宫后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偏偏遵循着初一十五才来椒房殿过夜的姜瓒,突然要点她侍寝。 清桐和碧玉送走揣着笑脸来传话的童海,白菀望着他胖墩墩的身形,挂在面上的浅笑在他转身之后瞬间收敛。 她面无表情地歪靠回迎枕上,杏眼微眯,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在炕桌上轻叩。 若水漾或绿漾在这儿,怕是又要在心里嘀咕,皇后娘娘越来越像掌印了。 思考时的小动作,不说话不笑时,周身偶尔阴鸷的气势,冷冷淡淡瞥过来的眼,真的和霍砚如出一辙。 “是太后娘娘又逼他了?”白菀问清桐,她皱着眉,神情有些晦暗。 清桐回忆了片刻,脑中灵光闪现:“在关雎宫门前泼水凝冰的宫人抓住了,是皇上亲自下的命令,杜大人亲自带人抓捕的,说是浣衣局的小宫女,嫉恨愉嫔娘娘受宠,才出此下作手段。” 第54节 白菀这才明白过来,许是她让人按时铲走凝冰的举动,让姜瓒误会了什么。 她心里清楚,什么浣衣局的小宫女,不过是推出来的挡箭牌罢了,背后的人,和舒瑶光脱不开干系。 这是姜瓒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凡,舒瑶光那么厌恶白蕊,不可能任由她安然诞下皇嗣。 也难为她这么久了,坚持不懈的做这一件事。 但这太显眼了,白蕊已经有所察觉,白菀不觉得舒崎光的妹妹真能是个蠢货,她一定还有后招。 白蕊虽不聪明,但她背靠姜瓒,想扳倒她不容易。 碧玉端着碗糖蒸酥酪走进来,显然是听见白菀方才的话了,她笑盈盈接着道:“听说太后娘娘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已经好几日不见人了。” 太后身体不适? 白菀才舒展的眉心复又拧紧,她已经很久没想起那本几乎改变她命运的话本了。 皆因那话本故事并不详细,以主角白蕊的视角看过去,除却她的爱恨情仇,其余都不是大事。 白菀已经极力从里面扣字眼,浸药的佛珠手串,先帝驾崩端王逼宫,勉强算是化险为夷。 碧玉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她,算算日子,太后恐怕时日无多了。 而话本中曾写到,太后殁逝,淑妃舒瑶光因涉嫌毒害太后,而被打入冷宫,兄长舒崎光受其牵连,圣心骤失,舒瑶光在冷宫产下一子,后霍砚势大,姜瓒不得不重新起复舒崎光,为此重复舒瑶光妃位。 白菀缓缓弯唇笑起来,眉目间明艳无双,灿若明珠。 她得把握好这个机会,这是拉拢舒崎光的最佳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修前面的嘎嘎睡着,只能今晚熬大夜。 第47章 白菀招来碧玉, 俯身与她耳语了几句。 碧玉也不多问,笑嘻嘻地颔首应声,将糖蒸酥酪放在炕桌上, 才转身拉着站在门侧的宝珠一同出去。 白菀没什么胃口,看着那碗白生生的糖蒸酥酪,嘴里泛苦,只吃几口就搁置了。 她放下调羹,接过宫婢递过来的帕子擦嘴, 随后站起身往西配殿走去, 一边随意地问道:“本宫的月事快到日子了吧?” 清桐取了架子上挂着的斗篷,快步跟上去, 一边替白菀将斗篷披好, 一边点着头, 在心里默算着日子。 她将系带系好, 有一瞬愣神。 白菀未有所觉, 她瞧了瞧身上大红色绣梅花的毛缘连帽斗篷,觉得颜色过于艳丽,虽然先帝热孝已过, 但好歹还未真正满三年, 在宫里不比外面, 还得避讳些。 “换一身吧, ”白菀指着另一侧的素色祥云纹氅衣道。 等白菀重新换了氅衣, 走出寝殿门, 清桐撑着油纸伞跟上来, 四周彻底无人后, 她才哑着嗓子,低声道:“娘娘, 您的月事已经迟了约有五日。” 她的声音被呼啸的寒风吹散,只模糊入了白菀的耳。 白菀脚下一顿,揣在汤婆子里的手下意识往小腹摸去,片刻后她又反应过来,收回手,神态自若地继续往前走。 清桐有些急,咬咬牙追问:“娘娘可要请太医?” 白菀微不可查地缓缓摇头,发间的玉珊瑚步摇轻晃,破碎的光影映在她脸上,越发瑰姿艳逸。 西配殿门口守着的宫人齐声向她问安。 白菀挥手让她们起来:“下去歇着吧,天寒地冻的,不必在这儿伺候了。” 她解下身上厚重的氅衣,凝目望向佛龛。 那日镇国寺外死伤无数,有东厂的番役,也有辽国的死士,给静渊大师添了许多麻烦,因此,他便未再跟随回宫,只让白菀将菩萨请回去,佛堂要在西边。 霍砚冷眼看着他们的行为嗤之以鼻,就差抄着那菩萨朝静渊头上砸过去。 白菀却一一照做,将西配殿僻做佛堂,这几日日日都会来这儿诵经一个时辰。 清桐将油纸伞收好,再跟进门时,白菀已经虔诚的在佛龛前跪下了,她面前有一方矮几,几案上放着本《地藏经》。 “将佛前的手串替本宫取来,”她翻开经书,皓腕上的小叶紫檀手串已不见踪迹。 “娘娘,您不能再这般久跪,”清桐抿着嘴,眉心拧成结,她嘴上说着,却也老老实实替白菀将手串取来递给她。 白菀并不应她的话,她将手串绕在掌中,纤白的指拨过佛珠,敛眉低目,一遍又一遍的诵念经文。 她声线温婉,如珠落玉盘,晦涩的经文从她口中出,伴着佛龛中燃着的袅袅烟雾,檀香氤氲,仿佛置身在佛韵悠长的千年古刹。 白菀跪着,清桐也跟在一旁的蒲团上跪下,她双手合十,满目殷切地望着佛龛里面目慈悲的地藏王菩萨。 求菩萨保佑,保佑娘娘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等白菀念完回向,将经书合拢,清桐连忙爬起身,从她手里接过佛珠供回佛前,又急急忙忙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搀起来,扶到一旁的绣凳上坐下。 她看着白菀微微发颤的腿,心疼道:“咱们请太医来瞧瞧吧,若是真的,您不能再这般久跪了。” 清桐一边给白菀斟茶,才倒半杯,想了想又倒回茶船里,将一旁没煮过茶的水倒了杯,递给她。 白菀捧着茶碗浅啜,她跪得久了,膝盖上发麻刺痛,前两天还要严重些,跪完起来连路都走不得。 所幸霍砚这几日也忙,没怎么来椒房殿,她又压着宝珠两个不许给他通风报信,否则,若是被他知晓,恐怕要砸了这佛堂。 菩萨面前,又不能乱了仪容,清桐只好蹲下来给白菀捏腿。 “清桐,咱们暂时还不能请太医。” 她听见白菀低声说。 清桐猛然抬起头:“为什么?” 白菀有些迟疑,接下来的话,不知她能否接受。 她和霍砚的关系,一直不曾瞒着清桐,但清桐并不知晓霍砚这太监是个假的。 “因为,”白菀眨眨眼,颤着手摸向她平坦的腹部,另一只手沾着茶水,在几案上写字。 “不是皇嗣。” 清桐怔愣的看着这四个字,整个人如遭雷击。 白菀抹去几案上的水渍,甚至缓和地笑了笑:“兴许只是受寒推迟了也说不定呢。” 被辽国死士围追堵截那日,她受那么大惊吓,又在山林里跌撞奔跑,虽说事后昏迷了一日,但霍砚曾替她把脉,若她当真有孕,他不会不告诉她。 清桐显然被吓得不轻,手下的动作也忘了,眼睛瞪得老大,结结巴巴地说:“如,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是真的那就更无所谓了,白菀一脸轻松:“它姓姜。” 不过跟姜瓒没关系就对了。 “只是不管有没有,今夜都不能用月事拒绝侍寝了,”白菀有些惋惜道。 * 冬日里天黑得早,夜幕刚刚降临,姜瓒的龙撵便摇摇晃晃地,在椒房殿门前的宫道上停下。 一身赤黄常服的姜瓒掀帘子下来,身形滚圆的大太监童海,颤颤巍巍地撑伞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穿过木影壁,便见两个宫婢守在内殿门前,其中一个有点面生,姜瓒对另一个眼熟些的宫婢道:“皇后呢?” 清桐感觉到皇上正在打量她,那锐利的眼神,让她有些心惊,但他气势到底比不过掌印令人惧怕,因此她还算镇定。 “娘娘正在东暖阁查阅宫中账簿,”清桐低声道。 姜瓒盯着清桐许久,他前不久才见过她的画像,在耶律骁托李潼带回来的信纸里。 耶律骁附信来说,这是那日跟随在霍砚身边的女子。 姜瓒虽对白菀身边的人不大熟悉,但清桐是跟着白菀嫁进东宫的,又时常跟在她身边,因此他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 他记得这个清桐相貌并不出色,最多算得上清秀,放眼在这姹紫嫣红的后宫里,几乎泯然众人。 霍砚那般目下无尘的人,会看上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宫女? 姜瓒对耶律骁的话并不全信,但他同样不信天底下有不漏风的墙,霍砚哪怕将人藏得再严实,只要她是个活人,就总有人见过。 可龙鳞卫将宫外翻了个底朝天,都查不到这女子的存在,加上这回是白菀出宫,才让她在外头露了脸,霍砚才有机会带她去逛庙会。 若说她本就是宫里的人,藏在他眼皮子底下,龙鳞卫光在宫外搜寻,找不到那倒是情有可原。 姜瓒越想,越深以为然,望着低垂着头,神情怯懦的清桐,轻蔑地哼笑了两声,才转身往东暖阁走去。 守门的宫女正要通传,被姜瓒嘘声拦下,他挑开厚重的帷幔,打量着屋内端坐在案前,神情认真的白菀。 她垂首在写字,墨发高高绾作云髻,发间珠花璀璨。 挺直的脊背纤细优美,昏黄的烛火映在她脸上,斑驳的光影跳动,给她渡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让她本就柔美的侧脸,越发仙姿玉色。 姜瓒看着白菀嫣红的唇瓣开合,她似是在自言自语,便屏息侧耳细听。 “天气越冷,库房里那条云锦柔软舒适,倒适合给蕊儿做衣衫,一同拨给她吧。” 姜瓒听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账本上勾画。 他有些惊奇,云锦是江宁织造局先帝在世时送上来的贡缎,色泽光丽绚烂,美如天上云霞,令宫妃贵女趋之若鹜。 后因产出少,耗费人力过多,而被先帝禁止,此后云锦更达千金难求,连宫里也所剩不多,好几次有宫妃因此闹得不愉快,而先帝偏爱白菀,索性将剩余的云锦全赏给她做衣裳。 姜瓒没想到她竟舍得拿出来给白蕊用。 他正想着,便见白菀突然抬头,杏眼灼灼地望过来,看清是他时,原本微皱的眉心在顷刻间舒展。 白菀放下手中的狼毫,唇边勾起温柔的弧度,不疾不徐地迎上来:“皇上来了怎也不让人通报?” 她声线柔若春水,眼眸里亮晶晶的,仿佛缀满星河,姜瓒仿佛从她眼里看到了含羞带怯的期待和满心的爱意。 她一直都在等他吗? 姜瓒心下震动。 他冷待她这么久,甚至几次三番为了白蕊落她的脸面,害她受尽冷嘲热讽。 姜瓒瞥眼看向白菀的手腕,那里应该有一串淬毒的佛珠。 他甚至想要她的命。 可她却一直无怨无悔地守着他,包容他所有的任性,犹如细细涓流汇成的,容纳百川的汪洋。 第55节 激涌的情感将姜瓒心房挤得满满当当,望着白菀凝脂般的玉颜,眼中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怜惜和柔情,哑声道:“灯下美人如玉,朕一时痴望入了神。” 这缱绻缠绵的语气,让白菀深感不适,又察觉到姜瓒那黏腻恶心的目光,身上顿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狗皇帝怕是吃错了药,白菀咬牙切齿的暗忖。 她面上却依旧四平八稳,微侧过脸佯装羞涩,躲开他抚过来的手,一边缓步引着姜瓒往里走,唇角的嫣然浅笑分毫不变。 姜瓒跟白菀进门,将身上的氅衣褪下递给门口的内侍,随即在炕床上坐下,又即刻有宫婢上前来给他斟茶。 白菀先吩咐宝珠将案上的账簿撤走,一边对姜瓒说:“臣妾以为皇上要在愉嫔妹妹那儿用过晚膳再来,没想到您来得这么早,晚膳还没来得及准备呢。” 姜瓒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菀看:“无妨,朕就是特意来与皇后一同用膳的。”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皇后生得极美,说是天姿国色也不为过,如今更是玉貌盈盈,颜色如朝霞映雪。 姜瓒口舌生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如鼓。 整个上京都找不出另一个,如白菀这般出挑的人了。 不对,还有一个,霍砚那生得雌雄莫辨的阉狗。 姜瓒下意识厌恶霍砚与白菀相提并论,毫不犹豫将他抛之脑后。 白菀暧声应是,扬手吩咐宫婢下去准备晚膳。 她扬手露出萤白的腕,没见 一直不离身的小叶紫檀手串。 “你腕上那串佛珠呢?”姜瓒端起茶碗饮茶,不动声色地问。 “皇上竟会注意这个,”白菀笑笑,便解释说,她从镇国寺请了尊菩萨回来,那串佛珠正供在佛前。 “那就一直供在佛前算了,”姜瓒放下茶碗,拧眉不赞同地看着白菀:“你只是皇后,又不是伴着青灯古佛的尼姑,整日带个佛珠算什么事儿。” 他又说:“朕那儿有一对和田玉金丝碧玺手镯,回头给你拿来。” 姜瓒说得煞有介事,白菀也只是笑:“多谢皇上赏,那是妹妹赠的添妆,臣妾格外珍视些罢了。” 她微微敛目,遮住眸中流转的光彩,她也懒得想姜瓒为何突然良心发现,让她把那佛珠取下来。 反正,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即便他真是好意,那也已经太迟。 白菀晃了晃茶杯里的水,冷眼看着里头茶叶在波光粼粼中沉浮。 从他还未登基,便冷心绝情,借逆王的手铲除异己就能看出来,姜瓒和先帝像了个十成十,是个薄情寡性之辈。 不管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霍砚。 姜瓒必死。 “何必言谢呢,”姜瓒看着白菀搭在炕桌上的手,十指流玉指尖带粉。 她真的是,无一处不美。 他伸手过去,想将白菀的手纳入掌中。 她却往后一缩,姜瓒摸了个空,他下意识皱眉,面露不悦。 他还未说话,便见白菀徐徐起身,柔声道:“皇上稍坐片刻,臣妾先去沐浴更衣再来。” 说罢,白菀便微垂着头,缓步退出去。 原是去更衣,姜瓒心里那一点怪异被压下,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心中怦然。 还好,还来得及,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发掘她的美好。 随着帷幔被放下,彻底隔绝了姜瓒的视线,白菀面上的浅笑骤然冷凝,取出袖中的帕子,用力擦拭差点被他碰到的手背。 直到手背上的肌肤泛红,白菀才嫌弃的将帕子扔在地上,一脚踏过,面无表情地对宝珠道:“守着,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进去。” 等白菀洗漱更衣后出来,她走时还笑嘻嘻的宝珠,苦着脸撇嘴,冲着她无声道:“掌印在里面。” 白菀看清她口型,柳眉微挑,她原以为霍砚今夜不会来。 这几日她忙得不可开交,每回派人去玉堂,元禄都说掌印有要事在忙,不曾得空,便只能作罢。 昨日杨景初来和她说话,提起前朝因崇州知州赵正德的死,几乎在朝堂上打起来。 白菀便以为,霍砚在为此事忙乱。 她微挑起帷幔,往里看去。 临窗的美人靠上,斜倚着个剑眉星目的俊俏郎君,郎君一身绯衣如火,昳丽的面容在烛火阑珊间,更显精致夺目。 霍砚一腿踩着地,一腿支在榻上,搭在膝上的手里,拿着一对碧色手镯,另一只垂着的手上,拿着一把血迹干涸的长刀,正架在因昏死过去而从炕床上跌下地的姜瓒脖颈上。 他似有所觉回转头,看清白菀后,眉目间的冰霜被柔意化开,他朝她一扬手,挂在长指上的手镯便叮当作响。 “和田玉金丝碧玺手镯?” 原来是趁着白菀去盥洗的空挡,姜瓒命人将他说要赏给她的手镯给取了来,如今他昏迷过去,那手镯便落到了霍砚手里。 “这东西能入皇后娘娘的眼吗?”霍砚漫不经心地拿着手镯来回看,脆弱的镯子在他手中磕碰发响,几乎下一刻就能当场碎裂。 白菀听出他话音中的讥诮,也垂首低低笑起来。 霍砚爱给她添东西,上至衣衫襦裙,头面首饰,下至脂粉香膏把玩器具。 价值连城之物不在少数,只要他瞧着白菀会喜欢,便一股脑的添给她,也不正大光明的送来椒房殿,就暗自堆积在玉堂他的寝房内,就等她哪日过去留宿,翻看妆奁或者衣柜时瞧见。 白菀摸了摸发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这也是霍砚某日随手替她簪上的。 金步摇流光溢彩,红翡通透明亮,倒衬得那略有一丝浑浊的和田玉手镯有些小家子气了。 天下最名贵之玉皆在玉堂。 “他竟然拿这种东西来脏娘娘的眼,”霍砚并不需要白菀的回答,他面无表情地将玉镯握在掌中,再张开手时,已是一滩细碎的齑粉。 他凝视着仍旧站在门前的白菀,手掌倾倒,掌中的细粉洒落一地,架在姜瓒脖子上的长剑依然未松。 第48章 越临近除夕, 便越冷得厉害,自打白菀从崇州回来,不管白日黑夜, 这雪便大大小小未曾停过。 因她早前在这儿看账簿,灯火点得亮,将整个东暖阁都照得亮堂堂的。 霍砚明明置身于光明中,烛光映着他曳撒上的织金暗纹,璀璨的光芒游弋, 衬着他如玉般的仙人面孔, 恍若九天神祇。 可他周身阴郁,仿佛在看不见的虚空里, 沉寂着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边黑暗, 他的眼神, 蕴满了孤寂, 缀着冰寒, 比外头的天上雪还要冷。 白菀迎着他的视线,挑起帷幔侧身进门,宝珠和碧玉则守在门口。 她将身上厚重的披风褪下, 她怕冷, 里头还穿了件黛色绣芙蓉的夹袄, 踮着脚将披风挂上一旁的架子, 随即缓步走到霍砚面前的绣凳上坐下。 白菀拉起衣袖, 露出一截莹白的细腕, 伸到他眼前, 循着他的眼睛, 柔声道:“我月事迟了几日,方才盥洗时又发现亵裤上沾着红, 担心有些不对,又不好请太医,就劳烦掌印替我摸摸脉。” 她没有问霍砚,为何突然对姜瓒拔刀。 他如果真想杀他,姜瓒没机会躺在地上喘气。 他一定不会让姜瓒就这么轻松死去。 霍砚先是面无表情地与白菀对视,瞧清她眼中细微的忐忑,才极缓慢地将她的手裹进自己掌心,指尖探上她的脉。 随即,他握刀的手一松,沉重的刀柄砸在姜瓒身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的反应让白菀心跳得有些加快,眼睛紧盯着他,不敢错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 她像是只等了片刻,又像是等了许久,耳畔才想起霍砚低沉的声线。 “只是气血有些亏损,以至葵水淤滞,不必吃药,食补即可。” 虚惊一场。 看着霍砚仍旧没有丝毫表情的脸,白菀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说不上失落还是高兴。 失落于,她身为中宫,如今白蕊和舒瑶光接连有孕,她确实需要一个孩子。 又高兴于,没有孩子,就暂时不会受桎梏,不会给霍砚拖后腿。 白菀有种直觉,霍砚不会放过邻国使臣来朝这个机会,他一定会做些什么,甚至可能早已经部署完毕,只待东窗事发。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也好,再晚些来也好。 白菀也不愿意她和霍砚的孩子称姜瓒为父。 * 寅时的梆子刚刚敲响,姜瓒便迷蒙着醒来,他支起上半身,便瞧见本该揽在怀里的温香软玉,正坐在妆奁前梳妆。 姜瓒望着白菀玲珑有致的身段,神情有些恍然,他只记得昨夜那如梦般销魂蚀骨的滋味,却不大记得细节。 待白菀发觉他醒来,转眼盈盈望过来时,他才有些怔然的回神,张张嘴道:“怎不叫朕起来?” 恰好宝珠将最后一支钗簪入云髻中,白菀对镜看了两眼,才站起身往床榻边走过去:“皇上日理万机,好容易入了眠,臣妾便想着让您多躺会儿。” 她唇边浅笑盈盈,目若春水,面上春色盎然,让姜瓒不由得想起些绮丽的画面,当即伸手想将白菀揽进怀里,趁着时间还早,再温存温存。 谁知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便眼看着白菀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从他手里跳开。 姜瓒掀被而起,从屏风探头看出去,门外透亮的雪色倒映出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形。 他心下有些不悦,白菀身边的宫女怎么都莽莽撞撞的? 正要让来人再出去,却发觉那人甚至不听传召,便径直迈步入内,明亮的烛光将来人的一身墨色渡上光晕,姜瓒才看清霍砚那张煞白的死人脸。 霍砚凤目淡扫过两人,无视姜瓒隐含厌恶的眼神,他大摇大摆地在一旁的绣凳上坐下,漫不经心道:“还不快进来伺候皇上更衣?” 他身后的宫女内侍闻声鱼贯而入,随之进来的,还有七八个端着黑漆木方盘的白脸内侍,个个身佩弯刀,一看就知是东厂的人。 方盘上罩着红绒布,不知是什么。 现在还不是和霍砚撕破脸的时候,姜瓒用尽全力才压下被冒犯的怒火,皱着眉问:“童海呢?” 霍砚正把玩着几案上的青玉茶碗,闻言冷淡地乜他:“童总管今晨身体不适,求咱家暂时伴驾,” 说罢,也不听姜瓒再说别的,眼睛转而落在乖乖巧巧隐在围屏后的白菀身上:“恰巧玉堂新得了一批玉石,匠人制了头面首饰,特给皇后娘娘送来。” 他话音一落,随他来的东厂番役齐齐将红绒布扯落。 金玉辉煌夺目,让姜瓒都下意识眯了眯眼。 第56节 最打眼的,是其中一顶凤冠,冠顶九条金丝錾刻的金龙口衔宝珠,盘旋其上,点翠翠云冠身,接着便是九只翠凤流珠,通身金圈嵌红蓝宝石,华贵非常,精致非常。 其余的便是些金镶羊脂白玉璎珞项圈,一对金八宝手镯,绿松石耳坠,宝石云凤金簪,等等。 姜瓒脸色青白交加,他下意识去看白菀的手腕,她垂着手,看不清他赏给她的镯子在不在。 那双掺棉的碧玺手镯,甚至不需要和那顶凤冠做对比,单比之同是镯子的八宝镯,都已经不是略逊一筹,而是廉价,廉价得一文不值。 他甚至都要以为,霍砚是故意来打他脸面的。 姜瓒听见白菀低叹了一声,他已经不想再去看她的表情,那只会让他更觉屈辱。 多可笑啊,堂堂一国之尊,手里的金玉之物竟比不上一个太监。 “这也太贵重了,”白菀只略扫了一眼那凤冠,先是惊讶于霍砚的大手笔,随即便反应过来,他就是来挤兑姜瓒的。 霍砚对着那镯子嫌弃的模样,还犹在眼前。 “娘娘赠的鲜花美人图,咱家很是喜欢,礼尚往来罢了,”霍砚欣赏够了姜瓒青白变幻的脸,眼底淌出些蔑意:“娘娘金尊玉贵,自然堪配天底下最好的。” 姜瓒仿佛觉得自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浑身僵硬着让内侍们更衣。 白菀听出了霍砚话中的意有所指,抿了抿嘴:“掌印喜欢便好。” 姜瓒正了正龙袍,脸色难看的扯着嘴角:“掌印可真是财大气粗。” 霍砚面上蔑意更深:“咱家对心之所爱由来舍得。” 他这话说得太直白,太模棱两可,姜瓒似乎察觉出异样,面容渐渐凝固。 白菀听着霍砚这胆大包天的话,心都快跳出来了。 随后才听霍砚慢悠悠地补了句:“咱家很喜欢娘娘的鲜花美人图,自然愿意千金求之。”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角:“不过这都是咱家一人挑选,娘娘若是不喜欢,亦可赏给底下人。” 白菀听得莫名其妙,她要真敢把这些东西赏下去,霍砚即刻就敢回来把她大卸八块。 突然,她察觉到霍砚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甚至就连姜瓒也露出了然的眼神。 白菀隐约明白了点什么,当即扬唇笑起来:“既然如此,凤冠本宫就留下了,其余的,恰好本宫身边的女官即将出宫嫁人,正巧添给她做嫁妆吧。” 她甚至毫不犹豫,当即便招来宝珠,让她找清桐进来。 姜瓒看着那个叫清桐的宫女接过那些名贵首饰,那点被打脸的愤怒早抛到九霄云外,心里越发认定,她就是霍砚藏在宫里的对食。 显然白菀也是知道的,要不然霍砚也不会借她的手明目张胆给那小宫女添赏赐。 姜瓒面上当即阴转晴,笑得弯了眼,他纡尊降贵地拍拍清桐的肩,道:“你是皇后的贴身女官,自是要风光大嫁的,瞧那石榴纹佩环,你们日后定然多子多福。” 倘若真如他自己所想,清桐的丈夫是个太监,那他这句祝语,堪称恶毒也不为过了。 一个太监,又怎能多子多福呢? 清桐被喊进来到现在还愣着,捧着一匣子昂贵精致的首饰正发呆,便察觉一道森冷的视线。 她哆嗦着循着视线看过去,正巧撞进掌印冷森森的眼眸里,即刻惊慌地垂下头。 随即便听掌印叫她名字。 “清桐,还不快谢皇上金口玉言?” 清桐顿时汗毛直立,强撑着露出一抹明媚笑颜:“多谢皇上。” 姜瓒只当她羞涩,心满意足的离开去上早朝。 霍砚也没再留,回转身又看了白菀一眼,才团着手,悠然自得地步入大雪之中。 白菀走到窗前,静默的看着那抹绯色在雪中穿行。 清桐捧着那堆赏赐腿脚都在发颤,等四周只剩她和白菀,她才几乎哭丧着脸,委委屈屈道:“娘娘,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直到再也看不见一点颜色,白菀才回过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有些歉然的对她道:“抱歉清桐,这些东西我不能给你。” 清桐像甩烫手山芋似的,忙不迭地将东西放回几案上,连忙摆手道:“这是娘娘的东西,奴婢怎敢私占。” 白菀望着那一顶华贵非常的凤冠发呆,伸手拨了拨金龙衔着的宝珠。 霍砚什么都不愿意和她说,只愿意露出点马脚,一切全靠她去猜,去想。 霍砚,好像有意让姜瓒误会他和清桐的关系? 第49章 因要宴请友邦使臣, 故而此次宫宴定在大兴的九黎行宫。 除夕上午,白菀陪同姜瓒在行宫接见了各国使臣。 大楚幅员辽阔,临邦众多。 五百年前, 这块土地上小国众多,纷争不断,太.祖皇帝揭竿起势,以雷霆之力荡平纷乱,一统中原立楚国。 当年周边辽、陈、鲜卑三国, 还是它的附属, 如今楚国越发势弱,其余三国正值繁盛, 同呈鼎立之下, 三国渐渐露出觊觎的獠牙。 而今, 明面上的战事几乎没有, 暗地里的小打小闹, 几家国主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还没到敞开算账的时候,因此也都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大楚新帝登基, 与楚接壤的辽陈两国, 以及最西南边的鲜卑, 都有派遣使臣前来恭贺, 还有不少夹缝中生存的小国上贡, 勉强算得上是八方来朝, 还有当年中原雄主的威仪。 只是这朝贺, 是真心还是假意, 还有待商榷。 天色渐暗,月升起, 觥筹交错,宴正酣。 白菀着一身华服,与姜瓒同坐高台,美貌的宫娥捧着瓜果点心在宴中穿行。 她漫不经心地从高台望下去,堂下大殿正中摆着乐台,台上舞姬执薄纱轻舞,身姿曼妙,声乐靡靡中灯影交错,恍若天宫。 白菀不看乐舞,反而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底下辽国和鲜卑的使臣。 辽国和鲜卑,原属同一支鲜卑游牧部落,后来政权分解,两方以湟水为界割裂,鲜卑旧部仍旧称鲜卑,分裂出来的耶律一族改称契丹,奉狼王天神,建辽国,自此各立为王,互不相认。 辽人与鲜卑人,虽是同宗同族,但还是极好区分的,就这么看下去,辽国除却皇室贵族,随从将士普遍穿左祍圆领袍,髡发露顶。而鲜卑人,不论贵族仆人,则更爱辫发萦后,缀以珠贝,以金花为首饰。 这两国人凑在一块儿,又爱鄙夷讥讽,相互比较,连面子都不愿意做的。 宫娥呈了碟鹿筋福肉上来,清桐拿着玉箸布菜,白菀端起茶碗清口,又撇头去看另一边。 陈国人又与形状粗犷的辽人鲜卑人,截然不同,这回来的似乎多是文官,个个身着长衫,眉清目秀,行为举止更具书卷气。 居于大楚东南方向的陈国,原本就是大楚的一部分,约三百年前,异姓藩王叛变,于洞庭湖以东划土创陈国,自立为王。 陈国地形崎岖,易守难攻,大楚曾屡次派兵收复不得,最终派出悍将强攻,也只能收其为附属,后来陈国渐盛,附属已有名无实,但陈国属水乡,水多地少,多年来历代陈国国君亦越发觊觎楚国中原沃土。 白菀望着台下笑语酽酽的各国使臣,敛目陷入沉思,这三国,唯一的共通之处,都是恨不得将大楚一口吞噬。 霍砚到底想借这三国的觊觎之心,做什么? 耳畔声乐缭绕,她试图从纷乱中捋出一条线来。 霍砚来得要稍晚些,他来时,恰好一曲舞罢,舞姬退场,他在飘落的花瓣中,一眼看见白菀,她面上还挂着庄重得体的浅笑,清亮的眸中却迷茫密布,一双柳眉紧锁。 他穿过宴席,径直走向白菀身侧,他能察觉到姜瓒若有似无瞥过来的目光,但他并不放在心上。 霍砚在她身后站定,顺着她的目光环视了整个大殿,漫不经心道:“娘娘在想什么?” 白菀本已经陷入极深的思绪中,忽然听到霍砚的声音,好不容易摸到的线头,骤然消失。 她有些泄气,摇头叹了一声,转而去问他:“怎么才来?席上有位置,你怎不过去?” 霍砚从白菀桌上摸了颗葡萄,两指一挤,碧绿带紫的果肉便跳进口里,他慢悠悠地嚼着果肉,在她身侧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他没答她为何来得迟,反而道:“进门便瞧见娘娘皱着眉,疑心娘娘没得咱家伺候吃用不好,还是在娘娘跟前伺候着好些。” 白菀还未说话,又见霍砚盯着她看,正要问他有何不妥,却撞进他一双深眸中,她有些口干舌燥,连声音也发哑:“葡萄甜吗?” “甜,”霍砚颔首。 白菀闻言,便将果盘递到霍砚面前,弯着眸子,笑吟吟地望着他。 霍砚垂首看了眼还挂着水珠的葡萄,又抬眸看向白菀红润润的唇,低笑:“咱家这儿也有。” 白菀晃了晃自己葱白的指,眸中笑意更深:“可以吃到掌印亲手剥的葡萄吗?” 凤冠映着灯火,璀璨耀眼,华贵非常,就连她眼睛也亮晶晶的,整个人光晕环绕,像是在发光。 霍砚伸手接过果盘,眼睛却与白菀对视,眸光勾连下,指腹若有似无地抚过她的手,看她最敏感的耳朵尖瞬间红起来,才满意。 他另取了个干净的碟子,慢悠悠地开始剥葡萄,剥好一颗便放在碟子里,将晶莹剔透的果肉一个个摆好。 “娘娘将咱家使唤得越发得心应手了,”霍砚将剥好的一碟递给她。 白菀叉起一颗放进嘴里,汁水爆开,甜丝丝的味道氲满口腔,她汲着口里的甜:“掌印剥的葡萄才甜。” 霍砚探手取了她腰间的帕子擦手,又随后又自然而然的塞进自己袖笼里。 “不及娘娘嘴甜,”他望着她灿若星辰的明眸,接过她藏在桌下,悄悄递过来的叉子,吃掉上面的葡萄,唇角浅浅勾起一抹弧度:“这味道做口脂也合适。” 白菀避开他的眼,脸颊上有些发烫,她今日特意戴了他送的凤冠,只可惜其余配饰那日当着姜瓒的面赏给了清桐,无法在明面上穿戴给他看了。 姜瓒虽与白菀并排坐,但位置离得远,从他的位置瞧过去,只看得见两人唇齿开合,并不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瞥了眼自己身侧的空席,这才是霍砚应该坐的位置。 今日太后称病没来,白菀身侧的空席,原是太后的。 但姜瓒看不见,不代表别人看不见。 杨景初坐在白菀下首,几乎将两人并不算隐蔽的动作尽收入眼,她慌忙压制住心底的恐慌,佯装若无其事的环顾四周。 四下看完,她勉强松了口气,原是她这位置巧妙,不论往前往后一点,都看不见台上的动静。 她摁回快跳到嗓子眼的心,强迫自己收回眼,低头喝汤做掩饰,可她拿调羹的手,都在抖。 “真没劲,看来看去都是些没骨头的歌舞。” 本又有另一场乐舞要上,台下却突起骚乱,恰好打散了姜瓒的思绪,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出声的是个女子,头戴琳琅金冠,一身佩环叮当,是辽国那位顶尊贵的东阳郡主。 姜瓒笑道:“不知郡主想看什么?” 白菀也循声看过去,只是在看清耶律馥的一瞬间,眉心下意识锁紧。 这个东阳郡主,有点奇怪。 耶律馥手中的短鞭,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几案上,巴掌大的脸上,满是蛮横娇纵:“本郡主看腻了歌舞,不知楚皇可还有别的准备?” 第57节 “郡主远道而来,有何祈愿,朕自当满足,”姜瓒笑得宽宥。 照霍砚那心狠手辣的习性,真正的耶律馥必然不可能活到今天,底下那个显然是耶律骁找人假扮的,而耶律骁受命其出言挑衅,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再次激怒霍砚。 能逼霍砚当众杀了“耶律馥”,那就再好不过了。 姜瓒本就生得俊朗,如今四气通畅,眉目间郁色尽退,更显意气风发。 “耶律馥”笑起来,她是明艳长相,面上笑意粲然,明媚如骄阳:“我们辽国不爱看什么歌舞,也陪你们看了这么久,如今,也该你们楚国儿郎陪我大辽勇士一较高下了吧?” 姜瓒闻言有些不悦,霍砚可没那么深重的家国大义,而且辽国武士一个个跟个熊似的,大楚于武力之上定然吃亏,这个“耶律馥”摆明了是要踩大楚的脸面。 他看向不言不语的耶律骁,眼神中隐含警告。 耶律骁却回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微不可查地示意“耶律馥”。 “耶律馥”唇边笑意越发灿烂:“都说楚国女子温婉贤淑,本郡主就替擂台上最后的赢家求娶一位楚国女子吧。” 姜瓒当即想到了霍砚的“对食”,清桐。 心里暗赞耶律骁确实不蠢,这确实是激怒霍砚那阉贼最好的法子。 如此一想,隐约那点不悦也随之消散。 白菀看着他们一言一句,心里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耶律馥这话并没有多大错处,即便她是皇后,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果然,姜瓒紧接着便点点头,朗声笑道:“我大楚的姑娘,可不是这么好得的。” 说罢,便挥手让人开擂台。 白菀看着率先跃上擂台的辽国武士,身披狼皮虎背熊腰,心下止不住扑通扑通乱跳,那点不好的预感放大到极致。 她下意识看向霍砚:“大楚的将士,会赢吧?” 霍砚光明正大地从她碟子里又叉走一颗葡萄,嗤笑道:“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拿什么赢?” 她无力地看向擂台,目光怔然,哪怕她很不想承认,但霍砚确实没说错,楚国重文抑武已久,连停滞近百年的武举,也是到先帝才重开,至今也没几个武状元。 许是擂台上的辽国武士模样过于凶悍,楚国这边迟迟无人上擂应战,眼看着底下的辽国人喧闹得几乎要翻了天,一个身穿禁军服饰的男子被推上台。 那人站在高大的辽国武士面前,确实瘦弱得跟小鸡崽似的,甚至走不过一招半式,被人掐着胳膊一抡,便晕头转向的滚下擂台。 擂台上,赢得如此轻而易举的辽国武士振臂高呼,底下的辽国人士气高涨,端着酒碗用辽语嬉笑怒骂。 “耶律馥”也轻蔑地笑起来:“这就是楚国的将士吗?如此不堪一击?” 她音色清脆,讥诮的表情让人止不住生怒。 席中有朝臣被激起怒火,指点着要几位武官上擂台,可这么多年下来,武官早已经是闲散职,多是荫官挂靠,连多走两步都打摆子,更别说上擂打架了。 他们推拒着,没有拿得出手的武将,便只有附近守卫的禁卫军上擂,但无一不是一击即倒,毫无反抗的余地。 一而再,再而三,连姜瓒的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不住给耶律骁使眼色,让他适可而止。 白菀揪心地看着一个个被打飞出去的侍卫,脑子里飞速想着法子,电光火石间,她看到了席中的杨景程。 因各国使臣前来朝贺,故而西北没有战事,也不会起战事,杨景程便替父兄回京述职,正好赶在除夕前日进京。 他坐在宴中,看着一个个被掀翻出去的禁军,面色阴沉如水,搭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霍砚本不想插手,这不利于他的计划,但白菀陡然看见杨景程那救星般的眼神,让他有些不悦。 他召来元禄,与他耳语了几句。 紧接着,便有一位红衣宦官,在杨景程忍无可忍站起来之前,一跃上台。 白菀定睛一看,那不是前不久受伤的陈福又是谁? “陈福他伤好了?”她揣着乱跳的心,回头问霍砚。 霍砚乜着她,双眸冷淡,口中还是那句:“死不了。” 想想,又补了句:“他便是爬,也要爬来的。” 白菀显然听不懂他的哑谜,一头雾水看着擂台。 “一个太监?” 自打上擂,便战无不胜的辽国武士,看到眼前身形羸弱的宦官,面露鄙夷,他嘟囔着半生不熟的楚话:“楚国这是没人了吗?此人如此瘦弱,恐怕会被我一拳打死的。” 眼看着又有人上台,朝臣几乎要在心里破口大骂,还嫌不够丢人吗? 可当他们看清上面站着的人时,竟然不约而同笑起来。 霍砚手底下的太监,武力值可是得他真传的。 陈福重伤未愈,他又着一身红衣,更显面色惨白,弱不禁风。 他无视辽国人讥笑的话语,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这幅不可一世的样子,彻底激怒了台上的辽国武士,他咆哮着冲过去,铁锤似的双拳挥舞。 他来得气势汹汹,举着拳朝人头上砸下来,却被陈福晃身避过,闪至其身后,阴白的双手成爪,死死扣住其臂膀,往回一扯一折,辽国武士的胳膊应声而断。 一张脸血色尽退,咬牙将惨叫咽回腹中,辽国武士反手朝又闪身至跟前的陈福砸过去,却反而被他一脚踹下擂台。 “耶律馥”气得脸色发红,她张嘴叫喊了几句,当即又有辽国武士跳上擂台,呼号着向陈福冲过去。 耶律骁面色很不好看,他知道,有霍砚插手,这场擂台的赢家就不会是别人。 这一计算是失败了。 他叹了口气,朝“耶律馥”投去个眼神。 等再一个辽国武士被踹下擂台后,再也没人上去了,唯有陈福孤身站在擂台上,四下一片寂静。 陈福等了片刻,见再无人继续,才随意掸了掸衣袍,拱手:“承让。” “赏!” 在热火朝天的欢笑声响起来前,一道舒朗的女声自高堂传来。 众人不由得循声看去。 高堂之上,坐着身着凤冠霞帔,笑容明媚似火的楚国皇后,国色天香,金尊玉贵,周身光霞遍布,贵气天成,凤仪天成。 就连一旁,一身明黄的楚国皇帝,也在她那夺目的光辉下,失了颜色。 陈福不疾不徐地回身,朝白菀行礼:“谢皇后娘娘赏。” “耶律馥”显然是不服气的,她冷笑着说:“本郡主说过,要为擂主择一位楚国女子为妻,不知哪位姑娘,愿嫁这位楚国儿郎?” 她这话堪称恶毒,一个太监,宦官,阉人,如何算得上儿郎,又有哪个姑娘愿嫁给个阉人呢? 陈福不卑不亢地回视耶律馥:“奴才并无娶妻之意。” 白菀看着“耶律馥”的脸,心下一沉,终于明白她怪异在何处。 她回头去看霍砚,那椅子空荡荡的,他已不见踪影。 白菀无意识地咬唇,藏在袖下的手缓缓攥成拳,片刻后,复又笑起来,赶在“耶律馥”之前开口道:“我朝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陈内侍无父无母,本宫为国母,亦可暂代其职,他日若其有心悦之人,本宫自会代其求亲,就不劳郡主关心了。” 陈福是霍砚干儿子,那白菀便算他干娘,这么一算,好像也没什么错漏。 “耶律馥”被堵了嘴,悻悻然不再言语。 待擂台被撤走,白菀又笑盈盈地,大方赏了后续被陈福揍趴的辽国武士。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还望郡主莫要介怀。” 白菀唇边盈盈浅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将大国风范显露无疑。 宁国公远远看着白菀,耳畔听着朝臣对她的赞不绝口,面上满是与有荣焉,一旁的柳氏更是喜极而泣。 他们的女儿,半年前还是个含羞带怯的小姑娘,如今,真正长成一国之母了。 姜瓒又气又喜,气于这一计算是失败了,又喜于这太监救场及时,没让大楚的脸彻底丢光。 为了缓解凝重的气氛,姜瓒大手一挥,将备好的烟火点燃。 火树银花中,他看着朝臣簇拥着宁国公夫妇说话,他们面上噙着笑,眼里是藏不住的自豪。 姜瓒突然想起宁国公答应他求亲时,与他说的话。 那天宁国公在他面前撩袍下跪,佝着脊背,鬓边斑白刺眼,几乎泣不成声的说:“殿下,老臣只这一个女儿,如珠如宝的养大,若您哪日厌倦了,就给老臣送回来,老臣养她一辈子。” “皇上,臣妾身子疲惫,想回寝殿歇会儿,稍晚些再来与您守岁。” 姜瓒正沉在思绪中,突然听见白菀的声音,他回过头,望着她满脸的倦容,鬼使神差地看向旁边霍砚的位置。 那里空空荡荡,已不见人影。 待他点头,白菀便缓步离开。 姜瓒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在漫天烟火中氲入黑暗中,他陡然发觉,白菀确实是一颗耀眼的明珠,只是在他眼中蒙了尘。 * 白菀乘着步辇回到她在行宫的寝殿,直至宝珠和碧玉推门迎上来,她紧绷的脊背才陡然放松。 脑子里铺天盖地的线索将她砸得有些晕眩,连带着身子也跟着摇晃,扶着门框才得以站稳。 她咬着牙,灌了几口凉茶,用瞬间蔓延至全身的冰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白菀闭着眼,脑中一帧一帧回忆着宫宴上的所有。 她想起“耶律馥”看她的眼神,里面没有恨,甚至满带陌生,就好像,她们两人不曾有过交集。 这个“耶律馥”应该是个假的。 忽然,她眼前浮现出姜瓒和耶律骁自以为不动声色交换的几个眼神,以及耶律馥频频看向耶律骁的眼。 白菀陡然睁开眼,这暗流涌动的几个眼神,让她彻底看清了姜瓒和耶律骁之间的勾连。 霍砚知道她和耶律骁的过往。 耶律骁和姜瓒似乎达成了某种合作。 耶律馥死了,又“死而复生”。 霍砚手下的桑落,如今是姜瓒身边的御前女官。 她从这破碎的线索中,摸到了那一根隐藏极深的线头,将霍砚的计划拼凑出个大概。 霍家灭门于通敌叛国,所以,霍砚也要给姜家人挂上通敌叛国的帽子,他以天下为棋局,将他自己,甚至是她,也化做局中棋子。 她如今才明白过来,霍砚为什么要杀明帝姜宏。 第58节 因为姜宏在位一日,都不可能真正通敌叛国,他没有姜瓒那么捉襟见肘,没有姜瓒那么迫不及待的揽权。 只有新帝登基,在他眼里,前有宦官乱权,后有镇国将军府拥兵自重,与此同时,霍砚又步步紧逼,肆意栽赃杀害朝廷命官。 新帝为了稳权,所以不得不铤而走险。 霍砚甚至不在意新帝是谁,因为不管是谁当皇帝,皇后都会是她,她和耶律骁的那点过往,早在他鼓掌之中。 往远了猜,甚至有可能耶律骁回国后,能这么快当上太子,也有霍砚在内推波助澜。 只有耶律骁当上太子,才会为了她重返楚国,姜瓒必然会向他释放善意。 浮云山庙会上,霍砚早就知道耶律骁等人更改进京路线,故意带她与之偶遇,故意激怒耶律馥,让耶律馥对她心生敌意,从而迫使耶律骁因她,也因耶律斛在辽的掣肘,与姜瓒合作。 眼前的耶律馥肯定是假的,她不否认霍砚对她的感情,霍砚容忍不了耶律馥屡屡朝她下手,所以,耶律馥肯定是个死人。 而耶律骁为了他们谋划的事情继续下去,所以让耶律馥“起死回生”。 因霍砚自己才是推动整件事情进展的核心,所以,他一定会当众再杀“耶律馥”一次。 那么现在,耶律骁让“耶律馥”做的,就是再次激怒霍砚,让他忍无可忍,当众再杀她一次。 耶律馥是耶律斛唯一的女儿,她死在楚国,死在霍砚手里,耶律斛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当即便会掀起两国战争。 杨家人骁勇,此战胜负不定,所以,姜瓒或许会趁机透露西北的布防,即便他不会,霍砚也会引诱他非走这一步不可,届时镇国将军战败,杨家仅剩老弱妇孺,再不足为惧,同时,因战败,他也必须将霍砚投出去以平息耶律斛的怒火,至此,两个心腹大患皆除之。 而耶律骁那边,应该会借耶律斛醉心报仇时,光速将其架空,彻底将权柄揽在自己手里,再在战中小使手段,耶律斛必然命陨沙场,他则可安坐明堂之上。 而霍砚看似隐在幕后,实则将所有人一举一动都算计在其中。 他手握东厂和司礼监,怎可能会轻而易举被姜瓒投给耶律斛泄愤呢,他会在最后,在他们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将姜瓒通敌叛国的证据公之于众,让他和从前的霍家人一样,吊在城墙上,受尽唾骂,受尽折辱,最后痛苦万分的死去。 知道当年霍家真相的人已经死绝了,他甚至没有办法替霍家人平反,他只能这样,用这种方式,告慰霍家的五十八条冤魂。 白菀脊背一垮,脸色陡然煞白,她靠在椅背上,心间爬上密密麻麻的恐惧。 霍砚这局棋下得太大,太可怕了。 他就,是个疯子! “霍砚的寝殿在哪儿!”白菀猛然站起身。 可她话音刚落,殿门同时被推开。 第50章 霍砚在行宫的寝殿是一座楼阁, 离白菀的碧霄宫同样极近,近得他站在楼宇上,便能瞧见碧霄宫内她的一举一动。 他才沐浴过, 穿着一身雪色中衣,墨发披散在身后,慢悠悠地踩着楼梯往楼上走,元禄跟在他身边不远。 “宝珠和碧玉查阅了太后娘娘的脉案,”元禄低声道:“以及愉嫔娘娘那边的每日进膳。” 霍砚漫不经心地点头:“随她去吧。” 这个回答正在元禄意料之中, 他毫不意外的应声退下。 元禄离开后, 就剩霍砚孤身一人继续拾级而上。 他在墙边站定,将微熄的壁灯重新挑燃, 省得晚些白菀来时看不清路。 他知道, 白菀一直想拉拢太傅舒崎光, 可舒崎光是姜瓒一手提拔的亲信, 两人更有幼年伴读之谊, 岂是那么好拉拢的。 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舒崎光対他忠心耿耿的帝王彻底失望, 恰巧舒崎光又有个不那么聪明的妹妹, 他又是个偏疼妹妹的好兄长。 如今太后受毒物侵噬, 缠绵病榻, 其间牵扯白蕊和舒瑶光。 可以是舒瑶光为了扳倒白蕊, 借白蕊的手向太后献上毒物。 也可以是白蕊善妒, 不满太后劝诫皇上雨露均沾, 献上毒物栽赃舒瑶光。 稍稍扭转前因后果, 得到的答案就会截然不同。 端看白菀怎么向舒崎光卖这个好而已。 可惜太后必须死。 霍砚一路上到顶楼,凭栏而立, 呼啸的寒风吹得他衣袍鼓动,墨发飞扬。 洋洋洒洒的绒雪在融融月色中飞舞,远处是接连绽放的火树银花,照得夜空恍如白昼,丝乐声被寒风送至他耳畔。 他想起那日,霍惠妃将他藏在桌下,当时连皇后都不是的太后,亲自端来鸩酒,苦口婆心的劝她去死。 让她为了霍家想想,为了他想想。 他无数次想从桌下冲出来,将这个佛口蛇心的人打出去,可霍惠妃死死摁着他,长长的桌布阻挡了他的身形。 他听见她应允,他看不见,只能想象,想着她一脸决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再后来,摁着他的手已经松开,她倒在地上,乌黑的血从口中喷涌,她舍不得闭眼,张合着嘴,无声的告诉他。 “好好活下去。” 他垂下眼眸,看着白菀的步辇停在碧霄宫外,她搀着婢女的手下来,身形踉跄,甚至有些跌撞。 没关系,只要利用好太后的死,同样能让舒崎光重新站队。 他相信,他的菀菀能做到。 毕竟她那么聪明,他从未透露只言片语,她却仅凭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拼凑出细碎的线索,将其串联成片。 霍砚远远看着白菀霜白的脸,他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她步履匆匆,细小的身形缥缈。 文有舒崎光,武有镇国将军府,东厂交给陈福,司礼监留给元禄,他们都与她相熟,即便是日后他不在了,她也能凭借他们迅速稳住朝堂。 霍砚算着白菀应该会过来寻他,便回身往楼下走,边走边在想,朝中还有哪些得用人,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嗤声:“啧,满朝的酒囊饭袋。” 才下到半路过拐角,他迈下最后一截阶梯后站定,眼神随意略过墙角那一抹鸢色裙角,淡声道:“杨昭仪不声不响藏在暗处,可不是磊落作风。” 见已经被他察觉,暗处的人影也不再躲藏。 杨景初一步步走出来,周身繁复的华服未除,发间还佩着珠玉,她面色冷凝,手中拿着一柄寒光凛凛的朴刀,刀尖直指霍砚。 “杨昭仪是要为民除害?”霍砚站在原地不动,慢悠悠地抬眼看过去。 这一眼看似轻飘,唯有杨景初才知道,那裹挟而来的,血雨腥风般的气势,几乎骇得她手脚震颤。 但她好歹曾是战场上的将军,也曾面対过千军万马,那阵令人颤栗的惧意被她强压下来,指着霍砚的朴刀分毫不动。 “杨家向来明哲保身,与东厂井水不犯河水,我今日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掌印能明白,身份有别,适可而止。” 她这话说得隐晦,但她知道,霍砚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霍砚当然明白,但他的作为又岂能容旁人置喙,他噙着蔑笑,眉目间寒霜密布:“既然如此,那杨昭仪长刀相向,又算什么?” “掌印顾左右言他,就别怪我说话不中听,”杨景初心下怒火翻腾,但仍旧强忍着道:“请你,离阿满远一点。” 她顾忌着白菀的名声,口里说着她鲜为人知的乳名。 “阿满并不是孤立无援,我杨景初,镇国将军府,同样是她的后盾,”杨景初索性将一切彻底摊开,话语中直将威胁摆在明面:“掌印也没有那么一手遮天,至少,镇国将军府尚且还有实力与东厂抗衡。” “怎么?杨昭仪的意思是,杨家要与咱家为敌了?”霍砚动作随意的站着,长指捏着枚殷红如血的玉戒把玩,他甚至没有抬眼看她。 杨景初警惕地看着他,霍砚恶名在外,她心里还是惧怕的,握着刀柄的手越发紧,咬牙道:“杨家与霍家从来都不是敌人,但,若霍世子执意不肯放过阿满,杨家也不惧与你为敌!” 她不再称他掌印,喊一声霍世子,提起了杨霍两家从前的私交,企图唤起他的一点良知。 霍砚似是听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杨昭仪当真是义薄云天。” 等他笑够了,才望着杨景初,唇角慢慢勾起一抹薄凉的弧度:“将白绢染污的滋味过于美妙,咱家又怎可能放过她呢?” 杨家清贵,不可能容忍白菀和他同流合污,所以,她在杨景初眼里,还得是皎白如雪,被迫委身于他这个奸贼。 霍砚这近乎无耻的语气让杨景初忍无可忍,甚至顾不得自己到底能不能打赢他,刀锋一转,便朝他脖颈劈过去。 她发难来得突然,闪着寒光的刀刃破空而来,霍砚负手而立的动作都未曾改变,只微侧头,让过那凛厉一刀。 一刀落空,杨景初几乎红了眼,折刀回转,下一刻又抡起追过去:“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为何单单要折辱她!” 她话音凄厉,刀法凌乱,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杨景初又怎会是霍砚的対手,哪怕愤怒之下爆发的绝境之力,也无法伤他分毫,她刀刀用尽全力,却刀刀落空,周边的砖墙梯石在劈砍之下沙石飞溅,露出斑驳刀痕。 眼看着整个缓步台被打砸得不成样子,霍砚的耐心彻底耗尽,在杨景初又一刀朝他脑袋劈来时,他不再避让。 凛厉的刀风扑面而来,掀起他未束的发丝飞舞,霍砚长指一曲,将手中把玩的玉戒弹起。 玉戒撞上刀刃,发出一声脆响,荡开一抹看不见的涟漪。 离霍砚头顶不过咫尺的刀锋,被无形的力量震开,连带着杨景初也受牵连被仰面掀飞,狠狠砸在地上。 珠翠四散,佩环碎裂一地。 杨景初倒地便吐出一口血来,粘稠的鲜血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她毫不犹豫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怒瞪着霍砚的双目血红,漆黑的瞳仁中跳动着仇恨的火焰。 满腔怒火驱使她再次伸手,试图抓起滚落在旁的朴刀。 霍砚抬手在虚空中抓握,刀身凭空而起,直飞落到他掌中。 杨景初猝不及防扑了个空,心中大感不妙,等她翻身欲逃,回转头,锋利的刀尖正対她额心。 霍砚手握刀柄,慢慢抬眼,居高临下地望着杨景初,声音冷若冰霜:“看在她的份上,咱家不杀你……” 他话还未说完,“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霍砚还未出口的话被咽下,看了眼面上仍旧忿忿的杨景初,不疾不徐地收回手,将朴刀扔回给杨景初。 等了片刻,他才觉出不対,这不像白菀来时的动静。 霍砚微眯的凤眸睁大,往楼梯口走了几步,正巧遇上急跑上来的元禄。 他连气都来不及喘匀,一瞧见霍砚,便慌张喊道:“掌印,碧霄宫出事了!” 几乎在元禄话音落下时,霍砚转身一掌挥开近处的窗门,如同疾风骤雨般掠出去,眨眼间不见了身影。 杨景初如遭雷击,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去捡自己的刀,一把拽住要跟着跑的元禄,急声问:“究竟怎么回事!” 元禄哪里有闲心和她多说,一想到皇后娘娘在那么多番役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他的心跳都几乎停滞,他仿佛已经看到血流成河。 “皇后娘娘不见了!”他匆匆丢下这句话,也不敢歇息,他不会掌印那些腾云驾雾的本事,只能老老实实又冲跑下楼。 他还得赶紧把陈福喊起来救命。 杨景初跌跌撞撞地跑进碧霄宫,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她在内殿门口看见了周身煞气萦绕的霍砚。 第59节 殿门大敞,殿内黑洞洞的,弥漫着浅淡的血腥气,犹如一头大张着嘴的野兽,白菀的身影不见,只有宝珠和碧玉分别歪躺在地上的尸首。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笼罩在她心头。 阿满从不与人结仇生怨,究竟是什么人能在戒备森严的行宫,将她无声无息地带走? 霍砚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环佩,指腹抹掉上面溅上的血渍,眸底翻涌的癫狂攀升至极,被粘稠的血色笼罩。 元禄和陈福领着东厂番役匆匆赶来。 看着如凶神临世的掌印,陈福下意识屏息静气:“奴才带人搜寻了辽国人暂住的宫殿,里头已经空无一人,行宫偌大,兴许他们正躲在某个地方。详细搜寻定能找到,若他们侥幸逃出行宫,城门也早已经落钥,他们插翅难飞。” 霍砚将环佩握在手心,缓缓闭目,再睁开眼时,眼底潜藏的杀意铺天盖地,他一拳砸在身旁的廊柱上。 “耶律骁,尔敢!” * 临近子时,宫宴已歇,唯有乐舞依旧。 各国使臣已经散去,剩下楚国朝臣及家眷,陪同帝后一同等待新时的到来。 姜瓒抬眼向外张望,疑惑白菀怎还没来,正要招童海来问时,他却一脸惊慌的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他脸色骤变,压低了声音,不可置信地反问:“皇后不见了?” 童海脸色难看的点头。 姜瓒面上的笑意凝固,他为耶律骁大开方便之门,不是没有提防,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耶律骁没有带人刺杀他,受牵连的反而是从头到尾无辜至极的白菀。 “东厂已经将整个行宫围了起来,元禄亲自带着人,在各宫搜寻,陈福也带队出宫去了,似乎是要搜查整个京城,”童海接着说。 姜瓒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一点疑虑渐渐浮出水面。 霍砚真的会为那样一个泯然众人的宫女,做到这个地步吗? 白菀,又真的无辜吗? 他似乎离真正的答案只隔一层纱,但他不敢,不敢掀开去看哪怕一眼。 已经有朝臣注意到高堂上的动静。 “已近子时,皇后娘娘怎还未来?” 姜瓒循声看过去,问话的,是出了名顽固的老言官。 他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方才皇后身边的宫女才来说,皇后身子不适,朕便没让她过来。” * “娘娘,娘娘……” 白菀猝然睁开眼,坐起身,急急喘气。 她的记忆,停留在殿门被猛然推开,一个铁塔般的壮汉带人闯进来,宝珠和碧玉死在他们刀下,接着,便是连通至现在的,抹不开的黑暗。 床边坐着个朦胧的身形,看白菀醒来,忍不住喜极而泣:“娘娘您终于醒了……” 白菀听出了清桐的声音:“他们可曾伤你?” 她看不见,便摸索着清桐的手臂,顺着查探她上半身。 清桐哭着摇头。 白菀也没闻到血腥气,才稍放下些心来,她揉揉眼环顾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着她们,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她连她们在哪儿都不知道,这可怎么给霍砚送消息。 随即,外头便响起一阵沉重的机括转动声,伴随着沙砾摩擦,白菀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应该身处一间密室之中。 石门缓缓开启,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将门口的人影拉得极长。 那道人影太过熟悉,让白菀有片刻怔愣。 半响后,她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辽太子,耶律骁。” 她反应太快,让门外的人一时呆滞,他甚至踌躇许久,才迈步走进来。 他手里端着油灯,跳动的灯火映出他的脸。 不是耶律骁又是谁。 耶律骁望着白菀,也不说话,痴迷的目光一寸寸逡巡着她的模样。 白菀端坐在床榻边,鬓边的发丝微乱,她静静地回望他,眸中难掩失望:“请太子殿下将本宫送回去,大错未成,尚有回缓的余地。” 耶律骁握着灯台的手发紧,被灯火映得发亮的瞳孔中,逐渐攀上痛苦,他凄声道:“阿满,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认得我的,我是步离。” “太子殿下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明白,再者,本宫与太子殿下素未谋面,这种惹人非议的话,请不要再提,”白菀面色沉肃,毫不犹豫地将耶律骁的妄想斩断。 耶律骁闻言竟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下淌出一行泪:“阿满不肯认我,是不是対我很失望?” 他像是在问白菀,却又不需她回答,他端着烛台,将旁边的壁灯点燃,昏黄的烛光骤然盈满室内。 耶律骁自顾自地说道:“我不会放你回去的,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你,你跟我回辽国吧,耶律馥已经死了,耶律斛也命不久矣,无人能再是我们之间的阻碍。” 他说着说着,便欢欣笑起来,烛火明灭,令他脸色晦暗,显得那笑容也森然怪异,让人止不住心下生寒。 清桐紧紧抱着白菀的胳膊,眼瞳瞪得极大,她记忆中的步离,是身染奇病,仍旧坚韧不屈,笑起来灿若烈阳。 而眼前的人让她感觉到无比陌生,甚至惧怕,就好像真的,她真的从未认识过他。 随后她又在心里自嘲地笑笑,她确实不曾认识辽国太子,就像皇后娘娘说的,她们素未谋面。 耶律骁正要迈步往里,清桐顿时如临大敌,扑在白菀身前,张开双臂像护崽的母鸡:“你离皇后娘娘远些!” 他眼中的亮色点点暗沉:“我无意伤害你们,但事已成定局,楚国皇帝不会留一个有污名的皇后,没多久“皇后”就会病死,世间再无皇后白菀。” 四周亮堂,让白菀彻底看清耶律骁满脸的偏执癫狂,他说的话太过笃定,让她的心骤然跌落万丈深渊。 她闭了闭眼,唇角勾起一抹满是讥讽的冷笑,她到如今才彻底想明白,所有人都在利用她。 姜瓒,耶律骁,还有…… 霍砚。 白菀手下攥紧,心底蔓延的钝痛几乎让她窒息,等她再抬起头,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澄澈的杏眼盯着耶律骁,一字一句反问:“大楚有我的父母亲朋,在这儿我是最尊贵的皇后,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奔为妾?你凭什么以为本宫会放弃手中的一切,跟你去辽国当个永远抬不起头的妾?” 第51章 短短一个昼夜, 富贵繁华的上京城彻底成为一座牢笼,甚至波及周边所有州城,十二州城门闭锁不再开启, 由重兵把守日夜巡逻。 热闹喧嚣的年味骤然消失,街市巷道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家门紧闭,人人不得迈出家门半步,东厂番役带着半人高的猎犬, 一遍又一遍搜查每家每户, 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除夕夜参宴的所有人,上至皇帝下至朝臣, 甚至即将返程的各国使臣, 都被困在九黎行宫, 霍砚身边的元禄, 无数次拿着参宴的名录, 在各宫搜查比対。 又一个日升月落。 碧霄宫中灯火通明,霍砚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边的不远处, 跪着耶律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在行宫的耶律驰。 他面上惊恐未消, 身上血迹层叠, 显然已经盘问过不知多少回。 “我真的,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耶律驰跪在地上呜咽。 霍砚的双眼从虚无落到他身上, 令耶律驰不自觉的颤抖。 他在辽国也是天之骄子, 可霍砚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他, 甚至不需要说话,那一个眼神, 竟让他觉得自己恍若蝼蚁。 耶律驰从那淡漠至冷的眼神中,察觉到危险,脑中顿时尖啸,他瑟缩着,一点点试图往外挪,一边语无伦次道:“你放过我,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可以帮……” 在他摸到门槛,心底升起雀跃的一瞬间,他的喉咙被一剑洞穿,直愣愣的钉在门板上。 霍砚眸中遗留的残狂渐消,僵硬的瞳孔缓缓从耶律驰的尸身上挪开。 很快有人上来收拾残局。 他抬抬眼,看着窗外残缺的月,他想起镇国寺山下,辽人的围追堵截,白菀一身血红扑进他怀里。 他那时明明已经后悔,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不肯将她从局中摘出来,以至于他再一次,再一次让她身陷险境。 她明明早已经告诉他,她只想好好活着。 为什么。 霍砚无数次扪心自问。 但他早已经知道答案,白菀出不来,棋局以她成型,她才是这个局中的核心,她一直都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明明,还有别的法子。 当第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从耶律骁流放到楚国,被白菀救下那一刻开始,齿轮已开始转动。 好像所有事态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最大的纰漏,是他放任自己爱上白菀。 姜瑾啊姜瑾,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这是报应吧,这是他这么多年来,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报应。 霍砚的手无意识震颤,露出压在掌下的一本地藏经,以及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摩挲着粗糙打卷的书页,他缓缓将佛珠戴在腕上,眼前浮现白菀一日又一日跪在佛龛前,无数遍重复诵读经文。 如同附骨之疽的锐痛,仿佛将他整颗心刺穿,喉口漫上腥甜,霍砚再也压抑不住,一口血涌出来。 他的错,是他的错,菀菀,対不起。 * “他竟然还敢传信来,让朕替他想法子离开京城!” 伴随一声怒喝,一个纸团砸在正要进门的桑落头上,她看了一眼脸色铁青,明显处于暴怒中的姜瓒,什么也没说,弯腰捡起纸团展开来看。 这是耶律骁传来的信,信上解释说,在他们派人绑走清桐时,却不慎被皇后发觉,无可奈何才把皇后一同带走,而如今,辽国耶律斛那边已经得到消息,正亲自带兵前来接应,为了保证后续的计划顺利进行,请姜瓒派人助他离京。 姜瓒这时也看到桑落,他扭过头,面上的神情依旧难看,他缓和着语气道:“你看过便罢了,这消息不能外传。” 桑落乖巧地点头,将信纸投进一旁的火盆里,看着明火乍现,橙黄的火舌将信纸吞噬成灰,她柔声问:“皇上可想好了対策?” 姜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发紧的疼,彼时也没什么耐心,挥手让她下去,同时从袖中取出一枚哨子吹响。 第60节 桑落与翻身进来的裴云渡擦肩而过,两人均目不斜视,却在姜瓒看不到的地方,悄悄交换了眼神。 殿门在桑落身后合拢,她抬抬眼,看向远处的晨光微熹,金红的圆日在雪幕中渐渐探出头。 桑落不知不觉走进雪中,探手接雪,雪花融在她掌心,留下点点冰凉的水渍。 身旁有宫女结伴路过,其中一人在她身后稍顿,桑落侧目撇过她鹅黄的裙角,张口轻声,一句“琉璃道”,在风雪中消散。 宫女们渐渐走远,桑落回身时,恰好裴云渡推门出来,两人廊前阶下遥遥相望,相顾无言后,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 除夕过后,仍旧没有春日来临的迹象,暴雪肆虐,似是在趁着最后的严寒逞凶。 阴冷狭窄的巷道里,一身粗布麻衣的白菀被同样百姓装扮的耶律骁拉拽着,身后跟着十来个身穿短打的辽国武士。 在避过搜寻的东厂番役后,一行人快速钻进一间废弃的宅院。 白菀一边被耶律骁拽着走,一边左右打量着,暗暗几下沿途的路线,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转移。 白菀后来才知道,耶律骁原来就将她藏在使臣驿馆底下的密室里,那原是个极隐秘的地方,可东厂带着猎犬,扛不住掘地三尺般搜寻,没多久便被人察觉。 耶律骁派人拖延,自己则带剩下的人和她,从另一处出口转移。 在地面上,这次东厂的人来得更快,不过半日的功夫,陈福便带人杀了过来,耶律骁不得不再次带着她逃离,身边的侍卫原有四五十人,到现在只剩十来个不到。 耶律骁则无暇顾忌她在做什么,脚下匆匆,直奔后院,在一处巍峨的假山前站定,命令侍卫将假山推开。 白菀望着耶律骁攥在自己腕上的手:“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她眉目间具是冷淡,耶律骁像是被刺到,神情有些受伤,最终还是将她的手放开,哑声说了句:“抱歉。” 清桐连忙从侍卫手里挣扎出来,扑到白菀身边,看着她被粗布衣衫磨蹭得发红破溃的肌肤,心疼得直掉泪:“我们娘娘从未吃过这种苦。” 耶律骁看过去,被白菀颈边隐约的红肿灼得眼酸,听着清桐埋怨的话,他下意识解释道:“只能,先委屈些,等回到辽国,天下珠宝器物绫罗绸缎,我定会悉数奉上。” 白菀扶着清桐的手,从容地站在那儿,哪怕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也无法将她与生俱来的风姿减轻半分。 “你若不想委屈我,大可现在放我回去,”白菀摩挲着清桐的袖口,耶律骁为了防止她身上的气味被猎犬追踪,将她衣衫首饰全部换下,而清桐的却还在。 她不动声色揪下清桐腰上缀着的珠玉,面上苦口婆心地劝耶律骁:“你也看到了,外面铺天盖地的兵马,你带着我,别说离开楚国,即便是想离开京城,也不可能。” 说来也奇怪,不论是姜瓒还是耶律骁,只会一遍一遍重复许诺遥不可及的以后,而霍砚却不同,他总说,不能委屈了娘娘,将她随口一提的话记下,将他认为好的,通通给她。 耶律骁低低笑起来,正要开口说话,留在门口望风的侍卫煞白着脸跑进来,嘴里叽里咕噜地喊。 白菀听到他対耶律骁说,那个太监来了。 她下意识笃定,来的人是霍砚。 一定是他,耶律骁用她随身的衣衫首饰,扰乱了东厂番役搜寻的视线,但他一定会发现,她用清桐身上的珠玉,给他留的记号。 果然,耶律骁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低声咒骂:“这阉贼来得这么快。” 他看着渐渐敞露出来的,暗道的入口,拧紧的眉头仍旧没有松懈,催促道:“快点!” 白菀将手心里拇指大小的碧玺珠攥紧,连日紧张难安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在耶律骁一遍遍催促声中,半人高的密道口彻底显现,他不再多言,回身就要去拉白菀。 白菀被清桐护着避过,转身便往假山林中跑,想着再拖延些时间,等霍砚来,便能雨过天晴。 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哪里跑得过耶律骁,他推开拦路的清桐,几个大跨步上前,便一把抓住白菀的手腕,把她往密道口拖。 他力大无穷,白菀又抠又打也挣扎不过,她手腕本就被磨破了皮,被他一拽一扯钻心的疼:“耶律骁你放开我!你不要让我后悔当年救了你!” 耶律骁动作一顿,回首望着白菀神情难掩兴奋:“阿满,阿满你终于肯认我了吗?” 白菀対耶律骁确实是失望的,她别开眼,不愿再看他,疲惫道:“我从未喜欢过你,强扭的瓜不甜,你放我回去吧。” 这么多年,耶律骁跌宕起伏,只凭借一股气拼死熬过来,可如今这却被白菀轻飘飘一句话捅破,让他彻底丧失理智。 “那你和那个太监呢?你就心悦他吗?你被他压在榻上亵玩的时候,就是满心欢喜的吗?”耶律骁神情扭曲,控制不住地说出些恶毒不堪的话:“我一个健全的男人,我是辽国太子,未来的天子,还比不过那样一个低贱肮脏,杀人如麻的阉人吗!” 他尖利的话音几乎要刺穿白菀的耳膜,她忍无可忍,一掌掴在他脸上:“耶律骁你畜生!” 清桐尖叫着要扑过来,却被耶律骁的侍卫死死拦着。 这一掌仍旧没将耶律骁打醒,反而让他彻底陷入癫狂,他用力一扯,将白菀拉到自己怀里,掐着她的脸道:“対,我是畜生,你不必再试图激怒我来拖延时间,霍砚很快就没时间再来找你了,他杀了耶律馥,耶律斛自会找他索命,你们楚国的皇帝也巴不得他快些死。” 耶律骁双目猩红,猛的将白菀推进地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踉跄险些跌倒:“他必死无疑,而你,只能是我的。” 白菀踉跄的那一下,在被黑暗彻底笼罩之前,将藏在手里的玉珠丢了出去。 第52章 就在剩下的辽国侍卫, 把假山推回去,将密道入口掩盖住时,整座荒废的宅院被东厂的人团团围住。 面对杀气腾腾的东厂番役, 耶律骁留下来拖延时间的侍卫,毫无反抗的余地,几乎在顷刻间便被拿下。 霍砚弯腰捡起地上的玉珠,碧色的珠子在他氤氲血色的掌心滚动,无可避免的沾上几缕殷红。 一身红衣沉沉, 粘稠的液体随着他衣摆滴落, 周身煞气萦绕如同修罗在世,他没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随意的扬手, 那些辽国侍卫便不受控制的拔剑自刎。 利刃划开喉咙, 喷射而出的鲜血溅得老高, 将地上的雪染红, 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四周弥漫,东厂的番役个个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霍砚看了眼被假山挡住的密道入口, 试图从地面凌乱的脚印中, 分辨出白菀的痕迹。 “掌印, 继续追吗?”陈福屏着气, 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还是掉头围堵琉璃密道的出口?” 霍砚低笑了声, 掌心合拢再摊开, 那颗碧玺珠子在一开一合间化作齑粉。 * 暗道中一片漆黑, 只有耶律骁手里那盏油灯, 散发着微弱的光,越走越深, 闷热中混杂着浓重的土腥气,让白菀几乎难以呼吸。 耶律骁一言不发地拽着她往前,身后跟着那日闯进寝宫挟持她的精壮大汉,那人像拎鸡崽似的提着清桐。 这条密道似乎并不是笔直一条,偶尔会遇到几处分叉口,彼时耶律骁会犹豫几息,似乎是在分辨应该走哪条,如此一来,白菀没有办法再给霍砚留线索。 静谧的暗道里,只有他们四人近乎凌乱的呼吸,耶律骁将所有的侍卫都留在密道外,打算以此来拖住霍砚追击的脚步。 白菀被他拽着,一路跌跌撞撞,地上很滑,她走得不是很稳,好几次险些跌倒,除去自己的呼吸,她隐约能听见汹涌的哗声。 是波涛拍击水岸的声音。 可京城并不在水域,不可能会有这么猛烈的浪涛。 白菀心的心扑通乱跳,虽然她很清楚,耶律骁不可能通过一条暗道,就能将她带到辽国,但那种不着地的空落感,漆黑未知的前路,让她难以抑制的生起些慌乱。 她不能只等着霍砚,她得想法子自救。 白菀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着周边,当烛光照映的一小团往前走,黑暗便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根本没有看清环境的机会。 哪怕有杂乱的线路掩饰,耶律骁仍旧害怕霍砚追上来,几乎拖着她一路往前狂奔,皂靴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这不像是踩在泥土,亦或者砖石地面,会发出的动静。 她垂下头,努力辨别,却仍旧什么也看不清。 白菀盯着耶律骁紧紧钳在自己腕上的手,咬牙一狠心,借着本就湿滑的地面,故意踩了个趔趄。 耶律骁连忙回手来捞她。 烛光明灭,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白菀,脸色煞白。 那一瞬烛火照亮,让她彻底看清。 这是一条琉璃修筑的暗道,四下全部挖空,形成一道透明的琉璃栈桥,桥下,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地下暗河。 湍急的水流激荡碰撞,发出阵阵哗声。 白菀避开耶律骁伸过来扶她的手,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你们如何避过东厂的监察,挖出这样一条地道的?” 耶律骁察觉到她的眼神,无声地轻笑,他英挺俊气的面容隐在晦暗中,翘起的唇角竟显得阴翳:“这条密道早在十几年前便建成,东厂才设立几年?” 他蹲下来,与白菀平视,让她看清他眼底涌动的晦暗。 耶律骁将灯台放在地上,让微弱的灯火将地下水面照亮,水面反射的粼粼波光映在白菀脸上。 白菀面白如玉,微蹙的眉头更添一点羸弱的风情。 他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掐起她的脸,逼她与自己对视。 “这条地道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琉璃隧,看到底下的暗河了吗,那是滦河的地下分支,穿过这条琉璃隧,就能抵达边城,离我们大辽只有一步之遥。” 听着耶律骁的话,白菀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条密道的存在,才是话本中,杨家父子率领的镇北军被辽国大败的原因。 而且根本就不需要姜瓒提供军机布防图,辽国人依靠这条密道,可以直入镇北军后方,轻而易举将他们围杀在惶惶大漠。 而且密道入口在京城,一旦边城被破,杨家覆灭,辽国人就能率领大军,悄无声息地穿过这里,直抵京城。 而大楚早已没有武将能再战,区区五城兵马司,禁卫军,如何能抵挡得住辽人大军?届时辽国彻底吞并大楚,兼职易如反掌。 姜瓒被耶律骁骗了。 他以为,他一石三鸟的计谋天衣无缝,先收回兵权,再除掉霍砚,最后重创辽国,彻底将政权集中。 可实际上,大楚仅剩的防线在他手里层层被破,当杨家和霍砚彻底不复存在,一个拥有无边沃土,却手无寸铁的国家,不亚于持金过闹市的小儿。 周边看似安静的,陈国和鲜卑,甚至还有其余小国,它们会在顷刻间化身饿狼,撕碎伪善的假面,毫不犹豫将大楚瓜分成碎。 到最后,耶律骁才是最大的赢家。 想明白这些结点,白菀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耶律骁活着回到辽国。 这条密道,也不能存在! 地下闷热潮湿,一路跑过来,几乎所有人的衣衫鬓发都被水汽氲湿,白菀的脸上不知何时沾上了尘土,鬓边的发也被汗浸湿,凌乱的积在脑后,整个人狼狈至极。 他记忆中的白菀,是京中最有名的贵女,是各家夫人盛赞的典范,姝色非凡,仪态万千,从不行差踏错,高贵又圣洁。 可如今的白菀,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衣裳,发髻散乱,灰头土脸。 耶律骁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白菀细嫩的脸颊,眼中有些恍惚。 高贵的枝头凤,终于被他折下来。 白菀扭头挣脱他的手,忍不住用手背用力擦拭自己的侧脸,耶律骁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恶心,甚至连他的触碰也厌恶不已。 第61节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澄澈得过分,在黑暗中也显得那么黑白分明,以至于眼底的嫌恶也显露无疑。 不,并没有,她穿着不堪,形容狼狈,但仍旧傲骨铮铮,哪怕她跪坐在地上被迫仰望他,可她清亮透彻的眼眸中,不屑一顾的鄙夷,仍旧轻而易举将他贬进尘埃里。 耶律骁瞬间被激怒,心底的怜惜爱意被羞恼覆盖。 她高傲的资本到底是什么?是显赫的家世吗,还是姝丽的容色? 耶律骁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浮云山庙会上,他与白菀的再见,她那么柔顺温婉地依偎在霍砚身边,眼眸中缠绵的爱意,和话语中的拥护,让他心里直冒酸水。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白菀宁愿爱一个残缺的阉人,也不愿意施舍他分毫情谊。 耶律骁猛地将白菀从地上扯起来,几乎拖拽着她,粗声粗气地低吼。 “你不要指望霍砚能来救你,若他追进密道,这里面错综复杂,不会辨别记号,他就会永远困在密道中,若他选择到出口堵截,可这条暗道取直线,只需七日便能抵达边城,而地面路线最快也得足足一个月,等他赶过去,届时你我早已踏入大辽境地。” 他捡起地上的灯台,不再顾及白菀能不能跟得上,大跨步向前走,眼睛直直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前路。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回到大辽,失去所有倚仗,他倒要看看,白菀这一身骨头,还能不能一如既往的硬。 “他若再想寻你,那就看他能不能飞进我大辽的皇城吧!” 可耶律骁到底是低估了霍砚,他怎么可能会容忍白菀离开自己过久。 密道内暗无天日,白菀不知道这是他们进入密道的第几天,她只能默数着自己的脚步,和耶律骁停下步伐进食的次数,来勉强计时。 她在角落里歪靠着坐,清桐缩在她身侧,端着水来喂她。 长时间的奔逃,让白菀精疲力尽,她疲惫的摇摇头,不想喝。 清桐眼里含着一包泪,有些手足无措,恰好这时耶律骁递过来一块干粮。 白菀看着干硬成块的囊饼,就能想象到那坚硬粗糙的口感,哪怕这几天顿顿都是这同样的东西,但她依旧无法适应,她胃里翻起酸,如同火烧。 下意识想作呕,但她咬牙忍下来,伸手接过,用力掰了一半给清桐,两个人就着冷水小口小口啃着。 这是他们离开那条地下河后,第六次进食,白菀勉强将这算作是进入密道的第二日,越靠近边城,密道横穿的地下暗河就越来越多,汹涌激荡的涛声越响。 囊饼很大,哪怕分了半个给清桐,剩下的也有她脸那么大,白菀废半天劲,实在是吃不下,只啃出小小个缺口。 她将剩下的饼拿在手里掂了掂,这分量,不一定能砸晕耶律骁。 白菀蜷缩着身子,靠在墙角闭目假寐,将藏在袖子里的,清桐偷偷给她的发簪握紧。 她不能再等了,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在密道里将耶律骁解决掉,要么只能等到出口。 耶律骁不对她设防,但后面那身壮如牛的莫也,是个难题。 “走吧,”耶律骁将最后一口饼咽下,喝了口水,站起身。 他微撇头,余光里,清桐将摇摇欲坠的白菀扶起来,见她顺手将吃剩的囊饼装在布袋里。 耶律骁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迈步上前,一言不发地拽着白菀继续往前走。 这次他们才走出去没多久,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便是一道轰天炸响,连带着地下的密道也开始晃动。 密道内的四人一时不差,被震动晃得满地乱滚。 等这一阵动静停歇,耶律骁脸色铁青着爬起来,低声咒骂:“霍砚这疯狗!他手里竟然有火药!” 他话音刚落,下一道爆炸声如雷贯耳,紧随而来的,是墙石塌陷,琉璃栈桥碎裂,爆炸引动了地下河水,和汹涌的河水一同渗进来的,还有天上的亮光。 耶律骁顾不得额头上被掉落的石块砸得鲜血淋漓,回身便向白菀扑过去,口中嘶吼着:“阿满,跟我走!” 白菀心里狂跳,霍砚来了,这是最好的时机。 她一边往后退,一边悄悄将袖子里的发簪倒出来,跟在她身边的清桐,瞬间明白她的眼神,也将装着坚硬如石的馕饼的布袋攥紧。 在耶律骁扑过来的一瞬间,白菀一向温柔的面容变得狰狞狠辣,并不尖锐的发簪狠扎进他的眼睛里,眼球爆裂的同时清桐甩起布袋,猛地砸在他脑袋上,直接将他砸趴在地上。 白菀正要上去再补一刀,莫也大叫一声,狂奔过来,头顶碎石如雨,一把抓住耶律骁的脚踝,将他拖走。 白菀在刺眼的白光中,一眼看见那红似血的绯色曳撒。 第53章 地道坍塌得很快, 琉璃栈桥几乎被爆炸全部震碎,牵连地下汹涌的暗河,白菀只来得及看霍砚一眼, 便被铺天盖地的冰冷河水彻底淹没。 太冷了。 被水浸透的一瞬间,呼吸骤失,刺骨的冷意将她包裹,耳朵里全是咕噜的闷响,涌动的河水裹挟着她, 向四处推挤, 白菀不敢睁眼,也没法睁眼, 徒劳地挥舞着双手, 试图抓些什么稳住身形。 胸腔中最后一丝气息被挤压殆尽, 随之而来的, 是濒临死亡的窒息感, 窒痛从心肺蔓延至四肢,白菀呛出一串气泡,挥动的双手渐渐失力。 他看到她了吗? 白菀失了所有挣扎的力, 像离根的水草, 被水流随即摆布, 她忍着眼中酸涩的痛, 缓缓睁开眼。 失去禁锢的暗河水彻底肆虐, 推着她离那一道光亮越来越远, 粼粼模糊的水波中, 一抹浓重的绯色快速向她游来。 霍砚…… 他在朝她伸手。 白菀下意识抬起手向他探去。 随即手腕一紧, 她被拽着逆流而上,径直撞进霍砚的怀抱里。 冰凉的嘴唇上传来同样冰凉的触感, 霍砚及时渡来的一口气,让白菀几乎炸裂的胸腔得以缓和。 他抱着她一路往回游,在跃出水面的那一刻,白菀如获新生,长吸一口气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出了水,霍砚也没将她放下,反而越发抱得紧,险些失去白菀的恐惧笼罩着他。 胸膛剧烈起伏着,发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眼底跳动的癫狂被血色覆盖,颤着手在她后背轻抚。 “清,清桐……” 水面和水里几乎同样的冷,湿透的衣衫黏腻在肌肤上,附骨之疽般的寒意让白菀浑身颤栗,她脸色口唇发青,几乎气若游丝,却仍旧挣扎着抓紧霍砚的手腕:“去救清桐。” 霍砚低下头,藏住眼底的疯狂,无限温柔地轻蹭她的额角,抵在她后心的手掌,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意,让她几乎被冻僵的身子逐渐回暖。 看着她青白的脸色逐渐红润,霍砚狂跳地心才渐稳,伸手将她脸上散乱的青丝拨开,贴着她依旧有些泛凉的脸,将自己的声音压低,变轻:“不必担心,陈福带着人下去救她了。” 在他话音刚落,陈福便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清桐跃出坑洞,又是拍背又是挤压心口,折腾了好一阵,她才将呛进去的水咳出来。 霍砚接过元禄抱来的狐裘,将她一丝不露的裹进去。 陈福忙着照顾清桐,元禄带着东厂番役远远踌躇着,连连瞥眼去看那被火药炸开的坑洞,看看底下涌动的河水,又看看掌印和皇后娘娘,终究没敢出声打扰。 跑了就跑了吧,敢这么对皇后娘娘,即便他跑到天涯海角,掌印总要将他逮回来挫骨扬灰的,不急这一时半刻。 眼下还得是娘娘的安危更为重要。 白菀则盯着清桐看,见她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察觉到霍砚仍还抱着自己没松,便回过头,强撑着睁眼看他。 一连几日担惊受怕,无法安寝,她已然极为疲惫,对上霍砚血红的眼,勉力扯出一抹微笑:“你也利用了我一回,我们算打平了。” 她一向温柔,这回遭了难,上挑的眼尾也耷拉着,以往水光盈盈的眼眸暗淡,安静柔顺地由他抱着,看着有些可怜。 白菀从狐裘里探出手,摸了摸霍砚短短几日不见,瘦削得越发棱角分明的脸庞,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眼皮却沉得抬不起来,还没来得及张口,便昏睡过去。 霍砚接住她无力垂落的手,他内力带给她的暖意渐渐褪去,凉意从她指尖开始蔓延,他怔忡地望着她腕上的擦伤,又是泡水又是受寒,伤口难以愈合,泛着惨白。 她肌肤本就娇嫩,难以想象,这还只是瞧得见的地方,其余衣衫遮挡之处,恐怕早已经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霍砚颤着手摸过白菀颈侧的破溃,那一点轻微的触碰,都让她皱着眉瑟缩躲过。 他忍了又忍,最终一拳砸在地面。 他如珠如玉般的宝贝,耶律骁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对她! * 九黎行宫 “我让你去把皇后给朕带回来,你倒好,却让他带着人逃了?” 伴随着一声怒喝,一盏盛满茶水的茶碗劈头盖脸的砸向裴云渡脑袋。 裴云渡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茶碗径直撞上他的额头,发出一声闷响,茶叶水渍淋了他满头满脸,接着弹落在地上,彻底碎裂成块。 上首的姜瓒一脸怒容,指着裴云渡厉声斥责:“你们龙鳞卫自诩精锐,却连霍砚手底下那一群太监都比不过,不是一群废物又是什么!” “你以为他带走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吗?”姜瓒怒瞪着裴云渡,眼白里满是鲜红的血丝,显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无法安眠。 那是大楚的国母,是他的妻子,他才觉出她的好,还未与她好好说几句话。 一想到这,姜瓒心里怄得几乎要吐血,他怎么也没想通,耶律骁到底哪根筋不对,竟然敢带走白菀。 裴云渡闷着不吭声,姜瓒看着他肚子里的火气蹭蹭直冒,他转头看向几案边的太师椅上,坐着的人,深呼吸压下怒气,道:“望之,朕实在是没办法了,你说此事朕究竟该怎么办?” 一身绯色官服的男子缓缓抬起头,赫然便是太傅舒崎光。 他先看了眼裴云渡,手里还捧着早已经冷却的茶碗,修长的食指在杯壁上轻敲,极缓地摇了摇头:“皇上不该瞒着臣。” 姜瓒知道舒崎光话中指的是什么。 他是他的伴读,他夺得大位前走的每一步,都有舒崎光的影子,就连娶白菀为妻,也有他的劝说。 毫无疑义,能年纪轻轻位至三公的舒崎光,是极其聪明的,他所依靠的,并不仅仅是他和姜瓒年少时那点伴读之谊。 舒崎光家世不显,在姜瓒提他做太傅前,虽是状元,却任七品翰林编修,就连他的父亲舒衡也只是个五品东阁大学士,勉强有个清贵的名声。 他一跃官至一品,不是没人异议,可他却在极短的时间里,让几乎所有人心悦诚服,对他交口称赞,这让姜瓒不得不忌惮。 若不是霍砚和杨家惹眼在前,姜瓒登基后第一把要藏的良弓,就是他。 舒崎光太聪明了,这也是姜瓒不敢告诉他自己与耶律骁联手的原因,若与他多说一个字,以他那聪明绝顶的脑子,姜瓒的所有筹谋都会显露无疑。 但现在,他不得不找舒崎光寻求帮助。 姜瓒青着一张脸,道:“现在说这些,也为时已晚,朕找你来,就是想让你替朕想个法子。” 他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让舒崎光不该问的别问。 舒崎光早通过他和裴云渡的字句,将他做的事彻底猜透,心下难掩失望,他所择的良君,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亦或是,他本就是这样? 舒崎光闭眼叹气,好看的眉头拧成结,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晦暗,他低声道:“皇上怎能如此轻信他人?您如今来问臣,恐怕是要让皇上失望了。” “难道你也想不出办法?”姜瓒也将声音压下,但难掩焦急:“碧霄宫那边正在称病,可此法只能掩藏一时,时日一久,恐怕会有不少人看出问题。” 第62节 倘若这事有丝毫风声传出去,哪怕白菀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可一个名声有瑕的女子,又如何堪配国母之职呢。 舒崎光抬眼,定定的看着姜瓒。 他眸光透亮,似乎能直直照进人心,让所有阴暗无所遁形,那种被洞悉的感觉姜瓒无暇计较他直视圣颜。 “若臣是耶律骁,就不可能放她回来,”舒崎光毫不留情的戳破姜瓒心里那点自欺欺人的幻想:“甚至会在回到辽国之后,将此事大肆宣扬。” “皇上,您已落进圈套中。” 姜瓒自然知晓,倘若是他,他也会选择这样做,虽然有失君子之风,可胜在有用。 “先称病瞒着吧,”舒崎光想起那个能对出他下联的女子,他至今还记得,她站在花灯侧,一身华服,无双姝色以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 他第一次后悔,后悔劝姜瓒娶她为妻。 “若瞒不住,亦或是东厂也没法将人带回来……” 舒崎光看着姜瓒越发难看的脸色,抿嘴没将剩下的话说出口,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大楚不会留一个名声有瑕的国母。 * 舒崎光回到暂居的宫殿时,父亲舒衡身边的小厮正在门口侯着,见他回来,连忙迎身上来,恭敬道:“奴才见过大爷,夫人请您去松居用膳。” 今年是新帝登基的头一年,除夕夜宴排场摆得大,除去内外命妇,朝臣亦可携家眷同往,舒崎光的父亲舒衡身为东阁大学士,他又贵为太傅,又尚未娶妻,母亲徐氏自然也在其列。 姜瓒做的那些蠢事,让舒崎光的心情并不太美妙,但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略点点头,脚下一拐,往舒衡居处走去。 他到时,徐氏正和舒衡说着话,见他回来,忙招呼他进来,舒崎光解下外罩的鹤氅递给一旁的侍女,一面向两位长辈问安。 看他端起茶碗饮茶,望着这芝兰玉树般的儿子,徐氏心里有些惆怅,外头的夫人总在私底下议论她眼光高,等闲的人家瞧不上,实际上,这哪是她瞧不上,是她这顶有主意的儿子瞧不上。 她总疑心舒崎光是不是有什么暗疾,这也无怪徐氏多想,实在是她这儿子就跟出家也没甚分别,非但无心情爱,连拨给他伺候起居的通房丫头,除去头一回起过新鲜,后来也再没碰过。 见徐氏望着自己唉声叹气,舒崎光只作不知。 久久不做声的舒衡,突然道:“你下去瞧瞧晚膳还要多久备好。” 膳食这种东西,哪里需要徐氏这个夫人亲自过问,心里知晓是这爷俩有话要说,倒也没多少不情愿,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你今日去,皇上可有说这宫门还得闭锁多久?”随着瓷器轻微的磕碰声,一道沧桑沙哑的嗓音响起。 顺着声音,舒崎光这才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舒衡歪靠在炕床上,半眯着眼,一手搭在炕桌上,手心里盘算着两颗银亮银亮的保定铁球,花白的发梳成一丝不苟的髻,面上老态尽显。 舒崎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舒衡也不过四十出头,面上却皱纹密布,细碎的老年斑分散在脸颊两侧,头发斑白如同七十老朽。 舒衡从不过问舒崎光和姜瓒之间的事,故而也只问他何时能离开行宫。 舒崎光却听出他话中的别意,谁都知道,霍砚下了死令,不光这行宫,甚至京城内外,任何一个活物踏出家门一步,格杀勿论,甚至连皇上也被困在这儿不得进出,宫门碗闭锁多久,哪能由姜瓒说了算,舒衡这么问,也不过是给那堪比傀儡的皇帝留那么几分面子罢了。 回想起自己一路回来,沿途把守的番役神情已然轻松不少,舒崎光猜测霍砚已经将皇后娘娘找到。 他淡淡道:“约摸就这几日了。”他又捡着姜瓒那儿发生的事,隐去白菀被掳,简短的提了几句。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舒崎光的说话声。 等他说完,舒衡却没有回应,反而另外起头问:“我让你去查赵正德的事,你可查清楚了?” 舒崎光心下平白生烦,抑着躁意道:“霍砚出手岂会有活口?哪有那么好查。” 他此话一出,舒衡明显怒火上头,盘弄铁球的动作也停下来,浑浊的眼死死瞪着他:“你堂堂一个太傅,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看着自己父亲因怒而变得扭曲的面容,舒崎光心下烦躁褪去,一股寒意自脚底油然而生。 他望着舒衡满眼失望:“父亲,一朝天子一朝臣,霍家当年的事早应该烟消云散,您背着皇上暗地里给霍砚传消息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此事一旦败露,不止您一个人,我这太傅也做到头了,整个舒家都得跟你陪葬!” 这话仿佛戳到舒衡的痛处,他顿时暴怒如雷,操起手中的铁球便朝舒崎光砸过去。 看着他轻而易举地避过,舒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怒不可遏道:“什么天子朝臣,那是他们偷来的,他们都是乱臣贼子!” 看着父亲疯魔的模样,舒崎光的心一点点下沉,他本还想说,即便是先帝窃取了皇位,可事已成定局,甚至如今已是第二任新帝登基,他父亲现在的所作所为,又和他口中的乱臣贼子有什么两样? 可舒衡明显什么也听不进去,舒崎光也不再多言,他站起身,冷淡的丢下一句话。 “霍砚手里有德宗的圣旨。” 第54章 霍砚没有将白菀带回宫, 反而直奔他在京城的宅邸。 重伤未愈的水漾绿漾早已接到消息等在此处,提前备好水,将地龙烧燃。 准备好一切后, 两个人站在门口,伸长脖子来回张望,盼着第一眼能瞧见白菀回来。 除夕那日,她们留在宫内养伤,并未跟去九黎行宫, 骤然得知皇后娘娘和清桐被掳, 宝珠和碧玉被杀,两人几乎神魂具裂。 紧接着便是封城警戒, 人心惶惶, 两个漾怎么也等不住, 不顾伤病和元禄他们一起, 带着东厂番役一遍又一遍在城中奔走搜寻。 她们等啊等, 终于瞧见马车拐进巷子,来不及欣喜便连忙迎上去,眼看着青色的帷幔被撩开, 掌印抱着皇后娘娘从马车上下来。 瞧着蜷缩在掌印怀里那小小的一团, 两个人早将畏惧抛诸脑后, 正要上前时, 却被亲自驾车的元禄一眼瞪回去, 这才后知后觉掌印那一身阴冷骇人, 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眼巴巴地在旁看着他们一同进了盥室。 恰好陈福又带着昏迷的清桐进来, 水漾率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将他们引去后罩房。 霍砚一路抱着她, 不肯假他人之手。 亲自替她沐浴过后,霍砚将白菀安置在炕床上,床上暖烘烘的,她下意识滚进去,动作牵连周身细碎的擦伤,泛起的疼让她眉头紧皱,可骨子里久久未散的寒意让她顾不得那点痛,双手将被褥抓得越发紧,眉头紧皱,口里喃喃喊着霍砚的名字。 霍砚站在床侧,无声地看着她缩成一团,听她低声唤自己,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他无比希望自己能抱一抱她。 可他不能,她身上还有伤,此时任何的触碰与她而言,都是折磨。 她那身破烂衣裳,早在马车上就被他忍无可忍地撕碎丢弃了,他大略检查过,白菀全身几乎没一块好肉,腿心内侧和手臂两侧都是血肉模糊,更不提其他细微的擦伤。 等白菀渐渐适应了屋内的暖意,开始踢蹬被褥时,恰巧绿漾端着驱寒的汤药进来,她虽然昏迷着,倒也还乖巧,汤药喂到嘴边,便乖乖张口,等她喝完药,霍砚才回身去取伤药来替她涂抹。 昏睡的白菀并不好受,她只觉得自己从冰窟又坠入火海,周身火辣辣的疼也让她难以忍受,她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时,一缕清凉缓解了疼,也让她缓缓睁开眼。 眼前是模糊的,胸腔中的窒痛似还有遗留,寒水没顶的恐惧犹在。 她僵硬地转着眼,愣了愣才看清俯在自己身前的人影。 是霍砚。 他低垂着头,似乎没发现她已经醒来,手上拿着个碧色的瓷瓶,另一只手指腹上沾着什么,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涂抹。 白菀顺着触感传来的地方看过去,皮肤上红肿破溃的擦伤密布。 她肤色本就白,轻微一点磕碰留下的痕迹都很显眼,那些细碎的伤口落在上面,触目惊心。 白菀的视线又一点点挪回霍砚的脸上。 他抿着嘴,闭气凝神,连面上的神情也带着少见的谨慎。 膏药抹上的幽凉感,唤醒了白菀弥留在骨子里的,对寒冷的惧怕,让她忍不住轻颤。 霍砚很快便察觉到,以为是自己没轻重弄疼了她,猛地收回手,眉心皱得越发紧。 踌躇了片刻,竟微微张口,幼稚的地冲着伤处吹气。 白菀却从他的脸上看出来几分手足无措。 他身上只穿着件荼白的寝衣,衣襟也没好好系,松散着露出大半的胸膛。 白菀记忆中的霍砚,鲜少着白色,就连贴身的中衣,也是灼灼红绯。 她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忍不住张口问:“你后悔吗?” 寂静的寝房内,突然响起白菀的声音,霍砚迅速转头看过去,她正睁着圆溜溜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白菀以为自己不会委屈,毕竟她和霍砚两个人,互相利用一报还一报,她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可在看到霍砚那张脸的一瞬间,看清他眉目中夹杂的心疼,这几天的挨饿受冻,担惊受怕,全部化作委屈一下子涌上来,催得她红了眼眶,眼泪也跟着往外掉。 那一颗颗砸落的泪珠子,变作千万根尖刺,将霍砚整颗心扎得千疮百孔,他看见白菀眼泪巴巴的朝他伸手。 “抱。” 霍砚垂下头,快速用帕子擦净手上残留的药膏,不敢挪动她,他便只好褪了衣衫爬上炕床,自后将白菀抱进怀里。 他将脸埋进她的发间,嗅着已经微不可闻的苦玫香,在她发丝上一遍又一遍落下浅吻:“对不起。” 听着霍砚低哑的嗓音,白菀本就溃堤的情绪越发泛滥,轻咬着唇,抑制着喑哑的泣音,哽咽道:“看在,你来得还算及时的份上,我就大度些,不计较你利用我了。” 霍砚似是静默了许久,久到白菀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她感觉她脑后的发丝被轻轻蹭了蹭,他低得近乎沙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你不必大度,你可以计较,你有权利计较,可以用尽所有的方式惩罚我,是我对不起你。” 终于,他终于将他们彼此摆在了同等的位置。 白菀没有说话,她忍着痛,艰难地挪动身子,和霍砚面对面相拥。 额头抵在他胸膛,听着他沉闷的心跳,归无定处的漂浮感渐渐消失,她就像一叶扁舟,被他牵着缆绳,牢牢系在他的船港,彻底有了归处。 白菀忍不住仰起脸在他下巴上亲了亲,还不等他反应,便快速缩回头,将整个人蜷进他怀里。 霍砚漏跳一拍的心跳,让白菀不自觉翘起唇角,又轻轻的,在他的心口落下一个吻。 她终究是抵抗不住眼皮发沉,没多久又噙着泪睡过去。 霍砚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轻柔地抚摸着白菀的发,在这近乎安详的静谧中,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的疲倦,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却不敢闭眼,生怕眼睛一睁一闭,他又回到那找不见她的绝望之中。 随着他抬手,手臂上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的佛珠,霍砚晃了晃那串珠子。 他这样的人,肯定不会被神佛怜悯,但她值得。 窗外响起鸟雀“扑棱棱”的动静,灯火通明的室内温暖如春,床榻间两人亲密相拥,如同鸳鸯交颈。 等天色大亮时,白菀才彻底醒过来,奔波劳累的后遗症也开始显露,除去伤处的疼痛,四肢带来的酸软也如同排山倒海,她几乎连根指头都动弹不得。 她睁开眼,烛火已经熄灭,外头朦胧的天色透过窗门照进来,屋内有些暗,看着眼前透着热意的胸膛,她有些懵。 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她和霍砚就这么抱着睡了一夜。 察觉到脑后发丝被轻柔地拨弄,白菀扭了扭身子,抬起眼,在和霍砚对视的一瞬间,粲然笑起来。 “你是醒了,还是没睡?”白菀话音还有些哑,带着绵软。 霍砚碰了碰她复又晶亮澄澈的眼,温柔地亲吻她的眉心:“睡不着。” 他整夜望着她的睡颜,从夜色浓稠到晨光微熹。 第63节 他没有说出口,他不敢睡,无法阖眼,梦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站在空荡荡的碧霄宫,宝珠和碧玉死不瞑目,他又眼睁睁看着耶律骁将她带走,她声音凄厉地质问他,为何害她。 这几乎已成梦魇,在白菀重新回到他身边后,愈演愈烈。 这是他应受的。 白菀蹭了蹭他的心口,对他无法言说的痛苦心领神会,眼睛酸涩得几乎又要掉泪,她却还是笑着,蹭掉溢出的泪光,笑吟吟地望着霍砚:“没事了,我回来了。” 胸前那一抹温热的濡湿,堪比滚烫的岩浆,将霍砚本就支离破碎的心,复又烫出个血淋淋的坑洞来。 “谢谢你回来,”霍砚勾起一抹极浅的笑。 “既然谢谢我,”白菀挪挪终于可以轻微动作的手,指尖戳着他心口:“为什么不亲亲我?” 她虽这么问着,却自己仰起头,在霍砚微凉的唇上,落下温柔的吻。 “那我就自己亲亲你好了,”这么说着,她又飞快的亲他一下。 下一瞬便被霍砚夺走了呼吸,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索取他这些时日失去的补偿。 地龙烧地旺,两人相拥一夜,都出了不少汗,白菀嫌弃自己一身黏腻,未几便推搡着霍砚,喊着要沐浴。 霍砚让她去看自己身上未愈的伤。 白菀撇撇嘴,有些不大高兴。 也不知怎么的,最近她的情绪极容易被催动,那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因这点小事,便撅起了嘴。 霍砚看着她耷拉的眉眼,心里的淤塞逐渐松动,他伸手拿过床边小几上的摇铃,晃了两声,外头便响起水漾的声音。 他一边将寝衣穿好,一边吩咐水漾备水。 等他穿戴整齐,回头去看白菀时,望着她明显又亮起来的眼睛,有些哑然失笑,忍不住捏捏她发红的鼻尖,说:“只能擦擦身。” 白菀难过去得快,高兴来得也快,身上确实黏腻,哪怕只能擦身,也让她开心开心不已。 因为担心白菀夜里会发烧,所以热水一直都备着,霍砚一吩咐下去,很快便抬了进来。 霍砚挥退试图伺候白菀的绿漾,亲自去打了水,端来床边。 白菀看他一副要亲手替她擦身的样子,哪怕她早与他同床共枕多次,可着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难免有些害羞,在霍砚试图掀开被褥时,扭着身不肯动。 “羞什么?你以为昨夜是谁替你沐浴的?”霍砚挑眉。 看着霍砚那不容拒绝的神情,白菀深知自己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由着他拉开身上的被褥。 等霍砚真的绞干帕子,在自己身上轻柔的擦拭时,那点不情不愿也渐渐消散,只是看着他那一脸正色,白菀还是控制不住脸上升腾起热。 在霍砚回身洗帕子时,白菀另起了话题,她想了想,问:“你知道那条密道的存在。” 如果他不知道,白菀很难想象,霍砚是如何寻到她踪迹的。 霍砚荡洗着帕子,温热的水在他长指间流连,不甚在意道:“这天底下,甚少有我不知道的事。” 甚少,约等于无。 “那处废旧宅院是入口,那出口在哪儿?真像耶律骁所言,直通辽国吗?” “是,”霍砚头也不抬,避过她身上的伤口,认认真真的擦拭着。 他曾让人下过那条琉璃隧,里面四通八达,几乎贯穿大楚所有州郡,俨然是个地下暗堡,自然不止京城那一个入口,也不止一个出口。 他甚至不需让人下去搜,耶律骁肯定没有死,也必须好好活着。 耶律骁那条狗命,得他亲自去取。 “能不能,将那条暗道为我们所用呢?”白菀若有所思地说。 霍砚没有接话,转身去取了什么东西回来。 白菀瞥见那一件藕荷色,绣着凤穿牡丹的小衣,脸上腾的红了一片,控制不住的舌头打结:“这个我自己来就好。” 霍砚点着头,轻手轻脚地将她扶起来,长指一勾一扯,她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的小衣摇摇欲坠,等白菀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替她将干净的那件穿好,正拉着她的手要给她穿中衣的袖子。 等他们穿戴好,水漾她们也备好早膳送进来。 霍砚没让白菀出去,自己去端了碗粥,并着几碟子小菜进来。 白菀伸头去看,是用嫩姜切成细丝,老姜捣水,掺肉糜煮成的姜丝肉糜粥。 估计是为了驱风散寒,特意给她做的。 霍砚自己尝了口,姜味并不冲,才一勺一勺喂给白菀,怕她光吃粥腻味,时不时还夹几筷子小菜给她清口。 等她吃得差不多,霍砚才说:“琉璃隧并不只你看到的那一条,其中错综复杂,走错一步,便极容易迷失其中,再也出不来。” 白菀听着有些泄气,耶律骁也曾和她如此说,没想到确实是真的,她叹了口气:“可惜,我只记住如何分辨京城往辽国那条出口的记号。” 霍砚见不得她露出这种颓丧的神情,曲起手指在她额心敲了敲:“那就只用这一条便好。” 白菀眼睛一下亮起来,喜滋滋的看着他:“就得麻烦你让人将这条密道清理出来了,还可以顺便看看,有无耶律骁的踪迹。” 霍砚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猝不及防唇上传来一点暖意,他抬眼看过去,白菀正快速退回去,因这一下偷袭,抿着嘴笑:“你真好。” 她吃了些东西,渐渐恢复些力气,虽然还有些羸弱,但音色不再那般沙哑,这短短三个字,清脆如铃,仿佛珠落玉盘。 霍砚看着白菀那盛满笑意的圆眼,他的眼底温柔渐起,如同涟漪轻荡。 彻底伺候白菀消停后,霍砚才起身出去收拾自己。 白菀正听着盥室稀里哗啦的水声,却突然听见有人叩门。 外头传来元禄小心翼翼的声音。 “娘娘,掌印这会儿可得空?” 许是有什么急事,否则元禄不会敢在这时候来打扰。 恰巧霍砚带着一身水汽出来,听见元禄的话,面上没什么表情,却根本不搭理他,转身便朝白菀走过来。 “去啊,许是有急事,不用担心,我让水漾她们来陪我,”白菀催他。 谁知她此话一出,霍砚脸色便阴沉下来,想起无辜丧命的宝珠和碧玉,白菀有些难过,又自知失言,张张嘴道:“你去吧,或者我陪你一块儿。” 霍砚的眼睛绕着她转了一圈,她身上还有伤,强行让她起身走动,会痛。 “我很快就回来,”霍砚阴着脸道。 霍砚犹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白菀连忙端着笑脸,目送他出去。 关上门还能听得见他吩咐元禄的话,让他带人将正院严严实实地守着。 水漾和绿漾在元禄连连应声中推门进来,两个丫头围着白菀看,抽抽搭搭地哭。 白菀叹了口气,问了几句清桐的情况,得到好的答复后,才问起宫里是个什么情形。 绿漾声情并茂地向白菀描述了霍砚锁宫封城,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被禁足在室内,不得踏出房门一步。 白菀听着,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这般声势浩大,恐怕又要惹人诟病了。 * 书房内,霍砚坐在上首神情冷淡,眸光阴冷地望着底下跪拜的人:“你最好如你所言,有要事禀告咱家。” 堂下的人低垂着头,跪得极低,几乎整个人贴在地上,等他闻言抬起头来时,那张脸赫然便是舒崎光的父亲,舒衡。 舒衡望着霍砚,眼里除去泪水,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欣喜,他颤颤巍巍地叩首:“老臣舒衡,叩见太子殿下!” 他本就不见得姜宏窃来的皇位坐得安稳,巴不得霍砚将朝纲搅得天翻地覆,如今又得知霍砚真正的身份,看他自然是哪哪都好。 直叹这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霍砚森冷地觑着他:“舒大人莫不是神志不清了,你眼前只咱家这一个阉人,可没有你口中的太子殿下。” 听见霍砚毫不犹豫地否认,舒衡有些失望,却并不气馁,自然知道自己口说无凭。 他膝行着往前,在案边停下,哆嗦着手从衣襟里取出一块玉璜,呈到霍砚眼前。 舒衡复又俯身跪下去:“这是先帝的信物,先帝当初早已察觉姜宏那逆贼有反心,已经写好传位诏书,私底下正在搜寻可以托孤的大臣,可还未做好万全的准备,便被姜宏害死,老臣无能,请太子殿下降罪!” 他口中的先帝,并不是姜瓒的父亲姜宏,而是德宗,他固执地不肯承认姜宏,视他为谋朝篡位的逆贼。 霍砚并没有去碰那枚玉璜,上面的图腾及小字,处处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做不了假。 更何况,他不是不知道,这个舒衡,在他寻人报仇的途中,偷偷给他递过不少消息,里头大多是罪证。 霍砚没有问舒衡,当初姜宏逼杀他母亲霍惠妃的时候,他在哪里,也没问太宸宫的火烧起来时,他在哪里,更没问霍家五十八口含冤入狱时,他又在哪里。 他不知道德宗当初到底找了些什么人进行所谓的托孤,但至少,至今为止,只有舒衡一人来找他,若果那些人通通叛变,舒衡孤身一人,确实什么忙也帮不上。 舒衡年轻时声名极盛,在德宗时便是东阁大学士,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太傅,他却在德宗薨逝后,长达两年称病不朝,在姜宏几次三番请他出任太傅教导皇子时,屡次以身体不适而拒绝,此后更是无心朝政,不再寸进。 若他是先帝的托孤大臣,如此倒也不那么奇怪了。 霍砚冷笑地看着舒衡:“你现在来寻咱家做什么呢?指望咱家光复你口中先帝的朝纲吗?” 他又不耐烦地嗤了声:“可惜咱家没学过什么帝王之道,只想将这堆积着累累尸骨的皇位一把火烧个一干二净。” “所以,舒大人来寻咱家没有任何意义。” 舒衡听着霍砚的话,匍匐着身子,在暗处老泪纵横:“老臣不敢强求,只想稍微弥补,弥补当年一念之差的懦弱,筑成的大错。” “老臣是个蠢笨的,知太子殿下就在眼前,却迟迟不敢确认,害殿下枉遭磨难,老臣已无颜面对先帝,求殿下给老臣一个机会。” 霍砚冷眼看着底下哭得浑身颤抖,几乎缩成一团的老人。 舒衡是舒崎光的父亲,对他而言没什么用处,可兴许对白菀有用。 “你当真想弥补?”霍砚慢悠悠地问,长指曲起,在扶手上轻叩。 舒衡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抬起头,满目期待地望着霍砚。 霍砚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卷明黄,随意地扔给舒衡。 舒衡看着卷上腾飞的龙纹,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抖起来,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害怕,他哆嗦着,却将圣旨捧得很稳:“这,这是……” “传位诏书,”霍砚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难得正色道:“皇位咱家没兴趣,但你得守好皇后。” 舒衡瞠然地望着霍砚。 等霍砚回来时,白菀正在给杨景初写信。 看样子,霍砚短时间是不可能放她进宫了,便只能让杨景初想法子,出宫来见她一面。 看见霍砚进来,白菀朝他笑了一下,又垂下头写信,谁知元禄也跟在他后头进来,面色难看道:“太后娘娘殁了,牵连了淑妃娘娘,皇上悲痛交加,震怒不已,不顾舒太傅求情,执意将淑妃娘娘打入冷宫。” 作者有话要说: 第64节 要完结了,大概还有两三章,这几天都会日更。 下一本不写《嫡长女》了,开另外一本,性转版女主超微火葬场《家犬》,给你们瞅一眼半成品文案。 《家犬》文案 世人皆知,江珘是永乐郡主贺玉珠养的家犬贺玉珠生得一张芙蓉面 明艳无双姝色绝尘 是无数郎君求不来的心上人 她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 却唯独对她捡回来的江珘温柔相待 会对他盈盈浅笑,会为他抚去肩上雪,会在他脸上落下轻吻于江珘而言,贺玉珠将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那一刻起,她就赋予他新生她是天上月,他是地上泥,江珘做梦都没想到能得她垂怜他连辽国皇子的身份都不要了,死心塌地跟在贺玉珠身边做一条狗当他拖着一身伤,想要告诉她,他终于可以永远和她在一起时却听见她与旁的贵女低语 “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寻欢作乐,又岂会付出真心。” 那轻蔑又随意的语气,化作利刃深刺入江珘的心他彻底心如死灰 后来再见时,她是齐国战败求和的和亲公主,他是大辽走失寻回的摄政太子江珘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跪拜的柔弱身影他发誓,要让她受尽苦楚 和他一样,尝尽为奴为仆的滋味 可她只是抬起头,轻柔的唤他一声“阿珘” 他便毫不犹豫的回转头,将他所有一切捧至她眼前-她只要朝他伸手,他便能忘掉她所有的不好-他是天下之主又如何,还不是她的家犬而已 第55章 永福宫 “你们说, 那事儿当真是舒氏所为?” 杨景初恹恹地歪靠在引枕上,炕床边紧凑着不少妃嫔在她身边围坐。 听着话音,杨景初眼神冷淡地乜过去, 说话的妃嫔她并不怎么熟悉,只依稀记得姓徐,是个美人的位分。 只见徐美人眉心紧皱,脸上画着精致夺目的妆容,却是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 杨景初略过她, 徐徐环视过簇拥在她身旁的的妃嫔, 不止这个徐美人,几乎所有人的面上, 或多或少, 或真或假地堆砌着焦虑, 惊慌, 踌躇难安。 也不怪她们如此, 这几日阖宫上下,几乎无人能安眠。 初八那日,她正因焦虑寝食难安时, 行宫的禁令被悄然解除, 她便知道, 定是白菀已经安然, 还不等她想法子去见白菀, 姜瓒却急不可耐的宣布起驾回宫。 久病痊愈的太后亲自出来迎接, 却当着所有人的面, 骤然吐血身亡, 姜瓒先是不可置信,随即惊怒交加, 下令彻查太后死因,紧接着淑妃舒瑶光便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替她说话的几个妃嫔都被牵连,禁足的禁足,杖责的杖责。 整个禁宫如同黑云罩顶。 如今淑妃舒瑶光被贬,皇后因病闭门谢客,白蕊那个愉嫔又来路不正,整个后宫中,便仅剩杨景初这个昭仪能顶事。 一时间,一个个跟无头苍蝇似的妃嫔便往她这来扎堆。 有人连忙嘘声,示意徐美人慎言,众人当即神情紧张的四处打量,徐美人也后怕得直拍胸脯,殿内有一瞬诡异地静谧,随即又有人干笑两声,笑得比哭还难看,一边问杨景初:“昭仪娘娘与皇后娘娘自来亲近,想来应该知晓皇后娘娘凤体安好否?” 哪怕回了宫,出这么大的事,椒房殿那边仍旧闭门称病,白菀显然是还没回来的,也不知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霍砚不肯让她回来。 想起霍砚那个疯子,杨景初的脸色愈发难看,十有八九就是他扣着白菀不肯让她回来。 问话的妃嫔见她如此,自知失言,心中更是惴惴,撇撇嘴抿唇不再说话。 倒是另有妃嫔说:“皇后娘娘久病不愈,太后娘娘的丧仪就得另寻旁人了。” 此话一出,倒有不少人暗地里起了心思,太后丧仪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插手的,至少位分不能低,不管是谁能得这差事,可不就等于凭空得的好吗?要知道,这位分高一等,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后妃打着算盘,而姜瓒则是真正的体会到什么叫痛彻心扉,他的母亲殁了,在他眼前口吐鲜血,在他怀里一点点咽气。 姜瓒怎么都没想到,他以为会长命百岁的母亲,竟然是这个结局。 哪怕他曾经无比怨怼她对他管束过多,可在她不舍地摸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叫着他的名字,最后死在他怀里的时候,姜瓒从未如此清楚的明白,不会有人再回应他的呼唤。 他的母亲一向身体康健,是有人害她。 而罪魁祸首的哥哥,如今正在堂下,一声声哀求他,求他重新彻查此事。 姜瓒眸光阴冷地看着底下磕头的舒崎光:“证据确凿,岂会有假?” 他原来也不信,太后和舒瑶光无冤无仇。 可那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还有他刻意压下不提的,那一次又一次试图暗害白蕊的小动作,无一不表明,舒瑶光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 她竟然因为太后劝他雨露均沾,而怀恨在心,故意呈上毒物害她! 思及此,姜瓒几乎心如刀绞,他控制不住怒气,从龙椅上奔下来,一脚将舒崎光踹倒,怒瞪着他,嘶哑着嗓音,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就凭舒瑶光的所作所为,朕可以将你们舒家抄家灭族,挫骨扬灰!” “她害死了朕的母后!你不要再仗着与朕的交情肆无忌惮,朕是看在她身怀皇嗣,而你对朕还有些情谊的份上,才只是将她打入冷宫,若你再不知好歹,试图为她求情,你们全家就等着给太后陪葬吧!” 姜瓒几乎嘶吼着说完话。 舒崎光从地上爬起来,被姜瓒踹中的肩胛骨疼痛非常,他青白着脸沉默了许久。 姜瓒看到他这张与舒瑶光相似的脸便心厌,正要喊他滚时。 舒崎光突然道:“可以求皇上开恩,让臣再见她一眼吗?” 他声音沙哑,比姜瓒好不了多少。 姜瓒发泄了一通,心中的郁气消散不少,他垂望着舒崎光佝偻的身形,恨声:“最后一次,看完就给朕滚回去闭门思过。” 舒崎光闻言,垂首闭目,朝他深深磕头:“谢皇上恩典。” 他缓缓走出殿门,寒风灌进衣袍的一瞬间,舒崎光挺直的脊背微弯。 京城的春天,怕是来不了了。 守门的内侍朝他行礼:“太傅请随奴才来。” 舒崎光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迈步跟上去。 内侍低垂着头,领着他往后宫走,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宫道。 “奴才说得没错吧,皇上如今什么也听不进去。” 内侍尖细的嗓音随风送到舒崎光的耳边。 “狡兔死,走狗烹,从前是无辜的朝臣,如今是满门忠烈的杨家,以后便会是您啊。” “您要救淑妃娘娘,要救舒家,最好的办法与我们娘娘联手。” 舒崎光没有说话,那内侍也不急,直带着他走到冷宫前,在他进去前,怜悯地瞅着他:“太傅进去瞧瞧吧。” 舒崎光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他看到的舒瑶光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凄惨。 这几日没怎么下雪,天虽然有些阴,但也还算晴朗,舒瑶光坐在廊下,一旁摆着针线篓子,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却没有动作,双目空洞地望着天,身上没再穿绫罗绸缎,但瞧着也还算舒适,只是瘦了不少,圆润的脸颊有些凹陷。 “芙蕖。” “哥哥?”舒瑶光听见兄长的声音,以为自己在做梦,待看清远远的人影时,才停不久的眼泪又涌出来,她喃喃地唤着他,提着裙子不顾一切地向他奔过去。 她一头撞进舒崎光的怀里,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这些日子,她受了太多委屈。 “哥哥,不是我做的!这里好可怕,这里的人都是疯子,哥哥求求你,求你救救芙蕖!” 舒瑶光诉说着她的委屈。 等舒崎光再出来时,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取下自己腰上的玉佩,交给带他来的内侍。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好,朝他笑了笑,又带着他原路返回。 * 在太后大殓那日,“大病未愈”的白菀,带着满脸病容出现在丧仪现场,有条不紊地带着后妃及命妇哭灵守灵。 杨景初跟在她身后,望着她在一片缟素的映衬下,愈发惨白地脸色,才放下的心又揪起来,看见站在一旁的霍砚,忍不住又恶狠狠地瞪他。 与白菀并排跪着的,还有执意替太后守灵的姜瓒,他脸色煞白,看上去比白菀这个病人差不了多少,连白菀的出现,也只是让他短暂的高兴了片刻。 悲切地哀哭在禁宫的上空回荡,上京城的最后一场雪,打着旋从天上落下,渐渐地,庙宇的琉璃瓦上,也蓄起与丹墀上一样的皑白。 三声钟响,早间的哭灵结束。 姜瓒不知怎么想的,突然侧过来扶白菀。 她下意识避开,却让身形晃动,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养地上栽。 姜瓒大惊,正要伸手去拉,像个冰柱子般杵在旁边的霍砚却迅速闪身上前,先他一步托住白菀的腰,甚至直接将她揽进怀里,一手搭在她脉搏上,面色黑沉如水:“找太医!” 水漾当即忙不迭地往外跑。 霍砚的动作太过流畅自然,让姜瓒都有一瞬怔愣,愣过之后,他抿着嘴没说话,倒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冷意。 在场的命妇宫妃不少,眼尖的倒也看出些端倪,,但姜瓒都没说什么,她们也只好咽下去,七嘴八舌地开始出言关心。 霍砚旁若无人地将白菀拦腰抱起,送进一旁用作休息的偏殿,将她安置在卧榻上,他看着白菀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长指控制不住地又向她脉上探。 偏偏姜瓒带着一大群命妇后妃,跟了进来,霍砚像是触及炮烙,迅速收回手,负手在卧榻之侧站立。 在无人看见的暗角,霍砚背在身后的手,竟在无意识地颤抖。 没过多久,一个须发斑白的太医,被水漾连拖带拉的请了来。 在太医准备替白菀探脉前,霍砚突然出声道:“咱家方才探娘娘的脉,许是月余的喜脉,还请太医再确定。”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姜瓒也如遭雷击来不及反应。 太医应着声,在认真探过白菀的脉后,咧嘴笑起来,躬身朝姜瓒行礼:“恭喜皇上,皇后娘娘确实已怀有身孕约有月余。” 他在嘴上对姜瓒恭喜,眼睛却微不可查地瞥向霍砚。 月余,姜瓒在心里算了算,许是腊月二十几那回怀上的,今日立春,恰好近两个月。 白菀有孕,冲淡许多太后薨殁带给姜瓒的痛苦,甚至对她被耶律骁掳走那些时日的介怀,也隐有消失。 他笑着,得意地乜过霍砚那张平静的脸。 笑霍砚自作多情,笑霍砚喜欢也没用,那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如今还怀着他的孩子。 姜瓒往前走了几步,试图挤开霍砚,等白菀醒来与她一同分享这件喜事,谁知霍砚寸步不让,浑身又散发着冷意,像块没知觉的冰雕。 “霍掌印,你可以退下了,”姜瓒在他面前站定,想起他方才抢先夺走白菀,心里的不悦又渐次升起来。 第65节 偏偏霍砚身量高,淡淡地撇过来时,竟给姜瓒有几分居高临下被蔑视的错觉。 霍砚纹丝不动地挡在卧榻前:“钟快响了,皇上不去与太后守灵了吗?” 姜瓒顿时如鲠在喉,霍砚真的是最知道捅他哪里最痛。 果然没多久,下一场哀悼的钟声又响起来,他恨恨地瞪着霍砚,恶声恶气地,不知在对谁说:“皇后醒来记得派人来告诉朕。” 这是他与白菀的喜事,霍砚怎可能留姜瓒和她分享,在偏殿静下来的那一刻,他便抱着白菀毫不犹豫地闪回椒房殿。 等白菀醒来时,眼前是霍砚放大的俊脸。 “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白菀眨巴着沉重的眼皮,下意识朝霍砚露出一抹甜滋滋的笑。 说完她才后知后觉,霍砚的手正隔着衣衫放在她肚子上。 “谢谢,但我月事并不是今日来,”白菀认认真真地说:“方才可能是跪得久了些,起来有一阵眩晕。” 霍砚不说话,望着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半响才极缓地摇头:“你的月事,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 他说得含糊,白菀才醒来,有那么点懵,一脸无措地望着霍砚,呆呆地“啊?”了声。 霍砚坐直身,捂在白菀肚子上的手仍旧未离去,俊挺的浓眉拧成结,像是在思考极困难的问题:“它怎么没动静?” “应该会动了才对。” 白菀渐渐瞪大眼睛:“我怀孕了?三个月了?” 霍砚又摸了摸她的肚子,仍旧什么动静也没有,白菀小腹平坦一如从前,真不敢相信,里面已经揣着个三个月的孩子:“它应该不喜欢我。” “对不起,”他弯唇笑了下,眉目间带着难得的温柔,眼眸深处,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色。 白菀原是又惊又喜,听见霍砚的话,几乎在瞬间反应过来,他在为什么而道歉。 这三个月,真的太坎坷。 按时间算,应该是在镇国寺那荒唐的几日里怀上的。 这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什么? 被耶律馥追杀,回宫后长时间的跪地诵经,被耶律骁掳走,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后来又被水淹,救回来后大病一场。 它竟然如此顽强,她这个母亲,做得当真是不称职,它已经来了这么久,却是到现在才发觉。 白菀看着霍砚那盛满温柔的苦笑,心口发涩,她拉着他的手放回自己肚子上:“它和我一样,喜欢你。” 贴着她温热的肌肤,霍砚望着白菀含泪的眼睛,他似乎感觉到,掌下有什么东西,微微“咕”动。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个月不会有胎动,都是掌印的错觉。 (还有两章?(大概) 第56章 白菀确定自己怀孕之后, 为了避免冲撞,便不打算再过问太后的丧仪,可这事总得有人协理。 “西北如今是个什么景况?”白菀背靠着引枕, 裤腿高高撩起,两条匀称的腿露出来,膝盖上印着两块淤青。 霍砚侧坐在旁边,手掌按在淤青上,或轻或重地揉按着, 他没说话, 面上也没什么表情,浑身上下却透着如水的温柔。 耶律骁必然是逃走了, 耶律馥死在霍砚手里, 耶律斛晚年丧女, 又有耶律骁在旁添油加醋, 必不可能善罢甘休。 但耶律斛又岂是个蠢笨的, 他定然会先向耶律馥的近卫求证,偏偏耶律馥的心腹早已经死绝,他只能姑且相信耶律骁所言, 并传信与姜瓒索要霍砚给耶律馥偿命。 不过姜瓒那边还未有动静, 耶律斛是否与他接轨还两说, 但姜瓒本就早早与耶律骁联手, 要置杨家和霍砚于死地, 即便是得了消息, 也极有可能隐瞒不发。 届时耶律斛久久得不到回应, 误以为姜瓒要保霍砚, 那仅剩的怀疑自然消散,他定会毫不犹豫挥兵向楚, 第一个遭难的,肯定是杨家镇守的西北边城。 白菀想得正入神,膝上突然传来一阵钝痛,让她忍不住直皱眉:“轻点。” 霍砚慢悠悠地抬眸看了眼白菀:“这会儿让我轻点,也不见自己下跪的时候轻点?” 白菀当即捂着嘴不说话了,只睁着那双圆溜溜,乌黑透亮的眼看着他。 霍砚嗤了声,手下的动作倒是轻了不少,他垂下头,慢条斯理地回到她上一个问题:“昨日,耶律斛亲自率领辽国十万大军压境,延北军措手不及,营地被破退守边城,不久后京中就会收到杨谏之的求援。” 白菀骤然瞪大眼,连眼睫都跟着发颤:“这么快?” 霍砚找到她时,是正月初五,今日立春,相隔不过九日,便是算耶律骁初五当日就逃回辽国,剩下短短八日,是无论如何也不够耶律斛确定真相,及点兵出讨楚的。 耶律斛不是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只能是耶律骁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约摸还能撑一阵子吧,云平王已经有所察觉,出兵增援了,”霍砚一脸随意,那语气就好像在说今日有雪一样平常,替白菀按腿的手甚至都不曾有半分停顿。 云平王是齐王姜珩,在发生瑞王伙同瑞王妃,利用平阳长公主姜婵暗害白菀一事后,便自请带着宣德太妃和姜婵一同离京就藩。 他的封地便是云平,离边城较近,不过半日车马的功夫,边城一旦被破,首当其冲的就是云平,难怪姜珩会毫不犹豫出兵增援。 白菀看着若无其事的霍砚,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五味杂陈中夹杂着酸楚。 他早已经收到消息,她没问,他便也不跟她说。 可她也无法质问霍砚为什么不告诉她。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霍砚避开白菀的视线,垂下头盯着被他揉散后,扩大蔓延的淤青,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她不配你跪。” 白菀脑中有些纷乱,听着霍砚的话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人,指的是太后。 太后的死,她是有预料的。 白菀曾想过出手阻拦,她却在白蕊和舒瑶光的背后,看到了霍砚的影子,在得知霍惠妃的死是太后一手所为后,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霍砚今日没戴玉冠,反而戴了顶乌纱翼善冠,冠面用金线绣着双龙戏珠,祥云滚边。身上仍旧是一身绯色织金曳撒,张牙舞爪的蟒纹乍一看,竟与游龙无甚区别。 就连天子也要着素的太后丧仪上,他一身赤红,却无人敢指摘他半句。 白菀却想起了那个,一身雪色锦袍,眉眼含笑着和她说话的姜瑾。 如果,如果德宗尚在,霍惠妃安然,霍家仍旧顶立着大楚的半边天。 在那样充满期盼,爱惜的环境下,姜瑾会在德宗的悉心教导下,长成一个合格的帝王,仁厚礼贤,爱恤民命。 可德宗猝死,霍惠妃被迫殉葬,霍家满门被灭,爱惜他的家人一个个无辜枉死。 白菀想,换做是她,也会不惜一切,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可犯错的是先帝,皇家争权,百姓何辜。 白菀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当着霍砚的面,吩咐水漾去请杨景初来。 霍砚显然知道她的打算,却不置可否,在杨景初过来前,起身离去。 白菀看着他孑然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是没有出声阻拦。 他走后没多久,水漾便领着杨景初进来。 她推开门,看见白菀安然无恙的对着她笑,心里悬着的石头彻底放下,忍不住露出一抹焦急中夹杂着欣喜的笑来。 “阿满你差点吓死我,”杨景初一瘸一拐地被宫女搀扶着,在床边的绣凳上坐下,摸着白菀温热的手,唇边噙着笑,眼泪却忍不住直往下掉。 “我又出不去,只能眼巴巴地等着,若不是东厂的人看得紧,我差点就要翻墙出宫找你去了,”杨景初带着哭腔道。 见她哭,白菀心里也泛起酸,忍不住跟她一起哭,两个姑娘抱在一起哭成团。 直到霍砚提着食盒走回来。 一见白菀眼泪花花的,霍砚眉心直皱,他乜眼去看杨景初:“再哭就别怪咱家把你丢出去。” 杨景初哭声一顿,忿忿不平地瞪了眼霍砚,也知道孕期的女子最忌讳嗔怒,有些懊恼自己竟害得白菀和自己一起哭。 正要拿手帕给白菀抹泪时,后襟却一紧,竟是霍砚嫌她挡路,直接把她提溜了起来。 霍砚无视杨景初的怒眼,绞来帕子,捧着白菀的脸一点点将她脸上的泪痕抹去。 将帕子丢回搪瓷盆里,霍砚则回身打开带来的食盒,取出一个散发着香甜气息的汤盅:“元禄做了甜汤,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他舀起一勺,试了试温度,随后才喂到白菀嘴边,煞有介事地,一副要亲自伺候她用膳的模样。 这么一来,倒是让白菀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伸头将那一勺吃进嘴里,赶在霍砚将下一勺喂过来前,开口道:“我和成君还有些话要说。” 霍砚手下一顿,忍不住抬眼乜她。 有事就掌印长掌印短,什么甜言蜜语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 白菀冲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带着些讨好的意味,霍砚这才慢悠悠地收回手,端着甜粥在一旁的圆桌边坐下。 大有你说你的,愿意当我没听到也成,反正他是不可能出去的架势白菀看霍砚拨动着调羹,百无聊赖地望着外头,叹了口气,自觉也没什么好瞒着他的,便任由他掩耳盗铃般坐在那儿。 杨景初又坐回床榻边的绣凳,问:“阿满,你要和我说什么?” 白菀看着杨景初充满关切的脸,喉咙有些发涩。 她忍着那股涩意,哑着嗓子道:“昨天,辽国摄政王亲自带兵伐楚,已经与延北军战了好几场。” “什么?”杨景初蹭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绣凳。 她满脸不可置信,连声音都变得尖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我们与辽国并不是那么和平,但,也不至于彻底撕破脸。” 白菀没再犹豫,将事件的起因,从她在庙会上与耶律骁再遇开始,以及他和姜瓒的谋划,原原本本的说给杨景初。 出于私心,她隐去了霍砚在其中的身影,杨景初和霍砚对她而言都很重要,她并不希望两人有隔阂。 “……简单来说,杨家被放弃了。” 听着白菀的话,杨景初脸上的血色点点退去,她望着白菀的脸,却双目空洞。 一行泪从眼角滑落,杨景初张着嘴喃喃问道:“被,放弃了?” 她身形控制不住的摇晃,让白菀有些心疼。 多讽刺啊,杨家人为了守护这片土地,抛头颅洒热血,茫茫黄沙埋没了多少杨家人的血肉,可这片国家的主人,他们为之效忠的皇帝,为了那所谓的皇权集中,不惜通敌叛国,将整个楚国置于险境。 “不可能的,”杨景初空茫的眼里又蓄满了泪,她拼命摇着头,不知是在否认白菀的话,还是在否认自己的猜想。 “我,我要写信去问我父亲,皇上不可能这么做,这么做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呢?”杨景初胡乱抹去泪,飞快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摇晃着身往外走。 她嘴上说着不信,实际上,心底正在疯狂地尖啸着。 白菀所言确实是真的。 “有什么好处?” 第66节 无声坐了许久的霍砚冷哼一声,他捏着茶碗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吐出来的话冰冷刺骨。 “只是死个把人而已,皇权在握,延北军也尽归他手,卧榻之侧再没有高悬的刀剑,这难道不是好处吗?” 杨景初整个人如坠冰窟。 霍砚毫不犹豫地将血淋淋的真相撕给她看,他可不像白菀,没那么多耐心。 “成君,”白菀去拉杨景初的手。 杨景初木愣愣地回转头,眼中空洞得吓人。 白菀心疼不已,却只能试探着安抚她。 “成君,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纠结此事真假与否,你现在要做的,是尽快给老将军去信,让他们早做准备,以及谨防军中潜藏的叛徒。” 她也想过,先行派人去西北,可是她不是杨景初,杨家人虽然喜欢她,但事关重大,她的话不一定会被取信,所以只能由杨景初开这个口。 杨景初浑浑噩噩的回到永福宫,口里一遍遍重复着“不可能”,可她却没有任何犹豫的,提笔开始写信。 等她放飞手中的灰色信鸽,望着它越飞越远,杨景初突然歪靠在窗门上,哭得声嘶力竭。 周边的宫女面面相觑,想上前安慰却又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伤心难过。 等杨景初自己哭够了,才哑着声音让人将已经束之高阁的银色甲胄翻出来。 她摸着上面斑驳的刀痕,穿上银甲手持朴刀,一头扎进雪中。 永福宫宽阔的前院里,洋洋洒洒的大雪中,一道银色的身影挥舞着寒光凛凛的朴刀,身形凛厉矫若惊龙。 不知过了多久,杨景初精疲力尽地躺倒在雪地里,冰冷的绒雪落在她脸上融化成刺骨的雪水,她闭着眼,脑海中起伏着父兄的音容笑貌。 等她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绝。 * 杨景初没等到放飞的信鸽回来。 正月十七,风尘仆仆的传令兵栽倒在城门外。 几乎所有早起的百姓,都听到了那句。 “辽国犯楚,边城求援!” 没多久,辽国大军压境,杨家人率领延北军战败,镇国将军父子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杨景焕及一个姓周的参将下落不明的消息,如同烈火烹油般炸开。 而身为一国之君的姜瓒,非但没有理会杨家求援,反而下令延北军放弃边城,退守云平。 这圣旨一下,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杨景初仅剩的那点希翼彻底烟消云散,白菀得到消息匆忙赶到永福宫时,她正在收拾东西。 杨景初原还有些丰盈的小脸越发尖削,一头青丝高高束起,穿着件窄袖短打,旁边包袱里银白的甲胄叠放整齐,靠在墙边的朴刀铮铮发亮。 “阿满,你来啦,”杨景初回头看见白菀,想对她笑一笑,却只能扯动嘴角,不用想也知道,这笑比哭还难看。 她抹了把脸,索性也不强迫自己。 “我要去西北了,我的父兄在等我,”杨景初低下头,她没哭,这短短三天,她的眼泪早在昼夜难安中流干净了。 她不打算禀告姜瓒,她对那铁血冷情的帝王早已经寒了心。 “只是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杨景初将包袱系紧,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她这话说得坦然,白菀的眼泪却瞬间涌上来,她哽咽,拼命想忍住泪,却越控制不住,哭得眼前都模糊了。 杨景初看向白菀尚且平坦的小腹,又渐渐看向她的脸,唇角微翘了下:“你不要劝我啦,我是一定要去的。” 白菀哭得几乎不能自已,她飞快的摇头:“我不是来劝你的,我是来告诉你,我有办法,能让你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西北。” 杨景初以为她是说汗血宝马之类的,正要拒绝,却听白菀说。 “我被耶律骁掳走时,他带我走过一条密道,我们仅仅花费五日不到,就从京城直达西北,你脚程会更快些,应该不需三日。” 杨景初的眼睛猝然瞪大。 她虽然已经打算无论如何都要去西北支援父兄,可从京城到西北,即便她们再快,日夜不休,也得大半个月。 她甚至没办法保证,她的家人能不能撑到半个月后。 “阿满,你是我们杨家的恩人,”杨景初忍不住探手将白菀抱紧,心底几乎死去的希望,渐渐燃起来。 白菀在此时无与伦比的庆幸,庆幸当初没有任由那条暗道掩埋地底。 等天色暗下,白菀领着杨景初交给元禄,让他带着杨景初跟杨家的家将汇合,然后再带他们去那处废宅。 随后又将画出的记号交给杨景初:“那条暗道错综复杂,在拐角或几个路口时,你一定要选择有这个图案的。” 杨景初接过白菀递过来的锦囊,却没急着走,她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石榴纹样,抿着嘴,终于露出连日以来第一抹笑。 无人知晓,声名在外的京城第一贵女,其实并不精通女工,她唯一会绣的,只有石榴纹。 这图案,一看就知道,这是白菀亲手绣的。 杨景初将锦囊揣进袖子里,故作轻松地问:“你没给霍砚绣过吧?” 白菀噙着泪摇头:“只你有。” 一旁支着耳朵听的元禄,默默将头埋得更低。 “那就好,”杨景初盯着白菀的小腹,握着朴刀的手紧了紧:“我走了,他如果敢对你不好,我拼了命也要回来砍死他。” 她最后看了白菀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跟上元禄,带着不过千人的杨家家将,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去赴她的生死。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看了眼大纲,我好像估错了我的写作进度(乍一眼看下去,估计还得有个三章?) 可是为了避免下一本在鞭腿待两个星期,我得开新了(那就双开吧) 而且我19号还有一场考试(救命我好忙) 所以明天先把隔壁《家犬》开了。 后天再继续这里。 第57章 白菀有孕, 姜瓒显然是极为高兴的,即便是在太后孝期,赏赐也如同流水般送进椒房殿。 本来宫里隐隐还有白菀不得宠的流言, 如今却被姜瓒一番举措彻底打破,妃嫔们面上不敢说,暗地里却是暗流涌动。 其中最坐立难安的,便是怀孕近五个月的白蕊。 旁人不知,太后的死其实与她有牵连, 舒瑶光暗地里害她的毒物, 是白蕊绕了个圈子,悄悄又借舒瑶光的手, 送到了寿康宫。 当初借佛珠暗害白菀的事, 可是她一手操办的, 舒瑶光那点小动作, 怎么可能逃过她的眼睛。 只是白蕊也没想到, 她做得那么隐秘,姜瓒竟然会知道。 白蕊缩在床榻上,回想起那日仿佛厉鬼附身般的姜瓒, 忍不住浑身颤抖。 “那是朕的母后, 你竟然害她, 你竟然敢害她!” 姜瓒几乎暴跳如雷, 将关雎宫的东西打砸了个遍, 他双目赤红地质问白蕊:“是你做的吧, 送去太后宫里的东西!” 白蕊自然矢口否认, 却在姜瓒冷笑着说出那串淬毒的佛珠时, 整个人如坠冰窟。 “朕怎么就没看透呢,你明明那么言行不一, 手段狠毒,朕怎么就将你视若珍宝,对真正的白玉弃如敝屣呢!” 姜瓒没有责罚她,哪怕她有害死太后的嫌疑。 但白蕊知道,她比打入冷宫的舒瑶光好不了多少,她被姜瓒彻底厌弃了。 外间的宫婢讨论着今日椒房殿受赏的排场。 白蕊不想听,便用被蒙着头,可她越不想听,那叽叽喳喳的,兴奋中夹杂着不知名希翼的声音,如同渴血的蚂蟥直往她耳朵里钻。 一旁的松荼看着蜷缩在床榻上的一团,有些于心不忍,叹了口气起身走出去。 听见外头传来松荼斥责宫女的声音,白蕊慢慢从被褥里探出头,闷气将她的脸憋得通红,汗湿的发贴在她脸颊上。 望着外头逐渐明媚的春光,白蕊死气沉沉的眼睛仿佛被注入一股活力。 她不能坐以待毙。 白蕊怜爱地抚摸着自己已经隆起的腰腹,既然姜瓒言而无信,那她也不必死守着他,她要为她的孩子,谋一个光明的前程。 白蕊的眸光渐渐坚定,她要再去找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赌一把。 * 杨景初走后,白菀就陷入了难以言喻地焦虑中,既害怕有消息来,又害怕没有消息来。 杨谏之抗旨不肯退守云平,带着愿意跟随他的三万延北军,一次次抵抗过数十万辽军的碾压,一封封血淋淋的战报让白菀无法安眠。 她又无法与霍砚说,自己在心里憋着,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 几个婢女看在眼里,急得直上火,变着法子给白菀折腾饮食,只求她能多吃两口,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着孩子想想。 “娘娘,今日难得出太阳,不如出去走走吧?” 说话的是已经大病痊愈的清桐,她望着一脸恹恹歪靠在湘妃榻上的白菀,心想,出去走两步,兴许娘娘便能心情好些,胃口也好些。 白菀扭头看向窗外,悠扬的鸟鸣声传进来,稀薄的日光顽强地与冬日里弥留的寒气争斗,许多春花已经借着那一点暖,探出了碧绿的枝丫。 “替我更衣吧,”白菀从榻上支起来。 见白菀愿意出去,几个丫头也高兴起来,忙忙碌碌又有条不紊地替她收拾行头。 走到御花园,看到已经破冰的明渠,白菀才真正感觉到,记忆中肆虐很久的寒冬,已经要悄然退去。 随之而来的,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白菀抚去枝头绿芽上弥留的冰霜,暗自期许,希望能有好消息和春天一样,如期而至。 清桐和绿漾一左一右搀扶着白菀,一行人沿着明渠边慢慢走着,沉寂一冬的湖中锦鲤,从冰冷的水中跃出来,鱼尾甩起七彩斑斓的水花。 “前面有座风雨亭,咱们去那儿歇会儿吧,”绿漾道。 白菀并没有什么异议,便又跟着往前走,谁知才走几步,绿漾身形一顿,突然又说:“怎么觉着还有些冷呢?不如娘娘还是回去吧?” 白菀还来不及问怎么了,绿漾便抢先一步要带她往回走。 第67节 白菀逆来顺受了十几年,偏偏被这该死的命运和霍砚激起一身反骨,什么越不让她去做的事,她偏要去看两眼。 她毫不犹豫地站定脚,抬头往前看过去。 风雨亭半延至明渠里,霍砚翘着腿坐在横椅上,手里拿着根钓鱼竿,亭外的廊柱下袅袅娜娜的站着一抹倩影,仰着头,似乎正望着他。 那人腰腹微隆,侧颜柔美,赫然便是白菀差点遗忘到脑后的白蕊。 远远看着那一高一下的两人,白菀瞥了眼绿漾,意味不明地笑出声:“绿漾啊,你这反应倒像是霍砚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绿漾抿着嘴,不敢接这话。 白菀好整以暇地看了半响,霍砚拿着根钓鱼竿一动不动,倒是白蕊仿佛有些站不住了,身形摇摇欲坠。 “掌印若能出手相助,蕊儿什么都能给您的,”白蕊泪眼缱绻地望着,那个一身灼灼绯衣的玉面仙人,微风拂起他的衣袂,一股惑人的香气被风送到她鼻息间。 泛苦的玫香让白蕊有那么一瞬的熟悉,随后她便把那点熟悉抛之脑后,说动霍砚才是最要紧的事。 自打她来,他都不曾与她说一个字,也不曾回头看她一眼,但也不曾如以往般厉声让她离去,这让白蕊多了几分信心。 “这万里江山,天下美人掌印就不想要吗?”白蕊嗓音细软,说着天底下最能蛊惑人心的话:“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天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只要掌印愿意帮帮蕊儿,日后都是掌印您的。” 她许诺千百般,那生着仙人貌的邪魔,却充耳不闻,连头也不回。 白蕊并不气馁,要想说动霍砚这种人,总要拿出些诚意来的。 她咬咬牙,抖着手勾松了肩上的披风,试探着迈步向霍砚走过去。 失去支撑的披风从白蕊肩上滑落,可她想象中的刺骨寒冷并没有来。 滑落的披风,被一双素白的手接住。 “愉嫔妹妹当心些,万一受了风寒可就遭罪了。” 耳畔如同泠泠春水般的嗓音,让白蕊浑身发僵,她直挺挺站着,白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自后显现,被春风吹散的苦玫香气,在她出现的一瞬间,张牙舞爪地占满了鼻腔。 白蕊脑中一白,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她愣然地看着白菀。 白菀仍旧笑得温柔,脸颊边有个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纤指绕着白蕊披风上的系带,慢悠悠地打了个结。 她拍拍她的肩,脸上笑意愈深:“衣裳要穿好。” 不等白蕊扯出笑来,她又眼睁睁看着由始至终不曾搭理她的霍砚,突然回转头。 白蕊看得清清楚楚,霍砚那凛厉如寒霜的眉眼在触及她身侧人的一瞬间化柔。 她听见他问。 “来了?” “等我呢?” 短短两个句话,自若中带着无法言喻的亲昵。 白蕊再蠢也不会以为,霍砚,或者白菀这话是对她说的。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双目飞速在白菀和霍砚之间来回转动,眸中显然满是不可置信。 霍砚提起一尾金灿灿的龙纹鲤:“不知道娘娘还想不想吃珍馐楼的鲤鱼脍?” 白菀自然而然地在霍砚身侧坐下,未再看白蕊一眼。 她好奇地打量着活蹦乱跳的鲤鱼:“和甜汤一样,让元禄做吗?” 听出白菀加在“元禄”两个字上的重音,霍砚面上的神情分毫不变,将鱼从鱼钩上取下来,丢进一旁的小桶里:“做不好就宰了他。” “那你去吧,记得告诉元禄,多放些醋,”白菀从腰侧取出手帕,替霍砚将他的手擦干净。 霍砚弯腰提起小桶,在路过白蕊时,终于纡尊降贵看了她一眼,继而又立刻转开:“咱家将她扔进明渠里做鱼,鲤鱼脍里就不用多放醋了吧?” 宛若实质的杀意,让白蕊脚下发软,双眼惊恐地瞪大,扶着廊柱往地上滑。 白菀淡淡地瞥过吓得腿软的白蕊,缓慢摇头道:“这倒不用,只是最近有些嗜酸而已。” 霍砚没再说话,提着小桶慢悠悠地走出去。 白蕊脸色惨白,她早该想到的,白菀能在这宫里这么如鱼得水,原来是早早就攀上了霍砚。 她控制不住开始想,她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蕊儿是要去告诉皇上,本宫和霍砚的关系吗?” 白菀那温柔如水的声线让白蕊直抖,她想也不想的摇头:“蕊儿不知道,蕊儿什么都不知道,长姐行行好,放过蕊儿吧!” 白蕊本就自带柔弱惹人怜的气质,哭起来凄凄惨惨的,极容易让人心软。 “我本已经忘了你,”白菀拿起霍砚遗留下来的鱼竿,将鱼线又丢回水里,望着水波粼粼的湖面,低声道:“可你总爱得寸进尺。” “绿漾啊,将愉嫔娘娘送回关雎宫,非本宫同意,关雎宫所有人,都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 霍砚踏着最后一丝夕阳走进椒房殿,翻飞的幔帐中氤氲着让他为之着迷的苦玫香。 白菀穿着宽松的亵衣坐在床榻边,由水漾拿着帕子给她绞发,见霍砚进来,冷冷淡淡地瞥他一眼,又转开。 霍砚慢条斯理地将食盒里的鲤鱼脍端出来,连着几样清淡的小菜一同摆上桌:“娘娘不来尝尝吗?依着娘娘所言,多放了些醋的。” 水漾躬身出去,端了盆热水进来,便告退。 白菀的头发还没干彻底,她便站起身,往火盆子走去,对霍砚的话充耳不闻,对他视若无睹。 火盆子在霍砚身旁,白菀路过他时,被一把捞过去抵在承柱上,微凉的唇舌欺着亲。 等她回过神来,整个人歪在霍砚怀里,他的手掌抵在她脑后,未干的青丝被他轻缓地拨弄着,水汽在他指尖蒸腾。 “不高兴?”霍砚拉白菀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低着声问。 白菀耳朵枕在霍砚胸膛上,他的嗓音透过胸腔传来,合着平稳的心跳声一起,让她纷乱无依的心渐渐归港。 “不高兴,”她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高兴什么?” “她靠近你你没拒绝。” “我没理她。” “你让她靠近了。” “我没有,钓鱼呢,鱼吓跑了怎么办。” 霍砚这句话让白菀突然笑起来,她揪着他的衣襟,将自己的脸埋进他心口,笑得肩膀直打抽。 “你是我的,”白菀仰脸在霍砚下巴亲了一下,不出气,便又咬了一口:“留个印子。” 她咬得并不重,连个牙印都没。 “这算什么印子?”霍砚将白菀抱起来,往一旁的书案走过去。 他拂开书案上杂乱的物件,将白菀放在上面,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份笔墨,亲手用笔沾了墨交给她。 这笔极其眼熟,让白菀想起自己还欠霍砚一副画。 “做什么?”白菀愣愣地看着霍砚。 霍砚解开衣襟,指了指露出的胸膛:“画在这儿吧。” 白菀没有那些奇怪的趣味,正要拒绝,却想起霍砚早前那些满怀恶意的逗弄,心里有些忿忿。 当即提笔在他左心写了个大大的菀字。 霍砚低头,饶有趣味地欣赏着:“多谢娘娘。” 他这郑重的语气,驱散了白菀那点不高兴,她随手取来帕子,将霍砚皮肤上的墨渍抹去。 霍砚看着字迹渐渐消失,倒也没阻拦,转而闲适地问:“娘娘现在有胃口用膳了吗?” 白菀擦拭的动作微顿,随即将帕子丢去旁边,手臂缠上霍砚的脖颈,在他被擦得泛红的心口落下一个吻。 “有三个月了,可以了。” 她缠着他,一遍又一遍亲吻。 坠落的幔帐掩藏着春色满园,白菀晃眼发觉,霍砚左心上,被她亲手擦去的“菀”字明晃晃地显着颜色。 白菀没问为什么,只一口咬上那块肉,用犬齿碾磨。 霍砚吃痛闷哼了声。 见她终于察觉,霍砚索性将她抱起来,向一旁的妆奁走过去。 “娘娘莫不是以为这笔墨擦掉就没了?” 白菀整个人几乎支离破碎,四肢紧紧攀着他,她勉强扭头去看身后的水银镜,镜中摇晃的墨发间,她腰背上的夹竹桃和霍砚左心的菀字,一同显露颜色。 * 霍砚侧躺在床榻上半阖着眼,白菀蜷在他怀里,眼皮沉沉的耷拉着,由他慢条斯理地顺着她的发。 “还有呢,还有什么不高兴。” 他知道,白菀心里憋着一股气,这股郁气从杨景初离开便如影随形,到一场场败仗,杨家人轮番负伤的消息传回来,她更是彻夜难眠。 她可能不知道,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每每望着他的眼神,忧郁得让人心疼。 听霍砚这么问,白菀抬了抬眼,不知是疲倦过头还是什么,张着嘴,也还是没说出口。 她无比迫切地想要霍砚帮帮杨家,但她无法开这个口,他愿意放杨景初出京,愿意让她替杨家奔走,已经是极大的宽容。 长指绕着她的发,如愿又没听到她的请求:“娘娘凭什么要求咱家替姜家守江山呢?” 霍砚眸色深深,他并没有要听白菀回答的意思,他又问。 “好好吃东西,好好休息,能不能答应我?” 霍砚捏了捏白菀腰上的嫩肉:“从现在开始,咱家会让人盯着,若娘娘少一两肉,咱家立即折返绝不拖延。” 白菀猛地支起身,眼露惊喜:“你真的愿意?” 霍砚极浅的勾唇笑笑:“咱家去取耶律骁狗命。” 既然你想要这天下依旧繁荣,那我就勉为其难,让它依旧灿烂。 第68节 第58章 霍砚什么人都没带, 他甚至连白菀都没告诉,悄无声息地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除去白菀之外,最先察觉到霍砚消失的, 是姜瓒,以及和霍砚一同消失的,还有朝堂上対他的掣肘,他眼中的阉党,仿佛在一夕之间齐齐噤若寒蝉。 这让姜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但他只短暂的高兴了一阵, 没过多久, 龙鳞卫带回了霍砚的踪迹,还有这么久以来, 西北的第一场捷报。 在京中凭空消失的霍砚, 无端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边城。 他率领三千兵马首战告捷, 坑杀辽国两万人, 一身诡谲的功夫在战场上如鱼得水, 连斩辽国两位主将。 此举大振延北军士气,由杨景初率兵,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终于暂时将辽国人退击回辽国境内。 消息传回京城, 一扫连月来的苦闷, 百姓心中的惶惶也淡退, 奸宦霍砚一扫骂名, 声望倒是前所未有的高涨。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唯一郁气沉沉的, 只有姜瓒。 得到消息那一日, 他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瓷器桌椅摔了一地, 一遍又一遍咒骂霍砚坏他的事。 在当日早朝上,舒崎光率领群臣,不厌其烦地请求姜瓒派兵支援西北。 “如今士气正盛,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请皇上下旨,派兵支援。” 龙椅上的姜瓒脸色铁青,这已经不是舒崎光第一次和他唱反调了,早前因为舒瑶光的关系,他将舒崎光禁足,可他手里确实无人可用,如今又不得不把他放出来稳固朝堂。 偏偏这舒崎光是个不识好歹的,屡次当众斥驳他不说,还带领朝臣试图反抗他,几乎与他彻底撕破脸。 “朕早前便下旨延北军退守云平,他们抗旨不遵,才致使延北军如此惨烈死伤,如今还有何颜面求朕支援?” “朕不允!” 舒崎光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细数地面绒毯上的花纹。 姜瓒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真是毫无意外的拒绝。 当即又有朝臣出来,砰砰跪地磕头,痛心疾首対姜瓒道:“皇上,不能退守云平啊,西北一旦被破,我们要面临可就不止一个辽国,还有本就虎视眈眈的鲜卑,倘若两国联手,云平必然失守,届时他们便能翻过桑之山,直入中原,皇城危矣啊!” 姜瓒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他只是想逼死杨家和霍砚,他到如今,也仍旧觉得,只要他的人能接手延北军,云平不可能失守。 他当众怒斥镇国将军杨谏之抗旨不遵,昭仪杨景初私自出宫,暗指杨家居心不良,并且不顾朝臣死谏,拒绝向西北施援。 前朝的消息瞒不住后宫,在两位朝臣当场撞死在金銮殿上后,后宫的嫔妃在坐立不安后,不约而同地往椒房殿聚集。 白菀坐在上首,大略扫视过底下为数不多的嫔妃。 她们无一不皱着眉,满脸忧愁,甚至顾不得什么后妃不得干政,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担忧。 姜瓒登基至今只行过一次选秀,后宫这些嫔妃,若不是出身官家,便是皇亲国戚,往往一位妃嫔背后,站着的,是一个家族,甚至多个家族。 如今的大楚是个什么情形,只要脑子不算太笨的,都看得出来。 以命死谏的朝臣,让她们,让她们身后的母家感到唇亡齿寒。 “走吧,”白菀站起身,望向外头阴沉的天色:“愿意的,便随本宫一道去见皇上。” 几乎没人犹豫,一行人跟在白菀身后,连绵的素色穿过万物复苏的御花园,她们面色沉凝,脚步匆匆,有一股别样的决绝之美。 “皇后娘娘?” 童海眼尖瞧见白菀,又瞧见她身后浩浩荡荡的嫔妃们,不难猜测她们是为何而来,又想起现今还由太傅领着的,跪在金銮殿的百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急步迎上白菀,躬身行大礼,又觍着脸赔笑:“奴才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安,诸位主儿万安,不过主子们倒是来得不巧,皇上还不得空呢。” 白菀看也不看他,伸手将他拨开,一撩裙角,毫不犹豫地跪落在地,随即俯身向着御书房的正门磕头,身后的嫔妃不言不语,却也依次跟着下跪、磕头。 童海急得跳脚,浑身的肥肉直颤,一骨碌滚进御书房。 不知他进去说了什么,里头陡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御书房殿门轰然大开,一身明黄龙袍的姜瓒,大跨步走出来。 他站在台阶上,阴沉着脸望着底下齐齐跪着的身影,最后落在为首的白菀身上,本就发红的双眸越发狰狞。 “你也来逼朕是吗?”姜瓒几乎咬牙切齿地问道。 听见姜瓒的声音,白菀头也不抬,双手撑着地,青石地砖上的凉意透过掌心往她心里钻。 这个人,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姜瓒不蠢,他不会不明白这么做带来的后果,他却仍旧愿意拿整个天下去做这一场豪赌。 白菀转念又一想,当初姜瓒能借逆王的手,屠戮対他有异议的朝臣,便足以看清他恶毒好杀的本性。 她缓缓抬起头,直视姜瓒的眼睛:“杨家人,延北军,他们替大楚守边多年,赤胆忠心铮铮铁骨,为大楚抛头撒血,他们誓死效忠,皇上难道要让延北军寒心,让天下人寒心吗?” 白菀的眼睛太过透亮,姜瓒从前便最不喜她这双眼睛,过于澄澈,让他的污秽龌龊无处可藏。 姜瓒対白菀的质问矢口否认:“朕让他们退守云平,是他们抗旨不遵,还有那个杨景初,私自出宫,本就犯了死罪!” “即便是臣妾一个女子都能明白,何为边境,皇上当真是不懂边城有多么重要吗!”白菀听着姜瓒满口的诡辩,心里压制不住地涌起一阵怒气。 她怒瞪着姜瓒,眼中的怨恨几乎藏不住。 “延北军可以退,可边城的百姓呢?他们能退吗?若辽军又追至云平呢?难道要步步退,直到京城沦陷,大楚彻底湮灭吗?” “你住口!” 随着这一声怒喝一同响起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白菀偏着脸,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半张通红的巴掌印,后边的嫔妃吓得直抽气。 姜瓒不知何时从台阶上奔下来,神色扭曲的站在她身前,掌掴她的手垂在身侧,微不可查地发着颤。 一直不远不近跟着白菀的陈福,眼睁睁看着姜瓒被激怒,手起掌落。 他脸色铁青,恨不得冲上去替皇后娘娘将那一巴掌甩回那狗皇帝的脸上,却又想起她不能轻举妄动的叮嘱,恨得咬紧牙关一拳砸在一旁的落英树上。 姜瓒怒火直冲头,他蹲下身,掐住白菀的脸,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你是当真是为了杨家,为了西北的百姓吗?还是为了那个阉贼?你也被他蒙蔽了是不是?你也喜欢他?” 他指着她的肚子,恨声道:“你怀着朕的孩子!” “朕不会施援西北的,他不是会打仗吗?朕倒要看看,没有一颗粮一粒米,他到底还能怎么个百战百胜法!” 姜瓒的声音压得极低,这几句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却透着阴森彻骨的寒意,让人忍不住心惊胆战。 白菀一把拂开他的手,用袖子狠狠擦拭着姜瓒触碰过的地方,毫不犹豫地落下最后一击。 她盯着姜瓒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瞳里透着彻骨的恨。 与他一般,一字一顿道:“你不配当皇帝。” 姜瓒彻底被白菀激怒,脑子里那一股理智的弦彻底崩断,面上的狰狞褪去,被冷酷占满。 “来人,”他一把将她推倒,声音冷凝如冰:“将皇后娘娘送回椒房殿,自今日起,不准踏出殿门半步!” 童海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将白菀扶起,他也不敢强迫她,只能假笑着:“娘娘,请吧。” 白菀没再犹豫,将擦伤的掌心握紧,当着姜瓒的面转身就走,挺直的脊背,周身的傲然一如来时。 率领百官跪在金銮殿的舒崎光,在听说白菀被姜瓒掌掴禁足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随即他仰起头,久久地望着匾额上的四字鎏金。 “建极绥猷,”他喃喃念出声,良久后,发出一声极轻地蔑笑。 他也不再跪,舒崎光撑着一旁的麒麟柱,从地上爬起来,微顿了几息,缓解膝盖上刺骨的疼痛后,才抬步往外走。 久跪让舒崎光的身形有些摇晃,但仍旧不减清傲的风姿。 他走后不久,跪在殿中的朝臣稀稀拉拉的站起身,摇着头往外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金銮殿恢宏的龙椅旁,由始至终站着位面无表情的碧衣女官,直到最后一位朝臣离开,她才一步步走下台阶,走过朝臣跪拜的殿堂,跨出殿门。 路遇的宫女内侍无一不向她屈膝行礼。 “请桑落姑姑安。” 桑落面上的笑意分毫不变,绕过请安的内侍,坚定地往她要去的方向走。 直到被一支鹅黄的迎春拦住去路。 桑落接过花朵,空洞的眼中染上笑意,吹了吹上面嫩黄的花蕊,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来人:“替我交给皇后娘娘吧。” 裴云渡捏着那封信,眼睛却不离开细嗅着花香的桑落,问:“怎么不亲自去?” 桑落小心翼翼地将花枝别在发髻上,歪头含笑问他:“好看吗?” 潋滟的桃花眼让裴云渡一时有些失神。 得了满意的答复,桑落唇边的笑意更深,轻巧地越过裴云渡,袅袅婷婷的往前走:“掌印将最后一次落子的机会,交给了皇后娘娘,裴都统不知道吗?” 裴云渡伸手在虚空抓了一把,抓住最后一丝即将消散的馨香,又看了几眼桑落的背影,才复又闪身入黑暗中。 到了夜里,那封信便出现在白菀的书案上。 她并未拆那封信,拿起看了两眼,转而递给水漾。 “照着他的字,我念一句,你写一句。” 第59章 铺天盖地的黄沙中, 飓风呼啸,掀起沙石漫天。 孤零零的残垣断壁间,刀兵碰撞声, 喊杀声,和着呼啸的大漠狂风,裹挟着在茫茫天地间回荡。 延北军和辽兵混战成团,杨景初手攥朴刀,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辽国的将领, 拼了命的杀出一条血路, 她横刀挡住迎头而来的长刀,反手一刀将那人脑袋劈下, 喷涌的鲜血淋了她一头。 一把抹去糊眼的血红, 看着越来越多倒下的延北军, 她没给自己丝毫喘息的时间, 双眸迸溅出决绝的狠光, 执刀又冲进人群中。 银亮的刀光划破天际,热血氤入黄沙。 渐渐地,围守在她身侧的延北军越来越少, 杨景初恍若未觉, 甚至越战越勇, 死在她手里的辽兵不计其数, 她并不算高大的身形往那一站, 却带着以一当十的煞气。 一个楚国将士, 捂着腰部的伤口, 跌跌撞撞的冲到杨景初面前, 一张口,口里鲜血直涌:“将军, 我们挡不住了,你快退,退回城里!” 杨景初不敢回头,延北军本就在以少对多,她不知道她的防线已经后退多少,但她身后就是边城的城墙,后面有无数双带着期盼的眼睛在看着她。 祖父和父亲倒下了,她得替他们撑着,她不能退,退一步,死的就不只是她,也不只是延北军。 她一把将那士兵拉到身后,替他躲开破空而来来的利刃,单手扬刀,一刀将偷袭的辽兵当场劈死。 第69节 “不退!”杨景初锐利的双眸环视四周。 “没有援军又怎么样?我守的,不是姜家的天下,是我杨家为之守护百年的大楚,是大楚的数万万百姓!” “看到那些源源不断送来的粮草了吗?皇上放弃我们又怎么样?皇后没有,你们的家人没有,总有人,在等我们回去!” “我们要,一起回去!” 女子嘹亮的嗓音响彻沙场,她奋勇杀敌的身影越发激起楚国将士的血性,和她一般,不要命地前赴后继,只为了挡住辽兵前进的脚步。 但无人注意到,那个被杨景初拉到身后的士兵,正死死盯着她,浑浊的眼珠里散着阴狠。 他瞥了眼四周,握紧手里的刀,随着身边的士兵一同往前冲,刀尖所指却是杨景初的后心。 “成君,当心身后!”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 等杨景初听到声音,有所察觉回首时,已经为时已晚,那个士兵狰狞面容在她眼前放大。 “去死吧!”他嘶吼着,握紧刀猛然向她腰腹刺过去。 随着一道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响起,杨景初什么都听不见了,喊杀声,刀剑声,一切似乎都被定格。 粘稠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入黄沙中。 杨景初的脸被血污占满,看不出脸色,她眼睛大睁,在满面血污的衬托下,显得眼珠黑白分明。 向杨景初狂奔而来的杨景程和周怀让,看着这一幕几乎眦目欲裂,他们离她很远,只能嘶声大喊,竭力狂奔,却无能为力。 就在他们以为杨景初就要如此丧命时,一柄长矛从他们中间呼啸而过。 系着红缨的长矛,化作呼啸的箭仞,破空而去刺破前后护心镜,直扎进那士兵的后心,连带护心镜上那硕大的楚字一起,被串了个对穿。 鲜血从他的伤处涌出来,继而他口里也吐出一丝血来,满眼不可置信。 随着他手里的刀滑落,那士兵再也撑不住,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仰面倒下去。 杨景程吓出一身冷汗,脚下一软,踉跄着,整个人一头扎进沙土里,周怀让整个人都怔住了,回过神来时,他正控制不住地朝身后人磕头。 他们身后一袭红衣猎猎的霍砚,骑着马,慢悠悠地走着,冷眼看着杨景程挣扎和周怀让傻愣愣地磕头,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就好像方才那支长矛不是他飞射出去的一般。 他身后远远跟着一队玄甲兵,个个手持刀剑,与他一般缄默,却煞气腾腾。 杨景程睁眼看着霍砚带兵从自己身侧走过,看他一身光鲜亮丽,自己却衣衫褴褛,他动动嘴,咬牙没说话。 前不久他贸然追残兵,周怀让不得已跟他同往,最终双双迷失在大漠中差点被饿死,被情敌给找回来已经够丢人的了,除去他自己,如今又欠上杨景初这条命。 他越来越没资格和他争夺白菀了。 杨景程含着满嘴苦涩,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弯刀,带着他的残兵,头也不回地冲进沙场。 霍砚攥着缰绳,百无聊赖地看着两国人马似乎不知疼痛,不知疲惫般,相护前赴后继。 他看了眼渐渐西沉的太阳,有些不耐烦。 随手抓过一把遗落的长刀,当成回旋镖耍着玩,飞出去荡回来,一来一回成片的收割辽兵头颅。 有霍砚加入,整个局势彻底扭转,杨家两兄妹和周怀让拼着一口气,在大漠落日的余晖下,依靠为数不多的延北军,又一次拼死抵过辽国的千军万马。 杨景初歪靠在断壁上剧烈地喘息,眯着眼,贪婪的盯着黄沙尽头那一轮金红的圆日,一手拿着水囊往嘴里灌水,因长时间用力持握刀剑,她的手都在发抖。 漏出来的清水流过她脸上身上,干涸的血迹,带着猩红淌入黄沙之中。 一道阴影罩在杨景初身前,她仰脸看过去,霍砚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骑着的马朝她打了个鼻息。 马背上,霍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几个废物,咱家已经找到了,现在,你应该允诺退守城中。” 被霍砚称为废物的杨景程和周怀让,抿着嘴,默默随士兵一同检查死伤,没有反驳他的话。 杨景初转头看了杨景程一眼。 说实话,杨景初没想过,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带兵来支援西北的,竟然是霍砚。 他带着仅仅三千人马,出现在战场上时,如同神兵天降。 因他的到来,她的家人得救,边城百姓安然,在她的心里,不论霍砚以前做过什么,如今他便是她的恩人。 杨景初很清楚,霍砚此人视人命如草芥,他没那么浓厚的爱国情怀,他甚至巴不得辽国铁骑将这姜家的天下践踏破灭。 他来,只是为了白菀。 想起远在京中的白菀,杨景初眼角有些湿润,她再次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霍砚的要求,继而又哑着声问:“你呢,你要去哪里?” 霍砚得了她的答复,也不管她到底会不会听他的话,一甩马鞭,驱策着骏马迎着落日,带着三千玄甲兵,向辽兵后退的方向追过去。 他才不在意杨家人的生死,只有白菀在意罢了,否则他才不会管杨景程那废物的死活。 他去哪里? 他要去辽国皇庭,把耶律骁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 辽兵驻地 “废物!” 主帐内,几个满身狼狈的将士挤挤挨挨并排站着,上首一位身穿甲胄,头戴兜鍪的将军指着他们怒喝。 “本王给你们十万兵马,整整十万,这么久了,连一个小小的西北边城都攻不下?十万人拿那区区五万老弱病残什么办法都没有,你们不是一群废物是什么!” 拍得震天响的书案,中气十足的怒吼,他甚至从上首快步跑下来,一脚将其中一人踹倒在地上,可面上的沟壑,及兜鍪下露出的斑白发丝,将他的年迈表露无疑。 “本来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攻破楚国的城门,只是没想到,那个太监竟然找到了迷失在大漠里的杨家人。” “那太监太可怕了,他仿佛不是人,我们毫无反的余地。” 听着他们的话,耶律斛气得心脏发疼,怒火上头,引起一阵晕眩,他勉力撑着书案,才没踉跄着跌倒。 “滚,滚出去!”他心烦意乱地挥手。 几个将领忙不迭地往外跑。 “霍砚霍砚,又是霍砚!”耶律斛来来回回念着霍砚的名字,面上的皱纹扭曲成团,在灯影晦暗下显得越发狰狞可怖。 耶律斛一想起,他那被霍砚生生敲碎骨头,流尽血液死去的女儿,几乎心如刀绞。 他如珠如宝养大的女儿,只离开他这一回,就这么长眠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耶律斛恨得咬牙切齿,发泄一般将帐内的物件打砸一通,最后脱力躺倒在狼皮座椅上。 他在泪眼朦胧间,看见含笑的耶律馥,又看见她在血泊中打滚,一声声喊着爹爹救救她。 耶律斛望着虚空,一行泪从眼角滑落,他喃喃道:“他们都靠不住,馥儿你等等爹爹,爹爹一定将那阉狗千刀万剐,将你所受之苦,十倍百倍的讨回来!” 他已在心里决定,明日要亲自带兵,誓要拿下楚国边城,活捉阉贼霍砚。 耶律斛坐直身,打算叫幕僚来商议,帐帘却在此时猛然被掀开,一抹张扬的绯色踏月而来。 “听说,你想要咱家的命?” 耶律斛瞠着眼,看着他心心念念的仇人,如同闲庭信步般慢悠悠地走进他的营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靠在书案上,身形向后倚着,整个人再闲适不过。 “来人,来人!”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耶律斛第一反应便是要取放在一旁的长刀。 他嘶吼着,并向长刀所在的方向伸手。 可他却突然发现,那阉狗的脸上没有一丝惧色,甚至噙着浅淡地笑。 耶律斛拼命地嚎叫着,可他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双手双脚无法动弹,双目徒劳地怒瞪着霍砚,整张脸涨红发紫。 “嘘,”霍砚长指竖在唇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耶律馥确实死在咱家手里。” “杀她的是咱家,害死她的,可是耶律骁啊,”霍砚手里捏着一团绛色的锦囊,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辗转能瞧见上面的石榴纹样。 “你听他的来找咱家麻烦,真是愚不可及。” “杀……杀,”灭顶的愤怒竟使耶律斛挣脱些束缚,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 “确实有人要杀你,”霍砚随手打了个响指,帐内的灯火骤灭。 四下彻底寂静,唯有外头士兵行走巡逻的细碎声响偶尔传来。 没过多久,帐帘缓缓掀开一道缝,月光投下一道人影从门缝里挤进来,手里闪烁着寒光。 那人仿佛看不见坐在太师椅上的霍砚以及不远处站立的耶律斛,借着月光,径直往床榻边摸过去,随即扬起手里的匕首,在床榻上猛力戳刺。 冷不丁再一个响指。 熄灭的灯火复燃。 持刀的刺客身形一僵,猛然回身见耶律斛站在不远处,咬牙发狠,执刀朝他冲过去。 随着利刃划破耶律斛的喉咙,杀他的刺客也应声倒地,喉咙处潺潺流血。 耶律斛仍旧直挺挺地站着,满脸不可置信,喉咙处的鲜血直涌,哗哗往下淌。 “你以为,咱家是来救你的?”霍砚望着他那滑稽的表情,嗤的笑出声:“咱家怎会有这么大方。” “你得眼睁睁看着仇人近在咫尺,有仇不得报,怀着对你女儿的愧疚,在懊悔痛恨中死去,这是你替霍家人安排的结局,咱家如今还给你。” 霍砚将锦囊揣进怀里,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耶律斛身前,心情不错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当年在霍家灭门案中做的手脚,不会忘了吧?” 他话音一落,耶律斛轰然倒地,浑浊的眼睛渐渐暗淡,临到死,他才反应过来,霍砚是谁。 等霍砚从耶律斛的营帐出来,辽兵的所有将领全都被五花大绑扔在帐前的空地上。 霍砚没什么闲心搭理他们,转身上马,正要继续往北去,一只灰鸽扑棱棱地落在他肩头。 他将鸽子脚边的信件拆出来看,看着看着,眉心突然起皱,当即勒马转身:“回京!” * 二月十五,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 惨白雷鞭照亮漆黑的夜空,连绵的雨幕上,是滚滚下压的黑云,堆积在宫闱穹顶之上,显得阴森又恐怖。 轰 伴随着地动山摇的雷声,惊蛰的春雪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响声中,似乎夹杂着冤魂的哭嚎。 “臣等跪求皇上收回成命,派兵支援边城,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御书房外,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密密麻麻的跪俯着无数朝臣。 第70节 原来雷雨声中,不只有冤魂的哭嚎,还有无辜百姓平白送死的惨叫。 椒房殿 白菀坐在案前,将最后一勺甜汤吃掉,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绝于耳,又让人无故心烦的落雨声。 轰隆的雷声响彻天际,又仿佛砸在她心上。 “皇上让杨家交出掌印,以消耶律斛怒火的圣旨一下,除去忿忿不平的朝臣,连带宫外好些百姓也愤怒异常,正聚集在宫门外,让皇上给个说法,”绿漾俯身在她耳侧,低声道。 “让御前侍卫都注意些,不要伤着那些百姓,”白菀接过水漾递来的帕子擦嘴。 绿漾颔首道:“已经吩咐下去了,未免皇上心生怀疑,故而或多或少都得做些面上功夫,阻拦一二。” “娘娘,一切都准备好了,”清桐推门进来,带进一丝湿漉漉的雨气。 白菀在妆奁前坐下,透过昏黄的烛光看着镜中的自己,因怀有身孕,她的眉眼越发柔和。 摸了摸肚子,虽然没得回应,白菀仍旧不自觉地弯唇勾起一抹浅笑:“你知道吗,娘亲一点都不后悔认识你爹。” “娘亲非常非常的爱他。” 白菀的声音温柔,却让边上伺候的几个姑娘,听得心里发酸。 她取了一枚浆色的口脂,细细抹在唇上,最后将一朵霜花钗,交给绿漾,让她替自己簪上。 “是啊,他寡情薄幸,人心尽失,如今彻底孤立无援,最后一颗子,可以落了。” 绿漾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后娘娘,她没再穿那繁复的皇后宫装,反而如同未出阁时着了身姜黄色襦裙,半绾着髻,泼墨的发丝垂散在肩头,唇边盈盈浅笑,柔美无瑕的侧脸,惊心动魄的颜色,一颦一笑看上去是比水还温柔的一个人。 “走吧,”白菀站起身,缓步往外走去。 绿漾回身去取油纸伞,水漾拿着件嫣红色绣缠枝牡丹的披风跟上,清桐则留在椒房殿。 白菀乘上凤舆,原本应该死守禁足她的禁卫军,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随即上前抬起舆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外 姜瓒闭门不见朝臣,对他们的苦口婆心充耳不闻。 看见白菀来,守在门口的童海没有通传,以往常常挂着谄媚的胖脸上面无表情,他朝白菀躬身行礼。 白菀望着灯火通明的御书房,杏眼微抬,轻轻柔柔地一挥手。 无声无息,却又震耳欲聋。 早已经守在此处多时的陈福,带着沉寂许久的东厂番役,阴气森森地冲出来,一脚将御书房门踹开。 巨大的动静惊吓到房内的人,本该严肃规整的御书房内,坐在摇椅上的姜瓒衣襟大敞,胸膛上暧昧的红痕斑驳,身前趴俯着位香肩半露的女子,一看就知道,他闭门不见百官的这段时间里,正在做什么好事。 那女子微微侧脸,露出半张熟悉的面容来,是本应该关在关雎宫的白蕊。 “皇后是越来越不将朕放在眼里了,”姜瓒阴着脸看向端坐在舆车上的白菀,似乎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 看到白蕊的一瞬间,白菀心里凭空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攥紧手中的绣帕,转而对姜瓒冷声道:“本宫何须将一个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因白菀到来而骚动的百官,越发跪不住了,一个个仰起脸,往御书房和凤舆处张望。 姜瓒听着她的话,慢慢坐直身:“朕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没有朕的应允皇后竟然公然抗旨私自踏出椒房殿,不知该当何罪?” 依偎在他身前的白蕊,嘻嘻笑出声,娇着声道:“抗旨不遵是死罪。” 说罢,白蕊又转眼看向躬身不言不语的童海,蔑声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皇后娘娘请回椒房殿?” 童海抬起头,却不看白蕊,反而笑嘻嘻地看着姜瓒,面上再没点恭谨:“皇上还没看出来吗?连禁卫军都不听您的了,谁还能拦得住皇后娘娘啊。” 姜瓒像是才反应过来,看着替白菀抬舆车的禁卫军,他的脸色陡然煞白:“白菀!你要做什么?你是要谋反吗!” 白菀遥遥望着姜瓒,心底那点不对劲越发放大,她下意识咬紧口中的嫩肉:“是你先背叛自己的国民,害得自己人心尽失,本宫又怎么算谋反呢?” “朕是天子,怎可能背叛自己的国民,朕还没责罚你与阉人勾结秽乱后宫,你倒是敢先倒打一耙污蔑朕!”姜瓒形状癫狂的嘶吼。 “污蔑?”白菀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绕了一圈,脸上的笑意越发粲然,眼眸中却冷凝如冰。 姜瓒的表现太奇怪了,白菀担心是不是西北那边或者霍砚出了什么意外,咬牙决定速战速决,先将姜瓒的罪行板上钉钉。 “既然你死不悔改,本宫也不介意将你的罪行昭告天下,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她话音一落,御前女官桑落从暗处走出来,厌恶地看过姜瓒,径直走到白菀身前跪下:“下官要告姜瓒,身为国君,却与辽国太子联手,残害忠臣良将,视百姓性命为草芥,桩桩罪行罄竹难书,他愧对先帝期望,不堪当一国之君!” 她将厚厚一沓书信呈上来:“这便是罪证。” 桑落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连喧闹的雨声也遮掩不住。 姜瓒看着桑落,眼底划过一抹震惊随即,一脚踢倒身前的书案,破口怒骂:“满口胡言乱语,胡言乱语!你们欺君犯上,朕要诛你们九族!” 白菀没接那些信件,只眼神略一扫过垂头跪在地上的舒崎光:“口说无凭实难服众,不如请公正严明的太傅大人看一看。” 舒崎光在雨中站起身,遥遥与姜瓒对视了一眼,隔着厚厚的雨幕,他们都看不彼此脸上的神情。 继而他走进屋檐下,认认真真擦净手上的雨水,随后才拆开一封封信件,仔仔细细地看。 他看了很久,喧闹地雨声也无法打扰他。 白菀也未催促,又让东厂的人将剩下的信件一同分发下去:“若还有哪位大人想看的,自可上前去取。” 有舒崎光起头,便有不少朝臣跟着爬起来,拿了信件来看。 他们字字句句看过去,脸上神情变幻,从惊讶,到愤怒,甚至是怨恨。 “你们这是污蔑,这些信件都是伪造的!”姜瓒发狂一般在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嘶吼,他将所有瓷器物件拂落在地,踩着一地碎片斥骂着。 可任他如何叫嚣,身侧除去明亮的灯火,再无一人。 白菀冷眼看着他垂死挣扎:“这些东西是真是假,相信诸位大人,已有分辨。” 朝臣都没有说话,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表露一切。 舒崎光缓缓抬起头看向姜瓒,眼底的沉痛及失望难以言喻:“当初皇上要借逆王之手,铲除异己时,臣就劝诫过,没想到,皇上不但仍旧做了这件事,甚至还和辽国人勾结,做出如此残害忠良,让天下人寒心的事来。” 他的话,成了压倒姜瓒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看见当初经过宫变的朝臣,那怨恨的眼神,心里终于升起些害怕,踉跄着倒退,口里还在徒劳的辩驳:“没有,不是,朕什么都没做!你们说的都是假的,朕是皇帝,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你敢说你没有暗地里派人在战场上刺杀杨景初!”白菀忍无可忍,操起手边的东西朝姜瓒砸过去。 她扔出去的是团成团的手绢,轻飘飘地飞出去,被雨水打湿击落。 一阵响亮的抚掌声突然响起。 “楚皇果然深谙人心,孤自愧不如。” 白菀警惕地循声看过去,御书房的阴暗处缓步走出两道人影,赫然便是耶律骁和他的贴身侍卫莫也。 陈福带着的东厂番役迅速反应过来,从四面八方围靠,将白菀安稳护在正中。 “你怎么在这里?”白菀突然明白自己心底那隐隐约约的不详从何而来,她看着耶律骁,忍不住脱口问出。 耶律骁痴痴地望着她,渴求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不然我应该在哪儿?在皇庭等着霍砚来杀我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藏在雨声中的,密集的脚步声越发清晰,白菀甚至不用回头都知道,恐怕耶律骁的人,已经将整个皇宫团团围住。 事已至此,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白菀藏在袖中的手陡然紧握成拳,不动声色地向陈福瞥去一个眼神。 陈福心领神会,他心底并不那么慌乱,他们还有一支底牌。 白菀则猛然转头看向姜瓒:“你疯了吗?你竟然引狼入室!” “朕说了,朕是皇帝,怎么可能通敌叛国?”姜瓒脸上崩溃癫狂的神情如潮水般褪去:“只要你们通通死绝,这些事,就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 他听着白菀惊讶得几近尖锐的嗓音,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引狼入室?朕身边的狼还少吗?你,你们,你们比豺狼又好多少?” 白菀,舒崎光,桑落…… 姜瓒一一指过所有人:“不做这场戏,朕又怎么会知道,朕身边当真是无一忠心。” “这是你自作自受,你薄情寡性,心狠手辣,谁能忠心你,谁敢忠心你?”白菀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脑中却在飞快计算着,她手里的人能和耶律骁的人搏个几成。 她这话彻底激怒了姜瓒,他横眼瞪过来,眼珠里布满血丝,咧着嘴阴森森地笑:“别算计了,朕知道你聪明,你的计谋确实是天衣无缝,朕看了都心惊肉跳,若是朕再蠢一点,还真就只能窝囊地栽在你手里,给霍砚那个阉狗腾位置了。” 看着姜瓒这个模样,白菀只觉得他当真是疯得彻底:“你与虎谋皮,也不怕他反口将你吞个干净!” 姜瓒像是没听见白菀的话一般,神经质地在殿内转起圈来,大着肚子的白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眼中满是担忧。 “想不想知道你那绝顶的计谋是如何被朕发现的?”姜瓒嘻嘻地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个哨子,两短一长地吹起来。 他吹了半天,什么反应也没有,才像是后知后觉地连连点头:“哎呀,朕倒是忘了,裴云渡这会儿正在水牢里关着呢。” 桑落脸色大变:“你把他怎么样了!” “朕把他关起来了!”姜瓒看着桑落那惊恐地表情,顿时恍然大悟,只觉得自己脸和头一样绿得发光,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他该死!” “从他骗朕,什么霍砚的对食开始,朕就知道了!” “他喜欢你,霍砚,喜欢你,”姜瓒伸手指着白菀:“你们都在骗朕,把朕当个傻子耍,你你们都该死,该死!” 这下陈福脸色有点难看,连连向暗处比着手势。 眼看着姜瓒几近疯狂的边缘,白菀又接到陈福的眼神,咬咬牙,试图再拖延片刻:“我该死与否,这里都是耶律骁的人,辽国人,等事情尘埃落定,你同样当不了皇帝,大楚也不复存在,你是一国之君,你当真要将自己的国土拱手相让吗?” 姜瓒听着白菀的话,神情有一瞬怔忪。 “楚皇很清楚,孤想要什么,”耶律骁适时打断姜瓒的沉思。 姜瓒听罢连连点头,痴迷又留恋看向白菀:“朕有一个,国色天香的皇后。” 他话音一落,白菀的心陡然下沉。 耶律骁缓缓笑起来,朝白菀招手:“阿满,你终究还是要到孤的身边来。” “你做梦!” 伴随一声怒喝,由舒崎光领头,舒衡带着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齐齐站在番役的包围圈之外,于东厂番役一起,围着白菀呈保护的姿态。 “这是我们楚国的国母,岂是你这鼠辈能肖想的,”舒衡朝着耶律骁唾了一口,恨声道。 耶律骁神情微僵,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白菀:“阿满,你不要逼我。” 白菀咬着牙,默不作声地于他对峙。 “长姐,” 白菀回头看过去,出声的是白蕊。 她跟在姜瓒身侧,肚子大得吓人,两侧脸颊凹陷显得眼睛又凸又大,身形干瘦,完全没有孕妇的丰盈。 “长姐以前在闺中时,就常有秀才文人称赞,说长姐一身学识比男儿,心怀家国天下,如今他们又称您一声国母,长姐是不是该为自己的臣民,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第71节 “以己之身,换一个天下太平,不好吗?” 白蕊紧紧挽着姜瓒的胳膊,依靠着他,含泪的眼睛死死盯着白菀。 “不好!” “这与卖国求荣有何不同!” 白菀还未出声,反倒是朝臣先被激怒,七嘴八舌地叫骂着。 一时间场面陷入混乱中,一个辽兵突然跑进来,在耶律骁耳边低语了几句。 “来得这么快?”耶律骁低咒了一句,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猛然出手,一把掐住没反应过来的姜瓒的脖子:“滚开!把白菀交给孤,要不然孤就杀了他!” 白蕊尖叫着撕打耶律骁,被他不耐烦地一脚踢过去,撞在墙上跌倒在地没了动静。 “蕊儿!”姜瓒眦目欲裂,开始疯狂挣扎。 耶律骁心里生厌,将姜瓒丢给莫也,朝外头的辽兵一声令下:“动手!” 喊杀声震天响。 陈福将白菀搀下舆车,水漾绿漾一左一右守着白菀,番役冲出去将外头的文臣换进来。 这是第一次,文臣与东厂同仇敌忾。 所有人严阵以待,陈福几个下了死志,定要护白菀周全。 可喊杀声越来越近,一道赤红的颀长身形如同疾风骤雨般刮进来。 细密的雨幕中,一身绯衣如火的霍砚,手持长刀,一步步走进来,刀尖划在青石板上,发出锐利的声响。 霍砚面无表情一身煞气,周身鲜血淋漓,一人逼着数以千计的辽兵连连后退。 “掌印!”陈福面露喜色。 霍砚!白菀看着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形,心里又酸又涩,眼前滚烫,踮着脚想多看他几眼。 耶律骁看着杀回来的霍砚,面上的神情扭曲狰狞,暗骂耶律斛那个废物,连个人也拖不住。 “回防!把中间那个女人给孤带回来!”他用辽语大声吼道。 辽兵得令后,正要回身朝白菀这边冲过来,他们身前的红衣杀神陡然爆发。 手中长剑直指耶律骁。 “咱家要扒了你的皮。” 那森冷的神情,让耶律骁头一次身临其境霍砚带来的恐惧,连白菀也顾不得了,发了疯似的让辽兵回防,自己则往莫也身后躲,趁机往外跑。 陈福见状,带着番役朝耶律骁一拥而上。 长剑挽花,雨珠溅血。 不过片刻功夫,霍砚踩着层叠的尸首伫立。 他歪歪头,无视被押解的耶律骁,有些发直的眼睛在人群中准确落在白菀身上。 他朝她招手:“菀菀,你来。” 招手后,才发觉自己身上手上脸上,满身鲜血淋漓。 冰冷的雨丝落在自己身上,霍砚不耐烦地啧声:“算了,咱家自己过来。” 他随手解开扔掉身上的外袍,瓢泼大雨冲刷掉他满身鲜血,带着一身白,一步步向白菀走过去。 而白菀却等不及,她接过水漾手里的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向霍砚走过去。 她心满意足地埋首进他冰凉的胸膛。 “你终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彻底完结了嗷! 剩下没写完的在番外,比如掌印的身世,菀菀的孩子,还有皇帝谁当,杂七杂八的都在番外,就不收费了,过两天在专栏番外合集看。 下一本开《家犬》卖萌打滚求收藏~ 永乐郡主贺玉珠 是金陵城最耀眼的那颗明珠 偏偏珍宝之侧养有江珘那只恶犬 她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 却唯独对她捡回来的江珘温柔 会对他盈盈浅笑,会为他抚去肩上雪,会在他脸上落下轻吻于江珘而言,贺玉珠将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那一刻起,她就赋予他新生她是天上月,他是地上泥,江珘做梦都没想到能得她垂怜他沉溺在她给的温柔里,捧着一颗真心对她,连辽国皇子的身份都不要了,心甘情愿做她的看门犬可他却听见她与旁的贵女低语 “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岂配本郡主付出真心。” 那轻蔑又随意的语气,化作利刃深刺入江珘的心原来所有柔情似水,所有偏心袒护,所有甜言蜜语都是虚情假意,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心灰意冷的江珘任由自己被冰冷的江水吞没后来再见,贺玉珠是齐国战败求和的和亲公主,他是大权在握的摄政太子江珘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跪拜的柔弱身影,对她求救的眼神视若无睹,誓要她尝尽与他一般的苦楚贺玉珠却如同落入花丛中的蝶,在皇子王爷,世家贵子间肆意游走江珘忍无可忍地将她逼至暗处,掐着她的脸质问:“你来辽国到底想要什么。” 贺玉珠笑靥如花,明珠夺目的风姿尽显:“我要你替我,夺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她捧着他的脸,如丝的媚眼中噙着泪:“阿珘,你帮帮我。” 江珘面无表情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眸光森冷。 “你以为孤还是你饲养的家犬,任你差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可后来啊,陈国那位落魄公主入主东宫,成了世间顶尊贵的皇后。 天下之主又如何,还不是她的家犬而已 第60章 番外(一) 惊蛰的瓢泼大雨, 让整个大楚翻天覆地。 西北与辽的战事未平,当今皇上因通敌叛国被皇后白菀大义灭亲,宫闱血洗, 司礼监掌印太监霍砚如神天降,辽国太子被当场活捉。 可即便是铁板钉钉的罪名,姜瓒仍旧是皇帝,弑君的罪名谁都不敢当,也当不起。 在姜瓒叫嚣着“乱臣贼子, 弑君篡位”时, 太傅舒崎光的父亲,东阁大学士舒衡, 缓缓取出藏在袖笼中的明黄龙纹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 咨皇十子姜瑾, 体乾降灵, 袭圣生德,教深蕴瑟,……是用册尔为皇太子。布告天下, 咸使闻知。永正四十五年冬。” 他在一众朝臣面前, 高捧德宗遗诏, 向霍砚下跪。 “微臣舒衡, 叩见太子殿下。” 尘封已久的德宗遗诏, 和舒衡声泪俱下的控诉, 揭开了先帝姜宏杀父篡位, 逼杀霍惠妃, 迫害霍家满门的,血淋淋的真相。 朝臣面面相觑, 舒崎光紧随舒衡之后,撩起衣袍下跪:“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由他起头,三三两两有朝臣跪下,冥顽不肯臣服的,也被同僚拉扯着躬身。 姜瓒看着与白菀相拥,被无数人跪拜的霍砚,和孤立无援的他如此鲜明的对比,凄惨又惶然地呢喃着什么。 陈福带着番役一拥而上,抢先一步将姜瓒押住,接二连三几巴掌甩在他脸上,将他直打得吐血才停下来。 他踢了踢状似昏死过去的姜瓒,冷笑了声:“咱家早就想打你了,竟敢对皇后娘娘动手。” 他们的声音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淹没在群臣高亢地朝拜声中。 霍砚冷漠的视线环视内外。 他视线所及之处诡异的安静下来,就连不绝于耳的嘈杂雨声,也似乎收敛了动静。 不论是朝臣,还是禁军,亦或是其余什么人,他们对霍砚的恐惧,几乎刻在骨血中,下意识的跪拜,下意识的噤声。 怀里的白菀还仰脸望着他,似乎要将这么久以来的思念尽数补回来。 霍砚垂下头,视线逡巡过她明显瘦削不少的脸颊,用指腹轻蹭,看着她透亮晶莹的眼瞳,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 长臂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我回来了。” 微哑的嗓音似乎在轻挠白菀的耳朵。 雨过天晴,沉寂一冬的花草,在雨水的浸润下,抽出绿芽。 姜瓒和耶律骁被押入诏狱,杨家由杨谏之带头俯首陈臣,自此前朝后宫,天下权柄尽在霍砚手中。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以阉人之身登基为帝时,整个大楚开始了长达整整十日的休朝闭衙,霍砚好像消失在深宫里,再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这让不少人惴惴不安,也让不少人心思浮动。 因为哪怕霍砚是有传位遗诏的皇太子,可他也还是断了根的阉人。 若让一个阉人坐上皇位,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有人开始频繁传信云平王姜珩。 直到姜珩一封贺文快马进京,沉寂许久的深宫,终于又传出动静。 霍砚要为皇后白菀举行皇太后册封大典,任其以太后之身摄政监国。 此消息一出,朝野动荡,所有人惊骇万分。 惊蛰那个雨夜,几乎所有朝臣都看见,在暴雨中亲昵相拥的皇后和霍砚。 但没有人觉得,皇后能活下来。 在这十来日的休朝闭衙中,甚至有人隐隐猜测,身怀六甲的皇后早已经死在霍砚手里,哪怕霍砚要为进皇后为太后的消息传出来,仍旧有人觉得这是在为将来皇后的死做铺垫。 可他们伸长脖子望啊望,三月初四,册封大典如约而至。 身穿绯色喜袍的霍砚,骑着高头骏马,身后跟着同样衣着喜庆的东厂番役抬着铜钱,一路吹吹打打从他的私宅出来,大把大把的铜钱往外撒,沿途又胆子大的垂髫幼童跟着跑,嘻嘻哈哈地齐声唱着寓意吉祥的顺口溜。 “一撒一元入洞房,一世如意百世昌! 二撒二人上牙床,二人同心福寿长! 三撒三朝下厨房,三阳开泰大吉祥! 四撒……” 这……好像与他们记忆中的册封大典有些不大一样。 不不不,是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早几天前,霍砚带着东厂的人,大摇大摆地抬着九十九抬聘礼,呸,贺礼,进了宁国公府的大门,过了许久才被铁青着脸的宁国公送出门。 看吧,这京中对霍砚不买帐的也不在少数,至少宁国公不就是一个? 第72节 这疯子霍砚,惯爱搞些稀奇古怪的花样。 他们没敢想,霍砚这是要娶妻还是作何,娶的又是哪家的姑娘。 白菀一大早便被请起身梳妆,她看着房内熟悉又陌生的摆设,抚摸着身侧的拈花仕女图围屏,近乎愕然地看着水漾她们忙碌。 衣着喜庆的丫头端着罩着红绸的漆木方盘,有条不紊地在厅堂内来回穿梭行进,人人脸上洋溢着笑意。 高高挂起的红绸红灯笼,灯台上跳动着的龙凤喜烛,处处弥漫着喜气,琳琅璀璨的凤冠,艳红夺目的霞帔,绾发绞面,就连母亲笑着给她端来的红豆糕,也和她从前出嫁时如出一辙。 “你如今饿得快,多吃两块点心,垫垫肚子,”柳氏恋恋不舍的打量着复又回到她身边的女儿,一遍又一遍摸着她柔顺的发丝。 “母亲?”白菀还蒙着。 一身姑娘装扮的杨景初,笑盈盈地走进来,将一个匣子递给白菀:“当初你嫁时我没能赶回来,只能托人给你送一份添妆,这回,我倒是能亲自送你出门了。” 白菀木愣愣地吃了两口红豆糕,手里被塞上一颗吉祥红果,她掂了掂红果,若不是看到水漾和绿漾,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一年来的惊心动魄,都是做梦吗?没有什么话本,她没有发现姜瓒和白蕊的私情,她也没有与霍砚相识。 “霍砚呢?”在绿漾两人牵着红盖头要给她盖上时,白菀蓦然开口问。 绿漾两人对视一笑:“吉时很快就到,掌印应该也快到了。” 她话音才落。 清桐急急忙忙推门进来:“迎亲的进门了。” 柳氏一边哭,攥着白菀的手不肯松:“那个杀千刀的,也不肯让你早些归家待嫁,阿满也好多留些日子。” 直到这时,白菀才确认,她又要嫁人了,嫁给霍砚。 怪不得他昨晚不肯在宫里留宿,来来回回叮嘱她早些歇息。 回想起霍砚这段时间的神神秘秘,白菀摩挲着袖口上繁复精致的花纹,想象着霍砚挑选吉服凤冠时,是个什么模样。 她抬头看向哭得止不住的柳氏,缓缓勾唇笑起来:“母亲,我过两日还回来。” “是啊,大喜的日子呢,”杨景初也笑着应声,顺手抹去眼角的泪。 柳氏亲手替白菀将盖头盖上,牵着她一路送出门,她又一次将女儿送出嫁,只是这一次的心境与上次的忐忑不同。 她的阿满亲自挑的人,她该信她。 柳氏推开门扉,将白菀交到来人的手里。 她抬头,看向难得见笑的霍砚,心下叹了口气,若他不是霍砚,这个女婿她是极满意的,可如今即便再不愿意,也是木已成舟:“交给你啦!” 白菀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掌握着,接着柔软的红绸被塞进她掌心,耳畔是喜娘高亢激动的声音。 真奇怪,她今日还没吃糖呢,怎么连心里都觉得甜滋滋的。 霍砚拽着红绸一圈圈绕,直至将白菀的手绕进来,才微抿着唇笑,小心翼翼地牵着她去拜别高堂。 宁国公看着堂下行礼的一对儿,心里五味杂陈:“记着你的话。” “记得,”霍砚握着白菀的手紧了紧,他这样的人,什么毒咒都不管用,只有她是他的拘束。 拜别高堂后,霍砚一路将白菀送上花轿。 唢呐嘹亮,铜锣铿铮。 长长的迎亲队伍没有往霍府去,吹吹打打绕着京城撒了一圈铜钱后,径直往宫门去。 吹打声由远及近,跪在太和殿外,久等仪式的朝臣不由得支着耳朵听。 “吉时已到~”礼官唱和声在空旷中回荡。 百官纷纷垂下头,却看见绯色的裙摆从他们眼前逶迤而过。 “一拜高堂” “二拜天地” 等等?说好的册封大典呢? 有些胆子大的朝臣,几乎惶恐地抬起头,湛蓝的天地间,恢宏的金殿前,丹狴石上,两道红似火的身影,手牵红绸躬身对拜。 其中一个是霍砚,那新娘子是谁? 很快,霍砚替新娘子半掀开盖头,露出半张莹白瑰丽的脸。 如此世间罕有的姿容,显少有人能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 才被通知不可以另开番外,只能先更在这儿。 晚点研究一下怎么重新搞,这章评发红包。 第61章 番外(二) 大婚过后没多久, 白菀便下令重开朝会。 临朝第一日,先対西北的将士论功行赏,接着发下诏书布告, 公布建明帝姜瓒与辽国太子耶律骁勾结一事,随后由东阁大学士舒衡起头,呈上罪证,跪求彻查当年颍国公通敌叛国一案。 白菀当朝应允,将此案交由东厂侦办。 没多久, 先帝及前朝部分官员, 逼杀后妃皇子,污蔑霍家通敌叛国一事彻底大白于天下, 霍家五十八口背负十五年的冤屈终于洗清。 作者有话要说: 白菀额外下令,褫夺颍川侯爵位,贬为庶民,同时封禁颍国公一爵,永不复用。 而后白菀便彻底闲下来,专心待产,虽然她以太后之身摄政,但舒崎光很能干。 姜瓒在位时,朝政由霍砚把控,没得舒崎光太多插手的机会,而如今霍砚一门心思守着白菀,逐渐从朝中退位,东厂全权交给陈福的司礼监归元禄,舒崎光重拾太傅应有的权利,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没让白菀操心太多。 用霍砚的话来说,若舒崎光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他也不介意另提人上位。 * 随着月份渐大,白菀开始尝试亲自给未出世的孩子做些小衣裳,起初歪歪扭扭的并不成型,她便拿霍砚的亵衣来练手。 一本正经的比量尺寸,挑选布料,甚至连花样也钻研了好些天,等做出来一看,长短不一的袖子,宽窄错位的腰身,让白菀尴尬得直往角落里藏。 在吃穿用度上,向来龟毛又挑剔的霍砚,却一脸正色的,提着一边长一边短的袖子,慢悠悠地穿上身,装聋作哑地转圈给白菀看。 “这不是挺好?” 白菀原以为他故意嘲笑自己,便赌气让他觉着好便一直穿着。 谁知次日霍砚便光明正大穿着去上早朝。 虽然是里衣,外人也看不出什么,但把白菀闹了个大红脸,回去便逼着霍砚把它脱下来。 霍砚攥着衣襟偏是不肯脱,还一边凉森森地乜她:“杨景初都有你亲手绣的荷包,咱家连件里衣都不配有了?” 瞧瞧,这又开始阴阳怪气了,当初给杨景初那荷包还不是早早被他威逼利诱抢了过去,打量着白菀不知道似的。 霍砚对那件不成型的衣裳,出乎意料的重视和喜爱,隔三差五要翻出来穿穿,直到后来白菀女红渐渐纯熟,另外给他做了一身,他才心满意足。 日子过得很快,如同白驹过隙,仿佛昨日还是万物复苏的初春,转眼便到了荷香四溢的盛夏,白菀也渐近产期。 为了方便白菀坐月子,五月初,霍砚便带着她一起移居九黎行宫避暑。 碧霄宫内,白菀穿着一身藕荷色鲛纱单衣,正靠坐在湘妃榻上,和杨景初说着话,孕妇怕热,宫内四角连摆着四五个冒着寒气的冰鉴。 杨景初看着白菀,看她脸颊红润,日渐丰盈,以往死气沉沉的眉目间尽是欢喜,知霍砚将她照顾得极好。 她这次是来和白菀请辞的,她如今已不再是后宫的杨昭仪,而是重新执起朴刀,身披战甲的红缨将军。 自从摄政王耶律斛暴毙,太子耶律骁被俘后,辽国皇帝急怒攻心一病不起,皇子争权,辽国彻底陷入内乱。 这么多年来,辽国一直在楚国动作不断,抛开那些近乎将楚国地底刨空的暗道不说,单就他们几次三番利用新帝登基急于集权的心理,引诱皇帝迫害忠臣良将而言,杨景初就恨不得将辽国皇室掀个底朝天。 如今辽国内乱,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杨家便打算借这机会,对辽国发起攻势。 “不打算成亲过后再走?小周将军可还眼巴巴等着你呢,”白菀捻了颗冰梅子吃,一边看着杨景初笑得捉狭。 周怀让等了杨景初这么多年,从前眼睁睁看着她入宫为妃而无能为力,后来白菀论功行赏时问他想要什么,他便用军功求了杨景初的自由身。 其实不用他求,白菀也会想法子还杨景初自由,比起后宫,可以恣意飞扬的黄沙漠地,才是杨景初应该待的地方。 不止杨景初,先帝的太妃白菀没什么话语权,但姜瓒后宫那些才入宫没多久,承宠或是没承宠的,又没得个子嗣,她们还那么年轻,总不能青灯古佛,冷冷清清地过她们剩下的人生吧。 是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将愿意出宫的,都送出去,或是嫁人,或是自立门户,也都随她们。 “让他等着吧,”杨景初脸颊泛红,脖子一样,倔强地撅起嘴:“我爹说了,总得多考验考验他,何况我大哥二哥都还没点头呢。” 想起杨景初那极护短的父兄,白菀哑然失笑。 两人正说着话,水漾叩门进来,急声道:“太后娘娘,秋梧宫的宫女来说,舒太妃发动了。” 自从姜瓒倒台,白菀便把舒瑶光接出冷宫,重新复还妃位。 舒瑶光与白菀孕期相差约两月,京中酷暑难耐,不管是对生产的妇人,还是才降生的婴儿而言都是煎熬,前不久白菀便把她一同接过来行宫待产,稳婆乳母也是早有准备的。 “不是说还有半个月才到产期?怎么这么快就发动了?”白菀一边吩咐宫婢更衣,一边问:“可有派人去请太医?” 水漾连连点头:“说是今日出门散步时,被愉太嫔冲撞了,舒太妃受到惊吓,才突然发动。” 白菀眉心渐渐起皱。 惊蛰那个雨夜,耶律骁一脚将白蕊踹得昏死,提前娩出个五六月大的死婴,白蕊抱着死婴又哭又叫,没多久便患上疯症,神志不清了。 行宫清幽,适合白蕊静养,早前她便一直住在此处,后来白菀和舒瑶光过来避暑待产,白蕊便被移到北宫,不被允许来西宫走动。 北宫和西宫隔了两重院墙,还有内侍看守,白蕊是怎么逃出来冲撞舒瑶光的? 白菀赶到秋梧宫时,太医和稳婆已经进去了,她便在外间坐下。 听着产房里舒瑶光一声叠着一声的痛呼,看着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白菀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等几个太医唉声叹气的出来,白菀觉出些不妙:“舒太妃如何了?” 几个太医头上冷汗直冒,咬咬牙道:“太妃先见了红,偏偏胎位又不正,里头的稳婆正尝试着转胎位,若是不成,恐怕……” 女子生产最为凶险,舒瑶光又是被冲撞后早产,偏偏胎位还不正,所有的背运都被她给赶上了,白菀犹豫片刻后便让人去请舒家父子。 恰巧钓完鱼回碧霄宫,没见到白菀的霍砚找了过来,本就心惊肉跳的太医瞧见他来,一个个如同惊弓之鸟。 白菀没等霍砚问,便将来龙去脉大致和他说了一遍,说罢叹了口气有些担忧道:“也不知道舒崎光会不会因此心有龃龉。” 第73节 霍砚坐在白菀身边,习惯性打量了一眼她的腰腹,手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茶碗盖:“是她自己犯蠢,跟你有何干系?” 白菀这才知道,根本不是白蕊从北宫逃出来,而是舒瑶光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自打她搬来行宫,便隔三差五到白蕊眼前晃动。 白蕊才失了孩子,本就有些神志不清,一来二去就被舒瑶光惹得发狠,在心里记恨上了她。 今日舒瑶光照例去北宫“看望”白蕊,被她一扑腾吓了个趔趄,这才见红早产的。 白菀听得一时语塞,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所幸替舒瑶光接生的稳婆确实技艺高超,硬生生替她将胎位正了过来,随后太医一剂催产药下去,约摸半日的功夫,舒瑶光便产下个男婴。 不过舒瑶光确实倒霉,转胎伤母体,孩子平安,自己却差点血崩而亡,虽然止血及时,但也差点把命搭上。 那般凶险的场景,白菀作为旁观者,同是孕妇,不久后也将生产,说不害怕是假的,但自她怀孕过后越发心大,没过两天便将害怕忘得一干二净。 倒是看似云淡风轻的霍砚有些怪异。 越临近白菀产期,霍砚的状态越不对,他收拢了满殿的医书,日夜翻看,他几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常常白菀一觉醒来,他还摸着她肚子两眼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在镇国寺的静渊匆匆赶来见过霍砚一面后,除去固定每日有两个时辰不见人影之外,他开始做善事,积善布施,设粥棚建学堂,整个东厂都被调动起来,抓盗贼抗山匪,把皇城司搞得无所事事。 碧霄宫的东配殿是佛堂,霍砚消失的两个时辰里,他都在那里,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诵经誊抄,将一切回向给白菀。 白菀知道,他一直都记得,记得赵正德临死前的诅咒。 霍砚在害怕,他甚至恐惧,他满身的业障会不会牵连她。 他满手血污弄脏了她的裙摆,他的手已无法洗净,他得还她一身白。 白菀发动那日,是个艳阳天,她正和霍砚吃着早膳,肚子突然接连抽着疼,身下也涌出一股热流,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她还愣着,先反应过来的是霍砚。 霍砚抱起她往偏殿去,一面有条不紊地吩咐水漾去请稳婆和太医来,让绿漾将棉帕剪子热水通通备好。 稳婆和太医来得很快,一进门先被霍砚那一身逼人的煞气吓了一跳,也不敢开口让他出去。 白菀仰躺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喘着气,霍砚坐在床边,长指搭在她脉上。 察觉他指尖无意识地震颤,白菀手腕一翻,顺着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弯眼笑起来:“怎么看上去你比我还害怕?” 霍砚将她的手握紧,回身拿帕子擦拭她额角沁出的冷汗,他比她好不了多少,脸色惨白近青。 “我后悔了,”仔细听,甚至能听见霍砚话音中的颤意。 白菀正要开口说话,本来还能忍的阵痛陡然加剧,疼得她忍不住流泪,发出一声脆弱的呜咽。 “忍不住就咬我,”霍砚将手伸到她唇边,嗓音因压抑而沙哑至极。 那边的稳婆检查过后,大着胆子和霍砚说:“宫口还没开全,掌印可以和娘娘多说说话,转移注意力,缓解缓解疼痛,娘娘也可以再用些吃食,回头生产好用力。” 好在阵痛过去得还算快,白菀得以喘息,她由着霍砚替她抹去眼角沁出的泪,吸吸鼻子朝他露出个惨兮兮的笑来。 “你有没有想过它的名字?” 霍砚摇着头,他没有说话,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整个人像条绷紧的弦,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我想过,当你还在西北的时候,”白菀甚至有闲心摩挲霍砚手背上绷起的青筋。 “妁,”白菀抬起另一只手,艰难地跟他比划了一个字:“媒妁之言的妁,也有男子要娶的特定女子之意。” “后来你光明正大将我娶了回去,补满了缺失的媒妁之言,这个字就用不上了,”下一阵剧痛袭来,白菀话音有些断续:“你快再想一个,我有预感,它是个姑娘。” “宫口开了!娘娘照着奴婢之前说的方式呼吸使劲!”稳婆急声道。 白菀痛得直掉泪,一深一浅的喘着气,霍砚不错眼地望着她。 “活下来,求你。” 白菀耳畔是霍砚近乎哀求的低语,她咬紧牙关无法出声,在最后一道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后,身下一松。 稳婆欣喜若狂的声音传来:“恭喜太后娘娘,是位漂亮的长公主。” 白菀用最后一丝力气睁眼去看霍砚。 “我说过的,什么淋雪淋雨都不算白头,我要的,是你我满头华发生,是垂垂老矣儿孙绕膝。” 霍砚俯身亲了亲白菀汗湿的脸颊。 “好。” 番外先到这儿,明天开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