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之桑榆非晚》 第一章 风起于青苹之末 李西山不恨那个时代,也不恨任何一人。 人间事,好和坏都是相对的,既没有顶点也没有下限。 如此一想,不久前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李西山的李西山立马就坦然了。 李西山一个没忍住狠狠骂了所有人一句,倒没有骂娘,毕竟李西山也是被自己骂的人之一。 李西山手里拿着扫帚在院子里缓缓扫雪,大白天下了一场雪,雪没有下大,倒是下了一场冷。傍晚了,风仍呼呼刮着,浑身冷得生疼。 李西山觉得挺好。 老员外今天晚饭,饭点有些迟了。 好多年了,在这以前,从未有过。 老员外这个称呼感觉驴唇不对马嘴,毕竟按道理说,员外这个称呼应该有官身。 老家伙世俗道理肯定懂,学问就算了,能认出几个字,能写出那些地契就顶了天,这都是李西山亲自验证的。 学问不大,能当个狗屁官? 不过老员外的叫法也有些道理,老员外的学问最起码在这旮旯大山里也顶天了,除了百十里山路之外的教书先生,有能跟老员外比学问的?这旮旯大山里,除了老员外,能写出几个字的能有几人? 老员外这个称呼也就是好听一些,老地主、山窝里的土财神才是真的,毕竟有一个词,意思极好——名副其实,这个“副”字,尤其好,实至方可名归嘛。 “哟呵,到现在还想着让杨花看上你,和你生崽子?” 外面冷,杨花和冷心肠偏偏吃斋念佛的太太坐在屋里,土炕烧得热,能看到热气从窗棱间和刚刚打开还没关上的门缝里溢出来。 一个乐呵呵的声音响起,李西山手里的扫帚在这个声音响起之前就不着痕迹地快了起来。 李西山能确定,在杨大贵看到他之前,扫雪的速度已经变快。 有些事情做得多了,就会顺其自然,让人根本察觉不到这就是李西山刻意为之。 做了这么久,李西山也能做到习惯成自然。 李西山知道杨大贵看得准、说得对,不过没什么,李西山第一次从炕沿上爬起来,就是这么做的。 那次老员外的大儿子也是这个口气,“呦呵,这狗犊子挺会耍心眼的。” 李西山不说话,只埋头做事,就像现在一样,一做就将近十年,就差这几天了。 李西山当然耍了心眼。当初李西山躺在炕上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自己的谋划,他要留下来。 其实,李西山是不怕死,甚至觉得自己要是没醒过来,还省心。 只是这次醒来,不知道和那一次一样还是不一样。 千万不要一样。 也确实不一样。 心中是不是期待一样?还是回到不危山上,回到老鬼身边?李西山希望自己不要再那么强。 难道是自己太强了,威胁到了不危山的安全?或者影响到了某种平衡?李西山不能确定。 发生在什么时候?是十几二十年前?李西山觉得不像,或者说,根本不可能。 自己能在这里安稳躺着,没有被泡进大药缸里,已经足够说明一切,虽然身上的血块结痂让自己非常难受。李西山先疑惑,再心安,自己虚弱得就像一个迟暮老人。 老鬼那一脚,到底让自己解脱了。 如何做到的? 老鬼和不危山,好像都已是过眼云烟。可是······为什么?一场大梦,终于梦醒? 要是真让自己解脱了,倒也没有必要再问为什么。 李西山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在不危山上,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哪怕被人打得肝肠寸断,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李西山觉得自己应该感激老鬼。 李西山双眼看不清东西了,呵呵一笑,努力让自己不要闭上眼。自己一直以来就是个铁石心肠人。 老鬼果真不是个东西。 李西山什么也不想,就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别人很觉得莫名其妙的名字。 “日落西山,是该结束了。” 自从意识清醒后,就这样躺了几天,和死人一模一样,倒不是太想着死,死活就随它去吧。 李西山躺在床上,竟然觉得舒服得很,无亲无故,没有牵挂,这点疼痛算什么,够自己塞牙缝的? 李西山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李西山这一摇头,忽然扯着脖子上结痂的皮肤,当时龇牙咧嘴。他娘的,还真疼啊! 李西山现在就像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干尸?他们把自己捡回来干什么?就是因为看到自己英俊非凡的脸?嗯······这个理由足够了,毕竟没把脸摔坏。 李西山觉得有些人,拿来怀念一下也很好,但是不包括老鬼。 老鬼算是师父吧,虽然没有行过拜师礼。 其实,老鬼教过自己什么吗?好像也没有。 不知道那些家伙为什么那么怕老鬼。你看,小鬼一点也不怕。 何止不怕,小鬼很小的时候,就敢骑着老鬼的脖子撒尿了。 老鬼正坐在不危山的小板凳上喝着酒,当时气得哇哇叫,非常生气,口出狂言,威胁小鬼说再敢这样就把小鬼丢到山下不管了。 于是小鬼就哭了,那是真的害怕。 老鬼那次真慌了,本来就是色厉内荏——这是小鬼长大后弄明白的,从小到大,老鬼就那一次壮了怂胆欺负小鬼。 老鬼当时抓耳挠腮,急得跳脚,抱着小家伙一个劲哄,无奈哄了好久都不管用。 就在老鬼要往自己老脸上使劲拍巴掌的时候,忽然眼中放出光来,使劲嗅了嗅,腾出一只手在脖子上使劲抹,然后放进嘴里,满脸陶醉,说是和他喝过最好的酒水一个味,还满脸讨好地哄小鬼再给他来点。 小鬼有些犹疑,不过还是使出吃奶的劲给老鬼多灌了一些——虽然小鬼从来没吃过奶。小鬼勉强把老鬼的那个装酒的葫芦灌了小半壶,撒完尿没多久,没攒够多。 混着剩下的酒,老鬼小口小口细细品尝,都不舍得大口喝。 小鬼这才破涕而笑。以后老鬼还想喝,只能花心思讨好自己了······ 要是有机会,李西山一定会问问老鬼,到底为什么。 哪怕是最蹩脚的理由,李西山也会相信。 哪怕回到不危山,李西山被那些人打得浑身骨头寸寸断裂,被老鬼泡进大药缸里也没能活过来,李西山也认。 只要老鬼亲口说一句话,再蹩脚的理由,李西山也会原谅他。 李西山还愿意当老鬼的小鬼。 李西山笑了笑,没机会了。 一身修为——算是吧,都因为老鬼那一脚,还给了不危山。 李西山当然还是比普通人强一些,但是,毕竟不是那种人了。 再也不是那种人了,自己还是低估了老鬼,低估了不危山。 李西山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有一天,一个脚步磕绊,路都走不稳的小娃娃路过柴房门口,扶着门框,往里面瞅了一眼。 第二章 贻害无穷 李西山咔吧一下转过头,脖子上的血块结痂瞬间开裂。还没有完全长好的皮肤也受牵连,缓缓,有鲜血在挣开的结痂上渗出来。 李西山和那个虎头虎脑的兔崽子对视,然后那个小王八蛋大哭起来,中气十足,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罗锅和瘸子的眼光掩饰不住心惊胆寒,一种凝如实质的杀气在院子里漫过来,凶狠异常。 李西山心中一片清冷的世界,瞬间灰暗,并不是害怕罗锅和瘸子也能感觉到的那点杀气。 哇哇大哭的小孩子被一个青春气息极重的肥胖身躯抱走,李西山当然被狠狠瞪了一眼。 李西山脸上、脑中、心内,枯寂灰冷。 怎么可能? 罗锅和瘸子放过李西山,一个磨刀霍霍向猪羊,一个把谷仓里的粮食从一个谷仓挪进另一个谷仓。 李西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错不了。李西山已经非常清楚,自己不能走了。 这次不能怨别人,还是怨自己。贻害无穷。怎么办? 李西山要留下来,当然不能只是躺在炕上吃闲饭。 几天后,李西山颤巍巍起身,早就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这还是这几天努力加餐饭的结果——只要自己肯张嘴,罗锅和瘸子也愿意把滚烫或者冰凉的吃食塞进李西山嘴里。 李西山胡乱拉过几件衣服裹在身上,把自己身上脱落的东西收拾好,颤巍巍走出柴房。 大雪刚停,厚厚的雪,让一切看起来惨白晃眼。 李西山抬头望天,一阵天旋地转,差一点栽倒地上。 李西山赶忙闭眼。 李西山的猜测是对的,这不是普通的农家小院。 一个很大的院子,正屋坐北朝南,有十几间的样子,就这样一字排开,倒没有讲究几进几出,虽然宽敞,却没有占去院子多少。 院子并不在山顶,根本看不出来这座山有多大,那就是说院落所在的大山极高极大了。 西面的牲口棚被隔开了几段,有几头耕地的牛,挤成一堆的猪,一群羊,好多兔子,还有一个很大的鸡舍。 猪、羊、兔子和鸡都是山中的野物。 牲口棚北面是一个比较高的围栏,豢养着几头麋鹿。 院子里嘈嘈杂杂的声音,从来没停过。 天还没有亮透,罗锅和瘸子还在自己刚刚出来的柴房睡着,很独特的呼噜声夹杂着吸溜口水声。 柴房北面是几个极大的谷仓,里面的粮食陈陈相因,也不知道有多少烂在里面。 柴房在院子东面中间,靠着一块块平整厚重的青龙方石垒砌的院墙,和大门挨在一起。 厚厚的木板钉在一起做的大门很厚重,很结实。 院子南面用篱笆围了一个茅房,靠近茅房的地方摆着很多零散物件。 院子中间有一口井,井旁边有一个大大的莹白色石台,石台很光滑,满满的、渗进了暗红的颜色,有刀和斧子摆在上面。 井旁边的木桶和绳子也被暗红色浸染透了,发散出一种很特殊的光泽。 那些暗红色都是罗锅揉着眼睛在院子里一阵折腾之后,李西山才知道怎么来的。 瘸子搬过粮食也会和罗锅凑在一起。 再旁边,就是那个灶台,灶台上永远放着一口大铁锅,大铁锅旁边垒着一大垛劈好的木材,平时做饭的地方大多是在这里。 刚宰了一只大肥羊,剁成一大块一大块,咕嘟咕嘟煮着,灶台里的火极旺。 瘸子和罗锅看自己的眼光,极为不善,罗锅看过来的目光晚一些,因为要先挺起身子再抬头。 李西山想给他们一个和善的笑脸,没能做到。 “瘸子!”老员外在屋门口喊了一声。 瘸子几个大步赶过来,就要掐住李西山的脖子向外扯人。 李西山毫无抵抗之力,喘不过气来,感觉一下子就能被瘸子扔到院子外面,青石垒成的垣墙,再高也没用。 罗锅握紧手里的弯刀。 “干什么?”一个胖胖的年轻姑娘咚咚咚地走过来,一脸白花花的肥肉,衬托得眼睛很小,胸前两座小山一颤再颤,眼里放光的姑娘瞥了一眼李西山,噘着嘴看他爹,“爷!我和他有缘!” “有缘?”老员外有些摸不着头脑,细细看了李西山一会,撇了撇嘴,倒是不再针对李西山了。 瘸子放开李西山,罗锅的弯刀缓缓垂下,两个人再不看李西山一眼。 “罗锅!”杨员外又吼一声,就不再理会这边,转身走进屋里。罗锅端着早就准备好的一大盆热水跟到屋里去。 “杨花,你不会真想和他生崽子吧?”尖酸刻薄的言语,和杨大贵的长相很般配。 “他配吗?”瓮声瓮气的声音,带着不屑,“呸!”一大口口水吐在地上,肥胖的身躯努力晃动腰肢,施施然离去。 李西山深吸一口气,腹内一阵绞痛几乎让他站立不住,自己的伤,当然还没有好。 李西山神情黯然,也只有老鬼能踢出那一脚,老鬼太了解自己。 老鬼,呵呵。 过了没多久,瘸子、罗锅各自端着一大盆肉骨头在院子里大口啃。 李西山身前也放着一盆,不过手里拿着筷子剔肉,细嚼慢咽。 罗锅和瘸子坐在石台上,不约而同看了蹲在一边的李西山一眼,下意识掏了掏裤裆,是比外面的那些大姑娘还要白净许多。 “我就要和他生崽子,怎么了?”说着话,杨花从满是热气的屋子里走出来,声音当然不小。 杨花虽然是和杨大贵说话,却满眼装着李西山,不过一身破棉袄的李西山还是在缓缓扫雪,头也没有转一下。 依然是那张雪白肥胖的脸,就是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得。就是不知道李西山细胳膊细腿的,能经得起几下折腾。 就是稍稍想想,杨花的眼就更加细小了。 “呸!不要脸的贱货!”杨大贵愤愤离开。 杨花低首,缓缓转身回屋,感觉自己的背影又妖娆几分。 熟透了,熟透了,天边的人儿啊,莫要只是心焦。 李西山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低着头扫雪。 老员外来到几个夫人的房间门口,伸着脑袋看了几眼更远处另外几个房间,里面的几个年轻女人一点动静也没有,真的不敢弄出什么动静了。 老员外有些愁,使劲揉了揉眉心,以前开垦大山的时候,被畜生伤过。并非重伤,早就没什么感觉了,老员外下意识的动作罢了。 大儿子是个不能读书的,能不能读书,倒无所谓,关键是是个没种的,女人肚子换了好些个,就是没能整出个动静来,也就是当成一个个出气筒用了。 小儿子表面上是个闷葫芦,其实也是一肚子坏水,只是年龄还小,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啊。 第三章 动刀子 杨老员外看了看天色,吧嗒着旱烟,心事重重,瞎子都看得出来。 “废物!” 老员外一如既往地不待见李西山,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出了门,什么事也办不成。 瘸子半夜里就套了牛车去接小少爷,现在还没回来。 天,渐上黑影。相比以往,有些迟了。 院子东南面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大门被开了个缝,一头头拴着脖子,嗷嗷叫着的牲口被扔进圈中,罗锅故意跑到墙边,吱呀吱呀踩着雪,跑回去把大门关上。 “老爷!” 老员外眼皮跳了几下,罗锅跑过来的速度很快,腰里习惯别着一把弯刀,弯月形,闪着寒光。 “怪事!” 老员外看着罗锅,皱着眉头,抽了几口烟,转身往屋里走。 罗锅胆战心惊,走出几步,和李西山打了个照面,却毫无征兆一脚踹在李西山胸口上,李西山一屁股坐进雪堆里。 过了一会,李西山缓缓起身。 依然没能躲开。 年关将至,外面的杂种们该交租了。 不知为何,今年收回的租子少了一些,有一个谷仓还空着。西面的牲口棚也还有些空余。 这几年,大山里风调雨顺,收回的租子也渐渐多了起来,按往常,牲口棚和谷仓又该扩建了。 年关将至,罗锅和瘸子应该动刀子。 这倒也没什么,以前也做过。正是因为做过,才有这些年的安稳,老员外安稳了,杂种们也跟着安稳。 安稳了,才能享福,杂种们也接受这个道理。 一年一年过着,大山里倒是有了点安居乐业的样子。 小公子下山读书,老员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读书是好事,老员外自己就是喝过墨水的人,自己对外面的杂种们看不起,凭什么? 可是,近几年,杂种们也有几个去读书的?租子收得少了?有时间、有闲财去读书? 铜钱、银子他们绝没见过,最多藏起来几块咸肉,几升黍米。 老员外冷哼一声。读书?他们也配?书上的东西,可不是一般的贵! 积善之家有余庆,积恶之家有余殃。 老员外有些拿捏不准,但是道理都懂。 老员外缓缓踱步,在一间屋子门口放慢脚步,刚想抬手推门,邦邦邦的木鱼声响了起来。 其实,木鱼的样子根本不对,看起来就是一个椭圆形实心木疙瘩,有脸盆大小,要使劲敲才响,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腿骨作犍稚。 老员外咬牙切齿,十余年了!十余年了!人生有几个十年? “瘸子套了牛车去接小少爷,还没回来!”老员外念叨一句。 冬天,天黑得早,要不是下过雪,应该就要伸手不见五指了。 大灶台里的火仍很旺,雪白的浓汤顶着大块大块的肉骨头上下翻滚。 平常不怎么用的几个小炉子被临时搬出来,每个上面都有吃食。粥和各种肉食,还有几个青菜。 小少爷有多受宠,外人想象不到,太太的视如己出,绝不是做做样子,比对杨大贵和杨花加起来还上心。 每隔几月回来,太太都觉得又长高一点的小少爷瘦了几斤。 读书,顶受苦了。 肉香味愈加浓郁,按捺不住,溢出飘远。 李西山的脸被火光照着,看起来不再惨白,反而有些泛红。 李西山蹲在地上看着这些小小灶台和瓶瓶罐罐,握紧双拳,身体有些不由自主地发抖。 倒不是说害怕,确实拿捏不准,自己应该怎么办才能照应周全? 小少爷应该快回来了。 李西山颓然叹气。 然后外面发出震天声响。远远超出李西山之前的想象。 李西山看了一眼其中一间屋舍,放弃了那个可有可无的念头,然后开始猫着身子向外冲。 东面高高厚重的院墙被几十人抬着的巨木一撞而倒,柴房被压成粉末,大门被不断地重击后,变成一块块碎片。 李西山猫着腰错步而走,仍免不了和洪流巨兽碰撞在一起,洪流本身已不可抵挡,更何况这些红了眼的莽夫个个孔武有力。 西面的牲口棚混乱不堪,数十人架着木梯翻墙而过,牲口惨嚎声震天响起,夹杂着“牲口”的怒吼。 南面人略少一些,厚重青石垒成的墙没有被推倒,已经有十几人翻墙而过,手里的棍棒极粗,锄头和柴刀都闪着寒光,几个掉进茅坑里的人,挣扎起身,争先恐后向北面屋舍处杀去。 李西山毫不迟疑向东面冲去,使出沾衣十八跌的真功夫,不断被涌进来的畜生们撞翻,几乎被踩踏而过。 李西山根本不管自己有没有受伤,一头扎进旁边的密林,抢在一个瘦小身影冲出密林之前,把他按在一块大石后面。 李西山腹部一凉,温热的液体流出,仍然死死箍住那个瘦小的游鱼,“李东隅!” 小少爷手中的匕首缓缓停下凶狠的搅动,吐出李西山手上被咬掉的血肉,扫了一眼李西山,然后盯住院子里的那个方向。 太迟了。 杨老员外听到巨响之后,毫不迟疑扑进一间房舍,此时已经大步走出,手中一把砍刀鲜血滴滴落下。 杨员外哈哈大笑间,已经和涌上来的人群砍杀在一起。 罗锅的弯刀在疯狂收割人头,边杀边退,已经和杨员外成功杀到一处。 砍死的人被踩在脚下,后面的人飞扑而上,层层叠叠,够不到就用手里的武器扔。 实在遮拦不住,罗锅被隔空丢来的乱棍打中面门的同时,一把斧头砍进脖颈里面,一根猎杀牲口的长矛刺进胸腔。 罗锅收割人头的弯刀又割下两颗人头,才缓缓垂下。 罗锅嘴角咧开,却骂不出话来。 妈勒个把子,论单挑,你们谁能杀了老子?就算是你们十几个人一起上,老子也能让你们一只手! 可惜,他们一涌而来最少百余人。 还有人从外面冲进来,更可笑的是,还有人从远处赶来!是的,确定是可笑,因为瘸子的结局,似乎也可以确定。 一个大铁锤裹着风落下,罗锅整个脑袋碎了大半,连一点笑容影子也看不见了,然后整个人被刺、砍、砸成血窟窿、大碎块、烂肉泥。 老员外顶着死透的一个大汉向前冲出五步之远,对着身前之人砍杀不断,犹如上古凶神。 “瘸子!”杨老员外目眦尽裂,震耳欲聋的吼声让身前拥在一起的畜生们头皮发麻。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大门方向。 被掀翻的大锅扣在地上,香浓的肉汤刺啦啦地在炭火里嘶叫,汤汁横流,大块大块的肉骨头噼啪爆响,溅出的火引燃了柴堆,映照得整个院子一片通明。 第四章 惊变 山路上杂乱的人群向院子这边吼叫着赶过来,衣衫褴褛,血腥扑鼻,浑然不在意流血的伤口。 虽然少了数十人,剩下的人却人人兴奋。 他们这边竟然赢了! 没有意外。老员外没看到瘸子,围杀老员外的众人也没看到瘸子。 杂种们士气大振,铺天盖地的棍棒锄头一股脑砸向老员外,老员外轰然倒地。 “爹!”刚露面的杨大贵被一锄头刨掉大半个脑袋。 其实杨大贵比他的年龄看起来更显老一些,还不如老员外气血雄壮。 一个肥胖的身躯抱着抵屋门用的大粗棍冲出来,瞬间撞翻七八人,三人五人,根本挡不住凶神恶煞的女人。 只是人太多,一旦动手,毫无退路,众人一哄而上,杨花又掀翻几人,却也被一个魁梧壮汉打翻在地。 杨花扑倒在地,壮汉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把杨花压在身下。 众人嗷嗷吼叫起来。 “杨·······花!”已经倒地的老员外脑袋被一刀剁下,眼珠子死死瞪着前方,“见······山······快······” 老员外没看到见山,却看到了一个年轻人躲在众人身后。 年轻人倒不是偶然见到杨花时低到尘埃里的样子了。 年轻人脸色煞白,眼神惊恐,浑身仿若筛糠,“杨······杨······杨花·······,不······不······不······不要·······”不光老员外听不见他说什么,周围的人也听不清。 实际上,在冲进来的那一刻,这些莽夫早把他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这之前,在年轻人刚回来的那几天,他们死命嫉妒过年轻人读过书的。 死命嫉妒之后,就羡慕他脑子里读书读出来的学问了。 有学问的人,懂的道理多。 杨花被压在身下,却有一把柴刀裹着风砍在壮汉脖子后面。 壮汉脑袋被喷出的血水冲掉,身体被杨花推开,瘫软在泥水地里。 握着柴刀的年轻人盯着杨花胸前一片红布下的雪白摇晃,咽了咽口水。 杨花满脸鲜血,一下跳起来,不管被撕烂的棉衣,夺过滴血的柴刀把年轻人砍作两段。 继续前冲,杨花已经不再去伤人,只管往南面那一堆大火里冲去。 男人们争先恐后冲过来,杨花挥舞柴刀不断乱砍。 继续前冲。 已经离火堆不远了,一根满是尖刺的木棍砸中杨花后背。 杨花棉衣已经被完全扯掉,红色肚兜挂在身前,沾染泥水的白花花的后背血肉模糊。 杨花肥胖的身躯不由自主前扑,嘴里已经大口大口涌出血来。 杨花扑倒在地,眼中被火光映照得通红,显得愈加明亮。 杨花奋力向巨大的火堆爬去。 仍差一步之遥,手中已经抓到了一把燃烧着的木炭的杨花,被一个汉子抓住脚踝,壮汉另一只手提起裤带把杨花摔趴在旁边的大石台上。 黑铁锻造一般的汉子眼中喷火,来不及丢掉手中的巨斧扑到杨花身上。 紧接着一声惨叫,杨花整个腰肢被巨斧劈开,汉子捂着下身惨叫起来,整个院子都是烧焦的臭肉味。 杨花的手已经烧焦大半,眼中恰好望向李西山所在大石的方向。 ······ 再也没有什么阻碍,众人冲进所有屋舍,徒劳的哭喊求饶声淹没在嗷嗷兴奋的吼叫中······ 过了好一会,一具具衣衫不整的尸体被聚在一起,杨员外家的女人,一个不少。没有一具男子身躯。 罗锅、杨大贵、老员外都成了一滩肉泥。 众人从极端恐惧的兴奋中渐渐平静下来,此时看着一具具尸体,眼中渐渐流露出恐慌,“瘸子呢?” 到底还是要确定一遍,一律的精壮汉子,一律的慌乱不堪。 “死了!” “砍死了!” “真死透了!” “都成烂泥了!” ······兴奋的吼叫混乱不堪,一声比一声响。 “小畜生呢?” 杂乱的大笑与吼叫戛然而止,大火噼噼啪啪地烧着,哼哧哼哧的喘息声,死一般的沉寂,视若仇寇的眼神,每一个人几乎都要挥刀怒砍。 “全部分散开,去找!” 就一个十一岁的娃娃,读书人这一声喊,带了哭腔。委实怕入骨髓。 这边人死了不到一半,还有百十人呢,一律轻壮! “喊上所有人,一起去找!”男女老少,除了爬不动的。 读过几本书的年轻人,真的哭了。要是那个小崽子没死,自己会死得很惨很惨。当然,现在不光是自己有此念头。 此时,年轻人似乎忘了,大山里上千人,到这个地步了,谁敢不把那小崽子碎尸万段? 腹部不断流血的李西山和小崽子实在走投无路,冲破数次围追堵截之后,被人用巨石、木棍、锄头和砍刀砸下了断崖。 李西山龇牙咧嘴,无休止的眩晕之后,终于痛得蜷起身来,“真他娘的高啊!” 要说刚刚从不危山上掉下来,李西山也信。李西山浑身都疼,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西山缓缓坐起来,看了一眼被自己砸在身下的小崽子。 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角力,到底是李西山道高一尺。 就是有些遗憾,小崽子个子太小了,要不然,李西山也摔不这么惨。 不过也多亏他个子小,力气还没长起来,要不然,就肯定是李西山在下面垫着了。李西山的委屈略微减轻一些。 李西山深呼吸几口气,开始复盘,说给杨见山听。 第五章 不要理所当然 “这个谋划,应该在好多天之前就开始了。”李西山略微停顿了一下,“就是没想到,他们真敢。” 李西山还是觉得那个只不过读过几天书的年轻人长得太猥琐,没有富贵相,也谈不上男子汉气概。 归根结底,读过几天书的年轻人还是没有足够的能力给那些人一个未来。 读书人肚子里的墨水连老员外也比不过啊。 话说回来,老员外真的对这些谋划一无所知? 有些杂种铁了心反抗,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大多没等罗锅和瘸子出手就风平浪静了。 更何况,老员外不是没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 李西山叹息一声,“本来是那一百余人去截杀瘸子和你之后,会师老员外宅院之外,一起发动总攻。”李西山使劲摇了摇头,还是觉得非常可惜,“提前围住宅子那些人却没忍住,没能听从读书人的计划。如果你在瘸子战死后,赶在他们动手之前回来,这一切都会有转机。可能会死更多人,但是你家宅子和家人肯定能保住的······” 李西山话没说完,其实更大可能是小崽子也跑不回来,也跟着一命呜呼了。那个读书人的计划,也就是在饭桌上才能听懂。李西山瞥了一眼怎么也看不顺眼的小崽子,替那些人感到遗憾。 读书人是下了狠心,但并非要斩草除根。 李西山有些疑惑,大锅里煮的肉,有那么大吸引力?要怪火太旺,香气太浓太飘远? 李西山撇撇嘴,自己这些年都快吃吐了。 没想到一个小屁孩能逃出生天。 李西山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根本没把李大爷当回事?李西山很有些丧气! 李西山倒不至于冲动到立马杀回去,没仇没怨的。 断崖极高,想回去也没有路。 交了这么多年租子,就因为读了几天书,就不想交了?一个人不敢不交,一些人呢?大多数人呢?所有人呢? 不应该交吗?应该。毕竟地都是老员外的,地契上也写得一清二楚。 应该交吗?真应该,毕竟现在死了那么多人,肯定还会继续死更多,就是死绝了,把大山留给最原始的主人都有可能。毕竟没有谁能名正言顺占有那些土地和财富,根本没有章程计划面对老员外留下的任何东西。 应该交吗?往前推几十年,就不应该。老员外不该为了大家不再挨饿受冻带领他们开荒置业,也不该为了有好的收成掌握那些土地,让他们听从自己的安排农耕狩猎······ 几十年时间,久吗?好像也够了。凭老员外自己,也想过改变。但是为什么这些人不愿意再等等?老员外也想过改变,但终究没放手。 反正老的走得差不多了,人口翻几番了?当初被自己带出来的人还有多少?有,也都爬不动了吧。 想想那时候真怕死啊,都怕,没有人想死。那又为什么这些年轻人不怕死了呢? 事到如今,恐怕只有死了的老员外一个人觉得不该让他们交租。 至少在老员外察觉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就应该把那些地契交出去。 如果那样的话,可能就只是老员外一家死了。 晚了一步,什么都晚了。 要是老员外知道会到这地步,是愿意死的。 其实这只是李西山自己的一个想法。 其实更可能。在临死前,老员外还是觉得不该给他们太多自由,把所有人都死死压在自己手下,所有人才是安稳的。 老员外对罗锅和瘸子,罗锅和瘸子对大山里的那些杂种,都是这么做的,好几十年的安稳就是这么来的。 尤其那些杂种之间,相对于以前的纷争不断,少了多少死伤? 近十几年,大山里风调雨顺,日渐祥和······ 李西山不确定是自己对了,还是老员外想的对。 要是大山的人们都能多读些书,李西山才敢确定自己是对的。 老员外,也应该多读些书。类似于李西山这样,走完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是山这个过程。 “你叫我什么?”杨见山猛然间问了一句。 李西山倒吸一口凉气。脑子摔坏了?这家伙没在听自己讲话?李西山苦恼已极。 “你叫我什么?”才十一岁的混蛋玩意纠缠不休。 难道是喊了儿子?莫要开这种玩笑。 “不是杨见山?”李西山想打马虎眼。 名叫杨见山的小屁孩换了一个角度,正面死死盯住李西山,眼里倒不噙着泪了。 这眼神,似曾相识?何止是似曾相识! 不仅仅是一个相似能解释清楚的。李西山脸色渐渐阴冷起来。 要是真摔死了,多好,死他,或者死我,都好。 “我是谁?” 李西山脸色阴沉。 李西山,其实应该说是小鬼。 在小鬼哇哇哭着被老鬼抱在怀里喂东西的时候,老鬼一直惆怅满怀,一直到小鬼牙牙学语、踉跄挪步的时候,自那而后,老鬼才渐渐有了笑容。 不过,没过多久,老鬼又开始发愁了。 小鬼一次次被人打个半死,其实每次都是奔着必死出手的。从一开始的皮开肉绽,一直到抽筋碎骨,小鬼被老鬼泡进大药缸几十次。 再然后,小鬼成了青年男子,姿容无双,丰神俊朗,不危山十二门人全部一起出手,也只配给小鬼拿来练拳,再难让小鬼伤筋动骨。 之后,老鬼毫无征兆地出手了。没有任何前兆,只有那一脚,小鬼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 从小到大,老鬼没有打过小鬼一回,一次也没有,一下也没有。 小鬼把老鬼的胡子都揪光了,老鬼都掩饰不住那个笑脸。 老鬼的笑脸是在小鬼牙牙学语时给了老鬼一个笑脸后长在老鬼心里的。 长在了心里,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看着小鬼就再也忍不住笑了······ 李西山晃了晃脑袋,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感觉。 一大一小沿着宽广无垠的大河缓缓走着。李西山腹部伤口不值一提,已经渐渐止血。 “为什么?”李西山自问自答,“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本来很好的道理,但是有人读了一些书,然后······”李西山不能让杨见山走上极端,有些事,李西山不觉得这样的解释就能说对,尽量用杨见山学过的道理去开解他。 “我不是说这个。”杨见山把话打断。 两个人缓缓走着,又是长久的沉默。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真惨吗?”李西山摇摇头。 惨是真惨,只是不能用在杨员外身上。杨大贵、杨花、太太、罗锅、瘸子,都不行。多少年了,到底谁更惨,谁受苦更多,谁做的事情更该死,李西山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理所当然,世间真有理所当然?吃苦享福,哪怕是个必然,也别当成理所当然。 “见山······” 李西山随着前面的身体停了下来。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问什么。”杨见山绝不死心。 第六章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李西山紧皱眉头,并不是在逃避杨见山提出的问题,只不过,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 更不能保证说了之后少年郎就能接受。 要是时间能够对接得上,杨见山应该是十一岁,实际上距离十一岁还差了几天,勉强算是少年郎。 杨见山并不知道李西山为什么叫自己李东隅,虽然只有一次,但那种感觉很怪。 就像还是在大山上第一次见面,小小的杨见山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李西山之后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下一秒就会被娘亲狠狠撕碎一般——杨见山对父亲这个词不太敏感,哪怕杨见山见娘亲面的次数也很少。 那时候才一岁的杨见山,对那种感觉理解不了,即便是十年以后,还是理解不了。 近十年的相处,杨见山渐渐了解李西山是什么东西,李西山也知道杨见山是什么东西,但是杨见山不知道被李西山叫做李东隅的杨见山在李西山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李西山知道的更多一些。 就像是······再前一世? 呵呵,不知道能不能这么说。 “呵呵,东隅,这名字不太好啊。”李西山倒是想笑,于是硬挤了一个,然后就僵在那里,日落西山,同样也不好。 李西山嘴里一直碎碎念,终于把杨见山念叨烦了。 “杨花可不可怜?” “怎么说?”李西山皱了皱眉头。 脸蛋,在大山里肯定没有人能比,可在李西山眼里连一般也说不上的。 身材,更入不了眼。 内涵,就不侮辱这个词了。 李西山真的不稀罕,脸蛋、身材、内涵,就是少了任何一样,李西山都不稀罕。 “杨花真可怜。” 李西山微微有些怒气,要不是你这个拖油瓶,老子愿意呆在那个地方看人脸色?顶了天的人物,呵呵,老子真的真的真的没当回事啊。 “杨花真可怜!” 花开花落,能有几天?人寿百年,真心几年?远在天边的人儿啊,莫要太心焦,近在眼前呢?天下万物,唯我所有的杨花一直在等,结果······ 李西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一颗真心,能值几钱? “弄那怂样给谁看?” 李西山自己说了句自己,然后再自嘲一笑,“你就是说上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老子就会在乎?” 李西山真的笑了,“没有人比你更可怜。”李西山摇头晃脑,“杨见山,杨见山·······” 要是忘了李东隅这个名字,李西山可以一直摇头晃脑好几天,都不觉得晕。李西山没晃几下,自己停了。 “真可怜。”李西山喃喃出声,嘴角抽搐了几下,没能再说几句。 李东隅,看样是真忘了,偏偏李西山记得很清楚。 李西山看了眼杨见山,确定自己败下阵来。小小少年郎,最起码表面上的不悲不喜,做到了。 李西山和杨见山在夜幕中走了好多天,平淡流淌的河水恍恍惚惚闪烁出一些亮光。 李西山和杨见山两人皆是前心贴后心,腹中咕咕蛙鸣早停歇了,几乎感觉不到五脏六腑的存在,孤魂野鬼般顺着平静流淌的河水往前走。 饿是没法言说了,渴,更加难耐,却没有一人走到河边饮水,直到李西山看到河水泛起些光亮。 李西山和杨见山把脑袋从缓缓流淌的“大河”里拔出来,身前满是泥水。 撑着啦,撑着啦,好舒服,好舒服。这感觉,不要太好。 李西山顺其自然甩了一下脑袋,忽然心疼得弯下了腰,不忍心睁开眼。 李西山有过一次经验的,可惜那时候太小? 为何是个小水沟?无边无际的大海不太可能,大江大河说不过去吗?小溪也不能够吧!山,多高多大啊,是吧? 小水沟里的水,深浅不能没脚,腐烂的菜根有一些,还漂着几片青菜叶,相对于普通臭水沟,还好。 李西山强忍住恶心,抹了把脸,正了正衣衫,尽量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杨见山算十一还是十二岁?应该十二岁了。自己估摸着二十几岁吧。 小水沟里的水挺清的,虽然天还没亮,李西山目力极佳,看那倒影,如果只看脸的话,绝对算得上姿容风雅了。 杨见山脸色极难看,要不是李西山就在眼前,几乎和自己一样下场,杨见山估摸着已经开始拼命了。 李西山这家伙还很平静?怎么做到的? 一双破草鞋,一根小竹杖,一个大破碗,一身烂衣裳,头发蓬松、脸上脏兮兮的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转身,一瘸一拐走回一垛烂柴火旁边,没有回头,然后又和那几个人坐在一起。 坐回乞丐堆里的小姑娘,对李西山杨见山两人的嘲笑肯定有,估计失望会更多一些。或者说,还有些莫名担心?身上衣衫烂成这样了,不拿个破碗要点东西就太可惜了。 还好,肯定是一对脑袋坏掉的。 只是习惯使然,小姑娘总要试着能不能捡点东西,其他人,没人注意到两个可怜的家伙何时趴在小水沟那边。 走了的人,留下的东西,当然还可以继续用。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过去看看。 倒不是害怕,只是看起来留下有用东西的可能性不大。 万一呢。 结果,更加失望。 杨见山一抹嘴,挺起腰,使劲擦了擦胸前,迈开大步向前面包子摊走去,“一屉包子,肉的,一大碗豆浆,放糖!” 前一刻还趴在早点摊旁边的水沟里喝水的少年郎——衣服破了些,脸上稚气未脱,身高真有些少年郎的感觉了,挥手间,一小块碎银子落在摊主老旧却并不破烂油腻的桌子上。 摊主脸庞扭曲得厉害,几乎在银子掉落桌子上之前,就要张口撵人。 就是要饭,这脑子也不够用吧。竟然趴在臭水沟里喝水,当我没看见? “不够?”看起来略显黝黑的少年郎微微皱眉。 “够,够,够······” 摊主看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桌上的碎银子,喉头发颤,舌头打结,一时半会儿找不准发声的位置。 第七章 开门 “不用找了。”杨见山吐字清晰,语气淡然。 气度极好的少年郎转身走到一张空闲桌子旁,坐在小板凳上。 一样的桌子,一样的小板凳,还有几个,排列得很整齐。木筷竹筒,不考究,也是整齐划一。 “这,这,这······”摊主有些为难,几个小铜钱就够了,哪里用得了一块碎银子? 少年郎的气度真的极好了。 “一屉包子,肉的,一碗豆浆,不放糖。”李西山指了指摊主手心的银子,“找多少钱?” 摊主嘴角抽搐了好几下,抓了两大把铜钱,大大小小的铜板和最小的铜钱,都有。 摊主仔细数了两遍,交给李西山。 年纪轻轻,不缺胳膊不少腿,衣服破破烂烂的,看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李西山点点头,悉数放进布袋里,和自己那一包黑乎乎的东西放在一起。 “狗日的!”摊主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使劲碾了几下,去他娘气度不凡! 坑人的玩意!这就是凑一伙耍老子来了! 李西山坐在杨见山对面,看坐姿飘然出尘,看脸面风神俊雅,当下就把略显黝黑的少年郎比下去了。 李西山气质绝不会差的,刚才顺势洗了把脸,就是衣服破破烂烂,乌漆墨黑,配不上足以附庸风雅的长相。 李西山下意识腰杆更加挺直,对面的少年郎,个子没有长起来,肤色黝黑,真不怎么样啊。李西山有些忧愁,都想喝酒了。 长不成那样了!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哦。可惜,没有酒喝啊。再多看杨见山几眼,就当喝酒了。 摊主把两笼包子和两碗豆浆送过来,已经脸色如常。 天色比刚才又亮了一些,这里应该是一个小镇的边缘地带。 小镇之外,略显荒凉。 其实,现在的小镇,也一片沉寂。 时间还早,这里很不热闹。 几个早起的行商是一伙的,坐在一起大口喝粥,大包子要了好几屉,吃出气势来了,只是不能吆五喝六、喝酒猜拳。行李担和推货的小车放在一旁,规规矩矩。 行商几人只是偶尔瞥向李西山这边。 还有就是那个小姑娘和几人坐在柴堆旁边,都是蓬头垢面、衣服破破烂烂的,不太敢往这边看过来。 然后,就没有别人了。 倒也正常。 不是太远的地方,就是小镇出入的路口。 小姑娘一伙是乞讨的,在等小镇“开门”——其实并没有门。 在那条能走马车的路上,有两个守卒——却不是兵,也不是勇,靠在路边树上打瞌睡。 行商除了一位身材中等的老者,面容看不太清,像是管账的人,其余都是轻壮。 行商中有个小伙子站起来,向守卒那边走去,路过李西山这边,乐呵呵给了个笑脸。 李西山和杨见山刚喝了一肚子水,吃得有些慢。 过了一会,小伙子回来了,继续吃包子喝粥,看李西山和杨见山的眼神,就有些玩味了。 一前一后,两个守卒晃荡着走过来,打量了一下李西山和杨见山,却没有停下脚步,直接到了摊主那边,看样平时就接触惯了,摊主小跑几步,凑上去,小声嘀咕了几句。 守卒转头看了一眼行商坐着的地方,冷哼一声。 行商里那位老者心里咯噔一下,微微皱眉,不该纵容小伙子多事的。 两个傻子罢了,再好玩,也就是看个热闹,都不能当饭吃。 那几个轻壮行商似乎也觉察到有些不妥。本来办完了事,想着莫要出意外——毕竟这趟远门远路,从未走过。虽然被人一再叮嘱,几人都极为小心地做到了,但还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小心过头了?这几人都是老江湖。毕竟对方出手阔绰,甚至说溢价太多了,都是最普通的使用物件,送到这边来,不会赚到钱。临走了找点小乐子,还会不妥? 早出来一会,当然是花了钱的。路过行走的行商,肯定不能比在这里摆摊的摊贩。这附近有别的摊贩吗?没有。这就对了。 这包子摊摊主肯定和自己说的有些不一样,真当自己花了一点钱就能和两个“当官的”说上话了? 守卒,呵呵,行商几人又把心放回肚子里。 果然,守卒并没有理睬行商,两人晃到李西山那边,拿枪尖指了指李西山和杨见山,“懂不懂规矩?” 李西山微微皱眉,然后恍然,眉头再皱紧一些,之后大怒,啪地一下把筷子扔在桌上,向后一招手,拉长声音道:“来人啊!” 一句话喊完,李西山却一下愣在那里,皱着眉头,似乎想起来,此时并没有人跟着自己? 行商和摊主都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笑脸却逐渐凝固。 两个守卒先是一愣,然后变得惶恐不安,低眉顺眼就要往地上趴。 “滚!”李西山中气十足。 和两个守卒一起滚的,还有那几个行商。都怕了。 李西山有些兴致缺缺,随手一挥,把剩余几个包子扫到地上,看了看坐在柴垛旁边的小女孩,“来食!” 小姑娘和其余几个人有些发愣,摊主脸色狐疑。 李西山也一下僵在那里。 杨见山犹疑不定,试探着把包子捡起来,拍掉灰尘,放在桌上。 李西山恍然,却不露神色,和杨见山走向一旁。 小姑娘几步跑过来,把完整和不完整的包子都塞进棉布兜里,剩下的豆浆和粥,一股脑倒进大大的破碗,然后走回柴垛,分给剩余几人,并不够每人一个,都掰成差不多大小,没有人多拿,豆浆和粥,每人一口,井然有序。 之后,小姑娘低垂着脑袋,被其中一人狠狠训斥一番。 按说训斥得有些狠,看样是因为李西山和杨见山之事,受了牵连,毕竟连银子都拿出来了。小女孩恨恨碾着脚尖,看样是把李西山和杨见山碾碎了。有这么不讲究的人吗? 开始渐渐有人从“开了门”的小镇走出来,行商小贩,农耕牧童,渔人樵夫,达官贵人青衫读书郎······ 也渐渐有人从“开了门”的路上进入小镇,行商小贩,游方和尚,游侠镖师,破烂衣衫流浪乞讨人······ 有人进小镇,也有人出小镇,进进出出,小镇的生气就有了。 第八章 没开窍 卖包子的摊贩忙碌起来,只能晚来的几个临时摊点也一一摆开。 李西山微微皱眉,并没有向小镇路口走去,反而继续向外走,就像刚出小镇一般。 李西山一路前行,倒不是太着急,不过半天时间走下来,也离开小镇老远了。 杨见山见渐行渐远,更加莫名其妙,真的不进去看看? 其实进不进小镇,去哪里,杨见山都无所谓。 杨见山压根就没什么打算,家破人亡,形单影只,别说去哪里,死活都无所谓的。 李西山放慢脚步,伸出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凡事,要多想想。” 杨见山看了一眼李西山,李西山赶紧收回停在杨见山身上的视线,作出苦思冥想状。 杨见山停下脚步,不为所动。 李西山也停下来,苦思良久,“想不明白,还可以问!” 杨见山脾气再好也恼了,“装!”小少爷,有过好脾气的? 李西山哀叹一声,一拍脑门,一语惊醒梦中人,杨大爷您要是早说一句,这半天路就不用白跑了,“晓得嘞!” 杨见山黑着脸,云里雾里的,又跟着李西山往回走。 一伙行商被那位老者带着,急急忙忙奔出十几里,才停下歇脚,又是推车又是挑担,虽然是空行李,也都累趴下了,得亏都不是一般的武把式。 老者微微掀起戴着的棉帽,双眼之间略微偏上的位置,有一个灰色的枣核一般的印记。 老者擦了一下渗出的汗水,戴好帽子。 其余人显然有些不满,“老先生,为何这般着急?” 老者十分抱歉,“人老思乡切。” 老者的解释并不走心。 不过,出来这么久,真想着要早点回家看看了,抱怨归抱怨,这几个轻壮行商都很敬重老者的,毕竟是金主的安排,何况这一趟是赚了大钱。行商只是其表,其实更真实的做法是走镖。这种方式接镖走镖,也算是常见。虽然都是普通使用物件,开价足够走镖就行。 老者呼出一口气,倒没觉得自己这么匆忙有什么不妥。果然如自己所料,那些畜生如何做到的? 老者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后才作出的。比如最后花钱赶在夜禁之前离开,就算一记恰到好处的妙手,毕竟做的人少,并不代表没有。 商人重利轻别离,商人也无利不起早,尤其是那两个脑子不好用的,那样一搅和,自己这边就更加天衣无缝了。 老者不累,倒没必要再催促这些人赶路。 好多天在这边,老者此时有一股豪气升腾而起。 杨见山跟着李西山往回走,不急不缓。 道路不算好走,景色也不好,却有人走来这边踏青,杨见山有些不解。 李西山东张西望,好像也在欣赏大好河山,杨见山撇了撇嘴,荒草湖泊的,还能看出花来?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一个仆人,看着老爷陪新进门的小夫人一起出门踏春,听老爷吟出诗来,满脸崇拜神情。 小夫人那种稚嫩,连杨见山都看得出来,两人坐在临时铺设的草席上欣赏美景,草席上有几样饮食之物,略显荤腥了。 老爷诗性勃发,下人弓腰站在一旁,满脸神往之色,驾轻就熟罢了,之前几位夫人那边早做过的。 景色好坏倒无所谓,关键是,荒草丛生,诗文还真有点应景。 青衫美老年,黄绶一神仙?少年肯定不行的,当官却跑不了,气质一般,长相出众,年龄真的不小了,肥胖的脸上已经爬上细纹,思想作风有没有问题不好说,就是不好确定是多大的官,官服补子有些地方不太一样。 李西山有些迈不动脚步,草席上的美娇娘脸蛋一般,身材配着那清凉的装束——绝不是一般的清凉,真真真······唉,李西山不好意思正眼看,只能装着欣赏风景,偶尔瞥过一眼。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远看近却无······”老爷诗性有了,脸色和口气却有些狐疑,支支吾吾,这诗一时半会儿作不下去了。 仆人佝偻着身子,心中咯噔一下,上次老爷当着大夫人作诗,不是“遥看”吗? 仆人用心思索一番,当下有了计较,跑到路旁,把一棵小树晃了几下。 老爷正有些焦躁,瞪大眼看着跑腿的仆人,眼神有些不善。背锅的来了! 你小子没事乱跑,影响了本大人作诗不是?不打断你小子的狗腿,你都忘了本大人的手段。 不过老爷忽然瞪大了眼,眼珠一转,“似乎遥字更好一些?” 老爷再略微沉吟一番,“华安,你觉得如何?”这眼神,赞许有加,是个体恤下人的好官啊。 仆人撅着嘴,“老爷,小的根本不懂啊。”仆人话还没有出口就哭丧着脸,很为难了。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郡守老爷这两句诗算作成了,顺势瞄了夫人一眼,这个“酥”字,用得妙极。 刚纳的小夫人春衫荡漾,腮红愈加明艳,深深低着头,尖尖的下巴就要探到山谷里去了。 诗作的好不好,自己吃不准,自己懂不懂,相公也看不出来,郡守不郡守的,倒是不太要紧,反正能作诗的读书人,本事够够的了。 李西山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也行? 李西山满脸期待,又迈不动腿了。四周没别人啊。 可惜等了好一会,也没能好戏上演。 那就没意思了。 世间事不如我意者,多矣。李西山撇了撇嘴,见杨见山已经走出好远,只好紧赶几步追上,“你不懂!” 杨见山皱起眉头,然后当作没听见。 李西山又回望一眼,确定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死心塌地往回走。再见到路上所遇之人,就没有多少兴致,只能一个人碎碎念着,“不开窍啊,不开窍······” 第九章 小镇 一直走到小镇进出门前,看到那两个守卒,李西山才打起精神,晃荡着身体,背起手来走在前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两个守卒一开始看到李西山、杨见山两人远远走来,就要有所动作,看样要拦下两人,及至李西山摇头晃脑走来,又略显迟疑,当听到李西山念叨着诗词歌赋之时,眼神就有些火热了。 两个守卒腰杆挺直,目不斜视,果然读懂了李西山眼中的那份嘉许——忠于职守的好同志啊! 杨见山小心翼翼跟在后面,李西山竟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看到李西山、杨见山两人就要走远,年轻一些的守卒终于按捺不住,“咱们是不是该把他们拦下来仔细盘问一番?”既有询问,也有很明显的狡黠。 年龄大的冷笑一声,“还是年轻啊!”说完,眼神玩味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小兄弟。 年轻些的守卒听完对面那家伙的嘲笑,有些恼火,又耐着性子思索一番,忽然又皱起眉头,再然后,突然瞪大了眼睛,冷汗都流下来了。 真当那些人都会受到表扬?真当那些被表扬过的家伙都有好下场?幸亏,幸亏! 当完这段时间值,说什么也要请老大哥喝一场!受教了,受教了!值得的,很值了! 年龄大些的守卒看到小兄弟看过来的崇拜眼神,“这就对了嘛!” 杨见山倒不是希望李西山和自己进不来,大不了花钱就是了,行商可以花钱在夜禁结束前出来,想来李西山和自己也可以花钱进去,哪怕被两个守卒刁难,应该问题不大,要不然李西山也不会回来。 花点钱,不算事,哪怕出点丑都不要紧,李西山舍得下脸,杨见山年龄小,更无所谓的。那几个行商,就是靠花了点小钱,提前出小镇的。 李西山会心一笑,“夜禁之时尝试一下还有可能,现在做不到的。” 花钱做不到,读几句诗就能大大方方进来了?杨见山脸色不算好看。 其实正经说起来,这也算是守城门?两人已经走出好远了,虽然正儿八经的进出道路,在这个方位只有这一条,可是就只能走这里?莫说城门,连城墙都没有啊,走哪里不能进出? 杨见山不想和李西山说话。 李西山看了一眼和傻子没什么两样的杨见山,你就是装成一个铁憨憨,这两人也不会拦住你不让你进的。谁来这里走,都无所谓,别坏了规矩就行。 李西山杨见山走进小镇,好齐整的街道市面! 莫说是街道,哪一个民舍不中规中矩、方方正正的?无非新旧有别。大小都差不多的。 两三间屋舍,小小的院子,低矮的围墙。 围墙却五花八门,有石墙,有土墙,有花草,有木栏,式样繁多,却不显凌乱。 无一例外都有院门,院门却大多没有门,很方便进出的。老百姓嘛,不用攀比,差不多就行。和当官的,也不用比不是?也住不到一块去! 走了好大一会,杨见山愈加想不明白,小镇太平静祥和了,和杨见山预想的不一样。 杨见山觉得这里应该和大山里自己的家乡没什么两样。 李西山愈加摇晃起来,神情怡然,在杨见山前面缓缓踱步。 又走出一段路,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露出一截在地上,隐约看到上面有两个小篆,石头其余部分都被荒草土石掩埋。 又走了很远的路,市面更加热闹,李西山踱步走进一家衣衫铺子。 路过几家小的衣衫铺子,李西山都没进去,看规模铺面,这一家在小镇中绝对顶尖了,挂的牌匾也气势十足——青云衣馆。 平步青云,能不是个好地方? 就是不算高,总共两层,第一层卖衣服,第二层只有一个小木梯通到上面,只有掌柜和铺子里的人才能上去。 路上行人不少,干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明显的异样眼光看向两人。 衣馆里人更多,几个姑娘小伙都在忙,买衣衫的人不少,大多穿着华衫美服。 除非选中衣服,倒没有店员前来聒噪。 除了衣衫,其余穿戴之物,也有很多。 李西山不着急,边踱步,边挑选服饰,也没有衣衫褴褛的觉悟,逛荡了一圈,终于在靠近最里面,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架子上拿了两个小木盒。 木盒极小,像是盛首饰的。 李西山把其中一个递给杨见山,让杨见山进入帷幔里面换上。 杨见山略微迟疑,这么小的盒子,能装什么?怕不是小姑娘戴的蝴蝶头饰? 虽然怀疑,杨见山还是走进换衣服用的其中一个帷幔。打开小木盒,竟是一整套衣衫,头巾也有。 杨见山穿上衣衫,小木盒下面还有一格,打开之后,竟然是一双靴子。 衣衫虽是麻衣素衫,看起来极为普通,其实用料极为考究,做工极好,很合身。 杨见山仔细拢起头发,系好发巾,确认没什么不妥的地方,跺了几下脚。 不管是衣服还是鞋子,熨帖得有些过分了。杨见山很满意。 正衣冠的镜子也让杨见山觉得新奇。 和常用的铜镜大为迥异,就像水面一样平整透亮,却是竖了起来,轻轻碰触,竟有涟漪层层荡开,里面自己的影像,除了左右颠倒之外,纤毫毕现。 杨见山对着镜面使劲打一拳,一圈圈涟漪翻滚起来,里面的自己消失不见,过了好一会,自己的身影才重新出现。 杨见山出来的时候,看到李西山面朝店外正背负双手站在店门口。 李西山站在门口,恰好是阳光照进来的地方。便是杨见山,都忍不住嘴角抽搐了好几下。 店外虽然少有人停留,但是能看出来眼里的的光彩和表情惊艳。 店里的男子不能走开,眼光愤懑,估计心里已经把读书人十八代亲人都问候了一遍,尤其那些陪着内人出来的。 女人都忘了要做的事情,目光都留在青衫读书人身上。 第十章 馄饨铺老板娘 杨见山看了看那个青衫读书人,凌乱的头发被捋顺后用一根木簪子别好,戴上了儒巾。 再看自己的白色书童装扮,杨见山就立马明白了。 “见山,去姐姐那边把账结了。”李西山嗓音温醇浑厚。 杨见山顺着李西山目光看向柜台后边。 还好,三十多岁,中人之姿,不胖不瘦,脸上有些雀斑,都已为人妇,还是没能挤出明显的沟壑来,怕是没有什么希望了。 可惜了两条大长腿,也被柜台挡住。 杨见山不紧不慢,走了过去,“姐姐”涵养极好,笑容灿烂得有些过分了,原来踮脚尖有些辛苦。 店里其他的几个姑娘暗暗骂了好几声不要脸。能挺胸的挺胸,该收腹的收腹,臀部毫不意外的都提了起来。 门口的青衫读书人还是那个冷冷的样子。柜台后的贱人本来就长相迷人,现在身高又被比了下去。再加上一声销魂入骨的姐姐,好恨啊! “姐姐,这银子够不够啊?”杨见山实在没有耐心等下去了。 “姐姐!”杨见山脸都绿了,音量提高一倍,再听不见就喊大婶。 一块碎银子躺在柜台上好久了。 杨见山身上真的没零钱,买包子那一块,最小了。李西山身上的铜钱肯定不会掏出来的,就这阵势,杨见山都觉得铜钱太过磕碜人。 姐姐楞了一下,“这两套装束,别的地方绝对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了······” 这是什么意思?杨见山毫不迟疑,手伸进怀里,又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柜台上。 这衣服确实极好,料子也不是自己在街上看到那些能比的,可是这价格,太贵了。 “小哥哥莫要这般小气嘛!”杨见山的脸忽然被捏了一下。 杨见山整个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丢了银子在柜台上就跑出去了。整整两块碎银子!这衣服,和包子比起来,何止是天价? 李西山走得倒是不急不慢,在杨见山之后走出店门。 就是可怜那些女子,光顾着看了,后悔没能调戏那读书人一番。却不知是哪家的大少爷,怎么以前没见过啊。出手太阔绰了。 来时衣衫褴褛?谁还没个特殊爱好呢? 其实,衣服真没赚几个钱。能买起这衣服的,真不是一般阔了,小书童都能穿,豪奢! 掌柜是个枯瘦的小老头,微微皱眉,掂量一番银子,脸上就多了笑容。 “你身上这件衣服,真是极品了。”李西山左看右看,把杨见山仔细打量一番,“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咳咳······”李西山轻轻挥动手中折扇,鬓角发丝飞扬,更添神采,你就羡慕嫉妒恨吧。 李西山叹息一声,“不过呢,还是让他们有些小赚。” 李西山看着杨见山,略微缓了一下,看杨见山没动静,又再等一下,看杨见山仍不接话,忽然就恼了。 李大爷就是卖个关子,你倒是接话呀,你接个话,我绝不会说你傻的!你人傻钱多,还不是你吃亏?给钱的又不是我,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向那位姐姐要东西不是?要是我走慢一些,难道让那位姐姐走出来把盒子硬塞给我?就姐姐那一双大长腿,我现在还有可能冰清玉洁、守身如玉?不可能把持得住还在这里和你好好讲话吧! 李西山大为恼怒,“你看你傻啦吧唧的,咱就是把衣服脱了给她,把盒子抢过来,哪怕再给她一块银子,咱们都是赚的!”当然,前提是能去那边。 李西山弯下腰和杨见山理论,“更何况,那盒子只是装衣服,不另收钱!衣服值钱,盒子更值钱,懂不懂?” 杨见山撇撇嘴,折扇也是和衣衫一起买的吧? 李西山狠心把刻有云纹的折扇轻轻收起,不必和这个傻子理论了。 杨见山不愿意回去要盒子,李西山自己也不愿回去,有失自己的光辉形象。杨见山也没有透个底给自己,他到底带了多少钱啊?你就是带了再多钱,咱也不能乱花不是? 杨见山不想说话,低着头跟在李西山身后,就这样漫无目的在街道上瞎转。 小镇给人的感觉很大。 要是眼光能吃人,李西山现在连骨头都不剩了吧。 走着走着,就有点饿了。 杨见山看看街道旁边的酒楼,李西山拍了拍胸脯,“我请!” 隔着酒楼不远,馄饨铺店面极小,吃馄饨用的桌子都摆在路边。 没有板凳和桌子的,就蹲在路边,吃起来一样有滋有味。 碗够大,馄饨皮薄馅大分量足,汤料浓,越热吃起来越香,吸溜吸溜地吃着,头上冒汗,舒服。能吃辣的,一大汤匙红辣子酱搅进汤里,一定要大口吃,不怕辣,不怕烫,嚯嚯嚯,再被老板娘狠狠瞪一眼,赛过神仙了! 李西山和杨见山运气不错,有坐的地方。应该是李西山的青色儒衫极长脸面,小小的桌子,旁边的人乐呵呵蹲着也没有挤过来拼桌。 老板娘年龄真不算年轻了,奈何腚大腰圆,是个好生养的,去年又给当家的生了个胖小子,小家伙吃得极好,胖嘟嘟的。 李西山点了点头,养这个胖小子,足够了。 老板娘刚才端馄饨过来,两座大山气势汹汹,压迫过来,给人窒息的感觉。 老板娘刚下完馄饨,身上带着葱花味,挺好闻的。 李西山下意识转头看老板,憨厚的汉子抱着胖儿子嘿嘿笑了两声,很自豪! 憨厚汉子其实想挪过去和李西山唠一会,大儿子其实也娶媳妇了,儿媳妇在铺子里面包馄饨,刚过门,是个不喜欢抛头露面的。 二儿子还在读书,去了几年学塾,就认识很多字,将来写出文章参加考试就能有功名,作出诗来,就真的出人头地了。 小儿子是个出生就享福的,这不,日子越过越有滋味了。 李西山当然相信,向汉子点了点头,伸出了大拇指。 汉子,就是这里普通的汉子,老板娘却和绝大多数他们不一样。 不过老板娘也没有觉得和他们不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老板娘很会做生意,另外就是生孩子凶了一些。 别家夫妻,不知道多少年才能生出个孩子。 就是成了夫妻后,一直也生不出孩子,也很常见。 不过在这之外,夫妻俩还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比大儿子小了一岁,却在七八岁的时候都走丢了。 好多年前的事了。 当然,这样的事情,绝不会有人提。 第十一章 不算好,却很好 老板娘狠狠剜了一眼自家汉子,汉子脸微微一红,只得低下头看怀里的儿子。 李西山有些无语,汉子虽然年龄不小,身子依然结实得很,关键是皮肤黝黑,应该看不出脸红吧。 “公子读了几年书了?” 李西山的青色儒衫不算特别,就是长相太出众了。 李西山一转头,馄饨没来得及咽下去,一下子就被噎住了,不住咳嗽。 老板娘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一只手给李西山拍后背,过了好一会,李西山才缓过劲来。 李西山抬头看老板娘,应该表示下谢意,不过还没看到老板娘的脸,却一下子脸红得更加厉害。 老板娘掩口而笑。 周围人瞪大眼睛,哈哈大笑。 老板娘尽兴了,周围的人也跟着李西山大饱眼福,这一碗碗馄饨,滋味就格外好。 杨见山破天荒不觉得李西山无聊。 结账的时候,李西山把铜钱递给汉子,四个最小的铜钱罢了。 李西山目不斜视,离开馄饨摊,轻轻挥动手中折扇,脚步不快不慢。 街道上,行人如织,走在一起的,有说有笑,不认识的,井水不犯河水,很是像模像样了。 春日短促,已是夕阳西下。 杨见山略微放开一些,终究没有哪个女人敢在大街上把李西山就地正法。 馄饨铺老板娘,连调戏也算不上吧,其实到底是谁占了便宜?不还是那些来吃馄饨的食客?可能明天会更多一些人来这里吧。 食客也是看客,看客也是听客,食客、看客、听客也都是说客,热热闹闹地说来说去,生活就更有意思了。 杨见山跟着李西山一头扎进一家旅馆。 其实,在到旅馆之前,还有一个小插曲,就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事情,不过,过程和结局都不算好。 那是一条宽敞的街道,应该算是交通要道,走在路上的人很多,大多是挑担推车的人,贩夫走卒,农夫僧人,绫罗绸缎、破衣烂衫,都有,大多脚步匆匆。 也有不紧不慢的,当是离家不远。 已是午后末段,离夕阳落山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一个中年汉子在前驾一牛车,车上拉着些草料和粮食,有人吃的,也有喂牲口的。 年轻汉子在后面驾着一辆马车,马车车上也没有顶棚,就只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坐着媳妇,看样是从城里买了东西回家,媳妇胳膊上还挎着包袱。 马车当然走得快一些,自然要超过牛车,年轻汉子却没能选好时机,再加上路上还有行人和推车挑担的,超车的时候,年轻汉子驾着马车眼看着就要和对面走来的推车小贩撞到一起,赶紧拉着马头,往自己右手边拉。 马车毕竟是占了对方的道,一旦碰上,年轻汉子就会有麻烦。 好在推车小贩尽量靠边、提前减速,马车没有和推车走顶头。却没想到变道变得早了一点,后面的驾牛车的汉子赶紧吁吁大喊加拉绳子,牛车难免要紧急减速。 驾牛车的汉子倒没什么,牛却受到一点惊吓,晃了两下头。 驾牛车的汉子从牛车上跳下来,把晃歪的粮草重新扶正。 马车牛车都没有碰到,人和牲口也没有受伤,牛车上的粮草也没有洒落一点。 杨见山和李西山就在旁边,看得很清楚。 一个极小的意外罢了,都忙着赶路,甚至没有几个人注意到。 这一切应该过去了,继续走路就完了。 驾马车的年轻汉子也意识到了自己犯了个小错误,瞥了牛车一眼,看着没有出什么事情,也就继续赶路。 可是不知为何,驾牛车的中年汉子却一下子急眼了。 中年汉子几步追上马车,一下子把年轻汉子从马车上拽了下来,年轻汉子没有防备,一下子摔了个驴打滚。 马车牛车都靠边停下了,年轻汉子和中年汉子却拳来脚往扭打在一起,衣服扯烂了沾了尘土不说,脸上身上都挨了不少老拳。 两人都鼻青脸肿,好歹被年轻汉子的媳妇拉开了。 中年汉子冷哼一声,走回牛车旁,驾牛车继续赶路。 年轻汉子仍然被媳妇紧紧拉住,汉子嘴里骂骂咧咧,声音倒不大,只不过骂给自己的媳妇听罢了。 媳妇当然心疼自家汉子,帮当家的擦拭流下的鼻血,也免不了压低声音骂驾牛车的混蛋太不是个东西。 媳妇瞪了丈夫一眼,口中埋怨道:“天黑还早呢不是?你急急慌慌,这么着急回家,要干啥?!” 年轻汉子被媳妇瞪了一眼,前一秒还疼得倒吸冷气,现在却伸出巴掌在媳妇屁股上拍了一下。 媳妇已经顾不上生气,赶紧跳上马车。 年轻汉子气也消了大半,驾上马车走得更快了,观察路况,却比之前谨慎许多。 夫妻两人声音都不大,路上的行人也都各走各的,不会有谁在那里劝说什么,都没当回事罢了。 其实媳妇也清楚,自家男人比驾牛车的混蛋高了近一头,身体也壮实一些,还年轻,灵活得多。不过这一架打下来,自己的男人却吃了点小亏,束手束脚,被那汉子多打了好几拳。 风波过后,各走各路,各回各家,街上人多,杂而不乱。 “这一架打得,何苦来哉?两个家伙,都是憨货!”李西山摇头晃脑,看了热闹,说过风凉话,赶紧四周看了一圈,好在没被外人听见。 杨见山紧皱眉头,狠狠瞪了李西山一眼。 李西山撇嘴笑笑,放心,我又不傻,不会大声说的。 “以后······”杨见山有些恍惚,“咱们,能不能就住这里了?” 李西山摇摇头,“太天真了。” 虽如此说,要是真能住在这里,李西山倒还真不会拒绝,大山里,李西山也和杨见山一起生活了近十年。 李西山和杨见山继续走路,已是夕阳西下的光景。 风和日丽,漫天彩云,倒是好风景,司空见惯而不觉罢了。 然后,赶在天黑之前,李西山带着杨见山恰好来到一处高楼旁边。 第十二章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旅馆占据街道要冲,是学子进京赶考路过此地首选居住的地方。花钱住最好,没有钱也行。 名字意思极好,曰百尺楼。“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主楼其实并不是特别高,只是相对于其他宅院,确实高出很多。相对高,那就是真的高。 百尺楼只有临街主楼很高,主楼之外,整体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占地宽广的院落,院落里又分成几个小点的院子,每个小院子都有好多个房间,每个房间比邻而居又井水不犯河水。 以前的百尺楼就只有这一栋楼,周围是很大的空地,并没有其它建筑,四周想来很荒凉。 现在的百尺楼早已不再是原来的仅有的一栋楼。整个院落,雕梁画栋,更像一处园林。 百尺楼主楼临近主干道,独占热闹魁首,大红灯笼挂满主楼上下,入夜灯火通明。 百尺楼门前是一个宽广的平整广场,广场停了些马车,还能留下一片片极大的空地。马都集中到马厩那边,既能好好休息,还可以喂足草料。 小镇的夜禁只有一个要求,不可到家外走动,除此之外,干什么都行。 百尺楼就这片土地最有名的销金窟。 更名副其实的说法,也是一个更有韵味的解释——读书人嘛,讲究个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管是读书做学问,别说倒退,原地踏步都是不可原谅的。更何况,进京赶考,博取功名,名副其实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李西山边走路边远远打量着百尺楼,一时胡思乱想竟然差一点和一位白发老妪撞在一起。 没等老妪张嘴,李西山赶紧弯腰鞠躬,“这位婶婶,这楼看着也不算高啊,我怎么觉得肯定没有一百尺呢?” 老奶奶——杨见山觉得应该是老奶奶,虽然皱纹不多,但已满头白发,无论如何,也应该是花甲之年往上走。 老奶奶看了看李西山的脸,再把读书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点了点头,倒是真不生气了,“小伙子,好眼光。” 老奶奶也是个健谈的,笑呵呵地看着李西山和杨见山,“读书好啊,可是有些能耐,真不是读书能读出来的。” 李西山不说话,笑脸却更加真诚。 “你要是问那些年轻人,或者对这栋楼不是特别了解的人,还真不能给你一个准确的解释。” 老奶奶像是在缅怀什么,李西山静待答案,杨见山明显被勾起一丝兴趣。 “百尺楼之所以叫百尺楼,真的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就是那个死了很久很久的上官老贼,说什么也要把这栋楼建成一百尺,多一寸不行,少一寸也不行。” 杨见山看了看百尺楼,有些疑惑。 老奶奶会心一笑,也跟着点点头,“不过,这一百尺,现在包括地下六十六尺,地上三十三尺。” “这样啊。”这百尺楼,搁在哪里,恐怕都是独一份的。 李西山想了一会,没有继续追问,也不太好意思盯着百尺楼看了。 杨见山看着老奶奶笑呵呵地走远,总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李西山不说,杨见山不问。 李西山带着杨见山一头扎进百尺楼,就出不来了。 百尺楼里面处处灯红酒绿、流光溢彩,姑娘们红颜不老,见之忘俗,读书人饮酒赋诗,风流倜傥。 百尺楼主人上官蓦然,是个极不好说话的,和她迷死人不偿命的长相相差不是十万八千里,根本是南辕北辙,不是往一个方向去的。所以,李西山第一个照面就被狠狠打脸。 李西山从百尺楼门口跳进来,刚刚站稳,就轻挥折扇,腰杆挺直,然后微微垂首,春风和煦,带着四分欣赏三分询问两分无奈剩下一分让人去猜的口气说道:“小生本来不想住店,奈何时不我待,这位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只是看着姑娘背影,已是风景这边独好,给人一种花前月下、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的感觉,李西山眼神里的欣赏,是真心实意,不过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眼中的那份慌乱。 君子守身如玉,只是无可奈何啊。 本来夜禁就要开始,就不会有客人进来,更何况,读书人守时,更加善于计划,干什么都留有余地,像李西山这样的读书人,头一次见。 李西山根本不知道被自己喊住的正是百尺楼的这一任主人上官蓦然。 上官蓦然蓦然回首。尽道清歌传皓齿,雪飞炎海变清凉——好一个冰清玉洁的仙子姐姐。 上官蓦然看愣了,杨见山也看愣了。 “啪!”清脆响亮! 上官蓦然泫然欲泣,缩回纤纤玉手藏在身后,让人不由生出我见犹怜的感觉。 李西山一只手捂着脸,嘴巴能塞进两个大包子。 李西山看着上官蓦然,也是泫然欲泣。 楼中好多仙子姐姐和或青色或白色的儒衫读书郎都看过来,莫名其妙,觉得可怜可怜,进而又觉得可惜可惜,极个别脑子转得快的,头脑中灵光一闪,觉得可叹可叹,倒是不太敢觉得可恶可恶。 谁知道会不会一下子惹恼上官蓦然,要是真把上官掌柜惹恼了,真不是简简单单挨顿打就完了。 “止画,带这位公子去行云院。”上官蓦然怒哼一声。 楼中一片哗然。花钱和不花钱,区别大了,你小子挺人模狗样,怎么不去赚钱? 楼中读书人能耐大的继续苦思冥想,看能不能吟出一两句诗词,本事还不大的翻看经典,咬文嚼字,就不太把李西山当回事了。 要不是顾忌读书人形象,恐怕就争先恐后去踹李西山几脚,百尺楼的仙子姐姐妹妹们也是你这样的泥腿子能亵渎的?真当带着个小书童,腰包就鼓起来了? 来这种地方,带什么小书童啊! 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一个如画中走出的姑娘,轻移莲步,来到李西山和杨见山身边,微微垂首,轻施一个万福,“公子请随我来。” 第十三章 百尺楼 李西山倒吸一口冷气,即便是不用登记,连个姓名也不问吗? 李西山和杨见山跟着这位叫止画的姑娘走了好多迂回画廊,几乎是移步换景,走近了百尺楼靠近最后面的一个院落。 院落周围小桥流水,山石古松,相互环绕依附,又植睡莲、荷花、蒲虅、水草于水中,梅花、杏花、桃花、青藤于陆上,好一个清新雅致的地方。 “止画姑娘,为何要带我们来这里呢?” 李西山不卑不亢,目不斜视,却依然入眼皆是满眼春色,看着路上美景不断发出感慨,仙子姐姐妹妹太热情了,看得李西山都要着火了。 虽然还不知道为何在百尺楼唐突佳人,被美人打了耳光,但是李西山这一路走来,到底有些猜想了。 莫不是仙子姐姐看到自己如此风神俊雅,红粉故意为之,藏有不宜为人知的某种深意,干脆先堂堂正正撇清关系,然后······反正李西山现在的心情已经相当好了。 行云,行云······莫要多想,李西山反复告诫自己。 可惜呆头鹅杨见山只顾着周边风景,却偏偏错过近在眼前的最美景色,遗憾,遗憾啊。 李西山在止画姑娘身后不紧不慢跟着,不远不近、不快不慢,真的有些挪不开眼。 杨见山也是心中犯着嘀咕,这样的地方,也花不了多少钱吧。 推开院门,院中景色更胜院外。流水淙淙,多有水雾氤氲处,锦鲤悠游,仿若神龙伴春归。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一个个读书人绝不会聚在一起,或花前,或树下,或临窗,或水边,或亭阁,或舟上,无一例外,人人手捧圣人言,摇头晃脑,用功,真用功啊! 李西山有些愕然,这么多人啊。 “这里不花钱哦。”止画姑娘用一只手轻轻遮住口鼻,偷眼看李西山,倒是没有嘲笑的意思,“公子赶得巧,刚好有一间空余的房间。” “不花钱?”李西山摸了几下一边脸颊,原来如此。 误会了!什么本来不想住店,什么时不我待,不就是夜禁开始,只能匆忙来到这里,一个完美的不被赶走的说辞吗? 李西山几乎当场捶胸顿足。好歹忍住了,读书人,是吃白食的人吗?误了天大的会了! 明天,一定要好好解释一番,李西山看一眼杨见山,又不差钱。 李西山看了看那些个读书人,个个暮气沉沉,虽然极力维持高雅形象,确实没有高雅气质呀,困顿极了。 李西山那点比试的心境也没有了。 青山读书人话不多,行止端正,和一般读书人没什么两样。不过,有一点却大不相同。 止画听在耳中,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禁嗤笑一声,还挺会装的。 不过止画马上收敛神色,看李西山一眼,却实在忍不住又红了脸。 “公子,一旦错过,以后就怕没有机会了。”止画敛起裙裾,微微屈膝,垂下螓首,就只能勉强瞧见自己的脚尖了。 小小的绣花鞋上,一朵红艳艳的桃花,不可爱吗? 正餐又不会跑掉,先吃个甜点,不开心吗? 李西山表面上缓缓点头,心中颇不以为然,免费房间是难住上,住花钱的还不行吗? 止画并没有等到李西山开口,就抬起头,看着很有些自负的李西山,不禁心中又是一荡。 读书人,不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吗?哪怕自己有心占了便宜,也不用低三下四的。 止画也不管自己理解的对不对,反正自己喜欢,就把他往好的地方想,就对了! 上官掌柜若来,止画挡不住,别人若想来,得问过止画答不答应。 让止画带青衫读书人过来,其余人敢不掂量掂量? 止画眉眼波光闪闪,下定决心,再次转身扭动细长腰肢走在前面,打开早上刚收拾整齐的一个房间,点亮红烛,微光闪闪,光亮溢满房间。 靠近里面是卧房,外面是书桌书橱围成的小书房,小书房还有一个卧榻。 好在整个房间清新雅致,并无一点杂乱的地方。 红烛照耀正是读书时,鸳鸯锦被静待佳人来。 李西山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心急,该来的总归会来的。 李西山带着杨见山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杨见山倒没什么,李西山眼中泛着光彩,古色古香,不俗气。 等了好一会,依然没等来李西山的任何言语,也没见李西山让小书童早早去书房卧榻休息,止画只能用手遮住绣口,“公子多用功读书,止画再晚一些······” 一句话未说完,止画赶紧遮住嘴巴,咽了口口水,红着脸跑出去了。 李西山还没从上官蓦然的悔恨中清醒过来,忽然又寻思着止画姑娘似乎要说些什么?李西山待要挽留时,止画已经不见踪影。 止画姑娘到底过会是来还是不来,是不是故意推脱的言语呀,现在就留在这里不走,是不是更有诚意呢? 李西山黑着脸看杨见山,是不是因为你呀? 转念一想,止画姑娘走了也好,上官掌柜都打完自己一耳光了,是不是晚上的甜枣已经······咳咳,李西山把念头往下压了压,身边的家伙有些碍眼。 不过仔细看了看个头还没长起来,面孔略显黝黑的杨见山,又觉得不碍眼了。 杨见山也不管李西山,桌上果蔬芬芳,面食素雅,饮用茶水更是回味悠长,独独不吃那些肉脯类的食品。 “你想多了。” 李西山偏偏只吃那些肉脯类的食品。 杨见山填满肚子,没有说话,走到床边,脱掉靴子,把衣服脱下来叠好,盖好被子,躺在床上,自那以后,第一次流露出伤感神色。 十二岁的少年郎,毕竟只是少年郎。 杨见山心中哀痛,又跟着李西山不断赶路,已经非常困倦,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过了不知多久,杨见山似乎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在如墨色的黑影里,杨见山看到李西山从书房卧榻上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听了一会,似乎在决定要听哪一边的声音,然后蹲下身子,挪到一侧墙边,把耳朵贴在上面,就一动不动了。 第十四章 误会了 杨见山很好奇,衣服鞋袜也来不及穿,屏住呼吸走到李西山身边,和李西山一样,把耳朵贴在墙上。 墙面厚实,还贴有棉布,隔音极好。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奇怪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比在空气中听起来清晰一些。 李西山听了好一会了,一动不动,十分入迷。 杨见山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似乎有人被掐住脖子,呼吸极为困难,却偏偏被人控制住,挣脱不开一般。 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的声音?或者都有?似乎柔柔弱弱的女子声音更紧迫一些? 肯定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 “住手!”杨见山大叫一声,划破夜空。 不能等了,要出人命了。 李西山一把拉住就要从窗户跳出去的杨见山,捂住嘴巴,杨见山停下动作,看着李西山,为何不去救人?难道自己做错了? 杨见山倒是不再想着救人,李西山当然是可以信任的,刚才的一声断喝却已经响彻夜空。 杨见山在黑暗里就能感受到李西山的怒火。似乎打扰到他很要紧的事情,似乎是说,这一架,谁打赢了,还不好说? 很显然,李西山想知道结果。 杨见山屏住呼吸,蹲在地上不再动弹。 乒乒乓乓开关窗户声陆续响起。 李西山暗道一声不好,弯着腰,一个轻跳,跳回卧榻上。 杨见山也不是一般快,直起身子,一头扎进大床床上,用被子蒙上脑袋,瑟瑟发抖,凭直觉,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 杨见山在被子里,觉得有什么东西摸过来,就要压在自己身上? 杨见山咬紧牙关,找准角度,一脚死命蹬开,砰地一声一个重重的东西被杨见山蹬开,然后摔落在地上。 还没等杨见山掀开被子,杨见山又被狠狠压住、扼住咽喉,杨见山喉咙里呜呜叫着、使劲挣扎,现在呜呜咽咽死命挣扎的竟是自己了。 他要干什么?李西山那混蛋在哪里? 然后,窗户被打开的声音响起。 杨见山身上一轻,大叫一声李西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捂着被子挣扎了好一会,汗都出来了,里面的衣衫很有些凌乱。 被喊出名字已经脱掉儒衫、只穿着里面衣服的李西山躲也没处躲,跪在床上,背对着窗口,手忙脚乱,把被子拉过来,一下子把自己盖上,只穿着贴身衣物的杨见山身上呼呼冒着热气。 “看什么?!”莹白月亮嵌在夜空,夜色深沉,浓黑如墨,看不清是谁,只是女子的声音,再冷笑一声,砰的一声把打开的窗户重新关上,烈烈风响,衣袂飘飘的声音,女子似乎飞走了? 杨见山满脸怒火,你说你李西山鬼鬼祟祟摸我床上来干什么?也不说话,本来就因为听到之前的声音非常害怕,又被李西山压住扼住喉咙,几乎吓个半死。 “你掐我脖子干嘛?” “救你!” 杨见山很怀疑,那些仙子姐姐,真的要进来吃人?虽然不信,却实在找不到李西山害自己的理由。 “到底怎么回事?”杨见山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救了你一命,真的被你害死!”李西山愤恨难平,捂着肚子、小王八蛋那一蹬,真够狠的,要是再往下一点,李西山不敢想象。 李西山揉着肚子回到书房卧榻上继续睡觉,被耽误了正事,真生气了,一点也不愿意多看杨见山一眼。杨见山那一声救命,确实出乎李西山预料之外。 一时间忘了杨见山还不是李东隅。 杨见山左思右想,不能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梳理清楚,院子里一片沉寂,一点声音也没有。杨见山心中装满疑问,在床上枯坐一夜。 李西山习惯早起,杨见山也没休息好。两人简单收拾一下,吃了些桌上的精美食品,打算出门。 用心极了,这些滋补食品。 院子里住的都是读书人,无一例外,都起得很早,捧着书籍在外面摇头晃脑。虽然休息一晚,和昨天黄昏看到的相比,浑身上下却更加死气沉沉,唯独眼中却多了份得意神色。 李西山也满脸喜色和走顶头的一个读书人打招呼:“恭喜恭喜!” 读书人努力挺起已经疲惫不堪的腰杆,愣了一下,也拱手打招呼:“同喜同喜!” 李西山摇头晃脑离开,杨见山撇撇嘴,也不知道喜个什么! 杨见山没休息好,心情更加不好。 一直走到前面,走进百尺楼,百尺楼不是热闹时候。 一些个仙子姐姐妹妹在前面百无聊赖,见李西山和杨见山走出来,都懒得打招呼,和昨天看到李西山时的表情,大相径庭。 众仙子看杨见山这个小书童微微泛起的黑眼圈,更有些厌恶表情。杨见山不知道哪里招惹到她们。 止画姑娘看一眼两人,干脆转过头。 “上官掌柜在哪里?”李西山已经知道了上官蓦然是掌柜,昨日唐突,总要道个歉。顺带着把昨日误会解释清楚。 天大地大,脸面最大,李西山是最在意自己形象的——读书人。 “找我有事?”上官蓦然在楼梯上站定,冷笑一声。 杨见山听那一声冷笑,心中了然,原来昨晚笑声,正是上官姑娘。 杨见山忍不住也看过去一眼,恰好上官蓦然也向杨见山看过来。 上官掌柜昨晚肯定没有休息好,漂亮姑娘,最在意修养,如果没休息好,起床气肯定很大。杨见山怕自己眼神不好,不小心惹恼姑娘,只能低下头,看着脚尖。 上官蓦然又一声冷笑。 李西山听到上官蓦然问话,正好顺着台阶为昨日之事解释一番,连忙抬步,就要跑上楼梯。 “停!”上官蓦然有些惊慌神色。 “上官姑娘······掌柜······听我解释。”李西山脚步停下,嘴上却不肯罢休。 上官蓦然胸中有大不平,把昨天那只红肿的小手藏在身后,那一巴掌打得,太给力了,这混蛋脸都没有红一下,脸皮得有多厚! 此时竟然还有脸在这里说话,上官蓦然想动手,又怕脏了手,干脆抬起手指着李西山,上官蓦然怒极反笑:“你还要解释?” 第十五章 有些美好事,适合独自品尝 一时间,上官蓦然怒火攻心,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本来上官蓦然觉得自己一见面出手重了,趁着夜色要找李西山用心解释一番的,却没想到······ “我有钱!”李西山觉得机会稍纵即逝,一定要抓住机会赶紧解释,“我身上有钱,他身上也有钱,我身上的钱要是不够,他身上的钱多得是,他可以给你很多钱,花再多钱都无所谓,姑娘只要说个数······” 李西山不往楼梯上走了,却无论如何也要把误会解释清楚。 不就是嫌我小气,想不花钱住店吗?李西山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滚!”上官蓦然快崩溃了,说这些有个屁用! 李西山拉着杨见山就跑出了百尺楼,身后的板凳桌椅噼里啪啦摔落一地。 也不至于动手吧,李西山庆幸自己跑得快,眼看要挨打的杨见山倒不是个呆头鹅模样了,略微跑慢一点,真有可能会被砸死。 留在百尺楼,其实杨见山挺害怕的,没有人追出来,杨见山长舒一口气。 “还愿意留下来?” 杨见山不置可否,这些姑娘,不就是凶点吗,倒是可以多看看,就是要小心点,千万别招惹她们。 似乎,自己也没招惹她们吧?不都是李西山在那里叨叨叨吗,为什么几乎所有板凳都往自己头上飞呢?眼神不好,还是手头没准呢?杨见山百思不解。 李西山和杨见山在小镇里瞎逛,走过的地方越多,就觉得小镇越来越不像小镇。 不危山上藏书极多,李西山一开始并不确定这里就是那个小镇,一直到走进小镇入口,看到那段界碑,才放心一些。只是,界碑位置好像有不小出入。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山在,江在,界碑不可能被人挪动位置。 如果那真的是界碑,界碑为何在小镇里面呢?如果不是界碑,那无忧两字又如何解释? 李西山不走回头路,就这样一直走,杨见山也不多问,该吃饭吃饭,有卖茶的摊点,就跟着李西山去喝茶。 不知不觉,又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 李西山瞥了一眼不远处路边一个小摊。 竹筷,竹碗、竹盘、竹篮、竹筐、竹凳、竹椅,小书箱,都是些竹编的物件。 一个双十年华的大姑娘,长相普通,奈何正青春,好年华,看起来就有些养眼动人心。 李西山不慌不忙向那边走,看起来只是随便逛逛,并没有要买东西的打算。 李西山眼看要走过了,无奈咳嗽一声,看姑娘低着头坐在小竹凳上,还是没有招徕生意的动静,有些替姑娘心急。 一个书生,带着书童,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逛荡,不是负笈游学是干什么?还不买个小书箱背着? 李西山无奈,只能主动停下。 “小书箱,百年竹,三文钱。” 李西山有些无语。人不傻,口齿清晰,却也太直接了吧。 买东西的人刚站住,你好歹问一下买什么东西。 被姑娘这样一说,李西山就不好声东击西询问竹筐竹凳的价格了。 杨见山也怕李西山大手大脚买贵了,可是,一个小竹箱,三文钱,真的不贵呀。小竹箱、茶水摊、馄饨铺、大包子······ 都便宜得过分了,尤其是茶水摊,给一文铜钱,尤明茶随便喝,只要能喝下去,随时添满。 尤明茶,有丝丝缕缕的灵气在里面,杨见山不懂,李西山却再清楚不过。 东西太便宜,李西山就想到销金窟,百尺楼是真正的销金窟。除了行云院,其余院子住一晚的银子都是按斤算,还只能是读书人,不是读书人,能进去的人凤毛麟角,有钱也不行——除了读书人,只能是“凤毛麟角”。 不过行云院也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呀,不花钱,却失去更多。行云院里的读书人,不自知罢了。反而是花了钱的,尚能节制。 杨见山听到百年竹的时候,本来打算掏银子,再听到三文钱,就没有掏钱的动作了。 小书箱就是小摊最大的物件,也只要三文钱,一天也卖不了几个铜板吧。 百年竹,很稀罕的东西了。 李西山蹲下身,看着姑娘的眼睛,“快夜禁了,就剩一个,便宜一点。” 姑娘果然红了脸,赶紧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的地方——收了东西,没几步路就能回家的。 “都一样的。”姑娘脸红得像搽了胭脂,语气却十分坚定。 一百个和一个,都一样的,竹子如此,款式如此,做工如此,价格也如此。 李西山犹不死心,“家中贫苦,囊中羞涩,可怜可怜。” 姑娘抬起头,看了看杨见山,摇了摇头。 李西山忽然作出扭捏姿态,像是万分艰难,作出一个重大决定,“只顾赶路,错过客店,能否借宿一晚?” 姑娘脸色一寒,“先生若不买东西,我就收摊了。” 姑娘说着话,却并没有收摊的动作,离收摊的时间,还有好一会呢。 李西山愣在那里,嘴唇微动,张了几下口,却没能说出话来,先生这个称呼,太生分了。 李西山只能低下头,像是有所决定,然后有些遗憾,还有一丝决然,递出三文钱,“小生······姑娘······小生只有离去了。” 李西山终于没有说出姑娘多保重的临别言语。 姑娘愣了一下,把小竹箱递过去,放在李西山脚边,双手下意识、极快速在粗布裙摆上擦了一下,仍是只是伸出左手,右手茧子更多吧。 李西山把三文钱放在姑娘手心,杨见山都不忍再看那两人微微红了的双眼。 相对于百尺楼那些环佩叮咚、花枝招展的仙子姐姐,这个姐姐可爱多了。 杨见山主动背起小竹箱,再从摊子上拿了一个竹编的小蚂蚱,跟在李西山后面,以略微快了一点点的步子一起离开,强忍着没有回头。 “很好玩?” “不然?” 杨见山撇撇嘴,倒是没有生气。 平淡生活,加点调料,未尝不是好事。事后想想,姑娘也不会当真,却多出点念想不是?就是要把这个小小的美好放进心里,独自品尝。 第十六章 逆旅 有了小书箱,李西山就走进一间小书店,转了一圈,买了三本书。 《小学》、《格物》、《观礼》,薄薄的三本书,没什么高深的道理,却是每个书店必备的书目,也是每个书店最便宜的书——每本十两银子,不还价。 小镇的书店很难找,似乎没有几个,而且规模很小。 不知道为什么,李西山刚进来的时候,掌柜——也是唯一的店员,态度极好,两人一进门就赶紧迎过来,几乎弯腰到地上。 待到李西山把三本书拿在手上之后,掌柜就没什么热情了。 杨见山掏钱的时候,觉得不值。 李西山打肿脸充胖子,都不眨一下眼。 离开的时候,掌柜没有起身,更遑论相送。 《小学》、《格物》、《观礼》,应该就是小镇的“三百千”吧。 杨见山也不知道李西山买了干什么,反正自己不会看的,在书店粗略翻看了一下,都是些最平常的东西罢了。 李西山摇了摇头,杨见山没猜错,但是想错了,绝不是“三百千”这样简单的,真正能读到的人,很少。 这次夜禁,李西山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百尺楼,一分钱没花,住一晚,有人能做到吗?真没有。 一分钱不花住上好多晚的,倒是不少。 行云院的读书人,真正住进了销金窟,都撵不走的那种。最终去了哪里,鬼知道。 李西山看到“逆旅”两字,才松了一口气,好歹在夜禁前,找到个容身的地方。 都不能说是客店,既不靠近要道,也没有几个房间,就是普通小巷的一户人家。 客店掌柜是个老婆婆,衣服皱巴巴的,手脸倒还干净,就是左脚踝受过伤,一瘸一拐,需要拄着拐棍。 说是客店,其实就是自家宅院,找人代笔,写了“逆旅”二字挂在屋檐下。 一间住房,一间客房。 老婆婆和孙子住一间,另一间当作客房。 一年到头,客房也住不上几次人。 老婆婆中年死了丈夫,老年失了儿子,接着儿媳妇也被人拐走了。 那时的儿媳疯疯傻傻的,不被人拐走,也是一个负担。 老婆婆和当家人都是顶能赚钱的,夫家祖上就是手艺人,一代代积累下来,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富户人家。 不过,就在一次给官家出劳工时,当家人不小心被山上落石砸死了,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 老婆婆的儿子在当家的还在的时候就极为争气,读书小有名气,一旦附近有榜文贴出,都是儿子去读给大家听。 也是有缘,莲儿姑娘就是在儿子一次次读榜时,芳心暗许,进而表明心迹,和读书人喜结连理。 金童玉女,羡煞多少旁观人,双宿双飞,胜过神仙好多年。 老婆婆散尽家财,终于让儿子读饱了诗书。 儿子终于觉得自己有些把握了,就一人出发,负笈游学。出发的时候,按例离京城开考还有一段时间。 读书人虽然没有带多少钱,进京赶考倒也不用花多少钱,况且读书人本就是个省吃俭用的。 读书人本来想游学一番,接着进京赶考,却不知为何,自那之后,半年时间,一去不返,杳无音讯。 一开始也想着是不是儿子金榜题名,有了出息,当了大官,实在太忙,没有时间,脱不开身,一时不能回来? 想到儿媳刚刚生完孙子,出不得远门,老婆婆就一个人走了趟京城。 老婆婆多方打听,找人把当年的榜单看遍,也没有儿子的名字。 如果不小心落榜,儿子也应该早就回家了。 儿子虽然也能算得上风流儒雅,要说有那全国第三的本事,不太可能。 不过就算是落第之后的探花郎,榜单上也应该有个名字的。 实在没有儿子音讯,老婆婆无奈,就只能回家。 老婆婆觉得自己离开家这么久,怕儿媳顾不过来,孙子受了委屈,回家的时候,没有避开大雨,在一个小山包上不小心滑了下来,好巧不巧,脚踝碰到一块凸起的岩石,把左脚踝摔碎了。 老婆婆拄着一根树枝,咬紧牙关找了个避雨的地方,休息了两天,躲过大雨,然后就拄着树枝做成的拐杖,走了好多天坎坷路,回家了。 儿媳听过了婆婆说话,看着瘸了一条腿的婆婆,也没有说什么。 儿媳莲儿没有离开这个家,自那以后反而相思成疾,神神叨叨的,渐渐精神上出现问题,只守着儿子血宝儿,捧在手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一个好好的小孩子,出门玩耍都要攥紧了手跟着。 一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挨千刀的老和尚,不知道为何,就盯上了莲儿。 老婆婆也是后来才听人说的,老和尚走在前面,儿媳妇莲儿跟在后面,莲儿一步三回头看着正在跌跌撞撞跑着和几个小伙伴一起玩耍的血宝儿,泪流满面,终究没有转身回来。 老婆婆腿脚不便,追着去找时,哪里还有老和尚和媳妇的身影? 现在的血宝儿已经五岁了,老婆婆看着读书人和背着小书箱的书童,没有喜色,倒也不算反感。 老婆婆打开房门,收拾好床铺,再搬出一个竹榻,李西山和杨见山休息的地方就准备好了。 “五文钱,住一晚,管一顿晚饭。” 其实,相比于平时有人住店,老婆婆多要了两文钱,李西山只当不知,杨见山也觉得没什么不妥。 晚饭就是锅饼、野菜,还有每人一碗杂粮糊糊,品相不佳,分量很足,味道尚可。 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起吃饭。 血宝儿倒是有一只鸡腿,李西山看起来有些眼馋,就想花钱买过来。 没等李西山掏出那一文钱,老婆婆就脸色阴沉,摇了摇头。 血宝儿吃得飞快,吃到一半时,鸡腿却不小心掉地上了,沾了灰尘。 老婆婆捡起鸡腿,很生气,拉过血宝儿就打,血宝儿被吓哭了,老婆婆才没舍得下重手。 老婆婆把鸡腿擦干净,递给血宝儿。 血宝儿却背着手,说什么也不接过来了。 老婆婆无奈,连骨头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吞进腹中。 第十七章 磨损胸中万古刀 血宝儿又吃了些锅饼、蔬菜,把糊糊舔干净,李西山和杨见山也吃完饭了,老婆婆便把东西收拾起来。 血宝儿帮着擦干净桌子,老婆婆也不多看血宝儿一眼,反而脸色有些晦暗。 一夜无话,只是老婆婆偷偷过来了一回,趴在窗户缝里偷偷看。 看读书人在书架上取书看书的样子,看读书人困倦伸懒腰的样子,看读书人洗手洗脸的样子,一直看到读书人洗脚上床睡下,才无声无息离开。 杨见山失眠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听着李西山微微打鼾,一直到红日东升,李西山和杨见山离开。 血宝儿早上贪睡,还未起床,老婆婆盯着李西山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李西山走过街角,才回到屋里看着熟睡的血宝儿,等孙子醒来,好准备早饭。 桌子上,有一个生鸡蛋,上次孙子吃荷包蛋的时候,口水把衣襟都打湿了。 应该是小半年前的事了吧。 杨见山一夜都在犹豫自己应该留下几个铜钱还是几两银子,最终杨见山什么也没有留下。杨见山不敢确定怎么样做是对的,就干脆什么也没有做。 “要不然,咱们在附近多看看,在这里多住几晚?”李西山看着杨见山,破天荒征求杨见山的意见。 “都一样的。” 这一次杨见山没有犹豫,背着小书箱走在前面。 李西山和杨见山就这样走走停停,真有些负笈游学的样子。 尤其是李西山,凭借极为出彩的皮囊,收获了不少吃人的眼光。 小姐姐、大姑娘、俏婶婶、美婆姨。就连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也喜欢盯着李西山看。 李西山优哉游哉,时不时看一眼杨见山,难免有些得意神色。 就这样过了好多天,两人走到了一个相对繁华的地方。 小镇当然早就不是小镇了。 其实中间路过了一回郡守大人的府邸,就是杨见山刚到这里遇到的那位善于作诗的郡守大人,郡守大人的府邸豪奢得不像话。 李西山当然想进去打个秋风,要是有可能,更想借宿一晚,可是想想小妇人那个样子,还有拖油瓶杨见山,只能作罢。真的能吃人啊,李西山不禁打了个寒颤。 “夜禁夜禁,真应该夜禁啊!”李西山愤愤不平。 杨见山皱了皱眉头。 李西山嗤笑一声,看着杨见山,莫名有些恼怒,“这还用想?” 杨见山也不生气,摇了摇头。 李西山更生气了,气笑道:“真懂?” 杨见山点点头。 李西山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那就不进去了。” 杨见山也不发表意见。 又过了一会,李西山掏出折扇,轻轻摇晃,开始迈着方步离开,摇头晃脑,自娱自乐,“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唉!磨损胸中万古刀!” 一开始,李西山还优哉游哉,到后面,李西山眼色冷如刀锋,折扇一下砸在手心,停在路中间,抬头望向天空。 不过也就是一个呼吸之间,李西山又嬉皮笑脸起来。 “这诗作得怎么样?” 杨见山脸色极冷,似乎没有听见。 “这诗作得怎么样?”李西山只能再问一遍。 “刘叉。”李西山还是没能等来杨见山的回答,又不想自讨没趣,只能自问自答,这首诗当然不是李西山作的,太直抒胸臆了,不够含蓄,又显得太过窝囊,干脆挥出手中万古刀多好!就算是没有刀,一顿老拳,也能打出点血来。刘叉刘叉,呵呵,这名字起得! 李西山斜眼一望杨见山,忽然有些心慌,赶紧嬉皮笑脸道:“也就是随便说说,别当真啊。” 杨见山眼中有浓浓的雾气。 李西山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很小心地看着杨见山。 大山里,李西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李西山能把杨见山带出来,没有发生意外,就谢天谢地了。李西山真的改变不了那种结局,哪怕自己死在那里,也无能为力。况且,自己也不能死。 杨见山眼中雾气渐渐变淡,就是李西山,都有些不可思议,世间真有这种纯净的眸子。 李西山撇了撇嘴,可怜,可怜啊。 李西山念叨了几句,就停下来了,到底谁该可怜谁呢? 李西山终究不再针对杨见山,也根本没有带杨见山蹚浑水的打算,关自己屁事? 退一步想,不危山就比这边好?自己在不危山死过多少回了?要不是老鬼,自己能在不危山活过几天? 一想到老鬼,李西山赶紧抬头看天,天空模糊得不像样子,滚你的蛋吧,老鬼! 这样一折腾,李西山就更理直气壮,“莫管闲事,闲事莫管。走!” 李西山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发现杨见山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 李西山胡乱抹了一把脸,真把我的事不当回事啊? 在一起这么久,杨见山真的一句都没问过!侠骨柔情,哎呦,笑死我了。李西山有些生气,紧走几步,追上杨见山,刚想叨叨几句,又有些心虚,只能作罢。 一路走来,所到之处,总体看起来愈加繁华。也是正常,京城越来越近了。 最明显的一点,京城的宅院,院墙高了很多,大门处都装着院门和门槛,这就比其它地方高了好大一个档次。 不过,这一天早上,李西山和杨见山又遇见了一件有趣的事,更可以说是一件古怪事。 路上行人不多,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其实在这边,已经算是年轻人。 年轻人身高比杨见山高不到哪里去,穿得挺齐整,相貌堂堂的长相,就是看起来脑子有些问题。 年轻人两只耳朵上各塞了大大一团棉花,为了不让棉花掉下来,还要时不时用手把两团棉花按住。 天气不冷,他这是干什么? 杨见山有些好奇,和李西山远远跟着。 小伙子在街角探头探脑观察了好一会。 应该是看着这一会没人,年轻人便放开手脚跑出去,到一户大户人家门前,伸手把挂在门楣上的一个大铜铃拽了下来,叮叮当当一串响,年轻人没跑出多远,就被人赶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然后捆住了手脚。 第十八章 本心何所求 路上行人也听到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动静,围过来看,人人笑得打跌,有年轻人这样偷东西的? 年轻人被打了一顿,鼻青脸肿,就是不说话,开口求饶的话一句也不说。 铜铃被挂回门楣,年轻人被扭送衙门。 府尹老爷听说是范家仆人扭送贼人前来,亲自坐堂。 轩辕范氏是当地望族,要不然,也挂不上铜铃,府尹不敢怠慢。 所谓升堂也就是两个老衙役问,府尹老爷坐在桌子后面听。 事情再简单不过,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年轻人耷眉骚眼,被捆着手脚坐在地上,只垂着头,也不辩驳。 府尹老爷却有些为难,偷东西好判,可是像年轻人这样偷东西的,活久见——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 府尹老爷沉思良久,使劲一拍惊堂木,“大家怎么看?” 周围众人一下被问住,哑口无言,没了动静。 府尹老爷有些为难,只能边问边想,“你拿铜铃干什么?” 年轻人如临大敌,“偷走了,卖点钱花。” 府尹老爷皱着眉头,“不是没偷走吗?” 范氏家里的仆人急了,“老爷,小的们追回来的,确实偷走了。” 府尹老爷眉头皱得更紧了,“偷走铜铃,为何还要让别人听见?” 年轻人用眼睛指了指范氏仆人手中抓着的两团棉花,府尹老爷看了一会,没能想明白。 众人纷纷诉说当时情景,又难免引起哄堂大笑。 府尹老爷沉思良久,一时难以决断,便以手招呼两位老衙役,三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好一会,似乎还是没有满意的结果。 府尹老爷沉吟一番,忽然眼睛一亮,急急坐回桌子后面,两位老衙役也赶忙跳回桌子两旁站好。 啪的一声,惊堂木几乎摔成两半,众人悬着的心,落进肚中,果然府尹老爷是饱读圣贤书书、当了大官的,难题迎刃而解了。 府尹老爷清了清嗓子,“青天白日之下,抢人财物,你可知罪?!” 府尹老爷话音刚落,年轻人大惊失色,赶忙喊冤枉。 围观众人也跟着乱哄哄一片,范家仆人赶忙问府尹老爷:“如何成了抢劫?” 府尹老爷反问仆人:“他拿铜铃时,你看到了吗?” “没有!”仆人回答道。 “那你听到了吗?”府尹老爷继续追问。 “听到了。”仆人很确定。 “你们还有人听到吗?”府尹老爷问周围人。 “听到了,听到了······”周围人听到铃声的人纷纷附和。 府尹老爷点点头,“未经允许,取人财物,掩人耳目为偷,不掩人耳目为抢,再无疑了!” 众人有些疑惑。 年轻人再喊冤枉。 眼看年轻人还想辩解,府尹老爷有些生气,不过还是示意年轻人说话。 年轻人问道:“东海有座山,整座山都是金子做的,老爷见过吗?” 府尹老爷摇摇头。 年轻人继续问:“我说我见过,老爷相信吗?” 府尹老爷哈哈笑起来,这不就是个笑话吗,你小子要是见到了,那不得搬一堆回来,你要是有一堆金子,还用偷东西? 不过偷不偷东西,似乎又和有没有金子关系不大? “那就是说,老爷没见过,所以不信?” 府尹老爷点点头。 “老爷能确定,没见过,就没有吗?” 府尹老爷用心想了一会,“和你抢东西,有关系吗?” “老爷没见过,就敢说没有?” 府尹老爷赶紧摇头。 “老爷和我一样,都没听见铃铛响,就凭这些人说铃铛响了,敢当真?”年轻人看府尹老爷摇头,胆气极壮。 府尹老爷若有所思,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到底来说,还是两件事牵扯不大。 眼看着府尹老爷被年轻人问住,周围人急了。 “你小子偷我家铃铛,还想狡辩?”仆人更急。 府尹老爷大怒,瞪了仆人一眼,到底是偷是抢,又有些不敢确定了。 年轻人眼神明亮,蹦跳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晃了晃被捆在身后的双手,问府尹老爷能不能先解开。 府尹老爷点点头,这么多人看着,跑不了他。 年轻人被解开手脚,先要回仆人手中拿的棉花,然后把棉花一点点撕碎,把撕碎的棉花分给围观众人,让众人把耳朵塞紧。无奈人太多,就有几人没有分到。 分到棉球的人莫名其妙,还是把耳朵用棉球塞好。 年轻人低头哈腰走到府尹老爷桌子旁边,嘴唇翕动,说了些什么。 府尹老爷一开始看起来有些生气,然后看着年轻人十分坚持,最后点了点头。 年轻人伸手抓起桌子上的惊堂木,一下拍在桌上。 还没等年轻人转头,众人就纷纷指责年轻人,把惊堂木摔那么响,把府尹老爷吓了一跳。 府尹老爷若有所思,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看着众人。 众人把棉球从耳道中取出。 府尹老爷问道:“你们听到惊堂木响了?” 众人纷纷点头。 府尹老爷冷哼一声,“你们听到了吗?” “没有。”没有塞住耳朵的人反而纷纷摇头。 众人目瞪口呆。 府尹老爷黑着脸,“年轻人偷盗他人财物未遂,役七年,七年劳务所得,充归府库,即时收监,明日押送开凿运河。” 众人欢呼喝彩,年轻人颓然瘫坐在地。 李西山注意到年轻人呼出一口气,虽然神情可怜,却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 要是被判成抢劫,即便未遂,不光要判刑更多年,还要被刖掉一足,那样的话,年轻人就真的废了。 即便是偷取他人财物,事后追回,也要判刑七年,斩掉一根手指,若是不能归还财物,要被切掉一个手掌。年轻人好歹身体不会残缺。 “他本心何所求呢?”杨见山不禁念叨一句。 第十九章 关门弟子、衙门断案 李西山狠狠瞪了杨见山一眼,好在没有人在意。 杨见山倒没有去追问年轻人。 风波平息,众人散去,李西山和杨见山也随着离开,可是人群里有一个神情平淡的黑衣老者,却引起了杨见山的注意。 黑衣老者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走进旁边的酒楼,过一会又走了出来,看样黑衣老者对酒楼不太满意,嘴里念念叨叨,抱怨酒楼的不尽人意,酒楼老板跟在后面,点头哈腰,口中一再解释,并保证以后改进,欢迎贵客下次光临云云。 黑衣老者并没有得理不饶人,像是真的提出了宝贵意见,从酒楼老板心悦诚服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 黑衣老者离开酒楼,七拐八拐走进一条小巷,然后走进一间宅院,很普通的小院子,和周围宅院相比没什么特别。 黑衣老者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这才嘿嘿笑了两声,忽然和常人无异的胸口一下子鼓起来,把躲在远处偷看的杨见山吓了一跳。 李西山神情倒没什么变化,难道有方寸物?确定不是,那这个人是? 黑衣老者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和一个油纸包,轻轻放在石桌上,老者先打开酒壶,闻了闻,微微点头,再打开油纸,露出金灿灿一整只烧鸡。 黑衣老者倒不着急喝酒吃肉,不过说的话,却有些醉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像这烧鸡,万万不能和肘子放在一起,百年陈酿和九十年陈酿,也不能放在一个酒窖保存,哪怕临时也不行!” 黑衣老者嘿嘿一笑,“豪夺确实做不到,巧取实在要靠脑子。” 黑衣老者喝了口酒,“七年之后,我司空摘星,就算是跪下来求,也要让你小子做我的关门弟子,万万莫要做那明珠暗投、锦衣夜行的荒唐事。” 老者说完这句话,又嘿嘿笑了一会,这才拿起烧鸡,啃了一口,似乎不过瘾,又灌了一大口酒,酒肉混在一起,慢慢咀嚼,满脸陶醉。 杨见山这才注意到,黑衣老者的左手,只剩下两根手指。 “盗圣?气质也太差了点吧。”李西山挠了挠头皮,“那傻小子?怎么会呢?” 杨见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过盗圣的手段,看来还是不容置疑的,就凭胸口塌下去一大块这么长时间,一般人也做不到的。 不过,这选徒弟,而且是关门弟子的眼光,不敢苟同。难道真是这门技艺走上通天大道的途径?这边,确实没有骗这一说法。掩耳盗铃,先骗过自己再说?说不通的。 李西山摇摇头,当先离开。 杨见山楞了一下,还是没有多问。 杨见山一直觉得,有些事情,李西山也不一定知道。 杨见山对于此,当然不会明说。 李西山明明知道杨见山要问什么,杨见山不问,李西山也不肯直接说。往往是李西山憋到内伤,就更不愿意主动去说了。 李西山带着杨见山依然这般走走停停,晓行夜宿,遇到事情就过去看一看,却也不多过问,更不愿牵扯过深。 这之间,李西山似乎刻意避开那些深宅高墙,只往那些无以计数的平常宅院和少得可怜的官府衙门处行走。 杨见山就看过几次衙门断案。 一个年轻妇人和一个有妇之夫有过幽会,后来被妇人的丈夫得知,两人对背地里两厢欢好事实供认不讳。妇人的丈夫不肯原谅两人,选择送两人进公堂,哪怕被抓的男子媳妇哭天喊地,愿意原谅自己丈夫,也自愿去对方家中为奴两年,一样于事无补,妇人丈夫依然不肯原谅,幽会两人被当场腰斩。 还有一对亲兄弟,因为一点琐事,竟然对簿公堂。官老爷听完之后,雷霆震怒,传唤两人妇人,当堂各自杖责三十。三十杖责打完,妯娌两人臀部以下,就没有完整的肉了,鲜血淋漓,被人抬回家,休养不好,命也有可能搭进去。原来兄弟两人本来感情极好,只是妯娌之间有些嫌隙,在背后拱火,亲兄弟两人竟因为一点扑风捉影的小事打了一架,还不解气,然后对簿公堂。 还有一位欲要经商男子,借了别人两钱银子,也值很多个铜钱了,却不小心银子丢了,摊贩生意没做成,更加还不起银子,眼看还银子的日子到了,便去求债主,能不能宽限时日。债主不肯,当即扭送男子来到官府。官老爷听罢,当场带人去男子家中,把值钱不值钱的东西拉出来一大堆,债主拣选了好多有用的东西,债务当场厘清,借债男子被当庭杖责五十、拖回家中,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命硬不硬。 还有一位老妪,拉着一个壮汉来到衙门,原来壮汉不小心撞了一下老妪,老妪坚持要壮汉道歉,壮汉觉得事情太小,自己也不是故意,老人也仅仅是被撞了一下,别说摔到,就是一个趔趄都没有一下,便坚决不肯,只说要让老妪打自己几下出气。街上也有几个小伙子倒是跃跃欲试,想帮老妪打壮汉几拳,但是掂量几眼壮汉的拳头,都放弃了。老妪也没有打壮汉,却拉着壮汉对簿公堂。官老爷听后,毫不犹豫,让一个力气大的衙役拳打壮汉,壮汉整整挨了十拳,被打得鼻青脸肿,老妪满意之后,事情才得以解决。 还是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老人。老人上了年纪,身材枯瘦,已是风烛残年,这次来到公堂的起因有些无奈。年轻人摆摊卖白粥,老人嘴馋,就喝了一碗,无奈身无分文,又没有亲人帮忙垫付,年轻人养家糊口,又不想白白丢掉一枚铜钱,就收摊后找官老爷想想办法。官老爷却没遇到过这种事情,思索一番,就要打老人十杖还债。老人觉得实在挨不过去,从口袋中抖抖索索抠摸好一阵,终于掏出藏了很久也没舍得花的仅有的一枚铜钱,递给年轻人。官老爷让衙役打了老者十个耳光,并在脸上刺一“贼”字作为惩戒。 ······ 各地官老爷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政绩,都在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即便是这样的小事,也很少,三五十天也难遇到一起,所以每个官老爷管的辖区都很大,却不需要什么头衔。 官老爷大多时间都在忙着吟诗作对,或者哄老婆孩子开心,当然,如何当好孝子贤孙,也是官老爷极在意的事情。官老爷孩子是不多,可是老婆多啊,也够他们忙的。 第二十章 鸡零狗碎 民间生活,平静如水。百姓几乎都过着百年如一日的生活,意外少,灾殃少,邻里来往少,人情世事也少。 除了能作出文章,让一乡为傲。 作出诗词,让一县为傲。 京城及第,有了官身,让一郡为傲。 这三件事之外,值得庆贺的事情就很少了。 当然,最让人欣喜的是家里添了娃,不管是男娃女娃,也不过是跑去县衙一趟,多要一大块田地,多领一大片荒山,多得一大片水域。 当然,这些东西都不值钱,不过是保证生下来的孩子不被饿死。 无忧国一直保留下来的风俗罢了,现在的孩子,不给这些东西,也饿不死。 遇到好年份,还能多领几头牛羊,或者一群鸡鸭。 往往除了田地、荒山和水域,鸡鸭牛羊都会用不了多久拿来果腹。 除此之外,就是当孩子满月的时候,会有地方官带人来给孩子采血,却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民间如水般生活,归功于民风淳朴。 你如果不小心踩到了鸡屎,拿人家门槛刮一下脚底板,被主人发现了,女主人就会追着骂你几条街,敢回一嘴,就会有棍棒砖头往身上招呼,都不一定看清谁扔过来的。 大多时候,是这个样子,也有个别时候不是如此。 有一次是个过路年轻读书人,儒衫布靴,风度翩翩,方圆几十里绝对出类拔萃的人物了。可能是读书太用功,把眼睛看坏了,刮鞋底的时候,没看到年轻女主人就躲在门缝后面偷看。 剧情就发展下去了,读书人被追骂十几条街,读书人终于被骂出血性,一回嘴,却也是个高手,引经据典,和年轻妇人骂了个旗鼓相当。 到最后,读书人深知自己骂人功夫深厚,妇人不是对手,自己又实在摆脱不了妇人的纠缠,干脆挑明要和妇人的男人单挑,要把妇人的男人揍出屎来。 如此一来,年轻妇人竟然哭了。 就因为这样被读书人一说,年轻妇人嚎啕大哭起来。 原来妇人丈夫就在夜晚睡觉时没有醒过来,已经小半年了。 那一晚的第二天早上,妇人就把丈夫偷偷埋了起来,不能让别人看见。 其实别人都明白,一定是年轻人浑身气血都没有了,变成了一具干尸。 妇人就这样,才嫁过去两年就成了寡妇,十年八年,也难有个孩子不是? 年轻妇人越哭越伤心,读书人也知道了缘由,想了一会,独自离开了。 却不曾想,几天后,邻居发现,挨骂的读书人开始进进出出年轻妇人家中,在早出晚归好多天之后,读书人就把他家中的东西也搬过来了。 读书人,自己一个人生活,也挺难的。 虽然自那以后,读书人也不读书了,也没有去参加过考试,夫妻二人生活倒也美满。 十几年后,虽然丈夫还是走了,妇人竟然留下了一对女儿在身边,倒成了好多人羡慕的美满家庭。 邻里之间能动手的冲突极少,但是往往一动手,轻者拳脚相向,重则刀兵相见,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 一旦闹出人命,官府里也少有人管,除非不占理的一方不小心杀了人,投案自首。 当然投案自首的人,也不多见。不占理的一方死就死了,家人匆匆埋葬就完。 自己人也有矛盾,这个就相对多一些。唇齿相依、唇亡齿寒,也往往是嘴唇和牙齿磕磕碰碰最多,不过是柔弱的嘴唇受伤较多罢了。 有些人家,媳妇非常强势,婆婆大多低着脑袋做人,一旦忍耐不过,打一架,也一般被儿媳再一次教做人,毕竟年纪大了,越往后就越不敢动手。 有些人家,婆婆强势一些,媳妇就低眉顺眼,甘心当牛做马,甚至公公做了大胆事情,被儿子知道了,揪出来一顿暴打。虽然儿子打老子不对,但是老子却被打了还忍气吞声,众人虽不明真相,却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小孩子就喜欢凑在一起,撵鸡打狗,翻墙爬树,起了冲突,打一架往往是家常便饭。 小孩子打架,就很少讲出一个理字,也有哪家孩子吃了大亏,就忍不住告诉家长。 一旦告诉家长,那就真不用讲理了,往往是两个家庭短兵相接的碰撞,不砍倒几个人,很难善了。 往往这样出了人命,官府也是不管,除非哪一家人少,选择告官。 虽然只要告官,就一定能严惩另一家所有人,但是真到了因小孩打架而告官,却往往告官的一家觉得很丢人。 当然,要真是掰扯清楚了,被告的一家有理,告官的那一家反而会被重罚,被打个半身不遂,那算是极轻了。 小孩子打架极多,告诉家长的极少。 ······ 民间行走多了,杨见山就多了些生气,这样一天天走着,行程就会变得极慢。 李西山倒不着急,就陪着杨见山从头到尾,看着这些鸡零狗碎。 官府要走好多天才能看见一个,当官的,几乎就遇不见。 兵勇也没怎么见过,偶尔看到个小卒,一般守在村落的路口,一般大的村落,也就一个卒,有些还没有。 普通老百姓极多,富贵人家不多,相互间都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杨见山和李西山都没有觉得很无聊。 这一天,李西山和杨见山终于到了京城脚下。 第二十一章 京城多锦绣 京城多锦绣,却不见得特别繁华,相对于几个大郡府邸,地标建筑也少了些巍峨气势。 无忧国五山四水一平原,唯一的一份平原,大多被京城占据,可能这片平原才是不危山藏书中记载的无忧小镇吧。 李西山看书不认真,记不清了。但就大体位置来说,应该是了。 锦绣京城,指的都是读书人——毕竟是读书人琢磨出的说法。 京城人多,倒是真的,街道和住宅有些拥挤。 读书人在京城最不值钱,读书人却最向往京城,也最渴望在京城留下来。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人学问够高,就会渐渐接触这些东西。 其实,不接触这些东西,读书人也是按这个路子做的。 历史上好像有个做了皇帝的泥腿子,也是这么做的,而且真的做出了点治国平天下的样子,殊为难得。 不过,做皇帝之前并不知道有这么个说法,等到知道有这么个说法之后,反而不承认自己之前不知道了。 更真实的真相,其实还是读书人长的心眼,治国平天下,不是谁都有那份野心,但说前面那些东西,不读书就没有做吗? 想出来的,可谓一朝得道,但是说出来,就只是为求名得名。 圣人不说,只是圣人无名罢了。 先不管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做得怎么样,治国、平天下,有比京城更合适的地方? 读书人要眼界高、要心气高,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书没有白读,如何才能证明自己都学好了、做到了、已经站在了先贤的肩膀上了? 不用多说,治国平天下就行了。 既然都站在先贤肩膀上了,好意思不去治国平天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商人利字当头,读书人是把利字放在后面的。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读书人,首要闻达。 闻达又分多种,其中最厉害的当属不求闻达于诸侯,不求闻达于诸侯,恰恰最先闻达于诸侯。 当然,为不为诸侯所用,又是另一回事。 最最最最厉害的,还能选择为哪位诸侯所用,甚至利用王侯实现自己的抱负,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 大多数读书人,能有所依附就不错了,所以一开始感激涕零者多,长此以往,鞠躬尽瘁者,反而极少。 李西山和杨见山走得万分辛苦,尤其李西山,真的忍不住就要给前面的读书人支个招,这样下去,真的没有前途——花再多的钱,也不行啊。 读书人家里真是个有钱的,就这个花钱法,看样子已经持续不短的时间了,家里有矿啊,金山银山那种。 读书人学有所成,金榜题名后,却被人晾在一边了。 听说是暂时官位不缺,先留在京城做个候补云云。 考完试,一两年间,读书人是顶高兴的,毕竟是二甲进士出身,名次还是靠前的。 一甲进士及第,肯定是直接进入朝廷供职,运气好的陪在天子身边,运气差一些,也能得个京官。 三甲同进士出身去往地方补缺。 二甲进士出身可以直接去地方赴任,也可以留在京城补缺。 无忧国全国只有一种考试,就是进京殿试。 京城每十年举行一次考试,无忧国读书人其实挺多的,敢进京考试的百不存一。都说是读书人书读多了,容易胆气不足骨头软。 据说历史上有一段时间,连续十次考试,人数都超过了三百人,不过现在考试的人数差不多只有那时的一半了。 明明读书的人比以前多了很多。 做官,别管在什么时候,都是令人向往的事情,似乎越往后越是如此。那为什么现在参加殿试的人反而不多了? 无忧国京城殿试,考试之后,当场阅卷,阅卷之人包括参加考试的每一位考生。 考试结束时间到后,停墨笔后把试卷写有姓名的地方用粘纸封住,换用朱笔,先给自己的试卷背面画圈或者打个叉号。 之后开始互相传递试卷并仔细阅读,在觉得答卷满意的试卷背面画一个圆圈,在觉得不满意的试卷后面画一个叉号。 一个圆圈都没有得到的试卷首先被揭开粘纸,读出姓名,意味着本次考试名落孙山,十年苦读,付与东流水。 当然,倒是不影响下次再考。 一般情况下,每次考试落第的读书人都有,只分多少罢了,觉得自己答得不好的,大有人在,就毫不犹豫给自己打一个叉号。 落第读书人却不能马上离开,还要等最后的公主观赏。 然后再公布得到圆圈最多的两人,却不排定顺序,这两人是铁定要进朝廷当值,直接留在天子身边还是给个京城官职,至于以后离天子远近,就看之后本事了。 然后就好办了,依据圆圈多寡排定顺序,分出二甲、三甲。圆圈数相同的,由出题考官排定先后。 就在这之后,众人就开始看脸。不论长相如何,都要平视前方站好,让等候多时的公主殿下进殿观赏,等到一一筛选,公主殿下仍然犹豫不决的,还要原地转几圈,或者出列之后,跑跳几步。 公主殿下牵手之人,直接定为本次考试的探花郎,也就是做了全国第三的壮举,不管公主殿下是否貌美,也足可傲视群雄。 毕竟无忧国有女子读书,却还没有女子考中进士的先例,长此以往,连女子参加考试的现象也消失了。 公主观赏放在最后,牵手之人定为探花郎,却是最先确定的。 若探花郎是落第读书人,则二甲三甲排名不动,一甲及第两人由出题考官分别定为状元、榜眼,落第考试人一步登天变成探花郎,惊喜自不用说。 但是若只凭长相皮囊,没有真才实学想混个探花郎,那就危险了。 传言很久以前有一位三甲同进士出身探花郎,三年内,没能作出一首诗讨好公主殿下,被公主殿下活活打死了。 天子气得不轻,直接下旨翻阅那一届所有考试人答卷,有两个确实没有多少真材实料的,直接派人寻找,找到人后,当场砍掉了脑袋,虽然那两人都是落第之人。 第二十二章 不喜欢被人戴高帽 若探花郎是二甲进士、三甲同进士出身,则直接提为一甲及第探花郎,其余顺序递补,排名顺序不变。 若探花郎是状元、榜眼其中一人,则干脆舍了状元、榜眼身份不要,喜提探花郎,做全国第三的美差了。 当然二甲头名也有一喜,幸运荣升榜眼,不用再当京城官员候补。 之后,榜眼跟在状元之后觐见天子,一般情况,两人都会被当场给予官职,最差也是京城官职,不用候补的那种,也算是留在天子身边。 探花郎在三日之后才跟随公主去见岳父大人,至于做了探花郎这三日怎么样安排,完全看公主殿下的意思,反正探花郎像软脚虾一般,被扶着甚至被抬着去见岳父大人的情景,也很常见。 要是那样的话,反而是称心如意事,天子往往一高兴就封了探花郎大官。 这个被李西山跟了很长时间的读书人叫耶律邪骨,这一次京城考试成绩极好,排在了二甲第十一名,成绩出来后自然是十分满意。 读书人虽然身高臂长,不过长相猥琐,不符合现在审美标准,断然没有机会当那全国第三、一步登天的探花郎。 别说是李西山觉得耶律邪骨如此付出,没有希望,杨见山也不禁连连摇头。 耶律邪骨给胖子当跟屁虫,听他们对话推断,至少有小半年了。 看这样子,耶律邪骨怕是掏空了一座小金山。 就是因为如此,读书人才真的断绝了自己的前程! 要是反过来,耶律邪骨要是能让欧阳赞在自己身上花钱,恐怕现在早就大展宏图、前程似锦了。 李西山很为耶律邪骨的智商捉急,这个办法行不通,再换个法子呀,真不行,就换个大腿。 李西山摇摇头,换大腿的念头就算了,没办法再换。 有些事情,往下是行不通的,只能硬着头皮往上走。 耶律邪骨跟在一个矮胖子身后——其实胖子也不算矮,就是因为胖,还因为耶律邪骨高,就显得又胖又矮,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体型就像一坨那种。 这个胖子当然来头极大,是京城礼部尚书——真正京城朝廷大员欧阳集的儿子。 欧阳集数百年间,前前后后近百个夫人,现在在身边的还有十几个,欧阳集更是勤勉之人,却只有一个儿子能留在无忧国,陪在自己身边。 欧阳集当然心血来潮,请教过当今天子,毕竟天子已经有十几个儿女留在这里。 天子看着身边一直兢兢业业的老臣,自然很乐意分享经验,就在天子刚吃过晚饭,要开口的时候,欧阳集赶紧跪安,溜了。 门口七号红衣大太监带领一大队小太监浩浩荡荡跑过来,在吾悦楼台阶下面等天子翻牌呢。 三百佳丽,每个小太监十块玉牌,三十个小太监,排成两排。 早上,天子用过早膳,会先后有一、二、三号大太监先后带小太监请天子翻牌,翻牌之后,立即起驾。 中午,天子用过午膳,会先后有四、五、六号大太监先后带小太监请天子翻牌,翻牌之后,立即起驾。 晚上,天子用过晚膳,会先后有七、八、九号大太监先后带小太监请天子翻牌,翻牌之后,立即起驾。 做了天子,就很少能离开一处处寝宫。 欧阳集当时觉得腿软。 欧阳集真的老了,差点忘了无忧国数千年未变的规矩。甚至觉得,是不是这次就耽误一回天子? 欧阳集没有这么干。 好在要天子批阅的奏章极少,就像当今天子,百年之间就批阅了一个朱批真名奏章——开凿大运河。 那篇奏章还是天子登基第一天,由九号大太监代笔写的,完全就是天子的意思,就为了自己亲自选美人方便而开凿,就为了显示自己的勤勉。 当时天子亲执朱笔,写下了自己的真名。 天子之下,万民庆贺。 欧阳集作为上一朝礼部尚书,亲眼看着天子用朱笔写下真名,并封存在太庙里面。 三百美人,数量一直不变。 大运河,当今天子当然用得上,前前后后用不了百十年,大运河就能贯穿无忧国南北,也是这片大地,唯一能贯穿南北的大河。 欧阳集真的很厉害了,毕竟官越大,子女越少,无忧国从来没变过。好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好在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欧阳赞。 欧阳赞,自小就有乃父遗风,少年老成,出了名的不喜欢别人给自己戴高帽。 他山石小店里面,耶律邪骨低头哈腰,愣是把高一头变成矮半头,别人看着,似乎觉得有些憋屈,可是胖子喜欢啊,耶律邪骨的笑脸就真的很真诚了。 “耶律兄弟,这个翡翠手镯,只卖我九百两银子,是不是瞧不起我?”胖子眯着小眼打量翡翠手镯,翡翠手镯被胖子托在掌心,色泽温润透亮,装了一抹月色在里面,当然是个好东西。 好是好,不过,在这里真的不稀罕呀。 无忧国郊外有好多大坑,里面净是这样的石头,老百姓都没有闲心去捡。 月色就更不值钱了,耶律邪骨平时的一个献祭,都能换来很多。 关键是换来月色有什么用呢? “何止九百两?一千八百两还差不多!一定是掌柜眼光好,看欧阳公子德高望重,玉树临风,被您高尚品格和无双风采彻底折服,所以价格打了个对折,就如我这般,给公子您鞠躬致意了不是?” 耶律邪骨边说边做了个九十度大鞠躬,双手扶了一下地,头低低垂着。 “也是啊。”欧阳赞对这个说法,给与了认可。 听到欧阳公子的认可,耶律邪骨才笑眯眯得直起身来。 “也不知道夫人喜不喜欢。”欧阳赞闷声闷气。 “只要公子看上眼就好。” “我看上有个屁用?”欧阳赞却有些犹豫。 耶律邪骨却不敢犹豫,赶紧掏出一枚金叶子,把金叶子递给掌柜,“看在你这么识时务的份上,不用找了。” 掌柜却不接,“一千八百两,少一枚铜板也不行。” 掌柜老神在在,根本不搭理高个子读书人。 第二十三章 玲玉姑娘 耶律邪骨倒吸一口冷气,转眼间,又眉开眼笑了,深深点一下头,朝掌柜伸出大拇指,掌柜的景仰之情是给欧阳公子的,我耶律邪骨何德何能? 我耶律邪骨自然是识时务的。 耶律邪骨掏出两枚金叶子,掌柜接过去,把翡翠镯子用木盒装好,和多出的一张二百两面额的银票,一起递给耶律邪骨。 耶律邪骨慌忙摆手,掌柜就把银票留下了。 装着翡翠镯子的小木盒,被欧阳赞接过去,施施然走出小店。 耶律邪骨识趣没有跟着一起走。毕竟是一开始不懂,吃过挂落了。 耶律邪骨知道,欧阳赞走不了几步,就会当垃圾扔掉,耶律邪骨也不能去捡。 不过,耶律邪骨要记住,以后来这个店铺,不能想着省钱的。 耶律邪骨走出他山石店铺,看着夕阳就要落山,心情再一次跌落谷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耶律邪骨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样的法子,但是还有什么办法呢? 京城高中不行。 写出一篇篇文章,为别人歌功颂德,不行。 再写出一首首诗词,署上别人名字,还是不行。 把这样的事情在不同人身上试过好多遍,依然不行,不过是一遍遍查缺补漏,坐实了别人的功绩。 不是说,京城就这招最管用吗?绝对不是谣传。 欧阳赞也许什么都缺,就是绝对不会缺钱。 耶律邪骨失魂落魄走进一条小巷,黑暗来临,并不能给耶律邪骨带来多少压迫感,但是在京城,耶律邪骨也不敢坏了规矩。 在家乡的夜晚,耶律邪骨就是规矩,在这里不行。 十两巷大白天就显得逼仄昏暗,耶律邪骨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多时间了。 每个宅子门前都挂着红灯笼,耶律邪骨大多数时间都会推开同一个宅门,尤其是最近两三月,真没心情去逛别的宅院了。 京城高中已经过去五年,从一开始的万卷楼,到青红馆,再到普通客店,耶律邪骨的心气也如住的地方一般,一降再降,沦落到了被风尘女子收养的地步。 其实也不算。 耶律邪骨振奋精神,甩了一下衣袖,挺起腰杆,把闭着的两扇院门哐当一下推开,脚还没有迈进门槛,就有一个眼角有微微细纹的美艳妇人小碎步急急走来,刚好在耶律邪骨走过门槛的时候,把门轻轻关好。 虽是徐娘半老,却实实在在风韵犹存。举手投足,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形容举止,皆是如此。 说到底,还是这个叫玲玉的妇人和这里绝大多数女人都不一样。只有名,没有姓,对于玲玉来说,也不过是三四十年,其实对于她来说,很久很久了。 一百年,不可能变,一千年,仍然没变。万年呢?也许会变,也许依然什么也没有变。 玲玉端过来一盆热水,试过水温,脱掉耶律邪骨的靴子,给耶律邪骨泡上脚。 然后再端来一盆温水,打湿毛巾,轻轻拧一下,擦拭耶律邪骨的脸和手。 耶律邪骨烦躁的心终究渐渐平静下来,自从耶律邪骨住进这里,再也没有外人在这里过夜,不是没人来,也不是不想,只是玲玉再也不愿。 最好能搬到外面住,只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玲玉欲言又止。 “玲玉姑娘,以后······” 玲玉摇了摇头,把耶律邪骨的话打断,不是因为加了姑娘两字,也不是把玉儿换成了玲玉。 耶律邪骨是下了决心的,今晚之后,自己就不会再来。当然,这里也不会再有玲玉这个女人。 其实不仅是这里,这世间都不会有了。 家乡山水极养人,耶律邪骨在那里才能风生水起,玲玉去不得。 “你图什么?!”耶律邪骨一下子把玲玉手上的毛巾打掉,逼视着玲玉。 玲玉眼圈通红,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放着自在日子不过,找不自在不是?”耶律邪骨终于爆发,虽然没有觉得自己就会放过这个女人,自己也没有说你玲玉就不能在十两巷继续过下去不是? 耶律邪骨一下把泡脚的水盆踢翻,站起来就是一巴掌,把玲玉打翻在地。 耶律邪骨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真要一拳下去,就是个一滩烂泥,一了百了。 玲玉把口中血咽下去,终于,一大颗泪珠滚落下来,脸上的手印清晰可见。 倒不是太伤心,纯粹是疼得忍不住了。 玲玉没有任何掩饰,也没有说话,拍拍裙摆,站起来,只是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转身把水盆和毛巾捡起,重新打来一盆水。 耶律邪骨看了一眼蹲在脚边的女人,嗤笑一声,大喇喇坐下。 “明天,你把所有的银子银票都拿给我,我去换些金叶子。要是还不行,你和欧阳赞都会死!” 耶律邪骨的手脚,青筋暴起。 玲玉用毛巾擦干脚,轻轻揉捏耶律邪骨的脚背,抿着嘴唇,低着头没有说话。 耶律邪骨自然不是只说狠话,要欧阳赞死,确实可能性极小,但是要你玲玉的命,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耶律邪骨眯眼看着脚边的女子,为何不是二十年前,哪怕是十年前······罢了,耶律邪骨觉得好女人遍地都是,女人哪有不好的,只分丑俊罢了。 耶律邪骨真的不缺女人,但是这个女子很不一样。 假意或者真心,真心或者假意,耶律邪骨根本没有把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当回事。 耶律邪骨随时可以把她扔掉。 我耶律邪骨第一次来这里,你玲玉就没机会了。 也是那晚之后,玲玉完全接受了自己。 在耶律邪骨看来,就是玲玉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这叫认命。 也是,这个地方,经常有读书人来吗? 有高中进士、即将成为大官的人来吗? 像我耶律邪骨这般的读书人,可能来这里吗? 我耶律邪骨来这里,完全是你的荣幸。 耶律邪骨破天荒需要说服自己才能放稳自己的心,才能让自己觉得心安理得。 玲玉自然是真心,要不然也不会问欧阳赞拥有最多的是什么,也不会把二十多年积攒下来和以前带来的所有的金银都拿给耶律邪骨。 玲玉在十几岁就躲来这边,二十多年了,只差一颗真心。 从来没见过同类人,也没有人给过自己一颗真心,只能在不是同类人的读书人这里,求一颗真心。 第二十四章 金山心相老和尚 在不是同类人那里求一颗真心,玲玉知道,这样的事,一定会有,虽然在耶律邪骨身上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三天后的夜幕降临,耶律邪骨疲惫不堪、浑身酒气,大步流星回到这个小院,却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 挂缺多年的一个吏部有司郎官职,落在了耶律邪骨的头上。 耶律邪骨志得意满,所有付出,都值了。 玲玉穿戴整齐,紧紧靠在耶律邪骨胸前,口中鲜血一大口一大口涌出,来不及咽下,也已经不可能咽下。 旭日东升,不早不晚。 耶律邪骨从睡梦中惊醒,赤*身裸*体从床上跳下来,胡乱穿上衣服,手忙脚乱做完一些事情,有些茫然。 今早醒来,自己真能下得去手?肯定能。 只是玲玉这个坏女人用这种方式离开自己,耶律邪骨是出离了愤怒的。 不止大胆,何止可恶? 人死若能复生当如何?玲玉这坏女人,还不是被自己一拳打死,挖坑埋起来了事? 但是你玲玉这样做,不行! 耶律邪骨迎着初升的朝阳离开小院,看到太阳的那一刻,觉得有些刺眼,莫名其妙眼中的景色就模糊了? 不过一瞬间就恢复了清明。 耶律邪骨知道自己能当上有司郎的那一瞬间就确定,玲玉这样的女子,绝对不能再让别人染指。 低贱的人,用来献祭才算正常,就这样埋起来,浪费。 耶律邪骨根本没有想为何要把玲玉埋起来。 以前没想过问她姓什么,现在没机会问了。如果有机会,会问吗? 笑话,现在的耶律邪骨也觉得,即便知道,又能怎样?多此一举罢了。 李西山盯着杨见山,杨见山清澈如水的黑色眼眸完全变成了墨色,不再澄澈明亮。 如果有墨色流出的征兆,李西山就会动手。能不能避免那个最坏结局,难说。 杨见山背着小竹箱站在那里不动,过了好久好久。 “这就完了?”李西山看了看天色,撇撇嘴,耶律邪骨已经走了很久,早就不见踪影了。 李西山原本以为耶律邪骨马上就会连渣也不剩。 “你说句话,我可以替你动手。”李西山并没有试探杨见山的意思。 虽然在这里动手,势必会有些麻烦。不过,这也叫麻烦? 李西山呵呵笑了几声,对李西山来说,还真有些麻烦。李西山看了看杨见山,神色阴冷。 杨见山低着头,然后再抬起头,看着火红的太阳,连眨眼的动作也没有。 这里的太阳又大又圆,月亮也一样,不像那座天下一般,还要分月缺月圆,一轮圆圆的明月挂中天时,大地却沉浸在无尽的墨色里面。 太阳落山,除了明月,所有的东西都被墨色掩埋。 李西山眯着眼看了下天色,皱着眉头。大日高挂中天,离天黑还早。 李西山无奈摇头,有些路,早晚要走。但是,早和晚,是有本质区别的。早,是被逼着走,晚,也许自己会想走。有多少人被逼着走了第一步,然后就再也没有走过自己想走的路?哪怕是同一条路,是自己被迫走上去,还是自己愿意走上去,完全不一样的。 杨见山没有说话,巷子里的大长腿姐姐们卖力招呼李西山,杨见山有些头晕目眩,昏昏沉沉,似乎就要睡去。 李西山冷哼一声,杨见山眼皮极沉,终于坚持不住,瘫软在李西山怀中。 李西山背好小竹箱,把杨见山搂在怀中,眼神阴冷。 杨见山醒来后已是月挂中天,不过让人意外的是,月色极好,和大山里家乡月圆时一般。 明月还是那轮明月,又大又圆,浑如一颗巨大的明珠,自己身边铺满柔柔的月色,让人有种要掬一捧在手中的冲动,杨见山反而有些不适应。 淡淡的檀香味在口鼻之间萦绕,杨见山盘腿坐起,虽然兴致缺缺,还是认真看着两人对弈。 老和尚忍不住再看杨见山一眼,“杨公子到底有没有真真正正睡过觉?” 李西山摇了摇头,“这个谁知道?” 杨见山微微愣神,老和尚确实不是问杨见山。 老和尚执白,手中棋子缓缓落下,再提黑子一枚。 李西山之前侥幸赢了老和尚一局,仅凭运气,占了半目优势。 用李西山后来的话说,是李西山算好了,就赢半目,并不是为了照顾老和尚面子。不过杨见山知道,那叫实属侥幸。 李西山随手落下一子。棋盘上落子不多,空白处极多,但是黑子已被提子三次,这盘棋,才算开盘阶段。 老和尚不急着落子,“杨公子觉得饿吗?” 杨见山点点头,开始并没有觉得饿,老和尚一说,还真觉得饿了。 杨见山下意识看了李西山一眼,李西山不为所动。 杨见山自己拿起蒲团旁边放在碟子里的小面团,放进口中咀嚼,口味寡淡。 碟子旁边还有个小水瓢,盛着一些山泉水。 杨见山倒了些山泉水在小陶碗里,轻轻端起,缓缓入口,甘甜冷冽。 杨见山皱眉再舒眉,就着山泉水吃了好些个小面团,碟子里就没有几个了,山泉水涓滴不剩。 “善哉善哉,衲子竟然不知如何言语。” 面团和山泉水是谁的先不去说,好像此时吃进谁肚子里,才能算数。 杨见山并不精通对弈,但也看得出是李西山开局就落了下风。 李西山云淡风轻,和老和尚比起来,相貌出彩太多。要是比拼棋盘之外,老和尚输得连裤衩子都不剩了。 方丈之内就一个小地铺,被杨见山坐在屁股底下。 李西山和老和尚坐着蒲团。 小木桌就是棋盘,除了些生活用具,就没有什么东西了。 最惹眼的,当属角落里的一口大水缸。一个和尚挑水吃,水缸自然是满的。 满满一水缸,吃一小瓢会心疼?老和尚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此一事彼一事。 门和窗都不大,背靠窗口,杨见山一人占去大半月色。 方丈之内没有点灯,杨见山挪了挪屁股,让更多月色照在棋盘上。 第二十五章 为何不喜谈生死 慢慢下了几个回合,老和尚落子更慢。 李西山看起来,比老和尚还能沉住气。 “杨公子还饿吗?” 杨见山摇了摇头。 “吃饱了吗?” 杨见山微微错愕,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善哉!”老和尚似乎不愿再纠缠答案。饿不饿,和饱不饱,当然是有区别的。 “昨日种种昨日死,死透了没有?”老和尚一颗子没有落下,沉吟不决。 李西山也不答话,杨见山更是无话可说。 “今日种种今日生,因何而生?”老和尚终于落下一子。 李西山有机会提老和尚两子,却被老和尚硬生生截断,李西山干脆在别处随手应了一子,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柔嫩细滑,再看一眼老和尚枯瘦布满沟壑的脸,哀叹一声。 老和尚有善意,却顾虑太多。 对老和尚来说,自然是死透了好。死透了才是新生,也更安稳。 老和尚面有不豫之色,“自家事,才是自家事,别人事就是别人事,把别人事当自家事,那自己人还是不是自己人?” “老爷爷,你下错地方了。” 老和尚也许想得太多,心思没在棋盘上,更可能老眼昏花,随后落子竟然在关键地方自填一气。 老和尚微微错愕,却没有和杨见山说话。 “李先生是读书人?” “当然。”李西山很无奈,挺直腰杆,青色儒衫很合体,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作不得假。 其实穿在别人身上,也一样很合身。只不过李西山对自己太过自信,那就更坐实了自己心中所想,心中所想一旦笃定,就反过来验证了眼前事实。况且,李西山真的读过很多书。 “读过多少书,才能称作读书人?” 老和尚落子更慢,倒不是盯着棋盘看了多久,相反,更多神色都放在了远方。 “衲子曾经见过一人,都不能算作读书人,也许······称作教书人更合适一些?”过了这么多年,自己依然不能确定。 老和尚干脆收起手中的棋子,以免自己抬着手,手臂泛酸。 “我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老和尚语速很慢,却容不得别人催促。 “那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极有古风。”老和尚略微停顿,“其实我那时候也年轻,头发不但没有掉光,还乌黑油亮,十分茂盛。” 说到十分茂盛,老和尚似乎对这个词不太满意,一时又想不到更好的词语,就看了一眼李西山。 李西山目不斜视,不过坐姿更加挺拔。 老和尚有些后悔,怪自己话多,也怪自己多看。 杨见山就转过头看了一眼老和尚。 老和尚的光头并不显眼,甚至说,如果不是老和尚自己说,杨见山都没注意这颗光头,况且,头顶上,根本没有戒疤。 现在看来,老和尚头上竟然长过头发,很不可思议。 老和尚轻轻叹一口气,“那人也是不假思索,说是能读出自己的道理就行。” 老和尚神色凄苦,“我那时候,心气太高,当然不认同这个说法。一句话,就是一句话的意思,你不能理解成别的意思,何况写在书上的?” “那时候心气高,胆气却不足,没有和那人理论。现在看来,不争论是对的。” 老和尚落下一子,“是对的,但是也是错的,至少在这里,行不通。” 李西山这一次落子,跳出很远,根本不符合下围棋的常理。 老和尚不觉得是读书人在给自己这个问题一个回应,纯粹是年轻人欺负老和尚太聪明,最适合多想。 果然,老和尚又一次陷入长考,黑子这一条小龙——其实,也仅仅是五枚黑子,又一次被白子包围,其实有机会做活,还没到放弃的时候,李西山却不管这一小片黑子了? “在哪里都行不通。” 老和尚终于落子,“行不通,就错了吗?”老和尚落子生根,打定主意要提掉这一小片黑子。“当然。若是对了,哪有行不通的道理?” 老和尚也不管李西山落子何处,余下两子都去围困小龙,终于如愿提子。 “不管读了多少书,若读不出自己的道理,都不能称作读书人。”这句话说得,很有学问了。 老和尚拈起一子,在李西山刚落子的角上打劫,即便那几手被李西山率先布局,也没看到李西山在这片空地得了多少实惠。 “读错意思的读书人,也不能称作读书人。曲解书上道理的读书人,更不配称作读书人。要是把书上道理用作捕捉愚人的陷阱,那就算是挖读书人的祖坟了。”单说角上打劫的子力,算是这盘棋的手筋棋,无奈李西山黑子极为分散,老和尚这枚棋子对整盘就没有多大用处。这样下去,可能整盘棋都下不出来妙手。 老和尚好像有些力竭,需要微微喘息。 老和尚喘息之后,又生出新的疑惑,“或许,还是要守些规矩?” 老和尚表面在问,其实,内心早就笃定了。这几千年,老和尚就靠着一个道理,从来没错过。 李西山这次落子有些慢,“书上的道理,也不全是对的。” 老和尚深以为然,“看样,就是教书人口中的读书人了。” 老和尚再次看了一眼杨见山。 李西山冷笑一声,“他可不配。” 杨见山说不上生气,不服气是肯定的,若要辩白几句,又觉得没有必要。 老和尚没有多说。 “昨日种种昨日死,死的是什么?今日种种今日生,生的是什么?”老和尚在这个问题上,跳不出来了,“无非是一口心气,念头什么的,还不配。既然人还在,心气何谈死,既然没有死,今日又何谈生?” 老和尚愁眉苦脸,好像自己一直说不到点子上,“衲子最不喜谈生死,无非这生死二字,被一位老人家说透了。” 老和尚更加无奈,“虽然说透了,却让人参不透,到底是其因不生才能不死?还是其因不死才可不生?再或者说,无论生死,其实都早已超脱于生死之外?” 老和尚叹息一声,毕竟是纸上的言语,要是当面说过,自己会不会大脑中一片空白?如果真能见到······那才怪了。 第二十六章 从当下开始? 杨见山看老和尚越来越愁眉不展,到底觉得吃人嘴短,就插了一嘴,“有生,才有死,没有生,就不用谈生死了。” 老和尚似乎不想听杨见山说话,无奈摇头,“何谓有生命,何谓无生命,且不去说。既然有生命,生命生于何时?既然没生命,生命死于何处?” 老和尚还是在追一个本源,因为在自己这边,死透,那是再好不过,若没死透,自己若能追本溯源,也一样有办法。但是并不是简单抹杀,毕竟老和尚所求,并非一个冷冰冰的结果。 道理可以一成不变,事物可以注定如此,却也不能无视人心二字。 毕竟,说到底,这边并非和那边一样,并非都是“人”。 杨见山忽然觉得老和尚有些咄咄逼人,张口说道:“我生,天下人皆生。我死,天下人生死,与我何干?” 老和尚捏着棋子的手不禁一抖,不过,棋子终究没有掉下来,“小施主好重的戾气。” 老和尚深深看了杨见山一眼,也是个心大的,说话根本不想后果。不过,若真能如此,自己何苦在这里劳心劳力? 把一切彻底推倒,才是彻底重建。和前世彻底划出界线,今生才会有完全安身立命的地方。 杨见山也不知道自己这句话何处有戾气,干脆挠了挠头。 老和尚话一出口,也有些捉摸不定,这种感觉有多久没出现了? 两个人几乎是鸡同鸭讲,为何偏偏冲突极重?要说真的对这边有什么图谋,好像也没有任何可以说服自己的东西。和那个视如仇寇只会动粗的家伙,绝不一样。 老和尚有自知之明,却没有知人之智?不至于。 李西山落子之后,第一次示意老和尚下棋。 黑子白子交错落下,但终究黑子被提起越来越多。只是黑子极为分散,不可能被老和尚屠龙,五子七子,对这盘棋来说,也就算屠龙了。 蚂蚱腿肉再少,吃多了也能抵饿。 当然,若是老和尚的白子被围住,另当别论。 “如此说来,死也好,生也好,看似截然不同,实则互为起点,也互为落点,此消彼长罢了。”老和尚对自己的说法不太满意,毕竟自己说的生死还是不同。人和事,毕竟不同,其实又相通。 即便不相通,又如何?在这里,还是老和尚自己说了算。 李西山啪啪啪连落三子,把老和尚一条真正的小龙围起来。足足有十六颗白子,老和尚赶紧护住棋盘,规矩还是要讲。 老和尚把李西山第二次和第三次落下的黑子拈起,放在棋盘之外。 杨见山觉得有些无聊。 老和尚这次落子更加谨慎,沉吟良久,没有和李西山在那一块继续纠缠,之后两子都落在另外的地方。李西山黑子把那一片白子围住,如愿提子。 形势虽然没有被李西山逆转,却也没有了一败涂地的趋势。 “读书人可没有你这样的。”老和尚有些落寞。 李西山点点头,“和尚好气度。” 老和尚摇摇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老和尚好像很忌讳李西山拍自己马屁。 李西山是不是真心,老和尚不管,老和尚自己觉得李西山是真心夸自己,这就了不得了。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世人所忌,恐为人知。老和尚不怕人知,最怕己知。 老和尚看着李西山,“行者未达,观者先达。有些事,李公子脱不清干系。”似乎这样说话,才是今日主题。当然,也是老和尚把李西山请来之后,老和尚才真的愿意敞开谈。老和尚仅凭自己一人心意做事,太久了。 李西山先点头,再摇头。事情要分个先后顺序。 行商一伙人先来,李西山和杨见山后到,虽然有过交集,真不是一伙的。 老和尚放任他们离开,如果是因为李西山,那也是老和尚自己的判断。 擒贼先擒王,道理总不会错,但要真这样做,真会成了大笑话,老和尚从来不做此想。 在这里,老和尚还真不用太在乎李西山的实力。即便是死对头来这边,也要仔细掂量掂量。论打架,没人能和他比。 李西山留下,真的不是一种善意的表达?其实就老和尚看来,就是服软了。 李西山没有一点解释的意思。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道理错不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公子以为然?” 李西山摇头,这盘棋有点难下。李西山无论如何说,都好像选边站。 “李公子的道理没差的,是要分个先后。” 老和尚沉默一会,似乎也觉得有些为难,干脆抛出橄榄枝,听听年轻人的意见?“那要从哪里为先?” 有一份老黄历,就连老和尚也翻着费劲,拣选轻松些的翻翻,又不甘心,无论如何,还是觉得不公平。 真要求一份大安稳,还是要追本溯源。 李西山落下一子,“那从当下开始?” 老和尚拈子的手停在棋罐里面。整个人,都个人好像被施了定身法。 其实并不能说是棋罐,应该是棋篓子,竹编的,就是山下的普通物件,倒是密实耐用,手艺很好。臭棋篓子的说法什么时候开始的,并没有确切的说法。 老和尚停在那里,皱着眉头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年轻人是个极会取巧的,说这话,似乎没经过大脑。老和尚大感意外,倒不至于恼怒。就像当下生活的人一样,实在是最正确的想法。 不过,李西山能说出这句话来,真的是随口而来?不是随口说说,那自己在这里困守这么多年,这么些岁月岂不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老和尚有些苦闷神情。 李西山是个没有觉悟的,还是那种轻松潇洒的样子,直到看到老和尚苦着脸,似乎是为了配合老和尚,在那里装样子皱眉头。 第二十七章 追求无错 杨见山还是云里雾里,但是觉得李西山有些过分,却又不知道李西山错在哪里,辛苦思考如何反驳李西山,纯粹就是为老和尚打抱不平。这次辩论,老和尚吃大亏了。 杨见山一时间不知如何呛声李西山。 “话可以这么说,事却不能这么办。”老和尚面色凝重,“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句话,并不是随便说说。更何况······”老和尚摇摇头,决定不认可李西山的说法,太草率了。 “还是没能占到理字。”老和尚给出结论。在上谋上,在下谋下,欲要长久,必然要有个心安理得。 真的有些说不过去了,巷子里妇人骂街还讲究师出有名。为何选在当下?那不成了谁先动口或者动手,谁就成了理亏一方?要是真要这样,以后真的要有个万年的太平?开玩笑。没那么简单。当不得真。要不然,那位老先生优哉游哉,看风景来了?老和尚自然不信。 老和尚看得太清楚,李西山就是个皮囊极好的读书人。 老和尚也很清楚,李西山似乎知道老和尚不是普通人。 李西山说磨损胸中万古刀的时候,老和尚就有种被审视的错觉,很没有道理。 这就很玩味了,在这里都是老和尚俯视众生,万万没有被人审视的道理。 李西山两人被自己带来,其实和拈子落子没什么区别,让老和尚松了一口气,和李西山下棋聊天,老和尚就把心放进肚子里了。 “李公子不像个读书人,难道是臭牛鼻子?” 老和尚也被自己这个说法逗笑了,自己又算什么?自己可曾有过慈悲心?有的时候是有,没有的时候也真没有。 老和尚想了想,以前确实没有见过这两个年轻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牵扯太深。 要说师门传承,行商里那位修行高真实际的修行法门属于很不靠谱,而李西山就显得没有什么跟脚。 让人放心,也是个麻烦事。 老和尚把李西山拉过来,并不费事,如果老和尚愿意,这片无忧之地,都可以看作自己的棋盘,这上面不仅限于每个人,都可以看作棋子。 当然,没这么简单,也没有别人想象的那样复杂。 只不过老和尚并不想做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才很少出手。 还是追求一个无错。追求无错,才能有机会取得那个最终结果。 无忧之地,既是老和尚的得道之地,也是老和尚的观道之地,却也是一个桎梏,从一开始自愿入局,再难求一个空字。 不过好处也显而易见,自己在这片天地间,就是最大的规矩。收成好坏,自己可以求得,别人来这边,只要老和尚不肯,那就只能是个求而不得。 一开始,老和尚也是往常作态,远观即可。可是当耶律邪骨告密,欧阳赞和欧阳集都去了十两巷之后,老和尚就觉得过分了。 有些事情,只能在自己规矩之内。 天子门旁,高人太多,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被人掀起风浪的可能极小。坏事就是容易被人一锅端。 李西山有这个能力?事后证明,老和尚可能做错了。 李西山是谦谦君子,自己不去的话,肯定已经当先认错了。虽然老和尚也不知道李西山何错之有。最主要还是错在欲加之罪上。 老和尚不想画蛇添足,也不想出现意外,干脆做了件无错之事,让李西山这个外乡人消失便是。不过是这个棋盘上少了颗棋子,反正也不是和别人下棋,自己没有意见就行。更何况,李西山这颗棋子,并不在自己落子计划之内。 只是老和尚把李西山两人隔空请到金山心相寺,老和尚觉得做了件多此一举的事。 最主要,还是没有在李西山这里感觉到有任何威胁。赞赏,是没有,恶感,是真没有。 李西山带着少年郎,什么地方都去,什么地方也都不去,毫无做作,顺其自然,和行商一伙有天壤之别。 老和尚也愿意释放一些善意,至少不算是恶客临门。 最根本,还是李西山说话极多,并没有多说,好像本来就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是不该说,所以说什么都很自然,什么也都可以说。 所以,老和尚就干脆再多做一件事。 老和尚随意多问了一嘴,问之前,老和尚是做好打算的,李西山如果给出给出方案,老和尚自然愿意出手,无非再多做件无错之事罢了。 李西山等老和尚刚问完问题,李西山就摇头,“和尚心眼太小,这么多事干嘛?好好一对母子,拆散了才好?” 老和尚也跟着无奈摇头,做都做了,也没什么后悔的。 不过李西山在这个问题上,真没有和稀泥,甚至埋怨了老和尚,这让老和尚有些意外。极为意外,却真正落在了情理之中。老和尚动手的念头,根本提不起来。 老和尚带走莲儿姑娘,其实心中有愧。血宝儿这么小就会耍心机了,到底是不是好事?在老和尚看来当然是好的。但是,万事万物,就怕一个但是,也怕一个意外,更怕一个万一。于是,老和尚便觉得走得太快。 一块庄稼,有一棵禾苗过早抽穗成熟,到不了收成里面的。相反,如果一开始就是谷子,直接倒进粮仓,这份收成就让人安心。所以莲儿和血宝儿都不会有好下场,卖馄饨的老板娘却可以安然无事。 最根本的区别,并非只在甘不甘心。 当然,和他们的本心选择也有很大关系。 只可惜玲玉自己选了一条不归路,到底是心火难灭。可怜,太可怜。 这样的事发生在这里的不多,老和尚却见过太多。见多做多,做多错多,不做,错更多。这就成了老和尚的道理。有时候做事,就要追求一个无错,追求事事无错,就要追求一个随心所欲还能无错。 想到随心所欲,老和尚苦不堪言。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不逾矩如何随心所欲?是人心太小,还是规矩太大?还是人心太大,规矩太小?还是老夫子的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老和尚自己反正做不到。 第二十八章 大忧在我 老和尚点了点头,教书人说他也做不到,老和尚就心安一分,却多了一分不忍心。这片无忧之地,远不是所有人的无忧之地。对所有人来说,都不是无忧之地。五十步笑百步,真的不难,似乎很合情合理。至少这里,是被认可的,老和尚觉得这一点比其他地方强。 “信使可覆,器欲难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老和尚心中悲苦。 “既然李公子没有什么算计,为何还要留在这里呢?”说到底,老和尚还是不信任李西山。若是和那一伙行商一起离开,老和尚都不用多想,和以前一样,让他们完全消失便是。可是李西山这个读书人,先离开,后返回,反而让老和尚没有了动手的理由。 李西山看了看杨见山,杨见山下意识抬头。 相看两不厌,还是相看两厌?老和尚觉得都有,这么不相同的两个人,老和尚第一次见,如此不同,却给老和尚一种水乳交融的感觉,老和尚就有些纳闷了。 偏偏不能问。不管李西山给出什么答案,老和尚都觉得对自己来说,不会是什么好事。 “知道为何叫心相寺吗?” 老和尚自问自答,“以己见心中相,以心中相观己,心外再无身外人。” 老和尚点点头,对自己刚刚想到的这个说法相当满意。不过心中相和身外人,都不是什么外人。再也没有相看两厌的念头了,当然,还是不能做到一别两宽。只要还有这个意识,自己就无法真正掌握这片天地。 老和尚收起手中棋子,“做到好,还是做不到好呢?或者说做不到时想做到,做到时反而······有些后悔?” 李西山摇了摇头,“和尚做不到,别人更做不到了。” 老和尚听到李西山一句肺腑之言,却无奈摇头,听说有人不止做到了一别两宽,不过真假难说。 但是在自己看来,不管真假,都已经超出自己太多。 大道之上,并不追求一人独行,但是大道之所以是大道,还不是真正走上去的人少吗?试想人人都走在大道上,什么样的大道能畅通无阻? 老和尚不再下棋,心中念头却摇摆不定。 老和尚再看一眼杨见山,“岁月悠悠,人生百年,哪一个更长一些?对一个人来说,没什么区别。对我,却不一样。”老和尚犹豫了一下,“也许,对李公子来说,也不一样。” 老和尚似乎有询问的意思,杨见山等了一会,摇了摇头,真的不知道,都不知道老和尚要问什么,怎么回答? 老和尚无可奈何,“无忧之人,不是真无忧,其实恰恰相反。”老和尚确定无误,“都不能说忘忧,是真正的大忧在我,争取做到我不为大忧所累。” 老和尚更加无奈,这世间,找张白纸都难,更何况,要让白纸各种颜色都染尽,却还要保持白纸本色,纸做不到,人又何堪? 老和尚伸手往空中一抓,一颗白色珠子被老和尚虚悬手心。 杨见山目瞪口呆,天空中依然有一轮明月,神韵已失。 白色珠子一片混沌,只在老和尚手心处微微有些亮光。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算不算赢?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算不算输?在我这边,不要想着占便宜,没机会。” “有作恶能力,而不去行恶事,算不算善行?明明可以阻止恶行,却袖手旁观,是不是为恶?善恶都在我,哪里有什么善恶?” “若杀一人可救千人万人,这人该不该死?若死千人万人可救一人,这一人能不能救?除我之外,其他人,根本不用考虑。” 老和尚连问三个问题,然后自问自答,没等李西山说话,老和尚摇了摇头,“所以,本心之内,都不是问题。” 李西山皱着眉头,杨见山更是云里雾里。 “小镇当初确实不大,现在就大了?”老和尚摇摇头,“我看未必。” “李公子说得,李先生却说不得?衲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的。”老和尚感叹一声,“本心无是非可言,做后无是非可管,是此生无可奈何事。” 李西山终于要说话,却被老和尚止住,“修行之法,就是追求一个不死,不死之法求不得,那就求一个轮回。老道士修长生,却求不得真长生。读书人重身外,却忘了根本。大和尚不生不死,可得轮回。” 老和尚神采奕奕,朝李西山眨眨眼,再看看杨见山,然后转过头看着李西山,“这几句话,能不能面见佛祖而无愧?” 李西山想了想,“不能。” 老和尚叹息一声,是真的见不到佛祖。 即便见到佛祖,也不知道佛祖就在眼前。 就像那时候看教书人,就像一个骗子一样,总觉得不如自己读书来得安稳,数千年间,可惜就遇到一次。 骑牛的道士,老和尚没见过一万,也见过八千,终究无话可说,即便次次是真,也是次次错过。说到底,还是本心如此。 其实老和尚也不敢确定那个教书人就是教书人,说不定就真的只是个教书人,只是老和尚觉得现在的学问还是没有他高罢了。要真是一个普通教书人,老和尚摇摇头,那就只能用术业有专攻来解释了。 道法高,佛法远。 那个很有古风的教书人说过,读书人的学问,首要落在低处,行在眼前。老和尚觉得太对了,就是因为太对了,反而并不会觉得高深莫测。 老和尚想了想教书人说过的这句话,更加凄苦。一心比高,真到了高处,就真的高吗?老和尚觉得即便见到佛祖,知道佛祖就在眼前,也更加心虚,抬不起头。 “无忧之人,是确定没有了。无忧之地,真的无忧吗?无非靠大规矩压人。大大小小的规矩压在谁的头顶上?最终又能护住多少人?”老和尚终究不舍得放手,面色凄苦。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的哪门子佛?”老和尚掩饰不住的鄙夷神色,“其实道理根本不存在的,不过是蛊惑人心的手段罢了——就是糊弄人。实在解决不了,不翻篇,还能怎样?不过对于阻止人心向下,还是有点用处。虽然有些用处,却都在读书人口中,佛门万万出不得这般言语。” 第二十九章 最后一次机会 杨见山皱着眉头。 李西山无奈摇摇头。 老和尚愣了一会,才开口说话,“小龙已被你屠完。既然如此,落子无悔。” 老和尚冷笑一声,“大龙已死,小龙被屠,还真是有些咄咄逼人?” 李西山摇摇头,“世事如棋局局新,这盘棋,才刚开始。” 老和尚摆摆手,不论结局如何,结果都是被下烂的定式。 更何况,话已经说完,就从当下开始。 那句话虽然从李西山口中说出,李西山现在却不以为然,干脆不再说话。 老和尚皱了皱眉头,都不再劝说一回? 老和尚有些生气,显然对李西山杨见山这两位客人没有什么耐心了。 李西山朝杨见山摆摆手,“你又没做错什么。” 杨见山皱着眉头想不明白,自己也没做什么。 杨见山干脆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除了方丈之内,万里长空,漆黑如墨,夜空中挂着的那轮圆月现在不光神韵已失,连基本影像也快要看不到了。 杨见山看了一眼老和尚手中的明月,“一旦让别人看到,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天空中少了一轮明月,每个人眼中就少了一轮明月,每个人心中就会多一些念头。 老和尚眉头紧皱,何止如此? 老和尚看着杨见山,杨见山毫不示弱。李西山则显得随意很多。 “那就从当下开始?” 老和尚并不是在问谁,本心之内,都不是问题。现在认可,转眼就可以推翻。 万年以来,在这之后,哪怕是一天之前,好像都被一句当下给打败了。 可是,这个真正的当下,又在哪里呢。 杨见山似乎看到老和尚给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笑脸,杨见山确定无误后,睁开双眼。 李西山非常无奈,垂头丧气,盘腿坐在地上。 荒郊野外,根本不是十两巷。其实,就是在一个小山坡上——比起不危山和杨见山家乡的大山,小太多。 杨见山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颈,这一觉睡得有些长,醒来之后,才意识到睡得并不安稳。 李西山背着小竹箱,不太好看。 “最后一次机会!”耶律邪骨已经没有多少耐心,咬牙切齿,如果没有外人,早就把李西山撕成了碎片。 杨见山抬起头,一轮圆月挂在夜空,身边没有月色。能看到周围的东西,是因为欧阳赞和欧阳集身边的几个人,其中一人用玉如意挑着一颗夜明珠,中间连着一根几乎察觉不到的红线,夜明珠比空中的圆月更像明月。 “让我想想。”李西山双手握拳放在脑袋两边,伸出大拇指,使劲按压太阳穴,伸开的两根小拇指轻轻触碰。 一开始,李西山有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众人是紧张万分的,现在不用了。 这家伙做什么都神神道道的,让人不可小觑,但是几次试探过后,从十两巷一直追到无忧之地的外面,原来,就是个绣花枕头——除了嘴上功夫之外。 具体说来就是打架本事不行,挨打本事一流,逃跑本事······暂时不好说,唯独嘴上功夫,众人难敌。 反正骂不过,那就只能不骂了。 李西山也是有觉悟的,反正跑不掉,干脆积点口德,挨揍也能轻一点。 不过,要是这些人出手能重一些——更好。 倒不是李西山有受虐倾向,完全是为了杨见山好,真不是为他自己考虑。这样一想,李西山有些难为情,还真是为自己考虑。不管在哪里,当老大,能横着走,都是本事。自己这辈子没希望了。不过,唉,不说也罢。 李西山有意往外跑,欧阳集有意往外追,双方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礼部尚书,最在意山水气数。李西山是个外人,摸不清深浅,首先要保证没有意外。 李西山忽然双眼放光,五指全部伸开,只留大拇指贴在两边太阳穴上,“华山派的?应该姓岳。卓尔不群!”李西山双手使劲拍了下大腿,就这么定了。 李西山三句话,层层递进,说到最后,言之凿凿。语气、神态、肢体语言,配合极好,要是用个词形容一下,就只能是天衣无缝。这样说话,能不当真? 耶律邪骨转头看看欧阳赞,欧阳赞看欧阳集。 欧阳集一直在看空中的那轮圆月,又过了一会才收回视线,其实李西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 欧阳集思考了好一会,“你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是第二次由欧阳集问起。 “不危山。”李西山依然毫不迟疑,不过这次转头看了看一样坐在地上的杨见山,杨见山就一点最好,不会给自己添麻烦。“他叫杨见山,也是大山里来的,大山具体名字,说不上来,父母兄长都被歹人害死了,他爹临死前托孤,义之所在,我拼了性命不要,把他救下来,带他离开大山,随便走走。” 李西山很无奈,字斟句酌,去掉一些修饰语言,去掉一些充满感情色彩的评论,和上次说的,本质意思一样。绝口不提自己侠肝义胆的本色,尽量对自己的光辉形象显得风轻云淡一些。 其实李西山更怕那个万一,万一这些人还是分不出真假,要是自己和杨见山万一跑不掉,李西山就打算把杨见山留下。 再退一万步,两人都被抓起来,就算杨见山醒过来,被他们严刑拷打逼问,应该也出不了岔子。 除非杨见山胆子小,吓尿裤子,胡编乱造。 严刑拷打可以有,吓尿裤子可能性不大,所以胡编乱造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李西山一开始就说实话,这个决定是明智的,相对于说谎被人识破,然后无法自圆其说,李西山觉得还是实话实说安全系数高。 可惜的是,行商一伙人不地道,走之前没把身份交代清楚,让李西山分外抓瞎,只能靠自己瞎编,一个一个编出来。你们倒是相信一个呀。李西山很无奈,自己一开始就说不知道,不过,没人相信。 这些人,真是脑子有坑,还进了水,不拿来养鱼可惜了。说了不知道,就是不信,李西山很无奈。早知道,就在小镇外面吃早点的时候聊几句,说不定就知道那伙人身份了。 第三十章 千万别打死 李西山觉得有些愁。 现在李西山知道,那伙行商竟然因为李西山来到后,这伙人才让他们安稳离开,更加气人的是,并不是这伙人当先察觉的,李西山有些恼——那伙行商,还自以为很得意?那个行商里的老家伙,是够笨的。 不过,你们该打打,该杀杀,关我屁事? 真不关我屁事呀,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要是有关的话,能换来面子,李西山不介意把脸贴上去,但是现在,被人追着屁股跑,确实很没面子。 耶律邪骨站在离李西山八丈远的地方,离欧阳赞他们更近一些,挡在欧阳赞和欧阳集前面。 五个大内高手围成一个半圆弧,表面上围堵李西山,首要目的还是保护欧阳集和欧阳赞。 还有两人站在欧阳集后面,一人挑夜明珠,一人抱长剑。 耶律邪骨并没有多少担心,其实更愿意离李西山两人更近一些——方便出拳。 几次出拳都只沾着那混蛋的衣服边,实在无法解恨。 最主要,年轻人那张脸,看起来太欠揍了。 以前跟在耶律邪骨屁股后面,没少看笑话。 只是离得李西山太近,就显得离欧阳集和欧阳赞太远,耶律邪骨要掂量好轻重。抱大腿,是真真正正的技术活,不是以前用功读读书就成的。 欧阳集摇摇头,“你说的,我不信。” 李西山有些无奈,不过,又有些希冀。 果然,欧阳集指了指杨见山,“那伙行商,都走了,偏偏不带你离开,生不生气?” 杨见山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李西山瞪大眼看着杨见山,有些焦急,示意杨见山别只是摇头,赶紧把话说清楚,别让人误会。真要认为是不生气,就真的是误会了。 杨见山不知道说什么,真不知道,怎么说?杨见山又摇了摇头。 耶律邪骨暴怒。 欧阳集看了一眼耶律邪骨。 耶律邪骨立马谦逊温和,看不出来一点暴怒的气息。谦谦君子,温良如玉,表面上看,有那么点意思了。 欧阳集再问,“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来了?” 李西山闭着嘴不说话,这样问下去,不用担心。其实,问什么,李西山都不担心。随便问就是,别误会就行。 杨见山仔细想了想,自己进不进来,真的无所谓,这得问李西山来这里干什么。 杨见山看了看李西山,李西山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眼不见是真的,心不烦,骗鬼呢!要不是大敌当前,李西山都忍不住要打杨见山了。 杨见山依然摇头。 李西山实在忍不住,“说呀,越详细越好。” 杨见山想了一会,还是摇头。 李西山几乎吐血,完了,真要跑不掉,被抓起来,受严刑拷打的,只能是自己。 把杨见山这小王八蛋扔这里,人家都不稀罕看一眼。怕不是个傻子?跟一个傻子问什么? 果然,欧阳集便不再问话,再问下去,欧阳集也意识到,会显得智商不够。 欧阳赞晃了一下胖嘟嘟的肥脸,笑呵呵说道:“要么凭本事离开,要么凭本事留下来。” 李西山微微一愣,别呀,这就完了,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还可以继续编,一直编到你们信为止,都不用杨见山配合的那种。 李西山叹一口气,没机会了。 杨见山的那把小匕首已经滑进手中,握得很稳。 李西山当然选择离开。 玲玉、莲儿、卖馄饨的老板娘,运气极好,但是并不代表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那些人过得好。 不知多少年,也不知多少世过去了,她们还知道多少事?她们还知道自己是谁?他们呢?李西山知道,这里还有很多人,但是,都不知道他们自己是谁了。 老和尚是很有本事的,无忧小镇变成无忧国,靠那边的那些人,过来再多,都不成事,再过一万年,恐怕还是一个烂泥潭。 她们能留下来,自然有最根本的原因。他们没有留下多久,李西山觉得好没道理。 留下来也行,不过有个前提,就是没人留意杨见山,老和尚也不行。 李西山现在不确定杨见山能不能安然无恙。杨见山自己已经做到很好,却远远不够。那边过来的,当然没事,但是很显然,他们把自己和杨见山划进了另外一边。 这就很难善了。 其实,李西山和杨见山两边都不算。就是因为如此,就更加无可奈何。不早不晚,就和那伙行商牵扯在一起,也够倒霉。 如果知道那些行商在哪里,李西山肯定要去讲个道理,凭什么你们拍拍屁股走人了,连累我李西山受罪?临走之前还去给两个守卒卖人套近乎,想想就觉得恶心。 欧阳集这伙人脑子不好用,也分不清黑白,李西山更加心累。真不是人啊! 不危山好歹有个名字,李西山多少有些希冀,希望有人听说过不危山,要是有人了解不危山就更好了。哪怕是个传说。老和尚也不知道、没听过不危山这个名字。都够孤陋寡闻的。 无名大山就更没法问别人了。 天上地下,东西南北,不危山和无名大山都没个方位。 “你们真没听说过不危山?”李西山知道无法善了,就希翼有个万一的希望。 “不危山很厉害?”欧阳赞被问了几次,依然有些好奇。 “随便拉个人出来,比如十二门人之一,在座各位一起上,人家热热身,你们都会屁股开花。”李西山尽量往好了说,不太吓人。 “那十二门人和你比呢?”耶律邪骨笑得有些玩味。 这就好说了,李西山拍掉大腿上的一棵枯草,“那十二个家伙,只能一起上,要不然,我都不用淌汗。” 一起上,也就是帮我舒展筋骨,顺便被我打得伤筋动骨,还是最后有为那个老家伙拉偏架的情况下。 李西山有些提不起劲。 那些家伙,好像越往后越菜,在老鬼踢出那一脚之前,真的要一起上,才能给李西山找点麻烦。 反正决定凭本事离开,就不骗他们了。 除了不知道的,李西山真没有说谎。还得说得轻松些,别吓着他们。 耶律邪骨看李西山的眼神变了——脑子这就被打坏了? 欧阳赞也笑了。 欧阳集这样老成持重的家伙也有了些笑意。 “欢迎留下来,千万别打死了!”欧阳集撂下一句话,头也不回,走了。 第三十一章 杀鸡要用宰牛刀 和欧阳集一起走的,还有挑夜明珠和抱长剑的两人,这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手。 欧阳赞也没了看热闹的兴致。 耶律邪骨心中不断敲鼓,自己这个密告得,算不算兴师动众? 怎么着都觉得不会这么简单,怨自己太神经质了? 怨玲玉那个女人! 也怨年轻人不长脑子——真穿件儒衫,就是读书人了?再怎么样,也不能坑他自己吧。就是小书童也被这个叫李西山的害惨了。 耶律邪骨咬牙切齿,来不及悔恨,赶紧追欧阳赞他们去了。 这次花钱消灾好像不够了,还要想办法证明自己脑子真没有坏掉。 钱没了,才发现,脑子真的不够用。 李西山就是被行商那伙人故意留下的,丢车保帅肯定不是了,现在看,就纯粹是故意恶心人。 这样的事并不多见,但是,近千年以来,这样的事,也没少发生,只分人多人少。 凭本事留下来的人不多,凭本事离开的人,有几个? 欧阳集了解一些,欧阳赞听说几个,耶律邪骨翻过家族老黄历,隐隐约约,有些猜测。 四人各守一个方位,另外一人站在空中,李西山和杨见山被围在垓心。 有符箓,有阵法,有法宝,有飞剑,还有小天地。 李西山点点头,用来待客,礼数足够了。杀鸡用上了牛刀,万无一失的做法。 李西山看了眼杨见山,杨见山皱了皱眉,背着个小竹箱,不碍事? 不然?李西山有些气恼。 杨见山心里没底,不过,人已经没头没脑地冲了出去,手里的小匕首漠然闪现。 砰然一声巨响,杨见山觉得整个天地都剧烈摇晃起来。 一时浓烟滚滚,下一刻浊浪滔天,此时寒冰刺骨,过一会又火炭加身······似乎梦里身是客,又似乎亲眼看自己就在眼前。 杨见山睁大眼,依然什么都看不见,朝着一个方向往外冲,反正死活也顾不上了。 似乎有些想当然,大内高手,有一个是吃素的?李西山有些无奈。 杨见山浑身浴血,嘴角却有一抹邪魅,露出白骨的手,死死握住匕首,死命搅动,有温热液体流出,腥臭味极浓。 好歹临死拉个垫背的,也顾不上李西山这个狗头军师了。 硬闯?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你李西山可别死啊。 其实,李西山倒不算狼狈,看杨见山无头苍蝇般乱闯,有些无奈,误会了——根本不用这么拼命。 李西山的意思,就是和杨见山一起意思意思就行了。 就是做个样子往外闯,让他们施展些手段,李西山看看能不能破开,能破开万事大吉,顺势离开就是,去哪里不是去?也没打算长期住在这边。 真不能破开,也没有太大关系,赶紧认怂,再想办法。 毕竟,真正的收官人,根本没有出手。 要留人,得有诚意。 不就是个打造的小天地嘛,李西山打架不行,眼界还是有的。 杨见山俩眼抹黑,像一头受伤的狼崽子,抓住一个裂口使劲咬,李西山一只手吊在杨见山身后,拽住杨见山的衣服后襟,拉都拉不住。 李西山记起一件事情。 那是小鬼第一次在不危山断崖上采药,也是一条巨蟒,巨蟒肉身强横,血统更加纯正,只是灵智未开,没有真正涉足修行——当然,指的是不危山上的修行。 结果,小鬼完胜。巨蟒掉下断崖,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那是小鬼第二天定住惊魂,亲自滑落崖底亲自验证的。 那时别看小鬼还小,真机灵啊,有勇有谋,关键是比现在的杨见山小多了,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 李西山有些小得意。 于是,李西山改为双手拉住杨见山衣摆,更加用力,两只脚蹬着地,几乎在地上犁出一道沟来。 轩辕后塍头皮发麻,倒不是受伤严重,这小不点速度太快了,竟然转瞬间就把一个小小的匕首插进自己腹中,这让肉身强横的轩辕后塍倍感意外。 小天地有缝隙吗?有。这小家伙能抓到?不能。 只是一个意外,瞎猫碰到死耗子罢了。除了速度够快,还有什么? 李西山脚下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吃屎,一不小心抱住了杨见山一只脚。 杨见山小匕首再难推进,轩辕后塍终于迎来反击,翻身一个降龙摆尾,巨大的蟒蛇尾巴像一棵大树,狠狠扫在杨见山和李西山身上,一道奔雷轰然炸裂,一张金色符箓在空中缓缓飘落,落地过程中变得千疮百孔,还未接触地面就化成了一阵飞灰。 “玩够了没有?”轩辕后塍目眦尽裂,张着血盆大口,森森巨齿闪着寒光,散发着浓浓腥臭,巨蟒尾部扫来扫去,一片山坡被打碎,巨石轰隆隆滚滚落下,后尾部被炸开一个巨大血洞,这让腹部那个小伤口显得不值一提。 轩辕后塍的巨蟒真身已经修出四爪,后爪作足,撑住地面,两个前爪作手,其中一爪抓住一把小小飞剑。 飞剑如一抹流萤,浑身被电光缠绕,噼噼啪啪不断炸响,飞剑痛苦不堪,此时更像一条被人抓住的小鱼,不断挣扎跳动。 飞剑虽小,轩辕后塍却有力竭气象,虽然艰难万分,却不肯就此放手。 这一飞剑,直接在轩辕后塍真身尾部扎了一个大洞,不是小崽子那个小匕首能比的。 “轩辕后塍,你能撑到几时?”其中一个黑衣人,并不急着收回飞剑。 “微生见贤,错了就是错了,补偿就是。”另一个黑衣人语气冷漠。 “公羊墨羽,你倒说得轻巧。”被叫做微生见贤的黑衣人虽然语气温和,却也没有低头的意思。 “我损失了一张金色符箓。”端木良人看着化成飞灰的符箓,目瞪口呆,真是割肉般疼痛。 “大功告成。都不是什么大事。” 轩辕后塍、微生见贤、端木良人都转过头来,盯着说话的黑衣人,那一道巨大奔雷,劈头盖脸,不分敌我,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受牵连的。 轩辕后塍肉身强横,除了被飞剑扎了一个血洞,伤口不好愈合,其他还好说。 微生见贤的飞剑却实打实挨了一道天雷,受损不小,怕是要返回窍穴,温养一段时日了。 微生见贤的飞剑,要不是被天雷击中,哪是这么容易被人禁锢的? 端木良人神色就更加不善了,那张金色符箓,闭上眼都能看到,就是毁在这道奔雷之下,凭那个穿儒衫的年轻人,万万没有这份本事。 第三十二章 又见老和尚 修习雷法的呼延乐山并没有任何抱歉的样子,反而神色倨傲。 公羊墨羽点了点头,“确实大功告成。” 作为小天地的主人,再也感受不到一点年轻人和少年的气息,那两人真的在那道奔雷之下灰飞烟灭了。 公羊墨羽已经撤掉小天地。 杀鸡用了宰牛刀,有些小题大做,付出的代价却不小。 更何况,按老大欧阳集的意思,还要留年轻人一条小命,让他在这里多享几年福。多享几世福,也有可能。 不过,年轻人,不像是有这个本事的。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让这两人灰飞烟灭,可能会让欧阳集觉得不爽,却不算大问题,气也不会撒在五人头上,其实五人都松了一口气。 赏赐?从真正动手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不可能了,所以才憋了一口气,就要一下让年轻人输掉心气,你不是厉害吗?还拿十二门人来吓唬人。 现在看来,年轻人编出的不危山,真的是个笑话。 “先交差再说。”公羊墨羽提议。 其余四人点点头,自家账,以后慢慢算就是。 五人身影变得模糊不清,慢慢没了痕迹。 李西山万分头疼,老和尚这次,又插手了。 “大和尚真是心善。”李西山摇了摇头,从来不说言不由衷的话。 依然是金山心相寺,不过,这次并没有进入方丈之内。 皓月当空,月色如水,远山、大树、青石,小草,都披上了朦胧的白色轻纱,夜色温柔得不像样子。 要是站在身边的,是一位绝色女子,多好!要是不太好看,都对不起这里静谧的美景。 李西山看了一眼老和尚,隐约飘过来的花草芬芳,也不香了。 老和尚微微一愣,摇了摇头。李西山这个想法,确实再正常不过。面对同样的景色,不可能每个人想法都一样。眼前所见不可能相同,心中想法更不可能做到一致。 老和尚虽然目的是救人,也救下来了,却觉得似乎早了一点。 晚了还能救下来?老和尚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过,还是有一些小小的麻烦。 哪怕时光倒流,也不可能做到毫无痕迹。 这也是老和尚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老和尚也怀疑,到底有没有人能够真正完全掌握一片天地。老和尚觉得——有。 老和尚这样做会不会坏了自己的规矩?答案也是肯定的。其实也没坏规矩,反正在这里,老和尚才是最大的规矩。 老和尚看了眼杨见山,少年郎双手手臂血肉模糊,右手手掌已经露出森森白骨,干净整洁的白色书童装沾满血污,也已经破烂不堪。 背后的小竹箱却没有任何污损痕迹,应该从读书人那里接过来没多久,或者就是读书人刚刚给杨见山背上的。 李西山卖惨已经来不及了,干脆气定神闲,摇起手中折扇。 青色儒衫的读书人,站在那里不动,不必卖弄风情,我自风情万种。可恨的是——虽然我不求人懂,却明明白白知道在这里都没人看!真是暴殄天物! 老和尚收回视线,不再看李西山。 老和尚把一个小瓷瓶递给杨见山,杨见山微微一愣,接了过来——一小瓶药膏。不过,杨见山并没有急着往手上涂抹。 老和尚也不在意。 “算是给你的补偿。”老和尚右手在身前一片空地上轻轻拂过,大大小小成串的念珠、香花、香炉、烛台、净瓶、钵、花鬟、灯笼、梵钟、金鼓、磬、铜锣、铙钹、铃、木鱼、犍稚、云板、装着舍利的玉盒、如意、锡杖、尘尾、装着经书的青色云纹经匣、有一件若青色袈裟的袈裟箱、幡、天盖、佛龛······ 虽然有些东西,比实物小了很多,看起来仍然密密麻麻,像个杂货摊一样,摆了一地。 李西山有些愣神,老和尚一看就知道,是见过猪走,也吃过猪肉的。 而且这一手袖里乾坤,看似随意,用了心的。 杨见山有些心动。 李西山点点头,差强人意。关键是老和尚诚意满满,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笑话,太小瞧老和尚了。我李西山真不是爱占人便宜的人,更别说强人所难了。 李西山依然轻轻摇着折扇,不为所动,似乎在看一些可有可无的平常物件。 “见山,快都装起来吧。”这个“快”字,说得极短,却很有力道,让人可以听得清楚,却不显突兀。“都”字说得也很含蓄,似乎有意淡化,声音也很轻,却有意拉长声音,余音袅袅,韵味悠长。这句话说得,很有余味了。 老和尚没有说话,看了杨见山一眼。 杨见山也没有犹豫,直接蹲下,拿起老和尚脚边的一个乌黑的小木棍一样的东西。 小木棍长不盈尺,粗约寸余。明明是个装东西用的方寸物,却看不出在哪里打开,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根黑不溜秋的烧火棍。背在身后太小,别在腰间倒合适。就是看起来显得有些傻,还不如直接扔进小竹箱里。 杨见山不像是能做出这样傻事的人。 老和尚皱了皱眉头,显然有些意外。 李西山满脸嘉许,这就对了,甚至说出乎李西山预料。快,快,快······ 然后······杨见山站了起来。 李西山瞪大眼,满脸笑意,充满期待,笑脸有些僵硬,却不好意思出声提醒,就在下面使劲挥舞手臂。 杨见山眼神不好使?“去呀!”李西山声音不大,真有些急了。 杨见山摇摇头,拿着小木匣站在那里不动。 “除了装东西,没用的。”李西山真看不下去,小声提醒,不过,拿来装那些东西,再合适不过了,所以啊,别站着不动啊。和那五人的所有家当比起来,地上的东西,一件,不好说,两件,绝对有得赚。不要客气,显得生分不是?不会用烧火棍,把小竹箱装满,也是极好的。 “我就要这个了,行不行?”杨见山看着老和尚。 第三十三章 此夜山中闻折柳 老和尚点了点头,“用来装东西,还是很好的。” 这样的咫尺物,真的不多,要是当成方寸物,就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过老和尚还是有些疑惑,“杨公子可能用起来有些麻烦。” 听到装东西,李西山似乎想起来什么。 青云衣馆?然后,李西山默不作声了,不过,脸色更差。 此一时彼一时,不能拿来套用的。买珠还椟,是错的。买椟还珠,更是错到了姥姥家。 李西山听到老和尚说麻烦两字,就赶紧插嘴,“先别管麻不麻烦,总不能让它空着。” 老和尚微微不悦,“要不然,李公子代选一个?” 本来就是让杨见山选一个,作为受伤的补偿,现在多拿一个咫尺物,也不亏,李西山权衡一番,也算是个不错的添头了,李西山点了点头。 李西山精挑细选,犹豫再三,拿起那枚梵钟。 非金非玉,非石非木,一时不好确定是什么材质,不过李西山拿起的时候,本来应该有响声的铃铛,没有响起任何声音。 老和尚冷哼一声,“李公子,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 “那就不打扰和尚清修了。”李西山微微弯腰,就要告退,用眼神示意杨见山跟上。 老和尚不等李西山转过身,一手压在李西山右肩之上,李西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不过好歹站住了。 老和尚微微讶异,又有些理当如此的感觉,就把手拿开,仔细看李西山一会,再转过身,对杨见山说道:“既然如此,杨公子也可以再选一件。”老和尚话没有说完,停留了一会,“不过,在选之前,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老和尚神色凝重,“问题不难。” 杨见山点了点头。 老和尚犹豫了好一会,才问道:“智慧出,有大伪,是什么意思?大道废,有仁义,对还是不对?” 杨见山紧皱眉头。 李西山伸出两根手指,使劲晃了晃,杨见山当没看见。 不过李西山也是纳闷,看样老和尚真不打算在他自己身上费劲了,难道要学以致用整出个三教合一来?癞蛤蟆吃月亮——痴心妄想了。老和尚本事不小,却注定不成的。 杨见山想了想,“六亲不和,有孝慈,老百姓对这些最了解,还是少了些理解。国家昏乱,有忠臣,帝王之家,不可不察。”这些话不难理解,杨见山却还是有些疑问,“不过,这几句话,似乎先后顺序很乱。” “并不是其中一句?” 老和尚一句话问出,却有些后悔,杨见山一时没有觉察,便也没有回答。 老和尚轻抚手掌,“善哉,善哉!杨公子也是有慧根之人。” 李西山有些无奈,没见过老和尚这么没脸没皮的人物。先是要和读书人分个高下,现在又把牛鼻子那一套拿来忽悠人,却说杨见山是个有慧根的。要让人怎样?别说杨见山,把那三位老祖宗请出来,也被你难住了。 李西山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原来这是老和尚在自夸呢!夸杨见山有慧根,何尝不是转着弯夸他老和尚自己? 杨见山似乎也晕晕乎乎的,李西山有些生气。蓦然间,李西山又非常高兴,赶忙说道:“要不,还是我帮他挑吧。” 老和尚赶忙阻止,“你敢?!”听那口气,老和尚不介意真动手了。 李西山悻悻然收手,老和尚真生气了。 为何突然生气了?李西山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和尚看了看杨见山,那种恼羞成怒的样子,烟消云散。 李西山更加觉得莫名其妙。 杨见山眼神恢复清明,依然摇头。 老和尚就有些看不懂了。 “那个金色小鼓,很好的。”李西山再次出声提醒。 晨钟暮鼓。李西山很有些心动。 要说在不危山上,李西山真觉得无所谓,现在的话,李西山杀人夺宝的心都有,可惜做不到。杀人夺宝的想法是真有,和老和尚非亲非故,没交情。 杨见山根本没有看一眼,连摇头的动作都省了。 李西山还没怎样,老和尚却冷哼一声,把李西山吓了一跳。 “你觉得我留下你很难?” 李西山倒吸一口冷气,“很容易的。”人在屋檐下,很难不低头。 其实也不全因为这个,李西山也没觉得就一定要离开,其实,这个无忧国,现在看来,也没什么不好。 以前觉得不好,还不是因为老和尚没拿出诚意吗?杀人夺宝,确实有心无力。不过呢,要是老和尚愿意送,傻子才不要。 李西山看了看杨见山,似乎抓住了些许苗头。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 “他也配?”老和尚冷言冷语。 “世人畏果,菩萨畏因。对,也不对。世人如果只是畏果,什么事做不得?世人如果不畏因,为何很多事选择不做?世人做事后,要承担后果,不做事,反而成了菩萨?拿起屠刀杀人,怙恶不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能受万人敬仰?如此说来,菩萨作不得,佛也成不得!”老和尚说话,快若飞剑,不容他人置喙,其人头也不回,走进方丈去了。 李西山这回连冷气也不敢吸了,拉起来呆头鹅杨见山就跑,杨见山几乎是被拖着滚下金山去的。 这个心相寺,果然是个怪地方。金山上,绝对是个是非之地。 李西山带着杨见山,无头苍蝇般乱闯,借着夜色,反正也没人看见他们。 一直到看到大红灯笼挂在门两旁,李西山才和杨见山一起停步。两人就站在墙角边,不再挪步。 好在杨见山也不再是那呆头呆脑的模样。 老和尚这一次缺少风度,大师气度涓滴不剩,地痞无赖一个,无疑了。 杨见山前后两次,判若两人,确实把李西山吓得不轻。 “别信他的。”道理何其粗浅,李西山觉得这句话太多余。 老和尚两次说话,角度不同。道理都一样。 拿起屠刀,成不得佛。拿起屠刀,才成得了佛。那到底拿还是不拿? 很显然,老和尚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杨见山呢? 千算万算,难道是自己错了?不能不见的老和尚,见错了?见一次,见好就收。第二次见多了?第二次,也不是自己想见的。好像第一次也不是。 李西山有些泄气,不过也明白了老和尚看杨见山的眼神。 第三十四章 像个读书人了 老和尚太想让杨见山留在身边,杨见山可能不知道。 李西山瞥了一眼杨见山,杨见山摇了摇头。 李西山血气翻涌,几乎气死过去。不过,转瞬间就恢复正常。 真用说话才能解释清楚?摇摇头,就足够了。不摇头,其实李西山也知道。 老和尚,佛法甚远。早知如此,就在金山上多待会了。 李西山就不再担心,杞人忧天,不全是杞人的错,这样担心,也不是李西山的错。更根本的,无非老和尚的那个说法,“本心之内,都不是问题。” 李西山又想摇头晃脑了,老和尚,还差的远呐。 再一想自己的处境,李西山的头,晃不起来了。 再看一眼杨见山,都想喝酒了。愁啊,怎么会是这么个怂样呢?滔滔不绝,口如悬河呢?风流倜傥,姿容无双呢?那个才华横溢到真正可以目中无人的家伙去哪里了?哈,李西山正了正衣襟,不用照镜子,这一次,真想喝酒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反正现在,李西山满意极了。 杨见山还是那个杨见山,站在李西山身边,沉默寡言。 少年郎,暂时想不明白的事,就选择不想。 过了没多久,有一个人从院子里走出来,身材高大。 这人出来之后关好院门,转头看向李西山和杨见山站的地方,确认这两人没有什么动作之后,开始往小巷这边走。不过,没走几步,就停下了。 李西山看了一眼那两扇门,也没有迈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杨见山抬头看那轮圆月,也没有什么变化,好像一直都是如此。 耶律邪骨从醉醺醺回来,到此时离开,已经过了好大一会了。 做这件事情之前,肯定还做了其它事情。 有些人觉得事已至此,做不做都无所谓,有些人却很在意,在意的人并不一定在意这件事本身,但是,在意的人却肯定在意为什么他会这么做。 玲玉就是在意的,明明知道最后的结局,还是装作不知道,事后还开玩笑,问这一次,耶律官人能不能给十两银子。 耶律邪骨就不犹豫了。 不过,动手之后,才想明白。不过,已经迟了。倒算不上后悔。 耶律邪骨很纳闷,为什么这两个人会出现在这里?认识我耶律邪骨?绝不可能。 认识耶律邪骨的人,耶律邪骨都认识,耶律邪骨认识的人,不一定认识耶律邪骨。这样才正常。 转念一想,耶律邪骨就明白了。那读书人并不是认识耶律邪骨。 耶律邪骨心中大恨。 读书人清秀儒雅,看起来就是性格极好的,相比外表皮囊,性格应该更加般配。关键还带着一个孩子。孩子衣服倒不脏,就是有些破旧,还背着个小竹箱,腰里别着半截烧火棍什么意思? 再一想,耶律邪骨有了些眉目。倒不是耶律邪骨吃醋,也不是耶律邪骨就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相反,耶律邪骨对玲玉那片真心更加确定。 恰是因为如此,耶律邪骨更加如鲠在喉。 可能,读书人就想把孩子留下,没有别的意思。 晚了一步,一切都晚了。 耶律邪骨觉得,以后的日子,比这半年更加难熬?绝不可能。 耶律邪骨盯着李西山,举起右手,掌心对着自己的面孔,伸出双指,在自己眼前弯曲了两下。 李西山看着耶律邪骨奇怪的举止,疑惑不解。 耶律邪骨把手放平,在脖子上来回横抹三次。 李西山皱着眉头,似乎在权衡利弊,然后才开口:“站一会,天亮就走。”玲玉两字,没有说出口,更没提再见一面。 耶律邪骨似乎有些意外,看了眼天色,“进去吧,”耶律邪骨不再为难李西山,脸色和口气都很和煦,“半年前,这个宅子就空了,反正也没有人住。” 李西山有些愣神,显然有些意外。说谎本身并不意外,为何说谎,才让人意外。别管是进去还是呆在外面,都已经不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对杨见山,尤其如此。 李西山并没有进宅子的动作,只是看了一眼那两扇门,依然站在墙角边。 耶律邪骨嗤笑一声,显然是很瞧不起读书人的。就这点胆量?多少年?走了多少路?下了多少次决心?就在眼前,反而怂了?没用的懦夫!耶律邪骨浑身发抖,几乎压制不住自己的身形。 李西山和杨见山选择在太阳升起的前一刻离开。 耶律邪骨在另一处街角站了一夜,双拳青筋暴起,骨头咯咯作响,眼光能杀人,心中要吃人,最终,却一动没动。 耶律邪骨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渐行渐远,看着一轮红日缓缓升起,莫名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耶律邪骨闭上眼——那个年轻人,也是个可怜人。 耶律邪骨就要发出一阵喋喋怪笑,硬生生被自己止住。一身儒衫的耶律邪骨,比李西山更像个读书人。 走出小巷很远,李西山才敢看杨见山。 李西山眼光扫过杨见山的双手,口中啧啧几声,虽然没有说话,意思却很明显。 杨见山双手肌肤莹润,根本没有受过伤的样子。老和尚小瓷瓶里的药膏,是好东西,就是不知道,和老鬼的大药缸比起来,孰优孰劣。 可惜,大药缸也不能背在身上。这么说,小瓷瓶就完胜了。 李西山摇头晃脑,看起来就很得意。 杨见山故意不去看。 “你不懂!”李西山看了看杨见山,更加得意。 杨见山看着一队行人列队走过,脚步匆匆,却不显杂乱。李西山眉头紧皱。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开凿运河的大军之中。当然,这些普通百姓和那些犯罪的人相比,还是有区别的——老百姓可以领取赏钱。 以前,也有过很多次官家的劳工。 参加大运河的开凿,尚属首次。给官家出劳工还可以领赏钱,更是首次。却不知道多久可以回来、需要干多少活,这,也是首次。 列队走过的行人却当没看见两人,队列里,是不会有读书人的。 读书人,也不屑于和他们为伍吧。 “这也不懂?”李西山不这么认为。看着杨见山紧皱眉头,故意找话罢了。 其实,不论在哪里,不论在哪个队伍里,都少不了读书人的,就在不远的将来。就如滚滚洪流,谁也挡不住。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第三十五章 不随便送东西 如果读书人真的出现在这样的队列中?是不是好事? 自然是好的,读书人多了嘛,不会像现在这样稀罕。 世道会不会变好且不说,一定会变得更精彩。 世间千般好,读书人知道最多;世间千般不好,也是读书人知道最多。 读书人,是最有可能把那个“千”,变成“万”的人。 话说回来,行万里路,需要多少年? 读几本书,需要多少时间? 阅尽世间沧桑,需要经历多少事? 评价一个古人,似乎看一本书就够了。 所以啊,读书好,要是每一个人都是读书人,自然更好。 不过,读过书,要多在书外走走,多去书外看看。 有很多时候,也许会持续很久很久,人们认为,一定要聪明才能读书。也许用不了多久,也有可能很久很久以后,人们才会发现,读书就能让人聪明。 真正的聪明人,会不会越来越多呢? “真不懂,就多看看。”李西山说给杨见山听,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金山上,心相寺里的老和尚,其实,心相寺,根本不存在的,连个大门都没有,就是老和尚住的小方丈,更直白了说,老和尚亲手搭建的小茅草屋罢了。 茅草屋很小,大了,老和尚住着不舒坦。 山高月小,茅草屋正好,月色极佳。 老和尚坐在蒲团上,看着没下完的那个棋局,根本想不到年轻人会在哪里落子。 因为年轻人似乎不在意在哪里落子。 不在意在哪里落子,又似乎在哪里都可以落子。 在哪里都可以落子,所以整个棋盘都可以是年轻人的地盘? 老和尚摇了摇头,不会有这样的道理。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棋盘,也不是一个人在下棋。 老和尚坐在蒲团上,打开一个小木箱,拿出一本棋谱,书页已经泛黄,得益于材质极佳,又到了自己手里,才可以保存千年。 石寿万年,纸寿千年,只是一个说法,和人寿百年一样,处处,时时,意外多矣。 老和尚很小心地一页页翻看。其实大可不必,只是老和尚太喜欢这本棋谱,不愿改变它该有的样貌罢了。就像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不会想着他作出改变,不想着他作出改变,也不会在意他的改变。变与不变,在自己心中,都没变。 老和尚很小心地翻了几页,就不翻了。书页明显腐朽,经不住几次翻看了。 其实老和尚根本不用翻看棋谱,也知道哪一页有什么内容。只是自己的一个习惯。 老和尚合上棋谱,摩挲几下书面,放回小木箱。 香樟木的小箱子,普通物件,再好不过。 香樟木的小箱子,虽然是普通物件,确实是好东西,但老和尚的本意并非如此。好不好,无所谓,只要时间久远还能不坏就行。 寿命长,且不坏,还能不是好东西? 老和尚摇摇头,世事本就如此?非也。 老和尚想到那棵香樟树,有些替它难过,更觉得有些可笑。无用之用才是······老和尚硬生生止住念头。 断然不可轻易走动,断然不可轻易动念,断然不可刻意察看。 老和尚很清楚。走动,可以,切不可因念而动。生念,也行,绝不能观后起心。 老和尚没有棋瘾,更没有技痒的念头。 老和尚没有再复盘和年轻人下完的一局棋,也没有继续思考尚未下完的这局棋。把棋子归到各自的棋篓里。 棋盘外的事情想太多,棋盘上的事情就想得少了。老和尚看了看棋盘和棋子,再拿起棋篓子端详一番,发现,确实没什么看头。 棋子、棋盘、棋盒,花样当然很多,老和尚不太讲究这些。 棋局有万千定式,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盘棋局。自己爱那棋谱,为何没爱上下棋呢? 老和尚摸了摸光头,挺难为情的,真想下盘棋了。 这副棋跟自己太久,老和尚忽然觉得亏欠它颇多——感情谈不上,就是没有把它当做一副棋罢了。把它留在自己身边,是亏待了它。 最好和那个少年郎下一盘,好像叫杨见山? 见山,见山,我这里不就是山吗?老和尚觉得挺有道理。 关键少年郎看着就是不怎么会下棋的,老和尚看了千年棋谱,赢他,还不小菜一碟?然后,再教他下棋,就理所当然了。 老和尚很满意,师父教弟子下棋,弟子要赢师父,就更难了。 在他棋力大涨、幡然醒悟之前,就让他出去走走,名头都给他起好了,就叫“少年棋仙”。 要是过几年,有那年轻人的长相,就完美了。 不过这方面,老和尚并不强求。 少年棋仙,这个叫法极好,老和尚老脸笑容灿烂。 老和尚想到年轻人,有些不高兴。看样就不是一个尊师重教的人,还有脸穿了儒衫冒充读书人,脸皮够厚。 关键是不能照顾老年人感受,长那么好看干什么?也不藏着掖着点,好像还挺享受这种感觉? 老和尚思考一番,还真不能在这方面和年轻人斗。老和尚年轻的时候,就一直觉得,做人嘛,要凭实力,看才华。 老和尚点点头,想想少年郎的样子,就更顺眼了。 个子还没长高,皮肤微黑,五官端正,很耐看,关键是不起眼。何况,天生就是可以凭实力做人的。 就像,“掩耳盗铃”的那个小伙子一样?一个力气太大,一个脑子太好,都愁人。 力气太大,似乎也没什么,脑子太好却不得不防。 老和尚赶紧止住念头,再等等。 老和尚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少年郎心智尚可,眼光不行,现在还处在看表面的阶段,这一点是无疑了。 说到无疑,老和尚又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用错方法了? 老和尚托着袖口,掂量一番,真的没有什么破烂可扔了,都是千年万年,精挑细选留下的的好东西,差了一点点的东西,都被老和尚扔了。 除了那几个机缘巧合,被送出去的。当然,也包括被年轻人刚刚拿走的一个。 老和尚扔掉的东西,被谁捡到,自然不在意。送东西,却没有随便送的。 第三十六章 酒铺 现在想想,老和尚有些生气,年轻人,太自作主张了。 要是杨见山真愿意,多拿几件,也没有问题,又不是送不起。 要是真的留下来,老和尚就更省事,一股脑全给他就是了。 当然,这是老和尚现在的想法。要是杨见山真的留下来,给一样,还是给几样,或者给了再要回来,那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自己的弟子,不是外人。 要是杨见山自己愿意留下,年轻人,似乎没有拦阻的意思?越是如此想,老和尚就越生气。 要是年轻人还有机会来这里,断然不能再和他下棋了,年轻人棋品不好。我都一门心思围了,你还不把棋子集中起来,接长一些,或者填厚实喽,让我屠条大龙很难? 少年郎眼力劲不好,都是跟他学的。 年轻人东一棒槌西一榔头,老和尚有些无语,总不能出声提醒,年轻人也不像是个没有眼力劲的主啊。 老和尚懂了,棋盘上,年轻人和自己一样,属于隐世高手,轻易不下棋的。所以啊,棋谱上,那些定式,真用不上。 老和尚这样一想,年轻人和少年郎不留在这里,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老和尚坐不住,就在方丈内缓缓踱步。 踱了一会步,老和尚心念一动,出去走走?老和尚坐下后,一手五指微张,一手伸出一指,遥遥相对,双目低垂,不再动弹。 杨见山不太喜欢小瓷瓶,放在怀里,只硌得慌,没有沉甸甸的感觉,那个小小的梵钟,也一样。倒是对那根烧火棍情有独钟,过不了多久,就从腰间取下,仔细研究一番。 这些东西,都没有放进背着的小竹箱。 李西山不拦阻,并不代表喜闻乐见。 “除了放东西,没用的。”李西山再次出声提醒,杨见山已经换了一件衣服,还是书童装扮,不过换成了普通衣物。 杨见山腰间依然别着烧火棍。 李西山就有些不高兴,还不时拿出来显摆,有些丢人,看着不像书童,倒像个照顾别人生活起居的小厮。 我李西山就不一样了,青色儒衫,白色折扇,长相都不用看,足够风流潇洒了。 要真看了长相,还了得? 李西山看了眼杨见山,确实挺顺眼。 杨见山看过之后,确定还是打不开,再一次别回腰间。 两人在京城郊外逛荡一会,就在杨见山再一次把手伸向烧火棍的时候,李西山眼前一亮,说道:“找到了!” 杨见山扫了一眼周围,没有馄饨摊,没有面条馆,没有茶水铺。 杨见山还没喝过酒,也没见李西山喝过酒。不过,杨见山一直觉得,李西山早晚会坐下来小酌几杯。 酩酊大醉倒不会,李西山不是那样的人。 小镇外的包子,青云馆的衣服,和小书铺里的三本书,从那之后,杨见山就再没掏过钱。 李西山先花小铜钱,花完小铜钱就拿出小铜板,一个小铜板可以换很多小铜钱,小铜板花完,还有大铜板,大铜板可以换很多小铜板。 李西山怀里的铜钱,从少变多,从多变少,再从少变多,就没停过。李西山不说,并不代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看见没?细水长流,这样才是过日子。 杨见山看着那个迎风招展的酒招子,点点头,果然是李西山的风格,看样子,这次也不用自己掏钱。 白色的酒招子,已经泛黄发黑,上面一个“酒”字,也已经模糊不清。 郊外一条小路,孤零零一家酒铺,小小一间店面,院子能大到哪里去? “这酒,一般人可喝不起。” 掌柜是个有一双细长眼的瘦小老头,穿着绸缎衣裳,戴着黑色瓜皮帽,笑眯眯的样子,显得很和蔼可亲。 说话的是店小二,身高臂长,相貌堂堂,双眼有神,似乎一眼就能把人看穿。 店小二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长衫,遮不住的英武洒脱,说出的话,却有些不招人待见。 “赵甲,来者是客,不要怠慢了人家。”掌柜依然笑呵呵地,说是不怠慢,并没有起身迎客的动作。 杨见山皱了皱眉。 李西山正踮起脚后跟,伸着脖子往里面看。杨见山个子矮,看不到。 李西山杨见山两人都站在酒铺外面,铺子里很小,就摆了个柜台,柜台后面放着几个糊弄人的酒坛子。喝酒的,应该在后面院子里。 李西山这一个动作就把赵甲惹恼了,“看什么看,不想喝酒就赶紧滚蛋!” 这句话说完,抬了抬手臂,醋钵一般的大拳头,在眼前一晃,带起的气流,如大鱼游过水面一般,波纹滚滚。火气不小。 掌柜依然不紧不慢,“赵甲,小倩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被说破心事的赵甲眉头紧皱,“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掌柜大怒,“我他娘哪里知道?!” 赵甲不甘示弱:“那你怎么知道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掌柜被问住了,喃喃道:“我的女儿,我不知道谁知道?”掌柜神色忧伤,“她那么不听话,怎么可能就要回来?恐怕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掌柜如此一说,自己也是伤感。 赵甲也愣在那里,一下变得气焰全无。 掌柜叹息一声,“都走吧,守着个糟老头子,没什么意思。” 赵甲沉默起来,掌柜也不再说话。 杨见山看着李西山,两个人就在那里等着。 “真回不来了?” “滚你娘的蛋!是不回来!不是回不来!说了多少遍了,你他娘的怎么就是记不住呢?”掌柜隔着柜台一巴掌打在赵甲脑袋上,力道不小,把赵甲打得脑袋晃了几下才停下。 赵甲没躲,双眼瞬间灌满雾气。 掌柜有些心软,温言劝道:“就她那脾气,真想回来,谁拦得住她?” 赵甲摇了摇头,掌柜试探着说道:“赵甲,你再不进去,里面就闹翻天了。” 赵甲逆来顺受惯了,一点不耐烦的样子也没有,对李西山说道:“进来吧。” 第三十七章 酒是销愁物,名忘忧 赵甲说完三个字,转身就走。 李西山笑呵呵看了一眼杨见山,杨见山心中一紧。 果然,就在杨见山双脚踏进酒铺的时候,整个人就飘了起来,然后猛然变得双脚朝天,头直直向地面栽下去,好在杨见山身手敏捷,双手已经撑住地面。 就这样头下脚上,杨见山还是背着小竹箱,竟然没有不适感。 老掌柜瞥了一眼杨见山腰间别着的烧火棍,笑了笑,“真不想喝点?” 杨见山有些摸不清头脑,李西山看着杨见山,摇了摇头,“无忧无虑的,喝什么酒?” 掌柜也乐了,“不喝酒,进来干什么?” 杨见山心中想着,不能只吃饭、吃菜吗? 掌柜似乎看透了杨见山的心思,“公子来错地方了。” 李西山不说话,只看着杨见山。 杨见山想了一下,忽然头上脚下,就站起来了。 掌柜点了点头,想通了就好。 李西山看杨见山如此,也没说什么。十二岁的少年郎,还未满十三岁,就想着喝酒了?不应该的。 有这个想法很正常,不过那酒量,还那样? 李西山和杨见山走进后院。 果然,院子很小,普普通通的农家酒院。 杨见山看到院中情景,有些茫然。 有大碗畅快喝的,有酒杯小酌的,也有拿细长酒壶细品的。无一例外,没有下酒菜,也没有筷子。 这还没什么,下酒的东西,各有不同。 有读书人借酒消愁,木叶萧萧下,腹中锦绣,心头乱麻,猜不透。 有人独卧江边,拥凉风习习、见花好月圆,想那嘶哑蝉声哭永昼,却无言。 有女子人比黄花瘦,春衫凉透,细雨数落花,倚窗品寒酒。 有人向长亭晚,残霞暮雪,六出飞花缓缓落,温酒兑雪饮,悲喜无觅处。 酒桌不多,喝酒的地方不少。 院子不大,喝酒的地盘不小。 赵甲在,就少不了他们的酒,自然没人闹翻天。 李西山是读书人,还带着小书童,自然要选个合适的地方喝酒。 枯树下有蚊虫,不可立。 臭水沟乱哄哄,不可近。 朽木轩窗不可倚。 长亭危墙只能一人立。 好在酒桌不多,空余长凳还有。 离两人最近的一张桌子上,一人一长剑,执壶相对饮。 李西山和杨见山走了几步,坐在那张桌子上。 李西山面西坐,杨见山面北坐,那人面南坐,空下西面没有人。 杨见山把小竹箱放下,搁在脚边。 那人白衫本风流,却沾满尘泥显污秽;长剑质高洁,却已当作他人物。 “剑名烛影,”那人眼光明亮,伸出一手,从左到右,缓缓抚过那些东倒西歪的酒壶,“已经不是我的了。” 最后一句话,故意压低声音,却满脸喜色,好像做了件天底下最得意事。 李西山微微一笑。 “懂不懂规矩?!”白衣酒鬼绷着脸问一句。 杨见山皱着眉头,李西山摇摇头。 “我也不懂。”白衣酒鬼强忍住大笑,憋得辛苦。 赵甲走过来,丢下一壶酒,拿走了烛影,白衣酒鬼似有不舍,却没有一点办法,“多给一壶?”白衣酒鬼抱紧手中酒壶。 赵甲也不理他。 白衣酒鬼的不舍,演给瞎子看。 白衣酒鬼嗤笑一声,浑不在意。拿酒壶在眼前晃了几圈,才抿了一口,深吸一口气,过了好久,才打了个激灵,晃了晃脑袋。这才是他最在意的东西。 酒是销愁物,名忘忧。 赵甲斜眼看着李西山,李西山看着杨见山。 杨见山皱了皱眉,看那长剑虽然平常,却有名字,想来也值些银子,就换了六壶酒,这里的酒,不便宜。 想来铜板和铜钱,喝不上酒。 杨见山从怀中拿出一块银子,和白衣剑客一样先放在桌上。 赵甲还没怎样,白衣酒鬼倒吸一口冷气,“好胆气!” 赵甲的脸色就很难看了。 李西山要伸手,杨见山动作更快,把银子又收进怀里。 躺在桌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钟,非金非木,非石非玉。 李西山对于杨见山的做法,显然很满意,正襟危坐,心平气和。 白衣酒鬼皱眉看了一会,显然没瞧明白,“够不够?” 真没问别人,就是自己看不透,不知道,却也没想着要谁回答。 要是赵甲回答了,白衣酒鬼也不惊奇。 白衣酒鬼觉得不简单,因为这个小钟显得太普通了,太接近它本来面目。 白衣酒鬼读过太多书,看到小钟,就浮现一个词——浑然天成。 赵甲没回答,身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当然不够,不过,可以赊账。” 白衣酒鬼心中大定。 当然不够、不过,是说给白衣酒鬼、李西山和杨见山听,可以赊账,只让赵甲听到就行。掌柜只要想做,没有做不到的,当然,前提是在酒铺里面。 不过,就是不在酒铺里面,能识破的人,也没几个。 “欠账?不好吧。”李西山有种吃人嘴短的感觉。 掌柜来到桌边,在空着的那一面坐下。 白衣酒鬼,坐在那里,转着眼珠,是不是听错了? 这年轻人,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来这边找事的? 那要吃多大苦头啊,白衣酒鬼替年轻人心酸,更觉少年郎可怜。 掌柜坐下后,压低声音,冷冷说道:“不是欠账,是赊账。” 白衣酒鬼,悚然一惊。没这样的道理。 看掌柜不像是开玩笑,白衣酒鬼就不去往深里想了。 “你觉得可以破例?”掌柜扫了一眼李西山。 李西山摇摇头,“赊账,就不算。” 掌柜眯眼看李西山,有点意思。 白衣酒鬼想骂人,欠账,赊账,不都是不用花钱就能喝酒?哪里不一样了?来这里喝酒,哪一个不是先付账,再有酒喝的?不过,黄白阿堵物可付不了账。 掌柜看着李西山,眯着眼,更显眼睛细长。“换样东西。” 李西山有些无奈,难怪这生意,做不大。李西山拿出腰间折扇,并不急着打开。 赵甲等在桌子旁边。 掌柜却看向杨见山。 李西山哀叹一声,没了扇扇子的雅兴,怪自己身无长物。 杨见山用心想了一会,真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了。 第三十八章 玩笑开大了 掌柜把视线从杨见山身上收回来,看着李西山,“读书人?” 李西山本来就正襟危坐,就顺势点了点头。 怪不得能说出这般言语,欠着你钱和赊给你酒,确实不同,根本之处,就在于谁是主动一方。 掌柜扫了一眼白衣酒鬼,再看一眼杨见山腰间,其实,可以换样东西,喝酒是没问题的。 但是掌柜觉得没必要了,再不肯看那个人模人样的年轻人。 “去拿一坛酒。” 赵甲怀疑自己听错了,白衣酒鬼倒缓过来了,看赵甲吃瘪,心情大好。 一坛酒,分量足,足以抵得过十小壶。这样一想,白衣酒鬼心口疼得厉害,手中那一壶酒,就没那么香了。 赵甲转身就拿来一坛,泥封也不打开,把两个酒碗往桌上一摔。 又不是自己的酒,看谁心疼。 拿完酒,赵甲就不愿意在这边呆了。看不得年轻人那张脸。 想不通掌柜为何坏了他自己定下的规矩,干脆选择在院子里转转,能去的地方真不少,就是御风远游都没有问题,真当这里是个普通的小酒铺? 杨见山去隔壁桌再拿两个酒碗,打开酒坛封口,在酒桌中间倒了四碗酒。最后一碗没倒满,差不多有一半,先端过来,放在自己面前。酒面微晃,没有酒花,略有浓稠质感,闻不到酒香。 李西山和掌柜几乎同时伸手,分别端到自己身前一碗。 白衣酒鬼面色尴尬,愣了有一会,还是把酒壶放下,正襟危坐,把最后一碗酒端过来。 白衣酒鬼端着酒碗,就要说话,忽然又觉得不妥,左想右想,干脆仰起头,一碗酒,一饮而尽。 然后白衣酒鬼就坐在那里,端着酒碗在桌上走过一圈,强忍着笑,只是笑脸太过难看,然后把酒碗往桌上一摔,忽然双臂叠起放在桌子上,头埋在臂膀里面,双肩不住抖动。 杨见山眉头紧锁。 “倒是个讲究人。”李西山叹息一声。 “就是酒量不行。”掌柜也不去看那白衣酒鬼。 杨见山就收回视线。 掌柜端起酒碗,喝了一口,“一般。” 李西山似乎觉得酒碗有些大,不显文雅,但是也不愿让别人觉得自己太讲究这些,就缓缓端起,浅尝辄止。就在李西山要放下酒碗的时候,忽然又把酒碗快速抬起,端回嘴边,这一口,就很有诚意了。喝完这口,李西山眼睛明亮,“好酒!” 杨见山看了一眼李西山,缓缓端起酒碗,很小心地喝了一口。 李西山只顾着自己喝酒,没心思管杨见山。 掌柜看着杨见山,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死要面子活受罪,倒也说不上。本来就是各自感受,感同身受,也就是说说罢了,别人的感受,自己体会不了。 只是少年郎有些缺少变通。 杨见山没敢让这一口酒在口中长留,赶紧吞入腹中。 下一刻,杨见山泪流满面。 杨见山可没当成平常酒水,很小心的。入口之前,先闻其味,若有若无,有点酒香,应该滋味寡淡,掌柜的一般,足够自卖自夸了。李西山的做派,只能参考,不可轻信。 杨见山就喝了这一口,入口之后极苦、极辣。 然后杨见山不敢让酒在口中停留,赶忙吞入腹中。 不曾想,这酒是断肠物,这一口酒,就如铁水,如岩浆,流入腹中,滚烫、痛极。肚肠里如火烧,如刀绞。 苦痛不堪。 杨见山泪流满面,却忍不住端起碗,再喝一口。 一口之后,再喝一口,杨见山似乎停不下来,就这样一小口,一小口,没过多久,半碗酒就进了杨见山腹中。 杨见山满脸通红,艳若桃花,肌肤却显白色,双眼本就明亮,现在就如一潭清泓,幽深静谧,深不见底,不过,表面多了一层雾气。 杨见山晕乎乎,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坐在那里,也不去擦流下的泪水。 “再喝点?”掌柜看了看杨见山,这句话问得多余了。 却见杨见山摇了摇头。 掌柜皱起眉头,“是不该喝。” 李西山已经连续喝了三碗,越喝脸色越白,神态怡然,不住摇头晃脑,口中念着好酒好酒。 白衣酒鬼已经抬起头来,看李西山喝酒,目瞪口呆,对自己刚才的失态,也不计较。 自己这六壶酒,喝了至少半年了,现在还晕晕乎乎,没有醒酒,这个读书人的酒量,啧啧。 便是这个少年郎,也让白衣酒鬼意外。 半碗酒,确实不少,况且也没用多大会就喝完了。 白衣酒鬼自己能做到,这不刚才就干了一碗,但是这小屁孩才多大? 但是,喝了半碗酒不再继续喝酒,怎么可能?又没到端不住酒碗的地步。 这个皮囊极为出彩的年轻人到底怎么回事? 白衣酒鬼想不通,就不去想,甚至不刻意去看。 掌柜看李西山又伸手拿酒坛,就抢先一步,把酒坛拿到自己身边。 李西山瞥了眼桌上小钟。 掌柜摇了摇头。没用的。 李西山就不再惦记那坛酒,就瞪着大眼和细长眼掌柜比耐心。 细长眼掌柜也是个耐心好的,真就和李西山比起来了。 两人就这样看着对方,过了好一会也没有分出胜负,直到杨见山晃悠悠站起来,拎起小竹箱,就要往外走。 掌柜先转移视线,看着杨见山问道:“少年郎哪里去?” 杨见山晃了几晃,终于没能迈开脚步,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又不欠你酒钱。” 掌柜倒也不恼,只不过有些戏谑的笑意,“这个小钟,我不要。” 杨见山愣了一下,“你请我?” 便是李西山都有些意外。 白衣酒鬼又觉得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少年郎才是真狂。 掌柜眼神极冷,细长的双眼,几乎能飞出冷箭。 赵甲似乎有所觉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掌柜身边,却实在有些茫然,看不出问题出在谁身上。 白衣剑仙已经来了半年,不会有问题。 青衫读书人,笑呵呵地,不像有问题。 要是这个小屁孩有问题,那就玩笑开大了。 第三十九章 请客 赵甲把心放回肚子里,却并没有离开。 “有意思。”掌柜先打破尴尬局面,不过,说出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请你。”掌柜淡淡说出这句话。 赵甲脸色巨变,白衣酒鬼反而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把酒壶拿起来,轻轻啜了一口,不过,也没尝出什么滋味来。 “那怎么可能?”掌柜开了个玩笑。 赵甲一身拳意,消散无形。 “不过,这东西,你不用给我。”掌柜似乎已经下了决心。 赵甲和白衣酒鬼都看了眼小钟,还是看不出有什么门道。 杨见山看了看李西山,有询问的意思。 李西山嗤笑一声,又不是我的东西,反正,也不是给我。 掌柜放下心来,却又不放心。 “真能换?”赵甲实在忍不住。 “也就是老贼秃觉得有用。”掌柜冷笑一声。 赵甲如临大敌,四处张望。 掌柜瞥了赵甲一眼。 赵甲放松下来,搁掌柜这边,应该巴不得老和尚进来。 其实赵甲说错了,掌柜是巴不得老和尚出来。只要从乌龟壳里出来,去哪里都行。 赵甲就不当回事了,不过还是看了几眼那枚小钟。 白衣酒鬼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有我,他能离开?”李西山觉得有些可笑,都进不来,谈何离开? “有你,就能离开?”赵甲针锋相对。 “也许不能。”李西山笑意要压不住了,要是杨见山不把李西山当回事的话······ 白衣酒鬼冷着眼看了一眼赵甲。 赵甲就笑呵呵扫了一眼白衣酒鬼,“柳剑仙。” 被叫了柳剑仙的白衣酒鬼立马变得低眉顺眼,晃了晃手中酒壶,示意你们继续,真的打定主意,昧着良心作壁上观了。那碗酒,到底是掌柜请的,还是这两位客人请的,现在看来,又难说了。 “问拳?”赵甲意态懒散,看着浑身没有二两劲,两条长臂下垂,连腰都有些佝偻,似乎一瞬间就老了很多,浑身骨架都要散了一般。 白衣酒鬼皱起眉头,牢牢抓住手中酒壶。 “这样不好吧,”李西山有些犹豫。 “那要如何?”赵甲眼神极冷。 李西山根本没察觉,说出的话,却让人有些无语,“那要看他愿不愿意。” 赵甲看了一眼杨见山。 杨见山现在还是晕晕乎乎的样子,满面通红,倒是不再是泪流满面的模样了,只是显得有些呆呆的样子。 赵甲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因为李西山说要看他愿不愿意的时候,不是看向掌柜,而是看向这个这个少年郎。 倒不是说这个少年郎不好,相反,和众多少年郎相比,这个少年郎可以称作出类拔萃了,便是那份心境,足够惊艳。 不过也仅仅是如此。能够在这里喝酒的,哪一个不是心境纯粹之人?相反,心境纯粹,却不一定有足够的境界,没有足够的境界,能来这里喝酒? 还真能。 赵甲看了眼年轻人和少年郎,也不知道,这两人如何找来这边。 还不如问我愿不愿意,赵甲觉得年轻人真不靠谱。 赵甲看了一眼白衣酒鬼,“柳三变,要不要我把烛影借你一用。” “好说。”被称作柳三变的白衣酒鬼倒没有拒绝。真不能拒绝,拿着烛影,才有把握多挡几拳。 “真要打,去外面,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掌柜再给自己倒一碗酒,慢慢喝着。 赵甲皱着眉头。 “剩下的两坛酒,我给你留着,前提是,还能回来喝。” 赵甲瞪着掌柜,满脸不解。 白衣酒鬼的酒壶啪嗒一下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白衣酒鬼痛惜,悔恨,自责在脸上一一展现。 “滚吧,在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掌柜扔出两根小木棍,两根小木棍躺在靠近杨见山的桌面上,李西山赶忙拿起两根小木棍,小拇指粗细,比筷子略短。 李西山翻来覆去查看一番,“有用?” “有船。”掌柜眯着眼看李西山,说出的话,莫名其妙。 李西山倒吸一口冷气,觉得前途渺茫。 “要是老和尚······” “他敢!”掌柜冷哼一声。 李西山这才满意,又问一句:“两坛酒,够不够?” “反正回不来,操什么闲心?” 赵甲眉头拧在一起,到底能不能回来?回来干什么?两坛酒不够?从何谈起? 掌柜似乎觉得这句话有些伤人,犹豫一下,在腰间解下一枚朱红色酒葫芦,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酒坛子,“少年郎,这坛酒,也算你请的。” 杨见山晃了几下,才站起来,双手接过朱红酒葫芦,把酒坛子拿起来,掂量一下,把半坛酒倒进酒葫芦里面,塞好盖子,朱红酒葫芦上有根细细的金色丝线,杨见山就把酒葫芦用金色丝线把酒葫芦系在腰间。 掌柜冷眼看着杨见山。 李西山多看了两眼,竟然也是枚酒葫芦。 要不是掌柜在腰间解下,都看不出来此物一直系在掌柜腰间。 赵甲更加想不通。 李西山向掌柜抱拳。 掌柜也不理他,只冷冷向赵甲说道:“送客。” 送客两字,别说是白衣酒鬼,就是赵甲也是第一次听说。以前,能让掌柜开金口?那寥寥几人,也最多是个请字。其实送客两字,真不如请字,听着顺耳。尤其是客人,容易多想,也容易想多。 多少年了?要是凡尘,经历了几世? 赵甲恍若隔世。 怪事年年有,也不差这次。 就像这白衣剑仙,半年前突然来到这里,什么也不说,就是一门心思喝酒,就连唯一随身携带的佩剑也卖了。好像,他也只有这一样东西可卖。 赵甲也看出来这白衣人的伤心。活该! 最不想揍的人,偏偏最不守规矩。 他不该喝醉后,胡乱念着倩娘。哪怕只是重了一个字,也不行。 杨见山也学李西山一样抱拳,掌柜更是不爱搭理,只冷冷看着。 杨见山再向白衣中年剑仙抱拳,白衣酒鬼略微犹豫,也没搭理他。纯粹看不惯赵甲,和你小子无关。 杨见山背起小竹箱,真就和李西山一起离开了。 第四十章 无尽苦海 掌柜说送客,赵甲果然送客,一直送过门槛,才回来。 只是回来后,赵甲一直闷闷不乐。 偏偏是送出了酒和酒葫芦的掌柜,还是那样,眯着细长眼,看不出来什么变化。 真的是白送的,那枚小钟,又回到了那个少年郎怀中。 “可惜了。”掌柜说的话,没头没脑。 赵甲一开始没在意掌柜说的话,当看到掌柜正微笑看着自己的时候,赵甲挠了挠头。 “为何?”赵甲百思不得其解。 掌柜没理赵甲。 赵甲忽然一拍脑袋,“能打?” “为何不能打?” “打得过?” “你猜!” 赵甲咬牙切齿,“我一只手就能把那个小白脸打得他爹妈都认不出来!” 掌柜点点头,事实确实如此。不过,似乎是赵甲把问拳对象弄错了。 于是,赵甲就更后悔了。 要是小倩回来,小白脸还在,就更好了。 要是小倩回来,要是小倩乐意,我站着不动,被小白脸打成猪头,也心甘情愿。 赵甲不再多想,眼中景色已模糊不堪。 赵甲边走进后院边抬头望向天空,不禁感慨一句,“风沙迷人眼。” 杨见山跟着李西山刚出小酒铺,没走几步就到了茫茫大海中,刚发现是茫茫大海中,就站在了一条小船上,刚察觉是在一条小船上,杨见山就一个摇晃,差一点栽进大海里。 货真价实的一叶扁舟,沧海一粟。 杨见山被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坐进小船中,这一坐下,就占去了小船近一半。 杨见山下意识缩了缩腿,留出大半空间给李西山。 李西山背对杨见山,勇立潮头。 可惜,大海上无风,也无浪。 大海嘛,无风也应该三尺浪的,这片大海,却是一点浪花也无。无尽海面,就像一个没有边界的大圆镜。 但是杨见山却明白,这里确实是大海,用李西山的话说,这就是它的本来面目。 李西山很摇头叹息一番,也不知是没了勇立潮头的机会,还是后悔没有和掌柜、赵甲打点好关系。 应该是后者可能性更大些。 大海,当然足够大,只是,这小船,真的不是开玩笑?雕梁画栋的楼船才般配吧。就是普通的楼船,配几个船夫不行吗?莺莺燕燕的仙子姐姐不好请,几个划船掌舵的船夫也找不到?茫茫大海,找谁说理去? 李西山转过身,翻白眼,看一眼杨见山,干脆也在小船另一头坐下,使劲伸长腿,恰好碰到杨见山的脚尖。 杨见山干脆盘起腿坐在小船另一头。 杨见山只见茫茫大海,无际无边,就看向李西山。 李西山装模作样看了一会,挠了挠头,忽然眼中一亮,想起手中还拿着两根小木棍。 其实,并不能说是小木棍,两头并不一样。 李西山捏着圆的一端,把扁的一端往水中一划。 船并没有被划走,却不曾想,小木棍蓦然变成三尺多长,活脱脱一根船桨就出来了。 李西山先喜极,后大怒,“这抠门掌柜,恁小气!” 不过,这船桨倒是和小舟般配了。 李西山依样让另一根小木棒变成船桨。 两根船桨拿在手里,李西山不再抱怨,皱眉思考一会,还是丢给杨见山一根。两根都给杨见山,杨见山肯定心中有气。 李西山杨见山左一下右一下,小舟速度不慢,两人配合渐渐默契,小船也不再东倒西歪。 李西山修起闭口禅,实在是腹中咕咕雷鸣太吵人。 一直到肚子没力气叫,就好了。 这般孤魂野鬼,李西山和杨见山相伴走过很远路。 李西山实在受不了这般枯寂,“你那酒,再不喝,就变味了。” 杨见山并没有忘了这一茬,实在是觉得时机不到。不过现在李西山问了,就发现,时机真的到了。再晚一会,就真的变成孤魂野鬼了。和小镇外那一次,很像。 别管那一次事实怎样,其实本身感觉,真的没有可能比那更好了,不光喝撑了水,大包子真的过瘾。 杨见山一手划桨,一手摘下酒葫芦,自己先喝一口,再递给李西山。 杨见山皱着眉头。 李西山赶紧接过来喝了一口,摇头晃脑,“好酒!” 酒葫芦回到杨见山这边,杨见山想了想,把酒葫芦挂回腰间,把小竹箱摘下,放在自己身边。 李西山看着杨见山腰间的酒葫芦,没有了过来的迹象,就呵呵一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见山也不理他,开始用力一下一下划船。 没日没夜,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平静的海面似乎有了变化。 海面依然如一面镜子,却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不再是一种死死的沉寂。 杨见山闭眼仔细感受一番,再睁开眼。 杨见山站起来。 灵禽三五只,立于水边;仙树一棵棵,罗列山前;芝草一簇簇,生于崖畔;日头正好。 一声凤鸣,清风拂面,青山绿水,秋水长天。 李西山赶紧定住船,把船停靠在岸边。 “不可下船。” 一位白色衣裙的仙子从树下款款走来,眉眼如画,衣袂飘香。 杨见山见李西山立于船上,没有下船的样子,自己也收回视线。 仙子姐姐一句话说完,脚步不停,已经到了水边,就这样默默站在岸上。 又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不让你下,你就不下啊?” 杨见山皱了皱眉。 “住口!”说不上来的厌恶之情涌上心头,让仙子姐姐本人都有些吃惊。 杨见山果然闭口不言。 仙子姐姐杏眼含怒,却言语温柔,“又不是说你。” 李西山哀叹一声,敷衍道:“路过,路过。” 仙子姐姐冷笑一声,“不是还没过去吗?你怎知就是路过?留下来不开心吗?” 李西山有些犹豫,看了眼杨见山。 杨见山眉头紧锁。 不知何时,面前多了位月白衣衫黑色浅口鞋的老者,老者花白头发,别了一根青木簪子。 很干净利落的一位老人家。 老者一下就抓住了白衣仙子姐姐的后脖颈,不见用力,仙子姐姐就已经被提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 黑衣老者 更让人意外的是,白衣仙子姐姐一眨眼变成了一条黑色守山犬,龇牙咧嘴,对着杨见山和李西山凶,似乎自己这么惨,都是杨见山和李西山惹的祸。 龇牙咧嘴,眼神确实凶狠,四肢却不敢动弹分毫,连身体的抖动和姿态都控制得恰到好处——真的一点反抗余地都没有了。 老者随手把黑犬往后一丢,黑犬狼狈落地,几个翻滚,夹着尾巴,一溜烟跑到山脚的茅草屋旁边,狗爪扒拉着一根绳索,往狗头一挑,地上的一根绳子套进脖子里面,趴在地上呜呜两声,磕巴着双眼,尾巴轻轻摇摆。 李西山把眼睛都看直了。 老者就背着手,站在那里,看李西山表演。 杨见山觉得,很莫名其妙。 老者双眼深陷,虽然眼睑还在,明显已经失去了双目。 老者耐心极好,一会看看李西山,一会看看杨见山。 杨见山心里发毛,很不自在。 李西山只有开口询问:“老人家,这是什么地方?” “问津渡。” 李西山脸色尴尬,杨见山也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老人家语气和缓,没有一点傲慢的感觉,让人觉得很好相处。 “怎么?不是来这边,还是不想去去处?” 杨见山微微皱眉。 李西山反而拱手鞠了一躬。 问津渡,不过是老者的随口胡诌罢了。 老者轻轻点头,却没有什么其他动作。 一时间,三人又僵在那里。 李西山踮起脚尖,把视线绕开老者,看向茅草屋旁边。 黑色守山犬浑身一个激灵,狗爪赶紧捂住狗头,遮住狗眼,连狗尾巴也不摇了。 老者冷笑一声,也不见什么动静,竟然消失了。 杨见山眉头紧锁。 过了好一会,一位瘦骨嶙峋的黑衣老者施施然走了过来。 “来者何人?”黑衣老者一双三角眼,盛气凌人,神态倨傲,真想不到这秀水清山、仙气飘渺的地方怎么会有这般尖酸刻薄人物。 杨见山望向黑衣老者身后的茅草屋旁边,刚抬起头,就被黑衣老者骂了个狗血淋头:“小王八蛋往哪里看?!再看一眼,就挖了你那双贼眼!” 杨见山撇撇嘴,茅草屋旁边果然没有了那条黑狗身影。 黑衣老者显然更加恼怒,恶狠狠瞪了两人一眼,“看什么看?不认识小爷?这里整个地盘,整片大山,都是老子的!” 黑衣老者张牙舞爪,身形也跟着高大几分,本身就离着水边近,岸上又比水面略微高出些许,再加上李西山和杨见山一前一后,李西山刚好挡住杨见山小半个身体,就这样,杨见山和李西山都看不到山脚茅草屋那边了。 黑衣老者凶恶异常,张牙舞爪,现在却不像是穷凶极恶之辈——眼神有些急切了。 “赶紧滚蛋,这不是小毛孩来的地方!” 黑衣老者语气凶狠,口中叫喊着滚蛋,左手却在身前伸出,眼光盯住杨见山腰间,显然在暗示什么。 “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废话!不像?” “当然。”要是像,才怪了。李西山的回答也不客气。 黑衣老者也不张牙舞爪了,嘿嘿一笑,身形蓦然变大有两人大小,把李西山和杨见山都罩在黑影里面,“现在像不像?” 李西山点点头。 黑衣老者收起神通,面现喜色,乌黑油亮的长发挽成发髻,黑须长髯,眼神也柔和几分,哪里没有几分仙风道骨了? 李西山微微沉吟。 黑衣老者面有不喜,随手轻轻一挥。 杨见山李西山所见风景,换了一片天地,秋风肃杀,黑水白天。一开始眼见的山清水秀,荡然无存。 李西山终于下定决心,“敢问前辈······” “慢着!”话未说完,却被黑衣老者打断。 “你们两人从何处来?到哪里去?” 黑衣老者一句话问完,李西山并没有回答,只是不经意微微转身,看了杨见山一眼。 黑衣老者面前红光一闪,瞳孔蓦然张大,然后偏转视线,好像注意力没在这边,仔细听起来,好像是念叨了一句什么骂人的话。 李西山皱着眉头,似乎也在回想什么。 黑衣老者赶紧使了点障眼法,偷看李西山两人。看李西山有此作态,黑衣老者面色严肃几分。 “真喝过酒?” 李西山抬起头,略微点下头,然后再使劲点了两下。 黑衣老者嗯了一声,抚须点了点头,“知道规矩?” 李西山看了四周一眼,所见风景并不算好,一前一后,两种风景,烟消云散,只是清静自然。 李西山想了想,还是摇头,真不知道。 杨见山似乎抓住了一点眉目。 黑衣老者果然笑呵呵看着杨见山。也不奇怪,要是论年龄的话,我还是前辈呢。黑衣老者赶紧止住念头,顺便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让某人千万把自己当成个屁放了,万万不要把刚才的想法当真,云云。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黑衣老者春风和煦,“别在腰间,也不好看。” 杨见山有些犹豫。 “想去那边,可不容易。留下点东西,我可以帮你。” 黑衣老者说得很风轻云淡。 其实,了解黑衣老者的那些人,要是看到老者这样说话,恐怕能惊掉下巴。不要说这般商量,就是在这里露上一面都很稀罕,即便是露上一面,也只会是神龙一爪。 哪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不是先毕恭毕敬奉上宝物,才敢心声叨扰,然后得到许可,沿着指定路线离开?都不敢抬头,即便抬头,能看得见? 要是能见一面本尊,那真是比登天还难。 或许能看到一个老瞎子在山脚茅草屋旁晒太阳,眼力再好一些,也可能会看到一条黑犬匍匐在茅草屋旁边。至于山上流传的那个名号本尊,一直没有人能够完整地看上一眼。 却没有人敢怀疑,哪怕一丝一毫怀疑的念头都没有。于是,来到这边的人送出的山上宝物,没有一个拿不出手。 “如何?” 黑衣老者的耐心,依然很好。 “你留着,用处不大。”黑衣老者想了想,“我可以送你一样东西,作为交换。” 杨见山不为所动。 第四十二章 老瞎子 黑衣老者继续说道:“送你件咫尺物,能装很多东西,还可以教你使用方法。”黑衣老者装模作样再一咬牙,“我还有很多宝贝,随便你挑。反正,现在这东西,你也用不了。更何况,我给你的,更好。” 杨见山摇头拒绝。 黑衣老者咧嘴一笑。 就在李西山想着是不是要把杨见山挡在身后的时候,目盲老者再次现身。 目盲老者伸手一招,烧火棍就被老者拿在手里,掂量一下,“其实也一般。” 目盲老者面色和善,把头转向杨见山,“用处真不大。” 杨见山把手伸了出去,目盲老者把烧火棍抛还。 目盲老者点了点头,再一次没了人影,只留下一句话——“算不得聪明。” 黑衣老者眼珠子骨碌碌急转。 李西山眉头紧锁。 杨见山有些茫然。 忽然砰地一声,黑衣老者整个人都砸向一座山峰,一团黑影碎成粉末,一座山峰整个山顶也被打碎,碎石轰隆隆向山峰后面滚落。 李西山也是无奈,过了好长时间,等那轰隆隆的声音彻底消停,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那位目盲老人,只能随便选个方位,出声询问:“请问老人家,如何去那边?” “脸皮够厚,胆子够大,腿长你身上,哪里去不得?” “那要多久?” “慢得话,不好说,三年五载,十年八年都有可能······”目盲老者似乎觉得后面的话,不用说了。 李西山杨见山都能想明白,转眼交代在大海里,也很正常。 其实老人家是怕两人不敢动身,漂泊百年千年的,也不是没有。 “快的话呢?” “十天半个月,就是三天五天,也有可能。”过了一会,老者又缓缓道:“有捷径可走。” 李西山想都不想,摇了摇头。 杨见山眉头紧皱。 目盲老者不知何时又来到岸边,盯着杨见山看了一会,问李西山道:“会下棋?” 李西山想了想,“知道一些定式。” “那就是不会了。” 目盲老者就不再看杨见山。 “也不是去不得,”目盲老者摇了摇头,“不去更好。” 李西山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拿起船桨,调转船头,李西山在船头,杨见山在船尾,一人一桨,缓缓离开。 目盲老者背着手站在岸边,没有挽留,也没必要挽留。留下干什么? 其实目盲老者没打算现身。老人看得很清楚,这个少年郎,在哪里,都会是个大麻烦。麻烦到老者也不想把麻烦留在自己身边。老者对自己有这种想法,倍感意外。 老者又觉得心安几分,世间万事,都比不过今日无事。老者实在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实在是想反了,不符合自己身份。要说那边那位老先生,有这番感慨才合适。老和尚那边,也勉强可以。 蜀亭化成仙子,纯粹是因为年轻人长得太好看了。 老者却真的被少年郎吸引了太多目光。 蜀亭必然要拿回的烧火棍,也是它自己的一条腿骨,大炼为自己的本命物后,已经失去了太久太久。 知道这件事的人,能有几个? 在少年郎身上看到此物,别说蜀亭,连老者自己也感到意外。 蜀亭一开始没有打算硬拿回来,老者都觉得不可思议。 至于为什么不让蜀亭现在就拿回来,老者也说不上来。 老者也想不到少年郎为何紧紧抓住不放。 要说留在身边有大用处,肯定不会的,少年郎犯了牛脾气?这个可以有,却不像。无论如何,就是没道理可讲。 老者不禁莞尔,自己在这里又有什么道理可讲?无非看哪里,都不顺眼罢了。 这倒不算什么,毕竟是主动留在自己身边的一条守山犬,老者没有向着外人的想法。 除了蜀亭的本命腿骨,另外两样东西很有意思。 小竹箱和小竹箱里面的东西都很普通,就是老和尚那边的普通物件,年轻人的衣衫和扇子也一样。 少年郎怀里的梵钟是老和尚的随身物,无疑了。 那个朱红酒葫芦,更有意思,掌柜找到了亲儿子?那也不可能,除非颠倒过来。 这些身外物也就罢了,少年郎本身才是最大的意外。 一开始老者没有露面,就是因为这个意外。不沾染,最好。 最后,老者也没有撵他走,人家都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其实留下来才是更好的选择,其次是在老和尚那里,当然,对少年郎来说,蛮荒之地最好。那个地方,不该去的。 对老者来说,去哪里,并没有什么区别,对少年郎来说,区别太大。 如何守得住本心?不论是在凡尘,还是山上修行,都不过是作困兽斗。与自己周旋,才是最大的勾心斗角。不过,这样的话,要对老和尚或者说老者自己说,才有必要,对少年郎说,为时尚早,没必要。 有些人可以做到名扬千古、风光霁月,有些人注定只能默默无闻,最后了无生息,化成尘埃。那到底谁的贡献更大?牺牲更多?明明都守住了本心,为何差别如此巨大?生来就注定了。改变得了?千万不要改变。 做人,不必太委屈自己,做事,不必太委曲求全。 可怜别人,为时尚早。老者就觉得只能可怜自己了。 老瞎子踱步到山脚下,站在茅草屋前。 黑色守山犬趴在地上,别说摇尾巴,都不愿正眼看老瞎子。 老瞎子微微一笑。 老黑狗头皮发麻,想都不想,舍了一身狗毛赶紧逃命,搁在以前,从没有过。这唯一的真身还能不能留下,也不敢想。 老狗一身狗毛没剩几根,都在眼皮上长着,蜷缩着身体,呜呜鸣叫,太可怜了,比一次次踩断脊梁骨还可怜。无数个自己灰飞烟灭,换了个真身这般下场,还能比这更可怜? 浑身没有毛的黑毛老狗后悔极了,不该为了一根狗骨头给老瞎子甩脸子的。 其实老黑狗这次真想岔了,根本不是什么狗骨头甩脸子的事,完全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老瞎子看着老黑狗,蓦然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少年人肯定不懂,年轻人不像是个缺脑子的。上得了岸,却不肯登岸。 老瞎子抬头看了眼山峰,被蜀亭砸掉一截,好像也没矮多少。即便是没砸掉那一截,好像也不算多高。 第四十三章 铁树山上出神仙 山不算高,为何不选择登山呢? 明明上得了岸,也不肯上岸。不肯上岸,如何登山? 老瞎子看了眼老黑狗,老黑狗苦思冥想,确实不服气,“就凭那个小白脸?” 老瞎子摇了摇头,登山容易,下山就更难了。 老瞎子蹲下身子,拍了拍狗头,“人穷志短。” 老黑狗眼睛一亮,不过下一秒就黯然神伤了。自己没了那身狗毛,更显得浑身没有二两肉。那身长长的狗毛,真的是用来吓人的! 老黑狗忽然气势大涨,恶狠狠道:“要想从此过,买路财不翻倍是不行了!” 老瞎子笑了笑,“就这点出息?” 老黑狗瞪大眼睛,舌头都耷拉出来了,口水直流。 老瞎子这才没找老黑狗麻烦。 老黑狗忽然觉得,和老瞎子相处,妙不可言。 李西山和杨见山不紧不慢,在海上划船,风急浪高,小船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几次日升,几番月落,大海上不见有平静的迹象,反而情形愈加险恶。 杨见山表面平静,实际上内心紧张万分。 “都怪你!” 杨见山依然觉得莫名其妙,李西山已经好几次莫名其妙发火了。 茫茫大海,无边无际,除了灰蒙蒙的天和波涛汹涌的水,什么都没有,确实让人上火。 杨见山却明白,这家伙发火,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 “要是真不想去,还可以回头。”李西山干脆坐下来,也不划桨了,任由小船在巨大海浪里上下翻滚。 杨见山抬头看了眼天色。 风雨交加,浊浪滔天,漆黑如墨的天空,忽然被一条裂天闪电分成两半,一条黑色巨龙破天而来。黑龙晃动巨大身躯,见首不见尾,头如山峰,快若奔雷,赤红双目含紫色闪电,挟雷霆万钧之势扑向小船,李西山一动不动,黑龙在堪堪要抓住李西山头顶的时候烟消云散。 都是幻象。 杨见山摇了摇头。 “你这头,摇得轻巧!” 李西山被小船颠簸得头晕脑胀,确实苦恼。 杨见山想了想,也把船桨收起来放在腿上,闭上眼。 李西山倒吸一口凉气,做什么,要做甩手掌柜?把撑船的苦力活扔给李西山一人? 李西山气得几乎浑身发抖,但是一看杨见山,又似乎不像。 果然,杨见山没用几个呼吸,再次睁开眼。 李西山更加无可奈何。 眼眸还是那般清亮,表情也不见换一个。从小到大,十几年了,就一个熊样,你说气不气人? 李西山看见这个样子更加来气。 风浪依然不小,杨见山左一下,右一下,用力划着船桨,还要想办法保持平衡,小船艰难前行。 李西山垂头丧气,干脆胡乱用船桨扒拉着水,在那里捣乱。 反正也就这样了。 日升月落无数次,寒来暑往又几回,斗转星移多几番。 李西山和杨见山都一个样,呆头呆脑,一句话也懒得说。只有手中的船桨左一下,右一下,不急不慢。 心灰意冷,意志消磨。 “喂!船快沉了,快游过来!” 船家快把嗓子喊破了,那两个傻子还是坐在就要灌满江水的小船上划桨,左一下,右一下,不急不缓。小舟也不见前行,反而就要沉了。 船家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人,老人赶紧调转乌篷船船头,拼了命使劲摇桨,紧赶慢赶,赶过去时,江水还是漫过了两人头顶。 老舟子年岁大了,用竿子挑,用手拽,好歹把两人弄上了小小的乌篷船,直累得老人坐在船上呼哧呼哧喘粗气。 要不是借着微微月光,被老舟子发现了,两个小兔崽子,都交代在江水中喂了鱼。 杨见山背着个小竹箱,靠在船头里坐着,喝了几口江水,强忍着没有呕吐,倔强极了。 李西山是在杨见山之后被救上来的,闭气时间有点长,脸色惨白,嘴唇乌青发紫,坐在那里双拳紧握,指甲几乎陷进肉里,浑身发抖。 好在两人没有大碍。 老舟子喘息渐渐平稳,见两人被救上来,却一句话也不说,心中咯噔一声,“受了什么委屈,跟老头子说说?” 老舟子慈眉善目,看着李西山,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顺手脱下一件衣衫,要给李西山披上。 李西山摇了摇头,双目无神,痴痴傻傻,只看着江水。小舟和船桨,都不见了。 老舟子悻悻然收手,把衣衫重新穿上,自己还有些冷呢。 江水不急,却很深。老舟子也坐在船边往李西山身边挪了挪,无意间,就坐住了李西山儒衫下摆。 李西山皱眉看老舟子一眼。 老舟子也皱了皱眉,就想呵呵一笑,装作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转念一想,老舟子就恼了,“干嘛?嫌弃?” 李西山被老船夫的突然转变吓了一跳,“我可不想死!” 老舟子大怒,“那你们刚才是干嘛?” 李西山被这样一问,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老舟子反而轻松几分,“小兄弟,别受了他人蛊惑!” 这几天,老舟子确实听说了几件古怪事情,便是自己,好像也要恰好遇到一次? 一句话说完,老舟子忽然转身回头看。 果然,那位穿着一身黑色道服的老道人掀了帘子,颤巍巍从船舱里走出来,几步之后,站在自己身边。 老道人形体几近枯朽,虽然背负长剑,却也看不出有多少仙风道骨了。 乌篷船船舱里,小油灯灯光如豆,晦暗不明。 “渡人不渡己,劳碌一生何所求?”老道人强提一口真气,把一句回味悠长的话说完。 “老仙长,外面风大,船舱里安稳,您老人家怎么出来了?” 黑衣老道人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你一会扯着嗓子喊,一会把小小的乌篷船几乎晃了个底朝天,我如何在里面坐得安稳? 老道人扫了一眼坐在船头的李西山和杨见山,捻须沉吟一回,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最终没说出口。 老舟子就眼巴巴看着老道人。 老道人看老舟子眼神诚恳,就取下背后长剑,微微一笑,口中念念有词,右手双指并拢,口中一声:“敕!” 长剑咕咚一声,竟然滑出剑鞘,落入江中去了。 事发突然,老舟子急忙伸手去捞,却哪里见长剑身影?便是大白天,也早没影了。江水深不见底,无论如何也捞不出来了。 老道人目有赞许神色,“老哥莫慌。” 老道人反而安慰老舟子。 第四十四章 老舟子 老舟子愕然,您老人家不慌?为了省几个铜钱,在岸边耍了好些手段,费了好多口舌,虽然我真的少要了几个铜钱,真的就只是看你风烛残年,委实难有进项了。 无论如何,那把长剑古色古香,都像是值些银子的。 老道人似乎看透了老舟子心思,真的为自己丢了长剑着急、心疼。 老道人把剑鞘往船帮上轻轻一磕,船帮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豁口。 老道人把剑鞘放在豁口那里,笑道:“到了山脚那边,我再把剑从这里捞起来。” 老舟子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终于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老道人哈哈大笑,拍了拍老舟子的手臂,“到时候我办完正事,孙老哥你就跟了我去,用不了多久,你就不光能渡人,也能渡己了。” 老道人说完这话,挺直腰杆,走进船舱里,把帘子也放下了,也不去管杨见山和李西山两人。 老舟子脸色尴尬,什么渡人渡己、渡己渡人的,我这一辈子,不都在这么做吗?渡人就是渡己,不渡人,拿什么填饱肚子?老道人年纪太大,糊涂了。 老舟子也不说破。不过此时,就是看年轻人有些不顺眼。 年轻人皮囊太好,一看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就是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竟然脑子一热,驾一叶扁舟趁着月色酾酒临江来了? 别看老舟子就是个撑船摆渡人,其实年少时,读了好几年书的。就是年轻时,也多有这般雅兴,不过是心中想想,没脸皮去做罢了。人到中年,也有这般念头,心中发狠几回,不能做出罢了。年纪大了,倒也不觉得做这样的事有多傻,只是再这样去做没意义了。 年轻不该只是想。中年不该不去做。老来要做,没机会了。 老舟子这样一想,几乎要把年轻人丢回江里去。看这少年郎,多好的一个孩子呀!没用多大会,船桨吱呀吱呀,就摇得有模有样了,船行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平稳。 老舟子坐在船头,把腿伸开,李西山便只能把腿蜷起来。 可恨,当然是可恨的,打死也不多。要说可怜,也是有那么一点的。 老舟子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果然是个没什么用处的读书人——歪心思不少,做出的傻事更多。 “天亮后,船一靠岸,就赶紧滚蛋!” 老舟子才不管读书人要去哪里,捞他的时候,老舟子就觉出来了,又滑,又柔,又轻,又韧,脱水很快,光这身青色儒衫,就值老些银子了。 这么大个人,死沉死沉的,只抓住衣角,把他拖上船,竟然没把衣服撕破。 富贵人家,无疑了,更有可能有个做官的老爷。美艳夫人、娇柔婢子厌倦了,香艳小说看腻,志怪小说翻烂,就蹦出了些压制不住的念头······ 呵呵,再无疑了。 老舟子眯眼斜看李西山。 老舟子虽然年岁不小,身体却结实。李西山被看得浑身一哆嗦,赶紧把手探进怀中,抓出来一大把铜板铜钱,“都在这里了。” 老舟子眼前一亮,怪不得在水里沉这么快!要不是头发长,真被他沉到水底去了。 老舟子气消了大半,“去哪里?” “越远越好!”年轻人瞪大眼睛,咬咬牙,下定决心。 难不成,在家里受了官老爹的委屈?天天读书读书,科举科举,干脆舍了少爷身份不要,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老舟子已经把两枚铜板捏在手里,看了李西山一眼,又多拿了好几个铜钱。 李西山刚要收起剩下的铜钱,忽然又停下动作,捧着铜钱,把头压得很低,都不敢正眼看老舟子。 老舟子心中厌恶,“要是太远了,不肯下船,都给我拿过来!” 老舟子站起来,拧了拧湿漉漉的衣摆,在船舱门口摸索一阵,走到船尾去了。 旁敲侧击,再问问少年郎,才放心。 小伙子十二三岁的样子,皮肤微黑,个头真不矮,就是衣服套在身上,短了好大一截。就算是跟了富贵人家,也是个没能享福的。 老舟子在心中叹息一回,要是自己的孙子到了这个年龄,身板和小伙子差不多就行了,个子不矮,还顺溜,就很好了。 老舟子要把船桨接过来,让小伙子歇一会,小伙子摇摇头,不肯。老舟子再要,小伙子再不肯。 老舟子就生气了,干脆下了锚,让船停在江水中。 江面平静,船也安稳,月色不太明亮,星星就忽闪忽闪着,看得分明。 一老一少,坐在船尾这边。老舟子把一件从船舱拿来的坎肩给杨见山披上,变戏法般拿出个烤山芋,还热乎,和坎肩一起丢给杨见山。 杨见山把酒葫芦解下来,眨了眨眼睛,递给老舟子。 老舟子一开始有些生气,看少年郎朝自己眨眼睛,瞬间明白过来,人老成精嘛。要说小伙子,也是个机灵鬼。 老舟子放心不少,就把酒葫芦接了过来,顺势瞥了杨见山一眼,杨见山赶紧往老舟子这边挪了挪屁股,两个人就都坐在船舱暗影里,被船舱挡严实了。 老舟子晃了晃酒葫芦,低声说道:“喝没了,怎么办?” “落水时候,不小心洒进江里了。” 老舟子竖起大拇指。 杨见山咧开嘴笑了笑。 “不会挨打?” “就他?我一脚下去,能把他踹出屎来!” 老舟子几乎笑得打跌,辛苦憋着不出声,伸出手,摸了摸杨见山脑袋,提醒杨见山快吃,别凉了。 杨见山就大口吃起来,没一会,就吃完了,拍了拍肚子,吃饱了,其实再饿一会,也不打紧。 老舟子笑过,点点头,就是再给,少年郎也不会吃了。 老舟子笑着低声问道:“不打算回去了?” 看样子,小伙子就是个苦命人。这么聪明伶俐有力气,哪有自己家里活不下去的道理?肯定是自小家里出了变故,被官老爷买下了。或者现在家里一个大人也没有了,也说不定。真打定主意不回去,也有可能。 杨见山低下头,看着脚尖。 老舟子叹一口气,“等少爷回家了,你再找机会出来,也行。” 杨见山看了看老舟子,使劲点了点头。 老舟子眼神明亮,喝了一口酒,没有塞上盖子,递给杨见山。 杨见山摇摇头,“不会。” 老舟子脸都快笑开花了,“喝点也行。过几年,身体长结实了再喝,更好。” 老人家想要多说几句,却打住了。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真要有钱,也不会在这些事上糟蹋。 第四十五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老舟子笑,杨见山也便陪着笑。一老一少,就像爷孙俩。 有些话,就不用问了,出不了大岔子。 老舟子不敢大口喝,就这一个小小的酒葫芦,能装多少酒?意思一下就行了,真是大少爷想喝酒了,不仔细掂量,也不会察觉。 老舟子是个善饮的,只是好像今晚酒量不行,没喝几小口,就晕晕乎乎睡着了,靠着船舱,微微响起了打鼾声。 杨见山扶着老舟子躺好,让老舟子头枕在船舱边的茅草上,再把自己身上的坎肩拿下来,给老人家盖上,老人家口中喃喃,过了一会,似乎有轻微的呜咽声。 杨见山听了听,露出笑脸,原来是老人家做了好梦。 杨见山站起来,把锚从水里缓缓提出,挂放在船尾,缓缓摇动船桨,轻轻的吱呀吱呀声中,小船缓缓前行。 夜空清亮,繁星点点,江水平静,没有一丝波纹。 怎么会没有一丝波纹呢?李西山看着清澈透明的江水里面点点繁星,看得入迷了,差一点又栽进江水里面去。李西山看了看江面,摇了摇头,这个“又”字,多余了。 小小的乌篷船划过水面,把江面分成两半,细细的水纹向两岸延伸,一直到岸边的水草里,才消失不见。 如此细微,却看得分明。 李西山捏了捏脸颊,不应该的。 因为两位老人家都在船上,杨见山把船划出一段路程,还是把乌篷船摇进一个平稳的江湾处,下了锚,把船定好。第二天一早再撑船赶路。 第二日朝阳刚要探头,杨见山才不急不忙启程,还未到水流湍急处,杨见山在船尾摇桨,行船越来越稳。 老舟子觉得暖洋洋的,别提有多舒坦,一点也不想睁开眼。 不想睁开眼,所以,就一下子把眼睁开了。 老舟子睁开眼,激灵一下就坐了起来,啪啪朝自己脸上拍了几巴掌,“见山,到哪了?” “离山脚还远。”杨见山边摇桨边回答,才刚看到铁树山山尖嘛。 远山看行云,离看到铁树山全貌,还远。船桨吱呀吱呀,推着小船在水里走。 乌篷船已经到了江面变窄的地方,水流湍急,乌篷船本来就是逆水而行,船行较慢。 老舟子长舒一口气。 盖着坎肩,旭日东升,日头照在自己身上,怪不得暖洋洋的。 确实离山脚还远。 乌篷船已经到了黑沙江上游,大白天,已经不见有船只出现在这里。 现在是没有了,两年前,却能经常看到一两艘从上游回来,都是去铁树山山脚浅滩处淘沙的。 黑沙江之所以叫黑沙江,就是因为这条江水里一直会有一种黑色沙子,入手极沉,手感冰凉,只是万万想不到离水之后依然如此。 这种黑沙,只有铁树山山脚浅滩处才有,铁树山却不是黑沙江的源头。 至于黑沙江名字的由来,每个人都能说清楚。铁树山也因此沾了光,不算高,占地也不广,忽然变得名气极大。 不过也只是名气极大,反而具体形状,能说出的人,少之又少。 之所以要淘沙,是因为这种沙子很少,而且夹杂在黄沙和淤泥里面。 因为黑沙极沉,冲不到江水中下游,所以要想淘到黑沙,就只能到上游,越靠近铁树山,淘到的黑沙越多。 再多,也只是相对而言。就是一艘船,五六个劳工,十天半个月,能淘到一两斤,就算是老天保佑了。 普通老百姓自然不会打这些黑沙的主意,真没那份闲心。 无奈这两年,忽然间这黑沙成了那些达官贵人的心头好。尤其是南安郡那些官老爷,酷暑之时,要没有个沙龙放在正堂里面,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黑色沙子,用黏土粘在一起,捏成龙形,具体姿态倒没有讲究,无非要有气势,图个飞黄腾达的好兆头。 酷暑时节,沙龙一旦入室,整个厅堂都会有些阴凉感觉,比那冰室效果,要好上太多。毕竟那些冰块一旦化成水,就没有用处了。 冰块储存不易,沙龙拿出来就行。 不过,从今年开始,就几乎没有人敢再来淘沙了。 一年前,传闻有个看起来很老,其实看起来很明显就是化妆成老人的年轻道士,穷凶极恶,用长剑伤了十几个淘沙人,并扬言在山中修行,若敢再来,有来无回。 有个只知道出力气划船的二愣子,在那里撇撇嘴,轻声念叨了一句,“也有可能是个砍柴汉子,拿着把斧头装神弄鬼。自己绑根绳子在斧头柄上,仍得远远的,然后再使劲拉回去就是了。” 那可是一艘大船,就那淘沙的十几号人,虎豹豺狼都不怕的。 直接听船上人说的,自然一脸相信,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话传六耳之后,就被人听出了话外音,再加上,看起来,那些人伤口哪里是刀剑伤,分明是磕碰所致。 于是乎,十几艘淘沙船只带足干粮,连夜进发,不分昼夜,唯恐落了人后。几乎吃这碗饭的,都去了。 数旬之后,这次真的再也没有人再提起去淘沙了。 不过,又有一个传言慢慢流传开来——铁树山上出了神仙。 铁树山上有神仙,这传言可了不得。淘沙人不敢去,老百姓去不得,却偏偏就有人是因为出神仙才去的。 这不,老道人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别人是访仙求仙,搁老道人这边,就是斩妖除魔了。 老舟子知道,老道人真不是图名图利去的,除了老舟子,都没人知道,更没人给钱。老道人年岁比自己还大,瞧着身子骨就不行了,精气神也差很多,就是去了山里,还能回来? “老仙长,真这么危险,就别去了。”老舟子虽说图钱,要是老道人真的回心转意,不去了,被他要回几个铜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都退给他,老舟子也认了,毕竟有那个青衫读书人李西山那里拿的铜板铜钱,足够这几日的开销。 老道人差一点脱口而出,也就是去挥出几剑,摆摆样子,洞里就安稳了,费不了多少力气。 不过老道人好歹忍住了。说得危险点,就显得我本事大不是?要真就是走个过场就回来,你老舟子肯随了我去? “不用担心。”老道人看了看船帮上的豁口,挺直腰杆,就和刚开始登船说得语气一样。 老舟子知道,无论如何,也劝不动了。 第四十六章 老道人被风刮走了 依然是杨见山在摇桨,要说船行得有多稳,倒不见得,要说那船桨摇得有多好,老舟子都有些想喝酒了。 乌篷船就像浮在水上的一尾大鱼,平稳游弋。杨见山和船桨小船融为了一体。老舟子看着小伙子额头细密的汗珠,有些心疼,也倍感欣慰。老舟子知道,这样摇桨,身体并不会太累。 李西山撇撇嘴,傻啦吧唧的,不就是摇个破船桨,还能怎样?有本事丢了船桨再让船跑快点。 李西山靠坐在船头,满脸不屑。 虽说李西山四仰八叉把腿脚都伸开了,却没有敢颐指气使让杨见山把酒葫芦送过去,老舟子就不再赶着他下船了,只说无论如何,到了铁树山山脚那处浅滩,就一起回去。至于回郡城,回县里,还是回乡下,都随他们。 李西山本来是想一起去山里看看,便在那里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读书人觉得这个理由没什么吸引力,话锋一转,又说,说不定铁树山里有什么宝贝,或者藏了个什么世外桃源,要不,去了山里的人怎么都不愿回来了? 李西山神情兴奋,讲得绘声绘色,把老舟子听得呵呵直笑,不过笑完后,老舟子就要李西山现在就自己跳进江里去,毕竟黑沙江水域宽广,水深流长,说不定江里还有龙宫呢,就凭李大公子这长相,去了还不就是个乘龙快婿? 把李西山听得直翻白眼。 李西山看看老舟子,再看看老道人,然后看看杨见山,最后摸了摸自己的脸。都不用皱眉,就想明白了。 李西山青色儒衫,纤尘不染,背负双手,傲立船头。书生意气,随风飘扬。 老舟子几乎气晕过去!要是他敢蹦出一两句诗来,老舟子就会一脚把他踹进江水里,都不会再拉上来那种。要不是因为杨见山,老舟子早让他下船滚蛋了。 李西山憋得辛苦,终究没能憋出一两句诗词来。老舟子略微气消,也是个不学好的坏种,读了这么多年书,怕是都丢进脑海里喂了王八,便是老舟子自己,在船头站了那么长时间,憋出几句打油诗很难? 老舟子瞥了眼船上放着的小竹箱,里面倒是带了三本书,都过去三天了,你李大公子这个读书人看过?倒是杨见山,吃饭的时候翻看过几页。老舟子也翻看了一些,书里的东西,便是老舟子也觉得浅显了。 老舟子就不和李西山在那里较劲了。 李西山看没人理他,就自己蔫了,有气无力坐在船头,最多拿话头刺杨见山几句。 老舟子虽然看不过去,一想到杨见山下了船还要跟李西山回家,虽然小伙子有离家出走的念头,甚至,那根本不是杨见山的家,谁知道小伙子会不会真的离开?要是不离开,就不能因小失大。老舟子只能忍着。 老舟子虽然憋屈,却也欣慰,杨见山如何选择,都没什么不好。 其实,今夜就可以到达黑沙江上游的那处浅滩,上岸再走不到十里路就到铁树山山脚了。不过老舟子坚持夜里不再行船,第二天早上到了浅滩、吃过早饭,再让老道人下船。 老道人一听还能混顿早饭,也不用加钱,自然乐意。说不定老舟子大方一回,还能给自己多倒点土酿。 一想到老舟子倒酒时那份小心,老道人就心里乐开了花,若修道也是这般,老道人自己现在就能修出个举霞飞升来。 老道人这样一想,就不再看那个剑鞘,也不动它,回船舱打坐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道人只吃了一点早饭,就抹了抹嘴,觉得意犹未尽,再捏起一个盐没有花钱的小鱼干,隔空扔进嘴里,还没咀嚼就不禁闭上了眼——真他娘咸得带劲! 细嚼慢咽完小鱼干,老道人赶紧把碗里剩下的一口土酿一饮而尽。 这酒没多大劲,老道人酒量不行,这口稍稍大了点,辣得老道人赶紧别过头,用袖口遮住眼。 老道人站立船边,背负双手。 铁树山就在眼前,巍峨雄壮,直插云霄,按说十几里外应该都有一种被俯视的感觉,偏偏到了眼前,铁树山其实都没给人多少压迫感,况且,占地,到了跟前,看起来真的不广。 老舟子和杨见山赶紧收拾东西,把没吃完的东西收好。 东西刚收拾好,就见老道人开始步行罡斗,单手掐诀,口中念了一个“敕”字。 没有动静。 老道人再踏罡斗,双手掐诀,再念一声“敕!” 还是没有动静。 老道人看了一眼豁口处立着的剑鞘,哈哈大笑。 就在老舟子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风吹过,老舟子眼前一花,哪里还有老道人的身影? “见山!”老舟子喊了一声,跳到船尾握住船桨,杨见山已经把锚拉了上来,老舟子摇桨,乌篷船掉转船头,如箭矢般顺流而下。 “就这样走了?”没用多久,小船已经行出十几里路,李西山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现在才回过神来。 除了老道士被一阵风刮走,真的再没有一点动静。 老舟子心情自然不好,都传这么久了,人尽皆知,绝不仅仅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的事情。 “还能怎样?”老舟子看读书人站起来,就要回去的样子,老舟子倒没有责备的意思。 杨见山此时已经接过船桨,虽然没有一开始那般着急,船行速度,依然不慢。 “老道士都不见了,不管管?” “管不得!”老舟子斩钉截铁,催促杨见山不要理那读书人,赶快摇桨。 老舟子就站在船尾,都不用杨见山说,只要杨见山摇桨动作不太流畅,老舟子就会再次要过船桨。 离开铁树山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真不回去?”李西山怒气陡升。 “闭嘴!”老舟子也是怒不可遏,看着杨见山,“别听他的!”老舟子说着话,人有意无意,往船中间挪了一些。 老舟子给杨见山说话,也一直注意李西山有什么动作,要是读书人脑子一热往江里跳,说什么也要抱住他。 读书人是脑子不好使,却也不是一无是处。 第四十七章 吴县令 杨见山眉头紧皱,不管李西山,加快摇桨速度。 “呦,就这点胆气,怎么不把脑袋装进裤裆里?”李西山眯眼看着杨见山。 老舟子怒极,却不知如何说。 杨见山深深呼出一口气,不再理睬李西山。 “呵,关我屁事!自己都顾不来自己,还管他人死活?闲得蛋疼!”李西山阴阳怪气说着话,反而一屁股坐在船上,掏出折扇摇个不停。 小小孩童真是好,光着屁股满地跑; 吃饭读书做学问,贤人言语心记牢;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 有酒有肉皆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 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 渴时一滴如甘露,醉后添杯不如无;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难来时各自飞; 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 李西山折扇轻挥,竟然唱起歌谣来。 李西山摇头晃脑,正唱得起劲,忽然一只鞋子飞过来,一下打在李西山额头上,李西山大叫一声,跳将起来,就要和杨见山扭打在一起。 老舟子反应也是快,赶紧把两人隔开,好在杨见山不是真打,不过此时眼中,已经蓄满泪花。 李西山哈哈大笑,拍着手坐在船舱旁,“有意思有意思,这就哭了!” 老舟子晕晕乎乎地,接过杨见山手中的船桨,继续摇着,闷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见山,老仙师是自己去的。” 杨见山看向老舟子。 老舟子叹息一声,“我哪里不相信老仙师,只是不肯承认呀!” 老舟子双眼已经浑浊,早就看不清东西了,要不是对黑沙河太过熟悉,这摆渡人,根本做不得。 其实老舟子都在怀疑,那晚为何会看到落水的两人。 不过老舟子以后才会明白,就和老道人相遇一样,是巧合,自然就只是巧合,是缘分,却也不只是缘分。 须要明白的,其实不是老舟子。 老舟子缓缓摇桨,虽然还是悲伤,还是有愧疚神色,却已经静下心来。 因为有杨见山,白天黑夜都可以行船,除了吃东西的时候老舟子坚持停船,其余时间船行一直不慢。 乌篷船一直到安丰县县城一个小渡口才靠岸,李西山杨见山两人下船时,已是日薄西山。 杨见山背起小竹箱,和李西山一起登岸。 老舟子就住在乡下,靠近安丰县郊外的地方,再撑船走出五六里也快到停船的地方了。 老舟子自然着急回家,孙子每日都要去学塾上学,下学塾还要自己弄些吃食,缸里的水自然不用老舟子操心,就是米粮也不是太紧手,放铜钱的地方,孙子也知道,可是老舟子还是放心不下,毕竟是个才七岁的小孩子。 这一次出门,一旬有余了,自爷孙俩相依为命以来,还是老舟子第一次这么久不回家。 老舟子一般都是横江摆渡,平均起来,一日两三个来回,早上和小虎比谁出门早,傍晚和小虎比谁进门早,各有胜负,有半年多时间了。 偶然价格合适,老舟子也会出趟远门,不过最多也是两三天。孙子小虎早慧,不用老舟子交代,也能照顾好自己。爷爷今晚不回来,就是出远门了,小虎知道。 今年打春之后,过了春节没几天,老舟子就带上小虎去新开的学堂报到。不光一串铜板铜钱,还有几条老舟子准备的肉干。鱼在这边不稀罕,老舟子就没带。 走了里把路,孙子还是怯怯的,老舟子嫌慢,就要背他走,小虎就不喊脚软了,摇晃着双手,走在老舟子前面。 离学塾真不算远,三四里路就到了。 先生是个讲究人,说是不能只考虑县里学生,也要照顾乡下的孩子,就婉拒了吴县令的提议,把学塾开在安丰县靠近中间的位置上。 中间位置,却真不是个好的选择。 吴县令笑了笑,虽说年轻,却也有个秀才的头衔了,还这么不上道,就随读书人去吧。 说是把学塾建在县城郊外,最后选址动工,张秀才脑子一热,反而更靠近乡下一些。 用张秀才的说法,就是县城人太少,乡下人多,这样生源才多。 虽然张秀才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却知学塾也有不少开支,光是些笔墨纸张,就让张秀才头疼。 更何况,张秀才为了建好学塾,借了好多银子的。 张秀才穷是穷,确实会说话,人缘也好。 虽如此,背地里,张秀才还是被不少人骂了无数次傻x。 安丰县辖区广阔,沿黑沙江走势,绵延有三四十里长短。 上游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大户人家聚集的地方,自然而然就是县城,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再往下,就是乡下,归安丰县管辖。 老舟子住的地方也是乡下,相对更下游来说离县城比较近。 其实县城有学塾,还不止一家,张秀才在安丰县开学塾,是托了一个十八竿子勉强能打到的关系的福,吴县令不好推脱。 其实也没必要推脱,反正就是个顺水人情,自己一个人说了就算了。 吴县令和张秀才一样,也是外地人,在家乡,一个年纪轻轻的举人,也算是名动一方,本来有机会参加会试,却因家境贫寒,离京城太远,北上之路,实在无法启程。 年轻吴举人就被举荐,到了家乡更南方,做了个南方小县的县令。 这一赴任,就十年有余了。 要说好,自然算不上,要说坏,也不至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其实要是留在家乡,别说是个举人,就是进士,吴长庆也绝没有可能谋个县令官职的。 一个太平县令,都十多年了,没有挪窝,真挪窝,也没有路子谋个高就,既然如此,就干脆图个安稳。 妻子就是本地大家闺秀,相知相守好多年,红脸的时候都少,女儿也上了学塾,住的宅子也大。万事都好,就是有一点说不出口的烦心事。 第四十八章 张秀才 老丈人家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大户人家,其实不光在县城是说得上话,哪怕去了南安郡,提了猪头,也是进得了庙的。 就在去年,吴县令和妻子一番温存之后,妻子竟然抹了眼泪,“眼看我不中用了,相公趁年轻,再纳一房,给吴家留个后人,也算替我赎了这有罪之身······” 吴县令哪敢让妻子说完,赶紧劝住,柔情蜜意,好言安慰许久,才让妻子减了哀伤,缓缓睡去。 吴县令立马减了去郑屠户家买肉的念头,即便是隔了很久去上一回,都是急匆匆就走。 郑屠户拐弯抹角托人问了两次,都没问出什么正经回音来。 过了没多久,郑屠户就放言小女儿也大了,媒婆已经上门好几回。 郑屠户家小女儿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人也长得水灵,要不是眼界有些高,确实不愁嫁的。 吴县令就更不敢去买肉了,不过隔段时间就去张秀才新开的学塾一趟。 只不过每次张秀才见着了吴县令,两个人都几乎是在鸡同鸭讲。 一个说今天天气不错,就是乌云有些厚,觉得冷飕飕的,怕不会要下雪吧。一个说孩子们读书很用功,学塾里木炭还有很多,就是建学塾时窗纸用得不太好,门窗也糊不严实,自己的小火炉就不太旺了,学生们听讲的时候打瞌睡容易着凉。 一个说张秀才才高八斗,人也长得帅气,今儿穿得这身儒衫料子好,做工也好,太合身了。一个赶紧扯了扯身上薄薄的破夹袄,摸了摸略显蓬松的发髻,说吴县令慧眼识珠,治下有方,马屁拍得也好,不去郡城当大官可惜了······ 反正两个人互相吹捧一阵,也费不了多少口舌,甚至有时候吴县令还会干巴巴地在学塾外的棋凳上枯坐一会。然后吴县令就会告辞,张秀才就呸呸呸对着吴县令背影吐几口唾沫,顺便编出些新鲜的骂人言语。 张秀才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吴县令来学塾这边如此勤快? 要说关心自己学塾办得怎么样,他吴县令根本没问过,自己念叨的很多困难,一个也没帮着解决。 要说有何公干,一个随行人员都没有。 要说说话投机,那几率,比白天见鬼还稀罕。 直到离县城比学塾近一些的郑屠户来了这边几次,有时拿点煮好的猪肝,有时拿点剔下的猪腿骨。张秀才似乎抓住了点苗头,对待两人上心了很多,无意间就带了句听人说或者自己灵光一闪冒出的无心之言。 在这期间,吴县令是提醒过几次张秀才的,意思极为浅显,讲经义不如讲律法。张秀才自然认同。 这次张秀才一出学塾就又遇到了郑大屠。 “张夫子,这是要去哪里?”说着话,郑大屠就把手里拎着的东西,往张秀才手里塞。 张秀才大惊失色,“使不得,使不得······” 让了两回,一块不小的带皮的五花肉就拎在张秀才手中了。 “我刚刚看了学生们交上来的字帖,有个学生,字写得有点问题,反正下学了,没什么事情,干脆去学生家里看看,帮着他纠正一下。” 张秀才不卑不亢,说得抑扬顿挫,要让张夫子说一句不着调的言语,打死也不可能。 “张夫子高风亮节,爱民如子,一心为学生着想,真是让整个县城蓬荜生辉,让我等小民佩服得五体投地······” 张秀才满脸通红,赶紧打断郑屠户的恭维,被人夸,自然是很受用的,就是郑屠户这用词······张秀才有些接受不了——读书人,脸皮还是有些薄。 “我这里可以晚一会,老哥吃过饭再走?” “使不得使不得,就不耽误夫子公干了。”郑大屠说着话,转身就走。 张秀才来不及再留,赶紧转身,把学塾里的炉子搬出来,生起火,锅里放上水,加些盐巴,水里放了些自己琢磨的香木香叶什么的,拣选一些还没干透的湿木头,捣了满满一炉子,再把郑大屠刚拿来的一块五花肉用刀切成几大块,很小心地放进锅里,就拿厚厚的木头锅盖盖严实了。 张秀才被白烟熏得不住咳嗽,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才满意,再次确认可以了,才转身离开。 张秀才离开学塾,快要看到学生孙虎家院子的时候,就看到老舟子在上了黑影的小路上急急忙忙,迈着大步往这边赶。 “孙老爹,今天是你输了!”张秀才眼神好,当先和老舟子打招呼。 张秀才自然早就听学生孙虎说过和爷爷比赛的事情。 老舟子听到声音,略微停顿,又加紧几步,赶紧来到张秀才身边,“张先生,小虎闯祸了?” 张秀才摆摆手,“这倒没有。就是今天的字,写得不太好,回到家,让他再临几遍。不过在临之前,想好课堂上的解字,这样写起来,就有神了。” 老舟子放心不少,接过张秀才递过来的一张字帖,赶忙把张先生往家里让,说什么也要让张先生吃了饭再走。 张秀才赶紧摇头,正要赶着回去呢,回到学塾,锅里的五花肉也差不多快好了。 如此一想,张秀才归心似箭,就像刚娶回家的新媳妇正在炕头等着,年轻小伙走路就变得直不起腰来,实在是等不及了。 “今天还有事,改天再说。”说着话,张秀才急急忙忙地走了。 老舟子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就干脆留在肚子里,余着。老舟子能感觉到,张秀才对小虎,很上心的。 到底还是更担心孙子,老舟子拿着字帖就往家里奔。 一进门就看到孙子小虎正坐在屋门门槛上,眼巴巴看着大门这边。 “爷爷!”小虎的眼马上亮了起来。 “快进屋!”老舟子刚迈进门槛,就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还没打开,香味就透出来了。 葱油饼和牛肉片都还冒着热气。 第四十九章 解字 小虎咽了咽口水,赶忙从锅里端出两碗饭,还热着,把米饭放在桌上,再端来一小碗咸菜,然后回头顺手从灶台上拿来一碟小鱼干。 “每天都等着爷爷?” “就今天多等了一会。” 祖孙二人相视一笑,小虎一只手拿着、藏在身后的小酒碗就放在了爷爷那边。 老舟子随手拿过酒坛子,很小心地倒满一碗,把酒坛子盖好,放在原来的地方。 “爷爷,这次赚了多少钱?”小虎吃得满口流油。 老舟子捻了片牛肉,抿一口酒,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小虎,把四根皲裂的手指在小虎眼前晃了晃,“整整四个大铜板,”老舟子眯起笑眼,“还有一大把小铜钱!” 老舟子在怀里一掏,一个鼓鼓的小布袋躺在桌上。 小虎赶紧放下油饼,使劲鼓掌。然后拿起小布袋,到了屋角边,哗啦哗啦响,住进小金库去了。 小虎吃饭快,一碗饭吃完,还剩了些牛肉,老舟子说让小虎明天接着吃,小虎很生气。 老舟子就把剩下的几片牛肉拿到自己面前。 老舟子忽然想起一事,把张秀才写的一张字帖递给小虎,就是一个简单的“休”字。 “回来的路上,遇到张先生了。” “先生说了什么?”小虎有些担心。 “先生让你把这个字,多临几遍。” 小虎等了一会,“没了?” “没了。” 小虎挠了挠脑袋,要是被先生交代什么,不可能一两句话说完的,反反复复,不厌其烦,你就是不想记住,也被他说得记住了。 “先生的字,写得怎么样?”老舟子几大口就吃完饭,不着急收拾起碗筷,先把脑袋凑过来,看孙子临字。 “先生写字,只求个中正平和。”小虎停下临字,摇头晃脑,这是先生自己说的,不是自己乱讲。 老舟子看了看,确实工整。 再看孙子写好的两个,像,也不像。离写得好,还差得远,要说不好,笔画却很认真,看起来也合规矩。 小虎看爷爷站在身边,就蘸饱笔墨,再凝神写完一个“休”字,写完后,却皱着眉头。 老舟子看了看,也皱着眉,“差在哪里?” 小虎凝神细想一番,才开口说道:“先生有过解字,说,这个‘休’字虽然简单,却也有些讲究。人从树而止,人为劳者,气势已衰,树为可倚靠之物,要安稳,立得住。” 老舟子看了看孙子写的字,“小虎写得很对了。” 小虎却赶紧摇头,“先生还说了,人虽是从者,却是主动一方,也不可太过看小自己,善假以物,却不可因物而自废。” 小虎说完,再凝神写下一个“休”字。这一次,左边的“人”又有些大了,离“木”字,也有些远。 小虎再写完几个“休”字,跟先生的字相比,还是差很远。 小虎干脆放下笔,跑去收拾碗筷。 老舟子赶忙喝止,“怎么还没写好就跑了?” 小虎边收拾碗筷,边说,“先生还说了,做事也要谨防过犹不及,就如这个‘休’字一般,当止则止。止而不废,还是为了把事情做好。” 老舟子脑袋一歪,很不以为然,愤愤不平道:“反正你先生学问大,说得都对!” 小虎把碗筷桌子收拾停当,挠了挠头,真不都是这样,被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家伙问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也不止一两次了。等到几天后,先生想到合适的答案,还会专门给出解答,要是问问题的学生不记得问什么了,先生还会把问题重复一遍。往往惹出很多笑话。 小虎面对张秀才,相对而言,是比较拘谨的。不过,真要有问题,也敢问出口。 老舟子就不再赶着孙子写字。先生的字,也不是一两天写好的,就像先生的学问一样,靠的是日积月累。 老舟子皱了皱眉,好像这秀才头衔,也不是多稀罕,乡下这边,自己知道的也出过几个,真留下来的,都是些没什么出息的。 老舟子叹了口气,小虎他爹,也有秀才功名。 小虎上了学塾后问过老舟子一次,老舟子说得很清楚,也没有什么可瞒着小虎的。 其实以前,也给小虎大体说过,可能小虎没长大,给忘了。 那是在小虎刚去学塾的时候,被几个面生的学生欺负狠了,哭着从学塾回来,非要爷爷把父亲找回来。 老舟子虽然眼睛都浑浊了,还是扭过头去,生了好一会小虎的气,才转过头来给小虎讲理。 人死,万万没有复生的道理。 再说了,小虎他爹可是大英雄,不是窝窝囊囊离开的。 一个读书人,带着一群老弱病残的大头兵去县城黑沙江上游一个小山包的黑林子里救人,虽然人救回来了,却被人追杀很远,一直到县城正规军出城,歹人才被赶回老巢。 县城里,给了小虎爷爷一枚勋章,也给了抚慰金,不过,抚慰金没有死了的那些官兵多。 小虎父亲出城,是以秀才的功名作担保,才被允许去的,而且签了军令状,生死自负,本来,一个铜钱的抚慰金也不用给。这些事情,知道的人不多。 愿意冒险把人从歹人那里救回来,而且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还不是大英雄? 也是那件事情以后,郡城里才派了兵,把那些匪人彻底打散,再不能滋扰生事了。那位平寇将军还被万民迎接,得了万民伞。 那位将军很是意气风发了一回。 理当如此。 儿子走的时候,小虎才一岁多,刚会喊爹。那时候,小虎他娘还没有得病。绣娘投江,也是病重之后才有的事。 绣娘不算漂亮,就是不声不响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不愿自己这个公公太劳心劳力罢了。 被救回来那人,是路过安丰县,也是读书人,老舟子不知道有没有功名,只是听别人说,是个外乡人,而且没什么背景,住在北方乡下。 读书人被救回来后,就被人接走了,再没回来过。 欺负小虎的,是去县城里玩过的几个孩子,不知听谁说起一桩往事,就在学塾里传开了。说有个年轻秀才逞英雄,领兵去山林里剿匪,回来的时候却跑不快,被匪人用大刀,咔嚓一下,就砍掉了脑袋。县里的老爷,发动守城兵去接,才把那些剿匪的兵护送回来。 第五十章 魂被勾走了 小虎一听,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是那个秀才英勇非凡,自愿殿后,才为那些回城的兵,争取了时间。 然后小虎就被那些人嘲笑了,说那秀才是你爹啊,你这么护着他? 不这样说还好,这样一说,和小虎熟悉的几个孩子还真想起来了,听说小虎他爹也是个秀才,而且他爹还真是剿匪死的,更何况,听家里大人说,小虎家还得过县里的奖赏。 这样一来,事情来龙去脉都对上了,大多数孩子都不出声了,独独那几个经常去县城里玩的孩子,笑话那秀才,更加起劲,什么读书读傻了,什么好大喜功,什么不自量力,反而害了好些个人性命云云。 要不是张秀才听见吵闹声有些不对,出来喝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小虎的双手指甲已经刺进肉中,渗出血来。 张秀才单独给小虎说了好多话,小虎才渐渐止住泪水。为确保不会出事,张秀才还讲了律法中的几条,小虎呆若木鸡。 自那次小虎哭着让爷爷把爹找回来以后,第二天,小虎还是一如既往去学塾上学,不过,沉默了很多。 也只有那一次,以后也没再听小虎说起过此事,所以老舟子也没有去学塾找过张秀才,张秀才也没有登门问过老舟子,就是在外面遇见,也都是问些说些小虎学习的事情。 老舟子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白发人送黑发人,老舟子的眼泪早流光了。 好在,还有小虎。 老舟子这些天都不再出远门,只是在靠近县城那边的渡口横江摆渡。 临近中秋,出门和回家的人,都多了。出门的,多是短途谋些钱财,回家的,多是长途谋了些钱财,至于多少,各凭本事,也看财运。 老舟子横江摆渡,不看哪类客官,小孩子不算,能带在身上的行李不算,一律一人一枚铜钱,乌篷船小,一趟能有三五枚铜钱,就不错了。 老舟子依然记得,几年前,那时候绣娘还没有投江,老舟子的眼,还看得清楚。有一伙行商,从江这边渡江去对岸,带了不少行李,渡江后,给了一大把铜钱,老舟子没多要,行商中一位老者就说了几句客气话。 本来很平常的事情,老舟子却一直忘不了那位老者的眉眼,尤其是老者眉心处那枚枣核般的印记。 依然是早出晚归,小虎一下学就赶紧跑回家,却被老舟子连续赢了好几次。 张秀才今天只给学生讲了半天课,说下午不用再来学塾。 中秋佳节,月圆人团圆,让学生们赶紧回家,帮着大人做好团圆饭,莫要错过赏月好时光。 天上月无心,人间月有情,莫等清辉满地扰人心。 张秀才百无聊赖,眼看着日头就要落山,趁着心情还算好,刻意穿了身读书人穿的长衫,就搬了个小板凳,拿了本书,坐在学塾门口,看能不能用老眼光看出点新景象。 很难!张秀才刚翻开书页,挡住半个脸,看了一会,就下了结论。 不过,灵光一现,张秀才就换了个新角度。 张秀才把书举高一些,坐在小板凳上,顺着大路,面朝县城那边。 从县城回来的人,真不少,尤其是大姑娘、小姐姐们,多是趁中秋热闹,去县城结伴买了头饰,选了点胭脂水粉,添了新衣,或者只是买了些零食。无论如何,都长了些见识,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 姑娘家家,回家的路上,自然也要小心一些的。 张秀才很珍惜这大好时光,更佩服自己的突发奇想,每日间看来看去,确实没有今日有趣。 这双绣花鞋,水绿布面,每只鞋面粉色荷花两朵,一骨朵,一盛开,鞋脚尖带了点花穗,做工也好,就是鞋子算不上纤细小巧,是陈家大姑娘还是二姑娘?张秀才把书缓缓上移,一直把视线上升到脖子下面,就确定无疑了,比看脸还准。 张秀才略微把书转了些角度,朝向刚走过去一位小娘子后面,鞋子狭小,脚踝纤细,腿也要比常人长上一些,可惜往上少了些圆润曲线,再往上也没有收束弧线,张秀才有些惋惜,在确定身份之后,就没什么兴趣了,哪是什么小娘子,真真正正一大婶了。张秀才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 别说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今日管中窥豹,更是瞧出了好些平日没有发现的趣味,张秀才口中啧啧称奇。 就在张秀才刚刚感叹完李家妹子那恰到好处微微扭动的小蛮腰,再次把书换个角度的时候,冷不丁听到身后一声冷哼。 “冤家,看什么,这么入迷?!魂都被勾走了!” 惊得张秀才差一点没拿住手中书籍,“自然是看书,读书人不看书,还看什么?” 张秀才肩膀被刘家寡妇捏了一下,下意识回头,却又赶紧把头转回来,气势汹汹,今日离得近了,比往日,更不一般。 “呦,这书稀罕,写的什么内容,相公看得如醉酒一般,梦魇魇地说着怪话,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说着话,刘寡妇笑得花枝乱颤。 张秀才抹了下嘴,啪得一下合上书,赶忙站了起来,跳出几步,离刘寡妇远一些,气得浑身发抖,“胡言乱语,一派胡言,不成体统,有辱斯文······” 刘寡妇已经在张秀才身后悄悄站了有一会了,本来就是带着气,看张秀才如此,也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秀才跺着脚和张秀才对骂起来,什么披着羊皮的狼,什么道貌岸然的色痞,什么冒充读书人实际上满是花花肠子一肚子坏水,骂到后面,都不知道被张秀才糟蹋了多少黄花大闺女。吓得围观众人一哄而散,再听下去,指不定轮到自家没脸出门了。 张秀才一肚子锦绣学问,却一时间派不上用场,一时面红耳赤,急得跳脚,正在急得团团转时,忽然被人喊了一声。 “张兄,别来无恙?” 第五十一章 千万不要客气 张秀才赶紧别过头来,抱起拳,却一下子楞在那里。 “小弟李西山啊!” “李贤弟!何时来了此处?”张秀才热泪盈眶,激动得泪水马上要流下来了。 刘寡妇目瞪口呆,看着那自称李西山的青衫读书人,一时间忘了继续骂人,更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眼神。 “这位······是嫂夫人?” 刘寡妇年轻,和张秀才年龄相仿,不过,这自称李西山的读书人刚刚过来,没听到这一大箩筐骂人的言语?二里路之外,也听得清楚! 张秀才嘴张得有两个馒头大,来不及解释,刘寡妇却捂着脸,哭着跑了。 刘寡妇虽然年轻,也没生过孩子,却已经嫁过人的,哪里容得下被人这般轻薄? 张秀才大囧,拉着李西山的衣袖,往学塾里面请。 李西山和杨见山跟着走进学塾,张秀才把学塾门关上,在门缝里看着在远处张望的人都散了,才把门关严,张秀才长出一口气,“贤弟今日救命之恩,愚兄没齿难忘!”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李西山摆摆手,赶忙谦让,这张秀才是吃了读多圣贤书的亏,有些话骂不出口,要不然,哪里会输得这么惨? 张秀才哀叹一声,既叹息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也惊叹这相貌非凡的读书人脑洞极大,脑子转得贼快。 “贤弟如何认得愚兄?”说着话,张秀才赶忙搬过来两张凳子,放在自己教学用的桌子旁边,李西山一屁股坐下,杨见山把小竹箱放下,也坐在桌旁。 张秀才最后落座。 李西山咳了两声,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 张秀才赶忙倒了茶水,杨见山也有一杯。 李西山喝了两口,才开口说道:“小弟到这里也没几天,听吴县令说起张兄在此处办了学塾,万分仰慕,就赶过来看看。” 李西山赶忙又加了一句,“吴县令本来要一起过来,实在是公务繁忙,所以······” 张秀才干咳两声,摸了摸脖子,有些不自然,也给自己倒了碗茶水,喝了一小口,才缓缓说道:“那吴县令,如何说?” 李西山放下茶碗,正襟危坐,“吴县令说起张兄,十分佩服,说他当这狗屁县令,万分汗颜。” 张秀才皱了皱眉,李西山继续说,“张兄在此处开学塾,自然不为那黄白之物,这份一心为老百姓着想的情怀,委实令人敬仰。” 张秀才斟酌一番,再三看了李西山几眼,“李贤弟来此······” 李西山有些心虚,说出的话,却豪情万丈,“小弟在家乡还未取得功名,离进京赶考还差了不少火候,干脆趁着年轻,出来游历大好河山。万卷书,可以留着慢慢读,这万里路,要是老了,就没法走了。” 李西山说完,看了看杨见山,杨见山微微皱眉,点了两下头。 张秀才看了看李西山那身熨帖崭新的儒衫,略微松了口气,“这万里路,贤弟才刚开始?” “非也,”李西山摇了摇头,“到这里,刚好是一万里。” 张秀才心中一紧,眉头又皱了起来,“贤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西山略微沉吟一番,字斟句酌,“相对于万卷书,似乎万里路不算什么。”李西山瞄了一眼张秀才,见对方只是皱眉,却没说什么,便以手指轻点桌面,继续说道:“古人云,‘行百里者半九十’,其实道理没有讲透。” 张秀才实在纳闷,“此话怎讲?”看字面意思牵扯极深,本来意思,其实牵扯不大。 李西山往前挪了挪屁股,身体前倾,双臂压在桌上,离张秀才更近一些,“不瞒张兄,小弟形单影只,自幼孤苦,直到如今,并无半点依靠。” 说到此处,李西山深吸一口气,需要控制一下情绪,让那眼中雾气淡一些,双眼不至于太过朦胧。 李西山叹息一声,紧接着再洒然一笑,“然则苦难并没有压倒小弟。” 李西山再次停顿,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小弟十余年寒窗苦读,不曾跨出大门半步,饱读圣贤书,终于明白了许多道理。” 张秀才不由自主跟着点头,看起来既有感同身受,也有对李西山的同情。 李西山神情坚定,“我辈读书人,断然不可做那只读死书的书呆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读出个三花聚顶,得道长生,也不过是放在屋子里的摆放物件,于己,于人,于家,于国,有何益处?” 张秀才点了点头,自然认同,“那行百里者半九十······” 李西山摆摆手,示意张秀才莫慌,然后朝杨见山招了招手。 杨见山微微一愣。 就在杨见山就要有所动作的时候,李西山已经抢在杨见山前面,打开小竹箱,“想来张兄还未用过晚饭,小弟这边还有一些路上买来的吃食,不如趁此佳节良辰,成那他乡故知之美,一来免受腹中饥渴,二来可解他乡羁旅之苦,三来清减一些思乡忧愁······” 张秀才心里下意识要阻止,却没有立马动身,实在是有些期待。 李西山说着话,就从小竹箱里拿出来一张大饼,已经干透、发硬。 这还是李西山的一个良策。 这么多天过去,李西山身上的铜钱铜板都花光了。就在李西山眼巴巴看着杨见山的时候,杨见山双手一摊,很明显,钱都在李西山那边,杨见山身上没有银子了。 李西山和杨见山都觉得,以后的日子,真不好过了。 尤其是去了一趟吴县令那边,好吃好喝管了两天饭之后,那只铁公鸡就拔不出半根毛了,委实这吴县令内人管得太紧。 李西山实在没辙,掏摸半天,从怀里摸出两个铜钱,买了一张大饼,和杨见山合计一番,决定留在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再吃。 要真是买来趁热吃,也不够两人填饱肚子的。 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张秀才身体微微前倾,瞪大了双眼。 李西山把饼掰成三份,最大的一份有一半左右,放在学塾主人张秀才身前,另一份占了剩下的四分之三,放在杨见山身前,剩下的几口,李西山拿在自己手中,“千万不要客气!” 第五十二章 言出必行 张秀才瞪大眼睛,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看了看杨见山,说道:“且慢。” 杨见山真没有动口的样子。 张秀才转身掀开帘子进了一个小房间。 一眨眼,第一趟端出来一碟盐水花生,一碟小鱼干,三付碗筷。 第二趟进去后就是乒乒乓乓一阵响,碟子里有几片薄如蝉翼的熟牛肉,还有一碟通红鲜亮的豆腐乳。 就在杨见山要起身去厨房帮忙的时候,张秀才拿了三根葱,呼哧一下掀了帘子,就出来了。 一根递给杨见山,一根递给李西山,自己拿着一根,“如何?” 李西山热泪盈眶,点了点头,实在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都是我瞎琢磨出来的,味道尚可。” 张秀才站起来,把窗户打开。就算是不开窗,学塾里也不算太昏暗。薄薄的窗纸,能看到外面已经月色清辉满。 “万姓何须抬头看,不请,也来了。”张秀才毕竟身在他乡,落座后,还是伤感。 李西山点点头,“小弟并不觉得苦。” 张秀才有些意外。 李西山继续说道:“小弟家里虽然清寒,并没有什么值钱物件,却也是纠结万分,下了很大决心才变卖干净,然后毅然踏上万里路的。” 李西山神色坚定,绝没有一点后悔的样子,“然后,就觉得,呼哧一下,这万里路就走完了。” 张秀才并没说话,只是在那里看着面前的碗筷。 过了好一会,张秀才忽然抬起头,“贤弟能不能饮酒?” “微饮,且不醉,最好!” 张秀才点点头,竟然在教学用的桌子下直接摸出来两壶。 泥封未开,两壶酒就在张秀才身前,却已经尘封已久。 还是学塾刚建好,开春时,学员来报到时,一位大婶给的,那位大婶其实有些心虚,毕竟铜钱确实少了些,“家里那泥腿子舍不得喝,放了好几年,给张夫子,正好。”张秀才眼睛一亮,赶紧接过来,藏进书桌里去了。 倒不是说张秀才平日不喝酒,只是偶尔小酌几杯,不舍得喝这两壶好酒。 先打开一壶,给李西山面前的酒杯倒满,再给杨见山倒时,杨见山摇了摇头,张秀才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敬过天地,和李西山遥遥碰了下杯,各自饮了一小口。 李西山龇牙咧嘴。 张秀才紧闭口鼻,缓缓咽下。 两人说话,一个东拉一个西扯,一个南辕一个北辙,看似没什么相干,却极为投机。 李西山喝酒极慢,且不善饮,喝酒上头,伤面,三五杯下肚,晕头转向,面红耳赤不说,说话已经舌头打结,要不是觉得那几片牛肉下肚,极为难得,小鱼干、花生米和大葱蘸豆腐乳味道也不错,说不定就一吐为快了。 杨见山还好,面饼虽然已经干了,却有大葱蘸了豆腐乳,风味极佳,花生、小鱼干也没少吃。 张秀才是实诚人,劝酒本事也不赖,为表诚意,连着干了几杯,一壶酒很快就见底了。 就在张秀才摇摇晃晃,要拆第二壶酒的泥封时,被李西山拦了下来,李西山舌头在嘴里不住转着圈打结:“酒······酒逢知己······千······千杯少!” 张秀才眼睛血红,瞪得剔圆,“说得好!······好!兄弟······兄弟快快斟酒!” 李西山抓着张秀才的手,丝毫不退让,“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杯莫停!” 张秀才已经站了起来,使劲挣扎,发髻也有些凌乱,“对!对!······好兄弟!速速把手松开!” 李西山闻言大惊,赶忙松开双手,杨见山往后一仰,和凳子一起摔在地上。 张秀才满脸痛苦之色,双手用力撑住桌面,使劲咬住牙根,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千万······莫要······糟蹋了!” 李西山稳稳坐在凳子上,点点头,深表认可。 杨见山已经吃好,不再动筷,此时已经重新坐好,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其实,也真的没发生。 张秀才打着饱嗝,干脆站着,摇摇晃晃,摸着溜圆的肚子,看着几乎空了的盘子和真的空了的酒杯,“酒足乎?饭饱否?”说着话,顺势理了理发丝。 李西山和杨见山赶紧点头。 杨见山这才发现,那半张又干又硬的面饼,竟然被打枣杆子般精瘦的张秀才吃了个干干净净。 还好。 杨见山和李西山劫后余生,对张秀才自然刮目相看。 张秀才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微眯着眼,却再也不坐下了。 杨见山看李西山,李西山看了眼中天明月,“趁着月色,出去走走?” 李西山提了提嗓门,“张兄?” 张秀才闻言一惊。 饱食即卧,乃生百病,张秀才什么书都看,自然知道其中道理。“正是此理。” 李西山就站起来,杨见山几下收拾起碗筷,跟在两人身后,把学塾门关好。 杨见山跟在两人身后,不知不觉就沿着黑沙江往乡下走,江面在夜色明月中更显宽广无垠,小路也如弯曲河道,婵娟在天,清辉满地,如细密水流,竹影横斜如藻荇,松柏如怪石。 “张兄言出必行?” “自然!” “真不是听了小弟言语,临时起意?” “废话!” 李西山就不再多说,杨见山知道,张秀才也是谨慎之人,说出这种话,并不是临时起意,也不是在说醉话胡话。 李西山想了一会,似乎还是觉得不太稳当,“张兄一走了之,留小弟在这边,真放心?” “贤弟莫要推诿,要说学问一事,你我两人,无论谁来做这个启蒙先生,都足够的。”张秀才言之凿凿。 自己在这里开学塾,真没想着教授多深奥的学问,甚至自己的一些见解,也加入得很谨慎。识些字,有读懂圣贤书的能力,就足够了,至于能不能读懂,真读懂之后会不会去用,全没去想。 李西山依然愁眉不展。 反倒是张秀才哈哈大笑起来,“贤弟莫要太过迂腐,是愚兄借了那些银子,又不是贤弟。再说了,愚兄一走,等于多了个烂摊子,贤弟留下来,正好解了燃眉之急,借我银子的那些人,非富即贵,都不是傻子,哪会来找贤弟麻烦?” 第五十三章 贫家月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乡下那边。 相对于县城那边的灯火辉煌,乡下这边清冷许多。 毕竟夜深了,玩闹的孩童多已入睡。大人还能怎样?平日怎样,现在还是怎样。安丰县乡下人,外出买卖人极少,羁旅之苦少,离愁别绪也少。 往南,过了黑沙江,便是不毛之地。往北,不论去哪里,都是有本事的人去的地方,能走的,都走了,拖家带口。 张秀才说完这几句,抬眼环视左右,“贤弟你看,这中秋明月,豪门有,贫家也有,如何不能抚慰人心?” 李西山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张兄何时启程?” “自然是越早越好。” 李西山听闻此言,看了明月,再看看南面空荡荡的江边小路,不远处的黑沙江缓缓流淌,比道路更显明亮,不远处就停着小船。往北看,看得远了,反而显得黑漆漆的。 张秀才看向北面不远的地方,一个小小的院落里,还亮着一粒火光,应该是自己的学生孙虎。 老舟子眼神不好了,点不点油灯,差别不大。 张秀才张了张嘴,却又闭口不言。 吴县令前几天来过学塾一趟,破天荒没有东拉西扯,两人一番言不由衷的互相恭维之后,吴县令问了一个问题,“你这里,那个叫孙虎的学生,学习如何?” 张秀才有些纳闷,都是些入学没几年的孩子,除了认了些字,读了几篇文章,学习又能如何? 张秀才还未回答问题,吴县令已经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张秀才就有些不高兴了,我这都没有开口,哪来的那就好,那就好?“吴大人说好,那就是好了!” 吴县令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忙解释,“有件事,还没来得及给张先生说。”吴县令换成满脸喜色,“和你那学生孙虎有关。” 张秀才看吴县令坚定的眼神,这才不急着撵人。 “是一件大喜之事。” 张秀才赶紧正了正衣襟,看着吴县令。 吴县令这才缓缓开口,“小虎他爹,张夫子听说过?” 张秀才点点头,想不知道,也难,即便没有自己的学生说,便是些流言蜚语,耳朵里也早就灌满了。 “其实,孙秀才,真是个大英雄。” 张秀才看着吴县令。 “外界传闻,当不得真。”吴县令神色严肃,“我当年就阻止过这些流言,虽然未能拿出过那份材料,那份材料里面确实就有我的签押。”吴县令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孙秀才都是因公牺牲的。虽然当年不能说,哪怕是现在,也不能完全公开,但是现在,每个人都应该知道,小虎他爹,确实是个英雄,而且是个大英雄!” 吴县令虽然准备充分,说得话还是有些混乱感觉,显然还是有些激动。 吴县令看着有些愕然的张秀才,继续说道:“过了中秋,选个好日子,上边消息来得晚,中秋显得太仓促了,一定要好好准备准备,你先透点消息给小虎他爷爷,县里要开一个表彰大会,小虎和他爷爷都要到,还要在领奖台上露面,讲话倒没必要,就是要有些准备,不要太激动,也不要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吴县令说话,有失平日水准,反而安慰张秀才,“其实,我来这边,也就是先给你透个信,反正都是好事,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吴县令有些话没有全说完,上面是打算先来这边见见小虎,然后去小虎家慰问一下老爷子,功夫做足了,再开表彰大会的。不过,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咽回去了。 说完这些话,吴县令暗中握了握拳头,就离开了。 张秀才这几天都在找机会,想把这件事告诉小虎,尝试了几次,都觉得有些欠缺稳妥。张秀才就决定找个好机会,亲自上门,告诉老舟子,却又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 看样,只能是中秋之后,或者要真是说不出口,还是告诉自己的学生小虎?让小虎知会爷爷一声?反正那样也足够了。到时候,吴县令也会派人正式告诉老舟子。 张秀才这些天都被这件事困扰着,一直到今日中秋佳节。明明是件好事,却顾虑重重。 一直到这个叫李西山的年轻人来到此处,张秀才茅塞顿开,原来自己欲要离开此地的念头已经在心底萌生,说不定选择把学塾建在郊外,就是一种逃避,看来自己还是躲不开,哪怕在安丰县乡下也没有躲开的可能。 到了最南边,还是一样。 自己这几年,换的地方还少?为何总是没办法安稳下来?真的不是自己的问题?不躲又能怎样? 退一步讲,真没必要躲。 张秀才自然也看到了小船,真要继续逃离,也只能往南。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个叫李西山的年轻人说了,不难。对李西山来说,第一步迈出,很不容易,可是一旦第一步迈出,万里路也很容易就过来了。 张秀才对这个道理极为认可,有些事情,迈出第一步,确实不易。自己选择躲避,第一次何尝不是纠结万分,一次次南下,确实也变得越来越容易。可是为何,这一次又变得纠结万分?就因为这是自己开的这间学塾?肯定不是。 不过张秀才也明白,有些事,是断然不可迈出第一步的,要是迈出那一步,就会越来越难,走到最后,万劫不复。 “还有什么要吩咐小弟,张兄不用客气。”李西山已经做好了顶锅的准备。 要说张秀才在这里教书能发财,傻子都不会相信,借的那些银子,猴年马月也难还清。能借来银子,还真不一定就是张秀才有本事、人缘好。说不定借钱本身,就是那些富贵人家的经营之道——人心难得,得人心很难?明明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事情,只要有人能够想通,就不用那些借钱的大户多说。至少,那些借钱的大户就是这样想的。 一次不成,就多做几次。世间人,有几个真傻子? 李西山能想到,张秀才也不会想不到。 张秀才摇了摇头,哪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一走了之的事情,自己做得多了。 第五十四章 此地不留人 “张兄何时北上返乡?”李西山一句话问完,满脸期待。 张秀才似乎微微楞了一下,“这中秋夜,颇有些凉意了。” “张兄还想往南瞧瞧?” 张秀才苦涩一笑,“贤弟莫怪,今日和贤弟相聚,实乃人生幸事,不小心就喝多了。”说着话,张秀才晃了几晃,“太平盛世,人人安乐,已经不能再好!” “张兄困乏,是要回学塾休息?” 张秀才摇摇晃晃往回走,李西山赶忙跟上护着,杨见山皱了皱眉头,也要跟着回去。 其实张秀才走出几步,就不摇晃了,也不跟李西山说话,脚步越来越快,把李西山和杨见山远远撇在后头。 张秀才刚回到学塾,打开门,头也不回,直接把学塾门紧紧关严,在里面锁好,蒙上被子,呼呼大睡起来。 一醉解千愁,壶中日月长,其实都比不过一场大睡——一睡不醒,是为大睡。 第二日一早,张秀才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竟然睡过了头。 砰砰砰,外面敲门声震天响。 “先生!先生!讲课的时间到了!” 是王大牛的声音,个子大、拳头大、嗓门也大。 张秀才大惊,“王大牛!别砸了!别砸了!”张秀才赶紧起身,卷起铺盖,趿拉着鞋就跑过去开门。 刺眼的阳光,让张秀才眯着眼,气却不小,“别那么大劲行不行?砸坏了你赔?!” “都叫了好一会了。”王大牛瓮声瓮气,在先生面前,气势弱了很多。 张秀才无可奈何,让学生们都进了学塾,却看到学塾外石桌旁坐着的两个身影。 张秀才赶忙关上学塾门,安排学生们把前两天新学的文章多读几遍,然后又打开学塾门,慌慌张张跑出来,没忘记把身后的门关好。 张秀才跑到学塾前面的石桌旁,李西山和杨见山正分坐在石桌两边,李西山正盯着石桌,看得出神。 “这位仁兄······” “张兄昨晚······” 张秀才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用力想了一会,还是摇了摇脑袋。 看样昨晚真喝多了,怕是记不得昨晚发生了什么,更遑论自己昨晚说了什么。 “小弟李西山,昨晚承蒙张兄收留,在石桌旁和杨兄弟伴着清风,看了一宿明月。” 张秀才倒也没有多少不好意思,看起来,更加吃惊,“李兄弟?杨兄弟?” 杨见山一身普通衣物,背着小竹箱,腰里挂着个小小的酒葫芦,还有一截烧火棍?虽然被青布包住一半,露出的一截确实像烧火棍。这个叫杨见山的少年郎,怎么看都像个伴读的书童。 “杨兄弟命途多舛!”杨见山没来得及说话,李西山已经一句话说出。 张秀才好像没听见这句话,“杨兄弟可曾学会些营生?” 杨见山看起来也就是十二三岁,言行举止当得起沉稳二字。 “也读过几本书,这几年都和李大哥在外游历,很久没有进过学塾了。”杨见山实在想不出来其他说法。 张秀才嗯嗯啊啊几声,“怕是学生们等得急了······”张秀才转身就要回学塾。 李西山看着身前石桌,点点头,“本来要和张兄手谈一局的,看来只能等张兄有空再说了。” 张秀才一听,赶紧停下脚步,抱了抱拳头,“那就和李兄弟、杨兄弟约定,后会有期,愚兄就不远送了。” 张秀才急着讲课,头也不回,大步走进学塾,把学塾门关严。 李西山被这突如其来的道别弄得十分尴尬,只能愤愤道:“说话如同放屁,连个黄口小儿都不如,一点同情心也没有,真是良心被狗吃了!装的还挺像,就当咱们俩是路人了?昨天那热乎劲去哪里了?” 李西山愤愤不平,就仔细回想昨晚对话,“难道,昨天多问了一句?” 杨见山皱着眉头,李西山一下子变得嬉皮笑脸,“那张秀才,还不是个货真价实的怂货?指不定哪天,就撂了挑子,跑南边去了。” 李西山摇头晃脑,“我就说嘛,五十步笑百步,其实,一点也不可笑。” 李西山悠悠然叹了口气,“要是在外人看起来嘛,其实也挺好笑的。” “你说这张秀才,五十步都走了,干嘛不干脆再多走几步?”李西山皱起眉头,很认真地问杨见山。 “那不如就多走几步,或者干脆往南边一躲,眼不见,心不烦。谁要是敢笑话他,传到我耳朵里,就使劲赏几个大嘴巴子!” 杨见山根本不理李西山,干脆迈开大步,当先离开学塾。 李西山赶紧跟了上去,“一颗铜钱都没给呀,这么难混了?”李西山神色凄苦,“这几句话,张兄也没听到啊。” 张秀才虽然穷,一个小铜钱都不愿乱花,可是真要咬咬牙,发个狠,也不是摸不出几两银子的人。 吴县令虽然惧内,零花钱也没到捉襟见肘的地步。 郑屠户那样的人,李西山暂时不敢接触,弄不好,人家真的会动手打人的。 李西山哀叹一声,“要找个英雄有用武之地的地方才行。” 李西山终于开始思考,是不是要换条路走走? 昨天聊得那么投机,竟然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李西山昨晚的表现不差了吧,何况我今天不是换了个说法?杨兄弟都命途多舛了,还不能多聊几句?再挽留一下很应该的。 别说挽留,连一句话都不敢问,比如你张秀才多打量我李西山几眼,问我李西山会什么营生,我不就能说自己可以帮着张兄代课,给钱多少,张兄说了算。真要为难,管顿饭就行,钱也不用给。 其实杨见山的回答真不赖,都表明了想进学塾读书,就这样一个命途多舛、心思单纯的少年郎,就是读个书,你张秀才忍心拒绝? 李西山东想西想,想不明白。就是因为外乡人,就开不了这方便之门?看张秀才,不像是个小气人,不应该的。 李西山左想右想,还是有些不甘心。真怪自己多问一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李西山可没想着藏掖什么,要是会错了意,都怪你张秀才多想! “这张秀才,要是真离开,到底选择北上,还是南下呢?”李西山念念叨叨。 第五十五章 平反 李西山念叨完,杨见山抬眼看向远方,摇了摇头。 李西山冷笑一声,“你又不是那张秀才!” 杨见山就不再理李西山,杨见山也没说去哪边。 李西山瞥了杨见山一眼,杨见山看向一个小院子。 “真放心不下,留下来也行。”李西山笑呵呵地看着杨见山,真没别的意思。 杨见山还是摇了摇头。 李西山有些不高兴,我李西山断然做不得那铁石心肠人。 李西山磨磨蹭蹭,带着杨见山转了好些天,才找到一个小山头。离铁树山那边的那群大山,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用李西山的话来说,是要找一位真正的神仙,绝不是在老舟子船上遇见的那样的老道人。 这些天,安丰县县城并不安宁,源于一个还未完全流传开的小道消息。安丰县承平已久,武备废弛,郡城里的老爷们正打算收紧安丰县的武备银两,毕竟官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按说这件事和老百姓关系不大,可是事实恰恰相反。相反的原因源于一个让人始料不及的表彰大会,更源于吴县令签押的一份榜书。 虽然被人误解已久的孙秀才不在了,可是还有他的老父亲——老舟子,还有他的后人——儿子孙虎。英雄虽然离开了,不能让英雄的后人再流泪。这是郡城里来的老爷,亲口说的,安丰县的老爷们当场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做到。 安丰县竟然要提高军饷,上边拨过来的银两不够,就由县里补足。这是在郡城的老爷们走了有一段时间后,吴县令直接宣布的。口说无凭,吴县令就拟了一份榜书,盖了官家花押,找了好几个热闹地方贴上,没过几天,安丰县的各个角落都传遍了。 吴县令确实是有些本事也很有气魄的人,吴县令从离开安丰县,然后从郡城回到安丰县,这些天,吴县令清瘦了很多。 苍天不负有心人。 当李西山带着杨见山风餐露宿,几乎走遍了远近大山,然后看到这个群山边上的小山头之后,满脸赞许神色。 “别看这个小山头杂草丛生,枯木断枝漫山遍野,实则有股虚无缥缈的仙气。”李西山伸出一指,指着山脚不远的某处,给杨见山解释。 杨见山把头别向另外一边,李西山哎呀一声往旁边跳了一大步,不过似乎跳错了方向,一块石头就落在李西山脚边,几乎砸中李西山。 “哪里来的浑小子,看到就看到了,指什么!”一个虬髯汉子,个头不高,身形很宽,边提裤子,边从一处高高的杂草丛中走出来,显然气得不轻,一身发黑的白色棉衣,满是汗渍。 李西山差一点被虬髯汉子丢过来的石头打到,却是又惊又喜,“老神仙,老神仙,留步,留步。” 那汉子把斧子别在腰上,已经背起一捆柴火,就要往山上走,却被李西山拦住,汉子既惊且怒,“你这读书人!怎么眼神不好?为何满口胡言?你才是神仙!你全家都是神仙!” 李西山倒没有被汉子的粗鲁吓到,拦住汉子去路,坚决不让离开,“老哥这是要去哪里?” 虬髯汉子皱了皱眉,“被你小子气糊涂了,我柴火都砍完了,当然是下山。”“在这荒山上方便方便,不犯王法吧!”汉子补上一句。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这荒山野岭的,连个茅房也没有,官老爷也没理由管我。 李西山闻言赶忙弯腰作揖,“老哥说笑话了,容晚辈在这里赔个不是。” 那虬髯汉子看读书人就要行礼,反而被吓了一跳,赶忙背着柴火,头也不回,大踏步下山去了。 李西山来不及阻拦,只能唉声叹气。菩萨畏因,害怕人求,你就是个粗鲁汉子,躲我干嘛?这点小小的麻烦,难道被他看出来了?李西山不就想问个道吗?看了杨见山一眼,哀叹一声出师不利。 李西山和杨见山继续登山,一直到山顶后,才看到一个小小的道观。 道观确实不大,却在离道观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个山门。山门两边没有石狮子,也没有门,就两根石柱,石柱上横着门楹,门楹上面的字,看不清楚了,门柱中间却有个黑色的铁门槛,乌黑,似乎在夕阳的照耀下冒着寒气,让这个小小的道观,显得阴气森森。 李西山和杨见山就在山门外面等着,看着一个老道人从山门内跳出来,然后双脚各踏一下门槛,走进山门里面。 这样一进一出,走了两次。 一直聚精会神做这件事的老道人,直到跨完两次之后才发现山门外竟然站有两个人。 “来者何人?意欲何为?”老道人显然吃惊不小,就差没有把身后背着的剑抽出来。 李西山看老道人显然是误会了,赶忙说道,“道长莫要赶人,小生来此,是有正经事情的。”神仙两字,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叫出口了。 老道人收敛心神,神情肃然,跨过门槛,来到李西山和杨见山身前。 李西山赶忙问道:“不知这位道长,有没有见过这山上神仙?” 老道人闻言,立马眉开眼笑,“有个屁的神仙,我在这小破观呆了大几十年了,连个神仙放的屁,也没闻着!” 李西山瞪大眼睛,“神仙也放屁?” 老道人这会子正饿得肚子咕咕叫,哈哈大笑,“自然不会嘛!” 李西山和老道人不禁相视一笑。 老道人很奇怪李西山来到此处,“公子贵姓,为何来此?” 李西山神色认真,看了一眼背着小竹箱的杨见山,自己念叨一句:“哪来的什么公子,就是个负笈游学的穷书生。”李西山自嘲一笑,“道长直接叫小生李西山就行。”然后李西山缓缓说道:“要说是以前,小生一直觉得这世上断然没有神仙的。”老道士也跟着点头。不过看年轻读书人的样子,马上就要说那但是了。 “但是,”李西山神色相当凝重,“自从我认识杨公子之后,这种想法就慢慢有了改变。” 杨见山皱了皱眉,老道人却听进心里去了,“为何?” 第五十六章 陈真人 李西山扯了扯老道人衣袖,两人移步一旁,李西山压低声音说道:“杨兄弟身世坎坷,命途多舛,现在孤身一人,实在找不到落脚地方了。” “和我一样?”老道人心中咯噔一声。 老道人赶忙问道:“公子知道这铁门槛来历?” 李西山看了几眼漆黑的铁门槛,倒吸一口凉气,“了不得!”要多少黑沙江中的黑沙,才能做成此物? 老道人点点头,“年代久远。”这东西,那些黑沙见了,要认老祖宗。 “很值钱!”李西山看着穿着寒酸、面容枯瘦的老道人,再看那道观也是土墙瓦片,虽然看起来很结实,显得太没有富贵气了。 有敝帚自珍的,但是捧着金碗过穷日子的,很少了。 老道人点点头,“这铁门槛也有个极为悠久的说法。” 老道人神色玩味,看着李西山杨见山两人。 李西山再次提醒老道人,“能换好大一堆银子,这辈子恐怕都花不完!” 老道人轻轻点头,然后看了杨见山一会,问李西山道:“你刚才说杨公子······” 李西山再次压低声音说道:“杨兄弟身世坎坷,命途多舛,现在孤身一人,委实没有落脚地方了。” “是要找个栖身之地?”老道人眼中竟然放出光来,“他真愿意留下来?”不知道铁门槛的来历才对,真要觉得值钱打它的主意,反而问题不大。 真要想做那件事,能走到这里,太难了。 李西山也是眼中一亮,觉得八字有了一撇,点点头,总算没老糊涂就行。 李西山看向老道人,想要杨见山过来,老道人却摆了摆手,示意李西山不要说话。 老道人转身快走几步,来到杨见山面前,仔细看了杨见山几眼,“小兄弟对那凡尘之事可还有挂念?” 杨见山本意不想回答,就摇了摇头。 老道人一句话问完,看杨见山摇头,显然有些吃惊,转头就跑了。 “可了不得,竟然看破红尘了!你去给他找个寺庙比较合适。”老道人急急忙忙快步回到李西山身边,当场下了结论。 李西山很怀疑地看着老道人,“这是为何?” 老道人沉吟一番,“自然是他心中所想。” 李西山眼中放出光来,“道长能看透他人人心?” 年轻人脑洞太大,老道人吃了一惊,赶忙摆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刚才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李西山张大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为何一句话问完,老道人态度来了个急转弯? 老道人看李西山如此,有些内心不安,就安慰道:“我们观主还没回来,不如再听听他老人家意见?” “铁门槛?观主?” “然也。”老道士点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道观?”李西山指了指门槛、门楹和石柱,再围着老道人转一圈,看看他这身衣裳,确实是道家装束。不过,衣着细节上没什么讲究,就是随大流近传言了。 李西山明白了,和老舟子船上遇见的老道人装束一样,就是道袍嘛,脉络传承看得出来。 真明白了,道法自然嘛,也就是个名称,无所谓的。道观还是寺庙,就是个称谓,叫什么是什么,都无所谓。 李西山看了看老道人,老道人抚须而立,神华内敛,怎么看都觉得不是那不靠谱之人。 李西山此时显然心气凉了一半,“老仙长慧眼如炬,想来杨兄弟仙缘未至。”李西山叹息一声,“既然杨兄弟空门不想入,仙缘求不得,我这穷酸书生去哪里给他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啊?” 李西山说着话,就要转身离开,老道人却不干了,拦住了李西山和杨见山的去路,“为何不想入空门呢?” 李西山这次就不遮掩了,“杨兄弟听说,当了和尚,酒肉沾不得,还不能娶媳妇,立马就拒绝了。” 老道人却摇了摇头,“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李西山也摇头,“事实如此,人人都知道。” 老道人叹一口气,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何为其然也? “既然李公子和杨公子远道而来,不如进来坐坐,反正天快黑了,观主真人马上就要回来,见一面再走,也不迟。”老道人一下子又转变了态度。 李西山晕头转向,很怀疑地问道:“张真人?” 老道人很吃惊,“张真人?” 李西山想了想,“没有?” “有没有张真人,我不知道。”老道人讷讷道:“奇了怪哉,除了陈观主,还有这么怪的人?” “陈观主是个怪人?” “陈真人,最好叫他真人。” 李西山正了正衣衫,显然记住了。 老道人前面带路,跨过铁门槛。 李西山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踩还是不踩。 老道人呵呵一笑,李西山就直接跨过去了。 杨见山被李西山带乱了节奏,过门槛的时候,被铁门槛绊了一下,就在杨见山将倒未倒之际,杨见山被一人从门内扶住了。 这人和老道人一样装束,只是不背剑。身板很宽,个头不高。虽然戴了道巾,虬髯汉子还是和仙气缥缈的感觉不沾边。说到底,还是长相实在有些太磕碜人,脸上有几道浅浅的伤口,一看就知道是刚被树枝刮的。 “观主?你回来时有没有······”老道人看着中年道人,面色凝重,显然在问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陈观主神色严肃,却没有什么表示。 老道人非常纳闷。 中年道人陈观主看了李西山、杨见山几眼,面色有些不善。 李西山张大嘴巴,过了好一会才问了一句:“陈真人?” 陈真人点了点头,不过也瞪了李西山一眼,我都换了身衣服,斧子和柴火都没在我身上,年轻人眼神记性不要那么好。既然这样还是被你认出,这里是我的地盘,就不要再多说话。 “观主斧子放哪里了?”老道人再次纳闷。 陈观主怒视老道人一眼,“今日又无事,拿那破斧子干什嘛?” 老道人放下心来,不过,这次的今日无事,给老道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以前也日日无事,为何要把那斧子时时挂在腰间? 老道人又要张口,陈真人已经很不耐烦,“过会再踩,有什么要紧?” 今天的陈观主,拿火药当饭吃了。 老道人也有些生气,“这么晚不回来,我都帮你踩过了,哪里还用你踩?”下次求我帮你踩,我也不踩了!陈观主脾气,从来不好的,老道人却不怕他。 讲好的老道人踩三次,陈真人四次的,老道人可不是吃亏的人。 陈观主眉头紧皱,他哪里不知道老道人已经帮他踩过门槛了?只要和门槛有关,就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陈观主的。 “这位杨兄弟身世坎坷,命途······” “留下来吧!”陈真人很不耐烦,不等老道人说完,就已经发话。 知道撵不走,干脆就留下来?其实陈观主明白,是不能放他走。 第五十七章 远行 李西山瞪大眼睛,就要道谢。 “你赶紧滚蛋!” 李西山嘴角抽搐得厉害。这么记仇?真当自己是神仙了?不就是不小心撞破了你那点小事,也不算太丢人吧。 吃喝拉撒,人之常情嘛,再说了,装模作样往山下走,也是你自己抹不开脸,真要说自己是这山上观主,我和杨见山就会笑话你了? 杨见山自然不会笑话,被李西山笑话几句,有什么要紧?不过话说回来,事到如今,还不是漏了陷?谎言难圆,自古而然。 虬髯汉子肯定没想到真给李西山杨见山摸上道观来了。 虬髯汉子有些埋怨自己,绕了个大圈,多跑了好些冤枉路,真把自己累得不轻,真没必要的。 就是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是铁门槛观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己是真人,不是神仙,吃喝拉撒,自然而已。 老道人赶忙扯着李西山衣袖,两人跨过铁门槛,其实离着陈观主没有几步,老道人却放下心来,“要觉得吃亏了,就骂他几句。” 李西山认真想了想,一大箩筐骂人言语都是现成的,不过,看起来,不会有什么效果,就放过了那粗鲁汉子一马。 最主要是,那陈观主似乎听到了老道人言语,看李西山的眼神有些恶狠狠的,李西山是读书人,就更不愿和粗鲁汉子一般见识了。 李西山也不害怕天黑路险,不好下山,真就把杨见山留下,一个人施施然下山去了。 李西山一离开,陈观主就盯住了杨见山,脸色却一变再变。 杨见山指了指铁门槛,“倒了。” 老道人一个激灵,长剑拿在了手中,这才发现黑色的铁门槛立在原处,却略微有些歪斜,原来是因为靠着石柱才没有倒下,并不是原来那般——稳稳立在那里。 陈观主脸色依然阴晴不定。 老道人似乎不甘心,“为何倒了?” 陈观主冷笑一声,“自然要问他!” 老道人看着少年郎,面现悲苦神色。老道人实在忍不住,“杨······” “不必多言。”陈观主看都不看杨见山一眼。 “远行!” 老道人看着陈观主,却有些犹豫。 “要是能回来,这个道观就是你的,没什么讲究,以后想如何就如何。”陈观主看了一眼老道人,“真没什么讲究了吧?” 老道人有些呆滞,陈观主想了想,继续对杨见山说道:“要是不想在道观呆着,下山也行。以后怎么样,都随你。” 陈观主缓缓说道:“上山下山,都随你。” 杨见山不知如何回答,就问了一句:“我能不能把小竹箱留在观里?” “随意。” 杨见山就把小竹箱放进铁门槛观中去了。 “我要是不成事了,拿得起斧子?”陈观主看杨见山放下小竹箱回来,就问杨见山。 杨见山依然不知如何回答。 “那就到时候再说。”陈观主神色有几分惨然,却也有几分洒脱。 “相逢是缘。更何况,门槛都被他踩倒了。”陈观主看着老道人。 老道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中拿出一张卷着的破绢布,交给杨见山,却一句话也不说。 陈观主等了好一会,干脆自己开口,“长生久视,自然很难。” 陈观主态度和蔼一些,虬髯汉子做这些,还是有些别扭,太习惯了凶神恶煞的模样,毕竟这座小山不是真正的远离人世,偶然间,还是要与找到这边的人打些交道。“要是修炼有成,辟谷几日,还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嘛,这里面的术法就不要修炼了。我看你不像那清心寡欲之人,却也不是那穷凶极恶之徒,说不定那术法帮不了你,反成了速祸之本。当然了,要把东西放好。真不放心,埋起来也行,就是别不当好东西扔了。” 陈观主说得认真,杨见山听得仔细,老道人叹了口气。陈观主也不过是把铭刻在心的几句话说出来罢了,其实,陈观主根本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 说到底,老道人不觉得杨见山以后会留在山上。以后就他自己在这里,耐不住寂寞的。其实,也没有了留下来的理由。打算在这里开枝散叶?不指望,也没希望。 要是那年轻读书人在这里,说不定会感到滑稽的,不过,拿着斧子、穿着道袍的陈观主,真有些英雄气概的模样。 风萧萧兮易水寒嘛!陈观主和老道人都知道,只是杨见山不知道罢了。 知道不知道,也没有大区别,有希望回来? “行远。”陈观主看着老道人。 老道人点点头,“远行。” 长剑化虹,云过脚边。当杨见山看清身边风光时,已经在铁树山山巅。 山巅有一个山洞,山洞洞口很大。山洞口有一个老道人,老道人身形瘦小,背对着洞口,如风中残烛,看起来随时有可能断了那点生机,倍显苍凉。 老道人身形瘦小,却给人一种无法逾越的感觉。 要是老舟子在这边,肯定一眼就能认出老道人。 当然,杨见山也能。 站在洞口的老道人看了一眼陈观主身边的老道人,“来了?” 老道人眼神空洞,张了几次嘴,没能说出话来。 站在洞口的老道人却有了些笑意,“傻子呦,到现在还不相信为师的话,这么大岁数,活谁身上去了?”老道人呵呵一笑,用了很大力气喊了一声:“阿牛!” 被叫做阿牛的老道人,深吸一口气,“阿牛早就死了!” 站在洞口的老道人摇了摇头,“今日的我,还是原来的我,现在的阿牛,却不是原来的阿牛了。现在的我,并不是原来的阿牛,更何况,原来的阿牛已经长大。” 老道人想起一个冰寒刺骨的风雪夜。 一个藏在枯枝和烂树叶下的孩子,八九岁的样子,左手小手臂被砍断,耷拉在身边,只和上臂连着一块皮,另外还有不少伤口,破烂的衣服和露出的皮肤被烟灰熏黑,和身边冻成硬疙瘩的烂泥没什么两样。 极为寒冷的风雪救了孩子,还是害了孩子,已经说不清楚。老道人找到阿牛的时候,阿牛早就没有了任何知觉。 老道人已经风烛残年,做不了太多,就只能带着孩子回到一个小山上的小道观。 第五十八章 行远道人 阿牛就这样活下来了,甚至没留下肢体伤残。 阿牛一开始觉得自己命大,活了下来,是感激那场大雪的。要不是大雪掩埋了血迹和脚印,自己无论如何也活不下来,那些人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更何况,要不是风雪夜太过寒冷,阿牛的伤口也不会被冻住而止血。 当然,阿牛更感激师父,没有师父,被冻成冰棍的阿牛,也不会过了一夜还能活过来。自己叫阿牛,就是提醒自己,这辈子,当牛做马,报恩而已。 自那以后,真的改名叫阿牛的阿牛做任何事情,都和师父——一个叫行远道人的老道人一样。 不过后来,修炼日久,阿牛变得沉默起来。原来,自己是行远道人,并不是所谓的阿牛。 这是阿牛在行远道人离开道观后彻底悟透的。 行远道人只把一事记挂心头,阿牛也一样,根本没有报仇雪恨的念头。 没等到师父的答案,师父就离开了,说是找一个真正的持剑之人,最不济,也要拿得起观中的那把斧头。 这样一走,就是一甲子之期。 直到自己找到能拿得起斧子的人,自己的师父——行远道人,也一直没有回到山巅道观之中。 这就更加证实了阿牛的想法,阿牛早在那个风雪夜就没有了,没有人能在那种寒冷的冰雪下活过一夜。即便没有受伤,也挺不过来。 自己活在当下,就只是行远道人,绝不是阿牛。生死大仇,变成了与己无关的一个故事。 直到此时,看着自己的师父,行远道人仍然没有改变这种想法。 “痴儿,为师确实误你太多。”老道人面有悲苦神色。 所有的过往,都只是过往,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也只不过是一世一世的重演,也许稍稍有些改变。 可就是这稍稍的改变,真的就完全不同了。 老道人并不后悔,老道人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人道远行,却不一定越远越好。”背对洞口的老道人喃喃说道。 老道人看了眼拿着斧子的陈观主。是非分明,善恶不分。自己徒儿的眼光,比老道人自己好太多。 也许自己真的做错了,自以为为别人好,却真正误人太多? “时来天地皆同力。前辈以为然?”老道人既是说给洞中听,也是说给自己的徒儿阿牛老道人听。 洞中并没有传出什么声音。 阿牛老道人看着真正的行远道人,也是自己的传道恩师,更有活命之恩,有太多疑问萦绕心头,却被一个大意外震惊得无以复加。行远道人称呼洞中的那位为前辈。 阿牛老道人看着自己的师父行远道人,行远道人笑了笑,显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阿牛,你如何想,便如何做,不必问我。” “这座山,真正的名字叫铁符山。”阿牛老道人眯了眯眼。 行远道人点点头,是我亲口告诉你的,自然知道。 “最后一道铁符,也倒了。” 行远道人默然不语。 “如今自己来此找死的人且不说,以前那些人该死?为了困住他,付出了多少代价?” 行远道人看着阿牛,乐呵呵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讨论什么严肃的问题。 “师父!”阿牛眼中已经泛起泪花,“您老人家若不出剑,就不要挡住洞口。” 斧子已经被陈观主紧紧握住,手稳且心定。阿牛拿不了七星剑,却找到了持斧之人,也让老道人倍感欣慰。 “小友叫杨见山?” 杨见山点点头。 “那道铁符,是破在你的脚下?” 杨见山皱了皱眉头。 “想不到,想不到。”行远道人念了两遍。杨见山不是七星剑的持剑人,也不是铁门槛的持斧人。 和在老舟子船上见到时,少年郎确实没什么两样,不让人觉得讨厌,要说喜欢,绝不至于,甚至说不应该喜欢。 那个穿青色儒衫的读书人应该叫李西山,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行远道人自然知道铁门槛那道铁符已经撑不了多长时间,所以才会提前来到铁符山。每一粒黑沙离开黑沙江,都是对那道铁符的大道消磨。却没想到这么快。出乎行远道人意料之外。 行远道人动念之后,七星剑也自然而然解开封印。 封印被解开的七星剑在遇到老舟子之后,却对老舟子有一种就连自己也难以觉察的亲近之感,这让行远道人有些吃惊,也有些欣喜。修道千年,却没有千年的寿命,老道人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 老舟子有可能是真正的七星剑主人,哪怕是以前的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 当然,行远道人自己也是,不过是一点一点捡起来,积累的比较多。 所以,行远道人才要乘坐老舟子的乌篷船去铁符山——也就是被人以讹传讹的铁树山。这座山,一开始的时候,确实像一棵大树。 出剑之后,成与不成,行远道人都会带老舟子离开。七星剑能完好无损地交给老舟子最好,不能的话,还可以传给老舟子修道之法,至于术法修习不修习,就由老舟子自己选择。 阿牛拿不了七星剑,却找到了持斧之人,也算一件意外之喜。 持剑人和持斧人都有了,这个数千年未解的大难题,自当迎刃而解。毕竟持剑人和持斧人同时出现,而且剑斧都在各自主人手上,应该也只有那一次吧。 当时困住它,并把它镇压在此地数千年的人,就是最初的持剑人和持斧人联手做成的。至于为何没有杀了它,已经无法得知。自然,那次的人数,可不少。两人降妖,其余人远远围观。能围观的,可不是普通人。 当它摆脱镇压的时候,也是它最虚弱的时候,七星剑和开山斧,有人能够拿起其中一个,就足以斩落它大道修为。若七星剑和开山斧合力,它自然没有一丝活命机会。 却没想到,七星剑在黑沙江上消失了,行远道人再也感受不到那种人剑牵连。行远道人只能把剑鞘留给了老舟子。行远道人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七星剑的持剑人了。 “七星剑······” “有开山斧,足够了。”阿牛把行远道人的话打断,抽出身后的古剑,剑身没有一点锈迹。时时磨剑,从未懈怠过。 第五十九章 烟火 行远道人身后的洞中传来轰隆轰隆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出来,整个铁符山也有些晃动,同时,有个苍老的的声音缓缓传出,“你我之间的契约,已经完成,你要反悔?” 行远道人缓缓摇头,“我已经说过,时来天地皆同力,如今天时在你,走不走是你的事,敢不敢走,也是你的事。” “你真的不会出手?” 行远道人作为七星剑的持剑人,看向远方,不再回答洞中的问题。 长久的沉寂,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我要出来了。”洞中一个声音缓缓传出。 行远道人往旁边走出一段距离,把洞口让开,侧身站在一旁。 阿牛老道人的长剑微微发颤,似有雷鸣声发出。 轰隆隆的声音夹裹着浓浓的腥臭气息从洞中涌出,一个巨大的赤黑色蛇头在洞口张望,趴在地上,蛇头也比杨见山高了很多。眼眸狭长,头有双角。 巨蟒在洞口观察了一会,呼出一口浊气,“真的自由了。” 说着话,黑色巨蟒变成了一位老人,杀气极重,与行远道人相距不远。 “你骗我!” 黑衣老者看着身边的行远道人,说完这句话,反而自己摇了摇头,行远道人是作为持剑者与自己结约,并没有说七星剑在他手上。而持剑者身份,应该作不得假。 黑衣老者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行远道人,行远道人叹了口气,“不妨一试。” 黑衣老者也没见动静,忽然一道淡淡的血影在行远道人身上来回穿过三次,那道血色身影愈加清晰,转眼血色人影已经回到黑衣老者身上。 黑衣老者气势暴涨,“果然是持剑者,和七星剑的主人一样,笑死老夫了!哈哈,你果然没有骗我,契约依然有效。” 话音刚落地,黑衣老者忽然双指刺进自己双目之间,面目狰狞。 陈真人一步踏出,几乎和阿牛老道人同时出手。 不过也仅仅是一触即开,阿牛老道人被黑衣老者推出一掌,飞出数十丈之远。 阿牛老道人口中血沫喷涌,长剑震成粉末,精光闪闪的长剑却在断成粉末的那一刻发出一粒光芒,耀眼夺目。 那一粒光芒给了黑衣老者一丝错觉,身体在一瞬间迟疑了一下,陈观主手持开山斧在数千年后再次斩在老者身上。 开山斧韧口断裂,斧柄也断成两截,陈观主双手和手臂肌肤爆裂,筋骨受损极重,沾满血污的白骨手掌还是紧紧抓着斧柄。 可惜,这次没有七星剑。 陈观主如断线风筝跌落在地,生死不知。 老者腹部伤口金光灿灿,黑红色血污缓缓流淌。 老者盯着杨见山,少年郎一动不动,也看着黑衣老者。 “不怕死就过来。” 杨见山一动不动,手中小小匕首握得很稳。 黑衣老者还是盯着杨见山,“咱俩扯平了。”话却说给行远道人听,那一缕残念,还是钉入了老者的脑海中,却不知行远道人这样做,是为何。老者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老者最终没有向杨见山动手,也没能维持住人形,现出巨蟒真身向南方快速离去,用不了多久,就能进入黑沙江中。 杨见山眼眸中黑气愈加浓稠,然后嘭地一声倒在地上,没有了任何知觉。 黑沙江流经数千里,江面宽广,水深多险流,传言远古时期有一条黑色恶龙。 也不知道是多少天之后,杨见山慢慢睁开眼,除了浑身酸痛没有二两劲,其余也没有什么感觉。 道观里什么也没有供奉,道家祖师爷画像都没有一张,更别谈香火。 其实,放小竹箱的时候,杨见山就扫过一眼,确实不像那山下道观,倒像普普通通一户人家。 李西山坐在草铺边小板凳上,唉声叹气。 “你饭量太大,躺着不动都能吃掉好多东西,人家实在没辙,只能把我找来,让我把你带走。” 说着话,李西山实在没能忍住,打了个饱嗝,瞅了一眼脚下的鸡骨头,趁杨见山不注意,用脚踢到杨见山身下的茅草旁边。 这些天,陈观主没少在山上转悠,那些野兔山鸡什么的,就快被虬髯汉子抓没了。 这茅草扎得密实,松软、很厚,睡起来,应该很舒服。杨见山缓缓坐起来,走出道观,浑身疼痛不说,脚下软绵绵的。 小道观还是那个小道观,土墙瓦片,结实,就是和富贵气不沾边。 道观外面也没多少东西,就有一个木头小板凳,还有个小桌子,木工手艺还行,最主要是结实,另一个小板凳被李西山坐着。 旁边有个小柴房,烟囱正冒着烟。 杨见山被一个小土包吸引,走过去,才看到一个小小的石碑,上面写着阿牛之墓。 杨见山皱了皱眉头。 “行远!”一个粗嗓门叫了一声,宽宽的身板从山门进来,虬髯汉子陈观主手上拎着一只山鸡,一条大鱼,满身汗渍,脸上还有钻树林划出的伤口。 陈观主看了杨见山几眼,嘴角抽搐了好几下,还是没和杨见山说话。 行远道人听见陈观主回来,赶紧低头弯腰走出小柴房,看着有些心虚的陈观主,“怎么就一只鸡一条鱼?” “再不回来,就怕先生饿了。”山鸡野兔不好抓,况且现在,找到一只都难。这条大鱼,陈观主跑的路,可不近。 杨见山看着阿牛老道人,再看一眼陈观主手臂,下意识摸了下胸口,小瓷瓶还在。 两人也不管杨见山,一起钻进柴房,好一阵忙活。 过了一会,浓浓的香味飘了出来。 李西山踱着步子缓缓走出屋门,手里拎着条小板凳。 陈观主和阿牛老道人就把鸡鱼端上道观院子的小桌子上,还有两盘青菜,盛了四碗米饭,把筷子摆好。 李西山面朝南坐,柴房在西面,阿牛老道人看了眼站在桌子南面的杨见山,就在桌子西面坐下了,面朝大门。 陈观主手里拿了个木头墩子,看了杨见山一眼,不情不愿递了过去,杨见山接过来,陈观主赶紧转身,跑进柴房又拿来一个小木墩在桌子东面坐下。 杨见山就在桌子南面坐好。 第六十章 没有一个顺眼的 李西山正了正青色儒衫,“又给两位道长添麻烦了。” 阿牛老道人和陈观主对视一眼,赶紧摇头,几乎同时伸手,把本来就在李西山面前的盛着鸡和鱼的盘子再往李西山那边挪了挪。 李西山拿起筷子,夹起一整条鸡腿,放进杨见山面前的碗里。 陈观主目光随着那条鸡腿缓缓移动,阿牛老道人深深埋着头,在鸡腿落进杨见山碗里之后,啪嗒啪嗒两声,阿牛老道人身前的桌面上,两颗水珠粉身碎骨。 杨见山的筷子迟疑了一下,还是夹起鸡腿,缓缓啃咬起来。 没多大会,饭菜一扫而空。 李西山打着饱嗝,揉了揉肚子。 陈观主和阿牛老道人收拾走碗筷。 杨见山坐在木墩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李西山看着杨见山那张万年不变的脸色,忽然气不打一处来,伸长脖子,尽量压低声音,控制着怒火,“怨我?” 杨见山抬眼看了柴房那边一眼,阿牛老道人和陈观主都还没忙完。 “切!”李西山嗤笑一声,还在乎这点小事?信不信我现在就大叫一声,躺在地上装死? 杨见山没说话,站起身,再次走到那个小坟头旁边。 站了有一会,听到脚步声缓缓走来,很轻。 杨见山没有转头。 “埋在里面的,是阿牛,百余年以前,就应该埋在里面了······” 杨见山还是没有说话,阿牛道人也没继续说下去,没有说出还应该多个坟头,埋着那应该千刀万剐偏偏好好站在这里的杨见山。 阿牛老道人缓了一下,“师父笑着问我,这下知道自己是谁了吧?” 阿牛老道人惨然一笑,“是阿牛误了师父······是阿牛残存的一份神识害了师父······” “没有阿牛,师父可以早一些找到持剑人,师父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神魂彻底消散,再也不可能再有那位行远老道人了。 至于持剑人,呵呵,七星剑都不知去了哪里。 阿牛老道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沉默许久之后,老道人才继续说道:“师父说了,不怨你······” 杨见山抬起头,没看清天上的白云要飘向何方。 “道号行远,下次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阿牛道人伸出手,杨见山看到后,把破绢布拿出来,放在老道人手上。 老道人抬着手,停在那里好一会,又递给了杨见山。 杨见山犹豫了一下,接过破绢布放进怀里,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缓缓转身走开。 阿牛道人本来要说师父因少年郎而死的,却说不出口。 师父又何尝不是为了阿牛?师父这些年下山,为何一直不愿回来? 没有七星剑,师父确实不能奈那畜生何,却没想到师父会放任那畜生离开。 更没想到,师父会因这少年而死。凭什么? 走到道观门口,杨见山和拎着小竹箱正要出门的李西山走了个顶头。 杨见山要接过小竹箱,李西山不肯,赶紧自己背在身后。 杨见山就转身下山,走过山门的时候,也不用再跨那道铁门槛了。回来的时候,也不用踩了。也不用回来了。 杨见山走出好远,才转过头,凝神看了一会,才在门楹上模模糊糊看到三个字,就是不知道写了什么。似乎前面有“远行”二字?再用力去看,反而更看不清了。 李西山一直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一直到山脚,李西山才轻手轻脚跟了上来,“陈观主真是个怪人,做了道士,当了观主,还心心念念着早晚下山娶媳妇,生一大堆孩子······” 李西山啧啧几声,“真不要脸!”这是那个虬髯粗鲁汉子,红着脸,在李西山面前亲口承认的。当然,和李西山一再逼问,脱不开关系。 那家伙清醒过来,看着自己变成白骨的手臂和双手,哭得稀里哗啦的,不是因为疼,虽然真的很疼,只是因为这个样子,肯定下了山也找不到媳妇了。 当李西山神神道道弄了一小盆水,让陈观主擦了几天之后,陈观主就不敢撵李西山下山了。 李西山看杨见山没有动静,更加放肆,“你说他一个修道之人,修心当放在首位,修习道术还是其次,整天操心些吃喝拉撒,做梦也想找个老婆生孩子,他是如何被阿牛那个老道人相中带到山上的?” 杨见山眉头紧皱,忽然想起上山之前老道人问的一个小问题,“小兄弟对那凡尘之事可还有挂念?”杨见山根本没想着回答这个问题,就摇了摇头。老道人以为杨见山已经不再挂念,当时就撵人了,当时就撵人了!人道远行,远行的是什么? “带到山上做那砍柴烧火做饭的小童也说得过去,偏偏让他做观主,还做了那持斧之人,自己做那被呼来唤去的道人。结果怎样?修心不行,道术更是稀烂,斩蛇的时候,斧子都坏掉了,也没能把蛇砍死。唉,道士不像道士,修个屁的道法!” 李西山看都不看眉头紧皱的杨见山,念念叨叨,就没有一个是他看顺眼的。 李西山说着话,不忘四处望了一眼,吃了人家这么多天,现在说这些话,难免心虚。 李西山龇牙咧嘴,把小竹箱往上托了托,肩膀被勒得生疼。和上山时相比,小竹箱自然重了很多,铁门槛被陈观主分成好多碎块,一股脑都装进小竹箱送给李西山了。 李西山更加心虚,真就打定主意夸奖几句陈观主,毕竟那个粗鲁汉子真不是个坏人,第一次见面,骂着赶着李西山下山,还真不是看李西山不顺眼。 “陈观主也没看出来是多好一个人,倒也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自己说自己是个真人,还真是啊。” 李西山想多说几句,实在说不出来了夸人的话,干脆挠了挠头,把注意力放在杨见山身上,“真不怨你。” 杨见山脚步不停,似乎没听见。 “要怪,就怪那老道人。就他那点本事,什么都别想,放走那条小蟒蛇才是对的。”李西山想了想,“他还敢对你动手动脚,这就更不太善了。” 杨见山皱起眉头。 第六十一章 忽然而已 李西山嘿嘿一笑,“一碰你,就丢了性命不是?” 杨见山看着李西山,“为什么?” “你问我?”李西山像看一个傻子。 杨见山就不再说话,杨见山确实想问明白,却不相信李西山能说清楚。 李西山嘴角抽搐了好几下,终于没能说出话来。 李西山气急,摘下小竹箱,丢在杨见山脚下,“要不要,你说了算!” 杨见山犹豫了一会,把小竹箱背起来,继续往山外走。 李西山挠了挠头,“你那个小瓷瓶,里面的药膏,其实不算少,不要太吝啬了。” “内伤也能治好?” 李西山转了转眼珠,笑呵呵看着杨见山,等着杨见山再问一句。 李西山的笑脸僵在那里。 杨见山已经转过头,根本没有再问的迹象。 “都怨你!”李西山几乎吼叫起来,“要不是因为你,那倒霉老道人最起码可以多活好几天!人家就算是一心求死,也不应该因你而死,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儿子?还是他孙子?” 李西山骂急眼了,骂出的话没动脑子,赶紧改口,“不对不对!是他老子!是他祖宗!” 李西山这才舒服了,抢在杨见山身前,摇头晃脑,“可怜啊,可怜啊,本事是不小,可惜帮人的本事没有,害人的本事不小!” 李西山晃了没多久,晃不动了,耷拉着脑袋,跟在杨见山身后。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其实表达的是稍稍不同的两种意思。 李西山摇摇脑袋,不管哪种,实在都很不真实。 安丰县近来诡异多端。 吴县令派出一队队兵勇,在各个路口劝阻试图离开安丰县的人,现在看来,是为了他们好。 一些逃离安丰县没多远的人,被巡逻在外的兵勇陆续找回,被找回的,无一例外,死相凄惨。 一次次如此,却只能暂时放缓安丰县百姓逃离的步伐。 一时间,各个渡口,各大街道,小船大船,牛车马车,都能看到零星人员离开安丰县的身影。只是没有往来客商等行人,显得有些萧条肃杀之气。 铁树山上出了妖怪,根本不是传言的神仙,那些入山访仙的人,都遭了毒手。 “铁树山上出神仙,诓死多少老道。” 别说安丰县道徒,就是外地道从,去铁树山访仙的人,也已经不少。 这还不说,那妖怪本领极大,显然已经不满足于在铁树山为恶,在安丰县县城也已经作案多起,每一起,都和黑沙江中的那些黑沙有关。不是淘沙人,就是黑色沙龙的拥有者,无一例外,死相凄惨。 作案多起,偏偏没人知道那妖怪长什么样子。 按道理说,没有接触黑沙的老百姓,应该是没必要慌乱的,情理应该如此,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吴县令已经安排三次快马去驿站传递消息,都泥牛入海,没有一点回音。这在吴县令任职安丰县以来,从未有过的,关键是,送信的人也没回来。 虽然不知何方妖孽作祟,吴县令还是不信邪,自然是要报告上级,主动出击才是最终解决办法。 其实,吴县令在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虽然现在这种情形,比几年前险恶许多。其实,在吴县令心中,险恶一些才好,所谓富贵险中求,一直做这太平官,确实难有出头之日。 如果上次是吴县令自己领兵前去,而不是那个倒霉的孙秀才,结局自然会不一样。 不光结局会不一样,各个方面,都会不一样,自然也不会有那位平寇将军得万民伞的事情了,也有可能,吴县令已经离开安丰县。去哪里,也没有比安丰县更差的地方了。 李西山站在路沟旁,看着被埋在烂泥里面只露出一点小小尾巴的那个小小的沙龙,感慨万分。要是被发现,可能就会被人报告给吴县令,赶紧扔黑沙江中去了。 李西山看着街道上一队兵勇走过,不是可能扔进黑沙江中,是一定。 就在昨天,这条小沙龙的主人安丰县城卢大户,全家老少加上仆人二十余人,死无全尸,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能幸免。 直到今天上午,好多兵勇,才把尸体处理完毕。 吴县令带领几位县衙胥吏,加上数百官兵,每一具尸体的伤口大小,位置,损伤程度,等等细节,都被律科所职员一一记录在册,作为以后凶手的定罪依据。 在安丰县,卢大户说句话,吴县令是要放在心里仔细揣摩的。 搁在以前,李西山自然要把沙龙捡起来,这一条小小的沙龙,普通老百姓十几年不吃不喝,也买不起。 最后,李西山还是摇了摇头。杨见山背着的小竹箱,里面装的那些黑铁块,搁在这件事之前,恐怕整个安丰县在它面前也不够看。 李西山回到安丰县,纯粹是摆阔来了,却没想到,成了这番光景。 现在就是把杨见山打死,李西山也不敢把那黑铁块拿出来。换那白花花的银子,更是想也别想。 李西山带着杨见山东躲西*藏。其实,也只是躲开那些巡逻的一大队一大队的兵勇,普通老百姓,都窝在家里不敢出门了,那些忙着离开安丰县的富裕门户,也顾不上这长相脱俗,脑子看起来不怎么样的读书人。 张秀才都比这青衫读书人脑子灵光——整天领着书童游手好闲,真当自己是公子哥?恐怕除了那身儒衫,浑身也剜不下二两肉来。纯粹一骗吃混喝的街溜子。 李西山还是觉得乡下更安稳一些,就把小竹箱盖严实,遮遮掩掩往乡下这边走。 确实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就想到了学塾夫子张秀才,还约了盘棋,没下。 张秀才正坐在学塾门前,趁着太阳没落山,晒着夕阳打盹,越往后,好太阳就愈加不多了。 张秀才一个激灵,刚看到李西山和杨见山两人,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第六十二章 可遇不可求 张秀才主动打招呼,“两位贤弟,为何还没离开?” 县城那边,其实离开的人,不少了。乡下这边,离开的倒不多。不是不想离开,委实没有地方可去。 哪怕是有小道消息已经传疯,无非换来个哈哈大笑,还是很少有人相信。 安稳岁月不多,安稳难得。 “张兄为何也没离开?” “吴县令说了,匪人神出鬼没,专找势单力薄的人下手,呆在安丰县,才是安全的。” “匪人?就他?信?” 张秀才摇了摇头,“出去的,也没好下场。” 李西山还是不愿相信,“卢大户家,人可不少。”出去的人,也没有证据都遭了毒手。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张秀才叹了口气,根本不是可怜卢大户,却拍了拍自己的衣袖。 也多亏是李西山,要是别人听到,恐怕就以为张秀才是在这里幸灾乐祸。 “卢大人家也有沙龙?” 李西山问得直接。其实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安丰县,人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刘家那条沙龙几天前也被扔进黑沙江中,刘家人,在卢大户之前就遭了毒手,更不要说那势单力孤的淘沙人。 “真没想到,招惹祸端的,竟是家中最珍贵的宝贝。”李西山啧啧几声,“祸福相依呀。” “你见过?” 李西山赶紧摇头,你张秀才可千万别不信啊,那妖怪不会因为我李西山找上你张秀才的。 李西山使出吃奶的力气摇头,张秀才就把小板凳拿在手里,指了指石桌,“那边坐会?” 竟然没有撵人,李西山自然万分乐意。 石桌就是棋盘,本来就有两个石凳,这样,三人就都坐下了。 张秀才、李西山分坐两旁,杨见山坐在小板凳上。 张秀才一时间没了话说。 李西山挠了挠头,“还有人来上课?” “来不来都一样。” “怎么说?” “没心思讲课,来的学生,也是自己看书写字。”张秀才有些无可奈何。 律法书架上的那些书,被翻动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对学生们来说,是好事。 李西山伸着脑袋往学塾里面看,关着门,看不到什么,也没有读书声,偶尔听到翻书声,很轻。 “都在看书写字,就是别弄出动静。” “多少人?” “除了之前离开的几个,都在。”张秀才神色自然。 李西山楞了一下,很难得了。安丰县都这样了,还能有学生来上学塾,此其一难得;这么多人在学塾里学习,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此其二难得。 “张兄不担心出事?” 张秀才摇了摇头,“都是乡下孩子。” 李西山点了点头,“那就陪张兄多坐会?” 张秀才犹豫了一下,说了句不相关的言语,“这太平盛世,千年难遇,王朝之强盛,也算是可遇不可求了。” 李西山瞪大眼睛,身体微微前倾,“圣主英明,恩加海内,群臣协力,泽被苍生,你我这等升斗小民,也算是受益颇多。” 李西山不禁叹一口气,“可惜读书人还是多了些,像我和张兄这等饱读诗书的读书人,难免泯然众矣。” 张秀才深以为然,使劲点了点头。 一队乡勇拿着大刀长矛列队走过,看了眼石桌旁三人,没说什么,就离开了。安丰县兵器库武备充足,再招一些兵勇,也够用。 在这队兵勇看来,这三个人,都是外乡人,没什么本事才来这偏远穷苦的地方。 按说现在应该不宜入伍的,事实恰恰相反,兵饷增加了好些不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听说安丰县兵勇折损的消息,所以,当了兵勇的,反而更安心。 兵和勇,自然是有分别的,只是吴县令是个厚道官,把乡勇薪水用县里收入补充了一些,差别就没那么大了。 用吴县令私下的话说,孙秀才要是泉下有知,应该能欣慰一些。孙秀才确实为乡勇给吴县令进过言,吴县令也觉得有道理,却没觉得有做的必要。 兵勇刚走过去,就有三颗脑袋在门缝里露出来,其中就有老舟子孙子小虎。 还有一个,李西山也记得,就是那个子大、拳头大、嗓门也大的王大牛。 另外一个个子最小,眼珠乌黑,最先看到李西山杨见山两人,还和李西山对视了一眼,一点也没有怯场的样子,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如今长得不怎么样的小女孩有一个如诗如画的名字——柳四月。 三人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孙虎、王大牛结伴跑进茅房,好一阵稀里哗啦。然后,又匆匆回到学塾,关好门。 看着三人样子,李西山很吃惊,“他们今天晚上回不回家?” “自然要回家,家里大人也不放心。” “看天色,有些晚了吧。” 张秀才看了眼天色,“还早,”张秀才神秘一笑,“两位贤弟来得巧,昨天,郑大官人送来砍好的几块大骨架,不少,干脆今天煮了吃,也把那几个学生留下,都解解馋。” 李西山就要站起来致谢,被张秀才按住,“不要客气。” 李西山就不好再推辞。 张秀才赶忙进学塾,搬出炉灶,放了一口大锅,看样子,学生们以前也在这里吃过。 张秀才是行家里手,添水生火,洗了猪骨放进锅里,袅袅炊烟就在学塾门前飘出很远。 火光照映下,猪骨肉的香味渐渐溢了出来。 “张先生!” 就在三人围着大锅火炉忙活的时候,被人喊了一声。 “见山?” 张秀才看了好一会,才看出来从黑窟窿咚的小路推车过来的,竟是老舟子。 一开始,老舟子是有些意外,不过转瞬间,已经看不出来。 李西山还未怎样,杨见山已经跑了过去,“孙爷爷,您怎么来了?” 老舟子推了满满一车成袋的粮食,一麻袋一麻袋堆起来,看起来,可不轻。 “老爷们给了好政策,小虎爹爹成了真正的英雄,给了不少奖励。县里粮食富余,价格比郡城低了不少,老头子闲着没事,就琢磨着赚点钱花。” 横江摆渡,还是要做,手里有了余钱,做点行商生意,也未尝不可。 话是这么说,其实孙老爹第一趟生意,还没开始。 这一车粮食正对着学塾门口,在街上看起来,把学塾门好巧不巧挡了个严实。 第六十三章 各扫门前雪 张秀才看着老舟子,“孙老爹,屋里坐吧。” 老舟子点点头,抬起一只手,按在杨见山肩膀上,捏了捏,“过一会,给孙爷爷搭把手,往船上搬搬粮食。” 杨见山点了点头。 老舟子和张秀才拥着李西山,李西山走在最前面,推开门,刚进学塾,就吃了一惊,学塾里,只有六名学生,比自己想象中,要少一些。人人眼神坚定。 李西山看了眼老舟子,赶紧举起双手,“我什么也不知道。” 委实吴县令等人威望极高,谣言传不起来,况且事实摆在眼前,根本没人愿意相信。 一些小道消息,刚出口,就烟消云散了。并非听到的不多,只是愿意相信的没有几个。 老舟子没说什么,看了眼张秀才,张秀才深深鞠了一躬,“有劳孙老爹,希望老爹能快一些。” 老舟子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老舟子和杨见山一起扶正一袋袋粮食,打算推着一车粮食离开。 张秀才和李西山一起收拾吃饭的碗筷。 李西山也想跟着老舟子一起离开,老舟子皱着眉。张秀才反而对李西山热络起来,说:“不如趁入夜人静,和李先生手谈一局?” 李西山犹豫再三,看了看杨见山,心中有十分不甘,“不如,我去给孙老爹搭把手,杨见山陪你下棋?” 杨见山还没表态,老舟子和张秀才都看着李西山。 李西山被看得汗毛倒立,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棋。 眼看着老舟子和杨见山推着粮车隐入黑暗,张秀才点了油灯放在灯罩里,在学塾外石桌上,一人一个陶罐,真的要秉烛夜谈了,手谈也是谈嘛。 街角夜色中,两人盯着学塾,——和前几日一般,几个学生还是没有回家,都在学塾里呆着。 只是稍稍不同,学塾外不再是张秀才一人,多了个叫李西山的青衫读书人一起下棋解闷。 不过此时,都觉得那两人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因为此时已经起风,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样子,显然阴云密布,怕不是要下雨吧。 两人似乎下了没多久,就困倦不堪,况且入冬之后,还是有些寒意,两人就开始搓手取暖了。 学塾里的油灯相继熄灭,看样子,学生也都在学塾里歇息了。 街角两人挤靠在一起,盼着张秀才赶紧进学塾。雨,已经滴落,虽然两人有所准备,撑起了雨伞,还是寒意倍增。 其实,白天,甚至是傍晚时分,还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果然,张秀才和李西山收拾棋子,拿起灯罩,把油灯熄了,一前一后,赶紧跑进学塾里面,关好了门。 要是下雨还在外面下棋,两人的脑子还真是被驴踢坏了。 街角两人照例吐着口水,咒骂张秀才几句,回去歇息。 看样明天傍晚还得来,苦哉,苦哉!你张秀才行行好,明天让学生们回家可好? 这几天,两人被坑得挺惨,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独独你张秀才与别人两样?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本来就脑子灵光的两人,忽然相视一眼,在黑暗中边往县城方向走边计较一番。赶紧回家休息,暖暖身子,睡个好觉,就等明天天亮了。 无论如何,两人决定搬弄些口舌,让那几家乡下穷鬼把学生喊回家才好。 入夜风雨半天寒。 在几百里驿路之外的郡城,也下了一场雨,还不小。 通往安丰县的那条驿路,虽然几经加固翻修,还是被大雨冲坏了多处。 这在以前,也是常有之事,毕竟安丰县到南安郡郡城,沿途被群山环绕,落石塌方常有,一旦有雨,说不定大大小小多多少少会有些泥石流、山体滑坡什么的,驿路也会有更多意外。 水路也有,就是要绕出太远,相比山路,更不方便。 郡守大人石良玉沉吟良久,还是决定增调官兵,先打通驿路,再去吴长庆那边要个说法——小小的县令,真敢无视国法,做出违法乱纪之事? 虽然上面的文书并没有正式下达,但是石良玉已经有过郡城官员的口信给吴长庆——四海清平,精简官兵,整顿吏治,以法为纲。 其实,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老调重弹。 虽然吴长庆也来过郡城一趟,不过,却没有见到石良玉本人,自然是石良玉有意为之。 那吴长庆,其余尚可,毕竟是偏远蛮夷,自可徐徐图之,可是精简官兵之事,落在何处? 不光如此,听说还增加了好多兵员。 真当自己做了土皇帝,天高皇帝远? 况且,为了这事,石良玉是用了心。你吴长庆想为孙秀才平反,可以,我再送个英雄称号,不光死了的,活着的,面子里子都给足。 石良玉都做到了,还犹有过之。 可是你吴长庆做了什么,一个安丰县小小县令,管着十几万人口,竟然要做土皇帝,大肆扩张兵源,意图谋反?太不自量力了吧? 绮鹿王朝,虽然是君子之国,向来不以武力为长,可是吴长庆忘了,这占据半洲之地的强盛王朝,是如何屹立数百年不倒? 要是吴长庆去了那蛮夷之地十几年就忘了,石良玉愿意帮着他长点记性。小小县令,在郡守大人眼里,不够看。再说了,你吴长庆,不是地地道道的当地人。 如此一想,石郡守放心很多。 将近两旬之日,驿路全部打通,却快马传回一个让石良玉头皮发麻的消息——安丰县,就没剩下一个活人! 整个安丰县,县城乡下,皆是血水横流,豺狼成行,碎尸满地,恶臭熏天,漫天乌鸦盘桓不去的景象。 就算是能找到几个活人,恐怕也早就神志不清、根本做不成正常人了。 第六十四章 君子心事 李西山和老舟子因为行程的原因,意见相左。 一个想继续走水路,去往更远的地方,郡城不郡城的,都无所谓,就是找落脚的地方,也不必急于一时。 一个觉得带着六个拖油瓶,简直是自讨苦吃,还不如把他们留在父母身边,谁说安丰县就不安稳了?就凭他张秀才一句话? 老舟子瞪了一眼这个十分不靠谱的年轻人,但凡读过几年书,就没见过嘴巴这么把不住门的。没有人能证明那些说法出自张先生之口。也没有人向张先生求证,张先生更无需说明什么。 现在老舟子身边,确实还是留在学塾的六人。其余那些孩子大多或早一些或晚一些,还是选择回到父母身边。 当然,老舟子现在也不敢确定那些孩子回到父母身边就是错的。 老舟子有些后悔没和张先生一起。要是张先生在这里,除了自己的孙子小虎,这五个孩子肯定没有现在这么心中飘摇不定。 “不要被人卖了,还帮着人数钱!”李西山怎么看,都觉得这六个小兔崽子不顺眼。 王大牛都不用站起来,坐在老舟子的乌篷船船沿上,晃了晃拳头。 面对此时六双同仇敌忾的目光,顿时有了种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豪迈,握了握拳,挺胸抬头,忽然就发现,除了老舟子,都是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李西山就觉得即便自己能压他们一头,自己也胜之不武了。李西山撇了撇嘴角,“知道你们先生去哪里了?” 六个人面面相觑,然后望向老舟子。老舟子眉头紧皱,“张先生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李西山嗤笑一声,“你也怕是老糊涂了,学会了自欺欺人,那个怂包,能有个屁道理!” 老舟子还没怎样,孙儿小虎一下就跳了起来,把李西山吓了一跳,好在被老舟子按住了。 李西山摇头晃脑,“我算是知道‘舟中敌国’是什么意思了。” 六个学塾学生不约而同嗤笑一声,这读书人,学问真不怎么样。 老舟子对五人说道:“先不管去哪里,都是暂时的。按你们先生的说法,这次就当成一次游学。” 老舟子想了想,又说道:“虽然按照你们先生的说法,是越远越好,我们还是要量力而行。真遇到了合适的学塾,就留下求学。等到每个人都有能力独自回乡的时候,就回家乡。” 老舟子有些话没有讲明,学生们结合先生说过的话,自然有自己的猜测。 除了老舟子的孙子小虎,其余五人都低下了头。 老舟子也没有再多说话。其实除了孙儿小虎,其余五人,老舟子也没觉得就一定会跟在自己身边。 李西山稳了稳心神,打算不依不饶,“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 “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李西山开了个头,王大牛张嘴就来,摇头晃脑,下半句就接过来了,还得意洋洋瞥了一眼李西山。有本事再来,谁肚子里没点墨水?怕你不成? 李西山沉思一番,就在打算一场长篇大论的时候,却没想到刚开了个头,就被王大牛抢过去了,关键是王大牛说的根本不是李西山接下来要说的道理,李西山当场卡壳。 “哪跟哪呀这是。”李西山对王大牛说的话嗤之以鼻。 “书上就是这么说的。”王大牛瓮声瓮气。 老舟子却知道李西山要说什么,偏偏找不出反驳的语言。 张先生,确实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难言之隐也好,城府深沉也罢,就是心迹不可察。老舟子确实没看明白。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李西山更加摇头晃脑,“本来就是无话可说的推脱话。” 老舟子虽然眼睛依然浑浊,却没有一点动摇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这神神叨叨的读书人在说些什么,但是对张秀才,老舟子还是愿意信任几分。 大不了把孩子们安顿好,自己回安丰县一趟,真如张先生所说,自己这一趟就没白忙,要真是张先生错了,大不了就如他所言,就当一次游学。 老舟子劳心劳力,即便是如青衫读书人李西山所说背了黑锅,也认了。 至于张先生有什么私心谋划,老舟子自然也怀疑。但是这样的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别人不信,老舟子信。 “这个老头子,年纪大了,还那么顽固不化,跟着他,有什么前途?” 李西山话没说完,除了小虎,五个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乌篷船左摇右晃。 李西山身子一歪,差一点掉进黑沙江中,“好好好,就我是坏人,我走还不行吗?” 李西山要走,乌篷船立马靠岸,老舟子一点挽留的样子都没有。 李西山一下跳上岸,这次运道好,落地极稳。 老舟子接过船尾摇桨,对杨见山说道:“去吧。” 杨见山点点头,背好小竹箱,本来想替李西山说句话,或者简单告诉孙爷爷一句,李西山不会乱说的,却最终没说出来。 老舟子看着杨见山,“爷爷相信你。” 杨见山挠了挠头,犹豫了好一会,在怀里掏出一张卷着的破绢布,递给老舟子。 老舟子打开,看了好一会,一时半会儿,自然没看懂上面写了什么。 有几幅图画,也只能看个大概,有很多模糊不清的地方了。字写得密密麻麻,也没个头绪。 杨见山把这张破绢布的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搁在自己身上,确实没什么用处。 就算是物归原主,自己一路向北,恐怕也没有机会再回到那个地方。 其实杨见山心里清楚,那个阿牛老道人,不管是眼里还是心里,都容不下自己好好活在面前的。 “以后要是用得到,爷爷要还能见着你,爷爷再给你。” 杨见山点点头。 最终,老舟子带着六人和一些粮食衣物,和李西山杨见山分道扬镳。 老舟子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回去看看,自然是越早越好。 “你说那吴县令,能不能当个大英雄?”李西山和杨见山一前一后,李西山闲不下来没话找话。 李西山想了想,再换一个问题:“你说那吴县令,算不算个好官?” 李西山实在受不了自己的虚情假意,“你说那吴县令,是可恨,还是可怜?” 李西山仔细想了一会,觉得问得确实多余,俗话说树无常青,人无长宁,长宁都求不得,更不要说长庆了。 李西山就自说自话:“无论如何,好丈夫、好父亲,是当不了了。” 李西山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人家是姓吴啊。 李西山叹息一声,无论如何,这一双眼睛都是向外看——看别人最容易,这嘴巴一张外露两张唇,一张一合,话也更容易出口。 李西山摇了摇头,就换了个人,评价一番,“原来不止是是非不分善恶不明,老舟子眼神不好,连黑白也看不分明了。” 李西山摇头晃脑,“可惜,可惜啊!” “可能,也只能如此,才能做到吧。”杨见山喃喃自语。 第六十五章 背道而驰 李西山听杨见山念叨一句,眼中当时就放出光来,“说什么?再说遍听听。” 杨见山只顾走路,也不理他。 “累不累?要不然我背着吧。” 杨见山摇了摇头。 李西山撇了撇嘴,“还真可怜啊!这么小,就知道为别人着想了。哈哈,可别背着我抹眼泪啊!” 李西山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你为什么把那东西给老舟子了?” 杨见山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真不明白?”李西山难得神色认真,因为杨见山这次真的在用心去想。 杨见山点了点头,只是希望对老舟子有用。但是有没有用,杨见山真的不知道。 李西山摇头晃脑,抢在前面,背着双手,踱步而行。不知道好啊,要是知道的话,要我李西山干嘛? 南安郡是绮鹿王朝最南面的一个大郡,占地面积极为广阔,人口也多。相对绮鹿王朝其它郡来说,南安郡显得地广人稀一些。地广人稀,物产也不是特别丰裕。 南安郡下辖十七个县,从来只按十六个算数,安丰县人少地偏,要不是地域不小,简直一无是处——除了一样东西之外。 现在,就连那一样东西,也跟着遭了无妄之灾——亦或者真的是罪魁祸首?李西山觉得都有些关系,却也不全对。 书香门第,世代簪缨之族,自然不会把那条黑色沙龙随意丢弃,别说是随意丢弃,挖个坑埋起来,都不敢。 一场场法事,一处处水陆道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其实,数量也不算多,只不过是法事太隆重,水陆道场太宏大,就给人一种随处可见的感觉。 李西山和杨见山恰巧就遇到一个。 郡城新法科侯大人,几年前,不知从何处购得一条黑色沙龙,现在听他说,是花了三千两白银从淘沙人手中购得。 三千两白银的价值,肯定错不了,如何得来,并不重要。 一旦确定价值,其余事情就好办了。 扶山檋登大山山神庙,花三千两白银,供养沙龙真身三日。 请龙舟入大渎水神庙,花三千两白银,供养沙龙真身三日。 洒扫街道入城隍庙,还是花三千两白银,供养沙龙真身三日。 三次供养之后,紧跟着一场水陆道场。水陆道场并不限于道士,还请大德高僧一起,请真龙回天。水陆道场花费,自然要更多一些。 随行人员,除了李西山杨见山,还有很多,也没有太多忌讳,只要不胡言乱语,认不认识,都无所谓。 每次都有好吃好喝,还不花钱,李西山自然不会胡言乱语,什么请神容易送神难,更是没有的事。 一直过了月余时间,一条黑色沙龙被请到一处山水相依处,从此以后,黑色沙龙和侯大人再也没有一丝瓜葛。 李西山杨见山小心谨慎,毫无纰漏,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如此。 山水相依处,十分荒凉。李西山几步赶上一个八字胡汉子,直接扯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汉子怒不可遏,就要向李西山挥拳。 李西山赶忙说道:“你就是打死我,也要随我去见官!” 八字胡汉子一听,再看一眼李西山身后少年,那拳头就落不下来了,倒是十分冷静,“为何?” 李西山冷笑一声,这小子倒还沉稳,“那水陆道场之上,我离你不远,看到你笑过。” 八字胡汉子脸色一寒,“笑过又如何,犯了王法?” “新法科,咱们那位侯大人,亲笔签押,你不知道?”李西山继续说道:“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李西山信誓旦旦,“有理有据!” 八字胡汉子听完这几句,有些摸不着头脑,仔细琢磨一番,脸色都变了,“何时?” “就在前段时间。” 八字胡汉子看了几眼李西山,大冬天,额头就要冒出汗来。这样的儒衫,自己曾经也穿过几年,不过像眼前年轻人一般年龄时,早就脱下来了。 “还望贵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的一回。”八字胡汉子,眼看着膝盖就要软了。 李西山却死死拉住他,嘿嘿一笑。 八字胡汉子咬了咬牙,在李西山手心捏了一下,趁李西山手劲一轻,挣脱李西山双手,赶紧跑了,头也不回。 李西山把一粒碎银子捏了捏,放进怀中,故意不去看杨见山。就这些天,李西山怀里的银子,就有不少了。 杨见山不紧不慢,走在李西山后边。 李西山皱起眉头,“这也不说一句?” 李西山唉声叹气,杨见山不说话,就自己念念叨叨:“世道后面往往跟着人心,而事实恰恰相反。你看这世道,如何不是看人心?终究是人心才能让世道变成了这般。既然人心如此,那到底是谁要把世道变成这样?” 李西山大冬天掏出折扇,边走边缓缓摇晃,“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法,法之难行,末法时代生。世道越来越好,人心为何独独向下?道德、仁义、礼法,到底是对人性的束缚越来越强了。那么,若是事事、时时都要律法,什么样,要多少,律法条文,才能一一对应人心?不要说人心,恐怕穷尽这世间文字写成的律法条文,连世事繁杂也难跟上。既然无论如何也跟不上······” 李西山念念叨叨,其实李西山明白,有一句话,是彻头彻尾错了。有失道一说?从来没有的。所以啊,哪怕是元空寂灭,也不过是道的一部分罢了。德是修己身,这才是束缚人心的根本,仁、义、礼、法渐渐把手伸向了别人,明显落了下乘,不同程度上,就给了有心人一些可乘之机,自上而下的约束力就变成背道而驰了。 李西山念念叨叨,一转眼,看到一位妇人拖着个小女孩,气喘吁吁也不敢停,走得飞快。再往后看,忽然发现,杨见山不见了。 李西山大惊失色,这片山头比较偏僻,人烟稀少,莫不是被大虫叼走了?可惜没有大虫。更可恶的是,就算有大虫,也根本叼不走。 李西山赶忙转身去找,还没找到人,走出没多远,就听见一条岔路小道上,呼喝叫骂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男有女。 第六十六章 打人了 一个年轻人,浓眉大眼,浑身的机灵劲。 年轻人跑得飞快,从岔路那边跑来,李西山冷不丁伸腿,那年轻人摔了个狗啃泥,照准身上又加一脚,年轻人死狗一般滚进路边山沟里树丛中,脑袋在树干上重重磕了一下,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了。 虽然是同一方向,年轻人是去追那对母女还是另有要事去做?也许都有可能。更加可能的是,就是只顾着自己逃命了。 李西山跑到打架的地方一看,果然错过了最精彩的一部分。这怎么可以? “太不像话了,摔了人家东西,还把人打成这样!” “就是,不能让他跑了,小小年纪就如此嚣张,长大了还得了?” “打人的时候是英雄,过一会被抓起来,怕是悔之晚矣。” ······ 年轻人跑得快,用不了一会,少年郎就会被绳之以法。 四人离得老远,义愤填膺,看着趴在地上的汉子,愤懑难平。 少年郎一只脚踩在汉子脑袋上,汉子嘴巴流着血拱在泥地里。那画面,着实让人震惊。少年郎连肩膀上的小竹箱都没有放下。 好多放在地上售卖的瓷器,瓶瓶罐罐,酒壶茶碗,以一种很特别的手法,一堆堆叠放起来,就在小路边放着,其中一小堆,已经倒了一地,倒下的,还能保持完好的,恐怕没有几个。一根扁担,已经断裂成几截。 “被一个小屁孩打成这样,不丢人?” “你不知道这小孩多厉害,只一拳,可怜那汉子就倒了!” “打不过,骂几声也算他硬气。” “哪里敢骂?求饶的话,恐怕都听不进去了!” “那他为何打人?” “多管闲事,吃饱了撑得!” “发生的事情,和他无关?” “关他甚事?小姑娘走路不长眼,打烂了人家摆放的瓷器,要那小姑娘家人赔钱,天经地义!” “那这少年郎,岂不是闯下大祸?” “可不是?就他这种惹事精,别看他还小,长大也是祸害,赶紧关进大牢里,一辈子别放出来才好!” 李西山问,两位妇人争先恐后回答,几次问答,在李西山之前听到动静赶过来看热闹的另外两人也明白了事情原委。 “那小姑娘和家人在何处?” “自然是趁乱跑了。打人的小子,也是有爹娘生,没爹娘教的坏种,平白无故行凶,真是没了王法!” 就在两人纷纷指责少年郎之时,忽然眼前一花,根本没人看清是怎么回事,刚刚还在回答青衫读书人问话的两位妇人,分别好像是被一巴掌拍在脸上,两人几乎同时在空中转了一圈,才落在地上,口中满满一口碎牙混着血水如漫天雨水洒落下来,掉了一地。 剩下两人一看,吓了个魂飞魄散,一眨眼,跑了个干干净净。 李西山只觉得万分可惜,再等自己多问问,另外两人肯定也会有一番定论,那时候,就不是只有三人躺在地上了。李西山只恨自己来得太晚,也怨杨见山沉不住气。 杨见山看一眼躺在地上的两人。再走到第一个被打的汉子身边,“赔多少钱?”汉子蹲在地上,看不清面容。 那汉子满嘴烂泥,鲜血直流,却不出声。 其余两女,连头也不敢抬,一声都不敢吭,忍着剧痛,趴在地上。 李西山看着打人的杨见山,义愤填膺,“瓷器碎了,那汉子有错,不赔就不赔了。你把人家弱女子打伤了,就不能一走了之!” 两个妇人离李西山近,赶紧磕头求饶,涕泪滂沱,“不小心摔倒了,和这位少侠无关。” 李西山倒吸一口凉气,“无法无天了?”李西山看着跪趴在地上的两人,实在气不打一处来。 杨见山转头就走。 眼看杨见山就要走远,李西山还是没看到三人不依不饶的态度,觉得很没意思,也摇着折扇离开了。 李西山走出一段,再转头看,已经看不见三人了。山路弯弯,李西山不是山巅人,只在路上行走。 人烟稀少,不够热闹。李西山边埋怨杨见山走太快,边唉声叹气。大概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这么可恶的杨见山,那三个受害者怎么能放过他呢?就因为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刚走过岔路口,那边有个年轻人,有些晕晕乎乎的,边揉着脑袋边往这边走,嘴上有血迹,身上还有没拍掉的泥土和树叶。怎么自己摔倒了?算了,还有重要事情没做。年轻人赶紧爬上山路。 山路狭窄,李西山杨见山先后和年轻人擦肩而过。 忽然年轻人眼前一亮,指着杨见山喊道:“小贼······”后面莫走两字还未出口,忽然记起什么,自己转身就跑。 杨见山却不依不饶,快跑几步,飞起一脚,砰地一声,年轻人整个人飞出去,掉进山沟里,撞断了一棵小树。 年轻人这次没晕过去,却再也不敢出声了,甚至不敢看背着小竹箱的少年郎一眼,那就只能忍着痛装死。 “这样啊。”李西山手中折扇轻拍手心,开始有点担心那小姑娘和她的娘亲。 虽然郊外山路略微荒凉,还是偶尔会遇到行人,大多同向而行。倒不是杨见山李西山走得有多快,只是两人脚力好,不用休息。 妇人带着小姑娘,正坐在路边不远处的石凳上休息,实在疲累不堪,走不动了。靠近山体的地方有一个小小凉亭,专供游人歇脚。除了妇人和小姑娘,另外还有三人。 若是杨见山和李西山来到凉亭里边,凉亭就显得小了,石凳也不够坐。 小姑娘四五岁的样子,眼前一亮,看着背着小竹箱就要走过凉亭少年郎,就喊了声小哥哥。 只是杨见山离得有些远,没有听见。 妇人捂住女儿嘴巴,拉住小姑娘,不让她动弹。 还好,那少年郎和青衫读书人没往这边看,直接走了过去。 走出去好远,李西山开始念叨:“要我说,那位婶婶,更该打,难不成,怜香惜玉?”李西山话未落地,赶紧吐了几口唾沫,“呸呸呸,阿弥陀佛,有个屁的软玉温香?罪过罪过。” 要说杨见山心慈手软,那两位,以后吃饭不会困难,说话也不会漏风的。至于是不是真的记打,也许天晓得,反正她们自己都不晓得。 杨见山脑子坏掉了?李西山仔细盯着杨见山看,左看右看,似乎不像。李西山有些失望。 李西山心有戚戚,要说是世道如此,那么人人都说得过去,既然说得过去,那为何打一个放一个呢? 要说人心险恶处,后者不见得比前者少。毕竟也没管少年郎会不会有危险,自己带着女儿先跑了。 出拳向更强者?李西山还是摇头,那样的话,不光是现在杨见山不应该打人,以后杨见山走遍天下,也没有出拳的理由。 “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信不信我随便带你去个地方,分分钟教你做人?” 第六十七章 君子不器 李西山一句话说完,挠了挠头,似乎,这句话说得晚了。 杨见山根本没有理会李西山说的话,只是看了看天色。 天光多与水色同,所不同者,唯有日月星辰罢了。 趴在地上的两位妇人,终究受伤不重。 摆摊卖瓷器的汉子蹲在地上,怔怔无言。 两位妇人哭天喊地,那个小魔头走了之后,反而对蹲在地上的汉子不依不饶,爬起来,肿着脸,顾不得擦拭嘴角的血水,对汉子又抓又挠。汉子根本不认识她们,自然极力反抗。 两位妇人顾不得口中碎牙,大哭大叫,不依不饶。 有零星行人听到声音聚拢过来,汉子实在拗不过,只能任由她们把钱袋里的钱掏干净。 吐了口水在汉子脸上,才把汉子钱袋子丢在地上。 两位妇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平分了钱,哭丧着脸,离开了——只怪自己多嘴?怪这汉子没本事,连个少年郎都打不过。 卖瓷器的汉子望向早先年轻人离去的方向,赶紧把地上的瓷器收进竹筐,再找一根粗些的树枝当扁担,急急忙忙往山外赶。 转过路口,正遇到年轻人龇牙咧嘴,拄着根树枝,往这边走。两人正走个顶头。 “姐夫!”年轻人本来一肚子话,忽然委屈得说不出口。 卖瓷器的汉子赶紧把瓷器放在一边,“伤得重不重?” 年轻人摇摇头,要把树枝扔掉,被姐夫用眼神拦住了。 其实,年轻人被那少年郎踹了一脚,把小树撞断,一度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却没想到,等那背竹箱的少年走远,年轻人检查自己身体,除了浑身疼痛,并没有明显受伤的地方。 汉子挑起担,年轻人憋着一口气,拄着随手捡来的树枝,两人一起缓缓下山。 途中遇到两个巡山吏,问两人为何受伤,年轻人欲言又止,汉子解释说不小心摔的。 “怎么办?”年轻人看了看姐夫。 “韩征······” 年轻人看着姐夫,等了好一会也没等来下文。 “姐夫······”到了一个岔路口,年轻人停下来,看着姐夫,忽然有些担心。 汉子笑了笑,“姐夫是不是很没用?”汉子也跟着停下。 年轻人反而成了闷葫芦。 “韩征。” 韩征看着姐夫。 “一点读书人的样子都没有。” “你有?”韩征立马怼了回去,说完心里就有些后悔。 “这次没要到钱,怎么办?” 汉子笑了笑,“你姐的药,前天刚买了些,还够两天用的。” 韩征低着头,“我走了。” “以后好好读书,别来这边混了。” “就凭你那脸皮,要是没有我,你行?” 韩征气得脸都歪了,额头一片红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整个人都显得很滑稽。 汉子看着韩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你这个人······”韩征显然气得不轻,话说了一半,却又说不下去了。 韩征忍着痛,快走几步,忽然停下,转头看向一旁的几棵枯草,一片裸露的岩石挡住了寒风,枯草才没有被完全吹散。 韩征愣了愣神,说道:“吕超,要是我姐走了,不怨你。” 吕超听到这句话,摇了摇头。 韩征知道说了也不会听,自己又何尝想那样? 韩征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进怀里,把一小把铜钱都握在手心,大步走回来,一把塞进吕超手中,“加上你那里的,还能多撑几天。” 韩征笑了笑,“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比你强多了。” 吕超笑了笑,“真不留几枚?” 韩征咽了咽口水,拿回三枚铜钱,“就当你请晚饭了。” 吕超又笑了笑,确实很无奈。 韩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韩征实在开不了口,自己读书,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 拿什么跟别人比?社会地位?家族关系?就连科举制艺,也是比不过人家的。 读书读书,读来读去,除了花出去的钱,和留下的愧疚,还剩下什么? 吕超一路回来,也没能卖出几件瓷器,反而碎了好些,那些摔碎的,就只能扔了。 吕超挑着两筐瓷器来到窑口管事人韩老爹这边。 能拥有一个窑口,韩老爹是有官家背景的,其实还是老一辈传下来的。韩老爹虽然读书没能读出大出息,却会做人,好歹守住了。 “韩老爹,能不能打个商量?” “没得商量。” 吕超把瓷器框放下,把树枝做的扁担放在旁边。 “不是借钱。” “呦······”韩老爹嗤笑一声,“倒是稀罕。” 韩老爹看了眼吕超,“不小心摔得?”嘴巴上的伤口清晰可见,下巴也有些红肿。 要说是打架,韩老爹还真不相信,能把吕超打成这样,对方得有多大本事? 吕超摇了摇头,“能不能把剩的瓷器退了?” 韩老爹冷笑一声,并不接话。 “退一半钱就行。” 韩老爹揉了一锅烟草,用火镰点着,使劲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要不是你那要死的本家婆娘······”韩老爹一口烟吐完,再吸了一口,“人情送头牛,买卖不饶针,道理也不用我说。” 吕超点了点头。 韩老爹估摸一下剩下的瓷器,也不去见数,从自己衣袖里掏出几颗碎银子,掂量一番,又加了一把铜钱,然后看了吕超一眼。“就算是窑口留下你,你也干不下去。” 吕超伸手接了过去。 旁边几个帮工,还有些买瓷器或者凑热闹的邻居好一阵冷嘲热讽。 “就是个没有用的逃兵,还挑三拣四的,好不容易有个营生,也不知珍惜。” “韩老爷就不该退他钱,卖给他瓷器就算天大的恩惠了。” “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那么好的姑娘跟了他,连命也扒不回来了。” ······ 呸呸呸呸······一阵吐口水。 吕超根本没有回头,拿着钱离开了。 买了点米,一点豆腐,几棵青菜,犹豫了一下,买了点猪下水,吕超大步走回家中。 第六十八章 水中月 骨瘦如柴的女人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只有那双眼眸依然清亮。只看这双眼,就给人一种清灵的感觉。韩征的那双大眼,也很好看。 “回来了?”前一刻还疼得咬住被角的女人,嘴角微微上扬。 “饿不饿?” 女人点点头。 吕超笑了笑,不紧不慢去做饭。 做好后,依然没吃几口。实在咽不动了,咽下去的,女人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吕超笑了笑,抚摸几下妻子的头发和脸颊。 妻子渐渐安稳,甚至笑了一下。 其实吕超知道,只是表象。骨痛病,已经大半年了,好多处骨头都已经变形,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也没有不疼的时候。 吕超朝妻子做了个鬼脸,开始自己大口吃饭。 吕超吃饭快,就像在和敌人打仗,不止速度快,还片甲不留,连汤水都喝得干干净净。其实,灶台那边还留了一碗,万一不是太疼,也许还可以再吃点。 妻子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次是真的笑。源于弟弟韩征的一个说法——我姐夫,早晚成为一位陷阵无敌的大将军。 当兵没多长时间,也就是在军中打磨了小半年,姐夫就破格成为了百夫长。还不是普通的百夫长,是有机会成为重甲骑兵一员的,整个军团近万人,有希望成为重甲骑兵的,仅有二十人,除吕超外,个个虎背熊腰。吕超身高中等,身形也不显粗壮,和韩征的体型差不多,那一身重甲和长槊,韩征抱起来都费劲。 吕超看了妻子一眼,撇了撇嘴,和在韩萍嘴里听到韩征那个说法时一样。何止是沙场,陷阵无敌倒是真的。 那时的吕超,意气风发。 那次的吕超,其实是回家告别,这半年不回家,只是在军中打磨,这一次告别,就不知道何时能回家了。吕超的军队要去北方,本来这个集团军建制就是边军,到了北方边境之后,还会被打乱编制,重新编入边军。 如果真成了重骑军,虎兕军或者龙象军是最好,至于是不是其它军队或者兵种,暂时不知。 北方边境,其实一直不安稳。不过,要想打破绮鹿王朝的构筑的防线,简直是白日做梦。 吕超可以在家中呆上三天。 就是这三天,吕超发现了妻子韩萍的不对劲。莫名其妙坚持分房睡的韩萍,睡梦中痛得呻吟出声。 韩萍半年前有过一次难产,自己大难不死,孩子却没能保住。当时,没有人在意,就连韩萍自己也是后来才知道,就在那次之后,她自己的骨骼出了问题。 吕超回到军中,在启程的途中,当了逃兵——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逃兵。 绮鹿王朝有成文的规定,一旦当了兵,除非退役或者伤病,是不准主动退出兵籍的。 一旦主动退出,除了不被判刑之外,和沙场逃兵一样,一切待遇收回,公职部门永不录用,并且全家更改户籍,成为贱籍。以后再做什么,都会低人一等。 韩萍一开始坚持让吕超回归军队的,甚至不惜寻死逼着吕超回去。当知道并不是自己想的这么简单之后,就不再赶吕超回去了。 过了没多久,韩萍就无法起床收拾家务。 韩萍第一天起不了床,很是自嘲了一番。当连续几天都下不了床之后,韩萍沉默寡言起来。看着吕超出门谋生计之后,才会轻声呜咽。 汤药只能续命,并不能减轻韩萍的疼痛。韩萍坚持活着,并不只是为了自己。吕超每次回家,不至于太孤单。平日嬉皮笑脸、性子跳脱的韩征看到姐姐消瘦的面孔,信誓旦旦保证,用不了多久,老韩家,也会有个秀才。 “和人打架了?” 吕超不着急收拾碗筷,就放在床边桌上,点了点头。 “别伤着人家。”韩萍的声音很轻,确实没有力气说话。 吕超还是点了点头,像个闷葫芦。其实,一旦打开话匣子,吕超根本不是这般。 韩萍不是怕伤着别人,吕超根本不会无缘无故和别人动手,韩萍只是担心吕超太过委曲。人生在世,尤其是现在的吕超,更不能招惹是非,能忍的话,忍过去就算了。 韩萍两颗泪珠滚了下来。 吕超笑了笑,把韩萍眼角的泪珠擦掉,不让它顺着眼角往下流。 “韩征这小子,可能这几天过不来了。” 韩萍眼珠一动,看着吕超。 “说是这段时间要闭关,成败在此一举。” 韩萍眼中闪过一点亮光,不过又有些担心,“他,要不要买书?” “圣贤书就那几本,吃透了之后,自然触类旁通。”吕超也读了不少年书,用自己的话说,差一点就能考上秀才,编瞎话自然半点不脸红。 韩萍自然不相信。 “韩征这家伙鬼得很。”吕超神秘一笑。 果然,韩萍盯着吕超,眼睛也不眨一下。 “信誓旦旦,拍着胸口说的,要是这次考中秀才,他就再努力几年,等中了举人,说什么也要找个小*姐。”吕超缓了一口气,像是在给韩征加油。 韩萍没有说话,却显然有些担心。 吕超继续说道:“真万一考不中,就和小婵私奔,混好了再回来。” “别让他胡来。” 吕超笑了笑,“姐夫的话,自然不听,姐说的话,比圣旨还管用。” 韩萍疼得脸色发白,觉得一阵恍惚。 吕超笑了笑,抚了抚妻子额头,“歇会吧。” 韩萍抬不起手,但是眼睛会说话。 吕超就坐在床边没动。 韩萍闭上眼,缓过这一阵,再睁开眼,“要真的中了秀才,就把东西给韩征,让他保存好。小婵兄嫂只是图点财,人是不错的。要是考不中,就让他把东西交给小婵,让小婵把东西换了银钱,再听小婵怎么说。韩征说的,不算。” 吕超点点头,起身收拾碗筷。 韩征和姐夫告别后,并没有急着回家,一直晃到天黑,才摸回家中。 或许还能算个家,除了一架书,一张床,就是几件没人要的破家具,能卖钱的,都卖光了。家徒四壁,按照字面意思来说,韩征觉得——还好。 第六十九章 老先生 韩征早早躺在床上,根本没想着点起油灯,三枚铜钱还在怀里,睡晚了,更难熬。 天还没有亮,韩征就一骨碌爬起来,磨了一瓶墨,叠好一卷纸,把几根毛笔包好笔尖,放进怀里。然后灌了一壶水,拿了个小包裹,背着小木箱,急急忙忙出门了。 出门后,就往城门方向跑,来到城门处,城门刚好打开。 年轻就是好,除了额头有些乌青,昨天走路还一瘸一拐,今天就跑得飞快了。 韩征出了城门,用两文钱买了一张厚厚的大饼,比在城里买,能省一文钱,分量还足一些。 “放下吧,又不收你钱。”卖大饼的老张,牙已经掉了大半,说话漏风。 “我是怕回来晚,耽误你回家。”韩征瞥了一眼老张的竹筐,满满一筐大饼,就放在独轮小车上,老张抄着手坐在小木凳上,眼神浑浊。 虽如此说,韩征已经把小木箱放在老张身边。 老张就张嘴笑了笑。 韩征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老张依然谨慎,把小木箱挪到独轮车后面,说不准什么时候,官老爷过来,莫要误会了,多收银钱。 一直过了午后,韩征才急急忙忙回来,“老张,怎么还没卖完?” “不再买一张?” 韩征其实有些后悔,要是自己早上还能再忍忍,说不定现在掏出三文钱,能买两张大饼。老张这个人,并不死心眼。 韩征摇了摇头,“要不是怕现在回来吃不上你的大饼,我才不会早上买。”韩征拍了拍包裹,显然大饼还在包裹里等着韩征呢。 老张也不是真要韩征买,年轻人有没有钱,老张摸不透,会不会过日子,瞒不过老张这双眼。 要是吃一天,一张饼,无论如何也不够。要是真的还在包裹里,回家就着咸菜,晚饭足够了。年轻人,又不是富贵人家。 韩征拎起木箱,背在身后,健步如飞。 老张依然不急不躁,坐在小板凳上,守着筐子里的大饼。倒不是老人对自己的生意不上心,委实眼前的读书人,不像是会掏钱的主。就这干巴巴的大饼,看得上眼?真要看清筐子里是大饼,会马上转头走人的。 “这大饼,都凉透了,还硬邦邦的,况且这太阳也快下山了······” 老张赶忙从板凳上站起来,“这位公子,这饼虽然比早上硬了一些,凉一些,这大冷天,实在是没有办法,不过却并不难咬,口味也很好,还顶饿,不信您可以尝尝······” 老张口中心中都热络起来,读书人这身青色儒衫,料子不知道什么做的,单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很养眼。 其实,就算是读书人身上披件破布,恐怕也很养眼。读书人身边还跟着个书童,书童背着小竹箱,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一般这样富贵人家的公子,即便是负笈游学,也是不差钱的,却没想到读书人一张嘴就是懂行的,老张心中那个热切。 “多少钱一张?” “两文。公子要几张?”老张就要动手拿。 “慢着,”青衫读书人也是老江湖,“太贵了。”其实,李西山是真觉得贵。安丰县,一文钱一张的大饼,能抵这老张的一个半。 “公子可以先看看,掂量掂量。”老张恨不得把饼塞到读书人手上。 “两张,三文钱。” “两文一张,真不赚钱······” “三张,五文钱。” 老张正要说话,读书人却是个急性子,“不卖的话,我就走了!” 老张赶紧说卖卖卖,把三张饼用纸包好,递给读书人,读书人显然比较满意,从怀里掏出五文钱,递给老张。 老张接过钱,看了看,赶忙鞠了一躬,不过读书人根本没在意,已经转身走了。老张自然满心欢喜,看着读书人和书童,一直目送两人走出很远,才收回视线。 韩征的两条腿,是真不简单——走起路来,快得就像一阵旋风,蹲在地上半天,都不见他动一下,也不怕腿麻。 老先生也是个耐心好的,就站在韩征身后,弯着腰,看得直皱眉头。虽然不住皱眉,却一声不吭,好像呼一口气,都能把眼前的抄书人吹不见喽。就这样弯着腰看了快一炷香时间了。 没能把抄书人吹不见,老先生差一点被抄书的毛头小伙子一下子撞翻。 好在写完的纸被石子压着,还在小木箱上,不过那杆细管毛笔却脱手掉在地上,磕在石头上,笔头显然坏了。 老先生惊魂未定,这小伙子,怎么这么快就站起来了?这块石碑,确实被小伙子抄完了,老先生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过还是没想到小伙子起身这么快,蹲了半天,不应该缓缓起身吗? 韩征也是惊魂未定,身后何时多了个老头? “老先生,没事吧?”韩征冷汗都下来了,抓着老先生的胳膊,不肯松手。这要是真躺下了,自己还不得赶紧跑? 老先生使劲抽出自己的胳膊,抚须而笑,“读书人?” 韩征的脸,忽然一红。 老先生笑了笑,“没读过书?” 韩征摇了摇头,“读了好多年了。” “那还不是读书人?”老先生皱眉看着韩征。 韩征有些心虚,“就算是吧。” 老先生的脸,当时就拉下来了,显然有些生气,不知是不是怪韩征说错了话,“来这里抄这些东西,不怕浪费时间?” 韩征被问得脸色涨红,低着脑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先生忽然怒不可遏,抬手照着韩征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可不轻,韩征一个趔趄,差一点趴在地上。 “你这老头,怎么打人?”韩征气急败坏,脸色脸色更加涨红,喘着粗气瞪眼看着那个干瘦干瘦的小老头,还穿着身儒衫?可没有读书人的做派。 “打你又如何?”老头打完人,揉着手,气消了大半。 韩征捏着拳头,气势十足,说出的话,却十分软蛋,“为何打我?” 第七十章 操闲心容易老 老先生根本不理韩征的问题,“读书人?” 韩征这次就不犹豫了,使劲点点头,虽然没穿儒衫,确实是读书人,只不过,暂时只是生员身份,也就是个多读了几年书的童生。 “吃饱了没?” 韩征看了儒衫老头一眼。 “穿暖了没?” 韩征瞪着老头,怒气有些上涌。 “成家了没?” 韩征眯着眼,拳头捏得咯咯响,“读那些书有什么好?还不是为了把别人踩在脚下?” 老先生一开始还笑呵呵看着韩征,现在满脸皱纹挤成了一团,想笑,又笑不出来,“怎么说?”委实是年轻人误入极端,想差了。 不过老先生也没觉得年轻人说的不对。 忽然韩征噗嗤一下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老先生肩膀,“老哥,难为你了。” 韩征说着话,弯腰捡起地上的毛笔,把粘在笔尖的尘土清理干净,虽然笔头坏了,韩征还是把毛笔收起来,放好,看起来,虽然心疼,还不至于和一个老头生气。 这次轮到老先生万分纳闷。 “老哥今年高寿?” 老先生挠了挠头,皱着眉,似乎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顶多三十多岁吧?”韩征帮老先生回答了。 老先生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转了一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摸了摸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兄弟不厚道啊。” 韩征也不生气了,“老先生是这里书院先生?” 老人摇了摇头。 “曾经?” 老人还是摇头,“虽然也教过别人学问,终究算不上书院先生。” “那就是没进过书院喽?” 老先生点了点头,“不过,书,还是读过不少的。” 韩征点了点头,理解。 韩征读过的书,也很多,尤其那些杂书。内容有意思,吸引人,关键是便宜。 原来老先生也是教授过别人学问的,好为人师的人,大多喜欢操闲心。 老先生年纪大了,还穿了身儒衫,学问自然也比自己高一些,其实心里还是满满敬意,老先生和演义小说中的隐逸读书人差不多,看一眼就觉得很有古风,“老先生在看我写字?” 老先生点了点头。 “写得怎么样?” “内容?” “我是说,字好不好看。” 老先生摇了摇头,“也不能说不好看。” 韩征一脸期待。 老先生叹一口气,“实在是太难看了。” 镇气笑一声,“再看看这个。” 韩征把小木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大张纸。 上面的字却没有几个,是被人拓印上去的,笔画还有些不清楚的地方,墨迹崭新,应该是拓印完没多久。 老先生点了点头,“是了。” “好不好看?” “自然是极好的。” “有没有那种······”韩征挑了挑眉。 “大家风范?” “对对对·······”韩征点了点头。 “自然有的。”老先生捋了捋胡须,呵呵一笑。 韩征拿起自己写的,虽然字小了很多,但是,无论如何,都有那么点意思了。 老先生点了点头,确实有那么点意思,要不然,自己也不会在这里看这么久。 “有没有前途?” “自然是有的。” 韩征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什么是自然是有的?当初自己不经意看到那片摩崖石刻的时候,就被吸引住了目光,心神完全沉醉在其中,一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 老先生自然看出韩征的失望,就拍了拍年轻人肩膀,“年轻人,不要暮气沉沉的,何必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心中想什么,大胆去做就是了。” 韩征听完这句话,就不乐意被老人拍肩膀了,“可拉倒吧,您老人家这把年纪,是无欲无求,想做什么就什么,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我韩征是不行的。” 老先生笑了笑,“如何不行了?” 韩征张了几次嘴,没能说出来。 老先生就不等他的答案了,“论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说起来就不容易,做起来更难啊。” 韩征眉头拧在一起,什么意思,自己要不是觉得还有个姐,在乎那些狗屁世俗眼光? 再说了,老先生纯粹拿自己开玩笑,什么至德,什么大功,我韩征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呢。 且不说至德,大功,便是些坑人骗人的勾当,我韩征去做了,又能如何? 老先生呵呵一笑,“又不是说你。” 韩征也不理这老头,只是心中有些发堵,早上买的大饼,才吃了没几口,要是再咬咬牙,那一张饼,能撑过去明天。 “有没有喜欢的女子啊?” 韩征赶紧摇头。 “怕人家喜欢你?” 韩征愣了好大一会,才喃喃说出一句,“哪有人不喜欢别人喜欢自己的啊?哪有人不希望别人喜欢自己的啊?”韩征不自觉间,眼泪就快要流下来了。我喜欢她,也就是在心里喜欢,万万不能说出来的。她又怎么会喜欢我呢?从小到大,她都被自己欺负哭多少回了?再说了,她干嘛喜欢我啊,万万不可能的······ 老先生看着韩征,也愁眉苦脸,早知道,最后这个问题就不问了。年轻人是个吃苦受穷的,能有个喜欢的人就不错了,那要是还能被人喜欢,都不知道积了几辈子德。 “罢了罢了,谁还没个喜欢的人啊。喜欢就是喜欢,放在心头,真混得不好,就放在心头一辈子。万一混好了,还有机会,就用肩膀挑起来,别半路撂挑子就行。” 韩征已经泪流满面,赶紧用袖子把眼泪鼻涕都擦干净,“关你屁事?!” 老先生倒吸一口凉气,破口大骂,“屁本事没有,脾气不小,好话歹话也分不清楚,混蛋玩意怎么就不照照镜子,谁家姑娘眼瞎,会看上你这么一个要长相没长相,要银子没银子的家伙,跟着你受一辈子的穷?难不成靠情怀跟你过一辈子啊?你谁啊?” 韩征盯着骂自己的老头看,都被骂蒙圈了,“您老人家谁啊?” 老先生眼珠转了几圈,想起来问了?说哪个名还是哪个字好呢?自然要仔细斟酌一番的。 韩征嗤笑一声,收拾笔墨纸张,背起小木箱就走,确实被老先生气到了。操了好大份闲心!怪不得精瘦精瘦的。 第七十一章 放声 韩征抬腿就走,老先生赶忙拉住,“干嘛去?我还能再待一会呢。” “你看不上我写的字,还有人当宝贝呢,”韩征不觉得自己在吹牛,说不定几百年以后,都被人当做传家宝了。 老先生似乎听明白了,“你那张字,卖多少钱?” “你买?” 老先生点了点头,似乎觉得自己点头太快了,但是点了头,却收不回来,有些尴尬,就很小心地搓着手,“你写的那张,要多少钱?” 韩征也是意外,以前也卖出过一些,要不然,自己那些铜钱哪里来的? 不过,基本上都是卖那些在摩崖石刻拓下来的字,自己写的,其实就是在练字。 至于为何在这里写字,无非觉得这些石碑上的文字,很有道理,再一个就是,这里虽然离着书院近,却非常清静,一整天,都难见个人来。 韩征心里有些犯嘀咕,“您老人家还是看看拓字吧。” 说完后,韩征有些心中不安,“可以优惠一些。” 这一句说完,韩征就更加后悔。老先生一身儒衫,都洗成了灰白颜色,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 老先生个子不高,这还不说,也太瘦了,整个人都显得轻飘飘的,恐怕饭都吃不饱,兜里能有几个钱? 老先生略微犹豫了一下,掂量了一下袖口,“你说个价吧。” “十文钱。”韩征咬咬牙。 老先生一挑眉。 “两张!”韩征赶忙打开小木箱,又拿出一张。 老先生目瞪口呆,眼睛瞪得很大,什么法不轻传,道不贱卖,师不顺路,医不叩门,岂不是成了屁眼里出来的玩意? 老先生晃了晃脑袋,小有得意,千万别和我较真,要说那几句,还是真的好道理,不过,在老先生这里,是真不算好。 老先生把韩征拓字接了过来,在袖口里摸出几枚铜钱,递给韩征。 韩征接过来,挠了挠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刚写完的一页纸递过去,没好意思用双手拿,不过,好歹自己少了一文钱不卖的。 “谁稀罕!”老先生把韩征写的那页纸也接过来,却嗤之以鼻。 韩征忽然又不乐意了,数了数铜钱,老先生糊弄人,只给了八枚铜钱,还差两枚呢。 老先生有些为难。 就在韩征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老先生忽然一拍脑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杆细管小毫,递给韩征。 韩征皱着眉头接过来,用手摸了摸笔头,就笑了。管它兔毫、羊毫、狼毫,反正比自己的毛笔撑用就行。就是上面题了两个小篆——放声。 韩征挠了挠头。 “这两个字,如何?” 韩征也没有评价,不过放心多了。委实是韩征懂得,真是这般被刻字的毛笔,真不是几个铜钱能买的。肯定是老先生自己刻的,要不然也不会如此显摆。就是这笔杆上“放声”二字,让韩征觉得有些好笑。 韩征向老先生拜了两拜,才背起小木箱,离开这片碑林。 老先生忽然想起一事,对着背影喊道:“要是觉得读书无用,就别费那个劲了。” “要你管?”年轻人头也不回。 春有百花秋望月,夏享凉风冬听雪。心中若无烦恼事,便是人生好时节。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终究有时,也终究会来,烦恼事,却不是说走就走。 老先生觉得自己心眼太小,曾经苦不堪言,就是现在,也不能万事看开。 老先生现在有些后悔,看了看年轻人背影,老远了。 难不成自己再追上去?没那脸皮。 老先生口中念念有词,不住抱怨自己,还是忍不住,做了又能如何?干嘛要人家去做? 老先生仔细回想一番,似乎也没让年轻人做什么,略微心安一些,就搜肠刮肚想了个说法,安慰自己一番——除了虚长几岁,屁本事没有嘛。 不过,老先生还是对年轻人有些心疼。 为众人抱薪者,往往冻毙于风雪。不该如此,恰恰就是如此。自己想走的路,别人拦也拦不住。 老先生看着这两张年轻人拓来的字帖,满眼爱意。其实,并不在意字有多好看,虽然字确实是好看。自己弟子刻的字,能不好看? “先生在你生前,没能帮你······”老先生看了看这天地,“现在,也没法帮你太多。” 老先生收起字帖,“你小师弟······先生也是心疼······”老先生神色落寞,“他不怪你,谁又能怪你?”老先生,其实也没看出来有多伤心。 李西山和杨见山在碑林外面等了好久,李西山在犹豫是不是把这身儒衫换下来,杨见山懵懵懂懂,从未见过如此拘谨的李西山。 老先生终于走了出来,李西山神色更加局促,好似这世间,根本没有他立锥之地。和在老和尚、掌柜、目盲老者那边,很不一样。 “你是······”老先生看着青衫年轻人。 李西山一时进退两难,就作揖到底,“学生是李西山,他才是李东隅。” 老先生并没有去看杨见山,“话不是这样讲。” 李西山这次却挺直腰杆,“事实就是如此。” 老先生这才转向杨见山,笑意温醇,想了一会,才缓缓说道:“世道其实并没有那么糟。人性确实不能以善字下结论,但要说恶,确实也不算胡说。” 老先生说到这里,狡黠一笑。何止不算胡说,真要是善恶有别,那就是侧向恶更多一些。但要说教化向善,就又有不同了。 杨见山和李西山都忍不住皱起眉头,不约而同。尤其是老先生,心情不是一般沉重。 不过老先生已经换了个话题,“失于何处,收于何处,失于何时,收于何时,这个难说。不过得失之间,并没有那么界线分明。至于是先失而后得,还是先得而后失,那就更说不准。” 老先生看杨见山,并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相反,还微微塌下了肩膀,然后又把腰杆挺直一些,“不过,要说难,是真难。” 老先生神色有些恍惚。 根本就是装的。这世间事,瞒不了老先生。 李西山看着老先生,再看看杨见山,要说不担心,傻子都不信。 第七十二章 不该来这边 在老和尚那边,李西山是有些期待的,可惜杨见山明显没有此意。事后想想,委实是李西山做得不对。并不是没把事做好,而是自己的想法错了,多亏杨见山就是个没长心眼的。 在酒铺掌柜那边,老掌柜下了血本,也没有留下。 老瞎子那边就不用说了,要是能打杀,都不会浪费半句口舌。 李西山都没觉得如何担心,除了现在。 “做不到,就不去做吗?做错了,就后悔当初做了?”老先生摇了摇头,“做什么,其实不要紧,不做什么,才是最要紧的。” 老先生看了眼少年郎,立马开始耍无赖,“这可不是我说的。” 老先生立马觉得自己太不像话,“读书人似乎还是要讲个当仁不让?”老先生加了一句,可是看起来,还是不那么满意,当然,这句话就更不是我说的了。 李西山盯着杨见山,杨见山摇摇晃晃,似乎要站不住了。 “心性太差,挑起担子就更费劲喽。”老先生摇了摇头,神色更加落寞,却也多了些玩味。 听到这句话,李西山都要忍不住要发火。 老先生却换了副笑脸,“别当真别当真,开个玩笑,为人而已,为己才是最合情,也是最合理的嘛。” 挑不起的担子,扔了就是了,老先生的话,再明显不过。 “真的可以放下?”李西山问完就后悔了。 老先生看着李西山,没有说话。 李西山盯着老先生的双眼,老先生儒衫飘拂,虽然风不大,却发出烈烈声响。真当老先生是好说话的? 杨见山身体晃来晃去,如醉酒一般。 李西山又要开口,老先生却先摇了摇头,“错了就是错了。”老先生收起那份看起来就不真实的和善。 老先生看杨见山在那里左摇右晃,就不再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李西山实在不忍心看杨见山如此,“就是顺着心意去做,又如何?!”李西山愤怒不已,也不等老先生回答,转身就要离开。 就要离开,却没有离开。并非老先生横加阻拦,也不是李西山迈不动脚步。 李西山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说话,那就更不可能让老先生出口挽留了。甚至说难听点,能让李西山杨见山待在这边,已经是很大的让步。 李西山脸色阴沉如水,极为难看。 老先生站在那里,也没有去管两人。 李西山牵着杨见山的手,缓缓离开。 老先生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少了份心安,多了份不忍。这份不忍,绝不是给儒衫年轻人的,少年郎,也不是。 世人往往看不透,老先生却能看透。无能为力的事情,看透又如何?其实,老先生是最明白,若论人心,谁也看不透。吾心安处即吾乡,这世间,有几处心安处?又有几时得心安?小不心安,源于看不透。大不心安,源于看透。 老先生又拿出那两张拓字看了一会,也没几个字,就是看起来,总看不够。其实呀,老先生看这些字,都不知道多少遍了。 老先生看了看身后竹林,就是些普通竹子,在哪里都不稀罕,梳密得当,有粗有细。 这片竹林,搁在匠人手里,能值小钱大钱,看匠人手段,作为书院的私产,却要花钱雇人修剪。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避免不了,有些人,可以这样做,却不愿去做。和光同尘,只有到了足够高的高处,才能算大智慧,但是真到了高处,却难免一个洁病难除。 “别听他的,一个老无赖,穿了身儒衫,胡说八道罢了。”李西山恨不得把这身儒衫赶紧脱下来,撕得粉碎,以后再也不穿了。 一直走出很远,李西山才恢复往日神采。 李西山忽然停下脚步,杨见山却摇了摇头。 李西山有些不高兴。其实,那个叫韩征的年轻人还没走远,不光没走远,还停下来当起包袱斋,趁着学院先生学生刚下学塾,把那些拓字拿出来,希望能换些铜钱。 真能在书院里读书,有一个差钱的?学生要没有个秀才头衔,走路都直不起腰来。先生要没有个举人身份,也是进不了学堂的。 真的可以再打他一顿。现在,就是人家给他三文钱一张,韩征也会把那些拓字卖了。刚才还卖五文钱一张呢,不是把老先生坑了? 一老一少,在李西山杨见山面前走过,老先生看着得意弟子,虽然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却早就乐开了花,“其实,这话也就是说说,万万做不到的。但是就因为做不到就不去做吗?恰恰相反,先别管能不能做到,只要往这方面去做,哪有不对的?” 弟子在先生课堂上,语气激昂,豪情万丈,现在听了先生说的话,却涨红了脸,后悔自己口气太大了。 老先生就要这个效果,自己的得意弟子,当然自己最清楚,心中若无这样的想法,是万万不会说出这几句话的。虽然这四句话不是他说的,但是读书人,把这四句话当作人生信条,错不了。 不光错不了,当得起可敬二字。 李西山看着走过去的两人背影,深深鞠了一躬,绝对是真心实意。 自己和杨见山是做不到的,无论如何,不管怎样努力,都做不到,因为那四句话,连说这句话的那位横渠先生,也没有做到,真要勉强说其中一句勉强做了一点,也不过刚刚沾着点皮毛罢了,那还是在老先生不得志的时候,才勉强做到一点,真是身居高位,反而觉得有心无力起来。 即便是先前见到的老先生,也没能真真正正落在实处多少,倒是他的两位学生,真的做出了点样子。不过要说做得好不好,这世间恐怕也只有作为两人先生的老先生才能评论一番。 为己才能为人。如老先生那般做到无己的,能有几人?老先生是读书人,却最不像读书人,耍了个无赖的法子,才把担子挑起来。 李西山轻摇折扇,迈着四方步,走在杨见山前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听听,听听,能做到?” 李西山干脆停下来,略微弯腰,恶狠狠和杨见山对视,“别说做到做不到,你要是能往这方面去做,我就跟你姓!” 不可能嘛,半点机会也没有,万一的可能也没有。李西山终于出了口恶气,顿觉神清气爽。 不过,也没多大会,李西山又没那么神清气爽了,李东隅,自己跟他姓,还不是姓李?哪怕叫杨西山,又能怎样?该如何还是如何。 李西山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真忍不住要为他大哭一场。 李西山嬉皮笑脸,“要是真扛不住,把挑子一撂,多简单?” 杨见山不为所动。 李西山用力去摇头晃脑,再看一眼那没人比他更可怜的少年郎,确实不该来这边。 第七十三章 俊彦饮酒竹楼上 士子风流,千金买醉。 士子风流是假,千金买醉是真。至于能不能真醉,就不好说了。 假风流换不来风流事,真金白银这一回也没能花出去。然后,朱公子就真的醉了。 朱俊彦这个名字,在南安郡如雷贯耳。 何谓如雷贯耳?一为名气极大,一为天雷滚滚。 绮鹿王朝,朱家是开国重臣,有扶龙之功。世人眼中的从龙之臣,根本没法比。 以前,要说整个南安郡郡城有一半都是朱家的,那就太小瞧朱家了。 现在,要说朱俊彦能买下半个南安郡,是没有人怀疑的。不过,也仅仅是如此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何况世人眼中的荣华富贵?朱家已经风光了太多年,数百年荣华富贵,多少代人了? 朱俊彦皮囊太好,好到老祖宗给了个评价——夺天地之灵气。然后老祖宗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俊彦。 其实,老祖宗后来才发现,夺天地灵气,根本配不上这孩子的后天才智。说集天地灵气而生,亦不为过。 朱俊彦这个名字,十岁之前,养在深闺人未识,十岁以后,名扬天下无人不知。 诗词歌赋,曲子文章,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便是那些老夫子看了,都要忍不住击节赞叹——吾不能也,吾不如也。 其实,不止文章奇谲,单单把字拿出来,也让当时一些书法大家汗颜。谓之“天骨遒美,逸趣霭然。”然而普通人看起来,也就是锋芒毕露,细看之下,有切金断玉之感。 朱俊彦年幼时,刚在家开始随先生读书写字,懵懵懂懂之时,就被老祖宗赏了一句让人目瞪口呆的评语——大逆不道,欺世灭祖,非此子莫能为也。 可谓一语成谶。 虽有此说,老祖宗却把小俊彦当作至宝。哪怕是一脉单传的儿子、早早做了一州主官的朱清尘——小俊彦的父亲早夭,也没让老祖宗流露出多少悲伤神色。 要知道,绮鹿王朝一国四州,三十多岁的一州主官,从开国以来,屈指可数。而且那几次也属特例,王朝初建,并非靠科举之路。绮鹿王朝位极人臣,并非当朝宰辅,而是一州柱国。说是王朝割据,倒不至于,毕竟绮鹿王朝,一法通行全国。不过一州柱国,才是当之无愧的位极人臣。 一州主官,在这一州之中,也仅仅是一州柱国之下。 一州柱国,可以凭世袭得来,一州主官却要走科举之路。一州主官与一国首辅,只有一品之差,却无高下之别,甚至就实权来说,一州主官犹有过之。毕竟一州主官其实就是一州柱国的掣肘之人。 朱家自绮鹿王朝建国以来,以朱清尘官位最高。虽非朱清尘一人之力,却不掩朱清尘珠玉之辉。 可是,一直到朱俊彦及冠之年,朱俊彦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科举考试,就连一个秀才的身份都没有拿到。不过,要说壮举,是真不少。 一篇文章送老祖宗归西,几乎成了人人会讲的笑话。 虽然文章内容并不为人所知,但是朱俊彦喝醉后说的话,听到的人不少——老祖宗的老祖宗功劳当然很大,和我太爷爷有个屁的关系?这样的话,能说出口,那样的文章作不出来? 南安郡半数名园出于朱家,现在,已经全部易主。这在南安郡百姓眼里,不值一提。更别说那据说早就变卖一空的良田万顷和朱家家臣的树倒猢狲散。最值得老百姓说道的,其实是那千亩陵园。 朱家一直人丁不旺,有过开枝散叶,大多早早断了,几乎靠着一脉单传延续血脉。所以,朱家千亩陵园其实墓穴不多。朱俊彦出手极为果断,一口价就被人买走了。 相对于一篇文章送老祖宗归西,这片陵园的买卖,最让人捶胸顿足。那个价格,哪怕是南安郡普通富户人家,想想办法,都能一次性拿出的。要是被自己买下,几辈子的吃穿用度,再也不用发愁。 人间万事,什么事情最愁人?倒霉事摊到自己身上最愁人。 翠云阁,在南安郡南面,是比较有名的酒家。酒楼不高,却难说到底有多高。因为作为基柱的百十根竹子一直在长,其余地板墙面门窗也都是竹子做成。竹楼顶层竹叶繁茂,凉风习习,意趣雅然。当然,此时正值寒冬,并非风景最佳时。不过,要是下雪或是雪后,另当别论。 风景不佳,却引来了人山人海。多亏是晚上,要不然,人只会更多。 灯火映照明月,远远看起来,分外朦胧。 如雷贯耳的朱俊彦公子,身穿白色长衫,背负长剑,在竹楼窗外的檐角上,拿着一壶酒,摇摇晃晃。远看起来,如仙人蹈虚,步入明月。 因为整座楼阁都是竹子做的,檐角自然也不例外。朱俊彦所立之处,檐角编在一起的几根竹子已经弯下了一个弧度,近处之人看起来,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翠云阁老板王筠嵩,早就已经亲自出马,趴在窗沿上,恨不能把头磕破。 朱俊彦说出的话,却让王筠嵩想哭都哭不出来,“再拿壶酒来,你这酒掺水太多,喝不醉!” 朱俊彦前俯后仰,王老板伸着手,却够不着,也不敢够。 “姑奶奶,求求您老人家快下来,什么酒水都好说,只要公子您带的银子够!” 万万不敢说不要钱,会被人家拿银子拿金子砸死的。 “姑奶奶喊得好,老人家可不行,银子够不够,瞪大了狗眼自己看。”朱俊彦舌头变大,说的话断断续续,虽如此,仍让人清晰可闻。 朱俊彦说着话,在腰间解下一只香囊,抖开金绳,哗的一下倒出一大把金叶子银花生,在朱红灯笼的照映下,闪闪发光。众人虽然惊呼,却没有人吃惊。 朱俊彦再一挥手,众人头顶就是一阵金银雨。 围观众人乱成一锅粥,后面人只恨自己没能抢到好位置,为争位置大打出手乱成一团。 第七十四章 雪若桃花 王筠嵩都快哭死了,赶忙令人去拿酒。委实怕了朱俊彦这位公子爷。 “公子爷,饮月楼来了位红酥姑娘,小人口浊,不敢妄加评论,只是听说唱了几支曲子就成了饮月楼红人,又说再抚琴一次,雪若姑娘头牌位置就要不保了······” 王老板心思急转,拿着一壶翠云阁最好的藏酒,不敢递出去。别说是再给一壶,就是现在这朱公子掉下去,自己也是在责难逃。 摔死摔残,自己都得赔个底朝天——也远远不够。 王老板王筠嵩一句话未说完,朱俊彦果然愣了一下,转过身看着王老板,“再说一遍。” 王筠嵩一下子跪在窗沿下,说什么也不敢再说出那个名字了。 醇酒人人可得,美人却不可如此。王筠嵩知道自己犯了大忌,冷汗直流。 红酥这个名字也就罢了,雪若这个名字,也是自己能叫出口的?便是点评佳人,王筠嵩自认为万万不配。 雪若,恰是因为朱公子一句话——休言君似雪,恰是雪若君······ 虽然雪若姑娘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是王筠嵩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果然,朱俊彦哈哈大笑起来,“错了,错了,大错特错。”朱俊彦笑得前仰后合。 就在王筠嵩实在不知如何补救的时候,俊彦公子身体大幅度摇摆,伸手夺过手中酒壶,不过就是因为这个动作,朱俊彦没站稳,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从楼上栽了下去。 楼上没有别的客人,只有几个小厮丫头同时大叫一声,王筠嵩没来得及站起来,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楼下的人山人海没来得及一哄而散,朱俊彦在脑袋砸地之前,伸出一手,轻轻拍了下地面。 众人来不及眨眼,朱公子已经站在一位小伙子身旁,朱俊彦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山清水秀、天地灵气,尽付美人,我辈男子来此人间,不过是做些糟践山川、辜负佳人的勾当。” 举起酒壶,往口中倒了口酒,“酒还行,醉啦,醉啦······”朱俊彦再念叨一句,摇摇晃晃,自顾自离开了。 长街漫漫,灯火阑珊,如雷贯耳朱公子,隐入黑暗,没人能看得见了。 众人只当自己眼花,回过神来,却忘了朱公子刚才说过什么话。越记不得,就越想知道,七嘴八舌,也只是说出个大概意思罢了。——尽是些污浊之辈。 过了好多天,才有个说法流传出来,至于先从哪里传开,不得而知。 南安郡郡城第一楼饮月楼的头牌变成了桃花。 其实一开始并不是叫桃花的,而是叫落红,是因为落红这两个字太扎眼,那人退让一步,才改成桃花的,虽然依然俗气,却也没有办法。 再过一段时间,去见过桃花的有数几位公子哥却一个个沉默下来,虽然不说,却渐渐有人明白,虽然真相大白,却真的没人敢说了。南安郡,没人敢去触那位公子哥霉头。 再后来,一个说法,更加没有人敢妄加议论。 那一晚饮月楼头牌雪若接客,破天荒第一次换了恩主。 那一晚,翠云阁下人山人海······ “原来······不行的。” “谁不行啊?”李西山耳朵尖,还是没能听清楚那个名字是谁,干脆把脑袋伸过去,问邻桌饮酒的公子哥一声。 说话的公子哥砰地一声从椅子上滚落下来,连滚带爬,几乎是滚下楼梯去的。 和他一桌饮酒的公子哥反应慢了一点,被李西山摁在座位上,“把那桌上的账也结了?” 那位公子哥慌不迭点头。只差没把裤子衣衫脱下来,且不说那些银锞子和银票,随身玉佩折扇等物件全取了下来留给翠云阁掌柜王筠嵩,才敢在李西山点头默许的情况下夹着尾巴开溜。 “这位少爷······” “为何不叫公子?” 王筠嵩什么人,八面玲珑根本形容不了他,还是楞了一下,“公子您······” “这么多钱,你找不开?” 王筠嵩觉得自己脑子转得慢,就多想了一会,确实没有纰漏,才开口道:“一颗小银子就足够了,剩下的都给您······” “其余那些东西能不能都换成银子?” 王筠嵩又想了一会,点点头。 自己这里不是当铺,不过王筠嵩可不敢这样说,这年轻人面生,但是刚才滚蛋的两位少爷是老熟人,在这位面前,似乎连只耗子都不如。 王筠嵩掂量一番,就多拿了一些银子给这青衫读书人。也不敢埋怨那些玉佩什么的太烫手。 王掌柜其实并没有多少心疼,甚至还颇多庆幸,生意人嘛,破点小财没什么,做得好了,反而会多些香火情。 李西山看桌上饭菜差不多了,才跟着杨见山下楼离开。 当那自称李西山的青衫读书人带着书童离开翠云阁,王筠嵩眼皮跳了好几下。 王筠嵩看着那玉佩折扇,又觉得烫手万分。 王筠嵩就这样在翠云阁后院不住转圈,一会觉得是份香火情,盼着贾少爷来取回,一会觉得东西留在这里烫手不堪,会不会让贾少爷太过难堪?王老板患得患失,苦不堪言。 李西山不用想那么多。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位太监上青楼。”李西山想了想,却摇头,要真是太监上青楼,其实真没什么好愁的。 李西山再想一想,那位朱公子,还不算太可怜。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李西山摇头晃脑,身后少年郎还是那般,万年不变的表情,活该被人当成小书童。 李西山是读书人,在这边如鱼得水,真金白银哗哗如流水,挡也挡不住,都往自己怀里淌,也愁人。 太平盛世,就这点好,只要脑子好用,就缺不了钱花。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李西山觉得,就是一句玩笑话。读书人说的话,你要信一句,就输了。 李西山看着捧着一大捧银子的老张,那个愁啊。 第七十五章 离殇 卖大饼的老张已经一整夜没合眼了,你说木头里面能长出银子? 搁在以前,把老张打死,他也不信。 现在就是把老张打死再打活过来,他也没法不信。 这银子不是老张在路上捡的,也不是老张在河里捞鱼捞到的,是老张劈木头的时候,从木头里面砍出来的,那一堆木头都砍完,就多了这么一大捧银子,是真沉。 长得好好的木头,无论如何也放不进去银子。那些木头柴火,都是老张从山上亲自背下来的,和往常一样。 木头里,为何就长出银子了呢? 这银子到底是谁的? 李西山趴在窗沿上,弯着腰看了一晚上捧着银子的老张,恨不得挖了自己的眼,屏气凝神听了一晚上老张的絮絮叨叨,恨不得把自己耳朵揪下来。 李西山都在为老张发愁,老张翻来覆去就是这两个问题,但就是没能想通一件事——我老张发财了! 李西山没办法了,只能离开这个小院,杨见山在院子外面。 李西山倒不是觉得自己有多累,就是不甘心。 自己想了这么一个万全之策,竟然没能马上赢。 李西山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这么无聊了,可是要是认输,也不行,输给谁都行,只要不是输给杨见山就行。 李西山觉得有点愁,其实也就是自己帮杨见山接下的这个赌局,杨见山根本没理李西山提出的赌局。 老张捧着一大捧银子,琢磨了一晚上,也没弄明白。 冬天日头晚,天还没有亮,老张就推着小车出门,每天都赶在城门开启前,把盛着大饼的筐子摆在那边,今天除了要把大饼卖出去,老张还盼着能见到韩征那个年轻人。 等了一天,韩征没来。 第二天,韩征还是没来。 第三天,天上黑影,竹筐早就空了,韩征依然不见踪影。 老张就不再刻意等了,渐渐把这件事情放置一边。 一直又过了好几天,年关将至。 老张正在收拾东西。今日刚过午,一筐大饼卖完了,虽然不急着回家,那也得回家不是? 老张收拾好独轮车,正打算离开,一抬头,吓了一跳。 “韩征?” “老张······” 老张活了几十年,没听到过这么瘆人的声音。声音沙哑不说,整个人就像是被抽干了灵魂,怕不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头发蓬松,胡子拉碴,哪里还是往常认识的那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韩征,你这么多天去哪了,怎么才来?” 韩征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不过却伸手递给老张一个小布袋。 老张接过来,沉甸甸的。 老张赶紧打开,看了一眼,魂都吓掉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劈木头的一幕蓦然出现——小布袋掉在地上,露出好几个银元宝。 “你,你,你······”老张指着韩征,满脸惊恐。 韩征给完东西,正要转身离开,看老张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有些愕然。 韩征肯定知道老张不会要,但是韩征已经打算好了,自己这个样子,老张肯定会先保管好。再然后,就由不得老张不要了。 但现在老张反应,实在太过反常。要说老张没有这点定力,不可能。 韩征就只能停下来,自己有些高估老张了? 老张缓了好一会,才爬起来,把钱袋拿起来,颤抖着塞给韩征,“何必如此。” 韩征一脸茫然,老张这是怎么了? “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韩征笑了笑,声音沙哑,“要你管?” 老张也看着韩征,财不外露,老张示意韩征把银子揣进怀里。 韩征虽然受到极大打击,还是把银子放回怀中,再问老张,“老张,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被韩征这么一问,老张好歹想起来自己等韩征有什么事情,但是看韩征现在这样,真有些不放心。 韩征惨然一笑,“我姐,不治之症,早该走了。” 老张闻言心疼,原来如此。老张听过韩征说他姐的,韩萍一直把韩征当成小孩子,埋怨韩征长不大的。 老张叹了口气,自己这老不死,反而命硬。 老张看着韩征,自己的事要是不说,韩征没有走的意思,“韩征,你知不知道如何往边军寄信?” “你有亲戚当兵?” “侄子。那次遭灾,兄弟一家都没了,侄子回来过一次,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兄弟一家走后,就留下老张自己。 “叫什么名字?” 韩征知道那次灾祸,山发洪水,河道决堤,山体塌方掩埋了好些房子,有些人就没有被挖出来。 “张贵宝,小名就叫大宝。” “那他在哪里当兵?当的什么兵?” 老张摇了摇头,“只知道离家很远,是边军。” “这么多年,都没有给你寄过信?” 老张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想起来给他写信了。” 老张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为什么写信。 好在韩征没有继续追问。 韩征觉得有些为难。自己对当兵的事情不了解,况且仅凭一个名字去找人,难度可想而知,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那个张贵宝在哪里当兵。作为边军,调动极为频繁。不过韩征还是要尝试一下。 “你先回家,等有消息,我来这边找你。” 老张想了想,也只能如此,就拉住韩征,递给韩征一小块东西,用布包着。 韩征捏了捏,知道是什么东西。老张攒这一块银子,挺难的。 韩征咧嘴一下,拍了拍自己胸口,伸手把东西还给老张。 老张摇了摇头,没接。 韩征知道老张就是个犟脾气,也没再坚持。要是真用不到,再还给老张。 “我也去问过,被糊弄了几次,就不敢去了。” 韩征点点头,握住那一小块银子,安慰老张,“放心。” 老张点了点头,“问不到就算了。” 韩征气笑一声,“小瞧我了不是?” 老张摇了摇头,没再多说。老张太了解韩征,安慰韩征的话,也说不出口。也没必要说出口。有些事,尤其是对韩征这样的年轻人来说,除了自己,谁也帮不上忙。 韩征左思右想,在外面转了很多圈,还是决定明天去找吕超。 第七十六章 谎言 第二天一早,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韩征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了身干净衣裳,才去郊外那个地方。 再看到写着韩萍名字的墓碑,韩征还是难以接受。 依然没见到吕超。 韩征蹲了一会,起身去吕超家中。 韩征哐当一声推开破败不堪的大门,吕超果然在家中,正擦拭他那杆铁枪。 看到是韩征,吕超坐在小板凳上,屁股也没抬一下。 韩征笑了笑,“人面兽心的杂种!” 吕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是不急不缓,擦拭那杆长枪。 韩征血气翻涌,不过被自己强压下去。 “有事?” “帮忙查个人。” “谁?” “张贵宝。也当兵。” “不认识。” “我说去查!” “呦,脾气不小。”吕超轻蔑一笑。 “算我求你。” “你谁啊?” “看在我姐的面子上。”韩征努力平复自己的怒火。 “你姐说的话,你听了?” “吕超!你找死!”韩征拳头捏得咯咯响。 吕超连头都没抬。 “我自己去查!”韩征咬牙切齿,走了两步,却停下了。 韩征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来。 韩征站在那里不动,肩膀被人按住,韩征停步后,吕超在韩征肩膀上拍了两下。 韩征转身甩开吕超的手,不让他拍。 “你姐什么脾气,你知道。” “不知道!” “她说留给你,那就谁也不能动。” “我姐都走了,你给我说这个?” 那个小小的玉扳指竟然换了一袋子银元宝,韩萍把它留给韩征,韩萍肯定知道玉扳指的价值。韩萍知道,吕超绝不会不知道。 “她只是希望你······” “吕超你根本不爱我姐!你一直盼着她早点死!” 吕超看着韩征,微微眯了下眼。 韩征有些心悸,却没有退让的意思,“你偷偷摸摸把她埋起来,你连墓碑都不给她竖,你把她埋起来之后一次也没去过!” 吕超眯眼看着韩征。 韩征冷笑一声,“我说错了?” “你为什么不把它卖了给我姐看病?为什么?为什么!”韩征怒视吕超。 吕超默不作声。 “多活一天,也比留给我强。”韩征泪流满面。 吕超看向远方,山坳之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也就是一瞬间,就已经把光芒铺满大地。 “一起去吧。” 韩征和吕超用了没多久,就回来了,吕超虽然吃尽白眼,但是毕竟对那边有些了解。 “老张说得很清楚,就是在这里当兵去的,虽然老张没跟着过来,但是家里人都清楚,错不了。”什么信息都没有查到,韩征觉得那几块银子花得有些亏。 “自然错不了。” 韩征听到吕超说话,很吃惊。 “为何错不了?”韩征看着吕超,不知道为何吕超会这样说。 “人都不在了,自然不会有任何信息。” “你一个逃兵都会被记录在册······”韩征声音弱了下来。 那时张贵宝还未娶妻,那次天灾之后,就剩下一个叔叔算是亲人,老张孤苦一人,还没什么本事。 “能赔多少?如果真是那样?” 吕超没回答,其实韩征并不是要这个问题的答案。真正想知道的答案,吕超已经说过了。 绮鹿王朝,在这方面,从来没有吝啬过,制度也极为严格。甚至可以说是严酷,只要牵扯军事,绮鹿王朝,从没有商量的余地。 “会不会有其他情况?” 吕超摇了摇头,韩征彻底死心。 又过了好几天,韩征才去见老张。 韩征蹑手蹑脚走到老张身后,在背后拍了拍老张肩膀,老张转过头去看,韩征在另一边伸手,够到了一张大饼,抓过来张口就咬。 老张看到韩征,倒不计较,反而希望韩征吃快点。 看样子,大宝的事情,有眉目了。可惜今天筐子里就还剩一张大饼,也不能多给韩征几张。过了今天,恐怕韩征就又不肯要了。 韩征就笑嘻嘻掏出一张纸来。 老张赶紧去接,却被韩征高高举起。 老张很生气,自然够不着,韩征年轻,还欺负自己个子矮。 韩征看老张生气了,才把纸放下来,边嚼大饼,边含混不清道:“张贵宝,不当兵,好多年了。” 老张擦了擦眼,再看那张纸——老张也认识几个字,果然是张贵宝的名字,已经退役足足五个年头了。不过看那印章,不是南安郡的印章。 “转籍了?”老张有些怀疑,就要伸手去拿那张纸。 “哎,”韩征却把手缩了回来,“还要给人家送回去的。” 老张就没再去拿。 “我姐夫就是当过兵的,去外地托了人,才查到。”韩征嬉皮笑脸看着老张,“你那侄子,根本没把你这当叔的当回事。” 老张有些不好意思,就从怀里掏出块银子,硬往韩征手里塞。 韩征赶紧躲开,“是熟人,喝顿酒就够了,干脆剩下的钱,也不给你。” 老张不信,却拗不过韩征,只得把银子收起来。 “老张,棺材本攒够了?”老张掏银子,一点也不含糊,韩征确实有些想不通,这是那个连自己做的大饼都不舍得吃老张? “有个地方埋就行。”老张咧嘴笑了笑,“能有个棺材,那就再好不过了。” 韩征倒是想说句话的,不过话到嘴边,咽回去了。其实就是不用老张愁棺材本,不过说出来就不合适。 “要是好几天都没来,就去我家看看。” 韩征确实知道老张在哪里住,就点了点头,韩征就不在这边和老张打屁,“老张,掏银子的时候,悠着点。你那侄子,说不定哪天就想起来还有个叔叔啦。” 老张笑着挥挥手,年轻人,还是个火烧屁股的,在哪里,都不愿意多待一会。 韩征觉得这件事就过去了,虽然和预想的有些改变,但是总算圆过去了,没有撒谎的痕迹。 韩征摸了摸胸口,棺材本,根本就不用你老张操心。但是韩征没敢说。 人活着,总要有点盼头,有点盼头,才能提起胸口那团气。老张孤苦伶仃,说不定就盼着那个侄子养老送终呢,要是真哪天能回来,多好。 韩征看着还老高的日头,却没觉得天气还好。 第七十七章 嘉禾 吕超说了句话,韩征却没有听他的。 吕超说,好男儿,就应该志在四方,趁年轻去远处走走,去外面看看,在家乡呆着,没出息。 韩征觉得吕超太小看韩征了。 韩征却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 韩征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多少改变,依然是早早起床,带好写字的东西,去老张那边买一张或者两张大饼,在那处摩崖石刻拓字,拓完字,再去那片碑林抄书,顺带着练字。 这一天,韩征抄书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反正不急着当包袱斋,自己兜里的钱够花。 太阳快要落山,碑林里就显得十分昏暗了。韩征写完一块石碑上的字,呼出一口浊气,站起来收拾东西,该收工了。却不想,一站起来,就觉得一阵眩晕。 韩征赶紧闭眼,自己很长时间都没有吃过饱饭了。 韩征深呼吸几口气,再睁开眼,看到了一位华服公子,腰间悬着一枚玉佩,正关切地看着自己,“没事吧?” 韩征打量对方几眼,摇了摇头,三下两下收拾好东西,背起小木箱往外走。 华服公子也跟着韩征往外走,还帮韩征扶着小木箱,似乎觉得碑林昏暗,怕韩征一不小心绊到东西摔倒了。 一直走出碑林,韩征停下脚步,向华服公子鞠了一躬,再三致谢。 华服公子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受了韩征一揖。 受完一揖,没等韩征转身走开,张口问道:“请问可是韩征,韩公子?” 韩征停下脚步,“找我有事?” 华服公子也作揖道:“鄙人姓董,名嘉禾,家乡龙泉郡,”华服公子略微停顿,“本人祖上经营玉器,父亲和贵郡玉器行田掌柜是世交。” 韩征微微皱眉。 “韩公子不必多虑,那枚玉扳指正是在下买下的。” 韩征回想那日情景。 自己浑浑噩噩拿着玉扳指去贵和玉器店,田老板接过玉扳指之后,一开始有些惊讶,后来仔细看里面纹路,却摇摇头,“玉质是极佳的,可惜里面布满细密的裂纹。” 田老板看了看韩征,“你要真想卖,我吃点亏,就算自己留着玩······”王掌柜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回头往屏风后面看了一眼,转过头给韩征说了一声稍等。 田老板回来后,其实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田老板满面歉意,说让韩先生久等了,递给韩征一个沉甸甸的口袋。 还没等田老板再说话,韩征已经转身,头也不回离开了店铺。 其实,先生这个词,用得很生硬,田老板和韩征是见过面的,却从来没有打过交道。韩征是读书人,没有功名在身,也没有教授过他人学问。何来先生一说?以田老板的身份,不应该这样客气,哪怕韩征拿的玉扳指很值钱。 “不值那些银子?” “韩公子多虑了,钱物两清,就没有后悔的道理。再说了,有钱难买心头好,玉器这东西,除了质地之外,还凭眼缘,价值多少钱,很难去衡量的。” 韩征看了眼自称董嘉禾的华服公子,“要是没什么事情,我还有事,先走了。” 董嘉禾也不拦韩征,再次作揖道:“韩公子既然有事,那就改日再请韩公子喝酒。” 韩征脚步不停,直接回到家中。韩征吃过晚饭,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那枚玉扳指,自父母去后,一直在姐姐韩萍那里。 韩征从小就跟着姐姐韩萍,都不记得父母长什么样子,韩萍也一直没告诉韩征这枚玉扳指值不值钱,吕超把玉扳指交给韩征,告诉韩征让韩征一定把玉扳指交给小婵,至于是留着还是卖了换钱,还是让小婵交给她兄嫂,都由小婵决定。 却没想到,韩征浑浑噩噩,自己把玉扳指卖了。 韩征一直到深夜,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来,出门后,东拐西绕,绕出好远路,去找吕超。 到了吕超家中,轻声喊门,却没人答应。 韩征想了想,还是决定翻墙进去。莫说是喊门,就是有人从门前走过,吕超也应该知道的。 果然,韩征推开虚掩着的屋门,吕超不在家中。 韩征赶忙推开大门,也来不及关上,就向郊外跑去。 韩征脚力极佳,气喘吁吁跑到那边,果然有个人影蹲在韩萍墓旁。 “吕超,你干什么?” 韩征走到跟前,看清是吕超,还是感到很意外。 吕超知道是韩征,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半夜跑这里来干什么?”韩征还是觉得很奇怪。 要说吕超出现在姐姐韩萍墓旁,再正常不过,毕竟两人在生前,用韩征的话说,那就是太不照顾单身狗的感受。 可是自从韩萍去世以后,吕超就像换了个人,对韩征不冷不热不说,韩萍墓旁,从来没有出现过吕超的身影。 韩萍的墓碑,还是韩征花钱找人刻的,然后韩征把墓碑立在韩萍墓前。 黑暗中,吕超都不看韩征一眼。 韩征想了一会,也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了。吕超出现在这里,才算正常。 吕超蹲在韩萍墓旁,韩征几次想说话,都没能说出口,干脆把话咽进肚子里面。 韩征也没和吕超打招呼,就离开了。吕超无论做什么,韩征都能感到心安。 韩征离开后没多久,漆黑的夜色中凭空出现一个人影,就站在吕超身前不远。 “想好了没有?” 吕超冷笑一声,缓缓站了起来,伸手一招,一杆长枪凭空出现在吕超手中。别说是让自己掘墓,别人碰一下墓穴,都不行。这件事,当然不能让韩征知道。 这也是吕超一直在等的事情,韩萍走之前说的话,很莫名其妙。在吕超看来,那时的韩萍确实已经迷糊了,但是吕超并没有把那些模棱两可的语言当作胡话。 韩萍在最后那段时光,很想念韩征,却让吕超想尽千方百计瞒着韩征,似乎在躲,或者说要结束什么事情。吕超更加伤心,也更加心疼。 最听韩萍话的韩征,没有做到,吕超也没有办法。吕超自己,又何尝听了。 看到吕超如此,那人明显有些意外,“倒是小瞧你了。”那人摇了摇头,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第七十八章 灯灭即人走 要是韩征还在这里,肯定认得此人,正是傍晚在碑林见到的董嘉禾,姓董是不错,不过嘉禾这个名字,却是董嘉禾临时起的。不算是真名。 董嘉禾话音未落,吕超已经飘身落向身后十几步之外,同时长枪在身前舞成一片铁幕。 没见董嘉禾有什么动作,吕超已经向后面退出几步,抓着铁枪的双手,已经满是裂纹,伤口处,白骨布满裂纹。 董嘉禾再向前一步,并拢双指,向吕超胸前点落,吕超如受重锤撞击,铁枪重重砸在胸口上,吐出一大口血雾。 吕超还未落地,被人在后面托了一下,然后就摇摇晃晃拄着铁枪站在那里。 “就这三脚猫功夫,也敢跟人动手,活该被人打死。” 吕超摇摇晃晃,还是坚持不住,一屁股坐了下来,口中又涌出一大口污血。 董嘉禾笑了笑,“不是还没死吗?” 董嘉禾根本就没想着要他命,就是临时起意的一点恶趣味——董嘉禾要在这个小小墓碑前,羞辱一番这个小小蝼蚁。 当然了,要是这个叫吕超的废物运道不济不小心挂了,那就怪他没能投个好胎。 力微休负重,别管是韩萍还是韩征,都应该不得好死。 这个吕超,实在是没法入眼,真没眼看。 看那个韩征,韩萍要是没有个中人以上的姿色,绝无可能。 那就更要好好羞辱一番这个吕超了,羞辱完了,才把他彻底碾碎。 来人一身雪白长衫,背负长剑,摇了摇头,似乎很无奈,“我不是说他,是说你。” 一身白色长衫,背负长剑的朱俊彦朱公子,都不屑于看董嘉禾一眼。 “朱俊彦?朱公子?你真是想着法子找死!” 朱俊彦点点头,“我就是来找你的。” 董嘉禾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耳朵听到的都不真实了,“就凭你?” “凭我手中三尺气概。” 朱俊彦缓缓抽出身后长剑,长剑并无剑鞘,甚至都没用布包起来,因为长剑本身就没有剑锋,而且比一般的长剑,显得粗笨一些。 夜色中长剑也没有亮光发出,借着微微星光,董嘉禾反而看到上面锈迹斑斑。 董嘉禾眯眼看着那把长剑,“不会是用来切菜的吧?” “砍瓜切菜,很贴切了。” 朱俊彦点点头,缓缓掉转剑尖,正对着董嘉禾,“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董嘉禾看着那点剑尖,不见半点亮光,反而更显得漆黑如墨,别管是十年磨剑还是霜刃的说法,都信不得。 董嘉禾握紧腰间玉佩,虽如此,还是觉得有一丝不安,“你知道我是谁?” 朱俊彦面色苍白,摇了摇头。 按照董嘉禾以往的做派,肯定要哈哈大笑了,此时偏偏笑不出来,“我死不了,你就不一样了。” 董嘉禾很怀疑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对面那个白衣年轻人,能算什么,比蝼蚁强不了多少吧。董嘉禾不觉得朱俊彦和自己是同类人。 朱俊彦只看着手中长剑,依然摇了摇头。 董嘉禾瞳孔骤然收缩。朱俊彦应该驾驭不住的,那把长剑,是唯一让自己产生一丝不安的东西,不过也仅仅如此罢了,长剑再怎么样,还是要看使用的人。 董嘉禾瞳孔竖着变成一线,毫不犹豫捏碎手中玉佩。 下一刻,却不是董嘉禾预料的样子。 锈迹斑斑的长剑如切嫩豆腐一般穿透龙形虚影,钉入董嘉禾心口之中。 “长剑痴心,最配负心薄幸人。”朱俊彦神色平淡,这句话不是说董嘉禾,却实在是顾影自怜。 朱俊彦摇摇头,又不是大白天,哪来的影子? 董嘉禾眼看着长剑上一丝红线一闪而过,心如死灰,都忘了反抗,然后形销影散,除了一枚玉扳指滚落草丛里面,什么也没有留下。 董嘉禾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子,朱俊彦更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一处山巅古寺中,一位素衣妇人,并不是出家人装束,坐在蒲团上轻捻念珠,虽着素衣,但是气度雍容,俗世间华贵,难比其一二。妇人看那盏油灯突然熄灭,微微皱起眉头。当妇人再捻过三颗念珠后,一位黑衣老僧才从黑暗中颤巍巍起身,重新把那盏油灯点亮。 人走如灯灭,其实反过来说,也可以,不过要把那个“如”字,换成“即”。 老僧看了眼妇人,妇人有些迟疑,“难道错了?”这次老僧摇了摇头。妇人轻轻念叨一句,“那就错不了了。” 妇人不再说话,还是缓缓捻动念珠,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老僧坐回原处,并非有意,却已经和黑暗融为一体。 朱俊彦眉头紧皱,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样子。太爷爷说过,这把剑没什么大用处,吓唬一些人还是可以的。难道真的是把那自称董嘉禾的年轻人吓死了? 朱俊彦摇了摇头,自己闯了大祸——朱俊彦看过一本闲书,记得里面内容。 朱俊彦仔细回想一番,得出一个结论,那个董嘉禾,看来并不是他本人,或者说并不是他本人全部,书上说得模模糊糊,朱俊彦自己也不敢确定。 朱俊彦笑了笑,天大地大,不如无立锥之地可立之人心大,怕什么? 朱俊彦下意识脱口而出,“别怕。” 朱俊彦说完话才意识到自己所立之处,正对着那个小小墓碑,觉得很晦气,赶紧转身,走出几步,来到那个可怜人面前,“别怕。” 那个朱俊彦认为很可怜的可怜人望着自己,真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双手白骨累累,胸口血肉模糊,眼光恶狠狠的,似乎还能一战。 连董嘉禾都不怕,不怕自己,是应该的,朱俊彦操了份闲心。 朱俊彦明白了,一开始这汉子对董嘉禾的那份恭谨,可能是因为知道韩征会来这边。 “你我今日,闯了大祸,速速离开,才是上策。” 那人坐在地上点点头,朱俊彦就拍了拍袖子,转身就走。 不听?也对,知道朱俊彦三字,要是还照他说的做,那才见鬼了。 朱俊彦一口老血喷出三尺远,再也装不出那份高人的气度,积攒的那点灵气耗损一空,扶着一棵小树才能不让自己摔倒。 朱俊彦还是觉得不稳当,长剑拄地,努力走出几步,背靠一棵大树坐下,只能过会再走了。 第七十九章 痴心 那点灵气,到底有什么用处,朱俊彦是真不清楚,要说修炼出来的灵气,真冤枉朱俊彦了,其实是不是灵气,朱俊彦也不确定。 朱俊彦给它起了个名字,就干脆叫灵气——和书上的说法比较吻合,然后自己装出个飘然出尘的仙人气度,正符合心意。 既然就叫灵气了,当然要当成好东西,好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 朱俊彦家里藏书,那绝对是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 整整一座藏书楼,有多少架书,朱俊彦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些书该看的看了,不该看的也看了。 一开始是太爷爷按着头看,后来是自己主动看。尤其是那些奇经八脉、移星易宿方面的书,朱俊彦照着死记硬背了很多遍。有用吗?当然有用,但是跟自己初衷没有半点关系——灵气增加的速度是半点也没有加快。 朱俊彦就是如此,得之我命,不得我幸。现在看来,还真没说错。 这些自然而然生出的灵气,是有大用的,在朱俊彦看来,和兜里的钱差不多,不过兜里的钱和气府里的灵气——这个说法也是书上说的,一样愁人,一个愁太多,一个愁太少。 灵气有大用,自己步风踏虚,身轻如燕,上楼都用不着梯子。就在不久前,翠云阁,要不是自己那点灵气,脑袋早就开了花。 朱俊彦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现在的朱俊彦心安几分。 要不是那点灵气,朱俊彦就不知道董嘉禾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事,朱俊彦今晚就不会露面,就算是不小心走夜路遇上了,朱俊彦心里过意不去,拿长剑往董嘉禾身上一戳,董嘉禾肯定也会灰飞烟灭的。即便董嘉禾不会灰飞烟灭,反过来狠狠教训朱俊彦一顿,朱俊彦万万不会这般痛苦不堪。 朱俊彦可没少挨打,用太爷爷的话说,那就是体无完肤、气若游丝,再多打一巴掌,就彻底完蛋了。 朱俊彦对那种感觉清清楚楚,自己那个当父亲的,下手很有分寸。其实朱俊彦现在才想明白,是太爷爷的阻拦很有分寸。 一个是真想打死,一个是真想自己被教训,只有娘亲不愿自己挨打,打一下都揪着心疼。但是娘亲,除了背后抹泪,一次也没有拦过······ 朱俊彦很怀念那种被打的感觉。真不是怀念哪个人,纯粹是因为现在的感觉太过难以忍受。更是因为搁在以前,朱俊彦就算遇见这些狗屁倒灶的烂事,也只会选择视而不见。 朱俊彦泪流满面,要不是还知道自己是个大男人,早就痛哭流涕了,实在没力气撒泼打滚。 也就是一炷香的功夫,那种难过的感觉渐渐减轻然后离自己而去,朱俊彦知道是怎么回事。 果然是不得我幸,可惜得不得并不是朱俊彦说了算。 自己再遇到董嘉禾那样的人,赶紧躲得远远的,千万莫要冒充好汉逞英豪。 朱俊彦跳起来,抽出背后长剑,对着身前大树用力刺出一剑,大树发出沉闷的咄地一声。 可惜,寒冬腊月,并没有落叶簌簌而下的壮观景象。这种景象,只有深秋才有。秋风扫落叶,最好看了。 朱俊彦悻悻然收起长剑,都不用去看成果,最多也就是树皮有些凹陷,做不到入木三分的效果。长剑别说是拔出来,不是自己托着,早掉下去了。 话说回来,那个董嘉禾到底是强还是弱呢?朱俊彦现在也没缺胳膊少腿的,想起来一句话,殆有神护者?恰恰相反,行拂乱其所为罢了,都是来坑我朱俊彦的。 老天爷对自己太过青睐,一味对自己苦其心志,可是朱俊彦真没想过要担当起什么大任啊。无忧无虑,当个谁也不当回事的闲汉子多好。 朱俊彦拍了拍被自己刺过的大树,虽然大树不会记仇,还是要诚心说句抱歉的,莫名其妙遭了场无妄之灾,朱俊彦替它感到愤愤不平。 朱俊彦嘴角微微上扬,还“痴心”呢,要不是董嘉禾自乱阵脚,自己就被人生吞活剥了——就那样慢悠悠一剑,连躲一下都不会了,活该被长剑吃心。 想到吃心,朱俊彦没来由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玩过的一个小游戏,自然是自己和自己玩。 在雨后湿润的泥地上,画两个长长扁扁的圆弧,两头相交成尖尖状,再在两头各画一个小圆弧,为各自两端的心。然后自己拿个小匕首,分别站在一端,向另一端飞刺,刺入对方心间且匕首立住,己方就赢了。 不过这个“痴心剑”是朱俊彦临时乱起的名字。谁让那时自己一剑功成,却又难过得不能自已呢?像极了刚刚冷着脸拒绝了一片真情的风流少年。 难过是因为自己知道拒绝的是一片真心,成功也是知道自己拒绝的是一片真心。痴心一片,最不值钱,可不就像这锈迹斑斑的长剑?不把痴心当回事,最是风流美少年。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朱俊彦都为自己说过这句话感到脸红,自己不小心踩过臭狗屎的脚底板,都用这长剑刮过,就更别说磨剑了,根本没影的事情。 朱俊彦盘腿坐在地上,用长剑去接开始一片片自空中飘落的雪花。 这场雪,有些莫名其妙,毕竟一点下雪的征兆也没有。朱俊彦接了大半夜,仍不尽兴,干脆一个飞身而起,坐在大树离顶端不远的一根横枝上,树枝轻轻摇摆如床摇,朱俊彦轻抚长剑如怀抱美人,看着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都不用饮酒,醉了醉了。 人生一如凝望无言的风景,说不出的感觉最动人?错了,不用去说,也不用去想的感觉,最迷人。 朱俊彦盘坐在树枝上,刻意让雪花落满全身,一动不动。 吕超摇摇晃晃走回家中,一路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好在一场大雪之后掩埋了痕迹,再接着就是几天烂泥,什么样的迹象都没有了。 韩征回到家中,美美地睡了一大觉,第二天日上三竿才从床上爬起来。韩征挠了挠头,外面明亮得刺眼。 怪不得自己昨日翻来覆去睡不着,原来是姐姐韩萍闹的。 韩征决定,以后除了清明、上元、寒衣三节,再也不去姐姐那边了,就算是那三天去了,也一定不说吕超的好话。 第八十章 年关 韩征依然懒得去扫雪。 再过一晚,明日就是除夕,韩征打算去城门那边买几张大饼,回来的路上买一壶酒,最便宜的那种。 其实韩征喝过几次酒了,吕超口中的好酒也喝过,不管什么酒,无非就是辣嘴烧喉咙,多喝几口还晕晕乎乎脑袋疼。反正都差不多,傻子才多花冤枉钱。 韩征咯吱咯吱踩着雪,往城门方向走,快过年了,路上比平日热闹许多,大门口,几乎都挂着红灯笼,福气满门、招财进宝、五谷丰登、富贵平安······人也多,尤其是一起玩雪的小孩子,不用上学塾,那就可劲玩。 其实昨天还没有这些东西。老百姓有自己的风俗,也不用谁去管,也根本无需提醒,不会早,也不会晚,时间一到,呼啦一下,什么都做好了,不早不晚,刚好。 韩征故意多绕了点路,走那条青石板铺成的大街——汉文街,起名汉文街,是有个说法的。 相传很久以前有个叫许仕林的读书人,读书很厉害,还考了个状元,至于当了多大的官,倒没人在意。再后来,告老还乡,就住在这边。 至于为什么给这条街道起名叫汉文街,其实人们至今也没能想明白。不过关于许仕林本人的传说,反而不多。 一开始住这条街的,几乎都姓许,但是现在,就没有几家了。不过汉文街上的住户,非富即贵。 汉文街上的雪,被各家各户打扫得干干净净,满墙满树挂满了喜庆物,虽然大街上人少了些,还是能听到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嬉笑打闹的声音。 韩征也跟着心情喜悦起来。自家寒苦,也就是自家寒苦,要说这世道,当得起盛世二字。韩征是读书人,书读的不少,对此是没有任何怀疑的。 昨晚下了场大雪,也是今冬第一场雪,按往年说,是要迟了那么一些。不光雪下得迟了,这一整年雨水,算是偏少的一年。所以这场大雪,更增添了人们的喜悦。 一场大雪,正值年关,大街上的集市和商铺自然没有多少影响,郊外摆摊卖东西的小商贩就没那么好运,买卖东西的,其实都不少,不过这心情,比平日,差很远。尤其是摆摊的小贩,在泥水里泡着,冰天雪地,很好玩? 但是在城门口没看到老张,还是让韩征觉得很意外。不要说雪早就停了,就算是正下雨下雪,只要不是太大,老张的大饼摊,都会想着法子摆起来。 韩征尝试着找个合理的理由,心却扑腾扑腾跳得厉害,干脆撒开腿就往老张家那边跑,雪后路滑,摔了几次,一身泥水。 韩征跳过低矮的院墙,看到斜歪着摔倒在地上的老张,跑过去扶着老张,老张嘴角有血迹,已经干透,湿透的衣服和整个人都被冻在一起,一筐大饼散落在旁边,大饼上面薄薄的一层冰,墙边是独轮车,独轮车上的雪相对于地上的积雪,薄了很多。 老张已经死透,有一段时间了。 韩征泪流满面,把老张抱回屋子里面,放在草席铺着的床上,褥子本来就叠得很整齐,也用不着铺了,就放在一边。 炉灶里的灰,也早凉透了,韩征就把一个小炉灶搬到老张床边,木材劈得又薄又匀,整齐码放在墙根,占了整整一面墙。韩征抱过来一些,生起火,然后找老张的衣服。自然要给老张换一身干净衣衫。 其实衣服不难找,就在床头一个包袱里面,一身崭新衣衫,老张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 还有刻意和那个包袱放在一起的陶罐,韩征知道里面是什么,就没有先去动。 一直到整个屋子都暖和起来,老张床上也已经湿漉漉一片,韩征才把老张身上的衣服脱掉,再把身上擦干净,给老张换好衣服,把床上的草席抽掉,铺好褥子,让老张躺好。 炉灶里面的火,渐渐熄灭。韩征把陶罐打开,眉头紧紧皱在一起,陶罐里,一大捧碎银子,老张卖一辈子大饼,也攒不下这些钱。 银子下,压着两张纸,韩征看了一下就明白了。 一张上面写着张贵宝,一张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上面写的内容再明白不过。 要是此时是贵宝在这里,银子就都是留给贵宝的。 写着韩征名字的纸,多了点要求,马上把写张贵宝名字的那张纸烧掉,要是张贵宝回来找自己这个叔叔,希望韩征能把银子分给贵宝一些,但是不要分太多。更是一再叮嘱韩征,千万别在棺木上花冤枉钱。 一直到十几天之后,韩征离开那个竖着汉白玉碑的坟墓,上面写着张大海之墓,坟墓规模不大,却很考究。 里面睡着老张,棺木是金丝楠木的,整个南安郡,只有这一口,还未被人预定。所预定之人,无一不是大富且大贵。 韩征为此跑了好几家大的棺材铺,并且为此添了钱。 李西山这段时间心情不太好,用李西山的话说,都过完年了,那个叫不危山的地方,终究是回不去了。 不危山上也过年,别人怎么样,小鬼没在意过,反正老鬼被小鬼笑话惨了,摆了一桌子东西烧香磕头念念有词,做什么嘞?老鬼遮遮掩掩,不让小鬼看自己眼睛。 李西山不愿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就问杨见山想不想回大山那边。 杨见山摇了摇头。 李西山不死心,“其实可以回去的。” 杨见山这次干脆连头也不摇了。 “羡慕不羡慕?”李西山指了指老张的墓穴。 杨见山不说话。 “韩征那小子,是不是脑子被猪拱过?”李西山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杨见山微微皱眉。 “是你打的人,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不过现在看来,真的打轻了。” 李西山到现在还是气愤难平。对老张来说,那些银子是一笔天大的财富,老张还是每天去卖大饼不说,竟然没有为自己花一分钱,由俭入奢,条件都有了,老张没本事做到。 暂且不说老张,那个叫韩征的年轻人,更不是个东西,干一点人干的事了?自己姐临死说的话,不听。老张交代的遗言,不听。还在死人身上花大钱,幼稚。把这件事弄得满城风雨,几乎人尽皆知,愚蠢。 第八十一章 霜雪 韩征没等到吕超,干脆自己打了壶酒,切了块卤好的猪头肉,一些干花生米,晃悠悠去找吕超。这就算韩征大手大脚花钱了。 韩征推开大门,吕超还是坐在屋门前擦拭那杆长枪。 韩征搬过来桌子,把酒肉花生放在上面,拿来筷子和酒杯,搬来个板凳自己坐着,把自己的酒杯倒满酒,然后把吕超的酒杯也倒满。 “最看不得你这张脸!”韩征冷笑一声。 吕超冷笑一声,“韩公子是出息了,一朝成名天下知,读出个状元也不过如此吧。” 韩征皱了皱眉,知道是在说老张的事情,却没有接这茬,“你什么时候走?” 吕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不住咳嗽起来。 韩征看着吕超,好多天不见,吕超脸色分外苍白,双手虽然不再是累累白骨,但是那些结痂的伤口仍然触目惊心。 咳嗽了好一会,吕超才向韩征摆摆手,“去哪里都一样。” 韩征还是觉得不瞒着吕超好一些,“年前,还要往前几天,有个华服公子,也是真正买我那枚玉扳指的人,自称姓董,名嘉禾,说是龙泉郡人,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和玉器行田掌柜认识。我一直觉得他还会再找我,等了他这么多天,却没等到。” “龙泉郡?等他干什么?”吕超慢慢喝酒,猪头肉和花生,搭配极佳,就不说那酒的好坏了。 韩征一口喝下半杯酒,辣得眼泪差点流下来,赶紧抓了几颗花生扔进嘴里,然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肯定和玉扳指有关。” 韩征看了一眼吕超,“你认识他?” 吕超摇摇头。 “那你今天来这边······” “我姐其余的话,真的什么都没说?”韩征眼光如刀锋。 韩征眯着眼,袖口翻了一下,手中多了样东西,正是那枚玉扳指。 “我都告诉你了,你没听。” 吕超都不正眼看韩征一眼,其实心中非常纳闷,为什么玉扳指还在韩征手里?然后吕超恍然明白过来,玉扳指是董嘉禾通过田老板在韩征手中买过去的,那么董嘉禾就是通过韩征找到韩萍这边来的。这样的话,吕超就想通了。 韩征出手玉扳指,和别人出手玉扳指,肯定不一样的,这也是为什么韩萍没有把玉扳指交给韩征,并一再叮嘱吕超把玉扳指交给小婵的原因。 “为什么会在那里?”韩征确实不知道玉扳指为何在韩萍墓边的草丛里。 吕超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笑了笑,“你等不到他了。” 韩征很疑惑地看了吕超一会,把玉扳指放在桌子上,“你就是因为这个受伤?为什么?” 吕超摇摇头,“毕竟是你姐的东西,我还是想把它拿回来。” 韩征冷笑一声,就这个原因? 吕超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干脆就不再说话。 因为韩征现在已经确定,第一董嘉禾不是吕超杀的,第二吕超根本不知道玉扳指在董嘉禾身上。要不然,绝不可能是韩征在墓碑旁的杂草里发现玉扳指。吕超很明显说了谎。 但是韩征等不到董嘉禾,这个错不了。 韩征咬着牙干了一杯酒,“我知道你对这世道不满!”韩征辣得泪眼朦胧,“我也一样。”韩征缓了一下,呵呵一笑,“不过,我还是要骂你一声懦夫!” 韩征使劲吸了一口气,再次把酒杯倒满。 韩征把满满一杯酒端起来,在吕超面前晃了几晃,拿酒杯杯底和吕超酒杯上沿轻轻磕了一下,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随意。” 韩征一口酒吞进腹中,如一团烈火滚滚落入腹中,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头也不回,离开了注定不会再踏进一步的破败小院。 吕超根本没有想着去解释,如此最好。 南安郡郡城依然很热闹,正月没过,年还没走,老百姓也爱热闹。 热热闹闹就免不了一些话题被翻来覆去地聊,其中有两件事传得最快,范围最广。 一件事是南安郡本地的事情。已经在九泉之下的老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人死了,竟然在地下还有一喜。 这一喜,源自于自己那个多年都未见面,也注定活着不会再见面,现在反而说不定还真就重逢的侄子——张贵宝。 张贵宝多年前在北方边军驻守,受伤于一场小小的边境冲突,被人营救后,没能回到军营就离世了。 因为驻防北方边境,张贵宝家在南方,所以后事就由军营安排,然后把证明发回原籍,让原籍官员安排家族接收并发放抚恤金等事宜。 却没想到,这件事被一位临时挂职的胥吏给耽搁了,就在那一大堆废弃公文下面吃了近五年的灰。据说那临时挂职的胥吏也早就因为犯下重罪下了狱,加上这件事东窗事发,恐怕一条命能不能保住都悬了。 南安郡负责这方面的官老爷郑明诚特事特办,雷厉风行,对朝廷主动揽责,并在南安郡发布文书,说明真相,并对始作俑者给予痛斥。同时对老张的坟墓改造升级。因为老张的墓穴太过豪华,就干脆在墓穴两旁种上两株松树。相距老张墓穴不远,也多了三个墓穴,都是汉白玉石碑,不过都是衣冠冢,是张贵宝和他父母的墓穴。三个墓穴,也都种上了松树。四个墓穴外观,也差不多了。 老百姓每每说及此事,都是对张贵宝一家充满同情且敬重,恨不得狱中胥吏被凌迟处死,对那能发现并处理事情的官老爷郑明诚,更是多有溢美之词。 另一件事情,并不如这件事在老百姓中传得快,只不过是有些莫须有的猜测。 听说绮鹿王朝南边出了点问题,好像还死了几个人,更加让老百姓想不到的是,一些本来是要去北方边境驻守的本地兵,要去南方边境了,还有一些是去那鸟不拉屎的安丰县更南面。 边境,实际上都不富裕,但是去安丰县南面,还是惹来很多非议,只要去那边当兵,那就真的没有半点盼头了。当官都不愿意去,当兵就更不是好差事。 北方是有战事,也会死人,但是绮鹿王朝怕过谁?这天下第一王朝,可不是自封的,都是在绮鹿王朝的马蹄下打出来的。数百年间,王朝版图有几年是缩水的?要不是绮鹿王朝一直奉行防御政策,王朝版图肯定比现在大多了。 所以,当兵的话,北方多战功,南方,那就是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养老去了。去那地方养老,还不如不挪窝好。 其实老百姓也就了解这么多。 郡守大人石良玉这些天却一直愁眉不展,倒不是因为安丰县的事情,虽然安丰县的事情,他心知肚明。 第八十二章 一件小事 可是当他把这件事如实上报之后,得到的指示让自己实在是没有了一丝动念的想法,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句话,具体是是两句,第二句听完,石良玉对安丰县的事情,就再也没有任何想法。 石良玉本人倒也没有多少麻烦,无非是再死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那几个人丢了性命,这件事就被彻底压下去了。 石良玉今日在后院踱步良久,还是决定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安定平宁四柱国之一的安国公宇文楚那边,是以公文名义。和同僚郑明成恰好走了条完全不同的路径。 一个越过封地直达朝廷,一个上书安国公王府。 其实这件事,并不算什么大事,况且事实清楚,郑明诚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任谁也找不出什么毛病,为此事再上书安国公王府,确实有些小题大做。 石良玉当然不认为是小题大做。要说小题大做的,那个郑明诚才有嫌疑。 石良玉修书一封之后,再三召集新法科侯大人,施法科沙大人,守法科郭大人,黜法科史大人,正是南安郡分别掌管一郡立法、执法、监察、黜法的四位朝廷命官,虽然官品不高,却和自己一样,属于朝廷任命后才可上任的官职,都算得上日理万机的实权人物。 郡守石良玉和四位司法科大人依然没有任何异议,就等安国公王府和朝廷那边的公文,不管是来自于哪一方,郡守石良玉这边都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 说到底,张贵宝这件事并不算大,却在南安郡影响极大。 同样的事情,做好了,就是功劳一件,做不好,那就等着背锅就行了。 郑明诚东奔西走,极力补救那位临时挂职的手下犯下的错误,每每谈及此事,为不能严加管束手下痛心疾首。 石良玉这段时间总有种忧心忡忡的感觉,说到底,还是因为郑明诚在这件事情上太过用心。 相形见绌,石良玉做得有些少了。 石郡守忧心忡忡却一直不见行动,郡守夫人已经气急攻心,和石郡守大吵一架,干脆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石郡守更是忧心不已,苦恼不堪。直到一件小事被石良玉安排并做完之后。 一直过了近两旬时间,元宵花灯的热闹已过,张贵宝事件渐渐不再被人提起,安国公王府才有一份公文慢悠悠到了南安郡郡守石良玉手上。一份公文,两份文书,内容大同小异,只是细微处略有不同。 石良玉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夫人脸上也露出喜色。 自己的夫君,小事上是迟钝一些,大事,从来不糊涂的。夫君好歹也是进士出身,进士出身就能数次升迁,谋个郡守职位,也算是风光无限了。 夫人娘家虽然是南安郡望族,终究对官场了解不多。到底是夫君对官场有更深的了解。 数日之后,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郑明诚来府上向石良玉辞行。 虽然官府中,已经有了交接,安国公王府也已经指派了一位官员接替郑明诚南安郡兵科的工作,但是作为郡守大人的下属,郑明诚不愿失了礼节。 石良玉夫妇为这位被暂时停职回京的郑大人安排了家宴,郡守夫人为郑大人的遭遇,略有微词。火候恰到好处,让郑大人颇为内疚,对自己的失职再三致歉。 郑大人离席时,再从袖口拿出一份谢礼,诚心诚意奉上——一个扁扁的红色信封。 其实,这一份谢礼就是两可的事情了,毕竟进门的时候,已经带过来一份礼物。 送郑大人车马离开后,郡守夫人回来打开那个信封,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郡守夫人略微皱眉。要说一张银票,是再正常不过。只有五十两,很明显不是小气的事了。 倒还不如不拿出来。怨不得这次郑明诚忙前忙后近两旬时日,还是被革职回京。这位郑大人的公门修行,确实欠缺火候。 暂停职务回京,只不过是对郑明诚这段时间补救工作的认可,但是他的那一份朝廷公文,肯定有些不妥,毕竟南安郡归安国公王府管辖。这样一想,郡守夫人就不再对这件事感到不快。 石良玉看到那张宝丰钱庄的银票,心中却咯噔一声。是巧合还是······ 石良玉一时间竟然有些失神,被夫人喊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夫人投过来询问的眼神,被石良玉饮酒后有些头晕搪塞过去。 郑明诚被革职回京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几天后就传到了老百姓耳朵里,老百姓无不为郑明诚叫屈。不过,叫屈之余,也有一些声音对朝廷的决定拍手叫好。做错事就是做错事了,事后补救再多,也不能掩盖前面犯的错误。该罚的还是要罚。 一个原来临时挂职南安郡兵科的小小胥吏因急病死于牢狱之中,没能等来罪加一等后的判决。并且因为已经有重罪在身,牢狱那边几乎没有补偿。 生活一下陷入窘迫的家属被郡守大人派人安抚,虽然伤心,却也没有异议,本来活命的机会就十分渺茫。其实按照绮鹿王朝律例,斩首市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绮鹿王朝没有所谓的讼师,因为律法条文极为清晰,事无巨细条条陈列,如果真有什么触犯律法的行为,自己或家人朋友,去附近的律科所,只要舍得花银钱,说明事件情况,按照律法条文一一对照,所得结果,和判决结果出入极小。 绮鹿王朝不管是哪个郡县,甚至是乡下村庄,除了安丰县以外,都有很多律科所。并不是说安丰县没有,安丰县律科所,在县城里面。 当然,不是有功名在身的人物,也进不了律科所当值,一旦进了律科所当值,那就可以领到朝廷薪俸的。绮鹿王朝律法条文多,事无巨细几乎都有律法条文一一对应,所以,律科所里虽然人多,却没有一个闲人。 李西山有了银子,就不只是显得风流倜傥了,一路往北走,等到天已经黑透,到了南安郡郡城北,被一栋豪华朱漆红楼吸引住目光,多看了两眼,然后再也挪不动脚步。 第八十三章 桃花 李西山挪不动脚步,倒不是说自己不想走,而是被人扯住衣袖,根本走不了。 李西山被两位环佩叮咚微微香风扑鼻的仙子拉着胳膊几乎架进写有饮月楼三字的门楼里面。 李西山自然摆脱不得。 楼宇里面温暖如春。饮月楼里外灯火辉煌,却没有嘈杂的样子。 饮月楼在南安郡,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和另外那些青楼不可类同。 杨见山跟着一进入里面,就想起来了一个地方——百尺楼。 建筑格局也相似,都是前面主楼,后面院落,亭台楼阁,仿若入画。只是不管是整体,还是分开的院落,占地面积都比百尺楼小了很多。说到底,还是地域狭小了太多。 李西山抬头边看那些雕梁画栋,边缓缓踱步,看得入神,没注意到脚下厚厚的画毯边缘,被绊了一下,这一下,李西山就真真正正一头撞进了温柔乡中。 不过是一触即分,李西山的脑袋被人使劲一下推开,一位中年美妇被青衫读书人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心跳突突加快,脸上也如火烧,恐怕已经飞满红霞。 中年美妇虽然心中慌乱,却仍是淡定从容神态,“公子何处去,可是进京游学士子?”这一身儒衫,被年轻人穿起来,浑身的书卷气。浑身书卷气,却没有丝毫沉闷的感觉。妇人用一只手遮住胸口,其实这句开场白,挺不合适的。 李西山又看了被自己一头撞过的高高鼓起的地方一眼,急忙否认,“不是。”都怪杨见山,去哪里都背着个小竹箱,负笈游学,负笈游学,游个屁的学,自己不过是游山玩水,困了累了,就找个地方休息罢了。就算是住上十天半月,也不要紧。哪怕以后就把这里当家,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招徕自己和杨见山进来的姐姐妹妹,不光热情,长相也好,并没有浓妆艳抹,很适宜的。 “姆妈这里看看可以,摸不得的。”中年美妇笑了笑,“公子勿怪。” 李西山环视四周,看到一个地方,径直走向那边。 美妇人有些意外,却也少了自己一番口舌。这读书人面生,肯定不是南安郡人,年纪轻轻,竟然已经经过场面了。 李西山在一处画屏前站定,背着双手,看着挂在上面的几个玉牌,把那字面朝上的一枚枚看过去,皱眉不已。 “都不是心仪的姑娘?” 李西山摇了摇头,背负双手,淡淡愁思,说不出的风流写意。“只听说一个叫雪若的名字。” 美妇人微微楞了一下,这读书人,哪里还有刚才的生涩模样。美妇人低声说道:“公子,姑娘不叫雪若,改叫桃花了。” “为何?” “自然是别人花钱改的。”别处公子来这边,是有些不知道的地方,很平常的事情,就像来这边,除非定牌走进后面小院,是见不到姑娘本人的。不过也只是限定后院姑娘,前面主楼的几个姑娘,是不用翻牌的,甚至可以主动出来迎客。 李西山把几枚玉牌再看过一遍,果然有桃花这个名字,其实就在魁首的位置。 “能不能花钱改回来?” 美妇人却摇了摇头。看样这青衫年轻人确实不是南安郡人氏了。 李西山刚要说话。 “怎么就不能了?”一个如露珠陆续落入平静湖面一般的声音蓦然响起,叮叮咚咚,撩人心魄。一位雪白衣裙的姑娘自画屏后面款款走出。大厅里的莺莺燕燕,黯然失色。 围栏上的公子哥,都沉默下来,一点动静也没有。其实,要搁在以前,恐怕都赶紧钻进屋里躲起来了。能进饮月楼的,哪一个不是大富大贵的豪门少爷?但是比起那位公子,还是差了太远。要是被他记恨在心,那就倒了大霉了。那可是世间第一等的混世魔王。大纨绔,都不足以形容的。 这个以前叫雪若,现在叫桃花的女子,就这样出现在大厅里,破天荒头一回吧。 “桃花,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 “姆妈,桃花知道。” 中年美妇人眯了眯眼,就不再说话。 远处几位迎客姑娘忍不住惊呼出声。在这里几年都没见过几面的雪若——现在改名叫桃花的姑娘,伸出如洁白冰雪一般的小手,就要把一枚雪白玉牌拿在手中。却没想到那青衫读书人更快一步,已经把玉牌翻转过来。两人离得很近,便是那中年美妇人也觉得有些恍然。除了衣衫不同······美妇人摇摇头,毕竟时过境迁,那位公子,回不来了。 桃花这块玉牌却也并非通体雪白,除了桃花二字鲜红欲滴之外,玉牌上还有几片花瓣一般的小小红斑。玉质极佳不说,刀笔皆是出自大家手笔。妙在那几点红色花瓣并非镶嵌,而是天然生成,便是这一块玉牌,也是价值连城了。 除了桃花的玉牌是白色之外,红酥的玉牌也是白色,红酥两字也是红色,只是白色玉牌上并没有一片片红色花瓣。不管是玉质还是刻刀功夫,都要差桃花太多火候。除了这两枚白色玉牌之外,其余玉牌皆是青色,不管是质地还是刀工,在李西山眼中就没有什么看头。 外界传闻的头牌之争,在饮月楼没有任何悬念。 “公子带的银子可够?”美妇人看了桃花一眼,满脸笑意。 桃花虽然极力掩饰,还是有一丝不安流露出来。 李西山皱了皱眉,“难道这里不要银票?”李西山变戏法一般从袖口抽出一张银票。 美妇人是见过大世面的,看着银票却张大了嘴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难道这一晚的费用不够?” 李西山也不着急,就这样在那里等着。 站在一旁的桃花突然扑过去,把银票抢在手里,几下把银票撕成粉碎塞进嘴里。 事出突然,等美妇人大叫喊人把桃花抓住,要抢回银票时,银票已经被桃花吞入腹中。 饮月楼大厅乱作一团,美妇人怒极,啪啪几个耳光打在桃花脸上,犹如白雪的双颊当场就留下了指印。“拖回后院捆起来!” 第八十四章 狗仗人势 桃花也不哭,反而满脸笑意,只是看李西山的眼神,那真的是恨不得现在就冲过来咬死他,然后再把他碎尸万段。 不过桃花也有一丝得意神情,任谁失去一万两银子,都没有什么玩乐心情了。 李西山满脸错愕。 桃花被人拖走,美妇人也要离开,李西山却拦住美妇人去路。 美妇人迟疑了一下,青衫读书人手中又有了一张银票。 美妇人刚要摇头,青衫读书人手中再多一张银票。 都没有提那张被撕碎后被彻底毁掉的银票一字。 美妇人噗嗤笑了一下,气已经消了大半,“要不是年老色衰,老身恨不得就跟公子走了。” 青衫读书人也跟着笑了一声,手上再又多出一张银票,塞进美妇人手里,“人有一万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美妇人皱了皱眉,抬起头看着青衫读书人,“公子贵姓?”问得极为冒昧了,不愿意说,就可以不说的。 “小生姓李,名西山啊。” 美妇人也觉察自己的失态,却忍不住压低声音再问一句,“李公子以前见过雪若?”并没有说桃花。 李西山摇摇头,“一眼入心,相忘,再难!”很显然,以前只是听说,没见过的,只是刚才一眼,便刻骨铭心。 美妇人再次抬起头,看着自称是李西山的读书人。确实是风神俊雅,便是这长相,确实也只有那位公子才能相提并论吧。这说出的话,如此相像。 美妇人停下脚步,“桃花今日不接客了。” 李西山皱了皱眉,为何自己两句话问完,又变卦了?女人心海底针,自己再了解不过了。 李西山接过银票,“一万三千两,确实说不过去的。” 李西山不禁叹了一口气。 美妇人看在眼中,微微松了口气,就算再有钱,也不是这样花的。 若不是那位实在得罪不起,便是成全这对神仙眷侣,日后天高任鸟飞,也能说得过去。这是李公子,又不是朱公子。 美妇人忍不住放慢脚步,要是这位自称李西山的公子真要索回那张万两银票,自己咬咬牙,应承下来便是。 下一刻,美妇人柳眉倒竖。 再下一刻,美妇人愣在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喘出来。 美妇人看着把玩着一块通体雪白玉牌的年轻人,大气不敢喘,却偏偏不断提醒自己,千万要保持镇定。 那块刻着桃花名字的玉牌,被年轻人递给站在旁边的小书童,小书童接过那枚玉牌,也就是轻轻摩挲几下,玉牌转眼已化成齑粉,撒落在厚厚的画毯上面,缓缓收起一脚的杨见山,另一只脚仍在原地,一个跑在前面的护院躺在几步之外,面容扭曲,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 也算是硬汉了,愣是没有呻吟出声,但是那突出的眼球和青筋暴起的额头和脖颈,看出那人的痛苦不堪。 “退下!”美妇人声音有些发颤,几个看似普通的护院,进退有序。 美妇人其实都没看那背着小竹箱的少年郎一眼。 李西山看了一眼杨见山,有些无奈。由奢入俭难,就这样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牌,真看不上眼的。 “没吓着吧,这位大婶,哦不,女侠?”李西山挠了挠头,仔细想了一会,还是没能想起来,干脆问道:“那位爷······怎么称呼你来着?” 美妇人直挺挺站在那里,无论如何,也不敢接话。 李西山有些无奈,“武姨?”李西山摇了摇头,抬起手就要把一只手伸进美妇人怀中,在半路却拐了个弯,只把那一小粒碎银子和玉牌一起丢进沟壑里面。 “其实,你真不算大。”那位听夫君吟诗的小夫人,李西山已经没什么印象,李西山其实更想念那碗热辣辣分量足的一大碗馄饨,来这边之后,注定吃不到了。 李西山摇了摇头,“别多想,应该叫你懿姐姐才合适一些。” 除了几个护院围在这边,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敢往这边看一眼了,就在这之前,一个公子哥打开窗户往这边看过来,没来得及惨叫出声,一颗带血的头颅在大厅的地毯上滚出很远。 那个叫李锦的护院,缓缓收刀入鞘。 真名叫武懿的饮月楼掌柜,也是这里唯一的姆妈,双眼已经模糊不堪,却一动不敢动,甚至不敢让眼泪流下来。“武懿做错了什么?” 李西山皱着眉,有些不解,“此言从何而来?” 在此隐姓埋名十一年的武懿怔怔无言,自己真配吗?真配那人亲口在这边给自己一个说法?万万不配的,哪怕在十一年前,也不配的。 武懿到现在才真正明白,一颗真心,真的已经深埋此间。不过,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两颗黄豆般的泪珠滑落下来,“你也不过是他身边的一条狗罢了。” 武懿这句话说完,以李锦为首的所谓护院,一下子不见踪影。 美妇人转眼间变了副模样,温婉一笑,把身子向李西山靠过来,“要是馋姐姐,姐姐什么也不会说的。” 徐娘半老?看起来,顶多三十多岁吧,况且保养极好,年轻时更是名动一时的江湖女侠,不过才入江湖,便出江湖罢了。 美妇人扫过背着小竹箱的少年郎一眼,也就是十二三岁吧,别说是他这个年龄,就是现在,武懿要把那枚玉牌捏碎,也做不到如此风轻云淡。 对这文质彬彬的青衫读书人,更不能当作文弱书生。李西山这个名字,也不可当真。在他身边的人,不会有废物的。 “狗仗人势,不做也罢。”青衫读书人被武懿靠在怀里,脚步依然沉稳。 美妇人冷笑一声,对青衫年轻人的自嘲倒不意外,别说是他,这天下,有几人能有这份胆量?“不过是没那狗胆罢了。” 一个江湖人,偏偏扮作文弱读书人,一个世间独一档的富贵公子,偏偏装成初入江湖的可怜虫。 男人的鬼话连篇,何止如此。 况且,按年龄来说,都比自己小。尤其是那个人,小小年纪就给自己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迷魂汤。即便知道是迷魂汤又如何?虽不是甘之如饴,饮鸩止渴又何妨?当知道是高不可攀之后,自己那份心思又何曾淡了一点?早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罢了。 武懿认定了青衫读书人不敢如何。 第八十五张 跌落尘埃 李西山有些头疼,真的误会了。李西山干脆停下来,要认真解释一番。 或者,就干脆做点什么好让她收收心?那点小心思,在自己这边,真没用。 李西山的双眼,再一次瞄向武懿高高鼓起的地方。 武懿惨然一笑,都是屋檐下的人,不过是自己人老珠黄,何必再自找难堪,就不打算继续让年轻人难堪了,“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这就把雪若松绑,亲自带来,你们现在就可以走。”“马车现在就可以备好。”武懿又加一句,“我会把这件事说清楚。” 最了解男人的,当然是女人。 就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放在这边糟蹋,会有男人不心疼?又是落红又是桃花的,谁不明白? 把她留在这边,若非故意恶心朱家,他会舍得?自然不舍得,那个家族彻底倒下,现在不就要接走了吗? 武懿惨然一笑。鸟尽弓藏?那就太瞧得起自己了,在他那边,恐怕也就是个卸磨杀驴吧。 饮月楼可能还会继续存在,现在看来,武懿就真的有些多余了。武懿知道他在装,却心疼他装起来太累。 雪若从头至尾自然一无所知,可是武懿在他出现在这里之后,就一下子明白了。 对于雪若,不管是改名落红还是桃花,还是以前叫什么名字,武懿都把那份心思深深埋在心底。确实比不过的,连嫉妒的感觉也不应该有。 李西山一下子泄了气,摇了摇头,“解开干嘛,那样就很好,省去很多麻烦,随便找个人带我过去就是,我们住一晚再走。要是明天那位桃花姑娘走不了路,再过一天,也不迟。” 李西山确实有些无奈,要不是出这么多波折,花点钱在这里住几晚,也不像在外面那般无趣。在百尺楼那场打架,李西山没能等到分出胜负就被杨见山打断了,多少有些遗憾的。 李西山把拿在手中写有雪若两字的玉牌递给武懿,这枚玉牌,对武懿来说,再熟悉不过。 李西山掏出一把折扇,边摇边向后院走去。 武懿愣在那里,好久没有挪动脚步。去雪若院中,不用解开了,住一晚再走,桃花要是走不了路······ 武懿望向青衫读书人背影,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武懿还在想一件事情,这个李西山到底是谁,和他是多亲近的关系。 真要是这个叫李西山的年轻人自己说的狗仗人势,万万不敢如此胆大妄为。 虽如此想,武懿却不敢怀疑,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自己都无法忘记的。李西山拿出这枚玉牌,然后给自己一小粒银子,武懿就更不敢有任何怀疑了。 前面的那些事情,不过是这个叫李西山的年轻人逗自己玩。他不默许,他敢这样?若是没有被捆绑起来的雪若,恐怕自己······武懿想到年轻人一头扎进来时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 第二日,直到日头高高挂起,经过昨晚的一阵折腾,那些富贵公子已经吓破了胆,一感到风平浪静,就早早溜了,没个十天半个月还魂,肯定不敢来这边了。 那个被摘了脑袋的尸体,有李锦处理。要是那位公子哥有什么大背景,大不了再处理李锦,真不算什么事情。 再说了,就算是有大背景,能比得过那位?如此一来,自己以后和那些贵公子打交道,还省心一些。 武懿一早就在大厅等着,什么都不做,甚至连马车也没有准备。 武懿一宿没有闭眼,又不是什么弱女子,除了容易老得快一些,真没什么。 武懿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情,其实自己这十几年都在想,每一次想不开的时候,都会整夜整夜地不合眼,也被自己无数次想通过。不过这一次,武懿觉得再也不会被这件事困扰了。 对他来说,只要自己不奢望,只要自己够用心,只要自己想尽千方百计不让他为难,自己终究还是有些用处的。那还有什么不甘心? 女人都善变,不过,变的都是小心思。 坐在铺着厚厚暖垫的椅子上小口品尝桃花露的武懿真的不再多想,这边事真的画上句号,武懿就找个山水清净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既不是累,也不是厌世,就纯粹是想通了。 武懿没必要活得这么累。 武懿当然还是放不下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但是他要亲自来,来到武懿身边,亲口告诉武懿希望武懿做什么、怎么做。要是那样的话,武懿就不再奢望什么。 武懿这一次,绝不是以前那样的胡思乱想。 武懿边憧憬着未来的悠闲生活,边等年轻人自己到前面来,只要过了今天,这个叫雪若的女子物归原主,武懿就真的可以歇歇了。 相对于雪若来说,武懿还是幸运的。 忽然,武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琉璃盏和冰玉勺打翻在地毯上,半盏桃花露缓缓渗入地毯,没有人敢过来收拾,人人站在旁边,捂着脸,噤若寒蝉。 一脸无可奈何的青衫读书人,便是现在看那张脸,都觉得俊美异常、人畜无害,真要是走过身前,任何一个女子,都盼着能被他多看几眼,想不去看他,也管不住眼的。 青衫读书人身后,依然跟着那个背着小竹箱的少年郎,脸上表情淡漠,似乎看身边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真正让众人心生胆寒的,却是看到跟在后面的女子。 不再是那身雪白长裙,换了一身普通灰色衣衫,灰色衣衫是男人的衣物,有些长,也有些肥大,看样子,似乎是那青衫读书人穿过的。其实不是,是李西山给杨见山准备的,说是走过山,涉过水,说不定少年郎一下子比李西山都高了。 李西山当然没错,少年郎早晚会长大的,不过是自己准备得早了几年。 一头柔顺的长长青丝,被挽起来,扎成高高的发髻,别着一枚雪白的簪子。 脸上、脖子上、露出的手腕上,伤痕累累,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 走过江湖的武懿都要强压着不要呕吐。 第八十六张 糖葫芦、芝麻糕、豆腐脑 “他会因为这件事生气吗?”李西山轻摇折扇,缓缓走到武懿身边,用折扇挡在身前,微微俯下身,轻声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也是武懿认为理所当然的话。 武懿被椅子挡住退路,身体微微后仰,“知道怕了?”武懿看着眼前的魔鬼,觉得自己终于出了口恶气。 李西山直起身子,摇摇头,很怜惜地看了一眼武懿。 武懿有些看不懂李西山的眼神,“什么意思?生谁的气?” 李西山轻轻叹了口气,收起折扇,轻轻拍打手心,“可能是他自己吧。” 武懿看着这个实在是太过好看,却实在是天马行空的魔鬼一般的年轻人,实在想不明白,“那又关我何事?” “他是那么信任你······”李西山看着武懿,不断摇头,眼中满是埋怨。 “你到底什么意思?”武懿觉得有些不安。 李西山轻轻叹息一声,似乎下定决心,“要不然,就说是我?” 武懿看着李西山,眼中开始慢慢浮现雾气,却不住摇头。 “说是他,也行。”李西山看向背着小竹箱的小书童,少年郎面色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武懿张着嘴,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声来。 “别担心。她自己会说的,都是她自己不小心,和别人没有一点关系。”李西山瞥了一眼就站在身后的雪若,以前的白衣女子站在那里,不悲不喜,心如死灰,再没有往日的那点灵气,一丝一毫也没有,简直如泥塑一般。 往日白雪,一夜之间跌落尘埃。 武懿不断摇头,泪如雨下,用尽所有力气抬起手想打眼前的魔鬼一巴掌,却一下子被李西山攥住手腕。 “懿姐姐,使劲打,一点也不疼的······”李西山看着武懿的眼,缓缓说道。 武懿颓然瘫坐在椅子上面。 李西山想不明白,就这样一句话,杀伤力真有那么大? 李西山叹息一声,看样是指不上这位懿姐姐了。 李西山走到一位离武懿近一些仙子姐姐面前,指了指仙子姐姐胸前,仙子姐姐瞬间涨红了脸,又怕得不行,浑身颤抖不已,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才好。 李西山只能自己动手,伸手扯出仙子姐姐胸前的红色汗巾,转身走出几步,拿过一张斗笠,把斗笠和纱巾一起递给身后的雪若,“都把别人吓成这样了,不怨你怨谁?” 雪若木偶般接过斗笠戴在头上,用红色纱巾把面部遮住。 李西山大摇大摆走出饮月楼,杨见山和一个行若鬼魅,不知男女的人一前一后跟在后面。 李西山摇头晃脑,“世间文字三千万,唯有情字最杀人。” 李西山啧啧两声,“可怜,是真可怜。” 然后李西山实在憋不住,蓦然哈哈大笑起来,“可怜个屁啊,可笑都算不上,不过一个个愚不可及、蠢不可耐的傻子罢了!” 李西山自己一个人笑没意思,就转身看着杨见山,“这位仁兄,你说是也不是?” 杨见山点点头。 李西山笑容渐渐凝固。 “果真如此?” “确实如此。” 李西山就跟着点了点头,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李西山唉声叹气走在前面,“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犹可,最毒妇人心。自己一个男人,正人君子一般的人物,怎么偏偏和女人结怨?最后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李西山想到这里,使劲叹了口气,干脆停下来,转身正对着身后说道:“这位心肠善良却实在不怎么漂亮的姑娘,到时候我被秋后算账,千万别帮我啊!千万!千万!” 李西山没听到回话,等得不耐烦,“你丑是丑了点,说话的声音不难听的。” “谢谢。”声音嘶哑。和露珠滴入平静湖面的声音,哪里还有一点相像? 李西山如遭雷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做人,太聪明,也不好。”李西山边慢慢走路,边轻声念叨。 一直到差不多三个月之后,李西山才重新变得自在起来。 “怎么样?人家是真好看。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李西山看着长了一岁的少年郎,轻摇折扇,其实真不是天冷天热的问题,纯粹是显得更风流倜傥一些。 没有那女子跟在身后,真的随意一些。 虽然问得显得随意,其实李西山很想知道答案。 人家喊你杨公子,虽然没什么想法,是真心没把你当小孩子看的,甚至都不是什么少年郎,真的是杨公子。似乎十几岁杨公子比二十多岁的李西山还老气横秋一些。 除非是李西山买了糖葫芦或者芝麻糕的时候,女人自己就变成了长不大的小姑娘,也把杨见山当成比她更小的少年郎。 杨见山刚才掏出了一大把银子,两个人在那里很是推让了一番。最终,女人还是把银子留下了。说是借用,其实就是下定了决心做点小生意。 其实做什么生意,女人已经有了打算,女人在那地头上看那些农人往地里种黄豆,在那里皱着眉想了很长时间。一开始李西山也没能猜到,“你真的想着买几亩地学着种黄豆了?” 女人摇了摇头,看着杨见山,“杨公子有没有吃过一种滑滑嫩嫩的东西,雪白雪白,就是用黄豆做的?” 杨见山认真想了一会,还是说了那个最有可能的答案,“豆腐?” 女人想了想,其实她是真不知道,除了很小的时候跟娘亲吃过一回,然后就没吃过了,女人摇了摇头。 李西山笑了笑,“原来,是豆腐脑啊。” 女人现在已经不再遮住脸,不过脸上的一道道疤痕,也没有显得很吓人,实在是眉眼太过好看,笑起来,睫毛弯弯,眼睛就像月牙,月牙里面,还有星光闪闪。 那个时候的女人,就是这样甜甜笑着,因为她知道了一直在心底探求了很多年很多年的答案。反正是度日如年,那就实在是很多很多年了。 虽然不会,可以慢慢试着来的,那个小山村,是真没有人做那世间最香甜最香甜的豆腐脑。女人是留了心的,别说是村庄集市,家家户户都看过。 其实会不会做,最不要紧了。现在杨公子留下一大捧银子,女人更是信心十足。 这一大捧银子买的黄豆,能把那个小屋子堆满了。 院子里还要再安上石磨,就像村口磨面的那样的石磨就行。要是不好用,就在村子里找人做。 女人在李西山和杨见山就要离开的时候,心事很重,最后下定决心,跟就要离开的杨公子说,“要是以后不是太需要这些钱,就别来了。” 第八十七章 终究是不值得 杨见山想都没想,点了点头。 女人的眼当时就有些发红,就赶忙揉了揉眼,做了个不怎么好看的鬼脸。“开玩笑的。” 女人开玩笑时,其实最认真了。所以杨见山就和李西山离开了小村庄。 离开时,女人又开了个玩笑,她很认真地对杨见山说:“希望杨公子以后找到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白头偕老。” 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点了点头。 等了好一会,眼巴巴看着女子的李西山只能自己问:“那我呢?” “要不是真瞎了,哪个女孩子也不会跟在你身边!” 李西山倒吸一口凉气,真的在考虑是不是自己一开始就错了。 李西山摇了摇头,好看的姑娘,哪一个不说谎?李西山找了一个谁也不能否认的理由安慰自己。 跋山涉水,都是杨见山在前面开路,只有抛头露面在人前显摆的时候,李西山跑得最欢。 哪怕世间千口万言,也不如一个好看的女子一句话,能让人内心不安。 李西山在用心去想,是不是真的要做出些改变了? 李西山真的闷闷不乐好多天。 李西山很想知道答案,杨见山却像个聋子一般。 李西山能装满好几筐的损人言语,愣是一句都没能说出来。 “真没你想的那般好。” 杨见山微微皱眉。 李西山使劲压制住自己情绪,最后还是没成功,扶着路边小树笑得泪流满面,“真可怜啊,真可怜!” 杨见山确实忘了。 也不能说是杨见山忘了,要说,也只能说那个叫李东隅的家伙。 李西山就笑不出来了。李西山仔细看了一眼走在身前的少年郎,无论如何也跟那家伙重合不起来。 那就走着瞧好了,迟早会露馅的。 南安郡郡城,一件令人发指的事件,让南安郡炸了锅。绮鹿王朝数百年四海升平,从来没有出过这样丧心病狂的事件。 武懿在那个叫李西山的青衫读书人把桃花带走后,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起来,这几天,从早到晚,除了变着花样让人给自己和媚娘弄些美食糕点,就是在后院溜达着逗鸟看花,都忘了摆平日那些作威作福的姿态。 这几天,也是真清闲,经过那一晚的闹腾,还有哪个富贵公子哥敢来寻欢的?那些纨绔子弟,消息灵通得很,也惜命得很,才一颗脑袋,就一个个被吓破了胆。 虽然还是有些不甘心,但是要说这日子,倒真是舒心了很多。 有些事情,一旦想通,再无一点负担。武懿觉得,那个长得好看得很不真实的年轻人把自己逼上绝路,又何尝不是帮了自己一把?压在自己心头反反复复去而复返的那件烦心事,自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这就是所谓的否极泰来?或者说是福兮祸所伏? 武懿自认为脑子还是很好用的,这一点,也叫自知之明。 武懿打算在这里多等几天,因为他,很快就要来了。 一直到一位华服男子带着贴身书童直接推门走进武懿的房间。 平日看家护院的几个男子都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谁敢阻拦? 正在软榻上坐着的武懿,怀里抱着一只猫,一身雪白,没有一点杂色。因为自己姓武,武懿给它起了个娇媚的名字叫媚娘。 媚娘忽然立起身子弓着腰,身上长长柔顺的毛一根根炸了起来,喵呜一声从武懿怀中跳了出去,从武懿身后的窗户钻出去,不见了踪影。 媚娘是个没良心的,在这之前就想溜了,被武懿安抚下来。 武懿不由自主站起身,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胸前一片雪白的地方,被媚娘留下的一条长长的痕迹慢慢渗出血丝。 男人示意她坐着就好。 书童转身把门关上。 男人进来之前,武懿已经准备了无数个场景,现在,一个也用不上。 武懿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然后挤出一个笑脸,“王······” 男人眼神依然那般锐利,直指人心。 男人轻轻把两根手指放在武懿唇上。 武懿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大脑一片空白。 武懿依然想挣扎一番,就要努力张口,男人缓缓摇头,武懿便又说不出话来。 一张微凉有力的大手抚过双唇,扫过稍显圆润的下巴,在白皙细长的脖颈处停了下来,任凭犹如白雪的胸前那一粒殷红血珠缓缓滑落。 武懿努力不让自己的双眼变得模糊,却不争气地清晰感到冰冷的泪珠自眼角流下。 武懿靠在软榻上,嘴角有血丝,也有笑意。 武懿确实放弃了走出房间的念头。 一炷香之前,武懿听到了那个声音,哪怕是走路的脚步声,武懿就能确定无误。虽然这十一年,也就是前一段时间才再次见面。 然后饮月楼就被几个人围住。虽然人不多,武懿确定,怕是功夫不弱的自己也插翅难飞。毕竟是他的贴身扈从。 再然后就是砍瓜切菜的时间了,那些往日的护院,争先恐后,唯恐被那人认为有一丝心慈手软。一座饮月楼,再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也就是百多条贱命,哪怕几百条又如何?就算有这边的权贵公子哥,在他眼里,恐怕和卖笑的女子,也没有两样。 然后媚娘就在那浓浓的血腥气味下,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武懿安慰媚娘,“想什么呢?有一个人疼你、爱你,还不知足?哪怕能被她再多看一眼,听她再多说一句,不也是你的福气?” 媚娘到底是个畜生。 其实武懿是有些后悔的,明知道会丢下自己不管,还是没能舍得下手。 这就是自己不能跟在他身边的原因了。 武懿虽不能做到内心坦然,终究死在他手上,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只是在能看到东西的最后一刻,武懿看到了他另一只手上一块刻着雪若的雪白玉牌。不过,这一切都晚了。 武懿奋力挣扎,悔恨喷涌而出。 他皱眉看了她一眼,然后就是骨头被捏碎的声音。 他站起来,有些后悔脏了自己双手,终究是不值得。 十几年前,那所谓的小王爷身份,就没打算当真过?并非有意瞒她,其实瞒着她,真是为了她好。 第八十八章 只是找人 男人再次皱了皱眉,死了的女人衣衫略显凌乱。 忽然,男人伸手把武懿别在腰间的玉牌拿在手上,仔细翻来覆去地看,就连他也没看出有任何不同。 自己一直把这枚玉牌带在身边,一直都没离开过。能把这枚玉牌描绘到丝毫不差的,除非······ 男人,除了自己的那位长兄,从来不嫉妒什么的。 明明自己的那一块桃花玉牌更价值连城一些,可就是这一块玉牌····· 男人眼神冷厉,额头青筋暴起,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下了一条命令。 这条命令下完,男人不得不去见一个实在不愿去见的人——现在的安国公,宇文楚。 宇文楚作为安定平宁四柱国之一的安国公,名副其实的一国砥柱,当之无愧的绮鹿王朝位极人臣,自然也是世袭得来。 绮鹿王朝,自开国皇帝以来,无一不是宽厚念旧之人,所以,除了有数的几次叛乱之外,四柱国基本上都是世袭罔替。 宇文楚作为柱国接任者的不二人选,家境太好,却属于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典型人物,年纪轻轻时,是可以和风流倜傥沾得上边的,听说文章也好,不过现在,虽说仍是中年岁数,却完全没有这种说法了。 要用两个字形容宇文楚,“肥猪”二字再恰当不过。 其实三个字更名副其实一些,就是在肥猪二字前面加一字——死肥猪。 宇文楚现在走路,最自食其力的方法是被人搀扶,然后就是趴在别人后背上了,坐车坐轿的时候很少,坐车坐轿宇文楚都觉得不能显示自己的身份。 搀扶的时候,就是两位女子分别在两边,背着的时候,那就只能是一位女子了。 可是就宇文楚那身材,普通女子,如何能胜任? 宇文楚虽然身高一般,确实是太胖了,胖到椅子和床等用具都是特制加大。 宇文楚,其实还有个流传更广的名字——三多王爷,具体便是妃子多,幕僚多,睡觉多。 妃子多、幕僚多,这还没什么,大富大贵,人之常情。可是这睡觉多,当真是天下一绝。 且不说躺着坐着,就是在站着走着的时候,依然能睡着。哪怕是宇文楚进京面圣,在朝堂上也会临时设有一把特制的椅子。 为数不多的几次朝堂面圣,椅子上的鼾声,真没少过,那还是在被人不断叫醒的情况下。 好在这样的次数并不多,真要安国公面圣,基本上都是一州主官朱清尘全权代表了。 朱清尘一走,宇文楚悲痛欲绝。 其实,一年中,宇文楚出王府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宇文楚偏安于南方富贵温柔乡,相对于北方、西方有些边境战乱,南方真的是平静富足之地。 用宇文楚自己的话来说,生逢盛世,你要不好好享受,对得起那些拿命打下这大好江山的老老老老老祖宗? 这话说得,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真正身份是二皇子的年轻人,看着流着哈喇子歪在侍女怀中呼呼大睡的宇文叔叔——辈分确实如此,虽然二皇子已是而立之年,宇文楚也不过刚到不惑而已。 二皇子笑了笑,就只能不告而别。 二皇子看了看跟在身边的小书童,小书童神情淡然。 论养气功夫,二皇子比贴身小书童相差远矣。 “要觉得没必要,何必来?”走出王府的小书童,微微皱眉。 二皇子正了正衣襟,和在武懿等人面前判若两人,微微低首,“师尊教诲,不敢不听。” 小书童听他如此说,再看了二皇子一眼,才没再多说什么。 南安郡各条街道驿路,几乎都能看到骑兵飞驰而过,联想到关于南安郡南面的传言,老百姓就不觉得太过奇怪了。 相对于绮鹿王朝北面和西面,南面真的没有必要投入太多兵力。不过往南面调动军队,老百姓可不敢怀疑官老爷的深谋远虑。 安国公府辖下三郡,南安,江陵、重山,在二皇子去过安国公府,听了两耳朵鼾声之后,源源不断有骑兵作为先锋往南安郡集结,估计,后续还会有步兵陆续跟进。 不过,令人纳闷的是,每一小队骑兵,领头人都有两张画像,一张上面正是南安郡如雷贯耳的朱公子朱俊彦,另一张其实也不算陌生,好多老百姓其实都见过,就是个负笈游学的读书人,带着个背着小竹箱的书童,说不定现在还有个戴着面纱的女子。 相对于朱公子那张如雷贯耳倾国倾城脸,青衫读书人的面容就显得大众化了许多,尤其是一些女子,看了又看,未免有些失望。但是人,还是不用怀疑的,就是难以想象,一个负笈游学的读书人,为何要发动军队去找?难道,那读书人是某位落难······皇子? 大皇子是不可能的,要真是大皇子,恐怕这里当兵的要比老百姓还多吧。 年轻女子,尤其是那些长得好看的,无一不是秀外慧中之人。 一旦她们被领兵的头目叫住问话,惶恐不安之余,往往大脑就变得聪明无比,说起青衫读书人去的地方,肯定是那位持身极正的读书人万万不会去的地方,比如说青楼啊、赌坊啊什么的,都把那些地方当作读书人住的地方了,言之凿凿。 而一旦听到有些人说,那读书人在河边某处石头上坐着读过书啊,在哪棵树下停留吟过诗啊,被某株小花吸引驻足良久啊,在哪一株新发芽的枯树下对那古树摩挲几下啊,在某个青楼当小白脸吃白食被几个醉酒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挨了打啊,在某处赌坊出老千被人打出赌坊还追了老远啊······年轻女子,往往对他们的胡乱编排恨之入骨。 明明是不小心路过青楼门口被人认错人的,明明是为了拯救那些迷途赌徒才舍身入赌坊揭开出老千内幕的······ 调兵练兵成了笑话,找人却成了事实。老百姓也是很聪明的,往往就一眼看透真相。 第八十九章 韩案首 这才对嘛,盛世王朝,练兵也要找点理由,费这么大劲找个读书人,虽然看似不靠谱,其实才是最靠谱了——说不定,那安丰县死的几个人,就和那读书人有关。别看年轻人长得那么好看,不像个坏人,到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要是边关打仗争地盘,也只能往西边打、往北边打,往南边打个屁?要真是绮鹿王朝人太多住不开了,直接往南搬家就是了。 不过,但凡长点脑子的,去南边干什么?绮鹿王朝,半洲之地,地大物博,有史以来最负盛名的文化昌明之邦,国力空前强盛,自己不去找人麻烦,别人万万没有胆子来主动找麻烦的。 就是因为可能也许的说不定,就被某些人言之凿凿了。防备之心,肯定要有,要说怕,那就不怎么怕了。那个朱公子,就算被自己遇到了,肯定不会如何,说不定还要在确定没人看到的时候提醒一句速速离开。 不过,那个负笈游学的外乡人,真要被自己遇到,就算是他长出三头六臂来,也插翅难飞了——要自己动手,说不定会有风险,自己就不能去告密?安国公王府能调动的轻骑兵,恐怕都来南安郡了吧。 在大街上,用不了多久,就能看到一队人马匆匆而过。南安郡别管是大街小巷还是荒山野岭,都很快被这些马蹄踏遍的。当然然后,大概率,这个人还会没被找到,其实,这个人再也不会被人找到了。 青衫读书人的两条腿,虽然不短,能比得了四条腿的牲口?前几天还看到读书人带着书童在集市上讲价买东西呢,锱铢必较、扣扣搜搜,长得好看也当不了饭吃,更不能换了钱花,总不能好事都让你占尽吧? 其实,读书人也没占什么便宜,就是大姑娘小姐姐美婆姨的眼光火辣辣要吃人一些——掩饰极好,却骗不了世间占了一半有余的有心人。是个男人,都在乎这些的。 太过明显,这阵阵马蹄声,大多奔着如雷贯耳朱公子来的。朱家似乎一夜间就垮了,然后留下一个不谙世事的朱公子,就算是现在,不知为何,似乎惹上了天大麻烦,太过可怜。 不过,朱俊彦肯定听到了消息,在南安郡,再也见不到一次身影——虽然在以前也很少见到本人,之所以如雷贯耳,人人都好像耳熟能详,其实不过是有数的几次出场,太过惊世骇俗,让人不得不如雷贯耳,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传闻。 其实老百姓都明白,以讹传讹罢了。朱公子就是个可怜的正常人。 就像传得最玄乎的那次翠云阁坠楼,从那么高的地方倒栽葱掉下来还能完好无损?难不成朱公子修成了神仙法术,能起死回生?要是朱公子有那起死回生的神仙法术,朱家怎会沦落到就剩他一根独苗? 一根独苗倒没什么,毕竟朱家是出了名的一代单传,可是好歹留下个长辈照看着点朱公子吧?可怜朱公子,富贵荣华彻底远去,余生只剩孤苦。 南安郡的阵阵马蹄已经让老百姓耳朵里起茧子,渐渐不当回事了。有一件事,却让老百姓不得不竖起大拇指。 韩征这个读书人,真给咱老百姓长脸。 名不见经传的韩征。其实韩征还真不算毫无名声,因为卖大饼老张墓穴的事情,以前没几个人认识的韩正现在几乎已经算是家喻户晓。 不过这名声,也就是人前夸奖,背后就未免就暗自腹诽了。傻不傻,一目了然,世上哪有真傻子?况且那韩征还是个读书人! 所以啊,那个韩征,还不知道在老张身上发了多大财呢。 也不是没有有心人看过,人人言之凿凿,一贫如洗,说的就是韩镇那样的家庭了。 你看自从老张的事情以后,哪还有一贫如洗的样子? 不过这次,韩征这年轻人就真正是凭实力赢得了一份天大名声。 韩征已经通过童试好多年,不过在此前参加过一次府试,和绝大多数读书人一样,命途多舛了一些。不过,前段时间参加的府试,让韩正扬眉吐气了一番——竟然一下考了个第二名。 府试考了第二名,其实还不值得炫耀,接下来的院试考试,韩镇的文章,被放在案首,直接拔得头筹。 也就是院试考试之后,韩征正式拥有了秀才头衔,况且这个秀才头衔是以院试第一名成绩取得。 就在人人看在眼里的不久的将来,也就是所谓的秋闱科考,韩征是极有希望再接再厉拿下举人头衔,毕竟是院试第一名的秀才。 绮鹿王朝,学业一直兴盛不衰,南安郡数千名考生中拔得头筹,已经足够风光,当然更不是凭运气得来的。再然后,普通老百姓都看得到的荣华富贵就会接踵而至。 大街小巷议韩征,几乎成了老百姓绕不过去话题,也成了老百姓教育读书子女的典范,一旦子女读书不认真,或者学塾夫子布置的功课没做好,韩征的例子就被拎了出来,几乎是言必称韩征。 其实更有些议论渐渐兴起,秋闱科考的举人,已经是囊中之物,那么更进一步的京城殿试,是不是那一甲及第的探花郎,或者榜眼,也能让南安郡拥有一回?绮鹿王朝的数百年间,南安郡还没有一甲及第的读书人。当然,要真是撞了大运取得状元头衔,那就不只是南安郡扬眉吐气了,整个安国公王府辖下,都能跟着光耀门楣,毕竟是破天荒头一回嘛。 虽然有议论,但是很多人心里明白,除了那个举人头衔,其余那些,韩秀才还差了好远距离,现在来说,其实还差得太远,十万八千里,也毫不夸张。 夜已过半,穿着一件崭新儒衫的年轻人仍蹲在一个有块小石碑的小坟头旁,轻轻晃动酒壶。 几口酒下肚,酒壶里的酒,依然没下去多少,年轻人却有些晕晕乎乎,舌头变大,年轻人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话,努力让自己清醒几分,“姐······” 一个字才刚出口,声音沙哑,剩余的话,却无论如何也倒不出来。 深沉夜幕下,韩征早已泪流满面。 小婵这些天都没出门,别说兄嫂在外面看着,就是自己出去,也不知道做点什么。 第九十章 高攀不起 太阳已经落山,屋内就昏暗得厉害,小婵站起来,揉了揉腰,抬起头,脖子有些酸痛,眼前微微有点眩晕,闭上眼稍微缓一下就好。 小婵站在窗户旁,瞥了一眼门帘处,把做好的女红放进筐子里,就是女子用的纱巾,上面有一些画好的图案,每条纱巾的图案都不多,却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尤其是用来刺绣的金线,不管是颜色还是粗细,都有很多讲究,所以刺绣用的针,也分很多种。 小婵把筐子端起来,走出几步,掀开门帘,走出房间。 嫂嫂赶紧迎过来,接过筐子,还是那几句话,不过,那份关心,是实打实地流露出来,“歇会吧,小婵,也不急着做完。” 嫂嫂说着话,斜眼瞥了一下当家男人。 汉子黑瘦黑瘦地,就显得胳膊和腿有些长,长期风吹日晒,自然要显老一些。 侄子刘胜下学塾回来,一直坐在桌子旁等吃饭,瞥了眼姑姑,也不说话。 小婵兄长坐在桌子旁,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下酒菜就是腌制的脆萝卜、小黄瓜,还有一碟蚕豆,破天荒多了个炒菜,有肉,放在小婵平日坐着吃饭的凳子那边。 小婵还没坐下,嫂嫂已经把米饭盛了上来。 米饭火候微微过了一些,因为已经做好了有一会了,为了不让米饭变凉,就用热灰慢慢煨着。 小婵吃不了多少,男人被婆娘又扫了一眼,就喝了口酒,慢慢说道:“六婶刚才又来了一趟,也没说什么,唠了会嗑,就走了。” 小婵早就看到旁边放了两个包好的油纸盒,闷着头吃饭,没有接话。 嫂嫂等了一会,赶忙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小婵碗中,那盘荤菜,被刘胜夹了两筷子,就没有多少了。“又不是什么急事,就不能吃完饭再说?” 其实刘胜很懂事的,并没有伸长胳膊老是夹那份荤菜。 “还不是什么急事?人家再来,就是第三趟了,要让我拿什么话给人家说?” 妇人等男人把话说完,就使劲瞪了男人一眼,想要伸手拢一下小婵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看到那白嫩的脖颈,再看那双持碗筷的手,又一下子把手缩回来,“妹妹有什么想法,不如说出来好些。”说出的话,就有些戚戚然在里面。 小婵还是低头吃饭,其实,碗里的饭,也没见下去多少。 妇人把手放在桌子下面,心里自然不是滋味,要说那女红,自己以前也能做一些的,虽然没有小婵做得精细,也并不是现在这般只能做些粗活。 “要说那石家,一贯是忠厚老实的,家里也富裕,别说是这周围几个村子,就是在县城上也是能排的上号的。那个石阿山,还是老大,就算是守着那份家业,也吃不了多少苦······” 说到吃苦,妇人看了眼穿着补丁衣衫的儿子,就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小婵抬起头,放下碗筷,却并没有起身离开。 妇人的眼泪,终究没能落下来,就用衣襟擦了擦眼角,“那个石阿山,长相也不差,身高也够,虽然算不上多出挑的人物,但要说有什么毛病,真心挑不出来。而且那个石阿山,你们也算是一起长大,还在一个学塾读过书,年龄也相仿,好像比你大了三四岁,那不是刚刚好吗。总归是知道疼人。而且六婶也透过话给你哥,六婶提起我家小婵,他们石家是满口应承的,那份心思,就算不是六婶,换谁都能看得出来,那是恨不得立马就娶了过去。那要真娶过去,还不是赶紧供起来享福?况且是明媒正娶,和那些小姐出嫁,肯定差不了多少。” 妇人看着小婵,不禁又抹起泪来,“要说我家小婵,稍稍用些胭脂水粉,比哪一个大院子里的小姐差了?就哥嫂家里条件差,也没什么本事,把我家小婵生生耽误了······” “那个韩征叔叔是不是要当大官了?”刘胜冷不丁问了一句,学塾里的那位老是打瞌睡的老夫子,都快把这句话当成口头禅了。学而优则仕,没有读书人不羡慕这个。 小婵脸色有些发白,双手捏住裙摆。 “他当不当大官,跟你有什么关系?”妇人怒极,就要伸手去打刘胜。 刘胜也吃完了饭,干脆鞋底抹油——溜了。 边说话,边断断续续吃饭,这顿饭也就吃完了。 小婵站起身要收拾碗筷,嫂嫂忙说道:“歇会吧,嫂嫂收拾就行。” 虽如此说,小婵依然没有停下手上的活,嫂嫂就一下抓住小婵的手,“听嫂嫂的话,那个韩正,咱高攀不起的······” 小婵眼角通红,摇了摇头,“从来没有的事情。” 话未说完,颤抖的声音,虽然小婵已经转过头抽回手跑回房间,桌子上还是有两颗大大的水珠啪啪两声,摔了个粉身碎骨。 其实,在以前提起韩征,小婵虽然也没辩驳过什么,却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 小婵兄长怒哼一声,也起身离开。 只留下妇人一人扶着桌子边哭边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凭什么都怪我?······那个天杀的,那么多人,凭什么让他撞大运!······” 妇人边哭边骂,后来,连自己的男人,也没能幸免。 皇宫内,一个不起眼的高高在上的小书阁中,逼仄昏暗,一个小道士拿着一本书,凑在油灯上看书,书上的内容枯燥无味,要不是为了那点皇家俸禄,真看不下去。 钦天监监正秦洪秦大人垂手等在旁边,已经有一会了。 小道士强忍着不去擦额头的汗水,缓缓合上书,想了一会,才说道:“大约是这么回事。” 实在是这件事太过玄乎,又是龙脉,又是龙气的,多那一点少那一点,真有那么要紧? 秦洪得了一句真言,就不再停留,顺着狭窄的楼梯,下了小书阁。 自然要如实禀告圣上。 “圣主英明,秦洪夜观天象,星斗吉昌,所虑之事,皆在人谋。” 绮鹿王朝当今天子赵烆已垂垂老矣。 赵烆半躺在暖榻上缓缓睁开眼,点了点头,秦洪就退下了。 第九十一章 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朱俊彦朱公子,自己也不知道惹了哪路神仙,为何一夜之间自己就被人“通缉”了? 虽然没有明说是捉拿归案,但是朱俊彦是谁,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朱家甘愿退出,自绝后路,然后,就真的没有后路了。是不是太把朱俊彦当回事了?朱俊彦敲破自己的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要不是个胸无大志的超级大纨绔,谁是?真没有碍着谁的路吧! 朱俊彦很小心地拿着最后一个小酒壶,把最近南安郡发生的事情捋顺了一遍,万万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还带着个小书童的青衫读书人,竟然是专门来对付我朱俊彦的! 也是啊,那位也是冒充读书人,然后带着贴身书童。 就因为实在是太一样,才掩盖了这个“像”的真相,才让自己彻底灯下黑了。 就像那一件事情,反而事实摆在眼前,觉得最不真实。哪怕是自己一开始就预料到的。而自己从开始就知道的真相,掩盖了自己心中那个真相,然后,所有任何可能的假相,都比事实上的真相,都更加真实,也更加合理。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 朱俊彦晃了几晃这天地间最聪明绝伦的脑壳,最少也是之一。脑壳疼?肯定是喝酒喝得,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想?就是现在把太爷爷从土里扒出来,他老人家也能看明白喽。 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朱俊彦自认达不到君子或者达人的水平,但是一些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不足为贵;昌明隆盛之邦、四海升平之世,最为难得。 朱俊彦现在已经走投无路,要不是自己气府里的那点灵气,恐怕自己早就被人围起来抓住,用绳子捆成粽子,再然后······一想到那个样子,朱俊彦就赶紧查看一下自己气府里灵气有没有增多一些。 结果嘛,自然令自己失望。 朱俊彦听着头顶上哒哒的马蹄声匆匆走过,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家,朱俊彦是肯定不敢回去了,自从知道自己是画像上之人后,朱俊彦一次都没有回去过。谁要相信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谁就是真的脑袋被驴踢过,根本不用怀疑。 换过几个容身之地后,朱俊彦对现在这个地方最满意了。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一个天然凹进去一些的石台,朱俊彦盘腿坐在里面,任你是从上面看、从左面看、从右面看,伸得再长的脑袋,也没有任何可能看见。 除非从下面看,或者从对面看。 可是下面云遮雾绕、深不见底,根本看不到自己悬在外面的一双腿,对面空无一物、广袤无垠,任谁,也没有那悬在空中的本事。自己翻书遇见的那个人,不算。 对朱俊彦来说,真没有比这再好的地方了。 可是朱俊彦也知道,脑壳疼,还真不一定就只是喝酒喝得疼。饿,当然也有一些,不过并不难挨,似乎那点灵气能帮自己抵过饥饿,这倒是朱俊彦以前没机会发现的好事情。 脑壳疼,现在看来,应该是困得。 按照自己的计算,最少也有两三个月了,朱俊彦根本没能睡过一次好觉。 朱俊彦委屈得不行,都是被画像通缉的人物,那个家伙肯定被大鱼大肉好好侍候着,自己以前去过的地方肯定都去过了,说不定已经去过很多回。那些地方,有一处不是富贵温柔乡、烟柳繁华地? 不过,聪明如己,朱俊彦肯定不会出现在那个读书人和他书童身边的,哪怕如今多了一人。 朱俊彦这条鱼,可不是一般的脑子好用。朱俊彦嗤笑一声,自己身后还背着一把痴心剑呢,就是在提醒自己,世间最风流,要做那负心薄幸人。毕竟被人利用的真心,也是真心。 朱俊彦百无聊赖,在那里胡思乱想,最后都回到了当初自己的选择上面。 说明了什么?我朱俊彦,当初的选择就是对的。世上有两种聪明人。一种是天生就聪明的人,另一种是后天学成才聪明的人,这两种人,却有一道无论如何也逾越不了的鸿沟。 比如,一瞬间就要做出重大抉择的时候,天生聪明的人发乎本心做出的选择,无疑都是对自己最佳的选择。而后天学成的聪明人,就不一定了,虽然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却往往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朱俊彦无疑属于前者,所以,朱俊彦就靠着石壁睡着了。避免睡眠不足困得微微脑壳疼,和不小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之间的选择,朱俊彦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不过,有些道理,真的要在特定情形下,才真能想清楚。 就像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句话,任谁在任何时候,都能轻易说出口来,做起来更是半点负担也无。 但是,能真正做到了的,一定只能是大德高僧在特定情形下作出选择才算,而其它时候还要如此,就真的坠入魔道了。 这个酒肉穿肠过的道理,是在朱俊彦刚一睁开眼的时候就一下子想明白了。虽然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关系,实际上里面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即便是高僧大德,只要不是在特定情况下做的,报应也早晚会来。 朱俊彦清晰感觉到自己的灵气一瞬间倾泻而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然后就在自己要双手一撑站起来的时候,被一根根木棒如疾风暴雨般招呼过来。 朱俊彦虽然灵气尽失,正痛苦不堪,毫无招架之力,但是偏偏意识更加清晰,这正是每次朱俊彦灵气尽失后痛苦不堪的根源所在。 朱俊彦清晰感觉到那一根根木棒先打自己的四肢,再打自己的脖颈,然后才是腹部和胸口,之后,连后背和臀部都没放过。 要说疼吗?相对于那灵气尽失的感觉,打得真不疼。 但是侮辱性太强,朱俊彦那一口口老血吐起来,就很有节奏了。 然后还没完,毫无反抗之力的朱俊彦被人用一根根绳索浑身上下绑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手脚还被用一根绳索连了起来。 第九十二章 一点小误会 朱俊彦自打记事起,第一次强迫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也不要让眼泪流下来。 朱俊彦死死闭着眼,就算是太爷爷从地底下爬出来喊自己,朱俊彦也不会睁开眼了。实在是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勇气把眼睁开。 一个须发皆白,恐怕走路都已经蹒跚的老头子,带着几个没上几年学塾、个子还没长起来的小屁孩,把堂堂正正、玉树临风、更是在南安郡如雷贯耳的朱公子,好一顿皮开肉绽的毒打,然后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肯定对朱俊彦太了解了,也是,只要是南安郡,别管是在哪里,有人没听说过朱俊彦的大名?况且那一张张画像,都把南安郡各个角落都塞满了,那就不光是听说,现在,恐怕都认识了。 朱俊彦委实太不甘心,哪怕是被一个大头兵抓起来,朱俊彦也不会这样一世英名毁了个彻彻底底。 不用半盏茶,朱俊彦就会更加如雷贯耳了,顺带着,饮月楼惨案真相大白,证据一个接一个环环相扣,让每一个不相信的姑娘变得相信,让每一个相信的男子口中大呼绝不可能! 朱俊彦已经想好了,要是真给自己一个机会当众辩解,自己一定要好好把握——青史留名是难,遗臭万年还不容易吗? 当个好人不容易,当个坏人,再简单不过。朱俊彦有把握,只要这几句话一出口,别管听到的人是谁,比刨了他们家祖坟还管用,保管能让他们给自己戴上一个个单独拎出来都足以名扬天下的臭名声。 唯有如此,才会有人,也才有可能,在很远很远的将来给朱家一个翻身的机会吧。 这一次的朱俊彦,终于可以泪流满面,甚至伤心得哭了起来,口中断断续续,都是些向家中长辈忏悔的言语,一会说没能照顾好自己让自己受了委屈让列祖列宗失望,一会喊有负重托断了朱家香火只因读书时间太多出门次数太少,一会怪父亲无情死得太早,一会怨太爷爷狠心抛下自己不管······ 反正老舟子、小虎和五位学塾同学把这个从天而降的大恶人抬到乌篷船上后,耳朵就一直没能清闲。 老舟子奋力摇桨,乌篷船顺流而下,没用多大会,就把小船划出了近十里路。 自然不敢在原地停留。 这几个月,老舟子带着孙儿小虎他们换了几个地方。听着阵阵马蹄声,老舟子委实胆战心惊。 然后老舟子决定,试着先找找张秀才。 虽然不知道张秀才去哪里,但是大方向是知道的,顺着黑沙江,先走下去再说。 如果还找不到,大概率,张先生已经渡江了。 至于老舟子带着小虎他们渡不渡江,或者这边实在待不下去真要渡江,选择在哪里渡江,老舟子暂时拿不定主意。 这一日,老舟子把乌篷船停好,靠岸准备做饭,然后,就把这个从天而降的杀手打了埋伏。 虽然事出突然,其实老舟子早有准备。具体说来,应该是三个月之前,就把这种反杀推演清楚了。 老舟子确实和小虎他们推演过。如果被一人追杀,如何做,被两人追杀,如何做,被三人追杀,如何做,······一直推演到被一百人围杀,老舟子就推演不下去了。九十九人的围追堵截,老舟子也绝不会任人鱼肉,说什么也要拼出那万一的生机来,甚至连十八般武器,老舟子都和小虎他们推演得明明白白。 老舟子其实对一人追杀推演得次数最少,委实没想到此獠如此艺高人胆大。 老舟子趁跑路的间隙,抬头看过。那座大山的峭壁,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上边除了片片白云是横着的,那刀削般的峭壁别说竖着,都给人一种压下来的感觉。 这年轻剑客,最少也是从白云上边跳下来的。 老舟子眼神是很浑浊,但心里敞亮得很,要不是这山崖石壁实在太高,年轻人高估了自己,自己孙儿小虎和这几个学生算是彻底交代在这里了。这也印证了张先生说过的话。 老舟子交代在哪里,都无所谓,是不是家乡,更无所谓,可是孙儿小虎他们,年纪太小。 这个背着一把长剑的杀手,战力至少在一百人以上。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能活着,老舟子不用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其实,乌篷船上的绳索,是留给六个人用的,老舟子没给自己打算,因为要是自己也逃不出来,就算是捆再多人,也没有用的,况且,小小的乌篷船,也装不下太多人。 不过现在,就一个人,那绳索就不光成效极佳,视觉也足够有冲击力了。任你天生神力,也挣脱不了。 小虎虎视眈眈,握着一把黑咕隆咚还锈迹斑斑的长剑,根本就没有剑锋的剑尖抵在杀手喉咙上,还是觉得不太稳妥,干脆双手握着,这样才能用力把喉咙刺穿,要说这长剑,除了气势之外,比起木棍,靠谱不了多少。 “说!谁派你来的!” 朱俊彦微微把一只眼眼皮打开一点,看个模模糊糊的大概就行,委实因为看清楚了,太过难为情。 “不该是我问你们是谁派来的?” 其实这句话问完,朱俊彦就知道自己问错了,要真是被派来抓自己的人,不可能就这样的身手,虽然下手很有目的性,但是力道,相对于武者,还是轻了,毕竟还都是些孩子。 自己不小心,被人捡了大便宜,只要把自己交给任何一位官兵,就能得到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真是少得可怜,但是没办法,谁叫他们穷呢?衣服都一块块补丁了,还不舍得扔。 小虎被杀手一个问题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去看爷爷。 老舟子瞪了一眼小虎,小虎恍然大悟。 “说!叫什么名字?” 行走江湖,招子不亮,会很麻烦。这个长得太好看的年轻人,除了一身雪白衣衫,背着一把破剑,身无长物,小虎看不出来什么门道。 第九十三章 江湖险恶 虽然一时看不出门道,小虎还有其他办法。 一个人名头响不响,不一定在于自己听没听过,毕竟江湖阅历浅,除了这趟远游,其余地方真没去过,对于外地的风云人物,也是知之甚少。不过,真和对方起了冲突,对方名头响不响,自己的爷爷还教给了很实用的方法。 比如说,要是那人还没等你问,一开口就说,“你小子也不打听打听······”,毫无疑问,你多半要忍忍了。 再比如说,要是你一句话问完,那人支支吾吾,眼神游移不定,那你就可以把腰杆挺直几分。 当然,也有例外。具体如何判断,就要积累些江湖阅历了。 躺在船板上的杀手,几乎被打成猪头,现在倒是睁开眼了,不过还没说话,小虎心里就咯噔一声。不光小虎心中咯噔一声,围在周围的五个学塾学生。心中也都咯噔一声。 然后朱俊彦心中也跟着咯噔一声,那个轻蔑眼神,立马收起来了。要是被他们误会,就这样丢进江水中,连遗臭万年的机会都没有了。不过,朱俊彦,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说!”眼神凶恶的小虎一跺脚,眼看就要暴起行凶。真要是什么宁死不屈的英雄人物,自然不会透漏他们的任何信息。要真这样,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这里,可没有什么外人看着。江深水阔,里面都不知道有多少没名没姓的淹死鬼。 “朱颜改!朱颜改!我说还不行吗?”朱俊彦确实怕了,真要往自己脖子捅上一下,再把自己扔进江中,那就真是喂了王八,万事皆休了。 朱俊彦虽然灵气恢复了一些,已经可以身轻如燕,可是,这身体,真没做到金刚不坏啊。再说了,这绳子,也不知道什么手法,绑得是真结实。 生死一线之际,朱俊彦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实,还是不靠想,就是天生的那份直觉,也就是天生聪慧之人那点灵光一现。 果然,又是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 小虎差一点没收住自己的手脚,朱俊彦的脖子,都被长剑杵得有些疼了。 “说,为啥要追杀我们?”小虎眼中就要流下泪来,偏偏这个时候,一定要忍住。 其实,不光小虎,学塾其余五个孩子,比小虎还要苦痛不堪。小虎多少还有个爷爷陪在身边,其余五人,不光背井离乡,有可能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不光如此,现在,还有人在追杀自己,便是成年人,也很难承受其中悲苦。 刚刚把名字改成朱颜改的朱俊彦,气笑不已,“要打要杀,悉听尊便,谁教你们的学问,就跟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一样,学会给人扣帽子了?” 帽子一扣,名正言顺,成也帽子,败也帽子,死得其所还是功成名就,都看扣帽子的水平,都是玩烂的梗。 小虎皱着眉头。 朱俊彦本来就被打得嘴歪眼斜,现在更加歪着嘴,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勉强笑了笑。 “朱公子!”老舟子冷不丁叫了一声。 朱俊彦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好像叫的并不是他。可惜了,刚才那些棍棒都往脸上招呼就好了。 却没想到,老舟子已经把乌篷船停在江心,连锚都下好了。 “朱公子?”老舟子看着朱公子躺在那里还在歪嘴斜眼装模作样,也有些后怕。 刚才没注意,现在,真看出来了。 朱俊彦仔细看了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眼神一眼,就决定不装了。“一千两银子呢,真比丢进江中喂鱼好。” 虽如此说,朱俊彦其实心中已经认命。这老头,看着和善,其实看面相就知道,一旦下了决心,一万头牛也拉不回来。 只是朱俊彦不明白,为何不押送自己投案?要不然,往江心划船干嘛? “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给口饭吃就行。”朱俊彦决定再努力一下。同时心思急转,自然不敢说分道扬镳的话。 朱俊彦现在才明白过来,这老头,恐怕比自己还怕被那些官兵遇见。至于原因嘛,朱俊彦知道,不知道绝对比知道好。 老舟子眯了眯眼。 朱俊彦看着老舟子双眼,决定闭口不言。 “你身上有多少钱?” 朱俊彦心如死灰,“都没带在身上。”老家伙问自己身上有多少钱,没问自己把钱放在哪里,就再明白不过,不可能去任何其他地方拿钱的。 朱俊彦懒得多说什么,没用的。 老舟子蹲下身,从朱俊彦怀里摸出一个布囊,里面鼓鼓囊囊,满满一布囊碎银子。其余,就没什么东西了。 朱俊彦真的绝望了,直挺挺闭着眼躺在乌篷船船板上,反正马上就进江中喂鱼了,干脆省点力气。 老舟子让王大牛把船锚提起来,让小虎把船摇到岸边,开始给朱俊彦解绳子。 绳子被解开,船也到了岸边,老舟子说道:“朱公子,请。” 朱俊彦靠着船帮坐着,一动不动。 “朱颜改!”老舟子再叫一声。 朱俊彦虽然不敢正眼看老舟子,还是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爷爷。”小虎轻轻叫了一声,看了看爷爷手上的布囊。 老舟子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把布囊扔给年轻人。 不过,小虎还是紧紧抱着那把破剑,躲在王大牛身后。其余几个小伙伴,好巧不巧,把小虎围在中间。 朱俊彦抱着布囊,却仍然坐着不动弹,“以后去了南边,买东西,我掏钱。” “你叫什么?” “朱颜改。” “你确定?”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反正我现在是坐着呢,以后,再也不打算起来了。 老舟子仔细想了一会,把手伸出来,朱俊彦赶忙把布囊递了过去,老舟子把布囊装进怀里,“这是你去南边的路费,要是花不完,剩下的再给你。” 朱颜改一下子跳了起来,几乎看不出受伤的样子,龇牙咧嘴疼起来的样子,倒像是真的。朱颜改使劲点了点头。 老舟子看着白衣飘飘,虽然嘴脸红肿,仍掩不住丰神俊逸的年轻人,有些不喜,不过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老舟子瞥了一眼船尾正在摇桨的小虎。 朱颜改噔噔噔几步跑过去,抓过船桨,“我来!” 然后,小小的乌篷船在江边左摇右晃打着漩,就是走不起来。 老舟子也不出声,朱颜改在那里汗涔涔的摇桨,过了好大一会,乌篷船才晃悠悠往下游缓缓而去。 第九十四章 朱颜改的好日子 朱颜改摇桨,和那个叫杨见山的小伙子比起来,同样都没摇过桨,这个朱颜改,就是吃屎长大的。 这绝不是老舟子妄下结论,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都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 不过,要是和那个冒充读书人,穿了一身青色儒衫的年轻人李西山相比,那就能给个靠谱的评价了。 一直过了三日,除了停下吃饭睡觉,都是朱颜改在船尾摇桨划船。 朱颜改不敢怒,更不敢言,只能在停下吃饭或者睡觉之前,站在船头那边,不经意间,显摆显摆。 不过,大多数时候,尤其是柳四月、张胜男、秦嘉依三个女学生在这边的时候,毫不例外,都吃了老舟子的白眼。 你要觉得老舟子的白眼是好吃的,那就太小瞧老舟子了,尤其是还有六个拧成一股劲的帮闲。 朱颜改一开始不信邪,后来被钝刀子割肉几回,老实了很多。 朱颜改和小虎他们一样,都喊老舟子爷爷。 其实一开始,朱颜改喊了老舟子一声老伯,然后老舟子没理他,其余六双眼睛就很明显了,不是捆起来打一顿就算完的。 然后,这一次轮到朱颜改和小虎装扮成农夫带着儿子去集市上补给生活用品的时候,带回来一串糖葫芦,才彻底取得了王大牛、常过年的谅解。 不过,孙虎却开始暗地里给后来被叫做一江春水流啊流的朱颜改穿小鞋,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连朱颜改也弄不明白。 那次去赶集,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疼爱这个儿子,张口是儿子,闭口是儿子,逢人儿子两字必然出口,儿子说买什么,自己这个当爹的就买什么,都不带犹豫的,儿子都说不想吃糖葫芦了,当爹的硬是给买了一串。可把集市上那些小孩子给羡慕死了。 朱颜改过上了神仙也羡慕的日子。 毕竟以前的朱公子已经修出灵气,身轻体健不说,辟谷多日也不在话下,那要还不是神仙,谁是? 所以啊,要是以前的朱公子知道自己改个名字就能过上现在的日子,你说他改不改名?这朱颜改现在过的日子,你说那个时候的朱公子羡慕不羡慕?别说改个名字,就是把老祖宗从土里刨出来让他们点头才能改姓,朱公子挥动锄头的动作要是会犹豫一下,那就根本不是朱公子了。 现在这日子,真是朱颜改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日子了。朱颜改眯着眼回味了一下一旬前喝过的那半碗老舟子亲自酿造的土酿,苦辣酸,都在里面,再加上自己现在过的最不缺的甜······ “向东流啊,你也就是能挨饿,睡觉还不占地方,嘿,要不然······”王大牛用大拇指抹了下鼻子,“我要一拳打在你鼻子上,你得哭多久?” 最初的相逢,那点误会不大,不过就是那点小委屈,二十多岁的朱颜改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又是爹啊娘啊,又是太爷爷的,还什么断了香火,别说是老祖宗,列祖列宗都要被他哭得差一点就活过来了。 其实王大牛真不知道,要是朱家先祖真活过来,除了太爷爷之外,看到扶龙重臣的后代混到这份上,肯定会再死一回的。 绮鹿王朝,数百年,根本没有过任何衰退,更不要说,赵家一代代天子,哪个不是念旧之主? 和王大牛一样,今晚睡在船头的朱颜改赶紧把身子再蜷起一些,小声说道:“大牛兄弟,真不是我说你,就你这长相,再加上这幅身板,去了哪个学塾读书,后面的小女生,不都得一串一串的?偏偏你就不争气,被一个叫张胜男的小男人婆呼来喝去,支使得戴不住帽,吃苦受累不说,连个屁也不敢放。要说骂不过她就算了,那还打不过她呀?” 这几句话说得,王大牛心潮大起大落,过了好半天,朱颜改都睡着了,才被王大牛用手晃醒,“朱颜改,你说要是以后有了媳妇,作为一个好男人,这媳妇,到底是打呢,还是不打呢?” 朱颜改睡得正香,一开始本来想胡乱应付两句就完了,毕竟这王大牛能有什么心思?却没想到王大牛问了这么一个充满哲学思想的问题,朱颜改不敢随便应付了事,在那里仔细琢磨。 显然王大牛也知道这个问题的分量,也没急着让朱颜改立马给出答案。 又过了好一会,见朱颜改还是回答不上来,王大牛彻底放弃了,“算了,这么难的问题,以后想好了答案再告诉我。” 王大牛其实有点困了。 朱颜改却摇了摇头,“其实,答案都是现成的。” 王大牛瞪大了眼。 朱颜改缓缓说道:“要真有个媳妇,谁舍得打啊······” 朱颜改蜷着身子侧卧在边上。 王大牛四仰八叉躺在中间,瞪大眼睛看着天,叹息一声,下意识收了收自己的腿,让朱颜改能躺得舒服点。朱颜改这个人是欠揍,不过,心眼不坏。 朱颜改是什么人,你就是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他也能把你的心思琢磨出来,看王大牛如此,自然顺着杆子往上爬。 这条小乌篷船上,朱颜改把他们都琢磨透了,就属王大牛最好拉拢,真要争取过来给自己当小弟,就算是帮着在船尾摇摇桨,那也是极好的。把王大牛拉拢过来建山头,那是万万不敢,这条船上,王大牛是属于最吃不了兜着走的主。当然,要把朱颜改排除在外。 朱颜改并没有辜负王大牛的好意,把腿伸开一些,仍然侧着身,面向王大牛,用胳膊把脑袋撑起来,借着微微星光,让王大牛能看到自己真诚的双眼。 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王大牛不一定懂这个道理,但是道理都自然而然存在于天地间,不以言轻,不因言废。所以,朱颜改从来不做多此一举的事情。 “大牛啊,我也不知道自己看得准不准,就是有时候,若有若无,能稍稍感觉到,那个张胜男,看你的眼神,跟看别人,有些不一样。” 第九十五章 夜谈 “哪里不一样?”王大牛一下子转过脑袋,看着朱颜改。 朱颜改心中一喜,眼中一亮,紧接着便是心头一紧,然后,就是漫天星光灿烂起来。 朱颜改苦闷不已,醋钵一般的拳头啊。 朱颜改不敢出声,还是怪自己心急了一些,也不过相处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感化小弟,为自己卖命,自己还是要多用些心思。最主要的是,要靠长久的感情。这次的朱颜改,是有些大意了,忘了切忌交浅言深的江湖规矩。 朱颜改听着王大牛鼾声渐起,并不觉得挨了这顿打有任何的莫名其妙,当然,更要好好总结教训,不能让这顿打白挨了。 哪里有什么憋屈啊,简直是一碗醒酒汤。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啊,千万别得意忘形,得珍惜。 王大牛又流口水了,还迷迷糊糊说了什么,朱颜改仔细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小小乌篷船,不管走到哪里,朱颜改都不再有任何担心,好像从朱俊彦到朱颜改,只是换了个名字,朱公子就真的彻底改头换面了。 只要不是有数的那几个人,朱颜改都敢挺胸抬头,从他们面前大摇大摆走过。 要说心安,并非随时就可以渡过黑沙江这么简单,要说有什么仰仗,朱颜改也没觉得。 按老舟子的话来说,张秀才去了黑沙江南面,是无疑的。不过这找了大半年,见过了很多山水相依的好地方,就是不见张秀才的踪影。当然,往南走,老舟子绝不肯离开黑沙江太远。 其实也不用乱找,往北,也就是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然后问有没有学塾就行。张秀才是个百无一用的真正书生,要不当个教书先生,真的会被饿死的。 然后,老舟子带着孙儿小虎和其余五个学塾学生,从黑沙江上游一直走到黑沙江入海口,却还是没找到张先生。 再往东去,就是茫茫大海,已经不是老舟子能去的地方了。 这里的黑沙江,已经不是南安王府管辖的地方,属于东定王府辖下,一片荒芜,远离人烟。 老舟子年事已高,长年累月颠沛流离,精气神已经衰败得厉害,要不是靠着一口心气,恐怕早就倒下了。 朱颜改犹豫再三,还是磨磨蹭蹭来到老舟子身边,陪他坐在船头。 已近中秋时节,老舟子这段时间都让六个孩子在船舱睡觉,毕竟深秋夜间已经寒冷,江边露水深重。 今晚月色极好,更显得夜深人静,虽然并非满月,整个江面却都是白晃晃一片。 老舟子摘下腰间酒囊,向朱颜改递过去。 朱颜改摇了摇头,老舟子就剩这点雅好了,看似喝的次数不少,其实,酒囊里的酒,根本没下去多少。 老舟子自己酿的酒,早喝光了。虽然也不是没钱,买酒的次数仍然少得可怜。 朱颜改有几次,都想打点酒回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临买酒的时候,就犹豫了,然后,都没买成。 朱颜改虽然不觉得买了之后老舟子会很高兴,不过也没觉得买回去后老舟子会大发雷霆。但是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临到买酒时候,自己就胆怯了。 就这样一次次,朱颜改一次也没有给老舟子买过酒。 朱颜改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件事情。 朱颜改还是小俊彦的时候,筷子老是用不好,吃饭的时候,经常掉东西。这一次,很平常的,一个小鱼丸就掉桌子上了。还是和往常一样,小俊彦丢了筷子不用,就用手把小鱼丸抓起来了。 可是这一次,不知道小俊彦怎么想的,就举着小手把小鱼丸递到太爷爷嘴边。都是一家人一个桌子吃饭,太爷爷都是让小俊彦坐在自己身边,倒是离父亲朱清尘和娘亲远一些。 没等父亲朱清尘呵斥,太爷爷就啊呜一声,把小俊彦手上的小鱼丸叼进嘴里去了。太爷爷摇头晃脑,那个高兴啊,任谁都看得出来。父亲就用眼瞪着小俊彦生气,娘亲就赶紧低下头吃饭。 搁在以前,小俊彦都是丢给地上趴着的大黄的。 大黄原本在小俊彦脚下趴着,此时抬起头看了几眼,铆足劲汪汪叫了两声,不过年纪大了,气势还是弱了一些。 虽然生气,大黄也知道那个小屁孩最不能惹,就只能把头抵在小俊彦腿脚上,使劲蹭了两下。 不过那个小屁孩是个没良心的,以后再把吃的东西掉桌子上,就基本上没有大黄什么事了。白发白须的老家伙两眼放光,就在那里张嘴等着呢。 这样的场景一直过了差不多一年,大黄才渐渐心理平衡一些。两个老家伙都等不到掉在桌子上的东西了。 朱颜改刚想改变主意伸手接过酒囊,老舟子已经把手缩了回去。 “大约一两年前,喝过一次酒,就喝了几小口,也没觉得有多大劲,就醉了,醉得不省人事。”老舟子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其实就是睡着了。”老舟子喝一口酒,叹了口气,可惜,做了几个梦,都不记得了。 朱颜改安安静静听着。 “还用船渡过一位老道长,就是这个乌篷船。那次是逆流而上,去黑沙江上游。老道人是去斩妖除魔的。” 老舟子看了一眼朱颜改,朱颜改的那把长剑,并没有背在身上,就胡乱扔在船舱里,现在正压在船舱门帘下沿,以防风吹门帘,进了凉风,也防止蚊虫飞进船舱,船舱里用艾草熏过,能驱蚊虫,还好闻。 “老道长也背着一把长剑。”老舟子不知不觉又举起酒囊,喝了口酒。 老舟子在自己这边从来都是惜字如金,今晚这样和朱颜改说话,还是头一回。朱颜改想说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平日的妙语连珠,不知道哪里去了。 老舟子把酒囊盖子塞好,把酒囊挂回腰间,“一说瘦死骆驼比马大,一说虎死不倒架,朱公子说说,如果一个人非常有本事,然后忽然倒下了,还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朱颜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第九十六章 挑不起重担 “以前没觉得活着有什么好,”老舟子眼中有些遗憾神色流露出来,“当然,现在也不是觉得活着有多好。就是有些人,有些事,确实放不下。” 朱颜改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放不下,人的话,就更没有了。老舟子简单的几句话,朱颜改觉得老舟子这个人,有点不爷们了。朱颜改赶忙用手把眼睛捂上,揉一揉。 朱颜改酝酿一番,就要开口。 老舟子却已经把手伸过来,递给朱颜改一物——一把剑鞘,剑鞘极为精美,古色古香。 朱颜改微微错愕,赶忙也去船舱把自己的那把长剑取过来,然后就大失所望了。 自己这把长剑太粗笨了,根本插不进剑鞘里面去,光看长度,似乎剑鞘也稍稍短了那么一点点。 朱颜改尝试了几次,点头说道:“太合适了,根本就是量身定做,说不定几万年前就是在一起的,不过剑鞘保存极好,剑身却日晒雨淋吃了太多苦,失去了本来面目,不过等明天我把剑磨好,就能让它们重归一处。” 朱颜改言辞恳切。 老舟子摇了摇头,那把剑,老舟子是见过的,虽然老道长也就是在自己面前拿出过一次,然后就掉进江心了,但是老舟子看得明白,根本不是年轻人手中这把剑。“老道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回来,要是遇见了,他自然记得起来。” 朱颜改怔怔看着这把剑鞘,再看一眼老舟子。自己刚才,确实会错意了。瘦死骆驼比马大、虎死不倒架、东山再起,都和自己没关系,也没牵扯到朱家。 “朱公子从来没吃过苦,是个会享福的,小虎他们能跟着你最好。”老舟子从来没想着求过人,这样的话说出来,很难为情,“要是觉得是累赘,就找个普通点的地方,让他们安顿下来也好。” 朱颜改觉得老舟子是个不会说话的,或者说,明显知道,却在说反话,我朱颜改在改名之前吃的苦,真不少了。 别说是六个孩子把老舟子当成主心骨,就是朱颜改自己,觉得要是没有了老舟子,别管去哪里,千难万难。“孙爷爷去哪里,我们就跟着去哪里。”朱颜改脱口而出。 老舟子一愣,这年轻人,还真是个不太稳当的,自己要去的地方,但凡是个活着的人,也不肯去的。不过也正常,也还是个孩子。 老舟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然后才缓缓说道:“叶落归根,很难不去想那个地方。” 越鸟南枝,狐死首丘,朱颜改知道老舟子说的是哪里。其实朱颜改还是朱俊彦的时候,太爷爷就预料到了某个结局,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惨绝人寰,当然,太爷爷也说过,他不知道会在哪里开始。 太爷爷在朱俊彦懂事之后,就经常告诫小俊彦,“我家小俊彦肩膀瘦瘦的,个头矮矮的,没长几斤力气,挑不起什么重担,长大后,能找个知冷知热的媳妇,生个一男半女的,就知足了······” 那时候,小俊彦挺自卑的,觉得扫院子的佝偻着腰的老沈都高大英武很多,要真是天塌下来,就算是轮到老沈来抗,那也轮不到个子小小的朱俊彦。 太爷爷太高看小俊彦了,别说是娶个媳妇生孩子,现在朱俊彦都不敢轻易露面,连朱俊彦这个名字也不敢用了。 虽说是沿黑沙江而走,其实并非只是在江上行船,有时候还要把船拖上岸藏好,分两组或者一起,去离开黑沙江几十里的地方。 而且一旦上岸,大多时候,也不是都在一起。一般两组的时候,就分别由老舟子和朱颜改带队。每当朱颜改带队,朱颜改都会觉得莫名紧张,好在小虎都在身边,帮着朱颜改分担了很多压力。 柳四月和张胜男渐渐与朱颜改都谈得来,尤其是柳四月,指点过朱颜改好几次写字运笔手法了,说写字就如练剑,最忌拖泥带水,小姑娘拿起朱颜改的破剑,对着朱颜改一阵指指点点,吓得朱颜改不敢动弹分毫,那破剑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委实天马行空,毫无形迹可言,小姑娘动手没轻没重,真误伤了朱颜改,朱颜改不觉得能和她讲出个道理来。 不过,那张夫子教的字,除了秦嘉依,就数柳四月写得最神似。 秦嘉依,就连和朱颜改说话,都没正眼看过朱颜改一眼。朱颜改每次看到秦嘉依,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朱颜改这么自负的一个人,都不怎么自信了。和长相无关。 要想让常过年说几句话,那真和过年一样稀罕,不过,连朱颜改都能感到,常过年这个孩子,心思极重。 王大牛就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老舟子有点困倦的迹象,朱颜改也开始上下眼皮打架。两个人就一个船头一个船尾,打起盹来。 这一天傍晚,暑气还未退去,依然有些闷热的感觉,一个青衫读书人跟着个背竹箱的书童屁股后面,就来到一个小山包之上,山头确实不大。其实对书童来说,住哪里,都无所谓,甚至说夜间赶路,也没问题。 可是那青衫读书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富贵公子哥,眼看书童迷了路,把自己带到荒无人烟的穷山恶水地界来,那恶言恶语,就如家常便饭一般从嘴里喷了出来。 书童自知理亏,也不争辩,就在那里默默忍受,看样是个被欺负惯了的。 一直到近半夜时分,才爬上山头,读书人已经疲累不堪,虽然嘴里依然骂骂咧咧,却不敢离背着小竹箱的书童太远。 就在青衫读书人骂得起劲的时候,忽然不知哪个地方扑棱棱一阵响,一股冰冷的阴风吹过,读书人很明显被吓到了。赶忙喊了书童一声。 背着小竹箱的书童自然会意,就看了周围一眼,然后就向一片空旷的地方走去,想来是那草木丰茂处蚊虫太多的缘故。其实,最主要是公子哥已经风声鹤唳,不敢去太阴暗的地方了。 虽然是新月,并没有多少月光洒在地上,几颗明星挂于天幕,也能看清一些东西。 青衫读书人已经不敢满嘴喷粪,就转而开始捡些好话去说。 第九十七章 解救少年郎 李西山一说起好话来,就言辞匮乏,也就是反复念叨几句,此处山头表面平平无奇,其实风水极好,断然不是恶鬼出没的地方。 当然,这都是青衫读书人口中说出来的,恐怕除了书童之外,换了另外任何一人,都不会点这个头。 这读书人虽然脾气不好,却也是个心大的主。看骂人没用,就干脆自娱自乐起来。 读书人一开始是要找到那所谓的纵意所如、不拘形迹、倜傥旷达的感觉,但是就在没多久,读书人浑身被蚊虫叮满红包,浑身奇痒难耐之后,就犯了拉不出屎来怨茅坑的坏毛病,开始把那旷达古人一个个拎出来,从头到脚褒贬一通,说到痛心疾首处,某人列祖列宗都被拎出来,挨个问候一遍。 不累及家人?在读书人这里说不通的,用读书人自己的道理来说,好的名声威望跟着沾光,坏的名声就和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了?这样做的人再多,哪怕每个人都这样做,也不代表这样做就是对的。 读书人好像做什么事情,都很莫名其妙,人家招谁惹谁了,受了这一场无妄之灾? 青衫读书人摇着折扇看了看书童,少年书童哪怕被蚊虫叮了红包,虽然也用手去挠,却没有什么苦恼的神色。 读书人大怒,就跟自己的书童杠上了,卷起衣袖和裤腿,“来来来,都来,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就管你叫爷爷。” 再有蚊子叮在肌肤上喝血,李读书人都懒得驱赶。 一开始读书人还悠哉悠哉,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稳稳压过书童一头,不过,再看书童那边的情形,读书人就又坐不住了。因为读书人的康自己之慨,书童那边似乎蚊虫少了很多,而且,书童已经拿出两件薄衣衫,遮住了肌肤裸露的地方。 读书人看自己的书童如此,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装什么装?老子也就是看你可怜,信不信老子把你丢下不管,就让你自生自灭,做个没人可怜的野鬼?看把你能耐得!” 书童不为所动,连一句话都不接。看样是被骂惯了的。要是这样看来,少年郎不知吃了多少苦了。 这年轻人一定有所仰仗,才敢如此胆大妄为,况且脾气定然极差,而且十分小肚鸡肠,那些古人,就算是说几句谎话,碍了他什么事,被他骂得如此不堪,列祖列宗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说,子孙后代自然都跟着遭了殃。 书童就和没听到一样,这一次却把读书人彻底惹怒了,读书人终于怒不可遏,站起来,一跺脚,不知怎么回事,方圆十丈,寒风飒飒,紧接着阴风怒号,似乎一下子进入寒冬时节。 别说是小小蚊虫,读书人自己都冻得浑身发抖、嘴唇乌青。 读书人和书童,自然就是李西山和杨见山两人。 就在李西山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忽然啪地一声。 李西山整个人就像一条受伤极重的老狗,摔在数丈之外。虽然没死,还在挣扎,伸着手够向杨见山,显然想要杨见山救他,但是口中污血喷涌而出,显然撑不了多久了。 杨见山用衣衫遮着手脚,略微转头,看着来人。 “别怕。” 竟然是温婉女子的声音,杨见山略微皱眉。 这人身材高大,披头散发,衣服上有些污血,面目狰狞,看起来是个男子,偏偏声音温婉柔和,非常好听。确实有些瘆人。 杨见山点点头。 “我叫杨温如,已在此地居住多年。” 杨温如看着杨见山双眼,杨见山并没有回避。杨温如看似随意,蹲下身在杨见山身边,实则万分戒备,随时可以倾力出手,杨见山若有异动,下场肯定比李西山凄惨很多。 杨见山又点了点头。 却没想到杨温如掩口吃笑起来,“都给你说了,别怕。” 杨见山就没再点头,虽然被人误会,杨见山确实没想着解释什么。 杨温如叹息一声,一看就知道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虽说胆子小了些——都吓得不敢动弹了,脸上表情坚硬,就只是在那里点头,着实让人看着可怜。 不过,要说心性,其实很好了。最主要的是,并没有大喊大叫,甚至也没有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当然,不管如何,对少年郎来说,逃跑,还是最正确的选择。 灵气、妖气、鬼气都没有,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郎,自己最多就是吓吓他,让他以后再也不敢来,没必要留下条小命在这里。 给这么一位读书人做书童,已经十分倒霉了,不过一看就知道是穷人家的孩子,也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 至于那个穿着儒衫的读书人,想轻易就走,不吃些苦头,没门的。 杨温如看杨见山依然没什么动静,就和少年郎一样,盘腿坐下来,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脸上也不见狰狞神色。就是个浓眉大眼的男子,就算是杨见山看起来,虽然说不上多么儒雅,但是整个人的气度,不差的。 “其实刚才是骗你的,虽然我还是叫杨温如,却并不是住在这里,只是凑巧路过,看你被歹人劫持,顺手把你解救下来。”男子看了一眼杨见山,说话的声音也不再是温婉女子的声音,嗓音浑厚,略带沙哑,比男子的长相,更能吸引女人的注意。 杨见山再打量杨温如一眼。 杨温如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如何着了他的道,被那个妖······坏透的读书人拐骗在身边,但好在时日不久,你也未遭毒手,不如趁此良机,速速回家吧。”本来是说妖道的——一下子就能让身边阴风阵阵、如坠冰窟,看来是路数不正的妖道无疑了,不过此人穿着儒衫,看样是以读书人身份示人的。 杨见山微皱眉头。 见少年似乎对自己有些怀疑,杨温如有些怒意,不过掩饰极好,并没有显示出来,“这里也非什么好地方,再迟疑下去,恐怕那些妖魔鬼怪一股脑涌来,到时候我顾不上你,丢了性命,可别怪我。” 杨见山摇了摇头,看了躺在远处的李西山一眼。李西山一动不动,就跟死透了一样。 第九十八章 大宗师 杨温如的怒气就有些压制不住了,“你还当他是好人?要跟他一起离开?” 杨见山看着杨温如,显然非常疑惑。 “知道刚才那股阴风怎么回事吗?” 没等杨见山回答,杨温如斩钉截铁,“他做的!”杨温如真没说谎。 “冻得浑身发抖,嘴唇乌青,看起来很可怜?”杨温如瞪大眼睛,“装的!” 杨见山虽然跟着点头,却一点要离开的动静也没有。 杨温如气得身上也跟着有些颤抖,指了指远处地上的李西山,“看见那身儒衫了吗?” 杨见山点点头。 “障眼法!都是骗你的。那都是为了让你信任他,听他的,然后再垂青与他,一颗真心交给他,之后他才会吃了你,因为那样,你的心才是香的、甜的······” 杨温如赶紧捂上嘴,自知失言,眼珠一转,还是想不出来好的说法,就干脆一条道走到底,“你看他是个男子,其实也是假的。”杨温如冷哼一声,“就在刚才,要不是我及时出现,你一定会看他冷得可怜,然后把他拥入怀中,帮他取暖······” 杨温如愤恨不已,眯了眯眼,“然后当你香抱满怀,觉察到他的软玉温香之后,你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他是她呀。再然后才是真正的恍然大悟,想起来平日相处的点点滴滴的好,对自己的体贴入微,再然后就会以为,她对自己早就情根深种、用情至深,再然后,原来对自己的那些伤人言语,使的那些小性子,都是在怨恨自己不开窍,再然后自然是更进一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杨温如说到忘情处,忍不住一只手捏住胸口衣领,似乎感同身受过,痛苦万分,忽然杨温如觉察到杨见山审视的眼神,赶紧咳嗽两声,问杨见山,“你看他那肌肤如何?” 杨见山皱着眉头。 “你可注意他那长相?”杨温如一种吃了苍蝇一般恶心神色,“怎么可能是个男人?” 杨见山摇了摇头。 “你不信?” 杨见山点了点头,李西山是男人还是女人,杨见山再清楚不过。 杨温如怒火攻心,仍然在努力压制,真不知道这少年书童脑子是什么做的,即便不知道那读书人的妖道身份,只凭读书人的恶言相向,也不应该维护那读书人的。 杨温如实在找不到说服少年郎的其它理由,张口说道:“那身儒衫总不会错吧?” 杨见山点点头,实在不知道那身儒衫会犯什么错。 “他可做过什么好事?除了对你的一些小恩小惠之外。”杨温如觉得还是不太稳妥,又加一句,“当着你面做的一些好事也不算!事后被你知道的还是不算!” 杨温如显然对自己加的最后这两句话很满意,自己先点了点头,肯定一下自己,这才等着少年郎回答。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加后面的话,这个问题,杨见山想都不用想,就能给出确定的答案。杨见山就顺其自然地摇了摇头。 杨温如看杨见山的眼神,就柔和了很多,一方面证实了自己的推测,另一方面说明,少年郎也不是愚蠢之人,就算是被迷惑了心智,还未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杨见山还是不明白,那身儒衫到底错在哪里,不过杨见山倒不会揪住一点表面的问题不放,就问了一个自以为直指人心的问题,“你不应该问问他做过什么坏事吗?” 本来有些得意神色的杨温如听闻此言,不禁愣在那里,喃喃自语道:“穿着儒衫的读书人,还需要做坏事吗?” 杨温如冷冷盯着杨见山,“读书人不做好事就该死了,还需要问他做没做坏事吗?” 那眼神中流露的杀气,杨见山都觉得清晰可见。不光如此,浑厚沙哑的男中音,再次变成女子尖利的呵斥。 说着话,前一刻还看起来正常的杨温如,抬起一手,向杨见山头顶拍下,压制不住的阴煞之气极重。 一掌尚未落下,杨见山已经飞起一脚,这一脚快到匪夷所思,杨温如在地上滑出极远,才看到自己是被踢中腹部,因为高大的身躯弓着腰,几乎能看到后背一个人脚的形状。 这一脚,彻底让杨温如如梦方醒。 根本维持不住人形的女子,飘荡在那里,没来得及抢人,就已经不能动弹分毫。 不知何时,李西山已经跳起来把一张黄纸符箓吐了一口唾沫,一下拍在女鬼脑门上,同时口中大叫一声:“定!” 之后,李西山颇为自得,“在我这定鬼符下逃走的恶鬼,不超过一手之数!” 杨见山微微皱眉,不过,其他人根本看不出来这点表情变化,在女鬼看来,这个自己以为是普通人的少年郎,根本懒得看自己这个女鬼一眼。 竟然是金身境的武夫了,自己还能逃去哪里?金身境,女鬼一点逃生的想法也提不起来。这一脚神魂分离,少年郎是金身境武夫,无疑了。天下金身境武夫很多?毫无疑问,女鬼倒了大霉。 李西山强忍着装作没有受伤的样子。青衫读书人面带微笑,轻摇折扇,仔细看着双脚不能着地,只能勉强维持模糊身形的女鬼。 女鬼心中大痛,都是一路货色。一个金身境的纯粹武夫,一个懂些符箓手段的炼气士,在自己面前演了一出好戏。可恨的是,自己竟然上当了。什么少年人,恐怕年龄一百岁都不止了! 女鬼轻蔑地看着几乎趴到自己脸上的青衫读书人。读书人?看得出来,确实是障眼法,八九不离十就是那谱牒仙师了。 什么八九不离十,就是一定的。要不然,一个金身境武学大宗师,断然不会自降身份跟在一个半吊子符箓炼气士后面打下手。说不定这个金身境武夫就是大宗门给自己嫡传弟子安排的护道人。 哈哈,嫡传弟子,护道人。好个传承有序!不过是祖上积德的一群酒囊饭袋养了条好狗。 但要让一位金身境武学大宗师为一位半吊子符箓炼气士真心卖命,根本不可能的。 第九十九章 温如 女鬼冷笑一声,就不在乎年轻人看自己的眼神了。 也不知道这半吊子符箓炼气士用的什么手段,根本看不出来一点受伤的样子。不过,这才是女鬼做出决定,被符箓贴住之后就一动不动的根本原因。 刚才自己那一脚虽然未尽全力,但是查看年轻人气机,要说那一脚之下根本没有受伤,哪怕女鬼再死一次,也不信的。 这便是两个男人之间关系的微妙之处了。这年轻人强忍着装作没受伤的样子,根本不是给自己看的。那就是真怕那金身境武夫丢下他不管了。 女鬼无意间转动眼珠,看了表面是少年郎的大宗师一眼,可恨一个楚楚可怜的弱女鬼,还是成了这混蛋仙师的一件斩妖除魔功德,你这金身武夫出力再多,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西山仔细看了一会,念念有词,似乎在验证自己一点心中所想。不过这一切在女鬼看来,不过是年轻人在那里继续演戏。 果然。 “小生李西山,并不是姑娘所认为的读书人。穿了身儒衫,无非是行走江湖,能够少些麻烦。”李西山言辞恳切。 身形飘忽,却不能动弹的女鬼自然相信。读书人虽然坏,却也没必要想尽千方百计费心费力在斩妖除魔上积累功德。 李西山想了想,觉得再继续解释下去,还是显得没有什么诚意,就直接开口询问,“请问这位姑娘,杨温如是姑娘的名字,还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女鬼嘴角一撇,显然冷笑起来,客客气气和自己说话,无非是让自己念个好,好让自己说实话。 直接让自己说出真名,还是事后用手段查找真名,自然前者省心省力。而客客气气说话,只是第一步的手段,凡事讲求循序渐进,这些谱牒仙师们玩得很溜的。 这一点,眼前这坏东西和那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没什么两样。 既然如此,女鬼心中已经认定,这符箓炼气士,果然是个绣花枕头,没什么真本事的,只要自己再挑拨一下,那金身境大宗师被这个绣花枕头如此对待,不可能一点嫌隙都没有。 就之前那样被恶言恶语对待,都是金身境大宗师了,能不生气? 李西山等了一会,没听到女鬼的回答,却忽然间恍然大悟。 只见李西山一拍自己脑门,就要伸手去揭女鬼额头上的黄纸符箓。 女鬼尽量稳住身形,让自己一动不动,其实内心万分挣扎,真不知道如何做才好了。 跑是跑不掉的,难不成真要低声下气,乞求那金身境狗贼手下留情? 女鬼咬咬牙,要真能放他一条生路,让自己把他送回洞府,真要让自己做什么,哪怕为奴为仆,也只有认命了。 李西山的手,在将要碰到符箓的时候,停了下来。 自己也就是不能动弹,要不然,早就一口唾沫吐在这个道貌岸然的谱牒仙师脸上了。 女鬼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竟然被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女鬼望向杨见山的眼神,更加楚楚可怜几分。不怕他黑夜中看不清自己脸色的,毕竟都金身境了。 李西山面色又真诚几分,“姑娘莫要误会,小生一开始就想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是姑娘会错了意,先动手。不过,也算是小生自己不小心,毕竟那些蚊虫太过扰人。千错万错,都在小生,所以,虽然姑娘先动手伤人,小生也只是竭力配合,希望姑娘就此收手,反正姑娘火也发了,气也出了,李西山自认倒霉,那就请姑娘高抬贵手,放我和杨兄弟两人离去。” 说着话,李西山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却没想到姑娘对读书人成见极大,惹恼了我那最爱读书的杨兄弟,落了个这般凄惨下场。我那杨兄弟出手没轻没重,姑娘原谅则个。” 女鬼脸色变了几变,读书人说话,果然连一举一动都能骗人。 女鬼然后转着眼珠,看向杨见山那边。不过,那眼神,却有更多同情。看到没,好处都是他的,真出了事情背黑锅,也是你背。还不趁月黑风高、四处无人夜,干点一直想干却苦无机会的快心事?就这样的半吊子符箓修士,我这个柔弱女鬼都能打得他吐血,你这金身境武学宗师,要他小命,也就是一巴掌的事。反正我这女鬼已经跑不出你的掌心,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女人心,海底针。即便做了鬼,还是没能改变。到底是女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女鬼是打定了主意不能落在读书人手里。 杨见山终于认真看了女鬼一眼,然而,并没有走向女鬼和李西山这边,反而走到倒地男子那里,站在那个倒在地上的男子身边,抬起手,就是狠狠一拳砸下,砸得杨旷整个身体都弹了起来。 “杨旷!”一声凄厉的嘶吼,一直不能动弹的女鬼抓住倒地男子的脚踝,奋力一拉,压在自己身下,双双滚到一旁,杨见山下一拳,落在了空地上。 女鬼悲愤欲绝,都怪自己看人不准,这个千刀万剐的少年郎,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女鬼抱着男人,哭得天昏地暗。 男子虽然一直躺在地上,现在却睁着眼,此时被女子抱在怀中,眼珠左右摇动。 原本就要陷入癫狂的女鬼,感受到不对劲,然后睁大双眼,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女鬼脑袋上还贴着一张黄纸符箓,就是李西山口中所谓的定鬼符。 “温······如······”怀中的男子,尝试了几次,终于有声音发出来,声音喑哑,也只有女鬼知道,就是自己的名字。 女鬼捧着男子的脸,要是真能流眼泪,恐怕真的泪流满面了。 李西山对这一幕根本不感兴趣。 杨见山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明白,但是要在这里等到答案,还是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就干脆背着小竹箱下山去了。快要到山下的时候,杨见山停下来,李西山微微皱眉,不情不愿伸手接过杨见山手里几块黑铁块,看了看方位,挖个坑埋了起来。 第一百章 小白脸 李西山跟在杨见山身后,不住唉声叹气,“见山啊,你说那个叫温如的女鬼是不是眼睛不好使啊?为什么看那长相一般的杨旷含情脉脉,偏偏不能对玉树临风的李西山一见倾心呢?” 李西山实在想不明白,才问杨见山的。其实不光没有一见倾心,在李西山一番琢磨之后,是不是那个温如以后就和自己有些嫌隙出来?都不是那动手打人的杨见山! 李西山自认为是一个花见花开人见人爱的人,你要问他凭什么,其实李西山自己最清楚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种说法,在李西山这里不存在的。 我李西山这个人,不管是谁,第一眼见到,肯定就能感到,是一位极有内涵的人。长相什么的,都是细枝末节,虽然略有影响,根本掩盖不了自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与才华。 李西山对这一点,根本没有一点怀疑。 “她不喜欢你这身衣服。” 杨见山看了李西山穿的青色儒衫一眼。 李西山点点头,自己确实被这件儒衫拖累了。 温如的脑子和颜值没能走到一条道上,一个南辕一个北辙,就像她的眼光一样不靠谱。嗯,和上官蓦然的长相和脾气一样。 不过要是知道这女鬼口味如此刁钻,自己就换身衣服了,哪怕换件农夫的衣衫也行,上山砍柴嘛,再背一捆柴火,这样的话,才更应景一些。 李西山脑海中却浮现那个自称陈真人的陈观主形象,于是马上否定了刚才的那个念头,回想那杨旷的样子,自然比陈观主靠谱得多了去了。这样一比较,李西山就没有刚才那般伤心了。 一想到陈观主心心念念想着下山娶个媳妇生孩子的愿望,李西山就觉得,其实陈观主这个人还是挺正干的,就是可惜,在那个小山头,恐怕存不下几两银子。 再一想陈观主那个形象,就觉得陈观主要实现这个愿望,压力不是一般大。 不过癞蛤蟆吃天鹅肉这类奋斗目标,李西山绝对鼎力支持。反正成功的可能性那可是连个万一的希望都没有,到时候自己还能跟着看个笑话,再说几句现成的风凉话,自己心里,还不跟喝了醇酒一般美滋滋? 不过,虽然想到陈观主后,李西山心里美滋滋,但是一想到离开时温如和那个躺着不能动的杨旷那个样子,李西山还是不甘心。 说到底,自己和陈观主暂时成了一类人,而杨旷那坨牛粪,已经有鲜花长在上面了。 不管是在哪里,竟然有不喜欢读书人的?好像越漂亮的女人越喜欢那身书卷气吧?李西山先点头,再摇头,虽说喜欢,还是不如成熟女人喜欢读书人多一些。不过,无论如何,就不应该有不喜欢读书人的女人的。 李西山确实很后悔,也非常不甘心,以后有机会再相见,定要找回这个场子,不就是个多活了几百年的狗屁仙人嘛,人身小天地都破碎了,以后还能不能恢复,都说不定的。都几百年了,实在是机会渺茫。 自己就不同了,关键是年纪轻,前途一片光明。更关键是,有杨见山在身边,嘿嘿,李西山赶紧告诫自己,不可多想,更不可多说,以免自己飘起来,就下不来了。 最关键的是,不能让杨见山知道。要让他一下子想通过来,那自己就真的做不成大爷了。李西山一想到李东隅这三个字,就头皮发麻。可怜是真可怜,厉害是真厉害。其实,还真不是李东隅这个人本身有多厉害。李西山重拾信心,就要拍杨见山脑袋一巴掌。 “一张挑灯符真能维持一个阴灵灵气不散?”杨见山忽然转头问了句话,显然很怀疑自己画出的那几张符箓,能有那么大用处。 “要换成我是你,然后由我来画,生死人肉白骨,半点不难。”李西山赶忙把手收回来,说了句连自己都觉得脸红的话。李西山自己从来没画过符的。 这句话说完,李西山就不好意思去拍杨见山的脑袋。 杨见山沉默不言。 李西山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你说那个杨旷,其实是不是挺无奈的?” 杨见山皱着眉头。 李西山想了想,杨见山还是个少年郎,就说得更清楚一些,“或者说,他可能根本不想,可是她觉得那就是最大的奖励了,然后,那个可怜的杨旷就身不由己了?”李西山愤恨不已。 其实一开始出现,李西山就看出来了。披头散发,那是临时弄乱的,面目狰狞,做个表情谁不会?就是那整洁的衣衫上的血污,也不过是刚刚抹上去的。那杨旷露出的肌肤,有一点污渍在上面?一个大老爷们,活脱脱被人弄成了个浑身上下干净净香喷喷的小白脸! 要说羡慕那个杨旷,李西山倒没觉得有多羡慕,但要说是不是有些嫉妒,李西山就只能点头承认了。哪个爷们不想被媳妇养成小白脸呢? 李西山嘴角抽搐了几下,终于没理由在那里显摆了,就干脆在那里生起闷气来。真的只能自己生闷气,杨见山把眉头拧在一起,还没能舒展开呢。一个小屁孩,不懂的。 生了会闷气,两人就已经离开那个小山头,山脚有一道延长极远的地下泉水,泉水甘甜,离山头很远才涌出地面,慢慢汇成小溪,再流出很远的路,又汇入一条河流,河流两岸,不管是种瓜种桃,不光产量要高出一些,比一般瓜果,都要香甜几分。本来是歪瓜裂枣的,都有些钟灵毓秀的感觉了。 李西山怂恿杨见山拿出酒葫芦灌上一些,杨见山却没有理会。 原来那女鬼生前叫温如,那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生前——其实算不上生前,因为根本没死过,是位炼气士,而且境界不低,人身小天地虽然破碎不堪,但看得出来,气象可观。 李西山虽然没什么境界,其实眼界也不高,但是直觉极好,这个东西,很靠天赋的。 “你那一脚,力道、角度、时机,都不对!踢得一塌糊涂。”李西山哀叹一声,要是在不危山上,杨见山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第一百零一章 武夫画符 杨见山那一脚踹在杨旷和女鬼温如身上,也不过勉强把两人分开,甚至还让温如腾出手来留了份神识在杨旷身上。 要是自己在不危山上和杨见山一般年龄的时候,那一脚下去,任你是比温如厉害十倍的厉鬼,也不敢留下那份神识的。自己都要魂飞魄散了,还顾得上别人? 要说那武夫画符的手段,更是拙劣不堪,也就是自己不再是那纯粹武夫,要是换成自己画符,那温如就立马变成一活脱脱的大美女了,恐怕比生前还要楚楚动人。可惜自己现在画不了了,只能让杨见山尝试一下。 虽然李西山对那些符箓图案只是随便扫过几眼,看了个大概,但是杨见山画符的效果,肯定会有的。 那些符箓修士画符?那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猫,创意有了,实际效果,差了太远。 李西山确实觉得有些可惜,不过,并不觉得自己在不危山上做错了什么。 不危山上,有那武夫画符的记载,不过,就算是不危山上最无聊的人,也不会去研究那些符箓图案的。 李西山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很靠谱了,小鬼不就是不危山上最无聊的人吗?不管是小的时候挨的那些打,还是长大后去打别人,回头想想,都挺莫名其妙的,真没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 小鬼打架最多,反而最无聊。 杨见山画的那张蚯蚓爬爬的符箓,充其量也只能称作挑灯符,或者叫做指引符,类似于护身符那种,不过只是起醒神作用,能不能维持那一点灵气不散,还是要靠温如自己。 不过那杨旷似乎要更加走运一些,在杨见山一脚之后,人身天地虽说更加破碎不堪,但是杨见山又加了一拳,却有了点蠢蠢欲动的迹象。 要知道,这数百年间,杨旷一直修生死关,只能维持自己肉身不死,勉强留给温如一个栖身之地,让她在午夜时分能够出来玩耍一番。 而杨旷自己对外界是半点也没有主动意识的。所以今夜,包括往日所作所为,都是温如借自己身躯行事。至于做什么,杨旷就半点做不得主了。 至于这些休戚与共岁月是谁在照顾谁,其实再清楚不过。 温如的孩子气,很有可能会让杨旷的数百年苦心经营赋予东流水,毕竟一旦被有心人发现苗头、打破禁制,这杨旷就会彻底沦为一具最多是金丹境界的傀儡。 若是保留一份真灵激发凶性,成为一具鬼婴,那就能留下元婴境界了。退一万步说,哪怕只留下个洞府境,也能帮助主人温养气穴、积攒灵气。 要是这些都不能炼化成功,最少也可以得手一件仙人遗蜕,不管是哪个境界身死道消,都能有个容身之所。就如这些年的温如一般。 要说温如对杨旷有什么帮助,那就很简单了,就是在被人发现之后,温如可以带着杨旷跑路。 不过就温如这点道行,逃跑和不跑也没什么差别。 就如今夜,若不是这金身境武夫只是不小心和一个极不靠谱的谱牒仙师一起不小心撞入此地,根本没有针对他们的意思,要不然温如和杨旷无论如何也难逃厄运。 而如今随着人身小天地的蠢蠢欲动,杨旷终于有希望能够暂时分出一份神识和外界沟通。其实,杨旷已经尝试着做过一次了,他看着温如,眼珠已经摆动过几回,然后还试着叫了她名字一声。 “我那片身外小天地,虽然维持不久,威力真不小了!”李西山右手握拳,用力砸在左手掌心,给自己打气,好多蚊虫都被自己的那阵寒冷罡气冻僵了。 确实挺厉害的,只比公羊墨羽的小天地不管是威力还是范围略小一些,其余有差别吗? 当然还是有一些,不过在李西山看来,也不算大了,自己要是用尽全力,还能再往外延伸三寸五寸的,至于再久一些,李西山摇了下头,这次真尽力了。 杨见山微微皱眉。 李西山心内暗笑。这个李西山身外小天地的说法,自然是忽悠杨见山的。自己要真有仙人境界,还不在这片天地横着走? 杨见山背着小竹箱走在前面,李西山摇着折扇,优哉游哉跟在后面。 虽然出了南安郡,已经是江陵郡地界,放在前几天,李西山依然是不敢这样走路,不过,要说后悔,李西山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哪里有什么被通缉的意思啊,自己也就是个鱼饵,还是不小心自己撞进来的,用那位在南安郡边界向自己出手的老神仙的话说,要不是收手及时,自己和杨见山恐怕就魂飞魄散了。 就在那时候,李西山就恍然大悟,然后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不过,这都是李西山带着杨见山深入不毛、五月渡江之后的事情了。 虽然看起来是李西山跟在杨见山屁股后面走,其实主心骨真的是李西山,要没有李西山一直打退堂鼓,小小的杨见山还是个少年郎,坚持不下去的。此中真意,懂的人少之又少。 倒不是老神仙杀了两人会有什么麻烦,其实就是根本不能杀,要不是这个叫李西山的愣头青好巧不巧一头撞上来,老神仙是不可能在这里露面的。老神仙知道,宇文楚是希望把这两人留给二皇子,二皇子什么心性,老神仙再清楚不过。 李西山和杨见山,这两三个月,都是在穷山恶水间行走,吃不好睡不好不说,住的地方,就是幕天席地。李西山是个打死也不愿吃苦的,心中怨气可想而知。 尤其是被女鬼温如误会之后,李西山痛定思痛,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光辉伟岸的形象再有任何一点下降了。身体上吃点苦,不要紧,但要是被女子误以为不是好人,那真是吃了天地间最大的苦了。 于是在这一天,就在李西山和杨见山终于走出穷山恶水,来到一个小镇,开始就要遇到行人的时候,李西山紧走几步,来到杨见山身边,“这个小竹箱挺沉的,别累着你,我来背吧。” 没等杨见山有所表示,李西山已经把小竹箱拿过来,背在身上。 第一百零二章 春山镇 杨见山跟在李西山后面,走得不紧不慢。 就在走过了十几里路,遇见过无数人,李西山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可半途而废无数次之后,李西山放慢脚步,开始步履蹒跚起来。 “见山啊,真不是我不想背,你看看那些人眼神,有一个理解的?再继续下去,你以前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积累的良好形象就全毁了。真心是为了你好!” 其实,按照李西山的说法,是真为了杨见山好,而且,李西山看人,的确是很准的。 每次在路上遇到人,不管是男女老少,看杨见山的眼神,那都是相当不善了。 一看就知道是那负笈游学的读书人带着伴读书童进京赶考呢。 看读书人穿着,肯定是位富家公子,不过可能为了更好地体验生活,就舍了车马,选择步行进京了。这样做,完全可以理解。况且看这架势,读书人真的吃了很多苦,走了不近的路了。 不过要说一路全靠步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走出一些路,体验一下就可以了。读书人那身青色儒衫,不光看起来做工精良,而且那份熨帖合身,是普通衣衫万万体现不出来的。 那读书人的气度,要没有个在郡城当官的老爹,能培养的出来? 那个伴读书童,看起来就极有心机了。在老爷夫人面前,自然对少爷尽心尽力,不肯让少爷吃半点苦。可是一旦离开老爷夫人视线,你看,可不就是恶奴欺主吗? 虽然也有很多人持不同看法,争来吵去,谁也难说服谁。但是最终,一个恶奴欺主的说法,还是占了主流。 于是,现在就变成了杨见山背着小竹箱跟在后面,李西山不紧不慢在前面领路。 杨见山背着小竹箱,看不出来有什么表情变化,李西山就有些不一样了。 在安丰县,李西山是不断拿话头刺杨见山,盼着杨见山能够惹出点事情来。 在南安郡,李西山是放任杨见山不管,做什么事情,你杨见山看着办。 现在的李西山,恨不得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杨见山身上,就怕杨见山一个不小心,做出些顺着心意的举动。 所以,在安丰县,李西山就像一个刺头,四处拱火。 在南安郡,李西山优哉游哉,十分游手好闲。 而到了这个江陵郡的时候,李西山就变得谨小慎微,唯恐走错了一步。 尤其这春山镇。春山镇其实并不多山,反而是河道密布,沟渠纵横,只是在离春山镇极远的地方有个大山头,上面草木丰茂,远远看起来绿意盎然,要说是春山,倒也算得其形意了。何况是在这酷暑时节。 春山镇水稻一年三熟,一年到头,除了几日冬歇,都是农忙时候。 春山镇是江陵重镇,水田多,人口更多,一旦进入春山镇,除了河道就是房屋、街道,小小的房屋没有院子,狭窄的街道,并肩走路都有些困难。 要说这里的房子贵,是真贵。除了李西山这样不缺钱的读书人买起来不心疼之外,能买得起的,就是那些在官场浸淫多年的官老爷。所以呀,土生土长的老百姓,没有一个傻里傻气愿意搬出去住的。 而且这里的居民是真富有。李西山向来对花钱不在乎的,反正在南安郡来钱如流水,花起来也大手大脚惯了。 当在镇里一间普通的狭小饭馆吃了勉强填饱肚子的一顿饭之后,李西山掏了三次碎银子,才付完账,李西山有些脑子转不过来。 其实掏出第一块碎银子的时候,李西山是等着找钱的,可是,不光没找钱,还被人用眼神嘲笑了——一看就是个外地佬,不稀奇。 其实,眼神里真没有嘲笑,半点轻视也没有。 李西山有些吃惊,这里住着的人,都这么有钱吗? 一年三熟的水稻,绝不至于让春山镇如此富裕。 这里的人种水稻、收水稻、包括犁田,都是把自己泡进水里,用手去摘、用手去刨。虽然身上穿有防水护具,但是时间一长,进水依然不可避免。 李西山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就没有几个钟灵毓秀的子弟。 倒不是因为水稻多金贵,虽然这里的水稻也比别处价格高上许多。真正金贵的东西,是和水稻长在一起的一种菱米。 这种菱米和别处菱米大不相同,采摘之后绝不能食用,要保证菱米外壳完整,和稻米分开保存,分别收好后,稻米要晒干,菱米却要遮光阴干,要是能在月色下晾干,就更好了。 之后菱米稻米分开上交府库。当然,可以得到的银钱,不少。 水稻和菱米虽然共生,不能独活,采摘却不能同时,而且菱米不是人工栽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特产,只能自然繁殖。所以,春山镇农产,全凭人工采摘。 为保证菱米与稻米的收缴不出差池,有完整的律法支撑。一旦违反律法,最重有钺去手足之祸,最轻也是株连四邻的罚金。 好在每家每户种植的水域并没多少,只是事务繁琐,为保证收成,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闲散的时间。 就算是一些年龄不大的孩童,一旦上了上学塾,也都在农忙时跟着在水田忙碌。 这就是李西山杨见山在春山镇一路走来,能遇到这么多人的原因了。 水田地头,没有一户不在忙碌。在春山镇当官,在别的地方看来,就是个笑话,除了多拿一份官家薪俸,干得比普通农户一点不少。 走着走着,李西山就没力气了,四肢发软、双眼无神。 春山镇富足,出门走不多远,都有物品售卖的商铺,虽然商铺不大,物品却层层叠叠,堆积如山。 虽如此,却不能算是繁华之地,要找些赏心乐事,还是还要去江陵郡郡城。 江陵郡郡城,离春山镇,走起路来,弯弯绕绕,差不多有千里之遥,或者更远。 李西山皱了皱眉,很小心问了一句,“真要去看看?” 杨见山点了点头。 “其实和南安郡,没多大差别的。” 差别只是那里并没有那种天雷滚滚的朱公子。 越远离春山镇中心,那种长在水中的菱米就越来越少,而水田中种植的稻米就会越来越多,每家每户种植面积就会大大增加,而居住环境反而没有多少改善。 出了春山镇地界,水田中就只剩下了水稻,菱米一颗也没有了。零零落落的茅草屋散落在茫茫水田边,如一座座孤塚,能聚在一起的不多。 江陵郡其余地方的居民,毫无例外都羡慕春山镇的居民,然而外地人能在春山镇安居乐业的外地人却十分有限,实在是春山镇水田、住宅太过金贵。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种说法,确实有那么点依据,但要说穷山恶水出圣人,李西山就觉得可能性就很大了。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就是最好的明证。 第一百零三章 千秋门第 春山镇的居民是大富大贵还是穷困潦倒,李西山说不准,似乎都很有钱,也似乎都穷得勉强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所谓的小康模样,在这里成了个笑话,看起来,没有一户像的。连李西山都觉得匪夷所思。 杨见山缓缓走在水田阡陌上,遇到需要帮助的农人,就帮上一帮,离得远了,帮不上忙,就干脆视而不见。 李西山看得心惊胆战。倒不是怕杨见山帮了倒忙,却实在是怕杨见山帮出了麻烦。 要说杨见山一点经验也没有,那是绝无可能的事,在去南安郡的路上,杨见山是经历过的,自己还从那个八字胡汉子那里,赚了一粒银子。和在这里帮忙没什么关系?错了,这其中关联,千丝万缕。 在南安郡,除了那件一粒银子的小事之外,李西山还可以举的例子很多。 比如说去某位能称得上官场功成身退的老爷,却偏偏一再强调书香世家的读书人家中,当然是不请而入,然后见了某位正在写字的斯文老爷,姓朱的老爷身边当然少不了红袖添香的研墨侍女,然后就被李西山抓了现行。其实能不能说抓现行,还是两说。平常老爷家,就是把侍女小手握在掌心,摩挲把玩几回,又有什么? 真不是行什么苟且事,不过是在执笔蘸墨时,不小心,若有若无碰下小手。 朱老爷看到大摇大摆走进书房的青衫读书人,自然是勃然大怒,就在朱老爷就要爆发时,却发现在李西山这边,只是云淡风轻。 书香世家的斯文老爷实在是经过大风大浪,当场把自己的怒火压了下来,就在书房看着不知何时进来的读书人和少年书童,竟然还有些笑意。 李西山佩服万分,然后就在那里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没头尾话,说侍女红绸其实不太喜欢那件玫红长裙,但是不知被谁在耳边轻轻说过一回,就不敢轻易不穿了。 李西山刚说完这句话,就皱着眉嗅了嗅鼻子,嗅完鼻子之后,先瞪大了双眼,“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李西山走出几步,把眼睛瞪圆,鼻尖几乎凑在那研墨侍女的那双莲藕般的手腕上。 暂时还不知姓名的新来侍女羞恼不已,看了老爷一眼,见老爷只是眯着眼,侍女也就一句话也不敢说。 只见李西山摇了摇头,“怨不得老爷只是用眼细看,偶尔触碰一下,却实在是没有心情上手。” 侍女抬起头来,忽然羞红了脸,再低着头不敢看李西山一眼。 李西山摇头晃脑道:“香气宜如川上草,初春时节,淡淡鹅黄,远看入眼,近观似无······” 侍女实在羞恼万分,摔下墨锭,敛起裙裾,飘然离去,只留下阵阵桂花香,好闻是好闻,确实浓烈了些许。 李西山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朱老爷,叹了口气,“可惜绿云无福消受,要不然,真合了老爷的心意了,虽然没有那虚头巴脑的名分,能被斯文儒雅、德高望重的老爷金屋藏娇,在这高门大院之中,还有什么不能称心如意的?” 绿云失足坠井,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淡淡绿衫施薄粉,恰似远山看行云。空山新雨逢嘉树,闭眼清芬看时无。 朱老爷脸色变了又变,心思百转,几个护院都在院中,这读书人怎么无声无息进来的?绿云失足坠井······朱老爷脸色阴沉。 李西山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深深看了做过南安郡王府府衙文书然后主动隐退的朱老爷一眼。虽然只是个举人功名,但是毕竟祖上阔过,往上推五代,出过进士,在翰林院当过值。其实这位老爷不光不算辱没家声,还当得起中兴之说,却不知为何在王府府衙当了几年文书后急流勇退了。 李西山看老爷还在纠结万分,就主动提了一嘴,“施法科沙大人······”李西山忽然停下。 老爷看着李西山,就等着李西山把话说出来。 只见李西山摇了摇头,“读书人李西山对朱老伯还是怀有敬意的。” 论年龄来说,沙良辛比朱老爷还要年轻几岁,那么读书人这个朱伯伯叫得,就有些深意了。 虽然话语客气,但是年轻读书人的行为······又着实让朱老爷无法放心,朱老爷犹豫再三,“沙大人······”要是在王府当值的时候,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现在······ 李西山当时脸色微微一变,“知道朱大人为何做不下去那府衙文书了。” 李西山呵呵一笑,拔腿就走,杨见山就赶忙要走过去推开书房门。 朱老爷腾地一下站起身,一下子挡住杨见山,背身把书房门关严,“李贤侄莫急着走,等朱伯伯略尽地主之谊。” 说着话,朱老爷看青衫年轻人停下脚步,忙忙走入书房里面书架。 朱老爷被书架挡住,杨见山不知道他在里面忙些什么。 不过没用多大会,朱老爷就捧着一本书出来了,面带笑意。 “世伯这本书,最能赏心悦目,贤侄回去后,千万要看看。”朱老爷把书递到自称李西山的青衫读书人手上,再在书上用手轻轻按压两下——切记。 李西山皱了皱眉,不就是本破书吗,还买不起的样子?李西山扫了眼书面——《千钟粟》。 李西山显然有些恼怒,把书往怀中一揣,甩了甩手,就走了。 杨见山快步而行才能跟上李西山脚步。 朱老爷跟在后面,跌跌撞撞,“贤侄且慢走,容世伯聊备薄酒,用过宴席,再走不迟!” 虽然跌跌撞撞,其实脚步并没有多快,况且使了眼色给门房,门房是个有眼力的,早早把大门打开,站到一旁了。 李西山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和朱老爷说了几句体己话,压低声音说的,没动手,耳提面命这样的做派,李西山是文质彬彬、气质儒雅的读书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 朱老爷听得直皱眉头,能听进去多少,李西山就随他去了。 李西山和杨见山走出朱老爷家,杨见山回头再看了那高门一眼。 门联是:书香百味传承继,门第千秋济世长。横批是:忠厚传家。 第一百零四章 难改变的是什么 看到那副对联,李西山有些不高兴了,“读书人的事,还是要多读书去看,表面上的东西,当不得真。” 说完这句话,李西山看着眼神有些冷厉的杨见山,不禁有些急眼,“别狼心狗肺吃完人家的就想着把人家的锅给砸了,就这副门联,哪里说错了?” 李西山嘀咕一声,“其实那个远字,真的可以加上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个可以有。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谁当真谁傻。” 李西山叹了口气,“虽然话没说错,事也是这么个事,但是真不能当真啊,没这样的道理。” 杨见山自然不会有李西山这样的念头。 李西山放心不少,做人嘛,同流合污,和光同尘,都算不上大错,更何况朱老爷都有个急流勇退了。争风吃醋的家务事,朱老爷,也是为难。 所以啊,李西山那几句体己话,是真心实意为了朱老爷好。再敲打一番,再细想一回,真能想通,就活明白了。要还是想岔了,那就活该他朱老爷倒霉。 很明显,大智慧这东西,很稀少,不过小聪明,缺的人很少。小聪明用好了,真能通向大智慧的,别用错了路子就行。 李西山走出几步,找了个人少的小酒馆,坐在角落,拿出那本书,掂了掂,没急着翻开书页,“要说哪颜如玉······”李西山摇了摇头,也就那样了。不过想想朱老爷那副模样,其实真的可以了。 李西山叹了口气,就不对手里的《千钟粟》抱多大期待。 不期待,并不代表就不看一眼。李西山直接打开最后一页,就像喝了醇酒一般美滋滋了——整整一千两的一张银票映入眼帘,书页就是银票,亏得朱老爷奇思妙想。还需要看里面吗?虽然第一张才是十两银票,但是那银票面额是越往后越大的,寓意极好,步步高升嘛! 李西山念叨两遍千钟粟,可惜不知道朱老爷的“黄金屋”有什么讲究。 虽然好奇,李西山真的对那“黄金屋”没什么多余的念想。 李西山这个人,最讲究做人留一线了,毕竟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把酒言欢。 再说了,朱老爷是个读书人,很在意颜面,也很爱惜羽毛,名声比性命重要,做人做事,都很讲究个“度”字了。能够急流勇退,不比到死不收手好?李西山确实希望这位朱老爷想明白,别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也别辜负了自己一番心意。 在朱老爷这样的读书人这边,尤其是有官场背景的,李西山属于漫撒网,有没有收获,都撒一网,眼前的好处拿着,以后收网,好处能拿多少,就看对方的脑子是不是真的想明白了。 多读书,还是有些好处的,李西山叹息一声,但凡是个读书人都比那个叫什么顾打春的商人要斯文得多。一大堆金子银子摆在李西山面前,实在是有辱斯文。 顾打春这个名字,据他本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讲起来,是有些说头的。姓顾就不说了,祖祖辈辈,血脉传承的事情。 打春,却并不一定就是什么好兆头,尤其在顾打春这样的家庭里。 穷人家怕什么?有一个词叫年关,富人家是过年,穷人家得加一个字,叫过年关。 一年忙忙碌碌,毕竟活着过来了,那就把欠账还上,过年前,先还账,任谁也不能突破这个底线。尤其是吃进肚子里的粮食,那可是能活命的,衣食父母,等同于再造之恩。 而打春呢,不是在年前,就是在年后,前后,差不了几天。而且打春里面还多了层意思,打春了,万物复苏,再懒的人,也要忙碌起来了。 人人都说穷是懒出来的,顾打春也跟着这么说,却不认可里面的道理。 爹娘都没有多少闲着的时候,尤其是打春之后,柴大老爷家里的地要有人帮他去种,顾打春家就是其中之一。要说打春之后有多忙,顾打春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打春之后,农忙时节,顾打春就不去学塾里了,落下的功课还有机会补,没有钱买种子,地里种什么?错过这一茬,今年就过不下去了。 要钱,顾打春家是没有的,好在还有劳力。所以呀,爹爹娘亲,还要加上顾打春,累到骨头散架的日子,就开始了。 其实顾打春学习不好,真不是脑子不行,一是被农忙耽误了,二是被小时候吃不饱,没心思学习。 顾打春小的时候,就有忧患意识。委实顾打春再清楚不过,自己不光有个妹妹,其实还有个姐姐,虽然现在都不知道姐姐妹妹在哪里。 姐姐和妹妹都是在打春前后那段时间离开顾家的,生顾打春的时候,既是打春时日,也是姐姐离开顾家的日子,姐姐离开了顾打春家,顾打春家的地里才能播种上种子。没办法的。 妹妹的离开,也一样,顾打春不觉得谁做错了什么。 爹娘其实对顾打春,并没有对妹妹好,顾打春饭量太大,还没人要······其实顾打春是收着自己的饭量的,经常为此觉得头晕眼花。不过一想姐姐和妹妹的事情,就只能拼了命地干、还尽量少吃些饭······ 小小酒桌上,就三个人,好在顾打春厨艺尚可,不过李西山实在懒得听这些陈年往事,也懒得问顾打春这些金银是哪里来的,那些还藏在地下的玉器古董什么的,来路太过晦气,毕竟是那暗无天日陪过死人的东西,李西山看一眼都觉得污了眼,就赶忙叫顾打春把那地上的木板盖好,找个机会再出手就是了。 李西山骂骂咧咧,只拿了几根金条,那些银元宝不值钱,还太沉占地方,就算顾打春在那里哭着让李西山再拿点,李西山还是没有理会。 顾打春委实是被杨见山这个少年郎吓破了胆,刚进门,自己那一把肯定一下就可以砍掉脑袋的砍刀,被少年郎一只手就夹住了韧口,顾打春无论如何也抽不动丝毫。 李西山临走时给顾打春撂下一句话,“要是你开的那几家学塾还不能赚钱,以后,就别在南安郡混了!”说的是南安郡,都不是那几个小县城,顾打春只觉得天塌了下来。 自己家的那些学塾,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怎么赚钱?难不成还要想着法子让富人家的孩子来自己学塾上学? 一想到这样做,顾打春就有些犯怵,委实和出手手里的东西不一样。一个一锤子买卖,得罪人也不怕,一个要打长久交道,很让人头痛。 和富人打长久交道,顾打春觉得自己没那个本事。顾打春整天抱着金银睡觉,真没觉得自己就变成了富人。 骨子里的东西,太难变。 第一百零五章 做不了正经事 要说李西山带着小书童这大半年在南安郡都做了些什么,其实李西山很无奈——李西山似乎根本做不了什么正经事。 就这样瞎晃荡,然后不时去别人家里做做客,除了小姐姐大姑娘美婆姨,在那里谈论青衫读书人的人并不多。不知为什么,知道李西山和杨见山名字的,就更少了。 李西山在南安郡都有些说不出的忧愁。自己每次去那些达官贵人、书香门第、富商巨贾家里做客的时候,都是要报一下姓名的,就像行走江湖交朋友一个道理,多个人知道自己名字,就能多条路,尤其是在这些有本事的人这里。可是,自己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知道自己名字的人还这么少呢?李西山委实想不通了。 一直到李西山离开南安郡前,去了南安郡郡守石良玉大人家里一趟,李西山才略微咂摸出一点味来。 李西山在石郡守夫妇专门为李西山准备的家宴上,有意无意,再一次略略透露了郑明诚在京城的一些事情。 其实这里面的事情,石良玉是打听到一些的。不过真真假假,都是些道听途说来的只言片语,十分有限。 李西山说出来的,几乎都符合石良玉的猜测。这些猜测里面,大多都是石良玉在郑明诚回京后,后知后觉,有些明悟的。 不过,没想到李西山这年轻读书人对那里的关系网这样清楚。清清楚楚到一个名字都不用说出来,就能让石良玉听明白。石良玉佩服万分。 李西山十分无奈,实在是功课没能做足,其实他知道的,比石良玉大人知道的,要少了太多太多。毕竟石良玉大人很在自己这边掏心窝子了。 于是,李西山打算在郡守夫妇这边当个实在人,给石良玉夫妇透露消息的时候,就心虚万分,压低了声音不说,每说一句还用上了诸如大概、也许、可能、差不多等前缀,归根到底,还是希望郡守夫妇听出自己的意思——为了脸面,我李西山是无论如何也实话不能出口了,你们夫妇二人千万别当真,给李西山留点面子。 可惜,郡守夫妇都是撞了南墙也不知上当的实在人,对李西山的礼敬再加一分。让李西山的掏心掏肺变成了满肚子惭愧。 李西山实在无奈,思前想后,在李西山离开时,再一次叮嘱石良玉夫妇二人,“听过就算了,千万别当真!” 最后这句话,实在是李西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良心话。要不说句掏心窝子话,李西山的良心真的会痛的。 在席间,李西山收到了郡守大人亲手递过来的一份小小饯行礼,薄薄的一张银票,李西山随意扫了一眼,心中着实吃了一惊。 不过,真不是自己一个人吃惊,当郡守妇人回了一次内室,把东西递给饭桌上夫君的时候,石大人也无意间瞥了一眼,不过石大人是公门修行极好的,就和李西山一样,表面很风平浪静了。很应该、理所当然、理当如此,要不是这样,就不对了。 李西山走后,郡守妇人的一句话,就让郡守大人石良玉一点点不快烟消云散了——下次再进京城,说不定就能有个安稳落脚地了。 少年郎杨见山个子长得很快,就这架势,用不了几年,就快要和李西山差不多高了。就是脸和皮肤,都黑了些,风吹日晒、走路太多。李西山知道自己变不了样子,看了看杨见山,心中窃喜不已。 石良玉夫妇极为注意细节,看向杨见山的时候,更加礼敬。 李西山叹一口气。 李西山对石良玉夫妇说过良心话,就真的要离开了。 石良玉夫妇送到大门门房处,石良玉说了句很不讨喜的话,“石良玉不认识李公子,李公子从来没来过这边,请李公子放心。” 李西山先是一愣,然后才无奈笑了笑,本来称李贤弟的,变成了李公子,倒也无妨,不过要是继续称呼李贤弟就更好了,李西山本来打算找个由头,再回来一次的。 回来的路,被郡守大人堵上了。李西山看着满脸真诚的郡守大人,再想想袖子里的那张银票,就压下自己心中怒火,抱了抱拳,轻蔑地看了郡守夫妇一眼,转身走出郡守府大门。 南安郡真的只有一个门阀?在南安郡,李西山一家家走过来,真的有些乏味,也有些腻歪了,李西山实在是表示怀疑。虽然算不上门阀,但是被李西山登门作客的,这数量委实太多了,出乎李西山预料之外。 尤其是李西山逛过有着富贵乡之称的江陵郡之后,这种印象,更加深刻。 李西山这个名字,真的可能起错了,李西山心中懊恼不已。 就是那个叫韩证的年轻人,名字就起得很好,不过是埋了个孤寡老头,就沾了天大的光,然后博取了一份天大的好名声,再然后,就风生水起,听说还在府试中拔得头筹,当了那做梦也不敢想的案首秀才。 真真气死个人,那个走了狗屎运的读书人韩证,下一步就该准备参加所谓“秋闱科考”的乡试了。 毕竟韩证有了秀才头衔,还是府试第一名,一个小小的举人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 李西山一想到韩证,就忍不住看了看前面背着小竹箱的个子真不算矮了的少年郎。“见山啊,你说就韩证那小子,满肚子花花肠子,满脑子歪歪心思,这么欠揍一个人,要让他功成名就、飞黄腾达了,还得了?” 杨见山没理李西山,实在是杨见山的心思,没在李西山这边。 这也正是李西山担心的地方。有些事,在某些情况下,莫须有就足够了,百口莫辩。何况这边,不论何事,都讲究个事出有因、追本溯源,真要出点事情很麻烦的。更何况,事无巨细,皆有律法可依,哪有什么理不清的是非黑白?不能够的! 杨见山看了看田埂上那一大捆水稻,这一位老妇人年老体衰、晃晃悠悠,要想背起它,显得力不从心。 第一百零六章 旧地 夕阳西下,红霞漫天,袅袅炊烟开始缓缓飘散,孤雁也要回巢了。 老妪在那里弯着腰努力了几次,依然失败了,跪在地上站不起来,裤腿上沾了好些泥水。 杨见山把小竹箱递给李西山,李西山无可奈何,赶忙接过来。 杨见山走过去,也不说话,一下把一大捆水稻提起来背在身后。 杨见山掂了掂身后水稻,老妪以为杨见山背起来费劲,实在不忍心,“小哥慢点,很沉的。” 杨见山看着老妪笑了笑,也不多说,缓缓背着水稻在地头行走,遇到路边水多路滑,更加小心一些。 一直走出了差不多里把路,杨见山把一大捆水稻放在一个小房子门前一小片空地上,那里放着打稻米用的谷桶,杨见山缓缓擦了下汗水,老妪喜笑颜开,让杨见山和李西山喝些水再走。 杨见山以还要赶去县城住宿为由,婉拒了。 其实,这里离向谷镇县城也只有几里路了,喝口水,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向谷镇是离春山镇最近的小镇,向谷镇除了那片巴掌大的县城,剩下的几乎都是一片片水田的乡下。 老妪看了眼已经落山的夕阳,没再说话。 李西山和杨见山没走出多远,就一片漆黑,几乎看不到路了。 “这也能忍?”李西山看着杨见山,有些理解不了。不过是个看家护院的小喽啰,竟然在杨大爷面前耍心眼,按照道理来讲,最少也死过一百回了。 “她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 李西山瞪大了双眼,自从李西山见到杨见山之后,就是从那无名大山的蹒跚走路的小屁孩开始,杨见山认真问过李西山问题?从来没有过的。 李西山咳嗽了几声,润了润嗓子,正打算说几句正经话,杨见山已经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了。 李西山咽了咽唾沫,干脆不再说话,那位老妪老宗师,有本事再过来,一拳就把你打得魂飞魄散。小小的武胆境,太不够看了。不过,不愧是已经练出武胆的人,胆气实在很足。 李西山没想到的是,杨见山竟然问了个如此不堪的问题。既然如此,杨见山才应该觉察到了什么。 李西山现在胆气很足,其实一开始是很害怕的。要是那老妪“一个不小心”躺在地上不能动弹,而杨见山还抢了她的水稻,再然后,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西山倒吸一口凉气,那位老婆婆,真是位好人呐! 李西山跟着杨见山,摸着黑进了向谷镇县城。数百年前,和春山镇一样,是凫阳城中,比较大的镇之一。 现在的向谷镇县城实在太小了,小得只有一条能称得上路的所谓大路,大路上早点铺、杂货铺、裁缝铺、布料铺、小酒馆、小书店、学塾馆、医药铺······一字分别在路两旁排开。 各色各业都有,不过基本都是一家,很少有业务重叠的店铺。自然是因为县城地域狭小,容不下太多店铺。和别处不同,实在是没有办法。 旅店,自然也只有一家,就在这条大路的南头,和驿站一南一北,就像是给这条长街站岗。 李西山不知道就只有这一家旅店,看着狭窄的店面,自然看不上眼。以前在无忧小镇,是因为杨见山,根本不差钱。现在来到这边,李西山不愿失了脸面,因为有我李西山,也根本不差钱。也确实不差钱。 李西山带着杨见山,晃晃悠悠,一直走到长街尽头,看到北面那个小小驿站,昏黄的灯笼照映下,勉强看出“向谷”、“短亭”四字。 李西山伸着脖子往北面瞧了几眼,黑咕隆咚,有些吓人。向南边回头望去,就不显得远了。每家店铺门前,都亮着一盏或者数盏灯笼,虽然照不远,却能分辨出哪一间店铺做什么营生。 李西山装模作样,伸手去轻轻推了一下旁边的路旁的小书店的木门,正如李西山自己所料,已经打烊了。李西山表面惋惜,心中却松了口气。就是进去了,就那几本书,有什么看头?更别说买了。天这么晚了,还推门进去不买书,一句神经病,那就算最轻的了。一个不小心打搅了主人好梦,被打断腿,都是有可能的。 不过,要是李西山进去了,肯定会买几本书的,买书的时候自然要注意主人脸色,要是主人脸色不好的话,就是把书店里的书包圆,李西山也不敢犹豫。 这就是李西山松了口气的原因了。门,关得很严实了,里面黑灯瞎火,根本没人在里面。 李西山往回走的脚步就快了很多。 李西山走得快,杨见山跟得急,没用多久,就回到路南头,李西山刚想让杨见山敲门,旅店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位颇为儒雅的老者看了看李西山,“读书人?” 李西山点点头。 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过身,把李西山和杨见山让进里面,吱呀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李西山打量里面的布局,四周都是房间,看着门面狭窄,里面竟然不小,一面两间,分三面,三层小楼,中间是天井,上面有个藻井恰好把小楼遮住,藻井下有个水池,有些积水在里面,隐约看到里面波光粼粼。 李西山就看了这些,其余就不再细看了。 老者看读书人闲下来,就问李西山道:“辛苦读书,所为何事?” 李西山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振家声啊。” 老者沉吟一番,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要找什么错误吧,又不知道错在哪里,就这样琢磨一番,就觉得理当如此了。要说弄错了顺序,也是怨问问题的人问错了问题。要是自己问振家声要如何?那读书人说当然是读书喽,自己就不觉得别扭了。 老者就不再为难读书人,干脆换了个话题,“住店?” 老者糊涂了,不住店,来旅店做什么,况且这大半夜的。 李西山摇了摇头,“其实也不困,就是歇歇脚,走夜路,也挺吓人的。” “那就是个信鬼神的读书人喽?” 老者思路新颖。 第一百零七章 还是个读书人 对于老者这个问题,李西山皱了皱眉,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语是不语,倒还真没说没有。 见李西山迟迟没答话,老者点了点头,年轻人是个有悟性的。 老者站在那里,默然不语。 李西山喊了两声老先生,老先生才回过神来,带着李西山和杨见山,开了间客房,李西山和杨见山一前一后走进里面,老者把门带过来,去柜台后面打盹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杨见山就出来打水。 杨见山端着木盆,弯着腰,在藻井下面的水池舀了半盆水,端回屋子里面。过了一会,杨见山和李西山再出来的时候,就被老先生拦住了。 “公子夜里睡得还好?” 李西山点点头,神清气爽。 “那······这位小哥呢?” 杨见山背着小竹箱舒展了一下手脚。 老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李西山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辛苦修行,”老先生怕李西山没听清楚,再强调一遍,“我是说如果。” 李西山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老先生继续问道:“一个人辛苦修行,到底所为何事?” 李西山想了想,认真回答道:“自然不是为了行善。” 老先生皱着眉头,一时间有些拧不过弯来,委实和往常想的得有些不同。不过老先生更加确认了一件事情,这个长得太过好看的年轻青衫读书人,是个真正的读书人。因为老先生还不是老先生的时候,来这边时,看过一副门联:延世泽莫如行善,振家声还是读书。 老者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然后,侧过身子,让李西山和背竹箱的少年继续赶路。 李西山和杨见山也没打招呼,就相继离去了。 老者还在那里回忆往事,能贴这种对联的,自然是书香绵长的高门大户。 那时候比现在年轻几百岁的老修士,觉得有些讽刺,自家都保不住了,还延个屁的世泽,年轻人都没有了,还有个屁的读书,那就更不用振家声了。 老修士就推开了门。除了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夫人,再没有别人。 自然而然的事情,虽说是满门读书人,其实应该说是地方父母官、教书人、读书人,都在一次次的兵戈交战中,做了疆场亡魂。马革裹尸,却连回来的机会也没有了。 毕竟是注定的以卵击石的战争,半壁中原的国土,虽然也不小了,可是国土再大,国民再多,如何敌得过那时候便已经注定要名垂青史的大国王朝?毕竟一洲版图,已经有一小半划入绮鹿王国。这样的大国,历史上能有几个? 书香世家要做那满门忠烈,那要守住这个国家才行。 老修士并不想为难这个老夫人,就等着老夫人自己投进藻井下的水池之中。反正天井水池之中,已经有好几条亡魂,婴儿和妇女,都有。 老夫人就真的投进池水中去了。不过在投水之前,问了老修士一个问题,“真的没有屠城?” 老修士就照实点了点头,其实,屠不屠城,也没什么差别了。 就在老修士又要开口的时候,老夫人却向老修士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那些坑杀降卒的事情,就不用说了。 其实老修士还想多说一句,虽然林家罪该万死,但是老夫人还是有机会活命的,比襁褓中婴儿求一条生路,更容易。老修士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老夫人虽然年纪大了,一步一步略微缓慢,但是走得很稳。 投水之前,老夫人也只是问了那一个问题。 老修士看了看水池中的几具尸体,人数正好,一个不少,就没想太多。 验明正身,回到军中之后,自然而然被记了一笔战功。作为绮鹿王国的军中修士,能得战功的机会,不多。能得到这笔战功,还是因为老修士在赵家还在那个地方刚刚起事的时候,就已经投军作为随军修士了。 当然,能得到战功的根本原因,还是林家在疆场上起的作用。 老修士境界不高,在大军中,并不起眼。毕竟那时候,就已经囊括近半洲之地了,正是疯狂扩张、兵力鼎盛的时候,一洲山上修士,一窝蜂来投。 那时还不能称作绮鹿王朝的绮鹿王国,已经是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局势,气运聚集,也怨不得那些修士做墙头草。 老修士那时候也看到这副门联了,不过拿所有战功换来看护这个小小的院子,却不是因为这副门联。 说是看护,其实是镇压。 自从老太太投进天井池中之后,藻井下的池水,就一直没有平静过。这件事,多少让已经拿下这个中原国家之一的绮鹿王国有些不自在。况且这个国家,还是几个国家中最大的一个。 于是大将军曹仲元就想了个办法,让几位符箓修士来此间,彻底解决此事。 老修士觉得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不必这么麻烦,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再说,自己已经垂垂老矣,常年随军,人身气府,多有损伤,也想找个地方清修静养。 一开始,大将军曹仲元婉拒了。毕竟老修士可以有个更好的归宿,比如某处仙家山头,当个山上清修的供奉也好。 不过老修士此意已决,为此还拿出了全部战功不要作为代价。 也不过就是一个书香世家,大将军曹仲元就答应了。但是因为老修士并不懂压胜一事,所以,还是有一位符箓修士来到院中,把藻井和水池画满了层层叠叠的符箓。 然后,老修士就在这个院中住了下来。再后来,由于绮鹿王朝的需要,老修士把这里改成了一家旅店。 不过一开始老修士就知道,不会有几个人来住的。事实就是如此。这也是老修士最终向绮鹿王朝妥协的原因之一。 那时候开始,老修士就没动过门旁的门联,即便是多年以后,看不到门联上的字了,老修士还是没有作出任何改变。 老修士也想过其中意思,很浅显的道理,世人都懂。 不过,昨晚竟然有个年轻读书人前来投宿。上一次有读书人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不是为了行善 具体几年前,已经忘了,不过,同样年轻的读书人,并没有把答案说进老先生心坎里。 年轻人说辛苦读书,不过是为了以后不必辛苦。 读书人是个不会说话的,把话说满了,没有任何问题,那还有什么好聊的?哪怕是说个不用辛苦,老先生都能再指点他几句。 于是,让他吃点苦头,赶紧滚蛋才好。老先生看了那打枣杆子般精瘦的读书人一眼,就觉得无论如何也看不顺眼。 今夜,老修士心中一动就又问了这个问题,本意是调侃一下读书人的,细皮嫩肉,长得又不是一般的好看,穿一身布料极佳的儒衫,带着书童,能给个靠谱的答案就不错了。 其实,读书人给的答案也就算勉强合格,比那些所谓的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靠谱多了。但是比起为江山社稷安、为黎民百姓福、为往圣绝学继,这般豪言壮语,还是差了很多。毕竟说到底,还是为自己的小家。 不过年轻人给出他的答案之后,老修士却有片刻的失神。 然后老修士才决定开了那间房门。以前,那是中间主屋,家主住的那间。也就是多半是那位老妇人的房间了。 其实,还真被老先生猜错了。 老妇人确实是家中长辈,但却非家主,家主——老妇人长子,早在战争初期,就以身殉国了,再然后自己的另外两个儿子,然后是长孙、次孙、和最小的正在读书的林家麒麟——小秀才。 秀才,确实没什么好显摆的,但是未满十四岁的秀才,放眼天下,出过几个? 而李西山和杨见山昨晚住的房间,就是小秀才生前住的。 小秀才的尸体,城破十日之后,才被一位老修士专门去了一趟战场,费了不少力气聚拢起来,入土为安。被砍下来的右手抓着一杆长枪,却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老修士到现在也记得清清楚楚。 老修士终于在这里住下以后,还专门回来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最后还是没确定,小秀才住的房间是哪个。 年轻人离去,老修士自然不加阻拦。力不加身,行不取巧,呼吸吐纳也不异常人,关键是自然而然,并非心思驳杂之辈。 不过,老先生还是忍不住问了个自己一直给不出答案的问题。 年轻人又一次毫不犹豫回答了。虽然年轻人装着样子想了一下,但是看得出来,那就是年轻人心中认为的答案。老修士万分确定。 要说这个答案,老修士满意吗?老修士肯定摇头,糊弄人也糊弄不了,别说活了大几百年的自己。 可是老修士却半点火气也提不起来。 辛苦修行为哪般?自然不是为了行善。 那么反过来,一心行善,还能算修行吗?退一步,为了赎罪而去行善,还能算行善吗?怕是赎罪,也做不到吧。 老先生在那里念念叨叨,就如魔怔一般,都忘了那青衫读书人还没有给住宿钱。 都说了,辛苦修行,自然不是为了行善。 老修士摇了摇头,一直觉得老夫人应该满腹怨气的,其实,还是自己想错了。老夫人投水时那份从容,老先生现在回想一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自从长子,也是林家家主挂起官印赴疆场的那一刻起,老夫人就已经知道最后的结果,所以,另外两个儿子放下教鞭再赴疆场,最后,三个孙子出城拒敌,老夫人其实都没什么感伤。 其实老夫人最清楚,哪怕是劝阻,也劝不住。林家这般前赴后继,为了什么,老夫人识不得太多字,就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认可长子挂印赴疆场之前说的几句话——清山此去,只为己身,其余之事,力不能及,踏出此门之后,清山和林家再无任何瓜葛。 长子林清山,修身齐家,最后,齐家之事也未能善始善终,更不要谈尽孝之情了。不过,林清山话也说得很清楚,并不希望林家任何其他人为了自己,去做任何选择。 林家上自老夫人,下至小秀才,不为家,也不为国,只为和入侵者讲一讲道理。 老先生心中有了一丝清明,修行是修行,行善是行善。老先生守着这一丝清明,在藻井下水池边盘腿而坐,辛苦修行,登高再说。自己这数百年所做之事,并不为家,更不为国,只是修身。而这个修身数百年,竟是这样不明不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先生很无奈,自己这样糊涂之人,竟然活了这么久。 老先生几百年来,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在赎罪,连一点行善的念头也不敢有,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所以境界就一直还是那个境界。没跌境,就不错了。 观海境,其实在老先生来这边之前,就有些不够看了。不过活了大几百年的观海境,有?老先生自己都不信。 所以呀,保持一丝清明不散,一枚金丹,已经在老先生气府中滴溜溜旋转起来。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老先生不用睁眼,已觉天地清明。 老先生以前是观海境,无疑的,所以,一下子跳过龙门境,踏足金丹境,把老先生自己吓了一大跳。虽然是修行中人,但是一下子成为真正的神仙,老先生其实以前,真没想过。修行是修行,境界是境界,老先生并没想着要走多高。 老先生略微稳固境界,一睁眼,就先去看两个年轻人。没有结丹之前,数百年光阴,观海境修士即便踏出宅子也绝不肯多走半步。 青衫读书人跟在后面,似乎兴致不高。也是,负笈游学,不是件轻松事,虽然有书童帮着背东西,可是路,还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 小书童少年郎就要沉稳许多,脸上看不出来悲喜神色。老先生点点头,要是看心性坚毅,其实如少年郎这般,走万里路,不难的。虽然少年郎年龄小一些,出门在外行远路,比青衫读书人靠谱多了。 再看,老先生就看不出什么门道了。 李西山耷拉着脑袋,自己处心积虑做了件这么大的事,竟然被人误解了,前面的杨见山不过是出了点力,就能给个靠谱的评价,这个老先生也是个只认花瓶的人!李西山愤恨不已。 李西山此时竟然忘了,要是比颜值,杨见山无论如何也没法和自己比的。所以啊,要说谁是花瓶,自然是李西山自己了。 “池中水,到底深不深?” 杨见山摇了摇头。 李西山脸色更加不太好看。李西山竟然没敢自己去一探究竟,到底是为什么呢? 第一百零九章 怒指乾坤错 到底是为什么,想了好久,李西山也没想明白。李西山反而去担心杨见山,“没事吧?” 见杨见山摇了摇头,李西山就不放在心上了。 此地,是数百年前一个大国中,比较大也是地理位置比较重要的一个城池——凫阳城的中心位置。 嗣延国灭国之后,凫阳城主梁凤羽依然宁死不屈,和绮鹿王国血战到底,可谓战至不剩一兵一卒。 其实别说是兵卒,就连城中男人,到最后,也没剩下几个。 一是因为凫阳城之战,城中轻壮,几乎人人披甲上阵,没有铠甲兵器的,赤膊上阵,挥舞着棍棒镰刀,也在城外之战非常常见。 二是城破之后,除了投降的妇女儿童、老弱病残,其余男子都被砍下首级、于郊野曝尸三日。 凫阳城之战,一直打了半年有余,绮鹿王国先后增兵五次。 城破之后,城中百姓才知道,嗣延国真的已经在凫阳城之战开打数月前就灭国了。 嗣延国皇帝的亲笔诏书就在梁凤羽府邸书案上放着,梁凤羽在书案信笺上写了五个字——臣罪该万死。不过,这五个字的回信,到最后也没有寄出。 凫阳城之战能打这么长时间,并非城池固若金汤,主要是围困之法并未奏效。实在是凫阳城城内水田遍地,军粮充足,即便是城破之时,老百姓已经靠野草果腹,军粮依然有很多剩余,剩余极多。 当然,这里边并非简单的凫阳城官兵不顾百姓死活。真实原因,恰恰相反。 城中百姓,城破之后,再遭大难,却无多少怨言。 城主梁凤羽血染战袍,最后在城头刎颈自尽,以谢城中百姓。梁凤羽家人,无论老幼,皆在城墙上曝尸三日。 攻城之战,绮鹿王国官兵比守城军士多死了一倍不止。 若只是看梁凤羽麾下官兵比例,更是让人心惊胆寒,梁凤羽麾下守城官兵一人可换绮鹿王朝虎狼之师近十人性命。也就是说,死了那么多守城军士,大多都是匆匆投军的普通百姓。 这在绮鹿王国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的南进之战中,唯此一例。并无天险可供守城的凫阳城,让参与攻城的绮鹿王国士兵付出了惨痛代价。 而向谷镇,就在凫阳城城中心的位置。 “你说那吴长庆,若不是吓破了胆,变成软脚虾,要是能和梁凤羽一般,是不是安丰县结局,会好上一些。” 杨见山根本没搭理李西山,先不说李西山有没有胡说八道,就是攻守之势,完全没有可比性的。 一个是如日中天,势如破竹,不可阻挡。一个是被用作试探的先锋,说难听点就是炮灰,根本没想着全身而退。只不过结局都是惨不忍睹。 尤其是安丰县,名副其实不留一点活路,不管是入侵一方毫无人性的屠戮,还是最后入侵者被围剿,没有一人全身而退。过程和结局都没有任何可以缓冲的余地。 到后来,吴长庆是被吓破了胆变成软脚虾,甚至很快就被残忍地拧掉了脑袋,都没来得及组织起像样的反击,但是敌人来犯时对己方人心的掌控,还真不比梁凤羽差。要知道,那些畜生比人类士兵凶残太多。 敌人路数,完全不同的,真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吴长庆已经是安丰县第一大有罪之人的头衔,跑不掉的。十万生灵涂炭,吴长庆亲手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 要是那惑乱人心的小道“谣言”可以被人重视。 不过,要是“谣言”散布者可以站出来大声疾呼······那肯定会被吴长庆派人抓起来,斩首示众的。妖言惑众,罪无可赦。 好在吴长庆自己也是身首异处,要不然,任他舌绽莲花、巧舌如簧,也洗脱不了更重的罪名。翻烂那些律法大部头,也没有更重的罪名了。 李西山哼唱了两句剧本里的现成台词,然后说了句风凉话,“一辈子笑话孙秀才,结局比孙秀才还惨,活该他吴长庆当那遗臭万年的戴罪人!” 倒不是李西山胡说,事实就是如此。 老妪远远吊在后面,跟了李西山和杨见山好几天,听了满耳朵的怨言。 青衫读书人是个牢骚满腹、怨天尤人的。 先骂脚下这条路自己没长好,多了些坑坑洼洼不好走,几乎害我李西山扭伤脚,再骂管事的老爷是吃屎的,不花点钱修修路。就是不怨自己走路不长眼,不往好路上走。再说了,要是每条路都修得四平八稳,那得要多少银钱? 读书人骂完路,再骂手中的吃食。贵点就贵点,倒没什么,就是这口味,太差了,拿来喂猪狗牛羊还差不多。读书人一整块牛肉塞入口中,噎得翻了好几下白眼,向前面的书童讨酒喝,书童递过来一个水囊,李西山勉强喝了几口水,就骂这穷山恶水出不了好酒,就这么寡淡无味的水,能酿出好酒来?要是进了郡城,酒水吃食还是这般不合口味,定要骂这江陵郡无人,骂得那些酒楼饭店祖上十八代在棺材里面也合不了眼。 然后就开始骂旅馆,这一路走来,有个像样的住的地方?住进去不是逼仄阴暗,就是一股子酸臭霉味,还什么江陵水乡多富贵,什么狗屁说法,这样的乡下,恐怕比南安郡那边还差了很多。什么江陵富贵窝,改成臭茅坑还差不多。 骂这些也就罢了。 晴天太阳高照,读书人嫌太热晒得人睁不开眼,依然要骂。 雨天行路难,满地泥泞踩脏了鞋,更要骂。 太阳落得晚了,害读书人不能早点歇歇脚,要骂。 太阳落得早了,还没找到客栈,只能夜间赶路,那就要可着劲骂。 天冷骂,天热骂,不冷不热也要骂。 骂天骂地骂空气,除了眼前遇到的一个个穷得兜里没有几两银子的老百姓不去骂,就没有这年轻青衫读书人不骂的。 ······ 老妪跟在后面,一路上有好几次都想冲过去,打那青衫读书人几拳,都忍住了。 一位金丹老神仙,虽然也没露面,听年轻人在那里骂骂咧咧,却觉得很过瘾。 第一百一十章 吾道不孤 要比拼骂人功夫,老神仙觉得自己给年轻人提鞋也不配。 那变幻多端、匪夷所思的字词句段,立意新颖、角度刁钻的奇思妙想,老金丹听着如饮醇酒,实在是妙不可言。都能感慨个吾道不孤了。 所以啊,要是那位武胆境的老宗师敢动读书人和他的书童一根汗毛,老神仙就会一巴掌把她那乌龟壳打烂,武胆境的体魄,在一位金丹老神仙面前,太不够看,金身境才算凑合。 老神仙哈哈一笑,自己也是很豪气了,毕竟今非昔比,都能看不起一位武胆境的大宗师了,搁在以前的观海境,那可是万万不敢招惹的。 现在,竟然反过来了。当然,那个金身境才算凑合,才是老神仙哈哈大笑的原因。 吹牛打屁,人生快事,要是再喝点小酒,就没有任何不称意的地方了。 一巴掌就行,老神仙才懒得和老妪计较,赶紧回你家主子那边喊冤去。 可惜跟了几天,老妪咬牙切齿,就是没动手,这让金丹老神仙有些火气发不出来。 一直到了旧嗣延国地界边界处,老妪咬牙切齿跺了跺脚,开始往回走。 老神仙想了想,也回自家小旅店去了。 李西山这一路,钱没少花,却没有一分钱进账,这其实才是李西山骂骂咧咧一路的原因。 在南安郡凭本事赚了多少钱,这个不说,从离开南安郡花了多少钱了? 在饮月楼,本来是有个玉佩,可以入得了眼,可惜被杨见山这个不过日子的捏成了粉末。本来也有些银票,能够略微止损,可惜那时候身边还跟了个什么雪若,李西山怕被人低看一眼,就放弃了那点小钱。所以,李西山那一万两银票,就彻底打水漂了。 那一万两银票打水漂,李西山倒是不心疼,千金难买美人笑,虽然雪若姑娘没笑,但是好歹雪若姑娘把李西山记在了心里。每次这样想,李西山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吃亏的感觉。 然后出了南安郡,李西山和杨见山就走在穷山恶水间,买的东西好不好且不说,竟然比南安郡贵了不是一点半点。李西山就气不打一处来了。 然后就遇到了那个倒霉女鬼温如。 按照李西山的既定想法,是要去那个仙人杨旷的府邸打打秋风的,却没想到杨见山年纪轻轻,却像个经过人事的老手,看那活该千刀万剐躺了几百年的杨旷和女鬼温如那个样子,说什么也不愿去他们府邸了。 不就是个温柔小洞府吗?难道还会看到什么让人面红耳赤不可描述的东西? 李西山想了想那女鬼温如的样子,倒吸一口冷气,还真有可能。 杨旷呀杨旷,你也有今天,再过十几年,看你如何耷拉着着脑袋在那里唉声叹气。实在是可怜,太可怜! 虽然这是李西山的真实想法,其实真正让李西山放弃去杨旷这个仙人洞府的原因,还是女鬼温如这些年的苦心经营。 仙人洞府灵气消散极慢,最大的仰仗自然是仙人杨旷之前开启的府邸阵法。不过,直到数百年后,依然能压制那些污秽之气没有逃逸,甚至还能让一股细细灵泉惠及山下,就不是简简单单的阵法能够维持的了。 女鬼温如能做到如此,真的不是脑子灵光就可以做到的。 勤能补拙是良训,一份辛苦一分甜。女鬼温如缝缝补补的功夫不差,是个会过日子的妇道人家。 然后来到春山镇和向谷镇,李西山都没好意思出手。 所以呀,李西山手里的银子就少了一些,却再也没有一颗小银锭入账。 李西山就不打算走这些乡野小路了。 不过在去江陵郡郡城之前,有个地方还是要去的,甚至可以说,江陵郡可以不去,那个地方要是错过了,真不行。 要说李西山打算去的地方,还是和春山镇有关。春山镇菱米收成,一丝不少,都去了那边。 李西山来到这边,很担心杨见山,其实很大原因,就是怕杨见山看太清是非黑白。毕竟在陈观主、行远道人那边,杨见山把李西山吓了个半死,来到南安郡,那个韩证和吕超也都被杨见山打过了。要是杨见山来到这边还是如此······李西山其实也不怕,但是,要是还打算再多行万里路,可能性就不大了。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在杨见山自己身上。李西山只能尽量避免那个最坏的后果。其实,比最坏后果好一半的后果,也差不多。所以,李西山是不敢在这方面再犯错了。 那个行远道人,人死了,运道确实不佳。 不过杨见山在这边没有对老妪出手,甚至没去管林家的事情,这让李西山又多了些底气。 “御风远游不难吧?”李西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杨见山摇了摇头,跑快点是没问题的。 李西山想了一下,放弃了。行百里者半九十,最艰难的第一步都走完了,不能栽在这半九十上面。 所以啊,这些天,李西山和杨见山都老老实实一步一步赶路,好在都是走官道,也没有太风餐露宿。 就这样又走出了好多天,差不多离江陵郡郡城四五百里路的样子,路边一家酒招子迎风招展。 “要是再不喝,你那酒,真的变味了。”李西山赶路辛苦,这一张口,就让杨见山眉头皱了起来。 半坛忘忧酒,除了在无尽苦海上被李西山骗喝了一口,然后老舟子喝了几小口,除此之外,再未喝过。 李西山一直在惦记忘忧酒,其实并非只是图谋那一醉解千愁和醉生梦死的感觉,实在是这忘忧酒,还和天下武运有极大关联。 要是这半坛忘忧酒,杨见山真能一饮而尽,意味着杨见山是有机会在这边登顶的。而杨见山一旦在这边登顶,虽然杨见山本身问题还是不能完全解决,但是对杨见山本人来说,却无疑有了自己解决的希望。到那时,也不用李西山寸步不离跟在杨见山身边。 李西山喝,那就真是灌进了老鼠窟窿,太浪费了。 杨见山想通之后,眼神清冷,望了望这一方天地。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个掌柜很年轻 李西山皱着眉头,然后,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自己和杨见山,终究不一样的。也是啊,毕竟不是同一个人了。李西山叹了口气,自己对杨见山,是不是要改变下态度,是不是应该对他好一些? 李西山换了张脸,笑嘻嘻看着杨见山,“要不然,你跟着我姓李吧?” 跟着我李西山姓李,就和那李东隅没有任何关系了,虽然实际上差了辈分,可是有我李西山疼你啊,不吃亏的。 李西山看杨见山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也不觉得尴尬。不过远远看那个小酒店掌柜的眼神,是不是有些误会了? 这个掌柜和那个掌柜,可没有半点可比性。要敢小瞧我李西山,我就要你过一会后悔得心肝胆都疼! 见青衫读书人往酒店看过来,看起来比李西山大不了几岁的掌柜赶紧把二郎腿收起来,正襟危坐,眼神正直,哪里还有半点轻视的感觉?读书人行走天地间,一身正气,待人接物随和,对自己身边人更是关爱有加。小书童肯定走累了,还有些口渴肚子饿,闹点情绪不肯赶路,虽然于礼不合,于情可恕。 果然,青衫读书人当先往小酒铺这边走来,背着小竹箱的书童,似乎一开始有点不相信自家公子会因为自己闹情绪停步,不过反应过来之后,就赶紧收起那份扭捏,落后几步才跟过来。 年轻掌柜一开始是打算让小二招呼一下客人就行了,反正以前都是这样,自己收收钱就行了。不知为何,眼看青衫读书人款款走近这边,这一次,掌柜眼皮猛然间跳了好几下,就腾地一下自己站起来了。 李西山倒还没怎样,把靠在门边打盹的店小二吓了一跳,差一点就跪下恭请不知道哪里来的老爷光临小店了。 不过定睛一看,不过就是个长相风流的青衫读书人领了个书童,店小二打了个哈哈,掩饰一下尴尬。再加上掌柜已经来到门口,店小二就转了个身,走出几步,用抹布把靠窗的那个桌子先擦干净。 店小二把桌子擦干净,就垂首站在一边,自己的少爷,也就是这家酒店的掌柜,是个十足的惫懒货,来个客人,都靠自己这个店小二招呼的,很少像这次站起来,还迎到门口。很少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好看的姑娘实在太少了。 年轻掌柜的脸,笑得有些不自然,委实是太想笑得好看一些。这要还说青衫读书人不是女扮男装,年轻掌柜就算是被人打死,也不会相信。就这身材,就这个长相,别说是让自己天天打洗脚水洗脚,就是让自己天天喝洗脚水,自己也心甘情愿。 “公子里面请,”年轻掌柜低头哈腰,把李西山让到里面窗旁的桌子边,用袖子又擦了擦椅子,“公子这边坐。” 杨见山已经把小竹箱放下,坐在椅子上。 青衫“公子”皱了皱眉,才坐下。 年轻掌柜赶紧吩咐上酒上菜。 青衫“公子”又皱了皱眉,自己拿出个香气扑鼻的香囊掏摸半天,掏出了一小粒碎银子,用两根手指捏着,递到年轻掌柜手上,故意压低嗓音,却还是细声细气说道:“你先看着上,不够我再给你。” 年轻掌柜半点没变脸色,把那一小粒碎银子揣进怀中,“快快把酒菜都端过来,拣好的上!”说着话,还对小二挤了挤眼,掌柜上年纪了,擦了擦眼,再看李西山几眼,立马明白过来。 年轻掌柜自己把椅子往外一拉,自己就坐在了下首位置上。 青衫“公子”又皱了皱眉,掌柜装作没看见。 不一会,鸡鱼肉蛋时令蔬菜都有,就满满摆了一桌子,酒先上了两壶,掌柜嫌少,把小二用眼神瞪了一顿,小二就又拿来两壶,看样子,有些心疼。 年轻掌柜亲自给李西山斟酒,“公子放心饮用,此酒绵长醇厚,容易入口,还不醉人,多喝点,最宜温养容颜。” 年轻掌柜说着话,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杨见山也一饮而尽,略微皱了皱眉。 李西山看着杨见山,很怀疑地喝了一小口,眉头就拧在一起,展不开了。 年轻掌柜心中咯噔一声,不过实在没办法,这就是自己店里最好的酒水了,“就这一壶酒,就值十两银子了。江陵郡,就没有比这更好的酒酿。” 李西山点了点头,眉头立马舒展开了,这年轻掌柜,确实没有说谎,也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酒酿了。不过价格上,就太糊弄人了。而且自身气府中,有股脱缰野马般的气息,上蹿下跳,把李西山吓得不轻。 年轻掌柜喜不自胜,再给对面青衫“公子”满上,“公子从何处来?” 李西山看了看桌上酒菜,没好意思诓骗这年轻有为的酒店掌柜,“从南方来。” 年轻掌柜楞了一下,再次喜笑颜开,管你是从南方哪里来,只要不是从北方来就行。 “公子有所不知,这个酒店,已经在姜家整整传了六代人,江陵郡,就没有不知道的。” 李西山点点头,这个姓姜的年轻掌柜,在江陵郡小县城这边,有个这样的小酒店,别管传了几代人,确实算得上富裕人家。“姜公子确实不用辛苦读书。” 姜掌柜几杯酒下肚,已经有些面红耳热,“比起做个酒店掌柜,一个秀才头衔,真算不得什么。” 姜掌柜这句话说得极为讨巧,既挑明了自己秀才身份,还进一步说明了自己这个酒店掌柜,不是一般的金贵。也是,不管是南安郡还是江陵郡还是绮鹿王朝其它地方,秀才都不是多么稀罕的身份。尤其是有钱有势人眼中,读书人最少也要有个举人身份,才勉强可以显摆几分。不过富贵门第里的秀才公子哥,要是长相还好又年轻······ 李西山点点头,晃了晃酒壶,又空了。其实自己酒量浅,就快坚持不住了,无奈杨见山口渴难耐,而姜掌柜又是个实诚人。李西山就舍命陪君子,一杯接一杯干起来费劲,略微沾沾嘴唇,还是能做到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被比下去了 姜掌柜大手一挥,小二又端过来两壶酒,小二刚想要说什么,被姜掌柜用眼神一阵呵斥,悻悻然退了回去。 “李······兄弟,别······别见外,以后要想姜哥哥了,尽管来这边,别提钱不钱的,见外。记住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谁也别跟谁见外······” 姜掌柜已经舌头打结,就要说着话去抓青衫“公子”那双犹如雪雕玉琢的手。 李西山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抢先一步,把一只手搭在姜掌柜肩膀上,“姜······姜哥哥能不能扶我去方便方便······” 两个人都喝高了。 姜掌柜倒吸一口冷气,立马心花怒放,晃悠悠和李西山相互搀扶,往酒店后面走去。 没过多大会,李西山晃晃悠悠,先从后面回来了。 杨见山已经把一大桌子酒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当真是酒足饭饱了,就在那里等着李西山。 李西山怒视不住打量自己的店小二一眼,用中指和拇指在店小二眼前比划了比划,“你那位姜公子,真是个没用的!” 店小二是个上了年纪的,已经跟着姜家在这个店里几十年,自家少爷没出生,就在这家店里帮老爷打理酒店生意了。看青衫“公子”如此,再不明白,也什么都明白了。自家少爷,虽然惫懒无赖不上进,但是自小就是个洁身自好的,一般人家的姑娘,真没入过眼,更别说那男男女女的风流事了。不过要按这位青衫“公子”比划的这一下,哪里差了? 店小二就这样目瞪口呆送青衫“公子”与背着小竹箱的书童一起离去。 店小二眼看着青衫“公子”和书童离去,不敢说什么,就在前面酒店里团团打转,也不敢去后面看看,就怕自己掌柜以为自己知道了那件事,抹不开脸。青衫“公子”一去一来的时间,确实短了些。 过了好一会,姜掌柜才从后面慢慢走出来。 果然,一副魂不守舍、失魂落魄的样子。 店小二不敢转述那位青衫“公子”从后面出来时说的话,就很小心地问道:“那位······姑娘······” 姜掌柜忽然恶狠狠瞪着店小二,把店小二吓了一跳。 自家少爷确实好说话,但要真犯轴了,任你是天王老子来说情,那也是半点也不给面子。 店小二不敢继续问下去,姜掌柜倒没有发火,挥了挥手,“那位······以后再来,还是不要收钱!” 店小二虽然心里万般不情愿,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 姜掌柜扯了扯嘴角,去柜台后面坐着了。心疼银子吗?有点。最主要是,被比下去了。偏偏不能与人说。那位货真价实的李公子与自己一再保证,以后还会来这边,再和姜兄斩鸡头、烧黄纸,一定不与姜兄客气半点。这可如何是好? 真名姜维生的年轻掌柜挥挥手,散去一身酒气,还是有些想不明白,这个看着没有一点境界的读书人,当真不是修行中人?姜维生不信,却不知为何,也没有出手试探。姜掌柜,在这江陵郡,是半点心气也提不起来了。几千两银子的酒,就这样被自己糟蹋了,还真有点心疼。 “老黄,还有多少酒?” 被叫作老黄的店小二扭过头去,根本没听见,听见了也根本没打算回答。就没见过这么糟蹋银钱的,不算六婶这桌子菜,整整六十两白花花银子酒钱!又不是花了钱就能把人家娶过来。再说了,少爷呀少爷,你都不知道,你被那位姑娘嫌弃啦!老黄在心里哀叹一声,自家少爷,是真没上进心,还偏偏瞧不上普通人家的姑娘,也不是太出彩的长相,就守着这么个祖传的小酒店,那一份心思和眼光肯定都花在一些不切实际的天鹅身上了。整天呆在柜台后面呆头愣脑地出神,也不看看书写写字,能学出个好来?能琢磨什么好事情? 唉,老黄再叹息一声,那姑娘,以后可能都不会来了。可惜了,少爷真没对哪位姑娘真正动心过。 不过老黄又转念一想,这天鹅果然是天鹅,这俗话说得好,宁吃好菜一口不吃烂菜一锅,不管过程和结果怎样,自家少爷还真给吃上了。如此一想,老黄就又觉得自家公子还是有点本事的。赚钱的事,有我老黄,少爷别担心。 一想到赚钱,老黄心有戚戚然,眼神哀怨,看了一眼自家少爷。哪怕换个泥菩萨放在柜台后面,也比少爷坐在那里当掌柜靠谱。当然,老黄也就是这样想想,不能说出口,怕伤了少爷自尊。 姜维生看老黄看自己的眼神,莫名其妙心里一哆嗦,这个天杀的老黄,是不是对大帅哥姜维生有什么非分的念头?也多亏烧菜的六婶年龄大了,要不然还真得防着老黄一些。 李西山和杨见山出了酒店,虽然酒足饭饱,李西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被人揩油占便宜倒不至于,都这样了,还是没有被姜兄当成自己人,李西山觉得很不应该。就是一起上个茅房撒泡尿,怎么一下子就对自己冷淡了? 确实说不过去,李西山这次,真的是真心交朋友的,虽然是源自于姜维生的那几壶酒,无论如何,和小酒铺的老掌柜相比,靠谱多了。老掌柜把东西给杨见山,而姜维生的心思都在李西山身上,谁高谁下,一目了然。 我李西山,再怎么样,还能被十几岁的少年郎比下去了?不能够的! “我觉得······那地方······没必要去了。”李西山神色认真,口气犹豫,只是为了显得心诚一些,毕竟还是为了杨见山着想。 杨见山看了李西山一眼,“要是真打不过,你先跑。” 李西山嘴角抽搐了好几下,其实心里是想着去做点小买卖的。当然,要是谈不成,很可能打一架。虽然注定打不过人家,可是,我可以这么想,也可以这么做,但是你也不能这么说吧。 李西山点点头,期待着山上多几个高手,如果高手只有一个,那一定得是个真正的高手。李西山开始谋划,如何能让自己跑得更快一些。 第一百一十三章 皇帝不急太监急 环滁皆山也。 滁山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的名字,不是一座山的名字,应该是个不大的村庄,据李西山推算,差不多也就是二三百户人家。 人人都知道江陵郡的“临江仙”是举世闻名的好酒,却不知,这临江仙酒,就出产自滁山这个隐秘的小地方。 临江仙酒,到底有多好,几乎没人能说得出来,但要说有多贵,这个简单了——一坛临江仙,一万雪花银。江陵郡,几岁的小孩子,都挂在口头念叨的。 临江仙,都是按坛卖,一坛酒,顶了天能装十小壶。所以,姜维生姜掌柜那六壶酒,实在是不小气。不过要是老黄知道自己一直卖十两一壶的酒,是那临江仙,那情景,就真的无法想象了,也多亏没有多少人来这边喝酒。 更何况,逢年过节,别管是离开的老爷还是现在的少爷,都会让老黄喝上一壶的。十两一壶,老黄都觉得心疼,不舍得喝。 去滁山,最方便的是水路,水路之后,还有十几里山路要走。 中年船夫听年轻读书人和书童要去滁山这个地方,上下把李西山打量几遍,报了个价格,高得有些离谱。 李西山是个摸不清行情的,一番装模作样的砍价之后,船夫让了一两银子,变成了二十九两。别说只是送到山脚浅滩,就是三个来回,也差不多了。 李西山好在还是个谨慎的,与船夫约定,到时再交银两。为表诚意,李西山给船夫看了一眼手中的五十两银票,然后才把银票递给小书童,让杨见山把银票放进怀中,放好。 船夫看过银票,点头答应。虽然没有银子可以换开银票,但是船夫也有办法,到时候接过银票,大不了在那里等着,等读书人游山玩水够了,再把他们接回来。不过一个富贵公子哥和一个小书童,中年船夫自己不动歪心思,他们就该吃斋念佛了。 一路行船非常顺畅,因为这条水道商贸往来极少,除了定期的几艘货船,几乎看不到有船到这边来。 江水并不清澈,看不出深浅,实际上很深,反正船夫一路都用不上撑篙,只在船尾吱呀吱呀摇桨。 一开始还能看到几个人,李西山还会坐在船头小心张望一番,半日水路之后,后来见不到人,李西山略显疲态,眉眼间,已经有放松神态。 船行再半日之后,青衫读书人彻底露出馅来,再也没有一开始游山玩水的兴致,病恹恹坐在船头,怕是有些后悔去那山深水穷之处。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船夫笑了笑,自己也是读了不少年书的,看样青衫读书人也是个“有志者”了。 世间真正“有志者”和那“所迫者”相比,用个凤毛麟角作比较,不算夸张。 船夫摘下腰间水囊,灌了几口水把手中的大饼送进肚子里,再给读书人打气,“公子再坚持一下,差不多再半天时间,就到了。” 读书人带着的小书童,小竹箱里的东西不少,这一路上,牛肉干、腌鹿肉、松花饼就没断过······看样公子哥为了这次出门远行,家里帮着准备的东西不少。 刚才吃东西的时候,自称李西山的青衫公子虚让过自己一回,看自己没有走到船头接过去的意思,就自顾自吃起来了。不过可能因为兴致不高,那些好东西也没吃出什么滋味来。 也是,就算是平日山珍海味摆了一桌子,恐怕公子哥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就连书童吃起那些腌鹿肉什么的,也没见个欣喜表情。 船夫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也没问读书人从哪里来。根本没必要,连个打发时间的闲心思都没有。 江深水阔,茂林修竹,船行极稳。李西山虽然没吃几口东西,不过似乎富贵病犯了,就坐在船帮上揉肚子。看样就是平日少动的,就吃了一点东西,竟然胀肚子了。李西山还提醒书童,“见山啊,吃饱了就坐高点,别压了肚子卧住食。” 书童是个出了门不服管教的,连眼皮都没翻一下。 好在公子哥表情不算痛苦。 船夫问了句,“没事吧?” 李西山摆摆手,示意船夫继续前进,这点小小的挫折,挡不住本公子前进的脚步。那眼神,坚定极了。更何况,差不多再有几里地,就可以舍舟登岸了。 船夫缓缓加重摇桨力度,却不曾想遇到一股暗流,船身一下摇晃起来,“公子小心!” 几乎在船夫出声提醒的同时,李西山一个不小心,后仰着栽进水里去了。 被叫作见山的书童伸手去拉,差了好远,没拉到。 “快救人,好些银票都在他身上,泡了水就不能用了!” 杨见山话音还未落地,扑通一声,船夫已经钻进水里。 哗啦哗啦几下,李西山被船夫抓着后面衣领,拎到船上来。 李西山瞪大眼,大口喘气。倒没呛着水,就是吓得不轻。 “快把衣服脱了!”船夫焦急提醒。 李西山反应过来,往怀里一抓,抓出来几张被江水泡透的纸。 船夫一步抢过,把李西山的手掰了开来,“快快松手!” 船夫虽然快,却还是来不及了,本来纸已经被水泡透,加上李西山一抓,不光被抓成一团,还有很多破损的地方。 船夫急急忙忙把船靠岸下锚,把船停稳,很小心地把纸团一点点揭开,已经难以分辨是多大数额,一张张破碎的银票再也难以复原。恐怕面额最少的银票就是五十两,大约有五六张的样子? “你这废物怎么不去死!”船夫怒不可遏,伸手抓住青衫公子衣领,把公子哥一下子拎了起来。 李西山吓得脸色发白,手脚都软了。 船夫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李西山撕成碎片。 中年船夫恨不得撕碎李西山,李西山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瞪着眼,不敢和船夫对视。 船夫毕竟没那身本事,就使劲把李西山扔在船帮旁边,瞪着眼怒视李西山,“怎么办?!” 李西山被摔得龇牙咧嘴,缓了好一会,才勉强敢在船帮处坐好,闷声闷气念叨一句,“也不过就是几张银票······”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知道怕什么 听青衫公子哥语气,就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不过,绝不是犯了大错的样子。 船夫刚想发火,听到公子哥念叨一句,就停了下来,略微思索,开口说道:“多亏我反应快,水性好,救了你一条性命,要是再晚一会,公子的小命就丢在这里回不去了!” 李西山点点头,忘了感谢救命之恩。书童杨见山也吓蒙了,坐在船头的位置,半点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 船夫继续说道:“还有几里水路,前面水流湍急,就怕公子坐不稳,再掉进水里,要是救不上来······” 李西山看了看四周,要说上岸,也有勉强可以行走的山路。 船夫善意提醒道:“山路更难行走,且不说豺狼虎豹,就是不小心掉进山谷,公子爷也很难爬上来。” 李西山被人看破心思,就只能问道:“那怎么办?” “不如赶紧回头,我可以把公子送回家中。” 李西山瞪着一双大眼,看着船夫,“还能回家?” “只要公子愿意。” 李西山忽然间泪流满面,便是船夫活了几十年尝尽辛酸,也不禁为之动容。看来年轻人真的想家了。 锦衣玉食又踌躇满志,遇到真正的挫折,很容易作出选择的。 李西山却摇了摇头,喃喃道:“回不去了。” 船夫看着李西山,满脸疑问。 “国破尚有容身地,家破人亡何处归?”李西山哀婉悲切,可惜早就流干眼泪,此时此刻,就只剩下了一副空洞眼神和一个魂魄尽失的皮囊。 “如何说?”中年船夫是个顾家的,虽然坐了几年大牢,注定要吃一辈子苦、遭一辈子罪,但是好歹有个家,别管去了多远的地方,离开多久,终究有个地方可以回去,也有家人等着自己回去。 一时间,船夫竟然有些同情起一直羡慕得不行的公子哥起来。 “听父亲说过,再往山中几十里,就是那个叫滁山的地方,说不定能容我混口饭吃的。” “公子姓李?” 李西山点点头。 “令尊大人······” 李西山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巴,看着中年船夫,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中年船夫心中咯噔一下,当时有了明悟。 李西山看中年船夫的眼神,却一下子站了起来,虽然还是看起来有些胆怯,却用极凶狠的语气说道:“若是李西山不小心被人抓起来,一定报答先生的相助之恩!” “什么意思?”中年船夫半点不怕,皱眉思索之后,忽然一下把竹篙抄在手里。读书人这句话,意思模棱两可。 先不说自己会不会去官家举报,怕就怕自己把这件事深深埋在心底,一句话也不说,这个年轻人要是一个不小心,被人抓住,看样也会拉自己下水,毕竟是自己撑船把他渡到这边来的。自己无心做了件天大的错事,事都做完了,到时候自己哪里还有机会把自己撇清? 果然,一直坐在那里的书童也跟着站起来,把小竹箱背在身后,一下就跳到岸上去了。水岸石头湿滑,况且还有段距离,小书童背着小竹箱,却落地极稳。 李西山也无奈摇头,把一块银锭扔到船夫脚边,抱了抱拳,也一下跳上岸了。 中年船夫面色变了几变,手中竹篙连点,几下就撑离岸边。大约离岸边有几丈远,才敢把银锭从脚边捡起来。 船夫捡起银锭,看到银锭下面的府库签押,又被吓了一跳,扑通一声,把银锭扔进江水中去了。 人不干净也就罢了,银子也不干净?李西山自己摇了摇头,这银子还确实不干净,不过,和我李西山有什么关系? 李西山张大嘴巴看船夫如此作为,摇了摇头,“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先说李西山自己,这家破人亡的说法,不管是李西山,还是杨见山,都不过分的,虽然和这边没有多大关系,但是家破人亡是事实,真没说谎。 再说中年船夫,一开始狮子大开口把李西山当成了大肥羊,再见财起意就要谋财害命,然后被杨见山一语点破心意把李西山救上船,自始至终,眼里心里都只是装了个钱字。 哪怕是要把李西山送回家中,还是要把自己伪装成救命恩人,图谋更大的财富。这点小算盘,依托着事实,打起来真顺手。李西山吓一吓中年船夫,很过分? 李西山不过分,但是中年船夫的反应太出乎李西山意料。为了几十两银子不惜铤而走险谋害他人性命的一个人,竟然把一枚大银锭扔进江中不要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两条人命事小,银子事小,那大事是什么?无非是怕那一点牵连。怕受牵连,竟然怕到了这种地步。 怕拿了银钱被追责,为了几十两银子就干脆杀人灭口。 怕受牵连,就连干干净净的银子也不敢留在身上。 要说怕,不敢做、不去做,倒没什么,就怕一旦开始,就没了收手的余地。 如果给他们收手的余地呢?好人还好说,坏人怎么办? 李西山摇摇头,“难,是真难。” 李西山呵呵一笑,“过分,实在是太过分!” 李西山叹息一声,“巧者劳矣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 李西山摇头晃脑走在前面,忽然转过身看着杨见山,微微弯着腰,几乎把鼻子贴在杨见山鼻尖上,“你一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在那里愁什么?看见没,不值得!” 李西山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很小心地转头去看了一圈,才放下心来,最起码,自己还能转头,最起码转过头,还能看得见东西。具体来说是个人,还是位货真价实的老神仙。 一位老修士,手执拂尘,远远站立一旁。虽然鹤发鸡皮,但那身仙人气度,差一点就要捅破天了。 一位观海境的老神仙亲自巡山,确实有些委屈。况且好不容易见到的那些人,真要自己出面,不是点头就是哈腰,老神仙自己,每每事后想想,也觉得挺难为情。 怨不得老神仙在这里抖搂仙人气度。 李西山一下子蒙了,只是在那里盯着老神仙看,忘了老神仙在等着自己先开口说话。 第一百一十五章 谈生意 老神仙是个体谅人的,看年轻读书人见识浅,就当先点化一番,“小友所做之事,情实可恕,错不在你。”无非就是耍个小聪明,赖了人家船夫的辛苦钱。虽然给了人家一块大银锭,但是还是被人家丢进江中去了。说到底,还是青衫读书人作妖惹的祸。 李西山目瞪口呆,实在没想到老神仙能有这份气度,“老神仙认为自己错了?” 虽然语气有些怀疑,但看读书人眼神,讶异中带着钦佩,而且钦佩渐渐增多,顶礼膜拜的感觉马上就要出来了,但是青衫读书人说的话,怎么就怪怪的呢。到底在说谁错了? 老神仙摇了摇头,“虽说此地并未对外开放,但也并未标注禁地。中年船夫只是图财,并未伤及小友性命。小友书童也是个聪慧之人。”老神仙笑了笑,神态和蔼,“我看不如就此一笔勾销,也不用再分谁对谁错了。” 李西山叹了口气,“对是不一定对,错,却一定是错了。一笔勾销?天下有这么容易的事情?老神仙能说出这番话来,真不简单。” 老神仙笑了笑,知道李西山说的什么意思,确实不甘心,人之常情,不过,还能怎样?年轻人还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游山玩水不行吗?”到底不是普通人,老神仙涵养极高,真的没有和李西山计较,作为蝼蚁的李西山要知道珍惜。李西山语气缓和很多。 “公子说笑了。” “真的是游山玩水,游山玩水之余,再谈点小生意。”李西山神色认真。 老神仙愣了一下,“谈什么生意?”看来这以前,乘船、落水什么的,都是些障眼法了。 李西山张口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然是谈钱的生意。” 老神仙松了口气,这里什么最赚钱,能来这个地方的,不会不知道。“公子贵姓?” “反正不是姓姜。” 老神仙一身灵气聚于顶峰,还未说话,一只传信飞剑已经化虹而去。 老神仙双目如电,看着李西山和杨见山两人,“来者到底何人?” 李西山被那条化虹而去的飞剑给震惊了,“那可是神仙的飞剑?” 老神仙并未答话,不过此时已经有些后悔,真不该反应这么激烈的,即便是姓姜的亲自前来,还能再掀起什么风浪来?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了,就是不能明说。况且年轻人自己说了,并不姓姜。那么这枚传信飞剑,确实显得多余了,怪老神仙自己太敏感。也是,这年轻人,以前真没见过。 “师弟,来者何人?”人未至声先闻。 一身黑色道服,又来了一位中年神仙,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别一枚道簪,长髯长须,飘然出尘。中年神仙御风而来,手持一枚玉如意,落在手持拂尘的老神仙身前。比鹤发鸡皮的拂尘老神仙还矮了些。 “掌门师兄,小子擅自闯山。”拂尘老神仙先打了个道家稽首。 “不是还没闯吗?”玉如意老神仙神态和蔼,看着李西山。 拂尘老神仙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没有说话。 “你认识姜······姜公子?” 李西山皱着眉想了想,“哪位姜公子?” 这一句话问完,别说拂尘老神仙变了脸色,玉如意老神仙也不禁眯了眯眼。 玉如意老神仙竟然真的回答了,“当然是姜维生,姜公子了。” 李西山脸色不太好看,要知道姜维生和这边很熟,就在小酒店多待会了。 “想来也就是在一起多喝几次酒,就熟悉了。”李西山哀叹一声,真的没骗人,李西山那粒碎银子,现在还花得心疼。其实不拿那粒碎银子,也能喝上酒的。李西山越这样想,越心疼得不行。 玉如意老神仙,也是这里的掌门,哈哈一笑,年轻人是个会给自己涨面子的,看样,是不知道自己说哪个姜公子的。“公子里面请。” 说罢,竟然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缓缓让开了一条路。 李西山微微一愣,赶紧弯了弯腰,就略微矮了半头,矮了半头,也不过是相对于原来的自己。即便是这样,掌门师兄老神仙还是勉强超过李西山肩膀高度。 “公子贵姓?” “小生姓李,名西山,免贵,掌门直接叫我名字李西山就行。”然后李西山还没完,“这位兄弟叫杨见山,也是读书人,不过,暂时还未考取功名。” 掌门点了点头,但是有一个问题一直悬而未决,就是不好意思开口。 “这样说,李公子就是有功名在身喽?” 李西山满脸憋得通红,半天才说道:“考个秀才,总难不倒我的!”那个不着调的韩证都有个秀才头衔了,自己能比他韩证差? 掌门神仙缓缓迈步,李西山并肩走在身旁,杨见山跟在李西山身边,拂尘老神仙跟在后面。 如此一走,李西山且不说,杨见山就跟得有些靠前了。 好在李西山还有些眼力劲,伸手挡了挡杨见山。 如此一来,李西山虽然看起来还是走在中间,就不如刚才那样明显了。 拂尘老神仙还是咳嗽了两下。 没吓着背着小竹箱的杨见山,却把李西山吓了一跳。 李西山一下子就落在掌门神仙的后面了。 手持玉如意的掌门神仙并没有放缓脚步。但是自己话已出口,邀请李西山两人进山,就不好意思再把两人拒之门外。 “两位公子来我纯青门,真的只谈生意?”掌门神仙还是要试探一番。 李西山把眉头拧在了一起,“你怎么知道我要与纯青门谈生意?” 李西山实在没想到自己这点小秘密被人泄露了风声。 李西山回头看了看杨见山,哪里有一点露出马脚的样子? 李西山心中了然,那这个纯青门,就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了。 “不与我纯青门做生意,那要和谁做生意?”拂尘老神仙看了看青衫读书人李西山的背影,轻蔑一笑,难道连这边的规矩也不懂? 第一百一十六章 纯青门 李西山实在是想去一个叫滁山村的地方,顺便看看能不能做点小生意,买几坛酒,自己当然不会喝,拿到外面能卖大价钱。不过现在看着纯青门掌门,李西山又有些拿捏不定了,“请问掌门是不是叫长春子?” 被人叫出道号的掌门微微一愣,长春子是自己的道号,却又不只是自己的道号。但凡对纯青门有些了解的山上人,都很容易说出这个道号的。“正是贫道。” 李西山倒吸一口冷气,竟然真是纯青门掌门下山迎接自己来了,这要传出去,得有多大脸面啊。“久仰久仰,如连绵高山横亘眼前,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 投桃报李,李西山真不是口头上的恭维话,真心实意在表达自己的知遇之情。这是来这边天下,第一个在自己没有露一手之后,就能对自己如此看重的大人物。这要还说这纯青门掌门向来没什么眼光,那就真说不过去了。 李西山本来是要说如雷贯耳,想起来朱俊彦,就有些觉得不好,难以取得一个好彩头,就干脆换了个说法。都是现成的一些说法,一箩筐一箩筐的,张嘴就能出来,是世间顶好的几门学问之一。 本来李西山去南安郡,是要先找朱家打秋风的,没想到朱家出了个叫朱俊彦的败坏头,朱俊彦自己还成了个吊蛋精光的孤家寡人,竟然敢和杨见山比惨,确实大出李西山预料之外。毕竟杨见山还有李西山悉心照拂,况且,杨见山没有像朱俊彦那样遭受情伤。 别管李西山怎么说,纯青门掌门长春子的心结终于解开了,青衫读书人确实是奔着纯青门来的。而且确实对纯青门向往已久,那就对自己这个掌门更是万分仰慕了。只可惜未能见过本尊,所以在这之前,才没有那种被人仰视的感觉。 别管年轻人怎么不上道、不着调,终归对长春子这位掌门是心生仰慕的,从那份震惊里,看得出来。炉火纯青纯青门,在丹道一途,这一洲山上,是能有一把交椅的。 长春子稍稍放缓脚步,等一等还在震惊中的青衫读书人。 李西山暗暗叹了口气,看样自己过一会没那脸狮子大开口了。 如此一想,李西山就干脆提前挑明。 李西山向杨见山抬了抬嘴巴,然后伸出一只手。 杨见山皱了皱眉,犹豫一番,把小竹箱从后背取下,在小竹箱内摸了一会,拿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就要把那块黑乎乎的东西放在李西山手上。 “起阵!” 长春子大叫一声,和师弟戚连山一起布起一阵,李西山只觉得金光闪闪,挺有富贵气的。 李西山杨见山被夹裹在阵中,翻天倒地,也就是眨眼之间,已经落在一处山巅宫殿之中。 李西山刚在山巅大殿中一着地,就一个踉跄,啪啪啪几个大步,紧接着噔噔噔几个小碎步,好歹稳住了身形,虽然还是头晕脑晃,没摔跤不是?李西山很有些洋洋自得。 杨见山就不一样了,小竹箱被戚连山拿在手里,杨见山本人更是被长春子和戚连山一左一右架着两条胳膊。若非如此,杨见山肯定会被摔个狗吃屎的。 再说了,长春子和戚连山师兄弟两人,都不约而同选择扶着杨见山,摆明了高看我李西山一眼。只说这看人眼光,比那个老舟子强了何止千倍万倍? 李西山确实没有一点不舒心的地方,所以啊,就把那点小小的细节忽略不见了。 长春子和戚连山把杨见山围在中间,眼巴巴看着杨见山。 杨见山紧紧握着手,不肯松开。 长春子和戚连山先后松开杨见山的胳膊,各自退后一步,戚连山皱着眉头把小竹箱放在杨见山身边。 “李公子,杨公子,请坐。” 李西山走出几步,在大殿整块玉石雕刻而成的桌子旁坐下,把青色儒衫下摆轻轻抚平。杨见山坐在下首的位置,那块黑乎乎的东西依然攥在手里。 长春子没有坐上首位置,和李西山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戚连山没有入座,有意无意,在大殿门口看风景,顺势把门口女弟子撵得远远的,别伸着个长脖子在这里丢人现眼。 “李公子既然上门做生意,纯青门就没理由失去一个朋友。”长春子毫不停顿,“为表诚意,李公子直接出价就是了。只要合理,我们纯青门都接着。” 李西山被生意对手抢先开口,失了先机,微微有些不满,“此物得手,万分曲折,极为不易,况且,物以稀为贵······”李西山说着说着,语气渐渐软了下来,到后来,甚至有了些求人的意味,似乎定价权并不在自己这边。 长春子耐心听青衫读书人在那里念叨。委实此物极为难得,那些黑沙和此物相比,更不能同日而语。本来安丰县那些黑沙,并不算太过稀罕的宝贝,其实,对山上来说,算不上宝贝。不过,那些黑沙的本源就不同了,要是用这块黑铁打造几枚困龙钉,此处山水,最少百年之内,那种特殊的灵气,只会聚而不散。到时候,别说是临江仙酒酿更加灵气盎然,说不定,几年之后,一个不小心被纯青门炼出一枚仙丹,也未可知。 这个叫李西山的年轻人确实没有夸大其词。要说自己和师弟戚连山这样的成名神仙联手去那个叫安丰县的地方,那时候,自保应该不难,要想得手宝物还能全身而退,那就有些痴人说梦了。 所以啊,年轻青衫读书人的书童拿出这块真名断龙石的黑色石头出来,着实把长春子吓得不轻。实在是没想到,这断龙石真的还能现世。 好在青衫读书人修为稀拉。 怀璧其罪这个道理,读书人肯定懂。所以才会一路隐匿形迹,找到纯青门这个地方,赶紧出手这块断龙石。长春子自认当不起那正人君子的说法,但要是说当趁人之危的小人,做关起门来杀人夺宝的勾当,万万不可能。 “连山,过来坐吧。” 戚连山很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大殿门关上,那就更无从谈起启动那个大阵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喝临江仙要散劲 长春子坐东面,李西山坐西面,杨见山坐南面,戚连山坐哪里? 李西山和长春子推让一番,还是长春子坐了上首的位置。戚连山就坐在长春子原来坐的位置上。 长春子看了戚连山一眼。 鹤发鸡皮的戚连山虽然看起来垂垂老矣,但是看那如黑铁一般的断龙石,还是忍不住目漏精光。 戚连山干笑两声,把桌上的四个清神盏分别放在四人身前,再分别把酒斟满,“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临江仙。” 能喝上真正临江仙的不多,挂了临江仙名头卖假酒的,肯定会有。 李西山眼睛发光,杨见山有些好奇,两人不约而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细细品尝一番。 长春子老神在在,笑而不语。 戚连山眯眼而笑,等着李西山品完酒,给个说法。 李西山皱着眉,看了杨见山一眼,有两样? 杨见山摇了摇头,虽然不失望,但是看不出来任何惊艳的感觉。 李西山似乎后知后觉,一下跳起来,再席地而坐,眼观鼻、鼻观心,头顶微微有雾气若隐若现。 过了半盏茶时间,李西山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向长春子和戚连山重重抱拳,然后有些掩饰不住的自豪神色。之后,李西山轻轻收起青色儒衫衣摆,然后才缓缓再次入座。 上次在姜维生的小酒店也喝过了,上一次没什么经验,怕被人笑话,憋得辛苦,缓了好几天才慢慢缓过劲来。这次有了经验,当然不肯辛苦憋着,赶紧散了劲才好。 长春子和戚连山对视一眼,实在是怕自己瞎了眼,看到的不真实。 戚连山开口问道:“李兄弟师承何处?” “不危山。”李西山和在无忧小镇一样,说谎其实也没说谎,其实自己也就是在不危山长大。要说真正的师承,老鬼勉强算是,不过那几招太过不要脸,小鬼没脸看,也没那么厚的脸皮用于实战,所以每次和十二门人打架,小鬼都输得很惨,然后就被泡进大缸里“腌咸菜”。当然,这些都在小鬼很小的时候,即便用了那些招式,也打不过。再大一些,尤其是变成年轻人之后,就用不到那些招数了。 小鬼到底学了什么招数,李西山到现在也不肯明说。人家问师承,李西山绝不隐瞒。不过,要说这之间有什么师道传承,李西山就只能呵呵了。老鬼是万万不懂修行的。 长春子和师弟戚连山对视一眼,缓缓点头,应该属于一个不出世的门派。至于门派大小,一目了然。要说“上山”,就有些不靠谱了。恐怕这年轻人就是门派里不世出的天才,这才被委以重任,拿重宝来丹霞山纯青门谈笔生意。 事已至此,水落石出。 “那就不宜多饮了。”长春子笑容和煦,看年轻人如此反应,一小杯下肚,虽然不是烈火烹油那般强烈,但是反应还是不小,真喝多了,害处不小。当然,要能经常少量饮用,开拓气府、温养灵气,益处极多。不过看年轻人如此,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至于这个叫杨见山的少年,恐怕就没有叫李西山的年轻人这么好运,确定没有修行资质了,但是稍稍饮用一些也可延年益寿,好处还是有的,只是不可贪多。 李西山点点头,颇多遗憾。 杨见山就无所谓了。 “想换多少?”戚连山虽说已经老迈,还是修行中人,而且是一位观海境的老神仙,却还是那个直脾气。 李西山略微皱眉,“其实就是我一人饮用,一年下来,十坛八坛,也差不多了,不过这酒有些伤气府,我喝不惯,不如就给我十几坛不伤气府的?”李西山说着话,不忘了偷瞟长春子和戚连山二人神色。 戚连山和长春子差一点瞎了眼,现在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戚连山看着长春子,长春子看着李西山,弄得李西山满脸通红,心想自己是不是太狮子大开口了一些。 长春子略微沉吟,“若不伤气府,就没那么值钱了。” “只要是那菱米酿造就行。”李西山用狡黠的眼光看了看两人,亮出自己的底牌。 长春子和戚连山又对视一眼,长春子提醒道:“虽然一次性拿出十几坛临江仙,确实困难重重,不过李公子是纯青门贵客,若是常来,肯定欢迎的······” 李西山摆了摆手,壮起胆气,“这临江仙虽然好,在山下却也能买到,倒是那菱米,别说菱肉,就是个壳子,那也万万不可能拿到一枚,两位莫要唬我!” 长春子皱了皱眉,戚连山很惊讶地看着青衫读书人。可惜了年轻人这点修行资质,年轻人确实被师门见识耽误了。 长春子略微犹豫了一下,“要不然,就用一百坛来换?” 戚连山龇牙咧嘴,垂着头。 李西山皱着眉,有些懵了,难不成自己少要了?这笔生意,自己吃亏了? 杨见山看了李西山一眼,撇了撇嘴,把断龙石放在玉石桌上。 李西山挠了挠头,怕不是要拿别的酒水忽悠我?“真是那菱米酿造?” “如假包换!” 李西山看了看长春子。 长春子不懂年轻人看什么。 “我要亲眼看看是不是真的用菱米酿造。” 长春子后知后觉,原来如此,自己的如假包换最没有诚意了。做生意,最没诚意的说法就是如假包换。长春子为避免夜长梦多,赶忙点头答应。 半盏茶之后,丹霞山纯青门,浩浩荡荡一大堆女修,都跟在掌门长春子和山主戚连山身后,就连道路两旁还有陆陆续续赶来的女子修士。 先来的,几乎都暗暗腹诽,因为后来的女修,几乎都经过了精心打扮,本来差不多的姿色,后来的几位,要娇艳许多。 李西山虽然话语不多,却每次说话,言必称小生,出口必有典故,书上妙语引用起来毫无迟滞,戚连山和长春子一开始还出于面子,随口应付几句,大半路走完,戚连山已经在压着怒火,而长春子已经开始给自己门下女弟子记账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滁山村 在一群莺莺燕燕包围之下,李西山一行莅临滁山村。滁山村在半山腰一块平地上,向外远望,群山绵延,无穷无尽,确实应了那句环滁皆山也的佳句。 莅临这个词,确实是用得恰如其分,至少李西山这么认为。两位山上神仙,一群山上仙子,杨见山再俗不可耐,也被一大团仙气压下去了。 李西山风流倜傥气质儒雅,杨见山跟在李西山身边,确实太寒酸了。李西山偷偷瞟了一眼杨见山,杨见山果然闭口不言,想来正在心里生闷气呢——恨自己长得太磕碜。 看着向李西山投来的一束束吃人眼光,李西山心中又得意几分。 李西山正志得意满,却忽然觉得被人在身后扯了一把,李西山心生懊恼,转头去看,就看到戚连山刚刚收回手,示意李西山闭上嘴巴。 李西山正要对滁山村这个地方赋诗一首——写篇文章确实太费时间,满眼诗情画意憋了这一路,诗情高涨,一首春意盎然的小诗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而就在此时,戚连山让李西山闭嘴,李西山如何不恼? 就在李西山要发火的时候,一股莫名的威压在众人头顶缓缓散开。 仙子们花容失色,乱纷纷祭出保命之物,有的是一枝荷花,有的是一棵甘草,有的是一片不知名的树叶,有的是一根葛根······五花八门,色彩斑斓。 李西山被吓了一跳,缓缓转头,看到一位魁梧老者拦住了长春子的去路。 长春子和戚连山不愧都是境界极高的老神仙,尤其是戚连山,上前一步,和掌门师兄一左一右互成犄角,把李西山和杨见山两人挡在身后。 “罗隐峰,不要坏了规矩!” “到底是谁坏了规矩,还用说吗?”魁梧老者呵呵一笑,贼喊捉贼,惯用的套路了。 李西山看那魁梧老者气势十足,自己这边难免挫了锐气,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我们人多,大不了大家一起上,打他丫的!” 没等长春子张口解释,这些人真不是跟着自己来找麻烦的。李西山已经大手一挥,奋不顾身就要往前冲去。 “好小子!那就一起来!” 被叫作罗隐峰的魁梧老者声若洪钟,一句话出口,一群莺莺燕燕的仙子,如鸟兽状,纷纷一哄而散。看傻眼的李西山差一点没收住迈出去的脚步。 李西山看那些仙子逃命一般跑得飞快,惊奇不已,不过并没慌乱,“长春子、戚连山,布阵!” 罗隐峰怒喝一声,一脚踏下,几人脚下一阵晃动。 就在罗隐峰要一拳砸过来时,长春子急忙大叫:“误会了,听我解释!” 罗隐峰听到布阵两字,已经怒火攻心,哪里肯听,一拳轰然砸下,李西山只觉得一阵龙卷风把自己卷起,耳边呼呼风响,骂人之声不绝于耳,大多是长春子和戚连山两人的声音,不过招式都用老了,伤害不大。 也不过几个眨眼功夫,李西山觉得双脚已经着地,睁开眼看时,长春子和戚连山依然心惊胆战,就连发髻和衣衫都有些凌乱。 “别怕!”长春子和戚连山把李西山挡在身后,戚连山两股战战,安慰李西山道。 李西山撇了撇嘴,扯着长春子衣袖,推了戚连山一把,“快去帮忙!” 戚连山哪里肯?便是长春子都下意识退后一步。 李西山有些焦急,“杨见山快不行了,我们一起上!” 谁也没想到,罗隐峰这一波拳脚,全被杨见山挡了下来。虽然挡了下来,却实在是狼狈已极,几乎就是一步退步步退。 罗隐峰杀得兴起,一拳快过一拳。杨见山就像一条被逼急了的老狗,不断后退中抽空就反咬一口。 罗隐峰换过一口新气之后,杨见山被罗隐峰一记重拳砸中胸口,整个人向后飞了起来,来不及落地,罗隐峰紧跟过来,一记下劈腿,重重砸在杨见山腰腹之上,好在杨见山身体灵巧,一只手撑住地面,身体一个飞速旋转,不光没有把身后小竹箱压坏,还一记侧踹,一脚点在罗隐峰腰眼位置。 罗隐峰站在原地,杨见山如一根箭矢,飞出三丈之外,稳稳落地,顺势把背后的小竹箱丢在一边。 “好!”戚连山和长春子不约而同叫了声好,想不到这少年书童有如此身手。看来,这就是青衫读书人来丹霞山的底气了。小小少年郎,竟是位武夫,看功夫,相当了得。不过很显然,罗隐峰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全力以赴。 罗隐峰一直咄咄逼人,把少年郎打得一退再退,少年郎狼狈不堪。 “笨蛋!踢他两腿中间,要是刚才那一脚踢中,那老头就跪了······”李西山很替杨见山惋惜,在那里看两人打架,不住在嘴里念念叨叨。 长春子和戚连山听着一阵头大,好在罗隐峰在那里忙着出拳,根本没顾及这边。长春子和戚连山也确定了一件事,青衫读书人和师兄弟两人一样,对那武夫套路,都是门外汉,看不出里面门道。相对于长春子戚连山,李西山这年轻人更加不堪,极不靠谱。 长春子和戚连山好在是了解罗隐峰的。两人一直提起精神来准备带着年轻人和少年郎跑路,根本不敢有丝毫放松,少年郎节节败退,每次被打飞,都会撞碎一块块山石。 长春子和戚连山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出手,都被身后叫李西山的年轻人念叨得停了下来。 “可惜慢了一点,要不然那老头眼珠子就被挖出来了!” “笨啊!就不能打他鼻子,那要是一下被打中,那酸爽!” “脑子犯抽了?就不能再补上一脚?还是踹裤裆,那老头要是还不退,你就跟着我姓李!” ······ 戚连山听得火大,怒吼一声,“住口!”戚连山恨不得把李西山扔过去,让他跟罗隐峰打。 李西山也是万分焦急,哪里用得着戚连山扔过去,“老疯子,读书人李西山和你拼了!” 一边大叫,李西山几个滑步,却不是扑向罗隐峰,实在是用了声东击西的无上兵法,反而是扑向马上又要被一记重拳打中的杨见山。 第一百一十九章 没收住手 可惜李西山那滑步没有准头,不光没保护到杨见山,反而把杨见山躲避的路线堵严实了,少年郎一个趔趄和李西山撞在一起。 戚连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直接祭出一物,把李西山杨见山两人和罗隐峰隔开,只听砰然一声巨响,罗隐峰愣在原地,一团黑云片片飞散,杨见山几个翻滚撞在山体上,山石泥土纷纷而落,就在那些泥土碎石要砸在杨见山身上时,罗隐峰一下把杨见山抢在手里抱了起来,跳到一边。 李西山摔了个狗啃泥,不过人倒是机灵,趴在地上,恰好头顶一块凸起岩石,运气极佳,李西山躲过一劫。 杨见山龇牙咧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几乎身体每个地方都有拳脚印记,衣衫更是破烂不堪,嘴角、眼角、耳畔都有血迹。 罗隐峰皱了皱眉,把杨见山放下,好在杨见山还能站立,受伤不重。 “罗疯子!”跳出来的却是戚连山。 罗隐峰转过头来,身上倒没看出来怎样,罗隐峰额头脸上都肿了起来。杨见山拳头,也不轻。 “赔不起!” 罗隐峰一句话,戚连山几乎吐血,一件祭炼百余年的攻防重宝,就这样毁在罗隐峰重拳之下。虽然毁在一位金身境宗师手上,实属正常,但是这个罗疯子真的疯了,竟然没有收手! 戚连山一件随身重宝毁于一旦,长春子眼皮狂跳,好在自己手中玉如意没有丢出去,虽然打烂的可能性不大,但看师弟戚连山乌云的下场,还是心有余悸。罗疯子这最后一拳,竟然真疯了!长春子既为师弟心疼,也为自己庆幸。 长春子瞥了戚连山手中拂尘一眼,安慰师弟一声,“好在此物还在。” 戚连山泪珠在眼里不住转圈,差一点哭出声来! 李西山很不明白,“一片破乌云,值得这样?” 戚连山一下子转过头来,一颗泪珠啪一下甩在李西山的折扇上,这年轻人不知何时拿出一把折扇,正在那里扇着风看热闹呢! 戚连山额头青筋暴起,长春子赶紧把李西山挡在身后。 戚连山看师兄如此,气得冷笑不已,“好!从今以后,戚连山再也不问纯青门山下事务!” “师弟!”长春子来不及阻拦,戚连山已经祭起拂尘,飞身而去。 “苦哉!”长春子直接拍了大腿! 长春子也不是等闲之辈,当下再找替罪羊,“罗疯子!多年邻居,本该相互照应,你这老贼,竟然下得去手!” “呦,童矮子,你这话说得,我差一点就当成人话了。临江仙,确实会起名字,鬼知道在里面赚了多少黑心钱。”罗隐峰笑了笑,“长春子,玉如意,偏偏私下让人帮自己传个一尺枪的诨号,怎么,怕那些女弟子嫌你个子矮,看不上你?”罗隐峰笑了笑,继续说道:“还不如就用本名,童威,童威,听听,不比那一尺枪威猛多了?哦,原来是怕那些女弟子听了之后害怕,躲着你。” 罗隐峰这几句话说得,连李西山都有些佩服。果然,本名童威的长春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 长春子眯了眯眼,这次无论如何,也压不住怒火,“败军之将,不敢言勇。” 听长春子一句话说完,罗隐峰紧紧握住拳头,浑身肌肉暴涨三分,似乎有骨骼噼啪爆响。 长春子一句话出口,当时就有些后悔,虽然还未丢下人逃跑,却已经有了怯意。委实自己这个还未能巩固境界的龙门境,在金身境武夫面前,毫无胜算。不过要是提前逃跑,罗隐峰却也没办法的。 这就是武夫和修士之间的差别了。 长春子没跑,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差一点就被你吓跑了。” “罗爷爷,你们在这干嘛呢?” 罗隐峰一听到这个声音,当时气势全无,变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少爷,您怎么来了?” 来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扎着汗巾,绑带缠腿,浑身透着股伶俐劲,双臂修长,细长的手指却明显布满老茧。 被老人称作少爷的青年男子看到罗隐峰正面,微微皱眉,赶忙四下查看,就看到刚刚就要背起小竹箱的杨见山,“这位小兄弟伤得重不重?赶紧进村中让常先生看看?”青年男子说着话,就要把小竹箱接过来,小竹箱却被杨见山紧紧拿在手中,没能拿过来。 青年男子也没坚持,反而对杨见山轻声说了句抱歉。青年男子显然觉得自己太不稳重了。 罗隐峰听青年男子说话,赶忙说道:“我这就去叫常先生过来。” 罗隐峰还没动身,就后悔了,一时间挪不动脚步。 青年男子向长春子抱了抱拳,“童叔叔来多久了,怎么没见戚伯伯?” 长春子笑眯眯地,眼睛成了一条线,实在是无可奈何,第一次见面,就在余璐这个浑小子面前乱了辈分,都是被常关月那个老王八蛋害的,“你戚伯伯有事,没能来,就我一个人来的。” 李西山看着长春子和罗隐峰,变戏法也不可能变脸这么快。 长春子赶忙改口,“李公子和杨公子两位也和童叔叔一起来的,想在贤侄这边买点酒。” 青年男子赶紧抱拳,“欢迎欢迎,本人余璐,代表家族谢过各位。不过看酒之前,还是先给杨兄弟检查一下身体要紧。” 余璐走在道路旁边,和罗隐峰当先带路,长春子、杨见山跟在后面。李西山当然不可能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就撇撇嘴,摇着折扇不紧不慢在后面跟着。 余璐小声抱怨一句。 罗隐峰赶紧点头,压低声音解释,“是小人出手没有分寸,本来是切磋一下就完了,没想到杨公子年纪轻轻,也是行家里手,就忘形了一些。” 余璐在路旁走着,很关切地看了杨见山一眼,杨见山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 其实一走起路来就看出来了,虽然表面看杨见山身上伤得不轻,其实都是些皮外伤,根本没有伤筋动骨。 罗隐峰虽然和杨见山打了一架,但是却对少年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要是少年郎跟在自己身边······罗隐峰心内自嘲一番,要是真这样,就把一颗好苗子的前途全耽误了。不过和这少年郎对打,压力并不是很大,但是那种感觉,却非常古怪。 罗隐峰肯定是收着力道的,但是每一次出手,都觉得少年郎要站不起来了,却偏偏看着少年郎已经挥出一拳或者踢出一脚,罗隐峰明明觉得自己受不到多大伤害,偏偏还是下意识分心格挡,让过那些拳锋。 罗隐峰略微思考,就想明白了,到底是自己多年没有生死之间的问拳,很难找到那种生死一线的感觉了。 第一百二十章 妙不可言 那个青衫读书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个好人。其实回头想想,这一架,真的结了好大梁子,这其中损失,尤其以戚连山最大。而始作俑者是谁,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这个青衫读书人都难逃其咎。 罗隐峰看了落在后面的青衫读书人一眼,其实刚才没有去叫常关月,就是有些不放心这个叫李西山的青衫年轻人,长得挺人模狗样,这心肠,真够歹毒。 罗隐峰看李西山这一眼,就微微有些不忿。 李西山被这络腮胡子大汉看得菊花一紧,心头发毛,“罗前辈,要是杨见山得罪了前辈,我李西山先在这里替他赔个不是······” “罗爷爷,你要再这样,我真生气了!”余璐说着话,就停了下来。 罗隐峰恨死了那个肌肤白皙、细皮嫩肉,小娘子看了也会嫉妒的青衫读书人。 罗隐峰低眉顺眼,看着脚尖,半点也不敢动弹。 余璐怒气未消,但看罗隐峰如此,有些话实在说不下去,唯有叹了口气。 杨见山摇了摇,“罗前辈武德极高,见山实际上受益匪浅。” 罗隐峰如饮醇酒,怎么看都觉得少年郎十分顺眼,怎么就跟那青衫衣冠禽兽走在一起? 不过罗隐峰是再也不肯正眼看青衫读书人一眼,斜眼看,也不敢了。 余璐看了看李西山,表示歉意,李西山却撇撇嘴,把头转向一边,“猫哭耗子。” 余璐更加抱歉,看样李西山就是大家子弟,自己书童被人打伤,再怎么样,心情也不会很好。余璐略微垂首,就要再次道歉。 李西山冷笑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 这次连长春子都看不下去了,“李兄弟,余璐其实是余氏家族的家主,在咱们这边,年纪轻,不能说德高望重,青年才俊、翩翩公子、君子气度绝对没跑的。” 李西山撇了撇嘴,他余璐要是能配上这些说法的任何一个,那杨见山还是世间第一大好人呢,可能吗?李西山冷笑一声,就懒得说话了。 不一会,一行人到了常关月的小医馆前,一副对联映入眼帘。 唯愿世间无疾苦; 宁可架上药生尘。 门楣上贴着“逢凶化吉”四字。 “常先生,”余璐没有跨过门槛,在敞开的门旁用手指轻轻敲击几下,叫了一声。 只听昏暗的小医馆里面吱呀吱呀响了两声,有位老先生先在竹椅上挺直身子,然后扶着竹椅站起来,竟然小跑着迎了出来,“余少爷,有事?” 余璐侧身让在一旁,“这位杨兄弟和罗爷爷刚才切磋了一场,罗爷爷出手没有分寸,麻烦常先生看一下有没有大碍,要不要服些汤药。”余璐说着话,还拱了拱手。 常关月不露声色,侧了侧身子,再看了杨见山几眼,然后一把抓住杨见山手腕,双指按住杨见山脉门。 李西山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庸医胡乱看病还好说,就怕这黑心大夫包藏祸心杀人灭口。 须发花白的常关月被李西山看得火气不小,“没什么事,好着呢!死不了!” 余璐皱了皱眉,再问一遍,“到底有没有事?”委实一个死不了,确实让人不敢放心。 常关月眼神慈祥,“杨兄弟骨骼虽然一般,但是身体调理极好,也不过两三日,就能恢复如常,用汤药反而不美。余少爷尽管放心。” 常关月还怕余璐不信,转头看向杨见山,“杨兄弟自己觉得如何?” 杨见山摇了摇头,确实没什么事情,“罗前辈拳脚太重,多亏戚山主援手,好在杨见山没有大碍。” 常关月听杨见山说完话,脸色变了几变,伸手朝长春子肩头一拍,“你小兔崽子怎么又来了,姓戚的老混球这才回去几天?” 要是能一句话骂俩,常关月肯定不会骂一个,反正这哥俩年纪和长相长反了,怎么骂怎么得劲。 长春子黑着脸。 余璐已经接过话来,“常先生,童叔叔是带两位客人来这边买些酒水。” 常关月哦了一声,赶紧收起手来,还不忘缩了缩头。 长春子呵呵一笑,要不是有余璐在这边,看我怎么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反正不是打架,也不是比境界,你常关月敢乱来? 余璐、长春子、李西山、罗隐峰、杨见山等人就离开小医馆,一边走,一边谈着酒水的价格。 这里一坛酒,竟然只要十两银子,李西山都觉得自己耳朵有毛病了,一再确认,“是不是春山镇菱米酿造的酒水?” 等到酿酒的地方,李西山闭上了嘴巴,那些春山镇刚剥去壳的菱米,被一堆一堆地倒进石碾上碾碎,然后放进蒸笼中蒸熟,之后下曲搅拌,再之后进行蒸馏,最后缓缓流出那菱米酒酿。当然,全部流程走完,要好多天。一大堆一大堆菱米等在那里,也不像多金贵的东西。 李西山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拿了个小酒碗,在出酒的竹筒下接了半碗酒,皱着眉喝了几口,然后眼中发出亮光,剩下的酒,一扬脖子,一饮而尽。 一群人停下手上活,围着李西山,尤其是几个年轻大姑娘围在最里面,抢占到极佳位置,恐怕不只是关心酿的酒好不好喝。 “妙不可言!”李西山伸出大拇指,朝几位微微汗湿衣衫的姑娘晃了晃,偏偏不说好酒,别看长衫绑腿,穿得严实,实在是长胳膊长腿,臀儿圆圆、胸前鼓鼓,腰肢细细,刚才搅拌下曲时,云雾缭绕看不清脸,现在近在眼前,汗珠儿顺着尖尖的下巴滑下,李西山差一点拿酒碗接起来。混着那酒水,肯定滋味更美。 几位姑娘马上欢呼雀跃,却一个个把目光投向余璐,眼中既有欣喜,也有仰慕。李西山倒吸一口冷气,什么眼光这是,放着李西山这个一看就知道是个高富帅的不管,去讨好一个天天都看吐了、整天只知道干活还浑身透着汗臭的出苦力的汉子? 李西山被几位姑娘利用完之后晾在一边,脸色一黑,但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这酒真不怎么样,就是和老舟子自己酿的酒相比,才能略好一些。 原来这酿酒工艺,竟然是余璐这个王八蛋一手指导!而且看余璐那双手,还真没少亲自去干。 李西山心内暗骂,不要脸,太不要脸!自己以为还和外面一样被众星捧月呢,实在是大意了。 这里面人一个个,别管是脑子还是审美,都和外面不一样。 第一百二十一章 怎么能不辛苦 长春子当场拍板,当场留了一千两白银的银票,给我这位好兄弟李西山准备一百坛。 用不了多久,滁山村就会陷入一片欢腾的海洋。 这自然是一笔大生意,余氏家主,年纪轻轻的余少爷,翩翩公子余璐,声望再高一层。 李西山实在不愿在这边多待,让长春子婉拒了余璐的盛情邀请——其实李西山早看出来了,所谓的盛宴,也不过是大锅菜里多放几片肉罢了。 李西山和长春子自然带不走一百坛酒水。就和余璐等人约定,其余九十九坛酒水,由长春子分时段来取,也不用一次都取走,三月五月、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不确定。 李西山还撂了句狠话,谁要敢黑心赖账不给,或者被发现换了其它酒水,以后见了李西山的好兄弟杨见山,这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 李西山说完这几句,还专门看着余璐。 余璐也不含糊,说只要是杨兄弟来取,保证这酒水还是这个味,更能保证原料还是这春山镇菱米。 李西山继续阴阳怪气,“到时候酒水变了味,还想听我和杨兄弟几句正经话,那就真是个癞蛤蟆坐进金銮殿——痴心妄想了!” 这句话一出,连余璐都微微皱起眉头。 李西山赶忙又说道:“开玩笑,开玩笑,就算是换了番天地,这菱米酒酿,也不可能变味的!” 李西山往四周看了看,“反正我是看出来了,好一片世外桃源嘛,确实是个好地方!就是姐姐们眼神,和人家丹霞山那边比,太差了!” 李西山撇撇嘴,说几句羡慕的话,也是言不由衷,反正这些人都习惯自己阴阳怪气了。 根本原因,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长春子反正听出来了。长春子也跟着哈哈一笑,就过去了。 意外意外,要是以后,这个叫李西山的王八蛋还能踏进这片地界一步,我就给你罗疯子当孙子!罗隐峰看长春子的眼神,十分不善。 余璐倒也不是十分在意。 几年前,一个叫姜维生的也来谈过生意,比这个青衫读书人讲究多了。 姜维生就是一路打进来的,最后给了个理由,说就想看看余璐。果然,看过之后,真就拍拍屁股走了。 余璐把李西山暂时不取酒这个消息给众人一说,众人松了口气,要真在这几天就要一百坛,那还真要把酿酒的这些人累个不轻。这酒,多说着,一天也就能卖给外面那个叫姜维生的十坛八坛,那还得加班加点不闲着的情况下。 关键是要都给了这年轻人,滁山村村民喝什么?确实如此,酿出的大多数菱米酒,都被滁山村村民喝了。这酒,真不是什么稀罕物,村民花几个铜钱就能喝上一壶,卖给外人才用得着银子,还死贵死贵的。 李西山当然不会空手回去,李西山让人找来两个大酒囊,正好装了一大坛酒,再用一根绳子系好,李西山挂在脖子上,两大囊酒在李西山胸前晃来荡去,蔚为壮观。 李西山离开滁山村的时候,抬头挺胸,昂首阔步,他余璐皮囊也就是和滁山村村民比,才显得略微出彩,和我李西山相比,实在差得太远。 不过李西山在心里也承认,滁山村村民的身材长相,要放在外面,每一个都能称作出类拔萃的。而且虽然看起来滁山村民风淳朴,那也不过是在这里、对自己人,要是对外人,是不可能这般好脾气的。李西山是真领略到了,那些人看自己,真就是当普通人看的。都把李西山看得不自信了,老觉得自己才是矮了别人一头的。 长春子、李西山、杨见山相携离去,常关月常先生趴在柜台上面念念有词,不可能啊,怎么气血混乱成这个样子?然后再点了点头,这个罗疯子可不是一般拳脚,被打成这样也才正常,最让人放心的是罗疯子没受伤。可是为什么少年郎看不出来受了重伤呢?要是童矮子的手段,万万不可能,童矮子是真没这手段,要说我常关月出手,也才勉强能做到。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不成是那青衫读书人? 常关月哈哈一笑,看样自己真多想了,要是那个脑子有毛病的李西山是个高人,常关月以后就倒着走路。 常关月赶忙起身,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双手托住胸前,挺胸抬头、昂首阔步走了两圈,还故意晃动肩膀扭动腰肢,确实再滑稽不过。 常关月然后再坐在柜台后面,摸着柜台上的一个小戥子,还是有些发愁,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不过再转念一想,这日子才真正是好日子啊。 常关月一会喜一会忧,到后来,就半点忧愁也没有了,尤其是喝了点化名余璐的“少爷”酿造的菱米酒之后,常关月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坐在躺椅上面哼起了小曲。 要是有心人看小医馆那副对联,其实能发现,那上下联其实贴反了。 不过在常关月这边,就是故意的,也是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国事天下事,都不如自家事。所以啊,宁可架上药生尘,才是我常关月最大的牺牲,那世间事、天下事,关我屁事? 如此一想,常先生忧愁又起,这国事天下事,确实没平静过,要不然,为何自己还在这边?更何况,实在不是常关月一人。 从未有一天懈怠过。除了姓余的。 真要到了旧嗣延国地界,才忍不下去? 常关月不觉得那个青衫读书人是个好人,也不觉得那个少年郎是个坏人。 常关月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对的。 只要别在这里整什么幺蛾子,就行。 就凭那个脑子有问题的青衫读书人?确实没那个本事。常关月哈哈一笑,仰头灌了一口酒,确实没什么好愁的。 长春子、李西山、杨见山一离开,大门前就只剩下了余璐、罗隐峰两人,余璐长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看样子,给累坏了,“罗老头,这样一天天装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罗隐峰赶紧蹲下身子,“少爷,再忍忍,我也知道少爷辛苦,但是要装成好人,怎么能不辛苦呢?” 余璐摇了摇头,本来就是个心眼坏了的人,干嘛要装成好人呢?实在是太累了。 罗隐峰悚然一惊,轻声急忙道:“云姑娘来了!” 余璐一骨碌爬起来,不忘拍掉屁股上的泥土,“罗爷爷,肩膀还酸不酸,我给你捏捏?” 哪里用得着商量,罗隐峰顺势坐在高高的门槛上,闭上眼,只用享受就行了,少爷的手法,实在是纯熟得很。 紫月云姑娘隔了条街,不经意往这边瞟了一眼,一下子就红了脸,好在离得远,就装作没看见,紧走几步,头也不回就走了。 罗隐峰偷偷看了少爷一眼,紫月云姑娘已经走远了,少爷依然神情专注、目不斜视,罗隐峰心内暗赞一声。 紫月云姑娘这不经意的一眼,最起码十天半个月,不用再提醒少爷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太雅观 李西山走在长春子身旁,越走越没有精神,“这酒,要是搁在外面,最少能卖多少钱一坛?” 长春子是个谨慎的,越想越给不出个合适的价格。说多了,难免给人一种奸滑商人的形象,说少了,又不能匹配那断龙石的价格。这滁山村菱米酒酿,真没出过这片大山啊。 长春子心思转换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如此一来,更加想念师弟戚连山。这些俗事,自己以前真没太操过心。 那个姓姜的,实在是丧心病狂,在丹霞山加了点所谓的灵丹妙药,就起了个名叫临江仙,还敢在山下卖了个天价?那个姓姜的确实脑子好用。 长春子内心忽然觉得,这些年,亏欠师弟戚连山太多。自然自己这个掌门师兄压了山主师弟一头,纯青门一直都是这个传统。纯青门在哪里都是纯青门,山主却终生只能有一座山。 丹霞山山巅一处洞府内,戚连山两眼放光,双手捧着一块微微有凉气透出的黑色石头,怎么都觉得看不够。 戚连山自从回山后,其实就没那么伤心了,实在是手上这块宝贝疙瘩让他太过兴奋。 戚连山苦思冥想,无论如何,这次也要找个由头闭关,还能不能破境先不管,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块断龙石炼化成几枚困龙钉,把丹霞山灵气先锁住,再想办法让灵气生长,反哺丹霞山。 只有这样,自己这个纯青门丹霞山山主才算名副其实。 纯青门修行境界向来不是最大仰仗,灵丹妙药才是。就如这临江仙酒,真不是徒有其名华而不实物。 李西山倒也没太为难长春子,毕竟自己也没打算再去滁山村,实在对那余璐厌恶已极,哪有这样拗着性子做人的?余璐这王八蛋做人,太不正直、太不真实、也太没有自我了,我李西山万万不肯和这种人亲近做朋友,不不不,哪能做朋友,说话的来往也不能有的。李西山有些后悔来滁山村这个地方。 “就此别过,永不再见!” 李西山一句话说完,扭头就走。 李西山有此作为,把长春子弄愣住了,“李兄如何来取酒?”别过就别过,怎么还永不相见呢? 李西山转过身,托住身*前两个大酒囊,用心摩挲一番,拿下巴指了指杨见山,“当然是他来取。”李西山把一半话咽进肚子里,偌大一个滁山村,少说也有几千人,干什么行当的都有,根本不是之前自己预料的那么少,这么多人,都是唱戏的演员,李西山觉得有种猴子走进人群里,被围观耍了的感觉。 确实如此,真没说反,天下虚伪者为最,不是人是谁?一群人在那里配合演戏,不是拿我李西山和杨见山当外人?尤其是那些满肚子坏心思偏偏要装成好人的人。现在回想一番,李西山太单纯了。 其实,李西山再明白不过,哪怕李西山不来这边,这一群人依然在演戏,而且是在做给身边人看。这场戏,演了这么久,还能演多少年? 李西山皱着眉头想了想,看着杨见山,“你留在这边,不合适。” 杨见山神情漠然。 李西山气不打一处来,“我要是你,李西山说的话,要能相信一句,以后就把姓倒过来写!” 长春子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李西山和少年书童到底在说什么,几个意思?自己听不懂也就罢了,偏偏为何觉得被叫做杨见山的少年有些可怜,实在没有道理。李西山这年轻人确实有些不靠谱,但还不是装出来的?出门在外,是要装得坏一些才不吃亏。 李西山和杨见山走出很远,长春子还是没能回过神,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傻子送上门来。要是两人还来这边,别说是叫李兄,让长春子叫他李大爷都行。 长春子叹息一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自己还有头疼事要去处理呢,要是自己用断龙石去炼化成那几枚困龙钉,说不定就站不住这刚上去的龙门境了。 不过,牵扯到丹霞山的山水灵气,由不得自己去想太多。 戚连山这狗东西,屁本事没有,修行本事稀拉,破境本事比自己还不如,净给自己添麻烦不说,还经常给掌门师兄甩脸子。 长春子越想越气,要是回去后戚连山说什么事情,坚决不同意。长春子微微一笑,当我这个掌门师兄是摆设? 李西山和杨见山一前一后,相继下山。 李西山一路唉声叹气,“好没道理,说说看,这一架,真要放开打,谁能打赢?” 真要打,肯定是杨见山屁滚尿流的,毫无疑问。却没想到一场期待已久的打架,毁在戚连山手上。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这个戚连山,看来是个小人无疑了!”李西山恶狠狠用自己右拳砸了一下左手手心,疼得龇牙咧嘴,后悔得不行。 其实李西山这句话说得很有问题,戚连山确实没有成人之美,但是成人之恶,从何说起?杨见山没皱眉头就想通了。 “就一个金身境,确实不太够看。” 李西山念叨一声,然后看了看杨见山,杨见山依然没点表情变化,李西山大失所望,失去了一次嘲笑少年郎的机会,实在没心情去提那个常关月,当然,真用心去找,也不止常关月一个。 李西山就只能换个话题。“给少了?”李西山皱着眉头,看杨见山一眼。 杨见山也不理他。反正是李西山暗示过自己了,就一块,不宜过多。 “你就不能挑一块大的?”李西山依然尝试鸡蛋里挑出骨头。 杨见山皱着眉,其实并不是想不明白,而是确实因为太明白了,才拿捏不准。 李西山这次是真乐了,“别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要靠那恶人磨,管那么多干嘛?” 李西山这句话出口,才算有点找回往日感觉,摇头晃脑走在前面,身*前*两*坨晃来晃去,实在是蔚为壮观。 李西山闭上眼,仔细回想一番,确实都把她们比下去了,就算卖馄饨的老板娘比现在的李西山也*小了很多,李西山当然很有成就感。 但是李西山并没有高兴太久,一是这两大囊酒,挂在脖子上确实太沉,二是······说实话,李西山现在觉得,如果太大了,反而有些不*雅*观。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开府 “渴不渴?要不要喝点?其实味道还不错,现在就尝尝?” 李西山双手托着胸前的两个大酒囊,并没感觉到太辛苦,却完完全全成了心理上的负担,就眼巴巴看着杨见山。 杨见山依然在往前走,不为所动。 李西山仔细想了想,换了个说法,“这酒水不少,也不能只是你一个人喝,咱俩一人一囊,也算是公平一些。” 杨见山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停下脚步。 “你那枚酒葫芦,只有半葫芦酒,不如把这些酒倒进去,反正也占不了太多地方,还省心省力,也不用你背着。” 杨见山脚步慢了下来,然后再思量一番,停下脚步,伸出手。 李西山大喜过望,把两囊酒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杨见山,就像掀翻了压在身上的两座大山。 李西山呼出一口气,精神暴涨三分,最起码可以多走十里路,然后再喝那酒葫芦里的酒。 杨见山看了李西山一眼,从小竹箱拿出那根烧火棍。然后,两囊酒消失不见。 李西山嘴角抽搐了好几下,虽然人没停下来,却很想给自己几个嘴巴子,“什么时候的事?” 杨见山并没有回答。 李西山却很明白,自从见到老舟子之后,杨见山就有了那份心思,再然后是行远老道人。当然,有想法和能不能,差了太远距离。至于有多远,李西山反正看不到头,只能说现在的李西山看不到尽头。 那个行远老道人确实有点手段。但是,也仅仅是如此了,道号行远的老道人,从出手到身死道消在杨见山这里经历了三个阶段,扬汤止沸、蚍蜉撼树、杯水坳堂载大舟。 李西山看了看这片天地,有些后悔。说到底,杨见山还是不该来这边的。 “有点欺负人了啊!”李西山冷哼一声。真不是什么好事。最好的事,其实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知道,然后到那一天,灰飞烟灭,万事万物皆成灰烬,谁也怨不了谁。 李西山撇了撇嘴,这就骂不还口了?到底是读书人,脸皮不够厚,说不出几句大道理,所以干脆就不现身了?李西山有点小得意。 能不能开气府,决定了一个人能不能修行。 行远老道人,是来这边之后,第一个察觉杨见山不同的人。当然,肯定要把那位老先生排除在外。老道人在铁符山山巅出手,虽然暂时压下杨见山体内爆发出的气息,但是治标不治本,还害得自己身死道消,再也没有转世可能。 当然不怨杨见山。况且,那种情况下,要不是杨见山出手,就黑衣老家伙的性情,陈观主和阿牛老道人,一个也别想活下来。 那就很明显了。其实,真不用杨见山出手,杨见山做了件错到姥姥家的事,老道人死得很没有价值。 “读书人不要为难读书人。”李西山很诚心诚意念叨一句,把青色儒衫理了理,青色儒衫穿在李西山身上万分熨帖,没有一丝不妥。 虽然李西山有些服软,但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哪怕那位老先生现在站在李西山面前,李西山也会挺直腰杆,当着他的面,问他一句凭什么?翻遍世间书,也找不出这样的道理! 凭什么要让杨见山抗下这份责任?灰飞烟灭就灰飞烟灭,杨见山自己的事,关你们屁事?你们这边的事,关杨见山屁事?逆着自己的心意做事,还不是为了自己,这怎么能行? 李西山刚有这种念头,就缩了缩脖子,然后看了杨见山一眼,然后就不把刚才自己的想法当回事了。 有些事,天生就是注定的,任谁也改变不了,都不是说什么宿命。哪怕世间再难改变的宿命,也有改变的机会。但是有些事,根本就不是宿命的事,那是本质,既然本质就是如此,那就只能有一个结果。 “没用的。”李西山喃喃道。 李西山实在是再清楚不过,别说是现在,就算是再回到那个时候,还不是一样,还不是选择了逃离?弄出这个“它”的他都没有办法,谁还能有办法?万千好,敌不过一个错。 李西山在杨见山身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那个结果不要来得太早。要是能晚一天,那就不能让那个结果提前一秒,实在是心中有愧。一想到那个名字,李西山就咬牙切齿,到底脑子里进了多少水,弄出个这么个玩意,关键是弄出来之后,就没有完全掌控的办法了。 其实,世间万事万物,是难分一个好坏的。 李西山其实也不怕这个结果来临,反正是迟早的事,就纯粹只是觉得心里有些愧疚。 想到愧疚,李西山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他,我愧疚什么? 李西山看了看杨见山,脸色有些发黑。他也不是啊。 李西山摇头晃脑起来,他杨见山要不是,谁是? 他杨见山是个什么东西,我李西山再清楚不过······ 李西山刚要晃起来的脑袋,晃不下去了。 李西山看着杨见山的背影,想了很久,才轻轻念叨一句,“别多想。” 李西山脸色不太好看,杨见山竟然笑过,凭什么?凭什么他能笑得出来?世间万万人,人人皆可谈笑风生,唯有杨见山不能,他不配。世间万千苦,人人皆可躲开不尝,杨见山不能,是不该躲,都压在他身上,也偿还不了那个必然结果的万一。 凭什么如此?李西山笑了笑,莫问!时间和结果都可以证明。但是有一点,谁也别在李西山面前谈责任,也别想给杨见山施加负担。真要问为什么,有本事把他李东隅找出来,抽筋剥皮、挫骨扬灰,李西山恨不得亲自动手,抽筋剥皮一定要慢一点,挫骨扬灰一定要磨得细一点。 “你不会是要把那酒留给老舟子吧?”李西山想起来一个更好笑的笑话。 杨见山抬头看了看天色,“要是还不走快点,又要风餐露宿了。” 一想到要风餐露宿,李西山就觉得吃了天大苦,尤其对不起自己这身儒衫和风流倜傥的皮囊。 李西山是个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主,赶路,当然不能只凭两条腿。 滔滔江水,并不只是奔流不息,因为江面不断变宽,水流也慢慢缓了下来。江陵郡有多繁华,还没下船,李西山已经有了初步认识。 李西山乘坐的渡轮,已经非常高大华美,但是进了江陵郡郡城范围之后,李西山经常需要仰头去看其它楼船上的公子哥,就有些心有不甘。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赤粼江 李西山自己一直都在和杨见山比,只要杨见山比自己过得差,李西山就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一直都这样,所以,李西山就没有一天不高兴的。 可是,现在,李西山觉得自己没那么高兴了。 凭什么那些家伙能有自家楼船,李西山就要花钱坐船?都是年纪轻轻,游手好闲,凭什么自己就被比下去了? 尤其是自己看到那几位公子哥身边的莺莺燕燕、花团锦簇,李西山就觉得背着小竹箱的少年郎分外碍眼。 李西山既羡慕又嫉妒。 现在李西山对于自己享受的待遇,已经不是十分不甘心了,是万分不甘心。 此处江水宽广,静水深流只是江心,因为楼船太大,靠岸的时候,就难免被江道托住船底。 一条极尽奢华的高大楼船,因为搁浅,横在江上,整个船身几乎占了三成江面宽度,光岸上拉纤的纤夫,粗略看起来,就有百人上下。其实任谁都看得出来,要摆脱那处相对来说的浅滩,其实也不难。 和这艘船相比,几乎所有楼船都失去了风采,只能远远看一眼,然后悄无声息离开,万万不敢靠过来。 虽然楼船搁浅,岸上的纤夫却被允许歇息一会,这绝不是楼船主人看众人辛苦,一片好心,只是因为恰好是到了江湾处,此条江水,出产有一种美味——赤鳞鱼,数量稀少,更难钓出水面。不过此处江湾,赤鳞鱼相对容易被钓出一些。 果然,巨轮上,一位红衣女子趴在软塌上面,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鱼竿金黄耀眼,连那钓鱼丝线和鱼钩,都是黄金色泽。 远远看上一眼,也要小心万分,千万别莫名其妙惹怒了楼船上那位女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谁在安国公府辖下,都得受着。 那些在李西山看来,已经很奢华的楼船,悄无声息远离此处。 “卢管事,咱们还在这呆着?”李西山看了眼这片江面,尤其是那几个华美楼船,竟然悄无声息走了个一干二净,个中原因,实在是再清楚不过。 名叫卢世明的卢管事让人下锚,笑了笑,“咱又不是那富贵公子哥,反而不用那么忌惮。”当然,也只是相对好些。不过卢世明也不用细说,更不用担心,青衫李公子是个循规蹈矩的牢靠读书人,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况且不是本地人,倒霉事,根本不会落在他头上。这个小小渡轮,不够看,殃及池鱼的倒霉事,不可能有。其实要说运气好些,跟着看个热闹,倒有可能。 “因为赤鳞鱼太过闻名,这边江水才被叫做赤鳞江?” 李西山问了一句,渡轮管事赶忙回答,“李公子,确实是赤粼江,和赤鳞鱼却有些不同。” 李西山略微皱眉,渡轮卢管事赶忙解释,“此‘粼’乃波光,彼‘鳞’是鱼鳞,音同意不同罢了。”青衫读书人也是位公子哥,虽然比不上那些楼船上的公子大富大贵,但是上了渡轮就要住最好的房间、还因为价格太低而有所怀疑的公子哥,是缺钱的?所以啊,渡轮管事就经常出现在李西山身边了。 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青衫公子确实不差钱的,要说卢世明阅人无数,要是这点眼力劲还没有,那就真被人看笑话了。 李西山听卢管事解释,微微皱眉。 李西山自然是明白的,不过自己紧皱眉头,是给杨见山看。 看到手里还拿着一壶渡轮佳酿的李西山微微皱眉,这一壶酒,就要十两银子,实际上比酒楼里贵了很多。卢世明赶忙接着解释,“这赤粼江虽然和赤鳞鱼没什么关系,但是赤粼江也是名副其实。” 李西山看了渡轮管事一眼,略微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被一根簪子别在一起,看起来竟有些超尘脱俗的感觉。人精,就是说的这种人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管是和哪种人在一起,卢管事都能让人生出一种相见恨晚,恨不得把盏言欢的感觉。这一点,就和杨见山很不同了。其实,杨见山真应该学着点。 老管事看着宽阔的江面,说道:“这赤粼江在江陵郡变得十分宽阔,不管是日出还是日落,江面上,或朝霞或晚霞时,被映照得红光一片,也算是赤粼江一景。要是李公子今晚不下船,到傍晚就能看到这种美景,明天早上也能。” 李西山刚要点头,却没注意旁边何时多了一个瘦小且看起来精神有些问题的枯瘦老头,而且老头还接过了话,“卢世明,你能不能换个说法,比如说多少年前这片江水确实有一段时间是红色的,在那时才被称作赤粼江的······” “格老子,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再不滚蛋,我就喊人把你扔下船!”卢世明就像一只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猫,一下子就炸毛了。 渡船管事卢世明看这疯疯癫癫的老东西混上了渡船,实在心烦。双手指甲满是油污,衣衫破破烂烂,怎么能出现在自家渡船上边?混上船且不说,竟敢在自己眼皮底下乱晃! 卢世明自然见过这个老头,都不知道这老东西借着要饭要东西偷过多少东西了。 那枯瘦老头却没理卢世明,反而伸出手,看起来是看上了李西山手上拿的这壶酒。 李西山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没想到已经站在渡船边上,李西山腰部被围栏碰了一下,虽然渡船有围栏,人掉不下去,手中酒壶却没拿稳,咕咚一声,掉进江水里去了,同时李西山因为没有倚住围栏,一个后仰,一屁股坐在渡轮甲板上,抬起的一只脚恰巧踢在瘦小老头的右手上。 枯瘦老头一步没跟上,右手被李西山不巧踢中,叮咚一声,一个闪着寒光的小匕首掉在甲板上。 李西山被吓得不轻,大喊一声“杀人了!” 疯疯癫癫的枯瘦老头,人影一闪,咕咚一声也跳进江水里。江面上一根金丝线一阵乱晃,然后忽然绷紧,再弹出水面,鱼钩不见了,鱼线似乎也短了一截。 渡轮离巨大楼船不算太远。渡轮这边被李西山一声大叫之后,一下子炸了锅,渡轮上人乱成一团。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还是个小姑娘 卢世明脸色惨白,根本没有出声阻拦,因为下一刻,每个人都抬起头看到了,巨大楼船一排弓弩手,搭箭在弓,再下一秒,只要红衣女子一挥手或者一个口令,渡轮上的人,都会变成一个个大刺猬。 渡轮上除了船身有些晃动,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好在早早下了锚,渡轮不会乱跑。 渡轮上的人,因为巨大恐惧,甚至忘了躲藏。 李西山也抬头看着巨大楼船,却并不是在看那些弓弩手,而是那个红衣女子。 此时红衣女子手持一把纯金打造的弹弓,一次次把弹弓拉满,速度极快,把一粒粒弹珠打进江水里面。弹珠进入江水的位置,都在疯癫枯瘦老头落水的位置附近。 弹珠入水,叮叮咚咚响成一片,就像下了一阵密集暴雨,不过范围极小。 不过,江水里除了几尾射穿身体的游鱼带起一片片血花,并没有老者身影。 “没想到这么小。”李西山念叨一句。 卢世明小声解释,“南安王府宇文楚王爷的小公主,还未成年,不过极少出现在这边,不成想这次竟然被我们碰上了。”其实看到巨轮,卢世明就期待着能远远看上一直闻名却未能见过一面的小公主一眼。卢世明好多年管着这条渡轮,过一段时间就会交上一大笔费用的。这一笔笔费用交给谁,在安国公王府辖下,去不了其它地方。 好在红衣姑娘并没有向那些弓弩手下达指令,似乎不屑于渡轮上这些平民。用弹弓射那个老者,不过是因为老者跳进水中,吵到了姑娘钓鱼。 渡轮上众人只觉得捡回一条命,更不敢弄出什么动静,已经开始悄悄起锚,和那几位富贵公子哥的楼船一样,选择悄悄离开。 李西山叹了口气,可惜了。李西山说的小,并不是卢世明说的这个小,而卢世明说的小却解释了李西山说的小是因为什么,世事就是如此机缘巧合。 委实不怪李西山眼神不好,要怪就怪那小姑娘趴在软塌上钓鱼,李西山根本看不清楚。这不,一站起来站在船边,李西山就一眼看出来了。 李西山有些怪自己没有管好眼,姑娘那个地方,确实不能乱看。不过,小姑娘眼神有这么好? 红衣姑娘弹弓已经拉满,嗖嗖两声,李西山一动不敢动。 一颗弹珠擦着李西山鬓角发丝嵌入渡轮甲板里。过了一小会,有人眼尖,赶忙去看,然后发出惊呼。 好几个人抢在一起,把那粒珠子从甲板中挖出来,“真的是金子做的!”。 小姑娘看那呆若木鸡的青衫读书人,当时没了兴致,无知者无畏,自己饶了他一条贱命,竟然一点都没有反应,不是个笨蛋书呆子才怪!要是本姑娘真要取他性命,他就只能莫名其妙去那边念书了。 李西山背负双手站在渡轮甲板上,红衣小姑娘竟然头也不回趴回软塌上去了。不过这一回,姑娘并没有去钓鱼,而是把钓竿扔到一旁,翘起两条小腿,前后摆动,手里摆弄着刚才用过的弹弓。 李西山看着那柔若无骨如两段白藕般的小腿,撇撇嘴,竟然没有对我李西山见色起意,确实太不同寻常。不过李西山给自己找了个安慰自己的理由,还是因为姑娘太小了,懂得太少。 李西山有些惋惜,虽然小点,只是看脸,就能确定,实在是人间少有的美人胚子啊。 李西山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转头,却被吓了一大跳,杨见山左边肩头已经有殷红血迹渗出衣衫。 “你也看了不该看的地方?”卢世明已经离开,去船舱赶紧催促渡轮远离这个地方,李西山双手在自己胸前托了两下,问杨见山。 杨见山摇了摇头。 李西山明白了,是杨见山这个根本没有表情的表情惹祸了。活该!相对于李西山从惊艳到惋惜的表情变化,杨见山的仿若不见,更容易让女人心生恼恨。 女人心海底针,最难琢磨?李西山觉得,其实恰恰相反,主要就看你用不用心思去想了。 “多好的机会,你不觉得?”女人啊,别管老少丑俊,就有一样变不了,不怕男人坏不坏,就怕自己没人爱。杨见山一个欲擒故纵,然后再过去吓她一下,保准让小姑娘记忆深刻,想忘都难。 现在的杨见山,自然能够做到。 杨见山微微皱眉,确实不应该站在这里,也不应该没点表情变化,肩头受伤,也该呻吟几声的,至少也该皱皱眉头。 杨见山只好转头,返回客房去了。 至于那个枯瘦老头为何要刺杀自己,李西山实在想不明白。在那青云衣馆,自己也没和他结什么梁子啊,实在是一句话也没多说。花钱买东西,钱货两清,有理由来找我李西山麻烦?脑子有病吧!青云衣馆,就属这个枯瘦小老头,最不起眼。李西山连正眼都没瞧过,李西山却不会记错,也不会认错。就像看杨见山一样,看那双眼睛,就再也错不了了。 如此一想,李西山就不当回事了,总不能和脑子没发育好的人讲道理。 李西山就觉得,很有意思了。不过也算正常。一方是人多势众脑子太好用,一方是人少力气大脑子不够用。这场架还真有的打。为什么?都在想着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偏偏这样做才正常,李西山也觉得很无奈。实在是都做了最正确的事情。 “你怎么看?” 杨见山就像没听见。 李西山撇撇嘴。 李西山就没急着下船,一直到下一个渡口,李西山才和杨见山下船登岸。 李西山自认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和讲不出一个道理的人讲道理,所以,真的要选择离那个小姑娘越远越好。 李西山杨见山上了岸,就时不时看到几个和尚,倒不是在化斋,相反,都是在助人。 雪中送炭不至于,都是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能帮一把是一把,反正也花不了太多力气。 李西山知道,这边的和尚,确实挺多的。心相寺老和尚那边反而只有老和尚一个。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时也命也 皇宫内,老皇帝赵烆缓缓睁开眼,半靠在御榻上,微微转头,看到大太监傅佘哲还在那里跪着,略微感到心安。 “矞儿还没回来?” 傅佘哲赶忙把头略微抬起一些,“尚未。” 实在不敢多说,为什么二皇子赵矞老是不在京城,人人都清楚,大皇子赵沣已经有近三年时间,没有一点音讯。 傅佘哲又把头埋低一些。 老皇帝赵烆有些不耐烦,太子早就立完了,太子妃也已经为沣儿接连生了一双儿女,孙子小一些。 傅佘哲不敢继续跪下去,就只能跪安了。 绮鹿王朝,传承有序,一次都没有错过。 安国公王府,一个大胖子在巨大的椅子上呼呼大睡,一位女子,容貌极美,尤其是一双大长腿,匀称修长,女子坐在胖子大腿上,偎在胖子怀中,一会拍拍胖子胸膛,一会捏捏胖子胖嘟嘟的下巴。柔弱女子?恰恰相反。杀人如麻的女魔头,自然也不是,但要放开手脚,十几个普通兵勇,留不下花容月貌的女子。 一个幕僚装束、长相儒雅、身材颀长的长须男子,已经在那里弯着腰拱着手说了有一炷香时间,无奈那个自己都不敢抬头看的大胖子,恐怕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男人名廖添,在安国公王府做幕僚,已经有十余年了,但要说时间长,廖添没觉得,但是能算得上一个名副其实的老人。 虽然安国公王府幕僚极多,但是当不了多久就离开的,实在太多。所以,这个进士,还是一甲榜眼的廖添还真可以说是个有长性的。 其实,这个榜眼的身份,廖添本人是没当过真的,毕竟出身在那里搁着。 只是供自己读书,家里都已经举步维艰了,好在读书人功名在身,虽然暂时没有媳妇,也是廖添本人一心读书,没有分心男女之情的缘故。所以,当得知自己暂时没有职位可以留用的时候,廖添反而才觉得真实一些。 廖添一大通话说完,几乎汗湿衣襟,委实自己的建议和安国公王府现在的做法,有些相悖。 而且这一次,是廖添自己一个人第一次单独进言。 以前,有朱清尘朱大人,廖添一直没觉得有多迫切,现在,廖添觉得再不说,恐怕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一开始,宇文楚是聚精会神听着也看着廖添在那里说话的,不过还没到三句话,安国公宇文楚就已经鼾声如雷了。 廖添实在忍不住,微微抬起头,用余光瞥了一眼。 瞥了一眼之后,廖添就又看了一眼。这一眼,就看到那女子对自己挤了挤眼,然后就趴在宇文楚身上,本来就气象可观的一团,挤压出一个更加圆润的弧度。 廖添微微皱眉,赶忙把头深深垂下。 再然后,廖添缓缓转身,下定决心离开后就不再建言,或者干脆和很多人一样,找个理由离开安国公王府。 其实从王府出去的人,再找个落脚的地方,真不难,而且待遇不会差太多。 廖添刚走出几步,后面却有个声音问,“说到哪儿了······” 廖添心跳如擂鼓,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 廖添不敢回头,偎在宇文楚怀中的女子就把头埋进宇文楚宽大的胸膛中,也一动不动。 宇文楚忽然一只手抓住女子脖子,女子满眼惊恐,一开始还有哀求神色,当过了一会,喉咙和脖颈骨头噼啪爆响,嘴角涌出污血,女子再想奋力反抗,却已经做不到了。 宇文楚把女子抛到廖添脚边。 廖添愣在那里,看着面容扭曲、七窍流血的女子,女子也不过双十年华,侍奉宇文楚也不过半年左右,当然,这样的女子,自然也有侧妃头衔的。 就在廖添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红衣姑娘,蹦蹦跳跳跑了进来,微微皱起眉头,“死肥猪!” 宇文楚骨碌一下从椅子上滚下来,“真不怨我!” 廖添略微犹豫一下,还是拜了三拜,然后才转身离开。 慕容云澄看了一眼那个叫廖添的老幕僚背影一眼,拍了拍宇文楚肥嘟嘟的胖脸,“这都能忍?” 宇文楚看着女儿慕容云澄,满脸诚惶诚恐,“该死是该死,倒不如为云澄姑娘积点阴德。” 慕容云澄冷哼一声,才不信。 女儿自然是跟着娘亲慕容雁南姓。慕容雁南作为安国公王府正妃,只是在安国公王府待过几年,有了女儿慕容云澄之后,就不在王府住了。 廖添出了王府门,就彻底想明白了。 听说王妃是真正心善的女人,至于长相,看慕容云澄就能想象得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就是说这种女子了。却没想到,慕容云澄这一点,根本不像娘亲。 对于慕容云澄的脚步声,竟然是呼呼大睡的宇文楚更早听到一些。更让廖添意想不到的是,年仅十二岁的慕容云澄竟有如此歹毒的心机。 因为那个脚步声停了一会,然后才装作蹦蹦跳跳刚回来的样子跑进王府里面的。 廖添叹了口气,时也命也。 廖添后悔来安国公府当幕僚吗?自然是后悔的,最起码现在来说,真的后悔死了。但要搁在这之前呢?廖添摇了摇头,雕梁画栋、娇妻美妾、父母儿女共享大富大贵,廖添在来安国公府之前,是想也不敢想的。 廖添出了安国公王府,在大街上晃荡了一会,想了想,还是去了一个不怎么有名的小酒楼。 小酒楼规模不大不小,既不占据交通要塞,也非身处陋巷,没有多好的酒,不过酒也不坏,廖添对老板没什么印象,好像老板也不知道廖添是多么惹不起的大人物。 廖添走进小酒楼,也没上楼,就在一楼选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小二看了一眼,不急不慢走过来,“爷是几个?”看这身穿着,小二倒没有轻视之心。 廖添回答,“就我一人。” 并没到晚饭饭点,小二有些犹豫。 “给我拿一壶酒,配两碟小菜,先喝着。” 小二满脸堆笑起来,这样最好。一个人,能吃几个菜?要是让后厨生了火单独给他做,真不够麻烦。 小二紧走了几步,没一会就端上来两碟冷拼盘和一壶酒。 廖添把酒杯倒满,停了一会,似乎在等人,却知道那人再也不会来了。 一个多月前,廖添来过这边一回,那一次,小酒楼生意不错,多半桌子都有人,廖添姗姗来迟,那个叫李琴良的可怜人挑了个角落坐着。 第一百二十七章 罪有应得 那次李琴良约廖添来这边,廖添有些想不明白,毕竟是副总兵大人的心腹人物,怎么会来这种小酒楼? 同样是幕僚,相对于起起落落,换了好几任长官的李琴良,自然廖添更清贵一些,而且论年龄,廖添也当以兄长自居,不过廖添娶妻较晚,李琴良的孩子反而要大了一些。 廖添在安国公王府属于不显山露水的,可是李琴良却是副总兵高琨的心腹,很多时候,是可以和副总兵大人抵足而言的。所以,两人实际上身份,并没有想象中差距那么大。 廖添和李琴良是同年出身,还各自谋了个不错的营生,互惠互利好多年,是可以交心的。甚至在廖添看来,两个人是可以托付性命的交情。 其实也没什么过硬的理由,不过是见解相近,用比较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说话投机。 那次李琴良喝酒极多,说话极少,廖添也跟着喝醉了。 醉后各分散,酒醒之后,各自都忘了说过的话。 廖添又斟满一杯酒,先端起酒杯,却不急着喝,就那么端了一会,又放下了,不过,并没有放在刚才斟酒的地方。 廖添用手指蘸着刚才斟酒溢出酒杯的酒水,缓缓写了个字,然后自嘲一笑。字,自然是极好的,法度森严、形神俱备,尤其是第二个点,落笔之后,越看越显得多余了。这个字,廖添不知道写过多少次,似乎这一次,格外好。廖添笑了笑。 廖添在李琴良离开之后,是有些抱怨李琴良的,倒不是说觉得李琴良错了,纯粹是因为李琴良的选择真的太顾头不顾腚。 李琴良离开,可谓抛妻弃子,再然后,一大家人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只有一个儿子因为进京赶考负笈游学暂时生死未卜。 此事闹得满城皆知。那李琴良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都得了个遗臭万年的坏名声。现世报,家人都跟着死无葬身之地。 满城皆知?很快就会传遍绮鹿王朝,连带着廖添? 廖添呵呵一笑,把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自顾自走出了小酒楼。 不一会,店小二就会把桌子擦干净。 盛世王朝、天下太平,自己确实不该多事。确实就该如自己名字一般,锦上添花就足够了,或者更干脆一点,我廖添来此人间,不过就是个添头,什么当仁不让、什么力挽狂澜,就是一臂之力的想法,也不应该有的。 吃饱了、穿暖了,就不该有那些花花心思。就如这次,竟然对这样的事情指手画脚,应该?廖添真不觉得自己比那些食则勉强果腹、衣才堪堪蔽体的老百姓家强多少。 活了大半辈子,终究是自己糊涂了。 廖添死不足惜。 因言获罪?廖添摇了摇头。 欲加之罪?廖添还是摇头。 盛世王朝,数百年安稳,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世道了,纯粹是廖添自找。 饱暖思淫欲,饱暖思不足,到底是前者安稳一些。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管它阴凉大不大,自己能站在里面就行了。挤不进树荫里的人,多了去了,什么样的大树,能遮起这么大的阴凉? 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就是廖添自己了。 其实说到底,立功、立言、立德,但凡有此心,终究也还是为了自己。那就更不能怪别人。 罪有应得。 天色昏黄,廖添有些左摇右晃,那一壶酒,并没有那么大酒劲。 行道影长,旅居日苦,客人摇摇,中心亦摇摇。 廖添醉醺醺左摇右晃,好歹快到江边了,路又变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一个不小心,就和一位正在抗货物的年轻人撞了一下。 年轻人正从码头上抗起一袋袋大米,送往沿街的几家米店,嘴上还叼着几根竹签。当然,不止他一个人在抗。 就如这无尽无止的世道一样,不知何时倒霉事就掉在头上,躲也躲不开,不过是被谁碰上谁倒霉罢了。 这一下撞得,把年轻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赶紧把竹签攥在手里。 廖添一屁股墩坐在地上,好巧不巧,正坐进一片水汪里,那一身看起来就不是穷人能穿的衣衫,自然满是泥泞了。 其实,撞这一下,真不能怨抗米袋子的年轻人,年轻人根本没想到能和相向而行的廖添撞在一起。 年轻人当然看到迎头走来的廖添了,看那人走路有些不稳的样子,右肩扛着一大袋大米的年轻人还专门往自己左手边让了让,虽然离江边不远,也不是正经街道,还是能分出个上下道的,明显是对方占了自己的道——当然,年轻人可没想着这条路自己拥有任何权利。年轻人自然很放心自己的做法,给别人让路,并不会冒犯了别人。 但是这一下撞完,年轻人把一整袋大米放在地上,确实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廖添坐在一滩水汪的泥坑中,眼神呆滞,挣扎了几下,还是没能站起来。 码头边行人如织。衣服上满是补丁的年轻人赶忙把廖添搀扶到旁边,让廖添坐在一处干净些的地方。 “没长眼?”廖添张嘴就把年轻人说愣了。 “你赔得起?”廖添一身酒气,眯眼看着把自己撞倒的年轻人,嘴角的冷笑,让年轻人心中一紧。 年轻人张着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自然不是赔不起,大不了求着媳妇把那个镯子当了就是,反正到时候儿子要读书,还是要当出去的,只不过提前了些时间。 不过,现在却不是赔起赔不起衣服的问题。关键是,自己是万万不敢讲理的,看穿着就知道了。 “那还不滚?”廖添看似压低声音,其实声音不小。 年轻人如遇大赦,赶紧去抗起那袋大米就要走,却没想到! “慢着!” 年轻人额头上冷汗淋漓,有些后悔,管这袋米作甚! 要是不管这袋米,自己已经跑远了,即便是听见,也能装作听不见。反正听见这位老爷让自己滚的,肯定有不少人。 看见的人、听见的人,既看见也听见的人,都不少。 “来来来,别急着走,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廖添想了想,“问题不难,要是回答得好,有赏。” 第一百二十八章 当个好人难不难 年轻人当然不信,但是没办法,还是把大米放下,挠了挠头,蹲在廖添身边。真不是嫌地上脏,只是希望这位老爷赶紧问完话,放自己离开。能多抗几袋米,就能多挣几个铜钱。钱都是长腿的,你跑不过它,它就跑远了。 “要不然,去那里边坐坐?” 年轻人赶忙一屁股坐下,都不敢看旁边小酒馆一眼。 廖添不再开年轻人玩笑,也没告诉年轻人,其实廖添问完这句话,是廖添自己后悔了。一屁股泥水,自己这个样子进去,肯定也会被笑话的。虽然掏出银子,就不至于太过被人笑话,但是,毕竟有碍观瞻。 廖添收起笑意,开始问问题,“比方说,”廖添略微停顿,“那些混沌初开的话就不说了,你就往简单了去想。” 年轻人点点头。 廖添继续说道:“整个世上,有饥肠辘辘十人,也有十份饭食,如何做,才算公平?” 年轻人看了眼廖添,“老爷是读书人?” 廖添点了点头。 “老爷是位夫子?”年轻人又问了一句。 “你只管回答问题就行。” 年轻人心中有数了,略微心安几分,“这十份饭食,可是一模一样,完全相同?” 廖添点了点头。 年轻人这才给出答案,“自然是每人一份,才算公平。” “那要是老少妇孺轻壮皆有呢?” “一家人?” 廖添摇了摇头。 年轻人想了想,“那也得每人一份,最公平。” 廖添这次点了点头,年轻人想得还真够简单,继续问道:“那要是被其中一人抢走三份饭食,这人能不能算是坏人?” 年轻人皱起眉头。 廖添问了这个问题,自己就后悔了,委实是抢三份、抢五份,或者都被他抢走,然后再各种情况,实在太过复杂。没等年轻人回答,廖添换了个问法,“这个问题先不回答。假如他抢到三份饭食,再把其中两份分给没抢到的人,他算不算好人?” “大大的好人!”年轻人不假思索。 “那要是把其中一份分给那两人,自己留下两份呢?” “不谈公平了?” 廖添点了点头,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抢,不公平,分,也难公平。 年轻人就不再犹豫,“还是好人。” “要是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自己之后,才把饭食分给他们两人呢?” “这样才公平,当然是个好人啊。” 廖添摇了摇头,说好的不把公平扯进来,年轻人多说话了。 年轻人有些心慌,“是个好人。” 廖添点点头,“要是让他们付出一些代价,才分给他们一些饭食呢?当然,付出的代价肯定不小,但是相比饿死,自然又轻了一些。” 年轻人想了想,“勉强是个好人。” 年轻人欲言又止。 廖添看了看年轻人,年轻人又继续说道:“为什么独独看着这一人手中多出的两份,其余人不是都有吗?” 廖添皱了皱眉,“你不是说了吗,这人手中多出两份。” 年轻人眉头拧在一起,“只要他能分给两人一些,只要两人对于付出的代价能接受,这人就能算是好人。” 廖添沉默不言,其实手中只有一份甚至半份不到,被人盯着,甚至抢走的事情,也很多。有时候,还不用抢。 “老爷还有什么问题?”年轻人实在等不起,码头上那一袋袋米,是很有限的。 廖添看了看心急如焚的年轻人,忽然怒不可遏,“滚你娘的蛋!去你娘的好人!蠢货!怂包!······”廖添就像忽然发疯一般,用沾了泥水的手,够着去打年轻人。 年轻人被吓了一跳,却也不生气,反而如释重负,真就赶紧滚蛋了,扛起那袋米,使出吃奶的劲,跑得比驴子还快。去他娘的奖赏,害老子浪费这么多时间。 廖添没骂几句,就累得喘不过气来,实在是用力太过。 年轻人去跟他一样抗大米的人争,确实更容易一些。 廖添喘息了好一会,才渐渐平复下来。何苦来哉。 年轻人又没做错什么,更没说错什么,真要说谁错了,也是廖添自己错了。 廖添叹了口气。原来,有时候,做个坏人,比当个好人,还难的。那如果当了坏人之后,是继续当坏人好些,还是摇身一变,做个好人好些呢?其实这个就比较容易一些,就是看做到什么程度。廖添自嘲一笑,就是别做过头事。那要是百步笑五十步,就真成了个笑话了。 昨天晚上,廖添就把那些书信化成了一堆灰烬,做了花肥,其实即便是留着,也没什么可以说道的内容,无非是些诗词唱和,嘘寒问暖的内容都极少。 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成则功成名就,败的话,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呵呵,成,那也和廖添没什么关系,廖添递上去的手札,宇文楚不过翻了翻眼皮,示意廖添放在桌上,廖添有些不甘心,才在那里拱着手说了半天。 现在看来,那份手札,于人,多半是多余,于己······廖添连仰天长叹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廖添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晃晃悠悠,往江边走去。 路上行人不少,自然少不了遮遮掩掩的嘲笑,从一开始的遮遮掩掩到后来的指指点点,再到后来的差一点围观,确实让廖添觉得好笑。 没被围观嘲笑,是因为廖添转身朝那些嘲笑他的人扑去,状极凶恶。 廖添强提一口气,还是只能笑了笑,多是自嘲。 虽然视线早就模糊不堪,还是一头扎进江水里面,自己的投水自尽,能不能给家人换来一线生机,真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廖添并不担心,虽然江上人多,江边也多有行人,都忙忙碌碌,自己挑了个相对偏僻的地方。虽然偏僻,但是廖添还是确定了一下,会有人看到自己投江。 一堆银子被廖添装在怀里紧紧抱住,想浮出水面,也难······ 离赤粼江江边不远,江陵郡一处市曹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李西山顾不得躲避那些浑身汗臭的宵小市民,在密不透风的人群中钻来挤去,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里面。 杨见山背着小竹箱,紧紧跟在李西山后面,行动一点也不慢,力气够大,脸皮够厚,也跟着李西山挤了进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砍头 李西山才不管这些围观的人怎么看。也无非就是被人骂几句,不痛不痒的,但是要有人敢动手打一下李西山······呵呵,李西山恨不得求着他试一试。 李西山每每挤开一人,几乎都要和那人对视一眼,然后那人打量一番李西山,就不敢说什么了,有些谨慎些的,还会让出一些空间。 “还好还好,没来晚!”李西山抚了抚自己本来就熨帖合身没有一丝皱纹的青色儒衫,手上拿着折扇,缓缓给自己扇风,天还未入秋,况且大日当空,正热得紧。 旁边几个听到李西山说话的看热闹人,看了李西山几眼,皱着眉头,心头说不出的厌恶,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 数百官兵围成一个大大的刑场,把人山人海阻隔在道路两旁。 一边坐着几位官老爷,在那里正襟危坐,两排胥吏分列两边,垂手而立。 另一边跪了长长一排,老弱妇孺皆有,后面都站着刽子手,大刀闪着寒光。 微微有些啜泣,都不敢大声,一老一幼,面目后背皆血肉模糊,被刽子手揪住发髻才能跪在那里不至于扑倒在地。 地上还躺着几人,都被白布盖住,听众人咯咯唧唧说个不停,其中一人,虽然面容都被江水泡烂,脸上血肉也几乎被江鱼啃食殆尽,却能确定是一位叫廖添的男子无疑。 绮鹿王朝盛世数百年,并不是没有战乱,尤其是最近十几年,北方有个叫大桴的帝国,渐渐起势,经常在西、北两线边境,尤其是北面,靠着骑兵迅疾,经常扰乱边境。 不过问题不大,只要绮鹿王朝腾出手来,别说赶走那些游骑,就算是打下整个大桴帝国,也不算大问题。 十几年,大小冲突不断,绮鹿王朝一次都没输过。 一封封书信,厚厚一沓,被压在官老爷案头,罪证确凿,根本就没有什么死无对证。 通敌叛国,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人死之后,毫无疑问,还要背负千古骂名。 家人活着,也是跟着受罪,倒不如死得干干净净。说到底,跟着千刀万剐,也不过分。 天下事,天下人,只有赏错的,没有罚错的,很简单的道理。 不过,这只是围观众人的想法。 “我见过廖添和李琴良一起饮酒,也听过二人讲话,那时就劝过廖添,不过被廖添狠狠打了一顿······” 说这话的,是廖家大少爷,廖添的第一个儿子。 官老爷仍然微眯着眼,正襟危坐,并没有看那个年轻小伙子一眼。 “我也有一次听见过,那个李琴良还吓唬我说,如果敢告诉别人,就把我投入井中活埋······”小儿子嫩生嫩气,一边想一边说,不时看向娘亲,恐怕忘了什么,或者不小心说错。娘亲偷偷说过,要是说错了,会被打手心的。 ······ 这样的话,说了很多,别说是官老爷没正眼看他们一眼,便是围观人山人海,听闻此言,更加群情激奋。 廖添的大小夫人都埋着头,心中期盼着什么。 两位老人,满头白发,深深的皱纹,虽然泪流满面,但心中所想,和几位儿媳,并没有大的区别。都盼着自己的几个孙子孙女站出来,多说出些廖添的罪恶,说不定,真的能刀下留人。虽然那个李琴良只是被廖添经常提起,根本没去过家中一次,甚至连李琴良本人站在面前,廖家除了廖添,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认出来。 群情激奋,一而再再而三,实在按捺不住,都恨不得将廖家男女食肉寝皮,官兵费了好大劲才把周围躁动压了下去。 居中一位官老爷在背后师爷的提醒下,点了点头。 围观的人山人海,里面的人转头遮眼,后面的人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然后,地上鲜血喷涌,该死的,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围观众人一哄而散。李西山觉得砍头也没什么看头,索然无味,还不如两人在街上干架有意思,当然,要是两位大姐动手,就有很多看头,大姑娘拉拉扯扯的话,更有看头。 “可怜啊,要说就几封书信,哪怕就如信上说的,又能怎样?还不是我们大军压上,他们夹着尾巴逃跑?别说那个廖添说了这些事情,就是没说,那个所谓的大桴,不也是知道?”李西山边走边摇头,砍头再没趣味,也能找点谈资,“其实说与不说,做与不做,有两样?” 李西山实在纳闷,就逮着个离自己近的读书人,发起来牢骚。 读书人也穿着儒衫,不过皱巴巴的,还打着补丁。 读书人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抬腿就跑,却不成想被李西山扯住衣角,没能跑开。 “这是什么混账话!”读书人看青衫读书人这身装扮,倒没敢冒冒失失大声指责,“读书人万万说不得这般言语。” 读书人看李西山还是缺少悔意,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忠君爱国,国民大德,黄口小儿都知道的道理,老弟慎言。” 李西山冷不丁被人扣了顶帽子,吓得不轻,专门往四周看了看,见并没有人注意这边,嘴上还是不肯服输,“有那个李琴良在前,说廖添通敌叛国,确实令人信服,但要说这样就‘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了,还是有些杯弓蛇影的嫌疑······”都是官老爷砍头之前,对围观众人慷慨陈词的时候说的一番言语,不是李西山乱说。 “住口!”读书人胡子眉毛拧成一团,“堂堂大国王朝昌明鼎盛,浩荡天威全在于我,如何会被一两句言语、一两个小人毁于一旦?”读书人言之凿凿,“不过要谨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务须防微杜渐!” 李西山看读书人好歹说了句人话,确实有道理,便跟着点了点头。 读书人笑了笑,继续说道:“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弃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你且仔细想想。‘既来之,则安之’,哪里有吃饱喝足,成了气候,还能恣意妄为,去放任他们吃里扒外不成?” 第一百三十章 不交僧道,便是好人 李西山皱着眉头想了好大一会,都没弄明白读书人到底说了个什么道理,李西山都暂时想不通的道理,何其高深! 李西山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手上加重力道,转眼看到江边就有个酒楼,拿眼神询问了一番。 读书人喜笑颜开,眼看就要答应,却不成想,刺啦一声,读书人衣角被一下撕开,读书人跑得比兔子还快,李西山没来得及挽留,竟然连影子也看不到了。 竟然割袍断义了! 李西山大呼没想到,本来还以为说话投机,能把酒言欢呢。李西山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破烂衣角,说不出的厌恶,赶紧丢掉了,“呸呸呸,原来是个言不由衷的伪君子!” 李西山刚才竟然有种油然而生的崇拜之情,看来再优秀的人,也会有错觉的。这他娘不就是老和尚口中说的刨读书人祖坟的读书人吗?要把他送到老和尚身边,老和尚还不再送个好东西给自己?杨见山不在乎,李西山在乎呀,那要是过几天拿出来让人看上一眼······李西山叹了口气,可惜看不见了。 李西山闭上眼回想一下,就确定了,肯定没有秀才功名的,那件儒衫,轻轻一扯就碎了,还打了不少补丁,恐怕有些年头了。李西山的判断连傻子都能确定,错不了,最不堪的秀才,一身彰显身份的行头,还是置办得起的。 这样一想,李西山就能确定了,那读书人还真是个不靠谱的,就那三句话,还背错了一个字,连那意思,也弄反了。怪不得才高八斗的李西山也一时间被忽悠得想不通了。 很明显,按照那穷酸读书人的理解,高大巍峨的太山之所以一直大,是因为不让土壤离开;河海之所以一直深,是控制住那些水,不让它们流走;王者为了彰显自己的德行,想尽千方百计不让自己的臣民离自己而去······ 显然把书读错了,根本就是把意思弄反了。就这样读书法,要是还能考个秀才,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也多亏读书识字人人都有机会,但凡读书识字加个门槛,那穷酸读书人都是个读不上书识不了字的。 李西山忍不住捶胸顿足,错过了!自己那次在八字胡汉子那边还得了粒碎银子呢,这次要是把读书人拉住,读书人把裤衩子押在这边也会凑些银子请自己一顿酒的。 相对于李西山的那几句话,读书人表达的意思,简直遮天蔽日! 李西山叹息复叹息,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可惜,是挺可惜的。不过,李西山现在看杨见山,又有些飘忽不定了,是不是也有可能做个好人呢? 李西山笑了笑,愚蠢这个词,万万没有机会和自己沾边,只不过是自己太聪明了,聪明的人容易多想。李西山实在无奈,自己真的太聪明了,就像这个世间的人将来看李西山一样,只会崇拜,只会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凡有那么一丢丢的怀疑,都是那人蠢笨不堪,或者说坏得彻底。 李西山看了看杨见山,这世间,谁都有机会做好人,杨见山不行的。别人抢到的,再多,哪怕多出一点点,然后再分给需要的人,自然可以当个好人,或者说这个世道承认,他是个好人。可是杨见山不行,一旦把抢到的——或者本身就摆脱不了的东西丢出来······李西山难以想象。其实也不是难以想象,本来就亲历过,倒不是说不好,反而是那个人,他自己怕了。即便如此,要说那人似乎也有那么一丢丢可怜,那就错了个彻彻底底了。世间人,说谁可怜都行,就是不能说他可怜。不光不能说可怜,可恨才正常。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加油!”李西山嬉皮笑脸,反正杨见山是没办法当好人了,这一点,就算是把这世上所有的坏人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杨见山,所以啊,杨见山在这方面,真的没办法比过别人,那么就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 “见山见山,一定要战胜自己啊!” 杨见山没有理李西山。 李西山摇头晃脑,反正和李西山无关,要怪,有本事去找那个叫李东隅的王八蛋啊。 这样一想,李西山又觉得该喝点酒的。 可惜自己一念之差放走了那个挖读书人祖坟的读书人,要不然,真不用杨见山掏钱。杨见山掏钱,李西山是不心疼,但是和别人花钱请李西山喝酒,那种感觉还是相差太多。毕竟花别人的钱,李西山沾光,那就是让李西山高兴得事情嘛。杨见山要是没钱了,李西山多少会受到牵连的。 李西山没去街巷里面的苍蝇馆子,还是踱步走进刚才看过的江边小酒楼。酒水和菜品很一般,没能吃出什么滋味,勉强填饱肚子。花钱不多,就没有和旁边的那两位富家翁一般见识,都一把年纪了,还是爷们,却在别人背后嚼舌根,实在不像话。也多亏那个李琴良不在这里,要不然,说什么也要把这两位剥下来一层皮。 李府大小姐十几年前远嫁,再未回过李府,不知为何,实在让人琢磨不透。从未听说过李家大小姐嫁去哪里,按说李家家大业大,不该如此掩人耳目。不过,传闻李家大小姐出阁时小腹已经隆起,但是,一直没有人能证实。 两个人聊着聊着,忽然其中一人撇了撇嘴,两人干脆闭上嘴。李西山虽然背对着他们,还是察觉到被打量的感觉。 “那个廖添,死得可是一点也不冤,罪证确凿,连他爹娘老婆孩子都说不出个冤屈来。在这之前,谁能想到?咱哥俩好歹官场是有些耳目的,真没想到李琴良和廖添这两人狼狈为奸如此久长······” 杨见山不说话,李西山也找不出什么由头,按照道理来说,是不该管的,一团烂麻,乌烟瘴气,也确实无法厘清。别说是杨见山,就是李西山自己就觉得头疼万分。就算是看热闹,也最好不要让杨见山看。 李西山和杨见山干脆离开酒楼,没走出多远,李西山脸色忽然变得很差,来这边,本来就是错的,或者说谁都能来这边,偏偏杨见山不该来。 “不交僧道,便是好人。”李西山轻声提醒。 第一百三十一章 铭恩巷广法寺 杨见山并没有因为李西山如此说,而停下脚步。 “小施主认识廖家这些人?或者说,其中一位?”一位上了年纪的和蔼僧人看着来到身边的杨见山。 杨见山摇了摇头。 “那么小施主有什么事情吩咐贫僧帮忙?” “见大师做好事,想为佛祖添些香油。” 杨见山正要掏出一张银票,却被老僧按住了手臂,“贫僧是铭恩巷广法寺僧人,施主真要有此想法,可否随贫僧前往寺中用些斋饭?” 杨见山微微皱眉,李西山已经追过来,“多谢大师,大师真是心善之人。”铭恩巷广法寺斋饭,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得上的。 老僧把手从杨见山胳膊上拿开,看了看李西山。李西山刚要婉拒,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杨见山,把推脱话咽进肚里。 “大师这是要做个罗天大醮?” 李西山指了指正在忙碌的几个僧人。 老僧皱了皱眉,明显不悦,“和尚做不得罗天大醮。” 李西山想了一会,才尝试问道:“那······就是要办水陆道场?” 老僧不再由着读书人胡说八道,“入土为安就可以了。”入土为安这个说法,其实佛门也没这个讲究,不过入乡随俗,想不变也不成的。 也怨不得读书人乱说,委实现在很多地方和尚道士一把抓,胡子不是胡子、眉毛不是眉毛的地方太多了。但是要说给这些个断头尸做法事,老和尚万万不敢。帮着那些大头兵入殓尸体,然后帮着他们入土为安,就是最大的善事了。毕竟那些大头兵是把这些尸体丢到乱葬岗就不管的。 “施主这是要······” 李西山心内暗暗腹诽,这就叫人施主了,实在是居心不良。念头刚起,李西山赶忙双手合十,念了声我佛慈悲,似乎又觉得不对,赶忙改成阿弥陀佛,然后才说道:“这是书童杨见山,小生李西山,虽然是读书人,绝非醉心功名之人。” 李西山再叹息一声,“奈何小生家道中落,举目无亲,只剩了些许家财,干脆带了唯一留在身边也是无依无靠的书童,一起负笈游学,能考个功名最好,若无功名前程,那就只能寻个容身之地了。” 老僧看了看李西山,“看来施主也是有慧根之人。” 李西山倒吸一口冷气,“何以见得?” 老僧笑了笑,“不如施主随贫僧往寺中移步,也可用些斋饭。” 李西山看着那几个依然在忙碌的僧人。 “这边有几位弟子就可。”老僧看了看李西山,“要是施主有心,也可以随我们一起,帮着他们入土为安。”老僧说完这句,看着李西山。 李西山摇摇头,“这些人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也就是大师有好生之德、慈悲为怀,李西山是不能做这些事的。况且,万一被人误会,就怕有口也说不清了。” 老僧又看了看这心直口快的年轻读书人,并没有接话。 “广法寺离这边不远?” 老僧往东指了指,李西山和杨见山就看到一个高塔耸立在离江边不远的地方。离这边可不近。 “比施主看到的,要近一些。”老僧又说了一句。 “佛度有缘人,看来小生今日与大师有缘。再说了,佛祖确实离小生不远。”李西山言之凿凿,看起来很认真了。“不知如何称呼大师?”李西山下定决心,就问老僧法号。 老僧面有慈悲神色,“贫僧法名空云,法号明川。” 李西山双手合十,“原来是明川禅师。”这次,李西山福至心灵,倒没有叫错名字。贫僧就贫僧吧,反正还是入乡随俗,就算是现学现用也没问题,李西山不计较这些,况且本就是当地人。 “两位施主,请随我来。”明川禅师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真没走多远,就看到了高大的围墙。原来,是真的不远,比李西山想象中要近得多。和尚其实也没想着图个清静,但是竟然置身如此热闹的地方,还是让李西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杨见山也微微皱眉。李西山心中一乐,看样是被心相寺老和尚先入为主了。 但是再细想一下,就明白了,广法寺,肯定要宣扬佛法的,心相寺,那就是老和尚观道的地方,从名称就能听出来了。 名字,也不是非要那么讲究,名声,可不是随便就能拥有的。 能去广法寺烧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呢,李西山和杨见山刚随着明川禅师走进铭恩巷就窥得一斑了。 广法寺院墙高大不说,长,都不知道有几里,要不是李西山和杨见山下船早,再沿赤粼江顺流而下,就肯定能看到江边善男信女在那里排队在寺庙外请香烧香的情景了。当然,要进入寺中上香、进香,不是想象中那般简单。 广法寺大门并没有李西山想象中那样大,和一般高门大户相比,不过是宽阔一些,也没有石狮子、玉麒麟什么的装点门面。 有一些排列整齐的轿子等在铭恩巷路边,铭恩巷两旁都有,排出很远,扈从就在那边静静候着,没有人大声喧哗。 因为和明川禅师在一起,李西山和杨见山不用和看门僧人打交道,看门僧人向明川禅师行弟子礼,明川禅师还礼之后,李西山和杨见山也跟着进去。 广法寺占地面积太大,只是僧众,就有二百余人之多,能进广法寺大门的,都是大香客,有些人还会在广法寺僧人的带领下参观一些景点,景点处,自然会有僧人说法,或者说那些景点,本身就是佛门典故或者一个个佛门公案。大殿处,倒是庄严肃穆,虽然香火鼎盛,却不显人多繁杂。 李西山是读书人,又最爱看杂书,对那一个个佛门公案耳熟能详,就没有太过停留。 何必用那些世传假象去验证真相?事物不论真假,都是真实的,而真相之后的真相,不论如何演示,最终都是虚无的。想用真实的事物验证虚无的东西,本来就只能执其一端,到头来,仍脱离不开一个荒诞不经。 第一百三十二章 得见大师 其实很容易理解。比如说发生了一件事情,你用道理去解释,比较容易讲通。而如果你专门去做一件事情,去验证一个道理,那样造成的后果,往往不一定是你想象的样子,不管是起因结果还是过程,就往往被人远近高低各不同了。要是被有心人曲解,那就更加百口莫辩。 明川禅师一开始还要说上几句,看李西山并没有多少兴趣的样子,就只能作罢,看到个小沙弥正在那里闲逛,就把小沙弥唤过来,轻声嘱咐一番。然后借口还有事情前往处理,让李西山和杨见山先随处看看。 李西山是善解人意的人,看明川禅师没有撵人,还特意安排小沙弥陪着自己两人,很心满意足了。 李西山看了眼明眸皓齿、长相清秀的小沙弥,小沙弥单手竖在胸前,深深施了一礼,就在前面带路。 李西山和杨见山跟在后面,绕过几个人群之后,小沙弥把身体站直,站在那里。 李西山看了看等在那里的功德箱,马上有了些领悟,“小师傅来寺中多久了?”其实许愿池也有,不过李西山和杨见山都是须眉男儿,尤其是青衫读书人李西山,只顾着瞪眼看,顾不得心中念想了。 小沙弥都明白,李西山这样的男子,确实影响那些女子许愿的,就干脆不把李西山往许愿池领了。 小沙弥瞪着纯净的眼眸,虽然眼眸纯净,但是显得有些空洞,空洞却不显呆滞,但要说空灵,远远未到。而且眼珠微微外突,比常人显得大了一些。小沙弥回答道:“三年。” 其实按年龄来说,小沙弥和杨见山算是同龄人,只不过个子小了一些,长相和经常风餐露宿的杨见山相比更是稚嫩很多,倒不是说杨见山显得老气,就是那份沉稳的气态,小沙弥真不能比。 但要说那份天真伶俐,杨见山也比不过小沙弥的。而且小沙弥来寺中,也根本不是三年,而是尚在襁褓之中,就已经在寺中了。不过,来方丈大师这边当值,确实刚满三年。 这三年时间对常人来说不短,对小沙弥来说,少了些时间长短的概念。 “三年,都在做什么事情?” 小沙弥想了想,“除了早课晚课,也在练功房练功。” 在方丈大师那边当值,最轻松了,就是偷懒的时候才去方丈那边的禅房门前打会瞌睡,其余时候都不用管。 其实不光小沙弥如此,其余师兄也是这样在方丈那边当值的。 不过唯一的区别就是,小沙弥偶尔进方丈大师的禅房,是不敢在方丈大师的禅房里面呆久的,也不光是方丈大师看不见东西那眼窝有些瘆人的缘故,反正小沙弥是说不清楚。 “师父发给你银钱,你都会拿来做什么?”李西山问得很随意,无非是觉得一句话也不讲,显得气氛有些尴尬。杨见山是不可能陪李西山聊天的。让杨见山和小沙弥聊天,就更不可能了。 小沙弥没想到读书人会问这个问题,挠了挠脑袋,指了指眼前的功德箱,“自然是积攒功德。” 李西山笑了笑,杨见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李西山就掏出一根黄澄澄的东西,放进功德箱里面,然后再双手合十,像模像样拜了三拜。 小沙弥皱了皱眉,看李西山还算恭敬,就又去了两个功德箱旁边。只是不明白为何功德箱旁边的师兄为何把佛号念得那么响,又不是沉甸甸的银元宝。 李西山在另外两个功德箱旁边,依然如此。 好不容易等到用斋饭时间,小沙弥终于不用陪在李西山和一个背小竹箱的小哑巴身旁。 来到李西山杨见山身边,让小沙弥离开的,还是明川禅师。 明川禅师来到李西山和杨见山身边,先双手合十,再问杨见山李西山愿不愿意去禅房和方丈一起用斋。 李西山无可无不可,就看了看杨见山,杨见山点头,明川禅师就当先带路。 小沙弥走得慢,自然听到住持师父的问话,虽然有些疑惑,不过也没有多想。 其实广法寺是有内外住持之分的,不过内住持垂垂老矣,已经不再过问这些事情,明川禅师就只能一肩挑之。名不正却言顺。 明川禅师带李西山杨见山走过长长的迂回青石小道,转过两处影壁,来到一间禅房外面。 黄昏中,有位老者手持一把扫帚不急不慢扫着落叶。其实不止黄昏,在早上,在午时,哪怕是在夜间,也经常见老者持帚清扫本来就留不住几片的枯败落叶。 明川禅师停下脚步,老者却已经转过身去,确实是老眼昏花,并非有意为之。 明川禅师还是打了个稽首,然后和李西山杨见山再转过一处影壁,来到一间禅房外面。 此处,就是广法寺方丈——明心方丈的禅房了。明心方丈的禅房,除了孤零零坐落此间,与其它禅房并无两样。 明川禅师先以指扣门,再说明来意,也报出了杨见山和李西山的名字。 里面的人稍稍停顿了一会,似乎在整理什么,然后才开口,“请进。” 明川禅师打开禅房,李西山脱掉靴子,杨见山先把小竹箱放好,再脱掉鞋子,和李西山先后走进禅房。 明川禅师站在门口,等李西山、杨见山已经进去,并没有跟进来,“斋饭过会送来,请方丈和两位贵客稍等。” 方丈明心抬起头看了看杨见山,似乎有些犹豫,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明川禅师就把禅房关上门,放缓脚步、轻轻离开。明心方丈的禅房,仅有一位小沙弥当值。不过此时小沙弥并不在这边,应该是得了方丈授意,一个人去用斋饭了。确实如此,大多时候,都是小沙弥逛荡够了,用过斋饭,再给方丈带回来一份,之后再送还食盒。 杨见山被明心方丈看了一眼,微微皱眉。 李西山还好,就是没好意思调侃一句。 老和尚那边,看似李西山登门,老和尚待客,其实恰恰相反,李西山才是奇货可居的一方,反而最不用担心老和尚有什么算计。大不了把杨见山往那里一扔,你老和尚有本事就接着,我李西山还乐得清闲。 掌柜那边就更不用说了,老和尚没能得手,掌柜就没有什么不满意了,所以杨见山受惠颇多。 十万大山和无尽苦海那边,李西山是没有任何办法,就是纯粹路过,当然,本来是可以打打秋风的,但是被老瞎子鸠占鹊巢之后,加上李西山虎落平阳,更何况人家本来就是一条过江猛龙,还不是一般的猛,李西山就只能唯杨见山马首是瞻了。被犬欺?那倒不至于。其实,对李西山来说,不只是路过,不过对杨见山来说,真的就只是路过了。 来到这边还能怎样?那位老先生确实已经不能拿杨见山怎样,但是对李西山来说,这才是最大的症结所在。李西山到现在还是没能想明白,虽然李西山和杨见山在这里和如鱼得水不沾边,但要说如何阻碍丛丛,还真没有。 “大和尚是看不见东西了?” 虽然事实摆在眼前,李西山还是心直口快说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佛观一钵水 明心方丈是比明心禅师年轻几岁,但是按年龄来说,称老和尚更合适一些。但是李西山从来都是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这个大和尚的叫法,就很有道理了。 明心方丈先示意来客随意坐,然后点了点头。 李西山有些后悔,刚才,其实不用脱靴子的。既来之则安之,李西山也没有再穿回去的想法,反正下次进方丈禅房就不用脱了。李西山干脆多走几步,看了看刚才被明心方丈放在禅房角落的棋盘。 明心方丈双目紧闭,眼窝深陷,看起来,比老瞎子要瘆人得多。不过这个棋盘和棋子,哪怕是盛棋子用的陶罐,那就比心相寺老和尚讲究太多。 棋盘是玉镶金,看来就是整片玉石,厚不盈寸,放在乌木方板上,微泛青光,浇筑黄金做经纬,细细打磨后才是棋盘,又被摩挲许久,不见雕琢痕迹。 棋子并非玉石边角料,也非玉石,就是普通天然形成的扁圆形鹅卵石。但是黑则纯黑,白则纤尘不染,最让人惊叹的是大小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又非打磨成型,这副棋子,说不上全天下绝无仅有,但要说搜尽天下聚而为一,并不为过。 陶罐相比棋盘棋子,略显不上心,就是三彩陶罐,就因为是陶罐,还是三彩,略显不伦不类,更何况两个陶罐并非完全相同,大小形状自然完全相同,但是两个陶罐颜色组合有些偏差,这且不说,两个陶罐颜色相加和五色相比偏偏缺少一色,难免给人一种残缺不全的感觉。普通人自然不会有这种感觉,李西山是谁? 李西山不过是扫过一眼棋盘,目光就不作停留,其实看起来,并不显华美。就是个瞎子,也不用太讲究这些。 杨见山坐在明心方丈对面,显得有些呆滞。 李西山正觉得无趣,外面又响起敲门声,是明川禅师带两位小沙弥送来斋饭,另外还有一位小沙弥,就是在这里当值的小沙弥了。竟然是熟人,就是那个领李西山杨见山去功德箱那边的小沙弥。大大的眼睛,确实显得突兀一些。 明川禅师脚力不弱,一去一回,差不多有二里多路,用时略微短了一些,为了掩盖真相,微微有些喘息。其实,在敲门之前,明川禅师就有所犹豫,犹豫之后,才敲门,胸口起伏,就没有敲门前那样明显。其实更好的做法,还是在路上把脚步放慢一些。 “怕两位施主久等,路上匆忙了一些。” 明心方丈点了点头,“让梵青也去吧。” 明川禅师让三位小沙弥把食盒放下,示意小沙弥梵青也可以离开。 三位小沙弥低着头后退几步,转身离去。 明川禅师打开三个食盒,一一摆放在三人面前,然后问杨见山和李西山还有没有其它事情。 李西山看了看三个食盒,三份斋饭一模一样,自然是些米饭豆腐青菜,不过做得极为用心,做工讲究,就没有什么不满意了。 杨见山已经拿起碗筷,尝了几筷子,点了点头。 能让杨见山点头,李西山就有些期待。 李西山也拿起碗筷,赶紧尝了几口,装模作样,也跟着点了点头。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李西山并没有把那份期待放得过高。果然,米饭还是那个米饭味道,青菜还是青菜滋味,无非是保留更多的原汁原味,加之烹调得法,就把那爽口滋味,略微放大了一些。就是这一点,就让李西山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明川禅师说了句慢用,就先行离去了。 其实也就是那样,李西山再明白不过,就算是普通人家,一般农家妇女,做出的饭菜,用心去品尝,也一样能品尝得有滋有味。但要是餐餐如此,还能在那里有滋有味,那就能有个大师称号了,——不是善于表演就是真的生性恬淡。 明心方丈那个食盒,不知是分量刚好还是明心方丈有意为之,在李西山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还是剩下了一些青菜和豆腐,放下碗筷之后,明心方丈刚好把最后一点菜汁倒进剩下的一点米饭,然后细嚼慢咽,虽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能感到那份怡然。 这便罢了,但是杨见山就有些说不过去。米饭和青菜,是一点没剩,但是那份豆腐,除了一开始吃了几块,大多都留在那里,看样已经不打算吃了。 要说这样,当然很正常,但是李西山太了解杨见山,就觉得有些不正常。倒不是说杨见山爱吃豆腐,这根本和爱不爱吃没有任何关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知两位施主满意否?” 杨见山点了点头,察觉到有些不妥,就回了句,“尚可。” 明心方丈似乎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很明显有些迟疑。 “一开始觉得滋味有些淡,后来反而觉得有些浓了。”李西山赶忙打圆场。 明心方丈爽朗而笑,很所问解所答了,“是和尚招待不周了?”其实,要说这斋饭盐放多了,明心方丈有些不以为然。当然,以己度人并不十分准确。但是大概是怎么回事,明心方丈自然能够想到。 明心方丈把身前食盒收拾好,放在旁边,缓缓起身,到禅房一角,拿起茶具,来到刚才用餐的地方。虽然双目看不见,但在禅房之内,明心方丈所有行为,和常人无异。 李西山和杨见山也依样把食盒放在旁边,明心方丈摆好茶具,倒上三杯茶,说了句请,等杨见山李西山端走茶后,自己把剩下的一杯茶端到自己身边。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两位施主,如何才能喝得下去呢?” “总不能放着水不喝,把自己渴死。”李西山也没管是谁喝不喝得下去。是佛祖还是大和尚,是李西山自己还是杨见山,李西山都没管。 明心方丈略显无奈,“持咒念叨一番,是要好上些。” 明心方丈说得明白,是好上一些,根本就没说自己还是别人信不信,至于说本身做法对不对,就更不用考虑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不领情 明心方丈再次看着杨见山,因为眼窝深陷,眼皮根本无法睁开,确实太过瘆人。其实要是睁开,更瘆人,哪怕是眼珠还没有挖掉之前。 杨见山眉头紧皱,犹豫了很久。明知做不到,还是要尝试一番? 明心方丈表情平静。 李西山乐呵呵看着。先不管是如梦方醒还是大道先觉,都无所谓,大和尚一开始就看向杨见山了。 杨见山抚了抚胸前微微皱起的衣衫,给自己添满一杯茶,缓缓喝了两口。 明心方丈抬起头,并没有说话。 三人都沉默了一会,然后响起了脚步声,再然后敲门声响起,是明川禅师带着一位小沙弥来端回食盒。 明川禅师让小沙弥把食盒摞在一起端走,自己留下来,先和明心方丈一番佛门答对。当然是由明心方丈提问,明川禅师对答,也算是师兄对师弟功课的一番考证。 虽然是最简单的问题,但是明川禅师的几句回答,还是多了些自己的明悟。 之后明川禅师问李西山是打算进晚香还是早香。 李西山想了一下,“小生听明心方丈几番点拨,领悟尚浅,况且书童杨见山整日赶路,实在累乏,能否休息一晚再说?” 明川禅师自然不会拒绝,就看着明心方丈,明心方丈点了点头。 “善哉善哉,想不到萍水相逢处,竟是佛门会心客。”明川禅师抚掌而笑,“佛门虽是清净地,却非薄情寡义人,更何况施主还是读书人,更不是醉心功名的读书人,那就能当得起清净人了。清净人居清净地,如此,如何不好?为何不行?” 李西山和杨见山当下站起来,先和明心方丈告辞,再和明川禅师相伴离去。 李西山是心直口快人,明川禅师说话契合禅意,两人相谈甚欢,又在明川禅师禅房手谈两局,才由一位小沙弥带着李西山杨见山去客房休息。 第一局,明川禅师中盘小胜,为何中盘小胜?其实下棋人明显能够看出,再继续下去,李西山那些零零散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布局,都会被打断的,如果真那样,那接下来,就是惨不忍睹的屠杀。 第二局,明川禅师提子如飞,未到中盘,棋盘上李西山的黑子就过于寡不敌众,明川禅师就不再落子了。 虽然读书人还有些不服气,但是下棋输了,还是肯承认的。 没想到,杨见山一住下来,竟然就不再提离开的事情。 李西山是个随遇而安的,除了感叹自身相貌给自己带来不少麻烦,真没有什么内心愧疚的感觉。 一说相见易得好,久住难为人。又说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李西山认可这个道理,但是要想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有可能。 明川禅师在李西山误会了自己的好心之后,就不再问读书人何时进殿上香了。其实明川禅师真不是着急让李西山上香,更不是急着让李西山离开广法寺。 恰恰相反,要是读书人真没什么地方可去,真心求一个容身之地,明川禅师不觉得李西山和杨见山留在这边有什么不妥。 李西山和杨见山也在寺内走动,一开始,明川禅师还有些担心,不过几日过后,发现李西山却很少去人多的地方,明川禅师略微放心一些。 晚斋之后,李西山进入客房,就很少踏出房门,明川禅师再放心一些。 两次进出方丈禅房,明心方丈都没有拒绝,尤其是听说两人曾经有过手谈之后,虽然不知胜负如何,明川禅师真的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青衫读书人就是个半吊子水平,和自己师兄下棋,万万没有机会下到中盘的。 虽然师兄一直看不见棋盘,但是明川禅师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心气和师兄对弈,有限的几次对弈,明川禅师都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输得太过明明白白,事后都没有复盘的念想。 不过,也许是读书人真的住倦了,也许是杨见山小孩子玩性大,终于在整整住了一月时日之后,李西山在明川禅师禅房中、明川禅师续上一壶新茶之后、吞吞吐吐说了些大失往日水准的话。 明川禅师看了看李西山,不似作假,再看看书童杨见山,也没什么多余的言语,不过,还是要诚心挽留,不过在话将出口之时,却又换成了另一番说辞,“读书人太过看淡功名,绝非好事。再说李公子有真才实学,绝非夸夸其谈之人。空谷幽兰,不宜孤芳自赏。” 李西山叹一口气,“确实没想着找个引荐之人,座师什么的,就更没想过了。” 明川禅师心内一凛,念了句阿弥陀佛。自己有心还是无心且不去说,读书人真是内心通透的,都不能说什么心直口快了。明川禅师如此行事老道之人,还是未免冲动了一回。 李西山却没当回事。明川禅师怎么想,都是他自己的事情,要说那份心意,李西山还真不领情。李西山这样的青年才俊,得什么样的读书人能点评两句?更不用说什么引荐人,当那座师,就更不用想。我李西山说话,哪句不是客气话?半点也没有不谦虚的。 李西山去意已决,“都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我李西山读万卷书是做到了,不过这行万里路确实不应该贪图安逸,尤其是刚刚开始的时候。” 明川禅师对读书人读完了万卷书的说法自然不以为意,但对那行万里路的说法却有些认可。明川禅师若非是这广法寺住持,也是想要去外面走一走的,至于多远,没想过,但是一旦迈出第一步,明川禅师相信,万里路,以自己的心性,是有可能做到的。 李西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把明川禅师吓了一跳,“李公子这是?” “古人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古人又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古人再云,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古人还云······”李西山说顺了嘴,一时停不下来,却不知为何,现在一下子卡壳愣在那里。 杨见山也跟着站了起来。 明川禅师微微错愕,一时想不起来古人还说了什么,也很正常,明川禅师赶忙接过话来,“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也不急在一时。” 第一百三十五章 缓不下去了 李西山摇了摇头,虽然被误会了,也没必要解释。真不是忘了古人还说过什么,只是李西山忽然觉得有一句话用错了地方,并不是每个人都要如此做的。所以说,古人云,还真不一定就是对的。 真没有灯下黑的事情。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不存在的,旁观者很难看清真相。具体来说,旁观者把事情看简单了。既然当局者迷在其中,哪有简单的事情? 李西山转身就走,杨见山顺其自然跟上,明川禅师也赶忙跟着。 李西山和杨见山匆匆来到客房,杨见山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背起小竹箱就和李西山一起往外走,而且是直奔大门而去。 明川禅师慌慌忙忙跟了一路,眼看就要到广法寺门口,没了回旋余地,“李公子留步!” 李西山和杨见山停下,等着明川禅师开口。 明川禅师犹豫了一下,拿捏好措辞,“出家人不打诳语,李公子和杨公子为人,广法寺不是没有怀疑,但佛门清净地,反而最能清扫浊秽······” 李西山微微愣神,“禅师为何会有此说?” 明川禅师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囊,塞进李西山手中,“方丈行动不便,不能远送李公子、杨公子了。”说完这句话,明川禅师头也不回,竟然自己回去了。 不用明川禅师说,李西山也明白的,到底谁是公子谁是仆人,明川禅师似乎还是没有定论。 在这方面,李西山极力表现,本来就风度翩翩,更显得器宇轩昂。相比言语,自然说服力极强,为何还是不信? 李西山看了看杨见山,虽说个头不矮了,也不应该啊。李西山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位明川禅师也是个眼神不好的。 李西山和杨见山虽然在这一月之内,入方丈师兄禅房只有两次,看似不多,其实已经破例。 在这之前,是没有外人进过方丈师兄禅房两次的。再高贵的香客,再阔绰的施主,都没有过。 当然,方丈出门待客的时候也极少,除了有数的几人,就连寺内弟子,也很少知道,但是相比外人进两次方丈禅房,就显得稀松平常了。 按着明川禅师的猜想,读书人虽然看起来远非谦谦君子,其实该有的礼节,是不可能少的。 读书人离开广法寺,肯定要去方丈那边告别。哪怕方丈走出禅房,送出几步,明川禅师也不会太过惊奇,有那三根金条的缘故,更不止是那三根金条的缘故。 却没想到,读书人带着书童,就这样匆匆离去了。在明心方丈那边,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不告而别。 李西山杨见山一走出广法寺大门,明川禅师就急匆匆来到方丈师兄的禅房那边,看到梵青正在禅房门口坐着打瞌睡,就停下了脚步,犹豫了一番,还是转头离开了。 只有那个老住持,老眼昏花,在那里缓缓扫着落叶。根本没看到落叶。 明川禅师这次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给这位老住持打什么稽首。 老住持在那里边扫落叶边念念叨叨,“悲欢相继,祸福相依,朗朗乾坤少人住,地狱无门争破头······” 老住持微微皱眉,想起来一位大德说过的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做了就做了,干嘛要说呢?现在好了,想出来,也出不来了?老住持明知自己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无债一身轻,还真敢乱说。 “烈火烹油、抱薪救火,以前种种,似乎不算什么了······吧?” 老住持叹了口气,看了看天空,老眼昏花,连日夜也看不分明了。 难得糊涂?到底不如不得不糊涂。不得不糊涂,又不如真糊涂。别管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都不如置身事外好。 老住持在那里缓缓“扫地”,竟然真被他聚起一小堆落叶。 不近善不知恶,反之亦然。老住持身处其外,善恶昭彰。 杨见山在前面走,李西山在后面跟得不紧不慢。 杨见山放缓脚步也不行,只能停在路边,李西山背着双手,缓缓踱步向前,换成杨见山跟在后面。 南安有门阀,江陵多富贵。南安郡最大的门阀已经确定入了故纸堆,江陵郡的富贵门户也一下子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一位高中进士之后,接到任命消息就急慌慌奔赴县令职位的读书人刘耽在县衙不住转圈,郁郁难平。 新纳的美妾也被冷落在家中,暗自垂泪。 外面大雨已经下了两天一夜,到现在才有了点变小的样子。不过望着外面的雨帘,瑾娉知道负心汉多半是不会来了,哪怕院内并没有留下积水。 到底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以后再没有那份自由,也没有那份温情了。人没变,只不过角色变了。 以前的读书人真不是这样的,虽然知道家有正妻,也有通房丫鬟,瑾娉还是心甘情愿答应读书人的要求,还不是女子门第差了一些?读书人高中进士,又做了县令,早就铺就了一条青云路,父亲巴不得女儿嫁过去,哪怕是做妾。 瑾娉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 谁知读书人未去殿试之前,巴不得日日见到自己,甜言蜜语,恩爱情浓,恨不得把“娉娉”喂饱灌醉。 谁知,那活该千刀万剐的做了县令之后,自己进门一旬有余,除了进门那日的蜻蜓点水,连院门都再未踏入半步,要说瑾娉的怨气,如何能轻? 县令老爷刘耽三十多岁,年富力强,实打实的年轻有为。倒不是说拿不出这些钱,就是有些不甘心,凭什么自己一到任,就出了这档子事情?总不能找老爹掏腰包吧?那些亏空的府库钱粮,刘县令是真不着急,自己刚上任,还没来得及想办法填补,至于如何填补,读书人是明白的,就是不能把事情归到上家头上。 为何?自然是那不能说出口的规矩。但凡到了这个层次的人,都明白。说实话,真不多。县令老爷相信,最多一两年,都不用自己操一点心,下面的那些人,都会不声不响把事情做好。 可是,偏偏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缓不下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公作美 行军打仗,按例,每个府库都要拿出定额的钱粮。刚好最下面的是自己这样的县令。如果仅仅是粮食,当然是够的,还有盈余,但是那一大笔银子怎么办?歧坪县府库银两,在账面上看,是够的。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银子的亏空,说来不算大,关键是一时半会儿真没办法。 县令老爷还在衙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看着外面的连绵不断的雨帘,更加愁眉不展。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压低了嗓音,急匆匆进了门才说道。 刘耽微微皱眉,大事不好,却没听出有多焦急的语气,别说焦急,以自己对刘师爷的了解,那语气,是有那么一点点喜从天降的感觉的。——毕竟给自己当心腹也有个大半年了,不错,就在上任县令在职的时候,刘师爷已然是自己的心腹干将。 “刘师爷快说!” 刘师爷也不收起油纸伞,看了眼门外雨幕,“老爷快快调兵去歧坪堤坝,决堤了!” 刘耽悚然一惊,虽然歧坪堤坝不在赤粼江主干河道,差不多离江边有十里左右,而且歧坪堤坝地势并不低洼,但是河道决堤可不是什么小事。 刘耽慌得就要大叫来人,却见刘师爷在那里微微笑着,看着自己。 刘耽眉头紧皱,倒吸一口冷气,“调兵?” 刘师爷赶紧把头凑近刘耽耳边,放低声音说了好一会。 刘耽脸色变了好几次,后面倒是不着急了,交代好刘师爷一定要稳妥行事之后,反而拿了柄油纸伞坐了轿子回家中去了。 刘耽一回家中,就直扑一个院落。 “娉娉?” 娉娉袅袅十三余,确实是令人心动的女子,每当刘耽想起这句诗,再这样一叫,就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瑾娉已经二八有余,虽非豆蔻年华,但是长相娇小玲珑,肤白貌美,比正妻卢氏强了太多,此时在刘耽心中,不可以道里计。 瑾娉在屋内无聊,正支使丫鬟给自己捏脚捏腿,聊以打发时光,忽然听了这声喊,魂都被喊走了,急急忙忙推开丫鬟,趿拉着绣鞋往外跑,还未迎到门口,就被那人一下裹在怀中,也不管衣衫被浸湿,东倒西歪滚进内室去了。 刘耽用过午膳,饮过姜茶,就躺在躺椅上小憩了一会。瑾娉轻轻捏着刘耽的一条腿,半靠在郎君身边,多少还是有些哀怨,当然,不能让自己的耽哥哥看见,不过,还是希望他自己能够觉察到一点点。 刘耽真没有什么不畅快的感觉了,不过要说是担心,还是略微有一些。不过自己的担心,刘师爷也没怎么多说。刘耽就有些琢磨不透了。总之,谨慎一些,并不为过。 刘耽又躺了一会,看着没完没了的雨又有些变大的样子,真有些天公作美的感觉。 “这雨越来越大,也没有停歇的样子,虽非农忙时节,却不知那些低矮的农舍禁不禁得起雨泡。”一点淡淡的忧愁浮上眉梢。 “相公当了老爷,自然要为民操心。”瑾娉把手恋恋不舍拿开,缓缓起身。眉梢眼上,自然就在心头了。 刘耽站起身,虽然还是觉得身乏腿软,还是咬了咬牙,然后就撑起雨伞头也不回地急匆匆离去了。 刘县令匆忙间并没有聚起多少兵勇,不过身先士卒,在泥水里摔了几次跤。那些被救出来的老百姓看这文文弱弱的县令老爷软脚虾一般,虽然没能救起一人,形象却多少有了些改观。 兵勇不断赶来,刘县令才坐在一处高地的石块上。虽然垫了好几层衣服,还是觉得屁股硌得生疼,委实两股战战,软得没了一点力气,再加上衣衫已经被雨水淋湿,坐在这里不动,就阵阵寒意涌了上来。虽然临时搭了雨蓬遮雨,却挡不住凉风。 刘县令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刚想站起来动一下手脚取暖,却没想到,两腿发软,鼻子一酸,两眼一黑,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县令老爷刘耽睡了一觉,缓缓醒过来,躺在柔软温暖的被窝里,除了身上有些发软,微微有些鼻塞,真没有什么不舒爽的地方。 “老爷······”卢氏看刘耽醒转过来,赶忙俯下身察看,一句话没说完,就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赶忙拿手帕遮住眼。 “死不了!”刘耽怒不可遏,转身朝向里面,拿脊背对着卢氏。 卢氏眼泪哗啦一下流了下来,通房丫鬟琪儿也赶忙过来,同时呼唤外面丫鬟把汤药端过来。 “夫人守了老爷一夜,大夫看了几次,都不放心······” 刘耽心内一软,犹豫一番,缓缓转过身。 琪儿把汤药从丫鬟手上连托盘一起接过来,卢氏擦干眼泪,端起碗,试了试,微微有些热气,刘耽贪凉,自然不敢煨太热,就用汤匙舀了汤药,轻轻吹了两下,再用嘴唇试了试温度,把汤药送到老爷嘴边。 刘耽皱着眉喝了一口,看了看卢氏泪汪汪的大眼,心内一软,“真的没事。” 卢氏点点头,眼圈更加红了。 刘耽故作恼怒,“不信你试试!”抓起卢氏一只手就塞进了被子里,卢氏差一点把汤药洒出来,琪儿赶忙把汤药接过去。 卢氏粉嫩白皙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琪儿把汤药放回桌上,忍不住笑,身前颤巍巍晃了几下。 刘耽起身就要把卢氏拉进怀里,却听到外面有人通报——刘师爷求见。 刘耽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松开卢氏自己躺下,卢氏站起身把被子给刘耽盖好。 琪儿赶忙迎出去,把刘师爷请进来。 刘师爷向夫人卢氏问过老爷病情,见汤药放在一边,也不见多少热气,知无大碍。刘师爷并没有离开的样子,卢氏便找了个借口,自己和琪儿先出去了。 刘师爷和县令老爷大眼瞪小眼,刘耽刚才又受了点凉风,忽然打了个喷嚏。 刘师爷悚然一惊,“真受凉了?” “拜你所赐,病得不轻!”刘耽其实没有表面那般生气。 刘师爷不明所以,看向抱病在床的刘县令,不至于吧。 刘县令当然不会解释,要是真生气了,也不像话,“这两日,他们都会来?” 刘师爷点了点头。 “再然后,还要我亲自上阵?” 刘师爷点点头。 也就是两三个月之后,刘县令又举行了一次庆功宴,算作上次动员宴席的酬谢宴,酬谢宴换了个地方,相对于动员宴的三三两两,参差不齐,清汤寡水,陆陆续续,一直持续了差不多有两三个时辰,累得刘县令几乎晕厥过去,酬谢宴就让人感觉轻松多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浅滩 酬谢宴在歧坪县最大的酒楼举行,宴席上自然高朋满座,刘县令又一次引经据典、发挥特长,都不用打草稿,就是一场精彩的高谈阔论,尤其是给那读书人恰到好处的随口插话,更是让宴席热烈氛围一浪高过一浪,即便是刘县令演讲完毕,还是让赴宴众人不住讨论,最终人人口中有了定论——咱们的刘县令,过谦了。 刘师爷趁着刘县令在那里被众人轮番敬酒,也端起酒杯,来到坐在门口桌上把着席口的读书人旁边。 读书人一身青色儒衫,风流儒雅,还带着书童,让人不至于太过轻视。不过要说有多敬重,那倒不至于。在座的,几乎人人都认识,根本不是什么贵公子,就是个忙前忙后,希望被人高看一眼的读书人,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不管是待人接物还是做事分寸,火候都还差得远。 不过动员宴上,面生的读书人横空出世,把一位位富家翁震惊得不行,都下了血本。当然,事后难免腹诽不已,但是已经悔之晚矣。关键是,事后都听说了,读书人是自己凑过来的,还一文不名,一分钱都掏不出来。 差不多两个多月相处的时间,读书人对土木营造一事,确实懂些,最起码比刘师爷懂得多,但是对一些事情的分寸把控上,就差了太多火候,让刘县令损失了很多银子。好在读书人在那动员会上是个出过大力的,就是歪打正着,不经意给刘县令帮了大忙,就这一件事,刘县令肯定对这位自称李西山的读书人青眼相看。 “贤弟,不如我找个机会,在老爷身边美言几句,以贤弟的才华,磨练个三年五载,做个县令老爷的左膀右臂,应该有机会的。”刘师爷半百年纪,身子骨很硬朗,微微弯着腰,抬起酒杯,朝李西山晃了晃。其实,刘县令并没有在刘师爷面前谈论过一直忙前忙后的读书人李西山,一次也没有。 以前,刘师爷对于此,自然十分满意。但是就在刚才,李西山几次恰到好处的“仗义执言”几句,让刘县令眼中不止一次放出光彩,让刘师爷有些觉得自己之前是不是少做了点什么。于是刘县令就借着酒席先来探探读书人口风。实在是没机会做那左膀右臂,就是在县令老爷手下跑个腿,不也是份美差? 李西山微微皱眉,很认真地想了一会,不过也不敢多想,毕竟刘师爷还在那里弯腰等着呢,在这之前,别说弯腰,身体不微微后仰,都对不起刘师爷的师爷身份。李西山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个高的缘故,现在才恍然大悟。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刘老哥,读书人十年寒窗,苦啊,哪有龙游浅滩的道理?” 读书人两句话说完,刘师爷大吃一惊,酒杯中酒水都跟着洒出一些,“秀才头衔,李贤弟早晚是囊中之物!” 李西山点点头,刘老哥这句话说得,心中热乎啊,“借刘老哥吉言!” 李西山拿酒杯在刘师爷酒杯上使劲磕碰一下,一仰脖,干了。 刘师爷笑眯眯地,也不在意读书人没有把酒杯放低,把酒杯放在唇边,润了润唇,意思一下就很给面子了,过会自己还会被轮番敬酒,有几杯,是不得不一口闷的。 李西山一杯酒下肚,当时脸就红了,不过眼神更加明亮,“小弟过一会就离开了,就不再和刘老哥打招呼。万卷书已经是腹中之物,万里路却不是一蹴而就的,实在是不能耽搁了。” 刘师爷竖了竖大拇指,“读书先立志,立志当有行!李贤弟已有飞腾之势,真是可喜可贺。” 李西山和杨见山当时就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酒桌上,又是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再加上已经酒足饭饱,大厅里满满当当坐了十几桌,不下百十口人,李西山当下朝刘师爷拱了拱手,离席而去了。 刘师爷看着读书人离开的背影,使劲吐了口唾沫,读书人离开,就算是大摇大摆,也不会有人在意。人人喝酒正在兴头上,人人眼光都在往上看,有谁在意一个可有可无之人的离开。 “呸!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谁给你的脸?”刘师爷笑了笑,也就剩副好看的皮囊了,即便是那风花雪月的故事,也不过就是个绣花枕头。即便是做了书中主角,有了个好结局,那结局,现实中能当真?那结局之后的故事,无非是让人笑笑,最终还不是个反面教材?终究会被现实蹂躏得体无完肤。银样镴枪头,说的就是青衫读书人这种人了。 刘师爷再不承认,也有一种感觉,青衫读书人什么也不干,就是不小心被某个真正不被门第高低所累的千金大小姐看到,这个皮囊太过出彩的年轻人,还真有山鸡变凤凰的可能,要是运气够好,就是一个乘龙快婿,也不是没机会。但是年轻人能承恩多久,结局早就注定。好看的皮囊终究被青衫读书人的内涵拖累了。更深层去说,还是门第之别。简单说来,戏子、优伶,承恩能久长?只怕他日自高处摔落,便是连土鸡瓦狗都不如了。 相对于那不长久的假凤凰,刘师爷倒是盼着读书人能凭自己的本事混出点出息来,毕竟也是在自己手下出过力,被自己指点过的后生。当然,就如今晚,要是读书人绕过自己想在刘县令面前表现一番,那就只能落个惨不忍睹的结果了。 知进退?刘师爷冷笑一声,不过是个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愣头青罢了,碰过几次壁,就知道这一声声刘老哥叫得有多狂妄。到时候真回来,真走过几里路,吃过几碗看人脸色的饭,还有机会见面,看读书人会不会低头哈腰叫几声刘老爷。 刘师爷端着没下去多少的一杯酒,看了看,忽然一下子泼在地上,就这一杯酒,就是好几钱银子呢,普通老百姓家几天的吃喝用度,我刘鹤轩真没看在眼里。 现在坐在这里的,都看不到眼里。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是自家事 李西山摇头晃脑走在前面,故意路过那处刚刚修好的一段堤坝。 这段堤坝,修得极好,半点瑕疵也不敢有,读书人一直看着施工,一身青色儒衫,干干净净且不说,半点皱纹也看不见,哪一个敢不用心? 再往下走,就是一处处小小的院落,虽然都是土墙瓦屋,但是相对于以前勉强遮风挡雨的茅草屋还是要好上很多。 小巷弄路上还很平整,不见坑坑洼洼,以前的鸡屎鸭粪也暂时没敢到路上来。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穿着一身青色儒衫的官老爷走过来,站在路边就没敢乱跑,手中的糖葫芦藏在身后,鼻涕不敢使劲抽,快要过河了才吸一下。 李西山皱着眉走过去,看了看小女孩满是补丁的衣衫,再看看那张着嘴的鞋、露出乌黑的脚趾,使劲摇头,“大晴!” 只喊了个名字,没等李西山继续说话,小女孩背着手忽然哇得一下大哭起来。 杨见山皱着眉头,李西山倒是一点也不见慌乱。 果然,前面不远处,一个院门哐当一响,一个妇人,也穿着带补丁的衣衫,慌慌张张跑过来,把小女孩护在怀中,一下子跪在路边,“老爷,妞妞买糖葫芦的钱是我给的,真不是偷的,求老爷万万开恩······” 说着话,那妇人就抱着被李西山叫做大晴的小女孩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李西山脸色一黑,从怀中掏出了点东西,用一小块布包起来,丢在妇人身前,“几枚铜钱,赶紧回去吧,真是晦气!” 李西山没想到是这个结果,自己和这个叫大晴的小女孩也见过几面的,还给过她几次东西吃,一次一次又一次,次次如此,就是喂不熟,生分!李西山再也不想多看一眼,转身向另一边走去。反正以后就算自己有机会回来,也难再见了。 妇人捡起读书人扔下的东西,使劲磕了两个头,抱起小女孩跑进自家院中,哐当一声,赶紧把院门关严了。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小女孩又哇哇大哭起来。 “该死的败家娘们,我娘才死几天,好歹青天大老爷给了点钱,我叫你偷偷拿钱给这赔钱货去买糖葫芦!” 又是啪地一声响。不过,再之后,汉子没再继续打人,声音也小了下去,然后没动静了。 杨见山知道,是妇人把李西山丢在地上的东西递过去了。几枚小铜钱,是说给一家家门后的耳朵听的,其实是一小粒碎银子,虽然很小,也值很多个小铜钱了。 大晴的糖葫芦,吃起来恐怕没有想象中那般甜,尤其是娘亲被爹爹打过骂过之后。 不过呢,大晴还是完成了自己埋藏心中很久很久的心愿,毕竟爹爹和娘亲都尝过糖葫芦的滋味了。那次二玉吃糖葫芦自己眼馋的事情,已经过去有两个多月了,虽然二玉也让过大晴,想让好朋友尝尝,但是二玉娘亲就在旁边看着,小姑娘忍住了。 爹爹小心翼翼尝了一小口,酸得龇牙咧嘴,说什么也不肯吃了。娘亲吃了一小颗,说又香又甜,看着瞪着大大眼珠的大晴,然后改口说酸酸甜甜,真的太好吃了,然后亲了大晴好几口。 大晴破涕而笑,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就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了。不过大晴暗暗下定决心,吃完这串糖葫芦,以后要是还有小铜钱,也不会再买了。 李西山心情还不错,唱了几句长腔,觉得状态不是太好,就哼了几句小曲,然后就闭嘴了。就杨见山这样的榆木疙瘩,自己就是张口就能唱出花来,也换不来半点崇拜的眼神。和这种人在一起,最无趣了。 李西山就没有觉得无聊的时候,摇头晃脑,边走边向杨见山得意吹嘘,“天下人做事情,再没有比我李西山更一举多得的了。”李西山更加得意,“当然,你千万别学,无论如何,也学不来。” 李西山从来不说怪话,尤其是杨见山这边。 杨见山不说话,看着几个人扭送一泪流满面的年轻人走向县衙。 李西山看着几人背影,使劲吐了口吐沫,都不值得说上一句。 就是个老百姓,偷了点东西,被抓住了,就这么简单。 先不用考虑案值什么的,就蹦出来了几个定式。刑期一年以上,上不封顶、视能不能追回赃物再罚没财产、另外再根据案情决定是否全家人落为贱籍,当然,年轻人是肯定落为贱籍了。结合从头到尾所有作案细节,再给出详细判决就可以了,······ 但凡读过几年书的人,都清楚。即便读书少、不了解,县城里就有好几处律科所,花点银子,也能知道,无非事无巨细,一一查找条例,对应处罚。当然,那一本本、一摞摞、一架架、一屋屋、厚厚的大部头律法条文,老百姓真没时间去看。 但凡做这种事情,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侥幸心理,那就是这件事不得不做的。会不会被人抓住,两说。但要说事情败露以后,肯定分为两种——后悔的、不后悔的。 显然一身衣衫虽然陈旧但是却整洁的年轻人属于前者,看那伤心流泪的模样,就知道了。 毕竟是读过多年书的,毕竟上有老下有小,毕竟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妻子也贤惠,可爱的儿子才出生不久······要说穷得揭不开锅,还真不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普通老百姓家,好了太多。 “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李西山使劲挤出一点悲伤神色。 多读了几年书就非得比别人有本事了?能多赚几个钱就接受不了少赚几个钱了?即便是少几个钱就活不下去了?这年轻人,真没人逼他,无非就是在行当里被人顶了职位,真在那边耗不起,再去找份营生就是了,没有好营生,还没有差点的? 不过,事后别问年轻人值得吗,但凡这么问的,要么脑子有坑,要么坏得不喘人气。 李西山最讨厌这些婆婆妈妈的小事,这次竟然没能躲开。 李西山揉揉眼,还是没能挤出几颗眼泪,只能装个模做个样,就把这件事给翻过去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光生暗影 “要说这今年的考评,就凭这件事,刘县令能不能得个中上的评级?”李西山边走边说,翻来覆去细想,还是有些不确定,干脆让杨见山下个结论。 杨见山眉头也没皱一下。 李西山有些无奈。 要是没有决堤抢险筹钱赈灾这件事,肯定得不了中上考评,最多也就是个无功无过的中评,要是不能拿出足额的兵饷,那就连个中评也没有了。虽说不怕丢了县令头衔,到底面子上是过不去的。 其实也就是故意问问杨见山,别管有没有决堤抢险筹钱赈灾这件事,肯定都是中评的。 “这刘县令,确实运道好。”李西山啧啧两声,也多亏歧坪县本来地势就高,要是地势低洼,赤粼江江水倒灌,这个小小的县令还真兜不住。“要是不在上面拨款的事情上做了画蛇添足事,这届考评,是能得个中上好评的。” 县衙出钱赈灾,很正常,毕竟下面没有人了。郡府为了这点小事划拨款项?亏刘县令想得出来。不过这事真不怨刘县令。年轻、阅历浅,谁还没有个好心办坏事的时候? 毕竟算不上大灾大难,要是这样的小事都要郡府划拨银两,郡府官员真不够用了。 李西山撇撇嘴,给刘县令在心中真心实意道了个歉。别管做事的本事怎么样,为官之道,确实有点炉火纯青的意思了。李西山换了个角度,然后就真心佩服得五体投地。 茫茫人海,但凡能读书识字的,有几个傻子?那要真有傻子的话,也是那个真心觉得别人傻的人。 再说了,读不上书,识不了字的,也不一定是傻子。 “有心为恶,无心为善,最后却多方得利,算不算善举?”李西山摇头晃脑,掰着手指头给杨见山看,一个个数下去,一只手都不够用了。求名得名,求利得利,老百姓虽然被折腾的不轻,最终却住上了新房子,路也比以前好了很多。虽然死了几个老弱病残,好在人数极少,况且,那几位家人也得了抚恤金。 杨见山都不看李西山一眼,李西山摇摇头,“除了死过人的这几家,还有谁不满意的?即便是这几家,站出来说几句质疑的话试试?即便是外人,说几句自以为是的公道话试试?” 李西山呵呵一笑,即便是刚才那位妇人,悲伤的表面,内心是不是庆幸很多?即便是那个孝顺的汉子,悲痛确实真真切切,但是乖巧女儿和越来越妻贤夫祸少的妻子相伴身边,自己和妻子都是能出力赚钱的,自己又读过几年书,小有头脑,日子虽说不可能大富大贵,到底换了新房、少了负担,日子比以前确实会好过很多。 “不立功德碑,是对的。”李西山叹息一声,虽然一时间让人有些不快,但是长远看,真的是对每个人都好。咱们这位刘师爷,还是有点头脑的。 立言、立功、立德,读书人称三不朽。功德碑,可不是立起来就完了。要真立了功德碑,现在看,是志得意满,再过几年,会不会羞红了脸?再过几十年,会不会抬不起头?百年后,儿孙如何看、会不会被人戳脊梁骨?其实,都是屁股离开椅子就能想明白的道理。 做了好事自然希望每个人都知道,但是千万不要让很多人知道自己是个好人。 刘师爷有头脑,这是毫无疑问的,其实立不立功德碑,刘师爷还真没往这方面想,不立碑,无非是刘师爷心里的那个鬼。 “可惜了,刘师爷确实把刘县令耽误了。”李西山为刘耽打起了抱不平。 李西山看了看杨见山,“你反正当不了好人,真不用多想。” 杨见山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变化。 “光生暗影,怎么讲?” 杨见山还是没说话。 李西山有些无聊。 一直走了三天弯弯绕绕的山路,李西山骂天骂地骂空气,一直到看到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村落,李西山才不再骂天骂地骂空气了,改成了骂人。 昌明鼎盛的绮鹿王朝,还能过上如此贫穷落后的生活,这里的人得要多无能啊! 真的太不像样子了,用李西山骂的最多话说······算了,李西山觉得真要被他们听见,还真不一定好脱身。 弱者有弱者的道理,最怕不被人认同。 强者也有强者的道理,有办法让你认同。 其实,在李西山这边,强弱并不分明,除了有数的几个人之外。当然,这种强,十分狭隘。 参差不齐的石块垒成院墙,略微平整的垒成低矮的屋子,树枝作屋顶,好一些的有些茅草盖在上面,柴门到了晚上才被搬起来挡住院门。 山路崎岖多石块,坑坑洼洼,不见鸡屎鸭粪,更显荒凉。 路过的田地——也许也能算田地,稀稀落落长了些黍豆类的植株,歪歪斜斜,石多土少,杂草也难见几棵。 不见耕田的牛马,瘦骨嶙峋的野狗倒是有几只,不知为何,看到李西山杨见山,夹着尾巴躲进窝里趴着去了,趴进窝里,壮起胆子叫两声,倒是显得凶恶异常。 李西山杨见山还没走进村落多远,身后就跟了一大串人,都是些孩子,高矮都有,无一例外的瘦骨嶙峋,好点的穿了件破破烂烂的衣服,都没有穿过鞋,还有很多光着屁股,男孩女孩都有,很少有人空手,有的拿着根树枝,有的端着个破碗,还有的就只是拿个砖头瓦块,似乎,就是他们的全副家当了。 有哥哥姐姐领着弟弟妹妹的,也有单独一个人两手都拿着东西,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甚至有不少孩子,分不清男孩女孩,皮包着骨头,偏偏肚子鼓起很高。饿是百病君王,最能要人命。 跟在李西山杨见山身后的孩子,还会越来越多。 也有不少十几岁的姑娘,在院中或田间,看到李西山杨见山,眼光有些吓人。年龄再大一些,就平淡很多,只是微微有些愣神,也仅是如此了,目光也没有半点灵气。成年男子无一例外,看起来都是一般,胡子拉碴,满脸皱纹,露出的肌肤满是泥污。 李西山反正都没正眼看一眼。连大山里,老员外口中的杂种都不如。 李西山摇摇头,不是不如,其实强了不少。只不过李西山在这边逛荡了一段时间,眼界高了。这般说来,还是不如的。毕竟在这边,读书识字,真花不了几个钱。那就远远不如了。 第一百四十章 鬼童 这边田地极多,占地面积极广,种出的东西极少,院落聚在一起,拥挤在一起,少说也有几百户人家,小孩子成群结队——几乎每家最少都有三个五个,有的更多。能成年成家的,其实不多。 好多年了,能读书有了出息,走出去,然后站稳脚跟,谋些吃食的,不再饥寒交迫的,有几个?成家立业,有多难?更别说,那一双双眉高眼低的目光,委实世间最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李西山是打算和一些人攀谈一番的,不过来到这边之后,再没有了半点念想,——实在是没有几人了。尤其是那几个小了一辈,根本没见过鬼童的几位德高望重的四十多岁的老人,以异样的眼光打量李西山之后。 恐怕已经没人敢再提起,差不多五十多年前,有个孩子,老是瞪着大大的眼睛翻着眼看人,那双眼睛,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眼珠极大,还向外突出,偏偏那双眼睛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也难怪被村里人叫做鬼瞳,那个孩子就是名副其实的鬼童了。 三五岁时,还能跌跌撞撞跟在一群孩子后面捡些烂草根填填肚子,再长大一些,就没有人愿意被他跟在身后了,不光是看起来吓人,更多担心被沾染了邪气。 其实相对于被人推下山崖,被小孩子绊倒尿尿淋头,鬼童更怕被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抛弃不要。所以,自五岁开始,自己就没有在屋子里睡过觉,也没有在桌子上吃过饭,哪怕是父母给点吃的,也不敢吃太多。这些,真不是鬼童父母不管他。除了从长不了几棵庄稼的地里扒拉些吃食,父母也做不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鬼童自己把双眼眼珠挖了出来,血淋淋的眼窝、跌跌撞撞走出自家院门,自以为可以时来运转之后,噩梦才真正开始······当然,鬼童是彻底看不见了。 鬼童带给鬼童家人的是什么,村落里的每一个居民都清清楚楚。避如蛇蝎,偏偏避无可避,于是横眉冷对,千夫所指,万千恶毒语言,千方百计的处处排挤······哪怕鬼童自己消失不见,这种偏见,依然没能改变,确实没有几人记得鬼童是什么模样的孩子了,但是那个鬼童是谁家的孩子,却被每个人记得清清楚楚,就像好不容易读书有了出息的孩子走出村落之后,被人问了哪里人,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一样。其实更加凄惨。 直到鬼童变得疯疯癫癫的小妹妹三十多年前坠崖之后,小村落才再次变得平静起来。平静起来,却不代表鬼童带给村落的伤害也消失不见,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还不住念叨,在鬼童降生之前,村落是何等的世外桃源。 李西山啧啧几声,“不近恶不知善?那到底是谁恶谁善?又恶了谁善了谁?” “大和尚真不是个东西,十几年的住持,二十年的方丈,广法寺地盘翻了几番?自己发达了,都不愿意照顾一下家乡!”李西山愤恨不已,“修条路很难?带出几个读书种子很难?”李西山很无奈,那条青石铺就的铭恩巷也是广法寺修建的,还有几处?李西山皱了皱眉,真没有几处了。广法寺留下的财富,其实也有限。“最不济,也能说几句自己家乡的好话吧。或者有意无意,透漏自己对家乡的挂念?” 小事一桩,都不愿干! 李西山看着眼中隐隐有些雾气的杨见山,忽然笑得打跌,可怜那大和尚还是太不尽人意了。 有谁知道大和尚的家乡在哪里? “难不成,还真被他烧出几颗舍利子?”李西山念念有词,“确实是可以的。”哪怕有那件事情,还是可以的。“梵青?”李西山又啧啧几声,“又多几个可怜人。” 佛曰不可说。 又曰不可动。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大和尚心中波涛汹涌,如何成得了佛?成不了佛,按说烧不出来舍利子的。 心相寺,老和尚以一寺谋天下苍生。广法寺,大和尚没那个本事,却也不是为了行善。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大体说来,不过如此。 作为名动天下广法寺方丈的大德高僧,那一日的癫狂,确实是害人害己。至于后悔不后悔,只有大和尚自己知道。 谁带走了还是小时候的大和尚,为他续命,让他做了广法寺最年轻的住持,然后才是众望所归的方丈?李西山走了一趟广法寺,虽然心思并不在此,却已经心中有数。但是广法寺方丈还是不是小时候的鬼童,只有他自己才能决定。天时不在我,地利也不在我,唯有人力可倚靠,大和尚人力有尽时,已经深陷其中,彻头彻尾输了一次。至少到现在,李西山看来,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好在我与我周旋久,依然是我。 但是,一旦被人说出来大和尚的家乡在哪里,怎么办?名动一方的大方丈,善名远播的广法寺,普度众生的佛法······如何自处?这且不说,梵青怎么办?梵青才是这个棋盘的无理手。大和尚我与我周旋久,还能是我。即便大和尚能独善其身,梵青能不能安然自处?梵青如果可以接受梵青自己,那梵青能不能接受生身娘亲的任何某个结局?比如,来广法寺寻找本来就能想到会在哪里偏偏不敢去见的儿子?又不可避免见到大和尚?再然后······ 李家人,除了那个叛国投敌、罪无可赦的李琴良,和那个不知所踪却注定被自己父亲推进火坑的年轻读书人,还有被匆匆远嫁偏远外地的那个她,除三人之外,一家老少人头纷纷落地。 李家,活着的不一定就比死了的运气好。 大和尚是什么时候再一次看不见东西的? 大和尚真不算什么。梵青也不算什么。哪怕是她,也不过是是个偶然。命中注定也罢,时运不佳也好,都不算什么。 李西山看了看站在身边的杨见山,这才是真可怜,越往后越可怜。 第一百四十一章 首善之家 村落里外几乎看遍,仅有的几块土层厚些的田地,用来种了些青菜,还圈养者一些家禽牲口。穿着绸缎衣裳的姑娘用竹筐端着几棵青菜,站起来望着李西山。 青衫读书人没看见自己。这样的粗活本来不用姑娘亲自动手,委实是在家中闲得倦了。 别说身段曲线玲珑,便是长相,也给人一种清新脱俗的感觉。便是李西山也承认,杨见山能给出个清新脱俗的评价,那就是真正的清新脱俗了。比李西山自己去看,更加可信一些。李西山自己就根本不是那不靠谱的人。 穿着绸缎衣裳的姑娘看青衫读书人在学塾旁驻足良久,便要起身带着青菜返回,看读书人没有进入学塾反而继续往前走,脚步就又停了下来。 读书人走近那个高门大院,姑娘心内砰砰砰跳得厉害,读书人毫不停留走了过去,才松了口气,却也觉得内心空荡荡,十分失落。 那群孩子跟着李西山杨见山在村落里转了一圈,什么东西也没捞着。 李西山和杨见山想走,却有些为难。现在在村落里继续转转还没什么,要想往村外走,却被挡住去路,没什么好的办法。 肚子咕咕叫,不敢拿出东西吃。 嗓子早就冒了烟,也不敢取出水喝。 杨见山现在也不敢把小竹箱放在地上。一开始是可以的,过了半天,就不行了。即便是现在背在身上,杨见山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李西山带着一大群人兜兜转转,不小心又回到了那个在这里才能称作高门大院的地方。就如那座相对高的百尺楼一样,在这里就是独一份,地位超然。 院墙是青色方砖垒成,房顶铺着红色瓦片,两扇门是木门,又宽又高,还刷了黑漆,描了金边,门上有两个铁环,一边一个。 李西山当先走过去,杨见山跟着,一大群孩子只敢远远看着,不敢过来。 李西山抬起手拿铁环在门上扣了两下。 门被吱呀呀缓缓打开,李西山皱了皱眉。一个驼背老人开了门,歪着头看李西山。 看清李西山穿着长相之后,又看了看杨见山,眼中一亮,不过想了一会才开口,“这位公子,找谁?”显然,公子这个称呼,叫起来很生疏的。 李西山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学生李西山,这是书童杨见山,本来是去重山郡游学的······”李西山看了看杨见山,脸上还是有些埋怨,“不知为何,书童也记不得路了······” 驼背老人有些犹豫,虽然这里就是重山郡边界,知道去重山郡道路的人,确实没有几个,但是年轻人有没有说谎,驼背老人无法判断。后面院中抽旱烟的主人便发话了,“进来吧。” 李西山伸头看向院内,老先生吧嗒着旱烟看李西山,屋门内有个人影缩回头,藏了起来。 驼背老人跨过门槛,看了那些小杂种一眼。 李西山一句嘈杂话都没能听见,杨见山也知道,那群孩子都已经散了,还希望没有被罗锅看清脸。 李西山杨见山先后跨进门槛,驼背老人也跟进来,把门关上。 李西山一边打量院子和院内布局,一边往里面走。 老先生站起来,李西山也赶忙站住,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嘴唇。还没等李西山说话,老先生就吩咐下人——一位老妈子,去准备些饭菜。 李西山有些难为情。 老先生笑了笑,抽了口旱烟,指了指旁边厢房,也是一间客厅,然后当先走了进去。 李西山和杨见山一前一后跟进去。 老先生示意李西山和书童先坐一会。 等李西山和杨见山刚刚在一张茶几两旁坐好,就有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端了茶送过来,穿着一身绸缎衣衫,虽然换了装扮,杨见山还是记得清楚,就是菜地里那位姑娘。 姑娘放下泡好的茶,刚想走,被老先生叫住,“慧芝,去把罗夫子也叫来。” 被叫做慧芝的姑娘楞了一下,“爹,喊他干嘛?” 父亲瞪了一眼女儿,女儿自知失言,赶忙改口,“女儿这就去请。” 李西山有些局促不安。 “这边山路崎岖,不太好走,吃过饭,让老陈送送你们。” 李西山看起来松了口气。 不一会,就端上来热饭热菜,一大盆米汤,菜品搭配也好,有荤有素,荤素各半。 李西山杨见山吃得略微有些快,罗夫子年近半百,牙口不好,为了多吃一些,埋头苦干,也没有多说几句话的机会,主人陈老先生也跟着吃了一些。 慧芝姑娘和老夫人在主人房间,没过来。 陈老先生见都吃完饭,便叫老陈过来。 李西山眉宇间并无多少犹豫,谢过陈老先生,就被驼背老陈带着往外走,没注意主人房门口看过来的目光。老夫人也穿着绸缎,脖子和手上都戴着串珠,手里还缓缓捻着一串。慧芝姑娘藏在老夫人身后,显得有些焦躁,老夫人没有管她。 夜色已经笼罩整片大地,老陈一直把李西山杨见山送出村外,才停下脚步,“公子现在还记得路?” 李西山点了点头,“记得了。” 老陈递给杨见山一个包裹,便弯着腰回去了。 即便是大白天,那些孩子也不敢再跟着李西山杨见山。 李西山拍了拍杨见山手上拿着的包裹,不止是些简单的吃食,“富长良心啊。” 事实上,可以给个首善之家的称呼了。 杨见山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往前迈步走去。 李西山这次就不再优哉游哉了,杨见山走得很快,是真的不会停下来等他了。 高门大院里,慧芝闷闷不乐,老夫人也没去安慰她,倒是陈老先生这个当爹的在那里絮絮叨叨,说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既然已经见过一面,还有再见的机会,前提是那青衫读书人还有良心——毕竟那包裹里除了些吃食,还有些碎银子。 这就不是简单的一顿饭了,读书人虽然穿了身青色儒衫,看起来不是一般衣料,但是坐不起马车,肯定不是大富大贵的门户,银钱肯定不是太宽裕,这些,一开始就明摆着的。 陈老先生表面看起来言之凿凿,笃定年轻人还会回来,而且也用不了太长时间。其实陈老先生心内一直打鼓,尤其是读书人离去后,和罗夫子一番交谈之后,自己就有些后悔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不担心善恶有报 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罗夫子不是秀才,在这里也顶个秀才了。 罗夫子本地读书出息的读书人之一,虽然没有秀才功名,却是个善于经营的,凭借一个生员身份,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学塾先生。罗夫子虽然饭桌上没说多少话,但是该问的,还真问到了。 比如后来略显突兀地问读书人家中还有何人,读书人心中悲苦,说完之后,被劝过之后才又开始埋头吃饭。孤身一人,只有个书童陪伴左右,委实可怜。 再比如一开始的青衫读书人从哪里来,往何处去,读书人说从江陵郡小县城歧坪县来,打算去重山郡看一看,要是有机会,可以见识一下那边的生员是不是真有些真才实学。 读书人回答这个问题,是微微有些傲气在里面的。虽然青衫读书人暂时还没考取功名,但是江陵郡生员,相比重山郡生员,是有优越感的。江陵郡生员几乎人人敢说句话——让那重山郡秀才来江陵郡试试,别说江陵郡秀才,我这个生员他都不一定比得过。 青衫读书人如此说,意味着什么,陈老先生不是十分清楚,罗夫子是很清楚的——青衫读书人虽然在江陵郡还没能考取个生员身份,但是去了重山郡,是有机会的。 如此很一般?罗夫子当时心内五味杂陈,很后生可畏了。 罗老夫子要不是运道好,入了赘,以自己家里情况,是读不了多少年书,也参加不了好几次县里童生考试的,要不是有个江陵郡生员身份,这个公家饭饭碗,还真没机会端在自己手里。 在这里开私塾?那就真的是开了个玩笑,但是公学还是要有的。换个地方,也轮不到自己做夫子。 读书人气质儒雅,文质彬彬,要是连个生员身份也没有,不能够。 饭桌上,陈老先生也专门问了读书人一句话,“听说江陵郡有个广法寺,不知怎么个说法。” 青衫读书人当时眼中一亮,说广法寺占地极广,快要赶上歧坪县县城大了,光寺内和尚就有好几百,江陵郡善男信女不计其数,每天等着烧香的人都会排队很远。 李西山把身体坐得笔直,“要是有机会路过那边,方丈禅房进不进得去,不要紧,但是一炷香,说什么也要上的。” 当时陈老先生微微皱眉,“见不见方丈无所谓,但是要上香?” 李西山点点头,“香客烧香,信的是佛法,礼的也是佛法。” 陈老先生微微蹙眉,点了点头,认可这个说法,不过在自己这边,一直以为佛祖才是应该被礼敬的。那要是按照自称李西山的青衫读书人的说法,只要心中有佛法,烧香拜佛也是多余。 读书人这几句话,罗夫子不会多想什么,陈老先生却放心很多,也彻底没了戒心。这也是读书人离开后,罗夫子把了解的事情说清后,陈老先生觉得后悔的原因。 虽说读书人来了又走,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求稳妥,陈老先生事后还要召集村中三老,占卜吉凶之事。 读书人要是留下,就不着急问吉凶了。 要是有些话说出口,青衫读书人应该会留下来的。这边开口,读书人留下。读书人开口,陈老先生就会把握好措辞,给足机会。不敢看慧芝一眼,还不能说明问题? 要真是心中没有,为何不敢看一眼?无非是心志不够坚定,多看一眼,恐怕就动摇了心志,迈不开脚步了。陈老先生也年轻过,既欣慰又忐忑不安。 一饮一啄,必有来由,兰因絮果,莫非前定。 陈老先生读书少,却也不是不懂因果定数,不论如何,确定一点就行。陈老先生已是花甲之年,如今唯有一女,不是一般的掌上明珠了。 陈老先生摇了摇头,自己竟然还是放不下,不心安。也许只有那人真的死了,死在自己的前头,自己才能心安一些?广法寺方丈,到底意味着什么,陈老先生有自己的猜想。 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陈老先生有些捉摸不定。 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陈老先生更加捉摸不定。要真是善恶有报,报应不爽,陈老先生倒是不担心什么。 陈老先生家,好几代人就是这里的书香门第,从来恪守本分,没有做过丧良心的事。 “很难!”李西山稍稍想了一下,还是没能下结论,当然,要说回去,再回到广法寺,真没在李西山考虑的范围。 回不回去,对李西山来说,无所谓,大行不顾细谨,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杨见山要做什么,怎么做,李西山倒是不在意,李西山只要保证一件事不会发生,其余事情,都是小事。 当然,杨见山要是什么都不做,最好。毕竟是在这边,和其它地方,不一样的,由不得李西山胡来。 只是游山玩水的话,哪里不是大好河山?便是留在这边不走了,又有什么不好?无名大山那边,李西山也过了十年,留在这边不比那里强?且不拿慧芝和杨花比,陈老先生比杨员外对自己的态度就强了太多太多。 杨见山就算了,你对他好还是不好,都无所谓的。 李西山从来不是只为自己考虑的人,转头看了眼杨见山,确定没什么好说的,就把念头落在大和尚身上。 “确实很难。”大和尚不管做与不做,似乎身不由己,又似乎全在他自己。 李西山转过头,一位老婆婆就住在山村西面边缘,小小的石块垒成的屋子,已经破败得厉害,上面的茅草却还算严实。 老婆婆已经风烛残年,手脚也有些不利索,看得出来,自小就跛了左脚,孤孤单单一个人,日子就更加艰难了。 日子艰难,偏偏穷讲究。衣衫虽然打满补丁,却很整洁,花白的头发也不多了,整整齐齐扎在脑后,这还不说,明明刚从自家农田回来,院内几件农具摆放整齐,韧口雪亮,农具上半点泥污也没有,老婆婆坐在屋门口小板凳上,看了看已经在地头刮过的草鞋底,然后才扶着门框进了屋里。 大门也是木栅栏,虽然粗细略有不同,长短是一样的。 杨见山并没有停下脚步,李西山也不觉得需要停下来询问什么。 问了又能如何?即便还记得,又能如何? 也许是本身就有残疾,不过是有点同病相怜,偶然碰到了,就想帮他一把。 也许是真的有点同情心,看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太过可怜,就等那些孩子把小男孩欺负够了,都离开后,去安慰一两句。 哪怕自己被小男孩狠狠推倒过一次,小姑娘怕得厉害,还哭了起来,真不是摔得有多疼,粗手粗脚的,又不是娇惯小姐,虽然那个眼睛很吓人也看不清东西的小男孩并没有把小姑娘的做法当好心,小姑娘也并不觉得小男孩有多可恨。 更靠近村落里面一些的鬼童家,二三十年前,就连垒屋子用的石头,都不见一块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韩不倒 李西山跟着杨见山离开小山村,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离开的时候,李西山多看了两眼小山村路口的一个破旧石碑,铜罗村三个字还能看出来,只不过长年累月没有墨笔描绘,看起来十分费劲。 铜罗村以前有个铜矿,罗家是大姓,数百年来,村里零零碎碎以出卖铜矿为生,更主要的谋生手段,其实还是种地,那时候的铜罗村,土地并不是特别贫瘠。 后来来了一位读书人,姓陈,还有秀才功名,落户后娶了罗家话事人的女儿为妻,之后铜罗村就在陈秀才的带领下开始提炼铜矿石,打造铜器,除了江陵郡使用之外,还远销重山郡。 铜罗村走上致富之路,铜矿石被大量开采,陈秀才成了铜罗村的大英雄,一直到铜矿枯竭,成了一片贫瘠之地。 铜罗村也曾经风光了几十年。 一个小小的铜罗村,确实没什么可以说道的地方。 李西山看了看这片天地,李西山却不由想起那位老先生。 那位老先生,还能做什么?还能要求他做什么? 不过,现在,老先生已经开始揪心揪肺了。 老先生给了那个年轻人韩征一杆细管小毫,好像上面还刻了两个字,是放声? 李西山撇撇嘴,恐怕老先生事后就后悔得不行了,好歹是老先生自己求来的,还搭了一壶酒,那壶酒,老先生真没舍得自己喝,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心疼是真心疼,不舍得也真是不舍得,于是就在心里把刻字的老家伙痛骂了一顿。 不过等老家伙刻完字,接过毛笔之后,老先生就真喜欢上这两个字了——确实比自己刻得好,不止一点半点。老先生看了看那老家伙手里拿着的那壶酒。老家伙赶紧把那壶酒收了起来。老先生也悻悻然收手,没来得及把揣在怀里的酒杯掏出来。 就这样一杆被老先生真心喜爱的细管小毫,被韩征这个读书人拿来做那些文章。一味昌明鼎盛、歌功颂德也就罢了,偏偏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好巧不巧来上一两句。一目十行略过,没看到也便罢了。读了一两遍没看懂也没什么。读个三五遍十遍八遍咂摸出来一点滋味也还好,反正这样看文章的实在不少,况且,那隐藏的意思说得也很隐晦了。 偏偏老先生不一样,世间别说是做学问,就是那些个文字在那里动上一动,随随便便一个排列组合,有些东西,老先生也会心生感应,年轻人如此作为,自己能不揪心揪肺? 自己两位弟子做就做了,先生没来得及拦阻,也不舍得拦阻。这个年轻人······老先生确实心疼。 以一身学问合道天地的老先生,还能做什么?唯有前赴后继,舍身而已,其余就管不了了。 韩征自从得了秀才头衔,几乎谢绝了任何人情往来,真无法谢绝的,就主动登门做客。其中,登门做客时间最长的一次,是与一位辞去县衙胥吏官职之后赋闲在家的南安郡郡城老举人请教学问。虽是胥吏,并非清流官职,也千万别不当回事,毕竟有个举人身份,而且,都去县衙当官了,能是个没本事的? 当然,一开始是老举人要举行家宴,点名了请韩秀才的。毕竟韩秀才也是家住南安郡郡城,老举人的老乡。 不过,韩秀才是个懂得人情世故,且会做人的,就换了个说法,说是主动登门,请教老举人一些学问。没想到,一进门,一请教,就是半月有余,期间,韩征没有踏出老举人偌大院落半步。差一点就把登门做客变成作客他乡了。 那次跨出老举人家院门之后,还没等韩征想好如何说才能显得自己输得并不是太惨,一个说法已经在南安郡渐渐传开——韩秀才才思敏捷,学贯古今,真不可多得的人才,老朽实在佩服万分。这话从老举人口中说出,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反驳。也彻底堵上了韩征再次登门做客的路,难不成韩秀才恃才傲物,还要登门打脸?那也太欺负人了。 老举人的面皮确实比学政大人薄了些。 韩征心有戚戚,老举人家的鱼丸味道极佳,自家茶园茶树种得也好,老举人家中老管家炒茶的技艺在南安郡排得上号,最关键是几位婢女别管是长相还是身段,都颇有可取之处,环肥燕瘦皆有,和温学政家那些细腰相比,确实活泼亲近些。 其实最主要的是,温学政位高权重,官威深重,韩征觉得不是那么平易近人了。和温学政称兄道弟,韩征没这个狗胆。 反正在这之前,凡是登门的,很少有人能见到韩秀才,自那以后,也没人邀请韩秀才登门做客了。不过,一开始关于韩秀才那一丢丢的质疑,彻底烟消云散。 潜心做学问之余,韩征时不时就会写篇文章,其实论篇章数量,也不多,但是人的名树的影,每每有韩征的文章问世,那都是会被传诵一时的。无一例外,都会有那字字珠玑、文采飞扬的评价。 韩征虽然算不上家徒四壁了,但要说家里多了些什么东西,却也有限,尤其按种类说,那就屈指可数了。不过是些书和写字的笔墨纸砚。 自从高中秀才之后,韩征已经不再刻意练字,尤其是那些自己拓印来的纸张,除了卖出去的,剩下的都烧了,揉碎了用来引燃炉中木炭,效果比用那些麦秸稻草还要好上一些。 韩征虽然很少出门,其实并不会刻意避开人群,而这一次却不同。 韩征取了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一壶酒,天还没亮就出门了不说,还刻意拣选偏僻道路,来到了以前经常会来的地方。这片摩崖石刻,偏僻不说,道路也不好走。 韩征自认不是好酒之人,但是自从成为韩秀才之后,虽然说银子并不宽裕,却经过了好多次酒局,之前喝不了几口酒就觉得不行了的韩征,在经过几次酒局之后,却一次次不小心喝倒了很多人,有些还被自己喝到桌子底下去了。 三番五次,韩征竟然赢得了一个“韩不倒”的名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多了个伤心人 酒桌上的韩征确实是酒品好,酒量也好,一杯接一杯,杯满酒干,几乎来者不拒,而且越喝眼睛越亮,别说是醉话狂话,就是一句不合礼制的言语,都没从韩秀才口中听过。 在酒桌上酒过三巡,还能正襟危坐的人,能有几个? 韩征坐在那块石台上,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取出笔墨纸张拓印那些刻字,甚至都没有多看几眼。只是在那里默默饮酒,从日出到日头转过大山,开始西斜。 酒桌上的韩不倒,几口酒下肚,就已经满脸涨红,泪流满面,虽然没有胡言乱语哭出声,但是任谁看起来都能感受到了那份抑制不住的悲苦伤心。老先生在远处咳嗽几声,年轻人没听见,老先生走近点再咳嗽几声,年轻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流泪不止。老先生就有些好奇了,什么事,让年轻人这么伤心,至于吗?即便在那个小小的墓碑前,年轻人也是多有笑意的。 老先生弯着腰站在韩征后面,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几乎都挤在了一起,脸上皱纹更显得深了,看着年轻人伤心流泪却哭不出来,更加揪心不已。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要那个岂效干什么,其实,哭出来比憋着好。 老先生看那年轻人这么没出息,偷偷躲起来哭鼻子,实在气恼,又觉得年轻人如此苦不能言,也着实有些可怜,便不敢离开。要是年轻人一时想不开,一下就跳下去了,那可如何是好? 老先生弯着腰站累了,然后蹲着,左思右想,腿都快蹲麻了,也没想出好主意,看那年轻人小半壶酒下肚,已经醉得越来越厉害,眼泪越流越快且不说,整个人都已经摇摇晃晃,眼看着就是不想跳也要从那块石台上坐不稳掉下去了。那块石台,距离崖底,怕不是有百丈高?就是十个韩征从那里掉下去,命也没了。 老先生深吸一口气,试探着伸出手,在韩征肩膀上拍了两下。 老先生来到韩征身后,之所以没有再出声,直接伸手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反正都会吓年轻人一跳,要是年轻人不小心被自己吓得掉下去,自己还可以改拍为抓,顺势抓住年轻人肩膀,拉他一把。 果然,韩征被吓了一跳,手中酒壶一下没拿稳,就掉下石台去了,韩征也腾地一下跳起来,看起来差一点一个过肩摔就要把老先生扔下去。 老先生被吓了一跳,赶忙往后退了两步,这年轻人,还是这般毛躁。还好,相对于上一次差一点被年轻人撞倒,这次老先生有了准备,没有被碰到。 韩征抹了把脸,“来这边干什么?” “你来这边干什么?” “游山玩水不行吗?” “我就住这不行吗?” 韩征撇了撇嘴,忽然一下跳下石台,把老先生吓得几乎神魂附体。 不过这个叫韩征的年轻人已经弯腰捡起了酒壶,酒壶竟然都没摔碎,甚至没有把酒水洒出多少! 老先生也跟着往前跨出两步,往下一看,心中那个悔啊。要知道是这样,就不露面了。 石台下面还有几阶石台,十分陡峭,还被杂草覆盖,不走到跟前,还真看不出来。 韩征那次书院碑林中就领教过老先生的赖皮了,现在老先生还在说谎糊弄自己,韩征有些生气,跳上石台,扭头就走。 “干嘛去?”老先生赶忙喊住。 “当然是回家,留在这里陪你喝西北风啊?”韩征嘴上说走,脚步却停下来了。 “真没喝醉?” 韩征嗤笑一声,就这点酒,没听说过韩不倒吧。 老先生摇了摇头,“躲这里来喝闷酒,有心事?” 韩征忍不住笑了起来,使劲拍了拍身上的儒衫,簇新,一点褶皱都没有。 老先生这才注意到韩征这身行头,笑了笑,“考上秀才了?” “怎么样?” 老先生收敛笑意,神色认真,“很厉害了。” 老先生又看了看韩征,“确实很厉害了,要让我去考,肯定与秀才头衔无缘。”老先生又笑了笑,要是我那两个弟子还在,肯定就比你小子强多了。 韩征看了看老先生,没想到老先生还会服软,就伸出手,把手中酒壶递过去。 老先生赶忙伸手拿过来,推让?恐怕迟疑一下年轻人就不会递过来了。 韩征嘴角抽搐了几下,确实后悔了。这老先生说住这边,就是和自己斗气才这样说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是山崖石壁,怎么会有人住这里?老先生还要下去的,就是住在山窝里,也没有可能住在石台上。真喝了酒,怎么下去? “怎么上来的?”韩征皱着眉,示意老先生别急着喝酒,等会下去再喝也不迟。 “飞上来的不行?”老先生就和韩征杠上了,举起酒壶一仰脖子就灌了口酒,辣得吸了口气,赶紧又闭上嘴屏住呼吸仔细咂摸一番,还行。 韩征气笑不已,“你飞下去我看看。” 老先生干脆一屁股坐在石台上,又喝了口酒,心情大好,就不和韩征一般见识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唯此而已。”老先生偷偷看了眼韩征,就瞧出个大概了——世上伤心人,多被情所伤。 年轻人嘛,有些路必定要走,运气好的,一头撞上去,人生就圆满了。运气不好,一旦错过,就成了一辈子的过错了?老先生是过来人,对这种事,感触极深,一站有一站的风景,就算是陪着走了很远路,也不一定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老先生使劲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心始见,事去而心随空。”老先生搜肠刮肚,还真找了句勉强能应景的言语。 两种解释,随年轻人怎么想。一种喻人,为风为竹;为雁为潭。一种那就纯粹是说事了。看似没多大关系,其实世间事,不过如此,世间人,也不过如此——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无意挽留的人,心中也不要有他。年轻人心境若能如此,什么样的坎过不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要失望 老先生一句话说完,轻抚胡须,微微抬头,视线绕过韩征,看向远方。 老先生保持这个姿势,等了一会,没见韩征动静,就只能看向韩征。 韩征这次真的被气到了,“拾人牙慧!” 老先生神色尴尬,“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别说只是句话了,就算这句话是他第一个说出来,这句话表达的含义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况且,这里面的字,有一个是他造出来的?” 老先生气势十足,示意年轻人不光较真,还犯了个大错。世间也就那么点东西,你说是你的,他说是他的,我说是我的,纷纷攘攘都去争,争到手里还不肯给人用,那怎么行? 韩征摇了摇头,不一样的。 不过,老先生,是个不能和他讲道理的,韩征就不再为这句话去多说。 不过,韩征也不能离开了,自己真要拍屁股走人,还真不放心。 老先生有些无奈,年轻人实在是个悟性差的,眼神脑子都不太好。 “我其实是为她感到高兴。”韩征清楚得很,老先生是个好面子还脸皮薄的,什么事情,最怕别人说他不知道。那就根本不会开口问自己了。老先生看到自己如此,也肯定在为自己担心,要不然也不会冒着危险爬上石崖劝解自己。 老先生果然思量一番,之后才恍然大悟,然后赶紧掩饰一下,咳嗽两声,接着惊讶不已,“真的?”果然被自己猜中了嘛。 “反正比跟了我强。”韩征笑了笑,这句话说出来,心里轻松了很多。 “有些言不由衷了。”老先生有了些笑意,要真是这样,为何会默默无言泪流满面那么伤心? 韩征摇了摇头,“真的。”确实是真心话。韩征很确定,就是自己放弃的,真不是别人抛弃了自己。注定无法挑起来的担子,去碰它干嘛? “咋就不肯承认呢?”老先生摇了摇头,没来由想起那个年轻人,其实,严格来说,还是个少年郎,可是,有些担子,说到底,他不挑谁挑?谁也挑不起的担子他挑起来了,那就是好人是大英雄吗?不光不能这样说,而且真要挑不动了,全天下人都可以怪他。 其实说来,他还真不算受委屈,不光不算,应该说活该,其实活该也不行,那就是犯了个大错了。犯了个天大的错。错到让自己也没有了任何退路?这不就是个活该吗?挑起来担子别放下是活该,真挑不动呢?对他来说,别管做什么,别管别人如何对他,都不要说什么委屈了,连个委屈的念头也别有。 世间受委屈的人,多了去了,都可以说,也可以不必承受那份委屈,少年郎不行。最少在这片天地,不行。 受委屈的人,多得是,受了委屈还说不出来的,也不少,受了委屈不愿说默默承受的,就不多了。 老先生看了看那个叫重山郡的方向,叹了口气,不也算是自作自受?老先生能想到他们要如何做,却依然觉得他们很傻。 老先生看了看整片天地,傻子确实越来越少了,聪明人越来越多了嘛!真心实意,老先生放心很多。 老先生有些恍惚,没来由想到自己的两个弟子。一个大师兄,一个小师弟,尤其是小师弟,老先生是真的当成关门弟子的。有这样一位关门弟子,是先生的福气。 不过后来,大师兄欺师灭祖,离经叛道,视自己这位先生如仇寇,到最后都不肯原谅自己这位先生。 小师弟倒是始终温文尔雅,待人接物都很随和,不管和谁在一起,都能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明明胸中有大学问,却不折不扣地从点点滴滴的小事做起。真真正正大事有能力做好,小事已经做到极好。就连先生都觉得自己的这位学生,此生这般只把小事做好也很好的时候,一个连先生都没觉得有多必要的节点,自己这位学生竟然亲手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去了,毫无征兆,半点犹豫也无,连自以为很了解弟子的老先生都没有机会拦上一拦。 老先生叹息一声,两位弟子,都很好了。但要说心疼,还是小师弟多一些。几千年来,虽说有瑕疵,也不全是他们的过错。 泽被苍生数千年,至少数千年,最起码到现在,还在继续。泽被苍生数千年,老先生自己也知道,这个说法有些夸大了,但是有人确实是全力以赴往这方面努力了,从自己的两位弟子开始。 是不是被自己的先生害的?后来,老先生自己也想过,确实关联极深,甚至说有根本的原因在里面,也不算胡说。但要说自己错了,老先生还是不肯承认。 心里不承认,还是服软了,尤其是老先生被关进功德林之后。自然,关进功德林之前,那场架——真的大得不能再大的一场架,老先生反正能确定,此生中再也没可能比这更大的一场架,自己吵赢了。 吵赢这场架的底气,其实也与自己的两位弟子有关。 老先生从来不是好好先生,不过那场架,老先生还是被自己的胆气吓了一跳。当然,要是再给自己的弟子一些成长的时间,换成自己的关门弟子来吵这场架,自己肯定就不会被关进功德林了,自己的文脉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凄惨。 自己小弟子那般温文尔雅,就算吵架比自己赢得还漂亮,也不可能让人羞恼成怒的。 当然,自己被关进功德林,还是服气的,至少老头子也说过,只有到了你真正赢的那一天,我才能跟你道歉。 后面的那位,眼神属实不善,又能如何?老头子都这样说了,你再放个屁我听听? 老先生自己也明白,有时候,欺世真的不一定就是错的,况且,人家真不是为了盗名。都是为了这个世道更好。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要是有这个想法,格局就太小了。 老先生知道那场架吵完意味着什么,但是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吵了,尤其是关门弟子离去以后。老先生学不来小弟子那般如沐春风,那就把架吵赢,反正就是一个天大的篓子,早晚都会被捅烂,那就越早越好。 “韩征?” 韩征被老先生吓了一跳,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认真的老先生,虽然老先生也没绷着一张脸,反而笑呵呵地,看起来还有些醉意。 “不要对这个世道失望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是个会劝人的 韩征还以为老先生会有什么金口玉言出来,哪怕就是个简单道理,也没什么,反正都比这句话靠谱多了。老先生看起来就是个孤苦伶仃的,到老了,也没个人陪在身边。虽然我韩征现在也是孤单单一个人,可我韩征还年轻啊,只要自己愿意。就凭自己这个秀才头衔,把日子过好是有些费劲,那就再努力一把,一个举人头衔,韩征现在,真不觉得有多难。 虽然没把老先生这句话当回事,韩征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老先生看没看见,反正韩征是真的被老先生气笑了。气笑了也气消了,虽然韩征也不知道生老先生哪门子气。老先生说完这句话,坐在石台上,脑袋微微歪着,竟然发出了轻微的打鼾声。 老先生看起来就身子骨单薄,穿得也不是很暖和。 太阳已经绕过山头西斜,虽然被遮住了太阳,好在没有什么山风,要不然这秋尽冬来的季节,还真有些冷了。 韩征轻轻拿过酒壶,晃了晃,果然空了,就把酒壶塞进自己怀中放好,在老先生身前蹲下,把老先生双臂搭在自己肩膀上,缓缓把老先生背了起来。 韩征把老先生背起来,当时鼻子就有些发酸。老先生个子也不算太矮,被韩征背在身上,却没觉得有多沉,和一般人比起来,显得有些轻飘了。 老先生来找韩征,并不是没有话对他说,甚至一个人在来之前演练了好几遍。老先生是个极有自知之明,也有知人之智,而且是个会劝人的。劝人嘛,自己说什么倒在其次,主要先了解被劝的人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察言观色的真本事了。韩征这年轻人,藏不住事,所以对于这次见面,是有把握让年轻人听自己一声劝。不过见面之后,老先生似乎把那几句话抛到九天之外去了,或者说忘了个一干二净。 年轻人,是有些愤世嫉俗的念头,在那一篇篇文章,虽然隐藏极深,老先生是能觉察到的。况且这韩征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纪,难免做些上头事,要是不提醒几句,老先生有些不放心了。 不过见面之后,老先生收回了自己的担心。 老先生是过来人,虽然自己没能有机会体验那种死去活来的感觉,但要说自己能遇到那么一个她,说什么也不会让她溜走。把自己打死都不会。不过老先生现在老了,没机会了。 韩征还年轻,还会变得越来越优秀,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所以啊,就现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这韩征连许诺的话也没说过一句,连人家的小手都没牵过一次,然后人家就不等他了。也没有理由让人家等,其实也根本没有给过韩征机会说出口吧。那最多就是个有缘无分了。 就这样一个有缘无分的小姑娘,韩征就这个没出息的样子了,那要以后再遇见个缘分到了的······ 当然,老先生也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这样子的,但是有些事情就是改变不了。一个人只要是重情之人,那这个人就只能是重情人,一辈子都是个重情人,半点也没机会改变的。就像自己的大弟子一般,就是个注孤生的,天生冷心肠嘛,长得再好看也没用。自己的小弟子是个意外?也不是,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自己的小弟子?连端茶倒水侍候自己的小弟子都不配的。 就韩征这没出息的家伙,肯定就是个挖到篮子里就是菜的。老先生真的一点担心都没有了。以后要不是个耙耳朵,就阿弥陀佛了。当然,要真是个好姑娘,耙耳朵也没什么嘛。 老先生正心诚意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就醉醺醺睡着了。这一觉,确实睡得香甜。 老先生可没觉得这是个过不去的坎,但要说这个坎很好过,也不尽然,太上忘情这种事情,和韩征不沾边的。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韩征这个小肩膀,挑不起什么担子来。就是这样,才好嘛。日头尚好,这闲散的时光啊,能多过几天就多过几天。 如雷贯耳朱公子彻底没了音讯,这阵阵马蹄声就没那么频繁了。也是,来这边的兵马,几乎都是安国公王府辖下的兵马,后来还听说定国公王府那边的兵马也会随后赶到,不过这个说法最后成了一个谣言。 最开始传谣言的几个人倒了大霉,因为牵扯到军务谣言,足以动摇民心,被投入大牢,虽然关不了多久,但是出来后就是贱籍,还是让本来言之凿凿说敢拿性命作赌的几人悔恨不已,别说身家性命,就是一个贱籍,那是要了一家老小的命了,后人也牵连极深。以后翻身,真的难了。 再后来,听说有几位胥吏也被革除公职。记大过的也有,影响就比下狱几人小了很多。 就是个可说不可说的差别?有这方面的原因,不只是这方面的原因。 切肤之痛最能感同身受,离得远了,感受就不会那么明显。 南安郡风声雨声和韩秀才的文章相比,显得不值一提了。南安郡,几乎人人都在等着即将到来的有着“秋闱”之称的乡试,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并不稀奇,这个韩征能不能成为举人,其实也没有多少悬念,就看韩征能不能再接再厉,一举拿下个解元。人的名树的影,就现在这情形,真不是没有可能。 朱颜改跟在老舟子屁股后面,路走得万分辛苦,但是比起张胜男、柳四月、秦嘉依、王大牛、常过年、孙虎六人,朱颜改是最轻松的。 最轻松的,却最是心里打鼓。 一开始,看起来,老舟子必定去南边,这也是朱颜改铁了心追随老舟子的原因。却不知为何,老舟子兜兜转转,现在看来,根本就没有去南边的打算。看来老舟子真的只是打算顺便找人,能找到最好,找不到就算了。至于那个张秀才去了哪里,老舟子他们,确实不知道。至于沿着黑沙江能不能找到张秀才,老舟子也不能确定。老舟子不敢去黑沙江南面太远,带着六个孩子,老舟子不敢涉险。 “爷爷,什么时候能回去?” 其实不用小虎问,老舟子也会找个机会说一下这件事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老舟子一年多时间,都在逃避,至于是多久、多远,老舟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这么长时间,这么远路,无数条消息听进耳中,没有理由不回家乡。 安丰县是出了点问题,不过,种种迹象表明,安丰县并没有大问题。这和张先生的说法,大相径庭。其实就张先生的说法,每个人其实都是每个家庭的全部,这就够了,千万别做悔之不及的事情。 现在看来,根本没影的事情,也就是张先生的猜想,凭什么就信了张先生的话? 即便张先生真心为了学生们好,那要是先生误判了呢? 老舟子不是没有怀疑,不过那个不靠谱的青衫读书人也这样给六位学塾学生说过之后,老舟子反而下定了决心。 那个不靠谱的青衫读书人也说过,张秀才就是个怂包,靠不住的。不过,不知道为何,有时候那种不靠谱,反而给老舟子一些真实的感觉。对错先不说,就是一种真实的感觉。 “是该回去看看了。”老舟子并没有看这几个孩子,几个孩子却都低下了头,虽然已经和家人说好,一年半载都不一定回去。虽说如此,也比预期的时间长了。 这一路走来,其实,最辛苦的是老舟子,劳心劳力不说,年纪也太大了。一路走来,其实去县城的次数并不多,郡城就更少了,大多走些乡下小路。并非刻意避开人,只是老舟子依然小心,不管是到了哪里,与人谈话,并不带安丰县口音,离开安丰县以后,一直如此。 一路东行数千里,走出南安郡,进入东定王府辖下,经阜宁郡,至颍川郡后一直往北,过颍川郡,一直到东定王府辖下最北端扶风郡清河县。 这一路风尘仆仆,黑沙江行舟的时间并不长。按照朱颜改的想法,不如买驾牛车,反正也不是买不起。朱颜改这个想法和给老舟子买酒的想法一样,一直在肚子里打转,就是吐不出来。 这一路走走停停,真没有只是花钱,虽然朱颜改交给老舟子的那一布囊碎银子比一开始略微瘪了一些,其实那一布囊碎银子进进出出,并没有比一开始少多少。况且朱颜改和孙虎等人掉进了钱眼里,别管水里游的、地上跑的还是天上飞的,除了犒劳五脏府之外,都想办法换成小铜钱或者碎银子了。所有人身上都有些钱,不多,用处也不同。所有人身上钱加在一起,比朱颜改刚刚加入的时候,多了不少。 老舟子一开始说过,安顿好六个孩子之后,自己会尽早回安丰县看看的。 朱颜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老舟子没有看朱颜改。 老舟子不说话,就没有人再出声。 过了好一会,老舟子笑了笑,看着一群孩子,“孙爷爷年纪大了,一个人回去,你们也不放心。” 孩子们都低着头。真的不能一起回去,张先生也说过。 朱颜改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要不然······你们在这里安顿下来,我回去看看?” 老舟子看了一眼朱颜改,“随便。” 朱颜改汗涔涔而下。朱颜改再清楚不过,要是去南边,朱颜改就算把自己的脑袋栓裤腰带上,说去也便去了,偏偏是这边,朱颜改是真不愿离开老舟子半步。 老舟子有三头六臂?很显然,并不是。 朱颜改自从太爷爷离开之后,就没想到还能遇到和太爷爷这么像的一个人。 太爷爷大富大贵,从来没下地干过农活,要真是下了地,连衣服都不用换,那就真是个常年种地的老农夫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跟在老舟子身后,走过山山水水,遇过形形色色的人,朱颜改才明白过来。不管到了哪里,和哪些人打交道,朱颜改都不觉得老舟子是个外人,哪怕老舟子和他们是如此不同的人。顺带着,朱颜改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不合群。 朱颜改没有再开口的勇气。 小虎这样问老舟子,其实并不是其余五个孩子的意思,真要说回去,也只能是老舟子说回去。 就像对张先生一样,你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去质疑张先生做的每一件事,但是张先生让自己去做什么,学塾里的孩子几乎没有人会多想,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这样似乎很矛盾,现实中却半点也没有矛盾的感觉。似乎孩子们觉得,这样才正常。其实,孩子们都没有那种似乎、觉得的感觉。就如呼吸一般,自然而然的事情。 虽然离开安丰县的学生只有六人,其余十几个孩子都留在了安丰县,并不是孩子们不按张先生的说法去做,只是他们的父母亲人不相信张先生罢了,把那些小道消息当成了笑话。 “放心,爷爷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呦。”老舟子笑呵呵说了句话,六个孩子眼里,不约而同有了层雾气。 朱颜改愣了愣神,没有去看几位孩子。以前,觉得几个孩子也就是这样了,直到现在,朱颜改才忽然间明白了一点什么。即便是给老舟子打了酒又怎样?即便是让老舟子坐上牛车马车又怎样? 老舟子也比自己的太爷爷有福气。 在那位如雷贯耳的朱公子眼里,自己的太爷爷从来没有老过。没有老过,却说走就走了。真的没老过吗?朱俊彦真是一个缺心少肺的人! 朱颜改笑了笑,何止是缺心少肺,简直是没心没肺。 父亲朱清尘对小俊彦何等严厉,面对太爷爷对小俊彦的宠溺,也是没有半点办法,也就听之任之了。 父亲朱清尘积劳成疾,走便走了,太爷爷根本就是万事不上心的,除了拉着小俊彦没大没小的玩闹,简直没问过什么正经事情,反正自小俊彦记事的时候起,就没见太爷爷为什么事情操过心。 还能自己扎着马步当梯子让十几岁的小俊彦爬到树上掏鸟蛋的太爷爷,为什么说走也走了呢? 一篇文章送老祖宗归西,这个笑话,并没有那么好笑。 朱颜改不是朱俊彦,就不再多想这些事情。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入海口遇三仙 这么长时间,老舟子他们自然离家乡越来越远。 继续往东往北走,黑沙江到了入海口之后,老舟子就没再说去哪里。在海边住了一段时间,垂垂老矣的老舟子就打算不再往北走了,稍稍往北折向西去,如果没什么意外,就一路返回家乡。至于是一起回安丰县,还是离安丰县一段距离,老舟子先回去看看再让几个学生回去,到时候边走边看看再说。 是不是还走来时路,也不确定。 说这话的时候,老舟子一眼都没看朱颜改。 王大牛偷偷瞄了一眼朱颜改,然后低下了头。 之后就遇到了三位小神仙,然后老舟子改变了主意,带着一行人继续北上。 又用了差不多半年多时间,就到了了定国公王府辖下扶风郡最北端的清河县,竟然在那边和三位小神仙一起捉了次妖。 那场捉妖,朱颜改听从老舟子安排,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不为外界任何事情所动,直到那场捉妖就要结束的时候,才由朱颜改出手,以仅有的一点灵气御剑,把就要暴起伤人然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舍了本命物一心遁逃的妖物斩下一尾,之后彻底拿下此妖。 再然后,让本来就没打算掏钱的县令褚老爷再也没有推脱的理由,拿出好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这一笔银子,三仙和老舟子他们能不能拿到手,其实千金大小姐褚青青在里面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东海蓬莱岛有一个门派名三仙门,是符箓一脉极为古老的一个门派之一,都不能算什么分支,一直都是三仙亲传,所以一直都是门内老神仙三人,弟子三人,此外再不外传,而且传男不传女。 这个说法,自然是三位小神仙在黑沙江入海口兜兜转转,遇到老舟子之后的一番说辞,至于真假,老舟子信,七个跟班就不再怀疑了。 三位小神仙,只是自谦的说法,虽然身高都一般,看起来也像少年郎,身高比小虎高不了多少,甚至比王大牛还矮了一些。但是据他们自己说,最少的也有三百年道龄了。老舟子想了想,看了看三人真诚的眼神,然后点了点头。其实真不是老舟子怀疑,只是这样揣摩一番,更显诚意。 朱颜改看了看三人,鼻子下面都有两撮小胡子伸展两旁,确实和少年郎的说法不能沾边。要说什么神仙,就更呵呵了。朱颜改看着三人,微微一笑。 三人赶忙一起缩了缩脖子,手上老舟子让小虎送过去的食物也暂时不敢往嘴里送,虽然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再不吃东西就要不行了。 老舟子微微皱眉。 朱颜改心中咯噔一声,也不用去想,更不用回头看,六人的小账本肯定又多了一笔账。朱颜改瞟了一眼王大牛,就心中有数了。 王大牛是个顶有良心的,事后会劝向东流,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事后闲下来坐一起的时候把头埋得低一些,不丢人。当然,朱颜改是谁,断不肯低头的,那就只能破财消灾了,——一串糖葫芦看样是不成了,那就两串!王大牛暗地里握了握拳。 就这样,老舟子带着新加入的三位小神仙,离了出海口,继续北上。 一路北上,经历了不少琐碎小事,都不值一提。直到这次斩妖之后,老舟子决定不再继续往北走,那就踏上西行路。其实有老舟子领着,去哪里,没什么区别。 却没想到,捉妖之后,老舟子一行人和三位小神仙就此别过。当然,在这之前,把银子分得很公平,这次捉妖挣的银子,绝大多数都给了三仙门的三位小神仙。 一场清河县捉妖,三位小神仙出力最多。 找出妖物的是三位小神仙,为捉妖做了好几天准备工作的也是三位小神仙,不过,让三位小神仙意外的是,妖物竟然藏在县令千金大小姐褚青青闺阁中,而且褚青青一口咬定三位小神仙才是妖物,这让三位小神仙百口莫辩。毕竟,褚青青是唯一见过妖物的人。 县令老爷一声令下,三位小神仙就被护卫县令老爷宅院的官兵捆了个结结实实,再之后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泼狗血了。 跑又跑不掉,说也说不过,三位小神仙只能把头深深埋了起来。好在老舟子他们之前一直没出面。 老舟子也当没看见。 三人垂下头,就等人拿黑狗血来,然后就是狗血淋头了。 老舟子只是路过,本来就没打算多管闲事,都是三位小神仙言之凿凿,就是一份送上门的功德,必然手到擒来,绝不会出什么意外。而且等到妖物真的出手伤人,一切就晚了。三人就撇开老舟子等人,去捉妖了。 那就更和老舟子等人没有一枚铜钱的关系,只是萍水相逢,江湖偶遇,自己三人这边还是受人恩惠的,就更不能奢望老舟子舍身相救,其实三人也没有让老舟子出手相救的念头,只盼着老舟子速速离去,不要一个不小心受了牵连。 只怪三人本领不够。也就是被泼个狗血丢了人,真没什么。就是不能降服妖物,不甘心。 就在三位小神仙已经认命的时候,三盆黑狗血被人端了过来,放在三人跟前。三位小神仙心中一凉,降到冰点。这三盆黑狗血,显然不是丢人这般简单了。若是就这般兜头泼下,任三位小神仙神通广大逃出生天,恐怕更加百口莫辩。对县令老爷来说,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其实对三位小神仙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很显然,三位小神仙初入江湖,就要淡出江湖了。三人不喜欢这样的江湖,但是并不能让三人因为此事心甘情愿退出。 三位小神仙互望一眼,暗暗点了点头。真要做神仙,就不走江湖了。 就在三位小神仙就要有所行动的时候,却没想到朱颜改的面巾没扎紧,被一阵妖风吹了下来。 老舟子对三位小神仙摇了摇头。 褚青青只看了一眼被风吹掉面巾的朱颜改,就魔怔了,指着朱颜改,“别让他跑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捉妖 朱颜改是谁,还没等官兵围上来,就迈开大步跑路。 不过没跑几步就停下了,老舟子和孙虎他们,根本没有跑路的动静。 朱颜改也被层层叠叠围过来的官兵迅速拿下。 朱颜改这位三位小神仙心目中的大剑仙束手就擒,大出三位小神仙意料之外。虽然朱颜改只背了把灰不溜秋的长剑在身后,让人看不上眼,不过要是朱颜改把面巾摘下来,是有大剑仙风采的。很有大剑仙风采,那把灰不溜秋的长剑不光是瑕不掩瑜,反而显得朱颜改更加风神脱俗。 就在三人就要放手一搏的时候,老舟子来到县令老爷身前,拱了拱手,“官老爷,且慢动手。” 县令老爷褚厚仁看了看老舟子,满头白发,一脸沧桑,到了风烛残年的年龄了,就没发火。“这位老丈面生得很,可有话说?” 老舟子点了点头,反而看着褚县令旁边站着的千金大小姐,“小姐,若能信得过老夫,能不能让小徒帮你降妖?” 褚青青看了老舟子一眼,点点头,赶忙向老舟子拱手,“若非仙师,恐怕无人可降此妖。” 褚县令看着爱女,“这三人······” 褚青青轻轻摇了摇头。 县令老爷一阵头大,“莫要儿戏。” 褚青青撅起嘴巴,不理县令老爹。 褚县令看着老舟子,确实生不出一点怀疑的念头。 老舟子转头看向城墙上面,小虎走过去,揭下一张榜单,崭新,贴上还不到一日。 老舟子认真起来,确实有些飘然出尘的感觉,老舟子微微沉吟一番,“恐怕要费些时日。” 褚青青眼中一亮,“如此最好!” 褚青青自知失言,褚厚仁却当时明白过来,“仙师若能降妖,必奉纹银三百两。”榜单上写得清清楚楚。 地上三位小神仙当时互望一眼。三位小神仙只为降妖,真没有揭榜请赏的打算,所以偷偷摸摸去做了,没想到落了个如此凄惨的下场。 县令老爷褚厚仁却看着地上捆着的三人,一时有些为难。 老舟子想了想,“既然不能自证清白,不如戴罪立功。” 褚厚仁皱眉想了一会,就这三人腿脚功夫,梁上君子也不如的,自己确实多虑了,“那就先带回宅院。” 众官兵护卫两旁,老舟子等人就回了县令宅院。 围观众人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见县令老爷打道回府,也就纷纷散了。 县令宅院自然不小,近百官兵在前院分散开,并没显得有一点拥挤。 原来就在数日之前,不知为何,小姐褚青青住的阁楼忽然出了件把县令老爷几乎吓了个半死的事情。 褚县令是二十年前的同进士出身,按道理来说,是难以捞到县令头衔的,不过知道褚县令夫人是谁之后,就没有人会有任何不解了。 褚县令夫人,是扶风郡郡城府衙律法大员之一倪大人的爱女。 这位褚县令,虽然年轻时也是玉树临风才气过人的,但是还是摆脱不了一个倒插门的说法。 当然,这种倒插门就是个子虚乌有的,毕竟女儿褚青青还是姓褚,而且,倪大员家大业大子女众多,也无需一个外姓人来装点门面。更何况,虽然明显高攀了,褚家也并非白丁之家,虽非名望,也是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 不过这褚县令和倪家千金大小姐夫唱妇随二十年有余,却只有爱女褚青青一人,何等的掌上明珠,无需赘言。 数日前,正是中秋花好月圆夜,褚青青和两个贴身丫鬟在前院宴饮多时,已经十分困倦,便被丫鬟扶着回后院闺阁歇息。却不曾想,一个不小心,看到一妖物盘坐在高高的阁楼檐角上,竖起双手在胸前缓缓晃动,同时仰起头,似乎若有若无有一缕白气在妖物口鼻之间相连。 妖物被人发现,并未逃走,也不知两位丫鬟做了何事,惹恼了妖物,先后倒在褚青青身边,好在褚青青见机极快,赶忙收回视线,并未声张,急匆匆跑回前院去了。因为极度害怕,又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再加上前院拜贺之人极多,褚县令和夫人迎来送往没顾上褚青青,褚青青还困倦不堪,就在前院房间睡着了。 第二日早上,褚青青赶紧把昨晚之事说给母亲倪桂兰,倪桂兰被吓了一跳,赶忙让丫鬟叫了褚县令回来,褚县令带了人壮起胆子去后院查看,两位丫鬟果然遭了毒手,没能活过来。 自那以后,没有人敢再踏入后院半步。直到三位小神仙循着妖气摸进后院被前院的护院官兵发现。 县令老爷宅院极大,院落也多,老舟子带着一大群人,一人一个房间,就在一个院子里住下了。 一场接风洗尘宴,老舟子顾虑太多,没喝酒。三仙门三位小神仙也不饮酒,孙虎六人更是从来没喝过酒。朱颜改帮老舟子挡酒,只能硬着头皮多喝几杯,然后就面红耳赤,舌头不住打结了。 老舟子不肯多言捉妖之事,县令老爷自然懂得其中道理,更加高看老舟子一眼。 宾主尽欢,各自歇息不说。 一晚无话,十分安稳。 次日一早,朱颜改是个在屋里呆不住的,就出门在前院随处转转,期间遇到褚青青几次,朱颜改微微皱眉,这个褚青青,竟然是个说话不利索的,吞吞吐吐,好些话都说不清楚,让人弄不明白为何如此。 朱颜改觉得没什么意思,第二天就不肯出门了。 老舟子第二天来找朱颜改,两人大眼瞪小眼,枯坐一上午,朱颜改没办法,就又出门晃荡去了。 第三日,没等老舟子过来串门,朱颜改就出门晃荡去了。 第四日、第五日,依然如此。 一直过了快一旬时日,三位小神仙才暗中给老舟子递了句话。 老舟子确实等不下去了。下弦月与上弦月,连续几日月黑风高,确实时间够了。 其实老舟子更担心,三位小神仙夜夜去后院折腾,就算真弄不出什么动静?那妖物真的察觉不到? 三位小神仙,其实自己也怀疑,但是对自己的符箓手段,还是相信的。只不过还是自出洞来,没有验证过,怕没有学到自己师父的一成功力。 但是三位小神仙万分确定,妖物根本就没有离开。 老舟子再三询问之后,这日正午,就和朱颜改小虎等人、三位小神仙和一众官兵去后院捉妖。 捉妖的过程,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第一百五十章 青青 进了后院,一阵忙碌之后,三位小神仙神情紧张,便是老舟子都有些后悔,觉得恐怕不成了。 当然,即便不成,还有其它方案。看三位小神仙那样紧张,老舟子还是捏了一把汗。毕竟妖物与人不同,面对未知事物,老舟子也不敢全信三位小神仙的话。 果然,三人一直从正午时分忙到子夜时分,还是没有一点妖物的动静。 就连县令老爷特意安排的黑狗血也准备了好几盆,别说老舟子看起来不忍心,县令老爷也犯了难,就是把黑狗留在这里,就怕到时候用到了来不及。终于,一位官兵扭扭捏捏牵过来一条土黄狗,县令老爷故作镇定,摆了摆手,“这几盆黑狗血,足够了。”用不到就不准备了?褚县令是谁,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千万别有这种想法,不要有演戏的想法。当真去做,才是对的。况且,青青是自己的女儿,最近的一些事情,是有些邪门劲在里面的。 官兵看着那一盆盆黑狗血,如遇大赦,就把一起被大赦的土黄狗牵走了。 褚厚仁让人把椅子挪过来,坐在老舟子和朱颜改视线正前方,让老舟子等人能看得清楚,然后才被官兵一层层护在左右。 几十个火把噼噼啪啪烧个不停,把县令宅院映照得一片通明。 官兵虽然被责令打起十二分精神,还是一个个东倒西歪,几乎没有一个能站稳了。 褚厚仁咬了咬牙,“今晚,在谁那里误了事,军法论处!”褚厚仁也是纳闷,一阵阵心头发紧。患得患失也好,真真假假也罢,自己愈发拿捏不准。 众官兵精神一振,真不行的,就咬破了嘴唇。 忙得满头大汗的三位小神仙、朱颜改、老舟子和六位小跟班自然不在此列,人人神情专注,分工极为明确。三位小神仙在据他们自己说早就画满符箓的院子里来回奔跑,那一道道符箓偶尔亮光一闪,其余根本没有任何痕迹与动静。 老舟子坐镇中间,朱颜改孙虎七人围在老舟子周围。很明显,任谁看起来,老舟子就是阵眼关键所在。 褚厚仁一句话说完,自己也站了起来,委实这一番折腾,要是捉妖不成,恐怕自家真不得安宁了。 就在众官兵精神一震的瞬间,忽然一声轻蔑的娇笑,灌入众人耳中,“何苦来惹我?” 三位小神仙依然在那里蹦跳不停,不断变换方位。 再然后,就是老舟子一声断喝,“妖物哪里逃!” 老舟子声音刚落,狂风大起,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阵昏天黑地之后,众人再一次点亮火把,除了被累瘫在地的三位小神仙,和一个不知为何面容扭曲,看起来痛苦不堪的朱颜改,小虎把掉在地上的吃心剑捡回,交给朱颜改,朱颜改顺势昏厥过去,被孙虎六人抬到前院住着的院落去了。 除此之外,人人毫发无伤。 地上多了条毛茸茸大尾巴,一开始还在那里来回扭动,转眼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尘埃。 “妖物去了哪里?” 一位小神仙抬了抬手,手上一张黄纸符箓,火把映照下,一只狐狸图案,栩栩如生,呈拜月状。 县令老爷心中大喜,下令留下十余人在后院,其余人一起回前院休息。 后半夜,十分安稳。 第二日早上,一个小花园旁,褚青青眼圈通红,抽泣不停,就是不敢发出大的声音,朱颜改半点也没改口的样子。 “即便是师徒缘分,也没有!” 褚青青是真的没辙了,干脆收了眼泪,咬了咬牙,“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去跟你爹娘说。”朱颜改笑了笑。 褚青青眼泪来不及擦,也笑了笑。此生若不见君颜,很无趣呢。整整一日,果然朱颜改出现在哪里,褚青青就跟到哪里。 又过一日,庆功宴就简单多了,也是县令老爷褚厚仁为老舟子等人的送行宴席。 酒过十八巡,除了小虎六人年纪太小,每个人都喝了一些,也没有人喝多,尤其是三位小神仙,每次都是沾沾嘴唇,浅尝辄止,一杯酒看到底了。 老舟子见没有那番意思了,就说了告辞的话,县令老爷自然不留。 后院都查看过了,已经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反正问题解决了,不只是自己一人看见。这就够了。 其实还是对两条人命,有了个到底的说法。一点小麻烦和没有麻烦,自然是有区别的。即便是破费点小钱,自己这边也成了被感恩戴德的一方。 老舟子和三位小神仙起身就走,小虎六人犹豫了一下,刚要说话,朱颜改却问了句让人目瞪口呆的话,“褚小姐在哪里?” 这么多天,实际上只要不瞎,都能看到。不过朱颜改是正人君子,褚青青是县令老爷的千金大小姐,就没人乱嚼舌根了。 县令老爷褚厚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要说这人物长相,褚厚仁没话说,但要是浪迹江湖,你把褚厚仁脑袋带走,也带不走自己的宝贝女儿。女儿青青什么心思,褚厚仁再清楚不过。这几天刁蛮女儿太过乖巧听话,于是褚厚仁和倪桂兰一早就把女儿关起来了。 褚厚仁一拍脑袋,“差一点忘了,快来人!” 褚县令说着话,自己也跑到屏风后面去了。 没过多久,县令老爷就带着人笑眯眯回来,一个男管事,托着好一堆银子。“青青说了,让我这个做父亲的,一定要代为多送几步。” 老舟子让小虎把银子接过来,狠狠瞪了朱颜改一眼,转头向县令老爷抱拳道:“江湖浪荡子,漂泊过浮生。承蒙老爷抬爱,叨扰多日,感激不尽。”老舟子话锋一转,“虽说以后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也实在不敢劳烦大人远送。” 县令老爷听后大喜,十分客气,把一行人送出大门才停步,也学江湖人抱了抱拳,“江湖多歧路,就祝各位一路顺遂了。” 老舟子也抱了抱拳,没再多话,带着一行人离开。 县令老爷自然还有几件事情要处理,不过,真正让自己头疼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众目睽睽之下,谁也做不得假。 第一百五十一章 顺逆之别 青青这孩子,以后真得好好管管,再惹出这样的麻烦,自己这个当爹的,也饶不了她。别管这一群江湖人耍了什么把戏,用了什么障眼法,到底给自己解决了麻烦,那就放他们一马。 老家伙是个老江湖了,说的也很明白,断不会给自己找麻烦,褚厚仁也确实相信。 银子给得并不情愿,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青青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做的上来的,绝不能再出幺蛾子。 一个病恹恹的柔弱书生就给自己惹了好多烦恼,没想到又来一个英俊“剑仙”,女儿青青也实在不让人省心,褚厚仁实在头疼。好在自己慧眼如炬,识破了他们的江湖伎俩。 众人得了银子,虽然高兴,却有一丝阴霾挥之不去。 一直急急忙忙走出十几里地,到了乡村野路,老舟子停下脚步,除了老舟子,其余人都有些说不出的压抑感。 一些事情,张先生从来没有明说,但是真实表达的意思,学生们都懂。 就说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一说,也不过是些传言,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就更不靠谱了。 也就是说,龙蛇起陆和移星易宿,在张先生口中,不过是自然现象罢了,和地发杀机天发杀机并无必然联系。 本来就是自然现象,为何还要刻意解释?本来很浅显的,一再解释,就令人在某些时候疑窦丛生。比如说,确实是自然现象,但是一再去说,却有个借物言志的猜疑了。借物言志,也要有物才行。有物,便算不上假。 老舟子看着三位小神仙,并没有说话,三位小神仙也没有低下头,“两件事,并不相干。”小神仙说得很明白,就只是捉妖,和妖物有没有害人,并不相干。当然,如果捉妖不成,就不知道是多少人命了。至于捉妖之后的事情,三位小神仙暂时没有定论。 老舟子摇了摇头,并不是说这件事。 三位小神仙其中一个乐呵呵笑了笑,“孙爷爷,也不过把三仙洞说成三仙门······” 老舟子并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都一样。” 三位小神仙都皱着眉,其实三仙洞也是师父们说的,其实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山洞,在一个孤悬海外的小岛上,三人一直以为,那个小岛就是大千世界了。 “银子我们一分不要,那张符箓,不能给你们。”三位小神仙异口同声。 老舟子摇了摇头,“捉妖之事,我们出力不多,留一点银子就行。” 老舟子看了眼小虎六人,朱颜改皱了皱眉,就没动。 小虎六人把银子都掏出来,小虎用布包起来,塞给三位小神仙其中一人。朱颜改那里的一份,就留下了。 三位小神仙都看向老舟子,老舟子摇了摇头。 三位小神仙一起朝老舟子深深鞠了一躬,就要转身离开。 朱颜改看向老舟子,老舟子并没有理会朱颜改。 这次朱颜改不知道脑子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拦住了三位小神仙去路。 三位小神仙如临大敌。 老舟子冷眼旁观。 小虎等六人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朱颜改还是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三位小神仙已经汗湿重衣。 结果朱颜改什么也没有做,缓缓站到道路一边。 三位小神仙面面相觑,然后再次看向老舟子。 老舟子也不看朱颜改,对三位小神仙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餐霞饮露,已是非人。” 三位小神仙面面相觑,但对餐霞饮露,已是非人这句话,还是很清楚的,三人的师父就是这种人,三位小神仙就算了,本事小、悟性低。 主要是三位小神仙还只是停留在学什么像什么的阶段,离师父说的学什么是什么还差得远。 师父说了,既然符箓手段学得差不多了,那就去把短板补齐。三位小神仙就被师父画符远游,送到入海口的地方来了,登岸没多久,就遇到了老舟子。 “我们是来学本领的。”三位小神仙并不想和老舟子分开,哪怕有朱颜改,三位小神仙还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不光不觉得不妥,反而还觉得理所当然,总算还有些和三仙洞相似的感觉。虽然截然不同,却有种相似的感觉,为什么,却说不出来。 老舟子也没想到三位小神仙还有个这样的说法,看了看朱颜改,“跟他学?” 三位小神仙赶紧摇头。 老舟子也摇了摇头,“那就不必了。” 老舟子看着三位小神仙,“做自己就行。不过,要多想想,别总是顺着自己本心去做就是了。哪怕违逆本心的事情,只要对这世道有用,也可以适当做一些的。” 三位小神仙摇摇晃晃,如醉酒一般,委实与师父们说得不一样,修道不就是守住自己的本心吗?果然,做人和修道,是大不相同的。 老舟子皱眉看着三人。 好在三位小神仙对一些事情领悟极深,并没有在那里迷茫太久。 看老舟子确实不愿三人留在身边,就只有和老舟子告别,三位小神仙其中一人,向老舟子抱拳道:“若以后还能和孙爷爷再相逢······”话未说完,却挠了挠头,不知道如何说了。 本来是要说相逢再饮酒的,却没想到喝酒还不如喝药。毕竟苦口良药难入喉,结果却益处多多。饮酒就不一样了,辣口舌、割嗓子、绞肚肠且不说,第二天还头疼如脑裂,一场饮酒差不多就是大病一场,实在和师父们说的酒乃人间第一等好东西,相差极远。 褚县令是这边的官老爷,官老爷家的酒和普通酒水相比,用师父说过的话说,那就是大家闺秀之于乡间女子,美艳尤物之于一般姑娘的区别了。 师徒六人,都是大老爷们,都懂。不过,三位小神仙,来到这边之后,已经用余光瞟过一些,其实差距,并没有师父们描绘得那般大。 果然,师父们那一大堆一大堆吹牛打屁的混账话,就没有几句能相信的。 老舟子没等来下面的话,就拍了拍腰间早就空了就一直没有灌酒的酒葫芦,“若相逢还如初相识,就一起喝酒,喝好酒!” 三位小神仙又有些捉摸不定了,三人在褚县令家,喝的到底是不是好酒?以后有机会,遇到其它酒水,还要再尝尝。那褚县令骨子里就不像个厚道人。 三位小神仙点头如捣蒜,然后转身,先行离去了。 三位小神仙离开之后,老舟子并没有启程的意思。 朱颜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现在的八个人,就真的是各怀心事了。 自从朱颜改加入这个队伍之后,从来没有这样过。 第一百五十二章 起念 王大牛一直看着朱颜改,平日舌灿莲花、妙语连珠的朱颜改彻底傻掉了,就那样呆坐在那里,似乎已经认命。王大牛心头发堵,还是盼着朱颜改能说点什么,哪怕是跪下来求一求孙爷爷,也比沉默不言更有用处。就当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要是王大牛跪下来求有用,哪怕是磕破头,王大牛也是不会犹豫的。 王大牛知道,这件事,除了朱颜改,谁也解不开这个结。别说是王大牛,就算是小虎跪下来,也一样没用。 其实,也就是王大牛自己这样想。 三位小神仙捉妖,一下子让小虎等人多了些从来没有过的念头。 朱颜改眼里的雾气聚了散,散了聚,聚了再散,散了再聚,来来回回好多次,终究没让一滴眼泪滚落下来。 朱颜改仰起头,看向天空,笑了笑。 所有人的心都凉了下来,冰凉冰凉,再没有一丝波澜,因为朱颜改马上要开口说话了。或者说一句话也不多说,拔腿走人就是了。 说伤感有吗,没有。说留恋有吗,也没有。后悔呢,那就更没有了。江河总有岔道,汇聚还是分散,自然而然,谁也别提所谓的缘分。朱颜改眼神清亮,从来没有这般通透过。 朱颜改平视前方,看向老舟子,然后就看到了一个一瞬间纠结万分再然后才拿定主意的老舟子。 老舟子朝众人招招手,“都过来。” 朱颜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有一丝犹豫,呼啦一下,和小虎六人围在老舟子周围。 “颜改,能不能看懂?” 朱颜改如遭雷击。老舟子从来没这样叫过自己的,虽然就是简简单单少了个姓。 过了好一会,朱颜改也没看清楚上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朱颜改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眼,抬起头,“爷爷,我看得懂!” 老舟子眼神浑浊,没抬头,却摇了摇头。 老舟子手上的绢布画了什么东西,孩子们当然都看到了,不过,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先生闲着没事,在学塾里经常写写画画这样的东西,也不避人,学塾学生都看过,如果好奇问了先生,先生也会正襟危坐,仔细解答一番。 理解起来其实不难,就是要记住的话,不是那么容易。 孩子们都看着孙爷爷,都知道这张破绢布是哪里来的,却不知道孙爷爷为何现在拿出来,更不知道拿出来有什么用处。 老舟子把绢布卷好,重新放回怀里。“是时候回家乡看看了。” 孙虎六人看向不知怎么就因祸得福的朱颜改,实在是糊涂了,三位小神仙没能留下来。 朱颜改却模模糊糊抓到了一点东西。以前,自己一直误会了老人家?也就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朱颜改摇了摇头,绝对不会的。 回那个安丰县?朱颜改却有些惴惴不安。 李西山杨见山脚步不停,还是用了接近一个月时间,才来到重山郡地界。其实不是路远,还是李西山作妖,说在这边走路,一不小心就中了鬼打墙。为证明这个说法,李西山就围着一个一个地方,转了好多圈。有多有少,不尽相同。 两人用了大半年时间,在重山郡逛了一圈。李西山是厚道人,期间怕杨见山背着小竹箱太累,就想了个办法给杨见山减轻点负担。 这大半年,杨见山小竹箱的东西确实在一点点变少,不过用李西山的话来说,减少的速度太慢。 委实那些宗门山头底蕴不足,能拿出的黄白之物太少。 黄白之物和那些真名断龙石的黑铁块不同,放在杨见山那里,不占地方。 因为杨见山莫名其妙的改变,黄白之物就有了去处,李西山干脆把自己身上的银票一点点兑换成了黄金白银。 确实是一点点慢慢换的,拿出的银票多了,钱庄掌柜看人的眼光不太自然。 李西山这些银票和金条,当然来路极正,和在南安郡的那些拿不出门去的手段有很大不同,毕竟那时候刚来这边,还是要适应一下这边的风土人情。 所以出了南安郡之后,就改变了与人交往的方式,毫无例外,都给那些富商巨贾或者豪门权贵指了条明路,那些人,根本没办法去怀疑。 心中豁然开朗,送出手的东西就半点也不犹疑了。 自称李西山的青衫读书人,当然这个读书人也是年轻人自己说的,其实也不用年轻人说,不管是谁,只要长了眼,都能看出来,这一身的书卷气,与丰神俊逸的长相,相得益彰,就是有时候说出口的话,实在是太过雅俗共赏了一些。 年轻人黄白之物一到手,有时候连门都没出,就翻脸不认人了,自然让人放心。 其实最让人放心的是,这青衫读书人和背着小竹箱的小书童,和任何需要注意的背景都对不起来。事后细想,更是如此。 但是,要说这读书人带着小书童,是跟谁学的,别管是谁,心里跟明镜似的,就是千万别说出口。 李西山这般行事,自然不是乱来,已经在南安郡、江陵郡、重山郡多次验证过了,屡试不爽。当然,李西山这方面,从来都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精益求精就是了,不管是手段还是角度,都有创新。 其实李西山自己最清楚,自己去哪里,靠的都是以诚待人,一颗赤诚之心,才能换来别人的毫不疑心。别管是谁,你用一颗真心去感化,就没有感化不了的。何况是交朋友,一颗真心坦诚相待,利益就成了锦上添花的事情了。 安国公王府辖下三郡,南安郡地域最广,江陵郡最富庶,重山郡有仙府宗门。其实南安郡和江陵郡也有仙府宗门,但是和重山郡相比,差了太多意思,就像拿重山郡门阀和南安郡门阀相比,就像个笑话一样。 绮鹿王朝山上山下并没有严格的界线,自绮鹿王朝建国以来,更加水乳交融,往往山下门派能有个宗字头的,都有山上仙府背景。 这大半年时间,李西山优哉游哉几乎逛遍了重山郡,只有这一次,战战兢兢。 在一处仙气四溢的山脚,真不是灵气,就是仙气,仙气四溢说明什么,你要是能上山,说不定走不了几步就能踩到老神仙精心种植的灵芝。 要是运气再好一些,被这处仙府的神仙收为弟子,那就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了。 当然,前提是千万别惹老神仙生气。 第一百五十三章 白须翁 李西山在山脚很小心地四处张望一番,双手抬到胸前,手心向下,两手放平,然后缓缓下压,来回做了两次,然后才俯下身在杨见山耳边压低声音说道:“这里可不是一般的地方,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真要忍不住了,那就多忍几次,习惯就好。” 实在忍不了,就把脖子伸长点,咔嚓一下,一了百了,不受罪。 杨见山微微皱眉,李西山赶忙摇头,真不叫龙虎山,别想差了。 李西山再明白不过,对有些人,打人要趁早,等知道打不过的时候,动手的心气就没有了。 李西山现在就没有动手打人的心气了,那就在嘴上多占点便宜。或者找个能动手的,替自己出口恶气。 杨见山就是个没有口的闷葫芦,连个屁都不放,反而让李西山有些措手不及。 杨见山让李西山把话说完,点了点头。 李西山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看云遮雾绕实在是一点面貌也瞧不出来的山上仙府,就有些戚戚然在里面······可惜,自己目力有限,看不到是什么样子。 不过这纯阳宫一些老黄历,李西山还是知道的,毕竟不危山藏书极丰,不过,自己还是记性差了一些,没记全。 不过有一点,李西山印象极深,纯阳宫修士,就没有一个是好脾气的。脾气不好,树敌就多。纯阳宫修士又多眼高于顶之辈,实力强盛的时候自然没什么问题,一旦势弱,恐怕就大难临头了。 杨见山深吸一口气。 李西山觉得有戏。 在重山郡大半年时间,看似没有和这处仙府打过交道,其实李西山心里明镜似的,仙府里要是有人知道这几次交易都是和一个人做的,那几个座位靠前的,肯定都坐不住了。 不过要让这处仙府里的神仙老爷们知道,也难。主动封山数百年,山下人恐怕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地方,山上也多对这个地方没那么敬畏了。毕竟那次祸事虽然牵连不大,却直接让在一洲山河山上仙府中泰山北斗一般的纯阳宫直接封山,一封就是数百年。 其余山上仙府猜测者众,谋划者有,真正有胆量动手的,也就是屈指可数的几个,毫无例外,都在等待着一个时机。护山大阵已经销磨数百年,灵气收缩、仙气外溢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这座山看起来极高,又云遮雾绕,李西山念念叨叨,满嘴喷粪不至于,但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这样拿手的事情,沾了读书多的光,张口就来。 在山脚被花白胡子的看门人拦住几次之后,面子上确实有些挂不住,就编了个小故事,说给杨见山听。 其实听那意思,很明显的,就是把那狗眼看人低换了个说法。至于识不识好人心,就不指望了。 老家伙胡须花白,醉醺醺眯着眼看人,很不讨喜。穿得邋里邋遢,腰里挂着个破酒囊,一副老醉汉头形象。 上山路不好走,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却被人拦住不让进门。 其实也没个正经门户,就是条上山小路,布满荆棘。 李西山也不是非要上山,但是被人拦路,李西山哪肯善罢甘休?和一个看门的还要客客气气,那不是开玩笑? 要不是觉得杨见山打架不行,李西山都不带废话的,直接就揭短骂人了,就这样一个大废材,别管是搁在哪里,也不招人待见的,狗眼看人低这个说法,还是太含蓄了。 呸呸呸,李西山可从来没有把人看低过。便是看待杨见山,李西山都是高看了好几眼的,看别人,李西山巴不得赶紧把人家供起来。李西山实在不是那矫情人,实话实说罢了。 “这位公子,这座山头这些年已经封山,实在不能上山。若公子执意如此,莫怪老夫逐客了!”老者面色涨红,委实被李西山说恼了。别管在哪里,只要是做了这个工作,都沾不得这个字眼的,真要不讲规矩说出口,被打一顿算是轻的,不冤。 其实现在,老者言谈举止,十分认真,真的在真心实意劝人了。 李西山噤若寒蝉,在那里立正站好。 哪次被拦下,年轻人不都是这样?只要自己一个不注意,年轻人又开始偷偷摸摸上山了。老者脸色已经发白,显然怒极。 老者微微眯眼,就要抬手。 李西山吓得把头缩起来,双手掩面,护住脸。 老者到底没下去手,不过来了个声东击西,一抬脚,恰好踢中李西山屁股,李西山一个趔趄趴在地上,几乎摔了个狗吃屎。 老者微微一滞,确实没想到年轻人这么不禁打,这一脚踢得瓷实,心中就有些后悔了。老者这一脚,一放一收一放再一收,最后几乎收尽了力道,却没想到,还是踢重了。委实验证了老者心中所想。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就是山上人的态度。 有心人和无心人,不管做了什么事情,在山上人眼中,差别极大。 若是年轻人有心来寻纯阳宫山头,就年轻人这点斤两,是断然找不到这个地方的。 那就说明了一个问题,年轻人是误打误撞来到这个地方的。误打误撞来到这里,就根本不是奔着纯阳宫来的。年轻人也就是嘴欠,要说没安好心,就不至于了。 李西山趴在地上缓了一会,才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做了三次双手在胸前下压的动作,然后迈开四方步,走向杨见山。 年轻人挨了打,又不能打回去,彻底死心。 李西山眼神哀怨看了一眼杨见山,自家公子被人欺负,作为小书童连个屁都没放,从来都没吃过亏的公子哥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也就是本少爷不好惹,那老头不敢拿我怎么样,换成是你,要是敢往山上走一步,人家连句话都不会跟你说,当场就能把你打出屎来。”李西山得意非常,“不信的话,就去试试!” 李西山拱火功夫一流,却还是没有得到杨见山回应。 李西山没办法,开始往山下走,李西山杨见山一前一后,走出一段距离,李西山才转过头来,指着打人老者,想说什么,却一时想不起来,摸了摸胸前,捋了两下,似乎也没摸到、捋着想要的东西,然后憋了好一会蹦出来一句,“莫欺少年穷!” 老者捋了捋胸前长长的胡须,反而觉得有些好笑,“我这个白须公就在这里等着!”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剑仙 老者反将李西山一军,自然有些得意,就不和年轻人一般见识了。 虽然年轻人确实德行不佳,老者现在却也不再觉得生气。到底是得道之人,看待山下人,自有独到眼光。 青衫读书人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身边的少年郎却有些意思,虽然没有发生什么大起大落的事情,但在老者眼中,少年郎那份心境,简直让人惊艳。 和年轻人心境大起大落相比,自始至终,少年郎就如泥塑一般,感觉不到丝毫心境变化。 看那少年郎眼神,应该不是个傻子。 老者虽然心动,却也没有乱来,收弟子这件事,老者自认眼光太高,到现在也没有弟子,别说嫡传,连个记名不记名的也没有。 倒不是弟子不好找,实在是师父资质绝佳,太过惊世骇俗,顺带着眼光就稍稍高了一点。委实是这份传承,能接住的人太少。 再说了,能不能接住,真不是自己说了算。 自家山头还在封山,况且少年郎已经十几岁了,气机依然死气沉沉,毫无开府痕迹,根本不是那所谓的修炼胚子。 老者这样一想,更加对自己佩服不已,这么好的心境自己都忍住了,下次要被自己遇到一个能开气府心境还能这么好的修炼胚子,就是自己拿滚烫的老脸往人家冷屁股上贴,老者也会毫不犹豫试一试的。 试什么试,根本不用试的,有一个至少是金丹在府的师父来传道,很容易?老者只要一开口,先亮出自己的修为境界,立马就成了。 虽然一颗金丹早就满是裂纹,勉强算是有个元婴境界,但是好歹还有个仙人架势,可惜本命飞剑已经破碎不堪,再难汇聚成形,要不然,收徒的事情,就更加容易了。 飞剑一出,绕上几圈,比什么神仙手段都看起来都更靠谱。 不过能见到心境这么好的少年郎,老者还是非常高兴。 人杰地灵嘛,只要有第一个,还会有第二个,当然,要是有很多的话,也不一定是好事。 只要这边事再也遮掩不住,自己就下山去找。能不能接剑就不管了,先找到能执掌纯阳宫的弟子再说。就骗他说当自己的关门弟子,其实关门弟子也就是开山大弟子了,自己这身道法不值钱,师门传承千万不能断。 师门传承在哪里?这个问题其实就有点好笑了,纯阳宫数千年来,有这个说法?确实没有。不过吕静玄觉得应该有了,那就真有了。 能见到心境如此好的少年郎,老者在那里越想越高兴,竟然把自家山上的那个忧愁事暂时抛到脑后了。 万年忧愁一朝去,始知真仙入梦来。 老者解下腰间酒囊,仰头就是一阵牛饮,也不过几个呼吸间,已经摇摇晃站立不住,干脆躺倒在地,曲肱而枕,眯着眼,半梦半醒,一边轻轻在自己腿上打着节拍,一边自顾自哼唱起来,“数百年,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吕静玄万分恬淡悠闲,却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吕静玄苟活数百年,惟欠一死!” 李西山杨见山两人上山也不过才到山脚,那就谈不上正儿八经的下山了。 还没走多远,就顺着来时的山脚小路看到一人。 枯瘦老头此时也是万分纳闷,忽然看到山上摇头晃脑走下来一人,再看到身后跟着的少年郎,确实觉得不可思议。 自己第一次见这年轻人,年轻人还没有穿这身儒衫,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连要饭的看见,都觉得寒酸。 给自己起了个名叫杨墨的老者根本没有正眼看上一眼,直到年轻人穿了自家衣馆那身儒衫,带着小书童离开,老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无非就是年轻人运气不错。 年轻人还在那里卖力显摆了一番,脑子明显有点问题的,老者就更不把年轻人当回事了。 在那无忧国,以前的无忧小镇,也就是老和尚划出的一片无忧之地,其实在老者看来,就是一处天地牢笼的地方,年轻人四处闲逛,是那般的悠然自得,和每个人在一起,都有种天然独特的感觉,却偏偏不让人觉得有任何不和谐。半点规矩不懂,又似乎和那边的规矩天然契合。 当然,这个天然契合的感觉,是在年轻人离开那片无忧之地之后,老者才恍然大悟的。其实不管在哪里,少年郎都绝对无法给人一种和谐的感觉。 问题应该在那个年轻人身上。 杨墨紧赶慢赶,就追过来了,付出的代价不小,大大出乎杨墨意料之外。杨墨万万不敢去那大海上耍威风,一旦出了差池,再后悔,也回不了头了。 更加出乎意料的是,杨墨来早了。那就只能在这边随便逛逛,等年轻人带着少年郎过来。 为了不出意外,杨墨没有乱跑,也没做什么惹眼的事。 果然,在一条渡船上等到了年轻人和少年郎。 却没想到,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杨墨失手了,没能一下子解决掉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 人多的时候,不行,恐怕会坏了规矩,那位先生与老和尚没有半点相同,不大讲规矩······杨墨也说不清了,到底是太讲规矩还是不讲规矩? 杨墨不敢多想,更不敢多说。反正和迂腐沾不上边。杨墨赶紧缩了缩脖子。 那就找个人少的地方。年轻人、少年郎和自己一样,都是外人,真要有点什么意外,应该不算坏规矩。 看着年轻人和少年郎一前一后走过来,杨墨站在小路中间,前后左右,连个遮掩的东西都没有。 李西山有些犹疑,再走进一段距离,待看清老者面容,李西山忽然停下脚步。 “杨墨恭候多时。”老者嘿嘿一笑。 李西山被吓了一跳,委实没想到老者一见面会先报上姓名。报个名也能把李西山吓一跳?委实是李西山想多了。怪自己脑子太好。 李西山对渡船上的一幕还没忘,知道是来者不善,“这老家伙跟着你姓,要不然,你去跟他套套近乎?” 套套近乎,说不定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半点不靠谱的酒肉朋友也比那弱小到不值一提的敌人强。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有人要偷东西 要是万一套近乎不成,人家不愿意,也是杨见山套近乎的本领不高强,无论如何,那就让杨见山顶在前面,李西山先看看风向。 李西山已经赢过一次武斗,再赢一次文斗的话,怕老者失了脸面,就把这次文斗的机会让给杨见山。输了最好,一胜一负,刚好扯平,还有商量的余地。赢了也不要紧,都怪杨见山不识时务,和我李西山无关。 却没想到,杨见山摇了摇头,开始缓缓后退。 李西山当然嘴上不饶人,“大胆狗贼!偷偷摸摸来这边,莫非想偷东西?” 李西山这一句话没喊完,杨见山撒腿就跑。 李西山没想到杨见山这么没有义气,倒吸一口冷气,不甘落于人后,转身也跟着跑,同时大声喊道:“有人来山上偷东西了!” 李西山二十多年······虽然这两三年万花丛中过,也万万做不到片叶不沾身,实在是自己花妍馥远,蝴蝶自来,即便如此,李西山依然守身如玉,这一声喊,中气十足,大山之中阵阵回响。 杨墨微微皱眉,干脆站在那里不动。倒不是拦不住年轻人,实在是忽然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吕静玄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叫喊声,实在吃惊不小,是谁在喊,再清楚不过,本来不用理他就完了,就算年轻人曝尸山脚,吕静玄连眼皮都不会翻一下,可偏偏年轻人喊的内容,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偷东西不要紧,关键是来山上三字从何而来。 那个叫李西山的青衫读书人,这个读书人身份看样当不得真,无论如何,吕静玄知道年轻人和纯阳宫半点关系也没有的。 虽如此想,吕静玄已经半点也不敢耽搁,飞出一片剑光把那位枯瘦老者拦在身前。 李西山眼中放光,看着吕静玄后背,示意杨见山赶紧多看几眼,想不到这个看门的老醉汉头就是所谓的剑仙了,杨见山装作没看见。 吕静玄剑光依然没有收起,快逾闪电,就像一道光幕把自称杨墨的老者隔在外面。 吕静玄单手掐诀,一手背向身后向李西山摆了摆手,“赶紧滚蛋!越快越好!” “我去帮你搬救兵。”李西山也看出了形势险恶。 吕静玄听读书人要帮自己去搬救兵,微微皱眉,“那就顺着山路往上爬,爬到山顶就能见到我师兄了,告诉他喊上我们师父一起来帮忙。不过山路险峻,饿狼猛虎成群,别一不小心死了,连个尸骨也留不下的。” 吕静玄嘿嘿一笑,“路上千万别乱喊,喊破了嗓子,也没人能听见。” 李西山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行动,“不如让书童杨见山在这里先顶着,剑仙老神仙带着我去搬救兵,这样就误不了事了。” 吕静玄脸色极不好看。 什么搬救兵,根本是假的,就是希望年轻人带着少年郎赶紧滚蛋。 山路不是一般的险恶,年轻人一看就是遭不住罪的,哪有可能爬到山顶? 只要往山上爬出一段距离,肯定掉头往山外跑了,恨不得长对翅膀,能跑多远跑多远。 就算是跑不掉,那也只能算年轻人和少年郎倒霉。 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希望年轻人脑子好用点,别上山。 到时候,老者看到自己破碎的飞剑回山巅,大概率老者有所忌惮,不会出手阻拦。实在是不怕老者出手阻拦。 留在山上也是好的,生于山,长于山,归于山,比跟着吕静玄好。 吕静玄自然知道老者是什么人,就像现在老者也弄清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一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者笑了笑,向李西山遥遥抱拳,“老夫倒要给小兄弟说声多谢了!” 这最后一句,还真有意思,李西山倒没觉得意外,毕竟都起名杨墨了。李西山很无奈。其实第一次在渡船上相遇,就有点这种感觉了。满满一渡船人,差一点被射成刺猬。 果然,吕静玄看了一眼李西山,然后仔细看了一会杨见山。正中杨墨下怀。 青衫读书人和少年郎先前在山脚,尤其是这个穿着一身儒衫的李西山,确实很是胡闹,不过吕静玄看得明白,并非自大,李西山都不能说开气府,能不能算是修行中人都两说,确实作不起什么风浪。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吕静玄并没有分出心神在李西山杨见山这边,“就不怕是自投罗网?”吕静玄单手掐诀盯紧杨墨,相比李西山杨见山在山脚遇见时那副醉汉头形象,确实有些仙人气度。 “就这一柄破飞剑,都要维持不住形迹了,还敢拿出来吓人?”杨墨一计未成,倒也没什么失望的感觉。 “吓人是不行,杀个老畜生还是可以的。” 老者杨墨却眯了眯眼,“来者姓甚名谁?” “吕静玄。” “吕洞玄是······” “不认识。” “那这柄飞剑?” “无主之物,想要的话,拿走就是。” 杨墨点了点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吕静玄看青衫读书人还在这里发愣,也不急了,“两位要不然留在这里打个头阵?” 李西山叹了口气,这个吕静玄倒不是什么糊涂人,但要说脑子灵光,还差了些意思。 反正都是自己人了,哪有自己先顶上去的道理,杨见山又不是他老子。 其实要是老子,杨见山早自己顶上去了,哪有老子指望儿子顶枪口的? 李西山想了想,三人都留下来,实在是最差的选择。 其实留下杨见山,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不管是怎么样,都是最好的选择。 杨见山留下来,肯定要试一试的,万一赢了,万事好说,这个世上就没有杨墨了。 真输了,也没什么,杨见山跟他走就是了,反正也是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跟着李西山差。再往后的事,就随他去了。 至于李西山,肯定一个人自由自在,先潇洒一段时间再说。要真能放下,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要真放不下,再去找杨见山就是了。 一这样想,李西山又万分纠结。真要无事,找他干嘛?真要有事,也没机会找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上山 李西山赶紧止住这个念头,李西山从来不说怪话大话,从来不做无关紧要的小事,也绝不会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 李西山才是这片天地最不可或缺的大英雄。 李西山赶紧缩了缩往上伸得有些发酸的脖子,赶紧加了两个字——之一。 觉得还是不太保险,就默念了一声,——大不了功过相抵,只要别把我当成坏人就行。 依然不太稳当,那就算是彻头彻尾的大错特错了。但是我李西山是什么人,过,则勿惮改,我改还不行吗?在别的地方不行,在这里,还真不怕没这个机会。 刚到这边来的时候,那位老先生都没说什么。 李西山就有了些心气,或者说,再尝试一次? “杨见山,但凡还有点血性,就别往后退。” 在铁树山那一次,少年郎就气血上头了,不过杨见山运道不错,反正有个老道人运道不怎么样。 这个杨墨,也就是拳头硬,杨见山没理由不赌一把。那次轩辕后塍就差一点栽在杨见山手里,而且还是在公羊墨羽亲手打造的小天地中。 怎么看,这次的情况都比无忧小镇好。 万一杨见山打架太收敛,输了,杨见山就留下,也不要紧。 吕静玄别管是天高任鸟飞去当个风流剑仙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看门,都随他。 李西山干脆心大点,就真不管杨见山了,反正早晚也要撒手,有杨墨接盘,其实不算太差,比留在老瞎子或者老和尚那边放心多了。 反正这杨墨是个胆小如鼠的,真得手杨见山,那还不赶紧回到那个不用太动脑子的地方,只要把杨见山利用好了,少说几十年,多说百十年,杨墨都可以在那片天地横着走,绝对没问题。 李西山笑了笑,这一次自己实在有些不厚道了,要真那样的话,毫无疑问,万分可怜的,就是这个杨墨了,最好的结果就是当个跑腿的狗腿子,够聪明的话,就留在这边,做个稳稳当当的仆人。 要是去了那边,这个杨见山真要猛虎出笼,谁拦得住?最好的结果,就是杨墨盼着做个蝼蚁,留条小命就千恩万谢了。不过千万要记住,是谢杨见山,千万别一不小心念成了佛祖。 李西山要是良心有些过不去,就去山上看看,看看纯阳宫还有没有人在山上,有人在山上的话就劝一劝,反正保不住了,不如就留得青山在,主动出来卖个惨,还能给活着的留个好名声,不比死光光还被人骂强多了? 至于山下和不是太高的山上的那些惨事,就不是纯阳宫能管得了的了。 反正也不是没人收尾,到头来,更加有可能留下个天大的好名声。毕竟是万年以来,实在是做了太多太多。 有些人,真顶上去了,才能让他们真没机会说闲话。铺天盖地的火炭落到头顶上,才知道别人到底做了什么事。 要是吕静玄不肯走,又脑子实在进水厉害盯紧了李西山,不肯让李西山上山,就连哄带骗把吕静玄也带进去,这样的话,也不错,纯阳宫一大家人都齐齐整整的,到头来也是死在一块,没什么挂念了。 无论如何,李西山不能留在这里,这个杨墨拳头很硬,杨见山是很抗揍,但是李西山不行,不光疼,还会失了脸面。 那个杨墨就是个死脑筋,明明脑子很不好用,偏偏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肯定认定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李西山不除,得手杨见山,也不安稳。李西山留在这里,摆明了要吃大亏的。 只要吃了亏,李西山这一世英名就保不住了。万万不行。 要是把杨见山和吕静玄都留下来,李西山自己走,也不行。 万一杨见山死心眼,要保下吕静玄,以杨墨的为人,肯定还会尝试一下,毫不保留的那种。 真要那样,李西山还怎么走?恐怕都不是收拾烂摊子,因为大概率是摊子都没有了。实在是最糟糕透顶的选择。 真要走,肯定是李西山吕静玄一起走。 既然吕静玄无论如何也不会走了,那只能退而求其次,李西山拉起来杨见山就往山门处跑,李西山算是听明白了,这也是一对拆解不开的冤家,都不用自己祸水东引,人家马上要掐架了。 李西山知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道理,更不敢乱跑,只有带着杨见山往山上跑,这个叫吕静玄的剑仙老爷不止眼光不行,看起来脑子还是不怎么好用,而且就现在情形来看,打架肯定打不过那个叫杨墨的老头的,不过以杨墨的尿性,吕静玄在外面抵挡一阵,应该没问题。 那么往吕静玄身后的方向跑,才最安全。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你,这架不好打。”老者果然按着李西山的路子走,并没马上动手。 “不见得。”吕静玄摇了摇头,倒是想着来个痛快的,谁死谁活,别磨叽。 “那就试试?”杨墨也不见什么动静,只是一拳在前,一拳身后,两脚一前一后,慢慢分开,再微微屈膝,摆了个实在看不明白的拳架,说完这句话,就在那里不动了。 吕静玄似乎被老者的举动逗笑了,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如我站在这里,让前辈先出三招,就当是待客了?” 杨墨微微皱眉,依然未出手。 李西山跟在杨见山身后,往山上走,美其名曰为杨见山殿后,大敌在后,自然走在后面才是危险的。 杨见山背着小竹箱在前,脚下山路还好说,枯木断枝荆棘满布大不了避开,真被挡住了去路就用小匕首斩断就是。 却偏偏有一点,避无可避。 这山上的飞禽走兽,和外面的迥然不同。 用李西山的话说,都是些杂种。 绝大多数都长着已经有些像人的人脑袋,各种飞禽走兽都有,很少能看到长着人身的,长着人身的,往往都被追着跑,一不小心就被长着人脑袋的撕碎吞掉。也有和外面一样的飞禽走兽,比长着人身的下场还惨。 杨见山和李西山显然被当做了异类,不断被各种攻击。 杨见山走在前面,每一次抬手,都会有残肢断翅或者极不甘心的头颅滚落在地。根本没有“人”可以和少年郎近身一战。 第一百五十七章 顾大剑仙 李西山躲在杨见山身后,给杨见山加油鼓劲。 无奈那些“人”实在太多,一波波赶来,杀之不尽。 直到后来,李西山也拿了一根木棍,在后面手忙脚乱胡乱挥舞,李西山气急败坏大喊,“不要误会,都是自己人!” 李西山不住叫喊,当然没用,哪怕尝试着对杨见山后背用木棍打了几次,想加入对方阵营,还是毫无用处。对方脑子不好用,似乎不懂得什么是化敌为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就更不指望他们懂了。 李西山彻底死心,跟在杨见山身后,每次有那些“人”攻击李西山,下场都几乎一样,砰地一声就是一棍砸下,一片血雾、一地肉渣,连长什么样子都看不出来了。 李西山杨见山一前一后,一直杀到一座小山的半山腰,杨见山依然如此,李西山就不一样了,手里拿根烧火棍,高高举起,口中念念有词,什么拔毛去皮、剔骨抽筋、起锅烧油、清蒸红烧······半斤烧酒一斤肉,满嘴流油······ 李西山念念有词,花样繁多,字不重语不复,无尽无止,看似没什么杀伤力,真实效果极好,几乎所有的攻击都转向杨见山了。 看样就是些畜生无疑了,李西山相信,要是把这根烧火棍点燃,这些畜生就真的抱头鼠窜了。 李西山当然知道这烧火棍是个什么东西,当然不会真的拿来用火烧。就是做做样子,把这些畜生吓退就好。 李西山确定无疑,确实不能称作“人”了。人在人中,自然是人,人在畜生中,畜生也不如的。 其实一开始,人首狼身的畜生是想要留下少女的,但是那件事之后,就毫不犹豫地吃掉了女子。 确实有些出乎李西山意料之外——毕竟有个人脑袋了。 人首狼身的畜生已经跟了李西山杨见山很长时间,指挥那些畜生凶残地扑向杨见山和李西山,自己却和李西山杨见山拉开很远距离。 杨见山李西山登山速度并没减慢,却忽然间漫天剑光如雨落,在前面围攻李西山杨见山的那些畜生死伤大半,后面那些畜生四散奔逃,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尸体满地。那个人首狼身的畜生,也没能幸免。 一位剑仙,大剑仙,白衣飘飘,年纪极轻,看起来,比李西山也就是年长个一两岁,长身而立,神情冷漠,隔了一段距离,仔细看李西山杨见山。 不过只扫过一眼李西山杨见山,就不再看过来,就要转身离去了。 李西山挺胸抬头,要比身高,李西山半点不比来人矮,再稍稍踮起脚后跟,快比来人高半头了。 李西山拉了拉杨见山,提醒杨见山,没必要拿崇拜的眼神看着人家。 杨见山朝来人赶忙抱了抱拳,“杨见山。” 来人微微皱眉,拗着性子微微一笑,也和杨见山一般抱了抱拳,以清冷的声音答道:“顾清远。” 李西山听来人报上姓名,倒吸一口凉气,似乎怕来人走了,赶忙上前一步,“顾剑仙家乡何处?” 看这身装束,确实和想象中的纯阳宫修士,联系不起来。 山上宗门弟子装束,不都是有明显标记吗? 像吕静玄那般不修边幅的,能有几人? 要是这身衣衫穿在李西山身上,就不是一般的风流潇洒了。背后仙剑就算了,太扎眼。 顾清远被青衫读书人拦住去路,微微一愣,“自小就在山上,这里就是家乡。” 李西山看了顾清远一眼,神色不愉,摇了摇头,“不可能。” 顾清远微微皱眉,“何以见得?” 李西山看了看四周,“能不能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细说?” 顾清远冷哼一声。 李西山皱了皱眉,怎么就生气了? 顾清远看向杨见山,“杨兄弟是否愿意喝杯清茶?” 杨见山点了点头,“有劳顾兄。” 顾清远告罪一声,没等李西山拒绝,三人已经站在一片如玉石般洁净的石台之上,石台就是一片山崖,山崖旁边有溪涧或急或缓,随山势顺流而下,山上山下,杂花生树,有清香扑鼻。 茶树杂陈其间,山下,更有松涛阵阵。 顾清远以千年桃木树干做成的水桶汲清水于山涧之中,以梧桐叶作扇,吹落水面漂浮花瓣,顷入悬空石壶之中,以石中火点燃火炉中沉木,然后石壶缓缓下沉,最后架在火炉上面。但闻清香,稍见烟雾。 待壶中水微微泛起水花,石崖边,凉亭下,石桌上,已经多了三个白玉盏,白玉盏有数枚碧玉般的嫩芽静卧盏底,清香未来,观之可爱。 李西山坐在石凳上,咽了口口水,“我口重,多放点。” 顾清远根本没听见。 李西山只能当没说。 顾清远提石壶先给李西山冲茶,再给杨见山冲茶,最后依然给自己倒至七分满。 李西山眼中就遮掩不住笑意了,眼中一份得意,心中就是十分满意了。 温茶具洗茶,确实半点也没必要。 白玉盏内嫩叶舒展,香味就透出来了,莫要加盖。 李西山静待三响,一手持盏沿,一手托盏底,微微吸一股细细暖流入口,闭嘴眯眼,且无言。 李西山仔细咂摸一番,把白玉盏放在桌上。 顾清远微微有些犹豫,端起后也细品一口,还是那个味道,并未有任何增减。 “如何?” 李西山点了点头,给了个心中勉强认可的答案,“尚可。” 顾清远转向杨见山那边,杨见山微微皱眉,“若再多加几根嫩芽,就苦了。” 顾清远依然在等。 “不多不少,刚好。” 顾清远轻挥衣袖,自己提起石壶,再给自己添上。李西山杨见山那边,就不管了。 李西山眼巴巴在等,心思就没放在茶上。 不过一直喝了三碗茶,顾清远也没有饮酒的意思,看样是杨见山说的那两句话,不招人待见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吕静玄现在的境界,只比你低了一点,那次倾力出剑,虽然跌境了,其实影响并没有那么大。”李西山叹了口气,还要靠李西山动心思补救一番。 顾清远微微一愣。 “吕静玄也就是太心急,要是愿意多等几年,到时候以飞剑开路,如入无人之境肯定是不行,但是护住自己性命,再护送几人离开,真不是没有可能。” 顾清远也不看李西山,“要是没话说就闭嘴。” 李西山一下子就急了,“我在外面的时候就是这样给他说的,再等几年,到时候仗剑开路,只要能堪破心境进来,再仗剑出去,是能做到的。” 李西山言之凿凿,眼睛瞪得很大,还没完,用手指着杨见山,“不信你问他!” 杨见山顺势点了点头。 顾清远手上的茶就没急着往嘴边送。竟然是自己理解错了。 青衫读书人说的是现在,或者说之后?反正不是顾清远以为的那件祸事刚刚开始的时候。 以那时候的境界来说,掌门师尊肯定可以,大长老和顾清远也勉强可以做到,吕静玄没有这份能耐。 可是掌门师尊和自己,都不是纯阳剑的主人。 于是吕静玄才有了那一次的离开,一剑之后,被迫离开。 “那你们······” “被他给骗进来的!”李西山一拍大腿,“实在是居心不良!” “李兄······” “龙门境,再读几年书,肯定就能结出一枚金丹,可惜实在挤不出时间读书,结丹比预想中晚了几年。” 顾清远微微皱眉,吕静玄虽然不靠谱,但是要是说他坑朋友,顾清远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要不是信得过的朋友,也不可能在吕静玄那边对纯阳宫有任何了解。“那这位杨兄弟······” “一介武夫,不提也罢。反正是资质不行,一口真气,没炼几年,反而凝滞不动了。唉!”李西山长叹一声。 顾清远眉头拧在一起,“杨兄弟一口真气从山脚打到山腰?” 李西山摇了摇头,“是真气凝滞不动了。” 顾清远没再接话。 读书人说龙门境,有些说大话的嫌疑。 人身天地气府是有,不过这般杂乱无章,颠三倒四都算不上,没把自己炼废就不错了。 哪怕是明师指引,也来不及了,修士修行,就是一条不归路,除非跌境极多,能做到从头再来。 不过对修士来说,跌境就极惨了,从头再来,那就是身死道消了,能找回自己,已是千难万难。 元婴之上,千难万难,元婴之下,那就绝无可能了。 读书人这个龙门境境界,实在不靠谱,读书读出个龙门境,这个说法反而更靠谱一些。 少年郎竟然把真气炼得凝滞不动了,别说顾清远实在是理解不了,就是把自己的师父扒拉出来,他老人家肯定也没听说过。 顾清远的师父是纯阳宫里一个在食堂负责打菜的老伙夫,和顾清远加在一起,确实见多识广,只要纯阳宫知道的事,师徒俩就没有不知道的。 当然,也和顾清远和吕静玄整天待在一起有关,反正师徒俩之间,都是藏不住秘密的,尤其是顾清远这边。 顾清远伸手一招,架在小火炉上的石壶飘到顾清远手中,顾清远给李西山续茶,“李兄说吕静玄······” 李西山伸手就把茶盏盖住了,虽说山泉水甘甜爽口,但是茶叶都喝得没味了,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杨见山在腰间解下朱红酒葫芦,递给顾清远。 顾清远微微皱眉,没接,实在是没注意,要不是杨见山把朱红酒葫芦解下来,顾清远都没发现杨见山腰间还有个酒葫芦。 实在是匪夷所思。更何况还是枚十分惹眼的朱红酒葫芦。 顾清远就变戏法一般从手中拿出三个青瓷盏,放在石桌上。 走出几步,在石崖山壁中掏出一坛酒,仔细看了几眼,晃了一下,把酒坛放在耳边,然后又塞进山壁中,换了一坛,看完之后,晃了一下,再仔细听了一会,点了点头。 顾清远走回凉亭,揭开泥封,依然是第一杯先给李西山斟酒,然后是杨见山,最后是自己。 李西山先看酒花,再闻香气,最后端起酒杯,抿一小口在口中,不急着一口咽下,让那一口酒丝丝缕缕顺着咽喉往下滑。 李西山眼神明亮,点了点头,朝顾清远竖起大拇指。 顾清远转头看向杨见山。 杨见山微微皱眉,其实杨见山喝的酒水,也不少了。这松花酒,除了比酒葫芦里掌柜给自己灌的忘忧酒强一些,比自己跟着李西山喝的那些酒水,都要差,最主要是,这松花酒,酒中后味确实有些苦涩了。 数百年间,春水煎茶,松花酿酒,也就这样了。 其实真正静下心来煎茶酿酒,也不过是近百年时间。不算长。 顾清远倒是没有太过失落。不过,说起话来却变得吞吞吐吐。 “他······” “那家伙是不是被逐出师门后,对师门颇有怨言?”李西山此言一出,杨见山也微微皱眉。 顾清远看向李西山,“李兄何出此言?” “吕静玄说起纯阳宫,恨不得把纯阳宫里的人一个个拎出来拍死,都不解恨。” 顾清远眉头紧皱。 “那个天杀的吕静玄说纯阳宫孤心自傲,好大喜功,总以为天下事就是自家事,其实巴掌大的纯阳宫,什么都不是!” 顾清远端着青瓷盏的手,有些轻微抖动,不过转瞬间就控制住了。 李西山却没察觉,继续在那里说个不停,“这还不算,还说就数这代纯阳宫的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没什么真本事,偏偏要贪天之功为己有,数千年来历代祖师前辈斩妖除魔,降妖镇魔的功劳真能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呸!依我看啊,怕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把自己给反噬了!” 李西山咬牙切齿,恨不能把吕静玄拉过来当场剥皮抽筋,实在做不到,就忍不住发了句自己的感慨,“就凭这几句话,你就说这个狗日的吕静玄有多坏吧!”李西山以手指敲击石桌,似乎这几下就敲在了吕静玄脑门上。 第一百五十九章 掌门师尊 李西山看了一眼顾清远,想让顾清远说句公道话,却不小心发现顾清远捏紧了拳头,虽然面容并不见怒色,其实已经牙关紧咬,下一步就要青筋暴起了。 再继续说下去,祸事不小。 李西山是什么人,赶紧话锋一转,“顾兄,我觉得那个混蛋吕静玄说的不对!” 顾清远看着李西山,微微一笑,“哪里不对了?” 李西山愕然,似乎一下子被噎住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拿眼看杨见山,希望杨见山能接过这个话茬。 杨见山也眉头紧皱。 李西山看了一眼顾清远,心神一动,恍然大悟,就要抬起手拍大腿,忽然拍大腿的手停住了。 李西山有些赧颜,不该怀疑到顾清远身上的,叛徒内奸这个帽子,可不能给人乱戴。 顾清远深吸一口气,“纯阳宫上上下下八百七十二人,上至掌门师尊,下至扫地小童,无愧历代祖师,无愧自己良心。”无愧历代祖师,也能对己问心无愧,唯独对此天地,心存歉意,心有不甘。顾清远视线模糊。 杨见山隐隐眼中含有雾气,李西山眉头紧皱,“包括吕静玄?” 顾清远点了点头。 李西山眉头紧皱,都拧成疙瘩了,实在是纠结万分,然后才开口,“吕静玄说,要是不小心在里面遇到一人,自称是顾清远,别管长什么样子,也别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更不用管是什么飞禽走兽,切记切记,离他远点,离得越远越好!” 顾清远眉头紧皱,“为什么?”确实相信自称是李西山的读书人说的话。因为两人一见面,李西山说了一句话,顾清远就知道,李西山和吕静玄是有交往的,匪浅。 李西山万分扭捏,就像被逼问得急了,才犹犹豫豫说道:“他说那个顾清远,也不和谁开玩笑,别人有什么事也都不参与,躲得远远的,表面看是自视甚高、自命清高,实际上自卑到骨子里,总把自己当外人,怕拿热脸贴了别人冷屁股,更怕别人不把他当回事。这种人,别管和谁在一起,都像个刺猬一样,先把自己保护起来,怎么去和他交朋友?” 李西山边说边注意顾清远神色,要几句话真把顾清远惹恼了,就不说了。 顾清远冷笑一声,风轻云淡。 当然是做个样子给李西山看。 顾清远拿起酒坛,给李西山满上。 李西山心中有数了。 “为什么要离他越远越好呢?”顾清远语气平淡。 李西山刚喝了一大口酒,赶忙咽下,把青瓷盏放下,清了清嗓子,“也就是他吕静玄觉得,换个正常人,也不会这样认为的。”李西山神色认真,“要说顾兄是外乡人,这个有可能,要说顾兄在纯阳宫中把自己当外人,不能够!” 李西山正了正衣襟,看了杨见山一眼,愈加正襟危坐。 李西山等了一会,实在是有些尴尬,只能自己拿起酒坛,就要给自己满上,忽然发现顾清远青瓷盏里的酒也不多了,赶紧拐了个弯,先给顾清远满上,又发现杨见山酒杯里的酒也不多了,又给杨见山满上。 最后给自己倒酒的时候,李西山心中就有些戚戚然。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说错了。 顾清远拿起青瓷盏,等着李西山,李西山也赶忙端起来,两人都没主动凑上去,晃了晃手臂,算是隔空碰了下酒杯,然后,各自饮酒一口。 气氛有些尴尬。 不知何时,崖外忽然多了一人。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穿玄色长袍,和顾清远装束有些相似,也是背负长剑,白发苍苍,飘然出尘,站在崖外。就是站在崖外,和常人站在平地上一样。就那样凌空站在那里,不过看起来心事重重。 顾清远赶忙站起来,拱手弯腰,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掌门师尊!” 纯阳宫掌门摆了摆手,看了几眼李西山杨见山,对顾清远说道:“让静玄过来。” 似乎是怕顾清远没听清,又说一遍,“让静玄过来。” 然后接着催促道:“清远,别老是在这里呆着,去把静玄叫过来。” 顾清远无奈叹了口气,“吕静玄现在还不能过来。” “为什么?”掌门看了看李西山杨见山。意思很明显,这两人都能来,为何静玄不能过来? “吕静玄受伤不轻,还不能行动自如。”顾清远回答道。 掌门沉思一番,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李西山,“你们是······” “这两位都是吕静玄在江湖上交的朋友。”顾清远抢在李西山前面回答。 掌门看着顾清远,显然有些不悦。 “吕静玄有危险,我是上山来请他师兄师父下山救他的。” 掌门看傻子一般看了一眼李西山,“然后就上山了?” “真不是骗你们!”李西山悔不当初,这山,真的是好上不好下呀。 其实也不好上,这就怪顾清远了,没和李西山商量商量就把把李西山带山顶上来了。 要知道有这么个老头在山上,李西山说什么也不会上来的。上山危险,倒是真的,但谁知道到了山顶,恐怖如斯呢! 杨见山说话不动脑子,李西山不是说话不过脑子的人,杨见山傻啦吧唧的,能当李西山的家? 掌门皱了皱眉。 顾清远却看着掌门子青道人。 “如何说?”子青道人也有些疑惑。 “吕静玄命悬一线,让我和杨兄弟二人来山上搬救兵。上山都这么难了,如何下山?这不明显坑我!”李西山摸着心口说话,真没说谎。 顾清远眉头紧皱。 子青道人微微愣神,然后点了点头。然后就走了。凭空消失一般。 “他真是纯阳宫掌门?”李西山接连问了两遍,才把神游万里的顾清远拉了回来。 顾清远点了点头。 “怪不得如此仙气飘渺。” “你说的是实话?” 李西山摇了摇头,“如此道德高深的老神仙,骗不了他。” “那跟我说的······” “吕静玄说,‘那就顺着山路往上爬,爬到山顶就能见到我师兄了,告诉他喊上我们师父一起来帮忙。不过山路险峻,饿狼猛虎成群,别一不小心死了,连个尸骨也留不下的。’”李西山摸着心口把吕静玄原话复述一遍,还怕顾清远不相信,又拍着胸口说道:“要说一个字的假话,就让我的杨兄弟不得好死!” 第一百六十章 何人不起故园情 李西山发了狠,当场发下毒誓。李西山回想一遍,确实没说错话,就算没记准,错了一两个字,其实也和李西山没关系。李西山再细想一遍,确实一个字没错,就算救了杨见山一命了。 听听,听听,就这句话,我李西山原原本本一个字不差说出来了,你就摸着良心仔细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这话里藏的意思还不清楚吗?这不是摆明了逼着我李西山上山吗?故意说得这么危险,不是逼着我李西山用行动证明我李西山不是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人吗? 李西山脸色极不好看,错怪吕静玄了,明明是人家把危险说轻了。狗日的吕静玄,净捡轻松些的活干就完了!还把危险净往云淡风轻去说。 顾清远赶忙摆了摆手,示意李西山无需如此。山上人发毒誓,很灵验的。 李西山哀叹一声,看向杨见山,“天地良心,你倒是说句话呀。” 杨见山摇了摇头,其实很明显,吕静玄是认定李西山不会上山的。 李西山脸色非常难看。 “李兄和吕静玄是如何认识的?” “说了也不信,问那么多干嘛?” “如何不信了?” “刚才那老头······不,掌门师尊看我那眼神,就像看傻子一样!”李西山当时就看出来了,不过出于好面子,没有当场承认罢了。其实李西山真不傻,要说杨见山是个傻子,李西山才承认。 “你也不是吕静玄师兄。” “哦?” “那老头就是吕静玄师父了!” “怎么说?” “听到吕静玄出事,也不管真假,师父火烧火燎立马就去了,当师兄的没事人一般?” 顾清远笑了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你和吕静玄是怎么认识的?” 李西山挠了挠头,实在觉得这个顾清远是个妙人儿,你说那些正儿八经的话,他不一定当回事,本来就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反而会十分上心。那就多说一些,“江湖相逢就饮酒。江湖重逢道辛苦。吕静玄和你不一样,虽然喜欢耍些小聪明,不过人就是个直肠子。” 顾清远果然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 李西山这次就没卖乖,自己拿起酒坛,先给自己满上,然后才给顾清远续酒,顾清远倒也没客气。杨见山酒量一般,两小瓷盏酒还没喝完,已经满脸通红,醉醺醺了。 “这次重逢,再加上第一次饮酒时间仓促,没尽兴,这次重逢,就真喝多了。”李西山神秘一笑,“吕静玄借着酒劲说,他真的毫无牵挂,就这样纵情江湖了此余生,实在是人生快事。” 李西山摇了摇头,凡是这样说的,无一例外,心中都藏着放不下的人和事了。 顾清远就这样静静等着。 过了很久,李西山都没再说话。 顾清远看向李西山。 李西山摊了摊手,很明显,没了。 顾清远知道,李西山应该就是这样知道纯阳宫的。当然,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吕静玄还是分得清的。 就比如,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句诗,恐怕就被他一次次拿出来,贬低得什么也不是了。 顾清远把另外两人起的名字都丢掉,给自己起了一个顾清远的名字,实在是毫无此心。 吕静玄这个名字,谁也改不了。 问雪颜这个名字,真好,实在是不能再好。 一个是山下人,也可以说是外乡人,最晚上山,年龄比另外两人大了一岁,身高高出不少,整天沉默寡言。 一个是山上人,其实就是个富二代,算不上官二代,因为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能说不愁吃喝,因为就是被掌门长老们追着喂饭长大的,被追烦了,稍不顺心就把挂在鼻孔下的长长鼻涕抹上一大把,逮着谁就往谁身上抹。 另一个也是山上人,也是后来才知道,小姑娘别管做什么,都没人管她,只要别下山就行。小姑娘天生就是个秉性弱的,三天两头生病就不说了,还爱哭鼻子,别管有没有人惹到她,哪怕是在那里高高兴兴地正玩着,只要眼圈一红,不把眼泪哭干,是万万不可能停下来。 其中一个男子汉,那时候就觉得小姑娘跟在身边很心烦,不哭的时候,一起玩也挺好,小姑娘的坏点子一点也不比他少,但是一哭起来就不行了,反正一个在那里哇哇大哭停不下来,一个暴跳如雷就像点着的炮仗上蹿下跳顺带着把纯阳宫上下闹得鸡飞狗跳。另一个,也就那样了,就这样默默听着看着,等一切平静下来。 就这样一次一次又一次,一年一年又一年,没谁觉得有什么需要改变。 顾清远不想回忆往事,只是在那里低着头,轻轻晃动手中青盏,盏中酒就在那里轻轻打着漩,一圈一圈又一圈,虽然一圈一圈变化不大,到底每一圈都不同了。 也就那时候,才能算作是家乡吧。 一旦离开家乡,真的就不可能再回到家乡了。 顾清远想着心事,下意识问了句话,“李兄师承何处?” 李西山也没指望什么,“不危山。” 顾清远点点头,“不危山是个好地方。” 李西山当时觉得头皮炸开,一根根头发竖了起来,颤着声音轻轻问道:“不危山是个好地方?” 顾清远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危山这个名字,起得好。” 李西山缓缓点了点头,“老鬼、小鬼这两个名字,起得也很好。” 顾清远不自觉跟着李西山点了点头。 李西山被气得直翻白眼白眼。 对李西山来说,这难得的静谧并没能持续太长时间,哪怕是对长年一人枯坐石崖的顾清远来说,也是。 纯阳宫掌门子青道人再次出现,凌空站在崖外。 顾清远拱手弯腰,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掌门师尊。” 纯阳宫掌门摆了摆手,对顾清远说道:“让静玄过来。”似乎是怕顾清远没听清,又说一遍,“让静玄过来。” 然后看了顾清远一眼,已经有些不耐烦:“清远,别老是在这里呆着,去把静玄叫过来。” 顾清远并没有多少表情变化,“掌门师尊,再等等。” 子青道人眉头紧皱,“到底还要等多久!” 顾清远并没有跟着着急,“掌门师尊,再等等。” 子青道人终于展开愁眉,点了点头,捋了捋长须,思考一番,反过来安慰顾清远,“看样是真来不了。清远,再忍耐一下,我们再等等。”然后自言自语,“反正也等不长了。” 也没等顾清远再说什么,子青道人凭空消失不见。 “他经常这样出现在这边?”李西山实在没忍住。 第一百六十一章 玉莹崖卧雪 顾清远摇了摇头,“也就是最近几十年,最多十天半个月来一回,就不来了。”第一个一百年,掌门从来没来过玉莹崖这边。 “以前呢?” “这片玉莹崖其实是吕静玄修道的地方,外人,哪怕是掌门师尊,都极少靠近这边。”顾清远苦笑一声,“这也是我最近这些年才想明白的。”并非简单能不能来的问题。 “你可以随便来?” “她也能。”顾清远深吸一口气,看向崖外,崖外春意盎然,“玉莹崖卧雪,被吕静玄评为纯阳宫十大美景之首。”顾清远苦笑摇头,当然,不能让她知道。 李西山先皱眉,再展眉,竟然是这样的美景。李西山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击节赞叹。 吕静玄要是真没有那份花花心思,即便是在李西山这边,也当得起风雅二字。 当然,就他现在那副胡子拉碴的老醉汉头形象,无论如何也和风雅沾不上边。 自然,这个纯阳宫十大美景,和任何流行说法无关,都是吕静玄背着她,和顾清远一起评出来的。 其实就是吕静玄负责提名,再由顾清远给个首肯就行了。至于为什么要避开问雪颜,是个男人都能想明白。 吕静玄和顾清远都嘴上不说,其实心知肚明,其余九景,和第一美景相比,差距不小,甚至可以说,就是拿来当陪衬的。 只选一个美景,两个人未免有些尴尬。反正山上师姐师妹众多,再选出十大美景,真不是什么难事。 李西山偷看顾清远一眼,微微皱眉,“八百七十二人······” “其实不到半数,远远不到,还差了好多,尤其是那些修为比较低的弟子,都不是死在掌门剑下,反而是修为比较高的那些,祸事一起,死得极快,尤其是那几位长老。”祸事一起,对上那尚显孱弱的必死之局,纯阳宫几位长老联袂而行,结阵而入,都没留下任何言语。 “那现在······” “仅剩下掌门师尊一人了。” 李西山摇了摇头。真不能这样说,这整座大山,虽然只是占了很少一部分,其实按数量来说,也不算少了,虽然并非纯阳宫弟子,若要说血脉传承,如何斩得断这份牵连?尤其是刚开始的一百年。 其实,哪怕再延续几百年,对有些人来说,和一开始相比,依然没有什么改变。 顾清远到现在还是不能面对那一幕幕往事。 顾清远,偏偏到现在也还活的好好的。能活下来,有掌门师尊的原因,却远非全部。 那八百七十二人中,去掉子青道人、顾清远、吕静玄,也就是八百六十九人,除去祸事一起时,战死的大部分,和后来死在掌门师尊剑下的,其余人都完整经历了生老病死,当然,和正常人的生老病死相差极远,和纯阳宫原来相比,更是有天壤之别。 毕竟,天地反覆了。 天地反覆,一开始,自然是完全变天了。不过,又过了几十年上百年之后,又稍稍有了些改变。 “我现在出剑,和掌门师尊之前出剑,并无区别。”顾清远抬头望天,喃喃自语,其实在那之后再出剑,意义,已经不大。 李西山点了点头,“只要不让它们出去就行。”数量多少,并非最根本的事情。 顾清远微微皱眉。 李西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对。”顾清远向李西山伸出大拇指,眼中雾气还没有散尽,“就像之前不让她下山。” 李西山反而摇了摇头,“并不一样。” 顾清远无奈点了点头。不让她下山,是怕她受到伤害。不让它们下山,是为了避免山下甚至一些山上生灵涂炭。 李西山叹了口气,“今天,掌门师尊已经来了两次了。” “只要吕静玄不来,就好。” 其实就是纯阳剑,纯阳剑不来就行,当然,若是只有纯阳剑回来,吕静玄肯定永远回不来了。 这种可能性极小,吕静玄脑子从小就转得快,想让他吃点亏都难,要让他做傻事就更难了。 很明显,纯阳剑出现在纯阳宫,已经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的纯阳宫掌门子青道人也不是原来的子青道人了。甚至可以说,现在的纯阳宫,亦邪亦正的子青道人是纯阳宫大阵能不能运转下去的最大隐患。 其实亦正亦邪也不对,掌门师尊的大道所在,并不是分个正邪这样简单的。 不过,真要破开大阵,至少现在看来,子青道人最起码还要等到吕静玄的纯阳剑。其实也不一定就是破开大阵,最大可能,子青道人还是意指那位通天老狐。 无论如何,纯阳剑回宫,祸事难了。 李西山眉头紧皱,“就凭你?” “纯阳剑晚一些回来,大祸就会晚一些临头。”吕静玄回来,意义也不会大。这个大祸临头,就不只是纯阳宫的大祸临头了。除非······绝没那个可能。 “要是掌门师尊······” “只要不离开这片玉莹崖,我就有三成把握。”对上掌门师尊的倾力出手,顾清远在玉莹崖上,有三成把握斩杀子青道人。当然,顾清远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小。还是在子青道人没有针对顾清远的前提下。 至于顾清远这次倾力出手之后,顾清远生也好死也罢,就只能寄希望于吕静玄了。 寄希望于吕静玄,那就真的没指望了。 有多远滚多远,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没有人知道纯阳宫的地方,逃到谁也不认识吕静玄的地方,哪怕是招摇撞骗、哪怕是游戏花丛当个小白脸了此余生,吕静玄也不可能就这样死了。要是这样就死了,那就太不吕静玄了。 最嫩不过娇娘指,最美不过小娘腰,秋水荡漾美人目,红红的樱桃醉人肠,哎~醉人肠、醉人肠,抵不过哀婉转承声悠扬,行不得也哥哥声声唱,铁打的汉子泪两行,泪两行! 李西山微微皱眉,吕静玄确实惯看秋月春风,依然觉得秋月春风最美。 顾清远也没让李西山久等,“在这片玉莹崖,我战力差不多能提高一境。” 第一百六十二章 察见渊鱼者不祥 “可斩飞升?”李西山一句话出口,就知道自己一时间竟然还没有还魂。 确实如吕静玄一般。秋月春风,最惹人,无关风月,最无味。 顾清远看了一眼李西山,“有仙人战力。” 李西山撇撇嘴,那就意味着顾清远背后这把仙剑,品质要比子青道人的那把高了。 李西山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这么说,子青道人也差不多就是仙人境界了。 一个仙人,虽然李西山注定这辈子都打不过,还真不是没见过。就是在江陵郡地界,也是一个小山头,杨见山还打过一个仙人呢。 只不过那个叫杨旷的仙人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虽然不能动弹了,但是躺着的仙人也是仙人,境界还在。 李西山赶紧皱紧眉头,不要笑出声来,那个叫杨旷的仙人,被一个叫温如的女鬼欺负得挺惨。 李西山神色严肃,正襟危坐。 顾清远看了一眼李西山,“李兄和杨兄弟进来之前,真的都想好了?” “李西山摇摇头,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顾清远眉头紧皱,“吕静玄到底现在什么情况?” 吕静玄实在不应该让这两人上山,就境界来说,实在不够,自保都难。 看此情景,要说是萍水相逢的一般朋友,也没有可能。读书人和少年郎刚进来,和顾清远一对话,顾清远就能确定。 一听到自己叫顾清远,这个叫李西山的其实心中就明白了,而且自己说纯阳宫山上就是家乡的时候,李西山神色不愉,显然有些生自己的气。 除了吕静玄,没有一个纯阳宫弟子认为顾清远是外乡人的。外人,就更没有了。这也是自己可以带他们来玉莹崖的原因,饮茶再饮酒,就理所当然了,又说了那么多,无非还是相信吕静玄的眼光。 但是到底为什么吕静玄让李西山杨见山上山,到现在,顾清远还没看出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 李西山看了顾清远一眼,其实一开始就告诉顾清远了,这算是多此一问。 顾清远就更加疑惑。 李西山稍稍想了一下,直接问人境界,其实是修行人大忌,当然,要是自己境界足够高,也不必问。一番酝酿之后,李西山问道:“顾剑仙,真的是元婴境?” 顾清远点了点头,实在没有必要瞒着李西山杨见山两人。被人叫剑仙,顾清远万分别扭。虽然就是在山上,这种叫法也很流行,但是真正意义上的剑仙,远非顾清远能比。 其实整个纯阳宫,能真正称作剑仙的,就只有一人,就是吕静玄。 吕静玄被纯阳剑认主之后,都不用什么小炼、中炼、大炼,直接成了吕静玄的本命飞剑。 从那一刻起,吕静玄就成了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剑仙。就算能称为之一,真正的剑仙也不会多,更何况是纯阳剑这种仙剑认主做本命飞剑的这种剑仙了。 境界什么的,真的在其次,并非境界不重要,只是在吕静玄那里,没有其他修士那般重要罢了。 吕静玄确实是······不一般的废材啊。毕竟被纯阳剑认主的那一刻开始,一颗无漏金丹已经开始帮吕静玄开府了。 别人都是先开气府,再孕育金丹,然后温养金丹,金丹圆满之后才能更进一步,以图元婴在我,成就不死之身。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对于修士而言,结成金丹才算真正的修道大成。 都没说什么圆满,更遑论无漏金丹了。 吕静玄,一颗无漏金丹帮着打开气府,至少元婴境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顺其自然就行。就是什么也不用做,顺其自然就行。 一个刚会走路就知道往师姐裙子上抹鼻涕的小屁孩,已经是一位拥有本命飞剑的剑仙了。真不能再称作剑修,拥有本命飞剑的金丹境剑修,被称作剑仙,实至名归。 数千年来,纯阳宫,有纯阳剑认主的剑仙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在那厚厚的老黄历上有记载,而且时间也都不算太长。上面如何记载的,顾清远并非掌门,也非长老,并不十分清楚。 师父他老人家看起来倒是知道一些,就是不知道为何,和掌门师尊有些不对付,看吕静玄也十分不顺眼,关于这方面的事,师父就不肯说了。 顾清远和吕静玄在一起,师父虽然心中不喜,倒没怎么反对过。 对于顾清远的修炼,师父也只是说了些基本道诀,其实洞府境之后,师父就不再过问了,还说洞府境就很好了,能吸纳天地灵气,强健体魄、延年益寿,就这样已经再好不过了。 顾清远也有些疑惑,问过师父,师父只以一句察见渊鱼者不祥应付了事。 洞府境之后的修炼,顾清远就没再敢问过师父,倒是在掌门师尊和几位长老那边,更容易问出口。 师父他老人家没有经历这次天地反覆的大祸,确实福气不浅。 “看来吕静玄说的没错了。”李西山微微停顿一下,“有顾剑仙在,再加上杨兄弟,足够!真不用他吕静玄出力。” 李西山右手握拳,使劲打在自己左手掌心,龇牙咧嘴,“我就说他吕静玄为何如此放心。亏我还劝他再等等,等境界稳固后一起进来也不急,他还不愿意。原来如此!” 顾清远的元婴境界,加上玉莹崖上,再加一境,勉强可当仙人对待,足够了? 实在是天大的笑话。别说这片天地,就一个通天老狐,掌门师尊再加上顾清远联手,也没有任何胜算。 顾清远嘴角抽搐了好几下,反正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那就让别人干。 万一有名利可图,自己收着,惹了大祸,自己再尽力撇清就行。 按李西山一开始说的来看,吕静玄确实给他自己铺好了退路。做人做事确实很吕静玄。 顾清远眉头紧皱,最后得了个结论。反正就是个解不开的死结,既然无法改变结局,以吕静玄的秉性心性,做得出来。 顾清远喃喃自语,“是应该这样去做。”自己被吕静玄坑过多少次了,便是顾清远,也没法记清楚。整个纯阳宫被吕静玄坑的人,被坑了多少次,真数不清,反正茫茫多就是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杨见山想通了 顾清远十分清楚,不管吕静玄来不来,都一样。真要到了那般地步,顾清远唯有出剑而已。吕静玄来了也无非是谁先死的差别。 李西山看向杨见山。 杨见山眉头自拧起来,到现在都没能舒展开。 杨见山倒没想着揭穿李西山。要说为吕静玄打抱不平,更没那份心思。 杨见山把脚边的小竹箱打开,把剩下的黑铁块都掏出来,一股脑堆放在石桌上。 就是陈真人给李西山的断龙石,除了留给丹霞山的那一块,和留在杨旷那个小山包上的几块,在重山郡卖出手的也不少。 当然,剩下的更多。 顾清远神色一凛,“哪来的?” “一个小道观,道观观主陈真人给的。” “陈真人?” 李西山点了点头。 “铁槛门的那个铁门槛?”顾清远希望是,更害怕是。 李西山点了点头。原来两根石柱上横着的门楹上面是写着“铁槛门”三个字的,还真和陈观主、老道人一个德行,真够俗的,简直俗不可耐。 不光俗,还懒,就不能搬个梯子,把字描清楚? 杨见山眉头又拧在一起,真的是铁槛门三字? “什么时候?”顾清远赶忙问道。 “差不多两三年前?”杨见山,现在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郎了。 顾清远眉头紧皱。 李西山知道顾清远在想什么,赶忙解释道:“绮鹿王朝,昌明鼎盛,要说这世道太平,如此久长,从古至今,也能称作仅此一例了,更何况王朝蒸蒸日上!” 顾清远并非关心山下王朝怎样,不过已经放下心来,看样铁槛门的问题真的已经解决了。 铁槛门和纯阳宫不一样。 纯阳宫历来弟子众多,自开山祖师纯阳道人开始,都是主动下山斩妖除魔,即便是有大妖无法当时斩杀,也会想尽办法镇压在纯阳宫山中。很早就成为了一洲山河山上仙府的泰山北斗。 而铁槛门就不同了。 铁槛门这个名字,实在是知道的不多,哪怕是山上仙府,依然流传不广,即便是知道的,恐怕也就只听过一个传说。哪怕只是一个传说,流传数千年,依然语焉不详。 传闻有一位行走江湖的老道人与一位上山砍材的中年樵夫,一起砍杀过一条巨蟒,虽然好一阵砍杀,却无法杀死巨蟒,巨蟒反而暴起伤人。 就在危急时刻,中年樵夫舍了已经砍崩韧口的斧子,死死抱住巨蟒尾巴,老道人手中长剑才刺进了巨蟒头颅,这才制服巨蟒。 不过,有没有杀死巨蟒,就无人得知了。倒是老道人和中年樵夫,自那以后,再也没人瞧见过。 顾清远却知道真相。铁槛门,数千年来,都在想办法把那条所谓的“巨蟒”除掉,却一直做不到,就一直将“巨蟒”镇压在一座铁符大山之下。“巨蟒”不死,铁槛门就会一直守在那里。 铁门槛没了,那么化成巨山的铁符也一定灵气消散。外面还是个太平世道,看样,并非那个极坏的结果。 纯阳宫呢?灵符忽然化成灰烬,虽然灵符化成灰烬是纯阳宫知道的必然,但是一下子就落在这代纯阳宫门人头上,实在是无法预料的事情。 好在纯阳宫大阵还在。但是这大阵还能维持多久,顾清远不清楚。 纯阳剑本来可以避免那个最坏的结果,但是吕静玄境界太低,不能成事。好在吕静玄已经远在纯阳宫大阵之外,若纯阳剑归山,大阵解除,反而是祸事无法兜住,山下山上,当时就要生灵涂炭了。 “其实,用处不大。”顾清远看了看桌上堆放的一块块断龙石,其实更在意这个消息,数千年来,纯阳宫和铁槛门并无交集,但是纯阳宫修士对那位老道人,神往已久。 “要是杨兄弟能画符呢?”李西山语气平淡。 “能画什么符?”武夫画符?是要把整个纯阳宫大阵包裹起来?顾清远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不过顾清远这次真把眼神放在杨见山身上,不出所料,依然没看到任何能让自己放心的东西。 “试试再说。”杨见山站起来,晃了晃手中的朱红酒葫芦,醉醺醺的样子,似乎有些站不稳。 李西山看了眼醉醺醺、摇晃晃、站在那里都有些费劲的杨见山,什么也没说。 顾清远不知道这个叫杨见山的少年郎符箓手段如何,也不知道少年郎这个武夫境界到底是什么境界,更不知道一口真气都动不了的武夫,到底是个什么武夫。 但是顾清远很清楚,把这个谁也挑不起的担子压在这两个外人身上,实在不应该。而且注定了,一旦动手,对两人来说,绝非好事。 最有可能是,两人刚要动手,都没个声响,就完了。 对纯阳宫来说,没什么,对这片天地来说,多死两个人少死两个人,也没什么影响,但是对李西山杨见山两人来说,就连个后悔的机会也没有。 顾清远死了就死了,吕静玄也可以死,纯阳宫每个人,都可以坦然赴死。 李西山杨见山,不应该。 顾清远拦住摇摇晃晃的杨见山,“再等等。” 少年郎实在鲁莽,却也实在是可爱至极。 李西山也在等,甚至希望这一等,能等得长一点,真要等到地老天荒,最好。 这一次,对顾清远就要和吕静玄区别对待了,李西山现在真没有什么顾清远狗眼看人低的想法。无非是一点区别,杨见山真的要有所行动了。 被人看低,对被看低的人来说,有很多时候,实在是好事。 杨见山在那里摇摇晃晃,一直晃了好一会,然后慢慢停了下来,呼出一口气,“不用等了。” 李西山心中惨然。 实在是杨见山想通了。 就如那次进掌柜的小酒铺一样,刚踏进酒铺门槛,只想吃菜不想喝酒的杨见山变得头下脚上,等真正想通了进酒铺就要喝酒之后,就立马恢复正常了。 也如经历那无尽苦海的惊涛骇浪一般,一旦想通,与那能映照繁星点点的一弯清泓又有何异? 第一百六十四章 星汉灿烂 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入乡随俗就是。 有多大本事就使多大劲,甚至说,给自己留点余力,才正常,千万别勉强自己。 李西山哀叹一声,看似简单,实际上真的很容易做到?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越是心机深沉的人,越怕一个先入为主。 当然,李西山是个例外。 杨见山不行,隔着山、隔着水、隔着十万八千里,哪怕是说隔着万年光阴,应该也不为过。 杨见山就应该是个缺心少肺且冷血的,谈不上心机深沉。 看那双眼眸就能知道——不是个傻子,万万没有那般纯净的眼眸。 其实傻子也没有可能,除非······李西山摇摇头,即便是李东隅所在的那个年代,也做不到。 事实确实如此,杨见山似乎想得太多了,就因为想得太多,反而并不一定做出最好的选择。 一开始,杨见山几乎连累了老舟子深陷泥淖。 再然后,倒霉老道人就一命呜呼了。 这次,似乎还是没记性,该谁倒霉了? 李西山还是这般想法,只要不是我李西山就行。 杨见山能做出一点好事?能带来什么好结果?李西山十分清楚,万万没那个可能的。 正因为如此,这个杨见山才可怜嘛。不过,也就是李西山觉得可怜,放在别人那里都没有任何理由同情的。 你要是知道这个杨见山本来是个什么东西,或者将来必定会带来什么结局,别说什么同情,就算是世间最恶毒的言语、最无情的伤害都加在他身上,也不解恨的。 就算是做再多,付出再多,也抵不过那个结果。付出再多也补偿不了那个注定的后果带来的必然结局。 注定是徒劳,还费尽心力,有个屁用?越到后来,做得越多,越可怜。不过,千万别同情就是了。甚至不能说天生坏种那么简单。 “反正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不如就试试。”李西山话是说给顾清远听,让顾清远不要有那么多顾虑。 其本意却实在是言不由衷,很盼着杨见山改变主意的。 真等到那一天,生灵涂炭,也不是杨见山李西山造成的,就算是全天下人都骂纯阳宫,杨见山、李西山不跟着骂就行了。 反正大多数的人都能活着,无论如何,死的人也不会超过这片天地的半数,就是按照持续数百年最坏的情况来说。再坏的地步,还能坏过万年以前? 到时候,李西山杨见山就跑快点,等到真的安全了,腾出手来,无论如何也会尽最大努力去做的,也不期望做个大英雄,护住山上山下一些人,真的不难。 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反正能说话的嘴都长在活人身上,那就半点也不晚。到时候,李西山杨见山可不就名利双收了? 不过李西山也明白,不是杨见山改变个主意有多难。而是······根本不可能改变的,半点可能都没有,万一的可能也没有。你要是知道李东隅是个什么人,你就会和李西山一样,就是认命就行了,连个劝一劝的念头也别有。 李西山现在心中憋屈啊。就怕杨见山实在是个没记性的。看起来似乎想通了,却一错再错。 李西山无奈苦笑,本来就是因为想通了,才一错再错的。 顾清远别说和那个老舟子比,就是比起那个老道人,真正有用的道行,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对,一层窗户纸就是十万八千里,万万比不上的。真要出了事,岂不是让我李西山顶着?李西山摇摇头,来这边,确实是最差的选择。 对杨见山来说是如此的,对李西山自己来说,更是。 杨见山倒霉很正常,要我李西山跟着受累,凭什么? 绮鹿王朝,京城。 皇宫内,亮着的灯光依然不少。 皇宫大殿外面的广场上,星罗棋布,散落着数以万计的灯珠,从皇宫最高处俯瞰,宛如将星河尽收眼底。 光是点亮这些灯火,每次参加点灯的宫女齐上阵,差不多也要用两个小漏刻的时间。 一个大漏刻为一更,一个大漏刻有八个小漏刻。其实用时不算多,毕竟要先打开琉璃罩,点燃油灯,再盖好琉璃罩。 好在每个琉璃罩上面都有个小机关,开关都很便捷。也不用刻意观察每个油灯有多少油,每个油灯下都有油道通联。 虽然每次轮班出来点灯的宫女就有大几百人之数,但是每个人点亮几十盏油灯,每个油灯又距离不一,少则相距丈余,多则十余丈,一阵忙下来,实在不是件轻松的差事。 倒不用专门灭灯,一直等到这一夜灯油用尽,灯火自灭。所以,每次点灯之前,都有添油官把每日不同定量的灯油添入一间特制密室的油池之中。 上朝大员早朝列队走过的通道也有油灯,数量不多,分列两旁,呈立着的长光柱形状,两边数量并不相同,左面二十四,右面二十五,每个人都知道,就是取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的说法。 这两边灯火,就有专人按四季二十四节气时辰同时点亮熄灭了。 当最后一位上朝官员进殿之后,灯柱后面就会有一位大太监唱一声:“日生!”四十九位小太监就同时把一个长柄圆勺状器具覆于火苗根部,让火苗熄灭。点燃前,自然要唱一声“月生”了。 当然,不管是点灯还是熄灯,要是做不好,有斩臂之祸,律法条文上写得清楚。别管是点灯还是熄灯,都由老成持重的小太监执行,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池就是了。 广场上负责点灯的宫女好一些,只要钦天监不追究,便是有一两个没能点亮,也无妨的。 但是点没点亮和能不能点亮,依然有差别。 灯柱同时熄灭,广场上的灯珠也陆陆续续灭了大半,还没灭的,也忽明忽暗,坚持不了多久了。 等所有灯都灭完,就会有司礼监的人,开始带人换灯芯,这是件非常细致的大事,除了换灯芯,还要看灯珠灯柱有没有需要维护的地方,因为工程量比较大,还有技术原因,宫女就不能胜任了,全部由大太监带领小太监完成,因为人数固定,也用不了太久时间,差不多也是两个小漏刻。 要是这里面出了问题,牵扯的责任面就大了,由专门的内务府律法处万盏司负责追责,光是这一科律法条文,就有三百条之多。 内务府律法处,千余本大部头,摆在三个书架上,占满一面墙壁,每个书架长三丈有余,高约一丈,分六层。 第一百六十五章 精通抚琴的祭酒大人 文武官员在大殿两旁站定之前,皇帝赵烆已经在龙椅上端坐,面南坐好,为了节省体力,宽大的龙椅内侧放了团龙图案的金黄蚕丝暖枕,赵烆可以倚靠在上面。 不过,大多数时候,暖枕就是摆设。 今日依然是六部主官唱主角,京城大员陪同了,不过也没有要紧事,很快就汇报完了各自的工作。 因为是常朝会,并没有四位柱国或者一州主官参加,也没有奉旨进京的官员。递上去的奏折三五本,内容也差不多在常朝会上说完了,也算是惯例。 绮鹿王朝盛世数百年,常朝会大朝会,一团和气,都盼着看别人笑话,能吵起来的机会,并不多。 即便是那个背后里也少有人敢叫的死肥猪,也没有一次是奔着吵架来的。其余三位柱国更是忙得很,数百年来,一年到头,绮鹿王朝四位柱国几乎就没有聚齐过。 退朝后,依然有内朝会,更多时候,被称作小朝会。 扶着老皇帝赵烆进暖阁的,就由秉笔太监换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傅佘哲。 与会人员有刚刚开过常朝会的当朝首辅董渊和两位首辅弟子,也就是第一褚相郁青璋和上次殿试的状元詹幼清、现在的翰林院编撰。还有一位,也是老首辅董渊的弟子,当朝户部尚书大人程晏河。 程晏河也做过第一储相,然后补缺户部侍郎,再然后就成了六部主官之一的户部尚书。 另外两人,早就等在暖阁中,其中一位钦天监监正秦洪,还有一位正端着青花碗吸溜吸溜喝燕窝粥的老儒士。 钦天监监正秦大人秦洪,自不必多说。这位老儒士就极有意思了,稷下学宫大祭酒牛鸿儒。 这并非是大祭酒先生第一次参加小朝会。 不过这个被皇帝恩准改名叫牛鸿儒的老进士,第一次来,就让第一大太监傅佘哲暗暗皱眉。委实是这自来熟,太过了。 能在皇帝赵烆暖阁中开小朝会的人,傅佘哲心中都有数。 其实这个牛鸿儒,并非本名,在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叫牛抚琴,还因为这个名字在那次科举考试后引起了巨大轰动。其实揭榜时,反而在意的人不多。 多年之后,几乎没人知道状元叫什么名字了,实在是状元郎昙花一现,然后泯然众矣的实在不占少数,可是别管是牛抚琴还是牛鸿儒,这个名字,真心让人忘不了。 那次进士揭皇榜,其实就是很平常的一次揭榜。整个过程,也没有任何意外出现。 揭榜时,一个花白胡须、满脸皱纹,长得不怎么样而且很明显眼神不太好的穷酸读书人,一揭榜,就拼了命般挤进去,仰着脖子眯着眼从榜首看起,状元、榜眼、探花,一甲及第,没有。 二甲进士出身,一百一十九人,平视前方几乎趴在上面看,从头看到尾,还是没有。 不甘心,三甲同进士出身,三百九十七人,低头弯腰瞪大眼,再从头看到尾,看到最后一名时,忽然伸手指着榜尾人名,哈哈大笑起来,“看!看!快看!牛抚琴!牛抚琴!中了!中了!······” 围观之人,绝大多数都是未中之人,实在是羡慕嫉妒恨,纷至沓来。 忽然,这位叫牛抚琴的同进士出身老爷,整个人如竹竿一般挺直了身子,口中咕咕几声,紧着着两眼一翻,只余白眼看天,直挺挺躺下去了。 好在围观众人极多,当时牛抚琴就被人扶着躺在地上,按胸口、扇耳光、捅鼻孔,掐人中······好一阵折腾,这个叫牛抚琴的进士老爷哎呦哎呦缓了过来,缓过来就坐在地上,好一阵哭爹喊娘,听那意思,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父老母已经不在了,但是牛抚琴长脸啊,祖宗十八代都跟着沾光了,真真正正的光耀门楣了,就凭这,娶个黄花大闺女,再生个大胖小子,老牛家就真的后继有人了·真正的封妻荫子,大富大贵。再往后,大富大贵不去追求,书香门第,不难了。 围观人山人海,莫不耳听心悲催、目遇泪两行,没有一人不为这位叫牛抚琴的老书生高兴的。 为老书生高兴,更为自己名落孙山伤心,就是没有一人想起来去笑话牛抚琴这个名字的。 等到有人去笑话牛抚琴这个名字的时候,老进士——确实是这届进士中年龄最长,年过花甲了嘛。老进士已经被皇帝降旨恩准,恩准老进士改名牛鸿儒了。 那还笑话个屁,羡慕都觉得不配了。 至此,被同年考生戏称一声老书生的读书人,也就是现在的老进士,就叫牛鸿儒了。不过这个牛鸿儒是个不忘本的,其实,就是舍不得抚琴这个文雅的称号,况且不止喜欢这抚琴二字,更是据他本人讲,其人粗通音律,精通抚琴。 老进士老爷刚被皇帝降旨恩准改过名,就一不做二不休,连字和号都起好了。牛鸿儒,字抚琴,号慧中居士。至于为何号慧中居士,老进士也讲得明白,不要因为自己文雅清秀的长相,忽略了自己非寻常人能比的内涵。 就在老皇帝赵烆亲自看过牛抚琴那篇文章之后,实在是十分好奇,想看看短短一个时辰能写出那样一篇文章的读书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读书人,科举考场按题写出的文章,可不是私下苦心积虑作文章。 老皇帝赵烆把一个人名亲自圈了出来,预定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地方,亲自题名。 然后奉旨进宫,在皇帝面前一番考校之后——其实也就是几句问答,老皇帝当场肯定了一个腹有锦绣的称号,不过还很认真地提醒一句,那个秀外,真心别提了。 不过作为补偿,老皇帝当时允诺了一个学宫职位。 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短短两年之后,同进士出身,并无官身,只是在国子监讲了一段时间学的牛鸿儒成了天下第一学宫——稷下学宫祭酒。实实在在一步登天,封无可封了。 老首辅董渊就更不用说了,做首辅时间,比老皇帝赵烆当皇帝的时间都长,赵烆做皇帝都二十多年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老对头 郁青璋是老首辅的得意弟子,也是如今第一褚相,还是一位老探花。 在郁青璋之前再之前做第一褚相的程晏河,也是曾经的状元郎,早就已经不再做翰林院编撰,几年中,连升数级,做过第一储相,之后接手户部侍郎,再然后升任一部尚书。实在是顺风顺水。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一旦老首辅董渊推位,现在的第一储相郁青璋依然是首辅的第一人选。 程尚书也是六部尚书中的唯一一位参加这次小朝会的六部大员。 程晏河今天的常朝会就被人参了一本,递上奏本的不是别人,老对头了,兵部尚书吴宽胜。 吴宽胜实实在在一介书生,二十多年前的进士出身。不过,真正的官场履历却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吴宽胜一开始是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的,本人却辞官了,于是北方边军就多了个三十多岁的羽骑游弩手。 三十多岁的老家伙,被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明目张胆笑话了好几天,就算是知道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也没能幸免。 刚做羽骑游弩手的第一天,一个上马动作就练了半天的吴宽胜,就被人狠狠笑话了。 一个做了两年半羽骑游弩手的老油子——实在是边关斥候死得太快,都当不长久,大部分死了,少部分受伤当不了游弩手了,反正无论如何,也当不长久,能当满一年的,都能称作老油子。 一声老油子,实在是北方边关斥候的无上尊荣了。 老油子拖着一条被弓箭射穿过三次的右腿,真多亏是自己的右腿,比伤了马腿,强太多,毕竟马跑得快才是保住小命的基本前提。 刚刚年满二十,大字不识,只认识斥候暗号的的老油子苟胜走到吴宽胜面前,呸的一声吐了口浓痰在地上,“进士是个什么玩意,比咱们多个鸟还是多个蛋,掏出来让咱们见识见识?” 吴宽胜没说话,老油子还没完,“不敢吧,”老油子围着吴宽胜转了一圈,“莫非是个替父从军的花木兰?” 老油子这样一说,自己眼中就放光了,“像不像?”老油子学吴宽胜走路的样子走了几步,一群游弩手哄然大笑起来。 吴宽胜没说话,甚至在众人哄然大笑时表情都没变一下。 羽骑游弩手,本来目的倒不是用来打仗,却实实在在是边军死得最快的兵种,都没有之一一说。作为边军斥候,除了回军中整备装备,几乎都游弋在边陲之地,打仗的时候,几乎都是被对手猎杀的第一目标。 一个连马背都坐不稳的柔弱书生去做那羽骑游弩手,一开始是被当个大笑话看的,不过,没用多久,还真给他做出了些样子,吴宽胜吃了多少苦,可想而知。 再然后,就是羽骑游弩手标长,羽骑队队长,羽骑校尉,骁骑尉、镇北军参军,然后是龙象军百夫长,实在难以胜任,就去做了有小朝相之称的龙象军参军,不久后就回京城兵部任职。 本来兵部只有兵部武库司令史空缺一人,而且吴宽胜确实也赴任了,而且一做就是足足两年,再然后就莫名其妙和一位兵部侍郎调换了职位,一个连升数级,一个算是勉强保住了脑袋,再然后,吴宽胜已经在兵部尚书这个位置足足呆了五个年头。 兵部尚书,做了五年,实在不容易。 这些年礼部、吏部、刑部、户部、工部的尚书、侍郎们,除了告老还乡和正常外调,几乎没有大的变动。兵部完全不同。在吴宽胜之前,兵部尚书有个外号,私下被叫做走马灯尚书,确实是很贴切了。 相对于兵部尚书的一两年一换,侍郎和各兵部官员平调的极少,被罢官免官的不少,掉脑袋的也是常见,实在是让人觉得,一旦进了兵部,尤其是有职位的老爷,真的是提着脑袋当官了。 和绮鹿王朝臣民眼中的盛世王朝、昌明鼎盛相比,北部边军实在是吃了大苦头。和外人眼中那一大把一大把军功相比,吃了多少苦,实在是不堪与外人言。 绮鹿王朝铁骑,和北方大桴相比,差距依然在不断变大。被不断撇开距离的,是绮鹿王朝。 不管是数量还是作战能力,绮鹿王朝铁骑已经远远落后于大桴铁骑。天然差距,实在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当然,龙象军和虎兕军除外。这也是北方大桴不敢太过猖狂的原因之一。 户部尚书程晏河今日常朝会被兵部尚书吴宽胜参了一本,还是因为前一段时间的十万军用物资,有粮草,也有棉衣,还有少部分换防器具,比约定到达日期,晚了接近一日。 一百驾拉着换防器具的马车,从京城兵部府库司出发,沿途在各郡县补充马车和粮草、棉衣等物资,一直用了一月零十一天时间,到达北部边军,把一百驾马车换防器具,三百余驾马车粮草和五百余驾马车棉衣如数交割完毕,路上损失极小,损失的一部分,也已经一一登记在册,作为下次运输的补充部分,总体上是增是减还会另算。 这次物资运送的后半程,开始陆陆续续下雪,尤其是接近边防的那几日路程,大雪已经完全覆盖旧车辙。胡天八月即飞雪,这鬼天气,真和中原没法比。 就因为这晚了不到一日的时间,吴宽胜参了程晏河一本,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两位大人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吵了个面红耳赤。 吏部、工部两位尚书低着头,别说插句话,大气也不敢喘,刑部尚书倒是支着耳朵听,恐怕错过了任何细节,实在是怕被皇帝当场点了名。好在,最后还是皇帝发话,居中调停,罚奉程晏河三月,吴宽胜才退让一步。这件事勉强算是翻篇了。 老皇帝赵烆看着站在那里略显拘束的程晏河,笑了笑,说了句公道话,也算给程晏河宽心,“确实有些委屈。” 负责运输物资的人和马车都是兵部的,沿途调配物质的官员属于吏部,走的驿道属于工部,户部不过是负责物资的筹集与交割,最后晚了一天,吴宽胜却一股脑全赖在户部头上。 第一百六十七章 小朝会牛老惹大祸 程晏河赶紧摇了摇头,别说心中不委屈,就算是委屈,一知道自己要与老首辅一起去皇帝赵烆的暖阁开小朝会,就一点也不委屈了。 老皇帝赵烆却不这样认为,“这事怨我,实在是难为程尚书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烆看了一眼老首辅董渊。这样运送十万边军物资,别说是程晏河,就连老首辅董渊,也是事到跟前才知晓运输方式和以往不同。 老首辅董渊眼睛根本没看向赵烆,在那里忙着和第一次参加小朝会的牛鸿儒斗智斗勇呢。 不过皇帝说了什么,董渊却一个字也没错过。 老首辅也笑了笑,“陛下,就别为难程尚书了,再这样下去,让咱们的尚书大人如何自处?” 老首辅董渊,委实是为自己这位得意弟子操碎了心,从名扬天下的状元郎,到翰林院编撰,再到第一储相,一直到如今的六部大员之一的户部尚书。 这个程晏河,一直没能让老首辅董渊稳稳当当放过心。虽不放心,却也是真心喜爱。 老皇帝赵烆听着董渊说话,却拿眼睛余光瞥了牛鸿儒一眼,牛鸿儒正一手拿着青花碗,一手偷偷竖起大拇指,朝董渊晃了晃,意思很明显,这几句话说得,很老狐狸了。 赵烆使劲耷拉着脸,牛鸿儒感受到那余光,赶忙收起大拇指,在暖榻上正襟危坐,把刚刚喝空的青花碗也放在一旁了。 傅佘哲用眼光问了问大祭酒,大祭酒微微摇头,还漏出个满满善意的满是皱纹的笑脸,示意傅大人不必亲自来添了,万岁爷的那一碗,可不能乱动。 傅佘哲就没动,继续捧着个小暖炉,帮皇帝赵烆暖着那碗燕窝粥。 其余还有几碗,都在一旁的小小暖炉上,慢慢煨着。除了傅佘哲,刚好每人一碗。 果然,这句话,就是给皇帝赵烆开个头,好往下继续说用的,老皇帝赵烆清了清嗓子,“为难我们的程尚书,也不过是刚开了个头。不过万事开头难,无论如何,程尚书都是开了个好头。” 老皇帝赵烆这几句话说完,看了眼站在那里几乎汗涔涔而下的程晏河,挥了挥手,程晏河就赶紧退下了。 以前户部往边关发送物资,确实没有这种运送方法,不过,现在来看,如此运送,确实效率不高。 但是,可以提高的地方不少。而且,就眼前看,对朝廷来说,到底解了燃眉之急。 开了个好头,却被老皇帝金口玉言,罚俸三月。 程晏河后脚刚踏出门,大祭酒就赶忙站了起来,回来坐下的时候,手中就又多了个青花碗。 “这两碗粥,大祭酒还不能顶一天?”老首辅看牛鸿儒喝燕窝粥喝得停不下来,当然要说一句。 牛鸿儒咽下口粥,摇了摇头,“还得回学宫。” “回学宫,就顶不了一天了?”老皇帝实在纳闷,也来了兴致,不过一句话说完,自己就明白了,“咱们的大祭酒,是不能吃亏。” 老皇帝一句话说完,也是无奈摇头,就连老成持重的秦洪,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每人手中端着一碗粥,说的话就轻松很多,除了牛鸿儒,虽然对那燕窝粥极为推崇,却都没喝完。 一番插科打诨之后,老皇帝赵烆把一南一北,两件事都捋了捋,问题依然不大。 赵烆就靠在暖榻上,喝了口粥,却叹了口气,“朕为这江山,实在是操碎了心。” 每每到此时,基本都是等老首辅董渊先开口说话,也意味着这次小朝会要收尾了。 这次却被大祭酒牛鸿儒抢了过去,“为了万岁爷的江山,臣等无不肝脑涂地!” 这个牛鸿儒,不是第一次参加小朝会,对一些规矩,依然不懂。 老皇帝赵烆当时气得就从暖榻上坐直了身体,“放你娘的屁!你······你你······”把老皇帝气得直打哆嗦,把傅佘哲吓得变了脸色,不住在后面给赵烆轻拍后背,老皇帝赵烆这才顺过气来,“你还肝脑涂地?就这里坐着的,换成谁来说都行,就你牛鸿儒,还真不配!” 牛鸿儒被老皇帝一阵呛,低着脑袋龇牙咧嘴。 老皇帝还不解气,“要你一篇文章,你都在那里扭扭捏捏,好处不给足了都不肯拿出来,即便是给足了,问您老人家要,好家伙,您老也是干脆,这就开始动笔写!” 老皇帝越说越气,根本停不下来,“你还肝脑涂地在朕面前表忠心,就属你最人心不足蛇吞象!就这样还敢眼巴巴瞅着朕的一点私藏货,呵!谁借你的一身狗胆!等哪天朕回过味来,就你这身大祭酒的皮,朕说不定哪天也给你扒下来!” 牛鸿儒都被老皇帝骂懵了。 不过看牛鸿儒架势,还真不服气。 老皇帝赵烆当时就下了逐客令,“滚蛋滚蛋,都滚蛋!”老皇帝龙颜震怒,连老首辅董渊也一起骂上了。 几位大臣,慌忙把碗搁下往外走,老皇帝还不忘叮嘱一句,“你们都给我记着,再见到此人进暖阁,别问谁让来的,赶紧轰出去!就别让朕看见!” 董渊被郁青璋和詹幼清扶着已经跨出门槛,老首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能闭上眼装没听见。 牛鸿儒这次次参加小朝会闯了大祸,虽然被骂了,却最后一个跨过门槛,最后一个跨过门槛,却跑得最快,给因为自己、受了牵连、也破天荒被皇帝一阵骂的董老首辅规规矩矩打了个招呼,然后一溜烟跑得不见面了。 秦洪更不敢停留,连个招呼都忘了和老首辅打一声,也慌忙走了。 几人一哄而散,留在老皇帝身边的傅佘哲都战战兢兢,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几人走后,忽然老皇帝赵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傅佘哲揉着赵烆后背,好让赵烆赶紧停下来。 赵烆哎呀哎呀几声,眼角噙着泪,拍着傅佘哲的手背说道:“这几十年,就属今日,最畅快!” 傅佘哲看老皇帝如此,也是高兴,喊了一声万岁爷,也有些哽咽了。 老皇帝赵烆泪流满面,“我赵家万里江山,断不能在朕手里丢掉一丝一毫!” 傅佘哲也是泣不成声,“万岁爷,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能惯着 牛鸿儒不紧不慢,晃回学宫,其实可以坐轿子的,认识自己的黄门官在自己面前亲自保证过的,祭酒大人真有需要,一句话的事。 不过学宫离得不算远,大祭酒怕卧住食,散散步也好。 说是看看沿路风景,虽说风景确实不差,但是咱们的大祭酒这里还是更多考虑民意。 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普通百姓,尤其是皇城根的老百姓,耳朵都很灵,听过满耳朵的流言,一双双眼睛都渴得很。 牛大祭酒努力挺直腰杆,下意识背着手,口中念念有词,遇到风景佳逸处,还会略微顿足。当然,没人看见的地方就算了。 一直晃到了晌午时分,大祭酒就进了学宫。 进了学宫,大祭酒就随意了许多,到家了嘛。 除了几个走得近的学生,和几个可以打打秋风的酒肉朋友,也没几个人在意自己,更别说停下来执弟子礼了。 几位同僚,也是几位最要好的朋友,一般不轻易在学宫里走动的。 在一起讨教学问与庶务,在大祭酒这边,实在是差了好多意思,不如把酒言欢,多犒劳犒劳五脏府。 有机会和大祭酒坐一桌上的,当然就是那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牛鸿儒明白,别人有没有小心思,且不去管,反正牛鸿儒是真心的,敢掏出真心来给人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就是牛鸿儒第一个喊出来的,真没喝多,脑子里从来没有犯浑过。 哪怕喝多了酒,在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依然清醒得很咧。几位同僚,别提多感动了,更没有可能让牛大祭酒掏银子。 不过牛鸿儒心里也纳闷,不管是在哪里,哪怕一起谋生计的学宫里,几个好朋友也越来越难碰面了。 虽说难见面,但真要有事,要一起研究了,牛鸿儒也不客气,反正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最好的朋友了,牛鸿儒就亲自找上门。 一来二去,果然是志同道合的好伙伴,还真摸清了自己这位带头大哥的脾气,真要有事,也不用牛鸿儒亲自上门了。 反正登门也不带酒。 好在登门没带过酒。 切记不要等大祭酒带酒登门。千万千万! 讲学的先生,大祭酒都是躲着走的,一个个鼻孔朝天,大祭酒没必要看他们脸色。 大祭酒可不是在学宫里乱晃,是有目的性的,绕了个大弯,就走进了食堂。 当然,不管是靠近还是走近跟前,大祭酒都尽量把脚步放轻了。 让在那里埋头干活的大妹子看到了,那眼神,大祭酒真心觉得······不算好。 虽说自己年纪大了,况且还单着,但毕竟你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了,真要有什么非分的想法,还是藏起来好一些。 摸了摸依然满是皱纹的脑门和脸,和红光满面还是不沾边,大祭酒又有些犹豫,只靠官帽子,依然不保险?毕竟不是年轻时候了······大祭酒叹了口气,只能安慰自己,好在自己这个慧中居士的称号,没白起。聊胜于无的安慰了。 大祭酒站在排成一条长龙的美食糕点面前,不经意,就捏了一大块糕点,一大块糕点到了手里,其实大祭酒也不是太在意这样那样的眼神了。 衣食父母嘛,这个为大。 更何况,几个大妹子的眼神,又不是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都是藏了功利在里面的。 大祭酒先咬了一小口,皱眉品尝一番,然后眉头就展开了,再思量一番,念叨了一声,“还行。” 其实每次进来的时候,都拿定了主意的,说什么也要挑出点刺来,不过每次事后就说不出口了,能说出口的,最差就是个还行。 这就是人品,俯仰之间,可以不管天,也可以不管地,但要问一问自己的良心。 包食堂的老俞,是个愿意问自己良心的人。 但凡是个人,都是有良心的,只看愿问不愿问。 有些人的良心就长在人心上,做事从不问良心,却从不做丧良心的事。 有些人的良心埋得浅,想起来用的时候,做事也能没问题。 有些人的良心用不着,根本就不打算用了,就深深锁起来。 大祭酒不想做中间那种人。当然,这也只是当了大祭酒之后才有的想法。相比那个只做第一种人的牛抚琴,牛鸿儒是活倒退了。 牛鸿儒脾气是不好,但是有机会发脾气?在老俞包了食堂之后,还真没有。 大祭酒看着手上被咬了一口的一大块糕点,思量着要是放回去吧,也不合适,就勉为其难,三下五除二,几大口,吞进五脏府去了,是不能浪费。 大祭酒快速擦了下嘴角,背起手,咳嗽两声,就算没挑到毛病,还是要说几句场面上的话。 大祭酒刚把头转过去,顺势扫了一圈,一大圈看过去,一个个大兄弟大妹子,竟然就没有一个是望向这边的,都低着头忙着手里的活。 大祭酒脸色不太好看,难道大祭酒的牌面还不够?肯定是被自己的气场镇住了,忙着表现自己——尊敬的大祭酒先生啊,我可不敢偷懒,工作忙得很啊。 真没必要,尤其是那几位妹子,真心可以看过来,稍稍看几眼,不要紧。 虽然不高兴,大祭酒倒也没怎么生气,还省了自己一番口舌。 大祭酒背着手,大摇大摆,又晃出去了。 祭酒大人一走,食堂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讥笑声,包食堂的老俞赶忙制止,“老头子也吃不多,看样就是没吃早饭,真要饿坏了,可不好。” 拿着尖刀正在剔骨头的胡胖子冷笑一声,“他要是再捏一块,看我不使劲咳嗽一声,吓他一跳!” 老俞也是无奈,“真要捏第三块,才咳嗽,要不然定下来?” “那一块真心不小,不能惯着他!”这个老女人的声音,大祭酒也知道是谁。 老就不说了,真心长得不好看,平日大祭酒来吃饭,还偏偏最爱盯着大祭酒看,眼神老不善了,大祭酒脸皮这么厚,只要眼神一交汇,哪次不是觉得脸上火辣辣滚烫? 大祭酒一听这话就怒火攻心,不由自主就红了脸,谁要你惯? 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老婆子,才混进食堂里干了多长时间?大祭酒不和你一般见识!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不指乾坤错 大祭酒下意识又往下蹲了蹲,其实大祭酒人瘦小,弯着腰在窗下,也没人能看得到他。 “真没几次······”老俞还要狡辩。 “还没几次?”又是一个老女人声音,只要一张嘴,大祭酒就能听出来,就是老俞的老婆子,刘氏,比老俞胖就不说了,还比老俞高半头。 比大祭酒略微高些的老俞真心不算矮了。大祭酒真不愿提这个。比什么,大祭酒都不会比这个。只要有个一般身高,大祭酒都不和那人比。 刘氏就是食堂管钱的,光是一天的流水,就是小几百两银子呢,这还是这两年,平民弟子渐渐增多的结果,手里的财权,大祭酒都有些眼馋。 刘氏不依不饶,“哪次吃饭,少了他了?学宫里的先生,都别说管事的老爷,有一个是比他顿数多的?别说顿数比他少,就是每一顿,有几个比他吃得多的?就是偶尔错过一顿,你们都说说,真就错过了吗?” 刘氏一阵连珠炮,老俞不敢呛声,就念叨了一句,“谁让他是大祭酒呢?” 这一句话说完,里面沉默下来,不过也没持续多久,一个略显稚嫩,也只是相对,也是三四十岁的妇人了,其实来的时间相当不短了,算食堂里的老员工,不过大祭酒还不知道姓甚名谁,但是听声音,绝对错不了,嗓音尖细的声音说道:“大祭酒怎么了?这里的先生老爷们,就属他最不正经!老不正经,说的就是他了!决不能让他引开了头,不能惯着!” 一人念念,群声回响,拍掌称是大声起哄的声音,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大祭酒也是心里热乎乎的。四个对自己有意见的人,竟然有三个是女子,说明什么?很明显了,平时一直在关注自己呗。 大祭酒不光学问高,还长相儒雅,风流倜傥,是有女人缘。 老俞实在没办法,大声嚷道:“都不干活了?仔细手上的活,要有个差池,看我不扣你们工钱!” 到底是包食堂的大老板,一下就拿捏住了关键,虽然小有抱怨,到底不说这件事了。 大祭酒蹲在窗下,冻得手脚冰凉,赶忙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敢再在食堂外窗下停留,赶忙蹑手蹑脚弯着腰一溜小跑,溜了。 大祭酒刚转过食堂门旁的一个弯,老俞就出了食堂门,伸长脖子往两边看了看,不是饭点,没有一个人影在这边,这才松了口气。 放下心,把门关好,回后厨忙去了。刚才刘春桃那尖细的声音,嗓门确实有些大了,真心有些烦人。 这个大祭酒啊,费了那么大心思改革,表面上给了先生和老爷们更多的好处,实实在在没在先生老爷们那里得了一句好,便是富贵读书人少爷们那里,也多是讥笑调侃声——就那些个学费都交不起的穷鬼,不还是舍不得吃? 其实老俞在这方面,是看得最清的,自己也是没办法,那就自己多干点,弄几个不值钱的大锅菜,这几个菜,和吃不了多少的大馒头,就真不赚钱了。 大祭酒学问,老俞不知道到底有多高。反正为人处世这方面,在老俞这里看,确实差了火候极多。 便是老俞这边,逢年过节都不往大祭酒那边走动了。 不过老俞也纳闷,听说大祭酒出身,还真不算好。 老俞就不费这个脑子了。可不能说老俞的脑子不好用,连个有官身的亲戚都没有,能承包学宫食堂,这本事算小? 老俞虽然找不到什么根据,但是有一点,在自己心里,任谁也改变不了——大祭酒学问,捅破天高了。 老俞的钱,是比以前少赚了一些,不过也没少多少,反正以前装进了腰包还要掏出来,倒不如像现在一般,干脆别跑进兜里来,落个清清爽爽。 牛鸿儒,牛大祭酒心里苦啊,自己腿都快蹲麻了,还是没能听到个准话,下次来,到底是能不能捏第二块糕点呢?实在是让人发愁。 好在有小朝会两碗燕窝粥垫底。不过学宫里少吃了一顿早餐,牛鸿儒还是略微吃了点小亏,午饭先找补回来一点,当然,还有晚餐,把早餐补回来,不难。 牛鸿儒怎么都觉得愁思太多。穷也愁富也愁,天下就没有一事不愁人。 不过刚有这个想法,就被牛鸿儒自己否定了。 富人有一千种好活法,穷人就只有一个苦过法。 后者,牛鸿儒是过来人,无需多说。 前者,牛鸿儒见多不怪,也就承认了,不再坚持自己还是叫牛抚琴时候的那般想法。 牛抚琴那个腐朽不堪的读书人一直认为,富人和穷人之间,无非就是个兜里有多少个钱的区别,其余忧愁事与赏心事,就没有多少区别了。 那个牛抚琴,实在是后山人,无疑了,别说坐井说天阔了,根本就没有抬头往上看过。 牛鸿儒一心做前堂客,却被牛抚琴坑得厉害,都怪牛抚琴托生错了地方,见识浅了。 牛鸿儒现在略微回过味来了,自己,到现在,也没富过。当了大祭酒,依然算不上富人。离那个贵字,就更远了。 牛鸿儒实在是真心羡慕。就拿小朝会那一小碗燕窝粥来说,牛鸿儒是想证明自己的,这几年大祭酒是没白当的,就很不经意随口说了句,“这一小碗,好几两银子呢,不喝白不喝。” 一样没去大殿早朝,被万岁爷留在这边陪大祭酒唠嗑的傅佘哲当然不敢笑话自己,不过这皇宫第一大太监可不是随便能当上的,实打实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大祭酒在傅佘哲眼里,真不是外人,“祭酒大人啊,别说这一口就是几十两银子的燕窝粥,据奴才看来,万岁爷那边,只要您老张口,就是压在箱底的几个小玩意,万岁爷咬咬牙,也私下给了。” 牛鸿儒当时就听心里去了,心里热乎乎的,要不然,还真不愿意给老家伙那个笑脸。 不过,牛鸿儒也真心羡慕起别人来,那身富贵气,无论如何都学不来,就是从牛抚琴改成牛鸿儒,几年过去了,连大祭酒都当上了,还是做不到。 牛鸿儒还就不学了。 当然,也不能怒指乾坤错,骂错对象,那不就白费劲了吗。 那就折中好了。 第一百七十章 反弹琴弦 牛鸿儒觉得自己又想通了一些,境界拔高了好几层。以前以为自己境界真没法提高了,想不到这忽然就一下子提高好几层,都不是什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牛鸿儒大为高兴。 当然了,这个所谓的拔高,牛鸿儒也明白,实实在在是倒着拔的。反正不管怎么样,牛鸿儒眼界境界都宽广了。 牛鸿儒高兴啊,在小朝会受的那一点小委屈,就真不算什么了。 牛鸿儒一高兴,就来了兴致,走到琴边,坐下后,叮叮咚咚,就是一曲。 虽然没几声,还不连贯,但是几次抚琴之后,牛鸿儒还真找到了几个自己觉得好听的声音。 况且,自己抚琴的技艺,连皇帝见了,就是看见之后,都还没开始抚琴,皇帝就给了个天下无双的赞誉,空前肯定没问题,至于能不能绝后,暂时不好说。 就从第一次抚琴,被老皇帝赵烆盛赞之后,牛鸿儒就没想着坐在琴弦那边去过,哪怕亲眼看过人家抚琴之后,牛鸿儒也没有一点念头。 牛抚琴这个名字,老父亲老来得子,绝不会起错的,牛抚琴从来没有过怀疑,哪怕连琴都没见过,也没有过怀疑。要不然,牛抚琴也不会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精通抚琴,没说自己是天才,就很是谦虚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皇宫里、大殿上,第一次见了宫女抬上牛鸿儒平生第一次得见真容的琴,牛鸿儒就搬了暖凳坐过去了,然后深吸一口气,牛鸿儒抚琴,嘈嘈杂杂,大殿之上,连个敢拍巴掌的人,都没有。 除了琴声,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一次,依然如此,叮叮咚咚几声之后,牛鸿儒收工,盖好琴弦。 窗外当然有耳朵,不会白弹。 独步天下反弹琴弦,每一次弹琴,都是绝响,就是事后,让牛鸿儒本人再弹一次,也无法复制。 就是这一点,其实也是牛鸿儒最得意之处。得意忘形,得其神意而忘其形,实在是不能再好。 做人当如牛鸿儒抚琴弦,无法复刻最好。 不必让自己像谁,也无须让谁学自己。如此做人才对,如此过人生才好。 牛鸿儒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南安郡有个年轻读书人,写了几篇文章,大祭酒一开始也和别人一样,看看也就算了。就算是现在,还是这样,也只能这样。 不过,在读过年轻人写的几篇文章之后,大祭酒真有些坐不住了,然后,大祭酒选了一个时间节点同时寄出两封信件。 第一封,就是寄给南安郡乡试考试官员的,写信的时候还没有考试,当然不知道考官是谁,更不知主考官是谁,但是大祭酒也不担心,只要保证这个人,能在考试之后说上话就行。 一郡学政,当然说得上话。这封信就寄给温学政了。 内容很简单,只要那个韩征去参加考试,就把那个解元的头衔给他留着。 这封信,不用太早,刚好在乡试开始的时候送到就行。等结束之后送到,牵扯面有些大,大祭酒也不想太麻烦。 这就是祭酒大人的专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中真意,一般人理解不了。 年轻人无非就是个博取名声,很好办,也很简单。读书人求名得名,就给读书人一个名声,至于更大的名声,要是敢要,就把胆气鼓足了伸手接着,大祭酒保证,继续给。 第二封信,是以自己同僚,稷下学宫的话事人之一,也是稷下学宫里参加常朝会最多的礼部尚书宋家玉树宋漱玉的名义写的,属于上杆子去巴结人家。 当然,要确保比那封信晚一些到,要等到乡试结束之后才寄到。 内容也很简单,礼部尚书宋漱玉希望当韩征的座师,而且说明了,都不用等到殿试,乡试的时候就是座师身份了,盼同意。 大祭酒第一封信的措辞,很不客气,温学政接到信之后,恐怕会有些心焦。 倒不是说一个解元难办到,其实这个最没悬念,就是礼部尚书亲自来做主考官,看到大祭酒这封信,韩征的解元也不敢不给。 温学政的心焦,主要是大祭酒这信中,根本没提温蕤亭这个名字。 希望温蕤亭不要只是心惊胆寒,而是主动做点什么。那些瘦腰就算了,大祭酒不好这口。 就算是万岁爷那边,一个简在帝心,也不可少。更何况自己的名字,祭酒大人竟然不愿提,给自己写信都不愿提。恐怕要是没有这个韩征,祭酒大人一封信,温蕤亭这辈子也没机会看到。 就事论事,虽然铁定了不是件好事,但绝对是个机会,就看温学政有没有魄力了。 第二封信,措辞就十分客气了。反正就是以宋漱玉的身份写的,上杆子当人家座师的又不是牛鸿儒,那语气,真的是奔着询问、商量去的,要是韩征用心推敲措辞,是能读出来一些恳求意味的。 礼部尚书宋漱玉的信,一个半吊子书生,敢不认真读? 这封信,宋漱玉是不知道,但是知道之后,他敢生气?敢生自己顶头上司,也就是带头大哥牛鸿儒的气?不光是祭酒身份惹不起,就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铁哥们感情,无论如何也割舍不开。 宋漱玉要是以后知道有这么一封信,肯定会提一壶酒来大祭酒这边开怀畅饮表示感谢的,绝不会也不敢等大祭酒登门解释。 更何况,要是韩征这读书人奔着这条康庄大道来了,无论如何,接下来的的会试、殿试也一样顺风顺水,再然后的进士头衔也不是什么问题。到时候,宋漱玉还不会再真心感谢一回? 万一,这个韩征觉得还不稳妥,不去参加这次乡试,也一样会接到这封信。看到信的内容之后,会不会把肠子悔青?敢不敢给他做梦也想不到的礼部尚书宋大人回封信,恳求宋尚书等他三年后再一举成名,不要收回座师身份? 真落到这步田地,恐怕这个韩征连个举人头衔,这辈子也别想了。 对韩征来说,走上第一条路,那就算大祭酒顺水推舟一把,至于能到哪一步,看韩征本事。 但是对于大祭酒来说,很希望韩征落到第二条路那步田地。 牛鸿儒还要再看看。年轻人要是真落到第二步田地,能不能走出来。要是韩征实在没本事走出来······牛鸿儒笑了笑,那就算真真正正帮了韩征一把了。就这般心性,藏这般心思,就不是一般祸事了。 年轻人,还要多读圣贤书啊。 读懂圣贤书,再立志不做圣贤人,就成了。至于以后做什么,各看缘法。 如此一想,大祭酒笑容玩味。要是韩征连乡试都没有参加,还能得个解元头衔,韩征敢不敢接?敢不敢不接? 第一百七十一章 老青牛 老舟子带着朱颜改小虎一行人不再往北走,打算改向西行,再往南走。 往东走,往北走,都是离乡,慢一些还不觉,真要决定回家乡,除了朱颜改,其余人都有些急切。 老舟子毕竟老了,想了想,就把朱颜改提出的马车计划实施起来。 六个学生和朱颜改老舟子,足足有八人之多,就只能选大马车,选来选去,车是好说,但是马,走远路,还拉着这么多人,确实有些犯难。实在是好马太难买到手了,有再多钱,也买不到。 老舟子等人,一路走一路看,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老舟子刻意不说,就没人敢开这个头。 众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就只能买头牛来拉车了。耐力和气力更佳的牛,也不一定比马车慢多少。 要说这头老青牛,相对于那驾大车,其实事后想想,买得并不划算。并非老青牛走得慢。 卖家就是位老农夫,其实也就是五六十岁,要是光看脸,老舟子都差一点喊一声老哥,但是毕竟人家手脚麻利,看人走过来,刚才还蹲着唉声叹气的老农夫几乎是一骨碌蹦起来,拴着牛鼻子的绳,攥得很紧。 老舟子看牛,老农夫盯着老舟子。 老舟子看了眼正卧在地上啃草根的牛,一小片草,都吃光了,连地下的草根都没放过。老舟子连连摇头。 老舟子亲自问的价格,老农想了一会,咬咬牙,给了个报价。 老舟子看了眼小虎,小虎眼中一亮,就要掏银子。 老农夫却有些慌了,赶忙走到老舟子跟前,低声向老舟子说道:“这头牛光跟着我,就差不多三十年了,买来耕地的时候,就是成牛了······” 老舟子闻言一惊,打量一番老农。 老舟子眼神有些不善,把老农看得心内打鼓,确实自己做得不算厚道,尤其是这个报价给出之后,是比原计划多报了好几两银子。但是要说诚心坑人,老农夫就满腹委屈了。 老舟子不给老农夫辩解的机会,向卧在路旁的老青牛走过去,老青牛虽然卧着,身量,看起来,可不小。 老舟子轻轻走到老青牛身前,摸了摸牛角,老青牛正埋头啃路边的草根,很不乐意被打扰,使劲晃了下脑袋,把老舟子吓了一跳。 老舟子不信邪,和老青牛对视了好一会,老青牛才略微收敛一些,不过鼻孔里还是喷出口粗气,把地上尘土吹起来老高。 老青牛牛背又高又宽,都没怎么跌膘,想不到已经和老舟子一般,已是风烛残年。 其实,要是真比岁数,这头青牛,以人的岁数来说,早就超过了百岁高龄。确实罕见。 老舟子并没有什么犹疑,一挑眉,用眼瞪着老农夫,“真要卖?” 老农夫叹了口气,怪自己嘴快了。这牛确实早就到了它的寿限。这几年,老农夫没让它干多少活,反正家里还有一头正当年的耕牛,那就紧着它歇了。临老了,拉不动犁了,倒是真享了几年福。 老农夫卖它之前,就和它聊过了,真不能怨老农夫心狠。杀了食肉寝皮,真没想过,真要躺下没气了,老农夫也认了,就挖坑埋起来,不过是占块地方费些力气,偏偏老牛一享起福来,还真回光返照了,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一回光返照,竟然持续了好几年。 一年一年活着也就算了,吃得比那头下地的耕牛还多! 卖它! 老农夫好多次夜里睡不着觉,都是这个结论,真不是一时冲动。真跟了别人吃苦,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要说坑别人,也不至于,反正买回去,也可以······一想到这里,老农夫就更睡不着了,就摸到牛棚里,和老牛聊几句。 无论如何,真不能留了,老农夫已经在牛棚里睡着好几回。 老婆子发过狠话了,要我还是要它,死鬼必须给个准话!老农夫心里明镜一般,一万头老牛和老婆子只能选一个,那也必须是老婆子呀。 “不讲价!要是买不起,去别的地方看看!”老农夫和老青牛的脾气,是一个模子里刻的,说着话,牵着老青牛,转身就要走。 这句话把老舟子气得,眼珠瞪得更圆,看着老农夫要走,一声断喝,“站住!”老舟子脾气也上来了。 老舟子怒喝一声,别说是老农夫,小虎等几个学生都被吓了一跳。 老舟子又一瞪眼,往小虎那里一招手,小虎赶忙跑过去,老舟子把银子一把抓过来,塞进愣在那里的老农夫手里,紧接着从老农夫另一只手里拽出缰绳,也不理会多出的几两银子还没找,拉着老青牛就走了。 老农夫茫然看着老青牛被银须白发的老家伙牵走,心里空荡荡的。 老农夫摇摇晃晃,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一直到坐在桌子旁,喝了老婆子端给自己的半碗酒,老农夫才略略回过神来,一时间鼻酸心苦,老泪纵横,“那天杀的!跟人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一下!” 老婆子啪的一声就给了老农夫后脑勺一巴掌,怎么和闺女出嫁那天一个怂样。 虽然闺女出嫁那天老婆子也心酸,到底忍住了,一滴眼泪也没让它掉下来,当家的就不一样了,看着闺女被人接走,一避开外人就哭成个泪人儿,把自己给稀罕的,真没想到自己的汉子竟然也会哭鼻子。 人老了,心肠应该也硬了,没想到,越活越回去,老东西竟然为了头老牛流泪。 老婆子转过身偷偷擦了擦眼角,转过头来就是一顿骂。 老婆子一顿骂,到底把老头子骂清醒了。老农夫看了看桌上的两个菜,实在是对胃口,不过半碗酒,已经空了。 老农夫低着头,偷偷瞟老婆子。 老婆子当没看见,转过身拿过酒坛子,给老头子又倒了半碗,比刚才那半碗,当然少了一些。“买牛的,是个什么人?”老婆子也坐下了,拿起筷子,并没有急着夹菜。 老农夫感恩戴德,坐在那里不住点头哈腰搓着手,可不能急着端酒碗,赶忙仔细回想一番,“就是个胡子都白了的老头子,犟得很,我都不打算卖了,硬是把银子塞给我,连多给的几两银子都没来得及找,就把牛牵走了······” 要不是自己被老家伙唬住了,老青牛说不定又给牵回来了。老农夫说着话,声音就低了下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件稀奇事 老婆子瞪了老农夫一眼,老牛都不知道被老农夫牵到集市上多少回了,好在这次没牵回来。老婆子叹了口气,“倒不像个坏人。” 老农夫茅塞顿开,一拍大腿,“肯定啊!一个倔老头子,能坏到哪里去?” “看把你能得!要比倔,还有人能比得过你?”老婆子嗤笑一声,很不以为然。 老农夫摸了摸脑袋,可不是,今天还真被那个老家伙给镇住了,没倔过人家。 老两口略微放下心来。再不放心,也没了办法,到底不是自家的牛了。 老舟子买牛,到底是冲动了一些,虽然说不上后悔,到底心里有些不得劲。 老舟子买车的时候就理性了很多,货比三家,仔细听过了七个孩子的意见,选了一架最合适的,而且价格公道。 当然不能听几个孩子的,考虑问题不周全,只往老头子一个人身上考虑,能给出什么好主意? 这辆大牛车,确实宽敞,花得银子还少,就是寒碜了一些,连个顶棚都没有,就别提遮风挡雨了。老舟子驾起牛车,拉人的不像,倒像拉货的。 车,其实算好的了。牛,实在不像话,尤其在朱颜改眼里。 牛车计划,脱胎于朱颜改的马车计划,要不是朱颜改提出来,老青牛能跟着老舟子享福?指不定在哪里受苦呢。更有可能连苦也吃不上了。 这老青牛,确实跟着老舟子享福。其实没什么想不通的。 老舟子的那条乌篷船,留在了黑沙江江边,几十年了,磕碰过?整个船身崭新锃亮,就像刚刷过桐油一般。就是船上的任何物件,能挑出来半点瑕疵?朱颜改挑不出来,别人就更不能了。 老青牛一跟了老舟子,就被老舟子拾掇了一遍,浑身上下,连一根不捋顺的毛都没有了。老青牛也不再对着老舟子喘粗气,都开始正眼看老舟子了。 便是小虎王大牛六人,也是有样学样,和老青牛也能套套近乎。 就是朱颜改不行,连靠近老牛,老牛都不肯。朱颜改一靠近,老青牛也不发脾气,撂挑子就完了,半步也不会往前迈。 好多天过去了,朱颜改一次牛车都没坐过,实在可怜。 要说一开始,朱颜改还真不稀罕坐那牛车,现在不一样了。 牛车一路走走停停,老舟子、朱颜改、孙虎、王大牛、常过年、张胜男、柳四月、秦嘉依,就没有一个闲着的,一架看起来没有一处不舒服的大牛车,当然是拉人用的,就完美呈现了。 四面的木框和草席、顶上的竹架与茅草盖、前后的布帘与小金钩,都是老舟子和几个孩子亲手打造。 有门有窗,也有门帘窗帘,牛车里还有周边结实中间松软的草蒲团。 老舟子的手艺,几个孩子都学了个有模有样,便是朱颜改编起草席来,闭上眼也能编得飞快。和练剑也没有多少差别。 一直这样走了月余时间,朱颜改还是碰不得牛车,就不远不近吊在牛车后面。 孙虎、常过年和三位女同学刚赶过集市,卖了不少东西,买回来好多东西,正在牛车上分析战果。 别管做什么,事前有计划,事后看成果,老规矩了。老舟子以前会认真听,也会给点意见,现在不用了,就靠在一边打盹。 毫无疑问,卖出的东西,能换回的银子越来越少了,同样的银子,能买回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 赶集买卖东西的老百姓,越来越少,有些东西,已经在集市上很难看到。 也考虑过以物易物,不过,太不方便,还容易招惹眼光。老舟子第一次明确站在朱颜改这边,否决了以物易物的方案。 当然,要是碰巧了,也可以去做,就是不可刻意去做,更不可贪多。 看起来是打盹,其实老舟子正生气呢,现在就没心情坐在外面。 差不多两个时辰之前,七个孩子分成两拨,朱颜改带着孙虎、常过年去卖东西,王大牛跟着三位买东西的高手去买东西。 这三位姑娘,买起东西来一个比一个伶牙俐齿会讲价,越是奸滑商人越是讨不了好,但凡敢暗地里动手脚的,吃多大亏就看三位姑娘心情了,关键是被揪住了小辫子,奸猾商人也不敢声张,更何况,身后跟着的那个膀大身宽的,真不敢惹。 也只能是王大牛跟着,要是换成别人,最少也得去两个。去王大牛一个,三位小姑娘也不用帮着拿东西。 七人去赶集市,老舟子就和老青牛一起往前赶路,反正也走不快,孩子们赶过集,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来,以前,也都是这样。 七个人走去赶集之后,老舟子不想光坐在车上,就下来活动活动手脚,想着老青牛年纪也不小了,还风餐露宿跟着赶路,也挺辛苦,就拍了拍青牛角,和青牛一起往前走,顺便唠唠嗑。 老舟子刚想开口,没想到老青牛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转过头就朝老舟子小腿上用牛头蹭了一下。 这一蹭不要紧,老舟子一步没踏稳,差一点一个趔趄趴在地上。 好在老舟子还算手脚利索,噔噔噔三个小碎步,站住了。 老舟子那个气啊,转过身来,照着老青牛脑袋就是一巴掌,“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想造反?” 老青牛四蹄不敢挪动分毫,缩着脑袋,半天不敢吭声。好在没有用牛角。 老舟子看着皮糙肉厚的家伙,也撒不出气来,干脆一骨碌爬上车,坐进牛车里,不露面了。 确实是生气,本来是去增进一下感情的,却没想到老青牛这家伙竟然不安分,别管是有心还是无心,把老舟子得罪了,能有个好? 老舟子靠在牛车里,把帘子挡严实了,虽然知道这牛车过一会就晃一下,过一会就晃一下,是怎么回事,但是老舟子,半点要出去的心思也没有了。 这老牛拉车,是走不太快,但是,那就不是一般稳了,老舟子也就是闷得慌,经常坐在外面驾车。其实真不用,老舟子手里的鞭子,就是个摆设,就没有一次抽在老牛身上。就连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坑洼,要是能绕过去,老牛绝不会让车颠簸一下。 一直这样走出很远,都快小半天了,卖东西和买东西的七人先后赶来,把东西放回车上,牛车也不再晃动,稳稳当当往前走。 朱颜改不远不近吊在牛车后面,王大牛把东西放在牛车上,先去了牛车前面一趟,再跑回牛车后面,拍了拍朱颜改肩膀,要跟朱颜改说件稀奇事。 第一百七十三章 何谓清清爽爽 一直坐不上牛车的,确实只有朱颜改一人,其实还有一人,也基本上没怎么坐过牛车,那就是王大牛。 用王大牛的话说,老青牛劳苦功高、年纪又大,要是王大牛还坐上去,那就太不体谅牛了。 当然,这句话也就是在朱颜改这边说说,在孙爷爷和小虎他们那里,王大牛早就想好说辞了,就以锻炼体魄为借口,反正不上牛车就行了。 王大牛第一次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朱颜改当然嗤之以鼻,“大牛啊,真是体谅那老青牛?” 王大牛点点头,眼神清澈,“绝对的!”就自己这身板,比朱颜改是矮一些,但要说这吨位,一个朱颜改,肯定不够了,就更别提小虎他们几人。 朱颜改打量了一眼王大牛,膀大身宽,确实合适,就笑了笑。 王大牛一看朱颜改笑,就明白了,晃了晃拳头,很明显,要是不把那话咽进肚子里,一顿毒打,是跑不了的。 朱颜改是谁,自然好汉不吃眼前亏了,话说不说出口,其实都一样,意思到了就行。 王大牛眼神哀怨,看了朱颜改一眼。要真是老牛拉不动车了,王大牛是愿意的。 到时候真要拉一段时间车,也不会是王大牛一人,就连孙爷爷也绝不会坐在车上。要是孙爷爷坐在车上,哪怕其余人都坐在车上,王大牛拉起来只会更带劲。只要朱颜改不在车上就行。 朱颜改看那哀怨眼神,浑身鸡皮疙瘩就起来了,“吃错药了?真的去表白了?” 王大牛赶紧摇头。这个朱颜改,就是个没正经心眼的。 其实真不是朱颜改想的那样,王大牛对张胜男、柳四月、秦嘉依三人,其实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张胜男嗓门大一些,也比柳四月和秦嘉依嘴巴快些,其实也和王大牛反应老是慢半拍有关系,要不然,张胜男为什么只是朝着王大牛吼? 反正不管怎么样,就不是朱颜改想的那样。 王大牛和朱颜改确实有话聊,两个人在一起,嘴巴可以一直不闲着。 两人意见相左的时候很多,能拧成一股绳子的时候极少。即便一时间拧成了一股绳子,事后证明,也根本不牢靠。不过,还是不影响两个人老是凑在一起,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还真没什么负担。 打架的时候也不少,事实证明,再好的朋友打起架来也是真能下狠手,便是断子绝孙的阴招,真急眼了,都能使出来。 不过事后也证明,清清爽爽打一架,还真能增进感情,反正不管是朱颜改还是王大牛,也别管谁吃亏更多,一架打完,等一会再看,都看对方更顺眼了。 对方鼻青脸肿,都是自己的杰作,能不顺眼? 王大牛和朱颜改,好长时间没打架了。仔细想想,竟然超过一个月了。 王大牛先去了一趟牛车前面,再跑来朱颜改身边,拍了拍朱颜改肩膀,神神秘秘,说有件稀奇事,要说给朱颜改听。 王大牛拍了拍朱颜改肩膀,说有件稀奇事要说给朱颜改听。 老套路了。朱颜改心思急转,把前前后后几十年已经发生和受到牵连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以极快的速度捋了一遍,还是没确定,就在那里挺胸抬头,断不肯弯下腰来。 心里不清爽,出招就不爽利,一架打下来,朱颜改肯定就吃大亏了。 哪怕王大牛不讲武德就动手了,朱颜改也打算不还手,这样能少吃点亏,肯定的。 等王大牛忍不住说出来,或者自己捋清楚打架的原因,再把这一架补回来,也不迟。 王大牛和朱颜改打架,肯定是先动手的师出有名,错不了。能不能站住理,只要打过了,就捋清楚了。比在那里滔滔不绝讲道理,清爽多了。 王大牛一看就知道,朱颜改这次真想多了,十分恼怒,“有这么防着朋友的吗?说好的友谊在哪里?相互间的信任在哪里?同舟共济的感情在哪里?······” 王大牛委屈极了,咆哮不已,看起来,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朱颜改也是后悔,看样是真误会王大牛了,内心后悔非常,不知不觉就塌了一下腰。 朱颜改塌了一下腰,心道不好,果然,王大牛醋钵般的拳头直奔朱颜改脑袋就过来了。 实在躲不开,朱颜改脑袋瓜就嗡嗡响了起来。 朱颜改是谁,脑袋瓜嗡嗡响着,都没耽误出拳,也不管是往哪里招呼,五虎生风拳就抡起来了。 现在出拳就清清爽爽了,革命友谊的小船都翻了,那还讲什么情面,把吃奶的力气也使出来就完了! 每一拳都是用了最大的力气,两个人也没打多久,都躺在地上没有力气出拳了,狗日的拳头真硬,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疼的。 两个人都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实在没有一丝力气爬起来。但凡有爬起来的力气,也不至于最后那一拳打不出来。 两个人听天由命躺在那里,没有小半个时辰,万万起不来了。实在是经验丰富,心里明镜似的,都明白。 一直到天上黑影,一矮胖,一高瘦。 其实矮的真不算矮,瘦的也真不是瘦,但是一走在一起一对比,这个矮胖和高瘦的说法,实在是恰如其分。两人只要不分开,任谁看见,都不会觉得这个矮胖高瘦的说法,有任何过分。 一矮胖一高瘦,两人相互搀扶,走起路来,还有些踉踉跄跄。 “大牛兄弟,那件稀奇古怪的事,到底是什么?”这一架打得,实在是朱颜改理亏,朱颜改说什么也要抢在前头先开口。 朱颜改嘴唇肿成了两根大香蕉,嘴角也合不严实,赶忙擦了擦嘴角流下的口水,扯着了胳膊伤,疼得龇牙咧嘴,本来就鼻青脸肿,一龇牙咧嘴,眼泪都流下来了。 王大牛用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白了一眼朱颜改,咱哥俩这感情,哪有这么多讲究,你就是不问,我还不是一样要跟你说,有什么稀罕事不都是先说给你听,但凡先给别人说了,就是我王大牛不仗义。 王大牛嘴角的血,刚止住,能少说话就少说,连那个向东流都省了,“老青牛,受委屈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讲不通 朱颜改听王大牛一句话说完,心内咯噔一声,眼泪当时止住了,瞪大眼看着王大牛,更显一个眼大一个眼小,不过两个眼圈都黑了,“怎么说?” 王大牛看着实在吃惊不小的朱颜改,使劲忍住不去笑,倒不是觉得不应该笑,就是一笑起来,身上疼也就算了,两个腮帮子实在疼得受不了,“老青牛,哭过,眼里一层浓浓的雾气,还没消。” 朱颜改和王大牛,只在那里踉踉跄跄前行,半天都没说话。 要说老青牛想家了,绝无可能。 自从跟了老舟子,就从来没有这个迹象,老青牛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老舟子也对花好钱买了头老牛也没那么自责了。 老舟子买来老牛,确实有些自责的样子,倒不是嫌老牛不好,要不然也不会对老牛那样好。反正不知为何,老舟子就是看起来有些自责。 老青牛精神一天比一天好,拉起车来和一开始一般稳,老舟子也就随他去了。该对老青牛好,还是对老青牛好。但要说有多高兴,真没看出来。 老青牛就更明显了,且不说对朱颜改这种态度,就是对孙虎王大牛六人,哪怕刚给老青牛梳理过身上的毛,老青牛能给多少好脸色?瞟一眼,意思一下就很不错了。 老青牛看老舟子,就不一样了。 要是有人用那种眼光看朱颜改,朱颜改很难忍住不脸红心跳。 当然,老青牛可不敢当着老舟子的面那样瞧。 很正常,以前朱俊彦家里的老狗大黄也是这样偷瞧太爷爷的。 一想到太爷爷,朱颜改就不愿往下想。 “是不是老青牛惹孙爷爷生气了?”朱颜改念叨了一句。 王大牛皱眉仔细想,忽然眼中一亮,朝向东流竖了竖大拇指,这个向东流,脑袋瓜子就是好用,最起码比王大牛好用多了,都不用看,就听王大牛说,就比王大牛看起来还准。 那个老青牛垂着脑袋,眼睛里泪汪汪的,可不是在自责呢? 王大牛再一想,自己把东西放车上的时候,孙爷爷就在车厢里坐着呢,都不愿看老青牛一眼。搁往常,孙爷爷不都是陪着老青牛在外面坐着? 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是要给向东流说说。 走了大半个时辰,两人是不用相互搀扶着走了,但是谁也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但凡手劲小了那么一点,都觉得对这份铁哥们友谊不珍惜了。 一矮胖一高瘦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又走了小半宿,都觉得这份铁哥们友谊更瓷实了,才依依不舍松开手。 惺惺相惜,就是说的这哥们俩了。 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再互相搀扶下去,真就要反目成仇了,都说不定。一个人弯着腰,一个人踮着脚,高不成低不就,都觉得对方就是个累赘。 分开再对视一眼,果然,比相互搀扶的时候,更多了一份心疼,也多了一分自责——这次出手,是比以前重多了。 两人对对方什么情况,打过之后才知道,对自己就了解得更深一些,搁在半年前打架,对方的拳脚打在现在的自己身上,挠痒痒的说法肯定是吹牛,但是伤筋动骨,是没可能的。 但是这一架打完,两个人都庆幸自己活了下来。这就真的是英雄之间惺惺相惜了。 两人一直到后半夜,才赶上前面的牛车。 王大牛也不管朱颜改,径直走到牛车旁,取下一张草席,席地而卧,呼呼大睡起来。 孙虎、常过年、张胜男,秦嘉依,柳四月也是各自一张草席,或坐或卧,都在牛车旁休息,不管是坐是卧,都进入了沉沉梦乡。 老舟子睡不着,也没在牛车里坐着,就取了个蒲团坐在地上,靠在老青牛身上。 老青牛白天吃饱了草料,正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反刍。 老青牛看到朱颜改,盯着朱颜改不放。 朱颜改犹豫了一下,还是去牛车上取了个蒲团,走出几步,来到老舟子身边。 老舟子当没看见,朱颜改犹豫再三,还是把蒲团放在离老舟子差不多有三步远的地方,才坐了下来。正襟危坐,一声不吭。 老青牛用鼻子喷了口粗气,月光辉映下,就像一条白练。 朱颜改眉头紧皱。 老舟子有些生气,“你,和那几个孩子比,谁傻?” 朱颜改张了张嘴,把话咽下去了。 要说谁傻,那就只能报朱颜改的名字了,根本不用费脑子想。要是问谁聪明,老舟子可不兴在朱颜改面前讲。 老舟子眼神依然浑浊,不过气头不小,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再指了指老青牛,“要是连我这个糟老头子都比不过,那就只能跟它比了!” 老青牛被老舟子拿手指点了点,老青牛眼神一亮,还挺高兴? 不过看样是和那个白衣年轻人有关,就又不高兴了,扭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朱颜改眼中隐隐含有雾气。 这些天,老舟子一行人都在急着返乡赶路,和离乡时听到的一条条消息截然相反。 其实也不用刻意去打探。一阵阵马蹄,一队队兵勇,和一车车排着长队的行军粮草,都说明了问题。都是奔着南安郡方向去的。 不过,远远看起来,行军并不急促,将士脸上也没有那种紧迫神色。 不过还是听说有人因传递谣言被下了大狱,到底安丰县出了什么事情,还难说。 对朱颜改来说,不难说。 老舟子一路遇上那些行军队伍,都会让行,和普通老百姓一样。 几个孩子一开始还会议论几句,见过几次之后,都变得沉默起来。 朱颜改知道,即便遇到南安郡的人,哪怕是走顶了头被问路,几个孩子可能也只是指路罢了,都不会多问一句。 就因为如此,朱颜改心中更加纠结万分。 自从老舟子拿出那张破绢布,孙虎、王大牛、常过年、张胜男、柳四月、秦嘉依六个孩子,都和在学塾念书一样,按部就班,勤奋学习起来。 虽然听学塾夫子张先生讲过一些东西,对绢布上的东西有所了解,但真要深入学习,拦路虎极多,就是一副人体星象图,足足半年,还是不能完全领悟。 六位学生不急,朱颜改有些急了。真不是朱颜改不懂,恰恰是朱颜改太懂了,根本就是无师自通。反而因为太过通透,和六位学生解释不清。 第一百七十五章 浅情人不知 对着一张破绢布,往往就是朱颜改几句话说完,六位学生一头雾水,老舟子面色不善。 朱颜改也私下问过王大牛,王大牛只说要是让张先生来讲就好了。 朱颜改很好奇,就问王大牛,要是朱颜改和那个张先生比,谁的学问更高? 朱颜改问王大牛,实在错不了,一肚子真才实学,这几年都快在王大牛这边掏光了,要是王大牛不了解朱颜改的才华横溢,谁了解? 想不到王大牛嗤笑一声,就你也配和张先生比?给我们先生提鞋都不配! 朱颜改有数了,尤其是问了下一个问题之后,“那个张夫子,张秀才,很能打架?” 一个秀才功名,就是那张夫子的最大显摆了,学问能高到哪里去? 王大牛有些蔫了。“张先生只和人骂过街,没和人打过架。”王大牛上学的时候上活动课,王大牛跑着玩的时候都留意着自己先生,真要不小心撞在一起,先生被撞了个人仰马翻,能饶过自己?还不知道会罚自己抄多少篇文章呢。 一想到这个,王大牛就有些心酸,那次自己敲门使劲大了一些,就惹先生不高兴了,还讲了个学生立在雪中等先生睡醒的故事给学生们听,可不就是转着弯敲打自己呢。 然后再想着法让王大牛多抄几遍文章,也和这件事有关。王大牛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先生也就是对学生们才严厉一些。胆气实在小的很,骂街也不敢和别人当面骂。 其实先生也就是敢在背后里揭吴县令几句短。 就算和安丰县乡下女人骂街,也多是被人骂,偶尔壮起胆子回一句,听那语气也多半像求饶。 倒是在刘寡妇那边胆气极壮,敢大声嚷嚷几句,不过每次先生在那里引经据典,刘寡妇都听不明白,反而当成张先生的一肚子锦绣学问了。 其实王大牛也能看出来,先生实在是最怕刘寡妇了,要是刘寡妇能听懂,是断不敢骂回去的。 一旦把刘寡妇惹急了,是真敢把先生骑在身下打一顿的。 就先生那打枣杆子般的精瘦身材,无论如何也打不过那生龙活虎的刘寡妇。 每次先生被刘寡妇骂了,先生在那里回嘴,学塾里的学生们都为自己的先生捏了一把汗,真被刘寡妇听懂了,自己的先生能有个好? 每次和人骂街,先生都讨不到便宜,不过先生的理由很充分,“好男不跟女斗,得让着她们一点。”先生看着依然愤愤不平的学生,“一点可能不行,那就再多一点?” 这就很能彰显先生的气度了,学生们倒窝了一肚子气。 一个个的,都把学塾门前当成自家地盘了,晒稻米也就罢了,就是自家柴火都堆在学塾门前的路边,先生脾气好能忍,学生们就不惯着她们。 看着先生气势汹汹出去和她们讲道理,再回来得意洋洋地给学生们说再让着她们一点,她们还能如何?学生们一个个更加窝了一肚子火。 稻米是万万动不得,就是那一堆堆柴火,谁还能查个数?冬天,屋里反正更暖和一些。 朱颜改有了计较,要是有机会见到那个张秀才,先挑根刺打一架,再和他找个话头比比学问,最后问他服不服。这就叫杀人诛心了。 朱颜改就是个冷淡性子,不好为人师。好在六位学生悟性极佳,在一次次反复辩解之后,六位学生似乎也渐渐入巷了。 入巷之后,老舟子反而不再催促朱颜改授课,说是让孩子们自己好好吸收一下。 老舟子看孩子们日夜练习,太过辛苦,就教了他们一手休息方法,就是快速入眠。 不管在哪里,不管是什么睡姿,只要按照老舟子的呼吸之法,就能快速入眠,而且不管何时醒来,因何而醒,都能神清气爽。 这个就简单了,别说朱颜改,连王大牛都一学就会。 朱颜改还是经常见老舟子靠在牛车上打盹。朱颜改现在别说是坐着,就是走路的时候,都能边走边入眠。 朱颜改只是下意识觉得,朱颜改知道,老舟子就不会不知道。 老舟子觉得孩子们比朱颜改聪明,朱颜改就不再多说什么。 朱颜改依然愁眉不展。 “世间为情所困者,多是重情人,浅情人往往不能理解,也参不透其中关节。”老舟子叹了口气。 朱颜改知道老舟子说的什么意思。 浅情人,往往喜怒哀乐挂在脸上,放在嘴上,最易人知。 重情人恰恰相反,最易一往而深,表面却风轻云淡,也不可能把心事吐露出来。 而结果呢,成则两相宜,不成就大相径庭了。 不成,浅情人往往放不下,重情人有机会参透,反而有可能放得下。 俗眼观之,深浅轻重,就弄反了。 简单说来就是只有走进去才能谈走出来,不为其所困。没有走进去,就不用谈走出来了,根本没机会参透。当然比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更能发人深省,也更能考验人心。 老舟子摇了摇头,并非是考验人心。父母深恩、子女深情、天伦之乐、血浓于水,比那儿女情长更难割舍,无需考验,也不用怀疑。 朱颜改依然不能理解。 老舟子就不多说了。看一眼朱颜改,问了朱颜改一个问题,“为何回心转意?” 朱颜改眉头皱得更紧,看向老舟子。 老舟子是带着孩子们逃难的,当然要躲麻烦。 这也是朱俊彦改名叫朱颜改的根本原因,就是要改头换面,和以前做切割,不惜舍了所有,也要求一个自由身,哪怕去南边的蛮荒之地,也比留在这边强。两者都怕麻烦。 却没想到,老舟子在朱颜改回心转意要管闲事的时候,反而认可了朱颜改,让朱颜改留了下来。 朱颜改汗涔涔而下,实在是没想着回心转意,也实在太害怕回心转意。 老舟子哈哈一笑,“那就是老头子多想了。” 朱颜改一瞬间泪流满面。 老舟子摇了摇头,“无需自责,我要有你这么个孙子,也当知足了。” 朱颜改使劲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老舟子叹了口气,却不是看向朱颜改,而是看向在马车边睡着的六个更小的孩子。 朱颜改就哭着笑了,笑得很难看,却实实在在发自内心地笑了。 六个孩子都比自己强。 朱颜改确实比他们傻太多。 老舟子看向六个孩子,就是满眼欣慰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因材施教与教学相长 老舟子虽然欣慰,想到一个问题却实实在在把眉头皱了起来,“颜改,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如果你还觉得不够好,还有没有更好的方法?” 朱颜改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一时没听清老舟子问的什么,就只能瞪着眼看孙爷爷。 老舟子有些生气,不过这次总算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朱颜改这边,老舟子确实难见一个好脸色。 朱颜改一个答案几乎脱口而出,不过,强忍着赶忙把这个答案咽了回去,因为收回时太过用力,有一瞬间的失神,几乎坐不住扑倒在地。 老舟子恰好起身,就扶了一下朱颜改的肩膀,顺势轻轻拍了两下,“先不急,好好想想,然后再给我答案。” 朱颜改摇了摇头,就是让自己再想个一万年,也还是这个答案,就把这个答案说出来了,无非就是个因材施教。 因材施教四个字说出口,朱颜改就后悔了,是不该说出来。 自己平时如何教那几个学生的?老舟子这是在教训朱颜改呢。 老舟子实在偏心,教朱颜改的时候用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教那六个孩子的时候,满脸温柔,唯恐孩子们一遍记不住,还要想着法子多念叨几遍,还抱怨自己嘴笨了,有些说不清楚。反正怎么看,老舟子眼里都放着光,都是满满的爱意。 好一个因材施教! 朱颜改委屈得不行。 老舟子也没走远,念念叨叨,“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老舟子断断续续,背不下去了。委实只听小虎读过几遍,老舟子记性不好,记不全了。 朱颜改渐渐平静下来,接着老舟子的话头背下去,“······故曰:教学相长也。《兑命》曰‘学学半’,其此之谓乎!······” 朱颜改想起来王大牛说张秀才的几件事。 张先生教授学问的时候,并不会对学生有任何差别,但是张先生面对学生们提出的任何问题,那就不是一般的认真了。 不管是什么问题,都会认真思考,从来不敷衍作答,要是遇到很简单的问题,先生就会给几个不同的正确答案。 比如说学塾鸡窝头学霸满象仪——这个学名,也是学塾报名时张先生给起的,而且不止满象仪一个。 满象仪那天冷不丁问了个让人笑掉大牙的问题,太阳为什么在白天升起? 这个问题一出,自然会引起哄堂大笑了,因为人人都知道,太阳升起之后,才是白天。 可是先生还是会认真思考一番,说:太阳升起,乃为白昼,偏向因果之说。白天时到,太阳升起,偏向自然之道。因果之说和自然之道当然都是对的,甚至说在这里因果与自然,并无本质区别,但是不管哪种说法,都是以自我为中心,不如同学们都大胆一些,不以自我为中心,那这个日升的说法是不是还有其它说法呢? 然后就是同学们脑壳疼了,什么乱七八糟、目瞪口呆、惊世骇俗的说法,同学们七嘴八舌都给了出来。先生那时候就会笑起来,发自内心的笑。 有些问题,先生一时解答不了,就会说句抱歉,让我们一起再想想。 过了些时日,先生把答案想好了,就会找到问问题的同学,要是同学记不得问了什么,先生就会把问题先复述一遍,然后再说自己的答案。那时候,所有的同学都觉得很好笑。比问题和答案本身更好笑。 ······ 朱颜改微微皱眉,自己确实做不了学塾夫子,自己一开始就不把自己当先生,是对的。朱颜改当老师,表面上是做到了,其实根本没做到。 竟然还没见面就先输了一城?算那姓张的运气好! 朱颜改找老舟子,打算说些什么、问些什么,都忘了。 朱颜改现在自然不会再去想,当然真要想起来,觉得还是有必要问,就再壮起胆子问就行了。 六个学塾学生想问了,就不会像朱颜改一样想太多,直接问就是了,老舟子被问了,都会很高兴。人老了,还真不就只是个累赘。 朱颜改到底大了几岁,和那几个孩子,不一样了。 朱颜改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涉足修行,却对修行境界不了解,只是和几个学塾学生按照那张破绢布上的那几幅图修习呼吸吐纳,先学习法术,再互相切磋、教学相长就是了。今日以后,真真正正去领会到底什么是取长补短。 那张破绢布上的口诀本来就是不全的,缺损了一些,老舟子看了,更加生气,还嫌太过啰嗦,说干脆捡些清爽的练练,老舟子一说,真就抹去了一些自认为累赘的东西。 朱颜改也按着老舟子的说法,跟着尝试了一下,差一点小命不保,就不敢按着口诀去练了,反正功法都是无师自通,也用不到口诀,就只修习术法就是了,可比小虎他们省劲不少。 不过,朱颜改还是有一点,脑壳都想疼了,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比那六个小屁孩差了?可是孙爷爷那眼神,错不了的。 朱颜改这个不知愁的人,也开始愁绪满怀了。 愁绪满怀就练剑,一招镇神头,可以解千愁。练剑三十三式,终归一招,被朱颜改暂名镇神头。只要控制住,不用灵气,朱颜改这招镇神头,可以耍上一天,都不用停下来。 也可以边赶路边练剑,就是朱颜改这把剑黑不溜秋,就像一根长长的烧火棍,委实没这个脸经常拿出来显摆就是了。 那把老道人的剑鞘被老舟子收了回去,就挂在牛车里面。 杨见山要为纯阳宫这片天地做些事情,李西山不想跟着受累,就赶紧开足了马力动脑子,能不把自己拖进坑里,最好。 但是想和在铁符山上,也就是以讹传讹被叫成铁树山上那一次一样,是不可能了。 少了个行远老道人,实在没办法。哪怕子青道人的脑壳还没坏掉之前,李西山一样指望不上。 李西山瞥了一眼顾清远,当然没个好脸色。然后看向杨见山,指了指石凳,示意杨见山先坐下。 第一百七十七章 纯粹武夫 李西山让杨见山先坐下,杨见山还真就坐下了。 顾清远微微皱眉,怪我?顾清远确实难逃其咎——纯阳宫自己的事情,却连累两个外人深陷其中。 两人若要一心出去,其实也好说,就是掌门师尊一剑的事情,顾清远也可以确定,只要顾清远开口相求,子青道人是愿意出手相助的。但要说留下为纯阳宫做些事情,顾清远反而有些为难。 更让人意外的是,少年郎看起来是个好相与的,其实一旦打定主意,就是一根筋。顾清远这一点不再怀疑。 一旦这个半吊子武夫少年郎和这个冒充读书人穿着青色儒衫的不靠谱修士年轻人动手,说不定这个人情,就没机会还了,总不能现在开口说,到时候坟头上,多为两位烧几炷香,多倒几壶酒?顾清远实在没那个脸。 李西山看着顾清远,脸色已经铁青。 顾清远更加惴惴不安,要不然就让读书人打自己几拳,自己不还手? 李西山微微皱眉,真不能这样做。要是真把顾清远打伤了,那还不得直接面对那位通天老狐?毫无胜算,万万不可。 李西山叹了口气,就放过这个脑子不灵光的顾清远一马。两个跟自己不熟的外人自己找死,和顾清远有什么关系?这个顾清远,事到临头,和那个吕静玄一样,一样不靠谱,两个大傻蛋,天生一对就是了。怨不得在这纯阳宫走得最近,人以群分嘛。 李西山实在没办法,又叹了口气,看着顾清远,下意识,就开始搓着双手,“顾兄,这玉莹崖,整个纯阳宫也行······还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我的意思是······” 顾清远什么人,当时就通透了,这就对了,要是无所求,才说不通的。 顾清远使劲回想,“纯阳宫有座知过楼,不过,被那通天老狐占去了。其实里面没什么宝贝,都是些古老书籍,也有新近放进去的,不多,就是所谓的圣贤书了·····”新近放进去的,也是数百年前了。 李西山有些不耐烦,“就是《五千言》那类的书籍?” 顾清远微微皱眉,“拓本确实没有,但是临摹的那一本,真在里面。” 李西山摆摆手,实在没兴趣,要是个太平世道,还有些收藏价值的,没事的时候翻翻,是有收获。 就像不危山那座有个守藏史说法的藏书楼一样,也只有小鬼那个万事无忧的才会去翻看,也才能看得下去。 要说那通天老狐把那些古籍圣贤书当宝贝,李西山当然相信的,毕竟是个失败者,还是个失败的强者,很不甘心,自然要总结经验教训卷土重来。 除了通天老狐自身的经验教训之外,自然是圣贤道理比较能说明真相。 通天老狐一旦得了部分自由之后,先去知过楼,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过则勿惮改、闻过则喜,才是强者的信条。 别管是闻过则喜还是过则勿惮改,先要知过才行。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强如通天老狐,还能和谁比?站得越高,知过越难。知过改过,实在是强者的最佳信条。 顾清远眉头就皱得没那么紧了,“还有一些杀伐利器、防御重宝被几方势力抢占据为己有······”顾清远并没说那些道法秘诀什么的,先不说来不来得及修炼,顾清远实在清楚得很,恰恰是这些道法秘诀在纯阳宫最不用藏掖,只要想知道,纯阳宫门人都愿意亲笔写下来指点你一番。 李西山眼中一亮,“可有武夫,不是那些修士,比较钟意的东西?”不在意东西,李西山很在意那些人拳脚重不重。多给杨见山准备几个。 自己想要什么,李西山就暂时不说了。 顾清远白了李西山一眼,忽然觉得不妥,赶忙收起那份鄙视,小心翼翼说道:“兵家甲丸算不算?” 纯阳宫也不把这东西当宝贝,但是一些弟子下山,还真有不少弟子钟爱此物,既能防身还不占地方。一旦被妖孽近身,实在多了份保障。 李西山闻言之后,失望极了,也不能指望顾清远明白。 李西山摇摇头,要不是杨见山不肯,李西山巴不得杨见山赤条条上阵。更有气势不说,还不怕弄烂了衣裳,最主要是,打在杨见山身上的拳脚能重一分就重一分,别被任何一件外物削减了分量。 真不是为了杨见山修行有好处,委实是李西山自己的一点小私心,现在的杨见山和不危山上的小鬼比,实在是享了大福了。李西山极不甘心就是了。 杨见山小小年纪,脸皮就这么薄了,也不好。反正身体也长开了,就这么一个好身材,捂着不让人看,太浪费了。 顾清远的眉头就又皱起来了。 李西山看顾清远如此不上套,只能自己说出来,“这么多山头,有没有拿得出手的武夫?”李西山犹豫了一下,知道杨见山有什么打算,但是不能明说,就绕了个弯,“也不用境界有多高,就是不喜欢用外物,打架喜欢拼拳头那种。” 顾清远差点又是一个白眼,这就好说了,“绝大多数,都是这样,一打架就光膀子,打架之前先把自己胸口捶一顿再说······”顾清远忽然眼中雾气若隐若现,那些修习道法的,喜欢拿武器上阵的,几乎都和纯阳宫门人有关。 李西山脸色不愉,倒也不好意思怨顾清远。 现在的纯阳宫,已经是妖族的天地,也就是和蛮荒天下一个样子了。若不比较地盘和数量,比现在的蛮荒天下更加纯粹。 都有法术如雨落,纯阳宫更少一些,毕竟经历的也少了,纯阳宫术法相对于那次漫天雨落,更像是一汪汪死水,很不显眼。 孔武有力的莽夫到处都是,可不就是李西山意指的纯粹武夫吗?虽有不同,却最相近。 任你黑毛白毛,我自白发苍苍。这才是人族成为这座天下主流的根本原因,但就体魄而言,比那些妖族弱小太多。 第一百七十八章 武夫断头路 不管哪座天下,都有一条断头路,不是不能走,实在是人人都能走,却再也没有人能走到最高处。尤其是人族,真正算是登山的,也很少。 这是不是人族近道的根本原因,依然难说。 这条路就是纯粹武夫之路了。李西山知道现在的纯粹武夫最高点是谁。杨见山可能也能想通。 杨见山没把这条路当成必走之路,李西山也没指望这条路解决根本问题。都不屑去走就是了。 不屑于走,却实在是最适合走。更何况,还有个会被浩然天下笑掉大牙的武夫画符的手段。 一脸络腮胡,浑身肌肉臌胀、一身蛮力的武夫在那里画符,那景象! 李西山一想到武夫画符就想笑。一想到那些大名鼎鼎的符箓门派,就只能忍住不笑,要不然,那个笑掉大牙的就变成了李西山了。 李西山不能笑,就只能叹了口气,正襟危坐,问了一个正经问题,“这片天地,是不是也喜欢弄些榜单,比如十大美女,十大帅哥什么的?” 要是有个十大帅哥的排行榜,有没有顾清远?要是有的话,能排第几名?要是排第一最好,那就能确定,顾清远现在就只能排第二了。 顾清远摇了摇头,榜单是有,但是美女帅哥什么的,顾清远没在意过。 吕静玄才喜欢鼓捣这种排行榜,还故意把帅哥第一名的位置空悬,更是很谦虚地说道,“吕静玄何德何能坐那第一名的宝座,期待着后来人勉强能超过吕静玄,坐上那第一人位置就是了。”再往前推一万年,也没有人的,那就只能指望后来人了,还只能是勉强。 顾清远看了一眼李西山,心中忐忑不安,那就只能指望吕静玄那个何德何能的说法了。 顾清远沉吟一番,“排行榜其实极多,每年变化也很大,比如十大道长,十大佛陀,十大剑仙,十大棍神,十大刀王······实在是门类繁多,数不胜数······” 顾清远犹豫了一下,“不过有一份榜单,变化不大。” 十大道长和十大剑仙,其实前两名一直没换过人,不过排名第一第二却来来回回变过很多回,顾清远一开始也很纠结,不过后来就淡然了。 掌门师尊也不可能来找顾清远切磋道法或者上门问剑,顾清远就更不会了。子青道人也从来不把这些排行榜放在眼里。 “哪份榜单?”李西山有些期盼。 顾清远眉头紧皱,就不把那份榜单说出来了,当然,还有一份榜单也不会说出来。在以前纯阳宫的时代,只有一个吕静玄,再然后,没有人,不过,又过了数百年,好像又多了很多人?一些事情,顾清远从未细想。 然后,顾清远换了份榜单说出口,“武夫百人榜。”这个人字,顾清远用得并不情愿,但是真真切切,被那些畜生炼形成功了。 甚至说,在被降服或镇压之前,就已经炼形成功了。 这百人榜中,不是靠炼形成功了的,能有几人? 这座天下,在顾清远心中,只有一人,被顾清远真正认可是人,也真心期盼天下人认可她是人。其实,就真是人。出生时就是人了,历经百世,每次轮回,都还是人。弱不禁风早早夭折的次数极多,也有几次修道有成活过数百年的时候。 这一世没有修道,反而容颜不老。 “变化不大?”李西山不信。 “变化极大,也可以说,和所有榜单比起来,变化最大。不过,越往上排,变化越小。”变化是小,却也没有能活长的。 顾清远这数百年,并不是太关注这份百人榜,便是这武夫百人榜武夫第一人,顾清远也已经斩杀多人。 找上门来和顾清远切磋的居多,毫无例外,都成了山脚下的白骨,能看到玉莹崖面貌的,不多,能凭真本事看一眼玉莹崖的,可以说,根本没有。 李西山双手握拳,狠狠擂在石桌上,“就是它了!” 石桌和石崖其实就是一体,当然纹丝不动。 李西山不动声色把双手藏在石桌下面,微微皱眉,还是忍不住眼中雾气渐渐浓郁起来,“听起来,不怎么样啊。” 失望就是了,李西山抬头望天,仰天长叹,双手捂住脸,使劲揉了几下才放下来,一双眼睛和手背被揉得通红。 略微犹豫一番,李西山才开口说道:“顾兄,能不能把那百人榜的名单写下来?” 李西山听说是个百人榜单,虽说失望,好在是有,那就要物尽其用了。 都说包子大了有韭菜,一份榜单竟然有这么多人,看来就是个质量不行数量来凑了。 李西山有些泄气,谁叫李西山已经不成了呢,也是愁。 顾清远也很纳闷,不明白李西山要这份榜单做什么。 “杨兄弟要是能在这片天地武道登顶,这件事,就成了。”李西山言之凿凿。 顾清远盯着杨见山看了好一会,张了几次嘴,都把话又咽回去了。 确实有这么个说法。 顾清远数百年修道,对那武运也有耳闻,尤其对一片天地来说,不管是修士还是武夫,确实有那气运相连之说。 这浩然天下,修士修炼道法,除了道脉延续、分支众多,其实修习道法的本源途径,差异并不明显,可是浩然武夫,确实成了一条越走越窄的道路,让本来就是一条断头路的武道一途,成了修士没有修习道法资质而不得已才会选择的一条道路,且不说本身修习难度、吃苦多少,只说登高之后,武夫与修士的寿命,更是相差极大,不可同日而语。 修士一旦开府成功,有个洞府境,就能吸收天地灵气为己用,寿命就能逐渐延长,就算一直留在洞府境,有个两三百年的道龄,也算正常。 武夫就不行了,要想延长寿命,只能期望着一次次出生入死般练拳、炼体的过程中,保证不出任何意外然后才能跻身金身境,再然后更是万分凶险,不断淬炼金身,炼出个金枝玉液,才能大幅度提高寿命,然后就和洞府境差不多了。一个吸收天地灵气,一个不断淬炼金身,生命得以延续。 即便如此,差距依然极大。 第一百七十九章 榜单 炼气士修炼至洞府境,就算成功开府了,然后以天地灵气按部就班温养气府,可以调阴阳,养五行,拓六合,运周天等等手段,只练一种,或者多种都练,都可以。 哪怕是阴阳失调,五行不全,六合不稳,周天不畅,也能大幅延长寿命,最最不堪的,天地灵气在气府中一片混沌,活个百十年,也很正常。 但是武夫淬炼金身就不同了,一个金身境,就是刀山火海,千难万险,不知道出生入死多少回,才得以千锤百炼、有个金身的坯子,之后要想有个金枝玉液的雏形,还需要拳向更高处,出拳不停,金枝玉液渐渐生长,成就无上金身。 若之后不能拳向更高处,金枝玉液不能生长,渐渐退化、金身不保才是常态。 塑金身之后跻身羽化境,便能够覆地远游,反而没有任何凶险,但是能不能跻身羽化境,就看能不能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修士修道和武夫练拳,一开始,其实本源相同且想通,无非就是个先炼气还是先炼体的区别。 即便是这个先后,其实也不是根本的差别,实在是炼体炼气不光可以不分先后,甚至可以不分重点,炼气的同时可以炼体,炼体的同时也可以炼气,分出主次可以,不分主次也可以,不光可以,其实可以相辅相成。 只不过一旦成为了炼气士,可以修习道法,炼体就成了鸡肋,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毕竟炼气士还有法术和法宝作为仰仗。 金枝玉液圆满之后,却有一点,变得和炼气士完全不同。 武夫跻身金身境之后想要炼就金枝玉液,才真就成了千难万难万分纠结的一个选择。 因为这之后,要想炼出金枝玉液,并且让它生长,需要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一是,有更高的武道,保证有路可走。 另一个就是拳向更高处,最少也要是生死相向的同境问拳。当然,打死结成金丹之后的炼气士也行,不过效果就比同境生死相向的问拳或者拳向更高处要差了不少。 这之间的差别,顾清远猜测可能也是与虚无缥缈的武运有关。 李西山忽然问了顾清远一个问题,“这片天地,是不是武夫实力强横?” 顾清远都被这个问题逗笑了,别说那位通天老狐,自己一直不知道道法深浅,也不说掌门师尊子青道人,便是顾清远自己,那些莽撞武夫,来哪个不是送人头? 即便是百人榜武夫一起前来,也一样拿顾清远没办法,顾清远也不可能站在那里让他们往自己身上轰拳头。 顾清远忽然眉头皱在一起,很久没有展开。 之后,顾清远赶忙站起身,去玉莹崖山洞中拿出一张纸,随意取了一支细管小毫,也不用蘸墨,刷刷刷在纸上写了些人名。 杨见山坐在那里不为所动,李西山看着还未写满一张的名单,还是满脸期待,顾清远就绞尽脑汁,又写出了几个。满打满算也就是四五十人,还是顾清远记忆力极佳,听过一次就能记住,见过一面,就知道是谁,这才凑出了这么多人。 李西山嗤笑一声,“就这?” 顾清远挠了挠头,看着纸上的一个个人名,“这四十余人,具体排名不知道,大多是比较靠前的,而且都是在这百人榜中呆了一段时间的,不可小觑。” 至于现在的第一人是谁,听说刚刚换了一个,具体叫什么,这份名单里有没有,顾清远还真不确定。 这个不可小觑的说法,顾清远是说给李西山和杨见山听的。到时候,两个人真要有危险,顾清远也不过就是一剑之事。 一剑之后,定分胜负,当然是顾清远胜,没什么悬念的。 但是分生死的话,面对这边的武道第一人,一剑,大概率是不成的。再有一剑,基本就差不多了。 即便面对榜单上很多人,也不过就是多出几剑,改变不了结局。 再然后,顾清远就可以带李西山杨见山回来了。 顾清远微微皱眉,因为李西山在那里正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地念下去,念一个就要笑一会,“李大嘴、周大壮、吴大强、王铁锤、陈大雷、张大脚、范大勇、刘全胜、高大胜、薛大帅、袁天一、倪大旺、庞天霸······第一个,为什么是李大嘴?” 顾清远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委实这些人起名,已经和这边十分接近了,就是这份心思,已经很不简单。都有一些期盼和寓意在里面。 确实没什么好笑的,李西山又干笑两声,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 “真要一个个打过去?”顾清远依然皱着眉,“而且他们之间还有个说法,就是在这边已经是很久都没再提过的一个说法。” 李西山眼中一亮,“纯粹武夫?” 顾清远点点头,那些炼形成功的畜生确实如此,就连顾清远也想不通,为何舍了炼气士一途不走,偏偏追求武道登顶。 李西山倒吸一口冷气,看了一眼杨见山,抬头挺胸、字正腔圆,神情严肃,“那就让他们知道,有个叫杨见山的武夫,要让这百人榜上的一个个武夫,待在家里,一个个等着挨揍就行了。更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纯粹武夫。” 顾清远微微皱眉,虽然顾清远不把他们当回事,李西山杨见山恐怕不行,要知道这些所谓的纯粹武夫,是不把那些棍神、刀王、剑仙、佛陀、道长等大人物当回事的,一个个十人榜单里的,也不当回事。 道长和剑仙前两名,也就是子青道人和玉莹崖长期霸占帅哥榜第一名的顾清远,肯定要排除在外的。 排除在外,却没有一人能够让他们心悦诚服,但凡在心里认可的,都没了,问拳之后,应该就认可了,认可了,人也没了,也不可能去问他认不认可了。 顾清远又想到了一处关节,再然后就释然了,其实这么说,是个避免被群殴的好办法,毕竟这个待在家里等着挨揍的说法,实在是太狂了。 第一百八十张 金身境武夫的一脚 其实真不用担心,要说那些棍神、刀王、道长、佛陀什么的去群殴,这个正常,让这些武夫聚集打群架,要是有这个想法,就不是纯粹武夫了。 “我恰好知道这个张大脚现在在哪里。”顾清远反正也就是待在这边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干脆让李西山杨见山去试试,万一有个转机呢。 反正也不可能变得更糟了。顾清远看了坐在石凳上没什么表情的杨见山,一开始对少年郎还有些同情,忽然觉得,这家伙要真被教训一顿,还真不是坏事。 当然,顾清远也不会见死不救。 “这百人榜中,这个李大嘴是不是最能打的?”李西山忽然又问了一个问题。 顾清远摇了摇头。不过,对此人的真实排名,表示怀疑。 李大嘴虽然就叫李大嘴,但是顾清远一直觉得更像一个诨号,就和那个嘴炮的说法一样。不过,除了李大嘴之外,武夫百人榜,应该还有个叫李惟庸的,虽然名次不高,到底排在百人榜中很长时间了。 顾清远似乎抓住了一点什么,“第一个去打这个李大嘴?” 李西山摇了摇头,还刻意解释一番,“毕竟也是姓李,就先放过他一马,第二个再去打他。” 顾清远皱眉一想,就想通了。实在就该如此。 先把张大脚打趴下,再把消息放给李大嘴,百人榜单里,就没人不知道了。再然后就有理由上门了,把李大嘴狠狠打一顿,怎么惨怎么来······嘿嘿,其余人还不都在家里老老实实呆着了? 等其余人再有别的想法,就凭他们的脑子,顾清远可能已经带着李西山杨见山把百人榜单上的人已经打过一半了。 顾清远不禁看了一眼李西山,怨不得能和吕静玄交朋友,这脑子,确实灵光。把万一的路子都给堵死了,脑子实在太好用。 李西山和杨见山已经站起来等着顾清远了。顾清远很佩服两人胆色,也一再告诫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 顾清远根本不用掐剑诀,三人风驰电掣,没用多久,就落在一处小山坡的石台上。 顾清远先踩了几脚脚下的石台,说道:“本来这里是一座大山,山上都是巨大的青龙石,现在就剩了这座小山坡了,全拜张大脚所赐。也不过两三年时间。现在,张大脚在这百人榜单中还算新人,名次应该比较靠后。” 顾清远指了指不远处的茅草屋,示意张大脚就在里面。 李西山当时就火急火燎要往小山坡下跑,都来不及喊杨见山,却被早有准备的顾清远拦住了。 顾清远看着李西山,微微皱眉。 李西山十分生气,“顾兄为何拦我?” 顾清远微微一愣,难道自己想错了?李西山不像正人君子,但也不应该如刚才自己所想的那般不堪。 顾清远凝神查探能察觉那茅草屋中情景,李西山应该察觉不了的。 顾清远心中有些歉意。 却没想到李西山竟然开始叫阵,“软脚虾张大脚!要不行换杨见山上阵厮杀!” 李西山一大嗓子吼完,顾清远神色阴冷,杨见山眉头紧皱。 杨见山虽然不知道茅草屋里有谁、在干什么,这个所谓的上阵厮杀,由李西山喊出来,绝不是什么正经话。 哐当一声,茅草屋木门被人从里面踹开,一个身形修长的汉子,胡子拉碴,边系裤带边往这边奔来。 外面没有别人,不是这山坡上三人还有谁? 张大脚一脚之后,杨见山被镶进山壁里面,李西山趴在石台上堪堪躲过一劫,张大脚脑袋被一道剑光从肩膀上斩落,落空一拳打在顾清远身后的山坡上,小山坡当时塌陷一半。 空中的顾清远剑光再起,茅草屋化成齑粉。就不让十大恶人之一的她出来了,见到了,又多一份伤心。数百年来,一直不能释然。他们已经不知道,顾清远知道。 三日后,玉莹崖上,李西山一会看看杨见山,一会看看顾清远,想说话,却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期间,只有顾清远离开过一回,时间还不短。 顾清远脸色依然阴冷,虽然不再是脸色铁青,还是有些吓人。要不是李西山的脸皮,换成任何一人,也不可能继续坐在这里的。不过,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人。 杨见山虽然已经擦拭完身体,换过衣衫,还是那般淡然表情。但是在这之前,整个人浑身上下污血横流,肌肤上满是裂纹,浑身被黑气缠绕,实在和现在这般判若两人。 哪怕被李西山泡进信誓旦旦最低功效也是生死人肉白骨的“圣水”里,也一点没见好转迹象。 好在子青道人这段时间都没来玉莹崖,要不然,顾清远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自从李西山和杨见山从外面进来,并且带来吕静玄命悬一线的消息之后,纯阳宫掌门子青道人都一直守在几个关键地方,再不问任何其余事情。 回来之后,李西山别说那酒水,连茶都没能再喝上。 顾清远倒没有抛下两人不管,出剑之后,依然把两人带回了玉莹崖。 最惨的自然是少年杨见山,眼看着能不能活过来都两说了,还是被李西山痛心疾首好一阵骂,刁钻古怪的刻薄言语真的持续了好久,连性子冷清的顾清远都几乎忍不下去,实在是骂人原因让人接受不了——竟然怪杨见山不会来事,竟然不能让自己的“圣水”发挥功效!和李西山口中的小鬼比,真是差了好几个十万八千里!关键是,这个李西山是十分认真的。 李西山要是个看起来能打的,顾清远绝对会出手,不会留情。 李西山一回到玉莹崖,兴冲冲拿出一大包黑乎乎的东西,捏了一点放在手心里,在玉莹崖旁弄了个大石槽,把黑乎乎的东西放进里面,用溪涧水灌满,化开搅匀之后就把一身污血、阵阵黑气缠绕的杨见山泡进里面去了。 一直泡了一天一夜,李西山的脸色就再也好看不起来了。然后李西山就骂开了,所有怨气都发在了生死难料的杨见山身上。 两天后,杨见山自己用溪涧里的水把自己收拾干净,根本就没去管那个石槽,更别提里面黑乎乎的“圣水”。李西山倒也没好意思把功劳捞在自己手里。 倒是李西山一句话,几乎把本来就郁闷不已的顾清远惹恼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李惟庸 李西山看着差不多已经恢复的杨见山,指了指站在旁边的顾清远后背,小声说道:“喏,那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就是他了,真不怨我。” 杨见山看了眼背对两人看着天边行云的顾清远,抱了抱拳。 顾清远脸色铁青。 之后三人就在玉莹崖上各自想心事,再也没有人说过一句话。 杨见山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打开瓶塞,喝了一口酒,一口之后,再喝一口,之后,眼中就灌满了雾气,有些泛白的皮肤上,也多了一层红晕。 李西山不敢正眼看,顾清远眉头紧皱。 杨见山思量一番,把酒葫芦挂回腰间,之后就要站起来。 “且慢!”顾清远竟然先开口说话。然后,顾清远把一大张纸递给杨见山。 顾清远递给杨见山一大张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人名,里面已经没有张大脚的名字了,被一位新人替换。 顾清远之前离开玉莹崖,就去找李大嘴。 只是找李大嘴,顾清远就费了好大手脚,藏得实在是严实,而且出人意料。 不过,顾清远找到李大嘴之后,一切就变得简单且明了起来。 果然,李大嘴就是这份榜单的发起人,而且也是唯一的撰稿人。 李大嘴也是榜单上百人中之一,不过每次的名次变化,都有讲究。 更让顾清远意外的是,其余榜单,有很多也有李大嘴的参与。 李大嘴被顾清远找到之后,就认命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真要砍李大嘴的脑袋,李大嘴也决定好了,就把脖子伸长点,只要顾大剑仙砍得高兴就行。绝对没有别的心思,真心实意。 顾清远只让李大嘴拿出一份榜单。 李大嘴毫不犹豫,当场写了一份,却只有九十九人。 李大嘴一再保证毫无纰漏,李大嘴在第三十六的名次,用的是本名——李惟庸。 要是另一份真正在江湖流传的一百人榜单的话,就加个李大嘴,至于排第几,也有讲究。 李大嘴、李惟庸,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顾清远看了李大嘴一眼,确实没人能想到。 和顾清远想象中相比,李惟庸排名还要靠前一些。回想起来,比上一份榜单,足足提高了十多名。 若不是被顾清远找上门,下一份榜单,李惟庸的排名,不会这么靠前。 在江湖上,李惟庸是个出了名的闷葫芦,三百棍也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与人问拳不多,除了报个名,一句话也不会多说。问拳结果,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必分生死。 有一个谁也没有注意过的事实,要不是现在被顾清远刻意针对,顾清远之前其实也没在意的一件事,死在李惟庸手上的炼气士,比纯粹武夫,恐怕还要多一些。 但是能让人说出来姓名的炼气士,却没几个。顾清远微微冷哼一声,到了炼气士这边,就柿子捡软的捏了? 反正不管怎么样,李惟庸就是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子,和人无仇无怨的,谁也说不出个缘由。 无论如何,李惟庸口碑算是极差的。 李大嘴就不一样了,听这个名字就明白了,谁都知道,李大嘴还有个响当当的诨号——嘴炮。 最会骂街的汉子,见了李大嘴,也不敢轻易开口的。 顾清远上次写给杨见山的名单,没有李惟庸。 李惟庸是唯一一个顾清远知道名字,却没有写出来的一个人名。到底为什么,顾清远到现在也给不出明确的解答。 上次给李西山的名单,李大嘴是顾清远第一个写出来的人名,也是顾清远最讨厌却也最不想遇见的一个人。 吕静玄之于以前的纯阳宫,李惟庸之于现在的这片天地,完全不一样,却有一点模模糊糊的相通的感觉。 顾清远现在忽然有一点不敢确定的猜想。 顾清远轻描淡写扫了一眼名单,“和你一样的,有几人?” 李大嘴当然知道顾清远什么意思,赶忙说道:“现在真真正正作为纯粹武夫的,这份百人榜,就我一人。以前最多一次,也不过三人。而且,就只有一次,还没能持续过一年。” 顾清远刚想说什么,就忽然忍住了。 这个真真正正的纯粹武夫,似乎不对,其实,还真是最真实的说法。看李大嘴的修士境界,没用,而且十大修士里面没有李惟庸,也才对,甚至说排个百大修士,也轮不到李惟庸。 李大嘴深深低着脑袋,嘟囔了一句,“若只论纯粹武夫的身份,李惟庸暂时不敢动的人,这份榜单上,应该有十一人。” 顾清远真就放过了李大嘴一马。 顾清远离开的时候,犹豫再三,还是告诉李大嘴,“不论以后发生什么,都要保证,这百人榜单中,不能出现杨见山这个名字。” 李大嘴赶忙点头,拍了拍胸口,表示铭刻在心。 顾清远再思量一番,“要是多个叫李西山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说完之后,顾清远就离开了。 李大嘴眉头紧皱,这个李西山是谁?何时多了这么个纯粹武夫?不可能瞒过李大嘴的。 李大嘴撇了撇嘴,这个李西山究竟是如何惹了顾大剑仙,要顾大剑仙专门找李大嘴一趟? 杨见山又是什么意思?李大嘴头疼不已。 有些事情,不能多问,但是可不能不多想,能想到的越多越好,然后再简化,这样才少有纰漏。 李大嘴冷笑一声,这个李西山惹谁不行,惹到顾大剑仙,看我如何让你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李大嘴刚有这个念头,就忽然间几乎亡魂皆冒,都敢惹顾大剑仙了,得有多大本事。关键是很明显,顾大剑仙似乎也不想惹他? 李大嘴若是被揪出来,万万没有好下场。 李大嘴左右为难,此生刚刚得了个最得意事,一下子竟然成了个万分烫手的大山芋。这可如何是好? 李大嘴掏出一张符箓贴在自己脑门上,念念叨叨,无非是菩萨保佑、佛祖成全、道祖可怜、各方圣人高抬贵手,万万放过李大嘴一马,等到过了一万世之后,结草衔环,当牛做马,再图相报,李大嘴一定说到做到。 这一张符箓,若是顾清远有心细看,和纯阳宫一脉相承然后逐渐式微的符箓一脉,是有一点神似的。 李大嘴脑门上这张符箓,就是在一本神仙打架的书里得到的。李大嘴一翻那本书就口水连连,不舍得与人分享。也不能与人分享。 更让李大嘴苦恼不堪的是,自己还没机会用于实战,倒不是说没有心仪的女子,只是对自己的武道一途,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李大嘴实在无法确定。 这也是李大嘴有了一点懵懂思想之后一直以来的最大忧愁,就是刚刚才有的忧愁也没让它退居第二。 第一百八十二章 没太大意思 念叨过几遍佛祖道祖各方圣人之后,李大嘴略微放下心来,心中也有了决断,虽然和李西山都姓李,也就是所谓的本家,但是毕竟顾大剑仙也是自己人,也更把李大嘴当朋友,而且也算是有事相求过李大嘴了,真不能把顾大剑仙再当外人。 李大嘴笑了笑,这位叫李西山的陌生本家,真就不能怪李大嘴了。 虽然有了决断,依然是李大嘴毫无疑问的第二忧愁事。毕竟这份百人榜单还会继续排下去,那就真的要找准时机了,毕竟李大嘴别说了解李西山,就是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 所以,顾清远拿回的百人榜单,暂时没有李西山的名字。 顾清远把这份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百人榜递给杨见山,杨见山微微皱眉。 顾清远瞥了一眼李西山,对杨见山说道:“只要不去惹这榜单上的九十九人,问题不大。” 张大脚排在八十名开外。 问题不大,不是说杨见山,实在是意指李西山。 张大脚那一脚,顾清远根本看不到眼里,杨见山没能躲开,李西山十分狼狈,却没伤到分毫。 张大脚已经踏进武夫金身境门槛了。这份百人榜,武夫境界确实差距不大。最高的,也不过是个金身境,离真正的羽化境御风远游,应该连个根本方向还没有人能找到。 但要说这里面的武夫境界,和外面的武夫相比,就拳脚斤两来说,确实重了不少。 李西山自己说出的龙门境,确实问题极多,便是顾清远都不敢确定读书人到底有没有个龙门境。 毕竟在顾清远看来,青衫读书人有个半吊子洞府境就不错了。但是看年轻人种种作为,一个洞府境,似乎也不对。哪里不对,顾清远就无法深究了。 修士有万千条修习路径,虽不是条条道路都能登高,但是于修士本人,却不能说就错了。 虽然顾清远不认为李西山的境界就是实打实的龙门境,但是相比少年杨见山的武夫身份,还是更可靠一些。 委实是哪怕对上金身境武夫,只要不被武夫近身,有个龙门境之下的观海境,一心逃跑,还是没有问题的。都有个龙门境了,只要一心逃跑,哪怕是带着杨见山,问题也不大。 更何况,还有这份榜单,躲开这百人榜上百人,面对金身境以下的武夫,就更稳妥了。 这些,以前顾清远真没当回事,不过,在与李西山之前一番对话之后,顾清远还真抓住了一条脉络,此片天地,和外面天地相比,武运确实高出很多。顾清远站得太高,反而忽略了最大的真相。 之前,顾清远一直以为这边武夫遍地和自身体质有关,毕竟是一直以来不可逾越的天堑,人族和妖族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妖族的肉体,比人族强横很多,不过修习道法一途,人族似乎更加得天地青睐,要不然,也不会任何妖族的修道关隘都有个炼体成人。 不过现在,作为元婴境修士的的顾清远,也觉得,应该是这边虚无缥缈的武运才是根本原因。虚无缥缈的武运,武夫都极难觉察,就更不要说修士了。恐怕纯阳宫掌门师尊子青道人也没能觉察。毕竟掌门师尊出剑,也从来没有针对过这边的纯粹武夫。 顾清远忽然心有所动。然后顾清远、李西山、杨见山先后站在玉莹崖下。 顾清远用背后仙剑挑起一副骨架,果然还未腐朽。一剑斩断,莹白骨头里面,已经是淡金颜色。可不就是个金枝玉液的景象了?骨骼和血液,都变成了淡金颜色。毕竟是这边的武夫第一人,还是能走到玉莹崖山脚的的武夫。 “没太大意思。”李西山却不是一般的失望。 顾清远也这么认为,无非就是筋骨坚韧一些。 李西山边失望摇头,边捡起几副骨架,丢给杨见山,杨见山从李西山手中接过那几副骨架放进根烧火棍里,重新别回腰间。 顾清远微微皱眉,连被自己斩断的那一副骨架,也没放过。 顾清远冷哼一声,原地消失不见,也不管李西山杨见山,自己回玉莹崖去了。 李西山不知道哪里又惹顾清远生气了,撇了撇嘴,小声向杨见山嘀咕一声,“你就说他心眼多小吧!”是真的没太大意思,又不是金枝玉液圆满,塑金身大成。不过,自己让杨见山捡起来收着,无非是个过日子的习惯,就跟豪门大少爷捡起桌上掉落的一粒米饭一个道理,也就是和人品有关和钱多钱少无关就是了。 当然,顾清远也根本没当成宝贝。哪怕被李西山杨见山当着面收起来,顾清远也根本没当成宝贝。 杨见山实在不想和李西山说话,当下手脚并用,向玉莹崖攀升。 李西山觉得被两人冷落了,十分生气,真想不到杨见山时过境迁,胳膊肘竟然拐到顾清远那里去了。 李西山飘飘然,先杨见山一步落在玉莹崖崖边。杨见山落脚的地方被李西山占了,只能临时换了个落脚的地方。李西山撇撇嘴,反应挺快。 杨见山坐下后,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向腰间烧火棍。 李西山却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少胡乱显摆为妙。 杨见山并不知道这骨架的用处,李西山却十分清楚。其实也不是骨架有用,若是运道好,能从这些骨架中炼出一小粒纯粹金身,要是还有个飞升境境界,啧啧。 李西山忽然觉得,这根烧火棍竟然成了烫手之物。这根烧火棍,其实是件被炼化之后的方寸物,也是一条帮老瞎子看家顺便收过路费的老黑狗的本命物。 上次杨见山不想交过路费,就只能绕远路了,连累李西山跟着吃苦极多。 李西山笑了笑,看了眼杨见山腰间另一侧。 杨见山不为所动。 顾清远眉头拧成疙瘩,想了好久,然后才起身,在玉莹崖崖壁间挑选一坛酒,然后回到石桌旁,坐好后,才把酒坛放在石桌上面。 三个青盏摆好之后,李西山搓了搓手要动手,却被顾清远拿过酒坛。 顾清远冷哼一声,“不敢劳烦李公子大驾。” 李西山悻悻然,却并未缩手,就在那里等着,等顾清远把三个青盏都倒满酒,才慢悠悠端来一盏。 倒不是李西山对这酒有多上瘾,实在是这片天地,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了。百年来,春水煎茶、松花酿酒,确实不只是心境,不管是茶还是酒,顾清远都已经做到极致。与更好的相比,不过如此,与自身相比,确实难以再进一步。 杨见山喝得有点快,第一盏之后,三人就开始自斟自饮了。 杨见山喝得最快,却最不胜酒力,两盏之后,就满脸通红坐在那里自顾自发呆。 李西山撇撇嘴,要说嘲笑,实在是半点念头也没有,要说羡慕,倒是真的。 顾清远眉头就又拧起来了。 人生很多事亦如饮酒,最差的就是那千杯不醉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能等了 李西山这次真忍不住要笑了。李西山长长叹了口气,把那个笑强压下去。 顾清远就给李西山身前的青盏斟满酒。 李西山正襟危坐,略微沉吟,思量着字正腔圆说点什么。 顾清远先开口了,“李公子和杨公子若能出去,还能见到吕静玄,就告诉吕静玄,问雪颜经常来玉莹崖饮茶品酒、煎茶酿酒,乐而忘忧。” 李西山正要说点什么却被顾清远打断,很不爽,身前这一盏酒,就没心情喝了。 顾清远并没理会李西山。 顾清远其实最是清楚,那些断龙石炼化的困龙钉,除了稳固山根,于纯阳宫大阵运转,增益不大。 李西山撇撇嘴,“要是吕静玄留下来,是比你强。” 顾清远点了点头,递给李西山两张纸。 李西山一拳打在棉花上,剩下的话就不说了。 “一篇酿酒,一篇煎茶。酿酒篇,酿酒原料、配方比例、酝酿时间、取酒时机、藏酒方法,都清清楚楚。煎茶篇,何种茶树、摘茶时间、晾茶方法、如何炒茶、用何水泡茶、冲茶器具,水温如何,也都有详细记载。吕静玄最怕麻烦,也不用再去尝试,按照这上面的方法去做,就可以了。” 李西山很不情愿地接过来,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却明显是两种字体,一种十分端正,一种偏于清秀。要李西山评价一下写得好不好,就无非是两字——好看。 养眼就行了。 李西山把两张纸叠好,递给杨见山,示意杨见山收进烧火棍中,却被顾清远拦下来。 李西山无可奈何,只能放进自己怀里。自己这身青色儒衫,相对于那根烧火棍,并不十分稳妥,顾清远的眼光,并不算好。而且算是错到了姥姥家。 李西山这身青色儒衫,其实材质和杨见山那身书童装扮的衣衫一样,不过杨见山那身书童装扮的衣衫已经在无忧国那次打斗时,有了很多破损,没法穿了。 倒没有丢掉,先前在杨见山那个小竹箱呆着,现在也被杨见山收进烧火棍里了。要不是有了破损,杨见山是愿意穿在身上的。 “李······李先生真的只是个龙门境?”顾清远很小心地问道。二十余岁,龙门境,已经是不世出的天才了。 李西山又把后背挺直一些,“读书人不打诳语。龙门境也不过就是个不上不下的境界,读书人李西山也不过用功读书十几年,还是这几年没时间读书的缘故,再让李西山用功读书十几年,一个三十余岁的仙人境神仙,绝对是保底的!” 顾清远惭愧非常,也十分后悔,不该对李西山产生怀疑的。 就不该给他脸!顾清远如李西山这般年纪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多岁,已经结成金丹了。不过这数百年来,一个元婴境,就只能是顾清远的修道登顶了。 除了掌门师尊子青道人是仙人境,纯阳宫境界最高的就是顾清远和大长老低一境的元婴境,其余几位长老最高也不过是金丹境,龙门境、观海境也有。纯阳宫,并不只是以境界说话。 顾清远叹了口气,“这座大阵,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顾清远隐隐有些感觉,玉莹崖,掌门师尊来得多了,并非好事,但是掌门师尊一直守在那几个地方,才真正要祸事临头。指望不上外面的吕静玄。 李西山拿起酒坛,给自己斟满酒,“别忘了,杨兄弟还是位符箓修士,武夫画符的手段,相当不俗。” 顾清远连叹气都省了。某人言之凿凿还说要在这边武道登顶的,结果呢,一脚之后,差一点就没了。也是,全怪顾清远,一个连真气都凝滞不动的纯粹武夫,是真不能抱任何希望的。 李西山当时就急了,“顾兄不信?” 顾清远摆了摆手,自然是信的。也不过是个相当不俗的说法,都不是什么惊才绝艳。 其实根本原因,还是顾清远到现在,反而放心了。对这两人,是不该抱什么遐想。本来就应该如此,顾清远一开始的想法就是对的。顾清远也看得开,到时候有没有能力帮着两人离开,就真的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李西山气恼不已,再喊杨见山。杨见山在那里还晕乎着,恐怕没把李西山和顾清远的谈话当回事。 杨见山摇了摇头,根本没有露一手的打算。 李西山脸色当时就黑了。 杨见山没有听李西山的,没有显摆自己武夫画符的手段。 其实杨见山才画成功过几次符?画在纸上的,也就那有限的几次,画完之后,就被李西山抢了过去,被贬得一文不值之后,依然没有还给杨见山。一直到女鬼温如那里,杨见山才知道,还是有点用处的。 对于这件事,李西山其实内心是有些犹豫,尤其是这一个符箓画法,画完后,竟然真的有这份功效。 杨见山知道这个符箓功用之后,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内心如何,李西山也不敢去窥探。 无名大山上那一次,李西山到底有没有做错,李西山现在彻底明白过来,李西山内心如何想,不重要。 杨见山其实对自己符箓手段,比什么都上心。其中原因,杨见山暂时也弄不明白。但是杨见山有一种感觉挥之不去,每次画符,既是对自己的一次释放,也是本身多了一层禁锢,放在别人身上,是自相矛盾,对于杨见山来说,很正常。 释放,不敢随意。 禁锢,越多越好。 李西山虽然说不上生气,到底面子上过不去,有些闷闷不乐。 顾清远撇了撇嘴,倒也不理会这些,微微沉吟一番,“要不然,换我来出剑?” 由顾清远出剑,榜单上百人,也就是一个找人的时间。既然这边武运浓厚,纯粹武夫在这边得天独厚,那就把这些天地宠儿一个个找出来,斩尽杀绝,真要到大阵兜不住的时候,最起码,一开始的惨事会收敛一些。 而且就效果来说,比杀此间炼气士,对浩然天下更有裨益? 顾清远根本不用看李西山看过来的眼神。要说那个李大嘴一开始就有一份谋划,绝无可能,但是现在看来,要说李大嘴有没有某个心思,还真不好说。 顾清远知道其中关节。这片天地,已经和纯阳宫的时代完全不同。这片天地,可能就除了这片玉莹崖,一举一动,都已经瞒不过那位通天老狐。子青道人的一举一动,那位通天老狐依然可以掌握。 如果这片天地,真的以武运为根本,其实现在看来,已经毫无疑问了。那么顾清远出手针对纯粹武夫,通天老狐还能不能容得下有顾清远坐镇的玉莹崖? 即便通天老狐选择袖手旁观,任由武运在此间天地流转,然后掌门师尊呢?掌门师尊人身天地气府,本来就和这边水火不容,会不会因为纯粹武夫的急剧减少,而更加举步维艰? 掌门师尊和顾清远不同,顾清远还能在玉莹崖拥有容身之地,掌门师尊却得不到玉莹崖的庇护与认可。掌门师尊本来就心神受创极大,到时候,会不会因这天地间武运浓稠而心神大乱? 要是真如此,反而更加得不偿失了。 除了等那个结果到来,真没有其它办法。 顾清远忽然有一点想法,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头绪。 顾清远忽然盯着杨见山。 李西山被吓了一跳。好在顾清远自己摇了摇头。 “不能等了。”杨见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天下忧愁一大碗 顾清远也为自己刚才的念头抱歉不已,委实怀疑错了人,谁都有可能,杨见山不可能,这片天地的变化,吕静玄说过,只有在玉莹崖上,才能看得更清楚。 数百年间,武夫第一人大多死在了掌门师尊剑下。顾清远也多有出剑。前来玉莹崖送死的,其实都不算出类拔萃,尤其是就根骨来说。 顾清远叹了口气,少年杨见山这一次,和上一次相比,委实是太相似了。少年郎那一次说不用等了,结果如何,也就是人家一脚的事。 一脚之后,杨见山躺了三天。 “不就是再躺几天嘛!”李西山看都不看顾清远,赶忙转过身给杨见山加油鼓劲。 顾清远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劝说。 “要是能回来,玉莹崖这边的酒水,能不能随便喝?”李西山咬咬牙,把自己的非分之想说了出来。 这就是李西山最想要的的东西了,也是这片天地最好的东西了。 要是问纯阳宫还有没有更好的酒水,就怕会伤了顾清远自尊,做人也有些不厚道。 那些道法口诀,圣人典籍,哪怕是那本拓本《五千言》,李西山真的没什么想法。 顾清远差一点脱口而出,点头答应,然后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咽回来,眉头就下意识皱了起来。 李西山一咬牙,“还是这百人榜上之一,不用你跟着。”李西山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顾清远脸色极差,看了一眼傻子一样的杨见山,顾清远嘴角不住抽搐。这份九十九人的百人榜单,是提醒杨见山避开这些人的。 李西山实在没办法,退让一步,“杨见山可以随便喝,我不能喝醉。” 顾清远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都随你。”顾清远就不看杨见山了。 顾清远下定了决心,继续等下去,真就不操心了,吕静玄都离开几百年了,不也都过来了? 顾清远在玉莹崖等了整整一天,就在实在等不下去要去找人的时候,李西山背着杨见山上了玉莹崖。 李西山满脸喜色,杨见山比第一次被顾清远带回来的时候还惨。 顾清远压下问李西山问题的冲动,把昨天剩下的半坛酒递给李西山。 五天后,杨见山坐在石桌旁喝酒,李西山坐在旁边,期望着杨见山少喝点。 顾清远刚从山上山下采了松花、杏花、桃花什么的回来,把酿酒需要的器具在玉莹崖上摆了满满一地,好在溪涧水长年不断且水质极佳,顾清远不紧不慢,按部就班,李西山想帮忙,又怕帮了倒忙,真就属于在那里干着急了。 李西山这两天敞开喝,也不过喝了一坛多,再要的时候,顾清远就说只有一坛了。 李西山确实没想到,顾清远这几天都未饮酒,还以为顾清远已经喝厌了自己酿的酒水呢。想想杨见山那副凄惨模样,李西山没好意思和顾清远抢,就按顾清远的意思,留给杨见山了。 说到底,还是怪李西山自己,那时候也没问清楚这边还有多少酒水。不过,好在顾清远是个厚道人,愿意现在就酿。 李西山又把杨见山背回玉莹崖七次之后,实在不愿去问顾清远了,也不用再指望杨见山少喝点,反正也没酒了。李西山双眼无神,靠在玉莹崖石壁上,半躺着。杨见山被胡乱扔在旁边。不过,也不能不回来,万一酒酿好了呢。 顾清远依然一丝不苟。除了酿酒,还要炒茶制茶。 李西山没酒喝,脾气很冲,要喝浓茶降火。杨见山也慢慢练出来了,酒量见长,一顿两盏酒,似乎已经不能满足,而且躺在那里的时间渐渐变短。 果然,一夜之后,杨见山颤巍巍站起来,走向石桌,晃了晃酒坛,依然是空的。 顾清远眉头紧皱。 李西山倒是看开了,总算有人陪着自己难受。 顾清远犹豫了好一会,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走进石洞,然后拿了一坛酒,递给杨见山。这坛酒,被顾清远带回玉莹崖就藏进洞中了,实在没脸拿出来。 李西山凑上来,然后就看到杨见山皱着眉头咽下一口,李西山就释然了。这酒水,李西山喝过,还不如在这边喝茶,一股子霉酸味,要不把人喝出毛病来,那才怪。曾经沧海难为水,这样厚脸皮的说法都能被世人接受,杨见山都喝过那么多好酒水了,嫌弃这酒水,很正常。 顾清远倒也没想着糊弄人,就是这边最好的酒水了,除了顾清远在玉莹崖酿造的酒水之外。以前,顾清远从来没有在玉莹崖之外买过酒,这次挤出时间拿回来一坛——顾清远确实没钱,不需要,也不愿用。 这边的人,如何把这酒水喝出这般神韵的?这酒水,真不是一般贵,而且在这边,更不是一般难得。 顾清远实在没办法,赶忙跑到玉莹崖山洞里,把几个坛子很小心地调转方向,还要再等等。 顾清远出了石洞,到崖下,在一株桃树下,挖出一坛酒,轻轻晃了晃,摇了摇头,又埋回去了,不过这一坛,即便到时候能喝,也会被埋怨的。 玉莹崖旁边的石壁上,还有几坛,就更不抱什么希望了,熟得更晚。 还有一些茶叶,也到采摘的时间了,采来之后还要晾茶、摇青,实在是忙得很,不比酿酒省多少事。 日头初生,尚未露脸,朝霞漫天。顾清远早在茶树下等着了,第一缕阳光照射过来,和日头完全露出之间,是采冻顶茶的最佳时机,其余时间,顾清远是不会到这棵茶树下采茶的。 云雾茫茫、朝露湿云鬓······顾清远不是吕静玄,不愿多想。 李西山在玉莹崖畔,凭栏远眺,看着朝阳升起,忧愁按捺不住涌上心头。 以前,听人说过一句话——天下忧愁一大碗,一饮而尽,莫与人分。 李西山听说之后,摇了摇头,劝说一句,吞下忧愁如酿酒,时间愈久,愈加醇厚,不如一吐为快,与人分享,共销此愁。 那人也摇了摇头,就不理李西山了。无非以前听太爷爷说过的那句话——不舍即不得。说再多,无非是新愁换旧愁,更有可能,旧愁未去,又添新愁。 李西山看那人不好糊弄,就真的闭口不言了。世间事,世间人,都相似,却难相同。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无非是各说各话,各表各心。一个不小心,别人正说伤心事,自己却笑出声来,就尴尬了。 下了一夜雪,那人浑身被厚厚的雪覆盖起来,要不是忽然睁开眼,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李西山都不知道自己脚下大树的横枝上,还坐着一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李西山在意的事情 那时候,依然叫朱俊彦的朱公子,还是有几分神采的,用李西山的话说,给个差强人意的说法,是勉强可以的。但是和李西山比起来,望其项背,远远不够。 李西山,对于这个世界,就像阳春白雪之于下里巴人,太过曲高和寡。其实不光是这个世界,再换一个,依然如此。不光如此,其实就李西山本人来说,只会超出更多。 红日初升,山河掩映,红装素裹,人间有大美,无言,只为幽人赏。 李西山只顾着自身的高人气度,其实看在眼里的风景,不多。李西山就是最好的风景,看得越少,吃亏越多。李西山倒也没必要带着镜子,别人看过来的眼神,就是一面面镜子了,李西山深谙个中趣味,领会极深。 山高我为峰,不管世间高山几何,山有多高,我李西山轻轻松松拔高数尺,其中神意,能领会李西山心境一二者,能有几人?几乎人人都盯着脚下,能感叹个造化钟神秀就不错了。即便是抬头往上看,也无非是心生迷茫,更有甚者,战战兢兢,亦不为过。 下面横枝上坐着的朱公子,确实差得太远,哪怕抖落一身雪,站起来,也不及李西山脚下。 朱俊彦没了看风景的兴致,就更不肯开口说话,连再停留一会的勇气,也没有了。李西山明白,都是看清楚李西山的长相之后惹的祸。 越看似优越感强的人,其实心眼越小。朱俊彦就是这样的人。 有些人把李西山这种心态归结于骄傲?李西山笑了笑,倒不如说不自信更接近真相。 其实,气度胸襟宽广无垠、已经做到超脱尘俗之外的李西山,依然脱离不了这个窠臼,就拿李西山来说,现在的李西山最在意什么?如果还是不太好想,就换个问题,是不是越漂亮的女人越爱打扮? 再浅显一些,一个村子里,有个女子非常漂亮,公认的全村第一美女,她最怕什么?这就好说了吧,谁家要是娶进门了新娘子,肯定是她最在意女子长什么样子。无非是担心一件事——被比下去了。 李西山看清朱俊彦长相之后,大失所望?呸!根本不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终于把心放进肚子里了,才对! 李西山一路走来,一路比过,越走信心越足,无非是从来没有输过。 不危山上横空出世的小鬼。 无名大山上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轻松松吃上软饭的年轻人。 无忧小镇里老和尚也挑不出毛病的读书人。 在掌柜那边没花钱就喝上酒还能离开的过路人。 老瞎子那边虽然没有开后门,但是李西山也没有花买路钱,还不是一样给自己走过来了? 李西山嘴角抽搐了好几下,到底是走了下坡路,能摆上桌面显摆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来到这边之后,就只剩个长相,没人能比得过。朱俊彦不行。杨旷被糟蹋得不成人样,就更不用提了。姜维生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真见了面就大失所望的。那个余璐就更是个笑话,完完全全就是被自己人捧起来的,就跟那帮说相声的一个道理,好不好笑不用管,能把自己人逗笑就行了。吕静玄是根本不指望了。要不是顾清远酿酒本事还行,李西山在这里都不想提他一嘴。 李西山在玉莹崖上,忧愁满腹。并非感叹自己试问天下谁敌手,也不是夕阳西落惹人忧。无非是朝霞漫天,新生最是惹人愁。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无非时过世迁、事过境迁,大不了就一句,不如此,你就说还能怎样?反正那个人真真正正已成过眼云烟?李西山愿意这么认为,更希望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但是一轮朝阳就要冉冉升起,就要发生的事情偏偏有那么一丝可能,你怎么办?就算知道这样的机会几乎没有。李西山还是试图说服自己,为此也已经做好了万千准备,千万种情形都被自己谋划了一遍,预想了一遍,让自己能够面对那变化,能毫无芥蒂地接受。 才华横溢、惊才绝艳、聪明绝顶如李西山也实在无可奈何,都不知道多少回了。李西山一再告诉自己,真要心中所忧变成了现实,也不过如此。无非多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个自己也不愿去面对的人,少了一个注定是自己最大累赘的人。 李西山靠住栏杆、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很小心地缓缓转头,看向那个缓缓站起的身影,也不过十六七岁,真有个年轻人的身形了。还比李西山矮多少?反正和顾清远站在一起,很难看出谁高谁矮了。 年轻人这次只是去溪涧旁洗了把脸,也没有可以换的衣裳了,反正也不会被打烂了。年轻人身上的衣服已经短了一截,手臂和小腿都露出一截在外面,露出的肌肤有种病态的白皙。 年轻人,当然就是杨见山了。 李西山打开折扇,扇着风,优哉游哉,挺着腰杆、晃着脑袋,迎着洗过脸返回玉莹崖的杨见山走去,“啧啧,也就这样了?也不怎么样啊?杨兄弟,其实很好了,真的不能再好了,也该知足了。”和李西山比,也差了好远好远,就不用提那个人了。杨见山就只是杨见山。 李西山这个想法,已经被证实很多回,以后也绝对错不了。 李西山真不是说风凉话,刚刚提了一坛酒回到玉莹崖的顾清远也是看在眼里的,虽然没说出来,但是很明显,便是顾清远,也已经开始担心了。因为顾清远知道,吕静玄实际上是个胜负心很重的人,要是知道有一个人在纯阳宫这片天地把吕静玄比下去了,吕静玄还能不能淡然接受?毕竟李西山是在外面的人,吕静玄能轻松找到借口。这个杨见山出现在这边,吕静玄如何能接受? 李西山就看到,顾清远正了正衣襟,身形再挺直一些,想和吕静玄比,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即便是变成李西山口中描述的那般模样,也就是初见惊艳,看多了,真就比得过吕静玄?顾清远依葫芦画瓢,还是这个借口安慰自己。真不是一回两回了。 李西山和顾清远对视一眼,难得能站在一条战线上。 顾清远走到李西山身边,压低声音,“我怎么觉得,杨兄弟似乎······” 李西山神情不由地又紧张起来,“快说!”李西山想让顾清远赶紧说出来。 李西山确实担心自己眼光不行,看不准,真要事实摆在眼前,李西山如何肯接受? 顾清远看着有些神经质的李西山,很明显,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了。每次杨见山醒过来,李西山都是这样,顾清远已经习惯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连输三十六场 顾清远就要开口说话,事关杨见山,李西山万分关切。李西山盯着顾清远,神色认真。 顾清远不希望李西山听了失望,就捡些好听的话说了,“杨兄弟虽然模样还是算不上十分出彩,到底是比以前周正一些,而且,你看这皮肤,到底是变得很白了······” 顾清远赶忙止住话头,后面一句话,确实说多了。相比以前肌肤略显黝黑的杨见山,这肌肤,白皙得有些病态了。 要说变丑了,那倒不至于。杨见山的长相,其实属于那种很耐看的。 而且很明显,虽然杨见山长高不少,但是相比以前的杨见山,总是给顾清远一种感觉,杨见山变得单薄了很多。 实在想不通为何。相比穿着一身青色儒衫的李西山,杨见山更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梨花满地不开门、躲在阁中深更苦读以至于大类女郎的读书人。实在太像了,尤其是杨见山还未把一头长长青丝用木簪束起的时候。 顾清远微微皱眉。 李西山长出一口气,顾清远为人正直诚恳,从不拐弯抹角,更不会有任何藏掖,就不是把话留在肚子里故意话说一半的人,顾清远说出的话,还是可以令人信服的。 “杨兄弟的长相,比一般人,周正一些了?”李西山虽听得明白,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要是还是一个模样周正的说法,李西山就当是饮酒了,如饮醇酒。 顾清远点点头,“搁在外面,绝对能有个清秀的说法。当然,杨兄弟身形修长,再换身衣裳,也勉强能沾得上玉树临风的说法了。” 顾清远脸上微微有些发烫,要说这话说得违心,不至于,但是真要有个玉树临风的说法,应该放在吕静玄身上,当然,李西山也行。 杨见山呢?看五官,并不能说十分出彩,但是随着杨见山身高和顾清远差不多之后,就有种飘然出尘的感觉了,尤其是那双眼眸,令人见之忘俗。 其实变化最大的,反而是杨见山浑身上下的气质。邪魅往往代表阴柔,杨见山身上却不同。顾清远微微皱眉,到底是何种感觉,顾清远也说不清楚。 委实对杨兄弟心存愧疚,杨兄弟这大半年,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顾清远见多惨绝人寰的场景,没见过杨见山把挨打当作家常便饭的。那到底为何愈加显得弱不禁风起来? 对于杨兄弟,确实不能说刻薄言语。 也就差不多一年多时间,连续三十六场,榜单上九十九人,名次上上下下,也没个准,杨见山上门打谁,都是个输,一次没赢过,每次都是李西山背回来的,就跟收尸差不多。 活了好几百年,要说被人打得有多惨,除了活不过来的之外,没人可以和杨见山比。 也就是相处了大半年,顾清远都有种错觉,杨见山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那要是只有如此才能活下去,杨见山现在是变强了还是变弱了?反正无论如何,杨见山这里都没有真气流转的说法。 一年多了,这个已经连续输了三十六场的少年,现在也可以称作年轻人的杨见山,越来越让人心疼,也越来越不招人待见。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酒量到底见长了。 李西山的忧愁,都埋在心里,虽然一次次证明,真不会是那个人了。 顾清远的烦心事,却实实在在就摆在面前的。 杨见山坐在石桌旁,顾清远把酒坛递过去,早就不是青瓷盏了,一个大瓷碗孤零零在石桌上等着。 杨见山打开酒坛泥封,倒了一大碗,没用几口,就喝了个一干二净。这一坛酒,能倒几碗? 杨见山摇摇晃晃,站起来,抹了抹嘴,一抹红晕在病态惨白的脸上浮现。 李西山有些失神。 杏花黄、梨花白、娇红染晨露。风飘飘、雨摇摇、残树飞断枝。转眼尘泥任尔去。心已空,泪痕难觅,钗落孤枕讶衾寒。 “没道理的。”李西山念叨一句,真不是个小娘子。“莫要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负了青春!”李西山使劲在玉莹崖上跺了一脚。青春如醇酒,醉过无妨,错过不再。 李西山跺完脚,走到石桌旁,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说了句,“诗酒趁年华!” 酒是喝完了,李西山在玉莹崖畔站了好一会,却没能憋出一两句诗词来,有些尴尬。 李西山转头看向顾清远,撇了撇嘴,“你说咱俩衣衫,也别管是哪一身,换给杨兄弟穿上,往那二八佳人、千金小姐身前随便一站······”李西山深深吸了口气,“还不迷死个人?” 顾清远嘴角抽搐了几下。吕静玄一开始就说过,玉莹崖是个很特殊的地方,那些歪瓜裂枣,真上不来。 玉莹崖,玉莹崖,你听听,就这个名字,好意思上来? 相对于李西山本身的长相,李西山一身读书人的书生气,对于女子来说,似乎更加韵味悠长?是个女子,恐怕都很容易沉醉其中。 相对于那丰神俊逸、玉树临风,略显单薄的一抹邪魅是不是更加惹人怜爱? 再然后,顾清远看着杨见山,神色严肃起来。 杨见山思索一番,把腰间朱红色酒葫芦放在石桌上,然后把酒坛拿起来,很小心地把剩余的酒都倒进酒葫芦里,一滴没剩,一滴没洒。 “顾剑仙,还有多少?”杨见山笑呵呵问了一句。 顾清远想了想,去了一趟洞中,拿出两坛,放在石桌上。再去山下一趟,又拿来两坛。去山巅,拿回三坛。去溪涧下,取来两坛。最后在石壁间,取出四坛。整整十三坛,石桌上摆满了,玉莹崖上也占了一片。 顾清远知道,这不是一般的酒葫芦。 “真不留点?” 顾清远摇了摇头。 李西山不禁皱眉,“不改变主意了?” 顾清远点了点头,先不说李西山杨见山能不能做成此事,其实都改变不了顾清远本来的计划。 一旦纯阳宫大阵崩碎,山下的生灵涂炭,是不可避免。顾清远和掌门师尊联手,也无法改变。更何况,子青道人实在是把矛头指向了一人——通天老狐,虽然明知就是送死,子青道人也依然不会作任何改变。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最后一架 子青道人倾尽全力的一击,那位通天老狐却有很多应对办法,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整座纯阳宫大山挡下子青道人的倾力一剑。用其余小山头,意思不大。 其结果如何,顾清远有一点猜想,也无非是大山崩碎一截,山上生灵生死,也无关紧要,反正也死不了太多。被通天老狐占据的纯阳宫应该可以完整保存,但是掌门师尊身死道消是肯定的,却难以伤害通天老狐分毫。 其余事情,改变不大。甚至说纯阳剑回不回山,也变得无关紧要。 所以,一开始,顾清远就做好了另一番打算。一旦纯阳宫大阵崩塌,就看看能不能助通天老狐一臂之力,让他能把整座纯阳宫,当然,必须包括这座大山,也就是一片完整的天地,一起搬离浩然,哪怕以后就真的扎根蛮荒,也无悔。 即便通天老狐真能做到这般,对外面天下,依然是一场浩劫,就像数千年来,纯阳宫修士斩妖除魔的功德耗尽,也护不住外面的世界周全。 当然,祸事,已经算是避免,除了天灾之外,真有妖族滞留在这边,也已经处在弱势。如果是这样,对外面来说,不管是何种祸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自然,强如通天老狐,也没有办法保证做到。要不然,也不会在这边空耗数百年。 “那些困龙钉,真没有白打。”李西山有点生气。 顾清远点了点头,向李西山和杨见山深深鞠了一躬。 李西山的脸色,当时就黑了,要是两人真有个好歹,顾清远会不会在玉莹崖放两个牌位,也是这般?牌位是不可能的,也不会是玉莹崖上,最多是山脚多两个小坟头,也没有墓碑的讲究,小坟头能留三五年就不错了。 顾清远不知道李西山为何会生这么大的气。 顾清远接下来的举动,李西山就没力气生气了。 顾清远拿出四张纸,递给杨见山两张,然后拿着剩下的两张,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李西山。 李西山深吸一口气,“自己留着吧。” 顾清远就把两张纸收起来了,一张酿酒篇,一张煎茶篇,和之前给李西山的那两张,一模一样。 除了顾清远,谁能做得出来?这算是几手准备?如果不是这片天地,顾清远是不是已经收了好多徒弟了?一开始教给弟子的,肯定不是纯阳宫道诀! 李西山叹了口气,“能不能打个商量?” 顾清远眉头一扬,“说!” “你这身衣裳,留在这里浪费了,不如把它······” 顾清远转头望向杨见山,就要答应,却被李西山拦住了。 “不是这样!我说的是咱们三个人换!” 顾清远微微皱眉。倒不是说不合适,除了杨见山的衣服之外,顾清远和李西山的衣衫,都没有什么长短大小的说法。 顾清远看了看杨见山,杨见山看了看李西山,三个人都点了点头。 点头之后,李西山、杨见山、顾清远就在玉莹崖上,把身上衣衫换了过来。 李西山穿白色衣衫,白衣胜雪,没有背剑,刚刚取出一把折扇,暂时没有打开。 杨见山穿青色儒衫,长发束起,略显邪魅的气质好歹被儒雅的书生气压了下来。 顾清远一身褐色短衫,露出长长的手脚在外面,脸色极不好看。是个男人,不都这样?能差多少?显摆什么?就是不小心露出来了,谁还去查你有几块腹肌不成? 顾清远背好长剑,等杨见山去打最后一架。无论结果如何,李西山说了,李西山杨见山两人再回来的可能性,不大。 顾清远并没有多少期待。但要说和一开始一样,根本不抱任何希望,也并非如此。无非李西山一句话,顺其自然就是了。 如果两人此去,风萧萧兮易水寒,一去不返,没整出什么动静来,纯阳宫大阵依然在,顾清远就继续在玉莹崖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要是通天老狐全力施为,不再等纯阳宫大阵崩碎,顾清远就按自己的计划行事,一旦掌门师尊子青道人威胁到大阵的运转或者阻止通天老狐搬离纯阳宫整座大山,顾清远就在玉莹崖上对掌门师尊出剑。到时候,祸事大小,听天由命。 真要万一纯阳宫大阵崩塌,通天老狐也没有搬离整座纯阳宫大山,也不能怪李西山杨见山两人。顾清远那就会和掌门师尊一样,唯有全力出剑而已,能杀多少,竭尽人力。 再等多久,都无非是这几个结果,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怪到李西山杨见山头上。 顾清远张了几次嘴,都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总觉得一旦这句话出口,就没办法做朋友了。 整座纯阳宫,八百余人,也没能接下这数千年累积的因果。 浩然天下,是无数人的浩然天下,不是某个人的浩然天下,甚至不是这片天地修道人的浩然天下,修士什么的,更不用提。 顾清远无奈笑了笑,就什么也没说。 李西山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贴在身前,自然而然缓缓摇着折扇,身形笔直,目视前方。李西山站在玉莹崖崖边,还在等,似乎仍在酝酿一两句好诗好词。 吕静玄以前也经常这样,就在顾清远无数次都觉得要成了的时候,吕静玄都功亏一篑,说出口的话,几乎都变成了粗俗不堪的下流话,尤其是问雪颜也在这边的时候。然后就变成了一个哭一个闹,一个在一旁装作若无其事看风景的样子了。 顾清远思虑百转,眉头拧成了疙瘩。玉莹崖这边的东西,李西山是真没看在眼里,哪怕是顾清远收藏的几个纯阳宫旧物。难道真是在等自己再劝说一回,别让他们去做傻事? 对于这几件纯阳宫旧物,顾清远用了个有事相求的态度,问李西山杨见山能不能带走。如果能见到吕静玄,就转交吕静玄,如果见不到吕静玄,就随李西山处置了。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比留在玉莹崖强。 李西山十分嫌弃,觉得拿了就是个累赘,还说根本就不想见吕静玄,以后见了吕静玄,也是个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架势。 李西山反正被吕静玄坑苦了,外面春花秋月勾人魂。春风满怀、花前月下、秋水伊人、月上柳梢头,不比在这里陪着万分无趣的顾清远大眼瞪小眼好? 杨见山也不搭理顾清远,似乎以后也打算走纯粹武夫的路子了,这就表明心迹,和那些没用的外物划清界限,碰一下都没可能,看一眼就得用清水洗眼······ 顾清远眉头拧在一起,脸都快变形了,依然开不了口。顾清远不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人。 心思细腻,却一次次错过眼前的美景。错过的,又何止是美景。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浪淘沙 已经背起小竹箱、别好烧火棍、挂好酒葫芦的杨见山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说了句话,“顾兄炒的茶叶,也挺好。” 顾清远豁然开朗,就像出了一身臭汗,接着洗了个热水澡,浑身都通透了。赶忙转身,跑进洞中,把所有炒好的茶,分类打包,都装好,很小心地递给杨见山。 整个过程,李西山都没看一眼。李西山一直身形挺拔、站在崖边没有阑干的地方,平视前方。 李西山一身白衣胜雪,在山风的吹拂下,发出烈烈声响,无论是气质还是长相,都比顾清远超出一大截。即便是顾清远以前一身白衣胜雪、背负仙剑,也不行。 有吕静玄在前,李西山有此作态,顾清远已经不会多想,却依然有种几乎压制不住的冲动,想要一脚把李西山从玉莹崖上踹下去。 人性皆如此,不言恶,善字也沾不上边。反过来,一样适用。顾清远终究忍住了,毕竟顾清远也没有把吕静玄踹下去过。 李西山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和以前与杨见山下玉莹崖,大不相同。 顾清远和杨见山都在等。 杨见山的眉头也皱起来了。就在杨见山忍不住挪步的时候,忽然。 “走!”李西山就说了一个字。 杨见山一步没踏稳,一个倒栽葱往玉莹崖下栽了下去。 别说杨见山着了道,顾清远也实在没想到。 坑人的事,李西山绝对没少做,也知道李西山会去做,却依然避免不了踩进坑里去。实在想不到李西山何时出手。 顾清远想不到,杨见山躲不开。 一白衣,一青衣,就这样一个头上,一个脚上,一起下去了。没什么危险,终究不好看。 顾清远嘴角抽搐了无数下。 惹人别惹吕静玄。 混江湖,千万别跟着李西山。 杨见山身上的那种危险气息,顾清远能察觉。但是,像杨见山这样心思纯粹的少年,顾清远没见过。 李西山几乎没有一次针对杨见山,更不会刻意打击杨见山,杨见山却处处受制、时时被李西山压住一头。换成任何人,哪怕是顾清远,也可能早就道心不稳了。杨见山摇摇摆摆,都挺了过来。 即便是一起下个山,李西山依然想尽千方百计压过杨见山一头。次次如此。最后一次,也没放过。 吕静玄和这个叫李西山的读书人相比,确实厚道多了。 韩征自从有了秀才头衔,就成了大名人,酒场、名流,皆有走动,名头响亮。 尤其是被南安郡郡城那位功成身退的老举人给了番韩秀才才思敏捷、学贯古今、真不可多得的人才,老朽实在佩服万分的评价之后,几乎坐实了人们心中所想。就看快要到来的乡试,韩证能不能再接再厉,拿下那个解元头衔了。 南安郡在一段时间的风声鹤唳之后,渐渐安稳下来。 那一段时间,委实让人不得不多想。 没想到朱家彻底倒了,倒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先是朱家栋梁朱清尘死于重疾,暴毙而亡。然后朱家老太爷被如雷贯耳朱公子一篇文章活活气死。再然后朱家家臣树倒猢狲散,剩下个朱公子把天大的一份家业挥霍一空。 再然后,南安郡城最大的销金窟之一——饮月楼,一夜之间天堂变地狱,近两百人身首异处。 联想到小道消息,安丰县的事情,会不会在南安郡上演? 在阵阵马蹄之后,南安郡百姓彻底放下心来。到底是昌明盛世,太平世道。绮鹿王朝国力鼎盛,谁敢兴风作浪? 可怜那如雷贯耳朱公子,成了过眼云烟,只剩个偌大名声,在老百姓茶余饭后一番评说,不过这谈资,从以前高不可攀的羡慕嫉妒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反面教材。 赵家天子确实给足了朱家好处,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面子里子都有了,还不知足,怨谁? 实在是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根本就不用什么传言。 朱家在经历了好多代人、数百年大富大贵之后,终于变得不安分起来,赵家天子确实忍不下去了。 也没办法再忍。毕竟朱家的手,伸得也太长,安丰县虽说偏远,到底不是南安郡,不能任由朱家说了算。 其实,对于南安郡,朱家反而从来没说过什么。 这就是朱家的高明之处了。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底是赵家才是这片天地的主人。安丰县受朱家牵连,被王师围剿,能活下来的没有几人。都不知谋划了多少年,安丰县咎由自取。 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坐实了南安郡百姓的猜想。 实在走投无路的朱公子,破罐子破摔,纠集匪人灭门饮月楼。 饮月楼,确实让如雷贯耳的朱公子丢了脸面。从饮月楼头牌雪若换成桃花,就十分明显了。 南安郡,谁都知道雪若就是朱公子的禁脔,容不得别人染指的。而且,事后被人证实,桃花其实就是雪若。 为何一开始叫雪若,后来改名叫桃花,实在是女人男人都明白,无非就是姑娘变成女人的一点区别,更何况,还有一个雪若没有愿意用的名字,更加直白。 要是这样结合起来,确实有可能让朱公子恼羞成怒。 确实如此,之前就有苗头了,翠云阁跳楼事件虽然很多人认为也是谣言,南安郡却无人不知。 好在那个如雷贯耳的朱公子就是个酒囊饭袋的绣花枕头,也没闹出多大风浪。 那些朱家家臣、朝廷有关联的大臣、边关大将、护一方安宁的总兵······好在早早看清了形势,站好且选对了队,没有谁为朱家出头。都说墙倒众人推,其实在朱家,真没有,谁也没有推,它自己倒了,就这点声响,就等于没个声响了。 再然后,就看出来赵家天子的宽广胸襟。 皇室二皇子亲自到南安郡,从别人手中花重金买回朱家陵园,派人重修老太爷和朱清尘坟冢,并派专人看管保护陵园。 不只是朱家陵园。 而且,这马蹄阵阵,无数兵马,都接到指令,饮月楼事件,并非朱俊彦朱公子所为,实在是另有其人,属于江湖仇杀,毕竟饮月楼掌柜武懿是江湖出身,而且身手不凡,与她相关的好多江湖人手上早就沾满鲜血。这之后,也被人证实了武懿的江湖履历,确实是真的。 南安郡阵阵马蹄,依然在寻找朱俊彦,赏银数次增加之后,变成了白银五千两,传言二皇子说过,朱家肱骨重臣,不能眼看着朱家后人走上歧路。不管是朱家家业,还是官场事业,都等着朱俊彦回来打理。 老百姓可不是傻子。真真假假,心里明镜似的。朱家是彻底倒了。朱公子朱俊彦除非死了,但凡还有一口气,就应该跑到天边躲起来,千万别再露面。 这些想法,老百姓可不敢乱说,能想到这一点,已经相当不易。不敢说、不愿信,但是却人人相信,实在是合情合理。 不过最终证明,这些猜想,终究不是全部真相。不是全部真相,但是有一点,在老百姓心中再也错不了——朱家成了千古罪人,就这么简简单单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了朱家。 但是为何老百姓更愿意朱公子继续活下去,也许有那一篇文章送老祖宗归西的原因,也许认为朱公子没能继续躺着享福有些可怜,反正朱公子是掀不起什么浪花的,如雷贯耳,不过是些天雷滚滚的坏名声罢了。 好多年前,那些朱公子不世之材的传言,无非朱家家臣的阿谀奉承,谁信谁就真傻了。 大浪淘沙,水落石出。老百姓嘴上说,眼里看,心中想,改变不了有些会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些注定不会。 第一百八十九章 办事老到的朱老爷 夜深人静,安国公王府宅邸,有一位富家翁,坐在黑暗角落里的轿子里,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抬轿子的轿夫被撵到其它地方,千万别被大老粗们弄出了什么不合时宜的动静,要是那样,祸事就大了。 轿子里富家翁打扮的老人姓朱名庆瑜,字久长,号怀德先生。 朱庆瑜的爷爷,一位郡上德高望重的老私塾先生,是想用那个“馀”字的,但是却知道,实在不能用,倒不是有什么忌讳,委实书香世家,有太多讲究,那就退而求其次,就用了这个“瑜”字,怀瑾握瑜,也很好了。 朱庆瑜确实读书用功,且有长远之计,不光高中举人,还在王府府衙谋到了一个令人万分艳羡的文书职务,虽无官身,却知宰相家奴七品官,安国公王爷,可比宰相的官还要大了。当然了,那是以前,现在不是了。 朱庆瑜在轿子里,轿子在黑夜的角落暗影里,朱庆瑜却依然战战兢兢,已经安排了办事机灵老成的朱政在前面街角盯着,一旦那边的给出个手势,就说明排在前面的人已经走了,赶紧过来告诉朱老爷,朱庆瑜就可以去了。 一旬前,朱庆瑜就准备好了,找了依然在王府府衙最低级文书做了很多年的老友帮忙。 在外人眼里,朱庆瑜属于急流勇退,其实事实上也算,毕竟有件事被自己摆平了,虽然表面上犯了个小错,但是实在是平生最得意事。 朱庆瑜退出,面子里子都有了。帮人消了个小灾,朱庆瑜好处拿到手软。倒没觉得不好意思,也不过是人家小小一份心意罢了。 本来继续干下去,没有任何问题,朱庆瑜还是选择离开。都不是什么重要职务,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没个声响,朱庆瑜也是庆幸。 老友家,虽然在江陵郡郡城,却实在没什么富贵气,还是显得清寒。 朱庆瑜准备了一点小礼物,就在附近的街道上精心挑选了几样糕点礼品,亲自拎着登门的。老友犹豫了一番,也没往家里让,只让仆人把东西留下。 两位多年未见的老友就晃到街边的苍蝇馆子喝了顿酒,对方说了些不咸不淡的体己话,朱庆瑜却喝多了,出门就吐了起来,直不起腰,差一点老泪纵横。 既然说了很多体己话,都没说办事的难处,那就是很明显的婉拒了。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登九重天。借酒消愁的朱老爷,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看着在那里狼狈不堪的朱庆瑜,老友也没多管,叹了口气,回家了。 朱庆瑜只能打道回府。 打道回府是真,不过并没有走出多远,却在另外一家客栈住下了,来的路上就订好了房间。 果然,过了几天,朱庆瑜就收到了一句口信,就是三日后的今晚。 倒是不用再交代什么,朱庆瑜办事确实老到。 朱政在前面慌慌张张跑过来,脚步放得很轻,朱庆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爷!是那个手势!” 朱庆瑜赶忙把轿子窗帘放下,慌忙下了轿,“快把轿子抬走,过一会,我去那边找你们。”都是事前约好的,已经踩好点。 朱政去叫人抬轿。 朱庆瑜正了正衣帽,抚平胸前,捏了捏袖口,大步走去。 到了门口,也不用多说,来到看门人面前,弯了弯腰,递过手,朱庆瑜就进了个小院子。 进了院子,就看到一间屋子灯火通明。朱庆瑜快步而入,就两张陌生面孔。朱庆瑜不多说话,报上姓名,递过地契和门面凭证。等其中一人登记无误,另一人验证无误,挥了挥手,朱庆瑜赶忙离开了。 朱庆瑜跨过大门,再和看门人递过一次手,就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朱庆瑜回到街角,松了口气。袖口里还有几份递手的,没有送出去。 老友是个厚道人,打点到位了,朱庆瑜还要找个机会,再感谢一番。 朱庆瑜再转过两个街角,朱政和轿夫都在这边等着。朱政赶忙掀了轿帘,让老爷坐进去稳稳气息。 走出一段路之后,朱政喊了声老爷。朱庆瑜掀开窗帘,点了点头。 也不用朱庆瑜交代,分两路,朱政去客栈结账,轿夫继续往南安郡朱老爷家赶路。就这样连夜回了。 朱庆瑜在轿子里把前后十几天的事情再滤一遍,没有什么纰漏,放心不少。江陵郡和南安郡虽然是近邻,但是坐轿子,还有几天路要走。不急,回程,就可以放心逛逛了。 朱庆瑜虽然破了财,却并没有丝毫颓废,也就是小几千两白银,就是找机会送,也送不出手。况且,已经登记上了,那不是又多了层护身符? 朱庆瑜想起那个青衫读书人临走时说的几句体己话,深以为然,自己以前没看明白,也是眼光浅了,吃了不小的亏。 那青衫读书人说的其中一句话,朱庆瑜事后想了很久,越想越妙不可言。 青衫读书人说:“下边来的好处,上边来的小敲打,都是好东西,要珍惜。不过要区分明白,好处再多,也不用去管,做好分内的事就行了,敲打再小,也别让它过了夜。当然了,反过来,也是学问。下边来的风险,上边来的好处,都要小心,下面的风险,要雷厉风行,消灭萌芽,斩却后患······” 读书人说到这里,就停下了,然后就和书童一起离开。朱庆瑜当时就皱起了眉头,表面看,是没听明白,实际上,朱庆瑜是真听进心里去了,就那几句话,尤其是没说出口的那几句,真真正正都敲在了朱庆瑜的心尖上,痛彻心扉。 事后想想,根本就不用了朱庆瑜朱老爷如何咂摸,不就是在敲打朱庆瑜吗?自己以前就犯了这样的错了,就一次,自己那份文书工作,就做不下去了。要不是那位青衫读书人太过神龙见首不见尾,朱庆瑜是不吝啬再咬咬牙送出一本《千钟粟》的。 就是这个咬咬牙,让朱庆瑜再一次看清了自己的缺点。确实成不了什么大事。 青衫读书人从头到尾,哪怕是叫朱老爷,都不愿意提朱庆瑜这个名字,确实是对朱庆瑜有很大成见的,这也是事后朱庆瑜悔之不及的根本原因。 那本《千钟粟》虽然被朱庆瑜送出了手,但是朱庆瑜却还是格局小了,如果只是一个沙良辛的话,穿了一身青色儒衫冒充读书人的真正读书人,应该肯叫一声朱庆瑜这个名字的,但是青衫读书人直到离开,都没能给朱庆瑜一个好脸色,确实是朱庆瑜做得不够好。 一本《千钟粟》补过以前犯的错,再加一本《千钟粟》表达谢意才对。要是那时候做对了,说不定现在,朱庆瑜已经东山再起,不用像现在一般战战兢兢送出东西还要求人看脸色了。 更有可能是,这些地契门面,就能留下。 悔不当初啊,真要有这前后眼,最不济,自己不去买也就是了。那时候,总觉得是个便宜,欺负那个朱公子不懂行情。现在回头一想,自己上了大当了。 不过,在依然做文书的老友那里出的血,现在看来,值了。 第一百九十章 小登科 朱庆瑜叹息一声,这个李西山,应该是个化名了。什么应该,肯定就是了。真正有本事的人,用个化名,游戏人间,再平常不过。要真是平常人,谁会用西山当名字啊? 贵人已经来过了,可惜朱庆瑜没能抓住机会,要是贵人还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朱庆瑜苦笑摇头,那还叫贵人吗? 朱庆瑜经过那次读书人登门,也想通了,就不该他朱庆瑜富贵腾达,余生惜福、养身、远祸,就行了。子女的事情,有能力就管管,没能力,就随他们去了。 一说福祸无门,惟人自召,确实明验。又说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朱庆瑜是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就因为这样,朱庆瑜确实提不起多少心气,破财消灾,是对的。 被朱俊彦卖出的一座座园林、无数土地、数以千计的门市、整条整条的商业街、一家家钱庄······安国公王府根本没去管,也根本不用去管,一家一家,一片一片,一座一座,绝大多数都慢慢收了回来,名单上都登记得清清楚楚。 宇文楚随便扫了一眼,就呼哧呼哧又睡着了,写着名单的一本厚厚的册子掉在地上,递册子的老幕僚汗涔涔而下,半点也不敢动弹。几年前,传言那个廖添也是来邀功的,不知为何,就被灭了门。一个女人?实在是太过玩笑。李良琴?老幕僚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真不真,老幕僚可不敢动一点念头去想一想。 南安郡确实安稳,阵阵马蹄把辖域踏过一遍,老百姓彻底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放进肚子里之后,就更关心快要到来的有着秋闱科考说法的乡试了,一个个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当然,有好几个说法都是关于韩征的。 就在一个个谣言传得热乎,相互间打斗热烈的时候,韩征那个读书人小登科了! 和南安郡案首韩秀才喜结连理的女子是南安郡郡城北檀溪县县城老进士梁靖和的独女,名字并没有什么新意——梁晴。 传言梁靖和独爱雪景,而冬雪太也稀奇,而雨确实能常思常见,梁靖和也没想着爱女能木秀于林,起名字就避开了一个雨字。 长守长盼柳絮飞,不思不念无端雨。 雪后初晴太过惊艳,雨后初晴就平常多了。 韩秀才结婚那天,很多人都去凑了热闹,女子眉眼如画,二八佳人,清纯秀丽,不染尘俗。韩征确实有福气。 不过,这个韩征有福气的说法,仔细想想忽然有了不小争议。 一位边织网边聊天的大婶忽然说了句,“那个韩征,别说是个才子,就是那长相,要说不是个小帅哥,谁是?” 话头被另一位大婶接过去,“浓眉大眼,模样周正,个子前两年好像又蹿高不少,大帅哥也当得起!” “考秀才都考了第一名!还这么年轻!” 就是平时再不待见韩征,一直编排韩征不是的,也张嘴愣在那里。委实是见过的,仔细一想,要是身高再高一些,大帅哥不至于,但是一个帅气的说法,是当得起的。 “别看韩征现在只是个秀才,就是个举人老爷,人家都不一定会看在眼里的。” “可不是,郡城里那位举人老爷,那么大学问,经历那么多世事沉浮、人情冷暖,现在功成身退,也被那个韩征的才学折服了。” “听说郡城学政大人也和韩征也有来往?” “可不是,温学政那般不假辞色,严肃认真,这么一位大官老爷,遇见韩征,也是愿意正眼看一眼的!” ······ 平时也不过就是这些言语不待见韩征,或者故意在那里编排韩征的不是的,还经常拿韩征的清贫或者长相说事。但是现在,家境贫寒,却娶了千金小姐。长相真不怎么样?那也不过和一些有名有姓的大帅哥相比。 其实这就有点吹毛求疵了,就算是以前,韩征也有个浓眉大眼模样周正的说法,更别说现在身高已经比几年前蹿高一截。 “要不是进士老爷家的大小姐,还真配不上······” 忽然,正在滔滔不绝说话的大婶,胳膊肘被人捣了一下。其实,就是不被人提醒,大婶也忽然意识到,也不会继续往下说了。 小婵已经在收拾女红,一团团彩色丝线,几片绸缎,都收进针线筐里。小婵扶着腰缓缓起身,再慢慢弯腰,拎起凳子,一手端着箩筐,一手拎着小板凳,缓缓走着,回家去了。 众人都看着挺着大肚子,身子越来越粗苯的小婵,一步一步走得十分小心,小声议论着的话,就不想让小婵听见了。以前一些议论,小婵也没少听过。这次,稍稍有些不同。 老进士梁靖和实在是个······怪人。 绮鹿王朝几乎人人做过读书人,能当作生员的,自然茫茫多,秀才也不算稀罕,能考上举人才真正能算出人头地,谋一个老百姓眼中的官老爷身份,已经不成问题。 要是成为进士,哪怕是同进士出身,不管在哪里,那就是读书人的飞黄腾达了,就算是那个皇亲国戚满地走的京城,一旦登科,也是份天大的荣耀。孟学士一篇《登科后》,实在是写出了读书人难以抑制的激动心情。真正的读书人,谁去笑话他? 梁靖和就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进士老爷,那时候十分年轻,也不过刚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在那些花白胡须、塌腰抠喽眼的同学群里,确实什么也不用做,就出尽了风头。 梁靖和进士出身,进了翰林院成为翰林院庶吉士,也就是所谓的储相之后,并没有多长时间,就成了吏部有司郎执笔文书,再然后成为外放京官中的一员,依然是重要职务,赴任东定王府府衙考功司令史,到任后,又被东定王指名兼任施法科辅官,成为一州主官狄俭同麾下肱股之臣。 不过,这也成了梁靖和从政的最后一站。成为进士老爷后,前后不到五年,风华正茂的梁靖和称疾请辞。 梁靖和辞官之后,渐渐和官场断了联系,在南安郡檀溪县县城郊外买了片野地,圈起来,植梅养鹤,起名梅园,携妻子仆人同住。 梁靖和与名流官场渐行渐远,在不是家乡的南安郡老百姓这边,就更加没了个声响。 却不知什么时候,被韩征这小子捷足先登,依然是没个声响,就娶走了梁靖和唯一的女儿。 第一百九十一章 青葱岁月、白头偕老 这位叫梁晴的姑娘,只看一眼,就能让人见之忘俗。 不过,也有人替韩征担心。这个叫梁晴的姑娘,好看不止在五官精致、眉眼灵动、腰身纤细,其实浑身上下,都有种超脱尘俗的神态。 尤其那十指纤纤,柔嫩白皙,通透如玉,一看就是不沾阳春水的,真跟了韩征,经得起几次风吹日晒? 别说田间地头,就是家务活,会做多少,能做多少? 即便愿意做,能坚持几回? 即便坚持一段时间,可能心甘情愿一直做下去? 十二分甜蜜加心甘情愿也吃不住长年累月的苦。 都是个大小姐的命了,也没带过来个使唤丫鬟,就韩征这样的甩手掌柜,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惯了的,以后的日子,只是些柴米油盐,就够两个人受的。 事后想想,确实可笑。 梁晴没带来几件嫁妆,却小心翼翼,在轿子里带来一面琵琶。 而且出嫁后依然小女孩心思,在院子里被人见过不止一回了,穿了身两重的心字罗衣,和韩征一起,正一蹦一跳一起收拾院子呢。确实欢快。 不过新鲜劲一过,以后的生活,就显而易见了。 虽然梁靖和也是个不会谋生活的,但是那份家业在那里搁着。 不过女儿梁晴出嫁,就那几件陪嫁嫁妆,内里价值再高,也确实太不够看了,说到底,就没有个实用物件,不给韩征的清贫生活火上浇油就算不错了。和进士老爷家的大小姐身份,严重不符。 大小姐出嫁,只有简简单单的一点随身嫁妆,其实很能说明问题。 先苦后甜,这日子,是有奔头且过得下去的,一旦反过来,其实不难想象。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也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老先生却觉得,都还好。 尤其是梁晴没忘了一样东西,梁晴和韩征用的洗脸盆里,放着用红绳系着的一对大葱。 韩征看到大葱,眉头紧皱。 韩征没放过梁晴,梁晴被磨得不行,就用了个委婉的方法,曲曲折折,说了很多话,韩征才慢慢明白。 韩征清楚记得,姐姐韩萍自己把自己嫁给吕超的那天,也是洗脸盆里放了一对大葱,用红绳系在一起。韩征看了一眼,笑话得不行,说带根大葱有什么用,不如扔掉。就因为这一件小事,一直疼弟弟疼得不行的韩萍还生气了。 葱叶是绿的,葱头是白的,从青葱岁月到白头偕老······ 忽然轻轻一声咳嗽,把正在门缝边弯着腰看得出神的六婶吓了一跳。 六婶赶忙转身,电光火石间,已经想好了一番说辞,定睛一看,却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浑身没几两肉的干瘦老头子正气定神闲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一副正正经经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教书先生一般。 六婶当时就没有解释一番的念头了,倒也不好意思停留,急急忙忙迈着小碎步走过小巷,过了一处街角,长长舒了口气。 那个老东西,太不正经了,自己弯着腰在那里老长时间了,那个老不正经的坏东西,能管住眼?被自己发现了,还装成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实在是可恶至极! 六婶赶忙往下拉了拉衣摆,尤其是后面。六婶心里扑腾扑腾跳得厉害。 倒是没有胆量回去啐老东西一脸唾沫。年纪这么大了,还穿着身儒衫,虽然就是个瘦啦吧唧的小老头,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富贵气,也不是田间地头的老百姓能惹的。 老先生走了好远的路,一路走一路想,竟然就一直到了韩征家门口,几乎用了半个晌午,依然没能想好到底买点什么。老先生这次好歹忍住了,就一直背着手,没有捻胡须。 老先生没有想好买什么,这样空着手登门,就觉得有些冒昧了。 老先生是个看人准的。这不,也没个声响,韩征就把梁晴娶回家,过上好日子了。终归有个家的样子。 韩征这小子,就没能长成打光棍的样子,就算是一个普通人的相貌,再加一个无所谓的态度,甚至说有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想法,也没有可能。要说见一个爱一个,那倒不至于。 怎么说呢?老先生也就是稍稍皱皱眉头,就把韩征看通透了。 相对于韩征爱谁,谁爱韩征,对韩征来说,更简单一些。 就这么个意思,却也不完全是字面的意思。但要说是个女子,把韩征推倒就成了,那也不至于。不光不至于,韩征这小子,可不是那么好推倒的。 不好推倒?老先生又摇了摇头,假若世间总共有一百个和韩征年龄差不多的姑娘,只要有鼻子有眼,不缺胳膊不少腿,恐怕都不用看长相,这一百个姑娘中的任何一位,真心要了韩征,就韩征这小子,有可能不从? 老先生这个就万分确定了,没有可能嘛!没有任何可能!老先生早就下过结论的,韩征这小子,就是个挖到篮子里就是菜的。不光是自己的菜,还会当成宝贝疙瘩护起来,但凡因为自己让人家受一点委屈,那就不是韩征了。 真要过上了苦日子,就只有一个馒头了,韩征饿昏了头,也会把馒头喂进她肚子里,都不会有一点委屈,绝对会比韩征自己吃了更幸福。 是那种泪流满面的幸福。 对两个人来说,都是。 老先生对于男女情爱,不是一般的了解,要说这个了解程度有多高,老先生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就这片天地,活着的,再加上那些已经不能喘气的,能到自己这个层次的,绝不会超过双手之数! 这还是把自己的两位弟子加进里面的缘故。要是自己这位先生就代表了,把自己两位弟子排除在外,那样的话,一只手就差不多了。 所以啊,就刚才,其实老先生真没有表面那般淡定,尤其是被大妹子盯着看了几眼,心里就更如一团乱麻,不光乱,还怦怦乱跳,越跳越乱,偏偏还越乱越跳,老先生都快要保持不住了。好在,老先生还是坚持了下来。 不就是一副正儿八经读书人形象吗?真不用刻意如此,老先生自己十分清楚,真的不用刻意装,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自己不是,谁是? 要说教书先生,老先生倒是要思量一番,虽然说也有弟子,就数量来说,实在太少。即便是一般意义上的教书先生,老先生也不敢堂而皇之就收下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真有一套 要说那好为人师的毛病,老先生确实有,但要说为人师之后的一以贯之的原则,就算是一个态度,老先生依然不敢保证。 曾经有个老夫子的弟子大言不惭地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表面看还行,实际上,对于先生学说的理解,还是浅显了。老夫子知道后,并没说什么。 要是自己的弟子说出这般言语,老先生就要板栗管饱了。虽然多是后人曲解,还是给老夫子带来很多苦恼。 老先生弟子确实少,但是自己弟子聪明啊,那小脑袋瓜子,可不舍得让它们吃板栗。 就算先生舍得,弟子也不给机会啊。 弟子聪明,先生就更聪明了,就这一点小事上要是犯了错,那就真成笑话了。 就刚才,老先生实在是有些紧张,就是怕这位大妹子是不是韩征家的亲戚,要不是亲戚,肯定也是家族长辈,就算不是家族长辈,就是个普通邻居,自己也要维持住自己高深儒雅的形象。 要是因为自己的眼神没落对地方显得轻浮了,或者手脚放得地方有些偏差不自然了,再或者没有抬头挺胸不庄重了,更或者说头抬得太高显得盛气凌人了,等等等等,都不好。 韩征这小子,有点穷讲究,说到底,还是好面子,真要知道自己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丢了韩征脸面,韩征嘴上肯定也不会说,但是心里还是会被记账的,到时候,自己这份完美无瑕光辉伟岸的高大形象,在韩征那里,肯定就略有瑕疵了。 老先生见大妹子在那里看得入神,没敢打扰,就在那里打起十二分精神,维持一份正经读书人的形象就行了。想不到大妹子还是对自己略微有些不满意。 自己确实一直胖不起来,干瘦真不是自己的错,也不能算毛病吧,不是还有个词也很好吗——清矍,这个词就很恰当了。再退一步,要是认可自己这个读书人身份,用个清瘦也行。读书人往往心思重,有口福、能吃胖的,确实不多。 大妹子也没和自己寒暄两句,就走了。别说客套寒暄,就是看那眼神,似乎还有些不善?这就不太善喽,老先生可没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好。 老先生快速四下扫过一圈,确定没有人,快走几步,在刚才大妹子弯腰看的地方也弯下腰,在门缝里就看到了几个景象。 有读书写字的地方,有喝茶下棋的地方,有吃饭的地方,还有一个不小的白瓷坛。 那个白瓷坛,一看就知道是个小池塘,一株水莲虽然尚未开花,枝叶已经微微探出水面了。老先生微微点头,肯定里面有几尾小小游鱼的。 让老先生最满意的,其实还在于一个小细节,每个地方都有小板凳,成双成对,挨在一起。 屋檐下,似乎就是那个被韩征亲手打造且取名“逍遥”的椅子?老先生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椅子,看起来就觉得很舒服,也很好玩。 老先生啧啧几声,真不孬! 老先生脸再贴近门缝一些,使劲往旁边瞧。然后,脸色就有些不太好了。 老先生赶忙直起腰来,站在门旁,脸色依然不太好看,使劲揉揉脸,看了眼木板钉在一起的大门,虽然干净平整,还是略微有些愤愤不平,到底是自己主动贴上去的。比起刚才那位大妹子,更不雅观。 老先生对此倒也没有多想,反正确定了,不会被人发现。不过老先生对自己刚才的想法,略微有了点变动。老先生对男女情爱的了解,肯定还是很高的,这片天地,加上自己两位弟子,能和老先生拿来比较的,也不过双手之数。 不过,现在,老先生觉得,自己似乎被比下去了。 老先生转移视线,果然,有两棵小树,虽然不高,却枝干结实,离得不远,稍稍高出了院墙。 老先生可以想象那两株小树下的情景。 其实老先生要看到这样的两株小树,也能想到做个秋千,让心爱的女子坐在上面,自己站在旁边,推着她晃动起来,可不就很浪漫了? 没想到韩征这么不要脸!秋千上绑的小木板当然很结实,还很细心地打磨光滑,这都没什么,这个小木板比一个人坐的宽敞多了,就是给两个人一起坐准备的! 老先生站在那里,表面平静,实际上内心心潮澎湃。就这一点,自己确实没想到,也确实想不到。这可不就是被韩征比下去了? 真不是什么脸皮厚就能做得出来的,韩征这小脑瓜,动起来歪心思,是真有一套。 老先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确定一事,不用再等下去了,更不可能进门,韩征求自己进去也不可能了。 那片石台,韩征以前经常去的,就是不再拓字,也不看那片摩崖石刻了,韩征还是会经常去坐坐,有时候,也会带一壶酒,就是带了酒,韩征也一般不会喝。 每次接过一壶酒,老先生虽说嘴上没怎么领过情,但是先生心里实在是热乎啊。 可是,你看,都结了婚过了这么久了,韩征已经很长时间没去过那边了。 看样韩征真把老先生忘了,抛到脑后不管了。 老先生皱着眉,五官挤在一起,愁眉苦脸。 见异思迁!老先生搜肠刮肚,也不过想到这一个词,勉强能扣在韩征头上,什么喜新厌旧、移情别恋、弃旧怜新什么的,可不能用,不合适。 重色轻友?谁要脑子里蹦出这个词,老先生就往他脑袋瓜子上挥拳头,打得他爹妈也认不出来那种,难道世上还有那种重友轻色的人?要是真有,那就很明显,那个“色”分量不够罢了。 都是有老婆的人了,还能怎样?放在嘴边说出来,都不稳当,用实际行动证明就是了。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就更加不行了。一个太心机,一个太傻。想想是谁说的,说给谁听的,说的人如何了,信的人如何了,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老先生就觉得韩征有些可怜了。不过,可不用同情,都是韩征他自找的。 不过,要是个甜蜜的负担,可也真好。 老先生表面上叹了口气,其实心中松了口气。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人生实苦要靠熬 对于老先生和韩征这份情谊,到底老先生更在意一些。也就是说,这份情谊里,到底老先生是更幸福的一个。真要以后老先生和韩征断绝来往,肯定是韩征失去了更多。 老先生这样一想,自己风尘仆仆跑这么远路来看韩征,没能见着人,韩征吃大亏了。 韩征把老先生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有没有老先生,韩征都无所谓了。 老先生是真把韩征放在心里的,比以前对待两位弟子还上心,老先生犹豫一番,加了一个词——平均。对大弟子和小弟子的关心加起来再平均分成一半,还上心。 老先生皱了皱眉,竟然才相当于小弟子的一半?老先生眉头当时就展开了,其实有对小弟子的一半这样上心,已经很多了。 韩征失去了对自己这样上心的一位老前辈当朋友,韩征可不就亏大了? 老先生这样一想,就没那么伤心了。不过,还是高兴不起来。 老先生咬咬牙,转身就走,也不过就是去参加个乡试,考过了也不过是个举人,就韩征这么个从来不把自己当棵菜的,难不成还能飘起来?就算是进士及第又能怎样?就算是状元郎又能如何?这个韩征啊,就不可能是个端得住架子的。 老先生摇摇摆摆,双手在身体两旁晃来晃去,整个巷子里都快装不下他了。 老先生又有些愁,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了呢?不是决定了不去的吗?为什么会改变主意呢?要说梁靖和,不是明显一个反面教材吗?都明明摆在那里了,还偏偏往里钻?其实韩征那个案首身份,就有些苗头了。梁靖和拦不住,让女儿过来拦着? 可不像。 那就是韩征真想着当官了。学而优则仕,是条正经路子。或者说依然不想当官,先考个举人身份再说? 老先生摇了摇头,不像自己,都不像自己。大弟子不像,小弟子也不像,就韩征这个没出息的,还是不像。 两个弟子和韩征都不像自己,老先生倒也不是觉得失望,就是感觉自己太过曲高和寡一些了。 老先生很自信,自己是个顶会拿架子的人,气质也好,长相就更不用说了,是那种天生就容易被人顶礼膜拜的,自己都不好意思照镜子那种。 老先生就觉得,韩征这臭小子,本事确实不行,都想着往上走走了,那就要表现得自己有些能耐才行。 王婆卖瓜还自卖自夸呢,你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行,谁还觉得你行? 老先生略微松了口气。 那就在这郡城边上随便逛逛,虽然从韩征家那边过来,已经走了很远路,老先生一点也不觉得累。 老先生抬头挺胸,背着双手,迈着方步,走得不紧不慢。其实已经刻意放慢了,再慢的话,就有些迈不动步子的嫌疑,别管身子骨怎么好,上了年纪,都怕被人误解成这个。 别被人误会。 看样是没有误会。 老先生抬头挺胸背着手迈着四方步,缓缓走过一处人群,自己走出很远了,还有人在那里议论纷纷呢,老先生心里高兴着呐!虽然并没有议论老先生,可不比议论老先生还让老先生高兴呢?韩征这小子,竟然连她们也挑不出毛病了,确实了不起。 老先生看着一位年轻妇人先开门、再关门,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惊动了腹中胎儿,其实心中念头起伏,并不大。也是,妇人真要是有什么念头,也是希望韩征能过好。和韩征对姑娘的心思,其实差不多。 这就很善了,老先生本来就不担心这个。现在亲眼看过,更加放心。 老先生还是觉得,韩征要是不去参加乡试,会更好一些。 其实韩征一直就没有什么仕途的念头,考个秀才,也无非是为了姐姐韩萍那半个心愿,其余一半,韩征确实做不到了。 就是解元头衔,哪怕是举人,韩征也从来不敢想。即便觉得有机会了,也是真心要避开的。 别人可能看不出来,老先生却真心能懂,那个把人踩在脚下的说法,真不是年轻人随口胡说。而且韩征那一篇篇文章写出来,是真心和仕途做切割的。虽然也没觉得自己就能当官,但要是真想谋个一官半职,韩征就不会有那般心思了。 梁晴更不可能要求韩征去参加乡试。 虽说乡试三年才一次,机会难得,若要让梁晴选择,梁晴更愿意拦住韩征,不让韩征去考。就算去参加考试,在梁晴内心,可能更希望韩征没有考上。 当然,要让梁晴劝阻韩征,根本没有可能,说句阻拦的话也没可能,就是半点不愿的神色,也不会表露出来。 韩征考上了举人,梁晴一样高兴,肯定比韩征还高兴,发自内心。 去与不去,考上与不考上,都一样。只要韩征依然是这个韩征,就行。 韩征是不是因为梁晴才决定去参加乡试?这个倒可以确定,确实如此。 家境贫寒,就一个秀才身份,太委屈梁晴。虽然韩征也知道梁晴不在意这些,可是韩征依然觉得有些事情不能这样想,更不能这样做。虽然也知道如何才对韩征自己最好,韩征却依然选一条不算好的路去走。 都说话是开心的钥匙,对于这一点,梁晴和韩征却从来没有敞开说的念头。哪怕韩征走上梁晴不想走的路,又如何?韩征愿意走就行。 老先生愁眉苦脸。这两个小孩子啊,都傻。 到底如何才好?到底哪条路才对?老先生其实半点也不迷糊。很多人都明白哪条路是最正确的,但是,能选择走那条路的的却少之又少,更不用说真正走上去的。 不过说到底,还是梁晴更聪明一些,爱得也更纯粹一些。就是这般决然跟了韩征,虽说有些突然,却也并非偶然。韩征这臭小子,是个有福气的。都说傻人有傻福,确实没有落空。 当然了,这个傻,更多还是要往厚道上面靠一些的。 老先生心情不太好,就算是现在有人请老先生喝酒,那喝下去的,也只会是一杯苦酒。 酒苦尚有回甘时,人生实苦怎么办?一个熬字,道尽心酸。要想不那么煎熬,还要加上个“看开”二字。 第一百九十四章 真喝多了 老先生偏偏从来是个看不开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赖着不走。哪怕知道一旦如此,就成了个身不由己,还是毫不犹豫去做了。 老先生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从来没有动过向谁看齐的念头,也没有打算和谁比。再加上自身本事确实不够,就用了个略显无赖的法子。 就这个无赖的法子,更能看出老先生的聪明绝顶了。 对于老先生自己来说,好世道与坏世道,差别并没有普通人感受那般大。老先生很在意每个人的辛酸苦楚,却也最不在意任何人的辛酸苦楚。无非一点差别,这份辛酸苦楚因何而来。 老先生现在正站在路边,真的是路边,再往旁边让,就要站进小水沟里去了,实在是哭笑不得。 也不知道韩征到底喝了多少酒,反正老先生是从来没信过什么韩不倒的传言,就韩征这酒量,两杯酒下肚,保准站不稳的。 老先生皱着眉,这次,韩征是真的喝多了。醉得人事不省。 韩征一身崭新儒衫,上面东西虽然被擦掉了,依然污秽不堪,被人从两边架着,几乎是拖着走,衣衫凌乱,鞋子都掉了一只,被其中一位仆人揣在腰里。 韩征还在那里呜呜噜噜地胡言乱语,“温······温老哥,再······再······再满上,咱哥俩······走······走一个······呕······” 这两位县里劝学大人的仆人,是倒了大霉了,是被老爷嘱咐一定要送到家的。 韩征和温蕤亭喝酒的小酒楼离这边可不近。 温蕤亭其实是打算登门的,当然,得让韩秀才提前准备一下,最起码也得让县里劝学和几位官场名流作陪。 其实打算登门,温蕤亭还有点小心思。不管怎么说,韩征是有机会考上举人的,不过,韩征还没有举荐人,更无座师。倒不是温蕤亭自己要做韩征的座师,实在是韩征还没长那张脸。 温蕤亭打算推荐一位南安郡硕儒当韩征的座师,一是更加名副其实,再一个,对方还欠着自己不少人情,即便对方想还,也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还不如便宜了韩征,要是韩征多多少少有了出息,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可不就近在眼前了? 别看对方是南安郡硕儒,温蕤亭把他推荐成韩征的座师,有可能也会被对方当成送上门的人情。毕竟,韩征也非无名之辈。养望嘛,没有多少人比那位硕儒更懂。 韩征若能乡试登榜,成了举人,皆大欢喜,好事翻番,没能登榜,照样能收两份人情,自己也没什么损失。其实不止是两份,其余还有隐含的一份,不过,这份隐含的人情,收与不收,主动权就全在温学政了。 手到擒来的举人老爷?呵呵,想多了,温学政确实想帮韩征,想给读书人一份荣耀,不过现在可不敢打包票。又不是考个秀才。 当然了,就韩征这几年做的几件事情,要是连个秀才名头都没有,温学政就觉得不是那么稳妥了。 除此之外,温蕤亭还有一个藏在心里的小盘算。 梁靖和并非腾达之人,但是毕竟是位进士老爷,还是前辈,而且是进过翰林院的,比自己这个进士头衔,金贵极多。只不过,梁靖和这份肉眼可见的飞黄腾达没能接住罢了。 被外放地方为官之后,梁靖和就心灰意冷了,虽然也是地方实权大员考功令史,还有个施法科辅官的头衔,但是京城为官,显然没做到简在帝心。京城之外的官员,还能做到简在帝心,就更难。毕竟柱国和主官才是真正的主人。 但是就因为这样就称疾隐退,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温蕤亭官位是不高,但是对于一位隐退多年的进士,还真不用太放在心上。 但要轻易进入那个梅园,别说以前没有这份心思,就算是现在,也不敢。 梁靖和是不是个表面温和内心腹黑的笑面虎,温蕤亭不敢确定。反正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梁靖和家底多少,但是那处占地极广的梅园,别说有人动它,就是想在旁边建一处园林的,都没有。 虽然檀溪县并非大县,但是就山水佳逸来说,在南安郡是极为有名的。 梁靖和与梅园,知道的人很多,了解的人很少,至于梁靖和家人,就算能说出几句的,也都是个语焉不详。 温蕤亭打算登门,完全出于好奇,对那梁晴清新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传言,倒不是太在意。 梁晴不经世事,韩征却并非如此,梁靖和对这门亲事肯定是内心不情愿的,这就简单了。 只要自己这份人情送出手,不管韩征能不能考上举人,自己都多了份主动权,梁靖和也是读书人,肯定一点就透。这也算是隐含的另一份人情了。 所以,对于这次登门,温蕤亭并没有打算摆出学政大人的架子,就是带两三知己好友,特别关心一下韩秀才罢了。 却没想到,韩征想在了温学政前头。 在温学政还没来得及行动之前,韩征的邀请帖已经投到府上。酒楼也不是豪华的大酒楼,就在郡县交界的边上,位置倒也合适。 既然韩征的请帖都到了,温学政就暂时收起来登门的念头。 如此,就更放心了,韩征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前程不放在心上。都主动邀请温学政了,这以后的交往,温学政就更加放心。 就是这个放心,另一份上心,就变得不是那么上心了。但是对韩征来说,依然是份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天大惊喜。 酒桌不小,来的人,也让温学政满意,酒菜其实也就这样了,再好,在温学政这边,也都是些平常东西。能抽时间赴宴,已经很给韩征脸面了。对于韩征来说,可以炫耀很久的那种。 况且,温学政还给韩征准备好了大惊喜。一位书院夫子,还是青筠书院副院长,更是南安郡硕儒,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当座师,韩征连想也不敢想。 真要能考上举人,座师的名头,影响就很大了。 韩征对于学政大人给的惊喜,确实没想到,明显准备好的满满一肚子感恩戴德的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就只能杯满酒干,一杯接一杯,都在酒里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被气坏了 韩征几杯酒下肚,确实有些不好看。 虽如此,温学政依然满脸笑意,一整桌官场名流,就跟着夸韩征性情中人了。 之后,韩征就被县里那位劝学大人两位仆人送回家中。 两位仆人确实不敢大意,一直把韩征搀扶着送到大门口,看了看韩征的院门,犹豫一番,还是伸手敲门。 敲了好一会,里面没动静,又喊了几声,还是没人开门。 看样里面是没人了。 两人自然失望,但是也能看出来,这个韩征,看这院门就知道,能掏出赏银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现在更是没有任何可能,两人就使劲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把韩征扔在门口就走了。 韩征是真喝醉了,还坐在地上,靠着大门,一声声温老哥,非双手扒拉着找酒杯酒壶,口口声声再满上。 梁晴在门后听了好一会,才开门。 慢慢开门,然后扶住靠在门上的韩征,没让韩征摔倒。 梁晴很生气。 梁晴使劲在韩征身上掐了几下,韩征都喝木了,也没感到疼。 梁晴一个人抱不动韩征,还怕韩征站不稳,就这样让韩征坐在那里靠着门框坐好,然后跑回院里,搬来那张韩征给梁晴专门打造且取名“逍遥”的椅子,费了好大劲,才把韩征弄上椅子。 椅子下面是折成圆弧形的白桦木做腿,摇摇晃晃,还真只能如此,才能把韩征拉进院子里。 不过,梁晴并没把酒气熏天的韩征拉进屋里,只在屋檐下,就把韩征扔那里了。 温暖天气,便宜了大混蛋韩征。 然后,梁晴先给韩征喂了些温开水,再端来温水,擦洗过手脸,摸了摸韩征额头和手脚,再给韩征擦干净身上,整理好衣服鞋袜,抱过来枕头和被子,给韩征枕上、盖好。 梁晴锁紧大门,回到韩征身边,嘟着嘴使劲喊了几声韩征,韩征舒服得很,哼哼几声,懒得搭理。 梁晴看了看四周,再看韩征四仰八叉躺在椅子上,一前一后,缓缓摇摆,下意识咬了咬嘴唇。 椅子确实有点小,梁雨晴试着窝在韩征怀里,不过刚刚把脚离开地就又慌忙起来了。 其实就算是能躺下两人,梁晴还是有些难为情。梁晴就握起拳头就在韩征身上一阵乱捶,韩征也不过微微皱眉,还是没醒。 梁晴就有些气不过了。又摸了摸韩征额头,把手伸进被子里,在韩征身上试了试,把盖在身上的被子盖严实一些,然后把韩征扔在屋檐下,自己在屋里,把房门关死了。 这次,梁晴真被气坏了。 老先生就在外面,不敢露面,哭笑不得。 好在韩征本身酒量就小,其实喝的不多,况且都出过酒了,其实也用不多大会,就能醒酒。 但是醒来之后,想进屋里,肯定还要费尽心思闯关了,哪怕里面半点动静也没有,说的话可不能有一丝半点不心诚。 也不敢就在外面睡了,可不舍得让躲在门后支着耳朵的梁晴久等。 老先生就不等韩征醒来了。 离天黑还有段时间,老先生再随便逛逛,其实黑夜和白天,对老先生来说,差别不大。 世间事,十有八九不如意,但就是那十之一二,如人间甘醴浇灌心田。 这段时间,韩征都在勤奋苦读,对于自己案首秀才的文章,韩征是有数的,能考个案首,完全在韩征的预料之外。虽说韩征考秀才的文章也已经倾韩征才华之所有,肯定算是发挥极佳,甚至是超常发挥了,但要说真能压下上千生员,拔得头筹,韩征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种撞大运的事情,可一不可再。 韩征参加完考试,并没在郡城逗留,考完就等三日后的放榜了。路远的,就干脆在青筠书院附近找个地方住下。 韩征不用,放开手脚跑回家,用不了多长时间。 韩征算是压着尾巴报上的名参加考试,考完试后,却是第一个离开考场的。 韩征远远看过温学政一眼,前来巡考的温学政赶紧低头,再装作看向一旁,似乎在刻意躲着韩征。 为何都考完试了,温学政还派人留意韩征行踪? 小心翼翼绕了很远路,甩掉尾巴之后,韩征才彻底明白过来,韩征的举人头衔,彻底黄了。 这就怪韩征了,明明有条康庄大道偏偏不走。 那次酒桌畅言,都摆在面上了,韩征以为虽然大树并没有靠稳,但是被穿小鞋,就不至于了,所以并没有趁热打铁。此其一。 之后,一直到到考试之前,韩征都没有上门拜访,别说是温学政,就是温学政推荐的座师,青筠书院的那位硕儒蒋镜心。 虽然蒋硕儒已经贵为书院副院长,但是依然偶尔抽出空来讲学,每次蒋硕儒讲学,那必然是学堂里一座难求的。 那位蒋硕儒,也就是被温学政推荐给韩征当座师的那位德高望重、学问高深的老夫子那里,韩征也一直没有上门走动。此其二。 就在刚才,温学政依然给了韩征一个补救的机会,韩征却脑子抽风,避如蛇蝎,不知为何,还是躲开了。此其三。 韩征不是不懂,就是因为太懂了,反而没有任何办法。 那次酒楼请客,花了韩征十五两银子,当然是瞒着梁晴的。 要知道,韩征和梁晴都没有多少钱,日子其实过得很紧,只比普通百姓家的花销宽敞些许。就是那十五两银子,够两人几个月开销了。普通百姓四五口人家,勒紧裤腰带,也能坚持半年。 那次韩征喝醉,一开始确实是表示感激之情的,不过真正喝得不省人事的原因,韩征内心最清楚,实在是花钱花得太心疼了。 兜里没钱的韩征,不躲,还要迎上去? 以前韩征也笑话过那些兜里有几枚铜钱必振衣作响的穷酸读书人,现在不会了,因为自己就是,不过,只是在梁晴那边。 在梁晴那边,韩征从来不会喊穷的,兜里的钱,看起来花也花不完。 韩征又不是没有赚钱的手段。私馆讲学、读书人诗社、富家人题字,都喜欢邀请韩征,到底是名声在外的,结婚之后,韩征也不再排斥一些赚钱的手段。 梁晴到底是个富贵千金小姐,还不知道银子的难得,本身又是个机灵搞怪的丫头,都不知道偷偷往韩征衣兜里放了多少回小银豆子了。 最主要一点,这次考试的考题,一下子就让韩征蒙圈了。整个起承转结,韩征都没有找到感觉,就如刻意拼凑一般,勉强凑够了字数。 尤其后面押题的诗歌,比韩征平日作的几首打油诗还远远不如,真就成了令韩征都觉得面红耳赤的笑话了。真让人拿出来,韩征就无地自容了。 乡试之后,韩征彻底懵掉了,都没有听清那些邀请自己一同饮酒的同考人在说些什么,就赶紧溜了。 就这样,还想榜上有名,那就真是痴人说梦。 韩征就这样呆坐在这里,打算太阳落山,再回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不占老先生便宜 韩征来到这片石崖,坐在摩崖石刻下面,确实是来图清静的,不过,已经坐了好大一会,依然心乱如麻,静不下心来。 就这样心烦意乱,偏偏还看到一位实在不想见的人。 老先生正缓缓登山,离这边越来越近。老先生腿脚不便,当然不经常来这边。反正和韩征来这边的次数相比,少多了。 老先生眼神不好,偏偏大老远就看到韩征了,远远招手不说,还大声喊韩征的名字,连一点试探的语气都没有。 韩征扭过头去,也不理他,老先生越来越近,韩征犹豫着,是不是再找个下山的路径。 韩征忍不住又一转头,看到老先生到了不太好走的地方,正手脚并用,往上攀爬,心中莫名厌烦。 韩征没能走开,老先生紧赶慢赶,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韩征身旁。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老先生看到果然是韩征,心情大好,也不在意韩征没理自己。 韩征皱了皱眉,老先生就是这样,从来不跟人客气,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就如第一次在这边见到韩征一样。 别管是谁先来到这边,每次韩征到这片摩崖石刻这边,老先生哪怕是在韩征之后来到,其实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老先生都是那种我才是这里主人的那番姿态,虽然从来没有说出口。 别说是在这片石崖,就是在青筠书院外的碑林里第一次见韩征,老先生也是自来熟得很。 每次来这边,只要见到老先生,韩征都有种登门做客的感觉。 韩征没答话,反而就要站起来。 老先生似乎早有准备,一屁股坐下的时候就拉住了韩征衣袖。 韩征眉头拧在一起。 老先生当时就生气了,“干嘛?!” 韩征想了想,忽然咧开嘴笑了笑,不光不起来了,还用肩头碰了一下老先生,“好像咱俩以后又能经常见面了。” 这一下倒把老先生整得不明白了,“如何说?” 韩征却摇了摇头,“有时候想想,人啊,一旦老了,也很好。”韩征叹了口气,看向远方,山脚郁郁葱葱,头顶云卷云舒,不见凡尘俗扰。 韩征虽然心情依然不好,却也多了份盼望,“老了,就好了。” 老先生瞪眼看着韩征,就像刚刚才认识韩征一样,很显然,是认同韩征的想法的,那眼神看起来很明显,韩征开窍了。 韩征气笑一声,“又不是羡慕你,别多想。” 老先生不乐意了,“谁稀罕你羡慕!别说只是羡慕,就算是想学,你也学不来!”这个,老先生就可以确定了。 韩征一个话到嘴边的问题,又咽回去了。确实一直都不知道老先生住哪里。 老先生看着吃瘪的韩征,乐呵着呢,我和老张,可不一样。 老先生笑眯眯看着韩征,“听说,南安郡乡试结束了?” 韩征看了眼老先生,不愧是穿了身儒衫的,到老都关心这个。 老先生抬了抬下巴,“考得怎么样?” “老子没去!” 韩征话刚出口,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老先生揉着手,比韩征还生气,“大好年华,就这样糟蹋?” 韩征捂着脑袋,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关······关你老人家什么事?” 老先生笑了笑,“是怕考不上,没敢去吧!” 韩征真被气到了,就要挣扎起身。 老先生一下子跳起来,比韩征起来得还快,“这就被一句句传言给吓住了?这就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连去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了?就一个狗屁秀才就急流勇退了?” 韩征被骂得气不打一处来,“我又没说就一定能考个举人,就是没能考上又能如何?” 老先生皱着眉,“到底是没去考,还是觉得考不上?” 韩征气笑一声,“要不是个解元,就当我没考上!” 反正这个举人头衔没希望了,还不如就牛气哄哄来句不着调的,和绿林好汉人头落地之前喊一句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差不多。 实在没办法了嘛,哭鼻子抹眼泪把爷爷奶奶从天上喊下来跪着求也没用。别说下辈子,就是这辈子,都不知道被人骂了多少句窝囊废、没用的东西了,若非如此,谁愿意当那绿林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都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冒了多大风险,才撞大运快活一回。都这么难得了,摊上一回,能不使劲显摆?谁见过那些养尊处优的老爷们显摆这些? 老先生皱着眉,韩征的脑袋瓜子,就是个天马行空没遮拦的,不知不觉就跑远了。 不过对于韩征的乡试,老先生可瞧出来些苗头了,老先生看着韩征,笑了笑,“敢不敢打赌?” 韩征哪里肯,就是个必输的赌局,赌什么都是韩征吃亏,韩征摆了摆手。 老先生微微一笑,“要是你赢了,我就勉为其难,给你当个便宜先生?”连一杯敬师茶都不用的那种。 “不占您老人家便宜!”韩征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都没说收你拜师礼!”老先生当时就恼了,气笑不已,“难不成,觉得我不配?” “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韩征翻了个白眼,一句话就把老先生堵回去了。 老先生也跟着一翻白眼,差一点没缓过神来,老先生竖了竖大拇指,“有气魄!” 老先生笑了笑,“有这般气势,那刚才感慨个什么呢?” 韩征挠了挠头,确实知道老先生指的什么,自己那番感慨,真不是没来由。老了,什么也干不动了,可不就什么也不用干了? 老先生也没太抓住不放,但是给年轻人一点建议,还是有必要的,“年轻人嘛,就要有个朝气蓬勃的样子,年轻气盛也不怕,就是天真的塌下来,也敢一头撞上去,也要有把那天一下子顶出个大窟窿来的气魄!” 老先生说起话来轻巧,从来就是这样的,韩征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还是忍不住念叨一句,这都哪跟哪呢! 韩征就不在这里和老先生闲扯了,“明天再来,给你带酒,满满一壶。” 老先生眼睛一亮,“明天一早,一起在这里看日出!” 韩征摇了摇头。一听到有酒,就是这么个急不可耐的样子。你老人家孤家寡人一个,怎么样都行,我韩征可不行的。 老先生一下子就明白了,到底是有老婆的人了,有人管着,不大自由,“再晚一会,也行。” 韩征无可奈何,真不是老先生想的那样。梁晴真不爱管这些。 第一百九十七章 竟然烧了 韩征一边下山,一边朝老先生摆了摆手。别看老先生岁数大了,每次上山下山,真不用韩征操心。 况且这次没喝酒,天也早得很。太早太晚,老先生眼神不好,也不安全。 老先生忽然对着韩征背影说了句,“糟糠之妻不下堂!真要富贵了,可别辜负了人家梁晴!” 韩征气笑一声,都懒得搭话,也没有回头,倒也不用怀疑老先生怎么知道梁晴名字。就这样,都满大街议论梁晴了,要是这次乡试张榜,恐怕梁晴更会被人笑话。 老先生还在对着韩征背影喊话,“咱这样的贫贱之交也别忘了!” 韩征就更不理会老先生了。 韩征被老先生一番胡搅蛮缠,虽然还是难受,到底解开了一些心结,一路跑回家,天还没上黑影。 回家路上,韩征和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驿卒迎面擦肩而过,多亏韩征早早听见马蹄声提前躲在路边,这要是被迎头撞上,韩征就是命大不死,多半下半辈子也站不起来了。 真要撞上,那也只能自认倒霉,别看只是驿卒,骑着高头大马的驿卒器宇轩昂,可不是小地方普通的驿卒。就是县里的驿卒,老百姓也不敢讨要一个说法。 韩征一进门,就看到梁晴手里拿了一个黄色丝绸布袋,绣龙凤花纹,上面有铅封、有京驿局印章,还有写着“韩先生讳征亲启”的一张封条。 “考得怎么样?”梁晴一看到韩征,就不知不觉眉眼弯弯、嘴角翘了起来。 “还行。”韩征的心思都在布袋上。 别说韩征彻底迷糊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信件,梁晴也觉得不可思议,以前梁靖和也收到过京城信件,都没有这个样式。皇室的似乎也有一次?梁晴脸色忽然有些紧张,其实,自己也不敢确定就是皇家书信。想破脑袋也觉得没有可能。 在家里,梁晴很少称呼父亲这个词的,除非父亲买了梁晴爱吃的刻意去哄。 娘亲这个词,梁晴倒是整天腻腻歪歪挂在嘴上,把娘亲喊得一脸嫌弃,顺便把父亲羡慕得愁肠百转。 “别烦娘,去找梁靖和玩!” 只要有娘亲这句话,梁晴让梁靖和趴在地上当大马,梁靖和也不敢有半句埋怨的。 韩征也察觉了梁晴的异样。 梁晴摇了摇头,看着韩征,还是让韩征作决定。 韩征把梁晴拉进屋里,关上房门,点亮蜡烛,很小心地把封条和铅封打开,黄色龙凤花纹丝绸袋里只有一封信,没有别的东西。 韩征微微弯下腰和梁晴脑袋靠在一起,把信从头读到尾。 篇幅不长,意思很简单。两人心情一松、一紧。 梁晴歪着脑袋看韩征。 韩征愁眉不展。 梁晴就知道,韩征不论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梁晴。也就是说,这封信肯定和韩征那几篇文章有关了。不过,就信的内容来说,说是天大的好事,也不为过。当然,梁晴不会想得这样浅。 “找梁靖和!” 梁晴这样说,其实就是故意转移韩征的注意力。 平时,梁晴也偶尔会吓吓韩征,反正脑子就是大猪蹄子一般就一根筋的韩征也不是一两回惹梁晴不高兴了,不过,只要一提梁靖和这三个字,韩征都是龇牙咧嘴喊头疼,说脑袋快要裂开了,然后梁晴就会跳起来,再使劲给韩征脑门上一个大板栗,变本加厉之后,韩征就真正变成了没脑子、只会执行梁晴命令的木头人了。 这次,韩征只是摇了摇头。 轮到梁晴皱着眉头了。 其实,梁晴在心里,是希望韩征同意的。要是韩征不愿意去,梁晴就自己去,就算梁靖和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能说些京城的规矩。韩征也能做到心中略微有点数。虽然暂时用不到,到底能缓解一下心中的一团乱麻。 韩征把那封信放在蜡烛火焰上,也不过一张纸,转瞬间就化为了灰烬。 梁晴并没有阻止,只是看着韩征。 韩征无奈苦笑。 梁晴忽然把黄色龙凤花纹丝绸袋从韩征手里抢过来,抱在怀里,歪着脑袋对韩征说,“我要把这个布袋留着,当成传家宝······”下面的话,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蜡烛火焰忽闪忽闪乱跳,韩征浓眉大眼,火光在韩征眼眸里跳出倒影,略显冷硬的脸型轮廓在烛火映照下,更显英气逼人。 韩征缓缓伸手,轻轻把梁晴红润的脸庞上一缕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眼中心中,就再也容不下任何外物了······ 第二天早上,一直到日上三竿,韩征才打开窗户,打着哈欠,揉了揉腰,眯着眼看了看日头,立马被吓了一跳。 跑到外面一看,梁晴已经吃过早餐,正坐在在外面小板凳上托着腮帮给缸里的小金鱼喂食。 韩征咳嗽一声,走出门,慢悠悠坐在院子里桌旁小板凳上吃早餐。也不过几个花花绿绿的小糕点,就是普通面食,用青菜、野菜、甚至花瓣做成馅,口味是真不少,尤其是那带着桂花、槐花香味的,韩征特别喜欢闻。不过,就口味来说,其实很一般。 韩征做的,其实和这个口味差不多,就是没有梁晴做的花样繁多、纤细灵巧。韩征随便捡了几个吞进肚里,又喝了一碗粥,就把碗筷等东西收拾起来,回房间书桌上拿了样东西,就不慌不忙出门了。 梁晴噗嗤一笑,把正在抢食吃的鱼儿吓了一跳,翻了个小水花,钻进水底去了。 但凡这种不慌不忙的神色,那就是韩征真的有事情急着外出了。 至于会不会去找梁靖和,什么时候去,韩征不提,梁晴自然也不会多问。反正梁晴自己一个人是不会去的,什么梅园啊,野鹤的,太大、太乱,不好玩。其实还是路太远,韩征不陪自己一起去,梁晴其实就是芝麻粒大的胆,一个人跨出大门都不大敢。 韩征一路紧跑,快要到了郊外,反而犹豫起来。 昨天那封信,太过诡异了。 当朝礼部尚书宋漱玉竟然想当韩征的座师,还从京城寄了一封信给韩征,询问韩征愿不愿意,那封信,竟用了宫廷样式的龙凤花纹。要是没读出个言辞恳切,韩征都怀疑这几年读了假书。写在纸上的东西,可做不得假。 韩征答应过老先生了,要给老先生送一壶酒。要是来得晚了,确实怕老先生久等。 韩征嘴角抽搐了好几下,何止是久等,老先生嗓子恐怕都要冒烟了。 韩征稍稍一想,又心疼又有些好笑。 第一百九十八章 蒋硕儒 韩征看了眼路边的小酒肆,就是路边摊,搭了个草棚子,摆两张桌子,卖散酒,也能捎带着卖点盐水花生茴香豆等小菜。韩征走过近路边摊后,摸了摸口袋,嘴角翘了起来。 韩征就拔腿跑向刚刚跑过来,在身后不远处的小酒楼。 韩征的两条腿,是安了风火轮的,跑起来不知道累,关键是还快。 一阵风似的进了小酒楼,韩征只看了一眼,就心里有数了。 掌柜在柜台后面看着拿着酒壶杯筷刚刚急急忙忙换了个犄角旮旯桌子坐下的老爷子。 韩征也跟着看了眼那个背影,缩着身子坐在角落里,背对着韩征,伸手捂住外面的半张脸。 店小二把靠窗的桌上两个下酒菜端过去,放在老先生赶忙换过的那张桌子上,然后走回来,擦干净靠窗的桌子。 天还早,就老先生自己在这边喝酒。 掌柜很抱歉,确实是自己做的不老到,掌柜没忍住,往老先生那边看了一眼,店小二的速度,其实真不慢了。 掌柜是个中年人,略微上了年纪,微微弯腰问韩征,“公子一个人?”穿了身整洁儒衫,气质很好。 这个小酒楼,韩征没来过,不认识掌柜,掌柜看样也不认识韩征。要搁在以前,掌柜是不怎么用公子这个词的,现在也慢慢适应了。现在,反而觉得小哥、少爷什么的,有些拗口。 韩征摇了摇头,走向角落那张桌子,在老先生对面坐下了。 两个菜,一荤一素,已经吃了个七七八八,一壶酒,应该也快见底了。 老先生尴尬一笑,不过变脸极快,“再上两个菜,一壶酒!” 小二已经拿来一副杯筷,放在韩征身前。 “怎么才来?” 韩征气笑一声,也不说话,先夹了一筷子香芹炒腊肉,口味真好。伸手拿起酒壶,晃了晃,给自己满上,倒是没急着喝酒。 老先生又埋怨起来,“在上面等得时间太长,嗓子也快冒烟了,见不着人,心里也焦躁不安······” 老先生说话,韩征就放下筷子看着老先生,老先生声音却越来越小,“我是说如果······” 老先生自己夹了一筷子菜,没忘了布让韩征,“别光说话,再尝尝这个,口味蛮地道。” 韩征冷哼一声,从踏进这个小酒楼之后,韩征连一个字也没说呢。别看是一道素菜,韩征却能看出来,肯定是一盘冬笋了,春笋的话,纹理没有这般细腻。这个季节,绝对是稀罕物,虽然是小菜,也算不上招牌菜,价格可也不算便宜。那一盘香芹炒腊肉,也不是这里的招牌菜,小小一盘,韩征刚才尝了一口,风味极佳。 此处是韩征上山的必经之路。 韩征其实没有在这边停留过,别说这个小酒楼,就那个路边的小酒肆,韩征也没在这边买过酒。 这次来这边,韩征一开始没打算买,就是来这边看看,别让老先生在上面苦等。 后来,觉得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给老先生买酒了,就决定这次再买一壶,就当最后一回了。 再后来,发现梁晴又给了自己几颗银豆子,就临时改变主意,想给老先生买一壶好酒。 却没想到,现在成了一桌酒席。 说着话,小二就端上了酒菜,竟然有一条清蒸鳜鱼,韩征微微皱眉。另一个爆腰花就算平常了。新上的一壶酒放在韩征身前。清蒸鳜鱼,在小酒楼里,也算是好菜。 老先生偷偷向店小二和掌柜竖了竖大拇指,是个会做生意且有眼力劲、能揣摩人心的。韩征这身儒衫,整洁簇新,就不像是差钱的主。 其实就算是知道眼前就是南安郡鼎鼎大名的韩秀才韩案首,这上来的两个菜,也不能说上不得台面。 其实,真要让那韩案首第一次踏足此地,掌柜还真愿意不收这桌钱。要是韩案首坚决不肯,掌柜也要想尽办法免了酒钱。 掌柜虽然没见过韩征,两只耳朵也都快被韩征的名字磨出茧子来了。韩案首不是官家弟子,听说和咱老百姓还是很亲近的,酒桌人品极佳,人也厚道。街坊邻居也没传出什么坏名声,倒是有个“韩不倒”的称呼,掌柜是听说过的。 老先生端起酒杯,示意韩征走一个。 韩征端起来,咬咬牙,喝了小半杯,辣得龇牙咧嘴,赶紧拿起筷子夹菜。 老先生就爱和韩征比这个,哧溜一下一杯酒就进嘴里去了。 老先生赶紧闭上嘴,眯着眼,过了好一会,才晃了晃脑袋,用筷子拨开鱼刺,鳜鱼肉加上小葱丝、碎姜末,蘸着配好的蘸料,那叫一个香甜可口。 老先生就把自己的酒杯满上,也不管韩征。韩征那一杯酒,能陪着老先生喝上小半天。 老先生又闷一个,笑呵呵看着韩征,韩征吃得这么爽快,看样兜里的钱,带够了。 正在两人吃得欢畅的时候,小酒楼又来了两位客人。 韩征看了一眼,赶忙低下了头。 进酒楼的,是一老一少。 掌柜已经急急忙忙迎出柜台,口中大呼,“蒋先生!郭秀才!不不不,应该是郭举人了!贵客!贵客!”口中说着,就要往楼上请。 老者摆了摆手,指了指窗边,说靠窗的那张就很好。 老者又看了角落一眼,当先向窗边走去。 年轻书生装扮的大少爷郭煜也朝掌柜拱了拱手,客气一番,亦步亦趋,跟在老者身后,走到窗边桌旁坐下。 掌柜赶忙亲自跑前跑后,先沏了壶茶端过去,叫来小二把干干净净的桌面,再擦一遍。 蒋院长也穿着一身儒衫,年轻人正是自己的得意弟子,也是南安郡律法大员守法科长官郭大人的爱子——郭煜。也就是那位被人称为小横渠的书院小夫子了。 郭煜,也就是刚刚取得秀才功名的时候,曾经在自己的授业恩师,也就是身边这位南安郡名声极响的硕儒,桃李满天下的蒋副院长,蒋镜心的课堂上,有过一番慷慨陈词,其中就有那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言一出,作为压轴结束语,自然引起满堂喝彩。 授业先生是南安郡硕儒,还是书院副院长,学生也是南安郡案首秀才,那时的名声,不比现在的韩案首差了多少,况且这两年,郭煜也是公认的儒学大家,治学严谨又不失朝气,不管是诗歌还是文章,都有个文采斐然、别出心裁的评价。 虽然那番慷慨陈词之后,蒋镜心单独和郭煜聊了聊,也算是实实在在的一番敲打,郭煜也着实心中有些后悔,口气实在太大了些,但就蒋镜心内心来说,对郭煜的表现,已经是十分满意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弟子先生 郭煜,确实有些公子哥习气,傲气太盛,但要说那种不服输的精神,就令人欣喜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名师出高徒,都是让人欣慰的事情。再怎么说,志向远大,可不是坏事。 而且在书院里,还有个根本没有任何异议的说法,就治学功力来说,别看都是案首,那位新晋的极年轻的韩秀才给咱们郭横渠提鞋都不配。 都没在书院读过书,怎么考到案首的?按说,能考上秀才的,在治学上,也不可能籍籍无名。 蒋镜心被温学政推荐给韩征当座师,是温学政与蒋镜心喝茶时亲口说出的,而且蒋镜心也没瞒着郭煜。 郭煜往角落看了一眼,就看到韩征和一位老儒生在角落里坐着,当时就冷哼一声。老头那身儒衫,儒生穿正合适,秀才穿着都显得寒酸。 蒋镜心看韩征没有过来的意思,自己当然不可能过去。 郭煜却向韩征这边挥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韩征支支吾吾,满脸通红,欠起身子,就要站起来。 老先生背对着郭煜,并没看到郭煜向这边挥手,只看到韩征一杯酒下肚,满脸通红,显然喝高兴了,要站起来给自己敬酒。 老先生哪里肯,隔着桌子就按住了韩征手臂,口中说着咱哥俩不用客气,非要让韩征赶紧坐下。 韩征本来就犹豫,就一屁股坐实了,不再起来。 老先生拿起酒壶,先给韩征满上,再给自己倒满,端起酒杯,高高举起,“韩老弟!坐着就是!来,为咱哥俩多年友谊,走一个!” 韩征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什么时候成了哥俩了? 老先生确实喝高了,满满两壶酒,韩征才喝完一小杯,老先生已经一壶半下肚了。 韩征咬了咬牙,举起酒杯,“先生今日高兴,喝高了,弟子再敬先生一杯!” 老先生当时眼里就放光了,忽然瞪大眼,啪的一声轻轻拍了下桌面,“好!从现在开始,你,韩征,就是我第三个弟子了!来来来,谁不干了这一杯,谁是孙子!”能让老先生收为亲传弟子的,确实很少,韩征之前,只有两个。 老先生一杯酒一饮而尽,都没品出什么滋味,就赶忙咽进肚子里去了。 真的高兴啊。 自己身边,大弟子、小弟子——现在成了二师兄了,都没娶上媳妇,老先生都快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呢。谁让自己也是个老光棍呢! 老先生以前,真没少为这件事发愁。看看,没可能嘛,自己新收的小弟子就娶上媳妇了。这就能证明,真不怨先生。就这一点,小弟子就比他两位师兄强多了,真给先生长脸,先生跟着沾光了。 韩征也一饮而尽,哈哈笑着,眼泪都流下来了,酒太辣了,控制不住。 掌柜先是一惊,之后脸色,不算好看。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没办法。 虽然知道了那个年轻读书人就是韩案首,但是这边是郭秀才,取得秀才功名的时间,比韩征还早两年,也是案首,而且郭煜是郡里律法施法科大老爷郭大人家的大少爷,位高权重的官老爷家的公子才俊,就根本不是什么韩征能比的。 这边的青筠书院蒋镜心副院长就更不用说了,随便一个名头,都够吓人。 那位老爷子呢?除了年龄大点,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在韩征面前都小心翼翼的样子,看现在的座位,可不就是坐在下首位置上了? 虽说一开始就是怕韩征看见才背对着门口坐下,不过这个怕字,可不就更能说明问题了?老头在韩秀才面前也摆不上谱的。 年龄大,也不是什么好显摆的,又不是官场履历。搁在老爷子那边,反而更显得没什么本事,恐怕这小酒楼这一顿,就算是过了个好年,打了牙祭了。 郭煜脸色阴沉,当时就要发作。 蒋镜心却摇了摇头,面色温醇,“郭煜,你可知错?” 郭煜微微皱眉,然后也和自己先生一般不悲不喜,“居移气,养移体。是学生修心不够了。” 就是居移气养移体,要是用,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问其臭,亦与之化矣,或用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不合适。可以说,有本质的差别。 郭煜陪先生坐在那里,心气平和。蒋镜心这才点了点头。 郭煜那边的酒菜也先后上桌了。两个菜、一壶酒。 一份赤鳞鱼,别说是南安郡,就是产地江陵郡,也不可多得。甚至不是酒楼的特色招牌菜,能算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菜,吃过这一回,下一条赤鳞鱼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买到了。 另一份,略差一些,是酒楼一道招牌菜——富贵荣华,这道菜,其实是四种食材拼成一道主菜,具体是什么,韩征和老先生都没吃过,也不知道具体食材有什么,就分量来说,肯定是稀罕的好东西了,盘子极大,食材放在辅料上面,依然遮不住盘子底,反正,人家这两道菜一摆上桌,就快把桌子一大半占满了。 更何况,那一壶酒,陈年花雕,就好几两银子呢。 韩征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响,一时没忍住,看样被老先生听到了。 老先生收起眼光,转过头,正襟危坐,瞥了眼韩征,不过心虚的反而是老先生。 老先生刚才,有些不稳重了,把桌子拍得有点响,后悔不已,毕竟打扰到人家了。不过,倒也不用刻意道歉,以后注意就是了,真不是什么大事,并且马上给了对方一个诚恳的道歉眼神,然后就听到那句话了。 居移气,养移体,确实是个恰如其分的说法,符合双方身份。 韩征和老先生,都过惯了小家小户的平常日子,从来就没大富大贵过,就更别提什么奢靡生活了。就现在这一桌,对老先生和韩征来说,确实打了牙祭。不过也正常,老先生收弟子,韩征认自己做先生,摆一桌,很正常。 蒋镜心和郭煜,更正常,反正平时也差不多了,除了赤鳞鱼可遇不可求,什么富贵荣华,不过是个名头,鲍鱼鱼翅燕窝海参什么的,也不过都是些平常物,人参鹿茸什么的,也不稀罕。尤其是郭煜。 更何况,乡试快要张榜,郭秀才肯定要变成郭举人的,一条赤鳞鱼,除了口味略微鲜美一些不说,贵在稀罕难得,岂不是很应景? 第二百章 去芜存菁 父亲大人已经给郭煜透过底了,就这次参加乡试的秀才里面,郭煜别管是名声、身份,都是首屈一指的,更何况,书院和座师都名声响亮,都有加分。 而且,就这次考题,郭煜都不知道写过多少篇相似的文章了,每一篇都能有优异的评价,更何况,这次乡试文章就是集平日优异之所长。相对于平日的积累,这次发挥,郭煜更是十分满意。 最让郭煜安心的,还是父亲那句,“你以为那个案首,真的全是他的本事?”一句话印证了郭煜心中所想。也证明了书院的传言,并非毫无根据。 根本就不用了父亲多说,郭煜就明白了,不过是偶尔用用的手段罢了,一个举人身份,对韩征来说,太金贵了,有机会想想,就是最大的奢想。不过就是因为给了他希望,然后跌落,才是最好的手段。 简单一想,就能明白。整个南安郡的老百姓,都认为韩征的举人是板上钉钉的······ 只要一放榜,韩征将要面临的情形,可想而知。以后还有没有心气参加乡试,都难说了。一次难说,那就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可不就是彻底完了?能不疯掉,就算好的。 不过,为何温蕤亭要把韩征推荐给自己的先生当弟子呢?虽然就只是私下喝了杯茶,到底是温蕤亭亲自说给蒋镜心的,韩征更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可是怪就怪在,韩征一直到乡试开考,都没有拜见蒋镜心。 蒋镜心无所谓,而且就内心来说,对温学政的做法,内心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温蕤亭想给自己穿小鞋,借机敲打蒋某人,一个南安郡学政大人,未免有些托大了。 官场等级,蒋镜心确实比不过温蕤亭,不过,各自的背后人脉,温蕤亭到底也只是在南安郡浸淫多年,而蒋镜心的弟子······桃李满天下不敢说,京城能递个话的人,还是有的。 温蕤亭这次竟然糊涂了。 蒋镜心就当成个小玩笑说给郭煜听听就完了。既是自己对得意弟子的一番提醒,也是蒋镜心借机试探郭煜的一个机会。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在这个小酒楼里遇到了韩征。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韩征就像没看到蒋镜心一般,根本没把蒋镜心当回事。 最让蒋镜心和郭煜意外的是,韩征当着蒋镜心的面,称那位老儒生为先生。岂非让人笑掉大牙? 都不用说什么取舍,就算是没有蒋镜心,就那个穷酸老儒士,也够可笑。人不可貌相?千万别当真,以貌取人,才是最朴素的道理,在这个道理之外的,可以称得上十分少见了。 当然了,最起码在南安郡,能算得上有名头的,而且能够让郭煜和蒋镜心上心的,都认识。这就够了。 蒋镜心修心极佳,当然可以不当回事,郭煜就不能不当回事了,为人弟子,这样的人情世故,也是修心的一部分。 不论怎么说,这个居移气养移体的说法,都符合各自的身份。 老先生愁眉苦脸,真不知道给韩征说点什么,有些话,确实不宜说出口。在外人看起来,做弟子的被先生拖累了,掉份了。 蒋镜心和郭煜可都是实打实的明星人物,这才是珠联璧合,互相成全。 郭煜沉吟良久,问了先生一个问题,意思极大。不过也符合身份,别管以后会不会大登科,一个举人身份,足以保证郭煜为官从政。 举人在郡府谋职,别人难,郭煜半点不难。 蒋镜心微微一笑,反问了一个问题,“犬儒?那到底是儒家弟子做了犬还是儒家学问做了犬?” 郭煜无奈苦笑摇头,先生从来就是这般,这一个问题,就直指问题本源。 蒋镜心继续说道:“儒家学问,有传承,这是肯定的,但是至于根源和主流,为师暂时不敢说已经找到了,也不敢妄下结论,但是就儒家学问而言,之所以能不断发展,还能发扬光大,有一点,根本不用怀疑,也是必须要做的。” 蒋镜心看着听得十分认真的郭煜,就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可知哪一点?” 郭煜用心思索,转眼间,郭煜鼻尖已经微微冒汗。这就不是一般的学术问答了。 韩征眉头紧皱,停止夹菜,老先生也想知道这个郭煜能给个什么答案。 蒋镜心也在等,也不着急,还端起酒杯轻轻啜饮,之后夹一筷子菜,微笑品尝。 郭煜眉头紧皱,试探着说道:“去芜存菁?” 蒋镜心用竹筷敲击桌面,开怀大笑,到底是自己的弟子,“孺子可教!” 蒋镜心继续说道:“其实不光是儒家文化,只要能够流传下来的文化,都离不开去芜存菁之事。对于当时之人事,当时之世道,不管是哪种文化梳理人心,何种文化作治世主流,都能当得起中流砥柱的作用,但凡去其糟粕取其菁华,哪会有用错的?” 韩征听蒋镜心说话,一副痴傻模样,以前在杂书上看过的那些文脉传承,尤其是社会主流文化间的争锋,不是一般的惊心动魄。 蒋镜心嘴里说出来显得轻松写意。 不论如何,蒋先生说的,确实让韩征明悟极多,韩征不自觉跟着点头。 老先生也微微颔首,都有个硕儒的名头了,哪能没点斤两?老先生忍不住就朝那边竖了竖大拇指。 蒋镜心还没说完,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我儒家学说,并非争那一时名声,也不求为谁所用,无非为那世道向上求一条出路,为万民共享盛世指一条明路,最不济,也要在世道不堪时,为人心洪流打造一块基石,留待有识之士力挽狂澜。就因为如此,根本不会有那为上谋不为下谋的说法。更何况,还有个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点。真要就儒家学问来说,何来犬儒一说?” 蒋镜心叹了口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学了儒家学问,再去如何做,那就没人管了。毕竟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嘛。” 郭煜赶忙起身,深深向自家先生鞠了一躬,然后才缓缓落座。 这就不用纠结了,其实也没有纠结,但凡读过几年书的,谁不想为世道、为人心、为苍生付出自己一份力量呢?绝对放在为一己私利之前。能做到什么程度,就难保证了。毕竟为己才是根本,无己也是在为己之后,才有意义。 郭煜自然明白,这个为己,指的是君子之行的为己,也就是儒家说的修身了。 第二百零一章 没有过不去的坎 儒家修身,似乎离不开道德二字,道德二字,说易行难。修己身易,束己身难,束人更难?束人现在似乎变得不难了。缺德二字,似乎成了骂别人的口头禅。郭煜摇了摇头,数千年渐,改途不易。 也没用多久,蒋镜心和郭煜这对师徒,酒足饭饱倒在其次,反正已经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真的很满意了。两人一前一后施施然离开了小酒楼。 郭煜掏银子,半点也没含糊。 掌柜收银子,却纠结万分。 蒋镜心和郭煜离开,掌柜送出很远。 蒋副院长和郭举人刚才一桌,妥妥的半卖半送,等于送人情了。当然,也不会白送,以后再来嘛。别管是蒋院长还是郭举人,掏银子的机会,其实都不多,都是熟客,掌柜心里有数。 郭煜结账时倒是虚让了一回,问韩秀才用不用把他和老先生一桌也结了。韩征起身拱手,笑说不用。郭煜微微冷哼一声,就算了。 这一问,倒不是看在韩征的面子上。那位老先生看样倒是个心直口快的,那眼神,那个大拇指,就能说明问题了。看样对郭煜,对蒋先生,都是无比佩服的。 老先生对蒋镜心和郭煜两人,确实认可,先生说得不赖,弟子心中所想,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但就是那个改途的想法,虽然也好,到底不如改成正途。 这最后结账的一问,也是很有讲究。既给了韩征脸面,也给了韩征最后一次机会,领不领情,就是韩征的事了。给机会都不把握,吃亏的还不是他韩征? 先生对那儒家文化的理解,后面几句稍稍有些说大话空话的嫌疑。不过,就那句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的说法,实在是太好了。学问确实没有犬字一说,做人却从来没少过犬字一说,而且可不止是儒家喽。到底是人家需要,不得不做的。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一句话,可不就是说透了? 你要是把儒家任何一人拉出来,臭骂一顿,哪怕是那位后来有个万世师表说法的老头子,那老先生就不会作任何辩解的,那肯定不会骂错的。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从来没人也没有物超脱这个框架之外。 只要是非对错牵扯到人身上、人间事,谁也别把那个绝对挂在嘴上,“无错”二字说一次就会错一次,错不了的。 当然了,要是有人就爱揪住一点错误不放,先别急着把人家看成坏东西。恰恰相反,要是被人家看到优点不住夸赞,那可真就要小心了。 但是,无论如何,谁要是骂学问,尤其是刻在骨子里传承下去的文化,那就不是蠢就是坏了。当然了,刻在骨子里不自知,或者真的不知道文化为何物,骂骂无妨,怎么骂都随意。 老百姓别管是有没有文化,都可以张开嘴随便骂,读懂了书成了文化人取得了功名,再张嘴骂,就要小心一些了。 老先生就是个差点被唾沫星子淹死的,事后想想,真没觉得被骂错了。 被懂的人骂,就是心疼老先生,老先生不能还嘴。反正也不是骂学问,就是骂老先生这个人,别管是说老先生坏还是傻,都听着就是了。 被不懂的人骂,老先生觉得没有还嘴的必要。别管是骂人还是骂学问,老先生面对那山洪海啸般的口水,就只能干瞪眼。 吵赢那一架,老先生付出代价不小,不止是一点口水就完了。 之前骂人就算了,之后骂人,老先生希望骂完之后,骂人的人再想想,何为去芜存菁,如何去其糟粕取其精华,那就善得不能再善了。 蒋硕儒?老先生点了点头,江湖上,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诨号,还是有道理的。 老先生看了眼摇摇晃晃的韩征,有些人,却不能这么说,这个韩不倒的名号,从哪里说起? 老先生看着面红耳赤,有些无地自容的韩征,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话,确实说不出口。 韩征的无地自容,在心间,别人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了。 韩征的怀里还有样东西,还没掏出来。 “丢了的面子,以后再找回来就是了。”老先生压低声音,只要是个人,别管多大年纪,都不能免俗。 韩征摇了摇头,真不是老先生想的这样,无论如何,郭煜都是好意。 韩征犹豫了一下,说出口的话,还是很认真,“先前那个先生弟子的说法,别当真。以后,我就不能经常来了,耽误学业。” 不等老先生说什么,韩征摇摇晃晃,就去结账。 韩征结完账,想了想,还是给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才摇摇晃晃往外走。 老先生苦着脸,就知道韩征会这么说。不过,最起码,一场拜师酒宴,既成事实了。可是,还有一事,老先生知道,韩征纠结得厉害——那管细管小毫,韩征还是没有从怀里掏出来还给老先生。 放声,韩征确实做不到了。但要是还给老先生,也没有充分的理由,毕竟是韩征用正儿八经的渠道赚来的,再给老先生,说不过去。 老先生忽然喊了声韩征。 韩征站在那里,既没有回头,也没有继续往外走。 老先生忍不住说道,“遇到事情,别自己闷着,说出来,肯定能好一些。” 韩征连头都没回一下,继续往外走。 老先生说话,还是那般轻巧,对着韩征背影喊道:“没什么过不去的坎。要真觉得过不去了,咱大不了就趴着,不过去还不行?” 韩征没和以前一样和老先生掰扯几句,有这个心态,在老先生那边,确实不能再好了。 韩征忍不住笑了笑,韩征不行的。当然,要是韩征说了这一句,就又会被老先生笑话了,怎么就不行了?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韩征从来不指望老先生能帮到自己。 韩征点了点头,“知道了!”韩征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就走了。 韩征真就走了,也不管老先生有没有喝醉,又不是在那片摩崖石刻下面的石台,只要不身处险地,老先生即便喝醉了,也没大问题。老先生做什么其实都很小心。 老先生一直心态很好,从说出的话就能知道,是个会惜福养身、懂安身立命的。 老先生愁眉苦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己弟子有事,从来不让先生操心。 大弟子的离经叛道,也是在不认自己这个先生之后。 小弟子虽然一直没离开自己,但是一身学问都留在了世间,春风化雨了。名利身皆是浮云。 人生就是这般苦,哪怕大醉一场,哪怕一场嚎啕大哭,都算好事,却有时偏偏哭不出声,流不出泪,醉了依然摆脱不了那般苦滋味。 老先生站起来,理了理衣衫,走出小酒楼,走出几步后,回头再抬头,就看到了小酒楼的牌匾——物华楼。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时势造英雄。 乱世的英雄,真不如太平日子里当个普通老百姓。 一心做英雄,也成不了真英雄。 老先生新收了弟子,应该心里高兴,就多转转,随便去几个地方。 第二百零二章 破与立 其实,老先生在哪里,不在哪里,差别并不会很大,相反,真如和韩征在一起这般,老先生反而费心费力。 费心费力,却实在是心里高兴。 人心善恶有别,有些人,心中有恶,一旦翻过善的围栏,对自己反而伤害更大。哪怕对恶人,依然如此。还是修心不够。 韩征的表面和内心就是两个极端。表面看,韩征做任何事情,都看不出来有任何纠结,甚至有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愣头青一般,不是一般的冲动。可是韩征内心,却一直就是两个小人吵架,甚至有很多时候,谁也说服不了谁。 老先生就叹了口气,随他去吧。 老先生倒也心宽,谁都有可能成为英雄,韩征没机会。 做了韩征先生,依然帮不上韩征多少忙。 老先生摇了摇头,帮不上忙也不急,先去几个地方看看。 老先生不用赶路,就来到了一条山路旁。 重山郡多仙府宗门,在老先生眼里,能沾上山上仙府名头的,现在只有半个。以前倒是有一个,现在没了,以后再有的可能性,不大。 也不能说现在没了,其实只是封山。不过就是这个封山,就注定了以后不会有了。 老先生可不会同情这个叫纯阳宫的真正的山上仙府,但要说个同病相怜,老先生却不能不点点头,还是勉强能找到点相似之处的。 不过老先生是什么人,岂是纯阳宫能比的? 老先生本事确实不大,但是相对于纯阳宫的天地翻覆,老先生确实做的不算差。 结果就能看出不同了,老先生用了个略显无赖的手段,勉强解决着虽然并非只是自己,却与自己脱不开关系自古传承而下的一点问题。 纯阳宫弟子却被纯阳宫自己留下的问题害惨了。 以前有机会解决问题吗?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只能留待后人去解决。 老先生的问题,并不复杂。末法时代,肯定会来临。别管是律法的问题,还是仁义的问题,还是道德的问题,无非还是人心的问题。 既然是人心的问题,老先生还真就信心十足,当仁不让了,谁的人心出了大问题,找谁就是了,从上而下找,一找一个准。 反正就是个讲道理,真要不愿意讲道理,那就吵起来,老先生为此,甚至毫不犹豫亮出了自己的底牌——用己身学问合道这片天地,而不是像以前的圣人一样在这片天地散道。其实就根本来说,合道也是在缓缓散道。 虽然老先生选择合道,能够解决一些问题,但是老先生现在也担心,有灵众生能不能坚持到末法时代来临。 纯阳宫的问题,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某人的一剑之事,一剑破万法,万法皆成空。这也是······至少是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 万法成空,纯阳宫整座大山真正成为一片无法之地,强弱就变得没那么悬殊,那片天地就真正变得稳定下来,仅凭纯阳宫大阵,支撑数千年,就成为了可能。 真要能支撑千年万年,也算得上一片真正的天地了,而且到那时候,就现在这片天地看来,也无非就是人心的沉浮。 没有这一剑,就是天地翻覆,整个天下的生灵涂炭。 生灵涂炭之后,却反而是破而后立的一个局面? 根本不用管以前怎样,哪怕翻烂老黄历,老先生也不会怀疑,这片天地的主人,依然没有任何可能改变。 即便如此,问题依然是问题,纯阳宫甚至半点也没有后退一步。稍稍后退一点,就不是纯阳宫了,全因一个和纯阳宫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一个“破”字。 哪怕知道所有人的身死道消只是换一个万一的可能,竟然没有一人选择置身事外。 符箓灰飞烟灭,纯阳宫大阵开启,吕静玄一剑之后离开,纯阳宫众人,反而松了一口气。自己的希望已经破灭,纯阳宫大阵运转下去的希望还在。 数千年来,纯阳宫门人无数次下山,无数次斩妖除魔,降妖镇魔,都无非是对山下的缝缝补补,其实对自家问题的解决,没什么帮助,即便是对自家符箓实在兜不住之后的纯阳宫这片天地,帮助也不大,甚至说那片天地大阵现在看来注定也兜不住之后的真真正正大祸临头的外面那片天地,帮助也不会十分明显。 就是这个留待后人解决的最后一点希望,老先生眼里,现在看来,也没机会。 别管什么洞玄、同玄,上玄、下玄,动玄、静玄,都没能解决问题,可以说都是在同一个问题上栽了跟头。 一旦栽了跟头再想解决,千难万难。 为什么都是个破而后立,却非要那一剑呢?无非就是谁破的问题。破的是谁,对于这片天地,截然不同。立的是谁,却要一个无休无止的争渡,甚至难以确定,或者说就是那个“立”实在是一个过程,根本没有终点。 所有的过往,都只是过往,将来,也只是历史的重演,稍稍有些改变。就是那个稍稍的改变,就是争渡的的意义所在,走向何方,或者只是往哪一边稍稍偏转,都是这片天地生死存亡的最重大的大道之争。 老先生挺直腰杆,似乎要把这天地看得更清朗一些。别管是哪片天地,只有小大之别,没有本质区别。 其实,纯阳宫的选择也算应对属于纯阳宫的末法时代。如何做,做到什么程度,取决于新一和旧一对于变化不大的那个万的态度。当然,不管是新一还是旧一,都永远无法做到完整的一。但是,他们都有机会决定那个万最终的命运。 新一旧一与这片天地是相辅相成还是尖锐对立,是这片天地能不能良性发展的根本。变化不大的那个万是真正的主人,也应该承担主要责任。 老先生稍稍把担子掂量一下,微微有些怨气在里面。 对于老先生接下来要去的一个地方,就用后人一个说法,稍稍梳理一番。老先生就拣选轻松的一点说说,其余就不作牵涉。 就佛门来说,万年以来,也无非就是那个佛祖,和有限的几位大德,凭好运气,得了后人一份眷顾,变得名副其实起来。和其余各家文化传承,差别不大。 但是有一点,在老先生这边,实在说不过去。这个就很容易想通了,想想如今佛门弟子一个个的做派,就能了然。念过真经的,似乎更加不堪。竟然还弄出个出家人的称呼,实在可笑。 老先生愁眉苦脸。到底是自己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呢? 老先生转瞬间就不纠结了,儒家——要是可以用这个称呼的话,老先生还真不讲究这个。 这片天地的文化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儒道释等百家文化的杂糅,各家各教其实根本没有明显的界线,杂花生树的文化至少现在老先生也没有看到发展的尽头,不管是自身的发展还是外来的补充,就文化本身来说,最终都是个顺之者生,逆之则亡。 倒不是非要如此,真要有更好的文化可以替代这片天地已经流传万古的文化,老先生是喜闻乐见的,但是不能替代的话,千万别勉力而为。人力有尽时,身败名裂事小,天地间生灵受罪带来的祸事,事大。真不是没有过。 但凡那些有立教称祖实力的,其实根本就没有立教称祖的念头。但凡有立教称祖念头的,都没有立教称祖的实力。什么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非都是后来的一些······呵呵,老先生笑了笑,牵扯太远了。就像老先生收弟子一般,从来没想着要他们沿着自己的脚印去走。只要念头是好的,路子是对的,走就是了,不用看身前,不用管身后。 好在儒家有那齐家的说法。这个就很善了。 仅仅就这一点来说,儒家弟子确实比那些小和尚运气好,不用老是逆着自己心意来。少了很多蝇营狗苟不是? 食色性也,难以涤除,挥之又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只要是人,就难改变。不过,相对于食色性也,血脉传承、天伦之乐显然更难斩断。 本来也不能斩断,但是后来,有些人还是选择走向另一个极端。 第二百零三章 半个山上仙府 大道本不殊途。 老先生从来没怀疑过这个说法,至少在自己这边,确实从来就没有什么三教九流,诸子百家的说法,无非就是学术角度不同罢了。 同源不同流,殊途而同归。只要人族还是这片天地的主人,人心问题就是这片天地的根本问题。 别管什么三教九流、诸子百家,都是人心激荡的产物。所求不同,所为亦不同,没有高下之分,甚至不以存在时间长短、门徒多寡言优劣。 适者生存倒是真的,对于优胜劣汰却要多想一想。 毕竟还有个中庸之道。优劣不可久长,是为中庸也。而绝对的中庸,找到都难,何况长守? 老先生对于后人把自己归于哪里,儒道释法等等,确实没有自己的意见。 老先生本人既不固步自封,也不追求标新立异,无非蒋镜心说的那个对本身文化的去芜存菁,再加上一个对外来文化的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以彼之长补己之短,就是追求稍稍能做到日日新,作新民的一个说法。 而对于佛门来说,当得一时的和尚,却当不得一世的和尚,在那个出家人的说法出来之后,就更加印证了这个道理。 半路出家成为老和尚与小和尚半路还俗成为普通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其实都在心路上求到了通达二字。 不用纠结,真做了,相对以前,谓之得道,也非大话。 当然了,这样的话,这片天地,也只有老先生自己能说,其余人说,牵扯太大,一个不好就漏洞百出,无法自圆其说且不说,还容易被人视作大逆不道。 这样的话说给谁听,更不一样。 就像上面出家人与普通人身份转换的话,说给那位一心求无忧的老和尚来说,恐怕就是个鸡同鸭讲。但是要是和那位运气极差的大和尚说道说道,老先生就能把腰杆挺直再挺直了。 当然了,鸡同鸭讲的,不一定不认可。心里认可的,也不会在嘴上表露出来。不光在嘴上不会表露出来,还要在心里抹除干净。 这就难了。 心是一颗明珠。以物欲障蔽之,犹明珠而混以泥沙,其洗涤犹易;以情识衬贴之,犹明珠而饰以银黄,其洗涤最难。故学者不患垢病,而患洁病之难治;不畏事障,而畏理障之难除。 论事不易,论理更难?大和尚恰恰相反,心关易过,身边人,却难割舍。甚至说,不是难,而是不能。 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 如此说,谁也出不了世。佛祖也不行。 事理因人言而悟者,有悟还有迷,总不如自悟之了了;意兴从外境而得者,有得还有失,总不如自得之休休。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老先生摇了摇头,就不去埋汰那位醉汉头老神仙了。 其实,真要站在老神仙那边,老先生还真怕自己说不明白。一个老光棍说这个,确实名不正言不顺,还容易被人反诘。 那位老神仙又不是自己的弟子,老先生闲得蛋疼,操那份闲心! 不去埋汰老神仙,重山郡那个可以视为半个山上仙府的地方,就可以去逛逛了。 要是现在韩征在这里,就又要发给老先生一个拾人牙慧的帽子了。 老先生最烦这个,谁的道理都不是无根之木,谁的发明也不是无源之水,真要追本溯源,可难!其实韩征心里,是认可先生道理的,就是在嘴上,还不肯承认。 对于老先生来说,绝不是原原本本的拿来主义,虽然道理还是那个道理,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有些不同的,哪怕没有改变一字。语境不同,说的人不同,想说给谁听也不同,想要解决的问题,更加不同。 老先生敢和那位写下这几句话的仁兄当面对质,那位仁兄敢不敢对老先生说个拾人牙慧的说法? 老先生这个就能确定了,无非就是问他一句从何而来,要是还听不懂,就赏他几颗板栗,脑子有些不灵光了不是? 那位仁兄还不赶紧给自己执个晚辈礼,然后再诚心诚意说上一句——道理不会因言而生,更不会因言而废,老先生不过是在说道理罢了。 韩征要是能听到这句话,就会恍然大悟了,原来如此,怪不得自己先生引用别人的话还能那么理直气壮。韩征早晚会明白,先生确实可以。不过,韩征不行的。 老先生一想到韩征,就忍不住眉眼带了笑意,绝不仅仅是韩征那个小脑袋里别人行韩征却不行的这个想法。 相对于这位老神仙,到底是老先生自己运气好,还是老先生自己运气差,这个先不说。假设真被老先生遇上了,还能不能走出来,老先生对于没有发生的事,从来不敢确定。 这就足够了。同样情境下,老先生不一定比那个道号纯阳的家伙做得更好。 不过这家伙都陷入泥淖多少回了,怎么老是不长记性?都说聪明人不会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看样这个现在叫吕静玄的家伙也不怎么聪明。 老先生这样一想,就很高兴了。被自己最小的弟子,也就是韩征,比下去了。 都被韩征比下去了。自己的大弟子不行,吕静玄不行,改了个名字叫朱颜改的朱公子略微有点意思,但是相对于韩征,还是差得远。 先暂时不和自己的小弟子也就是韩征的二师兄比,韩征处事还不老练,差得极远······ 老先生编不下去了,即便有了韩征做弟子,还是取代不了小弟子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老先生那就再等等,看能不能收个关门弟子。收关门弟子,就不能再像老先生与韩征这般任性了。老先生和韩征,确实都任性。 老先生不算太高兴,具体来说,除了这件事,就没有让老先生感觉略微顺心的事情了。 老先生稍稍转换念头,依然在重山郡,不过,从纯阳宫大山换到了那个可以称作半个仙府的地方。 天龙寺对于重山郡,其实存在的历史,并不长,就更不要和那个一直泰山北斗一般的纯阳宫相提并论。不光如此,因为天龙寺这个名字,并非重山郡天龙寺独有,天下名寺,以天龙寺做名字的,就是现在,少说也有五六个。 就是因为这两个原因叠加在一起,让天龙寺在重山郡山上仙府眼中,更显得不伦不类。 但是老先生却十分确定,在重山郡,也就是这个天龙寺,才能算得上自己眼里的半个山上仙府。 第二百零四章 青衽 天龙寺占地广袤,产业众多,寺内弟子数以千计,俗家弟子数以万计,而信众,就更加茫茫多了,就香火而言,近的只有江陵郡铭恩巷广法寺能相提并论。 单就弟子多这一点,别说重山郡仙府宗门,就是整个绮鹿王朝,也难有匹敌者。 老先生还清清楚楚记得,三年多之前来过重山郡天龙寺一次,那次来这边,还有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和尚在这边。 小和尚看起来天真活泼、无忧无虑,其实内心,有一个念头,如烈火烹煮,煎熬人心。 那时候,这种情况就已经困扰小和尚三四年时间了。 老先生挑了个让两人都略显尴尬的好时机见面,现在看来,时机并不算好。 见面的时候两人都没觉得尴尬,不过,在以后真要万一见面,小和尚肯定会觉得尴尬万分的。以后见面,小和尚是又做回了和尚还是有了别的身份,难说。 那次前来,老先生不过是扫过一眼,就把那能称作半个山上仙府的小半原因找到了。 名刹古寺,能有个佛子根骨的,每个寺庙最多只能有一个。到底是谁,没人能知道。有时候,甚至要等到能烧出舍利子的时候,才能确认无误。 没人能知道,偏偏老先生知道。 老先生缓缓踱步,脚步放轻,来到一个并不十分光滑的光头前面不远的地方。 小和尚名叫青衽,这个青,到底是姓青还是天龙寺里面的青字辈,青衽自己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当然,对于那个青字辈,青衽也不过是做梦的时候才敢想想。 至于青衽到底姓什么,青衽问过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是真要是青字辈,在天龙寺和尚里面,青衽的资历肯定是最年轻的。其余那些,早就都烧成灰埋进土里了。 青衽无可奈何,就选择姓青了。 那时青衽已经十五岁了,也就是说,青衽已经在天龙寺做了十五年和尚。 青衽的光头在禅房透出的微光映照下,青光闪闪,浓密乌黑的头发根,已经钻出了头皮表面,第二天早上就肯定密密麻麻摸起来扎手了。这一点,除了青衽有些难为情之外,也让剃头僧十分为难。 青衽看到一位穿着儒衫的老先生往自己这边走来,就要出声询问,老先生赶忙把手指竖在嘴边。 青衽就没有出声,缓缓挪步,离禅房再远一点。 老先生离着那边有一段距离,禅房里面灯火微明,分外朦胧,显然点着灯却罩了灯罩。老先生自然看不见里面情形,不过在夜色掩盖下,李先生支起耳朵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青衽微微皱眉,赶忙朝老先生这边走来,脚步轻且快。里面刚刚开始传出动静,等到平静下来,还要过好大一会呢。 老先生就更加确定了,果然是大和尚正在里面修欢喜禅呢。 其实刚才,就是老先生现身之前,青衽撅着屁股把耳朵贴在禅房墙壁上上屏住呼吸的样子,老先生就能确定了。 不过还没等到老先生现身,只是微微风响,青衽已经正襟危坐,坐在禅房门前的墙根。再然后,青衽看到一个老人,还是穿着儒衫的老儒生,正蹑手蹑脚从远处走来,边走边四处张望,青衽就深呼吸几口气,站起来了。 要往这边来,想也别想。 老先生站在原地,往外面努了努嘴,示意我不过去,你过来,青衽点了点头。 青衽作为德高望重的大长老亲传弟子,是有护坛任务的,也不能走远。毕竟寺中和尚众多,能修欢喜禅的,除了方丈、住持、长老、监院、知客僧有数几位位高权重的高僧,普通僧众是没有独立的禅房,也没有资格修欢喜禅。 即便女弟子、女施主来天龙寺许愿、还愿的极多,但是能进方丈、住持、长老、监院、知客僧禅房深入交流的时候,也很少。一是不愿进,再就是进不来。 其实进来的人,就比例来说,极少。而且方丈的禅房,也从来没有女施主能进去过。 “女菩萨给了你什么好处?”又走远几步路,老先生就像问一个平常的问题。这个女菩萨的称呼,确实不是老先生想这样叫,委实是寺中和尚私下对给自己好处女施主的通常叫法。 青衽看一眼老儒生,摇了摇头,想不到老儒生对寺里的事情也是有了解的。 老先生就知道了,里面这位,应该是常来也能长住的女施主。 老先生环视一眼四周,掏出一颗银锭,塞进青衽手中。青衽心中怦怦乱跳,沉甸甸的,真不小。 青衽微微皱眉,老先生不懂行情? 老先生看傻子一样,瞪了一眼青衽。 青衽赶紧塞进怀里。 青衽跟着老先生停下脚步,等老先生发话。 老先生摇了摇头,今天就不跟着青衽去了。 但是青衽确定,老先生是打算去的,要不然,出手不会这样大方。只是不知为何,临时却打了退堂鼓? 青衽倒也没觉得老先生这是什么特殊癖好,虽然年龄确实大了点。 青衽对外面的世界不了解,但是天龙寺里面的人、事、物,别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青衽一直闭着眼,也能在天龙寺生活如常。 青衽又低眉看了老先生一眼。 老先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青衽彻底放心,示意老先生自己小心点,最好还是不要太靠近那些禅房。真想靠近听听,也不用掏银子,给几个铜钱就行。不过,需要承担的风险不小,一般来说,也很少有人这么无聊。 老先生如果只是真想散步,肯定也不会来这边。 老先生拍了拍青衽肩膀,点了点头。老先生紧接着又白了青衽一眼,都知道,不用你说。 青衽略微皱眉,老先生到底想干什么? 那么大一块银子,老先生现在想干什么,青衽都认了,反正过了今晚,天龙寺就没有青衽了。 老先生想了想,“再给你一锭,敢不敢要?” 青衽就要张口,有什么不敢?却看到老先生的儒衫,虽然并不破旧,实际上已经洗成灰白颜色了。 虽然内心一番挣扎,青衽还是说道:“再给一锭?老先生也不一定能掏出来。” “这就小瞧人了。”老先生虽如此说,却没有掏银子的动作。青衽是认定了老先生没有,才这样说的。 要是老先生真掏出来,看他青衽要不要!天地生人,之初都是貔貅。 青衽也没抬头看老先生,摆了摆手,“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说,真要觉得青衽做事稳妥,以后再给。” 老先生点了点头,放心了。稳妥个屁,半点也不稳妥。 老先生下定主意,轻声说道:“明日斋戒之后,黄昏时分,不见不散?” 青衽点了点头,神色平静。 老先生就缓缓离开了。 第二百零五章 为一人作嫁衣 每个禅房之间离得都不近,老先生只要不刻意靠近,没有谁在意。 住在天龙寺的施主,不止老先生一个,有人夜晚出来逛逛,很正常。 青衽下山,除了要鼓足勇气之外,还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小和尚在天龙寺能赚到银子,太难。 青衽的想法实在幼稚,觉得只要下了山,等头发长出来,还能过几天不被人剃掉,和外面人一样长满头发,让别人看不出来自己是个光头,那就不用做和尚了,其余那些清规戒律,在青衽这边,也没了用处。 幼稚,却也可爱,无论如何,心眼是活的就好。 其实青衽在十一岁之前,从来没有过不当和尚的念头。 就是差不多在四年前,天龙寺来过几位很特殊的客人,除了方丈之外,恐怕没人知道那位妇人的真正容貌。 更有可能,即便是方丈,也没能看到那位妇人的面容。 妇人除了黑纱遮面,浑身上下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虽然只有寥寥几人,天龙寺却做了好多天准备,在那位妇人来天龙寺之前的三天前开始,天龙寺就把所有访客都拦在山门之外。 天龙寺内,除了天龙寺僧众,确定没有任何外人了。 比起封山,还有不同。 其实那时候,青衽也没觉得天龙寺和平常有太大不同。 天龙寺没变,天龙寺弟子没增没减。 外人来多来少,甚至天龙寺香火旺不旺,对于青衽来说,没什么区别。至少,没有其他人感觉那般明显。 一直持续了差不多一月时间,天龙寺都都没有任何信众或访客前来,不过,天龙寺弟子却下山极多。 反正青衽知道,除了像青衽这般从生下来就没有下过山的弟子之外,所有的天龙寺弟子都下山了。 一月之后,妇人与几位扈从离开天龙寺,青衽也不知道有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或者有没有打探到那人的消息。 一直都当做平常事对待的青衽,在妇人走后,却像被抽离魂魄一般,一直浑浑噩噩了好多天。 这三四年间,青衽脑海中一直浮现那个笑起来眉眼狭长十分好看的小姑娘和她那身一直拖拽在地的一袭红裙,红裙下,极为偶然会露出白嫩的脚踝,左脚脚踝不盈一握处,一根纤细的红绳系了一粒小小的铃铛,走起路来,似乎一步一响,一步一响。 小姑娘和弟弟几乎一直陪在妇人身边,不会乱跑。 在一次没有外人的时候,小姑娘说了一句,“爹爹一定是不要我们了。” 妇人先皱眉再瞪了一眼小姑娘,小姑娘就低下头,看起来十分胆小听话,和小姑娘单独在外面的神态迥然不同。 青衽下山,只是想再看一眼那位姑娘。 青衽知道,做和尚看样是等不来那位姑娘的。姑娘和她娘亲、弟弟,自那以后,就再没来过天龙寺。 自那以后,天龙寺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般。 别人不提的事情,青衽从来不会先说出口。 青衽下山,就在老先生给了他一枚银锭之后。 青衽当天深夜就下山了。那个与老先生不见不散的约定,相对于似乎根本没来由却一往而深的一个念头,在青衽心中,不用作取舍。 青衽下山,纯阳宫仙气外溢的速度并未减慢,但是纯阳宫、天龙寺和青衽之间的联系,就被彻底斩断了。 离开天龙寺,对于青衽本人的影响,好坏参半,不好界定,就修行境界而言,青衽依然不是完全靠自己。 那次,老先生单手竖在胸前念了句罪过,诚心诚意。要是念一句阿弥陀佛就能消减罪过的话,老先生是不会不念的。 老先生确定青衽下山之后,自己就背着手,踱着四方步离开天龙寺,也缓缓下山去了。 老先生知道,自己合道的这片天地还有一处古怪山巅,山巅古寺有个古怪的名字,叫龙泉郡。 龙泉郡这个称呼其实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地名,远比老先生在这片天地的时间还要长。 绮鹿王朝十二郡一京城,没有这个郡名,也没有这个地名。 那次董嘉禾下山,把龙泉郡这个名字说给韩征,以此试探韩征的时候,韩征根本不知道龙泉郡其实就是这处古怪山巅一座古怪的古寺。更不清楚龙泉郡这个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韩征想着,是不是还有个地名,或者就是个小村庄就叫龙泉郡,或者就是个小县城更有可能。反正一个小村庄叫北岳郡或者叫六合国的,甚至比这个还要大的名字的地名,不光现在有,历史上更是多的是。 其实,董嘉禾说的龙泉郡,就在这处山巅古寺之中。或者就是叫山巅古寺为龙泉郡也没错。无非就是个内外之别,或者就根本谈不上内外有别。因为在根本上来说,现在的龙泉郡和山巅古寺,已经内外颠倒了。 董嘉禾其实那时候就已经决定不再针对韩征,即便是那枚玉扳指被董嘉禾找到,其实也没有了多大用处。带不带回龙泉郡,意义也已经不大。 不光不再针对韩征,董嘉禾给了韩征好大一袋银子不说,还想请韩征一顿酒。 不过那顿酒被韩征拒绝了。 董嘉禾做了一件多余的事情。一个董嘉禾自认为无关紧要的小事。 韩征还有个姐姐叫韩萍,虽然死了,董嘉禾还是有点好奇,想要亲眼看看。韩征这边没看出什么,那就是韩萍了。 然后在韩萍那个小小坟墓那边遇到了吕超。 一见到吕超,董嘉禾差一点被眼前人笑死。 真的,这个叫吕超的又算个什么玩意? 一看到吕超,董嘉禾就再也没有了丝毫敬畏心。 然后就是对于董嘉禾来说,就是那个万劫不复的结局了。 对于董嘉禾来说,龙泉郡绝非一处大山,更非一处山巅古寺。甚至整个绮鹿王朝在龙泉郡面前,也不够看。 那个叫龙泉郡的古寺,就是老先生把重山郡天龙寺当做半个山上仙府的大半个原因。 今天,老先生再次来到重山郡天龙寺,天龙寺变化不大,无非是少了个叫青衽的和尚。 老先生看了一眼天龙寺山脉走向,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算不上规模宏大,甚至还有藏拙,却实在是个大手笔。 寺内弟子千余人,真的知道自己在等的是什么? 老先生却知道在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在原有的计划中,天龙寺中千余僧众都不过是为一人作嫁衣,最后活下来的的只会是青衽一人,再然后,才是天龙寺真正成为这边,至少是重山郡唯一的山上仙府。 当然,代价不止这一点。 此处天龙寺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不留,那个叫龙泉郡的山巅古寺,也有可能付出极大代价,但是无论如何,至少山巅古寺借助天龙寺有了从幕后走向前台的一点点可能。 纯阳宫留下的大问题,当然还是兜不住,山下山上生灵涂炭已是必然,但是,之后这边的山上领袖,就真正成了天龙寺,再然后,斩妖除魔的中流砥柱就从数百年前的纯阳宫手上易主。 纯阳宫犯下的过错,由天龙寺千余僧众当先承担。 第二百零六章 有一点,不用怀疑 对于承担纯阳宫犯下大错这一点,天龙寺当然不会说一字,甚至天龙寺千余弟子身死道消都不会有任何埋怨,还会和其余山上山下的说法划出界线,甚至会帮助纯阳宫稍稍洗白。 老先生不认为天龙寺做错了什么,甚至确定,真要到那般地步,天龙寺能稍稍放缓山下生灵涂炭的步伐。 最终,能够将这片天地大祸兜住的,也很有可能将会是天龙寺为首的正道中人。 真到那时,山巅古寺或者说龙泉郡才真正能够在这片天地扎根。 到了那一步,老先生并不排斥天龙寺做法。 无非是老先生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现在能做的太少,将来也只会越来越少。 老先生在天龙寺门口,稍稍望向远方,纯阳宫里面的事情,老先生也不能完全确定。 老先生笑了笑,稍稍挺起腰杆,轻轻跺了跺脚。 山巅古寺,那位妇人虽然还是那身装束,但是显然,一身素衣已经渐渐显现华丽色彩,渐渐现出宫装式样的图案,妇人气度雍容华贵,绝美容颜,犹胜往昔。 忽然间,在妇人面前一盏油灯大放光明,一瞬间将一片暗影吞噬,妇人花容失色。 再然后,黑衣老僧踱步至灯前,缓缓伸手,捏住灯芯,轻轻拧转起来,没用几下,火光落下,和之前跳跃的如豆火焰相似,但是灯盏中灯油,已经所剩无几。 妇人满面怒容。 黑衣老僧叹了口气。 妇人实在忍无可忍,就开口说了句:“欺我太甚!”几乎咬碎银牙。 黑衣老僧摇了摇头。 传言太古时期,这片天地的主人,只能是九条天龙中的一条或其中几条,天下众生一开始都是香火。 然后才是人族供奉香火。 再然后,就是那次登天一役,之后又有了那位斩龙人及斩龙人一脉,最后,这片天地就剩下了这么一个龙泉郡,或者说被山巅古寺收入其中的龙泉郡。 妇人依然怒火难消,“他当真不顾人间死活?”不顾人间死活,也要把那片天地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容别人插手,哪怕帮人间消灾挡祸也不行?哪怕是帮他也不行? 黑衣老僧没有马上答话,思量许久,还是摇了摇头。就问心无愧这一点来说,对这片天地而言,没有人能和那位老先生相提并论,当然,只能就当下来说。 自家事,黑衣老僧十分清楚,出了山巅古寺,并无半点圆转的余地。 天下事,哪怕那位老先生已经合道千年,哪怕道行几乎消磨殆尽,自己在那位老先生面前依然抬不起头来。 就天下气运来说,老先生是不争的。不争却是名副其实的为天下先。 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在那位老先生那边,黑衣老僧确实没有这番念头,即便是有,也半点没有提得起来的心气,实在不是什么先来后到的说法,只是一个达者为先罢了。自己虚长岁月,不脱窠臼,依然难以成事。 真龙现世,依然茫茫无期,所谓的龙脉传承,也不过所谓有心人人心的一番念想,那边天地流转的龙气,虽然确实存在,但就真实意义来说,已经被人心牢牢压制。 也可以说,文化思想已经是那片天地最大的气运所在。 弱肉强食倒是半点没变。 黑衣老僧就缓缓开口,“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妇人怒容不减,却也不再开口说话,无非是一个等字,慢慢熬就是了。 曙光已经一现再现,相对于以前漫长的黑暗无边,妇人已经经历过多次希望破灭。 就在这生灭之间,妇人已经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已经不需要黑衣老僧的提醒。 对于很多事,老先生确实无能为力,但是老先生对于一点,还是没有任何怀疑。 老先生实在是个会吵架的,属于无论如何也不会输的那种,读书多,会讲道理。 但是老先生骂人就不行了,尤其在这位老哥这边,往往会被骂得体无完肤。 老先生被骂了几次之后学乖了,不光不再还嘴,去的时候还会带壶酒,那人喝酒之后照样骂,老先生就笑呵呵听着。 几次三番之后,那人渐渐回过味来了,这老家伙不是个正经读书人,爱好有点奇特了。 老先生这次没带酒,大胡子看了看空手走进来的老先生,砸吧了几下嘴,没说话。 老先生用手指掏了掏耳朵,大胡子眯了眯眼,更没有了张嘴的意思。 老先生坐到一个石墩上,神态落寞,从没有过,即便是老先生在刻意佯装,这一次,时间也太长了。 大胡子尝试了几次,还是忍住了,没有张口。 老先生只能先开口,不过话到嘴边,忽然就后悔了,叹了口气,开始往外走。 眼看着老先生就要走出这狭窄逼仄的小山洞的时候,大胡子终于忍不住了,“干嘛去?” 老先生只是摇了摇头,依然没说话,反而下定了决心,真的要走了。 大胡子忽然飘过来拦住老先生。 老先生叹了口气,“还是没忍住,来问你一声。” 这次大胡子眼神飘忽不定。 大胡子摇了摇头,“从来,我也只是嘴上说说,没真怨过她。” 老先生点点头,确实如此。 老先生没什么事了,继续往外走。 “哎······”大胡子抬着一只手,有些犹豫。 大胡子的阴灵神识未灭,老先生念叨的几句守心口诀确实帮助不小,大胡子也不得不承认。虽然老先生自己都觉得这几句口诀还不算靠谱,但大胡子却觉得很有用。大胡子骂老先生,无非是把老先生当成了那种屁股才是脑子的读书人。 老先生说话的口气,确实不像老百姓,要说胸怀天下吧,大胡子看了眼老先生,真不能往那方面想,老先生口气是不小,却怎么看都不像那种人。 老先生在大胡子眼里,可敬谈不上,可笑,确实有点。老先生打不上官腔,就算不上十分可恶了。实打实一个兜里有俩钱的穷酸读书人。 老先生摇了摇头,“不去更好。” 老先生等大胡子做决定。 大胡子看着老先生,“先······先生到底是不是高人?有没有所谓的境界?” 老先生想了想,“能带你过去,你说算不算高人?”第一次换成先生的叫法,老先生也听着顺耳,是比其他叫法好听些,比骂人的话就更好听了。 大胡子就不说话了,并非害怕所谓的烟消云散。大胡子死得怨念极深,要不然也不会凝聚一点阴灵不散,但是能不能留下这份神识,并非大胡子能够决定。 第二百零七章 有底气 老先生不小心遇到大胡子,也觉得很意外,震惊之后就劝大胡子看开些,但是大胡子完全不讲道理,把老先生当成了苦大仇深的读书人,老先生就铁了心要和大胡子讲讲道理了。 如此一来,大胡子真把老先生当成苦大仇深的读书人了。 老先生那一句为了你好,大胡子杀心立起。 大胡子要是真能杀人,老先生一百条命也没了。大胡子成了鬼物,还是无法修行。 老先生是个没做过亏心事的,大胡子能想到的吓人伎俩对老先生没用,反而老先生是个犟脾气,苦思冥想,为了让大胡子听进去道理,想起来几句不知从何处道听途说又被自己胡乱琢磨杂糅在一起的口诀,能帮助大胡子暂时护住阴灵不散,让大胡子在这个小山洞多呆了好几年。 大胡子说走就走,一下飘出山洞,却没想到在早晨的阳光下并非以往那种烈火烹油的感觉,反而春风和畅,异常舒爽。 大胡子被日头一晒,下意识眯了眯眼。 为照顾老先生脚程,两人走得不快,老先生有意东拉西扯,让大胡子不至于太过胡思乱想改变心意。 大胡子对老先生自说自话的东拉西扯,其实半个字也没能听进去。 忽然,大胡子在一条乡间地头小路旁停了下来。 就在大胡子两条腿已经开始消失的时候,老先生轻轻拍了拍大胡子肩膀。 大胡子对那种恐惧浑然不觉,只望着田间地头的那个身影。 老婆婆头发稀疏,全白了,却整齐扎在一起,没有一丝乱发。衣服补丁压补丁,仍然整洁。 老婆婆风烛残年,几近油尽灯枯,手脚很不利索,很艰难挖了几棵自家地种的青菜放在筐子里端着,在两个小坟头旁边并没有停留,一步一步挪往路子尽头,离着茅草屋还有一段距离。 大胡子嘴唇抖动,看样子是喊了一声娘,然后开始往老婆婆那边迈步。 老先生站在原地,摇了摇头。大胡子不管活着还是死了,对自己反而不上心,就这一点,所谓大道,便无望了。 大胡子回头看老先生一眼,满眼恳求的意思。 老先生皱了皱眉,“真打算放下心中仇恨?” 大胡子摇了摇头,做了鬼,也没能放下。其实就是无法放下,才做了鬼。 大胡子又望向娘亲缓缓走着的背影,相距不远,却一步也近不得。即便大胡子走到娘亲身边,娘亲也是浑然不觉。 老先生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大胡子有一点从来没有变过。其实不只是大胡子,几乎人人都没有变过。这便是老先生从来没有失望的原因了。 老先生第一次喊了大胡子名字,“刘宁,去吧。” 大胡子对于老先生为什么知道自己名字,并没多想。 老婆婆忽然回头,在揉了揉眼睛之后,忽然手里的筐子掉在地上······ 也就是说话间,老婆婆颤巍巍用尽力气往地头那个小坟头的地方跑去,快到坟头,再也坚持不住,摔了一跤。 老婆婆几乎爬到那个坟头旁边,护着小小坟头,痛哭出声。 过了好一会,老婆婆才渐渐收敛笑意,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长长出了口气,无论如何,哪怕是个梦,自己也真真正正高兴了一场。 老婆婆拍了拍身上尘土,慢慢走到筐子掉落的地方,把青菜捡起来放好,一步一步走回了茅草屋,一如往常,从容不迫。 老先生叹了口气,并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 大胡子临走,也没原谅这里的读书人,依然对老先生穿着身儒衫看不顺眼。说老先生也不过时运不济罢了,要是真有本事,也一样能说上那些自命清高的体面话,还一样能让那些不合时宜的嘴巴张开嘴也发不出声来。 老先生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把大胡子气得不轻。 大胡子故意说老先生反话,老先生却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大胡子感谢的话确实说不出来。 世间有很多人心存感恩,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感谢的话来,也有更多人把感恩放在嘴上,心里反而半点也没有感谢的念想。其实谁该感恩谁,有很多时候都要想想,别弄反了。 老先生摸了摸满脸干巴巴的皱纹,和大胡子一样,比真实年龄是显老一些。 四十多年前。一个山里的年轻土匪有一次偷偷潜进一个郡城高门大户人家,据听说偷走不少值钱的东西。 然后,大户人家庶出小姐遮盖起略微隆起的肚子被赶出家门来到这个小村庄定居。 多年以后,一个叫刘宁的小男孩一直被人瞧不起,哪怕学塾读书成绩极好,仍然被人称作野孩子,说是娘亲不守妇道生下来的野种。没嫁过人,何来妇道一说?“脏”了的人,就更不能谈“妇道”这个词了。 竟然加了“道”字,老先生也无可奈何,刨读书人祖坟的无非还是读书人,对老百姓能责备些什么? 老百姓纳头便拜,也无非有个利字可图。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所谓的卫“道”士了。老先生叹了口气,老先生自己也在这方面吃过大苦头。老先生属于作茧自缚。 上了几年学塾的刘宁更觉抬不起头。 终于,被刘宁用尽心思从娘亲那里知道了一点消息,娘亲眼里的那点光彩终究没能瞒过心思细腻的刘宁。原来,就是那个只是偶尔趁夜黑留点东西却从来不敢停留的好人叔叔。 然后就是官家剿匪,被抓住的好人叔叔临死前大骂娘亲下贱。 大骂娘亲,男子却在画押文书上死也不肯承认当年是通*见之事,只说自己用强才得手。偷走东西?男子也洒然,随你们说就是了,不差那一点。 男子并非砍头而死,却死得异常凄惨,坟内埋着的汉子,浑身被割得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 刘宁的处境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好过一些。 再之后,娘亲从来没有和刘宁谈过这件事,刘宁之后也没再说过什么。 只是刘宁变成了成年男子,就不着家了,然后偶然回家,也是不顾泪流满面的娘亲,放下东西就走。再然后,干脆只是偷偷留下点东西不和娘亲见面。 再之后就是收尸了。郡城里的官老爷亲自监斩,毕竟好几条人命都是折在这恶匪刘宁手上。 一老一新,两个坟头并排埋在那里,女人上了年纪,并没有痛哭流涕,再怎么痛哭流涕,再怎么吃苦受难,也换不来同情不是?能被人少笑话、少戳脊梁骨就满足了。老婆婆年轻时就看开了。 想不到几年后的今日,两个坟头都添过多次土,母子还能再相见,老婆婆实在是高兴,老婆婆不觉得只是自己的错觉。 老先生想去见见那位注定要重回这片天地的通天老狐,看看能不能给自己这张老脸一点面子,稍稍改变心意。 老先生如此一想,底气全无,要是年轻时候,自己底气就足了。 那就看能不能凭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老先生挺了挺腰杆,那就试试。 第二百零八章 这次,只分胜负 老舟子一行八人,日夜兼程往家乡赶路。 老青牛拉着一驾牛车,走得不紧不慢,坑洼不平的路上走得四平八稳。 老舟子依然坐在车厢外驾车,手里的一根竹鞭随着牛车轻轻摇晃。 竹鞭其实就是个摆设。 老青牛小心翼翼回头望了一眼竹鞭。 竹鞭真要落在老牛身上,老青牛可真不会觉得有任何哪怕一丝丝反感。 老舟子眯着眼迎着落日打盹,都不屑看老牛一眼。 老青牛自然而然摆了一下身躯,摆动幅度不小,却偏偏那叫一个柔和,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坑就被车轮绕过了。 老青牛心里高兴啊。老舟子都不屑看自己一眼了,那不就更说明心里放着老牛呢?有些事啊,就怕刻意不做。刻意不做与刻意去做,哪个更好?当然是刻意不做喽。只要带了刻意二字,往往就是有违心意,刻意不把老牛当回事,那不就是太把老牛当回事,心里放着老牛呢?老牛心里热乎着呢! 老青牛看了一眼旁边的王大牛,这小子这辈子是托生错了,和自己换一换才对。要是老青牛是王大牛,那就比王大牛对老舟子好多了,哪怕亲孙子孙虎恐怕也根本比不过自己。 别看王大牛表面只是轻轻扶着牛车车辕,其实用的劲真不小,老青牛稍稍用力,牛车就能走起来。王大牛能有这份能耐,就是个身大力不亏,老话没跑。 被老青牛看了一眼,王大牛赶忙呵呵一笑,手上劲并不减少,神情更加放松,看起来像是被牛车带着走一般,王大牛跟着老牛沾光了,别介意啊。 老青牛鼻子里怒哼一声,这个傻小子,眼力劲不好,脑子也是瓦特掉了。 王大牛换一只手扶着牛车,另一只手就拍了拍牛背,拉着这么重的车,可别觉得委屈啊。 老青牛连哼都懒得哼了,小看老青牛了不是?老青牛脾气太好,不和你一般见识。 老青牛不和王大牛一般见识,却下意识瞥了一眼斜后方。 朱颜改虽然穿了身普通衣衫,却依然风度翩翩,难掩那一身的风流写意。尤其是身后背负长剑,偶尔一丝长发随风飘拂眼前,更添加了一份沧桑。 很明显,朱颜改近来的装束,是走剑客游侠这一路的,和前段时间穿一身儒衫的书剑气相比,又有不同。 老青牛实在控制不住,鼻子里一声怒哼。 朱颜改是谁,早就注意到老青牛向自己看来了。 别看朱颜改早就把眼光看向远方,其实对老青牛眼神尽收眼底,那一声怒哼也听得清楚。 朱颜改不知不觉就放慢了脚步,依然跟在牛车侧后方,只不过比刚才更远一些。 朱颜改自己都觉得好笑,难道自己还怕了一头老牛不成?只不过自己更加谦谦君子一些罢了。 朱颜改眯眼看了看走在牛车旁边的王大牛,膀大腰圆的,这么大一架牛车换成王大牛拉,恐怕也没什么不协调的地方。 朱颜改念头一动,看着王大牛后背,就不禁冷哼一声。 王大牛扶着牛车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一事,二十九天前,那次吃晚饭坐的地方是不是自己离得朱颜改明显有些远了?王大牛下定决心,过会吃饭自己一定看好张胜男和朱颜改之间有多远距离,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让朱颜改看出来自己其实离得张胜男更近一点。 王大牛刚动这个念头,几乎当时就被吓了一身冷汗。好在王大牛几年前就认定了一点,我王大牛又不是故意离你张胜男更近的,就是随便一坐,难道你张胜男还敢因为这个打我王大牛不成?王大牛更加放心了,远远近近都坐在一起吃饭的,又不是只有我王大牛和你张胜男两个人。 张胜男已经跟上牛车,正在后面走着,和之前回来的秦嘉依、柳四月三颗脑袋聚在一起,嘁嘁喳喳,正聊得起劲。 常过年和孙虎一前一后赶上牛车,常过年在前,孙虎在后,两个人对视一眼,这次找到的那件东西,和之前的一样,仍然由常过年背着,暂时不放回牛车了,找个机会,由常过年和孙虎一起拿给老舟子,让孙爷爷决定如何处理。 倒不是要刻意避开其余几人,只不过还是要慎重一些,或者说直接在他们面前拿出来······不太好。毕竟还未回到安丰县,但是安丰县的事情,其实几乎能猜到到底是何种情形。 南安郡大半个南部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走不了的人,据说,只能在这边等死,能走的都在往北逃亡,最早一批逃离的,现在已经安全了。真不是道听途说,这一路走来,老舟子一行没有人说,却再明白不过。 这是老舟子一行人从这边留下的人口中听说的,总有一些人纵使大难临头依然不肯挪步。 不能挪步的,都得死,不肯挪步的,说不定还能有人活下来。 老舟子一行人现在看到的,只是满眼萧索,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一行人走的道路问题,一路少能遇到几个人,除非去专门的集市做贸易。 有时候也能看到农田中还有忙碌的身影,不过大多地方都是荠麦青青,少有行人。至于那些更大的一片片地方,都成荒草野地了。 留下的人并不乐观,毕竟那一场如洪水过大地般的惨剧成了众人心里终生也挥之不去的阴影。 虽然时间不长,但是死的人很多很多,据说比绮鹿王朝近百年边关打仗死的人还多。 确实如此,除了江陵郡和重山郡预先退出的部分骑兵,南安郡本地的兵员几乎都成了疆场亡魂。没有人能想到数百年没打过败仗的绮鹿王朝军队兵败如山倒。 “向东流,不是说那帮畜生已经被收了口袋片甲不留了吗?”王大牛吃过晚饭,自然而然又和朱颜改一屁股坐在地上凑到了一块,这个问题已经不是第一次问了,王大牛还是忍不住再问朱颜改。 朱颜改的脑袋瓜子比王大牛的转得快得多,每次都能有不同的解读,虽然不是每次都高屋建瓴,甚至王大牛也不认为每次都正确,但是王大牛还是觉得听一听朱颜改的说法,比王大牛自己想的靠谱多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是不信?”朱颜改冷笑一声,像看傻子一样看王大牛。他们看到的,和平常人看到的,自然有不同。孙爷爷从来不说话,但是那种眼神,朱颜改懂,其他人就更懂了。 王大牛对朱颜改对自己的态度根本不介意,毕竟是朱颜改,自己的铁哥们。要是朱颜改也把心思藏起来,那就真成不了王大牛的铁哥们了。 王大牛眯着眼看朱颜改,朱颜改恶狠狠道:“反正横竖都是个死,早死早托生!” 王大牛反而皱了皱眉,“不如这次只分个胜负?” 朱颜改大喜过望,似乎一万个认同王大牛的提议。 确实,之前一旦动手,似乎都是奔着生死去的。 话音未落,屁股还未离地,拳脚已至,一人脑袋嗡嗡作响,七窍流出污血,另一人胸腹翻江倒海,五脏六腑似乎一下炸裂开来。 第二百零九章 近乡 离家的时候,六个人在一起读了一年多学塾,归来的时候,还是六个少年郎。 如今,五年时间晃眼而过,年龄最大的常过年也才十四岁。 秦嘉依、柳四月最小,十二岁。 小虎、王大牛十三岁。 张胜男也是十三岁,再几天就是十四岁了。 老舟子一行,过了南安郡大山驿道之后,就没有再按照既定路线返回原来的安丰县,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去往安丰县西面大山的方向。 为什么这样走,老舟子没有解释。 孩子们没有问,那就不用解释。 西面大山,老舟子来过一回,那次黑沙江逆流而上,送一位满身仙风道骨的老道长。 老道长自称行远,说是去黑沙江上游斩妖除魔的。 老舟子一听就知道,是去铁树山。 路,可不近。 老道长那时候看起来给人一种行将就木的感觉。 老舟子眼神浑浊,看不清楚,反而觉得老道长实际上内里精气神还好,远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尤其是和老舟子说话的时候,老道长喊过两声孙老哥,让老舟子心里很热乎,更让老舟子觉得那位自称行远的老道长真的没有看起来那么老。 老舟子那时候劝过老道长,倒不是怀疑老道长斩妖除魔的本事,只是觉得大山行路难,老道长年纪大了也没个作伴的。 老道人是个心大的,根本没把妖魔放在眼里,反过来安慰老舟子,让老舟子把心放进肚子里,别人去那边,自然危险重重,老道我去那边,就是一份手到擒来的功德。 其实老舟子一开始就知道,无论如何也劝不动,老仙长外表和善,其实也是个外热心冷的。 一旦认定的事,外人千言万语,都没用。 更何况,老道长的剑都没了,也没能让老道长改变心意。 即便没有少年郎杨见山和那个看起来就不靠谱的读书人李西山,老舟子也不会跟着老道长一起去,孙子小虎还等着老舟子回家呢,能早回家,老舟子绝不在外面多待。 上次和两人分别,少年郎杨见山给了老舟子一张破绢布。 听杨见山说,这张破绢布是一个似乎叫阿牛的老道人那里得来。 和阿牛老道人在一起的,还有个喜欢自称陈真人的陈观主。 那个道观有个很邪乎的铁门槛,不过如今已经没有了。 杨见山就是被阿牛老道人和陈观主带到铁树山上去的,还在那里见到过那位告诉老舟子要斩妖除魔的行远老道人。 但是之后发生的事情,杨见山的说法就让几人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了。 倒是读书人李西山给了个当场总结出来的说法,不过,这个说法一出口,当时就让老舟子怒气上涌。 怒气上涌,却不得不强压下去。 老舟子不压下怒气,就没有理由带着孩子们离开。 一身青色儒衫的李西山在那里振振有词,说一看那老道人就是个不成事的,剑都拿不住了,还斩妖除魔?你们看看,斩妖除魔不成,自己身死道消了。 自己一个将死之人,还害阿牛老道人和陈观主也跟着倒了血霉。 这可是杨见山亲自经历的,亲身经历,还不是事实? 杨见山虽然没有细说,但是管中窥豹之余,李西山可会乱想。 再加上陈真人和那个不喜欢被人喊阿牛的老道人,尤其是那个把李西山奉若神明的陈真人,那是真的不会在李西山这边有任何隐瞒。 李西山又呵呵一笑,可别斩妖除魔不成,反惹了那魔头恼羞成怒,以后真要有祸事,可不就是那自称行远的老道长惹出来的? 如此一说,李西山乐呵呵看那六个孩子。你们根本不用动脑子,听了就信就行了。 要不信,留下来,和家人们在一起才是对的,子不语鬼力乱神,读书人都知道。 你们张先生靠谱,那好,你们看我李西山靠不靠谱? 这个孙老头靠谱,那好,还是看我李西山靠不靠谱。 比你们大不了多少的杨见山就更不靠谱了,亲身经历的事都云里雾里讲不清楚,一张破绢布,又能说明什么? 就这一番说辞,敢信? 要是你们还怀疑,让我李西山解释一下这张破绢布又是怎么回事。那我李西山就只能呵呵一笑了,鱼肚子里出天书的故事,可不是一回两回了,你们哪一个没听过? 呵呵,这不就要经历一回了? 毕竟越玄乎的事情,越接近天意嘛,捣鼓这些东西的人,都不傻。 至于谁傻,我李西山可不会说。 李西山言语真诚,看着孩子们双眼,掏心掏肺说实话你们不信,那我就反着来编故事给你们听,还不赶紧动起你们的小脑瓜想想? 美中不足,少年郎杨见山的表现,依旧拉胯。 不着痕迹,李西山收敛起满脸得意神色,微微挺直腰杆,看向远方,微微皱眉,轻轻叹了口气,把眼看就要说出口的话咽回去了。 青色儒衫随风微微摇摆,读书人李西山也随着乌篷船起起伏伏,眼看劝不动几个孩子,看样真打定主意修闭口禅了。 都是天意。 然后,老舟子就真的压不住怒火了。 老舟子没有任何可以说得出口的话来反驳李西山,正反话,都被这个青衫读书人说了。 如何选择,都在孩子们。 好在那个读书人自己离开了。 老舟子那时候更希望自己的做法是错的,但是老舟子从来不愿赌,甚至老舟子不觉得这世间真有什么所谓的希望怎么怎么样就能怎么怎么样的。 所以在老舟子这边,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祝福”、“诅咒”,所有的成真就只是成真。 那些惠而不费的祝福话,那些空自伤神的诅咒语,在老舟子这边,都是白费力气,毫无用处。老舟子不信但愿,祝愿,希望这些东西。 这几个孩子还小。 孩子们并没有因为李西山的说辞改变主意,还是选择和孙虎跟着爷爷一起远行。 老舟子把乌篷船留在了入海口,这次,就只能驾牛车带孩子们去西面大山看看。 老舟子不去安丰县,去往远离人烟的西面大山,老青牛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越远离人烟的地方,越是水草丰美。 水草丰美,老青牛心里更美。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鸡鸭牛羊这样的生灵涂炭。就像远古时期一般,那时候地人族,相比如今鸡鸭牛羊的境遇,好不了多少。 真要老牛对那个老农夫和老婆子感恩戴德?开玩笑,给他们卖了那么多年苦力,谁该感恩谁,清清楚楚。 老青牛稳稳拉着牛车,很小心地偷偷往后看了一眼,啧啧,老牛这是积了多少辈子德,才有这般造化?想都不敢想啊。 老青牛全部心思都用在这位坐在牛车外面的老头子身上了,老青牛可不觉得是自己缺了什么心眼,只是这个老头子太过高深莫测,让老青牛这么聪明的脑瓜子也鞭长莫及了。 相比那几个人小鬼大的机灵鬼,老青牛是有点底气不足,但是比起那个很有些人模狗样的年轻人,老青牛可就不是一般的底气十足了。 还给自己起个名叫颜改,怎的?心不改?那就别怪自己这辈子吃苦吃到饱了。 第二百一十章 天湖 白衣胜雪,长身而立,一片青色石崖上,一人折扇在手,轻轻打着节拍,就这样站在这里想了很多天也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 山洞里的拖油瓶,挺尸时间有点长了。 李西山,严格来说那时候还是不危山上的小鬼,从不危山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浑身上下,除了脸,差不多都摔碎了,也不过躺了大半年时间。 那时候,其实死活都无所谓。但是既然活过来了,为何不再是小鬼,却变成了如今的李西山? 李西山愤愤不平,只能时不时从怀里拿出镜子,反复观看。 反复观看之后,大为欣慰。 李西山撇撇嘴,这小王八羔子丑是丑点,笨是笨点,可是他竟然浑身上下都能出拳,确实把李西山惊到了。 不过,还是这般凄惨模样,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依然是罡风烈烈,好在没有了铺天盖地的暴雨。冷硬如刀,飞蝗箭矢,真正的躲无可躲。 灰蒙昏黄,青石崖上一袭白衣,分外惹眼。 李西山闭上眼也能感到,身前一望无际深不见底的湖水完全没有平静下来的样子,浊浪滚涌,撞击四周大山,就像绝不屈服的困兽作不死不休的搏斗。 绝不屈服,却实在是作困兽斗了,终有力竭的一天。 骤雨初歇,本应是雨后初霁的美景,这里却只有浊浪滔天,天空也是昏黄色的,雾蒙蒙一片。 暴雨如注,三月不停,硬生生灌出来一望无际的巨湖。 “这雨,到底停了。”李西山啧啧几声,听不出是欣喜还是失望。 本来是表露欣喜之情的,毕竟这里景色极差,加上暴雨浇注,更加给人压抑的感觉,况且,身后避雨的山洞,也实在太小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上山洞,只是一个凹坑。 被某人用身体砸出来的凹坑。 要不是暴雨如注没得选,李西山绝不会呆在里面。 雨一停,李西山就从里面走出来了。 站在这片石崖上,比呆在山洞里,最起码,心里舒服多了。 当然了,失望也是有的。 这湖,也不算大,这浪,更不够高,要是能把四周大山冲垮,哪怕只冲垮一面,洪流夹裹山石自半空汹涌奔流,就这阵势,肯定能水淹八荒或者直奔入海的。 那样的话,才够气魄。 李西山叹息一声,看了看一阵一阵冲锋陷阵却注定徒劳无功的浪花,更加失望。 李西山忽然笑嘻嘻看向一人,啧啧几声:“见山,见没见过如此排山倒海的巨浪?” 略微靠后刚刚站定的男子脸色苍白,可能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或者因为大病初愈没有什么力气,从山洞到石崖这几步路就略微有些喘息,脸上不时显现一丝病态的红润,恍惚间给人一种苍白和红润一同穿透肌肤的感觉。 再仔细看,其实就是病态的惨白,那种红润,不过是错觉罢了。 杨见山摇了摇头。 李西山来了兴致:“巍巍兮巨湖,天下第一!” 杨见山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天下第一悬湖,这个没问题吧!” 杨见山微微皱眉,并没答话。不光没答话,杨见山似乎承受不住山上罡风,缓缓转身看样要回到洞中。 李西山一下就不干了,哎了一声,“这不都是你的功劳?夸你还不行了?” 李西山拦住杨见山去路,要讲讲道理。 杨见山微微抬起头。 其实就身高来说,杨见山还是要比李西山矮了一些,但是无需抬头了,基本上平视就可以,微微抬头,是因为李西山踮起了脚尖。 杨见山微微抬头,冷冰冰说了一个字:“滚!” 李西山倒吸一口冷气,要是换成别人,肯定想也不想毫不犹豫就一头栽进脚下滚滚江水中,再也不上来了。 整整三个月啊,李西山半步都不敢离开,比亲娘照顾刚出生的亲儿子更加上心,如今醒来了,第一句话就被打赏了一个滚字。 李西山半张着嘴,嘴巴在微微颤抖,眼看着眼睛就要变红大颗泪珠就要滚滚落下了。 伤透心了。 杨见山还是那个表情。 李西山到底把泪忍住了,口中连连说了几个好字,然后真就独自挪步一边,背对着杨见山,缓缓蹲了下去。滔滔江水,就在脚下。 好歹忍住了,没有投江,毕竟那时候的王八羔子是没有感知的,就不指望他知恩图报了。 简单来说,就是不知道。其实不知道比知道好,李西山怎么可能去侍候人呢,是吧? 无名大山上,罗锅和瘸子是不是好人?李西山现在回过味来了,可惜不知道二人姓名,否则,李西山是单算给两人树碑立传的。为何?施恩却能不让受恩者感恩,啧啧,这境界。 和活命之恩相比,热辣滚烫算什么?冰凉透心算什么? 为善不自高,施恩不图名。扪心自问,世间有几人能做到? 虽如此想,李西山蹲在这里背对杨见山,依然很不甘心,自己就一片好心喂了狗。说到底,好心,还要看帮谁才重要。 还是李西山做人厚道,杨见山就不是个东西。 杨见山缓缓挪步,好歹回到洞里去了。 就这样日升月落,月升日落,又过了好多天,杨见山才又一次走出山洞。 皎白的月光并没有如水般流泻而下,那一轮美好,就只是留在天上,山和湖都是本来的灰黄颜色,整片天地都是雾蒙蒙一片灰暗。 “真打算留在这里?”这次竟然是杨见山先开口。 李西山蹲在石崖上,手里拿着一截树枝在石崖上扣泥土。 石崖并不十分平整,还有些坑坑洼洼,暴雨冲刷这么久,还是留了泥土在里面,李西山一点一点扣起来,竟然扣上瘾了。 “老子在这里就是天下第一,毫无悬念!”李西山连头都没抬一下。 杨见山撇了撇嘴,“给谁看?” 李西山哈哈大笑,从怀里摸出一面镜子,光洁闪亮,里面的影像纤毫毕现。 杨见山还是这句话,“给谁看?” 李西山还是不在意,“这样的话说给我听,没意思。” 和那时候李西山说小屁孩杨见山不同,一个是伤口上撒盐,一个是连毛毛雨也算不上,没半点伤害。 杨见山就换了个话题,“在这里等不到吕静玄。” “哈哈,如今要是想找到他,比登天还难!”李西山被杨见山这句话彻底逗笑了。 整座纯阳宫大山都消失了,天大的动静,连吕静玄人影都没看见。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下山 真正的祸事临头之前,整个纯阳宫人人念想着,即便不见吕静玄,最起码纯阳剑应该出现的。 别管吕静玄出不出现,都会有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纯阳一剑。 没想到,纯阳剑跟了吕静玄,也变得半点不靠谱起来。 或者说,纯阳剑也只是个传说? 确实,从来没影的事情,以前,也根本没有发生过。 其实很容易就能够想通,真要发生过,就不会有天大的祸事了。 纯阳一剑和吕静玄一样,想想就算了。 说不定,真见到了,其实也就那样,就像吕静玄平时那样。 也就那样,其实也算好,反正真要用到了,一样不靠谱,就怕一旦用到,可能比不靠谱更加失望。 杨见山变戏法一般拿出两张纸,还没递出去,李西山就一下蹦起来了。一蹦三尺高,气急败坏,“你什么意思?!” 杨见山就收起来,只是没放回烧火棍里,只是放在胸前衣服里,就像根本没拿出来过一样。 李西山抱怨起来,“没你这么欺负人的,你怎么能把我当成那个天下第二狼心狗肺顾清远?” 杨见山看了一眼李西山,再说了,这里也不是那片被吕静玄说成占尽天下绝色的玉莹崖。 即便是被顾清远苦心经营数百年,占尽天下绝色这一点,依然名不副实,甚至说,就不配有绝色这个说法。 李西山摇了摇头,我只是穿了顾清远衣裳,就像你刚刚穿了我的青色儒衫一样。 杨见山的青色儒衫,确实是刚刚穿上的。 那次在玉莹崖上,顾清远、李西山、杨见山三人互换衣衫,只有李西山一身白衣胜雪,无论如何也不肯脱下来了。 顾清远的衣服要经常换洗。 杨见山第一次独自出门,回来后就把青色儒衫脱下来了。 顾清远和李西山,对于杨见山换衣服,虽然看到的角度不同,但是都理解。 一个觉得不方便出拳。 一个觉得不方便换拳。 既是保护,也是束缚。 之后的顾清远,就只是等了,越往后,表面越像一个生活精细到极致的公子哥,心态却像混吃等死缺心少肺的汉子。 一个像字,已经极好,但要是能做到生活处处烟火气,内心却真真正正做到了烟火气全消,那才足够好。 那时候,看着顾清远的李西山经常喃喃自语,由衷赞叹:“整个人都升华了,不过,还算不上脱胎换骨,比那个陈观主,也就是陈真人,还差得远。” 顾清远一开始听到的时候还皱皱眉头,后来听多了,也就半点不在意了。 陈真人,只是这个称呼就能知道,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顾清远比不过他,很正常。 就是这样的顾清远,竟然对掌门师尊挥出了那样的三剑。别说子青道人,恐怕连那位通天老狐也不会想到。 三剑都给了掌门师尊,对通天老狐却没有挥出一剑。 李西山这次眉头真皱了起来。 顾清远那个狗日的真狠。 玉莹崖上的三剑,仙剑,仙人境,每一剑都是倾力一剑,层层递进,最后一剑,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冲破仙人境剑力的迹象。 因为用力过猛,顾清远最后一剑挥出,裸露的肌肤,有一种肉眼可见的干瘪迹象。 强行提升境界,拥有飞升之力的子青道人都没有机会回头看一眼。 当然,那时候的子青道人,已经是受伤极重。 “那个通天老狐,是真强。”李西山随口而出。 “嗯。”杨见山点了点头。 李西山惊愕得嘴巴张得能塞下两个大包子,“啥?” “不然呢?”杨见山反问一句。 李西山就闭上嘴巴了。 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曲士不可语道。 语道,取舍尚且两可,时空如何去说?难不成把他直接拉过去?别说做不到,如果能做到,李西山敢吗? 讲道理最怕遇见三季人。 李西山叹了口气,“你读书少,到时候真要讲道理,恐怕吃亏。” 李西山本来觉得不用操心了,看来还不行。 杨见山缓缓下山,李西山跟在后面,还在不断给自己宽心:“即便当不成天下第一,还有人垫底不是?”就这样念叨着,一遍又一遍。 杨见山微微皱眉。 李西山曾经有个说法,时间可能是一直往前走,但是,人却不一定,过往的时空也不一定再也不能回去。 杨见山笑了笑:“你是怕一下子到了未来?” 李西山淡淡道:“孺子可教。” 杨见山就不说话了。 李西山的脑子不止被摔坏过一次,杨见山是知道的。 用李西山的说法,杨见山的脑子也摔坏过。 杨见山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杨见山笑,李西山就不会笑。 李西山摇了摇头,确实不是杨见山想的这样。将来不一定就比过去强。 不危山,无名大山,绮鹿王朝。 那个人若真是存在的话,据李西山的判断,应该是走回头路了。要真是将来比过去强,为何不是去未来?真要解决那个问题,应该放到未来更靠谱一些。 走错方向了?不可能,那人的脑子可没有被摔坏过。 难道说未来已经不存在了? 也没有可能,眼前的杨见山就是证明。 李西山就从来没有做错过事。 李西山都不可能犯的错,那人会犯吗? 对于一个人来说,当然有过去、现在、将来,而且意义重大。对于更长的一段历史,过去、现在、将来,意义就没那么大。对于无尽的宇宙来说,过去、现在、将来,那就真的毫无意义了。 杨见山,除了他自己的意识之外,似乎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要是能决定很多人的命运,那就又有不同。 如果真的可以集天下某种气运于一身,那可就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幸运儿了。但是李西山再清楚不过,真要撞大运,也轮不到杨见山。 虽如此说,下山这一路,李西山就不打头阵了,让背着小竹箱的杨见山顶在前面。烧火棍和小竹箱颠倒了位置。 对于某些气运加身的机会,李西山真真不争。况且,真争到了,就一定好? 杨见山走在前面,李西山越走越放心。 杨见山束起头发,一身青色儒衫,还背着个负笈游学用的小竹箱,一眼就能看出来就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如此这般,万分稳妥。 李西山下山之后,一直跟在杨见山后面,也没有走多远,后来来到一个叫清风寨的地方。 清风寨,选址极佳,因为李西山杨见山曾经走过这条路,就在上山和下山的必经之路上。这就完全是巧合了。 也不知道清风寨搬来此地多久,因为上次李西山杨见山上山的时候,这里根本没有清风寨。 当然了,越往后,类似清风寨的存在会越来越多,真要到了某一天,忽然一下挤满塞满,也正常。 李西山现在还没弄清楚,李西山杨见山到底在纯阳宫呆了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