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定小师父》 第一章 塞外。 瀚海无边,黄沙滚滚平展万里。 自中原而出,往西北取道,经哈萨关后,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荒漠流沙,直绵延横亘至天际的那一端。 浩瀚无际的大漠,界于波斯与中原之间,虽属不毛酷脊之地,却也孕育了十数个小国、城邦。 “察兰”,便是其中一国。地处通往波斯之要道上,居中原与西方之枢纽位置,商业繁荣,兼且拥有难以忽视的强大国力,堪称塞外数一数二的富庶城邦。 然而,也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引来邻近各国之觊觎,不免时有战事发生。是以,察兰子民人人自小便接受严格的武艺训练,个个骁勇善战,就连身为皇族子弟也不例外。 此刻,矗立在察兰城北方,建构宏伟壮丽的皇室宫殿前,正举行着一场武艺竞赛。 雕刻着异族风情的高台上,坐在正前方居中位者,正是察兰国国王拔岳;伴坐其身侧者,则是察兰王的数名嫔妃。 高台上分坐左右两列者皆为察兰国几位重要大臣,众人视线的焦点全聚集在赛场中央手持弯刀凝神对峙的两名女孩身上。 高台下则聚满了无数围观的察兰子民。 女孩们年约十来岁,身着皇族服饰,就连手中的弯刀也镌刻着皇室徽章,一看便知是皇家子女。 原来这场武艺竞赛非同一般,乃是为了选拔出察兰国圣女而举行的竞赛。 凡是沙漠子民皆知,察兰国自创国以来,便奉“圣月教”为国教,且真正掌管察兰国的不是皇室子弟,而是地位尊崇的圣月救国师,察兰国国王并无实权。 传言,圣月教乃由波斯分支而出,武艺精湛且诡异莫测。 圣月教自始以来,便传承着圣女选拔制度。由皇室公主里选出一名最为杰出者承继圣女之位。历年来,圣女必与圣月教继位国师结为夫妻。 由于圣女在察兰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仅次于圣月教国师及察兰国王,且在察兰国人民心中占有极崇高的地位,备受爱戴,故圣女之选拔,对于察兰国而言,是一件极为重要且盛大之事。 也因此,身为皇家女儿,自小便得接受各种训练与薰陶,武艺更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项。 年满十岁后,由圣月教长老攉出较杰出者,参加最后的武艺竞赛。获胜者,便是圣月教的继任圣女,同时还拥有象征圣女地位的“绯月弯刀”。 在众人屏息以待的注目下,身着黄衫、肤色较为黝黑的女孩迅速扬起弯刀,朝肤色白皙的蓝衣女童劈砍过去,招式狠辣,力道也十足,着实令人无法相信她只是个十来岁的女娃儿。 然而,蓝衣女童却也不弱,反手一挡,便轻易地将对方的力道尽数卸去,进而连攻数招,取其不备之处。 .众人但看她个头虽小,然招招柔中带劲,挥洒自如,不一会儿功夫,便将黄衣女童逼得节节败退,落于下风。 黄衣女童被逼得踉跄退了数步之后,小脸不禁现出慌恼之色,视线也不自觉飘向竞场左侧一道白色身影上。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左列属于圣月教长老席次的首位上,坐着一个年约二十的俊美青年。青年棱线完美的五官线条宛如天神般俊伟柔魅,更有一双深邃如暗夜大海的墨蓝色眼瞳。 身着一袭白衫的他,神态优雅闲适,但见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魅惑人心的蓝眼淡定地落在场中持刃相对较艺的两名女娃身上。幽渺深沉的眼神有着超龄的冷静与沉稳,看似温文,却隐隐流露出一丝幽冷魔魅的气息。 没有回应黄衣女童投来的求助眼光,青年淡淡垂眸,悠闲地把玩着手中的绯月弯刀。 黄衣女童见状,有些失落地收回视线,暗一咬牙,举刀便又是一阵狠劲的劈砍。 然而,凌厉的攻势并未能替她夺得优势,数招之后,蓝衣女童的弯刀笔直地抵在她颈间,结束了这一场竞赛,也决定了最终的圣女继承人选。 “姐姐,承让了!” 蓝衣女童双手合抱,朝黄衣女童拱手一揖,白皙的脸蛋丝毫不见获胜的骄矜之气,有的只是难掩的喜悦。 “胜负已出,特此宣告冰月公主为察兰国圣月敦之新任圣女!” 待长老宣告完毕,高台下围观的群众随之报以热烈的欢呼声。 此时白衣青年手捧绯月弯刀,缓缓起身走向蓝衣女童,俊美如魅的面容漾开一抹淡笑,徐柔地道: “月牙儿,你果真没让我失望,从今以后,这把刀是你的了。” 小冰月喜不自禁地笑开了脸,乌黑剔透的明亮大眼直盯住青年俊美的笑颜,小小的脸蛋漾满了纯真的崇拜与仰慕。 “小师父,我已经成为圣女了!等我长大之后,是不是就可以当你的新娘?” 小冰月接过代表圣女身份的绯月弯刀,仰起脸,难掩兴奋神采地望着青年问道。 俯视着她那张充满喜悦与企盼的秀丽小脸,白衣青年深湛的蓝瞳不觉隐隐浮现一抹复杂神色,但随即一闪而逝,转瞬间又回复一贯的淡凝幽魅。 “去吧,去好好享受属于你的胜利……”他俯下身靠近她耳旁柔声低语;“今晚庆贺活动结束后,到圣月宫找我。记住,这是属于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语毕,不待她回应,白衣青年径自从容地转身离去,所经之处众人无不恭谨地让出一条路来,以无上尊崇的眼神自送他离开。 待他走后,小冰月这才回过神来,一双小手抱紧绯月弯刀,不自觉地绽开一抹傻笑。 “月儿。”一声温柔的女性呼唤蓦地自她身后传来,只见一名身着华丽丝缎的美妇正朝她走来。 熟悉的呼唤引得小冰月回头一望,带笑的脸庞一看见来者,不禁笑得更加灿烂夺目了。 “娘!” 随着一声呼喊,她快速奔向前,投进美妇的怀抱里。原来这名美妇正是察兰王最为宠爱的嫔妃——惜妃,也是小冰月的母亲。 撒娇地在美妇怀中揉蹭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满足地抬起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蛋,炫耀地举高手中的宝刀。 “娘,这把刀是我的了,我以后就是察兰国的圣女了哟!” 惜妃忍不住莞尔一笑,一手爱怜地轻抚着女儿柔细的发丝。“月儿这么喜欢当圣女呀?” 小冰月频频点头:“嗯!因为只有当上圣女,月儿长大以后才能成为小师父的新娘呀!” 一听到她的回答,惜妃不觉蹙起一双秀眉,美丽的容颜悄悄浮上几许忧心之色。 她当然明白女儿口中的“小师父”指的是谁。 荆无极——察兰国历年来最年轻的国师,有着一张能够魅惑所有人的俊邪面孔,那深幽莫测的墨蓝眼瞳里,深沉冷-魅中荡漾着一股危险的气息。不知怎地,她并不喜欢这位年轻国师,总觉得他城府极深,是个危险又可怕的人物。 身为察兰国国师,同时也担负着皇族子弟武艺训练之责,他非但游刃有余,还将圣月教教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小小年纪却已有了过人的智谋与心计,令人佩服之余,也不兔让人心生惧意。 “月儿,当上圣女可不是在玩办家家酒,你明白吗?”惜妃面带忧色地道,心头突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对于女儿参与圣女选拔一事,她心底其实是不愿意的。一来,是因为自己出身中原,月儿的血统并不纯正,这和历年来圣女的资格不符;再则,皇宫中多位嫔妃莫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夺得圣女之位,个个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她不想让自己和女儿也陷入这场斗争之中。 只是没想到,王上竟执意要月儿参与圣女选拔,加上月儿杰出的表现,让长老们不得不破例认同其参与竞赛的资格。 如今,月儿真的成为圣女了,但,这就表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吗? 唉,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排外性向来强烈的圣月教会接受一个血统不纯正的圣女吗?更何况这还攸关察兰国皇后册立之事。 依察兰国律法,身为圣女之母,地位便由嫔妃一跃为一国之母,荣升察兰国星后之位。这也是后宫嫔妃之所以对选拔圣女之事如此汲汲营营的原因之一。 因此,她总觉得月儿当上圣女,对她们母女俩而言,只怕是祸不是福! 见女儿一劲开心地把玩着手上的绯月弯刀,似乎没将她的话听进耳里,惜妃忧心忡忡地又唤了声。 小冰月这才抬起头,对着娘亲咧嘴一笑。 “娘,我听见了。可是月儿不是在玩办家家酒呀!月儿是真的想当圣女。”她煞有介事地朗声道:“我答应小师父要和他一起保护察兰子民的。” 一边说着,她一边豪气干云地拍拍自己的胸脯,认真的模样像个小大人似的,教惜妃怜疼不已,心中忧虑却也更深了几分。 “傻孩子,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懂得;况且保护察兰子民,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呢!”惜妃温柔笑道,强压下心中的不安。 没察觉娘亲轻蹙的眉头,小冰月依旧圆睁着一双灵灿大眼,神采奕奕地回答: “没关系,我有小师父呀!他会教我好多事情,我不怕!”快乐的语气中洋溢着绝对的信赖。 惜妃登时无言,只是怔怔地凝睇着爱女。半晌后,她在心里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唉!对月儿来说,就算是天塌下来的事情她也不怕! 这全是因为荆无极的关系!在月儿眼里,他就像是天神一般,无所不能,让她全心全意的信赖,甚至对他充满了无上的崇拜与仰慕。 只怕荆无极在月儿心里的地位,不下于她这位亲娘吧! 其实,这也怪不得月儿,毕竟自她出生以来,荆无极伴着她的时间比她这个做亲娘的还来得多了! 身为察兰国公主,自小便得为将来成为圣女做准备,所有公主年满周岁后,便被送进圣月宫,待在亲娘身边的日子并不多,月儿自然也不例外。所幸她们母女俩之间的亲情并未因此而淡薄。 然而,她终究还是比不上荆无极吧。就任圣女之位后,月儿待在圣月宫的时间会更长,即使她再怎么舍不得,到最后还是得将月儿交给荆无极,这是身为“圣女”的宿命,也是月儿的宿命。 只是,私心里她并不想将月儿交给荆无极,他太深沉了,令人看不透。但,尽管心里有诸多忧虑与百般不愿,她却无能改变一切。 “娘,你在想什么?” 带着稚气的柔嫩嗓音在惜妃耳边蓦然扬起,将她自怔忡出神的状态中唤醒。 “没、没什么!”惜妃赶忙收摄心神,微微一笑。 “那月儿要回宫换衣服了。” “嗯,你去吧。” 目送女儿离去的小小身影,惜妃只觉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更浓重了。抬眼望去,只见原本碧蓝如洗的沙漠天空,不知何时竟染上了丝丝缕缕诡异妖艳的彤彩…… ※※※※※※※※※ 夜色悄然无息地浸染了整片大漠,一弯新月从天边升起,沙漠的夜空星子显得特别闪亮。 而今夜的察兰城也显得特别的热闹缤纷。 美丽宏伟的宫殿外,四散着一座座毡棚,高台前的沙地上正熊熊燃烧着数堆营火。察兰子民个个容光焕发、衣履鲜洁,兴高采烈地围着营火欢笑畅饮着;烤牛羊的烤牛羊、做饭的做饭,还有人弹琴奏乐,洋溢着一片喜乐景象。 忽然间,一声号角响起,只见一队士兵从皇宫中走出,随即分列两侧,民众见状,忙不迭停下手边之事,立即恭谨地屈膝跪伏于地,齐声欢呼: “恭迎王上!恭迎圣女!” 在察兰子民崇敬的迎接下,察兰王牵着新任圣女的手徐徐步出皇宫,踏上高台。身后跟着一千嫔妃及众皇子皇女。 察兰大臣及圣月教长老们早巳分立高台左右两侧,恭敬地俯身迎接。 待察兰王等皇室一族坐定后,奏乐声再次响起,民众齐俯首磕拜了数下。 乐声缓歇之后,察兰王朗声道;“各位察兰子民们,今天是本王爱女冰月公主荣任圣女之日,大家尽情欢乐吧!” 话语一落,众人轰然欢呼,乐声再度昂扬,交错的鼓声琴声中,歌声四起,欢笑不断,食物与酒的香味四处弥漫,一些男男女女甚至在营火旁跳起舞采,成双成对地载歌载舞。 高台上,小冰月身着圣女服饰坐在察兰王身边,金色与红色丝线交织而成的绫罗绸衣上绣着一枚明灿耀人的弦月形圣月教教徽,衬得她那张瓷娃娃般的脸蛋更显得白皙粉嫩。 此刻,镶嵌其上的乌溜瞳眸正睁得圆圆大大的,不住地瞧向圣月教长老席,心思显然没放在眼前的欢乐景象。 “咦?小师父呢?”稚嫩的童音有些失望地响起。她以为小师父也会参加这个为她举行的庆贺大典。 听到爱女的喃语,察兰王原本畅悦的笑颜微微敛下,转首望向长老席,不甚热络地问道: “荆国师呢?怎么不见他一同欢祝庆贺?” 为首的长老徐徐站起身,俯首回道:“启禀王上,国师近日身体微恙,加上教务缠身,所以不克出席,还请王上见谅!” 察兰王闻言,神情掠过一丝不悦,却只是淡淡轻哼了声,并未多置一言。 一直以来,他对于圣月教主揽政权、干预朝政,心中早已非常不痛快!虽说这是察兰创国以来必遵循之例,但时移事迁,皇室实不愿也不该再屈居于圣月教之下。 原以为上任国师因练功走火人魔而暴毙,他终于可堂而皇之总揽朝政,谁知又来了一个荆无极!堂堂一国之君,竟得事事征询国师之见,尤其荆无极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他这个察兰王做得真可说是窝囊透了! 然而懊恼归懊恼,他仍是颇为忌惮圣月教之势力与影响力,毕竟对方拥有波斯这个强大的后盾。因此,他只能私下暗中较劲,倒还不敢明目张胆与之公然对立。 不过,他相信这种处于劣势的景况不会持续太久的。今日月儿成为圣月教圣女,将会是他夺回政权的一大契机。他会好好利用惜妃与月儿之间难以割舍的母女亲情,将月儿掌控在手心。 当初之所以坚持要月儿参与圣女选拔,无非是为了不让圣月教继续把持政权。他不能让荆无极和拥有波斯皇族血统的庆妃再联成一气!若让庆妃之女霜儿成为圣女,那他这个察兰王的地位与权力就更加不值一哂了! 虽然圣月教在朝中占有泰半的势力,但他自有一干忠心的臣子。这些年来他暗中不断培养、扩充自己的势力,就待时机成熟,伺机而发,夺回本该属于皇室的权势。 而一旦掌控了在察兰子民心中具有崇高神圣地位的圣女,便有了足以与荆无极抗衡的力量。到那时候,相信皇室主揽朝政之日亦不远矣! “启禀主上,臣认为国师就算身体微恙,也不该缺席才是。今晚可是冰月公主荣任圣女的庆贺大典,国师身为指导师,怎可因区区小事而怠慢?”一名大臣颇不以为然地跨步出列,语气严厉地道。 这番话说得正好,句句都说到察兰王心坎里去。心头虽颇感快意,但他仍佯装一脸为难的模样,微挑起眉睨向方才回话的长老。 “萨长老,右将军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今夜的庆贺大典不见荆国师还真是有些美中不足哩!” 萨长老尚未回话,却见小冰月眉眼微蹙地滑下座椅,向察兰王福身道:“父王,月儿担心小师父,能不能让月儿先去探望小师父?” 察兰王眉一耸,原本愉悦的心情骤然消褪大半;看来,他是不能再让月儿和荆无极生活在一起,否则情势的演变只怕难以如他所愿。 “月儿,今晚是你继承圣女的庆贺大典,怎可擅自离席?”察兰王徐沉地道,低冷的嗓音透着不悦。“荆国师年少体健,小小的劳累应无大碍,你大可放心!” 语毕,没让小冰月再有开口的机会,他站起身,换上一张笑脸,牵着她的手走下高台,朝围聚着众多察兰子民的熊熊营火走去。 “月儿,该是你展现圣女风范,让察兰子民好好地膜拜崇仰吧!” 小冰月瞧礁父王,复又转首望向炯炯营火红光照耀下一张张充满喜悦兴奋的期待脸庞,察兰子民们那毫不掩饰的崇慕眼光,让她不自主地踏步向前。 在这一刻,虽只年仅十岁的她,也隐隐然感受到自己身为圣女的责任,只不过她小小的心灵仍惦记着一抹无上崇高的身影,那个她自识人以来便追逐不断的身影…… ※※※※※※※※※ 沙漠的夜色沁凉如水,小冰月踏着轻盈却又显得有些急切的脚步在夜色中行走。小径两旁跳跃的火炬映照着她灿亮兴奋的秀致小脸,也映射出她熠熠闪烁的慧黠乌瞳。 趁着众人酒酣耳热、神智醺然之际,她悄悄离开庆贺大典,一路直奔圣月宫。 圣月官,一座由青玉石筑成,矗立在沙漠中的伟丽圣殿。在弯刀似的弦月映照下,闪着冷白幽碧的光芒,衬得丝绒般的夜幕更显神秘深晦。 小冰月双手提着裙摆,愉快地奔进圣月宫,绕着再熟悉不过的宫中走道,来到一处燃着数盏荧荧烛火的寝官。 拨开层层拂苗的帘幕,她探进一颗小小头颅,圆亮的眼睛笑意盈盈地转动着。视线内并无人影,她不觉微蹙起眉,跟着以清嫩的嗓音轻喊:“小师父,月儿来了,你在吗?” 须臾,一个低沉柔魅的嗓音缓缓响起:“进来吧!” 小冰月翘首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通往寝宫外的楼台,在飘荡不定的白色纱帘后,立着一道欣长的身影。她旋即绽开一抹灿笑,往那道身影直奔而去,浑然没察觉到在幽暗的寝榻垂帘后,斜躺着一名风华艳丽的中年美妇。 楼台上,荆无极双手垂负身后,狭长幽深的墨蓝眼瞳淡淡垂敛,直凝住圣殿后那一弯闪着冷冷月光的月牙泉。待身后小巧细碎的脚步声靠近,他这才牵动嘴角,勾起一弧足以魅惑人心的柔邪笑颜,转身迎向朝他直扑而来的小身影。 小冰月止不住冲势地扑进荆无极怀里,仰着一张洋溢甜笑、红扑扑的小脸蛋望住他,旋即却又揪起两道细致蛾眉。 “小师父,萨长老说你身体不舒服,月儿好担心呢!本想立即过来看你,可父王不许,才拖延到这时候。”乌亮的黑瞳纯真赤裸地显露出她的担忧与关切。 望着她盈满关心、情感毕现的瞳眸,荆无极深不可测的眼瞳里蓦然闪现一抹柔光。然而也只一瞬间,那柔光便像划过暗夜的流星一样,迅速隐没,再也无迹可循。 “月儿,这天底下会这么关心我的也只有你了。”他牵起她的手走回房内,让她坐上软榻,自己就着手织的毡毯席地而坐。垂眸深凝住她好一会儿,他忽地逸出一声轻叹,似笑似怜地轻喃:“你真是个傻丫头!” 修长的手指随着他的话语抚上她的脸颊,以指腹来回轻柔摩挲。 小冰月咧嘴而笑,憨纯的笑颜中微带一丝羞怯,却掩藏不住满心的欢喜,开心道:“小师父是月儿最喜欢的人了,而且还是月儿未来的夫婿,月兀当然要多加关心呀!” 荆无极眼色一黯;“傻娃儿,你知道‘夫婿’两字代表的意思吗?” “月儿知道!”小冰月用力点头。“夫婿,就是月儿要与之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同生共死的人!” 见她认真的模样,荆无极不禁失笑。“这就是你要的?” 小冰月毫不犹豫地点头。 荆无极收回手,轻敛眸,未见丝毫喜色,只淡冷地续问:“如果我要你放弃圣女之位,你可愿意听我的?” 小冰月先是愣愕了下,随即猛摇头:“我不要!我喜欢小师父,不当圣女就不能和小师父做夫妻,我不要!” 墨蓝的眼瞳骤然阴冷;“你不听话?”低沉柔魅的嗓音也瞬间变得冰冷疏漠。 小冰月微微瑟缩了下,并不是因为害怕,小脸上写满的是困惑不解。她张着无辜的眼,却仍是固执地对他摇头:“月儿什么都听小师父的,就这件事月儿不能答应!” 自她识字懂事以来,他便是她努力追逐的目标。为了他,她勤学不断,不论是文才或武艺,皆下足了功夫求精进。为了他,她小小的心灵早已立下了圣女之志,因为唯有当上圣女,她才能永远陪在他身边。现在她做到了,愿望好不容易实现,为什么要她放弃?她虽然不想违逆小师父的命令,可这件事她绝对不同意,绝不让步! “为了当圣女,你连命也不要?”幽沉的嗓音一字一字冰冷地吐出,深邃的双眸进出幽蓝的冷光,寒气瞬间笼罩住整个寝宫。 从没见过他如此阴冷骇人的模样,小冰月不禁怔愕,只能呆望住在清冷月光下他那更显冷魅阴森如冰雕似的脸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何必跟她哕哕嗦嗦一大堆,你若舍不得下手,就让我来吧!” 呆愣间,一道不耐烦的女声毫无预警地响起。话语方落,随着一阵裙裾摆动声,纱帘后走出一名身段婀娜、容貌艳丽的女子。 小冰月一见来者,小脸显得更加困惑了。 “庆妃娘娘……”她惊讶得忘了该行礼,只是愣愣地喃语。 庆妃显然没将她放在眼里,一步步径自走向荆无极,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贴在他胸膛上,暧昧地摩挲,妩媚地笑语:“我早说过了,叫你别玩过头你偏不听,这丫头是认真的,现下咱们只得多费点儿劲收拾这后果。” 荆无极浓眉一挑,薄唇弯成一弧嘲讽的笑意。“你还真耐不住性子,别忘了你是高高在上的庆妃娘娘!” 庆妃闻言,眉一扬,艳容乍现一丝愠恼,不悦地收回手娇斥道;“少说风凉话!你我都明白这丫头绝不能当上圣女,拔岳那老家伙心底打什么算盘,你应该很清楚,要是让他如了意,首先要摘除的眼中钉便是咱们圣月教!” 荆无极斜挑浓眉,轻睐了她一眼,丝毫不为她的怒气所动,仍是一派闲适,幽冷的嗓音直指出她心底真正的忌惮: “我想你更怕的是失去了后位,被打入冷宫吧?现下失宠的你所能凭藉的,也只有母以女为贵这最后的翻身机会了!” “你——”被指出事实的难堪与羞恼让庆妃倏然怒目相对,扬声叱喝:“无极!你好大的胆子!你我皆属波斯同宗,论辈份你还得称我一声姨娘;更别忘了你位居圣月教主事者所担负的重责。波斯皇族不会允许察兰王自立,唯有让霜儿当上圣女,我们才能继续掌控察兰,这一点你应该很——” “姨娘啊……”一声轻柔至极的叫唤让她蓦然止住话语,荆无极唇畔噙着抹笑意,低垂的眸子微闪,摄人心魂。“怎么当你害得爹爹走火入魔之际没想到这一点呢?” 庆妃闻言,倏然白了一张脸,朱唇微颤地道:“你……你都知道了?” 荆无极缓慢抬眸,低低轻笑:“这事,你以为能瞒得住我?” 庆妃踉跄后退了几步:“我……我不是存心的……” “是啊,你当然不是存心的!”他垂眼而笑,表情却倏然阴恻,语气忽转凌厉:“你只是因为求爱不成,恼羞成怒一时错手罢了,是吗?” 丽颜霎时更加惨白了几分,骇愕了半晌,她强挺起胸膛与他对视,僵硬道:“怎么,你现在是打算跟我清算总账吗?别忘了要不是有我的力挺,你现在还能承继你爹这个位子吗?” 荆无极低笑了声,将视线转回小冰月身上,见她一脸呆愕,圆睁的大眼尽是迷茫,显然被他们这一番怪异的对话给困惑住了。 他抬手,轻划她的眉,低吟道:“讨人情啊……这可伤脑筋了,波斯总教那边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你——”庆妃蓦然转身,双手握拳强忍颤意地咬牙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唉呀!姨娘言重了。”荆无极好生懊恼地摇头。“只不过我做事向来不喜欢旁人出主意,姨娘若信得过我,现下这位子不但坐得安稳,还可更上一层楼,其它的就不劳您多费心了!”淡垂的眼眸忽转锐利地睨向她。 庆妃胸口一震!她早该知道不能小看他的。不敢直视他冷厉的视线,垂下蛑悻悻然道:“我是怕你一时心软,让这丫头碍着了你的路,一不小心可会成为你的弱点、致命伤哩!” “致命伤啊……”荆无极皱起墨浓的眉毛,带点烦恼地低喃,而后抬眼望住小冰月,叹息地摇了摇头:“月牙儿呀,庆妃娘娘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小冰月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事实上她整个脑袋已经乱成一团了,犹迷眩在他们方才的对话中,似懂非懂。 正怔愣间,眼前忽地一片银光闪亮。 “月牙儿,这把匕首伴随小师父身边已经很多年了……”荆无极手里把玩着一把以青玉石为柄的银刃短刀,柄上镶嵌着以红宝石缀成的弦月形饰徽。“你很喜欢这把刀,老缠着我要我把它送给你…”唉,也罢,这把刀现在是属于你的了!” 他的眼神温柔似水,嗓音醇浓似酒,小冰月仿佛被催眠似的,不能自已地盯住他俊魅的面容,直至胸口一阵椎心的痛猛然袭来。 小巧眉头不觉蹙拢,她缓缓垂下眼,乍见自己左边胸口上那闪着青冷光芒的刀柄,她无法置信地眨眨眼,用力地猛眨了数回,那光芒依然刺目地闪着,胸口的痛更加入骨了几分。 “小……”她试着张口叫唤,却被他以指轻抵。 “你不该赢的……”熟悉的信赖眼瞳泛着幽冷蓝光,美丽的唇吐出她无法理解的字句。 为什么会这样?这不是真的……她只是在做梦吧?一场噩梦,梦醒后就会没事了…… 她困难地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耳边只听得她最喜欢的声音低喃道:“月牙儿,睡吧……好好地睡吧……” 困惑的眼终至无可抗拒地闭上,小小的身子软倒在他怀里。 ※※※※※※※※※ 沙漠的风冷冷地渡进一室诡异的暗寂,细凝神,仿佛可听见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荆无极将小冰月放置在软榻上,而后站起身轻撩发梢,垂眸淡睨向怔愣在一旁的庆妃。“现下姨娘总该安心了吧?眼中钉已除,娘娘请回吧!” 庆妃悄悄抚着胸口,心中暗颤。 宫内人人皆知冰月乃众位公主中最得荆无极疼宠之人,如今亲眼见他眼不眨、眉头皱也汉,皱地一刀捅进她心窝,着实教人心惊!虽说这丫头留不得,可没想到他真会亲自动手!那下手的狠、快、绝,令自认已够无情毒辣的她也不由自主地心生寒颤。 勉强收摄心神,她回过身准备离开,眼角不意瞥见榻上人儿腰间系着的宝刀。“那把刀……得留着,绯月弯刀是圣女信物,没有刀成不了事!”凝住身势镇定道。 荆无极冷冷嗤笑了声;“留下这把刀好让众人皆知人是我们杀的?” 庆妃愕愣了下!她太心急了,竟没想到这一点。 “没有那把刀……那霜儿她……”总还有其它办法可想吧! “没有刀,我依旧能让霜儿坐上圣女之位,这把绯月弯刀-就当是给月牙儿陪祭。”低醇的嗓音轻柔却由不得人异议。 望着他邪魅俊美,像沙漠弦月般冰冷的侧脸,庆妃只能任反对的话语在喉头滚动,却一丁点声音也发不出来o “既然你这么有自信,那就依你之意吧!”半晌,涩涩开口,随后旋身离开,现下她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娘娘!”荆无极在她离去之前唤住她。“我讨厌有人挡住我的路,今晚你可全亲眼看见了,我对月牙儿能下得了手,对其他人自然更不会心软,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森冷的嗓音隐隐带着魔魅邪枭之气,让人无法克制地打从心底发毛起来。 颤愕了下,庆妃不觉握紧冰冷的手心,直到今日她才发现自己错得多离谱,荆家的人,从来不是任何人能够掌控得住的! ※※※※※※※※※ 夜,深沉。烛火闪烁依然。 光影中,一双墨蓝的眼瞳幽幽渺渺地凝视着榻上似已无生息的小人儿。修长的手指依恋地划过秀致小巧的眉眼。 “你真杀了她!”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进入寝殿,来者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脸孔在左眼旁有着一道深长的伤疤。 “你来了。”幽冷的嗓音淡道。听不出丝毫情绪,手边的动作却仍持续。 黑衣人微皱眉:“既然舍不得,为何还要下手?凭你的智谋,应当尚有它法。” “舍不得?”荆无极停下动作,弯唇一笑。“依我看,舍不得的人是你吧,寒江?你视她如女,对她的好犹胜我百倍,今日我这么做,你心里肯定是极怨我的吧!” 名唤寒江的男子冷肃的表情微微一黯,涩哑道:“你这么做必定有你的理由,寒江无怨!” 荆无极直起身抬眸望向他,而后叹道:“唉,我也很无奈呀!” 说得好身不由己,俊魅的脸容却不见丝毫无奈为难之色。 “月牙儿真真留不得,光瞧你这么在乎她就教人担心了,将来只怕会成为。自们的弱点,绊住前头的路。”他悠然续道,随后蹙起眉,一手抚着下巴,看似好生烦恼:“拔岳那老狐狸蠢蠢欲动,波斯那边也等着看我怎么做,我们可不能让人抓着了弱点,我可真是百般为难呀!” 寒江不语,似是有所思,垂眸顿立半晌,方开口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冰月公主的尸体?” 荆无极扬眉睨了他一眼。“你这么疼她,这事就交给你办吧!” 寒江依言走上前,视线二触及榻上的小人儿时,原本垂敛着的隐闪着哀伤的眸倏然一睁,而后不解地望向身旁莫恻高深的人。 “怎么,还杵在这儿做啥?”荆无极唇角慢慢地牵出一抹笑。“现下她还有一口气,迟了些,我可不保证那口气还在。” 寒江闻言,迅速抱起小冰月,回身往寝殿外疾步而去。 “记住,将她送得愈远愈好,我不希望再看到她!”荆无极在他身后冷冷叮嘱,飘逸的身影始终背对。 寒江顿了一顿,随后又跨步向前,却又在即将踏出寝殿时停下脚步—— “你说她是我们的弱点,也包括你吗?” 俊逸的身影微一凝,半响,优美的唇微启,带笑轻吟: “一个不存在的弱点就不再有讨论的必要,你说是不?” 第二章 多年后—— “驾驾……驾……” 官道上,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尘沙滚滚中,一列马骑隐隐而现,朝泾阳城飞奔而去。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鞍上一个黄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腰悬弯刀,泼刺刺纵马疾驰,却见她左上臂缠着白布条,似是受了伤。 紧跟随在后的一骑马则通体黑亮,马身高挺,手操缰绳的是一个脸形四方、浓眉大眼的年轻汉子。 “福妹,都快要进城了,何必还要这么赶呢?”好不容易与女子并驾齐驱,男子气喘吁吁地道。 女子微偏首,脸带轻责:“我想赶在日落前回镖局,明儿个是义父六十大寿,你该不会忘了吧,二哥?” “哈、哈哈……”男子干笑数声,举起手搔搔头。“我、我怎么会忘记呢?明天那老家伙六十岁了啊!”后面那一句话不小心溜口而出,随即惹来一记瞪眼,他这才惊觉说错话了,只得认命地低着头等着挨轰。 “二哥,你又来了,竟然叫义父老家伙!实在太不像话了!”果不期然,孝女开炮了。 赶紧垂头扮忏悔:“是是是,我只是一时口误嘛!你就别跟我计较了好不好?”耍赖加无辜,铁定无事过关。别看他一个粗人,对这义妹的性子还摸得七八分熟,口直心软的她禁不住人哀求的,嘻! “唉!二哥,你这性子得改一改了。”女子无奈地笑嗔了他一眼。“省得义父一天到晚在你耳边叨念。” 去!说到那老家伙,他心里就有股闷气,无论他做什么他总是不满意,老是对他挑三拣四的,他能怎么办? “唉!福妹,你二哥我可真是冤枉得紧哪!”他眼眉下垂,可怜兮兮地道。“老家……呃……爹他老人家交代的事,我哪一次没办好的?真不晓得他到底是哪里看我不顺眼!哪有人做爹的这样嫌儿子的!” 黄衣女子缓下速度,漾出一抹温柔浅笑,安慰道: “二哥,义父不是嫌你,他只是望子成龙心切罢了!你也知道大哥身子骨弱,无法习武,将来镖局的担子势必得由你挑起,义父自然对你要求、期望高一些。” 说到这,男子更加垂头丧气了。“福妹,我……我只怕自己没那个能耐!” 黄衣女子微一愣愕,旋即正色道:“二哥,堂堂男子汉怎可说这种丧气话!能耐是可以锻炼精进的,然志气绝不能丧失!” 男子哀怨地瞥了她一眼,在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身旁这容貌姣好、英气焕发的妹子正是他深感挫折的来源啊!她的武艺、智谋、领悟力与判断力无一不在他之上,一个堂堂六尺男子汉打不过一个女子,唉!也难怪老家伙一天到晚找他麻烦,逮着机会就狠狠操练他一顿。呜呜…… 忙着自哀自怜,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已来到城门前。进了城,往北门大街青石板路笔直而去,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赫然出现。 大宅朱漆大门,门上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威远镖局”四个金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 一行人刚下马,已有人迎了出来,接过马匹缰绳,交予下人安置妥当。 “二弟、福妹,辛苦了!这趟镖走得还顺吧?”一名身着青衫长袍的俊秀男子自大厅而出,笑意晏晏地道。 “大哥!”梁善福展颜而笑,跨步向前:“一切都很顺利!义父呢?明白是他老人家六十大寿,我真怕赶不回来呢!”这一道镖费时半个多月,比原先预计的时间多出数天。 “爹在后院里督促趟子手们练功,你们先下去梳洗一番,再到大厅里见他老人家吧。”梁玉衡面露疼宠地笑望着唯一的妹子,柔煦的目光在触及她臂上染着血迹的白布条时微微黯沉了下。“你受伤了?” 梁善福怔了一瞬,随即明白地望向自己的左臂,她差点都忘了有这么一回事。“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伤罢了!大哥,我先回房去了。” 目送她的身影远去,梁玉衡方收回视线,转而望向梁悟峰,话都还没开口说半句,便见他心虚地低下头,下巴都跟脖子黏在一块儿了。 瞧他这副模样,梁玉街心里多少有了个底。 “福妹是因你而受伤的?” “……” “这趟镖延误回程的时间与你有关?” “唉!罢了,先回房去吧,见过爹之后,大哥有件事得跟你说明白。” 梁悟峰暗暗松了口气,赶紧讨好地抬头咧嘴一笑:“大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了!” 梁玉衡深深凝视了他好一会儿:“是吗?那么你的终身大事就由我全权决定,可好?” 嗄?下巴瞬间掉了下来,一双眼瞪得跟铜铃般大,梁悟峰一时间转不过来,什……什么终身大事,他什么时候说要讨老婆啦? 没时间看他发呆的梁玉衡,回过身径自往里走,直到身影快要没入回廊间时,他才蓦然惊跳而起,急急迫上前去,一边大声呼喝道: “大哥,等等呀!你得把话跟我说清楚……我没说要娶妻呀——” ※※※※※※※※※ 大厅上,威远镖局老镖主梁振发坐在太师椅中,正在闭自沉思,手中握着烟袋杆随意地轻点着。长子梁玉衡坐在一旁低首晶茗。 “义父!大哥!”梁善福走进大厅轻唤了声。 刚换了一身白衣的她,婉约典雅,容颜清妍净丽,皎白的面庞在涤去了一路的奔波疲累显现出原本玉琢般的晶莹;清灵的乌眸上镶着一双在女子脸上少见的浓眉,端丽轻柔中流漾着英气,看似矛盾的对比,在她身上却又显得如此自然。 梁振发睁开眼,严肃的线条瞬间柔和。“福儿,过来这边坐。” 刚落座,一抬眼便瞥见大门外一道黑影忽隐忽现,像是徘徊犹豫不定,又像怕被人给发现,形迹实在显得有些鬼鬼祟祟。不用猜也知道是她那个活宝二哥。 梁善福忍住来到唇边的笑意,转首望向义父,见他微眯着眼瞪向门外,两道白眉微微抖耸,便知他也瞧见了躲来闪去的鬼祟人影。 “这浑小子到底在干什么,躲躲藏藏的像个什么样!”梁振发寒着一张老脸沉声道,跟着向门外怒吼一声:“还不给我滚进来!” 鬼鬼祟祟的人影霎时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顿住,一只脚犹停在半空中,而后才慢慢缩回脚,倒退数步,在门边露出一张陪着笑脸干笑的粗犷脸庞。 “爹……您别气别气,我这不就进来了吗?”梁悟峰一进门便赶紧安抚老人家。“我刚刚只是在门外想事情想得出神罢了,绝不是躲躲藏藏哟!”说谎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这也要有点本事的,嘿嘿! 梁振发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便又将视线转至梁善福身上。 “福儿,这趟镖还顺利吧?按照时间计算,两天前你们便可回到泾阳城才是。” 一听到这问题,梁悟峰心虚地赶紧端起茶杯挡在眼前。 “义父,这趟镖走得很顺利,只不过回程时走岔了路,所以才耽搁了点时间。”梁善福从容不迫地回答。 有人悄悄地吁了一口气,可随之而来的问题让他好不容易吐出的气霎时又咽了回来,不上不下地哽在喉际—— “听衡儿说,你受了伤,是怎么一回事?”威严凌厉的眸光立时射向梁悟峰,一对白眉竖得老高。 梁悟峰喉头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狼狈避开老父的眼光,顾左右而言它:“这、这茶泡得真香。” 随即低首狼饮……”哇——”赶忙咽下来到嘴边的痛呼。烫、烫死人了!差点不小心渗出一滴男儿的眼泪,呜呜…… “不打紧的,义父,只是一点小伤,是我自己不小心。” 梁善福的回答让梁悟峰烫麻了的嘴瞬间好了些许,真是个好妹子呀,总算没白疼她。现在就只祈求老家伙别像往常一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如果让他知道他干了什么蠢事,往后几天他八成没好日子过,还会被钉得满头包哩! 知子莫若父!梁振发怎会不明白是谁惹的祸? 福儿行事向来谨慎、沉稳,一身功夫更不在男儿之下;反观自己的儿子,个性冲动又毛躁,行事向来不经脑袋细思,每每惹祸总是福儿替他掩饰善后。 唉!这小子没了福儿只怕真成不了事!满是风霜历练的脸庞不觉浮现几许愁恼,白眉白发的他,看来更加苍老了些o “义父有心事?”梁善福浓眉轻蹙地望着梁振发,柔柔眼波满漾关怀。 梁振发不发一语,只是深凝着她,好一会儿后,轻叹了一口气道:“福儿,你跟我到书房去,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语毕,他朝梁玉衡轻点了点头,仿佛向他示意些什么,随即走在前头,往书房的方向去;梁善福一心关切,随侍在后,没留意到梁玉衡眼底的苦涩与黯然。 两人刚离开大厅,梁悟峰便迫不及待起身伸展筋骨,一边还大大地吁了一口气。 “呼!好险,没想到这一次这么轻易就过关了。嘿嘿,八成是老家伙明天过生日心情好,所以才没继续找碴,大哥,你说是不是?” 幽幽收回深凝的视线,梁玉衡扬高了一眉睐向他,回道:“你哪只眼看到了爹心情很好的样子?再怎么少根筋也该有个限度吧!” 话一出口,他便怔住了!被自己言语中明显夹酸带怨的讽刺吓到了。唇角不觉扯出一抹苦笑,梁玉衡呀梁玉衡,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小鼻子小眼睛的人哪!竟忌妒起自己的胞弟。 梁悟峰没留意到大哥的异样,只是专注地攒起一双浓眉。 “大哥,你的意思是爹很不开心是吗?”仔细回想一下,老家伙今天是有点不对劲,该不会他老人家已经对他失望透了,所以连骂也懒得骂了?真要是这样,那、那可怎么办是好? 梁悟峰的神情突然变得紧张,瞠大眼眸直盯住自己的大哥,待得梁玉衡轻点头,一对浓眉倏地垮了下来。 “老家伙不开心又不骂我……惨了……”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焦躁地来回踱步,思索半晌后,蓦地转身往外头去。 “你要上哪儿去?”梁玉衡唤住他。 梁悟峰脚步不曾稍停,头也不回地道:“我上海叔的金玉堂看看有什么新鲜的古玩意儿给爹当寿礼,好让他开心开心。” “没用的!”梁玉衡在他即将跨出大厅前再度开口。“爹最想要的寿礼在你身上。” 这话成功地止住梁悟峰前进的脚步。他一头雾水地转过身来:“老家伙最想要的寿礼在我身上?这话怎么说啊?” 梁玉衡清俊的眼瞳浮上一抹黯然,神情复杂地凝视着他,幽幽地道:“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有关于你的终身大事!” ※※※※※※※※※ “福儿,你可记得几岁时来到威远镖局?” 梁振发抚着长须笑看着为自己斟茶的义女。 樱唇轻抿淡笑:“当然记得。福儿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十岁那一年蒙义父不弃,收为义女。” “那……这之前呢?你还记得十岁以前的事吗?” 梁善福怔了一瞬。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仔细回想,脑子却是一片空白,仿佛十岁以前的她不曾存在过。 “我……我不记得了……”黛眉不觉微蹙。“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十岁以前的事。”不该是这样啊……照理说十岁的她应该已有了记忆才是。 梁振发叹了一口气。“唉!都经过这么多年了,原本你记不记得并不重要,但……”为难地顿了下,才又道:“我给你看样东西,也许能帮你想起从前的事。” 他站起身走至书柜前,自暗格中取出一只木盒,回到几案旁坐下,将木盒置于梁善福面前:“打开看看。” 梁善福不明所以,看义父一脸慎重的模样,她心里不禁也起了些忐忑。但仍依言打开木盒。 “这是……” 木盒中躺着一把银光湛湛、看似价值不菲的匕首,青玉石为柄,柄上镶嵌着以红宝石缀成的弦月形饰徽……脑子蓦然闪过一道银光,心口没来.由地一抽! 她迷惑地甩甩头,却不自觉地伸手轻抚匕首冰冷的刀身。 “怎么?福儿,你可想起了什么?”梁振发关切地望着她。 “我……我不知道……总觉得这把匕首很熟悉;可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梁善福喃喃低语。 “这也难怪。”梁振发会意地点头。“看采你对十岁那一年发生的事还存有一丁点记忆,只不过因为某种因素,才将一切都忘记了。” 黛眉困惑地轻颦。 “我不懂……”她所有的记忆似乎确实是从十岁那一年才开始,这之间有什么她不应该忘了的事吗? “你应该知道自己左边胸口上有一道刀疤吧?”梁振发徐徐地道。 梁善福微一怔愣,而后缓缓点头。 “你十岁那一年,胸口上就插着这把刀,那时义父以为你已经断气了。” “我当时受了伤?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梁振发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感慨道:“关于这一点,义父曾经想过,也许你是受伤过重导致失忆,又或许是……当时发生了某件事,对你冲击过大,所以你不愿记起,选择遗忘。” 真是这样吗?梁善福试着回想,对弓个才十岁的孩子来说,什么样的冲击会让她宁愿遗忘所有? “福儿,义父现在把整件事的经过源源本本地说给你听,也许你会想起什么也说不定。”梁振发接着道。 梁善福徽带迷茫地点头,一边不由自主地执起匕首,像是捧着宝贝般细细摸索着柄上的刻饰。 梁振发起身踱步,一手轻拢长须,娓娓道来: “八年前义父至关外出一趟远镖,差使办妥的那一天晚上,大伙儿在沙漠里扎营休息,准备天一亮便起程回镖局。就在那天晚上,我在帐营外发现了你……”他抬头看向她手上的匕首。“那时候你心口上便插着那把匕首,只剩下一口气,原以为你活不了,待仔细一看,已有人点了你周身大穴止住失血,然真正救了你一命的是你天生异于常人的身体构造。” 啊?异于常人的身体构造?指的该不会是…… “常人的心位于左胸,而你的心却在右胸。”梁振发道出她心底的疑问。“欲置你于死地的人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侥幸让你逃过一劫。” “原来是这样啊……” 她不自觉抬手轻按左胸,眸光却仍停驻在左掌中的银刃匕首。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这一把杀害自己的凶器,她心里竟毫无一丝丝怨恨、排拒,冉冉升起的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英名悲伤和怀念…… “福儿,你随身的弯刀也是当年从你身上寻来的。”梁振发有些迟疑地接着道:“这把匕首柄上的徽饰和你那把弯刀上的一模一样,两把刀之间肯定有些关联,你重伤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却仍是对那把弯刀爱不释手,可见它对你而言非常重要。这一切经过你都明白了……可有帮助你想起什么?”梁振发白眉拢蹙,神色显得有些紧张地问道。 梁善福蹙眉凝思半响,而后放弃地摇摇头:“义父,我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听了她的回答,梁振发凝重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些。 “想不起来就算了。原本义父并不想提这件事让你伤脑筋,但义父总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因为这关系到你的未来……”顿住话语,他寓意深长地望着钟爱的义女,神情似是显得有些为难。 察觉他语气里的犹豫,梁善福抬头望向欲言又止的梁振发,善解人意地道:“义父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福儿不是外人。”这些年来,义父从不曾和她提及当年的事,今天突然提起,想必和他心事重重有关。 “福儿,你……你觉得悟峰这孩子怎么样?”迟疑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开口,一双老眼仔细地瞧着梁善福的反应。 “二哥啊……性子虽然冲动了点、急躁了些,可仍是个有情有义的热血汉子。”她笑着回答,原来义父始终对二哥放不下心。 “那么……你喜欢悟峰吗?”老脸微一染红,问得有些支支吾吾。 “啊?”明眸困惑地眨了眨,虽不明白义父为何这么问,她仍是照实回答;“二哥待福儿极好,视如亲妹,福儿当然喜欢二哥。” “咳……这个……”梁振发不自在地轻咳了下。“峰儿年纪不小了……那性子却教人放心不下……义父心想让他早日成亲娶妻,有个人管管他,也省得我这般为他操心,你说好不?”这般暗示该是非常明显了吧? 原来是这样啊!丽颜瞬即扬开一抹灿笑:“二哥要成亲娶妻是件喜事,当然好啊!义父心里可有适当人选?” 啊?怎会这样?他属意的人不就是她吗?这丫头平时不是顶机灵的,怎么这会儿却听不出他话中之意? 梁振发怔了一怔,莫非自己的暗示还不够清楚?唉!这……事到如今只好硬着头皮直说了! “福儿,义父心里最钟意的媳妇人选便是你。” “啊?”明眸讶然圆睁,诧愕地盯向梁振发,心里毫无准备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见她一脸呆愣,梁振发叹道: “这件事对你来说是太过突然了些,但却在义父心里酝酿了许久!你和悟峰自小一块儿长大,彼此熟悉对方的个性,他对你甚为依赖,也只有你才能压住他那毛躁冲动的性子,除了你,义父实在不知道还有谁更适合做他的妻子!” 梁善福只觉脑里一片空白,她虽然喜欢二哥,但那纯粹是兄妹之爱,无涉男女之情,如今要她和一个自己视如兄长的男人成亲,这……她完全乱了方寸。 “福儿,要你嫁给悟峰是有些委屈了你。”梁振发感慨地续道:“义父年已老迈,玉衡这孩子又个疾缠身,将来镖局全得靠悟峰撑持,但他的性子实在让人忧心,若能有你在旁辅助,我也就安心得多,哪天两腿一伸,心里的牵挂也少了些。” 闻盲,梁善福急道:“义父,您别这么说!您老当益壮,定能长命百岁;况且福儿本就打算和二哥一同扛起镖局之责,兄妹同心协力,义父尽管宽心。” 梁振发颇感宽慰地点头:“你的孝心义父怎会不明白?撮合你和悟峰是我的私心,女孩子家终归是要嫁人,我怎舍得将这么好的义女送给别人家?义父盼能长长久久留住你呀!” “福儿愿意终身不嫁!”她从没想过嫁人这事。 “这怎么成?”白眉伤神地拢蹙。“姑娘家不嫁人会给人说闲话的!” “福儿不在意旁人闲话。” “唉!终归你是不愿意嫁峰儿为妻。”长眉长须掩不住失望的神色,自言自语道:“我原想若你想起从前之事,有意寻身世之谜,这件亲事就不打算提起;知道你没想起以前的事,义父私心里欢喜得很,心想这桩亲事有谱了……只可惜……” 惋惜的叹语终至无声,梁振发微驼的背更显佝偻。 “义父,您别发愁……”心思绕了几回,梁善福终究不忍。“只要二哥也同意这桩亲事,福儿答应嫁给二哥。” 梁振发闻言神情骤然一转,喜出望外地道:“这哪有什么问题!能娶你为妻是峰儿的福气,那小子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第三章 “什么?爹要我娶福妹为妻?这不是兄妹乱伦吗?” 一声嘹亮的哀鸣自大厅里传出。 “你胡说些什么?福妹同你我并无血缘关系,这点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话不是这么说呀!”梁悟峰好不苦恼地塌着一对浓眉:“我同福妹自小一块儿长大,有的只是兄妹之情,现在爹硬要我娶她,那感觉就好像……就好像乱伦嘛!谁会想娶自个儿妹子当妻子?” “你别不知好歹了!”梁玉衡神情复杂地瞅着他。“能娶福妹为妻是你的福气,瞧你说成什么样!” “这福气我还真消受不起!我看这新郎倌还不如让给大哥你来做。” 一句无心的话却让梁玉衡眼色蓦然黯沉,胸口猛然揪了下,原本白别的脸色更显苍白。 “别再说这种蠢话了!”勉强振作心神,清俊的眼严肃地注视着一脸苦状的梁悟峰。“福妹德貌双全,又有一身好本事,将来必能帮你打理好镖局事务,能娶妻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肆当然知道她人长得美又能干,可……”梁悟峰双掌撑住下颚。垂头丧气地道:“可她就是太能干了……况且我对她没那种感觉啊!”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娶个老婆强过自己,那他还有尊严吗? 听出他话语中的涵义,梁玉衡不悦地眯起眼:“你嫌福妹太能干了会让你没面子,是吗?” 梁悟峰老实点头承认。“她样样比我强,当我妹子不打紧,可要我娶一个比自己强的女子为妻,打死我都不干!我已经够丧气了,不想以后处境更难堪!” “你——”梁玉衡一时气结,好一会儿才又接上话:“亏你身为江湖儿女,竟有这么迂腐的想法,枉费福妹处处为你设想!” “就因为福妹待我好,所以我更不能娶她为妻!”梁悟峰理直气壮地道。“不管她再怎么能干、比我有本事,但总是我的妹子,做哥哥的只会疼妹子,又怎会去忌妒和吃味?可当夫妻就不同了!男人嘛,总爱挣个面子,做妻子的怎能强过丈夫?福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她必然会为了我事事委屈隐忍,可我更不要她这个样子,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更加没用,久而久之,两人的感情只怕比兄妹还不如!” 他的话让梁玉衡怔了好半晌,他没想到一向行事率性、懒得费神的弟弟竟会想到这一层! “我承认自己小家子气,观念迂腐!”梁悟峰继续说道:“我的心胸还没大到可以笑着接受妻子强过丈夫这种事。就因为自己没办法做到,只好老实承认,我不希望和福妹的关系变质,不希望她为了我不开心!所以我只能当她是妹子,大哥,你明白吗?” 梁玉衡一时无语,悟峰这番话着实令他刮目相看,他并不尽如爹爹所想那般教人担忧,只要有人在旁辅助,假以时日,必能独当一面撑起镖局。 “也罢,这件婚事我不再强逼你接受,你自个儿跟爹好好谈谈……”迟疑了下,方接续道:“福妹的身世至今仍是个谜,倘若她想起以前的事,爹爹也不会强求此事。” “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以前想不起来,现在更不可能想得起来,唉!老家伙那么固执,我要怎么跟他谈啊!”梁悟峰愁眉苦脸地道。 梁玉衡无语,这件事确实很难处理,连他也无能为力。 “哎呀!”梁悟峰突地发出一声惊呼,粗犷的身子跟着惊跳起,一只大掌猛拍着自己的额头。 “怎么了?” “那把刀……福妹的那把弯刀……那两个人肯定跟她的身世有关……” 他喃喃自语着,开始在房内采回踱步。 梁玉衡眉间掀起微波,神色沉凝地盯着梁悟峰:“把话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梁悟峰一改平日散漫,正色道:“这次走镖回程经哈萨关时,有两名身着异服的外族男子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当大伙儿在茶棚休息时,竟还上前要求福妹将刀借给他们瞧瞧,我坚持不给看,便和他们动起手来。””福妹就是因此而受伤的?” “呃……我以为三两下就能解决他们……”语气开始变得有点心虚:“谁知道那两个怪人武功不高,可招数却怪异得很,逼得福妹不得不拔刀助我退敌,没想到那两人看到了那把刀之后就走人了,真是怪哉!” “为什么现在才提起这件事?” “祸是我惹的,我哪敢在老家伙面前提起!”梁悟蜂悻悻地摸摸鼻子。 梁玉衡俊眉凝锁,沉思了半晌后,徐徐抬眸对住梁悟峰,神情肃凝地吩咐:“这两天记得加派人手戒备,明天的寿宴也要多加留心,尤其必须留意福妹的安全!” ※※※※※※※※※ 深夜里的威远镖局仍存留着少许浮动的气息。 在忙碌了一整日打理明天寿宴的事情后,此刻,除去轮值守卫的趟子手,其余之人无不沉浸于安稳的睡眠中。唯独一抹纤细的影子独坐于内院里的养心亭。 凝视掌中浸润在月光下照照生辉的匕首,梁善福怔怔地发着呆,自从白日见着这把匕首后,她的胸口像哽塞着什么东西似的闷得难受,可她却半点也想不起来关于这把匕首的事!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温柔的男声缓缓荡进亭里,跟着一件披风搭上梁善福纤瘦的身子。 “大哥……”微愕地回眸,即迎上一双柔煦眼波。 一身儒雅白衫的梁玉衡走至她面前坐下,视线触及她掌中的匕首,微带笑意的脸不觉敛下,双眸浮上几许忧色。 “还在想关于这把匕首的事吗?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 梁善福轻摇头。“没什么,我只是睡不着……这把匕首很特别……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福妹……悟峰跟我提了那两名外族人向你索刀观看之事……你怎么想?”他原是不想提的,可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恐惧……他害怕失去她! 梁善福展露一抹让他心安的微笑。“我什么也没想,之所以没跟大哥您提起,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以前的事我既然忘了,又何必再去理会?”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她不想去理会的原因是源自于害怕,但自己究竟怕些什么,却也说不上来。 “福妹……”梁玉衡开口想再说些什么,却冷不防教不远处两道如鬼魅般无声无息飘近的身影给怔了一瞬——“小心!” 警告的话语方落,来人已欺近梁善福身后。 无暇多想,梁善福凭着直觉握住掌中匕首旋身一划,借机弹开身子,将闯入者带离养心亭,以防来人攻向毫无防备之力的梁玉衡。 “来人呀!”梁玉衡镇定地呼喊,却无人回应,心里不由得暗叫了声糟,眼前这两人身形诡异、飘忽莫测,只怕守夜的趟子手们皆已被撂倒! 见梁善福在两人围攻下实讨不了便宜,略显支绌,他立即又喊道:“来人呀!悟峰!有人闯入镖局!” 两道诡魅的身影微顿了下,互望一眼,跟着像是心有灵犀似的转而攻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梁玉衡,掌风在瞬间逼至他胸前。 “大哥!” 梁善福见状忙向前疾扑,双掌屈指成擒拿,袭向两人后北背—— “啊!” 没想到对方只是虚晃一招,在瞬即之间身形如无骨之魂般向后飘移,惊觉不妙之际,颈部蓦地传来一阵痛麻,在明白自己上当的当口她已然昏厥。 待梁悟峰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这教人傻眼的一幕,这一切快如闪电,他根本来不及出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扛起梁善福迅捷轻盈地飘然而怯…… “快追啊!峰弟。”梁玉衡急切地喊道。 梁悟峰立即回神,双足一点,上了屋顶,追到大街上,放眼望去一片漆黑宁静,哪里还看得到半个人影…… ※※※※※※※※※ 梁善福晕沉沉地醒了过来,眼前迷蒙的白雾缓缓褪去,视线所及是一处陌生的房间。 这是哪里? 蓦地,那一晚遇袭的记忆清晰地掠过脑海。 无法顾及仍然沉重昏眩的脑子,她警觉地坐起身,下意识地往腰间摸索—— 她的刀还在,那……匕首呢? 急忙地挽袖,没有……再往衣襟里一探,仍然没有…… 确定匕首不在自己身上,她疑惑地拧眉,那两名异族男子掳走她肯定是为了她身上这把弯刀,可为什么不见的却是匕首?掳了她却又不见有人看守着她?实在令人费解。 勉强支起身子下床,这才留意到床上铺着毡毯,视线往前移动,房内的摆设与中原大不相同,虽简单却仍难掩浓厚的异族风味。 这到底是哪里? 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到窗边,打开窗往外一望,底下是一片热闹喧腾,来来往往的人们身上穿着的……竟是色彩鲜艳的异族服饰 心下微微一惊,莫非她已来到关外?她到底昏迷了几天?对方将她置于此地有何用意? 一连串的谜题让她无法静心思考,索性推门而出—— 热闹的喳呼声、吆喝声立即涌入耳里,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气,若她没猜错的话,此处应该是类似于中原的客栈。 当她一走下阶梯,白皙的肤色、截然不同的服饰,立即引起众人的注目。 伸手拦住跑堂的店家,开口便问:“这里是哪儿?” 店家奇异地瞧了她好一会儿,那神情仿佛她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似的。 “客倌是从关内来的吧?难怪不知此处是何处!”毕竟是生意人,马上又堆起一脸笑回应道:“这里呀,是咱们察兰唯,一的市集,也是最热闹的地方。” 察兰?她真的来到外族异地了? 令她不解的是,听到这两个字竟让她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在这之前她从未踏上这个国度呀。 谢过店家,顺便点了几样食物,她找了一张空桌坐下,解下腰间的弯刀,置于桌面上。 留连在她身上的目光尚未移开,众人的视线因见着了那把刀神情倏转惊异,更加紧缠住她不放。 “姑娘,您的包子……”店家的话蓦然止住,在瞧见桌上的弯刀时,同其他人一样,脸现惊异之色地直瞅着梁善福。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察觉他怪异的神色,梁善福放下茶杯问道。 “没、没什么!客倌,您慢用。”店家连忙摇头,匆匆转身离去。 鬼才相信没什么! 梁善福在心里轻哼了声,她方才明明瞧见店家看见她的刀时那乍变的神色。浓眉淡扬,她不动声色地吃着包子,一边留神着店里众人窥伺的目光。 ※※※※※※※※※ 察兰皇宫内苑。 “王上,绯月弯刀和它的主人已在察兰城内,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微荡的垂帘后,一道挺拔的身影缓缓立起,低沉有力的嗓音穿透纱帘而出:“察兰国圣女弯刀重现……就连它的主人也死而复活了,这么重要的事……是不是该让城中百姓们知道?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属下明白!” “等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后,想办法将她迎回王宫;记住,不许让圣月宫的人捷足先登!” “属下遵命!” 接获指示,来人叩首之后,一步步转身退离。 “慢着!” 前进的脚步倏止,复又恭谨地回身屈膝:“王上还有其它吩咐吗?” “将这个木盒送至圣月宫。”纱帘后递出一只黑檀木盒。 “这是……” 低沉的笑声徐徐传出:“这是本主送给荆国师的礼物,里头藏着一个大惊喜呢!” 来人接过木盒,衔命而去。 半晌,荡漾着丝丝沉冷笑意的低柔嗓音徐徐轻吐: “荆无极呀荆无极!本王倒要看看这次你如何接招!” ※※※※※※※※※ 又来了! 走在街上的梁善福微顿住身子,蛾眉微蹙地环视周遭一眼。 两天下来,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注视,众人惊异的眼光同昨日客栈里的人一样,在她与弯刀之间游移。 心里隐约知道是自己身上这把刀的缘故,但她并不想明白、也不想追究这是怎么回事,一心只想回转镖局。 这种逃避的心理对她而言是陌生的,她选择忽视它。 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的她,脚步又加快了些许,心里盘算着若要出城返回中原必得买马,眼下立即搜寻市集上贩马之处。 方转过街角,忽地一群人迎面而来,梁善福尚不及错身回避,数名察兰子民已将她团团围绕,紧接着朝她又是叩首又是跪拜的,教她怔愣错愕得不知如何是好。 “拜见圣女!愿圣女万福!” 恭敬虔诚地膜拜称颂引来更多人群的围观。 圣女?她什么时候成了圣女? 怔愕了一瞬,梁善福迅速回神:“你、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不是这里的人,更不是什么圣女!” “没错没错!”人群中一名老者开口道:“姑娘手上的弯刀是咱们察兰国圣月教的镇教宝刀,拥有此刀之女便是察兰圣女!” “是呀是呀……”旁人纷纷出声附和。 见众人死缠不放,梁善福头一回慌了手脚,极欲脱身离开的她,又不忍动手伤及这些察兰子民,真个是进退两难! “简直胡来!” 一声粗喝蓦然扬起,暂时纾解梁善福的困境。 揪拢的黛眉微松地望向来者……一名身形魁梧、蓄着满脸落腮胡的中年男子,身着绣着弦月形徽饰的黑色劲装,神情冷肃地扫视众人。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纠众闹事、危言耸听!圣女人在圣月宫,哪来第二个圣女!” 梁善福闻言不禁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望了中年汉子一眼。 “可、可是大护法……这位姑娘拥有镇教宝刀……见刀如见圣女,不是吗?”老者语音微颤地回道。 “具有此事?”虬髯汉子浓眉竖扬,微眯起眼望向梁善福手中之刀……神色突地一变,眼光转而望向弯刀的主人。 “姑娘,可否借刀一看?”沉吟半晌后,虬髯汉子提出要求。 “没有必要!”梁善福想也没想地拒绝。“我不是什么圣女,这把刀更不是什么镇教宝刀,恕不奉陪!” 不想继续趟浑水,她足下轻点,跃过众人包围,径自离去。 人群后,不远处,隐身于角落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孔,将这一切尽收跟底,眸中的沉郁复杂衬得那张带疤的脸更显晦黯。 ※※※※※※※※※ 弦月初升,圣月宫——座察兰子民忠心膜拜崇仰的神殿,在浓墨似的夜里兀自闪着冷冷银辉。 书房内,一双墨蓝眼瞳低敛着,身前桌案上摆着一只已开启的木盒,修长的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盒中匕首。 案头烛光微晃了下,长睫下的眼微扬:“寒江,是你吗?进来吧!” 名唤寒江的男子沉默地走至书案前,面无表情的脸在瞥及盒中之物时,难得地在眉间眼底掀起微波。 “是谁送来的?” “别沉着一张脸,这可是王上送给我的礼物呢!”荆无极唇角淡扬,神情悠哉地道。 “你一点也不惊讶?”他的反应让他不解。 “寒江,你应该明白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存在的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俊美如魅的脸庞泛着淡淡笑意,教人看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穹苍这么做的用意你很清楚,接下来会有更多事情,你有什么打算?”微微起伏的语调泄露出心中的担忧。“现任的察兰王可不是个脑袋简单、好大喜功的鲁男子!” “是呀!真是令人感到欣慰啊……拔岳竟生得出如此出色的子嗣,察兰子民有福了。”依旧是事不关己般的凉凉语调。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寒江眉间的绉褶不自觉地加深;“别忘了你所称赞的人想摘除的便是你这个眼中钉,他要消灭的不只是你,还有整个圣月教!” “那又如何?”温淡的嗓音一派从容。“换成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一个有作为的君主是不该受制于人,处处让人掣肘的。” “你的想法变了。”真是愈听愈令人迷惑不解。“前任察兰王这么做时,你的反应和行动并非如此。” 荆无极缓缓抬眸,像是颇伤神地笑望着寒江。“怎么你跟了我这么些年,还不明白我吗中” 这是在控诉他吗? 寒江挑眉不语。主子的心思幽沉如海,自从多年前那一夜后,他不认为自己会有懂得他的一天。但这并不令他困扰,他的忠心永远不变! “你该知道拔岳无法和穹苍并比。”荆无极继续说道:“一者是因为当年时机不对,二者……拔岳是个庸才,目光短浅,贸然自立只会造成察兰的灭亡……波斯总教可不会错过如此大好机会。” “难道你就不怕这次也可能会是相同的结果?”依他了解,波斯掌控察兰的野心不变,不可能坐视察兰脱离圣月教自治。 “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会造成不同的结果。” 荆无极站起身,缓缓踱至窗边,悠然赏着天边迢遥的清冷星辉。“穹苍是个聪明人,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做。他料准了此刻正面临内讧、国政大乱的波斯,必然再无心力插手察兰之事,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听你言下之意,是打算坐以待毙?”寒江不以为然地道。就算穹苍王是个有为的明君,但他不以为他能容得下荆无极,他必定会彻底打垮圣月教的威信与势力。 “坐以待毙?”荆无极回眸,兴味地挑高一眉。“难得遇上这么好玩的事,不接招岂不可惜了?我总得考验考验穹苍的能耐呀。” “那么‘她’呢?你打算如何面对?”这是从他进门到现在,心里最牵挂之事。“这把匕首都到你手上了,你不会以为她人不在察兰吧?” 颀长的身行微一凝顿,旋即偏首朝他露出一抹颇为烦恼的神色,似笑非笑、似真似假地怨道: “真是伤脑筋啊……不是嘱咐过你,将她送得愈远愈好吗?” 第四章 够了!梁善福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到达极限! 现在她的处境真可说是寸步难行。她很想赶快离开这里,除去那些教她不知如何应付的察兰国百姓,更令她困扰的是这几日来她心中不断腾升的莫名焦躁与不安! 改装出城已不可能,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成为众目焦点,眼前唯一之计便是硬闯出城!事到如今她已无暇顾及其它,想尽快离开这里的念头强烈到让她顾不得冷静、理智。 说做便做!操起弯刀,她霍然打开房门,久候的人们随即围上前来—— “让开!”美目一瞪,威仪立现,民众带着敬畏的心情退后数步。 “姑娘请留步!”方才向前几步,便被一名男子挡住去路。“敝国王上有请姑娘至皇宫一游,还望姑娘赏脸!”男子恭敬地邀请。 “我没兴趣!”侧身欲走,却教两名身形瘦长的外族男子拦住。抬眸一望,竟是那一夜掳走她的人,心中顿时一愣。 “姑娘心中一定有诸多疑问,何不随在下人宫,让王上为姑娘一一解惑?”男子善于察言观色,赶紧抓住机会游说道:“姑娘若肯赏脸,出城之事好谈……”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忖思片刻,梁善福点头答应,不理会心头那股莫名的怯意,她决定将事情弄明白! ※※※※※※※※※ “无极师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外面都在流传察兰出现了另一个圣女?” 容貌娇艳的女子满脸不悦地娇嚷道,华丽的服饰显示出她非凡的身份。一旁坐着一名同样身着华服、尊贵雍容的中年美妇,细看之下,两人有着相似的轮廓。 “无极,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中年美妇沉着地问道。“听说穹苍已将这名女子迎进皇宫内,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们可不能不防。” “岂有此理!王兄竟敢与我作对!我才是真正的圣女!”少女忿忿然地咬牙道。 “银霜,冷静一点!”中年美妇轻斥了声。“咱们是来商量对策的,发怒于事无补!” 精明沉着的眼转而望向荆无极。 “无极,听说那名女子拥有本教镇教宝刀绯月弯刀,果真如此,情势对我们非常不利,你心里可有对策?” “据寒江回报,那名女子手中握着的确实是代表圣女身份的绯月弯刀。”荆无极好整以暇地道,仿佛事不关己。 “那就把刀抢过来!”银霜眼露凶光,杀气腾腾地道。“最好连人也杀了!” “人在皇宫里,岂能说杀就杀?”中年美妇眉头微蹙了下。 “娘,你是皇太后,怎会没有办法?” “皇太后?哼……”当年的庆妃娘娘冷笑了声。“有名无实罢了!你王兄可不比你父王,属于他的地盘我一步也越不得!”走了一个拔岳,又来一个穹苍,眼看即将到手的权势又飞了,怎不教人气恼! “那……我们该怎么做?无极师父,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你要为霜儿想想办法呀!”银霜气恼地跺脚。 庆妃心里倏然一凛,女儿的话在她心里挑起涟漪,不动声色地看了荆无极一眼,见他好似无关紧要的模样,神情一转沉冷: “无极……那把刀不是应该早已经随着月丫头长眠于地底下吗?我不明白为什么它还会在察兰出现?” 面对庆妃怀疑的质问,荆无极仍是一派安适泰然:“它从何而来、为何出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确实重现了。” “你有什么打算?”虽然很不满意他的回答,但面临非常时期,她不能和他闹翻了。 “以不变应万变……”闲适的低柔嗓音徐扬。“我想……近日内王上便会召我进宫,届时再做打算吧!” 说罢,轻弹指,守在门外的寒江立即走进房里,面无表情地抬手,摆明了送客之意。 庆妃强压下心里不悦,临走前撂下话: “无极,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别忘了我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和霜儿有事,你也逃不了!” ※※※※※※※※※ 有人在偷窥她! 梁善福猛然睁开眼,下意识从枕下抽出弯刀,迅速坐起身来。 宫灯微微闪烁,在徐徐飘荡的纱幔上投下幽微的光晕,抬眸扫视一圈,视线之内并无人影。 走出寝室,园内银白月光迤逦一片,树影幢幢,风吹拂着窗幔,发出细细的声响,除此之外,一片静寂。 莫非是她多疑?不可能呀……她不会错认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皱起眉,徐步踱回内室,环视周遭……她住的寝宫既宽大又舒适,可几日来她老睡不安稳,除了陌生,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些天从察兰王那里听来所有有关于她的事——正确说来是十岁以前的事。 不是没想过自己的身世,只不过……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一国公主! 往事虽已不复记忆,但连日来脑子里总闪过一些支离的片段,扰得她心绪不得安宁。 跟着是深夜里那怪异的视线!这己不是第一次,她敢肯定绝不是她的错觉! 视线的主人并无意加害于她,否则她不会安然无恙地醒来。 会是谁呢?察兰王没有必要这么做……皇宫里守卫甚为严密,有谁能出入自如呢?会是宫里的人吗? 百思不得其解,她放弃地轻叹口气,将弯刀重新置于枕下,躺回床上试着让自己人眠。 帘外,一道颀长的白色身影缓缓自梁上飘下,无声无息地仿若幽魂般,墨蓝的瞳光在黑夜里隐隐闪动…… ※※※※※※※※※ 为了证明自己的感觉无误,梁善福决定今晚一窥究竟。 深夜时分,她调匀呼息,闭上眼睛,躺在床上装睡,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鼻端隐隐闻到一股陌生的气息……竖耳细听,却是一点细微声响也无。 突然间,那股连夜来熟悉的压迫感笼罩住她全身,直觉地睁开眼—— “你……” 疑问尚未说出口,她已被点住穴道,无法动弹。 黑亮的澄眸圆睁地盯视着眼前男子的脸庞。 月光淡洒而入……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也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狭长的墨蓝眼瞳深邃如魅…… 这双眼……好像似曾相识……心头莫名升起一丝怀念。 惊觉到自己的恍惚,她忙回神,再次问道:“你是谁?” 这人来去毫无声息,可见功力极为高深,小国城邦内竟也有如此高手! 男人并没回应,眼光始终停驻在梁善福脸上,幽幽渺渺地,教人无法猜测他意欲为何。 她不曾见过男人这样的眼光……很深……很沉,仿佛想要穿透人心似的……没来由地,她的心口扑扑跳着,一股热气跟着窜上双颊。 他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 从不曾这样手足无措,梁善福又慌又恼,急怒道:“你到底是谁?夜间皇宫有何企图?” “你不认得我?”男人终于有了回应,唇边勾起一抹笑。“月牙儿,这是你给我的见面礼吗?” “我该认得你吗?” 眉心纠起小结,她仍未适应冰月公主这个新身份。月牙儿?这是冰月公主的小名吗?他识得她? 男人敛下笑意,俊颜更贴近了几分,蓦地伸出长指徐徐划上她清丽脱俗的眉眼…… “你……你在做什么?”梁善福被他突来的举动惊愣了下,从不曾与男子如此近身接触的她,着实吃惊不小,脸颊不受控制地浮起两朵红晕。 “眉眼依旧……我不会错认……” 没理会她的话,长指沿着唇瓣滑下细颈,停留在单衣襟口上……蓝瞳扬起,缠住她怔愕的眸,在她还来不及意会他的意图时,推开白色的单衣,徐缓地拉下仅存的兜衣—— “你……”眼看着自己胸前的肌肤一一裸现,澄亮的乌瞳显然圆瞠,霎时羞愤交进,一阵热意泛过眼眶:“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快住手……” “这个疤还在呢……”男子的动作蓦然停止,幽冷的蓝眸直凝住她的左胸,低柔地喃语:“那一刀刺得不轻呀……” 梁善福微一愣愕,随即顺着他的视线垂望。那道疤……他怎么知道的? “你到底是谁?”怒狠狠地瞪视眼前的男人。 对于她的质问,男子的回应竟是将唇贴上她胸口的疤痕轻吻着。 脑子轰然一响,梁善福只觉一股热烫涌上脸颊及胸口!这人……到底在干什么? 她应该要叫的,可他的手贴在她右胸上……就在她的心口上,温热的掌熨煨着她的心,引发急速起伏的震动,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好半晌,男子才缓缓抬眼,对上她圆睁的眸,唇角慢慢地勾起一抹笑。“忘了我是因为这一刀吗?” 梁善福不解地皱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认得我……你到底是谁?” 轻敛眸,他为她整好衣襟:“小师父……你一向叫我小师父。” 小师父?仿佛有些熟悉,脑子里忽然闪过几个片段…… “伤脑筋呀……本以为将你送得远远的就没事了,真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低柔的嗓音甚是迷人,听似伤神的语调却隐隐流露着一丝淡淡的温情。 伸手拂去她颊上的发丝,为她拉好毛被后,他迅速点了她的睡穴。沉睡前,梁善福忽然想起仿佛曾在哪儿听过这样低醇温柔的声音—— 一个让人感到安心的声音…… ※※※※※※※※※ 察兰皇宫大厅里,梁善福呆愣愣地望着站在大厅中的男子。 昨几个深夜的事尚来不及消化,今日便又见着同样的一张脸,心惊之余,她更觉诧愕! 没想到他……他竟是察兰国国师! 一国国师夜闯皇宫……他是为了要确定她的身份吗? “王兄,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接进宫里?” 一道高傲的女子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有些恍惚地将视线移向声音的来处,却冷不防对上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眸。 “这女子冒充圣女分明是居心叵测,王兄竟还任外面的流盲沸沸扬扬,别忘了我才是真正的察兰圣女!” 银霜满脸忿然地瞪视着那张令她感到刺眼的美丽脸庞。 眼前这浑身充满怒意的女子便是自己的姐姐? 梁善福有些怔愕地眨眼。怎么她非但看不到一丝姐妹之情,反倒被一股强烈的恨意密密笼住?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质问,穹苍王只是淡淡地撇唇一笑: “银霜,你是在怀疑王兄的判断力吗?方才你也看见了冰月手臂上的月形疤痕,那是你们进圣月官之后所烙下的印记,是察兰皇室公主独有的,这一点荆国师应该也很清楚才是!” 精明沉敛的眸转而望向荆无极:“国师,看来当年那场火烧死的并不是冰月……依你看……会不会是有人故布疑阵呢?” 旁坐的庆妃闻言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荆无极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弯身拱礼道:“王上推断的不无道理,这个中缘由,臣下尚须时间好好思考!” 哼!好个惺惺作态! 穹苍王心下不悦,却仍是一脸笑意,侧脸瞧着梁善福,为她介绍道: “冰月,站在你面前的正是我跟你提过的,察兰至高无上的荆无极国师。”带笑的语气似赞似讽。“在你……被误以为“已死于那场大火前,国师一直身为你的指导师呢!” “小师父……”梁善福不觉喃喃道,一股熟悉感缓缓流漾过心头。 微讶于她脱口之语,察兰王喜道:“王妹可是想起了从前之事?” “没有……”微带迷惑地摇头,明眸不自觉地直盯住荆无极,昨夜他吻着她胸口伤疤的那一幕蓦然阀进她脑海里,心房突地跟着隐隐抽痛。 “唉!”穹苍王刻意地大叹一口气。“若非冰月丧失从前的记忆,这真相早巳水落石出,当初设下阴谋之人哪里还逃得了?谋害圣女可是一条死罪呀!太后,您说是不是?”矛头倏然转向庆妃。 庆妃心神一凛,强自镇定地。“冰月公主失而复得是件可喜之事,王上应该高兴才对,至于那些伤神的事,不妨交由荆国师处理……”微微一顿,继而巧妙地转移话题:“只不过……眼前倒是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让王上您给忽略了……” “什么事,太后不妨直说。”嘴巴这么说,心里其实早巳明白她所指何事。 “众所皆知银霜是现任察兰圣女,而今又冒出一名圣女……虽说冰月公主的身份无可置疑,但毕竟事已至此,王上不认为应该正视民听,稳定民心,好免去无谓的纷乱?” 自觉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他应无拒绝之理,庆妃艳唇含笑地瞅着穹苍王。 好个正视民听!穹苍王在心里冷笑了声。 “太后提醒的是,长老们已鉴定过冰月的身份,就连绯月弯刀也确认无误,依圣月教见刀如见人之律,是应该将圣女之位还给冰月。” 一番话让庆妃与银霜母女俩花容倏白。 “王兄,你不能这么做!”银霜急怒道。 “王上,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此仓卒下决定并非明智之举。”庆妃按撩怒意,强颜而笑地紧跟着道。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当着自己与荆无极的面说出如此大胆的决定,半点忌惮也无。 穹苍微眯起眼,神情似笑非笑:“我看不出来这个决定有什么不对,毕竟长老们也都同意了,还是……荆国师您觉得不妥呢?”话语稍一顿,精光内敛的眸别有意指地瞟向荆无极。 庆妃见机赶紧又道:“荆国师身为圣月教主事者,这事应该先同他商量商量,也许荆国师有不同的看法。” “无极师父……”银霜也满心期盼地望着荆无极。 荆无极看似颇为伤神地沉吟了好半晌,墨蓝的眼瞳带笑地回视穹苍隐含挑战意味的眸光,闲适地道: “既然长老们都同意了,我也无话可说——” “师父!” “无极!” 庆妃与银霜不约而同惊呼了声。 “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荆无极仍旧不疾不徐。“冰月公主毕竟离开察兰好长一段时间,身为圣女的资格仍有待确立,臣既为圣月教主事,理应慎重。” 穹苍徐懒地挑高一眉:“国师的意思是……” “臣想请冰月公主移居圣月宫,这数年来,银霜公主毕竟一一领受了成为圣女后的诸多试炼,冰月公主又岂能免俗?如此也免落人口实!” 移居圣月宫?这算盘打得好精啊! 穹苍双眸微微眯紧,不动声色地问:“之后又待如何?” “待臣确立冰月公主确实具备圣女资格后,王上不妨再为两位公主举办一次武艺竞赛,以确立最后的圣女人选,如此一来,便可免去不必要的纠纷。”荆无极认真地蹙眉道,好似一心为主解难分忧。 好个荆无极!横竖他半点损失也无! 穹苍敛眸忖思了半晌,而后目光炯炯地锁住那双看似无害的蓝眸,心里暗道:荆无极,这是你对本王下的战帖吗?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之事!既然下了战帖,就该付出代价,本王也有游戏规则的! “这办法是挺好……只不过……”穹苍佯装为难地蹙眉。“本王该如何对察兰子民交代,原以为死于大火之中的冰月公主何以复生?当年保护圣女生命安全可是国师与圣月教之责啊!今日会演变成这局面,认真追究起来,国师与圣月教众长老都难辞其咎,本王若不查办,只怕……难杜悠悠众口!” 明眼人哪里会听不出这话中之意?荆无极一点也不意外他会借故为难。 “王上所言甚是,冰月公主一事确实是臣的疏失,臣在此向王上请罪!” 一旁的庆妃闻言黛眉不觉紧蹙,她没想到荆无极竟会任由宰割,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心头隐隐觉得怪异。 尽管心中起疑,她仍帮口道:“王上,这事不能全怪荆国师,况且事隔多年……当年先王都能体恤,王上何不网开一面?” 穹苍面色一凛,疾言厉色道:“先王是先王,我有我的做法!太后莫要插手这件事!” 他毫不给面子的拒绝教庆妃脸色一阵青白交错,心中怒恼却只能暗暗咬牙。 “荆国师,本王也不为难你。”穹苍转向荆无极道:“只要你这几日全心指导冰月,如能让她重登圣女之位以弥补她这几年所受的苦,本王便不再追究你与众长老之过;若不然……本王要你卸下国师之职以谢罪!” 闻言,庆妃与银霜心中俱是一震。穹苍王的用意昭然若揭,不仅明目与她们母女作对,更存心在她们和荆无极之间制造矛盾与冲突! 庆妃微眯起眼望向荆无极,她倒要看看他如何回应! 顷刻间,宫里大厅一片云诡波谲,暗潮涌动。 梁善福忍不住微微蹙眉,虽说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并不十分清楚,但她可以感觉到他们彼此之间隐隐的敌意与对立,唯一不明白的是她这位冰月公主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哪边是敌人?哪边又是可信赖的人呢? 思及此,她的眼光不自觉地又移向荆无极。对他,她有一种信赖熟悉的感觉,可却又夹杂着一股不安与心痛的莫名情绪……心痛?好怪异呵,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使用这样的字眼…… 面对三双眼瞳的逼视,荆无极却是一副无事人模样,温淡的笑貌依旧俊美迷人,但见他朝穹苍王恭敬拱礼道: “王上肯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臣却之不恭,必当尽力而为,不负王上美意。” 他的回答令庆妃与银霜脸色大变,但庆妃毕竟深沉老练,旋即敛容,在心里暗自思索盘算。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对于荆无极这么轻易就答应,穹苍王虽颇感意外,却也不甚在意。对他而言,冰月当不当上圣女他并不在乎,她只是他的一只棋子,用来牵制荆无极与太后,他的目的在于拔除圣月教,真正统揽察兰! “本王会昭告至察兰城百姓,让大家拭目以待这场公平的竞争,在冰月公主移居圣月宫这段时日,你可要好好保护公主的生命安全,她可是不能有一丝损伤哟!国师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本王的意思!” 最后的宜告表示事已定案,然而穹苍王与荆无极、庆妃三方都明白,这只是开始罢了,真正的战争在后头! ※※※※※※※※※ “无极!” 皇宫前苑,庆妃唤住正要出宫的荆无极。 荆无极停下脚步,眼色微一敛沉,随后荡开一弧浅笑,回身恭敬问道:“太后有何吩咐?” 庆妃脸上漾笑,却是暗自打量着他。“今日堂上之事,可是你的权宜之计?” 穹苍在朝中布下的势力极大,她不能失去荆无极这样一个强力的盟友!但……她必须先弄清楚他是敌是友。 “太后信不过我吗?”荆无极不答反问。 “不要跟我要嘴皮子!”庆妃微怒地眯起眼。“我要一个真真确确的答复!” “太后何必心急,无极做事一向有分寸。”笑意仍刻在唇弧上,只是蓝眸浮上一丝冰冷。 “哼,你今日的表现实在太过反常了,我如何相信你?” 无所谓地耸耸肩,荆无极淡道:“信或不信,全凭太后自己,无极无须证明什么!” 语毕,不再多言,悠然转身径自离去,小径上独留庆妃恼怒怔愕的身影。 第五章 心神浑沌地过了几日,直到此刻,梁善福方觉自己清醒了些。 发生一连串的事情让她措手不及,虽尚未习惯冰月公主这个新身份,但她明白情势已往她不能回头的方向走去。 抬眼一望,宏伟的神殿矗立于黄沙之上,背后衬着广大无云的沙漠晴空,这便是圣月宫? 开启的官门前已有数名圣月教教徒恭候两旁,忽地,一抹白色身影徐步踏出官门,朝她走来,随身护卫寒江紧跟在后。 没想到他会亲自在门前迎接,梁善福有些诧异,双眸紧盯着他,愈看愈觉得这张脸好熟悉。是啊……他对她而言并不算是陌生人,他曾是她的师父呢……咦?怎么连他身后的男子也仿佛似曾相识…… “这位是我的随身护卫寒江。”温柔的嗓音道出她心中疑问,带笑的眸直望进她眼里。“冰月公主,里边请!” 梁善福微愣了一瞬!他、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收回视线,暗自稳下变得急促的心跳,她微低下头赶紧走进圣月宫。 绕着弯弯曲曲的宫内走道,梁善福一双浓眉不觉愈往眉心靠拢,这地方她好像很热悉……她的脚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不受控制地朝西边而去。 直至来到一处寝房前,她才仿似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眼前摆设明白显示这里是属于男子的寝房……她……她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惊愕地抬眸,却冷不防对上荆无极那双深幽的蓝眸。 “月牙儿,这里是我的寝房呢!”荆无极饶富兴味地看着她道。“你从前居住的地方在南殿。” 脸蛋微微一红,赶紧转过身朝他所指的南殿走去。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 走进属于她的寝房,里头每样物品皆一尘不染、摆置妥当,显见已有人精心整理过,就连胭脂水粉发钗之类的,也一应俱全,着实看不出这里已空置多年! “这地方从来没有改变过。”荆无极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除了你,没有第二人住进来过。你长大了,总要一些姑娘家的玩意儿打扮打扮,我不知道该摆些什么,若缺少什么尽管吩咐下面的人。”顺着她的眼光,他也看到了那些属于姑娘家的东西。 他话里的温柔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他是她的师父……可师父会这么跟徒儿说话吗?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我……很少用这些东西的……荆国师不必为我费心准备……” 房里只剩他们两人,他的存在感更加明显,让她感到有些不自在,从前在威远镖局与一干男子相处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荆无极凝视着她的脸,玉般的肌肤透着自然的粉嫩,菱唇不点而朱,澄澈如水的乌眸……她的美已无须人工粉饰,确实是用不着那些玩意儿……当年那一刀所幸没给她留下什么后遗症。 见他目光灼灼盯视着自己,梁善福不觉又红起脸来。说也奇怪,自从遇到他,她脸红的次数胜过在威远镖局的八年不知多少,她从不知道自己如此脸薄。 赶忙说些话转移自己的心神—— “荆国师……” “我们之间不必这么生疏吧,月牙儿……”他却截断她的话,柔声道:“从前你都喊我小师父……当然我也不介意你直呼我的名——无极。” 他的话让她惊讶地瞠大眼!直呼他的名讳……这……岂不太过亲呢?他们是师徒呀! 仿佛知她心里所想,他靠近她,唇畔勾笑:“你我虽是师徒,但你可知一旦身为圣女,你便是我的妻,妻唤夫名乃天经地义之事。” 啊?梁善福蓦然一愣!王兄并未跟她提及此事,但就算真是如此,她以为他属意的该是银霜,她并非看不出来他与银霜母女之间的亲密感……他是站在她们那一方的,不是吗? “你这张小脸写着许多疑问。”他忽地抬起她的下颗道,嗓音更加低柔了些:“别急着伤脑筋,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荆无极一走出梁善福寝宫,寒江微带冷意的质问立即在耳旁响起。 “我不懂你的意思。”轻易地四两拨千斤,继续往前走。 “你对她……太好了……无事献殷勤非好即盗,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你别有居心!”他的个性硬直,说话也从来不拐弯。 荆无极停下脚步,抬眼笑睨着他道:“寒江,你这是对主子说话的态度吗?” “恕属下僭越!”寒江板着脸回道,双眸仍是直盯住荆无极,执意要一个回答。 “唉!只要扯上了月牙儿的事,你眼里还会有我这主子吗?”半谑半讽的笑意悬在唇边,他转过身继续前进。 寒江仍是紧跟在旁。 “怎么我对她好,你也不高兴?”荆无极边走边笑道,轻松惬意的语气显示出他愉悦的心情。 寒江怪异地瞧了他一眼。这些年来不是没见过他的笑脸,但他的笑总像隔着一层,并不怎么真心,可现在……他是真真实实地笑着,跟随他那么多年,这样的笑在他脸上并不多见! 尽管如此,他仍说出自己心中的忧虑: “你愈对她好,我愈是害怕,怕你心里又打什么主意!” 荆无极闻言侧过身,朝他露出一脸好不委屈无辜的表情。“你不相信我是真心对她好?唉,我难道真的那么无情吗?” 寒江不语,沉默是他的回答。 他知道他并非完全无情……只是……他的心着实让人摸不清! 见他不语,荆无极忍俊不住地抱怨:“寒江,我有没有说过你的诚实真令人讨厌!” “到现在为止,没有!”寒江一本正经地回答。 “真伤脑筋呀……”荆无极一副拿他莫可奈何的模样。“看来,若不给你一个满意的回答,你是不打算让我耳根清静了!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你对她好……是因为愧疚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剑眉微微一挑:“愧疚?我的脑子里没有这两个字。” 寒江忍不住蹙眉:“那么……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再一次牺牲她。” 片刻的沉寂后,荆无极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眼里流露短暂的怜惜,随即掩去,目光望向远方悠然道: “不会了……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 不懂!她真的不懂!事实上,她完全给弄糊涂了! 梁善福困惑不解地望着坐在她前方,身着一袭白衣的男子。 她住进圣月宫已数日,而他——荆无极,祭兰国国师、也是她的师父,什么事情也没要她做! 那些他所说的,关于身为圣女资格的试炼与鉴定呢? 此刻,他们身处之地是圣月宫内一处以绿洲辟成的花园,园里植有沙漠中难得一见的奇花异卉,周围清泉环绕,泉声淙淙、花香四溢,散漫着一股清凉,完全涤去沙漠白日里惯有的袄热。 石桌上摆着珍果与香茗,但她却无心品尝,只是拿眼瞧着他,一边想着王兄说过所有有关于他的事情。 他体内流有一半波斯民族的血液,那双墨蓝眼瞳便是由此而来;父亲虽是中土人士,却被破例攉拔为察兰圣月教主事,而他更是不遑多让以少年之龄继掌其父之位。 年纪虽轻的他,行事果决手段凌厉,个性深沉内敛,可以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王兄要她提防他,虽名为师徒,但任何人在他眼里皆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只棋子罢了! 她并不迟钝,心里可以明显感觉到主兄很不喜欢荆无极,隐藏在表面的和谐下,是无可错认的敌意与角力,然而王兄却仍是将她摆在他身边,她也是王兄的一只棋子吧? 王兄与荆无极,两人与她都有着亲密的关系,一是血缘、一是师徒,然则他们都各自有自己的打算,她的存在是他们暗里斗争的一步棋,那么她呢?她该靠向哪一边? 八年前的一场大火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该只是个障眼法吧?毕竟当年她可是差点死于一把匕首之下,而非是一场祝融!到底是谁要杀她呢?又是谁及时救出她? 哎呀!愈想头愈痛,怎么会这么复杂呢?就算是镖局里的事也不曾让她这般伤脑筋! 怔怔地发着呆的她,没发觉自己的眉头已在不知不觉间蹙拢,直到一道温雅的男声在她耳畔响起—— “你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眉头都纠成了一座小山。” 荆无极隐含淡淡笑意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 梁善福眨了眨眼,赶紧拉回远扬的思绪:“没、没什么……我们还要在这里坐多久?” 这样与他面对面坐着,什么也不做,光看着他那一张俊,美得令人迷眩的容颜,她实在愈来愈坐不住! 走镍数年,游历过不少地方、也见识过不少人,他却是她;看过长得最好看的男人。有这样的师父,当年她对他该是非;常仰慕崇拜吧! 想也没想地,她很自然地脱口问道:“十岁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算是个好徒弟吗?”以前的事对她而言虽是一片空白,但并不表示她不好奇,能不能寻回以前的记忆她也不是很在乎……但就是想知道他和她以前是怎么相处的。 荆无极定眼望她,蓝眸显得有些朦胧,而后笑道: “你是个很有资质、也很认真的学生,我教过的事你总是一学就会,是我最得意的徒儿。” 听到他的赞美,她心头莫名一阵欢喜,可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的笑意不觉敛下些许。“那……那么银霜……姐姐呢?” 话说出口后,她才猛然惊觉自己问了什么,脸蛋蓦地一红。 “银霜?”他抬高一边眉毛望着她,神情似笑非笑。“怎么问起她来?” “没、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她讷讷地回道。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突然问起银霜,只是……她对自己的敌意好像很深,那敌意并非全然与圣女之争有关。 “你与银霜虽是姐妹,但却不亲。”荆无极淡淡地道。“一直以来,你们是彼此最大的竞争对手。在竞赛场上,为了取得胜利,姐妹之情振不上用场!” 梁善福愣了一瞬。他这是在暗示她不必念及手足之情吗? “那你呢?你站在哪一边?”她直觉问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答案对她很重要。“我和银霜都是你的徒儿……你希望谁是最后的胜利者?” 像是已料到她会这么问,他笑着道:“这还需要问吗?若不是你,我这国师的位子还能坐得下去吗?” “是吗?”梁善福轻声喃喃。他的表情让人看不出是真是假,事实上,她不认为他是一个能让人威胁的人。 “那么……以前呢?”她接着问道。“那一次竞赛你也希望是我赢吗?” 她并没有想很多,只是直觉地说出口,却不知道这个问题带给他多大的冲击。 修长的身子瞬间僵了一下,蓝眸倏然一黯,但这都只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在梁,菩福还来不及察觉到什么时,隐逸无踪。 “那一次你赢了,只不过一场大火让你失去了圣女之位……”仍是一脸温雅的笑。“王上没告诉你那一夜发生什么事码?” 梁善福摇头。“他也只提到那场大火,但我知道与那无关,我的义父——当年救了我的人,发现我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 脑子里突地闪过一个念头!他知道……她胸口刀疤的事,那一夜他的话虽是没头没尾,但已清楚显示他知道那一刀是怎么回事……难道…… 她惊愕地抬头望住他。不……不会的……不会是他……胸口猛地窜上一阵刺痛,她直觉否定心中所想,赶紧又低下头去,怕对上他的眼。 仿佛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俊脸上的笑意淡淡敛下。“你有话要问我吗?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她的心思他早已猜到了几分。 梁善福愣了一愣,而后缓缓抬眼望住他,明眸里的犹豫显示出她的挣扎,半响后,方才启口: “那一夜……关于那把匕首的事……你……你为什么那么清楚……” 荆无极定眼与她对视良久,平静的面庞没有任何表情,像是那一夜的事不曾发生似的,语气淡然地道: “有些事情你得自己想起来,等你想起一切,心里若还有疑问的话,我会为你解答。” 她低下头思索他的话,一股矛盾隐隐而生,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那么想记起那一夜的事。 “让开!你敢拦着我!”静默中,一声娇嚷从园外传来。 荆无极剑眉微凝。“让她进来吧,寒江。” 语落,一抹娇俏的绛红身影已卷进园里。 银霜走到圆桌旁,自动自发地坐下,瞪视了梁善福一眼-后,便把目光移向荆无极。 “无极师父,你好偏心,来这儿赏花品茗也不找我!”埋怨的语气多于撒娇的意味。 “你这不是来了吗?”荆无极淡笑道。 他的回答让银霜一时哑口,心里非常不痛快,怒气转向梁善福发泄。 “冰月,你真是悠闲哪!圣女可不是这么容易当的哟!”饱含奚落的言语伴随着冷冷的目光一并射向梁善福。 “我只是遵循国师的安排罢了!”不想与她做无谓的言语争斗,却也无法让自己装聋作哑。 “哼!”银霜冷哼了声,森冷的目光依然紧紧盯住她,显然不肯就这么轻易放过她。“别以为和师父喝个茶、赏个花,便能拉拢人心,这园子我和师父这些年来不知来过多少回,那时候你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大刺刺的育语刻意挑明自己与荆无极之间多年的感情,而她只不过是个串场的。 “银霜,你的话怎么愈来愈酸?”荆无极温声调佩道,带笑的脸庞看不出一丝怒意与责备。 “我说得没错呀!”银霜撒娇地贴近他,两手跟着缠上他的左臂。“这些年来我一直陪在师父身边,与师父朝夕相处,还有谁能像我这般亲近师父呢?我和师父的感情可不是旁人一朝一夕便可替代的。” 明知她的话是故意挑衅,梁善福仍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受伤,银霜与荆无极比她多了八年的相处时间,他们感情自然亲密……而她……毕竟错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事实不知怎地,让她心口隐隐闷痛,眸光不觉黯然。 见她无语,银霜乘胜追击又道:”若不是师父教务繁忙,我们两人早巳成亲结为夫妇了,你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和我争夺圣女之位!”说着,她露出一抹自信的媚笑,偏首靠着荆无极的手臂,示威地睐向她:“不过,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圣女之位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谁也别想从我手中抢走!” 啊?原来如此……梁善福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深的敌意,因为她喜欢荆无极! 继任圣女与圣月教国师结为夫妻是察兰创始以来的律令,若不是她,银霜成为荆无极之妻必然无疑,如今顿生波折,也难怪她会这么敌视她。 然而,她也感到莫可奈何呀! 操纵这盘棋的人是王兄与荆无极,她只是一只棋子,在。尚未弄清楚他们目的前,她这只棋子也只能先让人推着走! “我没想跟你争小师父。”成亲?她真的没想过,而且对象还是自己的师父……他们是师徒啊…… 银霜轻嗤了声。“鬼才相信你的话!从小你就什么都要跟我争,争师父的宠爱、争圣女之位,你一心想当上圣女好成为师父的妻子,皇宫内谁人不知?我不会让你如愿的!八年前我输了一次,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输!你等着——” “银霜,你的话太多了!” 淡淡的一句话,便教银霜陡地住口不语。荆无极的声音虽仍温和,却隐有不可抗拒之感,尤其那双蓝眸中隐闪的冰冷,更救人惊心。 一旁的梁善福却只是愣愣地睁眼发呆,就在方才的一瞬间,她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娇软的童音—— 小师父,我已经成为蚤女了,等我长大之后,是不是就可以当你的新娘? 那是谁的声音呢?心里隐隐浮现出答案,只是她仍不敢相信…… 月儿这么喜欢当圣女呀? 另一道温柔的女声闪过她脑际,那声音让人感觉好熟悉、好温暖。 因为只有当上圣女,月儿长大以后才能成为小师父的新娘呀! 娇软的童音似是非常开心。 那是她吗?难道银霜说得一点也没错? 心里震惊异常,她强稳住心神,努力回想,试着在脑子里搜寻、挖掘出更多记忆的片段,可还没再想起什么,脑际却突地银光一闪,跟着胸口窜过一阵尖锐的刺痛,下一刻无边无际的黑暗倏地向她涌来…… ※※※※※※※※※ “她为什么会突然晕过去?是受伤了?还是身有旧疾?” 朦胧中,男子平直的声音微带急促地穿越迷雾而来。 “我把过她的脉,脉象很正常,没有受伤的迹象,也无隐疾。” 另一道温柔的声音渗进她模糊的知觉里。是谁呢?她好像听过这样的声音……在好久好久以前……轻轻柔柔的,当她生病发烧的时候,总是不断地安抚她、哄她吃药…… “我瞧一点也不正常!她一直在冒冷汗,眉头还纠得那么紧,好像非常难受!”寒江很少有表情的脸难得地显露出忧心。 荆无极无语,墨蓝的眼瞳更加黝黯了些,清俊的脸看似与往常的从容无异,却隐隐透着一丝僵硬与紧绷。 “月牙儿……”他轻柔地低唤了声。长指抚上她紧拢的眉间,柔柔抚顺着,一手持着毛巾替她拭去额际的汗滴,动作极轻极柔,怕又增加她的不适。 那熟悉的叫唤与抚触,让半昏迷中的梁善福心头一暖,唇角不觉微微上弯,轻喃了声:“小师父……” “我在这儿……”他温柔地回应道,喜见她眉间的绉褶梳开了好些。记忆中她从不蹙眉,总是开开心心的,就算练武受了伤也没皱过一下眉头。 “小师父……”她的手蓦地扯住他的,牢牢握在掌心里,仿佛这样才能安心,呓语道:“你别走……” 荆无极不禁轻笑了声,安抚道;“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儿陪你。”她虽是失去记忆,但一部分的她,却仍有着从前的小孩子心性。 “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会完全忘了以前的事?”在一旁看着的寒江忽然开口问道。“那一刀不至于产生这样的后遗症,这一点我怎么也想不通!” 荆无极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双眸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他并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片刻后,才淡淡地道: “这一点我也不明白……也许是后来又遭遇了什么外伤吧。” 轻描淡写地带过,然而他心里早已隐隐有了答案。 “不过她忘了也好。”寒江若有所思地道。“如果她想起来是她最信任最喜爱的人捅了她一刀,心里肯定难过得要死……” 长指温柔的抚触蓦然停住,荆无极眼色一黯!寒江无心的话正是他心里猜测的原因,除此之外,找不出其它合理的解释。 “你到现在还在气我那么做,是吧?”轻挑眉,他恢复一贯悠淡的神情。 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寒江脸一凛,低声道:“对不起!” “无须跟我道歉,我并不后悔那么做;就算事情再重来一次,我的选择依然不变。”语气温温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寒江忍不住皱眉:“其实,你并没有你外相表现得那么无情,否则那一刀你大可——” 床上的人儿忽然有了动静,他赶紧吞回到口的话,关心地瞧着。 梁善福慢慢张开双眼,有些恍惚地看着坐在她身边的人。 一身儒雅的白衫,细长的蓝眸……是荆无极……怎么他的眼神有点奇怪,好像在担心什么? “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荆无极微笑道,温柔似水的蓝瞳凝望着她。 梁善福怔了一怔,这一幕情景仿佛曾经发生过,他温柔的笑颜就像此刻般轻易地便攫住她全部心神,让她的视线无法移开。 意识到自己直盯着他瞧,她赶紧收回视线,正想开口回话,却教手心里异样的暖意给分散了注意力,不解地垂眼望去,惊见自己的手正牢牢握住他的—— 脸一红,她急忙松开手,不自在地问:“我、我怎么了?怎么会躺在床上?” “你方才在园子里晕了过去,是我抱你回房的。”他柔声为她解答。 “晕倒?”她的身子向来挺好,并非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会晕倒? 下一刻,园子里发生的事全涌回脑海中,她想起了那莫名闪现脑际的话语,想起胸口猛然窜起的刺痛……还有那一道银光…… 困惑的眼缓缓移向荆无极。她该告诉他吗?他会为她解惑吗? 心还在犹豫,可她的嘴已自作主张地开启: “那个……银霜说的……打小时候我就想成为你的新娘子……是真的吗?” 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荆无极难得愣了一下,而后笑道: “确实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你跟以前不一样……大有可能将我拱手让给银霜。” 本是自嘲说笑的话,却不意引起她剧烈的反应—— “不!我没变!我——” 下意识地辩驳,旋即被自己的话给震愣住了。 她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梁善福困惑又无力地咬着唇,脑子里一团迷雾,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旁的寒江见状,颇感讶异地望向荆无极。 “你想起了什么吗?”荆无极微微敛容问道。 “没、没什么……只是-些断断续续的语句,我自个儿也不明白……”她皱了皱眉,挥开眼前迷茫白雾,只感觉得到心头有一股迫切,在还不明白这陌生的情绪从何而来,她抬眼急切地瞅住他,冲口道;“我知道你和王兄不和……不管、不管你和王兄心里做何盘算,这次圣女之争我一定会全力以赴,我不想把……把圣女之位让给银霜!” 她原是要说不想把他让给银霜,但又觉得太过直接才转而改口。 闻言,寒江不禁愣住了,既惊讶于她敏锐的感觉,更见识到她的执着!她不是失去了记忆吗?怎么还能紧紧抓住心中的意念,不曾改变?是因为对主子的迷恋太深了吗? 不由自主地,他微怔的眼徐徐望向荆无极,却见他缓缓霹出一抹让人匪夷所思的款款柔情,低喃笑语; “很高兴我在你心里仍然占有这么重要的地位。” 第六章 荆无极十岁—— “无极,过来,跟爹到前厅去,今天所有满周岁的公主要住进圣月官,爹带您去看看。” 一袭青衫,两鬓飘着几许白丝、神态潇洒俊逸的中年男子站在书房门口,微笑地朝唯一的儿子招手道。 书案前坐着的小身子动也没动,半晌,从堆高的书籍后传来一声回应:“看她们做什么?一群还会流口水要奶喝的小娃娃,我没兴趣!” “傻小子,这群小娃娃里的其中一个可是你将来的妻子哩!”荆铁衣莞尔笑道。“再说,以后你要帮爹爹一起照顾她们,怎能不先瞧瞧?”仍是一点动静也无。 “我可不可以不去?”对他而盲,看书可比看那群鼻涕口水分不清的娃娃有趣多了。 荆铁衣皱了皱眉。儿子成天除了练功之外,便埋首在书房里,实在有些令人担心,十岁的孩子不该这么沉静的。 “咳……”轻咳了下,他刻意板起一张脸,敛声道:“不可以!怎么爹爹的话你也不听了?” 终于,摊开的书籍后探出一张俊美不凡的小脸蛋,清俊的眉眼微微凝蹙着,无可奈何地答了句:“孩儿遵命!” ※※※※※※※※※ 还没走进大厅,便听得一阵娃儿哭闹的声音。 荆无极小小眉头打了个褶,蓝眸微带抗议指责地望向荆铁衣。 “呃……”被儿子那双酷似亡妻的眼这么一盯,荆铁衣难得有些失措,支唔了声,忙开口道:“娃娃们哭闹是正常的,她们才刚被带离母亲身边,你身为大哥哥,就别跟小娃儿们计较了!” 就这样,一大一小的身影一前一后地走进大厅——荆无极在前,荆铁衣在后。 宽敞华丽又不失庄严的大厅里,只见数名刚满周岁的小女娃儿坐在铺着毡毯的地板上嚎啕大哭,弄得在一旁守护的宫女们不知该如何是好。 荆铁衣一落座,便挥手遣下宫女,对坐在自己身旁的儿子道: “无极,你仔细瞧瞧,这八名小公主都是将来的圣女人选,圣月宫的职责便是好好教导栽培她们,明白吗?” 荆无极略微不耐的眼一一扫视过眼下的小女娃们,个个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堆,哪看得出谁是谁? 忽然间,一抹嫩绿的小小身影吸引住他的视线,原因无它,只因她是一群女娃儿中唯一不哭不闹的。 女娃儿安静地坐着,圆圆的脸蛋红咚咚的,圆圆的大眼睛有些迷蒙,像是刚睡醒不久,呆愣一会儿后,见她举起短短肥肥的手揉揉眼睛,跟着张开小嘴巴打了一个大呵欠…… 接下来,她该会跟其他娃儿一般,因看不见熟悉的脸孔而放声大哭吧!荆无极在心里冷笑地猜测着。 然而,事情却出乎他意料,女娃儿好似清醒了些,正用小手撑住地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圆圆短短的小小身体左右摆荡了好一会儿,才站稳身子,小小的脸蛋好奇地东张西望,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好不忙碌。 荆无极颇带兴味地注视着,完全没发现自己在无意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一旁的荆铁衣可发现了,他微讶地望着儿子迥异平常沉静严肃的笑脸,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瞧见了那抹嫩绿的小小身影。 “那个娃儿是冰月小公主,她的娘亲惜妃和爹爹一样来自中原。”他笑着为儿子介绍道。“惜妃貌美又贤淑,她的女儿想必资质应该也不差。” 荆无极不置可否地睐了爹爹一眼:“我已经看过她们了,我想回书房去。” 荆铁衣愣了一瞬,没想到他情绪变化得这么快,赶忙道:“等等!爹爹准备了一个节目要让你瞧瞧呢!先别急着走。” 说罢,他轻拍手掌,大厅外随即走人几名圣月教教徒,每人手上皆捧着一只银盘,上头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有胭脂盒、发钗、珠宝、彩衣等女子偏爱的物品,也有琴棋字画、文房四宝,就连圣月教的镇教宝刀——绯月弯刀,也给呈上了。 荆无极微微挑高一眉,不解地望向荆铁衣。 荆铁衣但笑不语,待所有物品被一一摆置在小女娃们身前一丈许的地板上,才开口道: “这些东西是给娃儿们‘抓阄’用的,抓阄呢,是中原的一种习俗,用来测试娃儿将来的志向或爱好,当然,这仅是做做参考罢了,你不妨瞧瞧;” 荆无极并没多大好奇,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瞧着。 原本哭喘不休的娃儿们一见到眼前那些“玩意儿”,皆止住了哭泣,开始骚动起来,对她们而言,任何东西都是新奇有趣的玩具。有的迈起短短腿儿、有的手脚并用爬将过来,朝自己喜爱的目标而去。 大部分的娃儿选择的皆是离自己比较近的物品,一到手后便揣在怀里把玩,只有一名娃儿仍然继续颠颠仆仆地往前迈进,那娃儿正是方才引起荆无极注意的冰月小公主。 “无极,你猜,她想拿哪样东西?”荆铁衣跟里微微亮起光,注意到小冰月瞧也没瞧上一眼女孩子家的玩意儿。 荆无极虽然没有答话,却也被挑起一丝好奇心,他倒要看看这娃儿会选什么东西。 嫩绿的小小小身影终于停住不动,一屁股坐了下来,小手忙碌地摸索着她看中意的“玩具”。 荆铁衣与荆无极父子俩同时一愣,小娃儿选中的……正是圣月教镇教宝刀绯月弯刀!那把刀距离娃儿们最远,就在两人脚下不远处。 片刻后,荆铁衣忽地放声大笑,欣喜道:“很好很好,这娃儿挺有意思的!” 小冰月像是被这洪亮的笑声给惊扰了,微皱着眉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黑不溜丢的乌瞳瞧了一会儿荆铁衣后,慢慢移向一旁荆无极身上。 在对上荆无极的脸后,娃儿突地嘻笑一声,圆眼弯成两弧弦月,而后摇摇摆摆地站起身,一只小手不忘扯住系着弯刀的柄穗,就这样拖着刀一步一步左晃晃右晃晃地走向荆无极。 荆无极愣愣地看着她。这、这娃儿到底想干什么? 小小身影抵达“目的地”,小手随即松开,手脚并用地爬上荆无极的腿,圆圆软软的身子左蹭右蹭地蠕动,终于成功地将自己安置在他的大腿上,就见她张开短短双臂,朝他露出一脸甜笑,然后用娇娇软软的童音发出单一的音节—— “抱……抱抱……” ※※※※※※※※※ 圣月宫后殿里,传来刀剑交击的铿然声响。 一男一女两道身影迅如闪电地飞纵交错,在转瞬间已过了十数招,女子手持弯刀飞旋,男子则挺剑而出,招式虽凌厉迅疾却丝毫不带杀气,足见两人志不在拼命,倒像是在互相切磋武艺。 又过了数十招,男子略胜一筹地打飞女子手中的弯刀,一场较量至此划下句点。 “寒大哥好剑术,冰月受救了!”拱手揖礼,梁善福温婉一笑,转身拾起被击落在地的弯刀。 寒江难得露出笑容。“公主的刀法甚妙,与察兰刚硬的刀路不同,寒江亦不敢小觑!” 梁善福笑容微敛,神情忽然显得有些伤感,低声道:“自有记忆以来,我只使弯刀,别的兵器碰也不碰,义父为此特地请来几位刀法名家,传授我精湛的刀法。” “你……很想念他吧?”那威远镖局对她不仅有救命、抚养之恩,多年的相处早巳建立了无法割舍的亲情,他明白她心里的感受。 梁善福低垂着眼,徐徐点头:“我是遇袭后被掳到这儿来的,义父他老人家…”-还有大哥、二哥他们一定非常为我担心!” 见她难过,寒江本想开口安慰几句,但却又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安慰她! 现下局势不明,她既是察兰国公主,又关系着圣女之争,穹苍王绝不会让她离开察兰,而皇太后更是处心积虑想让她消失,要想安然回中原只怕难如登天! “公主可还记得是什么人掳走你的?”寒江只好转移话题。 梁善福微微凝眉。“掳走我的两名男子是王兄的手下……来到察兰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果然不出他所料!寒江在心里忖思到,穹苍王早知道冰月公主没死,而且还知道她的下落……莫非让他见着了那一晚的事?若真是如此,也真亏得他能沉得住气,等了这么多年才付诸行动!穹苍王果真是个心府深沉之人! “公主,有件事寒江不知道该不该说!” “寒大哥有话不妨亘说。”梁善福微笑道。 “寒江认为公主不宜太过信任王上……”停顿了下,神情流露出些许犹豫,最终他仍是直说了:“王上与荆国师素来不睦,寻回公主重夺圣女之位只怕是另有所图,国师他——” “寒江!” 一道淡柔的声音悠悠传来,止住寒江到口的话语。 寒江微低下头,随即退到一旁。 “真是稀奇呀……你一向不是多话的人啊。”美丽的唇弧似笑非笑,嗓音低柔,神态十分悠闲。 寒江面无表情,默然不语。 荆无极淡睨了寒江一眼,下达指令:“你先下去吧。” “你在生气!” 寒江走后,梁善福直觉脱口而出,尽管他笑意淡淡,神态温和闲适,但她就是可以清楚感觉到他隐隐的怒意。 荆无极微讶地望了她一眼,而后笑道:“我甚少动怒,就算动怒旁人也察觉不出,唯有你……就算分离这么多年,你还是轻易地便能感觉到,我真是感到欣慰 他朝她走近了几步,凉淡的目光已然褪去,眼波温柔地注视着她。 梁善福微微怔住,他的脸在近看之下更加俊美迷人,尤其那双墨蓝眼瞳,幽幽沉沉的,仿若深不可见的暗夜大海,又像是见不着底的漩涡,引人沉沦而不自觉…… 这样的人是不好懂的吧!在迷人的表相之下,他的心藏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连她也看不到……胸口怎么突然闷痛了起来…… “月牙儿,你看着我的表情真是有趣啊!若非知道自己长得还不算难看,你眉间的纠结几乎要让我以为我的脸哪里出了问题,才让你看得如此伤神。” 低柔的男声夹带调佩的意味,在她耳畔温温扬起,她蓦地惊醒,双颊迅速飞上两抹淡霞。 “我……我要回房了。”赶忙低下头去,不甚自在地避开他的眼光,可方踏前一步,他高大的身影即挡在她身前。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呢……这几天怎么总觉得你刻意避着我?”悠悠淡淡的语气好似随口提起,并不十分在意,微微闪烁的眼波却又透露了些许不为人知的幽微。 “没、没这回事……” 梁善福赶忙道,不想在他面前承认她确实是有意避着他。自那日跟他说了那一番大胆的话,她事后想起总不免脸红心跳,且暗自懊恼自己到底着了什么魔,竟会对他说出如同告白般的言语! 撇去从前的记忆不谈,她和他仍可说是半个陌生人,她怎会在短短数日里便对他产生爱恋……那种莫名的心悸的感觉是爱恋吧?不同于她与大哥二哥及镖局里兄弟的感情”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啊……男女之情于她是陌生的,而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容易心动的人,这份感情来得太快太唐突了,让她深感困惑!唉,自从听了银霜的话,她的心就开始起了异样,完全不受自己所控制,十岁前的她,对于荆无极到底是怎生的一种情感? 撇开种种恼人的思绪,她有些无措地盯住自己的脚尖,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才好。 “你说没有,我自然是相信你的。”荆无极的诸让她不觉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你不介意陪我到园子里走走聊聊吧?” 他都这么说了,她还能拒绝吗?梁善福在心里无奈地苦笑了声,随即跟在他身后往后园走去。 走在他身后,她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背影,他很高,身形挺拔,行走间步履轻盈,散发着一股优雅从容的温文,雍容中自有威仪……这样的男子世间该是少有吧,也难怪银霜会紧抓不放,拿她当仇人看待! 一路静默无语,除了两人细微的脚步声,她只听见自己比平常稍快且重的心跳声……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仿佛她曾经这样跟在他身后无数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吧? 她的过去就像是一团迷雾,她试着回想,得到的却总是支离的片段,无从串联。而他,身为她的师父,对于她的丧失记忆却好似不甚在意,这些日子,他不曾跟她提起从前的事。 他的态度令她好奇,也令她不解。 “荆国师……”她困惑地开口,却招来他不以为然的一瞥,随即主动改口道:“小师父……”双颊微微热起来,想到他要她直呼他的名……无极……她怕是怎么也叫不出口。“为什么你从不跟我提过去的事?难道你不希望我早日找回从前的记忆?” 荆无极停下脚步,而后徐徐回首,笑望着她问道:“你呢?你很想找回以前的记忆吗?” 梁善福愣了一下。原本她并不十分在意能否找回从前的记忆,但,在明白自己的过往与他密切相关后,她竟变得迫切地想要知道…… “月牙儿,忘记也许反而对你比较好!。”他别有深意地续道:“回忆有苦有乐,一旦你回复记忆,不管好的不好的,全都会一一浮现,你能坦然接受吗?” 他的话让她的心蓦地惊跳了下!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怔忡了好一会儿,她深吸口气,迎视他的眼;“我不怕!我讨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更讨厌忘记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她凝蹙的眉眼显得有些固执,荆无极不由得笑叹了声:“真是伤脑筋啊……你这固执的性子真教人没辙!”半是无奈,半是疼宠的语气。 他俊美的笑颜令梁善福心神蓦然一蔼,好怀念啊……这样的笑脸,从前她耍鞍拗脾气时,他总是这么说她…… “从前你也是这么说我的……”她不觉恍神哺语。 荆无极闻言,身形微微僵住,唇边的笑缓缓隐去;“你想起什么了吗?” 脑子里跳跃着零碎的片段,她恍惚地望着他,喃喃道;“你的笑脸……我好喜欢你对我笑……好喜欢跟在你身后-…希望能永远跟着你……” 蓝眸闪过一抹幽光,美丽的唇弧再度扬起一抹温柔的笑,他伸出长指轻抚她犹自怔茫的小脸,柔声道: “你这么爱跟着我,那么……我许你跟一辈子,可好?” 迷蒙的水眸轻眨了数下,梁善福缓缓回过神,他的话一字字清清楚楚地渗进她脑里,心蓦地狂跳了下,跟着窜上一股无以名之的喜悦。 无暇思索这份喜悦由何而采,她点头便要应允,不料他却伸指抵住她的唇—— “如果你恢复了记忆,心意依然不变的话……” ※※※※※※※※※ 荆无极十五岁—— “小师父,等等我……” 娇嫩的童音自少年身后不远处传采,少年微蹙起眉,想置之不理,脚步却仍是不自觉地缓了下来,身后的小小身影紧追不舍。 “哎哟!”一声闷喊伴随身体跌落地面的声响,少年不由得停住脚步。 徐徐转身,美丽的蓝眸微徽眯起,冷冷望着扑跌在他面前,正蹶着小屁股亲吻大地的小小人儿。 短短的腿儿缩了缩,小手缓缓撑起,不一会儿,小人儿已从地上爬起,朝少年露出一抹憨笑,就见一张圆白脸蛋沾污了好大半,光洁的额头还擦破了皮,渗出几许血丝。 少年的浓眉不觉又纠紧了些,心里顿起浮躁,微愠道:“谁让你用跑的,这么摔,不疼吗?” “不疼、不疼……一点儿也不疼。”小人儿露齿一笑,举起小手便要往额头擦去—— “别动!”少年微扬高声音喝止道,神情有些恼。“不许用手去擦!” 短短的小手停在半空中,眼儿睁得圆圆大大的,随即赶紧放下手,露出乖顺的笑:“月儿听师父的话,不擦。” 少年不发一语转身继续往前走,行进的脚步却缓慢了许多,让身后的小人儿不即不离地跟着他。 走进书房,他立即取来干净的白布沾了些清水,朝她命令道:“过来这儿坐下。” 小人儿喜滋滋地照着他的话做,抬起亮晶晶的大眼对着他咧嘴笑。 “现在是午睡的时间,下午还要上课,你不睡觉去跟着我做什么?” 少年沉下脸训道,一边为她拭去额头的脏污与血迹,微眯的眼在瞥及她因忍着痛而绉拧的小鼻头,手边的动作更加轻柔了。 “很痛是吧?这就是不听话的后果!”嘴里念着,他仍是小心翼翼替她抹上药膏。 “月儿不痛……小师父别生气……”圆滚滚的眼儿偷觑着他努嘴道:“我、我不想睡午觉……月儿想跟着小师父。” 处理完毕她的伤口,少年站起身走向书案,冷淡地道:“我要看书,没时间陪你玩。”说罢,径自坐下,翻开书籍阅览,没再理会那眨巴着眼跟在身旁的小人儿。 她倒也没吵他,只是忙碌地在他周身绕来绕去,一会儿爬上椅凳子,手肘抵在书案上支着两颊盯着他,一会儿溜到他腿边磨蹭。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咿呀”一声被打开来,走进一道高大的身影。 “无极,冰月娃儿是不是又跑来这儿了?”荆铁衣笑眯着眼问道。 荆无极没有回答,书案下却微微起了一阵骚动,随即探出一颗圆圆头颅。 “大师父,我不睡觉,你别抓我回去!”小冰月嘟着嘴道。 荆铁衣呵呵笑道:“大师父不抓你回去,可是你老是跟着小师父怎么可以?” “月儿不吵,为什么不可以?”娇软的声音有些不服气。 “冰月娃儿,你这么喜欢小师父,想要天天都跟着他吗?”荆铁衣老顽童性子一起,忍不住说话逗她。 小冰月点点头,小手还揪着荆无极的衣摆。 “天天跟,要跟多久?” 小脑袋瓜很认真地思考了下:“跟到月儿长大!” “这样啊……那长大以后呢?” 六岁的娃儿显然没想那么多,只是皱着眉头望着他。 “依大师父说,长大之后你可就不许跟了。”荆铁依故意板着脸道。 “为什么?”微微鼓起的脸颊红咚咚的,煞是可爱,嘟起的嘴显示小人儿很不开心。 “长大之后,月儿就是个大姑娘啦,怎么可以再天天跟着小师父?” “月儿不当大姑娘!”小冰月生气地跺脚。 荆铁衣瞧得好不开怀,这娃儿逗起来真是有趣得紧,让他忘却一堆令人烦恼的事。 “月儿想不想永远跟着小师父呀?”他一步一步引小娃儿人瓮。 这话一出口,原本径自览书毫不理会一大一小对话的荆无极,蓦地自书籍中抬起头,微眯起眼瞪向自己的爹爹。 荆铁衣装做没看见儿子明显带着警告的眼神,笑嘻嘻地望着小冰月,等着她回答。 小冰月抬头直盯着荆无极,怔怔地看了好半晌,然后转而望向荆铁衣,朝他猛点着头。 “很好!大师父就偷偷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他向她招了招手,小冰月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只要月儿成了小师父的新娘,就可以永远跟着小师父啦!” 哈哈!亲亲吾儿,你逃不了啦! “新娘是什么?月儿不懂。”圆圆的眼儿不解地盯着荆铁衣。 “新娘子就是要跟小师父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同生共死的人!”见小娃儿仍是一脸呆愣,他索性简短道:“就是永远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的人,这样你懂了吧?” 小冰月似懂非懂地点头,旋即却又发愁地绉拧了‘张粉嫩小脸:“大师父,月儿要怎样才能成为小师父的新娘?” 荆铁衣撇开脸,避开儿子那已转变成吃人似的,凶猛目光,径自回答: “这事简单得很,只要你赢得圣女之位,就能成为小师父的新娘啦!所以,月儿从今天起要好好努力,知道吗?” 小冰月看看荆铁衣,又瞧瞧荆无极,不知道是不是真弄懂了,忽地跑向荆无极,窝进他的两腿间,双手抱着他,抬起亮闪闪的大眼瞅着他咧嘴笑道道: “月儿要当圣女,月儿要当小师父的新娘……” ※※※※※※※※※ 即使失去了记忆,她的心意依然未变! 暗夜里,荆无极白色的身影矗立于敞开的窗边,光明正大掠进的风扬起衣袍,在微弱的月光下,似乎也拂动了他的表情。 儿时的童言童语,她竟当真了,而他……也几乎要当真了呢!她因此差点送掉了一条命,他虽不舍,却不能不舍得! 他得承认自爹死去、自己继掌圣月教的那一日起,他的心变得冷硬而无情,当时诡变的情势让他确定自己必须走的路,他做事一向有计划、也有远见,对于自己决定的事从不迟疑、后悔,而她的存在确实会成为他的阻碍,所以他选择牺牲了她。 他对她算是狠心吧? 那一刀虽没要了她的命,却足以将她对他的感情连根刨除! 后悔吗?并不!他很清楚即使再重采一次,他依然会下手……只是啊……他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的心竟然也会害怕……怕她想起那一晓的事…… 为什么怕呢?是怕她恨他? 优美的唇形不觉浮上一抹微带苦涩的笑。他没教过她爱人,她却很有可能因他而懂得恨…… “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几乎要以为你也同我一样,为穹苍丢出的难题而伤神哩!” 柔媚的女声随着夜风一同拂过他耳际,搅扰了他的思绪。 淡淡月光下的俊颜并无惊讶之色,有的只是被打扰的不悦。 “皇太后纡尊降贵于深夜造访无极,不知有何见教?”冷淡的声音与背对的身影显示出主人没有谈话的兴味。 “不必拒我于千里之外。”庆妃不悦地挑眉。“我来,只是为了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荆无极徐徐转身,淡笑道:“无极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呢!” 庆妃有备而来,柔声道:“无极,咱们一直都合作得不错,察兰也在咱们的掌控之中,冰月丫头的出现对你对我都不利,你若聪明的话,就该知道怎么做!” 温雅的笑颜颇感伤神地凝敛,似是十分为难:“太后,请恕无极愚昧,着实不知该怎么做。” “你——”庆妃强压下怒气,冷声道:“你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做!当年你是怎么让那丫头消失的,现在就让她再消失一次,相信对你来说并不困难!”话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今时非往日,无极恐怕无能为力!”唇边笑意依然,低垂的蓝眸却在瞬间潋过一抹冷光。 庆妃眯起眼:“你的意思是你要与我为敌?” “无极不敢!” 庆妃冷哼一声:“别以为你现在护着那丫头就能安枕无忧,她若知道当年是谁捅了她心窝一刀,你这国师的位子只怕仍然坐不长久!” “无极的事不劳太后费神。”丝毫没将她的威胁放在心里。 “很好!你既有你的打算,那么我也无须再念及旧情!”庆妃咬牙道:“我会让你后悔背弃我!”说罢,怫然甩袖离去。 再度恢复静寂的长夜,幽幽响起一声叹息,跟着传来冷魅的低语: “真是伤脑筋呀……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了……这国师之位,我可是一点也不恋栈哩……” 第七章 “你要我和你对招?” 梁善福有些惊讶地望着一脸温雅淡笑的荆无极。 住进圣月宫半个多月,总是寒江陪她过招,他在一旁观看,偶尔指点一二,难得他第一次开口要试试她的功夫。 “尽管放手过来,不必拘泥。”荆无极神态优雅地收起手中纸扇,以扇为刃,静立而待。 梁善福自是不敢小觑,手握弯刀,轻巧地旋转舞动,招式柔中带劲,转瞬间已攻进数招。 扇柄与刀刃相击,发出铿然声响,片刻后,她便明白自己远非是他的对手! “再来一次!” 她依言拾起被打落的弯刀,再次与他过招,前殿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银霜公主,请你让属下先去通报一声吧!”大护法难得放软声音劝道,一脸为难地望着银霜。 “哼!连你都这样对我,守护圣女是护法的职责,现下还未决胜负,你的心就已经先向着别人了?”银霜怒恼道,杏眸里满载怨忿。 “公主息怒……”大护法粗犷的脸庞显得无措,眼里闪着掩不住的爱慕,急急表态道:“属下对公主永远忠心不二!” “很好,那就给我滚开,不要挡住我的路!” 声音由远而近传来,未几,怒气腾腾的银,霜已来到供练武之用的后殿。 梁善福看了她千眼,随即收势,跃回原位。 “无极师父好兴致,在此陪冰月练武过招啊?” 轻柔至极的嗓音,却是说得咬牙切齿,银霜心里的怒火腾腾燃烧着!无极师父从不曾亲自与她对招,而今冰月丫头竟能让他首开先例!可恶! “银霜也请无极师父赐教几招。”她不服气地要求道。 荆无极双手垂负身后,神态冷淡地吩咐道:“寒江,你陪银霜公主过几招。” 闻言,俏脸一阵青红交错,怒瞠的杏眸微闪泪光,哽声道:“原来娘真的没骗我……无极师父你好狠心,竟然为了冰月而打算弃我不顾!”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荆无极无动于衷地道。 见他对自己如此凉薄,银霜忽地放声大笑,跟着笑声倏然而止,满带杀意的眼眸恨恨地瞪向梁善福,下一刻,随身的弯刀已离鞘丽出,杀向梁善福! 事出突然,旁人根本来不及阻止,转眼间,冷锐的刀锋已逼向梁善福胸前。 眼看着刀光朝着自己疾闪而来,梁善福不觉怔了一瞬,并非躲不过,只是没想到她会当着荆无极的面攻击她,在紧要关头的一刻,她侧身往旁避开,却仍教刀锋划破了左臂。 凌厉的攻势尚未打算停歇,横刀又是狠绝的劈砍,梁善福欲举刀相格之际,倏地一阵疾风扑面而来,跟着传来一声娇呼,定眼一看,荆无极不知何时来到她身畔,而银霜却已扑跌于地,唇角带着血丝。 “银霜公主!”大护法欲奔向前扶起她,却又顾忌着荆无极,抬眸望向他,盼能得到他的允许。 “扶她回去疗伤吧,从今天起不许她在我面前出现!”荆无极淡冷地下达命令。 得到应许,大护法赶忙扶起一脸心有未甘的银霜退出后殿。 手臂传来的强烈刺痛感让梁善福从怔愣中稍稍回过神来,心里受到的惊吓着实不小,并非怕死,而是被银霜那强烈到欲置她于死地的恨意给震愣住了! 这一刀划得不轻,鲜血很快染红了她的衣袖,滴落雪花岩地板,染上怵目惊心的红。 荆无极看了她微微泛白的脸一眼,随即伸手点了她的肩穴;“寒江,到练功房拿上好的金创药,我在房里等你。”吩咐完毕,他迅速抱起梁善福,走向自己的寝宫。 突来的举动让她完全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挣扎道:“我、我可以自己走……” “别动!”荆无极沉声一喝。 她被他冷厉的声调怔了一瞬,缓缓抬眼望他。他脸上沉冷紧绷的线条是她自进入圣月宫以来不曾见过的……他在生气吗? “我、我原本可以躲过那一刀的……只是……我没想到她会……”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却把话说得零零落落,语意不全。 “别说话,我明白!”他的语气放柔了些,目光徘徊在她流露困惑不解的白皙脸蛋上。 他的身体紧绷,唇不悦地抿紧,心痛是此时此刻唯一的感受!没有人能在他面前伤了她,八年前的那一刀是为了让她离开察兰,过平凡安稳的日子,可不是要她冉回来挨上莫名一刀! “你明白?”梁善福惊讶地看着他。 “生在帝王家,手足之情不值一哂,早日明白这个道理于你有益无害。” “啊?”她圆睁着眼看他,没想到他竟能将她的心思看得如此清楚。 来到他的寝宫,他抱着她走进内室,将她轻轻地放在床榻上,没多久,寒江手捧药盘随后来到。 “把东西给我,你先下去吧。”接过药盘,他的视线旋即又回到她身上。 轻柔地撩开她的衣袖,映人眼帘的伤口让他蓦然眯起眼,俊颜抹上黯沉,一手不觉屈指成拳。 那一刀划得根深,银霜力大,下刀沉重,所幸她避开了些许,才不至于见骨,但也足以让她十来天动不了左臂。 她任由他为她拭去臂上的血迹,黛眉微蹙地望着床顶发呆,像在思索什么而不得其解。 “在想什么?”荆无极柔声问道。 她侧过脸望着他,有些困惑地道:“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寻常的孤儿,没想到却成了一国公主……我并不稀罕……更不想和银霜争什么……”除了你!她在心里默默道。“被一个和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人恨之入骨……这感觉好奇怪。” “这不是你的错。”清理好伤口,他替她抹上金创药,见她毫不皱眉,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痛,剑眉微微拢蹙:“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怕痛?” 她弯唇一笑:“不是不怕痛,而是早已经习惯了。常常出镖做买卖,一些刀剑伤是免不了的,几次下来,也就不觉得痛了。” 她说得轻松自然,他却听得心里作痛! “从没听你谈过在中原的生活,想不想说给我听听?”他诱哄道。 从前刻意不去想她离开他身边的日子过得怎样,可现在,他很想知道。 梁善福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他头一次问起她过去的生活,他……是在关心她吗? 心底浮上丝丝喜悦,她垂下眼,微笑道: “义父在泾阳城开设镖局,他救了我,还收我为义女。这些年来,他待我如亲生女儿般,不仅传授我镖局的事务,还特地为我请师父教授刀法,我很喜欢镖局的生活,也很喜欢出镖的日子,可以到处见识,看看外面的天地。” “外面的世界虽然有趣,但也充满了未知的变数。”他不自觉地蹙眉。“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奔波总是危险,更何况走镖是件辛苦的差事。” “我……我并不觉得苦……”怎么觉得他的语气好像有点不太高兴?觑了他一眼,又道:“每次走镖都有二哥陪着,还有镖局里的兄弟们跟着,他们不会让我遭遇危险的。” “二哥?”剑眉微扬,大手轻巧地包扎她的伤口。 “嗯,二哥是义父的小儿子。”想起悟峰哥,她不禁又弯唇一笑:“义父有两个儿子,大哥和二哥皆视我如亲妹子般疼爱,只可惜大哥自幼体弱,不能习武,义父将所有希望放在二哥身上,期盼他能挑起镖局的担子……”她忽然停顿了下,神情显得有些黯淡。 “怎么了?”她的情绪表现向来单纯而直接,即使是现在,依然没变。 “没什么……”她微微抿唇,声音闷闷的。“我只是在想,大哥二哥同我毫无血缘关系,却待我如至亲,而……银霜她……我虽得知自己的身世,但又如何?真正的亲人却视我如仇人……” 她白皙的脸蛋有些迷惑、有些不解,还有着淡淡的失落,让他……感到心疼。 “我说过,为了自身的名利权势,亲情、友情皆可抛却,至亲之人仍有可能会背叛你。”他虽心疼,却不想说些美丽的谎言安慰她。 梁善福怔怔地想着他的话,半晌后,忽地抬眼瞅住他问道: “那……你呢?你也会这么做吗?” 他舍弃与银霜多年的感情,选择站在她这一边,是为了保至自己的国师之位吗? 高大的身子微微僵凝了下,下一刻俊颜已抹上笑。 “如果我说——”他拉长了语音。“我正是这样的人呢?”他目光不离她,直直望进她黑棱棱的眸子里。 啊?她讶然一怔,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接回答,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在他脸上找出一丝说笑的意味。他的唇在笑,眼里却无一丝笑意……他是认真的? “你这么说,是要我防着你吗?”她不愿相信他是那种人。 他但笑不语。 “关于寒大哥所说的、那个……你与王兄素来不睦……是真的吗?”她忍不住又问。是因为这样他才不否认吗?他以为她和王兄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微敛下唇边笑意,他淡淡地回道:“这件事会让你感到困扰吗?” 啊?梁善福眨眨眼,他非但没回答,还丢问题给她,这是在测试她吗? 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诚实地回答: “王兄对于我就像银霜一样,虽有血缘之亲却无手足之情,我不会自欺欺人安慰自己,他寻我回来是为了再续兄妹情。” 荆无极心下微讶,为了她敏锐的感觉。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轻敛眸,掩去眼底的情绪。 梁善福愣了一瞬。他是在逼她给一个肯定的回答吗?望着他依旧温和的神情,她却隐隐感觉到他无情的一面……心又莫名地痛了…… “我该觉得困扰吗?”一股怒意隐隐升起,她赌气地撇开脸。“你们各自有各自的盘算,又何曾理会过我的感受?我只是一只棋子罢了,由得你们使,这个问题你不觉得多余吗?” “你动怒了。”她难得的怒气让他感到兴味。他爱怜地轻抚她微微胀红的脸颊,却仍未放弃这个问题:“你曾问我,银霜和你,我希望谁赢得这次的竞赛;那么你呢?我和穹苍,你会选择站在哪一边?” 当然是你!梁善福几乎冲口而出,但随即被自己的答案给惊愣住,硬生生止住到口的话。她毫不犹豫、毫不怀疑地选择他,仿佛天经地义般,为什么呢? 见她沉默无语,他只是扬唇淡笑: “没有答话,是因为你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吧?你和穹苍王兄妹之情虽淡,毕竟仍有血脉之亲,岂是你我之间短短数年的师徒之情比得上的?” 他说这些话,不知怎地,让她心里好难过。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师徒之情吗?那她为什么在小小年纪便立志当他的新娘子? “你说过……只要我当上圣女,你和我便是……夫妻……”她不觉脱口而出,随即赧然地低垂下眼。 “你是在向我表白心意吗?”神情似笑非笑,蓝眸深幽幽的,让人看不清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你……你为了我舍弃银霜……我、我也可以为你舍弃王兄……只要你别伤害他!”她红着脸好不容易把话说完。 “月牙儿,你的话真令我感动。”他定定地注视着她,声音轻柔至极,眼里却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她不解地望着他。 “我说过,如果你恢复了记忆,心意依然不变的话……我会让你跟我一辈子,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他的声音略带沙哑。 他的话和他的行为实在有些矛盾!梁善福困惑地纠着眉,既要她恢复记忆,却又不愿帮她想起从前的事…… 脑际忽地闪过一道熟悉的银光,一个念头模模糊糊、若隐若现地缠着她,她的心凉了下,连忙闭上眼,不敢再想。胸口在抽动,不知道在怕什么,她发现自己的心竟跟他一样……矛盾了起来…… ※※※※※※※※※ “王上,据密探回报,荆国师为了冰月公主打伤银霜公主,与皇太后之间可算彻底决裂!” “消息可靠吗?”穹苍王微眯起眼望向来人。 “绝对可靠!属下早已在圣月宫布下眼线,此人在圣月宫的职位不低,从他嘴里传出的消息必定不假!” “你做得很好,不过,仍不可大意,继续密切注意圣月宫的一切动静。”穹苍王以指轻敲桌案。对于荆无极,他从来不敢小觑。 “属下明白!”来人恭敬作揖,接着问道:“王上,属下以为是该将那一晚的事情透露给冰月公主知道的时候了!” 穹苍王扬眉一笑:“这件事不劳咱们动口,皇太后自会代劳!传令下去,圣女资格竞赛将于十天后举行,派人贴出公告,相信太后必然会有所行动。” 来人一脸恍然大悟:“王上英明,就让太后娘娘和荆国师斗法去,王上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穹苍王冷笑了声:“失去了荆无极这个盟友,太后的能耐根本不足觑之,不过……”浓眉斜挑,黑眸潋过一抹兴味的精光:“本王倒很有兴趣知道,荆无极如何摆平知道真相后的冰月……” ※※※※※※※※※ 房外,立着一道高大的黑色身影,像是已久候多时。 梁善福有些不安地看了荆无极一眼:“我、我自己来就好了……寒大哥好像有事找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坚持亲自替她换药。 荆无极只是淡挑眉,好整以暇地道:“他不介意多等一会儿。”一边说着,动作轻柔利落地为她重新包扎好伤口。 “寒江,你可以进来了。”拉下她的衣袖后,他才开口唤道。 “有什么事吗?” 见他们两人有话要谈,梁善福自动起身准备离去,却被荆无极伸掌握住手心—— “你留下来。”嗓音柔和坚定,让人无法违抗。 她在他身旁乖乖坐下,视线不由自主地直盯着自己被握在他掌心的小手,感觉一股暖意缓缓自她手心传来,一路窜上她的胸臆,煨热了她的颊畔。 好奇怪啊……这几日他总要她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她心里除了有丝惊讶、有丝莫名的欣喜,却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王上已经公告全城子民,十日后举行冰月公主与银霜公主之武艺竞赛。”寒江微蹙着眉禀告道。 “来得可真快。”荆无极扬唇淡笑。 “王上分明是知道冰月公主受了伤,这么做显然是有心为难。” 荆无极神态闲适,看似不以为意。“这件事暂且搁下,银霜那边如何?” “银霜公主的伤已不打紧,这几日全赖大护法守着她。”寒江据实禀告。 “大护法对银霜可真忠心啊……”眸光微闪,唇畔带笑似是另有所思。 “皇太后对您打伤银霜公主一事感到非常震怒。”寒江又补上了句。 梁善福闻言,不禁担忧地望着荆无极。他那了掌不仅得罪了皇太后,还极有可能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敌人。 察觉到她担忧的眼神,荆无极回望她,笑道:“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她低垂下头,轻声道;“你已经有王兄这个敌手了,若再得罪皇太后……情势只怕对你非常不利……” “那又如何?”他笑着回道。“他们对我而盲并不足以为惧,我真正害怕的是……”他忽然停住不语,眸光骤转幽深,笑意敛淡,似有所思地看着她。 梁善福眨了眨眼,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他害怕什么呢?这世上还会有令他感到害怕的事吗?他看起来就像是个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人! “月牙儿,你的心会永远向着我吗?” 啊?原本等着他说出心中害怕之事的她,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给愣了下,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转移话题问起这个。 她的心当然是向着他呀! 从她第一眼见到他,她就有一种熟悉怀念的感觉,胜过与同胞手足的亲密感;他又是她的师父,她的心早就不由自主地向着他了呀1只不过要她开口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不免感到羞赧。 “我……我……”她不觉垂下眼,以点头代替回答。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他的视线依然锁住她,低沉的嗓音仿佛隐藏着一种异样的情绪。 梁善福有些困惑地抬眼望他,他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怪异,她直觉感到他的问题另有涵义,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思索间,房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国师,属下们在殿门外发现一名形迹可疑、鬼鬼祟祟的男子,现已将他拘拿,候在大殿等国师发落。”未几,门外传来宏亮的禀告声。 荆无极与寒江对看了一眼,而后眉峰微挑,回道: “先下去吧,我随后就到。” ※※※※※※※※※ 大殿上,一道高大健壮的身影昂然直立。 不过片刻,原本屹立不动的身影开始不安份了起来,像在自个儿地盘似的东走走西踅踅,一双有神大眼还四处溜来溜去,东瞧西瞧。 荆无极等三人一走进大殿瞧见的便是这光景。那名身着灰色劲装的男子双手被缚在身后,却是一点被人拘拿、等候发落的自觉也没有。 咦?好熟悉的背影啊……梁善福向前走了一步,微蹙眉凝神观视。 紧跟在男子身旁的宫,门守卫一见荆无极便立即屈膝行礼,两人齐一的举动引起了青衣男子的注意,男子很快地转过身来—— “二哥!”梁善福惊呼道。 青衣男子显然也瞧见丁她,咧嘴讶喊:“福妹!你可找死我了!” 一边奔向前就要来个大拥抱,完全忘记自己的双手被缚。 “喂!还不快点替我松绑。”梁悟峰没好气地瞪了身后愣在一旁的守卫。 “让我来吧。”梁善福赶紧为他解开绳索。 一得到自由的梁悟峰,旋即张开双臂,将梁善福牢牢实实抱个满怀。”福妹,二哥找你找得好苦哇!不远千里迢迢从中原找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还被莫名其妙当成贼绑了进来,幸好老天有限,总算让我找到你了,呜呜!” 嘹亮的大嗓门哇啦哇啦地诉苦,背着梁善福的一双眼却偷偷打量着荆无极与寒江。 他的熊抱压痛了梁善福受伤的左臂,她微微蹙眉忍着,正要开口安慰几句,环抱着她的手臂却忽然松了开来。 “月牙儿,这位壮士是你熟识之人?”荆无极温颜笑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转至梁善福左侧,没让梁悟峰再碰着她受伤的左臂。 梁善福点点头,为他介绍道:“他就是我曾跟你提过的悟峰哥,威违镖局的二少……”明眸移向梁悟峰,见他一脸呆愣,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似的。“二哥,你怎么了?” 梁悟峰赶紧回神:“没、没什么……” 呜……没什么才怪!那个蓝眼睛的家伙不知使了什么邪法,让他手臂一阵酸麻,他明明没瞧见他动手呀,他是什么时候着了他的道的? 瞧他一派六畜无害的斯文模样,没想到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看来要将福妹带离此处可能没那么容易呢! “福妹,他是谁?是他派人把你掳来这儿的?”故意放沉声音,眯着眼道。就算打不过人家,也得做做样子,怎能让人小觑了中原男子! 梁善福看看荆无极,回道:“不是这样的……这事说来话长,我们待会儿再谈……二哥,义父他老人家可好?” “唉!”梁悟峰刻意叹了一口气:“怎么会好呢?自从那一晚你被人掳走后,咱们镖局上上下下全都慌了手脚,爹爹丢了个好女儿,我和大哥少了个好妹子,那日子过得可真无趣呢!福妹呀,你可知你在我们心里头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啊!没有你,咱们镖局是人心涣散、闷闷不乐、无以为继……” 他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寒江眉峰已打了好几个结,心里真冒出个问题:中原男子都像他这般吗?实在令人不敢领教! “二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梁善福适时问道,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哭诉。 说到这个,梁悟峰实在好生佩服自己,挺起胸膛回道: “福妹,你也知道二哥我聪明机智、反应灵敏,心想掳走你的那两个家伙来自关外,为的又是你身上那把刀,所以我便依着这两个线索,从关外一个一个地方问起,终于让我给问到了关外专使弯刀的察兰城。一进城,投宿客栈,就听到人人都在谈论什么圣女弯刀,我稍加打听了下,便决定到圣月宫一探究竟,谁知道我只不过在门外走走看看而已,竟让人当成贼给捉进来了!” 给他不满地小小抱怨一下!事实上,他是存心被人给抓进来酌,不这样的话,哪能光明正大走进这座圣月宫查探。 “委屈你了,梁少侠,无极在这里向你赔罪!”荆无极温言笑道。 无极?眼前这蓝眼的翩翩美男子就是这几天他时常听到的、察兰人民老挂在嘴上膜拜的圣月教国师——荆无极? 梁悟峰诧愕了片刻,他还以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家伙呢! “好说好说!好歹我找着了福妹,受点委屈也值得!”赶紧机灵地顺着台阶下,而后望向梁善福,接着道:”福妹,咱们今日就起程回中原,可好?” “不行,任何人都不能带走冰月公主!” 梁善福尚未回答,寒江沉冷的声音已先响起。 “什么冰月公主?”梁悟峰瞪大眼睛没好气地道:“她闺名叫梁善福,不是什么冰月公主,只是我的好妹子!嗟!” 说罢,他抓起梁善福的手,大摇大摆地朝宫门外走去 一道黑影飞快地挡在他身前,寒江冷着一张脸直视他。 “做什么?想打架啊?”梁悟峰嗤鼻道,转身瞧向荆无极,朝他挑高一边眉毛,“这家伙是听你的,就麻烦你请他让个路吧!” “梁少侠,您误会了!”荆无极神态从容地道:“你要带走令妹并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只不过……”他刻意停住话语,带笑的眸别有含意地望向梁善福。 “只不过什么?”他最讨厌人家说话说一半的,扮什么神秘,去! “只不过……我怕令妹未必想跟你回去。”荆无极慢悠悠地道:“这样吧,倘若令妹愿意与你一同离去,我便不阻拦。” 哼!这还不简单,福妹可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妹子,自然是听他的。 “福妹,咱们走吧。”转过身准备大步向前走,身后却一点动静也无。 不……不会吧?梁悟峰不愿意相信地慢慢回过身,映进眼里的是一双抱歉的乌瞳。 “二哥,我不能就这么走了。”从头至尾始终沉默的梁善福开口道。 哇,实在太没面子了!没想到他竟比不上一个小白脸。没错,他是比他英俊了一点点,笑起来也比他好看一点点……只有一点点而已呀,他的福妹竟为了他而舍弃他这个自小疼她爱她的二哥! “福妹!二哥知道自己的魅力不够,可你也得想想爹爹和大哥啊!他们就盼着我能完好无缺地将你找回去,你怎么舍得让他们失望?”梁悟峰一脸哀怨地看着她。 “二哥,我不是不愿意回去。”梁善福连忙解释道:“只是我必须将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毕才能随你一同回去!” “是这样吗?”男性的自尊稍微修复了些许。见她一双水亮乌瞳诚恳地直望着自己,他当下一点也不介怀了。“好吧!福妹,不管你真正的身份是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事情得留下来,二哥我决定与你一同进退,留在你身边好好保护你!” 第八章 后园里,梁善福将一切情形大致说与梁悟峰听。 “哇,这么错综复杂!福妹,你的遭遇还真离奇,比咱们走镖生活更加刺激有趣哩!”梁悟峰扬高一双浓眉,瞠大眼睛道。 梁善福不禁莞尔一笑。 “你以为很好玩?”完全在状况之外的人刚才还夸口要保护她。 “当然好玩!”梁悟峰兴致勃勃地道。“福妹,你有没有把握拿下圣女之位?” “我非拿下不可!”梁善福缓缓敛下笑容。“我若失败了……会连累别人!” “你是指那个荆无极,对吧?”梁悟峰有些不是滋味地撇撇嘴。“那家伙本事不差,哪用得着你担心!”什么福妹的小师父,听起来怪让人不舒服的。 “无极师父他……为了我腹背受敌……”她垂下眼幽幽道:“我……我为他尽一份心力也是应该的。” 梁悟峰揉揉眼。他没有看错吧?一向英气飒爽的福妹竟也有了女儿家的娇态,这实在太不寻常了……莫非…… “福妹,你该不会喜欢上荆无极那家伙吧?”他倏然瞪大眼问道,他的个性向来是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 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梁善福先是愣了一下,跟着两朵红霞不受控制地飘上双颊。“我……我……”支吾了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完了、完了……”梁悟峰哀号道。福妹从来不脸红,更不会说话吞吞吐吐的,这表示她真的喜欢荆无极那家伙……唉!可怜的大哥,他的心意都还来不及表达呢! “二哥,我……”她试着开口。“你……你已经知道义父有意将你我凑成,对的事吗?”他反应这么激烈,该是和义父提议之事有关吧! 梁悟峰伤神地猛搔着头:“哎呀,不是我啊,是大哥他……”话到嘴边忽然停住。说好要替大哥保守秘密的,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唉!若不是这次福妹被掳,他又怎么会知道大哥对福妹一往情深! “大哥他怎么了?”梁善福不解地看着他。 “哎呀!总之……福妹,你可别真的喜欢上荆无极那家伙呀!”说什么他都得帮帮大哥。 “无极师父不好吗?” “福妹,那个荆无极看起来很不简单,二哥怕你吃亏上当啊!”随口诌了个理由搪塞。肥水不落外人田,这句话他还懂得。见梁善福沉默不语,他赶紧又道:“荆无极看起来太深沉了,你别看他一脸无害的笑,那绝对只是个假相,谁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绞尽脑汁给他用力的抹黑。 “没想到梁少侠才刚认识我,就这么了解我。” 身后突然传来荆无极温文醇柔的嗓音,梁悟峰猛地惊跳了下,回头一看,果真是他。 稳住了心神后,他悻悻然小声咕哝道:“走路无声无息的,想吓死人呀!”虽说在背后说人坏话是他不对,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他的道德良知暂且不管用。 “很抱歉打扰了梁少侠与月儿欢叙,下面的人已将客房整顿好,请梁少侠移驾。”荆无极仍是温文有礼,俊脸漾着柔和的笑,一点也不介意他的抱怨。 “寒江,为梁少侠带路。” 梁悟峰看了寒江面无表情的脸一眼,而后摸摸鼻子,难得干脆地跟在他后头离开。 “你的二哥是个很有趣的人。”两人离开后,荆无极忽然开口道。 梁善福微微一愣,旋即会意过来,笑道:“二哥为人洒脱不羁,说话做事总不按牌理出牌,却也给大家带来许多欢乐。” “在威远镖局,你一定过得很快乐吧?”他走近她,跟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她微笑点头,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十天后的比试,你有把握吗?”他突然改变话题。 他是在担心她吗?梁善福抬眼对住他深湛的蓝瞳,回道:“我会全力以赴!” 他没任何表示,只是凝视着她许久许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就快要沉溺在那两潭深幽的眸海中…… “善福……真是个好名字。”他终于开口。“很适合你。” 梁善福眨眨眼,没想到他竟讨论起她的名字,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十天后,一切就结束了。”像是承诺,他深邃的眸光直直望进她眼底。 梁善福不由得微微一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 深夜。 一道黑影如老马识途般,以极快的速度在圣月宫里穿梭。 未几,黑衣人来到梁善福房前,黑巾蒙面,露出的两只眼睛充满了杀气,来人手持弯刀拂开层层垂帘,穿过前厅走进内室,一步步向床榻前逼近。 一接近目标,黑衣人手中弯刀毫不留情地直挥而下—— 逼近的杀气让梁善福自睡眠中警醒,甫一睁眼便瞧见一道白光闪来,她立即往旁滚开,避开夺命的一刀。 回身一踢,迅速抄起枕边弯刀,及时抵挡黑衣人凌厉的攻势,刀锋相击的铿响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很快地引起一阵骚动。 黑衣人见时间紧迫,招招快攻;这时,房外忽地窜入一条人影加入战圈,来人手持长剑挥洒自如,一边还呼喝道: “好大胆的贼子!竟敢夜袭福妹,老子倒要看看你是谁!” 撂话的正是梁悟峰,他夜里睡不着,一听到打斗声便立即赶来。 在梁善福与梁悟峰两人围攻下;黑衣人骤趋败势,眼看情势不对,虚晃一招之后,足尖一点,便要纵身离开,却在下一瞬间被一道掌风打落。 一身白衣的荆无极不知何时进入房内,看也没看一眼软倒在地的黑衣人,径自走向梁善福。 “你没受伤吧?”墨蓝的眼瞳不自觉地流霹出担忧的神情。 梁善福摇摇头,受伤的左臂虽灭缓了她的速度,但不至于影响她的自卫能力。 见她无恙,荆无极眸光一转沉冷,垂眼看向毫无抵御能力的蒙面人。 “寒江,摘下他的面罩。” “是……大护法!”半响,寒江不敢置信地低语。 荆无极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只冷冷地问:“是谁派你来的?” 大护法别过脸,默不作声。 “是银霜,还是皇太后要你这么做?” 大护法身子蓦然一凛,一反刚才的沉默,急促地否认道:“与她们无关,是我自己的主意!” 荆无极不再逼问,冷声吩咐道:“寒江,废了他的武功,立即将他逐出圣月宫!” 寒江立即领命将人带离。 看着寒江带走大护法,梁悟峰忍不住跳向前道:“你就这么放了他,太便宜他了吧!我的亲亲福妹可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耶!” “二哥,小师父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何况我又没有受伤。”梁善福赶紧开口道。 “不成!福妹,我看咱们明早就起程回中原吧,继续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梁悟峰一手摸着下颚,浓眉紧锁。 “梁少侠放心,我不会让今晚这种事再次发生。”荆无极俊颜带笑,向他保证道。 “哼哼,嘴巴说说我也会。”梁悟峰低声咕哝,他是存心刁难、借题发挥。 眼前这好看得不像话的男子可是大哥的情敌呢,他自是希望福妹寓他愈远愈好……忽然间一道灵光闪过脑际,他的眼里浮上一抹狡诈的光芒,下一刻,他原本不满的表情突然转成一脸羞赧的憨笑—— “哎呀,你可别笑我这么紧张兮兮的……不瞒你说,福妹对我而言不只是个妹子……她……”欲语还羞,他刻意装羞地望着梁善福,二手还亲密地搂住她,才又接着道:“其实,早在福妹被掳前,已经答应我爹要嫁我为妻,身为福妹未来的夫婿,我自然紧张她的安危,国师你可别见怪!” 此话一出,梁善福整个人都愣住了;而荆无极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瞧着梁悟峰,瞧得他不觉头皮发麻。 岂有此理,怎么他好像不当一回事?赶紧再补上一句:“我打算回中原后就和福妹成亲。” 荆无极淡淡一笑,平静的脸庞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说了句:“夜很深了,今晚不会再有刺客,梁少侠尽管放心回房休息。” 说毕,优雅地转身寓去。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梁善福蓦地回过神来,想也没想地追上前去…… “福妹,等等……福妹……”梁悟峰连忙喊道,却仍止不住梁善福的脚步,一张方脸不由得垮了下来,哀叹道:“大哥,小弟已经尽力了,你可别怨我啊!” 而前头,梁善福很快地追上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急切唤道:“无极师父!” 荆无极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月光下,他的脸更显俊魅迷人。 梁善福立定在他面前,乌黑的瞳直视着他,傲微喘息道:“我……我不会嫁给二哥,那时候答应义父,是为了报恩,但现在我……我……”该怎么说呢?她的心都慌了乱了! 仿佛读出她的心思,荆无极唇畔浮上一抹温柔浅笑,修长的指抚上她打褶的眉间,柔声道;“什么都不必说,我心里明白。” “你明白?” 他温柔的注视让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不再那么慌乱。 “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我的承诺!我唯一在乎的是你的心意。”她不明白呵……一旦恢复了记忆,拥有选择权的人是她啊!唇边的笑意不觉有丝苦涩。 “你……没骗我?”她仍有些不安。 他没回答,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眼底流闪过一抹阴影,而后缓缓俯身靠向她,他的脸贴近她,属于男子温热的呼息轻拂过她颊畔,跟着他的唇吻上她的唇瓣,温暖而轻柔地……贪恋了许久许久…… ※※※※※※※※※ “寒护卫,皇太后驾临圣月宫,传令冰月公主见驾。” 一听到侍卫的禀报,寒江立时警觉地拢起眉峰。 荆无极早上才被穹苍王召进王宫里,皇太后便驾临圣月宫,未免太过巧合了!再说她早与荆无极决裂,此刻摆驾圣月宫用意何在? 一旁的梁善福也同他一样感到不解,但她没心思多想,因为她脑子里仍停留在昨晚荆无极吻她的那一幕。他吻她……是因为喜欢她吗?那个吻到底代表着什么含意?从昨晚想到现在,她始终无法肯定…… “公主?冰月公主……” “啊?”好像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茫然回过神,正好迎上寒江关注的眼神。 “公主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的脸微微一红,连忙又道:“寒大哥,对不起!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我没听清楚。” 寒江不介意地笑了笑,而后神情一转严肃,道:“冰月公主,皇太后要见您,您意下如何?” 梁善福凝眉思索了下,回道:“这里是圣月宫,她不至于对我怎样,我去见见她,也好知道她来此的用意。” “寒江陪公主一同前往。”寒江不放心道。 “启禀寒护卫,皇太后指明要与冰月公主单独一见。”侍卫赶紧禀明。 “寒大哥,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她朝他绽出一抹微笑。“倒是要劳烦寒大哥帮我留意悟峰哥,他嫌闷,四处走走,现下不知逛到哪儿去了。” 寒江微微皱眉,但仍是点头应允。 ※※※※※※※※※ 庆妃摆驾绿洲园,园外留着几名侍女把守,一踏进园里,梁善福立即感受到两道阴沉的视线朝她直射而来。 走近石桌,恭敬地福礼后,她在另一旁坐下。“太后执意见冰月,不知所为何事?” 庆妃倒也不浪费时间,开门见山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与你密切相关。” 秘密?一个与她相关的秘密?梁善福半怀疑半提防地望着她。 “哎呀!我忘了这个秘密也与荆国师息息相关呢!”庆妃勾唇笑道,不怀好意的媚眼斜腴着她。 一接触到她的眸光,梁善福心头陡地掠过一股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排斥道:“太后,月儿对于秘密一向不热中,也没兴趣知道。” “哦?你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从前的事?”庆妃挑眉道。“失去过往的记忆并不好受吧?你会忘记是因为当时发生的事给予你的冲击过大吧,照理说,那时你已年满十岁,该是有记忆的年纪了,不可能什么都不记得。” “太后到底想要说什么?”放在膝上的手不觉紧握,一股莫名的焦躁不安攫住了她。 “我要说的是……”柔媚的嗓音刻意停顿了下,而后缓缓道:“无知只会让你自己再度被人利用,再一次承受被人背叛的痛苦!””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故意装傻,讨厌她话里的暗示,更讨厌这些话带给她的影响。 “何必自欺欺人!”庆妃冷笑了声。“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在你心口上捅了一刀?那致命的一刀至今疤痕犹在吧?” 闻言,梁善福脸色微微一白:“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这事她只跟王兄提起过,她不以为王兄会将此事告知他人。 “因为当时我就在场!” 令人震愕的答案,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惊奇,她一直是她的眼中钉。 “太后的意思是……您便是下手之人吗?” 庆妃掩唇轻笑:“当时我是很想那么做,不过……有人执意亲手执行,那人下手又狠又快又绝,哪里有我动手的余地!” 心口没来由地紧缩,她不想回应她的话,更没有兴趣知道那人是谁。 “那个人可是你最最信任、崇拜的人……”很显然地,庆妃并不打算让她如愿。“你应该知道我所说的是谁了吧?” 梁善福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些,她紧咬住唇,有一股伸手掩耳的冲动!她不要听也不想听,但她却僵硬得动弹不得… “装聋作哑也不能逃避现实呀!”庆妃落阱下石道:“我就直接跟你说了吧,那一刀是荆无极下的手!” 胸口倏然一窒,旧时的伤疤在瞬间剧烈的痛起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不相信你的话……”她像只受伤的白兔,努力做垂死前的挣扎,声音却暗哑不已。 “那把刀你应该看过吧?那是荆无极的随身匕首,相信在他房里应该找得到。” “他没理由那么做……”近乎是喃喃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 庆妃嗤笑了声:“理由?哼,谁挡住他的路,谁就得死,这就是理由!他只选择对他有利的合作伙伴,没有利用价值的便踢到一边去,从前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此!别以为他现在帮着你就能代表什么,你仍只是他的一只棋子罢了!” “那么太后您呢?您特意前来告诉我这件事,又是为了什么?”梁善福神情忽转,冷静地道。“您不会是为月儿抱不平吧?若我猜得没错,您是想让我和荆国师两人反目成仇,好增加您的胜算。” 庆妃微微眯起眼,冷冷地道:“你要这么认为也无妨,但事实毕竟是事实,只要找出那把刀,你便会明白我所说的是真是假。” 梁善福笑了,笑得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我毕竟没死,仍然活得好好的;而无极师父他现在选择站在我这边帮我,这就够了,我何必自寻烦恼?” “你难道不怕他再捅你一刀?”她不相信她真得毫不在意。 “太后是在为我担忧吗?”仍是清淡无谓的音调。“我以为太后现在该担忧的是十日后的武艺竞赛,毕竟我的胜算大得多了!” 闻言,庆妃双眼紧眯,神情怒恼,恨恨咬牙道:“你好大的口气!哼,鹿死谁手,尚且不知!” 说罢,忿忿起身,拂袖而去。 庆妃走后,梁善福勉强撑起的冷静面具哗然粉碎。 她害怕的事情终于成真! 脑里闪过他擅闯皇宫那一夜怪异的举止与言语,早已透露了事实的真相,只是她……选择忽视…… 然而,到现在,她仍是不愿意相信呀! 心好痛好痛,她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那把刀…… 苍白着一张脸,她踉跄起身,朝荆无极房里奔去。 ※※※※※※※※※ 走进熟悉的房间,她的心有如铅块般沉重。 梁善福来到床榻旁缓缓坐下,伸手轻抚床上铺着的毡毯。她曾经在这里睡过……好久好久以前…… 小师父,月儿不要自己一个人睡,我梦到一只好大的鬼呀,好可怕啊…… 傻瓜,那只是梦罢了!只许一次,下不为例,快睡吧…… 然而,总是一次又一次,并不是她又做了什么恶梦,只是贪恋他的怀抱和温暖…… 回忆一点一滴地涌现,断断续续,并不完整,是什么启动了她的记忆之钥?是庆妃那一席话带给她的刺激吗? 脑海里闪过纷乱的景象与话语,她惶惶然起身,想要逃离这里,随即又想起她必须找出那把刀,她不能再逃避、也逃避不了了呀! 走到橱柜前,她一格一格拉开翻找着,里头皆只是一些寻常物品,拉出最后一格,她的身体倏然僵凝住…… 几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孩童衣物,看起来是那么的熟悉……她心里恍然,这……全是她曾穿过的。 角落里还放置着几样童玩,她缓缓取出一只铃鼓,不敢置信地睁眼望着,这是她小时候最喜爱的玩具呀!为什么会在他这儿?还有这些衣服……他为什么要保存它们呢?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他到底是无情,还是多情? 她怔然地跌坐在地,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感到既困惑又茫然。 没有焦点的视线在房里漫游了圈,忽然间,书柜里的一只木盒吸引住她的目光。她缓缓起身,有些颤抖地走近,望着那只木盒,内心挣扎得好厉害,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 转过身离开这里吧!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就当庆妃没来过,就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当那把匕首从来不曾存在过! 然而,双手像是自有意识般的缓缓伸出,颤抖地取出木盒,深吸了口气之后,她终于打开它—— 一瞬间,她的眼几乎睁不开采……木盒里如她所料,确实躺着一把匕首,刀柄青碧的光芒辉映着刀刃的银白闪耀……熟悉的匕首,却剜痛了她的心! 心神一震,木盒自她手中滑落,纤细的身子猛然往后跄跌数步,她圆睁着眼,直愣愣地盯住地毯上的匕首,脑际蓦地闪过一个画面—— 傻娃儿,你知道“夫婿”两字代表的意思吗? 月兄知道。夫婿,就是月儿要舆之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同生共死的人! 如果找要你放弃圣女之位,你可愿意听我的? 我不要!我喜欢小师父,不当蚤女就不能和小师父做夫妻,我不要! 为了当圣女,你连命也不要? 然后,那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她心窝……当时的痛仿佛再次亲身体验,她不自觉抬起手抓住胸口! 你不镇赢的…… 冷漠的声音、无情的话语,在耳旁不断回绕。 事实的真相是如此伤人,小小年纪对他百般依恋的她,他竟下得了手!她以为他是最疼她的,不是吗?为什么他狠得下心? 为了自身的名利权势,亲情、友情皆可抛却,至亲之人仍有可能会背叛你! 那你呢?你也会这么做吗? 如果我说……我正是这样的人呢? 耳里回荡着他曾说过的话,当时她不相信他会是这样的人,而如今……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她该怎么办? 如果你恢复了记忆,心意依然不变的话……我会让你服找一辈子,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现在,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说,但那一番话又能代表什么?内疚吗?还是亏欠或补偿? 无法恨他……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相信他! 第九章 “福妹,你怎么了?”梁悟峰伫立在纱帘外,轻声问道。 房内,梁善福倚坐在床头,怔怔地发着呆,半晌后才回道:“我没事,只是累了,想早点歇息。” “喔。”梁悟峰摸摸鼻子,虽然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但他还不至于听不出她此刻不希望别人打扰的讯息。 梁悟峰走后,荆无极白色的身影缓缓自阴暗处走出,在房门前无声地徘徊。 她应该想起一切了吧?昏暗里,薄唇勾起一抹苦笑。 无事不登三宝殿,庆妃趁他进宫来此拜访的目的,他心里很清楚。 明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也以为自己早巳做好了准备,然而此刻,他竟害怕面对她! 是害怕没错!怕看到她脸上的恨意,怕看到她眼里的疏离与决绝。 若不是她回到察兰,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害怕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并不后悔当初那么做,那一刀是不得不的抉择,让她离开察兰是他保全她的方法,也许残忍,但当时的局势他没得选择。 不敢奢望她知道真相后,对他的心意依然不变;甚至没想过她会再回到察兰……或者该说,他刻意不去想有这种可能性。 这些年,对他而言,她是个已经消失的人,无须再去想起,却意外地发现她早已占据了他心版的一隅,她的童言童语、对他天真的迷恋,以及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他原以为这些对自己都是多余的,他并不需要……却每在深夜时分不自主地咀嚼回味…… 他和她之间该只有师徒之情,不是吗?曾几何时,对她的疼爱之情已转变成另一种感情?是多年前一刀刺进她心窝的那个夜晚,还是更早以前,每当她用那双充满信赖与依恋的纯稚眼眸凝视着他的时候? 一个十岁的女娃儿呵,在不知不觉中系住了他的心! 十年相处泪滴的回忆,填补了这几年的分离,他以为自己只能以这种方式思念着她,没想到她会再回到他的身边。 他从来没明白过自己的心意呵!直到失而复得,那份意外的惊喜和震撼,才让他恍然大悟。 心头思绪百般纠结缠绕,不管她现今如何看待他,该做的事情他依然得做。 幽暗的蓝眸淡垂,他伸手拂开垂帘。 昏暗的房内只燃着一盏烛火,光焰飘摇不定,他踏着轻缓的脚步走进内室,一映入眼里的是她茫然失神的模样,脸色略显苍白,眼里微闪泪光,显得十分柔弱而惹他心怜。 他走近她,在床缘坐下,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意识到他的存在。 “月牙儿……”他柔声唤道,声音异常低哑。 涣散的焦距逐渐聚起,梁善福的眼瞳终于落在他身上。 “你……”黛眉蹙起,随即又撇开眼,她还没准备好面对他。 “我听寒江说,庆妃今日来找过你。”他直接道,深邃的眸凝锁住她。 她蓦地转过脸迎视他,口气咄咄道:“你想知道她和我谈了些什么,是吗?” 荆无极淡垂下眼。“你都知道了?”平谈的语气让人听不出他此刻的心绪。 他的态度惹恼了梁善福,引爆她满腔积压的忿怒与伤痛。 “没错,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她扬睫怒瞪着他。 他静默不语,只是定定地瞅着她。 “你没布话要跟我说吗?”小手紧握成拳,她恨恨地回视他。为什么他还能够如此冷静淡然,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你要我说什么?”仍是平淡的语气。“庆妃找你是意料中的事,而你,总有一天会回复记忆。” “你……”她气结,却也隐约明白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甚至……他就是在等着这么一天……他不逃避也不害怕面对她。“告诉我……你后悔吗?” 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剔透的乌眸不自觉流露一丝哀求地望着他。 他凝视她久久,回道:“我不后悔。” 他的话让她所有隐忍的情绪瞬间溃堤,成串的珠泪瞬间夺眶而出,她猛然扑向他,双手抡拳朝他身上挥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你好狠心啊……”破碎的、哀痛的字句从她嘴里撕心裂肺地喊出。她是那么地信任他、那么地喜欢他呀…… 拳落如雨点纷纷,没能击痛他的身,却深深拧痛了他的心。他任她发泄着,深幽的眼又痛又怜地瞅着她,心头猛地涌起一股自厌之情。 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呵! “我是那么地相信你……为什么你下得了手?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控诉响在耳边,激动的情绪仍未稍歇,泪如泉涌让人不忍。 荆无极但觉胸口一紧,蓦然伸出双臂,将她紧拥人怀 “别哭了……别哭了……”他紧紧抱住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喃喃不断地轻哄着她。 他的怀抱令她怔了一瞬,随即奋力挣扎起来,想挣开他。 “月牙儿……”低哑的嗓音透着一丝苦涩,他仍紧抱着她不放,任由她的拳捶打着他的肩、他的胸。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声嘶力竭,静静地偎靠着他温暖的胸怀,垂落的双手轻搭在他肩上。细聆着他沉缓有力的心跳,她绝望地了悟到自己终究无法恨他,她依然眷恋他的怀抱,虽是久远前的记忆,但那份安心始终没变。 多么矛盾呵!他曾欲置她于死地,而她却仍离不开他的怀抱,樱唇不觉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房里静默无声,荆无极紧抱着她的手,轻轻抚上她柔细的发,她纤细的肩仍因方才激烈的哭泣而微微抖耸……他的胸口紧缩得发痛,是心疼,非常心疼,她不是个爱哭的人,这该是她第一次痛哭,罪魁祸首是他,但他却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许久,她的声音自他胸前闷闷地响起。 他的身子僵凝了下。该怎么回答?他想呵……想她天真憨嫩的童稚笑颜;想她眨巴着眼望着他讨奖赏的模样;还想她练功受伤时咬着唇忍着痛的倔强神情……点点滴滴早已烙印在心版上……但如何能说,这些心事他始终放在心底,从来没人知道,就连寒江也不明白呵! 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他的回答是更加拥紧的怀抱。 梁善福微微喘气,也愕然。他没回答,但她心里已明白,他想她……是因为愧疚,还是……不舍? 不舍?她苦笑了下,若真不舍,那一刀又怎下得了手? 心窝一酸,眼眶又聚满了泪。明明记得自己不是爱哭的人呀,怎么今晚她的泪一直流个不停,胜过过往的七、八年。 胸前的湿意让荆无极的眉峰更加纠紧了些。她又哭了? 微微松开她,果然见她泪眼朦胧,却仍咬着唇隐忍,墨蓝的瞳瞬间闪过一抹激烈和心痛,下一刻他蓦地俯唇吻住她… 温热的舌尖开启她的唇,将她的痛位纳入自己嘴里,他舍不得她哭呵!他的唇尝到她咸咸的泪水,转而吻上她的颊畔,为她舔去两行清泪,而后亲吻她的眼、她的眉,顺着她小巧的鼻,再次回到她柔软的唇…… 他突来的举动惊住她,却也成功止住她潺潺的泪水;她忘了哭泣、只能感受到他温暖而轻柔的唇舌,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这是他第二次吻她,为什么呢? 是心疼她、怜惜她吗? 他对她该是有情的吧?她可不可以这样偷偷想望? 空白的脑袋充满无解的问号,她想问,却又不敢问。只要他肯说一句话,她会忘掉那一刀的痛。 半晌,荆无极抽离贪恋的唇,幽幽地注视着她。 “为……为什么吻我?”她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问道。 回应她的,是他的沉默,和深长的注视。 梁善福不觉握紧双手,再也忍不住地低喊:“你说话呀!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肯说?” 这一次,他终于开口了—— “我只问你,你的心意是否依然不变?”语气淡定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他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问出口。 她困惑了一会儿,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心不觉往下一沉。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问她? 他是怕她临阵倒戈吗?难道国师的地位对他真有那么重要?她要如何再相信他? 她没回答,只是冷着脸反问他; “告诉我,那一夜你是真的想杀了我吗?” ※※※※※※※※※ 接连数天,梁善福将自己关在房里,刻意避着荆无极。 在尚未理清自己的心绪前,她无法面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犹记得那一晚他离去时,眼底仿佛闪过一抹受伤,是因为她的问题吗? 她那样问难道错了吗?为什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竟感到心痛后悔? “福妹,你在想什么?” 梁悟峰爽朗的嗓音穿透她的思绪传来,她回神往旁望去,一张笑意吟吟的粗犷脸庞立即凑到她眼前。 “二哥。”她露出浅笑唤道。这几天她避着所有人,连带地,也冷落了他。 “福妹,你终于肯理我了!”梁悟峰感动不已,欣喜的模样如逢甘霖一般。 他的话让她感到过意不去,脸带歉意地道:“二哥,我不是存心不理你……我只是……只是……”该怎么说呢?有些事她不能让二哥知道啊! “我明白、我明白,你只是心烦对不对?”梁悟峰顺着她的话尾道。他虽不知道她为何心烦,但多少看得出来与荆无极那家伙有关。 那家伙平常总斯文有礼地招呼他,唯独这几日,总不见人影,完全忘了他这个客人的存在。这其中必有古怪,偏偏寒江那家伙嘴巴紧得像蚌壳似的,任他旁敲侧击、死赖活缠,仍是问不出一个屁来! “福妹,你……和那个荆国师……究竟怎么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怕自己再忍下去会忍出病来哟! 梁善福避开他关注的目光,淡笑道:“我和他之间能有什么事?他是我的师父,竞赛之日就快到了,我们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是这样喔……”梁悟峰摸着下巴沉思,随后又试探地问:“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了?”脑子里不小心给他起了个坏念头,最好他们是真吵架了,而且还吵得一发不可收拾,这样或许大哥还有机会。 梁善福失笑了声:“无极师父不会跟人吵架的,我们之间……没事!” “也对……”梁悟峰露出失望的表情。 那家伙斯文又冷静,确实不像会跟人吵架,只是……他总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福妹谈到他的神情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 “等这里的事情结束后,你有何打算?”他难得正经地问。“你会选择留下来当你的公主,还是和二哥我一同回镖局?” 梁善福露出一抹苦笑:“公主?那是久远以前的事了。我对这里没什么好留恋……还是镖局的生活适合我。” 梁悟峰闻言大喜过望:“你的意思是要和我一同回镖局?” 梁善福点点头。当梁善福比当冰月公主来得快活多了。 “那……荆无极那家伙呢?”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不会也跟着他们一起走吧? 梁善福眼里闪过一抹复杂情绪。“我……我不知道,无极师父他……也许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怪!实在是怪极了!梁悟峰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瞧着她的脸,他没看错呀……怎么福妹的神情看起来很忧伤的样子?是因为荆无极那家伙吗?铁定是的!他自行下了结论,他们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嗯……这事值得好好推敲…… 正思索间,房外传来寒江的声音。 “冰月公主,寒江有事求见。” 梁善福连忙起身开门:“寒大哥请进。” 寒江走进房里,一看到梁悟峰便皱起眉头,神色也显得有些古怪。 “寒大哥,发生什么事?”梁善福柔声问道。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担忧,是小师父他怎么了吗? 寒江板着脸,特意看了梁悟峰一眼。“这件事属下希望私下禀告公主。”言下之意已很明白,闲杂人等请回避! 梁悟峰浓眉挑得老高,不服气道;“喂,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讲?我和福妹关系匪浅,又不是外人。” 寒江不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摆明坚持到底。 梁善福见状,只得道:“二哥,能不能请你回避一下?” “好好好,我这就走人!”梁悟峰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下一瞬,眼底却忽地闪过一抹诡光……嘿嘿,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听,那就只好偷听喽!穷则变、变则通嘛! 梁悟峰走后,梁善福微蹙着眉,望着寒江眉峰纠结、欲言又止的古怪模样。一向少有表情的他!难得一脸凝重。没来由地心一突,她微带急切地问: “寒大哥,是不是无极师父这次进宫见王兄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仍然关心国师,真让人感到欣慰!”沉默许久,寒江终于开口。“寒江以为……公主此刻必然恨透了国师。” 梁善福闻言,微微一愕。“寒大哥……你……”听他话中之意,他也知道那件事? 仿佛读出她心中疑问,寒江点头道:“事实上,那一晚我也在场。” 梁善福诧愕一瞬,随即明白地苦笑了下。寒大哥是无极师父的贴身护卫,跟随他多年,会知道那件事也不奇怪。可想而知,他必是为此而来。 “寒大哥想说什么?”她淡淡地问,心里多少明白他是为无极师父来说情的。 寒江迟疑了下。“公主……国师那么做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她黯然笑道。“我看不出他哪里不得已。” “公主,请你明白,当时的情势让国师不得不那么做!”寒江正色道。“前察兰王好大喜功,想利用公主荣任圣女之位,急欲消灭圣月教好总揽政权、完全独立。然历年来,察兰皆为波斯所控,波斯断不可能放手,彼时若贸然自立,察兰恐遭亡国之祸,所以……” “所以无极师父选择牺牲我?”梁善福愀然接续道。“他选择拉拢庆妃而欲一刀置我于死地!” “公主误会了!”寒江赶紧接口道;“若国师真有意要你的命,又怎会杀不死一个十岁娃儿?” “或许是我命不该绝吧!”唇畔勾起一抹自嘲,语音微微颤抖。“若不是我的心脏天生异于常人生于右侧,又如何能幸存?” “公主以为国师不知道这一点吗?”寒江突来惊人之语:“国师可说是自小护着公主长大的,对于公主的身体状况知之甚详,公主能活着实非侥幸!” 闻言,梁善福心中一凛;“寒大哥,你的意思是……” “那一刀不只为了做给庆妃看,更为了保全公主你啊。”寒江一一为她解惑:“国师不想让您卷入这场斗争当中左右为难,毕竟前察兰王是您的父王!让公主远离察兰是唯一的方法,所以国师才会出此下策……寒江希望公主能够明白国师的一番苦心!” 心灵饱受震撼与冲击的梁善福,一时无言。怔愣许久,方才缓缓抬头注视着寒江,喃喃道: “他为什么不说?他可以跟我解释清楚……我以为他……” “国师做事一向不喜解释……”寒江点头表示理解。“我虽跟随他多年,却也是后来才想通他的用意。他的心思,不是一般人能了解的。” 梁善福静默无言,心头充塞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他虽为了保全她,却仍是下了狠心……狠心与她分离呵!若不是王兄别有用心,那么她和他今生也许永不再相见,他就这么舍得将她遗弃?还有娘亲……若不是因为失去她,娘又怎会积郁成疾、芳华早逝,含恨而终? “公主……”寒江迟疑地唤了声。“寒江斗胆,还望公主体谅国师的难处……伤了你,最舍不得的人……其实是他!” 梁善福闭了闭眼,回头朝他露出一抹浅笑,道:“寒大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话,只是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寒江点点头:“那……寒江不打扰公主了。”拱手揖礼,正欲退下,却又忽地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迟疑了下,又道:“公主,惜妃娘娘并非含恨而终……在她合眼前的那一刻,她很高兴知道你仍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 莉无极十七岁—— “小师父,大师父为什么躺在盒子里一动也不动?” 七岁的女娃儿睁着大大的眼儿,小脸写满困惑地望着少年俊美却显得沉冷的脸庞。 少年没有回答,冰冷的蓝眸微眯;像在思索什么事情,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小师父……”女娃儿又喊了声,一边伸出手扯住少年的衣袖,皱起小小眉头道:“月儿要和大师父说话,月儿不喜欢大师父躺在盒子里。” 少年缓缓垂下眼望着她,声音微微沙哑地道;“大师父再也不会说话了……大师父要好好睡一觉,你别吵他。” 小女孩眨了眨眼,半信半疑:“可是大师父已经睡了好久好久呀,应该要起床了,他不许月儿赖床,自己也不可以赖床呀!” 少年心情微起烦躁,仍是耐着性子道:“大师父不是赖床,他只是……只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为什么?”小女孩不解,固执地要一个答案。 少年眼色黯然,默然许久后,方回答道: “月牙儿,大师父死了,死了的人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也不能再开口说话,懂吗?” 小女孩似懂非懂,皱着眉用力地想了一会儿后,扁嘴道: “大师父为什么会死?月儿不要大师父死掉!” 少年俊美的脸庞因她的问话而更显阴沉,且夹杂着几分怒意。因为一个愚蠢无知的女人,而害得爹爹枉死;甚至,连他和圣月教都岌岌可危!爹爹临终前的叮嘱犹在耳边,未来他要走的路势必艰难,眼前最重要的事,便是让自己站稳脚跟,他不能让爹爹的苦心白费! 小女孩不明白少年心绪的转折,扯动他的衣袖,提醒他:“小师父,你快告诉月儿,大师父为什么会死呀?” 少年垂眸看着她,淡冷地道:“没有为什么,是人就会有这么一天,有生就有死。在你身边的人,总有一天都会死去,现在是大师父,以后也许是你的父王、你的娘亲,你懂吗?” 小女孩愣了一会儿。“如果他们都死了……那月儿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他们,也不能再和他们说话了?” 少年点点头,心思却全放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他要接掌父亲的位子,除了长老们的同意,尚且需要一个有力的靠山,这表示,他必须与那愚蠢无知的女人交涉……思及此,蓝眸森冷地眯起。 忽然间,小女孩整个人跳到他身上,手脚紧紧缠住他,一张小脸儿埋在他胸膛上动也不动。 她突来的怪异举动让少年怔了下,思绪整个被打乱。 “怎么了?”剑眉微微蹙拢,他好像听到嚷泣声。 埋在胸前的小头颅摇了摇,双手将他抱得更紧,就怕他消失了似的。 少年轻叹了声,而后伸出手,捧着她的小脸蛋,让她直视着他。 果不出他所料,她小巧的鼻红咚咚的,圆滚滚的眼儿被泪水洗得晶亮,红红的嘴儿紧紧咬着,看起来好不伤心的模样。 “有什么话不能和小师父说吗?”少年柔声道。 小女孩犹豫了好一会儿,方皱紧眉头问:“小师父……你也会像大师父一样死掉吗?”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少年怔了一怔,缓缓道;“月儿,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天,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罢了!” “我不要!”小女孩扁着嘴喊了声。“小师父不要死,永远陪着月儿好不好?”圆圆的眼儿满含希冀地望着他,她想要天天看到这张脸,想要天天和他说话! 少年傲微一笑:“小师父又不是神,焉能不死?也许是生病,也许被人杀死…… 咚!话还没说完,小小头颅猛地又撞回他的胸膛上,稚嫩的童音焦急地嚷嚷: “月儿会保护小师父,不让你生病,也不让别人欺负你!” “傻丫头……”少年莞尔轻喃,因丧父而冰冷的心泛过一股暖流。他怀里的丫头是他的宝,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必须舍弃这块宝…… 第十章 察兰城建构宏伟壮丽的皇室宫殿前,架起一座高台。 高台上,现任察兰国王穹苍端坐前方正中位,数名嫔妃伴坐其身侧,分坐左右两列者依例为察兰国几位重要大臣,及圣月教众长老们。 高台下,则已聚满了无数围观的察兰子民。 梁善福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幕场景,历史再度重演,然而这一次她却不知道自己扮演着什么角色。 身为察兰国公主,她完全感受不到与这块土地紧密相连的亲密感,那么这一战她是为何而战?圣女对她而言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王兄也只当她是只棋子,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早在多年前的那一晚,她在这儿的根已被彻底剜除! 只是……她的心仍惦着他不放,这一战她是为他而战,她愿意再相信他一次,那一刀的痛早已释怀,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表白。 幽澄的目光不自觉搜寻着他的身影,一张大脸忽地窜进她眼里—— “福妹,你可千万要当心啊!”梁悟峰神情担忧地道,难得一脸正经严肃。“你的死对头,那个银霜公主什么的,看起来杀气腾腾,恨不得一刀毙了你似的,你可千万不能手软啊!” 梁善福轻扬笑弧,回道:“二哥,你放心,我会小心应敌……”眼尾余光瞥见一抹白色衣影,她不自觉脱口喊道:“无极师父!” 荆无极徐徐转身,俊颜抹笑,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欣喜,温声道:“有事吗?” 他温柔的笑颜让她怔了一瞬;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我……”她试着开口说话,说她不再怪他怨他,话语却硬生生哽在喉际,不知该从何说起。 “冰月公主,请上竞技台!”侍卫上前拱礼道,唤醒心绪怔忡的她。 匆忙地点了个头,心里却好生懊悔自己的迟疑,转身欲离去,小手却突地被人握住……回头一望,竟是——荆无极的手。 笑意已不复见,荆无极走近她,剑眉凝锁,在她耳旁低声道:“输赢无所谓,好好保护自己,我不想你有一丝损伤!” 望着他关切的脸庞,手里传来他掌心的热度,梁善福只觉眼眶忽地涌上一股热意,她赶紧垂下眼,又是匆匆地一点头,小手自他掌心抽出,随后跟着侍卫走上高台。 荆无极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她,直至一道飒爽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别瞧了,待会儿你在台上不就瞧得一清二楚了!”梁悟峰难得好心地提醒他,心里头可老大不痛快地嘀咕着,真看不惯这家伙迂迂回回的做事方法。 荆无极收回目光,注视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须臾,抬起眼,又回复一贯的温雅淡然。 朝梁悟峰轻点头以示回礼,随后举步走向高台。 “慢着!”梁悟峰在后头唤住他,双手抱胸:“喂,你和福妹从前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知道你现下心里打什么主意,我只要你记住一点,这一次,福妹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否则……”可别怪他硬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 荆无极微偏过头,朝他弯唇一笑,一点也不介意他言语中的威胁之意,轻声道:“汝之愿,亦为我所愿!” 话毕,优雅的身影继续往前走去。身后,梁悟峰眉峰打结地咕哝着:“什么跟什么啊?听不懂!没事拽什么文,去!” ※※※※※※※※※ 高台上,一白一黄,两道纤细的身影手持弯刀静立对峙。 主持竞赛之长老依例将规则说了一遍,随,即退到一旁,让出场子。 台上气氛紧张,台下围观的群众也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众目睽睽地注视着这一场竞赛。 梁善福的视线掠过众人,停驻在一道白色身影上。 “哼,尽管瞧吧!过了今天,只怕你以后再也没机会看见了!”银霜目露凶光,神情狠戾地道。 梁善福收回视线,专注心神,严阵以待。 两人目光交集的一霎那,身影飞纵而出,转瞬间,已在空中过了数招。 银霜天生力大,弯刀在手,狠劲劈砍,刀刀有如千钧压顶;反观梁善福,却是轻巧灵敏,刀若飞缎,挥洒自如,以巧劲转移敌手之力,身形轻盈似燕,丝毫不见支绌。 交手数十招,双方仍是势均力敌,银霜使的察兰刀法走刚硬路子,配合她的力大本有加分之效,但碰上梁善福柔中带韧的刀法,却占不了上风,久战多时,不觉微露力颓之态。 见久取不下,银霜眸底凶光愈炽,恨恨道:“今天就算赢不了你!我也绝不放过你,你休想得到无极师父!” 说罢,再度扬起弯刀,飞纵向前,朝梁善福劈砍而去,招招狠戾狂嚣,恨不得置她于死地。 梁善福凝神冷静以对,避开她凶猛的攻击之余,双眸仔细观察她的刀法,一觑及漏洞,迅速转守为攻,弯刀轻巧旋转,直取左肩—— “啊……”一声痛喊,闪避不及的银霜,让刀锋划过左肩,飞溅出血滴,身子随即软倒于地。 台上的庆妃神情倏然一紧,全场静默无声,众人皆瞠大眼呆愣地瞧着这一幕。 梁善福收起弯刀,垂眼望向银霜,但见她脸色苍白、眼底浮着泪光,任由左肩伤口汩汩淌着血,染红她一身黄衣…… 心里突生不忍,她俩毕竟是姐妹,况且银霜恨她也是因为情之一字所致……思及此,她缓缓走近她,伸出手欲扶起她,就在这一刻,银霜忽地抬眼望她,眼里闪烁着深沉的恨意,唇边却泛起一丝诡谲的笑!心神蓦然一凛,即见她张口一吐,一根银针朝她飞射而来…… 这一切只不过是刹那间发生的事,梁善福发觉有异时,已经来不及了,她靠她太近,根本避无可避,瞬间,便觉颈侧传来一丝刺痛!往后退了数步,一股骇人的灼热感迅即窜过全身…… 下一刻,形势骤变,梁善福忽地跪倒于地,勉强支撑住自己,而银霜却乘机站起身,右手拾起弯刀,朝梁善福挥砍过去,欲趁势击垮她—— 众人屏息地看着这一幕,完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情势突然一下子变了?就在刀锋即将划上梁善福背脊时,一道白色身影飞纵而出,及时拨开致命的一刀,而后回身一掌,将银霜震退数步之远。 高台下响起一阵惊呼,荆无极仿若无觉,匆忙抱起梁善福,见她面色青白,口吐黑血-显然身中剧毒,他眼色蓦然一黯,随即点住她周身大穴,接着伸手贴住她胸前,以掌心护住她的心脉,灌人源源不绝的真气。 “福妹……”台下的梁悟峰见状,急忙飞身跃上高台,蹲在两人身旁。“怎么会这样?”一瞧见梁善福泛黑的唇色,忍不住焦急万状地开口大骂:“不要脸的臭女人,竟然暗中使毒!” “哈哈哈……”银霜忽地放声狂笑,完全失了理智:“没有用的……无极师父,没有了解药,她必死无疑!我得不到的,她也别想得到!” 眼见台下群众的鼓噪声因此而更加嘈杂、混乱,始终冷眼旁观的穹苍王终于有了动静: “来人啊,将银霜公主带回王宫,听候处置!”冷冷地下达命令后,转而望向庆妃,冷淡有礼地道:“太后,请你一同移驾。” 庆妃微眯起眼恨恨地注视着他,而后冷然起身离开。 无视身旁的混乱与动静,荆无极仍是一手抱着梁善福,为她输入真气保住命脉。 “无极师父……”梁善福虚弱地靠在他怀里喘气,浑身的的痛感威胁着要烧融她,将她拉人黑暗的深渊,她奋力地撑着眼,不愿闭上,视线牢牢地定在荆无极脸上。 “我在这儿……”他的声音低哑,语调不稳,却强逼自己力持镇定。 “你……”他的脸色看起来好苍白,好……惊慌?她没看错吧……那样的表情她不曾在他脸上见过,是因为她吗?因为她快要死了吗? 她会死吗?不,她不能死!她有好多话还来不及说……她要告诉他,她已经不怪他不怨他……还要告诉他……她的心意始终不变,他到哪,她便跟到哪!她喜欢他……好喜欢……想永远跟他在一起,她的心意还来不及表白啊……怎能就这样闭上眼…… “无极师父……我……”意识渐感模糊之际,她焦急地抓住他的衣袖,努力地挤出话来,却猛地又咳出一口黑血。 “嘘……别说话,留住一口气……”他柔声安抚她,向来温雅闲适的俊颜,此刻却绷紧且沉郁,按住她胸口的手,不觉微微颤抖着。 再不说她怕来不及了呀! 梁善福眨了眨愈来愈昏暗模糊的视线,想看清他的脸,眼皮却越发沉重。 好不甘愿哪……一滴眼泪自她缓缓合上的眼角流出,紧抓住他衣袖的小手不得不松开。 “啊!福妹,别闭上眼……我不许你闭上眼……喂!你这家伙把我的话当屁呀……我说过要她平平安安的……” 耳边飘来一阵怒吼,断断续续又忽远忽近—— 好像是二哥的声音呢……意识终沉人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 深夜的皇宫里,一道颀长优雅的白色身影踏步而来。 来人俊美的五官在宫廊晕黄的灯火照耀下,透着一丝幽魅冷凝的气息。 一路走来,不见半名侍卫,偌大的皇宫内殿竟无人守夜,荆无极微微勾起唇角,冰冷的笑意浮上深邃的蓝眸,仿佛一点也不意外。 来到穹苍王的寝宫前,但见房内灯火明亮,显见里头的人尚未安寝。 没有开口出声,他径自推门进入,房内,穹苍王端坐茶几旁,似已久候多时。 “你可来了!”带笑的眼迎上冰冷的蓝眸,似是心情大好,神态十分悠闲,一点也不在意荆无极擅闯皇宫的行径。 “冰月的情形如何?”他刻意问道。 “王上应该很清楚才是,何必多此一问!”荆无极冷淡地回了句,长睫半掩。 “国师这话是什么意思?”穹苍王挑高一眉睨向他。 “那根勾魂银针是王上赐给银霜的,不是吗?”荆无极平静道。“银针以百种波斯特产的毒物制成,本是教内之物,两年前却教人连解药一并偷走,没想到原来是到了您的手中。” “你就这么肯定是我给的?”穹苍王微眯起眼。 荆无极淡笑道:“竞赛之前,王上曾密召银霜进宫,所为何来,还需要无极把话说白吗?这事恐怕连太后也不知情吧!” “你是如何得知的?”穹苍王脸色微沉地问。 “王上能派人混入圣月宫查探,无极不过依样画葫芦罢了。” 穹苍王冷笑了声,不再否认: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本以为冰月丫头会对你恨之人骨,没想到分离多年,她依然对你迷恋如常,女儿家的心思总是难以预料,我只不过是事先做了防范而已……毕竟找她回来可不是让她来坏我的事!” “王上的目的已达成,何不拿出解药救冰月公主一命。”篮眸轻敛,掩去眼底一丝忧急,低醇的嗓音仍旧不疾不徐。 “我的目的真的已经达成了吗?”穹苍王意味深长地睇了他一眼。“国师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我真正要的是什么。” 荆无极勾唇一笑,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心思。“如果无极愿意成全王上之心愿,王上可否承诺救人?” 穹苍王闻言,颇感意外地挑高一眉,笑道:“没想到冰月丫头在你心里的份量这么重,也不枉她对你一往情深哪……” 话语刻意停顿了下,黑眸闪过一抹诡光,语锋一转,接道:“只不过现今这个情势,你以为本王还需与你谈条件吗?”他自认已稳操胜算,撂倒荆无极是迟早的事。 “王上,朝中大臣你自认已掌握了多少?”荆无极神态从容悠闲地道。“要夺权也得顾及民心啊……硬碰硬恐将有损您的基业,再者,无极的能耐岂只这般?” 穹苍王微微沉下脸;“没有了圣女,你还能有什么作为?” “身为察兰国师,凭借的可不是圣女这块盾牌,王上应该很清楚才是。”。 淡冷的语调轻扬,蓝眸散出冰冷气息。 穹苍王脸色一阵阴晴不定,双眸微微眯起地盯住荆无极,在心里暗自衡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仍有所忌惮,也许他不该拒绝他的提议…… 思索片刻后,他开口问道:“如果本王答应给你解药,你能给我什么?” “无极承诺,一切如王上所愿!”荆无极直视他回道。 “你真舍得?”穹苍王仍心存怀疑,不相信他会愿意放下至高无上的尊崇地位。 “察兰有了王上,无极可以安心退下,这一次,波斯无能阻挠,加上王上的精心计划,王上大可宽心。”荆无极温颜笑道。 他的话让穹苍王怔愣了下,原来……原来他早巳知道他心底的盘算与计划……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心底翻搅,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荆无极,忽问: “你难道不想知道本王是如何得知冰月未死之事?” 荆无极扬唇淡笑,知他心里症结所在,回道:“无极愿闻其详。” 穹苍王沉凝了半晌,目光始终停在他脸上,道: “早在你和父王斗上时,我已经在一旁留意了,那一晚我并没亲眼看见你杀了冰月,只是碰巧看到寒江抱着她的尸首奔出,之所以不说,是因为那不干我的事。但当我继承王位后,情形就不同了,父王做不到的事,我一定要做到!只不过我和父王不了样,做任何事之前非得思虑周密、万无一失不可。原本我并不确定冰月是否还活着,没想到你却帮了我一个忙……”沉肃的表情在见着荆无极微露不解的神情,露出一丝微微自得的笑意,接着又道:“还记得惜妃抑郁而终一事吗?大夫说惜妃临终前犹不肯闭上眼,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可你一入见之后,惜妃非但瞑目地合上眼,唇边还挂着一抹安心的笑,这一切不由得令人起疑。惜妃生前所挂怀的莫不是女儿冰月之死,你一时的心软让我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荆无极赞许地点点头:“王上心思缜密,能见常人所不见者,无极佩服!这一局是王上胜出,无极甘拜下风。” 他的称赞让穹苍王微微一愕。真是这样吗?他真的赢了吗?为什么他一点胜利的感觉也没有?穹苍王蹙眉凝视了他好半响,而后自衣襟内取出一只小瓷瓶,交予荆无极。 “这是解药,你拿去吧。” 荆无极接过解药后,拱手揖礼道;“多谢王上,无极告退。” “慢着!”穹苍王忽地开口唤了声。“国师答应本王之事……莫不要忘了。”是叮咛也是警告。 荆无极回眸一笑:“王上尽管放心,察兰并无无极留恋之处……臣的心不在这儿。”脑里浮现出让他挂心肠的人儿,说毕,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 “搞什么呀,又不是做贼,干嘛半夜偷偷摸摸走人!” 微带困意的声音嘀嘀咕咕地抱怨着,梁悟峰伸手往脸上猛搓一把,无神的大眼怨怪地瞥了荆无极一眼。福妹才刚脱离险境,他这个做哥哥的一颗高悬的心好不容易才放下,精神耗损严重的他正需要一场好眠,却遭人半夜挖起,不得不离开温暖的被窝,想想还真教人火大。 “梁少侠,福儿尚未清醒,劳烦你驾车了!”温雅的男声自马车里传出,让正欲掀开帘子,弯身准备钻进车内补眠的梁悟峰蓦然顿住身子。 什么?要老于驾车?他什么时候当起车夫了?怎么连他自己都不晓得!去,这种差事应该叫寒江那个冷面家伙才是,他有没有搞错啊? 浓眉不悦地挤出深沟,梁悟峰瞪大眼,心火又窜升了好些,才要开口拒绝,荆无极已先他一步说道: “我留寒江下来替我办几件事情,才不得不劳烦梁少侠,唉……若不是福儿的情况还需有人在旁照料……” 温雅的嗓音好生为难,伴随着一两声叹息,梁悟峰浑身抖耸了下,立即投降—— “行了行了,驾车就驾车,往哪走?”老奸巨猾的家伙,就会抬福妹出来压他,存心吃定他这做哥哥疼妹子的软心肠! “有劳梁少侠了,就回中原吧。” 梁悟峰有些讶异,但只是挑挑眉,不置一语。身子利落地跃上前座,抓起缰绳,“驾”地一声,马车随即在星夜下层开旅程。 ※※※※※※※※※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亮起,马车已离开察兰城数十里之远。车内,荆无极将梁善福安置在自己怀里,双眼始终没合上过,专心地望着她已渐趋正常红润的脸色。 一路上她呓语不断,间或夹杂着几声啜泣,滚滚的泪珠让他不舍,却又无措。细听之下,才听清楚她说了什么“让我说呀,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呀”,她到底想说什么?那么急切而伤心……看着她在昏迷中挣扎、纠眉的模样,他的心跟着拧疼了好几回。长指怜爱地轻划她的眉眼,揩去颊边的泪痕,蓝眸一眨也不眨地凝锁着她,算算时间,她也该醒了。 果不其然,怀里的人儿开始有了动静。长长的羽睫扇动了数下,而后缓缓睁开眼,迷蒙的视线逐渐清晰,原本显得茫然的眼神,在看清楚眼前之人时,蓦然圆瞠—— “你……我……我没死?”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全身虚乏得厉害,连说出的话都有气无力。 “你当然没死。”荆无极柔声道。“我不会让你死。” “我……”她真觉想撑起身子,却怎么也使不上半点力。 “别动……”他将她搂得更紧。“你体内的毒性才刚解除,身体尚未完全恢复。” 梁善福怔怔地看着他微蹙的眉眼。恍如隔世呵……她以为她再也见不着他了呀…… “我真的还活着……”她呆望着他喃喃自语,小手蓦地揪紧他。 “你怀疑我的能力?”唇角噙着一沫笑,语调轻松地调侃,却没忘记她中毒那一刻自己心焦如焚的感受。他今生从未如此恐惧过,这样的感觉刻骨铭心,一次就够他受的了。 呆愣了会,她的心绪逐渐安定,思绪回复正常运作,竞技台上发生的事一幕幕掠过她脑际,忆起那痛苦的一刻,紧偎在他怀里的身子不觉微微颤抖起来。 “别怕,一切都过去了。”他立即拥紧她微颤的娇躯,柔声安抚。“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梁善福只是摇摇头,将脸埋进他胸怀里,她并不是怕死啊!她怕的是心里的话再也来不及告诉他! 耳里听着他和缓有力的心跳声,感受自他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她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喜悦和满足,好半晌,她才自他怀里抬起头,迎上他漾满温情的蓝眸…… “无极师父……我、我好怕……”她有些心急,词不达意地诉说着自己的心情。“那时候……我好怕、也好后悔……以为自己再也来不及说了……” “说什么?”低醇的嗓音始终轻柔,长指温柔地为她拨开颊畔汗湿的发,忆起她喃喃不断的呓语,究竟是什么话,让她在昏迷中仍念念不忘。 梁善福清澄的瞳眸紧紧锁住他,脸色微红地吐语道: “无极师父……我、我要说的是……我不怪你也不怨你……在比试之前,我就想告诉你了……我还是一样喜欢你,永远都不会改变……是真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随着她的表白而愈显凝重,她不觉惊慌了起来,赶紧用力强调。“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你一定有你的道理……”她垂下眼低声接着道:“当时我年纪小,帮不上你的忙,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不会是你的为难……” 马车里静默了好一会儿,就在梁善福再也沉不住气,想抬起头看他时,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无极师父……”她愣愣地抬眼望他,旋即被他满眼的温柔笑意给震住。 “这就是你急着要告诉我的话?”低沉的声音略显沙哑,双臂不觉缩紧,将地抱得更牢。 她脸红地点头。“无极师父……你曾说过,只要我的心意不变……你、你便答应让我跟一辈子……这句话还算数吗?” 最重要的话终于说出口,什么姑娘家的害臊和矜持,她已经顾不得了。 荆无极抬起她低垂的脸,柔声道:“恐怕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才对。” “啊?”她一脸困惑地望着他。 “我的意思是,你介意让我跟着你吗?” “跟着我?”她一时会意不过来。 他温雅地点点头,道:“此刻我们正往中原的路上,你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梁善福愣愕了下,这才发觉自己身处马车之内。 “那……察兰呢?你身为一国国师,又是……”她赶紧开口问道。 “再也不是了。”他微微笑道,截断她的话。仿佛看出她心里的疑问,接着又道:“察兰已经不需要我了,穹苍是个人才,定能将国家治理好,而我也算完成了对你大师父的承诺……你会在意失去公主的头衔吗?” 她摇摇头,黛眉微蹙:“是王兄为难你吗?”仍是有些难以置信,那一场圣女竞赛的结局算是她落败吧,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 “别胡思乱想!”荆无极轻捏她的俏鼻,打断她的思绪;“离开是因为那里没有我可留恋之处,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的蓝眸忽然变得又深又沉,直望进她眼底。他早已有了离开察兰的打算,只是没想到她会再回到他身边,再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知道是自己付诸实行的时候了!失而复得的小人儿呵……这一次他要紧紧抓住不放…… 梁善福顿觉呼吸困难,心跳声在胸腔里快速地擂动着:“无极师父……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别再叫我无极师父了……”他俯下脸靠近她,慢悠悠地笑道。 “那……要叫、叫你什么?”她突然变得口干舌燥,连话都说不好了,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也能教人心旌动摇、垂涎欲滴。 “叫我无极,我早已不是你的师父。”他有趣地看着她呆愣的小脸。“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 “啊?”她眨了眨眼,仍有些回不过神来。“我……我说过什么话了?” 他俊美的脸庞就在她鼻前不到寸许之处,温暖的鼻息轻拂过她脸颊……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无法如常运作。 “你说过要当我的新娘子,还记得吗?”他提醒她。 秀丽的小脸瞬间爆开两朵红云,垂下长睫,她心跳怦然地道:”我……我没忘!” “既然要当我的妻子,又怎能叫我师父?”他轻柔地握住她的手心,柔声低喃:“叫我无极……” 他的声音似魔咒,又像催眠,让她不由自主地服从:“无极……” 望着她带着娇羞的迷蒙表情,荆无极情不自禁地俯下唇,吻上她柔软的唇瓣,这次不再是轻柔的哟,他的唇舌热烈地吞噬着属于她的气息,缱绻不已…… “喂,前面有茶栈,咱们下来歇……”方掀开帘子,探头进来的梁悟峰猛地瞪大了眼,嘴巴张得大大的,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而原本交缠的两张嘴也在此刻快速分离,满脸羞红的梁善福赶忙将自己埋进荆无极胸怀里。 呆愣了一会儿,梁悟峰终于清醒过来,粗眉瞬间狰狞地耸起,开始伸张自己身为兄长的立场—— “臭小子!你竟然敢占福妹的便宜!她的嘴儿可不是随便让人亲的!”大嗓门不客气地炮轰道。可恶、可恶,真是太可恶了!他在外面辛苦驾车,这家伙竟然在里面偷香? “梁少侠,福儿已经答应嫁我为妻,无极并非轻薄。”荆无极从容不迫地回应他的怒气。 什么?梁悟峰双眼瞪得更大了!这阴险的家伙,分明是故意支开他好让自己的诡计得逞,就知道他不安好心眼,福妹醒来也不通知他一声,哼哼!得罪了他这个小舅子,想娶福妹,哪有那么容易! 正准备给他来个下马威,梁善福软柔的声音适时响起—— “二哥,你是在生我的气吗?”我……哪有!硬生生止住舌间的破口大骂,他不甘愿地瞪了荆无极一眼,而后乖乖地放下帘子,转过身继续驾车,一边心有未甘地念念有词…… 车内,荆无极忍俊笑道:“你二哥他,好像很不喜欢我呢!” “怎么会呢?二哥他只是太疼我了,你别介意。”梁善福一脸认真地回答。 荆无极但笑不语,心里很清楚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回到威远镖局后,说不定会有更多惊奇等着他,不过无妨,这样的生活好像挺有趣的……况且,有她在他身旁。 “姓荆的臭小子,回到镖局看我怎么整你!别以为有福妹当靠山,我就拿你没办法……” 马车外,梁悟峰仍臭着一张脸,兀自嘀嘀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