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 旧书贩门德尔 又是在维也纳,也是从城外访客归来,我意外地遇上了一场倾盆大雨。这场雨像用湿的皮鞭轻巧地把人们赶进了屋门和地下室。我也赶忙寻找一个能避雨的处所。幸好如今的维也纳,每一个角落都有一家咖啡馆在等候顾客上门。我两肩湿透、帽子滴水,于是逃进了马路正对面的那一家。从内部看,这是一家因袭旧式样、格局几乎千篇一律的那种市郊咖啡馆,没有内城那些摹仿德国的音乐茶痤里的时髦赝品装饰,完全是旧维也纳的市民风,坐满了下层百姓,他们买报纸花的钱要比买点心花的钱多。现在正值晚饭前后,本来已经浑浊的空气,加上缭绕的烟雾,仿佛一块厚厚的蓝条纹大理石,然而,崭新的天鹅绒沙发,以及铝亮的铝制柜台,却使这家咖啡馆显得整洁。匆忙之中我根本没有留意去看店外的招牌。再说,这又有何必要呢?——我现在暖暖和和地坐在此地,不耐烦地透过灰蓝的淌水的玻璃向外望去,这场恼人的大雨什么时候能高抬贵手,容我继续赶那几公里的路程呢? 因此,我无所事事地坐在此地,开始沉浸到那种闲散怠惰的气氛中去。每一家真正的维也纳咖啡馆,都弥漫着这种气氛,无形的,像麻醉剂一样。出于这种空虚感,我开始一个挨一个地打量那些顾客,这间烟雾腾腾的房间里的人工光线使他们的眼睛周围蒙上了一层不健康的灰色;我望着柜台后面的那位小姐,看她如何机械地给侍者手里的每一杯咖啡分放糖块和小匙;我半清醒但无意识地读着墙上极其无聊的招贴与广告。这样的昏昏沉沉几乎令人感到舒适。但是,猝然之间,我莫名其妙地被拽出我的半昏睡状态,内心萌生了一种感触,模模糊糊的,像是轻微的牙疼刚开始,但不知是从哪里疼起来的,不知是左边还是右边,是上颚还是下颚。我感觉到的只是一种暗暗的紧张,一种心神不宁,因为突然间——我说不出是由于什么缘故——我意识到多年以前我一定来过此地,对于某件往事的记忆把我同这几面墙壁,同这些椅子和桌子,同这间陌生的、烟雾弥漫的房间联系在一起。 但是,我越是有意要把握住这一记忆,它越是又奸又猾地缩回去,好像一个水母,在意识的最深处隐隐约约地闪烁着,可是够不着也抓不住它。我徒劳地用目光钳住每一件家具陈设,有些东西我不熟悉,这是肯定无疑的,比如柜台和丁当作响的自动售货机,又比如墙上用假的黑黄檀木制的棕色贴面,这些必定是后来添置的。不过没错,没错,我曾经到过此地,在二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以前,我要捉住同很久以前的我有关的往事,它像嵌在木头里的钉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我拼命使所有的感觉器官延伸进这个房间,同时又延伸到我的自身里面去。可是,真该死!我够不着它,够不着这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淹没在我心中的记忆。 我生自己的气,就像一个人办不成某件事情,从而发觉心智力量的欠缺和不完善时,总会这样对自己恼火。但是,我没有放弃抓住这个记忆的希望。我知道,只要手里有一个小钩子就行,因为我的记忆力是特殊类型的,说好也好,说坏也坏,一方面它固执得很,不听使唤,另一方面却又十分可靠,简直难以用笔墨来形容。无论是事件或者人的相貌,阅读所得或者亲身经历,我的记忆力都能将它们吞进它的冥府似的黑暗深处,如果不加强迫,单靠意志的召唤,它是什么也不肯吐出来的。我只需抓住瞬间的滞留物,一张风景明信片,一个信封上的几行字,一份烟熏的报纸,遗忘了的往事就会像钓钩上的鱼颤动着被拉出浑浊湍急的水面,完全是感性的、真实的。我于是回忆起了一个人的所有细节,他的嘴巴,他发笑时嘴里左边没牙的窟窿,这笑声支离破碎,小胡子的颤动,以及在笑声中露出来的另一副新的面容——我立即在想像中看到了他的完整形象,并且记起了这个人几年前对我讲的每一句话。为了感性地看到和感觉到以往的人和事,我始终需要来自现实的某种感性的刺激,某种小小的帮助。我于是闭上眼睛,用心回想,以便形成那种神秘的钓钩去捉住它。但是什么也没有!我又一次一无所得!已被遗忘,被掩埋了!我恨死了两个太阳穴之间这个糟糕的、不听使唤的记忆器官,真想用拳头打自己的脑门,一如摇晃一台坏了的自动售货机似的,因为你要的东西它偏不输送出来。不行,我怎么也坐不住了,记忆器官失灵竟使我如此激动,我真的恼火了,便站起身来,想消消气,但是,真稀奇——我在店里刚走了几步,最初的、发出磷火的、朦朦——的印象开始在我的脑海里闪闪烁烁地出现了。我记起来,从柜台往右走去,那里准有一间没有窗户的、单靠人工光线照明的房间。对了,果真如此。是这间屋,墙壁裱糊得同当年不一样了,但大小没变,是这间轮廓渐趋模糊的长方形后屋,是这间活动室。我本能地扫了一眼四周的每一件实物,我的神经在欢快地颤动,我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能把一切都弄明白了。屋里闲搁着两张台球桌,像两个无声的绿色烂泥塘,屋角是几张牌桌,其中一张桌旁,坐着两位枢密顾问或者教授在对奔。在紧挨着铁炉子的角落里——由那里可以通往电话间,立着一张小方桌。这时,突然一道闪电,使我豁亮了,我心里一热,高兴得全身一颤。我立即想起来了:天哪!这是门德尔的座位,雅科布-门德尔,旧书贩门德尔,事隔二十年,我又来到他的总店,上阿尔泽街的格鲁克咖啡馆。雅科布-门德尔,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这等不可理解地忘却了他这么长久,这个稀奇古怪的人,这个传奇式的人物,这个罕有的世界奇迹,在大学里和一个崇敬他的小圈子里他是颇有名望的,这个书籍魔术师,这个旧书贩。他每天从早到晚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知识的象征,格鲁克咖啡馆的荣誉,我怎么让他从记忆里消失了呢! 我把目光收到眼皮后面转向自己的内心,只有一秒钟的时间,如同从雕刻家透亮的心中,已经升起了他的不会错认的立体形象。我立即看到了他如何栩栩如生地始终坐在那边,坐在那张肮脏的灰色大理石面的小方桌旁,桌上无论什么时候都堆放着书籍和杂志。我看到他如何一动不动地坚毅地坐在那里,他的目光透过眼镜片像催眠术似的死盯着某一本书。我看到他如何坐在那里哼哼唧唧地诵读,他的身子和不经梳理的、头发脱了好几处的脑袋前后摇晃着,这是在东方犹太人小学里养成的习惯。他在此地这张桌子旁,也只在这张桌子旁,阅读他的目录和书籍,并且按照在塔木德学校里人家教给他的读书方式,低声吟诵,身子前后摇晃,活像一个黑色的摇篮。根据虔诚的教徒的看法,正如一个孩子,通过这种施催眠术般的有节奏的上下摇晃,便能沉入梦乡。那么,由于闲着无事的身躯的摇晃和摆动,人的精神也易于集中,好去接受智慧的恩典。事实上,这个雅科布-门德尔确实看不见也听不到周围的一切。在他旁边打台球的人喧哗吵闹,电话铃阵阵作响,侍者来去奔忙、刷地板、给火炉添煤,他一概觉察不到。有一次,一块燃烧着的煤从火炉里掉出来,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烧焦了镶木地板,冒起烟来,一个客人闻到了臭味,这才发现了危险,奔过去,赶紧扑灭。可他呢,这个雅科布-门德尔,仅仅离开两步远,而且已经被烟熏着了,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因为他在读书,他读起书来就像信徒在祈祷,赌徒在赌博,醉酒的人麻木地望着空荡荡处发愣,这样全神贯注真是令人感动。自那以后,我见到其他人各式可样的读书的情形,都觉得不过尔尔了。当时还很年轻的我,在这个加利曾旧书贩雅科布-门德尔身上,第一次看到了全神贯注的伟大奥秘,它造就了艺术家和学者,使人变成真正的智者,也使人变成了十足的呆子,酿成了这种对书本着魔的悲剧性的福与祸。 当年是由大学里的一位年长的同学带我去见他的。我那时正在研究甚至今天还很少有人知道的帕拉切尔苏斯派医生和磁力治疗医生梅斯梅尔,可是并不顺利,因为有关的著作难以获得。我这个老实的新生去向图书馆管理员打听,他不客气地对我说,找参考文献是我的事情,他管不着。那位同学第一次向我说起他的名字。“我带你去找门德尔,”他对我说,“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弄到手。他是维也纳最能干的人,此外还是一个怪人,一头绝种的史前食书巨兽。” 就这样,我们两人踏进了格鲁克咖啡馆。我看见他,旧书贩门德尔坐在那里,戴着眼镜,满脸胡子,全身着黑,摇晃着身子在读书,活像风中的一丛幽暗的灌木。我们走上前去,他没有察觉。他仍旧坐着读书,上身像宝塔似的在桌子上方前后摆动,他后面的钩子上,挂着他那件破旧的黑大衣,口袋里塞满了杂志和书单,我的那位朋友使劲咳嗽,好让他知道我们来找他了。但是,厚眼镜几乎贴在书上的门德尔还是没有察觉。末了,我的朋友像敲门似的用力敲桌面。门德尔终于呆呆地抬起头来,机械地迅速把笨重的钢丝边眼镜推到前额上,直竖的灰白眉毛下一双奇特的眼睛正盯着我们,机警的黑色小眼睛,像蟒蛇的舌头一般又尖又灵巧,闪闪发亮。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他,接着,我说明了来意。我按照我朋友出的鬼主意,一上来就假装生气地抱怨那个图书管理员,说他对我询问的事根本不愿意回答。门德尔听了,将身子往后一靠,小心翼翼地啐了一口唾沫,随后哈哈一笑,带着很重的东方口音说:“他不愿答复?不——他答复不了!他是个讨厌家伙,一头挨揍的灰毛驴子。我认识他,天晓得,已经干整整二十年了,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学会。拿薪金,这是他们惟一会干的事!他们还不如去搬运砖头呢,这些博士先生们,省得白白坐在书堆里。” 随着这一通发泄,坚冰打破了,一个亲切的手势邀我第一次坐到这张涂满了字的大理石面四方桌旁,坐到这个我还不熟悉的向嗜书者启示奥秘的祭坛旁。我赶紧说明自己想找动物磁性说产生之时的有关著作,以及后人赞成和反对梅斯梅尔的专著和论文。我刚谈完,门德尔就把左眼闭了一秒钟,活像一个正在瞄准射击的射手。但是,这种凝神思索的表情确确实实只延续了一秒钟之久,接着,他像在念一份无形的书籍目录似的,一口气说出二三十打书来,而且每一本都说明了出版地点、年份和大致的价格。我惊呆了。我尽管有精神准备,却没料到他有这等能耐。我惊愕的神态看来使他感到高兴,他紧接着又在自己记忆的键盘上继续弹奏我的主题的奇妙变奏曲。他问我,是否想了解一点有关梦游者的情况,了解催眠术的最初尝试,了解加斯纳、驱魔术、基督教科学派和布拉瓦茨基?于是,他又倒背如流地列举出若干人名、书名,并作了种种说明。这时我才明白,我遇到的这个雅科布-门德尔是个记忆力非凡的奇才,是一本有两条腿的百科词典或者包罗万象的图书目录。我迷惘地呆望着这位图书界的怪杰,完全被这个不修边幅、衣着邋遢、甚至有点讨厌的加利曾旧书贩吸引住了。他一口气给我列举了大约八十个人名,对自己打出了这张王牌,表面上满不在乎,内心里却颇为得意,并掏出了一块本来大概是白色的手帕擦了擦眼镜。为了稍稍掩饰一下我惊讶的心情,我吞吞吐吐地问他,这些书籍他最多能搞到多少。“试试看能搞多少吧,”他咕哝着说,“您明天早晨再来,我门德尔会给您搞到一些的,没找到的再到别处去找。一个人只要有头脑,就会走运的。”我客气地道了谢,也纯粹由于客套,我接着就干了一件大蠢事:我竟建议他把我想要的书记在一张纸条上。就在这同一瞬间,我感觉到我的那位朋友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他想告诫我。但是太晚了!门德尔已经向我掷来一道目光。怎样的目光啊!既是洋洋得意又是受了侮辱,既是嘲讽又是高傲,简直是国王的目光,是莎士比亚戏剧中麦克白的目光,当麦克达夫要求这位不可战胜的英雄不战而降时他射出的目光。随后,门德尔又哈哈一笑,喉咙上的大喉结引人注目地上下滚动,他显然吃力地把一句粗话咽了下去。他本来有理由讲任何可能想得出来的粗话,他,善良、正直的旧书贩门德尔,因为只有陌生人,只有一无所知的人才会向他,向雅科布-门德尔提出这样一个侮辱性的要求,要他像一个书店学徒或者图书馆服务员那样把书名记下来,似乎这个无与伦比的,这个金刚钻似的旧书贩的大脑竟然需要这糟糕的辅助手段。我后来才懂得自己客气地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是怎样地伤了这个怪人的心,因为这个矮小、落魄、满脸胡子、又是驼背的犹太人雅科布-门德尔,在记忆力方面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在这个石灰色的、肮脏的、像布满灰色苔藓的前额后面,是一册无形的天书,原来印在每一本书的封面上的人名和书名,都像用钢水浇铸似的铸在了上面。不论是昨天出版的书,还是两百年前出版的书,他都能一下子确切地说出出版的地点、作者、新旧价格,并以正确无误的想像力记起每一起书的装帧、插图以及摹写本。不论是曾经到过他手里的书,还是他仅仅在别处的书店或者图书馆里见到过的书,都如同在他的眼前,一清二楚。如同正在创作的艺术家能清晰地看到他胸中的、外人还看不见的形象那样。当他看到雷根斯堡某家旧书店目录上某一本书要价六马克时,他便能记起,两年前维也纳一次拍卖时,另一本同样的书卖四克朗,同时还记起买主是谁。是的,雅科布-门德尔从不忘记一个书名,一个数字,他熟悉图书界这个永远运行、经常变化的宇宙里的每一棵植物,每一条纤毛虫,每一颗星星。他比专家更了解每一门专业,比图书馆管理员更掌握图书馆,比书店老板更熟悉大多数书店的库存,尽管他们有书单和索引卡片,而他却没有,但他有记忆的魔法,有这种无与伦比的记忆力,这种只有通过成百个不同的例子才能真正说明其非凡的记忆力。当然,要训练和形成这种正确无误到神奇地步的记忆力,只有通过一个对于达到任何完善的造诣都适用的秘诀,那就是全神贯注。事实上,这个怪人除去书籍以外对世事一无所知,对他来说,世上的一切现象,只有到了改铸成为铅字,集中在一本书里,甚至可说到了被封存的地步时,才开始变成真实的。但是就在他读这些书的时候,他也不注意它们的内容,无论是故事情节或者精神实质,惟有人名、价格、装帧、封面能引起他的热情。总而言之,他读书不是为了生产和创造,而仅仅是把数以十万计的人名和书名的索引印在一头哺乳类动物的大脑皮层上,而通常这种索引都是写在图书目录上的。雅科布-门德尔这种对旧书的特殊记忆力是独一无二、完美无缺的。作为一种特异现象,它决不亚于拿破仑对人的相貌、梅佐芳蒂斯对语言、拉斯克尔对象棋的开局、布索尼对音乐的记忆力,如果请他去开讲座,授他以公职。那么,这个头脑将会使成千上万,甚至几十万大学生和学者受益匪浅,使他们惊叹不已。这还将有益于各门科学。至于我们称之为图书馆的那些公共宝库,也将得到一份无可比拟的财富。但是,对于他,对于这个微不足道的、没有教养的、最多只上过塔木德学校的加利曾旧书贩,这个上层社会是永远紧锁着大门的。因此,他这种奇妙的才能只能作为一种神秘科学,在格鲁克咖啡馆那张大理石面小方桌旁发挥它的作用。可是,如果有朝一日来了一位大心理学家(在我们的思想界,还始终没有人做过这种工作),也像布丰在对动物的变种进行整理分类时那样坚持不懈地对我们称之为记忆力的这种神奇的力量进行研究,逐一描述其所有的活动方式、种类、原始形式,阐明它的各种变体。那么,这位心理学家必将永远怀念雅科布-门德尔,怀念这个记忆价格和书名的天才,怀念这位古旧书籍科学的无名大师。 就职业而论,对于不知底细的人来说,雅科布-门德尔自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旧书贩。每逢星期日,在《新自由报》和《新维也纳日报》上总要刊登这样一份固定不变的广告:“收购旧书,出价最优,从速前来,门德尔,上阿尔泽街”,下面是电话号码,实际上是格鲁克咖啡馆的电话。他到书库里去翻寻,每星期总要同一个年老的、蓄着帝王须的脚夫搬几口袋书到他的总店去,尔后又从那里搬走,因为他没有进行正常图书交易的执照。因此,这始终是一种小买卖,一种进项有限的活动。大学生从他那里买教科书,一学年完了,又经他的手转售给下届大学生。此外,他还居间介绍和替人购买任何所需的书籍。只加极少的手续费。在他那里,好的建议是廉价的。但是,金钱在他的世界内部是没有地盘的;因为人家从未见他变过样,他总是那一身破旧的衣服,早晨、下午和晚上,他喝牛奶、啃两个面包,中午吃一点人家替他从饭馆取来的食物。他不抽烟,不玩也不赌,甚至可以说,他没有活着,活着的只是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从不懈怠地用文字、书名和人名去喂那谜一般的生物——大脑。这一堆软软的、可怕的物质贪婪地将这无数的符号吮吸进去,好似一片草场在吮吸千万滴雨水。他对人不感兴趣,在人的一切情感中,他也许只知道一种,自然是最属人之常情的虚荣。如果有人走访了上百个地方遍寻未获,才来找他指教,而他能一下子就回答来人的询问,惟有这个才能使他得意,给他乐趣。或许还有一点,那就是在维也纳和维也纳以外的地方,有数十人尊重和需要他的知识。在任何一个我们称之为大都市的这种庞杂的数百万人的密集体里,始终只能在少数几个点上,炸出若干小小的平面,由它们来反映这同一个宇宙,但大多数人是看不见的,惟有对行家,对意气相投的人来说,是极其珍贵的。这些书籍行家全都知道雅科布-门德尔。正如谁要询问某种音乐书报,就会到音乐之友杜去找欧塞比乌斯-曼迪车夫斯基。他头戴灰色便帽,和善地坐在那里,周围是卷宗和乐谱,只要他一抬头,便能笑眯眯地解决最困难的问题。又如直到今天,谁要从旧维也纳的戏剧和文化中得到启示,谁就肯定去找人所共知的格洛西神甫,同样,维也纳若干嗜好书籍的人,一遇到某个特别硬的坚果要咬开时,就会自然而然,坚信不疑地到格鲁克咖啡馆去找雅科布-门德尔。如果在这些人来求教时,谁能从旁观察门德尔,就会使像我这样好奇心重的年轻人产生一种特殊的快感。如果有谁拿来一本次书搁在他面前,他便轻蔑地敲敲封皮,只咕哝一声“两个克朗”了事。相反,如果是某种珍本或孤本,他会毕恭毕敬地把身子往后挪动,在书的上面垫上一张纸,仿佛他突然对自己那肮脏的、沾满墨水的、指甲缝里全是黑垢的手指感到害羞了。随后,他怀着莫大的敬意,小心翼翼地一页接一页地轻轻翻阅这本罕见的书。在这样的时刻,谁也无法使他分心,正如一个真心诚意的教徒在祈祷时,是谁也扰乱不了的。事实上,这样的仔细观看,抚摩、嗅探、掂量,这样的每个动作,都像是仪式上的,是前后次序有定规的宗教礼拜仪式上的。他的驼背前挪后移,一边咕哝着,哼哼着,搔头发,发出一些引人注意的元音。一个延长的,几乎是深感惊讶地吐出的“ah”和“oh”,表示醉心的欣赏;如果发现缺页,或者有一页被虫蛀了时,便是一声急促的、仿佛被吓了一跳似的“oi或oiweh”。末了,他恭敬地把这本厚书放在手上掂量,半闭着眼睛,把这个笨重的长方形又闻又嗅,宛如一位多愁善感的少女在闻一朵晚香玉时那么动情。在进行这一套有点麻烦的程序的时候,书的所有者当然得耐着性子。但是,在检查结束之后,门德尔便会热心地,甚至是热情地提供情况,而且少不了要添上种种涉及面很广的有关轶事,以及关于同类版本价格的富于戏剧效果的报道。在这样的时刻,他仿佛变得开朗了,年轻了,有生气了。只有一件事会使他感到极度愤慨,那就是某个初到此地来的人,要为他作了这番估价而付钱给他。这时,他会气愤地断然拒绝,就像一位画廊顾问气愤地断然拒绝某个到处旅游的美国人为了他的讲解而要往他手里塞小费。因为能允许门德尔把一本珍贵的书拿在手上,就等于能允许别人同自己心上的女人相会。这些个瞬间便是他们柏拉图式的爱情之夜。能左右他的惟有书,从来不是钱。因此,一些大收藏家,其中有普林斯顿大学的创建人,都想请他当他们的图书馆的顾问和采购员,但是枉费心机,雅科布-门德尔一概拒绝。他只想呆在格鲁克咖啡馆。三十三年前,他,一个驼背小青年,胡子还是黑色的,又细又软,前额上是涡形鬈发,从东方到维也纳来学习,想得到犹太法学博士学位。但过不久,他离弃了严峻的惟一的神耶和华,投身到光彩夺目、变化万千的书籍的多神世界中去。当时他首先找到了这家格鲁克咖啡馆,它渐渐变成了他的书坊,他的总店,他的邮局,他的世界。如同一位天文学家,孤寂地站在天文台上,通过望远镜的圆孔,天天夜里观察无数的星星,观察它们神秘的运行,它们变化莫测的混乱无序,它们的熄灭和复燃,雅科布-门德尔则在这张四方桌旁,通过他的眼睛,观察另一个同样永恒地运行着、变化着书籍的宇宙,观察我们的世界之上的这个世 不言而喻,他在格鲁克咖啡馆是被视若上宾的。在我们的眼里,这家咖啡馆的名声与其说靠音乐家、《阿尔赛斯特》和《伊菲革涅亚》的作曲者克里斯托夫-威利巴尔德-格鲁克的庇佑,倒不如说是同门德尔的无形讲坛联系在一起的。同古旧的樱桃木柜台、两张绿呢打满补丁的台球桌和铜咖啡壶一样,门德尔也是这家咖啡馆财物清单上的一件动产,他的桌子如同一处圣地似的受到保护。因为他有无数的主顾和询问者,他们一来,店里的职工就很有礼貌地硬要他们吃点、喝点什么。所以,他的科学所赚来的钱,较大部分实际上流进了领班道伊布勒挂在屁股后面的那只大皮包里。反过来,旧书贩门德尔也享有多种特权。打电话免费,他的信人家给收,还替他办各种事情;年老、正直的厕所清洁女工替他刷大衣,钉钮扣,每周替他洗一小包衣服。人家替他到邻近的饭店去取午餐,只有他一人能得到这种待遇。另外,每天早晨,老板施坦德哈特纳先生亲自来到他的桌子旁向他问好,埋头在书堆里的雅科布-门德尔自然多半没有察觉。早晨八点整他进店,直到人家熄灯时他才离开。他从来不同别的顾客说话,也不看任何报纸,有了什么变化他都不会发现。有一次,施坦德哈特纳先生彬彬有礼地问他,在电灯下读书是不是比以前在煤气灯黯淡、抖动的光线下读书要好一些,他这才惊讶地抬起头来呆望着电灯泡。尽管安装电灯花了好几天时间,又敲又凿,又吵又闹,这样的变化他竟全然不知。只有数以十亿计的黑色纤毛虫般的铅印文字,通过眼镜框的两个圆孔,通过两个闪光的、吸收着的镜片,过滤到他的大脑中去,其余的一切事件,均似无谓的喧哗,从他身边一掠而过。他确实就在这一个地方,在这张四方桌旁,阅读、比较、计算,度过了三十多年,度过了他一生中全部清醒的光阴,像做着一场持续的、惟独被睡眠中断的梦。 因此,当我恍恍惚惚看到雅科布-门德尔宣示神谕的大理石桌子空空的,仿佛立在这间屋里的一块墓碑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怖感。现在,人到中年时,我才懂得,有多少东西随同每一个这样的人一起消失了,首先因为在我们这个无可挽救地变得愈益单调的世界上,一切独一无二的东西日复一日地变得稀罕珍贵了。接着,我想到,年轻而无经验的我,当时出于一次深刻的预感,曾经非常喜爱这个雅科布-门德尔。可是,我竟然忘却过,尽管是在战争的年代里,是我在一种像他那样专心致志于自己工作的情况下,但也不应该啊!现在,面对这张空桌子,我感到羞愧,对不住他,同时又产生了一种新的好奇心。 他到哪里去了呢?他的情况又怎样呢?我招呼侍者过来,向他打听。一位姓门德尔的先生,对不起,我不认识他,我们店里不见有姓门德尔的先生来过。不过,领班也许会知道的。领班腆着尖肚皮笨重地移动身子慢慢蹭过来,他犹豫着,思索着:不知道,连他也不知道一位姓门德尔的先生。不过,我要打听的是不是曼德尔先生,弗洛里安尼巷的缝纫用品店的曼德尔呢?我觉得嘴唇上有一种苦味,万物无常的滋味:如果风已经把我们脚后留下的最后的痕迹都吹掉的话,那么人活着是为什么呢?一个人,在这间若干平方米的房间里阅读、思想、谈话、呼吸了三十年,或许四十年。可是,仅仅离去三四年光景,来了一个新法老,便无人再知晓约瑟了,在格鲁克咖啡馆里也无人再知晓雅科布-门德尔,旧书贩门德尔了!我几乎有些恼火地问领班,我能不能同施坦德哈特纳先生交谈呢?旧职工里还有没有谁在呢?哦,施坦德哈特纳先生,我的上帝,他早就把这家咖啡馆卖掉了,他已经故世了,原来的领班,他现在在克雷姆斯附近靠自己的产业过活。没有了,再没有人在这儿了……对,有了!有了!施波席尔太太还在此地,厕所清洁女工(俗话叫做巧克力太太)。不过,她肯定记不得一个个的顾客了。我随即想到:雅科布-门德尔这个人人家是忘不了的,于是,便让领班请她来见我。 她来了,施波席尔太太白发蓬乱,有点水肿的腿一步一步从厕所间走来,一边还在匆匆地用布擦她通红的手,显然是刚打扫完她那阴暗的小间,或者刚擦完窗户。我立刻由她的慌张神态察觉,这样突如其来地把她叫到前面来,叫到这家咖啡馆里高雅房间的大电灯下,使她不高兴。因此,她先是猜疑地瞧我,用一种目光由下往上地瞧我,一种十分小心地压低了的目光。我找她,有何贵干呀?但是,我刚开口打听雅科布-门德尔,她就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眼珠仿佛要夺眶而出,她抖动着耸起肩膀。“我的上帝,这个可怜的门德尔先生,竟然还有人想着他!是啊,可怜的门德尔先生。”——她几乎在哭泣了,她感动极了。老年人逢到别人使他们回忆起他们的青春岁月,回忆起某一段已被遗忘的、美好共处的光阴时,总会这样的。我问到他是不是还活着。“哦,我的上帝,这个可怜的门德尔先生,五六年,不,七年,去世已经有七年了。这么一位可爱、善良的先生。想想看,我认识他有多久了,二十五年都不止了,我进店时,他已经在这儿了。说起他们是怎么弄得他死去的,这真是件可耻的事情啊!”她越来越激动了,并问我是不是他的亲戚。她说,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从来没有人打听过他——他遭遇的事情,我是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呀? 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我说,给我讲一讲吧,原原本本地讲一讲吧!这个善良的老妇人显出了胆怯和拘束的神态,不断地擦她的那双湿手。我懂了,一个厕所清洁女工,系着肮脏的围裙,自发蓬乱,站在这咖啡馆的大厅里,这使她感到难堪。另外,她一直怯生生地左顾右盼,看是不是有哪个侍者在一旁听着。我于是向她提议,我们到活动室里去吧,坐到门德尔的老座位上去,请她在那儿把事情的始末讲给我听。她感谢地向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感激我懂得她的心思。她,这个已经有点摇摇晃晃的老妇人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两名侍者惊讶地望着我们的背影,他们觉察到了此中必有缘故,若干顾客也对我们这差别悬殊的一对感到惊异。接着,在活动室里那张四方桌旁,她向我讲述了雅科布-门德尔,旧书贩门德尔的沉沦(后来,其他人的叙述,又给我增补了某些细节)。 就是啊,他后来,她这样讲述道,在战争开始以后,也还一直来的,天天一早,七点半钟就到这里,坐着,整天研究着,同以往一模一样。是啊,他们大家都有这种感觉,而且还常常谈到,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已经在打仗了。我可是了解的,他从来不看报纸,也从来不同别人交谈;尽管卖报的大声叫喊,“号外,号外”,所有其他的人都跑步围上去时,他也从不站起身来,从不在一旁听着。他同样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弗兰茨,那个侍者不在了(他在戈尔利采附近阵亡了),也不知道施坦德哈特纳先生的儿子在普热梅希尔被俘虏了。面包越来越不像样,人家给他喝的已经不是牛奶而是代用咖啡了,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一次,他觉得有点奇怪,怎么现在来这儿的大学生这么少呢?如此而已——“我的上帝,这个可怜人哪,除了他的书以外,再没有别的事使他高兴和担忧过。” 可是,后来有一天,灾祸临头了。上午十一点,一个晴天,一名警官领着一名秘密警察到这里来了,那个秘密警察指了指钮扣眼里的蔷薇花饰徽章,开口问道,有没有一个名叫雅科布-门德尔的人常到这里来。接着,他们马上走到这张桌子边上来找门德尔,他还糊里糊涂地以为是来卖旧书的,或者是来请教他的呢。但他们立即要他跟着走一趟,就把他带走了。这对这家咖啡馆是个真正的耻辱,所有的人都围到了可怜的门德尔先生周围。他呢?站在那两个人中间,眼镜移在前额上头发下面,望望这个,瞧瞧那个,不知道他们到底找他干什么。大家当即对那个警官说,这一定是搞错了,像门德尔先生这样的人,是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的。可是,那个秘密警察马上对大家吼叫起来,说他们不得干涉公务行动。于是,他们把他带走了。在这以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有两年之久。我今天还不清楚,当时他们干吗要把他带走。“不过我可以发誓,”她,这个老妇人激动地说,“门德尔先生是不会干不法事情的。他们一定搞错了,我敢担保。这是对这个可怜的、无辜的人的犯罪行为,犯罪行为!” 她的话一点不假,这个令人感动的、善良的施波席尔太太。我们的朋友雅科布-门德尔确实没有做过任何不法的事情,他只是干了一件糊涂的,一件动人的,一件甚至在那个疯狂的时期里也完全难以令人相信的蠢事,这只能用这个怪人的专心致志,用他像生活在月球上似的远离现实来解释。事情是这样的:一天,负责监视与外国往未邮件的军事检查局截获一张明信片,是某一个名叫雅科布-门德尔的人所写,按规定贴足了寄国外的邮票,但是——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是寄到敌对国家去的,收件人是让-拉波戴尔书商,地址是巴黎格雷涅尔沿河街,一个名叫雅科布-门德尔的人在明信片上抱怨说,最近的八期《法国图书通报》月刊他都没有收到,可是他已经预付了全年的订费。那个被征调来的下级检查官,原来是位文科中学教授,个人爱好罗曼语言文学,现在被换上一套蓝色的国民军服装,当这张明信片落到他手里时,他吃了一惊。一个愚蠢的玩笑,他想道。他每星期要检查两千封信,从中搜寻和发现有问题的内容和有间谍嫌疑的用语,但还从未有过一件如此荒唐的东西落到他手指底下来。一个人从奥地利寄信到法国,还毫无顾忌地写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漫不经心地把一张寄往交战国的明信片就这么简单地往信箱里一扔,仿佛自从一九一四年以来这些边界上并没有架上铁丝网,仿佛在上帝创造的白昼里,法国、德国、奥国和俄国并没有使对方男性居民的数目逐日减少几千人。因此,起先他把这张明信片当作一件稀奇东西塞进了自己的抽屉,没有向上级报告这件荒唐事。但是,几星期以后,又来了一张明信片,又是这个雅科布-门德尔写的,寄给一个叫约翰-阿尔德里奇的书商,地址是伦敦霍尔本广场,问他能否给自己买最近的几期《文物》杂志,落款又是这个怪人雅科布-门德尔,而且天真透顶地写上了他的详细地址。这时,这位被人套上一身制服的文科中学教授觉得这件上装有点紧了。难道这种笨拙的玩笑竟是某种暗语,自有谜一般的含义吗?总而言之,他站起身来,后跟囊的一声并拢,把两张明信片都放到了少校的桌上。这位少校高高地耸起了肩膀:怪事!他先通知警察局,要他们调查究竟有无雅科布-门德尔此人。一小时以后,雅科布-门德尔已被逮速,这个意外的遭遇把他搞得晕头转向,他根本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时,已被带到了少校那里。少校把神秘的明信片放到他的面前,问他承认不承认自己就是寄信人。这种严厉的问话口气激怒了门德尔,而首先是由于他在阅读一本重要图书目录时被他们打断了,他几乎是粗声粗气地说,这两张明信片自然是他写的。订阅的刊物,钱都付清了,自然有权去索取。坐在圈手椅里的少校向邻桌旁的少尉转过身去。两人会心地互相瞥了一眼:一个十足的白痴!接着,少校考虑,是把这个糊涂蛋厉声训斥一通,随后撵走呢,还是把事情认真地查问一番。在任何一个这类机关里,遇到这类拿不定主意的尴尬情况时,总会决定先搞一份问话记录再说。搞一份记录总是好的嘛!即使没有什么用处,但也没有什么害处,只不过填满一张毫无意义的纸,增添到成百万张这样的纸张里面去。 这一回,却使一个可怜的、稀里糊涂的人遭了殃,因为刚问到第三个问题,就出现了非常倒霉的情况。人家先问他的姓名:雅科布,正名是贾因克夫-门德尔。职业:小贩(他没有书商执照,只有一张小贩许可证)。第三个问题却成了灾祸:出生地点。雅科布-门德尔回答说是佩特里考附近的一个小地方。少校皱起了眉头。佩特里考,不是在俄属波兰地区内,在边境附近吗?可疑!十分可疑!他于是更加严厉地盘问门德尔,什么时候获得奥地利公民权的。门德尔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模模糊糊地、惊异地呆望着少校:他说不清楚。见鬼!他到底有没有证件。说明他身份的证件除了小贩许可证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少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好吧,他的国籍究竟是怎么回事,得让他讲清楚才行。他父亲是什么国籍,是奥地利人还是俄国人?雅科布-门德尔镇静地回答说:自然是俄国人。那么,他本人呢?他呀,三十三年前就偷越了俄国边境,从那时起就一直住在维也纳。少校越来越不安了。他什么时候入奥地利国籍的?为什么要人?门德尔反问道。他从来不关心这类事情。这么说,他还是个俄国公民,对吗?这样无聊的盘问早就使门德尔心烦了,他无所谓地回答说:“本来就是。” 这样干脆的答复把少校吓了一跳,他身子往后倒去,弄得圈手椅嘎吱作响。竟然有这等事情!在战争期间,在一九一五年底,在塔尔努夫和大规模攻势之后,一个身分不明的俄国人在维也纳,在奥地利的首都随心所欲地到处乱闯,还寄信到法国和英国去,而警察局居然撒手不管。难怪新闻界的傻瓜们对康拉德-冯-赫岑道夫不能立即挺进华沙感到奇怪,总参谋部的傻瓜们对军队的每一次调动都被间谍把情报送给了俄国感到惊讶。这时,那个少尉也站了起来,问话变成了严厉的审讯。他,一个外国人,为什么不立即向当局报告?门德尔,始终没往坏处想,用他的唱歌似的犹太腔答道:“为什么要立即报告呢?”少校认为,这种反问是一种挑衅,便气势汹汹地问他,看到了布告没有?没有!难道他连报纸都不看?不看! 这两个军官盯着由于闹不清是怎么回事而急出汗来的雅科布-门德尔发愣,仿佛月亮掉到他们的办公室来了。接着,响起了拨电话的声音,打字机的声音,传令兵跑上跑下,雅科布-门德尔被交给卫戍部队监狱负责看管,准备下一步把他送进集中营。人家叫他跟两名士兵走时,他还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发傻。他不知道人家要拿他干什么,但他本来也没有任何担忧的事。这个戴着金色领章,说话粗暴的人能对他有什么坏打算呢?在他的超脱现实的书籍世界里,没有战争,没有不谅解,而只有关于数字和文字、书名和人名的知识,以及不倦的求知欲。因此,他随和地夹在两名士兵中间下了楼梯。到了警察局,人家拿走了他大衣口袋里所有的书,井要他交出藏有几百张重要的书单和主顾地址的皮夹。这时,他才勃然大怒,动手打人。人家只好把他绑起来。这中间,他的眼镜掉到了地上,他的这架观察精神世界的魔术望远镜跌个粉碎。两天以后,人家让他穿上单薄的夏服,押送他进了科马诺姆附近的俄国平民俘虏的集中营。 在集中营的这两年里,没有书,没有他所心爱的书,没有钱,处在这所太监狱里冷漠的、粗鲁的、多半是文盲的难友中间,雅科布-门德尔经受了怎样的心灵上的恐惧;他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鹰离开了天空似的,离开了超脱人世的、对他来说是惟一的书籍世界后,在那里又饱尝了怎样的苦楚——关于这些,却找不到任何目击者来提供情况。但是,从疯狂中清醒过来的世界,已经渐渐认识到,在这场战争的一切暴行和犯罪的侵犯中,没有一件比下面的行为更无意义,更多余,因而在道义上更不可饶恕的了,那就是把一无所知的。早已超过工作年龄的侨民抓起来,集中在一处,用铁丝网圈起来,而这些人都是侨居多年,并把异国当作故乡,由于真诚相信客居权利——这种权利甚至在通古斯人和阿劳加尼亚人那里也被视为神圣的——因而没有及时逃亡,这是破坏文明的罪行。在法国、德国和英国,在我们这个发了狂的欧洲的任何一处,都同样丧失理智地犯下了这一罪行。雅科布-门德尔或许也会像数以百计的其他无辜者一样,在这种围场里变成神经错乱,或者因患痢疾、因体力衰竭、因心灵受到严重损害而可怜地死去。幸亏一个偶然情况,一个惟独在奥地利才会发生的偶然情况,恰好及时地把他再一次拉回他的世界中来。在他失踪以后,一些身分高贵的主顾仍然按照他原来的地址多次给他去信。前施蒂里亚总督、纹章学著作的狂热收藏者勋伯格伯爵,前神学系主任,为奥古斯丁著作撰写评注的齐根菲尔德,八十岁高龄还在不断修改自己的回忆录的退休海军元帅埃德勒-冯-皮塞克,所有这些门德尔的保护人,都不断有信给他。这些投寄到格鲁克咖啡馆的信件中,有一些转到集中营给这个下落不明的人,这些信碰巧落到那里一位好心的上尉手里。门德尔自从眼镜被人打碎以后,由于没钱配一副新的,便一直像一只鼹鼠,灰色,失明,沉默地蹲在角落里。这么一个矮小、半瞎、肮脏的犹太人,竟然结识如此高贵的人物,这使那位上尉颇觉惊讶。有这样的朋友,本人必定不同寻常。因此,他允许门德尔答复这些来信,井请求他的保护人替他说情。结果并非石沉大海,显贵们以及那位系主任,本着一切收藏家团结一致的精神,频繁联系,并且递上了他们的联名担保书,这样,旧书贩门德尔在监禁了两年多之后,于一九一七年获释返回维也纳,当然附有条件,那就是每天到警察局汇报一次。不过,他毕竟返回到自由的天地,返回到他的又破旧又窄小的阁楼里来了,他又能去逛他心爱的书店,而首先是回到格鲁克咖啡馆。 出了黑暗地狱的门德尔如何返回格鲁克咖啡馆,可以由正直的施波席尔太太根据自己的亲身见闻来向我描述了。“——天——耶稣,玛利亚,约瑟,保佑我呀!我不相信,我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了——门被推开了,您也知道,他平日进门时就是这样,歪着身子,把门推开一道缝。这时,他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咖啡馆,他,门德尔先生。他穿着破烂的、满是补丁的军大衣,头上戴着什么,也许原来是顶帽子,一顶人家扔掉了的破帽子。他没围围巾,那副模样真像个死人,灰白的脸色,灰白的头发,干瘦得叫人可怜。可是,他进来了,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往这张桌子走去,脱掉大衣,不过不像以前那么灵巧了,而是边脱边吁吁地喘息。他同以前不大一样,什么书也没有带,只是坐下来,一刁话不说,只是用完全没神的、鼓出的眼睛瞪着前面发愣。后来,我们把过去从德国寄来的整捆书籍杂志给他搬来了,他这才渐渐地开始阅读。不过,他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门德尔了。” 是的,他已判若两人,不再是世界奇迹,不再是一切图书的神奇的索引柜了。当年见到过他的人,都痛心地向我谈到了这一事实。他的原来是宁静的、仅仅像在睡梦中阅读的目光,看来已被扰乱,无法挽救;又有什么被撞毁了:流血的恐怖像一颗慧星,疯狂乱飞,撞在了他的书籍宇宙中这颗怪僻而平和的,这颗昴宿星团中最亮的星球上。几十年来,他的眼睛看惯了书刊上无声的、纤细的、昆虫脚似的铅印文字。可是,在那个四周架着铁丝网的关押人的围场里,这双眼睛必定看到过可怕的事情,因为那对原先是滴溜转动的、嘲讽地闪闪发亮的眼球,已被沉重的眼皮遮住了,在修过的、好不容易用细线扎在一起的眼镜后面,原先是那么活泼的眼睛,现在是半睡不醒,两圈红晕,朦朦胧胧。更加糟糕的是:他的记忆器官,这座奇异的艺术建筑,必定有一根圆柱倾倒了,整个结构已陷于紊乱。因为我们的大脑构造精细,它是用最精细的材料制造的控制台,是我们的心智的精密仪器,只要一根微血管被堵塞,一根神经受震动,一个细胞疲劳过度,只要一个这样的分子错了位置,就足以使这个绝妙地聚集着千变万化的天体和声的心灵顿时沉寂。在门德尔的记忆器官里,在这台独一无二的心智的键盘上,琴键的装置失灵了。偶或有人来请教他时,他便才枯智竭地呆望着来人,人家对他说的话,他听不太懂,他听错了,或者一听即忘。门德尔已不再是门德尔了,正如这个世界已不再是这个世界。他不再身子前后摇晃着全神贯注地读书了,他多半坐着发呆,眼镜只是机械地冲着书本,旁人弄不清他是在阅读,还是在瞌睡。有好几次,施波席尔太太这样讲述道,他的脑袋沉重地撞到书上,大白天里就昏昏入睡了。有些时候,他又一连几个钟头望着电石汽灯——这是在那些煤炭紧张的年头里,人家放在他桌上的——陌生的、有臭味的亮光出神。是啊,门德尔已不再是门德尔了,不再是世界奇迹了,而是疲倦地喘息着的、不中用的一堆胡子和衣裳,毫无意义地堆在原来的彼提阿的座椅上;他不再被看作格鲁克咖啡馆的荣誉,而是被看作一个带来耻辱的人,一个散发臭气、叫人恶心的脏鬼,一个讨人厌的、毫无用处的寄食者。 新老板就是这么看待他的。此人名叫弗洛里安-古特纳,雷茨人,在一九一九年这个饥荒的年头里,做面粉和黄油的黑市买卖发了横财,他花言巧语,用迅速贬值的八万克朗纸币从老实的施坦德哈特纳手里买下了格鲁克咖啡馆。这个农夫出身的老板,手腕精明,抓住时机,迅速把这家古朴的咖啡馆修饰一新,及时用贬值的钞票添置安乐椅,修筑大理石门洞,并已在谈判,要买下隔壁的饭店,加建一个音乐茶座。在这样迫不及待地翻新装饰的过程中,这个加利曾寄食者自然十分碍他的手脚。这个家伙从清晨直到夜晚独占一张桌子,但一天总共只喝两杯咖啡,吃五个面包,虽说施坦德哈特纳特别叮嘱他千万关照这位老顾客,并且向他说明这个雅科布-门德尔是怎样的一位重要人物,在移交财产清单时,施但德哈特纳甚至把门德尔作为这笔交易的一项附带义务托付给古特纳。但是,弗洛里安-古特纳在添置新家具和程亮的铝制柜台时,也换上了一副这个牟利时期的铁石心肠,他只等着找到一个借口,把这个市郊破烂堆里剩下的最后一件讨厌东西,从他那已是气派高雅的店堂里清扫出去。看来良机快来了,因为雅科布-门德尔境况很糟。他积蓄下来的最后的钞票,在通货膨胀这台碎纸机中被磨成了粉末,他的主顾们也星散了。再去当旧书贩,爬楼梯,挨门逐户地收旧书,这个疲乏的人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穷极潦倒了。别人由成百种小小的迹象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已经很少让人去饭店给他取食物,连数目有限的咖啡和面包钱他也老是拖欠,有一回甚至拖欠了三个星期。那时候,领班就要把他撵到大街上去。幸亏这位正直的施波席尔太太,这个厕所清洁女工可怜他,替他担保。 过了一个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新领班早已在结账时多次发现面包的数目不对,除掉拿走的和付了钱的以外,总还短少。他自然立即怀疑上了门德尔,因为那个年迈的、走道都不稳的脚夫已经多次向他抱怨,说门德尔欠了他半年的账,他一分钱也还不出来。领班于是格外注意,两天以后,他躲在围火炉的档板后面,眼看雅科布-门德尔偷偷从桌旁站起身来,走进前室,飞快地从面包篮里拿出两个小面包,饿慌了似的一下子塞进嘴里。于是,当场把他逮住。有了真凭实据,现在那些缺少的面包可有下落了。领班马上向古特纳先生报告了此事。古特纳早在寻找借口,如今喜出望外。他当众训斥门德尔,说他犯了偷窃罪,甚至假装宽宏大量地说,他不想马上报警,但命令他立即滚蛋,永远见鬼去。雅科布-门德尔只是发抖,什么话都不说,摇摇晃晃地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走了。 “多么悲惨啊!”施波席尔太太是这样形容他的离去的。“我永远忘不了他是怎样站起身来的,眼镜推到前额上,脸色熬白,像一条毛巾。他来不及把大衣穿上,虽说是在一月里,您是知道的,那一年可冷哪!他吓坏了,连书都忘在桌上了,我是过后才发现的,还想追上去给他呢。可是他已经跌跌撞撞地出了门。我不敢到街上去,因为古特纳先生站在门口,冲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过路的人都站住了,围拢来。是啊,真是可耻,我羞愧得要命!这种事情老施坦德哈特纳先生是做不出来的,他不会因为几个小面包把人撵走的,他在的话,门德尔白吃一辈子都行。可是今天的人哪,都是没心肝的。把一个三十多年天天坐在这儿的人撵走——真是可耻,见了上帝,我可不对这件事情负责任——我不负。” 她,这个善良的妇人,变得十分激动,并以老年人冲动时的唠叨劲,翻来覆去地讲这件丑事,讲施坦德哈特纳先生是不会这样的。我不得不问她,我们的门德尔后来怎样了,她是否再见过到他。这时,她失去了常态,愈加激动了。 “每天我从他的桌旁走过时,每一回,您可以相信我的话,我心里就一震。我总是想,他现在会在哪里,可怜的门德尔先生,如果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我会给他带些暖和的东西去的,因为他能从哪儿去挣生火和吃饭的钱呢?就我所知,他在世上没有亲戚。我始终听不到一点点消息,末了,我已经以为他不在人世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让人替他念一段弥撒祭词。因为他是个好人,我们相识二十五年都不止了。 “可是,一天清晨,七点半。对,在二月间,我正在擦黄铜窗栏杆,突然(我是说,我心里一震)。突然,门开了,门德尔进来了。您知道,他总是迷迷糊糊、歪着身子挤进来的,可是,这一回不同了。我马上发觉,他东倒西歪,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我的上帝,瞧他那副模样,只剩下骨头和胡子了!我看到他这副模样,立刻就明白了。我立刻就想到,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睡觉,大白天出来梦游,他什么都忘了,小面包,古特纳先生,以及他们可耻地把他撵走,他连自己都不知道了。感谢上帝!古特纳先生还没来,领班也正在喝咖啡。我赶紧跑过去,好告诉他,别呆在这儿,别让那个野蛮家伙再撵一回。”说到这里,她担心地回头看看,马上改口说:“我是说古特纳先生。接着,我喊他:‘门德尔先生!’他抬起头来,两眼发直。这一眨眼的工夫,我的上帝,真可怕呀!这一眨眼的工夫,他准是什么都记起来了,因为他马上打了一个哆嗦,开始发抖,不只是手指抖,不,全身都抖,从肩膀都可以看出他在发抖,他又急急忙忙朝门口跌撞过去。到了门口,他摔倒了。我们赶紧打电话给急救站,随后,他们把他弄走了,他在发烧。晚上,他就死了,肺炎,高烧,这是医生讲的。他还讲,门德尔来我们这里时,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是睡着觉的人才会这样进来的。我的上帝,一个人三十六年天天这样坐在这儿,这张桌子可不就是他的家了。” 关于他,我们还谈了很久。我们是认识这位怪人的最后两个,我,当时还年轻,是他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包罗万象的精神生活,尽管他的存在像微生物似的微不足道;她,这个穷困、劳累的厕所清洁女工,从未读过书,她同自己贫困的下层社会里的这个同伴有联系,仅仅是由于二十五年来她一直替他刷大衣、钉钮扣。可是,在他的这张已成陈迹的桌子旁,共同召来他的亡灵时,我们却能相互理解,而且理解得那么深。因为回忆总能把人们联系在一起,怀着爱的回忆更其如此。谈着谈着,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耶稣,我怎么会忘了呢?那本书还在我那儿,就是他当时留在桌上的那本。我上哪儿找他,归还他呢?后来,也没别人告失,我想,就留下它作个纪念吧。这也不是什么犯法的事,对吗?”她匆匆回到后面她的小房间里把书拿了来。我好不费力地强压住了一丝微笑,因为始终以捉弄为乐,有时又爱挖苦的命运,喜欢恶作剧地给震撼人心的事添上滑稽可笑的成分。这是海恩编的《日耳曼恋爱与新奇文学书目》第二卷,它是任何藏书者都熟知的言情文学书目。恰恰是这本言情书目录——书籍各有其命运——作为这位已故魔术师最后的遗物,落到了无知者这双磨破的、裂口的手里,并被当作析祷书保存下来。我费力地抿着嘴唇,强压住本能地由心中流出的微笑,而这些微的犹豫却使这位正直的妇人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意思是什么呢?这是本珍贵的书,或是什么呢? 我亲切地同她握手告别。“您只管放心保存吧,我们的老朋友门德尔只会高兴的,至少在几千个为一本书而感激他的人中,有一个人还想着他。”我说完告辞而去。在这位正直的老妇人面前,我感到羞愧。她单纯地,却又最富人情味地忠于这位死者。因为她,这个未受过教育的女人,至少保存了一本书,为了更好地纪念他;但是我,我却多少年来一直把旧书贩门德尔忘在了脑后,而恰恰是我,应该知道,人们写书只为越过自己的生存去同众人建立联系,并维护自身来抵御一切生命的严酷的对立面:无常和被遗忘。 既相同又不同的两姐妹 一座南欧城市的某地,这座城市的名字我还是不说出来的好,我从小胡同里一拐出来,一栋早期风格的气势雄伟的建筑物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两个巨大的塔楼耸立其上,它们的式样完全相同,在夕阳照耀下一个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个的影子。这不是一座教堂,恐怕也不会是在早已被人遗忘的年代里建造的一座宫殿吧;我感到这像一座修道院,可是从它所占有的宽阔场地却又像一座世俗建筑物,反正辨别不清到底是什么。于是,我彬彬有礼地摘下帽子,冒昧地向一个正在一家小咖啡馆的平台上喝一杯淡黄色酒的面色红润的市民打听这座如此巍峨地耸立于低矮房舍之上的建筑物的名称。这位从容饮酒者惊奇地抬起头,随后便慢慢地、美滋滋地露出微笑,回答我说:“我不能给您作出确切回答。城市地图上标的可能不一样,但我们还一直沿袭旧时的的说法:姐妹楼,也许是因为这两个塔楼相互酷似吧,但是也许,因为……”他顿住并小心地敛住笑容,仿佛想先证实一下我的好奇心是否已被煽动0起来。他这样欲言又止,反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就这样,我们交谈了起来。我乐意听从他的要求,试着喝一杯这种带涩味的金灿灿的酒。在我们面前,塔楼的尖顶在慢慢明亮起来的月光照耀下梦幻般地发着亮光。我觉得这酒的味道醇和,在那个温和的晚上,那则既相同又不同的两姐妹的小小传奇也显得别有风味,这则传奇是他讲给我听的,在这里我尽可能忠实地将它复述出来,即便我不敢对它的历史真实性作出担保。 特奥多西岛国王招募的军队被迫在阿克维塔尼亚地区当时的首府建立冬营地美美地休整一段时间之后,劳顿不堪的军马皮毛又光溜起来,而士兵们则感到无聊了。这时,名叫黑里伦特的骑兵队长,一个伦巴德族人,他竟爱上了一个在那座城市的市郊偏僻小巷兜售香料和蜂蜜甜面包的漂亮女商贩。他如痴如醉地陷入热恋之中,为了赶快把她搂在怀里,他竟不顾她出身低微,急急忙忙和她结了婚,和她一道搬进集市广场上的一所宅邸里去居住。他们在那里隐居了好几个星期,相互如胶似漆,忘记了旁人。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国王和战争。但就在他们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之中、情意绵绵欢度良宵的当儿,时光却没有打瞌睡。蓦地从南方吹来和风,这股暖流扫过之处,江河解冻,草地上轻凤徐徐,藏红花和紫罗兰便绽开斑斓的蓓蕾。一夜之间树木泛出嫩绿,冻僵的树枝湿乎乎的骨节上吐出新芽,春天从雾气腾腾的大地上浮现,和它一道,战争烽烟也袅袅升起。一天早晨,门铃声专横和急促地响起,把恋人们从晨梦中惊醒:国王的一个使者命令他的队长整装待发。营地里鼓声喧天,风吹得军旗哗啦啦响,不一会儿集市广场上便响起一片上了鞍子的马匹发出的卡嗒卡嗒声。于是,黑里伦特迅速挣脱他那冬季妻子柔软的胳臂的搂抱,因为不管他的爱情多么炽热,他心中男儿要上战场博取功名的烈焰烧得更旺。他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对她想陪伴他出征的愿望置之不理,他将妻子抛弃在空荡荡的房屋里,和大队人马一道奔赴毛里塔尼亚而去。他连打七个胜仗,制伏了敌人,彻底扫荡了萨拉逊人的老窝,摧毁了他们的城市。大军所向披靡,一路抢掠直达海岸,他不得不在那里雇海员、租战船,以便将战利品运送回家,他的战利品多得堆积如山。从没见过如此迅速地取得胜利,从没见过如此闪电般地完成远征。难怪国王为感谢这位勇敢的斗士,竟将被征服国的北方和南方赐给他做采邑,国王只征收低微的息金。这样,迄今一直戎马倥偬的黑里伦特本来完全可以安享清福,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然而,这迅速获得的收益没有缓解反倒更刺激了他的功名心。他利令智昏竟不甘心称臣,不愿意向自己的主子承担纳贡的义务。从此,他觉得只有戴上王冠才和他妻子光洁的额头相称。于是,他暗中在自己的军队里煽动反国王的情绪并策划起事。然而事情过早败露,谋反没有成功。仗还没打响便被击溃,遭到教会的放逐,为自己的骑兵们所背弃,黑里伦特不得不逃进山里,当地农民为了得到高额赏金,用木棒将这个遭唾弃的人在睡梦中打死。 就在国王的密探在那座谷仓的草堆里找到这个叛逆者血淋淋的尸体,撕扯下他身上的饰物和衣服,接着将那赤裸的身体扔进兽尸坑的时候,对他的毁灭毫不知情的妻子,在府邸的锦缎床上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女孩;在市里众多新生婴儿中她们俩由主教亲手施洗礼命名为海伦和索菲娅。钟楼里的钟还在轰鸣、银白色高脚酒杯还在宴席上叮-作响,黑里伦特叛乱和死于非命的消息便猝然而至,随后又迅速传来第二个消息:国王按惯例将叛逆者的房屋和财产收归己有。就这样,漂亮的女商贩刚刚坐满月子便不得不在短期辉煌之后又身穿旧薄羊毛衣回到城市底层有腐烂气味的小巷里,所不同的仅仅是,如今她还把两个幼小的孩子和万般失望与苦涩一起带到她的悲惨生活中来了。她又从早到晚坐在她铺子里的矮木凳上,向街坊邻里兜售香料和加蜂蜜的甜食,在将可怜巴巴挣得的几个铜板揣进怀里的同时,还常常不得不听些讥诮挖苦的话。忧伤迅速熄灭了她眼中那明亮的光芒,她的头发早早变成了灰白色。然而,这一对可爱的孪生姐妹的聪明活泼和特殊的妩媚,不久便补偿了她的贫困与厄运。她们俩继承了母亲的绝色美貌,在身材和言谈优雅方面是那样相互酷似,以致人们竟误以为,这是一个可爱的形象当作活镜子照出了另一个可爱的形象。不但外人,甚至连自己的母亲也辨别不清这两个年龄相同,身材相同的女儿,分不清海伦和索菲娅,她们简直是毫无二致。于是,她让索菲娅在臂上扎一条廉价的亚麻布带子,以便让人一见这个标记便可将她和妹妹区别开。但是如果她只听她们的声音,或者只看她们的脸。那么,她便总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用哪一个名字来称呼这两个长相酷肖的孩子。 但不幸的是,这一对孪生姐妹既继承了母亲的花容月貌,也继承了父亲那种极大的虚荣心和权势欲,她们中的每一个都力求在各方面超过对方,进而还要超过所有的同龄人。在她们的童年,一般孩子在那个年龄都无所用心、毫无邪念地戏耍,这两人就已经事事处处勾心斗角、互不相让。倘若一个陌生人喜欢其中一个孩子妩媚可爱,给她的手指戴上一枚漂亮的小戒指,却没将同样的礼物赠给另一个。那么,母亲就会看到受轻慢的女儿伸直身子平躺在地板上,牙齿咬住僵硬的拳头,鞋跟狂怒地猛烈敲击地板。一个受到一声称赞,得到一个爱抚,做成了一件事,另一个就受不了。虽然她们互相酷似得让左邻右舍戏称她们是小镜子,可是她们各不相让,整日价胸中燃烧着熊熊的妒火。母亲徒劳地试图遏制这种不顾手足情谊的极端的虚荣心,徒劳地试图松弛她们你争我夺的这根绷得太紧的弦;后来她不得不承认,这里有一笔招灾惹祸的遗产正在孩子们尚不成熟的形态中继续滋长,满腔忧愁中她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恰恰多亏了这种持续不断的你争我斗,姑娘们不久便成为她们这个年龄段里最机智敏捷、最精明能干的人。因为不管一个学习什么,另一个马上跟着学,急不可耐地要胜过她。由于她俩心灵手巧,很快就学会了各种有用和有吸引力的女性技能,诸如:织亚麻布,给织物染色,镶嵌首饰,吹笛子,优雅地跳舞,写作优美的诗歌,随后又悦耳动听地和着琉特琴吟唱。最后,超出宫廷贵妇们的一般特性之外,她们甚至还学拉丁语,几何学以及更高深的哲学科学。这些学科都由一位年老的教会执事亲切友好地教给她们。不久,人们在阿克维塔尼亚就再也找不到在体态风流、举止优雅和思维敏捷上可以和女商贩这两个女儿媲美的姑娘了。不过,大概也没有谁能说得出,这两个酷肖者中的哪一个,海伦还是素菲娅,达到了尽善尽美的高度,因为无论在身材还是在思维活跃和谈吐上没有谁能将她们俩区别开来。 但是随着对文艺的爱好,随着对所有这些敏感、温柔的事物的了解——它们给灵魂和肉体以随时渴望摆脱禁锢进入情感的无穷尽境界的激情,这两个姑娘不久便在内心对她们母亲的低贱身分产生了强烈不满。每逢她们参加学院的学术讨论会,和博士们热烈讨论过各种论点后回到家里,抑或每逢她们耳畔还回响着乐曲声,从舞蹈者的圈子返回这烟雾弥漫的胡同,看到她们的母亲蓬乱着头发坐在她的香料后面,为了几块姜汁糕点或几个发霉的铜板高声叫卖直到天黑,每逢这种时候,她们总是怒气冲冲地为她们久久难以摆脱的贫困感到羞愧,而她们床铺上那个破旧草垫则锋利地摩擦着她们那在内部炽热燃烧着的、还一直保持着处女贞洁的肉体。夜晚,她们久久不能入睡,诅咒她们的命运。她们有能力在优雅和才智上胜过贵妇人,她们有资格身穿柔软的、起伏波动的衣裳、浑身珠光宝气地闲适漫步,可是她们却被活活埋葬在这个散发霉味的腐烂洞穴里,命中注定至多给箍桶匠或者刀剑制造匠当家庭主妇。她们,她们可是大元帅的女儿,本身就因血统和盛气凌人的气势而具有王家风度。她们渴望金碧辉煌的居室和成群的仆役随从,渴望财富和权势,每逢偶遇一位贵妇身穿毛皮镶边的裘皮大衣从身旁经过,放鹰猎手和卫兵们簇拥在轿子四周,她们的脸总是因愤怒而变得像她们嘴里的牙齿那样煞白。于是,叛逆父亲的狂暴和虚荣便在她们的血液里沸腾起来。父亲同样也不愿满足于小康生活和低人一等的地位嘛。白天黑夜她们不想别的,只想着她们能以何种方式摆脱这种有失体面的生活。 这样,就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事。一天早晨,索菲娅醒来时发现她旁边的床上是空的:海伦,她的镜中形象,她的愿望的对手,偷偷出走,一夜未归。受惊吓的母亲忧心忡忡,生怕她是被一个贵族子弟劫走了。因为那些少年中的许多个曾被姑娘们那束双重的光芒所射中,头晕目眩神魂颠倒。她慌慌张张、衣衫不整地奔到以国王名义管理城市的行政长官面前,恳求他逮住那个坏蛋,他答应了。然而,令母亲羞愧难言的是,第二天谣言就传开了,这谣言有鼻子有限,说是海伦,这个几乎还没到结婚年龄的女孩完全是自觉自愿地和一个贵族少年私奔了。过少年为了她把他父亲的银箱和柜子全都强行撬开。一个星期以后,在这第一个信息之后飞快传来了更糟糕的信息。旅行者们纷纷讲述,这个年轻的荡妇在那座城市里和她的情人过着多么阔绰、奢侈的生活,身边簇拥着仆役、鹰隼和南欧的动物,身上穿着毛皮衣服和闪闪发光的锦缎,惹得当地所有的体面女人十分恼火。这个坏消息在众人喋喋不休的嘴里还没嚼够,一个更糟糕的消息又接踵而至:海伦厌倦了那个乳臭未干的子弟,刚花光他口袋里的钱,便去了老耄的司库大人府上,出卖自己年轻的肉体以换取新的奢侈,并且正在无情地掠夺那个迄今一直一毛不拔的人。过了不多几个星期,在她拔光了金羽毛,将那光秃秃的老头像一只拔光了毛的公鸡那样撇下之后,她换了一个新的情人。最近为了一个更富有的人,又将这个情人抛弃。不久,真相大白于天下:原来海伦在附近这一带出卖自己年轻的肉体,其勤勉的程度决不亚于她母亲在家里兜售香料和蜂蜜甜面包。不幸的寡妇徒劳地派遣一个又一个使者去见这个不可救药的堕落女儿,劝说她不要如此邪恶地贬抑她父亲的在天之灵:这简直是极大地伤害了母亲的感情,让母亲蒙受莫大的耻辱。有一天,一支富丽堂皇的仪仗队伍从城门沿着大街走过来。前列的步行者身穿大红长袍,随后是骑马者,俨然是一位王公的入城式。而在他们之间,为波斯狗和奇异的猴类簇拥着的则是海伦,早熟的妓女,美丽得就像与她同名的始母,就像那位把富人们搅乱的海伦,这海伦被打扮得像示巴女王进入耶路撒冷时的那副模样。人们惊奇得目瞪口呆:工匠们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文书们撂下笔,看热闹的人群围住这个行列,直至最后这群沸沸扬扬行进着的骑马人和仆役终于在集市广场上整好队伍,准备隆重迎接贵宾。车帷终于拉开,这位带孩子气的荡妇昂首阔步从宅邸的大门走进去,这正是从前属于她父亲所有的那座宅邸,一位挥金如土的情人如今为了三个热烈的良宵,已将它从国王手中给她买了回来。就像走进一块农奴制的公爵领地那样,她走进摆着那张豪华大床的房间,她母亲就是在这张床上光荣地生下了她。那些久已弃置不用的房间里很快便摆满了源于异教的珍贵塑像。凉爽的大理石栏杆沿着木头楼梯向上伸展并扩散开来形成人工的瓷砖和马赛克镶嵌的图案,布满画像和故事情节的手工编织的地毯不断增多,一片带色的常春藤,懒洋洋地攀附在墙上,金餐具的叮-声和盛大宴席上始终准备着的音乐声响成一片。对种种技能十分熟练、带有青春的魅力和心灵诱惑力的海伦,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变成熟谙种种卖弄风骚和狎昵本领的能手,成为所有妓女中之最富有者。从邻近各城市,甚至从外国,富翁们都蜂拥而来。基督徒,多神教徒和异教徒,至少要来享受一下她的宠爱。由于她对权势的欲望实在太大,丝毫不比她父亲的功名心逊色,所以她严格控制住这些恋人,竭力抑制男人的激情,直至他们的财产被压榨殆尽。连国王的亲生儿子在享受一个礼拜的欢乐,带着醉意而又十分清醒地离开海伦的怀抱和房屋时,也不得不向当铺老板和贷款者支付痛苦的赎金。 这样的胆大妄为,理所当然激起市里的体面女人,尤其是年岁较大的女人们的公愤。在教堂里,神甫们痛斥这过早的道德败坏。在集市广场上,女人们愤怒地握紧拳头,夜晚不止一次有石块哐啷啷砸在窗户和大门上。但是不管那些品行端正的女人们,所有那些被遗弃的妻子们、孤独的寡妇们怎样发怒,不管那些年长的、精通本行的娼妓们怎样因这匹既放纵又厚颜无耻的小驹儿闯进自己寻欢作乐的草地而牢骚满腹,高声叫骂,所有这些女人中没有一个心中的愤懑有她姐姐索菲娅这么强烈。撕伤她的灵魂的,不是那个人沉湎于如此邪恶的生活,而是一股悔意——她懊悔自己当初错过机会,没接受那个贵族子弟提出的这同一个提议。如今她暗中热切渴望的,是控制人的力量和阔绰奢侈的生活,如今这一切全归那个人所有了:可是她呢。每天夜里狂风还一直在往她这间挡不住风的冷房间里灌,风声和爱吵闹的母亲的号叫声此伏彼起。虽然妹妹怀着炫耀财富的心理不断派人给她送来昂贵的衣服,然而索菲娅却很自尊,她拒绝接受施舍。不,现在湮没无闻地去步更为大胆的妹妹的后尘,从此和她像当初扭打着争夺姜汁甜饼那样争夺情人,这满足不了她的虚荣心。她的胜利,她这样觉得,她的胜利必须更彻底。就在索菲娅日夜思考以何种方式在享受荣誉和受人赞叹上超过那个人的当儿,她从日益难以控制的蜂拥而至的男人们身上觉察到,那份留给她的微薄财产——她的童贞和处女的贞操,是一种精美诱饵,同时也是一件可以让一个聪明女人获取高额利润的抵押品。她当即决定,恰恰要将这被她妹妹过早浪费掉的东西变成一份珍贵的财产,她要像那个妹妹展示年轻的肉体那样展示自己的德行。如果说那个人因其奢华和傲慢而备受赞美,那么她则想通过自己的困苦和谦卑来做到这一点。诟骂的嘴巴还没有歇息下来。一天早晨,惊愕的城市里便滋生和弥漫开新的好奇心:索菲娅,荡妇海伦的孪生姐姐,因羞惭并且似乎也是为了替她妹妹那不体面的生活赎罪而看破红尘,已经加入一个虔诚的教团当了见习修女,那个教团不知疲倦、专心致志地献身于对病院里残疾病人的护理和照料。于是,迟到的情人们愤怒地乱抓自己的头发,这颗未被触摸过的珠宝弄不到手了。而虔诚的人们则乐得利用这个罕见的机会将这个美丽的敬神的形象与那个放荡淫乱的女人加以对照,起劲地将这个消息向四面八方散布,致使阿克维塔尼亚任何一个处女也不像索菲娅这样有口皆碑,都说索菲娅是个具有牺牲精神的姑娘,日夜护理危重病人,连看护麻风病人也毫不畏惧。每逢她头戴白修女帽低垂着头从街上走过,女人们都向她行屈膝礼,主教多次在讲话中称她是女性美德的杰出榜样,孩子们抬起头来像看天上的星星那样看她。一下子——人们当然会以为,这很令海伦气恼——这地区人们的全部注意力不再朝向海伦,而是完全集中在这只白色替罪羊身上了,为了逃离罪孽,她已经盘旋向上飞进谦卑之天国。 一个奇异的狄俄斯库里式的双子星座在此后的几个月里闪耀在这个惊愕的地区上空,令罪人们和虔诚的人们同样感到了喜悦。因为如果说那些人离不开海伦的过分丰富的肉欲的话,那么这些人却能够用索菲娅的这个闪烁着美好品德光芒的形象去振奋自己的灵魂。多亏这样的双重性,阿克维塔尼亚这座城市里,尘世上神的王国自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似乎干净和明显地与那个敌手的王国分开了。谁爱纯洁,守护女神便会守护在谁的身边,而谁耽于肉欲,这个不体面的妹妹怀抱里的尘世享受便会向谁招手。但是在每一颗尘世的心灵里,在善与恶之间,在灵与肉之间,都有奇怪的走私者的道路来来去去,没过多久,事实便表明,恰恰是这种始料未及的双重性威胁着心灵的宁静。因为这一对孪生姐妹尽管生活作风完全不同,外表却依然难以分辨:一样的身材,一样的眼睛颜色,一样的微笑和一样的妩媚。所以很自然地,城里的男人们产生出一种强烈的迷惘情绪。倘若一个小伙子在海伦的怀抱里度过了一个充满激情的夜晚,次日早晨急匆匆像是要洗掉压在自己心头的罪恶感似地走进外面的晨光里,那么他就会惊奇地、像见了鬼魂一样毛骨悚然地揉眼睛。因为眼前这个身穿女护理员简朴灰衣的漂亮修女,正在那里用轮椅推着一个气喘的老人在医院的花园里行走,并且毫无厌恶之意地用一个既温和又轻柔的手势给他从没牙的嘴上擦去口涎。他觉得这个漂亮修女丝毫不差就是那个女人,他刚才离开她时她还赤裸裸、热烘烘地躺在淫荡的床上呢。他仔细凝视:没错,同样的嘴唇,同样的既柔和又温存的举止,当然现在不是为尘世的爱,而是为一种更崇高的对人类爱的效劳。他仔细凝视,眼睛酸痛了,它们想渐渐穿透那件灰色的毫无装饰的衣裳,淫妇的那个熟悉的肉体似乎正透过衣裳向他闪着光亮。同样的感官上的无聊游戏又愚弄了刚才曾敬畏地亲眼看见这位女护理员虔诚护理病人的那些人。他们刚沿街角转过弯,便看见那刚才还还十分端庄的索菲娅奇异地变了模样,裸露着胸脯、浓妆艳服,在好色之徒和仆役们的簇拥下,正急急忙忙去参加一个宴会。“这是海伦,不是索菲娅。”他们大约这样暗自思忖。然而,从现在起他们在想到这个虔诚女子时便总要联想到她的裸体,并且做着祷告的时候脑子里就会生出邪念。心神就这样隐隐约约地从一个女人摇晃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头脑变得如此混乱,致使知觉往往走在与愿望相反的道路上。小伙子们在妓女身边梦想着那个不可触摸的女人的肉体;另一方面却又用那样猥亵的渴慕的目光观看那个虔诚的女护士。因为造物主不知怎的把男人的知觉造颠倒了,男人们总是希望从女人身上得到她们所给予的相反的东西:一个女人若轻易便献出自己的肉体,那么他们是不会对这礼物有丝毫感激的,他们装作仿佛只能真诚爱恋贞洁的女人。但是如果一个女人维护自己的贞洁,那么他们又会分外受到刺激,急不可耐地要去夺取被她小心看守着的贞洁。所以哪种要求会解决得了男人的这种矛盾,它要在灵与肉之间保持永远的对立:但是一个爱开玩笑的魔鬼在这里打了双倍的结,因为荡妇和贞女,海伦和索菲娅,从外表上看有着完全一样的肉体,人们简直无法把一个与另一个区别开,再也没有人说得清楚,他究竟渴慕哪一个。于是乎,医院前面的游手好闲者一下子比小酒馆里的还多,纵欲者们则用金钱诱使荡妇做爱时披上那件灰色的护士服并完美无缺地假戏真做,让他们觉得,仿佛他们享受了那个童贞女,仿佛他们享受了索菲娅似的。整座城市,甚至整个地区都渐渐被卷进这场极富刺激性的混淆游戏之中。主教的训海,市行政长官的警告,都再也控制不住这桩天天重新出现的恼人的事。 但是,这两个虚荣心极重的人不顾念手足亲情,不满足于一个是全市最富有人,另一个是全市最纯洁的人。两个人备受赞叹、备受尊敬,却互相勾心斗角,琢磨着用什么法子可以踹对方一脚。索菲娅每逢听说那一个怎样以邪恶的逢场作戏亵渎她的具有牺牲精神的品行,总是气愤得咬牙切齿。海伦每逢听到仆人们向她禀报陌生的朝圣者如何满怀敬畏地向她的姐姐鞠躬,女人们如何亲吻她的鞋所触过的尘土,总要恶狠狠向她的仆役们发泄怒火。但是这两个狂热的人越是互怀恶意,越是互相怨恨,便越是一个对另一个装出同情的样子。海伦在吃饭时用激动的口吻痛惜姐姐护理形容枯槁、行将就木的老者是虚掷年华、浪费青春。索菲娅则每天在晚祷结束时特意为可怜的犯了罪孽的女人背诵一段经文,这些罪人为了转瞬即逝的享受,愚不可及地失去了可以使自己把一生奉献给虔诚的,大有裨益的事业的这种更崇高的满足感。但是当她们俩发现她们既不能通过信使也不能通过搬弄是非的人把对方从既定的道路上引开,她们便渐渐相互接近起来,犹如两个摔交手,他们一边做出毫无图谋的样子,一边却已经在用眼光和手准备作出一个可以将对手摔倒在地的动作来。她们开始日益频繁地互相走访,并做出相互深切关怀的样子,其实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坑害对方。 因高傲而显出谦卑模样的索菲娅如今又一次在作罢晚祷之后来到她妹妹这里,以便再次警告她不要沉湎于这种令人不快的生活方式之中。她再次拐弯抹角地指责已经听得不耐烦的妹妹,说她的行为何等不合情理,居然将自己的服从天命的肉体贬低为一堆纷乱的罪孽。海伦正在让女仆用软膏涂抹自己那个服从天命的肉体,以便使它精力充沛地去从事她那个邪恶的行当。她一边半愤怒半耍笑地倾听,一边暗自盘算,她是讲几句读神的玩笑话气得这个无聊的说教者发狂呢,还是干脆喊儿个男孩到房间里来搅乱她的心神。这时,一个古怪的念头仿佛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从她太阳穴边擦过,她想出了一个相当卑劣的主意,这主意狡黠而具有威胁性,致使她忍俊不禁地在心里笑了起来。这个刚才还厚着脸皮的女人突然一反常态,把女仆和浴室侍者轰出房间,刚和姐姐单独待在一起,便立刻用一张侮罪的面具遮住了从内部发出闪光的眼睛。啊,但愿姐姐不要以为——这个精通各种伪装技巧的女人这样开了腔——她不曾经常因自己陷入罪恶和愚蠢的生活,而感到羞愧,她已经不知多少次对男人们卑鄙的肉欲在内心泛起厌恶的感觉,她曾多次作出决定,要一劳永逸地摆脱那些男人,开始过一种质朴的、诚实的生活。但是,但是她意识到任何抵御都是徒劳的,因为索菲娅拥有坚强的灵魂,不像她为虚弱的肉体所困扰,她索菲娅对男人的诱惑浑然不知,这种诱惑是没有哪个知情的女人能抵抗得了的。啊,她,索菲娅,这幸运儿,她猜想不到男人的追逐是多么强暴有力,但正是这种强暴之中也有一种特殊的甜蜜在起作用,人们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愿望心甘情愿地沉溺于这股甜蜜的情意。 索菲娅对这番意想不到的自白感到极其惊讶,她从不奢望会从她这位贪求金钱和情欲的妹妹口中听到这样的自白。她急忙鼓动她那如簧之舌,开始进行说教。说是这么说来,一束神灵之光终于已经触到海伦,因为厌恶邪恶就已经是正确认识的开端了,然而她仍受到错误见解和自我沮丧的掣肘,如果她声称凭坚定意志战胜肉体诱惑是不可能的话:其实从善的意志在心中经过千锤百炼就能够战胜任何诱惑,异教徒和信教的人在历史上提供了无数这样的先例。然而,海伦却只是忧郁地低下了头,她悲叹说,啊,是呀,她也曾赞赏地读过与肉欲魔鬼英勇搏斗的故事。然而,上帝不仅赋予男人们更强壮的体力,也赋予他们更冷酷的心灵,并选中他们当保卫上帝的战无不胜的斗士。但是一个弱女子——说到这里,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是永远也抗拒不了男人的诡计和诱惑的,她这一辈子还从未见过一个先例,表明一个女人在受到追求时能抵御得了男人的爱。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索菲娅受到挑逗,用她那极其傲慢的口吻怒斥道:“我自己不就是一个榜样吗?这证明一个有坚定意志的人是完全能够顶得住男人死乞白赖的纠缠的。那一伙从早到晚挤在我周围,他们悄悄跟踪我一直跟到病院里,晚上我在我床上发现涂满种种淫言秽语的信件。然而,没有哪个人曾见到,我曾看过谁一眼,因为我的意志护佑我顶住了各种诱惑。所以你说的并不确切,只要一个女人真正有意志力,她就能抗拒,我自己便是一个这样的例子。” “啊,我知道,迄今为止你当然是一直能够抗拒任何诱惑的。”海伦假惺惺地说,一边怀着假意的恭顺抬眼偷偷瞟了姐姐一眼,“但是你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也仅仅是因为你这个幸运儿受到你这身衣裳和你所承担的职务的保护。你受到虔诚的护士们的护卫,受到集体的保护围墙的护卫——你不像我孤单一人,不像我无力抵抗!但是你不要因此就以为,你靠你自己的力量维护了你的纯洁,因为我甚至确信,索菲娅,你一旦站在一个英俊少年的面前,你也就不能、也就不愿抗拒他了。你也会败给他的,一如我们大家都败给他那样。” “决不会!我决不会!”这位虚荣心重的女人冲她嚷嚷,“我保证,即使没有我这身衣服的保护,我也可以单凭我的意志力经受住任何考验。” 但这恰恰是海伦想从索菲娅嘴里听到的话。她一边引诱这个高傲的女人一步一步走近自己设下的陷阱,一边却不失时机,仍不停地对作这种抵抗的可能性表示怀疑,直到最后索菲娅自己桀骜不驯地断然坚持要去经受一次考验。说是她渴求这一考验,她甚至需要这样的考验,她要让这位意志薄弱的女子终于认识到,她不凭外力的保护,而是依仗自己内心的力量便能保住自己的贞操。海伦听罢似乎考虑良久——她的心急不可耐地怦怦跳着,然后她终于说道:“听着,索菲娅,这也许倒是个适当的考验。明天晚上我等待叙尔万德来访,他是当地最俊美的小伙子,还没有哪个女人能抗得住他的诱惑,可是他却想占有我。他跋涉二十八英里来会我,还带来七磅纯金以及别的礼物,仅仅是为了与我共度良宵。然而,即使他空手而来,我也不会将他拒之门外,为了和他同枕共欢我可以付出同等重量的黄金,因为没有哪个男子比他更俊美、更潇洒的了。上帝把我们造得如此体态相似,面貌、言谈和身材如此酷肖,只要你穿上我的衣服,是不会有人能看出什么破绽来的。所以你明天就顶替我在我家里接待叙尔万德,陪他吃饭。但是如果随后他把你当作我而渴望占有你的肉体,那你就想方设法敷衍搪塞他。但是我要在隔壁房间里等候,并倾听你是否直到午夜之前都能够对他闭锁住你的性欲。但是再说一遍,姐姐,我警告你:他这个人的诱惑力是巨大的,我们自己心灵上的弱点则更具有危险性。我担心,姐姐,你受你那与世隔绝状态的迷惑,很容易遭受到意想不到的诱惑,所以我恳求你,还是别去作这种鲁莽的游戏吧。” 阴险的妹妹这样既引诱同时又劝阻,她这一席圆滑的说词只不过是火上浇油,更助长了姐姐的傲慢罢了。索菲娅自豪地说,如果仅仅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考验,那么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通过它,她敢说她顶得住他的纠缠,不仅可以顶到半夜,而且还可以顶到凌晨——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允许她随身带一把匕首,以防万一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胆敢施行强暴。 听到这一席骄傲的演说,海伦顿时便在她姐姐面前跪下,表面上满怀钦佩,实际上是为了掩盖在她眼里闪动着的邪恶的喜悦之光,她们一致同意,第二天晚上由虔诚的索菲娅来接待叙尔万德;而海伦则发誓说,如果她姐姐抵御成功,她就永远放弃她恶劣的生活作风。索菲娅急急忙忙来到她的女伴们身边,以便用这些一心只惦记着别人的灾难和病痛、远离世俗尘嚣的女人们经受住多年考验的力量来加强自己的力量。她以加倍的忘我精神看护最危重、最难护理的病人,以便从他们那衰弱而受毁坏的身体上感受尘世一切事物的倏忽即逝;因为这些消瘦衰老的形态不也一度是热恋中的人,有过强烈激情的吗?如今还剩下什么呢?——一堆腐肉,一具呼吸艰难的羸弱不堪的躯体而已。 然而,这时候海伦也没闲着。她熟谙种种召唤厄洛斯这个好耍脾气的爱神并将这位爱神挽留住的技艺,她先让她那位意大利厨师做最奇特的菜肴,各道菜肴里都加进了种种刺激性欲的调味品。她让厨师在酥馅饼里搀进海狸交尾状的馅饼,但是春药草和含斑蝥素的胡椒,还有葡萄酒,她都用天仙子和使知觉提前困倦的烈性药草使其颜色变黑。另外,她还预订了音乐——这位拉皮条的老手也将像温煦的春风偷偷飘进满怀渴念的敞开的心灵。她让谄媚取悦的吹笛人和感情热烈的敲钹者藏在隔壁房间,别人看不见他们,所以对浑然不觉、欣喜若狂的情感更具危险性。她这样精心策划,烧旺了魔鬼的炉火之后,便满怀竞赛前的焦躁等待着。尔后,当既傲慢又虔诚的索菲娅,这个因失眠而脸色苍白、因自惹的危险临近而情绪激动的索菲娅晚上到来时,大门口已经有一大群年轻的女仆将她团团围住,她们立刻带领诧异不已的索菲娅来到一间弥漫着药草的浓郁香味的浴室里。她们从这位臊红了脸的女人年轻的身体上脱下那身灰不溜秋的修女服,用捏皱的花朵和香味浓郁的药膏那样柔顺和强劲地搓揉她的胳臂、大腿和后背,搓揉得她简直觉得自己的血液要从毛孔里涌流出来了。一会儿凉丝丝缓缓流淌的水,一会儿又是滚滚涌流的热水冲刷着她那战栗的皮肤;而后,飞快的手用柔和的水仙油平滑这热烘烘的身体,轻轻搓揉它并用喀嚓喀嚓的猫皮那样火热地摩擦这个闪闪发光的身体,直摩擦得头发尖上溅出蓝火花来。总之,她们完全像每晚对海伦那样给虔诚的索菲娅作做爱前的准备工作,索菲娅简直不敢进行任何反抗。这当儿,笛子轻轻吹出迟疑和紧迫的调子,燃着的檀香火炬滴着蜡从四壁散发出香味。当索菲娅让这一奇异的举措搞得不知所措,最后终于在床上伸展开四肢,金属镜子将她的面庞反射出来时,她竟认不出自己的面目了,可是她却觉得自己从未这么漂亮过。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就像充盈着一种活生生的快感,但又感到很羞愧,因为自己竟如此惬意地去感受这种惬意。然而,她的妹妹没留给她多长时间去体味这样的情感分裂。她轻柔得像一只猫那样走过来并用闪光的语言恭维姐姐的美丽,直至后者迷惘而粗暴地叱责她这样说话。姐妹俩再次假惺惺地相互拥抱,一个因不安和害怕而发抖,另一个因焦躁和邪恶的渴望而发抖。然而,海伦让人点亮灯盏并像一个幽灵那样飘然走进隔壁房间,以便偷听这场大胆设计出来的好戏。 这个荡妇早已给叙尔万德捎去信息,告诉他有何等奇特的风流艳遇等着他来猎取,并再三叮嘱他,务必要显出有节制的态度和极其端庄的举止,先使这个高傲的女人放松警惕、失去戒心。当叙尔万德怀着要在这样一场特殊的竞赛中取胜的好奇心和虚荣心终于走进来,而索菲娅则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摸了摸她带在身上用以抗暴自卫的匕首时,她感到惊奇极了:这个被认为是狂妄无礼的风流男子以何等恭敬礼貌的态度向她走过来。因为他既不试图——大概妹妹已经和他打过招呼——将这个战战兢兢的女子拉进自己的怀里,而且也不用亲昵的称呼问候她,而是既温柔且恭顺地先行了个屈膝礼。然后,他从向后退去的仆人手中拿过一条沉甸甸的金项链以及一件普罗旺斯丝绸紫上衣,彬彬有礼地请求允许他将上衣给她穿上,将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对这样得体的态度索菲娅没有别的招儿可使,只有顺从他的意愿的份儿;她一动不动地让他给自己戴上项链,穿上那件昂贵的衣服,她并非没感觉到,他那热辣辣的手指头怎样谄媚而轻盈地同时和那凉丝丝的项链一道沿着她的脖颈滑过去。然而由于叙尔万德没再做出什么新的鲁莽举动,索菲娅也就不好贸然发怒。这个伪君子没过分殷勤,反倒又鞠了一躬,并用极其难为情的口吻说,他觉得自己不配与她同桌吃饭,因为他的衣服上还粘附着街上的尘土,说是请她允许他先洗一洗自己的头发和身子。索菲娅难为情地喊来女仆并让她们领叙尔万德到浴室去沐浴。然而女仆们却听从女主人海伦的秘密指令,故意误解了索菲娅的话,急速剥掉少年的衣服,使他一丝不挂、英俊漂亮地呈现在她面前,酷似那尊异教的阿波罗像——那尊像曾放在集市广场上,后来主教让人把它砸碎了。而后她们才用油膏给他涂抹,用热水给他洗脚;她们不慌不忙地把玫瑰花编结在这个笑眯眯的裸体少年的头发上,最后才终于给他披上了一件新的闪光的衣裳。他焕然一新地向她走去,显得比先前更俊美了。但是她一察觉自己看到他特别优雅俊美,便对自己的眼睛大为光火,并且迅速摸了摸手边那把藏在她衣服兜里的救命匕首。只是她没有找到对他下手的机会,因为这个美少年礼貌地保持着距离,说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和她闲聊,与病院里的那些饱学之士们毫无二致,以致她一直没有机会——这与其说是让她感到高兴,还不如说是让她感到懊恼——以女性的坚毅榜样向在隔壁偷听的妹妹炫耀。众所周知,为了保卫德行,就必须先冲击德行。但是在叙尔万德身上却没有一点激情冲动的迹象,从他的谈话中只微微透出一丝殷勤礼貌的气息,而那些笛子,那些渐渐在隔壁提高其急促乐声的笛子,它们比这个少年那张殷红的、平素一定馋涎欲滴的嘴发出更加温柔多情的语声。他只是不停他讲述竞赛和征战故事,完全像是和男人们在一起酣饮畅叙似的。他的冷漠装得十分出色,让索菲娅完全放心了。她毫无顾忌地品尝加了危险调味品的菜肴、啜饮会让人不知不觉神志迷糊的葡萄酒。是的,这个冷淡的男子不提供丝毫契机让她去证明她的德行的顽强,去向她妹妹显示自己的强烈不满,对此她感到不耐烦并且渐渐恼怒了。末了,她竟开始自己来挑起这个危险。她无意间发觉喉咙里卡着一丝笑意,自己也感到陌生,这是一种勃发的兴致,要宣泄和恢复纵情欢乐的情绪,但是她不自制,不感到羞愧,午夜不再遥远了嘛,匕首就在自己手边,这个号称满腔热血的少年比那把匕首的钢刃还冷。她一点一点向他靠拢过去,以便让她的德行终于可以有进行光荣自卫的机会,于是这个爱虚荣的女子踌躇满志,定要证明自己意志坚定,便不由自主地施展起她那位淫荡的妹妹平时为博取过于世俗的酬报所使用的那种诱惑手段来。 但是正如一句明智的谚语所说,魔鬼的胡子是一根也碰不得的,否则魔鬼会突然卡住你的脖子。这里这位争强好胜的女斗士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形。因为她不胜酒力,不知道这酒是用刺激性欲的香料浸泡过的,她让渐渐使人心神荡漾的烟雾的气味熏得迷迷糊糊,听着软绵绵的笛声便浑身酥软下来,渐渐地她的神志迷乱了。她顿时颤声柔气、哼哼唧唧起来,无论哪位博士也无法在法庭上宣告,事情是在醒着的时候还是在打着盹儿的时候,是在清醒状态还是醉酒状态,是顺着她的意愿还是与此相违背着发生的——总之,事情发生了,还在钟敲午夜之前很久便发生了,这就是上帝或他的对手希望发生的事,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终究会发生的事。宽衣解带时,那把偷偷装备的匕首一下子坠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然而奇怪,疲倦的虔女不是卢克雷蒂娅1,她没有把匕首拣起来把它刺向那个危险的近在身边的少年,隔壁房间里没有听到哭泣和反抗的声音。当道德败坏的妹妹半夜带着一群仆役得意洋洋地闯进这已经成为洞房的房间里、一把好奇的火炬明晃晃照在被战胜者们在床上时,也就没有什么要藏藏匿匿、没有什么好羞羞答答的了。就这样,放肆的女仆们按异教的方式把玫瑰花撤到床上,红得比这位满脸通红的面孔还红,她如今晕晕糊糊为时过晚地觉察到自己已经失身。但是妹妹却激动地把困惑的姐姐搂入怀里,笛子欢吹,小钹儿猛击,仿佛潘神2又返回家乡,回到信奉基督教的大地上来了,女仆们赤身裸体、厚颜无耻地跳舞,呼叫厄洛斯,赞美这个被逐出家门的神3。随后这群放荡不羁、旋转起舞的女仆便用香水燃起一堆火,熊熊烈焰顿时便将那件受尽贬抑的虔诚的衣裳吞噬。她们就像给她妹妹周身披上玫瑰那样,也用同样的玫瑰披在这位新妓的身上,她如今羞于承认自己的失败,露出迷惘的微笑,做出好像她是自愿委身于这个美少年的样子。如今一看这两人并排站着,一个羞得满脸通红,另一个洋洋得意得满脸通红,便再也没有人能将索菲娅和海伦,将表面恭顺者和傲慢者区别开来了,而这少年的目光则垂涎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透出重新奋起的、双重焦躁的欲念。 1卢克雷蒂娅,传说中的古罗马烈女,约生于公元前第五世纪,因被罗马暴君卢齐乌斯-塔尔奎尼乌斯之子塞克斯图斯奸污,要求父亲和丈夫立誓为她报仇,随即自尽。 2潘,希腊神话中主宰森林畜牧的神。古希腊人认为,潘是一位快乐之神,他在深山密林中游逛,同自然女神跳舞,吹奏自己发明的笛子。 3传说厄洛斯是宙斯和阿佛罗狄忒之子,厄洛斯诞生时,宙斯曾想把他杀死,阿佛罗狄忒把他藏在密林里,由母狮把他养大。 此刻,这群兴高采烈的人已经吵吵嚷嚷打开了宫殿的门窗。夜游神和迅速被吵醒的轻浮放荡之辈纵情大笑着涌来,太阳还没照到屋顶上,这个消息便像从檐沟流下来的雨水般传遍大街小巷:海伦对贤明的索菲娅取得了光辉的胜利,不贞洁战胜了贞洁。但是城里的男人们刚一听说这久经考验的德行已垮台,他们当即兴高采烈急忙跑来,他们受到(不该隐瞒这种耻辱)热情的接待,因为索菲娅一反常态地待在她妹妹海伦的身旁,并试图在热情和情感炽热方面与她并驾齐驱。于是,一切争斗和嫉妒宣告结束,自从这不道德的两姐妹从事这同样的可鄙行当以来,她们便一直在府邸上愉快地和睦相处。她们留一样的发式,戴一样的首饰,穿完全一样的衣服,而由于这一对孪生姐妹在音容笑貌和绵绵情话方面也不再有什么区别,所以对那帮好色之徒来说,凭眼神、接吻和抚爱去猜测他们搂在怀里的是谁,是淫荡的海伦还是昔日虔诚的索菲娅,便是一种百玩不厌、其乐融融的游戏了。然而,很少有人能弄清楚自己把钱花在哪一个的身上了,因为这两姐妹简直完全酷肖一致,而这一对聪明的姐妹则以愚弄这帮好奇者为莫大的乐事。 就这样,海伦战胜了索菲娅,美丽战胜了智慧,罪恶战胜了德行,随时都心甘情愿的肉体战胜了摇摆不定和专断的精神,这种事在我们这个虚假的世界上并不是第一次发生。这再一次证明了约伯那篇值得纪念的讲话中所哀叹的:“世上恶人境况好,而虔敬者却遭殃,正义者受嘲弄。”1因为整个地区没有哪个税务员和海关官员,没有哪个酒窖管理员和典当商人,没有哪个金饰工和面包师,没有哪个扒手和盗窃圣物者辛辛苦苦干活能像这两姐妹用她们的脉脉温情往腰包里装进那么多钱的。两姐妹结成了忠实的伙伴后,便巧取豪夺、大肆敛财,钱财和珠宝每个夜晚都滚滚而来流进宅邸。由于这两位除了继承母亲的美貌以外,也继承了母亲兢兢业业的小商贩意识,所以这两位孪生姐妹压根不像大多数她们这种人那样,为虚荣把金钱挥霍在无谓小事上;不,她们比那些人更聪明,她们小心翼翼用她们的钱放高利贷,把钱款贷给基督徒、异教徒和犹太人,用这把高利耙使劲来回扒拉,以致不久后哪儿也不像那座糟糕的府邸能积聚这么多的财富,积聚这么多的钱币、浮雕宝石、可靠的证券和有效的典契。眼前有着这样的榜样,无怪乎当地的年轻姑娘们再也不愿意去当清洁女工,在洗涤桶上把自己的双手冻得又青又紫。由于最终取得一致意见的两姐妹的放荡淫乱,这座城市很快便盖过所有城市,声名狼藉,成为一个新的罪恶渊薮。 1典出《旧约-约伯记》:约伯为人正直,虔诚敬奉上帝。上帝为考验他让他受尽磨难。坚忍不拔的约伯终于有一天发出了以上哀叹。 然而,古老的格言中的这一条也是千真万确的:不管魔鬼骑马跑得多快,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总归是要折断腿的。就这样,这件恼人的事的结局仍具有教化人的性质。因为随着岁月的流逝,男人们渐渐厌倦了这老一套的猜谜游戏。客人来得稀少了,府邸的火炬熄灭得更早了,别人全都早已知道,只有姐妹俩不知道镜子向不安地颤动着的烛光无声他讲述的话:细小的皱纹盘在傲慢的眼睛下面,珠母闪光层开始从渐渐萎缩的皮肤上剥落。现在,她们徒劳地试图用化妆品买回这无怜悯心的自然力每时每刻从她们身上夺走的东西,她们徒劳地拔除两鬓的白发,用象牙小刀除掉皱纹并涂红嘴唇、涂红疲倦的嘴的轮廓;在狂热的情欲中度过的岁月的痕迹再也掩盖不住了。青春的光彩刚从姐妹俩身上消逝,男人们就厌倦了这两个人。因为那两个在凋谢,四周大街小巷却不断有年轻的女孩子在茁壮成长,每年成长一代新人,小rx房、俏鬈发的甜妞儿们,其童贞的肉体对男人的好奇心分外具有诱惑力。所以集市广场上的这座府邸不久便门前冷落车马稀了。门轴开始生锈,火炬白白点燃,松香白白散发香味,没有人来享受壁炉和姐妹俩经过装饰的肉体的温暖。吹笛人无聊已极,没有人来听他们吹笛子了。他们不吹馅媚动听的乐曲,却做起掷色子游戏来,本来每个夜晚都要迎候来客的守门人因整日蒙头睡懒觉而心宽体胖。但是两姐妹却形单影只坐在楼上长餐桌旁,曾几何时这里还是觥筹交错,充满欢声笑语。由于再也没有情人来陪她们消磨时光,她们极有闲暇去回忆往事,尤其是索菲娅,她怀着忧伤回想昔日她抛却一切尘世欢乐,过着独善其身的严肃虔敬的生活时的情景;所以她不时又拿起那些蒙上了灰尘的虔诚的书来读,因为美丽一旦逃逸,智慧便乐意对女人乘虚而入。于是乎,两姐妹的心中便渐渐酝酿着一种奇特的意识逆转,正如荡妇海伦在青春焕发的日子里曾战胜过虔女萦菲娅,这一回索菲娅——虽然迟了并且是在犯了大量罪孽之后——提出弃旧图新的忠告时,也得到了她这位过于世俗的妹妹的支持。她们大清早便开始悄悄来来去去忙活起来:先是索菲娅,她悄悄走进那所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离开了的病院,来请求原谅,而后便是海伦,她和索菲娅一同前来,当这两人声称她们愿意把她们那些以邪恶的方式聚敛起来的钱财全部而且永远地赠送给这家病院时,连生性最好猜疑的仆人也不再怀疑她们是真心忏悔了。 就这样,一天早晨,守门人还在打瞌睡的时候,两姐妹便轻装简服、面纱蒙面,像幽灵般从集市广场旁边那幢奢华的房屋里走了出来,她们那惊怯而谦卑的步态与那个女人,与她们的母亲不无相似之处。五十年前她们的母亲便是迈着这样的步子抛下迅速获得的财富悄悄回到她那低微、贫贱的胡同里去的。她们小心翼翼地从迟迟疑疑开启的门缝溜出来,一辈子争奇斗艳把整个地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如今她们却胆怯地遮掩住自己的脸庞,不让人看出她们的行踪,好让她们的命运被忘却在谦卑的隐居生活中:据说——谁也不知道确切情况——在过了若干年默默无闻的隐居生活之后,她们在一家谁也不知道她们的来历的外地女子修道院里了却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她们留给这个虔敬的收容所的财富是如此丰厚,首饰、钱币、钻石和债券兑换成了那么多的黄金,于是人们便决定给这座城市锦上添花,重新建一座漂亮的医院。比阿克维塔尼亚境内的任何一座医院都更大、更漂亮。一位北方建筑师设计图样,工匠们日夜营造了二十年,当这座高大的建筑终于竣工时,人群再次惊讶地站住。和当地建筑风格不同,这不是一个孤零零的塔楼从四角形房屋上坚挺傲岸、方方正正地将其四棱形顶端送入高空——不,这是带有女性风姿、饰有石头花边的左右两座塔楼,形态大小以及柔和、优雅的石雕是如此酷肖,以致从第一天起大家就已经称这两座塔楼为“两姐妹”——也许仅仅是由于它们外形匀称一致,但也是由于人们不愿让那位也许带着一丝醉意的正直市民在午夜月光下讲述的这则故事失传,这两个既相同又不同的姐妹的经历和转变的传奇就这样流传在民间,民众是随时都乐意将值得纪念的事情世代相传下去的。 雷泼莱拉 她有一个平民的名字,叫克莱岑莎-安娜-阿罗依佳-冯肯胡泊,今年三十九岁,生在齐勒塔尔一个小山村里,是个私生女。在她的身份证的“特征”一栏里画着一条表示“无”的斜线;但是,如果一定要警官描述她的特征,那么,只要很快地朝那一栏里瞥一眼就必定会看见这样的附注:像一匹骨骼宽大、精疲力竭的山区瘦马。因为在她那过分下垂的下唇轮廓上,在那张晒得黝黑的又长又尖的鸭蛋形脸上,在那忧郁的无光的眼神上,特别是在那蓬乱、厚密、一级纪油滋滋地粘在前额的头发上.可以说有一些不可忽视的马的特征。她走路的姿态也不禁令人联想到阿尔卑斯山民的一匹驮马所生的傻骡子那样的耐力,它们总是在那里不分冬夏迈着同样笨重、迟缓的步子,拉着同样的木制大车,愁闷地沿着山间车路爬上爬下。干完活休息时,克莱岑莎常常胳膊肘稍稍张开一点,把松松地握在一起的长着大骨节的双手沉闷地往膝盖上一放,便出神地坐在那儿打起购儿来,就像骡马站在马厩里,一切感官似乎都麻木不仁了。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坚硬的,笨拙的,沉重的。”她思想迟钝,往往百思不得其解:每一种新的思想,好像都必须很费劲地经过粗筛子才能一点一滴地进入她的脑海。 可是一旦她最终接受了什么新的东西,她便顽强地如饥似渴地抓住它不放。她从来不读书,既不读报也不读祈祷书,写字很困难,她在厨房账本上写的歪歪扭扭的字母使人很奇怪地想到她本人那粗笨的遍身格外凹凸不平的体型,谁都看得出,她的体型连半点女性固有的特点也没有。她的声音像她的骨头、前额、两髓和双手一样硬,这声音虽然有蒂罗尔人重浊的喉音,但听起来总有些发涩——本来这也不足为奇,一润为克莱岑莎向来不对任何人说半句无用的话。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笑过;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她完全像个动机、且为。也许地丧失了语言还要残忍的是对上帝的无意识的创造物说来,笑,这种内心自然流露情感的表现,它们根本就不会。 作为一个私生女,她是社会抚养起来的,十二岁就自己谋生了,曾经在一个客店里当过清洁工,最后她在一家车夫小酒馆里因为干活肯吃苦,像牛一样顽强,被人看中了,使一步登天进了一家像样的旅馆,当了厨师。在那里,她每天清晨五点钟就起床干活,扫地,擦桌子,生火,掸灰,收拾屋子,做饭,发面,揉面极面。又是洗又是涮。把锅碗瓢盆弄得噼啪乱响,一直忙到深夜。她从来不休假,除了上教堂做弥撒,从不上街:灶口那一小团火对她说来就是太阳,她一年到头劈的成千上万块木柴就是她的森林。 男人都不搅扰她,也许是因为这二十五年的繁重劳动使她丧决了女人的一切特征,也许是因为她执执拗拗、三言两语就回绝了男人的每次亲近。在以乡下女入和未出嫁的姑娘土拨鼠一般的-一直觉一点丁滴积攒起来的金钱里。_她找到了她唯一的欢乐,“这样,到了老年也就用不着到救济院里再啃别人赏赐的酸面包了。 仅仅是为了钱,这个愚昧的生物三十七岁时也第一次离开了她的故乡蒂罗尔。一个来避暑的职业女经纪人看见她一天到晚都在厨房和客房里操劳不息,就以答应给她双倍的工资作为钓饵,把她带到维也纳去了。在火车里,一路上,克莱岑莎什么东西也不吃,跟谁也不说一句话,始终把那个装着她全部财产的沉甸甸的稻草筐横放在压得生疼的膝盖上,同路乘客亲切友好地想帮她把筐放在行李架上,她连理都不理,因为在她那笨拙的一团浆糊的农民脑子里,对大城市的唯一的概念就是欺骗和盗窃。到了维也纳,最初几天总得有人陪她到市场去才行,因为她害怕车辆,就像牛怕汽车一样。但等她认识了到市场去的那四条街,她就不需要人陪了,她挎着篮子慢吞吞地闪头从家门口走到菜摊,然后就回家,像在以前的灶台前一样在那个新灶台边扫地,生火,忙这忙那,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九点,按照乡下的习惯时间,她上床休息,像一个牲口似的张着嘴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被闹钟吵醒。谁也不知道她对新的差事满意不满意,大概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谁也不接近,只是用发音模糊的“好,好”来应答主人的吩咐,或者当她的看法不同时,只是惊愕地耸~耸肩膀。邻居和家里别的女仆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那些爱说爱笑的女伴一双双嘲弄人的目光从她那冷漠的脸皮上扫过,就像水在光滑的皮革上滑下去一样。只是有一次,一个侍女模仿她的蒂罗尔方言嘲笑她,~步也不放松地捉弄这个闷声不响的人,她突然从炉灶里扯出一块带火的木柴向那个吓得嗷嗷直叫的女仆追去。从此以后,大家都躲着这个一脸怒气的女人,谁也不敢再讥笑她了。 但每个星期天,克莱岑莎都穿着满是语皱、飞了边的裙子,戴着农民的平顶女帽到教堂去。只是她到维也纳后第一次获准外出时,曾试探着散过步。这是因为她不想坐电车,小心翼翼地游逛着,一直看着石头墙穿过一条条使她蒙头转向的街道走,她竟一直走到了多瑶河的河湾;在那里,她呆望着这奔腾的江流,觉得有点眼熟,当她返身回来,重步踏着原路走时,老是靠着房子,胆怯地避开大街,结果又走回去了。这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试探性的漫步,显然使她大失所望了,因为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座房子,每逢星期天她便坐在窗前,不是做针线活就是空手闲呆着。所以,这个大城市并没有给她那像老式脚踏水磨一样的周而复始的日子带来任何变化,只是现在每到月底落到她那布满皱纹、多处烧焦过、撞得到处都是伤痕的手里的,是四张而不是两张贬了值的钞票。每次她都是长时间不信任地察看这些钞票,她笨手笨脚地把它们分开来,最后又几乎是温柔地把它们抹平了,然后才把这些新票子跟别的票子合在一起,放到她从乡下带来的那个黄色的小木箱里去。这个粗笨的小钱箱就是她的全部秘密,就是她的生活的意义。夜里她总是把钥匙放在枕头底下。白天她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全家没有一个人知道。 这种特殊的人的本性就是这样(正如人们提到她时这么说的,虽然这种人性只是刚刚相当模糊、隐隐约约地从她的举止行为中显露出来)——但是,也许恰恰需要一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人,才能忍痛在年轻的男爵封-弗这个同样极特殊的家里当用人。因为一般说来,那里的仆人只要按照契约规定的雇用期限做满,就一天也忍受不了那吵闹的环境了。那被激怒的、简直是被逼到了发疯地步的喊声是女主人发出来的。这个爱森城一家殷实的工厂主的青春已过的女儿,她在一个疗养地认识了这位(出身没落贵族,家境窘困的)年轻的男爵,很快就同这个漂亮的贵族风度十足的浪荡哥儿结了婚。但是几乎连蜜月还没度完,这个新婚的女子就不得不承认,她的更看重为人可靠和精明强干的父母当初反对如此匆忙成婚是对的。 因为抛开那无数被隐瞒的债务不谈,不久人们便发现了:这个很快就变得懒懒散散的丈夫对单身汉的种种娱乐要比对夫妻的本分感兴趣得多。他并不是不怀好意,甚至可以说在内心深处像一切放荡的人一样温和,然而照他的人生观来说那只不过是随随便便,无拘无束而已,他这个漂亮的半骑上的人物,像对待出身卑微的人们狭隘的吝啬心理一样鄙视任何有利可图的投资。他想过一种轻松愉快的生活,而她却想过莱茵河市民那种正派的有秩序的家庭生活: 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尽管她很有钱,他也不得不为每笔较大的开销跟她讨价还价,他那会算计的妻子甚至拒绝满足他想盖赛马厩的最大心愿,于是,他看到已经没有理由再把这个粗俗的瘦得皮包骨的北德意志女人当妻子看待了,她那粗野的高腔他听起来是那样的不快。这样一来,如同人们常说的,他便让她坐冷板凳了,虽然没有露出丝毫严酷的表情,却毅然决然地把这个伤心失望的女人丢在一边木管一了。要是地责备他少地就老老实实地听着,而且装出心有同感的样子,但她的这套经一念完,一他就把这热情的劝诫连同他口里喷出的香烟烟雾全都吹得不见踪影了,照样毫无约束地干他爱子的事。这种圆滑的官样文章的对爱情的尊重比任何反抗都使这个失望的女人愤慨。因为面对他这有教养、不失礼、然而却十分令人一讨厌的客客气气的态度,她无可奈何,所以便把堵在心口的愤怒无情地向别处发泄:她对仆人破口大骂,她那本来正当的,但在这里却是无来由的气愤竟一古脑地倾泻在这些没有过失的人的头上。不可避免的后果是:两年之内她不得不更换使女有十六次之多。有一次甚至是在动手打了一架之后,这次吵架花了好多赔偿费才算了结了。 只有克莱岑莎一个人像风雨中拉出租车的马一样,毫不动摇地站在这暴风雨般的骚动之中。她不参与任何一派,不关心任何变化,好像没有发现跟她住一间下房的陌生的同伴不断地更换着呼唤用的名字、头发的颜色、身体的气味和言谈举止。因为她自己不跟任何人说话,不注意噼啪声响的关门声,被中断了的午餐,昏昏然、疯癫癫的吵附。她冷漠地从厨房走到市场,再从市场走回厨房,干她的事:在一墙之隔以外发生的事,她一概不闻不问。像一个连枷坚持不懈地没有知觉地工作着,她一天~天地打发着时光,在大城市里的两年岁月就这样平平安安地从她身边流逝过去了,她的内心世界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她那只小木箱里爆起来的贬值钞票增高了二三厘米,到年底她用温润的手指一张一张数完这些钱时,发现离那神奇的一千已经不远了。 但偶然事件像金刚钻一样能穿透一切铜墙铁壁,而危险四伏、诡计多端的命运,常常会从完全意料不到的地点为自己开辟一条通向嘴岩峭壁的大自然的道路,并震撼它的基础。 在克莱岑莎的“生活里,偶然事件发生的外部原因就像她本人不惹人注意一样,是披着一层外衣的:间断了十年以后,国家又心血来潮,要进行一次人口普查,为了精确地填写每人的情况,向各家各户分发了一极复杂的登记表。男爵对仆人们最起码的按正确语音书写的能力很不放心,他宁愿亲自动手填写表格。为了这件事,也把她叫到他房间去了。当他问起她的名字、年龄和出生地时,他发现,作为那个地区主人的热情的猎手和朋友,他恰恰常在她那个阿.尔卑斯山的一角打羚羊,而且正是她家乡村落里来的一个向导陪了他两个星期之久。令人奇怪的是,说来说去原来这个向导恰巧还是克莱岑莎的舅舅,男爵的兴致上来了,竟因这个偶然的巧合又谈了好一会儿;谈着谈着又想起另一件愉快的事,那就是他当时正好在她当厨娘的那个旅馆里吃过一顿味道非常好的烤鹿肉-一所有这一切都是琐事,但由于存在偶然机遇而显得格外特别,而对克莱岑莎来说简直就像一个奇迹,她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个了解她家乡的人。她站在他面前,脸红红的,心情很激动,笨拙地受宠若惊地弯下腰去。这时他话题一转,开起玩笑来了,他学着蒂罗尔人的方言,连连问她会不会唱山歌,是不是像男孩子那样顽皮淘气等等。最后,因为自己心里着实高兴,他便按照农民最亲切的方式,用手掌朝她忍b硬邦邦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哈哈笑着打发她走了:“现在去吧,亲爱的克莱岑莎,看来还得给你两克朗,因为你是从齐勒塔尔来的。”无疑,这件事就其本身的含义而言并不是感情冲动和值得注意的表现。但这五分钟的谈话对这个迟钝的人那鱼一般潜在感觉的影响,却像把一块石头投进了沼泽地一样:先是渐渐地懒懒地形成一些动荡的圆圈,然后这些圆圈就强有力地波动起来,慢慢地到达意识的边缘。这个终日闷声不响的女人,多年后竟然第一次跟这样一个人谈到了她自己,命运超出常规为她做了这样的安排:偏偏是这第一个跟她谈话的人,这个生活在这无情的骚乱状态之中的人,知道她家乡的山岭,甚至还吃过一次她亲手做的烤鹿肉,而且又像年轻人那样朝她屁股上来了那么一巴掌;按照乡间的说法,这一巴掌本是以最简洁的方式向女人进行试探和求婚。虽然克莱岑莎连想都不敢想,现在这位衣着讲究的高贵的先生会真的是以这种方式向她提出类似的要求,但这种肉体上亲昵的举动确实相当有力地震动了她那沉睡的欲念。 这样,由于这次偶然事件的推动,在她的内心深处便开始出现了一种牵引和运动的过程,它一层~层地移动着,到了最后,一种新的感觉先是粗线条地,接着便越来越清楚地显现出来了,好比突然认识到:有一条狗活动在它周围的所有那些两条腿的人中间,不料有一天,这些人之中的一个竞宣称做它的主人了;从这个时刻起,它就总跟随在他身后跑,向这位命运为它安排的上司摇着尾巴或汪汪叫着表示致意,它对他将心甘请愿地喉命是从,亦步亦趋地追随着他的足迹。跟这种情形完全一样,现在有一种新的东西渗入了克莱岑莎的麻木不仁的生活范围,从前这个范围里只有金钱、市场、灶台、厨房和床铺这五个惯常的概念,没有任何余地;这个新东西要求占有空间,它就干脆用力把从前的一切东西挤到一边去了。她怀着农民那种一旦把什么抓住就死也不肯放手的占有欲,把这个新东西深深地拉进她的肉体,一直拉到她那充满欲念的混乱而又迟钝的感官里。当然,经过一些时候,这个变化才明显地表现出来;最早的那些迹象一点也不显眼,比如:她掸男爵的衣服,刷他的鞋,总是热情洋溢,分外精心,而把男爵夫人的衣服和鞋帽全都转给了那个收拾屋子的使女去照应。另外,时常可以在过道和前室里见到她,刚刚听到外面门锁咋唯一响,她就赶忙喜滋滋地迎出去接他的大衣和手杖。伙食呢,她加倍小心,甚至特地为了搞到一盘烤鹿肉,不辞辛苦地一路打听到大市场去的路。就是在她那外罩的衣服上也看得出格外细心的征象。 过了一两周,她的新感觉的这些最初的苗头才好不容易从她的内心世界冲了出来。大概又过了好几周,第二个思想才从第一个内心冲动中滋生出来,从不稳定变得内容清楚,意义明确。这第二个感觉只不过是第一个感觉的补充而已:一种对男爵的妻子,对那个可以跟他一起住、一起睡、一起说话、但对他却不像她自己那样虔心敬重的女人的仇恨,这种仇恨起初还是模模糊糊的,但慢慢地就变成了不加掩饰地、赤裸裸地流露在外的仇恨。也许是因为她——无意中,现在是更留神地——一卷进了那神圣的主人受他疯女人无耻凌辱的一场人难为情的戏里去,也许是因为跟他的令人欣慰的亲近相比,对那个受北德思想束缚的女人傲气十足的疏远感觉更强烈,她总是突然之间便相当倔强地来对抗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并且含着刺入的敌意没完没了地旁敲侧击、恶言恶语。因此,男爵夫人总得至少按两次铃,才能把故意慢吞吞、一脸不愿意的克莱岑莎唤来,而她那高高耸起的肩膀总是~开头就表示坚决顶牛了。什么差事和嘱托她都沉着脸接受,弄得男爵夫人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没有;如果为了慎重起见再问一遍,只能看到她不耐烦地点点头,或听到她鄙视他说一声“我听见了”作为回答。要么就是在夫人马上就要去看戏急匆匆地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时.一把重要的钥匙忽然不见了,过了半个钟头才意想不到地在一个角落里找着。夫人的信件和电话,一般她都置之脑后不理不睬;追问她时,她一点遗憾的表示也没有,只是气哼哼地生硬地回她一句“可巧我忘了”。她并不抬头看她的眼睛,说不定她正是怕抑制不住内心的仇恨。 在这段时间里,家里的种种不和总要引出男爵夫妇之间的一些不愉快的场面。那一周一周变得更加激动的夫人的兴奋心理很可能也跟克莱岑莎的不自觉地搬弄是非的怨气有关。由于漫长的孤独生活而变得神经脆弱,再加上她丈夫的冷淡和仆人们可恨的敌意所激起的愤怒,这个倍受折磨的女人精神越来越失常了。给她用澳剂和烈性安眠药‘维罗那尔’,也毫不见效;后来经过会诊,她的过分紧张的神经末梢分裂得更厉害了,她无缘无故地就会大哭大闹,歇斯底理发作一阵子,然而没有一个人对她表示一丝一毫的同情,也看不到一个好心人出面帮助她的迹象。末了,请来的大夫只好建议她到疗养院去休养两个月。这个建议被那位一向冷漠无情的丈夫突然如此热心地采纳了,结果弄得这位夫人又起一了疑心;开初极力反对,但最后还是决定去了,让侍女陪伴她,而让克莱岑莎一个人留在这个宽大的寓所里侍候主人。把这位高贵的主人托付给她照顾的消息,就像给克莱岑莎打了一针兴奋剂,使她的迟钝的感官兴奋起来。像人们摇动一只有魔力的瓶子一样,她整个生命的活力似乎都被猛烈地摇得混乱不堪了,这时便有一种秘密地沉在心底的热情浮了上来,她的一举一动全都焕然一新了。那神志不清的表现,那迟钝的动作突然开始从她那冻僵了的肢体中融化了,消失了;自从这通了电一般的消息出现以来,好像她的关节也灵活了,步子也又快又轻了。她在各个房间里跑来跑去,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刚刚着手准备旅行,她就主动地装好了所有的箱子,亲手抱起这些箱子送到车里去。 当深夜时分男爵从火车站回来时,他把手杖和大衣交到这个干完了活现在急忙来迎他的女人手里,轻松地叹了口气说:“总算打发走了!”这时,发生了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因为突然之间在克莱岑莎一向像动物一样从不发笑的多皱的双唇四周开始用力拉开来伸展出去了。嘴变歪了,咧开了,突然从她那痴呆呆的发光的脸中间涌现出一丝动物般的无所约束的傻笑来。一看到这个情形,男爵都惊呆了,对这种使他极不舒服的亲昵表示他感到很羞愧,于是便一声不响地走进了他的房间。 但这刹那间的不舒服很快就过去了,翌日,这两个人,主人和女仆,就被一种无语相通的共同呼吸和快意的无拘无束联在一起了。夫人不在,好像头顶上的一团云消散了似的,整个气氛都换了样:这个摆脱了束缚的丈夫幸运地免除了不断作解释的义务,头一个晚上就很晚才回到家里,而克莱岑莎的默默无言的热心服侍恰好跟他夫人的能说会道的接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克莱岑莎又激情满怀地投入了日常的劳作,她起得特别早,把一切都刷得闪闪发光,像着了魔似的把门窗的把手都擦得很亮,像变戏法似的端来了美味佳肴,尤其使男爵惊诧的是,他在头一顿午餐桌上发现专门为他选出了一套往常只在特别宴会时才从银器橱里取出来用的贵重的餐具。通常他并木留心,但现在他却没法不注意这个特殊的人表现出来的这种小心谨慎的、简直是体贴入微的照顾了;他一向心地善良,没有再掩饰他的满意心情。 他翻动着她做的饭菜,时不时地说一两句亲切的话。而第二天早上,那天是他的命名日,当地看到一个做得非常艺术的、有他名字开头大写字母的、上面撒了糖的圆形大蛋糕时,他纵情大笑着对她说:“你会把我宠坏的,岑莎!要是我夫人回来了,上帝保佑,我可怎么办呢?” 还好,他总算在一定程度上对自己约束了那么几天,然后才抛弃了最后的一些顾虑。他从她的多种表示看出她不会泄露机密,便又像单身汉那样开始在自己的寓所里过起舒舒服服的日子来了。妻子走后,他单独生活的第四天,他把克莱岑莎喊去,不作详细的说明,只是漫不经心地吩咐她晚上准备好一顿两个人的夜餐冷食就可以去睡觉了;其余一切都由他自己去办。她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眨一眨眼,很难猜得透这些话的本意是不是印入了她的大脑。但是.她对他的本来意图理解得多么好,他很快就又高兴又惊奇地发觉了,因为他深夜看完剧带着一个娇小的歌剧院女学生回来时,不仅发现桌子整理得非常雅致,上面还点缀着鲜花,而且在他的卧室里见到旁边那张床也铺上了,真叫人喜欢得不得了,绸睡衣和他夫人的拖鞋也早早地准备下了、这个挣脱了枷锁的丈夫不免觉得这个女人如此心领神会地加意照顾真是有点好笑。这样,在这个忠实可靠的知情人面前的一切障碍便自行瓦解了。早上他拉铃唤她来,让她帮他的娇滴滴的小宝贝穿衣服;于是,二人之间的默契便完全建立起来了。 在这些日子里,克莱岑莎还得到了一个新的名字。那个活泼可爱的年轻的女演员,她正在学爱尔维拉女士的一段唱腔,总喜欢德皮笑脸地管她的情人叫唐横,有一次她嘿嘿地笑着对他说:“把你的需泼莱拉叫进来吧!”这个名字使他很开心,那是因为他老是那么怪声怪气地模仿这个枯瘦的蒂罗尔女人。于是,从此以后,他就只喊她雷泼莱拉了。克莱岑莎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时呆立在那里觉得很奇怪,但后来却喜欢上这个名字的好听的声音了,虽然这个名字的意思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兴高采烈地把这次重新命名看作是一次加封贵族称号: 每当那个浪荡哥儿这样喊她的时候,她那薄薄的嘴唇就咧开来,露出一大排褐色的马一般的牙齿,显出低声下气的样子,活像一条狗摇着尾巴挤到眼前去听候这位高贵的可爱的主人的吩咐。 这个名字不过是一个人们取乐的插曲。但通过灵机一动的巧妙的构词,这个未来的歌剧女主角用这个名字给这个奇特的女人披上了一件真正神奇地合体的语言的外衣。因为踉达邦特写的那个共享欢乐的同谋雷泼莱罗相似,这个不懂爱情的僵化了的老处女对她主人的寻花问柳同样感到了一种异常自豪的欢乐。难道她的快乐只是因为每天早上发现那个极端可恨的夫人的床时而被这个、时而被那个年轻的身体滚得乱糟糟的,留下了通好的痕迹,或者说是因为在她的感官里也麻酥酥地接受了一种秘密的共同享乐——不管怎么说,这个极虔诚极冷漠的老处女是表现出了一种尽心为她主人的那些风流韵事服务的热情。她那操劳过度的、由于几十年的劳动而失去性要求的身体,早就没有什么性冲动的压抑感了,几天以后她就眯缝着眼睛目送第二个,接着便是第三个女人走进了寝室,她高兴技这个皮条,因此心里舒舒服服的,觉得很温暖:像泡菜汁一样,对这种色清气氛的了解和它的刺激性感的香水味影响了她沉睡的感官。克莱岑莎真的变成了雷泼莱拉,像那个快活的小伙子一样好动,活泼,有朝气;稀奇的特点显露出来,仿佛被这种难耐的同感所激起的不断上涨的热情驱赶着她一般,在她身上出现了各种小动作,狡猾的行为和为琐事盘算,出现了某些偷听,好奇,窥词和鲁莽的行为。她在门边窃听,从锁孔偷看,又搜查房间又翻床,刚刚嗅到一个新的猎获物,就像有~种古怪的感情冲动出现了似的,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慢慢地,这种苏醒状态,这种好奇的、想看新鲜事儿的同情心理,使她脱离了先前那种像裹了一层木头外壳似的昏睡状态,变成一种有生气的人。使周围的人个个感到诧异的是她突然善于跟人交往了,她跟女仆们一起聊天,粗言粗语地跟邮差开玩笑,开始插进去跟女店员喋喋不休地说长道短。一天晚上,院子里的灯都熄了,女仆们听到对过房间那扇以往早已静默了的窗里有人在低声哼着一支奇特的歌曲:克莱岑莎在笨拙地操着半高的粗糙的嗓音唱着一支阿尔卑斯山里人的歌曲,就像她们那些深山牧女夜间在草场上哼唱一样。那单调的曲子是用完全破碎了的声音颠颤出来的,因为嘴唇不灵活而走了调;但是可以肯定:那声音是十分动人的,而且充满异乡的情调。自童年时代以来,克莱岑莎还是头一回又试着开口唱歌,而在那从与世隔绝的岁月的黑暗猛烈向光明升起的结结巴巴的声音里,确实隐藏着一些扣人心弦的情感。 这个爱慕他的女人心中的这种奇妙的变化,她的那个不自觉的引发者男爵看到的比谁都少,因为有谁回身去看过自己的影子呢?你知道她总是尾随在后,跟着你的脚步一声不响地走,有时为了满足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愿望,快步赶到你前面去,但是,你对她的一言7行的观察,对从这种异常变化中来的那个大写的“我”的认识,又是多么少啊!男爵没有发现克莱岑莎的变化,他只觉察到了她愿意伺候他,完全是默不作声的_,令人信赖的,甚至可以说是肯于牺牲一切的。正是这样的默不作声,在一切二人独处的场合也保持这样心照不宣的距离,使他感到格外愉快;有时,他像抚爱一条狗似的随便跟她说上几句贴心的话,隔三插五一地也跟她开开玩笑,大大方方地扫一下她的耳垂,送给她一张钞票或戏票,——对他说来这都是小意思,是他无意中从背心衣袋里掏出来的,但对她却成了珍贵的纪念品,她怀着崇敬的心情把这些东西放在她那只小木箱里保存起来。慢慢地,他养成了习惯,老是当着她的面自言自语地考虑事儿,甚至把~些难办的事交给她去办,——他对她的信任越大,她便越感谢他,越热心服侍他。在她身上逐渐显露出一种奇异的侦察、寻找和感觉的本能,像狩猎般探察他的一切愿望,甚至把事情办在这些愿望表现出来之前;她的整个生命、追求和愿望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肉体,转移到了他的肉体里去。一切她都用他饱眼光来观察,用他的耳朵来倾况出于一种近乎罪恶的热情,她跟他分享着他的一切喜悦和偷情的欢乐.每当一个新的女性跨进门来,她都显得很愉快,但又带着失望的神情,好像忍受着意料之中的侮辱;如果他晚上不带情人回来,那么,她从前那样昏睡的思想就会像先前只用两只手工作一样,敏捷地活动起来,于是便从她眼里一闪一闪地射出一道新的敏锐的光来。一个人本来像一匹终日奔走、劳累过度的驮马,现在醒来了,但这个人沉闷,一孤僻,又狡猾又危险,整天冥思苦想.随时准备玩弄阴谋诡计。 有一天,男爵回来得比平常早,走到过道里他惊奇地停住了脚步:难道那怪声怪气的吃吃的爆笑和哈哈的笑声,真的是从那间一向寂然无声的厨房里发出来的吗?而克莱岑莎,两手斜拽着围裙擦来擦去,从半开的门里路出来,显得很大胆,同时又很尴尬。“请原谅,尊贵的先生,”她不安地瞅着地面说。“糕点铺掌柜的女儿在屋里……一个漂亮的姑娘……她早就想跟您认识认识了。”男爵吃惊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不知怎样表态才好:是对她这厚颜无耻的亲热举动表示气愤呢,还是对她的好意的诱人上钩的行为表示感兴趣?最后还是他的男人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说:“叫她来,让我看看吧!” 这个少女,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十六岁的金发女郎。雷泼莱拉好说歹说劝她过来,并且一再心急地向前推着她,她才红着脸走出门来,但一来到这位讲究的先生面前就又笨拙地转过身去了,实际上,她在对面的店铺里常常怀着半孩子气的钦佩心情观察他。男爵发现她很美、便请她到他屋里去一起喝茶。这个姑娘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接受这个邀请,便回过身去找克莱岑莎;但她已经趁人不注意赶忙跑到厨房里边去了。这样一来,这个被诱进艳遇情境中的少女无可奈何,只好红着脸,好奇地接受了这个有危险性的邀请。 大自然的变化总是缓慢的:虽然有一种反常的荒唐的热情从这个思想僵化、感觉迟钝的生物体内唤起了某种精神活动,但克莱岑莎的这种新学会的偏狭的思想活动仍然超不出眼前的范围,好像一直离不开那动物的短视的本能一样。克莱岑莎像着了魔似的沉面在痴情中,百般殷勤地服侍着她盲目迷恋的先生,竟把不在家的夫人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她的觉醒便显得更惊人了:男爵愁眉不展,一脸怒气,手里拿着一封信,走进来关照她把屋子收拾停当,因为他夫人明天就要从疗养院回来了;克莱岑莎脸色煞白,吓得目瞪口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个消息好比一把钢刀捅进了她的心窝。她只是呆呆地,呆呆地瞪着眼睛出神,仿佛她什么也没有听懂。这一声霹雷使她的脸像被撕裂了似的,显得那样的不可名状,那样的吓人,男爵觉得有必要用一句亲切的话来安慰安慰她,他说: “我看得出,你也很不高兴,岑莎。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她那呆滞的脸上又有了一点生气。一阵剧烈的痉挛从内。已深处出现了,它好像从五脏六腑中升上来一样,慢慢地把她刚才那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暗红色。有一种东西,好像被心脏激烈的跳动抽出来似的,非常缓慢地涌了上来:咽喉被挤压得不停地颤抖。最后,它终于经过喉头,从紧咬的牙关瓮声瓮气地冲了出来:“也许……也许……会有办法的。” 这句话像一声致命的枪击,好不容易说了出来。克莱岑莎的扭歪的面孔同时现出恶狠狠、阴森森的坚决神情,男爵吓得一哆嚷,不由得惊诧地向后倒退了一步。但克莱岑莎又转过身去,开始抽风般气哼哼地擦她的小铜自,好像故意要把自己的手指弄断似的乱戳。 随着夫人的归来,家里又起了风波:一扇扇门被摔得哪啪直响,像有一阵穿堂风无情地从各个房间疾驰而过,把那寻欢作乐的安逸气氛从这所住宅里横扫了出去。也许是因为邻居多嘴多舌给她写了信,她已经知道了丈夫怎样滥施家长的权威干了一些有失体统的事,或者在迎接她时,他那神经质的显而易见的。已绪不佳惹恼了她,-一不管怎么说,这两个月的疗养似乎对她那紧张得近于分裂的神经疗效很小,因为现在是恐吓和歇斯底里的大吵大闹代替了过去的那种无来由的哭喊和抽搐。他们的关系一天天坏下去。好几个星期之久,男爵都以他历来行之有效的彬彬有礼的态度勇敢地对抗夫人的谴责;等夫人拿离婚和给她父母写信来要挟他的时候,他才温和地支吾搪塞了她几句。但正是他的这种毫无作用的冷漠无情的态度促使他那悲伤的、被秘密的敌意包围着的夫人越来越深地陷在越来越容易冲动的心境之中。 克莱岑莎完全龟缩到她往日的沉默里去了。但这沉默已经变成进攻性和危险性的了。她的女主人到家时,她执意留在厨房,最后她被叫了出去,她仍然没有问候这个返回家来的女人。她倔强地耸着肩膀,像木头似的站在那里,粗暴地回答着一切问题,结果那个暴躁的女主人很快就掉过脸去不理她了,但克莱岑莎却用一种特有的目光把她淤积在心的全部仇恨向着那个一无所知的女主人背后发泄了出去。她觉得她的贪求心理由于夫人的这次归来被非法地偷走了,热情服侍男爵所享受到的欢乐被剥夺了,她又被推回了厨房和灶台边,那个亲切的名字“雷泼莱拉”也被取缔了。因为男爵需要特别留神,不能在夫人面前表示出半点对克莱岑莎的好感。但有时,当他因为经过恼人的大吵大闹觉得累了,需要某种安慰,想透一透空气的时候,他就悄悄地跑到厨房里去找她,他在一个硬木凳上坐下,就会脱口说道:“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 这位被她奉若神明的先生到她身边来,以便从过度紧张的处境中寻求解脱,这是雷泼莱拉最愉快的时刻。她从来都不敢回答或安慰他一句话;她坐在那里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只是有时用一种表示细心倾听的目光,又怜悯又痛苦地朝这位变成了奴隶的神看上一眼,这种无言的同情使他感到很舒畅。但过一会地离开了厨房,她便勃然大怒,又马上皱起眉头,她的手愤怒地重重地拍打着没有抵抗能力的猪肉,哪里啪啦地刷洗盘碗刀叉,发泄愤怒。 夫人归来后越来越郁闷的气氛终于酿成了一场风暴:在一次阴森可怖的吵闹中,男爵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喜地摆脱了小学生般的恭顺、冷淡的态度,一跃而起,把门啪喷一撞走了出去。“现在我真是受够了,”他怒气冲冲地喊着,震得每间屋子的窗玻璃都颤巍巍地铮铮作响。还在盛怒末消、满脸涨得通红的时候,他就跑出来,进了厨房,冲着那个像一张拉满的弓似的发抖的克莱岑莎说:“马上去把我的箱子和猎枪拿来。我要打一个星期猎。在这个活地狱里,就是魔鬼也一天都忍受不下去:非得彻底完结不可了。” 克莱岑莎兴奋地瞧着他:现在,他又是她的主人了。于是格格地响起了粗野的笑声:“先生您是对的,是非得彻底完结不可了。”她满腔热忱,匆匆忙忙地走进一个个房间,飞快地从柜子里和桌子上抓着一切必备的东西。这个野人的每根神经都因情绪过分激动而不停地颤抖。 然后,她便亲自把箱子和猎枪扛下去放在车子里。但当他想找一句话,对她的热心照料表示感谢时,他的目光却吓得缩了回去,因为在她那福皱重叠的嘴唇上又出现了咧着大嘴的恶意的笑容.他一见她这样笑总不免大吃一惊。他一见她这样偷偷看他,便不由得想起一匹马在准备跳跃时那拳身勾腿的姿态。但这时她已经又俯下身来,亲呢得超出了主仆的界限,用沙哑的声音悄悄地说:“先生您一路保重,我会料理好一切的。” 三天以后,一封紧急电报把男爵从打猎的地方叫回来了。在火车站上迎接他的是他的表兄。第一眼,这个心神不宁的男爵就看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因为表兄的目光躲躲闪闪的,有些失常。听过几句事先斟酌好的话,他知道了:原来是人们早上发现他的妻子死在床上了,整个房间都充满了煤气。他表见告诉他,遗憾的是已经排除了工作疏忽发生事故的可能,因为现在是五月份,煤气炉早就不用了,自杀的意图看得很清楚,就是不幸的死者夜里服了烈性安眠药“维罗那尔”。此外,那天晚上只有厨娘克莱岑莎一个人在家,据她说,她听见那个不幸的死者夜里还到前厅去过,显然是故意把关得好好的煤气罐打开了。根据这个陈述,陪同前来的法医也就宣布了排除任何事故的可能性,确认属于自杀。 男爵浑身哆喀起来。当他表兄提到克莱岑莎的证词时,他觉得手上的血液都突然变冷了: 一个不快的讨厌的想法像一阵恶心一样从他心里直往上涌。但他尽力把这种不断增长的恼人的感觉压了下去,任凭他的表兄把他带到家里。尸体已经抬走了,他的亲友脸色阴沉地坐在会客室里:他们的吊唁冷若刀光。他们以一种告发的口吻说:必须强调指出,这件“丑闻”可惜已经掩盖不住了,因为早上女仆就尖叫着“夫人她自杀了”,从楼上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他们还说,已经安排了一个不兴师动众的葬礼——一那道寒气逼人的刀光又冲着他来了—— 因为遗憾的是,由于种种的传言早就引起了社会上的好奇心理,实在令人不快。死气沉沉的男爵心神不定地听着,不由自主地抬头朝那扇通往囫、定的紧闭着的门望了一眼,又胆怯地把目光收了回去。有一种思想在他。动中不停地痛苦地翻腾着,他想要理出一个头绪来,但这些空泛的、充满敌意的言语弄得他精神无法集中。这些亲友悲痛地啼啼叨叨地说着话,又围着他站了半个小时,才陆续向他道别而去。只有他一个人留在那间空荡荡的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像挨了一闷棍似的,浑身打颤,头痛腿软。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他吓得跳了起来,喊道:“进来!”话音未落,就从他背后传来了一种迟疑的脚步声,一种他很熟悉的沉重、缓慢、拖沓的脚步声。一阵恐惧突然向他袭来: 他感到地的颈项好像被螺栓固定在那里似的僵直了,同时感到皮肤上有一股颤动不停的冰冷的寒气从太阳穴一直流到膝盖。他想转过身去,但肌肉不听使唤。他就这样停在房间的中间,浑身发抖,一言不发,两p僵直地垂着,同时他明确地意识到,这样知罪地站在那里毕竟显得太怯懦。但他使出全身的气力也无济于事:周身的肌肉就是不听话。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了说话的声音,那语调十分镇静,讲的是最不动听最枯燥的话题:“我只是想问一问,先生您是在家里还是到外面去吃饭。”男爵颤抖得越来越凶,现在那股寒气已经进入了他的胸腔。他匆匆地张了三次嘴,终于憋出了这么~句话:“不,我现在什么也不吃。”于是那脚步声便拖拖沓沓地离开了房间。他没有勇气转过身去。他突然僵在那里了:一种厌恶感或一阵痉挛摇动着全身。他不禁猛的一动,直对着门跳了过去,哆哆佩嗑地扭了一下门锁,心想:这样一来,那脚步,那像鬼一样踉在他身后的可恨的脚步,再也不会来到他身边了。然后,他跌坐在单人沙发上,想把一种自己本不想去触动、但像蜗牛般一再冷丝丝粘滋滋在他心里向上爬的思想压下去。可是这个使他反感、连碰都不想碰的、被压抑的思想,却塞满了他的大脑,它是那样的不可抗御,那样的粘住不放,那样的令人厌恶;在整个不眠的夜里和以后的多少个小时,包括他身穿黑衣送葬时默默地站在棺材前面的时刻,这个思想都一直伴随着他。 送葬后的第一天,男爵就匆匆离开了这个城市:现在他觉得一切人的面孔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在同情之中他们的目光全是在奇怪地观察,在痛苦地审讯。(也许这只是他的感觉?) 就是那些死的物件也在愤怒地控诉:只要他不由自主地去拧那些门把手,住宅里、特别是那难闻的煤气味仿佛还附着在所有物体上的卧室里的每件家具,都在向外赶他。但他醒着和做梦时叫人最无法忍受的恶魔,就是他往日所信赖的那个女人的满不在乎和冷漠无情的态度,这个女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自从他表兄在火车站上提到她的名字的那个时刻起,每次见到她,他都发抖。刚一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便六神无主,想要逃避:他再也不愿见到这拖沓的不在意的步履,再也不能忍受这冷冰冰的哑口无言的镇静神情了。他只要一想到她,一想到她那刺耳的声音,那浓密的头发,那阴郁的动物般残忍而又无知觉的本性,厌恶感便涌上心头,而在他的愤怒中也包含着对自己的愤怒,因为他没有力量像扯断~根绳索股勇猛地挣脱这勒在他脖子上的无形的枷锁。他只看到了这样一条出路:逃避。他一句话也没对她说,悄悄地装好了箱子,只留下了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说他到凯伦特恩地朋友那儿去了。 男爵整个夏天都不在。有一次为了清理遗产,他被火急地叫回了维也纳,但也宁肯秘密地归来,住在旅馆里,根本没让那个一直坐在家里静候他的讨厌的女人知道半点音信。克莱岑莎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在城里,因为她跟谁都不说话。她无所事事,像一只猫头鹰一样阴沉,终日呆呆地坐在厨房里。现在,上教堂不像从前一周一次了,而是一周两次,吩咐她差事,跟她结算账目,都是经过男爵的代理人,关于男爵本人,她一点消息也听不到。他不给她写一个字,也不托人向她转达一句话。她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等着,她的脸变得更严峻、更推摔了,她的动作又像木墩子一样笨重了,她就这样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在一种神秘的死水一潭般的处境里度过了好多星期。 但到了秋天,有一些紧急的事非办不可,男爵不能再继续休息下去了,他不得不回到家里来。刚到门口他就停住脚步,迟疑不前了。在他亲密的朋友周围度过了两个月的时光,几乎有许多事他都忘却了,但现在当他又亲身迎着他的恶魔——可能就是他的同谋——走去时,他又深切地感到了那种令人作呕的压抑心胸的抽搐。他上楼时越走越慢,每上一个阶梯,就感到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向他喉咙抓来。最后,他只好拿出最大的毅力来强制自己僵硬的手指把钥匙插在锁孔里转动。 刚刚听到钥匙在锁孔里昨啃一响,克莱岑莎便欣喜若狂地从厨房里跑了出去。当她看见他时,她脸色苍白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就好像不由自主似的俯下身去把他放在地上的手提包拿了起来。但她忘了说一句问候的话。他也一句话没有讲。她默默地把手提包提到他的屋里,男爵也默默地跟着她走了过去。他望着窗外,默默地等她离开了这个房间,然后他就赶快拧了一下门锁。 这便是她在几个月之后对他的第一次迎接。 克莱岑莎在等待着。男爵同样在等待着,看那种一见她就出现的厌恶的恐怖感会不会离去,但情况并没有好转。还没见到她,仅仅在外面听见她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他心中便不禁一颤,很不舒服。早餐他动也没动,一句话也不对她说,就早早地匆忙离家,在外面~直呆到深夜,仅仅是为了避免跟她见面。他需要安排她做的那两三件事,他总是背过脸去吩咐她。他觉得跟这个魔怪呼吸同一个房间里的空气,简直能把人憋死。 这当儿,克莱岑莎整天默不作声地坐在她的矮板凳上。她不再给自己做饭了。什么东西她也吃不下去,任何人她都回避。她一味坐在那里,像一只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被痛打过的狗一样,带着胆怯的目光等待着主人的第一声呼哨。她那迟钝的头脑不十分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她的主人,她的神,在躲避她,不想要她了;只有这件事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 男爵归来的第三天,门铃响了。一个白发苍苍。仪表端庄的男人,脸刮得光光的.手里提着一个箱子,站在门前。克莱岑莎想把他赶走,但这个闯来的人却坚持说,他是新来的仆人,先生要他十点钟来,让她给通报一声。克莱岑莎的脸色变得像石灰一样的白,她站了一会儿,张开的手指停在了空中。尔后,这只手便像~只被射死了的鸟一样突然落了下来。“你自己进去吧!”她气愤地对那个呆立在那里的人说,转身走进厨房,眼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个仆人留下来了。从这一天起,主人就不需要再直接跟她说话了,对她的一切吩咐都是通过这个庄重的老管家。家里发生的事,她一概不知道,一切都像波浪越过岩石一样无情地越过她向前流去。 这种恼人的处境继续了两个星期,使她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变虚弱了。她的脸变得棱角格外分明,两鬓的头发也忽然白了许多、她的动作变得笨如顽石。她像一块木墩似的几乎总是默默地坐在她的矮木凳上,脑子空空地凝视着空空的窗户;但她要是干活的话,就像突然发起怒来,气得把什么都摔得噼啪乱响。 两个星期以后,那个仆人特地到主人屋里来了一次。他安安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男爵看出了他是想跟他说什么特别的事情,那个仆人已经向他告过一状了,用他的轻蔑的语气说,他对这个“蒂罗尔笨蛋”的阴郁的女人很不满,建议解雇她。但不知怎么触到了男爵的痛处,男爵起初对他的建议似乎充耳不闻。那回,这个仆人鞠了一躬就走了,而这一回他却顽固地坚持自己的见解,脸上现出羞惭、甚至窘迫的表情来,最后结结巴巴地说,尊贵的先生不要认为他太可笑……但是……他只能,他只能说……他怕她。这个沉默的阴险的女人是不可容忍的,男爵老爷根本不明白他在家里留着一个多么危险的人。 受到警告的男爵不由得警觉起来。男爵问他对这件事怎么想,他想对此说些什么?这时仆人总算拐弯抹角地说出了他的看法:很肯定的东西他现在固然说不出来,但他总有那么一个感觉,就是这个人是一只愤怒的野兽,很容易伤人的。比如,昨天他想让她做件事,刚转过身去跟她打了个照面,不料竟遇到了那样一种目光,当然对一增目光你是说不出多少名堂来的,但他觉得她好像要跳过来用手抹住他的脖子似的。所以现在他怕她,怕得连她做的饭都不敢碰了。“男爵大人根本不知道,”他这样结束他的话,“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人。她一句话也不说,她什么表示也没有,但我敢说,她说不定会杀人的。”男爵突然吃惊地向这个控告者望了一眼。莫非他听到了什么?是谁暗中挑起了这种猜疑呢?他觉得他的手指颤抖起来了,他急忙把香烟放下,免得它在手中抖来抖去暴露出他情绪的激动。但老管家的脸是毫无恶意的,——不,他什么也不可能知道。男爵踌躇了一下。他紧张地思索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他的隐密的愿望,于是坚决地说:“要稍等一等。但是,要是她再对你粗暴无礼的话,你就直接辞退她好了,就说是我的意思。” 仆人鞠了~躬,走了。男爵如释重负,向椅背一靠。每当想到这个神秘的危险的人,他就会整日闷闷不乐。他考虑,最好是他不在家,也许在过圣诞节的时候,再辞退她。想到那期待之中的解脱,他心里十分愉快。是啊,这样是再好不过了,到圣诞节的时候,我不在家,他会更坚定。 但是第二天,他吃过饭刚刚走进他的房间,就听见有人敲门。地心不在焉地从报纸上抬起目光,不满地说:“进来!”于是,拖拖沓沓地传来了那一直萦绕在他睡梦中的沉重的可恨的脚步声。她像一个死人的头颅,脸色惨白。一张死板的面孔在那瘦削的黑色的身影上面不停地晃动,男爵不禁大吃一惊。当他见到这个内心受尽折磨的女人那小心翼翼的脚步恭顺地停在地毯边上时,在他的恐惧中便混进了某种同情的成分。为了掩饰地的精神恍惚,他竭力装出诚心诚意的样子。“赌,究竟怎么了,克莱岑莎?”他问。但调一出口,听起来就不像他预想的那样和蔼可亲;跟他的意愿相反,提这个问题的语调竟显得那样冷淡,那样心烦。 克莱岑莎纹丝未动。她呆呆地望着地毯。最后,就像用脚把什么障碍物踢开了似的,她终于说话了:“管家说不用我了。他说是先生您要解雇我。” 男爵心情痛苦地站起身来。事情来得这么快,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此,他便结结巴巴地兜起圈子来,说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要她尽力跟那个老仆人和睦相处,照他说来,这类偶然发生的不和是很多的。 但克莱岑莎仍然站在那里,两肩耸得高高的,目不转睛地望着地毯,她像公牛般极其固执地低着头,对他的那些客套话只当耳边民,单单等着一句话。但这句话却一直没有出现。 男爵很快就讨厌自己现在不得不在一个用人面前扮演说客这个不光彩的角色了。等他终于因疲倦而住了声时,克莱岑莎依然是那样倔强,那样缄默。过了一会,她才勉强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男爵大人亲自嘱咐过安东,让他解雇我。” 她说这句话,听起来真是又严厉,又倔强,又辛辣。听她这么一问,男爵好像心上被撞击了一下似的,每根神经都受了强烈的刺激。难道这是威胁吗?她是不是在向他挑战呢?突然之间,他心中的一切怯懦、一切同情都飞到了九霄云外;那长时间充塞他胸膛的整个的仇恨和厌恶,连同那想要彻底了结这件事的愿望,像忙焰一般喷发出来。他的语声也忽然全部变了调,他以那种在部里养成的大胆处理公务的精神肯定地说,是,是,一点不错,事实上他是给了管家处理一切家务的全权。他本人倒希望她好,也愿意设法撤销这个解雇决定。但是,如果她今后还要执意对管家采取不友好的态度,那么,当然了,他也就不得不舍弃她的效劳了。 他奋然集聚起全部的毅力,决心不因任何隐晦的暗示或强求的言词而畏缩不前,当他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他便对着那个会误认为这话是威胁的女人瞪了一眼,坚定地望着她。 但克莱岑莎现在胆怯地从地板上抬起目光,这目光只不过是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动物的目光而已,这只动物刚好看到一群猎光从它眼前的树丛中蹿了出来。“我很感谢……”她用相当微弱的声音说。“我就走……我不愿意再给先生您添麻烦……” 她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只是垂着双肩,踏着僵直、笨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门去。 晚上,男爵看完歌剧回来,伸手去取放在写字台上的新到的信件时,他发现那里摆着一个陌生的四方形的东西。点看了灯,他才看出那是一只农民做的小木板箱。箱子没有上锁,里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他从前送给克莱岑莎的全部小物件:从狩猎地寄来的几张明信片,两张戏票,一枚银戒指,一整叠长方形的钞票,中间还夹着~张快照。这张照片是她二十年前在蒂罗尔拍摄的,很明显,她当时有点怕镁光灯,那双眼睛含着一种中了冷箭和被痛打过的神情,在痴呆地望着什么,跟她几小时前离别时的眼神一模~样。 男爵怅然若失地把小木箱推到一边,走出去问老管家,克莱岑莎的这些东西怎么会放在他的写字台上的。管家立刻亲自去找他的那个仇敌一想要责问她。但是,不管是在厨房里。,还是在别的房;旬里,都找不到克莱岑莎。第二天,警察报告:有一个大约四十岁的女人从多消河河湾的桥上跳河自杀了。这时,主仆二人也就不必继续查问雷泼莱拉逃到哪里去了。 (关惠文译) 女仆勒波雷拉 作为一名公民,她的姓名叫克蕾申琪娅-安娜-阿罗伊西娅-芬根胡贝尔,当时三十九岁,本是齐勒谷中一个小山村里的弃儿。在她的仆佣身分证里“体貌特征”栏中划了一条斜线,表示没有什么可记。然而,如果公务员们责无旁贷,必须描述反映性格的特点,那么只消抬头瞥她一眼,便一定会在那个地方填写:像一匹疲于奔命,骨骼粗大,干瘪如柴的山区驮马。这是因为下唇沉沉垂落的样子,略长而又线条粗糙,面孔晒得黑黑的椭圆形脸廓,尤其是蓬乱、浓密、一绺绺沾着垢腻搭在额上的头发,所有这些让人一看就觉得有几分马相。她的步态也透出倔犟,透出阿尔卑斯山里溜花蹄的老爷马那种难以驾驭的驴骡般的脾性,这类牲口不分冬夏总是驮着木背架,总是磕磕绊绊地慢腾腾走在那里多石的山间羊肠小道上,闷气郁结,时而爬坡而上,时而顺谷而下。克蕾申琪娅干完了活,就像卸掉马笼头,这时她习惯于松松地合拢骨节突出的双手,斜拄着两肘,浑头浑脑地在那里发呆,如同养在厩里的家畜,仿佛各种感官都已经收拢进去。她身上的一切都给人以生硬、笨拙、沉重的感觉。她思想迟钝,领会极慢:任何初次形成的想法都像渗过一张难透的筛子,然后缓慢地滴落进她的意识深处。可是,一旦她接受了新鲜的东西,便顽强而贪婪地紧抓不放。她从不阅读,既不看报,也不翻阅祈祷书。书写让她犯难。她写在厨房账本上的那些歪歪斜斜的字母,竟然使人想起她自己那粗笨的、无处不见棱角的躯体,她全身显然没有任何清晰的女性外表。而且她的声音也像她的肢体、额角、臀部和两手那样粗硬,尽管蒂罗尔山民重浊的软腭音并不难发,可她却老是吱吱嘎嘎地结巴得厉害——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克蕾申琪娅不对任何人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人看见她曾经笑过一回。在这一点上,她也完全同动物一样,因为或许比失去语言更要残酷的是:那些无意识的上帝造物未被赐予欢畅而奔放的表露感情的笑。 作为私生儿,她成了全村的累赘,就这样逐渐长大起来。十二岁时,她便受雇为做粗活的女仆;后来当了一间餐室的清洁工;最后由于她在一家车夫酒馆干活卖力,一股子韧性和犟劲引起了注意,被抬举进了一个体面的客栈做厨娘。在那里,她天天早上五点钟起来就开始干活:打扫、揩抹、生火、擦刷、拾掇、烹煮、捏弄、揉搓、挤压、洗涤、煎炸,一直干到深夜。她从来不度假,除了去教堂,从来不上街:圆形灶孔里那团灼人的火对她来说便是太阳;这些年来她劈开的成千上万块木柴就是她的树林。 男人们都不理睬她,或许是因为她咬紧牙关操劳了四分之一世纪,以致女性的千般风韵在她身上已无迹可寻。或许是因为她不通人情,不爱说话,见到有人表示亲近,便以粗鲁的态度相拒。她惟一的乐趣来自攒钱。出于乡巴佬和老处女那种囤积居奇的本能,她固执地积攒着,免得到了老年又要无可奈何地在贫民院里吞咽村民施舍的苦涩粗食来苟活。 也仅仅是为了钱,这个浑人在三十七岁那年头一遭离开了蒂罗尔山乡。一个以介绍职业为生的女中间人在消夏时见她从早到晚在厨房和餐室里发疯似的干活,许诺她有双倍的工钱,说动她去了维也纳。在火车上,克蕾申琪只是张开嘴巴吃东西,不对任何人说半句话。虽然同车的旅客和气地表示愿意帮她把装着家当的沉甸甸的草编篮子搁到行李网架上去,可是她却仍然把它抱着平放在已经给压得生疼的膝盖上,原因是:在她那大而无当的山民额头里,诈骗与盗窃是同大都市这一概念胶合在一起的。她到维也纳以后,最初几天,人们不得不陪着她去市场,因为她怕那些车,就像母牛怕汽车一样。可是到她认得了去市场的那四条马路,便不再需要任何人陪伴,独自挎着篮子,低头慢吞吞地从家门口走到摊档前,又回到家里,打扫、生火,像在原本那个灶头一样在另一个灶头拾掇,并未注意到有什么变化。晚上到了九点钟,和在山村里这个时候一样,她便上床,张着嘴巴睡得像一头野兽,直到第二天早晨闹钟嘎啦嘎啦响起来才醒。她不接近任何人,所以谁都不知道她是不是适应,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觉得怎么样。如果吩咐她做什么事,她也只是闷声闷气地回答:“哦,哦。”要是她不这么想,就把肩膀拱起来。那些乐天的女佣投去戏弄的目光,她都漠然置之,宛如水落兽皮一滑而过。只有一回,一个女工嘲讽地模仿她的蒂罗尔土腔,对这个难得开口的人不停地挪揄,这时她猛地从灶孔里抽出一根烧着的木柴,朝那个骇然叫喊的女仆扔去。从那一天起,大家都避开这个会陡然暴怒的女人,谁也不敢再讽刺她。 然而,每个星期天早上,克蕾申琪总会穿上打着细褶,张得很开的裙子,戴起土气的盘形女帽去教堂。而只有一次,就在她到达维也纳后头一回出去那天,她曾试着随便闲逛。可是她不想搭乘电车,小心翼翼地沿着乱哄哄地在她身旁震颤不已的马路溜达,回良睛总盯住石头墙壁,所以只走到多瑙河边为止。在那里,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似曾相识的流水,然后转过身子,依旧沿着房屋,胆怯地避开车道,脚步沉重地从原路返回。这是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出门,为的是了解一下情况,但是看来这一趟必定使她失望了。从此以后,她每逢星期天再也不外出,宁可干针线活,或者在窗边闲坐。她过的是犹如脚踏水车一样单调刻板的苦日子,大都会并未给她这种生活带米一丝一毫的变化。除了每到月底,她伸出双手接过来的不再是像以前那样两张,而是四张蓝票子。这是一双历经风雨剥蚀,老是要伸进锅里变得不成样子,经常碰撞已无完肤的手。出于疑心,她每次都要把这些钞票验看好久。她不嫌麻烦地摊开这些纸币,简直是深情地把它们都捋平,然后将刚得的票子连同原来的那些一起放进从村子里带来的黄色雕花小木箱里。这只笨重、粗陋的小箱子就是她活着的全部秘密和意义所在。夜里她把钥匙放在枕头下面,白天收藏在哪里全家谁也不知道。 这便是这个怪人的习性(无论管她叫什么,她毕竟生而为人,虽然人类的常情通性仅仅在她麻木不仁、懵然无知地举手投足时方可窥见)——然而,或许恰恰需要这样的造化产物,才能够像蒙着眼罩一样,视而不见,心无旁骛,忍受得了在年轻的封-弗……男爵这个同样反常已极的人家当女佣。一般说来,仆役们在受雇和解约的法定限期一到,便再也不愿在这个动不动就吵架的环境里呆下去。女主人经常用激怒的声调大喊大叫,甚至发展到歇斯底里的程度。她是埃森一个有钱的工厂主的女儿,韶华已逝,在某个疗养地结识了这个比她年纪小得多的男爵,便轻率地嫁给这个仪表堂堂、无处不显示出贵族门第魅力的轻浮子弟。可是蜜月刚过,新媳妇就不得不承认父母的反对有道理:他们不赞成匆匆忙忙结婚,特别注重要真心实意,要有才干能力。除了隐瞒多笔债务以外,这个很快就变得懒散的丈夫,不久又暴露出对单身时养成的浪荡习惯比结婚后应尽的本分更感兴趣。这个献殷勤属二流水平的小白脸心肠不坏,从内心深处看甚至随和可亲,像所有草率行事的人那样。但他对待世事满不在乎,百无禁忌,不屑于拿钱作本算利息,把它视作出身微贱者生性悭吝的狭隘行为。他要逍遥自在,她却要踏踏实实,循规蹈矩地过日子,这是莱因地区市民特有的持家之道,可是这使他感到无法忍受。尽管她很有钱,但是对他的每一笔数额稍大的开支总是锱铢必较。这位精打细算的夫人甚至拒绝修建赛马场这一他最想实现的要求。到了这个地步,他觉得再没有必要为这个粗脖子,大块头的北德娘儿们恪守为夫之道了。她颐指气使地大声嚷嚷,实在教他听着难受。于是他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把她晾在那儿,他虽未疾言厉色,但还是毫不留情地拒斥了这个感到沮丧的女人。每当她对他口出怨言,他就好像关怀备至似的洗耳恭听,可是等到她训示完毕以后,他便借吞云吐雾把她那些情绪激动的告诫远远吹走,随后无拘无束地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灰心的妻子对这种刁滑的,类乎公事公办的一团和气,比遇到任何形式的对抗都更加感到怨气难消。可是面对这种极有教养的,从不过火的,简直刺透人心的谦恭姿态,她只能徒唤奈何,因而郁结的愤恨就转而往另外一个方向喷发。她大声叱骂仆人,疯狂地向无辜者发泄她的本来有理,然而迁怒不当的怨恨。因而不可避免地产生这样的后果:两年之中,她不得不更换女佣至少十六次。有一回甚至还先打了一架,花大钱赔偿才得以了结。 只有克蕾申琪犹如雨中出租车前面的一匹马,尽管闹得天翻地覆,她却依旧木然不动。她不站在任何人一边,也不去理会发生了什么变化。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些来到她的身边,和她共居女仆房间的陌生人不断地变换着名字、头发颜色、身体气味和举动特点。她不同任何人说话,也不去管碰撞得乒乓乱响的房门,经常中断的午饭、无可奈何和举止失常的暴怒。她冷漠地从厨房走到市场,又从市场回到厨房,奔忙不已。她对这个隔绝的圈子以外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如同连枷无情地拍打谷物那样,她把一天又一天摔成零七八碎。就这样,大都市里的两年时光在她身边流逝,并无一事留下痕迹,也未扩展她心中的那块弹丸之地。只有一点是例外:小箱子里的蓝色钞票堆叠起来已高了一英寸,到年终她用沾湿的手指一张一张地清点时,发现积满一千这个具有神奇力量的数字,已经不再遥遥无期。 然而,偶然的事情怎么都会发生,就像金刚石钻头无坚不透一样。命运居心叵测,诡计多端,善于从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乘隙而入,如同砸开铁石似的,彻底震撼最冥顽不灵的心。在克蕾申琪身上,此事的外在因素几乎就像她本身那样平淡无奇:当政人物心血来潮,在中断了十年之后,又要进行一次人口普查,向各户分发了非常复杂的表格,要求详尽地填报各人的履历。男爵信不过下人的书写能力,这些人只能画出不成样子的,仅仅从读音看才算正确的字母。他宁可亲自逐栏填写,为此也把克蕾申琪叫进房间。他问清了她的姓名、年龄、出生地之后,发现他作为猎迷和当地猎区业主的朋友,正是在阿尔卑斯山中她所在的偏僻角落曾经多次打过羚羊,而且陪了他两个星期之久的一名向导刚好和她同村。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向导原来凑巧还是克蕾申琪的一位父辈,更兼男爵一时高兴,竟从这个偶然的机缘引出一次不能算短的谈话,从中得知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男爵当时就在她当厨娘的那间客栈吃过齿颊留香的烤鹿肉——这些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由于种种巧合而变得异乎寻常,而就克蕾申琪来说,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对她的家乡有点了解的人,简直是一个奇迹。她红着脸站在他的面前,露出感兴趣的神情接着,男爵开起玩笑来,模仿蒂罗尔的土腔,追根究底地问她会不会唱颤调,还提出诸如此类的问题,像男孩子那样胡闹。这时,她笨拙地、讨好地弓着身子。最后,男爵让自己逗乐了,学着山民的样子,非常随便地在她粗硬的臀部上拍了一下,哈哈大笑,把她打发走:“现在你回去吧,好申琪!看在你是齐勒谷人份上,再给你两克朗。” 的确这本身并非充满激情、意味深长的举动,但是运次五分钟的谈话对这个浑浑噩噩的人那种像鱼一样的潜藏的情感所产生的影响,不啻在沼泽中投下一块石头:先是逐渐地、徐缓地形成一个个晃动的水圈,然后厚重地一波一波扩展开来,慢而又慢地漾到意识的边缘。这个固执的沉默寡言的女人多年来现在是第一次总算又同一个人亲切交谈。这第一个对她说话的人就在这里,置身于冷酷的纷扰之中,竟然知道她家乡的丛山,甚至吃过一回她做的烤鹿肉,想起来这实在是异常难得的缘分。而且他还不拘礼俗地在她的臀部上拍了一下,这个举动在山民的语言里,当然意味着直截了当地向女人探问和求爱。纵使克蕾申琪未敢想入非非,当真以为这位风流倜傥的男主人属意于她,然而不知怎地那肌肤的亲昵还是唤醒了她昏然慵困的官能。 就这样,通过这次偶然的震荡,堆在她内心里的泥土便开始一层一层地扒出和挪开,终于先是模模糊糊地,然后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前所未有的情感。如同一条狗,在周围所有的双腿形体当中,忽然有一天蓦地辨出其中之一就是自己认定为主人的那一个。从这一刻起,它跟他跑跑颠颠,摇着尾巴或者发出吠声来迎接这个命里注定高它一等的人,心甘情愿地对他百依百顺,驯良地踏着的他的每个脚步伴随他。同样,在克蕾申琪闭塞的圈子四周,以钱币、市场、锅炉、教堂、床铺这五个惯用的概念筑成了不留缝隙的边界,现在突人一个乍到者,它需要活动空间,肆意把原来的成员全都推在一边。出于一旦抓住什么便永不放手的山民占有欲,她将这个新来者拽到心灵深处,一直拉进她那麻木的感官产生本能冲动的混沌世界里。当然,这种变化过了一段时间方才显示出来。开初的那些迹象也极不起眼。譬如说,她给男爵刷衣服、擦鞋子时特别细心,到了入迷的程度,而男爵夫人的衣服鞋子还是让打扫房间的女仆去管。另外,可以经常在过道上和屋子里见到克蕾申琪。一听见钥匙在外面那道门上嘎啦嘎啦地响,她便忙不迭地迎上去,以便接过他的大衣和手杖。她现在对膳食加倍注意,甚至不怕麻烦地一边走一边打听去市场大厅的那条陌生的路,买来一份烤鹿肉。还有,可以看出她对衣着也比以往要在意。 初萌的感情过了一两个星期才从她的内心长出最初的几星幼芽。又需要好几个星期,第二个意念才跟随这最早的激情产生出来,它在颤动不定中茁长,显露出清晰可辨的色彩和形态。这第二种情感正是第一种的增补。这是一种起先模糊不清,但逐渐不加掩饰地赤裸裸迸发出来的对男爵夫人的仇恨:仇恨这个可以同他一起居住,就寝,说话,然而对他却并不是像她自己那样忘我地尊敬的女人。不管是因为她——现在不知不觉地更加留意了——目睹过不止一次出现的丢人场面,看到被崇拜的男主人遭到被激怒的女主人侮辱,令人感到憎恶;或者是因为他的举止和蔼可亲,相形之下,使她对这个透着带有北德特点的拘板习性的女人那副兀傲冷脸有了双倍的感受——总之,她对不明究竟的男爵夫人的忽然采取一种执拗的态度,怀有一种折磨对方,用无数刺人、恶毒的小动作来抗拒的敌意。譬如,夫人至少得揿两次铃,克蕾申琪才来听吩咐,故意拖拖拉拉,明显地流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她那高高拱起的肩膀从一开始就摆出一副抵挡的架势。她一言不发,一脸愠色地接受安排和交代,弄得夫人老是闹不清,到底她听明白了没有。可是,如果为了保险起见,男爵夫人再问一次,那么得到的回答只是气恼地点一下头或者不屑地说一句:“早就听见了!”又譬如,夫人临去看戏发现有一把少不了的钥匙不翼而飞,急得她在各个房间乱窜,谁知半个钟头以后,竟然就在某一个角落里找着了它。克蕾申琪求之不得的是:经常把应该转告夫人的事情或者打给夫人的电话给忘了。追问起来,她便生硬地劈面回夫人一句“我忘了”,丝毫没有抱歉的表示。克蕾申琪从不正眼瞧她,也许是怕隐忍不住对她的仇恨。 在这中间,家事的烦扰导致夫妇之间的不和愈演愈烈。或许克蕾申琪本能地惹恼人的厌烦表情,对亢奋的病象一周比一周明显的夫人也有影响,致使她动辄吵闹不休。由于闺中待字太久,受了折磨而变得喜怒无常,再加上婚后丈夫的冷漠,下人的放肆而怨恨郁结,这位有苦难言的男爵夫人越来越失去心理平衡。溴化物和佛罗那也未能抑制她大吵大闹。服药以后,在争辩的当口,她那绷得过紧的神经失去控制,脾气发得更加厉害。她出现啼位痉挛和癔病症状。可是谁都不给予一丝一毫的同情,甚至连假装善良帮助的样子也没有。最后,那位请来的医生建议她去疗养院呆两个月。听到这个意见,平时对她极其冷漠的丈夫突然关切地表示赞同,使得妻子又起了疑心,起初不肯去疗养。然而,这次出门的享还是议定了,也指派了陪她去的年轻女仆们,只有克蕾申琪被留在这偌大的住宅里服侍男主人。 这个要把老爷交给她一个人伺候的消息,对克蕾申琪那颗沉重的心产生的作用,宛如一剂猛然提神的妙药,仿佛有人将她所有的体液和活力像装在一只魔瓶里那样,剧烈地摇动,把它们混合在一起,于是从本性的底层浮起潜藏着的积淀的热情,濡染了她的整个举止神态。呆滞、僵硬的手脚显露出来的麻木、迟钝的样子一扫而光,好像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使她忽然换上了灵活的关节和敏捷而轻盈的步态。她穿房入户跑来跑去,上下楼梯。一听说要作好出门的准备,她便主动收拾箱子,还亲手把它们搬到车子里。那天夜里很晚男爵从火车站回来,把手杖和大衣交到这个殷勤地急步迎上前来的女仆手里,舒了一口气说:“顺利打发走了!”这时候,出现了怪事:平时,克蕾申琪像所有的动物一样,从无笑容。此刻,紧闭的双唇四周的皮肉在用力地牵扯和伸张。嘴角歪斜,朝横向拉开,蓦地从那呆头呆脑的喜形于色的脸孔正中泛出龇着牙的笑意,了无遮拦,像兽类一样并无丝毫顾忌。男爵见到这副模样,觉得意外而难堪,因自己亲昵失当而感到羞惭,无言地走进自己的屋子。 然而,短暂的尴尬倏忽过去,在随后的几天里,感受一致的舒坦,味同甘旨的清静,称心惬意的解脱,把主仆俩联结在一起。男爵夫人的离去,仿佛吹散了满天密布的乌云:脱去羁绊的丈夫,有幸免除了无休无止的辩解,第一天夜里就很晚才归家。克蕾申琪默默地殷勤伺候,与夫人接待他时的絮聒不休形成对照,这使他感到很舒畅。而克蕾申琪则以感奋的激情专注于每日该做的事情,早早起身,把什么都擦得锃亮,揩拭门把和拉手像着了迷,不知怎么一来竟能做出特别可口的菜肴,而且出乎男爵意料之外,他注意到第一次进午餐时,为他一个人挑了贵重的餐具,这些以往只在特别的场合才从银器橱里取出来使用。男爵平时不太在意。尽管如此,他不期而然觉察到这个怪人密切注意的,简直是体贴入微的关切之心。他生性和善,也就明白地表示了对她的满意,他称赞她会做菜,对这对那都夸她几句。第二天是他的命名日,早上她做了一个制作精巧的圆形大蛋糕,上面有他的大写花体开首字母和撒糖的纹章图案。他看了以后忘乎所以地对她笑道:“申琪,你早晚会娇惯了我!我的夫人千万可别回来!要是她回来,那我怎么办?” 他在变得肆无忌惮之前,总算对自己多少约束了几天。可是随后他根据多种迹象肯定她会守口如瓶,便在自己的住宅里又过起十足单身汉般毫无拘牵的生活。作为妻子暂离的丈夫,他在第四天把克蕾申琪叫进房间,用非常沉着的语调吩咐她晚上准备两份冷夜宵,然后她就去休息,其他一切由他自己料理,并未再讲为什么要这样做。克蕾申琪默不作声地接受了安排。没有一瞥目光,没有一丝眼色微微透露出,这几句话的真正含意是否渗进了她那低矮的额角后面。但是很快她的男主人就注意到,她对他的真正意图领会得多么深刻,因而感到意外而又有趣。深夜,他在看完演出后带着一个娇小的歌剧院女艺徒上来时,不但发现夜宵准备得非常考究,用鲜花装点了餐桌,而且还看到在卧室里挨着他自己的那张床又铺了一张,大胆而诱人,连他夫人的丝质睡衣和拖鞋也已放好在那里,等候有人去穿着。这位不再受到管束的丈夫对这个怪东西的深切关注觉得很好笑。对于她知情而从旁协助已不再有丝毫拘束了。早上他就摇铃让她去伺候这位风流的闯入者穿衣。这样,两人之间的默契完全确认。 在那几天里,克蕾申琪又有了一个名字。那个活泼的女艺徒正在熟记埃尔维拉女士这一角色的台词。她喜欢开玩笑地把多情的男朋友抬举为唐璜。有一回她笑着对他说:“把你的勒波雷拉叫进来!”这个名字给安在干瘪的蒂罗尔女仆身上,实在是驴唇不对马嘴,正因为这样,男爵觉得很滑稽。从此以后,他都叫她勒波雷拉了。克蕾申琪乍一听,睁大了眼睛发呆,但马上便因这个她弄不明白的名字如此响亮悦耳而被吸引,竟然把享受改名的待遇视作升格为贵族。每当得意忘形的主人这样呼叫她的时候,她就大大地张开两片薄唇,露出茶色的马齿,恭顺地,摇着尾巴似的挨近来,以便领受仁慈的主子对她的吩咐。 取这个外号的本意是作弄人,但这位未来的歌剧明星歪打正着,以此给这个怪人披上了一件天衣无缝的语言外衣:与德蓬特笔下那个欢娱与共的同伙相似,这个情缘难觅,肢体僵化的老处女对男主人的风流韵事感受到非常得意的愉悦。无论是每天早上发现遭到刻骨仇恨的男爵夫人的绣床不是让这个就是让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弄得乱七八糟,蒙受耻辱而感到痛快;还是悄然在自己的诸般感官中喷发出共享欢乐的火花——不管怎样,这个过分虔诚而又冷酷的老姑娘显出一副简直是激情亢奋的热心肠,对她男主人的一切离谱行为甘作牛马。在她操劳过度,由于几十年来含辛茹苦而变得毫无性别特征的身体里面早已失去了内在的冲动,但她带着诱使苟合的兴味,眯起眼睛目送几天以后己是第二个,很快又是第三个女人进入主人的卧房,从中获得温暖而舒畅的快感。内情了然的意识,和在情爱气氛中心痒难搔的芳香,对她的睡意未消的官能,像酸洗液一样产生了作用。克蕾申琪真正成了勒波雷拉。她变得机灵敏捷,应声即到,精神抖擞,如同那个活跃的男仆勒波雷罗。她的性格显露出仿佛被不断积聚在急切关注中的热气喷射上来的反常现象:种种微不足道的欺诈行为,狡黠的举动,吹毛求疵的做法,以及偷听,探问,窥伺,四处走动之类的事情。她贴在门边窃听;从钥匙孔中偷看;在屋子里或床铺上胡乱翻寻;捕食似的,一闻到又有猎物的气味,便为莫名的激奋所驱使,沿着楼梯跑上跑下。这种警觉,这种伴有好奇心理的关切,使她从过去麻木愚钝,毫无生气的外壳里逐渐衍化出可以说是活生生的人,邻居们都感到惊讶,克蕾申琪一下子变得喜欢与人交往,跟女仆们闲聊,笨拙地和邮差开玩笑,同那些女店员议论旁人。而且,一天晚上,院子里熄灯以后,住在她屋子对面的几个女佣听到从那个平时早就没有声息的窗子里响起奇怪的嗡嗡声。原来是克蕾申琪生硬地用压低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在唱一支阿尔卑斯山区牧女傍晚在草地上唱的歌,支离破碎的音调经过久置不用的双唇走了板,从屋子里艰难而不顺畅地传出无甚抑扬顿挫的乐曲。但无论怎样,听起来总还是不可思议地感人和奇特。从童年到现在,克蕾申琪第一次又开口歌唱,空逝的岁月留下一片幽暗,不断卡住的歌声从中冉冉升入光明,不知怎地竟能打动人们的心。 这个崇拜男主人的女仆发生这一令人惊奇的变化,原是男爵无意间造成的,对此他本人却极少觉察。有谁会回头去看自己的影子呢?人们感觉到它忠实而沉默地尾随着自己的脚步,有时急匆匆地在身前滑行,像一个还没有意识到的愿望。但是人们很少会花力气去细看这相似而走样的形影,认出那扭曲的图像便是自己本人!男爵在克蕾申琪身上仅仅注意到:她时刻准备着服侍他,难得开口,牢靠,忠心耿耿到了舍己的程度。而正因为她缄口不言,在所有敏感场合都很有分寸,所以使他觉得特别称心如意。有时他随便地像抚弄一条狗似的给她戴戴高帽子,偶尔也对她开开玩笑,豁达大度地掐一下她的耳垂,给她一张钞票或戏票——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漫不经心从背心小口袋里掏出来的零碎儿,可是在她看来却全是圣物,她总怀着肃然起敬的心情,把这些都收藏到小木箱里。慢慢地,他不再避开她,心里想什么时就说出声来,甚至把一些复杂的事情也交给她去办理——他愈表现出信得过她,她也就愈知恩愈用心地按照他的心意去行事。一种以奇特的方式嗅闻、搜寻,追踪的本能逐渐显示出来,她像打猎一样跟着窥探他的每一个意愿。她的生命、追求,意志仿佛全从自己的躯体转移到他的身上。她站在他的角度来观察一切,代替他的感官来倾听一切,在近乎放荡的热情推动下,她分享着所有他得到的乐趣和欢心。每逢新来的女郎踏进门槛,她便笑容满面。要是他夜晚归来身边没有娇柔的女伴,她就露出怅然若失,犹如期待未果而感到委屈的神情——她过去那么昏聩的头脑现在运转起来灵活而急遽,就像往日只有一双手才能达到这种程度那样。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前所未有的警觉的光芒,一个人在这头劳累过度,疲惫不堪的干活牲口身上苏醒了——一个人,阴郁、深沉,狡猾而危险,沉思而专注,好动而诡诈。 有一次,男爵回家比较早,惊讶地在过道里站住。从这个平时总是默不作声的女仆的厨房门后面,不是传来了奇怪的哧哧哈哈的笑声吗?这时,勒波雷拉已经闪身出了这扇半开的门,尴尬地在围裙上擦着双手,显得厚颜而又窘迫。“请您原谅,老爷,”她说道,目光在地板上扫来扫去,“是糕点师傅的女儿在这儿……这妞儿很漂亮……她很想认识老爷您。”男爵觉得意外,抬起了目光,既对她这种放肆的亲昵感到恼火,又对她这种拉纤的殷勤感到好笑,一时不知如何才是。最后,男性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说:“带她来让我看看。” 勒波雷拉拿甜言蜜语慢慢地把姑娘哄到身边。这个模样俊俏,头发金黄的十六岁的女孩,涨红了脸,哧哧地笑着,被女仆急切地一再往前推去。她从门里走出来,又笨拙地转身避开同这个潇洒的男人打照面,事实上她从对面铺子里时常带着近乎天真的钦佩心情注视过他。男爵看她长得俏丽,建议到他屋子里一起喝茶。这姑娘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朝克蕾申琪转过身子。可是她早已急匆匆进了厨房。这个被诱上钩的女孩只好红着脸,好奇而激动地接受了这危险的邀请。 然而,习性无飞跃:虽然在紊乱,失常的激情驱动下,从这个生硬、迟钝的人心里多少产生出某种精神活力。但是克蕾申琪新近学会的思考方式视野狭窄,还是未能超越最为直接的因由,在这一点上依然与动物只顾眼前的本能相似。她像狗一样喜爱主人,无微不至地伺候他。克蕾申琪沉浸于这种狂热之中,完全忘掉了不在家里的男爵夫人。因此,她的醒悟也更加可怕。一天早上,男爵手里捏着一封信,暴躁而气恼地走进屋子。他告诉她,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好,夫人明天从疗养院回来。这时,克蕾申琪犹如当头挨了晴天霹雳似的,脸色灰白,吃惊地张着嘴巴站在那里。这个消息宛如一把利刃刺进她的心窝。她呆呆地望着,只是呆呆地望着,仿佛没有听懂。这落地雷将她的脸孔撕得如此不成样子,如此可怕,连男爵也觉得不能不说一句轻松的话来宽慰她:“我看,你也不高兴,申琪。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张僵化如同石板的面孔马上又微微颤动起来。从体内深处,仿佛从内脏里面,慢慢升上来一阵剧烈的痉挛,逐渐使刚才还是煞白的脸颊泛出了暗红色。某种东西非常缓慢地,随着沉重的心搏,被抽吸上来,直往上冒。由于她使劲地想把它忍住,因而弄得喉头抖动不已。它终于升到了上面,低沉地从咬得格格作响的牙齿缝中迸出来:“总……总……会……总会有办法的。” 这句话冷酷地冲口而出,犹如一颗致命的枪弹。在激烈地发泄以后,她那扭曲的脸孔好像压扁了似的,显出非常恶毒的,阴沉的铁了心的神情,使男爵不禁吃了一惊,诧异地往后退缩。但克蕾申琪马上又转过身去,开始拼命使劲清刷铜质研钵,简直像要把手指磨得粉碎一样。 随着男爵夫人的归来,风暴又侵袭整座宅院,将一扇扇房门碰得乒乓作响,粗暴地穿过一间间房子,像穿堂风一样吹散了家里欢乐安逸的气氛。也许是因为这个丈夫有外遇的女人听到邻居搬嘴弄舌或收到匿名信,从而得知自己的男人如此卑劣地滥用了住宅不容侵犯的权利;也许是因为他迎接她的时候那种紧张的神色,毫不掩饰的厌烦表情使她感到恼火——总之在疗养院里呆了两个月,对她绷得快要断掉的神经没有什么帮助。她不时发作啼泣痉挛,间或进行威胁和大吵大闹。彼此之间的关系日渐恶化。一连几个星期,男爵还是一派男子汉气概,以他至今奏效的礼让对付她的一次又一次责骂。每当她以离婚或给她父母写信相威胁时,他便顾左右而言他,拿空话敷衍她。然而,正是这种无情而沉着的冷漠,使这个抑郁寡欢,为敌意所包围的女人越来越深地陷入烦躁易怒的情绪之中。 克蕾申琪以往日的沉默完全把自己掩蔽起来。然而,现在这种沉默已变得咄咄逼人而居心叵测。女主人抵达家门时,她执拗地留在厨房里,最后被喊了出来,还是避而不向回来的夫人问好。她倔强地拱起肩膀木然站在那里,不管问她什么,回答起来总是没有好声气,使不耐烦的女主人很快就转身不理睬她。但这时克蕾申琪却朝不知就里的夫人投去仅有的一瞥,将积聚的全部仇恨注入她的后背。夫人归家,使她觉得无理地被掏走了她的占有感,纵情享受过的奴仆地位带给她的乐趣遭到毁坏,她又给推到厨房里面和锅灶旁边,听来亲切的勒波雷拉这个名字也被剥夺,这是因为男爵要谨慎地避免在夫人面前对克蕾申琪表示好感。但有时由于令人厌恶的争吵被弄得疲惫不堪,或者需要得到一点安慰,他想发泄闷气,便溜进厨房来找她,坐到一张小板凳上,只是为了叹一口气,说:“我可受不啦!” 她所崇敬的男主人由于心情太激动躲避到她这里来,这样的时刻带给勒波雷拉以极度的幸福,她从来不敢出声回答或安慰,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沉思,偶尔同情而痛苦地朝被折磨的神明抬起目光,露出谛听的神情。这种无言的关切使他感到欣慰。可是每次他离开厨房后,那暴怒时出现的皱纹又立刻向上延伸到她的额头。她那粗重的双手捶击听任宰割的肉块,仿佛要把激愤敲打进去似的,或者擦刷碗盏刀叉,好像要把恼恨搓得粉碎一样。 夫人归来造成的犹如乌云密布的沉闷局面终于雷雨骤至般爆发出来。一次又一次发生教人受不了的吵闹,有一回男爵忍无可忍,一改像小学生那样凡事低声下气无所谓的态度,猛然跳了起来,随手把门哐啷一声关上。“现在我可厌烦透了!”他狂怒地喊叫,以致每一个房间的窗子都给震得格格作响。他带着满腔怒火,脸孔通红地冲出去,奔进厨房,对像绷紧在弓上的弦那样颤抖着的克蕾申琪说:“马上给我收拾提箱,猎枪,我要打猎,去一个星期。在这个地狱里,就是魔鬼也受不了。非得有个了结不可!” 克蕾申琪兴奋地注视他:这样,他又有了主人的气概!于是一阵沙哑的笑声从她的喉头咕噜咕噜传上来,她说:“老爷您可说对啦,非得有个了结不可。”她情绪激昂,打着哆嗦,从一个房间奔到另外一个房间,飞快地从柜子里,桌子上找齐各样物件拾掇好。这个粗鲁的人每一根神经都因紧张、情急而震颤。她亲手把提箱和猎枪拿下去放在车子里,可是当男爵想找一句话,对她这样热心向她道谢的时候,却吃了一惊,连忙收回了目光,因为这时她那紧闭着双唇的嘴角又浮现出阴鸷的笑意,这副模样曾一再使他感到惊骇。他不由得想起收拢利爪,蓄势出袭的野兽。但是克蕾申琪马上又弯下身子,用嘶哑的声音,带着可以说没上没下的亲近口气,低声说道:“老爷您去就是,这里的事全包在我身上。” 三天以后,一封加急电报把男爵从猎区催回。他的一个同辈亲戚在火车站接他。男爵心神不安,一眼就看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难办的事情,因为这位亲戚的眼神流露出紧张的慌乱。对方说了几句作为铺垫,免得他一下子受不了,然后告诉他:早上发现他的夫人已经死在床上,整间屋子都弥漫着灯用煤气。亲戚说,遗憾的是:这不可能是偶然不小心造成的意外事件,因为现在已是五月,早就不用煤气炉了。从这轻生者头天晚上服了佛罗那这一点可以看出自杀意图。此外,还有厨娘克蕾申琪的证词,说那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家宅里,曾经听见轻生的女主人夜里还走到前厅去,看来是有意打开已经关严实的贮气器。根据这一陈述,请来的法医也排除了任何偶发事件,把这件事作自杀记录在案。 男爵开始发抖,在他的亲戚谈到克蕾申琪的证言时,他突然觉得两手的血液变凉,一个令人难受,反感的思绪像作呕的感觉一样在他的心头泛起。但他竭力把这种正在形成的,令人痛苦的感觉压抑下去,由他那位亲戚带他进了屋子。尸体已经搬走。在客厅里,他的亲戚们正在等候他,露出忧郁而怀有敌意的神情:他们的慰问听起未冷冰冰的像一把刀。带着多少有些加重的责难口气,他们说,他们不能不告诉他:这件“丑事”不幸已无法遮掩,因为那个女仆一早就冲出去,跑到露天台阶上尖声大叫:“夫人自杀啦!”他们还说,由于——锋利的刀刃又一次冷酷地对着他——议论纷纷,令人难堪地引发了公众的好奇心理,他们只得安排好不声不响地安葬她。男爵愀然不乐,心乱如麻地听着,在这当中有一次不由自主地朝那扇上了锁,通向卧室的房门看去,接着又胆怯地垂下目光。那说不清的思绪在他的心里翻腾不已,使他感到痛苦。他要把它想个透,可是那些恶意的空话搅扰了他。亲戚们发着牢骚,絮聒不休,围在他身边又站了半个钟头,然后才一个一个地走开。男爵独自留在这间半暗的空屋子里,像挨了沉重的打击在哆嗦。他感到额头涨痛,关节乏力。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他吓了一跳说道。紧接着从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声,一种生硬的、蹑手蹑脚的、趿拉着鞋子啪嗒啪嗒作响的脚步声,他熟悉它。蓦地,他感到一阵恐惧,觉得颈椎好像用螺钉给固定住一样,同时一阵寒战从两鬓的皮肤往下一直传到膝盖。他想转过身去,可是肌肉不听使唤。就这样他站在屋子中央,浑身颤抖,发不出声音,垂落的两只手僵直如同石头。但同时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样内疚地站着看起来多么懦弱哇。然而,再怎么用力也是白费,肌肉不受他控制了。这时,身后的声音非常沉着地,以丝毫不动感情,完全就事论事的平平实实的语气问他:“我只想问一声,老爷您在家里还是在外面进餐?”男爵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现在那种冰冷的感觉已经已经透进了胸腔往下渗。他三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最后总算出了一句:“不吃,我现在不吃什么。”接着,那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出去了。他不敢回过身去。突然,僵硬的感觉消失了:一阵恶心,也许是一阵痉挛震动了全身。他猛地一跳,到了门边,哆嗦着把钥匙转了一下,免得那脚步声,那像幽灵一样跟随着他的、令人憎恶的脚步声再一次来到他的身边。然后,他往椅子一靠,希望把一个不愿意去思忖的想法硬压下去,但它却一再像蜗牛那样冷冰冰、粘糊糊地从他心头冒上来。而且这个老要冒上来,捕捉它又令他恶心的想法,这个无法摆脱,粘住不去。令人厌恶的想法,浸透了他的整个感觉,始终把他缠住,在整整一个不眠之夜。在此后的分分秒秒,甚至于在葬礼上,当他身穿丧服,默然站在灵柩前头的时候,这个想法都始终缠住他。 安葬以后那天,男爵匆匆离开了这座城市。现在,所有的面孔都教他太难忍受了。在人们表示关心的同时,他们的眼睛里——是他自己这么想?——都带有引人注目的观察的或者像审判异端一样追根究底的目光。而且,即使是无生命的物件也仿佛以凶狠,难的语言在说话。住宅里的,特别是似乎一切都还留有令人作呕的煤气味道的卧室里的每一件家具,每当他不自觉地旋开门上把手时,都好像要把他推开似的。而他过去所信赖的女仆那种满在不乎、冷酷无情的淡漠态度则造成了他在睡梦中和清醒时最难忍受的心理压力。她在这所空寂的住宅里四处走动,仿佛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自从那位亲戚在火车站提到她的名字那个瞬间起,每次同她遇见,男爵都不寒而栗。只要一听到她的脚步声,一种逃命时那种紧张慌乱的感觉便向他袭来。他不想再看到,不能再忍受那种趿拉着鞋子走路。显得漠不关心的步态,那种冷淡、沉默而泰然自若的神情,只要一想到她,一想到她那吱吱嘎嘎的声音,沾着垢腻的头发,麻木、野蛮,残忍而冷酷的心性,他就要作呕。而在他的愤恨里面也夹杂着对自己的愤恨,恨自己没有力量像硬把绳索拉断那样打碎卡住他咽喉的枷锁。因此,他只看到一条出路,就是:出逃。他暗地里收拾行装,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只留下一张匆匆写就的字条,说他到克恩滕找几个朋友了。 男爵整个夏天都呆在外面,有一回,为了处理遗产,人们催他返回维也纳,他宁可悄悄地回来,住在旅馆里,根本不告诉死守在宅子里的报丧鸟般的女仆。克蕾申琪并不知道他已回来,因为她不同别人交谈。她无所事事,阴沉得像一只猫头鹰,整天呆坐在厨房里,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周去一次教堂,而去两次。她从男爵的律师手上接下要办的事和结算的钱,但他本人却音讯杳然。他不写信,也不让人传话。就这样,她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等待。她的脸孔显得越来越严酷,越来越干瘪,她的动作变得呆滞。这样,等待又等待,她在令人费解的僵化状态中度过了许多个星期。 可是到了秋天,紧急待办的事务不允许男爵再延长度假的时间了。他不能不回自己的家,到了宅院门槛旁边,他犹豫地站住了。同密友们一起过了两个月,好多事情他几乎已经淡忘——可是现在,他又要朝那个恶魔,朝那个可能的共犯亲身迎面走去。他又有了原来的压抑的、引起恶心的抽搐感觉。他越来越慢地登上台阶,觉得每上一级,那只无形的手也更高地伸向他的咽喉。最后,他必须使劲集中所有的意志力,才能迫使僵硬的手指在锁孔中转动钥匙。 克蕾申琪一听见锁孔中钥匙转动的嘎啦声,便惊异地从厨房里奔跑出来。她见到了他的时候,脸色发白呆立了一下,随即好像把身子缩成一团似的,弯腰去拿他放下的手提包。但是她忘了说一句迎接他的话。他也没有开口。她默默地把手提包拿到他的屋子里,他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他默默地朝窗外看去,等待着,直到她离开他的房间。随后,他急促地把房门钥匙转了一下。 隔了几个月以后,她第一次迎接他的情形就是这样。 克蕾申琪在等待。同样,男爵也在等待,看看见到她时那种痉挛般的极度恐惧心理会不会消退。但是情况不见好转。还在他看到她之前,只要一听见从外面过道上传来她的脚步声,这种不快的感觉便颤动着从他心里升腾上来。他不进早餐,每天清晨不对她说一句话便匆匆离开家,在外面一直呆到深夜,只是为了避免见到她。那不多几件他非找她去办不可的事,他也侧着身子吩咐她。与这个幽灵一起呼吸同一所房子里的空气,使他感到好像喉咙给扼住了一样。 在这当中,克蕾申琪整天默默无言地坐在板凳上。她不再为自己煮饭烧菜。任何食物她都感到厌恶。每一个人她都避开。她只是坐着,目光畏怯地等待主人的第一次唿哨声,犹如一条知道自己闯祸挨了打的狗。她那迟钝的感觉不能确切地体会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仅仅理解到她的神明和主人在回避她,不再需要她,只有这个认识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男爵归来的第三天,响起了门铃声。一个头发花白,沉静的男人站在门外,脸孔刮得很干净,手里提着一只箱子。克蕾申琪想赶走他,可是来人却坚持说,他是新来的男仆,主人叫他十点钟来,请她给通报一下。克蕾申琪的面色变得煞白,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张开的手指举着僵在那里。随后,这只手如同被子弹击穿的鸟似的掉了下来。“您自己进去吧。”她粗鲁地对这个感到惊讶的男人说,朝着厨房转过身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男仆留下来了。从这天起,主人一句活都不必再对她说了,有什么吩咐都通过这个沉静的老男仆去转告她。家里的事她全不了解,一切都像波浪漫过石块一样冷冰冰地在她身边流逝。 这种压抑的气氛持续了两个星期,像一场病似的销蚀着克蕾申琪。她的脸孔变得尖削而有了棱角,两鬓的头发一下子泛出了灰白。她的动作完全僵化。她几乎总是默默无言地坐在板凳上,宛如一截木块,无神的眼睛呆望着冷寂的窗子。可是她一干起活来,便气冲冲地,如同勃然大怒一般粗暴。 这样过去了两个星期,有一次,男仆特地来到主人的房间。男爵看他拘谨地候在一旁,便知道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向他禀告。男仆看不起克蕾申琪,管她叫:“蒂罗尔蠢货”。他曾经表示过不满,说她性情乖戾,建议将她辞退。然而,不知怎地男爵感到尴尬,当时便装作没有听见,男仆鞠了一个躬,也就退了下去。可是这次他却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露出异样的,可以说是发窘的神情,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来:“老爷您可别见笑,我……我不得不……确实是我不得不说……我怕她。这个不可捉摸的刁钻的东西教我受不了啦。老爷您完全不了解,这娘儿们呆在家里该有多危险哪。” 男爵给提醒了,不禁吃了一惊。他问男仆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问他这么说是想怎么样。这时男仆又把自己的看法讲得缓和一些。他说,他当然谈不出什么确凿的事实,可就有那么一种感觉,觉得这个女人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总之,她很可能加害于人。昨天,当男仆转过身去,叫她做一件事的时候,蓦地瞥见一种眼神——当然,不能说这眼神怎么怎么,可是给他的印象是:好像她要猛扑过去卡住他的喉咙似的。从那个瞬间起,他就怕她了,甚至不敢吃她做的饭菜。“老爷您完全不了解,”男仆最后禀报说,“这娘儿们可危险哪。她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可我看哪,杀人的事她都干得出来。”男爵吓了一跳,飞快地看了控诉者一眼。莫非他听到了确实的情况?难道有什么疑点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开始哆嗦,连忙把雪茄放下,免得抬手时把指头的抖动暴露出来。可是老男仆的脸部表情却非常自然——不可能,他不可能了解到什么,男爵犹豫不决。随后,他突然把自己的意愿集中到一点,打定了主意,说:“再等一等吧。可是,如果她再对你不好,就说我辞退她。” 男仆向他鞠躬,男爵觉得如释重负,往椅背上靠去。每次记起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仆,都使他整天闷闷不乐。他想,这事最好是在自己走开的时候了结,也许在圣诞节——想到可望解脱,心里就感到舒畅,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是呀,这样最好,在圣诞节,趁我外出的时候了结。 可就在第二天,他餐后一进房间,便听见有人敲门。他漫不经心地从报纸上抬起目光,咕哝道:“进来!”这时,那讨厌、生硬,他在睡梦中老是听见的趿拉着鞋子走路啪嗒啪嗒响的脚步声马上就移近了。他惊跳起来,那张僵化的脸孔非常苍白消瘦,像一个骷髅头安放在于瘪、龌龊的躯体上晃动,当他看到这个自作自受的可怜虫低声下气在地毯的边缘站住时,一丝丝同情渗进了恐惧之中。为了掩饰茫然发呆的神情,他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唔,克蕾申琪,什么事?”他问道。可是话一出口,语气却并不像本意表示的那样和蔼可亲。与他的意志相反,这样一问,听起来好像在斥逐和生气。 克蕾申琪一动不动,她凝视着地毯。终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用脚踹开嘎啦嘎啦地响似的,她急促地说道:“那个男佣人已经通知辞退我。他说,是老爷您不要我了。” 男爵感到尴尬,站了起来。他没有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他开始结结巴巴东拉西扯,意思是说,也不是就这么顶真,可她得尽量同别的仆人好好相处,还讲了诸如此类凑巧随口说出的一些话。 但是克蕾申琪依然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地毯,拱起肩膀,怨恨而固执地低着头,犟得像公牛。他好声好声他说出这一大堆话,她全听不进去,只是等着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而他对自己在这儿面对一个仆人硬要扮演劝说者的可鄙角色终于感到有点厌烦。他已舌敝唇焦,便不再说话。但克蕾申琪还是那样执拗而沉默。最后,她笨拙,艰难地开了口:“我只想知道,是不是男爵大人您自己吩咐安东,叫他辞退我?” 她激动地说出这一句话,显得生硬,不满和粗暴。而神经已经受到了刺激的男爵听到她这么说,像被撞了一下。是对他威胁吗?是向他挑衅吗?他心里的懦怯、同情一下子被消散掉。几个星期以来积聚的憎恨和厌恶再也抑制不住,互相交织在一起,连同那个总得了结此事的意愿。突然,他换上完全不同的语调,以那种在部里学来的冷静而实在的态度,淡漠地确认,是的,是的,是这样,确实是自己叫男仆处理所有的家务事。他本人当然希望她能好自为之。他自己也没法收回辞退的通知。但是,如果她仍然不能同男仆和睦相处,那他也只好不指望她帮忙了。 男爵有力地集中了全部意志,不可动摇地下定了决心,面对任何含蓄的暗示或亲近毫不畏缩。他在说最后几句话时,目光直逼主观认定的威胁者,注视着她。 这时候,克蕾申琪畏怯地从地板上抬起眼睛,但流露出来的只是这样的目光,好像一头被击中内脏的野兽,看出一群猎犬就在自己面前从树丛中窜出来。“我谢谢啦……”她还是勉强说出了口,声音非常虚弱,“我走了……我不想给老爷您再添麻烦了……” 接着,她缓慢地,没有回头,趿拉着鞋于,垂下肩膀,踏着僵硬、笨拙的步子走出房门。 晚上,男爵看歌剧回来,在书桌上伸手去取送来的信件,发现一个异样的方形物件。借着亮起来的灯光,他认出这是一只土气的木雕小箱子。小木箱没有上锁,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克蕾申琪曾经从他手上接过去的所有零碎儿:那几张打猎卡、两张戏票、一只银环、一整叠长方形的钞票,当中夹着一张二十年前在蒂罗尔拍的快照。在相片上,显然由于闪光而受惊,她的眼睛流露出和几个钟头前告别时完全一样的那种被击中、被痛打后的神情。 男爵为难地把木箱推到一边,走出去问男仆,克蕾申琪的这些东西放在他的书桌上做什么。男仆马上说由他去把这个对头叫来,要她讲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无论在厨房里,还是在其他任何一间房子里都找不到克蕾申琪。第二天,警方发出通告,说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从多瑙河桥上跳下自杀。这时候,主仆俩也就没有必要再去打听勒波雷拉躲到哪里去的事了。 一个不能忘记的人 一次经历一个人在人生的两桩最困难的事情上使我受到了教育:为了完全的内在的自由不屈从于世上最强大的力量,金钱的力量;另一桩是生活在人们中间使所有人都成为朋友,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我要是忘记这样一个人,那就是忘恩负义。 我是在一个完全平常的情况下认识了这个极为独特的人的。那时我住在一座小城里,一天下午我带着我的那只西班牙狗去散步。突然狗显得极端不安,它在地上翻滚,在树上蹭痒,同时不断地狂叫和发出呼噜的声音。 还非常奇怪的是,就在狗反常的当儿,我发现有人正经过我的身边,是一个差不多三十岁的男人,他衣着褴褛,没有领子,没戴帽子。一个乞丐,我想并准备从口袋里掏出小钱。可这个陌生人非常安闲地朝我微笑,用他的两只清澈的蓝色眼睛望着我,像似一个老熟人。 “这只可怜的动物有些不舒服,”他说并用手指着狗。“你到这儿来,我们马上会弄好的。” 他用你来称呼我,仿佛我们是好朋友似的;从他的气质中流露出的这样一种热心的友情,使我根本不能对这种亲切表示拒绝。我随他走到一条长凳,坐在他旁边。他用一声尖厉的口哨来召唤狗。 于是怪得出奇的事情就发生了:我的这只向来对生人极为不友好的卡斯巴尔竟跑过来,顺从地把头伏在陌生人的膝上。他开始用他那长长的敏感的手指在检查狗的皮肤。终于他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啊哈”,随即进行了一种看来是非常痛苦的手术,因为我的卡斯巴尔多次狂叫了起来,可即使如此它并没有跑开的样子。突然这个人把狗放开,让它又自由了。 “好了,”他笑着说道,把个什么东西捏在手上举了起来。“可爱的小狗,你现在又能跳了。”狗跑开了,这当儿陌生人立起身来,说了声再见,点了点头就又走自己的路了。他这样匆忙地离去,我都没有来得及想给他点什么作为对他的回报,更谈不到去表示我的感谢了。他出现时带着一种笃定的自信,他消失时也同样如此。 回到了家,我还一直在想这个男人的奇怪举动,把这次邂逅告诉给我的厨娘。 “这是安东,”她说:“他对这类事情可在行了。” 我问她,这个人是什么职业,他做什么来维持生活。 好像我的问题多么离谱似的,她回答说:“根本没有。一种职业?他要职业干什么?” “呶,就算是吧,”我说,“但每一个人毕竟得做某种工作来养活自己吧?” “可安东不是,”她说,“每个人都给他所需要的。钱对他毫无所谓,他根本不需要钱。” 每一口面包和每一杯啤酒人们都必须付钱的,必须为他的住处和他的服装付钱的。这样一个衣着破旧的不起眼的人怎么能绕开这个牢不可破的法则而无忧无虑地生活7. 我决定去探索这个人所作所为的秘密,不久就证实了我的厨娘说的完全是对的。这个安东真的没有固定的职业。他优哉游哉,从早到晚在城里游荡,看来毫无目的,但却用一双警醒的眼睛观察一切。他拦住一辆车的车夫,让他注意他的马的挽具松了。我看他发现了一个篱笆里的一根柱已经烂了,于是他就去喊主人,建议他把篱笆加牢。多半情况人们就委托他来做这项工作,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从来不是出于贪心才给人出主意的,而是出于真正的善意。 我看到他给多少入帮过忙啊!有一次我看到他在一个鞋店里在修补鞋,另一次是在一家公司里当临时服务工,还有一次是在领孩子们散步。我发现,所有的人都是困难的时候去找他帮忙。真的,有一天我到他坐在市集的女小贩们中间在叫卖苹果,原来是摊位的女主人在坐月子,她请他来代替她。 在所有的城市里,有许多人什么工作都能做,这是肯定的。但安东的独特之处是不管工作多么劳累,他总是坚持拒绝多拿一分钱,够一天生活的就行了。若是这天他恰巧日子过得去,那他根本就不要报酬。 “我会再次找您的,”他说,“若是我真的需要什么的话。” 不久我就清楚了,这位奇怪的小个子男人,尽管他工作热情,衣衫褴褛,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完全新的经济来源。与其把钱存在储蓄所,他宁愿在他的周围世界里放进一笔道义存款。在所谓无形的信贷上他积蓄了一笔小小的财富。甚至那些极端冷酷的人面对一个心甘情愿为他们服务且不索取报酬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 只需在大街上见到安东就能看出人们是以什么样特殊的方式敬重他。各个地方都亲切地向他致意,每个人都向他伸出手来。这个平凡的正直的人穿着破旧的衣服在城市穿行就像一个慷慨大方和蔼可亲的地产占有者一样在看管他的财产。所有的大门都朝他敞开,他可以在任何一张凳旁坐下来,一切都供他支配。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理解,一个不为明天担忧,而只简单地信赖上帝的人能有这样的力量。 我必须老实地承认,在安东那次与我的狗打交道的事之后,每当在路上他经过我身边只是轻轻地点下头向我致意时,在他眼里仿佛我是随便某个陌生人一样,开头这使我感到恼火。显然他不希望为这件小事受人感谢,可这种客气的无拘无束的态度却使我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一种伟大的和亲密的团体之外。于是当我的房子要进行修理时——屋檐水槽滴水——我就让我的厨娘去叫安东。“他这个人不能随便去叫的。他从不长时间呆在同一个地方。但我能把消息告诉他。”她这样回答说。 我知道了,这个奇怪的人根本就没有住处。尽管如此,再没有比找他更容易的了,仿佛他有一种无绳电话与每个城市联在一起似的。人们只消对他遇到的第一个人说:“我现在需要安东。”于是这个消息就会一个人一个人传下去,直到某个人偶然碰到他为止。事实上他就在同一天下午到我这儿来了。他用审视的目光环顾四周,在穿越花园时说,这儿得加一道树篱笆,那儿需移植一棵小树。最后他仔细地检查了下屋檐水槽,就开始工作。 两个小时后,他说修好了,随即走掉——又是在我向他道谢之前。但这次我至少委托我的厨娘郑重其事地付给他钱。我问她,安东是否满意。 “当然哕,”她回答说,“他从来都是满意的。我要给他六个先令,但他只拿了两个,这就够他今明两天用的了。但是,如果博士先生或许有一件多余的旧大衣能给他的话——他。” 我很难描述我的喜悦之情,能去满足这样一个人的愿望,在我熟悉的人中他是第一个奉献得多索取得少的人。我急忙尾追他去。 “安东,安东,”我朝下坡喊道,“我有一件大衣给你!” 我的眼睛又看到了他那明亮安详的目光。他对我跟在他的后面跑来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在他看来,一个人把他多余的一件大衣送另一个极为需要的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我的厨娘翻找我的那些旧衣服。安东看了看,从一堆里拿出一件大衣,试了试,随即非常平静地说:“这件我穿着合适!” 说这句话时,他带着一个主人的表情,有点像在一家商店从陈列的货物里挑选自己需要的那样。随后他对其他的衣服又投去了一瞥。 “你可以把这双鞋送给住在萨尔泽巷的弗里茨,他太需要了!那些衬衣给正阳大街的约瑟夫,它们对他有用处。若是你认为合适的话,我替你把这些东西带去。” 他是用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表示一种自然而然的善意所带有的慷慨大度的语气说这番话的。我感到我必须为此感谢他,他把我的这些衣服分配给了那些我根本不可能认识的人。他把鞋和衬衣包了起来并补充说道: “你真的是一位高尚的人,这些东西就这样送掉了!” 他掉了。 可事实上,我写的那些书得到称赞的评论从来没有像这句朴素无华的话使我如此兴高采烈。在此后的年代我还一直怀着感激之情想到安东,因为几乎没有一个人在道德上予我如此多的帮助。每当我锱铢必较时,我就经常忆起这个人,他生活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因为他从不要求更多,够一天用的足矣。这总是引我去做同样的思:如果世界彼此信赖的话,那就不会有,不会有法庭,不会有监狱和……不会有金钱。若是所有的人都像这个人一样生活,总是全力投入而只取其所需,那我们的复杂的经济生活不也该做些改进吗? 多年来我再也没有听到安东的消息。但是我几乎能向任何人表明,我对此一点毫不担心:他从不会被上帝抛弃,并且,更为少有的是,也从不会被人们抛弃。 (1939) 高中甫译 一颗心的沦亡 为了给一颗心以致命的打击,命运并不是总需要聚积力量,猛烈地扑上去;从微不足道的原因去促成毁灭,这才激起生性乖张的命运的乐趣。用人类模糊不清的语言,我们称这最初的、不足介意的行为为诱因,并且令人吃惊地把它那无足轻重的分量与经常是强烈的起持续作用的力量相比。正如一种疾病很少在它发作之前被人发觉一样,一个人的命运在它变得明显可见和已成为事实之前也很少被察觉。在它从外部触及人们的灵魂之前,它早已一直在内部,从精神到血液中主宰一切了。人的自我认识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抗拒,而且多半是无济于事的。 索罗门松老人.当他在国内时,自称为枢密顾问。最近,他携同全家在复活节期间来到了意大利,住在加尔达湖畔的一家旅馆里。这天夜里,老人突然被心头的一阵剧痛惊醒;仿佛有什么东西重压在他的身上,胸口闷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老人感到恐惧,因为他一直为胆痉挛所折磨。医生曾建议他到卡尔斯巴德进行疗养。可是,他没有听从医生的嘱咐,却为着全家的缘故来到了南方。此时,他真担心,害怕疼劲儿会愈加厉害,于是畏惧地用手去抚摸他那肥胖的腹部。过了一会儿,尽管疼劲儿并未减轻,但他确信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 他感到只是胃部难受,这很可能是由于吃了不洁的食品而引起的轻度食物中毒所致。因为在意大利,对于一个旅游者来说,这乃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常事了。他轻轻吸了口气,抽回了那只颤抖着的手。可那股难受劲儿使他喘不过气来。老人呻吟着走下床来,想活动一下。他站起身来,尤其是走了几步以后,真觉得舒服多了。可是,房;司又黑又窄,他更怕吵醒睡在旁边床上的妻子,引起她不必要的惊慌。于是他披上睡衣,赤着脚穿上了拖鞋,蹑手蹑脚地溜到了走廊上,以便在那里活动活动,好减缓痛苦。 他推开正对着昏暗走廊的房门,这当儿从敞开的窗口处,传来了教堂塔楼上的钟声。震颤的钟声响了四下,这声音在湖面上先是响亮,随即渐渐地消失了。已是清晨四点钟。 长长的走廊上一片漆黑。可是老人还是清楚地记得:这是一条笔直而宽敞的走廊。无需照明,他在走廊上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喘着粗气,来回地走着,感到疼劲儿慢慢地过去了,心中暗喜,这种踱步已使疼痛几乎完全消失了,他准备返回房间。突然,一种声音把他吓住了。这是从近旁暗处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声音细微,但很清晰。吱的一响,紧接着一阵喃喃低语,走动的声音;随即一道狭长的光柱,从半掩的门缝中透出,划破了混沌一片的黑暗。 是什么?老人不由自主地一闪身,躲进了角落里。他并非好奇,完全是屈服于一种可以理解的惭愧心理:害怕别人在这种奇怪的夜游场合看到他。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借助一闪的灯光,他清楚地看到了溜出来一个白衣女人的身影,随即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尽头。就在这时,从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那儿又传来了轻轻地扭动门把的声音。之后,一切又都归于一片黑暗和寂静。 老人突然踉跄了几步,仿佛心脏受了一击似的。刚才在走廊尽头再次响起的令人不安的扭动门把声的地方,那儿,那儿就是他自己的房;司;他为全家租了一套三间的公寓。莫非是他的妻子?不,仅仅在几分钟之前,他才离开她;那时她还在酣睡中。那么,这个女子——绝对没错—一这个刚从别人房里溜出来的女子,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他那将满十九岁的女儿,艾琳娜。 这惊愕使得老人一阵发冷,全身抖个不停。他的女儿艾琳娜,是个开朗又任性的孩子。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我看错了!她到别人的房里去干什么,如果不是为了……此刻他像要摆脱猛兽的追逐一样,拼命想摆脱自己的念头。可是,这溜走的女人的幽灵般的形象,却牢牢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使他再也无法摆脱。无论如何要把这件事弄清楚。他喘息着,手扶着墙壁,慢慢地摸到了女儿的房门口。她的房间刚好和他的紧连在一起。太可怕了。恰恰是在这里,恰恰在过道头上他女儿的房间,唯独从这房间的门上,从门缝里,从钥匙孔里透出了一丝细微的灯光。清晨四点钟,女儿房间里却亮着灯!还有新的证据:房内电灯开关发出咋跳一响之后,这一缕白光立即了无痕迹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不,不,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就是她,我的女儿艾琳娜,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分,悄悄地从别人的床上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人由于恐怖和寒冷抖个不停,浑身直冒冷汗,毛孔里浸透了汗水。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脚把门踢开,几拳打死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但是他两腿发软,在他硕大的身躯下摇晃不定。甚至连蹒跚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挪到床头的气力都没有了。有如一头垂死的野兽,他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老人一动木动地躺在床上,瞪着双眼,在黑暗中凝视着。身边传来妻子均匀的呼吸声。 这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叫醒妻子,告诉她刚才自己见到的痛心情景,喊叫一阵,发泄出内心的痛苦。但是,如何开口呢?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向她叙述这令人惊骇的一切?不,不,这种话我说不出口。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想集中思想好好考虑考虑,可是思绪却像编蛹一样,盲目地飞来撞去。这一切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艾琳娜长着一对讨人喜爱的眼睛,是个温顺、有教养的孩子。曾几何时,他看到女儿俯在桌上做功课时,常常用那粉红色的小指头,费力地描画着粗大的字母……曾几何时,他把她从学校领到糕点铺,她穿着淡蓝色的小衣服,用温柔的小嘴吻着他的额头……难道这一切不就仿佛发生在昨天吗?……不.这是过去年代的事了……。可是,就是昨天,真正就是昨天,她还稚气十足地撒娇,央求我给她买橱窗里的那件颜色绚丽的天蓝色加金线的高领衫。“好爸爸!给我买了吧!”看到她绞起双手面带笑容的乞求,他又怎能不去顺从女儿的心意呢……可是现在,现在她竟然从距离他的房间只有两步远的地方,深夜溜了出去,跑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在那里赤裸着身体,淫荡地同别人扭在一起……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老人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耻辱!耻辱啊!……我的孩子,我那温柔可爱的女儿,怎么能随便和一个男人……这人究竟是谁?能是什么人呢?我们来到戈东这地方才不过三天。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结识过这类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一不论是长着细长脑袋的乌巴尔基伯爵,还是那个意大利军官,或是那个麦克伦堡的骑师…… 艾琳娜是在到这里第二天的舞会上才和他们相识的。难道她已和他们之中的一个有了……不,这不可能是初次,或许以前在家里时就早已有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察觉,我是个傻瓜,被蒙在鼓里的傻子……可是,我又怎么会知道她的这些事呢?……我终日不顾一切地为7她们奔波操劳。每天要在办公室里坐上十四个小时,再确切些说,就是整日里带着满箱的货样,呆在火车里……为了她去赚钱,钱,钱。为的是让她们母女两人有漂亮的衣饰,让她们富有……晚上,当我拖着疲惫虚弱的身子回到家中时,家里已是空无一人:她们上剧场看戏,参加跳舞会,去做客…我又如何能知道她们整天做些什么呢?现在我知道了: 每天夜晚,我的女儿将她那纯洁而富有青春活力的肉体献给了男人们。她像一个妓女……啊! 奇耻大辱啊!” 老人一再呻吟不止,每一个新的思绪都加深了他的痛苦:他觉得自己的头颅被打开了,脑浆外溢,一群红色的小虫在血泊中蠕动。 “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一切?……为什么我现在还躺在这里,折磨自己?而她,这个小淫妇,却安然自得地呼呼大睡?为什么我现在不马上冲进她的房里去,让她明白,她干的这种不要脸的勾当我全都知道?为什么我不去打断她的骨头?就是因为我太无能…… 太怯弱……过去,我在她俩面前一向是个弱者……在任何事情上,我总是让步……过去,我还以此为荣,能让她们过上轻松愉快和无忧无虑的日子,哪怕我再吃苦受累也成……我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为她们攒钱……只要能使她们满足,我甚至宁愿揭掉身上的一层皮……可是,我刚使她们有了钱,在她们眼里,我却已成了个蠢物。在她们看来,我既不时髦,又无教养……可从前,我到哪儿去受教育?我十二岁那年,就得离开学校,去为生活奔波,拼命……带着货样走村串乡。随后又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直到有了自己的店铺……可是,她俩刚刚一改变地位,有了自己的住宅,就不肯再用我这古老而诚实的名字。参议,枢密顾问,这是我不得已用钱买的啊,免得人们再叫她索罗门松太太……这样好使她显得高贵…高贵!高贵!…… 要是我反对她们的这种虚荣,反对她们的‘上流’社交,向她们叙述我的母亲——愿上帝保佑她——当时是怎样理家,是如何稳重和谦让,一切只是为了我父亲和孩子们,那她们就嘲笑我。她们笑我保守,笑我落伍……艾琳娜总是用讥讽的口气对我说:“好爸爸,你这些都早已过时了。’……是啊!我是过时了……可是,她,现在竟然睡在别人的床上,躺在陌生男人的怀里……这是我的孩子,我那唯一的孩子啊……嗅,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这痛苦可怕地折磨着他,使他辗转反侧,久不成眠,终于惊醒了身边的妻子。“怎么了?”妻子睡眼朦胧地问道。老人屏住气,一动不动。他就是这样纹丝不动地躺在他痛苦的棺材里直到天明,思绪像小虫一样在吞噬着他。 早餐时,他第一个来到了餐厅。他长嘘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可是~点胃口也没有,什么也不想吃。 “又是我一个人,”他在想,“老是一个人!……每天清晨,当我去办公室时,她们由于头天晚上的聚会或是看戏的劳累,仍在甜蜜的梦乡里。可等到晚上我回来时,她们早已不知去向,在外面寻欢作乐。在这类交际场合,她们从来不要我同去……啊!金钱,这该死的钱把她俩全毁了。是金钱把我们彼此变成了陌生人……可我,这个傻瓜,还老想为她们去攒更多的钱;其实,我这是洗劫自己呀,把自己变成个穷光蛋,把她们也毁了……五十年来,我不知疲劳地辛勤苦干……可现在,却只落得我孤身一人……” 老人慢慢变得不耐烦了。“她为什么还不来卜…我有话要对她说……我必须告诉她……我们必须离开这里,马上就得离开这儿……为什么她还不来?大概她还乏得很,正睡得香甜呢?可我的。动都快撕碎了……她妈妈每天要花上好几个小时来打扮自己:洗澡、擦鞋、修指甲、理头发,不到十一点钟,是不会下楼的……如此说来,女儿出了问题,倒也不足为怪。啊,钱,这该死的钱!” 从老人身后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早晨好,爸爸,睡得好吗?”——一个女子从他的肩头俯下身来,轻轻地把一个吻印在老人发烫的额头上。他本能地把头扭了过去。他讨厌克吉牌香水的那股甜腻腻的气味。更何况…… “爸爸,你怎么了?又不高兴了?侍者,来一杯咖啡和一份火腿蛋……没有睡好?还是听了什么不愉快的消息?” 老人压住了火气。他不敢向女儿望去,低低地垂下了头,~言不发。他刚好看到女儿那双娇嫩的小手,正在懒洋洋而又娇里娇气地在雪白的台布上胡乱地画着。他全身在颤抖。他用目光悄悄地溜在女儿那双尚未成年的少女的手臂上……不久前,女儿每天晚上临睡前总是用这双手臂来拥抱他……老人的目光又落在女儿那隆起的胸部上,它在那件新买来的高领衫下均匀地起伏着。“赤裸裸一丝不挂……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扭在一起,”——老人在恢宏地想,“是他搂抱过、抚摸过、吸吮过、占有了……我的亲骨肉……我的孩子……啊!这个坏蛋!” 老人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爸爸,你怎么了?”女儿温存又有些吃惊地问道。“我这是怎么啦?”他脑子轰的一下,“我的女儿成了个娼妓,可我却没有勇气当面对她说出来。” 可他只是湘湘不清地说:“没什么!没什么!”然后很快拿起一份报纸,将它打开,好挡住女儿那惶惑不解的目光。他越来越感到没有勇气去面对女儿的视线。他的双手又抖了起来,“我现在必须跟她讲,就是现在,趁着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种思想在折磨着他,可是他却说不出话来,连看女儿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突然间,他猛地将桌子一推,迅即吃力地向花园走去;他感觉到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流下双颊。他不愿让女儿看见这一切。 这位身材矮小而结实的老人在园中胡乱地走着,呆呆地凝视着湖面。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还是被这眼前的迷人景色吸引住了:在银白色的薄雾后面,黯淡的丘陵上点缀着由柏树勾勒出来的黑色线条,闪现出绿色的波浪。丘陵后面是陡直的山峦,它严峻但并非傲慢地眺望着惹人爱怜的湖水,像是严肃的长者在观看一群可爱的孩童在无忧无虑地嫁戏。这胸襟开阔、繁花似锦、殷勤好客的大自然是多么令人神往!上帝在南国所露出的轻松、善良和幸福的微笑是多么甜蜜!“幸福啊!”老人迷们地摇晃着那沉重的脑袋。 “到这里来,是能够幸福的。我也该自己享受一次这样的幸福,来亲自领略一下,那些从不知为生活而发愁的人所过的那种惬意生活—…·写呀,算呀,讨价还价,经营盘算,五十多年了,也该享受几天悠闲自在的日子……在黄土埋身之前,也该有这么一次……六十五岁了,我的上帝,死神的手已触到了我的身体,钱不能救我,医生也救不了我……在这之前,我只想轻松地活着,舒舒服服地喘口气……可我那过世的父亲以前曾说过:‘欢乐从不属于我们,只有当你走进坟墓时,才算最终卸去了肩头的重担。’……昨天我还在想,自己或许可以休息一下了……昨天,我还觉得是个很幸福的人,为我有这样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儿而欣慰……可是上帝今天却惩罚了我,夺走了这一切……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再也无法和自己亲生的女儿对话……我再也不能去看她一眼,我为她而感到羞耻……这种思想将时刻伴随着我。不论是回到家中,还是在办公室里,甚至夜晚睡在床上,我都会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现在在哪里? 她刚才又到过哪里?她干了些什么?……我再也不能平平静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了……过去,每当她跑来迎接我时,看到她是那样年轻、漂亮,我的心高兴得跳了起来。如今,当她再过来吻我时,我就会想:昨天,谁吻过这双嘴唇……当她在我身边时,我又不敢去看她一眼……不行,这样没法活下去,没法子活下去啊!” 老人像个醉汉一样一边蹒跚地走,一边喃喃自语。他一次又一次呆呆地望着湖面,泪水止不住地流进胡须。他仁立在狭长的小路上,取下夹鼻眼镜,揩抹那双噙满泪水的近视眼; 他的那副愚蠢的可怜相,一位过路的青年园丁见了,诧异地停了下来,最终还笑出了声音,随后用意大利语朝他不知喊了句什么,就跑开了。这下可把老人从眩晕中惊醒了。他急忙戴上眼镜,重往花园的另一侧,想在那里随便找个凳子,避开人们。 可是,就在他刚刚靠近一处偏僻的地方时,从左面什么地方传来的一阵笑声惊动了他…… 这笑声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令人心碎。如同银铃般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整整回荡了十九年。 这清脆的笑声……他就是为了这笑声,不知曾经在火车的三等车厢内,124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奔波在波兹南和匈牙利之间,为的是给它加上金黄色的养料,好在这块土地上开出鲜艳夺目的花朵。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这笑声。他积劳成疾,_患上了胆清…他就是为了使这甜蜜的嘴唇能永远迸出银铃般的笑声。可是,现在,这令人诅咒的笑声却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插入了老人的心窝。 可是老人还是经不住这笑声的诱惑。他看到女地站在网球场上,球拍在她那光洁白皙的手中随意挥动着。她那们熟的动作,任意地操纵着球拍的方向,忽起忽落。与此同时.随着球拍的挥动,她那爽朗的笑声一同升上了蔚蓝的天空。三个男人赞不绝口地望着她。身穿敞领运动衫的乌巴尔基伯爵,穿紧身军装的军官和衣着考究的骑师。三个健壮而匀称的男人,有如一组环绕在飞舞的蝴蝶身旁的塑像。就连老人自己也像着迷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上帝!她穿上这雪白的短裙衫实在太美了!阳光洒在她的金丝秀发上闪闪发亮!她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们体在跑跳中是如此轻盈和敏捷,她完全陶醉在自己那灵活而富有节奏感的动作之中。现在。她欢快地将白色网球击向了高空。一下,两下,三下。她弯下纤细的少女的腰肢,腾空一跃,接住了最后一个险球。这一切都是老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犹如被一团恣情的火焰燃烧着,白炽而飘逸不定的火团围绕着烈火熊熊的胭体,笼罩着~层夹杂着笑声的银白色的烟雾,一尊从南国花园里长春藤中显现出来的青春女神,一位从水平如镜的湖面上泛起的柔软的碧波中走出的仙女。这苗条娘好的胆体,在家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忘情于植戏;这样恣意地跳跃。没有过,他从来没有见到女儿这样过。在郁闷的牢笼般的城市里没有过,在自己的家园中,在街道上,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迸发出这云雀般的笑声。这笑声,它摆脱了尘世间的污秽,几乎成了一闽欢快的歌曲。没有过,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不放。他忘却了一切。这白炽飘逸的火焰令他心倾神往。他真愿意总是这样站着,一个劲儿地死死地盯着女儿,用热烈的、无休止的目光把女儿的形象印进脑海。这时,她敏捷地一转身,喘着气跃起身来击回了最后一个险球。她呼出一口气,娇喘吁吁,面孔鲜红,闪现出骄矜的目光,笑着将球拍紧紧地抱在怀里。“好极了!好极了!”像是刚刚听完一曲咏叹调,三个男人为她的精湛球艺欢叫起来。老人被这几声怪叫惊醒。他满心不悦地瞪了他们一眼。 “就是他们,这帮坏蛋!”老人的心怦怦直跳。就是他们……可到底是哪一个呢?究竟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人占有了她?……看,他们看上去倒是衣冠楚楚,风流倜傥。这些白昼行劫的强盗……哦们像他们这样年纪,正穿着补钉裤子,坐在店铺里,破衣烂衫,在顾客面前低声下气……他们的父辈们,也许至今还在用自己的血汗为他们挣钱……可他们倒好,整日里东游西逛,到处寻欢作乐,无忧无虑的面孔,放荡不羁的目光……他们怎么会不感到快乐和满足呢?……只消说几句甜言蜜语,就会使这样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子爬到他们的床上去……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肯定是他们之中的一个,我知道,是他透过衣服看到她那赤裸的身体,用舌头咂咂亲吻,并在想,去解开她的衣扣,用自己的感官来享受她的肉体……他对女儿的一切已是那样熟悉,并在思忖,我占有了她……他对她是那样热烈,毫无顾忌,在想,今天晚上再来,看,他在向她使眼色呢——这条狗……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他,这条狗! 人们从那边发现了老人。女儿挥动着手中的球拍,在向他打招呼,笑着跑了过来。男人们向老人致意。老人没有答礼,依然用满布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儿那充溢笑意的嘴唇。 你这不知羞耻的东西,还有脸笑呢……哦!那个流氓也许暗中在笑我,在想,他站在这儿,这个蠢犹太佬,夜里在自己床上睡得像个死猪……要是他知道了,这个老傻瓜!……是啊,我知道你们在笑我,你们嫌弃我就像嫌弃一堆吐出的污物一样……可是我的女儿,她是那样可爱,顺从,像娼妓~祥跑到你们的床上……至于她妈妈,实在是太胖了,再加修饰打扮,也不过如此,即或有人对她说几句殷勤话,倒也无关紧要……是的,简直是禽兽。当然你们会理直气壮,因为是她们自己在追逐你们……别人那种揪。动的痛楚与你们又有何相干…… 只要你们自己得到了满足,只要你们得到了欢乐,这些下流胚……我真恨不能一枪打死你们……用鞭子抽死你们!……可是,到头来,还是你们有理,因为没有人这样来对待你们…… 因为他只能把心中的愤怒强咽下去,像狗在吃自己的屎一样……还是你们有理。因为他是这样胆小,可怜……他不敢冲上去,把这不要脸的女人从你们身旁揪回来……他只能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地折磨着自己·。…·懦夫……胆小鬼……胆小鬼老头用手抓住了栏杆,绝望的愤怒使他摇晃不定。攀然间,他朝着脚下牌了一口,然后踉跄地走出了花园。 老人蹒跚地走到市区,突然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停下了脚步。橱窗内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商品难成宝塔形和锥形图案,布置得很是精美诱人。这里专门为旅游者准备了各类商品: 从衬衫、鱼网、鱼具和连衣裙到领带、书籍和食品。可是,老人只是在凝视着一件物品。它被冷落地置干这些时髦的商品中间。这是一根头上包着铁皮、质地粗糙、难看的手杖。就用它,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打起人来可够厉害了。“打死他!…·、·打死他这条狗!”这个念头使老人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惶乱,但又带有几分快感。他走进了店铺,只花了很少的钱,就买了这根节疤累累的手杖。他把这沉甸甸的手杖一拿到手中,就感到力量倍增:对于一个弱者来讲,一种武器确实能给他增添不少的勇气。老人感到手臂上的肌肉顿时有了力量。“打死他……打死这条狗!”他喃喃自语,不知不觉之中,他刚才那沉重和吃力的步履变得坚定、平稳和轻快起来。他沿着湖边走去,简直是在小跑;他喘息着,满身汗水。这更多的是由于他那狂暴的激情,而不是由于急速的步伐所致。那只握着手杖的手,由于过分用力而痉挛得越来越厉害。 他就这样,手执武器向绿荫深处走去,同时用不安的目光四处搜索他那不相识的敌人。 果真,在那个角落里,他的妻子、女儿正和那三个男人在一起,坐在舒适的藤制的安乐椅上,一边用麦管吸着苏打威士忌,一边谈笑风生,好不惬意。“是哪一个呢?是哪一个呢?”老人闷闷地思忖,手里紧紧地握住那根沉甸甸的手杖。“该去砸碎谁的脑袋?……谁的?……谁的?”就在这时,艾琳娜跑了过来,她误解了老人目光中的含意。“爸爸,刚才你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你,麦德维兹先生邀请咱们全家乘他的菲亚特汽车去兜风。沿着湖边一直到德森札诺去。”女儿温存地把老人扶到了桌前,显然,她在期望着父亲对客人的邀请表示谢意。 三位先生彬彬有礼地立起身来,把手伸向老人。老人又哆喀起来。女儿热烈地勾住他的胳膊,使他感到一阵温暖和令人眩晕的慰藉。他勉强地依次握了向他伸来的手,然后默默地坐下,取出了一支香烟,咬紧牙齿,咀嚼着自己的愤怒。席间的法语对话,不时地被放肆的笑声打断,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耳鼓。 老人蟋曲着身体,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从他那衔着雪茄的嘴角边,流下了棕色的唾液i-“他们是对的……他们是对的……”老人在想着。“我该遭到唾弃……我还向他伸过手吉卜……三个人,可我知道,这个坏蛋肯定就在他们之中……而我现在竞安然地和他坐在一张桌子前面……我没有把他打倒在地,没有,我没有把他打倒在地,相反,我倒客客气气地和他握手……他们是对的,他们笑我,那完全对。看他们在我面前谈话时的神气,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仿佛我早已离开了人世!……但是艾琳娜和她母亲总该知道,我是根本不懂法语的……她俩是知道的,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理睬我,连做个样子也没有,好不至于使我像现在这样尴尬地坐在这里,这样狼狈地坐在这里……对于她俩来说,我根本不存在,不存在……我是她们的累赘,是负担,是厌物……我使他们感到羞愧,她们不甩掉我,只因为我可以给她们金钱……金钱,金钱,这个该诅咒的脏东西。我给她们钱,可把她们毁掉了。……金钱,这该诅咒的金钱、……我的老婆,我自己的女儿,除了眼睛死死盯住发亮的金钱,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讲。……她们朝那三个男人笑得多开心啊,就像用手搔她们的痒似的……可是我,我在忍受这一切……坐在这里,听他们的笑声,而不是让他们饱尝一顿老拳……用棍子抽打他们,在他们当着我的面捉对地胡闹之前,把他们驱散,赶开……可是我默许这一切……坐在这里,是个哑巴,是个傻瓜,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可以吗?”在这当儿那位意大利军官,操着不很流利的德语向老人问道,然后就拿起了打火机。 这使老人一下子从沉思中猛地惊醒,他茫然无措地瞪了军官一眼,十分恼火。顿时,一股怒火涌上心头。紧握手杖的手哆喀了一下。他把嘴巴扭曲得都歪了,不经意地泛出一丝冷笑:“哦,请便吧!”他用严厉的语调重复着说。“当然可以!嘿!嘿,什么都可以!您尽可以随便好了—…·嘿,嘿,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我有的,您都可以随便占有……随便怎么做都可以……” 军官发征地望着老人。大概是语言不通,他没有完全听懂。但是,老人扭曲的嘴巴和一丝冷笑,倒使这个人不安起来。德国人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两位女士脸色煞白,空气顿时凝固起来,声息全无,仿佛那种介乎闪电和滚雷之间的短暂间歇似的。 可是,随后老人脸上狂暴的扭曲松弛下来,手杖从痉挛的手中滑落到地上。他错曲着身体,活像一条挨了打的狗,不安地咳嗽起来,对自己刚才那股子勇气感到吃惊。艾琳娜急忙寻找轻松话题,缓和一下使人尴尬的紧张局面。德国男爵说着极为风趣的笑话,几分钟过后,空气又重新活跃起来。 老人静坐在这些饶舌家中间,却把头扭了过去,人们都会以为他在睡觉。从他手中滑下的手杖,在两腿中间晃来免去。他手捧着脑袋,越垂越低。可是,不再有人留意他了。噪蝶不休的说笑,像波浪一样淹没了他的沉默,恣肆的浪言、德语,喷吐出德笑的泡沫在烟博发光,但他却沉沦在这下面的无底深渊里,一动不动,被耻辱与痛苦所淹没。 三个男人站了起来。艾琳娜紧随着他们。她的母亲慢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他们走了,其中有人提议,于是他们来到了近旁的音乐室。他们认为根本没有必要对那个在他们面前发呆的老人做任何特殊的邀请;待到老人骤然间发觉周围的人全已走光时,他像个酣睡中被冻醒过来的人一样,犹如夜间睡觉时被子滑落,寒风贬骨一般。他下意识地向空荡荡的座位看了一眼。这时,从邻近的琴室里传来了丁丁当当的爵士乐曲,他听到欢笑声,兴奋的叫喊声。 他们贴在一起在跳舞啊!是的,在跳舞,跳个不停。他们会这样干的。他们的血在沸腾:相互撩人地偎依在一起,直跳到连脸都不要了。这些懒虫,这些浪荡子,晚上跳,夜里跳,大白天也跳,来引诱女人。 他愤恨地重新抓起了坚硬的手杖,拖着脚步。走到门厅前,他停了下来。那个德国骑术师坐在钢琴前,抚弄着琴键,半侧着身子,看人跳舞,弹奏一首美国流行的粗俗乐曲。艾琳娜和那位军官翩翩起舞;高个子乌巴尔基伯爵则搂着老头那肥胖笨重的妻子,吃力地随着节奏跳着。可是,老人的目光,依然盯在女儿艾琳娜和她的那位舞伴身上。他像个花花公子那样温存而多情地用双手搂住女儿圆润的双肩,就像她已全部属于他似的。她随着他的步子顺从地扭动着腰肢,完全委身于他。他俩在他眼前费力地按捺住一再迸发出的情欲!对,是他,就是他,因为他们开津津的身体之间是那样的彼此熟悉,他们血液之中渗进了一种合欢的欲念。对,就是他,只能是他。他在欣赏她那微闭的但却秋波荡漾的双眼,在她飘忽的眼神里闪烁出她对炽烈快感的回忆。就是他.这个盗贼,在夜间恣肆地享用了他的女儿,现在用眼死盯着那里在轻轻的薄纱里面的肉体。老人情不自禁地走向前去,似乎想从这个人的手中,夺回他的女儿。可是,女儿却根本没有看到父亲。她顺从地按照那个诱惑者的引导和音乐的节拍扭动着,仰着头,半张着嘴,全然陶醉在那欢快的乐曲声中,忘却了自己,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忘却了父亲。老人喘息着颤抖个不停,用充血的双眼怒不可遏地盯着她。 可她却只感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正随着激烈的乐曲的旋律在扭动,她现在只感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一个男人的贪婪的呼吸;他正用有力的臂膀在接着她。 在这温柔的飘飘若仙的情思中,她尽力不使自己同自己那充溢着欲念的双唇一道倾倒在他的身上,不使自己在热烈诱人的空气中任人摆布。奇怪的是,这一切老人都察觉到了,他的血在跳动。每当女儿和这个男人旋转起舞时,老人就觉得,完了,她永远完了。 乐声戛然而止,德国男爵跳了起来:“assesjoupentvons”,他笑了起来,“maintenantjeveuxdansermolmeme”、”,正在跳舞的人们停下了,散开来,大家都开心地表示赞同。一些人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起。 老人又恢复了常态,他想,现在该十点什么,该说点什么了!不能像个傻瓜,像个可怜虫,像块废料站在这里!正巧他妻子从身边旋转过去,感到吃力地微微喘着气,但是十分惬意。愤怒使他突然果断起来,他走上前去,拦住了妻子,不耐烦地说道:“走,我有话跟你说。” 妻子惊讶地望着丈夫。豆大的汗珠正沿着老人苍白的双颊流下。他目光呆滞、茫然。他要干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她?她想找些搪塞的话,刚要出口,可他的异常举动中有某种令人惊诧和畏惧的东西,这使她霎时想起了不久前丈夫发过的脾气,于是,她只好勉强随着丈夫走去。 “先生们,对不起,我去势就来。”—一她转过身表示歉意地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老人恼火地在想,“她竟向他们表示歉意,可是,当他们离开我走掉时,却根本不对我表示歉意。在他们眼里,我好比一条狗,是一双任他们踢来踢去的破鞋。他们是对的,他们是对的,我竟然容忍这一切啊!” 妻子凝重地皱起眉头,他像个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一样,站在她的面前,嘴唇在哆嚷着。 “呶!怎么回事?”她终于催问他说。 老头几摄儒地小声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们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和哪些人混在一起?”妻子故意装做不解的样子,用不满的目光向他投了一瞥,好像丈夫刚才的话侮辱了她似的。 “就是这儿这种人,”老人发怒地用头向音乐室的方向歪了一下。“我不喜欢他忏…·哦不愿意……” “那为什么?” “老是用这种质问的口气,”老人忿忿地在想,“仿佛我是她的奴仆。”随后,他激动地结结巴巴说:w“我说的话是有理由的……我讨厌……哦不愿意艾琳娜和这些人在一起谈会一…·我不能做更多的解释。” “我觉得非常遗憾,”妻子傲慢地回答说,“我认为这三位先生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出身于上流社会、比我们在家中所接触的人要高贵得多。” “上流社会……强盗……骗子……”一股怒火涌上心头。突然老人跺着脚喊道,“我不愿意…二··我不允许…、·、你懂了吗?” “不懂,”妻子冷冰冰地说,’chr*点儿也不懂。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败坏孩子的乐趣?” “乐趣?……乐趣?—…”老人像挨了一击,脸一下变得通红,额头冒出汗水。他一只手去抓手杖,不知是想靠它来支撑自己,还是想用它去打人。可是抓空了。他刚才忘记把手杖随身带来,这使他重新清醒过来。他控制住自己,刹那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走到妻子面前,像是要握住她的手。他的声音完全救了下来,几乎是祈求地说:“你……你不了解我的……我这不是为了自己……我只是请求你……这是我多年来对你的头一次请求。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到佛罗伦萨,到罗马,随你们的便,我都依着你……随你们到哪儿去,由你们自己决定,……只要离开这里就行。我求求你……离开!今天就走……今天……我无法再忍受了”“我无法…… “今天就走?”妻子吃惊地皱起眉头反对说,“今天就走?你哪儿来的这种可笑念头…… 难道就因为你不喜欢看这几个人?……那你就不要和他们交往嘛,、,、——一、_。 老人还在那里祈求地举起双手说:“我实在受不了,我跟你说……我不能,我不能。别再问我为什么,我求求你……可你相信我,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我不能。听我的话,就这一次.为了我,就这~次……” 这时,那边又响起了丁丁当当的琴声。妻子望着丈夫,不由自主地被他的乞求所打动,向他瞥了一眼。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丈夫那副十分令人发笑的样子。这个矮小的胖子,脸红得像中风一样,目光浑浊,双眼红肿,从那过短的衣袖里伸出的双手抖个不停。看到他的这副可怜相,真够叫人难受的。她怜悯然而却冷冷地说: “这可不行。”她果断地回答,“今天我们已经答应他们去远游……而明天走,可我们租了三个星期的房间……这也太可笑了……我看没必要离开这里……我留在这里,艾琳娜也……” “那么说我可以走了,是吗?……我在这里妨碍你们……妨碍你们……妨碍你们尽兴。” 老人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猛然间他把佝倭起的身子一挺,双手握成拳头,额上绷起了一道道青筋。看样子,他要说什么或是要挥拳打人。可墓地,他一个大转身,吃力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越来越快地走上楼去,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他似的。 老人气喘吁吁地快步上了楼。他现在跑回到自己的房间,单独一个人,压住火气,免得由于过分的激动而干出蠢事!当他刚一走到最顶层时,只觉得像有一把利爪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扯动,突然他面色死灰,手扶着墙壁,踉跄起来。嗅!这剧烈的、灼热的痛苦啊!他咬紧牙关不使自己喊叫出来,弯曲着身体,不停地呻吟着。 他很快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胆痉挛。类似这样的情况,在最近一段时间内虽曾多次折磨过他,但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厉害。在这瞬间,他突然在疼痛中记起了医生的叮嘱:“切勿激动。”于是,他在痛苦中愤意地嘲弄地在想:“说得倒轻松,避免激动……医生大人!您倒做给我看看,要是您遇上了这种事,能不激动吗?嗅……嗅……” 老人扭动着身体,一只看不见的利爪在他的体内折磨着他。他步履艰难地慢慢挪到了自己的房门口,撞开了门,一头栽倒在床上,牙齿紧紧地咬着枕头。一躺下,疼痛立刻减轻了,体内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火烧火燎地疼了。这时他又想起医生的另一句话:“应当热敷,再服用滴剂,那就会很快地好起来。”可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能帮助他,没有一个人。他自己又没有一点气力走到隔壁房间,甚至连走到电铃那儿都不能。 “这儿一个人也没有,”老人悲痛地在想,“不定哪一天,我会像条狗一样地死去……哦知道,这不是什么胆疼……这是死亡,它在我身上滋长—…·我明白,快完了。什么医生、疗养,都救不了我的命……六十五年,完了,身体全垮了……我知道,是什么在躁横我,在折磨我,是死亡。要是再活上一两年,其实那已不再是生命,而只是在等死,在等待死亡…… 可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生活过?……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光是为了捞钱,捞钱,捞钱,这算是什么生活,光是为了别人,可现在谁来帮我卜……我有过一个妻子:她是一个姑娘时,我娶了她,我接触了她的肉体,她给了我一个女儿。多少年来,我俩同床共枕…… 可如今呢?她现在在哪儿?……我甚至连她的面孔都认不出来了……她和我讲话时,是那样生分;她不再想到我,不再和我同甘共苦……她对我来说是那样陌生,一年甚于一年……过去的一切都不见了,现在的又在哪儿?……生了一个孩子……把她用手捧着养大,我相信过,可以再一次生活,活得更光明,更幸福,生命在她身上继续下去,那就木会完全死亡……可现在,她却在午夜里,委身于那些男人……只有我一个人会死,就我一个人……对于他们说来,我早已死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从来没有这样感到孤单钻心的疼痛有时加剧,可随后又缓和下来。但是另外一种疼痛却越来越剧烈地锥刺他的太阳穴,盘踞在头脑中的这些念头,这些坚固犀利、炙热得无情的念头,像楔子一样牢牢地打进了他的头脑中。现在不去想它就好了,不要去想!老人扯下了上衣和背心,虚胖的身体在浆洗过的衬衫里笨拙地难看地抖动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按住疼处。“只有这疼痛才使我感觉到我活着,”他暗自思忖着,“只有这块疼得发烧的皮肤……只有这才是我的;只有这在里面折磨我的才属于我,这就是我的疾病,我的死亡,这才是我自己……我不再是枢密顾问,我没有老婆,没有女儿;没有金钱,没有家庭,没有公司……所剩下的,只有手指下面所感觉到的:我的身体和里面那种肝胆欲裂的痛苦……其它的一切都是虚无,没有任何意义……痛苦的只是我一个人,关心我的也只有我自己……她fll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她们……哦竟是这样孤苦伶汀,过去还从来没有过。现在,我明白了,我躺在这里,等待着死亡,可太迟了,在我六十五岁就要了结我的一生的时候才明白过来。现在,在他们跳舞、游逛、寻欢作乐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这些不知羞耻的女人……现在我才明白,我是为她们活了一辈子。可她们并不感谢我;我从来没有一个小时是为了自己…… 可现在,她们和我有什么相干?和我又有何关系……我为什么还想那些根本就没有想过我的人?……我宁愿像畜生一样死去,也绝不接受她们的怜悯……她们与我还有什么相干……” 疼痛慢慢地、逐渐地减轻了,不再像刚才那样钻心了,也不再需要用手去抚摸它了。但是一块郁结却留在里面,这不像是疼痛,而像是一种异物在向他的体内挤迫,钻刺。他闭上双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屏住呼吸,细心地谛听体内的撕扯、揪动。他觉得,仿佛一种陌生的、未知的力量,先是用尖尖的,现在又是用钝钝的工具在他体内转动,在他密封的身体里,有东西被旋成一片一片,被撕成一条一条,动作不再那么剧烈,他也不再痛苦。但是里面的东西在慢慢地焦化、腐烂,在开始死去。他终生为之奋斗的一切,他过去所爱过的一切统统在慢慢吞噬一切的火焰中化为乌有。在它变软和炭化、被烧成废渣之前,还冒着黑烟,燃烧着。他模糊地感觉到所发生的这一切,这一切就在他躺在这张床上自怨自艾地沉思的时刻完结了,是什么完结了?他谛听着,谛听着。这是他的心在开始慢慢地沦亡。 老人紧闭双眼,躺在幽暗的房间里,半睡半醒。在微寐和清醒之间,他昏昏然、茫茫然地觉得有种湿乎乎的炽热的东西从伤口(这伤口不痛,他也感觉不到)在向里面轻轻地渗透,仿佛他在流血,可是这血是在往里流。血流得并不快,也不使他感到痛136苦,它像一滴滴的泪水,缓缓地流着,轻轻地洒落下来,可是每一颗泪珠都在击打着他的心。这昏沉沉的。 已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默默地吮吸着这些陌生的液体,像海绵一样地吮吸着,变得越来越多,渗了出来,它在胸部狭窄的敏感区膨胀起来,翻涌起伏,开始轻轻地向旁边伸展开去,像~条带子,越来越紧地挤迫着、压抑着僵硬的、脆弱的肌肉;挤迫着、压抑着疼痛的心脏。 最后由于自身的重量而急剧地落了下来。现在(多么痛苦啊),现在这沉重的东西,慢慢地,既不像一块石头,也不像坠落的果实,脱离了肌肉/不,它像一块浸满液体的海绵,越来越低地坠入一种混饨、一种空虚之中,坠入一种完全没有实体的虚无之中。除了他之外,这是一个广表无垠的黑夜。 突然间,刚刚还是温暖、起伏的心房,一下变得死一般的平静,冰冷、空荡荡的,阴森森的,不再听到心房的颤动声和血的流动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一切都死亡了。在缄默、不可理解的虚无中,他的胸膛像一具棺材一样,空荡荡,黑洞洞。 这种梦幻是如此强烈,这种迷们又是如此强烈,当他渐渐清醒过来时,他不由自主地去抚摸自己的左胸,看看是不是他的心已经没有了。啊,谢天谢地。在他的手指下摸到的地方还有东西在跳动,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声响,不过好像在击打空气一样,空,洞洞,他的心不在了。奇怪的是,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同他本人分离开来。再没有钻心的疼痛了,再没有回忆来折磨他的神经了。这里面的一切都是沉默的,凝固的,僵化的。“这是怎么啦?”老人在想,“刚才还折磨我那么厉害,刚才里面还热得难忍,刚才每条神经还在痉挛。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像在一个石窟里一样,他仔细地谛听着体内的动静,是不是里面原有的东西不再动了?混混声,案草声,响动声,跳动声,是那么遥远,完了,全完了—一他谛听,谛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再也感觉不到折磨,也没有什么在翻涌起伏,也不再痛苦。这里面像一棵被烧焦的枯树的树洞,黑糊糊的,空荡荡的。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去,或是什么东西正在他的体内死去。血在体内可怕地凝固了。他自己的身体在他下面像一具尸体一样冰冷;他害怕用自己的热手去触摸他。 老人仔细地倾听着。可是,他听不到从湖面上传进房;司来的教堂的钟声,他也没有发觉暮色临近,夜已降临,昏暗已涂抹掉房间里家具的轮廓,就是通过窗户的四角,隐约可见的天际,也完全消逝在黑暗之中了。老人并没有感觉到,地凝视着的只是黑暗,他内心深处的黑暗;他谛听的只是虚无,他内心中的虚无,犹如地凝视、谛听自己的死亡一样。 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了笑声和欢叫声,灯亮了,从门缝里射出了一缕白光。老人吃了一惊,这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不要让她们发现我躺在这里,盘问我。于是,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干吗让她们知道我在发病,这与她fll有何相干? 其实,这母女二人根本就没来找他。她们显得匆匆忙忙,晚饭的锣声已敲过第三遍了。 她们正在换装,从敞开的门里听得到她们的每一个动作:现在她们在开抽屉;现在她们把戒指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现在听到皮鞋在地板上的走动声。与此同时,她们谈笑风生,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楚地传进了老人的耳鼓。起初,两人在谈论和讥笑这三个男人和她们在这次郊游中的趣事。一面忙着梳洗,整容,一面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插话,闲聊。后来,话题突然转向了他。 “爸爸哪儿去了?”艾琳娜问道,感到诧异的是直到现在这样晚,才想起了他。 “我怎么知道?”这是母亲的声音,提起这件事,立刻惹得她满心的不高兴。“可能在楼下等着呢,还不是又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看他那份法兰克福报纸上的股票行情表,别的事情他都不感兴趣。你以为他会在这里观赏湖光山色?他今天中午已经说过了,他不喜欢这里。他要我们今天就动身。” “今天就走?……那为什么?”这又是艾琳娜的声音。 “我不知道,谁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社交活动他没法适应,他不愿意和这几位先生交往,也许他自己觉得跟人家不配。成天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敞着领口,真丢人……你应当说说他,注重点儿仪表,他还是听你的话的。今天上午……你看见他对上尉的那副样子了吗?当时,我真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是啊!妈妈……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卜……我正想问你……爸爸是怎么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呢……真把我吓坏了。” “哼,有什么,还不是坏脾气……也许是因为股票行情下跌了……要不就是因为咱们老是讲法语……反正,别人高兴,他就看不惯。你真的没注意到:咱们跳舞的时候,他站在门旁就像个躲在树后面的杀人凶手一样……要走!马上就得离开这里!他想怎么就怎么……要是他不喜欢这里,那就不要扫我们的兴—…·我才不去理他这种脾气呢。随他便好了,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谈话中断了。大概是母女两人在谈话中已经收拾完毕。是这样,门打开了,她们走出了房间,关上开关,灯光炼了。 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说也奇怪:他不再感到痛苦,一点儿也不痛苦了。前不久那颗在胸内冲击和撕扯的心一动不动了,它一定是坏了,没有什么会使它颤动了。没有愤怒,没有仇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老太平静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坐在妻子和女儿中间,像个陌生人一样。 那个晚上老人一言未发。她们两人也没有觉察到这种紧张的沉默,饭后他不辞而别径自回到自己房里,把灯关掉就躺下了。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妻子兴尽归来。她以为丈夫早已熟睡,于是她在暗中脱去衣服睡下。 过了不一会儿.老人已听到睡在他身边的妻子发出了深沉的无忧无虑的酣睡声。 老人直瞪着双眼,独自一人凝视着夜的无边无际的虚无。在他身旁,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躺着,在暗中发出深沉的呼吸声。他费力地在回忆:这个肉体曾与他呼吸过同一个房间里的空气,这个肉体,它曾是那样熟悉,年轻、热情,这个肉体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生命,这个肉体用血的秘密同他紧紧地连在一起。他还一再地迫使自己去想,躺在他身边的这个温暖而柔软的身体,他伸手就可换到,它曾是他生命中的生命。但是,说也奇怪,这些回忆竟然激不起老人的任何感情。他现在听到的呼吸声,有如从敞开的窗口传来湖水拍打湖岸溅起的浪花声。~切都是那样遥远,遥远,消逝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身边躺着的一个人,一个偶然相遇的人,一个陌生的路人。一切都完了,完了,永远完了。 他又一次颤抖了。他听到女儿房间的门轻轻的悄悄的转动声。“今天晚上,又是这样。” ——老人又觉得他那认为已经死去了的已脏一阵轻微的刺痛;这是他在完全死去之前,一种像神经的东西在瞬间发出的痉挛。不过,这一切很快也过去了。“随她便吧!她与我有什么相干!” 老人重新将头理在枕头里。黑暗更柔和地抚摸着他那疼痛的额头,一股宜人的凉爽渗入他的血液里。很快,失去了力量的知觉沉入轻度的睡梦之中。 清晨,当妻子醒来时,发现丈夫已穿戴整齐。“你这是上哪儿去?”妻子略带睡意地问。 老人没有理睬,冷漠地把睡衣胡乱地塞进手提包里。“你不是知道我要回去吗?我只把随身所需的东西带走,其它的你们可以给我寄回去。” 妻子发怔了。这是怎么了?她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丈夫用今天这样的口气说话:从他牙缝中迸出的每个字是那样冷漠,那样僵硬。她赶忙从床上起来。“你真的要走吗?……等一号·。…我们也走,我已经和艾琳娜讲过了……” 老人只是猛烈地摇了摇头。“不必了……不必了……不打搅你们了。”他头也不回,一直向门口走去。为了要拧门把,他只得暂时把手中的箱子放下。 就在这短暂的瞬间,他想起了:他不知曾有过几千次,也是这样地把装满货样的皮包放在陌生人的门前,在离开时,毕恭毕敬地向主顾低头弯腰地致意,希望今后能多加关照。如今,这儿他再没有事可做,他不必注意礼貌了。他重新提起皮包,没说一句话,没看一眼,把这扇门,这扇将他的现在与过去的生活隔开的门关上了。 母女二人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感到迷惑不解,但老人这次令人诧异的率直和果断的出走倒使她俩极为不安。她们马上给南德家中的老人去信。信中不厌其烦地反复解释,猜测是发生了什么误会,极其温柔又十分关切地询问老人旅途是否平安;随后她们突然恭顺地表示,她们准备随时离开这里。他没有复信,于是她们信写得更为紧迫,她们还打电报。可是,消息依旧沓然,只是从邮局收到公司的一笔汇款,信中简要地提及上面盖有公司印鉴的汇款单,除此以外,连一个亲笔字和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这样一种无从捉摸和令人不安的事态加速了她们的归期。尽管她们已电告抵达日期,但是没有一个人来车站迎接,家中的一切都使她们感到意外。仆人说,老人看完了电报,往桌子上一丢,没做任何吩咐就出去了。晚间,当他们坐下等候就餐时,终于听到门的转动声,她们急忙起身,迎上去。而老人却惊愕地望着她们发呆。——一看来,他早已把电报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他没有任何特殊感情的流露,冷漠地忍受了女儿的拥抱,然后被引入餐室。他一声不响地听她们谈话,闷闷地抽着烟,不提任何问题,有时只做极简单的回答,有时他对问话和谈论充耳不闻,不知她们在问什么,在说什么,仿佛他在睁着眼睛睡觉。 之后,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回房去了。 一连数日就这样过去了。深感不安的妻子很想找机会和他谈谈,可是毫无结果。她愈是急于想和他接触,他就愈加退让规避。某种东西被禁烟在他的内心深处,通路被阻塞,变得无法接近。不过,老人还和家人同桌共餐,若是有人来访,他在旁也是一言不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如果在谈话中,有人偶尔遇上了老人的目光,定会感到很不舒服,因为这是一对死一样的眼睛,空虚而呆钝地发直。 不久,就连最疏远的人也对老人这愈益乖张的性格感到吃惊。熟人在街上遇到他时,都暗地里互相示意:这位全城最富有的人之一像个乞丐,沿着城墙,到处溜边,他歪戴着一顶旧帽,裤子上满是烟灰,每走一步都是踉踉跄跄,大半时间口中念念有词,自言自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会惊恐地抬起双眼;若是有人过来和他搭话,他就会瞪着两只茫然无神的眼睛,望着对方发呆,连和人家握手都会忘记。起初,人们以为他耳聋,于是,提高嗓门把话一再重复。其实,他并不聋,他需要的是时间,好使自己从心底的梦中清醒过来。而在谈话中间,他又会重新陷入一种奇怪的茫然状态。于是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呆滞起来,说话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别人对此的诧异表情,他也毫无察觉。看样子,他总是像徘徊在一种昏沉沉的梦境里,倘佯在一种浑浑噩噩的自我忙乱之中。目睹此情此景,人们对他亦不闻不问了。他不过问别人的事,在自己家中,对妻子的沮丧和女儿的慌乱迷们熟视无睹。他不看报纸,不听别人谈话;任何人,任何问题都不能够——哪怕是在一瞬间——冲破他那道阴沉的冷漠的屏障。甚至连他经营多年的商行——他最熟枪的世界,对他也已变得陌生了。有时他还未然地坐在办公室里签署信件,可是,当秘书一个钟点以后进来取签署好的函件时,发现老人用空荡荡的目光望着那些信件发呆,和他刚才离开此处时的情景一样。最后,他自己也意识到继续留在这里已经是多余的了。于是,他干脆离开这里。 更使全城人感到奇怪和惊异的是:从来不是教徒的老人,现在突然变得十分虔诚。他对一切事都冷淡,吃饭和约会越来越不守时,可是却没有一次在规定时间里错过去教堂的机会。 他戴着一顶丝制的小圆帽,披着法衣,总是站在教堂里的一个固定位置上。这恰好是从前老人父亲做礼拜时站的地方。他晃动着倦怠的脑袋,唱着赞美诗。这里,在半空着的教堂里,他周围响起的声音使他感到生疏和含混不清,可是他在这里却十分安静。这里的安宁抑制了他内心的纷扰;他可以在内心里向黑暗倾诉心声。每当在教堂里为一个死者作安魂祷告之后,他看到死者的亲人、子女和朋友极度悲伤地用虔诚和恳求的态度向上帝为死者祝福时,他的两眼便蒙上了一层泪水,因为他明白,他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等到他死去的时候,将不会有人为他作安魂祷告。于是,他虔诚地为自己祈祷,就像为一名死者那样为自己祈福。 一日,天色已晚,他刚从这样一次喧嚣纷扰的活动中返家,途中遇上了大雨。老人一向是忘记带雨伞的。只需几个小钱就可以叫到马车,高大建筑物的门洞和商店的玻璃檐也都可以避雨。可是,独有这位老人却毫不在意地在大雨滂沱中踉跄行走。破旧的帽子灌满了雨水,像个小水洼,雨水像小溪一样顺着衣袖流向脚面。但他却满不在乎地在那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跳图。全身淋得精湿,简直像个流浪汉。有谁会想到,他竟是一位拥有豪华住宅的主人? 当他来到自己的家门口时,正巧一辆小轿车在他身边骤然停下。车前射出耀眼的灯光,车轮甩出的泥水溅了这个漫不经心的老人一身。车门一开,他的妻子从车里走了下来,身后伴着一位显贵,手中撑着一把雨伞;随后又下来了另一位绅士。他们正好在门口相遇。妻子认出了他,吃了一惊,看到老人这副落汤鸡似的狼狈相,妻子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老人立刻领悟了:在客人面前,见到丈夫这般模样,她感到羞愧。 于是,他毫无所动,毫无痛苦地径直走开,免去介绍的麻烦。他像个外人一样,几步走到仆人使用的楼梯前,屈辱他从那里走了上去。 自此以后,老人在自己家中,只走仆人用的楼梯,从这里走,肯定不会遇上任何人。他在这里不会妨碍别人,别人在这里也不会妨碍他。他也不再和家人共餐了——一位年老的女仆每餐将饭菜送到他的房里。有时妻子或女儿想见他时,他窘迫地,然而却坚决地从速把她们打发出去。久而久之,她们也就让他一人独处了。人们不再想起他,而他自己对任何事也不再过问。从他业已感到陌生的邻近房间里,透过墙壁他经常听到一阵阵的笑声和音乐声,听到外边汽车的行驶声,听到一直响到深夜的脚步声。但是这一切,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甚至从不向窗外多望一眼,因为这些都与他毫不相关。只有家中的那条狗,有时还溜进来.卧在它那被人遗忘的老主人的床前。 老人那颗业已死去的心不再疼痛了,但是在体内有一条田鼠在继续不停地挖掘着,撕扯那颤动着的血淋淋的肌肉。病痛的发作日趋频繁。被折磨的老人,最终不得不屈服于医生的强烈要求,进行一次详细而周密的检查。医生皱着眉头表示,需要立即进行一次手术。老人听后,并不吃惊,他只是忧郁地苦笑着说,上帝保佑,总算熬到头了!总算盼来了死亡,现在,愉快的死就要来到了。他连一个字也不让医生通知家属,自己规定手术日期,自己进行准备。他最后一次来到了公司(这里已没有人再等他了,所有的人看见他都像见到生人一样)。 他再一次坐在那张老式黑皮安乐椅中,三十年来,他整个一生中,在这把椅子上坐过成千上万个小时。他要来了支票本,填了一张。他把支票交给教区执事,上面的巨额数字,竟使得执事大吃一惊。这笔款子是用于慈善事业和自己丧事的。他拒绝所有的感谢,然后蹒跚地匆忙走了出去。由于匆忙,那顶破帽子也掉了下来,可是他却懒得弯腰去拾起它来。于是,他就光着脑袋,满脸皱纹,面色蜡黄,慢吞吞地向公墓走去,去看望他双亲的坟墓(过路人都惊异地望着他)。在那里,有两个闲散人观察着老人,十分惊奇地看到,他对着上面长满青苔的墓碑久久不停地大声地说着话,就好像在和活人讲话一样。他是在向死去的父母报到或者在为他们祈福?人们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唇在无声地动着,在祈祷中,他把不断摇晃着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在公墓的出口处,乞丐们都认识他,拥上来乞讨,他匆忙从衣袋里掏出所有的硬币和纸币,统统散结了他们。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妇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她来晚了,向他伸出了乞求的双手。他忙乱地浑身搜索,可是找不到一个钱了。这时,他感到手指上还有个陌生的沉甸甸的东西,这是他的结婚戒指。它不由地勾起了老人对往事的回忆。于是,他急忙从手上脱下戒指,把它送给了那个残废女人。 于是,这位身无分文、囊空如洗的孤独老人,躺在了手术台上。 手术做完之后,老人又醒了过来,鉴于病人的情况十分危急,在此期间,医生把他的妻子和女儿叫了进来。老人吃力地抬起那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眼皮,睁开双眼,望着这陌生而洁白的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房间发呆。“我这是在哪儿呀?” 女儿亲切而温柔地俯下身去,凑近老人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突然在他那濒于死亡的眸子里,有个熟悉的影子一闪。他的瞳仁显出了一缕微光。啊!是她,我的孩子,可爱的孩子,是她,艾琳娜,我那温柔美丽的孩子!他那痛苦的嘴唇慢慢地松弛了下来,露出一丝微笑,一丝勉强能看得出的微笑。早已习惯紧闭的嘴巴,开始小心翼翼地张了开来。女儿被这费力的一丝欢欣的微笑深深地感动,她弯下身去,亲吻父亲那毫无血色的面颊。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甜腻腻的香水味道使老人想起了,或者说,这半是麻痹的头脑想起了那业已忘却的时刻。——病人刚刚露出的一点幸福的表情,顷刻间黯然失色。他那毫无血色的双唇顿时愤怒地紧闭起来。被子里的一只手拼命地抖动着,要抬起来,像是要挥去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似的。全身由于激动而颤动起来。“滚开!滚开!……”声音滞重、含混,但还是从那苍白的双唇;司清楚地吐出了这个字眼。弥留中的病人在抽搐中流露出的这种深恶痛绝的表情,使得医生只好把女人们推到一边。“他在说胡话,”他悄声地说,“你们现在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下,这样更好些。” 妻子和女儿刚一退出房间,老人脸上的那扭曲难看的表情便松弛下来,又恢复到疲惫和昏睡状态。呼吸变得油重——为了吸进维持生命的空气,他的胸部起伏得愈来愈快。现在胸部已变得疲劳不堪,它无法再吸进生命所必需的养分。当医生再去听老人的心脏时,它已经不会再给老人增添任何痛苦了。 (程蜀生译高中甫校) 两个孤独的人 像一股广阔的深色的激流,熙熙攘攘的工人穿过大门。在大街上瞬间集聚一起的人群互相道别,匆匆握手,随后分成不同的部分向他们的住处走去,在路上又分散成更小的单位。只有在宽大的通向城市的公路上,人们拥在一起前行,一种多彩的混乱带着一种欢快的响亮的声音,它逐渐减弱成一种低沉的噪声。唯独姑娘们的清脆的笑声像一种明亮的高音一样响彻其中,有如一种银铃声直进入傍晚的寂静,倘佯得很远很远。 在这密密匝匝的人群后面相当远的地方有一个工人孤孤零零地走着。他还不老,很强壮,但是他不能与那些人保持同样的步子,因为他那条瘸腿无法使他快速地行走。远处欢快的声音还在发出回响。他听到了,对这人群发出的嬉闹的声音并不感到痛苦。他的残疾早就使他习惯了孤独,在孤独中他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哲学家,以弃世者的冷漠面对生活。 他一瘸一拐地慢步向前。从远处昏暗的田野里涌来不久就要成熟的庄稼的暖洋洋的芳香,冷爽的晚雾也无法遏止它的飘散。远方的笑声消逝了。不时还有一只孤零零的蟋蟀发出唧唧声。除此到处一片寂静,是那种深深悲哀的寂静,在这样的寂静中沉默的思想开始言语了。 突然他谛听起来。他觉得他听到了有人在呜咽。他凝神静听。一切都在沉默,像在无梦的睡眠中。但在随后的瞬间他又到声,更为低沉更充满了痛苦。透过模糊的苍茫的暮色他看到在公路上有一个身影,坐在堆摞起来的铁轨上哭泣。他先是想静悄悄地走过了事。但当他走近时,他认出了这个不停呜咽的少女。 她是他在同一工厂的一个女工。他是在每个人都称她是“丑八怪尤拉”时认识她的。她的丑陋是那样惹人注目,他们给她登记上这个她早在孩提时代就有的名字。她的脸粗糙,不成规矩,皮肤的颜色是一种脏兮兮的黄色,那样污浊不堪,令人厌恶。再加上体型是那样显眼的不协调,孩子般孱弱和消瘦的上身,长着一个宽大和有些弯曲的臀部。惟一漂亮的是她那双安详和熠熠闪光的眼睛,它们把所有的轻蔑和憎恶的目光当作是温柔的顺从再次映射出来。 不受怜悯地继续生活下去,他本人业已承受了过多的秘密痛苦。他走近她,把手善意地放到她的肩膀上。 她吃了一惊,像是从梦中醒来。 “放开我!” 她不知道是在同谁说话,只是由她的狂暴的痛苦而嘶叫起来。现在她认出了这个陌生人,变得安静下来。她注意过他,因为他是厂里从没有嘲她的少数人中的一个。她喃喃地推开他。 “放开我!这是我自个的事。”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而是坐在她的身边。她的啜泣变得越来越急促和抽搐起来。他安慰她说: “不要这样尤拉!哭不会有用处的。” 她沉默下来。他小心地问道: “他们又欺负了你?” 这个问题又触到她的痛处。血一下子涌到面颊,她的话急促忙乱,充满了怒气: “在周末,在我们回家的时候,他们在谈论明天的星期天。他们要到乡下,到村里去。有一个人建议,这立刻得到大家赞同。在有人数一数有多少人去时,我蠢极了,也报了名。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他们恶言恶语,他们挖苦嘲笑,还从没有这样狠毒,直到我发起火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失去耐性,就对他们了些他们认为是下流人说的话。于是他们——就——把我——打了一顿……” 她又剧烈地啜泣起来。他陷入极度的激动,感到有必要对这个可怜的姑娘说几句话,于是他开始讲起他本人的苦恼。 “尤拉,不要这样的恼火。明天你一个人到田野里去。还会有一些另外的人,星期天不能一同去的。那些人一次也不能单独外出,因为他们的双脚几乎无法从工厂走到城里。他们的生活也不轻松,总是一瘸一拐的,此外还孤零零的,因为同他们在一起走使另外一些人感到无聊。——你不要为此生气,尤拉!不要为这么一两个家伙生气!’’ 她急促地回答他。她不想减缓她的痛苦,她不愿放弃每个受侮辱人感受到的那种殉难者的快乐。 “不是他们,那些伤害我的人。是所有的一切,是整个生活。有时,当我想起自己时,我就厌恶自己。我为什么这么丑陋?这太不公平了。可我整个一生都在承受。早在是个孩子时我就感到他们在嘲笑我。我从不想与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因为我怕他们,因为我嫉妒他们!” 他震颤地听她讲,她对他袒露了如此多的痛苦,他完全能够理解。因为这由成千上万小时积贮起来的痛苦,他原认为早已死寂了,现在又都从他的睡眠中苏醒起来,他早就忘记了,他是来这里安慰她的。完全不由自主地他也讲起了他的遭际,因为他找到了能理解他的人。他轻声她说: “也有一个人,他与其他人一起玩耍,但是他不能。每当他们狂跑乱跳,他总是吃力地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老是拉在后面。其他人嘲他。他总是听之任之,傻里傻气的。比起你来,他也许更糟,你毕竟有健康的腿啊,整个世界属于这样的人哪!” 她内心激动得越来越厉害。她感觉到她生活申的痛苦从深处在碎成破片。 “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命苦。我从没有看到母亲,没有人对我说过一句好话。当每个姑娘同她们的情人在一起时,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同时我还感到,事情会永远如此,也必然是永远如此,若是人们像所有其他人一样都这样想的话。我的上帝,我真想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俩从没有对人讲述过的,也几乎自己都没有供认过的,这两个还几乎是陌生的人彼此都袒露了出来。每一声呐喊都在他们的灵魂中得到了回响,因为两个人在痛苦上是相亲共感的。他告诉她,他还从没有过一个爱人,因为他不能向任何一个姑娘提出来,他有着一只残疾的脚,因为没有人愿意与他那样慢腾腾地在一起行走,他只能把他每周的工资掷给那些肮脏的妓女,他日甚一日地觉得悲哀和厌倦生活。 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俩的充满痛苦的自白。有几个人经过身前,他们的身影隐约可见,模糊不清,认不出来。当他们走了过去时,他立起身来,简单而乞求地对她说:“走吧!” 她同他一起上路。天色已完全变得昏暗了。他无法再看清她的面孔,而她根本没有察觉到,在她的痛苦缓缓消失之中她在迎合着他的脚步。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地一起走着。一种模糊不清的相互理解的情感像一种天国的快乐飘临到两个孤独者的e空。他们的交谈变得越来越亲切和细声,必须完全靠在一起才能听得清楚。 突然她察觉到一种深沉的幸福感,他用他的手以一种温馨的,轻轻触摸的柔情搂起她那宽大的显得畸形的臀部…… (初次发表于1901年) 高中甫译 偶识此道 一九三一年四月里,在那个不可思议的早晨,那潮湿而又阳光映照的空气便已令人心旷神怡了。它像丝光糖那样香甜、清凉,滋润而鲜亮,这是过滤后的春天气息,未搀假的臭氧,而且就在斯特拉斯堡大街,人们也意外地闻到了抽了芽开了花的草地和大海散发出来的香味。这奇迹般的芬芳是一场滂沦大雨的杰作。春天常随着一阵阵恣肆的四月骤雨,以毫无顾忌的方式预示它即将来临。列车驶到半路时,我们就已看见远处地平线上从天际压向田野的黑云。但是到摩站时——一幢幢宛如方形玩具的城郊房屋己散落在原野上,最先出现的广告牌从新绿丛中耸立起来、车厢里我对面那位英国老太太已在把她那些提袋、瓶子,旅途用小盒一共十四件都归拢在一起。这时,那一大片像吸足了水的海绵一样的浓云方才撕裂开来,这片铅灰色的云从埃佩内起就恶狠狠地同我们的火车头赛跑。一道短促、暗淡的闪电一发出信号,好斗的豪雨便挟着响亮的劈里啪啦声倾泻而下,如同机枪那样用水弹扫射奔驰中的列车。冰雹啪嗒啪嗒地敲打着,重重地被击中的车窗玻璃在哭泣。火车头认输了,把飘舞的灰色浓烟压向地面。窗外一片模糊,只能听到急骤的雨点在敲击钢铁和玻璃。列车行驶着,犹如一头受折磨的野兽想逃脱这场倾盆大雨。可是你瞧,平安到达以后,大家还在东站前廊等候搬运工人时,透过灰——的雨帘,可以看到林荫大道上的街景忽地又明亮起来。一缕刺眼的阳光用它的三齿叉直刺正在逃逸的浮云。转眼间,一幢幢大楼的正面辉煌耀眼,犹如擦亮的黄铜,天宇澄清,宛若蔚蓝的海洋。像爱与美的女神安娜蒂奥美内从波涛中现身时放射着裸露的金光那样,这座城市也从褪去的暴雨织成的外套中显露出来,呈现出一派美不胜收的景象。接着,人们像离弦之箭,从左边和右边成百个藏身和躲避的地方飞奔到大街上,抖动着身子,满面笑容,各走自己的路。上百辆堵住的车子又开始行驶,嘎嘎作响,发出沙沙声,吼叫着穿梭般来来去去。所有的人都深深地呼吸,庆幸重新见到了阳光。甚至林荫大道上的树木也好像兴奋不已,它们牢牢地扎在坚硬的柏油路上,经过一场大雨的浇淋,这时还在滴水,还带着尖细的手指般的花蕾,伸向洁净的深蓝色的天空,意欲散发出些微芬芳。果然,幽香可闻,而且妙不可言的是:有几分钟,就在巴黎的心脏地带,就在斯特拉斯堡大街上,人们清晰地感觉到栗树花在轻轻地胆怯地呼吸着。 在四月里这个美好的日子,还另有一桩赏心乐事:我刚到达,一直到下午都没有任何约会。在四百五十万巴黎市民当中谁都不知道我,也没有人在等候我,所以我无拘无束,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以完全随心所欲地去散步,溜达或看报,可以在咖啡店里闲坐或吃点东西,或者去博物馆,看看陈列橱窗或河畔书摊,可以给朋友打打电话或者只是凝视透着温煦、香甜气息的天空。但是出于清醒的本能,我有幸做了极其明智的一件事,就是:不做任何事。我没有什么打算,只是听其自然,摒弃了关于意愿和目标的所有联想,把去向完全放置在偶然机缘的转轮上。就是说,我像随波逐流一样,听任街上的行人把我挟走,随便地走过两侧明晃晃的商店,快步跟着湍急的人流穿越马路。最后波浪把我冲进了宽阔的林荫大道。我舒畅而俯倦地停在豪斯曼大道和德鲁奥路转角一家咖啡馆的平台上。 我心想:我又来了,懒洋洋地靠在松软的草编椅子里,同时点燃了一支雪茄。啊,这便是你,巴黎!整整两年我们两个老朋友没有见面,现在让我们彼此好好端详一番。好,来吧,这就开始,巴黎,给我看看在这当中你都学了些什么,来吧,开始吧,请给我放映你那无与伦比的有声电影《巴黎街头》,那部有成千上万不取报酬、难以计数的跑龙套演员,用光辉、色彩,活力融合而成的杰作,也请奏起你那无法模仿的充满了当声、嘎吱声、呼啸声的街头乐曲吧!不要保留!赶快!让人们看看你会什么!让人们看看你是什么!打开你那能够奏出无调的、泛调的街头音乐的巨型自动风琴吧!让你的那些汽车疾驰吧!让你的那些流动小贩高声叫卖吧!让你的那些广告吸引人们的目光吧!让你的那些车上喇叭鸣响吧!让你的那些商店闪耀发光吧!让你那些行人走动吧!——我就坐在这里,如同往常那样心情愉快,我有时间和兴致来观赏你,一直看到眼花缭乱头昏脑胀方才罢休。来吧,来吧,不要保留!不要拘束!发出更多一些而且越来越多的,更加热烈而且越来越热烈的,总是不同而且总在更新的叫喊和呼唤。车上喇叭的鸣响和散乱嘈杂的声音吧!这不会使我厌倦,因为我所有的感官都向你敞开,来吧,来吧,把你的一切都交付给我吧,就像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交付给你一样,你是这样一座都市,人们无法学你,你拥有不断变化的魅力! 这个异乎寻常的早晨还有第三种佳趣——从某种躁动兴奋的情绪中我就感觉到:如同在旅游归来的时候或者通宵不眠以后常见的那样,我将又有一天充满了好奇心理。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双倍的,甚至多倍的自我。这时候,我对自己原有范围内的生活感到不满足,某种内在的力量在推动我,驱赶我,仿佛我不由自主地要从躯体里滑脱,像蝴蝶从蛹中挣脱出来那样。每一个毛孔都在扩张,每一根神经都弯成精致的、炽热的铁爪钩。一股眼观千里,耳听八方的狂热向我袭来,这是无以名状的透彻明晰的感觉,它使我的瞳孔和鼓膜变得更加灵敏。我的目光所及的一切都使我觉得玄妙莫测。我可以凝视一个修路工人达数小时之久,看着他用电钻割开铺路沥青。我只不过在观看,却强烈地感受到,他那剧烈颤抖的肩膀不知怎地把它的每一次振动都传到我的肩膀上来。我可以在别人的一扇窗子前一直站下去,想像着这个也许现在就住在这里或者可能会住在这里的陌生人有着怎样的命运。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看着和跟着一个过路人,听任好奇心牵动,好像被磁石所吸引而身不由己。但完全意识到,这在偶然观察我的任何另一个人看来,都是不可理解和疯疯癫癫的举动,然而这种想像和观赏的乐趣,比任何编成的剧本或者一本书里所写的奇遇都更加使我心醉神迷。可能这种过度兴奋,这种明察秋毫的过分敏感,同突然转换环境很自然地联系在一起,这不过是气压的改变,以及受制于此的血液调节的化学作用所造成的结果而已——我从来没有设法去弄清这种不可思议的亢奋缘由何在。但每当我意识到它的时候,我总觉得平时的生活只是混沌一片,觉得所有其他的一般日子都那么无聊而空虚。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能完全感受得到自己,感受得到生命的想像活力。 当时,在四月里那个美好的日子,我也这样完全超脱了平日的自我,满怀观赏的兴趣,聚精会神地坐在人群组成的大河岸边的小椅子里等待着,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但我带着垂钓者轻微的寒战般的颤抖在等待那猛地一动的瞬间,我本能地知道,我一定会遇上什么,会遇上某一个人。因为非常渴求交流,渴求陶醉,渴求把好奇的兴趣倾注在观赏的对象上。但是大街上的行人和车辆暂时还没有给我投送什么。半个钟头以后,我的眼睛由于人群川流不息而感到疲惫,我不能再一个一个地看清楚了。这觉得在林荫大道上涌过的行人仿佛都失去了面孔,它们变成黄色、棕色、黑色,灰色的兜帽、便帽、小帽,未施脂粉的和化妆拙劣的蛋形脸盘汇成的轮廓模糊的波涛,这肮脏的人流像令人厌烦的洗涤污水一样在不停地涌动,我看得越累,它也就越缺少色彩,越显得暗淡。犹如看了一部图像闪动不已、拷贝制作很差的影片,我已经精疲力竭,正想起来,往前走去,这时我终于——我终于发现了他。 他,这个陌生人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只是由于他不断地闯进我的视野。在这半个钟头里从我身边冲刷而过的所有其他成千上万的行人,如同被无形的带子扯走那样四散离开,他们只是匆匆地露了一下侧面、身影、轮廓,人潮便把他们永远卷走。而这个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同一个地方,因此我就注意他了。就像激浪有时无法理解地固执,把一团龌龊的海藻冲到浅滩上,马上又伸出湿漉漉的舌头,把它舔回去,随即又扔出,再拉回。这个身形也一再随着漩涡卷过来,而且每次都隔一段几乎相等的时间来到同一个地方,总是露出同一种目光,一种低垂着的、引人注意地掩藏着什么的目光,除此以外,这个总是去而复返的人其貌不扬。一副干瘪的饿扁了似的躯体裹在极不合身的栗黄色的夏季外套里,那显然不是定做的衣服,因为两只手完全被拖挂出来的袖子遮住。这件早就过时的栗黄色外套同这副尖嘴猴腮相比,显得过于宽大,很可笑,尺寸太不成比例。这张瘦脸有两片苍白的、几乎干枯了的薄唇,上面长着一撮淡黄色的胡子,胆怯似的在抖动。在这个可怜虫身上,什么都在晃荡,不成样子地耷拉着——他歪着肩膀,迈动小丑似的瘦腿,露出一脸苦相,一会儿从左边的,一会儿从右边的人群涡流中转过来。然后看来是一筹莫展地站在那里,畏缩地抬起目光,像一只从燕麦丛中钻出来的小兔子,嗅闻着,缩成一团,又消失在杂沓的人群中。还有——这是引起我注意的第二点——这个衣衫褴褛的瘦子不知怎地使我想起果戈理小说里一个公务员。他似乎高度近视或者举止特别笨拙,因为有两次,三次,四次我看见走路比较匆忙。更加显得有事的行人撞着或撞倒这个瘦小的街头沦落者。可是他对这个倒并不怎么在意。他忍气吞声地退到一边,躬着身子,又冒出来,总是见到他在这个地方,就在这半个钟头里,反反复复,大概已经是第十次——或者第十二次了。 总之,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或者这么说吧,起初我感到恼火,而且是对自己生气,原因是:尽管今天这么好奇,我却不能马上猜出,这个人在这里想干什么。我的努力越是落空,我的好奇也就越令人恼火。真是,你在这里干什么呀?!你这小子!你在等什么?等谁?你不会是叫花子,叫花子不会这么笨,往最挤的人丛里钻,谁都没有时间去掏口袋嘛;你也不会是工人,因为上午十一点整,他们没有空闲懒懒散散地在这里转悠;说是等候一位姑娘,你就更谈不上了,老兄,就是老掉了牙,谁都不去理会的娘儿们也不会要你这个潦倒的瘪三。得了,你还能干什么呢?说不定你属于那种见不得阳光的导游吧?这种人悄悄靠上来,从袖子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伤风败俗的照片,哄骗乡巴佬说能看到蛾摩拉和所多玛的诸般风光,以此换几个钱。不,也不是,因为你不同任何人搭讪,相反地,你怯生生地避开每一个人,露出引人注目的低垂着的目光。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这样鬼鬼祟祟!你在我这方土地要干什么?我愈来愈密切地注视他。过了五分钟,我就来了激情,来了观赏的兴致,想弄个明白,这个穿栗黄色外套的,总是去而复返的人在这林荫大道上到底要干什么。突然我明白了:原来是警探。 一名警探,便衣。我从一个极小的细节,从他斜视的目光看出来,这是把每一个走过的行人都匆匆地斜眼打量一下的目光,显而易见是那种警员在培训的第一年里必须学会的确认对象的目光。这种目光并不简单:第一,它必须快如利刃,沿着接缝,从下而上划过整个身躯直到脸部,借助这样的照明闪光,一方面把握外形特点,另一方面在内心将它同己确知,被搜捕的罪犯的相貌特征进行比较。可是第二——这点也许更难,这种查看的目光必须丝毫不为人们所觉察,窥探者不能在对方面前暴露身分。看,眼前这个人出色地完成了培训课程。他迷迷糊糊如同寻梦者,看似若无其事地穿行于人丛之中,懒洋洋地让人冲撞推挤。可是在这当中,他总会突然——就像相机的快门一闪那样——睁开松垂的眼睑,将目光射出,宛如投去了大鱼叉。周围似乎没有人在看他执行勤务。如果不是在这个四月里美好的日子刚好我很好奇,如果不是我这么长时间,这么耐心地在守候,我本来也不会注意到什么的。 这个便衣警察在其他方面也是本行能手中的佼佼者。他懂得以非常高超的掩护技巧,模仿一个地道的街头游荡者的举止。衣着或者说破烂衣着,以便借此缉拿罪犯。平时,便衣警察离开一百步肯定会被辨认出来,原因是:这些大人先生再怎么化装,总不肯完完全全放下他们的官架子,他们永远也学不会这种达到乱真程度的畏缩、胆怯,弯腰垂头的模样。这种低眉躬身的神态非常自然地从这样一些人的走路姿势上反映出来,他们被几十年的穷困压低了肩膀。而这一位,真了不起,他装出一副游荡者的狼狈相,简直惟妙惟肖,他那流浪汉的假面具制作得纤毫毕现。仅仅下面这一点就很合乎常人的心理:那件栗黄色的外套,那顶有点歪戴的棕色帽子硬撑着维持一点体面,而下身那条边缘纱线都已散开的裤子和上身那件已经磨破的上衣则隐约地透出穷困已到极点。作为捕人老手,他一定注意到贫苦这只嘴馋的老鼠都先在每一件衣服的边缘啃咬。这张饥色毕露的面孔,也同这样一种寒伧的着非常相配。那稀疏的胡子(大概是粘上去的),没有刮干净的脸,有意弄得蓬乱不堪的头发,都使每一个不抱成见的人确信,这可怜虫昨夜是在路边长椅上或者在警察局的木板床上度过的。还有:他用手掩口,病恹恹地咳嗽;收拢那件夏季外套,直打哆嗦;潜行般小心走路,仿佛腿里灌了铅——眼前这位确实是魔术师,他变出了无懈可击的晚期痨病患者的体貌。 我就直说吧,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非常兴奋,能有这样一个可贵的机会,在这里以私人的身分监视一名正正式式的警方监视人员,虽然在我情感的另一层面又觉得他这种做法实属卑下:在这样一个美好晴朗的日子,在上帝赐予的四月和煦阳光照耀下,有一个乔装的人,有领养老金资格的公务员,在这里缉捕某一个倒霉的人,要把他从明媚的春光中拉走关进某一处牢房。不管怎样,看住他还是令人兴奋的,我越来越好奇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每次都为发现一个新的细节而感到高兴。可是,突然我这种探究的乐趣像阳光下的冰块一样融化了,原因是我的判断有些不对茬儿,我感到什么地方有点儿不对。我心里又不踏实了。这个人真是警探吗?我对这个奇怪的闲逛者越注意,我的疑心就越重:觉得他显露出来的穷酸相实在是太地道,太真实了,不可能只是警探装出的假象。首先,第一个疑点:他的内衣领子。不可能,即使是垃圾堆里捡的都没有那么脏,人们不会光着手指把它围在脖子上的。这种东西只有真是穷途末路,根本谈不上仪容衣着的人才会要。其次——第二个矛盾——是鞋子,要是如此不成样子的,就要完全散开的一团碎皮还可以被叫做鞋子的话。右脚穿的那只靴子不是用黑色鞋带,而只是用粗绳系住。左边那只靴底张开了口,每走一步都像青蛙嘴似的掀开来。不可能,不可能为了乔装而想出而且制成这样一双鞋子。完全不可能!已经毫无疑问了:这个衣衫破烂不堪、举止鬼鬼祟祟的小瘪三肯定不是警员,我的判断失误了。要说不是警员吧,那么他是干什么的呢?干嘛老是来来去去,去而复返呢?干吗要从下往上投射出匆匆窥探、寻觅、四面打量的目光呢?我无名火起,恼恨自己没有看清这个人。我真想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问他:喂,你要怎么样?你在这儿干什么? 可是,蓦地宛如沿着每一根神经都点了火,我的眼前一亮,准确无误的感觉恍若平射的弹头直透我的内心——我一下子又什么都明白了,现在完全可以肯定,终于无可辩驳地完全可以肯定。不是,此人并非警探——我怎么能这样被他糊弄了呢?!——这个人哪,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是警员的反面:这是一个扒手,一个货真价实的,一个经人传授,以此为业。地地道道的扒手,他在这条林荫大道上伺机偷窃小皮夹子、手表,女式挎包和其他可以猎获的物件。他属于这个行当,这是我注意到他总是往最密集的人群里挤的时候首先断定的。现在我也恍然大悟,为什么他要装出笨手笨脚的样子,为什么要撞别人碰别人。我对眼前的局面越来越明白,越来越清楚了。他把地点刚好选在咖啡馆的前面,紧靠十字路口,其中奥妙就在于利用了一位乖巧的店主想出来的点子:这位老板把橱窗布置得非常巧妙。这爿商店只卖些并不怎样令人感兴趣的,并不吸引顾客的东西,不过是些椰子、土耳其甜点、各色糖果。可是店东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不但用仿制的椰叶和热带的风景广告把橱窗装点得具有东方色彩,而且在一派绮丽的南国风光的环境里,这点子真绝!——他放了三只欢蹦乱跳的小猴子,它们在窗玻璃后面摆出逗人发笑的扭弯肢体的姿势,腾跃着,露出牙齿,互相寻找跳蚤,咧开嘴巴,大声喧闹,做出不识羞,不雅观的地道猴子动作。精明的老板打对了算盘,橱窗前挤满过往的行人,尤其是那些女人,她们呼喊着尖叫着,看来这场演出给了她们以极大的乐趣。这样,每当一大群过路人特别密集地在这个橱窗前挤在一起时,我这位朋友就很快地蹑手蹑脚凑到跟前,轻巧地,装出谦让的样子,直向拥挤的人丛中钻进去。但是关于这种迄今没有多少研究的,就我所知从未认真加以描述的街头行窃术,我只知道:犹如鲱鱼排卵,小绺一定要到摩肩接踵的地方才能顺利下手。因为只有在被压,被挤的情况下,那只危险的手在掏取小皮夹子或手表时才不会被受害人所觉察。然而,除此以外——这一点我刚刚才学到,为了手到功成,显然还需要某种技法,以转移人们的视线,麻痹每个人那种保护自己财物的不自觉的警惕性。此时此地,有三只猴子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它们的动作滑稽,好笑已极。事实上,它们——这些咧嘴、露齿、光身的小猴儿——不停地扮演着我这个新交的朋友兼扒手的同谋、帮凶的角色而毫不知情。 请原谅,我因自己这一发现而感到兴奋,因为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扒手。或者也可以说——完全照事实讲吧——见过。那时我在伦敦念大学,为了提高英语的实践能力,我常去法庭旁听。有一回,我刚赶上,看见两名法警把一个红头发的、脸上长疱疹的小伙子夹在中间带到法官面前。桌子上放着一个作为物证的钱包。有几个证人在提供证词并起誓。然后,法官叽哩咕噜讲了一通英语。接着那个红头发小伙子给押走了——如果我没有听错,判刑六个月。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扒手,但是——这便是区别所在——我无法断定那个人真的就是扒手。由于当时只有证人说他犯罪,我实际上只是听到案情复述而已,并未目睹作案。我只看到一个被告,一个被判决者,而不是小偷。小愉只是在行窃时才算是小偷,而不是在两个月以后,在因作案而站在法官面前的时候;犹如作家只是在进行创作时才算是真正的作家,而不是在譬如说几年以后在话筒前给听众朗读自己诗作的时候。作案者仅仅在作案的瞬间才是真实的。现在给了我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注定会在一个扒手最能显示特征的时刻,在像生育与分娩一样极难窃听得到的稍纵即逝的一刹那窥见他,窥见他那掩藏极深的本质真相。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便亢奋起来。 当然,我打定主意,不放过这一次了不得的机缘,不错过作案准备和作案过程的任何细节。我马上离开了咖啡馆桌子旁边的靠背椅,坐在这里我觉得视野受到了很大的限制。现在我需要挑一个能够一目了然的,一个不妨说能够移动的位置,从那里我得以毫无遮拦地窥探他。几经试行,我选定一个广告柱,柱子上花花绿绿地贴着巴黎各家剧院的海报。在这个地方,我可以不惹人注意地好像全神贯注在那些预告中,其实我是借这个圆柱作掩护,极其真切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于是,我以一股今天再难理解的韧劲看着这可怜虫在这里干那艰难而又危险的营生。我看着他,比我记忆所及在剧院里或看电影时注意某个演员更要好奇,他们的表演曾经吸引着我,是因为在他们将整个身心都投入的瞬间,现实超越和胜过了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现实永存! 这样,就在巴黎的林荫大道上,从上午十一点到十二点整整一个钟头,对我来说,真是过得像一瞬间那样,虽然——或者倒不如说,因为——这一个钟头充满了不断出现的紧张场面,难以什数的细小而激动人心的决断和意外事件。我可以用几个钟头的时间来描述它,这一个小时,它蕴涵着如此丰盈的心理潜能,它又有如此巨大的诱惑力量,因为在游刃自如中处处都隐伏着风险。直到那一天为止,我从来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料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偷窃是一种何等艰难。几乎无法学会的行当——不,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使人紧张得要命的技巧。直到现在我所设想的偷窍,只是同极其胆大妄为而又手法熟练这一模糊概念联系在一起。事实上,我把这门手艺只看作指头功夫,近乎耍杂技、变戏法的熟巧。狄更斯曾在长篇小说《奥利弗-退斯特》中描叙一个窃贼头子如何向那些小男孩传授从别人的外衣掏取手帕而完全不被觉察的本领。外衣上部系了一个小铃。如果新手从口袋里抽出手帕的当口响起了铃声,那就说明这次出手不成功,太笨拙。便是狄更斯——这点我现在才看出来一仅仅注意到进行此事的基础技巧,即指头功夫,可能他从未观察过正在活动的对象,大概他从未有过——像我现在碰巧得到的——机会得以发现:大白天下手的小偷,不但需要一只灵巧的妙手,而且还需要待机行动和自我克制的精神力量,需要一种训练有素的心理特征,既能保持冷静,同时又能疾如闪电。尤其需要一种非同寻常的,几近疯狂的胆量。现在我已明白:一个扒手学了六十分钟以后,必须具备缝合心脏——犹豫一秒钟就会造成死亡——的外科医生那种果断而敏捷的特点。但是在那个场合,做那种手术时,至少病人已经完完全全被麻醉,不会挪动,不会挣扎。而在扒窃时,即使下手轻巧而突然,总不能不触及一个人有正常知觉的躯体——而正是小皮夹子旁边的部位,人们最为敏感。而且,扒手作案时,他那只手闪电般伸到下面时,就在这最聚精会神。最使人紧张的时刻,他还得同时完全控制他脸部的所有肌肉和神经,他得假装漫不经心,百无聊赖。他不能流露出亢奋的心情,不能像暴徒、凶手拿刀捅过去时那样在瞳仁里映现出行凶瞬间的恶狠狠的样子——他作为小偷伸手时,必须以坦然、和善的目光盯着受害人,在碰撞的一刹那谦卑地用完全不动声色的口气说一句:“pardon,monsieur”他活动时一定要乖巧,警觉,灵活。然而,这还不够——在他下手之前,他就得发挥才智,拿出知人的本领。就得像心理学家、生理学家那样摸准对象是否合适。只有那些心不在焉,缺乏警惕的人;在这些人当中,又只有那些上衣敞开,而不是扣住的人;那些走路不太快,就是说人们可以不显眼地靠上去的人才可以考虑。在那一个钟头里,我数了一下,一百个或五百个当中几乎不会有一个或两个以上进入射程以内。一个冷静的扒手只敢在极少几个对象身上施展功夫,而对这极少几个人的行动却又会由于无数偏偏凑在一起的偶然因素而未能奏效,往往功败垂成。干这个行当——我可以作证——不可或缺的是非常丰富的阅人经验,异乎寻常的警觉与自制能力,因为还有一点也要想到:小偷在聚精会神地选择与潜近对象以求一逞的同时,要一心二用,调动极度紧张的感官,以便做到自己不被别人盯住,注意街角有没有警员或警探,或者经常挤满在街上的数不清的好奇者中有没有任何一个在斜眼看着。所有这些都得随时留意。有没有在匆忙中被忽视的橱窗反映出他那只手,从而暴露了他?有没有什么人从一爿商店的里面或一扇窗子的后面监视着他的举动?由此可见,要作出多大的努力呀,而较之所冒的风险,却又几乎不成合理的比例。由于一次落空,一次失误,可能要付出在巴黎林荫大道上呆三年,四年的代价,由于指头的一次微微颤动,一个轻率的紧张的动作,可能会失去自由。现在我知道了:光天化日之下在一条林荫大道上扒窃乃是胆大包天的举动。从此我对报纸在各色作奸犯科者中把此类窃贼视为无足称道者,在一个小栏目里,以三数行打发了事,简直觉得有点不公道。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所有的手艺中,无论是正当的或者是非法的,这是困难,风险最大的行当之一。这个行当的最高效能堪称艺术而当之无愧。我可以这样说,我能够为此作证,原因是:我曾经,也就是在那四月里的一天目睹了和共同经历了这件事。 “共同经历了”:我这么说,并非言过其实,因为只是开始时,仅仅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我做得到完全客观冷静地注视这个人干他的营生。但是兴味盎然地看着看着,便不可抗拒地会激发出情感,而情感又使人对此欲罢不能。于是我不知不觉地,亦非所愿地逐渐同这个扒手两心相通,似乎化为他的躯体和两手。我已从一个单纯的旁观者在心灵上变成他的同谋者。这一转换过程是这样开始的:观看一刻钟以后,我已在打量所有的行人,看看谁可偷谁不可偷,看看他们的上装是扣住还是敞开,看看他们的目光显示出麻痹大意还是保持戒备,看看是否可望从他们身上获取鼓鼓囊囊的小皮夹子,简言之,看看他们是否值得我这新交的朋友去处置。很快我便不得不承认:在这场正在开始的搏斗中我早就不再保持中立了。而是由衷地迫切希望他最终得以下手而获得成功。我甚至不得不几乎是强迫自己才压抑住想在他动手时帮助他的冲动。正如旁者受到强烈的诱惑,想用胳膊时轻轻捅一下当事者,想怂恿他打该出的牌。每当我这位朋友忽视一次良机,我也同样急不可耐地想对他使眼色:朝那儿那个靠上去!那儿那个,那个胖子,臂弯里抱着一大束花的那个。还有,有一回,当我这位朋友又一次混入拥挤的人群,街角却蓦地闪出一个警员的时候,我便觉得非提醒他不可,因为我吓得腿都软了,仿佛我自己会被抓走似的。我感觉到好像警员那只粗重的手已经搭在他的,也等于我的肩膀上。嘿!——没事!那瘦子已经洒脱地、清白地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溜出来,在那危险的公职人员身边走过去。这一切都非常紧张,但对我来说还不止是这样。我对此人的特点体会越深,根据他迄今已有二十次劳而无功的接近尝试,开始对他的行当越了解,我也就变得越焦急:怎么还不动手!怎么老是只摸一下,试一下呢?看他笨手笨脚,犹犹豫豫,一个劲儿地退避躲闪的样子,我真是非常生气了。真要命,总要像样儿地干它一家伙嘛!这么胆小!多拿点勇气出来嘛!要那儿那个吧,那儿那个!早晚总要出手嘛! 幸亏这位朋友对我这种他并不需要的关切一无所知,丝毫没有受到我急不可耐的情绪影响。当然,在真正的成功的艺术家和初出茅庐者、业余爱好者、一知半解者之间的区别就在于:艺术家经验丰富,懂得在每次真正取得成功之前,注定先要有一个必然徒劳无益的过程;艺术家在耐心等待那最后的具有决定意义的时机方面是老手。正如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无动于衷地放过了上千个看来是诱人而有用的想法(只有半瓶醋才会马上冒失地抓住不放),以便积蓄所有的力量,最后将它投注于笔墨间。这瘦小、虚弱的人也同样一次又一次放弃上百个机会,而我对这个行当只有一知半解和业余爱好,却认为它们会带来成功。他在探在摸在试,他挤到跟前,肯定有无数次把手放在别人的口袋和外套上,但从不掏取,而是有无限的耐心,始终伪装得非常巧妙,因而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在离开橱窗三十步的地方反复来回走动,同时总是用警觉的斜视的目光,将所有的可能性都加以衡量,并把它们同我这个门外汉根本无法觉察的危险性进行比较。在这种具有从容沉着特点的、闻所未闻的坚韧不拔精神中隐含着某种因素,它使我感到兴奋,尽管我急不可耐;它也给我以保证:他最终必能成事。正是从他那锲而不舍的活力可以窥见:他不达目的,决不会罢休。同样地,我也铁了心,即使等待到午夜,也要目睹他取胜,否则决不提前离场。 这就到了中午时分,那是一个洪水奔流的时刻。转眼间,所有的大街小巷、楼梯庭院都被许许多多细小而湍急的人流所淹没,这一条条激流都汇到林荫大道这一宽阔的河床上。从制作室、车间、办公窄、学校、机关一窝蜂拥出许多人,无数在三、四、五楼紧挨在一起的地方做着各自的事情的工人、缝纫女工和售货员都奔到露天里。然后,犹如一团浓黑的正在飘散的烟雾,人群四散分开来到大街上:穿白色短上衣或工作服的工人,三三两两、叽叽咕咕地互相挽着手臂、连衫裙上别着欧紫罗兰束的少女,穿着已经磨得发亮的男式小礼服或者挟着不可离身的皮包的小公务员,搬运工人,一身天蓝色军装的士兵,所有参与大都会无形和隐蔽的繁忙活动的数不清,道不明的诸色人等。所有这些人在空气混浊的屋子里已经坐了好久,坐得太久。现在他们要伸伸腿,四处乱跑一气,张着嘴大口吸气,点燃了雪茄吞云吐雾,拥挤着出出进进。由于他们在同一时间涌出来,因而大街上增添了不少欢快的生气,达一个钟头之久。但也只有一个钟头,随后他们又得上去,在关闭的窗子后面旋制或者缝纫,在打字机的键盘上敲打;或者在数目栏中累计;或者印刷,或者做衣服或鞋子。躯体里的肌肉和肌腱体会得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它们那样乐意和有力地紧紧绷着;同时心灵也体会得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它那样酣畅和充分地享受这有限的一个钟头,好奇地寻求明亮和轻松,它觉得一切都令人感到愉悦,可以痛痛快快地说笑话,随随便便地寻开心。无怪那猴子橱窗从这种不花本钱找乐趣的意愿中格外获益匪浅。人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大有看头的窗玻璃旁边,在前面的是姑娘们,她们唧唧喳喳地说着话,伶牙俐齿,听起来仿佛鸟笼里在吵架。而挤到她们身边的则是那些嘴不干净,手不老实的工人和街头闲人。看热闹的紧紧挤成一团,人群愈是密密层层,我那穿栗黄色外套的朋友小金鱼似的游得愈欢愈快,穿行在推推搡搡的人丛中,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出现在那里。现在我这消极观看的位置己留不住我了——现在须得从旁密切注视他的手指,以便看清这一行道的真正关键手法。这可是一件很费劲的事。这条老到的猎犬练就一种特殊的本领,能够使自己滑开来,像鳗鱼一样,从人群中最细小的缝隙迂回曲折地钻过去——譬如他刚刚还站在我的身旁从容地等待时机,可现在却突然又杳无踪影了,而在同一瞬间他已经远远地到了前面橱窗玻璃旁边。他必定一下子挤过了三四道人墙。 当然,我也跟着挤过去。我担心,等我到达前面橱窗的旁边,他可能又已经以他特有的潜行方式在左边或者右边消失了。可是他并没有离开。他非常沉静地在那里等待,沉静得出奇。注意!其中必有缘故。我这样对自己说,同时打量他周围的那些人。在他旁边站着一个胖得离奇的女人,显然是一个穷人。她疼爱地用右手牵着一个大约十一岁的脸色苍白的小女孩,在左臂弯里挎着一个张开着口的劣质皮购物袋,袋子里的长条法国白面包当中有两个好像不知处境危险似的露在外面。很时显,这只提袋里装着她男人的午餐。这个普通的老实妇女——没有戴帽,缠着一条颜色刺目的围巾,身穿一件自己缝制的粗布格子连衣裙——在看猴子戏,那高兴的样子简直无法加以描摹。她笑得整个宽阔的有点虚胖的身体都在抖动,连那些白面包也在来回晃荡。她一次又一次欢叫,纵声格格地笑着,很快她给旁人的乐趣完全同一只猴子那样多。她带着造化赋予人类的纯任自然的原始意兴和所有清淡度日的人们那种满足而赞许的心情,欣赏着这难得一睹的演出:唉,只有贫穷者才会如此真诚地啧啧称羡,只有他们。对这样的人来说,如果无须花钱而得以赏心悦目,犹如上苍的赐予,那么这便是乐事中之至乐者。在这中间,这个善良的女人不时弯下身子问小孩有没有看清楚,是不是没有漏掉任何一个逗人发笑的动作。“好——好——儿看——吧,玛——格蕾——特!”她带着元音拖得很长的南方口音,一再叫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仔细看。这孩子在这么多陌生人当中很羞怯,心里高兴,但不敢吱声。看着这个女人,这位妈妈,使人感到意趣无穷——她,属于土地的本系。是一个地母之女,是法兰西民族一个健硕的充满活力的果实。她那爽朗、轻松、无忧无虑的欢笑声,几乎使人不禁要去拥抱她,这女中可人,但是突然我感到有点害怕了。我看见那件粟黄色外套的一只袖子晃荡晃荡地越来越挨近那个购物袋,袋子还是张开着口,虽然危险已近在眼前——只有贫穷者才会浑然不觉。 天哪,不能这么干!你总不能从这个贫穷,老实的,这个非常善良,有趣的女人那只购物袋里掏走她的干瘪的钱包吧?蓦地我内心里产生了反感。直到现在为止,我以看体育表演的兴趣观察这个扒手。我从他的身心出发去思考,去共同体会,我曾经希望过,甚至祝愿过,盼着他以辛劳、勇气、风险兼而有之的如此巨大的代价,终能取得一次小试身手的成功。可是现在,当我第一次不仅看到扒窃的企图,而且看到选定被偷的女人本身,看到这个率真朴实得令人同情的女人,这个自得其乐而不知险恶的女人。她大概擦净房间,洗刷楼梯,干了好几个钟头,才挣来几个苏——看到这种情况,我感到气愤。你这小子,走开!我真想朝他叫喊,找别人去吧,不要偷这个可怜的女人!我马上用力往前朝这个妇女挤过去,想保住她那只处于危险之中的购物袋。可是正当我突进的时候,那小子却转过身来,紧贴着我滑了过去。“pardon,monsieur!”擦身碰到时响起一个微弱、谦卑的声音——我第一次听到它——表示歉意。一转眼那件黄外套已滑出了人群。马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有了这样的感觉:他已经下手了。现在必须盯住他不能让他跑掉!我粗鲁地——身后有一个男人在咒骂,因为我重重地踩在他的脚上——人混乱的人出人海中挤出,刚好还能看到那件粟黄色外套转过林荫大道街角闪进了一条小巷。现在要跟住他,跟住他!要紧紧地跟住他!可是我得急步奔跑,因为——我最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观察了一个钟头之久的瘦子竟然一下子变了样。先前他似乎缩头缩脑而又昏头昏脑地跌跌撞撞,现在却灵活得像一只黄鼠狼顺着墙根疾奔而去。这是常见的慌里慌张的脚步,活像一个瘦弱的文书误了公共汽车,三步并作两步走,想及时赶到办公室。在我看来,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这就是作案之后的步态,即扒手的第二步态,这样才能尽量迅速而不引人注意地逃离现场。这混账东西已经从这非常可怜的女人那只购物袋里偷走了她的钱包。 怒火一冒上来,我差点大声喊叫:“auvoleur!”可是我没有这个胆量。说到底我并未看到扒窃的事实,不能贸然说他偷了东西。还有——抓住一个人,代表上帝来执法,这需要某种勇气。我可从来没有控诉人告发人的胆量。我明白:任何一种正义的行为都非常脆弱,当今世道混乱,根据一种本身就站不住脚的情况便可以推出天大的道理,谁也奈何不得。但是正当我一边苦苦追赶,一边思索该怎么办的时候,又见到一件意外的事:几乎还没有穿过两条马路,这个不可捉摸的人忽然又换上第三种步态:他猛地停止急奔,不再躬身缩成一团,突然十分从容地、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他这是在闲逛,仿佛与人无涉。显然他知道已经越出了危险地带,没有人追他了,就是说没有人能证明他犯罪了。我明白,极度紧张之后,此刻他要松一口气。他现在可以说是卸任的扒手,是这一行当的退休者,是成千上万个巴黎人当中的一个,他们夹着刚刚点燃的香烟,沉稳地悠然沿街闲步。这个干瘦的人一副坦然清白的模样,迈着十分恬适、安逸、轻松的步子沿昂丹大街往前溜达。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他甚至在打量过往的女人和姑娘,看看是否漂亮或者易于接近。 好啦,那么这个老是出人意料的家伙现在往哪儿去呢?瞧,去四周新绿丛中点缀着蓓蕾的小小的三一广场吗?干什么呢?啊,我知道了:你要在长椅上休息几分钟,那还用说!这样来回奔跑一定累坏了。可是,奇怪!这个一再让人感到意外的家伙并没有在任何一张长椅上坐下来,而是目标明确——现在请恕冒昧!——径直往一间供众人方便的公用小屋走去,然后把那道宽阔的门随手关 在最初的瞬间,我不禁哑然失笑:方家的雅趣竟止于这凡人必至的处所吗?还是你受惊过度,伤及肠胃?然而,我又看到:现实总会有最能逗人的噱头,因为它比向壁虚构的作家更要大胆。它毫不顾忌地敢于将非凡与可笑联缀起来,而且居心不善,把人所难免之事和人所难料之事扯在一起。当我坐在长椅上——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等待他从那座灰色小屋里再走出来的时候,猛然醒悟过来:这个有经验、已经学到家的本行能手,在那里面只是按照这门手艺顺理成章的做法,置身于万无一失的四壁拱卫中清点自己所得的酬劳,因为下面一点——我刚才没有想到——也是我辈外行根本不可能考虑到的职业扒手需要克服的种种困难之一:他必须及时想到,如何毁弃赃物证据,使它完全无法核查。而在一个永远如此警觉的。几百万双眼睛在窥伺着的都市里,当然没有比找到可以完全隐蔽在里面的、四边都能掩护的墙壁更加艰难。即使很少去听审理案件的人,也会每次都感到惊讶:如果发生一件根本就微不足道的事情,怎么会有那么多目击者马上便能出庭作证,记性又都好得出奇呢?如果你在马路上撕碎一封信,把它扔进一条小巷,你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几十个人在旁边瞅着,而且过了五分钟,又会有某一个闲荡的小伙子说不定来了兴致,把这些碎片重新拼合拢来。如果你在过道上仔细看着自己的小皮夹子,那么第二天要是本市有人报称小皮夹子失窃,就会有一个你根本没有见过的女人到警察局描述你的体貌特征,其完备的程度不亚于巴尔扎克的作品。如果你到旅店投宿,那么你完全没有注意到的侍役便会记住你的衣服、鞋子、帽子、头发颜色和指甲修剪的形状是圆的还是平的。在每一扇窗子,每一块橱窗玻璃,每一道窗帘,每一个花盆的后面,都有一双眼睛跟踪着你。如果你自以为万分庆幸没有被人监视,独自在马路上漫步,其实到处都有不请自来的证人。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笼罩在一张好奇心织就的网里,它有成千上万个孔眼,日日更新。所以说,这个训练有素的能手花五个苏买来遮人眼目的四道墙壁,使用一会儿,真是绝妙的主意。当你将偷来的钱包倒空,把可作罪证的空包扔掉时,没有人能窥见你。甚至于我,算是你的替身和追随者,我在这里坐待,感到既开心又懊丧,却也无法跟着数清你偷到手的有多少。 至少我这么想,可情况又不是这样。他用瘦细的手指一扳开那道铁门的把手,我就知道他的运气不佳,仿佛我在里面跟着他数过钱似的:少得可怜的收获。看他沮丧地往前挪动两脚,整个人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眼睑松弛而沉重地遮挡着下垂的目光,我马上便知道:你真倒霉,整个上午算是瞎折腾,在那个偷来的钱包里(我本来是能够事先告诉你的)无疑并没有像样的东西,顶多只有两三张皱巴巴的十法郎钞票——运用那么多的手艺功夫,冒着那么大的铁窗风险,所得实在太少太少;遗憾的是,对那个遭殃的打杂女工来说却很多很多。她现在可能在美城区流着眼泪对赶来的女邻居们第七次诉说被窃的事,唾骂那个卑鄙的混账扒手,一再用颤抖的双手绝望地把掏空了的购物袋拿给别人看,但是对这个同样倒霉的小偷来说——这点我一眼就看出来——这点收获等于徒劳无功。不多几分钟以后,我便发现我这个猜测已被证实。他现在身心交瘁,嗒然若失,急切地站在一家小鞋店前面,久久地察看橱窗里最便宜的鞋子。鞋子,他的脚上确实需要新鞋,以换去布满窟窿的破鞋。比起今天踏着完好的鞋底或在脚下的橡皮上轻轻用力的巴黎街头的闲逛者,他更需要一双新鞋。他需要新鞋就是为了从事令人难以抬头的行当。但是渴求而又无奈的目光清楚地流露出:以这次出手所得,还买不起像放在橱窗里的那种擦得锃亮、标价四十五法郎的鞋子。他耷拉着肩膀,躬身离开那块反光的玻璃,往前走去。 往前,到哪里去呢?又冒那坐牢的风险去猎取吗?再一次拿自由作赌注,换取那么一点可怜巴巴的捉襟见肘的猎物吗?不能这样啊!你这可怜的人哪,至少歇息一会儿吧。果然,他受磁力吸引似的感受到我的愿望,这时他拐进一条小巷,终于在一家价格低廉的餐室前面站住。我当然跟在后面。我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我同他一起生活了两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我心里怦怦直跳,紧张得直打哆嗦。为了小心起见,我连忙买了一份报纸,这样可以更好地遮掩自己,然后有意把帽子压得很低,走进餐馆,在他身后那张桌子旁边坐下来。其实这么小心是多余的——这个倒霉的人已经没有好奇的力气了。他目光迟钝,虚弱而疲惫地对着白色的台布发呆,直到侍役送来面包,他那枯瘦的双手才活动起来,贪婪地去攫取。看他急不可待地啃咬,我明白了一切,内心受到了震动:这个可怜虫饿了,真正饿了,确实饿了,从大清早起就饿了,也许从昨天起就饿了。侍役端来他叫的饮料:一瓶牛奶,这时我对他突然产生的同情心变得非常强烈。一个喝牛奶的小偷!确实如此:往往总是点点滴滴细微末节,像一根点燃起来的火柴射出一道闪光,便照亮心灵空间深处的各个角落。在这一瞬间,当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扒手在喝人间最洁白最清纯的饮料,看着他在喝白色的、软和的牛奶时,在我眼里他马上就不再是窃贼了,他只是修建得歪歪斜斜的世界大厦中无数穷苦的、疲于奔命的、害病的、处境狼狈的人们当中的一个。蓦然在一个比好奇心理更深得多的层次,我对他有了一种愧怍之感。在形形色色凡人皆有的尘世俗事上,在赤身、寒战、困倦、疲乏、有病躯体的每一种急需方面,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减少了,把人类分成正义者和不义者,分成体面者和犯罪者的人为界限模糊了,人只是可怜的不变的动物,只是尘世的生物,就像你我他一样,会感到饥饿、口渴、瞌睡、疲倦。我像入了魔似的看着他:他谨慎地,一小口一小口而又迫不及待地喝那稠糊的牛奶,最后还把面包碎屑扒拉在一起。在这同时我为冷眼旁观而感到羞惭。我出于好奇心理让这个不幸的疲于奔命的人,如同一匹赛马那样。在他那条并不正大光明的通道上迄今已经跑了两个钟头,却没有打算阻止他或帮助他,因而感到愧怍。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向我袭来,我想朝他走去,同他说话,给他一点东西。可是怎么开这个头呢?怎么跟他搭话呢?我思索和寻求哪怕最令人痛苦的托词、借口而不可得。我们总是这样!需要采取某种具有决定意义的行动时,我们却要做得这般得体知趣,简直到了可悲的地步。人们敢于形成一种意图,但是即使明知对方处境困窘,也没有一点儿勇气去捅破把彼此隔开的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然而,每一个人都知道,还有什么比帮助一个不肯开口求人的人更加困难的呢?!正因为不肯开口求人,这样的人才保留了最后的财富,这就是自尊心。人们不能硬要他们接受帮助,以免使它受到伤害。只有乞丐不会使人为难,他们并不堵死通向自己的道路,人们应该为此感谢他们——但是这个人却属于生性倔强者,他们宁可冒着极大的风险拿个人的自由作代价,也不愿意乞讨,他们宁可偷窃,也不愿意接受施舍。如果我以某种借口笨拙地硬要接近他,这不是如同谋害灵魂一样吓坏他了吗?还有,他精疲力竭地坐在那里,任何打扰都将是鲁莽的举动。他已经把椅子推过去顶住墙壁,这样他的身躯可以靠在椅背上,同时他的头部也可以倚在墙壁上,铅灰色的眼皮闭了一会儿。我能够理解,我体会得到,他现在最好是已经睡着,只睡十分钟,只睡五分钟也好。他的困倦和疲惫似乎从肉体上传到我的身上。那一脸灰暗不就是用石灰浆粉刷的牢房里那种惨白的色调吗?而且,袖子上那个窟窿一动就张开了口,这不是告诉大家,没有哪个女人关切而深情地同他一起过日子吗?我试着想像他的生活:在某处一座建筑覆有斜屋顶的六楼,一张肮脏的铁床放在一间没有暖气设备的屋子里,一个打破了的盥洗盆,一只小箱子,这些便是他的全部家当。在这窄小的房间里还老得担惊受怕,怕那个踩着嘎吱嘎吱响的梯级上楼的警察那沉重的脚步。这一切都是我在这两三分钟里,在他疲惫不堪地把瘦骨嶙峋的身体和有点像老人那样的头部靠在墙壁上的时候在想像中看到的。可是侍役已经在引人注目地把用过的刀叉收拢来,他不喜欢老是不走的无聊顾客。我先付了钱,匆匆走开,以免接触到我那位朋友的目光。不多几分钟以后,他来到马路上,我便跟在他的后面。对这个可怜人我无论如何不能不闻不问了。 现在不同于上午,那时是逢场作戏,一时兴奋的好奇心理使得我一直盯住他不放,那时是贪玩的兴致使我想了解尚不了解的行当。现在我却感到一种强烈的莫名恐惧,有了一种可怕的压抑感。我一发现他又走通往林荫大道的那条路,便觉得这种沉重的心情更加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不能去啊!你总不是又到那个拿猴子招徕顾客的橱窗前面去吧?别干蠢事了!你可要想一想,那个女人一定早就报警了,她肯定已经在那里呆着,一见到就会抓住你这件薄外套。再说今天也别再干了!别再试着干什么了!你的动手状态不佳嘛!你已经浑身无力,没有劲头了!你累了,累了还要施展本领,总不会有好的效果。你还是休息吧,躺到床上去吧,可怜哪:只是今天别再干了!只是今天不干!我怎么会有这种害怕心理,怎么会有这种可以说是幻觉一样的确信,认定他今天只要试着动一下,就会被逮住,这是无法解释的。我们越走近林荫大道,我就越担心。这时我们己能听到那边无尽的急流在汹涌澎湃。不能啊!千万别去那个橱窗前面。我不许你这么干,你这傻瓜!我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准备伸手抓住他的胳臂,使劲把他拉回来。可是,他仿佛又一次体会到我在内心里的告诫:我这位朋友出人意料地拐了一个弯。他在林荫大道前一条叫德鲁奥路的马路上穿越机动车道,突然换上沉稳的举止,朝一座建筑物走去,仿佛这便是他的住处。我一眼就认出,这是德鲁奥饭店,巴黎有名的拍卖行便设在这里。 嘿,我已不知有多少次让这个不可捉摸的人弄傻了眼。在我设法去想像他怎么过日子的同时,他的身上一定有一种力量正在满足我那些极为隐秘的愿望。在巴黎这座异国城市里几十万幢房屋当中,今天早上我打定主意要去的就是这一幢,原因是:在那里我每次都能度过极有启迪意义,最能增长见识,又是非常有趣的时刻。那里比博物馆要生动,有些日子则同样有许许多多珍品,任何时候都丰富而多变,每一次都迥然不同,每一次都一模一样。我喜欢这家外观很不起眼的德鲁奥饭店,把它看作至佳的展品之一,它以惊人的简明方式表现为巴黎生活中的整个物品天地。平时在一个住处的封闭的四壁之间结合而成有机整体的一切,在这里分割成无数单个的物件散开放着,像肉铺里一头庞大的动物被肢解的躯体那样。最不相干的和最不相容的,最庄严的和最平凡的在这里通过所有共同点中最共同的一点联缀在一起:放在这里展示的一切都要变成金钱。床、耶稣受难像和帽子、地毯、钟表和盥洗盆、乌东的大理石雕像和顿巴黄铜餐具、波斯细密画和镀银香烟盒、肮脏的自行车放在瓦莱里的初版作品旁边,留声机放在哥特式圣母像旁边,凡-戴克的画和沾了油污的复印油画相邻,贝多芬的奏鸣曲和打破了的炉子摆在一起。必不可少的和完全多余的,最不值钱的粗劣作品和价值连城的艺术珍品,大的和小的,真的和假的,旧的和新的,人类曾经用手和脑创造出来的一切,最高雅的和最乏味的,全部流入拍卖行这个曲颈甑,它不管二七二十一,残酷地把这个大得出奇的城市里所有价值不等的物品都吸进来,又吐出去。在这将一切不等的物品变换为货币和数额的无情的集散地,在这巨大的人类奢侈品和必需品的混合市场,在这匪夷所思的场所,人们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加强烈地感受到我们整个有形的世界多么繁复而混乱。在这里拮据者可以出卖一切,富有者可以买进一切。然而,人们在这里获得的不仅仅是物品,还有认识和知识。有心人在这里通过观看和倾诉可以更好地理解每一种实体,可以了解艺术史、考古学、藏书癖、集邮学、钱币学,同样重要的还有人类学。如同要从那些展厅转到别人手里的,只是暂时停歇一下的被占有,被使用的物品那样五花八门,好奇而嗜购的,围着拍卖台挤来挤去的人们所属的种类也是多种多样的。他们的目光闪烁不定,透露出交易的癖好,收藏的狂热等神秘激情。这里坐着大老板。身穿毛皮外衣,头戴刷得干干净净的圆顶硬帽。旁边是塞纳河左岸邋遢的小旧书商和小古董商,他们想廉价进货,以补充自己的摊档。中间夹着小投机商、小中间商、代理人、喊价人、“废品贩”,他们像战场上少不了的贪婪的鬣狗,如果见到某一件物品眼看就要变得一钱不值,便连忙把它稳住,或者见到某一个收藏家紧盯着某一件贵重物品,便从对面使眼色怂恿他。那些本身仿佛已变成古代文献的图书馆管理员也戴着眼镜,像鼻子尖突的蹑手蹑脚地在这里转悠。随后,那些珠光宝气的时髦女士像五彩斑斓的极乐鸟也翩然而至,她们事先让底下人占了靠拍卖台的前面位置。在这中间,真正的行家们,收藏家共济会的会员们,则沉静地站在一个角落里,目光含蓄。然而,所有这些人都或因交易,或因好奇,或因爱好艺术而真正关切,被吸引而来。在他们身后,每次都有一大群仅仅由于好玩而不期而至的人在互相推挤,他们只是为了借这免费供暖的机会暖和身子,或者看着闪耀的喷泉般跳升的数字高兴一番。无论如何,每一个来这里的人都各有目的:为了收藏,为了玩乐,为了赚钱,为了占有,或者只不过是为了取暖,为了因别人兴奋而兴奋一下。这个混乱拥挤的人群集形形色色面相品种之大成,但是只有一种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或想到过会在这里出现,这就是:扒手帮。可是现在我却看见我那位朋友出于必有所获的本能混了进来。我马上就明白了:这个地方一定也是他在巴黎施展长才的理想场所,甚至是最理想的场所。在这里,所有必不可少的因素都妙不可言地结合在一起:首先拥挤得水泄不通,令人难以忍受;其次由于在观看、等待、拍卖时心情迫切而分散了注意力;第三,除了赛马场以外,拍卖行几乎是当今世界上最后一个一切都得拿现金放到桌面上来支付的处所。因此,可以认定:每一件外衣里面都鼓鼓囊囊地隆起一只塞得满满的小皮夹子。良机不再,它为一只敏捷的手在这里等待着。现在我恍然大悟:今天上午是牛刀小试,对我这位朋友来说大概只是练练指头而已。而在此处,他要真正地大显身手了。 还是不行啊!他现在懒洋洋地登上去二楼的梯级,趁这当口,我最好还是扯住他的袖管。千万别轻举妄动啊!你难道没有看见那边布告牌上用英法德三种文字写着“谨防扒手”吗?你没有看见吗?你这毛躁的傻瓜!这里大家都知道你这样的人,肯定有几十名侦探在人丛中穿行。再说一遍,相信我吧,你今天动手状态不佳呀!但是这个把周围情况一点不漏地看在眼里的行家,用冷漠的目光扫视一下看来他很熟悉的广告牌,便沉着地一级一级登上楼梯。对他这个出于策略考虑的决断,我如果就事论事,完全可以表示赞同,因为在底层的各间展厅里拍卖的都是些粗笨的家用器具、居室设备、箱子和柜子。在那里挤成一团的是没有多少油水的、不能引起兴趣的一帮旧货商贩,他们可能按照乡间有益的风尚,稳妥地把皮夹扣在围住肚皮的腰带上。如果去碰这些人,兴许既不合算,也不合宜。可是二楼各个展厅里拍卖的却是比较精致的物品,有图画、饰物、书籍、名人手迹、珠宝。无疑那里的钱包更满,那里的买主更不在意。 我好不容易跟在我这位朋友的身后。他从总入口处出发,交叉来回地溜进每一个展厅,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又后退,以便摸准每个展厅里的机遇。像一位美食家耐心而执著地审视一份特殊的菜单那样,他在这中间也看了张贴着的广告,终于决定去七号展厅,那里在拍celebrecollectiondeporcinechinoiseetjaponaisedemme.ltesseyvesdeg……毫无疑问,今天这里拍卖品的昂贵程度将引起轰动。展厅里人头攒动,首先从入口处看去,在无数大衣和帽子后面的拍卖台就无法看到。一道挤得紧紧的,也许有二三十排厚的人墙遮住了视线,完全看不见那张铺着绿色台布的长条桌子。我们站在靠入口处,刚好还能偶尔瞥见拍卖人那些有趣的动作。他举着白色的锤子,在垫高的斜面桌旁,宛若一位乐队指挥,调度着全场的拍卖演奏,跨越长得惊人的休止,一再把它引向最急板。他可能像其他小职员一样,住在梅涅尔蒙当或者某个城郊,有两居室,一只煤气灶,一部留声机算是最像样的家当,窗前有几簇天竺葵。而在这里,他面对有头有脸的人们,身穿笔挺的燕尾服,头发涂了润发膏,一丝不乱地分出头路,显然每天三个钟头陶醉于用一把小锤将巴黎最值钱的贵重物品击碎化为金钱,其乐无穷。他以一个杂技演员惯熟的亲切姿态,将来自左边、右边、桌旁、展厅深处的声声喊价——“six-cents,six-cents-cinq,six-cents-dix”——像彩球一样优雅地接过来,又字正腔圆地将这些数字仿佛经过纯化似的传了回去。在这当中,如果喊价冷场,数字涡流阻滞,他便扮演陪酒女郎的角色,以迷人的微笑劝诱道:“personneadroite?personneagauche?”或者在两眉之间添上一道细微而生动的皱纹,用右手举起一击重如九鼎的象牙锤子吓唬道:“j-adjuge!”,或者笑眯眯地说一句:“voyons,messieurs,c-estpasdutoutcher。”在这中间,他跟这位那位熟人以行家的方式打打招呼,狡黠地朝一些出价者使使鼓动的眼色。他以平淡而应有的明确声调,开始极其枯燥地报出每一件新的拍卖品:“lenumerotrenre-troes”,而随着价格不断上涨,他那男高音便越来越自觉地升入扣人心弦的境界。整整三个钟头,有三四百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贪婪地一会儿盯住他的嘴唇,一会儿盯住他手里那把有魔力的小锤子,对此他显然很得意。其实他只不过是工具而已,用于无章可循的喊价,而自以为说了算的惑人错觉使他醉醺醺地有了一种自信。虽然他像孔雀开屏那样有声有色,可是我在心里不免下了断语:他做那些夸张的手势,事实上只是给我这位朋友帮了非帮不可的忙,就是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像上午那三只逗人发笑的小猴子一样。 暂时我这位精明的朋友还不能从这种同谋的协助中有所收益,因为我们仍然站在最后一排。要想穿过密集的、暖烘烘的、不易推开的人群,一直往前硬挤到拍卖台旁边,我觉得是完全不可能的。可是我又意识到,在这个有趣的行当中,我这个业余爱好者还幼稚得很哩。我这位同伴,这位有经验的能手兼专家早就懂得:每次总是在锤子最终落下来的那一个瞬间——那个男高音正在欢叫:七千两百六十法郎!——在这短促的一刹那,情绪缓和了,人墙松动,一个个亢奋的人头低垂下来,商人们把价格记进目录册里,不时有看热闹的人离去,挤紧的人丛透了一会儿气。正是这一片刻,他神速地加以利用,低着头像一枚鱼雷往前直冲。猛地一动,他便穿过了四五排人。我不是下过决心要帮助不存戒心的人吗?可我一下子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竟没有看住他。虽然现在我也向前面挤去,但一转眼拍卖又已开始,人墙重新闭合了。我被夹在拥挤不堪的人丛里动弹不得,犹如陷在烂泥里的手推车。真要命,这热烘烘、粘糊糊的人堆。前前后后全是陌生人的身躯,全是陌生人的衣服,彼此靠得这么近,旁边有人咳嗽一声都会震动我的五脏六腑。难以忍受的还有那空气,闻起来像灰尘,有一股霉味,酸味,特别是汗味,就像在任何钱字当头的地方那样。我热得直冒气,想抽出手来解开上衣掏取手帕。可是不行,我给卡得太紧了。不过还是可以的,还是可以的,我不就此罢休。我缓慢地,不停地往前挤去,又挤过一排,再挤过一排。唉,太晚了!那件栗黄色外套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悄然躲在人群里什么地方。谁都不知道,他在身边便是危险。只有我明白,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由于一种莫名的焦虑而发抖,这个倒霉鬼今天一定要栽大跟头。每一秒钟我都在等待着什么人突然叫起来:“auvoleur!”这时将乱作一团,人声鼎沸。有人会把他拖出去,扯住他那件外套的两只袖管。我无法解释,我怎会这样恐惧,这样肯定,认为今天,就是今天他一出手必定会倒霉。 可是,嘿,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见有人喊,不见有人叫,相反地,突然那喳喳声,沙沙声,嗡嗡声全没有了。一下子静得出奇,仿佛这两、三百人约好了似的都屏着呼吸。现在大家都加倍紧张地朝拍卖人看去。他往后退了一步,来到灯架下面,他的额头闪耀着,显得特别庄严。现在轮到要拍卖重头货了。这是一只硕大无朋的花瓶,是三百年前中国皇帝至为亲善地派使者赠送给法国国王的礼物。如同许多其他物件那样,这只花瓶在革命期间曾经不可思议地从凡尔赛宫消失过。四名穿制服的侍役抬着这个珍贵的拍卖品——一个洁白晶莹、散布着蓝色纹理的圆形物件,特别小心地,同时有意郑重其事地把它放在台子上。拍卖人庄重地清清嗓子,然后宣布拍卖价格:“十三万法郎!十三万法郎!”——肃然起敬的静默回答了这个由于有好几个零而被人尊崇的数额。谁也不敢贸然喊价,谁也不敢吱声,甚至不敢挪动脚板。这密匝匝、热烘烘的彼此卡在一起的人堆仿佛变为由敬意凝结成的一个板块。终于台子左端有一个矮个子、白头发的男人抬起头来,急促而低声地,不好意思似的说道:“十三万五千!”紧接着拍卖人果断地还击:“十四万!” 现在开始了激动人心的场面:一家美国大拍卖行的代理人不动声色地每次只是举一下手指,喊价数字马上像电钟上的指针再跳五千。台子的另外一端有一个大收藏家的私人秘书(人们轻声耳语说了名字),他有力地进行反击。拍卖逐渐变成这两个出价者的对话。他们俩斜对着坐在那里,执拗地避免了互相对视。两个人都只把出价传送给拍卖人,拍卖人显然满意地接受着这些数字。到了二十六万法郎时,那个美国人终于第一次不再伸出手指。喊出的数字像冻结的声音,仿佛悬浮在空气里而中无一物。亢奋的情绪在高涨。拍卖人四次重复着说:“二十六万!二十六万!”他好像把这个数额高高地扔到空中,宛如放出一只鹰去攫取猎物。然后他等待着,急切而略为失望地——唉,这场戏他还要演下去!——朝左右看看:“没有人再加吗?”这听起来近于绝望。沉默开始像一条弦在颤动,然而寂然无声。锤子缓慢地举起来。这三百颗心停止跳动……“二十六万,第一次……第二次……第……” 静默仿佛聚成一团压在沉寂的大厅上,大家都屏着呼吸。拍卖人以近乎虔诚而庄严的神态拿起象牙锤子,高高举在无声的人群上方。他再一次吓唬:“j′mdjuge!”没有用!毫无反应!于是:“二十六万法郎,第三次!”他说道,乏味而气恼地把锤子敲了一下,“成交!”结束啦!二十六万法郎!这样乏味地轻轻一敲,人墙就动摇了,裂开了,又变成一张张有活力的面孔。大家都开始活动手脚,呼吸,叫喊,叹息,清清嗓子。挤在一起的人群,犹如整个身体,在一次像掀起的波浪那样挨个传过去的推挤中挪动和放松。这一阵推挤传到我的身上,不知是什么人用胳膊肘子当胸撞了我一下,同时有人小声地对我说:“par-don,monsieur!”我不禁猛地搐动了一下。这声音!真想不到,教人好高兴呀!让人老是惦着,不知道去了哪里!叫我好找哇,这松散开来的人群形成的波浪——碰得真巧——竟然刚好把他冲到我的身边。谢天谢地,我又见到他了,就在近旁。现在我总算,我终于可以看住他,保护他了。我得留意,别正眼直视他,只能从侧面拿眼角觑他,而且不是看他的脸,而是看他那一双用作工具的手。可是,奇怪:不见他的两只手哇。我一下就看出来了:他是把外套的下袖管紧贴在自己的身躯上,像一个怕冷的人把手指缩到袖口护住,这就看不见了。如果他现在要触摸对象,那么对方只会觉得偶尔碰到了柔软的织物而已,毫无危险,而他那只随时可以突然伸出的贼手却掩藏在袖子里面,如同收在长满绒毛的猫脚里的利爪。可这一着的目标是谁呢?我谨慎地斜眼看他的右边,那里站着一个瘦长的男子,衣服纽扣全扣着,在他前面又有一个,后背宽阔,惹不起的样子。所以,眼下我吃不准,他会靠近他们俩中的哪一个而能得手。可是这时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膝盖轻轻地给撞了一下,我浑身像打寒战似的,蓦地产生一个想法:难道这番准备工作竟然针对着我本人不成?最终你这呆子在展厅里竟要向惟一知道你底细的人下手吗?要我这会儿——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也是令人百思难解的一堂课哪!——领略你的手艺吗?确实如此,我觉得就是针对着我,正是我,这个不可救药的倒霉鬼看来正是选中了我,正是我,正是他对之浑然不知的假想朋友,正是我这个惟一深谙他的手艺的人。 肯定是这样,毫无疑问,这是针对着我,现在我不可能再弄错了:我已经准确无误地感觉到旁边这个人的肘子轻轻抵住我的腰际,那只掩藏在袖管里的手一点一点地往前推移,很可能在拥挤的人群一开始松动时,便会在晃荡中轻巧地把手伸到上衣和背心之间。如果我针对着他稍微动一下,现在还完全能把自己保住。我只要往旁边一转或者把上衣扣好,就行了。可是很奇怪,我再也没有这点力气了,我的整个身体由于激动和等待而不能动弹,像中了催眠术似的。我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停住不动,如同冻结了一样。在我莫名其妙激动地等待着的时候,心里飞快地想,小皮夹子里有多少钱。在想起小皮夹子的时候,我一身体的每一部分,每一只牙齿,每一个脚趾,每一根神经,只要一想到,马上便变得非常敏感——感觉得到钱包仍然压在胸口,温暖而静止。可见小皮夹子暂时还在那里。既然作好了这样的准备,我要挡住他的袭击完全不成问题。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希望有这次袭击。我的感觉完全混乱了,好像分裂了开来。一方面,我替他着想,希望这傻瓜放过我;另一方面,我又在等待他一试身手,等待着他那具有决定意义的推撞,心里害怕而紧张,如同牙科医生的钻头靠近痛处时的感觉一样。可是他好像要惩罚我的好奇心似的,一点也不急于推撞我。他一再停下来,但是暖烘烘地靠得很近。他从容地一点一点移过来。虽然我所有的宫能完全被咄咄逼人的触摸所吸引,但是同时我却用完全不同的感觉非常清晰地听到拍卖台那边传过来的不断上升的喊价声:“三千七百五十……没有人再加吗?三千七百六十……七百七十……七百八十……没有人再加吗?没有人再加吗?”随后锤子落下。大家松散开来时那种轻轻的推挤又一次传遍人群。在同一瞬间,我感觉到那荡开的鳞波漾到我的身上,这是像一条蛇倏地窜过那样的动作,是一种给人以溜滑感的、人体散发出来的气息,而不是真正的掏取。如果不是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受威胁的部分,我怎么也感觉不到它。恍如风乍起,吹皱了我的外衣,我似有若无地觉察到飞鸟掠过似的动了一下,这时…… 这时突然发生了我始终没有预料到的事情:我自己的一只手从下面猛地向上一伸,抓住了在我外衣里面的另一个人的手。我从来也没有打算这样冷酷地还手。这只是肌肉的反射作用,连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由于纯属身体的自卫本能,我这只手不由自主地蓦地伸了上来。现在——真要命!——我的手抓住了另一个人的冰冷的、直打哆嗦的手腕,我自己也感到诧异和吃惊。不,我从来都不想这么做! 这个瞬间我无法形容。我惊呆了:突然硬把另一个人身上的一部分冷冰冰、活生生的肉体捏在手里。他同样也吓瘫了。就像我没有力气放开他的手,心里也没有想到要这么做,他同样也没有胆量挣脱他的手,心里也没有想到要这么做。“四百五十……四百六十……四百七十……”拍卖人充满激情地在上面大声叫喊——我仍然抓牢另一个人的战栗不已的那只贼手。“四百八十……四百九十……”——始终没有人觉察到发生在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没有人意识到在这两个人之间正进行着殊死搏斗:只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只在我的和他的绷得不能再紧的神经之间正进行着这场无以名状的决战。“五百……五百一十……五百二十……”数字的漩涡越转越快。“五百三十……五百四十……五百五十……”终于——整个过程持续下到十秒钟——我恢复了呼吸。我把另一个人的手放开。那只手马上缩回去,消失在粟黄色外套的袖管里。 “五百六十……五百七十……五百八十……六百……六百一十……”上面连续不断地传来响亮的声音,我们俩依然靠着站在那里,我们在这段玄妙的公案里是同谋,两个人都由于共同的经历而瘫软无力。我还感觉到,他的身体暖烘烘地贴在我的身体旁边。现在,我松弛下来,反而激动起来,僵硬的膝盖开始发抖。我觉得好像这轻微的颤动传进了他的膝盖里。“六百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数字跳得越来越高,但我们还是站在那里,仿佛恐惧的铁环把我们扣在一起。终于我获得了至少转过头来,朝他看去的力气。在同一刹那他也朝着我看。我正对他的目光逼视他。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别去告发我!那双含泪的小眼睛似乎在乞求。从那圆形的瞳孔可以看出,他已心胆俱裂,世间万物的原始恐惧展露无遗。稀疏的胡子也在极度的惊恐中抖动不已。只有这双睁大的眼睛我还能看得清楚,但是除此以外,在我事先和事后都从未在任何人脸上看见过的那种无法描摹的惊惧表情中,那张面孔已经不成其为面孔了。我觉得羞愧难言,竟然有人如此卑微,如此下贱地仰面看我,仿佛我有生杀予夺之权。他这样畏惧,使我感到羞耻。我难堪地又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一边。 他明白了。现在,他知道我绝对不会去告发他了。这使他重新获得力量。略微一动,他躬起的身于便同我分开。我感觉到他要永远离开我。先是在下面松开贴在一起的膝盖,然后我的一只手臂觉察到由于紧靠在一起而传过乘的体温消失了——我觉得仿佛有什么本来是属于我的,现在忽然没有了——像扎猛子一样,我这个不幸的伙伴已不见了,在我的身边留下一个空隙。在最初的一瞬间,我舒了一口气,感到周围变得宽松了。但是一转眼我猛地一惊:那个可怜虫,他现在怎么办?他没有钱哪!可我得以在这几个钟头里经历惊心动魄的场面,还是应该感谢他。我做了本非所愿的同谋。我一定得帮助他!于是我连忙挤过人群去追他。糟糕!这个倒霉鬼误解了我这番热心肠。他从过道远处偷眼瞧我!可见他怕我。我想叫他放心,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他示意,那件栗黄色外套已飘然下楼,融人人潮汹涌的大街,可望而不可即。像开始时那样突然,我这一堂课也顿时结束。 偿还旧债 dearoldellen: 我知道,相隔这么多年收到我一封信,你一定会惊讶不已。自从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差不多已经有五年,也许甚至有六年之久了。我记得那是你最小的女儿结婚时我给你的贺信。这次我提笔写信可不是出于这样庄严隆重的原因。我要把一次奇特的邂逅推心置腹地告诉你,我的这种需要,也许你会觉得奇怪。可是我在几天前碰到的事,只能向你倾诉,只有你一个人能够理解这件事情。 写到这句话,我不由得停下笔来,暗暗发笑。我们当年还是两个稚嫩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心情激动地坐在教室里,或者是在回家的路上互相倾诉孩子气的秘密时,不是也老说:“只有你一个人能够理解这件事情吗?”在我们当时的青春岁月里,我们不是互相庄严宣誓,一定把有关某个人的情况,一点不漏地每个细节都告诉对方吗?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的往事,但是发过誓就应该始终有效。我要你看到,虽然迟了一些,我还是忠实地恪守诺言。 整个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今年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日。我丈夫作为主任医师调到r城的大医院里,搬家的事情全部落在我一个人身上。这当儿我女婿又带着我女儿出差到巴西,把三个孩子留在我们家里。孩子们突然得了猩红热,一个接一个,我得护理他们……最后一个孩子还没有完会病愈,我的婆母又去世了。一切都乱了套,我起先以为,自己能够挑起这副重担,可是不知怎地,这些事情让我耗去的精力心血远远超出我的想像。有一天我丈夫默默地端详了我一阵之后,对我说道:“我想,玛格丽特,所幸孩子们都已经恢复健康,你应该关心一下你自己的身体了。你看上去疲惫不堪,你让自己劳累过度了。到乡下哪个疗养院去呆上两三个星期吧,这样你又可以重新精力充沛了。” 我丈夫说得有理,我承认我已心力交瘁,事实上情况还要糟。一有客人来,我便意识到这一点,——自从我丈夫在这里就职以后,我们不得不应酬大批客人,还得外出做客——客人呆上一个小时,他说什么,我就有些充耳不闻了。最简单的家务事我也常常忘记,而且忘记的次数越来越多。早上我得使劲强迫自己才能起床。我丈夫想必用他那清澈的、训练有素的医生眼光,诊断出我这身心极度疲惫的状况。我的确别无所缺,只缺少十四天休养。两周之内,不去想厨房,不去想内衣床单,不去想做客访问,不去想每天的琐事,两周之内,一个人呆着,只做我自己,而不是只做母亲、外婆,家庭主妇和主任医师的夫人。碰巧我居孀的姐姐有时间到我们家来,这样我不在家一切也都有人照顾,我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听从了丈夫的忠告。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独自离家休假,是的,我甚至事先就怀着某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希望这次全身放松会给我带来新的活力。我丈夫叫我在一家疗养院疗养。只在这一点上我拒绝了他的建议,尽管他很周到,事先给我选定了一家疗养院,他和这家疗养院的院长是青年时代的朋友。我之所以拒绝,是因为那儿仍有许多人,还有熟人,在那儿又要讲究繁文缛节,应对进退。而我别无所求,只求和我自己在一起,两周之内,看看书,散散步,做做梦,不受干扰地多睡一会儿。两周之内不打电话,不听收音机,两周之内,沉默无言,两周之内平静无忧地做我自己,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多年来我无意识地,别无所求,只向往这种完完全全的彻底沉默和彻底休息。 我于是回忆起我们婚后最初几年住在波岑的情景,我丈夫当时在那儿当助理医生。有一次,我们徒步三小时。爬到山上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在一个小得可怜的市中心广场边上,面对着教堂,有一家乡下旅店。这类旅店在蒂罗尔很常见,房子用又宽又大的四方石块盖在平地上,二层楼上面是宽阔的、遮住全屋的木头屋顶,有一个宽敞的露台,这一切全被葡萄叶簇包围起来。当时正值金秋季节,葡萄叶簇像是殷红的可又使人清凉的火焰围着房子熊熊燃烧。旅馆左右两侧蹲着一排排矮小的房屋和宽阔的谷仓,颇像忠实的狗,而旅馆则敞开胸怀站在柔和的飘浮的白云下面,远眺前面绵延无尽的群山全景。 我当时站在这家小旅店前面,充满了憧憬,几乎像着了魔似的。你肯定知道这种情况:在铁道上,或在漫游时一眼看见一幢房子,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为什么不生活在这里?住在这里肯定会感到幸福。我相信每个人有时都会闪过这样的念头,只要在什么地方你曾长久地注视过一幢房子,心里暗自产生在这里可以幸福生活的秘密愿望,那里感性的形象随着每根线条都会印进你的记忆之中。时隔多年,我还回忆起窗前红色和黄色的花盆,以及二楼的木头走廊,那里晾挂着的被单内衣,像彩旗一样纷飞飘舞;我回忆起涂了颜色的百叶窗,蓝底上涂了黄色,当中刻着小小的心型图案;我还回忆起屋脊的木梁,上面有鹳鸟的小巢。有时候,心情烦乱,我会突然想起这幢房子,想到那里去住上一天。我会以一种梦幻似的半清醒半混沌的状态这样想着,就像人家想像一些不可能办到的事情那样。难道现在不是实现这个几乎已经消逝的旧日愿望的最好机会吗?山上这座花花绿绿的房子,这家旅馆,没有我们这个世界的一切讨厌的舒适设备,没有电话,没有无线电,没有来访者和各种繁文缛节,难道这不就是治疗过分疲劳的神经的对症良药吗?正当我把这旅馆唤回记忆之中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闻到了山风带来的浓烈、馥郁的芳香,听见了乡间悠远的牛铃的叮当声响。单凭回忆,我便第一次鼓起新的勇气并且精神振奋。这种灵机一动似乎是完全无缘无故地涌入我们的脑海,事实上是长久以来藏在脑中、潜入心底、等待已久的愿望突然放射出来。我丈夫不知道我曾多少次梦见过这幢多年前曾经见过一次的小房子。听我说起,先是微微一笑,接着就鼓励我向那儿打听一下。那儿的人回答,三问客房全都空着,我可以随心所欲,任意选择。我心想,这样更好:没有邻居,不用谈话,我就乘坐下一班夜车。第二天早上,一辆乡间的单驾小马车就带着我的箱子,慢慢悠悠地把我送上山去。 我发现一切都妙不可言,完全像我所能希望的那样。房间里配备了发亮的松木制作的简单家具,光洁明亮。没有别的旅客,阳台由我独自使用。从阳台上可以一直看到无边无际的远方。看一眼洗刷得锃亮,干净得发光的厨房,我这有经验的家庭主妇就知道,我在这里定会得到最好的伙食。旅店女主人是一位体型干瘦,态度亲切,一头灰发的蒂罗尔女人。她再一次向我保证,我在这里不用害怕会受到任何打扰或者任何来访者的骚扰。当然每天晚上七点钟以后,村公所书记官、宪兵队长和另外几位邻居会到旅店里来喝酒,玩牌和闲聊,但是这些人全都轻声轻气,到十一点他们又都各自散去。星期天做了礼拜以后,说不定下午也会热闹一些,因为从山坡上,农庄里会有一些农民过来,不过我呆在自己房间里几乎什么也听不见。 白天阳光实在明媚,我无法久久呆在房里。我把随身带来的衣物从箱子里取出来,让他们给我一块上好的乡间褐色面包和几片冷肉,然后出门散步,踏过草地。向上攀登,越走越高。大自然的一切都敞露在我面前,细浪翻滚的河流在山谷里流淌,高山顶峰戴着白雪花环,和我一样自由自在。我感到阳光一直射进我的毛孔。我走啊走啊,一个劲地走。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一直走到阿尔卑斯山草地的最高处。在那里我摊开手脚,躺在柔软、温暖的苔藓上,伴着蜜蜂的嗡嗡声,山风有节奏地轻轻吹拂,巨大的宁静笼罩着我,我感觉到向往已久的宁静。我惬意地闭上眼睛,沉浸在梦幻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已入睡,何时入睡。直到凉意浸入我的肢体我才醒来。已经快到黄昏时分,我大概足足睡了五个小时。这时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疲劳,可是我的神经和我的血液都已感到清新。我踏着坚强、坚定、富有弹性的脚步走了两个小时,回到我的小旅馆里。 女店主已经站在门口。她有些担心我迷了路。我已饥肠辘辘,她建议立刻为我做晚餐。我不记得几年来曾经这样饿过,便非常乐意地跟她走进酒店。这是一间昏暗低矮的房间,装有木头护壁,桌上铺着红蓝方格的桌布,让人感到舒适,墙上挂着羚羊角和交叉的步枪。那硕大的蓝釉砖砌的火炉,在这暖和的秋日虽说并没有生火,房间里却有一股舒适的固有的暖意。我看那些客人也很顺眼。一共四张桌子。宪兵队长,税务官和村公所书记官,围着一张桌子在玩纸牌,每人身边放着一杯啤酒。另一张桌旁坐着几个晒得黝黑的农民,他们强壮有力,模样粗野,胳臂肘支在桌上。像所有的蒂罗尔人一样,他们寡言少语,只是一个劲地吸着他们长把的瓷制烟斗。看得出来,他们白天干活很是辛苦,只想休息一下,实在太累,懒得思索,也懒得说话。这些农民,为人诚实,规规矩矩,看着他们那像木雕一样坚硬的脸,你会感到舒服。在第三张桌旁坐着几个马车夫,小口啜饮着烈性的大麦烧酒。他们也浑身疲惫,一声不吭。第四张桌子是为我铺设的。不久桌上就放了一大盘烤肉,我要不是吹了山风,饿得发慌,平时我是一半也吃不下去的。 我从房里带了一本书下来,打算在这里看看书,但是坐在这安静的房间里,置身于这些和蔼可亲的人们中间,很是舒服。他们在你身边既不打扰你,也不使你感到压抑。有时候门一开,一个金发男孩进来,为他父母来取一罐酒,一个农民进来,从我身旁走过,在柜台旁喝上一杯。一个女人走来,和女店主轻声聊天。女店主则坐在柜台后面,给她的孩子们或者孙子们补袜子。人来人往,悄无声息的节奏美妙已极,让你看了舒服,并不使你心烦。我在这种安适的气氛中感到心旷神怡。 我就这样坐了一阵,做梦似的,一无所想。大概在九点左右,门又打开了。这一次可不像那些农民进来,慢悠悠地安详地把门推开,门被突然撞得大开。进来的那个男人,不是马上把门关上,而是直挺挺地站在门坎上,似乎还没完全下定决心,是不是该进来。然后他一甩手把门关上,比别人关门的声音要响得多。他环顾四周,用低沉洪亮的声音说了声:“上帝祝福诸位,先生们。”向大家问好。这声音有些做作,不像农民的问候,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在蒂罗尔的乡村酒店里,人们问好,通常是不用城里人说的“先生们”的。事实上,这个花哨的称呼似乎也没有激起酒店里的客人们多少热情。没有人抬头看他,女店主安安静静地继续补她的灰色毛袜,只有马车夫坐的那张桌子旁,有人不冷不热地轻轻咕噜了一声“上帝祝福你”作为回答。这句话在蒂罗尔也同样可以含有“见鬼去吧”的意思。这位怪客的奇特之处,似乎谁都见怪不怪。可是这陌生人并不因为这不友好的接待而变得手足无措。他以庄严的姿势,把他那稍稍嫌大,丝毫不像农民戴的帽子慢慢地挂在一只羚羊角上,帽沿因为常戴常脱已经磨烂,然后他挨桌打量,犹豫不决,不知该在哪张桌旁入座。没有一个人开口向他发出邀请。打牌的三个人正以引人注目的热忱,热衷于他们的纸牌。坐在条凳上的农民一动不动,根本不打算挤一挤,腾出位子。而我自己也被这位陌生人古里古怪的举止弄得很不自在,惟恐他喋喋不休地饶舌,急忙把我的书打开。 陌生人没有办法,只好迈着显然有些沉重的,不大灵活的脚步向柜台走去:“来杯啤酒,美丽的老板娘,泡沫喷涌,鲜美爽口。”他相当大声地要了酒。这个夸张激越的古怪声调又一次引起我的注意。我觉得蒂罗尔的乡间酒店可不是用这种文绉绉的腔调说话的地方,这位当了老奶奶的老实巴交的女店主身上,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勉强配得上这样的奉承。果然如我预料,这个称呼丝毫没有对她产生特别的影响。她不答话,拿起一个陶制大肚子酒杯,用水涮了一涮,拿块布擦干了,从桶里把酒杯装满——不算不客气,可完全是无动于衷的样子——隔着柜台,把酒杯推到客人面前。 挂在链子上的圆形煤油灯恰好在柜台前面,悬在他的头上,因此,我有机会更仔细地端详这个奇特的客人。此人看上去大概六十五岁左右,身体已经发胖。他一进门我就发现,他走路拖着脚步,步履沉重。我作为大夫的妻子,多少积累了一些经验。我马上看出他这种步态的原因,想必是一次中风,使他半身不遂。因为他的嘴也歪向一边,左眼的上眼皮明显的更松垂,这就使他的脸带有扭曲的痛苦表情。他的服装在一个山区小村里是与众不同的,他不穿乡下农民穿的短上衣和他们通常穿的皮裤,而是穿一条松松垮垮的黄色长裤,从前想必曾是白色的。还有一件上衣,显然早已嫌小,而且肘部已经磨亮,有破裂的危险;一根领带系得歪歪扭扭,像条黑绳子似的从他那肥胖、变粗的脖子上挂了下来。他这身装束透着落魄潦倒,可是这人很可能曾经一度气宇轩昂。他的天庭饱满,配着浓密蓬乱的自发,颇有点慑人的威仪,可是在浓重的眉毛下面却显出衰颓的景象。发红的眼皮,盖着一双模糊的眼睛,面颊松弛布满皱纹,垂落到松软肿胀的颈脖。他不禁使我想起曾经在意大利看见过的罗马帝国后期皇帝的面具,帝国沦亡时期的某位皇帝。 在最初的一刹那,我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这样强烈地吸引我如此专注地观察他,但我立刻就懂得,我千万要小心谨慎,不得向他暴露我的好奇。因为显然,他正迫不及待地想找人谈天,似乎有一种内在的压力,迫使他说话。他那微微发抖的手,刚把杯子举起来喝了一口,他就大声发表意见:“啊……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说着环顾四周,没有人答理他。玩牌的人洗牌分牌,其余的人吸着烟斗,大家似乎都认得他,可是由于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对他并不好奇。 最后他憋不住了。他拿起杯子,走到农民们坐的那张桌子旁边,“先生们,请腾点位子给我这把老骨头。”农民们在条凳上挤了一挤,对他不再表示注意。一时间,他不吭声,只是把半满的杯子交替地往前往后挪动。我又看见,他的手指挪动时在发抖。最后他把身子往后一靠,开始说话,而且说得相当大声,看不出来,他在跟谁说话,因为身边的两个农民明显地表示反感,不愿和他打交道。他其实是冲着大家说话。他说话——我立刻感觉到——就只是为了说话,就只是为了听自己说话。 “今天这可是件事。”他开口说道,“伯爵先生是一番好意,一番好意,这没说的。他乘坐汽车在街上遇到我,停了下来,不错,为了我的缘故把车停了下来。他说他和孩子们乘车下山到波岑去看电影,问我是否有兴趣跟他们一起去——真是个高雅的绅士,有教养,有文化,懂得赞扬别人的功绩。对这样的人是不能拒绝的。再说我也懂得怎么做才得体,于是我就乘车同去,当然是坐在后座上,坐在伯爵先生旁边,跟这样一位先生同车,怎么着也是一件荣幸的事。我就让他把我带到开设在主要大街上的那家电影院去:很有气派,好多广告,好多电灯,就像举行教堂落成典礼似的。好吧,干嘛不去看看英国先生或者大洋彼岸的美国先生弄的玩意,看看他们花了大钱为我们拍的片子。他们说电影这玩意也应该算是一种艺术,呸,见鬼去吧。”他说着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不错,我说了,见鬼去吧。他们把什么样的垃圾搬上了银幕!这对艺术来说简直是耻辱,对于拥有莎士比亚和歌德的世界来说也是耻辱!一开头先来一些花花绿绿的畜生搞的五颜六色的杂拌,傻得要命,——好,我不说什么,也许孩子们看了会高兴,对谁也没有害处。可是接下来他们演了一场《罗密欧与朱丽叶》。这玩意应该禁演,以艺术的名义禁止它上演。那些诗句,听上去,就像是从炉子的烟窗里发出的尖声怪叫,这可是莎士比亚神圣的诗句啊。全剧弄得甜甜蜜蜜,庸俗不堪!要不是因为伯爵先生在场,我差点跳了起来,拔腿就跑,是他邀请我去的呀。用最纯净的金子制造出这样一堆狗屎,一堆狗屎!我们这号人不得不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又使劲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巨响。现在他已经大声说话,几乎是在嚷嚷。“今天的演员就演出这些东西——为了几个钱,为了该诅咒的钱,他们把莎士比亚的诗句吐到机器里,把艺术糟蹋得不像样子。那我可要赞美街上的每一个婊子了!我对婊子比对这些猴子更加尊敬。这些猴子让人把它们光滑的脸蛋放到一米多大,钉在广告牌上。他们对艺术犯下了罪行,为此几百万几百万地捞进腰包。他们破坏了语言,生动的语言,冲着一只漏斗大声吼叫莎士比亚的诗句,而不去教育民众,教诲青年。席勒曾经称剧院为道德学校,可是席勒现在已经不算数了,今天什么也不算数了,只有钱——那该诅咒的钱——才算数,还有他们善于为自己做的广告,才算数。谁要是不精于此道,就活该死掉。可是我说,宁可饿死。对我来说,谁若把自己出卖给这该诅咒的好莱坞,就该上绞架!上绞架!上绞架!” 他大声嚷嚷,拳头猛砸桌子,玩牌的那桌,有人咕噜了一声:“见鬼去吧,安静点!听你白痴一样的胡扯,都不知道在打什么牌了!” 老头猛地一抽搐,仿佛要回敬一句什么,他那已经失去光辉的眼睛刹那间闪出强烈激愤的光芒。可是接着,他又做出一个不屑一顾的动作,仿佛想说,回敬他们有失身分。两个农民吸着烟斗,他用茫然的眼睛默默瞪着前方,沉默不语,迟钝而沉重。看得出,他强迫自己默不作声已不是第一次。 我大吃一惊,我的心直哆嗦。这个受到屈辱的人身上,有什么东西使我激动不已。我立刻感觉到,他以往想必曾经是个身分较高的人物,不知怎地——也许是由于酗酒——落魄到这般地步。我吓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惟恐他或者别人会开始大闹一场。从他进门,我听见他的声音那个瞬间起,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使我忐忑不安。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保持安静,他的头垂得更低,双目直瞪着前方。我觉得,他仿佛在低声对自己喃喃自语地说些什么,谁也不注意他。 这当儿,女主人从柜台旁站了起来,想到厨房里去取什么东西。我趁机跟她走进厨房,问她这人是谁。“唉,”她心平气和地说道,“这个可怜的家伙,住在这儿的穷人院里。我每天晚上施舍一杯啤酒给他喝。他自己付不起酒钱。不过这个人不好对付。他从前曾经在什么地方当过演员,大伙儿不大相信他从前曾经是个人物,对他不大尊敬,这使他很伤心。有时候大伙儿戏弄他,跟他说,要他给大伙朗诵点什么。他就站出来,一口气说上个把钟头,说的话谁也听不懂。有时候大伙送他一袋烟,请他再喝一杯啤酒。有时候大伙嘲笑他,他就大发脾气。所以对他得小心一些。不过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两三杯啤酒下肚,他就乐得不得了——是啊,他是个可怜虫,这个老彼得。” “什么,他叫什么名字?”我非常吃惊地问道,也没弄清楚,为什么我大吃一惊。 “彼得-斯图尔岑塔勒,他父亲曾经是这村里的一个伐木工人,所以大伙儿把他收留在这儿的穷人院里。” 你可以想像,亲爱的,为什么我这样吃惊,因为我立刻明白了这想像不到的事情。这个彼得-斯图尔岑塔勒,这个潦倒落魄,沦落到穷人院里的醉酒的瘫痪老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们青春时期的上帝,我们睡梦中的主人。他就是彼得-斯图尔茨,我们市立剧院的演员和头号情人,对于我们来说,他曾经是崇高和典雅的化身。你知道这事——我们两个,作为少女,还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曾经这样如醉如狂地崇拜他,这样疯疯癫癫地爱过他。现然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在酒店里刚说第一句话,我心里立刻就有什么东西骚动起来。我没有认出他来——戴着这张衰颓的面具,面目全非,憔悴不堪,我怎么可能认出他来——但是他的嗓音里还有些东西,能炸开瓦砾,让人进入那掩埋已久的回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吗?他受到聘请,不知从什么外省小城来到我们因斯布鲁克的市立剧院演戏,碰巧我们的父母允许我们去看他的首场演出,因为演的是出古典名剧,格里尔派策的《萨福》,他演的是法翁,那个使萨福心乱神迷的俊美少年,可是等他登上舞台,他却使我们心乱神迷了。他穿了一身希蜡装束,浓密的深色头发戴了一顶花冠,俨然是阿波箩的化身。他还没有开口说出第一句台词,我们就激动得浑身哆嗦。我俩互相紧握着手。在这满是小市民和农民的城市里,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男人。我们从最高一层楼的座位里看不清他的化妆和服装,这个外省小演负在我们眼里就像是上帝派到人间来的高贵和典雅的象征。我们小小的傻里傻气的心儿在我们年轻的胸中突突直跳;我们着了魔,在我们离开剧院时,已和原来判若两人。既然我们是知心朋友,不想损害我们的友谊,便互相发誓,一同去爱他,一同去崇拜他。荒唐的事情便从这一瞬间开始。对我俩来说,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比他更为重要,学校里、家里、城里发生的一切,都神秘地与他有关。其他种种,我们都觉得平淡无奇。我们不再酷爱书籍,只在他的语言里寻找音乐。我想,有好几个月之久,我们不谈别的,只是谈论他、议论他。每一天都从他开始;我们飞步跑下楼梯,为了在父母看报之前把报纸抢到手里,为了知道分配他演什么角色,为了阅读评论文章。所有的文章在我们看来,对他的热情赞扬都嫌不足,若有一句话对他不甚友好,我们就绝望之极。倘若另一个演员受到赞扬,我们就对那人深恶痛绝。唉,我们干的傻事实在太多,我今天想出的不及其中的千分之一。我们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门,到哪儿去。我们知道,他跟谁说话,我们嫉妒每一个可以陪他逛马路的人。我们认得他系的领带,他拿的手杖。我们把他的照片不仅藏在家里,也藏在我们教科书的包书皮里。这样我们在上课的时候,不时还能悄悄地瞄上一眼。我们发明了一种我们自己的手语,以便在上课的时候从各自的位子上能向对方证明,我们在想念他。我们把手指举到额上,就意味着:“我在想他。”如果我们朗诵诗歌,我们就情不自禁地用他的声调朗读,直到今天我听到他当时演出过的一些剧本,便只听到他的声调,而不可能是别的。我们在舞台出口处等他,悄悄地尾随着他。我们站在他坐的那间咖啡厅对面的一个门洞里,无休止地观看他如何在那里看报。我们对他如此崇拜,以致这两年里,我们从来不敢跟他说话或者和他相识。其他一些对他着迷的姑娘更加大方,会去求他签名。是的,她们甚至敢在街上向他问好,而我们却从来没有这样做的勇气。可是有一次,他扔掉一个烟头,我们把它像圣物似的拣起来分成两半,你拿一半我拿一半。这种孩子气的偶像崇拜推而广之也波及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物。我们非常羡慕他年老的女管家,因为她可以侍候他、照顾他。她对我们来说便成了一个值得崇敬的人物。有一次,她在市场上采购,我们就提出帮她拎篮子。她夸了我们一句,我们就欣喜无比。唉,我们这两个孩子,为了这个彼得-施图尔茨,什么傻事没有干过啊!而他对此一无所知或者毫无预感。 如今我们已经上了年纪,都很理智,也许很容易把这些傻事看成半大不小的姑娘们常犯的痴迷行径而报以轻蔑的微笑,可是我不能瞒我自己,这种痴迷状态在我俩当时已经变得相当危险。我相信,我们对他的迷恋之所以采取这样夸大和荒唐的形式,是因为我们这两个傻孩子曾经互相发誓,一同去爱他。这就决定了,一个想比另一个更加过分。我们每天不断地互相促进,总在互相发明一些新的证据,说明我们一刻也没忘记我们梦中的这位神明。我们和其他的女孩子不同,她们时而也为脸蛋漂亮的男孩子着迷,玩些幼稚天真的游戏;而我们则把一切感情和一切热情全都倾注在这一个人身上。在这激情如炽的两年里,我们所有的思想全都只属于他一个人。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经过这早年的疯狂,我们后来居然还能以清醒、坚定和健康的爱情去爱我们的丈夫,我们的孩子,我们居然没有把我们感觉的全部力量都耗尽在这无谓的感情夸张之中。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用不着为这段时间感到羞耻。因为多亏这个人,我们也生活在对艺术的激情之中,在我们的愚蠢之中毕竟还有一种神秘的向着更崇高、更纯洁、更美好的境界进取的冲动。而这个境界极为偶然地恰好体现在他身上。 所有这一切似乎早已变得如此可怕的遥远,早已被其他的生活和其他的感情所掩盖。可是当女店主向我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我着实大吃一惊。她没有看出我的惊恐,真是奇迹。我们当年只看见他置身于观众热情洋溢的光环照射之中,把他当作青春和美丽的象征,如此狂热地热爱过他。如今看见这个人沦落成乞丐,论落成接受施舍的人,被粗野的农民所嘲笑,年迈苍苍,疲惫不堪,已经不再为自己的沉沦感到羞耻,这可真是天大的意外。我没法立即回到酒店里去,我看见他说不定会忍不住流下眼泪,或者不知怎地会在他面前暴露我自己。我先得定一定神,于是上楼回到我的房间,为了再好好回忆一下,这个人对于我的青春时代曾经意味着什么。因为人的心很奇怪:许多年岁月流逝,我一次也没有再回忆起这个人,他曾控制过我整个的思想,充满我整个的灵魂。我可能死去而永远也不再问起他。他也可能死去,而他对此一无所知。我在房间里,没有点灯,摸黑坐着,设法回忆这事那事,回忆开头,回忆结尾。一下子我又重新经历了全部业已逝去的日日时光。我自己的身体,在多年前已经生孩子的身体,仿佛又变成了少女的身体,瘦瘦小小,身量未足。我又是当年那个少女,心怦怦直跳,睡觉前坐在床上思念着他。我的双手不由肉主地发热,然后发生了一件叫我自己大为吃惊的事情,我简直无法向你描述。突然间,我起先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寒噤透过我的全身,什么东西震撼了我的内心。一个思想,一个特定的思想,一桩特定的回忆压倒了我,让我回忆起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愿回忆的一件往事。就在女主人提到他的姓名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我不愿忆及的事情在我心里压迫着我猛挤着我,就像维也纳的弗洛伊德教授说的,我想“排挤出去”的东西——远远地排挤到我心灵深处,使我多年来的确把它忘得一干二净,那深埋心底的秘密之一,人们顽固地甚至对自己都加以隐瞒的秘密。当年我就是对你也隐瞒了这个秘密,连你我也隐瞒,而我曾经向你发誓,把有关他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如今这个秘密倏然苏醒,近在眼前。今天该轮到我们的儿女们,不久该轮到我们的孙子们去干傻事了,我才能向你承认,当年在我和这个人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现在可以坦白地向你披露这个埋在我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这个陌生男人,这个年迈的渺小的戏子。如今彻底崩溃,潦倒不堪,为了一杯啤酒,给农民们朗诵诗歌,被他们挪揄嘲笑。可是这个男人,爱伦,这个男人曾经在一个危险的时刻,把我全部生命掌握在他手里。我的一生取决于他,全凭他随心所欲地摆布。我的这些孩子很可能不会出生,我今天不知会在哪里,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天写信给你的这个女人,你的这个女友,很可能会是一个不幸的女人。也许会和他自己一样,被生活碾得粉碎,踩得稀烂。别以为我这些话言过其实,我当时自己也没有理解,我的处境是多么危险,但是今天我清楚看到了,彻底懂得了我当时所不懂的事情。今天我才知道,我欠这个为人遗忘的陌生人的情意有多深。 我愿尽可能详尽地把这事告诉你。你还记得吗,你当时正好快满十六岁,你的父亲突然调离因斯布鲁克。我现在还清楚地看见,你当时如何绝望地冲到我的房里来啜泣不已,你不得不离开我,不得不离开他。我不知道,这两件事哪一件更使你难过。我几乎以为,你再也见不到他,我们青春时期的神明。而没有他,对你来说,生活也就不成其为生活。我当时不得不向你发誓,把有关他的一切事情全都向你报道,答应每个礼拜,不,每天都给你写信,写整整一本日记。一段时间内,我忠实地恪守诺言。对我来说,失去你也是个沉重的打击,因为我还能向谁去倾吐肺腑,向谁去报道这些荒唐行径——我们感情泛滥之际干出的这些令人心醉的傻事呢。 但是,话说回来,我毕竟还有他,我还能看见他,他属于我一个人。这是痛苦中的小小快乐。可是不久,就发生了——你也许还记得——那个事件。关于这件事,我们只是模糊地略知一二。据说,施图尔茨向剧院经理的夫人献殷勤——至少后来人家是这样告诉我的——于是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他就被迫解聘。只是为了给他面子,才允许他最后一次登台。人家只让他再在我们的舞台上演出一次,这样说不定连我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生中再没有比宣布彼得-施图尔茨最后一次演出的那一天更悲惨的了,我简直像生了病。没有人分担我的绝望,没有人听我吐露心声。学校里老师们注意到我脸色灰白,神情恍惚。在家里我变得心情恶劣脾气暴躁,我父亲其实一无所知,也给我惹得发起火来,他不许我上剧院,以示惩罚。我向他苦苦哀求,也许求得过于激烈,过于冲动,结果把一切弄得更糟,因为连我母亲这时也反对我了:她说看戏的次数过于频繁,把我弄得神经激动,我必须呆在家里。此时此刻,我恨我的父母亲,——是的,这一天,我的头脑是这样的昏乱,我是这样的疯狂,我恨他们,简直不愿再看见他们。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心想死,那种突如其来的,危机四伏的忧郁向我袭来。这种忧郁情绪有时对年轻人会变得相当危险。我呆呆地坐在一张小沙发里,没有哭泣——我过于绝望,反而欲哭无泪。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冷似寒冰,忽而又像热病使我浑身激奋。我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来回奔跑,我打开窗户,凝视着窗下的院子,四层楼高,我量了一下高度,心想要不要纵身跳下楼去。与此同时,我一个劲地看钟:才三点,戏是七点开演,这是他最后一次演出,而我却听不到他的声音。别人会围着他欢呼,而我却看不见他,蓦地我再也按捺不住。父母不许我出门,他们的禁令对我来说已无所谓。我拔腿就跑,跟谁也没打招呼。我跑下楼梯,跑上大街,却不知道到哪儿去。我心里有某种乱糟糟的设想,想跳河淹死,或者干出其他什么荒唐的事情。没有他,我绝不想再活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结束生命。于是我满街乱跑,要是朋友叫我,我也不回答人家的招呼。我对一切都无所谓。在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除了他,任何人都不复存在。突然,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就站在他的房子前面。我俩曾经常在对面的门洞里等着,看他是否回家,或者抬头仰望他的窗户。也许那混乱不堪的希望无意识地驱使我来到这里,没准碰巧还能见他一面。但是他没有来,十几个不相干的人,邮差啦,木匠啦,市场上的一个胖乎乎的女商贩啦,他们进出这幢房子,好几百个毫不相干的人在这胡同里匆匆来去,只有他,只有他没来。 事情后来怎么发生的,我已记不清了。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驱使我过去。我跑过马路,沿着他那房子的楼梯,一口气跑上三楼,一直跑到他寓所的门前;只想接近他,只想更接近他!只想再跟他说些什么,可不知道想说什么。这一切完全发生在一种疯狂着魔的状态之中,我自己都讲不清,为什么会这样。我跑上楼梯跑得这样快,也就是为了把所有的顾虑全都抛掉。我已经——我还没有喘过气来——我已经摁了门铃。我今天还听见那尖锐刺耳的铃声,然后是漫长的完完全全的寂静,寂静中我那突然清醒过来的心突突直跳。终于我听见屋里传来脚步声,沉重坚定,神气活现的脚步声,就像我在剧院里所熟悉的那种。这一瞬间我恢复了知觉,我想从门前逃走,但是我因为害怕而浑身发僵。双脚好像瘫了似的,而我那小小的心儿己停止跳动。 他打开房门,诧异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否认识我或者认出了我。大街上,总有许许多多崇拜他的未成年的少男少女,一堆一堆地围着他拥来拥去,而我们两个,其实是最爱他的,却总是过于羞怯,看见他总是拔腿就逃。便是这一次我也是低着头站在他的面前,不敢抬头看他。他等着,看我有什么事要告诉他,他显然把我当作给哪家商店跑腿的小女孩,要传递什么消息给他,“怎么啦,我的孩子,有什么事?”最后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音鼓励我道。 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想……可是我不能在这儿说……”说着就停住了。 他和蔼可亲地咕噜了一句:“好吧,你进来吧,我的孩子,出什么事了?” 我跟着他走进房间。这是一间阔大的陈设简单的房间,看上去零乱不堪;画像已从墙上取下,箱子东一个西一个,衣物装了一半,“好,那就说吧……你是从谁那儿来的?”他又问道。 突然之间,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的嘴里迸出一些话来:“请您,请您留在这儿……请您,请您别走……呆在我们这儿。”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双眉扬了起来,一道严峻的纹路深深印在他的唇边。他明白了,又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女性崇拜者来骚拢他。我担心,他会粗暴地训我一顿,但我身上可能有什么东西激起了他的怜悯,使他同情我的孩子气的绝望心情。他走到我跟前,柔和地抚摸了一下我的手臂:“亲爱的孩子,”他说道,活像一个老师在对孩子说话,“我离开这里,并不取决于我自己。现在这已无法改变。你来跟我说这番话,实在是一番好意。我们演戏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青年?有年轻人作为知音,始终是我最大的快事。但现在决定已经作出,我已无法更改。好吧,就像刚才说的,”他往后退了一步,“你来跟我说这番话,这的的确确是你的一番好意。我谢谢你,望你继续对我怀有好感,望你们大家对我永远怀有亲切友好的回忆。” 我明白,他这是和我告别。可恰好是这点使我倍感绝望。“不,请您留在这里。”我抽抽搭搭地嚷了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留在这里……我……我没有您活不下去。” “你这孩子。”他想安慰我,可是我紧紧地搂住他,用我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他。到现在为止,我还从来没有勇气,哪怕去碰一碰他的外套呢。“不,请您别走。”我绝望地啜泣不已,“别让我一个人留下!请您把我一起带走。您不论到哪儿去,我都跟您走,……直到天涯海角……您想把我怎么样,都随您……只要您不离开我。” 我不知道,当时我在绝望之中还跟他说了些什么荒唐话。我紧紧地贴着他,仿佛这样可以把他拉住,丝毫没有预感到,我作出这激情如火的建议,使我自己陷进了多么危险的境地。因为你也知道,我们当时还是多么天真无邪,肉体之爱对我们来说,还是一个多么陌生多么不熟悉的思想。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而且——今天我大概可以这么说——是一个相当招人的漂亮姑娘,走在街上,男人都回过头来看我。他是一个男人,当时三十七八岁,他当时对我完全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的的确确会顺从他;他不论想把我怎样摆布,我都不会反抗。当时在他的寓所里,滥用我的丧失理智,对他来说,只是逢场作戏。在这一小时内,他把我的命运掌握在他手里。倘若他卑劣地利用我孩子气的急迫心情,屈服于他自己的虚荣心,控制不住他自己的欲望,抵御不了这强烈的诱惑,谁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今天我才知道,当时我是处于危机四伏的境地。我现在感觉到,有一个瞬间,他似乎把握不住自己。他让我的身体紧贴在他身上,并且挨近我颤抖的嘴唇。但是他终于控制住自己,慢慢地把我推开。“等一等,”他说道,几乎是使劲挣脱自己,转身向着另一扇门,“基尔歇太太!” 我吓得要命,本能地想拔腿就逃。莫非他想在这个老太太,他的女管家面前取笑我?当着她的面把我嘲笑一番?这时女管家已经走了进来,他转过身去冲着她:“您想想,基尔歇太太。真是一番美意。”他对她说,“这位年轻的小姐特地来以全校的名义,向我转达衷心的临别问候。这不是非常感人的事吗?”他又转过脸来冲着我:“是的,请您向大家表示我最真诚的谢意。受到青年的欢迎,也就拥有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我一直认为我们这个职业的美好之处就在这里。只有青年对于美怀有感激之情。是的,只有青年才如此。你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亲爱的小姐,我将永远不忘你的这番好意。”——说着他握住了我的双手——“永远不会忘记。” 我停止了流泪,他没有使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没有使我蒙受屈辱。他还继续对我表示关怀,因为他转身对女管家说:“要不是我们有这么多事要做,我多么想和这位可爱的小姐多聊一会儿。这样吧,请您送她下楼,一直送到门口,祝您万事如意,再见!” 后来我才明白,他为我想得多么周到。他派女管家一直送我到门口,是为了爱护我,为了保护我。我在这小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随便哪个坏蛋要是看见我这么一个年轻姑娘独自一人从名演员的门里溜出来,肯定会乱泼脏水。什么事情对我危险,这个陌生人比我这孩子懂得更加透彻。他保护我,不让我因为年轻,少不更事而受到危害——事隔二十五年多,我现在看这点看得更加清楚。 岁月一年年消逝,所有这一切我都已经遗忘,亲爱的朋友,这不是很奇怪很令人羞愧的事吗,这是因为我羞愧已极一心想要忘却这一切啊。我从内心深处,从来也没有感激过这个人,再也没有打听过他,再也没有打听过当时,在那天下午手里掌握着我的一生,掌握着我的命运的这个人。现在这个人就坐在楼下,面前放着一杯啤酒,一个彻底失败潦倒不堪的废人。一个乞丐,为众人所嘲弄,除了我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是谁,曾经是谁。只有我知道,说不定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惟一还记得起他的姓名的人。我欠他欠得太多,现在也许可以有所偿还了。我突然感到心情平静下来,再也不感到心惊肉跳。我只是有些羞愧,我竟然会这样不公平,这样长久地忘却。这个陌生人在我一生的一个关键时刻,对我的态度曾经是这样的高尚。 我又下楼走进酒店,总的说来,大概只过去了十分钟,什么也没有改变。打牌的在继续打牌,女店主在柜台旁缝什么东西,几个农民睡眼惺忪地抽着他们的烟斗。他也坐在他的位子上,没有改变姿势,面前放着空啤酒杯,他直愣愣地望着前方。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在这张神情困惑的脸上布满了多少悲哀,在沉重的眼皮底下,目光呆滞,嘴巴因为中风歪向一边,显出痛苦而阴沉的神情。他落寞阴郁地坐着,双肘支在桌上。支撑他那前倾的头,抵御倦意,不是瞌睡引起的困倦,而是对人生感到的疲倦。没人和他说话,没人理会他。他坐着,活像一只羽毛剥落的灰色大鸟,蹲在笼子里的暗处,也许正梦想着他往日还能展翅飞翔,穿过太空时享受的自由。 门又打开了,又有三个农民迈着沉重的拖沓的脚步走了进来,要了啤酒,然后环顾全屋寻找座位。“去,靠边!”其中之一相当粗暴地向他发号施令。可怜的施图尔茨抬起眼来直勾勾地望着。我发现,人们对他使用的这种粗暴的轻蔑态度,使他受到污辱,可是他已经疲惫不堪,受过太多屈辱,已不再自卫或者争吵。他默默向旁边挪动了一下,把他的空酒杯跟着推到一边。女店主给其他人端来满满的酒杯。我看见他目光贪婪如饥似渴地望着别人的杯子,但漫不经心的女店主无视他那无声的请求。人家施舍给他的那一份他已经得到,他还不走,那是他自己的过错。我看见他再也没有力气进行反抗,他这把年纪,不知道还会受到多少屈辱和欺凌啊! 这一瞬间,终于闪过一个念头,使我豁然开朗。我不可能给他什么真正的帮助,这我知道。我不可能使他,使这个已经精力衰竭,意志消沉的人再焕发青春,但是我或许能够多少给他一些保护,使他免遭这种轻蔑的痛苦,还能帮助这个已被死神的尖笔画了记号的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在这偏僻的村子里挽回一些他的声誉。 于是我站起身,相当引人注目地走向他的桌子,他就挤在农民当中。这些农民看见我走过去都不胜惊讶地抬起头来。我对他说:“也许我有幸和宫廷演员施图尔茨先生谈话吧?” 他怵然一惊,好比一次电击透过他的全身,连他左眼上面沉重的眼皮也抬了起来,他凝视着我。有人用他过去的姓称呼他,这儿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这个姓,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都早已忘记了这个姓。我甚至称他官廷演员,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当过宫廷演员。这个意外实在过于强烈,他甚至没有力气站起身来。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游移不定;说不定这也是一个早有预谋的玩笑。 “没错……这是……这过去曾是我的姓。” 我向他伸出手去。“啊,那我太高兴了,……我深感荣幸。”我故意大声地说,因为现在必须大胆地撒谎,为了让人家对他表示敬意,“我虽说从未有幸欣赏您在舞台上的演出,但是我先生一再向我谈起您。他在中学时代,常常上剧院看您演出,我想,那是在因斯布鲁克。……” “是的,是在因斯布鲁克,我在那儿呆了两年。”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开始活跃起来,他发现,我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 “您简直没法想像,宫廷演员先生,他和我谈您谈了多少,我对您的情况知道得多么详尽!啊,我明天写信告诉他,说我有幸在这里遇见您,他一定会对我羡慕不已。您想像不到,他至今还崇拜您。不,他常常对我说,谁也无法和您扮演的波萨侯爵相匹敌,连凯因茨也不行,推也没法和您演的马克斯-彼柯洛米尼,莱昂德尔相提并论。我想,我丈夫后来又特地赶到莱比锡去了一次,就是为了看您登台演出,可是到时候他又没有勇气和您打招呼。不过您那个时期的照片他还都保存着,我真希望您能光临寒舍,看看这些照片保管得多么精心。能多听到一些您的消息,我先生一定会欣喜若狂。也许您可以帮我个忙,给我说点什么,我以后好把这些事都告诉他……我只是不知道,是否打扰您。或者说,我是否可以请您坐到我这张桌子上来。” 他旁边的几个农民抬起头来直瞪着我,不由自主地恭恭敬敬往旁边挪动。我看到,他们不知怎地有些忐忑不安,有些感到羞愧。他们迄今为止一直把这老人当作一个乞丐对待,有时赏他一杯啤酒喝喝,跟他开开玩笑。我,一个陌生女人,对待他的态度这样尊敬,他们第一次心生怀疑,没准这老人是个人物,人家在外面认识他,甚至崇拜他,这使他们感到不安。我故意用谦恭的语气请求和他谈话,就像乞求莫大的荣耀,这种语气开始发挥作用。“喂,那就去吧。”他旁边的农民催他道。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好像从梦中站立起来。“很乐意……乐意。”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发现他在使劲压抑他兴高采烈的情绪,他这个老演员此刻正在和自己搏斗,不要在别人面前暴露他是多么感到意外,他是如何笨拙地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仿佛这种邀请和欣赏对他来说纯粹是司空见惯不言而喻的事情。摆出一副在剧院里学来的尊严的样子,他慢吞吞地踱到我的桌旁。 我大声点酒:“请上一瓶葡萄酒,为了对宫廷演员先生表示敬意,来瓶上等名酒。”现在连牌桌旁打牌的人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开始窃窃私语。他们的施图尔岑塔勒,居然是个宫廷演员,是个名人?既然这个从大城市来的陌生女人对他这样尊敬,他身上想必有点玩意。年老的女店主把酒杯放在他的面前,姿势毕恭毕敬,和先前完全不同。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他对我都奇妙无比。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情况说给他听。我假装这些事情都是我丈夫告诉我的。我知道他扮演的每一个角色,知道那位评论家的姓名,知道此人写的每一行关于他的评论。他简直惊讶得晕晕乎乎。譬如有一次莫阿西前来客座演出。这位大名鼎鼎的莫阿西拒绝独自一人到台前谢幕,把他拉着一同上台,后来晚上还建议和他像兄弟似的以“你”相称。他一再像做梦似的表示惊讶:“这个您也知道!”他早就以为自己已被人遗忘,被人埋葬,现在伸过来一只手,敲敲他的棺材,把他从棺材里拉了出来,杜撰出他实际上从未拥有过的荣誉。既然自我欺骗是人之常情,他也就相信他在大世界里获得过荣誉,对此深信不疑。“唉,这个您也知道,而我自己早已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一个劲地嗫嚅着说。我发现,他得拼命使劲,不泄露他内心的感动;他有两三次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那块脏兮兮的手绢,转过脸去擤鼻涕,实际上却是很快地擦去那顺着他憔悴不堪的面颊向下直流的眼泪。我注意到了这点,看到我能使他高兴,看到这个病魔缠身的老人在死之前又一次感到幸福,我的心都颤抖了。 我们就这样在一种忘情狂喜的状态中一直坐到夜里十一点,然后,那位宪兵队长非常谦虚地走过来,彬彬有礼地提醒我们,现在已到戒严时分。老人显然大吃一惊,难道天上的奇迹会在人间发生?他恨不得还坐上几个小时。听人家讲述他的事情,沉湎于对自己的幻梦之中。 可是我很高兴听到宪兵队长的提醒,因为我一直在担心,他最终还是会猜出事实的真相,所以我请求大家:“我希望,先生们能劳驾,送宫廷演员先生回家。” “非常乐意。”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一个人恭恭敬敬地给他拿来他那顶破旧不堪的帽子,另一个扶他站起来。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再也不会嘲笑他,再也不会笑话他,再也不会伤害他——这个可怜的老人,他曾经是我们青春时期的幸福和苦难啊。 当然,在最后分别的时候,他失去了他那竭力保持的尊严。他感动已极,再也无法控制感情,泪水突然从他那疲倦衰老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涌流出来。和我握手时,他的手指都在发抖。“啊,善良、仁慈的夫人。”他说道,“请您代我向您的先生问好,请您告诉他,老施图尔茨还活着。说不定我还会再度复出,重上舞台。谁知道,谁知道,也许我还会再次恢复健康。”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扶着他,但是他几乎身板笔直地走路,一股新的傲气使得这个潦倒不堪的人又振作起来。我听见他的嗓音里又有另外一种高傲的声调。他在我的生活开始之时曾经帮助过我,如今在他的生命结束之时,我总算也帮了他一把。我偿还了我欠的旧债。 第二天早上我向女店主表示歉意,不能再住下去了,山风对我来说过于强烈。我试图给她留一笔钱,让她从现在开始,不要只给那可怜的老人一杯啤酒,他想喝就给他送去第二杯,第三杯。这下我可碰上了本乡本土的傲气。女店主说,不必了,她自己就会这样干。村里人原来不知道这个施图尔岑塔勒曾经是一个这样伟大的人物,全村对此都感到荣幸。村长已经作了安排,从现在起,每个月该额外再多给他点钱。她保证,他们大家都会很好地关心他。于是我就给他留下一封信,一封洋溢着感激之情的信,感激他如此善良好心,把整整一个夜晚赠送给我。我知道,在他去世之前,他会成千遍地读这封信,并且把这封信拿给每个人看。他现在会一而再地幸福地做着关于他的荣誉的虚假幻梦,直到生命终结。 我这样快地休假回来,我丈夫非常惊讶。看到我离家两天变得脸色这样新鲜,情绪这样欢快,更是不胜惊讶。他称之为一次奇迹疗养。可是我并不能从中找到任何奇妙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比感到幸福更能使人健康,而除了使别人幸福再也没有更大的幸福。 这样,我也向你偿还了我少女时代欠你的一笔债。现在你知道了关于彼得-施图尔茨的所有的事情,也知道了你的女友往日最后的秘密。 出游 含混不清的谣言传遍了整个国家,还有稀奇古怪的议论,仿佛这个时刻就要到了,救世主临近了。耶路撒冷的男人越来越多地到犹塔斯这个很小很小的地方,聊起发生的种种迹象和奇迹。当人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时,就把他们的声音神秘地压得低低的,谈论那个他们称为主的怪人。人们到处都愿意听到这类传闻,怀着一种畏葸的信赖相信这些话,因为对救世主的思念是迫切的,在人民中间也变得成熟了,如同一朵花要迸开花萼一样。一旦人们想到圣经中的希望时,就会念出他的名字,一种希冀欢愉的光亮便在他们的目光里燃烧起。 那时有一个年青人也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他的心是虔诚的,充满着期待。他把从耶路撒冷那条路来的朝拜者请到他的家里,他们告诉他救世主的消息,每当他们谈到他和他做出的奇迹和说出的话,这个年青人便心里感到一种揪痛,因为他的渴求变得激烈和狂暴,要去亲眼看看救世主的面庞。白天和夜晚他都在梦到他,他永无休止的思念形成了救世主的成千上万副面孔,都充满善和仁慈,但他感到它们只是一幅伟大的完整的圣像前的种种不大像样的摹写罢了。他觉得他年青灵魂中的不宁和痛苦都在消退,他只允许去承受救世主散射出闪耀的光华。他还不敢离开他赖以生存的故乡和工作,到他的思念告诉他该去的地方去。 但有一次他突然在深夜里从梦中醒来。他无法弄清是怎么回事,是他感到幸福还是感到痛苦;他只觉得,仿佛有人在远方向他召唤。他知道了,这是救世主要见他。在一片漆黑里他的决断还一直在增强,这使他不能再迟疑了,要去见主的面孔,思念的力量是如此强烈和不可征服,他立刻穿上衣服,拿起一根粗壮的出游用的手杖,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就走出沉睡中的房屋,朝着耶路撒冷的路上走去。 皎洁的月光洒在大路上,他那匆忙的身影在月光中急奔。他的脚步加快了并几乎显得不安;仿佛是他要在这一个夜里把他一个多月的耽搁赶回来似的。一种他几乎不敢说出来的念头令他担心:可能会太迟了,他不会再找到救世主了。有时一种深深的恐惧也攫住了他,他会走错了路。但他听到了来自遥远国度的三圣王在他内心显出的奇迹,他们引导一颗明亮之星穿越黑暗。于是烦人的沉重感又远离开了他的灵魂,朝圣者匆忙的脚步在坚硬的小路上发出坚定而信心十足的响声。 他赶了几小时的路,随之天已大亮。雾霭缓缓地消逝,深色的丘陵地带及迤逦的远山和农庄,它们在邀人前去安歇。但他没有停下来,而是毫不减慢地快步向前。太阳慢慢地升了起来,越来越高。这是一个炎热的白日,它沉重地偃卧在大地上。 不久他的脚步缓慢下来。从他的身上落下光亮的汗滴,沉重的节庆装束开始在压迫他。他先是脱下搭在肩上,留着它,穿着破旧的行路。但不久他开始觉得这负担的沉重,他不知道该把这身衣服怎么办好。他不想抛掉它,因为他穷,没有另外的节庆时穿的衣服,于是他想到,在下一个站时把它卖掉或者抵押出去换钱。但是当一个乞丐费力地从路那边走来时,他想远方的主,就把衣服送给了这个穷人。 有段很短的时间他走得又快了起来,可随后他的脚步重新又变得缓慢了。太阳当空,酷热非常,树的暗影在满是尘土的路上成了窄窄的一个条带。难得有一丝微风穿过干燥的中午闷热,可它却把路上粗粒状的沉重的尘土粘到汗流浃背的躯体上。他觉得这些尘土也在他那干枯的、早就在渴望饮水的嘴唇上燃烧起来。但这周围是山区,一片荒凉,看不到任何地方有清凉甘洌的水井或者一座客舍。 有时他起了念头,他该回头或者至少在树荫下休息几个小时。但是一种一再增长的不安在继续驱使他,向目的地走去,双膝在摇摇晃晃,嘴唇渴求着清泉。 这期间已是中午了。太阳灼热,从片云皆无的天空直射向地面,大路在出游者的便鞋下面燃烧,有如烧成液体的铁砂。他的眼睛被尘土灼得发红肿胀,脚步变得越来越摇摆不定.干燥的舌头使他无法再同经过他身边为数寥寥的游人表达虔诚的问候。力量早已耗尽了,但仿佛意志还独自在驱使他前进,还有那深深的畏惧,怕再见不到那闪烁光华的面庞,正是这面庞使他的梦想变得澄明发亮。那种认为他已接近了救世主,再有两个小时就到了圣城的可笑念头威逼得他头昏脑裂。 他还继续把自己拖到路边的一座房子跟前。他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把出游用的多疤节的手杖向门上撞去,用于枯的几乎听不出的声音乞求开门的女人给他一杯水喝,随后他倒在门槛上昏迷过去。 当他重新醒过时,他又觉得浑身充满了信心和力量。他在一个阴凉的小空地上的床上摊开了四肢躺了下来。身上各处都留下了一只温柔和关切的手的痕迹;他那灼热的身体用醋洗了一遍,并被细心地涂上了油膏;在他的床边还有着一个容器,就是用它恢复了他的精力。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时间,他很快从床上跳了下来,去看看太阳。太阳还高高挂在高空,正午刚刚过去,他耽误的时间不多。在这时候,那个给他开门的女人走进房中。她还年青,外貌像一个叙利亚女人;至少她的眼睛有着这个民族妇女所有的那种深色的野兽般的光泽,她的双手和耳坠表明了所有这个民族女人对装饰特有的孩子似的喜悦。当她向他表示她欢迎到她家来时,她的嘴边露出浅浅的微笑。 他对她的好客表示热烈的感谢,但他不敢立即就说出告别的话,尽管他的心是那么厉害地逼他快点上路。他不情愿地随她进入餐室,她在这里为他准备了饭菜。她用一种表情示他坐下,随后问他的姓名和他这次旅行的目的地。不久他俩就交谈起来。她开始谈起自己,她是一个罗马军团百人长的妻子,是他把她从她的家乡劫持到这里来的,这儿的生活单调乏味,远离开她的同胞,很少有什么乐趣。今天她的丈夫整天都待在城里,因为城市总督庞迪乌斯·庇拉多注命令处死三个罪犯。她还非常热心地谈了许多诸如此类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一点没有注意他的不安和不耐烦的表情。有时她用一种特有的微笑的目光望着他,因为他是一个英俊的年青人。 他先是对一切视而不见,他没有注意她,她的话像毫无意义的声音一样在他耳边滑过。他的整个思想越来越集中到一个念头上:他必须继续赶路,以便今天还能看到救世主。但是他漫不经心喝下去的烈酒使他的四肢乏力和沉重;随着酒足饭饱,一种懒散的舒适感也攫住了他。当衰退的意志力在饭后逼使他进行一次无力的尝试去告别时,她指了下午的令人窒息的炎热,没费多大力气就阻止了他。 他笑着责备他如此匆忙,连很少几个小时都这么吝啬。他已经犹豫了个月,那就不应当计较这短短的一天。她一再用奇怪的微笑反复表明,只有一个人在家,就是她一个人。说这话的当儿她的目光热望地直刺向他的目光。一种罕有的心慌意乱也袭上他的心头。浓酒唤起了他那呆钝的欲念,在酷热的炙人的阳光燃烧中的血液带着一种奇怪的冲动在他的血管里跳动。这种冲动越来越不能自持。一次当她把她的脸靠近他的脸,他吮吸到她的头发散发出的诱人的芬芳时,他把她拉向自己,以狂暴的吻她。她没有抗拒…… 他忘记了他神圣的思念,只想到在他灼热的双臂中搂抱的女人,长长的闷热的夏天的后半天就是这样过去的。 直到晚霞才又他从陶醉中唤醒。他粗鲁地,几乎是敌意地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因为由于一个女人的缘故而耽误了见到救世主的念头使他变得恐惧和粗野。他急急忙忙地拿起衣服,抓起手杖,带着一种沉默的离别表情离开了这座房屋,这是因为他有着一种预感,他不可以向这个女人道谢。 他匆忙不停地直奔向耶路撒冷。夜色下垂,所有的枝干桠叶都震颤不已,像是对充满世界的模糊不清的秘密感到畏惧似的。在城市前方遥远的地方有几朵浓云,它们在晚霞中开始慢慢燃烧起来。当他从天空中看到这种刺眼的迹象时,他的心为一种突然的和无法理解的恐惧而忐忑不安起来。 他不声不响地走完了剩下的路,目的地就在眼前。但他总是在想,他没有忠于他的使命,只顾瞬间的淫乐,他心中郁闷的沉重感,就是在他看到了圣城的明亮的城墙,闪耀的塔楼以及庙宇的耀眼的尖顶,也没有轻松下来。 只有一次他停下了脚步。靠近城市,在一座低矮的小丘上,他到了巨大的人群,他们摩肩接踵,熙往攘来,人声鼎沸,他从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得到。他看到在人群中间矗立着三个十字架,它们漆黑地醒目地在天空显露出来,云层泛起一片明亮的红霞,好像是整个世界被浇注了耀眼的火焰,被浸在这种咄咄逼人的烈火之中似的。士兵的锃亮闪耀的长矛在熊熊燃烧,它们像似沾满鲜血…… 一个人从空无一人的路上朝这里走来,他的脚步慌乱,不知所措。他问这个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可随之他大吃一惊,因为这个抬起头来的陌生人脸上是那样的骇怕得扭曲开来僵死一般,就像突然受到了一记打击似的,还在问话人镇静过来之前,那个人就气急败坏地狂奔起来,像是有精灵在追赶他似的。他奇怪地朝他喊去,陌生人没有转过头来,而是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但这个朝圣者觉得,他像似认出了那是克里约特的一个名叫犹大·沙里奥特注的人。可他不懂他怎么是那么一副奇怪的表情。 他同样问下一个路过的人。这个人急匆匆的,只是说,那是庞迪乌斯·庇拉多判决的三个罪犯被钉上了十字架。还在他想继续问他时,他已经走远了。 他独自继续朝耶路撒冷走去。他又一次向小丘抛去一瞥,那儿像被鲜血所笼罩一样,他朝三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望去。先是右边的,左边的,最后才看到中间的那个。但是他无法再认清他的脸。 他漫不经心地从旁边走过,向城市迸发,去看救世主的面孔…… 高中甫译 十字勋章 这是一八一〇年战争年代注的事情。一片充满焦味的尘土漫天飞扬,在卡塔拉尼亚军用公路上朝着霍斯塔里希滚滚而去,西班牙人正在那里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保卫战,而法国人正在不遗余力地猛烈攻打这座城池。偶尔不知从哪里刮来一股风,吹散这如同白色纱幕一般的烟尘,烟尘散去之后,隐隐约约地露出慢慢腾腾行进的车辆,三五成群的散乱的士兵,疲惫不堪地拖沓前进的马匹。一个有经验的上校正率领他的部队在押运给养。白色的公路,蜿蜒曲折,凹凸不平地从丘陵起伏的黏土地上伸展开去,一直通向一片不大的森林,树梢上闪烁着傍晚落日的紫色余辉,树林四周如同镶嵌着红色的花边。飞扬的尘土猛烈地向着黑黝黝的森林深处滚滚而去,黑黝黝的森林正沉默地等待着这支嘎嘎作响的队伍。 突然间,从森林深处射出一发子弹,像一支火箭一般。显然,这是一颗信号弹。紧接着便劈劈啪啪地响起一片可怕的快速射击声,队伍遭到伏击。士兵们,在他们尚未来得及拿起枪之前,便纷纷倒下,受惊吓的马匹嘶叫着乱跑起来,于是车辆或翻倒在地,或轰轰隆隆地互相冲撞在一起。转瞬之间,上校看清了形势,抵抗是徒然的,逃跑是危险的。他的喊声像军号一般盖过了喧哗声。他命令向一侧突击,把给养和伤兵留给敌人。年轻的鼓手用他颤抖的手疯狂擂动军鼓,法国人毫无秩序地,急遽而毫无抵抗力地冲进公路左侧的森林里,那里的树木令人惊奇地开始活跃起来,子弹像闪电一般从树冠上倾泻下来,树冠由于承受着不同寻常的负荷而摇晃着,漆黑的人影像黑色的蛇一般,把树枝抛下来,有时一群群的人像巨大的果实,纷纷从愤怒摇晃的树枝上落下来。那些隐藏在灌木丛中的西班牙人,避开法国人那些盲目向着黑暗中扎来的刺刀,这些法国人绝望地向前狂奔,去抢占高处的林中空地。这中间枪声和喊杀声,汇成一股可怕的回响。全体前进!上校手里举着手枪和军刀发起了冲锋。突然,他的胳膊和痉挛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来。他的脚被一条树根绊住,在他倒下去的时候,他的脑袋着着实实地撞在一棵树上,于是他两眼漆黑,倒在一处黝黑的灌木丛里,树枝在他耳旁发出一阵强烈的呼啸声。不知不觉中,这场战斗在这个失掉知觉的人身旁结束了。 当这位上校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孤零零地躺在黑暗和寂静中。树枝在他的头顶上,在那影影绰绰的天空里摇晃着,空气是充满霉烂气味。当他想抬起头来时,感到嘴唇上有血腥味。他心神不定地想着,用手摸了摸伤痕,这是他迅速跌倒时,灌木丛树枝在他脸上划破的伤痕。他立刻恢复了记忆。风从遭到伏击的地方隐隐约约地把套上鞔具的马匹和滚动的车辆的杂沓声吹了过来,远去了,越来越远了。显然,是得胜的游击队掠走了他们的战利品。最初的记忆混杂着隐隐约约的疼痛,他意识到,他已没有了选择的余地,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他孤身一人陷入一片陌生的森林里,孤零零地陷入敌人的国家。他那军刀的一道闪光,灌木丛中的一个响声,都可能断送他的性命,被作为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战利品,落入起义者手里。因为自从昂哲卢在公路上设立临时绞刑架以来,自从不经审判便处死西班牙人以来,法国人在那些被遗弃的乡村里发现了可怕的复仇痕迹,被慢火烧死的士兵的黑炭似的尸体,被捆在木桩上的俘虏的腐烂的尸体,一幅幅历经折磨和残酷兽行的可怕画面。所有这一切都闪现在他的头脑里,如此迅速,如此刺眼,他吓得浑身发抖,如同害了发烧病一般。森林变得越来越黑暗,他被围困在这片不祥的森林里。 上校思考着,他排除了一切狂热的决断。只有逃跑是可能办到的,趁着黑夜逃出树林去。要么逃往霍斯塔里希,要么逃回公路上去,直到再遇见法队。他觉得,无论如何也得逃跑,不管他那无力抵抗的念头怎样困扰着他。那挂在树梢上的苍白月光,令他无法采取行动。他咬紧牙关,瞪大双眼,纹丝不动地躺在树丛里,他必须等待,等待泛着绿色光辉的圆月从夜雾中升上天空,他必须仔细谛听地上的任何动静,空气的任何颤抖,森林深处的任何鸟鸣,在晚风中摇曳的树枝的任何声响。他怀着恐惧的心情,想起了埃及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夜晚,想起了那些像硫磺一样的黄色夜空,充满无边无际的沉默和无法摆脱的危险。绝望与孤独一古脑儿袭上他的心头。 时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过去了,树木像冻僵一般站在冷清清的月光下,他小心翼翼地用四肢向着遭伏击的地点爬去,他浑身抖动着,并非由于害怕,而是由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狂热期望。他十分谨慎地忍受着激动的折磨,用四肢悄悄往前爬去,穿过乱蓬蓬的树丛和渔网似的坚硬树根。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的路程,对于他来说,简直如同一种永恒。他终于透过周围朦胧的黑暗看见了公路的闪闪亮光,照亮得如同一片水潭。 他喘着气站起身来,准备迅速冲到寂静的公路上去,他手里握着手枪,军刀处于持续戒备状态。忽然,他卧倒下来,他眼前出现了一个黑影。这黑影又走回去,接着又回回地走动,虽然非常模糊不清,但却可感觉到像一股阴森森的雾气。 他紧紧握住手枪,眼睛盯着树林的深处。未发现什么动静。但那黑影依旧在公路的砾石上蠕动着,缓慢而不间断,惶恐不安,飘忽不定地复又消逝得无影无踪。它走来走去,像钟摆一般,充满神秘感,无声无息,如同夜里的幽灵。上校屏住呼吸,注视着它的行踪。当他抬头看月光时,突然吓出一身冷汗。 刚好在他头顶上,在一株小栓皮槠那低垂的树枝上摇晃着一具赤裸裸的尸体。在灰白刺眼的月光下显得苍白而可怕,静静地来回摆动着,像公路上的影子似的。当他把恐怖的目光从一棵树转向另一棵树时,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变得多了起来。许多死者高高地吊在树冠的阴影里,在幽灵般昏暗的月光照耀下显得十分惨淡,似乎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在招手,那些苍白的躯体不停地在风中荡来荡去。当上校看见他的士兵在扭曲的面孔上戴着可笑的贝雷帽时,从他的嗓子眼里冒出入在临死前发出的那种呼噜声。他的士兵,都是些勇敢听话的小伙子,昨天站岗时,他还在同他们开玩笑,今天却被土匪、强盗、西班牙人吊死了,像被拔光了毛扼死的母鸡似的,先被捅刀子,然后又遭拷打,侮辱,唾骂!他怀着愤怒的心情,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他有一种想做点什么的强烈需要,便用拳头击打坚硬的树干。他咬紧牙关重又匍匐在地上,一边撕扯树根,一边咬牙切齿,在无力抵抗的折磨中显得焦躁不安,他急于要做点什么,他要怒吼,他要打人,他要掐人,他要杀人。他心中充满痛苦,燃起愤怒和绝望的火焰。眼前不断出现公路上的影子,耳旁不断响起森林的刺耳呼啸声!多年以来上校第一次感觉到眼睛里的泪水像冒火似地流了出来,拿破仑的名字第一次跟诅咒一块儿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是他把自己遣送到这个杀人凶手和奸尸者的国家来的,是他引起了这种无法控制的疯狂的愤怒。这愤怒像火焰一般从他的双手里流淌出来。 忽然,他听见那里有什么动静,一种脚步声……血和呼吸,激动和愤怒,思维和知觉在期待的顷刻之间一齐涌了出。不错,是脚步声,是走近的脚步声。在那些树木之间确实有一个人影,就在公路弯进森林的地方,这个等待的人本能地蹲伏在暗处,贪婪地握紧武器,当他从影影绰绰的月光里认出是一个西班牙人时,他胸中鼓荡着粗气,几乎欢呼起来。也许是一个信差,是一个牧人,是一个掉队行劫的士兵,一个散兵游勇,一个农夫,一个乞丐,都有可能,但是,他的双手在发烧,发痒,一个西班牙人,一个杀人凶手,一个坏蛋。愤怒与愿望狂热地集中在一个目标上。他,这个暗中守候的人,一个箭步蹿到匆匆行走的西班牙人面前,发出一声闷声闷气的呐喊,扑向那惊恐的人,用痉挛的左手掐住他的咽喉,同样用手指扼住那恐怖的叫声。然后,他停息了一秒钟,在生死搏斗中鼓胀的眼睛,流露出狂喜的眼神,他把自己的刀子插进牺牲者的脊背。开始时缓慢地,残酷地,从容地欣赏自己的行动,而后他胸中升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反复地,迅速地向背部、咽喉刺去,动作越来越猛烈,终于,刀刃脱离了刀柄,刺进他的手里。疼痛和流淌的热血,令这愤怒的人又清醒过来。他怀着厌恶的心情甩掉这具尸体,它像陀螺似的旋转着跌进路旁壕沟里,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夜间的清凉空气。他感到无比的轻松。他不再感到愤怒,恐惧,担心,懊悔,灼热,只觉得凉爽,凉爽,月光凉爽,微风吹拂着空气掠过他的嘴角。他的四肢又充满了力量,勇气和知觉,他高高地伸开双臂,又觉得自己是拿破仑的上校了。他的思想又悄悄地,理所当然地从过去进入了未来。他在匆忙之中和盲目的愤怒之中杀死的这具尸首,一定会暴露他的身份,这一点他看得十分明白。当他俯去那副扭曲的面孔时,发现它似乎还在模糊的月光中动弹.有着幽灵般的生机,它那玻璃似的双眼以神秘的表情在死死地盯着他。但上校并不觉得恐怖和懊悔,甚至对眼前的恐怖景象一点不感到战栗。他毫不害怕地抓起尸体,拖着它穿过无意中压断的树丛,向着他先前潜伏的地方走去,把这沉重的尸体草草地扔进树丛里。他喘了一口气。他浑身不再沸腾着不安的情绪,但是,疲乏开始沉重地向他袭来,经过许多可怕的时刻之后,他心情松弛下来。现在距早晨可能不远了,因为树丛里的月光已经变得苍白了。于是他放弃了为时过晚的逃跑计划。他想不出新的可能性,只好躺在地上,在距死者不足两步的地方,听凭疲乏摆布。他疲劳不堪地陷入沉睡之中,像在意大利和奥地利战场上那样,躺在死亡一般的寂寞之中。 在清晨云遮雾罩的黄色光亮中,上校从这个恐怖的夜里醒来,寒气袭人的早晨冻得他浑身发抖,他揉搓着哽塞的咽喉,思考着这令人绝望的处境。别人能够认出他是当兵的,而且语言不通,他寸步不敢离开这座在黑暗中掩护了他的森林。他必须再等待下去,无所事事地等待傍晚到来,他必须盼望路过的法国部队,盼望出现罕见的,令人难以想象的奇迹。慢慢的,像一头忍饥挨饿的动物,体内响起另一种声音,一种令人不安的,折磨人的声音,饥饿在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口渴得像冒烟似的。可怕的折磨人的一天开始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充斥在他的头脑里,像他从鼓胀的树根里所闻到的泥土的潮湿气一般,让人兴奋不已。他心神不定地玩弄着子弹上膛的手枪,这枝手枪可以了结一切。仅仅为了结束痛苦,消灭自尊心,像一头动物在森林里那样,是无济于事的,没有战斗,远离自己的部队,于是他的手指离开了扳机。他在极度的痛苦中伸开四肢,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地挨着,从早到晚,这漫长的时间。周围的生活以同样具有讽刺意味的节奏在进行着,偶然会从公路上传来路人的匆匆脚步声,顷刻之间会勾起一种可怕的寂寞,此后的时间又充满着风的呼啸声和树枝的声。无人走近来打开这无形监狱的围栏;他像一个受伤的人似的躺在地上,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叹息,他躺着,双手疲惫不堪,、大脑却兴奋不已,他躺在森林里,随着太阳的升高,森林里弥漫着潮湿的空气。 经过了漫长的令人难耐的折磨之后,阳光终于倾斜了。傍晚终于降临了,于是他在绝望中下定决心,上校猛然脱掉身上的衣服,扔进树丛里。然后他摸索着接近那堆乱糟糟的树叶,被他杀死的西班牙人尸体正脸朝下躺在那里。他它拖出来,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扒下来,从死者紧握的手里拉出那带血的头巾。他毫无恐惧地,怀着他那最后的不屈不挠的决心,穿上西班牙服装,把大衣披在肩上,大衣上还有一条宽宽的湿乎乎的血迹。他想就这样逃走,他想去乞讨面包;那种折磨得他身不由己的热情平静下来,他要把自己从这种恐怖的网里,从这片死亡的森林里拯救出。他想回到人群当中去,不再像野兽似的生活在死尸中间,遭受恐怖和饥饿的威胁,他要重新回到自己军队里去,回到他的皇上那里去,他不怕毁了自己的名誉。当他像抛弃一具死尸一样放弃自己的军装时,他的咽喉里发出了抽泣声,他穿着这身经历过了二十场战斗,这与他难解难分,像母亲与孩子一样。饥饿推着他走向公路,走向傍晚的黑暗。当他回过头来做最后的告别时,透过闪闪的泪珠,他发现一株微弱的闪光,像是一只眼睛发出的闪光。那是十字勋章,是拿破仑亲自在战场上别在他身上的。这个,他是不能扔掉的。他用带血的刀子把它割下来,藏进口袋里。他迈开步子,匆匆忙忙地向公路走去。 他知道,在距离这片树林不到一里地的地方,有一座荒芜的小村庄。连队曾经在那里驻扎过,他忍着难耐的饥饿和血液的狂跳,隐隐约约记起广场上有一口圆形水井,他们在那里饮过马。西班牙人那阴沉的面孔,又复现在他的记忆里,还有叛乱者竭力克制的嘲笑,但是,一切的一切都融汇成惟一的感觉:饥饿!就这样,他几乎是踉踉跄跄地直奔已经黑暗的乡村公路而去,他用帽子深深地遮住面孔,快走,快走,以便在行走中抑制饥饿的膨胀,他走得气喘吁吁,直至他看到黑夜终于降临,直至那些重叠而狭窄的房屋从傍晚的浓雾中显露出来。他脚步沉重地向广场走去,首先让汩汩的清水流进他的喉咙里,再把双手和发烧的脑袋贪婪地浸入清凉的水里。自从那无穷无尽的时刻以来,他这是头一遭浑身有一种舒服的感觉。但是,马上他又感觉到饥饿的拳头从他的体内伸出来,迫使他去扣响附近的房门。他不停地敲打破烂的柴门。一个老年妇女,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黄脸,用生气而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她仅仅打开半扇柴门。他用哑人手势指指嘴巴,做出一副恳求的表情。在这一瞬间,他那颗士兵的心已经死了,埋在上边的森林里,与他的军刀和他的一起。女人表示拒绝,回身要关门。但这个饥饿的人像被喷香的菜味、被从房屋里飘出来带着焦味的雾气迷住似的,忘掉了一切自尊心,一个畜牲在急切的盼望中,也只能如此而已,他抓住那位因害怕而转回身去的老妇的胳膊,还想恳求她。他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丧失理智的火焰。那老妇不待答话,猛地把沉重的柴门推到他的面前,使他无法迈进去,他昏昏沉沉地往后踉跄了几步。他从咽喉里冒出一句粗鲁的法国骂人话,上校惊恐地望望四周,幸好无人听见他的话,他还可以假装聋哑人继续行乞。他是这样做的,他心急火燎地这样做,挨门挨户地走,他终于讨到一些扭扭巴巴的玉米面饼子和五六枚橄榄。他急不可耐地把这一切都吞下去,同时也吞下了饥饿,恶心,羞耻,像一头畜牲似的,目光呆滞,表情扭曲地狼吞虎咽。当他走过村庄最后一幢黑色仓库时,两只手已经空空的了。 当四周涌动着深夜的黑影时,他又产生了一个可怕的问题。现在往哪里去呢?本来他逃跑,回到部队来的那条大路上去。但是,现在他的两条腿像坠着铅砣子似的,削弱了一切活动能力。自从他穿上陌生的衣服,挨门挨户乞讨,勇气和胆量便全都化为乌有,一切求生的意志都黯淡了,动摇了。昏昏沉沉的睡意充满了他的全部生存。他不知不觉地又拖着那双沉重的腿返回森林里,这森林曾经是他的藏身之地,这森林曾经保护了他,现在似乎又以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那条他与士兵们共同快乐地,无忧无虑地走过的公路,又带领他重新回到了森林里,死亡曾经在这里窥视过他们,他曾经躺在那树枝中间像幽灵似的谛听过。但是,现在他像在梦里一般又钻进这片森林里。他需要安静,安静,为了在安静中彻底清除疲乏,他不顾一切地走进了森林深处。他用尽余力爬上斜坡,没有任何思想,没有任何感觉,躺倒在黑暗里,紧挨着公路的边缘。他不敢再继续冒风险,他不回避那些死去的同伴的目光,不怕看到他的军装,那是一些血糊糊的破布片,具有讽刺意味地放在黑暗里,他也不在乎看见这些标志会想到死亡。他像一个牧师似的,怀着虔诚的心情紧紧攥着口袋里的十字勋章。这是他的欢欣,这是他的控诉,这是他的希望。 于是,新的一夜又开始了,第二个可怕的黑夜,夜空里有着许许多多冷清的星辰,明亮而无限寂静的天空里充满着绝望,洒下沉重的孤独。上校用他那无泪的,燃烧的,疯狂的眼睛注视着伸向麻木不仁的黑暗的白色公路。在这条公路上会出现什么呢?希望,解放,朋友?也许会有一辆马车来收容他?法队?但是,所有这些想法都杂七杂八地与他那巨大的疲乏融汇在一起,与树叶的沉闷沙沙声交织在一起,与星辰那遥远的闪光交织在一起,与轻轻抖动的月光交织在一起。他像安息在坟墓里似的躺在这片寂寞的森林里。 清晨一种刺耳的声音把上校从睡梦中惊醒。他以为是一声鸟鸣,他睡眼惺忪地注视着朦胧的晨雾。但是,立刻又是一声,这是不祥的梦?不是,非常尖利,非常清晰,这是号声。附近部队的军号声…… 突然,他的血液凝固了。当真是法国人?朋友?救命恩人?他真会回到生活中去?一种说不出来的狂热的欢欣涌上他的咽喉,他跳起身来,瞧啊,他见他们从公路上走来,一队法国士兵排着松散的队形,他看见了帽子,军刀,旗帜,火炮。这显然是去霍斯塔里希的援兵。 由于高兴,他不假思索地喊出声来。他忘记了自己的命运,危险和伪装。由于过分激动而跌跌撞撞地向着救命恩人猛跑过去。一只手挥舞着头巾表示致意,另一只手握着手枪。一声呼喊,一声野兽般的吼叫,这喊声中流露出恐惧,痛苦和绝望;一声呼喊,这喊声中有一种超人的欢欣冲天而起,划破清晨的空气。 当他冲进林中空地时,发生了无法回避的事情。两发,四发,十发子弹,整整一梭子子弹射向这想象中的西班牙人,他在急跑中向前踉跄了几步,他犹豫着,摇晃着,鲜血涌流着倒下去。部队迅速集合在一起,等待着一场突然袭击。号声尖叫着,军鼓发出咚咚的响声。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都准备作战,屏住呼吸企盼着,等待着。但是并未发现敌人,连派出去的狙击手也未发现敌人。于是又恢复了秩序,无人想到这是一场误会,反正只有一个西班牙人,士兵们又把枪扛在肩上,继续向森林里,向霍斯塔里希前进。 只有几个士兵走出队列,去抢掠那具尸体。无人注意死者临终前的呼噜声,他们撕扯他的衣服,掏他的口袋。当一个人在血肉模糊的破布片中发现失踪的上校的十字勋章时,他们心中升起无比的愤怒。一枚拿破仑十字勋章,居然出现在一个西班牙土匪的口袋里!他们愤怒地举起枪托,向那个想象的杀人凶手的脑袋捣去,他们在无比愤怒中,一边咒骂,一边用脚踢那被剥得精光的尸体,然后用力把这不幸的人的尸体远远地抛进野地里,他的两只胳膊还在空中可怕地乱挠着,平展展地坠在地上,那枚不同寻常的亮锃锃的十字勋章,闪闪烁烁地落进那黑黝黝的烧焦的农田里。 (1906) 张黎译 塞德拉克(片断) 路琴娜·塞德拉克,是远近闻名的“骷髅头”;这个丑陋的女人生了一个孩子。一九年秋天,这个不可信不足信的消息在南波希米亚的小城多比岑引起了数不清的街谈巷议。她那可怕的,简直能把人吓破胆的丑陋是常常引起哗然的原因,与其说是幸灾乐祸,不如说是怜悯同情;即使最不拘俗套的爱开玩笑的人也不敢相信,这么一个无用的脏罐子还能找到它的盖子。但是这个叫人胃口倒尽的奇迹却被一个年轻的猎人证实了:在塞德拉克居住的那片远离城市的森林里,他曾看见一个呱呱直叫的婴儿偎依在她怀里咂着嘴吃奶。与此同时,那些农家女便带着她们的提桶把这个五光十色的新闻传进了多比岑城所有的商店、小铺、饭馆和住宅。在整个十月的灰暗的晚上,大家不谈别的,只谈这个意外诞生的婴儿和他的假定的父亲。在老主顾固定不变的餐桌上,两个地道的酒徒狡黠地相互碰杯,一个人格格地笑着怀疑另一个人是那孩子的倒胃口的制造者,而那个正儿八经的药剂师则用那么逼真的色彩描述他想象中的作爱场面,弄得他们又喝了不少烧酒才恢复平静。二十八年以来,这个不幸的造物第一次给她的同胞带来一个节疤横生、含义莫测的笑谈。 诚然,第一个笑谈是一个无比残酷的,但在很久以前大自然就允许它与这个可怜的畸形人同在了;大自然使她这个长梅毒的啤酒工人的私生女在娘胎里就给压扁了鼻子,而那个令人恐怖地附着在她身上的浑名是跟她本人同时降生的。因为还没来得及细看这个新生儿,那个四十年里看见过无数丑胎怪胎的接生婆便手画十字,失口喊了一声:“一个骷髅头!”在一张人的脸里,为了保护眼睛和把嘴唇罩在阴影里,那鼻子的线条应向上耸立着,光和影在脸上不停地变化着。但在这孩子打呵欠的地方却是一个低低的虚无所在:只有两个呼吸的窟窿,黑得像两块弹伤似的,空荡荡地令人作呕地点在粉红色的肉的平面上;这么看上一眼(不忍久看的一眼),便逼着你想起死人的头颅,在那瘦骨嶙峋的前额和白白的牙齿之间也是这样的一个虚无所在,一个这样令人胆战心惊的虚无所在。后来,当那位被第一阵惊恐紧紧缚住的接生婆继续检查婴儿时,她发现婴儿形体正常,器官良好,十分健康。这个可怜的孩子和别的幼儿一样,除了一英寸的骨头和软骨,除了一指宽的肉,什么也不缺少。但大自然使我们如此习惯了它的正常的匀称性,以致同它的经过考验的和谐有微小的偏离也使我们反感、惊惧,并激起对这失败的造物的愤怒。我们是以令人吃惊的方式,把这厌恶不是投向随心所欲的创造者,而投向无辜的被创造者了:在个)人的痛苦之上,每个致残者和发育不全者都不得不像吞食恶果似的蒙受健全发育者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不快。这样一来,由大自然的一次错误造成的一只斜眼,一片错位的唇,一张豁嘴就逐渐变成一个人持续增长的痛苦,一个灵魂的不可消除的灾难,一种恶魔似的灾难,由于它的缘故人们竟很难相信在我们这个旋转着的星体——地球上还有什么精神和正义可言。 路琴娜·塞德拉克叫骷髅头,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理所当然地知道:人们在教给她说话的同时也告诉了她的缺陷是什么;每一秒钟都使她重新记起:她由于骨头的缺分短寸而被无情地驱逐出公正的人群。孕妇要是在大街上遇到她,就急忙转身离去;,到市场上来卖鸡蛋的陌生的农家女,见到她就用手在胸前画十字,因为这些纯朴的女人除了以为是魔鬼压扁了这孩子的鼻子外,别的任何原因也想不出来。就连那些亲切友好地照料她的人在交谈时也露骨地低下眼睛。动物看不出入的丑陋,只能感受到人的善,除了在动物那里,她从来也记不起她曾清楚地从近处看到一只眼睛的瞳孔。幸运的是她有些呆钝,感觉不灵。所以,由于神的不公正,她在众人面前只是阴郁地忍受。她无力恨他们,但也无心爱他们。她很少关心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因此当好心的牧师诺萨尔从中斡旋在城外森林里为她找到一个看房人的位置时,她非常满意,那森林离城有八小时步行的路程,十分偏僻,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那无尽的树林从多比岑一直延伸到遥远的黑山森林地带,就在那树林中间r伯爵命人按照外国的风格为他的狩猎客人建造了一座原木垒成的木屋。那木屋除了秋天的几个星期,一直无人居住;就在那里,在与人隔离的时间里,路琴娜·塞德拉克被安排在一个底层房间里当看守。除了看房子和在严冬喂鹿和野生动物,她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一切,实际上,她也就是这么做的;她饲养山羊、家兔、母鸡和其他小动物,捣腾些鸡蛋、母鸡和小母山羊的小买卖。她就这样完全在森林里生活了八年,由于有心爱的小动物在身边,她把人都给忘记了,人们也忘记了她。都说是出了这样的奇迹,一个双目失明的或喝醉了酒的汉子找到了她,给骷髅头弄出了一个孩子(对生孩子这件令人迷惑不解的事他们也不可能有别的解释);过了多少年月之后,就是这件奇事又把多比岑人注意的热点引到神的这个被遗忘了的丑陋的造物身上。 然而在城里只有一个人听到这奇闻不发笑,而愤怒地吼叫,他就是市长。尽管大自然有时会不友好地处置它的一个生物,上帝会忘记他的一个造物,但是如果可以允许政府忘记一个人,政府就不成其为政府了,一部管理得有条不紊的纳税人名册不能容忍违反法规。一个五个月的孩子竟然还没有呈报,还没有登记入册,——市长(此外又是面包师)愤愤地抱怨不止,牧师也跟他一起气哼哼地说:一个五个月的孩子竟然还没有洗礼!这是异教徒行为。在世俗和神权的两位掌权者进行了详细对话以后,市区书记长万德拉克便被派到森林里去劝说路琴娜·塞德拉克牢记她对国家应尽的义务。一开始,她就粗暴地斥责了他一顿,她说孩子是她的,谁也休想插进来管闲事,这事只跟魔鬼有关。但胖得发喘的万德拉克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她是完全正确的,一个未洗礼的孩子当然属于魔鬼,魔鬼很快就会来管这事了,如果她拒绝孩子洗礼,她将同他一起进地狱。这时,这个糊涂女人对那好心的牧师诺萨尔怕得要死,便在第二个星期日用蓝花布裹起孩子顺从地孩子带到城里去了。为了避开好奇的发笑者,洗礼被安排在大清早举行,证人是一个半失明的女乞丐和为人正直的万德拉克,那又哭又闹的男孩取了他的前名,也叫卡莱尔。难堪的事是在官府办手续,当时为了填清表格,市长询问孩子的父亲,无论他或者好心的万德拉克都无意中露出不该有的微笑。路琴娜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于是,这个未知者的儿子便写上了她的姓,从此名叫卡莱尔·塞德拉克。 谁是这个小卡莱尔的父亲,事实上,路琴娜这个“骷髅头”也说不上来。在去年十月一个多雾的晚上,她背了个木桶,很晚才出城。在树林深处,迎面出现三个小伙子,也许是偷木贼,也许是野贼或吉普赛人,总之是生人。浓密的树叶遮得阴暗无光,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也同样弄不清站在他们眼前的是谁(这也许就避免了对她的自作多情),他们仅只从胸前鼓胀的衣衫上辨认出眼前是一个女人,便色迷迷地向她逼近。路琴娜急忙身想逃,但一个人比她还快,从背后跳过去,狠狠地把她摔倒在地,使她的后背在被压碎的木桶下边格格作响。她想喊,但那三个人急速把她的裙子拉到她头上,撕开衬衫,用打成结的布条她乱抓乱推、狠命猛击的双手捆绑起来。于是,事情就发生了。他们是三个人,在被蒙上衣衫以后她分辨不清他们的面孔,他们全都一句话也不说。她只听到~阵笑声,是咕咕的深沉的狞笑,然后是一阵舒适的满足的喘息声。她只闻到烟味,觉察到胡子拉碴的脸,突然在痛苦中被死死地抓住,用力地翻,然后又是疼痛。当最后那个汉子离开她的身子,她想站起身来摆脱他们时,一个人用棍子使劲打她的头,使她又栽倒了:跟他们是开不得玩笑的。 他们已经跑得远远的了,她才敢站起来,浑身是血,满腔愤怒,受尽侮辱,筋疲力尽。由于疲倦和愤怒,她的膝盖索索发抖。倒不是她感到羞臊:她自己的令人厌憎的身体对她没有什么重要,她经受过太多的,以至对这可恶的袭击不再感到有什么特别;但她的衬衣被撕碎了,绿裙子和围裙也被撕碎了,此外,这些无赖还打碎了她的宝贵的木桶。她思索,要不要回城立刻告发这些毛贼,但城里那些人只知嘲弄她,能帮她的人一个也没有。想到这里,她便愤怒地吃力地一步一步回家去。跟她的温柔善良的动物在一起,那些动物还不时用柔软的嘴轻轻地舔她的手呢,——这时,她便把那卑鄙无耻的突然袭击完全忘在脑后了。 几个月以后,当她发觉她就要做母亲了,她才感到惊恐。她立刻下决心把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消灭。可不能像她自己那样再生一个怪胎!可不能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去经受她本人所经受的一切。最好立刻把它弄掉,清除,埋葬。.为了不让人知道她的现状,她在最近几个星期避免到城里去,后来在产期快临近的时候,她预先在沤肥的烘堆旁边挖了一个深坑。她打算在孩子出生时立刻把它埋进坑里;谁会知道呢,她想。甚至没有一个人到林子里来。 在五月的一个夜里,阵痛突然可怕地向她袭来。就好像有一些灼热的利爪狠抓她的五脏六腑,她蜷缩在地上嗷嗷叫个不停,老天爷竟连点灯的时间都没给她留。嘴唇被牙齿咬得直流血;像动物一样,孤零零,没有帮助,受尽折磨,她在赤裸裸的地面上生下她的孩子。余下足够的力量让她正好蹭到自己的床上去。她一头扑在床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简直是一堆湿漉漉、血淋淋的东西。她一觉睡到大天亮。在光亮中醒来,她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而且立刻想到该做什么。所幸,她无须再去杀死这个野孩子了;所幸,他已经死了。她侧耳细听,她听到有一丝线那么细的尖尖的声音悄悄地从地上传来。她缓步蹭过去一看,原来那孩子还活着。她用颤抖的手轻轻地触摸孩子。先是前额,然后又摸那小小的耳朵,下巴,鼻子,她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一阵恐惧,一阵既粗野又惬意的恐惧攫住她的心:一件闻所未闻的事发生了,那孩子长得很健全。生来奇形怪状的她,竟生了一个纯粹的,真正的,健康的孩子;耻辱已到了尽头。她惊异地呆呆望着这个粉红色的肉团。那孩子看上去很伶俐,她甚至认为很美,他不是骷髅头,他长得跟所有的孩子一样,蝌蚪似的小嘴上还露出一丝细浅的微笑呢。于是,她再也无力去实现她的决心了,她把那轻柔呼吸的小东西抱在了怀里。 现在,许多事都好了。现在,日子过得不再百无聊赖了,孩子细浅地呼吸着小声地哭叫着偎依过来,用两只小小的婴儿的手触摸她。直至今日,她除了自己的构造坏的身体以外从未占有过什么,现在则有点什么属于她了。她创造的这个东西,要比她寿命长,比她存在得久,她需要这东西,这东西也需要她。在这五个月时光里,路琴娜·塞德拉克完全沉浸在幸福中。孩子为她一个人成长着,所有其他人都不知道他:这很好。他没有父亲:这很好。世上没有人他父亲是谁:这很好,因此,这孩子完全属于她,完全属于她一个人。 正因如此,当可怜的万德拉克从官署带来消息,让孩子去洗礼并登记入册的时候她才如此愤怒地朝他大喊大叫。她那模糊的农民的自私心理以不可理解的直觉认为:人们一旦知道了她的孩子,就会从她手里把孩子夺。眼下,这孩子属于她,只属于她一个人,但是如果官府里的人、市长,国家要把他的名字写进一个讨厌的册子里,那么这个原本只属于一个人的人就属于国家了。然后,国家就以某种方式把他缚住,然后它就可以召唤他,命令他。实际上,她把她的卡莱尔带到城里人们中间去,那也是惟一的一次。而使她自己无比惊异的是,他长成了一个宽脖颈、黑红脸膛的英俊少年,有一个漂亮的令人好奇的鼻子,两条敏捷的笔直的腿;他长成了一个爱好音乐的小家伙,全会画眉鸟似的吹口哨,会模仿鸟和杜鹃的鸣叫,同时能像猫一样轻捷地爬树,跟那个名叫霍赛克的白狗赛跑。他远离人群,看见她那扭曲变形的脸根本不知道害怕,他总是嘿嘿地笑,没有一点儿恶意;当她跟他说话,他那栗子般圆圆的眼睛只看自己时,她感到很幸福。他已经能用他的结实有力的手帮她挤羊奶,采浆果,劈木柴了。这时,很少到教堂的她,又开始作祈祷了。不过恐惧却从来没有离开她,就像他来到她身边一样,他很可能被人从她身边夺走。 但是,有一次当她进城卖小山羊的时候,万德拉克突然挡住她的去路,这对他简直是轻而易举的,因为七年以来他那个地道的波希米亚肚子变得更宽更松弛了。他喃喃地对她说,他突然碰到她,这很好,这样就省得他作讨厌的旅行,进森林里去了。他必须跟她一起商量着办一件事。塞德拉克是否不知道,一个七岁的男孩需要进学校。她则气哼哼地回答道,她的男孩几岁了,需要干什么,这关他什么屁事。这时,万德拉克紧了紧裤腰带,在那宽阔的圆脸上罩了一层官方人士带威胁性的庄严的阴影,现在市区书记长先生坚定地说,因为她不听话他要对她采取严厉措施。她是不是从未听说过国民教育法,她是否相信人们在两年前就修建了宝贵的新校舍。她必须马上到市长先生那儿去,市长将向她讲解在奥地利王国人们是否可以让一个教徒孩子像可爱的动物一样地成长。如果她不乐意,那么狗棚里总还有一个角落给她留个空位置,孩子嘛,人们会从她手里夺走,送进孤儿院。 听到最后的警告,路琴娜脸色变得煞白。诚然,这一点她早就想到了,但她又总希望他们忘却她的孩子。不过,那早就在市政公署的那本该死的册子里了。谁进了那个名册,谁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了。现在他们已经开始要从她手里夺走他了。因为她的卡莱尔尽管有两条强健的腿,也不能每天走八个小时的路去上学呀,再说,要是住在城里,他靠什么生活呢?最后,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和经常一样,还是诺萨尔牧师。他愿意每星期都把孩子接到他那儿去,每星期六星期日和假期孩子到她身边。在他那里,女管家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孩子。路琴娜用凶狠的目光凝视那个善良的胖女人,而她却对她友好地确认此事。她真想纵身向她扑去,因为那个女人拥有她的卡莱尔的时间比她自己多得多。但在牧师面前,她没敢那么。她别无良策,只好同意。然而,她变得面如死灰,从她那畸形的脸上突然愤怒地出现两个漆黑可怕的窟窿,女管家好像看见了魔鬼似的,吓得在厨房里直画十字。 从此以后,她经常进城。整个夜里她必须步行八个小时,才能从一个角落自豪地张望那么一小会儿,只见她的卡莱尔穿着整洁,写字石板上有一块擦拭用的海绵来回摆动着,在其他小男孩中间向学校去,他强壮,活泼。比大多数孩子英俊,不像她似的胆怯而可憎。看这么一次也就只有几分钟,她却要八个钟头走来,又八个小时走同去。从森林里来,她总带着一些鸡蛋和奶油,而且变得更热情更会做生意,一心他做一件新衣服。如今,她也第一次知道有星期天了,上帝是把鎏样的日子当作庆典的礼物送给众人的。他学习踏实,成绩良好,牧师甚至起要出资送他到别的大城市里去进高级学校。但这时她像发疯似地坚决反对,说:不,他必须留在这里,现在就指定他到她的森林里去做伐木工人。这是一个重活,但离她更近,从她开辟的森林小道走只需四个小时。这样一来,她就能时不时地他送饭,在他那里坐上一个钟头了。即使她见不到他,只远远地听到那结实有力的斧头砍树的声音,她在心里也就欢快地鸣响:这是她自己的血液,她自己的力量啊! 除了他,她什么都不认识了。就连那些动物她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除了他,世界上别无他人。因此,她几乎没有发觉,一九一四年爆发了战争。很奇怪,她从这里发觉的事却只是令人高兴的。因为成年男人走了,林场给青少年工人加了工资;当她带着鸡蛋和母鸡进城送上门时,也无须像从前那样恭顺地站在门厅里等待那些妇人了,不,她们总是到街上来老远地追她,迅速地出高价用镍币买走她的新鲜鸡蛋。她藏了一满箱银币和钞票;再有这样三年时间她就能跟她的卡莱尔一起搬城里住了。这便是她从战争得知和想到的惟一的一件事。 但是在这几乎不能用月份计算的时间里,有一次,当她把饭送到儿子的劳动场所时,他,低着头,一边喝汤一边说:这个星期天他不能回到她那里去了。她很惊讶。为什么呢?这是自她把他生下来以后他第一次不在她身边过星期日。他一边咀嚼,一边:因他必须跟其他人一起去布德威斯入伍服兵役。服兵役,这个词她不懂。他解释说,现在男子到了十八岁都要去当兵,报上早就刊登了,昨天他们又从官府收到了通知。 路琴娜立时脸色苍白了。一个趔趄,血液从她脸上飞散了。她从来不曾想过他也十八岁了,这孩子人们也可以从她身边夺走了。现在她才明白:他们当初把他登在市公署的那本该死的册子上,原来就是为了这个,这些强盗,原来是为了把他拖进他们的战争,那该诅咒的战争。她僵直地坐着,当卡莱尔惊异地抬头朝她望去时,他头一回被他母亲吓了一跳。因为坐在那里的,简直不再是人了,他第一次亲自感觉到“骷髅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是因为这个词儿他还给了他那个鲁莽的伙伴f巴上一拳呢。从一张骨白色的失血的脸里两只黑咕隆咚的眼睛直勾勾地向虚无望着,那个嘴很刺眼地陷在肉上两个黑窟窿下边的一个空空的洞穴里。他不禁有些战栗。这时,她站起身来,抓住他的手。“来,到那边去,”她命令道。.她的声音沙哑地跳动,像坚硬的骨头一样。她把他领到旁边那个工人堆放工具的谷仓里。那里没有人;她把门关上。“你站在那儿,”她严厉地要求他,然后又从黑暗里发出声音,像发自彼岸世界。她解开衣服钮扣。用了好一阵时间她才用发抖的手指把那个银质的耶稣受难像解下来——她是用一个有穗的带子系着它挂在脖子上。她把它放在窗台上。“好了,”她命令道,“发誓吧!”他有些惊恐……“要我发什么誓?” “对着圣父、圣灵,还有那个耶稣受难像,你发誓听我的话!” 他想问,但她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把他的手放在耶稣受难像上。可以听到从外面传来的盘子相撞的声音,工人的笑声和大吃大嚼的咂嘴声,对面田野里是蟋蟀吱啦吱啦的叫声,而在谷仓这里却是鸦雀无声,只有她的头颅骨从阴暗中威胁地闪着光辉。面对这黑色的热情,他很害怕。但他发誓了。 她舒了一口气,把耶稣受难像系到衣服里边。“你已经对着耶稣受难像发誓,话了。你不去参加这该死的战争,让他们到维也纳去找别人好了。你不去!” 他很惊讶,像孩子似的心中充满恐惧。“但是,……要受惩罚的。人人都必须去,报上说过。他们大家都去了。” 她凶狠地笑了两声。“你不去让皇帝老儿买别人去吧。” “他们找我怎么办?” 她又凶狠地尖笑了两声。“这些蠢驴,他们抓不到你。你跟我到林子里去让他们到那儿去找你吧!现在我到城里去,对所有的人你星期日到布德威斯去,辞去工作,说你打仗去了。” 卡莱尔从了。他继承她那能适应一切的模糊的意志。——她预先一件一件地为他准备了衣服,于是在星期六夜里,他就偷偷地跑到森林管理所去,她指给他看阁楼下的一张床,他说白天他必须待在那里,夜里他可以出去(那时他们不会来),但不要走得离城太近,那条狗霍赛克他必须一直带在身边。只要一英里远有人动,它就会叫。他没有必要害怕城里的那些人,除了万德拉克和那个猎人,还没有一个人到她的这所房子里来过呢。但是,那个猎人早就被掩埋在意大利的喀斯特荒原里了。而那大肚皮万德拉克也已被她治服了,哈哈哈。 她笑了,只不过为了鼓起她儿子的勇气;实际上,每到夜里,恐惧就像原木一样压在她的胸膛上。她说得是,除了伯爵和那帮打猎的人,没有人试图出城到这所偏僻的隐秘的房子里来。然而,这个小小的糊涂无知的东西,这里是指她本人,确实害怕她现在与之进行宣战的那个政权的不相识者。在多比岑,在布德威斯,在维也纳,他们都有这样的一些本本,里面都写些什么?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呢?由于这些该死的册子,他们对什么事对每个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把裁缝乌尔巴的兄弟从美国召了回来,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也有一个人是从荷兰回来的:这些可恶的家伙,他们把所有的人都找到了。难道他们就抓不着这个卡莱尔吗?难道他们就查不出,他没去布德威斯,而是藏在森林里了?嗳,就这样没有人可以商量,单独一个人反对他们大家,多么难啊!难道她也不该跟牧师说一说吗!难道他不会劝告她吗,她在那里住了这么久了呀。从上面传来的她儿子那有力的呼吸声穿过薄墙均匀地锯碎寂静,她一直在痛苦中受着熬煎,一位母亲,单枪匹马反抗世界上的这个庞然大物,人们真是把她看错了,这伙人啊,他们住在城里,,手中握有无耻的本本,条子,票子。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紧咬嘴唇,生怕那上面毫无觉察的孩子听见她在叹息,她就这样睁着眼睛躺在那里,面对夜间和黎明的黑暗,直至清晨。终于,她好像了什么似的,立刻跳下床,收拾好她的东西,急匆匆地一瘸一拐地进城去了。 她随身带了好些鸡蛋和几只小鸡,她带着这些东西挨门挨户地走。一个妇人想把所有的东西都买下,但她只卖给她两个鸡蛋,因为她想跟许多人说话——这是她事先想好了的诡计——,她想跟城里所有的人说话,好让她的话迅速传播开来。就这样,她从这一家到那一家到处抱怨:真不像话,她的卡莱尔,她的儿子被带走了,被带到布德威斯去了,今天他们把这样一些小青年也拖去打仗了。不,上帝也不能容忍啊,他们竟把养活穷老婆子的人给夺走了。难道皇上就看不出,要是他们连这样一些孩子都需要,那不就要完蛋了吗,难道他不想罢手吗。大家都很注意地听她说,阴沉着脸深表同情,眼睛上像压着块乌云似的紧皱眉头。有些人小心地转过身去,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提醒她多加小心。因为捷克全体人民早就从心里摆脱了哈布斯堡人,在维也纳的外国王子;他们早就秘密地做了旗帜和蜡烛,准备迎接人,宣告成立他们自己的王国。通过秘密的看不见的途径,他们大家口口相传得知:他们的领袖克拉马斯和克罗皮奇被监禁了,人们把对他们有影响的马萨里克监视起来了,士兵从前线带来不确切的消息,说在或西伯利亚组建了德团。这样,在个别人付诸行动之前,一个秘密的协调一致早巳在整个地区发生作用,他们一致同意起义和。因此,他们也带着惋惜的目光满怀同情地注意倾听路琴娜,她窃喜感觉到,全城都相信了她的谎言。当她从旁走过去时,她听到背后有人说,他们连她这个可怜的人的孩子也给夺走了;甚至好心的牧师诺萨尔也跟她打招呼,奇怪地眨着眼睛,对她说,她不要忧虑,据他所知,这事延续不了多久了。当她听到大家说这些人多么愚蠢时,这个可怜的傻女人的心猛烈跳动起来。现在她可是一个人愚弄全城了,他们会再把卡莱尔入伍的消息传到布德威斯,从布德威斯再传到维也纳。这样,他们就会忘了他,将来战争过去了,她会承担一切责任的。为了把她的谎言夯实,为了使别人确信不疑,她现在每周都进城去继续编造她的谎言,说卡莱尔来信了,他开到意大利去了,在战争中他吃的是多么糟。每周她都寄黄油给他,但天晓得会不会半路被偷走,啊,要是他打完仗能再回来,要是他能再待在她身边,该多好! 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星期,但有一次,当她又来到城里唠叨她那一套的时候,万德拉克奇怪地碰了碰她,说“到我屋里喝一杯茶吧!”她不敢说不去。但是,当她在屋子单独站在万德拉克对面,感到他想跟她说什么特别的事儿的时候,她全身一直凉到膝盖。他起初来回走着,有些犹豫,然后他小心地关上窗,在她对面坐下。“喂,你的卡莱尔在做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他该知道,卡莱尔在团队里,昨天刚出发到意大利去了。但愿战争能够结束,她每天都为她的儿子祈祷。万德拉克一声也没应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小声吹着口哨。随后,他站起身来,去检查门关好了没有。她从中发觉,他对她没有半点恶意,虽然他始终连看都不去看她一眼。他喃喃地说,那就好,他万德拉克只是想她的卡莱尔是不是没有偷偷地溜掉。天啊,这跟他根本没有关系呀。最后人们就会明白,谁也不愿意把他的骨头扔到外人的汤里,德国应该自己去煮它,这蠢到了极点的战争。但是(他又转身看了看门),三天前来了一个作战小分队,一个带着克罗地亚士兵的来自布拉格的宪兵队,他们现在正挨家搜查没入伍的青年:锁匠杰尼什弄残了自己的食指,昨天也被从家里抓出来,五花大绑的被牵着穿过市场。作孽啊,这样一个守规矩的诚实的小伙子。在邻村,他们开枪打伤一个人,因为他逃跑了。真不像话,他们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从布德威斯或布拉克格来了一张完整的名单,上面写着所有没有入伍的人的名字。他不该透露官府的事情,但说不定有些是不对的呢,错误地坚持那么做呢。 在说话的时候,他没去看她,这个万德拉克只是一直十分好奇地呆呆望着他烟斗形成的小圆圈升到顶棚。接着,站起身来,冷静地说道:“如果你的卡莱尔真的入伍,他们也就白辛苦了。这样,一切都很好。” 路琴娜坐在那里发怔。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们的名单帮不了什么忙,维也纳的那些该死的家伙利用他们的册子,探查了她的儿子没有入伍。但她没有追问,她站了起来。万德拉克没有看她,只笨手笨脚地磕他的烟斗:他们二人相互是理解的。她说了声“谢谢”,便走出去了。 她用僵直的冒着冷风的膝盖一直走到街的尽头,然后就突然奔跑起来。只要他们还没有来到半路上就好——那个傻孩子还不会自卫呢。她越跑越快,筐也扔了,汗湿粘在身上的裙子也撕破了,现在她就知道跑啊跑,更深更深地跑进森林,她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拼命地跑过呢。 夜黑沉沉地罩住了那所房子,这时她从远处听到狗吠,她想:这是忠实的霍赛克,它及时地向我们发出了警告。一切都沉浸在寂静中。谢天谢地,她总算赶到了。她大口喘着粗气,此刻才觉得疲倦了。她想,我要让人给做一次弥撒j她又补充了一下:要做两次弥撒,三次弥撒,捐献蜡烛,一生中捐献许多蜡烛。然后,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屏住呼吸,侧身细听。当她一听到睡觉的人安然无恙,无忧无虑,当她听到从她身上生出长大的孩子的呼吸时,突然,血液又强有力地顺顺当当地流回她的全身。她从梯子爬上去来到阁楼,摇摇晃晃的手里拿着一枝点燃了的蜡烛。卡莱尔正在酣睡。他那又厚又密的棕色的头发湿呼呼沉甸甸地耷拉在前额上,那是男子汉的俊俏的前额,宽大的嘴微微张开,露出结实、尖利、闪着光亮的牙齿。烛光一颤一颤地微微摇摆着在那孩子般天真烂漫的脸上,时而现出阴影,时而放出光亮。她又看了看他,他是多么英俊,多么年轻。在他那裸露地交叉搭在毯子上面的胳膊上隆起白色树根一般的肌肉,宽宽的、壮健的、结实有力的肩膀像光滑的大理石把她照亮:在这肌肉里蕴藏着数十年用之不尽的力量,这是她给他的,在这几乎还没完全成熟的身体里有着惊人充沛的生命力。可是却要她把他交给维也纳的那些人,就为了那么一张愚蠢至极的废纸,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从牙逢里挤出一声尖利的笑。卡莱尔被吓醒坐起,摇晃一子,怔怔地对着烛光眨着眼睛。随后,认出了是她,他便笑了,是他那波希米亚到处都听得到的善良的孩子的笑:“有什么事吗,’’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关节都嘎巴嘎巴响,“天亮了吗?” 但她把他完全摇醒了。她说:他必须立刻起床,离开这所房子,她将告诉他最近几天的住处,那是林子的最深处,他绝对不要离开那里,一个星期的光景她去叫他。她把一捆干草捆在一个大行李卷里,然后背起来就领他走上一条秘密的小径,大约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人迹罕至的森林最稠密的地带,那里早已建有一个很小的猎屋,.. (打字稿在这里中断;下面的文字是根据一份手稿由出版者整理出来的,补充了一些省略的词。) 她命令他说:他必须待在这里,白天不能露面,什么也不能碰。她又抚慰他,说她会给他送吃的东西来。卡莱尔像往常一样听话。他不明白,但他听从了。每天中午她将给他送饭和烟草来,她这样抚慰他。然后她便轻松地走了。感谢上帝,她救了他。那所房子腾空了。现在他们可以来了。 他们果真来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势力。他们为它学过手艺,读过大学。万德拉克巧妙地警告过她。她几乎没怎么睡觉,只躺了两个小时,五点钟(她不得不整夜地走!)狗就叫起来了。她醒着躺在那里,心在震颤。这是他们。敌人来了。但没动弹,就是下面一个强硬的声音喊“开门”,她也没动。她慢腾腾,一步一步地走下来,故意大声抱怨,骂骂咧咧,好像她是被人从酣睡中惊醒似的,装模作样是她天生的本事,这个糊涂人。她大声地打着呵欠。然后,她才开门。下边,在惨淡的雾蒙蒙的晨光里,站着一个宪兵队的军官,帽子上挂着露珠,一个外国人,带着四个士兵和一条狗,那军官立刻迈步走进门来。他想知道,她的儿子卡莱尔·塞德拉克是不是住在这里。“以前是,他走了很久了。他到布德威斯当兵去了,全城人都知道。”她回答得很快,有点太快了,惹人注意的快。同时也没忘记,人家要察颜观色的。人们看出她很不讨人喜欢,说话太快,无拘无柬,或者说看出了她的恐惧。她也想到了这一点。“我们要看一看。”那军官没好气地说,被雾打湿的红色的胡子一动一动的。接着,他用德语发出命令。两个兵站在门前,两个兵站在房后,枪都下了肩。狗跳来跳去,嗅了嗅那个叫贝罗的狗,贝罗不信任地躲避着。士兵各就各位,军官又用德语对他们说了点什么,然后用捷克话对她说:“现在进屋。” 她跟在后面。她心里又害怕,又充满愤怒的喜悦。她,他不在屋子里,你尽管搜好了。你将一无所获。他迅速走进房间,推开窗板,灰色的空气飘浮在一切物件的上面,他四下里看。他打开柜子,望了望床下,掀了掀垫子一一什么也没有。“别的房间。”他命令道。好像她把他当傻子累他似的,她回答说:“我没有别的房间,别的房间都是仁慈的伯爵大人的。在这所房子里,伯爵大人只准许别人到这儿,我发誓。他没听她的只喊:“打开。”她让他看了伯爵大人的餐室,厨房,用人居室,老爷的睡房。他检查了所有的房间。他很有经验,依次敲了敲墙壁。什么也没有。他一脸怒色;而她心里却笑开了花,那是辛辣的笑,凶狠的笑。他指了指梯阶。然后他命令道。“上阁楼。”又是一层喜悦的波涛跃上她的心头。一点儿不假,卡莱尔在阁楼上睡过觉;幸亏好心的万德拉克向她发出过警告,不然他们就在这儿抓住他了,这些狗。他顺着梯阶,走上阁楼,她跟随在后。那里摆着他的床。在一个箱子里放着他的衣服(现在她刚想起应该把衣服拿走才是)。她发现,那个垫子没有竖起。她把它忘了。他也看见了那个垫子。他想知道,谁睡在这里,她装傻。“是一个仆人一直睡在这里。伯爵大人的私人猎手,每次打猎的时候来;有时他带两个私人猎手来。” “现在并没有打猎。最近谁在这儿睡过?” 没有人在这儿睡过。冬天的时候,那条狗常躺在上面。“这样——”他尖刻地说,“是那条狗,”然后照桌子捶了一拳。桌上有一个烟斗,还剩半烟斗烟呢。阁楼上灰尘飞扬。“他还抽烟斗呢——怎么回事?”路琴娜没有回答。她急得说不出话来。他压根儿不等她回答,而是打开箱子,掏出衣服,问那是谁的。“卡莱尔的,他去当兵时留在这儿的。”军官恼怒地站在那里。什么问题怎么回答,她都心中有数。什么地方他都敲,他在阁楼上搜寻着。但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个垫子。终于他停止了搜查:她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她感到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把裤子拉直‘,当他转向梯阶时,她想:现在他要走了。可得救了!她的血又在涌流。但那军官在门槛那儿站住了,他举起手,把两个手指放在嘴上,吹了一声口哨。 路琴娜有些害怕。她哆嗦了一下。那口哨通过她的耳朵撞击她的心底。这是怎么了?现在她有点害怕这个陌生人了。狗已经盘旋而上。它骄傲地来了,因为有人唤它,它跳跳蹦蹦的,发出急促的微小的响声。 这是一种有一双机敏的眼睛的牧羊狗,尾巴的毛很密,它偎依在那军官的胫骨旁,抬头望着他,同时使劲摔打尾巴刷着地面。“注意,海克托,”军官命令道。接着,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些衣物,一双鞋,一件衬衫,都抛在地上。“这儿,去找吧!”海克托走近前。它稍微朝前探了探它的尖头,把嘴巴拱到衣服里,又嗅了嗅一只鞋。它的鼻子颤抖着,伸进靴子里去闻了闻,抬头干叫了几声,就此屏住呼吸。它颤抖着,使劲摇着长而多毛的尾巴,又兴奋又焦急,它的肋骨,它的内心都在索索发抖,闻到了什么。一个任务已经派给它了。那军官大声对它说了点什么。他举起手臂指向床的位置,狗就跑过去闻。然后,它低下头朝着地面,按对角线来回跑。 真是狗肚子里藏了一个魔鬼。它的眼睛闪闪发光。它闻到了在这对角线里存在过的东西的气味,现在沿着气味的踪迹嗅过去,最后是沿着上边的梯阶嗅。那军官跟着它。“找……找!”他在激励它。现在,狗到了门槛旁:它跟着气味的踪迹,顺着梯阶往下嗅去。宪兵队长官目送着它。 到了下边,他高声向士兵发出一道命令。四个士兵走过来,然后紧跟着那条狗走。海克托摇摇摆摆地神经质地从这个树丛跑到那个房子里去。最后,它用鼻子哼哼唧唧地叫着慢腾腾地走出门,然后一直向前,进了森林。路琴娜的心都抽紧在一起了。她跑下梯阶,不由自主地走到门前;她想在它后面,或在它前面,叫喊,警告,阻拦……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宪兵队长官两手掐腰站在门框中,封锁住她的路,专横地对她说:“不要走了!坐下!”他指了指绕炉一圈的长凳。她没敢答话,一屁股蹲坐在那里。 她听到士兵的脚步声。皮带在抽打。这时,只有她和宪兵长官单独在一起。那军官坐在桌旁边,好像她不存在似的。他从容不迫地磕净他的高级烟丝烟斗,装上烟丝。抽起来,他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他尽可耐心地等待,因为他对他的事是有把握的。四周变得寂静无声。路琴娜甚至能听见他怎样从肺里喷出烟来的声音:他的从容不迫弄得她直发毛。她坐在那里,垂着冰冷的双手凝视着他。她的血液仿佛冲向了肺腑,这血液一遇空气就凝固了。同时,她身上的一切都被绷紧被撕碎了,简直要使人瘫痪了。她使劲憋住呼吸,想听到点从森林里传来的声音,她感觉到她的呼吸在耳根上跳动,她在自己糊涂的脑子里自问,掏心窝子地问,卡莱尔能不能脱身。突然,她抬起双手隔着衬衣摸寻。她触到了挂着耶稣受难像的位置。她用手攥住把它压在胸前。她开始祈祷了。她祷告着,祷告着:我们的主啊;还说了一些她所知道的祈祷词。她无意中出声地说出了一个词。那军官侧身子,严厉地,如她所想,嘲讽地望着她。他想:你攥在我的手心里。骷髅头,走着瞧吧。此刻她是这个样子:散落的头发下面是骨白色的前额,张着嘴,牙齿闪着刺眼的光,着就是那些黑色的窟窿,眼睛和鼻子。他把身子转了过去。他无意地吐了口唾沫,用脚擦着黏糊糊的烟斗油,慢慢地,平静地,不慌不忙地擦着。 这气氛逼得她好像非大声喊叫不可。她简直忍受不了啦,但她身上承受着时间的重压。这是无限的时间啊。她颤抖着:她想冲到他面前,向他跪拜,向他祈求,吻他的脚,他毕竟是人嘛,不过是穿着军服的,不可接近的,裹在权力的这种不可理解的外表里面的,……敌人派来的人。但这种做法无疑是违背她的意志的。说不定他们找不到他呢。她又侧耳细听,她凝神谛听,可以她使尽了一切听觉能力。这无限的时间啊。这比她迄今所承受的一切还要可怕,她已经忍受了四十年了。她觉得她等待的时间比她怀胎九个月之久还要长。实际上,她才等了半个小时。后来,外面传来什么的叮当声,见脚步。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最后是一个轻微的叮当声。那军官站起来,隔门瞅了一眼,嘿嘿地笑了两声。狗跳跳蹦蹦地来了,他讨好它说:“好极了,海克托,太好了。”接着,他头也没回就走出去了。一阵恐惧揪住了路琴娜的心。 她就这样呆滞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她猛地抬起重似千斤的腿,冲到外边去。太可怕了,他们抓到了他j卡莱尔,她的卡莱尔站在他们中间,两手倒背着被锁在手铐里,人都走了形,佝偻着腰,目光羞涩地瞅着地面:他正去小溪边洗脸的时候,他们抓到了他,把他带来了,他光着脚,穿着裤子,衬衫敞着怀。母亲突然刺耳地尖叫一声,扑向那个军官,跪倒在他面前,抓住他的脚。她恳求他把儿子留给她,儿子是她惟一的亲人,她的惟一的亲人啊l看在救世主的分上,把他留下吧,卡莱尔还是一个孩子啊,还不满十七岁呢。他十六岁,才十六岁啊,他们弄错了。他有病,病得很重,她可以起誓,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他一直卧床不起。. 这个宪兵军官很不舒服(士兵们都阴沉着脸注视着他),想拨开他的脚。但这个疯女人把他的脚抱得更紧了。如果他能可怜这个无辜的孩子,主会为此酬谢他的。为什么偏偏要带走这个孩子,这个病弱的孩子,天哪!怜悯怜悯他吧,不是还有别的人吗,那些高大、强壮、结实的人,全国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带走他呢。在主的分上,把儿子留给她吧。——上帝会酬答他的善行的,她会天天为他祈祷的,天天。为他的母亲。他的脚,她简直想要吻他的脚,果不其然,这个疯女人俯伏在地上吻起这个宪兵军官那双沾满黏土的肮脏的鞋来。 由于羞怯,那军官变得很粗暴。他把脚挣脱出来,把那个绝望的女人踢开。她在这儿搞什么丑剧!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了皇上开赴前线,没有一个人开口叫苦。至于这小子是否有病,那得问医生。只要不把这个逃跑者立即枪毙,她就应该高兴。:这样一个逃脱兵役的人,本该依法枪决,如果再犯,他就要…… 他说不下去了。这时,就在话到一半的时候,一她朝他跳了过去。她抽冷子从底下对着他猛撞,他一趔趄,她就用两手去掐他的脖子。这个强壮的汉子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他连踢带打,终于打中了她。他捶打她的身体,一拳打在她前额上。接着,他用他那两个坚硬的拳头抓住她,翻来复去挤压她的关节,她疼得辗转反侧。,但她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她像野兽似的咔嚓一声咬住他的胳膊,用牙齿死死叼在上面不放。他猛兽般咆哮起来。士兵们跑过来拽开她,把她踩在地下。 宪兵军官因为疼痛和愤怒(他羞于士兵见到他这个样子)而全身发抖。“戴上手铐,”他命令道。“要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这个下流坯。”他的胳膊火辣辣地钻心地疼。牙齿咬穿了大衣和军服,鲜红的颜色透到外面来,他感觉到血在一滴一滴地流。但他不愿让人看到。在他们给她带手铐的时候,他卷起手帕垫在衬衣下边,然后他又相当冷静地命令道:“出发!两个人带着那个小伙子,两个人带着她。”的手已被他们绑在背后。那军官掏出他的左轮手枪说:“谁动一动,就打死他。’’ 士兵把卡莱尔架在中间。他掉过头去。人家对他说:“走!”他就走了。他目光呆滞地、机械地、毫无反抗地走着,惊恐摧毁了他的力量。母亲也毫无自卫能力地走着。暴力已不再需要了。她可以跟卡莱尔一起向任何地方,直至天涯海角。只要现在有他在,只要和他呆在一起!只要还能看见他:他的宽阔的美好的背,他的棕色的浓密卷曲的头发披在壮实的脖子上,哦,他的受着折磨的美好的手,现在被背着绑起来了,粉红色的指甲,还有细小的可爱的皱纹。没有士兵,没有命令,她也会走的,只要不离开他,只要她知道他在左右。她不感觉疲倦,虽然她已经走了很长时间,走了八个钟头了;她没感觉到她的脚火烧火燎地疼,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没有穿鞋;她也感觉不到被绑着的双手的重压;她只感觉到,他还在近旁,只感觉到她拥有他,她在他身边。 他们穿过树林,沿着积满尘土的乡间道路行进。当这不寻常的一行人穿过多比岑主要街道时,正赶上中午报时,钟声在城市上空震响,一切都静止不动。卡莱尔走在前面,左右有累得无精打采的士兵看着,接着是路琴娜·塞德拉克,目光没有一点表情,被打得破衣烂衫、血肉模糊,同样倒背手戴着手铐,最后是宪兵队长官。明显的精疲力竭疲惫不堪,可竭力保持一本正经,摆着姿势。(他又把左轮手枪插到皮套里了。)市场的嗡嗡声沉寂下来。人们出门来,脸色阴沉地朝他们看。车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愤怒地甩着响鞭抽打马匹,像偶然似的吐着唾沫。男人们使劲皱着眉头,胡子一动一动地咕哝着什么,他们扭过头去不看,实际是朝着这边看,真丢人啊,还是个孩子,才十七岁呀,现在倒好,连女人也给抓走了。这是全体的不满,一个民族的怨恨,这个民族早就感到这场奥地利王国的战争是外人的事,只是还不敢握紧拳头冲上前去反对罢了。这不满,这怨恨是无声的,但却颇具威慑力地表现在多比岑居民千百双眼睛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的人都一声不吭。只听见大街上士兵嚓嚓的脚步声。 随便怎样,路琴娜的动物本性也必定会感觉到这种怨恨的带磁性的威力。突然,在街心,夹在士兵中间的这个戴手铐的女人躺倒在地,衣裙都飞飘起来,她用响得刺耳的声音喊道:“弟兄们,帮帮我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帮帮我。不能容许这种暴行。”士兵不得不抓住她。接着她又朝卡莱尔高声说:“躺下j他们是把我们往屠宰台上拖呀!上帝睁眼看看吧。”卡莱尔顺从地躺在潮湿的大街中间了。 那个宪兵队军官愤怒地赶了过去。“拉起来!”他冲着不情愿干这差事的士兵喊了一声。他们力图把路琴娜和她的儿子拽起来。但是她打起滚来,像鱼被捆起来抛在沙滩上,她尖声嘶叫着,喘着气,撕咬着:看着这情景,真令人震惊。“上帝睁眼看看吧,上帝睁眼看看吧!”她这样吼叫着。最后他们只好把他们两个拖着地走,活像把家畜拖到屠夫那里去一样。而她发出非常刺耳,非常难听的尖叫声,一遍一遍地喊着“上帝睁眼看看吧,上帝睁眼看看吧!”她被拖来拖去,直至增援的士兵到来,他们才把她推到城区拘留所里去,这时她已半裸着身子,一头被撕得乱糟糟的石灰一样灰白的头发。是时候了。城里的人都愤愤不平地聚集起来。目光变得更阴沉了。一个农民唾了一口。几个女人大声说起话。响起了口哨声;人们看见,男人们向他们拥去,警告他们;孩子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心惊胆战地面对这残暴的骚乱。 他们被拖进了拘留所,两人在一起。可以感到对权势的仇恨。 城区司令官气愤地撕开他绣着金线的领子,一边愤怒地在他的办公室里来回走着,一边呵斥那宪兵队军官。大白天押着戴着手铐的逃兵,甚至押着一个戴手铐的女人在大街上走,那不是笨蛋吗,不是连上帝都不要的蠢货吗!全县都在谈论这件事,他应该自己跟维也纳交涉去。难道在波希米亚这个地方被煽动起来进行反抗的事还不够吗!天黑以前本来是有时间收容那个小伙子的。至于那个女人,活见鬼,为什么把她也一块抓来了。宪兵队军官指着他那被撕破的大衣,她攻击他了,还咬了他,这个疯狂的下流女人;为了士兵的安全,他不得不逮捕她。但司令官还在继续骂。“那就非得大白天拖着他们从城里走吗!不可以这样对待女人。这是大家不能忍受的。干这种事!要是把女人也牵扯进来,就会惹出事情来。在这里,一定要把女人置于局外。”最后,宪兵队军官吓得小心翼翼地问,他现在应该怎么办。“把那个小伙子弄走,就在今天晚上,跟别人一起送到布德威斯去。这跟我们有什么相干,让那些该……(他本想说:该诅咒的军队头子,但他及时想起,收了口),让那该负责任的机关去管好了,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职责。在他被送走之前,今天让路琴娜留在拘留所里。明天她就会安静下来了。他一离开,就放她。她一走,那些女人就安静了。最后她们也就不嚎了。然后,她们不是上教堂,就是上别人的床。”宪兵队军官退了出去,他极为恼火的是,为此他要行军一整夜了。暗地里他想,他是最后一次受这个罪了。 确实,估计正确也不难。路琴娜在拘留所完全安静下来了。她一动也不动。她静静地躺在她的板铺上。但是,她不感觉疲倦。她仔细地听着。她知道,她的儿子就在这所房子中某处的另一个房间里。卡莱尔仍然在这里,她只不过看不见他,听不见他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她只,他就在近处。尽管她天生愚钝,她仍然能感觉到,她不是孤单的,大门外有同盟者。为了她,还有可能发生点什么事。也许牧师会伸出援救的手,他一定会听说人们怎样把他们俩拖进了拘留所。说不定战争已经结束了呢。她听到某处的一个信号,一句话。卡莱尔还在这儿。只要他在这儿,就还有希望。因此,一切都这样静,静得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监狱看守走到上面城区司令官那儿去,他得悉塞德拉克现在安静了,这他不是刚才说过了吗。明天人们将把卡莱尔送走,然后又会恢复平静。 关惠文译 寂寞黄泉路 去诺曼底的路程长得令人厌烦,但是到达库贝潘的第一天,她已恢复了欢快活泼的天性。她性情好动,贪玩,总是喜新厌旧,这种性格使她发现夏日农村像水晶般纯净,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魅力。她忘乎所以,干出千种傻事,在头发上扎一个白蝴蝶结,穿一件洁白的连衣裙,活像一个小姑娘。她以此自乐。她从前就是这样的小姑娘,跳跳蹦蹦,跑过林荫道,跳过篱笆,捕捉成群飞舞嗡嗡有声的蝴蝶。但是她觉得这样的小姑娘在自己身上早已死去了。她呀走呀,多年来第一次感到,她四肢放松地有节奏地大步走,这有什么样的快感。她欣喜若狂地又发现她在宫廷的日子里已忘掉的原始生活的种种事物。她躺在翠绿的草地上,仰望着浮云。这多么罕见啊!多年来她一直未见过云了。她思忖:巴黎房屋上空的白云是否也镶上了美丽的边,一团一团的,那么纯洁和轻飘飘的。她第一次仰望天空,像望着一个具体的东西一样。蔚蓝色的,带有白色斑点的苍穹使她想起了最近一个德国侯爵送给她的非常漂亮的中国花瓶,只是天空更美,更充实,更蓝,充满了温和的芳香的空气,像丝绸一样柔软。无所事事使她心情舒畅,她在巴黎总是从一个地方被撵到另一个地方,她周围的寂静像一口清凉饮料那么宝贵。现在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对在凡尔赛包围她的所有的人都漠不关心。她对他们既不爱也不恨,她对他们漠不关心,好像在那里遇到的农民一样,农民站在树林边拿着锃亮的大镰刀,有时候用阴郁的眼睛好奇地朝她张望。她变得越来越无所顾忌;她同小树闹着玩,向上跳,直到抓住垂下的树枝为止,然后让它猛然弹出,如果有几朵白花像中的之箭一样落下来,落到她去抓的手里,落到多年来第一次又披散的头发上,她就大笑不止。由于轻佻的女人在其生活的每一瞬间都有奇怪的健忘症,她说她记不起她被流放过,也记不得她从前是法国的统治者。就像现在与蝴蝶和闪光的树戏耍一样,她可以那么随便地玩弄命运。她失去了五年、十年、十五年,只不过是普洛诺伊夫小姐,日内瓦银行家的女儿,一个更瘦小,目空一切的十五岁姑娘,她在修道院庭院里玩耍,对巴黎和全世界毫无所知。 下午她帮助女仆收粮食,她觉得可以捆大禾把;然后使猛劲把禾把扔到车上,这使她感到极大的快乐。在那些拘谨、表示敬畏的所有的人中间,她高高地坐在满载禾把的车上,两只腿摇摆着,与青年们一起哈哈大笑,然后像去跳舞一样,旋转到人们中间去。她感到这一切都像一曲在宫廷成功演出的假面戏。她高兴的是能在巴黎叙述她度过了多么宝贵的时间,她怎样头发上插着野花,跳着轮舞,与农民喝一个罐子里的水,她觉得在凡尔赛演的牧羊剧是欺骗,她未注意到这是现实,她的心总是想念那个时刻,说真话时是欺骗,想欺骗时倒是真心实意。因为她总是知道她感觉到什么。现在她感觉到全身血管里都充满着幸福和洋溢。她失宠的想法使她笑了起来。 翌晨,她正在兴头上却被浇了一瓢冷水。只是醒着失眠,一夜无眠到天明,令人痛苦。好像从温暖闷热的空中掉进冰水里。她不知道什么唤醒了她。这不是光亮,因为雨天窗子打湿了,光线暗淡。也不是喧闹声,因为这里没有声音,她只有瞪着一双大眼睛凝视墙上,看着她想象中的死人。她醒着,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没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呼唤她和引诱她。 她想,在巴黎怎么会睡不着呢。晚上人们跳舞,聊天,与朋友们一起度过了半夜,然后精疲力竭,奇怪的睡神来了。兴奋的意识在睡眠中让一幅幅彩画继续晃动。早晨她闭着双眼,还似乎从梦中听到前厅里传出沉闷的声音,她的朝觐刚一开始,声音就传进来了。这时,法国公爵们,请愿者、情妇、朋友,全都邀恩争宠,带来献礼,故意装着轻松愉快。每个人都叙述什么,哈哈大,夸夸其谈,天南海北,在她床边讲些新闻,甚至干脆讲些五花八门的怪梦.使她醒着,投入到生活的潮流中去,她在睡梦中嘴上露出的笑容一直不消失,仍挂在嘴角上,像一个笼中之鸟高傲地摇来晃去。白天她从人的观念想到人自身。在她身上,在穿衣,吃饭、外出的时候一直有这些观念,又直到深夜。她不断地抱怨,感到自己受到了这种像波涛不停息地引起的涨潮的推动。涨潮以不停的节奏舞动着,使她的生活的小船摇晃不停。 但是白天来临,这里的礁石渐渐苏醒。它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当今的海滩旁毫无用处。没有任何东西引诱她起床。昨日种种无害的娱乐不再具有魅力。她向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迅速地喜新厌旧。房间空荡荡的,好像没有空气,她感觉到自己在过谁也没有要求她过的寂寞生活,空虚,空虚,无益,消失了,精疲力尽了。她不得不慢慢地回忆她为什么在这里和她怎么来这里的。她对白天期望什么?她凝视着壁钟,钟的指针颤抖地轻轻地无休止地走着,穿过沉默的世界。 终于她想起来了。她曾请求她所倾心的以前惟一的爱人阿兰库亲王,每天通过一个救命的使者给她带来宫廷的消息。她昨天一整天忘记了,她的失踪使巴黎惊慌失措,现在取得这个胜利,使她高兴。使者也马上到达,但是没有带来口信。阿兰库给她写了几句冷漠的空洞的客套话,关于国王身体状况,外国王子来访的消息,使这封信变成了祝她身体健康的友好祝愿。对她和她失踪却只字未提。她生气了。这个消息真的没有公开吗?还是说她去这个讨人厌的鸟巢里休养去了,使人真的相信了他们的骗人鬼话呢? 信使是一个单纯的、脖子粗短的马夫。他耸耸肩,表示对此一无所知。她压住自己的怒气,给阿兰库写了回信,但未露出自己的不满。她感谢他带来消息.迫切地请他继续向她报告详情。她希望在这里呆不长久,但是她仍然特别喜欢这里。她根本未注意到她已经欺骗了他。 但是这一天还过多久才会到来?这里的时钟似乎像人本身一边迈着更缓慢的步子。她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来使时钟加速,她不从自己动手作起,她内心一切都沉默,她内心里.切精神丰富的音乐都像玩具钟一样停止了。钟的钥匙丢了。她作了多种尝试,她求教于书本,但是思想丰富的书本在她看来不过是印刷品。一种不安掠过她的心头。许多人她未见到,多年来她曾生活在他们之中。她反复地用固执的命令来驱赶仆人们,毫无益处。她本想听到上台阶的脚步声响,.见见人,人为地制造信息的混乱,自欺欺人,但是她没有得逞,正如现在她一切计划一样。饭食使她恶心,正如房间、天空和仆人使她讨厌一样。她只想要一件东西:黑夜,熟睡无梦,一觉到天明,明天传来更好的信息。 终于到了晚上。但是这里晚上多叫人伤心!只是天黑、万物消失,暗淡无光。这里晚上就是完蛋,可是巴黎的晚上才是一切娱乐的开始。这里晚上铸造了黑夜,在那里的晚上,国王的多个大厅里灯火辉煌,闪光耀眼,使人们的心燃烧、温暖、陶醉、激动,这里晚上使入更可怕。她挨房挨门地走错,像一头猛兽蹲在多个房间里,一声不响,随着岁月失去而发胖,因为谁也没来过这里。她感到恐惧,‘她想跳起来,天花板发出叹息。一本本书堆起来,只要人们抓住它,就弄得咔咔响。在小柜子里有些东西像一个挨打的孩子那样发出可怕的叹气。因为她能摸到按键,发出哭一般的声音。万物都抵抗着入侵者,在黑暗中抱成一团。 这个簌簌发抖的女人叫人在满屋点上灯。她试图呆在一间房里,但是恐惧又将她赶,她吓得从一间房逃到另一间房,仿佛在那间房里有一种安宁。但是她到处碰到沉默的看不透的墙壁。多年来沉默一直在这里有统治权,并且不想让人撵走。甚至灯烛似乎也感到这一点,灯烛咬牙切齿地轻微地哧哧响,滴下一滴滴热泪。 但是从外面看王宫,有三十个窗予,闪闪发光,仿佛这里在庆祝节日。村里人成群结队站在王宫前,感到惊奇,胡吹闲聊。突然从那儿来了许多人,但是时而在这一扇窗玻璃、时而在另一扇窗玻璃上看到她的人影晃过去,总是同一个人影:德普里夫人,她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内心孤独,拼命地回瞎跑,从窗缝里窥望外面有什么东西没有来。 第三天,她不耐烦地失去了镇定,变得粗暴。孤独压抑着她,她需要人,或者说至少需要关于人们、关于宫廷(她整个人与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关于她的朋友们的消息,以及她需要了解的某些使她激动或只是涉及到她的事情。她不能指望信使,她一清早骑马朝他跑去三个小时。正在下雨和下暴风雨,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使她把头缩回。她的眼睛看不见了,暴风雨迎面扑来,手冻僵了,几乎不能动弹,最后把她撵了回来。她脱掉湿衣服,又往床上躺下。她焦急地等待着,咬得牙板格格直响,现在她懂得了德贝勒一伊斯勒伯爵的威胁性微笑是什么意思,好像他说,她一定忍受不了长时间的孤独。现在才三天哩! 信使终于来了。她不再介绍自己,而是迫不及待地用指甲撕破封签,活像一个饿汉见到了一盘水果。这里有许多宫廷的东西。她的眼睛继续望过去,她寻找自己的名字。没有,没有,但是有一个名字刺眼:交给阿兰库夫人,而不是写交给宫女。 她颤抖了一下。她身体十分虚弱。这不是暂时的不舒服,而是长期的流放,这是宣判死刑。她热爱生活,她半裸体,在信使面前不害羞,猛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冷得打颤,贪婪地看一封封信。她放弃自己骄傲的喜剧。虽然她恨国王,她仍用低三下四的吹拍得肉麻的语言承诺,再不想干预国事。她写信给勒什中斯卡,使她回忆起,她只是通过她的介绍当上法国王后的。她写信给大臣们,给他们钱,转向她的朋友们。她向她从、巴士底狱救出来的伏尔泰发誓,他能以她之死为题材创作出一首哀歌并且朗读。她命令她的秘书收罗讽刺作家对付她的敌人,散发传单。她这样用发烧的手撕毁了二十封信,这些信全都恳求一点:巴黎这个世界,拯救它们免于孤独。这是呼喊,不再是信。然后她掏小钱包,给信使一把金币。他可以骑马去死,但是他必须夜间呆在巴黎。她在这里才学到,一小时究竟是什么。他本想非常感谢,但她把他赶了出去。 然后她逃回床上。她感到寒冷,严重的咳嗽摇晃她那瘦弱的身体。她躺着,凝视前方发呆,总是等着,直等到壁架上的时钟敲响为止。但是时钟是固定的,人无法用诅咒、请求和金钱驱赶它。它慢腾腾地转着圈圈。仆人们来了,她叫所有人都出去,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绝望。她不想吃,不想讲话,不想了解任何人。外面的雨下个不停,她冷得发抖,仿佛她站在外面,伸开双臂,像灌木那样战栗。一个问题不时掠过她心头,一句话像钟摆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这样惩罚她?她犯了太多的罪吗? 她按了按门铃,叫人去镇上接神甫。这个思想安慰她,有个人住在这里,她可以与他谈话,她可以告诉他她害怕。 神甫不让人久等他。之所以这样,因为有人向他报告了情况,说夫人病了。他进来时,她不由自主地起来。她记得她在巴黎的那位神甫,他那双手柔和、细腻,眼光炯炯有神,给人几乎一种柔情蜜意的感觉,她也记得他那上流社会的傲慢和谈话,这使人忘记他是在听人忏悔。库贝潘的神甫身材魁梧,宽肩阔背,脚步沉重地走向房门,翻口鞋发出嘎嘎的响声。他身上的一切,粗笨的手,风吹过的脸和大蒲扇耳朵,都通红通红。但是他总显得那么亲切友好,他向她伸出熊掌似的大手表示问候,然后在一个靠背椅上就座。由于他这个庞然大物呆在这里,房间里的恐惧感都吓跑了,躲到角落里去了。室内似乎变暖和了,更有生气。只听到他那洪亮的声音,他在场时,德普里夫人呼吸更自由些。他不知道为什么叫他来,他开始漫谈,谈他的神甫工作,谈巴黎,只是道听途说来的情况。他说了自己的教训;谈到卡尔特西乌斯和蒙塔涅先生的有危险性的著作。她漫不经心地翻来复去说一句话:他们的思想像一群蚊子嗡嗡响,她只想听,听到人的声音,人声像在大海上建起的一条大坝,能抵住孤独,以免她被淹死。当他害怕打扰她而想起身告辞的时候,她用热情的款待争取他。她只是担忧,她向这个极其受尊敬的人许愿,邀请他常来拜访她。她把在巴黎迷人本能的力尽量施展出来,打破了她的沉默。神甫留下来,直到天黑才。 但是他一走,沉默加倍地向她压下来,仿佛她必须独力托住高高的天花板,独自移这逼近的黑暗。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单独的人能对另一个人有多少价值,因为她从来没有孤独过。她总是把人评价为空气,人感觉不到,但是现在被孤独勒紧喉咙的时候,她才感觉到需要它。她认识到人有多么宝贵,即使他们撒谎行骗,她从自己的存在中得到一切:自己的方便、安全和愉快。几十年来,她在社会中游泳,从来不知道这个潮水养育她,载着她,但是现在她像一条鱼被投掷到孤寂的海滩上。她在绝望和受惊吓的痛苦中抽搐。她又发冷又发烧。她摸摸自己的身体,吓得倒抽一日冷气。她的身体多冷呀!体温似乎全失去了。血液像冻胶一样很难流过血管。她觉得她仿佛躺在已在这里静悄悄地入殓了的自己的尸体上。突然她身上发热,拚命吞咽一口。她起初吓了一跳,本想反抗,但是这里没有人。在这里她不必介绍自己。她第一次独处。她情愿献身于痛苦的甜蜜,感到热泪流过冰凉的双颊,在万籁俱寂时听到自己的吞咽声。 她赶快回访这位神甫。房子荒凉,没有信来。她自己知道,人们在巴黎没有很多时间为申请者和请愿者办事。她想做点什么,做些事情,下十五子棋,或者聊天,或者看看另一个人怎样说,她想用某些事情打发无聊,无聊越来越威胁着、越来越凶杀般地侵袭她的心。她迅速地走过村子。她尤其恶心的是,库贝潘这个名字的某个部分是什么,这使她起自己的流放。神甫的小房子坐落在村子街道的尽头,完全在万绿丛中,它几乎同一座粮仓一样高。但是百花围绕着小窗户,在门上方爬满的藤蔓垂下来,她不得不弯着背,以免被缠进可爱的藤蔓网里。 神甫并不孤单。他身旁,他的工作台旁,坐着一个年轻人。神甫被这样的崇高的拜访弄得神魂颠倒,把他看作自己的侄儿。神甫使他成为博学多才的人,当然不要他当神甫。他在这方面耽误得太多了。这也许是一件风流趣事。德普里夫人并不大嘲笑显得有点愚笨的恭维态度,而是嘲笑这个青年人的令人愉快的窘态。他的脸齐耳根红着,不知道眼光投向何处是好。他是一个高个子农民青年,瘦骨嶙峋、面色红润,黄发,有点皱纹的眼睛。他笨手笨脚,但是现在过分的敬畏压倒了他的乡巴佬习气,使他有些像孩子一般孤立无援。他几乎不敢回答她的问题,支支吾吾,结结巴巴,把手插进口袋里,又把手拿出来。他的窘态使她好笑。德普里夫人不断地闻他,她三问两问就把他搞糊涂了。他低三下四地向她乞求,卑躬屈膝。这个神甫替他说话,赞扬他重视学习的热情,他的优点,说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巴黎的大学里完成学业。当然,他本人贫穷,几乎不能资助这个侄儿。他也缺乏靠山,使他有可能在巴黎打通取得国家部门资助的唯一渠道。他恳切地将他侄儿引见给她。他说,她在宫廷大权在握,一句话就足以实现这个青年大学生的最大胆的梦想。 德普里夫人只有躲进暗处苦笑不迭。说她在宫廷大权在握,实际上她根本就不能对一封信,对惟一的请求作出答复。但是她感到高兴的是,这里的人对她的无能,对她已经下台一无所知。现在她对虚有其表感到高兴,她控制自己。诚然她想推荐这个年青人,说他根据一个如此受人尊重的代言人的话肯定值得获取一切恩宠的,他明天可以在她那里应试叫他朗诵一下,她可以考一考他的业务能力,她要把他推荐给宫廷,给他一封致其女友、女王和科学院的先生们的引见信(她在说这些话的同时,想起了,所有这些人中无人对她的信回答了片言只字)。 老神甫高兴得发抖。服泪从厚脸颊上滚滚而下。他吻她的双手,像一个醉汉一样来回瞎跑,而青年人像一个聋子站在那里发呆,一时语塞。当德普里夫人决心启程时,他一动不动,像在站的地方生了根似的,直到神甫悄悄用力推他,示意他应该护送他的女恩主去宫殿为止。 他在她侧面走着,结结巴巴地说着感谢的话。每当她看他时,他都讲不出话来。这使她十分高兴。她又第一次感到这种带有轻微蔑视的乐趣。她见到的人在他面前失去了一切威力。她同其他人游玩的乐趣又觉醒了。这在权力的年代是生活的需要。在宫殿门口他站住了,笨手笨脚地鞠了一躬,迈着农民的僵硬的步子匆匆地走了。她几乎还没有时间去回忆他的来访。 她目送他走了,笑弯了腰。他又笨又天真,但是一般来说,他有生气,有热情,不是像周围的一切死去了。他是火,她冻了,她的身体也冻了,习惯于爱抚和拥抱,在这里她饿了,为了获得生的辉煌,她的目光需要青年时代光辉要求的反光,它在巴黎每天都迎着她。她长时间目送他。这可能是一个玩具,当然是硬木头做的,又笨又单纯,但毕竟是欺骗时光的一个玩具。 第二天早晨,这个青年人来访。德普里夫人决定在床上接待他。她由于无所事事和无乐趣而感到厌倦,大半在下午晚些时候才起床。她先叫女仆精心地给她梳洗打扮,在越来越苍白的嘴唇上涂一点口红,然后她命令把客人引进来。 房门嘎嘎地慢慢打开,青年人犹豫不决,十分笨拙地移步进来。他穿了最好的服装,当然是农村节日穿的,仍然有些土里土气。各种油膏发出过浓的香气。他的目光从地上乱搜索,往上直到变暗的房间的屋梁。因为他找不到人,本来已经安心,她从床上起来,在华盖的紫云下表示热烈的欢迎。他吓成一团,因为他不知道巴黎的贵妇人在起床时接见人,要么他已经忘了。他倒抽一口冷气,仿佛进了深水似的。顿时他脸上飞满红霞,她则以他发窘为乐,寻开心。她用谄媚讨好的声音邀请他走近一些。她对他彬彬有礼,这使她觉得好玩。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仿佛他走过一条窄窄的木板,左右两边都是冒泡的浅滩。她向他伸出细瘦苍白的小手,他小心翼翼地用他那粗壮的手握住它,仿佛害怕握断它似的,敬畏地把它放到嘴唇上。她用友好的手势招呼他在她床旁的安乐椅上就座。他坐下,膝盖像突然折断了似的。 .他坐下时,感到更有点不安了。现在整个房间不再凶猛地围绕他旋转,地不那么像波浪一样摇晃了。但是不习惯的目光仍然使他心慌意乱。宽松的绸被似乎露出了她的裸体,华盖的紫云似乎像雾一样飘下。他不敢往前看,但觉得要是地上能找到个缝儿,他准能钻进去。他的一双手,一双非常大的不灵活的红手来回地摸着椅子靠背,仿佛他必须抓牢,可这双手被自己的不安吓了一跳,像冻成一团似地回在他怀里。他眼里流露出炙热的感情,差一点流出泪来。他全身肌肉都吓得绷紧了,他感到嗓子眼里没有力气,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见他满副窘态,感到开心。使她愉快的是,沉默好长时间,微笑着观察他怎样挤出第一句话,他怎样结结巴巴,看这个魁梧的大汉如何颤抖,睁着孤立无援的眼睛四处张望。 终于她同情他,开始问他有什么想法。她善于装出对他的想法非常感兴趣。因此,他又逐渐得到了勇气。他叙述他的学习、教父和哲学家的情况。她参加聊天,但对此知之不多。他提出和讨论自己看法时采取的傲慢态度开始使她讨厌。她用各种动作使他心慌意乱,她却感到开心。她有时候拉住被子,仿佛它要滑下来;她从破绸被子中伸出光胳膊,打了一个突然说话的手势,脚在被子下面晃动;他总是中断谈话,急促匆忙,说话模模糊糊,或者像连珠炮似地说出来。他的面部越来越显出一种痛苦的、紧张的表情,她看过去,又看到一条血管像一条蛇一样急急地爬过额头。这种游戏使她高兴。她喜欢他,这种儿童般的困惑胜过他善用的修辞。她试图也用言辞使他不安。 “您并不总是这样思考您的学习和功绩吧!在巴黎,灵活起决定性作用。您必须学会突出自己,您是一个漂亮的人,请您聪明些,充分利用自己的青春,首先不忘记女人们,女人在巴黎意味着一切,我们的弱点必定是您的强处。您要学习如何挑选好和利用自己的情人。您一定会当大臣的。您现在已经有一个情人了吗?” 这个年青人身子缩成一团。他的脸刷地一下铁青。他感到自己身上不可忍受的痛苦占了上风。它撕扯着他,把他推向门去,但是在他身上也有难处。他对香水味,对妇人的香气麻木不仁。他身上的所有肌肉都痉挛抽搐成一团。他的胸部绷紧,他感到粗野和无意义。 这时嘎地一声。他用僵硬的手指折断了椅背。他吓得跳了起来。他对自己的笨拙感到非常羞愧。但是她对骨子里的热情感到高兴。她只是笑着说:“如果有人向您提出不习惯的问题,您不可立即那么害怕。但是您还必须学习一点待人处世之道,我想帮助您。我一般是少不了秘书,如果您在这里想替代他,那倒是合我的心意的。”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些感情奔放的感谢话,眼里闪烁出光辉。他握住她的手,她感到疼痛。她微笑着,她脸色阴沉地微笑着。这又是骗人的老伎俩,使人误以为被人爱上了。这一个认为有地位,另一个空虚,第三个飞黄腾达。但是无论如何,一再沉湎此中,总是好的。那样一来,她在这里就不得不欺骗自己了。 三天以后他成为她的情人。 但是危险的厌烦只是被赶走了,并未被置于死命。厌烦情绪继续走进没有人住的房间,在门房后面窥视着。从巴黎只有令人生气的消息传来。国王一般不回答。勒什申斯卡寄来几行冷冰冰的信。这封信只讲她的健康状况,尽力避而不谈任何友好情谊的感受。在她看来,诽谤文章是不干净的和没有兴趣的,也太露骨地泄露出是谁使她,就宫廷里的人还记得她而论,使她在宫廷的地位恶化。她的朋友阿兰库的信里也只字未提回的事。根本没有一丝希望。她宁愿假死,醒着躺在地下的棺材里,狂喊乱叫,敲打棺壁,但是上面没有人能听到她喊叫,地面上的人轻轻地大步走着,她的声音在寂寞中窒息。德普里夫人还写了几封信,但是有同样的感觉,像被埋葬者一样喊叫,完全意识到谁也不会到她的声音,她朝寂寞的柜子敲打,但失去了知觉。她以此欺骗时代,时代在库贝潘这里是她的最凶恶的敌人。 同这个青年人一起玩也使她厌烦。她以前从来没有坚持她的爱好(这也主要归罪于她的倒台),几句爱情话(他笨嘴笨舌地学不会,她必须给他送去好衣服、丝袜和鞋扣,他才会说)不能使她去同他玩。她的天性是与许多人在一起,一个人很快使她厌烦,一旦她单身独处,她自己也会厌烦自己的,会饿死。引诱这个土包子,教他这个笨蛋如何举止温柔,让笨熊跳舞,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游乐,占有他是令人讨厌的,简直令她难堪。 以后,他不再使她愉快,曾使她高兴的是他尊敬她,他的献身精神和糊涂。但是他很快变了,变得同她亲昵,这使她反感。他本来那么低三下四的眼光现在充满着舒适和洋洋得意。他穿上新衣服,她感到,他在村子里炫耀。她心头渐渐滋长出仇恨,因为他从她的不幸,她的孤寂中得到了这一切.因为他身体健康,吃得饱,嚼得香,而她怒火直冒,体弱多病,吃得越来越少,逐渐消瘦,身体虚弱。这个粗汉已经完全理所当然地把她当作自己的情人。他满意地在他拥有的躺椅上伸懒腰,而不像以前羞于接受礼物,他变得迟钝和懒惰。而她,由于不幸和耻辱而怒火如焚,十分忌恨他那讨厌的心满意足,他那农民般的金钱欲和他趾高气扬。她恨自己,因为她陷得那么深,对这样的笨人本当伸开手臂,以免不沉入孤寂的泥泞就行了。 她开始刺激他,折磨他。她本无恶意,但是她心里觉得有这种需要,对某个人要报仇,为了一切,为了战胜敌人,为了那些未作答复的信,为了库贝潘,为了将她赶出巴黎。她并没有新欢。她不过想刺激他,不让他那么吃得饱,嚼得香,要使他再变得卑微,卑躬屈膝和不大愉快。她毫不留情地指责他手上沾满鲜血,没有教养,行为不轨,但是男人的健康本能不再很尊重曾召唤他的妇女:他固执,大笑,不情愿地说出些下流话。但是她不放松,这是厌烦刺激某人时的一个好游戏。他试图使他嫉妒,利用任何机会,述说她在巴黎的情人,用指头数一共有多少个,她给他看她收到的一件件礼物。她夸大其词,撒谎。但是这一切,只是向他讨好,说她是根据公爵和亲王们的意见选拔他的。他愉快地吧嗒吧嗒地吃,心慌意乱。这更是刺激她。她向他讲述其他事情,更糟的是,她向他编造关于马夫、男仆的事。终于他双肩紧锁。她注意到了,大笑着,继续讲述着。突然他举起拳头: “够了!为什么你向我讲述这一切?” 她面带完全无辜的表情。 “因为我喜欢这样。” “我却不愿意!” “亲爱的,但是我愿意,否则我就不这样作了。” 他一言不发,咬着嘴唇。她听到了一种命令式的,当然是命令式的声音: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奴隶。他捏着拳头。她想,他愤怒时多么像野兽,她感到恶心同时又感到恐惧。她感觉到气氛的危险。但是在她心头埋藏的愤怒太多了。她还必须继续折磨他。她重新开始。 “你对生活如何看,小伙子。你相信,在巴黎生活像这里你们的狗窝里一样,慢慢地厌烦至死吗?” 他的鼻翼嗅闻着,然后他说: “如果人觉得太无聊,就不必来这里。” 她感到内心深处受到刺激。他也知道自己的流放,男仆一直大吹大擂过。她感到,自从他得知此事以来,她越来越软弱了,由于恐惧露出一丝微笑。 “亲爱的,这里有人们不可理解的理由,即使人们学过一点拉丁文。也许改变行为举止更有益处。” 他一直沉默不语。但是她听见他气得小声地呼哧。这仍然刺激他。她使他痛苦,她却感到快乐。 “总的来说,你像长在肥料堆里的一株草,那么傲慢。为什么你这么发火?你的行为像一个粗野的家伙!” “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王子、公爵和马夫。” 他脸色通红,捏着拳头。但是她,受到一切不幸的毒害,跳了起来。 “安静!你忘了我是谁。我禁止用农民小伙子的粗鲁话!” 他作了一个手势。 “安静!要不……” “要不?” 他淘气地站在那里。她想道,她没有什么“要不”。她不再能叫人把谁送往巴士底狱,给人降级、驱逐。她不再能对人发号施令。她什么也不是,她是位手无寸铁的妇女,正如法国几十万人一样,遭人臭骂和侮辱。 “要不,”她气呼呼地说,“我叫仆人把你赶出去。” 他耸耸肩,转身欲走。 但是她不让他走。不,不是他可以向她告辞,而是还有人要踢开她,至少这个人要踢开她。她突然怒火直冒,多少天来的积怨爆发了。对他大发雷霆,装做像一个醉鬼似的。 “你滚吧!你以为我需要你,你这个笨猪,因为我同情你吗?滚!不要弄脏了我的地板。滚,你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但是不要去巴黎,不要来找我,滚吧!我烦你,讨厌你这贪得无厌的家伙,讨厌你的愚笨,讨厌你愚蠢的自满,我厌恶你,滚吧!” 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当她充满仇恨这么突然地攻击他时,他已捏紧拳头,像拿一张看不见的盾牌一样,现在拳头突然像扔出的石头一样朝她身上落下来。她大喊大叫,凝望着他。但是他盲目复仇,一拳又一拳地朝她打下去,没有想到他的力量那么大。他发泄他一个农民对一个富有的、高尚的、聪明的女贵族的一切嫉妒,一个不受尊重的丈夫对妻子的恨。他一拳拳打到她那软弱的、缩成一团的身体上。她先叫唤,然后轻声地,最后一声不吭了。耻辱比拳击更使她痛苦。此时此刻,在她身上有些东西死去了。她沉默着,感觉到他的愤怒,沉默不语,一声不吭。 他停止打了,筋疲力竭,因自己的行动吓呆了。她的身体突然一震。他以为她要站起来。在她眼前他感到害怕,逃了出去。但是这只是低三下四的哭泣,终于她的身体一阵痉挛。 她毁坏了自己最后一个玩具。 房门在他身后早已关上了。她仍然一动不动。她仍然像一头猎致死的野兽,躺在地上,只有轻微的呼噜声。完全没有恐惧,没有感情,没有痛苦或羞辱的意识。她非常疲倦,她没有感觉到要复仇,不再愤怒,只是疲惫不堪,仿佛她全身的血同眼泪一起流干了。这里躺着的只是她那无生命的躯壳,被他的重拳的。她根本不想站起来,她不再知道她起来后要到哪里去。 夜晚渐渐降临到这个房间。她没有感觉到它,因为夜晚是轻悄悄来的。它不像中午那样淘气地透过窗子,它像黑水从墙壁里流出了。天花板升高,隐入虚无世界。万物都降下来,落进无声的潮流里漂走了。她抬头一望,周围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只有某处一个小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永不停息。窗帘皱折地挂在暗处。仿佛它的反面隐藏着一个庞然大物。房门怎么也嵌进墙里,因此房间四周似乎密闭着,黑黢黢的,活像一口被钉死了的棺木,没有入口和出口,一切都是无限的,但被封锁了的。万物似乎都逼进过来,空气如此压抑,使得人们只能打呼噜,不能畅快地呼吸。 只有往后才有一条道路通向模糊的地方,在闪烁光辉。那是一面高大的镜子,它在暗处闪着微光,好像一个大沼泽池塘之夜,现在她朝着镜子站起来,好像一个白点在缓缓移动。她站起身来,向镜子靠近,好像一团烟雾从中产生,不断扩大,变成一个幽灵。她本人在靠近,又迅速退回去。 她恐惧万分,朝着光亮处大喊大叫些什么。但是她不想呼叫任何人。她自己点燃引火绒菌,然后接二连三地点燃大厅里大理石柱上微微发光的青铜灯上的蜡烛。火苗摇曳,簌簌发抖似地试探着伸进暗处,好像暖和的人去洗冷水浴,胆怯地退了回来,又钻进冷水里,终于颤巍巍的光云笼罩着灯架,逐步扩大光圈,往上直飘浮到天花板。房顶上,裸体带有双翅的柔和的小爱神平常在青云中翩翩飞翔,现在躺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氛里,闪烁的火苗好像发出微弱的闪光,不安地掠过小天使画像。四周的东西似乎从睡梦中惊醒了,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在这些东西后面的高处,阴影像一个小动物爬着,使它害怕。 但是镜子越来越诱人。她看着它,见到总有些东西在动。通常她周围的一切都沉默和有敌意。万物都睡过头了。人们都把她踢开了。她不能问任何人,无法向人申诉。但是在那里还有些东西,有的已给予答复,有的仍然不迟钝,有的在动,边说边看着她。但是她该问他什么呢?她在巴黎很少问过,她是否美。她的镜子就在那些渴求得到她的男人的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在胜利的时候,在炎热的夜里,她很美,在她乘车去凡尔赛的时候,人们都用惊奇的眼光望着她。她信任他们,即使他们欺骗她,因为对她的力量的信任这本身就已经是她的权力。可现在,她受到屈辱,她是什么人? 她充满恐惧地看着那块闪光的玻璃,仿佛她的命运就在镜子里面,并且反过来看着她。她吓坏了。这是真的吗?她的两颊似乎消瘦了。没有精神。一副凶恶的嘴脸嘲笑她。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恐惧地向外望着,好像求助的样子。她摇晃着,这是个幽灵,向镜子微笑。但是微笑又回到冷若冰霜和嘲笑。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镜子没有撒谎。她是瘦了,像孩子般消瘦了。戒指戴在手指上松垮垮的。她感到血更凉地流过血管。她感到害怕,难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青年时代也过去了?她压抑着愤怒,嘲笑自己。这个著名的、法国的女统治者,她好像从一个梦里醒过来,谈伏尔泰的诗,他将自己的剧本连同这些诗献给她,讨好她的人十分乐意地反复吟诵他的诗: 你真美丽 朴素无华 有着勃勃生气 从不轻率 神明给你 自然的光辉 匀称、妩媚 坚实在于认真 魅力蕴藏在小事里 每个字似乎都在嘲笑她。她凝视着,凝视着镜子,看看是否那边的人未嘲笑她。 她举起灯,好好地看看自己。她越靠近灯,她似乎越显得苍老。她照镜子的每一分钟,似乎短寿几年。她看自己越越苍白,越来越没有血色,越越憔悴,越来越白发苍苍。她感到自己老了,她整个生命似乎完了。她颤抖着,她恐怖地注意到镜子里她的整个命运,她的完全毁灭。她不可能看厌,越越注视着这个老妇扭曲了的白色面具,这就是她自己的面目。 蓦然间,蜡烛全都同时像害怕似地痉挛震颤,火苗暗了一下,从灯芯往上蹿得老高。一个暗影站在镜子里,她的手抓着她。 她一声尖叫,为了自卫,将铜烛台掷向镜子,从镜子里跳出千朵灯花,蜡烛坠下来,熄灭了。她身子四周,她心头,一片漆黑。她昏倒了,崩溃了。她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信使到了,带来了巴黎的消息。他突然出现,把德普里夫人吓了一跳。他只见到碎镜片闪闪发光,到有个沉重的东西在暗处坠下的声音。他跑出去,叫来了仆人。他们在闪光的碎镜片和熄灭的蜡烛之间找到了德普里夫人。她四肢摊开,一动不动了。两眼紧闭着。只有青紫的嘴唇还在翕动着,表明还没有断气,他们把她抬到床上,仆人赶快骑马去安弗雷维耶叫医生。 但是她不久苏醒过来了,竭力挣扎着坐起来,面露惧色。她不知道她怎么来这里的,但是她压住自己的恐惧心,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疲惫不堪。她那无血色的嘴唇总是堆满微笑,但是笑得不自然,好像戴了一个面具一样。她问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差不多爽朗愉快。仆人们作了可怕的、闪烁其词的报道,她未作答。微笑着,抓这封信。 但是她很难笑出来。她的男朋友告诉她,他终于能同国王谈话。国王仍然对她愤怒异常,因为她搞垮了国家的财政,刺激了人民,但是有希望在二三年之后她回巴黎。这张信纸在她手里抖动。他要她在远离巴黎的地方生活两年。没有人,没有权力,好不紧张,可怎能耐住寂寞?这是判她死刑。她知道,她活着不能没有幸福,财富,权力,青春和爱情。在她成为法国女统治者之后,怎能在这里当农民? 她一下子明白了那个抓她的人是镜中人。灯火灭了。她快完了,然后完全变老,非常丑陋,十分不幸。在这期间来的医生,她不待,只有国王才能帮助她。他不愿意,因此她必须自助。这个想法并不使她痛苦。她早已死了。当时军官站在她房间里,取走了她赖以生存的一切:她惟一呼吸的巴黎的空气,她的玩具一一权力,崇拜和赋予她有力量的胜利。在这里寂寞无聊,独守空房,四处溜达的女人,不再是德普里夫人,是-一个变老变丑的不幸的人。她必须自杀,以便她不再侮辱曾一度统治法国的辉煌的名字。 自从这个女者下定决心作自我了断以来,她一下子就摆脱开了僵化、沉重,迫在眉睫的不安。她又有了一个目标,一个工作,不让她喘息,使她紧张,用各种方法刺激她的一些东西。因为她不想在这里像一个动物蜷缩在角落里呼噜呼噜地死去,她打算给死亡蒙上某些充满秘密和神秘的色彩。她要像传说中的英雄般地死去,像古希腊的女王们一样,她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她的死亡也要这样。她的死要再一次从睡梦中唤醒千万人,使他们景仰她。在巴黎没有人料到她会在这里痛苦地死去,因为孤寂和失宠而窒息,因为未实现权力欲而被流放,任何人都想用一部死的喜剧来欺骗她。她一生的乐趣就是欺骗,这又撕裂她的心。她本想在偶然的一场熊熊燃烧的欢快的大火中结束自己的一生,她不会像扔在地上的蜡烛,摔弯了,被人可怜地踏上一脚,闪烁几下,熄灭掉。她要跳着舞走向深渊。 第二天,一大堆请柬从她的写字台上飘起了。上面有着充满柔情、请求、、粗暴、许诺,有着软绵绵的香水味的几行词语。她在巴黎全城和乡间散发请帖,投其所好,让这个打猎,让那个游乐,让其他人参加化装,狂欢,她通过在巴黎的代理人雇佣喜剧演员、歌手和舞蹈家。订做贵重的服装,宣布在法国成立第二个宫廷国家,其精致和娱乐如同凡尔赛富一样。她和邀请敌人和熟人,绅士和下等人。她要任何人都到这里来,要许多人,许多观众来看幸福和满意的喜剧。她要表演给他们看,然后结束一生。 不久在库贝潘开始了新生活。一贯追求娱乐的巴黎社会追奇猎艳。这时他们都有一种秘而不宣的、嘲笑的好奇心,想看看这个被推翻的法国王后如何在中生活。庆祝活动一个接一个。带有贵族徽章的豪华马车、宽大的四轮轻便马车,满载着傲慢的人群,军官们骑着马,每天车如流水马如龙,蜂拥而来,此外还有一群寄生虫和仆人。有些人还带来了牧羊剧服装,活像一个农村的狂欢节。其他人大摆排场,使这个小村子像一座军营。 宫殿苏醒了。它那玻璃窗映着朝阳,骄傲地闪出火红的光芒,因为声和讲话,游乐和音乐赋予了它生气。人来人往,在平常只是灰溜溜的沉默的角落里,三三两两,耳语私议。在小丛林的树荫里,妇女五颜六色的衣服的明快色调引人注目。曼陀林琴弹出骄傲的琴音,活泼的歌曲划破夜空,仆人沿着通道跑着,鲜花排满窗台,彩灯从灌木林放出五光十色的灯光,人们经历了凡尔赛的轻松生活,悠闲自在,无忧无虑。虽然不在宫廷,有点减色,但是增加了骄傲,这使人们无拘无束地去跳舞。 德普里夫人感到,在这人潮中,她凝滞的血又火一般地开始循环。她是完全由别人情绪摆布的那些少见的妇人中的一个。她美丽,有人追求她,与聪明人在一起富有才智,她高傲,有人向她谄媚讨好,她恋爱,有人爱她;人们对她期望越多,她给予越多。但是在无人见到她,跟她说话,听到她的声音和要求她什么的孤寂之时,她变得丑恶,愚蠢,无助和不幸。她在生活中才会有生气,在孤寂中就会垂头丧气,情绪阴沉。现在,当她以前生活的余辉围绕她的时候,她一切的欢乐,她无忧无虑的悠闲又在起作用。她又是那么有才智,讨人喜欢,有迷人的魅力,与人谈话,她眼里又焕发出热情的光辉。她忘了,她想通过快乐欺骗这些人。她真正骄傲,她把每一丝微笑都看作幸福,把每句话都当作真理,热衷于享受长期缺乏的社交活动,正如投入情人的怀抱一样。 她让这些庆祝活动越来越粗野,越来越多的人叫喊,引诱她过来。越来越多的人来了,因为根据当时的破产法,这个国家贫困了,但是她一掷干金,将她在摄政时讹诈来的几百万钱财都挥霍一空。这笔钱滚滚流入赌桌上,消耗到宝贵的焰火上,消失在异国的情调里。但是她越来越猖狂地扔掉它,像扔掉一个绝望的东西一样。客人们惊讶,出乎意料,无人知道这些庆祝活动的挥霍浪费情况,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为谁举办的庆祝活动。她在凶猛的漩涡中几乎忘记了自己。 整个八月份都在搞庆祝活动。九月里,在树的青丝中露出了一个个色彩斑斓的果实和金光万道的晚霞。客人们已经越来越少,时间催人归。 但是德普里夫人在娱乐活动中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意图。她想用大讲排场欺骗别人,从而也欺骗自己。她的轻浮失去了,虽然再现了她以前的生活。她把这当真,以为自己又有了权力,美丽,生活乐趣。 当然,一个人总会变的。这使她痛苦。自从她不再是以前那样,变得更热情但又更冷淡以来,人们都对她友好。妇女们不再嫉妒她,不是带着恶意讥讽她。男人们不再团团围住她。人们同她一起,把她当作好伙伴,但是不再骗取爱,不乞求,不讨好,不对她怀有敌意。她由此感到,她完全无权无势了。没有嫉妒,没有仇恨,没有谎言的生活是没有生活价值的。她恐惧地认识到,她真的已经被忘记了:漩涡还像以前一样汹涌澎湃,但是她不再是中心。男人们同其他妇女笑,她第一次注意到那些妇女的青春和朝气。是使世人又回忆起她的时候了,不要等到她老了和同妇女们格格不入的时候。 她一天又一天犹豫不决。她心里七上八下,半是恐惧,半是希望。她还想坚持某些东西,还想悬崖勒马。她忙得要命,举行宴会,在舞会上拥抱妇女,拿金钱上赌桌,这未尝不是她想作而又能作的事。反正现在没有人这么爱她,她何必不安心地参加许多人的丰富多彩的游戏,用它来交换王室权力的滑落?她不知道怎么做,但是她尝试,向所有的男人追求情欲,因为她以此追求自己的人生。但是他们都不理会她,从她身边过去了。 有一天她遇到皇家卫队的一位年轻的上尉,他是一个漂亮的快活的小伙子。她早已对他侧目而视。在傍晚的公园里,他有着扭曲的目光和坚韧的牙齿,在树木之间来回乱,’有时候用拳头朝树干打去。她对他说话,他回答得语无伦次。她注意到,有某种秘密使他不安。她调查他为什么绝望。最后他承认,他在赌博时输了一百个金路易,这笔钱是团部委托他保管的。现在他是一个小偷,不得不自首。她感到这多么罕见,这提醒她,在这里,在欢乐的嘈杂声中,还有另一个人暗地里作出同样的决定。但是,这个人年轻,红脸颊,又能笑。他还需要帮助。她把他叫到自己房间,赠送他五百金路易。他喜得发抖,吻了她的双手。她留住他很长时间。但是他对她没有贪欲,没有送秋波,也没有作手势。她身子发抖。她无法买到爱情。这又鼓励她结束一生的决心。 她让他走了,迅速下楼到客厅里。她开房门时,一片哄笑扑面而来。快乐的声音像云一样飘来,各色人等挤满了大厅。突然她感到对所有的人怀有一股仇恨。他们在这里这么高兴,在她的坟墓上跳舞和大笑,嫉妒心抓住她。她心里嘀咕:让你们这些人生活并且满意吧! 她恶作剧,放了把火,扰乱、吓唬这群人,使他们摸不着头脑,使他们没法笑自己。突然,在高傲的笑声停下、整个大厅沉默的一瞬间,她立即说:“房子里有一个死人。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一瞬间,一阵混乱。因为即使醉汉,这个“死”字也会像锤子一样重重地打到他心上。他们乱成一团,相互询问。但是德普里夫人面无表情,冷冷地说:“是我自己,我一定不会活过冬天!” 她说得这么认真,这么阴郁,以致大家面面相觑,全场哑然。当然只是持续一秒钟之久。然后从一个角落里好像一个彩球一样,飞出来一句玩笑话。另一个人顶了回去。由于这罕见的想法的激励,高傲的浪潮再次汹涌澎湃。压倒了一开始被惊吓的不快感。 德普里夫人仍然心情很平静。她感到现在没有后退的余地。这刺激她制造更吓人的预言。她走向许多张圆桌中正在玩法老牌的一张圆桌,等着打出下一张牌。那是一张黑桃七。那就是“七日”。她不由自主地小声说。 身旁观众中有一个人问道:“十月七日有什么事?” 她平心静气地望着他说:“我死的日子!” 大家哄堂大笑。有人继续说笑话。德普里夫人感到无限快乐。她发现无人相信她。她活着,没有人信任她,她死了,他们才会认识到,她多么可怜地同他们演了一场喜剧。一种奇怪的优越感、快乐感、轻松感掠过她的四肢。她仿佛因高傲和嘲而要高兴得跳起来了。 音乐令人陶醉。舞会开始。她走进队列,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好。 她的生活从这分钟又获得意义。她知道,她准备采取一个必须使她不朽的行动,如果她的死的预言在那一天实现,她就可以想象出国王如何惊异,客人如何恐惧。她极其仔细地准备了她死的喜剧,她邀请越来越多的客人,将费用翻了一番,她像造一个艺术品一样要制造近日内多种多样的堂皇建筑,以便使突然坠落更加具体。她要让人有一切机会又明显可知她的死的预言,她总是给这种快乐放下闪光的帷幕。她想,人人都知道这项决定了。但是没有人相信她。死才应该将她的名字又提升到不可忘怀的人之列,国王曾把她从名单中删除了。 在她要执行自己不可更改的决定之前两天,她举行了最后的庆祝活动,这是一切庆祝活动中最盛大的活动。自从波斯和其他伊斯兰国家公使在巴黎第一次露面以来,法国已成为东方的模特。人们写了许多介绍东方的书,翻译童话和传说,喜欢穿阿拉伯式的服装,仿效辞藻华丽的讲话风格,德普里夫人花了大量费用,叫人将整个宫殿变成东方的宫殿,华贵的地毯装饰着地面,窗杆上用银锁锁着的白羽毛的鹦鹉嘶哑地叫着。仆人们戴着土耳其头巾,穿着肥大的绸裤子,无声地快步穿过走廊,端着当时人十分不熟悉的土耳其糖果和饮料,献给雍容华贵的贵宾。花园里搭起了彩色的帐篷,手持大扇的侍童扇风。音乐从小丛林的暗处传出来。已尽一切力量使今晚成为童话世界,令人不可忘怀。半个月亮在夜空高悬,满天星斗的天空,清辉洒满大地,使人们更便于作预计好的异想天开的游戏,使得博斯普鲁斯海峡旁的充满神秘的闷热夜晚更加迷人。 但是真正令人惊异的是一个其大无比的帐篷。红天鹅绒的帷幕遮着舞台。德普里夫人为了自己誉满全国,艳压群芳,在宾客如云时出场亮相,决定亲自演出喜剧: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令人拍案叫绝的欺骗,在她死前再一次将自己生活的轻松愉快示给人们。在她还活着的几天里,她向一个青年诗人订购了一个剧本,他要完全根据她的要求编剧。时间短,亚历山大诗体很蹩脚,但这对她来说不是主要的。悲剧故事发生在东方。她决定演岑加妮一角,一个年轻的女王,女王是她的王国从敌人那里掳来的,她骄傲地走向死亡,虽然慷慨的胜利者向她表示愿意娶她为妻同她一起分享国王的全部权力。她提了自己的条件:她要当着毫不知情的观众演出自己自愿的死,然后才真正自尽,在演出的时候,虽然只是歌剧,她还将再一次体会她的过去,再次当女王,她想表明,她是为此而生,一旦有人夺走她的权力,她就一定死去。 她的抱负是在那最后晚上的美丽的威严。她要用看不见的王冠装饰她的过去的画像。确保她的名字有纯洁的敬畏的观众,给他们带来一切崇高的东西。化妆品使苍白的凹陷的双颊有了红色,飘动的东方衣服遮掩了她的瘦弱的身躯。她头发上的宝石熠熠发光,好像浑暗的花朵上的朝露一样光灿灿。它那漫射光使她疲劳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她内心的更增添了无限光辉。当她出现在掀开的帷幕后面,被一群跪着的仆人,一群恭恭敬敬,惊得目瞪口呆的人包围着的时候,她的客人的队伍中出现沙沙声。她的心怦怦地跳。自从那痛苦的几周以,她第一次感觉到掀起的敬佩她的美好浪潮,正是这个浪潮支持她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她的心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感到甜蜜的忧郁,混合着忧郁的快乐,她感到遗憾,再次像潮水一般往后退到一条大的幸福河里。她前面仿佛是激浪,她看不到单个的人,那只是群众,也许是她的客人,也许是整个法国。也许是后代,也许是永恒。她只是幸福地感到这一个世界:她站在最上面,又一次在顶上,受到所有这些无名人士好奇的眼光的嫉妒、敬佩和景仰。经过好长时间,她终于意识到要再活下去。这一秒钟生命是用死来买到的,代价不算太高。 她演戏真妙极了。她从来没尝试过演戏。因为其他人阻止的一切,在其他人面前体现恐惧、忧虑、差距、拘束等感情,这一切她都没有,她真正只演事情本身。她想要当女王,再当一小时之久,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去死,又要同情我!”因为她感觉到,她说出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生活愿望。她害怕人们不想让人欺骗自己,人们想理解她。警告她,使她谨慎持重,但是在别人看来,在叫喊之后自杀似乎是绝对可信的,一阵恐惧掠过四肢。当她以凶猛的姿势挥动匕首刺向心脏倒下,似乎露出一丝微笑时,当才刚刚开始的这出戏结束时,人们冲向她。围着她欢呼,向她表示崇敬,那股高兴劲头连她自己在拥有最高权力的日子里也未见过。 但是她只对一切骚乱笑笑而已。当人们对她百般恭维,说她表演岑加妮之死演得多好的时候,她心安理得地说:“难道我今天还不知道怎样死吗?死神已经占据我心头,后天一切就会过去。” 人们又哈哈大笑。但是这不再使她痛苦。她心里已经出现解除痛苦的欢快,一种儿童般高傲的、欺骗了这所有的兴高采烈的人之后产生的愉快。她不由自主地附和这哄堂大笑。她以前总是玩弄人们和权力。而现在她觉察到,这不是比死亡更愉快的玩具。 第二天,她生命的最后一整天,失去了客人。她想单独地接待死神。豪华马车滚滚而去,远方抛起一溜尘烟。骑手骑马而去。大厅空荡荡的,没有笑声和灯光,风吹得烟囱的烟飘动,仿佛血从她的血管里慢慢地往外流,她感到越越冰冷,越来越弱,越来越无防御能力和越来越恐惧。昨天对她来说似乎像作游戏一样的死亡,一下子又给这个孤寂的女人显出死的恐怖和威力。 一切又变得清醒。她以为已经被驯服和被践踏了。最后一晚来了。灯光下许多东西后面拖着吓人的长蛇一般的影子,好像由它们的藏身之所牵制着。曾被大笑的声音窒息,用许多人的彩照掩饰了的恐怖恶魔现在又威力十足地走进了这孤寂的房间。沉默只是屈从于声浪,现在声音又像雾一样弥漫全室、大厅、楼梯、走廊,也充满这害怕的心。 她想,她最好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她已选择十月七日,决不能破坏。这座人造的,用许多谎言装饰的她胜利的大厦不能因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毁于一旦。她必须等待。但是这比死更令人生气,等待死亡的时刻,外面风在嘲笑,这里黑暗的阴影攫取了她的心。死前她最后一个漫漫长夜,直到朝露出来,她怎么忍受得了?黑暗的东西越来越像幽灵般逼近。她昔日生活的影子从沟里升腾出来——她避开它们,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但是彩画盯着她,在窗子后面狞笑着,在柜子后面蜷缩着,死神已经抓着这个还活着,还想只活一夜的女人。她渴望见某一个人,像渴望一件大衣来蔽体御寒直到天明一样。 突然她按门铃,铃声尖锐刺耳。门开了,一个仆人睡眼惺忪地进门来。她吩咐他立即去神甫的侄儿那里,叫醒他并把他带来。她有重要消息告诉他。仆人像一个疯子般凝望着她,但是她未感到,根本没有觉察到什么。她已心灰意冷。她不羞于把打过她的人叫来,她在男仆人面前毫不犹豫地在夜里把一个男人叫进自己的卧室。她心里只有一片空虚,寒冷,她感到,她那可怜的发抖的身体需要温暖,以免冻僵。她的心灵已经死了,她只需要杀死躯体。 过了些时,门开了。她以前的情人进。他的脸露出冰冷和嘲笑的眼光,她感到十分陌生。但是恐怖一下屈服于这些东西。他开了门,她不再完全单独地与物件在一起了。 他力图显得很坚定,不流露出内心的惊异。因为对他来说这个呼声完全不用传达的,他已经听到几天了。现在宫中的庆祝活动正在。他的眼睛由于愤怒而眯缝着,他在公园的格子门周围乱溜达。他折磨自己,责备自己作为情人,本可以光明正大行事。他折磨自己,愤恨自己当时那么贬低她。因为在这挥金如土的地方,他一下明白了财富的整个威力,他耽误了时机去利用这笔财产。那时候,同德普里夫人在一起的时刻,使他有兴趣去玩弄这些穿绸着缎、香艳堕落的女人,她们那柔嫩的纤纤细手,激起异性的快感。她把自己推回到可怜兮兮的教士住宅。房子里一切东西似乎一下子变得粗笨不堪,肮脏和陈旧了。他曾一度受到刺激的性欲使他的眼光盯着来自巴黎的女人,但是没有一个巴黎女人瞧他一眼。她的豪华马车经过他身旁,车轮溅起的污水弄脏了他一身。高贵的老爷看见他脱帽致意,根本不予理睬。他们上百次打发他去宫里,投身于德普里夫人脚下,恐惧总是使他退避三舍。 但是现在她派人叫他来,这使他骄傲。他内心里受到鼓舞,这是他平生最骄傲的时刻:她又需要他了。 他们相对而视一瞬间,他们几乎不能隐藏住仇恨的目光。在这时刻每个人都轻视对方,因为要糟蹋对方。德普里夫人强忍着,她的声音十分冷淡: “伯林顿公爵昨天问我,我是否能给他推荐一位秘书,如果你想得到工作岗位,那么我明天派你去巴黎给他送一封信。” 这个青年人颤抖着,他已经作了一个高傲的姿势。如果她求他的话,他愿意友善地表示宽容和仁慈。但是现在破碎了。贪欲在主宰着他。巴黎在他的眼前闪光。 “如果夫人有事吩咐,——我,我知道对我没有更大的幸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他的眼光流露出一个挨鞭打的狗乞求的神情。 她点头,然后望着他,既有统治者的威严,又很温和。他明白了。一切又变得像当年一样…… 她忘不了那个炎热的夜晚。她恨他,蔑视他,欺骗他,因为根本没有伯林顿公爵。她知道,她自己多么卑鄙。她必须用诺言来收买一个人的爱抚。但是这是生活,她用四肢感觉到的生气勃勃的生活。她用嘴唇喝到生命之泉。这不是黑暗,不是她想要保持的沉默。她感觉到,他青年的温暖如何驱了死神。她在那一秒钟知道,她只是想欺骗死神。死神越来越逼近了。她第一次预感到了死神的威力。 十月七日早晨,天气晴朗,太阳在田野上空跳动着。连阴处也纯洁透明,德普里夫人精心穿着打扮,好像过节似的。她整理好东西,烧毁了信件。她把她的全是贵重的首饰锁进乌木盒子里,将一切债券与合同撕得粉碎。天亮以来,她心里一切又明白了和肯定了,她自称对万物都很明白。 她的情人走进,她亲切地对他说话,没有恼怒。使她感到痛苦的是,她这么无情地欺骗了这最后一个人,对她来说,他总算有点分量,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她希望谁也不恼怒地谈论她,每个人都只是钦佩和感谢她。她高兴地把这个装满首饰的盒子在这一夜送给他。这是一笔财产。 但是他睡过头了,又懒惰。他有着乡巴佬的贪财欲,只想到自己的地位和前途。他记起她爱抚的情欲之火,这使他更加放肆。他粗声粗气地说,他现在必须立即去巴黎,否则也许他去得太晚了。他求她,再次要求给他介绍信。她心头感到冰冷。她雇佣了他,现在他要求付款。 她写了一封信,写给一个已不在人世,他永远找不到的人。但是她还犹豫不决,不想掏出来。她再次推迟做出决定。她问:他是否还想呆一天,她很希望这样。同时她掂了掂手里首饰盒子的重量。她感到,如果他说肯留下,也许这能拯救她一命。但是一切决定立即毁了。他急于要走,不想留下。要是他不那么粗声粗气地说,那么使人感到他可以让人收买呆一夜。她本可以把价值几十万利弗尔的首饰赠送他。但是他很粗鲁。他的目光无耻,没有爱情。她便把惟一的十分小的耀花人眼睛的钻石作为给他的送信的报酬。他应该把这个首饰盒——他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送到巴黎的乌尔苏利纳修道院。她附上一封信,请求修道院为她作安魂弥撒。然后她派这个急不可耐的人去找伯林顿公爵。他没说多少感谢话就走了。关于对他带走的盒子多贵重,他一无所知。在她给大家演出感情剧以后,又这样欺骗由她打发上路的最后一个人。 接着她关上房门,仓促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子。这是精美的中国瓷瓶,上面绘着罕见的巨龙,弯弯曲曲,相互争斗,龙身上有景泰蓝。她好奇地望着瓶子,无忧无虑地玩弄它,正如她以前玩弄人们、君王、法国、爱情和死亡一样。她旋开密封处,将浅色的液体倒进一个小碗。她犹豫了一瞬间,这只是出于孩子般的恐惧,以为它是苦的,她小心翼翼地伸舌头进去,好像小猫舔一舔热牛奶一样。味道不坏。于是她一口气将一碗喝下去了。 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这整个事情有些可笑,十分可笑。她只能喝一小口,明天她就再也看不到白云,草原和森林,信使了,国王吓坏了,全法国惊呆了。这是她害怕的伟大的创举。她想到客人们的惊讶,想到凶此联系起来的她预言她会在那一天死去的传闻,她只是不理解这一点,她把死亡给予了自己,是因为她没有了那样一些人,那些她用这么渺小的喜剧就可以欺骗的头脑简单的蠢人。对她说来死似乎容易,甚至可以百带微笑地死去,真的——她试着这样去做——她能笑得满好,在死时保持一张美丽的,平和的面孔,洋溢出一种超凡的幸福,这并不难。事实上,除了死以外,她可能满怀喜悦地演出喜剧。以前她不了解这点。她现在一下子,人们,世界,死与生,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高兴,因此,早已准备好的微笑不由自主地会在她那轻浮的嘴唇上变成真实。她端坐着,仿佛她对面某个地方有一面镜子,她等着死神,微笑着,微笑、微笑。 但是死神不容欺骗,破坏了笑,当人们发现德普里夫人时,她的脸扭曲成一副惊人的鬼相。脸上一切都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近几周内她一直忍受着愤怒,痛苦,无意义的恐惧,严重绝望的痛苦。她那么热衷争取的虚假的微笑,不知不觉地化成了乌有,她的双脚因蜷曲的痛苦而脱臼了。两只手痉挛地抓着窗帘,破布片留在手指中间,她的嘴张着,好像在尖叫。 这个表面上兴高采烈的盛大演出,神秘地宣布她的死亡日是枉费心机的。她自杀的消息当晚传到巴黎,正好一个意大利魔术师在宫廷显示了他的技艺。他让一只小免在帽子里变没了,从蛋碗里变出几只鹅来。这条报道传来,引起一阵轰动,惊讶和背后议论,德普里夫人的名字几分钟内一传十,十传百。但是那位魔术师正好又在变出一个令人惊异的魔术。人们忘记了德普里夫人,正如她本人在这一瞬间曾经忘记了陌生的命运一样。法国对她奇怪死去的兴趣持续时间不长。她拼命努力要演出一场不可忘怀的喜剧,却是枉费心机。她渴求的荣誉,她想以自己的死而夺取的千古不朽随着她的名字飘走了。种种无人关心的事件的尘土和瓦砾埋葬了她的命运。因为世界史不容忍入侵者,它选择自己的英雄,无情地拒绝那些无资格的人,尽管他们出那么多的努力,谁从滚动的命运之车上摔下来,就不再能赶得上车。关于德普里夫人的奇怪之死,关于她的真实生活和那么精心策划的她死的欺骗,只是在某一本回忆录里有寥寥几行。回忆录也没有让人了解她过去的命运有什么激动人心之处,正如一朵被压扁的鲜花使人想象不出它在早已过去的春天有多么芬芳一样。 (1910) 赵乾龙译 巧识新艺 一九三一年四月的一个奇妙的早晨,潮湿然而却充满了阳光的空气美极了。它像块夹心糖那样可口,甜滋滋凉踏踏的,又湿润又亮堂,春天的精华,纯粹的活性氧。在斯特拉斯堡大街的中心地段,人们意外地居然呼吸到从田野和大海上升腾起来的芬芳。这种迷人的奇迹是由那反复无常的四月里常有的阵雨造成的,春天惯用这种阵雨以最顽皮的方式宣告它的来临。还在路上的时候,我们的火车就追赶着乌云。那乌云黑压压的一片,紧贴在地平线上。 直至摩乌附近——已经看到散落在城郊的像儿童积水似的房屋,从一片浓郁的绿荫上空出现了耀眼的广告,坐在我对面的一个中年英国女入开始在座位上收拾她的十四只瓶子、盒子和旅途用品,——那厚厚的、胀满了水的乌云才决了口。黑沉沉的铅色乌云,其势汹汹,从埃佩尔内城起就和机车赛跑。决口的信号是一束小小的苍白的闪电,霎时间一股股水流好斗地喷向地面,发出了隆隆的声音,像机关枪似的把一颗颗湿流涌的子弹扫向行驶着的列车。车窗在准确射来的雨弹打击下淌着眼泪;机车甘拜下风,向地面垂下了它那灰色的烟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沉重的雨点捶打着玻璃和金属;火车在光亮的铁轨上飞驰着,躲避大雨的袭击,犹如一只被追逐的野兽。我们顺利地到达车站,站在有顶篷的站台上等候着搬运行李的工人,可你看吧,在灰白的雨云后面的空地上,林荫大路的景色又光彩夺目地显现出来,强烈的阳光用它的三齿叉刺穿了正在逸去的乌云,房屋的正面随即像擦过黄铜似的闪着亮光,天空呈现大海般的蔚蓝。城市脱下雨衣,站了出来,显出一副神圣的景象,宛如阿芙浴迪特-安娜迪奥梅娜闪着裸体的光泽从海浪中出来。一时间,人们从左右无数藏身避雨的地方涌到了街头;他们抖落身上的雨水,赠笑着,各奔东西; 被堵塞的交通恢复了,无数的车轮又在拥挤的大街上滚动起来,发出了轰隆轰隆和咕喂咕略的响声,混合一片。重现的阳光使万物充满生机,喜气洋洋。就连林荫大道上的被紧紧地夹在坚硬的柏油路面中的衰微的树木,淋了一场大雨之后,也在向焕然一新、瓦蓝瓦蓝的天空慢慢地绽开了小指般尖细的苞蕾,试图喷放出少许的馨香。它们的尝试真的成功了。一个奇迹中的奇迹:在巴黎的心脏,斯特拉斯堡林荫大街的中心,一时间明显地闻到了栗子花的缕缕清香。 在这个值得祝福的四月日子里,还有第二件乐事:我一来到巴黎,直到下午都没有约会。 巴黎市四百五十万居民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也没有一个人等待着我的到来。这样,我自由自在,可以随心所欲,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我乐意,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在城里游逛或者看看报纸,可以在咖啡馆里闲坐一会地或者用餐,要么就去博物馆,浏览商店橱窗里的陈列品,或者在沿岸大街的旧书摊上翻阅书籍;我可以给朋友们打打电话或者干脆就凝视那蓝色的充溢甜蜜空气的天空。然而幸运的是,出于无所不知的本能,我做了最理智的事:即什么也不做。我没有任何计划,给自己充分的自由,摆脱了任何愿望和目的,机遇的车轮随便把我带向任何地方,也就是说,听任大街上的人流的冲击,我被慢慢地推到岸边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店,快速地穿过人行横道上的人流。最终人的波浪将我抛到林荫大道上。我感到一种惬意的疲劳,就坐在林荫大道和德鲁奥特大街拐角的一家咖啡馆门前的座位上。 我舒服地靠在柔软的藤椅上吸着香烟,心里想:我又在这里了。这就是你啊,巴黎! 老朋友,整整两年设和你见面了,现在让我们面对面好好看看吧。巴黎,你可说话呀!让我看看你这两年都学到些什么。开始把你那部绝妙的有声电影《巴黎的林荫大。道》演给我看,一这是一部光和颜色以及有成千上万不拿报酬和数不清的道具演员参加演出的杰作。 还有你那无法模仿的、丁丁当当、嘎嘎作响、高亢热闹的喧嚣的街头音乐!别吝啬,快一点,让我看看你都能干些什么,让我看看,你是谁,拉起你那大手风琴,奏起十二音阶、全音阶的街头音乐,让你的那些汽车飞驰,让你的那些小商贩高声叫卖,让你的那些广告大喊大叫,让你的那些喇叭鸣鸣鸣叫,让你的那些商店闪闪发光,让你的那些行人飞快奔跑——我就坐在这里,睁大了眼睛,我既有闲暇又有兴致观看、一谛听,直到眼花心醉。喂,别吝啬,别隐瞒~多一点,。再多一点,大声点,再大声点,喊了再喊,叫了再叫,让喇叭鸣了再鸣,让那丁丁当当的声音响了再响,这不会使我疲倦,我全部的感官都对你开放。 快,把你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我,正如我已准备把自己都奉献给你。你这无法仿效和永远崭新、永远迷人的城市! 这个非凡的早晨里第三件乐事,就是我已经感觉到我的神经在受着某种刺激,我的好奇心又被激发起来了,像多半在旅行或失眠之后发作起来的那样。每逢这样的日子,我就觉得自己成了两个我,甚至成了更多个我。这时,我不满足于自已被束缚在自个儿的生活之中,有什么东西从内部挤迫着我,绷紧了我,仿佛我一定得把自己从躯壳中挣脱出来,就像飞蛾从它的蛹壳中挣脱出来一样。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每~根神经都弯曲成一根根纤细、灼热的小钩;突然感觉到这样的耳聪目明,一种几乎令人不舒服的清晰使我的瞳仁和我的鼓膜变得更为敏锐。我的目光所触及到的一切东西,都使我觉得神秘。 我能整个小时地看着筑路工用风镐把一块块沥青掘起来,仅是这样的观看就能使我如此强烈地感受着他的工作,以致他的肩膀的每一下颤动都不由地传给了我;我能无休止地站在别人家的窗户前,想象着住在里面或可能住在里面的一个陌生人的命运;我能整小时整小时地盯住一个行人。出于无聊的磁石般的好奇心跟踪着他。而与此同时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行为会使任何一个偶然注意到我的人觉得是不可理解的和愚蠢的,但这种幻想和乐趣对我的吸引力比任何剧院的演出或任何书中所写的惊险故事都要强烈。也许,这种超等的刺激,这种神经质的洞察力,同地点的突然变换有着最自然的联系,是空气压力的改变以及由此而来的血液成分的变化所引起的结果;不过,我从未试图弄清造成这种神秘的精神亢奋状态的原因。可是,每次当它在我身上出现的时候,我往常的生活就像逝去的苍白的薄暮,平庸的日子空洞无聊。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对自己本身的存在和光怪陆离的生活有充分的感受。 就在那个值得祝福的四月日子里,我在这样一种自我膨胀的状态中,紧张而快意地坐在人流的河岸边的扶手椅上,等待着,可自己并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但是,我带着钓鱼者的颤抖,虽则是轻微的、但令人感到寒意的一种颤抖在期待那鱼漂的抖动。我本能地知道,我今天一定会碰到一件什么事,或者一定会遇到一个什么人,因为我是那样眩晕地、迷惘地渴求着某种使我的好奇心的乐趣得到慰藉的东西。但是,大街并未提供给我什么,半小时后我的眼睛便疲倦了,懒得再看过往的人群,而且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分辨清楚了。在林荫大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对我来说,业已不存在了。他们成了一片汹涌起伏的波浪,黄色的、咖啡色的、黑色的、灰色的礼帽、风帽和鸭舌帽汇成了这一切,还有那一张张涂着脂粉和末涂脂粉的面孔,他们成了一片令人作呕的由人流汇成的污水,向前流动,颜色越来越单调,越来越灰白,我越看越疲倦。我像是看了~场拷贝复制得晃来晃去、模糊不清的电影,感到疲惫不堪。我想站起身来,继续走。就在这时……就在这时,我终于,终于看到他了。 起初,这个陌生人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他一次又一次落入了我的视野。在这半个小时从我面前拥来挤去的其他成千上万的人,仿佛被一些无形的绳索曳着那样四散而去,他们只是匆匆地显示一下他们的侧面,他们的影子,他们的轮廓,于是就被那洪流永远地裹挟而去。 只有这一个人老是一再地在一个地方浮现出来,因此我就发现了他。宛如拍岸浪头有时以一种不可理喻的顽强劲儿老是把同样的、肮脏的水草冲到岸上,用自己湿流灌的舌头舔着它们,接着马上又把它们抛起来再拖回去似的,这个人也是这样:他老在人流的漩涡中浮现,几乎每次都间隔一定的、差不多同样长的时间,而且总在一个地方;他的目光总是同样的低垂,令人惊奇的阴暗。除此而外,他身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了。饿得干瘦的身体,穿着~件亮金色的夏外衣;这身外衣显然是别人的,因为衣袖长得连手都露不出来;他穿着它过于宽大,长得与他的身材毫不相称,而且式样早就过时了;那张尖尖的老鼠脸上有两片惨白的、仿佛褪了色的嘴唇,嘴唇上黄色小毛刷一样的胡子畏息地颤动着。这个可怜虫的身材长得不合布局,奇形怪状:一个肩膀比另一个高,两条马戏团小丑式的腿,面部的表情惶惶不安。 他在人流的漩涡中忽而从左边,忽而又从右边浮现出来。不时显得悄然若失地停下脚步,像一只小兔子偷吃燕麦似的,胆怯地窥探着,随后钻入太浪中又不见了。此外,他还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个衣衫褴褛的人不知怎么使我想起了果戈里作品中的官吏,他近视得很厉害,或者笨得出奇。我不是一次,而是有好几次看见,那些匆忙地迈着坚定脚步的行人推撞着这个糊里糊涂的家伙,几乎把他从人行道上挤了下去。但他对此满不在乎;他顺从地躲到一旁,钻入人群,接着就又出现了。他又到这里来了,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了他,大约半小时之内就看见他十到十二次之多。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更确切地说,开头时使我恼火。我恼恨自己,因为我今天虽然如此好奇,却不能立刻清透这个人想在这里干什么。我的努力越是毫无结果,我的好奇心也就愈加强烈。真见鬼,你这个家伙,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在等什么呢?或者是在等谁?不会,你不是乞丐。乞丐可不是傻瓜,不会站在最拥挤的地方,在这里谁也没工夫把手伸到口袋里给你掏钱的。你也不是工人,一个工人是不会在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悠然自得闲逛大街的。你更不会是在等一个姑娘,我亲爱的,哪怕是一个老太婆,一个没有姿色的女人也不会对你这样的一个可怜的瘪三钟情的。那么,请告诉我,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也许你是一个卑劣的旅游向导,专干那种勾当:碰一碰游客的胳膊,从衣襟下拿出几张寿宫照片,得到一定的酬金后,你就让他享受~番索多姆和葛莫拉城的欢乐?不,也不像,因为你和谁都不说话,相反,你胆怯地给人们让着路,低垂着一双诡摘得出奇的眼睛。见你的鬼,你这鬼鬼祟祟的家伙,到底是干什么的?你在我的领地内干什么呢?现在,我已经盯住他不放了;五分钟之后,我就产生了激情,一种狂劲。我要弄清楚,这个穿亮金色外衣的家伙为什么要在林荫大道上挤来挤去。突然、我猜到了:他是个侦探。 是个侦探,是个换了装的警察。我完全是本能地认出了这一点。从完全细微的特征,从他打量每个行人对所用的那种斜视的-一眼神以及他那监视人的目光认出了这一点。这是不可能认不出来的,警察在学习干他那一行的第一年就必须训练眼睛。这可不那么简单:首先,他必须像用刮脸刀划一条小缝那样,迅速将目光从一个人身上一下子溜到他脸上,并在像镁光灯闪亮似的一瞬间记住他的全部特征,而另一方面,还要在心里同警察局所要捕获的罪犯的特征加以比较。第二-一这一点更难——这种审视的目光一点也不能让人发觉:不能让你要寻找的人看出你是密探。我所注视的这个人拥熟地掌握了自己的行业。他像一个梦游者一样昏沉沉地、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任人们推搡,他毫不在意;可突然之间,他就以闪电般的速度——一仿佛照相机的快门咋喷一响似的——一将懒洋洋的眼皮一睁,那无比锋利的目光就直向人刺去。显然,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正在履行职务的密探,而我要不是走运,也不会发现任何东西;如果不是在这值得祝福的四月日子里我的好奇心突发起来,如果我不是这样长时间地和恼火地守候着,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呢? 这个秘密警察肯定在各方面都很精通自己的行业:他仔细研究过欺骗术,在出来捕获猎物时装扮成一个地道的街头浪人,模仿着流浪汉的举止、步态,穿着这种人的衣服,或者说得更确切点,是一些破布。通常在百十步的距离就能认出换了装的警察,因为这些先生们不管他们换多少次衣服,也无法把他的职业上的尊严掩饰得一干二净,也从不能把这种骗术学到家,因为他们不能了解对于从小就饥寒交迫的人们来说是完全自然而然的胆怯和谦卑的举止。而他在装扮成一个贫穷潦倒的人时,是那样出奇地逼真,真使人佩服,他研究流浪汉的脸谱,精通每一个细节。就说这亮金色的大衣和略微歪到一边的礼帽,这保持某种雅致的最后努力吧,从心理学的观点出发,考虑得多么细腻;而那裤子上的绽边和破旧的上衣则完全表明他是个穷光蛋。作为一个经过训d练的捕人猎手,他无疑看到穷困活像一只贪食的老鼠一样,首先是从边上哨哨衣服的。那副饥饿的面孔同他那可怜的装束相配极了:稀稀落落的小胡子(很可能是贴上去的),刮得不干不净的面颊,巧妙弄乱的头发。任何一个没有经验的人都可能会赌咒发誓,肯定这个可怜虫昨晚是在花园的长椅上过夜的,要不就是在警察局里的板凳上。此外,他还用手捂住嘴,病态地咳嗽着,冷得龟缩在自己的夏季外衣里,蹒跚地走着,仿佛四肢都灌了铅似的。老天可以作证:这是一个化妆师创作的晚期肺结核病鬼的惟妙惟肖的杰作。 我毫不羞愧地承认,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出色的机会,能在这儿亲自去观察一个官方的警探而兴高采烈;与此同时,尽管在我内心某处的一个角落里有一种感觉:在这样一个值得祝福的、晴朗的日子里,在温柔的四月阳光照耀下,一个指望到老年领取退休金的换了装的国家官吏,竟在窥伺着一个穷汉,以便抓住他,把他从明媚的春光里拽到牢房中去,这是多么卑鄙啊!但不管怎么说,这种监视把我吸引住了,我越来越紧张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为自己发现每一个新的特点而神采飞扬。但是,突然之间我的这种渴求发现的乐趣烟消云散了,犹如一块冰糕在阳光下溶化了似的。我的推断有点不对头,有点不像是那么回事。我又变得没有把握了。他是侦探吗!我越是犀利地观察着这个古怪的游手好闲的家伙,就越是怀疑自己。他那副外表上的寒酸相,对于一个仅仅用来装装样子的警察,那有点过分真实、过分郑重其事了。首先引起我怀疑的是那衬衣领子。不,无法从垃圾箱里把这样破烂不堪的脏布条拉出来,心甘情愿地将它围在脖子上,只有沦落到无路可走的人才会穿这样的破烂货。 其次,第二件不相称的东西是那双鞋,如果一般地还可以把如此不像样子、张着大嘴的皮玩艺儿叫做鞋的话。右脚上那只不是用母鞋带,而是用粗糙的绳头绑着;左脚上的那只鞋底都快掉了,每走一步都要像青蛙似的咧咧嘴巴。不,这样的鞋子是找不到的,也不会为了化装而搞成这样。十分清楚,不可能有任何疑问,这个衣衫褴褛、蹑手蹑脚的家伙不是警察,我的推断错了。可又是什么人呢?他为何在此挤来挤去,为何贼眉鼠眼地用滑溜溜的、窥探的目光东瞅西看呢?我为猜不透此人而感到恼火,我真想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问:你这个家伙,你要干什么?你在这里转游什么? 突然,我像被火烫着似的颤抖了一下,它沿着神经径直准确地击中我的内心。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完全弄清楚了,绝对真实,不可辩驳。不,这不是侦探——我怎么竟能这样愚蠢?——这,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是警察的对手:是一个掏腰包的小偷,是个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精通技艺的职业小偷,是一个真正的扒手。他在马路上猎取皮夹子、表、女人的皮包和其他东西。当我注意到,他老是往人最多的地方挤来挤去,于是我才确切地肯定了他所从事的这种行当。现在我也懂得了,他故意装得跌跌撞撞,往不认识的人身上擦来撞去。 情况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白了。他偏偏选择在咖啡馆门前,离十字路口不远的地方,那是有他的理由的。一位聪明的商店老板为自己的橱窗想出了一个独出心裁的玩艺儿。他店里的货不太畅销,无法吸引顾客:都是些椰子、土耳其糖果和用彩纸包着的冰糖。但这个老板却想出了一个漂亮的主意:他不仅用人造棕相和热带景物把橱窗装饰得具有东方情趣,而且在这瑰丽的南方景致中增加了三只活猴子,这真是一个天才的主意!这三只猴子在玻璃窗里面做着极其滑稽可笑的动作,毗牙咧嘴,互相在对方身上捕捉跳蚤,做鬼脸,出怪相,按照猴子的习性,无拘无束,乖张放肆。这位聪明的商人盘算得真不错呵。橱窗被好奇的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妇女们尤其开心,乐得直喊直叫。每当好奇的行人聚集在商店橱窗前特别多的时候,我的朋友很快悄然而至。他客气地、以一种虚伪的谦卑姿态向人群中最稠密的地方挤去。对于扒手技艺,至今还很少有人加以研究,描绘得也不高明,而就我所知,一个街头窃贼要得手,正如青鱼要产卵一样,拥挤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只有在拥挤和冲撞中被偷者才觉察不到小偷摸皮夹子和怀表的碰触。但是,除此之外——这是我现在才学到的——为了干得有把握,必须用某种办法转移人们保护自己财产的下意识的警觉性。短时间地麻痹它们。在这种情况下,三只猴子做着各种确实滑稽有趣的怪相,正是分散人们注意力的绝妙办法。说真的,这些丑态百出、跳跳蹦蹦的长尾猴是我这位掏腰包的新朋友得力的同谋者和帮凶。 我的发现——这会使我得到原谅的-一简直使我欢欣鼓舞,要知道在我的~生中还从未见过扒手呢、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愿意老实地承认,我见过一次,那还是在伦敦上大学的时候。为了学好英语,我当时常去法庭上旁听。某次我去时,正赶上两个警察把一个长有火红色头发的胖小伙子带到法官面前。在法官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个钱包,这就是物证;几个证人发誓之后提供了证词,接着法官便嘟嘟味依地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英语,于是那个火红头发的小伙子就消失了——如果没有听错的话,判了六个月。这是我看到的第一个扒手,但是——区别也正在于此——我根本无法证实他是一个真正的扒手。只是由证人证实了他的罪行,我仅仅目睹了法律上对其罪行的重述,而不是罪行本身。我所看见的只是一个被告和被判决了的罪犯,而不是小偷。要知道,小偷之所以为真正的小偷,只是在他偷窃的时候,而不是在两个月后因自己的罪行受审的时候,这正如一个诗人之所以为真正的诗人,也只是在地进行创作的时候,而不是两年之后他站在麦克风前朗诵他那些诗歌的时候。一个人只有在他实现其行为时,他才是行为的创造者。现在我恰好有了这样一个百年不遇的机会,可以在最能表明一个小偷的特征的时刻对他进行观察,认识他本质中最真实的东西。观察这样稍纵即逝的瞬间太不易了,这像窥知一个妇女受孕和临产的时刻那样困难。想到有了这种可能性,那真使我激动万分。 当然,我决定不放过这样一个绝妙的机会,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定要详详细细地观察偷窃的准备工作和偷窃行为是如何进行的。我马上起身,离开自己坐在咖啡馆门前的那把椅子,在这里我的视野大有限了。现在我需要一个视野广阔的位置,就是说,需要一个活动观察点,以便能毫无障碍地监视他。我试了好几个地方,最终选择了一座四周贴满了巴黎各剧院海报的商亭。我可以站在这里,装作一心一意地看海报的样子,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而实际上在柱子的掩蔽下却从这里观察那个扒手的一举一动。就这样,我带着一股现在连我自己也觉得无法理解的顽强劲地注视着这家伙如何干他那艰难而又危险的勾当。我不记得,有什么时候我曾怀着如此巨大的兴趣在剧院或电影院里观看过演员的表演。现实中最戏剧性的瞬间要远远超过和高于任何艺术形式中的现实。现实万岁! 在巴黎的林荫大道上度过的这一小时——从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一对于我来说,确如短暂的一瞬,一闪就过去了。虽然(或者更确切地说正是因为)这一小时充满了持续紧张的情绪、无数激动人心的动荡和微小的偶然事件;我可以用几个小时来描述这一小时内所感受到的,它是那样刺激神经,那样以它那惊险的表演令人激动和兴奋。在这之前,类似的情况我从来联想也未曾想到过,偷窃是一种异常困难而又不易学会的技艺。不,在光天化日之下,掏腰包是一种可怕的高度紧张的艺术。迄今为止在我的理解中,掏腰包只不过是一个胆大手快的概念而已,我确实曾认为,对于一个扒手来说,和玩盘碟的杂技演员或魔术师一样,只要有拥熟的指头功夫就够了。狄更斯在《奥利弗尔-特维斯特》中描述了一个职业小偷如何训练孩子们学会从上衣口袋里掏手绢而不被察觉的本事。他在上衣上挂了一个铃销,如果铃档响了,那就说明他干得不利落,动作错了。但是,现在我明白了,狄更斯只注意到事情的纯技术方面,只注意到手指的技巧;他大概从未对一个小偷做过实地观察——大概他从没有机会发现(就像我现在有这样的运气一样),一个在光天化日下正在行窃的小偷不仅要有手的灵巧,而且要有一种随时准备行动的精神力量,一种自我控制,一种训练有素、沉着冷静和神速的反应能力,而更主要的是他必须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疯狂般的胆量。经过六十分钟的见习,我已明白了一个掏腰包的小偷,必须像一个做心脏手术的外科医生那样果断敏捷,一秒钟的迟疑就可能造成致命的后果;然而手术至少是在哥罗芳发生作用的情况下进行的,病人躺在手术台上不能活动,无法反抗;可这儿,轻巧而突然的动作却是在一个完全警觉的人身上进行的,而且装钱包的那些部位人们特别敏感。一个扒手开始行窃的当地,当他的手闪电般地进行工作时,在这紧张的、激动人心的时刻,他必须还得同时控制自己面部的每条肌肉和每根神经,必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甚至百无聊赖的样子。他不能流露出自己激动的情绪,他不是抢劫犯,也不是杀人犯,无需在持刀刺入受害者身上时,眼神中充满狰狞残暴的表情; 一个扒手在把他的手伸向猎获物时,他的眼睛必须是清澈的,可亲的,他必须用最平淡的声调谦卑地嘟咬一句“对不起,先生”。但是,这还不够。在他行窃的那一瞬间,单有狡猾、警惕和敏捷还不够,——在这之前,他必须具有才智和善于识别人的能力,他必须以一个心理学家和生理学家的身分对他的对象作出考察。在整个人群中,那些漫不经心、轻信不疑的人才是他考虑的对象,而在这些人之中只有那些没有把大衣钮扣都扣上的人,那些走路不太快的人,可以木引人注目就走到他跟前的人,才是真正的目标;在一百个或五百个行人之中——在那个钟点内我数过的——一只有一两个人能落入他的狩猎场,不会比这再多了。一个明智的小偷只能对这极少数的对象行窃,而在这极少数对象中的大多数人身上,他的行窃动作由于种种数不清的偶然原因,在最后的一刻遭到了失败。对于扒手这一行来说(我可以证明这一点),必须有丰富的人生阅历、警觉性和自我控制能力。要知道,~个小偷在行窃时,不仅要用自己所有的处于紧张状态的感官来选择和挨近自己的对象,而且还得同时用他痉挛起来的感官中的另外一种感官来观察是否有人在盯着他。不管是警察还是街角中的暗探,或者一个讨厌的好奇者,经常是在大街上游来逛去的。所有这些他都不能忽略,会不会他的手在橱窗上被映照出来从而暴露了他,会不会有人正从商店和窗户后看看他。付出的精力是那样巨大,危险是那么多,两者简直不成比例,只要一个小小的失误或失算,就得和巴黎的林荫大道告别三到四年;指头稍一哆喀,或者手的动作稍一紧张,那就得和自由分手。光天化日之下,在林荫大道上行窃,这是一种极大的胆量啊,这一点我现在才明白了。从那以后,每当报纸把这类偷窃当做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一桩,在犯罪一栏中只给他们寥寥几行的版面时,我就觉得这是不公平的。要知道,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一切合法和非法的技艺中,这一行是最困难最危险的:它的某些最高成就可以使人认为它是一种艺术。我有权这样说,而且能够证明这一点,因为在那个四月的日子里,我经历过,我亲自感受过。 我是亲自感受过,我这样说,决非夸张,因为只有在一开始,只有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我才能完全实事求是地、冷静地观察他的技艺;任何一种充满激情的观察都能激起无法遏制的感情,这种感情把你和你所观察的对象联为一体;于是,我自己不知不觉地、不由自主地逐渐把自己和这个小偷税为一体了,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进入他的皮肤,他的双手,从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变成了他精神上的同谋者。转变的过程是这样开始的:经过十五分钟的监视后,我自己也惊奇地感到,我在观察过往行人时已经是在估量他们之中谁适合作为行窃的对象了。他们上衣是扣着还是敞着,他们的目光是漫不经心还是处处留神,他们的皮夹子是不是装得鼓鼓的,简言之,他们是否值得我的这位新朋友花费力气。不久我就不得不承认,在这场业已开始了的战斗中,我早就不是中立者了,我在内心中渴望他最终能够成功,我甚至不得不竭力抑制我想去帮他一把的冲动。当一个赌博者要出错牌的时候,站在旁边的牌迷就急得用两只胳膊碰他,提醒他注意出牌,我现在就是急成这个样子;一当我的朋友错过一个良机时,我真想给他递个眼色:快,别放过他呀!就是他嘛,那个胖子,腋下夹着一大束鲜花的那个人!或者当我的朋友又一次从人群中闪了出来,而一个警察从拐角里走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必须警告他一声,这是我的义务;我吓得双膝直打哆喀,仿佛我自已被抓住了似的、我已经感到警察的一只沉重的大手落到了他的、落到了我的肩膀上了。 但是——我轻松地嘘了口气!我那个可怜的人已经温文尔雅、若无其事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从那个警察身边走了过去。这一切紧张得令人透木过气来。但是,我觉得这还不够,我对这个人的内心活动体验得越深,对他的技艺在遭到不下于二十次的失败尝试了解得越是透彻,我就变得越是急不可耐:他干吗老不动手,为什么总是尝试和估量。我简直对他那愚蠢的迟疑不决和永无休止的畏缩不前恼火极了。真见鬼,你这胆小鬼,动手啊!喂,胆子大一点! 瞧.就那个,你倒动手呀! 幸而我的朋友还不知道,也未想到我这不求而予的同情,他不因我的焦急而乱了方寸。 在真正的、久经考验的老手和新手、业余爱好者以及门外汉之间有一个差别:精通技艺的由于有长期的经验,知道每~次真正的成功之前必然会有多次的失败,因此他惯于不慌不忙地做事,耐心地等待着最后的、决定性的机会。’正如一个作家无所谓地放过无数似乎是诱人和值得珍贵的念头(只有外行人才会不加思索地抓取一切到手的东西),而把所有力量集中到最后一着上那样,这可怜的家伙也放过了几百个机会,而我这个门外汉和这一行当中的半吊子,却以为成功在握了。他审度着,窥视着,试探着,往别人跟前磨蹭着,已经有成百次用手摸过别人的皮包和大衣了。但是,他仍然下不了决心,毫不疲倦地耐着性子,在离橱窗三十步远的地方毫不惹眼地一再地来回踱着。同时斜脱着周围,权衡着各种可能性,”掂量着我这个新手根本没有发现的一切危险。在这种镇静的、不可思议的坚韧精神中,有一种东西使我这个急性人感到兴致盎然,使我相信他最终必然成功,因为他那顽强的毅力说明他不达到目的是不会罢手的。于是,我也下定决心,不看到他的胜利决不离开,哪怕我要等到半夜。 中午了。这是涨潮的时刻。一股股喧哗奔腾的人流从一条条窄街小巷里,从所有的楼梯上和院子里涌向宽阔河床一般的林荫大道。那些被关在二楼、三楼、四楼上无数工作室里的工人、裁缝姑娘和店员,从作坊、工厂、事务所、学校和办公室里冲了出来。人群像一团团混浊的蒸汽,在大街上向四周散开:有穿着白短衫和长罩衫的工人,有叽叽喳喳、连衣裙上别着一小束一小束紫罗兰、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的女郎,有穿着笔挺的礼服、腋下夹着公文包的小官吏,有脚夫,有身穿蓝色军装的士兵,还有数不清的、无法确定身分的各色人等,大城市里形象模糊、默默无闻的苦芙众生。他们在气闷的屋子里坐得太久,现在想舒展舒展腿脚,活动活动筋骨,熙来攘往,呼吸着新鲜空气,喷吐着香烟的氯氟,在人群中拥来挤去。 一小时之内,大街充溢着欢乐的生气。只有这一小时工夫,然后又得上楼去,回到那些窗户紧闭的屋子里,开车床,缝制衣服,敲打字机,计算那一行一行的数字,或者印刷、裁剪、做鞋子。这一点,人们身上的每块肌肉、每条神经都是知道的,因此它们欢快地.强有力地绷紧起来;这一点,他们的灵魂也是知道的,因此他们高兴地尽情地享受着这短暂的时刻。他们都在贪婪地寻求和捕捉光明和欢乐,他们欢迎这一切啊,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真正的乐趣和解颐的快事。正是由于这种愿望,那个装有猴子的橱窗特别成了一个不花钱的娱乐场地就不足为怪了。人们聚集在诱人的玻璃窗前,女工们站在最前面,人们听到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从一个嘈杂的鸟笼里荡漾出来,犀利,尖锐,而在后面,工人和游手好闲的汉子说着粗鲁的笑话,向她们挤去。好奇的人群愈是密集拥挤成紧紧的一团,我的这只身穿亮金色外套的小金鱼就愈加频繁地闪来闪去,机灵地一会儿从人群中浮游出来,一会儿又钻了进去。现在我不能老在这个观察点上消极地观察他了,我必须清楚地从近处看看他的指头,以便熟悉这种技术中关键性的动作。然而,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只训练有素的猎狗练就了一种特别的技能,他像一条鳗鱼那样滑溜,人群中只要有一条哪怕像头发丝那么细的小缝,他都能在那里钻来钻去。现在你瞧:他刚才还安安静静地站在我身旁,可突然就像变魔术似的不见了;一眨眼工夫,他已经到了前面,站在紧靠橱窗的地方。他一下子就穿过了三四排人。 自然,我也开始跟着他往前挤了,因为我担心在我尚未挤到橱窗前的时候,他就会以他那特有的巧妙方式钻到别处又消失不见。但是,我错了。他十分安静地等在那里,安静得出奇。注意!这可不是无意的。我马上告诉自己,开始仔细观察他身边的人们。在他旁边站着一个很胖的女人,看样子是个穷人。她右手小心地拉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左手提着一只廉价的日用提包,两只法国式的长面包随便地竖放在里面;这提包里的东西肯定是为她丈夫准备的午饭。那些猴子的怪模怪样使这个女人高兴得难以形容。显然她是一个忠厚的女人,没戴帽子,围着一条刺眼的头巾,穿着自己缝制的廉价的印花布连衣裙。她那笨拙臃肿的身体因为大笑颤动得非常厉害,连提包里的面包也在蹦跳。她直着嗓门哈哈大笑,笑得喉头哽咽,喘不过气来,她的样子使观众十分开心,不亚于那三只猴子。她欣赏着这罕见的表演,怀着性格粗俗的人们天真的欢乐和在生活中得不到乐趣的人们内心的感激。唉,只有穷苦人才会有这样出自内心的感激。也只有他们,只要是不花钱,像是上天赠予似的,那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切享乐中的最高享受了。这个善良的女人不时地向小女孩俯下身去,问她是否看得清楚,不要错过那些猴子做出的怪相。“看呀,看呀,玛尔加里塔。”她带着南方口音不停地对那个面色苍白的、在生人面前不好意思大声欢笑的小女孩说着。端详这个女人、这个母亲,使人产生出一种庄严神圣的感情,她是盖雅’的真正女儿,她是法兰西人民的一个硕果啊;真想热烈地拥抱她,这个杰出的女人,她笑得是那样开心、欢快、无忧无虑。 可是,我突然感到有点不自在起来。我发现,那亮金色的衣袖越来越近地赠到无忧无虑地敞开的日用提包踉前了,——一只有穷人才是无忧无虑的啊。 看在上帝分上!你可不要从这个贫穷、忠厚,这个善戾、快乐女人的提包里掏走她干瘪的钱包啊!一股愤怒之情突然间从我。心里迸发出来。我一直怀着观看比赛的兴致注视着这个小偷;出自他的躯体和他的灵魂,我那样思考着,与他有着同样的感情,我期望过,我甚至祝愿过在他花费了如此巨大的力气、表现出如此巨大的胆量和冒了如此巨大的风险之后,不至于一无所获。但现在,当我不仅看见他偷窃的企图,而且看见那个将要被偷的活生生的人,那个纯朴得令人感动、毫无察觉的女人时,我感到愤怒了,她也许要擦几小时的地板和楼梯才能赚到几个苏!啊,“你这个家伙,从这里滚开!”我真想对小偷大喊一声。“去另找一个人,离开这个穷苦的女人吧!”于是,我就硬挤到前面去想站在那个女人旁边,以便保护那只受到威胁的提包。可是,就在我向前挤的那瞬间,他却转过身来,碰了我一下,就从旁边溜走了。“对不起,先生。”他在碰我的时候表示道歉,声音十分微弱,谦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叫声)。随即那穿黄外套的人已经从人群中挤出去了。我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顿时感觉到:他已经得手了。现在可不能放过他!我粗暴地挤出人群,一位先生在身后骂了我一句,因为我重重地踩了他一脚。谢天谢地,我刚好及时赶到,看见那亮金色的夏外衣正在林荫大道拐向一条胡同的犄角,闪来闪去。现在跟着他,跟着他!一步也不要落下!我必须加快脚步,因为-一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个找盯了一小时之久的可怜虫突然变了样。刚才他畏惑地、几乎像是醉酒地步态蹒跚,现在他却像一只黄鼠狼一样轻快地沿着墙壁匆忙地走着,迈着一个公务员错过了公共马车、想及时赶到办公室时所特有的惶恐不安的脚步。我不再有什么怀疑了。这正是在行窃得手之后为了尽快地、不露形迹地远离现场的一种走法。这规喻的第二种步态。是一的,毫无疑问:这个无耻的坏蛋从那个穷苦女人的提包里掏走了钱包。 在发火的那当儿,我差一点大声叫喊起来:“抓小偷哪!”但我缺少这种勇气。因为我并未真正看到他行窃的事实,怎么能这样匆忙地加罪于他呢?而且,要想抓人并扮演一个惩治罪犯的角色,必须有一定的勇气。去告发,去指控一个人,这种勇气我从来就没有过。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在我们这个混乱的世界上,所有的是与非是多么不可信啊!根据一个个别的、尚属存疑的情况就定人之罪,又是多么蛮横无理啊!但是,就在我一边毫不放松地跟踪他,一边想着该怎么办的时候,他又使我一惊:还未穿过两条街,这个奇怪的入突然间变换了姿态,用第三种步态走路了。他一下子就放慢了脚步,不是那样匆忙奔跑,也不再是畏首畏尾,神色紧张的样子,而是悠闲泰然地踱着步子,像在散步一样。显然,他知道危险区已经过去,没有人跟踪他,任何人也奈何不了他。我懂了:经过令人难以想象的紧张之后,他想松口气,他成了一个退职扒手,是一个靠养老金生活的人,是那些抽着香烟、缓慢而安闲地迈着步子、在大街上闲逛的无数巴黎人中间的一员了。这个干瘪的家伙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逍遥自在、心安理得地在德安丁大街上逛荡着。我现在初次有了这样一种感觉:他现在甚至嚼着迎面走来的妇女和姑娘,品评着她们的美貌,或者寻找机会搭讪。 呶,这个永远令人捉摸不定的人现在要去哪儿呢?看哪,到三一教堂前面长满了绿色树丛的广场去?为什么?啊,我懂了!你是想在长椅上休息一两分钟,为什么不呢?不停地走来走去,这怎么能不使你累得精疲力竭呢?木,”可是,不对,我错了。这个令人无从捉摸的人并未坐到长椅上去.而是直奔一座专供大小便之用的小房子走去,进去后就小心翼翼地随手关上了那扇大门。 一开头我忍俊木禁:高超的技艺竟然要在如此普通的地方找.到自己的归宿!要么就是他吓得泻肚子?然而,我又看到了:永远永远喜欢恶作剧的现实,总是能找到最令人开心解颐的点子,因为它比任何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作家更为大胆。它毫无顾忌地将杰出的和渺小的东西并列起来,而又不无挖苦之意地将生活中屡见不鲜的和令人惊奇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当我坐在长椅上等待时,——我还有什么可干的呢?——当他从那座灰色的房子里再次露面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位经验丰富、技艺姻熟的能手躲在四堵墙里清点他的所获,这在他那一行里是完全符合逻辑的,因为一个职业小偷必须预先考虑到一个我们这些门外汉想象不到的难题(这一点我过去连想都没有想过):销毁所有的罪证。在这样一座警觉的、瞪着数百万只眼睛看着你的城市里,除了这种地方,找不到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躲在这四面墙里是最保险的了;即使是一个很少读过法庭记录的人,也总是觉得奇怪:在任何一件最微小的事情所发生的地方,竟会有那么多记忆力好得惊人的见证者。如果你在大街上撕掉一封信并把它扔到水沟里,那会有几十只眼睛在盯着你,出乎你的意料,五分钟之后,一个百无聊赖的小伙子就会由于好玩而将那些碎片重新拼凑起来。假如你在某个门口检查一下你的皮夹子,那么到明天,如果有人声称丢失了一个皮夹子,就会有一个女人跑到警察局去,她对你的描绘不会比巴尔扎克描绘得差。连最微小的特征也不会放过,而你当时甚至都没有发现她。要是你走进一家餐馆,那么一个你根本未加留意的诗者就已经注意到你的衣服、皮鞋、帽子、头发的颜色和指甲的形状是圆的还是平的。从每一扇窗户和每一个橱窗里,从每间更衣室和每一个花盆后,都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你;而你如果无忧无虑地独自在大街上溜达,以为没有任何人注视你,那你就错了,-一到处都有不邀而至的见证人,我们的整个生活被一层密密的、天天都在更新的好奇之网蒙起来了。你这造诣很深的艺术家,想出了一个多么绝妙的主意,花几个苏,在这四堵不透光的墙里工,呆上几分钟。任何人都无法看到你如何从偷来的钱包中把钱掏出来,如何把物证销毁的。即便是我——作为另一个你,并且是你既觉可笑又感失望的一个伙伴,也无法计算你究竟偷了多少。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但结果又非如此。他还没有来得及用他那细瘦的手指转动门的把手,我就已经知道他遭到了失败,好像我同他一起清点了钱包里的钱似的,一笔少得可怜的外快! 他失望地拖着疲惫无力的脚步,目光低垂,眼睑松弛萎靡,看到这副样于我马上就明白了,你这倒霉的家伙,整整一个上午你算是白费劲啦。你偷到的钱包里肯定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我本来可以预先告诉你这一点的),顶多不过有两三张揉皱了的十法郎纸币;这对你所付出的巨大精力和所冒的会被人打断脖子的风险,太不值得了;可是这对于一个打杂的女工来说,这可是一笔不少的钱,她肯定已经多次在别里维尔区2向她的那些应声赶来的女邻居们哭诉自己的不幸,诅咒那该死的掏腰包的坏蛋,用颤抖的双手一再地给她们看那只倒霉的提包。 但是,对于这个同样可怜的小偷,他伤心得也不轻啊,我一眼就看出了这一点,因为他抽了一张空白签儿。几分钟之后,我的推测就被证实了。这可怜的废物,精神上和肉体上都疲倦不堪,他站在一家鞋店前面,用充满欲望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橱窗里最便宜的鞋子。鞋子,新的鞋子,他确实需要一双啊。同成千上万今天穿着硬皮底鞋或软胶底鞋在巴黎大街上闲逛的人相比,他更需要一双新鞋来替换脚上的那双破烂玩艺儿,他正需要一双鞋子来从事他那种不愉快的勾当。可是,他那饥饿而又绝望的眼神显然说明,要买像橱窗里摆的那样一双擦得锃亮、标价为五十四法郎的鞋,他偷来的钱是不够的。他沮丧地怄偻着身体,离开橱窗继续向前走去。 继续下去,要到哪儿去?又去干这种会被打断脖子的勾当?为了这么点可怜的外快拿自由去冒险?别这样呀,你这可怜的人。至少你得休息会儿呀。果然,就像是真的察觉到我的希望似的,他走进一条胡同,最后在一家廉价饭铺前面停了下来。不用说,我也跟着他走去。 我已经有两个小时和这个人同呼吸共命运,我要了解他的一切。为了小心起见,我匆忙地买了一份报纸,以便用它遮掩自己,随后我把帽子斜压到额头上,走进饭铺,坐到他后面的一张桌子旁边。但是,我的小心都是多余的,这个可怜的人累得那样厉害,他对什么都不感到兴趣了。他用迟钝的目光空无所视地望着白色的桌布发呆,只是在诗者拿来面包之后,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才贪婪地抓起一块,急忙咀嚼起来。那副咀嚼的着急样子使我惊愕地认识到了:这可怜的人儿饿了,确确实实是饿了,他从一大早,也许从昨天起还未吃过东西。当侍者端来他要的饮料一瓶牛奶时,我对他突然产生的怜悯之情变得炽烈起来。一个小偷,一个喝牛奶的小偷!一些个别的琐细小事犹如划着的火柴一样,能够一下子照亮一个人内心的深处,就在这一瞬间,当我看见他,这个小偷在喝着最~股的、婴儿们所喝的牛奶时,他在我眼里立刻就不再是一个小偷了。他成了这个畸形世界上的无数贫困、被追逐、有病和不幸的人中的一个,骤然之间,我觉得,把我和他联在一起的是一种远比好奇心更为深刻的东西。在人世间共同的衣食住行中,在赤裸身体时,在严寒、酷暑里,在睡眠和疲乏、肉体遭受痛苦的时候,把人们区分开的东西就不存在了,把人分为有德者和缺德者,可敬老和罪犯的人为的范畴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可怜的野兽,以及地球上的生物,他们懂得饥饿和干渴,需要睡眠,知道疲倦,就像你、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我如同着了魔似的注视着他,他小心翼翼地、小口小口地、贪婪地喝着浓牛奶,最后还把所有的面包屑也拣了起来。就在此时,我为自己这样注视他感到惭愧了,为了好奇,我已经有两个小时像看跑马似的注视着他,这个不幸的、被追逐的人,他走上了歧途,而我都没有想到去制止他,或者帮助他,为此我羞愧难当。一种强烈的欲望主宰着我,想走到他面前,和他攀谈,给他出点主意。但是怎么去做呢?我对他说些什么呢?我斟酌着,挖空心思寻找一个托词,寻找一个借口,但没有找到。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嘛! 在该果断行事的场合客气到畏缩不前的地步,想得满大胆,可是连冲破将一个人和我们分隔开来的那层薄薄空气的勇气都没有,即使我们明知他遭到不幸时也是这样。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再没有吸要帮助一个并不要求帮助的人更困难的了,因为他不要求帮助,他还保留着他所具有的最后一点品德——自尊,而这种自尊心人作于是不可以去任意伤害的呀。只有乞丐才使人在施舍时心情轻松,因为他们不会将人拒之子里之外,为此我们应当感谢他们。可这个人却是一个固执的人,他宁愿冒丧失自由的风险,也不愿去行乞;宁愿去偷,也不愿伸手求援。如果我找到了某种借口,笨拙地走到他跟前,那会不会把他吓坏了呢?况且,他坐在那里,那样无拘无束,那样疲惫不堪,去惊动他,那简直太残忍了。他把椅子紧靠到墙上,全身躺到椅背上,把头靠到墙上,一眨眼工夫便闭上了铅灰色的眼皮。我明白了,我感觉到了:他现在最好能睡上一觉,哪怕十分钟,或者哪怕五分钟也好。我简直是亲身感受到他的疲倦和劳蹑叮。难道他那苍白的脸色不就是牢房白墙的暗影吗?难道他农村上每动一下就露出来的破孔不就是说明他未曾享受过女性的体贴和关怀吗?我试图想象一下他的生活情况; 他住在一座楼房的第六层上。一间没有供暖设备的房子里,一张肮脏的铁床。一只破旧的脸盆,一只小箱子,这些是他的全部财产;而即使在这间狭窄的小屋里,他也不得安宁。他害怕警察上楼的沉重脚步声。这一切我在这两三分钟的时间里都看到了,他虚弱无力地将瘦骨嶙峋的身体和有点花白的脑袋靠到墙上_传者这时已经在收拾昨天,将用过的刀叉弄得丁当响,他对这样一些晚来的、来消磨时间的顾客并不喜欢。我第一个付了钱,很快走了出去,以免引起他的注意,而当几分钟之后他也走到街上时,我又跟在他后面;我不惜任何代价决不让这可怜的人去自己承受命运的摆布。 现在已经不再像上午那样,是由于顽皮和挠心的好奇才使我紧紧盯住他不放,也不再是由于想去见识一种新行业的执拗的乐趣;现在我感到一种郁闷的恐惧感,有了一种极端压抑的情感;而当我发现他又向林荫大道走去时,它把我窒息得简直喘不过气来了。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不是又要去有猴子的橱窗那里吧?别于蠢事了好好想一想啊,习人肯定早已报告了警察,肯定有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你,会马上抓住你亮金色外套的衣袖的。算了,你今天别干了2别再去试试运气了,你不会有什么作为的。你已经耗尽了气力,没有干劲了,你疲倦了,而在艺术活动中,疲倦向来是不会带来好结果的。你最好还是好好休息,睡上一觉,可怜的人儿,别再干了,今天别再干了!我无法解释我心里怎么会有这种恐惧的感觉,为什么我像幻觉中那样清楚地看见他刚一行窃就被当场抓住。离林荫大道越近,我的恐惧感就越加厉害,我已经听见那里永远是鼎沸嘈杂的声浪了。不,无论如何,不要到那橱窗前面去,我不能让你去,你这傻瓜!我已经追上了他,想抓住他的胳膊把地拽回来。但是,他仿佛又一次懂得了我心中给他下的命令,冷不防转到一边去了。他穿过林荫大道前面的一条马路,横过德鲁奥街,突然间迈着坚定的脚步像回家似的向一座楼房走去。我立刻认出了这座楼房——德鲁奥饭店,有名的巴黎拍卖大厅。 我为之一怔,这个奇怪的人令我愕然真不知有多少次了。正当我努力清透他的生活时,他身上会生出一种力量来迎合我的秘密愿望。在巴黎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有几十万座房屋,我今天早晨原就打算到这里面看看,因为它能使我在这里度过极其激动人。动的、增长阅历而同时又是有趣的时刻。那里比博物馆中更有生气,有些时候里面珍品宝物很多;在那里每一瞬间都变幻不定,永远是它自身,又永远是另一个,因此我喜欢这外表并不起眼的德鲁奥饭店;我喜欢它,它是一件最美的陈列品,因为它就是整个巴黎物质世界的令人惊奇的一个缩影。在被四堵墙封闭起来的住宅里,有机地汇成为一体的东西,在这里却被分割成无数单个的物体陈列起来,就像肉铺里一条硕大的动物肉体被分解成许多小块似的。那些根本互不相容、互不相配的物品,那些最神圣和最普通的物品,在这里都用最常见的东西联在一起了: 所有在此陈列的东西都是为了变成钱。床和耶稣受难十字架、帽子和地毯、钟表和脸盆、乌敦的大理石全身雕像和黄铜餐具、波斯的微型艺术品和镀银的香烟盒、同保罗-瓦勒里著作的初版书紧靠在一起的旧自行车、同哥特式的圣母像并列的留声机、同粗劣的彩色画挂在一堵墙上的范一德克的作品、同摔坏了的火炉放在一起的贝多芬的奏鸣曲、迫切需要的物品和显然多余的东西、低劣的作品和极其珍贵的艺术杰作、伟大的和渺小的东西、真的和假的东西、旧的和新的东西,由人的双手和人的智慧所能创造出来的一切庄严和拙劣的东西都汇入拍卖的转炉中,它把这座巨大城市里的一切财富都冷漠残酷地吞进去,接着又喷出来。在这个一切价值都被残忍地铸成硬币和变成数字的转运站上,在这个人性的虚荣和人的需求的巨大的杂货市场上,在这个奇妙的地方,人们会比任何别的地方能够更强烈地感觉到我们这个物质世界是多么纷繁多样。贫困者可以在这里出卖一切,而富有者能在这里买到一切。而且,人们不仅可以在这里搞到东西,还可以增长阅历和知识。一个好学的人在这里通过观察和谛听,可以更好地增加对物的了解,可以更好地理解艺术史、考古学、藏书学、集邮和古币学,此外,也可以更好地认识人。因为这里的人和这里的物一样,是那样五花八门;这里的东西要从各个拍卖厅转到新的人手里,它们在此只休息短暂的时间,摆脱一下被奴役的处境;而这里的人.不同的肤色,不同的阶层,他们围在拍卖木桌的四周好奇地、渴求占有地拥来挤去,他们一双双不安的眼睛里充满着欲望和神秘的隐藏着的热情。在身穿质地很好的大衣、头戴发亮的圆顶礼帽的大商人旁边,坐着衣衫破旧的旧货商和从右岸来的小贩,他们来此是想为自己的小铺子买些便宜货;夹在这群人中间的还有一些小投机商和中间人、代理人、抬价人以及“纤手”们,他们吵吵嚷嚷,叽里外啦地说个没完;“纤手”是拍卖场所中必不可少的摩狗,这些人不放过一件价钱便宜的东西,或者只要他们发现某位收藏家看中了某件珍贵的物品,就相互递送眼色哄抬价钱。这里还有一些戴着眼镜的图书管理员,他们本身就干枯得像羊皮纸那样,在人群中慢慢地踱来踱去,活像一些没有睡醒的股似的;又进来了一群颜色斑斓的极乐乌——打扮入时、满身珠宝的女士们,她们早就派自己的听差在拍卖桌前面给自己占好了位子,在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些真正的行家,即收藏家共济会的成员,他们举止泰然,目光安闲,像仙鹤似的。所有这些被吸引到这里的人,有的是做生意,有的是出于好奇,有的是由于对艺术的真正热情;在他们后面,每次都有一群偶然聚到一起的纯属好奇的人,他们到这里来仅仅是为了在不花钱的火炉旁取暖或者用那些急通上升的数字的喷泉来娱乐自己。然而,凡是到这里来的人,不管是谁,都有自己的目的——一收藏、冒险、赚钱、占有的欲望,或者仅仅是取暖,用别人的激情使自己振奋起来,对所有这些五花八门的人都可以依其面都表情进行分门别类,排列组合。只是有一类人我还从未在这里遇见过,而且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就是小偷这种人。但是,当我看见我的朋友是以怎样一种准确无误的本能潜往那里时,我马上就明白了,巴黎拍卖大厅是他能够施展自己高超技艺的理想之地,甚至可能是最理想的地方。因为这里所有的一切必要的条件都极为奇妙地联结在一起:人们拥挤得十分可怕,简直不堪忍受,好奇、焦急的等待和唱价、出价分散着他们的注意力。在我们今天的世界上,除了赛马场,现时大概只有在拍卖厅,人们才对所买的一切东西都付现金,因此可以设想,每个在场人的钱包里都装满了钞票,口袋都是鼓鼓的。除了在这里,这样一双灵巧的手还能指望在什么地方可以得到充分施展呢?我现在是明白啦,我的朋友在上午所做的不过是一次练习,是为了活动一下手指。只有这里才是他真正的用武之地。 然而,当他沿着楼梯慢慢地向二楼走去时,我最好还是抓住他的衣袖,把他拖回来。看在上帝的面上,难道你就没有看见那张布告吗?那上面用英、法、德三种语言写着:“当心小偷!”没有看见?你这轻率的傻瓜!为了防备你这一类人,这里的人们是。动中有数的,人群中有十几个密探正在那里进巡。我再说一遍:你今天是不会得手的,相信我的话吧!但是,这个练达的人冷冷地扫视了那张地大概很熟悉的布告,不慌不忙地沿着楼梯向上走去。这是一种很策略的决定,我只能表示赞赏。因为楼下各厅里出售的多是些日常用品、普通家具、箱子、柜橱,一些小商贩在那里拥挤着,忙碌着,在他们身上是不会有什么收获、得不到多少乐趣的,这些人或许还会按着农民的好习惯,把钱袋缠在肚子上,蹭到他们跟前去既没好处,也不妥当。但是,在二楼各厅里拍卖的却是名贵的东西:画、首饰、书籍、手稿、珠宝,那儿人们的口袋当然都是满满的,顾客们也都是无忧无虑的人。 我勉强能跟上找的朋友,因为他一进入正门,就在各厅钻来钻去,进进出出,寻找机会。 不论在哪个厅里,他都要耐心而固执地研究墙上的通告,仿佛一个饮食考究的人在玩味一份独特的菜谱似的。最后,他选定了七号厅。这里正在拍卖“欧-德-热……伯爵夫人收藏的中国和日本的瓷器”。毫无疑问,今天这儿一定有宝贵的珍品,因为人群廖集,密密麻麻,在入口处就无法透过前面的帽子和大衣着清楚拍卖桌。一堵也许由二三十层人组成的厚墙挡住了那张绿色长桌,从门口我们站着的地方只能望到拍卖人可笑的动作,他站在高处的台子前手里拿着一柄白色小糙,伊然一位乐队指挥,指挥着这部拍卖音乐,每经过许多拍子长得吓人的休止之后,又必然转入prestissimo。这个拍卖人也许像其他小职员一样,住在城郊的缅尼利蒙坦或郊区的其他什么地方,有一套两间的住房,一座煤气灶和留声机是他宝贵的财产,窗台上还放着一两盆天竺葵。但在这里,在高贵的听众面前,他身穿摩登的礼服,头发精心地梳洗过,显然为每天能享受到三个小时的乐趣而陶醉,在这三个小时里他用一柄小相将巴黎最贵重的东西变成金钱。他笑容可掬,犹如一个杂技演员那样,熟练地从左边、右边、桌前、大厅最后面捕捉着飞来的报价——“六百、六百零五、六百一十”——像玩一个彩球似的,然后把这些数字抛回去。构成这些数字的元音十分丰满,而那些辅音相互牵扯着。在此期间,他扮演一个卖弄风情的女郎,一当没人出价了,数字的旋风不再旋转时,他就带着诱人的微笑大声警告说:“右边的人怎么样?左边的人如何?或者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右手举着象牙相,威胁道:“就这样啦!”要么就微微一笑地劝道:“先生们,这可~点也不贵哪!”整个过程中,他像老相识似的对个别的熟人点头致意,狡黠地向一些顾客递送眼色,为他们鼓劲;在宣布拍卖每一样新的东西时,开始他的声音都是干巴巴的,一本正经地做一些必要的说明,随着价格的上升,他那男高音就变得越来越富有戏剧性了。他为在这三个小时中有三四百人屏住呼吸,两眼死死盯着他的嘴唇或他手中那把具有魔力的相子而心满意足。他只不过是顾客们随意出价的一个传声筒,但那种以为自己是在主宰一切的错觉却使他飘飘然;他像孔雀开屏似的,卖弄起他的口才,但这决不妨碍我认为,他那副装腔作势的表情实际上和早晨的那些做滑稽相的猴子一样,在为我的朋友起到同样的转移注意力的作用。 我的这位勇敢的朋友暂时还无法利用这位同谋者的帮助,因为我们站在最后一排,任何想钻入这稠密的、暖烘烘的、拥在一起的人群,挤到拍卖桌前的企图在我看来都是毫无希望的。但是我再次觉察到,在这种饶有兴趣的行业中我确是~个门外汉。我的伙伴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能手和技术专家,他早就知道,当裙子决定性地敲下去的当儿——那男高音欢快地喊道:“七千二百六十法郎!”——,那人墙就在这情绪松弛下来的瞬间松动开来。那些兴奋得昂起的头颅都垂了下来,商人们在物品目录上写下了价钱,时而有一两个纯属好奇的人走开了,稠密的人群瞬间就出现了空隙。他天才地迅速利用了这一刹那,低着头,像鱼雷似的朝前钻去,一下子就穿过了四五层人。我这个赌咒发誓决不让他甩掉的人,突然成了了然一身,看不见他了。虽然我现在同样向前挤去,可拍卖又在继续进行了,人墙又合拢来,我被卡在拥挤的人群中间,像一辆车子陷进沼泽地~样。这把热烘烘税糊糊的虎钳真是可怕极了,前后左右都是别人的身体、别人的衣服,靠得这么近,旁边的人一咳嗽都会使你颤动。更不可忍受的是满是尘土、散发着震酸味的空气,但主要还是那股汗臭——一不管在哪里,只要事关金钱,就总有这种汗臭。我热得满身是汗,想解开上衣,掏出手绢来。白费力气!我被挤得太紧了。我并没有认输,慢慢地、顽强地、一层一层地向前挤去。成功了,可我来晚了! 亮金色的外套消失了。他隐藏在人群中的什么地方,除我之外,谁也不会想到和他站在一起会有危险;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由于某种莫名的恐惧在颤抖着,这个可怜的家伙今天肯定要触霉头的。我每分钟都等待着会有人大喊一声:“抓小偷呀!”那时,就会乱挤乱嚷起来,人们会抓住他那身黄外套的袖子,把他从人群中揪出来。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满脑子都是这种可怕的念头,认为他今天——正是在今天一定要倒霉。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没有喊叫,没有喧嚷;相反,讲话声、嘈杂声碎然中断,一下子静得出奇,站在这里的二三百人好像约好似的,都屏息静气;现在他们怀着双倍的紧张,两眼紧盯住拍卖人;他向后退了一步,到了电灯下,他的前额十分庄重地闪着亮光。原来,这次拍卖中的一个主要项目开始了:拍卖一只大花瓶。这只花瓶是中国皇帝在三百年前亲自派使节赠送给法国国王的。这件礼物在革命时期,如同许多其他东西那样,秘密地离开了凡尔赛。四个听差穿着带金银边饰的制服,以一种特别的、故意引人注目的小心谨慎把这件宝贝抬到桌上。这花瓶周围白亮白亮的,上面画着蓝色花纹。拍卖人庄重地咳嗽一声,宣布了有人出的价钱:“十三万法郎!十三万!”~阵令人感到敬畏的沉默回答了这个使人肃然起敬的数字。没有人敢于立刻喊出自己的出价,也没有人敢说一句话或者哪怕只是挪动一下脚步换一换脚;满身是汗、紧紧挤在一起的人群由于敬重和畏惧而发呆变傻。 终于,紧靠桌子左边站着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抬起头来,有点发窘地很快低声说了一句:“十三万五千。”在这之后,拍卖人立即断然地宣布说:“十四万!” 这时,极其狂热的游戏开始了:美国一个大拍卖行的代理人每次总是竖起一只指头,这个出价就像电表似的,立刻使数字向上跳动五千。在桌子的另一端,一位著名收藏家的私人秘书(人群中有人悄悄说着他的名字)每次都用加倍的数字作为回答。拍卖渐渐地变成了这两位顾客之间的对话了。他们一个坐在另一个的斜对面,但固执地不肯正视对方;两个人都面对着拍卖人,而后者显然对这场交易感到满意。最后,当数字上升到。十六万时,那个美国人第一次不再竖起指头了;已经喊出来的数字像凝固了的声音,悬在空中不动了。人们更加激动,拍卖人四次重复道:“二十六万……二十六万……”他像放出一只鹰去抓捕猎物似的,一将这个数字抛到了大厅里。然后他停了一下,期待地看了看左右,(嘿,他是多么乐于将这场赌博继续下去啊!)他问道:“没有人再加了?”沉默,还是沉默。“没有人再加了?”他几乎是绝望他叫着。沉默颤动了一下,但这根弦未发出声音。裙子慢慢举了起来,三百颗心脏停止了跳动……“二十六万法郎——第一次……”“二十六万——第二次……二十六万……” 沉默像一块巨石,立在哑然无声的大厅里,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拍卖人像进行宗教仪式似的,庄严地将象牙糙举到人群的上空,又一次警告道:“定啦!”一点声音也没有!谁也没有应声!“第三次。”裙子落了下来,响起了枯燥刺耳的一击。定啦!二十六万法郎!这干巴巴的一击使人墙晃动了,瓦解成许多单个的活生生的面孔。一切都动了起来,松了口气,叫喊起来,呻吟起来,咳嗽起来。密集的人群犹如一个完整的人体,蠕动着,松弛下来,一股激浪从前面向后面不断翻动起来。 我也受到了冲击,有人用胳膊肘在我的胸部撞了一下。而同时,有人低声嘟饿了一句: “t。rdon,monshti叫”我颤抖了~下,他的声音!嗅,这可真是件怪事!正是他。丢掉了,又一直拼命寻找的不就是他吗?那滚动的浪头将他直接冲到我身上来了。多么幸运的巧合啊!感谢上帝,现在他就在我身旁,我终于能守卫和保护他了。我当然避免直视他的脸孔,只是从侧面轻轻地瞟着他,还不是望他的脸,而是他的手,他从事行窃的工具。但是很奇怪,那双手竟不见了。很快我就发现了,他把两臂紧紧地贴在身上,为了不被人发现他的双手,像一个怕冷的人那样,把它们缩到衣袖里去,这样,如果现在他把手伸向猎物时,受害者感觉到只不过是柔软的衣服偶然和毫无危险的碰触而已,那只行窃的手藏在袖口里,就像猫爪藏在毛茸茸的脚掌里似的。想得真妙啊,我为此赞叹不已!他现在看中了谁呢?我小心地朝站在他右边的人瞥了一眼。那是一位瘦长的男人,衣服钮扣都扣得紧紧的;第二个人在他的前面,虎背熊腰,不是那么容易得手。一开头我弄不清楚他怎么能顺利地在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身上下手。可是,这时我感到自己的膝部被轻轻碰了一下,一个念头倏地涌上我的脑际,它使我出了一身冷汗:这~切准备都是冲着我来的?你这傻瓜,在这大厅里你要偷的人是唯一知道你是谁的人,我将要上最后的、令人十分震惊的一课,你要在我的身上试验一番你的技艺?的确,他似乎是看中了我,正是看中了我。这个木走运的家伙正是看中了我,看透了他的心事的朋友,看中了我,一个唯一洞察到他那行业的秘密的人。 是的,毫无疑问,看来是冲着我来的;现在无需再怀疑了,我已经感到他的胳膊肘轻轻地挤到我的身上,他那藏着手掌的衣袖一寸一寸地靠近了我,那只手肯定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拥挤的人群一动起来,它很快就会摸到我上衣里面的口袋。 诚然,本来我只消用一种小小的动作,那就可以使他无从下手;我转一下身子或者把上衣的钮扣扣上就足够了。但是很奇怪,我没有力量这样做,我的整个身体由于激动和期待而瘫软了,每块肌肉、每条神经都像冻僵了似的。我一边极为激动地等待,一边迅速地在心里数着我的皮夹子里有多少钱。正在我想着皮夹子的当地,感到皮夹子温柔和轻微碰触着我的胸部,我身上的每一个部分、每一颗牙齿、每一个指头、每一根神经,只要我一想到他,那就会变得敏感起来。皮夹子暂时还在原来的地方。我可以静待即将发生的触摸。但是,这可真是件怪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希望被偷还是不被偷。我的感情一片混乱,仿佛被分成了两部分似的。一方面,我希望这傻瓜为了自己的缘故不要打扰我;另~方面,我像在一个牙医那儿似的,当钻牙机快要钻到病牙上最敏感的部位时,心里紧张得要命,我期待着他显示出来的技艺,期待着决定性的一击。但他好像是为了惩罚我的好奇心似的,却一点也不着急。 他一直在等待时机,靠得我很近。他可疑地寸寸进逼,越靠越近,虽然我的一切感官都与这种碰触完全联在一起了,但同时另一种感觉却使我十分清楚地听到拍卖人在大声喊着人们的出价:“三千七百五十……谁还加?三千七百六十……七百七十…… 七百八十……没有人加了?没有人加了?”随后,裙子落了下来。人群中又出现了一阵松动,而就在这瞬间我马上感觉到~股波浪波及到了我的身上。这并不是一种真正的触动,而是仿佛有条蛇溜了过去,一股滑动的、有形体的气,那样轻忽,那样快速,如果我的好奇心不是一直处于戒备状态,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感觉到它的。只是当我的大衣像是被偶然的阵风吹拂摆动了一下时,我有了一种轻柔之感,一只鸟从旁掠过似的,于是…… 突然间发生了我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事:我自己的一只手猛然抬了起来并在我的大衣下抓住了别人的一只手。我根本没有想过要采取这样一种自卫措施。这是肌肉的一种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反射动作。它完全是一种出于身体的自卫本能的机械动作。就这样-一这是多么不理智的行为啊!-一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和可怕,现在我的手可怕地抓着别人的一只冰凉、颤抖的手腕。这使我感到惊讶和恐慌。多么可怕!不,我并不想这样做! 我无法描述这一秒钟。当我突然感到自己强行抓着一个陌生人一只冰凉的手时,我吓呆了。他也同我一样给吓得瘫软了。我没有力量和勇气放开他的手,而他也同样没有决心、没有勇气将手挣脱出去。“四百五十……四百六十……四百七十……”拍卖人的声音在高处颤动着,可我仍然一直抓着那只陌生的冰凉而颤抖的手。“四百八十……四百九十。”没有一个人发现,这里有两个人发生了命运之争;仅仅是在我们两人之间,在我们两人紧张的神经之间发生的一场不可名状的搏斗。“五百……五百一十……五百二十……”一个个数字越来越快地闪过去了。终于——一这一切不超过十秒钟-一我清醒过来了,放开了那只陌生的手。它马上就缩了回去,匿在黄外套袖子里不见了。 “五百六十……五百七十……五百八十…六百……六百一十……”声音在高处继续颤动着,而我们这两个被共同的秘密联到一起的伙伴肩并肩站着,都被共同的经历惊得瘫软无力。 我还感觉到他的身体温暖地倚靠在我的身上。现在,当激动松弛下来,我僵硬的两膝开始颤抖时,我觉得这种轻微的颤抖也传给了他。“六百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数字越跳越高,我们俩却仍然站在这里,恐惧的铁环把我们束缚在一起。 终于,我有z力量,至少可以转过头,去看他一眼。就在这一瞬间,他也望了我一眼。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了。“行行好,行行好,别告发我呀!”他那双泪汪汪的小眼睛似乎在哀求着,从滚圆的瞳孔中流露出他那饱经沧桑的心灵的恐惧,这是所有生物自古以来就有的一种恐惧; 他的两撇小胡子由于惊悸而不停地颤抖着。我只能看清他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他的面孔由于惊愕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表情,无论是在此以前还是以后,我在任何人的脸上都未曾看到过。他以那样一种奴额婢膝的、哈叭狗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我操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似的,对此我惭愧至极。他的这种恐惧对我是_种凌辱。于是我尴尬地重又把目光移开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现在他知道我是绝不会告发他的,意识到这一点,他又恢复了力量。 他轻轻地一动,躲开了我,我觉得他想完全摆脱掉我。一开始,下面一只紧紧靠着我的膝头悄悄地离开了;然后,我胳膊感觉到的一种人体温暖消逝了;突然,仿佛属于我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离我而去,我身旁的位子空了下来。我这位不幸的伙伴,一下子就窜到人群里不见了。 我先是松了口气,觉得不那么拥挤了。可是,我马上就害怕起来:他,这可怜的人儿,现在可怎么办呢?他需要钱,可我却因度过了这样紧张的一天而欠了他的债;我是他的不由自主的同伙,我必须帮助他!我匆忙地尾随而去。真是一种灾难啊!这可怜的家伙误解了我的善意,他从远处看见我后,就吓坏了。我还未来得及示意叫他安心,那亮金色外套一眨眼就从楼梯上飞了下去,消失在马路上不可企及的人流之中。于是,我的功课就如同它突然地开始那样,也突然地结束了。 (薛高保译高中甫校) 无形的压力 妻还酣睡着,呼吸均匀有力。她的嘴半张着,似乎想绽出一丝微笑或者说句什么话,在使人平静的被子下面,她年轻丰满的胸脯柔和地隆起。窗口露出最初的晨曦,但是冬日的黎明晨光熹微。日夜交错时半明半暗的光芒游移不定地在酣睡的万物之上涌动,掩盖着它们的形体。 费迪南轻手轻脚地起了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往往工作做了一半,会突然抓起帽子快步走出屋子,到田野里去,越走越快,越跑越快,直到精疲力竭,突然在陌生地区的不知什么地方站住,双膝索索发抖,太阳穴的脉搏突突直跳。或者他在热烈的谈话中间,突然抬头凝视,再也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听不见别人提的问题,非得使劲控制自己才能收住心神。或者晚上脱衣服时他会走神,把脱下的鞋拿在手里发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直到妻子叫他,或者靴子突然骨隆隆地掉到地上,他才怵然惊醒。 他此刻刚从有些闷热的卧室走到阳台上,觉得有些寒意。他不由自主地把双肘紧贴身体,好暖和一些。眼前山坡下的景色还完全笼罩在浓雾之中。平时从他那建在高处的小屋远眺,苏黎世湖宛如一面磨光的镜子,倒映出天上匆匆驰过的片片白云。今天在湖面上涌动着一层厚厚的乳白色泡沫。他的目光所及,手所触摸,一切全都潮湿、昏暗、滑溜、灰暗。树上滴下水珠,梁上渗出潮气,渐渐从雾气中升起的世界,就像一个刚从洪流中逃出的人,身上还一串串地往下滴水。透过浓雾,传来人声,咕噜咕噜,沉闷模糊,犹如溺水者的痰喘。有时也传来铁槌敲打的声音和远方教堂的钟声。平素如此清朗的钟声此时听上去湿淋淋的,像是锈铁的响声。在他和他周围的世界之间横亘着一片潮湿的黑暗。 他觉得寒气袭人。可他仍然站着,双手更深地插在衣袋里,期待着雾散天晴,一览无余的景色。浓雾犹如一张灰纸,开始慢慢地从下往上卷起,他感到无限眷恋山坡下这可爱的景致,他知道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是被清晨的雾霭遮盖,那美丽景色明晰清楚的线条平时使他自己的心境豁然开朗。多少次,由于心烦意乱,他走到这窗前,从眼前平和宁静的景色找到慰藉;对岸的房屋,亲切友好地一幢挨着一幢。一艘汽艇轻巧安稳地分开澄蓝的水面,一群海鸥,欢快地在湖岸的上空飞翔,从红色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像弯曲的银线冉冉上升,飘入连续不断的午间钟声,所有这一切如此明显地告诉他:和平!和平!他分明了解这个世界的疯狂,竟然会一反常态,相信这些美丽的标记,他竟然会因为这新选择的故乡而有好几小时忘记了他的故国。 几个月前,他为了逃避这个时代,逃避周围的人,从正在交战的国家来到瑞士,感到他那残破不堪,伤痕累累,被恐惧和惊慌弄得烦乱不堪的心灵,在这里渐渐平复,伤口渐渐愈合。这里的景色使他心绪宁和,那纯净的线条和色彩呼唤他去从事艺术创作,因此每当眼前景色幽暗,就像在这破晓时分,浓雾把他眼前的一切全都遮盖之时,他总感到自己己和从前判若两人,并且又有动力推他向前。这时他心里突然对一切在山下笼罩在黑暗中的人们,对他故乡的人们,对那些也是这样沉没在远方的人们产生无限的同情,对他们和他们的命运有着无限的同情,无限渴望和他们紧密相连。 在雾霭中的什么地方,教堂钟楼的钟敲了四下,然后为了报时,又以更清亮的声音,敲了八下,钟声响彻三月的清晨。他觉得自己置身于高塔的尖端,说不出的孤独。眼前是广袤的世界,他的妻子在身后她梦乡的黑暗之中。他内心深处萌生强烈的欲望,想撕破雾气筑成的这道柔软的墙壁,到个什么地方去感受自己确已醒来,生命确实存在。他仿佛把目光从自己身上射向远方,他觉得在村子尽头,在坡下灰蒙蒙的一片之中,沿着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道路一直向上延伸,通向山岗,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挪动,是人还是动物。很小的形体为薄雾所遮盖,走了过来,他先是感到一阵喜悦,除他以外居然还有人醒着,可同时也感到好奇,焦急、病态的好奇。那灰色的形体现在向前移动的地方,有个十字路口,通向邻村,或者通到山上:那陌生人似乎在那儿稍稍犹豫了一下,吁了口气,然后慢悠悠地沿着羊肠小道登上山来。 费迪南感到一阵不安。这陌生人是谁,他问自己,是什么无形的压力驱使他离开他昏暗的卧室的温暖,像我一样,走出门去,踏入这清晨的寒冷?他是要到我这儿来?他想找我干什么?现在,近处雾己稍散,他认出来了:这是邮差。每天早晨,钟敲八下,他就爬到这山上来。费迪南知道是他,也想像得出他那木然的脸,蓄着水手的红胡须,须根已经变白,还戴着一副蓝眼镜。他姓鲁斯鲍姆,而费迪南则管他叫“鲁斯克纳克”,因为他动作生硬,神态俨然。这个邮差总是把那黑色的大包威严地往右边一甩,然后庄重地把信件交给人家。看到邮差一步一步地迈步登山,把邮袋挎在左边,努力迈动短腿,神色相当凝重地走着,费迪南不由得想笑。 可是突然间他感到自己的双膝直哆嗦。举到眼睛上的手像瘫痪了似地掉了下来。今天,昨天,这几个礼拜的不安,又一下子涌来。他心里感觉到,这个人正向他走来,一步一步地,是冲他一个人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打开房门,从他酣睡着的妻子身边溜过去,急急忙忙地走下楼梯,沿着两旁都是篱笆的小道迎着来人走下坡去。在花园门旁,他碰上了邮差,“您有……您有……”他连说了三次才把话说出口来:“您有什么东西给我吗?” 邮差抬起沾满雾气的眼镜看看他。“是的,是的。”他猛地一下把黑邮包向右边一甩,伸出手指——因为在寒雾中冻得又湿又红活像粗大的蚯蚓,——在信件中掏摸,费迪南索索直抖。邮差终于把信掏了出来,一个褐色的大信封,上面印着“官方文件”四个大字,下面是他的姓名,“请签字。”邮差说道,舔湿复写笔,把登记簿递给他。费迪南很快地写下了他的名字,由于激动,字迹无法辨认。 然后他抓过那只又红又肥的手递给他的那封信。但是,他的手指如此僵硬,信件从指间滑落,掉到地上,掉进湿土和潮湿的落叶之中。他弯下身子去捡信,一股霉烂的恶臭直冲他的鼻腔。 就是那件事。现在他知道几周来是什么东西扰乱了他内心的安宁了:就是这封信。他违心地期待着从荒唐、粗野的远方给他寄来的这封信,这封信寻找着他,用死板的、打字机打出的字句扑向他那热气腾腾的生命,扑向他的自由。他感觉到这封信从不晓得什么地方向他走来,就像一个在翠绿的密林中巡逻的骑兵,感到一根看不见的冷冰冰的枪管向他瞄准,里面装了一小粒铅丸,想射进他的肌肤深处。看来反抗是白费力气。他一夜夜在脑子里想来想去的那些小小的诡计,全是徒劳:现在他们还是找到他了。不到八个月以前在边界那边,他赤身裸体站在军医面前,因为寒冷和恶心而浑身发抖。那军医就像一个马贩子,捏捏他手臂上的肌肉。他从这种屈辱认识到,在这个时代,人的尊严已丧失殆尽,欧洲已堕落到奴役之中。两个月之久,他强忍着在爱国主义滥调的污浊空气中生活,但是渐渐地,他感到憋气。他身边的人张嘴说话,他就觉得看见他们舌头上粘着谎言的黄苔。他们的话,使他反感。看到冻得发抖的妇女们,天还没亮,就拿着装土豆的空口袋,坐在市场的台阶上,他的心都碎了:他攥紧双拳,到处溜来溜去,感到自己火气很旺,而且充满仇恨。由于自己的愤怒荏弱无力,他对自己也产生反感。多亏有人为他说情,他终于得以和他的妻子一起移居瑞士:他越过国境线时,血液突然涌上面颊。他脚步踉跄,不得不紧紧抓住柱子。他第一次又感到自己是人,感到生活,事实,意志,力量又属于他,他的肺叶张开,从空气中呼吸自由。祖国,现在对他来说只是监狱和压力。异国成了他的世界故乡,欧洲成了人类。 但是这种欢快、轻松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恐惧又接着涌来。他感到,带着他的名字,他不知怎地还陷在后面这片血腥的密林之中,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他既不知道,也不认识,却知道他,不肯放过他,有一只彻夜不眠的冷冰冰的眼睛,从看不见的什么地方正窥视着他。他于是缩着脖子,躲在壳里,不看报纸,这就不会看到要他报到的命令,更换住宅,掩盖自己的踪迹,让人把信件都寄给他的妻子,留局待领,避免和人交往,免得人家提出问题。他隐名埋姓,遁迹于苏黎世湖畔的这个小村子里,向农民借了一幢小屋。他从不进城,而是派妻子去买画布和颜料。但是他始终很明白:在某一个抽屉里,在千万张纸片当中夹着一张纸。他知道,有一天他们不知何地,不知何时,会拉开这个抽屉,——他听见,有人关上抽屉,听见打字机嘀嘀嗒嗒地响着,写下了他的姓名,他知道,这封信随后就会传来传去,直到最后把他找到为止。 如今这封信,冷冷地,具体地,在他的手指当中沙沙作响。费迪南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这张纸在这儿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他自言自语,“明天,后天,在这儿的灌木丛上将会开放出成千上万张,几十万张纸片,每一张都和这张一样和我无关。这‘官方文件’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我非读它不可吗?我在人们当中并不担任什么官方职务,也没有任何官方职务可以把我管住。我的名字怎么在这儿——这难道就是我?谁能强迫我说,我就是它。谁能强迫我非读这里面写的东西不可?要是我读也不读就把它撕掉,纸片就一直飘到湖边,我就一无所知,别人也一无所知,没有一颗水珠会比原来更快地从树上滴落地上,我嘴唇呼出的气息也不会变样!除非我想要知道,我才知道有这张纸,它怎么可能使我不安?可我不想知道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么也不要。” 手指一使劲,想把那硬硬的信封撕破,撕成碎片。但是奇怪:肌肉不听他的使唤。他自己手上不知有什么东西违背他的意志,因为他的手不听使唤。他整个灵魂都希望他的手指把信封撕碎,它们却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打开,哆哆嗦嗦地把一张白纸展开。上面写着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号码34.729f。根据m市区司令部的指示,清阁下至迟于三月二十二日前往m市区司令部八号房间报到,再次接受兵役合格检查。军方证件由苏黎世领事馆转交,为此,您务必亲自前往领取。 一小时以后,他又走进房间,妻子笑吟吟地迎上前来,手里捧着一束没有扎好的春花,妻的脸庞无忧无虑,光彩照人。“瞧,”她说道,“我找到什么了!这些花就在那儿,在屋后的草地里盛开,而在树木之间的背阴地里还有残雪呢。”为了让妻高兴,他接过了鲜花,向花束弯下身子,免得看见他的心上人无忧无虑的眼睛,然后急匆匆地逃到小阁楼上,他的画室就布置在那里。 可是工作很不顺手。他刚把一块空白的画布放在面前,上面就突然出现那封信上用打字机打的字句。调色板上的颜料,看上去像是泥泞和鲜血。他不由得想到浓血和伤口。他的自画像放在半明半暗的地方,让他看见下巴下面有个领章。“疯狂!疯狂!”他大声嚷道,脚跺着地,把这些杂乱的图像驱走。但是他的双手索索直抖,膝盖下面的地面在摇晃。他不得不坐下,坐在小板凳上,缩成一团,直到他妻子叫他去吃午饭。 每一口饭都噎住他。上面,在嗓子眼里,塞着什么苦涩的东西,他每次都先得把它咽下去,而它每次又翻了上来。他弯着身子默默无语地坐着,发现妻在观察他。突然他感到妻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你怎么了,费迪南?”他没有回答。“你是不是得到坏消息了?”他只是点了点头,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军方的消息?”他又点点头。妻沉默了,他也沉默不语。这个思想一下子挺立在屋里的什物中间,粗大而又沉重,把一切全都挤到一边。它神手神脚粘粘糊糊地贴在刚动过的饭菜上,它像一只潮乎乎的蜗牛,爬到他们的脖子上,使他们直打寒噤。他们不敢彼此对望,只是弯着腰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这个思想形成的难以忍受的重负就压在他们身上。 最后,妻问道——她的嗓音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他们叫你去领事馆了?”——“是的。”——“你去吗?”他哆嗦了一下。“我不知道。不过我不去不行啊。”——“为什么不去不行?你在瑞士,他们没法对你发号施令。你在这儿是自由的。”他从咬紧的牙齿缝里恶狠狠地喷出一句:“自由!在今天谁还有自由?”——“每个想要自由的人都有自由。你尤其自由。这是什么?——”她把他放在面前的那张纸轻蔑地扔在一边——“这对你有什么约束力,这张废纸,一个可怜见的官厅书记员涂过的废纸。对你,对你这个活生生的人,对你这个自由自在的人有什么约束力?它能把你怎么样?”——“这张纸是没有力量,但是把他寄来的人可有力量。”——“是谁把它寄来的?是哪一个人寄来的?那是部机器,是架巨型的杀人机器。可是它抓不住你。”——“它抓住了千百万人,为什么偏偏抓不住我?”——“因为你不愿意。”——“那些人也不愿意。”——“可是他们当时没有自由。他们是站在枪林当中,所以他们就去了。但没有一个是自愿去的。没有一个人会从瑞士回到这地狱里去。” 妻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因为她看到,他很痛苦。她心里涌上一股同情,就像是对一个孩子。 “费迪南,”妻说道,依偎着他,“你现在设法头脑冷静地想想。你吓坏了,我明白,这阴险的野兽突然扑到你身上,这是会使人惊慌的。可你想想,我们是估计到这封信会来的。我们谈这种可能性已经谈了上百次,我为你感到骄傲,因为我知道,你会把它撕成碎片,你不会让你自己去干杀人勾当,你不知道吗?”——“我知道,鲍拉,我知道,但是……”——“你现在别说话。”她催促道,“你现在不知怎么搞的,已经给抓住了。想想我们的多次谈话,想想你写的那份材料——就在写字台左边的抽屉里——你在这文件上宣称,永远也不拿起一件武器。你已经下定决心……”他跳起身来。“我从来就不坚定,从来就心里没底。一切都是谎言,是躲避我的恐惧。我说这些话是为了自我陶醉。可是这一切只有在我还自由的时候才是真的。我从来就知道,他们一叫我,我就变得软弱。你说吧,我在他们面前发抖?他们可什么也不是啊——只要他们没有真的到我心里去,否则他们就是空气,空话,什么也不是。可是我在自己面前发抖,因为我一向知道,他们一叫我,我就会去。”——“费迪南,你要去吗?”——“不,不,不。”他一跺脚,站了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愿意。可是我会违反我自己的意志去的。他们的威力的可怕之处,就是你会违背自己的意志,违背自己的信念去为他们效劳。如果你还有意志的话,——可是你手里刚拿到这么一张纸,你的意志就化为乌有,你就服从。你又变成一个小学生:老师一叫,你就站起来,浑身发抖。”——“可是费迪南,谁在叫你呢?是祖国吗?是个书记员在叫你!一个百无聊赖的办公室的奴隶!再说,即便是国家也没权力强迫一个人去杀人啊,没有权力……”——“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再引证托尔斯泰的话吧!我可知道一切论据啊: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不相信他们有权力叫我去,不相信我有责任跟他们走。我只知道一种责任,那就是做人、工作。我在人类之外,别无祖国,我没有杀人的野心,这一切我都知道。鲍拉,这一切我和你一样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们已经抓住了我,他们在叫我,我知道,尽管有上述种种,我还是会去。”——“为什么?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他呻吟道:“我不知道。也许因为现在世界上疯狂比理性更强。也许因为我不是英雄,正因为如此,我不敢逃走……我没法解释这事,这是一种说不清的压力:我没法砸烂这勒死了两千万人的锁链。我做不到!” 他把脸埋在两只手里。他们头上的时钟走来走去,活像一个站在时间岗亭前的哨兵。妻在微微地哆嗦。“有人在叫你去,这我明白,虽然我并不理解。可是难道你就没有听见这里也有呼唤你的声音吗?难道这里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留恋?”他猛地跳了起来。“我的画?我的工作?不!我已经没法再作画了。今天我就感觉到这点。我已经生活在那边,不再生活在这里。现在,当全世界都变成瓦砾的时候,再为自己工作,这是犯罪。不该再为自己感受,不该再单单为自己生活!” 她站起来,转过身去。“我从来也不认为,你是单单在为自己生活着。我以为……我从前以为,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她说不下去了,泪如泉涌,使她语不成声。他想安慰她,可是在她的眼泪后面射出的却是愤怒,把他吓退了。“去吧。”她说道,“你去呀!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呢?还抵不上这一张废纸。那么你要走,你就走吧。” “我不想去,”他用拳头无奈而愤怒地敲着桌子,“我不想去,但是他们要我去。他们坚强,而我软弱。他们几千年来锻炼了他们的意志,他们组织严密,诡计多端,他们早有准备,像个晴天霹雳,向我们袭来。他们有意志,而我只有神经,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斗争。你没法对付一台机器。倘若他们是人,你还可以抵抗。可这是一部机器,一部屠夫的机器,一台没有灵魂的工具,既没心脏,也没理性,你没法反抗它。” “要是非反抗不可,是能够反抗的。”她现在像疯了似的叫道,“你不能反抗,我能!你要是软弱,我可不软弱,我不会屈服于这样一张破纸,我不会为了一句话把活生生的一条命送掉。只要我还能影响你,你不会去的。你病了,我敢保证。你是个神经质的人,盘子碰出声音,你就会吓一跳。每个医生都会看出这一点。你就在这儿进行体检吧,我跟你一起去,我将把一切都告诉医生。他们一定会放过你。你必须抵抗,咬紧牙关,坚决贯彻你的意志。你想想雅诺,你那位巴黎朋友:他让人把他关在疯人院里,观察了三个月,他们用检查来折磨他,可是他挺过来了,直到他们把他放掉。你必须表示不愿意。千万不能投降。事关全局:别忘了,他们要你的命,你的自由,你的一切。你必须抵抗。” “抵抗!怎么能抵抗?他们比所有的人都强,他们是全世界最强大的。” “这话不对!只有在大家都愿意跟他们走的时候,他们才强大。人总比概念强大,但他必须保持他的人格,有他自己的意志。他必须知道他是人,想永远做人。那么,他们现在用来麻醉人的所有的话,祖国啦,责任啦,英雄业绩啦,全都会变成空话,发出血腥味,发出温热的活生生的人血的血腥味。你老实说吧,难道你的祖国就像你的生命一样重要?难道一个换了君主的省份,对你来说就和你用来作画的右手一样亲近?我们用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鲜血在我们心里树立一种无形的正义,你除了相信这种正义之外,还相信什么别的正义吗?不,我知道,不信!因此如果你要去,你是在对自己撒谎……” “我不愿意去……” “这不够,你已经根本没有自己的意志,你让人家决定你的意志,这就是你的罪行。你把自己交付给你深恶痛绝的东西,你为此投入你的生命。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干你自己信仰的事情?为你自己的思想流血——那好!可是为什么为别人的思想去流血?费迪南,别忘了,如果你有足够的意志,愿意保持自由,那么,那边的那些人会是什么呢?凶恶的傻瓜而已!如果你意志不够坚强,他们抓住你了,那你自己就是个傻瓜,你自己老是对我说……” “是的,我说过,一切都说过,胡说一气,胡说一气,为了给我自己壮胆。我说过大话,就像孩子在阴森的树林里,因为心里害怕而唱歌一样。这一切都是谎话,现在我毛骨悚然地感觉到了这点。因为我一直知道,你们要是叫我,我就去……” “你去?费迪南!费迪南!” “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心里的什么东西去了——它已经走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心里的什么东西站了起来,像学童站在老师面前,浑身哆嗦,百依百顺!与此同时说的话,我全都听见,我知道,你的话一点不错,千真万确,符合人性,十分必要,——这是我惟一该做,必须做的事情——这点我明白,我很明白。因此如果我去,那就非常卑鄙。但是我要去,我已经鬼迷心窍了!你瞧不起我好了!我自己也瞧不起我自己。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非去不可!” 他用两个拳头猛敲着面前的桌子。在他的目光里闪烁着一些迟钝的、兽性的、囚徒似的东西。她不敢直视他,她爱他,惟恐自己会瞧不起他。餐桌上的饭菜还没撤走,放着的肉已经冷却,活像死尸,面包又黑又皱,活像炉渣。饭菜闷热的蒸气弥漫整个房间。她感到一阵恶心,直冲咽喉,对一切都感到恶心。她推开窗户,空气涌入房内;三月份湛蓝的天空在她轻轻抽搐的肩上升起,朵朵白云掠过她的秀发。 “看,”她说道,声音更低,“往外看!只看一次,我求你了,也许我说的话,并不全对。话总说不到点子上,不过我现在看到的,却是千真万确的,它不会骗人。山下有个农夫在扶犁,他年轻,强壮。为什么他不让别人把他杀死呢?因为他的国家没有打仗,因为他的田地离开那边有一段距离,那边的法律就不适用于他。你现在就在这个国家,那边的法律也管不着你。一项看不见的法律,只在若干个计程碑以内有效,越过这些碑石就不再有效,这样的法律能是真的吗?看到这里的和平景象,你难道感觉不到这种法律的荒唐?费迪南,你瞧,湖上的天空是多么晴朗,你瞧,这缤纷的色彩,正等着大家去观赏愉悦,你到窗边来,再对我说一遍,你愿意去……”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知道我不愿意去!干吗非要我看这些?我什么都知道,都知道,都知道!你只是折磨我!你说的每句话都使我痛苦。什么都对我无济于事!无济于事!” 看到他这样痛苦,妻子心软了。同情使她力量消失。她轻轻地转过身来。 “什么时候……费迪南……他们要你什么时候……到领事馆去?” “明天!其实,昨天就该去了。但是这封信没送到我手里,他们今天才找到我,明天我非去不可了。” “你明天要是不去呢?让他们等好了。他们在这儿拿你无可奈何,我们对这事并不着急,让他们等上八天吧。我写信告诉他们,你病倒在床上。我哥哥也这样干过,从而赢得了两个礼拜时间。最糟的情况,无非是他们不相信你,把领事馆的医生派到山上来,跟这位医生也许可以谈谈,不穿制服的人,总有更多的人性。也许他看见了你的画,认识到这样一个人是不该上前线的。就算这帮不了忙,至少也赢得了八天时间。” 他默不作声,妻感到,这沉默是反对她的意见。 “费迪南,答应我,你别明天就去!让他们等着。你得作点精神准备。你现在六神无主,他们爱怎么摆布你就怎么摆布你。明天没准他们还比较强大,过了八天,说不定你就比他们坚强。你想一想,这样做,我们往后的日子会多么美好。费迪南,费迪南,你听见了吗?” 她使劲摇晃他的身子。他目光空空洞洞地望着她。在这呆滞茫然的目光里,没有一点她说的话的痕迹。只有从她不知道的深处升起的恐惧和惊慌。渐渐地他才把心思收回来。 “你说得有道理,”他终于说道,“你说得对,这事不急。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你说得对,我明天肯定不去,后天也不去。你说得对,难道这封信一定会找到我?我就不能出门去远足吗?我就不许生病吗?不行——我给那个邮差签了字。不过这没关系,你说得对,我得好好想想!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他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机械地重复着,但是听上去并不完全信服。“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完全心不在焉地,思想迟钝地老重复着这句。妻感觉到,他的思想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远远离开这里,早就跟那边的人在一起,早就置身于厄运之中。这没完没了的“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只是从嘴唇边滑出来的一句话而已,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听见他还一连几个小时在房里踱来踱去。就像一个俘虏囚禁在他的牢房里。 晚上他仍然碰都没碰他的晚餐。他身子有一股子僵硬呆滞,心不在焉的神气。直到夜里,妻才在身边感觉到他活生生的恐惧;他紧紧搂住妻的柔软温暖的肉体,仿佛想逃到妻的身上,他热烈地抽搐着把妻紧紧搂在怀里。可是妻明白,这不是爱情而是遁逃。一阵痉挛,在他一阵热吻之中,妻感觉到一滴眼泪,苦涩带有咸味。然后他又默不作声地躺着,有时候妻听见他在呻吟,于是把手伸过去给他。他握住妻的手,仿佛在她手上找到了依傍。妻不说话;只有一次,妻听见他抽泣,便想安慰他:“你不是还有八天吗,现在别想这事。”——可是妻自己也感到羞愧,竟然劝他去想别的事情,因为从他冰凉的手狂跳的心,她感觉到,只有这一个思想占据了他,并且对他发号施令。没有任何奇迹能把他从这个念头中解救出来。 在这屋子里,沉默和黑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重。全世界的惊恐都冷冰冰地集中在这四壁之间。只有挂钟坚定不移地往前走着,这钢铁的哨兵,一步步地往前走着。妻知道,每走一步,这个人,她身边的这个心爱的活生生的人就离她远一步。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跳了起来,把钟摆握住。现在再也没有时间了,只剩下恐惧和沉默。他们两个默默地躺着,挨在一起,一宿无眠,直到天明。在他们心里,思潮起伏,一刻不停。 他起床的时候,还依然是冬日清晨,光线昏暗,绒毛一样的寒霜浓雾沉重地笼罩在湖上,他迅速地披上衣服,犹豫不决、茫无头绪地从一个房间快步走到另一个房间,接着又走回来,直到他突然一把抓起帽子和大衣,轻轻打开屋子的大门。后来他常常回忆起,他的手碰到冰冷的门索索直抖,他胆怯地回头张望,看是否有人在一旁窥探他的行动。果然,他的狗像看见一个蹑手蹑脚的小偷似地向他扑来,认出是他,又低下头来温顺地让他爱抚,然后拼命地摆动尾巴,只想能陪他同行。可是他摆手把它赶了回去——他不敢出声。接着,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慌张,就突然沿着羊肠小道,快步走下山去。有时候,他停下来,回来看看他的房子慢慢消失在雾气之中,然后他又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他跑了起来,磕磕绊绊地,仿佛有人在追他。他一直跑到山下的车站,到那儿才停住脚步,汗湿的衣服冒出热气,额上沁出了汗珠。 有几个农民和普通人站在车站上,他们都认识他,向他问好。有的人似乎情绪不坏,想和他攀谈,可是他躲开他们,缩到一边。他心里又羞又怕,现在没法和人家谈天。然而面对着这潮湿的铁轨空等一气,他又感到痛苦。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他站上一架磅秤,扔进去一枚硬币,望着挂在指针上面的那块小镜子,看自己气色灰败、汗水淋漓、直冒热气的脸,一直等他走下磅秤,钱币在秤里掉下,叮当乱响,他才发现,他忘了看指针标的数目字。“我疯了,完全疯了。”他轻轻地喃喃自语。他对自己感到恐惧。他坐在凳子上,想强迫自己把所有的事情想想清楚。可是信号钟声在他身边猛然响起,吓得他直蹿起来。火车头已经在远处吼叫。列车轰隆轰隆地开来,他跳进一节车厢,有张报纸脏兮兮地掉在地上。他捡起报纸,直瞪着它,却不知道在读些什么。他只看见自己的双手拿着报纸,抖得越来越厉害。 列车停住。苏黎世到了。他摇摇晃晃地下车。他知道,那无形的力量要带着他到那儿去,他感觉到他自己的意志在进行反抗,可是软弱无力,越来越弱。他还不时进行小小的意志力的检验。他站在一个广告牌前面,强迫自己从头到尾把这广告读上一遍,以此证明他还能自由地控制自己。“我不着急。”他小声地对自己说。可是这句话还挂在这喃喃自语的唇上,那无形的力量已经带着他往前走去。他心里烦乱不堪,焦躁异常,就像一台马达,催他向前。他束手无策,东张西望,想找一辆汽车。他的双腿一个劲地哆嗦。有辆汽车从旁开过,他叫住车子,跳了上去,像个自杀的人一头栽进河里。报了街名:领事馆的那条街。 汽车呼地一下驶去。他身子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仿佛风驰电掣般驶向深渊。他觉得汽车以高速度把他带向他的命运,这速度给他一种轻微的快感。这样被动地呆着,他觉得很舒服。车已经停住,他下车付了钱,跨进电梯。不知怎地,这种快感又一次出现,这样机械地让人驱车疾驰,并且被电梯带着直往上升,仿佛不是他自己在于这一切,而是一股力量,那陌生的捉摸不定的力量,在强迫他这样干。 领事馆的门还关着。他摁了一下门铃。没人回答。他的心猛地一抽:回家,快走,快下楼梯!可是他又摁一次门铃。门里响起拖沓的缓慢的脚步声。一个仆人折腾半天把门打开,穿着衬衫,手里拿着抹布,显然是在打扫各个办公室。“您要干吗……”仆人没好气地冲着他嚷道。“通知我……到领事馆来的。”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居然在一个仆人面前这样语无伦次,他又感到无比羞愧。 仆人生气地转过身子,放肆地说道:“您就不能念一念下面牌子上写的:办公时间是十点至十二点,现在这儿没人。”不等他说话,仆人就砰地一下把门关上。 费迪南站在那里,缩成一团。心里感到羞愧,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七点十分。“疯了!我是疯了!”他嗫嚅地说道,像个年迈苍苍的老人,哆哆嗦嗦地走下楼梯。 两个半小时——这段空白的时间他觉得可怕,因为每等一分钟,他就感到耗去一分力量。现在他振作起来,有所准备,一切都预作周密思考,每句话都要说得恰当妥贴,整个场面都在心里预演了一遍。可现在这两个小时像道铁幕落在他和他那贮存的力量之间。他惊慌失措地感到,心里的全部热劲已经消散,想好的话在仓皇遁逃之际奔突乱窜互相碰撞,一句一句地从他的记忆里抹去。 他原来是这样设想的:他一到领事馆,立即让人通报要见负责军事事宜的处长,他和此人有一面之交。有一次他在朋友那里认识了这位处长,并且和他谈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不论怎么说,他反正认识他的对手,一个贵族分子,穿着时髦,善于交际,自以为态度友好,为此沾沾自喜。喜欢表现自己为人慷慨,心胸宽大,竭力不使自己以官员的面貌出现。这些人都有这种虚荣心,他们不知怎地都希望被人看成是外交官,是能够自己作主的人物,费迪南就打算押宝押在这一点上:让人通报,带着社交界彬彬有礼的风度,先和此人泛泛地谈谈一般性的事情,然后问起他夫人是否安好。这位处长必然会给他让座,递上香烟,然后看他沉默不语便客客气气地问道:“有什么事我能为阁下效劳?”得由这位处长开口问他,这点很重要,不可忘记。接着他就相当冷漠,无动于衷地答道:“我收到一封信,要我到m市去进行体验,这想必是个误会。我当时曾经明确无误地被宣布是不适合服兵役的。”这话必须说得非常冷淡,让此公马上看出,他把这件事只看成小事一桩。这位处长紧接着便——他很熟悉这个漫不经心的神气——拿起这封信来,向他解释,这次只不过是复查,他想必在报纸上早已看到过军方的要求,以前体验不合格的人这次也得报名参加。接着他就又一次非常冷淡地耸耸肩膀,说道:“原来如此!我根本不看报,我没那份时间。我得工作。”对方想必马上就会看出,他对这场战争是多么漠不关心,是多么自信,多么无拘无束。这位处长当然得向他解释,他必须服从这个要求,处长本人对此深表遗憾,不过军事当局以及其他等等……说到这里,大概是态度严厉的时候了。“我明白,”他必须这样说,“可是我现在完全无法中断我的工作。我已经和人家有约在先,要举办一次我个人全部作品的画展,我不能把我的合作者弃之不顾,我说了话就要讲信用。”他接着要向这位处长建议,或者推迟他体检的日期,或者让这里领事馆的医生为他复查。 到此为止,一切都满有把握。从这里开始,便会出现几种可能性。要么这位处长干脆利索地表示同意,那么至少赢得了时间。可是万一此人客客气气地——以那种冷冰冰的、躲躲闪闪的神气突然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向他解释,这可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无法通融,那就必须显出坚决的态度。他必须首先站起身来,走近桌子,声音坚定,必须非常非常坚定,不屈不挠,以一种发自内心的果断口气说道:“这点我明白,不过请您记录在案,本人由于经济方面的责任,无法立即应召,我得先尽这道义上的责任,为此推迟三周。本人自担风险。不言而喻,本人并不想逃避对祖国应尽的义务。”对于这几句挖空心思想出未的话,他特别得意。“记录在案”“经济方面的责任”——这些词听上去就事论事,全是公文的腔调。倘若这位处长还让他注意这件事情法律上的后果,就该把嗓音变得更加严峻,冷漠地及时了结这段公案。“我懂得法律,也很清楚法律上的后果。但是对别人的承诺,对本人来说便是最高的法律。为了遵守这个法律,本人必须承担任何风险。”然后迅速地鞠一躬,干脆利索地中断这次谈话,向门口走去!必须让他们看看,他并不是普通的工人或者学徒,等着人家打发他走,而是一个自己做主的人,谈话什么时候结束,由他作出决定。 他踱来踱去,把这场该说的话默默地背诵了三遍,整体结构,语气他都非常满意,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盼着那个时刻到来,就像演员等着人家暗示,好接着说出自己的台词一样。只有一处他还觉得不太称心:“本人并不想逃避对祖国应尽的义务。”谈话必须多少有点爱国主义的客气成分,这点必须要有,以便让人家看到,他并不是执意违抗,不过还没作好准备,他虽然承认——当然只是在他们面前承认——这必要性,但并不认为适用于他自己——“爱国主义的责任”——这个词书卷气太重,太像陈词滥调。他考虑了一下,也许换成:“我知道,祖国需要我。”不行,这更可笑。或者最好是:“我并不想逃避祖国对我的召唤”,这样是好一些。不过也不行,这一处他不喜欢。奴气太重,这样鞠躬,身子多弯了几公分。他继续斟酌。最好说得非常简练:“我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对,这才对。这句话可以翻过来倒过去,可以理解也可以误解。听上去简洁明确。这句话完全可以说得独断专横:“我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几乎像是个威胁。现在一切都很妥帖。但是,他又神经质地看了看表,时间还是过得太慢,现在才八点。 他沿着马路信步向前,不知道往哪儿去,于是他走进一家咖啡馆,想看看报纸。可是他感到,那些字句使他心烦,报上也到处写着祖国和责任,这些词句扰乱了他的方案。他喝了一杯甜酒,又喝第二杯,为了压一压他喉咙口的苦味。他苦思冥想如何打发这些时间,一面把他假想的谈话碎片一而再地拼凑起来。突然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没刮脸,我没刮脸!”他急忙跑到对面理发馆去,剃头,洗发,花去了他半小时的等待时间。接着,他又想起,他必须穿着时髦,这在领事馆里非常重要。他们对穷鬼才趾高气扬,呼幺喝六,你要是衣着时髦,谈笑自若,举止潇洒,他们就立刻对你另眼相看。这个想法使他陶醉。他让人家把他的外套刷得干干净净,跑去买了一副手套。他挑来挑去,费了不少心思。黄颜色,不知怎地过于扎眼,太像花花公子;珠灰色收敛些,效果更好。然后他又在马路上瞎逛。在一家裁缝铺的镜子面前,他把自己端详一番,正一正领带。手上还显得空空的,他忽然想到,拿根手杖可以使他的访问显得随随便便,满不在乎。他又赶快跑过去,挑选了一根手杖。等他走出商店,钟楼上正好敲响九点三刻,他再一次背诵他的台词,棒极了。新的版本是:“我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现在这是最强有力的一句。他现在心里有底,非常坚定地迈开大步,跑上楼梯,轻快得像个男孩。 一分钟以后,仆人刚把门打开,他心里猛地一惊,感到他可能打错了算盘,这使他心烦意乱。一切都不像他所预期的那样。他问起那位处长,仆人对他说,秘书先生有客。他得等一等,说着,不大客气地指了指一排椅子当中的一张,已经有三个人苦着脸坐在那儿。他愤慨地在座位上坐下,心含敌意地感觉到,他在这儿只不过是处理一件事情,了结一个问题,只不过是个案件。他旁边的人在互相诉说他们藐小的命运;其中一个哭腔哭调有气无力地说道,他在法国拘留营里关了两年,这儿人家也不愿预支他回国的路费;另一个抱怨在任何地方都没有人帮他找一份工作,他有三个孩子。费迪南气得心里直颤:他们是让他坐在申请救济者的座位上。他发现,这些小人物低三下四可又怨气冲天的样子不知怎地惹他冒火。他想把那番讲话再从头到尾理它一遍,可是这些家伙的胡言乱语扰乱了他的思路。他恨不得冲着他们大叫:“住口,你们这些无赖!”或者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打发他们回家,但是他的意志完全瘫痪,他和他们一样,手里拿着帽子,跟他们坐在一起。另外,不断的人来人往,在房门口进进出出,也使他心乱如麻。每个人走来他都担心是个熟人,会看见他在这儿坐在申请救济者的座位上。只要有扇门打开,他心里就已经跳了起来,做好准备,然后又失望地缩了回去。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他现在必须走掉,赶快逃走,趁他的精力还没有完全消失。有一次他振作起来,起身对那个像警卫一样站在他们身边的仆人说道:“我可以明天再来。”可是仆人却安慰他:“秘书先生马上就有空了。”他的膝盖立刻弯了下未,他在这儿是个俘虏,没有反抗。 终于衣裙——作响,一位太太走出门来,满脸笑容,神气活现地以一种优越的目光骄矜地从等候着的人们身旁走过。仆人已经在喊:“秘书先生现在有空了。”费迪南站起来。他发现他把手杖和手套放在窗台上了,可是发现得太晚,要返回去已不可能,门已经打开,回头看了半眼,被这些杂乱无章的思想弄得昏头昏脑,就这样,他走了进去。处长坐在办公桌旁看什么东西,现在抬头匆匆看了一眼,和他点点头,并没有请这位等着的来者坐下,客气而又冷淡地说道:“啊,我们的magisterartium。马上就完,马上就完。”他站起来,向旁边的房间叫道:“请把费迪南-r的档案拿来,前天就办好了,您知道的,召集令已经寄上。”说着他已经又坐了下去:“连您也要离开我们了!好吧,但愿您在瑞士的这段时间过得很好。话说回来,您气色很好。”说着已经在匆匆地翻阅文书给他拿来的档案:“前往m市报到……对……对……没错……一切都没问题……我已经叫人把证件都准备好了……您大概用不着旅费补偿金吧?”费迪南站着,心里没底,听见自己的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道:“不用……不用。”处长在那张纸上签了名,把纸递给他:“原来您是应该明天就起程的,不过事情也不是那么急如星火。让您最后一幅杰作上的油彩干一干吧。倘若您还需要一两天来处理一下您的各种事情,就由我来承担责任吧。祖国也不在乎这一两天。”费迪南感到,这是一个玩笑,应该对此微笑一下,他的确怀着内心的恐惧感觉到,他的嘴唇彬彬有礼地弯了一弯。“说几句,我现在得说几句。”他心里在翻腾,“别像根棍似的这样站着。”终于他挤出了两句:“应征入伍的命令就够了……我另外……不需要护照了吗?”“用不着,用不着。”处长笑道,“在国境线上不会有人找您麻烦的。再说,您已经报到了。好吧,一路平安!”处长把手伸给他。费迪南感到这是打发他走。他眼前一黑,赶快摸到门边,心里直犯恶心,“往右,请往右走。”他身后的声音说道。他走错门了。处长这时已经给他把那扇正确的出去的门打开,他在神志昏乱之中觉得看见处长脸上挂着一丝微笑。“谢谢,谢谢……您不必费心了。”他还结结巴巴地说道,而对自己这种多此一举的礼貌心里直冒火。刚走到外面,仆人把手杖和手套递给他,他就想起:“经济方面的责任……记录在案。”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羞愧过:他还向此人表示感谢,彬彬有礼地表示感谢!但是他连愤怒也愤怒不起来。他脸色苍白地走下楼梯,只感到走路的并不是他自己。那股力量,那股陌生的,毫无怜悯之心的力量,已经攫住了他,这股力量把整个世界踩在自己脚下。 下午很晚他才回到家里。他脚后跟作痛,一连几小时,他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三次路过家门又退了回去;最后他想从后面通过长满葡萄的山坡,从隐蔽的小道溜回家去。可是那条忠实的狗已经发现了他。它狂吠乱叫,扑到他身上,热情地猛摇尾巴。他的妻子站在门口,他一眼就看出,她什么都知道了。他一句话也不说,跟着妻走了进去,他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可是妻没有发火,她并没有看他,显然避免使他痛苦,妻把一些冷肉放在桌上。他顺从地坐下,这时妻走到他的身边。“费迪南,”妻说道,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你病了。现在没法和你说话。我不想责备你,你现在的行动可不是发自内心,我感觉到你是多么痛苦。但是有一点请你答应我,在这件事上,你事先不和我商量,请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他沉默不语,他妻子的声音变得更加激动。 “我从来没有干预过你的个人事务,让你一直有作出决定的充分自由,这曾是我的荣誉感之所在。但是你现在不仅在玩弄你自己的生命,也在玩弄我的生命。我们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来建设我们的幸福,我不会像你这样轻易地把我们的幸福放弃,为了国家,为了杀人,为了你的虚荣心和你的软弱。不会把它放弃给任何人,你听见了吗,不会给任何人!你在他们面前软弱,我可不软弱。我知道这关系到什么。我绝不让步。” 他一直一声不吭,这种奴性十足自觉有罪的沉默,渐渐使妻冒起火来。“我不会让一张破纸从我身边夺走任何东西,以谋杀告终的法律我是概不承认的。我不会在任何衙门面前折断我的脊梁骨。你们这些男人现在都被各种意识形态给毁了,想的是政治和伦理,我们女人的感觉却直截了当。我也知道祖国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今天她是什么:是谋杀和奴役,你可以属于你的人民,但是如果各国人民都发疯了,你用不着和他们一起发疯。如果你对他们来说只是数字、号码、工具、炮灰,我却觉得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拒绝把你交给他们,我不放弃你,我从来没有狂妄自大到为你作出什么决定。但是现在,我有责任保护你;迄今为止我一直是个头脑清楚的人,知道心里想干什么,而现在你已经变成了一部昏头昏脑、破烂不堪,只会尽责任的机器,意志力已经完全被摧毁,就和那边的千百万牺牲品一样。他们为了逮住你,已经抓住了你的神经,可是他们把我给忘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强。” 他径自呆滞地沉默不语。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抵抗力,既不抵抗别人,也不抵抗她。 妻挺直了身子,像一个战士准备战斗。她的嗓音坚定、果断,充满力量。 “他们在领事馆跟你说了些什么?我要知道。”这句话就是一道命令。他疲惫不堪地拿出那张纸,递给她。妻皱起眉头读了一遍,咬紧牙关。然后带着鄙夷的神情把它扔在桌上。 “这些先生们倒挺着急的!明天就得走!你大概还向他们表示了感谢,把脚后跟碰得咔嚓一响,摆出惟命是从的样子。‘明天前去报到’!前去报到!还不如说:前去做奴隶。不,还没有到这种地步!还远远没到这种地步!” 费迪南站起来。他脸色苍自,他的手痉挛地抓住沙发。“鲍拉,咱们别自己骗自己了,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找不到出路,我曾经试图反抗,可是不行。我就是——这张纸,即使我把它撕成碎片,我也依然是它。别再让我心烦了,反正在这儿没有自由。每个小时我都会感到,在那边有什么在召唤我,在摸索着找我,在拉我,拽我。到了那边我会感到轻松些,在监狱里也会有一种自由。只要你还在国外,觉得自己在逃来逃去,你就一直不会觉得自由。再说,为什么马上就想到最坏的结果?他们第一次把我退回来了,为什么这次就不会把我退回来呢?说不定他们不发武器给我,我甚至可以肯定,我会得到某种轻松的差使。为什么马上就想到最坏的可能性?也许根本就不是这么危险,也许我会交上好运。” 他的妻子寸步不让。“现在问题已经不在这里,费迪南。不在于他们给你的差事轻松或者沉重。而在于你是否为你深恶痛绝的人去效劳。你是否愿意违背你的信念,参与这世界上最大的犯罪行为。因为谁不拒绝,谁就是帮凶。你可以拒绝,所以你必须拒绝。” “我能拒绝?我什么也不能,什么也干不了啦!从前使我坚强的一切,我对这种疯狂的反感,仇恨和愤怒,这一切,如今把我压垮了。别折磨我了,我求你,别折磨我,别跟我说这样的话。” “不是我说这样的话。你应该对自己说,他们没有权利来支配一个活人。” “权利!好一个权利!现在这世界上哪儿还有权利?人家已经把权利给谋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可是他们,他们却有权力,现在权力就是一切。” “他们为什么拥有权力?因为你们把权力给了他们。你们胆怯一天,他们就拥有权力一天。人类现在称之为怪物的一切,是由世界各国十个意志坚强的人组成的,十个人又可以把这一切加以摧毁。一个人,一个活人若不承认这权力,这权力就得完蛋。可是只要你们缩着脖子说,也许我能滑过去,只要你们躲来躲去,想从他们指缝中溜过去,而不是一举击中他们的心脏,那么你们就一直是他们的奴才,不配有更好的待遇。一个人,如果他是个男子汉,就不能自己趴倒在地;你得说‘不’,而不是任人宰割,这才是你今天惟一的责任。” “可是鲍拉……你想什么……我应该……” “如果你心里说‘不’,你就应该说‘不’。你知道,我爱你的生命,爱你的自由,爱你的工作。可是如果你今天对我说,我必须到那边去,跟手枪去诉说权利,如果我知道,你非这样做不可,那我将对你说:你去吧!可是如果你为了一个你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言回国去,由于软弱,由于神经质,由于抱着可以滑过去的希望,那我就看不起你。是的,我就看不起你!你若是作为人,为了人类,为了你的信念要回国去,我不拦你。可是为了在野兽当中去当个野兽,在奴隶当中当个奴隶,那我就坚决反对你回去。你可以为你自己的思想而牺牲自己,而不应该为了别人的疯狂。让那些相信这种疯狂的人去为祖国而死吧……” “鲍拉!”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话说得太没遮拦了?你是不是已经感到下级军官在你背后用军棍抽你?你别害怕!我们还在瑞士。你要我沉默不语或者对你说:你不会出什么事的。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多愁善感了。现在事关全局,关系到我和你!” “鲍拉!”他又试图打断她。 “不,我已经不再同情你。我是把你当作一个自由人才选择你,爱你的。我看不起软骨头和自欺欺人的家伙。为什么要我同情你?在你心目中,我算什么呢?一个军曹涂满了一张废纸,你马上就抛弃我,跟着他跑。可是我不让人家把我抛弃之后,又拣起来:现在你决定吧!是要他们还是要我!是看不起他们这是看不起我!我知道,如果你留下,我们会遭到沉重的打击,我将再也见不到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们会阻止我们回国,可是我认了,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但是你现在如果把我俩拆散,那就是永远分手。” 他只是一个劲地呻吟。可是妻却因为怒火中烧而劲头十足。 “要我,还是要他们!第三条道路是没有的!费迪南,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好好想想。我常常觉得很伤心,因为我们没有孩子,现在我第一次为此感到高兴。我不想给软骨头生孩子,不愿抚养战争的孤儿。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依恋你,而我却使你痛苦。但是我跟你说:这次出走不是演习,这是离别。你若是为了应征入伍,为了追随这些身穿制服的杀人犯而离开我,那这一去就不用回来了。我不和罪犯分享一个人,不和吸血鬼,不和国家分享一个人。有他无我。你现在自己选择吧!” 妻已经走到门口并且在身后把门使劲关上,他还浑身哆嗦地站着。门砰地一响震得他膝盖发软。他只好坐下缩成一团,脑子麻木,一筹莫展。脑袋无力地倒在两个握紧的拳头上。他终于爆发出来:他像一个小孩似的失声痛哭。 整个下午妻不再进房间,可他感觉到,她的意志就站在门外,敌意森然,全副武装。同时他也知道,那另一个意志,一个钢铁的驱动轮,冷冷地插进他的胸中,驱使他向前。有时候他试图把各个细节从头到尾细想一遍,可是思想老是集中不起来,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沉思。而这时候,他最后一丝安宁已经粉碎,他变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只感到他生命的两端似乎被超人的力量所抓住,在使劲地往外拽,他只盼能从中间断裂成两半。 为了找点事做,他去翻弄书桌的抽屉,撕掉一些信件,瞪眼看着另外一些信件,可一句话也看不明白,摇摇晃晃地在屋里走动,又坐下去,烦躁使他跳起,疲劳又使他坐下,弄得精疲力竭。他蓦地感到他的手正在整理旅途所需的物品,从沙发底下把背包拉出来,他直瞪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用不着他的意志,自己就目标明确地把这一切都做了。当背包突然收拾停当放在桌上的时候,他开始浑身发抖,他觉得两个肩膀变得沉重,仿佛这背包已经压在上面,里面装着这时代的全部重量。 门开了,妻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煤油灯。灯放在桌上,发出一圈亮光,照着准备好的背包。隐蔽的耻辱,如今被灯光照亮,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只是为防万一……我还有时间……我……”可是一道目光,凝固不动,坚如石头,毫无表情,打断了他说的话,使之消散。妻凝视着他,长达几分钟,牙齿咬着抿紧的嘴唇,残忍而又顽强。她一动不动,最后像要晕厥似的身子微微摇晃,把目光射到他身上。她唇边的紧张松弛下来。可是她背过身去,一阵抽搐从她的肩头传到全身,她没有回头,就离他而去。 几分钟后,使女走来,端来了他一个人的饭菜。他旁边惯常由妻坐的那个座位空着。他心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感觉,一眼望过去,看到了残酷的象征:背包就放在小沙发上。他觉得,他已经走了,已经离去,对于这幢房子来说,业已死亡:墙黑黝黝地,煤油灯的光圈照不到墙上。屋外,在陌生的灯光后面,山风凛冽的夜晚使人感到压抑。远方一切都静溢无声,高逸的天空无言地覆盖着地面,只增添了寂寞之感。他感到,身边的一切,房子,景色,作品和妻子,一件一件地在他心里死去,他那波澜壮阔的生活也突然干涸,紧压着他那突突跳动的心脏。他突然感到需要爱情,需要温暖亲切的话语。他感到自己准备接受一切忠告,只要能重新回到往日生活的轨道上来。悲愁超过了阵阵涌来的烦躁,他像孩子似的渴望得到小小的温存,这使离别时高昂激越的感觉化为乌有。 他走到门口,轻轻地碰了一下门把,它动也不动,门上了锁。他迟疑地敲敲门,没有回答。他再敲一次,他的心也跟着怦怦直跳。一切都沉寂无声。于是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一阵寒气向他袭来,他关了灯,和衣躺在沙发上,盖上他的毯子:他现在一心希望一切都坍塌和遗忘。他又一次仔细倾听,似乎觉得听见近处有什么声音。他向房门的方向谛听,房门僵硬地站在木头门框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的脑袋又倒了下去。 突然下面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他。他吓得直跳起来,可是惊吓很快就变成了感动。那条狗刚才跟着使女溜进门来,趴在沙发底下;现在蹭到他身边来,用温暖的舌头舔他的手。动物的无知的爱使他心里感到无比温暖,因为这爱来自己经死灭的宇宙,因为它是往日生活中最后一点还属于他的东西。他弯下身子像拥抱人似的抱着那条狗。他感到,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一点东西爱他,不轻视他。我对它来说还不是机器,不是杀人工具,不是驯服的软骨头,而是通过爱情,互相亲近的人。他一个劲地用手温柔地抚摩那柔软的毛皮,狗跟他挨得更近,仿佛知道他的孤独。他们两个一起轻轻地呼吸,渐渐地都沉沉入睡。 等他醒来,他又神清气爽,在闪亮的玻璃窗外,是个晴朗的清晨的曙光:山风已经吹走了蒙在万物之上的阴影,湖面晶莹闪亮,映出远山白色的轮廓和连绵不断的山峦。费迪南一跃而起,由于睡过了头还有些晕晕乎乎,目光触及已经打好的背包,他就完全清醒过来。一下子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可是在大白天,一切显得轻松一些。 “我干吗把这背包打起来?”他问自己。 “干吗?可我还不想出门呢。现在春天来临。我要作画。并不是那么火烧眉毛。他不是自己跟我说了吗,还有几天时间。连动物也不会自己跑到屠宰场去。我妻子说得对:这是对她,对我,对大家的犯罪行为。说到底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如果我晚一些到达,说不定会关我几个礼拜禁闭,可是当兵不也是坐牢吗?我在社会地位上毫无野心。是的,我觉得,在这个奴役的时代不惟命是从是个光荣,我不再想出发了。我呆在这儿,我要先为我这儿的风景作画,以便我日后知道,我曾经在什么地方有过幸福的时光。在这幅画没有装进画框之前,我是不走的。我不让人家把我像头母牛似地赶来赶去。我不着急。” 他拿起背包,把它挥动起来,扔到墙犄角里。他在扔的时候感到自己坚强有力,感到心情舒畅。他在他神清气爽之际,迫切想要试试他的意志力。他从皮包里取出那张纸,想把它撕掉,他把纸条展开。 可是真怪,这些军方的词句发出的魔力又重新控制住他。他开始读起来:“您务必……”这句话打到他的心上。这仿佛是道不容违反的命令。不知怎地,他感到自己摇晃起来。那无名的东西又从他心里升起。他的手开始索索直抖,力量消失净尽。不知从哪儿涌来一股寒气,就像吹过一道穿堂风,心里又感到不安,陌生意志那钢铁钟表的机簧又开始在他心里转动,所有的神经都紧张起来,一直绷到手脚的关节。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钟。“还有时间。”他喃喃自语,可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指的是什么,是指驶向边境的早车,还是他自己定的期限。这种神秘的内心抽动犹如席卷一切的猛然退落的潮水,又冒了出来,比以往更加强烈。因为碰到最后的反抗,同时又心生恐惧,某种一筹莫展的恐惧,惟恐就要屈服。他知道:现在要是没有人拉住他,他就完了。 他摸到妻子房间的房门,使劲地侧耳倾听。毫无动静。他的指关节犹犹豫豫地敲敲门,一片沉寂。他再敲一次,仍是一片沉寂。他小心翼翼地摁下门把,门没上锁,可是室内空无一人,床上没人,被褥零乱。他吓了一跳。轻轻地呼唤妻的名字,没有回答。他更加不安:“鲍拉!”然后他满屋子大声喊叫,像一个遭到突然袭击的人:“鲍拉!鲍拉!鲍拉!”没有一点动静。他摸索着走进厨房。厨房里空无一人。他惘然若失,这可怕的感觉在他心里颤抖。他摸到楼上他的画室里,也不知是想干什么:是想向画室告别还是想让画室挽留住他。可是这里也没人,就是他那条忠犬也不见踪影。大家都抛弃了他,寂寞之感强劲地向他袭来,摧毁了他最后的一点力量。 他又穿过空荡荡的屋子回到他的房间,抓起他的背包。不知怎地,他屈服于这无形的压力,反而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这是妻的过错,”他自言自语,“她一个人的过错。她为什么走掉?她应该留住我才对,这是她的责任。她完全可以救我于困境之中,可是她已经不愿再救我了。她看不起我。她的爱已经消失了。她让我跌倒:所以我就跌倒了。我的鲜血洒在她身上!这是她的过错,不是我的,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在房子前面,他再一次转过身去。是不是会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呼唤,一句充满爱情的话。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想用拳头砸烂他心里那台叫人服从的钢铁机器。可是没人说话,没人呼喊,没人露面。大家都抛弃他了,他感到自己已掉进无底深渊。他蓦然心生一念,再走十步走到湖边,从桥上纵身下跳,没入宏大的平和之中,是不是更加好些。 教堂塔楼的钟声响起,沉重而又严峻。从平素如此可爱的晴空降下这严峻的呼声,像猛抽一鞭,把他惊起。还有十分钟:然后列车就要开来,然后一切就都过去,干净彻底,无可挽救。还有十分钟:可是他已经不再感到这十分钟是自由,他像有人追赶,拼命地向前奔去,摇摇晃晃,跑跑停停,气喘吁吁地向前跑。惟恐误车,吓得要命,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到他突然跑到月台上,几乎和栏杆前的什么人撞个满怀,他才止步。 他大吃一惊。背包从他不住哆嗦的手上滑落。站在面前的是他的妻,脸色苍白,一夜没睡的样子,充满严肃悲哀的目光向他身上射来。 “我知道,你会来的。三天前我就知道了。可是我并不想离开你。从一清早我就等在这里,从头班车等起,我将在这儿等到末班车。只要我还有口气,他们就别想抓到你。费迪南,你好好想想啊!你自己不是说过,还有时间,干吗这么着急?” 他忐忑不安地直瞪着妻。 “只不过……我已经报名了……他们在等我……” “谁在等你?奴役和死亡也许在等你。此外没有别人!你快醒悟吧,费迪南。你感觉一下,你现在还是自由的,完全自由,谁也没有力量控制你,谁也不能对你发号施令。你听见吗,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我要千百遍地对你说,上万遍地对你说,每小时每分钟对你说,直到你自己也感觉到,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 “我求求你。”他轻声说道,两个农民从旁走过,好奇地转过头来,“别说得这么大声。人家都在看……” “人家!人家!”她愤怒地叫道,“人家跟我有什么相干?要是你给炮弹打得血肉横飞,或者打断了腿,瘸着走回家来,人家帮得了我什么忙?什么人家,人家的同情,人家的爱,人家的感激,我一概嗤之以鼻——我只要你这个人,你这自由的活人。我要你自由,自由——符合人的身分,不要你去当炮灰……” “鲍拉!”他想设法使这个冒火的女人息怒。妻将他一把推开,“你快给我丢开你那胆怯的的恐惧!我是在一个自由的国家,我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我不是奴才,我不放你回去做奴才!费迪南,你要是坐车走,我就扑在火车头前面……” “鲍拉!”他又把妻抓住,可是她脸上突然显出痛苦的表情。“不,”她说道,“我不想撒谎。说不定我也太胆怯。千百万妇女在人家把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儿子拖走的时候,都大胆怯——没有一个女人做出她们必须做的事情。我们也中了你们怯儒的毒。要是你乘车走了,我将做些什么呢?呼天抢地痛哭一场,跑到教堂里去求上帝保佑你得到一个轻松的差使。然后说不定还去嘲笑那些没有去的人。在这个时代一切都有可能。” “鲍拉。”他握住她的双手,“既然这是非干不可的事,你何必使我心情这么沉重?” “要我让你轻松一点?不,就得让你心情沉重,无限沉重,要尽我所能地让你心情沉重。我站在这里:你必须用你的双脚把我踩烂。我绝不放你走。” 这时响起急促的信号钟声,他猛地惊起,脸色苍白,激动万分,抓起他的背包。可是妻已一把夺过背包堵在他面前。“给我,”他呻吟道。“绝不,绝不!”妻气喘吁吁地说道,一面和他争夺。旁边的农民围了过来,哈哈大笑。火上浇油,疯疯癫癫的喊叫声一阵阵飞来,正在玩耍的孩子也跑了过来,但他们两人还像拼命似的愤怒地使尽全身的力气争夺背包。 这一瞬间火车头长吼一声,列车轰隆轰隆地开进站来。突然他放下背包,头也不回,发疯似的慌慌张张、跌跌绊绊地越过铁轨,跑向列车,直冲一节车厢,跳了进去。周围响起轰然大笑,农民们高兴得尖声怪叫.向他大声喊道:“赶快跳开,她要逮着你了。”“快跳,快跳,她要抓着你了。”他们一个劲地催他往前快跑,他身后哈哈大笑的声浪像阵阵鞭挞,抽打着他的羞耻。这时列车已经开动。 妻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背包,人们的哄笑声向她劈头盖脑地袭来。她凝视着开得越来越快、渐渐消失的列车,没有一句告别的话语从车厢的窗口传来,一点表示也没有。突然眼泪夺眶而出,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蜷着身子坐在角落里,列车越开越快,他不敢向窗外看上一眼。他所拥有的一切,山坡上的小房子,连同他的画幅,桌椅和窗,他的妻子,狗和许多日子的幸福,都从窗外飞了过去,被列车行驶的速度撕成千百张碎片。他经常目光闪亮地观赏这开阔的景色,如今这派景色连同他的自由和他整个的生命都被远远地抛去。他觉得他的生命已通过他身上所有的血管流出体外,什么也没留下,只剩下这一张白纸,在他口袋里飒飒作响的一张纸,他就带着这张纸为命运的凶恶召唤所驱使,随风飘逝。 他只是迟钝而迷惘地感到,他遭遇到什么事情。列车员要看他的车票,他没有票,他像个梦游者似的说边境小镇是他的目的地,他毫无意志地又换乘另一次列车。他心里的那台机器做了这一切,他已不再感到痛苦。在瑞士边境站,边防官员要他出示证件。他把证件交给他们:他一无所有,只剩下这张白张。有时候他心里还有一些已经失落的东西试图轻轻地提醒自己,从心灵深处,像从梦境中发出喃喃的声音:“向后转吧!你现在还自由!你并不是非去不可。”可是他血液里的那部机器并不说话,却强有力地激动他的神经和肢体,坚定不移地驱使他向前走,用一道看不见的命令:“你非去不可。” 他站在通向故国的转车车站的月台上,在昏黄的光线里,可以明显地看见有座桥横跨在河上:这就是边界。他那无所事事的感官试图理解这个字的含义;就是说在这一边,你还可以生存,呼吸,自由自在他讲话,按照自己的意志干活,从事严肃的工作。过桥走八百步,你的意志就从你的体内取出,就像从动物的体腔里取出它的内脏,你必须服从一些陌生人,并且把刀子扎进另外一些陌生人的胸膛。所有这一切便是这座小桥的含义,在两根横梁上面架起一百几十根木头桩子。于是便有两个汉子各穿一套式样不同,花花绿绿的荒唐服装,手执步枪站在那里守卫这座小桥。朦胧的思绪折磨着他,他感到已不能清楚地思维,可是思想却继续向前滚动。他们在这根木头上守卫些什么呢?别让人从一个国家越境到另一个国家。谁也不许从那个刨去人们意志的国家溜到另一个国家去。而他自己,却居然愿意到那边去?是的,但是从另一个意义上,是从自由走向…… 他停止思索,关于边界的思想把他催眠了。自从他凭着感官具体地看到边界,实实在在,由两个身穿军装百无聊赖的市民看守着,他就不大明白他心里的某些事情。他试图进行解释:正在打仗。可是只在对面那个国家才打仗——在一公里以外才有战争,或者说,一公里其实还差二百米的那边开始打仗。他忽然想起,也许还近十米,就是说,一千八百米还差十米。不晓得什么疯狂的欲望在他心里蓦然出现,要调查一下这最后十米土地是否还有战争或是没有战争。这个念头很好玩,使他觉得很逗。不晓得在什么地方想必有一条线,真正的界线,要是往边境走去,一只脚踏在桥上,另一只脚还在地上。那么你算什么呢,——还是自由人,或者说已经是士兵了?一只脚允许穿平民的靴子,另一只脚穿着军靴。越来越孩子气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乱躜乱拱。若是站在桥上,那就已过了边界,若是又跑回来,就该算是逃兵了?这水,它是好战的还是和平的?是不是河底某处也有一条线,按照不同国家的颜色画在当中?这些鱼呢,它们可以游到对面战争地区去吗?还有这些动物!他想到了他的狗,要是它也跟着来了,他们大概也得把它动员起来,它说不定得去拉机关枪,或者在枪林弹雨之中去寻找伤员。谢天谢地,它留在家里了。 谢天谢地!想到这里,他大吃一惊,赶快振作起来。自从他具体地看见了这条边界,这座介乎生死之间的桥,他便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运转起来,不是那台机器,而是一种想要醒来的认识,一种反抗。在另一条铁轨上还停着他来时乘坐的列车,只不过这段时间里火车头已换了方向。它那巨大的玻璃眼睛现在看着相反的方向,准备把列车再拉回瑞士去。这提醒他,现在可能还来得及:他感到,渴望回到业已失去的家的那根神经,本来已经死去,此刻又在他心里痛苦地蠕动,过去的那个他又开始在他身上出现。他看到那边,桥的那头站着的士兵,穿着陌生的制服,步枪沉重地挂在肩上,正毫无意义地踱过来踱过去。在这个陌生人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像。现在他才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命运,自从他懂得了这一点,他就看到他的命运里含有毁灭。他的生命在他灵魂里叫喊起来。 这时刺耳的信号钟声又频频响起,这尖锐的声音打破了他那还犹豫不决的感觉。他知道,现在一切都完了,他要是乘上这辆列车,三分钟后,就驶过这两公里,开到桥边,越过桥去。他知道,他会乘车驶去的。再过一刻钟,他就会获救。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 可是列车并不是从他浑身哆嗦地使劲窥望的远方驶来,而是从桥那边轰轰隆隆地慢慢地驶过桥来。一下子候车大厅便骚动起来,人们从各个候车室蜂拥而出,妇女们叫叫嚷嚷,直往前挤,瑞士士兵急急忙忙地排成一队。突然奏起音乐——他侧耳细听,惊讶不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乐声响亮,不会听错;奏的是《马赛曲》。为从德国开来的一次列车竟然奏起敌人的国歌! 列车轰轰隆隆地驶近,连声喘息,停了下来。大家都一拥而上,各个车厢的门都被猛地拉开,脸色苍白的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灼热的眼睛里发出狂喜的光芒——身穿军装的法国人,法国的伤兵,敌人,尽是敌人!像做梦似地过了几秒钟,然后他才明白,这是一次运载交换伤员的列车,这些人是在这里获释的战俘,是从战争的疯狂中获救的人们。他们都预感到,了解到,感受到这一点;他们挥手致意,大声喊叫,纵声欢笑,尽管有些人的欢笑还包含着痛苦!一个伤兵摇摇晃晃、跌跌绊绊地踩着木制假腿走了出来,靠着一根柱子站住,喊道:suissesuisse!dieusoitbeni!”妇女们抽抽搭搭地哭着,从一个窗口冲到另一个窗口,直到找到她们寻找的亲人。人们呼喊、抽泣、吼叫、人声嘈杂,乱成一片。不过,大家都情绪高昂,欢呼雀跃。音乐停止演奏,有几分钟之久,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汹涌澎湃的感情狂涛吼叫着,呼喊着,向众人头上袭来。 然后渐渐地安静下来。人们三五成群,幸福地聚在一起,沉浸在欢乐之中,语流迅急地互相交谈。有几个女人还呼喊着跑来跑去。护士们送来饮料和礼品。人们用担架把重伤员抬出车厢,他们扎着白色的绷带,脸色惨白,人们温柔地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他们,关切备至,极力宽慰。人间的全部悲惨都集中体现在这里:有的伤兵断肢截臂,袖子空空,有的憔悴不堪,有的严重烧伤。这是一代青年的残存部分,变得粗野而苍老。可是所有的眼睛都仰望上天,射出宽慰的光芒:他们大家都感到这次朝圣的旅程已达终点。 弗迪南像瘫痪似的站在这批意想不到的来客中间,在胸口的那张纸下面,心脏又猛烈地跳了起来。他看见有副担架停在一边,离开人群,孤零零地,没人过问。他走过去,慢慢地,脚步踉跄地走到这个为别人的欢乐所遗忘的人身边。这个伤兵脸色灰白,脸上长满乱蓬蓬的胡子,被子弹打烂的手臂瘫了似的从担架上垂了下来,双目紧闭,嘴唇苍白。费迪南浑身发抖,他轻轻地把这只挂下来的手臂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这受难者的胸上。这时陌生人睁开眼睛,看着他,从那无限遥远的陌生的痛苦之中升起一缕感激的微笑,向他致意。 他浑身哆嗦,一阵寒噤,活像一道闪电透过他的全身。他们要他干这种事情?把人伤害成这样?只会用仇恨的眼光去注视弟兄们的眼睛?自觉自愿地去参加这巨大的罪行?这时他感觉到巨大的真理在他心头强劲有力地一跃而起,砸烂了他胸中的那台机器,自由从心里幸福而又宏伟地升起,把服从撕得粉碎。绝不!绝不!一种坚强有力、以前从未认识的声音在他心里高声喊道,他已被这心底的声音击倒。他抽泣着倒在担架旁边。 人们向他冲去。大家以为他突发了羊痫风,医生也赶来了。但是他已慢慢地站了起来,拒绝了别人的帮助,脸上显出平静欢快的神气,他伸手掏出钱包,取出最后一张钞票,把它放在伤员的身旁;接着拿出那张纸,慢悠悠地有意识地再读一遍。然后把它对半撕开,把碎纸片撒在站台上。人们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疯子。可他却再也不感到羞耻。他只感到:霍然痊愈。音乐又演奏起来,他心里涌出的恢宏壮阔的乐声压倒了所有的声响。 晚上,很晚了,他回到自己的家里。屋里一片漆黑,房门紧闭,犹如一口棺材。他敲敲门,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来:他的妻子把门打开,一看见他,吃了一惊。可是他温柔地抱住妻,把她扶进门去。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幸福得浑身哆嗦。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的画全都放在那里,妻把它们从他的画室里拿了下来,为了看到他的作品就感到他在身边。他从妻的这一行动体会到无限的爱恋,他于是懂得,他使自己免去了多少损失。他默默地紧握着妻的手。狗从厨房里冲了出来,跳起来扑到他身上:大家都在等着他归来。他感到,他的心灵从来没有从这里离去,可是他感到自己像是逃脱死亡又重返人间。 他俩还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妻轻轻地拉着他,把他领到窗前:窗外是永恒的世界,对于一时晕头转向的人类自己创造的痛苦,它丝毫不受影响。这个世界为他放射光辉,在辽阔无垠的天空中,无限的群星交相辉映。他抬头仰望,心情激动。深切地认识到,对于世上的人来说,除了大自然自身的法则之外,别无其他法则,除了相互依存的关系之外,别无其他东西能真的把他拴住。他妻子的呼吸幸福地在他唇边涌动。在这种互相感觉的快感之中,他们两个的身体有时候挨在一起轻轻颤抖。但是他们沉默不语:他们的心自由飞翔,飞向万物永恒的自由,摆脱了话语的混乱和人为的法律。 日内瓦湖畔的插曲 在日内瓦湖畔,靠近小小瑞士的维诺弗地方,一九一八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一个渔夫把船向岸边划来。他在湖面上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划近一看,原来是一只用几根木棍松垮地捆在一起的简单木筏,上面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用一块木板当浆在笨拙地划着。渔夫惊骇地划到跟前,把这个精疲力竭的人拖到自己的船上,用渔网遮盖住他的下身,随后他试着同这个螺缩在船上一角、冷得浑身发颤的畏怯的男人攀谈。可是这个人用一种陌生的语言答话,这种语言和渔夫说的没有一个字相同。不久,这个热心肠的渔夫只好作罢,他收起渔网,快速地向岸边摇去。 岸边华灯初上,这个赤身裸体的人的面孔慢慢清晰可见。他那宽大的嘴边满是胡髯,脸上泛起孩子似的笑容,举起一只手向对面指着,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个词,听起来像是“露西亚”,小舟离岸越来越近,这个词说得越来越热烈。渔船终于靠岸;渔夫们的家室都在岸边守望自己的男人。她们观望渔夫的湿涟源的捕获物,可她们一看出在渔网里的竟是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时,便慌乱地四下逃散,就像摇西卡的诗女发现裸体的俄底修斯的情景一样。慢慢地,村里的一些男人向这稀有的“人鱼”聚拢来,他们随即负责尽职地把他送到村长那里。 出于战争期间的直觉和丰富的经验,他立刻就觉察出这个人一定是个逃兵。从湖对岸法国那边游到这里来的。于是他公事公办地进行审问,可是这种一本正经的做法很快就失去了严肃的意义和应有的价值,这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在此期间有几个居民掷给他一件上衣和一条粗布裤子)对任何问题只是疑问似的重复地说:“露西亚?露西亚?”声音越来越畏总,越来越含混不清。村长对此感到有些恼火,于是以不容误解的手势让这个陌生人跟他走。身边围着一群吵吵嚷嚷的年轻人,这个湿滴滴的、光着大腿的男人,穿着一件上衣和一条短裤,被带到村公所去,好在那里把事情弄清楚。这个人顺从地一声不响,只是他那对明亮的眼睛由于失望而变得黯淡无光,他那高耸的肩膀像是在重压之下垂了下来。 这条被捕捞上来的“人鱼”被安置在就近的一座旅馆里。在单调的日子里,这个令人开心的插曲给人们带来了乐趣,一些女人和男人都来这里参观这个野人。一个女人带给他糖果,可是他像个猴子似的多疑,动也不动;一个男人给他照相,所有的人都谈论他,高兴地在他周围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终于,有一个曾在外国待过并能说多种语言的饭店老板来到这个惶恐不安的人身边,轮换用德语、意大利语、英语,而最终用俄语问话。刚一听到家乡话,这个惶恐不安的人就抽搐了一下,他那善良的面孔匕堆起一片宽厚的笑容,突然间他镇静而直率地谈起他的全部经历。这个故事很长,也很杂乱,一些个别地方连这个临时翻译也搞不懂,但是这个人的遭遇总的说来还是清楚的: 他在俄国打仗,可有~天,他同成千上万的士兵被装进军车,走了好远好远,随后又被装上船,船走了更长时间,经过一个非常炎热的地区,用他的话来说,热得肉里的骨头都软了。最后他们在一个地方登陆,又被塞进军车,然后向一个山丘冲了上去,随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冲锋一开始他的腿上就中了一弹。通过翻译,听众马上就知道了,这个逃兵是属于那个穿过西伯利亚和经过海参巅,越过大半个地球来到法国前线的俄国军团的士兵。这马上激起了人们怀有怜悯心的一种好奇,是什么促使他能够进行这次稀奇的逃亡。这个性情随和的俄国人,面带半是宽厚半是狡黠的微笑叙述说,他的伤还没有好,就问护士,俄国在什么地方,护士把方向指点给他,他通过太阳和星星的位置大体确定了方向,于是就偷偷地溜了出来,夜间走路,白天躲在干草堆里逃避巡逻兵。吃的是采到的浆果和讨来的面包,走了十天,最终他到了湖边。现在他叙述就有些不清不楚了,好像是这个来自贝加尔湖畔的人以为,在晚霞中他眺望到日内瓦湖另一岸的摇曳不定的轮廓,认定那就是俄国。他想方设法从一家农舍里偷了两根木梁,他躺卧在上面,用一条木板做桨,划到湖中间,在那里那个渔夫发现了他。在他结束他的这段糊里糊涂的故事时,胆怯地提出一个问题,是不是他明天就可以到家,还没等翻译出来,这个愚昧无知的问题先是唤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可随即这笑声变成了一种深切的同情。每个人都塞给这个东张西望、显得手足无措、可怜巴巴的人一两个铜板或几张纸币。 在此期间,一个较高级的警官从电话中得悉此事由蒙特沃来到这里,他费了不少气力才就此事写出了一份记录。这不仅是由于这临时的译员无能为力,也是由于这个人的无知无识,西方人对此是难以想象的,可现在总算是清楚了。他对自己的身世,除了知道他名字叫鲍里斯之外,几乎毫无所知;而对自己的家乡,他只能极为混乱地描画个大概,他是麦舍尔斯基公爵的农奴(虽然农奴制早已废除了好几十年了,可他还是说农奴这个词),他同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住在离大湖有五十俄里的地方等等。现在谈到下一步该如何办的问题了,一些人开始争论起来,而他目光呆滞地蹲在这群人中间。有些人认为应当把怄交给伯尔尼的俄国领事馆.可另一些人怕这样做他会被重新送回法国;警官在权衡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是该把他当作逃兵还是当作一个无证件的外国人来对待;村秘书立刻排除上面提到的后一种可能性,这要地方上养活一个外来人,还要为他准备住处。一个法国人叫了起来,人们对这个可怜的俄国兵不该这样顾虑重重,他可以劳动或者遣送他回去;两个妇女激烈地反对说,他的不幸不是由于自己的过错,让人背井离乡到外国打仗,这才是一种犯罪。这个偶然的事件几乎要引起一场政治上的争吵。这时突然一位老先生,丹麦人——一在此期间他来到此地——一断然表示,他愿为这个人付八天的生活费用,这期间行政当局应同领事馆进行交涉达成协议。 这个意想不到的解决办法,即使官方之间,也使持不同意见的个人之间都避免了争吵。 在越来越激烈的争辩中间,这个逃兵慢慢地抬起畏怯的目光,老是望着饭店老板的嘴唇,他知道,在这场争论中,这是唯一能告诉他该怎么办的人。他对由于他的出现而引起的这场争吵显得无所谓,现在当争吵声平静下来时,他不由自主地在寂静中间向老板抬起乞求的双手,就像女人在圣像面前祈祷那样。这令人感动的姿势深深地打动了在场的每~个人。老板亲切地走上前去安慰他,告诉他不要怕,他可以住在这里,在旅馆会有人照料他的。这个俄国人要吻他的手,可老板迅速把手抽了回去。随后老板把邻近的一座小旅馆指点给他,他可以住在那里,有吃的东西,又再次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安慰他;之后他顺着马路走回自己的饭店,临行时还再次和蔼地同他示意作别。 这个逃亡者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老板的背影,在人群中间,只有这个人懂得他的语言。他畏息地躲在一边,一度明亮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他眷恋的目光直到老板的背影消逝在位于高处的饭店才垂了下来,对其他人则望也不望。那些人对他的这番举止感到惊奇,笑了起来。 其中一个人同情地动了动他,让他进旅馆去,他垂下沉重的双肩,耷拉着脑袋走进门去。有人给他打开睡房的房门。他蜷缩在桌旁,女仆把一杯烧酒放在桌子上表示欢迎。他整个上午动也不动地茫然地坐在那里。村里的孩子们不时地从窗外窥视,大声笑着,朝他喊叫,他连头都不抬,一些人走进房来,好奇地观察着他,他目光不动地盯着桌子,弯着腰坐在那里,爱总、羞赧、中午吃饭的时候,饭堂里集聚着一大群人,笑语喧哗,他周围的人都在高谈阔论,可他一个字也不懂。当他意识到他在这里是如此可怕的陌生,在喧嚣嘈杂的人群中间他又聋又哑地坐在这里时,他的双手哆喀起来,几乎连用勺子舀汤都自不出来。墓地.两行粗大的泪水顺顿滚下,沉重地落在桌上。他爱怯地环望一下四周。其他人看到他流泪,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他感到羞愧,把沉重、蓬乱的脑袋越来越低地垂向黑色的桌面。 直到傍晚,他一直这样坐着。人们来来往往,他对此毫无感觉,而那些人也不再理会他了。他坐在火炉的阴影里,本身就像一截阴影,双手沉重地摊放在桌子上。所有的人都把他忘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在股陇中突然立起身来,像只野兽似的闷闷地顺着路向那座饭店走去。走到门前,他手中托着帽子,站在那里,一个钟点,两个钟点动也不动,对谁都不看一眼。在饭店的入口处,光线黯淡,他犹如半截枯树,僵直、黑黝黝地竖在那里,像生了根似的,终于这个奇怪的景象引起了饭店的一个小伙计的注意,他把老板叫了来。当老板用俄语向他打招呼时,他那阴沉沉的脸上又泛起少许的光泽。 “你要做什么,鲍里斯?”老板亲切地问道。 “请您原谅。”这个逃亡者讪讪地说,“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回家。” “当然咯,鲍里斯,你可以回家。”被问者微笑着回答说。 “明天行吗?” 这下子老板也变得认真起来。当他听到这乞求的话时,笑容从他脸上消逝了。“不行,鲍里斯,现在还不行。得战争结束才可以呐。” “那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战争结束?” “上帝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不知道的。” “不能早~些?我不能早一些走?” “不能,鲍里斯。” “很远吗?” “很远。” “得走许多天?” “许多天。” “先生,我还是要走!我身强力壮。我不会累的。” “你没法走的.鲍里斯。这中间还有国境。” “国境?”他呆钝地望着。这个词他太陌生了。随后他固执地一再说:“我会游过去的。” 老板几乎要笑起来,但这却使他感到难过啊,于是他和蔼地解释说:“不行,鲍里斯,这不行啊。国境,就是另一个国家。他们不会让你过去的。” “可我并没有得罪他们啊!我早就把我的枪扔了。我哀求他们,看在基督的分上,为什么不能让我去我老婆那里?” 老板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不行啊,”他说,“他们不会放你过去的,鲍里斯。现在人都不再听基督的话了。” “那我该怎么办,先生?我总不能呆在这里啊!这里的人不懂得我,我也不懂得他们。” “这你可以学会的,鲍里斯。” “不,先生,”俄国人垂下了头,“我学不会。我只能在地里干活,除了这我什么也不会。 我在这儿能做什么?我要回家!您指给我路好了!” “现在没有路,鲍里斯。” “可是,先生,他们总不能禁止我回家,回到我老婆、回到孩子跟前去呀!我现在不再是个大兵了!” “他们还会要你当兵的,鲍里斯。” “是沙皇?”他喜地问道,由于期待和敬畏而浑身颤抖。 “没有沙皇了,鲍里斯。人们把他推翻了。” “没有沙皇了?”他愁眉不展地望着老板,目光中的最后一丝光泽消逝了。随后他疲惫不堪地说:“那么我是不能回家了?” “现在还不能。你必须等着,鲍里斯。” “等多久?” “我不知道。” 在暗中,他的面色越来越阴沉灰暗。“我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了!我不能再等下去。告诉我路!我要自己试着回去!” “没有路,鲍里斯。在国境上他们会抓住你的。留在这儿,我们会给你找到活干!” “这儿的人不懂得我,我也不懂得他们,”他固执地重复说。“我在这儿不能过活!帮帮我,先生!” “我无法帮你,鲍里斯。” “看在基督的面上,帮帮我,先生!我实在受不了啦!” “我无法帮你,鲍里斯。现在没有人能帮助别人。” 他俩站在那里,面面相觑。鲍里斯转动手上的帽子。“那他们为什么把我从家里弄出来? 他们说,我得保卫俄国,保卫沙皇。可是俄国离这儿那么远,你刚才说,他们把沙皇……您怎么说的?” “推翻了。” “推翻了。”他懂也不懂地重复了这个词。“我现在怎么办,先生?我得回家!我的孩子在喊我。在这儿我没法活下去!帮帮我,先生!帮帮我!” “我无法帮助你,鲍里斯。” “没有人能帮助我吗?” “现在没有人。” 俄国人把头垂得越来越低,突然间他闷声闷气地说:“谢谢你,先生,”随后转身走开了。 他慢步顺路而下。老板长时间地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没有回到旅馆,而是向湖边走去,感到十分奇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回到自己饭店里去。 事也凑巧,翌日清晨还是那个渔夫找到了一具溺死者的赤裸裸的尸体。死者生前一丝不苟地把送给他的裤子、帽子和外套摆在岸边,然后走进水里。关于这件事做了一份记录;由于不清楚这个陌生人的姓名,只在他的坟墓上竖了一个简陋的十字架,这是那许许多多小型十字架中的一个,它象征着无名者的命运。现在整个欧洲,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到处都插满了这样的十字架。 (高中甫泽) 是他吗? 1本篇最初以葡萄牙译文于一九四九年在里约热内卢发表。德文原文于一九八七年首次收入法兰克福s-费歇尔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燃烧的秘密》。 我个人确信,他,是凶手,但我缺乏最后的推不翻的证据。“贝奇,”我丈夫总对我说,“你是一个聪明人,你观察问题,头脑敏捷,眼光尖锐,但你往往被你的这种气质引入歧途,结论下得太早。”我丈夫认识我已经三十二年了;总之,他的提醒也许是对的。我不得不极力强迫自己不对所有其他人说出我的怀疑,因为我没有最后的证据。但是,每当我碰到他,他诚挚而友好地朝我走来时,我的心便蓦地一顿。一个内在的声音对我说:他,只有他,是凶手。 我试图在我自己面前,只为我一个人,再复述一遍整个故事的过程。大约在六年前,我的丈夫作为政府高级官员终止了他在殖民地的服务岁月。我们决定迁回英格兰的一个安静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我们的子女都早已成家了——从事些生活中不费气力的小活动,像养花呀,读书呀什么的,来度过我们已近黄昏的晚年。我们选中了巴斯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从这个古老的名城开始,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穿过无数桥涵,向那永远一片葱绿的林普科一斯托克山谷奔泻而去,这就是肯尼思-阿旺运河。一百多年以前,在这条水路上就修造了许多很艺术很壮观的木制水闸和排水站,以便从加的夫向伦敦运煤。在运河边狭窄的道路上,那些马迈着细碎、沉重的步子,拉着宽大的黑色平底船,徐徐沿着那条宽阔的大路行进。那的确曾是一个宏伟的设施,给一个时代带来了许多好处,但现代已经不适用了。于是出现了铁路,它更迅速更省钱更方便地把黑色的货物运往首都。水路交通停顿了,水闸看守被解雇了,运河荒废了,变成了沼泽,但正是彻头彻尾的荒凉和无用使它在今天显得如此浪漫,如此迷人。在静止不动的黑水里,从水底长出如此繁茂的水藻,使水面闪着孔雀石般的深绿色微光,睡莲在平滑的水面上生动地摇摆着,那水面在它熟睡的静止中像照相机那样真实地映照出开遍鲜花的山岗,映照出河上的桥和天上的云。间或,有一只往日繁荣时代的破旧小船躺在岸边,半个船身陷在淤泥里,周围长满各色植物。水闸上的大钉也早已生锈,为厚厚的苔藓所覆盖。没有人再关心这古老的运河,从巴斯来的游泳者对它几乎一无所知。我们两个老年人沿着河边那条早年骡马吃力地用绳索拖着平底船的平坦道路往前走的时候,几个小时都碰不到一个人,只偶尔遇到一对情侣,那也总是在他们没有订婚或结婚之前,为了避免邻里饶舌躲在这里亲热亲热罢了。 我们特别喜欢的,正是这气候温和的多丘陵地区里充满浪漫色彩的静静的河流。巴萨姆滕山以美丽繁茂的乡野面貌亲切地向下延伸。就在这山上的空地中间我们买了一块土地,在山顶盖了一座小小的乡村住宅,然后是一座花园从住房向下延伸到运河边,花园里有曲曲弯弯的小路,园里到处是水果、蔬菜和鲜花,只要在运河边坐在我们小小的空旷的花园台地上,便可以在水面的反照中再一次看到草地、房屋和花园。这所房子比我当时梦想中的还要宁静和舒适,惟一可抱怨的是这里多少有点偏僻,连一个邻居也没有。“只要他们看见我们住在这里有多美,”我丈夫安慰我说,“他们就会来的。”事实上,我们的桃树和杏树还没栽齐,有一天就出现了邻家建房的先遣人员,先是商务代理人,然后是测绘人员,他们之后便是泥瓦匠和木匠。过了将近三个月,一座红瓦盖顶的小房子便亲密地矗立在我们的房子旁边了;最后,来了一辆装满家具的载重汽车。在寂静的环境里我们不断听到砰砰啪啪的捶打声和敲击声,但一直没有见到我们邻居的面。 一天早上,有人敲我们的门。一个瘦削的漂亮女人,有着一双聪慧友好的眼睛,至多不过二十八九岁,自我介绍是邻居,请求借给她一把锯,那些工人忘了把自己的锯带来。我们谈起话来。她说,她丈夫是布里斯托尔一家银行的职员,但宁肯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也不住在风景区里,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宿愿。当他们在一个星期天沿着运河游逛时,我们的房子促使他们立即着手实现他们的愿望。当然,这样一来,她丈夫每天早晚上下班就要乘一个小时的车,不过他会在路途上找到朋友,他很快就会适应的。第二天,我们回访了她。她仍然是一个人在家。她快活地说,等这里一切就绪了,她丈夫才过来。此前,她不需要他,所以也就不必那么急。不知为什么,见她是这么冷漠甚至满意地谈她丈夫的不在,我听了很不舒服。我们单独坐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意见,即从她的言谈看,丈夫好像对她不怎么重要。我丈夫指责我说,不该老是过早地下结论,这个女人非常可亲,聪明,讨人喜欢,但愿她丈夫也是这样的人。 喏,没有多久,我们就认识他了。星期六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去散步,刚离开家,我们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等我们转过身来,一个壮实的男人已经快活地站在那里,向我们伸出一只宽大、红润、有雀斑的手。他说,他就是新邻居,他已经听说,我们对他妻子如何友好。当然,他在没有正式拜访我们之前,就这样衣冠不整地从后面追我们是很不合适的。但她妻子对他讲了我们对她多好,他一分钟也等不及要向我们表示谢意。这就是约翰-查尔斯顿-林普利,他的父母出于对林普利-斯托克山的尊崇,预先给他取了这个山谷的名字,这未必就特别好,那还是在他从没预料到自己会想在此地安家之前——是啊,现在他到了这里,而且希望待在这里,只要上帝让他活着。他认为这里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美好,他是想真心实意地向我们许诺,一定做一个有礼貌的好邻居。他说话那么快,那么活跃,那么滔滔不绝,别人几乎没有机会打断他。这样,至少给我留下了足够的时间去仔细端详他。这个林普利是个大块头男人,至少有六英尺高,肩膀又宽又厚,即使站在搬运工当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但像一般彪形大汉一样,他也表现出一种孩子般的善良。他那双独有的,略微湿润的眼睛和微红的眼皮对人充满信任地眨动着。说话时一笑,总是不断露出他那雪白发亮的牙齿;他实在不知道自己那双笨拙的大手该怎么放才合适,他极力使它们安静下来,给人的感觉是,他想最好是像对待同事那样用双手拍拍一个人的肩膀。于是,为了释放他的力量,他只好把他的指关节按得格格直响。他问,像他这样衣冠不整,能不能让他陪我们去散步?我们说完全可以,他就跟我们一起散步了。他天南地北地闲聊,谈到他出生在他母亲的故乡苏顿,但在加拿大长大,谈话间他有时指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有时指着一个美丽的小山说:这多美,无可比拟的美。他说说笑笑,心情几乎一直处在极度兴奋中。从这个强有力的、健康的、生气勃勃的人身上,涌出一股给人以新的活力和幸福之泉,它不自觉地拨动一个人的心弦。最后当我们跟他分手时,我们俩仍然感到很温暖。“我确实好久没遇到这样诚恳这样满腔热血的人了。”我丈夫说,他呀,正像我以前指出的那样,在对人的评价上总是非常谨慎和保守的。 但是,没过多久,这位新邻居起初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就开始明显地减弱。在为人方面,对林普利提不出半点异议。他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他富有同情心,乐于助人,但由于热情过了头,就弄得人们不得不经常拒绝接受他的帮助。此外,他很正派,诚实,坦率,绝不愚蠢。但他总以他高声喧哗的作风感到愉快,这就弄得别人对他很难忍受了。他那湿润的眼睛总是闪着心满意足的光辉,他对一切对每一件亭都是满意的。凡是属于他的,凡是他遇到的,都是美好的,一流的;他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他的玫瑰花是最美的玫瑰花,他的烟斗是装着最高级烟草的最高级的烟斗。他用一刻钟工夫就能说动我丈夫为他证明,人人都得像他那样装烟斗,他的烟丝便宜一便士,却比名牌的好。他总是对无关紧要、理所当然的事物充满旺盛的热情,总要详细他说明和解释这些庸俗的欢乐。他内心那部喧闹的发动机从来没有停歇过。不大声唱歌,他就不能在花园里工作;不大笑不打手势,他就不能说话;不在读到一个使他兴奋的消息时立刻站起来跑到我们这边来,他就不能读报。他那双宽大的有雀斑的手像他那颗广阔的心一样,总是带攻击性的。他拍打每一匹马,他抚摩每一条狗,不仅如此,就是我丈夫,虽然整整大他二十五岁,在他们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时,也不得不高兴地让他以加拿大同伴式的无拘无束敲自己的膝盖。因为他总怀着一颗温暖、充实而又经常感到要发火的心参与一切,他在参加其他一切活动时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人家不得不千方百计防范他那惹人生厌的善举。他不尊重别人的休息时间和睡眠,因为他精力充沛,根本想不到别人会疲倦或情绪不佳,别人简直暗自希望每天给他注射点溴化剂,使他那惊人的但几乎不可忍受的活力减缓到正常的程度。林普利在我们家里已经坐了一个小时了——毋宁说他不是坐,而是不断地跳起来在屋子里到处奔来奔去,他下意识地关上窗,于是这个房间由于有这个爱动的、简直有些粗野的人在场也就变得太热了,这时,我的丈夫也跟他在一起,这种情形我曾多次碰到过。只要你站在他面前,看见他那双闪亮的、美好的,简直可以说是充满善意的眼睛,就不会对他发火。过后你会感觉到自己已精疲力竭,你真希望把他赶走。在我们认识林普利以前,我们两个老年人从来想像不到,像善良,热心、坦率和温暖这样一些真正的天性会由于惊人的超常把一个人驱赶到绝望的境地。 现在,我对最初感到不可理解的事也完全明白了。当初他妻子对他不在身边觉得那么快活、那么心满意足,绝不是因为他的妻子缺乏对他的依恋。她是他的过火行为的真正的牺牲品。当然,他是热烈地爱她的,就像他热烈地爱着属于他或他所需要的一切。他那样温情地围着她转,那样操心地护着她,真叫人感动。她只要轻轻地咳嗽一声,他就会立刻跑去给她拿大衣,或是去捅一捅壁炉,让火烧得更旺。要是她进城,他就会千叮咛万嘱咐,好像她要经历一次危险的旅行。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俩说过一句不友好的话,相反,他喜欢夸奖她,赞扬她,乃至令人感到难堪。就是我们在场,他也忍不住去抚摩她,轻轻地捋她的头发,首先列举他想到的一切优点。“您看见没看见,我的埃伦的指甲有多么可爱?”他会突然这么问我。这时,她尽管羞答答地提出抗议,也不得不伸出她的手给人看。接着,我们惊叹地看到她是多么娴熟地把头发挽起来。随后我们也就只好去品尝她自制的各种小果酱了,照他的意见,这果酱比英国最有名的工厂的所有果酱都好得无可比拟。在这种叫人难为情的场合,这位谦虚娴静的女子,总是慌乱地低下眼睛坐在那里。看来,她已经不想去抵御她丈夫的好似瀑布急流的装腔作势了。她任他说,任他讲,任他笑,至多淡淡地插进来说一声“啊哈”或“这样”。“她也不轻松啊,”有一次我们回到家,我的丈夫说,“但你也不能怪他。他确实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她跟他在一起会幸福的。” “让他的幸福见鬼去吧,”我愤激地说,“这样卖弄的幸福,这样大言不惭地兜售他的感情,是不知羞耻。见到这样的放纵,这样的失态,我都要发疯了。难道你没看见,他卖弄幸福,他魔鬼般地活动不止,把这个女人弄得万分不幸?” “你不要总言过其实,”我的丈夫斥责道。不过,他的确是对的。林普利的妻子决不是幸福的,确切的说,她从来就没有幸福过。她已经没有能力准确地感觉任何事物了,她简直被他过于旺盛的生命力弄得麻木不仁,精疲力竭了。每当林普利早上去银行上班,他的最后一声告别“哈-”在花园门口逐渐消失的时候,我观察到,她先是一屁股坐在那里或干脆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干,一味享受这不寻常的气氛,因为她的周遭已是一片宁静的氛围了。然后,她干这干那,一天下来也觉得稍微有些累。跟她交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结婚八年以来,对她来说,说话已被荒废了。有一次她对我讲了她是怎样结婚的。那时,她跟她父母住在乡下,他在一次远游时路过那里,他慷慨激昂地跟她订了婚,她甚至连他是谁,干什么工作都没完全弄清楚,就跟他结婚了。这位娴静可爱的女人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词暗示她不幸福,尽管如此,我还是准确地从她作为妻子的闪烁其词上感觉到他们婚姻的真正症结所在。第一年他们就盼望有一个孩子,第二年和第三年照样盼;后来,六七年以后,他们就放弃这个希望了,现在她白天太空虚,晚上由于有她丈夫的喧闹骚动又过分充实。“最好,”我私下里想,“她能领养一个别人的孩子,要么从事运动,或是找一点什么事情做。这样闲呆着,非得忧郁症不可,而这种忧郁症又会导致对她丈夫那挑逗性的、使正常人身心交瘁的快乐表现产生某种形式的憎恨。她身边必须有个什么人,必须有个什么东西,否则,她的紧张心情就太强烈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回访一个住在城里的女友,她曾在几个星期以前访问过我。我们无所顾忌地闲谈起来,谈着谈着,她忽然想起要给我看一些可爱的东西,便把我领到院子里去。到了一个谷仓,我在半明半暗中起初只看见什么东西在草里扭打、翻滚和野蛮地乱爬。那是四只小狗,生下来只有六七个星期,他们张开前爪笨拙地摸索着,断断续续地试着小声吠叫。他们从筐里跌跌绊绊地爬出来的样子真迷人,那带着怀疑目光的肥壮的母狗就躺在筐里。我从那堆在一起的柔软毛皮中抓起一只小狗;他身上的毛是棕白交错的斑点,他那美妙的微翘的鼻子充分体现他那高贵良种的光荣,这是他的女主人给我解释的。我忍不住跟他玩起来,惹他发怒,嘲弄他,让他笨拙地咬我的手指,我的女友问我想不想把他带走;她说,她很爱这些狗,但只要他们能走进合适的家,能得到良好的照料,她就愿意赠送。我有些犹豫,因为我知道,我丈夫自从失去了他亲爱的施帕齐尔以后,他就发誓决不会第二次倾心于另一只狗了。这时,我突然想到,这个可爱的动物能不能成为林普利太太的一个真正的游戏伙伴呢?于是我答应第二天给女友一个准信儿。晚上我向林普利一家提出了我的建议。妻子没有做声,不发表意见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但林普利却满怀他惯有的热情表示赞同。他说,好的,这是他惟一缺少的东西。一个家没有狗,就不成其为真正的家。依他那急暴脾气,他恨不得逼我当夜就跟他一起进城,闯到我女友家去把小狗抱来。但我挡了挡他的急性子,他只好依了我。第二天,那只小狗被装进一个小筐里,叫着闹着经过一次意外的旅行,给送到了他们家里。 结果实在与我们事先的料想完全不同。我的意图本来是想给那个整天孤独寂寞的娴静女子空寂的房里送去一个游伴。但林普利本人却以他那无穷无尽的温柔多情的举动占有了那条狗。他对那个逗人的小动物的热情是无限的,总是显得过分,甚至有点可笑。当然,潘托——不知什么原因给小狗取了这个名字——是世界上所有的狗当中最美最聪明的狗,每天每小时林普利都会在他身上发现新的美和天赋。凡是供四足动物使用的新奇的化妆品啦,绳子、小篮子、嘴套,小碗、玩具、皮球和小羊拐子啦,不管花多少钱他都买来;林普利研究报上所有涉及养狗和营养学的文章和广告,长年订阅这类专业知识杂志,甚至订了一本养狗杂志;那些专靠养狗迷们活命的大工厂得到了他这么一个永盛不衰的新主顾;哪怕只有一点点小毛病也要去请宠物医生。要想把所有这些因新的激情而连续不断产生的过分表现描写出来,那真需要写好多卷书;我们经常听见从邻居家传来大声吼叫,但这不是狗吠,而是他的主人趴在地上想通过对狗的语言的模仿,激励他的宠物进入一种所有尘世之狗全听不懂的对话,他为这个宠物的饮食的奔忙甚于为他自己的餐饮,狗的饮食总是小心翼翼地遵照宠物教授的饮食卫生规定来安排;潘托吃的比林普利和他妻子要讲究得多,有一次报上登了一则有关伤寒的消息——那是在另外一个省份——,他们就只给狗喝矿泉水了;如果有一只无礼的跳蚤胆敢跳来蹦去地造访这个孤傲者,或胆敢冒犯那咬来咬去的寻找者,那么,林普利就激愤地去干抓跳蚤的讨厌活儿,弯腰用消毒药水喷洒在衬衣袖子里和大木桶上之后,他又用梳子和刷子没完没了地给他梳理,直到把最后一个讨厌的跳蚤碾死为止。他不辞任何劳苦,不在乎任何屈辱,还没有一个王子比这条狗受到更体贴更细心的照料。在所有这些疯疯癫癫的表现当中,惟一可喜的情况是:由于他把一切感情都集中在这个新的对象上了,林普利的过激表现加在他妻子和我们身上的负担也就减轻了。他跟狗一起散步,一出去就是几个小时,他规劝他,但那个厚毛皮的狗四处嗅来嗅去的活动并没有因此特别受到干扰;他的妻子毫不嫉妒地微笑着看她丈夫怎样每天把他的偶像崇拜展现在这个四足的祭坛前。他从她的感情里收回的东西,只是那讨厌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精力过剩,而留给她的则是足够的柔情蜜意。所以,这也是明白无误的,就是:这个新的家庭伙伴使这对夫妇比以前更幸福了。 这期间,潘托一周一周地成长起来。毛皮上的那些可笑的褶子里满满的都是坚硬、结实的肌肉,他长成一只大狗,胸邵宽阔,牙齿坚硬,刷得干干净净的臀部也很结实。他自我感觉良好,当他看到自己在家里占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因此平添一副高傲的一家之主的态度时,最初还不大自在。这只聪明的目光敏锐的动物用不了多久就注意到,他的统治者,或更确切地说他的奴隶,总是原谅他的无礼取闹;一开始他只是不顺从,不久后他便采取专横的态度,原则上对一切被认为低三下四的事都加以拒绝。首先,他不能容忍家里有任何一点秘密。他不在,或实际上没有他明确表示同意,什么事也不准做。只要有客人来,他就跳过去蛮横地堵住关好的门,完全确信是林普利下班回来,才给他开门,然后,对来人看都不看一眼,就骄傲地跳上安乐椅,明白地向来人显示,他是家里真正的主人,他理应首先得到景仰和尊敬。没有别的狗敢于靠近篱笆一步,这是当然的,就连某些曾被愤愤地宣告是他嫌恶的人,像邮差和送牛奶的人,也眼睁睁地被迫把包裹或奶瓶放在门外,而不敢送到屋里去。林普利在他孩子般的爱的热狂中越是低声下气,这只狂妄的动物对他的态度就越坏。渐渐地,潘托甚至想出了一系列鬼招数(听起来未必令人相信)向他证明:他虽然慈悲为怀地容忍主人的爱抚和热情,但他并不需要对他天天的崇拜表示感谢。原则上,每次他在听到呼叫时都让林普利等待,于是潘托的恶魔似的装模作样便逐渐走得如此之远:他整天像一只地道的纯种狗那样四处奔跑,追捕小鸡,在水里扑腾扑腾地游,贪婪地吃那些路上碰到的东西,沉浸在他心爱的喜悦中,他无声地飞跑,狡诈地向下跑过草场,以一支炸药筒的冲击力直奔运河,野蛮地恶狠狠地用头把立在河边的洗衣筐和大木桶撞到水里去,然后扯着嗓门胜利地嚎叫一声,围着那些绝望的妇人和姑娘张牙舞爪地跳来跳去,那些女人只好一件一件地从水里往外捞她们的衣物。尽管如此,但是预计到林普利下班回来的时刻,这个狡猾的喜剧演员就收起狂妄的态度,摆出一副苏丹似的不可接近的架势。懒洋洋地靠在那里,等待他的主人,没有丝毫表示欢迎的信号,林普利往往在还没跟妻子打招呼或脱外衣之前,大喊一声“哈-,潘托”,就大步朝他走去。潘托动都不动,不回答他的招呼。有时他宽宏大量地仰面在地上滚,让人轻轻地去搔那柔软的丝绸般的肚皮,但即使在这样一些屈尊俯就的时刻他也加倍留神,不让自己急促的呼吸,也不让自己发出满意的呼噜声,免得露出他对这爱抚的满意;依附于他的奴隶应该清楚地看到,他接受这个奴隶的爱抚,只能是他的恩赐。短短的一阵猜猜声,大概是想说:“现在够了!”他忽然转过身去,结束这场游戏。同样,他总让人一次又一次地请他吃林普利推到他嘴边的切碎的猪肝。有时他只闻一闻,不管怎样劝,他非轻蔑地让人把肝放在一边不可,只是为了说明,每当这个两条腿的奴隶侍候他吃肝时,他不总是惠允为他安排的饮食。要求他去散步,他总是先翻翻身,伸伸懒腰,张开大嘴打呵欠,连他口腔深处有黑斑点的咽喉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次他都顽固地以某种狂妄的态度显示:散步对他无关紧要,只是为了取悦于林普利,他才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被娇惯坏了,因此也就不知害羞了,他使出各种花招强迫他的主人在他面前经常采取乞求和请求的态度;人家不得不把林普利的奴颜婢膝的激情称作“狗性”,而不称之为厚颜元耻的动物行为,这个动物现在正以最伟大的演员完美无缺的表演艺术扮演着东方帕夏的角色。 我们俩,我和我丈夫,对这个专制暴君的厚颜无耻简直看不下去,潘托倒很聪明,他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对他不尊敬的表现,现在是他那方面以粗暴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我们的藐视。他很有性格,这是不可否认的;因为他溜进来在玫瑰花花坛里留下了明显的足迹,我们的使女就把他赶出了我们的花园,从那天起,他就不再从那个为我们的土地划定界线的篱门进出了,不管林普利怎么劝说怎么请求,他都不跨进我们的门槛一步。没有他的来访,我们倒也高兴;但令人不快的是,每当我们在街上或房前遇到林普利带着他,这个爱说话的人与我们开始谈话时,这个专制的畜生总以挑衅性的行为破坏我们时间稍长的友好交谈。两分钟后,他就开始愤怒地嗷嗷、汪汪地叫,向前探着头无情地轻推林普利的腿,好像明确地命令:“就此打住!不要跟这种讨厌的人闲扯!”我只好惭愧地讲明情况,林普利总是很不安。起先,他试图抚慰那个无礼的东西,说:“就完,就完!我们走。”但那个专制者不轻易受人摆布,于是这个可怜的隶属者只好——有点羞涩和慌乱地——与我们告别。他骄傲地撅起屁股,表现出明显的胜利神态,向我们显示了他的无限权威,然后这傲慢的畜生就从这里小跑着走了。平时我并不喜欢暴力,但现在我的手老是发痒,真想给这个被娇惯坏了的恶犬一鞭子。 潘托,一只普普通通的狗,竟然能够如此破坏我们从前那样友好的关系。林普利显然也很痛苦,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时跑到我们这边来了;他妻子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因为她觉得,她丈夫在我们大家面前竟对一条狗那么惟命是从,实在太可笑。伴随这样一些小冲突又过去了一年,这期间那条狗已经变得更狂妄,更有统治欲,首先由于林普利的卑躬屈节而变得更刁钻,直到后来有一天发生了一个变化,使所有参加者都同样大为震惊,自然是使一个成员觉得快活,使主要的参加者体察到悲剧的意味。我不得不告诉我丈夫,说林普利太太最近两三周以来总是面带明显的羞色避免跟我长谈。作为两个好邻居,我和林普利太太平时常常相互借这借那,每次来往时都成为我们亲切聊天的机会,因为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安静谦和的女子。但是前不久我觉察到她在跟我接近方面遇到了恼人的障碍;当她有什么愿望时,她宁肯派使女来,当我跟她打招呼时,她清楚地显得局促不安,压根儿不让人细瞧她。我丈夫对她特别有好感,他劝我干脆到她那边去,直截了当地问一问,是不是我们无意中伤害了她。“不应该让这类小磨擦在邻里间发生。也许,跟你所担心的恰恰相反,也许——我甚至完全相信——她是有求于你,只是没有勇气说出来罢了。”我真心接受他的劝告。我走过去,发现她坐在花园的椅子上全身心地沉浸在她的梦想中,连我进了院子都没听见。我把手放在她的肩头,诚恳地说:“林普利太太,我是一个老太婆了,不需要再有什么难为情了。就让我开个头吧。要是您对我们有什么不高兴,您尽管坦率地说出因何缘故,为什么。”这位可怜的小夫人吃惊地站起身来。我想到哪儿去了!她没有来,只是因为……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却立时脸红了,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但是——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这是一种善良的幸福的抽泣。最后,她对我说出了一切。结婚九年以后,她对做母亲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就在最近几周里她还越来越怀疑那意外惊喜的到来,她已经没有勇气相信这一点了。前天,她偷偷地找过医生,现在心里有底了。但她还没有勇气把这个事儿告诉她丈夫,我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可能是害怕他过分高兴。她只是没有勇气请我们帮忙,是不是最好由我们先向他透个信儿。我声明愿意照办,我丈夫觉得特别开心,他特别满意地故意给这件事添了点笑料。他给林普利留了一个纸条,请林普利下班回家时立刻到我们家来一趟。自然由于极端勤快,这个能干的小伙子连大衣都没来得及脱,就奔到我们这边来了。他显然是担心我们家里出了什么事,另一方面,他也很高兴证实自己是讲交情,乐于助人的——我甚至想说:他是很高兴纵情玩乐的。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我们面前。我丈夫请他坐到桌边来。这个不寻常的礼节使他感到不安,他又一次不知道把他那沉甸甸的长满雀斑的大手放在哪里是好了。 “林普利,”我丈夫开口说,“关于您,我昨天考虑了一晚上,那时我正在读一本旧书,书上说每个人都不应该有太多的想望,而应该永远只想望一件事,只想望惟一的一件事。当时我想:比方说,如果一个天使,或一个仙女,或一个这类可爱的东西问我们的邻居,那么他有什么想望呢?林普利,你究竟还缺少什么呢?我只要求你说出一个惟一的想望。” 林普利惊愕地抬起目光。这件事使他很开心,但他不完全相信这是真的。他一直有这样一种不安的感觉:在这次郑重的传唤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特别的东西。 “林普利,现在您就把我当做那个亲切友好的仙女吧,”我丈夫平息着他的惊愕心绪,“您难道什么想望也没有吗?” 林普利半严肃半玩笑地抓了抓他那一头剪得很短的微红的头发。 “真的一个也没有,”他最后承认,“凡我想有的一切,我确实都有了,我的房子,我的妻子,我的稳定的职位,我的……”——我看出他是想说:我的狗,但在最后一刻觉得不合适,就说:“……是的,我确实一切都有了。” “那么对天使或仙女也没有任何想望吗?” 林普利越来越快活。他觉得自己无比幸福,简直可以说,百分之百的幸福。“没有,没有任何愿望。” “遗憾。”我丈夫说,“太遗憾了,您竟然什么也想不出。”然后就沉默不语了。 在那种审视的目光下,林普利觉得有点不舒服。他以为他应该告退了。 “钱更多一点当然是需要的。……一个小小的升迁……但正如刚讲述的那样,我是很知足的……我不知道此外我还能有什么愿望。” “可怜的天使,”我丈夫故作庄重地说,“这样,他就只好两手空空地回去了,因为林普利先生压根儿提不出一点愿望来。现在,幸好他没有立刻回去,这个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天使,他在此之前还需要问一问林普利太太,好像他在他夫人那里能得到更多的幸福。” 林普利怔住了,这个憨厚的汉子睁着他那湿润的眼睛、半张着嘴,现在看上去多少有点幼稚。但他使足了气力,近乎恼怒地说——他真弄不明白,属于他的人竟然能够不完全满足:“我的妻子?她还会有什么愿望呢?” “喏,说不定是跟狗完全不同的东西。” 现在,林普利明白了。这真好似一声霹雳:由于大喜过望,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别人只能看到他的眼白而看不见他的瞳孔。然后,他一跃而起,忘了穿外衣,也没向我们告辞,就飞快地跑过去,像一个疯子似的冲进他妻子的房间。 我们俩都笑了。但我们并不感到惊异。我们了解他是有名的激情过剩,因此没有任何别的期盼。 但是另外一个成员却感到很惊异,这另一位成员眨着半闭的眼睛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等待着他的主人在今天傍晚时刻向他表示的敬意——或者说表示他以为欠他的敬意——这就是那个浑身刷得干净漂亮的、专横霸道的潘托。但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男人,没有向他打招呼,也没有抚摩他,就从他身旁走过去,冲进寝室,于是他听到了笑和哭,说话和抽泣,这情景不断地持续下去,第一次没有人关心他,然而按习惯,第一个得到问候的应该是他呀。一个小时过去了。使女给他送来一盘饮食。潘托轻蔑地让饭食放在一边。他已经习惯于让人来请来催来喂了。他凶狠地朝使女吠叫。要别人看看,他还没受到过这样的冷遇。但在那个令人心情激动的晚上,压根儿就没有人去注意他怎样鄙视他的饮食。他完全被遗忘了。林普利只顾不间断地跟他妻子说话,没完没了地告诉她应该注意些什么,充满柔情蜜意地抚摩她;在过度充溢的幸福中,对潘托他看都没看一眼,而这个傲慢的动物又太骄傲,不想向前靠拢以唤起主人的记忆。他蜷伏在他的角落里等待,这可能是一次误解,虽然几乎不可原谅但却是惟一的一次忘却。但他白白地等待了。第二天早上,林普利无数次地提醒妻子怎样保重,几乎误了公共汽车,还是没跟他打招呼就从他身边急匆匆走过去了。 这个畜生是聪明的,毫无疑问。们这次突然的变化却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林普利上汽车时我正好站在窗前,我看到,他还没有走,潘托就慢腾腾地——不如说:沉思地——从家里走出来,目送那徐徐滚动的车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呆了半个小时,显然是希望他的主人能够返回来,补上那被遗忘的告别表示。后来,他才慢悠悠地蹭回来。一整天他都不游戏不耍闹,他总沉思地慢步围着房子转。我们谁也不知道,在一只动物的大脑里各种各样的想像力能是什么样的,能达到什么程度。也许他是在思考,是不是他自己有什么不够检点的行为促使主人令人费解地抛弃往常对他的崇敬。傍晚,大约林普利通常归来之前的半个小时,他明显地烦躁不安起来;他竖起耳朵一而再、再而三地悄悄奔向篱笆去窥伺公共汽车是否准时到来。当然他也谨防露出他焦急等待的心情:刚好汽车没按惯常的钟点出现,他悄没声地跑回房间,像平时一样躺在沙发上等待。 但这一回他又白白等待了。这一回林普利又是匆匆地从他身旁走过——如此这般过了一天又一天。有一两次林普利注意到了他,仓促地喊了一声“啊,你在这里,潘托”,一边走一抚摩他,就过去了。但这只是一次冷漠的、心不在焉的抚爱。再也不是旧日的追求和服侍,再也没有亲昵的话语,没有游戏,没有散步,什么也没有啊,什么也没有啊,什么也没有。现在,林普利这个好上加好的男人,对这令人痛苦的冷漠,真的几乎没有过错可言。因为,事实上,除了他的妻子,他没有别的可想,没有别的可虑。刚一回家,他就陪着她沿着一条条小道走,挎着胳膊细心地领她走着他们曾准确踱过步的散步路线,仅仅为了不让她迈出太匆忙或者不小心的一步。他监视她的膳食,让使女报告每日每时的情况。深夜,妻子睡下以后,他几乎天天到我们这边来,从我这个有经验的女人这里讨主意、找安慰;他从各个商店为那即将降生的孩子买了一切必备的东西,而所有这一切他都是在他连续不断的生意上的激情中去办的。他自己的个人生活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他有时两天都忘了刮脸,多次上班迟到,由于他没完没了的叮嘱耽误了公共汽车。他忽略了带潘托去散步,忘了去照料他,那也没有一点恶意,并不是不忠实;那只是一个过分热情、几乎达到偏执地步的人一时的思想混乱,这种人往往为了一件惟一的事而忘记了他的一切意志、思想和感情。但是,如果说人们尽管有推想和追忆的逻辑思维,都几乎不能无怨恨地原谅一种强加在他们头上的轻视,这个迟钝的动物又怎能忍受这样的待遇呢!潘托周复一周地更加神经错乱,更加备受刺激。他的自尊心不能忍受人们把他这个一家之主如此简单地抛在生活之外,不能容忍人们把他降为次要角色。如果他明智的话,他就会挤到林普利身边去请求和献媚;然后,他的旧保护人就肯定会记起对他的怠慢。但是,潘托太骄傲,他不能卑躬屈膝。迈出和解第一步的不应该是他,而应该是他的主人。所以他决定施展各种花招把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去。到了第三周,他忽然瘸起来了,左后腿像瘫了似的拖着走。在一般情况下,林普利会立刻温柔激动地给他检查,看是不是爪子上扎了一根刺。他会满怀同情地急忙打电话找宠物医生来给他诊治,无疑,他会一夜起来三四次去观察他的病况。但这一回,林普利也好,别的人也好,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喜剧演员的跛行,而潘托只有气忿的份儿!又过了一两周,他试图进行一次绝食。整整两天他充满牺牲精神,不去触动他的饮食。但没有一个人对他胃口不好表示关心,而往常每当他专横地闹起脾气,不把他的汤舔干净,林普利就会赶忙去给他拿来特制的饼干或一片香肠。最后还是动物的饥饿战胜了他的意志,他偷偷把他的食物一扫而光,也不管这食物可口不可口。又有一次,他试图躲藏起来,以吸引别人的注意,他小心翼翼地蹲坐在附近一个废弃不用的木棚里,他在那里可以满意地听到人们关心地呼唤“潘托!潘托!”但没有人喊他,没有人注意到他不在;也没有人为此着急。他的专制被粉碎了。他被取缔,被贬低,被遗忘了,他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我相信,我是第一个发现这几周里这只狗发生变化的人。他消瘦了,走路的姿势也变了。他不像以前那样狂妄地撅着屁股盛气凌人了,他像披鞭打了似的蹑足行走,他的毛皮从前每天都经过细心的梳理,现在已失去了绸缎般的光泽。你要是遇到他,他就低下头,不让你看到他的眼睛,慌忙擦着你身边溜走。尽管人们严重地贬低了他,但他往日的骄傲一直没被彻底打掉;他在我们这些人面前有羞色,可他内心的愤怒无处发泄,只好去加倍攻击那些洗衣的筐篓:一星期里他把这些筐篓撞到运河里去总不下三次,他是企图用暴力手段显示他的存在,要求人们必须尊敬他。但这对他毫无帮助,只惹得些姑娘拿起棍棒来吓唬他。他所有的花招和诡计,他的绝食,他的跛行,他的躲藏,他的四处窥探,全都证明是徒劳无功——他那方形的沉重的头白白受着痛苦的煎熬:有那么一天,肯定发生了一件神秘莫测的事,他一点儿也不理解。从那天起,在这个家里,在这个家里所有的人身上,都发生了一点什么变化,潘托绝望地认识到,面对正在出现或已经出现的这个阴险的东西,他已经丧尽权力了。无疑:有人在反对他,那是一种外来的凶恶的权力。潘托他有了一个敌人了。一个比他强大的敌人,这个敌人是看不见的,不可理解的。你抓不住他,撕不烂他,嚼不碎他的骨头,这个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的敌人夺走了他在家中的一切权力。现在,他在所有的门边嗅,探,竖起耳朵偷听,苦苦思索,细心观察,所有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是看不见的,这个敌人,这个魔鬼,这个盗贼。在这一周里,潘托像个疯子似的不停歇地围着篱笆转,想找到这个看不见的东西的踪迹,也就是这个魔鬼的踪迹,但他仅以他兴奋的感官感觉到,家里发生了一件他不理解的事,他非跟这个死敌斗到底不可。首先是出现了一个不很年轻的女人,那是林普利太太的母亲,夜里睡在餐室里“他的”沙发上,平时他在他那个装了衬垫的大筐里呆腻了,经常到这个沙发上来玩,紧接着——不知为什么?——又送来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亚麻织物、有大大小小的包裹,不断地有人按门铃,多次出现的是一位身穿黑衣的戴眼镜的先生,他身上有一种难闻的气味,一种非人的刺鼻的药水味。通向夫人寝室的门不断地开了又关上,一再听到门后的窃窃私语,要么就是那些女人坐在一起做针线活发出的细碎的金属相碰的声音。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把他关在门外,潘托的目光渐渐变呆滞了,变得几乎像玻璃眼球一般无神了,动物的理解力与人的理解力的区别就在于,动物的理解力只局限在过去和现在,不能推想和算出未来。而这里就有一件未来的、将发生的事,这个迟钝的动物心怀绝望的痛苦也感觉到了,这是冲着他来了,这他是击不退、斗不过的。 这个骄傲专横的被惯坏了的潘托为这场徒劳无功的斗争耗尽了精力。在他屈膝投降以前,事情整整延续了六个月。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竟在斗争中放下了武器。在那个夏日的晚上,我丈夫在房间里独自摆纸牌的时候,我又在花园里坐了坐,突然,我感觉有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轻轻地怯生生地偎依在我的膝头。那是潘托,自从那次损伤了他的自尊心以后,他已经有一年半没迈进我家花园半步了,现在当他惘然若失的时候,他又寻求我的保护来了。前一阵子,在那几周里别人都怠慢他的时候,我顺路总喊他一声或摸摸他: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在绝望的时候想起了我,他抬起目光朝我望着,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急切的恳求的目光。甚至可以说,在灾难深重的时刻,一个动物的目光会变得比一个人的目光还要恳切,还要会说话,因为我们的大部分感情和思想都是通过语言表达的,而动物则不得不把他们的语言全部挤压在瞳孔里来表达一切。除了当时在潘托的难以描述的目光里,我还从没见过一种窘困这样感人,这样绝望,他一边望着我一边用他的前爪轻轻抓我的裙边,哀求我。他在请求我,我对他的理解达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你给我解释解释,我的主人为什么跟我作对,他们大家为什么跟我作对?家里发生了什么反对我的事?帮帮我吧,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面对这样感人肺腑的请求,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情不自禁地抚摩他,用半个嗓音喃喃地说:“我可怜的潘托,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必须适应这个变化,正像我们必须习惯于许多事,习惯于许多糟糕的事一样。”我说话时,潘托竖起了耳朵,痛苦地紧皱眉头,好像要猜出这些话的意思。然后他焦躁地用前爪来扒,这是一种急不可耐的催迫动作,大概意思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给我解释一下吧!帮帮我吧!”但我知道,我帮不了他。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摩他,为的是让他镇静下来。于是,他深深地感到我不能给他任何安慰。他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潘托消失了整整一天,又整整一夜;忧虑紧紧抓住我的心,我想,假如他是人,他会自杀的。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又突然出现,浑身是泥,饿着肚皮,像条野狗,身上有几处咬伤;他很可能是气得发昏时在什么地方跟别人家的狗打过架,但新的屈辱在等待着他。使女干脆不准他进屋,她给他送来满满一盆饭食放在门外,就不再理他了。这样粗暴的伤害是由特定的环境决定的,未必没有正当的理由,因为恰好碰上夫人的困难时刻到来,各个屋子里都是忙忙碌碌的人,林普利木然站在一边,无计可施,因为激动而不停地颤抖,助产士跑来跑去,有医生从旁协助,夫人的母亲坐在床边安慰产妇,使女忙得两脚朝天。我自己也过来了,我坐在餐室里等着,为了能在必要时帮一把。事实上,如果让潘托进屋,那只能出现一种令人讨厌的干扰。但这些道理他那鲁钝的狗的大脑怎么理解得了呢?这只亢奋的动物只知道,人们第一次把他赶出家门——赶出他的家门——就像赶走一个陌生人,一个乞丐,一个捣乱分子,只知道人们不怀好意地让他远离的那个紧闭的门后正在发生什么重要事情。他的愤怒是难以形容的,他用尖利的牙齿咬碎抛给他的骨头,好像这骨头就是那看不见的敌人的颈项。然后,他四处嗅来嗅去;他灵敏的嗅觉闻到,有一些陌生人闯进了这所房子——他的这所房子,他在泥灰地面嗅到他早已熟悉的踪迹,就是那个穿黑衣、戴眼镜的可憎的男人的气味。但在这里还有别的人和他联成一气,他们到底在里面干什么呢?这个异常兴奋的动物竖着耳朵倾听着。他耳朵紧贴着墙听到了细小的声音和很响的声音,听到了呻吟、喊叫和紧随在后的水的拍击声,听到了慌忙走路的脚步声,还听到一些东西被移动的声音,玻璃杯和金属相碰的声音——确实有什么事在屋里发生了,而他却一点也不明白。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那是他的对立面。就是这个对立面使他蒙受屈辱,使他的权利全被剥夺——这就是那个敌人,那个看不见的阴险、卑鄙、无耻的敌人啊,现在,他真的到位了。现在他是可以看得见的了,现在可以抓到他,终于可以用猎刀刺捕他了。这个强壮的动物的肌肉紧紧绷在一起,由于感情受了刺激而全身颤抖,他缩着脖子俯身躲在屋门旁边,准备等门一开就箭一般地冲进去。这一回可不能再让他从眼皮底下逃走了,这个诡计多端的敌人,这个篡夺他的权利和特权的人,这个和平的扼杀者! 总之,我们在屋子里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太激动,太繁忙了。我不得不抚慰林普利,使他解除不安——这也不很省劲呀——医生和助产士禁止他进入通向寝室的过道;他怀着巨大的同情在这两个小时的等待中所经受的痛苦,也许比产妇的还要多。终于来了好消息,过了一会儿,就允许这个摇摆在欢乐和恐惧之中的丈夫轻手轻脚地进入寝室,去看他的孩子和夫人了。根据助产士事先的报告,那是一个女孩。他呆了很长时间,我们——他岳母和我——两个过来人,单独在一起亲切友好地交谈起来,各自回忆了许多往事。最后,寝室的门开了,林普利走出来,医生跟在后面。他托着襁褓中的婴儿,骄傲地让我们看,他托着她,就像一个教士托着圣体;他那张透着诚实、略显天真的宽大的脸,由于泛着幸福的光辉,显得很好看。他不停地流着眼泪,也不去擦一擦,因为他用两手抱着那个婴儿,就像抱着一个说不出多么宝贵的东西,一个一碰就碎的东西。对他身后的医生来说,这种情景早已司空见惯,他趁机穿上他的大衣。“我的事现在已经完了。”他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然后随随便便地向房门走去。 但就在医生毫无防备地打开门这短暂的一秒钟里,有个什么东西箭一般地从他腿边钻了进去,什么东西,就是那个绷紧肌肉在门边躺着坐着的东西,潘托已经站在寝室中间“汪”的狂吠了一声。他立刻看到,林普利抱着一个新的物件,脉脉含情地抱着,这个物体他一点儿也不认识,那是一个很小的,红扑扑的,活着的东西,这东西像猫一样喵喵地叫,散发着人的气味——哈!这就是那个敌人,那个找了好久的敌人,那个躲藏起来的隐蔽的敌人,那个夺走他权利的强盗,那个扼杀他的安宁的凶手!撕碎他!咬烂他!他龇牙咧嘴地蹿到林普利跟前,想夺走那个孩子。我相信,我们大家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因为这个强壮的动物跳起来往前扑,动作那么突然,那么有力,竟把那个体重不轻的胖墩墩的男人撞得打了好几个趔趄,往墙上倒去。但在这最后的一刹那,他还是下意识地把裹着婴儿的襁褓高高地举了起来,只是为了不让伤了孩子。就在林普利跌倒在地之前,我急忙伸手把孩子接到我的怀里。那条狗立刻朝我扑过来。幸亏医生听到我们的尖叫赶回来,镇定地操起一把沉重的椅子冲着那条眼睛充血、满嘴流沫的怒吼着的狗摔过去,打得他骨头格格地响。潘托疼得嗷嗷直叫。退让了一会儿,不过那只是为了在他疯狂的愤怒中马上再向我袭击。不过,这么一小会儿就足够林普利急速从地上爬起,怀着跟他的狗惊人相似的愤怒,冲向那个动物了。一场可怕的搏斗开始了。林普利,肩宽,体胖,力气大,他以他身体的全部重压扑在潘托身上,想用他强有力的手把他掐死。他们俩扭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潘托嘴一张一张地咬,林普利一个劲儿地用手掐,膝盖压在狗的胸脯上,狗一再挣脱他铁钳般的手扣;为了保护孩子,我们两个老太太逃进了侧室,这时医生和使女也冲向那只疯狂的动物。他们抓起随手碰到的东西狠打潘托,木头和玻璃器皿乒乒乓乓丁了当当响成一片,他们三个人用拳头捶,用脚踹,折腾了好长时间,直到狗吠变成气喘似的-气;最后,那畜生只剩下微弱地耸着肩膀呼吸的份儿了,他已经筋疲力尽,医生、使女和听到喧闹急忙跑过来的我的丈夫用他自己身上的皮绳和别的绳索把他的前爪和后爪捆起来,把撕下来的一块台布塞在他嘴里。他一点抵抗能力也没有了,处在半昏迷状态。随后,他们把他拖出了房间,到了门口就像抛一个麻袋似的把他抛了出去。这时,医生才急忙回来救护。 林普利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地走进另一个房间去照看孩子。她没有受伤,她瞪着睡眼惺讼的小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对他妻子也不存在任何危险,她只是被喧闹声从疲惫后的昏昏沉睡中惊醒了;她吃力地深情地朝着抚摩她手的丈夫惨然一笑。这时,他才顾得上想他自己。他的样子很可怕,脸色煞白,眼神迷惘,衣领被撕下来,衣服皱皱巴巴、沾满尘土;我们惊讶地发现,从他被撕破的右袖口有血滴落下来,顺着泥灰地面留有血滴的痕迹。在激烈的搏斗中他根本就没觉察到,那条被掐的狗在绝望的反抗中咬了他,两次都深深地咬进了肉里。别人帮他脱去衣服,医生赶忙给他绑缠上绷带。使女送来一杯白兰地,因为这个精疲力竭的人由于激动和失血已接近昏迷了,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到沙发上躺下。在沙发上,他倒头就沉睡起来,他因为满怀激情的等待已经有两夜没好好休息了。 我们考虑怎样处置潘托。“用枪打死。”我丈夫高声说着就想回家取他的左轮手枪。但医生宣称,他有责任一分钟也不耽搁地把狗送到观察站去化验唾液,看他是否得了狂犬病,因为如有狂犬病,林普利的咬伤还需要采取一些特殊的预防措施,他想立刻把潘托装到他的汽车里。我们大家都走出去,准备帮医生的忙。在门前——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瞥——那条狗被捆绑着,毫无反抗能力地躺着不动;他几乎没有听见我们的到来,眼睛看着前方,眼珠残暴地滴溜溜转,好像想要挣脱皮绳跳起来似的。他牙齿咬得格格响,使劲地又嚼又吞,想把塞在嘴里的布吐出来,同时他的肌肉也像绳索一样绷得紧紧的,整个弯曲的身体振颤着,抖动得很反常很不自然;坦白地说,虽然我们知道他给捆得很牢,但我们每个人对伸手抓住他仍然迟疑不决;平生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其他类似的东西怀着这样的集中一切凶恶本性的愤怒,在人世间从来没看见过像这充血的和嗜血的目光中所显露的这样多的仇恨。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这样的考虑:我丈夫建议直接枪杀这只动物是否有些道理。但医生坚持立刻运走,于是这条四肢被捆的狗就被拖到汽车里运走了,尽管他想反抗,但也无能为力了。 随着这次很不光彩的退场,潘托从我们这个圈子里消失了好长时间。我的丈夫偶然得知,经过巴士特杀菌研究所多日的观察,根本不存在狂犬病传染细菌,因为不准他返回他原来犯罪的地点,人们就把潘托送给了巴斯城的一个搜寻强壮牛头犬的屠户。我们没有再去想他,林普利也把他全忘了,他两三天就得给胳膊换一次绷带;自从她妻子生了孩子满月以后,他的热情和忧虑全集中在那个小不点的可爱的女儿身上了,我几乎无须提及,他的举止像在潘托时代一样狂热,一样过火,甚至更愚蠢。这个肥胖粗壮的男人跪在放着孩子的小车前边,好像古意大利艺术大师的油画《三王来到马槽前》上画的那样。他每天,每小时,每分钟都会在这个——自得其乐的——红润可爱的小造物身上发现与前不同的喜人之处。这个沉静朴实的女人见到这样的父爱,总是笑眯眯的,与从前见到他对那个霸道的四足动物顶礼膜拜时她的微笑相比,现在的笑要更友好千万倍。对我们来说,也有了不少美好的时刻,因为邻家有了无阴云的美满幸福,我们这座房子的周遭自然也就笼罩着友好之光了。 我说过,关于潘托,我们大家已经完全忘了,只是我有一天晚上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的存在。我跟我丈夫在伦敦听完布鲁诺-瓦尔特的音乐会,深夜归来,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不能入睡。是因为我不自觉地努力回想那朱庇特交响曲的悠扬曲调,还是因为这白色的月朗星稀的柔和的夏夜?我起床了——大概已经是凌晨两点钟左右——然后往窗外望去。月亮以极小的威力在高空滑行,像被一股看不见的风所驱动,透过由它的银光照亮的薄云,每当它纯净、光亮地走出来,整个花园都亮得像裹在白雪中一样。一切都寂静无声。我有这样的感觉,哪怕只有一片树叶轻轻抖动,也逃不过我的耳朵。所以,当我发觉,在这样绝对的寂静中,在隔开我们两家花园的围篱旁边,有个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移动时,我吓坏了,那是一个黑色的东西,被照亮的草地留下了它不安地动来动去的轮廓。我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就朝那里望去。那不是人,绝不是活的东西,绝不是有躯体的东西在那里不安地移动。那是影子。仅仅是一个影子。但那必定是一个活物的影子,这个活物在围篱的掩护下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移动着,是一个人或一个动物的影子。我不知道如何准确地表达,但这个沮丧的东西,这个隐秘的东西,这个潜行的无声的东西,却蕴藏着某种使人不安的成分。像女人害怕时那样,我首先想到是盗贼或杀人凶手,于是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但这个影子已经从花园围篱移到上面篱笆开始的台地,这时正沿着木栅蹑足行走的那个活物奇怪地抽紧身子,出现在他的影子的前面——哦,原来是一条狗,我立刻认出了他,那是潘托。他走得十分缓慢,十分小心,你看得出,他随时准备在听到第一个声音时赶快跑掉,潘托就是这样用鼻子嗅着朝林普利的房子走过来;我不知道我怎么会闪电般地产生这样的想法:好像他想要探察出什么来似的,因为一条寻觅踪迹的狗决不会这样轻松自由地搜索;他的举止泄露出,他是在干某种被禁止的事,或是在筹划什么阴谋诡计。他不把嘴凑近地面去闻,他不放松肌肉去跑,而是肚皮紧贴着地面往前挪,为的是尽量不让人看见他。他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像一个猎犬悄悄接近他的猎物。为了观察得更清楚,我情不自禁地弯下腰。但我笨手笨脚地轻轻碰了一下窗户,弄出一个不大的声音,潘托无声地一跳,就消失在黑暗中了。这一切我觉得好像是在梦中见到似的。花园又处在月光中,是那样的空荡荡,那样的白,那样的光亮,那样的静止不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羞于向我丈夫讲述这一切,说不定这真的是一种错觉呢。第二天早上,我在街上遇到林普利家的使女时,顺便问她最近又见到过潘托没有。这个使女显得很不安,有几分狼狈,鼓励了她几句以后,她才对我说了实话:她曾多次在特殊的环境里碰到过他。她实在是说不清楚,但她见了他总是很害怕。四个星期以前,她带着儿童车进了城,忽然听到一阵恶狠狠的犬吠,从街上路过的屠夫的汽车里,潘托对着她,或如她所想,对着放了孩子的车拼命吼叫,摆出往下跳的架势。幸亏汽车开得快,他没敢跳,但他那刺耳的吼叫却使她听了特别难受。当然,她没让林普利先生知道。根本没有必要使他不安,再说她认为这条狗在巴斯是有可靠的保护的。但在最近的一个下午,她想从木屋取点木柴出来,发现屋里的暗处有一个东西在动,她吓得正想大喊,竟认出藏在那里的是潘托,他立刻穿过我们花园的围篱不声不响地走了。打那以后,她就怀疑这狗常常隐藏在这里,他肯定是在夜里围着这所房子转来转去,因为最近在那夜的大雷雨过后,她在潮湿的沙地上清楚地看见过狗爪子印,她能清楚地告诉人们,潘托怎样多次围着这整座房子转。当然,他从来也没公开露过面,毫无疑问,他只在他确信无人看见他时,偷偷地穿过我家或邻家的围篱。我是否可以想像,他还想回来呢?林普利先生恐怕不会再让他进家门了,而在屠户家里他也不至于挨饿呀,不然他会首先到厨房里向她讨吃的。不管怎么说,对于狗围着房子转,她心里有些害怕。我要不要说呢?即使不告诉林普利先生,至少也应该告诉他的夫人呀。我们经过仔细考虑,一致认为:如果他再露面,我们就告诉他的新主人,那个屠户,让他阻止潘托的不可思议的来访;至于林普利,我们根本不想让他记起这只可恨的畜生的存在。 我认为,这是我们的一个错误,因为——谁能说得准呢?——也许能阻止第二天事情的发生。那是一个可怕的、令人难忘的星期天。我丈夫和我都到林普利那边去了,我们坐在轻便的公园软椅上聊天,地方是紧挨着下边的小台地,从台地起草场经过一个相当陡的斜坡向下一直延伸到运河。那个儿童车放在我们旁边的那块平坦的草坪台地上;我没有必要去说,那个疯疯癫癫的父亲在谈话中间每五分钟就要站起来一次,去逗逗孩子。她终于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在那个金光照耀的下午看上去实在讨人喜欢,她在那支起来的车棚阴影里眨着蓝色的眼睛朝天空笑,用她那纤细的、不大灵活的小手朝着车棚上的太阳光圈抓——父亲乐不可支,好像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理性的奇迹,我们也高高兴兴地帮他逗孩子玩,好像我们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喜人的场面。这情景,这最后的幸福的情景,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接着,林普利太太从房屋游廊阴影中上边的台地上喊我们去喝茶。林普利抚慰着孩子,好像她能听懂他的话:“就来!我们就回来!”我们把放着孩子的车留在那美丽的草坪上,那里有密匝匝的树叶像屋顶似的遮住炎热的阳光;我们只用几分钟就登上那阴凉下往常喝茶的地点,从下边的台地到上边的台地也就是二十米左右远,两个台地之间有一个带圆花窗的蔓藤凉棚隔着,上下都看不见。我们闲聊着,我无须说我们在聊什么,林普利非常快乐,但是这一次,由于天空像蓝绸缎一样好看,由于处在这样的礼拜天的宁静和一所喜庆的房屋的阴影中,他的快活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的快活好像只是这个罕见的礼拜日在一个人身上的反映。 我们忽然被吓了一跳,从运河那里传来惊恐的尖叫,孩子的声音和女人的恐怖的呼喊。我们冲下绿油油的山坡,林普利跑在我们大家的前面。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孩子。但使我们惊恐万状的,却是下边台地上已经空无一物了,就在几分钟以前我们把那辆放着笑眯眯打盹的孩子的小车留在那里,还以为绝对安全呢。从运河那里传来的叫声,越来越尖利,越来越撕心裂胆。我们很快就跑到下边。在河对岸,有几个妇人紧紧挤在一起,对她们的孩子打着手势凝神望着运河。我们十分钟前安全可靠地留在下边台地上的那辆儿童车,倒扣着在水里游动。一个男人曾解开一只游艇去救过孩子,另一个人还潜到水里去找过。但是,一切都太迟了。过了十五分钟,孩子的尸体才从浅绿色的、有交错缠绕的海藻的、咸淡混合的水里捞上来。 我无法描述这对不幸的父母的绝望。确切地说,我是根本不想去描述,因为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回忆那可怕的时刻。电话报警后,来了一个警长调查这可怕事件发生的经过,是父母的疏忽?是事故?还是有人犯罪?人们早已把那辆浮游的儿童车从水里打捞上来,现在又按警长的指示把它丝毫不差地放在下层台地原来的位置上。于是,这位警署长官就亲自做起实验来,看轻轻推一下,小车能不能自动从山坡上滚下去。但在又厚又高的草里,车轮几乎动也不动。一阵风使小车从这块非常平坦的地段突然滚下去的可能性,是可以排除的。警长做的第二次实验,是用稍大一点的力量推。小车滚动了半步就停下来了,但这块台地至少有七米宽,从车轮的压痕可以证明,这辆车立在那里又牢固又安全,离掉下去的地方距离相当远。当警长使足力气跑过去对着小车一撞,小车才沿着山坡快速运动,从台地上滚了下去。一定是有一个预先没有看见的东西突然使小车进入了运动状态。但这是谁,是什么呢?这是一个谜。警长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摘下帽子,用手搔那乱蓬蓬的头发,越来越陷入沉思。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一个物体——也就仅仅是一个游戏用的球吧——自动滚下台地的?“不!决不是!”所有的人都斩钉截铁地说。会不会是一个逗留在附近或花园里的孩子,出于一时的兴致推着小车玩过?不!没有人!是不是平时有谁在附近呆过?不!没有人!花园的大门是锁着的,沿着运河散步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看到过有谁来去。惟一真正的见证人,只能是那个跳进水里救孩子的工人;但他浑身湿淋淋的,思绪相当紊乱,他只记得,他和他的妻子沿着运河岸边散步,别的他什么也说不出来。突然,从花园的山坡上滚下来了那个儿童车,它滚得越来越快,掉到水里立刻就翻了。因为他相信有一个孩子浮在水中,就立刻跑过去,甩掉上衣,跳进水里想救出那个孩子,但他被乱成一团的水藻绕住,不能像他所想的那样快地游过去。别的他就一无所知了。 警长越来越绝望。这样令人费解的情况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他简直想像不出那辆车怎么会滚动起来。惟一的可能就是,孩子突然坐起来或往一侧使劲使小车失去了平衡。但这是不可信的,这样的想像简直是不着边际。是否我们当中有谁另有推测? 我情不自禁地注视他们家的使女。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们俩在同一瞬间想到了同样的事。我们俩知道,那条狗恨透了这个孩子。我们知道,最近他一再诡计多端地隐藏在花园里。我们知道,他曾多次幸灾乐祸地把洗衣筐篓撞到运河里去。我从她那苍白的、不安地抽搐着的嘴唇看出,我们俩心里产生了同样的怀疑:是那条狡猾的恶狗终于找到了复仇的机会,趁我们刚刚把孩子单独留下几分钟的功夫,从隐蔽处钻出来,迅猛地一冲撞,就把那辆放着他的死敌的车子撞下去掉进运河里了,然后他又像往常一样悄然无声地跑掉了。但是,我们俩谁也没有说出这种怀疑。我的单纯的想法是:如果林普利当时把这条疯狂的狗杀死,他就救了他的孩子了。我知道,我要是这样说,林普利会气疯的。归根结底,尽管有一切推理论证,但缺乏最后的事实依据。我们俩也好,别的人也好,那天下午谁也没有亲眼看见那条狗悄悄地进来或悄悄地出去。那个小木屋,他喜爱的躲藏处所——我立刻就去检查——完全是空的,干燥的土地上没有一点痕迹,我们也没听见那种疯狂的犬吠声,以往潘托只要把洗衣筐撞进运河就总要那样胜利地吼叫几声。因此,我们无法断言,那就是他。这只是一个令人痛苦的,令人无比痛苦的推测。这是一个有理由的,有充足理由的怀疑。但缺乏最后的无法推翻的确凿的事实。 不过,从产生这个可怕的怀疑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摆脱不出来了,相反,这怀疑越来越强烈,到最近几天几乎变成了确信。一星期以后,孩子早已埋葬,林普利一家离开了这座房子,因为他们不忍心去看那有灾难记录的运河。这时,发生了一件使我深受刺激的事。我到巴斯城里置办家用的零星物品,我突然大吃一惊,因为我看见潘托在屠户车旁从容不迫地往前走,在那些心惊胆战的时刻我总是下意识地不断想到潘托,他也同时认出了我。他立即站住,我也同样停住脚步。接下去发生的事,至今还使我感到压抑:自从他受贬以后,我看到他总是心慌意乱的样子,每次相遇,他总是侧转目光,俯身斜背,羞怯地躲开,这一回,他却毫不拘谨地高高昂着头,充满高傲和自信——我只能这样说——镇定地望着我;他突然间又变成从前那个高傲狂妄的畜生了。他这种挑衅的姿态坚持了一分钟之久。然后,他摆动大腿,迈着细碎的舞步,穿过大街,假装亲切友好地朝我走来,一步以外在我面前停住脚步,好像是想说:“喏,是我呀!你有什么要对我说,或你有什么要控告我的吗?” 我好像被惊呆了。我没有力量把他踢开,我无法忍受这样自负、甚至自满的目光。我赶快逃走了。愿上帝保佑我,我要控诉一个动物的罪行,更何况被害人是无辜的呢。但从这一时刻起我就再也摆脱不了这种可怕的思想:“那就是他。就是他干的。”1 1德语中的“他”、“它”是同一个词,本篇用此词布下疑阵,故意引导读者在最初产生错觉。 普拉特尔的春天 她像一阵旋风似的从门口冲了进来。 “我的衣服已经送来了吗?” “没送来,小姐。”使女答道。“我也不大相信今天这衣服还会送来。” “当然不会送来了。我这个懒家伙。”她嚷道,声音里正颤抖着一阵强压下去的抽泣。“现在是十二点,一点半我就该乘车出门到普拉特尔公园去看赛马。这愚蠢的家伙害得我去不成了,碰巧今天的天气这样好。” 她火冒三丈,猛的一下子她苗条纤秀的身子靠到那张狭窄的波斯长沙发上,这张长沙发罩满了毯子和流苏,放在这间布置得光怪陆离,然而俗不可耐的闺房的一角。她全身气得索索直抖,她没法去参加马赛,在这场赛马会上,她作为众人熟悉的贵妇和著名的美女,曾经扮演过最最重要的角色,从她那狭窄的戴了许多戒指的手缝里流下滚滚热泪。 她就这样躺了几分钟,然后又稍稍抬起身子,这样她的手就可以够着那张英国式的小桌,她知道她的巧克力糖就放在这张小桌上,她机械地把糖一粒一粒地送进嘴里,让它慢慢化掉。她那沉重的疲劳感,整夜的辗转不眠,屋里凉爽的半昏半黑的光线和她那巨大的痛苦合在一起,同时发挥作用,使她慢慢地进入梦乡。 她睡了大概一个小时,睡得不沉,没有做梦,半睡半醒,还多少意识到一些身边的事情。她长得非常漂亮,尽管此刻她的眼睛闭着,但在平时这双眼睛灵活地流盼,是她身上最吸引人的东西,只有那两道精心描过的眉毛赋予她一种社交场上的贵妇人的样子。不然,人家真会把她当作是一个正在沉沉入睡的孩子,她脸上的轮廓线条是那样的清秀,那样的匀称,睡神从她脸上她因为失去了快乐而产生的痛苦一扫而光。 快一点钟的时候她醒过来了。她对自己竟睡了一觉感到有些吃惊,渐渐地所有的事情她又都记起来了。她拚命地打铃,神经质地一再打铃。使女应声又走进房来。 “我的衣服送来了吗?” “没有,小姐。” “这个该死的家伙,他明明知道我需要这件衣服,现在完了,现在我没法儿去了。” 她激动地跳了起来,在狭窄的闺房里来来回回跑了几圈,然后把脑袋探到窗外看看她的马车来了没有。 当然,马车已经来了。只要这个该死的女裁缝来了,一切都会配合得完美无缺,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呆在家里,她渐渐地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她不幸极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不幸。 可是悲伤几乎给她一种快感,她无意中发现,在悲哀中自我折磨有它独特魅力。在这种感情支配下,她命令使女把她的马车打发走,马车夫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这道命令,因为在赛马的这一天他可以做一笔好买卖。 可是她刚看见这辆时髦的马车飞驰而去,她就已经后悔下达了这道命令。如果不怕害臊,她恨不得自己就从窗口把这辆马车叫回来,因为她是住在维也纳最高贵的地区,住在格拉本街。 好,现在全完了。她关在屋子里,就像士兵被罚关禁闭不得离开营房一样。 她闷闷不乐地在屋里乱转。这狭窄的闺房里塞满了东西,从最劣等的破烂货到最精致的艺术品,应有尽有,毫无选择,趣味低下。她在这里感到极舒服,更有那二十种不同的香水混在一起的气味,以及刺鼻的烟味,屋里每样东西都沾上了这种气味。这一切第一次使她如此厌恶,甚至那些黄皮装帧的普列沃斯特的小说集今天对她也失去了魅力,因为她总是一个劲地想着普拉特尔公园,想着她的普拉特尔和欢乐草场上的赛马。 这一切全都落空了,就是因为她没有漂亮的礼服。 这简直叫人伤心痛哭。她靠在圈手椅里,心灰意懒,又想昏昏睡去,以此消磨这整个下午的时光。可是这法子不灵,眼皮合上,又老是一个劲地硬要张开.想看亮光。 她便又走到窗前,俯瞰那被太阳晒得发亮的格拉本街的人行道和那上面匆匆来去的过往行人。天空澄碧如洗,空气和煦宜人,她投身旷野的渴望越越强烈,越来越迫切,不觉心急如焚。突然,她闪过一个念头——独自一人到普拉特尔公园去,既然她坐不上饰满鲜花的彩车,至少也得看看彩车,她可不能不去普拉特尔。这样,她就不必身穿高贵的礼服,穿一身朴素的衣服甚至更好,因为这一来,别人就认不出她来。 有了这个念头她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她打开衣柜,挑选衣裙。满眼都是鲜亮刺目,花里胡哨,大红大绿的颜色,看得人眼花缭乱。她挑来挑去,丝绸在她手中沙沙作响,她真不知道挑哪件才好,因为她所有的礼服几乎都有一个明确意图,那就是引入注目,而这正是她今天想竭力避免的。找了半天,终于有一抹天真而愉快的微笑一下子浮现在她的脸上。在柜子的角落里,她发现了一身简朴的、近乎寒酸的衣衫,满是灰尘,压得很皱。引她微笑的不光是她发现的这身衣服,还有这件纪念品引起的历历在目的往事。她想起那一天,她穿着这身衣服和她的情人一起离家出走,想起她和情人一起享受到的许多幸福,然后又想起她以幸福为代价换来华裳丽服的日子,先是充当一位伯爵的情妇,继而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情妇,接着成为其他许多人的情妇…… 她不知道自己干吗还留着这身衣服。但是这身衣服现在还在,她很高兴,她换上这身衣服,在笨重的威尼斯大镜子前左顾右盼,不禁对自己的模样感到好笑,她看上去规规矩矩,一个市民家的姑娘,天真烂漫,像甘泪卿似的纯洁无邪…… 到处乱抓乱摸了一阵,她也找到了与衣衫配套的帽子,然后笑吟吟地冲着镜子看了一眼,只见镜子里有位市民家的少女穿着星期日的盛装同样笑吟吟地向她回礼。于是她出发了。 她唇边挂着微笑走到街上。 起先,她感到每个人想必都会觉察到,她其实并不是她装扮出来的那种人。 但是,那在正午的骄阳曝晒下从她身边匆匆走过的稀稀落落的行人,绝大多数都没有时间去打量她。慢慢地,她自己也真的进入了角色,一路遐想沿着红塔大街走了下去。 这里,一切都在阳光的沐浴下熠熠生辉。星期日的气氛从身着盛装、心情欢快的人们身上传给了动物和其他东西,一切的一切都闪闪发光,光彩夺目,向她欢呼,向她致意。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五彩缤纷、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人流,这种场面其实她从来也没有见识过,她只顾傻瞧傻看,差点儿撞上一辆马车,这时她不禁自语:“简直像个乡下姑娘。” 她于是稍微注意起自己的举止来。可是当她走到普拉特尔大街的时候,突然看到她的一位爱慕者乘着时髦的马车紧贴着她的身体驶了过去,距离近得她都可以扯到他的耳朵,她也真恨不得去扯他的耳朵一下呢。这时候,她又忘乎所以起来。可是那位爱慕者摆出一副高贵的样子,懒洋洋地把身体往后靠着,竟然没有注意到她。于是她放声大笑,笑得那位爱慕者回过头来。要不是她飞快地用手绢遮住脸,真说不定会被那人一眼认出。 她兴高采烈地继续往前走,不久就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这些人在星期天穿着鲜艳的衣服成群结队地到维也纳国家圣地去朝拜,到普拉特尔公园的~些林荫道上去漫步。普拉特尔河边草场绿草如茵,林木森森,没有幽径,这些横穿草场的林荫道,宛如铺在茵绿草地上的白色木板。她的疯劲不知不觉地与人群的欢快情绪融为一体。人们被星期天的欢乐气氛所感染,为大自然的迷人风光所鼓舞,全然忘记了星期天前后那六天的枯燥无味和繁重劳动。 她卷在人流中,像大海里的一朵浪花,漫无目标,毫无计划,却在充满活力的欢呼中不断喷吐着水花,向前翻腾。 她几乎要庆幸女裁缝忘记给她送衣服了。因为她在这里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自由,简直和童年时初游普拉特尔时差不多了。 这时,那些记忆和画面又纷纷浮现出来,只是被那欢乐的情绪镶上了一道光亮的金边,她又想起了她的初恋;但并不是像人们回忆那些不愿触及的事情时那样带着悲伤别扭的心情,而像是回忆着一种命运,一种使人想再重新经历一次的命运,那只是奉献、不是交易的爱情…… 她继续向前走,沉浸在往事的迷梦之中,人群中嘈杂的欢声笑语对她来说,变成了汹涌澎湃的滚滚涛声,她分辨不出单个的声音。她独自一人畅想着,往常,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波斯卧榻上无所事事,向着宁静、滞重的空气喷吐一个个烟圈的时候都从没有想过这么多…… 突然,她抬起头来。 起初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这种感觉给她的思想突然蒙上一层难以看透的轻纱。现在,她抬头一看,发现有一双眼睛总是注视着自己。尽管她没有朝那儿看,但是她女性的直觉,正确解释了把她从梦中惊醒的这一道道目光。 发出这种目光的是一双深色的眸子,镶嵌在一张年轻人的脸上。尽管小胡子长得浓密,这张脸依然流露出稚气,十分讨人喜欢。论穿着,此人像个大学生,扣眼儿里插了一朵民族党的党花,这只能更加证实这一推测。一顶圆顶宽边毡帽斜遮住他脸上柔和而规则的线条,赋予那颗普普通通的,几乎可说极为平常的头颅一些诗人的丰采,理想的成分。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轻蔑地蹙起眉头,高傲地把目光移开。这个普通人想在她身上转什么念头呢?她可不是郊区来的姑娘,她是…… 突然,她中断了她的思路,眼睛里重又闪出不安分的笑意。刚才一时,她又觉得自己是个社交场上的时髦女子,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戴上了一个市民少女的假面。她的乔装打扮这样成功,她孩子气地感到得意非凡。 这个年轻人把她的微笑理解成一种鼓励,便走近她,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他试图使自己的脸上表现出一种必胜信心和男儿气概,但是徒然。那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样子,一次又一次地把刚强的表情扫得一干二净。而这正好是他讨她喜欢的地方,因为男人方面表现出含蓄和收敛对她来说是那样的陌生。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还没有消失的稚气给她带来了一些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种崭新的强烈感受,这种感受是那样自然,简直无法言喻。大学生十几次地张开嘴,想跟她搭讪,可是到关键时刻,又总是由于畏惧和羞怯而作罢。仔细观察这个大学生一而再再而三欲语又止的样子,对她来说简直像看一出无限幽默的喜剧。她不得不使劲咬住嘴唇,免得冲他笑出声来。 这个年轻人还有一个优点——他眼睛不瞎。他清楚地看到她漂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流露出了真情,这使他勇气倍增。 突然,他一下子没头没脑地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地问道,他是否可以陪她一程。他说不出任何理由,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因为他尽管绞尽脑汁,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尽管那个年轻人准备了很长时间,可是在他提问的一刹那,她自己仍然感到大吃一惊。她该接受吗?为什么不呢?千万不要现在马上就想,这事情该如何收场。既然她已经穿上了市民少女的服装,也想要扮演一下这个角色。她也要像个市民少女一样,与自己的爱慕者一起去逛逛普拉特尔公园,没准这还很有趣呢? 于是她决定接受邀请,便对他说,她很感谢,不过他还是不陪她为好,因为这会占去他很多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肯定回答就隐藏在这个原因从句里。 他也马上明白了,便走到她身边。 不久两人便滔滔不绝地交谈起来。 这是一个快快活活的年轻大学生,离开高等文科中学还没几年,他从中学带来一股子奔放的疯劲。人生的经历他还很少,虽他以男孩的方式不知爱过多少次,但是,大多数年轻人向往的“艳遇”,他虽说并不是毫无体验,却也少得可怜,因为他缺少获得这种经历的首要条件——大胆进取的勇气。他的爱情往往只停留于暗自思慕,表现为小心翼翼地远处观赏,沉醉于诗句和梦境之中。 而她相反,却吃惊地发现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话匣子,对什么事情都关心起来,并且突然间又操起她从前说的一口维也纳方言。这种方言她也许有五年没说没想了,她似乎觉得这五年风流放荡的生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变成了那个身材瘦削渴望生活的郊区少女,如此迷恋普拉特尔公园和它特有的魔力。 她不知不觉地跟他一起慢慢离开了大道,脱离了喧嚣的滚滚人流,走进了春意盎然的普拉特尔广阔草场。 枝叶繁茂的百年老栗树,浓阴匝地,翠绿一片,宛如巨人高高耸立。那缀满花朵的枝桠沙沙作响,就像恋人在悄声细语互诉衷肠,白色的花絮宛如冬日的雪片飘洒在翠绿的草丛里,落英成阵组成奇特的图案。一股甜蜜而浓郁的芳香从泥土里喷涌而出,紧紧地偎依在每个人的身上,贴得又紧又近,以至于人们无法明确地意识到获得了什么样的享受,而只有一种甜蜜可爱的朦朦胧胧的感觉催人昏昏欲睡。天空像蓝宝石的拱顶笼罩在干树万木之上,湛蓝明亮而又清纯。太阳为它精妙绝伦、亘古长存、无可比拟的创造物普拉特尔的春天洒上万道金光。 普拉特尔的春天!一 这个词生动具体地飘在空中,大家都感到身边有它深深的魔力,人人心中都产生了一种万物萌发繁花盛开的感觉,一对对情侣手挽着手穿过广阔无垠的草场,洋溢着幸福,孩子们还不熟悉这种幸福,却感到内心的冲动,迫使他们欢呼雀跃手舞足蹈,那快乐的声音随着轻风远漾,消失在密林之中。 普拉特尔的春天像荣耀的光轮普照在这些摆脱了繁重工作的幸福的人们身上。 他们两人丝毫没有感觉到这魔力也已经慢慢地缠绕在他们心上。渐渐地在他们的欢快戏谑之中掺和进去一丝知心朋友间的亲密,这可是一位不请自来,但是颇受欢迎的客人。他们变成了奠逆之交,他遇见了这位活泼开朗、快活迷人的姑娘,感到满心喜悦,她那旁若无人放浪形骸的神气使他看上去活像一位乔装的公主。她也喜欢这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而她与这个小伙子合演的这场喜剧,现在她自己也有些认真了。她穿上了过去的衣服,也找回了过去的感觉,她又渴望着一种幸福,那初恋的幸福…… 她感到,她仿佛希望现在她是初次经历这种感情,那化为玩的赞赏,那隐而不露的渴望,那单纯宁静的幸福…… 他轻轻地挽住她的胳膊,她没有拒绝。他给她讲了好多好多事情,讲他的少年时代,讲他的种种经历,然后,讲他名叫汉斯,正在上大学,他非常非常喜欢她,他讲这些的时候,她感到他温暖的呼吸吹到她的发际。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她求爱,使她因快乐和幸福而浑身颤栗。求爱的话她听过千百遍,有些人也许说得更美妙,她也受过许多人的求爱,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求爱的表白像今天在她耳际低语的发自内心的朴素话语使她的面颊变得绯红,发出光彩。因为他内心激动,因而声音微微震颤,这些颤动的话语听起来犹如一场人们渴望着亲身经历的甜蜜的梦,轻轻的颤动渐渐传遍了她的全身,直到她幸福得浑身哆嗦起来。她觉得他的手臂越来越重地压着她的手臂,这男性的力量狂野、强烈,透着柔情蜜意,使她感到如醉如狂。 他们已经走进辽阔无边、人迹罕至的草场,只有汽车的轰鸣偶尔传,声音轻微,犹如喃喃人语。时而从万绿丛中会有鲜亮的妇女夏装闪现,宛如白色蝴蝶,又继续自顾自地翩然飞去,很少有人声传到他们耳际,宇宙万物都像不耐日晒,疲倦地沉入酣梦之中…… 只有他的声音不知疲倦地,在她身边温存地诉说着千重柔情,万般蜜意。一句比一句亲切,一句比一句奇妙。她昏昏沉沉地听他诉说,就像入睡时恍恍惚惚地听着远处飘来的一首乐曲,听不清一个个音符,只听见音响的节奏和旋律。 当他用双手拢过她的头,吻她的时候,她也不作反抗,那是长长的,深情的一吻,里面包含了无数埋在心底表示爱情的话语。 这一吻驱散了她全部i己忆,她觉得这是平生得到的第一个爱之吻。她想和这个年轻人演的这场戏现在变得生意盎然,感情充沛。她的心中萌发了一种深挚的爱,使她忘记了她全部过去,就像演员演到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时候,感到自己真是国王或者英雄,不再想到自己的职业。 她觉得,仿佛发生了一个奇迹使她又可以再一次体验初恋的滋味….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了几小时,手挽着手,沉浸在脉脉柔情的甜蜜醉意之中。晚霞烧红了天幕,树梢像漆黑的手指插入赤红的天空,暮霭浓重,树木的轮廓越越模糊,越来越朦胧,晚风习习,树叶瑟瑟作响。 汉斯和莉泽——平素她总管自己叫莉齐,此刻她觉得“莉泽”这个儿时的名字突然变得如此可爱、可亲,于是她就告诉了他这个名字——转身向普拉特尔公园走去,远远地就能听到公园里人声鼎沸,夹杂着各式各样无奇不有的噪音喧声。 形形色色的人流从一个个灯火耀眼的小摊儿前涌过,有手挽情人的士兵,有活泼开朗的年轻人和纵声欢呼的孩子们,他们在见所未见的稀罕玩意儿前面流连忘返。四周围声音嘈杂,震耳欲聋。好几个军乐队和其他乐师们拚命吹奏争相压过对方的声音。小商贩用已经沙哑的嗓子连声夸奖自己的宝贝。游艺靶场的射击声和不同音域的童声混杂在一起。举国上下都挤在一处,三教九流各有代表,怀着各自的心愿,那些摊贩和店主尽力去满足这些愿望。这一大堆人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却汇成浑然一体。 对莉泽来说,这个普拉特尔公园简直是一块新发现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重新找回的童年的乐土。以前,她只知道那条主要的林荫道和上面蔚为壮观的车队,漂亮而又高贵,但是现在,她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迷人,活像一个孩子被带进玩具商店,贪婪地抓向每一样东西。她又变得快快活活疯劲十足,那梦幻的、近乎抒情的情绪烟消云散。他们像两个淘气的孩子,在无边的人海里欢笑着、嬉闹着。 他们在每一个小摊儿前都要停下来,乐不可支地欣赏着摊主们以极其滑稽的样子用单调而夸张的叫声招徕顾客,快看:“世界上最高的女人”、“欧洲大陆上最矮的男人”,或者请看柔体杂技演员、女算命先生、怪物、海底奇观等等。他们坐旋转木马,请人算命,什么事情都干,他们是那样的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大家都吃惊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又过了一会儿,汉斯发现,肚子的问题也该解决了。她欣然同意,他们便一起走近一家稍稍远离热闹人群的酒店。在那里,喧嚣的人声渐渐变成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越来越轻,越来越静。 他们坐在一起,紧紧依偎着。他给她讲各种各样欢快的故事,并且善于巧妙地在每个故事里安插进一些奉承话,让她总保持愉快的心绪。他给她取了好些滑稽的名字,把她逗得捧腹大笑,他又故意做出一些傻事,把她乐得尖声大叫。她平素喜欢自我克制保持高贵平静的神气,现在变得从未有过的纵情奔放。童年时代的故事她早已忘却,如今又重新记起,那些早已从她记忆中消失的人物形象,如今又重新浮现,并且以幽默的方式汇集在她的脑海中。她像中了魔法,和原来判若两人,变得更加年轻。 他们就这样一起聊了很久—— 黑夜早已带着浓黑色的面纱临,却没有驱走傍晚的郁闷。空气滞重,犹如一道沉重的魔障。远方,一道闪电打破愈来愈浓重的宁静。渐渐地,灯火阑珊,游人四散,大家向着不同的方向各自回家。 汉斯也站起身来。 “来,莉泽,我们走吧。” 她跟着他走,他们手挽着手离开幽暗而神秘的普拉特尔公园,最后几盏彩灯像闪闪发光的猛虎眼睛在簌簌作响的树丛中闪烁。 他们走过洒满月光的普拉特尔大街,没有多少行人,街道也已沉睡安息。走在石子路上,每一步都引来很响的回声。幢幢人影怯生生急匆匆地从路灯旁一闪而过,街灯漠然地发出微弱的幽光。 他们没有谈论归途的方向,但是汉斯默默地充当起向导的角色。他是在向自己的住处走,这一点她预感到了,却不出口来。 他们就这样向前走,很少说话,他们走过多瑙河大桥,接着穿过环形大道,走向第八区。这是维也纳的大学生区。他们走过维也纳大学那闪闪发光的用石块砌成的宏伟建筑物。路过市议会,向着狭窄寒碜的小巷走去。 突然,他开始对她说话。 他向她倾诉着炙热灼人的话语,用火烧火燎的色彩吐露出青春爱情的渴望,那是只有在最热烈的欲念支配下的瞬间才能说出的最炽烈的话语。在他的言词中,隐匿着一个年轻生命对幸福与享乐的无限向往,对爱情的最迷人的目标的全部狂热的追求。他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语流越来越奔放,欲望越来越强烈。他的话语犹如贪婪的火焰腾空而起,男人的天性在他身上升到了最高点。他像乞丐一样苦苦恳求着她的爱情…… 听着他的这番话,她浑身颤抖。 醉人的诗句和狂野的歌曲,在她耳中汇成一片令人痴迷的喧腾。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他急切地催逼在她心中引起强烈的欲望,驱使她去靠近他的身体。 她终于答应把以往曾经成百次地像打发乞丐似的给别人的东西,像一件价值连城、精美无双的珍奇礼物似的馈赠给他。 在一座古老而狭小的房子前面,他停住脚步,按了一下门铃,眼睛里闪耀着极度的幸福一 门很快地打开了。 他们先快步穿过一条细长阴湿的过道,然后是好多好多狭窄的旋转楼梯。但是这些,她都没有注意到。他用强壮的双臂把她像个羽毛球似地抱上楼梯,他的双手由于期待的快乐而颤抖,这颤动也传到了她的身上,与此同时,她如历梦境般地向上飞升。 爬到楼上他站住了,打开一间小屋。这是一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需要费尽目力才能辨明屋里的陈设,因为一条破烂的白色窗帘遮住了狭小的天窗,稀疏的月光就洒在这窗帘上。 他把她轻轻放下,然后就更加冲动地抱住她。无数的热吻涌入她的血脉,她的四肢在他的爱抚下颤动不已,她的话语化为充满渴望的低吟…… 房间昏暗而又狭小。 但是,无边无际的幸福充溢于屋里安宁而满足的静谧之中。爱情的灼热的阳光照亮了这深沉的黑暗…… 时间还早,也许才刚到六点。 莉齐刚才又重新回到家里,回到她自己漂亮的闺房。 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扇窗户敞开,呼吸早晨新鲜的空气,因为那混浊的、甜得发腻的香水味道实在叫她感到恶心,这香味使她想到眼前的生活。过去,她漠然地容忍了生活的现状,不去深想,盲目顺从,听天由命。但是昨天的经历像一缕清新愉悦的青春幽梦落入她的命运,使她突然产生对爱情的渴望。 但是她感觉到,她已无法回头。马上就会有她的一个崇拜者上门,接着是另一个。想到这儿,她怵然一惊。 她害怕这渐趋明亮、更加清晰的白天—— 但是她又慢慢地开始回想起昨天,它像行将消散的阳光照进她如此昏暗、阴郁的生活。她忘记了即将到来的一切。 在她唇上闪着一缕孩子般的微笑,那是一个清晨从美梦中醒来的幸福的孩子。 张玉书译 月光小巷 我们的船因为遇到风暴耽搁了,直到深夜才在一个小小的法国海滨城市靠岸。去德国的夜班火车是赶不上了,于是只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呆上意想不到的一天。这个晚上除了听到那城郊小酒吧里使人忧郁的女子歌声,和那些萍水相逢的旅客单调的闲聊外,再也没有其它的诱惑了。旅馆餐厅里的空气叫我无法忍受,既油腻又乌烟瘴气,而此时海水清新的气息还那么咸咸地、凉丝丝地停留在我嘴唇上,使我更加觉得那里空气的污浊。于是我走了出来,沿着明亮宽敞的大街信步走到一个广场上,这里正有个小乐队在演奏着。然后我又随着懒散涌动着的散步人群,继续往前走。起先我还觉得在这些漫不经心,又极有当地特色的人流中闲逛还挺惬意,然而很快我就再也受不了这一切了,被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和他们那撕心裂肺的大笑推来搡去,那些眼睛奇怪地、陌生地或者嘲弄地在我身上瞄来瞄去,那种无意碰撞下的接触,还有那从成千上万的小洞穴中闪出的亮光,和像爪子一样毫不停歇地在我心头扒抓的脚步声。海上的航行本来已经够颠簸的了,现在我就连血液里都还有晕眩和微醉的感觉。总觉得脚下在滑动,在摇晃,地面看起来像是在呼吸似地不停起伏,街道也像是往上飘呀飘,直飘到天上去了。这些乱哄哄的东西一下子就搞得我晕乎乎的了,为了清静一点,我拐进旁边一条小巷,连它的名字都没看一下,又从这一条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巷子,在这里那种无聊的喧哗声已渐渐消退下去了。然后我又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像血管一样交错缠绕在一起的巷子里走去,离广场越来越远,小巷也一条比一条更暗。那些转角处的大电灯——林荫大道上的月亮,已经照不到这里,掠过稀疏闪烁的灯光,终于又可以重新看到点点繁星和一幅黑色的天幕。 我必须呆在离港口不太远的地方,在水手区。我觉得这里散发着鱼的腐臭气味,到处可以闻到被海浪冲到岸边来的海藻和臭鱼烂虾所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有腐烂的东西或者是不通风的房间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殊的气味,那种在房间各个角落里的潮湿霉味,只有等到某一天有一阵风暴来临才会把它吹走,换上一些新鲜的空气。这种影影绰绰的昏暗和意料不到的孤独使我觉得很轻松。我放慢脚步,从一条巷子到另一条巷子逐一打量着,每一条都各不相同,这一条平和温顺,那一条风情万种,但每一条小巷都很黑,都低低地传出音乐和谈话声,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从拱顶房屋的深处发出的声音,就这么神秘地泛滥开来,以致于几乎找不到那声音出自何处。一切都被这些小巷掩护起来了,只看得见或红或黄的点点灯光在闪动。 我爱这些陌生城市里的小巷,所有情欲交易的黑市,所有诱惑的汇集地,对于那些度过了陌生、危险的海上一个个寂寞夜晚来到这里只呆上一夜的水手们来说,这是他们可以在一个钟点里实现许许多多对于肉体梦想的地方。这些小巷,它们必须隐藏在大城市某处隐蔽的地方,因为它们如此肆无忌惮地,如此喋喋不休地诉说的,正是那些有着明亮玻璃窗的大宅和那些戴着许多不同面具的上等人想要遮掩起来的。在这些巷子里,在一幢幢小房子里,音乐在响着,在引诱着,贴着刺眼大海报的小电影院显示着一种人们想象不到的奢华,小四角灯缩在大门下,暧昧地一闪一闪打着招呼,这是一种再清楚不过的邀请。在一扇门张开的缝隙之间,金色衣物下雪白的肉体亮得扎眼。咖啡馆里,醉汉的声音和赌徒们的口角声吵得刺耳。水手们都狡猾地对笑着,当他们相互碰见的时候,他们原本呆板的目光由于这里的种种迹象而变得锐利起来,因为这里什么都有,女人,赌博,酒,吆喝,历险,一切肮脏的和高尚的应有尽有,而这一切又都害羞地、然而又泄露真情地挡在虚伪地垂下来的百叶窗后面,全都发生在里面,这种看起来的隔绝正因为其遮遮掩掩和欲盖弥彰而加倍地具有诱惑力和刺激性。在汉堡,在科伦坡,在哈瓦那,那儿的一些小巷也都一样,和那些毫华的大街一样在这里或那里存在着,因为生活的上层和底层有的其实是同样的形式。这些并不豪华的小巷是放肆的情欲世界所残存的最后一点奇妙的东西,是人们粗暴、尽情地发泄原始本能的地方,是一个激情的世界,是一片充满了发情的生物的阴暗森林或灌木丛,它所表露的使人兴奋,它所隐藏的将人引诱。它正是人们梦想的地方。 我现在置身的这些小巷也是,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捕捉了。我不经意地跟在几个穿军装的家伙后面走,他们的剑拖在身后,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划出丁丁当当的声音。一个酒吧里有女人向他们高叫,而他们笑着,也向她们喊着下流的玩笑话,有一个还去敲了敲窗子,然后不知什么地方发出一声响声,他们又继续走了,笑声越来越远,很快就听不见了。小巷又归于沉寂,有几扇窗子在黯淡月光下的雾霭中闪着不明不亮的光。我站在那里,体会这一刻难得的宁静,因为在这宁静的背后又有些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了,诡秘,性感,危险。我很清楚,此刻的沉默只是一种欺骗,在这小巷朦胧的雾霭中,这个世界腐化的那个部分正在悄悄的活动着。而我只是站着,停在原地,向空旷处倾听。我再也感觉不到这座城市,这条巷子,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姓名。我只知道,我在这里是不为人知的,处于一种奇妙的置身于事外的陌生境地,没有任何目的,任何消息,任何关系,我却能完全感觉到我周围一切的暗中活动,正如我能感觉到血在我的皮肤下流动。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一切都不是因我而发生,却又都在我掌握之中,我虽不介入其中,然而又能最深切、最真实地体验,这使我觉得幸福极了,这是我内心世界最活跃的角落,像一种愉快的情绪,总是在无意间向我袭来。 当我站在这寂寞的小巷中倾听时,突然间,我又满心期待着能发生点事情,是该发生点什么事,能把我从这种凝神静听的痴呆感觉中推出来,推向一片空虚之境。我听见,可能是离得远,又可能是因为隔着墙,低低的,隐隐约约的,不知在哪里,有人在唱一首德语歌,是“神奇射手”1里那首欢快的圆舞曲:“美丽、翠绿的新娘花冠”。是一个女声在唱这首歌,唱得很糟,但那的确是德语歌的旋律,德语,在这里,在世界上这陌生的一隅,也变得具有了特别的意义。歌声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而我还是觉得这像是在跟我打招呼,是我几星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乡音。是谁?我问自己,是谁在这里说着和我一样的语言,在这条弯弯曲曲偏僻的小巷里,让这首唱得很糟的歌重又唤起我内心深处的记忆?我循声而去,走过一幢又一幢伫立在半睡眠状态中,窗板关得严严的房子,在那些窗板后面露出闪亮的灯光,不时还显出晃动着的手的影子。房子外面贴着显眼的标语和眩目的招贴画,英国淡色啤酒、威士忌、啤酒的香味显示出这里是一个酒吧,从外面看去门窗紧闭,好像拒人于门外,但又在诱人入门。这其间——有脚步声在远处响起——那歌声还在继续,正唱到越来越嘹亮的副歌部分,而且声音也越来越近:我找到那房子了。有一秒钟的迟疑,然后我就朝里面那扇门走去,那扇门外面挡着厚厚的白帘子。可是,正当我决定要探身进去,走廊的阴影处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是一个人,显然是紧贴在窗户上偷听。那人惊慌地转过身来,那张脸被挂着的灯映红了,又泛着因为惊慌而显出的苍白。一个男人用瞪大的双眼牢牢地盯着我,口里还嘟哝着好像是对不起之类的话,然后消失在巷子的昏暗中。这种招呼客人的方式倒是挺少见。我看着他消失,巷子的暗处似乎还能看到他的影子,不过不明显。屋里,歌声还在响着,在我听来是越发响亮了。这使我很好奇,于是我按动门把手并很快走了进去。 最后一句歌词像是被刀子斩断了一样突然停住了。这时候我惊奇地发现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但屋子里有一种带着敌意的死寂,好像我妨碍了什么。慢慢地我的眼睛才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发现它几乎是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吧台和一张桌子,这些看来还只是后面那些房间的服务台。那些房间的门半开着,里面有昏黄的灯光和宽大的床铺,让人一看就知道它们真正的用途。在前面的桌子旁边,靠着一个女郎,她用胳膊肘撑着桌子,化着浓妆而且很疲倦,站在后面吧台边的是又肥又邋遢的老板娘和另一个不算丑的姑娘。我的问候在屋子里显得很生硬,过了许久之后才响起一声无精打采的回应。我觉得很不自在,像是走进了一间空无一人的房间,陷入了一种又紧张又沉闷的寂静中。我很想马上又出来,却又没有理由表现出尴尬,只好听天由命地坐到前面那张桌子旁边去。那个女郎现在意识到了她的职责所在,问我想喝点什么,从她那生硬的法语中我马上就听出了德国口音。我点了啤酒,她用那种有气无力的步子走过来,比起她那双在眼皮底下像快要熄的灯一样无精打采的眼睛所流露出的神情,更加显得漫不经心。按照这地方的规矩她又机械地在我的杯子旁边给她自己也放上一杯。她向我举杯的时候,目光空洞地扫了我一下,这下我才可以细细地观察她。她的五官容貌原本也还漂亮匀称,却因为心力交瘁而变得庸俗,像戴上了假面具一样,什么都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沉重地垂着,头发蓬松着,因为涂了劣质化妆品而变得斑斑驳驳,连轮廓都模糊了的面颊已经开始变得松弛,长长的皱纹直扯到嘴角,就连裙子也只是随随便便地挂在身上。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因为烟酒的缘故而变得嘶哑。总之我感到这是一个疲惫极了却又仅仅是出于习惯还在麻木不仁地继续活着的人。我又羞又惊地迸出一个问题,她回答着,看都不看我一眼,淡淡的,面无表情,嘴唇几乎动都没动一下。我觉察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在后面,老板娘打着哈欠,另外那个女孩坐在一个角落里,向这边看过来,在等着我向她搭讪。我倒宁愿我刚才已经走了,这会儿我毫无办法,只好坐在这种沉闷抑郁的气氛中,像别的水手一样晕头转向,被好奇和不知所措牢牢地牵引住了,因为这种冷漠的态度不知怎么搞的还特富诱惑性呢。突然,我被旁边尖利的笑声惊得跳了起来,同时炉火也跳动起来,我还觉得有穿堂风吹过,一定是有人把我背后那扇门打开了。“你这么快又回来了?”我身边那个声音用德语尖声讥讽道。“你又在这房子四周转开了?你这个吝啬鬼。哪,进来吧,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走过去,先走向那个用如此尖刻的声音打招呼的女郎,她像是点着了心头的火喷了出来似的,然后我又走去开门。门还没全打开,我就已经认出了那个人,认出了他谦卑的目光,他就是刚才趴在门边的那个人。他像个乞丐一样哆哆嗦嗦地把帽子拿在手里,在她尖声的问候中,在她像是抽搐一样,连笨重的身体都震动起来的大笑中,随着从后面吧台传来的老板娘快节奏的低声细语,他发抖了。 “你坐到那边,坐到弗朗索娃丝2那边去,”当他怯怯地一步一步向她挪近时,那女郎对那可怜虫大声地吆喝着。“你看见了,我现在正有客人。” 她是用德语向他喊出这句话的。老板娘和另外那个姑娘大声地笑起来,虽然她们什么都没有听懂,但是她们看起来是认识这个人的。 “给他香槟,弗朗索娃丝2,贵的那种,给他拿一瓶来。”她笑着向对面嚷道,然后又不屑地对他说:“你要是觉得太贵了,那么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外面呆着,你这讨厌的小气鬼!你想就这么白白地盯着我看吗?我知道,你就想白占便宜。” 他长长的身影在这种不怀好意的笑声中马上蜷缩成一堆,他的背向上斜斜地拱起,好像是要把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藏起来。当他去抓酒瓶的时候,他的手在颤抖,倒酒的时候,手震得把酒都洒出来了。他的目光虽然一直都想在她的脸上停留,此时却不敢从地板上抬起来,只在脚边的几块瓷砖上转悠。现在我才可以在灯光下第一次看清楚这张形容枯槁的脸,他憔悴而苍白,头发又湿又稀地搭在瘦骨嶙峋的脑袋上,关节松动得似是要散架似的。一个毫无气力,但并不是毫无危险性的可怜的家伙。他全身都歪歪斜斜,在晃动。他的眼光直到现在才抬起来,一下子又马上慌张地缩了回去,碰到的是恶意的眼神。 “您不用理他!”那女郎用法语对我说着,一边不客气地拉住我的胳膊,像是要拉得我转过身来。“那是我和他之间的老帐,不是今天才开始的。”然后她又露出雪白牙齿,像要咬什么东西似的张开大嘴,大声地对那个男人训斥道:“听着,你这老东西,你不是想听我说什么吗,我宁愿去跳海也不会和你在一起的,我就这么告诉你。” 老板娘和另外那个女孩又笑开了,肆无忌惮、傻乎乎地,对她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开惯了的玩笑,一个一般的玩笑。当我看见那个女孩这时候突然显出媚态向他贴过去,还娇滴滴地缠住他,而他面对这一切,只是在发抖,根本没有勇气推开她,这让我觉得特别不舒服。我吃惊的是,当他的眼光往上看到我时,还是一副惶恐和讨好的样子。旁边这个女人也让我觉得可怕,她从昏昏沉沉中一下子来了精神,满怀恶意,连手都激动得抖了起来。我往桌上扔了些钱便想离开,可她并没有去拿钱。“如果他让你不高兴的话,我就把他轰出去,那条死狗。他得乖乖地听话。再跟我喝一杯吧,来呀!”她突然变出一种极其妩媚的样子向我靠过来,从她这种转变中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这么做是为了要表演给他看,以此来折磨他。她做着这些动作的时候,也飞快地斜眼去看他。我真不愿看到这一幕,随着她对我做的每一个动作,他开始抽搐起来,就像感觉到有烙铁在他四肢上烙着似的。我没去注意她,只一味地盯着他看,看到他内心里生气、愤怒、忌妒和占有欲怎样膨胀起来,又怎样被他很快压抑下去,而她只是在摇着头。我觉得不寒而栗。她靠得离我更近了,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因为沉浸在这场残酷的游戏气氛中也在发抖。她那张刺眼的脸,劣质香粉的气味还有软绵绵的肉体上的热气让我觉得恶心。为了要把她从我身上推开,我伸手去拿了一根雪茄,就在我还在桌上找火柴的当儿,她又冲他喊道:“拿火来!” 当他在这种有意的为难下还来服侍我的时候,我更惊讶得不得了。我尽可能快地自己找到了火柴。即便如此,听到她的吆喝他还是像被鞭子猛抽了一样,佝偻着,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把他的打火机很快地放到桌子上,好像只要轻轻一碰桌子他就会烧伤似的。有一秒钟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里有无尽的羞愧和对我明显的怨恨。这种谦卑的目光,这个男人的目光,这位兄弟的目光射到我心里去了。我明明感觉到了那女人对他的侮辱,我觉得自己也被羞辱了。 “我很感激您,”我用德语说道——她猛一震——“您最好还是不用费心了。”说完这些话我把手伸给那男人,长长一阵犹豫之后,我才感到他把湿腻而骨瘦如柴的手指头伸过来,听到他突然颤抖着挤出来的一声谢谢。他的眼光和我的又有一秒钟的交汇,然后又躲回耷拉着的眼皮底下去了。我坚持着想请他和我们坐到一起来,我的手想必已经摆出了邀请的姿式,因为那女人已连忙地对他喊道:“坐回你那边去,别在这里捣乱!” 对她尖利的声音和故意的刁难我突然感到特别厌恶。这个乌烟瘴气的污秽地方,这个令人作呕的妓女,这个呆若木鸡的傻瓜,这种啤酒、香烟、劣质香水混合的气味让我受够了,我必须得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才行。我把钱推给她,站起来,当她又谄媚地靠近我时,我用力转开了身子。我讨厌参与这作贱人的把戏,我坚决拒绝的态度也已经清楚地表明了,我对她那套肉体勾引不感兴趣。现在她一定肺都气炸了,嘴边又出现了一条皱纹。但她还是有所保留,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把满腔的怨恨都猛烈地发泄到他的身上。而他呢,对这一切早已有所准备,迅速地,也是突然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钱袋。很明显,他很怕这时和她单独呆在一起。于是匆忙中他一时解不开钱袋的结——那是一个绣着花、钉着玻璃珠、一般的农民和小人物带的那种钱袋。明眼人一下就看得出,他并不习惯将钱这么快的花出去,这可是跟水手刚好相反,他们只是顺手往丁当作响的口袋里抓一把钱往桌上扔去。而他一定是习惯于把钱都数得清清楚楚,每个硬币都要用指尖掂量掂量。“瞧他为了他那几个亲爱的、美丽的分尼抖得多么厉害呵。你是不是太慢了点?守财奴!”她嘲笑着,又走近了一步。他吓得直往后退。看到他这么害怕,她一边耸着肩,目光里带着说不出的厌恶,一边说:“我才不要你什么呢,我不希罕你这几个臭钱。是呵,它们可真是被数得清清楚楚,你这几个小钱,一个分尼都绝不多给。还有——”她突然拍拍他的胸脯,“你缝起来的那几张票子,也没有人会来偷你的!” 果然,就像一个心脏病人心绞痛似的,他突然捂住胸口,他的手苍白、颤抖,紧紧攥住上衣的某个部分,手指头还不由自主地触摸那个隐秘的藏钱的地方,然后又放心地缩回来。“铁公鸡!”她吐了一口唾沫。然而就在这时,那个正在受着折磨的家伙脸上突然泛起一点红晕,他把钱袋猛一下扔给另外那个女孩,她先是惊叫一声,接着又放声大笑起来,他又冲过她身边,像要逃离火场似的往门外冲去。 有好一会儿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怒不可遏,然后,眼皮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身体也从紧张中松弛下来了。她看起来仿佛在一分钟内就变得又老又憔悴。有点不自信,些许的失落使她现在看着我的目光也缓和了。她站在那里,像个醉后清醒过来的人感到被耻笑了一样闷闷不乐。“他一定在外面为他的钱痛哭流涕呢,也许还去警察那儿控告我们偷他的钱。明天,他又会再来。可他不该来找我,别人统统都可以,唯独他不该!” 她走到吧台边,扔了几枚硬币,端起一杯烈酒,她眼里闪动着恶狠狠的目光,但又好像有生气和羞愧的眼泪在闪闪发光。厌恶充塞了我的心,抵消了那点同情。“晚安,”我说着走了出来。“晚安,”2老板娘答道。而她,没有回头看,只是在笑,笑声刺耳,像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我跨出门来的时候,这条小巷笼罩着一片夜色,是被云遮掩着的极其遥远的月光下的一片令人心神不安的黑暗。我贪婪地吸着那温暖的空气,心里那点害怕的感觉在对形形色色命运的惊叹中消失了。我又重新感觉到——这是一种能净化我,能让我感动得流下泪来的感觉——在每一扇窗玻璃后面都有命运在等待着,每扇门也都为一种经历而开启着,这世界的多姿多彩无处不在,即使在世界最肮脏的这个角落里都注定充满了欢畅女子卖笑堕落之类的经历。对今晚遇到的这件事的反感已经淡化了,紧张的感觉也被一种甜美酣畅的困倦所取代,但愿这些经历都能变成美梦。我不由往四周巡视着,想从这些七弯八拐地交织着的小巷中找出回去的路。这时候——他想必是悄然无声地走过来的——一个人影向我走过来。 “对不起,”——我又马上认出了他那低声下气的声音——“不过我想,您在这儿不熟,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给您带路呢?先生,您住在……?” 我说出旅馆的名字。 “我陪您去……如果您允许的话。”他立刻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 我又害怕起来。在我身边这恭敬的,像幽灵似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却又重重地敲在我心上。水手小巷的昏黑景物和对刚才所经历的那一切的记忆,慢慢地变成一种不置可否,也并不反感的迷迷糊糊梦幻似的感觉。我不用看也能感觉到他双眼的谦卑,我还注意到,他的嘴唇在蠕动。我知道他是想和我说话,而我的意识中,心里很好奇,可是脑子却很迷糊,两者搅和在一起了,在这种模糊的意识中我既没有鼓励他说什么,也没有阻止他说什么。他清了几次嗓子,我发觉他难以开口。刚才那个女人的一派残忍心理却不知不觉地感染了我,我看到羞耻和心灵痛苦的斗争。我没去帮助他,而是让我们之间越发沉默。我们的脚步声响着,交织在一起,他的脚步声轻轻地踢踏着,显得苍老;我的脚步有意踏得又重从响,像要逃离这污秽的世界。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我们之间紧张的气氛。这沉默,既尖锐,又充满了内心的呐喊,像是一根绷得不能再紧的弦,直到他终于——开始好像还是挺害怕似地犹豫不决——用一句话打破了这沉默。 “您已经……您已经……先生……刚才在里面看到了很奇怪的一幕……请原谅……请原谅,如果我再提起那件事……不过,这件事一定让您感到很奇怪……我很可笑……那个女人……她其实……” 他顿了一下,有什么东西死死哽住了他的喉咙。然后他的声音变得很低,他悄声地很快说道:“那个女人……其实她就是我的妻子。”我不禁吃惊得跳了起来,他却很快接着说了下去,像是要辩解似的:“就是说……她以前是我妻子……5年,4年以前……就在那边黑森州的格拉茨海姆,我的家乡……先生,我不想让您把她想成一个坏女人……她现在这样,可能是我的过错。她不是一直都这样的……我……是我折磨了她……她虽然很穷,我还是娶了她,她连一件衣服都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而我有钱……我是说,我有财产……但不是很富有……或者至少我那时候的确是很有钱的……您知道,先生……我以前可能是——她说得对——很节省……但是在以前不仅是我,先生,在我倒霉之前,我现在诅咒那样的节省……我父亲是这样的,我的母亲,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每个分尼都是我拚命工作赚来的……她很虚荣,想要漂亮东西……但又穷,我就总是告诫她……我不该那么做的,我现在知道了,先生,因为她是高傲的,非常高傲……您可不能相信她是像现在表现出来的这个样子……那是骗人的……她这么做也是在伤害她自己……只是……她只是为了要刺激我,为了要折磨我……而且……因为,因为她很羞愧……可能她是变坏了,可我……我不信……因为,先生,她以前很好,非常好……” 他擦擦眼睛,还沉浸在极度的激动之中。我不由得盯着他看,他在我眼里第一次不再显得可笑,就连他对我那个小心翼翼、低声下气的称呼“先生”——在德国是只有下等人才这样说的,我听了也不再觉得不顺耳了。他的样子也因为他在努力讲出心里的话而变得好看了。他的目光呆住了,好像很难再往前迈步,他死死地盯着石子路面,像是想要在摇曳的光线底下拚命地把哽得他喉咙难受的东西吐出来。 “是的,先生,”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深沉的声音,用一种像是从他内心温柔的世界里发出的声音说:“她以前很好……对我也好,她很感激我把她从贫困中解救出来……我也知道,她很感激我……但是……我……想听到这句话……一再地……一再地……听到这声谢谢,我感觉很舒服……先生,那是一种,一种说不尽的幸福,觉得,觉得自己是个比较好的人……如果……如果自己知道,自己其实只是坏人一个……为了要一再听到这句话,我情愿把所有的钱都花在这上面……她很高傲,当她觉察到我是要听这句话,听这声谢谢,她就越来越不愿意说了……为了这……就是为了这,先生,我让她总是来求我……我从不再主动地给她……看她为了每条裙子,每条丝带而必须来找我,哀求我,我觉得很高兴……我就这样折磨了她三年,越来越厉害……可是,先生,这都是,因为我爱她……我喜欢她的傲气,我愿意总是匍伏在她的脚下,我这个疯子,所以每当她提出要求,我就恼火……但是,先生,我并不是真心想这样的……每次有机会可以侮辱她都会让我觉得好过点……因为……因为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多么爱她。” 他又停了一下。踉踉跄跄地走着,显然已经忘了我。他不由自主地说着,仿佛刚刚才睡醒,声音越来越大。 “我知道这些……这些……是当我那天……那可恶的一天……我拒绝给她妈妈一点钱,非常、非常少的一点钱……其实,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我想,她能再来一次……再求我一次……是的,我说什么来着……是的,那时候我才知道。当我晚上回家,而她却不在了,只有一张纸条留在桌上……‘守着你的臭钱吧,我再也不想要你任何东西了’……纸条上只有这几句话,再没有别的了……先生,我像个疯子一样,三天三夜。我让人到河边去找,到森林里去找,我大把大把地把钱交给警察……所有的邻居那儿我都去过了,可她们只是笑,幸灾乐祸……任何,任何东西都没有找到……终于有个外村的人告诉我消息……他看见她了……她在火车上和一个当兵的在一起……坐车去了柏林……就在同一天我也跟着去了……我把我的钱全豁出去了……我损失了好多钱……他们都来偷我的钱,我的仆人,我的管家,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偷……可是我向您发誓,先生,这对我都无所谓……我呆在柏林,直到我在人流中发现她,时间已经过去一星期了……我走到她身边……”他艰难地喘着气。 “先生,我向您发誓……我没对她说一句苛刻的话……我哭……我下跪……我把钱给她……我所有的钱,这些钱完全由她掌管,因为我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没有她我活不下去。我爱她的每一根发丝……她的嘴……她的身体,一切,一切……我就是那个把她推下火坑的人呀,就是我……我走过去的时候,突然间,她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我贿赂了她的老板娘,一个拉皮条的女人,一个卑鄙下流的坏女人……她靠在墙上,脸色像石灰一样苍白,没有血色……她在听我说话。先生,我觉得,她……是的,见到我,她几乎显得很开心……可是我一说到钱……我这么做,我向您发誓,只是想让她知道,我不再老想着它了……她就朝我吐了一口唾沫……后来……因为我还是不想走开……她就把她的情人叫了出来,他们笑话我……可是,先生,我还是不断地去,一天又一天,我知道那无赖离开了她,她很困难,所以我又再去找她,…又去了一次,先生,可她骂了我一顿,还把我偷偷放在桌子上的钱给撕了。我后来再去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为了能再找到她,我什么没有做过啊,先生!有一年的时间我简直不是在生活,我向您发誓,我总是在追踪着她的消息,不断光顾那些侦探社,直到我终于得知,她在阿根廷那边……在……在一个很差的地方。”他又迟疑了一下,最后那个字已经像是人们垂死时的一声喘息,然后声音就越来越低了。 “我太震惊了……开始时……后来我又想,是我,正是我,把她害成这样的……我想,她受了多大的罪啊,这个可怜的人……她其实是那么骄傲的呀……我去找我的律师,他给那边的领事馆写了信又寄了钱去……没有让她知道是谁做的……只是要让她回来。我接到电报,一切都办妥了……我知道了她乘的船……我到阿姆斯特丹去等她……我提前了三天到,等得我不耐烦,心急如焚……船终于来了,当轮船冒出的烟雾在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情绪,迫不及待地等着它驶近,靠岸,那么慢,那么慢,然后是旅客们走过跳板过来了,终于,她终于……我没有马上认出她来……她有些变了……化了妆……而且那么……那么……就像您刚才已经看到的那样……她一看见我在等她……脸一下子就白了……两个水手不得不扶住她,不然她就从跳板上掉下去了……她一踏上地面,我就走到她的旁边……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的嗓子哽住了……她也什么都没说……也不看我……挑夫扛着行李走在前面,我们走着,走着……突然她站住了,对我说……先生,她那么对我说……深深地刺痛了我,听起来那么忧伤……‘你还愿意要我做你的妻子吗?现在还要吗?’……我握紧她的手……她颤抖着,但什么也没说。喔,我觉得,从今一切都又会好起来了……先生,我是多么高兴啊!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她身边跳着舞。当我把她带到房间里以后,我便跪倒在她的脚下……我一定是讲了一些蠢话……因为,她含着眼泪在笑,还深情地抚摩我……当然还有些怯生生地……可是,先生……这已使我感到非常幸福了……我全身心都醉了。我跑上跑下,在旅馆指定了一个用人……还订了我们的结婚酒宴……我帮她穿好衣服……我们走下楼去,我们吃着,喝着,快乐极了……啊,她是那么快活,简直像个孩子,那么温情,那么善良,她谈到我们的家……我们把一切又都重新计划了一遍……这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了,他还做了一个手势,像是要打断某个人的说话一样。“这时候……这时候有个侍役……一个坏心肠、讨厌的家伙……他以为我喝醉了,因为我欣喜若狂,一边手舞足蹈还一边高声大笑……我真是太高兴了,啊,我真快乐。就是这时候,我付帐的时候,他居然少找给我二十法郎……我走过去,要他把余下的钱也找给我……他很尴尬,把那个金币拿了出来……这时候她开始尖声大笑……那么突然,带着讥讽,带着生硬,带着气愤……‘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就连在我们结婚这天也一样!’她非常冷淡地说,那么冷淡,那么的……怜悯。我一惊,暗暗咒骂自己这么斤斤计较……我努力再笑……但她的欢乐心情已经消失了……已经死了……她要了一间单独的房间……我要是没有这么护着她就好了……整夜我一个人躺着,在考虑第二天买什么东西给她……送给她……向她表明,我并不吝啬……我绝不再违拗她的意思。早上我出门去买了一个手镯,还很早,我走进她的房间……那里……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了……就和以前一模一样。我知道,桌上一定会放着一张纸条……我跑开向上帝请求着。这不会是真的……可是……可是……它就放在那里……上面写着……”他又停顿了一下。不知不觉中我也停住了脚步,我看着他,他低下头,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耳语般地说道:“那上面写着……‘让我安静吧,你让我作呕’……” 我们走到了港口,突然,沉寂中响起近处波涛拍岸的哗哗声。轮船像只只眼睛发亮的大黑兽一样停在那里,或远或近,不知从什么地方还传来歌声。可以感觉到许多东西,又什么都看不真切,一座大城市在酣睡,沉入了梦乡。我感觉到我旁边那个人的影子,他就在我的双脚前面像幽灵似地蹒跚着,一会儿游移开,一会儿又跌进昏暗的街灯晃动的光线里。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没有安慰,也没有提任何问题,只感觉到他的沉默在贴近我,沉重而郁闷。这时他突然颤抖着抓住了我的胳膊。 “可是我绝对不会没有她就独自离开这里……过了几个月我又发现了她……她折磨我,可我坚定不移……我求求您,先生,请您去跟她说说……请您跟她说……我不能没有她……她不听我说……这样子我再也活不下去了……再也看不惯那些男人是怎么去找她……我只能躲在房子外面等着,直到她再下楼来……笑着……醉醺醺的……整条巷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了……他们看见我在外面等就取笑我……这简直要使我发疯了……可是,一到晚上我又站到那里去了……先生,我求求您……去跟她说说……我是不认识您,可请您看在上帝怜悯我的份上……您去跟她谈谈吧……” 我不由自主地想把手臂挣脱出来。我有些害怕。可他,可能是觉得我不同情他的遭遇,突然在街中间跪下了,抱住我的腿。 “我求求您、先生……您一定要去跟她谈谈……您一定要……不然……不然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的……为了找她,我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钱,我不会让她在这里……不会让她活着。我已经买了一把刀……我有一把刀,先生……我不再让她在这里……生活……我受不了……去跟她说说,先生……”他飞快地蹿到我面前。就在这一刻有两个警察来到这条街上。我伸手把他拉起来,有一瞬间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然后用一种完全陌生的沙哑声音说: “您拐进那边那条小巷,就到您的旅馆了。”他又一次用眼睛盯住我,在他的眼眼里,瞳孔扩散成一种可怕的白色和虚无,然后他消失不见了。 我把自己裹进大衣里。我冷得发抖,只感到累,有一种混合着醉醺醺,毫无知觉和黑沉沉、晃悠悠的紫红色美梦的感觉。我想要考虑一些事,仔细琢磨一下所发生的一切,但疲倦这黑色的浪潮总是泛滥上来,撕扯着我。我踉跄着走进旅馆,栽到床上,像一头动物似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已经记不清楚,哪些是梦,哪些是真正经历过的事情,我心里也有些什么东西在抗拒着把它们分个清楚。后来我彻底醒了,陌生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我去找一间以古老的玛赛克镶嵌画而出名的教堂,可我的眼睛却总是空洞地掠过一间间教堂。过去的那个晚上的经历越来越清晰地浮现上来,我被驱使着,毫不犹豫地就去找那条小巷和那所房子。然而这些奇异的巷子只在夜里才活生生的,在白天,它们都载上了冰冷的灰色面具,只有极熟的人才分辨得出。尽管我拼命找,也没找到。我又累又失望地回到旅馆,沿着想象中,或者记忆中的路线。 我的火车是晚上9点开的。我要带着遗憾离开这个城市。一个挑夫扛起我的行李,扛着它在我前面往火车站走去。突然间,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猛一惊:我认出那条小巷了,那条通往那所房子的小巷。我让挑夫等一等,再到——他先是惊讶,然后就调皮捣蛋地笑了起来——那个传奇的小巷中去看一看。 小巷阴沉沉地躺在那里,一如昨晚一样阴沉,在黯淡的月光下我看见那房子的窗门玻璃在闪闪发光,我想再次走近它,黑暗处有个人影弄出了响声,我惊异地认出,那个此刻蜷伏在门槛上瞪着我的人,就是昨晚那男人。我想再走近点,但恐惧战胜了我。我飞快地逃开了,出于胆小怕事,我怕被卷进这里的事件中,耽误了今天的火车。 然后,在角落里,在我转身离去之前,我又往回看了一眼。当我的视线接触到他时,他鼓足了勇气,弹起来向门冲去。手里有一件金属东西在闪光,此时他连忙拉开门,从远处我无法分辨,在月光照耀下他手指尖清清楚楚闪闪发亮的,是硬币还是刀子……● 1此处原文意思为传说中百发百中的魔弹射手。 2此处原文为法语。 桎梏 太太通菌睡着,发出圆润而大声的呼吸。她微张着嘴,似乎要笑或说什么,她年轻、丰满的胸脯在被子下面柔软地起伏着。窗外晨皤初现,可是冬天的早晨暖暖陇陇,万物沉睡在半明半暗之中,轮廓模糊依稀。 裴迪南轻轻地起了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经常这样:工作当中突然拿起帽子,匆匆走出家门,跑到田野里,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跑得精疲力竭,突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住,双膝颤抖,太阳穴直跳;或者在热烈的交谈中突然瞪着眼睛,不知所云,答非所问,必须强制自己才能恢复常态;或者晚上脱衣服的时候一阵糊涂,手里提着脱下的鞋子恍恍惚惚坐在床沿发呆,直到他妻子叫他,或者长统靴砰的一声掉在地板上,才会把他惊醒过来。 此刻他从有点闷热的卧室走到阳台上,他感到一阵惊意,不由自主地将双肘压着腹部,好暖和些。他眼前的景色还完全笼罩在晨雾之中。往常从他坐落在高处的小屋子眺望,苏黎世湖宛如一面明镜,湖里倒映出天空中匆匆驰去的朵朵白云。今天苏黎世湖上,乳白色的浓雾在滚滚翻动。他目光所及,手所触摸之处,一切都很潮湿、昏黑、新滑和灰暗,树上滴着水珠,阳台上一片潮气。正在升起来的世界像一个刚从洪水中逃出来、身上还淋着串串水珠的人。透过雾藏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但是咕咕咯咯,模糊不清,犹如溺水者嗓子里啥啥的哮喘声。有时也有捶打声和从远方传来的教堂钟声。这种往常是清脆的声音,现在听来却显得潮湿,像生了绣一样。他和他周围世界之间笼罩着一片阴湿。 他感到阵阵凉意,可是却站着不走,两手深深插在口袋里,等着雾气消散,可以放眼远眺。雾像一张灰纸,开始慢慢地从下面卷起,对于这可爱的景色,他心头涌起一种强烈的眷恋,他知道,下面的景物井然有序,只不过是被晨雾遮掩起来了,而往常那景色的明晰的线条则使他自己也感到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往常心烦意乱的时候,他总是走到窗前,眼底的景色使他赏心悦目,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湖的对岸房屋鳞次林比,一艘汽艇轻巧地划开湛蓝的湖水,海鸥快乐地南集在湖岸上,缕缕炊烟呈银色螺旋状从红色烟囱里袅袅升起,飘入回响着正午钟声的天空——显然这一切都在告诉他:多么升平的世界!而他呢,虽然他明知这个世界是疯狂的,也竞相信了这些美好的标志,因为有了这个他所挑选的地方而把自己的祖国忘掉了若干时辰,几个月前,为了躲避时代和周围的人,他从正在打仗的国家来到瑞士,他感到,他那饱经风霜忧患的、被恐惧和惊吓啮碎了的心灵,在这里得到了平静和慰藉,愈合了创伤。这里的风景使他心旷神情,明净的线条和色彩唤起了他艺术创作的欲望。正因为如此,每当像今天这个大雾弥漫的早晨,视野模糊,景色暗淡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被疏远和被遗弃的感觉。这时候他对下面笼罩在腰俄中的一切,对他祖国的,也是沉沦在远方的人民油然生出一种无限的同情,渴望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 从迷雾中传来四下教堂钟楼上的钟声,随后八下清脆的报时钟声响彻在三月的清晨。他觉得自己像在塔尖上似的,感到无可名状的孤独。世界在他面前,妻子在他身后,还在昏暗中酣睡。他的内。已深处前起一种欲望,真想把这堵迷雾的软墙捣毁,随便在什么地方感受一下苏醒的信息和可靠的生活。当他放眼远望时,觉得在那边下面灰蒙蒙的地方,亦即村子的尽头,有条境蜒曲折的爬山险道通往这里的山冈,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上蠕动,不是人就是动物。隐约之中,那小东西在往上走来,他先是感到一阵高兴,因为睡醒了的不只是他,此时他还夹杂着~种急不可待的、病态的好奇心。在通向那灰色的东西正在移动的地方,是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往临近的村子,一条路通向这儿山冈上。那次东西好像在那里深深吸了口气,迟疑片刻,接着就顺着狭窄的山路蹒跚地往山上攀登。 一阵不安向斐迪南袭来。“上来的这个陌生人是谁?”他自己问自己,“是什么事迫使他离开他昏暗、温暖的卧室,像我一样,一大早就跑到外头来呢?他要到我这里来?他来找我干吗呢?”近处的雾气比较稀薄,现在他认出他来了:是邮差。每天清晨,八下钟声一响,他就爬山到这里来,裴迪南对他很熟悉,呆板的脸上蓄着红水手胡须,两鬓业已斑白,鼻梁上架着一副蓝色的眼镜。他叫“胡桃树”。由于他动作硬邦邦的,再加上他把信件郑重其事地交给人家之前,总是先把他那黑色的大皮包往右边一甩的那副庄严的神气,他就管他叫“胡桃老头”。斐迪南见他把邮包甩到左边,一步一路地走着,以及由于腿短,步子走得不伦不类的姿态,就不由自主地好笑。 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双膝在颤抖。在眼睛上搭着凉棚的双手也像瘫痪了似的掉了下来。 今天、昨天、这些个星期以来的不安,现在一下子又袭来了。他心里感觉到,这个人一步~步朝他走来,是专门来找他的。他下意识地把门打开,蹑手蹑脚地走过还在酣睡的妻子的身边,急忙下了楼,来到两侧都是篱笆的小路上,以迎候来人。在花园门口,他碰上了他。“您…… 您有…”他接连说了三次才说出来。“您有我的信件吗?” 邮递员把蒙着湿气的眼镜抬了抬,目光盯着他说:“有,有。”他猛地把黑邮包甩到右边,用被雾冻得又红又湿、像大蛆蚓一样的手指在信堆里翻找着。斐迪南直哆喷。终于地拣出来一封信。褐色的大信封上宽宽地盖着“公事”两个字,下面就是他的姓名。“得签字。”邮差说着,舔湿复写笔,把登记本递给了他。由于激动,斐迪南签的字很难认,而且把登记本都划破了。 随后斐迪南从邮递员那又肥又红的手中接过信,可是他的手指竟如此僵硬不灵,以致信从手中滑了下来,掉到地上,掉到了湿土和湿树叶上。他俯身去捡信时,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鼻而来。 这就是那件事情,现在他完全明白,几个星期来阴森森地扰乱他的平静的,就是这封信,这封他不愿要,却又在等待着的信,这封信是从丧失了理智和礼仪的远方给他寄来的,这封信朝他摸索着,它那打字机打出的呆板语句攫取了他温暖的生活和他的自由。他曾经感到这封信从什么地方寄来了,犹如一个在茂密的森林中巡逻的骑兵,感觉到有一校看不见的冷冰冰的枪管在瞄准他,枪管里装着一颗小铅九,要射进他的肌体。他进行了反击,但是毫无用处。多少个夜晚他想的全是这些事,现在终于找上门来了。那还是不到八个月的事,当时他光着身子,在边界那边站在一位军医面前,寒冷和厌恶使他浑身哆嚷。那军医像一个马贩子似的抓着他胳膊上的肌肉,他认识到,这种对人格的侮辱就是当代对人的尊严的鄙视和那在欧洲蔓延的奴役。在一片乌烟瘴气的爱国滥调中生活两个月,他还可以忍受,但是他慢慢就感到憋气了,每当他周围的人启口说话的时候,他就看出全是信口雌黄,令人不胜厌恶。看到妇女们提着盛土豆的空口袋,天色微明就冷得瑟缩着身体坐在市场的台阶上,他的心都要碎了。他紧授拳头,悄悄地走来走去,怒不可遏,惯得痒痒的,但是自己的愤怒又无济于事,他为此而生自己的闷气。后来他托了情,才和他的妻子一起来到瑞士。当地跨过边界时,突然感到热血涌上面颊,踉踉跄跄,不得不紧紧抓着柱子。人、生活、事业、意志、力量,他感到再一次获得了这一切。他敞开胸怀,尽情地呼吸自由的空气。祖国现在对他来说,只不过意味着监狱与伍拾,外国则是世界故乡,欧洲是人类集中的地方。 然而好景不长,这种轻松愉快的感觉并没有维持很久,接着恐惧又重新来临了。他觉得背上写着他的名字,好像还被挂在血淋淋的丛林中似的。他感到有个什么东西,”他对它既不了解,也不认识,而它却很了解他,而且不肯放过他;有一只彻夜不眠的冷酷的眼睛正在从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窥视着他。于是他便深居简出,蛰居起来,报也不读,唯恐看到军人召集令。他变换住址,以销声匿迹,他让人把信件都寄给他妻子,都写上留局待取。他不与人来往,以免人家寻根问底。他从不进城,画布和颜料都让他妻子去买。他隐姓埋名,在苏黎世湖畔的这个小村子里向农民租了一幢小房子蛰居起来。然而他时时都清楚:在某个抽屉里,在成千上万页材料中保存着一张纸。他知道有朝一日,不知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间,这抽屉将会打开——他听到有人在拉抽屉,听见打字机啼啼咯咯打下了他的名字,他知道这封信将转来转去,直到最终找到他为止。 此刻信在他手里赛车作响,他感到身子发冷。斐迪南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这张纸片关我什么事!他自言自语:明天,后天,这些小树上会长出千张、万张、十万张纸片来的,每张纸片都跟这张一样,都与我无关。什么叫“公事”?我干吗要看它?现在我在这些人中间没有担任什么职务,因而没有任何职务可以管住我。这就是我的名字——就是我本人吗?谁能强迫我说,这张纸片就是我,谁能强迫我来看那上面所写的东西?如果不看这张纸片就把它撕毁,那么碎片就会一直飘落到湖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别人什么也不知道,世界依然是老样子,我也依然如故!这么一张纸片,这么一张只有我愿意才去了解其内容的纸片,怎么会弄得我心神不宁?我不要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么都不要。 他伸开手指,准备把这个硬信封撕开,把它撕成碎片。可是奇怪:肌肉一点也不听他使唤。他自己的手上有某种东西在违抗他的意志,因为他的手不听他使唤了。他一心想用手把信封撕开,但是手却小心翼翼地启开了信封,哆哆喷嚏地展开了那张白纸。信的内容本是他已经知道的:“f34729号。据m地区司令部规定,务请阁下最迟于三月二十二日前往m地区司令部8号房间重新进行兵役体检。此军函由苏黎世领事馆转交,务请阁下前往该领事馆面洽此事为荷。” 斐迪南重新走进房间,一小时以后,他妻子笑眯眯地朝他走来,手里捧着一束零散的春花。她面庞光彩照人,无忧无虑。“瞧,”她说,“我找到了什么!屋子后面草地上的花已经开了,而树荫下面却还有积雪呢。”为了讨她喜欢,他接过花束,把脸深深地俯理在花枝中,以免看见他心爱的人那双无忧无虑的眼睛,随后便匆匆上楼躲进那间作为他的画室的顶楼。 然而他却没法进行工作。刚把那块空白的画布放在面前,画布上就突然出现了那封信上用打字机打的字句。调色板上的颜色,在他眼前变成了污浊的血。他不由得想到脓包和伤口。 他的自画像立在半阴的地方,他看到领下带着军队的领章。“胡闹!胡闹!”他大声地嚷叫起来,跺着脚,想驱散脑袋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图像。然而他双手发抖,脚下的地板在晃动。他快要倒下去了,于是赶紧往小矮凳上坐下,缩成一团,一直到他太太叫他去吃午饭才起来。 每口饭他都填塞难咽。嗓子眼里有一种苦东西,先得把这东西咽下去,可一咽下就又泛了上来。他弯着腰,默默地坐着,发现他太太在端详地。忽然,他感到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你怎么啦,斐迪南?”他没有回答。“你是不是得到不祥的消息了?”他只是点了点头,喉咙梗塞了。“军事当局来的吗?”他又点了点头。她沉默不语,他也默不作声。对这件事的思考一下子占据了整个房间,把其他东西都推到一边去了。这种思想效税糊糊,囫囵地盖住了只吃了一点点的饭菜。这种思想像是一只湿腻腻的蜗牛,爬在他们的脊梁上,使他们直打寒颤。他们彼此都不敢者一眼,只是弯着腰默默地坐着,思想的千斤重担压在他们身上,很难经受得住。 “他们约你到领事馆去吗?”她终于问道,声音显得有些破碎。“是的!”——“那你去吗?”——他哆嚷着。“我不知道,木过我还得去。”——“为什么一定要去?你现在在瑞士,他们不能对你发号施令。在这里你是自由的。”他从紧咬的牙缝中进出几句话来:“自由!今天究竟谁还有自由?”——“每个希望自由的人,尤其是你。这是什么?”她轻蔑地一把抓起他面前的那封信。“这张破纸,一个潦倒的小文书乱涂了几笔的破纸,居然对你,对你这个活人,对你这个自由人具有那么大的力量?它会把你怎么样?”-一“这封信倒不会把我怎么样,可是寄这封信的人可是惹不起的啊!”——“信是谁寄的?什么人?是一架机器,那架巨大的杀人机器。可是机器却抓不着你。”——“它已经抓住好几百万人了,为什么偏偏抓不到我?”——“因为你不愿意。”——“那几百万人也是不愿意的呀。”——“但是他们失去了自由。他们是在枪口威逼下才会的,没有一个人是自愿的。谁也不会愿意从瑞士再回到那个地狱里去。” 她看到他很痛苦,就控制着自己的激动,像是对一个孩子似的,怜悯之心在她身上油然而生。“斐迪南,”说着,她便靠在他的身上,“现在好好想~想。你是给吓傻了,我明白,这只凶恶的野兽突如其来地向你扑来的时候,是会使人惊慌失措的。你想一想,这封信是我们早就预料到的。我们已上百次估计到了这种可能性,我为你感到骄傲,我知道,你会把这封信撕成碎片的,你决不会去干杀人勾当的,你不明白吗?”——“我明白,保技,我明白,但是……”——“现在不要讲,”她硬不让他说。“你被什么迷住了心窍。想一想我们的谈话,想想你写的那份稿子——就在写字桌左边的抽屉里——你在稿子里声明永远不拿武器。你是非常坚决的……”斐迪南却提出了异议。“我从来都不坚决!从来都没有把握。这一切都是谎话,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这些话是我用来陶醉自己的。只有我自由了,这一切才会是真的,我一直很明白,他们一叫我,我就非常软弱。你以为我会在他们面前发抖吗?只要在我心里没有把他们当真,他们就是虚无的,要不就是空气、语言,一种虚无的东西。然而我却在我自己面前打颤,因为我一直很明白,他们一叫我,我就会走的。”——“斐迪南,你愿意去吗?”——“不,不,不,”他踩着脚,“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心里不愿意。可我还是会违背自己的意愿去的。这正是他们力量的可伯之处,人们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违背自己的信念去为他们效劳。假如人还有意志的话——这样的人几乎没有,手里接到这样一封信,那他的意志也就烟消云散了,变得顺认了,成了小学生:老师一叫,马上就站起来,战战兢兢的。”——一“可是,斐迪南,那么谁在召唤呢?是祖国?是一个文书!一个无聊的刀笔小吏!再说,就说是国家,它也无权强迫一个人去杀人,无权-…-”——“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我来引一段托尔斯泰的话!我了解全部论据:你不理解,我根本不相信他们有召唤我的权力,我不相信我有服从他们的义务。我只知道一种义务,那就是做一个人,并且干工作。离开了人类就没有我的祖国,我没有杀人的虚荣心,我什么都知道,保拉,我跟你一样,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他们已召唤我了,他们现在正在召唤我,我知道,无论如何我是要去的。”——“为什么?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时地叹息着:“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当今这个世界上疯狂胜过理智。也许因为我不是英雄,因此不敢逃避……这是无法讲得清楚的。我觉得有种什么任措:我无法砸断这已经绞杀了二千万人的锁链。我无能为力。” 他用手捂着脸,时钟,这位时间哨所的哨兵,在他们头上高一步,低一步地走着。她微微颤抖。“现在有人在召唤你,这我知”道,虽然我对这件事并不理解。可是难道你没有听到这里也在呼唤你吗?难道这里没有什么可以使你留恋的吗?”他霍地站了起来。“我的画?我的工作?不!我不能再画了。这一点我今天就感觉到了。我现在就已经生活在那边,而不是在这里。现在那边的世界正在走向毁灭,这时候还为自己工作,这简直是犯罪。不能再为自己着想,为自己生活了!” 她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我不相信,你是为你自己~人生活的。我相信……我相信对你来说,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她说不下去了,眼泪簌簌直往下掉。他想安慰她,可是她眼泪后面闪射出一种恼怒,这把他吓住了。“走,”她说,“你走好了!在你心目中我算什么?还不如一张破纸片。你想走,就走好了。” “说真的,我不愿意,”他紧挨拳头,怒火直冒,无可奈何地捶着。“我是不愿去,可是他们要我!他们是强者,我是弱者。他们的意志经过几千年的锤炼。他们组织严密,奸诈狡猾,他们早已准备就绪,像迅雷一样,一下就落到我们头上。他们有的是意志力,而我只有神经。这是一次力量悬殊的战斗。人是奈何不了一架机器的。若是人,那倒还可以较量较量。 然而那是一架机器,一架杀人机器,一件没有灵魂、没有心脏和理智的工具。你能拿它怎么样!” “可以,只要坚决,就可以跟它斗!”现在她像疯子似的大声叫嚷着,“如果你不行,我行!你软弱你的,我可不。我决不对一张废纸卑躬屈膝。我决不用生命去换取一句话。只要我能管着你,你就别想走。我可以发誓,你病了,你神经不正常。盘子当挪一声,也会把你吓瘫的。这一点是任何一位大夫都可以看出来的。你就在这里看看病吧,我和你一起去,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大夫的。他们肯定不会让你服兵役的。人得自己保卫自己,咬紧牙关,意志坚决。你想一想你那位巴黎的朋友让诺:他被关在疯人院里观察了三个月,人们用种种检查折磨他,但他坚持下来了,最后人家还是把他放了。一个人不愿干,就必须态度鲜明,不能逆来顺受。这事可关系到全局呀,别忘了,人家要夺走你的生活,你的自由,你的一切。因此,得起来反抗。” “反抗!!怎么反抗法?他们比所有人都厉害,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 “这话不对!只有世界上的人心甘情愿的时候,他们才是强大的。一个个的人总要比概念强大,但他必须保持自己的个性,自己的意志。他只要明白,他是一个人,将来还要做个人,那么现在他耳朵边那些用来麻醉人的词藻,什么祖国啊,责任啊,英雄主义啊,就统统成了空话,成了散发血腥味的,散发热的、活人的血腥味的空话。你说真话,对你来说你的祖国真像你的生活一样重要吗?你觉得一个正在更迭君主陛下的省份如同你用来画画的右手那么可爱吗?除了那看不见的、用我们的思想和热血筑在我们心里的正义之外,你还相信另一种正义吗?不相信,这我知道,不相信!因此,如果你要去的话,那就是自己欺骗自己……” “我真的不想……” “你的意志力真差劲!你压根儿就没有意志力了。你一味任人摆布,你这是犯罪。你自己正沉而于那些你自己所厌恶的东西里,并豁出命去干。为什么不宁愿为你所信仰的事业去献身呢?把鲜血献给自己的思想——很好!为什么要为那异端思想去卖命?裴迪南,别忘了,要自由,就得意志坚强,那边的那帮家伙是什么东西?是些凶恶的傻瓜!要是你意志薄弱,让他们把你弄到手,那么你自己就是个傻瓜。你总是对我说……” “是的,我说过,这些话我都说过,哈叨来呼叨去,为的是给自己壮胆。我是在说大话,就像小孩在黝暗的森林中由于害怕而唱歌壮胆一样。这一切都是谎言,这一点我现在已经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了。因为我一直很明白,他们召唤我,我就会去的……” “你要去?斐迪南!斐迪南!” “不是我!不是我!而是我内。已有什么东西要去——而且已经走了。我告诉你吧,在我心里有个东西站了起来,就像是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战战兢兢,唯命是从!这中间你讲的,我都听着,我知道这些话是千真万确的,合乎人情的,是十分必要的——这是我应当做并且必须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我对此很清楚,很清楚。因此,如果我去,那是非常卑鄙的事。可是我要去,我是鬼迷心窍了!你鄙视我吧!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可我实在无可奈何,没有别的办法!” 他双拳捶着他面前的桌子,眼睛里射出一种迟钝的、兽性的、囚犯式的光芒。她不敢看他。她非常爱他,因而害怕自己看不起他。桌上的饭菜还没撤掉,桌上有一盆肉,已经冰冷,像腐尸似的。面包是黑的,掰成了细屑屑,像炉渣似的。房间里充满了饭菜冒出的热气。她感到嗓子里一阵恶心,对一切都感到恶心。她推开窗户,空气吹进来;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空出现了蔚蓝的三月天穹,白云抚弄着她的头发。 “看,”她轻声地说,“往外看!只看一眼好了,我求你。也许我讲的这些并不都对。语言总是不容易表达清楚。可是我现在看到的,却是真的,这不会骗人。下头有个农民在扶犁,他多年轻、壮实啊。为什么他没遭屠杀?因为他的国家没有打仗,虽然他的田地离那边很近,但法律就管不着他。你现在也在这个国家,所以法律也管不着你。一项法律,一项看不见的法律,它只能管到几块路牌之内,这几块路牌的那一边它就管不着了,这难道不是真的吗? 你看一看这里的这番和平景象,难道不感到那项法律是毫无意义的吗?斐迪南,你瞧,湖上的天空是多么澄净。你看那色彩,多让人高兴啊!你到窗户跟前来,再对我说一遍,你愿意去…… “我真的不愿去!我真的不愿去!这你是知道的!你要我看这些干吗呢?我对一切,一切都很清楚!你只是在折磨我!你说的每句话都使我很痛苦,任何东西都帮不了我的忙!” 她看到他那样痛苦,心就软了下来。怜悯心使她失去了力量。她悄悄地转过了身。 “那什么时候……裴迪南……叫你什么时候去领事馆?” “明天!本来昨天就该去的,可是那封信还没有送到我这里,今天他们才把我找到。明天我得到那里。” “要是你明天不去呢?让他们去等吧。在这里他们奈何你不得。我们不用那么着急。让他们等上八天。我给他们写封信,就说你卧病在床,我的弟弟也是这么干的,他赢得了十四天时间。最糟的情况无非是他们不相信,从领事馆派个大夫来这里。和这位大夫也许能谈得来,没有穿军装的人多数总还是人,也许他看看你的画,会认为这样的人是不该上前线的。 即使帮不了忙,那至少总争取了八天时间。” 他沉默不语,她感到这种沉默是对她的反抗。 “斐迪南,答应我,你明天不去!让他们去等吧。我们得心里有所准备。你现在精神恍惚,他们就可以随意摆布你。明天他们就是强者,而八天以后你就是强者了。那以后我们的日子将会多好.你想一想。斐迪南,斐迪南,你听见没有?” 她摇着他的身子,他们然若失地凝视着她。在这迟钝而若有所失的目光里,对她的一席话没有丝毫反应。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只是他心灵深处的恐惧和不安,她过去从未见过的恐惧和不安。慢慢地他才镇定下来。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了口。’‘你说得对。的确不必那么着忙。他们会把我怎么样?你说得对。我明天肯定不去。后天也不去。你说得对。这封信就一定会送到我手上?我不会正好外出旅行了吗?难道我就不会在生病吗?不-~我已经给邮差签了字。这也不要紧。你说得对。得好好考虑一下。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他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机械地重复着,然而话里却缺乏信念。“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一他心不在焉地、呆头呆脑地老是重复这句话。她觉察到,他的思想已经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了,已在他们那边了,已经交了厄运了。“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这句没完没了的话,这句只是在他嘴唇皮上打了个滚的话,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悄悄地走了出去。可是她听到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几个小时,像个牢房里的囚犯一样。 晚上他也一口饭没吃,现出呆滞的、心不在焉的神情。那天夜里她才感到他内心的恐惧; 他紧紧抱住她柔软、温暖的身体,仿佛要躲到她身上去似的。他那滚烫的、颤抖的身体紧紧贴着她。然而她明白,这不是爱情,而是逃遁。一阵痉挛,他吻她的时候,她感到了一滴眼泪,又涩又威。随后他又一声不吭地躺着。有时她听到他在叹息,于是她给他递过手去,他就紧紧地抓着她,仿佛好把自己支撑住似的。他们两人都不做声;只有一次,她听到他在啜泣,就想安慰安慰他。“还有八天时间呢,别去想这事了。”她劝他去想些别的,对此她自己也感到羞愧,因为他的手冰冷,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由此她感觉到,只有这一种思想占据着他,支配着他。她知道,决没有什么法宝,能使他从这个思想中解脱出来。 在这所房子里,沉默和昏暗从来也没有如此沉重。整个世界上的阴森恐怖都集中在这所房子里了。只有时钟,这个铁制的时间哨兵,还依然一步上一步下地继续不停地走着自己的路程。她知道.时间每走一步,她心爱的人就离她远了一步。她再也无法忍受了,从床上跳了起来,使钟摆停止了摆动。现在时间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恐惧和沉默。他们俩并挨着,默默地躺在床上,心里波澜起伏,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冬日晨潮朦胧,浓重的霜雾笼罩在湖上。他起了床,匆匆穿好衣服,犹豫不决地、慌里慌张地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来回数次。后来他突然拿起帽子和大衣,悄悄开了门。后来他还常常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的手碰到冰冷的门闩时抖个不停,怯生生地回头看看是否有人盯着他。真的,那条狗像朝着一个蹑手蹑脚的小偷那样向地扑了过来,然而它认出了他,他在它身上抚摸了几下,狗就温顺地缩了下去,不住地摇着尾巴,想要跟着他。但是他用手把它赶了回去——他不敢出声。随后他就突然从山上的羊肠小路跑了下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慌张。有时候他还停下来,回头看看那座渐渐消失在迷雾中的房子,随即又跑开了,一路被石头磕磕绊绊的,仿佛有人在后面追他,一直向山下的车站奔去,到了那里才停下来,衣服都湿了,冒着热气,额头上汗水淋淋。 车站上站着几个农民和默默无言的普通人,他们都认识他,都向他打招呼,有的人看来情绪不坏,想跟他攀谈攀谈,可他避开了他们,现在和别人说话他感到又羞愧又害怕,但是站在湿流浪的铁轨前空等着,又使他感到很难受。他不知干什么才好,于是往一台磅秤上一站,掷进一枚硬币,望着指针上面小镜子里他那张苍白的、冒着汗气的脸发呆,他跨下磅秤,钱币咋哈一声掉了下去,这时他才发觉他忘了看数字。“我疯了,完全疯了。”他轻声地喃喃自语。他对自己都感到恐惧了。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想强迫自己把一切事情再明确考虑一遍。可这时他旁边的信号钟敲响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机车已经在远处长鸣。火车呼啸而来,他跳上一节车厢。地上有一张脏报纸,他捡了起来,呆呆望着这张报纸,自己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他只是望着自己的手,那双拿着报纸不住颤抖的手。 火车停了下来。苏黎世到了。他摇摇晃晃地走下火车,他知道自己将会被弄到哪里去,他感到这是违背他自己的意愿的,然而自己的意愿很软弱,而且越来越软弱。有时他还想试一试自己的力量。他站在一块广告牌前面,强迫自己从上读到下,以证明自己是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的。“我不必那么匆忙,”他说出了声,话刚在嘴边咕嗜了一下,他又继续往前走了。 他焦躁不安,心烦意乱,像有一台马达在推动他朝前走似的。他束手无策,环顾四周,想找辆汽车。他双腿在颤抖。一辆汽车从他身边驶过,他叫住了车子,像个投河自杀的人钻进了汽车,说了声:“到领事馆街。” 汽车疾驶。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奔向一个万丈深渊,汽车飞驶,把他带到他自己的命运中去,然而他从汽车的高速度中却感到一阵快意。听天由命吧,这反而使他心里好受一点。汽车停了下来,他下了车,付了钱,就乘上电梯,电梯一开,机械地把他送到楼上,他又从中感到了一阵快乐。仿佛做这一切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权力,是那强迫他的、从未见过的、不可捉摸的权力。 领事馆的门还紧闭着,他接了按门铃,没有回音。他感到浑身灼热如焚:回去,快走,下楼去!但他又投了按门铃。里面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一个仆役笨手笨脚地开了门。他的穿着寒酸,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显然正在打扫办公室。“您有何贵干?……”他粗声粗气对斐迪南嚷道。“是约我……我……到领事馆……馆来的。”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见了一位仆役都结结巴巴的,他自己也感到羞愧,因而准备回头跑了。 仆人傲慢无礼地转过身去。“下面牌子上写着:‘办公时间:十点至十二点’,你不认识字吗?”不等他回答,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斐迪南站在那里,全身一阵痉挛,心里感到无比羞愧。他看了看表,才七点十分。“疯了! 我真是疯了。”他结结巴巴地自语着,像个老人一样颤巍巍地走下楼去。 两个半小时——这段时间无事可做,真是可怕,因为他感到每等一分钟,他都要失去一份力量。刚才他曾振作起精神,作了准备,斟字酌句,胸有成竹,把整个场面在心里作了预演,然而现在在他和他积蓄的精力之间落下了一道两个小时的铁幕。他吃惊地感到,自己心里的全部热情都化成了烟,要说的话,在神经质的逃遁中相互践踏,碰撞,一句句都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 他曾经这样设想过:当他到了领事馆,立刻通报给了军事科科长,他和这位科长曾有一面之交。他是有一回在朋友家认识他的,和他一般地寒暄了几句。他知道他这位对手是个贵族,英俊潇洒,八面玲珑,温文尔雅,自命不凡。他喜欢表现得宽宏大量,关心别人,而不以官员的面目出现。这种虚荣心是他们人人都有的,都希望别人把他们看作外交官,看作可以自己做主的重要人物,所以斐迪南在这里打算这样做:先通报进去,客气有礼,先一般地寒暄,然后就问起他的夫人。那位科长一定会给他让座,并递给他一支香烟,等他的话一停,科长就会客气地问道:“有什么事要我为您效劳吗?”科长一定会这样问他的,这一点很重要,不能忘了。随后他得冷冰冰地,漠不关心地回答说:“我接到一封信,我想去那边到m区去了解一下。一定是弄错了。那时候曾特别宣布我是不适合服兵役的。”这些话要说得非常轻描淡写,让人马上觉得他对这件事是毫不在乎的。这时科长就会拿出那封信来——他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是熟悉的——向他解释说,这是一次新体检,他一定早已在报上看到过这项要求了吧,即过去退役的现在必须重新报名。听了这话,他依然非常轻描淡写地马上耸耸肩膀说: “原来是这样!我是不看报的,我没那份时间。我得工作。”那位科长一定马上就会看出,他对整个战争是漠不关心的,他是自由自在、独立不羁的。当然,科长会向他解释,他必须服从这个要求,对他个人来说是很遗憾的,可是军事当局以及其他……这时候态度该厉害点了。 “我理解,”他得这样说。“可是现在我不能中断我的工作。我已经与别人谈好,举行一次我个人全部作品的展览会,不能不讲信用。我已经向人家作了保证。”随后他就向科长建议,或者给他把期限延长,或者由这里领事馆的大夫给他重新作次检查。 到此为止,一切都很有把握。但从这里开始事情就会出岔子。如果那位科长一口同意,那么无论如何总算赢得了时间。但是,假如他彬彬有礼地,以那种冷冰冰的、敷衍了事的态度,突然打起官腔来,客客气气地对他解释,说这样做就超越了他的权限,是不允许的。这时候,他就要表现得果断。他先要站起来,走近桌子,以坚定的声音,用非常坚定的、不屈不挠的、发自内心的果断的声音说:“这我已经知道了。请记录在案:由于经济方面的责任,我不能立即应召,要推迟三个星期,以尽到我道义上的责任;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都由我自己承担。当然,我并不想逃避我对祖国的义务。”他挖空心思想出了这些措辞,感到十分得意。 什么“记录在案”,什么“经济方面的责任”,听起来煞有介事,冠冕堂皇。如果科长还要提请他注意这件事情的法律后果的话,那这时语调就得更尖锐些,并冷冷地将这件事情收场: “我懂得法律,知道此事的法律后果。但是我刚才说的话就是我的最高法律,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我甘愿承担任何风险。”说着匆匆鞠了一躬,中止了这场谈话,向房门走去!领事馆的人一定会看出,他不是工人或学徒,要等别人让走才走,而他却不一样,谈话该什么时候结束,这是由他自己来决定的。 他走来走去,把这场谈话背诵了三遍。整个构思以及语调他都非常满意。他焦急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来到,就好像演员眼巴巴地等着别人的暗示,好把他的台词接着说下去一样。 只有一个地方他觉得说得还不太妥贴,那就是“当然,我并不想逃避我对祖国的义务”这句话。谈话当中无论如何得有点爱国之类的辞令,无论如何得有一点,以便让人看到,他不是大逆不道,但也并非心甘情愿。虽然他承认——当然仅仅是在他们面前承认而已——其必要性,但并不认为对他是必要的。“对祖国的义务”-一这话太没有文采,耳朵都听腻了。 他想了一下,一也许这样了。’‘我知道,。祖国需要我。”不,这话很可笑。或者这样说会好些_“我并不打算逃避祖国的召唤。”这样是好了一点,但对这句话他还是不满意,它太卑躬屈膝了,犹如鞠躬时腰多弯了几个厘米。他继续推敲着。最好还是直截了当些:“我知道什么是我的义务。”——好,这样讲最确切。这句话可以向里拐,也可以向外拐,可以理解,也可以误解。这话听起来简单明了,说的时候口气可以很蛮横:“我知道,什么是我的义务。”——简直有点威胁的味道。现在一切都就绪了。可是:他又神经质地看了一下表。时间似乎不愿往前走。现在才八点。 他面前街道纵横,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于是他信步走进一家咖啡馆。想看看报纸,然而那些字句使他心烦意乱,报上到处都是祖国和义务。这些陈词滥调扰乱了他的计划。 他喝了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接着又唱第二杯,想去一去嗓子眼里的一股苦味。他苦苦地思考,怎样抢在时间前面,同时把这场虚构的谈话的各个零零散散的部分一次又一次地牢牢记在心里。突然,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没刮脸,我还没刮脸!”他赶忙跑进对面的理发馆,把头发理了理,洗了洗,这样就打发了半小时的等候时间。后来又想到,得打扮得像样~点,这在领事馆里是很重要的。那里的人对穷鬼总是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气,而且大声斥责。但是如果你仪表堂堂,应对自如,风度潇洒,那么他们对你马上就是另一副面孔。这个想法使他感到陶醉。于是他让人把外套刷了剧,就去买手套。在挑选手套的时候,他看实费了一番斟酌。黄的,有点锋芒毕露,而且显得太浮华;珠灰色不显眼,这比较好。买了手套之后,他又在街上游来荡去。他在一家缝衣铺的穿衣镜前端详了一番,把领带扶正。手里还太空,他突然想起需要一根手杖,去那儿的时候,可给人一种顺路而来、随随便便的感觉。于是他匆匆跑到马路对面,挑了一根手杖,他从店里出来的时候,钟楼上的钟正敲九点三刻。他把准备好的那些话又背了一遍。太妙了!“我知道,什么是我的义务”这句新措辞现在是最有力的一句。他满有把握地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上楼去,轻快得像个孩童。 一分钟后,仆役刚把门打开,他心里就一愣,感到自己的算盘打错了。他指望的事并没有出现。他问仆役,科长在不在,仆役告诉他,秘书先生正在会客。他得等着。仆役不太客气地随手向一排椅子中间的一张一指,让他坐下,那排椅子上已经坐了三个人,脸色都很阴郁。他勉强坐了下来,他心怀敌意地感觉到,在这里他只不过相当于一桩事情,一份材料,没有自己的人格。他旁边的人正在相互诉说自己不幸的命运;其中一个带着快要哭出来的可怜的声音说,他在法国被监禁了两年,而这里又不愿意发给他回家的路费,另一位诉说,无人肯帮他找个职位,可是他有三个孩子。斐迪南不由心里气得发抖——真是岂有此理,竟让他和乞丐坐在一条板凳上!他发现,这些卑贱人,他们那种沮丧而牢骚满腹的样子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想把那席谈话再回忆一遍,可是这些家伙,他们那讨厌的唠叨却打乱了他的思绪。 他真想对他们大吼一声:“别说了,贱货!”或者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送他们回家,然而他的意志完全瘫痪了,跟他们一样,手里拿着帽子,跟他们坐在一起。另外,那里人来人往不断,这也弄得他不知所措。他真伯有熟人看见他同乞丐坐在一条凳子上。他心里作了准备,一开门他就立即起来,离开这里。可是他仍旧只是失望地低着脑袋坐在那里。他越来越意识到,趁现在精力还未消耗殆尽的时候,必须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有一次他振作精神,站了起来,对站在他旁边的门岗模样的仆役说:“我明天再来吧。”可是那位仆役却宽他的心,说:“秘书先生很快就有空了。”于是他又屈膝坐了下来。他在这里好像是被人抓了起来,毫无反抗。 终于,随着衣服的案率声,一位太太微笑着,洋洋得意地走了出来,高傲地朝那些等候的人扫了一眼,这时仆役喊道:“秘书先生现在空了。”斐迪南站起身来。他的手杖和手套在窗台上放着,可是他发现得太晚了,门已经打开,他不能再转回去拿了。他半回头看着,被这些事弄得糊里糊涂,就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走了进去。科长正坐在写字桌旁看材料,此刻匆匆抬起眼睛,朝他点了点头,也没请这位久等的人坐下,就客气而又冷冰冰地说:“啊,我们的美术硕士。马上就来,马上就来。”说着他起身朝隔壁房间里叫道:“请把斐迪南-r……的卷宗拿来,是前天办好的,您知道,征召令已转寄给你了。”他说着又坐了下来。“您又要离开我们了!好吧,希望您在瑞士这段时间是美好的。再说,您的气色棒极了。”说着,他就匆匆翻阅文书给他送来的卷宗。“是在m地区参军的……对,对……一切都办好了……我已经让人把表格填好了……您不用申请路费吧?”斐迪南站也站不隐,只听得自己的嘴唇结结巴巴地说:“不用……不用。”科长在介绍信上签了字,递给了他。“本来您明天就该去了,不过也不必如此匆忙,您先让最后一张杰作的油墨子一干吧。如果您需要一二天的时间处理一下自己的事务,这事由我负责,这对国家的关系不大。”裴迪南感到,这是句令人发笑的玩笑,而他只是客气地撅了一撅嘴唇,这使他自己的内心里真正感到十分惊愕。说几句,现在我得说几句——他心里盘算着——不能像木棍似地呆呆地站着。他终于进出了这么几句来:“有了征兵书够了吧-…-其它,还要-…-通行证吗?”——“不用了,不用了,”科长笑着说,“边境上不会麻烦您的。再说那里已经得到了关于您的通报。好吧,祝您一路平安!”他向斐迪南伸出手来。斐迪南感到,这意思是让他走了。他眼前一阵漆黑,赶紧扶住了门,一种厌恶的心情使他透不过气来。“往有,请往右走,”科长在背后叫他。他走错了门,科长挂着一丝微笑——这时虽然他神志不清,但觉得自己还是看到了科长的笑——给他打开他出去的门。“多谢,多谢……请不必劳神了。”他还油油地说着。对这种多余的客套,他自己也感到生气。刚走到外面,仆役就把手杖和手套递给了他。“经济方面的责任……请记录在案”等等词句这时又在他的脑海里涌现出来了。竟还向他道谢,客客气气地向他道谢!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羞愧过。然而他并没有再怒火中烧。他有气无力地走下楼梯,感到现在走着的并不是自己,感到那种势力,那种陌生的、冷酷无情的势力,已经把他,把这整个世界踩在它的脚底下了。 他下午很晚才回家。他感到脚后跟疼得很,他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几小时,三次到自己的家门口又缩了回来;最后他想从后面穿过葡萄园,从一条隐蔽的小路溜回家。然而,那条忠实的狗发现了他,它狂吠着向他扑来,亲热地对他摇着尾巴。门口站着他的妻子,他第一眼就看出,她什么都知道了。他默默无语地跟着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可是她并不严厉,也不看他,显然她避免再使他痛苦。她端出一些冷肉放在桌子上。他顺从地坐了下来,她走到他身边。“斐迪南,”她说道,声音哆嗦得很厉害,“你病了。现在不能和你说话。我也不想责备你,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我感到你很痛苦。 不过你答应我一条:关于这件事情,要是事先没有和我商量,你再也别采取什么行动了。” 他沉默不语,她的声音激动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个人的事情,我从来都让你在决定你自己的事情上有充分的自由,我并为此感到自豪。但是你现在处理的这件事不仅关系到你的生活,而且也关系着我的生活呀。我们的幸福是我们多年建立起来的,我不能像你似的随随便便地去断送给国家,断送给谋杀,断送给你的虚荣心和软弱。我们的幸福我谁也不给,你听着,谁也不给!你在他们面前窝窝囊囊,我可不。我知道这件事的分量。我决不屈服。” 他仍一直不吭声,他那卑躬的。由于感到内疚而表现出来的沉默渐渐激怒了她。“我决不让一张废纸就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东西,我不承认以杀人为终结的法律。我决不在权势面前折腰。你们男人现在都被意识形态毁了。你们考虑政治和伦理,而我们女人,我们是凭直觉办事的。我也知道,祖国意味着什么,但我也明白,今天祖国又意味着什么:杀人和奴役!一个人可以属于祖国的人民,但是一旦这些人都疯了,那他就不该跟他们同流合污。在他们眼里,你不过是一个数字、号码、工具和炮灰,可是我却感到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因此我决不把你交给他们,我决不把你交出去。我从来没有擅自替你做主,但是我现在的责任就是保护你;在这以前你还是个头脑清醒的成年人,懂得自己该干什么事,可是现在你已经跟外边几百万牺牲者一样,意志被扼杀,成了失去常态的、听命于人的破机器。他们为了得到你,已经牢牢地控制了你的神经,可是他们却把我忘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强。” 斐迪南依然抑郁地沉默不语,他心里没有反抗,既不反抗别的事,也不反抗她。 她霍地站了起来,显出一副吵架的气势。她的声音是强硬、严厉而绷得紧紧的。 “在领事馆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我想知道。”这简直是一道命令。他疲惫地拿出那张纸,递给了她。她双眉紧蹩,咬着嘴唇,看了那张介绍信,随后就轻蔑地把它往桌子上一扔。 “这帮老爷倒挺急!明天就要你走!而你呢,你对他们大概还感恩戴德吧,脚跟咋的一声,一个立正,就完全俯首贴耳了。‘明天就去报到。’报到!不如说是唯命是从。不行,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还远远没有到这个地步!” 斐迪南站了起来。他脸色苍白,扶在椅子上的手在抽搐。“保技,我们木要再欺骗自己了。 木已成舟,已经无可挽回了。我曾试图反抗来着,但办不到。我就等于是这张纸了。我就是把纸撕掉,还依然是它。你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在这里也没有自由啊。每时每刻我似乎都感到,那边在召唤我,在摸索我,在拉我拽我。到那里我反而会感到轻松些;在监狱里反而倒还有一点自由。只要在外面,就总觉得是在逃命,这倒反而不自由。再说,干吗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第一次他们已经放我回来了,为什么这次就不会放我回来?也许他们不给我武器,我甚至有把握会弄份轻松的差使干。干吗把事情想得那么糟?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危险,也许我会交上好运呢。” 她仍然很严厉。“事情现在已经不在于这些问题了,斐迪南,不在于他们给你轻活或重活,而在于你是否应该去为你所厌恶的人效劳,你是否愿意违背自己的信念,去参与世界上最大的犯罪活动。因为谁不拒绝,他就是帮凶,而你是能拒绝他们的,因此你必须这样做。” “我能够拒绝他们?我无能为力!已经不行了!对这些荒谬绝伦的东西的厌恶、憎恨和愤慨,过去曾使我意志坚强,可现在却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别再折磨我了,我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别跟我再说这些了。” “不是我说这些,而是得由你自己说,他们没有权利支配一个活生生的人。” “权利!好一个权利!现在世界上哪里还有权利?权利已经被人扼杀了。每个人都有他的权利,可是他们,他们有权力,而权力就是一切。” “为什么他们有权力?正因为是你们给他们的。只要你们老是胆小,他们就永远有权力。现在人fd#之为庞然大物的东西,是由全世界十个意志坚强的人组成的,十个人就可以把它摧毁。一个人,一个敢于否定他们的活生生的人,他就是在摧毁这种权力。可是如果你们不敢挺起腰来,而总是想:也许我能过关,如果你们以曲求伸,心存侥幸,不去击其要害,如果你们甘当奴隶,命运依旧,他们就永远拥有权力。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该屈服;大家必须说:‘不,’这是当今唯~的责任,而不是去任人宰割。” “可是保技,你是怎么想的……我该……” “你该说‘不’,如果你心里也想的是‘不’。你要知道,我爱你的生活,爱你的自由,爱你的工作。但如果你今天对我说,你要到那边去跟左轮手枪讲权利,如果我知道,你要这样做的话,那我就要对你说:走!但如果你出于懦弱和神经过敏或者心存侥幸,以为能保住性命,因此受了一种连你自己也不相信的欺骗就走的话,那我就看不起你,是的,我看不起你!如果你是为了人类,为了你的信仰而去,那我决不阻拦你。但是到野兽中去当野兽,到奴隶中去当奴隶,那我坚决反对。人应该为自己的思想去献身,而不是为别人的癫狂去送死。 如果有人以为是为祖国而死的……” “保拉!”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难道你觉得我的话太唐突了吗?恐怕是觉得背后班长的军棍在抽你了吧!别害怕!我们还在瑞士。你是想要我沉默或对你说:你会平安无事的。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多愁善感了。 现在事情关系到我和你,关系到我们的整个命运。” “保拉!”他再次想打断她的话。 “不,我再也不同情你了。我选择你、爱你,是因为你是个自由的人,我瞧不起懦夫和自己欺骗自己的人。干吗我要有同情心?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一个小小的中士乱涂了一张破通知书,竟然使你抛弃我,而跟着他跑。可是我决不任人抛弃以后再捡起来;现在你选择吧!要他们或是要我!鄙视他们或是鄙视我!我明白,如果你留在这里,沉重的打击会落在我们头上,我将再也见不着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了,他们不会让我们回去的,但是如果你跟我在一起,那我什么都认了。可是假如你现在要使我们分开,那就永远分到底。” 他只是唉声叹气。可是她却怒气冲天,正在劲头上。 “我或是他们,第三种选择是没有的!斐迪南,现在还有时;司,你好好想想。过去我常常为我们没有孩子而苦恼。现在我第一次为此而感到高兴。我不愿替懦夫生孩子,更不愿抚养一个战争孤儿。我与你相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相亲相爱过,而现在我却弄得你很痛苦。但是我告诉你:这不是走去试一试,这是离别。你要是离开我去参军,去追随那些穿着制服的杀人犯,那你就不会回来了。我不和罪犯们共命运。我跟人,而不跟国家这个吸血鬼共命运。是国家或是我——你现在必须作出抉择。” 她走出屋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而斐迪南还站在那里哆嗦。关门的响声使他的腿都软了。他不得不坐下来,垂头丧气,一筹莫展。他的头耷拉着,埋在两只紧捏着的拳头之中。 终于,他心里忍不住了:他像小孩似的号啕大哭。 整个下午她都没回屋,但他感到她的意志就站在门口,含着敌意和戒心。可是同时他还感到另一个意志,它犹如实在他胸腔里的铁飞轮,推动他向前。有时候他想把事情一桩桩再思索一番,然而思想木器而飞了。他坐着发呆,而看起来好像正在思考问题,这时一阵神经质的烦躁不安袭来,把他最后的一点平静都一扫而光。他感到,他的生命两侧都被超人的力量抓住,拽着,他只有一个希望:把自己从中间撕成两半。 为了找些事干,他在桌子的抽屉里翻寻了一阵,撕毁信件,眼睛呆呆地盯着其他东西,一言不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随后就坐下来,一会儿心烦意乱,就又站了起来,但是疲惫不堪又使他坐了下去。当他收拾行装,从沙发下面把背囊拖出来的时候,他突然爆紧自己的双手,紧紧凝视着这双未受自己意志的支配,而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的双手。等到后来把打好的背囊突然往桌上一放,他又哆嗦起来了,感到肩头沉重,似乎他把时代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自己的肩上了。 门开了,他妻子手持煤油灯走了进来。她把灯往桌上一搁,圆形的灯光不住地在背囊上跳动。房间骤然照亮了。这使原来隐藏在黑暗中的羞辱之感又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是为了应付万-……其实时间还很宽裕……我……”他结结巴巴地说,然而他那呆滞的、铁石般的、虚饰的目光却道出了真情,把自己的话碾得粉碎。她用牙齿紧咬嘴唇,十分严峻地凝视他好几分钟。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后来好像由于昏厥而微微摇晃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他。她嘴角上紧张的神情也缓和下来了。她肩头颤抖,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开他走了。 几分钟后,女佣人来了,端来他一个人的饭菜。他身旁的位置空了,他心里充满了犹疑木定的感情,他抬头一看,就发现了那个残酷的象征:椅子上放着那只背囊。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离去,已经走了,对这所房子来说已经死掉了:四壁黑黝黝的,油灯的光圈已经照不到墙壁上了,外面,在生疏的灯光之后,燥热的黑夜笼罩着大地。远处万籁俱寂,高远的苍穹罩着无垠的大地,这更增添了寂寞之感。他感到他周围的一切——房子,风景,作品和妻子——在他心里都一样样死掉了,感到自己丰茂的生命突然干枯了,一他那跳动着的心,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他迫切感到需要爱情,需要温暖和亲切的话语。他准备接受一切鼓励和安慰,只要能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忧伤压过了惴惴不安,此时他孩子气地渴望得到些微温存,这种渴望使得崇高的离愁别绪消散了。 他走到门前,轻轻地转动门把,可是转不动,门锁上了。他怯生生地敲敲门。没有回答。 他又敲了敲。他的心也一阵怦怦直跳。一切都寂静无声。现在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感到一阵寒颤。他吹灭了灯,和衣倒在沙发上,裹上被子。此刻他心里真希望一切都坠毁和忘却。 他又仔细听了一次,仿佛听到近处有什么声音。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悉心地听。门外依然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又重新垂下了头。 这时脚下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着了他,他吓得猛地站了起来,不过惊吓马上就变成了感动。 原来是那条狗,原先随女仆溜进房里,躺在沙发底下,此时正在挨近他,用温暖的舌头舔主人的手。这只狗的无知的爱使他感到莫大的欣慰,因为这爱是来自业已死去的世界,还因为它是他已往的生活中现在仍然属于他的最后的东西了。他偏下身子,抱人似的把它抱住。他感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东西爱着我,而且没有看不起我,对它来说我还不是机器,不是杀人工具,不是任人驱使的懦弱的人,而是一个可以用爱来亲近的人。他的手不断轻轻地抚摸着它柔软的毛。狗则更紧地挨着他,仿佛它懂得主人的寂寞。主人和狗都轻轻地呼吸着,渐渐进入了睡梦。 他一觉醒来,感到精力充沛,窗户外面已经晨光党徽;燥热的风把黑暗一扫而光,湖面上闪耀着,映出远山的白色轮廓。裴迪南一跃而起,虽然由于睡过了头而感到有点眩晕,然而却完全醒了,这时他一眼就看到那已捆好的背囊。一下子,一切都又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过现在是白天,他心里感到轻松多了。 “干吗要收拾行装呢?”他自己问自己。“干吗?我确实想出去旅行。现在开春了,我要画画。其实用不着那么急。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还可以有几天时间。不要像牲畜上屠宰场似的。我妻子说得对:这是对她、对我、对所有人的犯罪行为。到头来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假如我晚一点去服兵役,也许会关我几星期禁闭,可是服役何尝不等于坐监狱?我这人没有什么虚荣心,但我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不对奴役表示顺从,倒是一种光荣。 我不再考虑出门旅行了,我就留在这里。首先我要把这里的风景画下来,这样将来就可知道,我以前在这儿多么幸福,不完成这张画,不等事情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就不走。我不能让人像赶牛似的在后面赶我。” 他拿起背囊,举得高高的,晃了晃,往角落里一掷。从这个动作中他感到自己很有力量,因而满心欢喜。由于精力充沛,他突然想试试自己的意志。他从信夹里取出那张准备撕碎的纸条,把它展开。 可是奇怪得很,军事措辞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又重新将他征服。他开始念道:“您务必……”那句话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这是一道命令,不允许提出任何异议。他感到有点摇晃。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又在他心里上升了。他的手开始发颤,力气全消失了。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冷风,像过堂风在劲吹,不安又滋长起来了,在他内心,外来意志的铁钟又开始走动了,他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直至每个关节里好像都安上了弹簧。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钟。“还有时间,”他喃喃地说,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是开往边界的早班火车呢,还是他自己定的出发日期。这时他心里又出现了那股要拉他走的神秘莫测的力量,那冲毁一切的退去的潮水,由于要对付他最后的反抗,因此来得比以前更为猛烈,同时也产生了恐惧,伯被压垮的茫然无措的恐惧。他明白,如果现在没人抓着他,那他就完了。 地摸索到他的妻子房间的门,好奇地贴耳细听。房间里毫无动静。他怯生生地用指节骨叩了叩门。还是沉寂无声。他又敲了敲,还是一片寂静。于是他就小心翼翼地扭动门把。门开了,可是房间里是空的,床上也是空的,但很乱。他吃了一惊,便轻轻喊她的名字,可是没有回答。他越发不安,又喊着:“保拉!”最后他好像遭到了突然袭击,在整个屋子里大声叫喊:“保拉!保拉!保拉!”依然毫无动静。他换进厨房。厨房里也是空的。一种惆然的可怕的感情使他哆嗦起来,他踉跄着上了顶楼的画室,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是告别,还是留下不走。然而那里也没有人,连那条忠实的狗也毫无踪迹。全都把他抛弃了,孤独猛烈地向他袭来,摧毁了他最后的一丝力量。 他穿过空荡荡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背囊。他觉得,屈从于检措,反倒轻松了。 “这是她的过错,”他自言自语道,“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她为什么走开?她得把我留住呀,这是她的责任。她本来是能够救我的,可是她不愿了。她看不起我,她已经不爱我了,她把我摔了下来:现在我正在跌下来,这是她造成的!这是她的过错,不是我的,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他在房子前面,又一次转过身去,想听听,也许会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呼唤,一句爱情的话语呢。也许有什么东西能用拳头击碎地内心那台顺从的铁机器。然而依然无人说话,无人呼唤,毫无动静。一切都离开了他,他感到自己跌进了无底深渊。这时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往前再走十步就到湖边了,从桥上往下一跳,去那永恒的和平安宁的世界,岂不更好。 教堂尖塔的钟声响了,严酷而沉重。往日那么可爱的明朗的天空传来这严酷的召唤,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催他动身。还有十分钟火车就到了,那时一切都完了,彻底完了,无可挽救了。还有十分钟,可是他不再感到这十分钟是自由的了,好像后面有人在追赶一样,他向前奔走,踉踉跄跄,跑跑停停,气喘吁吁,生怕误了火车。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跑到月台前面,差点儿与一个站在铁路栏杆前的人撞个满怀,这时他才停下来。 他吓了一跳,背囊从他哆哆喷嚏的手里掉了下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妻子。她脸色苍白,由于睡眠不足而显得精神疲乏,她那严肃而又忧伤的目光责备地注视着他。 “我知道你会来的,三天前我就料到了。但是我不想离开你。一清早,从第一趟列车起,我就在这里等你,准备在这里一直等到最后一趟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fll就不会把你抓住。斐迪南,你好好想想!你自己说过,时间还充裕呢,你干吗要那么急?” 他没有把握地望着她。 “这只是……我已接到通知……他们在等着我……” “谁等你?或许是奴役和死亡,除此以外,谁都没在等你!该清醒了,斐迪南,你要明白,你是自由的,是完全自由的,谁也无权支配你,谁也不能对你发号施令,你听着,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我要对你说上一千遍,一万遍,每时每刻都不停地说,直到你自己也意识到为止。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 当两个过路的农民好奇地转过身来的时候,他轻声说:“我求求你,别这样大声嚷嚷.人家在看着呢……” “人家!人家,”她怒气冲冲地嚷道,“人家关我什么事?要是你中弹躺在地上或瘸着腿回家,他们会帮我什么忙?这些人瞧都不值得瞧一眼,什么同情,爱怜,感激,统统见鬼去吧!——我要你是一个人,一个自由的、活生生的人。我要你像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那样,是自由的,不要你去当炮灰-…-”“保技1”他想设法使狂怒的妻子平静下来。可是她推开了他……’“你那些胆小、愚蠢的恐惧,给我见鬼去吧!我在自由的国家,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是奴仆,也不让你去受奴役!斐迪南,你若要走,我就躺在机车前面……” “保技!”他又抓着她。然而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痛苦。“木,”她说,“我不爱说谎。也许我也会变得太胆小的。千百万女人的胆子都太小,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被人拉走的时候,本来是应该起来反抗的,但是她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这样做。你们的懦弱也毒害了我们。 假如你走了,我会怎么做?号啕大哭,呼天唤地,跑到教堂里去祈求上帝派给你~个轻松的差事。也许还会嘲笑那些没有走的人。在这种时候,一切都是可能的。” “保技,”他拉着她的手,“倘若事情不得不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使我这样难过。” “要我让你轻松一点吗?不,要叫你难过,没完没了的难过,我要尽我所能叫你难过。 我就站在这里,你得用强力,用你的拳头把我赶走,你得用你的脚来踩我。反正我决不放你走。” 信号钟响了。他猛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非常激动。他伸手去拿背囊,可是她已把背囊拉过去了,并迎面挡着他。“拿来,”他痛苦地哼了一句。“不给!不给!”她一边气吁吁地说,一边使劲跟他夺背囊。周围的农民都围拢来,哈哈大笑。人们在喝彩,给他们火上加油,正在玩耍的孩子也跑过来了。他俩却还在怒不可遏地使出各自的全身力气,像争夺生命似的争夺那只背囊。 正在这时,车头隆隆,列车呼啸着驶进了站。突然他放开背囊,撒腿就跑,头也不回,慌里慌张地跌跌撞撞越过铁轨,朝列车奔去,纵身跳上一节车厢。周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那些农民都兴高采烈地狂叫起来,他们大声嚷嚷:“快跳,要抓住你了。”“快跳,快跳,她要追上你了。”他们跟着他往前跑,在他身后爆发出一阵耻笑他的响亮的笑声。此时火车已经开动了。 她在那里站着,手里拿着背囊,人们对她劈头盖脑地倾泻他们的嘲笑。她凝望着列车,列车驶得越来越快,马上就在远处消失了。车厢的窗口里没有传来一句告别的话语,任何表示都没有。突然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低头坐在角落里,现在火车行驶速度越来越快,但他还不敢朝窗外看一眼。外面的一切飞速地向后退去,景色被列车行驶的高速度撕成千百块碎片。他所有的一切——山丘上的小房子连同他的画、桌子、椅子、床,还有妻子、狗和多少幸福的日子-一现在全完了,他经常兴致勃勃地欣赏的开阔的景色,他的自由和他的整个生活也都烟消云散了,仿佛他的生命已从所有的血管里流尽淌光,除了那张白纸,那张在他口袋里座车作响的白纸,他已经一无所有,现在他带着这张纸,任凭厄运的驱使,四处飘流。 他对自己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感到模糊而迷惘。列车员要他出示车票,他没有票,他像梦游者似的,说他的目的地是边界,他毫无意识地又换了另一次列车。这一切都是他心里的那台机器做的,他已不再感到痛苦。在瑞士边境站,检查人员向他索取证件,他给了他们: 除了那一纸空文,他身边一无所有了。有时候那种业已失去的东西还在轻轻地提醒他,像在梦里~样,从心灵深处发出喃喃的声音:“回去!你还是自由的!你不该去。”然而他血液里的那架机器,它不说话,却强有力地拨动着他的神经和肢体,用“你必须去”这个无声的命令顽固地推着他往前去。 他站在通往他祖国的过境车站的月台上。在黯淡的光线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边有一座桥横跨在河上:这就是边界。他闲暇无事的思绪试图理解这个字眼的含义;在这一边,人们还可以生活、呼吸、自由地说话,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从事严肃的工作;可是从那座桥向前走八百步,在那里,人的意志已经从身上取掉了,就像从动物身上取出了内脏一样,他们必须听从于陌生人,并把刀子捅进别的陌生人的胸膛。这一切就是这里的这座小桥,这座两极大梁上架着一百几十根木头的小桥的全部含义。因此有两个士兵穿着颜色不同的莫名其妙的服装,持枪站在那里守卫。此刻他心里郁闷难当,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清楚地思考了,而他的思潮却在滚滚翻腾,浮想联翩。他们在那根木头旁边守卫什么呢?是不让人从一个国家跑到另一个国家去,是不让人从一个割去了人的意志的国家逃跑到另一边那个国家去?可是他自己却愿意到那边去,是的,不过是另一种意义,是从自由走向-…-他想不下去了。关于边界的思考像对他施行了催眠术,自从他亲眼看到边界确确实实由两名令人生厌的公民身着士兵制服在qo守卫着,他心里对有些事就弄不太明白了。他竭力追思往事:这是在打仗啊。不过战事只在那边那个国家里进行,战争离这里还有一公里远,或者说战争正在那边进行,实际上离这里是一公里差二百米远。他忽然想到:也许还要近十米,那就是一千八百米差十米。他心中忽然萌起一种荒唐的想法,想了解在最后十米的土地上还有没有战争。这个滑稽可笑的念头倒使他兴致勃勃。什么地方一定有一条线,有一条分界线。要是有人走到边界上,一只脚踩在桥上,另一只脚还踩在地上,那他算什么呢——一还是自由的或者已经是士兵了?或你得一只脚穿着老百姓的靴子,另一只脚穿军靴。他的这些想法越来越幼稚可笑,不时在他脑袋里搅和着。往桥上一站,这就已经到了那边,要是又跑了回来,那算不算是逃兵?那么水呢?是战争的还是和平的?那河底下是不是也有一条按两国国旗的颜色从中间分开的线? 那么鱼呢,是否可以游到那边战争区去?连动物也都是这样!他想到了他那条狗,如果它也来了,也许会被动员起来,要它去拉机关枪或者到枪林弹雨中去搜寻伤员的。感谢上帝,它留在了家里…… 感谢上帝!他被自己这个思想吓了一跳,猛地震醒过来。自从他实地看到了这条边界——这座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桥-一他就感到心里开始动起来了,动的不是那台机器,而是~种意识,一种反抗,在他身上要开始觉醒了。在另一条铁轨上,他来时坐的那列火车还停着,只不过在这期间机车已调了头,那巨大的玻璃眼现在正朝另一方向凝视,准备把各节车厢重新拉回瑞士。这使他想起,现在可能还来得及,他那根渴念自己失掉的家的神经,本来已经死了,现在又痛苦地活动起来了,他感到在他心里,以前的那个他又开始恢复其本来面目了。 他看到桥的那一边站着个士兵,身着外国制服,腰束皮带,肩上沉沉地挎着一条步枪,看到他漫无目的地踱来跑去,他从这个陌生人这面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现在他才恍然大悟,弄清了自己的命运。自从他明白了这一点,他就在自己的命运中看到了毁灭。他的灵魂中现在发出了生命的呼唤。 此时信号钟敲响了,那沉重的响声打碎了他那尚未稳定的感觉,现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如果他坐上这列火车,三分钟,火车就驶完二公里路程到了桥边,并开过桥去。他知道,他可能会搭这列火车的。不过还有一刻钟,他可能会得救。他如痴如醉地站在那里。 然而火车不是从他紧紧注视着的远方驶来的,而是从那边经过这座桥,缓慢地朝这边隆隆驶来。顿时,大厅里骚动起来了,人们从候车室里蜂拥而出,妇女们叫嚷着冲出来,拼命往前挤,瑞士士兵赶忙列队。此时忽然奏起了音乐——他仔细一听,不禁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这音乐高昂激越,绝不会听错,是马赛曲。对一列从德国开来的火车竟奏起敌人的国歌来了! 火车隆隆驶近,吁吁地放着气,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已一拥而上,车厢的门都打开了,伸出一张张苍白的脸,明亮的眼里流露出极度的喜悦——穿着军服的法国人,受伤的法国人,都是敌人!敌人!几秒钟的时间他像是在梦里一样,过了这阵他才弄清楚,这列火车上全是交换的受伤的战俘,在这里获得释放,他们从疯狂的战争中得救了。这一点他们都体会到、了解到和感受到了;他们挥着手,他们呼唤,他们欢笑,虽然有些人的笑声里还含着痛苦! 有一个伤兵,拐着假腿,踉踉跄跄,跌跌绊绊地走了出来,扶着一根柱子大声喊道:“瑞士到了!瑞士到了!上帝保佑!”妇女啜泣着奔向一个车窗又一个车窗,直到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和亲爱的人,呼唤,哭泣,叫喊,各种声音混乱嘈杂,不过一切都汇成了一片高昂的欢呼声。 音乐停止了。几分钟之内听到的只是喧嚷和呼唤——这拍击在人们头上的汹涌澎湃的感情的波涛。 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到处围成了一拨拨的人群,大家都沉浸在幸福的欢乐之中,热烈地交谈着。有几个妇女还在惆然地来回呼喊着,护土送来饮料和礼物,重伤员用担架抬了出来,裹着白纱布,脸色苍白,受到了亲切而悉心的照料。从他们身体的外形上充分表明了他们的苦难遭遇:有的截去了手臂,衣袖空空地搭拉着,有的形容推悻,或者严重烧伤,他们的青春几乎荡然无存,个个蓬头垢面,无比苍老。但是每个人的眼睛都安详地仰望着天空:他们都感到朝圣已经到了终点。 斐迪南瘫了似地站在这些他不期而遇的人群之中。揣着那张纸条的胸口下面,他的心又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了。他看到,在人群边上孤零零地停着一副担架,无人过问。他迈着缓慢而犹豫的步子走到那个被异国的欢乐所遗忘的人的身边。这个伤员脸色灰白,胡子蓬松,他那只打坏的手瘫残地从担架上耷拉下来。他双目紧闭,嘴唇毫无血色。斐迪南颤抖着。他轻轻地把这只垂着的手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受难者的胸前。这时候,这个陌生人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从那无限遥远的痛苦中泛起一丝感激的笑容,并向他致意。 这件事像一道闪电从正在颤抖的斐迪南心里划过。该这样去残害人,不把人类视作兄弟,而代之以仇恨吗?甘愿去参与这桩滔天的罪行吗?感情的真理以磅礴的气势涌上他的心头,摧毁了他心里的那台机器,崇高而伟大的自由冉冉升起,它战胜了顺从。“决不去干!决不去干!”一种气吞山河的、从未有过的声音在他心里高喊,并猛烈地冲击着他。他呜咽着在担架前昏倒了。 人们跑到他跟前,以为他羊癜风发作了,医生也赶来了。然而他却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也不要别人扶,神情安详而愉快。他伸手从信夹中取出最后一张钞票,放在伤员的担架上;随后他拿出那张纸条,又慢慢地、专心致志地读了一遍,随即把它撕成碎片扔在车站上。大家望着他,以为他是疯子。他现在可不再感到什么羞耻了,倒觉得自己已经复元。这时又响起了音乐。然而他心里响亮的奏鸣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夜里很晚他回到了家。屋子一片漆黑,像四棺材似的关闭着,他敲了敲门。里面一阵脚步拖地走路的声音:他妻子打开了门。当她看到是他时,不禁深为惊讶。然而他却温柔地抓着她,领她进了门。他们没有说话,两人都由于幸福而震颤。他走进房;司,看到他的画全部竖放在那里。这是她从画室里搬下来的,为的是好一看到他的作品就感到时刻跟他在一起。 从他妻子的这个举动中,他感到无限的爱,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幸免了多少灾难。他默默地捏着她的手。那条狗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直往他身上跳:一切都在等着他,他感到,真正的他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不过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似的。 他们俩还~直没有说话。但是她温柔地拉着他来到窗前:外面是永恒的大千世界,它对一个一时糊涂的人自寻苦恼根本无动于衷,世界为地闪着光,在无垠的太空中,繁星灿烂。 他仰望天空,感触万干,现在他懂得,适用于地球上的人类的,只有一条法则:除了相亲相爱,任何东西都不能把一个人真正束缚住。他妻子挨着他的嘴唇幸福地呼吸着,有时两人的身子由于极度欢快而挨在一起微微颤抖。但是他们沉默着,他们的心在万物永恒的自由中自由地翱翔,超脱了混乱的词汇和人类的法规。 (黄湘粉译韩耀成校) 森林上空之星 深切悼念弗兰茨·卡尔·金茨凯 一次,当身材修长、衣着异常整洁的侍者弗朗苏瓦斯上菜,向美丽的波兰伯爵夫人奥斯特罗夫斯卡的肩膀俯去的时候,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只持续了一秒钟,没有抖动,没有惊惶,毫无动静。然而这是构成千千万万个充满欢呼和痛苦的小时和日子的那些秒中的一秒,宛若深沉喧啸的参天橡树的巨大重量及其全部摆动的树枝、摇晃的树冠,蕴含于一粒飘忽的微尘似的树种之中,在这一秒钟里,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发生。里维埃拉注 大饭店机敏的侍者弗朗苏瓦斯把腰弯得更低,让盘子迎向伯爵夫人探寻食物的餐刀。这一刹那间,他的脸几乎紧挨着她那一头微微卷曲、散发香气的如波秀发,当他本能地张开谦卑的垂下的眼睛,他那迷惘的目光看见她的脖颈闪烁白光,以柔和的线条消失在鼓起来的深红色衣裳里面。他的心中犹如升腾起紫色火焰。餐刀在难以察觉的微微颤动的盘子上发出轻微响声。在这一秒钟里,他虽已预感到这一骤然陶醉的全部严重后果,但他巧妙地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以彬彬有礼的冷静的热情继续侍候享用这道美味佳肴。他镇定地走过去,为总和伯爵夫人一道就餐,正用一口发音准确清晰的水晶似的法语讲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一个文静优雅的中年贵族男子端盘上菜。然后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从餐桌退下。 这几分钟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注定无望的倾心奉献的开端,一种令人眩晕的陶醉感受的开始,连爱情这个很有分量的骄傲的字眼都几乎不适于来描写它。这是只有很年青和很老的人才会有的那种狗一般忠诚的无欲无求的爱,常人在一生中对此根本无所了解。一种没有深思熟虑的爱恋,它不思考,而只梦想。他全然忘记连聪明的人,谨小慎微的人也在证明的对穿侍者服的人怀有的那种不公正的然而无法消除的蔑视,他不考虑可能性和机缘巧合,而在他的心血中培育这种奇异的爱慕之情,直至它隐秘的真挚情愫冲破所有嘲讽和非难的藩篱。他的脉脉温情不是偷偷眨眼和窥探的目光,不是突然举止放肆的胆量,愚蠢的春情勃发时渴望的嘴唇和颤抖的手,它是不声不响的尽心尽力,是做好每一样细小的服务工作,明知这类服务不会被人注意,谦卑中却更显得崇高、神圣。他用那么温柔爱抚的手指抚平她的餐桌席位前桌布的折痕,犹如抚摸心爱的女人柔软的手;她身边的一切他都收拾得非常整齐对称,俨如为了迎接盛大的节日;她的芳唇接触过的玻璃酒杯,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带到他那间屋顶有小天窗的散发着霉味的狭窄房间,让它夜间在明珠似的月光下像珍贵的首饰闪耀光芒。他总在那个角落独自暗暗侧耳细听她的匆匆急步和悠然漫步。他啜饮她的话语,如人们情致盎然地用舌头品味甘醇而馥郁醉人的葡萄美酒,他贪婪地接受片言只语和命令,如同孩童游戏时接到飞来的球。如此这般,他的陶醉的心灵把一片变幻不定的绚丽光彩带进他的可怜的卑微的生活中来,可怜的侍者弗朗苏瓦斯爱上了一位永远不可企及的风流的伯爵夫人。这聪慧的痴愚,这整个事件,在他心中从来没有以冷冰冰的毁灭性的语言形式出现过。因为他根本不是把她作为真实的人来感受,而是作为某种异常崇高、异常遥远的事物,抵达此间的倒更像是那崇高而遥远的生命的反光。他爱她那几乎连到一起的黑眉毛的严厉棱角,薄薄的嘴周围狂野的线条,爱她充满自信的举止风度。在他看来,谦卑顺从是理所当然的,他把低声下气地在她身旁些卑贱的服侍人的工作视为幸福,因为就是凭这一点才允许他如此频繁地进入环绕着她的富有魔力的圈子。 于是在一个小人物的生活里突然升腾起一个梦想,有如精心培育的园圃名花盛开在路旁,往常那里所有幼芽无一例外都要被行人踩在脚下。这是一个质朴的人的痴梦,冷酷而单调的人生中的一场令人陶醉的魔幻之梦。这种人的梦就像无桨的船,在摇晃的快感中没有目标地飘流在一平如镜的悄静的水面,直至船的龙骨突然猛烈地撞上未知的河岸。 然而现实比一切梦幻更强大,更粗暴。一天晚上,瑞士沃州来的胖子看门人走过他身边时说:“奥斯特罗夫斯卡明晚乘八点的火车走。”还说了另外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名,这些他全没听进去。因为这儿句话在他头脑里盘旋翻滚,把他弄得头昏脑涨。 他几次机械地用手指划过感到压迫的额头,仿佛要拨开那层紧紧束缚着头脑,使智力变得愚蠢的东西。他跨出几步;脚步踉踉跄跄。他步伐不稳,心中惊慌,经过一面配着镜框的高大镜子时,镜子里面一张灰白的面孔目光呆滞地盯着他瞧。什么念头也没有,思仿佛被禁锢在阴沉沉雾蒙蒙的墙壁后面。他几乎无意识地摸索着,扶着很宽的梯级的栏杆下来,走进暮色四合的花园,那里高高的意大利五针松寂寞孤单,犹如阴暗的思想。像一只巨大的神秘的夜鸟的低飞盘旋,他那不安定的身影又摇摇晃晃走了几步,随即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头靠着冰凉的椅子扶手。万籁俱寂。后面,大海在圆圆的灌木之间闪闪发光。那里柔和的颤动的灯火微弱地燃烧,远处波涛拍岸,浪花飞溅,单调的喃喃的吟唱消失在寂静里。 忽然一切都明白了,完全明白了。这么明明白白的,几乎使他不禁微笑。简直一切都完了。伯爵夫人奥斯特罗夫斯卡要回家,侍者弗朗苏瓦斯留在他的岗位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所有客人不是来这里住两星期,住三星期四星期又都走了吗?真傻,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明白得让人发笑,让人想哭。乱纷纷的念头‘一齐涌来。明天晚上,乘八点的火车前往华沙。前往华沙——整整好几个钟头穿过许多森林和山谷,越过许多丘陵和山岭,穿过许多草原,河流和喧哗的城市。华沙!多么遥远!他根本无法想象,可是却极深刻地感知了这个骄傲的、构成威胁的、生硬而遥远的字眼:华沙。而他…… 还有一个小小的梦似的希望闪耀了一秒钟之久。可以乘车随她去啊。在那里当仆人,当抄写员,当车夫,奴隶;做乞丐站在街头挨冻,只要不离得这么远,只要能呼吸到那个城市的气息,也许有时在她驱车疾驶而过的时候能瞥见她的影子、她的衣裳和她深色的头发。闪烁不定的梦影已匆匆升起。然而时世艰难无情。明摆着是无力达到的。他计算了一下:他的积蓄顶多一二百法郎。还不够一半路途的费用。以后呢?他一下子像透过撕破的面纱看到自己的生活,感到它现在变得多么贫困,多么可怜,多么丑陋。凄凉空虚的侍者的岁月,被愚蠢的渴望砸得粉碎,他的未来只能如此可笑。他全身一阵寒战。突然,所有的思想链条迅猛地不可阻挡地连接起来。只有一种可能…… 树梢在几乎察觉不出的微风中轻轻摇摆。面前是阴沉沉的可怖的黑夜。他镇定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踩着嚓嚓作响的砂砾,走上静静的沉睡的白色房子。走到她窗前,他停下脚步。窗户关着,没有一点闪烁的灯火可以点燃如梦一般的思念。于是他的血液平静地流动,像一个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他困惑,再也不会受骗的人那样迈开脚步。到了他的房间,他也不激动,一上床就昏昏沉沉睡到天亮才醒,没有做梦。 第二天,他的举止完全保持在精心设计和强制镇静的范围内。他以无动于衷的漠然的神情做他该做的事情,他的表情显出一种无忧无虑而且自信的力量,谁都料想不到在这骗人的面具下隐藏着痛苦的决定。快到午餐的时候,他带上他那笔小小的积蓄赶到一家极讲究的花店,买了精心挑选的鲜花,他觉得它们绚丽的色彩宛如语言一般:火焰般炽热的金色的郁金香犹如,花冠宽大的白菊令人感觉像是富有异国情调的浅色的梦,细瘦的兰花像清秀的思念的画,还有几枝又骄傲又迷人的玫瑰。他又买一只闪闪发光非常漂亮的玻璃花瓶。剩下的法郎,在从一个小乞丐身边走过时,他带着轻松的表情敏捷地给了他。他匆忙往回赶。忧郁而庄重地,他把插上鲜花的花瓶摆在他既怀着快感又为难而缓慢地为伯爵夫人准备的那副餐具前面。 已是午餐时候。他一如往昔地侍候着:冷漠,敏捷,不出声,不抬头看。只是到最后,他的一道她永远不会知道的源源无尽的目光才拥抱她整个柔软而骄傲的身子。他觉得她从来不像在这道最后的无所欲求的目光中那么美丽。着他平静地、没有告别面无表情地从餐席旁退下,走出大厅。他像侍者要对之鞠躬致意的客人那样昂首走过楼道,走下豪华的迎宾台阶,向马路走去:人们本该感觉到,此时此刻,他在告别过去。在饭店前面他站了一秒钟之久,拿不定主意;接着便转身踏上一条沿途有闪光的别墅、宽阔的花园的路,边沉思边漫步,自己也不知道要去何处。 他这么心神不安地徘徊,茫然如在梦中,直到晚上。他什么也不再思索了。不思索那既往的,也不思索那不可避免的。他不再想那死的念头,像人们在最后的瞬间以深沉的目光审视发亮的致人于死地的手枪,在手上掂量它的分量,举起它,又放下。他早已对自己宣告了判决。只有图像依然前来,迅疾飞来,一如飞翔的燕子。首先是青春的岁月,直至学校里要命的一堂课,当时一次愚蠢的冒险使他憧憬诱人的未来的头猛然撞到这混乱的世界。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行程、辛劳和打工,一再失败的尝试,直至人们称之为命运的巨大的阴暗的波浪把他的骄傲撞得粉碎,将他扔在一个没有尊严的工作位置上。许多彩色的回忆旋转过去。末了,最近这些天的柔和的印象还从清醒的梦境中闪射出光辉;它们蓦然又撞开他不得不通过的现实阴暗的大门。他想,他要今天死去。 他考虑了一会儿几种通向死亡的方式,比较它们的苦痛和利索的程度。一个念头突然使他全身一抖,朦胧感觉中一下子闪出一个阴暗的象征:既然她匆匆而去,不理睬他的命运,而没有意识到毁灭了它,那就要她也碾碎他的肉体,要她自己来做这件事。她自己完成她的作品。于是思想无比坚定地迅速发展。从他那儿诱走她的特快列车八点开车,剩下不到一小时。他要扑到这次列车的车轮下,让夺走他的梦想中的妇人的暴风雨般的力量把他压碎。他的血要流淌在她的脚下。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不断涌来,如在欢呼。他也知道那个地方。在山坡上森林的上方,那里沙沙作响的树梢遮住俯瞰近处海湾的最后视线。他看手表:秒针和他的脉搏以同一节拍跳动。是时候了,该上路了。他的疲乏无力的脚步忽然有了弹性,目标明确,具有那种在向前迈进中抑制梦想的生硬而匆忙的节奏。他在美丽的南国暮色渐浓的夜晚来到一处地方,那里的天空嵌在远处林木葱茏的山丘之间,状若紫色长带。他急急忙忙往前,一直走到路轨那儿,铁轨的两条银线在他面前闪闪发亮,为他引路,引导他穿过暗淡的月光朦胧的雾纱投下一层银白的芬芳的低洼山谷,蜿蜒向上,引导他爬上一处山丘,从那里看得见有着灯火闪耀的海岸的寥廓的黑夜的海洋遥遥地闪光。他终于看见不安地沙沙作响的森林,森林把铁轨埋在它投下的黑影里。 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森林中阴暗的山坡上,天已经晚了。一行行树在他周围,黑黝黝的,令人毛骨悚然。只在高高的上方,微光闪烁的树冠中,才有一脉苍白的颤抖的月光投进微风起时发出的树枝。有时忽有远处夜鸟奇异的呜叫打破这沉闷的寂静。在这让人害怕的孤寂中,他的思想完全停滞了。他只等着,等着,注视下面第一个上行弯道的拐弯处是否出现列车的红灯。有时他又精神紧张地看表,数秒。随即又细听机车远远的呼号。但,这是个错觉。四处复归沉寂。时间似乎凝固了。 终于,下边远处有灯光闪亮。在这一秒钟,他心里感觉到一下撞击,可是他不知道这是恐惧,还是欢呼。他猛然扑倒在铁轨上。起初一瞬间只感到贴着太阳穴的铁轨舒适的清凉。接着他凝神谛听。火车离此尚远。可能还要几分钟。除了风中林木细语似的沙沙声,别的什么都还听不到。思绪如潮乱纷纷。突然,一个驱不散的念头似利箭穿心;他为她而死,她却浑然不觉。他的泛起泡沫的生命连一个细小的波纹也没有接触到她的生命的波浪。她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陌生的生命曾经迷恋她,为她粉身碎骨。 静静的空中传来远处爬上山峦的机车有节奏地行进的轻轻的喘息声。可是那心思依然强烈不减,直至最后几分钟还在折磨这将死的人。列车在轰隆轰隆声中越驶越近。他再次睁开眼睛。他头顶上是一片沉默的蓝黑色的天空和一些沙沙响的树冠。森林上空,有一颗白色的闪亮的星。森林上空一颗孤寂的星……他头枕着的铁轨已经开始轻轻晃动、低声吟唱。可是那点心思依然在他心中、在他目光中如火焰般燃烧,满含他的爱恋的全部炽热情感和绝望。全部渴望和这最后的痛苦的问题都涌流到温柔地俯望着他的白色的闪光的星中。列车隆隆,越驶越近。将死的人又一次用一道最后的无法形容的目光拥抱那颗闪亮的星,森林上空的星。然后他闭上眼睛。铁轨颤抖,摇晃,列车飞驰,车轮咔嗒咔嗒的声音越来越近,森林发出隆隆的声响,犹如众多巨钟长鸣。大地似在摇晃。还有令人目眩的飞驰、回旋的呼啸,随之,一声尖锐刺耳的吹哨声,汽笛野兽似地惊叫,陡然刹车的尖声…… 美丽的伯爵夫人奥斯特罗夫斯卡在火车上有一个自己的保留包厢。启程以来,她在车辆颠簸行进的轻轻摇晃中,一直在读一部法文长篇小。狭窄的空间空气闷热,充满许多枯萎的花朵令人窒息的香气。临别馈赠的几个豪华富丽的花篮里,白丁香花已经像熟过头的水果疲惫地垂下了头,花儿无精打采地挂在茎上,玫瑰又重又宽的花萼似乎在醉人的香气的热云中凋谢了。令人窒息的闷热使这些沉甸甸的芳香气变成温暖的波浪,即使在列车飞奔之时,也让人感到懒散压抑。 突然,书本从她无力的手指掉落。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如此。是一种隐秘的情感使她失态。她感到一股沉闷的、痛楚的压力。一阵骤然而至的、不可理解、令人窒息的疼痛压迫着她的心脏。她觉得在郁闷的致人眩晕的花的香雾中她非窒息不可。 还有那令人心悸的疼痛并不减弱,她感觉到奔驰的滚滚车轮的每一震荡,那盲目的奔向前方的隆隆运转残酷地折磨着她。她突然产生一种渴望:刹住飞速奔驰的列车,把它从神秘的痛楚中拉回来,此时它正朝向它奔去。 她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痛楚和莫明其妙的恐惧紧紧地钳制着她的心,在她的一生中,即使面对可怕之事、不可测之事、残酷之事的时候,也从未体验过与此相似的恐惧感。这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喉咙被掐得越来越紧。但愿列车停下才好,这念头在她心中,犹如一句祷词。 突然响起尖锐刺耳的哨音,机车警笛狂叫,制动闸凄惨,飞奔的车轮的节奏慢了下来,越越慢,越来越慢,接着咔嚓一声,一股停顿时的冲力……她迈着笨重的脚步,费力地走近窗口,呼吸清凉的空气。旋下窗玻璃。外面,黑色的、急奔的人影……几个人仓促的词语声:一个自杀者……卧轨……死了……在旷野…… 她全身一颤。她的目光本能地注视高高的沉默的天空和那边沙沙作响的黝黑的林木。林木之上,森林上空,一颗孤寂的星。她觉得它的目光如一滴闪光的泪。她凝视这颗星,一种她从不知道的悲哀忽然袭上心头。一种在她自己的生活中从未出现的悲哀,充满炽热情感和渴望…… 列车缓慢地继续行驶;她倚在角落,感觉泪珠轻轻沿面颊滴落。沉闷的恐惧感消失了,只是她仍感到一种深沉而奇异的痛楚,她陡然寻思它的来龙去脉。一种如同在漆黑一团难以琢磨的夜里忽然醒来,感觉自己孤零零的受惊吓的小孩子们所感到的痛苦…… 潘子立译 混混儿 从教堂塔楼大钟旁路过,他发现时间已很紧迫。他把课本紧紧夹在胳膊底下,开始加快步伐,不再吊儿郎当地、懒洋洋地走路。但不久他又放慢了脚步。夏日正午的炎热,弄得他懒散无力。本来嘛,他觉得及时赶去上希腊语课,压根儿就不是那么紧要。于是,他慢悠悠地顺着石子路往前走。石子路通向学校,喷射出令人窒息的灼热。到了学校,他发觉自己已迟到十分钟。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曾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最好该打道回府。但一想到今天吃饭,家里又要搞长而又长的祷告,他便感到十分痛苦,因此决定还是去教室,并猛一用劲推开了教室的门。 他的突然出现引起了几个同学的注意。教室后排有人轻蔑地哧哧一笑,前面第一排座位上,迎接他的也只是几张挂着讥诮笑意的面孔。老师面带得意的微笑,从讲台上看着他,并压低了声音,似含蔑视地说道:“利普曼,如果你哪次准点来了,那倒真是一个奇迹呢。你平常缺少的勤奋与毅力,在迟到这事儿上倒是发扬光大了。” 这时教室里响起一片咯咯的笑声,其间还夹杂着低低的、怪声怪气的下泛音。大家全拿眼瞄着利普曼。 利普曼未吱一声,脸上漠无表情。但是,从一张张乐开了花的脸孔旁经过,朝自己座位走去时,他感到很难保持平静。一种深深的痛苦,一种强忍着的狂怒,在他心底燃烧。经常他经受这种难堪的场面,也次次如此。他机械地打开课本,连页码也不看一眼,只心不在焉地望着书上的字母出神,直望得那一个个字母化作颤抖的黑色旋涡,在眼前飞旋。教室里所有的言语和声音,渐渐模糊起来,形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哭声,在他耳鼓里轰鸣,很是难听。周围这一切的冷漠,铅一般沉重地压在他身上。 他凳子前面,有几点阳光在嬉戏。它们像欢呼雀跃的孩子,旋着五彩的圈儿。那闪闪发亮的颜色,又像柔软的白手似地从斜面课桌上掠过。利普曼好奇地盯着它们,却又是视而未见。他自顾自的梦着什么,精神不太集中。就是在昨天晚上,一桩偶然的小事又将生活之镜摆到了他面前。昨天,他带着课本回家,遇上了几个同龄人,大学生呀,少尉呀什么的。这些人过去很喜欢他,可这时跟他打招呼,却面带少见的轻蔑和不言的骄傲,因为他现在还和那些毛孩子中学生坐在一起,还得听那些老掉牙的废话,那些用于巴巴的声音弹出的陈词滥调。 他觉得嗓子眼里有什么东西堵着,像是一声愤怒、绝望的狂笑。自己没像小孩子似地扑倒在地,哭哭啼啼,连他本人也几乎感到惊讶了。而且,自己居然没有跳起来啐他们一口! 他慢慢地恢复了几分平静,因为他已开始分解自己的痛苦。 他用极度的冷漠,用极度的痛苦才能产生的极度的冷漠,解剖这份苦痛。难道只有他一个人遭受这样的命运么?他知道,还有成百上千的人遭受与他同样的命运,还知道,这是他生活中每天都要发生的悲剧。但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人像他一样,感到这悲剧是如此的痛切。一个混混儿——世界上该还有多少这种人啊!但是,一想到那个开头,一想到那场第一次让他跌倒的考试,他总是不胜烦恼。主持那场考试的老师,即眼下这个坐在他前面十步远、对他漠不关心的人,当初是多么轻率地让他考了个不及格啊!或许,这个人一辈子连一分钟、一秒钟也未考虑过,他那个草率的决定,造成了怎样的后果。突然之间,一个奋发向上的发展过程被隔断了,一个人的命运被强行纳入另一条轨道。这个学生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留级时发生的那场突变。当时那种过度而无成效的勤奋,慢慢变成了混沌的懈怠,他对文学和艺术的兴趣也骤然被强行中断。哪怕是在生活最细小的方面,他也感到了这一打击的残酷性。他的工作精力渐渐衰退;在精神生活方面,他则日益陷入徒然的幻想之中。这类幻想只以这孩子本人为中心,并以实际生活中他无力得到的种种虚幻的形象和成就欺骗他。这样,他便慢慢消沉和懒散起来。后来他第二次留级,就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但他知道自己在走下坡路,却又无法阻止这一趋势。二十一岁还在上中学,这是他惟一难以忍受的痛苦,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忘了。他总在绞尽脑汁地琢磨事情的起因,次次都要归结到那一点上,回回都要想到那个日子,那个他因为偶然小事,仅仅是因为偶然小事而考场失利的日子。从这没完没了的苦思冥中,渐渐滋生一个模糊的念头,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这猜测给他病态的、强迫性的思索打上了事情确凿无疑的印记,那不会是一起偶然事件,肯定是暗暗的仇视情绪,某个不明了的原因,促使老师那么干的。打那以后,这一想法便在他脑子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于是仇恨便成了他灵魂深处的主旋律。 每次他与老师的脸正面相对,猛然袭来的恨意便让他气得发抖。瞧他坐在讲台上的那副样子!好一张牧师般的黄面孔j听听他用他那条粗嗓子信心十足、一本正经说出的那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吧,有多虚假啊,多无聊啊!他居然未意识到自己诗中的毛病!可这个人却能对他发号施令,却能决定他的命运,而且已经决定了他的命运——一想到这些,他的每一神经就痛苦地绷紧了,他感到,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一个拳头,一双眼睛则狠狠地盯着讲台上的那个人。 这时老师把脸转过来,接住了那道目光。他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只是嘴角周围冷酷而忧郁的皱纹更显眼了。他声音冷淡地说道:“利普曼,你留神往书上瞧瞧,也比望着空中发呆要强些啊。” 利普曼抽搐成一团。想到自己得受这刻板的教训,他就好像挨了灼热的火印似的,他陡然产生了一种抗拒心理,现在万万不能沉默! “我留神来着,先生!” “那就再好不过了,利普曼,刚才我讲的,你现在复述一遍看看!” 这话说得平心静气,甚至可能是不经意道出。但利普曼感到话里含有几分无耻的意味。他说不出话来,使劲地咬紧嘴唇。不过,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种预感,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许会演化成一场灾难,命运又要重复它每天残酷的游戏了,由这最最无谓的琐事,也会产生难以预见的后果。他知道,肯定要出事了,因为他感到自己渐渐鼓起了勇气,也渐渐陷入绝望之中,成千上万个小时积聚起来的仇恨,汇成一条宽阔的河流,意欲冲出一条道来。但他仍竭力控制着自己,一声不吭,两片苍白的嘴唇直在哆嗦。 老师等了几秒钟,然后非常平静地说:“你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刚才你撒谎。” 这便是判决。现在再也没有退路了。利普曼知道,他是在为失去的东西而斗争,不过也知道,他心中一直压抑着的、却又不停翻腾的种种感情,该表露出来了。如果今天不,那就明天。此外,同学们中间不断增大的嗡嗡声、哧哧笑声,也使他很恼火。只要不再和这班人搅在一起,管它出什么事呢!他清楚而果决地说道: “我没撒谎,我能复述。” “那你是不愿意复述哕?” “没错,我不愿意,因为那是些毫无根据的瞎扯淡。” 这句话犹如一声霹雳。那一张张脸孔上满意的笑容,那一个个正窃窃私语并一心盼着看看热闹的同学,全都僵住了。每个人都感到,自这抑闷沉重的气氛中,将要发生一场具有深远意义的悲剧。利普曼自己倒是最平静。他已招来了一强制性的结局,因为他想要这个结局。于是事儿就来了。 听了利普曼这句意想不到的话,老师完全失去了自制,不过,一会儿又恢复了镇定。他快步走到利普曼跟前,喘吁吁地,因激动而声音发抖地说道: “你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你自己才是呢!” 这回答一下子就截住了老师的话头。接着便突然出现了类似混战的混乱局面。没人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但两人心中的愤怒是如此的强烈和急迫,以至于不知不觉间便以狂暴的方式表现了出来。整个争吵仅持续了一秒钟,而后利普曼怀着巨大的仇恨,狠狠地给了老师一掌,推得他往后踉跄了几步。所有的学生全都盲目地激动起来,教室里一片嗡嗡的喧闹声。可未等他们动手干涉,利普曼就已从衣帽钩上取下帽子,向教室外冲出,并随手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他只管往外冲,没有目标,也没有计划…… 他四处乱走,走了一个小时,而后考虑成熟了,作出了决定。他想到了一切。上千幅各色各样的图景浮现在他眼前,他的青春,他的未来,他的父母,但每一幅图景全都这样引导他的行动,在他眼里全都化成了一个路标,一个指向最后一条黑暗小道的路标。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继而开始跑起来。这时,他眼前还飞快地闪现出小小的希望和模糊的预感,但他没有停下来,而是一个劲地跑啊跑。他耳旁轰响着汽车的隆隆声、街上的喧嚣声、漫不经心也毫不知情地从他身边经过的行人引起的嘈杂声以及他自己向前飞快奔跑的脚步声。他越跑越快,仿佛是为了麻痹每一根神经。他整个脑海里就回响着一句话:再快些,再快些……外界的一切声响,听起来全是这句话的节奏,它们汇成一片杂乱的、呼啸的噪声,使他麻木了,没知觉了。他就这样跑到了桥上。在那儿他站了一分钟,但不是因为害怕采取下一步行动,而是因为发抖的胳膊乏力,不能支撑他跨过栏杆。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被毁的生活。回忆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猛力,使他浑身发抖。他一跃便翻过护栏,闪电般栽入灰色的波涛之中…… 谢建文译 看不见的珍藏 火车驶过德累斯顿,停在第二个小站的时候,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登上我们的车厢。他很有礼貌地跟大家打招呼,接着又像个老熟人似的朝我点头致意。第一眼我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了。然而,在他紧接着微微一笑介绍自己的名字时,我立刻回想起来了:他是柏林最有名望的艺术古董商之一,战前2和平时期我还常去他那儿光顾一些旧书和名人手稿。于是,我们闲聊了起来,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突然,他急匆匆地跟我说: “我必须告诉您,我刚从哪儿来。因为这个故事是我从事艺术品买卖的这37个年头里所经历过的最不寻常的事情。您或许自己也清楚,自从我们的钞票的价值就像煤气似地四处流散,转眼便化为乌有,而时下古玩交易市场是个怎么样的情况:那些新近的暴发户们突然对哥特式的圣母像和15世纪的古版书,对古旧的版画及画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你怎么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你甚至不得不尽力防止,以免他们把店里的东西一抢而光。他们最喜欢的是你袖子上的纽扣和书桌上的台灯弄下来买了去。所以,你得源源不断地进新货——请您原谅,我突然把这些一向让我们怀有敬畏之心的艺术品称之为货物——,而且,更有甚者,这帮暴发户们已经努力让人习惯于把一部精美绝伦的威尼斯古版书看成只不过是多少多少美元,把古埃齐诺3的亲笔画当作区区几张百法郎钞票的化身而已。对于这帮家伙突如其来的狂热的抢购欲望以及喋喋不休的纠缠,你怎么对抗都无济于事。于是一夜之间,我几乎是被洗劫一空,我感到羞愧无比,真想放下百叶窗,关门停业。我们这间老店是我父亲从我祖父手里接下来的,如今店里只剩下少得可怜的几件破烂货,要是在以前,就连北方的那些街头小贩都不屑于将这种破烂货摆到他们的手推车上去的。 “在这样一种困境下,我不由得想到,我们过去的旧帐本拿出来翻一翻,兴许能找出几个昔日的老主顾,让我能从他们那儿弄回几个复制品。这样的一本顾客名单通常来讲简直像是个坟场,尤其是在如今这个年头。其实这些旧帐本也告诉不了我什么东西,因为我们的大部分老主顾早就在一场又一场的大拍卖中不得不将他们的珍藏拱手相托了,有的则早已去世了,而对于仅存的那几个也不能寄予过大的希望。然而,就在此时,我突然翻出一大捆大概要算是我们最早的老主顾写来的信件了。对于这个老主顾我之所以根本想不起来,是因为1914年大战爆发以来他再也没有来向我们订购或询问过什么东西了。但他与我们的那些通信——这可一点也不夸张——可以追溯到近60年前。他很久以前就开始从我父亲和祖父手里买东西了,但我确实想不起来在我接手经营这间店铺的37年来他是否曾踏进过我们的店铺。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想必是一个十分古怪的、旧式的而且很滑稽的人物,就像门采尔或斯比茨维克4笔下那种早已下落不明的德国人。他们极力活到我们这个年代,作为稀有罕见的怪人,有可能住在这个或那个乡村小镇里。但他的手书称得上是书法珍品,写得非常整洁,在每一笔数目下面用尺子标出红线,而且每次都把数目字重复一遍,以免产生差错;此外,他还别出心裁地把人家来信中没有写过字的空白纸部分裁下来继续用来写信。所有这些,无不表明他是一个节约成癖、生性小气同时又不可救药的乡巴佬。这些稀奇古怪的信件上面,除了他的签名之外,还总是附着他全部的头衔:‘退休林业官员兼经济顾问,退役中尉,一级铁十字勋章获得者。’作为一个70年代的老兵,要是他还活着的话,都应该是八十好几的人了。但是,这位滑稽可笑、节约成癖的老人作为一位古代版画艺术的收藏家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聪明才智,极其丰富的专业知识和高雅不俗的艺术品味。我将其近60年的订单慢慢地加以整理,其中第一张订单甚至还是用银币来计价的,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小乡巴佬在只花一个塔勒便可买到一大堆最精美的德国木刻的时代里,就已经不声不响地收集了一批批的铜版画,而这些铜版画比起如今的那些暴发户手中名气最大的收藏品来也毫不逊色。单说半个世纪以来他从我们这儿每次用几个马克、几十芬尼买的东西加在一起,在今天也价值连城了。除此之外,可以想象,他还在拍卖行里或从其它商人手中捞了大量的价廉物美的便宜货。尽管如此,自从1914年以来,他再也没有寄来过订单了。但我对古玩市场的情况向来是非常熟悉的,如果这样一大批的版画被公开拍卖或私下出售,不可能瞒得过我的。因此,这个与众不同的老人想必犹尚健在,抑或是这批收藏今天掌握在他的继承人手中。 “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第二天,即昨天晚上,我径直乘火车到了萨克逊的这个乡村小镇,在萨克逊有许多这样的寒伧得简直无法想象的乡村小镇。当我走出火车站在这个小镇上最主要的大街上溜达时,我简直无法相信,就在这样一些陈旧破烂又平庸乏味的住着小市民的房子当中,在某一间房子里面,居然会住着一位可能至今还完整地拥有伦勃朗5的精美画幅以及丢勒6和曼台涅7的全套铜版画的人。更令我惊奇的是,当我在邮局打听有没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林业官员或经济顾问居住于此的时候,人们告诉我,这位老先生真的还活着。于是我在午饭之间便马上动身去拜访他,说实话,当时我心里不无紧张,甚至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 “我毫不费劲地找到了他的住所,就在那种简陋的乡村楼房的三层楼上,这种楼房大概是上个世纪60年代某个投机取巧的瞥脚的土建筑师在仓促之间盖起来的。二层楼上住着一位老实的裁缝师傅。三楼的左侧有一块刻着邮政局长名字的牌子在闪闪发光,在右侧总算看到了写着林业兼经济顾问官名字的瓷牌。我迟疑而犹豫地拉了一下门铃,一位年纪很大的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戴着一顶干净的黑色小帽,很快地把门打开。我把我的名片递给了她,并且问她,是否可以见见林业官先生。她先是十分惊讶且有些怀疑地打量了我一下,接着又看了看我的名片。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镇上,在这么一间旧式的老房子里,有外地客人来访好像是件大事似的。但她还是很友好地请我稍候,便拿着名片进屋去了。我听到她在里面轻声耳语,接着突然听到一个洪亮的男人声音:‘啊……是柏林的r先生,从那间大古玩店来的……快请进来,快请进来……真是太令人高兴了!’”那个老太太也早就踩着碎片又走回来请我进入客厅。 “我脱下衣帽,走了进去。在这间朴素简单的客厅当中,直挺挺地站着一位年迈却还健壮的老人,他蓄着浓密的胡须,穿着半军装的家常便服,十分友好地朝我伸出双手。这个手势显然是表现出一种非常喜悦的、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欢迎,可是他那地僵硬地站在那儿的神情却与这种欢迎不符乃至有些矛盾。他站在那儿一步也不向我走过来,我只好走上前去握他的手——我心里始终是有点奇怪和诧异。等我就要握住他双手的时候,却发觉这两只手还是一动不动,仍然平放在那儿,不是主动地过来迎住我的手而是在等待着我去握它们。这一下我全明白了:他是个盲人。 “早在小时候,每次看到一个盲人,我心里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一想到他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但他对我的感觉却不能像我对他的感觉一样,心下难免总有些羞愧和尴尬。就是现在,面对着这对翘起的浓密的白眉毛下面的死眼睛,这对凝视着前方却只能看到空洞漆黑一片的死眼睛,我心里不由得一阵恐慌。可是这个盲人不让我有太多时间去感觉这种惊讶,因为我一接触到他的手,他便马上使劲地握起来,并且用一种猛烈而热情的方式向我再一次大声问好:‘真是稀客!’他朝我边笑边说,‘的确是个奇迹,柏林的大人物居然会光临寒舍……不过,这样一位商人一登上火车,我们就得多加小心啊!……我们家乡可有句俗话:吉卜赛人来了,快把房门关好,把装东西的袋子封好……是啊,我可以想象得到,您为什么来找我们……在我们可怜的、每况愈下的德国,现在生意很萧条,没有什么买主了。因此,大老板们又想起了他们昔日的老主顾,又来寻找他们的羔羊了……但在我这儿,我怕您是交不上什么好运了,对我们这些退休人员来讲,能够保证每餐的饭桌上有块面包,就已经是无比欣慰了。你们现在的价格又贵得惊人,我们可实在是跟不上步伐……总之,我们这号人是永远被排斥在外了。’ “我赶紧向他解释,说他误会了我的来意。我这次,并不是要卖什么东西给他的,只不过是刚好路过附近,不想错过这次拜访他的机会,我是敝店多年的老主顾,同时又是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当我刚把‘德国最大的收藏家’几个字说出口的时候,这位老人的脸上发生了奇怪的戏剧般的变化。他依然还直挺挺地、近乎僵硬地站在屋子当中,但他的脸部表情突然明亮起来,显示出一种最由衷的得意和自豪。他把身子转向他估计他夫人站着的那个方向,俨然想说:‘你见了吗!’接着又转过身来跟我讲话,声音里充满了快乐,一点儿也没有了先前讲话时的那种老军人的粗鲁和生硬,而是以温和的语气,充满深情地说道: “您真是太好了……但是也不能让您这么白跑一趟。既然来了,就该让您看点东西,这些东西可不是您每天都看得到的,即便是在您那阔气的柏林城里也不是随时都能看得到的……我给您看几幅画,就是在维也纳的阿尔柏尔提那艺术馆和那该诅咒的巴黎也找不到比它们更为精美的东西了……是啊,一个人收集了60年,他就会得到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平时是不会摆在大街上的。路易丝,把柜子的钥匙给我。”“就在这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那位原来站在他旁边的老妇人,她面带微笑,亲切友好地安安静静地听我们谈话,突然向我求情般地举起了双手,同时她又用脑袋做了个分明是强烈反对的动作。我起初还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她朝她丈夫走过去,两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提醒他道:‘可是赫尔瓦特,您根本没有问过这位先生,他现在是否有时间来看你的这些收藏,现在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吃完饭你得休息一个小时,这是医生明确强调过的。等吃完饭再把你的东西拿给这位先生看,然后我们一起喝咖啡,这不是更好吗?再说到时安娜玛丽也在家,她对这些东西比我了解得多,可以帮帮你啊!’ “她刚刚把这番话讲完,便又一次朝我重复她那个迫切的请求的手势。这一下我才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她想要我拒绝现在马上看他的藏画,于是我很快编造了一个借口,说约了他人共进午餐。能参观他的藏画,这对我来讲既是一种享受又是一种荣幸,只是要到下午三点以后,那时我会非常高兴地前来的。 “就像是被人拿走了最心爱的玩具一样,老人一如孩子般地一边生气一边转过身来,咕哝着说道:‘这当然喽!这些柏林来的大老板们总是忙得抽不出时间来。可这次您一定得抽出时间来,因为这不只是三幅五幅,而是27本夹子,每一本都是不同大师的作品,而且没有一本不是夹得满满的。那好吧,下午三点,但一定要准时,否则我们就看不完的了。’ “他又一次向空中朝我伸出手来,‘您准备留神专心看吧,您会高兴的——也允许恼火。而您越是恼火,我就越高兴。我们收藏家都是这样的:一切为我们自己,一点儿也不留给他人!’接着他再一次使劲地跟我握起手来。 “那个老妇人陪我走到门口。在刚才这段时间里,我注意到了她一直又尴尬又害怕和担心着什么。现在,到了大门口,她这才尽量小声地结结巴巴说道:‘可以让她……可以让她……我的女儿安娜玛丽在您来我家之前去接您吗?这样会好一些,因为……因为种种原因……您大概是在旅馆里用膳吧?” “‘是的。您女儿能来接我,我感到非常高兴和荣幸,’我说。 “果然,一个钟头之后,当我在集市广场边上那家旅馆的餐厅刚刚吃完午饭时,一个衣着简朴年纪较大的姑娘走进餐厅来找人。我朝她走过去,自我作了介绍,并告诉她,我已准备就绪,可以立即同她一块儿去看那些藏画。可是她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并且表现出和她母亲一样的惊慌、不安的窘态来,问我能否先跟我讲几句话。我很快发现,她似有难言之隐。每当她鼓起劲来要说话的时候,这片不安的、飘浮不定的红晕便一直升到额角,她的手一直摆弄着衣服。最后,她终于开始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又陷入了迷惘和困惑: “‘是我母亲叫我您这儿的……她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们有一事相求于您……我们是想在您去见父亲之前把情况都告诉您……父亲当然想把他的收藏拿给您看,可是这些藏画……这些画……也不复完整了……缺了好几幅……甚至缺了非常多,真是太可惜了……’ “说到这儿,她又不得不喘口气,然后她突然看着我,急匆匆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必须坦白地告诉您……您清楚现在的局势,您能理解这一切的……我父亲是在大战爆发以后完全失明的。在此之前,他的视力老是不济,一激动使他的视力就一下子完全丧失了——尽管已是76岁高龄,他原本还打算要去参军与法国作战,当后来部队并没有能够像1870年那样胜利前进时,他就大为生气,打那时起他的视力就可怕地急速恶化。除了眼睛有点毛病外,他本来身体还算硬朗,就在不久前他还能一连好几个小时地散步,甚至还去从事他心爱的狩猎。可现在他根本不可能再去散步了,他的藏画成了他唯一的乐趣所在,他每天都要看他的藏画……这就是说,他看那些画夹其实是看不见了,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每天下午都要把所有的画拿出来,至少可以摸一摸,一张一张地摸,总是按照同样的顺序,按照几十年来他已背得烂熟的顺序……他如今对其它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他得将报上各种拍卖的消息都读给他听,他听见价线升得越高就越开心……因为……这一点真可怕,父亲对于物价和时势一无所知……他根本不知道,我们早已倾尽所有,他也不知道,靠他那点儿退休金,还不够两天的生活花费……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妹夫阵亡了,留下我妹妹带着四个孩子……可是我们物质上的困难,父亲却一点也不知道。开始,我们拼命节省,比以前还要节省,但这无济于事,然后我们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我们当然不碰他那些心爱的藏画……我们变卖了仅有的那一点首饰,可是,我的天,这又值得了几个钱!60年来,父亲把尽可能省下来的每一个芬尼统统用来买他的画去了啊。然而,有一天家里实在什么也没有了……我们一无所措,真不知道这该怎么活下去……所以这时候……所以这时候……母亲和我卖掉了一幅画。父亲要是知道的话,是绝对不会允许我们卖他的画的。他也不可能知道,从黑市上去弄回一点食物是多么艰难,他也不知道,我们惨遭战败,阿尔萨斯和洛林已割让出去,我们念报时也不再把这类消息念给他听,免得他生气和激动。“我们卖掉的,那是一幅非常珍贵的伦勃朗的铜版画。那个商人也付给了我们好几千马克,我们指望着靠他来维持几年的生计。可是您也,货币贬值得多么厉害……我们把剩下的钱全部存进了银行,可两个月之后这笔钱被贬得化为乌有了。这样一来,我们不得不再卖一张,又卖一张,而且商人总是拖很久才付款,等钱寄到时,已经值不了多少了。后来我们就去拍卖行试试,可是在拍卖行里,我们也还是被人欺骗,尽管一开价就是几百万……当那几百万到了我们手上时,已变成毫无价值的一堆废纸了。就这样,父亲的收藏中最好的画幅,甚至几幅名画,都一一被卖出去了,仅仅是为了维持我们最可怜最贫困的生活。父亲对此一点也不知道。“所以您今天突然来到,让母亲吓了一跳,……因为只要父亲打开那些画夹子您看,那么一切都给泄露出来了……这些旧纸板,父亲只要摸一下就知道里面夹着什么,我们把一些复制品和类似的画页塞在里面,代替那些被卖掉的画幅,这样他摸的时候就不会有所察觉。而且只要他摸一摸这些画夹数一数这些画页(他清楚地记得这些画的先后顺序),他就会得到一种莫大的欢乐,一种与从前用尚未失明的双眼看这些画幅时的一模一样的快乐。平时,在这个小镇上,父亲认为没有人值得让他来展示这些宝贝……他如此狂热地爱着他的每一幅画,我相信,如果他得知手里摸着的这些画都被卖出去了,他一定会心碎的。自从德里斯顿铜版画陈列馆的前任馆长去世后,这么多年来,您是第一位他认为值得把那些画夹拿出来看的人。所以我们请求您……” “突然,这个年纪不小的姑娘举起了双手,眼眶里闪着泪花。 “我们请求您……求您别让他难过……也别让我们难过……求您别将他这最后的幻想破灭,请协助我们,让他相信,他将给您描绘的那些画幅,都还在那儿……要是他真的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的话,他是肯定活不下去了。也许是我们做了件对不起他的事情,但我们除此之外又能怎样呢?人总得活下去啊……人的性命,我妹妹的四个孤儿,难道不比那些印着画的纸更为重要吗?……而且直到今天为止,我们也没有剥夺他的那种快乐,他依然很幸福,依然可以在每天下午把他的藏画夹子翻上三个钟头,跟他的每一幅画就像跟一个大活人一样地谈话,而今天……今天有可能是他最幸福的日子,许多年,他都等着有朝一日能让一位行家看看他的至宝;我请求您,我举起双手请求您,千万别破坏他的这种快乐!’ “她说的这些话是如此地令人感动,我现在复述出来是无法表达出那种激动之情的。我的天,作为一个商人我曾经看见过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有的被卑鄙无耻地洗劫一空,有的被通货膨胀弄得倾家荡产,他们几百年祖传的家产被人用一个黄油面包的价钱给掠夺走——但是,今天,命运在这儿创造了一个最特别的例子,让我激动不已。我不言而喻地向她保证保守秘密,并且尽力帮忙。 “我们一起朝她家走去——路上我非常气愤地得知,商人们用少得可怜的钱欺骗了这些可怜的、无知的妇人,但正是这个更坚定了我的决心,要尽我的努力去帮助她们。我们登上楼梯,正要推开门时,就已听到从客厅里面传来的老人洪亮的声音:‘进来!进来!’凭着盲人敏感的听觉,他肯定在我们上楼时就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了。 “‘赫尔瓦特今天一个中午根本睡不着,为了急于要把他的宝贝给您看,’老妇人微笑着对我说。她女儿的一个眼色已经使她明白我的态度,并让她放下心来了。桌上一大堆画夹已经摊开,等着人去看。盲人刚一触到我的手,招呼也没有打,就马上抓住我的手臂,拉我坐到椅子上。 “‘好吧,让我们现在就马上开始吧!——要看的东西太多了,而柏林来的先生们又老是没有时间。这第一个夹子里面全是大师丢勒的作品,收集得相当齐全,这个您自己也会看得出来的——而且一幅赛过一幅。呐,您自己可以评论,您看吧!’——他打开画夹的第一幅,‘这是《大马图》8。’ “就像人家平时拿易碎品似的,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从画夹子中取出一个纸框,里面嵌着一张已经发黄了的白纸。他满怀地将这张一文不值的废纸举到面前,仔细端详了好几分钟,而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手指分开这张白纸举到眼前的那种心醉神迷的投入,以及满脸上所表现出的那种迷人的聚精会神的样子分明是一种看得见的双目正常的人的神情。他那本来死亡的瞳孔和目光僵直的眼睛,不知是由于纸的反光还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突然明亮起来,那是一种会意的,智慧的光芒。 “‘怎样,’他颇为自豪地说,‘您曾见过比这更精美的版画吗?每一个细节都是多么的清晰,多么的分明——我把这幅与德累斯顿版相比较过,相对于这幅来讲,那个德累斯顿版便相形见绌了,显得平淡而死板。再来看看它的来历吧!您瞧这儿——’他把画翻过来,并用指甲如此精确地指着这张白纸上的某些地方,以致我都不由自主地望过去,看那儿是否真的还盖有图章——‘这儿您看见的是那格勒的藏图章,那儿是收藏家雷米和厄斯代勒的图章。这些先前拥有此画的大收藏家,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幅画居然会跑到我的这间陋室里来吧。’ “看着这个对事实还一无所知的老人如此激动地赞赏和夸耀着那一张纯粹空白的纸张,一丝凉意掠过我的背脊。看着他用指甲居然毫厘不差地指着那些只是在他的想象中才有的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收藏家的图章,我真的感觉到有些不寒而栗。正是由于这种恐怖,我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般,不知道该如何答他的话才好。但是,当我在迷惘和慌乱中抬起眼睛瞥见那两个妇人时,我又看见老太太激动而颤抖地高举着的双手和满怀祈求的神情。于是我镇定了一下,开始扮演自己的角色。 “‘真是罕见!’我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话来,‘真是印得精美绝伦的一幅画!’马上,老人自豪得脸上容光焕发。‘这还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喜形于色地说道:‘您还得看看《忧愁》9图或者《受难》10图,这可是一幅印得精美无比的版画,如此高的质量简直是独一无二的,您看吧’——说着,他的手指又轻轻地抚摸起了他幻想中的画——‘这新鲜明丽的色彩,这细致入微的笔法,这柔和无比的色调,柏林的大老板们以及那些博物馆专家们见了,也肯定会被震惊得五体投地的。’ “他就这样大声地喜形于色地一边看一边讲述下去。我简直无法形容,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地不寒而栗:我和他一起看了一百或三百张空白的废纸或者是很糟糕的复制品,而这些东西在这位不明的可悲的盲人的记忆中却是真实存在的,以致于他至今还能毫无差错、按照准确无误的顺序,细致入微地夸奖和描述每一幅画。这个看不见的珍藏,其实想必早已随风散落,不知去了哪个角落,但它对于这个受骗的盲人来讲,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他对幻想产生的是如此强烈,以致于我几乎也开始相信它们是依然存在的。只有一次,他的梦游者一般的沉着自信以及热情洋溢的情绪被短暂中断了一下,甚至差一点有觉醒过来的危险:他拿着一幅伦勃朗的《安提莪普》11(这是一幅试印的复制品,原来的确价值连城),又夸起了印刷的细腻,他那敏锐的神经质的指头沿着印刷的线路重描这幅名画,但是他那敏感的触觉神经在这张陌生的纸上却没有能够摸得到那些凹陷的纹路,突然之间,他皱起眉头,脸色阴沉,声音也慌张起来。‘这是……这是《安提莪普》吗?’他喃喃自语道。我马上采取行动,赶紧从他手里把这幅嵌在纸板里的画取出来,并满怀地描绘起我所知道的铜版画中可能有的所有细节。这时,盲人那张本来很难堪的脸才松弛下来。我越是大加赞赏,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越开心,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总算来了一个识货的行家,’他兴高采烈地朝他的妻子女儿欢呼起来,‘总算,总算出现一位行家,让你们也听一听,我的这些画有多么值钱。你们总是不无忧虑地责怪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我的收藏上。这也是事实,60年,我不喝酒,不旅游,不戏,也不买书,总是省了又省,省了又省,把钱用来买画。当我有朝一日不在人世了,你们就会发现——你们将非常富有,比我们镇上所有的人都有钱,就跟德累斯顿的巨富们一样有钱。那时候,你们也会为我干的这种傻事而感到高兴。但是,只要我活一天,这些画一幅也不允许拿出我的房子……你们先得把我抬出去埋了,然后才可以动我的那些收藏。’ “他说着,同时又用手指温柔地抚摸那些早已空空荡荡的画夹,就像抚摸一些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这情景既有点可怕又让我非常感动,因为大战以来的这些年里,我还从来没有在哪一个德国人的脸上到过如此纯净的幸福和快乐的表情。他身边站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跟那位德国大师12的版画上的妇女形象很神秘地相像。画上的这些妇女前来参拜她们的救世主耶稣的坟墓,在这被打开了的,空空的墓穴面前她们既显出恐怖和害怕的样子,同时又露出一种虔诚的、因为看到奇迹而显得极度的兴奋。正如画上的那几个女追随者的脸上因得知耶稣而光芒四射一样,眼前的这两个日益衰老的、受尽煎熬的、贫穷可怜的小资产阶级妇女的脸上也洋溢着老人的那种天真、幸福和快乐的神情。她们时而流泪,时而微笑,这种情形,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可是这个老人听我的夸奖怎么也听不够,因此他不停地翻着画页,如饥似渴地聆我的每一句话。所以,当最后把这些骗人的画夹推到一边,老人很不情愿地极为勉强地腾出地方来放咖啡的时候,我才感觉轻松了许多。可是与这位老人的激动、高昂的欢快之情比起来,与他那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的忘乎所以的劲头比起来,我的那种带有内疚的轻松又算得了什么呢!接着,他又讲述了成千上百个当年买画寻画的故事,又站起身来,不要人家帮忙,摸索着走过去,将一幅又一幅的画抽出来:他像喝醉了酒似的,兴高采烈。当我最后终于说到要告别的时候,他大吃一惊,像执拗顽皮的孩子一样突然闷闷不乐起来,跺着脚说:这不行,您还没有看完一半呢。那两个女人费了很大的劲解释,才让这个固执生气的老人明白,他不能耽搁我太久的时间,否则我会误了火车的。 “最后,经过不抱希望的反抗,他总算顺从。当我要告别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温柔。他握住我的双手,他的手指以一个盲人的全部的表达能力爱抚般地抚摸我的手,一直摸到我的手腕,似乎想更多地了解我,并且向我表达一种言辞所不能表达的爱意。‘您的光临,给我带来了极大极大的快乐,’他说道,饱含一种发自内心的和感动,让我永远都难以忘怀,‘终于,终于,终于我又能同一个行家一起欣赏我心爱的藏画,这对我真是一种幸福。可是您也将看到,您不是白白地到这个瞎老头这儿跑了一趟。在这里,让我的夫人作证,我许诺,在我的遗嘱里加上一句,委托您那间久负盛名的古玩店来拍卖我的藏画。您应该得到管理这批鲜为人知的宝藏的荣誉’——说着,他满怀热爱地再一次把手放在那些早已被洗劫一空的画夹上——‘一直到它流散到世界各地为止。请您答应我,帮我编一个漂亮的藏画目录——这将成为我的墓碑,我不需要更好的墓碑了。’ “我看了一下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两个紧紧挨在一起。一阵哆嗦从一个人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宛若两人合成为一个整体,在那儿一同震动,一同颤抖。此时,我自己的心情非常庄严和肃穆,因为这个动人的不明的老人把他那看不见的收藏像珍品一样委托我保管。我深受感动地答应他去办好这件实际上我永远都无法完成的事情,这时他那死去的瞳孔又一次明亮起来,我感觉得到,他打内心里渴望能真实地、具体地感受到我的存在:从他对我的那种温情,从他的手指使劲地握着我的手指时的那种饱含着感激和许愿的热切心情,我体会到了他的这种愿望。 “两个女人送我到门口,她们都不敢出声,因为耳尖的老人会听得到每一句话,但是她们含着热泪,满怀无限的感激之情注视着我!我几乎是在晕眩中摸索着走下楼梯,心里其实十分惭愧:我如童话中的天使一般降临到一个穷苦人的家里,用善意的欺骗和撒谎的办法使一个盲人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重见光明,而我实际上是作为一个卑鄙的商人跑来这个地方的,原来是想狡猾地骗走人家几件珍贵的家藏。但我现在得到的,要比这多出好多:在这阴暗沉闷、没有欢乐的时代,我又一次亲身感受到一种纯粹的,一种纯粹只为艺术而产生的精神上的极度快感。而这种感情,我们的人们好像早已遗忘了。我心里——我不能用别的语言来表达——充满着一种敬畏之情,虽然同时我不知为何也总是感到一种羞愧之情。 “我已经在了大街上,上面哐啷一声打开了一扇窗户,我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确实不错,是那老人不听劝阻,一定要用他那什么都看不见的双眼目送着我,朝他以为是我走的方向。他把身子探出窗外,以致于那两个妇人只好小心地扶住他。他挥动着手绢朝我说道:‘祝您一路平安!’用他那开心的、如同青春少年一般清朗的嗓音。这是一个让人无法忘怀的情景:楼上的窗口露出一张白发老人快快乐乐的笑脸,俯瞰着大街上整日闷闷不乐、忙忙碌碌、疲于奔命的芸芸众生,被一片善良的幻觉所组成的白云托住,从而远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个令人作呕的现实世界。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句千真万确的老话来——我想起了,这是歌德说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1指本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初。 2指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 316到17世纪意大利画家。 4门采尔,19至20世纪初德国现实主义画家。斯比茨维克,19世纪德国画家。 5伦勃朗,17世纪荷兰著名画家。 6丢勒,15到16世纪德国著名画家。 7曼台涅,15到16世纪意大利画家。 8这是丢勒的名画。 9《忧愁》,是丢勒的名画。 10《受难》,是丢勒以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故事为题材的绘画。 11安提莪普,希腊神话中英勇善战的人物。 12指丢勒。 里昂的婚礼 一七九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巴雷尔1在法兰西国民公会2针对发动叛乱,终被攻克的里昂城提出了那项杀气腾腾的提案,该提案以下面这两个简洁凝练的句子结尾:“里昂反对自由,里昂不复存在。”他要求拆除城里全部房屋,把这叛乱之城夷为平地,城里的纪念性建筑物应该全都化为灰烬,甚至该城的城名也应该取消。国民公会犹豫了八天之久,迟迟没有同意把法国的第二大城这样彻底地毁掉,即使在法令签署之后,人民代表库东3也只是采取拖拉的态度来对付这道杀人放火的命令,他心里有底,知道罗伯斯庇尔会默许他这种态度。为了虚张声势,他把民众召集到贝勒古广场上,场面非常壮观。他象征性地用银锤敲击一下决定毁掉的房屋。可是去砸那些建造得富丽堂皇的门面时,镐头总是迟疑不决,断头机用得更少,难得看见铡刀闷声闷气隆隆直响地砍将下来。这出人意表的温和态度使人们渐渐放下心来,被内战和长达几个月之久的围困弄得惊惶不安的城市又缓过劲来,敢于暗抱一线希望。可是这位心地仁慈,执行命令不力的人民代表被突然召回,取代他的是科洛-德布瓦4和富歇5。他们两个使身佩人民代表的缓带出现在阿弗朗希城——因为在共和国的法令里,里昂从此就叫这个名字。于是一夜之间,原来仅仅是一道措辞慷慨激昂借以吓唬百姓的敕令变成了狰狞可怕的现实。这两位新上任的人民代表在给公安委员会的第一个报告里这样写道:“迄今为止,这里毫无行动。”急迫之情,跃然纸上,他们想以此证明自己的爱国主义热忱,并且把那位态度较为温和的前任告了一状。他们立刻采取可怕的行动,来执行那道法令。人称“里昂刽子手”的富歇,日后当了奥特朗托6公爵。这位一切合法原则的捍卫者很不喜欢人家向他再提这些往事。 1巴雷尔-德-维安差克(1755-1841),法国大革命时的激进分子。 2国民公会,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至一七九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期间的法国最高权力机构。 3乔治-库东(1755-1794),法国革命时的激进分子。 4让-玛丽-科洛-德布瓦(1750-1796),法国大革命时的激进分子,里昂大屠杀的执行者。 2约瑟夫-富歇(1759-1820),法国攻客,在大革命时期、拿破仑帝国及波旁工朝复辟时期均担任要职,被称为三朝元老。 6富歇在拿破仑帝国时期被封为奥特朗托公爵,任警察总监。 现在拆除房屋不再是用镐头一下一下慢慢地挖掘,而是埋上火药,把最最富丽豪华的房屋一排一排地炸毁。不再用“极不可靠,不敷需要”的断头机来行刑,而是用霰弹射击,集体枪杀,把几百个犯人一举消灭。司法机构每天得到新的严令,变得异常狠毒,大杀无辜。像镰刀似的,一天天把大群的人像麦秸似的割倒在地。把死尸装进棺材挖坑掩埋实在过于迟缓,那迅急奔流的罗讷河水早已把尸体冲走。嫌疑犯人山人海,几座监狱早有人满之患。于是公共建筑物的地窖、学校和修道院都用来收容犯人,当然只能暂时收容,因为死神的镰刀很快就会砍来,同一个人躺在同一堆稻草上取暖的时间,难得长达一夜以上。 在血淋淋的那个月的某一天,冰冷醋寒,又有一群犯人被驱赶到市政厅的地窖里,在那里暂时呆奔一起,相处的时间短得河悲。中午的时候,这些犯人挨个带到政府委员面前,草草了事地随便一问,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如今这六十四个犯人,有男有女,杂乱地坐在低矮的有拱顶的地窖里。那里昏暗潮湿,散发着酒桶和腐物的霉味。前屋的壁炉里,有一点微弱的炉火,与其说给这幽暗的地窖增添了热气,毋宁说给它染上了一抹红色。大部分犯人躺在各自的草袋上面,神情漠然,其余的人凑到那张惟一获准放在这里的木桌旁边,借着摇曳的烛光,急急忙忙地书写诀别信。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生命将比这冷屋里发出蓝色幽光的蜡烛结束得更早。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不是用耳语的声调说话,于是从冰冷寂静的大街上传来的轰隆隆的地雷爆炸声,以及紧接着的哗啦啦的房屋倒塌声,听上去便分外清晰、沉重。由于事件的发展迅速异常,这批备受厄运折磨的苦命人已失去了细致感受,清晰思维的一切能力。他们大多数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靠在这阴暗的地窖里,就像呆在他们的坟墓旁边,不再抱任何希望,也不关心周围的世界,心如死水,不起波澜。 晚上快七点钟的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坚定有力的脚步声,枪托碰得直响,生锈的门闩被拉开,发出刺耳的尖音。大家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莫非一反平常那可怜的习惯,连一夜也不让过,他们最后的时刻现在就已经来临?门开处,一阵寒风吹来,蜡烛的火苗直蹿,蓝幽幽的,仿佛想摆脱蜡烛,凌空飞去。随着烛光的颤动,人们心怀恐惧,不知即将来临的事情是凶是吉。可是一会儿人们又惊魂稍定,狱卒带来的无非是一拨新增添的犯人,人数大约二十左右。他默默无言地把他们带下阶梯,送进这间挤满了人的房间。井没有指给他们什么特定的位置。然后沉重的铁门又轰隆隆地重新关上。 囚徒们望着新来的犯人,目光并不友好,因为在人们的天性里有个奇怪的特点,不论在哪里,总是急急忙忙地适应环境,哪怕为时极其短暂,也希望安顿妥帖,仿佛这是他们的权利。所以,先来的囚徒已经不由自主地把这间空气滞重,发出霉味的房间,长了绿毛的草垫,壁炉旁的位置看成他们的私有财产。每一个新来的犯人在他们看来都是不招自来,会侵犯他们利益的家伙。而刚才带进来的这批犯人想必也清楚地感觉到先来的囚徒身上发出冷森森的敌意,尽管这种敌意在这死亡将至的时刻显得多么无聊。因为,说也奇怪,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和先来的囚徒既不互相问候,也不彼此攀谈,他们并不要求在桌子旁边或草垫上面分得一角,而只是挤在一个角落里,沉默不语,心情沉郁。如果说在这之前,悬在拱顶上的寂静已经压得人难以忍受,那么现在由于无谓地激起的紧张空气,这种寂静更使人感到阴森逼人。 因此,有人突然发出一声呼喊,听上去就分外悦耳,爽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这是一声响亮的,几乎是颤抖的呼喊,它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以不可阻挡之势,把最最麻木不仁的人也都从死水槁木般的心境中惊醒。这是刚才和别的犯人一起新来的一个少女,她突然跳了起来,像要摔倒似的,向前伸出双臂,颤声连呼:“罗伯特!罗伯特!”向一个青年男子直扑过去。那个青年和另外一些囚犯隔开儿步,呆在一旁,靠着窗前的铁栅栏,这时也向那少女奔了过来。紧接着这两个年轻人身体紧紧偎依,嘴唇紧紧唏吻合,就像两股火焰合在一起熊熊燃烧那样恳切真挚。那涌流不止的欢乐之泪在他俩的面颊上交流,他们的呜咽像是发自同一个行将爆裂的咽喉。他们停顿片刻,不相信他们真的拥抱在一起,眼前的事情简直难以置信,不由得惊恐万状。可是一转眼,他们又重新紧紧拥抱,可能情绪更加炽热。他们一个劲地痛哭流涕,哀哀抽泣,连说带嚷,旁若无人,沉溺于无限的柔情之中,完全不顾身边的同伴。这些难友无比惊讶,因而也都振作起来,慢慢地挨近这对年轻人。 原来这位少女和市政府一位高级官员的儿子罗伯特-德-l……自幼青梅竹马,几个月前刚刚订婚。教堂里已经贴出他们即将结婚的公告,婚礼的日子恰好订在鲜血横流的那一天。就在这一天,公安委员会的军队进攻里昂。新郎在佩西将军的队伍里和共和国作战,这时自然有责任陪伴这位保王党将军去进行那绝望的突围。一连几个星期得不到新郎的消息,姑娘于是壮起胆子,暗存希望,认为新郎业已越过边境,安全到达瑞士境内。突然,市里的一个文书告诉她,密探打听出新郎躲在一个农家的田庄里,昨天已被押送革命法庭。大胆的姑娘刚一听到未婚夫被俘,无疑会被判处死刑的消息,立即以神秘莫测,不可理解的勇气把办不到的事情办到了,只有妇女在极端危险的瞬间才会有这种勇气。她亲自一直闯到不可接近的人民代表的身边,乞求人民代表为她的未婚夫开恩。她先匍匐在科洛-德布瓦的脚下,这位人民代表态度粗暴地一口回绝,说他对叛徒绝不开恩。姑娘紧接着跑去找富歇。此人心肠冷酷,并不亚于科洛-德布瓦,不过手段更加狡猾。他看见这年轻姑娘已经绝望,也受到感动,为了不让自己动心,便信口撒谎,说他很愿干预此事,去偏袒姑娘的未婚夫。可是他看见——说到这里,这位老奸巨猾,善于蒙骗别人的家伙便懒洋洋地透过手执的长柄眼镜向一张毫不相干的纸上扫了一眼——今天上午罗伯特-德-l……已在勃罗托的田野上被枪毙。这个诡计多端的家伙把姑娘完全给蒙住了:姑娘立刻相信未婚夫已经死去,可是她井没有像一般女人那样,沉溺于痛苦之中,不作任何反抗。此刻生命对她已经毫无意义,活不活都无所谓。她从头发上摘下革命的徽章,扔在地上用双脚猛踩,一面大叫大嚷,透过所有洞开的房门,到处都听得见。她骂富歇和他那些急急忙忙赶来的部下全是嗜血如命的暴徒、刽子手、胆小如鼠的罪犯。士兵们把她捆绑起来拖出房去的时候,她听见富歇在向他的麻脸秘书口授逮捕她的命令。 所有这一切,——这个烈性姑娘几乎是欢欢喜喜地向围在旁边的人们说道——她已觉得无足轻重,不再放在心上。相反,一想到很快就能迫随她那已被处死的未婚夫,她感到心满意足,无比陶醉。一切转瞬即逝,这种感觉透过她的全身,使她暗自欢欣。审讯时她干脆什么问题也不回答,甚至当看守把她和后来的那批犯人一起推进这座监狱的时候,她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因为她知道心上人已死,她自己正幸福地在这死亡的路上向他靠近。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使她牵肠挂肚?所以她也就完全漠不关心地在一个犄角里坐下。后来,她的目光刚刚适应房屋里的黑暗,就发现一个年轻人的姿态与众不同。这个青年靠着窗口默默沉思,那模样和她未婚夫平常出神凝视的神情真是出奇的相似。她竭力不让自己心里产生这样一个荒谬虚妄的希望,尽管如此,她还是站了起来。恰好在这一瞬间,那个青年走近了蜡烛的光圈。她大吃一惊,真不明白在这魂飞魄散的一秒钟里,她竟然没有死去,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当她突然发现那早已被认为惨遭杀害的未婚夫竟然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时,她的心像是一个活物要从她胸口跳将出来。事后她说起来还一直激动不已。 姑娘以飞快的速度急急忙忙讲了上面这番话。与此同时,她的手一直紧握着她心上人的手,一刻也不松开。她一个劲地紧紧依偎着她的未婚夫,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投入他的怀抱,仿佛她对心上人就在身边还一直心里不大踏实。这两个年轻人表现出真挚缠绵的柔情,这动人的场景奇妙地使他们的难友内心受到强烈的震撼。这些人方才还麻木不仁,疲惫不堪,漠不关心,不动任何感情,此刻突然变得热情洋溢,情绪活跃,挤在这一对如此奇特地结合在一起的情侣周围。看到他俩这极不寻常的遭遇,每个人都忘却了自己的命运。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对他们说句话,表示关怀、赞许或者同情,但是这情绪激昂的姑娘抱着一种如醉似狂的自豪神气拒绝接受别人的惋惜。她说,不,她很幸福,无比的幸福,因为她现在知道,她将在同一时刻和她的心上人一起死去,谁也不必去为对方悲泣。只有一点美中不足,那就是她不得不用她娘家的姓,她还不能作为她心上人已经婚配的妻子和他一同去见天主。 她这番话说得非常坦然,毫无企图,几乎刚一说完就已忘记。她一次又一次地和她的心上人热烈拥抱,所以没有注意到,罗伯特的一位战友被她的这一愿望所深深地感动,此时已小心翼翼地溜到一旁,和一位年纪稍大的男子开始低声耳语。他俏声说出的那些话似乎使那人非常震动,因为那人马上挣扎着站起身来,艰难地挪动脚步向这对情侣走去。他对他们俩说,他是图尔农的一个拒绝宣誓的神父——他身上的农民装束其实根本叫人看不出他的身分——因为有人告密才被逮捕,来到这里。尽管他现在没有神父的衣裳,可他心里依然意识到他所担负的职务和他拥有的神父的权力。既然他俩的结婚公告早已宣布,何况两人已被判决,婚礼不容拖延,所以他乐于冒着风险,立即满足他俩这一完全合法的强烈愿望。在这儿,由他们的这些难友和那无所不在的天主作证,把他俩结为夫妻。 年轻姑娘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愿望能够又一次实现,她不胜惊讶地凝视着她的未婚夫,脸上带着疑问的神情。她的未婚夫回答她的是一道喜出望外的发亮的目光。于是少女便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屈膝下跪,亲吻神父的手,请求他就在这鄙陋的屋里为他们举行婚礼,因为她感到自己思想纯净,此刻完全充满了神圣的感情。在场的人听说这阴郁的死屋刹那间将变成教堂,内心深受震撼,不由自主地都被这位未婚妻的激动心情所感染,急急忙忙分头去做各式各样的事情,借以拼命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男人们把为数甚少的几把椅子搬来排好,在一个铁制的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旁边把几支蜡烛排成笔直的一行,就这样凑合着把那张桌子布置成一个祭坛。妇女们则把富有同情心的人在她们入狱时慨然相赠的少量鲜花匆匆编成一顶细细的花冠,戴在姑娘的头上。这时神父和她的未婚夫一起走进旁边的房间,先听新郎的忏悔,再听新娘的忏悔。等到这对恋人走近这座临时的祭坛,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有几分钟之久,屋里静得出奇,以致看守的士兵怀疑里面发生了什么可疑的事情,突然一下打开牢门,走进屋来。他一看见屋里正在准备进行的奇怪事情,他那张黝黑的农民面孔不由自主地变得神情严肃,充满了敬畏之情。他站在门口,不打扰他们,就这样在这不寻常的婚礼上,他自己也变成了沉默的证人。 神父走到桌前,用简短的几句话宣布,人们若想谦恭地在天主面前互相结合,那么教堂到处都是,祭坛哪里都有。说罢屈膝下跪,在场的人全都随着一起跪下。屋里是那样的宁静,连微弱的蜡烛光也稳稳的,一动不动。然后神父在寂静中间道,他们两人是否愿意同生共死,永远结合。姑娘用坚定的声音回答:“愿意同生共死。”这个“死”字刚才还叫人不寒而栗,现在响彻这寂静无声的房间,清越,爽朗,不再有丝毫恐惧的味道。于是神父把他俩的手放在一起,宣布他们结为夫妻:“我奉圣母圣教会之命,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把你们结为夫妻。” 婚配仪式到此结束。新婚夫妇亲吻神父的手,囚犯们纷纷挤上前来,每个人都要向他们说一句特别亲切的话来表示心意。此时此刻没有人想到死。就是感觉到死的人,也不再感到恐惧。 与此同时,方才婚配时担任证婚人的那个朋友又和另外几个难友低声耳语,接着只见他们又开始奇怪地忙乱起来。男人们从旁边的小屋里把草包一个个搬出来,新婚夫妇还完全沉浸在梦幻般的婚礼之中,对于屋里的忙乱景象丝毫没有觉察。这时,那位朋友走到他们跟前,笑吟吟地告诉他们,在他俩新婚的大喜日子里,他和难友们很想赠送给新婚夫妇一件礼物,可是对于自己的生命都朝不保夕的人来说,还有什么人间的礼物可以馈赠!所以他们只想奉献一样东西,只有这个礼品才会使新婚夫妇感到愉快,觉得珍贵,那就是让他们两人安安静静地单独度过这一新婚之夜,这最后一夜。难友们宁愿自己在外屋再挤一挤,以便腾出那间比较小的里屋,完全供他们两人支配。那个朋友又补了一句:“充分利用这短暂的几小时光阴吧,生命流逝,片刻也不会再还给我们。在这种瞬间谁若有幸还能得到爱情,就该尽情享受。” 姑娘羞得满面通红,一直红到发根,可是她的丈夫却坦然地直视这位朋友的眼睛,感动地紧握他那兄弟般的手。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互相凝视。于是,没人大声指挥,男人们自动地排在新郎身边,妇女们排在新娘身边,大家神情庄严地举着蜡烛把一对新人送进那间从死神手里借来的斗室。由于心里充满同情,他们竟无意识地又想出了这种无比古老的婚礼习俗。 接着他们在新娘新郎身后轻轻地关上房门,谁也不敢对他俩即将度过的新婚之夜说一句不得体的话或者开一个庸俗的玩笑。因为自从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可是还能分给别人一点幸福以来,一种特别庄严的感情一直默默地笼罩在大家心头。每个人心里都对这个婚礼暗自感激,它使他们分散心神,不去思考自己不可避免的命运。于是这些囚犯在黑暗中东一个西一个或醒或睡,各自躺在自己的草垫上,直到黎明。在这充满了众人呼吸的房间里,难得响起一声叹息。 等到第二天早上士兵们进来,要把这八十四个犯人带上刑场去的时候,发现大家都早已醒来,并且一切准备就绪。只有新婚夫妇睡的那间屋子还毫无动静,他们两人疲惫不堪,甚至枪托撞击的沉重响声也没有把他们惊醒。那位傧相便轻手轻脚地跑进那屋,免得刽子手去粗暴地把这对幸福的新人唤醒。他俩松松地搂抱在一起,躺在那里。新娘的手放在新郎的颈后,像是忘了抽回来。即使在睡梦中脸上的表情凝固不动,他俩的脸庞也散发出幸福的光辉,松弛平和,使得那位富有同情心的朋友不忍心扰乱这样的安宁。但是他不能迟疑,只好先摇摇新郎,以急迫的心情提醒他身在何处。新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猛地想起自己的处境,便满腔柔情地把自己的妻子扶着坐了起来。新娘睁眼一看,像个孩子似的大吃一惊,这只是因为冰冷无情的现实来得过于突然。然后她冲着丈夫会心地微微一笑,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新郎新娘手拉着手走进外屋,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往两边闪开,给他们让道,于是无意之中这对新婚夫妇就在前面带路,领着犯人们走上死亡之途。尽管人们对上刑场的悲哀队伍早已习以为常,大家还是无比惊愕地目送这支奇怪的队伍渐渐走去。因为领头的这两个人,一个青年军官和那个头戴新娘花冠的姑娘身上散发出一种如此不同寻常的欢快情绪,可说是满有把握的幸福神情,即便是感觉迟钝的心灵也会充满敬畏之情,感觉到这里蕴藏着一个崇高的秘密。其他的囚犯也不像平时去法场受刑的死囚那样脚步踉跄,步履蹒跚地往前挪动脚步,而是每人都用火辣辣的目光,怀着坚定不移的信任,紧紧盯着这对新婚夫妇。他们两人出乎意料地三次实现自己的愿望,这两个幸福的人身上想必会再发生一个奇迹,一定会再发生一个奇迹,那最后的奇迹,从而使他们大家在九死一生的绝境中获救。 然而人生中虽常有奇妙的事情,但真正的奇迹并不多见,当时在里昂城里成为家常便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一伙人被带过大桥,领到勃罗托的沼泽地里,十二队步兵在那里等候着他们。平均三支步枪的枪筒瞄准着一个人。人们把这些囚犯一队队排好。一梭子子弹打来,把他们大家都撂倒在地。接着士兵们就把还在流血不止的尸体扔进罗讷河,湍急的流水麻木不仁地把这些陌生人的面孔和命运都冲到河底。只有那顶新娘的花冠从那位即将沉入江心的新娘头上轻轻地脱落,还在漫无目的地,非常异样地在滚滚向前的波浪上面漂浮了一阵,最后这顶花冠也终于消失了。关于那个从死神嘴边夺得的,因而值得纪念的新婚之夜的记忆也随之消失,久久被人遗忘。 雪中 这是一座中世纪的德国小城,紧邻着波兰,方方正正、宽宽大大的样子,颇有十四世纪建筑之风。小城平日里一直是有声有色,生气盎然,如今却浓缩成一种单一的景象——高高积压在宽阔的城墙和塔楼顶端上的晶莹耀眼的白色。城墙和塔尖已让夜色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雾纱。 夜晚倏忽而至。街道上的喧闹嘈杂和众人的忙碌奔波渐渐低弱下去,变成某种仿佛来自远方的、细如游丝的音响,打破这种音响的,只有晚钟那在有节奏的间歇中发出的单调的鸣响。倦怠瞌睡的手艺人开始享受收工之余的闲暇,灯光渐次稀落,不久便一团漆黑。小城像天地间惟一有力的生物昏昏入睡。 每一点声响都死去了,原野上颤抖的风声也唱着温柔的催眠曲,渐渐没了声息。耳边只有上下飞舞的雪片漫游到目的地时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 突然间有个低低的声音响起来。 听来像是远方传来的紧促的马蹄声,声音愈来愈近。睡眼惺忪的守门人吃了一惊,慌忙走到窗前,去听外面的动静。没错,是有人骑着快马朝城门奔来,不多时便有个让寒气冻得僵硬的、嘶哑的声音叫门,要进城。城门开了,有个人走进来,他把一匹浑身冒着热气的马牵到一边;递守门人,匆匆说了几句,付了一大笔小费,打消了守门人的顾虑,然后就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孤零零的映着雪光的广场、静寂的小巷和白雪皑皑的街道,向小城的另一头走去。他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显然在这里是轻车熟路。 小城的那一头立着几处小小的房子,紧紧挨在一起,仿佛彼此间需要互相扶持。每幢房子都朴实无华、毫不起眼,烟熏火燎又歪歪斜斜,都一直悄然无息地隐没在幽深的小巷。它们仿佛从未见识过欢歌笑语的富贵繁华,仿佛笙歌燕舞的狂欢从未将那些模糊不清、隐而不见的窗子震得嗡嗡作响,而明亮的阳光从未在窗玻璃上映出耀眼的金光。这些房子,像怕见生人的胆怯的孩子,孤独地挤在一处,挤在犹太人狭小的城区里。这位陌生人在一所最大的,相对来说最漂亮的房子前停下脚步。这是这群犹太人中最富有的人的房子,也用来作教堂。透过合拢的窗帘的缝隙,露出一丝明亮的灯光,从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传出圣咏声。这是在庆祝哈努卡节注,仪式进行得肃穆平和。哈努卡节是欢庆的节日,是玛喀比家族注赢得胜利的节日,这个日子使这个遭到驱逐、受到命运奴役的民族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巨大力量,这是难得的几个赋予他们法则与生命、令人愉快的日子之一。可是,圣歌听起来很是忧伤,充满着憧憬,声音里蕴含着金属的光泽,让千百颗滚落的泪滴腐蚀得锈迹斑斑。歌声像一首绝望的哀歌飘向寂寥的小巷,渐渐消散…… 陌生人在房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浮想联翩。大滴大滴的泪珠涌出来,在喉咙里哽咽着。他不禁随着众人唱起那古老而神圣的曲子,这些曲子是从内心深处流出来的,深深的敬畏充溢着他全部心灵。 然后,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迟疑着走到紧锁的门前。他猛地拍了一下门,震得门颤巍巍嗡嗡响。 颤动传遍整幢房子…… 楼上的歌声戛然而止,就像随着一个约定俗成的手势同时停了下来。每张脸都变得煞白,大家茫然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节日的喜庆气氛刹那间荡然无存,对犹大·玛喀比注——他们精神上崇拜的偶像——的战无不胜的威力的幻想破灭了。他们眼前浮现的犹太人辉煌灿烂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他们又是孤独无助的、浑身颤抖的、可怜的犹太人了。现实重新复苏了。 可怕的静寂。祈祷书从领读祈祷文人发抖的手中掉下来。苍白的嘴唇变得不听使唤。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在房间中弥漫开来,用铁拳扼住每个人的喉咙。—— 他们也许清楚,是为什么。 一个可怕的词向他们袭来,一个闻所未闻的新词,其血淋淋的意义他们不得不在自己民族身上去体会。鞭笞派注的信徒已在德国出现,他们狂热地崇信上帝,在疯狂地纵欲和心醉神迷时,用皮鞭抽打自己的肉体。他们酩酊大醉,丧心病狂,和折磨着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妄想以暴力剥夺犹太人神圣的守护神和世代相传的古老信仰,而这正是犹太人最大的恐惧所在。——被驱逐,被殴打,被掠夺,当牛做马,这一切犹太人都以一种盲目的、听天由命的隐忍承受着。人人都经历过,夜深入静时的杀人放火和洗劫一空,每当他们回想起那种日子,便会不寒而栗。 几天前刚刚风闻,迄今只闻名未谋面的鞭笞派一伙信徒,奔他们这里来,而且离得不远了。莫非已经到了? 可怕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人们屏住呼吸。他们眼中已经看到,杀人成性的乌合之众扬着醉醺醺的脸,放肆地闯进屋里,手中持着熊熊燃烧的火把;耳边已经响起,刽子手发泄兽欲时女人们被窒息的呼救声;他们已经感觉到强盗们的武器发出的凛凛寒光。一切都像梦,如此清晰和生动。—— 陌生人了听楼上的动静,见没人来开门放他进去,就又拍了下门,又一次震得静寂、茫然的房子嗡嗡作响,颤动不已。—— 这时,房子的主人一一领念祈祷文的人,他凭着颏下飘垂的花白胡须和一大把年纪,拥有着族长的威望一一最先稳住情绪,他轻轻嘀咕了一句:“听天由命吧。”随后俯身对孙女——一个溧亮的姑娘,满脸惶恐,像一只面对狩猎者大眼睛里充满哀求的狍子——说道:“勒亚,看看外面是谁!”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姑娘,盯着她的表情,姑娘迈着怯怯的步子,向窗口走去,用苍白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拉开窗帘。接着便是一声喊叫,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喊叫:“谢天谢地,只有一个人。’’ “谢天谢地”,众人纷纷说着,听来像是轻舒一口气的叹息。这时人们那让可怕的梦魇压得麻木的四肢,又能动弹了。大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的在默默祷告,有的则半是惊恐,半是狐疑地议论着那位就要进门的不速之客。 整个房间散发着一股令人压抑的湿热气味儿。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大家本来围坐在饭菜丰盛的桌边,桌上摆着圣诞夜的标志及象征——七枝灯台——支支蜡烛透过缕缕青烟发着黯淡的光。女人们身着挂满饰物的节日盛装,男人们则在一领飘拂的长袍外佩戴上白色的祈祷披巾。狭小的房间里洋溢着浓浓的喜庆气氛,这是惟有真正的虔诚之心才能造成的氛围。 这时陌生人已迈着急促的脚步踏上楼来,走进屋里。 与此同时,一阵可怕的、凛冽的寒风从敞开的门袭入温暖的房间。刺骨的寒冷随着夹雪的风卷进来,冻得众人不禁打个冷战。风吹熄了烛台上摇曳的烛光,只剩一只蜡烛还在顽强地挣扎。屋子猛地笼罩在一片沉闷的暗淡里,仿佛寒夜从四壁骤然降临。舒适与宁静刹那间风流云散,每个人都从圣烛熄灭中预感到,这是不祥之兆,这个迷信的念头重又使众人不寒而栗。但没有谁敢开口说话。一 门边站着一位身材高大、长着黑胡须的男人,至多不过三十岁,他迅速脱去身上为御寒裹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和床单。当他的面容在飘忽不定的最后一点微弱的烛光中变得清晰起来,勒亚向他奔过去,拥住了他。 这是约祖亚,勒亚邻城的未婚夫。 其余的人也热情地迎上去,围住他,高兴地同他寒暄。但没过多久人们就不吱声了,因为约祖亚表情严肃、一脸悲伤地避开未婚妻,他的额头因沉重的伤心事布满累累皱纹。大家不安地盯着他,他却千头万绪,无从说起。于是他一把抓住身边人的手,轻启双唇,道出那个沉甸甸的谜: “鞭笞派的人来过了吗?” 齐刷刷投向他的探寻的目光呆住了,他觉得出,握着的那双手的脉搏突然停止了跳动。领念祈祷文的长者哆哆嗦嗦地抓住沉沉的饭桌,桌上的玻璃杯叮叮当当,轻轻地发出一连贯颤音。恐惧又一次攫住绝望的心灵,将最后一滴血从盯着使者的惊愕而憔悴的脸上挤走。 最后一点烛光跳了跳,熄灭了…… 只有吊灯那惨淡的光还在照着这些茫然、绝望的人,约祖亚的那句话像道闪电击中了他们。 有人在咕哝那句听天由命、万念俱灰的话:“这是天意。” 而其余人还没醒过神来。 约祖亚着往下说,他很激动,语气断断续续,好像他自己也不想听清说出的话。 “他们来了——有好几一一百人。——很多人跟着他们。——他们双手沾满了鲜血——他们杀了成千上万的人——我们东边、所有的人。——他们去过我们那个城了……” 他的话让一声女人的尖叫打断,尖叫也难以止住滚滚而落的泪水。一个女人,还很年轻,新婚不久,向他奔过去。 “您在哪里?!——我父母呢?我兄妹呢?他们出事了?” 他冲她低下头,声音在抽泣。轻轻地,像是在安慰,对她:“他们再也看不到人类的苦难了。” 又是一片静寂,绝对的静寂……对死亡的恐惧这个可怕的幽灵置身于他们中间,使他们颤抖……他们中谁都有亲人在那个城里丧生。 这时,族长开始断断续续地唱起古老而庄严的安魂曲,泪水流淌在他银色的胡须里,沙哑的声音不听使唤。众人随着唱起来,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唱,他们只是机械地跟着哼,对歌词和曲子其实一无所知,他们人人都在思念自己的亲人。歌声越来越有力,呼吸越来越深沉,想压抑喷涌而出的情感越越吃力,言语越越混乱,终于人人都陷入茫然无措的疯狂的痛苦之中。无限的痛苦兄弟般地拥抱了所有的人,这种痛苦,言语无法形容。 沉沉的静寂…… 只是偶尔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抽泣…… 约祖亚那沉重而压抑的声音接着响起来: “他们都见上帝去了,一个也没逃出来。只有我自己按照上帝的旨意逃了出来……” “谢天谢地”,众人怀着本能的虔诚之心喃喃了一句。这话从这些心如死灰、吓得发抖的人嘴里道出来,听来就像老掉了牙的陈词滥调。 “我出门去了,回城很晚,犹太城那时已满是烧杀抢掠……没人认得我,我本该逃——但我不由自主地奔向我的住处,去找我的同胞,到那些纷纷倒在挥舞的拳头下的同胞中间去。突然有个人骑马过来打我——他打偏了,在马上晃了几晃。刹那间,求生的欲望——使我们困于哀伤和痛苦的不可名状的枷锁——袭上心头——我一阵冲动,增添了勇气和力量,把那人掀下马去,自己跨上马,冲进一望无垠的原野,冲进沉沉的夜色,向你们奔来。我骑了一天一夜。” 他停了半晌。接着口气坚决地说:“不用多说了!先看看,咱们怎么办?” 众人异口同声: “逃走!”——“我们只能逃走!”——“逃到波兰去!” 这是大家知道的惟一出路,这是用滥了的、不太光彩却又无法替代的弱者反抗强者的斗争方式。谁也想不到抗争。犹太人该起而奋争或是为自己辩护?这在他们眼中显得滑稽可笑、不可理喻,他们身处的时代久已不是玛喀比的时代,而是昔日埃及的犹太人曾面临的奴役时代,先辈们给这个民族烙上了软弱及奴性这永久的印记.这烙印千百年时间的潮水无法冲刷掉。 逃跑吧j 有人试探性地提出,也许可以求助于公民保护权,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阵冷笑。受奴役者将自己的幸与不幸不是归因于自身,便是归因于上帝,对第三者不再抱任何奢望。 于是人们开始讨论细节问题。这些男人原本将聚敛钱财视为生活的惟一目的,他们,幸福和权力是在财富中达到顶峰的。此刻却达成共识:为了快些逃走,不必斤斤计较。即便是亏本,也要把所有家当变卖,折成现金。要设法搞到车辆、马匹和御寒的必需品。对死亡的恐惧使民族固有的特性片刻间土崩瓦解。同样,众人也将各自的个性熔铸成惟一的愿望。每张苍白、倦怠的脸上都流露着同一个念头。 当晨曦洒满大地时,一切都已谈妥,决定下来。 这个曾经周游世界、习惯于迁徙的民族,顺应了目前形势的沉重逼迫,最终的决定作出后重又响起祈祷的喃喃声。 每个人都在尽自己的那份职责。 雪花在光洁的街道上筑起高高的壁垒,在它的浅吟低唱声中,些许叹息声逝去了…… 随着逃亡者最后一辆车驶出城,巨大的城门隆隆地关上了 天上的月光虽然微弱暗淡,却映得无数飘飞的雪花泛起晶莹的银光,雪花不是躲进衣襟里,便是绕着喘粗气的马鼻子亮晶晶地上下飞舞,还要惹得那吃力地从厚厚的积雪中犁出道路的车轮吱呀作响。 车子里传出窃窃私语。女人们在哀怨地悄声诉说各自想家的心情,故乡的小城仍清晰而自信地浮现在她们眼前;孩子们清脆的童音在东问西问,刨根究底,渐渐地他们不吱声了,变得怪僻起来,最终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男人们声音洪亮,正忧心忡忡地计议未来,喃喃地祈祷,他们的声音淹没了孩子们悦耳的童音。所有人都紧紧拥在一起,因为他们意识到彼此的处境休戚相关,也因为对寒冷本能的恐惧。寒气卷着冰冷的气息不漏过一点点缝隙,钻入车内,车夫的手冻僵了。 第一辆车停下来了。 其他的车也随着停下来。人们光着头从游动的帐篷里探出去,看停车的究竟。族长在前面下了车,于是大家纷纷下车,他们明白为什么停了下来。 他们离城还不远;透过纷纷扬扬的白雪,仍依稀可见塔楼像只威胁的手,从辽阔的平原上伸出来,塔尖闪动着一丝微光,恍若手上的戒指的宝石在熠熠发光。 这里白茫茫一片,平滑如镜,颇似结了冰的海面。只是标界树偶尔标示出几处均匀的、小小的突起。那下面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被驱逐到这里,寂寥孤独有如整个民族,在远离故土的地方寻到了安宁的永恒之床。 沉沉的静寂,打破这静寂的只有轻轻的啜泣声。 热泪从饱经风霜的、冻僵的脸上滚落下,在雪中凝结成亮闪闪的冰滴。 当他们看到这静默的、深深的安宁,对死亡的所有恐惧逝去了,淡忘了。每个人心中都猛然间涌起一种浸满泪水的、野性的无限渴望,渴望与亲人一道,永远静静地安息在这个“美好的地方”。这白色的被下,安睡着多少童年往事,多少神圣的回忆,多少幸福快乐,他们永远不会再有这么美妙的时光了。每个人都深知这一点,每个人都渴望去这“美好的地方”。 但启程的时间到了,不容耽搁。 他们重又爬进车里,紧紧挤在一起,在车外他们并没觉得寒气刺骨,如今严寒又一次潜入他们的身子,冻得他们哆哆嗦嗦,牙齿格格打战。他们的目光隐在车厢的昏暗里,流露出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无边无际的痛苦……马车在雪地里向前犁着宽宽的沟壑,众人的思绪却一路退回去,退回到他们渴望的地方,那“美好的地方”。 过子夜了。车子离小城越来越远,置身于广袤的平原上,平原沐浴在月光里,让晶莹的雪光罩上了一层飘垂的轻纱。强壮的马匹艰难地趟过厚厚的积雪,雪黏黏地沾在车轮上,车子晃晃悠悠,走得缓慢,几乎觉不出在向前移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停下来。 寒冷变得愈加凛冽,像冰冷的利刃切割着人的肢体,大家已经不太会动弹了。强劲的风也渐渐苏醒过来,唱起粗野的歌,刮得车子哗啦啦响。风像一只伸向蒙难者的贪婪的手,使劲撕扯着帐篷顶,帐篷抖动个不停,人们只好用不听使唤的手紧紧攥着,免得让风吹跑。 风的歌声越来越大,吞噬了男人们祈祷着的低语声,他们冻得麻木的嘴唇每吐一个字都异常艰难。风的尖利呼啸隐没了茫然无措、对未来充满恐惧的女人们的抽泣声,也隐没了孩子们淘气的哭声,寒冷使孩子们忘却了旅途的疲倦。 车轮叹息着碾过雪地。 最后一辆车上,勒亚紧紧依偎着未婚夫,他在以悲哀、单调的语气讲述着那场巨大的灾难。他那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勒亚少女般娇小的身躯,仿佛要保护她,不让她挨冻,不让她痛苦。勒亚感激地望着他,温馨的情话静静地流淌在杂乱的哀怨声和风声中,使两人忘却了死亡与危险…… 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众人摇晃起来。 车子停下来了。 透过呼啸的狂风,从前面的车上隐隐传高嗓门的说话声,挥鞭子声和说个不停的急切的嘀咕声。大家下了车,顶着凛冽的风匆匆向前奔去,有匹马倒了,连带着把另一匹马也拽倒了。男人们围着马,想援一把手,却使不上劲,因为风把他们吹得就像弱不禁风的稻草人,翻卷的雪花弄得他们眼花缭乱,手也冻僵了,没有一点力气,十个手指头就像并排立着的木桩。向远处望去,没有人烟,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平原怀着对自身浩瀚无垠的自负,隐没在雪色的点点微光之中,而狂风将他们的呼喊漫不经心地吞噬掉。 人们清醒了,他们再一次悲哀而全面地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死神以可怖的新形象卷土重来,他们无助地站在一起,面对不可抗争、不可战胜的自然之力,面对严寒的难以抵御的利刃,他们不知所措。 狂风在他们耳边一遍遍地尖叫着:你必须死在这里——,死在这里一 他们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变成了心如死灰、无望的顺从。 没有人大声说出这个想法,但众人的心思是一样的。他们尽量挪动僵硬的身体,笨拙地爬进车里,紧紧地靠在一起,等待死亡。 他们不再奢望有人来救他们。 他们依偎在一起,每个人都和自己最亲的人依偎着,为了能够死在一起。车外的狂风,他们永远的伴侣,在唱着一首死亡之歌,雪花围着车马筑起一具巨大而晶莹的棺椁。 死神慢慢地临近了。冰冷刺骨的寒气侵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毛孔,有如一种毒素小心翼翼、又胜券在握地将身体一点一点地蚕食掉…… 时间一分一秒地慢慢逝去,仿佛要让死神有充裕的时间,去完成解脱生命的伟业……沉重而又漫长的时光流逝着,分分秒秒都在将万念俱灰的灵魂引入永恒。 狂风一边快乐地歌唱,一边放肆地讥笑这出平庸乏味的戏。月亮将银辉漫不经心地洒向生命和死亡。 最后一辆车上鸦雀无声。有几个人已经死去,别的人则沉浸在幻想的魔力中,幻象使死神不再那么恐怖。所有人都悄无声息,一动不动,只有思绪还在像炙热的闪电翻飞不已…… 约祖亚用冰冷的手指搂着未婚妻。她已经死了,可他浑然不觉…… 他在梦想…… 他和她坐在香气袭人、暖融融的房间里,金烛台上的七根蜡烛烛光闪烁,众人又像昔日一样欢聚一堂。喜庆的气氛映现在笑盈盈的脸上,大家亲热地交谈和祈祷。早已作古的人们涌进门来,包括他过世的双亲,可他一点也不惊异。他们温柔地亲吻,说着体己话。身着褪色的传统服装和长袍的犹太人,越聚越多。英雄们也来了,有犹大·玛喀比,还有别的英雄,他们坐下来,聊天,很快活。人越聚越多。房间里挤满了人,他看着眼前的人你来我往,不断变换,而且越变越快,眼睛直发酸,耳朵也让杂乱的喧闹声吵得嗡嗡作响。他的脉搏突突地跳,隆隆地响,变得热了,越越热—— 猛然间一切都沉寂下来,一切都完结了…… 这时太阳升了起来,仍在飘落的雪花像钻石一样亮晶晶的。一夜之间平地而起的宽阔山丘上白雪皑皑,泛着宝石般的光泽。 这是明媚的阳光,几乎可称是初春的太阳突然照耀大地。的确,春天不再遥远,它会在不久的将来让一切绽出新绿,萌生嫩芽,也会从迷途的、被冻死的可怜的犹太人墓上揭去白色的亚麻布,这些犹太人一辈子都没拥有过春天…… 谢巍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