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热》 第01节 在家的时候,朋友们对他说过:如果他往维也纳去,那么,就应该在约瑟夫施塔特找一间自己的房子。这里靠近大学,大学生们都喜欢在这里居住。因为这里是一个安静的,略有古色古香的市区;还因为,由于传统的关系,这里成了大学生们的大本营。因此他把行李暂时留存在火车站,立即进行打听,然后穿行了许多陌生而喧闹的街道。他从许多匆匆忙忙的人旁走过。那些人像是被雨追着跑一样,都不大乐意答复他,只给个简略的回答。 秋天的天气是严峻无情的。刺人肌肤和湿漉漉的阵雨噼里啪啦下个不停,冲刷掉了灰黄色的树上还在颤抖的那些最后的树叶。点点滴滴的雨都发出敲鼓的声响,并且把忧伤的天空撕成无数根灰线。有时候风吹着雨往前走,如同吹起一个飘动的手帕,有时候风把雨抛向墙壁,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有时候风撕裂行人的雨伞。没有多久,街道上便只能看到颠簸行驶的黑色马车,拉车的马都喷吐着热气。有时候还能看到从他身旁飞快跑过的几个人的身影。 这个年轻大学生从一家到一家不停地走,上上下下了许多楼梯。他很高兴,在那些短暂的时间里他躲开了来势很凶的风雨。他看到很多房间,但是没有一处中他的意。也许这要归咎于这一场雨和那令人战栗的苍白灯光——那灯光使所有的房间都显得沮丧,都充满容易生病的沉闷空气。他顺着弯曲和潮湿的楼梯爬到上边,看到许多寄住宿舍既粗陋又肮脏,这时候他的内心里一种受到轻微的约束的感觉清醒了。不知怎地总有种初步的预感:在这些伛曲、破旧和低矮的郊区房子正面后边隐藏有重大的忧伤。他对于找房子越来越绝望了。 终于他选定了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在约瑟夫施塔特里的高处,离绿化带不远。他的宿舍就在一所很古老但粗陋宽敞,而且具有旧式市民那种舒适的房子里。这个房间陈设简朴,也实在比他所期望的还差。但是窗子向外对着一个大院子,对着一个古老的市郊院落。那院子里有几棵树,现在正在雨中发出簌簌响声,而且冷得轻微地颤动。这片最后的,畏缩的绿色,也就是完全失去的,对自己故乡花园的回忆,把他吸引来了。随后当他在前室里上钟表的时候,有个金丝雀在钟壳里边开始啾啾呜叫起。在他察看房子期间,金丝雀的花腔一直在不倦地唱。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也喜欢女房东,那是一个上了些年纪和形容憔悴的女人,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是一个公职人员的孀妻。她和她的小女儿只住了一个简陋的小房间,另外还有个大学生住在隔壁的房间。房间门上的名片已经表明了他住在这里。 还有几个小时才到晚上,他本想再走马观花地看看这个陌生的,几年来所渴望看到的城市,但是冷飕飕的风雨消除了他的欲望。他进一家咖啡馆,然后便长时间心不在焉地观,台球桌上那个白色球如何随着那个红色球跑。他听到自己周围许多陌生人的谈话。他努力抑制住自己嗓子眼儿里慢慢涌起来而且想一吐为快的,失望的痛苦感受。然后他又一次想要逛逛大街,但是雨势太猛了。他浑身湿透,雨水淋淋地走进一家饭店,很快但是毫无乐趣地吃了顿晚饭,然后便回自己的家了。 现在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里环顾四周。靠墙并排放的两个东西好像被遗忘了,那是两只旧箱子,没有任何内在的联系,没有优美的形象,也没有生动的活力。如果人们走到近处弯腰一看,就会叹一口气。床上的床罩已经褪了颜色。一盏白色的灯散射的光在昏暗的阴森森房间里忧伤地不住摇曳。还有一个旧式的维也纳火炉。房间里还有几张彩色画片和照片,颜色都已苍白,而且是没有关联地堆放在一起。这些也许在这里凝望了许多年的陌生面孔都不能辨认了。不平的地板出现了颤抖。这扇窗户也关闭不严,如果风助雨势打到玻璃上,便会啪嗒啪嗒地响个不停。 他冷得发抖,拘谨地站在这些陈旧的破烂中间。谁在这张床上睡过?谁在这只靠背椅上休息过?谁往这面镜子里看过?——现在他自己苍白的儿童面孔正异常恐惧,几乎是在哭泣地从镜子里看他呢。在这里没有什么使他想起过去的事和经历过的事。一切都是陌生的。因此,他觉得直透骨髓都是冰凉的。 他已经该去睡觉了吗?现在是九点钟。他这是第一次在陌生的房子里睡觉。家里的人现在大概都在金黄色的灯光照射下围着圆桌亲切地进行着从容不迫的交谈。现在他知道,他的金黄色头发的姐姐埃迪特很快就要起身,向钢琴走去,还要弹奏起来,完全如他要求她的那样,弹奏一首忧郁的奏鸣曲或者是随便一首欢快的华尔兹。但是他今天是在哪里呢?往常在家里他是站在钢琴旁边的阴影里,随着音调进行着梦想,一直到埃迪特站起身来,真挚地对他道声晚安的时候为止。 不行,现在他还不能去睡觉。他走过去,从已经让人取来的箱子里拿出几样东西。~切东西都是他家里的人细心包裹好的。他在拆开整齐的包装的时候,必定会想起怀着爱心为他包装东西的那双手。他格外高兴的是在书籍中间发现了一个惊喜:他姐姐的照片。这是她偷偷地给他放进书里边的。照片上还写有一行真诚的话。他长时间凝视着这张爽朗微笑的面孔。然后他又把照片摆放在写字台上,让照片亲切地看着他,给他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以安慰。但是他觉得,照片上的微笑好像越来越模糊起来。好像她在模糊之中正与他一起悲伤。他觉得照片已经完全模糊了,他简直不敢再去看照片了。 他还得从这个昏暗的,无所慰藉的小房间里再一次走出去吗?他走到窗口,看到雨还在下个不停。许多雨滴聚集在模糊不清的窗玻璃上,停住不动,一直到又来一个雨滴把它们带走。于是这些雨滴便急转直下奔流,就像眼泪从孩子的面颊流下那样。总是有新的雨滴从四面八方而来,所以雨滴便不住地奔流而下,仿佛外边的整个世界把它的悲伤都哭成了无数的泪水。他站着不动,也许有半个小时之久吧。这种充满沉闷痛苦的,含糊不清的低声演奏,这种持续不断的雨滴流淌,这些诉苦的树木奏出的令人难解的音乐——这种泪珠滚滚的奇异景象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他感到一阵猛烈的,呼唤眼泪的悲伤。 他很想放声呼喊。可是这就是他在维也纳的第一个晚上吗?他在梦中,在与姐姐和朋友们的交谈中,已经预先多次想到了这个晚上。当时没有任何什么是明确的,但是有着某种激烈的东西,明亮的东西,穿行在光亮闪耀的大街上,向前,一直向前走去,仿佛一切豪华到明天就不复存在了,仿佛要在这第一个小时里就体会到难以忘怀的事情。在愉快的谈话中他想象到过自己忘乎所以地歌唱,往空中抛掷帽子,心里怦怦直跳。现在他站着不动,站在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前边,冷得发抖,而且是孤单一人。他凝视雨滴是如何往下流动的:最初是两个雨滴,然后是三个雨滴,现在又变成了两个雨滴。他注视着雨滴如何修成看不见的,运载雨滴往下滑动的轨道。现在他紧闭上眼睛,以免自己的热泪突然间流淌下来,流到他冰凉的手上。多年以来他所渴望的就是这样吗? 然而时间过得多么缓慢呀!古老摆钟木壳上的指针很不引人注意地向前爬动。他感觉到晚上的恐惧愈来愈有威胁。这是一个孤独的人在这个陌生房间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孩子气的恐惧。这是他再也无法否认的,强烈的思乡之苦。在这个大城市里他是孤单一人。这里上百万人的心脏都在突突地跳动,但是除了这场噼里啪啦地下着的,幸灾乐祸的雨水以外,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话,也没有人听他讲话,或者对他这个正在强忍啜泣和眼泪,像孩子一样害羞的人看上一眼。他确实不如何躲开那藏在黑暗身后,用发光的眼睛无情地盯住他的恐惧。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讲话。 这时候隔壁房间的门发出哗啦响声,砰的一下又关上了。这个蹲在地上的人猛地站起身来,仔细地听。隔壁房间有个粗壮但是经过训练的声音在哼唱一段大学生的歌曲。然后他听见嚓的一声划着了火柴。显然这是点着了灯的声音。这人可能就是他的邻居。就像女房东所讲的那样,是面临最后考试的法律系学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他觉得他的孤独短暂地平静了下来。隔壁房间传来沉重而紧张的,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歌声越来越清晰可闻。他这个偷听的人突然感到了羞愧,颤抖地站着谛听。他一声不响地回身到桌子跟前,好像是怕隔壁的人透过墙壁看到他似的。 现在隔壁房间的歌声沉默了,来回的走动也归之于静寂了。显而易见,他的邻居已经坐下来了。现在簌簌的雨滴又开始向他诉说了,令人恐怖的孤寂又在从黑暗中向外窥视了。 他觉得好像要闷死在这个狭小的地方一样。不,现在他不能仍然孤单一人。他鼓起劲来,等到面颊不再因久躺而发红,清了清嗓子,然后便轻步出门,向邻居的房门走去。他曾经两次停住了脚步,不过最后还是心存犹疑地用手指敲响了陌生的房门。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显然感到惊讶的沉默。然后是一声响亮的“进来”。 他把房门拉开,一团蓝色烟雾迎面扑来。狭窄的房间里烟雾弥漫。乍一,一切东西都模模糊糊地处于浓浊的,遇风便蒸腾而升的云雾里。他的邻居挺身直立,惊讶地看着走进门来的客人。他已经脱掉了外衣和马甲,衬衣也半敞开着怀,很随便地露出一个广阔和长有护心毛的胸膛。他的鞋在地板上到处堆放。他的体格强健,像农民一样的结实。与其说他像一个大学生,不如说更像一个工人。他站在房里边,嘴里衔着一个短杆的烟斗。现在他用劲把烟斗上的烟吹到了房门口。 进来的人讷讷地说两句话:“我是今天住到这里来的,作为邻居,我想来对您作个自我介绍。” 迎对来客的人机械地迅速并拢双腿说:“非常欢迎。我是法律系学生施拉梅克。” 造访者现在为了不失时机,也赶快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贝尔托尔德·贝格尔。” 施拉梅克用眼飞快把他打量了一番说:“您是上第一学期吧?” 贝格尔作了肯定的回答,接着还补充,今天也是他到维也纳的第一天。 “您当然是学法律的吧?比较多的人是学法律。” “不是。我是想到医学系注册的。’’ “是这样,那太好了。终于来了一位……不过还是请您坐一会儿吧!’’ 第02节 请求是诚心实意的。 “同学,您要来支烟吗?” “谢谢。我不吸烟。” “噢……那很好呀。现在不吸烟的人快要灭绝了。那么,来一杯法国白兰地酒吧,一种好的白兰地。” “谢谢……多谢了。” 施拉梅克耸了耸肩膀,笑着说:“亲爱的同学,您不要生气。但是我相信,您是人们所说的那么一种怪人。不喝法国白兰地,也不吸烟,这是很令人生疑的。” 贝格尔的脸变红了。他为自己之如此笨拙,也为立刻把自己的笨拙如此暴露无遗而羞愧难当。但是他觉得,迟延的答应必定显得更加可笑。为了找点话说,他便再次请求原谅他的夜晚造访。可是施拉梅克不让他话说完,而是用一连几个问题紧紧抓住了他。他们近乎是同乡:一个来自讲德语的波希米亚;另一个来自摩拉维亚。没有多久他们也在记忆中找到了共同的熟人。于是他们的交谈很快便活跃起来。施拉梅克讲到自己的考试和他参加的大学生联合会,讲到好像是大学生本性内容的无数蠢事。在他的讲述中有一种生气勃勃的真诚,有一种嗓门儿洪亮的欢乐,有一种故意为之,甚至是虚荣的习惯做法。显而易见,他很高兴自己能使一个新来者,一个同省区的老乡,表示钦佩。他取得的成功比他所知道的更多。贝格尔渴求知识的好奇心无比强烈。他仔细听取了施拉梅克给他所讲述的一切事情,因为他觉得这些事情就是在维也纳等待他的新生活。他喜欢那充满活力的讲话,喜欢施拉梅克吸烟时在粗大的蓝色圆锥形里喷云吐雾的神态。他对一切琐碎的事都很重视。因为这是他所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大学生,所以他就不加选择地把施拉梅克看作是最完美的大学生。 他也很想对施拉梅克讲述一些自己的事情。但是他突然觉得,与这些新鲜事情相比,家里的那些事情无关紧要,毫不引入注意。文科中学里的那些趣闻笑话,在外省的经历,都是没有意义的。他突然觉得,迄今为止,他所有的思想和他的语言都属于童年时代,今天他才开始了成人时期。施拉梅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沉默,只是为这个见习修士畏缩的惊叹眼神感到高兴。应施拉梅克的要求,贝格尔小心翼翼地用手抚摸了经过施拉梅克的短发头顶形成一条显眼红线的三处伤疤。对于施拉梅克所讲述的约定决斗和进行比剑,他更是惊叹不已。想到不久以后,他也要与一个敌手四目相对而立,他就觉得既很可怕,但又是热呼呼的。他请施拉梅克把在墙角落放的剑给他一把,让他拿一小会儿。当然到他很吃力地举起那把剑的时候,他是有些疼痛的感受的。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瘦如幼童,两臂绵软无力。他还觉察到了自己与这位壮实有力的小伙子的差别,于是油然产生了妒意。轻松自如地舞动这支剑,呼啸生风,全力以赴拨开阻拦,直刺对方的面部——他觉得这都是闻所未闻的事。他觉得所有这些日常的事情都很重要,都值得赞叹,就像值得追求的伟大事业一样。他讲话时的那种胆怯的惊叹使得施拉梅克越发健谈,越发亲切了。施拉梅克对他说话如同对一个朋友,展开了他从不会超出学生理想的全部生活的彩色画卷。贝格尔着迷似地注视着这个画卷。他在这个画卷中看到了他的新生活的先行者。 到了夜半时分,他们终于互道了“再见”。施拉梅克真诚地与贝格尔握手,拍打贝格尔的肩膀,并用这个年龄里那种人们称为自发友谊的感情向贝格尔保证他是一个“可爱的家伙”,会使年轻着迷的人感到无限快乐。 他为这种印象陶醉,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突然觉得这个房间不再孤寂,不再昏暗了,尽管雨滴还在不断地敲打窗子,各处的缝隙都还在涌进冷气。他心中想的净是这些陌生的,闪光耀眼的事情。到达这里的第一天就立即结识了这么一个朋友,他觉得这是难以形容的幸运。然而没有多久他又掺和进了一种轻微的忧伤。他感觉到,与这个两脚坚定地站在生活中的人相比,自己显得多么软弱,多么幼稚,多么小学生气。在自己的同学中他向来是最软弱的人,最无力的人,最多病的人。在娱乐活动和放肆欢闹方面他总是落在后边。但是到了今天他才觉得这是令人很痛苦的。将来他能变得像施拉梅克那样的坚强、有力和无拘无束吗?他产生了一种狂热的渴望:讲话要能够那么机灵,那么果断,要长出健壮的肌肉,要能够坚强地对待生活,无论如何也不在生活中随波逐流。他将来能够成为那个样子吗?他心存疑虑地端详着镜子中自己腼腆、瘦削和没有胡子的娃娃面容。他又想起,他用这只绷不起肌肉的娇嫩胳膊很勉强地才把剑举起来。他想起来,两个小时以前他还像个孩子似地几乎哭一场,原因不过是昏暗、天冷和身边没有一个人。一种忧虑悄悄地降临到了他的身上: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这种需要力量、勇气和傲慢的新生活里,他这样软弱的人,幼稚的人,会是什么情况呢?不行,——他努力振作了起来——他要战斗到成为完整价值的人的时候为止。这就是说,他要像他的朋友那样强壮有力。他要向他的朋友学会一切:摇摇晃晃的闲逛步态;爽朗果断的讲话风格;他要增强自己的肌肉,要成为像他的朋友那样的一个男人。现在忧虑和欢乐,希望和沮丧互相掺杂到了一起。他的梦幻愈来愈混乱了。当残灯冒起浓烟的时候,他才看到夜色已晚,赶紧上床。这时候窗外边严峻无情的九月秋雨还在不停地进行敲击。 这就是贝尔托尔德·贝格尔来到维也纳的第一天。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情况依然是这样:忧伤和欢乐,希望和失望不断地混杂在一起。这是一处错综复杂的感受,但是他始终感到生疏,而不是感到适应。他对于自己的独立,对于大学生时代,对于维也纳所期待的重大事件,意外事件和新鲜的事件兴许不会出现。倒是有几样东西很美:柔和的九月阳光中的丽泉官和金黄色的林荫大道。林荫大道逐渐升高抵达丽泉宫中的制高点得胜门注。从得胜门上可以看到这个名贵花园和这处皇宫富有活力和宏伟气势的景象。还有一些进行演出和聚集起众多名人的剧院很吸引人。节日聚会与庆祝活动表现出高雅景象。大街上有时候从身旁走过许多漂亮和罕见的面孔,有时候闪烁着千百种许诺和。但是这些始终还只是外貌,而决非深入了内部,好比始终只是贪婪地阅一本打开的书,而决非直接的交谈和亲身的经历。 过了几天以后他立刻对这个新世界的内部进行了一次独特的探究。他有些亲戚住在维也纳。这是些高贵的人。他去看望了他们,随后他们便请他吃饭。他们对他都很亲切,连他那些差不多同年岁的表兄弟也都很亲切。不过他感到太过分了。他觉得人家只是用邀请来尽到一种责任,还觉得人家在用克制的和同情的微打量他的西服。他很为乡下的时尚感到羞愧,为他的腼腆感到羞愧:与表兄弟们充满自信的举止性格相比,他的腼腆必定令人感到可怜。他为今天告辞感到高兴。他也再没有到他们那里去。 就这样,各种事情都把他压回了那个第一天晚上的友谊里。他是满怀一个小伙子的全部热情沉醉于这场友谊的。他完全信赖那个健壮有力的人。那人乐于接受他感情奔放的爱戴,而且用内心冷淡的人那种随时乐于帮助的诚意来回报他。过了几天以后,施拉梅克就向高兴得红光满面的贝格尔建议用“你”相称了。可是贝格尔在相当长时间以后用起“你”还是笨拙的和畏缩的。他对这位朋友的优势的尊重异乎寻常。他们一起同行的时候,他经常从侧面偷眼观看这位朋友,为的是学习他那阔步和自信的行走姿态。后来他就有了把头伸到每个漂亮姑娘鼻子下边去的大方自然的举止方式。他甚至喜欢一些不良习惯,比如用棍棒在街上格斗,衣服里总是散发出优质烟草的气味,在饭馆酒店里发表高声挑衅性的讲话,以及其他没有见识的恶作剧。每当施拉梅克讲述关于女孩子的,约定决斗的,以及远足郊游的等无关紧要的故事的时候,贝格尔都能一连几个小时洗耳恭听。他甚至觉得这些根本与他无关的事情都很重要。他为这些故事激动不已。他觉得这些故事就是实在的生活,就是原来的生活。所以他非常渴望也能体验一番这类事情。他暗自希望,施拉梅克会有一天把他推进一场这样的惊险活动。但是施拉梅克态度怪异,总把他排除在重要的活动以外。显而易见,他觉得这副幼稚的,嘴上的面孔太没有派头。他去参加大学生协会的时候,很少把贝格尔带去,他们主要是在咖啡馆或者宿舍里相遇。 没过多久贝格尔就觉察到了这一点,暗自苦恼。在他的友谊中正如在每个小青年的友谊中一样,有某种爱情的东西:先是异常的,然后是轻微的猜忌。当他看到施拉梅克对一个刚刚认识的很单纯和无足轻重的人也像对他一样热诚,经常还更加无拘无束的时候,便产生一种当然不敢表露出的愤怒。后来他还感觉到,在他认识施拉梅克的几个星期里,尽管他非常热衷于接近人家,却始终没有比那第一个晚上更近一步。施拉梅克对他的一切事情丝毫没有表现出他对施拉梅克的事情所表现出的那种热情洋溢的兴趣。施拉梅克对他表示衷心问候,仅此而已,接着便讲述起了自己的事情,如果贝格尔讲述自己的事,他就勉强听一听。贝格尔对此感到恼怒。 后来又发生了最不愉快的事:贝格尔从每一句话里都感觉到,施拉梅克没把他当作一回事儿。就像对他的称呼那样!现在施拉梅克总是叫他“毛孩子”,而不说最初的贝尔托尔德。这样叫听起来亲切,热诚,但是总是使他痛苦。因为这样叫正碰到多年来他心中没愈合的伤口:他总是被人看作一个孩子。有几年他渴望的是,他在学校里像个女孩子那样,人们都觉得他很柔弱,也很畏缩。所以现在他应该成为一个男子汉的时候,他的外相还像个小男孩。他还有男孩子的那种胆怯和神经过敏。人们都不肯相信,他已经是个大学生了。诚然他还不满十八周岁,但是他的样子看起来比他幼稚的行为还要年幼得很多。他心中日益坚定起了一种怀疑:施拉梅克只是当着同学们的面在外表上对他很客气。 一天晚上,他完全确信自己的怀疑。他在市区里长时间漫游。在人群潮涌的大街上他再度痛苦地感觉到了绝对的孤单。所以他仍然到施拉梅克房间里去聊天。施拉梅克对他表示衷心欢迎,但是坐在沙发上,没有站起身来。 第03节 桌子上放着大学生协会的软帽,火样的鲜红,很引贝格尔注目。他最心爱和最机密的愿望就是,被施拉梅克带进他的协会。到了协会里他就会有了他现在痛苦地缺少的一切,就会有亲密的交往,有个俱乐部。他到那里就会变成他想要成为的样子:强壮有力,男子气概,一条成人的汉子。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等待施拉梅克的建议。他经常暗自作些谨慎的暗示,但是显然没有受到理会。现在他急切想有一顶这样的帽子。他觉得这顶帽子犹如旺盛的火焰一样在桌子上不住地颤动。这火焰在闪烁,在发红,在使他的全部思想为之陶醉。他不得不说到这顶帽子。 “明天你去参加大学生酒会吗?” “当然了,”施拉梅克立刻兴奋地说,“到了那里就非常愉快。新近吸收了三名一年级新生。的确,都是很出色的健壮青年。再说我作为大学生协会的第二号干事必须到场。情况会非常好的。 不要在星期四两点钟之前去叫我,我们准定到早上才回到家里来。” “是的,我想那是非常愉快的。”贝格尔说。他还想等待下文,施拉梅克却缄口不言了。为什么还要谈下去呢?但是桌子旁边的那只便帽很吸引入。那是火一样的鲜红色,火一样的鲜红色……那只便帽像血一样的闪光耀眼。 “你说……你就不能把我领进大学生协会吗?当然只是带着去而已……你要知道,我是很想去那里看看的。” “但是,好吧,你就来一次吧。不过明天不行。但你去一次看看,只作为客人。你肯定不会喜欢那里,毛孩子,因为那里常常表现得粗野放荡。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 贝格尔觉得有话在喉咙里涌上来了。他突然看到这只便帽,这个红色的,吸引人的梦,好像是在浓雾中一样。这就是眼泪吧?他狂怒起来,但又忍气吞声地脱口说出: “为什么我就不会喜欢呢?你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呢?我是一个小孩子吗?’’ 在这话音里,在这语调里是有些内容的,因为施拉梅克猛地站了起来。现在他真的是诚心实意地向贝格尔走过来,拍着贝格尔的肩膀说: “不,毛孩子,你可不要生气,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是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相信,这样的事对你是不合适的,你太文雅,太正派,太诚实了。到那里去的人必须是粗暴的.必须是其他人望而生畏的汉子,而且就是为了喝酒才去的。现在你能设想在礼堂里面随时可能出现的一个酗酒场面,或者一个殴斗的场面吗?想不出来吧?这决不是坏事。不过你是不适合到那里去的。” 是呀,他是不适于到那里去的,现在他觉得施拉梅克说的是对的。但是他适于干什么事情呢?生活需要他去干什么呢?他不知道,为了这场坦诚相待的谈话,他应该对施拉梅克生气呢,还是应该对他表示感谢呢。对这次谈话,施拉梅克当然一分钟以后便完全忘光了,他继续闲谈。但是在贝格尔的心里却愈来愈深刻地铭记着这样的思想: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的质量是低劣的。桌子旁边的那只红色便帽像是生气的眼睛一样注视着他。这个晚上他没有再呆多久,便回自己的房间了。他坐了下来,两手支在桌子上,纹丝不动地呆看着灯,一直到半夜以后。 第二天,贝尔托尔德·贝格尔干了一件蠢事。他通宵没有入睡。一想到施拉梅克认为他低能,他怯懦,他是一个孩子,他便非常痛苦。于是他便下定决心,要向人们证明,他并不缺少勇气。他想寻衅斗殴,想去进行一次决斗,向施拉梅克表明,他不是胆怯的。 他没有取得成功。在与施拉梅克交往的谈话中他知道了,这样的事情是如何开始的。在一家郊区饭店的一间低矮狭小的房间里,他每天都坐在几个佩戴同样颜色徽章的大学生的对面。与他们接近并不困难,因为他们从来不谈论其他问题,他们的全部思维活动围绕的就是所说的名誉损害的问题, 他从他们的餐桌旁走过的时候,故意碰碰撞撞,带倒一只椅子。他平静地径自走去,没有表示道歉。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急速起来。 这时候传来一个威吓性的严厉声音:“你不会小心点儿吗?” “您是在管教别人呀!” “竟然如此放肆!” 这时他转回头来,索要名片,并且递过去自己的名片。他感到高兴的是,递名片的时候他的手没有发颤。一分钟过后整个事情就无可挽回了。他在骄傲地走出餐馆的时候,还听见他们坐在餐桌旁的声。其中一个兴高采烈地说:“一个十足的无赖!”这句话败坏了他骄傲的兴致。 然后他便跑回家去。他面色发红,兴奋得口吃,对刚刚起床的施拉梅克进行突然访问。在房间里他把一切都讲给了施拉梅克。当然他隐瞒了人家那句最后的评语,他也闭口不提他是故意弄倒一把椅子的。不言而喻,施拉梅克必须去当他进行决斗的助手。 他原来的希望是,施拉梅克会拍拍他的肩膀,祝贺他成了一个健壮的小伙子。然而施拉梅克看着名片,陷入了沉思,牙缝里还发出吱吱的响声,十分生气地说:“你可真是找对了人!他是一个像树一样壮实的人。他是我们中间最优秀的击剑手之一。他会使得你粉身碎骨的。” 贝格尔却无惊惧之感。对他来说,在击剑中失败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的手还从来没有拿过佩剑呢。他甚至还会为脸上有道可怕的伤疤而感到高兴,因为那样就再不会有人来问他是不是一个大学生了。但是施拉梅克的态度使他感到很不愉快。现在施拉梅克手里拿着名片,不住地来回动,还咕咕哝哝地说:“这可不是轻率的事。他说你是放肆,对吧?” 最后,施拉梅克穿戴整齐后对贝格尔说:“我马上就到我们的协会去,给你找一位第二代理人。你放心好了,我会把事情准备妥当的。” 贝格尔真的是无忧无虑,他感到一种狂热的,简直是感情奔放的喜悦,因为现在他第一次正式被人作为大学生,作为成年人对待了,而且他也有自己的事情了。他突然几乎感觉到了关节里的力量。当他现在拿起佩剑舞动旋转的时候,他觉得坚定地进行劈刺几乎是一种乐趣。整个下午他都在激烈地走来走去,梦想这场决斗。他确信自己将要失败,但是这一点并不使他痛苦。恰恰相反,他的失败就能向施拉梅克和其他人表明:他不是胆怯的。即使他要血溅满脸,也会岿然不动。不管他们是否要把他撕得粉碎,他都会丝毫不动摇。然后他们就会愿意给他一只红帽子了。 贝格尔的血完全变热了。施拉梅克晚上七点钟回的时候,贝格尔情绪激动,跳起来迎了上去!施拉梅克也很轻松愉快地说: “你看呀,怎么样?毛孩子,一切顺利,事情已经办妥当了。” “我们在什么时候举行?” “毛孩子,我们可是不会让你与那个人进行决斗的。当然事情已经调停好了。” 贝格尔立刻变得脸色苍白,两手颤抖,心中勃然大怒,眼睛里饱含着泪水。这时施拉梅克对他:“这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下一次可要多加谨慎!不是每次问题都能这样顺利了结的!” 贝格尔竭力想搜索出一句恰当的话,但是白费力气。失望可是太可怕了。最后他流着眼泪哽咽地说:“不管怎样我要多多,谢你。不过你这样作并没有使我满意。”说罢他就走了出来。施拉梅克惊愕地目送他走出房间,认为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应归咎于新生的激动,没有继续思考这一件事。 贝格尔开始环顾四周了。他的生活终于要摸到底了。他到这里已经几个星期了,但是他的见识并不比第一天更多。一幅幅景象慢慢地飞向远方,如同散乱地飘动的白云。他童年时代那些充满幻想的诺言现在都变得苍白无力,零零散散地消解在雾中了。这真的就是维也纳吗?就是那个大城市吗?就是从他第一次用生硬笨拙的字母在纸上涂抹出这个名字那天起多年以来的梦想吗?也许当初他只想到许多楼房,还想到旋转木马必定比教堂年集上的旋转木马个头更高大,色彩更漂亮。然后他慢慢地从许多书本里找出各种颜色,让那些吸引人的,值得追求的女子卖弄风骚地在大街上行走,房子里住的都是胆大包天的冒险家,夜里到处都是疯狂的大学生协会活动,所有这一切都出现在呼啸纷乱的旋涡中,这就叫青春和生活。 而如今有什么呢?一个房间,既很狭小,又是空荡荡的。为了在汗湿衣衫的书房里度过几个小时,他在早上就跑出了自己的房间。一处是去匆匆忙忙吃顿饭的客店,还有一处是咖啡馆,他在那里专心阅报和看人,竟会忘了时间。他还漫无目的地在喧闹的大街上转游,直到筋疲力竭后又回到狭小空荡的房间这个家里为止。他也到剧院里去过一两次。但是对于他来说,到剧院里去始终是一种痛苦的经历。这是因为,如果他站在顶层楼座上边,挤在对他素不相识的众人中间,那么,他到下边正厅中间以后排位上净是体态优雅和善于辞令的男士们,净是珠光宝气,袒胸露背的女士们,他看到他们如何互相问候,如何取笑和傲慢地互相对待。大家都互相熟悉,互相需要。书本没有撒谎,形形色色奇遇的真情实况就在这里。对于这些奇遇,他原来都是怀疑的,因为和他无缘。平时隐藏在沉默的房子里的人世生活就在这里。恋爱事件、冒险艳遇、人生命运都在这里了。他觉得,在这里要从许多井筒子中下到生活的财富里去。但是他站在这个地方,远远望去,不能进入其中。实际上他在童年时代的看法是对的:这里涂了色彩和不停颤动的旋转木马比家里的旋转木马高大。这里的音乐比家里的音乐更响亮和更令人着迷。这里的热情也比家里的热情更疯狂和更令人窒息。不过现在他只是站着旁观,而没有参与进去。 使得他站立旁观的并不只是他的胆怯,贫穷也束缚他的手脚。他从家里得到的是够的,但是他觉得太少了。正是这种仅仅足以过安静而简单的日常生活的收入,才使他没有从匮乏的悬崖上摔下来。对于那种成为青年时代意义的奢华浪费来说,他的日常生活的收入绝对不够。他知道没有可供挥霍的钱。他意识到那些他模模糊糊感到很美好,很迷人的事情都办不成,这使他为之羞愧。比如坐上出租马车在普拉特游场里风驰电掣般地兜风,又如在某个豪华酒店里与女人和朋友们喝香槟酒通宵厮混,再如任性挥金如土,不加查点。对于烟雾弥漫的酒店里那种粗野的大学生夜生活他感到厌恶。他愈来愈放肆地滋长起一个热切的愿望:待到经济充裕时要从无聊的日常惯例中逃出来,投入更有生气的,伴随生活有力节拍,伴随青年人无拘无束的律动一起活跃起来的情绪中去。但是这一切他都办不到。每天的结局都是在晚上沉闷地回到这个狭小和惹人厌烦的房间里来。各种阴影在这里都拖得长长的,很像是被凶恶的手散撒开似的。镜子发出的亮光就像是被冻僵了一样。在这里晚上他害怕早上的苏醒,而在早上他又害怕漫长的,令人昏睡的,无聊单调的一天要一直拖到晚上。 第04节 在这期间,他怀着某种绝望,非常勤奋地埋头于学习。他第一个到教室和实验室,也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和实验室的。他怀着一种麻木的贪欲进行工作,从来不关心同学。于是没过多久他便在同学中不得人心了。他在这种疯狂的工作中寻求战胜对其他问题的思念,他也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他在晚上工作以后,经常几乎再不觉得需要与施拉梅克交谈了。他只是完全盲目地埋头工作,没有任何野心。他只是为了麻醉自己,而不考虑他必须放弃的许多问题。他懂得,在这种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秘密,很多人都用这种秘密掩饰了自己一生的无用和空虚。所以他希望也能够赋予他的生活一种意义。当然他忘记了,青年人最早想要的不是生活的一种意义,而是纷繁多样的全部生活。 一天下午,他比往常略早一些丢开工作回家。在走过他朋友的房门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已经四天没有见过他了。他上前敲门,没有人回答他。但是他在施拉梅克这里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施拉梅克如果与朋友们胡闹了通宵,那么,他经常是要睡到很晚的。 现在他把门打开,觉得这个昏暗的房间空荡荡的。但是这时候在窗子前的靠背椅旁边忽然有什么东西活动:原来是一个坐在施拉梅克怀里的高个子纵声大笑的姑娘跳了起来。 贝格尔本想立刻退出房间。显而易见,他们没有听到他的敲门声。他感到很不自在。但是施拉梅克呼地站起身来,抓住要挣脱的贝格尔的胳膊,把他拉到跟前:“你看呀,这就是他。他对于姑娘像对于蜘蛛一样害怕。噢,不行,现在你溜不掉的。喂,卡尔拉,你看呀,这就是我给你说起过的那个毛孩子。”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呀。”这是一个有点尖的响亮声音。的确,房间里太黑暗了。透过一片朦胧,贝格尔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了白色的牙齿和两只欢笑闪光的眼睛。 “怎么样?要灯光吧?”施拉梅克说着就去点灯。贝格尔感到很不愉快。他的心不安地跳着,但是再也逃不走了。 对这位卡尔拉贝格尔早有耳闻。近几个星期以来,她是施拉梅克的情人。她是某个商店里的姑娘,一个很快乐的小东西。贝格尔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听到过他们两人的说笑和耳语。但是他很胆怯,曾经想过不要与她相遇。 灯点亮了。现在他看到她是站着的,高个儿,很漂亮,是个体态丰满,胸宽肩厚,健康结实的姑娘。她有一头火一样鲜红的头发,还有一双欢乐的大眼睛。她是一个有点土气的人,有点儿像使女,衣着和发式也很随便。也许正是施拉梅克才使得她这样一塌糊涂的吧?看来事情简直就是这样。但是现在当她向他走来,向他伸出手来并说“你好!”的时候,她那无拘无束,放纵自负的风度是令人愉快的。 “怎么样?你感到中意吗?”施拉梅克问道。他是要开一个使得贝格尔狼狈不堪的大玩笑。 “他可是比你可爱呀!”卡尔拉笑着说,“只是太可惜了:他是一个哑巴。” 贝格尔的脸红了起来。他想要说点什么。这时候卡尔拉笑着向施拉梅克跳了过去说:“你看呀,有人和他说话,他就会脸红起来。” “你让他平静下来,”施拉梅克说,“他不会伤害姑娘们的。他只是很害羞,但是你会鼓起他的勇气的。” “那当然,这可不坏。您过来吧!我不会咬您一口的。” 她果断地抓住贝格尔的胳膊,强迫他坐了下来。 “可是,小姐……”无可奈何的贝格尔结结巴巴地说。 “你听见了吗?他说的是小姐,小姐。亲爱的毛孩子先生,您不要叫我小姐,你要永远叫我‘卡尔拉’。” 施拉梅克和卡尔拉,两人都无拘无束地大笑起来。贝格尔觉得他一定显得手足无措。于是为了不显得非常可怜,他也随着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施拉梅克,“让人拿一瓶酒。饮了酒也许他就不再那么羞答答的了。怎么样?毛孩子,前进吧,畅饮上一瓶,要不最好是两瓶,愿意吗?” “当然愿意。”贝格尔说。他逐渐觉得比较自信了。最初他们只是这样对他突然袭击。他便出门喊叫女房东。女房东送来酒,酒杯。现在他们三人围桌而坐,聊天,欢笑。卡尔拉坐在贝格尔的旁边,还向他祝酒。贝格尔的胆子变得显然大了起来。在卡尔拉身对施拉梅克说话的时候,贝格尔敢于充分端详她了。现在他比较喜欢她了。她那纯净白皙的脖颈与头顶上火焰般金黄色的头发形成一种诱人的反差。她那不受约束的活泼,她那粗狂、强大而且充满热情的力量吸引住了他。他不停地看她那富有性感的鲜红嘴唇,看她在大笑时张口露出来的坚实雪白的牙齿。 有一回他正在盯住她看的时候,她突然向他提出一个问题,把他捉住了。“你喜欢我吗?”她无所顾忌地着说。“我也喜欢你!”她毫无恶意地这样说,没有奉承讨好的意思,但是这话使他听得舒畅,甚至使得他短暂地陶醉。 贝格尔变得越来越活跃。被掩饰起来的他那文科中学生日空一切的态度在他心中像温泉一样突然出现了。他开始讲述,话。在酒劲的鼓舞下,他的全部讲述都闪射他自己从来不了解的那种狂热的青春火花。连施拉梅克也为之感到惊讶。“哎呀,毛孩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看呀,难道你一向是这个样子,而不是一个胆小鬼!”“是的!”卡尔拉笑着说,“我不是刚才对你说过吗?我会从他的鼻孔里把蠕虫拉出来的。” 女房东又一次前送酒。他们三个人兴高采烈,声音愈来愈响。往常几乎从来不饮酒的贝格尔觉得被这种不常见的欢乐气氛提高了情绪。于是他放声大笑,乱开玩笑,完全没有了羞涩。喝第三瓶酒的时候,卡尔拉开始唱歌了。然后她便向贝格尔建议相互以“你”相称。 “你不是吗?施拉梅克,你是允许这样的。他是个很可爱的小伙子。” “当然。前进!友爱之吻!” 贝格尔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考虑,就感到湿润的两片嘴唇已经贴到他的嘴上。这个吻使他既不痛苦,也不愉快,一样高低摇晃的欢乐无影无踪地消失在粗野和薄雾般的欢乐之中,使他上下摇晃个不停。现在他只有一个愿望:把这种美好的,无拘无束的混乱喧闹,这种来自姑娘,来自美酒,也来自他的青春的轻度陶醉继续下去。卡尔拉的面颊也红润了。她还在不时地对施拉梅克挤眉弄眼。 施拉梅克突然对贝格尔说:“你看到过我的新佩剑了吗?” 贝格尔没有这种好奇心。但是施拉梅克拉着他走。在他们弯腰的时候,施拉梅克低声对贝格尔说:“就这样吧,毛孩子,你快走吧!现在我不再需要你了。” 贝格尔惊愕地盯住他看了片刻。然后他明白了过来,便道了一声夜安。 他站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觉得脚下有一点晃动。他的前额上青筋直跳,四肢无力,所以他很快便躺在床上了。第二天他第一次睡觉过头耽误了上课。不管怎么说,这次相会尽管很短暂,却在他的性格中引起了不规则的轻微激动。他迷迷糊糊地沉思起来:这是否是一个什么错误,是否是一个神秘的谎言,是否是对友情的渴望。在他从孤寂里对无拘无束亲热的要求中是否还有另一种费力掩盖起来的要求在活动呢? 他回起了与姐姐相处的那些日子。他起来那些蓝色的晚上,那时候他们坐在暮色苍茫的花园里。他看不见姐姐的容貌,只在朦胧之中看到她的白色衣裙光亮闪烁,十分轻柔,就如同在夜幕笼罩的天空里还经常柔情缠绵地有一片云在闪光那样。当令人愉快的说话声从黑暗中传了出来,银铃一般,轻声细语,经常还发出响亮的笑声,然后便又充满温情体贴的时候,当这样的音乐扑到他的心上,就像表示亲热的微风或者温顺的鸟儿扑来的时候,使他充满幸福感的就是这些吧?真的这只是姐弟间的信赖吗?这里边——在最深的底层里,并且是由于无欲的友情而冷却下来的一,.一一种隐蔽起来的对女人的愉快,一种最敏感,最甜蜜的女性感情吗j他现在模模糊糊渴求的一切,不会也许就是一种光辉,一种女性的感情在照临他的生活的痕迹吗? 从那个晚上以来,他对生活肯定有了了解,他渴望无论哪一个女人。他不是强烈地渴求一种关系,不是强烈地渴求一种爱情,而只是渴求随便一种与女人的亲切触。如果他所希求的那些不熟悉的与奇妙的东西都是和女人联在一起的,那么,女人就不是种种秘密的守护者,是吸引入的,充满希望的,同时既渴求他人又被人渴求的。现在他开始对于街上进行更多的观察了。他看到很多年轻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她们的眼睛里都闪耀着光彩,暴露出许许多多的东西。这些走起路来摇摆得像轻盈舞蹈一样的女人,这些傲慢得像皇后一样挺直腰板环顾四周的女人,这些安坐在车厢里边,欢欢乐乐地用懒洋洋的目光扫视惊讶地观看她们和惊叹不已的人群的女人,都是属于谁的呀?在她们的心里不是也有渴望吗?在成千上万的家门里边,在大城市无数惊恐不安地拉住窗帘和满怀渴望地敞开的窗子里边,不是肯定也有许多女人吗?那些女人的心中也都有个要求,就像他的要求一样,而且像是张开双臂迎着他展现出来的。他不是像她们一样年轻吗?相同的渴望不是铸成了一切吗? 现在他很少去听课了,而是很经常地去逛大街了。他觉得,最终他必定会遇到能够看懂他的眼睛颤抖信号的某个女人,必定有偶然事件帮助他实现意外的事情。他怀着嫉妒和强烈的贪欲看到年轻小伙子们抢在他前边与姑娘们相识,看到一对对情侣情意绵绵地偎依着消失在晚上的公园里,于是他心中要有自己的恋爱事件的要求越来越迫切了。当然他渴望的不是什么放荡行为,而是一个女人,体贴、温柔,就像他的姐姐一样的亲切、可爱、儿童般的忠实,并且到晚上有那样奇妙的轻柔声音。这样的景象充满了他的梦想。 每天中午他穿过花市街回家的时候,总是遇到许多年轻姑娘热情洋溢的面孔。她们都是十五岁或者十六岁,刚从学校里出来,三五成群,喋喋不休地说话。她们蹦蹦跳跳,迈着这个年龄女孩子的步伐,不安静地到处窥视,哧哧暗笑还摆动着书包。他每天都从远处遥望她们,看到她们活泼清新,笑容可掬的面孔,身穿短裙的苗条身材,看她们轻微摇摆的臀部,看她们那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欢乐。于是他心中便急切地渴望向这些女孩子学会欢笑,学会清爽的愉快。他每天都看她们,因此她们也都认识了他。每逢他走过来,她们便以引人注目的方式互相推推搡搡。她们放声大,用无所畏惧的挑衅目光注视着这个总是转开目光,匆匆走过的人。她们看到他畏畏缩缩,惊慌失措,红着脸快步走过她们面前的样子,就一天天变得更加放肆起来。而他却在几番踌躇之后还没能勇敢地同她们攀谈。她们不是比他更像男孩子,更有男子气概吗?他那畏缩羞怯的样子不是像姑娘似的惊慌失措和天真幼稚吗? 第05节 他回想起来他姐姐几年前在家乡开的一个玩笑。她秘密地把他装扮成一个姑娘,并且突然领到她的女友们中间。她的女友们最初都没有认出他来,后来都很放肆地用大量玩笑纠缠他。当时他还是个男孩子,站在那里簌簌发抖,脸上泛出红晕,几乎没有勇气睁开眼睛看她们给他拿的镜子。当时他就是很羞怯的,但是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现在他差不多是个成年人了,还不善于去忍受一种欢笑的眼光,没有像生活所要求的那样强壮和粗暴。为什么他不能像施拉梅克或者其他人那个样子呢?他真的是低能吗?他真的还是像一个孩子吗? 他总是一再想起,当年他是如何伪装成姑娘站在那些哈哈大笑,无所顾忌的少女中间,不敢睁开眼看。那些姑娘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呢?她们熟悉亲吻和爱情了。她们都穿长衣裙了。其中有些人已经有了丈夫和孩子。她们全都是从当时的房间,从少年时代冲到生活中来的。而他却还一直站在原地。与其说他是一个男人,不如说他是一个姑娘,他是一个两眼迷惘低垂,呆在孤寂房间里,脸色发红的孩子,不敢抬头仰视……, 有一次,那是在元月下旬,贝格尔又到了施拉梅克那里。他自从在独自一人逛大街中感觉到一些诱人的乐趣以来,很少来这里了。天气很糟,近几天下的雪已经融化了。但是风依然凛冽刺骨,要独占整个大街。乌云在像瞎子一样俯视下方的,灰蒙蒙的天空里追逐奔忙。一阵猛烈的,打得人痛的骤雨开始了。这雨像冰凌一样刺人的皮肤。 施拉梅克勉强向他道了声日安。如果他的事情出了什么问题,他总是无所顾忌的和很粗暴的。现在他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同时不停地吸着烟斗。“事情真糟!”他从牙缝里喃喃地说。 贝格尔平静地坐了下来,他不敢问施拉梅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他知道,施拉梅克会讲出来的。 施拉梅克终于突然放声说话了:“这样一个坏天气!我还真的没经历过。现在我得为件蠢事奔波了!’’ 他又激怒地快步走来走去,用尺子在空中呼地急速一劈。这时候贝格尔才谨慎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的那个老同学前两天惹了两个家伙子碰撞了。今天四点钟干了起来,明天还要。我下一个星期就要考试,不得不为另些事情操心。再说他惹的是两个肯定比他强的人,笨蛋,傻瓜。如果我现在考试失败了,那么,我就完蛋了,还得再留一年,像小学里的男孩子一样。我怎么能不恼火呢。” 贝格尔一言不发。没过多久他对轻松诱人的光彩后边比剑的愚蠢行为有了了解——那种光彩给愚蠢行为镀了一层金。他参加过一次大学生酒会。在节庆气氛和繁琐的仪式之后,他看到那些酩酊大醉的大学生在早上的阳光下,都是苍白中带些发灰的面色。他还在郊外一个狭隘肮脏的酒馆里出席过一场比剑。自从这些活动以来,他对这类事件所奉行的那种严肃真诚就抱温和的微笑态度了;从那以后他从内心里对诸如此类的事情就彻底没有任何兴趣了。当然这个情况他从来没敢对施拉梅克说。这样做法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现在他们两人坐在那里,都沉默不语。每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窗外风声沙沙,越来越响了。 这时候钟声响了,紧接着有人敲门。 卡尔拉歪戴着帽子走了进来,堆满笑容的脸上散落着湿漉漉的头发。“现在我很美,不是吗?怎么样?”“你好呀!”她向施拉梅克走过去,要亲吻他。施拉梅克心绪不佳,躲开了她的吻。“我要用我的夹克衫把你沾湿。傻瓜i你害怕吗?” 她把夹克衫脱下来,扔到了沙发上。大家都默不作声。贝格尔不知怎的感到很不愉快。自从那个晚上他们饮酒结交以来,贝格尔有过一两次与卡尔拉在一起。但是他没有再感觉到那种无拘无束的友好爽快。自从那个时候起,冲击着他的生活的性爱热浪使得他在一个女人身旁感到不安和激动。他对自己的强烈感情几乎害怕起来。 施拉梅克也是一言不发,他的心绪很坏。桃色事件和考试总是萦绕在他的脑际。沉默在令人不快地延续下去。 现在卡尔拉显得很生气。“我觉得,我的到来打扰了这位仁慈的先生。为此今天下午我请了假,我要观看你们是怎样睁着眼睛睡觉的。我不能不说,你们都是可爱的人。” 施拉梅克站起身来,拿起他的冬季外套时说:“亲爱的孩子,你无论什么时候来对我都是合适的,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只有现在来对我不合适,我必须出去。现在是三点半钟,四点钟的时候,菲克斯要在奥塔克林注下车。” “那个小捣蛋他活该这样。他对待大家都很放肆!——那么你要现在出去了。今后你如何对待我呢?难道最终要我在情绪好的时候到大街上互相追逐吗?” “亲爱的孩子,我到七点钟才回来。你就可以呆在这里呀。” “我在这里干什么好呢?睡觉吗?多谢你啦。我从昨天晚上九点钟一直睡到了今天早上。带上我去吧。我很想看看,是如何菲克斯揍个稀巴烂的。” “你有这样的想法,这可不行。” “好吧,没有意见。那么,我就呆在这里等你。毛孩子就留在我这里。毛孩子,这样好吧?” 贝格尔不知该如何回答。面对这样的突然袭击,他束手无策。他几乎不敢仰头看她。那两个人都开始大笑起来。 “当然,”施拉梅克说。现在他的情绪又好起了。“当然,我让你们两人独自.呆在一起。你还认为这个毛孩子是个胆小的人吗?” “他可根本不是一个小子。他是一个姑娘。” 这时他们两人又大笑起来。贝格尔这时心想,他们对我是多么轻视呀。为什么现在他不能一起大笑呢?为什么他要这样手足无措,张口结舌,不敢开玩笑,什么都不敢说呢?他心中的愤怒油然而起。 “那么,好啦,就这样吧,”施拉梅克说,“我要冒一次险。不过你们两人要是干什么勾当,我可是不饶人的。” “那是需要两个人的。” “你……你是知道的,我可信不过你。” “我根本不是说的我自己。” 现在他们两人又大笑起来,那些健康生活充实欢乐的笑声毫无恶意。但是在贝格尔的心里却痛得如同受到鞭笞一样。走开吧,一走了之,走开十万八千里,他模糊地这样感觉。要不就去睡觉。要不就像他们那样轻松愉快。决不能这样无话可说地坐下去,决不可这样愚蠢畏缩,不要这样幼稚迷惘,不要让人怜悯。 施拉梅克戴上了帽子说:“好吧,我看我们就来检验吧……不过如果……你们可要吃苦头的……七点钟我就又回来了。毛孩子,好好听话!你要是干什么坏事,我会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的。还有不要使我的可怜的姑娘感到无聊。再见!” 施拉梅克粗野地搂住卡尔拉的臀部,卡尔拉转开脸格格地笑了起来。他还用劲吻了卡尔拉几下,又向贝格尔挥了挥手离开。外边的房门砰的一下关上了。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贝格尔和卡尔拉他们两个人。街道的上空这时正风雨交加。火炉里边有时候噼啪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房间里越来越安静了,几乎可以听得见近旁摆钟细微的气息。贝格尔坐在那里,好似睡着了一样。他没有仰视就感觉到卡尔拉正在微笑着注视他。他觉得她的目光像是电的刺激一样触摸到了他的头发,并且往下一直触摸他的双脚。他觉得简直要闷死了。 卡尔拉跷起二郎腿坐在那里等待着。现在她俯身向前,面带微笑。面对一片寂静她突然说:“毛孩子!你害怕了吗?” 真的,是害怕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感到害怕。但是他抑制住害怕,冲口说出:“害怕?害怕谁呢?也许是说怕你吗?”他讲得气势汹汹,而不是他要有的样子。 沉默再一次在整个房间里颤动。卡尔拉站起身来,把自己的衣服摆弄平展,还在镜子前边梳理整齐弄乱了的头发。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在欢笑。然后她转过半身说:“坦率地说,毛孩子,你真叫人害怕。你给我讲点什么吧。” 贝格尔感觉到卡尔拉和对自己如此笨拙有一种不断增长的愤怒。他本想再给她一个怒气冲冲的回答,但是这时候她向他走了过来,友好而亲切地坐在他的身边,像个小孩子似地恳求他说:“你就给我讲点什么吧!不管讲什么聪明的事或者愚蠢的事都行。你们整天都在看书,因此你们必定知道些什么事情。”她把全身靠在他的身上。这就是她与一切人亲近相处的自由随便作风。但是她这只柔嫩、温暖的胳膊往他的胳膊上一放,就使他茫然不知所措了。 “我想不起来任何事情。” “我觉得,你决不会想到什么聪明的事。这么漫长的白天里你究竟在干什么事?我看是在相互追逐。不久前我在约瑟夫施塔特的街道上看到过你。不过你行色匆匆,要不就是不想认识我。我觉得,你一定是正在追求一位姑娘。” 他想要表示异议。 “没什么,没什么。这没有什么关系。毛孩子,你说,你到底有没有过男女关系?” 她对他欣笑迎视,对于他的惶惑迷惘感到极大的高兴。“这就露底儿了,你脸红了。我早就知道你有这种关系,你这只胆小的耗子。我想在什么时候去看看她的长相究竟怎样?” 他在绝望中只知道一件事,总是那一件事,就是到此打住。他变得粗暴起来:“这是我的事儿,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管理好你自己的关系吧!” “可是毛孩子,你干吗这样喊叫?我对你真有点儿害怕了。”她故作惊恐万状的样子。 贝格尔猛地站起身说:“那么,你永远不要再叫我毛孩子。我忍受不了这种叫法。” “可是施拉梅克也是这样叫你的呀!” “那是另外一回事。” 卡尔拉笑了。她非常喜欢他那孩子般生气的样子。 “那好吧,现在我讲些别的事情。毛孩子,毛孩子,毛孩子,我把它说了三遍!” 他的鼻翼翕动起来:“停止这样叫,我给你讲过了。我忍受不了这种叫法。” “但就是叫你毛孩子——毛孩子!” 他攥紧了拳头。他的血涌到了脸上。他站在她面前一步远。她听得见他喘气的呼吸,看到了他的眼睛闪射出威胁的光芒,不由得后退了。但是稍后她又变得无所顾忌。她用两手撑住臂部笑了,露出洁白闪光的牙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嘿,竟然还会这样!毛孩子现在凶狠起来了。” 第06节 这时候贝格尔向卡尔拉扑了过去。她这句讥讽话像是鞭笞一样打到了他的身上。他想把她痛打一顿,揍几下,惩罚她,使她不敢再讥讽他。但是这个结实有力的姑娘一下子就熟练地抓住了他的拳头,把他的手往下弯。他感到很疼、手腕被她紧紧地抓住了。现在他丝毫活动不得。卡尔拉抓住他如同抓住一个孩子,如同抓住一个玩具。两个人的脸相距一步远,相对注视:贝格尔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眼中涌起盈眶的热泪;卡尔拉的脸惊愕不已。她会用力,有优越感,几乎是在微笑。她抓住贝格尔有一分钟之久,就像抓一只咂舌有声的小狗一样。他的手腕疼痛难熬,再有一分钟,肯定就要屈服了,这时候她把他放开了,和缓地把他推开:“好了——现在你又听话了吧!” 但是他又扑了过来。他竟然软弱到被她制得束手无策,这使他很恼火。现在他必须战胜她,她。不许她对他进行讥讽嘲笑。于是他突然抱住她的腰部,想把她摔倒。现在他们两个人胸膛紧贴胸膛,气喘吁吁。对他那令人费解的激愤,那种怒气冲冲,咬牙切齿,她觉得很惊讶,也很开心。他张开的手愈来愈有力地紧压在她柔软的,没有穿紧身胸衣的身上。她的身体总是灵巧躲闪开来,扭动着宽大的臀部。在扭打中贝格尔的脸碰到了她的肩膀和胸脯。他在混乱中感觉到一种柔和、暖人和使人陶醉的香气。这香气使他的胳膊越来越软弱无力。他不时地听到她的心脏颤抖的跳动声响和从她被压的胸部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他觉得自己的肌肉都麻木了。他像是摇撼树干一样摇撼她健壮有力的身体。这个身体有时候作一点让步,但是决没有弯下腰来,而且在反抗中好像劲头越来越大了。直到她觉得这样的游戏太愚蠢,才三下两下挣脱开了身。她猛然把贝格尔往后一推,就甩开了他:“现在你可该安静了吧!”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甚至是威胁。 贝格尔踉跄后退。他的脸火辣辣地发烧,两眼充血,因此他觉得眼前周围的一切都是红色的,火红色的。他又第三次扑过来。他盲目地,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活像个醉鬼。突然之间情况有了变化。她那散发开的浓烈香气,她的衣服的沙沙声,还有与她的身体热呼呼的接触,使得他疯狂起来了。他不再想狠狠地揍她,或者惩罚她了,而是要占有这个刺激起他的性欲的女人。他把她拉向自己,一头拱到她那刺激人的身上。他激动地双手抱住她的整个身体,急切地咬她的衣服,想把她压倒。她一直还在大笑。他的触摸使她有些痒痒。不过在她的笑声中,现在有了一种陌生的,嘶哑的声音。她好像全身更激动了。她的胸脯惶恐不安地起伏。她的身体在扭斗中紧贴着贝格尔狂躁的身体。她强有力的双手愈来愈不安地颤抖了。她的头发披散开来,飘落到肩膀上,发出色情的香味,而且很浓。她的脸变得越来越激动。在扭打中她的短上衣被揭了起来,还被弄掉了一个钮扣。情绪冲动的贝格尔突然看到她雪白的胸脯在紧张不安地闪动。他筋疲力竭,起来。他感觉到,她根本不想抗拒他,她是愿意被征服,被摔倒的。但是他的力量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了。他无力地在她身边摇摇晃晃。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她自己想往后倒。她狂喜地把头向后边弯。他看到她的眼睛突然闪射出从未见过的光亮。现在她说“哎呀,毛孩子,毛孩子!”的时候,含有一种温情,一种不能抑制的急迫叹息。这时候他拉住她,他感觉到,她没有倒在他那瘦弱和颤抖的孩子手里,这时他突然贪婪地抓住她披散的红色头发,想一下子把她弄倒。她由于愤怒和疼痛尖叫起来。在暴怒中她用力一推就甩开了贝格尔的虚弱身体,他便像个轻轻的棉团那样跌飞出去。 贝格尔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然后当啷一声在放佩剑的墙角他摔倒了,从他的手直到胳膊出现一道明显的伤痕。 他像昏迷了一样,有一分钟躺着没动。这时候她走了过来。她还在激动得颤抖,但是不放心地关怀说:“你这是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她扶他站立起来,还抚摩他。她的心里毫无恶意。他站立起来很是费力。因为他的左手插在上装口袋里,目的是不让她看见他的伤势。他不愿意承认,他的体力竟然虚弱得不能一个有意顺从的女人,这使他心中的愤怒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有一瞬间他觉得,他必须再攻击一次。同时他感到衣服口袋里的伤口已经流血,热呼呼的,湿漉漉的。 他踉跄地往前走,对惊惧地想要扶他的卡尔拉不加理睬。他的眼前是一片泪水的云雾,几乎不能透过这块潮湿云雾看见房间门。他心中觉得万事皆空,一切都无所谓了。在他的衣袋里血还在流。他模糊地觉得身上别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盲目地摸索着向前走去……走向房门……走出房间……进入自己的房间。 一进入自己的房间他就躺到床上,把受伤的胳膊伸到床沿以外。伤口还在流血,有时候还重重地啪哒一声落到地板上一滴,贝格尔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心中波涛翻滚,仿佛要闷死似的。终于爆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啼哭痉挛,一种愤怒而痛苦的趴在枕头上的抽噎。这种痉挛把他孩子似的发烧的身体一连折磨了好几分钟。然后他才觉得比较舒畅了。 他谛听隔壁房间。卡尔拉在那边故意用重步走动。他在这边纹丝不动。现在隔壁的脚步声沉寂了,她把箱子弄得咯吱咯吱响,还擂鼓似地敲打桌子,意在让人注意她。显然她是在等他回到那个房间。 他继续进行谛听。他的心跳越发响了,但是他的肢体一动不动。 她又来回走动了一会儿。然后她用口哨吹奏起一支华尔兹舞曲,同时她还敲击着节拍。过了一会儿他到外边的门开了,并且在走动中重重地关上了。 在那个漫漫长夜里和第二天的早上,贝格尔都在等待施拉梅克前谈他与卡尔拉之间发生的事。他确信,卡尔拉会立刻把一切告诉施拉梅克。他只是不知道,她是把事情描绘成一次凶狠的战斗呢,还是说成一次可笑的、无意义的乱发脾气。他通宵都在冥思苦想,他该如何回答施拉梅克。他构思了质问与反驳的长篇对话。如果他无路可走,他还编造出某些活动,急速切断讨论。有一点他很清楚:现在友情处于危急关头,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或者必须彻底从头再来。 但是他白等了一场。施拉梅克没有来,一连几天都没有。 实际上这个情况并不奇怪。因为通常施拉梅克也只是在需要人帮忙,或者是想讲述自己的什么事情的时候才来找贝格尔。往常贝格尔为了见到他总是得去登门拜访。这一次他觉得施拉梅克是不想露面,而他也不想到施拉梅克那里去。他怀着平静、含怒而且使得自己痛苦的固执心情等待着。这些天里他完全是独自一人,没有人到他这里来。他的自卑感空前地强烈;他觉得没有人需要自己,没有人喜欢自己,也没有人用得着自己。现在尽管有各种失败和屈辱,可他加倍地感受到,这种友情对他的意义。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一天下午他坐在写字台前正想工作的时候,听到急速的脚步向房门走来。他立即听出来这是施拉梅克的脚步声,便当即站起身来。这时候房间门已经被推开,又砰的一声关上了。施拉梅克站在他的面前,气喘吁吁,一边笑,一边抓住贝格尔的胳膊,摇来晃去说: “你好呀,毛孩子!别的人都来了,只有你缺席,我们也要看到你,因为你必须整天聚饮。还有事情也很顺利。真的,我通过了考试。谢天谢地,这是我的最后一次考试。下一个星期你就得对我说博士先生了。” 贝格尔十分惊讶。他设想过各种可能,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两人会这样相见。他正要结结巴巴地说几句表示祝贺,但是施拉梅克打断他的话说: “好啦,好啦。现在别说了。你不要太劳累了。现在就走,到我那边去。要好好庆祝一番。我还要把一切事都讲给你听。就走吧。卡尔拉已经在那里了。” 贝格尔有些惊慌。他突然害怕与卡尔拉在一起。因为她现在还会嘲笑他,而他在她与施拉梅克之间又会像个小学生一样脸红。他想进行回避。 “你一定要原谅我,施拉梅克。我不能去。在这里表示最好的祝贺!我就不去了,我有很多事要做呢!” “你要做什么?你这家伙,现在我通过了最后一次考试,你要做的是什么?你必须高兴起来。你必须到一块来。其他什么事也不要去做。快点儿i” 施拉梅克抓住贝格尔的胳膊,把他拉走了。贝格尔觉得自己太软弱,无力反抗。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施拉梅克还具有支配他的威力。施拉梅克像拉一个姑娘似的把贝格尔拉了过来。他抓住贝格尔像抓住一个姑娘。他第一次完全懂得了,一个女子是如何完全违背自己的意愿,只是出于对强力渐渐萎缩的崇拜感情而不得不听任一个这样强壮、开朗、生活乐观的男人的控制。此时此刻,一个女子对丈夫的印象必定就像他对施拉梅克的印象一样。她必定有憎恨,有愤怒,然而也有受强者支配的软弱感受。贝格尔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走路,也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突然进入了施拉梅克的房间。 卡尔拉就站房间里。她看到贝格尔,便向他走过来,用引入注意的亲切目光打量他。这目光便像轻柔的波浪那样围住了他。卡尔拉还向他伸出了手,但没说话。她很好奇地又一次注视他,就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但又有所不同。 施拉梅克为餐桌忙碌不停。他需要干些事情,讲讲愿望。他兴奋激动心情的强大活力需要这样的阀门。每逢有什么事情吸引他,他就需要来人,好结束他的兴奋。往常他本来是很冷漠的,更确切地说是沉默寡言的。但是今天他整个人都活动起来了,都处于孩子似的狂热喜悦之中。 “那么,我们现在用些什么呢?我这干燥的喉咙什么也不能给你们讲。怎么,没有酒?通常我们晚上已经没有饮酒之乐,今天晚上一切都乱七八糟。我们来煮茶吧,煮一种很令人厌倦的,非常滚烫的茶。你们意下如何?” 卡尔拉和贝格尔都表示同意。他们并肩坐在餐桌旁边。但是贝格尔不与卡尔拉说话。他脑海里有一个思想翻来覆去,就像被关在房子里的灯蛾一样嗡嗡乱飞。他像个绝望的人一样与身旁这个女子搏斗过,那是一场梦吗?他不敢正视她,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令人窒息。他的喉咙就像被绳子扎住了。幸好施拉梅克毫无觉察。施拉梅克把杯盘碗碟弄得叮当响,嘴里吹着口哨,还说个不停。他很高兴为这两个人充当堂倌,精神焕发地为他们服务。然后他在他们对面的靠背椅上坐下,豪迈愉快地开始了他的讲说: 第07节 “你们看,我无需对你们讲,我从来学得不好。当我身穿报丧者的衣服缓慢地走到考试教室跟前的时候,我碰到一个老朋友卡尔——你是认识他的一一,他看到我缺乏勇气,就开始我以有力的安慰。但是我只是恐惧地问他——你们想象不到一个正人君子在考试前的一个小时里变得多么可怜——,考试是否困难,他在两年前遇到过什么问题。当他给我讲第一个问题的时候,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浑身瘫软无力。我还赶快请他给我解说——那是一个宪法史的问题——,他便对我讲解了一番,随后他随同前来观看,我是如何被屠宰的。” 现在他是在讲些什么?贝格尔听不下去。他讲的一切都来自远方,声响如同说话而又没有意义。他心里一直还在颤抖的思想是,坐在他身边的是与他进行搏斗并且把他打败的女人,这个女人现在不是在讥讽他,而是在用温情、隐秘而又闪发光亮的眼睛打量他……这时候他突然大吃一惊,有个手指轻轻地顺着他的伤痕抚摸他无意间放到餐桌上的手。他的伤痕还是一道红,像是火红的饰带。当他的手急速抽动的时候,他在卡尔拉的目光里遇到一个问题,一个几乎是柔情和同情的问题。灼热之火直冲到太阳穴上,他不得不紧紧扶住靠背椅。 施拉梅克还在那里不住地讲说:“因此,你们可以想象到,我刚一坐在那里的第一个问题,正是那位卡尔讲解给我的。我听到身后有咳嗽声和哧哧笑声,但是我忽然觉得太容易了,我根本不生他们的气。我开始说了起来,就像融解的奶油那样。人一旦运动起来,就会继续运动下去。我一直讲到舌头都疼了。天知道,我是一个多么笨的家伙。但是我是讲了。” 贝格尔听不进一句。他只觉得,那个手指又一次抚摸起了他的伤痕,好像这种默默无声的动作痛苦地撕开了伤疤似的。一阵震颤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突然把手从桌子上抽了回来,就像是从一个炽热的托盘上抽回一样。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愤怒的迷惑。但是他在注视她的时候,他发现了,她闭着的嘴唇像是在睡觉时那样活动。她低声嘟哝说:“可怜的毛孩子!” 这是摆在她嘴唇周围的无声的话呢,还是她真的讲出来的话呢?她的情人和朋友施拉梅克就坐在那边,还在狂热地继续讲说。这时候,贝格尔轻轻地哆嗦起来,感到眩晕,觉得自己苍白无力。这时候卡尔拉在桌子下边用手轻轻地柔和地握住他的手,并且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他又觉得血涌到了脸上,同时心中淤塞不通,手上伤口痛如火烧。他还感觉到一个柔软的圆膝盖。他想把手急速离开,但是肌肉不听从他。它依然像个熟睡的孩子一样卧在那里,温柔地呆在那儿动也不动,被遗忘在奇妙的梦里。 而在那一边——烟雾中的那个声音是多么遥远呀一一,他的那位朋友,也就是现在他所欺骗的人,还在无忧无虑的欢乐中大讲特讲他的幸运。“我最高兴的是那个狂妄之徒菲克斯这一次输掉了他的钱。你们想一想,这个无耻之徒与大家打赌说,我要落选。所以后来当我出考场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定是既高兴又生气,我给你们说,他做的那副鬼脸,那副鬼脸呀……可是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我觉得,你们两人好像都睡着了吧?” 卡尔拉没有把手松开。因此贝格尔不得不一直想着“手……手……膝盖……她的手”。但是卡尔拉笑着表示异议说:“没有睡着。如果像你这种懒人也当上了博士,我们不该无话可说。实际上我是很想看看一个考试不及格和必定患有脑水肿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两个人都了。贝格尔哆嗦得越发厉害了。由于这个姑娘的伪装掩饰,他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惧。她一直还在用自己的手握着他的手。她握得很有力,戒指都把他的手指压出了血印。她还把她那丰满的腿靠在他的腿上。与此同时她平静地,那么平静地继续下去,使得他不寒而栗。“现在你说吧,到底要怎样庆祝这样一个上帝的奇迹呢?如果这个奇迹没有夜游活动,那么,你就简直是一个卑劣的东西,你这个博士,你这个新出炉的博士。可是如果毛孩子成了博士,那就根本无可非议。你要注意,这情况会出现的。” 这时候她的臀部完全紧靠着他的臀部。他感觉到她的身体柔软温暖。他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开始摇晃起来,血从内向外痛苦地涌上额头。 这时候摆钟打响了。钟里的布谷鸟……布谷鸟用轻细的声音呜叫了七次。他猛然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便向另一个人——向他还是向她,他不知道了——伸出手来。这时有一个声音——那必定是她的声音——说:“再见!”他觉得轻松和高兴,随后房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了。 转瞬之间,当他站到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清楚了:现在他失去了他的朋友。如果他不想偷窃他的朋友,他就不能再和这个朋友交往了。他觉得,他可能抵抗不住这位少有的姑娘的。她的头发的香味,她的肢体热情剧烈的痉挛,那欲望的力量,这一切都在他的心里燃烧了起来。他知道,如果她像今天这样用诱人的微笑盯住他看,他是无力抗拒的。她对他突然强烈爱慕起来,以至为了他而欺骗施拉梅克那个坚定、漂亮、健壮的人,那个他贝格尔暗中非常嫉妒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对此全不理解,他感觉不到骄傲,也感觉不到愉快。他只感到一种强烈的忧伤:为了不在施拉梅克跟前变成流氓无赖,现在他必须躲避开他的这个朋友。当然与施拉梅克的友谊并没有成为像他所期望的那样。许多事情他都看透了,认清了有些一度使他感到迷惘的,可现在当事情成为过去,他觉得竟是这样多得无穷无尽。这是他在维也纳还拥有的最后的东西。一切都滑过去了,先是种种希望和好奇心,然后是好奇,学习的乐趣和勤奋,而现在还剩下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友谊了。他觉得,此时此刻他太可怜了。 这时候他听到隔壁房间里一阵声响。这是轻轻的哧哧笑声,现在声音大了。他凝神谛听,两只手放在怦怦直跳的胸口。他们是在嘲笑他贝格尔吗?卡尔拉把一切都告施拉梅克了吗?归根结底,这是引诱他的预谋游戏吗?他凝神谛听。不对,这是另外一种笑声,其间有咄咄的吻声,还有激动的哧哧笑声,然后又是说话,是亲热,他们丝毫不感到害羞的亲热。贝格尔不由得攥起拳头,一头栽到了床上。为了不再听到任何声响,他用枕头堵住耳朵。他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感觉,一种疯狂愤怒的厌恶,使他可能呕吐的厌恶,对他的朋友,对这个,对他自己,他几乎参与了这样一种令人讨厌的游戏,一种对整个生活不假思索,筋疲力竭,异常惊惧和瘫软无力的厌恶。 在那些抑郁的日子里,他给他的姐姐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姐姐,我很感谢你给我的生日贺信。最近这些日子里我感到沉重。你的信提醒了我,告诉了我:今天我满十八岁了。我读过之后,觉得这与我无关,觉得这不是真的。因为信中所有那些关于我的自由与青春的幸福的话,如果不是出自你的可爱的手,如果不是用我幼年时代所熟悉的笔迹写的,我真要看作是一种讥笑。因为如今我生活中的一切与你所能想象到的我的样子完全不同,与我自己原来的希望也完全不同。把这一切都写给你,我很难过。但是在这里我再没有别的人可谈。这几天我没和一个人说过话。有时候我在街上跟在别人身后,听人家谈话,只是为了要知道,说话声音是否好听。我对什么也不了解,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成。现在我毫无目的,正在走向毁灭。这几天我没有重要事情,没遇到一副熟悉的面孔。你不明白孤寂地处于千百个人中间意味着什么。 我和施拉梅克的关系也是一切都成了过去。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不能对你一一详述。因为你不会理解这里的事。甚至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理解。我没有过错,他也没有过错,而是在我们中间有了一个类似双刃剑的东西。现在在我失去了他以后,我才知道,他是我在维也纳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 还有一件事,我只能告诉你,你可不要透露给别人。就是现在我不再学习了。这几个星期我没有去上课,我的书本上已经积满了灰尘。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可是我再也学不下去了,我变得愚顽不灵。这里没有什么职业吸引我,没有什么职业能帮助我摆脱这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孤寂感。在这里我再不想做任何事情,这里的一切都令人厌恶。我憎恶我所走的街道上的每块石头,我憎恨我的房间,我憎恨我所遇到的人。我是带着痛苦呼吸寒冷、潮湿和肮脏的空气的。这里的一切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要毁灭了,就像沉沦在一个泥潭里一样。也许我还太年轻,可以肯定,我太软弱。我没有铁拳,没有决心。我像一个孩子一样立身于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中。 我明白了一点:我必须再回到家里。我还不能这样孤单地生活,也许要过几年。但是现在我还需要你,还需要父亲母亲。我还需要爱我的人他们在我周围并且给我以帮助。是的,这是幼稚的,是一个孩子在黑暗房间里的恐惧,但是我别无他法。你一定要告诉父母,我想放弃学业,再回到家里,当一个农民,或者当一个抄写员,或者无论当个什么。你会告诉父母亲的,会向他们清楚的,对吧!请你赶快做这件事吧。现在我觉得脚下的土地好像燃烧起来一样。我始终不大明白,我心里的一切都催逼我回家。现在在我写信的时候,一切都令人十分渴望地苏醒起来了。我知道,我别无他法,我必须回到你们身边。 这是一次逃跑,是对生活的一次逃跑,而且不是我的第一次逃跑。你还记得吗?当初我送到文科中学,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边有六十个陌生的孩子,都用好奇、傲慢、讥嘲和惊讶的目光看我。那时候我也是立刻就跑掉了。我跑回家里整整哭了一天,再也不肯回到学校。现在我还是那时候的那个孩子。我还有那种愚蠢的恐惧,还有那种焦急的,要回到你们身边,回到一切爱我的人们身边的乡思。 我必须离开,我必须离开。现在我一旦有了乡思之后,我就觉得,没有后退之路。我知道,如果我回到家里,作为一个生活所不喜欢的失败者回到家里,很多人都会嘲笑和讥讽。我知道,这么一来父母亲心爱的希望也就骤然落空。我知道这种虚弱是幼稚可笑的,是怯懦的。但是我不能做任何与此相反的事情。我觉得,在这里我无法再生活下去。谁也不会知道近几天我在这里所忍受的事情,谁也不能比我自己对我轻视得更厉害。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命运已定的人,一个有病的人,一个残疾的人。我与别人完全不同,所以眼噙泪水。我感觉到自己更糟糕,更低劣,更无用。我是……” 第08节 他停住了。他担心自己的痛苦剧烈爆发。现在在笔尖迅速表现出他的激动感情的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心里积聚了多少痛苦,而且这种痛苦要突然爆发,直奔向宽广的激流。 他可以写这些吗?他还可以使他仅有的亲人心烦意乱,把没有人能够给他解除的负担硬压在他姐姐这样一颗温柔的姑娘的心上吗?他好像在云遮雾罩的远方看到了她那有一双明亮大眼睛的面庞,她的两只眼睛在微笑中闪射光彩。他还看到,她如何惊惧地紧绷着嘴唇,脸上掠过一阵颤动,泪水从变得苍白的面颊上缓缓流了下来。为什么要骚扰这样的生活,一个呼救的喊声就会使她惊恐万状。如果要有一个人受苦,那他就独自一人承受。 他打开窗户,把信撕得粉碎,并且把碎纸片撤进了黑暗之中。不,他宁可在这里静悄悄地走向毁灭,也不去求助于人。他不是学习过,生活消灭一切不适用的东西和衰弱的东西吗?生活也会公正地对待他,不会放过他的…白色的纸条缓慢地飘落到院子里,犹如巨大的石头沉入了深不可测的水中。夜空昏黑,没有星光。有时候云彩较为明亮地掠过昏黑的高空飞去。风把呼呼响的潮湿空气吹向无数沉睡的房舍。处处都有一种轻微的骚动不安。持久吹动的风就像是激动的呼吸一样,从不停的窗户和颤抖的树木上都发出飒飒响声,仿佛有人在黑暗中的恶梦里低声说话。风刮得越来越大了,云彩像闪电一样在天空黑色大衣的上边飞过得更快了。在这些少有的激烈动荡中,谛听的人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带来春天的最初几个奇妙夜晚的冲动。 随后春天来了,来得十分缓慢,像个犹疑不定的客人。贝格尔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几乎再不认识春天了。经常每逢消冰融雪的风第一次吹过白茫茫的原野的时候,每逢黑色的土块从雪底下绽开跳起的时候,他的感觉如何呢?他常常站起身来,打开窗户,感受吹到袒露的胸脯的清风,那渴望树叶的林木的,这时候他那最初的,无法抑制的恐惧到哪里去了呢?他对千百种琐细事物的喜悦,对远方的鸟鸣和追逐飘浮的白云的喜悦,他感觉到土壤里缓缓细流的哗哗响与沙沙声的喜悦,都到哪里去了呢?听到土地里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看到园中树枝梢头长出细小发粘的苞苞和它们随后长成畏畏缩缩的嫩叶以及一朵仅有的没有色彩的花时,他的喜悦到哪里去了呢?在血液深处颤动的不安何在呢?那种无拘无束的火热的欢乐何在?甩掉大衣,沉重的鞋踏在鼓胀起来的湿漉漉的土地上,跑上高冈突然放声高喊,无意义的欢呼,就像一只鸟垂直升入灿烂的高空,他的喜悦何在呢? 啊,这里的春天如此宁静,为此没有任何骚动不安。或者是他心中轻微困倦的疲劳,这种百无聊赖使他完全感觉不到快乐,感觉不到烘暖房顶的,柔和的金黄色阳光,感觉不到街道变得爽朗明亮和充满生机。为什么这一切很少使他感动,以至他从来不到外边,不到普拉特游乐场,也不到卡楞堡山上去——他只是从远方看到了这座山,不过那好像是被活动的空气移近的一样。他的活动范围有限,从来没有走出过市区。他越来越疲倦了。他坐在往常只属于儿童和少数老人的申博恩小公园里。他是为了学习或者是阅读前去的,但是他没有触动书本。他只是孩子们怎样游戏,他心中也产生了要与孩子们一起玩耍,重新返回到那种明快的无忧无虑中去的愿望。 他早已放弃了学习。他只是悄悄地苦度生活,静观种种事物,但却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他曾经想重新振作起来,于是就去了医院。他进入宽敞的庭院,里面的树木开满鲜花,它们无忧无虑地轻轻摇曳对周围可怕而神秘的命运好像一无所知,这时候他忘记了自己,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那些病人都穿着亚麻布的蓝色长衣走了出来,迈着初愈病人的胆怯的脚步。现在他们都在休息,双手都平静无力,没有微笑,也没有交谈,只是沉浸于觉醒的生命的麻木和迟钝的感情之中。他就这样坐在他们中间,让温暖的阳光从手指上边缓缓流去,疲倦得梦一般空无所视。他忘记了,他要来这里干什么。他只感到,现在人们都走了,在圆大门的后边那里是一条喧哗吵闹的街道,时间在慢慢流逝,而阴影在不引人注意地向前延伸。当有人给病人发出返回信号的时候,他大吃一惊。他不是作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坐在那里吗?他不是也许比他们所有的人病得更重,更接近死亡吗?说也奇怪,他再没有任何追求了,他就干坐着,看时光渐渐消逝。 到了晚上,有时的灯光在他的心中跳动。他的衣着逐渐不修边幅了,他与他看不起的女人鬼混,因为他必须把她买来,感情麻木地在咖啡馆里坐若干个夜晚。但是他对所发生的这一切,既没有乐趣,也没有欲望,仅是出于对无可救药的孤寂感到的一种模糊的恐惧。自从他不再与别人交谈以来,他的嘴唇周围出现了明显的皱纹,因此他避而不看自己在镜子中的映象。还有几次他想振作起来,不过他总是又回落到若有所思,但却没有目的的冷漠状态,就像是被堆积起来的孤寂的重负压得要死一样。 然而生活把他召唤了回来。 有一次他在深夜回到房间,感到疲乏,烦恼和对沉默地等候他的房间的恐惧。这时候他发觉自己必定是把房门钥匙遗落在路上了。他按响门铃,那管给他开门的不是女房东,而是施拉梅克。这时候响起了踢里踏拉的匆忙脚步声:女房东举起煤油灯,认清来人,打开了门。灯光照到女房东凌乱的头发,照到她那使贝格尔几乎感到陌生的面孔。这时候贝格尔到,她熬夜太久,眼皮发红,嘴周围都是忧伤的皱纹。随后他惊惧不安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这个女人到夜间两点钟还没有睡觉?他担心地询问她。 “哎呀,博士先生,您有所不知呀,我的女儿米齐得了猩红热。她的情况很糟,很糟!”她又开始低声哭泣起来。 贝格尔吃了一惊。他对这件事竞全然不知。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女人有一个女儿。有几次他外出或者归来的时候,在外面昏暗的前厅里看到个瘦弱的孩子,是个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女孩子,她说声“您好”就快步走开了。他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话,只是看到过她。他突然感到心头沉重,几个月以来,咫尺相距,一墙之隔,可他从来没有观察过。发生这样的遭遇,就在他生活的近旁,他却没有预料到。他是如何渴望得到别人的信赖的,而当死亡在隔壁房间与一个孩子搏斗的时候,他自己却像一头畜牲一样地睡觉。 他想安慰这个哭泣的妇女:“情况就会好起来的……您放心好啦……”然后他又怯懦地说:“也许我可以看望你的女儿吧?我固然懂得还很少……我还只是刚刚入门,但是我仍然……”他心中突然强烈地苏醒了对于学习的渴望。他真想返回去,把书打开,重新开始学习。 这女人踮着脚轻轻迈步,领着贝格尔朝病人那里走去。这是一个狭小的旅馆房间,里边闷热,弥漫着煤油灯的浓烟,迎面是一个火墙。在这里人们对春天毫无所知,只是从有时受阳光照射的窗玻璃的苍白无力反射中认识太阳。当然,现在他看不清楚这个房间是多么简陋,因为一切东西都融化在模模糊糊的昏暗之中,只有在放床的房间角落里发出微弱的黄色灯光。那姑娘在不安的睡眠中,面颊烧得发红,一只消瘦胳膊垂落在床沿外边,像是被忘了一样。她的嘴唇收拢起来,乍她那漂亮的面孔上没有迹象表明她生了病,只有呼吸声粗大和有时候的痛苦说明有病。 女房东轻声讲说.一再因为哭泣而中断:“今天医生来看过她了,但是医生对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在这里守护了三个夜晚,白天我得去工作,当然女邻居会帮助我,她白天就在这里。但是现在已经三夜了,我守在这里,情况不见好转。我的上帝,只要平安无事,怎么都行。” 一阵啜泣打断了她的讲述,在她的整个述说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绝望情绪。 贝格尔心中冒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够帮助一个人,第一次愉快地觉察到某种具有他的职业光辉的东西。 “夫人,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您的身体垮了,就不能帮助孩子了。现在您去睡觉,这一夜我留在孩子身边。” “但是博士先生!” 她惊讶地举起双手,好像她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 “现在您一定得去睡觉,您缺少睡眠。您就相信我好了。” “可是博士先生……不……不……您怎么能来做这样的事……不……这可不行。” 贝格尔感到心里增强了信心。某种自我感觉炸开了近几个月里聚集在他胸中的垃圾。 “这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责任。”他很自豪地说,好像他很高兴在夜里,在某个迅速来临的时刻突然发现了自己整个迷误的生活的意义和目的。 他们没有争执多久。这个女人太疲倦了,睡意正重压她的双眼,很快她就让步了。贝格尔还阻止了女人怀着真诚强烈的感激之情来吻他的手。然后他便把她领到自己的房间,让她睡在长沙发上。自从孩子生病以来,这几个夜晚她都是在厨房里的一个软垫上睡觉的。所有这些琐碎的,但是在她的悲剧中却是可怕的事情,他全然不知。现在却使他感觉到,他的服务不是一种业绩,而是对严重过错的一种消除。 现在他坐在姑娘的床前,他心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受:无论如何,生活好像变得比较温良与和善了,就像他的呼吸现在只要吸气与呼气一样。现在他才比较详细地看清了狭窄光圈环绕的面庞。来到维也纳这段时间里,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密切地感觉到过另一个人的存在,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端详过另一个人的面容,他还从来没有能够谛听到另一个人面部纹路中所有的一切。他在这样端详她的时候,心中产生了回想。在这个干瘦嘴唇周围某个地方十分温和地熟睡着一种与他姐姐的相似性。只是她这一张脸更加天真,更加发育不良和更加忧伤憔悴。一种好奇心慢慢向他袭来:眼睛会是什么样子?是否也像他姐姐的眼睛。他还像进行谴责一样不住地诉说自己的失误。为什么他十分冷漠地从这个姑娘和她母亲的身边走过?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住在他旁边的她们母女二人?为什么她这张嘴从来没有对他微笑过?她这双眼睛对他就像现在被关闭在眼睑圣龛中这样陌生?为什么他对在柔和呼吸中起伏不停的狭小胸膛里生活的东西毫无所知呢?他很小心地把孩子伸到床沿外边的干瘦小手拿起来放到被罩上,他的触动就像爱抚一样温柔。然后他便安静地坐下来,对孩子凝目而视,痛苦地回想自己耽误了多少学习,并且默默地发誓要从根本上开始他的生活。梦想的景象已经消失。他把自己看作是医生,是助人者,这种诱人的思想使得他的血液变热了起。他的目光总是围着这个天真女孩的苍白脸庞,严密地盯着她看,仿佛他用这样的目光就能保护她的命运,拉住她受到威胁的生命。 第09节 孩子突然活动起来,她睁开了眼。这是一双大大的,烧得发亮像在泪水中射出光芒的,闪烁不定的眼睛,她的整个面容变得开朗了。这双眼睛先是在转动,好像一定要在什么地方看穿高烧和阴影尚存的梦想的云雾。然后像是吃了一惊,它们停留在贝格尔的脸上。她的双眼询问一样探触他的面容,然后紧紧地盯住了他的目光。她干裂的嘴唇不大明显地动了一下。 贝格尔站起身来,擦发烧的额头,然后让她喝水。姑娘探身向前,急切地喝了水,随即又无力地躺回到枕头上,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贝格尔。看来他不完全理解她的目光,但是在目光的惊异里掺和有某种感激。她不住地盯着他看。现在当他为她那令人费解的深沉目光而略微颤动地转身要在房间里找事做的时候,他不需看到就知道那孩子闪烁泪水的大眼睛到处都在跟随着他。他回到床边的时候,她的嘴动了一动。他不明白,她是想要说话呢,还是想要微笑。然后她合上了眼皮,脸上的光泽便消失了。随后她又沉默地,无力地躺下睡着了,现在的呼吸更加轻微。 在气息全无的寂静中贝格尔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他心中有了某种幸福感,而且这种幸福感在无法遏制地增长。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地把自己置入另外一种人的圈子里。他觉得,好像有人在对他大声诉说感激的话和肺腑之言,好像在这几个小时里他就要有重大和美好的事情发生一样。他简直是在充满深情地俯视这个姑娘,俯视托付给他的第一个人,他应该为这个人夺回生命,这个人为生命赢回了他本人。他毫不间断地望着睡着的女孩,觉得这漫长的几个小时变得轻松了。灯光在突然暴跳之后随即熄灭。这时候他发现黑暗已经逍遁,清晨已经带着最初的曦光守候在窗前,感到十分惊讶。 上午医生来给病人进行检查,贝格尔以医学大学生身份向医生作了自我介绍。他深感自己无知的痛苦胀到了咽喉,但还是问医生,是否还有危险。 “我看没有了,”医生说,“我觉得危机已经度过。值得注意的是,对这类病,儿童的抵抗力比成年人强得多。仿佛在孩子们身上他们还没有用过的生命力能够抵制死亡,战胜死亡。几乎所有儿童疾病的情况都是这样:孩子们征服儿童疾病,而成年人则死于儿童疾病。” 医生检查病人。贝格尔激动地站在一旁。当他看到,医生是如何理解病人的每一句话,如何仔细观察病人的每个动作,他便在内心深处感觉到原先被他盲目选择的和长期被他轻视的这种职业的奇妙力量。他觉得这种职业全部的美就像突然出现的太阳一样升起来,照临一个床上,把希望、承诺,也许还有健康,像礼品一样放到那里。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生的方向都明确了:他必须积极主动和于人有益,然后大家就不会觉得他是陌生的,他也就不再是孤寂的了。 他就这样开始接受了整个照料这个姑娘的工作。他没有自己的安排,而是专心致志地监视病情变化。他守在病人床边,度过夜晚和大部分的白天。那一夜确实就是危机的一夜。病人的烧退了。他能够与小女孩谈话了,他很乐于进行谈话。每次他到外边去,总是要她带来几朵鲜花,总是要给她讲说春天。在往常只有孩子们玩耍的申博恩公园里,现在春天已经悄悄地把树木变成了绿色。他还告诉她,其他女孩子都已经穿起了鲜艳的衣服。他给她讲,明亮的太阳正在外边放射光辉。他给她讲各种故事,他给她朗诵。他许诺她不久就会康复。除了看到她的快乐以外,他没有感到更为由衷的欢愉。在这种幼稚的,故作天真的谈话中他觉得轻松自在。有时候他甚至惊异地听到自己愉快的放声大笑。 面色苍白的小姑娘躺在枕头上只是微笑。她笑得乏力,她的嘴唇周围现出一道轻轻的,可爱的线条,旋即又像一缕清风一样飞去了。但是他在注视的时候,她的目光——她那十分深沉,呈现灰白色的眼睛从最底层发出的优美灿烂的目光——平静地落到了他的脸上,像一个孩子抱住母亲的脖子那样,完全不感到惊讶和陌生,只是热情而忧郁地依恋。现在她也可以讲话了。不久以后,她与他说话便没有刚开始时的那种畏惧了。 她最喜欢听他讲述他姐姐的事。她的相貌如何?是高个头还是矮身材?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她在学校里是不是听话?还是她是否和他一样,有这么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还有他是否能够安排他姐姐有朝一日到维也纳来?维也纳肯定会比那个名字拗口,使她发笑的小城市美好。还有她是否也这样生过病?她提的都纯粹是孩子们的幼稚问题,而且不断地提新的。但是这些问题并没有使贝格尔感到厌倦,他乐意回答。他感到愉快的是,他可以满怀热情地讲说一次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姐姐。因此当这个姑娘请他讲他的姐姐的时候,他便从自己的写字台里把照片拿了出来。 她那瘦削,苍白,还完全是透明的孩子的手好奇地拿起了照片。 “在这里,”——她十分小心地用手指抚摸着照片说——“这完全是您的嘴。只是您常在她这张嘴周围加了一道好凶的皱纹,看起来您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从前每当我见到您,我就老是怕您,您就是那个样子。” “那么现在呢?”他微笑着低声问道。 “现在不再害怕了。但是您告诉我,她也有像您这样的眼睛吗?” “我想是的。” “而且也像您的眼睛这样大,对吧?您的姐姐一定很漂亮。啊,您看呀,她的头发与我的完全一样,也是辫得圆圆的。母亲最初不想让我用这样的发式。她说,这样的发式使我显得年纪太大。但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已经受过坚信礼了。” 她把照片还给他。他对她注视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他第一次不能完整地从照片上重新找到自己记忆中的容貌。他姐姐和这个姑娘的俊美而苍白的面容不知不觉中汇聚到了他的内心体验里。他不能把她们再区分开了,在他的心中她们两人的微笑和声音都合而为一,就像现在这两个信赖他并喜欢与他在一起的女人在他的生活中合而为一一样。卡尔拉的形象已经从他的记忆中消散净尽了。在这么多天里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卡尔拉,也没有一次想到那些时光,现在他平静地想起来,那就像…次酗酒,一次陶醉一次愤怒中的蠢行一样。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在这里度过的那些毫无生气的不幸日子。 他只是觉得,他非常幸运。他觉得,仿佛他在晚间的黑暗中走了很久,突然很高兴看到一道白光,像是远方的星星发出的光芒。这道光亮来自一所他可以在里边休息,并且作为亲爱的客人受到接待的房子。他这个幼稚的人,软弱的人,在女人跟前失去勇气的人,有过什么愿望呢?有经验的人必定觉得他太愚蠢,纯洁无辜的人必定觉得他太怯懦。他确实还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一个尚未成熟的人,一个梦幻者。他来得太早了,过早地挤到了只渴求成熟的生活果实的她们跟前。但是这里的这个孩子,女人在她身上才萌芽,快要长出蓓蕾,不过还处于潜藏状态,还是柔弱的,没有骄傲,也没有贪欲。现在迎着他成长的不是他能够做主人的命运吗?不是他自己可以培育的一种灵魂吗?不是一颗业已无意识地就倾慕他的心吗?一个比迄今所有的梦更甜蜜的梦,而且比他空虚时刻的模糊形象有如热浪一样拍击他的胸膛更为真实。 后来,他对她越是经常地观察,越是长时间地了解她时,还有她的面颊在病后轻微泛红,年轻的面庞俊美,他心中便油然而生一种默默的,完全无所希求的温情。一种兄妹间的温情,能够抚摸她瘦小的双手和看到她的嘴唇上绽开的笑容,就是幸福了。 有一次她又安静地,十分安静地躺着。他们两人都沉默无言。他突然产生一种他自己并不理解的要求。他走到她的床边,以为她睡着了,但是她只是在安静地躺着,两眼还引入注意地对他微笑。她的嘴像一朵向内卷的苍白的玫瑰花瓣。他突然知道了他所想要的东西:用自己的嘴唇只是很轻,很轻地触动一下她的嘴唇。 他弯下了身来。但是甚至面对这样一个生病的孩子他也还是没有勇气。 她仰视他说:“现在您在想什么?” 这时候他感觉到,他不能再沉默了。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很想吻你一下,可以吗?”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是微笑,那是她明亮闪光的眼睛深深触动他的内心的微笑。这不再是孩子那样的微笑,而已经是像个女人那样的微笑了…… 这时候他便俯子,轻轻地吻起孩子那张细嫩的,没有经验的嘴。 几天以后,病人第一次可以起床了。现在她很高兴离开了床铺,坐在靠近窗户的靠背椅里。贝格尔坐在她的身边,很骄傲地看着她。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仿佛他帮忙拯救了她,仿佛他的事业就是她如今又属于了生活。她好像在生病期间长高了,身上的孩子气也悄悄地蜕掉了。她像年轻姑娘一样坐在那里。她的愉快根本不再是任性的,孩子气的了,而已经是深思熟虑和感受深刻的了。窗外风和日暖,使人惬意。她轻步走近窗户说:“如果我还不能走出去,那么,春天就应该走进来呀。”贝格尔觉得这就像是一个小奇迹,像是生活中的一个从来没人知道的可爱之处。他再也不为自己爱上一个十三岁的姑娘感到羞愧了,他,在她康复的这些日子里他所经历的一切几乎全部都是梦幻的和不可重复的。他奇妙地感觉到一种大胆的,完全没有被女性的羞惭迷惑的信赖,感觉到她对他亲切而愉快的喜爱。现在她经常称他的名字进行交谈,拿他开心取笑。他欢乐嬉闹中有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再不觉得孤寂了,从内心里又发出了欢笑。于是他记起被遗忘了的童年时光的语言。随之每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就产生温柔的梦想。他看到她成为一个女人,看到她聪明、认真和善解人意。他还看到自己与这些景象交织在一起,于是他懂得了,她应该是为他成长,为他发展。 但不这样他的孤寂也结束了。姑娘的母亲就在这里,她对他仰视如同一个神。她好像整天都在想方设法对他表示感激。他在经常与她谈话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经历坎坷,尽管地位卑微和感到失望,却保持着令人感动的善良。现在他很后悔,从前粗暴地从这些从属于他的人身边走过去,并愉快地感觉到,现在为这个过失进行了补偿。 第10节 他也又找到了施拉梅克。有一次他在郊外遇见了他。贝格尔对于自己能够与他作欢快和无忧无虑的谈话感到惊讶,他们也谈到了卡尔拉,而且在说到这个名字时再不感到难过。他心里非常高兴的是,他的走路姿势中渗进了一种自由轻快和无拘无束,这使他挺直了腰板而且富有弹性。生活好像从各个方面在激励他,一切都顺理成章,现在他心中涌起的惟一强烈的要求就是打开尘封的书本开始学习。他的职业正以灿烂的金光吸引着他。他还想再等几天,等到这个姑娘完全康复,去尽情享受他的第一次成功,享受梦幻般的,在这些光辉日子里时时刻刻都感觉到的乐趣。 贝格尔这两个星期几乎不认识街道了,他只是偶尔从病人的房间急忙跑下楼去办点什么事。当他第一次又慢悠悠地在太阳照得闪闪发光的石块路面上散步的时候,他才完全感觉到了春天。现在春天清爽芬芳的气息颤动着传遍了节日般灯火辉煌的城市上空。他觉得,好像他今天是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城市,好像这个城市是从朦胧潮湿的云雾中闪光发亮地显现出来的。他看到约瑟夫施塔特的这些他一向觉得腐朽和肮脏的古老房子。现在这片光彩熠熠的蓝天画出了古老房子和烟囱的轮廓。他对这个城市像对家一样亲切熟悉。他感觉到从宽阔大街后边遥远的地方进行窥视的卡楞堡山长出了一片嫩绿,这像是一声问候。他觉得所有的人容光焕发,有时他还觉得从身边走过的妇女的目光仿佛是对他闪烁。也许这就是他自己内心的光辉在各种事物上的反映?是从昏暗瞳孔和闪闪发亮的窗户,从微微闪光的街道和在玻璃窗后边苏醒过来的色彩艳丽的花草那里得到的反映?这一切都再不是敌对地和陌生地环绕在他的周围,而是像成熟的果实那样,展示吉兆,色彩斑斓。这是很快到来的财富和享受的奇妙预感。从周围的万物之中接连不断地奔涌出新的洪流,它带走一个人就像带走一个波浪一样。他完全被这样的幸福感所左右了。 不久以后他感觉到了轻度眩晕。他像醉酒一样,觉得两脚沉重,仿佛有个沉沉的铅制环箍套在头上。突然间他感到体乏无力,像是一种春天的疾病。走到环形大道他就不得不坐到一条长椅上。阳光照在他的面前,照在他的手上,照在他冷得有点打颤的身上。这阳光没有经过稠密树叶的过滤,而是完整的,直射的,具有强烈的威力,使他不得不眼睛闭起来。喧哗声从石块路面上冲过去了。人群走过去了。但是还有某种事情迫使他继续紧闭眼睛,纹丝不动,像浇铸的一样坐在粗硬的长椅上。他就这样坐了两个小时,直到天色朦胧,凉气降f临的时候,他才振作起来,像个病人那样,艰难地走回家去。 他走过那个姑娘住的房间。他觉得,现在他必须独自一人,最终清算近几个星期里使他变了个样子的许多新的经历。他在写字台前坐下来,整理自己的书籍和笔记。他明天就开始学习。 这时候他手里拿起一本厚厚的,没写过字的练习本,他几乎再认不得这个本子了。他到维也纳来的时候,本是要把它用来记日记的。他总是等待恋爱经历和重要事件,为的是要值得写到第一页上。他一直在等待,最后到日子变得越来越单调乏味的时候,他就把这个练习本彻底忘掉了。现在他觉得这个练习本是一个预兆,因为他的生活刚刚开始。现在高居于令人绝望的黑夜之上的群星开始放射出了光辉。这个练习本应该成为重要经历的日记本,而且他没有把握地觉得,也许会成为爱情经历的日记本。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仿佛对这个女孩子的喜爱将来就会成对一个女人的爱情…… 他把灯头拧高,然后取来墨水,黑色的和红色的,取来各种蘸水笔,便开始用许多字母花饰和阿拉伯式的云形图案在练习本的第一页上绘制出了但丁的话:“incipitvitanuova”(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他从童年时代起就喜爱写美术字这种游戏,甚至在他想要记录下自己的未来和过去的时候,他也用涂上黑红二色飞舞飘动的漂亮字体写出这句话:“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这句话应该像血一样闪耀光辉! 现在……他停了下来……一滴溅出的墨水落到了他的手上,形成一个小小的红色圆斑。他想擦掉这个斑点,可是擦不掉。他便蘸水往斑点上抹。红色斑点还是没有褪去……真是奇怪!……他又尝试一遍,还是白费力气。 这时候突然有个法闪电一般贯穿了他的全身。他觉得他的血凝结了。这是怎么回事?……兴许是?…. 于是他踌躇再三,终于满腹狐疑地把袖子捋了起来。他发觉他正在抚摸的手变冷了。他的这只手上也有了红色的圆形斑点,一个,两个,三个。他一下子了解了不久前的劳累和精神负担。他现在有了足够的了解。他的太阳穴里开始了更强烈的跳动,喉咙发紧。发冷,他觉得桌子下边的一双脚像是沉重而陌生的木头。 他踉跄着猛地站起来,带着惊惧的目光从镜子前边走过。不行,不要朝镜子看i什么事也不要干,不要喊叫,不要哭泣,不要抱什么希望,也不要有什么期待,因为这确实是无法改变的。而且这情况也是很自然的。他受到了传染,他患上了猩红热。 猩红热……这时他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在房间里大声说医生当时讲的关于儿童疾病和猩红热的话:“儿童比较容易战胜,成年人则会死亡。” 猩红热……死亡……他觉得这些声音掺杂在一起。猩红热——这是一种儿童疾病!这不就是他整个一生的象征吗?——,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却患上只属于儿童和童年时代的疾病,而成年人战胜这种病比儿童更加困难。真奇妙,他忽然懂得了! 但是死亡——他心里对它极为反感。要是在三个星期以前,他会多么高兴地去了结,会多么高兴安静和不引入注目地离开既没有人听他说话,也没有人对他说话的舞台。可是现在呢?生活为什么这样戏弄他,诱人的东西在最后的时刻向他显现出来,使得他难于告别呢?为什么偏巧在他又和人们联系起来的时候,在有些人也许会遭受折磨,也许比他本人遭受更多的折磨的时候呢? 随后他感到浑身疲惫,一种无声的,不知所措的听天由命。他直愣愣地眼睛盯着那些红色的斑点,到最后这些斑点在他的眼前都像火星一样跳起舞来。他觉得一切都是乱纷纷的,他只是感到,这是一场梦,不管是幸运或是灾难,是人群或是孤寂,是过去的或是未来的。他再没有什么欲望了。他痛苦地想,在这样的时刻里的这样一种安静就是死亡。 只是,他还想去告别。 他进这个姑娘睡觉的房间,一眼便到她安详而又十分熟悉的面容。他不是梦想过去这里他会有什么命运吗?通过这个姑娘,他的命运不是已经变得与他所想的完全不同了,变成死亡而不是生活了吗? 他用眼光深情地抚摩她的面容。他把她在睡梦中浮现在嘴周围的微笑撷取下来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当然,在他走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这微笑已经衰落,像一朵枯萎了的鲜花。 他又撕碎几封信,在一个便条上写下一个地址。然后他按铃,等候人来。 姑娘的母亲立刻疾步走了过来。她总是匆忙地赶来为她敬若神明的贝格尔做事的。 “我,”——他不得不再说一次话,声音不很坚定——“我觉得我的情况不大好。请您给我整理一下床铺,然后请您叫医生来。如果我的病情严重,请您给我的姐姐发一封电报。这是她的地址。” 两个小时之后他发高烧躺倒了。 他的血液烧得可怕,仿佛尚没活到的时间的全部力量,从来没有消耗过的热情,要在他漫长一生仅剩下的两天之内把他烧死一样。全楼一片惊惶混乱。那姑娘哭着悄悄走了过,她不敢抬头人,好像害怕有人会责难她似的。那个女人绝望地跪在前厅里耶稣的十字架像前,啜泣着为垂死者祈求生命。施拉梅克也来看望了他好几次,并且用很坚定的信心向大家保证,贝格尔的病情会好起来的。可医生的看法不是这样,于是就给贝格尔的姐姐拍发了电报。 这位不省人事的人全身高烧持续了两天,高烧在红色的浪花中把他抛上抛下。他还醒过一次。他的血液变得平静了。他纹丝不动地躺着,两手无力,眼睑微闭。 然而他很清醒。他觉得这个房间现在一定很明亮,因为他的眼皮上边像是有一种玫瑰红色的云雾。 他依然纹丝不动。这时候附近的鸟开始啾啾呜叫起来。最初是小心翼翼地叫,仿佛在试试参加看。然后开始了叽叽喳喳,着又是欢呼,音调高亢,起伏波动。病人细心倾听。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现在必定是到了春天。 鸟叫的声音愈愈大了,简直是在用欢呼使他痛苦。他觉得鸟巢好像就在他的床的近旁。尖厉的叫声使他感到刺耳……但是,啊!现在鸟的叫声又变得很轻很远了。这鸟一定是落到了一棵树上,是在外边的春天里。这鸟的歌声越来越低,越越柔和,像是笛子的声音,又像是一个姑娘的歌声。或许那根本不是一只鸟吧?这不就是一个姑娘银铃般婉曲折的美妙歌声吗? 一个姑娘,一个孩子……回忆又迟疑地飘荡起来,触动他的心。慢慢地,他又想起了许多,但是它们不是井然有序,而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图像。从遗忘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孩子的微笑面孔,现在变得隐隐约约,但很甜美,这是那次偷偷的一吻。随后是病和这位母亲,这整个楼房——经历的圆圈又回去了,他突然明白了,他是生病躺在这里的,也许必定要死了。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没错儿,这就是他的房间。他是独自一人呆在这里的。附近的那只鸟不再呜叫了。往常滴答滴答急迫走动的摆钟也沉默无声了,忘记钟上发条了。他没有去注意,便又慢慢闭上了眼皮。他回想房间犹如回想远方一样。他到维也纳的第一个夜晚,外边秋雨霖霖,他正是坐在这个房间里,在痛苦的孤寂中哭泣。随后与施拉梅克有关的事情,还有其他色彩缤纷的事情,都接踵而至。但这完全不是真实的了……那样陌生……这不太好,但是也不痛苦……事情都这样飞逝而过,飞进巨大的,昏暗的虚弱之中。 这时候他……突然间……听到隔壁的房门关上了,然后是脚步声。他听得出来,这是施拉梅克。没错儿,这是他的声音。他是在和谁说话呢?他的血开始在太阳穴里边砰砰跳起来……现在正在隔壁房间里放声大笑的这个人不就是卡尔拉吗?哎呀,这笑声让人多么难受呀!现在她应该安静了!他想休息……沉默……安静。但是不,他们在干什么呢?他听到他们在欢笑。他忽然像是透过玻璃一样看到了隔壁房间里边。施拉梅克站在那里,搂抱着卡尔拉,正在吻她。她的臀部向后边弯下去,眼睛在笑,像当时那样,完全像当时那样… 他的双手在发烧。隔壁房间里他们怎么笑得这样发疯!这使得他痛苦。他们不知道,他是要死在这里的吗?孤独一人,没有朋友。他觉得泪水往上涌,胸中有某种东西沸腾了起来。他用两手拍击周围。他们就不能够等到他死去吗?但就在这时候……一只靠背椅哗啦一声倒在地板上了……他什么都看到了,看到她在怎样躲开施拉梅克。现在他在追她,啊,他是多么粗野呀,多么有力呀,他抓住她,隔着桌子把她拉了过来……她又跑开了……她在哪里呀?……真的,她藏了起来……他们在跳跃和追逐。房间开始颤动了……现在整个房子不是在轰轰作响?……真的,一切东西都在摇晃去,空中是一片乱哄哄的喧闹。这些该死的人,他们为什么不珍惜他最后的时间呢……他们还在继续跑动追逐。现在,现在他抓住了她。你这样恐惧和拼命地在尖声呼叫些什么呀?……病人痛苦地高声起来。现在施拉梅克抓住了她,松散开的红头发像血一样洒了下来……现在他扯下了她的外衣……衬衫雪白闪光……她的身体雪白的和赤裸露……他们就这样围着桌子追赶,追过来,追过去,又追过来,又追过去一…她怎么只是笑呀!她怎么只是笑呀!……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她穿过墙壁,冲进他的房间,站在他的面前……站在他的床前了……雪白闪光,裸体……或者…… 或者,——他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或者,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人不就是他身穿白色衣裙的姐姐吗?放在他前额上的不就是她那可爱的冰凉的手吗?…… 火光还燃烧了两个小时。然后一切都熄灭了。他的姐姐站在他的床边,还有那个孩子和施拉梅克。他所爱的这三个人,在他永远见不到他们的时候,现在合在一起就意味着他的整个一生。他们三个人都一言不发。小姑娘在低声啜泣。这种最后的诉说声音也逐渐止住了。房间里变得异常寂静。他们三个人全都神色庄严而且痛苦。在这里除了窗外这个陌生大城市喧嚣的,愤怒的声音之外——它不停地滚动,不管人们的死活——,什么声音也不到。 (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