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卡·埃瓦尔德之恋》 第01节 诚挚的朋友卡米尔·霍夫曼 ……然而这是所有年轻姑娘,所有那些温顺的受苦受难女子的故事。她们从来不说自己在受苦受难。妇女生来就是受苦受难的。她们的命运的确是这样。她们早就体验到这样的命运。因此她们对命运很少感到惊讶,以至她们还总是说,如果说痛苦早就来了,那么,现在这里可没有痛苦…… 巴尔贝·道雷维伊注 艾利卡·埃瓦尔德小心地迈着迟到人的轻声脚步慢慢走了进来。父亲和姐姐都已经坐下来在进晚餐了。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们都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对进来的人草草点了点头。然后杯盘刀叉的丁零当啷的声音就又响彻了灯光昏暗的饭厅。他们很少交谈。只是偶尔有人说一句话。这句话就像风吹的树叶那样在空中飘忽不定地飞舞,随后就如强弩之末一样沉落地上。他们之间都很少说话。姐姐长得不引入注目,有些难看。多年来一直被人厌恶和嘲笑的体验使她抱定老姑娘那种迟钝的听天由命的态度,微笑地看着每天离去。长年同样颜色的办公室工作使得父亲对世界生疏了。特别是自从妻子死后,他就陷入了冷酷的恶劣情绪和固执的沉默之中。老年人都喜欢用沉默来掩饰自己身上的痛苦。 在这样单调无聊的晚上,艾利卡也多半是沉默无言。她不让自己同像彤云密布一样笼罩晚上这几个小时的灰溜溜的情绪进行斗争。再说她也太疲倦,进行不了斗争。白天折磨人的工作每个小时都在追逐她,都在强制她不倦地和温顺地忍受不和谐,摸索中的协调和非音乐的粗暴。工作本身也引起了沉闷的休息需要,以便在白天暴力下枯死的各种感受无言地流动起来。她喜欢在这种清醒的梦中吐露真情,因为有种几乎是过分兴奋的羞怯永远不许她对别人暗示哪怕是点点滴滴的她内心的恋爱事件,尽管她的内心在没讲出的言语压力下颤抖,就像一个果树枝在自己熟透的果实的重压下摇摇晃晃一样。因此只有她苍白的嘴唇周围轻微的、几乎不为人觉察的活动透露出来,她心里进行着搏斗,而且她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而又难以控制的渴望。她只是偶尔在紧闭的嘴唇周围进行强烈的颤动,就像她是在突然啜泣那样。 晚餐很快就结束了。父亲站起身来,冷淡地道了一声夜安,便走进他的房间点燃烟斗去了。在这个连最无关紧要的活动也。会石化成死板的习惯的家庭里,天天都是如此。就连她姐姐让内特也总是叫人给她送吃的东西,而她却趁着灯光,由于近视向前弯着腰,不假思索地开始刺绣。 艾利卡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开始慢慢地脱衣服。这一回天色还很早。往常她习惯于看书直到深夜。要不她就怀着甜蜜的感情倚窗而立,居高临下,俯视沐浴在银白色的月亮清光中的鲜明房顶。这时候她的思想没有明确的目标。她只是对发亮的和闪光的东西,对背后隐藏着生活秘密的千万块玻璃光亮闪闪地反射出来的柔水似的月光,有一种朦胧的爱感。但是今天她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温和的疲乏,一种愉快的沉重,渴望被柔软温暖的被子紧紧拥抱。这种完全是渴求香甜愉快梦想的昏昏欲睡,如同缓慢变冷、使人麻醉的毒药一样,流到了四肢。她振作一下精神,简直是匆匆忙忙地脱下最后几件衣服,熄灭了灯。然后,过了一小会儿,她便四肢舒展地躺在床上了…… 对白天愉快的回忆很像敏捷灵巧的皮影戏,在她身边蹦蹦跳跳地又过了一遍。今天她到他那里去过……他们又共同排练了他们的音乐会,由她弹钢琴为他的提琴伴奏。于是他就给她领奏萧邦的无言叙事谣曲。然后他就对她讲了一些温柔甜蜜的情语,滔滔不绝的情语! 画面过得愈来愈快,把她领回到家里她自己身上,为的是让她迅速地再迷失在过去,迷失在她第一次认识他的那一天。画面很快又越过了时间与事件的狭小范围,而且变得愈愈没有约束,愈来愈五彩缤纷。艾利卡还听得见她姐姐到隔壁房间去睡觉了。她忽然产生一个非同寻常的和值得注意的想法:他是否也会请她到他那里去呢?一种愉快的纵情微笑无力地爬上了她的嘴唇。然而她已经睡意朦胧了。不多几分钟以后,一种安安稳稳的睡眠就把她送进了幸福的梦乡。 醒来时她看到床上有一张风景明信片。上边只有用强有力的笔体写的两句话,都是给陌生人寄赠明信片时写的那些话。但是她把这两句话视为礼品和幸福,因为这是他写的话。微不足道和不引入注意的现象激起了她对实际情况的大量猜想。因此她觉得这种爱情不仅应该如同一道柔和的光辉照耀四周,使一切发出亮光,而且这种使人容光焕发的感情沉醉非常之深,它就像是无生命和无灵魂的东西在内心烧得通红时似乎从内部发生的一种闪光。早从少年时代起,恐惧地生存和缄默孤寂的低沉感受就教育了她,不要把事物看作是冷淡的和无生命的,而要看作是默默无言地听她诉说的朋友,可以倾诉衷肠与柔情的朋友!书籍、图像、风景、乐曲,都对她说话。而她一直还有儿童的虚构才能,能够在绘画的身体里,也就是在无灵魂的东西里,看到欢快活跃和色彩缤纷的真实。在爱情来到她身边以前,她孤寂的节日和幸福就是这个样子。 因此,明信片上那几行黑色字体对于她也就成了一件大事。她读明信片上的话,带着他的声调里那柔和并且富有音乐感的重音,就像他经常这两句话那样。她想赋予自己的名字以只有温情语言才讲得出的那种暗含甜美的吸引力。在对她的亲属所用的冷静的,简直是尊敬的表现形式的句子里,她竟谛听到了隐藏其间的清脆的爱情弦外音。她非常缓慢和耽于梦想地拼读这几行字,致使她几乎连这几行字的内容都又忘记了。而内容并不是不重要的。她确实想告诉他,他们计划中的星期日郊游能否进行。还有两句不大重要的话是为他们在一个早已谈妥的音乐会里共同出场演奏而写的。然后便是友好的问候和草体的签名。但是她把这几行翻覆去地一直读,因为她相信,从这几行字里她听到了强烈而紧迫的感情。然而那只是她自己的感情的回音。 这场爱情来到艾利卡·埃瓦尔德的身边,并且把最初的光辉送到她苍凉冷漠的少女生活中来还没多久。因此这场爱情的故事是安静的和平凡的。 他们是在一次社交聚会中相识的。她在那一家教钢琴课。但是她庄重大方的言谈举止赢得了全家的厚爱,以致从此以后她完全被看作这一家的朋友了。而他是应邀到这一家参加社交聚会的,并且可以说作为piecederesistance(主客)的。这是因为尽管他很年轻,但是作为提琴高手他有着异乎寻常的名气。 周围的人也都热情地支持他们互相了解。人们要求他演奏,于是她就得承担伴奏的任务。这简直已经成了不言而喻的事。那时候他就最早注意了她,因为她能很深刻地理解他的意图,这使他立即联想到了她的人品的高雅和诚挚。所以他们在演出之后,喝彩声还没停止的时候,就在一起交谈数语。她只是略微颔首,完全不引入注意地轻微颔首。 但是事与愿违。人们没有那么快就给予他们自由。他只能偶尔用斜视的目光打量她很高而易弯曲的身材,偷偷地接受她深暗色眼睛羞怯而又赞佩的致意。他们的谈话消失在人们强迫他们接受的粗俗举止和礼貌行为之中了。然后又来了一些新人,又进行了很多种娱乐活动,使得她几乎忘记了约会。但是当所有的活动都已结束,她要离去的时候,他突然站到了她的身边。他用柔和而拘谨的声音问她,他是否可以送她回家。一时间她感到束手无策,然后才用笨拙的借口谢绝他的效劳,这使他能轻而易举地贯彻了自己的意志。 她住在市外郊区相当远的地方。因此在那个朗朗月色之夜里他们走的是一条漫长的路。他们之间还沉默了一段时间。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所措,而是完全由于受过完整的高雅教育的人对用陈词滥调开始交谈具有说不清的恐惧。还是从他们共同演奏的音乐作品谈起吧,干脆从艺术谈起吧。但是这不过是个开头,通向她内心的路只有一条。这是因为他深知,所有把自己最后的珍宝如此慷慨地耗费在艺术中的人,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放在音乐之美上边的人,在生活中都是严肃的,性格内向的,因此都只对理解他们的人敞开心扉。她也真的运用她关于创作和演奏的观点对他谈了许多她隐秘的心理经历,她从来没有对人吐露过的心事以及某些她自己至今没有意识到的事。后来她自己也无法理解,当时她是怎么克服了她那种不变的,几乎是过分谨小慎微的矜持。就这样他与她后来更为接近,于是就成了她的朋友和知心人。这是因为在那个晚上她觉得出现了一个艺术家,一个进行创作的人。他还像一个从未进入生活,而是生活在远方的强者。他是难以接近的和超群出众的。他是一个理解人的人,是一个人们对他不必隐瞒任何事情的善良人。迄今为止只有纯朴的人进入了她的生活范围。对于那些让人如同面对作业题的学生那样进行分析和计算的人,她就像一个保守的和满怀成见的宗教法官。她觉得他们是陌生的,简直是可怕的。当时那是一个寂静和晴朗的夜晚。在这样宁静的夜间,如果二人同行,没有人偷听,没有人干扰,只有房屋的浓重阴影压在他们的话上,于是他们没有回音的讲话声就在寂静中随风消散了,那么,他们就会互相充分信赖,就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那样。那些在白天纷繁杂乱的不安定中没受到注意就沉落下去的思想,到了晚上一得到轻微的震动,于是这时候都从深沉之处苏醒过来了。这些思想于是在人们并非刻意要说的情况下都变成了讲话。 这次孤寂冬夜里的漫长行走,使得他们彼此靠近了。当他们彼此伸出手来要分别的时候,她不知所措地把苍白而冰凉的手指长时间放在他强有力的手里,就像是忘记了似的。然后他们就如同老朋友一样分手走开。 在这一个冬季里他们还经常见面。最初他们的相遇纯系令人愉快的偶然,但是不久便发展成了约会。这位令人感兴趣的姑娘以其全部奇异和特征刺激着他。他赞赏她精神上高雅的矜持。而她的内‘心也只对他敞开,并且她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那样犹豫地扑到他的脚前。他爱她处处精细优雅,纯朴的情感力量。她的情感力量无心去迎合任何人,但是却要在陌生人眼前隐藏起来,以免纯正的欣赏热忱受到干扰。但是对于他在每个人身上都能觉察到的这种可爱、真挚、完整而且有吸引力的情感,他却觉得很陌生。早从少年时代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的时候起,他就作为艺术家受到要在精神恋爱中求得满足的女人的过分纵容和引诱。他太缺乏女性的敏感,也太缺乏青年男子的敏感,因为文科中学生恋爱的那种不可理解的和别无他求的甜美还从来没有进入过他早熟的生活。他同时也满怀,自命不凡,带着粗暴的渴望去爱,冲向最后性欲的满足,为的是在那里流血死去。他有自知之明。他那些压倒他的种种弱点而看不起自己。他无力自卫,怀着厌恶,感受一切迅速的满足。这是因为和性感都彻底震撼着他的生命,就像震撼着他的艺术那样。他演奏的高超技能也植根于这种坚定和激昂的男子气概。最后停止呼吸的音调差别,如同潜藏忧郁的轻微呼吸,都被他那坚强有力但却有吉普赛人风格的悦耳操琴弓法忽略了。在他善于驾驭的动人力量的后边,总是隐隐然有一点畏惧。 第02节 她对他的爱情也很胆怯和恭顺。她把他看作是她多年独身生活中含有某些真实成分的那些梦想人物的化身来爱的。她爱慕这位体现自己本性的艺术家,因为她具有的少女的信念是,一个艺术家在生活方式上也必定表现出牧师的庄严。有时候她用一种陌生的,非性感的目光来观看他,就像是在看一幅罕见的照片,要从里边找到熟悉的面容。她对他倾吐衷肠,就像是在面对听取忏悔的神父。她没有想到生活,因为她从来不熟悉生活。她只是做了一场无根无据的梦一样经历过生活。因此对于未来,她也没有任何恐惧和任何渴望。她相信,这种非性感的和敬重的爱情会持续不断地发出温情和愉快的声响。这样的爱情使得她坚定了对自己的艺术美和诚挚的贞洁的信心。 有时候她感到惊讶的是,每逢她在他那里,他们都根本不谈需求。他或是拉琴,或是沉默。而她就坐着进行梦想。她只是觉得,如果他在说话,或者在端详她,那么,她的梦就会更加鲜亮和光明。这时候就会万籁俱寂,再听不到白天的混乱喧闹,而只有寂静、沉默和清脆的节日钟声深深地传入内心。于是往常朝思暮想的对温柔体贴的需要,对自己原来害怕的悄悄情语的等待,都在她心里颤动起来。她想象自己完全被他迷住了,就像他用艺术支配着她那样。他用诱人的声音带给她痛苦和欢呼。面对他的演奏,她觉得无力抗拒。她只感到无法言传的可怜,因为她表达不出来,只能接受,只能伸开颤抖的双手在他跟前乞求。 一个星期里她要到他那里去好几次。这已经成了一个不可更改的习惯。最初他们是排练共同演出的音乐会。但是没有多久他们就再不能缺少这几个小时了。她完全没有料想到潜藏在他们不断增进的亲密友谊中的危险,而是听任她精神上最后的矜持在他面前一败涂地,听任自己向他吐露最隐蔽的秘密,并且把他看作自己惟一的男友。她在热情的,几乎是幻的讲述中常常没有觉察到,他躺在她脚跟前谛听她讲述的时候,如何激动异常,抚弄她的手,有时候如何低下头来狂吻她的手指。她也听不出来,有时候他拉出最急迫,最热情的音调就是在对她话,因为她在音乐中总是只寻求自身和自己的梦想。对于她来说,在这段时间里可以对迄今不敢大声讲出的许多事情来进行理解和拯救。她只知道,这样安静的时间她沉闷而忙碌的白天带来很多光辉,给她的夜晚也带来光明。除了安静地生活,愉快地生活,她再别无他求。她要求一种丰富的宁静,她可以像去圣坛一样遁逃进去。 但是她加意提防公开显示自己的幸福。在别人面前和在家人面前,她常用冷冰冰的沉默寡言掩饰最纯洁的幸福微笑、像是热泪盈眶的样子。这是因为她想把自己的爱情在一些陌生人眼前保藏好。爱情如同一件有上百个容易损坏地方的艺术品,随着笨手笨脚的人的一声惊恐喊叫就会彻底粉碎。她在自己的幸福和生活的周围筑起一堵用日常冷淡话和日常废话建造的高墙。这样她的话就可以让许多人传来传去,不会被人误解,也不会破烂成为无价值的碎片。 出外郊游前的星期六晚上她又去看望了他。她敲门的时候又感觉到了明显的心情紧张,每次来找他的时候都是这样。这种心情总是愈来愈紧张,直到与他本人在一起为止。但是她没有等多久。他急忙门打开,请她进入自己的书房,又殷勤地帮她脱下春季外套,还用嘴唇毕恭毕敬地挨了挨她高雅美丽的手。然后他们在书桌旁深色绒布小沙发上落座。 房间里已经是很黑暗了。外边的天空中乌云在晚风里匆忙地互相追逐。云影朦胧使得阴沉沉的黄昏光亮也动荡不安起来。他问要不要点灯。她作了否定的答复。这种昏暗,甜美,让人无法识别而只能想象的光亮配上他那温柔的忧郁,她觉得很可爱。她很安静地坐着。这时候她还能清楚地觉察出房间里雅致的布置。高贵的写字台上有一座青铜雕像,右边是一个雕刻成的提琴架。一块透过玻璃窗冷漠地看着房内的灰色天空衬托得提琴架的侧面黑影十分清晰。有个声音深沉而准确的钟在什么地方滴滴答答地走着,似乎这就是没有同情心的时间的艰难步伐。除此以外这里是很安静的。只有一两缕蓝色的烟雾从他忘记了的香烟上冉冉而起,升入黑暗中。这时一阵微温的春风穿过敞开的窗子向他们吹来。 他们在闲聊。最初他们微笑着不停地讲述。但是在吓人的黑暗中他们谈话越来越困难了。他讲起一个新的音乐作品。那是一首爱情歌曲,是根据从前他在一个乡村里听到的几节朴实无华但忧伤感人的民歌写成的。当时有几个姑娘劳动后回家。她们的歌声从远方传来。他听不懂她们唱的歌词,但是他听出了这首民歌中温和的和压抑的渴望。昨天这首歌的旋律在他心中突然又出现了。那已经是晚上很晚了。于是那旋律就变成了他的一首歌。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住他看。但是他理解了她的要求,便默默地走到窗口,取下他的提琴。他开始以很低的声音拉起了这首歌。 他身后的光线又逐渐亮了起来。这是晚霞在燃烧,在紫红色的光焰中燃烧起来了。房间里开始受到明亮光线的返照,这光线慢慢变得更加阴森森,更加令人厌恶了。 他以奇妙的力量演奏着这首孤寂的歌。他自己沉醉于琴声之中。于是他忘记了他的歌,只记住了充满无限渴望的,陌生的民歌旋律。这个旋律以他的多种变奏一再诉说同样的内容,一再哭泣和欢呼。他不再考虑什么了。他的思是遥远的和混乱的。只有他内心潮涌般的感情还在形成音调,并且归于音调所有。美淹没了这个狭窄昏暗的房间……红霞已经变成了黑色的沉重阴影,而他依然在拉提琴。他早已忘记了,他现在演奏这首歌仅仅是为了对她表示敬意。他的全部,对世界上所有妇女的爱,对美好事物总体的爱,都在幸福热情颤动的琴弦上觉醒了。他不断觉得有了新的提高和更狂热的力量,但是没有达到令人愉悦的满足。在最迅速的振奋中也还是只有渴望,只有的渴望和欢呼的渴望。于是他一直继续演奏,像是要协调某个确定的和弦,走向一个他没能找到的结束性的和弦转变。 突然他中断了拉琴……艾利卡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呜咽,便昏倒在沙发上了。她本来是在琴声的引诱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的。她那软弱敏感的神经总是屈服于感情音乐的魔术。听到忧伤的旋律,她就会哭泣。这首歌里含有迫切的和令人兴奋的期待,使她内心的全部感情都激动了,使她的神经处于可怕的,喘息不止的紧张状态。她觉得这种受到抑制的渴望的压力如同是一种痛苦。她感到仿佛在这种桎梏人的痛苦中她不能不呼喊出来。但是她又不愿意这样做。于是只有在突然的啼泣痉挛中她那控制不住的感情激动才能平静下来。 他跪在她的身边,努力使她平静。他轻轻地吻她的手。但是她一直在颤抖。有时候她的手指也一阵痉挛,如同受到电击那样。他亲热地和她说话,而她却充耳不闻。现在他变得更加热诚了。他说热情的话,他吻她的手指,吻她的手,吻她不住颤动的嘴——她的嘴在他的嘴唇下边也无意识的发抖。他的吻变碍愈来愈迫切,同时他还在讲些温存体贴的情语。他愈来愈狂热和愈急切地抱紧了她。 突然间她从半睡梦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她简直是猛烈地把他推了回去。他在惊恐之中心神不定地站立起来。她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回忆起来了种种事情。随后她的目光惶惶不安断断续续地说,但愿他能原谅她。她的神经性痉挛经常这样发作。这一次是音乐使她激动起来的。 痛苦的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他不敢作任何回答,因为他害怕不得不扮演个卑劣的角色。 她又补充说,现在她得走了,早就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再说家里人也等她太久了。她说着话同时拿起自己的外套上装。他觉得她的声音很冷淡,简直是冰凉。 他本想说几句话。但是他觉得在刚才的陶醉中对她讲了那么多话之后,再讲什么话都是可笑的。他默默无言,尊重地把她领到了门口。他在吻她的手分别的时候,犹豫地问了一声:“那么明天呢?” “照我们约定的。你想得起来吧?” “那当然!” 他感到愉快的是,她在离去的时候对他的举动没有说一句话。他还钦佩她那高雅的矜持,既原谅了他,又不使之流露出来。他们还匆匆地互相说了句告别的话。然后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 星期天的早上,天气有些阴暗和沉闷。浓浊的晨雾用灰色的密眼大网笼罩了整个城市。但是在那昏暗的网中不久开始闪射出光来,仿佛大网里捕捞到一顶沉甸甸的越越明亮耀眼的黄金王冠。最后在光亮的重压下昏暗的大网破裂了。于是春天的清新阳光照射出了,普照在光滑的窗玻璃上和湿漉漉的房顶上。无论在闪发光亮的地方和积有深水的地方,还是在散射红光的半球形教堂房顶上,以及向外探望的人们充满欣喜的目光里,都反映出阳光的青春面容。 到下午明媚的阳光已经推进到了街道里。来来往往的车辆叽叽嘎嘎形成了欢快的旋律,但是麻雀的喧哗声更大。为了争夺电缆线,它们在上边呜叫不休。这时候在巨大的混乱中电车也发出了刺耳的信号。浩浩荡荡的人流如同黑压压的大海潮水,涌向市郊地区的大路。在这样的人流中,那些敢于最初重新穿上白色和颜色鲜亮的春装上街的人,形成了一道光彩夺目的闪电。而那太阳,那普照大地的太阳,正辉煌灿烂,凌驾于万物之上。 艾利卡愉快地往前走去,轻松喜悦,就像是挽着他的胳膊散步。真的,她像孩子似地跳舞和狂奔起来。她穿起简朴平整的衣服,并用发夹把头发束高,显出十足的孩子气和少女风度。她的精神焕发是热情洋溢的和出自内心的,这使他的端庄严肃很快也化为乌有了。 不久他们放弃了原先到普拉特公园去的决定,因为他们害怕在漂亮的公园里的肃穆安静中到星期天会出现混乱的尖声叫喊。他们的普拉特公园精心护理的林荫道很宽广,两旁都是很古老的栗子树。辽阔的河谷草地呈扇面形,直达浓密的森林地区,此外还有个极大的草原牧场。在那里沐浴柔和的阳光,就会完全忘却近在咫尺不停地呼吸和的百万人口大城市。但是一到节假日,这种魅力便消失了,便在潮水般涌来的人流面前隐蔽起来了。 他建议往德布林方向走去,可是要远远走过一处有许多令人感到亲切的白房子的地方。那个地方确实可爱。那些房子从景色幽雅,但又为昏暗包围的花园里向外边卖弄风情地闪现姿容。他知道那里有两条道路,幽静而且富有情趣,通过布满槐花的狭窄林荫道就平缓地进入了广阔的田野。今天他们就是走的这条路。他们来到一处安静的地方,这里有简直是乡村风味的假日宁静,它犹如无法捕捉的清风,陪伴他们走完了全部行程。有时候他们相互对视一下,都感觉到,他们的沉默含意多么丰富,以及沉默如何带来和增强了对于欣欣向荣的春天的全部幸福感受。 第03节 田野更低一些,是一片绿色。但是热忱慷慨的大地惠人良多的芳香已经迎面扑来,好像是充满希望的问好。远处是卡伦山和利奥波德山。利奥波德山上有个很古老的小教堂。从小教堂那里峭壁陡然直下千仞,通到多瑙河边。这其间是许多肥沃土地。地里大半还是褐色,没有耕耘劳作,但到处是人们所期待的幼苗。不过已经有些方块田里正在长出黄色的胚芽,它们都是笨拙地直接从黑土地里钻出来的。于是方块田就像是强健黝黑的劳工身上撕开裂缝的衣服。而那敏捷的燕子啾啾呜叫着飞进了晴朗得如同展平的青山似的天空。 他们穿行在古老宽敞的槐树林荫道中。走来的时候,他对她说,这就是贝多芬最喜欢的一条路。贝多芬就是在这条路上散步时最初感觉到了他的许多内容非常深刻的作品。贝多芬的名字使他们二人都顿时为之肃然起敬。他们想起来,是贝多芬的音乐在许多天赐的时间里使得他们的生活更为丰富充实和更为诚挚热情。他们因为想到了贝多芬,所以便觉得一切都更有意义和更加伟大了。现在他们感觉到了这里风光的庄严壮丽,而原先他们只看到这里风景的欢快喜悦。阳光灼热的大地里幼芽在茁壮生长,散发出浓重的香味。这就是给予他们的春天最神秘的象征。 他们在田野里继续前进。艾利卡在走路时用手指拨动未成熟的庄稼沙沙响,但是茎秆偶尔在她脚下折断,她却毫无感觉。他们之间的沉默使她有了可以做梦一样沉醉其中的罕有而深刻的思想。她心里苏醒起来的是温柔和隐蔽的爱情情感。不过她想到的并不是走在她身边的他,而是在她周围生存的一切。她想到在风中轻轻摇曳的庄稼和获得工作和幸福的人们。她想到在高空中互相追逐的燕子,还想到在下边远处裹在灰色的风帽里往这里的城市。她又像个欢呼着跑进温暖水流一样的阳光中的孩子那样,欢欢乐乐,蹦蹦跳跳,心里感受到了春天包容万物的威力。 他们在草场上和田野里走了很久了,这时候下午行将结束,还不是晚上。但是强烈光亮逐渐过渡成了虚弱的宣告晚上来临的黯淡无光。空中颤抖着一种轻微的淡玫瑰红的色调。艾利卡已经走得有些累了,为了好好休息一下,也有点出于好奇,他们走进了路旁的一家小饭店。饭店里五光十色,很是混乱,迎着他们传的是欢乐的声音。他们来到庭园里坐下。邻近各个桌旁坐的都是从郊区来的一个个家庭的成员,都是平易近人,高声谈论,无拘无束的上流人。他们是按照维也纳的方式用郊游欢度星期天的。在背后是一个园亭,里边有几个音乐师。这三四个人在市内游来荡去乞讨似地过一个星期,只有到星期天他们在这里才有个安身之处。但是他们用手风琴演奏古老民歌很是拿手。如果他们奏起一个特别自由欢快的流行电影主题歌时,那么,很快就会有众人相和,扯着嗓子唱起同一个曲调,连妇女也会来同声合唱。在这里谁也不会怕羞。在这里舒适愉快和安逸满足就是一切。 艾利卡向桌子对面的他微笑,但是很隐蔽,没有人觉得她有所失礼。他们很喜欢这些朴实,易于理解,感情单纯,不隐藏本能冲动的人。她也很喜欢这里没有外来影响干扰的乡村风味的愉快气氛。 店主是个胖胖的人,性情和善,现在满脸堆笑地向他们的餐桌走来。他在客人中看到了这里他乐于亲自服务的高雅人。他问是否可以送酒来。得到肯定答复以后,他又问道:“新娘小姐想要点什么?” 艾利卡满脸通红,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店主是好。然后她只是胡乱点了点头了事。她的“丈夫’’坐在对面。虽然她没有他,但是她觉察到了,他在微笑地欣赏她不知所措的目光。她到底是羞怯的。为了能比较自然地混过去,她是在多么笨拙地寻找出路。可是她再也摆脱不开痛苦的感觉了,她的情绪一下子变坏了。现在她才感觉到,这些人单调地哼唱的歌是多么支离破碎,多么机械死板。现在她才听出来,在狂欢中呼叫的低沉音调是些难听的咆哮和喧闹。她最好走开。 但是这时候提琴开始拉出几个不常听到的节拍。柔和甜美地拉出了约翰·施特劳斯的一支古老的华尔兹曲。其他人也都灵活地谐奏起了轻柔愉快的旋律。艾利卡再次惊愕地感觉到,这音乐对于她的精神具有多么大的强制力量。这是因为她心里一下子感觉轻松了,感到摇晃和飘荡了。甜美悦耳的旋律使她参加进来,完全是低声哼起了陌生的歌词。但足她并不真的懂得歌词,她只是觉得,一切都又美好了,都又令人喜悦了。她又感觉到了春天的欣欣向荣和自己欢跳不已的心。 这首华尔兹曲子结束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走开了。她很高兴地跟随他而去。这是因为她立刻理解了他走开的意图是,不让乏味的流行小调来干扰优美旋律的动人力量和愉快的真挚热情。于是他们往回又走上了到市内的美丽道路。 太阳已经沉落,落到了群山的边缘。阳光透过金光红颜色的树林往山谷里射下来罕见的玫瑰色细小光流。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景象。天空里闪耀着红光,好像在远方有一场大火。在山下边城市的上空,雾气在鲜艳的光线色彩中形成一个穹顶,很像一个紫红色的大球。到了晚上一切声响都消失在温柔的和谐中。远处传来郊游归来人的歌声。有个手风琴在为歌唱伴奏。蟋蟀的唧唧声愈来愈高,也愈加嘹亮。在树叶中,在树梢里还有说不准确的嗡嗡声,簌簌声和飒飒声,在空中甚至还有隆隆声。 突然他的一两句话落入了她庄严的,几乎是凝神肃穆的沉默中:“艾利卡,真是好笑,店主怎么会把您称作我的新娘子呢?” 然后是一声大笑,一声吃力的、勉强的大笑。 艾利卡现在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了。他说这话是想干什么?她觉得他是想开始交谈,是强迫交谈。她感到害怕,感到一种愚蠢的,无聊的和模糊不清的恐惧。她没有作出回答。 “这话真可笑,不是吗?您的脸变得多么红呀!” 她朝他看去,观察一下他的面部表情。他是想要嘲笑她吗?——不对!他是很认真的,而且根本没有看她。他是无意之间说的。然而他想得到个回答。现在她才感觉到,他是多么勉强地讲这个话的,就像是为r开个头一样。她感到惊慌不安。但是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她又不得不说话,因为他还在那里等着呢。 “我觉得与其说是可笑不如说是尴尬。我就是这样子,所以不大懂得开玩笑。”她说得生硬、果断,几乎是很激愤。 然后他们之间又出现了沉默。但是这再不是一致享受的幸福沉默,像原先那样,也不是志趣相投的预感,不是突然感到尚未产生的感受,而是一种沉重而令人不快的沉默,是具有某种危险与紧迫性的沉默。她突然对他们的爱情感到忧虑,怕他们的爱情也会变成强烈的痛苦和煎熬,就像她所遇到的一切幸福那样,就像那些她为之哭泣但又是她最心爱的忧伤和温情的书籍一样,就像在《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注中,声音像洪流中的湍急波浪一样,对于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来说,这既意味着他们的最高幸福,又像是痛苦那样折磨着他们。沉默愈来愈甚地压迫她,而且变得如同一场浓浊的大雾,落到她的眼上令人疼痛。这时候她才从忧虑不安中逐渐解放出来。她想作个了结,明白坦率地问问他。 “我觉得,好像您想对我隐瞒什么,是这样吗?” 他平静了一会儿,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在思考,又一次盯住她看,更为深沉,也更为自信。于是他的声音起来少有的圆润和富有旋律感。 “长时间以来我没有意识到,不久以前才知道,我——对您很爱慕。” 艾利卡颤抖起来。她的眼睛看着地板。但是她觉察到了,他在看着她,深沉地,询问地,敏锐地看着她。现在她想到的是,最近一次她在他那里的时候,他亲吻了她。当时她对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她心里是很清醒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愤怒呢,还是害羞。所以惊恐不安就控制了她。每逢他拉起很热烈和富有的歌曲的时候,通常她都感到一种愉快的恐惧,其中既有道德的深渊又有无限的幸福。现在会出什么事呢?噢,上帝!噢,上帝!……她觉得他还要说下去。对此她既渴望,又害怕。她不愿听他说话。她想看田野,看晚上,看美好的晚上。她什么话都不要听,什么话都不要听。她只看到,市区笼罩在昏暗的雾里,市区和田野都是一样。空中有云彩……这些云是多么迅速地飞上了天空呀!再往上边云就很少。一……二……三……四……五……对,是五块云……不对!只有四块!……是四块 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说话了。 “艾利卡,很久以来我就对自己的感到害怕!我总是预感到,将要来到,但是我又不愿意相信会来。现在来了,从您最近一次到我这里来以后,从昨天以来,我就明白,来到了。” 他沉默片刻,从胸腔深处吸了一口气。 “因此,这件事使我很悲哀,无限地悲哀。我知道,我不能和您结婚。我知道,如果结婚,就得以我的艺术为代价。陌生人是不会理解这一点的。而您,我的亲爱的,亲爱的艾利卡,是会理解的。对此只有艺术家才能理解,而您是有丰富的,无限丰富的艺术心灵的。此外,您也是很聪明的。我们再不能继续相处,这样交往下去了……现在必须作个了结了……” 他中断了说话。但是艾利卡觉得他还没有说完。她真想跪在他面前乞求,请求他现在不要再说下去。——这是因为现在什么话她都不想听,什么话都不想听。——不,她完全不想听……于是她在惶恐不安中开始数点起了天空里的云块…… 但是云块都已经飞去了……不,那边还有一块……这是最后一块云了,表面喷洒了一层玫瑰红的颜色,其形状如同一头骄傲的天鹅,正在深暗的河水中顺流而下……她怎么会起来这样一幅图景呢?她不知道……她的思想越来越杂乱无章了。她觉得她只想去思考云彩……云彩现在飞去了,是的,云彩都越过群山飞去了……她感觉到,好像她的整个心都悬挂在云彩上面,她高兴地伸展双手想把云彩留住,但是云彩飞去了……跑得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所以,现在——现在云彩都已经消失了……现在艾利卡又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地听到了他讲的话。听到他讲话,她的心便盲目恐惧,发抖起来。 第04节 “我不知道,你是否这样看待我的。我不相信,可我总是认为,你过高估计了我。我不是一个伟人,我不是那种……那种凌驾于生活之上,陶醉于安定的自我满足的人。我很想那样,我要是那样就好了,但是我现在不是那样。我紧紧贴在生活上。我现在也不过是一个追求自己所喜爱的东西的人。我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仅此而已。对于一个女子,如果我爱上了她,我就不仅仅仰慕她……我,也对她有所要求……还有……我不愿意同陌生人一道欺骗你。我不愿意你看不起我。我觉得你太可爱了,所以……” 艾利卡面色苍白了。现在她才明了他的话的意思。她很惊奇,自己没有早些到这一点。她再次平静下来。一切事情都像必然发生的那样发生了。 她本来想拒绝说话,但是她做不到。他讲话中用亲切的“你”相称,具有充满情意的真挚,这有力地征服了她。于是她又觉得自己是多么爱他。她的头脑忽然间又清醒了,如同一个忘记的单词又记起来了。现在她也感觉到,她失去他会是多么不幸,以及有多少隐而不露的力量把她和他联结到了一起。她觉得这一切如同是一场梦…… 他在继续说话。他的声音变得温柔了,仿佛是亲热的爱抚。她感觉到他的手伸到了她柔嫩的手指中间。 “我不知道,你是否爱过我,像我现在爱你这样爱过我。毫无保留地奉献,彻底忘掉一切琐事,抱定一心赠予和什么都不拒绝的那种最神圣的爱情。所以我只相信为了爱情而有所牺牲的爱情……但是现在一切都了结了。而我对你的爱并未因此有所减少……” 艾利卡好像因陶醉而怯懦了。她感到一种温柔的恐怖。她只知道,她应该失去他,但又不能失去他。于是她便超脱于生活之上,把一切都看得很遥远,很广阔。夜晚的寂静笼罩着山谷,也笼罩着温和的庄严。市区,市区的喧闹以及让人回忆起现实的一切都很遥远。她觉得自己在阳光灿烂的高峰上,带着她乐于牺牲、自由和奉献的爱情,带着她馈赠幸福的愉快权利,远远高出丑恶和琐碎事情。她心里再没有了思想,再没有了精明计较的沉思,而只有感情,欢呼的,潮水般涌来的感情,她从来没有觉察到的感情。情绪征服了她和她本来的意愿。于是她轻声率真地说: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再没有任何人。因此,我要使你幸福。” 她在对他说话的时候,一切羞怯都退避三舍了。她知道,她用一句话就能给他很多,很多幸福。所以她就看着他闪亮的眼睛和眼睛里感激的光芒。 于是他便弯下腰,肃然敬畏地吻了她的嘴。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然后他们便顺路往山下走,往市区走去,往家里走去。 他们慢慢又回到了疲惫一天的昏暗市区。艾利卡从幸福梦境里阳光照耀的积雪高峰上降到艰难、冷酷和严峻无情的生活中来的时候,也是疲惫不堪的。她带着陌生和恐惧的眼神进了湿雾弥漫的市区街巷。这里到处是令人厌恶与低级丑恶的喧闹和烟雾。她突然感到一种痛苦的空虚。她觉得,这些烟熏火燎的黑压压的房子都居高临下向她压下来。房子就是日常生活的黑暗象征。它用无所顾忌的威胁力量挤进了她的生活,目的是毁灭她的生活。 当他突然用爱情语言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几乎要惊慌起来。她吃惊的是,她几乎忘记了那可爱的几分钟和她的许诺。在这个充满发霉气味和令人窒息环境里,她突然觉得从前诱发她陶醉情绪冲动力的一切事物都是多么陌生。她从侧面小心翼翼地注视他。他正用力皱起眉头,但嘴边显出自信者的镇静。不屈不挠而且自鸣得意的男子汉气概就是他面部表情中的一切。他的脸上全然没有柔情的忧伤,而在往常就是这种忧伤把他的力量都吸引进了美的和谐中。现在他的脸上只有充满喜悦的坚强,也许这就是一种潜伏的情欲。艾利卡慢慢转开了脸,她还从来没有像当前这个时刻里感到他是如此陌生和如此遥远。 她忽然感到了恐惧,癫狂的巨大恐惧!千百种受惊吓的声音,警告,喧哗,嘶哑叫喊的声音一下子都在她心里苏醒了。现在要发生什么事吗?她只觉得昏暗,因为她不敢想下去。她心中所涌起的一切都反对那个占了她一分钟的软弱许诺。强烈的羞愧使她感到像伤口一样火辣辣地疼痛。现在她从内心深处感觉到了,她从来就没有性欲,她不渴望有一个丈夫,她厌恶粗暴的和强制性的权力。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厌恶,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黑暗了,都有了丑恶和低级的意义。她感觉到的轻挽胳膊,雾中忽隐忽现的对对情侣,还有走路时偶然看她的那些目光,莫不如此。她的本性粗暴地和愤怒地敲击着她疼痛的太阳穴。 她突然意识到厂她那在失望中颤抖的爱情的深沉痛苦,就像是受到了惩罚性的打击。凡是不断发生的事情,都必定重新成为难忘的事件。男人的性欲杀害了姑娘的柔情蜜意和最神圣的敬畏。幸福如同是高悬在黑暗之上光彩夺目的晚霞,现在破灭了。黑夜开始升起,昏暗、凝重、具有威胁性的沉痛寂静和无情的沉默都弥漫开来…… 她的脚简直不想再走了。她注意到,他走的是前往他的住处去的路。这点清醒使她深感压抑。她想对他把话彻底说清楚:她的爱情和他的爱情如何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她是怎样在神经承受不了的情绪的作用下作出许诺的;还有她心中是如何全力进行着斗争,反对刚才同意的爱情。但是她这些话都没有说出声音,都只是她的内心在黑暗中因紧张和折磨加重的痛苦感受,因此也没有使她得到解放。模糊不清和忧虑不安的回忆像是遮蔽成黑影的翅膀一样轻轻飞掠过她的内心。她一再想起来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曾经与她一起上学的姑娘罕见但又很平常的故事。那姑娘委身于一个男人,出于报复和愤恨又与另一个男人相好,后来又与另一个男人,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恋爱像一场天昏地暗的风暴那样穿过了她的生活。艾利卡每逢想起她来就不寒而栗。她内心里这种强有力的反抗远不仅是一个纯真姑娘面对不熟悉的事情因害怕而引起的最初产生的羞怯,这是一个柔情脉脉,性格怯懦的心灵的美好弱点:既害怕喧闹的生活,又害怕那种残酷生活的丑恶。 但是在这并肩挽臂而来的两人中间依然存在着冷酷而钻心的沉默。艾利卡本想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但是她的四肢好像都失去了一切活动能力。只有两只脚以单调的匀速形式向前移动。她的思想愈来愈加混乱,正如同带有精巧锋利倒钩并且烧得炽热的箭在她脑里互相猛射。无力的恐惧和绝望的顺从在她的思想上形成了堆积得不断增厚的乌云。她嘴上只是在不停地祈祷眼前的这一切赶快成为过去,出现一个巨大的,模糊的,没有痛苦的空虚,让她没有感觉,也不必多想,来个突然而直的终止,就像从恶梦中清醒过来那样… 突然他站住了脚。她立即警觉和恐惧起来。他们现在是在他住的房子前边。她的心脏有…分钟停止了跳动,平静了,完全不动了,但是随后又跳动起来,急速而且狂乱,在突突的恐惧中加快速度。 他对她说了几句话,几句柔情蜜意的话。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又喜欢他了。他讲话是那么诚心实意,温存体贴。但是当他更牢地抓住她的胳膊,紧靠着她毫无抗拒的,温柔可爱的身体的时候,她那模糊的恐惧就又来了。这次恐惧比过去的更令人昏迷和可怕。她觉得仿佛心里的声音突然被松绑了,正在大声对他恳请和乞求他放开她。但是她的喉咙是无声的,沉默的。她半无意识地挽着他的胳膊走进阴森森的大门。她心中有种听天由命的痛苦,十分深沉,以致她再感觉不到那是痛苦。 他们走上一个昏暗的螺旋楼梯。她闻到一股阴凉的地窖霉臭气味。她看到在凉风中摇曳的黄色煤气灯。她感觉到每一个台阶。所有的台阶形象都从她身边一滑而过,就像即将熟睡时的幻想一样:短暂,但很鲜明;深入内心,但又转瞬飞逝。 现在他们站在走廊上。她知道,这是在他的房间的门前…… 他放开她的胳膊,走在前边。 “稍等一下,艾利卡,我要去把灯点上。” 在他走进房间去点灯的时候,她听见从房里边传出的他的声音。这个短暂的时间给了她勇气和清醒。她突然感觉到害怕,害怕消除了痉挛的发呆状态。她像闪电一样又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她在丧失理智的忙乱中没有细看台阶,只是快跑,赶快往前跑。她还觉得,仿佛听到从楼上传来的他的声音。但是她根本不愿意再去思考。她只是跑呀,跑呀,毫无停顿,一直向前。一种强烈的恐惧在她心里清醒起来:他可能追随而来;还有自己很可能回到他那里去。她跑了几条街远,到到个陌生地方的时候,才长出一口气,站住了脚。然后她就慢腾腾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现在有了许多空虚无聊,没有内容,隐藏着命运的小时。这些时间的出现犹如与世无争的乌云,涌来就是为了再度离去。不过这些时间却顽强而且固执地停留下来了,并且像是一道黑烟扩散开了,愈来愈遥远,愈宽广,到最后成为一团疲惫无力,忧伤沉重的灰色,固定地飘浮在生活上边,成为一块阴影,无法避免地和怀有妒意地跟踪瞬息时间,还一再举起威胁性的拳头。 艾利卡躺在她昏暗舒适房间里的沙发上,一头扎在靠垫上哭起来。她觉得没有眼泪,但是她又感到眼泪在往内心里流,热泪泉涌,怨诉不已。有时候她突然啜泣着全身打起冷战。她感觉到:那充满痛苦的几分钟对于她如何成了重大事件;随着第一次重大的失望,悲伤如何在毫无猜疑地进行倾诉衷肠的内心深处吸饮。其实她的心在胜利地颤动,因为她的逃跑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成功了。但是这不应当成为明亮而且闪光的喜悦和欢乐,而要它如同是一场痛苦那样一直没有声音。这是因为有这样的人,重大事件和普遍震撼人心的重要事件都会拨动他们心中深藏的痛苦和深切的忧伤的琴弦。那琴声超过其他声音,透出忧郁,而且洪亮急迫,使其他情绪都会无我地融合于其中。艾利卡·埃瓦尔德就是这样的人。她为自己青春美好的爱情而悲伤,如同一个贪玩而迷路的孩子。她的内心也感到羞愧,感到强烈的,火辣辣的羞愧,因为她像个哑巴一样,惊慌失措地逃出来的,而没有坦诚相待,冷静地,以一种他必定会顺从的严肃的骄傲对他个明白。现在她回想起他和她的爱情时既怀有很愉快的痛苦,也怀有强烈的恐惧。然后一切景象都又来了,混杂错乱。但是这些景象都不再明朗欢快,而是笼罩在忧伤回忆的昏暗阴影里。 第05节 外边的门开了。她立即惊惧起来。她害怕听到任何响声。她想用她不敢认真思索的不明确的思想解释声调引起的轻微激动。 现在她的姐姐进房间来了。 艾利卡感到困惑。她惊讶的是,她竟没想到眼前的事,就是她姐姐一定会来的。现在她以奇特的感受又觉察到了,这些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都是多么陌生,多么遥远。 姐姐开始问起她下午的活动。艾利卡回答得很笨拙。当她发现自己很没握的时候,她突然变得强硬和不公正起来。说别人不应该总是用问题来纠缠她,她也不想为别人操心。况且现在她正头痛,想好好休息一下。 姐姐什么也没有说,就从房间里出去了。对于姐姐这个安静的,听天由命的人,她很同情。姐姐什么事也没经历过,也不要求有所经历。姐姐从生活中没有占有任何东西,连一场内容丰富,显得高雅,如她现在这样的痛苦也没有。 这件事把她又带回自己的思想。这些思想走近了,又在远方消失了。’这都是沉重的,有黑色翅膀的大船,正急行在黑暗的洪流之中,没有人声喧闹,没有哗哗水响,没有斑斓色彩,没有影响深远的迹象,只受人们不知道和看不见的强大推动力驱使和操纵。但是这些思的忧郁情绪颤动着飞进了艾利卡的内心,过了昏昏沉沉的几个小时以后就在她因意志薄弱而屈从的疲倦里溶化了。 随后的几天带给艾利卡的是期待和忧虑。她暗自在等待信,等待他亲手写来的信息。她甚至渴望来的信里充满愤怒的言词和冷酷无情的责备。这是因为她想有一个了结,有一个凌驾过去之上,并且阻止她今后偷偷地往他那里去的终点。要不他就来一封充满温情和谅解话语的信。这些话语会进入她的内心,并且把她再领回到她所离开的幸福时刻的圆舞中。 然而没有信息来。在她和那折磨人的不明确之间没有出现什么预兆。这是因为艾利卡还在迷恋她的感受和激动。她想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情是否还活着,或者说是否已经死了,或者说,是否正处于她还没有任何预感的新阶段,即过渡状态的终点。现在她只觉得心绪混乱,烦躁不安,精神持续紧张,松弛不下来,并且引起和唤醒她的厌恶情绪。她进入了比过去更加可怕的几个小时,心情烦躁,而且头痛,因为她觉得种种虚假和不和谐的事更为明显了。一切响声都使她心烦。她觉得外部世界的高声喧闹,急急忙忙和熙往攘来都不堪忍受。甚至她自己的思想也丧失了温柔和给人愉快的梦幻性,具有了冷酷而且深刻的尖锐性。她觉得每一个事物都暗藏敌意,都有要伤害她的顽固意图。她还觉得,包围着她的这整个世界不过是一座庞大而昏暗的监狱。这里边有干百种隐藏的刑具,还有阻挡光线射进的毛玻璃。 因此她感到这些天是难以忍受的长久,是长得没完没了。艾利卡坐在窗口,等候用轻轻缓和一切反差的办法给她带来少许平静的晚上。每当太阳开始慢慢地沉落山后,回光返照,天色愈来愈显得疲惫而昏暗地颤动的时候,她内心里就完全平静了,安定了。此外她还觉得,她的全部思想和感觉现在都要改变,都很陌生,这使新事件和新感受都站在她生活的门前吵吵嚷嚷,要求进来。但是她不重视它们,因为她认为自己心里滋长和所形成的感情激动都不过是她垂死的爱情的最后痉挛…… 就这样过去了两个星期。艾利卡没有收到他的一点消息。好像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被忘却了。她的悲伤和情绪波动还没有结束。但是她已经从令人讨厌的和激怒的状态中解放出来,而且找到了文雅的和有修养的面部表情。痛苦的感受轻轻和缓地化解成了忧伤的歌,化解成了深沉而压抑的小调和声音忧郁的和弦旋律。许多晚上她都这样不用思想地弹琴,把原来的主题慢慢转变成自己创作的乐曲联在一起。她弹奏得愈来声音愈轻微,就像她自己现在要慢慢消逝在过去中的痛苦的爱情故事一样。 现在她又开始读书了。她又觉得每一部好书都很亲近了。这是因为她的忧伤散发出来了,就像从非常深沉和忧郁的花里向外散发令人陶醉的浓烈香味那样。神圣而诚挚的爱情遭到生活无情破坏的玛丽·格鲁贝又来到了她的手边。到她手边来的还有本来不想放弃幸福但却排除了最率真爱情的包法利夫人。她还读了玛丽亚·巴什克采夫注极其庞大的动人的日记。这位玛丽亚从来没有过重要的恋爱经历,尽管有个富有而且急切思慕的艺术家向她伸出过手。因此艾利卡受折磨的内心就潜沉在这种别人的痛苦中,以求丧失和忘记自己的痛苦。但是有时候她会突然感到惊骇,而在这样的惊骇中恐惧就与骄傲结成了姐妹。这是因为她读到的一些话也出现于自己的生活中,而且她理解了这些话中命运艰难的含义。现在她感觉到,她的故事并未宣告生活的不公正和仇恨,而只是宣告生活是痛苦的,因为她缺少嘻嘻哈哈不爱计较的性格的欢乐舞步——这种舞步能在迅速忘记中跳跃过昏暗而神秘的痛苦深渊。孤寂还在沉重地压着她。没有人来接近她。以自己的深沉和隐而不露的美去屈从一个陌生人的奇耻大辱使她避开了所有女友。她也缺少虔诚人对上帝说话并且把最保密的自白交给上帝的那种信仰。从她内心里出来的痛苦又回流到她的内心里。不停的自我倾诉和分解最后使她感到昏昏沉沉的疲倦和失去希望的懒散。这种懒散再不是要与命运和命运的隐蔽威力所进行的搏斗。 她从窗口俯视街巷,就产生一些奇怪的思想。她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浸沉在幸福中走过的对对情侣,然后又是匆匆而过的青年人,快如飞箭的自行车,隆隆开动的汽车,都是些白天的景象,平常的景象。但是她觉得这一切都很陌生。她好像是从远方,从另一个世界里看到这些景象的。她不能理解的是,如果所有的目的都很渺小,不值得重视,那么,为什么人们还慌慌张张,摩肩接踵地往前走呢?在宁静的威力下一切和渴求都能入眠,但是仿佛还有比伟大的宁静更丰富和更幸福的东西。宁静确实如同一个有神效的源泉,各种病态的和丑恶的东西都在它温和神奇的洪流中轮番出现,就像令人讨厌的轮班制那样。那么,所有这些斗争和征服究竟是为了什么?那种急切的,不知疲倦也不许人后退的渴望为的是什么? 艾利卡·埃瓦尔德有时候就是这样思考生活和取笑生活的。她不知道,对于伟大宁静的信仰也不过是一种渴望,一种最诚挚的最永恒的,我们不会达到的追求。她认为,她战胜了自己的爱情。所以她想到她的爱情就像是在想到一个死人。回忆具有和解的温和色彩。忘掉的插曲故事又浮现了起来。于是在真实情况和温情梦境之间往往扯起许多秘密的联结线,直到两者不可分离地混杂在一起时为止。这是因为她梦到自己的恋爱事件如同梦到早先读过的一部特别优美的长篇小说。那小说中的人物又都慢慢地出场了,都讲着已经知道的话,不过都很遥远。所有的房间都又清晰可见,就像被闪电的突然光线照亮了。一切东西都又像往昔一样。艾利卡就在晚上她自我陶醉的思想里进行创作,她不停地改写新的结局。但是她找不到恰当的结局。她想要一个温情和解的结局:充满尊严;有充分准备的断绝念头;彼此深刻理解,互相冷静而友好地伸出手来。这种浪漫主义的梦想慢慢地使她形成一种诚挚的信念:他现在也在期待她,正在愉快的痛苦中回她。于是在她心里逐渐凝缩成一种无法更改的事实的思想,使得她的信心愈来愈坚定了:一切都还要好起来的。一个和解的结尾和弦一定会解救她的爱情的异乎寻常的动人旋律。 现在,经过许多天,许多天以后,每当她带着就要结痂的痛苦创伤想起自己的爱情的时候,嘴上敢于微笑了。她还不知道,深沉的痛苦就如同一条阴暗的山涧小溪。有时候它潜流于地下,带着不文静的沉默在岩中穿穴入洞,带着无能的愤怒在没有打开的门上长时间砰砰敲击。但是小溪也炸开过峭壁,呼啸奔腾,浪费精力,毁灭性地冲下繁花似锦的山谷。于是山谷便在愉快的,毫无疑虑的信心中晃荡起来…… 注定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完全不同于艾利卡的梦想。爱情又一次走进了她的生活,但是她已经完全变了。她不再是那样安静优美地带着温情的,祝福的礼品前进,而是如同春天的风暴,如同一个要求迫切的女子——嘴唇焦燥,深色的头发上戴着一朵强烈爱情的深红玫瑰花。这是因为男人的情欲和女人的情欲是不同的。在男人身上从一开始,就是从最初成熟的时候起,情欲就是强烈的。而对于姑娘们来说,情欲首先表现为多种多样的包装和形象。慢慢地情欲变成空想,变成愉快的梦想,变成虚荣,变成美感的享受,但是到最后撂开一切假面具,撕掉包装的外壳的那样一天是要来的。 有一天,艾利卡对这一切都明白了。没有公开的事件,也没有偶然事件来迫使她增长这些知识。使她增长知识的是具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的一场梦,或者是一本有着隐蔽的诱骗威力的书,也许是远方传来的一曲她忽然悟解了的旋律,或者是其他人的青春幸福。对于这一点她始终没有弄明白。她只是忽然明白,她又怀念起他来了。但是她所怀念的不是有用的言语和沉默的时刻,而是怀念他强有力的胳膊和要求猛烈狂吻却不理解她无声乞求的话语的嘴唇。她像少女一样羞怯地抗拒这种清醒的意识,但是无效。她努力回想从前的日子。那时没有丝毫令人忧郁不安的情欲。她想对自己撒谎,说她的爱情早已死了,而且已经埋葬了。同时她又在回想心里怀着厌恶从他的房间里逃跑的那个晚上。随后的几夜她都感到,她的血因为强烈渴求而燃烧了起来。于是她只好把嘴唇扑在凉枕头上,以防在寂静无情的夜里出声和喊叫他的名字。现在她不敢继续自我欺骗了。所以这点知识吓得她浑身发抖。 现在她也明白了,近这些天里她所感觉到的糊里糊涂的兴奋,不是说明她美好明丽的爱情死亡了,而是意味着使她心绪烦乱,逼她甚紧的爱情力量的缓慢萌芽。于是她特别羞怯地想到这种爱慕,它是那么纯朴,那么平常。从爱慕里又不断萌生新的痛苦,那是昏暗命运的怀有敌意的孩子。在这种像把果实撤到空旷霜冻的田野中的晚秋一样的情欲里,童贞的力量与从未受过天性紧急危机之苦的充沛精力合而为一了。她心里有一种暴风雨般的,获得胜利的力量。她对这种力量没有反对,没有拒绝,因为这种力量跳出了一切,根除了最后的思考。 第06节 艾利卡没有想到,对于这次突然来临的情欲,她的反抗是多么虚弱。她觉得在自己心里要重新看到他的要求胜利了,即使从远处,从很远的地方,在没人注意,在他根本没想到她在看他和盼他的情况下看到他也好。她把他的照片又拿了出来。这张照片放在一个隐蔽的柜子里,上边几乎落了一层灰尘。现在照片使她产生一种特别的崇敬。她以强烈的吻照片上他的嘴,然后又把照片放在自己面前,说她想对他本人说的激动的话:但愿他能原谅她,因为当时她的举动是孩子气的,是受到惊吓的。然后她又用很急速的语句对他讲述自己的渴望,讲述她现在又是多么无限地爱他,远远超过他过去所能理解的程度那样爱他。但是所有这些极度兴奋的言语都不能使她感到满足,因为她想要重新看到他本人。她在他往常要经过的大街拐角处等了许多天,但是白费力气。于是她心巾的不耐烦情绪猛升起来。有时候她心里产生——当然是惶恐不安地和不大明确地产生——这样的想法:她应该到他的住所去,为自己当时的行为向他表示道歉。但是这时候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说他最近要在自己的一次音乐会中出场。这是一条使艾利卡感到幸福陶醉的新闻,因为现在她有了在他想不到的时候看到他的最好机会。于是在现在的她和确定将要来到的那个急切盼望的晚上之间的这些日子就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流逝起来。 宏伟的音乐大厅有上千盏灯照耀。艾利卡是最早进入大厅的人之一。把几分钟延长成几个小时的焦躁盼望情绪从天亮时候起就贯注了她的全身。今天必须全力以赴的思想从那时起就从眼睑上赶走了睡眠。自那以后的时时刻刻她都是在梦乡行走的,尽管职业的具体要求不断把她从思念的等待中和平静的渴望中惊醒。晚上来到了。她取出自己最好的衣服,用只有女子在期待情人观看时才有的郑重其事的细心穿在身上。提前一个小时她就动身往音乐厅去了。大概她的计划是先散一会儿步,让她显然兴奋起来的神经有个短暂的休息。但是她走到大街上就感到一种模糊的力量,有磁性似地逼她走向一个方向。她开始时从容不迫的步子变得不平静了,也加快了。突然她自己也惊讶地站到丁音乐厅宽大的台阶前边。她为自己的烦躁不安感到羞愧。她下意识地在那里来回走动了一下。第一批车子丁零当啷慢条斯理地来到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努力克制自己,而是带着思量好的表情走进了刚刚照亮的音乐大厅。 大厅里边这种弥漫开来的,空荡荡的,几乎成为可怕的梦境一样的沉默没有持续很久。观众愈来愈拥挤。艾利卡看不清一个个人,只是感到了蜂拥而入的一大群人,只感到化妆的生动的形象在眼前流动,碰来擦去,模糊、混乱。她觉得许多面孔变换不停,如同戴了假面具一样。她心里只有烦躁和期待,眼睛里只有一个名字、一个愿望、一个单词。 突然间嗡嗡说话和来往走动开始了。这是在沉默之前的骚动,有取观剧镜的轻微声,长柄单眼镜的丁零声,人的活动声,物件移动声,还有消溶在暴风雨般的喝彩声里的多音部声音。她觉察到,他走进来了,现在走进来了。于是她闭上眼睛。她知道,自己太软弱,在这样令人自豪的时刻,很难做到沉默无言地看着他。她几乎要欢呼起来,要不就高呼他的名字,站立起来,向他招手示意。但是不管怎样作,都是愚蠢之举,都是轻率的行为,都是可笑的举动。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她等待着。她眯缝起眼睛看着一切,等待着看他如何登上舞台,如何鞠躬,现在——现在必定应该是——该拿起琴弓了。她等待着,终于他那小提琴最初奏出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升高了,就像是田野间欢叫着慢慢飞起,然后直冲蓝天的云雀。 然后她抬头观看,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就像在刺眼的强光下看东西那样。一看到他,她就觉得热血沸腾,仿佛被昏暗沉默的大海推拥起来。反光的眼镜和找人的眼睛都像颤动的浪花儿峰顶一样使大海处处闪射亮光。她感受到了他的演奏,又感受到了从前的全部奇妙威力。随着音响的增高和逐渐加强,她的心也感到充实起来。她的心在欢笑,在哭泣。这是激动的洪流,这是温情颤动的波涛。她感觉到了欢呼。欢呼从无数阳光一样的跳动光线里飞迸进她的心里。她感到浪花儿涌起,直达咽喉,如同喷水池升起了欢腾的水柱那样。音乐的情绪又诱骗了她。她于是像个不认识的盲人,很乐于信赖一只陌生的和可爱的手。然后爆发起了欢呼声。大厅里黑压压的,仿佛中魔睡着了的人海突然间波起浪涌,涛声咆哮。各方面都传来滚滚如雷的喝彩声。这时候她心里骤然升起一种自豪感。她的灵魂在忆起被他追求的念头,欢呼起来。当初那几分钟里的厌恶和痛苦现在都消融在这种自豪感的意识中了,都消融在他的艺术事业取得胜利的这个时刻里了。 就这样,对于她烦躁的内心来说,这个晚上成了一个真正的,深沉的节日。现在她感到忧虑的只有一个问题:他是否还会想到她呢?此时此刻她是很谦卑的,是但愿能委身于他的渴求者。现在她不再想自己,而是完全想着他,只看他在迷人的提琴演奏中的渴求和热情,而不再理会声音和旋律。 现在她来了一个奇特的,令人无限愉快的回答。在暴风雨般的长时间鼓掌以后,他决定再加演一曲。他刚拉了几个朴实无华的缓慢节拍,艾利卡的脸色就变得苍白了。她着迷似地听呀,听呀。她在严肃的惊骇中听出来,这就是他们那第一个晚上的歌,也就是他为了让她高兴在黄昏时分结结巴巴唱过的那首歌。于是她梦想到表示敬意。她感到这一首歌是给她唱的,是唱给她听的。她把这首歌只当作越过其他人传到观众厅向她提出的一个问题。她看到一首歌的灵魂为了找到她而在昏暗的大厅里飞舞。迅速的确信使她晃悠悠地进入了愉快的梦中。她认为他在想她,一直在念念不忘地想她。于是无限的幸福向她急驰而来。又是音乐欺骗了她,使她超乎一切现实情况之上。她感到一种向上的飞翔,一人来高,离开了地面。情况就像他们那时站在喧闹的市区上边一样,只是更高,更高得多地超越了命运和人世生活,也超越了一切琐碎问题和犹豫思考。在这次几分钟的加演期间,她在幸福的梦里飞越了一切和实际情况。 他演奏以后随之而来的前所未有的欢呼把艾利卡从她出世的梦境里惊醒了。为了等候他,她急忙挤来挤去往出口处走。现在对于使她担心和阻止她委身于他的最后一个问题,她知道了明确的和令人愉快的答案。她觉得,显而易见的是,他还一直在爱她,而且爱得更加热情,更加美好,更不可遏制和更为急切。否则他今天不会给这些人唱起他为了对她表示祝贺,并且是根据她的爱情创作的这首光辉的颂歌。这首歌的威力那时就攫住了她,征服了她,可是今天她要把精心护理的爱慕之心的果实放到他的脚前。他会使她更幸福… 她费尽力气才挤到艺术家通常下舞台后走的出口处。人们来到这里都不再拥挤了。于是她能以再次不受干扰地沉醉于她在幸福的自信中的梦境。她要是能早些,很早些他不会忘记她就好了。这个想法一再出现,并且与对未来日子的愉快希望结合到了一起。她带着傲慢的微笑想,如果毫无思想准备地走下阶梯,看到也许他刚才还在梦想的愿望变成了现实,那么,他会大吃一惊的。还有如果…… 但是现在传来了真实的脚步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艾利卡不由自主地退缩到了更昏暗的地方。 他边说边笑走下了阶梯,向一位身穿花边衣服的小姐,即正在哼唱某个小歌剧中旋律的娇小可爱的女歌手,温情地鞠躬。艾利卡浑身颤抖起来。现在他发觉了她,便本能地伸手去摘帽子。但是他把手举了一半,又懒散地垂放下来。嘴唇上还潜藏着愤怒的,受伤害者的和嘲讽的微笑。他头转向旁边,然后就领着穿花边衣服的娇小女士向他的车子走去。他帮助那女子上了车,然后自己才上车。对孤零零地同她被背叛了的爱情站在那里的艾利卡,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这样的事件常常用突然的力量唤醒非常可怕,极其深沉,以致她不再感觉到是痛苦的痛苦,因为在猛烈撞击中,她失去了理解能力和自觉的感受能力。她觉得自己在沉落,从令人眩晕的高峰上屏住呼吸,没有意志,也没有抗拒能力地摔了下来,摔向一个从来不知道,但是想象得到的深渊。随着每一秒钟,随着螺旋沉落的每一个迅速消逝的极小时间单位,她接近了,接近了,愈来愈接近了她知道会粉身碎骨的可怕的终点。 为了能够平静地正视重大事件,艾利卡·埃瓦尔德承受的小痛苦已经太多了。她的生活里充满了琐细的精神痛苦。这些精神痛苦在她心里支撑起一种奇怪的幸福感,因为精神痛苦导向忧郁梦境的时刻,导向那些柔肠寸断的绝望,导向那些甜蜜的悲哀,诗人就是从这中间创作出最真诚、最感伤的诗篇。可是她认为,在那样的时刻里她已经觉察到了命运强有力的利爪,然而那不过是它威胁性地伸出来的手的流逝的阴影。她原她已经承受过了生活的最最黑暗暴力,并在这种意识的基础上建立起了坚定的自信,而现在她的自信在现实中崩溃了,就像一只儿童玩具落到一只神经质的手掌中那样。 因此,她的灵魂完全失去了约束力。生活对于她来说,如同是打烂秧苗和鲜花的一阵冰雹。在她眼前剩下的只有荒芜和辽阔而无法穿越的黑暗,这黑暗隐蔽起一切道路,使得人人失明,并且毫无同情地吞噬了引起回响的恐惧呼声。她内心里只有沉默,一种昏昏沉沉,气喘吁吁的沉默。那也就是死亡的寂静。这是因为在那个瞬间里,她心里的许多东西都已经死去了;一种爽朗欢乐笑声,它还没有生出来,可是要在她心里生存,就像一个争取出世的孩子。许多青年人都具有那种急切的受愿望:相信未来,并且想象出在一切关闭的,应他们的要求打开的门后边都有欢乐和光辉。而许多纯真的和相信人世的感受就是对全体人的献身,对只给虔诚学生展示节日和奇迹的大自然的献身。最后是一种无限丰富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在黑暗的痛苦源泉里洗了澡,并且为了找到完善而在变换更替的人物中间穿行。 但是在这样的失望中也有新的胚芽。这就是对她周围的一切的强烈厌恶和还不知道如何起步的强烈报复愿望。她的面颊上火辣辣地疼,两手颤抖,仿佛她随时都要用愤怒的力量出击,去反对什么。软弱和羞耻都离开了她。在她心里行动的催逼力量愈愈明显,也愈来愈急躁不安。由命运造就和操纵的人现在要迎着命运走去,要和命运搏斗了。 第07节 这种无目的的粗野冲动使得她在大街小巷里乱游、作不出决定。真实情况在很远很远的远方,她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她的脚已很沉重和疲劳,但是还在作继续推动她的运动。为了摆脱现在要变得厉害起来的痛苦,并在迅速的走动中忘掉它,她把自己愈来愈厚地裹在自己的思想里。不过她已经感觉到了虽非如泉喷涌但已是点点滴落的热泪…… 她突然在一座桥前站住。桥下是黑乎乎缓慢地流动的河流。河面上还有许多闪闪发光的亮点,那都是星星和桥灯的映像,很像是睁开的眼睛在向上凝视。从什么地方传来轻轻的,不停歇的潺潺流水声,那是河水遇到桥墩一分为二了。 她觉得,在这种景象里隐蔽着死亡的思想,突然她身上一阵战栗。她转过头来,附近没有人,只有偶尔走过的黑影。有时从远方也传来笑声,或者滚滚的车轮声。但是在近处没有人、没有会来阻拦她的人。而且这事多么轻而易举,多么迅速就能了结。抓住栏杆,跳过桥边,然后跳到下边,还有令人厌恶的几分钟挣扎,再后就平静了……深沉而且永恒的平静,远远离开了一切现实。那就是永不再苏醒的,使人平静的安慰…… 但是随即她有了另外一个想法!要是成了一具从水里捞出的尸体,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寻开心的好奇者、谣传、议论——那可令人再痛苦不过了!但是一个知道这种情况而且兴许还能自觉地微的人是有胜利者的意识的……不对!不可以如此行事。她觉到了,她的生命还没有耗尽,因为她的生命里可能还藏有复仇,藏有一种绝望的最后尝试。生命甚至还是美好的,而她只是错误地生活过。从前她心地善良,信赖别人,性情温和,自我克制,而别的人却都无所顾忌,贪婪而又狡诈,如同靠吃别的动物为生的猛兽。 她从桥上转身走开的时候,从胸中发出一声大笑,一声使她自己为之惊骇的大笑。这是因为她觉得,她对自己所讲的话是多么不相信。只有痛苦是真实的,炽热的强烈仇恨是真实的,还有盲目地寻求报复是真实的。她确实觉得自己变得非常陌生,甚至她都再看不出自己是多么恶劣,多么无用! 她冷得发抖,不愿再想任何问题。她往市区里走得更远了……随便往哪儿去……回家去……不行,不能回家去!一想到回家,她就感到恐惧。家里的一切都很黑暗、狭窄、沉闷。家中的每个角落里都潜伏着回忆,它用恶意的手指指点着她。她在家里是完全孤单地与巨大的痛苦在一起。在家里痛苦在她身边展开黑色的翅膀,抱住她,紧紧地,很紧地挤压着她,使得她难以呼吸。 但是现在往哪里去?往哪里去?她为这个问题伤透了脑筋。其他事情她全都不知道了。她的全部思维活动都集中到了“往哪里去”这么一个词上。 一个阴影在她身旁跑动。 她对这个阴影没有加以注意。 那个阴影向她的阴影倾俯,而且平行并排走了一段时间,但她仍然没有觉察到。走在她身边的人是个志愿兵。当她从一盏路灯旁走过的时候,他仔细地端详了她的面容。现在他礼貌地与她打招呼,她这才从自己的思想里骤然惊醒过来。她需要一点儿时间来真正弄清楚她现在所处的境遇。因此她没有回答他。 这个志愿兵是个骑兵,还很年轻,有点儿笨拙。他没因她的沉默而气馁,而是继续用半是亲切的声调说话,但是仍保持一定的审慎。显而易见,他还没有弄明白,他是在与什么人打交道。她没有答他的话,而且确实穿着高雅。另一方面,她又是在深夜里作孤独的缓慢散步——他真是完全弄不明了。但是他依然毫无所谓地继续在说。 艾利卡默不作声。她本能地要拒绝他,但是从前的种种事情使得她有了奇怪的想法。现在她确实想开始过另外一种生活,再不要过梦似的昏昏沉沉的日子,再不要给她造成无数痛苦的无聊的渴望。对于她来说,应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要热情大胆,充满桀骜不驯的力量。于是她又想起了他。——她要对他进行一次报复,进行一次很厉害的侮辱。她要委身于第一个到她跟前来的男人。因为他轻蔑地拒绝了她,所以她要让他受到完全、彻底,也许还是致命的侮辱。这一切在她心里迅速变成了计划和决定。这是一种残酷的,选择受新侮辱的自我折磨,为的是忘记这时候还在火辣辣地疼痛的旧侮辱……她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有这么个机会……这是个年轻人,很年轻,对这种事还完全不了解,毫无所知。他应该就是第一个到她身边来的男人…… 于是她突然急切地以和蔼可亲的态度回答说,他可以陪她同行。这倒使那年轻人又犹豫不决起来:他这是在与什么人打交道呢?但是有几个问题,例如她从音乐会上随身携带的观剧望远镜和她那高雅的言谈举止,都使他改变了对待她的表面态度。他依然还很拘束。他实在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穿上军服样子很古怪,就像是穿的军事伪装服。所以迄今为止他的艳遇都很简单,以至都不成其为艳遇了。现在他是第一次面对一个真正的谜。这是因为她有时候会安静地站几分钟,一动不动,对一切问题都充耳不闻,走起来就像是在梦中一样。然后她又突然与他谈话,开玩笑,还带着挑逗性的,她转眼就忘掉的体贴温情。但是有时候甚至他也觉得,她那笑声中有虚伪的声音。 实际上,当这些疯狂之极的思在艾利卡头脑中嗡嗡旋转的时候,她花费了不少力气来扮演热情女人和轻佻女人的角色。她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她愿意那样。但是她暗中不断感到忧虑不安的是,她这是对自己犯罪呀!然而不能积极进行的报复计划,现在在这儿找到了一种手段,尽管是在矛头对准自己的错误方向使用它,但它是令人欣喜的,力量强大的,她那女人的情感无法进行抗拒。要发生什么事,就让它发生吧,即使将来悔恨……只要对那一次蒙受的侮辱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只要能忘个千干净净,即使在一次陶醉中,在艺术的和堕落的陶醉中……但只要不再去想那次蒙受的侮辱…. 于是她愉快地接受了志愿兵的建议,让他陪同她走进了一个隔离房间,虽然她也模模糊糊地预想到,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不愿去想这些事……她只求不总是去想…… 首先送上的是小晚餐,但是她并没有尽情享用。不过为了麻醉自己,她喝酒了,贪婪而且急速地一杯接一杯喝。然而她没有取得完全成功。有时候她还非常清醒地综览自己的全部处境。她观察自己对面的这个人。他真的是个恰当人选。最好她不要希望得到他,因为他是个好小伙子,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结实有力,有一点虚荣心,头脑不十分聪明……他决不会预料到,今天夜间所发生的事,也不会预料到他在可怜的,折磨人的人生中所扮演的角色……到了后天她就会把这个人忘掉。而她就是要这样….. 在这样进行反复思考的时候,她的眼睛有一种精神恍惚的表情。她的脸上呈现出内心痛苦的凄惨阴影。然后她便慢慢地进入了梦境……她的手指轻轻颤动……她忘记了一切。那些遥远的,已经沉落的景象缓慢地,非常缓慢地重新浮现出来…… 然后突然间有一句话或者一次触动又把她惊醒过来。她总是得有一点时间来真正适应种种事情。不过她又端起了酒杯,而且一饮而尽。接着她又饮下一杯,然后又饮下一杯,直到她觉得沉重的胳膊垂落下来为止…… 这时候志愿兵把座位移了过,与她靠得很近。对他的动作,她有所觉察,但是她继续平静地逗引他…. 不过她逐渐感觉到了酒的作用。她的目光变得不稳定了,就好像是在透过到处弥漫的水蒸气的浓浊云雾看东西。她所听到的温情的劝说话,好似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已经模糊了,完全消失了。她的舌头已经说不清楚话了。她已经觉察到,虽然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她的思绪还是混乱的。她觉得眼前有耀眼的闪电和嗡嗡的声响。她不知道该如何防御这种嗡嗡声。但是与把她拥抱得愈来愈紧密和愈温柔体贴的疲倦同时又来到的还有那种抑郁:一半是醉酒人喃喃诉说的,无缘无故的忧伤;一半是整个晚上憋在心里未能抒发出来的痛苦。她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悲哀里,对于外部世界她麻木了,没有感觉了。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不完全理解她的态度。他突然对他要与她开始干的事情缺乏自信了。他认为她是喝醉了。然而他想使她活动活动,清醒过来,因为他羞于利用她的醉态。但是她的麻木冷漠不是用劝说就能消除的,而是还要用讨好的亲吻。他给她扇扇子取凉。但是当他要解开她的衣服的时候,发生了使他惊慌的意外事件。 就在他拥抱她的时候,她忽然倒在他的怀里,开始大哭起来。这是一次极为可怕,非常悲伤的抽泣。这不是醉酒人那种忧郁的昏昏沉沉状态,而是在她的哭泣中有一种很强的力量。她那神圣而深沉的全部痛苦,如同一只长年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现在突然用野性的力量冲破了栅栏。这种痛苦,现在她已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的痛苦,使得她不停地颤抖。艾利卡的哭泣出自肺腑。一切,似乎现在一切都变好了。这是因为热泪的负担和得不到发泄的激动的重压都像受了狂风暴雨的冲刷一样从她身上脱离开了。她不住地哭泣。突然一阵战栗传遍了她无依无靠的柔顺的身体。但是她的两眼热泪泉涌,好像还不愿流干。眼泪仿佛把她的一切辛酸悲伤都冲刷掉了。悲伤慢慢停止了,就像是形成的结晶,只会变硬,不会变软。不只是她的眼睛在哭泣。在无情的冲击下,她整个瘦弱柔软的身体都在颤抖,连她的心也在随着颤抖。 年轻人对突然发作的这场痛苦疾病完全束手无策了。他努力使她平静下来,轻轻地,亲切地抚摸她的深色发辫。但是正当她加倍努力振作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充满同情的倾慕感情。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哭泣。这种罕见的,他毫无所知但必定想到其重要意义的悲伤使他对躺在他胳膊里听任摆布的女子产生了敬畏的感情。他觉得触动这个十分软弱,无力进行最低限度抵抗的身体是一种犯罪。然后他逐渐恢复了意识,对事情处理得也很出色。这次不寻常经历所产生的孩子式的喜悦增强了他的意志力。他在听她说出住址以后,就去叫来一辆车,并且陪同她回到家。他在说过友好的安慰话以后就告辞而去了。 艾利卡又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醉态的最后残余也渐渐消失了。她只是朦朦胧胧地知道最后一段时间里的事情。但是她再不是怀着羞惭的恐惧进行回,而是在平静的休息中进行回想。在她的热泪中有她全部的青春灵魂和她的一切痛苦:高贵而令人窒息的爱情;强烈的火辣辣痛苦的侮辱;还有最后几乎实现了的自我糟践。 第08节 她慢慢地脱去了衣服。 一切都只能如此。这是因为有的人天生不宜谈恋爱。对于他们来说总是遇到期望中的神圣恐惧,原因是他们软弱,承受不了令人痛苦的幸福。 艾利卡对自己的生活进行深入思考。现在她明白了:爱情不会再来找她了;她再不能迎着爱情走去了。断念的愤恨最后一次走近了她。 她在暗自不大明白的羞愧中又犹豫了片刻,不过随后她便在镜子前边解开了最后的衣服。 她还很年轻,很漂亮。她雪白的身体里还有早年闪光耀眼的青春朝气。在平缓的,几乎是孩子般的身体曲线中她的胸脯还在起伏;在强烈的内心激动中升高和降落,在有节奏地流动的身体线条游戏中,轻微、柔和。力量和柔性在肢体上显得光彩夺目。她的一切都适合而且也准备有力地接受和提高馈赠的爱情,在交换的活动中给予幸福和取得幸福,迎着最神圣的目标进行劳动,并且在心里体验美化的创作奇迹。难道她的一切都要不利用和没成果地消逝吗?就像一阵风吹掉鲜花的美那样?就像是人生一望无际的扎成捆的谷物地里出的空瘪谷粒那样? 她突然有了温和的和谅解的断念想法,有了经历过巨大痛苦的人们的尊严。她也有了这样的主意:她的青春年华是断然赠送给那个惟一渴求过她和轻视过她的人的。连最后的这次最艰苦的磨难也再引不起她的怨恨了。她忧伤地把灯熄灭,一心只渴望着温和梦乡里的轻柔的幸福。 这几个星期限定了艾利卡·埃瓦尔德的生活范围。她所体验到的一切都包含在这几个星期里。这以后的许多日子都如同路人一样无关痛痒地从她身边一滑而过。她的父亲死了,她的姐姐与一个公务员结婚了。她的亲属和朋友也都各有自己的幸福和不幸。命运不再让她进入她孤独的时间里,生活再不能用暴风雨般的威力对她造成损害。现在她明白了一个深刻的真理:她所争夺的伟大而神圣的平静只有通过深刻的,使人锤炼的痛苦才能获得;对于没有走过痛苦道路的人来说,是没有幸福的。但是她从生活取得的这点平凡的知识依然是不明确的和没有成果的。奉献爱心的能力曾经使她的本性激动得强烈地痉挛,现在把她引到了孩子跟前。她教他们音乐,给他们讲命运和命运中潜伏的危险,就像是讲说一个人们必须提防的人那样。她的岁月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流逝了。 每逢春回大地,每逢温暖而且赐福的夏天来临,她的晚上便总是洋溢出真挚热诚的美…… 这时候她就坐在敞开的窗户旁的钢琴跟前。窗外传入芳香浓郁的习习微风,如同初春送来的芳香气息。大城市的喧闹已经遥远,如同把波涛汹涌的浪潮抛向白色岸边的大海。金丝雀在房子里啾啾唧唧,非常欢快地奔跑跳动。在走廊里可以听到邻居家的男孩子们在做狂热纵情的游戏。但是如果她开始弹琴了,那么,外边就会变得一片安静。然后房间门就被很轻很轻地推开,一个接一个小男孩的头都会伸进来,聚精会神地听琴。于是艾利卡便用白皙细长的手指找到好像愈来愈响,也愈能透视的忧伤旋律,其中也有少许幻想,使人想起已经消失了的回忆。 有一次她在这样弹琴的时候,想到一个她记不起来的音乐主题。于是她就反复弹奏下去,终于她猛然认出来了:原这就是那首民歌,就是他用作自己的情歌开头的那支忧伤的情歌旋律…… 这时候她垂下手指,又梦想起了过去。她的思想已经完全没有怨恨和忌妒。谁知道呢,是否最好当时她没有冷静下来……还有他们是否会和解呢?这种事谁能知道呢?……不过……一一她几乎为这样的想法害羞——她很想有一个他的孩子,一个漂亮的金黄色卷发的孩子。每逢她孤单一人,十分孤寂的时候,她就可以抱着孩子摇动,就可以照管孩子…… 她微笑了。然而这是多么愚蠢的梦想! 于是她的手指摸索着又寻找起了遗忘了的爱情主题…… 申文林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