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格雷警长》 第一章 梅格雷睁开眼睛前,皱了皱眉头,仿佛不大相信刚才在睡梦中听到的那个呼唤他的嗓音: “姨夫!……” 他仍合着眼皮儿,叹了口气,摸了摸床单,这才明白他并不是在做梦,而是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的手摸不着原先躺在他身旁的梅格雷夫人温暖的身体。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窗外月色明亮,梅格雷夫人站在镶着小方格玻璃的窗前,已经把窗帘拉开了。楼下有人正使劲地摇晃着大门,震得满屋都发出回响。 “姨夫!是我呀……” 梅格雷夫人仍往外瞧着,盘卷在发卡上的头发就象是围绕在她头上的一个奇怪的光环。 “是菲利普在楼下破门,”她说道,她知道丈夫已经醒了,并且翻过身来朝着她,正等她开口说话。“你起来吗?” 梅格雷光着脚穿了双毡制的拖鞋,抢先下楼去了。他刚才已经匆忙地套上了一条长裤,下楼梯时,他正穿着上衣。走到楼梯的第八级时,他本来应当低一下头,因为上面横着一根小梁。平时,他总是这样做的,习惯已经成了自然。可这次他给忘了,前额磕着了横梁,他很不高兴,嘴里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冰冷的楼梯间,走进了尚有一些余热的厨房。 大门上安有几根铁栏杆。门外,菲利普正在对一个人说话: “请等着我,我要不了多长时间。天亮前我们必须赶回巴黎。” 梅格雷夫人正在楼上穿衣服,可以听见她在楼板上来回走动的声响。梅格雷把门打开,由于刚才磕的那下子挺疼,他脸色阴沉沉的。 “是你呀!”他看见自己的外甥站在公路上,便咕咕哝哝地说了这么一句。 一轮巨大的明月在掉了叶子的成行白杨树上空荡漾,把夜空照得通亮,连最细的枝权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卢瓦尔河拐角的那边泛起了一片片闪闪的银光。 “东风!”看到飘动着银灰色微波的河面,梅格雷象当地任何一个居民那样,立即就联想到了这一点。 他果在门框里瞅着这位不速之客,等着他先开腔,这是住在乡下的人养成的一种习惯。 “我没有把姨姨吵醒吧?” 菲利普的脸颊已经冻僵了。在他背后,被霜打得白茫茫的田野上映现出一辆“g-7”出租汽车的怪影。 “你让司机留在外面吗?,” “我有事要立即告诉您。” “你们俩都快进屋吧,”梅格雷夫人在厨房里一边说一边点亮了一盏煤油灯。 她给外甥解释: “电还没有接通。就是说屋里的电灯已经安装好了,可是还没有电。” 果然有一只灯泡悬挂在电线上。有时这类琐碎小事往往引起人们的注意,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尤其是当你已经够烦恼的时候,这简直可以叫你发火。在整个谈话过程中,菲利普曾三番五次地凝视着这只灯泡和弯弯扭扭的电线,这些东西除了使他觉得这幢乡村住宅的古老陈旧而现代化设备又不见得那么坚固耐用之外,没有任何别的用处。 “你是从巴黎来的吧?” 梅格雷迷迷糊糊地靠在壁炉旁。停在公路上的出租汽车足以说明他的问题同那灯泡一样,纯属是多余的。可是有的时候,人们常常是没话找话的。 “我来仔细地告诉您,姨夫,我目前的处境很可伯。要是您不帮助我,不陪我一同去巴黎,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有件事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您瞧!我连吻吻姨姨都给忘了。” 梅格雷夫人在夜装外面只披了件晨衣,菲利普在她的面颊上轻轻地吻了三下,象孩子那样完成了这套礼节。然后,他立即在桌子前坐下来,两只手捧着脑袋。 梅格雷一面看着外甥一面装着烟斗,他夫人正往炉膛里添加干树枝。屋子里飘溢着一种异常的使人发愁的气氛。自从退休以来,梅格雷已经失去了半夜起床的习惯,眼前的事又使他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对以往的那些夜间行动的回忆,在他眼前出现往往不是一个病人便是一具尸体。 “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那么愚蠢!”菲利普突然抽噎起来。 他的情绪一下子变得非常激动,他啜泣着,但是没掉眼泪。他环顾着自己的四周,仿佛想寻找一样什么东西来发泄一下心头的怨恨,与这种徒劳的激动相反,梅格雷把灯芯拧高了一些,壁炉里也开始升起了熊熊的火焰。 “你还是先喝点什么吧。” 姨夫从壁柜里取出一瓶葡萄酒和两只酒杯,柜子里放着吃剩的食品,散发出一股冻肉的香味。梅格雷夫人套上一双木拖鞋到柴火间去取劈柴。 “祝你健康!先好好地平静下来再说。” 燃烧着的柴火散发出的树脂味和葡萄酒的芳香味互相交织在一起。菲利普傻呵呵地瞧着姨姨从暗处悄悄地走出来,两只胳臂里抱着一堆劈柴。 他的两眼高度近视,从某个角度望去可以看到镜片后面的那对眼睛大得出奇,这使人格外明显地觉察到他那略带稚气的惊慌神色。 “事情就出在今天晚上。我的任务应当是埋伏在丰丹街……” “等一下,”跨坐在一张铺着麦秸垫子的椅子上的梅格雷把他的话打断,点着了烟斗。 “你在谁手下工作?” “阿马迪约警长。” “接着说吧。” 梅格雷慢悠悠地抽着烟斗,眯缝着眼睛,他的思想越过了抹着白灰的墙壁和放着大大小小带柄铜锅的搁架,回忆起了对他来说曾经是那么熟悉的情景。司法警察总署,位于走廊尽深处右侧的阿马迪约办公室。阿马迪约是个身材瘦小、经常愁容满面的人,梅格雷退休后,他被晋升为少将衔警长。 “他还留着长长的胡子吗?” “还留着,我们昨天接到了拘捕丰丹街佛罗里阿酒吧间老板佩皮多·帕莱斯特里诺的传票。” “门牌是多少号来着?” “58号,紧挨着一家眼镜店。” “我在巴黎工作时,这家酒吧间的字号是‘斗牛士’。是一起可卡因案件吗?” “开头是可卡因,后来还掺和着别的事儿。我的那位顶头上司听说佩皮多是谋杀巴尔纳贝的参与者,巴尔纳贝就是两星期前被人扔在布朗台广场的那个家伙。您一定在报上读到过这条新闻。” “做点咖啡吧!”梅格雷对夫人说。 象一条狗在四周转了一圈最后趴下来舒畅地喘了口气似的,他把两肘伏在椅背上,用交叉着的双手托着下颔。菲利普不时地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在不戴眼镜的那几秒钟,他活象个瞎子。菲利普是个高个儿小伙子,红棕色的头发,略显肥胖,皮肤呈糖块似的粉红色。 “您知道我们现在已经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了。要是在您那个时代,咱们才不会对深夜去抓佩皮多这样的事游移不定呢。现在,必须严格执行法律。所以头头决定上午八时进行逮捕。在逮捕之前,由我负责监视这个家伙……” 他不知不觉地受到屋里宁静气氛的感染,可是他蓦地惊醒过来,那个悲剧又重新浮现在眼前,他迷惘地环视着四周。 梅格雷的思想已经从外甥的叙述中脱缰而去,就象刚才洒在身上的巴黎香水已经在空气中散发似的。此刻在他脑海中浮现的是佛洛里阿门口的霓虹灯招牌,窥伺着来往车辆的看门人和来到酒吧间附近的外甥。 “把大衣脱了吧,菲利普,”梅格雷夫人插进来说,“要不,出去的时侯会着凉的。” 他穿着一件英式无尾常礼服。这样的装束在屋顶横着大明梁、地面铺着红瓷砖的矮小厨房里显得怪不协调。 “再喝点儿吧……” 可是菲利普又一次被无名怒火所折磨,猛地站起身来,使劲地搓着双手,仿佛要把它们碾碎似的。 “您要是知道,姨夫……” 他真想痛哭一场,可又哭不出来,急得直跺脚,目光又落到了灯泡上。 “我敢打赌,果会儿我准会被抓起来!” 梅格雷夫人用开水冲了咖啡,拎着壶转过身来。 “你在胡诌些什么呀?” 梅格雷仍抽着烟,解开了绣着红色小花的睡衣领子。 “这么说来你是埋伏在佛洛里阿对面……” “不是对面,我进去了。”菲利普站着说道,“酒吧间尽里面有个小办公室,佩皮多在那里摆了张行军床。关门之后,他经常睡在这张床上。” 这时,有一辆破旧的车子驶过公路。挂钟停了,梅格雷朝吊在壁炉上端一只钉子上的怀表瞥了一眼,四点半了。附近的养牛场里已经开始挤牛奶,两轮马车都往奥尔良市场的方向驰去。那辆出租汽车还是停在住宅对面的公路上。 “我本来是想露一手的,”菲利普承认,“上星期头头训了我一顿,他对我说……” 他的脸涨得绯红,闭上嘴不说了,尽量把视线移向别处。 “他对你说什么?” “我记不起来了……” “我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我猜得出来!既然是那位阿马迪约,认他的嘴里无非是说一些这样的话:‘您是个异想天开的人,先生,同您姨夫一模一样!’” 菲利普未置可否。 “总之,我想露一手。”他赶紧接着往下说,“将近一点钟,顾客都走完了,我就躲进盟洗室。我想要是佩皮多事先听到什么风声,他就很可能想办法转移那批货色。可您知道发生了什么?” 梅格雷的神情变得更为严肃,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店里只有佩皮多一个人。这一点我敢担保!可是,没过多长一会儿,响起了一声枪声。几秒种之后,我才明白过来,于是我就撒腿跑进大厅。大厅里只亮着一盏灯,显得比白天更加宽敞。佩皮多躺在两排桌子中间,他摔倒时带翻了几张椅子。他已经死了……” 梅格雷站起身来,给自己斟满了一杯葡萄酒,他夫人向他示意别喝得太多。 “你讲完了吗?” 菲利普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他平时不善于辞令,可现在却滔滔不绝地叙述起来,嗓音既枯燥又愤恨。 “不,还没完呢!就在这当口,我干出了蠢事!我当时很害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空旷的大厅阴森森的,仿佛蒙上了一层暗灰色,悬挂在大厅里的彩色纸带脱落在地面和桌子上。佩皮多怪模怪样地侧身躺着,一只手搁在伤口附近,好象正在瞧着我。您要我怎么对您说呢?我拨出手枪高声叫喊,自己也不知道喊了些什么,喊声使我自己越发害怕了。到处都是阴暗的角落,到处都挂着吊帘。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弹,便壮着胆走过去看个究竟。我唰地打开了一扇门,把一块丝绒给扯了下来。在下面,我找到了配电盘。我想把灯打开,胡乱地合上了一个个电闸。这下更把我吓得魂不附体了。一只聚光灯打出一道刺眼的红光,各个角落里的风扇都呼呼地转动起来。 “谁?不许动!”我又喊了一声。 菲利普咬着自己的嘴唇。他姨姨瞧着他。情绪和他同样地激动。这是她妹妹的儿子,出生在她们的故乡阿尔萨斯,是梅格雷把他带到警察总署工作的。 “我宁肯让他进一个行政机关工作,”当他母亲知道这个消息后曾经这么说过。 现在,他一面喘气一面接着往下说: “请别责备我,姨夫。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我都记不大清楚了。我开了枪,因为我以为看见了什么东西在动,所以就顾不得那么多了。突然,我向前扑去,接着又停了下来。我仿佛听到了脚步声,窃窃私语声,可我什么也没找到。我怎么也没想到大厅竟有这样大,碍手碍脚的东西又这么多。最后,我走进办公室。桌子上放着一支手枪,我下意识地把它攥了起来,枪管这是热的。我退出弹夹,发现少了一发子弹……” “笨蛋!”梅格雷从牙齿缝里低声骂道。 咖啡在碗里冒着热气,梅格雷夫人手里端着精罐,呆在那儿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我已全部失去了理智。我仿佛又听见大门那边有什么声响,就立即跑了出去。到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里都握着武器。” “你把那支枪放在哪儿了?”。 梅格雷的声调是严峻的,菲利普低下了眼晴。 “我脑子里闪过了一大堆乱糟糟的念头。我想只要人们认为这是一起凶杀案,那就必定会想到,既然只有我一个人单独和佩皮多在一起……” “我的上帝呀!”梅格雷夫人悲叹了一声。 “这只是几秒钟的功夫。我把枪放在尸体的手边,以便让人相信这是自杀,接着……” 梅格雷站起身来,双手反背在身后,威严地站立在壁炉前,这是他最喜欢摆的姿势。他没有刮脸。自从离开警察总署以来,他有些发胖了。在警察总署工作时,他也时常在办公室的火炉前以这样的姿势站着。 “你走出酒吧间时,撞着一个人,是不是?”。 对这一点他是确有把握的。 “恰好在我走出酒吧关门时,我撞在一个走在人行道上的男人身上。我说了声对不起。我们俩人的脸只差一点儿就碰着了。我都记不清在这之后我是否把大门关上了。我一直步行到克利希广场,要了一辆出租汽车,告诉了您的住址。” 梅格雷夫人把糖罐放在栎本餐桌上,慢条斯理地问她丈夫: “你准备穿什么服装?” 接着整整忙碌了半个小时。 梅格雷在楼上的卧室里刮脸穿衣,梅格雷夫人正煮着鸡蛋。她问菲利普: “你妈有信给你吗?” “她挺好。她大概会到巴黎过复活节。” 他们把司机请了进来。他不愿脱下身上那件褐色厚大衣,“滴滴小水珠在他的胡子上闪动,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动也不动。 “我的背带呢?”梅格雷在楼上吼道。 “在五斗柜的第一只抽屉里。” 梅格雷穿着丝绒翻领大衣,戴着圆顶礼帽从楼上走下来。他拒绝了端给他的鸡蛋,毫不理会夫人的劝阻,喝了第四杯葡萄酒。 当大门打开,三个男人朝着出租汽车走去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半了。司机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汽车发动起来。梅格雷夫人站在微微打开的大门口,浑身直哆嗦,手里端着的煤油灯投射在玻璃窗上的暗红色灯光,也随着手的颤抖摇曳起舞。 夜空十分明亮,使人以为黎明已经来临。可现在才二月,这是黑夜披着的银装给人造成的幻觉。每株野草上都凝聚着细小的霜滴。邻近的果园里,一棵棵苹果树被霜打得雪白,就象一根根极易折断的玻璃棒。 “两三天后再见!”梅格雷喊着向妻子告别。 菲利普觉得自己很不礼貌,立即跟着喊了起来: “再见,姨姨!” 司机关上了车门。开车后的头几分钟,因换挡加速,排挡发出咯咯的声响。 “请您原谅,姨夫……” “为什么?” 为什么?菲利普没有敢说出来。他表示歉意是因为他感到姨夫这次出门充满着戏剧性色彩。他回想着姨夫刚才坐在炉膛旁的模样,他穿的那件睡衣,那身旧衣服和那双拖鞋。 现在,他稍微有点胆量对坐在身旁的梅格雷瞟一眼了。那还用说,他抽着烟斗,翻起了丝绒领子,把礼帽压到前额上。然而,这已不是满腔热情的梅格雷,甚至也不是有自信心的梅格雷。他两次转过身来眺望逐渐消失在远方的他那小小的住宅。 “你说八点钟阿马迪约要到丰丹街去,对吗?”他问。 “是的,八点钟。” 出租汽车跑得相当快,时间蛮够,完全来得及。他们穿过奥尔良广场时,头一批有轨电车已经出动。还不到一个钟头,他们已经抵达阿帕容市场。 “您对这事是怎么想的呢,姨夫?” 他们虽然坐在车的尽里头,可气流仍迎着他们吹来。外面,天色明亮,东方开始染上了一层金黄色。 “人家怎么把佩皮多打死的呢?”菲利普叹了口气,他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汽车在阿帕容市场的尽头停下来,他们走进一家酒吧间去取暖,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天亮了,淡淡的太阳从遥远的田野上冉冉升起。 “只有他和我在……” “少罗嗦!”梅格雷厌倦地说。 菲利普立即猫着腰缩到一个角落里,再也不敢把视线移开车门,脸上的神情就象一个淘气的孩子被大人抓住了过错一般。 他们进入了巴黎市区,刚刚起身的人们开始在早晨的街头活跃起来。汽车经过了贝尔福狮子石雕像,拉斯帕伊林荫道,新大桥…… 城市好象刚用清水洗涤过似的,所有的色彩都显得格外娇艳。一列驳船缓慢地溯塞纳河而上,牵引汽轮为自己的船队鸣笛开道,喷发出一股洁白的水蒸气。 “你走出酒吧间时,丰丹街上有多少行人?” “我只看见撞着的那个人。” 梅格雷叹了一口气,把烟斗在鞋跟上轻轻地磕了几下,除掉了烟灰。 “你们二位准备去哪儿?”司机打开前座后面的玻璃问道。 他们在堤岸街暂停了片刻,把梅格雷的手提箱搬进了一家旅馆,然后又登上汽车。汽车一直向丰丹街驶去。 “佛洛里阿发生的事我倒不那么担心,担心的是撞你的那个人” “您认为是怎么回事呢?” “我什么也不认为!” 他一面说着这句由来已久的口头禅,一面转过身来望着他从前经常出入的法院大厦的侧影。 “我曾经闪过一个念头,干脆把这一切都向顶头上司作个汇报。”菲利普小声地说。 梅格雷没有答理。在到达丰丹街之前,他的眼帘里一直浮现着具有淡蓝和金黄色泽的薄薄晨雾下水光涟漪的塞纳河景色。 他们在离53号一百米的地方下了车。菲利普把大衣领子翻立起来,竭力想遮住他的无尾常礼服,然而过往的行人总要回过头来瞧一眼他那双漆皮皮鞋。 现在才六点五十分。在街角的一家酒吧间前,人们正在擦洗橱窗玻璃,酒吧间的字号是“丰丹烟酒店”,是通宵营业的。早晨有些赶路上班的人到这里来匆匆忙忙地喝一杯牛奶咖啡,吃一只羊角面包。有个侍者正在忙着招待,他是个长着黑色毛发的奥韦尼亚小伙子,因为老板是不到早晨五、六点不睡觉,不到中午不起床的,所以由他负责张罗。店堂里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块石板,上面一行行地记录着一种纸牌游戏的得分,石板四周扬满了雪茄头和香烟头。 梅格雷买了一包用灰纸包装的烟丝,要了一份夹肉面包,菲利普在一旁等得很不耐烦。 “昨天夜里出了什么事儿?”前警长问道,嘴里塞满了火腿面包。 侍者一边收钱,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答: “听说佛洛里阿的老板被打死了。” “帕莱斯特里诺?” “我说不上,我是上日班的。白天,我们不管夜总会的事儿。” 他们走出烟酒店,菲利普什么也没敢说。 “你看见了吗?”梅格雷低声地说。 他站在人行道的边沿,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你撞着的那个人所做的工作,懂了吧。按理说,八点钟之前,人们是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他们朝着佛洛里阿走去,可是在离五十米的地方又停了下来。他们从人群里辨认出了站在门口的警察所戴的军帽。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聚集了一大堆人。 “我该怎么办呢?” “你的上司肯定已经到了现场。你现在到他跟前去,对他说……” “可是,您呢,姨夫?” 梅格雷耸了耸肩膀,接着说: “……把事情的经过如实地告诉他……” “如果他问我后来上哪儿去了呢?” “告诉他你来找我了。” 语气是无可奈何的。既然外甥第一步就迈错了,也就只得如此!这事干得可真愚蠢,一想起来就叫人牙齿咬得咯咯响。 “请您原谅,姨夫!” “别在大街上装得那么可怜!如果给你自由,就到新大桥酒家来找我。要是我不在,我会给你留话的。” 他们俩没有握手就各自走开了。菲利普立即朝着佛洛里阿酒吧间,朝着警察站立的方向冲了过去。警察不认识他,想拦住他的去路。便衣警察菲利普只得出示他的证章,然后就消失在酒吧间里了。 至于梅格雷,他把两只手往裤兜里一插,象看热闹的人那样,站在与出事地点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他等着,等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对酒吧间里正在如何处理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阿马迪约警长头一个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象咖啡馆侍者、不三不四的小个儿男人。 梅格雷不需要任何解释,一看便明白他就是撞着菲利普的那个过路人。他揣测着阿马迪约向此人提的问题。 “您就在这儿撞着他的吗?” 咖啡馆侍者点了点头。阿马迪约警长挥手示意让酒吧间里的菲利普出来。他露面的时候,神色紧张得和音乐学院的学生首次登台表演一样,仿佛街上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即将落到他头上的各种嫌疑。 “当时从里面出来的就是这位先生吗?”阿马迪约想必就是这么问的,他一面还用手捋捋自己的褐色大胡子。 咖啡馆侍者又作了肯定的答复。 旁边还有另外两名便衣。少将衔警长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经过一番简短的秘密磋商之后,就把咖啡馆侍者打发走了。侍者随即进了丰丹烟酒店,警方人员又都重新回到了佛洛里阿酒吧间。 一刻钟之后,先后开来了两辆汽车,是检察院的人到场了。 “我得再到那边去重复一遍证词,”咖啡馆侍者向烟酒店伙计透露,“再来一杯维希清矿泉水,越快越好!” 他被在附近喝啤酒的梅格雷严厉的目光瞧得局促不安,低声地问道: “这家伙是谁?” 第二章 梅格雷象小学生那样认真地画了一个长方形,并在长方形中间划了一个十字。他的脑袋稍稍倾向前方,一边撅着嘴,一边瞧着自己的作品。长方形代表佛洛里阿酒吧间,十字代表佩皮多。在长方形的顶端,梅格雷又画了个较小的长方形:那是办公室。在办公室里,他最后加上了一个圆点,代表手枪。 这张图什么用处也没有,它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这个案件并不是一道几何题。然而梅格雷还是执意地这样做,他把图挥成一团,又重新在另一张纸上画了起来。 不过这时,他已不再考虑长方形和十字所代表的意义了。他侧着脑袋,全神贯注地思索着刚才听到的某一句话,看到的某一种眼神,揣度着方才无意中发现的某人的神态。 他独自坐在新大桥酒家尽头、从前经常坐的那个位子上。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这儿来,不过现在考虑这个问题已经为时太晚了。在坐的人早已看到他,老板也已经同他握了手。 “家里的鸡、兔都喂得挺肥吧?” 梅格雷坐在窗边,凝视着在阳光照耀下呈玫瑰色的新大桥,法院大厦的宽阔石阶和拘留所的大门。老板腋下夹着一条白毛巾,满面春风,他想显得殷勤一些,”同自己的老主顾多聊上几句: “日子过得顶不错吧!这次准是回来看看老同事啰!” 指派到公路和公寓住宅区值勤的便衣警察仍保持着从前的习惯,在出发前总要到酒店来玩纸牌。其中有几个年青的梅格雷不认识,那些老便衣在向他致意后,立即小声地对新伙伴们聊了起来。 这时梅格雷刚画完第一个长方形和第一个十字。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喝开胃酒的时候。有十来名警察到餐厅来吃饭。那个曾经跟着梅格雷警长侦破过许许多多案件的吕卡走到他跟前,脸色有些不大自然。 “身体好吗,头儿?您到巴黎来散散心,是吗?” 梅格雷没有吭声,抽了一口烟,在抽第二口烟之前,他低声地问道: “阿马迪约说了些什么?” 要对他撒谎是徒劳的。他能识破人们脸部的表情,他对警察总署的熟悉程度足以使他猜测到发生的一切。现在已到了中午,而菲利普还没有在酒店里露面。 “您很清楚阿马迪约警长的为人,最近他在工作上遇到了一些麻烦。他和检察院相互配合得也不很好……” “他说了些什么?” “自然啰,他说您到了巴黎,还说您想……” “我知道了:他说‘我想要露一手’。” “我该走了。”吕卡结结巴巴地说道,神色显得有些慌张。 梅格雷又要了半公升啤酒,继续专心致志地画他的长方形,而此刻,大部分桌子上都在谈论他。 梅格雷在原来的座位上吃了午饭,阳光恰好照到他的椅子上。司法摄影师也在不太远的一张桌子上就餐。梅格雷喝着咖啡,手里拿着铅笔,嘴里自言自语地重复着: “佩皮多在这儿,倒在两排桌子的中间。凶手不愁没有藏身之地,躲在哪儿都行。他开枪时,准没料到菲利普这个笨蛋也在场,接着他到办公室去想取走什么东西。他刚把枪放在桌子上就听到有什么声响,立即又躲了起来。总之,后来他们两人就象玩捉迷藏游戏似地躲来躲去……” 事情大体上就是如此,不必另找什么解释了。凶手最后溜到门口,没有被发现,就跑到了大街上,而菲利普却在大厅里耽误了时间。 事情发展到此,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任何一个傻瓜处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这么做的。可是下面的一步棋很凶:找一个人作假证,把罪名栽在菲利普的头上。 果然,不多一会儿,这一切都实现了。凶手在深夜一条僻静的街上找到了他的同伙。那个家伙在菲利普出门时故意撞了他一下,接着就奔向正在布朗舍广场值勤的警察。 “喂,警察先生,我刚才看见有个家伙从佛洛里阿酒吧间出来,好象干了什么坏事似的,鬼鬼祟祟地连大门也来不及关上就逃跑了。” 梅格雷不必仔细观察在餐厅里喝啤酒的那些同行,就可以精到老便衣正在对年青警察低声说话的内容: “你们听说过梅格雷警长吗?喏,就是他!” 不喜欢他的阿马迪约一定在司法警署的过道里扬言: “他要想露一手。那好,咱们等着瞧吧!” 已经下午四点了,菲利普还没有来。报纸已经出版,各报上都登载着案件的详细报道,包括便衣警察菲利普的供词。这又是阿马迪约玩的一个花招。 在警察总署,人们忙得不可开交,有的打电话,有的查阅档案,有的听取证人的证词和告发者的检举揭发。 梅格雷把身子蜷缩在椅子里,鼻孔微微地颤动着,忍着性子继续用铅笔画了几张图。 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抓住谋杀佩皮多的凶犯,然而,他现在心里不那么踏实,有些胆怯,还没有把握是否一定会成功。他默默地观察着年青的便衣警察,很想知道他们对他的看法。 六点差一刻的时候,菲利普终于来了。他在餐厅里站立了几分钟,仿佛是强烈的灯光把他照得目眩眼花。当他坐到梅格雷身边时,他试图装出一副笑容,合含糊糊地说道: “可真够长的了!” 他疲惫不堪,用双手搓着前额,好象要把头脑里乱糟糟的思想略微整理一下。 “我刚从检察院来,预审法官审了我一个半钟头。他先让我在过道里等了足足两个小时。” 餐厅里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们。当菲利普讲述他的遭遇时,梅格雷的两眼瞧着对面的顾客。 “您知道吗,姨夫,事情要比我们想象的严重得多。” 每句话对警长来说都能引起共鸣。他认识加斯唐比特法官,那是个矮个头的巴斯克人,对上谨小慎微,对下目中无人。他总是字斟句酌,每句话都得考虑好几分钟才说出口来,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在说: “你对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梅格雷也很熟悉检察院楼上的过道,那里总是挤满了由宪兵看守着的被告,长凳上坐着等得不耐烦的证人和流着眼泪的妇女。让菲利普在那儿等那么长的时间,这是故意的。 “法官要我什么事也甭管了,叮嘱我在预审结束前不要走任何门路。我应当把自己当作是个暂停职务的人,听候他的发落。” 新大桥酒家每天最热闹的时刻到了:晚上喝开胃酒的时候,这家酒店总是门庭若市。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烟雾从烟斗中、烟卷上缓慢地升起来。新进来的顾客远远地就向梅格雷打招呼。 菲利普不敢看任何人,甚至连身边的姨夫也不敢瞟一眼。 “真太对不起您,姨夫。” “还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大家认为,那当然啰,佛洛里阿酒吧间至少得停业几天,可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今天接到一连串的电话,还出现了一些神秘的干预。似乎佛洛里阿已经在两天前转卖给别人,佩皮多已经不是老板了。买下这个酒吧间的人不知道施展了什么手腕,因此今晚,酒吧间将和往常一样开张营业。” 梅格雷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因为刚听到的这则新闻呢,还是看到阿马迪约警长带着一位同事走进了酒店?他们在餐厅的另一头坐下来。 “戈代,”梅格雷突然大声地呼唤了一声。 戈代是一位管理风化的便衣警察,他和梅格雷隔着两张桌子,正在和别人打牌。他转过身来,手里拿着纸牌,脸上显得十分犹豫。 “你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前警长把画的图统统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唇,眼睛瞅着阿马迪约的方向。 阿马迪约听见了梅格雷说话的声音,一面观察着这一头发生的情况,一面在佩尔诺酒里掺上一些水。戈代终于困惑不解地走了过来。 “您有什么话要吩咐吗,警长先生?” “你好,老弟!”梅格雷一面说一面和他握手。“我只想了解一个简单的情况,你还在风化大队工作吗?那好!你能告诉我今天上午你在办公室有没有见到过卡若?” “让我想一想。对了,他大约在十一点光景来过。” “谢谢,老弟。” 就是这事!梅格雷瞧着阿马迪约,阿马迪约瞧着梅格雷,两人面面相觑。阿马达约的脸上显得有些窘色,而梅格雷却克制着笑容。 菲利普不敢插嘴。这件事看来又升了一级。内中的蹊跷不是他所能了解的,他甚至连边儿都摸不着。 “戈代!”另一个声音呼唤道。 这次,所有在坐的警察都受到了震动,大家惊骇地看着便衣警察又一次站起身来,手里仍拿着纸牌,朝着阿马迪约警长走去。 没有必要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想而知。阿马迪约准是这么说; “他问你什么来着了” “今天上午是否见到过卡若。” 梅格雷点燃了烟斗,他让火柴一直烧到尽头,于是站起来吆喝道: “侍者!” 他身子站得笔直,等着侍者找给他零钱,同时从容不迫地向四周扫视了一遍。 “我们上哪儿去?”当他们走出酒店时。菲利普问。 梅格雷转过脸来,仿佛对菲利普在自己身边觉得有些惊讶。 “你嘛,你去睡吧。”他说。 “那您呢,姨夫?” 梅格雷耸耸肩膀,把手揣在裤袋里,没有作声便扬长而去。这一天可算是他一生中最窝囊的一天了,一连好几个小时独自呆在一个角落里。他觉得自己老了,既缺乏锐气,又精力不足,而且脑子也空虚了。 体力和精力上的差距早已产生了。可是既然现在又进发出了一颗小小的热情火花,就必须立即加以利用。 “走着瞧吧,他妈的!”梅格雷嘟囔着给自己鼓气。 要是在往常,这时候他早在灯下读报了,两条腿舒坦地架在壁炉旁。 “您常常来巴黎吗?” 梅格雷用两肘撑在佛洛里阿酒吧间的柜台上,摇晃着脑袋,只是敷衍了一句: “嗯!可以这么说吧……” 他的情绪又恢复了,但他没有露出笑容,只是内心觉着很舒畅。他有一种本领,就是当他心里乐滋滋的时候,可以一点也不失掉外表的庄重和威严。有个女人坐在他的身边,她要他请她喝一杯酒,他点头表示同意。 假如在两年前,一个妓女是绝对不会看不出他是干什么的。现在他身上穿的丝绒大衣,黑色的上等哗叽西服,系得整整齐齐的领带都无助于说明他的身分。如果她把他当作一位到巴黎来吃喝玩乐的外省人,那是因为他确实起了变化。 “这儿准出了什么事儿吧?”他小声地问。 “有人把老板给打死了,就在昨天晚上。” 她对他的眼光也理解错了,她满以为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兴奋和热情,哪里知道他的心情远远要比这复杂得多!梅格雷又重新置身于这个久别的世界里。他虽然不认识这个年轻女人,可却很了解她。他可以断定,她没有按规定在警察总署登记注册,而且在护照上填的一定是演员或舞女之类的职业。至于招待他们的那个侍者,梅格雷简直可以背出他的人体测量记录卡。管理衣帽间的那个女人却不同,她没有看错人,当她忧心忡仲地向他致意时,却拼命想在记忆中找出他是谁的答案。 在这些侍者中,至少有两名从前梅格雷曾把他们召到办公室来,调查过类似谋杀佩皮多那样的案件。 他要了一杯对水的白兰地,漫无目标地观察着酒吧间的大厅,视线下意识地落在方才在图上划十字的地方。一些读过报的顾客正在打听情况,侍者向他们作介绍,指给他们看第五张桌子后面发现尸体的地方。 “我们俩喝一瓶香槟酒,您说好吗?” “不了,我的宝贝。” 女人只差一点就可以把他猜出来了,他起码已经引起了她的好奇。而这时梅格雷正注视着新老板,那是个金黄色头发的年青人,他过去就知道此人在蒙帕纳斯一家舞厅里当经理。 “您送我回家,好吗?” “好吧,再呆一会儿。” 他利用这段时间走进盥洗窒,揣摩着菲利普可能躲藏过的位置。他隐约看见了酒吧间尽头半敞着门的那间办公室。可是这一切对他来说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这一带的环境,他在重新踏上丰丹街之前早就一清二楚了。人物也是如此,他只要在大厅里走一圈,就能指出每一个人是干什么的。 “这张桌子上正在大吃大喝的是从南方来的几对新婚夫妇、这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家伙是个德国人。今天夜里他的钱夹子非丢不可。那边是个有过犯罪记录的男舞蹈演员,兜里肯定藏着几小袋可卡因,他是和酒吧间老板合伙同谋的,老板曾经蹲过三年班房。这个棕色头发的胖女人曾经在马克西姆斯咖啡馆混过十个年头,后来在蒙马特尔结束了她的歌女生涯……” 他又回到了大厅。 “我可以再喝一杯鸡尾酒吗?”女人问道,其实他已经请她喝过一杯了。 “你叫什么名字?” “费尔南特。” “昨天晚上,你干什么来着?” “我和三个小伙子在一起,三个大户人家的青年人,他们想吸乙醚1。他们把我带到洛雷特—德—圣母街的一家旅馆里……”—— 1一种极易挥发的麻醉药水 梅格雷对她所讲的那一套丝毫不感兴趣,这类故事他简直可以接着讲下去。 “我们轮着个儿走进蒙马特尔街的药房,每人都买了一小瓶乙醚。我都记不大清楚后来的事了。我们脱了衣服,可是他们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我们四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他们都吸了乙醚,其中有一个坐起来,用一种特别滑稽的声调说: “‘噢!衣柜上有几个天使……他们多可爱呀!……让我来抓住他们……’ “他想要爬起来,却反而摔倒在小地毯上了。而我呢,那股味儿熏得我心里直翻腾。我问了他们要我来的目的是不是仅是这些之后,就重新穿上了衣服。不过我还是觉得挺好玩。在枕头上,两个小伙子脑袋的中间,发现了一只臭虫。我还听见其中一个象说梦话似地说道: “‘我鼻子前面有只臭虫!’ “‘唉,我这儿也有一只!’另一个也叹息着说。 “接着他们不再动弹了,斜着眼傻呵呵地互相瞧着对方的脸。” 她把鸡尾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大声地说: “这些个神经病!” 然而她开始有些发愁了。 “你今晚留我吗?说呀!” “好吧!好吧!”梅格雷答总 酒吧间和入口处的衣帽间之间挡着一块挂帘,梅格雷可以从座位上通过挂帘的缝隙,看到外面的情况。他猛地从高脚圆凳上跳下来,往前走了几步。一个刚刚走进大门的男人轻轻地问衣帽间的女管理员: “没有什么新情况吗?” “您好,卡若先生!” 梅格雷迎了上去,手揣在上衣兜里,嘴里衔着烟斗。对方背向着他,听到有人打招呼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把梅格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咕哝着说: “是您啊,您上这儿来啦!” 他们背后有一块红色幕布,幕布的后面,乐队正在演奏。朝着寒冷的大街敞开着的门口,看门人正在来回踱步。这位卡若先生踌躇了一阵,考虑该不该脱下身上的大衣。 费尔南特不放心,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立即又缩了回去。 “咱们一起喝瓶酒吧?” 卡若终于下了决心,把大衣交给了衣帽间,眼睛注视着梅格雷。 “那好吧,要是您愿意的话。”梅格雷接受了邀请。 老板非常殷勤地给他们领座。这位刚来的人连酒单也不看便小声地说: “来一瓶一九二六年的穆姆牌香按!” 他没有穿夜礼服,而穿了一套铁灰色的西服,这套衣服和梅格雷的那套衣服一样,裁剪得不大合身。他连脸也没刮,两腮上长满了青灰色的胡子。 “我还以为您已经退休了呢。”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这句话表面上看来并没有多大意义,可是卡若却皱了皱眉头,他作了个手势示意卖雪茄烟和纸烟的姑娘过来。费尔南特在柜台处睁大两只眼睛盯着他们,至于年轻的阿尔贝,即酒吧间老板,则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上前来。 “抽一支雪茄吗?” “谢谢。”梅格雷一边婉言拒绝,一边把烟斗里的烟灰掏空。 “您在巴黎要呆很久吗?” “直到把杀死佩皮多的凶手捉拿归案。” 他们低声地交谈着。旁边有些穿着便礼服的顾客正在玩掷棉球和彩色纸带卷的游戏,萨克管演员穿梭在桌子之间,认真地吹奏着乐曲。 “是他们请您回来参加破案工作的吗?” 热尔曼·卡若长着一张长脸,脸色晦暗,粗浓的眉毛呈霉褐色。这是梅格雷在这个寻欢作乐的场所要想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他说话慢条斯理,沉着镇静,对自己说的每句话都要窥测对方的反应。 “我是自己来的,没有人叫我来。” “那您是出于自己的利益干这件事的啰?” “您说对了。” 他们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费尔南特思忖着,她的同伴一定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场合与卡若相识的。 “您是什么时候买下这家酒吧间的?” “佛洛里阿?您弄错了。这是阿尔贝的。” “就象以前是佩皮多的一样。” 卡若没有否认,淡淡一笑,把替他斟香槟酒的侍者挡了回去。 “除此之外呢?”他象是为了找个话题似地问道。 “何以见得您不在现场呢?” 卡若又微微一笑,比头一次更淡漠,他对这样的提问并无反感,而且象背书似地作了答复: “昨晚,我有些感冒,九点就上床睡觉了。看门女人,她也兼做我的女佣,给我端来一杯掺热糖水的烈性酒,并在床边侍候我喝了。” 他们俩谁也没有注意象一堵墙似地围着他们的喧闹声,他们都早已习以为常了。梅格雷抽着烟斗,男一个吸着雪茄。 “您还是喝普格矿泉水吗?”当卡若给他斟香槟酒的时候,前警长问道。 “对,还是老规矩。” 他们俩象相面占卜的人那样,面对面地坐着,沉着脸,十分严肃。邻桌一个小个儿女人不知道他俩在干什么,试着用棉球掷他们的鼻子。 “您这么快就得到了重新开张的许可!”梅格雷在吸两口烟的间隙强调地说。 “我和警察总署里的人相处得很不错嘛。” “有一个不懂事的小伙子愚蠢地把自己陷入了这个案件,您知道吗?” “我在报上看到了报道。一个躲在盟洗室里的小警察,由于一时惊慌,把佩皮多打死了。” 乐队一个接着一个地演奏着爵士乐曲。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英国人,动作十分笨拙,他走过梅格雷身旁,低声地说: “对不起。” “您请便。” 费尔南特从柜台处用忧郁的两眼瞧着梅格雷,他只报以微微的一笑。 “年青的警察都不大谨慎。”卡若感叹地说。 “我对我外甥也是这么说的。” “您外甥也对这些问题感兴趣?” “躲在盟洗室的小伙子就是他。” 卡若的脸色是不会发白的,因为它本来就是白垩色的。可是他急忙喝了一口矿泉水,接着擦了擦嘴巴。 “这可真倒了霉,是不是?” “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费尔南特用下巴颏指指时针,已是午夜一点半了。梅格雷向她示意他马上就过去。 “祝您健康!”卡若说。 “祝您健康!” “您那儿的农村挺美吧?因为我听说您住在乡下。” “嗯,很美。” “巴黎冬天的气候对健康是有害的。” “您说得对,佩皮多可不就被谋杀了。” “这,您甭管了!”卡若劝阻说,因为他看见梅格雷打开皮夹准备付款。 梅格雷还是在桌上放了五十法郎,随即站起身来,说了声: “再见!” 他走到柜台跟前,向费尔南特小声地说: “跟我来。” “你付过钱了?” 在街上,她不好意思挽他的胳膊。梅格雷则象平时一样,两手插在兜里,迈着大而慢的步子向前走去。 “你认识卡若?”她在突破了用“你”来称呼梅格雷这一关之后,敢于向他发问了。 “他是我的老乡。” “我告诉你,对他可得提防着点儿!这家伙很怪,不那么正常。我跟你说这个是因为我看你象个好人。” “你和他睡过觉吗?” 费尔南特朝前赶了两步才跟上梅格雷,她简单地回答说: “他不跟女人睡觉!” 此刻,梅格雷夫人在默恩1的家里已经睡了,屋里散发着燃烧的木柴和山羊奶的香味。菲利普也终于在达姆街公寓——他的卧室里睡着了,眼镜放在床头柜上—— 1卢瓦尔河畔的一个小城镇,位于巴黎南部一百二十余公里处。 第三章 梅格雷坐在床沿上,费尔南特盘着双腿,舒了口气,把鞋脱了。她同样毫无顾忌地撩起绿色丝绸长裙,解下系在腰间的吊袜带。 “你不脱衣服?” 梅格雷摇摇头,可她没有注意到,因为她正从头上套出她的长裙。 费尔南特住的是一个小套房,座落在布朗舍大街上。楼梯上铺着一块红色的地毯,可以闻到地板上打过蜡的味儿。方才上楼时,梅格雷看到每个房门前都摆着空奶瓶。接着他们穿过一个客厅,小摆设布置得琳琅满目,梅格雷还看到一间非常整洁的厨房,所有的餐具放得井井有条。 “你在想些什么?”费尔南特一面问,一面脱去长袜,露出了修长白嫩的大腿,然后兴致勃勃地瞧着自己的脚指头。 “什么也没想。可以抽烟吗?” “桌子上有香烟。” 梅格雷嘴里衔着烟斗来回地踱着方步,他在一张放大的、一个五十多岁妇女的相片前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在种着绿色观赏植物的铜质花盆前停了一会儿。地板是打了蜡的,房门附近放着两块形似鞋套的毛毡,想必是费尔南特在房内走动时为了不把地板弄脏使用的。 “你是北方人吗?”他问,可是眼睛并没有看她。 “你从哪儿看得出来呢?” 梅格雷终于威严地在她面前停住了脚。她的头发可以说是金黄色的,但更接近于棕色,嘴宽鼻尖,其貌不扬,脸上还长着不少雀斑。 “我是鲁贝1人。”—— 1法国北部靠近比利时的一个边境城市。 这可以从套房内擦洗得洁净明亮,尤其是厨房里整理得有条不紊等方面看出来。梅格雷断定费尔南特每天上午都呆在家里,坐在火炉旁,一边喝着用大碗盛的咖啡,一边读报。 现在,她带着几分焦躁不安的神情望着这位伴侣。 “你不脱衣服?”她重复了一遍,同时站起身来走向镜台。 接着,她立即怀疑地问: “那你来干什么?” 她预感到事情不妙,开动了脑子。 “我不是为这个来的,你这个问题提得对。”梅格雷坦率地说,脸上漾起了微笑。 当看见她突然觉着羞耻而抓起一件晨衣时,他笑得更欢了。 “那你究竟要干什么呢?” 她猜不透来客的意图,尽管她具有把男人分门别类的本事。她仔细地观察着来客的皮鞋、领带和眼神。 “你总不见得是警察吧t” “你坐下,让我们象好朋友那样聊一聊。你并没有完全弄错,因为我曾经在司法警署当过许多年警长。” 她皱了皱眉头。 “别害怕!我现在已经不当了!我已经退休,住到乡下去了,我今天到巴黎来,是因为卡若干了一件卑鄙的勾当。” “原来是为了这!”她自言自语地说,同时回忆起刚才他们两个面对面坐会时的那种不同寻常的神态。 “我需要取得证据,可是有的人我无法去盘问他们。” 她不再用“你”称呼海格雷了。 “您想让我帮助您,是这样吗?” “你猜着了。你和我都很清楚,佛洛里阿有一帮坏蛋,不是吗?” 她叹了口气表示同意。 “真正的老板是卡若,他还有‘鹈鹕’和‘绿球’两家酒吧间。” “他好象在尼斯也开了一家什么店。” 他们终于各自坐到了桌子的一边,费尔南特问。 “您不想喝点热饮料吗?” “现在不喝。你听说过两星期前在布朗舍广场发生的案件吗?一辆坐着三、四个男人的小汽车在将近凌晨三点时开过大街,汽车开到布朗舍广场和克利希广场之间时,车门打开了,有一个人被扔出车外,抛在路面上。这个人已被刀子捅死。” “巴尔纳贝!”费尔南特说出了这人的名字。 “你认识他?” “他是佛洛里阿的常客。” “这就是卡若耍的花招。我不知道他本人是不是在车里,但佩皮多肯定在里面。”昨天晚上,就轮到了他的头上。” 她没开口,皱着眉头思索着,那模样倒象是个家庭妇女。 “这些对您有什么用?”她终于提出了疑问。 “要是抓不到卡若来抵命,我的一个外甥将要蒙受冤屈。” “那个长着红棕色头发,象个税务官员的小伙子?” 这下轮到梅格雷感到惊讶了。 “你怎么认识他的?” “二、三天前,他到佛洛里阿酒吧间来过。我很快就发现了他,因为他既不跳舞也不和任何人说话。昨天,他请我喝了杯酒。我千方百计引他说话,结果他不打自招,结结巴巴地向我解释,他什么也不能告诉我,他正执行着一项重要任务。” “真是个傻瓜!” 梅格雷站起身来,开门见山地说: “那么,一言为定了?要是你帮助我把卡若掌握在手里,我偿你二千法郎。” 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这使她觉得很有趣。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 “首先,我要了解昨天晚上卡若是不是去过丰丹烟酒店。” “我今晚就去了解?” “最好马上就去。” 她脱下晨衣,把长裙拿在手里,瞥了梅格雷一眼。 “我真的穿衣服了?” “好极了。”他松了口气,在壁炉上放了一百法郎。 他们俩重新下楼走上布朗舍大街,在杜埃街拐角处握手告别。梅格雷往南向洛雷特一德一圣母街走去,到达旅馆时,他才发觉自己正轻轻地吹着口哨。 上午十点钟,他已经进了新大桥酒家,选择了一张断断续续晒得着太阳的桌子,因为在酒店前经过的行人不时地把阳光挡住。已经有些早春的气息了。街上的活动变得更加欢快,声音也变得格外嘈杂。 在警察总署,该是每日汇报工作的时间了。在两侧排列着办公室的过道尽头,司法警察总署署长正在接见随身携带着文件卷宗的助手,阿马迪约警长也和同事们在一起。梅格雷猜得出署长说了些什么。 “那么,阿马迪约,关于帕莱斯特里诺那个案件呢?” 阿马迪约的身子略向前倾,不断地用手拭捋着八字胡,脸上露出恭谦的微笑。 “这就是案情报告,署长先生。” “梅格雷真的在巴黎吗?” “听说是在巴黎。” “那么,为什么这个鬼家伙不来看我呢?” 梅格雷微笑着,他确信事情准是这样的。他仿佛看到阿马迪约的长脸拉得更长,听到了他的谗言: “他也许自有一番道理吧。” “你真相信是那个便衣开的枪?” “我不能断言,署长先生。我只知道枪上有他的指纹,在墙上找到了第二颗子弹。”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吓得神魂颠倒了呗……有人尽给我们推荐些没经任何训练的年青人来当便衣警察……” 菲利普恰好走进新大桥酒家,他径直朝姨夫走来。姨夫问他想吃些什么。 “一杯牛奶咖啡。我已经弄到了您要的所有材料,不过这可真不容易。阿马迪约警长已对我另眼相看!别的人也对我有怀疑。” 菲利普擦了擦眼镜片,然后从兜里掏出几张纸来。 “首先关于卡若。我已经去过罪犯档案科,抄录了他的卡片。他生于蓬图瓦兹,现年五十九岁。早先在里昂谋生,当过一个诉讼代理人的文书,由于伪造证件和使用假证被判处徒刑一年。三年以后,又因企图诈骗一家保险公司坐了六个月的牢。这是在马赛。 “在档案上有好几年失去了他的踪迹,但我在蒙特卡诺1一家赌场的材料里又找到了他,他在那儿当抽头钱的人。从那时候起,他给保安局当耳目,尽管这样,他仍与一件至今尚未查清的赌场案子有牵连—— 1摩纳哥公国的一个地区,以赌场众多著称。 “最后,五年前他到了巴黎,当上了‘东方俱乐部’的经理,这实际上是个赌场。不久,俱乐部关闭了,但是卡若不愁没有饭吃。关于他的情况,就这么些。打那以后,他一直住在巴蒂尼奥尔街的一幢住宅里,只雇了一个女佣人。他继续为警察局通风报信,也经常去司法警察总署。至少有三个夜总会是属于他的,但都由他手下的人出面经营,充当他的挡箭牌。” “佩皮多呢?”梅格雷问,他方才扼要地作了记录。 “二十九岁,那不勒斯人1曾因贩卖毒品被两次驱逐出法国。没有别的罪行。”—— 1意大利濒临第勒尼安海的一个港口城市。 “巴尔纳贝呢?” “生在马赛,三十二岁,曾被三次判刑,其中一次犯的是共谋持械抢劫罪。” “在佛洛里阿有没有找到那批货色?” “什么也没找到,既没有毒品也没有票据。杀死佩皮多的凶手把这些统统都拿走了。” “那个故意撞你,随后去报警的家伙叫什么?” “约瑟夫·奥迪阿。他原先是在咖啡馆里当差跑腿的。他没有固定住所,他的信件都投寄到丰丹烟酒店。我想他是参与赛马赌博的。” “顺便告诉你,”梅格雷说,“我遇见了你的女朋友。” “我的女朋友?”菲利普重复了一遍,脸上泛起了潮红。 “一个穿绿色丝绸长裙的大姑娘,你曾经在佛洛里阿请她喝过酒。我们几乎一起睡觉了。” “我可没有和她睡过觉。要是她瞎说一气……” 这时,吕卡走进酒店,他神态游移,不敢走向前来。梅格雷示意要他过来。 “你管这桩案子吗?” “恰好不是我管,头儿。我来只是顺便告诉您卡若又到总署去了。已有一刻钟了,他和阿马迪约警长关起门来不知说的什么名堂。” “你也来喝半开吧?” 吕卡从梅格雷的烟袋里取出烟丝装满自己的烟斗。此刻正是侍者们打扫卫生的时间,他们用去污粉擦洗玻璃,在桌子之间的地板上撒上锯木屑。老板已经换了一件黑外套,正检查着排列在餐具桌上的各式冷盘和小吃。 “您认为这是卡若干的吗?”吕卡压低嗓门问梅格雷,同时把手伸向啤酒杯。 “我确有把握。” “这可是大杀风景啦!” 菲利普不敢插嘴,恭恭敬敬地看着身旁这两位在一起工作长达二十年之久的老前辈,他俩都抽着烟斗,偶尔交换几句话。 “他见到过您了吗,头儿?” “我专门走过去对他说我要他的命。侍者!再来二个半公升!” “他说什么也不会承认的。” 被太阳照得金光灿灿的萨马里丹牌卡车从酒店的玻璃橱窗前开过,一列列有轨电车跟在后面,不停地打着铃。 “您准备怎么办呢?” 梅格雷耸耸肩,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的一对小眼晴,越过繁华的街道和宁静的塞纳河,凝视着法院大厦。菲利普则在一旁玩弄自己的铅笔。 “我该走了!”吕卡队长叹了口气,“我该去调查圣·安东尼街上一个小伙子的情况,是个波兰人,干了几件蠢事。您今天下午在这儿吗?” “很可能在。” 梅格雷也站起来了。菲利普神色忧郁地问道: “我和您一起去吗?” “不必了,你回总署去吧。我们回头都到这儿来吃午饭。” 梅格雷乘上公共汽车,半小时后,他上了费尔南特的楼。她几分钟后才出来开门,因为她还睡着呢。卧室里已经洒满了阳光,还未整理的床单洁白得使人耀眼。” “这么早就来了!”费尔南特觉得惊讶,她穿着睡衣,把两襟对迭,遮住自己的胸脯。“我刚刚还在睡觉呢!请您稍等一会儿。” 她走进厨房,点燃煤气炉,在一只锅里灌满水,同时接着说: “根据您的要求,我去过烟酒店了。当然,他们对我没有怀疑。那老板同时也是阿维尼翁1一家小旅馆的老板,您知道吗?”—— 1法国沃克吕兹省的省城,位于巴黎东南六百七十七公里处。 “接着说下去。” “那儿有一桌人在打‘勃洛特’1我充当了奉陪他们的角色,整整一宿,又累又困。”—— 1“勃洛特”(belote)是法国人很喜欢玩的一种纸牌游戏,一九○○年从荷兰传入。下面的谈话中涉及到打“勃洛特”时的一些习惯用语。 “你没有注意有个名叫约瑟夫·奥迪阿的,小个儿棕色头发的人吗?” “等一等!反正,是有个叫约瑟夫的,他向大家讲述怎么在预审法官那儿呆了一个下午的情况。可是您知道这种纸牌是怎么打的吗?大家在一起玩。加倍!再加倍!该你叫主花,皮埃尔……这时不知谁说了句话……柜台那边有人答应……我不叫!……我也不叫!……该你叫了,马塞尔!老板也在一起玩……还有一个黑人…… “‘你喝点什么吗?’一个高个儿棕色头发的人问我,同时指着身边的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我没有表示不同意,他就给我看他的牌。 “‘反正,’那个大家都叫他约瑟夫的人说,‘我呀,我觉得把一个警察扯在里面是危险的,明天他们必定还要我同他对质。当然,看那警察的脸倒挺和善,很象个大傻瓜……’ “‘鸡心主花!’ “‘四张同花顺子,最大的!’” 费尔南特中断了描述,间梅格雷: “您也来一杯咖啡吧?” 咖啡的芳香已经充满了所有三间屋子。 “而我呢,您一定很明白,我不能一下子就把话题转到卡若身上。我对他们说: “‘你们各位每天晚上都象这样在这儿玩牌?’ “‘可以这么说吧……’坐在我旁边的人回答。 “‘你们什么也没听见吗,昨天夜里?’” 梅格雷脱去大衣和帽子,又把窗子打开一半,街上喧闹的声浪立即侵入室内。费尔南特接着说: “他用一种挑逗的目光瞅了我一眼,回答说: “‘好啊!你这个女人可真邪,嗯?’ “我看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一面玩牌,一面摸我的膝盖。 “他接着说:‘我们这些人,从来什么也听不见,你懂吗?除了约瑟夫,他该看到的全看到了。’ “说到这儿,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敢把大腿缩回来。 “‘还是黑桃!三张同花顺子,最大的,加倍!’ “‘他真是个怪人!’这时约瑟夫说话了,他喝着一杯对热糖水的烈性酒。 “那个摸我大腿的家伙干咳了几声后,低声嘀咕道: “‘我也宁可让他别老去找那些警察。你们懂吗?’” 梅格雷的脑海里浮现出烟酒店里的这个场面。他几乎可以识别他们每个人。老板在阿维尼翁开了一家妓院,这他已经知道了。那个高个儿棕色头发的人则是贝济耶1“爱神”咖啡馆和尼姆2一家妓院的业主。至于那个黑人,他是属于附近一个爵士乐队的—— 1法国东南部埃罗尔特省的一个城市。 2法国加尔省的省城,位于巴黎东南部六百九十四公里处。 “他们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梅格雷问正在搅匀咖啡的费尔南特。 “没提到他的名字。有二、三次他们说到‘公证人’,我想指的是卡若,他确实很象个越变越坏的公证人。 “可是,请您耐心点儿!我还没说完呢!您不饿吗?那时该是半夜三点了,可以听见佛洛里阿放下百叶窗的声响。我边上的那个人还在摸我的膝盖,我简直要发火了。就在这当口,门打开了,卡若走了进来,他只用手碰了碰帽沿,对周围所有的人连你好都不说一声。 “谁也没有抬起头来,不过我觉得他们都偷偷地瞧着他。老板赶紧跑到柜台后面。 “‘给我六支法国雪茄,一盒瑞典女郎牌火柴,’公证人说。 小个儿约瑟夫没有敢发怨言,出神地瞧着酒杯的杯底。卡若他呢,点燃一支雪茄烟,把其它几支塞进外套的口袋里,从皮夹里掏出一张钞票。店堂里静得连一只苍蝇飞过都听得见。 “应该说这样的寂静并没使他觉得难受。他转过身来,平静而又冷淡地瞧了瞧所有在坐的人,接着又用手破了碰帽沿就走了。” 当费尔南特把涂了黄油的面包浸泡在咖啡里时,她的睡衣敞开了,露出一只隆起的rx房。 她大约二十七、八岁,可还保持着少女的体型,丰满的rx房呈浅淡的玫瑰色。 “后来他们没说什么?”梅格雷问,同时随手把煤气炉拧小了些,因为在炉子上的水壶开始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他们相互看了看,挤眉弄眼地交换着眼色。老板重新回到座位上,松了口气。” “就这些?” 约瑟夫面色有些尴尬,解释道: “‘你们都知道,他有什么好神气的!’” 这时的布朗舍街差不多象一条外省的街道,可以听到装载啤酒的沉重马车经过大街时的马蹄声。 “其他几个都傻笑了一阵,”费尔南特补充说,“那个摸我大腿的人发起牢骚来了!” “‘他有什么好神气的,没有!可是他很鬼,把我们大家全都卷进去了。我对你们说过了,我宁肯让他不要每天去警察总署!’” 费尔南特终于讲完了,她竭力不遗漏任何一个细枝末节。 “你立即就回来了吗?” “这不可能。” 这句话似乎使梅格雷不那么高兴。 “哦!”她急忙补充道:“我没有把他带回家。这些人,还是别让他们看到我的那些小摆设的好。他一直把我缠到五点才放我走。”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现在我该做些什么?” 梅格雷踱来踱去,正在进行思考。 “他叫什么名字,你的那个顾客?” “欧仁。他的烟盒上镶着两个金质的姓名开头字母:e.b。” “你今晚还愿意去丰丹烟酒店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 “你要特别照料那个小个子约瑟夫,是他报的警。” “他对我可不大感兴趣。” “我不是要你干这个,你仔细听他说些什么就行了。” “现在,要是您允许的话,我得抬掇一下房间。”费尔南特说,同时用一块手绢系住头发。 他们俩握手告别。梅格雷下楼梯时,怎么也没有估计到,当天夜里在蒙马特尔会进行逮捕,警察专门把丰丹烟酒店作为目标,并把费尔南特押到拘留所。 而卡若,他却全都知道。 “我要向您报告,有六个妓女没有办理合法手续。”此刻,他正在向社会风化警察大队队长告密。 尤其是费尔南特,在囚车里肯定少不了她的一席! 第四章 当有人敲门时,梅格雷刚刮完胡子,正在洗刷剃刀。现在是上午九点钟。八点钟他就醒了,可他还是在床上躺了好久,这对他来说是不常有的事情。他凝视着斜射进屋的阳光,倾听着街上的各种声音。 “请进!”他大声喊道。 他喝了一口沉滞在杯底的凉咖啡,菲利普游移不决地走进房间,终于来到梳洗室。 “早上好,小伙子。” “早上好,姨夫。” 一听到外甥的声调,梅格雷就知道事情不妙。他扣上衬衣的钮扣,抬起头来看了看外甥,只见年青人的眼睑发红,鼻翼肿胀,象个刚哭过的孩子。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要逮捕我!” 菲利普说这句话时的声调和神态就似乎在告诉姨夫说: “他们过五分钟就要枪毙我。” 梅格雷摊开一张报纸,一面穿衣服,一面把目光移到报纸上: “尽管便衣警察菲利普·洛埃否认对他的指控,加斯唐比特预审法官仍然决定从今天上午起对他进行拘捕审查。” “《精美报》还在头版登了我的照片。”菲利普沮丧地补充说。 梅格雷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任凭背带拖曳在大腿上,光着脚穿着拖鞋,在阳光下先是寻找烟斗,接。着又寻找烟丝,最后又寻找火柴盒。 “你今天早晨没有到总署去过吧?” “我是从达姆街来的。我在巴蒂尼奥尔街喝咖啡吃羊角面包时,读到了这则消息。” 这是仅有的一个上午了。空气新鲜,阳光明媚,巴黎街头拥挤的人群就象一场欢乐的芭蕾舞一样地紧张和轻快。梅格雷把窗子打开一半,堤岸上的喧腾声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塞纳河水在闪烁的阳光下徐徐地流向远方。 “那好吧,只得去走一趟啰,我的孩子!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仍然不愿意对这个远离了故乡孚日山脉青翠的谷地,到司法警署来工作的孩子表示怜悯! “当然,你甭想能在家里那样得到宠爱!” 孩子的母亲是梅格雷夫人的妹妹,这就不必多说了。他的家不象是个家,简直是只孵育小鸡的暖箱:“菲利普马上要回来啦……菲利普该饿了……菲利普的衬衣都熨了吗?……” 还有专门为他制作的美味佳肴、奶油糕点,自己家里酿造的甜酒,在他的衣柜里也早就放上了熏衣草香精。 “还有一件事,”菲利普说,这时他姨夫正在把活硬领拉到脖颈的中间,“我昨天晚上到佛洛里阿去了。” “那当然啰!” “为什么当然啰?” “因为我嘱咐过你不要去嘛。你又干了什么蠢事?” “我什么也没干!我和那个姑娘闲聊了一会儿,就是费尔南特,您知道的。她向我透露,她和您一起工作,要在杜埃街拐角处的烟酒店里完成一件不知道什么任务。当我走出酒吧间时,我自然而然地跟随着她,因为这是我必经之路。可是,当她离开烟酒店时,她受到了管理风化的便衣警察的训斥,并被押上了囚车。” “你准上去干涉了,我敢打赌!” 菲利普垂下脑袋。 “他们对你说些什么来着?” “他们说他们是执行任务。” “现在你快走吧,”正在找领带的梅格雷叹了口气, “你别发愁。” 他把手搭在外甥的肩上,吻了他的两颊,为了不使感情过分地流露出来,他赶紧装作特别忙碌的样子。外甥走后,房门重新关上了,他这才抬起头来,喃喃地嘟嚷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语句。 他一踏上堤岸街,第一件事就是在书亭里买了一份《精美报》。他看到在第一版上果然刊登着菲利普的照片,下面还加了一个说明: 这是被指控为枪杀由他监视的佩皮多·帕莱斯特里 诺的便衣警察菲利普·洛埃。 梅格雷缓慢地走在新大桥上。昨天晚上,他没有去佛洛里阿酒吧间,但是到巴蒂尼奥尔街卡若住所的周围去转了一圈。那是幢有房租收入的房屋,同街道上大部分房屋一样,约有五十年的历史了。走廊和楼梯的照明却很差。一看便知,里面的套房是忧郁而阴暗的,窗子上挂的窗帘很脏,椅子上铺的丝绒坐垫已经褪色。 卡若的套房在中二层。那时里面肯定没有人在。梅格雷象个经常来这里串门的客人那样,大模大样地走进这幢房子,一直登上五层,然后又返回来。 “公证人”的房门上装的是保险锁,否则,警长很可能会进去看看。当他经过门房时,看门的女人把脸贴在玻璃上仔细地打量着他。 到这儿来走这么一趟有什么用处呢?梅格雷把两只手揣在兜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几乎穿过了整个巴黎。他一面走,一面翻来覆去地推敲着自己的那些想法。 总有那么一个地方,或者在丰丹烟酒店,或者在别处,隐藏着一个由不三不四的人组成的集团,他们肆无忌惮地进行着种种非法活动。佩皮多是其中的一个,巴尔纳贝也是。 而卡若就是这个集团的总头目,他正在把他们干掉,或者正在唆使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自相残杀。 这是司空见惯的手法,杀人灭口以防后患!要不是菲利普这个笨蛋干了这桩蠢事的话,警察当局几乎就要着手处理这个案子了。 梅格雷来到警察总署。两位走出门来的便衣向他致意,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他跨进门廊,穿过院子,经过负责公寓住房和旅馆的警察大队所在地。 三层楼上正在听取汇报。在宽敞的过道里,五十名警察正在一组一组地大声议论,互相交换着情况和卡片。有一个办公室的门不时地打开来,呼唤一个姓名,被叫到的人立即进去听候吩咐。 当梅格雷出现的时候,过道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们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可是他却神态自若地穿过一个个小组,便衣们为了掩盖自己的窘色,立即恢复了他们之间的谈论。 在过道的右侧,陈设着红色丝绒沙发的署长会客室的大门敞开着。只有一个来客坐在角落里等候:这就是菲利普。他用手托着下巴颏,眼睛直视着前方。 梅格雷立即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过道的尽头,在最后的一扇门上敲了几下。 “请进!”有人在里面答应。 大家都望着他戴着礼帽,走进阿马迪约警长的办公室。 “您好,梅格雷。” “您好,阿马迪约。” 他们俩象从前每天早晨见面时那样,互相伸出手来,手指碰了碰就算握过了手。阿马迪约示意一个在场的便衣退下,然后小声地说: “您要找我谈话?” 梅格雷用非常熟练的动作,一跃坐到办公桌的边沿上,拿起桌上的火柴,点燃了烟斗。 他的同事方才把扶手椅往后挪动了一些,仰面靠在椅背上。 “在乡下好吗?” “谢谢。那么,这儿呢?” “还是老样子。再过五分钟我得去见头头。” 梅格雷佯作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故意慢悠悠地解开大衣的扣子。他在这儿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因为这间办公室他曾用过十个年头。 “您为外甥的事感到很烦恼吧?”沉不住气的阿马迪约先发起了进攻,“老实对您说我比您更烦恼,我为这事挨了一顿严厉的批评。您知道吗?这事还捅到上面去了。部长亲自给头头下了个批示,弄得我现在也不能说话了。这案子由预审法官全权负责。我想在您那个时候加斯唐比特就已经在这儿工作了吧?” 电话铃响了。阿马迪约把听筒拿到耳朵边,低声地说: “……是的,署长先生……好的,署长先生……过几分钟……我这儿正好有人……是的……好吧。” 梅格雷知道这次谈话是为了什么。在过道的另一头,菲利普已被带进署长办公室。 “您有什么事要问我吗?”阿马迪约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您都听见了,头头叫我去他那儿。” “二、三个小问题。首先,卡若知不知道要逮捕佩皮多?” “我不知道。再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重要性。” “对不起。我认识卡若,知道他在总署里起着什么作用,也知道有时你们对这种耳目眼线是不保密的。在这个案子发生前的二、三天他来过这儿吗?” “让我想一想。对,他来过的。我记起来了……” “另一个问题:您知道约瑟夫·奥迪阿的住址吗?那个路过丰丹街时不迟不早恰好撞上菲利普的咖啡馆侍者。” “他晚上睡在勒比克街的旅馆里,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你们认真核实过卡若不在现场吗?” 阿马迪约装出一副笑容。 “您听着,梅格雷,这一行我还懂!” 然而这并没有完。梅格雷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个黄色硬纸面卷宗,笺头是社会风化处。 “拘捕费尔南特·博斯凯的报告已经送来了?” 阿马迪约向别处瞧了一眼,似乎想直率地向对方解释清楚,可是他的手已经伸到了门把上。他最后只是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卡若假手社会风化处拘捕了一个姑娘。她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 “请允许我看一看这份材料,可以吗?” 他无法拒绝这一要求。梅格雷俯下身子,读了几行,立即作出了判断。 “她现在准是在人体测量处!……” 电话铃又一次响了,阿马迪约做了个手势。 “很抱歉,可是……” “我知道。头头在等您。” 梅格雷扣上大衣扣子,和警长同时走出办公室。他没有下楼梯,却和警长一直走到那间摆着红沙发的会客室。 “请您问一下头头,他是否可以接见我?” 阿马迪约推开了一扇覆有软垫的门。办公室的公务员也照例自动回避了,菲利普已经被带进署长办公室。梅格雷手里拿着礼帽,站在门外等候。 “署长现在很忙,让您下午再来找他。” 梅格雷立即转身,重新穿过一个个便衣警察小组。他脸上的表情更加严峻了,然而他很想笑,终于笑了,可这是一种苦笑。 他没有往街上去,而是拐进了狭窄的过道,上了直通法院大厦顶楼的曲曲弯弯的楼梯。他来到人体测量处,推开门走了进去。女犯的测定已经结束。五十余名晚上抓来的男犯正在一间刷成灰色的房间里脱衣服,脱下的衣服都堆在长凳上。 衣服脱光后,他们挨着个儿走进隔壁的一间屋子,穿着黑色外套的工作人员正在取他们的指纹,让他们坐到测量人体的椅子上,然后高声报出测量的结果,就象大百货公司售货员向收款处喊唱商品价格一样。 屋子里散发着一股人体的汗酸味和脏衣服的污臭味。大部分人神色慌张,对赤身裸体或多或少地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们被工作人员从屋子的这一角推到另一角,由于其中许多人不懂法语,所以当工作人员命令他们做一些规定的动作时,尤其显得笨拙。 梅格雷很亲切地同工作人员一一握手,听他们说一些情理之中的客套话: “您来这儿转转?乡下好吗?这个季节乡下的天气一定好极了!” 氖管灯的强光刺眼地照射着一间小屋子,摄影师正在工作。 “今天上午女犯很多吧?” “有七个。” “您这儿有她们的卡片吗?” 卡片摊在桌子上还没有归档。第三张就是费尔南特的,上面按着五个手指印,留着字体歪歪扭扭的签名,贴着一张一丝不挂的照片。 “她没说什么吗?她没有哭吗?” “没有。她很顺从。” “您知道把她拥到哪儿去了吗?” “我说不准究竟是把她释放了呢,还是把她押到圣·拉扎尔去关上几天。” 梅格雷的目光在那些犹如军营里的士兵似地排成一行行的赤身男犯身上飘忽而过,接着,他把手举到帽沿边,说了声: “再见!” “怎么,不多呆一会儿?” 他已经走到楼梯口了,这个楼梯没有一级他不是踩过上千次的。右侧还有另一个楼梯,比这个窄一些,是通往化验室的,他对那里的每个角落,每个玻璃瓶子也都了如指掌。 他重新回到了三层楼,便衣们刚刚离开那儿。在各个办公室的门口开始坐着些来访者,其中有的是应传讯而来的,有的是自己跑来告状的,或者有什么事要来揭发的。 梅格雷在这种环境里度过了大半生,可现在突然以一种厌恶的心情环视着周围的一切。 菲利普还在头头的办公室里吗?很可能已经不在了!此刻,他已经被拘捕,他的两个同事正把他押送到预审法宫的办公室! 在覆有软垫的大门里面,头头对他说了些什么呢?他有没有推心置腹地同菲利普谈谈清楚呢? “您犯了一个过失,有那么多的犯罪形迹对您很不利,因此群众不能理解为什么还让您自由自在。然而,我们将竭尽全力查明事实真相,您依旧是我们的自己人。” 头头肯定不会对他这么说的。梅格雷仿佛听到了头头——他焦躁地等着阿马迪约——在两阵干咳之间抱怨道: “便衣先生,我实在没法对您表示恭维。您由于有姨夫的保荐比谁都容易上这里来工作,您对这种照顾当之无愧吗?” 阿马迪约添枝加叶地说: “从现在起,您的事由预审法官全权处理。根据社会各界最良好的意愿也只能如此,我们无能为力,帮不了您的忙。” 然而,这位长着苍白的长脸,不时用手捻搓自己棕色胡子的阿马迪约倒并不是个恶人。他有一位妻子,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女儿,他正在为她筹措一笔陪嫁费。他总以为周围的人都在明争暗斗,竞相争夺他的职位,干方百计地企图败坏他的名声。 至于那位署长大人,他再过二年就到了年龄的极限,非退休不可了,所以在此之前他必须明哲保身。 这个案件放到当时的环境中来分析本来是个一般性的案件,也就是说日常工作中出的差错。不过,谁犯得着自找麻烦去袒护一个犯错误的年青警察呢?再说,他又是梅格雷的外甥。 卡若是个恶棍,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明白,连他自己也不加掩饰。他哪个槽里的料都吃,为对立的双方效劳,坐收渔利。当他把谁出卖给警察当局时,准是在那个人的身上已经没有油水可捞了。 卡若还是个很危险的恶棍。他有一些狐朋狗友,交游甚广,尤其精通保护自己的一套权术。很明显,他总有一天要落入法网,人们已经注意到他了,甚至对他是否不在现场也已开始核实,调查正在按步就班地进行。 然而,人们不愿意过分地使劲卖力!尤其不需要梅格雷来插一手!他说话冒失,行动鲁莽,那怪脾气谁受得了。 他走到用石块铺砌地面的院子里,有一些可怜人正等候在审理少年犯的法庭门前。尽管天气晴朗,这儿却是冷冰冰的,在背荫处的石块缝隙里还残存着霜打的痕迹。 “菲利普这头蠢驴!”梅格雷怨恨透了,竟脱口骂出声来。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就象一匹绕着场地转圈的老马,转来转去总转不出圈子。问题不在于有没有神机妙算的本事,干警察这一行,神机妙算是无济于事的;问题也不在于去发现一个逃脱了众人目光的,使人为之震惊的线索或形迹。 事情来的虽然突然,可是又十分简单,就象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卡若亲自杀死或者派人杀死了佩皮多,关键是如何让卡若自己最后承认: “事实真相就是这样!” 梅格雷在堤岸的洗衣船旁边信步漫游;他没有权利传讯“公证人”,不能把他关起来,关上几个小时,也没有权利不厌其烦地向他重复同一个问题,必要时逼他挤他使他无法故作镇静。 他也不能把咖啡馆侍者,烟酒店老板和其他有关人员召集起来,这些人每天晚上聚集在离佛洛里阿一百米远的地方打“勃洛特”。 他刚刚用上费尔南特,却又被人从手中彻底地夺走了。 他来到新太桥酒家,推开玻璃门,同坐在柜台前的吕卡握了手。 “好吗,头儿?” 吕卡一直管他叫头儿,因为他俩共同战斗的年月是他永志难忘的。 “很糟!”梅格雷回答说。 “事情很难办,是不是?” 事情本身倒并不难,只不过是一出短暂的悲剧而已。 “我老啦!可能是住在乡下的缘故吧?” “您喝点什么?” “来一杯佩尔诺,瞧我的!” 他象同谁挑战似地说了这句话。他突然想起了曾经答应给妻子写信的事,可是他没有勇气写这封信。 “我没法帮助您吗?” 吕卡是个古怪的老好人,没有老婆,没有家庭,衣着总是随随便便,不修边幅,身体也不强壮。梅格雷的目光在即将满座的餐厅里飘忽一下,当转到沐浴在阳光下的玻璃窗时,他不得不把眼睛眯缝起来。 “你和菲利普共事过吗?” “有过那么两、三次。” “他很不讨人喜欢吧?” “有些人讨厌他,因为他不爱说话,您知道,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们把他关起来了?” “为你的健康干杯。” 吕卡看到梅格雷如此闷闷不乐,颇为担心。 “我可以对你说,对你我信得过。我将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你懂吗?最好有个人知道这一点,这样的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巴,然后用一个钢镚儿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招呼侍者过来。 “您甭管啦!这回由我会帐。” “那好吧。等事情了结之后我请客。再见,吕卡。” “再见,头儿。” 吕卡紧紧地握了握梅格雷那只粗糙的手。 “您还是要留神些!” 梅格雷站起身来,大声地吼道: “我恨透了这帮混蛋!” 他独自离开了酒店在街上漫步。他有的是时间,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现在该上哪儿去。 第五章 下午一点半左右,梅格雷推开了丰丹烟酒店的大门,这时老板刚起床不久,从后厅的盘梯上懒洋洋地走下来。 他个子没有警长高,但和他一样地魁梧结实。此刻,在他身上还带着一股盟洗室的味儿,他的头发上撒了不少科隆香水,耳垂上还留着爽身粉的痕迹。他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戴活硬领。衬衣稍微上过点浆,洁白得耀眼,领口上别着一只活动领针。 他走到柜台后面,随手把侍者推到一旁,拽起一瓶白葡萄酒和一只杯子,在酒里掺了些矿泉水,便把脑袋一仰,用酒漱了漱喉咙。 这时只有很少几个过路行人进来匆匆地喝上一杯咖啡。梅格雷独自坐在窗边,可是老板没有看见他,他系上了一条蓝色围兜。接着便转过身来,面对着正在忙着出售烟叶的、兼管出纳的金发姑娘。 他既不和侍者说话也不和姑娘说话,打开自动记录收入的钱柜,查阅了一个什么本子,终于伸了伸懒腰,才算彻底地醒过来,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当他察看店堂时,他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梅格雷正平静地瞧着他。 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尽管如此,老板还是皱起了又粗又黑的眉毛。看得出来,他是在冥思苦索,可是毫无结果,因此显得有些不高兴。然而他料想不到这位平静的顾客居然会在店堂里整整呆十二个小时! 梅格雷的第一件事是走到出纳处,间那位姑娘: “您有电话费筹子吗?” 电话间在店堂右面的角落里,只隔着一扇毛玻璃门。梅格雷觉得老板在窥视着他,于是就使劲地拨弄着电话机,使号码盘不时地发出咯咯的松扣声。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却用一把小刀割断了电话线,由于切断处贴近地板,所以别人是难以察觉的。 “喂!……喂!……”他大声地叫嚷着。 他走出电话间时,一脸的不高兴。 “你们的电话机坏了吧?” 老板瞧着女出纳,她惊讶地说: “刚才还好好的,吕西安曾打过电话催要羊角面包。是吗,吕西安?” “还不到一刻钟呢。”侍者证实说。 老板还没有起疑心,然而却一直偷偷地观察着梅格雷。他走进电话间,试着能不能接通电话,他在里面拨弄了足有十分钟,却没有发现被切断的电话线。 梅格雷毫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要了一杯啤酒。他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知道他要在这只仿桃花心术独脚圆桌前,在这张椅子上坐好几个小时,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观看锌板柜台前发生的一切,观看坐在出纳处玻璃隔板后面的姑娘出售烟叶和烟卷。 老板从电话间里出来时,回身一脚把门给踢上了。他走到店堂门口,吸了几口街上的空气。他站的地方正好离梅格雷很近,梅格雷目不转晴地看着他,他终于发觉了盯在他身上的这道目光,便猛地转过身子。 警长泰然自若,象一个马上要走的顾客,连大衣和帽子都没脱下。 “吕西安!快到隔壁去打个电话让人来修电话。” 侍者手里拿着脏毛巾急忙地跑了出去。老板只得亲自招待两个泥瓦工人,他们进来时,样子特别怪,几乎全身都覆盖着一层匀称的白灰。 酒店里的疑团又差不多延续了十分钟。当吕西安回来告诉说装修工第二天才能来时,老板重新把身子转向梅格雷,从牙齿缝里轻轻地骂道: “混蛋!” 这句话可以指没有来的装修工,但无论如何一多半是指这位顾客的,老板终于认出了他是个警察。 二时半,一场大家看不出来的漫长的喜剧揭开了序幕。老板名叫路易。有些认识他的顾客迎上去和他握手,同他寒暄几句。路易自己懒得接待顾客,大部分时间都退缩在柜台后面,呆在侍者和出售香烟的姑娘中间。 他的目光越过人头窥视着梅格雷,神志和这位顾客一样不那么自在。他们两人的模样一定非常滑稽,因为两个人一样的肥胖,一样的魁梧,一样的臃肿,他们俩赔着气谁也不退让。 他们俩哪个也不傻。路易非常明白,当他不断地瞅着玻璃门,担心某人恰好在此刻进来时,这位顾客在干些什么。 这时,丰丹街头的活动和巴黎任何一条街一样是平淡无奇的。烟酒店对门有家意大利人开的食品杂货店,附近的家庭妇女部到那家店里去买东西。 “侍者!来一杯苹果酒。” 金发女出纳没精打采地坐着,以一种越来越惊奇的眼神瞅着梅格雷。至于侍者,他早已嗅出了点什么,可是却说不出个究竟,不时地向掌柜源上一眼。 三点钟刚过,一辆浅色的宽敞轿车在人行道边停了下来。一个高个儿棕色头发,左面颊上留有一个刀疤的年青人下了汽车,走进烟酒店,把手伸过锌板柜台。 “你好,路易。” “你好,欧仁。” 梅格雷从正面看着路易,又从镜子里看着新来的客人。 “一杯薄荷水,吕西安。快!” 这是个“勃洛特”迷,可能就是费尔南特谈起过的那个在贝齐耶开妓院的老板。他穿着丝绸衬衣,外面的衣着剪裁得很讲究,身上也散发出一股清香味。 “你看见了……”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吕西安示意有人在听他们的话,欧仁也立即从镜子中瞧着梅格雷。 “嗯!一杯冰镇西凤矿泉水,吕西安。” 他从镶着名字第一个字母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着。 “好天气,嗯!” 这是老板说的话,带着讥讽的语气,同时继续观察着梅格雷。 “好天气,是啊。可是你这儿有股怪味儿。” “什么味儿?” “焦臭味儿1。”—— 1双关语。在法语中此语含“有异端之嫌”的意思。 他们俩哈哈大笑,梅格雷却懒洋洋地抽着烟斗。 “呆会儿再见吗?”欧仁一边问,一边再一次伸出手来。 他想知道他们是否象往常一样果会儿再聚会。 “回头见。” 这一简短的谈话使路易感到振奋,他抓起一块脏抹布,暗暗一笑,朝着梅格雷走来。 “请您让一下好吗?” 他笨手笨脚地擦着独脚圆桌,碰翻了酒杯,苹果酒全洒在警长的裤腿上。 “吕西安!再端一杯酒来给这位先生。” 作为道歉,他说: “请放心,会是同样价格的!” 梅格雷只得淡然一笑了之。 五点钟,室内灯火齐明,可是外面还相当亮,可以清楚地看到穿过人行道,转动门上钩式执手走进烟酒店来的顾客。 当约瑟夫·奥迪阿到达时,路易和梅格雷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打那以后,他们俩仿佛进行过长时间的促膝谈心似地,互相心照不宣了。根本没有必要谈及佛洛里阿,佩皮多和卡若。 梅格雷全知道,老板也明白他全知道。 “你好,路剔” 奥迪阿是个小个子,穿着一套黑色衣服,鼻子稍微有点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他走到柜台前,把手伸给女出纳,说了声: “你好,我的大美人。” 接着,他对吕西安说: “来一杯佩尔诺酒,年青人。” 他口若悬河地高谈阔论起来,好象是个正在演戏的演员。然而梅格雷不必仔细观察就能看出在这种假象掩盖下他内心的惴惴不安。再说,奥迪阿面部的肌肉抽搐着。当微笑从他唇边消失时,他一使劲面部肌肉又自动地恢复了原状。 “还没有人来啊?” 室内空荡荡的,只有两个顾客站在柜台前。 “欧仁来过了。” 老板把演过的戏又重新演了一遍,以便让奥迪阿知道梅格雷在坐。这家伙不象欧仁那样机灵,蓦地转过身来盯住梅格雷看,还吐了一口唾沫。 “除了这?……”他终于问道。 “没有别的了。你赢了吗?” “休想!他们提供的内部情报不准确。在第三盘,我本当有取胜的希望,可是那匹马起跑慢了。给我来一包高卢牌香烟,美人儿。” 他一刻也不能安定,一会儿跷着腿,一会儿晃动胳臂,一会儿又摇动脑袋。 “可以打个电话吗?” “不行啰。坐在那边的先生把电话给掐了。” 路易又向梅格雷瞥了一眼。 这是一场公开的斗争。奥迪阿心里很不踏实,生伯自己干出什么蠢事来,因为他不知道在这之前发生的事情。 “今晚还见面吗?” “同往常一样!” 奥迪阿喝完佩尔诺酒后就走了。路易坐到梅格雷身旁的一张桌子边,侍者正在给梅格雷上晚餐,热气腾腾的晚餐是侍者在配膳室的煤气灶上制作的。 “侍者!”警长吆喝道。 “帐单来啦!九法郎七十五……” “给我再来两份火腿三明治,一杯啤酒。” 路易正在吃一份加温的腌酸莱,外加两根美味红肠。 “还有火腿吗,路易先生?” “冰库里应当还有一块陈火腿吧。” 他大声咀嚼,故意装出一副十分粗俗的吃相。情者送来两份干瘪起皱的三明治,梅格雷佯作没有发觉。 “侍者!来一点芥末……” “没有啦。” 接着来的两个钟头过得比较快,因为酒店里挤满了喝开胃酒的过路人。老板也只得自己出马张罗。门不断地开了关,关了又开,每次一开一关都向梅格雷袭来一股冷风。 因为结冰期已经开始了。有那么一段时间,经过酒店的公共汽车都是挤得满满的,有的乘客甚至吊在踏板上。街上的行人逐渐稀疏了。晚上七点的高峰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出奇的寂静,它预示着别有一番景致,热闹的夜市的来临。 最难熬的是八点到九点这段时间,店堂里的客人都走空了,侍者也去吃饭了,金发女出纳由一名四十来岁的妇女接替,她开始把钱柜里的钱币分类清点,一摞一摞地叠起来。路易也到楼上的卧室去了,当他下来时,已经系上了一根领带,披上了一件外套。 约瑟夫·奥迪阿来得最早,九点刚过几分钟就出现在店堂里了。他先用目光寻找梅格雷,然后朝路易走去。 “身体好吗?” “好。没有理由不好,你说对吗?” 然而路易已经没有下午的那种劲头了,他累了,已不象方才那样镇定地瞧着梅格雷了。那么梅格雷他是否也感到了某种厌倦呢?他该喝的都喝了:啤酒,咖啡,苹果酒,维泰尔矿泉水。七、八个托盘杂乱地堆在独脚圆桌上,可是他胄定还要喝。 “喏!欧仁和他的伙伴来了。” 那辆浅蓝色汽车又停靠在人行道旁了。两个男人走进烟酒店,欧仁走在头里,穿着和下午完全一样,跟着进来的是个比他年青、有些腼腆、笑容可掏的小伙子。 “奥斯卡呢?” “他准保会来的。” 欧仁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自己的伙伴注意梅格雷,然后把两只独脚圆桌拼在一起,动手从柜架上取来了红桌毯和筹码。 “我们开始吧?” 总之。每个人都在演戏,导演则是欧仁和老板。尤其是欧仁,他精神抖擞地来到这儿,是存心要大干一场的。他的牙齿洁白,闪闪发光,诙谐活泼,毫不做作,肯定深得女人们的欢心。 “今晚我们大家至少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了!”他说。 “为什么?”奥迪阿问,从那以后,他的反应总是比别人迟钝。 “因为我们有一支稀有的蜡烛,喏!” 蜡烛指的是梅格雷,他坐在离玩纸牌那桌人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抽着烟斗。 路易照例取来了石板和粉笔,因为他习惯于记分。他在石板上画了几道杠,分成若干栏,每栏上标出各位牌友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你们喝点什么呢?”侍者问。 欧仁眯缝着眼睛,瞅着梅格雷的那杯苹果酒,回答说: “和那位先生的一样!” “我来一杯草梅—维泰尔,”奥迪阿神情很不自在地说道。 第四个人说话时带着很重的马赛口音,看来是新近到巴黎来的。他仿效着欧仁的举止,似乎对欧仁十分钦佩。 “现在打猎期还未结束吧,你说呢,路易?” 这一回,连路易也懵了。 “我哪能知道呢?为什么你问这个?” “因为我总想打几只兔子。” 这又是影射梅格雷的。进一步的解释跟着就要来了,可这时纸牌已经分发完毕,每人把纸牌捏在左手捻成扇形。 “我刚才去见过我们的那位先生了。” 应该把这句话译为: “我已经通知卡若了。” 奥迪阿立即抬起头来。 “他说了些什么?” 路易紧锁着双眉,很可能认为他们忘乎所以了。 “他捧腹大笑!他各方面熟人很多,准备好好地庆祝一番。” “方块主花……三张同花顺,最大的……摊牌啦?” “四张同花顺。” 可以感觉到欧仁的情绪异常激动,他的心思没有用在打牌上,正在想另一个什么鬼点子。 “巴黎的人,”他突然抱怨起来,“都到乡下去度假,比方说到卢瓦尔河畔去,而最可笑的是卢瓦尔河那边的人居然跑到巴黎来度假。” 这一棍子终于打过来了!他急于要让梅格雷明白他什么都知道。梅格雷还是照样抽着烟斗,用手心暖和一下苹果酒,然后喝了一口。 “还是注意你自己的牌吧。”路易不大高兴地说,他不时地用忧郁的目光望着大门口。 “主花……二十分加倍,再加最后一张十分……” 一个外貌长得颇象蒙马特尔的小店主的人进来了,他一声不吭地坐在欧仁和他的马赛伙伴之间,略靠后一点儿的地方,一语不发,和每个人都握了握手。 “身体好吗?”路易问道。 新来的客人张开嘴巴,只发出了一个细小的声音。他是个嗓子失音的人。 “还可以!” “你明白了吗?”欧仁冲着他的耳朵直嚷嚷,这说明此人还是个聋子。 “明白什么?”细弱的声音问。 人们不得不在桌子底下使劲地踩他的脚。聋子的目光终于转到梅格雷身上,瞧了很久,脸上划过一丝笑意。 “我懂了。”。 “草花主花……我不要……” “我也不要……” 丰丹街又开始热闹起来了。霓虹灯招牌闪闪发光,各酒吧间的看门人都站到了人行道上。佛洛里阿的看门人因没有人照料他,只得自己回去取香烟。 “鸡心主花……” 梅格雷觉得身上热乎乎的,浑身的关节都麻木了,尽管如此,他一点痕迹也没有外露,脸上的表情仍然同一点半来这里“值勤”时一模一样。 “你说,”欧仁突然向身边那个重听的人发问,“一个不再制锁的锁匠,你管他叫什么?” 这一对话的喜剧性在于对方那腾云驾雾般的回答差一点把欧仁气得嗥嗥叫。 “一个锁匠,谁啊……?我可不知道……” “我呀,我叫他无耻之尤。” 他们捡牌,洗牌,发牌,一盘接一盘地玩下去。 “一个现在不当警察的警察呢?” 他旁边的人这才明白过来,高兴得容光焕发,用细弱得简直难以听清的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无耻之尤!” 于是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甚至连奥迪阿也笑了,可是他的笑容很快就收敛了。有什么事妨碍他和大家一起尽情欢乐。尽管他的朋友们都在场,但仍可以感到他很忧虑。这倒并不只是由于梅格雷才引起的。 “莱翁!”他吆喝着夜班侍者,“给我来一杯对水的白兰地。” “你现在也喝起白兰地来啦?” 欧仁早已注意到奥迪阿害伯了,严峻地观察着他。 “你最好不要过量。” “过量什么?” “你晚饭前喝了多少佩尔诺?” “他妈的!”奥迪阿把他顶了回去。 “冷静一些,我的孩子们,”路易进行了干涉,“黑桃主花!” 到了午夜十二点,他们的欢乐显得越发不自然了。梅格雷还是不动声色,嘴里叼着烟斗,肩上搭着大衣。他几乎成了室内陈设的一个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他是墙壁的一部分。只有他的目光还活着,视线从玩牌的这个人身上缓慢地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奥迪阿第一个发怨言,那个聋子也紧跟着流露出某种不耐烦的情绪,最后他站了起来。 “明天还得去参加一个葬礼,我该回去睡觉了。” “滚蛋,去死了算了!”欧仁低声地诅咒,明知道他听不见。 他说这句话就象说别的话一样,都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鼓气。 “再加倍……主花……再来一个主花。你们摊牌吧……” 奥迪阿不顾众目睽睽,一连喝了三杯白兰地,脸上的皱纹加深了,面色苍白,前额上渐渐地渗出一颗颗的汗珠。 “你上哪儿去?” “我也回去了。”他说着就站起身来。 他感到恶心,这一点一看就知道。他喝第三杯白兰地本来是为了壮胆,谁知道这杯酒竟使得他晕头转向。路易和欧但相对无言。 “你浑身湿得象块毛巾。”欧仁终于随口说了一句。 已经深夜一点半了。梅格雷准备会帐,他把钱放在独脚圆桌上。欧仁把奥迪阿推到一个角落里,同他低声地说着些什么,可语气非常强硬。奥迪阿顶了一阵,最后终于被说服了。 “明儿见!”他说着便把手伸到了门把上。 “侍者!多少钱?” 托盘发出了磕碰声。梅格雷扣上大衣的钮扣,又装上一斗烟,在柜台旁边的煤气点火器上把烟点着。 “晚安,先生们。” 他走出门来,立即辨认出奥迪阿的脚步声。至于欧仁,他已走到柜台后面,好象要对老板说些什么。路易早已明白,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抽屉。欧仁把手伸进去,然后又把手插进口袋,接着在那个马赛人的陪同下朝大门走去。 “回头见!”他和老板道别后,立即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第六章 丰丹街上,各夜总会的灯光交相辉映,看门人一个个都冻成了冰块,司机躲在汽车里静候着寻欢作乐的游客。穿过布朗舍广场向右拐到罗什舒阿尔林荫道之后,情况才变得明朗起来。 约瑟夫·奥迪阿走在前面,步伐慌乱,神情紧张,连头也不敢回过来看一看。 体型粗壮的梅格雷和他相距二十米,两手插在兜里,迈着大步,镇静地跟在后面。 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奥迪阿和梅格雷的脚步声互相呼应,一个步子急促,另一个步子坚定而沉着。 在他们两人后面,终于响起了欧仁的小汽车低沉的隆隆声。因为欧仁和马赛人跳上汽车之后,就沿着人行道以步行的速度缓慢地前进,尽量同前面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他们得不断地换挡以便跟上前面两人时快时慢的步伐。有时他们突然冲向前去,超出行人几米远,然后又停下来等着,让他们两人赶到前面去。 梅格雷不必转身观察就早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知道那辆宽车身的蓝色轿车在后面盯梢,猜得出坐在风窗后面那两个人的面部表情。 这一套是司空见惯的做法。他跟踪奥迪阿,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人比其他几个更容易慑服。而那些人心里有鬼,所以也必须把他紧紧盯住。 开始时,梅格雷还得意地露出一丝微笑。 后来他就不再笑了,甚至皱起了眉头。他尾随的那个咖啡馆侍者既不朝着他居住的勒比克街走,也不往市中心走。他老是沿着这条上面铺设铁轨的林荫道前进,到了巴尔贝斯十字路口也不停下,反而继续沿着夏佩尔林荫道走去。 已经这样晚了,他不可能还有什么事非要跑到这条街来不可。原因十分清楚。奥迪阿和汽车里的两个人事先已经商定,把警长引上越来越偏僻的地段。 每走一段便可隐约看见蜷缩在阴暗处的女孩子的身影,一位犹豫不决的北非先生1正来来回回地挑选对象—— 1贬义词,指在法国定居的北非人。 梅格雷并不因此而立即紧张起来,依然十分镇定,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斗,静听着自己的象节拍器打出来的有规律的脚步声。 他们越过北火车站的路轨,远远望见车站上空荡荡的月台和照得通明的时钟。午夜二点半了,汽车一直在后面发出低沉的隆隆声,这时不知什么原因,汽车轻轻地按了一下喇叭。于是奥迪阿开始加快步伐,走得如此之快,仿佛一放松自己的克制就会奔跑起来似的。 看不出他有什么必要穿过大街,梅格雷也跟着穿过了大街。在他侧过身来的一瞬间,他猛地发现了那辆小汽车,这才使他对可能会发生的事引起了某些警惕。 由于上面有架空的路轨,因此这条林荫道比巴黎任何一个角落都显得更加阴暗。一队警察巡逻队骑着自行车经过,其中一个警察回过头来看了看小汽车,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就跟上他的伙伴们消失在远方了。 事情加快了发展的进程。咖啡馆侍者走了一百米后又一次穿过大街,不过这一回他就越发慌张了,向前奔跑了几步。梅格雷停住了脚步,发觉小汽车正准备加速冲刺,立即恍然大悟。两鬓上冒出一颗颗汗珠,他躲过了一场灾难,这实在是万幸啊! 简直太明目张胆了!原来奥迪阿负责把他引诱到偏僻地区,在这样的地段,只要梅格雷一到马路中间,汽车就冲过来,把他碾死在路面上。 眼前的一切使他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他眼看着那辆灵便而功率大的汽车凤驰电掣般地从面前驶过,想到了车上坐着的那两个人,尤其是欧仁,一口洁白晶莹的牙齿,带着狡黠的微笑,两只手握着方向盘,等待着这个千载一时的良机。 这够得上是凶杀行为吗?梅格雷只差一点就已死于非命:猛烈地摔倒在尘土中,遍体鳞伤,可是有谁知道呢?即使悲惨地呻吟几个小时,也不见得有人来搭救。 此刻,转身返回旅馆为时已经太晚,再说他也不甘心。他已不再在奥迪阿身上打主意,对是否能追上他,是否能让他开口吐露真情己不抱多大希望。然而他仍执意地跟着咖啡馆情者,因为这涉及到有没有自尊心的问题。 他采取的唯一防范措施,就是把手伸进裤兜,紧握着手枪,并把子弹推上膛。 接着他加快了步伐。他不再和咖啡馆侍者保持二十米距离,而是紧紧地跟在后面,以致奥迪阿以为梅格雷马上要逮捕他,所以也加快了速度。在几秒钟的时间里,这番情景颇有些戏剧性;小汽车里的两个人也发觉了这一点,因为他们两人简直是紧随在后面。 林荫道的树木和铁路旁的电线柱子一个接一个地掠过。奥迪阿害怕了,他怕梅格雷,也可能怕他的同谋。当汽车喇叭又一次按响,命令他穿过大街时,他却在人行道的边沿停住脚,气喘吁吁,神色十分慌张。 已经走在他身边的梅格雷这时看见了汽车的前灯,看见了咖啡馆侍者的软帽和他忧郁的眼神。 当他紧随着同路人刚要跨下人行道时,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奥迪阿或许也产生了同样的预感,可是对他来说已经太晚了。因为惯性已经起了作用,使他朝前迈出了一、二米…… 梅格雷张开嘴巴想叫奥迪阿站住。他知道车上的两个人对这场毫无成果的追逐感到腻味,已下定决心冲上前来,不惜连同他们的伙伴一起,把这位警方人员撞死。 然而还没有等他喊出声来,就听到一阵气流的震动声和高速运转的马达声,接着是一声发问的撞击声,可能还有一声低沉的呻吟。 汽车的尾灯已经离得很远,一眨眼便在一条横街上消失了。穿黑衣服的小个子在地面上使劲地用手撑起自己的身子,用迷惘的两眼瞧着梅格雷。 他那模样就象个疯子,也象个小孩。脸上沾满了尘土和鲜血,鼻子已不象原先那个样子,撞得面目全非了。 他终于坐了起来,象在睡梦中似地伸起一只软弱无力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怪样。 梅格雷把他搀扶起来,让他坐在人行道的边沿,然后不加思索地走到马路中间把帽子拣起来。他虽然没有受伤,但也过了几分钟才恢复常态。 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听见有一辆出租汽车开过的声音,可离这儿还很远,在巴尔贝斯林荫道的那一头。 “你还算幸运,差一点就被压死了!”警长一面嘟嚷,一面俯下身子察看伤员。 他用两个手指仔细地摸着伤员的头部,以便弄清楚颅骨有否骨折。他让伤员把两腿转动一下,因为他的裤子撕破了,在齐右膝处刮破了一大块,梅格雷隐约看见了一处严重的创伤。 奥迪阿看来不只是说不出话,连神志也不清楚了。他嘴里不知在空嚼些什么,仿佛想把一股苦涩味吐出来似的。 梅格雷重新抬起头来,他又听见了汽车发动机的声响,确信这是欧仁的汽车在一条平行路上行驶。接着声音越来越近,蓝色小汽车在离他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穿过了林荫大。道。 他们俩不能再呆在这儿了,因为欧仁和马赛人绝对不会马上离开的,他们要想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他们又在附近绕了一大圈,在寂静的夜里,汽车的马达声一直都能听见。这次,汽车沿着林荫大道开过来,从离开奥迪阿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开过去。梅格雷屏住了呼吸,以防对方开枪。 “他们还会回来的,”他想,“而且下一回……” 他把奥迪阿扶立起来,穿过马路,把他安置在大树后面一个土台的背后。 小汽车果然又来了。这次,欧仁没有发现他们,他把车停靠在一百米远的地方。他准是和马赛人商量了一番,结果决定不再继续寻找了。 奥迪阿疼得直哼哼,浑身哆嗦起来。在他摔倒的路面上,一盏煤气灯照出了一大滩血迹。 除了等待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梅格雷不敢把伤员单独撂下,自己去找出租汽车,也不愿意去按附近一所住宅的门铃,免得招来一大堆人围观。只等了十分钟,就有一个喝得有点儿醉醺醺的阿尔及利亚人打这儿经过,警长费了好大的劲才向他解释清楚要叫一辆出租汽车。 天气很冷,同从默恩出发的那天夜晚一样,到处呈现一片霜打的银白色。有时可以听到从北火车站那边传来的鸣笛声。 “我疼呀!”奥迪阿呻吟着。 他抬起眼皮望着梅格雷,仿佛期待给他一片止痛片。 幸亏那个阿尔及利亚人履行了义务,他们看见开过来一辆出租汽车。司机谨慎地问: “您能肯定这是车祸吗?” 他既没有停住马达也不准备帮助梅格雷。 “您要是不放心,可以把我们拉到警察局。”梅格雷回答说。 司机终于信服了,一刻钟之后,汽车在堤岸街梅格雷下榻的旅馆对面停下来。 奥迪阿没有合上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人和物。他表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温存,使人看到这番情景就会产生怜悯。旅馆看守人果然受了蒙骗。 “看来您的朋友准是喝醉了。” “他也许是喝多了。一辆汽车把他给撞了。” 人们七手八脚把咖啡馆侍者扶上楼,进了房间。梅格雷要了一瓶朗姆酒,又让人拿来几块毛巾。剩下的事,他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了。这时,邻近房间里的旅客都已进入梦乡,他轻轻地脱了鞋和外套,解下活硬领,把衬衣的袖子卷了起来。 半个钟头之后,梅格雷还在忙着给伤员检查伤势。伤员光着干瘦的身体躺在床上,腿肚上还留着吊袜带的印子,最厉害的创伤就数膝盖上的那一块。梅格雷对伤口进行了消毒,然后包扎起来,又在另外几个无关紧要的擦伤处贴上鱼胶硬膏,最后,他让伤员喝了一大杯白酒。 暖气片热得烫手。窗帘还没拉上,可以望见月亮在天空的一角漂游。 “他们干得很出色吧,这批混蛋,你的那些伙伴!”警长突然叹息着说。 奥迪阿指指他的上衣,要了一支香烟。 “使我引起警觉的是你当时的神态,可不象现在这样镇定。你也猜到了他们要对你下毒手,对你也一样!” 咖啡馆侍者的目光更加稳定了,他带着怀疑的神色打量着梅格雷。他开口说话了,可只是提了个问题。 “这些跟您有什么相干?” “别着急,你的头脑还不大清醒。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会告诉你的。一个你认识的流氓把佩皮多谋杀了,可能因为那流氓怕他把巴尔纳贝的事声张出去。那天午夜后两点左右,就是那个流氓到丰丹烟酒店去找你的。” 奥迪阿蹙蹙眉头,瞧了一下对而的墙。 “你回想一下!卡若在外面叫你,要你去碰撞即将从佛洛里阿酒吧间出来的人。根据你的见证,警察局把那个人抓了起来。假定那是我的一个亲属呢……” 奥迪阿把面颊贴在枕头上,咕哝着说: “甭想在我身上打主意!” 已是凌晨四点左右了。梅格雷在床沿边坐下来,喝了满满一杯朗姆酒,在烟斗里装上烟丝。 “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可以交谈,”他说,“我刚看了你的证件,你只被判过四次,而且都不算重:一次是扒窃,一次是诈骗,一次是充当了侵人一座别墅进行盗窃的共犯……” 伤员装作睡着了。 “不过,我已经替你想过了,你还得判一次刑,可这次该判流放。你自己怎么想呢?” “让我睡觉。” “我不妨碍你睡觉,你也别妨碍我说话。我知道你的两个伙伴现在还没有回去,这时候,他们正忙着安排一些事惰,以便明天要是我指出他们的车号时,车库老板就会站出来证实这辆车昨夜根本没有出过库。” 一丝得意的微笑掠过奥迪阿肿胀的嘴唇。 “不过,我要明确地告诉你:卡若总有一天会落到我的手里!每次我要抓一个人,这个人就休想跑得了。反正,把‘公证人’抓起来的那一天,你也准在里头,你甭想进行反抗……” 已是清晨五点了,梅格雷已经喝了两大杯朗姆酒,满屋子烟雾腾腾。奥迪阿不断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干脆坐了起来,两颊红润,眼睛炯炯发光。 “今晚的这一招是不是由卡若决定的?这是非常可能的,嗯!欧仁一个人想不出这个点子。既然这样的话,你就应当放清醒一些啰,你的主子对把你除掉是丝毫也不在乎的。” 一位被梅格雷单调的独白吵得无法入睡的旅客用脚使劲地跺着地板。由于室内太热,梅格雷把坎肩也脱掉了。 “请您给我喝点朗姆酒。” 只剩下一杯了,一大玻璃杯。他们两人轮流地喝着,谁也不去考虑自己已经喝了多少。梅格雷不断地把话题拉回来。 “我并不要求你别的什么,只要你承认佩皮多被打死后,卡若马上到烟酒店里去找你。” “我并不知道佩皮多已经死了。” “你瞧!你当时可不就象今天那样在丰丹烟酒店吗?欧仁也在,也许还有那个耳朵聋的小个子旅馆老板。卡若进屋没有?” “没有!” “那么,他敲了敲玻璃门。你们准是事先商定了一个暗号。” “我明确地告诉您,什么也没有。” 六点钟,天亮了。有轨电车已经行驶在堤岸大街。一条拖轮拉响了刺耳的汽笛,仿佛在夜里丢失了自己的驳船似的。 梅格雷的脸色象奥迪阿一样地精神,眼睛也一样地明亮。朗姆酒瓶子已经空空如也。 “现在我以朋友的身分告诉你事情会如何发展。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你到这儿来了,并且我们俩还谈了话,只要他们一有可能,准会重新再干,而且下次非把你撞死不可。要是实话实说,你又有什么风险呢?无非是对你采取一个保护性措施,让你蹲几天班房而已,等那帮人全部关起来之后,就把你放出来,而那时木已成舟了。” 奥迪阿全神贯注。从他喃喃自语的话音听起来,他一开始对梅格雷的想法是并无反感的,他嘟嚷着说: “按目前的身体状况,我有权要求住进医务所。” “那当然啰。你一定知道弗雷纳1的医务所吧,那儿的条件比医院还好呢。”—— 1巴黎南郊索市的一所监狱。 “请您看看我的膝盖肿不肿?” 梅格雷顺从地拆开绷带。膝盖果然肿起来了,奥迪阿一向害怕病痛,愁容满脸地抚摸着膝盖。 “您认为会把我的腿截掉吗?” “我担保,你两星期后就会痊愈。你轻轻地把滑液挤掉。” “啊唷!” 他眼睛瞧着天花板,凝视了好几分钟。有个房间里,闹钟的铃声响了。侍者蹑手蹑脚地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开始为旅客服务,在楼梯的平台上,有人正没完没了地擦皮鞋。 “你拿定主意没有?” “我不知道。” “你情愿和卡若一起到重罪法院受审?” “我想喝点水。” 他这是故意使坏。他没有露出笑容,可明明是用使唤别人的方法来作乐。 “水怎么是温的,这水!” 梅格雷没有答理,把背带系在腰间,慢条斯理地按伤员的要求件件照办。现在遥远的天际变成了玫瑰色,一缕微弱的阳光洒泻在玻璃上。 “由谁负责调查?” “阿马迪约警长和加斯唐比特法宫。” “这两个人好吗?” “再好没有了。” “我差一点送了命!我是怎么被撞倒的?” “被汽车的左挡泥板撞倒的。” “是欧仁开的车吗?” “是他。马赛人坐在旁边。这家伙是谁?” “一个年青人,到巴黎才三个月。他早先在巴塞罗那1,可是在那儿他好象混不下去了。”—— 1西班牙的一个城市。 “你听着,奥迪阿,不必再浪费时间来捉迷藏了。我去要出租汽车,我们一起上司法警察总署。八点钟,阿马迪约警长就上班了,你去对他吹牛撒谎吧。” 梅格雷打着哈欠,精疲力尽。连有的字音都咬不准了。 “你不回答?” “去就去呗。” 梅格雷只用了几分钟的功夫就洗完脸,收拾好盟洗室,接着叫来两份早餐。 “你明白吗,象你目前的处境,只有一个地方才能得到安静,那就是监狱。” “阿马迪约是那个脸色老是苍白,嘴上留着很长的八字胡子的大高个儿吧了” “是的。” “我对他毫无兴趣!” 初升的太阳使他想起了卢瓦尔河畔那所小宝邸,还有闲着躺在平底小船里的钓鱼竿。这也许是疲劳过度的缘故吧!可是一转眼,梅格雷又把这些全都抛开了。他睁大眼睛对奥迪阿瞧了一眼,仿佛已经忘了自己正在干什么,用手搔了搔头皮。 “我穿什么好呢?我的裤子撕破了。” 梅格雷把打扫楼道的侍者叫进来,他答应出售一条旧裤子。奥迪阿一瘸一拐地走着,嘴里哼哼唧唧个没完,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梅格雷的手臂上。他们乘着出租汽车穿过了新大桥,呼吸到早晨的清新空气已经是某种宽慰了。一辆空的大囚车从拘留所开出来,它已经把满载的罪犯统统卸在拘留所了。 “你上得了楼梯吗?” “也许还行。反正,我不要担架抬!” 他们即将到达目的地了。梅格雷由于心里非常着急,胸口觉着憋得慌。出租汽车在司法警署对门停下来。警长在让奥迪阿下车之前,先付了车费,接着又招呼一个穿制服的值勤警察,想请他过来帮个忙。 值勤警察正在和一个背向大街的男人说话,那人一听到警长的嗓音,立即转过身来,他是卡若,穿着一件深暗色的大衣,两腮上满是胡子,起码两天没有刮脸了。奥迪阿跨出汽车,一眼就发现了他,而卡若却装作没有看见似地接着同警察谈话。 他们互相都不理睬。梅格雷扶着咖啡馆侍者,他装出一副伤势很重的模样。 穿过院子以后,奥迪阿故意滑倒在第一级阶梯上,好象再也走不动了似的。这时他抬起眼睛冷笑着说: “您上了我的当啦,不是吗!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不愿意留在您的房间里。谁认识您呀,我吗?您以为我就不知道正是您把我推倒在汽车下面?” 梅格雷捏紧拳头,那拳头硬得象块石头,然而,他还是把它藏进了大衣口袋。 第七章 第一个到达总署的是欧仁,这时十一点还差几分钟。虽然春天还未来临,他的衣着已经同和煦的阳光非常协调。他穿一身深浅双灰色交织呢西服,料子非常柔软,身体稍一活动就能映显出肌肉的线条。他戴着一顶同衣服一色的帽子,穿一双麂皮皮鞋。当他推开司法警察总署的玻璃门时,一股清香随着他一起飘进了过道。 他已不是第一次来总署了,他象个常客那样随随便便地向左右张望,不停地抽着过滤嘴香烟。每日汇报工作的时间已经过了,在警长们的办公室门口,等着一些脸色忧郁的人。 欧仁朝着传达员走过来,并用一个手指往帽沿上一靠,表示敬礼。 “告诉我,老兄,阿马迪约警长一定在等我吧。” “请坐” 他坐下来,大大方方地跷起二郎腿,点烧一支香烟,随即把报纸翻到竞赛版。他的流线型小汽车大概停放在正门口。梅格雷从一扇窗口早已发现了,他走下楼梯,来到街上察看汽车的左挡泥板,可是连一点擦伤的痕迹也没有发现。 几个小时之前,梅格雷已经去过阿马迪约警长的办公室,警长戴着帽子,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瞅着他。 “我带来一个了解内情的人。” “这事由预审法宫经办!”阿马迪约一边回答一边继续翻阅工作报告。 于是,梅格雷只得去敲署长的门,他一眼就看出他的来访是不受欢迎的。 “您好,署长先生。” “您好,梅格雷。” 他们俩都同样地感到厌烦,不必更多交谈,双方心里都已明白。 “署长先生,昨夜我工作了一宿,我来向您请示,希望您同意在这里传讯三、四个人。” “这是法官的事。”署长推托说。 “法官从这些人身上肯定问不出什么名堂。您对我是了解的。” 梅格雷知道大家都讨厌他,恨不得把他打发得远远的,但是他依然不肯罢休。这个彪形大汉在署长那里磨了很长时间,署长渐渐退让了,最后他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有关的办公室。 “到我这儿来一趟,阿马迪约!” “我马上就去,署长先生。” 他们两人争论起来。 “我们的朋友梅格雷对我说……” 九点钟,阿马迪约无可奈何地经过法院大厦的过道,来到加斯唐比特的办公室。二十分钟后,他回来了,兜里装着委托调查案件的公函,这是传讯卡若,奥迪阿,丰丹烟酒店老板,欧仁,那个马赛人以及小个儿聋子所必备的手续。 奥迪阿已经到了。梅格雷早就迫使他上了楼,从早晨以来,他一直在过道尽头坐等,十分恼怒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警察。 九点半,五位便衣奉命出发去找另外的五个人,梅格雷困得够呛,在这幢他已离职的总署大楼里来回转悠,一会儿推开一扇门,和一位老同事握握手,一会儿把烟斗里的灰烬倒进痰盂的锯木屑里。 “身体好吗?” “还可以!”他回答。 “您知道吗?他们恼火极了!”吕卡轻轻地对他说。 “谁?” “阿马迪约……头头……” 梅格雷坐在红丝绒沙发上等待着,尽情地呼吸着这间从前是他办公室的空气。欧仁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当他看到梅格雷时,甚至还露出一丝诙谐的微笑。他是个漂亮小伙子,充满了活力和自信。他显得非常健康,每个汗毛孔里都散发出无忧无虑的乐天精神,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几乎具有动物一般的机灵。 有一个警察从外面进来,梅格雷立即迎上前去。 “你去车库了吗?” “去了!车库老板说晚上这辆车没有出过库,值夜班的工人证实了他的话。” 这完全是意料中的事。欧仁大概听见了对话,流露出一种讥讽的神情。 丰丹烟酒店的老板紧接着也来到了,他睡眼惺忪,不满的情绪溢于言表; “我找阿马迪约警长!”他冲着办公室的公务员嘟囔着。 “请坐。” 他佯装不认识欧仁,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坐下来,帽子放在膝盖上。 阿马迪约警长让人把梅格雷请进来,他们俩又在这间能望见塞纳河面的小办公室里见面了。 “您的那些狡猾家伙都到了吗?” “还没到齐。” “请您确切地告诉我您要我向他们提些什么问题。” 他的这句话看来似乎没有别的用意,而且说话时还装得友好而又恭敬,然而这却是一种消极抵制。其实,阿马达约和梅格雷同样地清楚,不可能事先确定审问时要问的每一句话。 尽管如此,梅格雷还是根据每个传讯对象的不同情况,口授了若干问题。阿马迪约象个唯命是从的秘书,把这些问题一个个记下来,脸上还露出一种非常满意的神情。 “就这些?” “就这些。” “我们现在从那个姓奥迪阿的开始,好吗?” 梅格雷表示从哪个开始对他来说都一样,于是阿马迪约警长随手按了铃,并向进来的警察下了一道命令。他的秘书背着光坐在办公室的另一头,而梅格雷则选了一个最阴暗的角落坐下来。 “请坐,奥迪阿,您向我们说说昨天夜里您干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啊。” 虽然阳光直照着咖啡馆侍者的眼睛,他还是发现了梅格雷,而且还向他做了个鬼脸。 “昨天午在您在哪儿?” “我记不清了。我看了一场电影,后来到丰丹街的一家酒吧间喝了一杯。对……” 阿马迪约向梅格雷打了一个暗号,意思是说: “您别着急,我会按照您口授的问题提问的。” 果然,他戴上夹鼻眼镜,慢悠悠地照本宣科起来: “您在酒吧间遇到的那些朋友叫什么名字?” 这一局早就输定了。审讯一开始就糟透了。警长的模样无异于学生背书,奥迪阿嗅出了这一点,因此越来越满不在乎。 “我没遇见朋友。” “您难道连这儿在坐的一个人都没有看见吗?” 奥迪阿把脸转向梅格雷,上下打量一番,摇了摇脑袋。 “也许见过这位先生,可我说不准,我没注意他。” “后来呢?” “后来我走出酒吧间,因为电影院的空气浑浊,我犯了头疼病,所以就到城外林荫道上去散步。当我穿过大街时,被一辆车给撞了,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受了伤,躺在一棵树底下。当时,这位先生就在场,他告诉我说,我是被一辆小汽车撞倒的。我求他把我送回家,可他不愿意,把我带到了一家旅馆的房间里。” 另一扇门打开了,警察署长走进来,静悄悄地靠在墙上。 “您对他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尽是他一个人说来着。他提到了二些人,可我一个也不认识,他要我到这儿来声明这些人是我的伙伴。” 阿马迪约手里拿着一支很粗的蓝铅笔,不时地在吸墨水纸上记下一两个字,而秘书则笔录了全部证词。 “对不起!”署长插进来提了一个问题,“你刚才对我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是你还是向我们老实说一说,你凌晨三点跑到夏佩尔林荫道想去干什么。” “我头痛。” “耍滑头对你很不利。要知道你已经判过四次刑了……” “请原谅!头两次是得到赦免的,您没有权利翻老帐。” 梅格雷只是看看听听而已。他抽着烟斗,烟丝的芳香渗透到办公室的每个角落,缕缕青烟在阳光下冉冉上升。 “过几分钟咱们再说吧。” 阿马迫约让人把奥迪阿带到隔壁的一间屋子,拿起电话: “把那个叫欧仁·贝尼亚尔的带进来。” 欧仁面带笑容,从容不迫地走进来,一眼就把在坐的每个人都扫了一遍,然后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昨天晚上你干什么了?”阿马迪约毫无信心地重复着这个问题。 “我的天哪,警长先生,因为昨晚牙疼得厉害,我早早就上床了。你们最好去问阿尔西娜旅馆的夜班值勤。” “几点钟?” “午夜十二点。” “你没有去过丰丹烟酒店吗?” “什么地方?” “漫着!你认识一个叫奥迪阿的吗?” “他是什么人?在蒙马特尔我认识的人多着哪!” 梅格雷为了保持每一分钟的沉默都要作出极其痛苦的努力。 “把奥迪阿带进来!”阿马迪约用电话下达命令。 奥迪阿和欧仁好奇地互相瞧了瞧。 “你们互相认识吗?” “从来没见过!”欧仁咕哝着说。 “认识您很荣幸!”咖啡馆侍者开玩笑地说。 戏没有演好,他们的眼睛在微笑,这就泄露了夭机。 “那么,昨天晚上你们没有一起在丰丹烟酒店打‘勃洛特’?” “他们两人,一个睁圆了两只眼晴,另一个捧腹大笑起来。” “弄错了,警长先生。” 警长让他们和那个马赛人对质,马赛人一进门就向欧仁伸出手来。 “你们互相认识?” “那当然啰!我们住在一起。” “在哪儿?” “在阿尔西娜旅馆,我俩的房间紧挨着。” 署长向梅格雷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要他跟着他出去。 他们俩迈着大步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烟酒店老板路易一直在等候,座位离热尔曼·卡若不远。 “您准备怎么办呢?” 署长向梅格雷看了几眼,目光里充满着不安的神情。 “他们真想让您落入他们的圈套吗?” 梅格雷不吭声。卡若用眼睛盯着他们,眼神同奥迪阿和欧仁的一样,带着默默的讥讽。 “要是我能亲自审问他们该多好!”梅格雷深深地叹了口气。 “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可以让对质按照您的愿望继续进行下去。” “谢谢您,署长先生。” 梅格雷知道这样的对质是无济于事的,五个人已经订立攻守同盟,采取了预防措施。象阿马迪约那样要死不活的提问,根本不能迫使他们老实交代。 “我不知道是您错了,还是是您对了。”署长接着说。 他们俩在卡若面前经过,卡若趁此机会向署长致意。 “是您把我传唤到这里来的吧,署长先生?” 已是正午了。大部分便衣已经去进午餐或外出执行任务,长长的过道几乎空了。署长在办公室门口和梅格雷握手告别。 “还能对您说些什么呢?我能够做的就是祝愿您有个好运气。” 梅格雷取下大衣和帽子,向正在继续审问的办公室投去最后一眼,接着,他用厌恶的眼色瞧了瞧卡若,走到楼梯口。 梅格雷真是想不可遏,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卡若和路易分别坐在邻近的两张椅子上,悠然自得,他们俩看着来回走动、束手无策的梅格雷,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阿马迪约警长的办公室里,只有平静的细语声,一问一答,不动肝火。警长完全烙守诺言,按照梅格雷口授的提纲进行审问,但是连一个问题也不多加,而且对此毫无兴趣可言。 而菲利普却在蹲监狱!梅格雷夫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丈夫的来信。 “今天天气真好啊,先生!”卡若突然对坐在旁边的路易说。 “天气真好啊。刮的是东风。”路易回答。 “您也是被传唤到这里来的?” 这些话都是说给梅格雷听的,明摆着是在讽刺挖苦他。 “是的。我想他们是想问我某些情况。” “那您同我一样。哪一位警长把您叫来的?” “一个叫阿马迪约的。” 当梅格雷贴着卡若身边走过时,这家伙居然咧着嘴发出一阵侮辱性的笑声,刹那间在梅格雷身上产生了一种猛烈的反响,他忍无可忍,一巴掌狠狠地扇到“公证人”的脸上。 这一着未免太失策了!然而这是一宿没有合眼,又接连不断地受到凌辱的结果。 卡若被突如其来的猛烈一掌打得晕头转向,而路易则已站了起来,拽住梅格雷的胳膊不放。 “您疯了吗?” 他们会在司法警署的过道里打起来吗? “什么事?” 这是阿马迪约的嗓音,他打开门探出脑袋。看到三条汉子攥拳怒目的架势,他是不可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然而他却装得若无其事,平静地说道: “您愿意进来一下吗?卡若?” 警察又一次把其他几个被传讯的人打发到隔壁那间屋子去了。 “请坐。” 梅格雷也走了进来,靠门站着。 “我把您请来,是因为我需要您帮助核实几个人的身分。” 阿马迪约接了一下铃,奥迪阿又被带了进来。 “您认识这个小伙子吗?” 这当口,梅格雷把门砰地一甩就走了,同时大声地骂了一句。他几乎快哭出来了,这出闹剧使他恼火透顶。 奥迪阿不认识卡若,卡若也不认识奥迪阿!他们俩谁也不认识欧仁!以此类推,直到最后也是如此!至于路易,他谁也不认识! 审问他们的阿马迪约,每当得到一次否定的回答,他就赢得了一分!啊!竟有人胆敢来打扰他的那套惯例!啊!竟有人胆敢来教训他怎么干他这一行!他将始终保持彬彬有礼,因为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可是还得等着瞧呢! 梅格雷脸色阴沉下了楼梯,穿过院子,从欧仁那辆高级汽车跟前经过。 太阳照耀着巴黎,塞纳河和洁白刺眼的新大桥。只要一走进背荫的角落,暖和的空气就骤然变得凉爽了。 再过一刻钟或一小时审问就要结束了。欧仁将坐在马赛人的身旁,握住方向盘,发动汽车。卡若将叫一辆出租汽车回家。分手之前,他们将相互交换一下眼色。 “都怨菲利普这个大笨蛋!” 梅格雷嘴里喃喃自语,铺在街面上的石板在他脚底下一块块地向后退去。突然他觉得一个同他擦肩而过的女人,故意转过脸去以免被他认出。梅格雷停脚一看,发现是费尔南特,她正加快步子匆匆向前走去。他赶了几米就把她追上了,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她那么粗暴。 “您上哪儿去?” 她显得十分惊慌,没有回答。 “他们什么时候把您放了?” “昨天晚上。” 他懂得他们两人之间建立的信任已经烟消云散。费尔南特伯他,她一心只想赶路。 “他们传讯您了吧?”梅格雷还向她提问,同时又向警察总署大楼扫了一眼。 “没有。” 她今天穿着一身天蓝色的上装和裙子,这套服装使她具有小资产阶级女士的风度。梅格雷由于找不出任何理由来留住她,因而显得格外焦躁不安。 “您到那边去干吗?” 他随着费尔南特的视线望去,发现她注视的是欧仁的蓝色小汽车。 他明白了,象一个爱妒忌的男人似地感到恼火。 “您知道吗?昨天晚上他想把我害死。” “谁?” “欧仁” 她差一点要说些什么,可一咬嘴唇又把话咽了下去。 “您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 值勤警察瞧着他们。在楼上的第八个窗子里面,阿马迪约还在记录着那沆瀣一气的五个人的证词。小汽车停在下面,轻便,洁净得象它的主人一样。费尔南特板着脸,等待尽快脱身的时机。 “您以为是我让人把您关起来的吗?”梅格雷还一个劲儿地继续提问。 她没有回答,把头扭向旁边。 “谁告诉您欧仁在这儿?”他固执地又提了一个问题,但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她堕入了情网!她是欧仁的情人,她为了捉弄梅格雷准和他睡过觉。 “真见鬼”,梅格雷终于咕哝地说,“去你的吧,我的老小姐!” 他指望着她还会重新返回来,可是她却匆匆地走向小汽车,并在车门边停下来。 人行道上只剩下正在装烟斗的梅格雷了。他怎么也点不着烟斗,因为他把烟丝压得太瓷实了。 第八章 梅格雷穿过旅馆大厅时,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因为一位妇女从一张柳条椅上站起身,朝他迎面走来。她带着忧郁的微笑,吻了吻梅格雷的两颊,握住他的手不放。 “太可怕啦!”她一面唉声叹气,一面说,“我今天上午一到这儿之后,就到处奔波,跑得我晕头转向。” 梅格雷端详着从阿尔萨斯突然来到的小姨子,看了好久才相信自己的眼晴,因为此刻的景象同近几天来以及今夭早晨的景象是何等地不同呀,因为这种亲切的气氛恰好同他所处的困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菲利普的母亲长得很象梅格雷夫人,不过比她姐姐更多地保留着外省人的健康气色。她没有发胖,而且还很娇嫩;脸色红润,头发梳洗得特别光滑。她的穿着和神情给人一种十分整洁的印象:黑白两色的衣服,明澄的眼晴,微笑的面容。 她随身带来了家乡的气息,梅格雷仿佛嗅到了从她家里散发出来的各种香味,满橱的果酱,还有她的拿手杰作:各式小菜和奶油糕点。 “你看这事完了之后,菲利普还能找到工作吗?” 警长把小姨子的行李提起来,这行李比她更加乡土气。 “你也住在这儿吧?”他问。 “要是价钱不太贵的话……” 他把她带到餐厅。他单独一人时从来没有光临过餐厅,因为这里的气氛过于严肃,顾客谈话时都把嗓音压得很低。 “你怎么能找到我的住址呢?” “我已经到法院大厦去过,见到了法官。他不知道你在管这桩案子。” 梅格雷没有吭声,只是苦笑了一下。他揣测着小姨子在法官面前絮絮叨叨的内容:“您知道吗,法官先生?我儿子的姨夫是少将衔警长梅格雷……” “后来怎么样呢?”他急于了解下文。 “他给了我律师的住址,那是在格勒内尔街,我也去过了。” “你带着行李满处跑吗?” “我把行李存放在寄存处。” 这真叫人啼笑皆非,她准把她的心事告诉了所有的人。 “我老实告诉你,菲利普的照片在报上一登出来,埃米尔都不敢去上班啦!” 埃米尔是她丈夫,他和菲利普一样高度近视。 “我们那儿可不象巴黎,监狱终归是监狱,人们都说无风不起浪。监狱里是不是只有一张床,几条毯子?” 他们一边吃沙丁鱼和甜菜片,一边喝盛在长颈大肚瓶子里的红葡萄酒,梅格雷不得不强打精神以便摆脱午餐时不断萦绕在脑际的烦恼。 “你是了解埃米尔的,他非常生你的气,非说菲利普没有能在银行里找个好工作而去当便衣警察都是你的过错。我对他说,该发生的事要避免也避免不了。噢,对了,你妻子身体好吗?她喂养那么些小牲口不觉着累吗?”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钟头,因为饭后还得喝咖啡,而且菲利普的母亲还想确切地了解监狱里的条件怎么样,关押在里面的人能有什么样的待遇。当他俩来到客厅时,看门人禀报说有位先生要见梅格雷。 “请让他进来!” 他揣摩着谁会来找他,当他发现来访者原来是阿马迪约警长时,感到十分诧异。阿马迪约向洛埃夫人致意,脸色很不自在。 “这是菲利普的母亲。”梅格雷说,“请到楼上我的房间去坐吧?” 他们俩静悄悄地上了楼。走进屋子后,阿马迪约轻咳了一阵,接着把帽子和从不离手的雨伞放到一边。 “我以为今天上午审讯结束之后还会见到您的,”阿马迪约说,“可您不辞而别。” 梅格雷默默地打量着他,估计阿马迪约是来求和的,但是此人没有胆量为他即将开始的工作提供什么方便。 “这些家伙非常厉害,您是知道的!当他们在一起对质时,我深有体会。” 他坐下来,为了掩饰窘态,把大腿往二腿上一搁。 “您听着,梅格雷,我来是要对您说,我开始同意您的看法了。您瞧我不是很直率吗?我是不抱成见的。” 然而他说话的声调并不那么自然,梅格雷觉得阿马迪约得到了教训,但是这次来访并非出于自愿。上午审问后,警察署长和阿马迪约警长已进行过磋商,署长倾向梅格雷的论点。 “现在请问:我们该怎么办呢?”阿马迪约郑重其事地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 “您不需要我手下的人吗?” 接着,他突然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向您谈谈我的看法,因为在审问那些狡猾的家伙时,我考虑了很久。您已知道佩皮多被打死时,他即将被捕。我们早就知道在佛洛里阿有相当一批毒品,正是为了防止有人转移这批毒品,我才派一名便衣进行监视,直到清晨进行逮捕时为止。唉,结果那批货色还是不翼而飞了。” 梅格雷似乎没有在听他说话。 “我的推断是只要我们把这批毒品拿到手,凶犯就可以一同时擒获。我真想向法官申请一张搜查证,到卡若家里去搜查一次。” “这大可不必,”梅格雷叹了口气,“精心操纵今天上午对质的人是不会把这样一个可能招来祸殃的包裹藏在自己家里的。可卡因既不在卡若和欧仁的家里,也不在我们要找的任何人家里。顺便问一问,路易对他的那些顾客说了些什么?” “他发誓说从来没有见过欧仁,更不必说曾和他一起玩过纸牌了。他认为奥迪阿去买过几次香烟,可是从来没有同他说过话。至于卡若嘛,他跟蒙马特尔所有的人一样,听说过他的名字,但同他素不相识。” “他们之间的联系没有被切断吧,我想准是这样,对吗?” “确实一次也没有。他们相互竟然还交换逗趣的眼色,似乎审讯对他们来说是件轻松愉快的事儿。头头很恼火。” 梅格雷忍不住微微一笑,因为阿马迪约的话等于承认他猜对了,他的转变完全是因为警察署长干预的结果。 “我们随时都可以派一名便衣盯住卡若,”阿马迪约接着说,此人对谈话中出现冷场最受不了。“不过,卡若可以轻而易举地把盯梢的人甩掉。且不说他有靠山,他还可以控告我们呢。” 梅格雷掏出怀表看了又看。 “您有约会吗?” “对,一会儿有约会。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们这就一块儿下楼吧。” 梅格雷走过看门人身旁时,向他打听小姨子的去向。 “这位太太已经出去好几分钟了,她曾问我到丰丹街该乘哪路公共汽车。” 她的脾气就是这样!她要亲自去看看儿子被诬告杀死佩皮多的那个地方,而且还会进去,把自己的心事讲给那儿的侍者听! “我们顺便到新大桥酒家去喝一杯吧?”梅格雷提议。 他们俩在酒店的一角坐下来,要了一瓶阿尔玛涅克老陈酒。 “您该承认您的方法在这样的案子里就无法采用吧,”阿马迪约捻搓着八字胡子大胆地说,“我们刚才和头头讨论过了。” 显然,头头对这桩案子很感兴趣! “您说我的方法,这是指什么?” “您自己比我更清楚。通常,您总是混到这些人的生活中去,观察他们的思想状况,甚至对他们二十年前的事都不放过,您对这些的注意胜过对具体形迹的注意。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批我们几乎什么都不了解的怪家伙,他们胆大妄为,甚至不怎么考虑转移别人的视线。卡若几乎当面都不否认他杀过人。” “他没有否认。” “那么,您怎么办呢?” “您呢?” “我要在他们周围撒下天罗地网,这是必不可少的。从今晚开始,他们每个人都会有人跟踪。他们免不了要到某些地方去,要同某些人讲话。那么我们就可以通过那些人来了解他们的情况……” “这样的话,菲利普还得在监狱里关半年。” “他的律师打算要求暂时释放他,因为他只是被指控犯了过失杀人罪,因此获得批准是不成问题的。” 梅格雷已不再感到疲倦。 “您把这也加上吧?”阿马迪约指着酒杯征求梅格雷的意见。 “好极了。” 可怜的阿马迪约!他方才走进旅馆的客厅时该是多么地伤脑筋啊!现在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来恢复常态,装作颇有信心的样子,甚至满不在乎地谈起这桩案子来,其实,他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再说,我还不明白卡若是否亲自动手杀人,”他一边喝了一口烧酒一边补充说,“我也仔细地考虑了您的论点,可为什么他没有叫奥迪阿去开枪呢?他自己满可以埋伏在街上……” “要是这件事全由奥迪阿干的话,他就来不及折回来碰撞我的外甥,也来不及去报警。此人朝三暮四油嘴滑舌,十足是个愚蠢的小无赖。” “那么欧仁呢?” 梅格雷耸耸肩膀,并不是因为欧仁清白无辜,而是因为他不忍心指责他。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费尔南特是其中的一个因素。 另外,梅格雷似乎无意和阿马迪约深谈,他手里拿着铅笔,在大理石桌面上胡乱地画着一些线条。酒店里很热。阿尔玛涅克酒使人心旷神怡,十分惬意,几天来聚积的劳累好象都逐渐地消失了。 吕卡和一位年青的便衣走进来,他看到两位警长紧挨着坐在一起,不觉大吃一惊。梅格雷的目光越过大厅向他使了个眼色。 “您不能到警署来一趟吗?”阿马迪约建议,“我可以给您看审讯笔录。” “那又何必呢?” “那么您老兄作何打算呢?” 这句话又勾起梅格雷的烦恼。他那固执的脑瓜里究竟隐藏着什么念头呢?他刚才的亲切感已经明显地下降了。 “我们双方的努力至少不应当互相抵消吧。头头同意我的这个看法,而且是他建议我来和您取得一致意见的。” “我们不是取得了一致吗?” “在哪方面?” “我们都认为是卡若谋杀了佩皮多,很可能也是他在半个月之前杀害了巴尔纳贝。” “只凭我们俩在这上头取得一致还不能把他抓起来。” “当然啰。” “那么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或者这样吧,我只求您一件事,我想您大概很容易从加斯唐比特法官那儿弄到一张写着卡若姓名的传票吧?” “还有呢?” “还有,我希望在总署经常留一位便衣值班,随身带着这张传票,我一打电话,他必须马上赶来找我。” “到哪儿去找您呢?” “到我那时所在的地方!当然要是他不只是带一张传票,而是带好几张,那就更好了。很难在事前把什么都料到。” 阿马迪约拉长了阴沉的脸。 “太好了,”他干巴巴地说,“我去请示一下署长。” 他把侍者叫过来,付了酒钱。然后,他磨磨蹭蹭地把大衣扣子扣上了又解开,解开了又扣上,期待着梅格雷最后能把底牌亮出来。 “那么好吧!我祝您成功。” “您太客气啦。谢谢您。” “您想在什么时候动手?” “也许呆一会儿,或者最迟明天上午!这样吧!干脆还是明天上午动手吧……” 当他的同伴走出几步之后,梅格雷的心肠软下来,说了声: “谢谢您的来访,嗯!” “这是应当的嘛。”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付了第二次要的酒钱,然后到吕卡和他同事的那张桌子上稍待片刻。 “有新情况吗,头儿?” “没什么新情况。明天上午八点左右我能在哪儿找到你?” “我在总署。要是您喜欢,我可以上这儿来。” “明天在这儿见吧!” 梅格雷走出酒店,叫住一辆出租汽车,让车把他送到丰丹街。夜幕已经降临,商店的橱窗照得通明。当车子经过丰丹酒店时,他让司机把速度放慢。 在小酒店里,那位无精打采的姑娘坐在出纳处,老板在柜台后面,侍者正在抹桌子。奥迪阿,欧仁和那个马赛人都不在里面。 “今晚,他们该抱怨打不成‘勃洛特’了!” 过了一会儿,汽车在佛洛里阿对面停下来。梅格雷让汽车等着他,他推开酒吧间半掩着的大门。 这是打扫卫生的时间。里面只开着一盏灯,隐约地照亮了帷幕和墙上五颜六色的画片。没有涂过清漆的桌子还未铺上台布,在演唱台上,乐器却还蒙着罩布。 酒吧间总的气氛是凄凄切切的。大厅尽头那间办公室敞开着。梅格雷远远望见半个妇女的身影,他从一个正在扫地的侍者身旁经过,突然出现在一片明亮的灯光下。 “是你!”他的小姨子惊讶地喊起来。 她的脸刷地涨得通红,神色十分紧张。 “我是想来见见……” 一个年青人靠在墙上,正在抽香烟。这是佛洛里阿的新掌柜亨利先生,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卡若的另一块挡箭牌。 “这位先生对我很和气……”洛埃夫人结结巴巴地说。 “我能提供的情况很有限,”年青人不无歉意地说,“夫人对我说她就是那位警察的母亲,就是打死……我指的是被指控打死佩皮多的那位警察。我呢,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在出事后第二天才来经营这家酒吧间的。” “再一次谢谢您,先生。我看得出来您很了解做母亲的心。” 她以为梅格雷要责备她。当她姐夫让她乘上等候在门口的出租汽车时,她没话找话地说: “你叫了一辆汽车。其实乘公共汽车也就行了……你可以抽烟……我不忌讳……” 梅格雷把旅馆的地址告诉司机,然后,在途中,他用一种轻松的语气低声说: “我告诉你怎么度过今天这个漫长的夜晚。明天早晨,我们必须精力充沛,沉着镇静,头脑清醒,因此我建议咱们今晚去看戏。” “去看戏,可菲利普还在监狱里呢!” “唔!这是他最后一夜了。” “你已经发现了些什么吗?” “还没哪。这你就甭管啦。旅馆里死气沉沉的,呆在那儿太无聊。” “我本来想趁此机会去整理一下菲利普的房间!” “他会发火的,年青人一般都不喜欢妈妈去翻他的东西。” “你认为菲利普和女人有勾搭吗?” 整个阿尔萨斯都这么说,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梅格雷在小姨子的面颊上亲了亲。 “不,你老糊涂了:可惜他不是这样的人,菲利普和他父亲一个样。” “我可不敢担保埃米尔在结婚之前……” 今天不真象洗了个清水浴那样痛快吗?回到旅馆后,梅格雷马上订了两张鲁瓦亚尔剧院的戏票,然后乘晚饭前还有功夫,就给妻子写了封信。他似乎把佩皮多被杀和外甥被捕的事全搁置脑后了。 “咱俩去美餐一顿吧!”他对小姨子说,“要是你好好地听我的话,我还要带你去看看佛洛里阿最热闹时的场面。” “我穿这身衣服到那种地方去合适吗?” 梅格雷说一不二。在林荫大道一家饭店饱尝了精美的菜肴后——因为他不愿意在旅馆里吃饭,带着小姨子上剧院去了。小姨子被滑稽歌剧中采用的张冠李戴的演技逗得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梅格雷瞧着小姨子乐成这副模样感到非常满意。 “你带着我又上馆子又看戏,我真有点害躁,”在幕间休息时,她叹息着说,“要是菲利普现在知道他母亲在哪儿的话,他该怎么想呢?” “那么埃米尔呢!但愿他不在对女仆甜言蜜语地大献殷勤。” “她五十岁啦,那可怜的老处女。” 这一回要她下决心进入佛洛里阿可就难啦!因为酒吧间大门口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就把她给吓住了。梅格雷把她领到离柜台不远的一张桌子前,他和费尔南特擦肩而过,那女人正陪着欧仁和马赛人在一起。 当他们看到由前警长领着的这位老实巴交的妇女时,脸上都露出了微笑,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梅格雷高兴极了!似乎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他象一位到巴黎来解馋的外省人那样,要了一瓶香滨酒。 “我快喝醉了!”洛埃夫人娇媚地说。 “那太好了!” “这是我头一次踏进这种地方,你知道吗?” 她真是个溺爱子女的妈妈!一个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是洁白无瑕的女人! “那个老盯着你的女人是谁?” “她叫费尔南特,是我的朋友。” “我要是姐姐的话,我的心就没法平静了,因为她象是看中你了。” 这确实有些真假难分。因为费尔南特正出神地瞅着梅格雷,仿佛对他们之间中断的亲密关系十分遗憾。可是一转眼,她却挎起欧仁的胳膊,故意装腔作势地对他卖弄起风骚来。 “她倒攀上了个漂亮小伙子!” “可惜明天那个漂亮的小子该进监狱了。” “他干了什么坏事?” “他是使菲利普被捕的那帮奸党歹徒中的一个。” “他?” 她大为吃惊。当卡若象每晚必做的例行公事,把脑袋探进帷幕看看里面生意如何的时候,她就更加吃惊了。 “你瞧那个象诉讼代理人模样的先生?” “头发灰白的那个?” “对!可你得留神,千万别喊出声来。他就是杀人凶手。” 梅格雷连眼睛也在欢笑,似乎卡若已被擒获,其他几个已落入他的手掌之中似的。他笑得那么爽朗以致费尔南特立即转过身来,她先是惊讶,皱了皱眉头,突然变得怏怏不乐,神情恍惚了。 过了一会儿,她朝盥洗室走去,经过梅格雷时,向他瞟了一眼。梅格雷站了起来,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 “有新情况吗?”她几乎怀着恶意地问道。 “你呢?” “什么也没有。您不是都看见了,我们打算出去转转。” 她偷偷地看看梅格雷,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道: “你们要逮捕他?” “不是马上。” 她急得火烧火燎,用高跟鞋直跺着地板。 “是你的意中人?” 然而,费尔南特已经走远了,只听见她说: “还很难说呢。” 洛埃夫人觉得午夜两点才睡是一种羞耻,可是梅格雷一上床就坠人了睡乡,而且立即发出鼾声,就象好几天没睡过觉似的。 第九章 差十分八点,梅格雷在旅馆的办公桌前停下来,这时老板刚到旅馆,正和夜班值勤在一起翻阅旅客名单。一只脏水桶挡住了通道;一把扫帚靠在墙上,梅格雷神志极其严肃地抓起扫帚,细致地察看着扫帚的木把。 “我用一下扫帚,可以吗?”他问老板。 “请用吧……”老板结结巴巴地答道。 话声刚落,他摹地若有所悟,便带着不安的神情问道: “您的房间不干净吗?” 梅格雷逍遥自在地抽着今天的第一斗烟。 “不,房间不脏!”他和颜悦色地回答,“我感兴趣的并不是扫帚,而是想要一小段扫帚的木把。” 一个女清洁工走过来,她用身上的蓝色围裙擦着双手,心里肯定认为这位旅客疯了。 “你们大概不会有锯子吧?”梅格雷接着问夜班值勤。 “那好办,约瑟夫,”老板把话接过去,“你去给梅格雷先生找把锯子……” 决定性的一天就这样从一件愉快而又疯疯癫癫的事情开始了。接连两个早晨天气都很好,和煦的阳光普照着大地。一个侍候房客的女佣托着早餐盘走了过去。走廊的地面用水冲洗过。邮递员走进门来,把手伸进庆邮袋。 梅格雷握着扫帚,等着锯子。 “我想客厅里有电话吧?”他问老板。 “那当然,梅格雷先生。在左边的桌子上。我马上去给您接通。” “不必了。” “您不想打电话吗?” “谢谢。现在不需要。” 他拿着扫帚走进客厅,女清洁工急忙利用这个机会向老板解释: “您看见了吧,要是我还没打扫房间,那不是我的过错,回头可别责怪我,因为客厅都还没扫完呢!” 夜班值勤拿着一把生锈的锯子回来了,这是从地窖里找来的。梅格雷拿着扫帚走出来,拿起锯子,开始锯扫帚木把。他把扫帚的一头按在办公桌的边沿。锯木屑飘落在已经冲洗干净的水磨石地面上。扫帚的另一头在花名册上来回磨蹭,老板看了心里直发愁。 “瞧,行啦!谢谢您。”警长终于干完了,他一面道谢,一面拣起刚锯下来的一片薄木片。 他随手把锯短了几厘米的扫帚还给女清洁工。 “这就是您方才要的东西吗?”旅馆老板问道,神态非常认真。 “没错。” 梅格雷在新大桥酒店餐厅的紧里头找到了吕卡,这儿也象在旅馆一样,到处都是女清洁工和水桶。 “您知道吗,头儿?昨天夜里我们全大队整整干了一宿。阿马迪约向您告别后,他想争头功,赶在您的前面,把手下所有的人都投到这件案子上去了。喏,我可以告诉您,您同一位夫人一起上鲁瓦亚尔剧院……” “后来对我又去了佛洛里阿酒吧间。可怜的阿马迪约!那么,他们这帮人的情况呢?” “欧仁也在佛洛里阿,您可能见到他了。差一刻三点,他和一个妓女走了。” “那是费尔南特,我知道。我敢断定他俩准在布朗舍大街费尔南特家里一起睡觉。” “您说得完全对。他甚至整宿把汽车停放在人行道旁,现在还在呢。” 这话梅格雷听起来很不顺耳,尽管他并不是她的情人。那天早晨,正是他呆在她那充满阳光的套房里,费尔南特喝着牛奶咖啡,几乎没穿什么衣服,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种互相信任的亲密关系。 这倒并非出于嫉妒,但是他不喜欢欧仁那样的男人。在他的想象中,欧仁现在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而费尔南特却忙着给他做咖啡,并把咖啡端到床头给他喝!他该露出大少爷一般的笑容啦! “他想要什么就让她做什么呗!”梅格雷感叹地说,“吕卡,你再说下去。” “那个马赛人在回到阿尔西娜旅馆前又在二、三家夜总会鬼混了很久。现在正是他睡觉的时候,因为他不到中午十一、二点,是从来不起床的。” “那个矮个儿聋子呢?” “他叫科兰,和老婆生活在一起,因为他俩是正式结婚的,住在科伦库尔街的一个套间里。每当他回家晚了,他老婆就跟他吵架,他老婆从前是他妓院里的女监管。” “他现在干什么?” “采购。采购一直由他自己负责,脖子上围着一条大围巾,脚上穿着夏朗德出产的拖鞋。” “奥迪阿呢?” “他在好几家酒吧间喝酒,喝得酪酊大醉。他回到勒比克街他住的旅馆时,已经将近午夜一点钟了,夜班看守不得不扶他上楼梯。” “至于卡若,我猜想他在家里,对吗?” 走出新大桥酒家时,梅格雷仿佛看见他要找的那些人都分散地躲藏在圣心教堂周围的高地上,那白茫茫的教堂正浮现在巴黎的晨雾之上。 梅格雷用了十分钟的功夫,压低嗓门给吕卡布置任务,最后,他握着吕卡的手小声地说: “明白了吗?你肯定不会超过半小时?” “你带武器了吗,头儿?” 梅格雷拍了拍裤兜,叫住一辆出租汽车。 “巴蒂尼奥尔大街!” 门房敞开着,门框里站着一位煤气公司的职员。 “什么事儿?”当梅格雷经过门房时,一只刺耳的尖嗓门问。 “我找卡若先生,对不起。” “左手拐弯,中二层。” 梅格雷在一块开松的门毯上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拉了一下宽得出奇的门铃绶带,一只安装在套房里面的儿童玩具铃铛敲响了。 可以听见里面有人在扫地,有时还碰着一件什么家具。有个女人的声音说: “您自己去开门吗?” 接着,听见一阵微弱的脚步声。一根链条抽掉了。钥匙在锁眼里转动,房门打开了,可只打开不到十厘米。 是卡若亲自来开的门,他穿着晨衣,头发蓬乱,粗浓的眉毛越发显眼。他一点也不惊慌,两只眼睛盯住梅格雷,阴阳怪气地说: “您想千什么?” “进屋再说。” “您是官方派来的吗?有合法的证件吗?” “没有。” 卡若想重新把门关上,可警长早已垫上了一只脚,使门无法关闭。 “您不认为咱俩最好谈一谈吗?”他在堵门的同时问卡若。 卡若意识到已不可能把他拒之门外,于是眼色立即变得深沉了。 “我可以把警察叫来……” “那当然!不过,我想那是徒劳的,还是咱俩谈谈为好。” 在“公证人”后面,一个穿黑衣服的女清洁工停下手里的活,正在听他们对话。套房里所有的门因为打扫的缘故都敞开着。梅格雷注意到,“在过道的右边,有一间朝街的明亮屋子。” “那么请进吧。” 卡若把门重新锁上,拴好链子,接着对来客说: “请往右拐……去我的办公室……” 这是在蒙马特尔专供小资产阶级居住的典型套房,厨房顶多也不过一米宽,朝向院子,在套房进口处有一个竹制的衣架,有一间阴暗的餐厅,连窗帘也是深暗色的,印有花枝图案的糊墙纸已经褪色。 卡若所谓的办公室,实际上是建筑师设计时用来充当客厅的那间屋子,在整个套间里只有这间屋子有两扇窗子,可以让光线照射进来。 地板上打过蜡。房间中央有一块破旧的地毯,三张绒绣靠椅,绒绣和地毯一样,陈旧得说不上是什么颜色了。 墙壁是石榴红色的,挂满了金黄色镜框,里面张贴着油画和照片。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放着几张独脚小圆桌和几个搁物架,上面陈列着一些毫无价值的小摆设。 窗子附近,引人注目地摆着一张桃花心术办公桌,上面铺着一张摩洛哥羊皮。卡若走到办公桌后面就坐,顺手把进来时弄乱在右边的一些纸张收拾起来。 “玛尔特!把巧克力给我端到这儿来。” 他已不再瞧着梅格雷了,他静侯着,宁肯让对方先发起进攻。 至于警长,他坐在一张对他来说显得过分单薄的椅子上,解开了大衣的扣子,正在用大拇指装烟丝,同时环视着四周。也许是由于打扫的缘故,有一扇窗子敞开着。当女清洁工端着巧克力进来时,梅格雷问卡若: “把窗子关起来,您不会介意吧?我前天着了凉,不希望让它严重起来。” “把窗子关上,玛尔特。” 玛尔特对来客一点好感也没有,这从她在客人周围来来往往时的模样就可以看得出来。她经过梅格雷时,故意磕碰一下他的膝盖,竟然连表示歉意的话都不说一句。 巧克力的香味在整个屋子里都闻得到。卡若捧着盛巧克力的杯子,象是为了暖和一下双手似的。送货汽车驶过大街,车顶几乎和窗子一般高,公共汽车银白色的车顶也和窗子一般高。 女清洁工走了,却把门半开着,她继续在进口处忙忙碌碌地干活。 “我不请您吃巧克力,”卡若说,“因为我想您一定吃过早点了。” “我吃过了,是的。不过,要是您备有白葡萄酒的话……” 一切都得琢磨琢磨,哪怕随意说出来的话也得掂掂斤两,因此,卡若蹙了蹙眉头,思忖着为什么客人要酒喝。 梅格雷猜到了他的心思,脸上漾起一丝微笑。 “我在户外工作惯了。冬天冷,夏天热。因此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对吗?总想喝点什么……” “玛尔特,拿瓶葡萄酒,拿只杯子来。” “普通的吗?” “对,我喜欢普通的。”梅格雷回答说。 他把圆顶礼帽放在办公桌的电话机旁边。卡若小口小口地抿着巧克力,眼睛一直盯着客人。 他早晨的脸色比晚上更加苍白,或者可以说他的皮肤没有血色,他的眼睛和头发眉毛一样灰暗无光,脑袋又长又瘦。卡若属于那种猜不准确切年龄的中年人,很难想象他象普通人一样,从婴儿成长为上小学的孩子,又成长为热恋姑娘的小伙子。他从来没有把一个女人搂在怀里,对她说些温情脉脉的话。 相反,他的手毛茸茸的,保养得又白又嫩,好象总是握笔杆子的。办公桌的抽屉里肯定塞满了各种票据,证券,帐单,发票,收据和记录本。 “您起得相当早。”梅格雷看了看表后说。 “我每夜连三个小时都睡不到。” 确实是这样!很难说究竟从哪方面可以觉察到这一点,然而这一点却很容易觉察出来。 “那么,您读很多书啰?” “我读书,或者干脆工作。” 他们配合得很默契,似乎都同意稍事休息,养精蓄锐。双方不约而同地决定等玛尔特把白葡萄酒送来后才开始唇枪舌剑。 梅格雷没有在屋内看到有书柜,只见在办公桌边上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些精装书籍,有《民法大典》,《达洛兹全集》1,还有司法方面的著作—— 1德西雷·达洛兹(1795—1869)法国著名法学家。此处指他所著的《判例汇编大全》。 “玛尔特,您可以走了。”当酒瓶端上桌子后,卡若立即对她说。 她刚走进厨房,卡若差一点把她叫回来关门,可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 “请您自己斟酒吧。” 至于他呢,他神态自若地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支自动手枪,把它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那动作做得简直没有丝毫挑衅的样子,仿佛这是他早就养成的一种习惯。接着,他把空杯子推开,两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 “我先听听您的建议。”他用商人接待顾客的口吻说。 “何以见得我要向您提什么建议呢?” “那您干吗要上这儿来?您已经离开警察局了,因此,您不能来逮捕我。您甚至也不能审讯我,因为您已不再是宣誓就职的警方人员,所以不管您要说些什么都会是毫无价值的。” 梅格雷微微一笑表示赞同,同时把方才熄灭的烟斗又点着了。 “再说,您外甥已深深地牵扯在里面,您是爱莫能助,无计可施啰。” 梅格雷把火柴盒放在帽沿上,他在几分钟之内,连续拿起来三次,因为烟丝可能装得太瓷实,很容易熄灭。 “总之,”卡若得出结论,“您需要我,而我不需要您。现在,我听您的吧。” 他的语调和他的表情一样枯燥无味。配上这么个脑袋,这么个嗓门,酷似一个审判长。 “那好吧!”梅格雷象下了一番决心似地说,同时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为了营救我外甥,您要什么条件?” “我嘛?您想要我怎么办呢?” 梅格雷傻叮叮地笑了笑。 “说吧!别谦虚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嘛。要多少钱?” 卡若沉默片刻,付度着对方提出的建议。 “我对此事不感兴趣。”他最后说。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任何理由要去关心这个年青人,他干的事完全应该蹲班房,我不认识他。” 梅格雷时而在一张画像前停下来,时而在窗前停下来,他把视线移向街头,只见一群家庭妇女簇拥着一辆手推车,争先恐后地购买新鲜蔬菜。 “打个比方吧,”他十分平静地说,同时又一次点着烟斗,“要是我外甥被判与此案无涉,那我就没有任何理由再过问这件案子了。您方才说过,我已离开警察局,事实正是这样。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我会立即搭乘开往奥尔良1的第一趟列车回老家,两小时后,我就可以划着小船去钓鱼了。”—— 1梅格雷居住的卢瓦雷省的省城,在巴黎南面一百十六公里处。 “您不喝酒!” 梅格雷斟了满满一杯白葡萄酒,一饮而尽。 “至于您可以采用的办法,那多得很,”梅格雷接着说,同时坐下来并把火柴盒放在帽沿上,“奥迪阿在第二次对质时,可以表示自己的记忆不那么确切,别再一本正经地咬定就是菲利普。这是常有的事嘛。” 卡若思考着,从他迟疑的眼神中,梅格雷看出卡若并没有听他说话,或者只是勉强地在听。不,他不在听!他所考虑的问题肯定是: “为什么这个魔鬼要找到我的头上来?” 从这时起,梅格雷所操心的问题是千方百计地不使卡若的目光转移到帽子和电话机上来。他装出一副正在思考自己说过的话的样子,可是,实际上,他完全是白说。为了使自己能有更多的说服力,他又斟了一杯酒,把它喝了。 “酒还可以吧?” “酒吗?还不错。我知道您将怎样答复我,因为菲利普一只开释,调查就必然加紧进行,否则,法院手中就没有罪犯了。” 卡若偷偷地抬起头来,对这句话的下文颇感兴趣。就在这当口,梅格雷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因为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头脑。 要是在这时候,欧仁,马赛人,烟酒店老板,或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打电话找卡若,那该怎么办呢?这是很可能的事,甚至非常可能。头天,这帮人都被警察总署传讯了,在他们之中,“定笼罩着某种不安的感觉。不知道卡若是不是习惯于用电话来发号施令,听取汇报?” 然而,在此刻,电话机已经失灵,它还得失灵好长一段时间,也许还要失灵一个钟头。 梅格雷一进屋就把帽子放在办公桌上,放的位置恰好挡住主人的视线,使他看不见电话机。当他不断地伸手取火柴时,他已经把早晨锯好的那块圆木片塞到了电话耳机的下面。 换句话说,电话已经接通了。在电话总局,吕卡和两名速记员正在守候,他们在必要时就可作证。 “我懂得您需要一名罪犯,”警长瞅着地毯轻轻地说。 这样的事是很可能发生的,譬如说欧仁想打电话,可总也打不通,他一着急,就很可能亲自上门求见。这样岂非功亏一篑了吗!一切又得重头开始!或者更确切地说根本就无法重新开始,因为卡若有了警惕。 “这并不困难,”梅格雷继续往下说,尽量使得自己的声调保持平稳。“只要随便找个外貌和我外甥差不多的小伙子不就行了吗?这样的小伙子在蒙马特尔有的是,准能找到。然后把他送进苦役犯监狱,这又不会损害您一根毫毛。再用二、三个人出来作证,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梅格雷感到浑身发热,他把大衣脱了,搭在椅背上。 “我这样可以吗?” “可以把窗子打开。”卡若建议。 不!给街上的声音一搅和,速记员在电话里可能会有一半的对话听不清楚。 “谢谢您的好意。那是感冒使我发的汗,最忌讳受风。我方才说……” 他又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同时又装了一斗烟。 “烟不至于会妨碍您吧?” 在屋里总听到女清洁工来回走动的声响,也有脚步停住的时候,那准是玛尔特竖着耳朵在偷听。 “您只要提个数字就行了。一笔这样的交易,该花多少钱?” “该蹲苦役监牢!”卡若斩钉截铁地驳回。 梅格雷微微一笑,但是他开始怀疑自己这套办法是否还有效。 “这么说,您是害怕了,那么您有什么锦囊妙计吗?” “我不需要什么锦囊妙计!警察当局已经逮捕了一个人,指控他杀害了佩皮多。这事是警察当局决定的,与我无关。我有时确实也给警方以及司法总署效点劳,但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我只能为您感到惋惜……” 他象要站起身来结束谈话的样子。必须刻不容缓地另想一招。 “您愿意我告诉您立即要发生的事吗?”梅格雷煞有介事地说。 他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完这句话,以延缓一点时间。 “两天之内,您将不得不把您的小伙计奥迪阿干掉。” 这一炮看来打中了,这是肯定的。卡若不敢用眼睛正视他。梅格雷生怕丧失了有利的时机,赶紧接着说: “您和我一样都知道得很清楚嘛!奥迪阿是个年幼无知的人。此外我还怀疑他吸毒,这使他很容易受惊。自从他感到我盯住了他以后,他接连不断地干蠢事,常常惊惶失措,那天晚上,他在我房间里已经咬出了同党。第二天您为了阻止他说出对我坦白的事,您出现在司法警署的门口,这着棋您考虑得很周到。可是,您只能暂时得逞,却不能永远得逞。奥迪阿昨天夜里跑遍了各个酒吧间,喝得酩酊大醉。今天晚上他一定还会这样。要知道他身后不断地有人跟踪……” 卡若不动声色,眼睛凝视着石榴红墙壁。 “清说下去。”他还是用一种很自然的声调说道。 “还有必要吗?您难道不知道你们是怎样消灭一个被警方日夜监视的人吗?要是您不干掉奥迪阿,他可就要供出全部实情,这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要是您把他干掉,那您准会被捕,因为在他受到跟踪的情况下进行谋杀,是很难逃脱的。” 阳光透过脏玻璃射到办公桌上,几分钟后就会晒着电话机。梅格雷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烟斗。 “您怎样来应付这样的局面呢?” 卡若用普通的声调对着里屋说: “玛尔特!把门关上!” 她嘴里嘟嘟嚷嚷地把门关上了。于是卡若降低了声调,梅格雷直担心这么小的声音是否能传到电话里。 “要是奥迪阿已经死了呢?” 卡若说这句话时脸上毫无表情。梅格雷想起了他和吕卡在新大桥酒家的谈话。队长不是明确地告诉他奥迪阿后面盯着一个便衣,他在将近一点钟时已经回到了勒比克街他住的旅馆吗?而且便衣理应整宿监视着旅馆。 卡若把手搁在办公桌的那张旧羊皮上,离手枪只有几厘米。他接着说: “您瞧您的那些建议都站不住脚吧,我原先以为您会更加高明一些呢。” 梅格雷惊得目瞪口呆,而卡若又补充说: “要是您要了解详细情况,您可以打电话问十八区警察分局。” 他说这句话时,本来完全可以随手拿起电话听筒把它交给梅格雷的,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警长重新恢复了呼吸,急忙说道: “我相信您说的话。然而,我还没有和盘托出呢。” 梅格雷自己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是他必须继续呆下去。他无论如何必须从卡若嘴里掏出话来,而这正是这个家伙象害怕瘟疫似地竭力回避的。 直到现在为止,他从不否认他犯有凶杀罪,可是他也没有说过一句可以作为正式供词的话,真是滴水不漏。 梅格雷此刻想到吕卡的耳朵上戴着耳机,等得已经不耐烦了。可怜的吕卡,他听到了曾经有过一线希望的对话,可现在完全泄气了,他对速记员说: “没有必要记那玩意儿了。” 再说要是欧仁或者另一个同伙来电话呢? “您真的相信还值得同我继续谈下去吗?”卡若强调说,“我该梳洗穿衣了。” “我再耽误您六分钟就够了。” 梅格雷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象一个国即将发表演说而心情十分激动的人那样,站了起来。 第十章 卡若既不抽烟,也不活动,没有任何嗜好来缓解一下他那高度紧张的神经。 梅格雷还没有意识到正是对方的这种呆板的神态使他觉得那么不自在,但是当他看到卡若把手伸向放在办公桌上的糖果盒,从里面取出一颗糖衣杏仁时,他才明白过来。 这本来是不足挂齿的事情,然而警长的小眼晴闪闪发光,好象发现了对方护胸甲上的接缝似的。卡若不吸烟,不喝酒,不猎艳,只吃些甜食,他含着一颗糖衣杏仁,在嘴里左右倒腾。 “我可以这么说,我们都是内行老手了,”梅格雷终于又开口说话了,“我以一个内行的身分告诉您,为什么您非得被捕不可。” 糖衣杏仁在卡若嘴里倒腾得更厉害了。 “拿第一起谋杀案来说吧。我指本案的第一起谋杀,因为在您的功劳簿上可能还有别的凶杀案子。您曾给他当过第一任文书的那个诉讼代理人,不是被人毒死了吗?” “这个案子并没有得到证实。”卡若冷冷地说。 他寻思梅格雷到底能把他怎么样,而警长的思维功能也在全速地运转。 “没关系!三星期以前,您决定除掉巴尔纳贝。据我所了解的情况看来,巴尔纳贝负责沟通巴黎和马赛之间的联系,就是说充当您和勒旺坦一家的联络员,他们用船把毒品运进来。我猜想巴尔纳贝一定想把最大的一份留给自己,于是有人请他上了车,那是一个夜晚。突然,巴尔纳贝觉得一把刀子捅进了他的后背,几分钟之后,他被扔出车外,碾碎在人行道上。现在您看到自己的错误了吧?” 梅格雷为了弄清楚圆木片是否还在原来的位置,又伸手去取火柴盒。与此同时,他想竭力隐藏无法克制的一丝笑容,因为卡若若有所思了,他象个自觉的小学生似地认真地寻找起自己的错误来了。 “我回头再告诉您!”梅格雷允诺说,同时打断了他的思索。“现在,我接着往下讲。警察当局不知怎么正好凑巧即将查明佩皮多的案情了。因为毒品放在佛洛里阿酒吧间,而佛洛里阿又被监视,情况很危急。佩皮多觉得自己很快会被逮捕,威胁说要是您不设法救他,他就要供出同党。于是您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当时他以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酒吧间。这一着,没有差错。” 卡若又一次抬起头来,糖衣杏仁还含在舌头上。 “这件事到现在为止还没什么差错。您开始明白了吗?可是后来您发觉有个警察躲在酒吧间,您就溜了,您迫不及待地想嫁祸于那个警察。乍看起来,这一着好象很高明,然而却犯了错误,这是第二个错误。” 梅格雷这一回干得很顺手,只需从容不迫地说下去就可以稳操胜券了。卡若一面听一面思考,忧郁开始蚕食着他的平静。 “第三起谋杀:除掉奥迪阿,因为这样一个奥迪阿,他肯定会作交代。警察盯着他,动刀动枪都不可能了。我敢断言奥迪阿每晚都有喝水的习惯,这次,他喝得更多,因为他醉了,他一躺下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因为长颈大肚瓶中的水已经投放了毒药。第三个错误。” 梅格雷孤注一掷了,可是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事情只能这样发展,没有第二种可能。 “我就等着您说这三个错误!”卡若终于开口了,同时把手伸向糖衣杏仁盒。 警长头脑里现在正想着勒比克大街的那所旅馆,那里住的主要是一些乐师,舞女和妓女。 “在奥迪阿的案子中,错就错在有人在长颈大肚瓶中放了毒药!” 卡若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含了一颗糖衣杏仁,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清淡的甜味和香草的怪味。 “为了干掉巴尔纳贝,”梅格雷一边斟酒一边接着说,“您起码带了两个人:佩皮多和那个开车的,也许是欧仁。后来,佩皮多以出卖同党相威胁。” “您在听我的话吗?后果是:必须消灭佩皮多。这次是您单枪匹马把他打死了。可是,弄巧成拙,您随即去找奥迪阿,授意他碰撞便衣警察。这样做的必然结果是什么呢?欧仁,烟酒店老板路易,一个叫科兰的‘勃洛特’迷,以及奥迪阿,他们统统都被牵连到这个案件里去了。” “后来奥迪阿动摇了,于是您又不得不把他消灭掉!” “然而,昨天下午,您没有亲自去勒比克街,您肯定利用了一个住在旅馆里的房客,给他打了电话。” “又增加了一个共犯!一个可能泄露真相的人!” “这次,您该懂了吧?” 卡若一直在沉思。阳光晒到了镀铬的电话耳机上。时间过得很快。几辆手推车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街头的嘈杂声传人了套房,尽管窗子都关着。 “就算您很高明吧,可是为什么悠每次总被有可能出卖您的、毫无用处的共犯缠住手脚呢?您满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在任何地方,把对您不加提防的巴尔纳贝千掉。您在谋杀佩皮多的一案中根本就不需要奥迪阿。昨天,您并没有受到监视,满可以自己去勒比克街。那些旅馆又没有看门人,进进出出非常自由。” 有时,可以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梅格雷尽力保持镇静,若无其事地继续发表自己的宏论。 “到了这步田地,至少有五个人可以把您告发。五个人是绝对不可能长期地对这类事情保守秘密的。” “巴尔纳贝不是我捅死的。”卡若缓慢地说,脸色比任何时候更阴沉。 梅格雷立即抓住时机,满有把握地说: “我知道!” 卡若诧异地看了梅格雷一眼,眯缝起眼皮。 “捅刀子这种事是佩皮多那样的意大利人的拿手戏。” 只要再稍稍做些努力,就可以成功了,可偏偏在这时候,女清洁工打开了房门,梅格雷认为这下前功尽弃了。 “我该去买菜了,”她说,“买点什么蔬菜回来呢?” “随您的便吧。” “您有钱吗?” 卡若从一只结实的,用旧的,装着金属搭扣的小钱包里取出钱来,这真是一只悭吝人的钱夹。他抽出两张十法郎的钞票。桌子上的酒瓶已经空了,他把瓶子递给女佣人。 “喏,您去把它退了。退瓶卡在您那儿。” 然而卡若已经走了神。玛尔特门也不关就走了,不过她关上了楼梯平台的门,可以听见厨房的炉子上水壶沸腾的声响。 梅格雷的目光一直在注视对方所有的动作,看得十分仔细,竟然连电话机和埋伏在电话总局的速记员都抛到脑后了。他的思想已经开了窍,他甚至说不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经说得很多了,来不及充分地考虑自己讲了些什么。他即席而来的立论已经使他离真相只有咫尺之距了。 他立论的根据包括糖果盒里的糖块,小钱包,甚至“蔬菜”这个词儿。 “我可以断言您遵循摄生法。” “已经二十年了。” 卡若不再对他下逐客令了,甚至可以说现在需要他了。他看到梅格雷的酒杯空了便说道: “等玛尔特回来后给您拿酒。家里从来不会只有一瓶酒的。” “我知道。” “您怎么会知道的?” 因为这同其余的一切都是紧密相联的,道理很明显嘛!因为现在卡若对梅格雷来说已不再是个对手而是个人了。梅格雷对这个人的了解每一秒钟都在加深,他觉得他活着,呼吸着,思考着,他害伯了,但仍抱着侥幸心,梅格雷听到他咀嚼糖衣杏仁时发出的刺耳声。 屋里的陈设也变得活跃起来,办公桌,家具,还有那些酸不溜丢的油画。 “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卡若?” 这句话并不是一句空话,而是随着一连串的想法而产生的。 “我正在考虑佩皮多是否真的是您杀死的?现在,我几乎确信不是您杀死的。” 梅格雷的声调已经不再象刚才讲话时的声调。他兴致勃勃,为了仔细地端详卡若,他把身子稍往前倾。 “我马上对您讲我为什么这样想。假如您自己一枪就能打死佩皮多,那么您就不需要别人来消灭巴尔纳贝和奥迪阿了。事实是您害怕,您胆怯。” 卡若口干舌燥,然而仍力图露出一丝带讥讽的微笑。 “您敢说您杀过鸡或者杀过兔子吗!您敢看着鲜血直流不害怕!” 梅格雷不再有什么疑虑了。他已经非常明白,于是就单刀直人。 “我们来统—一下!您害怕亲手杀人,可是这并不妨碍您要惩罚某人!恰好相反!您怕杀人,您怕死,可是您因此更疯狂地唆使别人去谋杀。是不是,卡若?” 梅格雷的声调中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怜悯,他抱着研究人类心理活动的兴趣研究着卡若,“公证人”在他的心目中是个绝妙的研究对象。他年青时担任过诉讼代理人文书这样的职务,这也许只能说是天意。 卡若过去一直是,现在仍然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他成天孤零零地呆在家里,闭着眼睛,拼凑出一些奇特的计谋,各式各样的计谋,有金钱方面的,也有凶杀或色情方面的。 人们真的从来没有见到他和女人混在一起吗?那当然啰!因为女人不可能帮他实现他的那些愈演愈劣的非非之想: 卡若似乎正在自我反省,在浸透着他的图谋,梦幻和气味的窠穴里进行反省。 卡若的视线穿过窗户落到沐浴着阳光的街头,路旁的货摊前人群熙攘,车行道上来往行驶着满载乘客的公共汽车。每当这种时刻,他想的不是同外面生气勃勃的人群打成一片,而是如何在他们头上耍阴谋施诡计。 “你是个懦夫,卡若!”梅格雷愤怒地申斥道,“象世上所有自欺欺人的懦夫一社,你贩卖妇女,贩卖可卡因。天知道你还干了些什么,我认为你什么都干得出来。然而,你却同时充当了警察局的耳目!” 卡若灰溜溜的眼睛始终不离梅格雷,梅格雷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接着说: “你派佩皮多谋杀巴尔纳贝。我马上告诉你,你派谁谋杀了佩皮多。在你的那帮人里有个漂亮小伙子,他年轻,样样齐全:有女人,有钞票,有功劳,他肆无忌惮,寡廉鲜耻。” “你敢说谋杀佩皮多的那天夜里,你不在丰丹烟酒店!当时在场的有老板,有那个名叫科兰的妓院掌柜,他比你更卑劣,还有奥迪阿,马赛人和欧仁。” “你派到佛洛里阿去的正是欧仁。当他干完杀人勾当回来时,他告诉你酒吧间里有个人,于是你又把奥迪阿投放进去。” “后来呢?”卡若问,“这一切对您有什么用呢?” 他两手撑在靠椅的扶手上似乎想要站立起来。他把脖子微微伸向前方,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 “这一切对我有什么用?用来向你证明我非逮住你不可,证明你是懦夫,而且已经落到四面楚歌的境地。” “我敢向您发誓,您永远途不住我。” 他奸笑起来,眼睛变成一条缝,慢悠悠地补充说: “警察局里从来就没有一个聪明人!您方才谈到下毒药。既然您曾经在警察局里干过,也许可以告诉我每年在巴黎查明过多少起下毒案件?” 梅格雷来不及作答。 “一起也没有!您听见了吗?您总不见得无知到不相信在四百万居民中没有一些人因服了过量的砒霜或马钱子碱而导致突然死亡吧?” 卡若终于站起来。梅格雷等待他的这一动作已经很久了。这是脑子经过长时间的紧张工作后,需要松懈一下的表现,而松懈就意味着随便地说话。 “甚至今天,我本来可以把您消灭。我已经考虑好了,只要在您喝的酒里放上毒药就可以送您归天。请注意酒瓶子已不在这里,剩下的事就是把酒杯洗一洗而已。您从这儿出去之后,我才不管您死在哪儿呢……” 梅格雷产生了怀疑,但一眨眼就消失了。 “您说得很对。我没有杀害巴尔纳贝,没有杀害佩皮多,甚至也没有杀害奥迪阿这个笨蛋!” 卡若手里拿着糖果盒,声音很低,但表达得十分连贯。他那模样实在滑稽可笑,因为他的晨在太短,头发没梳,乱蓬蓬地仿佛在头上绕了一束奇特的光环。如果不是为了照顾电话,警长早就打开窗子,换一换屋里因长时间关闭形成的令人抑郁的闷气了。 “我对您讲什么都毫无意义,因为您现在不再是宣誓任职的警方人员,而且也没有证人。” 卡若好象突然起了什么疑心,往过道里看了看,甚至还打开自己的卧室瞧了一眼。 “您不明白的是他们是不会出卖我的,即便他们犯的罪比我还重,也不会出卖我!佩皮多确实是欧仁打死的,路易提供的手枪和佛洛里阿的钥匙。要是欧但因此而敢自吹自擂,您知道那会发生什么事吗?这就该轮到小个儿科兰,轮到那个又是耳聋又是口吃发育不全的家伙了,由他在最近的某个晚上打‘勃洛特’的时候,在欧仁的酒杯里投放毒药。这样做并不象您所认为的那样非得会杀鸡不可。” 梅格雷朝办公桌走去,取他的帽子和火柴盒,他的双膝微微颤抖起来。事情已经结束了!他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对他来说现在只需一走了之!便衣等在大街上,口袋里带着拘捕证。在警察总署,大家一面等候消息,一面肯定在玩预测结局的游戏。 梅格雷在卡若家里已经呆了两个小时。穿着丝绸睡衣的欧仁也许正和费尔南特面对面地吃着已经晚点的早餐。菲利普的善良的母亲现在该在哪儿呢? 可以听见有人上了楼梯,接着是猛烈的敲门声。卡若朝梅格雷看了一眼,然后凝视着仍旧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枪。 卡若去开门时,警长把手插进放着手枪的裤袋,站到屋子的中间。 “出了什么事儿?”欧仁在进口处嚷嚷。 他们两人立即来到办公室的门口。他们后面还跟着脚步声:那是费尔南特,她惊讶地看了看梅格雷。 “什么事儿?”欧仁重复了一遍。 然而一辆出租汽车已经隆隆地到达大门口,发出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欧仁立即向窗口奔跑过去。 “我早就说过了!”他低沉地咆哮起来。 监视着费尔南特住所的警察,紧跟着这对狗男女来到了,他们跳到人行道上。 卡若站立着一动也不动,手里握着枪,正在思考着什么。 “你来干什么?” 他冲着欧仁说,同时欧仁也正冲着他说: “我打了四次电话,可是……” 梅格雷已经悄悄地退到墙脚边,背贴着墙站着。 听到电话这个词,卡若立即向电话机投了一眼。这当口,砰地响起一声枪声,一股燃烧过的火药味充斥了整个屋子,一缕细长的浅蓝色烟雾在阳光下袅袅上升。 方才是梅格雷开的枪。子弹击中了卡若握枪的右手,手枪立即掉到地板上。 “别动!”警长喝道,手枪一直对着他。 卡若吓得呆着木鸡。嘴里含的那颗糖衣杏仁使他的左腮变了形,他不敢动弹。 有人上楼来了。 “去开门,费尔南特。”梅格雷命令。 她寻找着欧仁的目光想知道该不该服从命令,可是她的情人却执意地凝视着地板。于是,她无可奈何地穿过候见室,抽掉链子,转动锁眼里的钥匙,把门打开。 血一滴一滴地从卡若的手上掉下来。每一滴血滴到地面时,都发出一丝微弱的声响,血液在地毯上洇开来,然后凝结成一滩深褐色的渍迹。 突然,在梅格雷抢上去阻挡之前,欧仁一个箭步冲向窗口,猛地打开窗子,把一块玻璃打得粉碎,随即纵身一个鱼跃,跳出了窗外。 大街上顿时爆发出一片叫喊声。欧仁摔落在停放在门口的出租汽车车顶上,一个滚翻跳到地上,拔腿朝着达姆街方向跑去。 这时,两个便衣已经到达,他们站立在套房的门框里。 “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问梅格雷。 “没什么。你们把卡若抓起来,有拘捕他的传票。你们楼下还有人吗?” “没有。” 费尔南特张口结舌摸不着头脑,直视着敞开的窗户。 “这么说,他且得跑一阵呢!” 梅格雷一面说着一面把小木片取出来,塞进口袋。他感到卡若那边出了点什么事,但是不严重。卡若腿上没劲了,滚倒在地毯上,浑身瘫软。 他晕了过去,可能是因为看到自己的血一滴滴地往下淌的缘故。 “请你们等他醒过来,要是你们现在要把他带走,那么就叫一位医生来。现在电话好使了。” 梅格雷把费尔南特推向楼梯平台,又让她走在前面下楼。大门前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人。一名警察试图从人群中通过。 警长终于在嘈杂的人堆里挤了出来,他在大街拐角处一家肉食商店前重新找到了费尔南特。 “还在热恋着他吗?”他问道。 他发现她穿着一件崭新的毛皮大衣,用手在毛皮上轻轻地摸了摸。 “是他买的?” “是的,今天上午。” “你知道佩皮多就是他打死的吗?” “啊!” 然而她没有反驳。梅格雷微笑了。 “他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她只是扑闪着眼睫毛。 “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 突然,她板起面孔,作为欧仁的情人,她认为已经到了她说话的时候: “您甭想抓住他!” 情况果然象她所说的那样。一个月后,她在伊斯坦布尔1和欧仁相会,欧仁在该市的贝拉大街开了一家夜总会—— 1土耳其的一大港口城市。 至于卡若,他在苦役犯监狱当会计员。 “按照你的要求,”洛埃夫人在写给姐姐的信上说,“我会尽快地寄给你六棵我们栽培在小塔花园里的李树苗。我相信这些树苗在卢瓦尔河地区一定会长得很好。不过你应当告诉你丈夫,依我的看法,他保留在果树上的细枝太多了。” “菲利普自从回家乡以后,身体比过去好多了。他是个好孩子,几乎不出门,晚上,他的兴趣就是做填字游戏。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我看见他时常到舍费尔的宅邸(开煤气厂的那个舍费尔)附近去转悠,我想最终的结果准是同那家的姑娘结婚。” “还有一件事也告诉一下你丈夫,昨天晚上这儿也演出了我们在鲁瓦亚尔剧院看的那出戏。但是演得不如巴黎的好……” 梅格雷穿着胶皮靴子,拎着三条捕获的白斑狗鱼回到家。 “还是别吃这些鱼吧!”他夫人说。 “那当然啰!” 他这句话说得很风趣,因此他夫人抬起头来想看看他的表情,但是已经不见人影儿了!他到库房归置鱼竿和脱靴子去了。 “要是必须把杀掉的一切全吃下肚子的话,那还得了!” 同这句话一起在梅格雷头脑里出现的还有一个离奇古怪的形象:那就是卡若,他面对着佩皮多和奥迪阿的尸体,脸色铁青,茫然不知所措。即使这样一副形象也未能使梅格雷露出笑容。 “你做的是什么汤?”他坐在一只木箱上高声地问道。 “西红柿汤。” “很好嘛!” 他把靴子一个个地脱在踩得很瓷实的泥地上,同时高高兴兴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