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西姆农短篇小说》 幽灵 清晨梅格雷探长接到报告,第18区分局的洛尼翁侦探昨天半夜在于诺街遭人枪击。洛尼翁身中两弹,生命垂危,而凶手已逃之夭夭。 梅格雷赶到医院,医生说洛尼翁失血过多,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即使能脱离危险,几天内肯定无法开口说话。探长便来到第18区分局打听他近两星期来的行踪。同事们说他近来一直独来独往,行踪诡秘,而且常常彻夜不归。他的妻子还打电话到分局来问过。梅格雷查看了洛尼翁办公桌上的值班记录,半个月来上面只留着一个字:无。 梅格雷随后又到了发生枪击案的于诺街,几名警察正守在一幢五层的房子前面,地上有一摊血迹。探长进屋看到,第18区分局的侦探尚基埃已经在里面了。 女看门人反映情况说:“他是下半夜从这儿走出去的,当时我还没睡。他刚出去就响起三声枪响,紧接着是汽车的马达声。”女看门人还说洛尼翁侦探是从五楼一个叫玛丽奈特的姑娘的房间里出来的。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每晚在她那里,下半夜才出大楼。 梅格雷和尚基埃侦探面面相觑,惊讶不已。难道平日不苟言笑的洛尼翁竟常在一个姑娘的住处过夜?然而女看门人说是她亲眼看到的。女看门人说,玛丽奈特25岁,长得很漂亮,也很有教养,在一家美容院工作,除洛尼翁外,从不接待其他男人。 女看门人又说:“枪响后我很害怕,没敢出去,只是从窗边朝外张望。看到有个人倒在大楼前的人行道上,仔细一看,正是刚从这儿出去的洛尼翁侦探。我立即打电话报警,然后壮着胆子走到楼外。那时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他还在那里微微挣扎,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我,像是想说什么。最后,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随即昏过去了。” “两个什么字?”梅格雷打断她的话问。 “幽灵!” 警察赶到后,女看门人马上奔到五楼想把外面发生的事告诉玛丽奈特,但敲门没人应,推门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想她一定也听见枪声,因为她的房间临街,可我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梅格雷和尚基埃侦探一起上五楼到玛丽奈特的房间。他们注意到外面起居室的一张独脚小圆桌上有一个烟灰缸,里面有十来个烟蒂。 小圆桌旁边,对着落地窗摆着一张扶手椅。梅格雷走进玛丽奈特的卧室,床上没有整理过,枕头上有一个微微下陷的头部轮廓。卧室的地上扔着一件淡蓝色睡袍和一条睡裤。床头柜上也有一只烟灰缸,里面却只有两个烟蒂。探长俯身仔细看了看,这是两个万宝路牌香烟的烟蒂,上面还留着淡淡的红色唇印,和起居室那只烟灰缸里的香烟牌子不同。 梅格雷回到起居室,打电话请司法鉴定处的专家前来检查。尚基埃从口袋里掏出两只弹壳,对梅格雷说是在洛尼翁遇刺现场的马路边找到的。探长接过弹壳,拿在手里掂了掂:凶手用的是大口径毛瑟手枪。探长推断:这种枪很沉,体积也较大,不可能藏在裤袋里。女门房说过,枪响后曾听到汽车骤然加速的声音,可以说凶手是坐在汽车里开枪的,而且把手伸出车窗外,因而现场留下了弹壳。当时汽车里至少有两个人,因为凶手很难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出窗外举枪瞄准。 探长走到起居室朝马路的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向外观望。对面有几幢私人住宅,正前方的一幢小楼建筑风格别致,共有三层,第三层的一个房间三面都是玻璃墙,像一个画室,深色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仔细一看,有半米左右的缝。对面是不是住着一个画家呢?他等司法鉴定处的人到后,便请尚基埃留在于诺街继续调查,特别是对面那幢有画室的房子,自己先走了。 下午尚基埃来到梅格雷的办公室,说玛丽奈特住的那幢楼的二楼 住着一个性格孤僻的老头,患有严重风湿病,走路要靠两根拐棍,终日倚窗东张西望打发时间。是他反映说,对面那幢三层住宅里住着一对神秘的夫妇,几乎每天晚上,有一个妙龄女郎由一个男人用汽车送到门口,男人开车走掉,而女的待到天亮才离开。最奇怪的是,上门的女人天天调换。 “我去拜访了那幢楼的主人,”尚基埃说,“他叫荣盖尔,荷兰人,现年65岁,举止高雅,是个大收藏家。其妻是法国人,雍容娇艳,比他年轻得多。荣盖尔的父亲是荷兰一个大银行家,荣盖尔继承他的财产后,将钱用来购买名画。光客厅里挂的那些画就足以开一个名画展。荣盖尔先生说他们昨夜没有听见枪声,今天上午才听说昨天半夜马路对面出了事。” 半小时后,梅格雷亲自上门拜访这位受人尊敬的荷兰人。仆人先把他领到客厅,梅格雷扫视着墙上一幅幅19世纪名画,仿佛置身于罗浮宫的一个大厅。过了约摸5分钟,那男仆又请探长进了一个典雅幽静的大书房。 那个荷兰人坐在一张拿破仑时代式样的写字台前,手拿一只放大镜,正在聚精会神地检查一幅油画。“是梅格雷先生?”荷兰人站了起来,说话声音既不惊讶也不激动。“能见到您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我深感荣幸。”探长开门见山说:“我来是想问问昨夜府上是否有人听见枪声。”荷兰人朝梅格雷看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上午您的一位同事已经向我提过,如有必要的话,我可以重复一遍:我们这里谁都没有听见枪声,因为大家都睡了。” 梅格雷微微地点点头,接着随口似地问了一句:“听说府上每天晚上有客人光临?”荷兰人目光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讶,但他还是直视探长:“如果探长先生对流言蜚语感兴趣的话,那我也许该明智一点,先了解一下您来这儿在法律上的合法性。” 他说完这句刻薄的话,顾自坐下,身体后仰,双肘支在安乐椅的靠手上,一点也不再彬彬有礼了。探长有些尴尬,荷兰人到现在还没请他坐下呢,便从口袋里掏出烟斗,不过没有点上,一面摆弄着手里的烟斗,一面平静地说:“荣盖尔先生,您完全可以打电话给您的律师。我来这里没有任何法律凭证,您甚至有权赶我出门,但这样的话,”他抬头看看荷兰人,“我即使不把您这种不合作态度看作企图隐瞒某种事情,至少也把它看作是怀有敌意。” 荷兰人一听,脸上顿时露出微笑:“请坐吧,梅格雷先生,喝杯白兰地好吗?”探长摇了摇头:“我刚才喝过了。”“那好,让我继续听您说晚上客人来访的事吧。”探长没料到他态度突然变化,却在寻思荷兰人的妻子怎么还没露面,转过话题说:“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倒想参观一下这幢房子。”荷兰人略一迟疑,随即站起身爽快地说:“好吧,我来带路。” 他领着探长看了楼下的几个房间后问:“您还想上楼看看吗?”探长点点头。荷兰人一面带着探长上楼,一面介绍周围墙上的一幅幅画,这些画没有一幅不是出自大师之手。楼上有两间卧室、一个浴间、一个小客厅和一个小书房。 “梅格雷先生,如果您对画有兴趣的话,我可以陪您在每一幅画前欣赏一下。”看完二楼,荷兰人似乎打算结束参观了,探长提醒他:“三楼是……”“唉,那是画室,里面没挂什么名画,”荷兰人马上解释。“能上去看看吗?”荷兰人又迟疑了一下,然后不太情愿地领他上三楼。 三楼的楼梯口有个储藏室,梅格雷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口朝里看了看。储藏室对面有一扇关着的橡木门,雕着漂亮的花卉图案。“那是画室,”荷兰人说着敲了敲门,“可以进来吗,亲爱的?梅格雷探长想参观一下。”荷兰人的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响,探长明白荷兰人的妻子一定在里面。 过了好几秒钟还没动静,于是荷兰人慢慢地把门推开……梅格雷着实吃了一惊:在画室中央的画架前,站着一个白晃晃的人影,他的耳朵里猛然响起女看门人从生命垂危的洛尼翁侦探嘴里听到的那个词:幽灵! 梅格雷定了定神,看清了这是一个女人,身穿白色长袍,头裹白色包头巾。 “这是我的太太。”荷兰人介绍道。那女人转过身来,扯下包头巾,一头黑发立即像波浪般技散下来。这是个秀色可餐的年轻女人,比荷兰人至少年轻35岁。 她在白袍上擦了擦手,立即迎上前来:“很高兴能认识您,梅格雷先生,我常在报上看到您的照片。”她落落大方地说,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直瞅着探长。梅格雷却朝画架上那块画布看,那上面只有一些杂乱无章的色块。 探长随便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后,慢慢地踱到遮着窗帘的玻璃墙前。一面玻璃墙上的黑麻布窗帘已经洗得褪了色,显然比原来缩小,了,所以没能把这面玻璃墙完全遮住,留出一条不到半米的缝。探长现在明白了,玛丽奈特的起居室内那个落地窗正好对着这面玻璃墙。 荣盖尔太太脱去身上的白长袍,里面是一件黑色的紧身连衣裙,显出了丰腴动人的体态。她漂亮的脸上始终带着不失女主人身份的微笑。“夫人,您经常在晚上画画吗?我不知道晚上也能画。”梅格雷的口气相当随和。荣盖尔太太和丈夫交换了一个旁人难以察觉的眼色,荣盖尔先生不等她开口,回答说:“酷爱阳光作用的印象派画家不会在晚上绘画,但一些现代派画家认为,人造光能使各种颜色的色感更丰富。” “哦,因此您才经常晚上绘画,是吗?”梅格雷问荣盖尔太太。她拢了拢头发,没有正面回答,而像很不好意思似地说:“我这哪算得上绘画,只是涂涂抹抹打发时间罢了。我希望您对绘画不是行家,否则的话,我要无地自容了。”说完,她努力作出迷人的微笑。 梅格雷四下观察了一番,觉得有些奇怪:除了画架上那块画布以外,四周连一幅画都没有。“能看看您平时画的画吗,夫人?”荣盖尔太太似乎有些脸红,但还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哎,我的画根本不登大雅之堂,每画完一幅,不是毁掉就是送给朋友。我没有扎实的绘画基础,只是想起赶时髦,画画所谓的抽象画什么的。”当她发现探长的目光停留在画室尽头一扇紧闭着的小门上时,马上说:“瞧这儿连张椅子都没有,我们到楼下客厅去坐一会儿好吗,梅格雷先生?” 探长没有回答她的话,走到那扇小门前,轻轻推一推,门锁着。“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荣盖尔太太用求助的目光看看丈夫。荣盖尔先生于是解释说,门内是个堆放什物的小房间,这扇门已经有半年多未开了。探长请他把门打开,荣盖尔又说开这扇门的钥匙几天前丢失了,接着脸色不变,冷冷地加了一句:“我觉得您这么干好像越权了,探长先生。”“那么好吧,荣盖尔先生,我这就打电话给检察院,让他们派个锁匠来,再给我签发一张合乎法律手续的搜查证。”梅格雷的嗓门不大,但口气是认真的。 荣盖尔夫妇又一次交换眼色。随后荣盖尔太太从画架旁搬起一只搁脚凳,放到画室门边一只大橱旁边,踩在凳子上,从橱顶上取下了一把钥匙。 梅格雷接过钥题打开小门,没有立即进去,只是朝里面环视了一周,然后回头对一动不动地站在身后的荣盖尔说:“您刚才说这扇门有多长时间没打开了?”荣盖尔没有回答,表情有些愠怒。 房间里放着一张铁床,地板很干净,还有些潮湿,显然在两天内冲洗过。四壁肮脏不堪,上面用各色颜料画着一些淫秽的裸女。其中一个,一看就知道画的是荣盖尔太太。这幅画线条简洁,像是随意勾画出来的,却非常生动传神,且带有浓烈的色情味。 “我不要求您过来,夫人,原因您自己猜得着,不过我希望您的丈夫进来看看,”探长对荣盖尔太太说。 荣盖尔竭力装出镇静样子,跟着梅格雷走进小房间。“我希望知道一下这些画——姑且叫壁画吧——是谁的杰作?”说着,梅格雷点上了烟斗。荣盖尔默默地看了看墙上的裸体画,叹了口气说:“说来话长啊。我们下楼边喝边谈好吗?” 三个人来到客厅坐下,荣盖尔给梅格雷倒了一林白兰地,自己则点起一支雪茄,猛吸了几口。随后他缓缓地叙述起来。 “两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向我推荐了一个生活潦倒但很有才华的年轻画家,他经常露宿街头。我让他住到楼上那个小房间,在我的画室里画画。我向他提供食宿,因为我很欣赏他的画。他叫贝得罗,35岁,后来因为他行为不检点,我给了他一笔钱,把他打发走了……” “那么晚上来府上的女客人是找谁的呢?”梅格雷问。荣盖尔睑部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请告诉我,探长先生,您想在她们同街上的枪声之间建立什么样的联系?”“我希望您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荣盖尔先生。” 荣盖尔掐灭雪茄,脸上带着恼怒的表情说:“难道您是第~次看见像我这种年纪的男人迁就某些天性吗?我之所以要选择在巴黎居住,是因为在这方面享有自由……您迫使我说出个人的隐私……” 探长转过脸不动声色地注视荣盖尔太太的表情。后者马上接着她丈夫的话说:“至于那些女人。我在成为荣盖尔太太之前就知道了。也许您会对像他这样的丈夫感到奇怪,这种年纪的男人需要通过换女人来激发爱情,这我能理解。这类事我丈夫从不对我隐瞒,这倒使我感觉受到尊重。”“您昨晚在画室一直待到几点?”探长问。荣盖尔太太皱了皱眉头,好像在回忆;“大概12点左右吧,我画画时从不戴表。”“也穿着刚才那件白色的工作农?”’“是的。” 梅格雷起身告辞。 走到街上,他感到一阵轻松。刚才在荷兰人家里所看到的一切像电影镜头一般在他的脑海里闪过。给他印象最深的不是一幅幅价值连城的名画,而是那个小房间墙上的淫秽图画——其中有荣盖尔太太的裸体像。画这些东西的人一定充满了狂热的情欲,或是个疯子加天才的人物。那小房间近期内肯定有人住过,但这一两天内为什么又冲洗呢? 回到办公室,他先打电话去医院询问洛尼翁的情况,医生说他神志仍然不清,但已脱离危险。他又叫来两名探员,吩咐他们监视荷兰人的房子:“特别注意那些上他家的人!” 两名探员刚走,尚基埃侦探兴冲冲地来了。他在于诺街调查时碰见一个吸尘器推销员。推销员说昨天晚上10点左右,他回家经过荷兰人的门口时,看见停着一辆黄色的美洲豹牌汽车。正巧他看见门里出来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架着一个喝得烂醉的汉子。其中一个发现推销员在看着他们,不由一怔,向另一个低语了几句,只听得另一个说:“别怕,傻瓜!”推销员注意到当中那个醉汉光着脚,他们把他推进车就开走了。推销员记下了车牌的末尾三个数字:112。 梅格雷听罢立即打电话到车辆登记处查寻,不到一分钟就有了结果:这是巴黎最豪华的里茨旅馆的汽车,是专门给旅馆里的客人租用的。“我去,我认识里茨旅馆酒吧的传者。”尚基埃自告奋勇说。梅格雷点点头。 尚基埃一走,探长便仰靠在扶手椅上,双目微闭。窗外夜幕已经降落,他没有打开办公室里的灯,装上一斗烟,刚想点上,猛地想起一件事,立刻站了起来。他想起玛丽奈特起居室烟灰缸里的烟蒂,想起起居室对面的三楼画室。要是洛尼翁侦探夜晚也不开灯,坐在窗前观察对面的画室,要是他点起一支烟,要是他看见对面画室的窗帘缝里闪过一个白晃晃的影子…… 电话铃响起来,他抓起电话,是尚基埃从里茨旅馆打来的。他压低嗓门告诉探长,那辆美洲豹牌汽车近来一直由一个美国人租用。那人叫高兰,是个著名的艺术品鉴赏家,经常跟大收藏家和画商来往。“现在,他正在旅馆的酒吧喝饮料,边上还有个漂亮的女人陪着。”梅格雷吩咐尚基埃盯住他:“我派一名探员赶来协助你,你们设法把他带到我这儿来。随便找个借口,就说是为了汽车的事好了。”紧接着探长给一个熟悉的油画估价员打电话,对方一听高兰这个名字,不无敬意地介绍说,他是个很有声望的美国鉴赏家,是罗浮宫馆长的朋友,每年要来巴黎三四次。 探长刚挂上电话,探员让维埃来报告,玛丽奈特已找到,带来了,在隔壁屋子等着。探长立刻来到隔壁,用安慰和信任的口气请玛丽奈特把事情经过说一遍。玛丽奈特面色苍白,但她得知洛尼翁没有死,显得如释重负。她一五一十地把昨晚和前几天的事情告诉探长。 洛尼翁侦探最近的确每天晚上在她的起居室监视对面马路的那幢楼。他发现那个画室里有个年轻人经常在深更半夜画画,边上总有个一丝不挂的女人陪着,而且不是同一个女人。他还观察到,白天经常有一个四十多岁很有风度的男人乘汽车来,司机是个秃顶。他俩出门时,秃顶手里总是捧着一只装画的盒子。“昨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睡觉,洛尼翁侦探敲我的卧室门,非常激动地告诉我,他看见有两个男人把那个画画的年轻人带走了,其中一个就是那个秃顶。他要我别把外面的房门关上,他下楼看后要再上楼监视。过了很长时间他还没有上楼,正当我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响起了枪声。”梅格雷问她为什么要逃跑,她回答说:“等我穿好衣服走到楼下,看见人行道上已经围着人,我挤进去一看,躺在地上的正是洛尼翁侦探。我当时很害怕,要是那些歹徒知道他就是在我的房间里监视的,他们就会对我下手。”这时尚基埃推门进来,梅格雷从他的眼神明白他的任务完成得很顺利,于是对玛丽奈特说:“谢谢您的证词,小姐。您回去吧,不用怕,您的住所周围有我们的人。” 风度翩翩的鉴赏家高兰进来了。尽管他是美国人,但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你们请我来,一定是为了那辆黄色的美洲豹牌汽车的事,它昨天被盗,今天上午我向警察局报了案。”’ “荣盖尔这个名字对您来说不陌生吧,高兰先生!”梅格雷打断他的话问道。高兰微微一怔,马上回答:“是啊,他是一位大收藏家,也是我的朋友。他怎么了?他的画被盗啦?” 梅格雷点起烟斗。“现在我想给您的朋友荣盖尔先生打个电话,也许您能在我们的对话里得到些您感兴趣的东西。”高兰耸了耸肩膀,好像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梅格雷对电话说:“喂,荣盖尔先生吗?我是梅格雷。今天下午我去府上拜访时,发现了一些问题,现在我已经找到答案了。比方说,现在坐在我边上的高兰先生曾租用的一辆美洲豹牌汽车不见了,而这部车昨晚10点左右停在您家门口,还带走了您的房客,他连鞋袜都没穿……”电话另一端的荣盖尔沉默着。 高兰有些不安,但强装镇静。“请听好了,荣盖尔先生,告诉我被带走的那个年轻人现在在哪儿,还有那个谢了顶的先生。” 对方还是一声不吭,但没挂上电话。探长听到听筒里有女人的响咕声,一定是荣盖尔太太凑在她丈夫的耳边说话。 “听着,荣盖尔先生,”梅格雷发动了攻势,“我请您立即回答我这个问题,否则就太晚了。像您这样有身份的人,若被指控有谋杀嫌疑可不是件体面的事。不过补救的办法还是有的,因为洛尼翁侦探已脱险。您告诉我地址后马上来我的办公室,以继续我们昨天下午的谈话。希望那年轻画家还活着。顺便提醒您,您的房子已被包围了。” 对方终于报出了一个地址。让维埃接过探长记下的地址刚要离开,探长叫住他:“带上三四个人,得小心,那个秃顶先生身上也许有把大口径手枪。”接着他转身对面色已经发白的鉴赏家说,“要是您现在没什么要说的,就请到隔壁的办公室好好回忆一下吧。” 一个小时后,让维埃打来电话,说那个画家找到了,他被人灌下毒药,已送医院抢救。那个秃顶企图开枪抵抗,被一名探员击中了手腕。梅格雷挂上电话。一个探员带着蒙盖尔进来了。 荣盖尔似乎苍老了许多,一进门,就问洛尼翁侦探和那个画家是否活着。“活着,”梅格雷说,“我希望在警察把那个秃顶带来前,在高兰先生回答我的提问之前,您先把事情说说清楚。这对您会有好处。” 荣盖尔沉默了片刻。他仰起脖子,一口喝干探长给他的一杯白兰地,深深叹了口气:“好吧,我都告诉您。也许您觉得这些事情不可思议,因为您不收集画……” “但我收集人,”梅格雷正色道,“我收集各种各样的人!” 蒙盖尔抬头看看探长,又慢慢地垂下脑袋。再次沉默片刻之后,他终于开始用低沉缓慢的声音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两年前,他以高价买进一幅高更的画,一年后以三倍的价钱卖给南美一个大企业家。三个月后,一个美国鉴赏家来拜访荣盖尔,告诉他那幅画是赝品,拿出了不容辩驳的证据,还报出了赝品作者的名字。这无疑给了荣盖尔当头一棒,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买进假画,又卖了出去,要是外界知道,他可能会受到起诉,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然而那“好心”的鉴赏家答应为他保密,还提出个发大财的建议:把一个很有才华但非常落魄的画家带来,让他在荣盖尔的画室里干他的老本行。从荣盖尔这样有声望的收藏家那儿卖出去的画,是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那个南美大企业家就是证明。荣盖尔给他抓住把柄,不得不顺从。当然,他也在这笔交易中得到了好处。那个鉴赏家便是高兰。然而那个画家有一个疯狂的嗜好:女人。他还扬言,如果得不到这方面的满足,他就向警方告发他们。所以高兰不得不雇来舞女和妓女,由他的保镖即那秃顶每天晚上轮流送到荣盖尔家。 这些情况引起了洛尼翁侦探的注意。他开始在玛丽奈特的起居室监视荣盖尔的画室。夜晚他监视时,为了隐蔽从不开灯,但他有抽烟的习惯。虽小却很醒目的香烟小红点被秃顶在对面发现了,他告诉了高兰和荣盖尔。他们觉得秘密可能已被窥破,处境危险。高兰暗中派人反监视,发现观察的始终是同一个人,不像是警方所为,因为警方执行长时间监视任务时,总是轮流值班的。这个人一定在悄悄收集证据,准备敲诈他们。高兰决定先把那个画家打发走。不料画家非但不肯离开,还提出要漂亮的荣盖尔太太晚上陪他,否则还是那句老话。荣盖尔忍无可忍,和高兰商量找个机会把他干掉,一来洗刷耻辱,二来可以灭口。他不是还在小房间里画了污辱蒙盖尔太太的裸体画吗?高兰吩咐秃顶负责此事。秃顶昨晚叫来一名同伙,把画家击昏后抬到那辆黄色的美洲豹牌汽车上,恰好被那个推销员看到。当然,这也没逃过洛尼翁的眼睛。 画家一离开,荣盖尔太太马上亲自冲洗打扫那个小房间。高兰建议把画家留下的一幅画马上销毁,免得留下证据。于是荣盖尔太太穿上白袍,围上白色头巾,先用油画颜料把画涂得面目全非。这就是马路对面的洛尼翁冷丁看见画室窗帘缝里闪过了一个白色幽灵的缘故。 秃顶及其同伙把画家关进一个地下室后,又开车回于诺街和高兰商量,决定把他毒死,然后布置一个自杀现场。当秃顶和他的同伙出门时,发现对面人行道暗处有个人在注意他们,断定就是经常监视画室的人。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对准那人连开三枪,然后立即开车逃跑。 荣盖尔交代完了。梅格雷又递了一杯白兰地给他。 荣盖尔接过酒杯喃喃地问:“我可以给我的太太打个电话吗?” “可以,请吧,”探长说,“最好再给您的律师打个电话。” 探长与女郎 梅格雷探长刚走进办公室,就看到桌上有张纸条:“17年前因偷窃被您逮捕过的‘高个子女人’,要求立刻见您。”梅格雷想起,当年他去她的住所逮捕她时,她撒泼胡闹,竟把自己的衣服脱得精光,弄得当时还是个普通警探的梅格雷手足无措,最后只好在一个同事的帮助下用被子将她裹住,扛上汽车带回警察局。“真是个难对付的女人。”梅格雷心里想。 不一会儿她就来了。她身穿连衣裙,头戴绿色草帽,嘴唇抹得红红的。尽管已经过去17年,梅格雷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她那带着嘲讽的目光和玩世不恭的神情依然如故。“请坐,有什么事就快说吧。”她慢吞吞地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表情严肃起来:“我是为我的丈夫阿尔弗雷德来的。”“哦,就是那个大名鼎鼎、屡进监狱的撬窃专家?”“探长先生,请您不要打断我的话好吗?要知道他是我的丈夫!”高个子女人猛吸了两口烟,抬起头看着梅格雷,然后说了下去…… 阿尔弗雷德原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后被开除,从此开始了他的撬窃生涯。整个巴黎,经他手装配的保险箱有上百个,这些保险箱的暗码他都有记录,一有机会,他就到用户家开箱行窃。昨晚,也就是星期二晚上,他带上工具包出门作案,一夜未归,直到清晨5点左右才打了个电话回家,声音显得非常恐慌。 原来他昨晚爬进农庄路一个花园,划下一块窗玻璃潜入放有保险箱的屋子。室内漆黑一片,他打开微型电筒,猛然看到一双直愣愣盯着他的眼睛,一双死人的眼睛!他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急忙返身越窗逃走,连工具包也忘了拿。“阿尔弗雷德说那是一具女尸,胸口沾满鲜血,手里还握着电话听筒。他还说爬出花园后发现有一辆小汽车向园门驶来。因为他的工具包留在那个房间,他又有前科,他怕警方会以谋杀罪逮捕他,所以不敢回家。” 听完高个子女人的叙述后,梅格番立即打电话询问在过去动小时内哪些地区发生过凶杀案。回答是没有。既没人报案,也没人发现过女尸。梅格雷耸耸肩,朝高个子女人瞥了一眼。“探长先生,我是怕阿尔弗雷德受冤枉才来找您的。我丈夫确实是撬窃犯,找到他后,您可以送他去坐牢,但他决不会谋财害命。”“好吧,你先回去,需要时我再来找你。”临出门时,高个子女人回过头对梅格雷说:“您什么时候去找我都行,请放心,我一定穿好衣服恭候。” 高个子女人一走,梅格雷决定去现场察看一下。但农庄路上带花园的住宅不止一处,只能到阿尔弗雷德曾经工作过的保险箱公司去查问:农庄路上哪一户人家买过这家公司的产品。查下来共有三家:一家是银行,其余两家是私人。银行保险库有严密的电子报警系统及值班人员,阿尔弗雷德不会去冒这个险,一家私人用户的住宅没有花园,剩下的一家是牙科医生纪尧姆·赛尔,住在43号。梅格雷当即和侦探布瓦西埃去那里查看。 他俩驱车来到农庄路,先到一家小咖啡馆找了两个靠门的位子坐下,要了啤酒,梅格雷点起烟斗。马路斜对面一个花园门上有个数字:43号。他们和咖啡馆老板闲聊,了解到牙科医生赛尔50来岁,两年前结的婚,家里有一个老母,还有一个白天来干家务的女佣。 走出咖啡馆,他俩穿过马路,推开花园门,走过草坪来到房子门前,按响门铃。过了很久门才拉开一条缝。无法看到里面的人,门后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是预约的吗?今天只接待预约病人。”“请转告赛尔大夫,说梅格雷探长想见他。” 门先是微微地动了动,随后开大。“对不起,探长先生,请进。”站在他俩面前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穿一件黑色丝袍,神态高雅,面露微笑。“我儿子还在睡午觉,他有这个习惯。”她一面说一面把他俩带进客厅,里面的百叶窗都关着,光线很暗。“探长先生,真没想到您会光临。在叫醒我儿子之前,我是否可以问一问……”她脸上始终带着和蔼的微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梅格雷。 “您的儿子结过婚吗?”梅格雷问。“结过两次。”“哦,那他第二个妻子也在这儿住?”“她不在了。”她眼睛里掠过一线忧愁。她轻轻地把房门关上,然后在对面坐下。“那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梅格雷冷不防问道。老妇人瞪大了眼睛:“什么,死了?”梅格雷连忙解释:“哦,真对不起,您说她不在了。”老妇人又微笑起来:“她没死,是离家出走了。”“什么时候走的?”“有两天了。”“她没说为什么要离开你们?”老妇人没有马上回答,过了足足两分钟才慢慢抬起头来说:“我怕说出来让您见笑。您知道,我儿媳正处于更年期,动辄发火,整天焦虑不安。再加上我的儿媳是荷兰人,单身到巴黎,太想念她的故乡了。”“她是星期二晚上走的吗?”“是的。”“有人送吗?”“没有。”“她叫了出租汽车?”“叫了。”这时她低下头像是在听什么声音,梅格雷一下子明白了,立即起身把门打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门口,他就是赛尔大夫。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显然已在门外偷听了一会儿。 “这两位先生是警察局的。”他的母亲站起来解释道。牙科医生一面扣着衬衫纽扣,一面打量着梅格雷和布瓦西埃:“两位先生有何贵干?”“是这样的,赛尔先生,”梅格雷平静地说,“我们来是因为我们有理由认为您是一桩盗窃未遂案的受害者。”“很抱歉,先生,如果我家被撬窃,我会自己报警的。”“那您是不是有一只保险箱?请让我们去看看好吗?”“为什么不呢?他们自己会看到这里没有发生过撬窃案。”他的母亲抢着说,并把他俩领进赛尔的工作室。梅格雷一眼看到写字台边上有只保险箱,但他却朝窗子走去,摸摸窗上一块玻璃:“这玻璃像是刚换上的?”老妇人毫不犹豫地回答:“四天前换的,您一定记得星期五那场少见的雷雨,当时这扇窗没关。”“是谁装的?”“是赛尔,他平时爱敲敲弄弄。”这时赛尔走进来,不耐烦地嚷了起来:“妈妈,别理他们,这两位先生没权利问这问那!”老妇人却转过头朝梅格雷笑笑,似乎在说:您别介意,他就是这个脾气。她把他俩送到了门口,又轻声对梅格雷说:“如果你们需要找我,就趁他不在时来吧。” 梅格雷吩咐助手让维埃侦探去了解一下赛尔第二个妻子的情况,并查一查那辆出租汽车。第二天上午,他在办公桌上看到了让维埃的留条:“那女人叫玛丽娅·范·阿尔兹,现年51岁,荷兰尼斯克人。没有找到星期二晚上到过农庄路的那辆出租汽车。” 紧接着赛尔的母亲就来见他。老妇人落落大方地进来,脸上依然带着微笑:“请您原谅我儿子昨天太没有礼貌,是我把他惯坏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丈夫死时他才17岁,我们从未分开过。”老妇人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还不时向梅格雷微笑。梅格雷突然发问:“他第一个妻子是婚后几年死的?”“两年。”“是怎么死的?”“心脏病突发,她的心脏一直很弱。”她又微笑起来。“我来找您,是因为我儿子对您的态度使我不安,还因为我猜您一定有什么事情对我隐瞒。” “昨晚有人潜入你家,”梅格雷开门见山地说,“但他什么也没拿,因为他的手电筒照见了一样他不想要的东西。”“什么东西?”“一具女尸,看上去年纪不轻,可能就是您的儿媳。”老妇人先是嘴巴一张,接着笑了起来:“是那窃贼告诉您的?”梅格雷没料到老妇人竟如此镇定,既不惊讶也不愤慨。“现在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请您立刻去我家,我会把家里所有的门向您打开,您什么时候来,梅格雷先生?”“也许今天下午吧,我还没决定。”“那么下午再见,梅格雷先生,我等您。” 梅格雷关上门后,在办公室里呆立了良久。在他的办案生涯中,像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扑朔迷离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下一步该怎么办?电话铃响了,是让维埃打来的。他在玛丽娅婚前住过的公寓调查得知,玛丽娅是个心情开朗的女人,有个好朋友叫奥斯汀,住在阿姆斯特丹,玛丽娅几乎每天给她写信。根据荷兰警方提供的情况,玛丽娅没有回荷兰。梅格雷吩咐让维埃设法与荷兰警方联系,请奥斯汀提供玛丽娅近期写给她的信。 然后他传讯赛尔的女佣欧仁妮,得知玛丽娅患有心脏病,近日发病越来越频繁。但欧仁妮讲不出她是从什么时候得病的,因为赛尔家经常换女佣。梅格雷问欧仁妮:“赛尔大夫工作室里的窗玻璃是谁装上的?”“是赛尔先生自己,我亲眼看见的。”“什么时候?”“雷雨的第二天。” 这和老妇人的话是一致的。 欧仁妮走后,梅格雷来到农庄路附近一家玻璃店。店里售货员告诉梅格雷,赛尔在上星期五即雷雨后第二天来买过一块玻璃和半公斤油灰。梅格雷刚要离开,另一个售货员叫住了他:“您是问那个胖子吗?这个星期三上午他也来过,在我手里买了一块玻璃和半公斤油灰。我不会记错,因为星期三他是我们店里第一个顾客。”“非常感谢。”梅格雷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当天下午梅格雷就得到奥斯汀提供的玛丽娅的情况:玛丽娜受过高等教育,只身来巴黎是为了学习法国绘画艺术,她父亲曾给她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奥斯汀说玛丽娅最近几个月在信中流露出对婚姻的失望,丈夫是个伯母亲训斥的大孩子,婆婆是个极端自私的人。她还告诉奥斯汀她近来身体越来越差,很想回荷兰。 去检查赛尔汽车的莫尔斯侦探也回来了,他向梅格雷汇报:汽车后面的行李箱里有几处细小的擦痕,可能是放了很重的大箱子后留下的;车壳没有擦过,但汽车内却刷得干干净净;驾驶座的缝隙里发现了一点砖屑。梅格雷眼睛一亮,立即让莫尔斯把砖屑送去化验,同时开了搜查证,派人去赛尔家仔细检查赛尔的工作室。他打电话给玛丽娅婚后一直为她看病的杜比克大夫,杜比克大夫说:“她确实有心脏病,是心脏肥大症。”“那么您认为她的病有什么生命危险吗?”“以后很难说,不过近一两个月内还不会危及生命。” 梅格雷和让维埃一起坐车到农庄路。他叫让维埃先进去,自己走进车库对面一家小杂货铺,问柜台后的老板娘:“我是警察局的,想向您打听一下,这星期晚上有人用过一辆墨色小汽车吗?”他指着马路对面的车库。“嗯,我想想,哦,牙科医生赛尔用过,这是他的车子。”“是星期几晚上?”老板娘眨巴着眼睛,继而摇了摇头。突然她朝店堂后面叫了一声:“亚当,你出来一下。”话音刚落,里面走出一个脸颊有些肿的老头。“你牙疼半夜起来找药的那天是星期几?”老头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拍了一下脑袋:“是星期二晚上,店里是白天进货的,我们向来是星期二进货。没错,我当时还看到赛尔大夫开车回来,我对老太婆说:‘药没找到,倒看见了治牙病的医生。”’“是几点钟?”“呀,恐怕是下半夜了吧,赛尔大夫大概刚出诊回来。”“车是从哪个方向开回来的?”“从瓦拉斯林荫道方向开过来。”梅格雷知道,瓦拉斯林荫道再过去就是塞纳河。 他来到赛尔家,老妇人在一把扶手椅上端坐着,一看到梅格雷脸上又露出笑容:“瞧,梅格雷先生,这里就像在搬家一样,他们在找什么呢?”他走进房间,让维埃把从赛尔卧室里搜出的一支手枪和他母亲箱子里的两份死亡证书-一是她丈夫和她第一个儿媳的——交给梅格雷。梅格雷走进赛尔的卧房,赛尔爱理不理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抽他的雪茄。“赛尔先生,请您系上领带穿上鞋好吗?”梅格雷冷冷地说。牙科医生立即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阴沉的目光里露出一丝惊讶。 第二天下午,审讯开始了。 梅格雷问:“您有心脏病吗?”赛尔不假思索地回答:“心脏肥大症。”“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您的父亲、您的第一个妻子都死于心脏病。而您第二个妻子也患有心脏病。”赛尔点了点头。“玛丽娅很有钱?”“可以这么说,不过她的开销也相当大。”“她留下的钱呢?”“她什么也没留下,她临走时把保险箱里属于她的黄金统统取走了。”“您怎么证明您的话是事实呢?”“信不信由你!” “您上星期五去买过玻璃和油灰?”“不错。”“这星期三上午您又去买过一回?”赛尔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雪茄,梅格雷把火柴递了过去。 “您最后一次用车是什么时候?”“上星期天。”“去哪里?”“枫丹白露森林。” “好吧,赛尔先生,”梅格雷点起了烟斗,“我们的谈话已经录进了磁带,在结束我们的谈话之前,我想问问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赛尔眼睛看着天花板,好像在回忆什么事情,接着摇摇头。 梅格雷叫让维埃把赛尔带到隔壁房间去继续审讯,然后把译员请来,让他把荷兰警方送来的玛丽哑用荷兰文写的信挑几封念给他听。 “……昨晚我做了一个恶梦:一个头上长角的怪物狞笑着向我扑来……怪物的脸一会儿变成我丈夫的脸,一会儿又变成我婆婆的脸。醒来时我出了一身冷汗,心怦怦直跳……” “我婆婆那双眼睛简直能穿透我的内心,我不管走到哪里,总觉得身后好像有她的眼睛。她从来没有对我板过脸,可我非常害怕她的微笑……” “昨天下午赛尔来我的房间,无意中朝床柜箱抽屉看了一眼,脸色一下子发白。‘这……这是什么?’他指着抽屉里一支象牙柄小手枪问。你还记得吗,就是我去埃及旅行时买的。我平静地告诉他这是一支手枪。他很紧张地问我枪里有没有子弹。我拿出弹匣检查了一下,对他说没有。他走后不到一刻钟,他的母亲就进来了,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一个女人在身边放着手枪是不合适的。我说我只把它当作一件玩具或纪念品收藏,因为那象牙枪柄上刻着我名字的缩写字母。最后,直到我在抽屉的角落里找到几发子弹交给了她,她才离开。但她走后没几分钟,我在一只小包里又找到了几发子弹……” 让维埃走进来,说赛尔的母亲又来了,正在接待室等着。梅格雷慢吞吞地下楼,在接待室门外瞥见里面有一顶绿色的草帽,那个高个子女人正面门而坐。赛尔的母亲坐在高个子女人对面。梅格雷刚想跨进门,高个子女人急忙朝他递了个眼色,并微微地摇了摇头。他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转身离去。 高个子女人来警察局是为了告诉梅格雷,她今天收到阿尔弗雷德从鲁昂寄出的明信片,上面除了她的地址以外,没有其他的字,显然阿尔弗雷德还在担心,不敢露面。刚才她和老妇人聊天,得知她就是牙科大夫的母亲,于是想套出一些关于她儿子的情况。 梅格雷重新回到办公室,叫让维埃把赛尔带来。梅格雷咬着烟斗,让维埃吸着纸烟,赛尔抽着雪茄,门窗紧闭的办公室里不一会儿便被烟雾笼罩。 梅格雷突然发问:“你为什么要杀死玛丽娅?”“诬陷也是有罪的,探长先生。”赛尔冷笑了一声回答。“你继承了你第一个妻子的遗产?”“难道这不合法?”“当然合法。不过在找到你第二个妻子的尸体之前,你却无法继承这第二份遗产。”“您有什么证据说我害死了玛丽娅?”“你不仅杀死了你第二个妻子,也许还杀死了第一个妻子。”赛尔嘴上掠过轻蔑的冷笑,闭口不答。 “尽管你车里打扫得很干净,可还是留下了塞纳河边的砖屑,而你却说上星期到枫丹白露森林去了。”“难道不会有别人偷开我的车?”“不可能,你的车库是上锁的。”“你们的人不也进了我的车库吗?”赛尔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 梅格雷笑了笑,看了一下表,不紧不慢地对赛尔说:“知道吗,你的母亲在楼下接待室等着呢。”赛尔先是惊讶,接着是愤怒:“难道你们就这么折磨一个老人?凭什么拘留她?”“不,是她自己来的,她有话要和我谈呢。”说完,他和让维埃走出办公室。“等等,”赛尔在里面叫起来,梅格雷转身看着他。“如果我要见见我的母亲,这个要求不算太过分吧?”“迟早会让你见的,但不是现在!”说完,他把门关上了。 他们把高个子女人叫到让维埃的办公室,她进门便说:“为什么要我马上来,那老太婆和我聊得正起劲呢。”“你们在说些什么?”“她闭口不谈地儿子的情况,却对你们警察很感兴趣。我编了故事,说我丈夫在外面动了刀子被你们关押起来,她连忙问我你们是怎么对待他的。我说你们一连审讯了他24个小时,不给他吃东西,还动了刑。”梅格雷皱了皱眉头:真是胡说八道!“她听到这里‘啊’了一声,显得非常焦急和痛苦,就好像你们在拷打她儿子一样。”梅格雷听到此眼睛一亮:“好吧,你丈夫有消息吗?”高个子女人沉吟半晌之后问:“如果他现在回来,你们会逮捕他吗?”“不会,他没有在作案现场被抓,更主要的是赛尔家否认被撬窃。”高个子女人听罢如释重负,把阿尔弗雷德寄来明信片的事告诉了他。“那我再去和老妇人聊下去,”她讨好地对梅格雷说。 梅格雷转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办公桌上的台灯。赛尔垂着肩一动不动地坐着。看来他已经相当疲劳了。沉默了一段时间后,梅格雷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现在你的母亲正在想象我是怎么拷问你的呢。”赛尔猛地抬起了头,梅格雷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露出非常不安的神色。“我想见她。”“不,该询问她的是我。”“您对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难道就没一点同情心?”“同情心?玛丽娅本来也可以活到七八十岁的!”梅格雷一下子站起来,朝门外走去。赛尔第一次看到探长这样愤慨和激动。 高个子女人第二次走进让维埃的办公室时,已是下半夜一点多,她十分疲惫,进来便要了一杯白兰地。她喝完酒抹抹嘴说:“唉,那老太终是精神真好,比我还挺得住,她猜到了我过去的生活情况,”梅格雷明白这是指她婚前的卖笑生涯,“向我打听监狱里女犯的生活情况,譬如几点钟起床,吃些什么,女看守凶不凶,甚至还问我是否看到过死囚。”“谢谢,你可以回去休息了。”高个子女人一走,梅格雷倒了满满一杯白兰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朝助手诡秘地一笑。 当面孔红彤彤的梅格雷再一次坐在赛尔面前时,后者已是满脸倦容了。“我想了很久,赛尔先生,”梅格雷的口吻相当随便,“玛丽娅不是说过坐夜车去荷兰吗?看来她确实是去荷兰。但她临走为什么还要去你的工作室呢?我刚知道玛丽娅也有一支手枪。所以我快要这么认为:你开枪可能是为了自卫。看到玛丽娅真的死了,你非常惊恐,于是你先把尸体留在现场,自己马上去车库取车,恰好被车库对面的杂货店老板看到了。玛丽娅根本没有去找出租汽车,否则我们早就找到那个司机了。换句话说,她将要出门之际,突然改变主意,闯进你的工作室。告诉我,赛尔先生,她去干什么呢?”“她没去我的工作室!”“别说得那么肯定,赛尔先生,受害者的尸体不会永远找不到的。我们已在塞纳河比朗科尔码头驳船卸砖的地方开始打捞、打捞工作一结束,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她向你要钱了?她威胁你了?也许你冲上去夺她的手枪时不小心扣动了板机?也许当时她在威胁你的母亲,因为女人之间有了仇恨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也许你的手枪在你写字台的抽屉里,当玛丽娅握着手枪进来时,你慢慢拉开抽屉,先发制人?如果是以上情况,预谋杀人便不能成立,你可以以正当防卫为自己辩护。然而我需要你解释的是,为什么玛丽娅在出门之际又突然手持武器跑进你的工作室?”梅格雷眼睛不离赛尔,慢慢地点起烟斗。“告诉我,你是在哪种情况下开枪的?”“我没有开枪!”赛尔像突然有所醒悟似地说。“别说得太不留余地,这样你到头来肯定会后悔。瞧我不是已经为你找出了所有玛丽娅可能先持枪威胁的理由吗?”赛尔低头不语。“你为什么要把撬窃犯留下的工具转移呢?”“我没有看见什么撬窃工具!”“再过几个小时那人可能就要出现在你面前。”“你们找到他了?”赛尔又显得不安。“我们在你的工作室发现了他留下的指印。尽管你擦得很干净,但免不了会疏忽。”赛尔从口袋里拿出手帕,用力擦着嘴角和额头。“现在已经三点半了,赛尔先生,你还是不想告诉我些什么?”“我没什么可说的!”“那么好吧,”梅格雷站起身来,“现在我不得不去折磨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了。”赛尔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梅格雷将老妇人请到让维埃的办公室,她从容地坐下,双手把一只黑色手提包抱在胸前,表情还是那么自然。“我不愿意给人带来坏消息,尤其不愿意给像您这把年纪的人带来坏消息。您也有心脏病吗?”“没有,我除了晕船,没有什么其他的毛病。”她微笑着回答。“那么我告诉您,您的儿子杀了他的妻子?”梅格雷眼睛直视老妇人的脸。“是他自己说的?”她问。“他还不肯承认,但我们已有了证据。”老妇人的呼吸好像变得急促了,但她的身体还是一动不动:“你们有什么证据?”“我们在塞纳河边找到了他把玛丽娅的尸体、行李及撬窃犯的工具扔下河的现场。”老妇人“哼”了一声,抱在胸前的手提包一下子滑落在地。她连忙弯下腰去,在抬包的一刹那,她惊慌地偷看了梅格雷一眼。这一举动自然没逃过探长的眼睛,然而他好像什么也没看到,继续说:“您的儿子拒绝以正当防卫来为自己辩护,这是一个错误。因为我已经这么认为:玛丽娅手持武器进入他的工作室定有原因。”“什么原因?”“这就要问您了。我明确地告诉您,他确实杀了人!”梅格雷用严厉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她。老妇人的手有点哆噱了,她掏出手绢在手里拧着,目光渐渐呆滞下来。“检查官一到法庭,您的儿子就是被告。他的第一个妻子马上就会被从墓里挖掘出来,您一定知道我们会从她的骨骸里发现某种药物留下的痕迹。”她咬了咬嘴唇,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梅格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脸上竟然还挂着一丝微笑!“他为什么要把两个妻子都害死呢?”她的语气依然那么镇定。“这是不可能的,这不会是真的,探长先生。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下这个结论,我不相信这是事实,让我去和他谈谈吧,我会弄清真相的。”“请坐下吧,赛尔太太,”梅格雷又点起了烟斗,“事实上您的儿子既没害死过他第一个妻子,也没害死过他第二个妻子。”梅格雷说得很慢,他透过烟斗里冒出的青烟,看到老妇人皱了皱眉头,她目光里露出的是惊讶而不是高兴。“同样,他也不曾害死过他的父亲,即您的丈夫。”“您……您说什么?这……这是……”“嘘!”梅格雷做了个让她安静下来的动作。“您的第一个儿媳是因慢性中毒而死的,当然,并不是服了砒霜或其他什么剧烈的毒药。顺便告诉您一句,下毒害命十之八九是女人的行为。您的第二个儿媳和您的第一个儿媳都有心脏病,您的丈夫也有心脏病。有一些麻醉药身体健康的人服下去不会有什么明显的不适,而对心脏病患者来说,那可是致命的。据我了解,您的丈夫活着时染上了恶习:先是酗酒,后来又嫖妓,您怕有朝一日他把家里的财产挥霍一空。您丈夫死后,您对赛尔严加管教,从来不许他在外面喝酒……后来您的儿子结婚了,一个比你们家更有钱的女人进入了你们的生活圈子,她有着和您一样的夫姓和同样的权力。”老妇人松开了紧抿的嘴唇:“您说我毒死了我丈夫,又毒死了我的第一个儿媳?”“是的!”梅格雷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还毒死了我的第二个儿媳?”她干笑了一声。“请听下去吧。一开始我也挺纳闷,她为什么死不见尸呢?如果她仅仅是被毒死的话,那您完全可以如法炮制,就像对待前两个受害者一样,把经常为玛丽娅看病的医生叫来,他肯定会认为玛丽妞死于心脏病突发,因为她确实有心脏病病史。但肯定有一件事迫使您儿子向玛丽娅开枪。比方说,那天晚饭后她感到身体出现了某种症状,想打电话叫人。她和你们生活了两年半,对您的为人已经非常了解。她读过许多书,其中包括医学方面的书。当她意识到有人对她下了毒之后,马上走过您儿子的工作室,当然,那时您也在里面。我不知道她是握着枪进来的还是只准备打电话报警……这时您就想到:杀死她。”“照您的说法倒是我……”“不,”梅格雷打断了她,“我已经说过是您儿子开的枪,或者说是他替您干了。”梅格雷站起身打开窗子,外面晨光熹微,清新的空气徐徐吹来。他转过身,倚着窗台继续说:“您的儿子以为您要这么干是为他着想,是为了让他有一份可观的财产。不,他想错了!”他走到她的面前,逼视着她说,“您谋财害命不是为了您的儿子,而是为了您自己。您上这儿来不是因为您儿子杀了人,而是怕他说出真相。”老妇人像是要躲避梅格雷咄咄逼人的脸似的,头一个劲地往后仰。“对您来说,您的儿子进监狱也好,挨枪子儿也好,都没什么关系,只要您自己能逍遥法外,因为您认为自己还可以守着这一大笔财产活个够……”说着,梅格雷猛地一把抢下老妇人两手一直紧提着的手提包。她面孔惨白,惊叫了一声,冲上前去想把它夺回。“坐下!”梅格雷指着椅子喝道。他打开手提包,仔细翻寻着,最后在一个小纸包里找到了两粒白色的药丸。“这就是您急着想和您儿子见面的原因,”他举着药丸说,“只要他把它们吞下去,您就永远不用担心他会说出真相了。” 电话铃响了:潜水员已经打捞上一只沉重的大箱子,现在正送往司法警察局。挂上电话后,梅格雷转过头来说:“赛尔太太,请跟我走吧,这里已经不是您待的地方了。”老妇人垂着头没有动,但全身在发抖…… 下午,当梅格雷下楼经过接待室门口时,看到高个子女人还在里面,她身旁坐着个身材瘦小、眼眶略凹的男人。他俩低着头正在轻轻地说着什么。梅格雷没有惊动他们,只是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他拐弯走到接待员的办公室,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几行字,吩咐接待员交给高个子女人,然后便坐车回家了。纸条上写的是:“阿尔弗雷德夫人:谢谢您的帮助。请告诉您的丈夫:晚上早点睡!梅格雷。” 蜡泪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案件。不过,像这一类案件,有了作案现场的平面图,有了调查材料,通过推理和科学的侦察方法,似乎可以作出结论的。更何况,警长梅格雷离开刑事警署的时候,对案情已经了如指掌。 因为出事的地点并不远,所以他预计这次出差用不了多少时间。可实际上他却作了一次长时间的疲惫不堪的“旅行”。他乘坐又旧又老的小火车,来到离巴黎100多公里的韦特欧劳。这种小火车简直是荒唐可笑,只有在埃比那勒地方印制的纪念画片上可以见到它们。下车以后,他向周围的人打听,想叫一辆出租汽车,可人们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他,以为他是在开玩笑。那么剩下的那段路怎么走呢?只有坐面包师傅的小推车了。可是,他终于说服了那位开小卡车卖肉的老板,老板答应送他一趟。 “您常去那儿吗?”警长一边谈着他要去执行任务的村子,一边问。 “一星期去两趟。多亏您‘照顾’我,这不是又增加了一趟吗!” 其实,梅格雷就坐在离那个村子40公里的卢瓦尔河畔。但是他完全没有想到,在奥尔良森林里,还能找到一个这样偏僻落后的小村庄。 小卡车行驶在森林深处,两边都是高耸入云的大树。走了约十公里以后,终于到达一片林中空地,一个小小的村庄坐落在空地中央。 “是这里吗?” “不是,是前面那个村子。” 雨停了,树林里很潮湿。阳光蒸发起白茫茫的水汽,使人感到窒息。树枝是光秃秃的,脱落的枯叶正在霉烂,不时发出咔咔的响声。有时还看到远处一团团磷火闪着光亮。 “常有人来这打猎吧?” “那一定是某位公爵……” 车继续往前开,又来到一片林中空地。这块地方比刚才经过的那一块地方要小一点儿。30来所简陋的小平房把一个有尖顶钟楼的教堂紧紧地围在中央。这些房子没有一所不是百年以上的,那黑色石板的屋顶,看上去就使人觉得扫兴。 “请您把车停在鲍特玉姐妹家的对面。” “我想,大概是在教堂前边……” 梅格雷下了车。卖肉老板把车退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停下来,打开汽车的后盖儿。村子里几个爱管闲事的女人围了过来,她们看着新鲜的猪肉,却没有决定是买还不买,因为按照惯例,这一天不是来车卖肉的日子。 出发之前,梅格雷已经把前次来过的侦察员所画的平面图研究得相当透彻并且记在脑子里。现在,他闭上眼睛都能毫不费劲地在这所房子里走动。 梅格雷走了进去,房间是那样阴暗,幸亏他记住了图上标出的位置,否则简直是寸步难行。这是一家店铺,它的古老和陈旧像是在对我们的时代提出挑战。仅有的几束光,透过缝隙射在几幅古旧的油画和室内的家具上。在这阴暗对比很强烈的房间里,墙和那几幅油画一样,都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灰暗颜色。偶尔可以看到瓷瓶和铜器在光线照射下闪闪发亮。 鲍特玉家的两位老小姐自出生以来就一直住在父母留给她们的这所房子里,如今已有65年了。(姐姐至少有65岁,因为妹妹已经62岁了。)长久以来,房子里的一切陈设都丝毫没有改变:柜台上放着称和装糖的盒子;货架上的食品杂货散发着桂皮和香草的气味;甚至连喝茶用的小桌子也放在原来的地方。在一个角落里,并排放着两个油桶,大桶里装的是煤油,小桶里装的是食用油。再往里边有三张桌子,左边的一张,由于用的时间太久,已经褪了颜色。桌子两侧摆着没有靠背的椅子…… 左侧的门开了,进来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女人。她挺着肚子,腰间系着一条围裙,怀里抱着一个小孩,站在那里看着警长梅格雷。 “这是怎么回事?”女人说。 “我是来作调查的。您一定是这家的邻居吧?” “我叫玛丽·拉考尔,铁匠的妻子。” 梅格雷看见挂着的那盏煤油灯,不知道这个小村庄里没有电灯。 没有人邀请他,梅格雷就进了里屋。这里一片昏暗。幸亏有两根正在燃烧的木柴,借这这一点亮光,梅格雷看见一张大床,床上铺着很厚的褥子,红色鸭绒被鼓鼓攘攘的像个大球。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婆,一动不动,脸色灰暗而呆滞,只有那双眼睛证明她还活着。 “她总也不说话吗?”梅格雷问玛丽·拉考尔。 “不说。”玛丽用手势作了回答。 梅格雷耸耸肩膀,然后坐在一把藤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材料…… 案件发生在四五天以前,案子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轰动的地方。鲍特玉姐妹两人同住在店铺里,为了攒钱,过着十分节俭的日子。在这个村子里,她们还有三处房屋。她俩因吝啬而出了名。 星期五夜里,邻居们的确曾经听见了什么动静,可是并没有引起注意和不安。星期六拂晓,一个农民经过这里,发现一间屋子的窗户大开着,他走近一看,大喊起“救命”来。 窗户旁边,穿着睡衣的安梅丽·鲍特玉躺在血泊中,她的妹妹玛格丽特·鲍特玉面朝墙躺着,胸部被砍了三刀,右面颊被砍裂,一只眼睛上也有刀伤。 安梅丽当时没有死,她推开窗户想去报警,可就在这时,由于失血过多而晕倒在地。她的11道伤痕都不算太严重,而且这些伤痕都在肩部和右侧。 五屉柜的第二个抽屉开着,在那些散乱的衣物上边,人们找到了一个发霉变绿的皮夹子,想必姐妹俩在这里面珍藏着各种证件和票据。在地上找到了一个存折,一些产权证书,房屋租约和各种各样的发票。 奥尔良地方有关部门对这个案子已经作了调查。梅格雷不仅有详细的现场平面图,而且还有照片和审讯记录。 死者玛格丽特在出事后两天就被埋葬了。至于安梅丽,当人们要送她去医院的时候,她拼命地用手抓住床单,死也不肯走,她的眼神似乎在命令人们:把她留在家里。 法医断定安梅丽身体的主要器官没有受到伤害。她突然沉默不语,一定是因为受了惊吓。她已经五天没有开口了。虽然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可是她在观察着周围发生的一切。现在也是这样,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警长梅格雷。 在奥尔良检察总署作了调查以后的三小时,一个男人被捕了。一切迹象表明他就是凶手。这个人叫马尔塞,是已经死去的玛格丽特的私生子。玛格丽特在23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已经25岁了。村里人都说,他先在一个公爵家里当仆人,后来在树林里靠砍柴过日子,他住在芦邦底池塘旁边,离他母亲家有十公里。过去那里是一个农场,现在农场已经荒废了。 马尔塞被关在一个单人囚室里,梅格雷到囚室去看过他。这完全是一个没有教养的野蛮人,有好几次,他离开家几个星期也不告诉妻子和五个孩子。这些孩子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拳头比得到的别的东西要多得多。另外,他还是一个酒鬼,一个堕落的人。 梅格雷想在案件发生的具体环境中,重读一下一天晚上对马尔塞的审讯记录。 “那天晚上7点钟左右,我骑着自行车到了‘两个老太太’家,她们正准备吃晚饭。我从柜台上拿起酒喝了几口,完了就到院子里杀了一只兔子,我母亲就拿去炖。像平常一样,我姨妈嘴里嘟囔着,因为她一向讨厌我。” 村里的人都知道,马尔塞常来母亲家大吃大喝,母亲不敢拒绝,姨妈也怕他。 “那天,我们还吵了两句嘴,因为我从柜台里拿了奶酪,切了一块……” “那天你们一起喝的什么酒?”梅格雷问。 “是店里的酒……” “你们点的什么灯?” “煤油灯,吃过晚饭后,母亲有一点不舒服,就上床休息去了。她叫我打开五屉柜的第二个抽屉,把她的那些证件票据拿出来。她给了我钥匙,我拿出来以后就和母亲一起数发票,因为到月底了……” “皮夹子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还有一些产权证书、债券和借据,还有一大叠钞票,有三万多法郎。” “你没有到储藏室去过吗?你点过蜡烛没有?” “没有……九点半钟,我把那些票据都放回原处,然后就走了,经过柜台时,我又喝了几口烧酒,要是有人对您说,是我杀的那两个老太太,那是撒谎,您最好去审问南斯。” 梅格雷不再继续审问马尔塞,这使马尔塞的律师感到非常惊奇。 至于南斯,他的名字叫亚尔高,因为他使南斯拉夫人,所以人们就叫他南斯。这个古怪的人战后再国内呆不下去,就来法国住下了。他是个单身汉,一个人住在隔壁店铺一所房子的小厢房里,他的职业使在森林里赶大车。 他同样是酒鬼,最近以来,鲍特玉姐妹已经不再接待这个顾客了,因为他欠她们的钱太多了。有一次,马尔塞也在母亲的店里,母亲让他把南斯赶出店去。为了这个,马尔塞还把南斯的鼻子打出了血。 在鲍特玉姐妹家的院子里,有一个马棚。南斯租了这个马棚存放马匹,可是从来不按期交租金。所以姐妹俩就更加讨厌他了。现在这个南斯拉夫人大概正在树林里运木材。 梅格雷手里拿着调查材料,按照自己的思路向壁炉走去。在报案的那天早上,人们从炉灰里发现了一把锋利的大菜刀,刀把已经被烧光了。毫无疑问,这就是作案的凶器。刀把儿既然没有了,指纹也就无处可查了。 与此相反,在五屉柜的抽屉和皮夹子上,却有许多马尔塞的指纹,而且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 桌子上放着一个蜡烛盘,上边布满了安梅丽的指纹。 “我看您是不打算开口说话了!”梅格雷点上烟斗,不耐烦的抱怨着。 然后,他弯下身子,用粉笔把地板上的血迹标了出来。这些血迹的位置早已被画在梅格雷手中的平面图上了。 “您是不是可以在这儿呆几分钟?”玛丽·拉考尔问梅格雷, “我要把饭锅放到炉子上去……” 玛丽出去了。只有警长和老太婆两个人留在屋子里。梅格雷虽然是初次到这儿来,可是出发之前,他已经用一天一夜来研究这些调查材料和平面图。奥尔良地区的侦察工作做得很不错,不然他会遇到更多的麻烦。研究了材料以后,梅格雷已经有了自己的估计。因此,现在当他看到眼前的环境比他想象的更肮脏更落后的时候,也就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了。 梅格雷是农民的儿子。他知道,在一些小村庄里,直到今天,人们仍然过着十三四世纪的生活。然而,当他突然来到这林中的小村庄,来到这店铺,来到这间屋内,面对着躺在床上的受伤的老太婆,面对着老太婆拿警惕的目光的时候,他的心情是那样的不平静。只有当他参观一所医院或一个收容所,看见那些缺胳膊少腿,身心受到摧残的人时,才会有同样的心情。 在巴黎,他开始研究这个案件的时候,曾在侦察报告稿纸的边缘空白处写过以下几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1)为什么马尔塞烧掉了刀把儿,而没有想到他的指纹还留在柜子和皮夹上? (2)假定他用了蜡烛,为什么要把蜡烛又拿回房间里,并且把它熄灭? (3)为什么血迹不是从床边到窗户旁的一条直线? (4)为什么马尔塞不从通向村里的后院门逃走,而从前门逃走?难道他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有一件事使马尔塞的律师感到失望:就是在两个老小姐睡觉的大床上,找到了马尔塞衣服上的一个扣子。这是一个带绒边的猎服上面钉着的扣子,扣子的样子有一点特殊。 “在剥兔皮的时候,我挂掉了一个扣子,”马尔塞肯定地说。 梅格雷又看了一遍手中地材料,站起身来,看着安梅丽,脸上露出一种滑稽的微笑。心想:您没办法再盯着我了,我这就离开这间屋子。他真的推开储藏室的门,走了进去。这是一个破旧的小套间,黑洞洞的,只有从天窗上透进来的一点点亮光。里面堆着木柴,靠墙的地方放着几个木桶。前边的两个桶使满的,一个装着葡萄酒,另一个装着白酒。后面两个桶是空的。侦察员们曾经注意到,其中的一个桶上,有蜡烛点燃时滴下的烛油。可以证明,这些烛油就是从屋里放着的那只蜡烛上滴下来的。 奥尔良的侦察报告这样写道: “这些蜡泪很可能时马尔塞去喝酒的时候留下来的,他的妻子承认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是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留下的歪歪斜斜的车轮痕迹,也可以证明他的确是喝醉了。” 梅格雷想找一件工具,可是周围没有。于是他回到屋里。当他推开窗户时,看到两个小男孩站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这所房子。 “小朋友,你们去给我找一把锯来,行吗?” “一个锯木头的锯,是吗?” 梅格雷的背后,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那两只眼睛射出的冰冷目光,总是随着警长粗壮的身影不停地移动。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子跑回来,他们给梅格雷拿来一大一小两把锯子。 玛丽·拉考尔又进来了。 “我没有让您等得太久吧?我把孩子送回去了,可是我还得回去照料她。” “请您过几分钟再来!” “我去把火烧上。” 梅格雷正希望她不要来打扰。一次又一次,已经够麻烦了。警长回到做储藏室用的小套间,走到那个有蜡痕的木桶旁,把锯子对准桶口,开始锯了起来。 他满有把握地认为将会发现什么。如果说今天早上他可能还有疑问地话,那么当他来到这里以后,环境和气氛已经使他确信自己地估计——安梅丽·鲍特玉,就是他要找地那个人。 姐妹两人之间的隔阂不仅仅是由于吝啬,难道还有怨恨?当警长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难道没有看见柜台上放着的一大堆报纸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上次的侦察报告忽视了这一点:两位老小姐还负责代销报纸。安梅丽有一副眼镜,但是平时不戴,她的眼镜是看报用的,她常常看报…… 现在警长把分析推理上的最大障碍排除了。 梅格雷认为:这个案件发生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怨恨。这由来已久的怨恨产生于姐妹两人的独身生活。共同生活在一所窄小的房子里,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她们有着共同的利益…… 但是,玛格丽特有一个孩子,她曾经有过爱情。而她的姐姐,甚至连爱情的幸福也没有享受过!在15年至20年的生活中,玛格丽特的孩子曾经在她们共同的抚养下长大成人。以后,他独立生活了,可是他常常回来,回来就大吃大喝,不然就是要钱!然而钱是属于姐妹两人共有的。既然安梅丽是姐姐,自然工作的时间比妹妹长,她赚的钱,总起来说也比玛格丽特要多。 日常生活中有许多琐事,譬如玛格丽特给儿子烧兔肉吃,马尔塞把店里卖的奶酪切一块拿走,可是母亲并不说他……这些都激起了安梅丽的不满和怨恨。 安梅丽常常看报,一定看过对一些重大案件的分析和报道,因此知道指纹在破案中的重要性。 安梅丽怕她的外甥。当玛格丽特把她们两人秘密放钱的地方告诉马尔塞的时候,安梅丽气极了。而那天晚上,玛格丽特竟然叫儿子亲手去数弄这些票据,安梅丽更加恼火了,因为她知道马尔塞丢这些财产早已垂涎三尺。但是,她不敢说出来,只好憋一肚子怨气。 “哼,有一天这小子会把我们俩都杀死的!” 梅格雷断定,这句话安梅丽在妹妹面前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了! 警长一边思索,一边用力锯那个大桶,她热得把帽子摘掉,大衣也脱下放在另外得木桶上。他在想:兔子……奶酪……突然又想到马尔塞留在抽屉和皮夹上得指纹,还有那个扣子……那时候,他母亲已经躺在床上了,没有来得及给他缝上这个扣子……假设,马尔塞真的杀了母亲,那么他为什么不把皮夹子里得东西全部拿走,反而把它们扔在地上!是不是南斯干的呢?不,不会,他是不认字的。梅格雷肯定这一点。 安梅丽的伤口都在右侧,伤的地方不少,可伤口都不深。正是这一点,最先引起警长的怀疑。他设想,安梅丽准是笨手笨脚,又怕疼痛,才把自己砍成这个样子。她并不想死,又怕被疼痛折磨的时间太长,所以作案以后,打算推开窗户喊邻居……然而,命运嘲弄了安梅丽,当她还没来得及喊醒邻居时,就晕倒在地上了。整整一夜夜没有被人发现。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经过也仅仅如此而已。安梅丽杀死了正朦胧入睡的妹妹玛格丽特!为了使马尔塞不再惦记着那些钱财,她制造了一种假象——钱都不见了。于是,她往自己的手上包了一块布,拉开柜子抽屉,打开皮夹子,把票据等东西扔在地上…… 之后,她留下了蜡烛的痕迹…… 最后,安梅丽在床旁边砍伤了自己,又踉踉跄跄地走到壁炉旁边,为了消灭指纹而把作案用的菜刀投进火里。然后,她推开窗户……地上的血迹已经证实了这个过程。 梅格雷的工作接近尾声了……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角斗场上绝望者的嘶喊。他转过身去,看见门开了,一个稀奇古怪、阴森可怕的影子出现在面前;穿着短衫和衬裙,手臂和上身缠着绷带,呆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这正是安梅丽·鲍特玉。身后跟着扶着她的玛丽·拉考尔。此时此刻,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使梅格雷几乎丧失了说话的勇气。她希望赶快结束工作离开这里!桶口终于被锯开了,一个纸卷儿从里面露了出来,这不是别的,正是一些借据和修铁路时发行的公债卷。这些东西时从桶口处塞进去的。这关键性的发现,也没有使警长兴奋起来。 他想马上离开这里,或者像那个庸俗的马尔塞一样,去喝一大杯或者一瓶英国罗姆烈酒。 安梅丽半张着嘴巴,仍然沉默不语。要是现在她失去了控制的话,一定会倒在玛丽的怀里,而玛丽一定会摔倒,因为她比安梅丽瘦弱得多,更何况正在怀孕。 眼前得一切难道是发生在我们得时代?不,这是另一个世纪喝另一个世界得生活场景!梅格雷感到无限惆怅喝痛苦。她一步步朝前走,安梅丽一步步往后退…… “去把村长找来,”梅格雷对玛格·拉考尔说。他得声音有些嘶哑,因为他觉得连喉咙都发紧。“我要让村长来当旁证……” 然后,他对安梅丽说: “您最好还是去睡觉……” 尽管由于职业得需要,他养成了好奇和不动感情,可是现在,他却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他背转过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听见背后地钢丝床发出吱吱地响声。村长来了,却不敢走进来。 村里没有电话,不得不派一个人骑自行车倒韦特欧劳去。警车和卖肉老板地小卡车走地一样慢,他们终于到了…… 天空还是那样惨白,西风摇动着树枝。 人们问他:“您有什么新发现吗?” 梅格雷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并没有因为任务地完成而感到轻松,他在思考别地问题。他知道,这个案件一定会成为刑事犯罪问题地研究重点,这不仅对巴黎、而且对伦敦,、对伯尔尼、对维也纳、甚至对纽约也同样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