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关天》 第一章 严监区11号牢房 不知是哪儿的钟敲了两下,这时候11号囚徒正坐在他在牢房里的铺位上,两只嶙峋的大手抱着弯曲的膝头,呆坐着好象在想什么,约摸有一分钟,蓦地站了起来,舒展着身子,叹了一口气。这个犯人身材高大,模样粗俗,脑袋特大,手臂奇长,胸部是凹陷下去的。他的面孔,除了呆钝或者麻木不仁以外,什么表情也没有。然而在向关闭着窥视孔的牢门走去之前,他朝着一堵墙的方向挥了一拳。 墙那边,也有一间和这完全相同的牢房一家德监狱严监区10号牢房。在那儿跟在其他四个牢房一样有一个死因正等待着一或许是对他的宽赦。或许是某天夜里,行刑队迈着庄严的步子走来,把他叫醒,一句话也不说,就…… 五天以来,10号囚徒每时每刻都在呻吟着时而用单调震耳的嗓子呼喊;时而大哭大闹嚎吻反抗。 11号从不曾看见过他,对他一无所知,至多从声音里可以猜测出是个很年轻的汉子。现在,那声音已显出疲倦,成了机械式的呻吟。就在这时候,刚才站起来的119囚犯眼睛里闪现出一股仇恨的光,手指紧紧握住骨节,攥紧了拳头。 整个桑德监狱处在一片宁静之中。走廊、庭院、天井里没有一点儿声音。环绕监狱的街道,以及巴黎那面也都万籁俱寂。唯有10号的呻叫划破了深夜的沉静…… 这时候,11号浑身一阵痉挛,伸开了手指,在摸到牢门前,情不自禁地又颤抖了两次。按照严监区的规定,牢房里点着电灯。正常情况是,有一个看守呆在走廊里,每隔一个小时打开窥视孔看看这五个判处了死刑的囚犯。 11号的双手摸索着门锁,极度的惊恐给他的动作蒙上一层庄重色彩。牢门经他一摸竟然开了!看守的椅子在那儿,空无一人。于是这汉子就猫腰快跑,紧张得头昏目眩。他的脸色苍白,只有绿眼珠上面的眼睑是红的。 由于认错路,碰到的门都关得紧紧的,他走了三次回头路。在一条走廊的尽头,他听到了声音,那是守卫室里看守们在抽烟、在大声谈话。最后他终于来到一个庭院里,这儿的一盏灯形成了一道光柱,划破院落深处的黑暗。在距他一百米远的地方,一个哨兵站在暗门前,跺脚取暖。另外,有一扇窗户还亮着灯,可以辨认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叼着烟斗,俯身在一张堆满纸张和文件的办公桌前。 11号很想再看看那张纸头,那是三天前他在饭盒底发现的一张便条,可是他已经遵寄信人之命,将纸条嚼碎吞下肚了、就在一小时之前,他还能在心里默诵出便条的内容,而此刻却有几段已不能准确地回想出来了。 “十月十五号凌晨两点,将有人打开牢门,看守有事不在,你可按以下所绘路线……” 那人伸出滚烫的手,抹了一下前额,惊恐地盯着灯光。一阵脚步声把他吓得差点叫出声来,然而那是从墙外的街上传来的。自由的人们在边走边谈,鞋底踏在石砌路面上发出了回响。 “我那时候想,一个座位他们敢要五十法郎……”说话的是个女人。 “算了!他们的花销也很大……”一个男人接着说。 囚徒因为碰到一块石头,就停住脚,侧耳细听。这时候他摸到了墙,伸手本摸西找,双臂在空中不停地挥舞。动作这样离奇可笑,脸色又是这样苍白,要是到别处,无论在哪儿,人们准把他当成醉鬼。 离这个看不见踪影的囚犯大约五十米远,在写有“仓库”字样的大门旁边有一个拐角,这里躲着一伙人。 探长梅格雷毫不在乎地靠在黑黑的砖墙上,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两条有力的腿支撑着他的身躯。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就象一块没有生命的大石头一样。听着他的烟斗间隔一定的时间就吱吱发响,人们可以想象出他那掩盖不住的焦虑不安的眼神。他拍预审官科梅利奥的肩膀可能有十来次,因为预审宫没有呆在他应该呆的地方。 预审宫一点钟从一个时尚盛行的晚会到这儿来,身上还穿着礼服,唇上的小髭费过一番匠心,修饰得很精致,他的气色也比平时显得更有生气。 在他们旁边站着脸色阴沉的桑德监狱的监狱长加西埃先生。他穿着一件短上衣,把领子翻起来,此刻正装作对眼前的事不感兴趣的样子。 天气颇带寒意,暗门旁边的看守在地上跺着脚,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条条细柱。人们看不清楚那个囚徒,因为他总是避开光亮的地方。然而无论他如何小心避免出声,还是能听到他走来走去的响声,可以说人们是按这轻微的脚步声在跟踪着他。 十分钟以后预审官走近梅格雷,他刚要张嘴说话,探长在他肩头用力捏了一下,使他又闭上了嘴。预审官叹了一口气,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攥在手中的烟。 三个人都知道,11号还没找到路,随时都有掉到巡逻队手中的危险,但是大家又都束手无策。墙脚下为他准备了衣服包,还悬着一条打好结的绳子,然而总不能让人把他带到那儿去啊! 时而一辆车在街上驰过,时而又是一些人在谈话,声音传到监狱的院子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回响。 三个人只能互相交换眼色。监狱长的目光里,既充满了气愤和抱怨,又颇有讽刺的意味,而且还显出恶狠狠的样子。预审官科梅利奥自己也感到,他内心不安和神经紧张都在与时俱增。只有梅格雷一个人还沉得住气,还有信心和意志力,但是如果在亮处,人们就会看到,他的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 当钟声敲两点半的时候,那汉子还在迷途中不停地游荡。和他正相反,这钟声就象敲在三个监视者的心上一样。 人们不曾听到一声叹息,只不过是猜测而已,然而在猜测中,人们感到了那汉子被一阵冲动搞得手忙脚乱——他终于接到了衣服包,发现了那条绳子。 哨兵有节奏的脚步声报告着时间的流逝。预审官冒然地低声问: “您真有把握?……” 梅格雷盯了他一眼,让他闭上嘴。绳子动起来了。人们可以看见墙上出现了一个依稀可辨的斑点,那是11号的脸庞,他正借助腕力援墙而上。 用了好长时间,比预计的要长十倍、二十倍!可是当他爬上了墙头后,却再也不动了,让人觉得他好象不再想冒这个风险似的。透过夜色,人们看见他平趴在墙头上。 难道他昏头了吗?他不跳到街上去,还犹豫什么呢?究竟是过往行人,还是依偎在墙角的情侣妨碍着他呢? 预审官科梅利奥焦躁不安,握得指关节咔咔作响。监狱长低声说道: “我看,你们不再需要我作什么了……” 最后,绳子终于被拽了上去,又被垂到了墙外,那汉子也随着就消失了。科梅利奥开口说: “探长,我向您发誓,要不是出于对您的绝对信任,我绝不允许冒这样的险……请您注意,我仍然认为厄尔丹是罪犯!……现在,假如他从您手里真的跑掉了……” “我明天去看望您好吗?”梅格雷有意避开了话题。 “十点钟以后我在办公室……” 他们沉默着握手告别。其实,监狱长只不过勉强地伸了一伸手,他嘴里抱怨着,听不清说些什么,渐渐远去了。 梅格雷又在墙边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有一个人朝远处拼命跑去以后,才朝暗门走去。他向值班员挥手表示问候,接着把目光转向冷清的街道,然后转弯走到让一多朗大街的拐角处。 “走了吗?”贴墙有一个人的身影,梅格雷向那人问道。 “奔阿拉戈大路了。迪富尔和让威埃已经跟上了他……” “你可以睡去了。” 梅格雷心不在焉地跟那位便衣警察拉了拉手,然后一边点燃烟斗,一边迈着沉重的步伐,低垂着头走开了。 当他来到奥费弗尔滨河街,推开办公室的大门时,已是凌晨四点钟了。他叹着气,脱去外套,从公文堆旁拿过来一杯已经放得温吞的啤酒,一口喝去半杯,然后跌坐在扶手椅里。 在他面前放着一个黄色的卷宗夹子,里面的文件塞得满满的。文书用圆润美丽的字体写上了: “厄尔丹案” 梅格雷等了三个小时的电话了。他喷出的烟云在没有罩子的电灯泡周围盘旋镣绕,一阵轻风吹来,又把烟雾向四外扩散。探长站起来,把壁炉的火捅旺,然后回到座位上,一件一件地把衣服脱掉,先是短外衣,接着是假领,最后把坎肩也脱下来。 电话机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将近六点钟,他挂了个电话,以证实线路是否和城里通着。 黄色的卷宗开着,一些报告、剪报、口供的笔录、照片从中滑出来,散落在办公桌上。梅格雷在远处打量着这些案卷,偶尔抽出一件,拿过来看看。与其说他是为了看文件,倒不如说是借此集中思路。 报上的两行简要标题总括了整个文件内容: “杀害昂德尔松夫人及其女佣的凶手约瑟夫·厄尔丹,今晨被宣判死刑。” 梅格雷不停地吸着烟,焦虑不安地盯着一直哑然无声的电话机。 六点十分,电话铃响了,然而却是一次串线。 几份文件交错迭压着,从探长的座位上可以读到不同文件的片断,而那些内容却是他早已熟记在心的。 “约瑟夫·让·马利·厄尔丹,男,27岁,原籍默伦,就业于塞夫勒街花店,原为该店老板热拉尔迪埃先生所雇送货员……” 可以看到他的照片,那是一年前在纳伊集市的小照像馆拍的:一个身高臂长的小伙子,三角脑袋,脸色苍白,衣着打扮很不入眼。 还有一段剪报: “圣克卢的一起残暴的凶杀案。一位富有的美国妇人及其女佣被人用匕首残杀!” 案件发生在七月。 梅格雷推开司法鉴定的令人恐怖的照片:从各个角度拍摄的两具尸体,血流满地;痉挛的面部表情;血污的夜装都揉乱了、撕破了。 “司法警察探长梅格雷,最近破了圣克卢惨案,凶犯现已被捕入狱。”又是一条报上的消息。 探长把摊在面前的文件乱翻一气,重新找出那份十天前的剪报: “杀害昂德尔松夫人及其女佣的凶手约瑟夫·厄尔丹,今晨被宣判死刑。” 巴黎警察局的大院里,从一辆囚车中涌出夜间捕获的人,其中主要是些妓女。走廊里开始响起杂沓的脚步声,飘在塞纳河上的浓雾渐渐消散。 一阵电话铃响。 “喂!迪富尔吗?……” “是我,头……” “怎么样?” “没什么……就是说……让我去您那儿吧……眼下这儿有威埃一个人就够了。……” “他在哪儿呢?” “在西唐盖特。” “嗯?什么?……” “是一家小旅馆,离伊西莱穆利诺不远……我坐出租车,马上来向您报告。” 梅格雷在屋里踱来踱去,叫办公室的听差到多菲娜啤酒店给他买一杯咖啡和几个月牙面包。 他开始吃早点的时候,迪富尔带着惯有的神秘表情走进屋来。这是一位瘦削身躯的便衣警察,整齐地穿着一身灰西服,露着高高的、挺挺的假领。 “首先,你说说什么叫西唐盖特?”梅格雷以抱怨的口气问道,“坐下来吧!” “那是一家小旅店,在塞纳河边,格勒内尔和伊西莱穆利诺之间,专门招揽水手……” “他是直接奔那儿去的吗?” “不,不是!让威埃和我,我们居然没让他跑掉了,这真是个奇迹!” “你吃过早饭了吗?” “在西唐盖特吃的。” “那么,讲吧!” “您看见他逃走的,是吧?……开始他拔腿就跑,怕再被捉回来,简直吓破了胆!到了贝尔福雄狮塑像那儿,他还不怎么能定下心来,满脸惊愕地看着塑像。” “他知道有人跟踪吗?” “肯定不知道!他连头都没回过。” “后来呢?” “我看他的一举一动象个瞎子,或者跟一个从没在巴黎呆过的人差不了多少。突然他走上那条穿过蒙帕纳斯墓地的大街,我忘了街名,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一幅阴森凄惨的景象。毫无疑问,他准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因为当他透过栅栏发现一片坟墓时,就又拔腿跑起来……” “继续说下去吧!” 梅格雷蛮有兴致,好象平静些了。 “我们到了蒙帕纳斯,大咖啡馆都已关了门,但是还有几家夜间小酒店开着。我记得他在其中一家门前停下来过,从外面可以听到店里的爵士音乐。当一个矮小的卖花女人提着花篮向他走去时,他却走开了……” “朝哪个方向走的了” “应该说没有方向!他走上拉斯帕伊大路,然后又从一条交叉的横街走回原路,回到了蒙帕纳斯火车站前面……” “他的表情什么样?” “没有表情!跟预审的时候,跟在重罪法庭上一样,面无血色,浑浊不清的目光透出了惊恐不安,我没法跟您形容。半小时以后,我们就到了阿勒……” “没有人跟他说话吗?” “没有!” “他没往邮筒里扔什么信件之类的东西吗?” “我向您起誓,头!让威埃在马路一侧的便道跟踪他,我在另一侧,我们没放过他的任何一个举动……他在一家肉销跟前停了一会儿,那儿卖的是热香肠和炸苹果,他迟疑了一下,但是又走掉了,可能是发现了一个穿制服的警察。” “他象不象在寻找某个地址呢?” “一点儿也不象:人们倒可能把他当成一个醉汉,一个由上帝决定其行止的醉汉!……我们来到了塞纳河边,他在前头沿着河走。坐下过两三次……” “坐在什么上面?” “一次在石头栏杆上,另一次坐在长凳上。后来这次,我虽然不敢担保,但是我想他是哭了,反正他的双手抱住了脑袋……” “凳子上没有旁人吗?” “一个人也没有……接着我们又走,您想想我们走的路吧,一直走到穆利诺!他不时停下来,瞧瞧河水。拖船已经开始来往运行了……后来工厂的工人们涌到街上来了。他还是那样子,好象没头苍蝇似的。” “说完了吗?” “差不多了,您等等,让我再想想……对,那是在米拉波桥,他机械地把手伸进口袋里,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东西……” “十个法郎的小钱……” “这正是让威埃和我看到的。于是他就在周围好象找什么东西似的……一定是找个小酒店吧!然而河右岸没有一家酒店开着门。他过了河,在一家挤满司机的酒吧间喝了一杯咖啡,要了一杯罗姆酒。” “是西唐盖特小店?” “还没到呢。让威埃和我两条腿都抬不起来了,我们连喝点什么暖暖身子都不行……他又走了,绕来绕去,兜了很多圈子。让威埃把走过的大街都记了下来,他将向您作个详细报告。最后我们来到一座大工厂附近的码头上。那是个很荒僻的地方,象农村景色似的,有几片树林和草地,在两垛废料堆之间,一台起重机旁边系着大概有二十只驳船。 “至于西唐盖特嘛,那是一家人们不愿光顾的小旅店。店里有个供应吃食的小酒吧间,右手一间大棚屋,放着一台旧式钢琴,一张海报上写着:‘周末舞会’。 “那汉子喝了咖啡和罗姆酒,等了半天侍者才给他送来一份香肠。他找老板说了些什么,一刻钟以后,我们看到他俩一块儿走上二层楼,然后就消失了。 “当老板回来的时候,我推门进去,开门见山地问那人是不是租了房间。老板反问我: “‘怎么了?他犯法了吗?’ “‘这可能是一个惯于给警察局找麻烦的家伙。’ “没必要跟他兜圈子,我就是要吓唬吓唬老板。我警告他,如果向他的房客透露一个字,小店将被封闭!他并不认识投宿的人,这我是有把握的。小店的主顾是水手和每天中午十二点来喝开胃酒的,附近工厂的工人们。 “厄尔丹进了房间,连鞋都没脱就一头扑到床上。老板提醒了他,他把鞋丢在地上,立刻就睡过去了。” “让威埃还留在那儿吗?”梅格雷问道。 “他在那儿呢。我们可以跟他通电话,西唐盖特有电话,因为水手们常常需要跟船老板联系。” 探长拿起电话,过了一会儿,从那一端传来让威埃的声音。 “喂,咱们‘那个人’怎么样?”探长问他。 “睡觉呐。” “没有一点儿问题吗?” “没有!平安无事。在楼梯那儿就可以听到他打呼噜。” 梅格雷挂上电话,从头到脚打量瘦削的迪富尔。 “你不会让他跑掉吧?”他问道。 迪富尔要争辩,但是探长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以更低沉而严肃的语调接着说: “听我说,老朋友!我知道你会尽力而为的……但我是拿我的职位在打赌呀!当然还有别的啰……而我又不能亲自出面,因为那畜牲认识我……” “探长,我向您保证……” “不必发誓了,快去吧!” 梅格雷用干脆利落的动作把各种文件都收进黄皮卷宗里,然后放进了抽屉。 “当需要增添人手的时侯,千万别犹豫,你就赶快要。”梅格雷又对迪富尔说。 约瑟夫·厄尔丹的照片还留在办公桌上。梅格雷凝视了片刻那像片:一颗瘦骨嶙峋的脑袋,两只招风耳朵,毫无血色的厚嘴唇…… 三个法医给这个人作过检查,其中两个宣布: “神智正常,应负全部法律责任。” 第三个法医,是由辩护一方指定的,费了一番踌躇才写道: “隔代性精神错乱,应减轻责任。” 而亲手逮捕约瑟夫·厄尔丹的梅格雷却向警察局长、初级法院检察官和预审官断定说: “或者这个人是疯了,要不,他就无罪!” 由此。梅格雷就甘愿负起本案的责任。 便衣警察迪富尔轻快的脚步声渐渐消逝在楼道里。 第二章 沉睡者 经过一番简短的谈话,探长梅格雷没能使科梅利奥预审宫放下心来。十一点钟,他来到奥特伊尔。 阴霾的天气,肮脏的街道,天幕低沉得几乎压到房顶上。探长漫步的河岸边,富丽堂皇的大厦鳞次栉比,而河对岸却是满目郊区凤光:一座座工厂,一片片空地,卸货码头上壅塞着成垛的货物。 两岸景色对峙,塞纳河从中间流过,来往的拖船掀起了铅灰色的波浪。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西唐盖特小客店也不难找见,因为它孤立在一片空地中央。那儿杂物狼藉:乱砖堆,破汽车底盘,盛沥青残底的盒子,甚至还有几段铺铁路用的钢轨。 小店是两层楼,刷着难看的红色,门外摆了三张桌子,老式遮阳篷顶上有几个字:水酒——便饭。 可以看得出,顾客是一些搬运水泥的装卸工人,因为他们从头到脚都是白的。工人们在出门的时候都跟系蓝围裙的店老板握握手,然后慢悠悠地朝着停泊在码头上的驳船走去。 梅格雷满面倦容,目光无神,然而这绝不是因为他刚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有一个习惯:经过一番凶猛的追逐,每当追踪的目标伸手可及的时候,他就放任自己松弛一下。如今,一种无名的厌倦情绪又涌上心头,然而他并不想驱散它。 探长看上了一家旅馆,旅馆正好和西唐盖特小店隔河相望,他走进营业室: “我要一间临码头的房间。” “要租一个月吗?” 梅格雷耸了耸肩——眼下不是跟他口角的时候。 “要住多长时间都由我!我是司法警察……” “我们一间空房也没有。” “好吧,把营业执照交出来吧!” “这是怎么说的!……您等一等……我得给楼上的伙计打个电话,查查18号房间是不是……” “笨蛋!”梅格雷在牙缝里低声骂道。 当然啦,房子立刻就有了。这是一家豪华的旅店。伙计过来间: “要给您搬行李吗?” “一件行李也没有。给我找副望远镜就行了……” “啊?可是……我不知道……” “快去!随便到哪儿都行,给我找副望远镜来!” 梅格雷叹着气脱下外套,打开窗户,把烟斗装满。不到五分钟,一副望远镜就送来了。 “这是女管事的望远镜,她嘱咐您要……” “行了!出去吧!” 对西唐盖特小店的外观,他已经仔细看过了。 楼上一扇窗户开着,可以看到一张破床,上面横放着一条红色的大鸭绒被,床下一块羊皮上摆着花布拖鞋。 “这是老板的房间。” 旁边另有一扇窗子,关着;再过去,第三扇是打开的,一个穿内衣的胖女人正在梳头。 “老板娘,不然就是女仆。” 楼下是咖啡座,老板正在抹桌子。便衣警察迪富尔坐在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放着半公开红酒。显然这两个人正在说着话。 远处,在石砌码头的岸边,一个金发小伙子,身穿一件雨衣,头戴一顶灰帽,好象在监督从驳船上往下卸水泥。这就是便衣警察让威埃。在司法警察之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个。 梅格雷的房间里,床头有一台电话机,探长拿起话筒: “喂,旅馆总机吗?” “您有什么事吗?” “请接一个电话,要河对岸西唐盖特小店。” “好吧!”声音很冷淡。 过了好一阵,梅格雷终于从窗户那儿看到小店的老板放下手里的抹布,朝着一扇门走去。电话铃响了。 “您要的电话接通了。” “喂,是西唐盖特吧?请叫您店里的那位顾客接电话,……对的,不会错,那儿只有一个顾客。” 透过窗户,他看见惊呆的老板去通知迪富尔,迪富尔走进电话间。 “迪富尔吗?” “是您啊,头!” “我在你对面的旅馆里,从你那儿能看到我这儿……那个人在干什么?” “正睡呐。” “你亲眼见了吗?” “刚才,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他在打呼噜,于是我就轻轻打开门,亲眼看见他缩成一团,和衣睡在那儿……” “你肯定小店老板没告诉他什么吗?” “老板怕警察怕极了,以前他也惹过麻烦,我们吓唬他要收回他的营业执照,这下可把他治老实了……” “有几个出口?” “两个。除正门外,还有一个门朝着院子,让威埃在那儿监视着呢。” “没有人上楼吗?” “没有。再说,不从我身边经过,就不能上去,因为楼梯在柜台的后边。” “好了,在那儿吃午饭吧,过一会儿,我给你去电话……尽量装得象个船主的伙计似的。” 梅格雷挂上话筒,把扶手椅拉到敞开的窗前。他有点冷,又去摘下外套,披在肩上。 “通完话了吗?”旅馆女接线员问道。 “完了。请给我送杯啤酒和一包黑烟丝来。” “我们这儿没有烟丝。” “那就叫人给我买来。” 直到下午三点钟,梅格雷一直在原处,望远镜放在膝上,手边的酒杯已经空了,尽管窗户敞开,屋子里还是充溢着强烈的烟草气味。 几份晨报脱手掉在地下,按警方的公报,各家晨报都刊登了这样的消息: “一名死回从桑德监狱越狱潜逃!” 梅格雷不时耸耸肩,双腿一会儿交叉,一会儿又分开。 三点三十分,从西唐盖特有人给他来电话。 “有情况吗?”他问道。 “没有。那汉子一直在睡觉。” “什么事啊?” “奥费弗尔滨河街给我来电话,问您在哪儿,大概预审官急需跟您通话。” 这回梅格雷不再耸肩了,语气中倒显得很果断,他挂上话筒,继而又叫通服务台: “请接检察院,小姐,我有急事。” 预审宫科梅利奥要同他讲什么,他是一清二楚的。 “喂,是您吗,探长?到底找到您了,谁也说不上来您在哪儿,可是奥费弗尔滨河街的人告诉我,您在西唐盖特安下了眼线,我又让人往那儿打电话……” “有事儿吗?” “首先,您那儿有什么情况?” “一点事儿也没有!那个人在睡觉。” “您有把握吗?他没逃跑吧?” “跟您稍微夸大点儿说吧,眼下,我甚至可说是看着他睡觉呢。” “您知道吗,我开始后悔……” “后悔不该听我的吗?但是司法部长既然已经同意……” “等一等,今天各晨报都刊登了你们的公报……” “我看到了……” “今天的日报您也读了吗?……没有?想法弄一份《哨音报》。我很清楚,这家报纸净搞讹诈,但还是应该读一读,您等一下儿,别走……喂,您还在吗?……我给您念念。《哨音报》杂文栏里,标题:‘国家利益’……您听得见吗,梅格雷?报上这样写道: “‘今晨各报刊出了一则半宫方的公报,宣称已由塞纳重罪法庭宣判了死刑的囚犯、拘押在桑德监狱严监区的约瑟夫·厄尔丹越狱脱逃,并称其详情“不可言喻”。 “‘我们可以在这里补充,越狱情况并非对所有的人都是“不可言喻”的。事实上,约瑟夫·厄尔丹不是越狱,而是被人纵逃的!这事件竟发生在处决的前夕! “‘昨夜在桑德监狱演出的这场“丑剧”令人切齿!虽然其细节还不可能详述,但现已证实,正是警方自己串通司法当局导演了这场假越狱。 “‘约瑟夫·厄尔丹尽知内情吗?否则,我们无辞以形容这个犯罪史上空前之举。’” 梅格雷把话听到底,没打一个寒颤。电话里预审官的口气变得不那么强硬了: “您对此有什么高论?” “这证明我作得对!《哨音报》不是独自找到这个口实的,也并不是六个知情的官员中的哪一个说出去了。这是……” “这是怎么回事呢?” “晚上我再跟您说……一切都好,科梅利奥先生。” “您这样想吗?但是如果整个新闻界都援引这条消息呢?” “那将造成一件丑闻。” “您也看出来了!” “难道要一条人命去抵一件丑闻吗?” 五分钟以后,探长开始和巴黎市警察局通话: “吕卡警长吗?听着,老朋友,您跑趟蒙玛特大街《哨音报》编辑部,找主编当面单独谈一谈,不妨恐吓一番,要了解到有关桑德越狱事件,他的消息来源。我敢担保,今天早晨他准收到一封平信,或者快信……您找一找原件,给我拿到这儿来。听懂了吗?” 接线员问: “说完了吗?” “没有,小姐。您给我接西唐盖特。” 不一会儿,便衣警察迪富尔又跟他重复道: “他还睡呢。刚才我把耳朵贴在他门上,呆了有一刻钟,听见他在恶梦中的呻吟:‘妈妈呀!’……” 梅格雷把望远镜瞄着西唐盖特二楼那扇关闭的窗子,他可以想见那人清晰而又真切的睡态,犹如身在他的床头一样。 然而,梅格雷认识他,只不过是七月份的事,正是圣克卢惨案发生四十八小时以后。梅格雷的手搭在他肩上,低声说道: “别在这儿出丑!跟我走吧,孩子……” 那是在王子街的一座新式建筑,约瑟夫·厄尔丹就住在七层楼的一个房间里。 女房东这样描述他: “他是一个规矩、安稳、勤劳的小伙子,只不过有时在待人接物上态度有点儿古怪。” “他不结交什么人吗?” “从来也不。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他凌晨才回来……” “最近一段时间?” “有两三次他回来比往常更晚些……一次是个星期三,快到凌晨四点了他才拉门铃。” 这儿所说的星期三,正是圣克卢惨案发生那一天。法医断定,两个被害者大约是在凌晨两点上楼的。 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掌握厄尔丹犯罪的有力的证据了吗?而大部分的证据又是梅格雷亲自发现的。 被害人的别墅建在圣日尔曼大街,离兰亭酒店不到一公里,那天午夜时分,厄尔丹只身一人窜到酒店里来,一口气喝了四杯加糖烈酒,在付钱的时候,从口袋里掉下了一张巴黎一圣克卢单程三等车票。 昂德尔松夫人是一位美国外交官的遗孀,丈夫的家和美国几个大金融家族是姻亲,她在遇害前就独居在这座别墅里,丈夫去世后,别墅底层就弃置未用。昂德尔松夫人只有一个女仆,名叫爱丽兹·夏蒂埃。说她是昂德尔松夫人的贴身女仆,不如说是她的女伴。爱丽兹·夏蒂埃是法国人,在英国度过了她的童年,受过极好的教育。 圣克卢地方的一个园丁每周来这里两次,侍弄别墅四围的小花园。 很少有人来访,老夫人的侄子威廉·克罗斯比要间隔很长时间才携夫人来一次。 七月的这个夜晚——确切地说是七月七号深夜——如同往常一样,通往多维尔城的大马路上,汽车在奔驰。到了凌晨一点,兰亭酒店和其他的餐厅、舞场都关了门。一个驾汽车从这几路过的人事后声言,将近两点三十分,他曾看见别墅二层楼上有灯光,映出的阴影动作很奇怪。 凌晨六点钟,园丁来了,那一天是他的工作日。他已经养成习惯,不出声地轻轻推开栅栏门,就进来干活。照惯例,干到八点,爱丽兹·夏蒂埃来叫他吃早饭。然而这一天,已经到了八点钟还没有一点动静,到了九点钟,别墅的大门都还没有开。他沉不住气了,走过去叫门,没有人答应,就立刻去附近的路口报告巡警。 不多一会儿,案发了。在昂德尔松夫人的房间里,女主人的尸体横陈在地毯上,衬衫染满了血迹,胸部被刀刺穿了十几处。爱丽兹·夏蒂埃也遭到同样的命运。她是应女主人之请住在隔壁的,因为昂德尔松夫人总是怕自己在夜间身体有什么不适。 两条人命案,多么凶残啊!连警方也怵目惊心,把这叫做恶性案件。 现场到处可见犯罪痕迹:地上有脚印,帘幕上留下了血手印…… 随后是一套例行公事:检察院勘验现场,专家们进行司法验证,各项分析以及验尸…… 警方的侦讯领导工作突然落在梅格雷肩上,他花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发现了厄尔丹的足迹。那太清楚了!别墅的走廊里没有地毯,拼花地板上打了一层蜡,只需通过照像就足以得到格外清晰的脚印。那是一双崭新的胶底鞋,为了防备雨天打滑,橡胶上压出了特殊的条纹,鞋底中间,可以辨认出厂名和鞋号。 几小时以后,梅格雷走进拉斯帕伊大道的一家鞋店,获悉这种样式、这个号码(44号)的鞋最近两周以来只出售过一双。 “对了,是个送货员,驾着一辆三轮送货车来买走的。在这一带,我们常常看见他。” 又过了几小时,当探长询问到塞夫勒街花店老板热拉尔迪埃先生的时候,发现那双引人注目的胶鞋工穿在送货员约瑟夫·厄尔丹脚上。 剩下的就是验证指纹了,在司法部的法医验证室里,专家们经过仔细的研究,立刻就得出结论:“是他!” “你为什么这样干?” “我没杀人!” “谁把昂德尔松夫人的地址给了你?” “我没杀人!” “凌晨两点,你去别墅千什么?” “我不知道!” “你是怎么从圣克卢回来的?” “我不是从圣克卢回来的!” 他脑袋很大,面无血色,脸上浮肿得可怕,眼睛通红,跟几夜没睡觉的人一样。 在王子街他的住所里,人们搜出一条血手绢,经化学鉴定,确定是人血,而且证实血型和死者的相同。 “我没杀人……” “你选谁作辩护律师?” “我不要律师……” 给他指定的辩护律师名字叫若利,年仅三十岁,他看到本案已经无望,也很烦躁。精神病医生对厄尔丹进行了一周的观察,宣布道: “没有任何病态。尽管神经上由于受到过强烈刺激,目前处于抑郁不安的状态,但此人对自己的行为应负刑事责任。” 人们都开始度假了。梅格雷因侦查另一案件到多维尔城去了。预审宫科梅利奥觉得案情已十分清楚,法院刑庭的初审也倾向于肯定厄尔丹的罪行——尽管他什么也没偷,而且同昂德尔松夫人和她的女佣人没有任何利害关系。 梅格雷尽可能追溯了犯人的全部经历。他对犯人在成长过程中,不同年龄的各个时间,从身体外貌到精神品德都作了了解。 厄尔丹出生在莫兰,那时候父亲是塞纳旅店里咖啡馆的伙计,母亲是个洗衣工。三年以后,父母在离监狱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小酒店,生意很不景气,于是又到塞内马尔诺一带的楠迪开了一家小客栈。约瑟夫·厄尔丹六岁的时候,他的妹妹出生了。梅格雷有一张相片,上面有一个胖胖的婴儿,光着胳臂露着腿,躺在一张熊皮上,厄尔丹就蹲在前面,穿一身水手服。 十三岁,他在家喂马,并帮助父亲侍候顾客。 十七岁,他做了枫丹白露咖啡馆的伙计,那是一家很体面的大旅店。 二十一岁,他服满军役来到巴黎,在王子街安顿下来,并且成了热拉尔迪埃先生的送货员。 “他很好读书。”热拉尔迪埃先生说。 “他唯一的消遣是看看电影!”女房东肯定道。 看不出一点儿迹象说明他和圣克卢别墅有关系! “你以前曾经去过圣克卢吗?” “从来没去过!” “星期日你都作什么?” “看书!” 昂德尔松夫人并不是花店老板的顾客。为什么强盗单单潜入她的别墅,而不是别人家?再说,什么也没偷走啊! “为什么你不说出来?” “我没什么可说的!” 梅格雷在多维尔城忙了一个月,追捕一个国际诈骗集团。九月份,他去桑德监狱厄尔丹的牢房,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萎靡不振的可怜虫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没杀人!” “可是你去过圣克卢呀!” “我求你们,让我安静吧!” “这是个平常案件。”检察院这样判定,“暂时搁置起来,待人们休假回来再议。” 十月一号,重罪法庭开庭,厄尔丹受审。若利律师只找到一条辩护理由:要求一份反面的鉴定书,说明委托人的精神状态。他选定的法医出示证明:“应减轻罪责……” 对这一切,检察机关驳斥道: “他犯的是恶性罪!如果说厄尔丹没有偷,那也仅由于当时某种情况阻止了他……凶犯杀人竟捅了十八刀!……” 人们传看死者现场照片,陪审员们都带着极大的反感立刻推开。 “同意!没有疑问!” 于是判为死刑。第二天,厄尔丹就被转送到严监区,和另四个死四监押在一起。 “你跟我没话说了吗?”梅格雷很不满地问道。 “没话说。” “你知道要被处死吗?” 厄尔丹哭起来,脸色还是那样苍白,两眼通红。 “谁是你的同谋?” “我没有同谋……” 虽然梅格雷还是每天都以宫方身份来监狱,可是他实际上已无权过问此案。他发现厄尔丹日益消沉下去,但却很平静,他不发抖,甚至有时眼里还闪出讥讽的目光。 直到有一天早晨,厄尔丹听到隔壁牢房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接着,一阵凄厉的尖叫……那是9号,一个犯杀父罪的死回,被人带往刑场去了。第二天,厄尔丹成为11号,他躺在铺板上,面壁哭泣,但是仍然闭口无言,只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长时间来,梅格雷被一个念头萦绕着,如今这个想法钻到他内心深处了: “这个人是疯了,要不,他就是无罪。”他对科梅利奥肯定地说。 “这不可能!再说,已经宣判了……” 梅格雷身高一米八○,肩宽臂粗,活象当年巴黎菜市场的搬运工,和他的外表相称,他为人是很固执的。 “您还记得吧,我们并没有查实他是怎么样从圣克卢回到巴黎的。他没乘火车,这已有了证据;他没乘电车,也没有步行回来!……”梅格雷收起笑容严肃地说: “您愿意让我作个试验吗?” “那得请示部里!” 持重沉毅的梅格雷经过再三的斟酌,还是到部里去了。他亲手草拟了那张给厄尔丹的便条,上面有逃跑计划。 “请听我说,如果他有同谋,他就以为这张便条出自同谋之手;或者他没有同谋,那么他就不会相信,他会猜疑这是一个圈套。我替他担保,也向你们发誓,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不会从我们手里跑掉。” 应当看到,探长有迟钝和温和的一面,然而他同时又是一条固执的硬汉! 三天过去了。无论是错判也罢,是丑闻也罢,迟早这个谜是要解开的! “但是正是您自己把他缉拿归案的!” “作为警官,我不得不从物证当中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 “而作为一个血性汉子呢?” “我要凭着良心去寻找证据。” “会是什么结论呢?” “他是疯子,不然他就没犯罪!” “那他为什么不说话?” “我提出的这个试验,将来会回答我们……” 无数次电话,无休止的商谈…… “您是在拿您的饭碗打赌啊,探长!请您三思而行吧!” “一切我都考虑过了!” 就这样,那张便条暗暗送到囚徒手里。他没给任何人看,而且三天以来,吃饭时胃口大增。 “看来他并不感到意外,”梅格雷肯定道,“他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他是有同谋的,那些人可能向他许了愿,要解救他出狱……” “除非他是傻瓜,否则,一出狱他就从你的指缝中间溜掉!……探长,当心你的前程啊!” “他呢?他是在拿自家性命打赌!” 梅格雷正在旅店的房间里,舒舒服服地坐在窗前一张皮面扶手椅上,不时举起望远镜,注视着很多装卸工去里面喝酒的西唐盖特。码头上,让威埃呆立在那儿,竭力装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儿来。 迪富尔呢,梅格雷看得更仔细,他吃完一份拌上豆泥的香肠,现在正喝着苹果酒。 那汉子房间的窗户还没打开。 “小姐,请接西唐盖特。” “占线。” “我不管这些:把它掐断!” 不一会: “是你吗,迪富尔?” 回答倒是简单: “他一直在睡觉。” 有人敲门,警长吕卡来了。他进门就咳嗽——屋子里弥漫着烟斗的袅袅烟雾…… 第三章 一份撕毁的报纸 “有什么消息吗?”探长问道。 吕卡跟探长拉拉手以后,在床边坐下来: “有消息,但都不是喜讯。《哨音报》主编是在今天上午将近十点的时候,收到那封有关桑德事件的信的,他把信交给我了。” “给我吧!” 警长交给他一张已经很脏的纸,上面用蓝铅笔勾画得满篇校改符号。因为在《哨音报》,人们总是将来稿的篇幅压缩一下,再加词添字连贯成文,然后发排。吕卡拿来的正是那篇经过校改的原稿。 “这是一页裁掉天头的纸,裁掉的那部分,毫无疑问印着些什么呢。”梅格雷断言道。 “当然啰!我也马上就产生了这个想法,而且我还思量到,那封信八成是在一家咖啡馆里写成的。我找过莫尔,他确实能认出大多数巴黎咖啡馆的信笺。” “他辨认出来了吗?” “连十分钟都没用上就认出来了,是蒙帕纳斯大街库波尔咖啡店的纸。我就是从那儿来的……不幸的是,那里的顾客川流不息,每天足有上千的人,而索要纸笔的人数也要超出半百。” “关于笔迹,莫尔说了些什么?” “暂时还没什么可说的。我得把信交给他,他再作一个常规鉴定。在等着的工夫,请让我再去趟库波尔吧!” 梅格雷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西唐盖特。离这儿最近的工厂大门开了,工人们下班了,大多数人骑着自行车,消失在灰暗的暮色之中。 在酒馆的一层楼,只亮着一盏电灯,探长可以监视来来往往的顾客。 在锡面的柜台前,有五六个人,有的以相当怀疑的眼神瞧着迪富尔。 “他在那儿干什么?”吕卡看着远处的迪富尔问道,“再远一点儿,站在岸边注视着流水的,是让威埃吧?” 梅格雷不再听他说下去。从他所处的位置,梅格雷可以看见在酒吧柜台后面,一架螺旋楼梯盘旋而起,两条人腿从楼上迈下来,在那停了一会儿,随后转出一个人的身影,灯光下看得真切,那是面无血色的厄尔丹。 与此同时,探长一眼看到一张晚报,刚刚被人放到桌子上。 “快告诉我,吕卡,是不是有几家报纸转载了《哨音报》的消息?” “我一份也没看过,但是他们肯定会转载的,无非是给我们找麻烦……” 梅格雷立刻拿起了电话。 “要西唐盖特,小姐,请快一点儿!” 从清晨到现在,梅格雷第一次显得有些激动。塞纳河对岸的老板正跟厄尔丹说话,可能是问他要喝点什么吧。 从桑德越狱的这个逃犯,首先要关心的会不会是手边的这份报纸?他要测览一下吗? 那边的迪富尔站起来,走进电话间。 “喂!喂!是……” “注意,老兄!桌子上有一份报纸,不能让他读到……无论如何也不能!” “我该怎么办呢?” “快点!他刚坐下来,那份报就在他眼皮底下……” 梅格雷忍不住站起身来。一旦厄尔丹读到那篇文章,惨淡经营的这套计划可就前功尽弃了。然而,他看到囚徒沉重地跌坐在沿墙的条凳上,双手抱着头,两个胳膊肘放在桌子上。老板过来在他面前放了一杯白酒。 迪富尔要走进大厅拿那份报纸了。 吕卡虽然还不明白事情经过的细节,但已有所猜测,也俯身到窗前来。可是这场戏却被一艘驶过的拖船挡住了片刻,拖船亮着红绿灯,笛声乱鸣地开了过去。 当便衣警察迪富尔走进大厅的时候,梅格雷低声咕哝道:“这回行了!” 厄尔丹已漫不经心地将报纸打开。有关的消息是否就刊登在头一版?他马上就要读到了吗?迪富尔能不能机智地处理好这个险情呢? 一个特写镜头:迪富尔在行动以前转身向塞纳河,朝着他的头头这边的窗户瞧了一眼。 在小酒馆里,满座都是粗鲁的装卸工和工厂的工人,象迪富尔这样身材瘦削,穿戴考究的小伙子和这个环境很不协调。可是他竟然走到厄尔丹面前,把手伸向那份报纸,也许这样说的吧: “对不起,先生,这是我的……” 柜台前的几个顾客转过身来。囚徒抬起惊愕的目光,看着和他说话的人。迪富尔俯身过去,试图要抓那份报。 吕卡禁不住在梅格雷身边喊起来: “嗯?……嗯?……” 这时候“台上”眼看要有好戏看了:厄尔丹慢慢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将要干出什么来。他的左手还携着报纸的一端,报的另一端在便衣警察手里也没有松开。突然,厄尔丹的另一只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抓起一个曲颈瓶,用那厚玻璃的瓶子,啪的一下砸在迪富尔的脑壳上…… 让威埃虽然就在不到五十米远的河边,可是他却什么也没听见。 迪富尔身体摇摇晃晃地撞到柜台上,撞碎了两只玻璃杯。有三个人向厄尔丹扑了过去,另外两个架住了便衣警察的胳膊。 可能这里发出的喧闹声传到让威埃的耳朵里,他终于不再凝视水面的倒影,把头转向西唐盖特。他朝这边走了几步,接着就跑了起来。 梅格雷命令吕卡道:“快!上车,奔那边去!” 吕卡毫无热情地奉命而行,因为他知道,到达那边也太晚了。 让威埃独自一人赶到了现场…… 逃犯挣扎着,嘴里喊叫个不上。他是不是认出来迪富尔是警察呢?不管怎么样,人们对他稍微松了松手,他就趁这机会,用他还没撒手的瓶子,一下打碎了电灯。 探长一动不动,双手攥住栏杆。楼下码头上,一辆出租汽车开走了。在西唐盖特那边,火光亮了一下,但立刻就熄灭了。尽管隔着塞纳河,梅格雷差不多能肯定,那边响了一枪。 这几分钟过得好慢啊!出租车开过桥,在塞纳河对岸布满车辙、坎坷不平的路上艰难地前进着。警长吕卡在离西唐盖特二百米远的地方就跳下车来,开始朝前跑。刚才他也听到枪声了吧? 响起了一声尖厉的警笛,可能是吕卡或者让威埃吹的。 在西唐盖特肮脏的玻璃上写着一行字,虽然油漆已经剥落,掉了字头和字尾,却还能辨认出:“可自带食品”。玻璃窗上烛影晃动,映出了几个身影正扑在一个人身上。但是那场面是乱糟糟的,相隔这么远,光线又那么差,烛光下的人影已经辨认不清了。 梅格雷一直没有离开窗子,他拿起了电话,嗓音沙哑地说道: “喂,格勒内尔警察局吗?马上派些人来!车子开到西唐盖特周围……搜查一个高个子大脑袋、面孔苍白的家伙。要是他还想逃跑,就逮捕他……还有,快叫一个大夫来。” 这时吕卡已经到了现场,他乘坐的出租车停在橱窗的一扇玻璃前,把探长注视着的大厅挡住了一部分。 酒店老板站在椅子上,换了一只新灯泡,屋子里突然又充满了耀眼的光芒。 梅格雷身旁电话铃响了。 “喂,是您吗,探长?我是预审官科梅利奥……我在家里,是的……我正请人吃晚饭呢,我很需要定一定心……” 梅格雷哑口无言。 “喂,别挂上……你还在吗?” “喂,在啊……” “怎么样?……我听不清你的话……你看了晚报没有?他们把《哨音报》捅出来的事都传扬开了……我想最好还是……” 突然,让威埃从西唐盖特跑出来,拐向右边那块空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除此以外,一切都好吗?……”预审官的电话还在继续着。 “都好!”梅格雷怒吼一声,咋地挂上了电话。 他已经冒汗了,烟斗落在地上,点着的烟丝把地毯都烧了。 “喂,要西唐盖特,小姐!” “我刚给您接通过一个电话……” “我让您接西唐盖特!值吗?” 他继续观察在小酒店里发生的事。电话铃响了,老板要往电话机那儿走,而吕卡抢在他前面。 “喂,是啊,探长吧?” “是我。”梅格雷有气无力地说,“嗯,跑了?” “当然啰!” “迪富尔怎么样?” “我想不会太严重,破了一块头皮,他并没有失去知觉。” “格勒内尔的警察到了吗?” “到了也没用。您是知道这儿的地形的,这么多工地,堆积着那么多的材料,这些工厂的院子,还有伊西莱穆利诺周围纵横交错的小巷子……” “有人开枪了吧?” “开了一枪,可是我还没弄清是谁。这儿的人都很迟钝,倒是挺听话的,看他们的样子,好象连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 一辆汽车转到码头的一个角落停下,走下来两个警察,然后开了一百米,又下来两个。到小酒店门前又有四个下了车,其中一个绕过这座房子,监视着后门。这一切都是按规矩办的。 “我干什么呀?”沉默了片刻,吕卡问道。 “没什么了。组织好搜捕吧,再试试看,我就来……喂,叫大夫了吗?” “叫了。” 女电话员同时也看管着旅馆的营业室,当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面前时,吓了一跳。 梅格雷是如此镇定、冷静、面孔毫无表情,简直象泥塑的一般。 “多少钱?”他问道。 “您要走啦?” “多少钱?” “我得问问经理……您打了多少次电话?……等一会儿……” 当她站起来的时候,探长拉住她胳膊,把她又揿回座位上,然后在办公桌上放了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够了吧?” “我想……是的,可是……” 探长已经叹着气走出去了。他沿着楼道缓步地走着,然后穿过那座桥,一点也没有加快脚步。梅格雷有一次摸了一下衣服口袋,想掏出他的烟斗,但是没有找到。这一定预示着什么坏征兆,因为在他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西唐盖特周围,有几个水手逗留在那儿,但是他们也不过略表惊奇而已。前一个星期,就在这儿有两个阿拉伯人互相厮杀;前一个月,还有人用船篙从水里捞出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女人的大腿和躯干。 塞纳河另一侧,放眼望去,沿着地平线,矗立着奥特伊尔富丽堂皇的建筑群。地铁列车在轰隆声中,从附近桥上驶过。 天上下着细雨,穿制服的警察走来走去,手电筒惨白的光在身边晃来晃去。 在酒吧间里只有吕十一个人站着,参加或者目睹了刚才那场冲突的顾客,都沿墙坐在那里。警长吕卡走到他们面前,一个一个地检查他们的身份证,这些人投向他的眼光是很难看的。 迪富尔已经被抬进警方的救护车里,车子尽最大努力稳稳地开走了。梅格雷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句话也不说,缓慢地移动目光,环顾周围,脸色阴沉得吓人。 老板想要向他作些解释: “警官,我向您起誓,在……” 梅格雷作了个手势,让他住嘴,从头到脚上下打量着一个阿拉伯人,接着走过去,那人吓得面色如土。 “你现在有工作吗?” “有,在雪铁龙汽车厂。我……” “禁留管制期还有多长时间?” 梅格雷给一个警察作了个手势,意思是: “带走!” “警宫!”那个被人推向门外的北非人叫嚷道,“我要跟您解释,我什么也没干……” 梅格雷不听他喊叫,接着又查出一个波兰人所带证件不全。 “带走!” 检查完毕,发现了迪富尔掉在地上的手枪,同时还找到一个空子弹壳,地上还有玻璃瓶和电灯泡的碎片,那份报纸已经撕开,上面溅上了两片血迹。 “还要他们干什么?”吕卡检查完身份证以后问道。 “放了他们吧!” 让威埃一刻钟以后才回来,他看到梅格雷靠在小酒馆的角落里,旁边是警长吕卡。让威埃自己身上也弄脏了,雨衣上蹭得一块块黑。无须多说什么话,他就坐在那两位的身旁了。梅格雷好象在想着别的事情,心不在焉地扫视着柜台,看到老板在柜台后面,摆出一副卑恭而又忧伤的样子,梅格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来一杯罗姆酒。” 他的手又一次伸到口袋里去找烟斗…… 他低声向让威埃说:“给我一支烟吧……” 让威埃正想找些什么话说’,可是看到梅格雷下垂的双肩,他很激动,只得转过头去,猛吸了一口气。 在这同一时刻,预审官科梅利奥在自己桑德马尔大街的寓所里大摆晚宴,前来的宾客有二十位之多,宴会之后继之以无拘无束的家庭舞会。 至于便衣警察迪富尔,人们让他躺在格勒内尔一个大夫的手术台上了。大夫一边照看器械消毒,一边穿上白罩衣。 “您以为伤好以后会留下伤痕吗?”迪富尔问道。当他被放到手术台上以后,就只能看到天花板了。“脑壳没开瓢吧?”他又间。 “没有!没有!缝几针就行了。” “头发还能再长出来吗?您有把握?” 大夫示意他的助手把住伤员,他手中的钳子闪闪发光。伤员遏住了疼痛的叫喊声。 第四章 大本营 梅格雷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任何要抗辩的表示,没有流露出一点儿不耐烦。他面色阴沉,脸拉得长长的,谦卑地把科梅利奥的话听完。当预审官先生激昂愤慨、声色俱厉达到高峰的时刻,梅格雷的喉结突然颤动过一阵,也许这就是他唯一的动作了。 瘦弱的预审宫已经激愤得不能自制,神经质地在办公室里走过来走过去,讲话嗓门这样高,可能在楼道里等候的人,都断断续续地听到了。有时候,他抓起一件东西,在手里攥一会儿,然后又砰然一声掼回到办公桌上。法院书记也被闹得局促不安,把视线转向别处,而高出预审宫一头的梅格雷却站在那里,听着他的申斥。最后,预审官又责备梅格雷一阵,往对方脸上瞟了一眼,把头转向一旁。因为毕竟梅格雷是一位四十五岁的人了,二十年来,他经办的各样案件千奇百怪,都是最棘手的。再说,他终究是个人材呀! “可是到底怎么样,您倒说话呀!” “我刚才已经向我的上司们宣布,十天以后如果不能把凶犯交给他们,我就呈上我的辞职书。” “换句话说,就是把约瑟夫·厄尔丹捉拿归案啰!”预审官按自己的理解补充道。 “我只是说把凶犯交给他们!”梅格雷简单地重复一句。 预审官暴跳如雷地说: “好啊!你仍然认为……” 梅格雷一句话也不再多说。科梅利奥把手指捏得咋咋作响,急促地说道: “咱们就说到这儿,你可把我气坏了……有了消息,就给我打电话吧!” 探长向他告了别,沿着熟悉的楼道走去。但是他没有下楼上大街去,而是走向法院顶楼的房间。他推开实验室的门。其中的一个专家跟他打了个照面,看见他的脸色,不由得一惊,一边握手一边问道: “身体不好吗?” “很好,谢谢!” 梅格雷的眼睛哪儿也不看,只看着自己身上厚厚的黑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象一个远游归来的人,以新的眼光来看他的故里似的。他手里翻弄着几张前一天拍下来的一所被劫住宅的现场照片,同时看着他的一个同事约翰写的几个纸条。 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身材细高秃顶的年轻人,带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用惊奇、激动的目光盯着探长。他的桌子上有各种尺寸的放大镜、刮刀、镊子、装墨水和装试剂的瓶子,还有一个滤光玻璃板,一盏高瓦数的电灯照在上面。这个年轻人就是研究纸张、墨水和笔迹的专家莫尔。他知道梅格雷到这儿来是找他的,然而探长此刻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好象毫无目的地在那里踱来踱去。 最后,梅格雷从口袋里掏出烟斗,点燃,嗓音有点变调地说道: “好吧!开始工作!” 莫尔晓得探长是从哪儿来,他内情尽知,但是却装作毫不理会的样子。 梅格雷脱去外套,打个哈欠,让脸上的肌肉活动活动,定定神,然后拎过一把椅子,拉到年轻人旁边,骑在上面满有感情地说: “弄得怎么样了,莫尔,我的小伙子?” 探长终于愁云消散,释去了肩上的重负。 “说说情况吧!” “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研究那纸头,遗憾的是它辗转经过了很多人的手,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在上面去找指纹了。” “我也没指望找到指纹。” “今天一大早,我就到库波尔咖啡店去了,检查了所有的墨水瓶。您知道那儿房间的布局吧?隔成了好几间大厅,迎面是啤酒厂,到开饭的时候,一部分就成了食堂,再就是二层大厅,还有沿街的露天座,最后,在左手,有一个美式小酒吧间,那里是老主顾经常聚会的地方……” “这我都知道。”梅格雷说。 “这封信就是用那间小酒吧的墨水写的。写字的人用的是左手,但他又不是左撇子,而是一个熟悉左手书法,字迹又很象左撇子的人。” 寄给《哨音报》的那封信,还放在莫尔前面的滤光玻璃板上。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寄信人是个知识分子,我担保他掌握了好几种语言,说得流和,写得也好。现在我想搞点儿字相学,但是这可就要脱离精密的科学了。” “说下去吧!”梅格雷催促他。 “好!或者我是大错特错,或者,在我们面前,是个极特殊的人物;他的智力远远高出常人,然而却又是最混乱的一个人。这是一个毅力和懦弱、冷静和激情的混合体。字是男人的笔迹,但是我也记下了一些笔划有明显的女性特征……” 莫尔谈到自己所熟悉的领域,兴奋得脸色微红。梅格雷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一下,使这位年轻人有点局促不安起来。 “我知道,这一切都还不清楚,要是一个检察官,他是不会把我的话听到底的。可是,探长您瞧,我敢和您打赌,写信的这个男人得了重病,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他用右手写那封信的话,我会向您提供更多的情况……噢,我还忘了一个细节,信纸上有几个脏点,可能是印刷时弄上去的,然而不管怎么样,其中有一个是一滴加奶咖啡。纸的上端已经裁掉,用的不是一把刀,而是象匙子一类的圆东西我开的。 “换句话说,信是昨天早上在库波尔店里的小酒吧间写的,出自一个喝着加奶咖啡的顾客之手,这个人可以流利地说好几种语言。” 梅格雷站起来,和莫尔握了一下手,低声说道: “谢谢你,小伙子。请把那封信还给我好吗?” 他一边咕哝着向在场的人告别,一边走了出去。门又关上了,这时候有一个人不无感叹地说: “不管怎么说,这一下打击可够重的了。” 莫尔是公认的梅格雷的崇拜者,他盯了那个说话人一眼,这就足以使那人闭上嘴巴,继续搞他的分析去了。 十月的鬼天气使巴黎的面貌变得阴郁暗淡:象弄脏的天花板似的天空映着刺眼的光。人行道上残留着夜雨的痕迹。 过往行人对于即将来临的冬天还不很适应,都锁着双眉,流露出不愉快的样子。 市警察局里,通宵达旦都在打印通缉令,然后再由公务员送往各处警察局,电寄所有的警察队、各路关卡和车站警察所。 这样,人们所遇到的一切警察,不论是穿制服的治安警察,还是公共场合的便衣警察,无论地方警察或是风化警察,他们的头脑中对犯人的外貌都有一个相同的印象,再密切观察所有的人,希望在这里面找出那个人来。就是这样,从巴黎的这头到那一头,直到郊区,警察对所有来往游荡的人,都要求他们出示证件。在边境的火车上,旅客们受到的盘查要比平时仔细得多,这不能不使人觉得惊奇。 到处都在搜捕桑德监狱的越狱者、塞纳重罪法庭已宣判死刑的囚犯约瑟夫·厄尔丹,他是在西唐盖特同便衣警察迪富尔遭遇后,经过一场搏斗又逃脱法网的在逃犯。 “在他逃脱的时候,身上还剩有二十二法郎左右。”梅格雷起草的通缉令上这样写道。 探长独自一人离开法院,连奥费弗尔滨河街他的办公室都没去,径直乘公共汽车奔巴士底而来。在舍曼一威尔大街的一座高楼的四层楼上,他按响了门铃。 屋里充溢着碘酒气味,中间还夹杂着一股炖鸡的香味。一个还没来得及梳洗的女人说道: “啊!他看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 便衣警察迪富尔在屋子里躺着,神色忧虑不安。 “怎么样,老兄?” “还可以吧……落下伤疤的地方怕是不会长头发了,以后我可能得戴假发了……” 梅格雷又跟在实验室一样,踱起圈来,好象不知在哪儿落脚才好。最后他喃喃说道: “你埋怨我吗?” 迪富尔的夫人还很年轻漂亮,她站在门框旁边说: “他能抱怨您吗?打早晨起,他就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他惦记您怎么才能从这件事中摆脱出来……他还让我上电话局去给您打电话。” 呆了一会儿,探长说: “我走了,过两天再见。但愿这一切会好起来的。” 虽然梅格雷住在离这儿只有五百米远的理查一勒诺尔大路,可是他并没有回家,却信步走去,因为他需要走一走,需要有一种置身在人群之中的感觉,他想和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擦肩接瞳地挤在一起。就这样,随着人流,他漫步在巴黎街头,往前走去。在他脸上从早晨就出现的,那种小学生当面受斥责的尴尬面容,也就逐渐消失了。梅格雷的眉宇间露出了坚毅的神色,他又象在心境愉快的时刻一样,一袋接一袋地吸起烟斗来。 如果让科梅利奥先生料到,探长对缉拿约瑟夫·厄尔丹的事如此掉以轻心的话,他一定要大吃一惊,而且肯定会激起他的怒火! 对于梅格雷来说,缉拿逃犯是个次要问题。在他看来,那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就在某处,虽然混迹于几百万人之中,然而探长却坚信,一旦有必要,他就能立刻把他缉获归案。 不,他所要费神的不是这件事,而是那封在库波尔写成的信。还有,可能想得更多的是,他从一开始侦查就忽略的一个问题,对此他现在是非常后悔的。 然而,在七月份大家都曾那样肯定了厄尔丹的罪行,预审官立刻接手了这案件,这样一来,就把警方排斥在外了。梅格雷沿着自己的思路想了下去: “凶杀案发生在圣克卢,时间大约在凌晨两点三十分,厄尔丹四点钟以前就回到巴黎的王子街,他既没乘火车,也没乘电车,又没有任何其他公共交通工具……连出租汽车也没坐,那辆三轮送货车又放在塞夫勒街他的老板那里……要么他就是步行回家的?那除非他一刻也不停,一口气跑回来,但这是绝不可能的啊!……” 中午十二点半,在蒙帕纳斯十字路口,街市的热闹景象达到高xdx潮。拉斯帕伊大道附近的四家大咖啡店,顾客们熙来攘往,虽然已近深秋,窗外临街的客位上还是座无虚席。顾客当中,外国人要占百分之八十的比例。 梅格雷一直走到库波尔咖啡店,他看到那间美式酒吧的入口,就挨身进去。 酒吧间里只摆了五张桌子,都已坐满,大部分顾客坐在柜台前的高凳上,或者站在柜台周围。 探长听见有一个人向侍者说道:“来杯曼哈顿酒。” 他也一边就坐,一边说道:“照样来一杯!” 就年龄说,梅格雷已属于常去啤酒店喝上一杯的那一辈人了。咖啡店的侍者把一盘橄榄送到他面前,他没动。 “请把这盘橄揽递给我,好吗?”一个金发瑞典少女问道。 梅格雷点点头。 整个咖啡店都闭哄哄的,房间最里面有一扇便门,时开时关,从里间不断地送出来橄揽、油煎土豆片、三明治和一些热饮。伴随一片杯碟碰撞声,四个伙计同时高喊着侍应客人,操着不同语言的顾客,也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互相交谈。 这里的一切,从在座的顾客、咖啡店的侍者,以至于房间的摆设布置,都和谐地浑然一体,形成了笼罩在整个咖啡店内的气氛。 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亲切的、不拘礼节的,不论是少妇,或者是刚从小轿车上下来,由一群酒肉朋友簇拥着的工厂老板,还是爱沙尼亚的毫无才气的画家,全都是一样。大家都亲见地对侍者领班直呼其名,叫他鲍勃。人们不必经过介绍就互相交谈起来,就象很熟的朋友一样。一个德国人正跟个美国佬在用英语交谈;还有个挪威人至少掺混了三种语言,想让一个西班牙人弄懂他的意思。 这儿有两个大家都认识、都打招呼的女人,其中一个年龄已经不小,开始发胖了,现在的季节就穿上了毛茸茸的冬装。梅格雷认出了这个闲荡的女人,过去在罗凯特街的一次大搜捕中,曾被叫来,送到圣一拉扎尔去过。她嗓音沙哑,目光懒洋洋的,人们走过那里都跟她握握手。女人坐在桌子后面,神气十足,宛如她独自一人就足以体现了这混乱的场面似的。 “你们这儿有写东西的纸笔吗?”梅格雷向一个侍者问道。 有几个顾客边走边说:“……还没到喝开胃酒的时候,要不,咱们去喝啤酒吧……” 在喧闹的人群中,有几个孤孤单单自饮自酌的人,或许也给这种场合增加了几分特色:一方面有些人高谈阔论,指手划脚,一桌酒又一席莱,大吃大喝,他们服饰华丽,争奇斗妍;另一方面,这一个,那一个散座的几个人,他们从四面八方到这里来,好象专门为了给这光耀夺目的人群嵌上点儿异样的装饰似的。 比如,有一个女郎,年龄绝不到二十二岁,身穿一套剪裁合体缝制讲究的黑衣裙,但是这套衣服看上去,可能洗熨不下一百回了。女郎奇怪的脸色中露出了神经质和疲倦,在她旁边放着一个小本子。置身在喝价值十法郎开胃酒的阔佬之中,而她只喝一杯牛奶,吃着一只月牙面包。现在已经是午后一点钟,显然这就是她的午餐了。她抓这个空儿,正在读一份俄文报纸,那是咖啡店给顾客们备下的读物。她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慢慢啃着月牙面包,时而呷一口牛奶。她同桌的一群人,酒已过了四巡,而她对此也都漠然处之。 还有一个男人,引人注目也不亚于她。单单他的头发就不免引起注意,那是一头棕红色的鬈发,而且长得出奇。一身深色的西装已经穿旧,磨得发亮,里面套一件蓝衬衫,不系领带,领口敞开直到胸上。他坐在酒吧间的最里面,神态说明他是一个老主顾,没有人敢来打扰他,就这样,他一勺一句地吃着一罐酸牛奶。 他身上带的钱够五个法郎吗?他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这一罐酸奶大概就是他今天唯一的一顿饭了吧?而买酸奶的这几个小钱他又是怎么得来的呢? 象那个“俄国女人”一样,他的眼里闪出炽热的光芒,但是眼睑却又显得疲惫不堪,眉宇间透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卑视与傲慢的神态。没有一个人过来跟他握手,和他说话。 突然,转门开处,一对夫妻出现了,梅格雷从镜子里已经认出来,这是受害者昂德尔松太太的侄子克罗斯比和他夫人。他们从一辆美国轿车上走下来,那车的价值少说也要有二十五万法郎!可以看到那辆车停在人行道的旁边,全部镀镍的车身非常引人注目。 威廉·克罗斯比走过来,两个顾客让开了一些,于是他把手伸过红木柜台,握住领班的手说: “好吗,鲍勃?” 克罗斯比太太扑向金发的小瑞典女人,亲吻了她,然后就跟她用英语喋喋不休地交谈起来。 几乎无需这两位吩咐,鲍勃正把一杯加苏打水的威士忌送到克罗斯比面前,给年轻的太太斟上一杯玫瑰酒,然后问道: “你们已经从比亚里茨回来了?” “我们在那儿就呆了三天,那里还是比这儿常下雨。” 克罗斯比发现梅格雷在场,向他点头致意。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有三十岁左右,棕色头发,举止机敏。 酒吧间里所有在场的人中,数他丰姿优雅,无疑是最不露俗气的一个。克罗斯比温柔地跟大家握手,问询他的朋友们: “你们吃什么呀?” 他很富有。门外有他的大型赛车,他可以开着它出游各地,尼斯、比亚里茨、多维尔或者柏林,总之,要去哪儿都随心所欲。他在乔治五世大道的一座豪华的旅馆里已经住了好几年,他继承了姑母昂德尔松夫人的遗产,除了圣克卢那座别墅之外,还有一千五百万或者两千万法郎。 克罗斯比夫人看上去很文弱,然而性格又是爱冲动的,说起话来一口气也不停,并且英语、法语混杂在一起,那口普谁也学不上来。不必看到她本人,只须听到她尖细的嗓音就能辨别出她来。 一些顾客把这对美国夫妇同梅格雷隔开了。一个梅格雷认识的议员走进来,他热情地跟年轻的美国人握手,说道: “咱们一起吃午饭吧!” “今天不行了,我们要到城里赴个约会。” “明天成吗?” “好,一言为定,在这儿见面。” “瓦拉希纳先生,有您的电话!”一个伙计过来喊道。 一个人站起来,往电话间走去。 “两杯玫瑰酒,两杯!”有人向侍者嚷道。 一片杯盘撞击声,交织着嘈杂鼎沸的人语,显得越发热闹。 “您能兑给我点儿美金吗?” “您看今天报上的牌价……” “絮西没在这儿吗?” “她刚出去,可能去玛克西莫斯那儿吃午饭去了。” 梅格雷在沉思,他在想着那个逃跑的人:头大得出奇,胳膊特长,口袋里仅有二十多个法郎,他的行这已淹没在巴黎市的人海之中,就在此刻,整个法国的警察都行动起来缉捕他! 梅格雷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张苍白的脸,无声无息地沿着桑德监狱黑黝黝的墙往上攀;探长的耳旁又回响起迪富尔的电话: “他睡下了……” 他睡了整整一天! 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呢?为什么,是的,为什么他要杀死昂德尔松夫人?他和她素不相识,行凶之后又什么也没偷,为什么? “您有时候到这儿来喝开胃酒吗?”这是威廉·克罗斯比在说话,他走到梅格雷面前,把香烟盒递了过来。 “谢谢您,我只吸烟斗。” “您喝点什么?来杯威士忌吧。” “不,您看,我已经有了。” 克罗斯比显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您懂英语,俄语,德语?”克罗斯比问他说。 “我只懂法语,再不会别的了。”梅格雷回答道。 “这么说,库波尔在您看来,可能就是各种语言交融的场合,犹如圣经上的巴比伦塔了……我还从来没在这儿看见过您……说到这儿,我想问问,外面流传的话是真的吗?” “您指的是什么?” “就是那凶手……您知道……” “算了吧,没什么可担心的。” 克罗斯比的目光注视了梅格雷一会儿,接着说道: “来吧,给个面子,跟我们共饮一杯吧,我夫人也会非常高兴的……我给您介绍一下:埃德娜·赖克白尔格小姐,斯德哥尔摩造纸商的女儿,上一届夏蒙尼滑冰冠军……这位是梅格雷探长,埃德娜。” 穿黑色衣服的俄国女人一直在埋头读报,红发汉子象在梦境一般,半眯着眼睛,面前放着那只瓷罐,已经刮得干干净净,连最后一点酸奶都没剩。 埃德娜微微启齿向梅格雷说道: “认识您很荣幸!” 她使劲握了握梅格雷的手,然后继续跟克罗斯比夫人用英语交谈。这时候威廉抱歉道; “请容许我离开一下,有我的电话……鲍勃,来两杯威士忌!请原谅……” 门外,那辆镀镍的汽车闪烁着银灰色的光,一个可怜的身影绕过汽车,抬腿向库波尔走来,在咖啡店的转门前停了一会儿。 一对通红的眼睛窥视咖啡馆的里面,这时候走来一个伙计让那个穷光蛋滚开。 警察还在巴黎城郊各处搜捕桑德监狱的逃犯。而他就在这儿,在可以听到梅格雷话音的地方! 第五章 爱吃鱼子酱的人 梅格雷端坐在那里,安然不动,紧挨着他的是克罗斯比夫人和瑞典女郎。她们俩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用英语闲聊。酒吧间天地狭小,梅格雷跟瑞典女郎靠得很近,以至于女郎稍一动弹,柔软的肌肤都要擦着探长。 梅格雷大约能听懂她们的谈话,说的是一个名叫若塞的男人,在里茨,他追求瑞典女郎,但是送给姑娘的礼品却是麻醉剂——可卡因。说到这儿,两个女人不禁都笑起来。威廉·克罗斯比打完电话走过来,他再次向探长致意道: “请原谅!是关于我那辆车的事,我打算卖掉它,换辆别的。” 他往两只杯子里都倒了点儿苏打水,举杯说道: “祝您健康!” 门外那个死回的身影黯然无色,在咖啡店的窗前晃动,说他在周围“飘荡”那是一个字也不错的。 从西唐盖特逃跑的时候,约瑟夫·厄尔丹一定是把帽子弄丢了,现在他光着脑袋。在监狱里他的头发差不多被剃光了,因此两只耳朵就更显得大,脚上的鞋已经穿走了样,而且也分辨不出颜色来了。 他在哪儿睡的觉?怎么弄得满身泥土,把衣服皱成这样了呢?如果他再把手伸向过往的行人,那么大家准会猜到他是来干什么的了,因为他露出一副穷途潦倒的可怜相。但是他并没有乞讨,也不是在贩卖鞋带、铅笔之类的小东西。 他随着人流飘过来荡过去,有时候离开店门几米,然后又转回来,就好象逆流而上的海潮。棕色的胡须遮住两颊,使他显得更瘦削了。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流露出极端的焦躁不安,死死盯住酒吧间,总想透过蒙着一层呵气的玻璃,往里看出个究竟。 当他第二次走到门坎那儿的时候,梅格雷以为他就要推门了! 探长紧张地吸着烟,鬓角都汗津津的了,神经绷得紧紧的,敏感程度一下子提高了好多倍。 这一分钟真不寻常啊!开始,他象个失败者,对局势失去了控制,一旦从戏剧性的场面中摆脱出来,他将排除干扰,恢复镇静。 探长慢慢呷着威士忌。克罗斯比已经加入到两个女人的谈话中,只是出于礼貌起见,他把半边身子侧向了梅格雷。 在这样复杂纷法的场合,梅格雷一点不动声色,但却没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一群一群的人在他身旁攒动,声音嘈杂得简直象海涛在喧嚣。有的在高谈阔论,有的在指手划脚,姿态也各不相同。 然而梅格雷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坐在桌子前的男人还对着酸奶罐;外面的流浪汉,固执地要来登咖啡店的门;克罗斯比在微笑;克罗斯比太太吸着涂了口红的嘴唇;咖啡店侍者用力摇动搅拌器配制香料酒…… 顾客们一批一批地走了,告别的时候有的说道: “今夭晚上还到这儿吗?” “想法把莱级带来……” 酒吧间渐渐空了,时间已是一点半。隔壁的大厅里传来刀叉的声音。 克罗斯比往柜台上放了一张一百法郎的票子,然后对探长说: “您还要再果会儿?” 克罗斯比还没有看见门外的那个汉子,但是在他出门的时候,他们一定要打个照面的。梅格雷就是怀着一股苦涩的焦躁不安心情,等待着这一瞬间的到来。 克罗斯比夫人和埃德娜向梅格雷微笑着,点头告别。 刚巧约瑟夫·厄尔丹来到离门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一只鞋的鞋带跑丢了,看他这副样子,警察一定要检查他的证件,或者把他赶走。 门开开了,克罗斯比光着头向他的汽车走去,身后跟着两个女人。她们俩不知是谁开了句玩笑,引得她们一边走一边笑。 什么可疑的事情也没发生!厄尔丹没有注意这几个美国人,而是看着其他过往行人。克罗斯比夫妇也都没有注意到厄尔丹。 这三个人坐到车里,味噪一声关上了车门。 死因又走近咖啡店门前,但是一群人从里面涌出来,把他挤走了。 突然,梅格雷在镜子里发现一副面孔,在浓眉之下目光闪烁,露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微笑,很明显那是犀利的嘲笑!刹那间那人又放下眼睑,收起那意味深长的一瞥。然而慢了!要想避开探长的视线,已经晚了。梅格雷的印象是,这饱含奚落讽刺的一瞥是向自己投过来的! 那个刚才盯探长一眼,而此刻又收起目光,什么也不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吃酸奶的红发汉子。 当一个读《泰晤士报》的英国人离开酒吧的时候,柜台前的高凳上已空无一人。鲍勃嘟吹一句: “我去吃饭。” 他的两个帮手过来擦红木柜台,整理酒杯,收拾盘菜。但在餐桌那里,还剩下两个顾客——红发人和黑衣俄国女人,他们好象都没有一点儿孤独感。 约瑟夫·厄尔丹还一直在外面跑跟,目光显得那样疲倦,面色又那样苍白,咖啡店的一个伙计透过玻璃窗观察了他一阵以后,跟梅格雷说: “又来一个犯疯病的!这些人专在咖啡店窗外闹事。我去先告诉门口的伙计一声……” “别去!……” 吃酸奶的人能听到他的话,因此梅格雷压低了嗓门,清清楚楚地说道: “替我往司法警察那里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两个人到这儿来,最好是派吕卡和让威埃来。您记住了吗t” “是对付这个流浪汉吗?” “这你不必管……” 喝开胃酒的时候是喧闹嘈杂的高xdx潮,时间一过又都平静如常。 红发人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黑衣女人翻看着报纸。咖啡店里另一名伙计,正好奇地看着梅格雷。时间在流逝,一秒一秒,如同滴滴流水…… 伙计收拾钱柜了,纸币湾车作响,硬币也叮挡有声。这时那个去打电话的伙计回来说: “他们说,这就来。” “谢谢你!” 探长那大块头坐在不很结实的凳子上,都快把它压坏了。他一袋接一袋吸着烟斗,机械地喝干了杯中的威士忌,甚至忘记了直到这时他还不曾吃午饭呢。 “来一杯加奶咖啡!” 话音从喝酸奶人的角落里传了过来。店伙计看着梅格雷耸耸肩,向里面的窗口高叫道: “一杯加奶!加奶一杯!” 然后小声跟警长说: “这个人,得侍候他到晚上七点!跟那边那位一样。”他用下额指了指俄国女人。 二十分钟过去了,厄尔丹也道来道去走累了,果坐在马路边上。一个上车的人把他当成了乞丐,递给他一枚小钱,他也没敢回绝。 他身上的二十多法郎还剩下一些吗?从昨夜到现在他吃饭了没有?睡觉了没有? 酒吧间吸引着他。他战战兢兢地又走近前来,眼睛膘着咖啡店侍者和门口的伙计,他们都轰他好几回了。 现在正是店里清静的时候,这回他可以挨到玻璃窗了。他把脸贴在玻璃上,一双小眼睛往店里梭巡,鼻子压得扁平,样子实在可笑。 红发人把加奶咖啡举到唇边,他并没有转身朝外。然而,为什么他眼睛里会闪出与刚才一样的微笑呢? 一个在门外的伙计,看上去不到十六岁,冲着破衣褴衫的厄尔丹嚷了句什么,厄尔丹又一次抬脚走开。 警长吕卡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满脸惊奇地走进咖啡店,当他环顾身旁,大厅里几乎空无一人时,他就更显得奇怪: “是您让……?” “您喝点什么?”梅格雷立刻打断他,然后小声说: “往外边看!” 吕卡盯着门外那个身影,审视了一会儿,突然脸上一亮,说道: “好样的!您已经把他……” “什么也没有!……伙计,来杯好酒!” 俄国女人带着浓重的口音叫侍者: “伙计!请给我一份《画报》,还有,把《职业年鉴号》也拿来……” “吕卡,老朋友,把酒喝了,然后出去盯上他,可以吧?” “你不觉得最好把他……” 警长的手放在口袋里,可以看得出来,他擦着一副手铐, “不,还不到时侯。你去吧。” 为了维持表面的平静,梅格雷的神经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以至于喝酒的时候,他那大手差点儿把酒杯捏碎。 红发人还不象要走的样子。他什么也不读,什么也不写,而且什么都不看。外面,约瑟夫·厄尔丹一直在等待着! 直到午后四点,情况还一直是这样,不同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桑德的这个逃犯已坐在路旁的条椅上·两眼却一直盯着咖啡店的大门。 梅格雷吃了一份三明治,一点儿胃口也没有。那个黑衣俄国女人用了好长时间梳妆打扮,最后也走了。 酒吧间里只剩吃酸奶的一个人了。虽然路灯还没亮,但咖啡店已经点上了灯。厄尔丹看见那个少妇出去,却一动也不动。 一个伙计在重整酒柜,另一个在匆匆打扫。 从红发人呆着的角落里,传来一阵调羹敲击托碟的声音,使侍者和梅格雷都吃了一惊。 “一罐酸奶,一杯加奶咖啡,三法郎加上一法郎五十生丁,一共四法郎五十生了……”酒吧间的伙计一边干着活,一边报帐,毫不掩饰对这个下作顾客的鄙视。 “对不起,我还要夹鱼子酱的三明治。” 话音很平静。探长从镜子里看见那顾客半眯缝的眼睛含着笑意。 侍者走去掀开小窗,向里面喊道: “一份夹鱼子酱三明治?一份呀!” “三份!”那个怪人纠正他说。 “三份鱼子酱的,三份啊!” 侍者满脸狐疑看着顾客,不无讥讽地问道: “再来杯伏特加?” “对,来杯伏特加!” 梅格雷颇费心思地琢磨着他的用意。那人一反常态,从呆滞中摆脱出来。 “还要香烟!”他喊道。 “马里兰牌吗?” “阿杜拉牌!” 在等着侍者送三明治来的时侯,他点上了一支烟,并且用铅笔在盒上画着玩。三明治端上来了,他吃得非常快,当伙计刚刚回到位子上的时候,他已经吃完,站起身了。 “三明治三十法郎,伏特加六法郎,阿卜杜拉烟二十二法郎,加上刚才的帐……” “我明天再来付钱。” 梅格雷随时都在注视着坐在条凳上的厄尔丹,此时见到这怪人的所为,不免皱起眉头。 “等一会儿,请您跟经理说去吧!” 红发人躬了躬身子,重新入座,等在那里。经理身穿一件常礼服走过来: “什么事啊?” “这位先生说要明天付钱,他要了三份鱼子酱三明治,阿k杜拉烟,还有别的。” 顾客一点儿也不发窘,欠了一下身子,以从未有过的讥笑表情证实了侍者说的话。 “您没带钱吗?”经理问。 “一个生丁也没带。” “您住在附近吗?我派个伙计陪您去取。” “我家里也没钱。” “您吃的可是鱼子酱啊!” 经理拍了两下手掌,一个穿制服的伙计跑过来。 “去给我叫个巡警来。” 这一切进行得悄然无声,也没闹什么乱子。 “您确实没钱?”经理又问。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 那伙计等他又答复一遍,然后就跑了出去。梅格雷不动声色地坐着。经理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蒙帕纳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擦酒瓶的侍者,不时地朝梅格雷丢一个会意的眼色。 没用三分钟,店伙计找进来两个骑车的警察,他们把车放在了外面。其中的一个认识探长,要朝他走来,但是梅格雷盯着他,使了个眼色。恰在这时候经理开了口,他说得很简单,语气中也不夹有什么不必要的冲动: “这位先生叫了鱼子酱和高级香烟等等,但他不付钱。” “我没钱。”红发人又重复道。 看到梅格雷递过来的信号,警察只是低声道: “好了!到警察局再说去吧,跟我们走!” “喝上一杯再走哇!先生们!”经理对两位警察说。 “谢谢了!” 时已黄昏,林荫大道上暮露沉沉。电车、汽车、成群的行人仍在街上此来被往,川流不息。被拘押的人在出门以前又点上一支烟,还友好地向侍者招手告辞。当他从梅格雷面前经过时,用目光打量探长足有好几秒钟。 “走,快点走!别在这儿丢丑了,嗯!”一个巡警喊道。三个人都出了门。经理走到柜台前说: “这是不是那天就该让他走的那个捷克人?” “就是他!”侍者证实道,“他每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都在这儿,而且准是叫两杯加奶咖啡来度过一整天。” 梅格雷已经走到门前,这样他可以看到约瑟夫·厄尔丹,只见他从条凳上站起来,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把身子转向那个专爱吃鱼子酱的人和押送他的两个警察。然而天色已不那么明亮,分辨不出厄尔丹的表情。那三个人还没走出一百米,流浪汉也从原地走开了,后面不远处,警长吕卡盯上了他。 探长走回酒吧间说道:“我是司法警察。刚才这人是谁?” “我记得他叫拉德克,他把我们这儿作他的通信处。您看,我们那个玻璃橱是放信件的。他是个捷克人。” “他做什么工作?” “无所事事,整天呆在酒吧间,似乎在梦想着什么,又在写着什么……” “您认识他的家吗?” “不认识。” “他有没有朋友?” “我相信,我从来没见他跟谁说过话。” 梅格雷付了钱,走出来,跳上一辆出租车吩咐道: “到区警察局。” 当他到了那里的时候,拉德克已经坐在一条凳子上,正等着区警察局长腾出手来,处理他这件事。 梅格雷直接走进局长办公室,一个少妇正向局长申诉她的首饰被盗,她的话里混杂着三、四种中欧的语言。 “您的东西是从这儿被偷走的吗?”局长惊奇地民 “把这太太的事快点儿了结了吧。”梅格雷低声对局长说。 “她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有半个钟头了,她就是这几句话,跟我解释个没完。”局长抱怨道。 那个外国女人气呼呼地,逐字逐句讲述她的事情,同时伸出她的丢掉了戒指的手给他们看。梅格雷毫无笑容地听着。最后,她出去以后,梅格雷向审理案件的局长叮嘱道: “一会儿您要审讯一个叫拉德克,或者名字差不多是这个音的人,我要在场。想法把他拘留一夜,然后放了他。” “他干了什么事?” “吃了人家的鱼子酱不付钱。” “在苍穹咖啡店吗?” “不,在库波尔。” 局长按了一下铃,对进来的人说; “把拉德克带进来!” 那人进入办公室后并没显出一点儿拘谨,两手插在口袋里,一屁股坐在他们俩人对面,两眼看着他们,等待着,唇边又浮起那种微妙的笑容。 “人家告你吃白食……” 他承认了下来,要求点一支香烟。警察局长气得暴跳如雷,一把夺下他的烟。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什么可说的。” “你住在哪儿?以什么为生?”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已经弄脏了的护照,放在桌子上。 “你不怕坐十五天的牢吗?” 拉德克毫不含糊地纠正道:“要缓期执行!您可以得到证明,我从来没受过刑事处罚。” “护照上写着你是医科大学学生,是这样吗?” “毫无疑问,格罗莱教授——您可能听到过他的名字一将会向您证明,我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他转过脸,冲着梅格雷,以一种尖刻的讥笑语调说。 “我斗胆猜想,先生您也是警方的人吧?” 第六章 楠迪小客店 清晨七点钟,梅格雷咕嘟咕嘟几口就喝完了一杯咖啡,连咖啡是滚烫的都没察觉,然后匆忙离开了家。梅格雷夫人见此情景叹了口气,但是什么也没说。他是半夜一点钟回来的,进屋以后,一句话也没说,早晨走的时候仍然带着一脸执拗的神气。 当他来到市警察局,穿过走廊的时候,明显地察觉到,无论是遇到的同事或者便衣警察,甚至办公室的听差,对他都流露出一种颇为赞佩的好奇,或许还有一点点怜悯心情。 但是他象吻他夫人的额头一样,同这些人照例地握握手,就走进办公室,开始捅旺炉火,然后把被雨水浸得沉甸甸的大衣搭在两把椅子上。 “蒙帕纳斯区警察局!”他不慌不忙,小口地吸着烟斗,一边拿起电话叫道,同时又机械地整理着堆在办公桌上的公文。 “喂,谁啊?警卫队长吗?我是司法警察探长梅格雷。你们把拉德克放掉了没有?您说什么?……啊,已经有一小时了?便衣警察让威埃准备好跟踪他了,你们肯定吗?……喂,是啊!……他没睡觉,他把香烟都吸光了了……谢谢,不,不必了。如果需要了解其他情况,我会到那儿去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现,已存在他这儿的捷克人的护照;那是一个浅灰色的小本子,印有捷克斯洛伐克国徽,几乎每一页上都盖满了印章和签证。 让·拉德克,二十五岁,生于布尔诺,父名不详。从签证上可以看到他到过德国的柏林、波恩、美因茨和汉堡,也到过意大利的都灵。护照证明他的身份是医科大学生,而他两年前已故的母亲伊丽莎白·拉德克,生前是在别人家里做帮工的。 “你靠什么为生?”前一天晚上梅格雷在蒙帕纳斯警察局,参加了对拉德克的审讯,他这样问道。 被抓来的人带着令人恼火的微笑反问道: “我也应该把您称作你吗?” “您回答吧!” “当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她给我寄些钱供我读书。” “从她做仆人的工资里寄钱给您?” “是的!我是独生子。她靠着双手挣钱抚养我。这使您感到很惊奇吧?” “两年前她死了,从那以后您又靠什么呢?” “一些远房亲戚间或给我寄来为数不多的钱,在巴黎有一些我们本国人,一有机会他们再接济我一点,我自己有时也搞些翻译工作。” “还给《哨音报》干点事吧?” “我不明白。”他带着讥讽的表情说这句话,从他脸上可以看到的神清是: “问吧!反正你们没抓住我什么……” 梅格雷想离开这儿出去看看。在库波尔酒吧周围;约瑟夫·厄尔丹和警长吕卡的踪迹已经不见了。吕卡准又盯上了那个逃犯,一前一后钻到巴黎的什么地方去了。 “乔治五世旅店!”梅格雷朝司机吩咐道。 他刚进旅店的门,正赶上威廉·克罗斯比穿着常礼服在旅店营业室把一张一百元的美钞兑换成法郎。 “您是来找我的吗?”他发现了探长,问道。 “不是。只想问问您,认识一个叫拉德克的吗?” 在旅馆路易十六式的大厅里,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一位职员正在点钱,票面额都是一百法郎,十张一札十张一札用别针别好的。 “拉德克?……”克罗斯比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 梅格雷的目光深速地注视着美国人的眼睛。美国人并不显慌乱,接着说道: “我不认识。但是您可以问问我太太,她就要下来了。我们要和几个朋友到城里吃晚饭,这是一次盛大的宴会,在里茨……” 果然,克罗斯比夫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她好象很怕冷,把身上的貂皮斗篷拉紧了。看着探长不免有点惊诧地问道: “怎么回事了” “您别不安,我找一个叫拉德克的人。” “拉德克?他住在这儿吗?”她又问道。 克罗斯比把换好的钱收进口袋里,然后向梅格雷伸出手来说: “请原谅,我们已经来不及了。” 外面等着的汽车在柏油路面上起动了…… 一阵电话铃响,把梅格雷从回忆中惊醒。 “喂!科梅利奥预审官找梅格雷探长……” “告诉他,就说我没来呢,懂吗?”梅格雷说道。 预审官在这个时间来电话,可能是从他家打的。他一定还穿着睡衣,正在用早餐,同时焦急不安地翻阅各种报纸。按照他的习惯,每当他激动得发抖时,他的嘴唇一定也在抽搐不止。 梅格雷间电话接线员:“喂,让!还有别人给我来过电话吗?……预审官都说了些什么?” “让您一到这里就立刻给他去电话……九点以前往他家打,过了九点就打到检察院……喂,请您等一等,又有电话来……喂,喂!您找梅格雷探长?我给您接通,让成埃先生!” 梅格雷立刻就跟让威埃通上话了。 “是您吗,探长?” “拉德克跑了?嗯?”梅格雷问道。 “是的,他跑了。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我在他身后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 “那么你快说吧!” “我还在想,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更奇怪的是,我敢肯定,他没有发现我呀!……” “往下说!”梅格雷催促他。 “他先在附近通来退去,后来进了蒙帕纳斯火车站,那时候正有一列郊区客车到站,我怕他在人群中渔掉,跟得更紧了……” “可是他还是跑掉了!”梅格雷插话说。 “不是在人群里丢的。他登上一列到站的火车,票也没买,我的眼睛没离开车厢,问一个铁路职工那车开往哪儿,而他就在车厢里失踪了,大概是从另一条铁路线逃走的。” “当然啰!” “下一步我怎么办呢?” “到库波尔的酒吧间里等我,对发生的什么事都不要露出惊奇来!尤其不能动肝火。” “向您保证。探长!” 只有二十五岁的便衣警察让威埃在电话里的声音,让人听来就象一个要大哭一场的孩子。 “好了,一会儿见!”梅格雷挂上电话,又拿起来。 “要乔治五世旅店……喂!……是啊,威廉·克罗斯比先生昨晚回来了吗?……不,别打扰他!请问他是几点回来的……凌晨三点钟吗?跟克罗斯比太太一块儿……谢谢您!喂,您说什么?……他吩咐十一点以前不要叫醒他?谢谢……不,不麻烦您什么了……我自己去看他。……” 探长不慌不忙,装上一袋烟,又看了看炉子里的煤火还够不够旺。在不熟悉梅格雷内心世界的人看来,此刻他给人的印象是个充满自信心的人,正坚定地走向既定目标。他踌躇满志,吸着烟斗,向天花板上喷吐团团烟雾。办公室的听差给他送报纸来,他还开了玩笑。但是当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突然抓起电话话筒问道: “喂!吕卡没给我来电话吗?” “还没有,探长!” 梅格雷听后不由得一咬牙,正咬在烟斗嘴上。 从前一天下午五点钟,约瑟夫·厄尔丹就和盯着他的警长吕卡一起,从拉斯帕伊大道上不见了踪影,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了,他们仍然杏无音信。 吕卡没办法给我打电话?或者连递张纸条给任何一个巡警的机会也没有吗? 梅格雷抛开了这种不可明说的想法,给便衣警察迪富尔的住处挂了个电话,是迪富尔本人接的。 “怎么样?好些吗?”梅格雷问。 “我已经能在房间里走动了。明天我想去办公室……您会看到我的伤口快长好了……大夫昨天晚上给拆的绷带,我可以看见……我心想,怎么没把脑袋给我开了瓢呢?……您至少又找到那家伙了吧?” “别着急!……喂,我得挂上电话了,我听到总机的电话铃响,我正等电话呢……” 炉火烧得很旺,屋子里简直热得喘不上气来。 梅格雷没弄错,他一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传来吕卡的声音: “喂,是您吗,头头?……小姐,别掐断!警察局!……喂,喂…… “我听见你说话了,你在哪儿呢?” “在莫尔桑。” “嗯?” “这是一个小镇子,离巴黎五十公里,在塞纳河边。” “那家伙呢?” “在他家呢,加了‘保险’了!” “莫尔桑在桶迪附近吗?” “离桶迪四公里,为了不惊动他,我才来这儿打电话……您知道我这一夜是怎么过的呀,探长!……” “讲一讲吧!” “开始我以为我们得在巴黎没完没了地游荡了,看他的样子好象不知道要往哪儿去似的……八点钟我们到了雷奥米尔大街的贫民赈济站,他等了两个小时,得到一份施舍。” “这么说,是没钱了……” “随后又开始走……真奇怪,塞纳河对他会这样有吸引力……他沿着河岸,一会朝前,一会儿又走回来……喂,别放下呀!您还在听吗?” “接着往下说吧!” “最后,他沿着陡峭的河岸奔夏郎东方向走……我估计他得到桥洞下去睡了,真的!他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了,但是他没去!……过了夏郎东就是阿尔福维尔,在那儿,他下了决心,径直走上了通往维尔纳夫圣乔治的大路……天已经黑了,路面上湿滚滚的,每隔半分钟就有一辆车从身边问过去……要是让我再来一次,我可……” “你还会再干的……好,再接着说吧!” “就是这样,跑了三十五公里!……您有体会吗?……天又下起雨来,时大时小,什么也看不见……在科尔贝,我差点儿叫出租车,这样跟踪他还容易点儿……清晨六点,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从莫尔桑到捕迪之间的那片树林……” “他回家是从正门进去的吗?” “您知道那个小店吧……毫不讲究,是个只有运货马车车夫才肯光顾的去处。这个小客店,又卖报纸,兼作酒馆和烟铺,我看还卖杂货什么的……我跟踪的那个人沿着一条一米宽的小路绕了一圈,然后翻墙进去了,我发现他进了车房。” “说完了吗?” “差不多了。半小时以后,厄尔丹的父亲出来把窗板打开,小店开门了。他的样子很平静。我进去喝了一杯,他没露出一点儿不安……幸好,我在路上碰到一个骑车的宪兵,我让他把轮胎弄爆,以此为借口到小店里,等到我回来。” “好啊!” “您还说好呐!反正您身上哪儿也没弄脏。我的袜子都湿了,跟药布似地缠在脚上,我的衬衫可能早就让汗浸透了……现在我应该干什么呢?” “显然,你没有带手提箱……” “如果我还得带一个手提箱……” “回到小店去,不管诌点什么,就说你有约会,有个朋友让你在那儿等他。” “您待会儿来吗?” “我也说不准,但是如果厄尔丹再从我们手里跑掉,我可真要气坏了!” 梅格雷挂上电话,好象闲着没事一样看了看自己的周围,冲着半开的门把听差叫进来: “你听着,让!我一出门,你就给预审宫科梅利奥打电话,就说……噢!告诉他,一切都好。以后我会让他了解全部情况的。你听懂了吗?……要特别客气,尤其要讲究辞令。” 十一点钟,梅格雷乘一辆出租车,在库波尔对面下了车。推开咖啡店的门,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便衣警察让威埃。象所有的新手一样,让威埃自以为装出了轻松自如的样子,用一张展开的报纸把自己遮住一大半,”装着在读报,却又不翻页。” 让·拉德克坐在对面的角落里,漫不经心地用调羹搅动着杯里的加奶咖啡。他刚刮了脸,身穿一件干净的衬衫,可能他那头卷发也用梳子梳过了。他给人总的印象是,内心怀着极大的喜悦。 侍者认出了梅格雷,向他会意地作个手势。让威埃躲在报纸后面,也向他打了个暗号。 可是当拉德克直截了当地向梅格雷一发问,就使刚才的哑剧顿时失去了意义。他向梅格雷问道: “您想用点什么?” 他半欠着身子,强作笑脸,而在他的脸上,却无处不显现出那种锋芒毕露的机敏。 身宽体重的梅格雷走上前来,抓住椅子背,拉过来坐下。他那大手都能把椅子捏碎。 “已经回来了?”他看着别处不在意地说道。 “那些先生们都很和气,我想十五天以内是不会被召到治安法宫面前去了,案件太多了!……噢,已经不是喝加奶咖啡的时候了,您怎么样?来杯伏特加,再要些鱼子酱三明治好吗?……伙计!……” 侍着脸红到耳根,侍候这样奇怪的顾客,的确使他很感为难。拉德克接着说: “我希望您不会叫我先付钱吧,当有人陪着我的时候?”, 他给梅格雷解释道: “这些人。真是一窍不通。请您想象一下,刚才我进门以后,他不愿意招待我,一句话不猕就把经理找来了。经理就让我出去!我不得不把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您不觉得这太可笑了吗?” 他说话的语气很严肃,表情也是难以捉摸的。 “请注意,如果我是某个小丑,或者是一个风流的小白脸,就如您昨天可以在这儿看到的一样,人们对我的信任是能想象到的……但是,我是一个有人格的男子汉!您说是不是?探长……咱俩应该在最近找一天谈谈这个问题,您可能不会都懂,不过您还得算在聪明人之列……” 侍者把夹鱼子酱三明治放在桌子上,不由朝梅格雷瞟了一眼,说道: “六十法郎!” 拉德克笑了笑。便衣警察让威埃在角落里埋头“读报”。 “来一包阿v杜拉香烟。”红发捷克人吩咐道。 当侍者把烟给他拿来时,他故意从短上衣外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的一干法郎钞票,丢在桌子上。 “咱们说了些什么,探长?……请原谅,我忽然想到,现在得给我的裁缝打个电话。” 电话机在啤酒厅的最里面,那里有好几个出口。 梅格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只有让威埃自动地跟上了那人。 过了一会儿,他们和去的时候一样,又相跟着走了回来。让威埃用眼神示意说,捷克人确实给他的裁缝打了电话。 第七章 好小伙子 “您想听点真知灼见吗,探长?”拉德克压低了嗓音,欠身朝梅格雷说,“请注意,我可以预知您所要想的事情!这对我倒算不了什么,不过我还是要说出我的看法,或者我的建议,随您怎么说……算了吧:……您办理的这案子是非常棘手的。” 梅格雷纹丝不动,眼睛直视前方。 “您一错再错,迷失了方向,因而您什么也没搞清楚……” 捷克人逐渐活跃起来,但是却显得阴阳怪气。梅格雷注意到他的手,指头很长,皮肤苍白得可怕,手背上还长着雀斑。拉德克挥舞着这双手来渲染谈话的气氛。 “我提醒您,我所怀疑的并不是您的专业本领!这个案件之所以没搞清楚,那是因为从一开始,您就按照假证据在组织侦破。从那以后,一了切都错了,是不是?而今后您发现的一切线索也将要一错到底! “与此相反,有几点可以作为立论的根据,您却把它放过了……举个例子:塞纳河在整个事件中所起的作用,您还没注意到。这点您得承认吧?圣克卢别墅在塞纳河畔!王子街离塞纳河五百米!报纸传说逃犯越狱后栖过身的西唐盖特小店也在塞纳河边!厄尔丹出生在默伦,又是塞纳河边!他的父母住在桶迪,还是塞纳河边……” 捷克人的眼睛在笑,但他脸上其他部位却木然、严肃。 “您现在可为难了!我说的不是实话吗?我好象是自投罗网。您什么也没问我,可我却来跟您谈这个案件,引起您对我的怀疑……然而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这样呢?我和厄尔丹,和克罗斯比毫无瓜葛!昂德尔松太太和她的女伴跟我也都毫不相干!您唯一可以用来揭发我的,是昨天厄尔丹在门前徘徊,看样子是在等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然而我是在两位巡警的‘保护’下离开咖啡店的。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告诉您,您什么也没搞清楚,也永远搞不清楚!在这案件中我作了什么呢?什么都没干;或者,什么都是我干的! “假定有一个很聪明、才智超群的人,他无所事事,以空想消磨时日。当他有机会研究一个涉及到他的专业的问题——因为犯罪学和医学二者是有关系的……” 梅格雷仍然端坐不动,好象连听都没听。这可激怒了捷克人,他提高声调说: “唉,到底您是怎么想的呢,探长?开始认错了吗?不吗?还没有?让我再说一遍吧,您错了。罪犯已经到手,而您又把他放掉,这样,很可能不仅找不到他的替身,而且连他本人也会从您手里逃之夭夭。 “刚才我说过,您从根本上就错了,要不要再给您提供一个新证据?愿不愿意我同时给您提供一个逮捕我所必要的借口?” 他猛地一日益下杯里的伏特加,倒身靠在椅背上,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满把擦的都是一百法郎一张的钞票,用别针别好,十张一叠,一共有十叠。 “看,崭新的票子!换句话说,这些钞票的来处是不难找到的。您查一查吧,只当消遣消遣嘛!除非您想去睡觉,否则我建议您……” 他站起来。梅格雷还坐在那里不动,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从烟斗里喷出一口浓烟。 酒店里陆陆续续来了一些顾客。 “您逮捕我吗?”拉德克问。 探长并不急于回答,他拿起钞票,审视了一会儿,放进了口袋。 这回该轮到梅格雷站起身来了,他的动作慢得便捷克人显出急不可耐的神情。他伸出两个指头,轻轻放在拉德克肩上。梅格雷拿出了当年的气概,这是一个强大、自信又待人平和的梅格雷。他说道: “听着,我的小伙子!……” 梅格雷饶有风趣地截断拉德克的表演,他的举止跟拉德克激越的语调、犀利的目光,有点神经质的动作都形成鲜明对比,这是掴然不同的、另一种类型的智慧之光!梅格雷比他的对手要年长二十岁,“听着,我的小伙子!”这句话,就能让人感到他们辈分的差别。 让威埃听了这话,费了好大劲才憋住笑,抑制住内心的喜悦。他高兴的是,他的“头头”又恢复了本来面目。 梅格雷仍以从容诚朴的语气加了一句: “咱们后会有期!你懂吗?” 然后他点头向侍者告别,两手插进口袋,走出门去了。 “根据我的印象,是那几叠钞票,但是我还得对证一下!,乔治五世大旅店的职员看着梅格雷放在面前的钞票,说了上面的话。 过一会儿,他跟银行接通了电话: “喂,昨天早晨我让提取的一百张一百法郎的票子,您记没记钞票号码?” 他用铅笔作了记录,挂上电话,转向探长说道: “就是这笔钱!绝不会有错的!” “一点儿不错……克罗斯比夫妇都在吗?” “他们出去有半个小时了。” “您亲眼见他们出去的吗?” “就象我现在看着您一样。” “你们旅店有好几个出口吗?” “两个,但是另一个门是备用的。” “您曾告诉我,克罗斯比夫妇是昨天夜里三点回来的……从那以后,他们没接待过别的什么人吗?” 问过他们那一层的侍者、女仆人和看门人以后,梅格雷证实了,他们从凌晨三点到中午十一点没离开过房间,也没有任何人来访。 “他们也没有让伙计寄过信吗?” 没有! 再说另一面,从前一天下午四点直到早晨七点,让·拉德克被关在蒙帕纳斯的警察局里,从那儿他没有可能跟外界取得联系。 早晨七点钟他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还仍旧一文不名,将近八点钟,他在蒙帕纳斯火车站,摆脱掉便衣警察让威埃的盯梢。然而,到了十点钟在库波尔又找到他的时候,他身一上至少已有了一万一千法郎了!可以肯定,其中有一万法郎,前一天晚上还在威廉·克罗斯比的口袋里。 “您能允许我到他们房间里去看一眼吗?”梅格雷问道。 经理面带难色,但终于还是同意了。电梯把梅格雷带到四楼。 这在高级旅馆里算是比较普通的一个套间:两间卧室、两个洗脸问、一间客厅和一个女用的小客厅。房间里床行还没整理,吃剩的东西还没撤走,一个侍者正在刷克罗斯比的常礼服,在另一间卧室里,一件晚礼服丢在椅子上。东西乱七八糟地扔着:几只香烟盒,一个女用提包,一根手杖,一本还没裁开书页的小说…… 梅格雷下了楼,踏上了通往里茨的大道。在那儿,饭店里的领班证实道,克罗斯比夫妇由埃德娜·赖克白尔格小姐陪同,昨天晚上坐在十八号桌上。他们是九点钟左右进的门,至少在清晨两点半以前没有离开饭店。那个领班并没发现什么不正常现象。 “但是那些钞票……”在穿过旺多姆广场的时候,梅格雷喃喃自语道。 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脚步,差一点儿被一辆轿车的挡泥板挂倒。 “真见鬼,为什么这个拉德克要让我看见那些钱?更妙的是,现在这些钱居然到了我手里,将来很难作出法律上的解释啊!……还有,关于塞纳河的‘奇闻’……” 梅格雷不加思索突然叫住一辆车: “到桶迪要多长时间?那儿比科尔贝稍远一点儿。” “得一个小时,路上泥泞得很。” “好,开车吧!见到烟店停一下……” 梅格雷在车内的一个犄角里安安稳稳地坐好。车窗里面蒙上一层呵气,外面挂满了雨水珠。这样,他就很惬意地度过了这一小时。他不停地吸烟,把自己暖暖和和地裹在那件在奥费弗尔一带人们常见的黑色大外套里。 眼前掠过郊区的景色,接着又是十月的农村风光,时而在两堵山墙之间、几棵秃树的间空里,闪出婉蜒的深绿色的塞纳河。 “拉德克把情况跟我讲出来,又把钱给我,唯一的理由只能是:给我设置新的迷魂阵,从而使侦查工作走人歧途,哪怕是暂时转向也好…… “而这又是为什么呢?是为了给厄尔丹争取到逃跑的时间吗?……是为了把克罗斯比牵连进来?但是在这同时,他不是把自己也搅在里面了吗?” 探长想到这儿,耳边忽然又响起了捷克人的话: “所有的证据,从一开始就都错了……” 很显然,他已经知道梅格雷获准进行这次补充侦查,难道重罪法庭把内情澳露出去了吗? 但是错误的程度如何?怎么错的呢?有些确凿的物证是不可能伪造的呀! 纵使杀人凶手为了把厄尔丹的鞋印留在别墅,可能盗用过他的鞋?但是指纹却不能如法炮制啊!人们是在窗帘、床单等等当夜没搬出杀人现场的东西上面发现的指纹。 那么到底什么东西是假的呢?那天午夜,在兰亭酒店,有人看见过厄尔丹;他又确确实实在凌晨四点回到了王子街他的家中。 “您什么也没弄清楚,您知道的事情会越来越少!”拉德克敢这样断定!他已经卷人案件的核心,但是案发几个月来,对他却毫无所知。 前一天,在库波尔,威廉·克罗斯比不曾向捷克人瞟过一眼,而且当梅格雷说出拉德克这个名字的时候,克罗斯比也没有什么震动。 尽管如此,那些一百法郎一张的钞票却从一个人的口袋。里转到了另一个人的口袋里。拉德克有意让警方知道这个细节,好嘛!如今是他把自己推到前台来,要求担任主角了。 “他从警察局出来,到我在库波尔找到他,中间仅有两个小时。在摆脱监视的两小时里,他刮了胡子、换了衬衫;也就在这同时,他又把那些钞票弄到了手。”想到这儿,梅格雷很有把握地作出了这样的推论: “拉德克这一切活动至少需要半个小时,因而在客观上他没有时间到桶边跑个来回。” 沉思间,车子来到了桶迪镇地面。 桶迪镇坐落在濒临塞纳河的一个土丘上,地高风大,强劲的西风阵阵吹来,把树木都吹弯了腰。棕色的土地向前伸展,直到天地相接的远方。田野上有一个猎人在游荡,他脚踏无垠的大地,头顶广阔的蓝天,自己的身影却显得格外渺小。” “您让我开到脚?”司机一面打开车窗一面问道。 “开到镇口吧,然后就在那儿等着我……” 镇子里只有一条长街,走到街中间看得见一个招贴:“埃瓦里斯特·厄尔丹小客店” 梅格雷推门,只听叮叮一声,响起了门铃。他走进贴满石印彩画的厅堂,里面空无一人,警长吕卡的帽子挂在一颗钉子上。探长叫了一声: “喂!有人吗?……” 他听到头顶上一阵悉索的脚步声,但是至少五分钟过去了,走廊深处的楼梯上才走下一个人来。于是梅格雷面前出现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儿,他个头很高,瞪眼直视着梅格雷,显出意外的神色。 “您要什么?”老人从走廊里问道,可是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您也是警察局的吗?” 他的语调很平淡,吐字也倒还清楚,老店主没再多费口舌,一个简单的动作,给梅格雷指了指他脚下踏着的楼梯,然后慢慢地走了上去。 楼梯很窄,墙壁上刷着一层白灰。一阵乱嘈嘈的声音从上面传出来。当一扇门打开的时候,首先映人梅格雷眼帘的是警长吕卡,他正低着头呆立在窗前,并没有发现梅格雷。 差不多在这同时,梅格雷看见一张床,有个人俯身在床前,一个老太太,倒在伏尔泰式的安乐椅里哭泣。 房间很宽大,天花板上可以看到凸现出来的房梁;四周的糊墙纸已残破剥落;脚下年久失修的松木地板,踏上去就吱吱作响。 “关上门!”俯在床前的那人不耐烦地叫道。这是大夫,他的出诊箱打开放在红木圆桌上。脸色苍白的吕卡终于发现了梅格雷,向他走了过来。 “已经这样了!您怎么搞的?……咱们通电话到现在还不到一小时呀!”梅格雷说。 约瑟夫·厄尔丹就象一个折断的东西一样,被平放在床上,敞着胸,皮肤发青,条条肋骨凸现出来。 老太太一直在抽泣,囚犯的父亲站在床前,目光呆滞,显得挺吓人。 “请您过来一下。”吕卡向梅格雷说,“我向您报告发生的情况吧。” 他们走出房间。在楼梯拐弯处,警长犹豫了一下,推开另一间房子的门,走了进去。屋子还没整理,几件女人的衣服胡乱堆放着;窗户朝着院里,一群鸡在院子里刨着泥泞的粪肥堆。 “怎么回事?” “我可以向您发誓,这一早晨可真倒霉透了。刚给您打完电话,我就回来,向那个宪兵递个眼色,让他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也是一点一点才搞清楚的。 “厄尔丹老爹跟我一起在咖啡间里呆着,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感到他开始用一种怀疑的目光在打量我,特别是当我说,我要在小客店留宿,等一个人的时候,就更引起他多心。” 吕卡接着往下说: 啃一阵,从走廊尽头的厨房里,传来啦喊喳喳的说话声。我看到老店主也带着惊奇的神色,”侧耳细听。 “‘你在吗,维克托里娜?’他喊道。 “两三分钟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老太太进来了,神色也很奇怪。我认为,当一个人惊慌失措的时候,那表情就是心理的自然流露。 “‘我去弄奶。’她说道。 “‘还没到时候啊!’老店主表示怀疑,又说了一句。 “但她还是走了,脚上穿着拖鞋,头上裹着披肩。过一会儿老头来到厨房,那里只有他女儿一个人了。又过了一阵,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吵嚷,也有人在哭。其中有一句我是听懂了: “‘我早该料到的!就是你妈妈带的头……’ “老店主大步跨到院子里,打开一扇门,那正是约瑟夫·厄尔丹藏身的地方。一个小时以后,老头儿才回来。那时候他女儿正侍候两个来喝酒的车夫,姑娘的两眼通红,连抬头看我们都不敢。一 “不一会儿老太太也回来了。他们在房间的尽里面又窃窃私语了一阵。 “当老爹再次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神就象您所看到的这样了。 “我弄清来龙去脉以后,真相大白。原来母女二人在车房里发现了约瑟夫·厄尔丹,她们决定对老头只字不提,可是老头子噢出了气氛有些反常。当老太太出门以后,他就追问女儿,姑娘再也隐瞒不住了。于是老人去看咱们的逃犯了,他不让儿子留在家里……” 吕卡向梅格雷继续说: “您也能看出来,他是一个正派的老汉,严格地信守为人处世的准则……他一下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当时我不相信他会把那不作脸的儿子交出来,甚至倒有可能帮他逃走…… “可是到了十点钟左右,我在朝着院里的窗户前站着,忽然发现老太太冒着雨擦墙边,往车房走去。几秒钟以后,她大叫起来……多么怵目惊心的场面,探长!……我跟厄尔丹老爹同时到达现场。说实话,我看见他的太阳穴都沁出了汗珠。 “厄尔丹奇怪地贴着墙,往前一点就能看到,他在一根大铁钉上上了吊。老头儿比我手疾眼快,他砍断绳子,把儿子放在草堆上,然后开始给他搭舌头,并喊他女儿快去叫大夫。 “从那以后,这个家里就乱起来了。您都见到了……我现在还觉得悉心呢。 “在楠迪,还没有人了解事情的真相,大家都以为是老太太生病了。 “我们两个男人把救下来的人抬到楼上。差不多一小时以前,大夫来了,给他按摩到现在。 “约瑟夫·厄尔丹眼下好象已经脱离危险;他父亲仍然一语不发;那姑娘精神上受了刺激,怕她叫喊,把她关进厨房了。”。 一扇门打开了,梅格雷来到楼梯转弯处,看见医生正准备走,他也跟着下了楼,在咖啡间叫住了医生: “我是司法警察。他怎么样了?” 这是一个乡间医生,他并不掩饰对警察没什么好感。 “你们要把他抓走吗?”他问道,脸色很不好看。 “我也说不准。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抢救还算及时,但是想复原,还得几天……是桑德监狱把他的身体搞得这么糟吧?看来他的血管里都快没有血了……” “请您别把这件事对外人讲,可以吗?” “您无须嘱咐,这属于职业上的秘密!” 厄尔丹老爹也下楼来了,他以戒备的目光打量着梅格雷,但没有提任何问题。他机械地把柜台上的两只空杯子拿走,放到洗碗池里。 每一分钟都过得这样沉闷不安。年轻姑娘的暖泣声一直传到三个男人的耳朵里。梅格雷叹了一口气。 “让您的儿子在家休息几天,您一定高兴吧?”他看着老人,一字一句地问道。 没有回答! “但我不得不把我们的一个人留在这里……” 老店主的目光射到吕卡身上,继而又转向柜台,低下头去,泪花挂到他的脸颊上。 “他向他妈妈起过誓……”老人刚一开口,立刻又把脸转过去,实在说不下去了。为了掩饰窘态,他自己斟了一杯罗姆酒,酒一沾唇,他脸上就露出嫌恶表情。 梅格雷转向吕卡,只小声啼咕一句: “留下来!” 他并没有立刻就离开此地,而是沿着走廊绕了一圈,发现一扇面朝里院开着的门。透过厨房的玻璃,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形,贴着墙,脑袋埋在臂弯里。 院子里堆着粪肥的另一边,车房的大门敞开着。那条绳子头还挂在大铁钉上。 探长耸耸肩,顺原路走回来,只见吕卡一个人在咖啡间。 “老头子哪里去了?” “上面。” “他没说什么吧?……我过一会儿派个人来替换你……每天要给我打两次电话。” “就是你,我说了,就是你杀了他!”二楼上老太太哭喊着,“滚蛋!是你杀了他!我的孩子哟,心肝啊……” 门框上的铃又叮叮响了一声,这是梅格雷开门出去,到镇口去乘等着他的出租车。 第八章 凶宅里的人 午后王点多钟,梅格雷到了圣克卢,在昂德尔松别墅门前下了出租汽车。从捕边回来的路上,他想起来一件事:那还是在七月份,由于要侦查这个案件,他曾让被害者的继承人克罗斯比把钥匙交出来,可是后来却忘记把钥匙交还给他了。 梅格雷到这里来并没有什么明确目的,也许仅因为存着一点侥幸心理,希望能再发现某个当时被他漏掉的细节;或者是别墅里的气氛使他身不由己决定下车。 整幢建筑四周环绕着一个小花园,叫它作花园实在也不太够格:空旷的一片地,围着这座毫不雅致的塔式建筑,没有什么风格可言。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庭院内各条小径上覆盖着树木的残枝败叶。 推开栅栏门,眼前的景物是如此荒凉,与其说是住宅,倒不如说象个墓地!探长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心里也有点儿不自在。 房门口是四级石台阶,两旁饰有石膏塑像,门格上装着一盏灯。探长无精打采拾级而上,打开大门一看,里面黑洞洞的,他得在昏暗中让眼睛适应一下。 阴森的屋子里,摆设很豪华,但却又笼罩着j股悲惨气氛。底楼已被搁置四年多没有用了,也就是说,从昂德尔松先生去世后,便没再使用过。但是大部分家具和器皿还都放在原处。当梅格雷进入大客厅的时候,脚下踏着的镶木地板吱吱作响,而头上挂灯架的水晶玻璃链条也轻柔地奏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好奇心驱使探长拧开了电灯开关,二十多只电灯中能够亮的有半数,灯泡上面蒙了一层灰尘,使透出的光线显得膜除陇脏。 在一个角落里卷放着贵重的地毯;扶手椅都推到房间的尽头;几只箱子乱堆在那里,其中有一只是空的,另一只还装着死者的衣物,上面有些樟脑丸。大壁炉的上方,可以看到一只边角已磨损的浅棕色钱柜。 房主人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四年了。当初他在这里过的是花天酒地的生活,在这间大厅举行的招待会曾使报界为之轰动。这个家庭想当年也曾显赫一时,如今不是还能使人清楚地感到这一点吗? 昂德尔松夫人年近七十的时候成了寡妇,她已厌倦人生,因而也就无心再安排新的生活。她安于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身外的一切都弃置不顾。 无可怀疑,他们原是很幸福的一对夫妇,不管怎么说,生活中也曾闪耀过炫目的光辉。他们到过大多数国家的首都,并在那里度过一段岁月。后来只剩下老太太子然一身,跟一个女佣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而就是这位老太太,在一天夜里,竟然被…… 梅格雷穿过另外两间大厅和一个相当华丽的餐厅,来到楼梯跟前,这是通向二层的楼梯,宽阔的台阶是大理石的。房子空旷得很,极细微的声音也会引起回声。 克罗斯比夫妇没动过这里的任何东西,甚至自从婶果安葬以后,他们可能根本就没登过这儿的门。 这幢房屋已经完全弃置不用了。探长在楼梯地毯上拾到一截蜡烛,那是在案件发生后,他来侦查时用过的东西。 当探长走到第一个楼梯转弯处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有什么东西使他心神不定,得琢磨琢磨。于是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起来。听到什么了吗?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不过说不出什么原因,他感觉到他不是独自一个人在这所空宅子里。好象感觉到有一条生命在容审抖动,他耸了耸肩,推开面前的一扇门。当他深深吸气的时候,眉头不由得皱起来——一股烟草味冲进了他的鼻孔,而且气味很浓。这说明刚刚还有人在房子里吸过烟,很可能现在还在吸! 他加快脚步,来到已故夫人的房间。卧室的门微微地开着一道缝,迈进门来以后,梅格雷什么也没发现,但烟草味倒是更浓了,并且地下还有烟灰。 “谁在这儿?……”他嚷了一声,想减轻精神紧张,然而却没有什么反应。 眼前的一切不是更使他心乱如麻吗?因为在这间凶宅里,一很难把当时凶杀的痕迹全部清除,昂德尔松夫人的一条裙子,一还丢在沙发椅上。阳光透过百叶窗,把一道道有规则的条纹投射到屋子里。在这若明若暗扑朔迷离之中,探长依稀感到有个人在走动,因为从洗澡间,传出了金属碰击声。梅格雷冲了过去,没发现任何人,但是清楚地听见,在通往贮藏室的门背后传过一阵脚步声。 他的手机械地伸向手枪套。他冲进门去,穿过贮藏室,来到一条备用楼梯前。这里稍微豁亮一些,朝塞纳河开的窗户上没有安百叶窗。可以听出来,有个人尽量压低脚步声在上楼。探长又叫了一声: “是谁呀?” 他渴望把事情搞清楚的心情越发急切了。的确,人在无望中也就不会弄出个什么究竟来的,不是吗? 梅格雷追过去。楼上传来一声猛烈的关门声。那人在逃跑,穿过一个房间,并了门,随后又关上了。梅格雷继续往前追。这里象楼下一样,昔日高朋满座的房间,如今也满目凄凉,到处塞满了家具和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哗啦一声,一个大花瓶被撞倒了。探长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决不能让逃跑的人有时间插上门,把门关死。 “我依照法律……”他冒然喊道,但是那个人只顾没命地跑,楼上这层已经跑过了一半了。这一回,梅格雷的一只手抓住了门把手,而那个人在门里转动插销要把门锁上。 “开门,要不……” 插销又转动一下,门被锁上了。探长不假思索,倒退几步,然后用肩膀猛撞门板。门板震动一下,但并没撞开。这时候隔壁房间里有开窗户的声音。 “我以法律的名义……”梅格雷高喊一声。他根本没有想到,他来这里,闯进这所目前已属于威廉·克罗斯比的住宅。是非法的,因为他并没带着合法的证件。 他一下又一下撞那门,有一块门板快要裂开了。正当他最后一次再向门上冲去的时侯,砰!一声枪响,接着一切都宁静下来。梅格雷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张着嘴发了一阵呆。 “谁在里面?……开开门!”他又喊。 毫无动静!连人在临死前咽气的声音都没有,也听不到手枪子弹上膛的响声。探长憋足了劲,拼着把肩头撞伤,猛地用右肩撞了过去。房门一下就给冲开了,开得太突然,探长破门而人的当口儿,差点摔个大筋斗。 一阵潮湿寒冷的风从敞开的窗子刮进来。通过窗口可以看到外面张灯结彩的一家饭馆,黄色的笨重的电车。 地下坐着一个男人,背靠着墙,身体慢慢向右面倒过去。从灰斑点的上衣、从体形,都足以认出来,这是威廉·克罗斯比!但是那张脸实在难以判明。美国人是把枪口逼近自己,朝嘴里开了一枪,半个脑袋已经掀掉了。 梅格雷脸色阴沉,漫步穿过所有房间,并把那里的电灯全都打开。虽然有几个灯头上已经没有灯泡了,但是想不到大多数还都能亮。整个宅子从上到下都亮起来了,没灯的房间象几个黑窟窿夹在中间。在昂德尔松夫人的房间里,探长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台电话机。他拿起电话,试试通不通,没想到里面竟有“嘟……嘟”的声音,电话线居然没被掐断! 探长此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感到自己好象呆在停尸间里一样。他现在坐的床沿不正是那美国老太太惨遭杀害的地方吗?在对面有一道门,那个女佣的死尸就曾倒卧在那里。而在楼上,在那间门板已经撞破的房间里,此刻又有一具新的尸体横陈窗下。晚风夹着一股湿滴滴的雨气,从窗口阵阵袭来。 “喂,请给我接市警察局。” 他尽力压低声音。 “喂,找司法警务处长……我是梅格雷……喂,是您吗,处长?……威廉·克罗斯比刚才自杀了,在圣克卢别墅里……喂,是的!……我就在现场,请您派人来处理善后事宜。好吗?……那时候我也在场,离他不到四米远,但是中间隔一着一道门……我知道……不,没什么可说的了,再过一会儿j或许可能……” 放下电话以后,梅格雷两眼直视前方,木然呆立了好几一。分钟。过了一阵,他下意识地缓慢地装上了烟斗,却又忘记‘点燃。这座别墅对他来说犹如一个大箱子,里面空荡荡冷清。清,他置身其中只算得一个渺小的生物罢了。 “一切论据都是错的……”在他耳边又低声地,但却清晰地回响起这句话来。 他差点儿又登上楼梯,但是干吗还去呢?那个美国人已经饮弹毙命,右手还摸着那只自杀用的手枪。 梅格雷估计,就在这同一时刻,预审官科梅利奥,可能正听人叙述事件的经过呢。想到这里,探长在心底发出一阵冷笑。毫无疑问,准是预审官将要带领一帮警察和法医为这案子奔波忙碌了。 墙上有一幅油画,画的是昂德尔松先生的遗像,神态庄严,身着军装,佩戴荣誉军团级带,缀着外国勋章。 探长开始在屋里走动起来。他来到隔壁房间,这是女仆爱丽兹·夏蒂埃的卧室。梅格雷拉开衣憾的门,里面整整齐齐地挂着几件黑裙子。有的是丝绸的,有的是呢绒的。 街上传来响动,当听清有两辆汽车几乎同时在栅门前停下来的时候,他缓缓地叹出一口气,定了定神。过了一会儿,从花园里传来了科梅利奥尖细的嗓音,语气就象他习惯的那样,激愤无比! “简直不能叫人相信!……也不能容忍!……” 梅格雷沿楼梯而下,走到拐角的平台那里。当楼下的门推开的时候,他象房主人迎接宾客似地说道: “请往这儿走……” 此刻预审官的那副尊容,梅格雷可是不会忘记的。他突一然来到探长面前,直盯着他的眼睛,样子凶得象要吃人似的,由于盛怒,嘴唇在抖动,就这样对峙了一阵,最后他吐出话来: “我在等待您的解释,探长!” 探长一声不吭,只是领着他穿过二层楼的一些房间和过道。 “就是这儿……” “是您把他召到这儿来的吗?” “我连他到这儿来都不知道……我来这儿完全是偶然的,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罪迹被忽略掉……” “当时他在哪儿?” “一定是在他婶母的房间里。他一开始逃跑,我就在后面追,一直追到这里。我撞房门的时候,他自杀了。” 要是分析一下预审官的眼神,可能让人以为他在怀疑梅格雷凭空虚构了上面的故事,然而实际上那是由于案情越发复杂,预审官恐惧心理的一种表现。 法医验了尸,照相机把现场都照了下来。 “厄尔丹呢?”科梅利奥先生板着脸问道。 “在您认为合适的时候,就把他抓回桑德监狱!” “您又找到他了?” 梅格雷耸了耸肩。 “怎么样,立刻就抓来,好吗?您看着办吧,预审宫先生!” “您要跟我说的只有这些话吗?” “暂时就这些。” “啊?您仍然以为……” “您想说,我以为厄尔丹不曾杀人吗?对此,我现在还说不出所以然。不过我原来请您宽限十天,现在不过才四天……” “您下一步是如何打算的呢?” “我也说不准。” 梅格雷把双手深深地插进口袋里,眼睛梭巡着来来往往的检察院的人,突然他走进昂德尔松太太的房间,拿起电话听筒。 “喂,乔治五世大旅店吗?喂,请告诉我克罗斯比夫人在那儿吗?……您说什么?在饮茶室吗……谢谢,不,没什么事情。” 科梅利奥先生跟着他来到门边,两眼冷冰冰地看着他说道: “您看,这案子可真错综复杂啊!” 梅格雷没作回答,拿起帽子戴在头上,冷淡地打个招呼就走了。他没让来时的出租汽车等着他,只得走到圣克卢桥才重找到一辆。; 在乔治五世大旅店茶室桌子的周围,在那不引人注意的去处,有成群的漂亮女人,尤其是一些外国娘儿们。这里音乐热闹得震耳,对对舞伴翩做起舞。梅格雷还没有丢掉脸上的阴郁神态,走进来,把外套存在衣帽间。在一群人当中,他认出埃德娜·赖克白尔格和克罗斯比太太,他朝她们走过去。 陪同她们的,是一个颇有斯堪的纳维亚风度的小伙子,他大概正在讲述一个相当有趣的故事,逗得她们笑个不停。 “克罗斯比太太……”探长躬身致意这。 克罗斯比太大惊奇地看着梅格雷,随后又把头转过去对着她的同伴,满脸诧异,好象受到意外的打扰一样。 “您说吧,我听着呢。”她说道。 “您能否抽出一会儿功夫跟我谈一谈?” “马上吗?为什么?” 梅格雷的表情是这样严肃,使她不由得也站起来,想在周围找一个清静的地方。 “到酒吧间去吧,这时候那里不会有人的。” 的确,酒吧间很冷清,他们俩站在那儿就说起来。 “您知道您丈夫下午要去圣克卢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他有他的自由,去……” “我问您,他是不是说过有事要去别墅?” “没有。” “您二位到过那里吗?我是说自从凶杀……” 她立刻摇头否定: “从来没去过,那里太让人伤心了!” “今夭您丈夫独自一个人到那儿去了。” 她开始不安起来,着急地看着探长,问道: “怎么了?” “他发生了意外……” “他的车出事了,对吧?我敢打赌……” 埃德娜借口找不知志在哪儿的手提包,走过来,惊奇地往这儿瞟了一眼。 “不是的,夫人。您丈夫打算寻短见。” 年轻妇人满眼是惊惧、怀疑,有一阵子她几乎就要爆发一阵大笑。 “威廉?……” “他用手枪朝自己开了一枪,子弹打在……” 两只滚烫抖动的手,猛然间抓住了梅格雷的手腕,强烈的刺激使克罗斯比夫人忘记了一切,竟用英语询问起梅格雷来。随后她突然浑身一阵剧烈战栗,放开探长,往后退了一步。 “夫人,我不得不通知您,两小时以前,在圣克卢别墅,您丈夫自杀身死……”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连看也没看埃德娜和那个男伴,大步跨出茶室,冲向大厅,头上什么也没戴,手里什么也没拿,就跑到街上去了。 看门人问她: “叫车吗?” 但是她已经跳进一辆出租车,冲司机喊道: “圣克卢,快!” 梅格雷无意跟随她,从衣帽间取了外套,走了出去。看到开往巴黎城中区的公共汽车,他跳了上去。 “有我的电话吗?”他叫住一个办公室的听差问道。 “两点钟左右有人来电话,记录放在您的办公桌上了。” 记录上写道: “让威埃给梅格雷探长来电: “拉德克曾去裁缝处试装,在蒙帕纳斯大街吃饭,两点钟在库波尔喝咖啡,打了两次电话。” 两点钟以后的情况如何呢? 梅格雷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以后,倒在扶手椅里睡过去了。当他突然惊醒时,已经十点三十分了。 “有电话吗?” “啊!您在里面呐?我以为您出去了呢!预审官来电话找您两次……” “让威埃没有信儿?” “没有!” 半个小时以后,梅格雷走进库波尔的酒吧间,想找拉德克和盯着他的便衣警察,可是这里连他们的影儿也没有。探长拉住旁边的一个侍者问: “捷克人来过吗?” “他一下午都在这儿,您的那位朋友,就是那位年轻的穿风雨衣的小伙子陪着他。” “是在同一张桌子上?” “哦,就在这个角落里!他们每人至少喝了四杯威士忌……”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他们先在啤酒间吃了晚饭……” “在一起吃的?” “是一块儿吃的。他们走的时候快十点了。” “您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请您问那个伙计吧,是他给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 那个伙计回想道: “对了,就是这辆蓝色汽车,司机每天都把车停在这儿……他们去的地方不会太远,因为,汽车早已回来了。” “您间那两位乘客?我把他们拉到学校街佩利康夜总会去了。”汽车司机说道。 “把我也送到那儿去!” 梅格雷带着一副要吵架的面孔。走进佩利康。一个伙计过来招呼他的时候,碰了个钉子,一会儿另一个侍者把他引到了大厅。 酒吧间里乱哄哄的,在一群寻欢作乐的人中间,梅格雷瞧见了要找的那两个人,他们正坐在柜台拐角的高凳上。 一眼就可以看出,让威埃的目光格外明亮,表情也显得特别亢奋;拉德克则面容忧郁,两眼盯着酒杯。 梅格雷毫不犹豫,迈步向他们走去。一让威埃明显是醉了,他向探长作了个手势,意思是说: “一切都很顺利,让我来干吧,您不用出面啦!” 深长在这两个汉子身旁落了座。捷克人舌头有点发硬,南咕道: “看!……您,又……又来了!” 让威埃还在比比划划,他觉得自己既守住了秘密,又显露了口才。 “您喝点儿什么,探长?”捷克人打招呼说。 “告诉我,拉德克……”探长对他说。 “伙计!给这位先生照样来一份……” 捷克人一口干了面前那杯混合酒,叹着气说: “我听着呢!你也听着,嗯,让威埃?” 与此同时,他墓地又给了让威埃一下。” “您很长时间没去圣克卢了吗?”梅格雷缓缓问道。 “我呀?……啊哈!您真能开玩笑!……” “您知道吗,又有一个人在那儿丧了命!”探长又说。 “对掘墓人来说,这可是件好事……来,探长,为您的健康干杯!” 看得出来,他不是在作戏。他虽然醉得没有让威埃厉害,但是也喝得两眼都瞪出来了,身子靠在栏杆上。 “是哪一位走了红运?” “威廉·克罗斯比!” 有几秒钟的时间,拉德克显然是挣扎着,要从醉态中摆脱出来,好象他突然认识到这一霎时的严重性。接着,他发出一阵冷笑,身子往后一仰,同时招呼侍者把杯子斟满。 “那么,活该您倒霉!”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您还没有搞清楚,我的老朋友,您比以前更差劲了。从—开始我就向您宣告了……现在让我出个好主意吧……让威埃和我已经达成协议。您命令他跟踪我,而我呢,还是干……。不过与其傻乎乎地一个跟着一个,开这样的玩笑,我觉得倒不如放聪明点,在一块儿消遣消遣……您吃饭了吗?……好了,既然永远也不知道明天什么命运在等着我们,我建议,大家趁此良辰,痛快地开开心……这儿有的是美女,咱们每人挑一个二……让威埃已经看上了那个谅头发的姑娘。我嘛,我还没选定,……当然,一切开销都由我付……” “你在胡说些什么?” 拉德克看到探长正抬眼直盯着自己,而同一瞬间,梅格雷在他对手的脸上却没发现有丝毫的醉意。梅格雷看到拉德克那对眼珠又闪出了机敏犀利的光芒,象个先知者一样嘲讽地盯着他,似乎拉德克真处在极大的欢乐之中。 第九章 第二天 现在是早晨八点钟。梅格雷离开拉德克和让威埃已经有四小时了,现正喝着一杯黑咖啡,同时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地在写什么东西,笔触粗重,字体扁平。 “七月七日——夜十二点,约瑟夫·厄尔丹在圣克卢的兰亭酒店,一气喝了四杯烈酒,把一张三等座席的火车票掉在地上。 “夜二时三十分,昂德尔松夫人及其女佣被人用刀刺死,凶手留下了足迹、指纹,经鉴定正是厄尔丹的。 “晨四时,厄尔丹回家——王子街。 “七月八日——厄尔丹照常工作。 “七月九日——以足迹为凭,厄尔丹在塞夫勒街花店老板家被捕。他不否认曾去过圣克卢,但声称不曾杀人。 “十月二日——一直不认罪的约瑟夫·厄尔丹被宣判死刑。 “十月十五日——按照警方暗地里的部署,厄尔丹从桑德监狱逃出,在巴黎街头游荡一夜,后暂栖西唐盖特,熟睡终日。 “十月十六日——各家晨报刊载越狱消息,末加评论。 “十时许,有人在库波尔酒吧间里给《哨音报》写了一封信,揭发在此事件中警方的隐秘。写信者系男性,外国人,故意左手执笔,可能患有严重疾病。 “晚六时,厄尔丹睡醒起床。便衣警察迪富尔为抢下他手中的报纸,被他用玻璃瓶猛击头部致伤。厄尔丹趁乱打碎电灯逃跑,迪富尔怒不可遏,开了一枪,但没击中。 “十月十七日——中午,库波尔酒吧间里,老主顾威廉·克罗斯比夫妇及埃德娜·赖克白尔格来喝开胃酒。捷克人拉德克坐在另一张桌前,叫了一杯加奶咖啡,一杯酸奶。克罗斯比夫妇跟拉德克似乎并不相识。 “门外,疲惫不堪,饥肠德轴的厄尔丹在等着某人。 “克罗斯比夫妻定出门来,厄尔丹见到他们并没理会。 “酒吧间只剩拉德克一个人的时候,厄尔丹仍在继续等待。 “五点钟捷克人要了鱼子酱,却拒不付账,两个巡警把他押走。 “他们走后,厄尔丹也就不再守候原处,圆桶迪父母家里。 “同日,晚九时许,克罗斯比在乔治五世大旅店的营业室,兑换了一张一百美金的钞票,他把兑回的法郎塞进了衣兜。 “克罗斯比同妻子一起去参加了在里茨举行的一个晚会,将近凌晨三点才回来,此后没再离开房间。 “十月十八日——在桶迪,厄尔丹溜进家里的车房,他母亲发现了他,并让他在那藏身。 “九点,厄尔丹的父亲猜到他逃回家来,找到后,命他天黑后滚出家门。 “十点钟,厄尔丹在他躲藏的车房里企图上吊自杀。 “在巴黎,将近早晨七点钟,拉德克被蒙帕纳斯警察局长释放。他耍了个花招,把跟踪的便衣警察让威埃甩掉,仅管身无分文,但他却刮了脸,并且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件衬衫换上了。 “十点钟,他大摇大摆走进库波尔,坐下来,掏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稍晚些时,拉德克看到梅格雷,请他吃鱼子酱,接着主动谈起了昂德尔松夫人案件,断言警方什么也不了解。但是,警方却从未在他面前提及过昂德尔松的名字。 “拉德克自愿地把十叠一百法郎的钞票丢在桌子上,明确地说,这些新钞票是易于找到出处的。 “威廉·克罗斯比凌晨三点回来,此后一直不曾离开过房间。然而拉德克的这几叠钞票正是前一天克罗斯比从乔治五世大旅店,用美金换来的那笔钱。 “便衣警察让成埃留在库波尔,监视着拉德克。吃过午饭以后,捷克人请他喝酒并打过两次电话。 “圣克卢别墅,自从昂德尔松夫人和她的女佣安葬以后,一直荒弃着。午后四点钟,别墅的二楼上出现一个人,这是威廉·克罗斯比。忽然从花园里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克罗斯比打窗户里认出了来人是梅格雷。 “看见探长到了,他却想藏起来。梅格雷往前走,他就往里跑,上了三楼,从一间房退到另一间,最后窜到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打开窗户一看,已经无路可走,竟朝自己嘴里开了一枪。 “就在同一时刻,克罗斯比夫人和埃德娜·赖克白尔格正在乔治五世大旅店的茶室里跳舞。 “拉德克请让威埃共进晚餐,以后到拉丁区的一个夜总会去喝酒。 “晚十一点左右,梅格雷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都已喝醉。拉德克拉着让威埃,从这个酒馆喝到那个酒馆,一直到凌晨四点钟。他自己时而显得酩酊大醉,时而又好象很清醒,说话的语句故意含混不清。重复地唠叨:警方永远也不会查清楚昂德尔松案。 “四点钟,他叫来两个妓女,要求梅格雷和让威埃跟他一样干这勾当,遭拒绝后,他带着她们进了圣日尔曼大街的一家旅店。 “十月十九日——晨八点,那家旅店回电话说道:两个女人还睡在房间里,她们的那位朋友付清了账刚走。” 一股烦闷的情绪侵扰着梅格雷,这在侦查过程中还是少见的。他随便扫视了一眼刚刚归纳的线索,一个同事过来向他问好,他跟他握握手,一句话也不说,表示愿意独自一人呆在这里。 在一张纸的空白处,他记下来:“搞个时间表,把威廉·克罗斯比从十月十八号上午十一点到下午四点,这一天干的事情全部列清。” 突然他又固执地拿起电话,打到库波尔; “我想了解一下,拉德克有多长时间没有在你们那儿接到信了?” 过了五分钟,他得到了答复:“至少有十天了。” 接着,他又往捷克人租了一间房子的那个公寓打电话,问这件事,得到的回答是: “差不多有一星期没有他的信了。” 他信手拿过电话簿,查找巴黎各区邮局的电话号码,然后往拉斯帕伊大道的邮局打电话: “您那儿有一个名字叫拉德克的户头吗?……没有?那他可能有缩写代号……听我说,小姐,我是警察局,我问的是一个外国人,穿戴很差,长着一头长长的棕红色卷发……您说什么?……噢,缩写代号是m.v,好!他收到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对,请您去问一下,我等着,请别挂断电话……” 正在这时候,有人敲门。梅格雷背着身应声道:“请进!”接着只顾对着电话话筒说: “喂,是的,您说什么?……最近一封信是在昨天早晨,将近九点钟?……是从邮局寄来的?……谢谢您……对不起,等一下儿,那封信相当厚是吗?好象装的是一叠钞票……” “真不错呀!”突然梅格雷身后传来这么一句。探长转过身来一看,捷克人拉德克就在面前。他脸色阴沉,但眼睛却熠熠有光。他边坐边接下去说: “这真有点儿幼稚可笑……如今您已经知道我的钱是昨天早晨,通过拉斯帕伊大道的邮局收到的。这笔款子前一天还在可怜的克罗斯比口袋里……可是谁寄给我的呢?是克罗斯比本人吗?这才是全部问题之所在……” “办公室的听差放您进来的?”梅格雷打断他的话。 “有一位太太正跟他交涉什么,我装作是这里的人,又看见您的名片在门上……咱们同在警察局的高级办公室里,真不容易啊!” 梅格雷注意到,他满脸倦容,但并不象通宵没合眼累的,倒象一个刚刚发过病的重病号。他的眼泡浮肿,嘴唇一点儿血色也没有。 “您有话跟我说吗?”梅格雷问他。 “其实也没什么……我倒更想从您这儿得到些新消息呢……怎么样,昨夜回来的路上还好吧?” “谢谢您!” 拉德克从所在的位置上看到了探长为了理清思路而写下的侦查线索,一缕阴沉的冷笑,从他嘴角浮现出来。 “您知道泰勒案件吗?”他猝然问道,“您大概真不读美国报纸……德斯蒙德·泰勒是好莱坞最著名的导演之一,一九二二年被人刺死。当时有不下十二、三个电影演员都涉嫌其中,他们之中还有几个相当漂亮的女演员。可是后来,所有的嫌疑分子又都被释放了。事过这么多年,您知道现在报纸对此案的看法吗?……我可以引用其中一节,我的记忆力是非常好的: “‘一开始侦查,警方就已经知道杀害泰勒的凶手是谁。但是警方提出的证据不足,起诉材料软弱无力,即使凶手主动出庭,要想核实他的供词,也还需要补充物证和人证。’” 梅格雷惊奇地盯着对方。拉德克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坐在那里,点起一支烟,继续说道: “请注意,上面这段话是一年前,一位警察局长亲口说的。我一字不漏地把它记下来。当然,杀害泰勒的凶手也就永远逍遥法外……” 探长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仰躺在扶手椅里,两只脚跷在办公桌上,等着对方往下说,流露出对这次谈话没有多大兴趣,而又有时间听下去的神态。 “您到底决定要查问有关威廉·克罗斯比的事了吧?在案件审理过程中,警方根本没有想到,或者没敢问到他的事……”捷克人说。 “您有情况要告诉我吗?”梅格雷爱理不理地问一句。 “要是您愿意听的话,我就说说……在蒙帕纳斯,所有的人都可以告诉您一些情况……首先,当他婶母死去的时候,克罗斯比已身负六十万法郎以上的债务,库波尔的那个鲍勃就借钱给他。这种事在名门世家是司空见惯的。尽管他是昂德尔松的侄子,但他从来没富裕过……他的另一个叔父是亿万富翁,他的堂兄是美国最大银行的经理,然而他父亲却在十年前就破产了……我说的您懂了吧?简而言之,他的直系亲属是很穷的;除此以外,他的叔叔婶婶们都有子女,唯独昂德尔松这一支无后…… “于是他在等待中消磨时日。他等到老昂德尔松过了世,又等着老夭人的末日,这两位老人都活过了七十岁……” “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探长插了一句。 “没什么意思。” 梅格雷的沉默很显然使捷克人局促不安,他又接下去说: “您跟我一样,咱们都知道,在巴黎,人要有个尊贵的姓氏的话,就可以身无分文而生活得满好。克罗斯比则又有过之,他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小伙子……他从来就无所事事,对不对?然而他总是笑容可掬……虽然已是成年人,却还象个孩子,生活无忧无虑,尝遍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尤其是在女人方面……他并没有怀着什么恶意……您看到克罗斯比夫人了吧,克罗斯比很爱她,尽管如此,他还是有外遇,目击者也能证实,他的的确确有‘密侣’。我就曾看见,克罗斯比夫妇在库波尔一起喝开胃酒的时候,有个女人等在那里,向威廉打了个信号……克罗斯比对夫人说道; “‘我要出去一趟,就到附近,行吗?’ “大家都知道,他是要到法朗布尔大街的第一家旅店去,呆上半个小时……这不是一两次,而是成百次!埃德娜·赖克白尔格也是他的情妇,这自然是无疑的了。她整天跟克罗斯比夫人在一起,对克罗斯比夫人总是和颜悦色,殷勤得不能尽言。 “克罗斯比对女人提出的要求概不拒绝,我看他喜欢所有的女人。” 梅格雷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拉德克又接下去说: “还有个情况:一方面他连出租汽车费都付不出;另一方面却又大摆鸡尾酒宴,招待一些刚刚结识的人……他谈笑风生,从没见过他为什么事操过心。请想象一下,一个人从在摇篮的岁月开始,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笑脸,所有的人都爱他,他也爱大家,人们对他的一切都取宽容的态度,即或有些事,对任何别人是不能宽恕的,可是却原谅他。这个人真是万事如意呀!……您不喜欢赌博吗?那么您不知道什么叫走运吧?看到对手打出了一张7,而翻过您的牌,是一张8;下一把,他打出个8,而您的又是9,好象这不是发生在平庸的现实,而倒象是梦境似的。 “这个幸运儿就是克罗斯比! “他继承了价值一千五百万或一干六百万法郎的资产,还略感不足,我深信,他曾摹仿过家族中某些声名显赫人的签字,以偿还债务。” “他已经自杀啦!”梅格雷冷淡地说道。 捷克人默然一笑,这笑意无法捉摸。他站起来,把香烟头丢在煤堆里,又回到原位。 “他不过是昨天才自杀的呀!”他冒了这么一句,让人莫明其妙。 “您说下去!”梅格雷的语气突然变得粗暴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拉德克。 一阵沉默,令人有点不安,最后梅格雷又接着说: “您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没什么,聊聊天,或者,您愿意的话,给您帮点忙。您得承认,刚才我提供的有关克罗斯比的情况,要是您自己,还是得花些时间才能收集到的。同样可靠的材料还有些,您是不是需要呢? “您看见那个小赖克白尔格了,她正当二十妙龄,作威廉的情妇差不多有一年了,整日和克罗斯比太太厮混在一起,在她面前极尽献媚之能事。克罗斯比还是在很早以前就在妻子和情妇之间作出了抉择,他决定将来要同夫人离婚,娶瑞典女郎。不过要想同这位富有的工业家的小姐结婚,威廉需要钱,需要一大笔钱…… “您还想知道些什么呢?有关库波尔店鲍勃的情况吗?您所认识的,是穿着一件白制服,手里搭着一条手巾的他,然而他却是一个年收入在四十到五十万法郎的富翁。在凡尔赛他拥有一座豪华的别墅,还有一辆高级轿车……哼!这些都是从小费里挤出来的!” 拉德克开始激动了,嗓音有些反常,听起来咬牙切齿似的: “就在这同一时刻,约瑟夫·厄尔丹在巴黎街头蹬着送货三轮,每天工作十小时、十二小时,而月薪仅只六百法郎!……” “而您呢?” 这一问。再加上梅格雷的目光牢牢地盯住拉德克的眼睛,对他来说是严酷的一击。 “啊!我……” 至此二人都闭口无言。梅格雷开始在办公室里大步地踱来踱去,只在往炉子里添煤的时候才停一下;而拉德克又点燃了一支烟。此情此景很让人觉得奇怪,难以猜透来访者的意图。他不象要走的样子,倒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梅格雷在问他的时候,尽量压制着他的惊奇,再说有什么事情好问呢? 这回是拉德克第一个开口了,他喃喃地说道: “这案作得真漂亮!……我是说电影导演德斯蒙德·泰勒谋杀案……他独自一人在旅馆的房间里,有位年轻的女明星来看他……此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见他活着了。”你了解吗?所说的那个女明星,从房里出来时他并没有陪着……然而凶手呢,却不是她。” 捷克人坐的椅子是梅格雷平时给来访者准备的,放在屋子里光线最强的地方。此刻光线从上照射下来,好象手术室里的灯光似的。捷克人的面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引人注目。他额头很高,而且向前凸起,皱纹满脸,然而并不显;老,棕红的头发又密又长,身着低领衬衫,跟外衣并不成套,没系领带,颜色也很暗淡,就这一身打扮来看,活脱是一个辗转各地的流浪汉!他并不瘦,然而却显出某种病态,或许是因为他的肌肉看上去并不那么结实所致。两片嘴唇松弛下垂也象不健康的样子。他激动起来也很特别,就是心理学家也会感到奇怪;他的面孔呆板得连一个线条都不牵动,一但是他的两只眼珠,好象突然输入了更强的电流,使他的目光增高了“电压”,看到谁都会使人觉得不舒服。 “你们要把厄尔丹怎么样呢?”沉默了四、五分钟以后,捷克人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杀头!”梅格雷两手插在裤袋里咕哝着说。 拉德克眼睛里的“电流”达到了最强度,他咬牙切齿发出一声冷笑。 “当然啰!一个每月只挣六百法郎的穷汉……算了吧!咱们打个赌怎么样?我敢担保,当克罗斯比人葬的那一天,两个女人一定身戴重孝,在一起抱头痛哭,我说的是克罗斯比夫人和埃德娜……探长,请您告诉我,至少您能肯定他是自杀吗?” 他突然笑起来,这真让人感到意外。他的一切举上都是这样,而最使人觉得意外的,莫过于这次来访了。 “用自杀来掩盖一桩罪行,多么容易啊!如果在那个节骨眼我没跟可爱的小便衣警察让威埃在一起,我现在就得被迫认罪了,其实我不过是旁观而已……您有妻子吗?” “怎么样呢?” “没什么,您很幸运!……有个妻子……中等水平的生活条件……对工作心满意足……星期天去钓钓鱼……除非您也爱好打台球……我嘛,我觉得这东西很有意思,不过应该从小就练。还得有一个有修养而且也常玩台球的父亲……” “您是在哪儿遇见的约瑟夫·厄尔丹?”梅格雷猛然插了一句,当时以为问得很聪明,但是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 “我在哪儿遇到他的吗?在报纸上,跟大家一样!要不然……我的上帝!生活是复杂的呀!……”拉德克故意把话岔开,语无伦次地说下去,“当我想到您在这儿,局促不安地听我说话,一言不发地观察着我,联想到您的生活境遇,您的垂钓和打台球……在您这样的年龄……二十年如一日忠于职守……不过在您的一生中,这次可遇到烦恼和不幸了。有个想法在您内心徘徊不肯离去,这就是通常人们所称的天才的一闪念……但是如果天才没在摇篮里附在您身上,它也就不会在四十五岁时才开始出现……四十五岁,这可能正是您的年纪吧?…… “应该判处厄尔丹的死刑。您会因此而晋级高升……究竟一个司法警察的探长薪俸是多少呢?二千?三千?能赶上克罗斯比一次挥霍的一半吗?说到他花销的一半……究竟怎样解释他自杀的原因呢?是桃色事件?……厄尔丹逃跑时的那声枪响,将会引来流言蜚语……而克罗斯比家族,昂德尔松家族——他们在美国的远近亲属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将发来电报,要求慎重处理……” “我要是处在您的地步……”拉德克站起身来,把烟在鞋底上掐灭,继续说道:“处在您的境地,探长,我就想办法转移视听。怎么样?比方说,逮捕一个不至于引起外交干预的人,例如,象拉德克这样的人。他母亲在捷克斯洛伐克的一个小城市里做女佣……有多少巴黎人知道捷克斯洛伐克在地图上的准确位置呢?”说到这儿,他的嗓音不禁颤抖起来,很难听出的外国腔调这时也流露出来。他滔滔不绝地接着说道: “本案的了结还是会象泰勒谋杀案一样……在泰勒案件中,凶手既没留下指纹,也没有其他类似的痕迹,而在这里呢,厄尔丹到处留下了罪迹,并且当时还在圣克卢露了面!……克罗斯比心急火燎地需要钱,他自杀的时候,正是重新侦查开始的时刻!……最后,说到我,但是我作了什么呢?我从没跟克罗斯比说过一句话,他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也从来没有见过我……您还可以问问厄尔丹,他是否听人说过拉德克这个名字?再者,还可以到圣克卢打听一下,有谁见过象我这样的一个人?尽管如此,我还是到司法警察的所在地来了。楼下有一个便衣警察在等着我,象影子一样,我每到一处,他都跟踪……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盯我的人将还是让威埃吗?这使我很高兴……他很年轻,很可爱……他可真没有酒量啊,三杯下肚,就飘飘然进入醉乡…… “请您告诉我,探长,要把一大笔钱拿出来,捐赠给退休警察养老院,应该寄到哪儿呢?” 他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又放回去;再从另一个。袋里掏出一直也放回去;然后又在他背心口袋里玩同样的把戏。他至少有十万法郎! “您要跟我说的就这些吗?”拉德克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恼恨情绪向梅格雷问道。 “就这些!” “您希望听我说点儿什么吗,探长?” 一阵难堪的沉默。 “好吧,您什么也不会搞清楚,永远搞不清楚!” 他抓起黑毡帽,踉跟跄跄走到门前,悻悻离去。探长从牙缝里说道: “表演吧,乖乖!表演吧!” 第十章 壁橱里的意外 在蒙帕纳斯的一家咖啡馆里,拉德克半躺在一把椅子上,唇边浮起一缕比往常更显得吓人的阴笑,嘴里叼着一支哈瓦那雪茄。他正在打量一个卖报的老太太。 可怜的老太婆从这张桌转到那张桌,把当日的晚报送到顾客面前,嘴里还念念有辞,听不清是在乞求什么。她从头到脚都让人觉得可笑,但也容易引起人们对她的怜悯。拉德克故意问她: “你卖报能赚多少钱啊?” “我?……多少钱?……她有些茫然,呆滞的眼神里已看不出有什么智慧的光芒。 “你在这儿坐下来!……跟我一块喝一杯吧。伙计,给这位太太来杯查尔特勒甜酒!”说话的同时,拉德克用两只眼睛寻找梅格雷,他知道探长就坐在离他不到几米远的地方。 “好吧!我先把你的报纸都买下来……不过你得数一数有多少份……” 老太婆手足无措,不知应该遵命呢,还是应该赶快走开。但是捷克人拿出一百法郎的一张票子,在她面前一晃,这一下她就不再犹豫了,开始狂热地数起报纸来。 “喝酒呀!……你说一共有四十份吗?每份五个苏……等一等!你还愿意再挣一百法郎吗?” 这些情况梅格雷既听见了也看见了,但是他却不动声色,好象根本没觉察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二百法郎,三百……喂,看这儿!……你想要五百法郎吗?……不过你得给我们唱点儿什么才能把钱挣到手……先别伸手拿!你得唱个歌儿。” “我唱什么呀?”傻老太太已经心慌意乱,一滴口水流下来,挂在下额上。邻座的人互相碰肘,交换极不满的眼色。 “你愿意唱什么就唱什么……唱点儿欢快的曲子吧……如果你再跳个舞,还可以多得一百法郎……” 这种折磨真残酷!可怜的老太婆,两眼始终没离开那堆钞票,当她开始用颤抖的嗓子低声唱起一个不成调的、没有人能听出来的歌儿的时候身不由己地把手伸向那堆钱。 “够了!够了!”邻座的人们忍无可忍,嚷起来。 “唱下去!”拉德克毫不理会地命令道。他一直在窥视着梅格雷的动静。周围抗议声四起,一个侍者走近老太婆身边,要把她轰走,而她却执拗地不肯离去。这样一笔钱真让人动心,她抓住了这一线希望是怎么也不肯放弃的。 “我是给这位年轻先生唱的……他答应给我……” 事情的结局更令人愤恨。警察进来把老太婆带走了,她连一个生丁也没得到。咖啡馆的一个伙计从身后追上她,把报纸又都塞到她手里。 三天来,类似的情景发生了不下十次。探长梅格雷硬着头皮,固执地紧紧跟踪拉德克,寸步不离,夜以继日地盯着他。 捷克人首先想和梅格雷再搭上话,他多次重复道: “既然您打算寸步不离我的左右,那么,咱们一块走吧,这可能还有点儿意思呢。” 梅格雷拒绝了,无论是在库波尔或其他什么地方,他总是坐在拉德克邻桌;在街上,他也公开地步步紧随捷克人的身后。 被跟踪的人忍耐不住了,这毕竟是一场神经战啊! 威廉·克罗斯比已经下葬了。参加葬礼的人是很庞杂的,其中有居住在巴黎门第最高贵的美国侨民,也有蒙帕纳斯一带的各色人物。 两位女士,正如拉德克所预言的那样,带了重孝。而捷克人自己,则跟随送殡行列,一直到公墓。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向任何人说什么话。 三天以来的生活,宛如梦魇一般,令人难以置信地过去了。” “您还是什么都弄不清楚!”拉德克不时回过头来,冲梅格雷说道。 探长装作没听见,木然住立,简直象一堵墙。拉德克难得跟他目光相遇一两次。梅格雷不管别的,也不象在搜寻什么,心中只有一件事,跟踪这捷克人。他就是这样,不放过每一分钟,执拗地、奇迹般地出现在捷克人面前。 拉德克无所事事,每天上午都在咖啡馆里度过。有时候,他突然唤来侍者,命令道: “去把经理叫来!” 当经理出来的时候,他说道: “招待我的侍者手太脏了,你们可要注意啊!” 他付钱时只用一百法郎或者一千法郎的大票子,找回的零钱随便往哪个衣袋里一塞了事。 在饭店里,上的菜稍不合口味,他就退回去。一天中午,他花一百五十法郎吃了一顿。饭后,他对饭店领班说: “我不给小费,因为你们服务得根本不热心!” 晚上他钻小酒馆,逛夜总会,请姑娘们喝酒,弄得她们紧张到了极点,然后突然把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丢在大厅中央,宣布: “谁抢到就归谁!” 于是爆发一场名副其实的“争夺战”。最后,某个女人被轰出门,乱子才平息。每当这时,拉德克又象以往一样,窥探梅格雷的神情,看他作何感想。 他并不试图摆脱对他的监视,相反,如果他先叫了一辆出租车,那么他要等到探长也叫来一辆以后再走。 十月二十二日安葬了克罗斯比。第二天,十月二十三日,晚十一点钟,拉德克在香舍丽榭大街的一个饭店里吃了晚饭。十一点半,他从那儿出来,梅格雷紧随身后,他仔细挑选了一辆舒适的出租车,把要去的地址低声告诉了司机。一会儿,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向奥特伊尔方向奔驰而去。虽然探长已经有四天没睡觉了,可是在他的宽脸庞上看不出一点激动、焦躁或疲惫的痕迹,只不过他的目光比平时略显呆滞而已。 第一辆车沿着河岸前进,从米拉波桥过了塞纳河,就颠颠晃晃地行驶在通向西唐盖特的路上了。 在离小店一百米远的地方,拉德克让停车,跟司机耳语几句,然后两手插进口袋里,一直走到小店对面的卸货码头。他坐在一个系缆桩上,点燃一支烟。确信梅格雷已经跟上来,他就安然不动了。 直到午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小客店里有王个阿拉伯人,正在掷骰子赌博,还有一个人,看样子是喝醉了,正在墙犄角酣睡。老板在洗杯子。楼上一点儿亮光也没有。 夜十二点五分,顺着马路开来一辆出租车,到了小店的橱窗前,嘎然停车。有个女人的身影跳下来,犹豫了片刻,然后快步闪进小店。 拉德克眼里闪着讥讽的光,以更急切的心情寻找梅格雷。小店里没有罩子的电灯照在那女人身上。她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围着一条深色皮毛的宽围肩。虽然裹得很产,但是不可能认不出来,那是克罗斯比夫人! 她俯身在锌面柜台上,跟老板低声说着话。那几个阿拉伯人停下手里的赌博,打量她。外面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是从表情上可以看到,老板满脸惊愕,美国女人也很局促不安。 过了一会儿,老板向正对柜台后的楼梯走去,那女人也跟过去。接着,楼上的窗子里亮了灯,那正是约瑟夫·厄尔丹刚越狱出来时,曾经藏过身的房间。 下楼来的只有老板独自一人。几个阿拉伯人都过去问他,只见他不断耸肩回答他们,意思可能是: “我也一点儿都不懂。算了吧,这和咱们没关系!” 二层的房里没有百叶窗,窗帘很薄,外面几乎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美国女人在房间里过来过去的一切举动。 “吸支烟吧,探长!”拉德克打招呼说。 梅格雷没理他。楼上那位少妇走到床前,把床上的床单、被子都拉开了。可以看到,她掀起一个很重的东西,然后专心致志地干着什么。突然,她来到窗前,好象感到不安似的。 “她大概注意的是厚床垫子,是不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她正在拆那垫子呢……对于一个整日有女佣服侍的夫人来说,干这个简直太奇怪了!”拉德克跟梅格雷说着话,他们两人相距至少有五米远。就这样,一刻钟的时间又过去了。 “情况越来越复杂了,是吧?”捷克人的语气里,流露出急躁不安;梅格雷仍然闭口无言,保持缄默。 十二点半多了,克罗斯比夫人又出现在咖啡厅里,她往柜台上丢下一张钞票,出门的时候把皮围肩拉起来,然后赶紧朝等着她的出租车走去。 “咱们跟上她吗,探长?”拉德克问道。 三辆出租车相继开动了。然而,克罗斯比夫人的车没有驶向巴黎。半小时以后,来到圣克卢,她让车停在别墅附近。 她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迈着碎步,犹犹豫豫地向前走,突然又穿过马路,从提包里找出一把钥匙。过一小会儿,栅栏门发出一阵锈涩的声音,她已进到别墅院里。 整幢建筑黑洞洞的一片寂静,唯一说明这里还有生命的痕迹,是在二层房间里,忽隐忽现闪出荧荧微光,就象有人不时划着一根根火柴。 夜深了,天气颇有凉甚路灯照出的光圈蒙上一层水气,好象迷离的月晕。 梅格雷和拉德克的出租车停在离别墅二百米远的地方,而克罗斯比太太的那辆,却独自停在栅栏门前。探长下了车,两手插在口袋里,信步走着,神经有些紧张,大口大口吸着烟斗。 “嗨,怎么,您不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吗?”拉德克问道。 梅格雷沉默不语,继续单调地踱来踱去。 “您可能又错了,探长!假如过一会几,或者到明夭,在那里又出现一具新尸体……” 梅格雷对他的话仍旧漠然处之,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拉德克用指甲把仅仅吸了一半的香烟掐灭,丢在地上接着说道: “我已经跟您重复有一百遍了,您什么也搞不清楚,……我现在跟您再重复……” 探长转过身去,背朝着他不予置理。时间又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万籁俱寂,甚至连别墅窗子里,象火柴一样抖动着的微光也不见了。克罗斯比夫人的司机沉不住气了,从座位上走下来,一直来到栅栏门的前面。 拉德克又饶舌说: “探长,假如此刻还有另一个人在房子里……” 梅格雷瞪起两眼,逼视着拉德克,迫使他住了嘴。 又过了一会儿,克罗斯比夫人从别墅里快步走出来,钻进汽车里,手里拿着一件东西,有三十公分长短。外面用白纸或者一件衬衣包着。 “您有没有兴趣看一看那个……” “告诉我,拉德克……” “什么?……” 美国女人的出租车朝巴黎方向驶去了,梅格雷毫无跟踪的表示。 捷克人显得神经紧张起来,嘴唇轻轻地抖动着。 “这回您愿意咱们一起进去吗?”梅格雷问他道。 “可是……,”捷克人犹豫起来,那神情正象一个人费尽心机,安排一场好戏看,却不料被意外事故给冲掉了一般。 梅格雷的一只手重重地搁在拉德克的肩上,说道: “就咱们俩人,将把一切都搞清楚,对不对?” 拉德克笑了,但是他笑得很不自然。 “您在犹豫吗?怕什么呢?是象您刚说的那样,怕在面前出现一具新尸体?……算了吧!死者会是谁呢?昂德尔松夫人已经去世;她的女佣,还有克罗斯比都已人土为安了;克罗斯比太太刚刚出去,活得好好的;约瑟夫·厄尔丹嘛,他在桑德监狱的特别医院里。剩下的还有谁呢?埃德娜吗?可是她到这儿来干什么呀?……”梅格雷侃侃而谈。 “我跟着您进去吧!”拉德克从牙缝里咕哝道。 “那么,咱们就要从头开始了。要进这幢房子,首先得有一把钥匙……” 但是探长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不是一把钥匙,而是一个由细线捆扎着的小纸盒。他费了好长时间才打开纸盒,最后从里面拿出了开栅栏门的钥匙。 “好吧,既然里面没有人,咱们就象走进自己的家一样,尽管往里走。房子里没有人,对吧!” 形势怎么会发生这样的逆转呢?原因何在?拉德克再也不是以讥讽的目光看着他的同伴了,他的眼神里闪动着无法掩饰的不安。 “请您把这只小盒子揣到口袋里,可以吗?果会儿,可能咱们要用的。” 梅格雷拧开电灯开关,把烟斗在鞋跟上磕了磕,清掉烟灰。又重新续了一袋。 “上楼啊……请注意,杀害昂德尔松夫人的凶手在作案的时候也和我们今天一样,感到轻而易举——这里当时只有两个沉睡的女人!没有看门人,也没养狗,此外,屋里到处铺着地毯……咱们走哇!” 探长对捷克人不屑一顾,继续说道: “刚才您说的话有道理,拉德克。如果我们碰到一具尸体,那可真要吓我一跳啊……预审宫科梅利奥,我想您一定耳闻过,他责备我没能防止克罗斯比自杀,而悲剧发生的时候,可以说我就在现场……他还指责我,无力解释清楚发生悲剧的原因。 “现在,请您设想一下,又有一个凶手!怎么说呢?怎么办好呢?我放掉了克罗斯比夫人,至于您,是不可能受到指控的,因为您一步也没离开过我。 “三天以来,我们两个人究竟谁踩着谁的脚印走,这倒是很难说的。是您跟着我呢?还是我跟着您呢?” 他好象在自言自语。两人来到了二楼,梅格雷穿过小客厅,走进昂德尔松夫人遇刺的房间,接着说道: “请进,拉德克。想到两位女人在这里被杀害,我估计你不会吃惊吧?……有一个细节,您可能还不知道,就是那把杀人的刀一直没有找到……大家推测是厄尔丹在逃跑的时候,把它丢进了塞纳河。” 梅格雷在床边坐下来。当初老夫人僵卧的尸体,也正是在这个位置上。 “您同意我的看法吗?嗨,实际上,凶手把刀藏在这里了……他藏得很巧妙,因此我们都没看到……啊!啊!您注意刚才克罗斯比夫人拿的那个小包了吗?三十公分长……几公分宽……一句话,一把锋利的匕首的尺寸……拉德克,您说对了,这个案子极其复杂,但是,……等一下!……” 他俯身在打蜡的地板上,地板上相当清晰地留有几只脚印,可以辨认出一只纤小的鞋后跟印,一双女鞋后跟印。 “您的视力不错吧?……好,帮助我,想法按脚印的方向跟踪下去。谁知道呢,也许这样就能查出克罗斯比夫人今夜光临的意图了。……” 拉德克犹豫不定,留神地观察着梅格雷,心里在猜测,到底要让他扮演什么角色?但是从探长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脚印把我们带到女佣的房间里了,是吧?……再往下呢?请弯下身来看看,老朋友!……您体重不到一百公斤吧,嗯?……女人的脚印到这只壁橱前为上了吗?这是一个衣橱吧?杨门上锁了没有?……没锁!等会儿再打开。您谈过会有一具新尸体……要是真在橱里出现一具尸体,怎么办?” 拉德克点燃一支烟,手指不住颤抖。 “来吧,无论如何我们总得开开橱门啊,您来开吧,我的老朋友。”梅格雷一边说着话,一边在镜子前面整理自己的领带,但眼睛却一直没放过对手的一举一动。 “怎么样啊?”他还在问。 壁橱的门打开了。 “一具尸体,是吗?”他又追问道。 然而橱门开处,从里面走出一位金发妙龄女郎,拉德克吓得目瞪口呆,往后紧退三步。少女从她藏身的密室跨步而出,表现得有些不自然,但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样子。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埃德娜·赖克白尔格!她交替地看着梅格雷和捷克人,似乎在等着他们的解释。她自己并不显出有什么慌乱,只不过象一个扮演了不习惯的角色感到有些局促的演员而已。 梅格雷甚至都没有跟埃德娜打招呼,转身向着拉德克。捷克人呢,却故作镇静,但看得出,他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探长对他说: “对此您有何高论?我们等着看的是一具尸体——或者确切地说,您让我相信将看到一具尸体,可是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位活得好好的、美丽迷人的少女。” 埃德娜这时候也转身朝着捷克人。 “喂,怎么样,拉德克?……”梅格雷以欢快的语调又说起来。 一阵沉默。 “你还认为我什么都搞不清楚吗?你有什么话说呢?” 瑞典少女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捷克人,突然她张大嘴巴想要喊叫,但是竟然吓得喊不出来了。就在探长转身瞧着镜子,用手把头发梳平的时候,捷克人一下子从兜里掏出手枪,瞄准探长,扣动了扳机。这就是瑞典女郎要叫却又没喊出声的那一瞬间。 好事、坏事都在这同一瞬间发生了。只听一声微弱的金属撞击声,就跟玩具手枪的响声一样。枪里并没飞出子弹。拉德克又第二次扣动扳机…… 接下来的事发展得如此之快,连在场的埃德娜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原先稳稳站着的梅格雷嗖一下跳起来,以全身的重量砸在倒在地上的捷克人身上。 “一百公斤!”他大喊一声。 其实,他已把对手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了,捷克人反抗了两三下,趴在那儿不动了,双手铐上了手铐。 “请原谅,小姐,”探长一边站起身,一边冲着瑞典女郎喃喃说道,“门外有一辆出租车,是给您准备的。拉德克和我还有许多话要说呢……” 捷克人站起来,怒不可遏,露出满脸凶相。探长一只沉重的手抓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 “这不假吧,我的小伙子!” 第十一章 掷骰子 从夜里三点钟直到天将破晓,奥费弗尔滨河街梅格雷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朋。少数有事没走的警察都听到了一阵阵单调的、叽叽咕咕的低语声。 早晨八点钟,探长叫听差送来两份早餐,随后他往科梅利奥预审官的住宅打了个电话。 九点钟,办公室的门开了。梅格雷让拉德克走在前面,捷克人的手上已经除去了手铐。两个人的面容,一个比一个更显得疲倦,然而,不管是在凶手还是在探长的脸上,人们看不到一点敌意的表示。走到楼道尽头拐角处,捷克人问道: “是从这儿走吗?” “是的。我们要穿过法院,这条路近一些。”梅格雷回答说。通过警察局专用的通道,他把拉德克带到了拘留所,手续办得非常快,当一个看守人把拉德克带进监押房的时候,梅格雷凝望着他,欲言又止,随后耸了耸肩,缓步向科梅利奥先生的办公室走去。 预审官满心要防卫探长的指责,当他听到敲门声以后,又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事实上,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梅格雷并没有显出傲慢的神情,既没以胜利者自居,也没有任何讥讽嘲笑的意思。他的面容很坦率、明朗,就象平日完成了一件旷日持久、而又困难重重的任务一样。 “允许吸烟吗?……谢谢……您这儿可够冷的了……”说到这儿,梅格雷不以为然地看了暖气一眼。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撤掉了暖气,换上的是一个老式的炉子。 “总算办成了:……象我在电话里跟您说的那样,他已经认了罪了。我想您今后处理这个案件,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他象个豪爽的赌徒,既已认输,就不会……” 探长事先在几张纸头上准备了提纲,可能是为了写案情报告用,可是现在他弄乱了,于是叹口气,干脆把纸头又塞回口袋里。 “本案的特殊性在于……”梅格雷开始汇报说。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太有点咬文嚼字了。他站起身来,倒背双手,一边踱步,一边说下去: “这是一起错案,从一开始就错了!这就是全部症结所在!这话还不是我说的,而是凶手自己供诉的!但是他说的时候,并没意识到这话的意义和影响。 “逮捕约瑟夫·厄尔丹以后,使我感到惊疑的是,没法给罪行划类。“他和受害者素不相识,又没偷走任何东西;他既不是虐待狂,也没精神失常…… “我想重新进行侦查,后来我发现越来越多的罪证材料一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我坚信,这是伪造罪证,并且不是偶然搞出来的,而是精心地甚至是科学地策划出来的!它使警方迷失方向,让司法部门经历了一场可伯的风险: “而真正的凶手怎么样呢?荒唐的是,凶手本人导演了这一切! “您跟我一样,咱们对各式各样的犯罪心理都有了解。唉,但是咱们用,不论谁,都猜不透拉德克的犯罪心理。八天来,我跟他朝夕在一起,整日观察他,试图钻到他的内心深处。而八天来,我走进他布下的层层迷阵,宛如堕入五里雾中。他的心理和精神状态超出了我们对刑事犯罪的一切分类。因而要不是他莫明其妙地自投罗网,他将永远逍遥法外。 “在混乱思想的支配下,他自己给我们提供了侦查所必需的罪证。尽管他感到这样做要断送自己,但终于还是这样作了。 “我是否可以说,现在他感到这样做比用别的办法,在心理上更轻松些呢?” 梅格雷并没提高嗓音,但是激昂慷慨的言辞却赋予他的语言以奇特的力量。检察院的走廊里,回响着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时而传来看门人喊人名字的声音。或者宪兵们皮靴咔咔的踏地声。 梅格雷继续说下去: “一个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的人!您别以为这是说着玩儿的,确实如此。别急,您会看见他的。我想他不会说很多话,甚至会拒绝回答您的问题,因为他跟我表示,他只有一个愿望:让他安静…… “您将得到有关的案情报告,看了这个就足够了…… “拉德克的母亲曾经在捷克斯洛伐克一个小城市里做女佣。他家在郊区,家里的房子简陋得跟兵营所差无几……拉德克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他之所以能念书,全赖奖学金和慈善事业的周济。 “我可以断定,他童年时代的生活是很困苦的。他从那时就开始仇恨这个世界,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占极低下的地位。也是在孩提时代,他相信自己是有天才的。想凭借自己的智慧成为显赫而又富有的人物。这样的一种幻梦后来驱使他来到巴黎。而他面对的现实是:六十五岁高龄的母亲纵然患有脊髓病,但为了寄钱给他,只好忍着疾病的拆磨,仍旧给人作女佣。 “他的骄傲达到了极端狂妄的程度!这骄傲之中还夹杂着焦躁,因为拉德克是医科大学生,他知道自己得上了和母亲一样的病,只能生活有限的几年了。 “开始,他如饥似渴地学习,他的才华使教授们吃惊。 “拉德克对谁都不理不睬。他很穷,但他安于贫困。他经常穿不上袜子,只好光脚穿鞋去上课。他还不只一次,为挣到区区几个小钱,到巴黎菜市场给人卸莱。 “无奈灾难还是接踵而来:他的母亲突然去世。从此就连一个生丁也没人给他寄了。 “这一切骤然袭来,没有一点缓冲的余地。倾刻间他的一切幻梦都化为泡影。他本来可以象别的大学生一样,找个工作,可是他并没那么去作。他一直都希望能成为一个天才,现在看来这个心愿是永远不会实现了,他怀疑自己了吗? “从此他不再做任何事情,绝对地,什么也不干了!他整天在啤酒店里混日子,有时给几个远亲写信,乞求救济;也到慈善机构领取施舍;厚着脸皮,给毫不相识的捷克同胞写信,要求借钱给他。 “世界上没人理解他,他也仇恨这个世界! “他每时每刻都怀着这颗仇恨的心。在蒙帕纳斯,紧挨着他座位的,都是些衣着讲究,生活幸福,钱财充实的阔佬。邻桌上觥筹交错,摆的是鸡尾酒宴。而拉德克面前却只有一杯加奶咖啡。 “这时候他是否已经有犯罪的念头了呢?可能的!要是倒退二十年,他会成为一名积极的无政府主义分子,可能会在某国的首都扔颗炸弹什么的,但如今,这已不时兴了。他子然一身,并且也甘愿独来独往。他很苦恼,只有从孤芳自赏自视超人和嘲弄命运对他不公正的心境中,得到一种反常的快感。 “拉德克的智力引人注目,尤其在洞察人们的缺欠和弱点上,更是敏锐异常。一个教过他的教授告诉我,拉德克在医学院时,就有一种异常的癖好。对一个人只要观察几分钟,就能准确无误地凭感觉抓住对方的短处。有时候,他突如其来,向某个小伙子宣布: “‘过三年后,你就要住疗养院了。’话里充满幸灾乐祸的意味。 “或者突然问道: “‘你父亲是死于癌症的吧?你可要小心啊!’ “无论是对人们体质上的,或精神上的缺欠,他诊断得都异乎寻常的准确。 “坐在库波尔咖啡店他常坐的角落里,就是他唯一的消遣。自己身患重病,却审视周围每一个人,不放过他们身上的一点儿病症,…… “经常出入这个酒吧间的克罗斯比正在他的观察范围。拉德克给我描述了这个人,那的确是抓住了本质的: “我认为,我看到的只能说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纨袴子弟,一个智力平庸的花花公子,他暴露了自己的弱点,让人有机可乘……’ “他给我描写的克罗斯比,是个讲究服饰、寻芳猎艳、及时行乐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借去干任何卑劣行径的人。 “这个克罗斯比,一年来让妻子和情妇朝夕相处,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又让他的情妇埃德娜·赖克白尔格心里有数,一旦时机到来,他就会立刻与夫人离婚,跟她结为正式夫妻。 “一天晚上,两个女人去看剧,刚刚离开。克罗斯比在库波尔靠里头的一张桌子前,象往常一样有两个情趣相投的朋友陪伴着,他的脸上流露出烦躁的心绪,叹口气说道: “‘大概是昨天吧,我听说有个人仅仅为了二十二法郎,杀死了一个卖日用杂品的老板娘……我觉得凶手真是个大傻瓜。要是有人能除掉我的婶婶,我赏他十万法郎!’ “究竟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还是吹吹牛皮,或是说说梦话而已?谁也摸不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拉德克正好在场,他比别人更憎恶克罗斯比,因为在那一伙人之中,克罗斯比是最出众的一个。捷克人对克罗斯比其人的了解,要胜过克罗斯比自己,而克罗斯比对拉德克却一无所知。 “捷克人站起身来。在厕所里,他在一张纸头上草草写道: “‘一言为定。十万法郎!请把其住处的钥匙寄到拉斯帕伊大道邮局,代号m。v.收。’ “拉德克回到原座位上。过一会儿,一个侍者把那纸头,交给克罗斯比。他一笑置之,继续跟别人聊天,但是眼睛却在审视周围的顾客。 “一刻钟以后,昂德尔松夫人的这位侄子找侍者要来一付骰子。 “一个同伴跟他开玩笑问道:‘你自个儿赌吗?’ “‘我想决定一下自己的想法……要是至少有两个点的话……’ “‘那又怎么样呢?’同伴又问。 “‘那我就同意!’ “‘同意什么?’ “‘一个想法,您不用过问。’ “他把骰子在盒里摇了半天,然后掷出来,手都紧张得有些发抖了。 “‘四个点!’…… “又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冲动!事毕之后,克罗斯比擦着汗出去了。第二天晚上,拉德克收到了钥匙。” 梅格雷说到这儿,一下坐在一把椅子上,还是照他的习惯那样,骑在上面,又继续说下去: “有关掷骰子的这段情节是拉德克向我供出的,我断定这是真的,我派去调查的让威埃也会证明这一点。下面我要说的,和前面已说过的一样,都是把支离破碎的往事重新串起来的情节。我整日跟踪的捷克人,给我提供了线索,但他井不知道从中能作出新的推论。 “可以想见,一旦钥匙到了拉德克手里,他所急切要做的是发泄对这个世界的仇恨,而不是要得到那十万法郎! “大家所忌妒或者赞赏的克罗斯比如今落到他手中,受他的操纵了。他是何等强大啊! “不要忘记,拉德克已经对生活无所期求,他甚至不能肯定,能否坚持到底,得以寿终正寝。也许就在某一个夜晚,仅仅由于付不出几个苏的加奶咖啡钱,他即纵身跳进塞纳河,了却残生。 “他一文不值,对这个世界也就毫无留态! “刚才我说过,要是在二十年前,他一定成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而在我们这个时代,拉德克和蒙帕纳斯一带激地的人群,和那些有点精神失常的人息息相通,他觉得最好玩的事情,是犯下一桩惊天动地的罪行。 “是啊,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他只不过是一个穷光蛋,一个病人膏盲的人,而他只要略施手段,就能让所有的报刊都报道这个行动。在他发出的信号下,整个司法机构都要动起来!将要有一个人丧命!克罗斯比也要为此而胆战心惊…… “他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象往常一样,他坐在那里,唱他的加奶咖啡,独自一个人为自己的强大而陶醉!最根本的条件是不要被逮住。因此最有把握的办法,是抛出一个假罪犯,以迷惑司法当局。 “一个晚上,在某咖啡馆的露天座里,他遇见了厄尔丹。拉德克跟他攀谈起来,井且象研究一切人一样,开始研究厄尔丹。拉德克知道了,厄尔丹象他一样,也是社会的弃儿。本来,他呆在父母经营的小客店里,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但是他却离开了家,来到巴黎,当了个月薪仅有六百法郎的送货员。生活是够困苦的,但他却能逃避现实,使自己生活在幻想之中,他贪婪地阅读廉价的旧小说,跑跑电影院,脑子里整天臆造最美好的历险故事。 “他没有一点毅力,根本无法抵抗捷克人的威势。 “你愿意不愿意不冒任何风险,在一夜之间挣够钱,今后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 “厄尔丹动心了,于是就落入拉德克的圈套中。捷克人施展手段,终于诱使厄尔丹同意去干一次‘偷窃’的勾当! “‘没什么不得了的,不过是到一个没人居住的别墅去偷点东西!’ “他制定了一个计划,把这次阴谋行动的一切细微末节都考虑好了。他建议厄尔丹买一双胶底鞋,诡称是为了不使出声,其实是为了让厄尔丹在所经之处,都留下清晰的脚印。在拉德克的一生中,这段时间可能是最令他陶醉的了。一个穷得连杯开胃酒钱都付不起的人,此刻觉得自己何等强大啊! “他每天碰到克罗斯比,而美国人却不认识他。克罗斯比等待着事情的结局,至此他可真开始害伯了。” “法医的报告书,您看了吧?当然,大家从来对专家们的报告都不怎么认真细看的。可是四天以前。我翻阅这材料,有一个细节打动了我,法医的一句话揭露出圣克卢别墅凶杀案的真相: “‘受害者昂德尔松夫人遇难身死几分钟以后,尸体从原所在的床边滚落到地上。’ “应该承认,凶手没有任何理由在作案几分钟以后,还去动尸体。老夫人除了身穿一件夜服以外,既没带首饰,也没有带着其他什么值钱的东西。 “以后的案情我都掌握了,拉德克昨夜也证实了我所掌握的情况。他让厄尔丹于当夜两点三十分准时潜入别墅,登上二层楼,钻进指定的房间,而干这一切,“都不能点灯。他向厄尔丹保征。房间里空无一人。骗他说,摆床的地方藏有贵重物品。 “两点二十分,拉德克只身前往,亲手杀死两个女人,把刀藏在壁橱里,就躲出去了。他窥见约瑟夫·厄尔丹按照事先的布置真的来了。 “厄尔丹在黑暗中摸索,猛然间一个人的躯体被他撞翻,吓了他一跳,赶紧开电灯,发现了两具尸体。当他想到两个女人的死因要归罪于他时,慌了手脚,抓得满处都是血手印。他吓坏了,立刻逃跑,在外面碰到了拉德克。到了此时,拉德克变了脸,他冷笑着,露出一副狰狞面目。 “在他们二人之间的这场风波,想来也是空前的了。但是一个平平庸庸的厄尔丹怎么能对付得了拉德克呢?他连捷克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又不晓得他住在哪儿。 “捷克人拿出橡胶手套和布套鞋给他看,靠着这些,在作案的时候,拉德克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对厄尔丹说: “‘你要被判刑的!谁能相信你的辩解呢?没有人!最后,要把你判处死刑!” “一辆出租汽车在塞纳河对岸的布洛涅树林边等着他们。拉德克继续说道: “‘如果你能守口如瓶,我可以救你。值吗?我把你从监狱里救出来,时间嘛。也许一个月,也许三个月,但是你肯定能出狱。’ “两天以后,厄尔丹被捕。他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他没有杀人。他已经变得呆钝了。 “厄尔丹跟他妈妈——只跟她一个人说过拉德克的事。然而连他的生身母亲也不相信这样离奇怪诞的事情。这也就最有力地证明了拉德克的预言——最好闭口不言,等待许诺的援救,否则说了也没人相信。 “几个月过去了,厄尔丹还蹲在监狱里,眼前经常浮现出那两具尸体,甚至感到他的双手又沾上了粘乎乎的鲜血。直到一天夜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他隔壁牢房的人被带去处死了,这时他才感到绝望,连最后一点反抗的意念也放弃了。他写的信,他父亲一封也不回,而且禁止他母亲和妹妹前来探监。他真是孤零零孑然一身,白天,形影相吊,夜间,只有恶梦相随。 “忽然,他接到一张便条,告知他越狱计划。虽然他不相信,但还是机械地听命于别人的安排。当他逃出监狱来到巴黎,他就开始漫无目的的游荡,最后总算找到一个栖身的床位,倒头昏睡过去…… “第三天,便衣警察迪富尔出现在他面前,厄尔丹一下就嗅出味道不对,预感危险将临,于是立刻乱打一气,趁机逃走,继续到处流浪。重获自由没给他带来一点快慰,他不知今后如何是好,身上一文不名,又不见容于人。落到这步田地,都是拉德克造成的!他跑遍了过去碰过头的咖啡馆寻找拉德克。找他干什么呢?要杀他吗?厄尔丹没有武器。不过就激愤的程度而言,他可能把捷克人活活掐死!也许可能向他要求经济救助,或者更简单些,仅仅由于在人世间,捷克人是厄尔丹唯一能够交谈的人了。 “在库波尔咖啡店窗外,他发现了里面的拉德克。可是侍者不放他进去,他也只好象乡村的疯汉一样,在地上绕着圈,等着捷克人,时而把苍白的脸庞贴在窗玻璃上向里究探…… “拉德克是在两个警察押送下走出来的,厄尔丹见此情景,不由得又给吓跑了,跑到他原先赖以存身,而现在实际上已无权涉足的楠迪小店……他来到车房,一头倒在了草堆上…… “然而他父亲却命他天黑后滚出家门,他觉得无路可走,于是企图上吊自尽……” 梅格雷耸了耸肩,喃喃说道: “厄尔丹的逆境一直没有转机。他虽然将继续活下去,但却永远保留着那块伤痕……在拉德克的受害者中,他的遭遇最值得同情了。当然还有别人,而且将来仍然会有更多,如果……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说到案发以后,厄尔丹人狱,而捷克人却依然过着串咖啡店的生活。他并没向克罗斯比讨取那十万法郎,首先是因为这样作有失谨慎;再者贫困巳成为他必不可少的东西,因为它能激起他对人类的仇恨。 “一贯乐天派的克罗斯比虽然还在库波尔露面,但是再也听不到他洪亮的嗓音了。克罗斯比在等待着……他从没见过寄来便条的那个人。他确信厄尔丹是凶手,生怕自己被揭露出来。但是并没发生这样的事。被告已经听任判刑,人们都在传说着凶手即将正法。直到这时,昂德尔松夫人的继承人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拉德克心灵深处是怎样想的呢?所谓的、惊天动地的案子终于由他千出来了!连最小的细微末节,他都处理得无懈可击,任何人都不会猜疑到他。他已经如愿以偿,成了世界上唯一知道此案真情的人!每当看到克罗斯比夫妇坐在酒吧间的桌前,他想到的是,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让他们浑身发抖。 “然而拉德克并不以此为满足,他感到生活还是单调乏味。除了那可怜的家伙将上断头台,两个女人丧生以外,一切都仍然如故。 “我虽不敢担保,但我还是相信,他最大的心病是没有人赞赏他!当他从人们身旁走过时,没有人窃窃私语议论他,比如说:‘别看他貌不出众,他可干了一件最漂亮的案子,战胜了警方,迷惑了司法机关,改变了好几个人的命运!’ “换成其他凶犯,大都会想跟别人倾心地谈一谈,哪伯是一个妓女也好。但是拉德克却比那样的角色要高明得多,再说,他对女人从来也不感兴趣。 “有一天早晨,新闻界报道了厄尔丹越狱的消息。这是不是他再显身手的机会呢?他想把全副纸牌都和乱,在赌局中重新起主要作用。他给《哨音报》写了那封信。 “而在库波尔,看到同谋犯厄尔丹窥何他的时候,他有点儿害伯了。于是他故意落到警察手中,借以避开厄尔丹。然而他还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赞赏,作一名手段高超的赌徒! “于是他公开宣布: “‘你们什么也弄不清楚,永远搞不清楚!’ “从那时起,他的头脑就昏乱了。他预感到自己终归是要被捕的。好吧!他自作自受,自己加速了这个时刻的到来。好象有一股内在力量推动他希望得到惩罚似的,他有意无意地干了一些粗心的事。 “他知道我要盯他的梢,而且最终一定要达到目的,于是他象患了精神病一样,想以拙劣的表演迷惑我,从中取乐。 “他不是已经制服了厄尔丹和克罗斯比吗?他能制服我吗?为了扰乱我的思路,他捏造了一些故事……他让我注意,一切和本案有关的事件都发生在离塞纳河不远的地方。我会不会把自己搞胡涂?会不会沿着错误的线索追查下去呢? “他设置层层假线索,生活在冒险的狂热之中……已经失败了,但他还要继续斗,继续拿生命作赌注。 “为什么他起先不把克罗斯比一下子就打倒呢?他要给人留下一个全能的、强大的形象……他打电话给美国人,向他催讨那十万法郎了。他向我炫耀这笔钱。这真象把他的自由当玩具,在我面前耍弄,以此来使他病态的心灵得到一种快慰。 “是他强令克罗斯比在指定的时刻,去圣克卢别墅。这一手,从心理学的角度看,真是高明得很。拉德克先看见了我,知道我已决定重新开始侦查……这就是我后来到圣克卢遇到克罗斯比的唯一解释: “拉德克是不是预见到了这个自认为已经败露的人会自杀呢?这是可能的,或者说基本肯定的! “拉德克至此还没满足,他对自己的强大越来越陶醉了。从这时候开始,我一声不响、思虑重重地盯上了他,我感觉到他因此而怒气冲天。可是我却不管他,从早到晚,夜以继日地跟着他。 “他的神经忍耐得住吗?从一些细节上,我看得出来他已经踏上危险的下坡路。他需要不停地满足对人类的仇恨……他凌辱弱者,嘲弄一个讨饭妇人,引逗妓女们互相争斗…… “他想从我脸上家颜观色,看出我对这些事情的反应。表演得真是拙劣透顶! “这个人已濒临坠毁的边缘!既然是这样,他就不能保持冷静的头脑了……他将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后来他的确犯了这个错误!所有严重案犯迟早都会这样的…… “他杀死两个女人,又杀了克罗斯比,把厄尔丹逼到穷途末路。末日来临之日,他还想进行更残暴的凶杀…… “但是我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让威埃被派往乔治五世大旅店,任务是检查一切寄给克罗斯比夫人和埃德娜的信件,截听她们的电话。 “我始终监视着的拉德克,曾有两次甩开了我几分钟的时间,我猜想他是发信去了。几小时以后,让威埃把信给了我。喏,就是这些!他在一封信里向克罗斯比夫人告发道:是她丈夫派刺客杀的昂德尔松夫人。作为证据,随信寄去装别墅钥匙的小盒,盒上还有美国人亲笔写的地址。 “拉德克熟知法律。信中他详述道,一个凶手是不能作他受害者的继承人的,到头来,克罗斯比太太的命运也将同他联系在一起。他让克罗斯比夫人半夜去西唐盖特一趟,在一个房间的厚褥垫里好好搜一搜,找到那把杀人的匕首,并把凶器藏到可靠的地方。如果凶器不在那里,她就得去圣克卢别墅,到一个壁橱里去找。 “请注意,让她这样作,既捉弄了她,同时又可以把问题搞得更复杂化。拉德克把一个美国阔太太指使到低级的流浪汉才进进出出的小酒馆,这对他来说,是很可取笑一番的。还不仅于此!内心的一股狂热,促使他要把事情弄得更乱,走得更远。信中他还向这位少妇揭发道,埃德娜·赖克白尔格是她丈夫生前的情妇,他们本来是要结为正式夫妻的。如今埃德娜已了解事实真相,‘她非常恨您,如果一旦得手,就会把您搞得倾家荡产’——拉德克这样写道。” 梅格雷揩揩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简直是愚蠢,对吧?您是想这样说吧?这真象一场恶梦!但是您想想看,拉德克这些年来就是在幻梦中生活的,报复的想法一直深深扎根于心中,他能不这样吗?再说,他干得也确实差不多了啊! “拉德克把另一封信寄给埃德娜·赖克白尔格,揭发克罗斯比是杀人凶手,而罪证就藏在那个壁橱里。如果在指定时刻,她前去寻找凶器,就可以避免这件丑闻,他添枝加对地说,克罗斯比夫人对她丈夫的罪行是一清二楚的。 “我再重复一遍,他是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造物主! “两封信都没送到收信人手中,让威埃有充分的理由把信交给我。然而又怎么能证明这是拉德克的手笔呢?经鉴定分析,这和寄到《哨音报》的那封信一样,都是用左手写的!…… “我征得两个女人的同意,共同设下计谋,并且给她们解释,这事与缉拿昂德尔松夫人案的真凶有关。 “我让她们准确地照来信的要求去办。 “拉德克亲自把我带到西唐盖特,随后到了圣克卢。他没有感到末日将临吗个不过,要是没有截获这两封信的话,事情的结尾,可就使他如愿以偿了。 “真凶即将提出来,这事把克罗斯比太太弄得心神不宁。而令人讨厌的小酒店之行,又搞得她精疲力尽,就这样,她来到了圣克卢别墅,钻进发生过两起命案的房间…… “请您想象一下,她的神经会是何等紧张啊!她要真跟手握匕首的埃德娜’赖克白尔格面面相对,我不能完全肯定最后准是一场凶杀,但是我相信,拉德克心理学分析是相当准确的…… “然而经我导演的戏,却从这里改变了方向。克罗斯比太太只身一人从别墅走出去……这时拉德克急切地想知道埃德娜怎么样了。 “他跟我上了楼。壁橱是他打开的,在他面前出现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活得好好的瑞典女郎! “他瞧着我,至此才恍然大悟。最后,他终于干出了我所期待他干的事——向我开枪!” 听到这儿,预审官睁圆了眼睛。 “您别怕!就在那天下午,利用我们挤在一起的一次机会,我把他的手枪换成了空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他非要赌,结果输个精光!” 梅格雷把熄灭的烟斗又点燃,站起身来,接着又说道: “我得补充一句,他知道自己失败了,我们在奥费弗尔滨河街一起度过了后半夜。我坦率地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切,在这段时间里,他也没耍什么花招。随后,他慨然把遗漏的情节作了补充,当然,其中会有一些夸口的。 “到了这时候,他表现得倒是惊人的平静,他问我,会不会判他死刑。我回答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于是他讥笑着补充道: “‘阻止这个判决吧,探长!请您对我法外施恩!嗨,这不过是我的想法而已……在德国,我看过一次处死刑的场面。一直满不在乎的死囚到了最后一刻,哭着叫:妈妈! “‘如果我到时候也叫起妈妈来,那倒是怪有趣的。对这点,您怎么看呢?’” 说到这儿,梅格雷和预审官两个人都住了嘴沉默起来。法院里嘈杂的声音又清晰地传来,好象走廊深处就是巴黎嘈杂喧哗的闹市。 最后,科梅利奥预审官翻弄着面前那叠开始谈话时就打开的卷宗,借以掩饰他的窘态。 “很好,探长!我……”他开始讲话了,眼睛看着外面,两颊泛起一阵红晕,“我希望您忘记这个……这个……” 然而探长把外套技在肩上,非常自然地把手伸给预审官,说道: “明天您能收到我的报告。现在,我得去看看莫尔。我答应把那两封信给他带去,他要作一个全面的字相学研究……” 他迟疑了片刻,走到门口,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预审富带有愧意的脸,然后出去了。探长脸上挂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微笑,这就是他唯一的一点报复。 第十二章 如此下场 一月份的一天,天气很冷,已经上了冻。有十个人,穿着大衣,领子都翻立起来,两手插进口袋里,在等待着。 大多数人一边踏脚取暖,又不时交谈几句,他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向一个方向瞟着。 只有梅格雷一个人躲在一边,脖子缩进肩胛里面,满脸怒容,谁也不敢跟他说话。 附近楼房的几扇窗户上,在晨光熹微中反射出一片光辉。某处的电车,一路响着铃穿过街市。 最后传来一阵汽车声,车门打开的声音,在一片沉重的皮鞋跺地声中,夹杂着几句口令。 前来采访的记者局促地往本子上记了些什么。 拉德克动作机敏地从国车里跳下来,环顾周围,明亮的眼睛象大西洋海水一样湛蓝。两旁有人架着他,但是拉德克并不显得惊慌,迈开大步向刑场走去。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脚下一滑,栽倒在地。那些行刑的警卫以为他要反抗,冲上去要抓住他。 这一幕虽然只有几秒钟,但是栽这个筋斗,可能比什么都让他难受。囚徒站起来的时候,满面羞愧。因为这样一来,丢尽了他故作的矜持和镇定。 他的目光落在梅格雷身上,是他请求探长来参加执行死刑的。探长刚要避开他的眼睛,只听他说: “您来了……” 大家的神经都很紧张,都不耐烦了,希望把这痛苦的一幕尽量缩短。 这时拉德克转向那一片冰洼,脸上浮起了讥讽的微笑,然后向刑场走去,象是在嘲弄人似的说道: “完蛋了!” 在结束这个人生命的执刑队里面,出现了一阵短暂的迟疑。 有人在说话。附近的街上传来汽车的喇叭响。 拉德克第一个迈步向前,谁也不看。 再过一分钟,一切都可能结束了。这时候拉德克怪声怪气地喊道: “探长啊!您又会见到夫人了,是吧?……她给您烧好了咖啡……” 梅格雷往下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确实,他夫人把早餐已经摆好了,在暖烘烘的餐厅里等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没回家,直接来到奥费弗尔滨河街,把办公室的炉子满满地填上了煤,捅火的时候,甚至把炉条都弄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