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之梦》 第一章 为什么刚才脑海中浮现的尽是女儿的形象?他感到有点不自在,或者说,是在火车启动之后意识到这一点时感到不大自在的。实际上,这只是伴随着车轮的节奏在短时间内产生的感觉,而且立即就被眼前的景色淡化了。 明明他们三人一同站在透过阳光的晨雾之中,为什么眼前出现的只有女儿约瑟,而没有他的妻子及小儿子呢? 也许是刚才在火车站他女儿站在这辆即将启程的列车前面时样子不得体?她今年十二岁,身材瘦高,腿和胳膊又细又长。海水的洗涤和沙滩上阳光的沐浴使她金黄色的头发闪闪发光。 从他们寄宿的人家走出来时,多米尼克曾问女儿:“你开车送你爸爸去车站时不穿游泳衣?” “为什么不穿?好多人都穿着游泳衣骑摩托。就把摩托停在车站对面吧。送走爸爸,咱们不是直接就去游泳吗?” 多米尼克身穿一条短运动裤,带条的短袖衬衫透出乳罩的轮廓。这衬衣是她在靠近运河的一条又挤又窄的街上买来的。他已经记不得这条街的名字了。 是因为他发觉女儿的胸部开始隆起而感到不自在? 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就象这晨曦的光亮,这水天之间亮闪闪、热乎乎、几乎可以触摸到的水蒸汽。 他们是从利都乘船奔赴威尼斯的。到现在,他的肢体、他的神经还仿佛感到船在颤抖,感到船身在平稳的、长长的波浪中有规律地运动,感到迎面遇到一只船时船身的晃动。 突然,威尼斯映入眼帘。塔楼、圆顶、宫殿、圣·马尔克广场和大运河、威尼斯特有的轻舟以及所有教堂和钟楼上鸣响的大钟都出现在已经变暖了的晨光之中——这是个星期日。 “我可以买支冰棍吗,爸爸?” “早上八点就想吃冰棍?” “我也可以买一支吗?”只有六岁的儿子也紧跟着问。 他叫路易,可是从小大家就习惯地称他为“瓶瓶”,因为他要奶瓶时总是这样喊。 “瓶瓶”也穿着游泳服,外面套了件格子衬衫。两个孩子都戴着草编的威尼斯船夫帽,帽顶和帽沿都是平的。约瑟的那顶草帽上系有红绸带,她弟弟的是蓝色的。 也许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卡尔马不喜欢离家外出吧。确实,十五天来他始终有一种背井离乡的感觉,一种失去根基、飘浮不定的感觉,不知道应该依附在什么东西上。 主张到威尼斯米度假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妻子,当然,孩子们也都随声附和。 他对出发、离别这些场面也很反感。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包厢里的落地玻璃窗前。包厢里一点不干净,因为这是挂在这列火车上的唯一的一节从远处来的车厢,是从的里雅斯特或更远的地方来的。它的颜色与其它车厢不同,外观独特,连车厢内的气味也不同。 紧靠卡尔马坐着一位男人,他上下打量着卡尔马。也许在这节车厢挂到这列发自威尼斯的火车上时,他就已经在车上了。 卡尔马的头脑中并没有很明确地在考虑什么问题。他下意识地、有些不耐烦地盯着沐浴在金色晨辉下的月台,站牌左边的书报亭,以及周围的人们。他们都同他的妻子和孩子一样,眼睛瞧着自己的亲人或朋友。 一切正常。火车应该在七时五十四分发车,七时五十二分时,一位身着铁路制服的人登上列车,关好车门。与此同时,一位机械师手持小铁锤在车下敲敲打打,依次检查车厢。卡尔马每次乘火车都会看到这种情况,他每每也都琢磨这个人在敲什么,可过后就忘记去问了。 站长从办公室走出来,嘴里含着一只哨子,手中拿把象雨伞那样卷着的小红旗。不知从什么地方喷出一些蒸汽。不,不是蒸汽。机头是电动的。不知人们是用什么方法在清洗车闸,总之,它同所有火车一样放出一些气体,引起车身抖动。 总算响起了哨音。约瑟边吮着冰棍——她现在已经用意大利语来称呼冰棍了——边扬起一只手以示告别。多米尼克不停地嘱咐道:“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要到艾蒂安纳去吃饭。” 那是他们熟悉的一家饭馆,就座落在巴第乌里大街,离他们家很近。用多米尼克的话说,那里饭菜干净,食物新鲜。 红旗展开了。站长举起了胳膊。此刻,“瓶瓶”也模仿起约瑟的手势。 火车该开了,时钟正指着七时五十五分。然而,面对着这长长的列车,站长的手势还没打完就又把胳膊放下了,同时还吹出一连串短促的哨音。 火车不能走了。站台上的人都往前面看。卡尔马把身子探了出去,可除了同他一样探出去的脑袋外什么也没看见。 “出什么事儿了?” “不知道。”多米尼克答道,“我没看见有什么反常的事儿。” 她身腰虽然纤细,当然也不会细过她的女儿。即便她穿着短裤,却仍然不失风度。阳光没能把她的皮肤晒成孩子们那样的棕色,只是把它变红了。那双蓝色的眼睛被一副眼镜遮住。 大家的目光都汇集到站长身上,他却并不显得着急。他把旗子夹在腋下,只管盯着机头看,不慌不忙地、天知道在等什么。整个车站此时好象影片突然定在某个场面上,将一张日常生活的彩色照片展现在人们眼前。 人们简直不知道该把手上已经展开的手怎么办,挂在脸上的告别的微笑突然被打断,继而变成了一副可笑的摸样。 “在等某位来晚了的人?”卡尔马身边有个声音在问。 “不知道,没见到有人往这儿跑。”说话的人把报纸放在长椅上,站了起来。这是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对不起。”他把头和双肩都从窗框中伸出去,把朱斯坦的头和双肩遮住了好一会儿。 “跟意大利人打交道简直没办法。” 他在这段时间里可以好好看看多米尼克及两个孩子了。 卡尔马重新坐好,脸上带着一丝勉强的微笑。他看得出约瑟和“瓶瓶”已经多么不耐烦地晃动起身子,急于要跑出这个极热的车站,好跳上车子驰向海滨。而多米尼克仍是忧心忡忡。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朱斯坦。” “我向你保证一定做到。” “我看这次火车要开了。” 还有两分钟。在这漫长的两分钟内,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脸上毫无表情的站长。 一位副站长从装有玻璃门的办公室走出来发了个信号,于是站长吹响了哨子,又稍等片刻才摇动了红旗。列车启动了。站台,连同上面一排排的人影开始向后滑动。朱斯坦把身子又探出一些,只见女儿的身影越来越小,她那红色的游泳衣渐渐地同车站上的各种颜色融为一体。 阳光一下子照在了两个男人的身上,并带着一股灼热的空气钻进了车厢。卡尔马叹了一口气,把蓝色的窗帘放了下来。窗帘鼓涨得象一只风帆,上下舞动了两三次才被固定住,启程了。 现在,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余暇来观察他的旅伴了,即便他并没有这样一种欲望。那个人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到长椅下。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两个男人都装成谁也不去注意谁的样子,所不同的可能是陌生人并不那么急于把目光从自己的同伴身上移开。 那个人年岁不小了,也许五十五岁,也许六十岁。他肩膀很宽、躯干健壮,神情严峻。 卡尔马已经注意到那个人的报纸是西里尔字母【注】版的。(【注】:古斯拉夫语所用字母——注) 是俄语?还是斯洛文尼亚语? 青蓝色的窗帘猛地又被风卷了起来,阳光再次射进车厢。这一回,那个人站起身来,样子很在行地把它固定住。 “法国人?”他边坐下边问。 “对。” “回巴黎?” “对。” “我听出您妻子是巴黎口音。” 卡尔马倒不认为聊聊天有什么不好,只是开始总显得拘束。火车这时在威尼斯的另一个车站v站停住了,上来不少当地人,在走廊里穿行着寻找二等座位。 “是您的业务迫使您比家人提前回去吗?” “我们本应今天都走,不巧十点三十二分的快车一个空位也没有了。与其让全家都到洛桑去换车,而且还得在火车上过夜,不如我一个人先走,让他们再多住上几天,也顺了孩子们的心愿。” 他觉得他的旅伴一个劲儿地盯着他那身西装看。这套衣服用的是一种夹丝薄料子、有花岗岩纹路。他生来第一次穿这么浅的乳白色衣服,可是妻子坚持要他买,而且也是在她买短上衣的那条狭窄的街上买来的。 “朱斯坦,你几乎是独一无二穿深色衣服的人。”若为出门旅行,他倒更喜欢穿别的衣服。在威尼斯、或是在寄宿户那儿,这身衣服还可以凑和。可是在这种场合,他觉得自己好象被乔装打扮了一番。这衣服与他的相貌、与他浑圆的身体极不相称。 “假期过得好吗?天气赶得不错吧?” “除了两三场大暴雨,还不错。” “喜欢意大利饭菜吗?” “孩子们喜欢极了。只是不喜欢海产品。我那男孩子连碰都不碰……” “可你们若寄宿在居民家,那么天天都会给你们做海产品吃的。” 他惊愕了。这位陌生人见到他才几分钟,怎么就猜到了他们是寄宿在居民家而未曾下榻于利都的某个大旅馆呢?他隐隐约约感到受了点羞辱,更后悔穿了这身丝棉混纺的衣服。这种意大利式样的服装根本就不适合自己。 眼前坐着的这位稳沉的人开始让他感到既恼火又好奇。 他想必已经不动声色地对自己那两只箱子品评了一番。箱子不过是为了应付出门而买的,质量绝非上乘。卡尔马听人说过,大旅馆的看门人根据行李评价顾客,正如某些男人评价女人不是根据她们的裙衣或裘皮,而是根据她们的皮鞋。 “您经商?” “不如说是工业,小工业,但并不是我自己开业。” 他实在没有办法。其实那个人没有任何权利盘问他,可他回答时却态度实实在在、小心翼翼的。 “您不见怪吧?” 他脱下外衣。尽管风始终吹动着窗帘,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再度把窗帘从钩子上吹落下来,汗还是从他身上每一个毛孔往外流淌。他腋下显出的两片湿印渍使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仿佛这是一种生理缺陷。他在办公室也往往为此感到难堪,尤其是当着那些女打字员的面。 “您的女儿定会出落成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 这个人不过才瞟了她一眼! “她很象她的母亲,但是比她活泼……” 这是真的。多米尼克缺乏的就是激情、自发性,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刺激性。三十二岁的她,身材窈窕、相貌甜美、碧眼动人、举止文雅。但是她对自己总有所掩饰,似乎是怕引人注目,害怕占据一个超越自身价值的地位。 “您的妻子有一副动人的女低音歌喉。” 朱斯坦露出一丝极不自然的微笑。这个人是怎么观察到这一切的?的确,多米尼克的嗓音庄重而又低沉,与她娇弱的外表形成鲜明对照,因而也就愈发令人难忘。 又到了一个车站:巴都。站台上一片混乱,成百个人面对火车发起一阵冲锋。他们之中有全家一块儿的;有拖儿带女的大人,有怀抱婴儿的母亲,还有一个用柳条筐运送母鸡的肥胖的农妇。 这些人从各个车门涌了上来,涌进走廊,拚来拚去,都试图挤到火车的前部去抢占空位子。 “看见了吗,一会儿走廊里就过不去了。” “您乘过这趟车?” “准确地说不是这趟列车,而是同一类型的其它列车。有时真叫人想不出这些意大利人这么拚命奔波是要到哪里去。有那么几天,能让你以为全意大利都行动起来了,要去寻找最终的落脚点。” 他说话带一点儿口音,卡尔马分辨不出是什么地方的。 “工程师?” 问题又开始了,他吓了一跳。不过这一次他心里至少有了一点满足;他的旅伴说错了。 “不,我根本不是技术人员。我在销售部门工作,门市部每个人都有头衔,我的头衔是国外销售部主任。youspeakenglish?”(您会讲英语吗?) 他也用英语回答:“我曾经是卡尔诺中学的英语教师。” “您也讲德语?” “也讲。” “意大利语呢?” “不会,只能把饭馆的菜谱认下来。” 由于遇到铁路弯道,蓝色的顶棚嘎嘎响得愈来愈厉害,最后竟猛地竖了起来。检票员走进来,花了几分钟把它固定好,然后检查他俩的车票。 卡尔马的票是一张很普通的长方形纸片。陌生人的是用书针钉在一起的几张黄色的纸。检票员撕下一张塞进口袋。 如果有人问他在火车上有什么感想,他肯定会一时茫无头绪,说不出话来,或许就会沮丧地回答说,他恨不得立即到达目的地。 如果问他对假期有何感想,他的回答兴许也差不多。他对阳光、对海滨浴场熙熙攘攘的人群,对小汽艇、小摩托发出的噪音,对圣·马尔克广场和它上面的鸽子,对广场周围的那些卖便宜货的商店全都厌倦了。大伙儿之所以买了那么多没用的东西,纯粹是因为这些东西有着异国的情调。他对一切声响,不论是白天听到的、还是晚上听到的;不论是唱歌的、吹拉的、呼唤孩子的,还是楼梯上的脚步声,都听够了,厌烦了。 每顿饭要给约瑟和她的弟弟翻译菜谱,还要跟他们讲妥可以选什么菜,这没多久就成了他的一种负担。 这里面还没有加上他受到的另一种屈辱,这便是他们所选择的寄宿处,他们住的房子根本没有面向大海的窗户。然而他清楚,几个星期、几个月以至一年以后,利都的时光就会被他排在一生中最明媚、最惬意的日子之列,他将会由于难以重温同样的时刻而感到遗憾。 历来如此。在他的记忆中,去年就是个美好的年度,就连秋天和冬天也是美好的。然而就在去年冬天,家里人一个接一个地感冒,孩子们又患各种小毛病,这曾经使他无比焦虑。 是由于他生性懦弱,非事后不能感到幸福呢,还是大多数人都注定命中如此?他不知道,因为他没有胆量向任何人提出这个问题,尤其是对门市部的人提,那样他们就会耻笑他。 比如说此时此刻,他就浑身不舒服,他只好默默地计算着还要行驶多少小时才能到洛桑,然后再接着算到巴黎的时间。随着时光向中午逼进,车厢里越来越热。过了一会儿,他走过去打开通往走廊的房门。走廊里的窗户全都开着,穿堂风同样热得使人难以忍受。 窗帘又一次从钩子上挣脱下来。扭曲了的金属杆使窗帘倾斜,让一大束阳光直射到他的脸上。 他完全可以换个位子,尽管包厢内另外四个座位上系着预订出去的标签,毕竟目前还空着。那几位旅客也许在后面几站才上车。 每隔二十分钟就有一个站:l站、s站、b站、v站。每到一站,站台上都是同样的喧嚣,等车的人都是同样地蜂拥而上,走廊里都出现同样川流不息的长队,然后队伍逐渐消失,二等厢座位的旅客们密密麻麻地占领了包厢外面的所有空间。千姿百态的行李占据了和人一样多的位置,其中有用皮带或绳子、皮条捆扎的各种皮箱、纸箱;有各式各样的大小包袱,堆得比窗户还高。孩子们席地而坐。想去厕所,必须从他们身上跨过去,再从他们父母中间挤出一条道。又过了几站后就根本走不过去了, 然而,没有一个人企图坐到这四个空着的、柔软舒服而诱人的座位上来。妇女们有的站着奶孩子,有的用奶瓶子喂孩子,听凭着列车的颠簸,却连想也没有想到她们也许可以坐上一会儿。从她们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奢望、任何怨恨、任何伤感。 “您平时到郊外去度周末吗?” “对,到布瓦西那边。您认识那个地方?” “是在巴黎和蒙特拉约里之间,对吗?” 这个人提出的问题好象都经他事先做出了判断,所以提问前似乎就已经知道了答复,而目的不过是为了加以证实。 “自己有汽车吗?” “是的。一辆四马力的。在巴黎市区用得着,特别是从门市部去工厂。” “不过比起拥挤不堪的公路,您则宁愿坐火车。我能体会得到,尤其是带着孩子的时候。” 事实上他们差不多就要开汽车来威尼斯的。这当然是约瑟的愿望,车刚开出二十公里她就该计算需要多少时间才到了。他也曾经产生过这种想法。 “那样咱们就带不了什么行李了,连每个人的一半都带不出来。”多米尼克文静地问,“住乡下人家吗?” 这个人并没感觉到需要擦汗,而且他的额头也的确没有丝毫汗渍。有时,赶上火车停在离饮料车和食品车不太远的地方时——多数情况下都是在火车的另一侧——他便要上一小瓶香槟汽酒。卡尔马最后也效仿起他来了。 “火车上也有小卖车,可是在到米兰站之前来不了咱们这儿。” 卡尔马从心底里怨恨自己的恭顺态度。他老老实实、毫无掩饰地回答别人向他提出的所有问题,可他自己呢,对脑子里想到的问题却连一个也不敢提出来。 例如,他发觉行李架上他的旅伴没有任何一件行李。他是把行李托运了,还是空手旅行? 这节车厢来自贝尔格莱德,途经的里雅斯特,座位下面的报纸也是南斯拉夫国家的报纸。他难道不是很自然地可以问:“您从贝尔格莱德来?”或者,“您是南斯拉夫人?” 这不可能。陌生人的模样不象。他的法语、英语和德语说得同样流利,同时,他对列车员又讲出一口漂亮的意大利语。 但是他的那身衣服实在平常得很,是深色毛料的,近乎于黑色,剪裁得并不讲究。领带也很一般。他也并没觉得有必要松开领结,敞开衬衣。 为什么卡尔马在他面前总是怯生生地象个小孩子?为什么当沉默的时间稍长些时,他又感到必须讲点儿什么?可他的旅伴却能够泰然若素地稳坐在那里,连磕睡也用不着假装打一打呢? “我岳父想出了个主意,在布瓦西出口处一面俯瞰塞纳河的山坡上开了一家农家餐馆,其实也就可以说是个小农庄,养了不少牲畜家禽:两头奶牛、一匹老马、一只山羊、三只小羊羔,几只鹅以及一些鸭和母鸡。顾客在露着房梁的大厅就餐,他们喜欢的就是这个。” “您每个星期天都去吗?” “大多数星期天都去。我妻子非常眷恋她的父母,孩子们则对那些动物着了迷。我女儿整个下午都骑在马背上,围着草场转。” 他几乎料到对方会接着问:“那您呢?” 他只要迎面遇见一间卧室,他就进去睡一觉,差不多次次如此。 又路过一个小站,居然没停,是个叫索马的站。接下来是c站、f站、d站、l站…… “我不能按原计划在洛桑下车了,因为我得到日内瓦乘飞机。这趟列车正好可以把我按时送到……” 嗬!他这是第一次提到他自己的事。但是他始终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乘一趟站站都要停的如此糟糕的火车,也不解释为什么一件行李也没有。如果他真从贝尔格莱德来或是从的里雅斯特来,那里不会没有飞在日内瓦的飞机。 “您在一家大公司里工作?” 这个人又回到问题上来了。 “一家现在被人称为暴发户的公司里。起初这只是诺义街上的一家小五金店,后来发展成农泰尔【注】的一家工厂,如今在特洛和夏尔特尔有两座工厂,还有一座正在菲尼斯泰尔兴建。” 【注】农泰尔:巴黎西北面的小城——注 布列斯亚站。下去了一些人,又上来了起码一倍的人,走廊里越来越拥挤。 到米兰时,卡尔马的衬衣都已被汗水浸湿。他感到饿了。 “我该有点时间去……”他正准备往下说。 “我建议您别离开车厢。不一会儿这节车厢就要摘下来挂到别的列车上去。” 的确,他刚从窗口接过一块三明治、一瓶啤酒,一台微型机车就把他们从车站拉出来,扔到铁路网中间的烈日下。 “一会儿会把我们拉进站的。” “您乘过这趟列车?” “我知道。可以说我熟悉一切火车。咱们那几位同伴会在米兰上车。”他边说边指着预订座位的卡片,“两位到洛桑,一位到日内瓦,第四位去西翁。” 他一次也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甚至没有起来去小便。 此刻,车厢里除了他俩,旅客已寥寥无几。旁边的包厢里只有两位美国人,再过去三个包厢,有一个胖男人在睡觉。外面没有一个人站着。两位美国人着急了,认为人们已把他们遗忘,焦急地望着车道和远处的车站。 这时车厢里比开动时要闷热。 “我估计您到洛桑后转乘20点37分开往巴黎的车?” 说得准极了!总是准极了!这个人简直是上帝的化身。 “咱们17点05分到洛桑。不知道是否可以请您帮个忙,当然是在您的时间还没有排满的前提下。” “完全没有排满。我正不知道用这两个小时干什么。” “您熟悉这个城市吗?” “不熟悉。” “您不想观光一下吗?” “我可不想冒这种酷暑。” “在一号站台寄存处附近有好几排行李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这是第155号寄存箱上的钥匙。箱内存着一只小手提箱,不重,也不大。我真怕太麻烦您了。” “啊!不客气。” “需要把这只小手提箱取出来。大约要往投币口里扔一个半瑞士法郎。这是几个硬币。” 卡尔马做出推让的样子。 “等等!这点小事,如果火车在车站停的时间够长的话,我自己也不是不能完成。问题是还要把箱子送到下述地点……”他打开一只红色笔记本,在一页纸上写下地址,然后撕下来,连同钥匙一齐交给了自己的旅伴,“乘出租汽车从火车站用不了五分钟便到。请允许我把出租汽车所要用的瑞士货币也给您。” 车身一震。车厢被挂到了一列火车上,拉到刚才没有见到过的一个站台。长长的一队旅客正在等候。 “我先谢谢您……” 餐车的侍者来发餐券。陌生人取了一张,他从早上算起第一次准备去用餐。卡尔马没有勇气去吃饭了,他的三明治和啤酒还没有消化。穿着浸满汗垢的衬衣,他实在觉得没有什么胃口,只想在小推车上买一瓶香槟汽酒。去日内瓦的那两位旅客是英国人,他们好不容易才把高尔夫球的背包放到行李架上。那位太太要在布瑞格下,而另一位正在读洛桑舞台报的先生肯定就是去那个城市。 餐车铃响后人们都用餐去了。他独自待了近一个小时。 到了马若尔湖畔。那些小站上重新出现了蜂拥的人群,走廊里再次坐满了乘客。 他隐约听见有人沿着站台喊:“阿洛那!阿洛那……” 接下来是s站。他眯着眼,瞥见棕桐树掩映着的片片红色房顶。b站、v站、p站…… 到了多莫多索拉,走廊里总算空了下来。 “护照。” 警察对他的护照,(对那名英国人和那位太太的护照只草草地看了一眼,但对陌生人的却看得特别认真。)他先仔细端详了照片,而后又看了看本人,但是目光中倒没有流露出什么怀疑的色彩,只是在盖章前又把各页全部翻阅了一遍,最后恭恭敬敬地还给了他,并做了个手势,略表敬意。 卡尔马睡了约二个小时。阳光又一次射到他的脸上,使他怏怏不乐。嘴里冒出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他只好又喝了一瓶玫瑰色的汽酒。他今天头一次品尝这种东西。 “海关!有要申报的东西吗?”月台上站着一些海关人员,“这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西服,衬衣。” 他原以为完事了,可火车又停了一刻钟才缓缓地朝圣普龙隧道滑动。现在弯下身来已经可以看到那幽黑的洞口了。 卡尔马此时站在包厢门外。车厢里的灯亮了。他恍惚看见他的旅伴起身朝走廊走去。火车进入隧道后,他便回到座位上,抬起玻璃窗等待着。 他对无休无止的隧道并无好感,孩子们对此却饶有兴趣。过了整整十分钟,不见从早上八点钟就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返回,他不免有些诧异。 他自己干嘛也起身朝厕所走去?他估计小金属牌应该亮出“有人”的字样,不料看到的却是“无人”,于是他下意识地走进去洗了洗手。 这个人始终没有回到包厢来。当火车又突然暴露在阳光之下,停在瑞士的布瑞格车站时,又上来一些警察和海关人员。这个人依然不见踪影。 “护照!没有什么要申报的吗?” “西服、衬衣。我过境去巴黎。” 警察看了看那个空座位又看了看座号。 “这儿没人?” “原来有,火车进隧道时他从包厢出去了。” “他的行李呢?” “没有,要不就是……” “要不就是什么?” “就是在行李车里。” 警察在记事簿上写了几个字。 “谢谢。” 这事儿就算完了。那位太太已经下车。另外几位旅客也买巧克力去了。火车又启动了。走廊里空荡荡的。火车沿着罗纳河行驶了一段,白茫茫的河水显得那样清新,令人神往。 火车又停了两次。没有嘈杂的人群,也没有告别的人们:是s站及日内瓦湖畔的m站。 直至火车到达洛桑,这个人始终没有再露面。卡尔马枉然地从列车的一端找到另一端。 第二章 到目前为止,这一天的旅行对他来说一切如常。他被烈日,酷暑,外加那时时在眼前跳动的蓝色窗帘弄得头晕目眩,无暇顾及周围。只是事后,当他在杂乱无章的感受、极不连贯的思绪中搜寻时,才能追回一点准确的记忆。 从洛桑开始一切正好相反,不管是自己的事情还是别人的事情都变得极为清晰,精确度可与达格雷相机相比。他仿佛突然有了分身术,活生生的他却也冷眼观察到另一个朱斯坦·卡尔马,只见他身材粗壮,正在朝前奔跑,汗水把棕色的头发紧贴在额头,突然他停下了,在五号站台上踟蹰不前,两只手提箱放在身边。 的确,从那一时刻开始他就面临着一项选择。他有一系列的决定要做,他决计按上流社会有教养的人的标准权衡一切,因为他的举止一向是以此为准的,既带有一定的毅力,可能也带有一定的谦逊。 在威尼斯令人眼花缭乱的告别场合,他印象最深的是穿着红色游泳衣,手拿冰糕的女儿。他隐约觉察到坐在身边的一个男人上下打量着他。后来他又注意到这个人手里还拿着一张用斯拉夫文字印刷的报纸。 这个人一步步地通过一些细微的问题探询他的生活、家人以及拖的工作情况,而他则俯首贴耳地和盘托出,他真为此感到有些羞愧。 为什么陌生人在他心目中非同一般人呢?他的外表,除了镇定,除了那双仿佛无视一切而实际摄入一切的眼睛外,没有任何一点可以吸引人的地方。 卡尔马不胜感慨:“这是个强者!” 同他的老板、诺义街上从前的五金商、后来变成工业家的约瑟夫·博德兰一样是个强者。并不把自己视为弱者的卡尔马对那些不需要旁人扶植,不受章程约束,聆听别人讲话时不屑一笑,不论何时何地一概我行我素,毫不顾忌舆论的强者总有一些不可名状的嫉妒。 拿他的老板为例,他需要把自己视为上流社会有教养的人吗?他同车的旅伴是有教养的人或力图于做一个有教养的人吗? 对于后者,首要的问题是弄清应不应该把他失踪的消息告诉什么人,比如说车站站长或警察分署署长。 卡尔马不是已经含蓄地对在布瑞格检查护照的官员提到了这一情况吗? 那个人走到远处的车厢后,为什么不能在布瑞格下车,然后混入人流离开车站? 话又说回来了,他有什么权利介入呢?人家托付给他一项使命,使命这个词重了点,应该是一件小小的传送委托,无论什么入都可以取代他去完成。在他口袋里有一把寄存箱的钥匙,有瑞士硬币及乘出租汽车用的一张十法郎的票子。 他终于走进了地道,那儿同布瑞格一样也卖巧克力,然后走上一号站台。时间很充裕。他先走向寄存处,排了几分钟的队把自己的两只箱子存了起来。金属制的存放箱就在对面,每只箱子上都有一个号码。他找到155号,发现只需要付15法郎。 他现在还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料,但他的动作、他环视周围的目光里已出现一些偷偷摸摸的色彩,仿佛他此刻做的事情虽不一定该受谴责,但起码也是暖昧的。 由于并不是他把手提箱存入箱内的,在看了箱子上的说明之后,他才知道收费标准为每日30生丁。这就是说,手提箱是五天以前放进来的。 这把钥匙是在什么情况下,又是通过什么方式从这里送到陌生人手中的呢?而这个人昨天晚上还在的里稚斯特或贝尔格莱德。 当他把钥匙插入锁孔时,他觉得自己从此建立了与陌生人的某种同谋关系。可他又是什么事件的同谋犯呢? 他往投币口内塞进一枚一法郎的硬币,接着又塞进去50生丁,转动了钥匙。当他确信没有任何人在注意他时,便从里面抽出一只棕色手提箱。箱子既不重,也不大。可以说这是被商人们称做文件箱的那种东西,厚约15公分,长约70公分,宽25到30公分的样子。 不一会儿,他已来到车站外面,踏上了停在那里的头一辆出租汽车。迎面看到一些大小伙子,身穿短裤,脚踏钉鞋,肩背墨绿色的登山包,头戴绿色的帽子,外观和明信片上的人物一模一样。一股男性汗味和军用饭盒味扑鼻而来,他们活象一群操练归来的士兵。 他该把放在钱夹内、那个人给他写的那张纸拿出来了。他一直还没顾上看一眼: 布尼翁街24号阿尔莱特·斯多布 “布尼翁大街24号,好象只有五分钟的路。” “可能连五分钟都不用,除非是星期日。” 他忘记了今天是星期日,如果说他看到公路上挤满了车,可市区的大街上却空荡荡、静悄悄的。 汽车爬坡、拐弯,再爬坡。洛桑城仿佛建在一座陡峭的斜坡上。他看到了大片的建筑、医院,以及窗户后、平台上的病人及护士们。 汽车在不知不觉中停住了。 “到了。” 这是建在医院对面的一座现代化楼房。每套房子都带有平台。出祖汽车停在一家酒店前。酒店淡绿色的顶篷下摆着几张圆桌。 “请等我一下,我只去几分钟。” 司机懒得张口回答,而卡尔马却突然产生了一种有罪的感觉。他按照一位陌生人草草地在一张从记事薄上撕下来的纸上写的地址把手提箱送去,此举并不违法,也不该受到指责。 那为什么他如此害怕引起别人的注意,甚至怀疑起自己这身近于白色的意大利式西服来,认为必定引起了在露天平台上喝咖啡及啤酒的人们的好寄了呢? 他原以为会同在巴黎一样先遇到一间守门人的房间,不料只见到了一排排信箱,上面或插有名片,或有蘸水笔写的名字。共有四排信箱,每排数目相等,无疑是与每层楼的房间相对应。阿尔莱特·斯多布的名字写在第3排37号的下面。 他乘电梯来到一条相当长的走廊上。每扇门上也贴有一张名片或手写的名字。门上均嵌有一个扣子大小的玻璃孔,房客在开门之前可以先观察一下来访者。 37号——走廊尽头最后一扇门。他按了按门铃。他此时如同处在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刻那样大汗淋漓。一种不明缘由的惊慌向他袭来,他急切地想把事情赶紧了结。 在这扇用桃花心木或黄檀木做的门后面也许有一只眼睛正透过玻璃孔在窥视他。 他等得不耐烦了,又按了按铃,并伸长了耳朵。门始终纹丝不动。由于听不到任何动静,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了门把上。 他并未用力,门却启开了,于是他朝前迈了一步。 “有人吗?……斯多布小姐……有人吗?……” 进门处迎面挂着一件米色的大衣。左边有一扇门开着,门内是一间洒满阳光的客厅。通向平台的门也天开着,外面的风吹进来,窗帘也象在来自威尼斯的火车上那样被吹得鼓涨起来。 “喂!有人吗……”他迟迟疑疑地又喊了一声,“没有人吗?” 他正准备把手提箱放在地上,走出去,把门关好,然后乘车回车站,突然在套着浅蓝色外罩的沙发脚处看到一双鞋,随后是两条腿、连衣裤,最后看到一个女人的颈项和棕色的头发。这个女人整个身体都趴在颜色比沙发罩的蓝色还要深的地毯上面,一只胳膊伸着,另一只弯曲着收拢在身下。 他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俯卧着。也看不见血。他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手。 “斯多布小姐……” 事情很清楚,斯多布小姐已经死了。他未加思索,亦未考虑可以采取什么态度,便退了出去,迅速关上房门,连电梯也没叫,径直奔向楼梯。到了楼下,他才发觉手里还拿着那个手提箱。 一瞬间,他曾想返身上楼,可是司机看见了他,从车里伸出一只胳膊把车门打开了。 幸亏如此。否则他说不定得跑进小咖啡馆去胡乱要上一杯酒借来保持镇定。 “去车站?” “对,去车站。” 车站,或者是其它地方,都无所谓,关键是要马上离开此地。就在汽车拐上马路时,他看见大楼的一个平台上有一对男女正把胳膊肘儿支在栏杆上站着。另一个平台有一个象她女儿一样穿着红游泳衣的孩子正蹲在一辆色彩艳丽的小车前玩耍。四楼上,影影绰绰地看出有位妇女正在晒日光浴,用的也是俯卧姿势。 当时该怎么办?他好象记得三楼的客厅里有一部电话,他是不是有责任立即呼叫警察局?他没有想到。当时唯一的想法是尽快跑出门外。到这时他才看明白自己的处境。 在这座他生平第一次来到的城市里,如果警察发现他站在这间陌生的房屋里,面对一具陌生女人的尸体时,他该作何解释呢? “有人让我把这只手提箱转交给她……” “谁?” “我不认识。是我从威尼斯乘火车来时与我同包厢的一位上了点年岁的男人。” “他的姓名?地址?” “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托你办这件事?” “因为他要继续乘车前往日内瓦,而火车在车站只停三四分钟。” “还有别的车次嘛!” “飞机在关坛【注】等着他。”(【注】关坛:地名——注) “飞往哪儿?” “他没对我讲。” “可他却把这只提箱交给您,而且告诉您他要乘飞机。” “是的。” “那么他此刻是在前往日内瓦的途中了?” “我不那么以为。” “为什么?” “因为在过了圣普龙隧道之后就没再见到过他。” “您认为他能在火车过隧道时离开火车吗?” “我不知道。” “您毕竟带着箱子来了。他是在哪儿把它交给您的?” “他没有亲目交给我。他给了我车站自动寄存箱的一把钥匙……155号……我还记得号码。他还给了我一点瑞士硬币和乘出租汽车用的十法郎……” 这是不可能的!他臆想着届时必定会有的场面。然后还要到警察分局的办公室回答同样的问题,接着再到调查法官的办公室再重复一遍。 他没有做任何坏事。事实上,他也没有产生过要为人效劳的欲望。可以说是别人强迫他干的,完全是在一种偶然的场合下给别人帮个小忙,他绝不是心甘情愿地去敲阿尔莱特·斯多布的门的。尽管在他的钱夹里放着一张写有她名字的纸条,几分钟前他根本不认识她。 看她的样子的确象是死了。两手冰凉。他只知道她在高筒袜外面套了双高跟鞋,穿着一身浅玫瑰红的连衣裙,外表象个已婚妇女。在死神以某种方式袭击她的时候,她正忙着穿衣服。 她当时只剩下穿连衣裙,随后再提起放在沙发上的手提包了。 客厅的气氛很有诱惑性。除了浴室、厨房外,可能还有一个房间?莫非是夜间把沙发改为床用?他不得而知。他一味地猜想,却毫无结果。 然而,在被询问此事时,他无权回答说一无所知。 “47法郎……” 他递过去那张十法郎票子,同时心里犹豫着是否可以把手提箱丢在车上。说不定在他乘车奔赴巴黎之前就会有人找到他,因为他那身奶油色的西装在他从威尼斯到此地九个小时的旅途中已被揉搓得皱皱巴巴的,构成了一个极易辨认的特征。 现在才六点半。在利都,多米尼克和孩子们已经穿上浴衣,带着小桶、铲子、吹圆了的气球和鼓囊囊的口袋离开了海滩,返回寄宿户,因为海滩上一到夜晚通常很凉。 “就同意我明天早上再洗澡吧,妈妈……你瞧我一点也不脏……” 每天晚上都来这一套! “你们俩浑身都是沙子……” “沙子并不脏……海水净化一切。” 一般情况下,多米尼克就该呼叫了:“朱斯坦!让他们听话。只要你女儿不争辩……” 他走进车站的洗漱间,又想把手提箱扔在那儿,但他明白,此举肯定要被人发现,于是他又失望地走上来了。 他几乎想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用手托住脑袋,任凭事态发展了。 还要等差不多两个小时,极其危险的两个小时。 不管有没有道理,他认为一乘上火车就会安全,特别是过了边境之后。 他推开了一等车厢的餐厅门。没有站立坎酒的酒吧,他只好坐下来要了瓶威士忌。这在他是很罕见的,他平时除了佐餐喝点葡萄酒外,几乎不喝酒。使他产生品尝香槟汽酒念头的,正是那位陌生人。结果他一天之内喝了五、六瓶。 “我是个有教养的人!”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他办事总是尽心竭力,就象他在那结束的海滨度假期间的所作所为那样,尽管他从第一天起就十分反感。 寄宿户的卧室很狭小,也没有舒适的设备。有时要等上半小时,走廊尽头的淋浴室才能空出来。孩子们坚持让父母房间与他们房间之间的门整夜开着,于是两周之内他和妻子只能偶尔偷几分钟的空儿亲热亲热,中间还不时被多米尼克的“嘘……”声和“当心”声打断。 他有必要象个罪犯似地自我责备,并在行动上也真的象个罪犯吗? 那位陌生人为什么偏偏在火车穿越多莫多索拉与布瑞格之间漫长的圣普龙隧道时消失不见?一天来他的情绪绝不象一位准备自杀的人。 但是他找了个借口——因为这越来越象是借口了——他把一件似乎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一天前还不认识的卡尔马。 这个手提箱现在就放在他身边的椅子上,里面放着什么呢?如果他没有自杀,他为什么,又是怎么样失踪的呢?是不是在他走进或走出卫生间时有人把他从火车上推了出去?这比说他混入人流去了布瑞格更可信一些,因为那里是边防检查站,不管在火车上还是在出站口,全体旅客都要受到检查。 “小姐,”他边喊边用手指打了个响儿,好引起女招待的注意,“请再来一杯。” “还要一杯威士忌!” 假如到了法国海关,人家要求他打开这只手提箱呢?这是很可能的。他连钥匙都没有。 “对不起,先生……我在路上把钥匙丢了……” 这只箱子可真结实,是真皮革,而不是塑料制品,他完全在行,他在塑料行业干了已近十年! 无疑,这是只旧箱子,外表已不雅观,那个人肯定提着它往返奔波于各车站的候车室、机场的候机厅、各办事机构,才把它磨损成这样的。可是锁的质量非常高,不是用个刀尖就可以捅开的普通用锁。 “上帝,发发慈悲吧……” 他不相信上帝,也许是不再相信,也许是处在困境时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相信。两年前,当约瑟患急性阑尾炎需要做手术时,他也小声嘀咕过:“上帝,发发慈悲吧……” 他甚至许了个愿,现在已记不清内容了,另外他也并没还愿。如果人们听说他作为在洛桑一套陌生的房子里杀害一名年轻妇女的嫌疑犯而被捕,他女儿会怎样想,他妻子又该怎样想? 还有博德兰先生?他的朋友、画家博帕先生以及所有的同事? “小姐,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吃点东西。巴黎的车上有餐车吗?” “20点37分的车?我想怕是没有。给您端点什么来?有鲈鱼里脊、奶油鸡,还有羊肚菌吐司。” 他并不饿,可还是要了个羊肚菌吐司,一方面是由于它的名字,一方面是在家里也很少吃羊肚菌。 “喝什么酒?当地酒还是博热兰酒?” “博热兰吧……” 这对他无所谓。除了拴在他身上的这只手提箱及妻子执意要他穿的这身西服外,一切都对他无所谓。他觉得穿着这身衣服同扛着一面大旗招摇过市没有什么区别。 “上帝,发发慈悲吧……” 包厢里坐着五位旅客,其中一位是牧师。 卡尔马没能坐在角落里,而是坐在一位五十上下的夫人及一位佩带荣誉勋位玫瑰徽章的长者中间。那泣夫人一个劲地躲着他,好象相互接触使她感到不适。那位长者正在读费加罗报,一过了边境,他就象躺在自己床上一样安安稳稳地进入梦乡。 坐在他对面的牧师脚穿一双带有大银环的黑皮鞋。那位夫人的对面是她那又小,又瘦,又神经质的丈夫,他一次次起身说对不起,从同伴们的腿中绕出去到厕所或走廊去。 “你服用药片了吗?” “服了。在洛桑,刚一用完晚餐后。” “两片?” “当然。” “你消化不良?” 他面带窘色地望了望周围的人,希望他们没有听到。 “你本不该吃小牛舌。你知道你吃不了这东酉的……” 另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位姑娘,身材修长,体态轻盈,很稚气地坦露出双腿。她的头发同阿尔莱特·斯多布一样是浅红棕色的,每当卡尔马无意瞥见她袜子以上的腿部时,都不由得联想到布尼翁大街那蓝色地毯上的躯体。 最使他恐慌的是,假使他在任何一个地方,比如说在这列火车上遇到阿尔莱特,他很可能认不出来。可是他应该有这种能力。法国报纸大概不会对她的死亡作出报导,除非这是一起轰动社会的罪行。 他曾听说歌剧院广场、和平咖啡馆对面的报亭出售各国报纸,他决定第二天到那里去买一份瑞士报纸。 人们已经开始讨论这件事了吗?此刻尸体是否已经被发现?如果这个年轻女人独自生活,如果她没有雇用女仆,就有可能要过几天以后才会被人发现,尤其是在这种度假的高峰季节。 他真不该喝威士忌,也不该吃羊肚菌。他的自我感觉与邻座太太的丈夫一样不妙。如果有可能,他很想到厕所里去呕吐一气。一想到临近海关,他就极不自在。他第一次感到在生活中是这样孤独,而孤独正是他平日最厌恶的。 假如他果真一个人在包厢里,就不至于这样受煎熬,现在六个人面面相觑,却又互不交谈。可以说,所有的目光,不只是落到他身上的,也包括落到其他人身上的,都是相互提防、不无怀疑的色彩。 左边那位妇女和他的丈夫也不例外。她埋怨他不该吃他吃下的那些东西,埋怨他每次起身打扰了别人,而他也埋怨她非但不体谅他,反而还责备他。 他和别人在一起总觉得不舒服。买了一辆小汽车曾使他欣喜若狂,并非因为他从此可以随心所欲地到他想去的地方,而是因为他可以逃避地铁或公共汽车中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的视线。 他当然不会对多米尼克承认:他娶她为妻首先是为了逃避孤独。撬然,他爱她,他从第一天起就看上了她。然而,倘若他没有遇见她,他也会娶另一位女人的。 正象他的邻座埋怨自己的丈夫一样,他也埋怨多米尼克把利都的人群强加于他,特别是那些投宿寄宿户的混杂人群,饭厅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情景同在餐车里没什么区别。 更为严重的是他还会埋怨她为什么要这样凝视着他,那如泣如诉的目光分明是在说: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我的丈夫,我们同床共寝生活了十三年,彼此的身体没有任何秘密。但是,就在他下班回来拥抱我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都干了些什么?万一我死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对孩子究竟有多少感情?” 瓦洛尔帕站到了。警察和海关工作人员登车例行公事。 “请出示护照。” 他怀着一个罪犯的心理,等待着比别人更严格的检查。 人家只是略略扫了一眼就归还给他了。 “先生们、太太们,有什么要申报的吗?” 连牧师的眼神都起了变化,他做出了一副与别人相仿的假天真的样子。 “没有,先生……” “这箱子里有什么?” “衬衣,还有我为教区百姓从罗马带回的一点圣物……” “没有金子、首饰、钟表?没有巧克力、雪茄、香烟吗?” 那位太太的丈夫不得不登上长椅,把责令他打开的那只粽色箱子拿下来。海关工作人员把手伸到衣服下面去摸了摸。 “这只手提箱里装的什么?” “几份文件、资料……”卡尔马以一种连他自己都吃惊的自然神态一字一句地说。 “这箱子是您的吗?” “是的。” “打开……” 瞧,箱子里没有任何需要申报的东西,他得到了海关工作人员的认可。没有一个人受罚。海关工作人员转到隔壁包厢去了。 那些人的心地想必并不十分坦然。有一对夫妇肩扛着很重的行李被带到海关办公室,那个女的脚踩高跟鞋,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已预料到会有麻烦。 火车又启程了,拖着沉寂的卧铺车——卡尔马没能订上卧铺票——还拖着许多与这节车厢一样的普通车厢。车厢里灯光刚一转暗,大家就都想尽量睡一会儿。那位老先生已在轻声打鼾,对面那位姑娘因双腿蜷曲、腿露出来得更多了。 他尽力让自己顺应列车的摆动,避免思考问题,但是,每当他昏昏欲睡时,白天的事情便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于是大脑也跟着运转起来。 为什么陌生人从威尼斯一开始就选中了他呢? 蠢话。他没有经过选择,因为包厢里没有其他人。他不过对他进行了一番考查。他提出的那些问题不是无偿的。他执意要了解自己是在和一种什么样的人打交道。 他立刻了解到了。可以把这种性质的任务交给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呆头呆脑的老实人。否则,他会换一个包厢另找一个人攀谈的。至于他的失踪……突然,他想到了绑架,可人们不会在圣普龙这样的隧道里到火车上去绑架一个人!那末,是有意识的匿迹或自杀!那他就有可能受人戏弄。 诚然,这个人不知道阿尔莱特·斯多布已经死了,否则他就没有必要费尽周折把这只对她已毫无意义的手提箱送到她那儿去了。 卡尔马不该把问题想得如此严重:那个年轻女人不死,他的角色就仅仅局限于一个义务替人帮忙的人,既普普通通、又毫无风险。 但是……还有自动行李箱的问题,手提箱在那里只放了五天,然而陌生人却是从威尼斯以外的里雅斯特或贝尔格莱德等地携带钥匙返回。有人用快件把钥匙寄给他了?是不是他自己在踏上旅途前把手提箱放在那里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又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是他?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终于进入半睡眠状态,恍恍惚惚听到下面喊“第戎”,听到车门咯咯响,听到铁路职员的叫喊声。他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牧师没有睡,正在注视着他,冷不防被对方发现了,一下子也很尴尬,好象自己利用睡觉的机会偷偷检验了对方的良心…… 太愚蠢了!不该往这方面想。他站了起来,从箱子里拿出刮胡刀,到洗漱间反锁上门待了整整一刻钟。出来后他在走廊滞留了片刻,想测定一下方位。他辨认出这是塞纳河莫兰一侧。他随后去寻找餐车。穿过了约六节车厢,碰到的一位列车员告诉他车上没有餐车。 清晨六时三十分,总算到了里昂车站。他须走过整个列车的长度,因为他位于车尾。路过书报亭时,好奇心驱使他问道:“洛桑法庭报来了吗?” “有,先生。法庭报及新闻报都有。” “我想你们还没有今天早上的吧?” “星期一早上的报要中午12点半左右才来。” “市内也有吗?” “得到香榭丽舍大街或歌剧院的报亭去买。” “谢谢。” 他原先纷乱的思绪现在都集中起来变成一个念头:平安无恙地回到家中。他朝一辆出祖车招了招手: “洛让得尔大街。到哪儿停我告诉您。” 他又让车在一家烟草店前等了他一下,因为他没有烟了,同时他还想喝一杯咖啡。他机械地嚼了两个面包圈。 尽管他心事重重,一种满足的感觉仍旧油然而生,因为他又尝到了真正的法国面包圈。 “请再来杯咖啡。” 到家了。他不可避免地碰见了看门女人。 “卡尔马先生,太太好吗?孩子们呢?我敢说如果要想把威尼斯所有的好东西都看遍的话,两个可爱的小家伙眼睛都不够用了……”她递给他一些广告单,几张她停止给他转邮局后收到的发票,“您一定会感觉出楼里空荡荡的。现在已经八月二十号了,几乎还没人回来。连卖东西的也如此。您知道要买点肉得跑到哪儿去吗?” 仍在使用的那陈旧、摇晃的电梯使他又重新嗅到那既熟悉又难于言表的气味。楼梯上铺着棕色地毯。棕色门上的铜扣由于多米尼克不在家每天无人扫拭而略微发乌。 他产生的第一种感情是失望。到处一片昏暗。他没料到室内的百叶窗全都关闭着。他立即将包括孩子们房间在内的所有百叶窗打开。走过冰箱时,又想起应该插上电源。最后,他返回起居室兼饭厅,刚才进门时把手提箱放在桌上了。 应该把它打开。撬开?按理说他没有权利,因为这只手提箱以及里面装的东西都不属他所有。 但是,事到如今,难道没有必要,没有绝对必要看一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他耍了个滑头。事情明摆着,这对他来说不是个权利问题,而是个好奇心的问题,是为了满足想要了解内情的欲望。 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辩解?不管怎么说,正是这只手提箱使他刚才受到几个小时的煎熬,尝到了只有罪犯才会尝受的滋味。这只手提箱应该对他经历的波折作出解释。 他自己也有一只带锁的公文包,是下班后需要回家处理公务时带资料用的。他走进卧室,在一只抽屉里找到了他的那串钥匙。这时他又看到已经停止走动的闹钟,于是又给闹钟上了弦。似乎内心还有些犹豫不决。于是他又走到客厅给大理石壁炉上方的挂钟上弦,钥匙一下子被拧弯了:都是买的便宜货。 他返回厨房,一般家庭的应具备的工具全都放在那儿了:一把榔头,一把改锥、钳子、夹剪、开瓶盖用的起子、还有各式各样的罐头刀。 他最后一次鼓起了勇气。仿佛自己觉得有罪似的,他先锁上了大门,然后脱去上衣,解下领带,开始用力撬锁。他先用了钳子,没有成功,又用改锥。 两只金属爪子跳了出来,箱盖轻轻弹起。他用手把箱盖掀开,一叠叠如同出自会计、出纳之手,理得齐齐整整的钞票立刻展现在他眼前。 不是法国法郎。大部分是面额一百元的美元。他凭眼力估计出每捆有一百张。旁边放着成捆的五十英镑一张的票子,还有小捆的瑞士法郎。 他本能地抬头望望街对面。对面房里的妇人走来走去忙着收拾房间,一次也不曾朝他这边转过身来。 “过一会儿再说……”他喃喃道。 稍候片刻。他需要恢复平静,需要时间思考。经过火车上一天一夜的颠簸,他疲惫不堪、心烦意乱。身体的各个部位尚未恢复常态。首先必须恢复平衡。 他把手提箱提过来,关好,塞进卧室的衣柜下面。几分钟之后,他脱了个精光,扭开浴池的水龙头。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裸露和孤独感把他包围了。 第三章 “你回到巴黎后,那身衣服就该洗了。千万别把它放进洗衣篮,雷奥娜尔德太太会把它交给洗衣房去洗的。我对这种料子不放心,它会缩水的。你最好自己把它送到达姆斯街去洗。” 他只有两次独自在洛让得尔街的家中生活,那是因多米尼克二次去医院分娩,不,三次,她姐姐分娩时她还去哈佛尔待了三天。她姐姐同拉唐萨旅馆的老板结了婚。 难道是为了与回荡在耳边的这个声音抗衡,他才把那身奶油色的西装塞进洗衣篮? “亲爱的,你到家后一定非常累。你要到下午才去上班,尽量睡一会儿,让雷奥娜尔德太太帮你打开行李好了。” 雷奥娜尔德太太是他们请的女佣人,一周只来两个下午,她虽然长得干瘪,身后却挺着个硕大的臀部,所以从外形上看她总是一副朝前奔跑的样子。她早年同一个有病的男人结了婚,伺候了他将近二十年。现在她从早到晚都帮人家干活。夜里附近谁家死了人,她也常去帮死人梳洗。 她独居在附近街上的一间房子里,不同任何人搭腔。从她的嘴里只能听到这一句话:“这些有钱人,都是一路货!” 在她眼里,这些顾客都是有钱人,经商的更不例外,连守门人也是有钱人。 卡尔马坐在澡盆里,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她的事,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在失望中沉沦下去,反而生活下来了。在巴黎,象她这种境遇的人恐怕有成千上万,还不算那些连屋子都很难出、或者完全瘫倒在床上依靠邻居和社会福利救济而生活的更不幸的人吧? 衣柜下藏着一笔财富,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也不想立即知道。 “尽量睡会儿觉……” 他要努力试着去睡,因为他的确累了。(仿佛并不是独自在家似的)他穿上了睡衣,然后拉上窗帘躺到床上。但是任凭他怎样努力,脑子里非但摆脱不掉那只箱子,反而开始以箱子为中心迷迷糊糊地又转动起来。经过二十四小时的旅程,又洗了个澡,他的人已经发木了。 也许来自威尼斯的陌生人是个国际窃贼,故意利用他以避免亲自冒风险去取手提箱。 如果这一事实成立,为什么又有人把阿尔贝莱特·斯多布杀死了呢?真的,他的钱夹子里现在还有一张纸,那上面有草草写下的这个女人的地址。这可是危险的。他在办公室里从口袋往外掏钱夹时,纸片有可能从里面掉出来。万一不久以后报纸土出现了这个名字…… 他坐起身来,走到衣柜前,因为他刚才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在那儿了。他把那张纸撕成碎片,正要扔进纸篓,突然想到下午只有雷奥娜尔德在房里,她有可能好奇地把纸片拼起来。 他一下子成了个有谨小慎微怪癖的人。他把纸片烧成了灰,扔进马桶,又拉动了抽水阀。 等他再度躺下时已睡意全消,他不再强求自己闭上眼睛。 万一那些票子是假的呢?他觉得火车上那位陌生人又很象是个伪币组织的头头。一切都有可能。武器贩子?间谍?箱子里到底有多少钱?他曾强迫自己休息二、三个小时后临近中午时再去数,以示自己的沉稳,但此刻他又一次坐了起来,由于对面楼里有个女人,他没再拉开窗帘,而是坐到多米尼克的梳妆台前。 每一捆美元果真是一百张。这意味着比一本简装小说还要薄一点的一捆就有一万美元。 二十捆。一律是新崭崭的票子,合起来是二十万美元!还有英国钞票,五十捆二十英镑一张的,合五万英镑。他去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开始计算总金额。美元可折合约一百万新法郎。他顿时一阵晕眩,遍体生津,双手打颤。 一百万!外加近七十万法郎的英镑!还没算手提箱底部不屑被人用皮筋捆起来的零散钞票,以及二万德国马克和十张一千瑞士法郎的又宽又厚的票子。 “警长先生,我给您带来一只手提箱,它……是……一位陌生人,在从威尼斯开来的火车上给了我一把钥匙,请我……他给我在一张纸片上写了个地址……我刚才把它烧了……为什么?……因为雷奥娜尔德太太,我们的女佣人……不,我并不想把这笔钱留下……我之所以撬开锁……” 不可思议。任何神志清醒的人都不会相信他的话。 “我乘出租汽车来到指定地点布尼翁大街一个叫阿尔莱特·斯多布的人的家……我按了门铃……由于没人回答,我不由自主地转了转门把,没想到门自己就开了……那个年轻女人已经死了……我估计她是被人杀死的……我没见到血……说不定她是被勒死的?这会儿,洛桑的警察局也许已经发现她死了。” 当他突然想到应该把这只箱子尤其是里面的东西藏起来时,他更加坐立不安。箱子嘛,他可以等天一黑便扔到什么地方,比方说扔进塞纳河。至于在下午这段时间,他可以把它锁进衣柜的抽屉,抽屉都是带锁的。 雷奥娜尔德太太会不会发现抽屉都上了锁?因为要锁就得三个都锁,可过去从未这样做过。 他第一次发现整座房子里从来没有任何家具是上锁的,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藏匿任何东西。不管是他的妻子、孩子、雷奥娜尔德太太,还是他的小姨子们或岳母来做客时都可以随意拉开任何抽屉,任何柜子或壁橱。 然而,星期六妻子、孩子就要度假归来,他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他想找个藏钱的地方,不是因为他想把钱留下,起码不是想永远留下,不过是因为他需要时间把事情弄清楚。 他穿着睡衣,到各个房间慢慢地转起来。他先看了他们的卧室,这是一间标准的普通人家夫妇的卧室,家具的样式够得上现代化,质量也很不错,可惜过于俗气。在上千户类似的房间里,为数不少的卧室与这间一模一样。 然而这已经前进了一步了。他们结婚时还住在巴的尼奥勒街上一幢老房子里,只有两间房。当时他们买的是旧家具,特别是那张胡桃木的床很高,与他童年时在父母房间里见到的床毫无差别。 现在用的这张床很矮,他好久才适应过来。同样,对轻巧的衣柜、两张蒙着桔黄丝绒的扶手椅、桌子和梳妆台他也都有个适应过程。 这是他岳父岳母的房子。自从他岳父路易·拉沃从克利希广场上维普来尔旅馆主的位子上退下来,到布瓦西丘陵地区开业定居之后,他就继承了这所房子。 现在的客厅和卧室现代化程度不相上下。而在拉沃的时代,房子里色彩黯淡,墙上糊了一层仿铜的黄色装饰纸。 “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孩子们,因为这成为你们的家了。不过你们再也不会找到这种质量的装饰纸,它不怕大水冲洗,绝不会鼓胀起来。约瑟菲娜,你洗过几次了?” 那时的家具都是实心橡木的,非常笨重。桌子摆在中央,四周的椅子都蒙着烫有凸凹花纹的皮套。 这一切同在他父母家雷同,只有一点例外,即在他父母家几乎从来不用饭厅,而是在铺子后面的厨房吃饭。 他不是小偷。他无意使用这笔暂时看来不属于任何人的钱。 假设他把火车上那位陌生人的相貌特征告诉警察局呢……假设这个人被活着找回来了呢……这岂不背叛了这个人对自己的信任吗? 而这种信任,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同一包厢的旅伴会随随便便给予他的。这个人对他做了长时间的观察,向他提出很多很细致的问题,以至于车到米兰时,他可以说对他的全部生活都有所了解了。 当他在镇上上到高中时,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蛆。不仅因为他比别人胖,而且因为他父亲是洛努阿尔岸边卖渔具的贩子,他的店设在离横跨罗瓦河上的老桥不远的地方。 店房很低矮,有一道带齿轮边的山墙,就象现在在布鲁塞尔还能见到的那种。狭小的店铺里堆满了芦苇秆和竹竿,四周摆着玻璃小匣,里面盛着各种颜色的大大小小的浮漂、马尾毛、成卷的羊肠线、铅陀及上百种甚至上千种他父亲独家经营的物件。 此外,他还卖蛆、木头托架。每逢周日,他另外为有白斑狗鱼的人准备满满一鱼塘的钩鱼。 他父亲与他截然相反,又高又大,长着一头黄发,稀疏的胡须朝下垂着。朱斯坦给他起了个绰号,但从未对任何人讲过:贫血的高卢人。 因为他面色灰白,皮肤上遍布红棕色斑点,总是一副疲乏的样子,细长的躯干仿佛随时都可能被折成两段。 他死时很年轻,只四十二岁,死于肺病。他母亲说是肺炎,其实更象肺结核。 母亲继续并始终独自经营着小店。蛆用勺卖。他小时,一汤匙蛆卖二十五生丁。 奇怪,他在找地方藏钞票时居然会想到这些。没有合适的地方。连他们结婚时那只硕大的带镜子的柜子都没有了,那个柜顶上还可以遮掩些东西。 他又去拿自己的提包,把里面的东西全掏了出来——全都是商品说明书——然后把一捆捆的钱塞进去。他从中抽出一张一百美元的票子,只抽了一张,想去试一试。 这是一次必要的试验。他仍然没有干什么坏事,他永远不会有偷盗行为。为了决定他下一步的措施,难道不该识别这些钱的真伪吗? “朱斯坦,一定要到艾蒂安纳饭馆去吃饭……” 偏爱,可能家家都会有。如果愿意,也可以说是一种传统。当他还是卡尔诺中学的见习教师时,他们收入很少。有时,隔一段时间后他们就去巴第乌里大街的一家饭馆吃一顿真正的晚餐。饭馆古色古香,四壁嵌着镜子,出纳台高筑,抹布上饰有金属球。出纳员正是艾蒂安纳太太。长着个大红鼻子的艾蒂安纳先生在顾客席间走来走去,为顾客推荐诺曼底的磐蝎鱼或是什锦火锅。 多米尼克怀孕后他们去的次数就较多一些了。好几次结婚纪念日他们都在那里进晚餐。在他妻子眼里,直到现在也还是只有在艾蒂安纳那里才能吃得又好又干净。 他决定不到艾蒂安纳餐馆吃午饭。他还有别的事要做,要考虑。考虑这个词儿用得太轻了。 他打开窗帘,穿好衣服,随手扭开收音机旋钮,听到的都是些音乐和广告:“周末特别快车的数目大破记录,因为大多数度假的人都利用了8月20日的连假……” 很少有可能在欧洲一号电台或卢森堡电台中报导洛桑一间民宅里发现一具被害年轻妇女尸体一事,除非它涉及的是一起重大国际案件。而这一点,如果人们不知道有这只箱子的存在则是很难了解到的。 在火车站的报亭那儿,人家告诉他洛桑的报纸十二点或十二点半左右才能来。 他不能把锁撬开的手提箱留在房子里引起雷奥娜尔德太太的好奇。最好把它包起来。他又一次感到有些一眼看来极为容易的事做起来竟会有那么多困难。家里连包装纸都没有! 有一个抽屉里装着许多小绳子,还有一个放着各种工具和罐头刀,就是找不到打包裹的牛皮纸。雷奥娜尔德太太利用假期他们不在家的时间进行了大扫除,他现在连旧报纸也找不到了。 他记得衣柜抽屉底板上铺着纸,不是棕色的,而是青蓝色的。他拿了一张。他以后可以再换上一张的,只不过那张会比较新,多米尼克肯定会发现:“咦!你把第二个抽屉的纸换了?” 这是他放衬衣和内衣的抽屉。他该怎么回答呢? “我打翻了……” 打翻了什么?谁也不会一边开着抽屉找衣服一边喝咖啡或葡萄酒的。 “我把香烟掉进了……” 会有词儿的。如果从现在开始他就被这些枝节问题纠缠住,那以后就摆脱不出困境了。 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的包,又把他的书包锁好,按平时习惯放在壁橱里,深信雷奥娜尔德太太不至于象他对手提箱那样产生撬锁的念头。他想得太多了。他必须保持镇定,三思而后行,但切忌不要使自己陷于忙乱之中。 他走出去了。看门女人同他打了个招呼。 “我还以为您睡觉了……经过这么累人的旅行……” “很遗憾!我还有事要做,戈都太太……” “要注意身体。我相信卡尔马太太一定不愿意知道她不在家的时候丈夫放任自流……我还记得我那可怜的丈夫……在我们共同生活期间我只离开过他十五天,我知道男人们一旦独自待着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 他走近稍远处街上的车库。 “哟!是卡尔马先生……我还以为您下周才回来呢……我准是弄错了日子……时间不算长。” 他的车放在了最里面,上面布满尘土,需要移动十几辆车才能把他那辆开出来。 “请您原谅……我要早知道……我好歹给您擦一下吧……” 他手头那个包使他行动很不方便。只希望不要引起车库老板的注意。他没有把包放进车尾箱,只是随手扔在一个座位上。 “祝您一天顺利,尽管天热一点……不知您在那边时气候怎么样?这儿可已经有好几年没这么热了,您在这儿生活也十三年了,对此地的熟悉程度不亚于我……这儿的人可真够勇敢的……我看见有些主妇们居然身穿着运动短裤去买菜,跟在海滩上一样!孩子们就穿着游泳衣在街上玩儿……” 他顺着几条差不多空荡无人的街道朝歌剧院开去,幸运地在欧贝尔大街找到一个位置停放汽车,然后便匆匆地朝林荫大道上的一家银行走去。 就在他踏上台阶,步入与室外的阳光形成鲜明对照的阴森森、凉飕飕的大厅时,一阵恐慌将他攫住。 他意识到这是异常重要的第一步。不!第一步应该算在洛桑车站1号站台打开寄存箱……也不完全对,因为当时火车上陌生人的故事似乎还是真实的……必要时,难道就不能想办法找到在巴都附近查票的那位意大利检票员?这个人也许能回亿起来自己曾从那个本子上撕下了一页玫瑰色的纸? 还有那个多莫多索拉的警察,他曾经慢条斯理地验证护照,送还时还近乎毕恭毕敬地微微致意…… 为什么要致意?同是这个警察就没向卡尔马致意。莫非那是某位名流或是某国的要员?外交官?不,他不象一位外交官。什么也不象。他是个难于用言语描绘的人。 他开始寻找兑换窗口。那前面排着五、六个人,是些美国人,还有两个德国人。 那几个美国人递进去几张旅行支票,出纳员要求他们签字,然后飞快地用眼对比了一下就给他们数了法郎。有一个人因不太满意而争执了几句,后面那两个德国母女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已经接近正午了。他害怕看到窗口关闭,同时还想起他把那个手提箱的纸包就放在汽车座上了,而没有按原计划把车停在一条僻静的街上以便把纸包锁进车尾箱——唔,车是锁着的,一只捆得歪歪扭扭的纸包不会吸引小偷。 还差两个人……一个……轮到他了。他递进去那张一百美元的钞票,尽量控制着不让手打颤,然后静候着。出纳员抬头望了他一眼,略微有点惊讶,用姆指和食指把票子摸索了一阵以便证实它确实应有的厚度和密度,然后朝亮处照了照。 “请稍等片刻。” 他退到里面,打开肚子前的一只抽屉,取出一本窄长的登记簿,上面列着几行数字。 这一套手续不过只延续了几分钟,就又有一群年轻的意大利人在卡尔马后面等候了。 抽屉又关上了,出纳员问:“是换法国货币吧?” “劳驾……” 他拿出一叠捆得同箱子里的美元和英镑一样的十法郎的票子,掀着钱角点起来。钞票在他手指中嚓嚓发响。接着他又点起小额纸币,最后又点了些一法郎和二法郎的零钱。 卡尔马懒得把票子放进钱夹,他把它们统统揣进口袋。 美元不是假的!在洛让得尔大街他住所的壁橱里有他信手放进去的提包,那里面有一百五十多万法郎。 他生平第一次花不属于他的钱。不,他偷过一次,真正的偷,并且知道原因。那时他才十到十一岁。天气很热,同今天一样。当时他的父母和他是不去度假的,相反,这正是经商的好季节。有时他父亲午饭后坐在厨房的爆柳竹扶手椅上打盹时会突然被铺子里的铃声惊醒。 他记不清那天母亲到哪儿去了,也许是到花园的草地上晒衣服去了?反正他蹑手蹑脚地钻进柜台,把手伸进放钱的抽屉,他只拿到五十生丁。几分钟之后,他在一个推着一辆小推车沿街叫卖的意大利小贩那里买了一支圆锥形的小蛋卷冰淇淋。 他边走边舔着加了香料的奶油,突然他瞥见远处有一个同校同学。由于这不是星期日,而他平日是没有可能给自己买上个冰淇淋卷的,他连忙把奶油卷扔进小溪,然后立即转头朝左边头一条街走去。 他满脸通红,觉得血直往两穴涌。他到一家杂货店照了照镜子后,连忙跑到教堂去做忏悔,他当时还是个神秘主义者。 这一次,在和平咖啡馆的二等厅内,他无须提心吊胆了。他不愿意提心吊胆。平台上更凉快一些,他之所以没有坐到那里,是因为他不想让门市部的同事或顾客看见他,他平时很难有机会光顾这样昂贵的场所。 他叫了不少价格高昂的菜肴,各式拚盘、半只龙虾,又叫了一串烤鸡鸭肝,都是些在家里极罕见的菜肴。 这无疑又走了一步,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他到银行去兑换那张一百美元的票子并不是为了贪便宜,而是为了弄清一些情况,所以他现在口袋里装着他不能合法花销的钱。 如果他买一件他喜欢的东西,比如说一只烟嘴或一只气体打火机,多米尼克随即就会发现,他若想送她一件礼物或给孩子们买点玩具也一样。 无论怎么做帐也对不上。她不一定要检查他的花费,至少不是出于怀疑。但她清楚地知道他挣多少钱,交给她过日子的钱之后他自己还能剩多少零用钱。这五百法郎没有正当来源,必须在星期六之前花完,因为它的存在不合法。 这一点开始使他郁郁寡欢。他非常清楚“开始”这个词)l意味着什么。自从在威尼斯他观赏以女儿为轴心的那一幅静止的画面开始,发生了一系列不容置辩的事实。他曾经感到自己的身边有一个人,这个人上上下下地在打量自己。这一切还记忆犹新。 从那以后,没有一件事是出于他的主动。他的所作所为毫无主观意志,只是下意识地一个一个表现出来。 他走进和平咖啡馆前曾问过报亭,洛桑法庭报还未到。 “也许再过半小时……” 他完全估计到,自己很有可能被迫保存下书包里装的那一百五十万,雷奥娜尔德太太也万万不会猜疑到它的存在。 这位太太对有钱人,一切有钱的人,一切比她多几个子儿、多一些余暇的人深恶痛绝。 那末……就拿事情目前的状况和他所掌握的情况来说,也用不着把钱交到警察分署。但他也不能把钱整个儿存进银行,然后等他一旦知道了钱的归属情况后再取出来。 这一举动想必是很浪漫的。他边吃着拚盘边遐想着。他将保持缄默。对任何人都不提威尼斯火车之事,不提书包和阿尔莱特·斯多布。他将严守秘密,尽管这会使他在不安中度过一生,尽管他会遭到种种猜疑。 等到报纸披露了火车上陌生人的真情及存放在洛桑车站自动存取箱里的财富的那一天,他就跑到区警察分局,或者最好越一级,到司法警察局去。 “局长先生,我是来送钱的……您可以查证……全部钱都在这里,除了一张一百美元的,因为我以为应该到意大利大街上的银行兑换一下以辨明真伪……” 为什么不可以呢?很可能某一天就出现这种局面,大家都将向他表示祝贺。 “你们应该理解我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是的,在从布尼翁大街阿尔莱特·斯多布家出来时,我本该通知警方……因为我当时极度惊慌失态,没能顾得上。假若我不是个诚实的人,我也许就不会那样惊慌失措了……从此以后,我就不得不……” 不过,不拿出身份证明来是无法到银行开户头的。银行在必要时不是有义务向税务官提供顾客的帐目吗? 租保险箱也如此,不仅要出示证件,还要签名填写其它表格。 荒唐的念头……还是吃龙虾吧……今晚回家之前,他计划把旧箱子丢进塞纳河。为什么不同时把钱也丢进去呢?一阵钞票雨!一百五十万法郎将随波逐流…… 不能这样做。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这样放弃一笔财富。 他把自己的胃口估计过大了,他只勉勉强强地尝了点鸡鸭肝。 “劳驾,服务员,您能不能问一下报亭洛桑法庭报到了吗?如果到了,请给我带一份来。” 又做了件蠢事。一点蛛丝马迹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些被人遗忘了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到了有用时会突然回闪进入人的记忆。 “对!就是那天,一位要了份丰盛午餐的顾客让我给买了份洛桑法庭报。” 他读报时需不需要隐匿?他边喝咖啡边浏览了一下报纸,因为他不吃尾食了。 第一版面没有社会新闻,没有大字标题,只有一些国外政治新闻。第二版面尽是些启事。第三版面是一篇关于日内瓦湖污染问题的长篇文章及市议会的一篇工作汇报。 后面的版面上:瓦莱的新闻,然后是n市、日内瓦及v市的新闻:m地发生火灾,c地汽车相撞,某地骑车人被撞洛桑:“我们的客人”一栏里刊登了美国教育学代表团来访……撞车……车辆急速掉头……一家珠宝店的一起盗窃未遂案……一位相貌丑陋的先生…… 下面是体育版面,背面仍是国外政治消息。没有任何关于阿尔莱特·斯多布的消息,没有任何关于在圣普龙隧道从火车上失踪的人的报导(除非他在布瑞格下了车)。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知道该看哪一个版面了。 “算帐,老板先生……” 报纸没有解决他的任何问题,于是他把它撂在长凳上。 现在是9点三十分,在利都,多米尼克和孩子们正从寄宿户出来重返海滨他们占据的老位置。海边上每个人都多少占有一个固定的位置,似乎相互都有默契。当大家重逢时,相互仍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只是互相微微一笑了事。 “听着,约瑟,不到游泳时间别把脚放进水里。” “那我呢?”天真无邪的“瓶瓶”问道。 “你当然也不例外。我对你姐姐讲……” “是因为我最不听话,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浑身都是毛病。可别人也并不是等两个钟头之后才把腿放进水里或是才下水……” 也许在寄宿户家吃午饭时多米尼克就想到了:“这会儿,你们的父亲正在艾蒂安纳吃饭。我希望他不要选一份油太大不好消化的菜。” 他回到汽车旁,这一次没有忘记把那只旧箱子锁进车尾箱。他通过香榭丽舍大街回到诺义大街。把车停在国防部稍靠前一点的地方一座油成淡黄色的楼房前,楼前挂有asfa——rabur——rob字样的牌子。 下面一排小字注明:xx公司。 房子只有三层,外加阁楼,但是相当宽敞。战前时,这是个旧式五金店,里面什么都有,铝锅、钉子桶、各种直径的螺栓、各种手工工具、鸡笼、杠铃以及幕布拉杆。当时,老博德兰先生还活着,但已满头白发。他从早到晚穿着一件长长的与他出售的各种铁器颜色相同的灰色工作服。 他的儿子,现在的约瑟夫·博德兰也是同样的服饰,也在这颇似鱼缸的房子里转来转去。房内的库房以及连带的一条长廊都是靠朝院子一面墙壁上安装的大玻璃窗采光的。 院子尽头,有一间类似车库的小房间。小博德兰最初的试验就是在那儿进行的。他那时对塑料的性质还一窍不通,只不过发现塑料在家用器皿及各种物件上越来越多地应用了。 他没有去请教专家,而是去找了一位同学,靠给人化验尿和血谋生的化学家艾蒂安·拉西奈。拉西奈是独身,五短身材、面孔发红、脾气甚好。他在化验室经常工作到深夜。几周之后他成功了,还钻研消化了一大本有关这一时期出现的产品的文字资料,从那以后还陆续在它的清单上加上许多产品,因为每个星期可以说都有新产品问世,如聚乙烯、聚苯乙烯、聚碳酸脂,等等。 “要想获得原材料是不成问题的……商品可以分粉末状、粒状、锭状或糊状的出售。如果您想要成品,需要一个混合器,因为要往里加一系列的成分,要一只炉子,好给混合物加温,还要一只压力机和几架磨子……” “要占很大地方吗?” “那要看制造多大的成品……” 博德兰从小规格的物件开始,如牙刷柄、野餐用的勺和叉子、海滨用的小桶、儿童玩儿的铲子和耙子、蛋杯、毛巾架…… 老五金店只剩了个架子。现代化的一楼安上了带照明的天花板,成了arr产品的陈列大厅。 办公室都设在二楼,准确地说,设在巴黎的办公室都在二楼,农泰尔没有。总部设在b街的厂里。 卡尔马疾步登上大理石合阶,在标有“接待室”字样的办公室玻璃门前犹豫了一下。 “老板在吗?” “他今儿早上来了,还问起了你。” “可他知道我今天下午才该上班啊……” “卡尔马先生,您忘了他的为人了?” 老板不是个坏心眼的人。但是他最讨厌在他认为该见到某个人的地方没有见到他们。各人应当有各人的位置。他理想的、他憧憬的一定是一个既无星期日又无休假日的世界。他自己度过假吗?一个既无妻子又无儿女的世界。他的妻子和女儿带着四、五个仆人住在布洛尼树林对面r大街的一套双重套房内。他常回家吗?他一周顶多迈进家门一次。他几乎不认识他给家人在m地新买的别墅。他就睡在上面过去堆放杂物的房里,在旁边简单安置了个浴室。 “他去b街了?” “谁也说不清他的事情。” 也许是b街,也许是农泰尔,再不就是菲尼斯泰尔正在施工的工地。有时大家以为他在郊区,而他却从伦敦或法兰克福打来电话。这就是他的生活。这也是卡尔马的一部分生活,因为他在诺义大街已经足足度过了三分之一的光阴。 “总算回来了?” 是儒佛快活的声音。大家都叫他“活宝”,一个乐天派,公司里有名的活宝。 “瞧瞧,你又见肥了,可一点没晒黑……你能肯定你去的就是威尼斯吗?”活宝皱了皱眉。 “哪儿不对劲,老朋友?” 儒佛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打起精神,微笑着回答。 “没有,旅途上……第一辆车从早上一直坐到晚上,过道里挤得连想小便都过不去,接着又换了一辆车坐了一整夜……” “你老婆孩子呢?” “留在那儿了,星期六才回来。” 第四章 到目前为止,他只遇到过看门人两次,每一次时间都很短暂。见车库老板的时间也不比这长。其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意大利大街银行的出纳员只对一百美元钞票的真实性感兴趣,另外还接触过饭馆老板以及和平咖啡馆的伙计。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当他走进堆放着在他休假期间来自美国的商品介绍表的办公室时,活宝的玩笑使他忐忑不安。 儒佛在人们眼中是个轻浮的男子,拿什么都当儿戏,始终保留着美术学校的学生派头。他举止轻浮,从不放过任何一位从他面前走过的女打字员,不是拍拍她们的屁股就是摸摸胸口,即使对相貌最丑、最受人冷落的瓦莱里小姐也如此,而这位小姐则必定要发出惊惶的叫声不可,好象他企图强xx她。 他住在河边g街的一间工作室里,身边总有一位女伴,平均每月换一位。令人奇怪的是她们都很相象,一律小个头、黑头发、棕色皮肤,一双大眼含情脉脉,以至于让人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留住一位。 当他开玩笑时——这在他是常事——他的样子就象是长着一双会笑的眼晴的金头发的大小伙子。其实他与卡尔马同岁,是卡尔马还在索尔邦大学上学时认识的。他们俩那时都常去t河岸街一家便宜的小饭馆“小铃铛”,那里白天只有一个菜,用粉笔写在一块石板上。 老板从报上看到一些中学生为接受了一些年轻的画家顶替伙食费而来的油画而致富,便产生了同美术学校的学生打这种交道的想法。 儒佛总是在为自己开脱?起码他的话听起来是这样。这也是可能的。在他讲的话里很难分辨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玩笑…… “你知道吗,老朋友?我应该结婚了……我想请你做证婚人……” “和谁?” “阿林,真的!我们在一块儿三个月了。她刚才告诉我她怀孕了……她父亲在i市的某个村子里当宪兵……”他戏谑地又加上一句,“结交女朋友一定要问问她们父亲的职业……是位宪兵,你听见了吗!为什么不是市政府看门的?” 这是在冬季来临之前,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一月一日前后,卡尔马问他:“阿林怎么样了?” “阿林?……哪个阿林?” “宪兵的女儿……” “啊哈,我的小兄弟,你想得到吗?他不是什么宪兵,而是个养路工,是有那么一天早上,她不知跟在舞会上遇到的哪条蜻鱼溜了。” “那孩子呢?” “我猜想根本就没有孩子……反正对我来说没关系了……你还没见到过弗朗索瓦兹吧?她跟我只生活了三个星期,可这回我看是真的了。” 他曾经嫉妒过儒佛,但是经过进一步的观察,他得出结论,认为朋友并不如自己幸福,只不过他用玩世不恭的外表掩饰了内心的苦闷。 儒佛一直很关心他,今天尤为突出。他俩的办公室相连。活宝那间类似工作室,靠窗摆着一张大画台,墙上钉着不少草图,地板上摊着些奇形怪状的玩艺儿,都是塑料的。 “儒佛,给我研究研究这只桶。这是一位竞争对手刚刚生产出来的。这玩艺儿不错,可咱们能做得超过它。首先可以把边搞圆……” 弄圆了!这是他的癖好,奇特的癖好。把一切塑料制品——不管是干什么用的——都赋与更圆滑、更柔和、更舒适的外表,这或许是构成了他的财富的一部分。 “如果一只桶、一只盆、一把牙刷的线条干巴巴的,人家就会认为是蹩脚货。” 儒佛穿着衬衣走过来找卡尔马。 “你大概可以从s厂的商品介绍里发现一大堆新玩艺儿了。” 他俩从事的都是很古怪的职业。同该公司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各自都有个头衔。儒佛是工艺部经理,卡尔马一下子被任命为国外部经理。 一家奇特的门市部。其经营方法却不乏成果。那位“技术部经理”或者叫“实验部经理”不是把大半生时间都用于验尿了吗? 人们请顾客参观一楼的陈列室,却回避大名鼎鼎的实验室及科研室。科研室即儒佛的工作室。当然在农泰尔的厂里,特别是在b地雇有二百名男女工人的现代化的厂子里也还有科研室。它们的外表更正规些,在里面工作的工程师及人员都是技校毕业的。 这儿,诺义,是中枢。三楼有大老板的卧室。此卧室四壁空空,同保姆住的房间没有什么区别。旁边还有一个小房间。晚上,司机米歇尔嫌晚不回家时就睡在那儿。 实验室是指院子尽头原来的工作室,是各种成品的发源地。现在也有了变化。身材粗短的拉西奈先生就在那儿埋头搞试验。他把各种原料、颜料试着混在一起,然后加压。乍一看来,如同一个小孩在玩耍。唯一的助手是老五金铺店员卡多先生,他很能干。 “你说,老朋友……” 活宝站在卡尔马面前,嘴上叨着一支已经熄灭了的香烟。 “你肯定自我感觉良好?……在那边你和多米尼克之间没发生什么事吗?” “能发生什么事?……我向你保证……” “那好!别生气……你的一样子象是不舒服,就是这些……多米尼克好吗?” “很好。” ‘她晒黑了? “你很清楚她是晒不黑的……她晒红了,曝了层皮。”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卡尔马对此尤其感到不自在。每当别人问起他是在何处与他妻子相遇时,他总是用轻松的口吻回答:“在地铁。你们可以想得出来……地铁有好处……我们俩都乘地铁,每天都乘同一车次,最后便搭讪起来了……” 这不是真的。他是在“小铃铛”饭馆遇到多米尼克的。 那时她正是活宝在那个时期的情人,在圣·米歇尔大街一家手套商店当售货员。他们分手了,活宝和她。朱斯坦是怎样接替了他的朋友的,这其中的细节很模糊,他从未认真梳理过。 重要的是,她成为他的妻子已经十三年了,而且他与她生活得很幸福。 “我向你发誓我是非常幸福的……” “这完全可能!完全可能!只不过外表不太象。” “你估计老板会来吗?” “这与你有何相干?” “夏朗还在度假?” “到九月一日。” 夏朗同别人一样也有个头街,他是门市部经理。但让他挂上总经理的头衔想必是有所选择的。他服饰讲究,仪表大方,不管对什么问题都可以侃侃而谈,一谈就是几个小时,让人以为他对问题的确是见解精辟。 以前他不过是位化学产品推销员。他的办公室设在门市部最漂亮的大厅里,前面有个候见厅,装有电话总机,还有两位秘书。 顾客来后,夏朗领着他们到陈列厅逐件观看样品。当他在办公室同顾客洽谈生意时,大老板博德兰先生往往会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而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是位普通职员。 “经理先生,您不以为可以把这位先生要的信贷利润交给他吗?” 听起来象是在开玩笑,其实约瑟夫·博德兰是世界上最不爱开玩笑的人。他的外表活象一名老资格的、忠心耿耿的管家,不管是在诺义这儿,还是在下面各个工厂,他无处不去,监视、察巡、决定一切。 他常常爱到一些大商店和其它公司去,装成一位顾客的模样在样品上摸来摸去。 “小姐,您能肯定这只桶能承受80c的水温吗?” “从来还没有人提出责难,先生。” “在阳光下照射几个星期后会不会褪色?” “您可以自己试试看……” “你们一周能卖出多少只?” “我不知道……我不是这儿的老板。” 他买下了,并不说明他是个老板,然后夹在胳膊下面径直奔向活宝的工作间。 “小鬼,给我研究研究这个玩艺儿。做得并不好,可是也在卖。如果你能把它搞成圆的,拉西奈也能配出在阳光下不褪色的更悦目的颜色的话……” 卡尔马突然体会到,他在这家公司一直是很幸运的。他对自己说,没有任何理由使他不继续干下去。 “我能把钱藏在哪儿呢?” 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只用来放商品介绍的大柜子,带锁,可是由于从来不锁柜子,钥匙早就丢了。 在左角,靠窗户,他还有一只放书信用的绿色金属文件箱。钥匙就在上面插着,可是晚上,他仅把它扔进抽屉里,而抽屉是不锁的。 门市部里什么东西上锁?没有,如果有的话,也只有一只黄檀木的小柜子,里面放着夏朗为上等顾客们准备的威士忌、白兰地以及波尔多酒。 就是在院子尽头那间实验室里,拉西奈也没把他那些公式看成多么奇特的东西而需要靠钥匙来保管。什么地方能存放卡尔马一百五十万法郎这笔巨大的财富呢?万一被人发现,怎样才能说明这是属于他的呢? 他佯装正在研究美国的商品介绍上的图样,心里始终在琢磨这个问题。到今天上午为止,书包里的钱还是无主的,暂时不属于任何人。 暂时!所以他在中午前后还考虑是否有可能存进银行,等待新的变化,或是租个保险柜安全存放一段时间。 他已不知不觉地把这笔财富当成自己的来处理了。他不知道今后怎样处置它,没有任何计划,一片茫然。这钱不能就说成是他的,但是,如果事态朝某种方向发展,又有可能变成他的。 这可不是偷窃,也并非不老实。他是出于不得已而要把钱存起来的,仅此而已。正象他今天不得不把钱先藏到什么地方一样。 这种前景既诱惑着他,又折磨着他。此时此刻苦恼要胜于欢欣,因为一切尚不明了,而问题则接踵而来。 首先需要了解来自威尼斯的火车上那个人的下落,他究竟是个什么人。果真是他认为有理由估计到的间谍?国际不法商人? 在这种情况下,把钱还给谁?假设他是间谍,难道自己可以跑到某国领事馆去声明:“我希望交给你们一笔钱,是你们的一位公民存放在洛桑车站行李箱内的,他把箱子钥匙交给了我……” 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他?为了让他随后把手提箱送给一个叫阿尔莱特·斯多布的人…… “等我到她家时,她已经死了……” 荒诞无稽!万一这涉及到一个国际上的集团呢?这笔钱又该属于谁?既然这笔钱已经名正言顺地到了他手中,就不再属于威尼斯来客。盗窃物、诈骗物或走私物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成为罪犯及其同谋的财产。 说来说去,谁是同谋犯?是什么性质的同谋? 他刚开始考虑时,动机似乎很单纯,但随着进一步的深思,问题就越趋于复杂。尽管他竭力不再往下思索,仍然无济于事。他希望老板此刻能闯入他的办公室,交给他一件紧急工作,一件足足需要让他昼夜不停忙上一个星期的工作。 同谋犯……不仅仅是同谋犯的问题。也许是此时他们之中有一个人背叛了,企图杀死阿尔莱特,一个人单干。这就严重得多了。他突然冒了一身冷汗,突然产生一种欲望想把中午在和平咖啡馆自己订的那份过于丰盛、过于油腻的午餐吐出来。 他急切地希望把事情搞清楚。 首先是钥匙,关键因素,因为掌握钥匙的人可以成为一百五十万法郎的主人。 这把钥匙,8月19日星期日在从威尼斯至米兰的途中,放在陌生人的口袋里。他把它交给了他,佯称自己要去日内瓦乘飞机,来不及下火车了。 因此,从米兰到洛桑,临时掌握钥匙的是他,朱斯坦·卡尔马。 都有谁知道呢?显然,只有托付他的那个人。但是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证明再无其他人知道内情了。在那段时间里,火车不断上人下人,走廊上坐满了各种各样的旅客,他们可以看到所发生的一切。 这个人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脱身呢?为什么,假定事实是这样的,要在圣普龙隧道跳出车厢自杀呢?又为什么,如果果真如此,早上的洛桑法庭报没有谈及此事呢?明天再看看。 就算他失踪了吧。在火车上、在洛桑或在其它什么地方,一定还有一个人了解这个箱子的存在,因为年轻的斯多布是在卡尔马去访的前一刻被害的。 杀死她的人是否知道她将收到一笔钱?这笔钱她准备存放起来,还是划归到个人名下呢? 又为什么罪行发生得过早了呢?再过半小时、一小时、二小时,这笔财富就会被送到布尼翁大街的住所里去了。 喔!……他真吃不消了……他现在如同冒着酷暑绕布洛尼树林跑二十圈那样精疲力尽。 “你的脸都发青了,老朋友……要是胃不好,你该服点碳酸氢纳……”活宝实在太狡猾了,他脸上的表情明明表示出他并不以为是消化不良。他一定发现自己的朋友被某件事,某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死死纠缠住了。 是啊,那个摆脱了阿尔莱特的人为什么不会再来摆脱朱斯坦呢?即便钱已不在他手中。如果有这种必要,他可以当晚就把钱放回已经被撬坏了的手提箱里,然后到离巴黎远远的地方选个僻静地点,连箱带钱扔进塞纳河。 这一行动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有人——这一点是极有可能的——知道钱在他这儿,这个人却不会知道,甚至不会想到卡尔马竟会突然做出决择,毅然将金钱付诸东流。 那末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何时、何地会遇到危险?他该什么时候回家?说不定已经有人藏在他家里了。还没有,因为有雷奥娜尔德太太。但是五点以后房里就没人了。但凡灵巧一点的人都能毫无困难地把锁拧开。 事情也不一定只有这一种可能性。为了讨多米尼克的欢心,他先到巴第乌里大街艾蒂安纳饭馆去吃饭。等回到家,拉开灯时,就从外面上来一个人按门铃。他能不能把那个人关在门外,故意让人以为自己不在家?可是人们从大街上就能看见屋里的灯光。 眼前这个地方也未必安全!他刚才下楼去实验室,想看看有没有个可靠的地方藏钱,换句话说,他度假回来后也该去同两周没见面的拉西奈和卡多先生握握手!当他穿过院子时,完全有可能受到别人的袭击,也可能中一颗子弹,而且根本来不及判断子弹射自何方。 他今天早上想到第一个问题时远远没有估计到问题的严重性:在他家,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一个三十五岁的已婚男子,一个一家之长,一个有职有权的人,却没有一个可存放一些秘密物件的地方。 这难道不意味着他无权保留任何隐私吗? 事实说明他在家里受到看管。不仅表现在他对几点钟回家都需要做出说明,花钱要向妻子做出汇报,胃疼或稍有心事就要被察觉,而且表现在他处于完全不可能为他自己存放哪怕是一片纸屑的境地! “说呀爸爸,这盒子里是什么?”——要不就是——“这包里有什么?” 在他一向认为行动自由的办公室里也出现了同样的纠缠。只有在厕所里他才有可能把自己倒关在里面。于是他去了厕所,结果一看到洗手盆,他就把午饭吐出来了。 “啊!脸色好看点了,老朋友。你今晚同我一起到‘小铃铛’去吃晚饭吧?我向你介绍弗朗索瓦兹。她可滑稽了,你看着吧。我从没见过说话这么粗鲁的姑娘……” “真不巧,我有事……” 活宝又皱了皱眉。他知道多米尼克不在家。他也知道朱斯坦除他之外没有其他朋友,也决不会因为独自在巴黎就跑到大姨子家去吃饭,或是到布瓦西岳父每母的小旅店去。 卡尔马突然发现了儒佛诧异的神色,连忙补充道:“我在威尼斯遇见的一个人,我答应他……” ——哎呀!愚蠢!又一件蠢事!今后可要当心不要重犯。等到活宝再见到多米尼克和他时,他虽然役有恶意,却也会问他:“喂,你那位威尼斯的朋友呢?” 他连忙改口,强调了一下:“我说的威尼斯……其实是在火车上碰见的……” “法国人?” “不,中欧一带的,我也不清楚他到底从哪……” 已经到了对要讲的每一句话,对面部的每一个表情都须小心翼翼的地步。 他是在一个非常远的地方,萨特鲁维尔附近把箱子扔掉的。恐怕没什么人能辨认出这个东西来。 不无讽刺的是,他刚才也许应该不顾一切地尽量吃些鸡鸭肝。 “喂,卡尔马先生,假期好吗?可爱的卡尔马太太如何?”他走进艾蒂安纳店时天还没有黑,老板赶忙过来同他握手,并且及时地对他说,“我觉得您并没怎么晒黑嘛……同刚度假回来的人相比,您的脸色可不算好……我们替您准备一份清淡的菜单吧。开始先来个蔬菜汤,然后是一个小摊鸡蛋加鸡肝,准保您吃得津津有味。” 他得连鸡蛋等一古脑都接受,不然等多米尼克某一天同他一起来餐馆时,对方会提出:“您还记得您从威尼斯回来的第一顿饭吗?那回您不愿吃我们的鸡肝……” 于是她就会知道他没在巴第乌里大街吃午饭……问题接踵而来,谎话连篇累犊……他开始防备自己了。 除非……他脑中闪过一个新的念头,但他不愿意当真:除非告诉多米尼克。 她会有什众反应?她同他一样诚实,她马上就会谴责他不立即向警察局报告。 他也许能说服她,从他在火车上陌生人手中拿到钥匙之时,这一点几乎就失去可能性了。而今天、明天、还有以后就更无可能性,除非发生什么愈外的变故。 他越来越肯定,不论发生什么情况,这笔钱都会留在他的手里。如果他对妻子讲了,如果妻子也做出与他相同的结论,这是有可能的,今后安排他们的生活的就是他的妻子了。 “应该先考虑孩子,朱斯坦。我总跟你说巴黎的空气对他们没一点儿好处。你记得吧,咱们结婚时我就强调得在乡下买所房子,十五年就能还清……” 这是因为她的父母隐居在布瓦西!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干的是什么工作?是卡尔诺中学的教师,对吗?你是为了多挣点钱才主动放弃教育这一行的。当时你还夸口准备参加教师学衔考试呢…… “好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妨碍你了……咱们可以任意到什么地方去安家,找个令人愉快的靠近河边的地方……你想想办法在附近城市里找个工作…… “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你可以按自己的心意继续工作……这段时间里孩子们也可以过上一种有益健康的生活……咱们把钱存起来,等他们长大了上学时用,天有不测风云……” 不,这笔钱,这笔使他倍受磨难而且今后也许还要继续折磨他的钱不能用来实现多米尼克的梦想。 第一个原因是,这根本不是他本人的理想,即便表面上看来象是这样,比如说参加教师学衔考试,的确,他心中有过这种愿望;的确有一段时间,他曾憧憬自己成为一名教师以后的形象:双脚踩着拖鞋,聚精会神地在备课,准备讲语言的比较,或讲某首英国诗,比如说拜伦的,以及他对世界文学的影响。 他为自己选择了这一职业,因为在他三年级时一位教师曾说过:“这孩子对语言很有天赋……” 其次还由于他获得了奖学金。他取得文学学士后,又取得了英语和德语的中学师资合格证书,这说明他取得了在中等公立机构教授这两门外语的权利。 那就是他在拉丁区时的一段生活,当时他住在一家小客店,生活很富裕,每天去“小铃铛”吃饭。他就是在那儿遇见罗帕尔·儒佛的。 他母亲非常高兴他成为一名教师,只是遗憾没有把他安排在家乡,而是在巴黎。她并不了解他当初只是一名实习教师,对她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很自信地对顾客说:“我那当教师的儿子……” 他没有让自己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但是也不能说他是经过反复斟酌后才做的选择。他顺应事态发展娶了多米尼克,并同她一起住在巴第乌里大街一套两间房的房子里,离他刚才吃饭的饭馆不到一百米。 他认识了当时住在他们现在这套房子里的拉沃一家。父亲那时是一家旅馆老板,他对自己的社会地位评价甚高。他的旅馆是一些评论家们聚会的场所,他们亲呢地称他为路易,他也喜欢直称他们的外号,仿佛他们同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你瞧,孩子,干我这一行的人见多识广,好友如云,再没有别的什么职业能结交这么多有意思的人了,且不说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如果哪位象我一样在巴黎生活了四十年的人想写他的回忆录的话……至于你,虽然在教我那些顾客们的娃娃,可你对他们只是一知半解……” 有一个姐姐在哈佛结了婚,一直是在饮料行业,因为她丈夫是个男侍领班。另一个,罗兰,在河左岸给一位律师当秘书,是独身,过着一种相当神秘的生活。 多米尼克尽管已经从父母身边独立出来了,起码是在表面上,谁知道她会不会提出要求来:“为什么咱们不买一座象爸爸那样的饭馆呢?” 这或许是遗传的因素在起作用吧。星期天,每当他上楼午睡时,她总想去下面厨房或餐厅帮帮忙。他经常碰见她身穿围裙。 “是这样,朱斯坦,他们忙不过来了。咱们不交饭钱,所以这也很正常……” 并不是他想每星期日都到布瓦西来。孩子们嘛,可以说就是为了那匹老马。他本人主要是为了能不时换换环境。 那末搞教育的事呢……奇怪的是,他突然发现,由于一位陌生人可以说是强行将一把钥匙塞到他手里,他的全部生活就从此建立在这似是而非的东西上了,否则就是建立在谎言之上。 当初他在卡尔诺的生活是幸福的。他对自己职业的评价完全同他岳父一样,认为是世上最美好的职业之一。 展现在面前的一排排专心致志的面孔使他兴奋不已。他急切地想教二年级和一年级的课【注】,以便把他对英国诗歌的崇拜之情传递给年轻人。 【注】:法国中学学制为七年,由低到高依次为六年级、五年级……一年级,毕业班。——注 他离开教育界的原因,并不是象他使多米尼克信以为真的那样是为了钱。只有活宝了解底细。是他自己可悲地葬送了自己的教师生涯。想到这一点,两年之后他的感情都还不能平静下来。 他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当他了解到大部分学生都厌恶上英语课后,他就千万百计使自己的课能富于吸引力。比如说他拿最好的学生与他为例编了一些幽默的小对话: “布朗先生,我觉得您今天十分严肃。” “因为我忘了带伞。” “那么说下雨了?” “怎么能不下雨呢?” 大家都笑了。唯独一个人,而且总是那个人不笑,就是米姆诺。他坐在教室最后面,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我能否知道,米姆诺先生,您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先生!” “请允许我提醒您,米姆诺先生,此时此刻,您心里应该想着英语课。我想,您的父母正是为此把您送到这儿来的……” 这是个死硬的、顽固不化的男孩子,一到这时候,他的两眼往往射出一种充满邪恶和仇恨的目光。 “米姆诺先生,请给我翻译一下六十五页上的第一段。” “我忘记带书了,先生。” “请您的同座把他的书借给您。” “我从不向任何人借任何东西。” “米姆诺先生,您给我把六十五页抄三遍。” 咄咄怪事。在一位掌管一班大权的成年人与一个倚仗在某个重要部门里当办公室主任的父亲而有恃无恐的十二岁的孩子之间开始了一场持久战。 “米姆诺先生……” “什么事,先生?” 这声“什么事,先生”是那样地充满嘲讽,常使得卡尔马畏缩不前。 “没什么。请坐。我们尽量不去打扰您的好梦,您也尽量不要打扰我们。” 在别的班,卡尔马没有遇到丝毫困难。可在米姆诺这个班,情况越来越糟,很快形成了两个集团。 他从笑声中洞察到这一点。他发现他的戏谑只能对班里的一部分人起作用了,而且这一作用面在日益缩小。 “那好,先生们,假设你们喜欢严肃,那我就严肃起来,不过我要立即补充一句,我对此十分遗憾。” 他原来教六年级和五年级。尽管英语分不行,当米姆诺升到了四年级,赶巧朱斯坦也被提升并被指定教他所在的这个班。 这个男孩已不再完全是小孩子样了。他嗓音变粗,目光中不仅含有一种难以解除的积怨,还有一种一心要占上风的难以解释的欲望。 “米姆诺先生……” “什么事,先生?” “您找好课文了吗?” “是的,先生。” “您是否愿意……” “这不是出于自愿的问题,而是出于被迫……” “尽管我不爱听,我仍然愿意找出您对课文解释得不清楚的地方,而且不会不为此向您祝贺。四十二页,请……” 卡尔马两次被校长叫去。人们从未对他提到米姆诺的名字。通常提到家长时总是笼统地说:“卡尔马先生,有人指责您在教学上不够严肃。您似乎很喜欢逗您的学生发笑,而不惜违反纪律,而您在某些场合又过于严厉。希望您考虑考虑……别忘了,不左不右才是真理……您可以走了,卡尔马先生……” 打耳光的事件发生在他教书的第三年。约瑟当时一岁半,已开始长牙。那时候天气很闷热。岳父岳母还没离开巴黎,他全家住在巴第乌里街一座两间屋的房子里。整个春天,多米尼克身体都不好。 米姆诺在这一阶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冷峻、尖刻。 “米姆诺先生,我已对您讲过,我上课不允许嚼口香塘糖……” “教师先生,请允许我向您指出,您按时服儿茶【注】给我树立了榜样。” 【注】:由常绿乔木儿茶树提取的黑褐色药物,有止血作用。——注 这话是真的。卡尔马那时经常胃痛,他不愿意在同学生讲话时让人发现他有口臭。 “我不允许你……” “而我,我不容忍一位……” 他们两人相隔一米,同时扯开喉咙喊起来。米姆诺站起来已经同老师一般高。是谁第一个做了个手势使对方产生了误解?反正是一记耳光响起。霎时班里出现一片前所未有的寂静,紧接着是一阵喧哗。 “校长先生,我向您保证我当时的确认为受到威胁。他气势汹汹地盯着我,所以当他抡起胳膊时,我误以为……” “别说了,卡尔马先生。请让他讲……” “他打了我,校长先生。我知道他早有企图。三年来,他一直把我看成眼中钉。” “您有什么可说的,卡尔马先生?” “的确,三年来这个学生……” 有什么用?他输了,而且不完全是出于米姆诺的过错。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从教师们,学监们,直至校长的目光中都已经看不见信任,他有如一匹害群之马。他曾经是欢欣鼓舞地投身教育界,而且确实是满腔热情。 “完了,老朋友。这次还只是给了我个处分,早晚有一天还要厉害。说不定会把我塞到外省某个空职位里去,直到建议我离职之日。”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不准备去干什么翻译或是当大旅馆看门的。但是以我的学识,这对我又极为可能。” “告诉我,你会德语吗?” “和英语的程度差不多一样好……” “我对我的老板提提……” “你认为在一家搞塑料的企业里能有我的位子吗?” “你不了解博德兰……他本人算得上是个实业家吗?……不。他原来是个五金商,对塑料一窍不通……我又是个什么,我?一个画家,从前美术学校的学生,但这并不影响他录用我做画匠,去画什么脸盆、牙刷、野营餐具及那些摔不坏的壶。上星期他还抱怨说公司里没有一个懂英语的人。他说:‘这些该死的美国人,总是走在我们前面,每天都能发明出点新的塑料制品……只要有那么一个人能认认他们的商品介绍……” 这便是他现在的工作,是从美国几大商店的商品介绍开始的。 多米尼克连同他岳父岳母都轻易地相信了他离开教育界是为了多挣点钱的说法。 “我知道这是你为我们做的牺牲,朱斯坦,是为了约瑟和我……(“瓶瓶”那时还未出世)这不太残酷了吗?……你就肯定不会后悔?” “啊!不,亲爱的……” 今后,他应该用什么话再使她相信?他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一个人躺在他们的双人床上使他感到很不习惯。他的头脑被那只书包占满了,那只书包里全是钞票,却象一件毫无价值的东西一样被随意丢在门厅的壁橱里。 假如……? 第一章 “我可怜的朱斯坦!你脸色不好。我想你是在艾蒂安纳饭馆吃的饭吧?他们对你照顾得好吗?” 星期六,一下了火车,多米尼克就向他投来束束不安的目光。 “你按时吃保肝药了吗?” 说来话长,这还要追溯到他在中学开始与米姆诺的持久战之时。他当时更苦于除了教书外看不到自己还能有别的什么出路,而他那时已感到自己待不久了。他的胃因此受到刺激。当时请了博松医生做家庭保健医生,给全家人看病。 然而,提到他的肝的不是博松,却是多米尼克。 “大夫,您不觉得他有点肝虚吗?” 博松大夫从来不否定任何人的意见,他点了点头,含糊其词地说:“可能有点……” 医生给他开了些药粉,要求他每天清晨醒来时和正餐后服用。朱斯坦有几个月忘了服用。 “你要小心!你的脸色又变黄了……” 与家人的重逢给他带来了喜悦。女儿穿着连衣裙,比他离开她时又黑了一些,“瓶瓶”呢,好象一下子长成个小大人了。他觉得自己与他们并不完全协调。而他们呢,尤其是多米尼克,也隐隐约约地猜疑到发生了点什么事情。 “你晚上常出去?” “就出去一次,和活宝。” “回来得很晚?” “十一点。其它那几个晚上我十点就躺在床上了。” “雷奥娜尔德太太是象我要求的那样每天来收拾房间吗?” “我想是吧,我没看见她,不过每天晚上房子里都很整洁。” “门市部里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一点儿也没有。” ——必须适应这一切,必须自我调解。 这一周里发生了不少事情,但是他没有权利讲出来。星期三,他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一个报亭买了一份洛桑法庭报,把报塞进口袋,走进一家小酒馆,要了一杯饮料之后就躲进厕所去翻阅那份报纸去了。 他不能让人发现他正在读一份瑞士报纸,这太危险了,因为他一生只在这个国家停留过不到三个小时,而且在那儿又无亲无故。瓦莱专栏有几条新闻!他的心跳骤然加剧: 圣普龙山下发现一具被碾碎的尸体 “在星期日到星期一的夜间,养路队在圣普龙隧道发现一具惨状骇人的尸体。事情是这样的,在离布瑞格五公里的地方,他们发现在道碴上散落着一些令人发指的人的肢体碎块,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肢体,其身份尚未辨明。据估计,是一名旅客由于火车在隧道中行进时因四周一片漆黑而弄错了门的方向,失去平衡掉进路轨。 “在这旅游盛季,许多增开的列车穿越圣普龙,特别是星期六和星期日。从目前调查的情况来看,无法确定这位不幸的旅客是从哪列火车上掉下来的。” 没有大字标题。不同于其它社会新闻的是全文除了“令人发指”和“不幸的旅客”这两个词外再没有任何形容词。 以后也许还会再有评述,也许就不会再提了。 重要的是,来自威尼斯的火车上的陌生人不会再来向朱斯坦索要手提箱里的东西了。人们既没有提到他的护照,也没有提到装在他钱夹里的东西,这一点是比较反常的,除非是趁着隧道里的黑暗把他推下去的人行凶前就把它们抢走了。 隔两页,又有一条标题,用的是同样的小字版: 洛桑一位女指甲修剪师被勒死 “星期一,黄昏时分,布尼翁大街的一幢房子里有一位房客是裁缝于连娜,因为久久没有听到她的邻居有任何动静而感到惊奇,于是便报告了警察局。 “警察发现门没有上锁,便径直入内,随即在客厅里发现此人的尸体。此人是阿尔莱特·斯多布小姐,生于苏黎世,近几年来居住在我市。 “阿尔莱特·斯多布从事指甲修剪业,长期在洛桑一家有名的大旅馆工作,国外旅客经常光顾这家旅馆,然而这位娇艳的女郎仿佛并不满足于其工资收入,在家里也接待数量众多的客人。 “尽管警方对此案守口如瓶,我们仍可以判断出二十五岁的指甲修剪工是在星期日下午被人用一条蓝色的丝头巾勒死的。这条头巾在离尸体不远处已被发现。” 仅此而已。没有过多的描述,也没有对这位“娇艳”的、“仿佛并不满足于其工资收入”并在家里接待“数量众多的客人”的女郎表示同情。 但是有一处细节不禁使卡尔马惴惴不安:“警方对此案件守口如瓶……” 这是否意味着警方起码发现了一些线索,只不过不愿意披露?难道人们未曾发现有个穿着一身奶油色西装的人星期日黄昏时分曾停车于楼对面,几分钟之后又上车离去? 有没有找到那位出租汽车司机?他有没有提供自己的相貌特征,并提到手提箱? 火车站餐厅的女招待一定还记得他,记得他的两杯威士忌,记得他那张因张皇失措而扭曲了的脸…… 从那以后,一切都成为他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一天一天地应付着。星期一晚上,为把手提箱扔进塞纳河,他驱车来到萨特鲁维尔。包着青蓝色纸皮的箱子在水面上漂浮了好一阵子才沉入水底。 他对周围的一切十分警惕:停在黑暗中的车辆里面或许藏着谈恋爱的情侣;沿河岸停泊的平底船;大树根下或桥下睡觉的乞丐。 他每顿饭必到艾蒂安纳饭馆去吃,除了他同活宝及其新交女友弗郎索瓦兹去吃晚饭的那天。这位言词粗鲁的女人在他离开时一定会大叫大喊:“看来你的朋友倒不算古怪……” 他从来不是个古怪人,但是要除去在中学最不景气的那一阶段。他认为自己并不冷漠。晚上帮助约瑟复习功课时,约瑟可以毫无顾忌地同他开玩笑,她是不敢同一个好咕噜或严厉的父亲这样做的。 不,他同别人一样,同大多数人一样,现在仍然一样,谁处在他这个地位,不都会象他那样办吗? 由于在诺义大街无论是办公室或者是实验室都找不到藏东西的可靠地方,他只得采取一条并不完美的权宜之计。 既然他是从一只自动存取行李箱中取出的手提箱,为什么他不继续使用这种方法呢? 星期二,他比平日离办公室早一些,穿过了几乎整个巴黎市,来到勃马尔山大街的一家摩洛哥皮革制品店,因为他不能在他住地附近购买任何看起来不大好解释的物品。这个商店是他有一次路过冬季马戏场一带时发现的。只须考虑尺寸,无须顾及质量。箱子恰恰应该是极普通的,以免每次提取时引人注目。 因为从今以后,他每五天就得去提取一次。这是规定。五天之后,存取处的工作人员就会把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放到存取处的货架上,期限为六个月。他不愿意冒这种风险。他本可以较长时间地租用一只箱子,可那样就必须填写一份表格,上面写明自己的姓名地址。 他首先从圣·拉扎尔车站开始。星期天之前,他得把手提箱取出来,或者从投币孔再塞进些硬币,可他认为这样做有风险,宁愿每次更换车站。 一切都比起初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在从威尼斯回来之前,他从没有意识到自己受着束缚,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或则受到妻子儿女的监视,或财受到办公室那边老板、同事以及打字员们的监视。 证据是,他从来没有听到旁人如此频繁地提到他脸色不好。他没有理由消化不良、忧心忡忡、烦躁不安。 “哪儿出毛病了,老朋友?” 多米尼克从桌旁站起来,去给他找他的囊装药粉。 “两三天后还不见好,我就给博松大夫打电话……” 博松大夫的家与他们只隔三个门。经常可以看到他手提药箱从门前经过。那只小箱子挺沉,所以表面看来他的一只肩膀总显得比另一只低。他长着一把浓密的花白胡子,活象一只卷毛狗,在给病人做检查时,嘴里总是不停地嘟噜着什么。 他很喜欢他们,尤其是约瑟,是他看着长大的。说不定他对所有的病人都充满感情? 朱斯坦一点儿也不想让大夫给他做检查,从现在起到他妻子更不安的这段时间里,他还来得及恢复一下常态。 现在已经好些了。他终于能够做到不那样狂躁、不那样焦虑地判断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博德兰先生本人也介入了。星期二,他突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 “瞧!已经回来了?” 就好象他不知道是他要求朱斯坦星期一下午回来上班似的。 “瞧您的样子,可不能说假期给您带来什么好处。它的的确确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要急匆匆地赶路,一路上只想着怎么超过卡车,要睡在糟糕透顶的房子里,整天胡乱吃点东西只求填饱肚子,可心里还得自慰,说是外面的东西比家里的好吃,然后就一天天地净等着中暑,每天和妻子吵吵闹闹,和孩子们不停地叫嚷,好不容易回来了,其实是到办公室来休息。休息吧,我的朋友!你有的是功夫。至于我,我没有度假,而且希望永远不度假……” 如果没有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博德兰一定会感到分外幸福。而这些日子一到,他浑身都觉得不对劲。 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卡尔马回办公室取一份材料准备在星期日看一看。办公室里空荡荡、静悄悄的,透出一种令人沮丧的气氛。整座大楼似乎成了一幢被遗弃了的房屋。 平日上班时那样至关重要的物件突然都换上了一副无所事事的面孔。 比如说陈列厅连同那些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塑料玩艺儿,都变得如同商店里张贴的宣传漫画。文件柜也失去了其尊严的面目。罩着罩子的打字机宛如吊丧用品。 很难相信这座楼房平日会一片沸腾,来来往往的人们神情严肃,忙着处理这些黄的、绿的桶,这些透明的盆,这些瓶子、梳子,所有这些实验室长期研究、讨论、试验的成果,此刻它们一下子就都蒙上了一层荒诞的色调。朱斯坦坐在办公桌旁,寻找他所要的材料。突然他听到楼上有打字机键盘的嗒嗒声,他很奇怪,便信步登上了平日极少去过的三楼。 他看到老板穿着睡袍,正在一架他没有见到过的袖珍打字机前用两个手指头打字。 “你?你星期六下午来干什么?” “请愿谅。我来拿一份材料,我准备等头脑休息过后在家翻译一下。” “您这会儿装着卖力气?” 他做出一副气恼的样子,可卡尔马明白这个已经上了岁数的人并不讨厌看到这样一种人。每到这些日子,他就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实验室、车库里遛达。星期一,当他把女打字员叫去,口述给各部门负责人的简短指示时,人们便会证实这一点。 二楼的办公室都很舒适,非常现代化,可博德兰的那间却如同一间堆放杂物的库房,没有一位顾客能进去。绿色文件柜旁的墙上有用白色木板钉成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商品目录和各种材料。地板的各个角落都堆着店里的产品,尤以活宝或拉西奈先生的试验废品为多。 星期日上午,老板常让司机马尔塞勒拉着他去农泰尔或b街的厂子,他在那里只能遇见看门人,也象在这儿一样,在空荡无人的厂子里来回遛达。 自从菲尼斯泰尔的工地开工以来,他有时就在汽车里过夜。星期日开车路过这儿的人可以看到他孤零零地在大吊车下、在一个个巨大的深坑、搅拌机和破碎机周围转来转去。 “我想您的妻子比您更会安排在威尼斯的假期吧?” “她星期六才回来……” 他只见过她一面,是在公司成立二十周年纪念日之际,全体职工都集中到陈列大厅一只餐柜周围的时候。他善于记住人的面容和姓名。他什么都不会忘。所以他记得朱斯坦是到威尼斯去度假。他一定也很清楚他手下每一位职员目前的去向。 也许要他说出自己妻子和女儿正在做什么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应该提防他……”朱斯坦想。 他不常见到老板,偶尔见到几回也大多是在过道里,这是一个最危险的人物。 活宝更加住意他了,对他说话时总流露出一种担忧的神色。但是活宝很快就得出了一个他自认为非常合情合理的结论。 “一切婚姻都注定向坏的方面转化……”他以开玩笑的形式主动讲了出来,“自从世上有一男一女在一起的事以来,让其中一个人永久地把自己的一切奉献出来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活宝本人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从未超过三个月。他就不为此感到遗憾?莫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挤身于真正的夫妻行列才变得如此悲观? “在一段时期内,他们手挽手,胳膊挎着胳膊,相互倾吐着知心话,可每一方都只希望向对方倾述,对对方的话却心不焉……等女方第二次、第三次重述她童年的经历时,对方就开始厌倦了。换了男方重述他十七岁时的所做所为也一样……” 他得出结论:“这就好比是拳击比赛。终场时总是以一方取胜而另一方忍受失败而结束。问题就在于是哪一方……” 朱斯坦觉得在自己家,无论是他还是多米尼克都没有战胜对方的意图。可是现在他看清了自己的生活被局限在多么狭小的范围以内。 光是为去换存取箱,他每五天就得找一次借口:如果是想早一点下班,借口就是对门市部的人,如果是想回去得比平时晚一点,借口就是对家里人。 他过去有数的几次在下班路上停车都是为了,比如说给多米尼克买第一批上市的紫罗兰,这一传统已延续了十三年了,或者是给孩子们买点时鲜货,如刚上市的樱桃、杏、桃,冬天有时是为买块蛋糕,那东西他总是在军队大街的同一家点心店买。 “对不起,孩子们,我回来得稍晚了点。就在我的车前出了一起事故,把我截住了,没把我叫去做证人还算运气……我装成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 他总不能每隔五天就编一起事故。当然,会想出办法的。 要想得严密才能行之有效。 来自威尼斯火车上的那个人死了。按洛桑法庭报上的报导,举止轻浮的指甲修剪工阿尔莱特·斯多布也死了。手提箱和钞票不管对前者还是对后者都无关痛痒了,也无须再去考虑他们是间谍还是属于什么集团了。 在未得到进一步的消息之前,一百五十万不属于任何人,这等于说属于卡尔马。 除非是出于不得已,否则卡尔马决意把它保存下去。这一次依然不是出于贪婪,因为他内心里对今后如何处置这笔钱毫无打算。他只兑换过一张票子,好不容易才花出去。 “咦,你自己买了条新领带?” “我想你见到我戴一条颜色鲜艳一点的领带一定会高兴的……” 平时总是她为他选择领带,这是他过生日、圣诞节、父亲节必不可免的礼物。这一次,当他在乔治v大街的一家衬衣店看到一种红蓝条的领带时,禁不住给自己买了一条。要是在过去,这种商店他是不敢涉足的。 “你一定买得很贵……” “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贵。18法郎……” 这不是真话,实际上花了25法郎。他顿时就对自己的谎言后悔了。为了维持局面,他必须谨小慎微,思想要时刻处于戒备状态。商店的名字就印在领带的背面,万一多米尼克为他下一个生日走进这家商店提出要买一条18法郎的领带呢……? 他一生都很勤奋。孩提时代,他比任何小伙伴都用功,为的是能得到奖学金。在中学任教期间,他比周围的同事都辛苦,但是由于一个叫米姆诺的捣蛋鬼的缘故,他也未能幸免一场可悲的失败。 他决心进行一场报复,单枪匹马地进行一场秘密的报复,因为他不能向任何人吐露他已经成为有钱人了。 随着时光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地流逝,妻子对他照料得愈来愈精心,她不声不响地观察着他。 “你敢说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瞒着我吗?” “我可以起誓,亲爱的。” “那你一定是太累了。” “我向你保证不比平时干得多。” 星期日,岳父岳母也悄悄地瞥了他几眼,他们想必议论过他了。他有证据: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瓶瓶”因感冒不能出来,他和女儿去附近散步。女儿突然带着一种大人才有的严肃神色对他说:“其实我们都很自私……” “你指谁?” “你可以理解成妇女们……还有小孩们……” “你为什么跟我说起这个?” “因为我们对男人去上班习以为常,甚至不以为然了。我们无休止地要东西。上星期,我想让妈妈给我买一件新毛衣秋天穿,我就借口说去年那件我穿着太紧了,其实我还可以再穿……我是想要一件淡蓝色的毛衣,象我朋友夏洛特的那件……这样一来就得让你多干这么多的活儿……你说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吗?” 就连女儿也变得对他关怀备至。看到他不再动桌上的菜时,她不安了:“你不饿?” “我吃得不少了。” “你敢保证象你这样子的男人吃这么点儿就够了?” “是的,我亲爱的……” 还有德娜瓦小姐。她是相貌最丑陋的一位秘书,活宝每次在走廊里遇见她时都要拍拍她的屁股让她脸红。她如今似乎把对往昔相好的那种爱慕之情转向了他。 只要他一走进秘书室找一位空闲的打字员时,她便把手中的信件往桌子上一丢,第一个抢着站起来。 “您需要我为您打字吗,卡尔马先生?” 对他来说,用她或用别人都无所谓。而她坐在他的对面时,却表现得格外殷勤,恭顺。仿佛他是公司的一位大人物。 “一切都合您的要求吗,卡尔马先生?” “是的,是的。” 这种殷勤,这种试探,使他很受刺激。他觉得自己被禁锢在万目睽睽之中,一举手、一投足、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不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都摄进了别人的眼中。 一天,他给美国某家化工公司去信了解一种新的基础合成产品的性能时,在倒数第二段里写错子一个字。他向德娜瓦小姐口述完信件后已经是差五分六点了。他刚一踏上汽车,就察觉到用错了一个词儿,致使整句话的意思变了样。 他心想第二天一定要把它纠正过来,临进入梦乡时还念念不忘:“可别忘了告诉德娜瓦……” 然而第二天,当他在办公桌上见到这封信时,发觉错误已得到更正。 “德娜瓦小姐……请过来一下……” “好的,卡尔马先生。” 他严肃地望着她:“这是我昨天快下班时给你口述的那封信吗?……告诉我……这与我念给您听的一样吗?” “是这样。” “您一个字也没改?” “请原谅,卡尔马先生……我估计您当时累了……您错用了一个词儿,于是我自作主张地更改了……” “万一我想用的恰恰就是这个词儿呢?” 她垂下了头,象是要哭了。 “从今以后请别再这样做,更不要自作聪明说我累了……我身体很好,德娜瓦小姐……很好,听见了吗?比某些人估计的要好得多……” 他错了。他不该同这个有心保护自己的可怜的姑娘重演同米姆诺之间的那场闹剧。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要想到自己需要别人的保护呢?为了防备什么事?什么人? 与此相反,他正在养精蓄锐。最危险的时刻好象已经过去了,所以他每隔一次就把手提箱在原寄存箱续存一次、只往里塞几枚硬币。 他又发现两个报亭可以买到法庭报,其中有一个在星星广场,这就缩短了他要走的路程。他每次依然走进一家咖啡店或酒馆,然后把自己关在厕所里浏览报纸。 报上不再议论死在圣普龙隧道里的那个人了,给人的印象是瑞士警察局对这个新闻没有给予任何重视。要不就是正相反。每当警察局对一件案子保持缄默时,往往不是意味着案情重大,最好先不要打草惊蛇吗?如果这里再含有什么政治背景,这种沉默不就更可以理解了吗? 报上也没有再议论阿尔莱特·斯多布。仿佛在八月十九日那个星期天,全瑞士除了在街上有些充满地方色彩的娱乐活动和一些交通事故外没有出现过别的事。 他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几年前报上谈论了很久的一件事至今他还记忆犹新。那件案子的名字不免使他联想到目前自己这件事的一个细节,将来人们也会用这种名字来提起他的案子的保瑞格斯或是布瑞克。 报上曾报导过,有一家负责在全美国为各大银行及企业转运资金的大企业自己备有装甲车和私人警备队。波士顿的一些不法之徒对这个企业装甲车的来往情况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地进行了侦察。他们发现每天都有一笔数目极为可观的钱要在当地存放几个小时后才被运走。 这些不法之徒需要对付的是货真价实的铜墙铁壁。为了这次在当时被称为当代最大胆最重大的行动,他们马不停蹄地准备了一年多。 他记不清细节了,总之四五个人最终抢劫了五六千万美元后便销声匿迹了。 警察局暗中侦察了几年,最后把疑点集中到几个经常出入于下层社会一个酒吧的人身上。这几个人受到了跟踪盯梢。但没有一个人花的钱不是合法地挣来的,也没有一个人有一丁点儿过度的开销。 所有的银行和大商号都把钞票的号码记下来了。在近十年的时间里,任何一张被盗的钞票,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国外,都没有在市面上流通过。 再过几个星期时效就要起作用了,因为根据美国法律,只要没有发生流血事件,事隔十年之后就要按时效到期宣告了结。 就在这时,一家地方小银行发现了一张十美元的票子,是属于那一系列的号码之中的。通过存钱的那个商人,终于逮捕了一名嫌疑犯。就在时效到期前的整五天,一伙抢劫犯、全部落网。这五个人在抢劫了巨款以后节衣缩食地忍了几年,与此同时,如果卡尔马没有记错的话,大笔财富却被他们埋在一座公墓里。有一个人在最后关头坚持不住了。不知是他的妻子还是孩子病了,他夜里偷偷地去取了几张票子。 他永远不能把这个故事忘怀。他当然不是个坏人。他什么也没偷。在圣普龙隧道把威尼斯来客推出火车的并不是他。当修指甲女工整装待发之际用一条蓝丝巾把她勒死的也绝不是他。 一笔无主的财富完全是在一种偶然的情况下落到了他的手中。勿庸置疑,火车上的陌生人选择他是有原因的,不然,为什么这个人一路上那么认真地询问他本人,他的家庭,他的工作,乃至他的兴趣爱好呢? 所以朱斯坦才会懊悔自己太多话,那么殷勤地向人介绍自己的情况,让人把一切都套出去了,可自己呢,没向对方提出任何问题。 由此看来,这么细致地盘询不可能是为了一桩寻常的托咐。这难道还不清楚吗?可卡尔马最初还以为——他记得是在洛桑想到这个问题的——这一托咐可以拜托迎面碰到的随便什么人,譬如说火车站的搬运工也可以胜任。 为什么他的旅伴在提到所要乘的飞机一事时总是含糊其词?莫非他说的飞机航班是子虚乌有? 也许他已经决定利用圣普龙隧道里的黑暗自杀,也许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难以到达目的地。 也有可能是他遇到了紧急情况,否则在火车穿越欧洲最长的隧道时他突然起身朝厕所走去,这正常吗?从威尼斯到米兰,又从米兰到多莫多索拉,这个人从未失口流露过隐匿起来的必要。 他不会在车厢另一端或是在其它包厢里有秘密约会?也许还是自杀的可能性更大?这岂不能更雄辩地解释出他未能被查明身份的现实?他是否在跳车前有意识地销毁了证件及护照?在意大利边界,卡尔马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把它们拿在手中。 他之所以在满载乘客的火车中选中了他而非别人,不正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委托并不象字面上显现出的那么简单吗? 他预料到了阿尔莱特·斯多布会死吗?在这种形势下,他是否希望不要酿成丑闻,不要牵扯别人?如果卡尔马呆头呆脑地把一百五十万交给警察局,同时讲出这段奇遇,不就把别人牵扯进去了? 这些臆测并不使他扫兴。他一点点地把它们拼凑、剪接起来,使得它们日趋真实、完整。比如说,在把钥匙交给他的前一刻,这位旅客紧逼着他的目光可能是要表示:“我知道您是位诚实的人,先生……” 为什么不会是真的?这会变成真的。 这是真的。由于车厢内的嘈杂声,由于那舞动窗帘的风呼呼直响,他们相互听漏了许多话。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句话是说过的了。 再说,这句话也已经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了。怀疑自己有罪的心理过程已经逾越过去,他已经完全认定自己无罪,不会再向自己提出这类问题了。 但是仍有相当多的担忧绝非轻而易举地就能排除。拿这个星期日来说,他们按惯例又驾车前往布瓦西。妻子坐在他的身边。她发现树上的叶子开始变红了。车开过几百米后她叹了口气:“今年生活费用又提高了,简直没有办法……” 他没有答复,此话用不着答复,他料定下面还有话。 “昨天我路过瓦格拉姆大街一家价格并不很贵的铺子,看见一身很好看的秋季女套裙,浅褐色的,线条明快,很有样式,有点象沙奈尔裁缝的式样。我去年就是在这家店里买的我那件迷人的绿色羊毛连衣裙……我就进去了,我问了问价……你猜是多少……” “猜不出来……” “329法郎!329法郎买一件大众化的二件套……” “你没买?” “你疯了?你不懂吗?” “对不起,我认为你错了……你明天就该去买……” 三百多法郎!对于现在拥有一百多万法郎的他来说,算得了什么? “我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你难道不了解钱的价值?你忘了我还得为孩子们准备冬天全套的衣服吗?他们的个头都长疯了……” 他忽然可怜起她、可怜起他们来了。多少年来他始终这样生活,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生活条件的寒酸。无疑,他从童年时就曾渴望过许多东西,但那是他父母,尤其是他父亲去世后绝不可能给他买的,就连蛋卷冰淇淋也严格控制在星期日才买,他不记得平时吃过冰淇淋,若吃过,也是在某个敲钟的节日。他脚上的鞋比起多数同学的鞋来又旧又厚,因为这样的鞋结实耐磨。他每年只有一套新衣服,每两年一件外衣,拿到新衣服时,头一件穿上身都已经很紧了。 他结婚初期,家庭生活相当拮据,尤其到了月底的时候。他们去艾蒂安纳饭馆吃午饭或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那还只是个价格低廉的饭馆。 他不愿意回忆这些事,不希望知道这些事,但是他敢肯定有好几次大概在25、26号时,妻子去向父母借钱“以维持到下月发薪”。 十三年后的今天,可怜的多米尼克仍然连一套套裙都舍不得给自己买。她一定在橱窗外欣赏了很久才决定进去买的!试穿以前她要先问问价钱,出于羞怯,她必定只是客客气气地悄声说了句:“回头我同我丈夫一道来……” 约瑟为要一件并不十分需要的毛衣也来向他忏悔。这一切都加重了他的烦恼和厌倦情绪。 “你在想什么,朱斯坦?” “什么也没有……我在看前面的车,不知道它是不是想超过小卡车……” “活宝怎么样?” “老样子,很好。” “他又有新朋友了吗?” “我不知道。你从威尼斯回来后,我没和他出去过,这你是知道的。” “你下班走出门市部时可以见到她。” “你以为她能象当妈妈的等在校门口那样跑到便道上来等他?” “那到不是,但你们喝开胃酒时,他跟你……” ——危险信号! “你要说什么?” 他企图争取时间思考一下。 “我回来之前,你不有时也这样吗?” 她准是闻到了他口中的气味。她说得对,当他出去看洛桑法庭报时,每次都喝开胃酒。 “对是对,可不一定都是同活宝……” 不能说成是同一个她常有机会遇到的人。他们有时同活宝一起消磨晚上的时光,虽然不算经常,但是有一次就可能出问题。 “活宝,我有点怨您把我丈夫带坏了……” 自然,自从她与卡尔马结婚后,她对儒佛就不再称你,而称您了。 “我?多米尼克?” 他在同她生活了二、三个月之后则不称她为太太。 “你们每天一块去喝开胃酒……” 危险!一切都包藏着危险,甚至包括他口中的气味。 “你忘了夏朗的办公室里有酒柜?他兴致好时自愿把我们当顾客招待……” “那末最近他的兴致经常很高了……他的假期给他带来的好处要大于你……说真的,他在哪儿度的假?” “在圣·瓦勒里,他在那儿有一艘游艇,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度过。” “和他妻子一起?” “他没对我说……” “爸爸,午饭前我还有时间骑马吗?” “有,我亲爱的……” 过一会儿,他要在旅店上面随便哪间卧室去睡一觉,这个习惯是不能改变的。 第二章 又过了几周令人心焦的折磨人的日子。他在办公室和在家里吃饭时,曾经有几次突然觉得额头上一下布满汗珠,神经骤然紧张,胸口涨闷,于是周围的目光立即汇集到他的身上,使他感到难以承受。 他渐渐地让自己相信这笔钱是属于他的,是他合法地获得的,如果他连动用它为自己买一点渴望了多年的东西或想为妻子儿女送一点礼物的权利都没有,那是不公正的,是他不能容忍的。 他有时竟然会怀疑那些钞票是否还在提包里。 每隔五天,他要在不同的车站选定一个寄存箱,而每五天一换的钥匙从不离开他的口袋,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多米尼克问起这把钥匙。 既然过了规定时间后车站职员就可以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放到寄存处,那就是说钥匙还另有配件,要不就是有把万能钥匙。会不会有某位职员看到朱斯坦屡次出入自己的管辖区从而产生好奇心打开寄存箱呢,那末…… 不可能!不现实!只是他从洛桑归来后养成了习惯,对一切乃至最荒诞的设想都要有所考虑。 他渴望的不是财富,他并不期望改变生活、离开他在博德兰公司的职位、搬进另一座新房、去蓝色海岸游玩、或是到乡下买一处房子。 他已习惯于周围的环境、老一套的习惯,否则他会觉得迷惘。 他急于实现的,是他从童年起就产生的种种微小的欲望和心愿,比如说买一种小刀,就象他在家乡制造武器商那里看到的那种;不时地给孩子或妻子带些礼物回来。 在不去布瓦西的星期日,他们也很喜欢下午投身于香榭丽舍大街、马提尼翁大街和圣·奥诺雷广场散步的人群中流览橱窗。 “瞧,爸爸……” 不过是仅买几个法郎的玩具,可是当妈妈的紧紧抓住了约瑟的手。 “你要干什么?要是见到你喜欢的东西就买……” 多米尼克自己在见到一只手提包、海尔梅斯头像或是一块头巾时不也照样停住脚步了吗?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极大的乐趣。他渴望奉献给他们的也正是这类小东西。他不必象以前在准备购买一件物品时那样长时间地商量,犹豫。他只要径直推开商店大门,用手指指东西,连价钱都不用问……他越来越经常地想起波士顿的小偷,最后竟对他们产生了钦佩之情。他认为他们当中最少的也被判了十五年的徒刑,太不公正了,他们没有动用过一张钞票,还没来得及满足个人的任何一点欲望。甚至没有幻想某一天能如愿以偿。 只有那位可怜虫,那位同谋犯,由于软弱出卖了同伙,在时效期限前夕,忘乎所以,迫不急待地想以有钱人自居…… 到了十月份,他也同样迫不急待了。记不清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去圣·拉扎尔车站时,他把手提箱提到卫生间打开,自我解脱说是为了证实一下他的财富没有被人用旧报纸顶替。 钞票原封未动。他又替自己找了个借口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五十英镑的钞票。他现在已经到了步步需要为自己开脱的境地了。 美钞货真价实,他已经做过试验,起码是他在意大利林荫大道上的银行里换的那张。那么英国货币呢? 他又朝另一家银行走去,出纳员履行了同样的手续。最后,连扫都没扫他一眼就把法国银行印制的钞票递给了他。 他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什么地方,不知道拿它们如何是好。他信步走进马尔帕夫大街一家他从不敢光顾的酒吧。自个儿坐在高高的独脚凳上,喝了半瓶最好的香槟酒。 没有任何快意。他还剩有钱。他刚才甚至把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放进一位瞎子的帽子里,这个瞎子事后一定会大吃一惊。 显然,一定得想出个办法来。他此刻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正在经受一场精神上和意志上的磨难。他越来越经常地,陷入一种突如其来的手足无措之中,引起周围人们越来越多的关注。 他想到了全国性的彩票,权衡利弊,考虑了约有一周左右,试图预测出这条路上会出现的障碍和危险。这样,到了十一月初,他终于相信自己找到了出路。 他又拖延了近两周。一个周一的晚上,他回到家时双手捧满了盒子。尽管他内心惶恐不安,脸上却若无其事地佯装微笑。 “你怎么了,朱斯坦?你以为要过圣诞节了吗?” “别着急,孩子们……” “这是什么,爸爸?” 首先是给“瓶瓶”的一辆小汽车,可以靠一根用软线和汽车联在一起的操纵杆控制它向各个方向运动。 “真是给我的?”多米尼克疑惑地在一旁看着他。 “给我的呢,爸爸?” 是约瑟嚷嚷了两年的学生书包。她打上学以来,一直背着个老也使不坏的书包,那书包的外表已经灰溜溜、粗拉拉的了。 给多米尼克的,是她在一个星期天曾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橱窗前注视良久的一枚装饰别针。 “这要配我的蓝套裙可太合适了,你不觉得吗?”她当时曾这样说。 最后是给他自己的,那把出类拔萃的小刀,上面装有六种不同的刀口、一个改锥、一个开瓶子的启子,还有一把真正的小锯,刀柄是用鹿角做的,不折不扣是他小时候在武器商的橱窗里欣赏到的那种。 “都在这儿啦,孩子们……向马道个谢吧……” “马?”多米尼克重复着,她还不敢高兴过早。 “很简单。星期六早上在办公室,一位顾客对我说他有赛马的准确情报。他姐夫在某俱乐部,不是赛马的骑师就是训练师,这我知道得不确切。他问我愿不愿意冒五法郎的险。于是我交给他五个法郎让他代我下赌注。我对赛马一窍不通,连他打算下赌注的那些马的名字都不知道。今天下午他交给我六百多法郎,告诉我说我们赌赢了,只是顺序不对。我听到这消息时吓了一大跳……看这意思,如果当时赌同样几匹马而且顺序也对的话,我们能领到一万二千多法郎。” 多米尼克紧蹦的面孔松弛下来,但她仍在沉思。 “我听说第一次赌的人几乎都会赢……” 旁边的约瑟已经开始把书本往新书包里装了。“瓶瓶”也正在找东西开动他的小汽车。 “它总是往后退,爸爸……” “我做给你看……” 他必须为此耽搁几分钟。 “朱斯坦,希望你别赌上瘾……你知道我小的时候听大人讲过好多关于赛马的事……” 他听说过这件事,属于拉沃的家史。她祖父原在小田园大街拥有一座一流的饭馆,不少有名的专栏编辑、作家和上层人士经常鳞集一堂。在几年之内,饭馆曾名噪一时,大大小小的金融家们经常身着礼服、头顶灰色大礼帽来这里进餐。 “他开始时也是偶尔听到一点内部消息,下点小数目的赌注……以后发展到想见见那些马,于是几乎每天下午都离开饭馆,把大权交给了领班厨师……” “开始,他大把大把地赢,以至于都准备把饭馆重新装修了,当然这样一来会使它失去原有的特色。 “遗憾,钱的动作比他快……三年以后,我祖父沦落成自己这个饭馆的待应部领班,饭馆是靠他原来的一个小办事员重建起来的…… “假如一切按原计划发展,父亲能继承家业,他也就用不着在十四岁上就去威扑来旅馆当穿制服的仆役了。” 他强装微笑,开了个玩笑:“他也就不会认识你的妈妈了……” 因为他岳母曾做过同一旅店的衣帽间小姐。 “我祖父结局很惨,每个星期都要往几个儿女家跑,四处寻求周济……他最终死在圣·克鲁德的一个赛马场上,据说是由于心脏病发作,可我敢说是死于营养不良……” 这事情要进展得和缓一点,灵活一点。关键是下一次要找到一种强烈吸引多米尼克的物品。他竭力在记忆中搜寻妇女们平时聊天时无意流露出来的心思,回想着她们最容易在哪些货架前留连忘返、叹羡不已。 他等待了十五天—— 星期一回来他什么也没说,却有意识地让自己保持满面春风。 “你又赌了,朱斯坦?” “嘘……,他轻轻地说,同时神秘地用眼瞥了瞥孩子们。 过了一会儿上了床,他才说:“我上次做错了,不该当他们的面说我是怎样得来这笔钱的。我到不一定认为赌赛马就有伤风化,但是最好别跟他们提起生活中这么容易得来的钱……” “你又赢了?” “一点儿。” “多少?” “够让你明天有个称心如意的意外收获的。” 他就这样一点点地给自己饰上一处瑕疵,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虚构的瑕疵。 “我想我宁愿不要意外收获。” “听着,多米尼克,这钱不欠任何人的情,是合法赢利!让这唾手可得的钱财从眼皮下溜过去而不取,你觉得正常吗?” “我常常对你谈到我对赛马的看法……” “你自己从来没买过全国发行的彩票的十分之一券?” 他提出了一条论据,一条有力的论据,因为多米尼克每星期外出采购时都要买上个十分之一券,一有空闲,她就手持彩票守在电视机前观看抽签结果。 “我没赢过任何东西。” “怎么没有?四年前,一千旧法郎……” “可在那之前几年里买的彩票也够一千多旧法郎了。” “假使你把那几亿全部赢过来了呢?” “这种事只会出现在梦中……” “然而每个星期这种事都会出现在某个人身上,还不算其它种类的彩票。” 在去威尼斯度假之前,他说起话来也是同多米尼克一样的调侃。 他这次没有买礼物,却买了一台洗碗机。她兴奋得热泪盈眶。 “我早知道你想要这东西。我要告诉你我的一件心事。你几乎每天晚上都由于洗碗碟耽误了看八点钟的新闻,从今以后你就可以同我一起看了……” 每晚快八点时他们就安排孩子睡觉——这可以说是朱斯坦的工作——这样他们就可以有多半个晚上的时间看电视了。 “你太好了,想得这么周到……不过你一定不要再赌下去了啊……你赌了多少?” “还是五法郎……” “上星期你没赌?” “五法郎,输了。但是三个星期平均下来我还净得一千三百多法郎。” “你的同事们知道吗?” “我的顾客不愿让我跟他们提,如果传播开了,弄不好我们会降低中彩级别的。” “他是谁?” “我从来没对你提过一个人,是个叫洛费尔的……” “和‘铁’字的拼法相同?” “不,有两个r,一个e……” 他必须在几秒钟之内给一个渐渐参与他们生活的人物编出一个名字来。 “他平时干什么?” “他是巴黎一家大体育用品部的采购员……那是些不可忽视的人物,只要一种商品在他们那儿销售成功,就意味着在全法国都打开销路了……” “为什么接待他的是你,而不是夏朗呢?我印象中你负责对外部分……” 又得临时编词,还要小心翼翼,以免捅出漏子,吐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或字,又惹出其它问题,而要回答这些问题,他又需仔细推敲编造出来的假话。 “他第一次来诺义大街门市部时,是为一家英国商店找些新产品,他也是那家商店的代理。人家自然就让他来找我。后来他就继续找我。夏朗当然会不高兴……” “你把他给得罪了?” “那到没有。一切都解决了。我不时把他领到……” “洛费尔还是夏朗?” “当然是洛费尔……你若总打断我,我就永远也说不完了……我是说,我有时把洛费尔领到夏朗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比我的更有吸引力……这位一本正经的蠢家伙非常高兴有机会向人显示他的酒吧。他把洛费尔当成自己的顾客,敬给他一杯开胃酒,好象我是个无意中上门的中间人,帮他摆脱了某些烦恼……” 说实话,这太复杂了,而且会日益复杂。他并不对自己隐晦这一点,他必须常备不懈,言行谈吐要极其谨慎。 这一切势必会影响到他的情绪。他采购的第一批礼品曾经使他欢欣鼓舞,好似他终于挣脱了久久禁锢着他的一种无形的魔圈。 从今以后,他口袋里有了再不必报帐的小笔款子。只要当朱斯坦的口中透出酒味时,他随时都可以拿洛费尔做挡箭牌。 他开始每天早、晚有规律地喝开胃酒。 他如果走进门市部附近的咖啡馆肯定会被别人看到,同样,他也不能把车停在香榭丽舍大街或是任何一个蓝色地带【注】。他专门挑选了几条路线,以便可以把车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停一段时间。 【注】蓝色地带:指法国城市内停车不得超过一小时的地区——注 他往往先走进一家酒吧,要上一杯开胃酒,飞快地把它喝下去,然后再向老板或男招待打个手势:“再来一杯。” 酒使他全身血液沸腾,使他敏锐地察觉到那迫在眉睫的危险及潜藏的灾难。 他体验过这种情绪。在卡尔诺中学任教时期,每当他用眼光搜寻米姆诺时,心中都要估计到即将面临的种种威胁。 他几乎每天换一家酒吧。在任何一个场所,他的面孔都不能被人当成常客辨认出来。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不加掩饰地把报纸翻到赛马那一页。当评论员评论第二天的赛马时,他迅速从口袋抽出铅笔,在报纸上作点注。 “你要干什么,朱斯坦?” 他在为下一步做准备。从合乎逻辑的角度来着,洛费尔不可能每周都到诺义大街来。而朱斯坦与他的关系也不可能亲密到可以打电话探询内部消息的地步。他并不需要大笔的钱,但是对找点零花钱也不乏兴趣。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些送上门的钱。 钱壮了他的胆,尤其是在同事们面前。比如看到夏朗象条狗似地摇头晃脑、装腔作势时,他就敢这样想:“摆你的臭架子吧,老朋友里我知道你有个总经理的头衔,你的办公室比我的高级,你随随便便就可以无故缺勤,你在c区买了一套现代化的房子,那儿的居民都是佣有游泳池或四个网球场的……你挣的钱是我的两倍,你儿子去年考取了高级技校……尽管如此,你仍然跟大多数人一样月底月头接不上……我敢说你也负债,你那颇有声望的裁缝照样不能按时领取报酬。而我则是富有的,我可以出去买哈瓦那烟草,抽上一口就甩掉,再用鞋后跟把它碾灭……钱,我要多少有多少……多到我都不知派何用场,我发愁的是得想个办法把它们花出去……我富有,你听见了吗?” 若不是出于迷信,他就会再加上一句:“富得要死!” 妻子叹了口气,悄声问:“你没再见到洛费尔?” “他订完货后得有几个星期不来。” “你还准备去赌?” “五法郎,明天早上我去赛马俱乐部。” “你押的是电视台说有可能赢的哪几匹马?” “不,我做了点记录。我再看看报纸。明天早上我服从灵感。” “咱们不去布瓦西了?” “你不觉得这太单调了?夏天我不管,天气好时孩子们可以在室外玩,可十一月份,大伙儿都围住一张桌子坐等顾客……” “你让我不放心,朱斯坦……我不知道你出什么事了,不过自从咱们度假回来,你不是原来的你了。你有病,但是想瞒着我……” “我敢打赌你给博松大夫打电话了。” “对。他向我提了几个问题:你吃得怎样、睡得怎样等等,后来他对我说,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他就来看你……你但保自己没生病?” “正好相反。我一生还从来没象目前这样健康。” 他找到了一样东西来对付口中散发出来的气味。他买来叶绿素糖,只消把它们含在口中便可除去各种酒味。但是他回家时衣服口袋里不能放着这东西,因为妻子给他刷衣服时是要把口袋掏干净的。 他开始想得很简单,每天进一个药店买上一盒,然后把吃剩下的扔掉。后来他想到一个笨法子,他现在已经很少采用这些笨法子了,也许是太心细了:他把糖盒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若有人对此表示不解,他可托辞说自己有胃灼热的毛病,叶绿素对他有益。 “朱斯坦,我只要求你别在孩子们面前提马……” “那还用说!……明天早上我借口去买东西,把赌注投到附近一个咖啡馆去。” “约瑟准该失望了……” “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带到买彩票的地方去啊……” “你能不能不赌了吗?” “亲爱的,你难道不认为我这也是稍事消遣吗?你难道希望一个男人去追求女人?希望他每晚去咖啡馆会朋友、玩台球、玩桥牌?我上了一整天班……再说,我高兴同你和孩子在一起……你不认为,如果我染上了什么嗜好,一个没有什么坏处的嗜好,你能谅解吗?” “我不明白。” “你说什么?” “你突然对玩这个产生兴趣……” “因为我赢了……” “那你输了的时候呢?” “我一周只损失五法郎,两包香烟钱……” “你说得对……我明白了……我对你估计过高了……” 他成功了!他成功地以一名弱者出现! 活宝坐在办公室的一角,下唇粘着根香烟,衬衣的袖子卷着。他是公司的工艺人员,每天一来就把外衣脱去,夏天穿着翻领运动衫,冬天穿着贴口装的羊毛衬衣。 “老朋友,你开始让我真的替你担心了,朱斯坦……你也许要劝我别管闲事,可你不了解我对你们俩的感情……” “对我们俩?” “多米尼克和你,要是你爱听我这么说的话。她还蒙在鼓里吧?” “什么意思?” “听着,白痴!她不比我更幼稚。我已经猜到有一段时伺了。是谁?” 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明白。 “我可以给你点出事情开始的时间来,我本该早就料到的,不过这太出乎你的本性了。我什么都想了,唯独没想到这儿……就在你妻子和孩子留在威尼斯,你独自待在巴黎的那个星期里,你遇见了她……当然也有可能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对吗?你是在火车上认识她的?就是由于她,你从回来以后才变得这么古怪?” 卡尔马沉默着,他在尽最大努力加快思维的速度,判断是该承认还是否认。 “你供认吗?” “我无可奉告。” “也不否认? “如果让我给你出谋划策,我就要提醒你,你的行为太惹眼了。首先,你这个从不第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现在一反常态,跟大伙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就往外奔,动辄还借故提前下班。下午也一样。你过去还有时同我在便道上聊几句,问问我有没有车……你说什么?” “没有,我在听着。” “再有,你的领带也有了变化……你开始饮起开胃酒了……不,别否认,不只是你口中的气味出卖了你……对我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酒徒,用不着告诉我怎样去辨认一个刚喝了二、三杯的家伙。” “我从不喝三杯。” “两杯对你也产生同样的效果……而你呢,为了防备妻子察觉,就含起叶绿素糖来了……” “你翻我抽屉了?” “用不着。我看见你往嘴里塞糖,再说我也嗅出了味。最后一点就是你这件格子上衣。” 朱斯坦哑然失笑。这件真正的苏格兰花呢格子上装是他终于有了条件为自己买的一件礼物。很早以前,甚至说从童年时代,他就希冀一件类似的衣服,作为教师,他不得不限制自己只穿一些中间颜色的衣服。到了这儿,他和除了活宝以外的大多数人雷同,认为只能穿灰色的或海蓝色的。 那天他穿着这件上衣回家的时候,多米尼克失声喊道:“我看你怎么也不能穿着这个去上班吧?” “为什么?” “这不是接待顾客时穿的衣服。” “我不接待顾客……” “那洛费尔呢?你跟我讲过的那些人呢?” “那不是一码事。他们是来向我征询意见的。他们心目中的我不会穿戴得象个银行出纳员或是饭店的招待。对呀!洛费尔,你提到了他,他自己也总是穿苏格兰花呢……” 这种料子既柔软,毛感又强。再配上条深灰色的裤子,就不折不扣地成了电影中扮演那些精明强干、豪放不羁、镇定自若的男性角色的美国演员的服装。 “是哪一位?公司里的姑娘?玛德林娜?” 他摇了摇头。 “奥尔加?” “不。” “是这儿的吗?” “我不知道,实在无可奉告……” “等等!……莫不是那位可怜的瓦莱里吧?你只要一按铃找打字员,她就急急忙忙往外跑……不,不是德娜瓦小姐,你不愿意讲出来,我可说不了那么准。不管怎么说,老朋友,我要告诫你多加小心。多米尼克非常爱你。她是个好姑娘,很信赖你。要是有一天她发现了你和……” 多米尼克在成为卡尔马太太之前曾经做过活宝的情妇,可眼前的活宝竟然代表多米尼克来教诲他,这岂不令人啼笑皆非? “你别操心,我不是小孩子了,能够驾驭自己。” “这说明你属于喜欢自寻烦恼的人。女人们明白这不是郑重其事的,不过只能持续几个星期,试图永远缠在一起是徒劳无益的。” “你呢,多愁善感,你若真迷上了个会来事儿的娘们,我对你的将来可不负责任……” “没有人请你负责任,不是吗?” “随你的便,我反正已经告诉你了……” 活宝从他的办公室走出去了。这段插曲使卡尔马喜出望外,他兴奋地直想搓搓双手。 在家里,他可以借口赌押赛马彩票而出门,他成了一个突然对彩票着了迷而且不能自拔的老实人。 在门市部,在活宝的眼里已经成了,而在大伙儿的眼里他也立刻就要成为一个已经结了婚、做了父亲、却恬不知耻地暗中保持其它关系的男人。 这样一来,人们可以任意窥视他,不管从哪个角度,人们都可以把他的变态、他的喜怒无常归咎于这两种恶习。他每天严格按照选定的路线到他知道卖法庭报的四、五个报亭中的一个去买一份报纸。 第二天,他意外地在第五版上看到: 修指甲女工一案案犯被捉获 “读者们可能还记得,8月20日,居住在我市的一位年轻的苏黎世修指甲女工在布尼翁大街寓所被人勒死,犯罪日期很可能是在前一天下午。 “今日获悉,三天前治安警察逮捕了一名荷兰侨民,并就此案对他进行了审讯。根据最新消息,预审法官巴鲁德决定对此保守秘密。 他的神经刚刚开始松弛,正准备心安理得地享用这笔钱财呢。这位荷兰侨民何许人也?他的荷兰国籍这一事实本身能否说明这是个国际组织呢?带着中欧口音的威尼斯来客那个星期天也是从贝尔格莱德或是的里稚斯特方向来的。 据八月份法庭报的报导,阿尔莱特·斯多布在一些外国顾客经常出入的旅馆当修指甲工。 “而我呢,又是个法国人!”他几乎想戏剧性地补充上这一句。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播送几条体育新闻……自行车赛……” 他没有听,他在想着那名荷兰人,揣度这个人提到手捍箱及其内中物品的可能性有多大。即便事隔数月,在什么情况下人们有可能发现一名身穿奶油色西装、手提一只公文箱的家伙曾坐着出租汽车来到布尼翁大街,后来又神色匆匆地回到火车站,并且一口气喝了两杯威士忌? “下星期日,即十二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日,在拉菲特俱乐部举行本季度最隆重的一场马术比赛……我们将同以往一样于星期六播送预测,但是,曾名列第二的母马‘五月美’今后可能……” 十分清楚,这将是本季度最后一次马术大赛。这不就等于是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再卖赛马彩票了? 又一个坏消息。他已经形成了新的生活规律。每星期六的晚上电视里放电影或剧目时,他就一本正经地在报纸上登马术消息的那一个版面上写下评注,到了星期日上午,他便独自出去,几乎都是步行。 “你在赛马俱乐部的哪个代理店下赌注?”多米尼克问他。 “我每周都换地方。所以我有时开车,有时不开。假如我总去同一个店,人家很快就会发现我的运气,于是其他人也会去押同样的马。另外,单为收税员的缘故也最好别让人知道我老是赢钱。” “你说会在赛马过程中立即宣布中彩结果吗?” “不知道。我尽量悄悄打听。” 又是节外生枝。多米尼克对这个问题相当审慎,如果法律有规定,她会强迫他去申报收入金额。 既然这是最后一次大赛,他必须继然采取措施,为自己支出一笔钱来。这个星期日他回来以后,他们到布瓦西去了。已经有几个星期没去了。下午约莫过了一半,他正象往常习惯一样在一间房里迷迷糊糊地睡着,多米尼克突然闯迸来了。 “喂,朱斯坦,你能告诉我你押了哪些马吗?” 他努力装出笑脸。 “没有的事,亲爱的。对经常参加赛马的赌客是不能提这种问题的。如果我回答了,我想会给我招来不幸。不管怎么说,我对它们已经有了印象,不再全凭灵感随便选择……” “‘五月美’?” “对……这是最有希望的……” “‘种月’?” “你听谁说过‘种月’?我想你是从不看赛马专栏的。” “我是不看。不过收音机里刚刚提到它了。你赌它了吗?” “可能。” “‘蓝巴尔桑’呢?快说……” “我还是重复这句话,可能。” “如果你赌的就是这三匹马,顺序也对,你就赢了一大笔钱……一法郎就能赢二千七百多,多多少我记不清了……” “这不离奇。” “快看看……” “不用了。我赌了。” “看一看吧,朱斯坦……” 她的心情比他还急切,幸好他口袋里总带有赛马彩票,而他的妻子又绝无能力从标明赌注的各种小孔中看什么名堂。 “这儿……‘五月美’、‘蓝巴尔桑’、‘种月’、‘路丝多’还有‘嘎嘎美尔’……” “你写了五个?你把‘蓝巴尔桑’写在第二个了……” “我说错了……我向你发誓我赌的顺序全对,至于下了五个赌注这点倒无碍大局。” “你赌了多少?” “十法郎……” “你原来每次不是只下五个法郎的赌注?” “今天我赌了十个……” “这样你就赢了二万多法郎? “一点不错……听我说,亲爱的,等我一拿到钱,你知道该干什么?” “我既兴奋又不安。我多么希望这些钱咱们是通过其它方式得来的呀:我不禁又想起我的祖父。我真奇怪你能如此冷静……” “大概因为我不是个真正的赌徒,因此我也不会象你担心的那样落个可悲的结局。那么明天或后天,你去买一件漂亮的皮大衣……” “你疯了?” “我没说水貂皮的……”他尽力微笑着补充道,“也没说绒鼠皮……我不知道你更喜欢什么……有一次你跟我提到过豹皮。” “它不适合在冬季穿,再说豹皮也太俗……妇女最好能有三、四件不同的皮大衣……” “按你的意思?” “你愿意听我说说我的想法吗?……一件野猫皮大衣……即便质量很高的也不十分贵……还时髦……做出的衣服质地柔软,又不扎眼……” “你还想买w大街上那套329法郎的套裙吗?剩下的钱……” “用剩下的钱,或者说用剩下来的一部分钱,因为还应该考虑今后,让人把房子重新油漆一遍,早就该油漆了……” 自从他们到布瓦西来过星期日以后,她第一次象个小姑娘似地红着脸去把房门插上,然后上了丈夫的床。 “你今后再也别赌了,好吗?你答应吗?” 第三章 他现在有了一套新西装、新皮鞋、一件新大衣和一顶新帽子,但这些东西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早上他穿戴着它们去上班时,反而有一种近乎羞愧的感觉。 由于活宝取笑过他的格子上衣,他给自己订做了一些规规矩矩的大众化的衣服,并为此跑去征询裁缝的意见。 小时候,他每年只有在复活节时才能得到一身新装。大衣除外,因为那在圣诞礼节时才会买。 孩子们也都面目一新,他们紧紧地跟随着电台和电视的潮流,字字句句不离圣诞节。此时,商店所有的橱窗都摆上了圣诞树,商业区的街道上悬吊着彩灯。巴黎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树立着一棵庞大的圣诞树,报纸上吹嘘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棵。 多米尼克对她的野猫皮大衣极为满意,还特意买了与之匹配的一顶无边帽,横戴在她金色的头发上,更增加了几分妩媚、娇嫩、温柔的色彩,她的形象有如古老的版画上绘出的坐在雪撬上、裹着轻裘、双手怕冷似地插在手笼里的美人。 现实中的她果真如此妩媚、如此温柔吗? 她时时刻刻在关心着他的身体,他稍流露出紧张或疲惫的神态时,她便忧心如焚。可是这种现象时有发生,他也无法解释是为什么。其原因不仅是害怕洛桑事件向不利方面发展。公文箱里的票子已经按第二步计划处理。每四、五天去车站更换寄存箱已经成为机械性的工作,有时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往圣·拉扎尔车站走去,然后突然想起前一次是把东西存在了里昂站。 他借酒解闷,然而随着节日的临近,情绪却越来越消沉。 “不,不,孩子们,咱们不能去山里,孩子们有假期,大人可没有……” “瓶瓶”把自己希望得到的礼物口述给姐姐,列出了长达一页纸的礼品单,其中自然会有他在电视连续剧里看到的各种系列玩具。 “反正爸爸现在挣的钱多……” 因为妈妈为了对这众多的衣服作出解释这样说过:“你们的爸爸工作干得非常出色,老板决定给他加薪。” “什么叫加薪,妈妈?” “每月给他一笔更大数目的钱……” “那咱们要搬家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 “瓶瓶”准是想起了他无意中听到的一次谈话。当时多米尼克与丈夫说话时没有想到他会在听。他们屡次设想过有朝一日“等他们有钱了”,在巴黎附近买一幢房子,或者象夏朗一样在新建的居住区买二套房间。 约瑟把父亲拉到一旁: “谢谢爸爸!我非常高兴您为我们做了这一切,可是我怕您太劳累了。”她停顿了一会儿,又不好意思地接着说,“我说的如果是蠢话,您可别笑我。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还往往想到您。人真的会累死吗?” “谁对你讲的这话?” “没有人。我常听见妈妈叹着气说:‘累死我了……’其实妈妈没有您的活儿多,也没有您操心。上班比上学难,对吗?在学校,尤其是做计算时,我有时累得都想哭,不知道我是不是会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死掉。不会出这种事吗?说呀!” “绝对不会,亲爱的……不管你妈妈遇到你们晚上吵吵闹闹时说些什么,我上班绝不比你们上学累……” 天总是灰蒙蒙的,经常下雨。不下雨的时候,天空也是一片灰白,北风席卷着大街小巷。 卡尔马郁郁不乐,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忧郁。他比平时更多地想到卡尔诺中学的课程,想到他当时的生活,是给一个叫米姆诺的人毁掉了。 这个米姆诺如今成为什么样的人了?象他爸爸一样进入高级行政机关或是政界?会不会在某一天成了部长?这是可能的。也正是这一点无缘无故地使他烦闷。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曾迫不得已把自己的行动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那时,连翻法庭报的一个普通的手势也曾使他心惊肉跳。他现在怀疑是否还有必要继续下去。他还怀疑……这二点现在还不十分清晰。他从那公文包堆积如山的财富中总共才取出过几张钞票。 余下的钱足以在农村买十幢房子,或是买十套夏朗在c居住区买的那样的房间。全家都可以到中部农村去生活,在那儿,他除了钓鱼之外便无所事事了。 他从未去钓过鱼,包括小时候,可能是由于父亲的职业和他的绰号“蛆”的缘故。准确地说他不是泄气。他很想用漫无边际这个词来形容这种郁闷、厌倦。 他的周围是一座拥有五百万男女老少的大城市。他一天当中要有四次投身到汽车的洪流之中。这些汽车全都不知奔向何方。都是那样匆忙,都是在为了添置各种物件而奋斗着。 电视里大肆宣传冬季运动的优越性和到地中海或其它地方进行海上环游的趣味性。 自打威尼斯回来后,地中海引起了他的反感。他没有参加过冬季运动,也无从想象自己脚踏滑雪板,每滑五米便重重地跌在地上后引起孩子们开怀大笑的情景。他还是喜欢他在洛让得尔大街上的住所,尽管这不完全是他自己的房子,而是岳父岳母让给他们的。换句话说,这房子不姓卡尔马,而姓拉沃。 多米尼克现在是,而且永远是拉沃家的一员,这一点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她对赌彩票的恐惧心理就证明了这一点。因为她祖父破产了。实际上那也完全有可能是因力不善经营管理所致。 拉沃一家,包括多米尼克的父亲,并不能算很聪明。他们有自己的真理,家庭的真理,旁人无权争议或表示怀疑。 “孩子们,我,我说……” “我,我说……”意味着不容置辩,是智慧的声音,经验的声音。 一想到每个星期日都要去看他们,并且到那里同大多与拉沃一家相识而对他却陌生的顾客们一起度过圣诞节时,他从内心感到不舒服。 总之,他厌倦了,都不为什么,也什么都为。他不知道是不是还应该继续穿他的新外衣,新大衣。他穿在身上也并不感到习惯。只有那位相貌最丑的德娜瓦小姐总是一往情深地凝视他,并利用一切机会朝他的办公室跑。 她原来也曾倾心于活宝。和多米尼克一样!朱斯坦看不出活宝身上有什么吸引女人的特殊地方。他也曾经是个单身汉。他的情人很少,那种一天或一个星期的风流韵事就更为罕见,因为他的对手们立刻就对问题认真起来。 跟活宝,她们并不先谈结婚。她们都显得那么愉快、活泼,尽全力取悦于他。他为她们也不借代价。他从不问她们:“你喜欢到哪儿去吃饭?” 他直接把她们带到合他口味的馆子,由他随意点菜。他也从不问她们想干什么。当他感到厌倦了,就巧妙地抽身溜掉。 活宝幸福吗? 朱斯坦以为并不,尽管他个人的小算盘打得那么好? 他,卡尔马,幸福吗?不仅仅指自从发生了威尼斯火车上这件蹊跷的事情以后!他不愿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偶尔想到这时,他便迅速转变思路,去思索家庭生活或工作中千千万万细微的需要操心的问题。 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胸部已经开始发育的约瑟今后会长大成为一个年轻姑娘,该要求晚上允许她与男朋友们或女朋友们外出了。 “你竟然同意了,朱斯坦?那些人家对孩子的事情不闻不问,纵容他们跳舞直至深夜,那是女孩子该去的地方吗? 她自己呢?他认识她的时候她究竟在干些什么直到半夜?在同活宝睡觉。有时还一直待到早晨该去米歇尔街她那手套店上班的时候。她能够这样做都多亏她一位女友的掩护。别人还以为她每周有一、两次到她那儿去住。 她让卡尔马等了一个月。 “朱斯坦,你知道我还不能肯定是否爱你……你是个很好的伙伴,和你在一起我有一种安全感……看来你是个坚强豹,可以信赖的人……” 那么活宝呢?她问过自己是否爱他吗?没有! 可以说,从第一天起她就把卡尔马当成有可能做丈夫的人,一个未来的丈夫,而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尤其不是当成邂逅相遇的,可有可无的情人来考验的。 他不怨恨她。他爱她。他对她已经习惯了。他害怕给她带来痛苦。这不就是爱情吗? 他惧怕她那敏锐的目光。这是她在极意外的情况下对他表示质疑,让他尴尬的独特方法。 “门市部的人没有看出你的变化?” “我有什么变化?” “你自己很清楚,朱斯坦。我想这些东西都是靠你从赛马彩票中赢的钱买的……可我始终想不通……我和孩子们从威尼斯回来之后,你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你了……那时你已经开始赌了吗?” “我想……是的吧……我已经记不清日子了……” “你那时就认识洛费尔了吗?” “好久了……” “然而他从来没给过你内部消息……” “不一定每周都能有。也许他还不太了解我……” “你有没有赢了钱瞒着我的时候?” “我不记得了,亲爱的……如果有,也一定是很小的数目……” “但这毕竟证明你已经开始向我隐瞒什么事情了……” 那她呢?她就敢说什么也没对他隐瞒,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十三年里,什么也没有对他隐瞒过? “好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你……所有这一切……十五天前,我忘乎所以……从天而降的这笔钱……我暗自想。不享用,也不让孩子们享用这笔钱的做法未免太愚蠢了……我承认,我当时买皮大衣时的确很高兴,否则还不知得盼多少年……可现在……” “现在怎么了?” “没什么……” 她只觉得想哭,而朱斯坦则想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对她说:“你说得对……亲爱的,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虚构的……最好把实情告诉你……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当我在办公室,在马路上,在一天一换的酒店里关在厕所里浏览瑞士小报时,我屡次想对旁边的人大喊大叫……我很富有,多米尼克,我都不知道拿这些钱做什么用,我勉强说得上有权利小心地动用这笔钱,但是我随时都担有风险,不是在头上中一颗子弹,就是被关押入狱……” 第二天的法庭报就证实了他担有风险的说法: 布尼翁大街案件的意外结局 “我们曾报导过与本市布尼翁大街一位女修指甲工谋杀案有关的一位荷兰侨民被捕的消息。此人一直由巴鲁德法官审理。然而,经过几天的预审之后,此人不曾吐露任何真情便在牢房内撕开衬衣结带自缢了。 “此人名叫尼古拉,35岁,是位稀有宝石的掮客。现已查明他最后一个居住点在阿姆斯特丹。 “他已婚,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其妻已受到荷兰警方的审讯,承认她丈夫的活动有一定的规律性。出于业务需要,他经常游离在外。她不记得8月19日这一天他在什么地方,据她所知,她丈夫已有一年多未去瑞士了。” 已婚,同他一样。三个孩子,而不是两个。把衬衣撕开拧成绳子在监狱自缢了! 假如他不自杀呢?假如是别人把他吊起来的呢?假如为了避免被揭露出来造成令人难堪的局而而只有此路一条呢? 令谁难堪?还有没有另外的钱财藏在别处,藏在欧洲其它车站的行李寄存箱里呢? 他想吐,心里厌烦极了。他想去找警察局,一古脑儿地把他身上超负荷的东西全卸下来。他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们。 他难以预料今后会有什么险情。但是,人家不会相信他。连多米尼克也不会相信他。她几个星期,几个月地在一旁察颜观色,提一些含义双关的问题,竭力把他说成与过去的他不一致。另外还有谁? 活宝?他每次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依旧同自己打浑。可是他去得越来越少了,当他开起那些无聊的玩笑时,也能让人听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快赶上咱们人才出众的总经理那么漂亮了……遇到什么事儿了,老朋友?……继承了遗产了?…… “说真的,你得找个晚上跟我和我新交女友吃顿晚饭……当然得有多米尼克陪着了……别害怕,现在这位很有教养,不会张口就是粗鲁的话…… “要我说,她有教养得有点儿过分,要我先关了灯之后才肯脱衣服……纯粹是多余,因为一脱光了之后,任你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她都无所谓了……你知道他父亲是干什么的?……税务检杳官……绝妙的关系!遗憾的是我不能对他讲我几乎可以算是他一家人了……” 朱斯坦没有笑,连微笑也没有。 “多米尼克好吗?” “好。” “孩子们呢?” “都好。” “你呢?” 活宝放声大笑。 “你呀老朋友,我要是真那么以为的话,我就把你送到一位精神病专家那儿去……他一定会觉得你有某种并发症……但愿这不是恋母情结。就咱们俩之间,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始终没弄明白什么叫恋母情结……荒废了的教育。说正经的,你得留神自己的身体……大伙儿都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儿了……总有一天会露馅……这段时间你放心,有我呢,我也不是只在枕头边才收集得到人家说的悄悄话……” 博德兰先生什么也不说,只是暗中观察他,每次从他办公室走出去时总要长叹一声。如果说他对公司各办公室空荡无人感到头痛的话,他也同样痛恨人有病或有心事。他有一句口头禅:“别复杂化,我的朋友……别复杂化……” 他责成夏朗——因为他不喜欢自己亲自去执行——示意让一位女打字员离职,因为她在打他的口述内容时突然不明原因地流起泪来。直到一年后她死时,人们才听说她知道自己得了白血病,将要留下一位生活无着的母亲。竟会有这样的事儿。 星期五。卡尔马借口去看牙早早地离开了办公室:他又该去换公文箱的存放地点了。 今天轮到去东站。仿佛是出于命运的安排,他上班地点和住家附近没有车站,所以他每周得有一两次要穿越巴黎最拥挤的市区。今天他特别丧气,差点撞倒了一个报贩子。 他没有勇气再换一个车站了。车站里里外外挤满了脚着大皮靴,身穿五颜六色的毛衣、肩扛滑雪板的人。他们一个劲儿地往火车上跳。卡尔马的脸被一块滑雪板擦破了。 他在27号箱前躬下身来,从里面抽出公文包,然后朝另一排走去,往52号箱里塞了几个硬币,准备把财宝存放在那里。 他不再注意周围。这几天,他已经完全听凭命运的摆布了,他甚至想过,干脆把公文箱锁上塞进办公室的壁橱里算了,省得那么麻烦,省得那么疲于奔命。 他准备利用周末好好考虑一下这个想法。他已经养成一种习惯,在每一步行动之前都要仔细考虑考虑。这已经成了一种怪癖。他这样做完全是下意识的。他的大脑里好象有一台小机器昼夜不停地在运转着。他常在夜半时分突然醒来,对哪些危险还未曾估计到而冥思苦索。 他身子朝前探着,关好箱子,把钥匙套在身上的钥匙串上。就在他直起腰来的一霎那,他猛地看到了德娜瓦小姐的脸。 “您出门旅行,卡尔马先生?” 他发疯似地大喊了一声,常备不懈的戒备心理暴露无遗:“您刚才在跟踪我?” “我?没有。您不知道我每天晚上乘火车回拉尼?我同母亲一块住在那儿呀。” 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想过瓦莱里·德瓦娜下班以后干什么。她凝神望着他,目光中透出充满保护色彩的柔情。 “您满脸通红。一定有事。我也是,我比平常出来得早,坐完地铁……” 他感到有必要解释一下。虽然他早知道他永远不应该解释,他已经难以抑制了。他受不了这种沉默以及她向他投来的爱恋的目光,愚蠢的爱恋的目光。可以相信突然遇见他的这副样子牵动了她的情丝,如同看到一个小孩子偷吃果酱的场面会令人心软一样。 “我送一位朋友上火车,就在火车开动的一瞬间,我发现我手里拿着他的提包,因为他当时手上已拿了两只箱子。” 她没看见他从第一个寄存箱往外拿提包吗? “卡尔马先生,能遇到您我太高兴了,这跟在办公室见到您可不是一码事儿……” “晚安,德娜瓦小姐……” “晚安,卡尔马先生……等一下!有件事儿我好久以来就想对您说,可一直没有勇气……在这儿,在人群里,倒更方便一些……我希望让您知道我是您的朋友,知道您除了我以外再没有最好的朋友了,并且知道为了帮助您我不惜一切……” 没等他回答或是作反应,她就朝站台奔去,消失在穿着山区服装的成群滑雪人之中。 第四章 “卡尔马先生……” “什么事儿,小姐?……”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办公室,没有让他发现,以致吓了他一跳。她手里还有意地拿着一本速记簿和一支铅笔作掩护。 “您还记得我昨天在火车站对您说的话吗?” 他尴尬地把眼睛转向别处,含糊不清地答道:“我想,是这样的……” “我希望让您知道这不是些空话……” 一定早有预谋。她今天穿了件他没见她穿过的连衣裙,脸上的脂粉也胜于往常。脂粉虽然丝毫没有改变她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脸孔,那几乎裹在身上的连衣裙却线条分明地勾勒出那不可否定的躯干。 “我要同您谈谈,卡尔马先生,而且很紧急……” “我洗耳恭听。” “不是现在……随时会有人可以从这个门闯进来。”她诡秘而又意味深长地朝他莞尔一笑,深信他明白她的谨慎用心。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这儿没人……” “除非老板……” “博德兰先生去b地了,星期一上午之前不会回来。是我打信和电报订的约会……” 他呆呆地望着她,不知道她还会说些什么。 “您可以和妻子说您有一件急事需要加班……我呢,我已经同夏朗先生说好了……” “同他说好什么了?” “我告诉他我的文件归类没有搞完,我情愿今天下午干至二个小时,免得下星期下班后加班。” “可……” “两点好吗?” 看上去简直可以让人判断成他向她献媚已久,而她终于应允了一个令他垂涎已久的约会。 “这……” “我知道您肯定心慌意乱……您等着,下午见……” 他忘记买法庭报了。在喝了三杯,而不是二杯开胃酒之后,他也忽视了嚼叶绿素糖,其实那些糖他已经放进上衣口袋里了。 “你怎么了,朱斯坦?” “没什么。可能是因为下午还得去一趟办公室……一件很讨厌的事……我们今天早上收到sr的一份新货单……今年来的都有一公斤重了。老板希望我星期一一早就把新产品清单呈交给他……” “是吗,可是下雨了呀……” 他没有立即悟出这句话的含意。 “你原准备在家干什么?电视里没什么好东西看,我答应孩子们带他们去尝尝克莱芒斯的菜……” 他神魂不定地吃了饭,提前20分钟来到诺义大街。他问守门人:“德娜瓦小姐来了吗?” “没有,先生。她要来?” “她要和我一起办完一件紧急的工作……你没见到老板?” “他今儿早上十点钟同马海尔先生去……” 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烦乱、焦躁,同时预感到自己处境的荒唐可笑。他一生不是都很荒唐吗?从上幼儿园起,人们不就开始嘲笑这只“蛆”了吗? 听到楼梯上她的脚步声,他便站定在办公室中间。他听出她在自己办公室的四周探寻了一番之后才推开房门。 “听着,朱斯坦……我知道我不该这样称呼你,但是今天我不能不这样叫你……” 她很紧张,由于过度激动,手指在一块有精细花边的手帕上胡乱抓着。 “您知道吗?看着您痛苦的样子我受不了……您理解吗?我敢肯定您已经看出来我是爱您的,而从您那方面,您也没有任何让我泄气的表示……” 他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浓雾。耳朵听到这些话句,心领了其中的含义,却没有因此便相信眼前这一情景的真实性。他只想喊:“您疯了!您真疯了!……” 拿起帽子,大衣,冲到外面去,到自由的空间去,到那些神志正常的人们之中去,他们不会对他发出这类议论的…… “同事们都同情我,因为我是孤身一人,却不了解您在这儿比任何人都孤独……是这样的吗,朱斯坦?”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 “不,不对,您明白……自从您度假回来几个月之后,您始终在寻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当一个人象您这样在心底藏有秘密时,处境一定是很可悲的……您肯定首先想到了您的妻子,您的朋友活宝。可就我所知,您没能够……” 她是那样动情,以至两眼闪闪发光,很快就会落泪了。 “您养成了一个习惯,叫我比叫别的秘书都多……您对我进行了研究……这些事情是逃不过女人的眼睛的……好几次您对我欲语又止……” “我向您保证,小姐……” “嘘!如果我对您说我知道了呢?” “您知道什么?” “也许不是全部事实,我对其余部分也有猜疑……” “您想象着我生活中有一个女人?” “现在没了!可能曾经有一个,是八月底九月初的事……您可能是在威尼斯或是回来的火车上认识她的……您回来以后就变了……由于这个女人,您需要钱……对不起,我介入了与我无关的事,但是如果我爱您,如果您是唯一吸引我的男人,这不是我的错。” 她离他只有一米远,开始落泪,竟没有想到要去擦掉。 “这就是我要同您面对面地说的……您是从哪儿弄到的钱我并不很清楚,但我怀疑到了………您这样一位诚实的人也腐化了,倒不是怕被人发觉,而是因为您不知道怎样用掉的钱……你听着,朱斯坦……” 她开始对他以你相称,并且靠近了他,继而扑到他的怀里,流着泪说:“我有积蓄,我用不着它们,因为我母亲和我生活一直很简朴。反正我永远不准备结婚……” 他不敢挣脱出来。他此刻也很冲动,倒不是为她所讲的那一席话,而是由于突如其来的一种怜悯之情。 “你以后能还的……你会恢复平静,恢复正常情绪的……你是个强者,你很清楚这一点。由于一点儿过失就眼睁睁地看着你毁了,实在太愚蠢了……” “可……” “手提箱,昨天在东站……” 她透过泪水望着他。突然,她把自己贪婪的、笨拙的双唇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嘘!……你什么也别说……一会儿你会跟我讲的,不是吗?……我们一道商量该采取的办法……” 她再次拥抱他。尽管她身材娇小,肌肉却蕴藏着无可争辩的力量。于是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地毯上。 “把我要了吧,朱斯坦!我早就盼着这一时刻,我求求你!” 他一阵晕眩,神魂颠倒。他把手放在她那热乎乎的臀部上,猛地一下占有了她。她发出一声尖叫,三十二三岁的她还是个处女,他自觉羞愧难当,但她紧紧地搂着他,使他无法脱身,甚至无法喘气。 当她终于允许他抬起头时,他看见地毯上有一双男人的脚。再往上看腿、上衣,最后看到博得蓝先生面无表情的脸。 他笨手笨脚地爬起来,德娜瓦小姐又在地上躺了一会才慢慢把卷到肚子上的连衣裙放下来。 “请原谅,博得蓝先生……” 他如梦初醒,醒悟到自己处境的狼狈,省悟到刚才这一幕以及从威尼斯乘火车以来的种种行经的荒诞不经,看清了自己的或许还包括别人的荒唐不羁的生活。 就像面对米姆诺那记耳光一样,他没有思考的余地,一时也难以自制,他扑向窗口,笨拙地推开窗户,迈出了一条腿。下雨了,地面湿漉漉的。他突然听到一声叫喊,几乎与刚才他与德娜瓦相融之时的叫喊声相同。在一片混乱中,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瘦小身影,一个小姑娘一边吮着蛋卷奶油冰淇凌,一边向他挥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