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情杀案》 一、纯种的小牛 梅格雷在五月的一个下午来到座落在荷兰北端地势很低的海岸旁的那个小城市德尔夫齐尔,当时对那件事情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有一个叫让.杜克洛的人,他是南希大学的教授,在北欧各国作讲学旅行。他在德尔夫齐尔是海军军官学校教师波平加先生的客人,可那位波平加先生却被人杀害了。尽管那位法国教授不能被称为嫌疑犯,然而他还是被要求不要离开这个城市,待着听候荷兰警方处理。 除了让·杜克洛自己转交的一份相当混乱的报告以外,这几乎是梅格雷所知道的全部情况了。他马上通知南希大学,学校当局要求巴黎司法警察局派一个人到当地去。 这与其说是官方的,倒不如说是半官方的工作,正好适合梅格雷去做。他为了使他的身分显得更加非正式,并不采取任何步骤,预先通知荷兰警察当局他在前来。 让·杜克洛的报告结尾列了一张主要有关人员的名单。梅格雷在他旅行的最后半个钟头里一直在考虑这张名单: 孔拉德·波平加,受害者,四十二岁,以前是商船的船长,生前在德尔夫齐尔的那所海军军官学校里教学员。已婚。无子女。能流利地讲英语和德语,法语也讲得相当好。 莉斯贝特·波平加,他的妻子。阿姆斯特丹一所公立中等学校校长的女儿,一位很有文化的妇女,全面掌握法语。 阿内伊·范·埃尔斯特,莉斯贝特的妹妹,在德尔夫齐尔逗留儿个星期,最近才取得法学士学位。二十四岁。懂一点法语,可是讲得很差。 维南德斯一家,这一家人住在隔壁。卡尔·维南德斯在海军军官学校里教数学。妻子和两个孩子。不懂法语。 贝彻·利文斯,十八岁,一个纯种牛饲养者的女儿,两次去巴黎。法语相当好。 这些名字并没有使梅格雷获得任何东西。他旅行了整整一宿加上半个白天,并不感到特别起劲。 一开始,他就感到德尔夫齐尔叫人忐忑不安。 黎明时分,他发现自己在隆隆的火车声中穿过遍地都是郁金香的传统的荷兰。后来,出现了阿姆斯特丹,这他早已认识了。可是德伦特,一片无边无际的长满石南的荒野,却把他冷不防地吓了一跳。一条二十英里长的被一条条运河分割开的地平线。 他这会儿遇到的是同一般荷兰明信片上的景象毫不相关的地方。比他以前所想像的任何地方具有浓郁得多的北欧色彩。 一个小城市。顶多十到十五条铺着美丽的红砖的街道,那种砖就是通常铺在厨房里地上的。低低的砖房,装饰着大量油漆得色彩鲜亮、艳丽的木雕结构。 整个地方像一件玩具,由于周围环绕着堤坝,所以看起来更像了。堤坝上装着一扇扇沉重的闸门,春天涨潮的时候,那些闸门全都关上。 堤坝外面是埃姆斯三角湾,港湾外面是北海,一长条像银色缎带似的海水。一艘艘船在码头的起重机下卸货。在一条条运河中有数不清的帆船,像驳船那么大、那么笨重,可是建造得足以应付公海上的航行。 阳光灿烂。火车站站长戴着一顶可爱的橘红色帽子,他无意识地举起一只手,放到帽子边上,向那个不认识的旅客敬礼。 车站对面有一家咖啡馆。梅格雷走进去,可是他不敢坐下。倒不仅仅是因为那儿擦洗得像最体面的餐厅那样干净,而是因为有一股地道的家庭气氛。 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满用铁丝框夹着的晨报。老板本来同两个顾客在一起喝啤酒,走过来欢迎他的新顾客。 “你会讲法语吗?”梅格雷问。 老板摇摇头,稍微显出一点困窘的神情。 “给我来杯啤酒……啤酒!” 坐下以后,他又一次看看杜克洛教授的那张名单。不知什么缘故,在他看来,最后一个姓名似乎最有希望。他把那个姓名给老板看,还念了两、三遍。 “利文斯。”※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三个人开始交谈。后来,他们中有一个人站起身来,一个戴着一顶捕鱼人帽子的、身材魁梧的家伙,他招呼梅格雷跟他走。探长还没有兑换荷兰钱。他掏出一张一百法郎面额的纸币,老板摇摇手,不接受。 “明天!……明天!” 明天!这样,他还得再来…… 可不是,气氛当然是亲切的,一切都那么简单和坦率。没有一句话,梅格雷的向导带着他穿过这个小城市的一条条街道。左边,一个大棚屋里堆满了旧锚、绳索、一节节锚链、救生圈和罗盘。航海用品一直堆到台阶上。再过去,一个制帆者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干活儿。 一家糖果店的橱窗陈列着大量的巧克力和形形色色的糖果,以供选购。 “会讲英语吗?” 梅格雷摇摇头。 “德语?” 梅格雷又摇摇头,那个人看列这个动作后,又默不作声了。在那条街道的尽头,开始出现广阔的原野。绿油油的草地。一条运河,大部分河面都被从北方国家运来的、浮着的树干遮住了,那些树干等待着被拖到内地各个目的地去。 远处,一溜儿长长的釉瓦屋顶。 “利文斯!”那人一边说,一边指指屋顶,“在那儿,先生……” 这个向导为了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人走了将近一刻钟路。梅格雷尽最大努力对他表示了感谢,然后独自个儿继续前进。 天空晴朗,空气异乎寻常地清新。探长顺着一个木材堆放场的边缘一路走去。木材堆放场里的木材——橡木啊、桃花心木啊,还有柚木——堆得跟房子一样高。 有一艘船系泊在岸旁。孩子们在附近玩耍。接下来,有半英里多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儿。运河里,树干更多了。田野上到处有白栏杆。这儿、那儿形体优美的母牛在吃草。然后是利文斯的畜牧场。 梅格雷在这儿遇到了另一件他没有料想到的事情。那个词儿“畜牧场”在这儿另有意义,不同于他所习惯的那个意思。在他的心目中,那个词儿是指一所草屋、一个粪堆、一群喽喽叫的母鸡和嘎嘎叫的母鹅。 他这会儿来到一幢漂亮的新建筑物前,房子座落在一个盛开着鲜花的大花园中央。一切都是整洁、平静和安宁的。正对着这幢房子的运河上,有一艘桃花心木制造的划艇。大门旁,停着一辆女式自行车,车身上镀满镍。 他白费劲儿去找门铃,喊叫,根本没有人回答。一条狗开始叫了。 房子左边有一幢长长的建筑物带着一扇扇整齐的窗子,然而却没有窗帘。要不是拾掇得那么干净,油漆得那么明显地讲究色彩效果的话,你会把它当作一个牲口棚。 建筑物里传来一阵眸眸的叫声。梅格雷绕过一个个花坛走过去,发现自己正好在向一扇敞开的门望进去。 那幢建筑物尽管同住房一样干净,实际上是一个母牛棚。处处都是红砖,叫人感到一种温暖的光亮,甚至一种豪华的感觉。处处有明沟,作为排水设备。巧妙的机械装置控制着槽里的饲料。 每一个分隔栏后部有一个滑轮,梅格雷后来才发现滑轮的用处。那是在挤奶的时候用来固定母牛的尾巴,免得脏东西溅进牛奶。 棚里光线暗淡。所有的母牛都不在,只有一头除外,它侧躺在第一个分隔栏里。 一个年轻的姑娘走到上门的客人面前,开始用荷兰语讲话。 “利文斯小姐?……” “是我……你是法国人吗?” 她说话的时候,向母牛望着。她的微笑稍微带着一点儿梅格雷没有一下子就弄明白的讽刺意味。 另一件同他事先的设想相抵触的是贝彻·利文斯穿着一双黑长筒橡皮靴,这使她显出一副骑手的气派。 她穿着一身绿绸衣服,不过衣服几乎被一件医院里的护士穿的那种白工作衣完全盖住了。一张红润的脸,也许太红润了。健康而开朗的微笑,可是缺乏神秘性。瓷蓝色的大眼睛、红头发。 起初,她看来好像要找到恰当的法语词儿有点困难,不过很快就运用自如,对答如流了。 “你要跟我爸爸谈话吗?” “不。跟你。” 她差一点没笑出声来。 “我想你不得不放弃跟我谈话的打算……我爸爸上格罗宁根【注】去了,他在今天黄昏以前是不会回来的。我们的两个工人在运河旁,去运煤了。那个女佣人去买东西了……这头可怜的母牛偏偏挑中这个时候生小牛。我们压根儿没有料想到,要不,再怎么也不会撇下我一个人在家里。” 【注】格罗宁根:荷兰东北部格罗宁根省的省会——棒槌学堂注 她靠在一个起锚机上,那是她早已准备着的,万一母牛生产需要帮助,就可以用上了。 外面,阳光灿烂,她穿的那双长筒靴闪着反光,在幽暗的光线中闪闪发亮,好像上过清漆似的。她那双手是粉红色的,长得胖乎乎,手指甲仔细地修剪过。 “关于孔拉德·波平加的事情……”梅格雷开始说。 可是她皱起了眉头。那头母牛痛苦地勉强站起来,接着又倒在地上。 “我们来啦……你愿意帮我忙吗?” 她一把抓起她早就摆在那儿准备派用场的橡皮手套。 梅格雷就是这样一边帮助一头弗里斯兰【注】纯种牛出世,更确切地说,是一边当那个能干的姑娘的助手(她的从容不迫的动作表明她既精于运动,又精于畜牧业)一边开始他的调查的。 【注】弗里斯兰:荷兰北部一省,以畜牧业闻名于世——棒槌学堂注 半个钟头以后,他和贝彻把身子弯在一个铜自来水龙头上洗手和胳膊,一直洗到胳膊肘那儿。 “我想这是你第一回干这种活儿……” “正是。” 她十八岁。至少杜克洛是这么说的。她一脱掉她身上那件白工作服,她的绸衣服就显示出她的圆滚滚的身段。也许阳光使她越发引人注目,不过,不用说,她看来是那种使男人晕头转向的女人。 “进屋去。咱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谈。” 女佣人已经回来了。客厅里,气氛严肃,甚至有一点儿阴郁,可是优雅而舒适。一块块小小的窗格玻璃带一点淡淡的粉红色,另一件东西对梅格雷来说却是新鲜玩意儿。 满满一书橱书。许多养牛的书、兽医外科学手册。墙上挂着在一些国际展览会中获得的金质奖章和奖状。在那些书中有克洛代尔【注】、安德烈·纪德【注】和瓦莱里【注】的最近著作…… 【注】克洛代尔(1888——1955):法国诗人、剧作家。曾任驻中国领事。是19世纪末象征主义诗歌的后继者。 安德烈·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早期作品带有象征主义色彩,所写小说在西方产生过很大的影响,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得者。 瓦莱里(1871——1946):法国诗人,诗风受19世纪象征主义影响,他的十四行诗最有名。 贝彻的微笑是卖弄风情的。 “你要看看我的房间吗?” 她仔细地打量着他,观察她的卧房给他造成的印象。按床这个字的通常的意义来说,卧房里没有床,可是有一张套着青紫色套子的长沙发。四面墙上裱糊着法国儒雅厂出品的印花布。书架上有更多的书。一个从巴黎买来的玩具娃娃,穿着华丽的衣服。 这几乎可以称为香闺,可是显得有一点儿沉重、结实和笨拙。 “很像巴黎,对不对?” “告诉我上礼拜出了什么事情。” 贝彻的脸上笼罩着愁云了,不过不太密。还不足以使人认为她把这个事件当作一件很悲惨的事情。不,她当然不把这件事情摆在心上。要不,她就不会这么骄傲地让人看她的卧房了。 “你喝点茶好吗?” 他们面对面坐着。他们中间的那把茶壶上套着保暖罩。 贝彻仍然不得不时不时地要想出一个恰当的词儿。实际上,她不仅要想出,而且她拿了一本词典,而且有时候她为了要找一个她所要的正确的措词,只得长时间的停顿。※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一艘挂着一片大灰帆的船在运河里慢腾腾地滑过去。几乎没有一丝风,所以船是靠撑篙子航行的,它在把部分河面堵塞住的木料中间觅路前进。 “你还没有上波平加家去过?” “我一个钟头以前才到,到现在为止,我的时间都奉献给养牛事业了。” “可不是……孔拉德是个可爱的人,真的很可爱……他在海洋上待了许多年,到过世界各国。他得到商船船长执照后不久就结婚了。为了他的妻子,他放弃了航海生活,接受在海军军官学校里担任职务。相当沉闷……早先,他有一艘游艇,可是波平加太太怕水,结果他把游艇卖掉了……打那以后,他在运河上只有一艘小船了……你来的时候,看到我那艘吗?……跟他的那艘简直是一模一样……黄昏,他经常私人给几个学生上课。他工作很勤奋。” “他的长相怎样?” 她一下子没有听懂。后来,她去拿了一张相片来。相片上是个高高的圆脸男人,清澈的灰眼睛,剪个平头,看来好像身体健康、性情温和。 “这就是孔拉德。你想不到他四十岁了吧,对不对?……他妻子年纪大一些。也许四十五岁……我想你会看到她的。她完全不同。观点截然不同。不用说,这儿人人都是新教徒,不过莉斯贝特·波平加属于一切教派中那个最严格的教派。她非常保守……” “一个活跃的女人?” “是的,非常活跃。凡是为慈善事业办的组织,她都是主席。” “所以你不喜欢她?” “我当然喜欢……可是……这很难解释……她爸爸是校长,而我只是牧场主的女儿。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不管怎样,她总是很可爱和亲切的……” “现在呢?……出了什么事情?” “我们经常在这儿举行演讲会。这儿是个只有五千人的小城市,可是尽管这样,我们希望跟正在发生的一切保持接触。上礼拜四,我们听南希大学杜克洛教授的演讲。你当然认识他……” 不料梅格雷告诉她他不认识,这却使她感到惊奇,因为她原来以为那位教授是法国文化的名人之一。 “一个了不起的律师。他精通犯罪学和犯罪心理学……他跟我们讲犯罪的责任,罪犯的责任?这么说对吗?我要是讲错了法语的话,就打断我的话。 “波平加太太是这个团体的主席,讲演者总是待在她的家里。她时常邀请人们到她家去跟他们谈谈。这一回讲演结束以后,她又这么办了。不是一个真正的聚会。只有几个朋友……有杜克洛教授、孔拉德·波平加和他的妻子,维南德斯带着他妻子和孩子们,最后还有我。” “什么时间?” “相当晚了。约摸十点光景。 “波平加家离这儿半英里,也在阿姆斯特迪普河旁……阿姆斯特迪普河就是你坐在那儿就能看到的那条运河……当时我们用了茶点,还有一点儿法国白兰地。孔拉德开了收音机。啊,我忘了——阿内伊也在那儿,就是波平加太太的妹妹。她是律师……孔拉德要跳舞,我们就卷起了地毯……维南德斯两口子因为带着孩子,所以早走——那个小的已经开始哭了。他们住在隔壁……将近午夜的时候,阿内伊说她累了。接着我就去拿我的自行车。孔拉德也去拿他的。他送我回家。我爸爸在家里等我……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们才听到这件事情。消息已经传遍德尔夫齐尔了……我认为那不是我的过错……孔拉德到家后,他去把自行车放在房子后面的棚屋里。有人用左轮手枪开了一枪,他倒在地上。他张开了嘴,可是来不及说话就死了。” 她擦掉一滴眼泪;在她光滑的、红得像只熟透了的苹果的脸颊上,眼泪显得不相称。 “就是这些?” “可不是。侦探们从格罗宁根赶来带助当地的警察……他们得出了结论,那一枪是从房子里向外开的。看来好像教授被人看到手里拿着左轮手枪从楼上走下来……就是那把杀死了孔拉德的左轮手枪。” “让·杜克洛教授吗?” “可不是。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不放他走的原因。” “这么说,在作案的时候,除了波平加太太、她妹妹阿内伊和杜克洛教授以外,房子里没有别人?” “是啊!” “那个黄昏,就是他们三个人,加上维南德斯一家子、你和孔拉德?” “还有科尔。我刚才把他忘了。” “科尔?” “那是科内利于斯的简称。他是海军军官学校的学员,经常听孔拉德私人讲课。” “他什么时候走的?” ‘跟我们同一个时候——我的意思是说孔拉德和我。他没有把自行车带来。我们在一起走了一会儿,接着我们跳上自行车,离开他——你要糖吗?” 茶杯里的茶热气腾腾。一辆汽车开到通往前门的三瞪台阶前。一刹那后,一个男人走进房间。他是个高个子,阔肩膀、头发灰白、神情严肃的人。 他的动作有点儿笨重,这越发使他显得沉着了。 那是畜牧场主利文斯。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等着他女儿把他介绍给那个来访者。介绍完毕后,他亲切地跟梅格雷握手,可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爸爸不会讲法语。”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呷着茶,仍然站在那儿,在这段时间里,她用荷兰话告诉他小牛已经生下来了。 她一定也告诉了他,这次给母牛助产,梅格雷也有一份功劳,因为他带着惊奇而夹着嘲讽的神情望着探长。后来,他生硬地告别以后,迈着大步到母牛棚去了。 “他们逮捕杜克洛教授了吗?”他一走,梅格雷就问。 “没有。他待在范·哈塞尔特旅馆。他们采取的措施只是派了一个警察在那儿。” “他们怎么处理那具尸体的?” “他们把尸体运到格罗宁根去了。离这儿二十英里。一个有十万人口的大城市,有一所大学,杜克洛上一天在那儿讲了一次学……真可怕,是不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毫无疑问,是可怕的。不过,很难感觉到,也许是因为这种平静的气氛,梅格雷坐在那儿的舒适的房间和杯子里热气腾腾的茶。事实上,这地方整个儿是“可怕”的对立面。一个似乎轻轻地放在海滨的、玩具似的小城市。 从窗口探出身去,你就可以看到一艘正在卸货的商船的烟囱和桥楼高耸在红釉瓦的屋顶上。埃姆斯河上,一艘艘船在慢腾腾地向大洋滑过去。 “孔拉德时常送你回家吗?” “只要我上他家去……他和我是好朋友。” “波平加太太不忌妒吗?” 梅格雷的眼光落到贝彻的富于诱惑力的胸脯上,这个事实偶然地促使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 “我说不上……这样的相送……在夜晚……” 她哈哈大笑,露出一排健康的牙齿。 “这在荷兰是相当普通的。科尔也时常送我回家。” “他没有爱上你吗?” 她不置可否,却格格地笑起来了。这就是回答。一种自鸣得意的格格的笑声。 她爸爸在窗口外走过,抱看那头小牛,好像它是个娃娃似的。接着他把它放下来,让它站在草地上有阳光的地方。 那头牲口用细细的腿站着,摇摇晃晃,几乎跪下,突然神气地走了四、五码,接着一动也不动地站住脚。 “孔拉德吻过你吗?” 又是一阵格格的笑声,可是这一回她稍微有点脸红。 “吻过。” “科尔呢?” 这一回,她想规避了。她眼望着别处,犹豫不决,可是终于说:“吻过。他也吻过……不过,你干吗要问呢?”她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情。难道她希望梅格雷也学样,吻她吗? 她爸爸在外面叫她。她打开窗子;他们用荷兰话谈了一会儿。她把头从窗外缩回来的时候,就说:“对不起……我得进城去请市长来。关于小牛的血统表的事情。他得当证人,这是很重要的……你回德尔夫齐尔吗?” 他们一起走出去。她抓着她那辆镀镍的自行车的车把,一路推过去。她走路的时候,屁股稍微有一点儿摇摆,那个屁股已经像妇人的一样肥大了。 “外面的天气多可爱啊,对不对?可怜的孔拉德再怎么也……浴场明天开放了。他过去天天洗海水浴。他可以在水里待一个钟头……” 梅格雷走在她身旁,眼睛盯着地面。 二、浴盆里的帽子 梅格雷始终对人比对地方更感兴趣,可是这一回他注意到这地方某些确切的细节;后来,这些细节变得大有用处。要不是他运气好,碰巧这么干的话,那只有归功于他的眼力了。 从利文斯的畜牧场到波平加家只有约摸一千二百码光景。两幢房子都在运河旁;从这一幢到那一幢,最短的路是纤路。自从埃姆斯运河修成,把德尔夫齐尔和格鲁宁根连接起来以后,这条运河现在使用得少了,因为埃姆斯运河大得多。 这条运河,阿姆斯特迪普运河,是条弯弯曲曲的、浑浊的运河,在两岸美丽的树荫笼罩下,除了运木料和一些比较小的船航行外,简直不使用了。 这儿、那儿有一片片畜牧场。一个修船工人的堆放场…… 从波平加家上利文斯家去,你首先要走过维南德斯的别墅前,两幢房子只隔开三十码。然后是一幢正在盖的房子。然后是一大片荒地,在这以后,是那个堆着一堆堆树干的木料场。 过了木料场,运河在那儿弯曲了一下,然后又是一片空地。从那儿,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波平加家的一扇扇窗子和——稍微偏左——高耸在城市另一面的白灯塔。 梅格雷抬头望着灯塔,接着问:“灯光照到这一边来吗?” “灯光转过来的时候,就照到这边了。灯光是旋转的。” “这么说,在夜晚,灯光就照亮这段纤路了?” “是的,”她笑了笑,又说,好像这使她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 “我想,撵走了许多谈情说爱的男女!”梅格雷咕哝。 他们马上要走到波平加家门前了,她找了个要抄近路的借口,离开了他,而实际上是为了不要让别人看到她跟他在一起。 梅格雷没有站住脚。那是一幢新式砖房,前面有个小花园,后面是菜园。右面是条小路,左面一片空地。 他情愿回城里去,只要走五百码就行了。来到了把运河和海港隔开的闸门前,他站住脚。海港里姗来般往,好不热闹,吨位从一吨到三百吨的;余排着快速前进。 左面是范·哈塞尔特旅馆。他走进去。 一个光线暗淡的大房间,周围是上过清漆的 护壁板。房间里飘浮着一股啤酒、杜松子酒和地板蜡的混合味儿。一张大尺寸的弹子桌。一张放满报纸、有铜栏杆的桌子。 梅格雷一跨进这个房间,有个人就站起身,从他所坐的角落里向前走来。 “你是法国警察局派来的人吗?” 他是个高个子,瘦得皮包骨头,一张长脸,相貌引人注目,戴着一副角边眼镜,头发浓密得像刷子。 “我想你就是杜克洛教授吧?”梅格雷回答。 他没有想到杜洛克这么年轻。教授可能在三十五岁到三十八岁之间,年纪不可能更大了。不过,他身上有一种神情奇怪地引起梅格雷的注意。 “我想,你是从南希来的?” “那就是说,我在那儿当教授。社会学……” “可是你并不是在法国出生的吧?” 他们已经在斗嘴了。 “在瑞士,法语地区。我现在可是个入了籍的法国公民。我在巴黎和蒙彼利埃【注】获得学位。” 【注】蒙彼利埃:法国南部埃罗省工商业城市,有建于1289年的蒙彼利埃大学——棒槌学堂注 “你是个新教徒吗?” “是什么引起你这么想的?” 这倒很难说。不管怎样,这明摆在这个人的脸上。杜克洛属于探长知道得很清楚的那种类型。 科学头脑的人。为学习而学习。抽象的概念。在他的走路姿态和动作中,毫无疑问,也在他的行为中,有一种严峻的神情。同许多国家有接触。这种人特别喜爱讲学,开会,同国外的同行通信。 一望可知,他神经质,要是这个词儿可以用在一个五官简直不动的人的身上的话。他刚才坐的地方的那张桌子上摆着一瓶矿泉水。还凌乱地摊着大部头的书和纸。 “我没看到有警察守在这儿。” “我向他们保证,我不会离开旅馆的……不过,我想指出埃姆登【注】、汉堡【注】和别的地方的许多文学和科学团体都在盼望我去。我已经约定了许多场讲演,在我……” 【注】:埃姆登:联邦德国海港城市。 汉堡:联邦德国主要海港城市——棒槌学堂注 一个相当壮实的女人走出来,显然是老板娘。杜克洛用荷兰语向她说明,来看他的人是谁。 “我当时想还是要求派一个侦探来的好,尽管,事实上,我完全有希望自己来打破这个谜团。” “也许你会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情况……” 梅格雷靠在他的椅子上,吩咐“一杯澎尔斯【注】……请来大杯……” 【注】:一种啤酒的牌子——棒槌学堂注 “首先,这儿有几张按比例精确地绘制的平面图。一式两份,所以我能给你一份。第一张是波平加家的底层——左面是通道,右面是客厅,后面是餐室。紧接着餐室后部的是厨房,厨房背后,另外有一间棚屋,波平加在那儿放自行车和在冬天搁他那艘船。” “我想,当时你们都在客厅里?” “是的,一直都在,除了波平加太太出去两回,她妹妹阿内伊出去一回,到厨房里去照看茶,因为女佣人已经去睡了……这是二楼——后部是浴室,正好在厨房上面。前面是两个房间;左面,波平加夫妇的卧房;右面,一间小书房,里面摆着一张长沙发,阿内伊就睡在那儿。另一个卧房——在餐室上面——归我用。” “指给我看,比较可信的是可能从哪扇窗子里开的枪。” “从我的卧房里的那扇窗子里、浴室的窗子里,要不,就是从楼下餐厅的窗子里。” “告诉我,那天黄昏有过哪些事情。” “他的讲演非常成功。我是在这家旅馆里讲的。他们有一个很好的房间,就是派这种用处的。来瞧瞧……” 他带着梅格雷穿过旅馆的门厅,走进一个挂着纸花环的长房间,那是用来举行为慈善事业募捐的舞会、宴会和业余演出的。在房间的一头,讲台后面,挂着卜一幅垂幕,幕上画着城堡的庭园。 “后来,我们向阿姆斯特迪普运河走回去,”教授说,领头走回咖啡室。 “顺着码头?你能告诉我你们走路的时候确切的次序吗?” “我跟波平加太太走在头里……她是个极有文化修养的女人……孔拉德·波平加跟在后面,他在跟那个畜牧场主的女儿,一个小白痴调情。她什么都不懂,只会敞牙咧嘴地笑和格格地笑。我的讲演她从头到尾当然一个字也听不懂。在他们背后是维南德斯一家子、阿内伊和波平加那个年轻的学生。一个脸色苍白、讲不出特征的孩子,关于他,我没法告诉你什么。” “你们已经走到房子……” “我想你已经听人谈起过我的讲演。我讲的是罪犯对他们的行为所负的责任。波平加太太的妹妹刚获得学位,一下学期要去实习,问我几个问题,这使我们谈到了这样一个题目:一个律师在刑事诉讼中怎样发挥他的作用。接下来,我们讨论了科学的侦探法,我记得劝她读那位维也纳教授格罗兹的著作。我坚持说,在现代的情况下,科学化的犯罪是无法侦破的。我详细地谈了指纹、各种剩下的东西的分析和可以从它们得出来的有限的结论……另一方面,孔拉德·波平加坚持要我们听无线电收音机。” 梅格雷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他赢了,我们就此只得听爵士音乐。波平加拿来一瓶法国白兰地;他看到一个法国人竟然拒绝白兰地,感到惊奇。他喝了一点儿;那个养牛的姑娘也喝了一点儿。他们的兴致高极了……他们跳舞。波平加简直乐得像发了狂似的。我听到他说:‘像在巴黎吗?’” “你不喜欢他!”梅格雷说。 “他除了健康和肌肉以外,身上别的东西当然不多了。维南德斯可不一样。尽管他的专长是数学,他却不狭窄;他津津有味地听我们谈话……后来,一个娃娃开始哭了,维南德斯就走了……那个畜牧场主的女儿哈哈地笑,格格地笑,越发笑得厉害了……孔拉德提出送她回家。他们跟那个他们叫科尔的孩子一起离开,他们骑着自行车走的……波平加太太带我上楼,我坐在卧房里,为我正在写的一部书拣出几篇论文,作了一些笔记。按下来,我突然听到一声枪响。声音是那么近,听起来可能就在房里……我冲出去。浴室门半开着,我跑进去。窗子敞开着。有个人在花园附近的自行车的棚屋里呻吟……” “浴室里的灯开着吗?” “没有……我从窗口探出身去,我这么干的时候,手碰到一把左轮手枪的枪柄。我没有想我在做什么,就把那把枪拿在手里了……我只能看出有一个人的身影倒在地上……我转过身去,跑下楼去,在半路上遇到波平加太太。她也听到了枪声,相当惊慌。我们一起往下跑,走过一半厨房的时候,阿内伊赶上了我们。她像发了狂似的直奔下来,只穿了……连裤内衣!你跟她熟悉以后,这件事情就会向你表示更多的意义……” “波平加呢?” “他眼看要咽气了。他用加双神情慌乱的大眼睛望着我们,一只手紧紧地按在胸前……我想他要说话……可是我刚试着抬起他,他的身子就在我的怀里僵硬了……他死了,子弹打穿了心脏。” “这就是你知道的一切吗?" “我们打电话给警察局和医生。我们去叫维南德斯,他来帮我们忙……我感觉到周围有某种尴尬气氛,接着我突然发觉别人看到我拿着那把左轮手枪。警察提醒我注意这个事实,还要求我说明情况。他们有礼貌地要求我留在当地,等候他们处理。” “那是六天以前,对不对?” “可不是。打那以后,我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这当然是个问题喽……瞧这些纸……不管怎样,我觉得自己有进展。” 梅格雷敲掉烟斗里的烟叶,并不对教授提到的那些纸瞟上一眼。 “你是被限制在旅馆里?” “实际上,我情愿得到这样的处理。我希望避免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波平加深受他的学生们喜爱;上街去,不可能不在每个街角上遇到他们。” “他们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极少。不过,阿内伊把任何她认为可能有用的信息带给我。她也在研究这个案件,而且抱着弄清真相的希望,尽管在我看来,她的工作方法不够有条有理……她告诉我浴盆有一个盖子,放下来后可以作为熨衣服板。案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揭起浴盆盖的时候,发现浴盆里放着一顶帽子,就是这一带的水手都戴的那种有帽檐的帽子。以前从来没育人在房子里着到过那顶帽子……又在底层仔细地作了检查,终于在餐室地毯上找到一个雪茄烟头。烟叶很黑——我想,是马尼拉烟叶。那天夜晚,在这幢房子里待过的人没有一个有抽这种雪茄烟的习惯。至于我,我压根儿不抽……这倒是件有意思的事情——晚餐以后,餐室马上打扫过的嘛……” “你根据什么推断?” “什么也没有,”让·杜克洛冷冰冰地说,“我会在一定的时候得出结论的。我得抱歉,劳你驾这么长途旅行。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们派一个不懂荷兰语的人来,真叫我感到惊奇,……我真的认为你也许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除非他们采取什么对我不利的行动,需要提出正式的抗议。” 梅格雷用一个手指头在他的鼻子上摸来摸去,流露出不折不扣的可爱的微笑。 “你结婚了吗,杜克洛先生?” “没有。”※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在你前几天到这儿来以前,你从来没有遇到过波平加夫妇、阿内伊,或者这儿的任何别人吗?” “我们互相完全不认识,不过,由于我的声望,他们当然知道我。” “当然……当然……” 接着梅格雷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几张平面图副本,塞进衣兜,碰碰他的礼帽的帽檐,踱出去了。 警察局是一幢新式建筑物,光线明亮,干净而舒适。他们在盼望梅格雷。火车站站长已经告诉他们,他到了,然而他们感到惊奇,他还没有露脸。 他迈着大步走进去,好像他属于这个地方似的,脱掉他的薄大衣,把大衣和帽子撂在一张椅子上。 那个从格罗宁根被派来负责这件案子的侦探,讲法语讲得很慢,而且带有一点儿学究气。他是个高个子,一头金发,身材瘦削,态度极为亲切,一边说话,一边点头,那副神情好像在说: “你了解的,对不对?……我可以肯定,咱们会合得来的……” 不过,事实上,是梅格雷先开头谈案子的。 “你既然已经来了六天,”他说,“你也许把一切时间都查对过了吧?……” “什么时间?” “譬如说,孔拉德·波平加送贝彻小姐回家,再回转他那幢房子,需要多少时间,知道这个时间是很有意思的。还有别的事情。我希望知道贝彻小姐进屋的确切时间……还有年轻的科尔什么时候走上教练船的舷梯的——我希望有个值班的人能告诉你。” 那个荷兰人一副尴尬相。他突然站起身来,好像刚想起什么似的,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拿着一顶水手帽走回来,那顶帽子看来不止一回经受过风吹雨打了。接着他带着夸张的庄严神情说: “我们已经发现帽子的主人是谁了。这就是在浴盆里发现的那顶帽子。它属于——属于一个我们管他叫巴斯的人……意思跟老板差不多……” 梅格雷在听吗? “我们没有逮捕他,因为我们想还是监视他的行动比较好。再说,他在这个地区很得人心……你知道埃姆斯河口吗?……从北海过来,你会遇到几个沙地的小岛,它们几乎完全被昼夜两次潮水所淹没。它们离开这儿约摸七英里光景……其中有一座叫沃屈姆,巴斯就住在那座岛上。他一家人都在那儿,还有几个人帮他干活儿。他心血来潮,要利用那片地方养牛……他因为管理灯塔,还从政府那儿得到一笔小小的收入。他还被称为沃屈姆市长,那儿所有的居民就是他和他的那些人……他有一艘汽艇,他到德尔夫齐尔来就开汽艇……” 梅格雷要是对这些话感兴趣的话,从他的神情里可看不出。 “他是个怪人——约摸六十岁光景,身子结实得像铁打的。他的三个儿子个个跟他们的爸爸一样,都是干没本钱买卖的……你瞧……嘿,事情是这样的……尽管我们不大谈这种事情,因为我们不得不只当没看到……我想你是知道的,开到这儿的船只大多数是从里加或者芬兰运木料来的。有的货物堆在甲板上。船长接到这样的命令:他们要是遇到坏天气的话,就把一些堆在甲板上的货物扔在海里。免得船只万一出事……你懂得我说话的意思吗?” 梅格雷也许懂,也许不懂。 “他是个狡猾的家伙,那个巴斯。他认识所有来到这儿的船只的船长,他可以跟他们一起弄虚作假,骗取财物。船长们通常可以找个借口,扔掉一些他们的货物,而下一次的潮水把货物冲到沃屈姆岛上。那个巴斯跟船长们各得一半……在浴盆里找到的就是他的帽子……只有一件事情有点对不上号。他是抽烟斗的。从来不抽任何别的玩意儿……不过,当然啦,也许还有人跟他在一起……” “就是这些吗?” “波平加先生到处都有朋友——更确切地说,是他从前有——两个礼拜以前,他刚被任命为芬兰驻库尔夫齐尔副领事。”那个瘦削而一头金发的年轻人得意扬扬。他几乎得意得喘着粗气。 “案件发生的那夜,他的船在哪儿?” 回答几乎是嚷出来的:“在德尔夫齐尔……停靠在码头旁!……闸门附近……换句话说,跟那幢房子只隔开五百码。” 梅格雷在他的烟斗里装满烟叶,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时不时地向摊在桌子上的警察报告闷闷不乐地看上一眼,那些报告他一个字也看不懂。 “你没有发现别的什么吗?”他问,双手深深地插在兜里。 他看到那个荷兰侦探脸红,并不感到惊奇。 “你已经知道了?”可是他纠正了自己的话,“当然,你在德尔夫齐尔已经有整整一下午了……我想,是法国方式……”他尴尬地说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应该把这件事情看作有多大的重要性……那是在案件发生第四天以后……波乎加太太来找我们。她说她先去见过牧师,问清楚了她是不是应该说……你看过波平加家吗?……还没有了……我可以给你一张平面图……” “谢谢。我已经有一张了,”探长一边回答,一边从衣兜里取出图来。 那个荷兰侦探吃了一惊,不过仍然说下去:“你看过波平加夫妇的卧房?……从那儿窗口可以看到一小段通往利文斯畜牧场的路。就是每隔十五秒被灯塔光照亮一会儿的那一段。” “波平加太太当时在监视?……忌妒,我想。” “是的,她当时在监视……她看到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向畜牧场蹬去。后来,她丈夫骑回来了……又看到,在他后面只隔开一百码,贝彻·利文斯。” “换句话说,孔拉德·波平加送贝彻到家以后,她又跟着他回来了?……她对这件事情怎么说的?” “谁?” “那个姑娘……贝彻。” “到眼下为止,没说过什么。我并不急于盘问她。你瞧,这的确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你说是忌妒,真是说到点子上了……你瞧,对不对?……而利文斯是市议员这个事实并不能使事情好办些。” “科尔是什么时间上船的?” “这我倒能告诉你。十二点零五分。” “那一枪是什么时间开的?” “差五分……不过,别忘了那顶帽子和雪茄烟头。” “他有自行车吗? “有……这儿人人都有自行车。这很方便。我自己也有……不过,那天黄昏,他没有把车骑来。” “那把左轮手枪检验过了吗?” “检验过了。那是孔拉德·波平加的。一把军用手枪。一直装满了子弹放在他的书桌抽屉里。” “隔开多少距离开的枪?” “约摸六码光景,正好是从浴室窗口到那儿的距离……可是从杜克洛先生的窗口到那儿的距离也一个样……再说,没有什么能证明那一枪是从楼上往下开的。从伤口判断,子弹是从上面下来的,可是波平加也许探出着身子坐在自行车上,要是那样的话,那就几乎是在相同的高度开的枪了……不过,还有浴盆里的那顶帽子……和雪茄……” “让雪茄见鬼去吧!”梅格雷低声咕哝。然后高声说,“波平加太太的妹妹知道她姐姐告诉你的事情吗?” “知道。” “她说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是个很用功的姑娘,不是碎嘴子。她跟别的姑娘不一样。” “她长得很难看吗?” “她确实不漂亮……” “行了。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她长得难看。你刚才有话要说吧?” “她要查出凶手。她在研究这个案子,要求容许她看我们的报告。” 说也凑巧,就在这当儿,她走进来了。她身上的衣服一本正经,显出她的审美观念简直算得上糟糕。她的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公事皮包。她径直到那个格罗宁根侦探面前,开始用荷兰语滔滔不绝地同他说话。要么她没有注意到梅格雷,要么她有意不睬他。 那个荷兰人脸红了,替换着用一只脚支撑他的身子,乱翻文件来掩盖他的困窘。他抬头看梅格雷,提醒她他在场,可是她不接受这个暗示。 最后,他横下心,尴尬地用法语说:“她说你在荷兰领土上盘问任何人是不合法的。” “这位是阿内伊小姐吗?” 她的相貌不端正。嘴太大。然而要不是她那副牙齿全都长得歪歪斜斜的话,她的脸就会不比许多人差劲。不过,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专断,那是跟任何女权主义者的态度一样的。 “当然喽,严格地说,她是对的。不过,我在告诉她,尽管这样,这种事是经常干的。” “阿内伊小姐懂法语,是不是?” “我想懂的。” 那个姑娘把下巴翘得很高,等着他们结束谈话,好像他们的谈话同她没有一点儿关系似的。 “小姐,”梅格雷带着夸张的彬彬有礼的态度说,“我荣幸地自我介绍。巴黎司法警察局梅格雷探长……我唯一想问你的是你对贝彻小姐和她跟科内利于斯那种调情的态度有什么想法。” 她好不容易露出一丝微笑。一种勉强的、腼腆的微笑。她望着梅格雷,接着望望那个荷兰侦探,最后用费劲的法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懂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毫无疑问,她以前从来没有讲过法语,因为她讲得那么费劲,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头发根。 三、码头耗子俱乐部 他们约摸有十一、二个人,穿着针织的蓝工作服,戴着有帽檐的水手帽,穿着上了清漆的木鞋。 他们有几个人靠在城门上,其他一些人坐在系缆柱上;还有一些人干脆站着,他们的肥大的裤子使他们的大腿看起来简直大得异乎寻常。 他们有的抽烟,有的嚼烟叶,可是他们干得最多的是吐唾沫。时不时地有个人会讲个笑话,其他人听到后,会哈哈大笑,拍他们自己的大腿。 离开他们几码远的是一艘艘船,船后面是那座整洁的小城市,安全地待在堤坝的包围圈内。在再远一些的地方,一架起重机在卸一船煤。 梅格雷渐渐走近那些人,有的是时间观察他们,因为起初没有人注意到他沿着码头走来。 他己经知道他们是谁了。那就是说,他已经知道他们就是人们笑着说的码头耗子俱乐部的成员。不过,哪怕没人告诉他,他也会毫不困难地猜到这些水手中的大多数人不管下雨,还是出太阳,天天把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同一个地方,懒洋洋地讲故事,把唾沫吐在地上。 其中有一个是三艘快速大帆船的船主,三艘都是载重四百吨的呱呱叫的帆船,装着备用马达。其中有一艘正在埃姆斯河上迎风斜驶,不久就要驶进德尔夫齐尔海港了。 其他人的地位比较低微。有一个是捻船缝的【注】,看来他好像没有多少船缝可捻。还有一个是一扇不用了的闸门的管理员,可是他照样有戴制服帽的荣誉。 【注】抹船缝就是用旧房绳坡塞船板空隙——棒槌学堂注 有个人站在中央,使其他人都相形见细,倒不仅仅是因为他个子最高、肩膀最阔、脸晒得最红,而是他一下子就让人感到他是最强有力的人物。 木鞋、一件蓝工作服。他头上的那顶帽是崭新的,而且不知什么缘故,看起来挺可笑,好像它在戴它的人的脑袋上还没有安定下来似的。 他是奥斯廷,更加经常被人叫作巴斯,他一边抽着一个短杆陶土烟斗,一边听周围的人谈话。 他的嘴边挂着一丝含糊的微笑。他时不时地移动烟斗,带着更加津津有味的神情从几乎闭着的嘴唇里喷出烟来。 一个小型的厚皮动物。他粗壮而坚实,却有一双神情温和的眼睛。实际上,他这个人身上同时存在着温柔和强硬的气质。他的眼光停留在一艘拴在码头旁的船上,一艘约摸五十英尺长,船型漂亮,显然很牢。可能从前是一艘游艇,现在保养得不好而且很脏——那是他的。 船后面是连绵不断的埃姆斯河,十二、三英里阔,河后面是辽阔的北海。有一个地方有一片淡红的沙地,那是奥斯廷的领土——沃屈姆岛。 白天快要过去了,落日的红光使德尔夫齐尔这个尽是瓷砖的小城市更红了。 奥斯廷的眼睛本来温和地浏览着这片景色,后来集中——可以这么说——在路上走过来的梅格雷身上看了。那双带一点儿绿色的蓝眼睛极小。 有好一会儿,眼睛盯着探长看,一动也不动。后来,巴斯在木鞋跟上敲空他的烟斗,吐了一口唾沫,在他的衣兜里摸什么东西,接着掏出了一个用猪尿泡做的烟叶袋。然后,他那动位置,懒洋洋地背靠在墙上。 从那会儿起,梅格雷无时无刻不感到那个人的眼光对他瞄准着。一种既不专横、又不挑衅的注视。一种平静的然而并不是毫不关心的注视,一种打量、掂估和盘算的注视。 探长同阿内伊和皮伊佩卡姆普——这是那个荷兰侦探的名字——会面以后,先离开警察局。 不久以后,阿内伊胳膊底下夹着公事皮包脚步轻快地走出来了,身子向前探出,好像这个女人在干一件重要的事情,挤不出时间去看看街上在她周围发生的事情似的。 梅格雷没有去打搅她,而是望着巴斯。不过,巴斯的眼光倒一路跟着她,直到她在远处越来越小,最后他的眼光又转过来,对着梅格雷。 接着探长自己也不确切地知道他干吗要这么干,走到那伙人面前,他们一下子都停止谈话了,十几张脸都向他转去,都显出几分惊奇的神情。他对奥斯廷说话了:“对不起,你懂法语吗?” 巴斯并不畏缩。看来他好像在思索。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形容憔悴的水手在说明。 “法国人……法国警察……” 这个场面并不戏剧化,然而是梅格雷经历过的最奇怪的时刻之一。巴斯的眼光在他的脸上逗留了一会儿,他显然在踌躇。 那是毫无疑问的。他想要请探长同他一起到他的船上去。 船上有一个嵌着橡木护壁板的小舱,舱里装着罗盘和罗盘灯。 人人都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等候。最后,奥期廷张开嘴了。接着他突然耸耸肩膀,好像是在说:“真是荒唐的想法。”不过,他没有说这话。他用喉咙深处发出来的沙哑的声音说:“不懂……荷兰语……英语。” 仍然可以看到披着服丧的面纱的阿内伊的侧影,她在穿过运河桥,顺着阿姆斯特迪普运河拐过去。 巴斯发觉梅格雷在看那顶新帽子,可是看来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他的嘴唇上隐隐约约闪过一丝微笑。 梅格雷只要能用他自己的语言同这个人交谈,不惜倾家荡产,哪怕只谈五分钟也行。他在绝望中不顾一切,脱口而出说了几个英语音节,可是法语口音那么重,没有人听得懂一个字。 “不懂……没人懂……”那个刚才插过嘴的、形容憔悴的水手说。 梅格雷闷闷不乐地走开去,感觉到他已经接近谜团的核心,可是完全白费心思,这当儿码头耗子俱乐部的成员们渐渐地恢复交谈了。 几分钟以后,他回头去看那伙人,他们仍然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中闲聊,奥斯廷的脸给残照染得越发红得像火了。 到眼下为止,梅格雷一直处在——可以这么说——这个案件的外围地带,推迟着那次——不可避免是痛苦的——对一个丧事人家的访问。 他按门铃。六点多一点儿。他不知道那是荷兰人吃晚饭的时间,直到他在一个来开门的小佣人的肩膀上面看到两个女人坐在餐室的桌子旁才发觉。 她们两人息忙站起身来,马上但是相当生硬地表示有礼貌的态度。那种礼貌做姑娘的可以从家政学校里学到。 她们两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的。桌子上摆着茶具、几片薄薄的面包和冷肉。尽管光线暗淡,却没有开灯,只有煤气取暖器放射出来的光亮在同越来越浓的暮色较量。※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阿内伊想到开亮电灯,还通知那个佣人拉上窗帘。 “我真抱歉来打搅你们,”梅格雷说,‘尤其是在就餐时间。我不知道……, 波平加太太笨拙地把手向一张扶手椅一挥,困窘地望着周围,她的妹妹悄悄地走到房间最远的角落里。 这个房间很像他在畜牧场待过的那一个。新式家具,不过是一种不带夸张形式的现代风格:柔和的中性颜色,素净和雅致相结合。 “你已经来了……?” 波平加太太的下嘴唇在哆嗦,她不得不把手绢按在她的嘴上,捂住一阵突然的哽咽。阿内伊没有挪动身子。 “我现在不打搅你了,”梅格雷说,“我待会儿再来……” 她叹了口气,坚持留他待着。她花了很大劲儿,勇敢地恢复平静的神态。她一定比她妹妹要大几岁;她长得挺高,而且总的说来,更加女性化。 她的相貌是端正的,不过脸颊过分红了一点儿。她的头发有多处在开始灰白了。她的一举一动流露出受过良好教养的谦让的态度。梅格雷记得她是校长的女儿,而且她以非常有文化修养和能讲几国语言著称。可是这一切不足以使她成为一个老于世故的女人!恰恰相反,她的腼腆的尴尬相完全显示出她是小城市里的居民;明摆着她是那种对一丁点儿事情都会感到震惊的人。 他还记得她属于最严格的新教徒教派,,她通常担任德尔夫齐尔任何慈善组织的主席,还被认为是知识界的领袖。 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过,她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她妹妹,好像求她来搭救似的。 “务必请你原谅,探长……真叫人难以相信,对不对……偏偏是孔拉德……一个受到人人喜爱的人……” 她的眼光落到房间角落里收音机的扬声器上;一看到扬声器,她差一点没哭出声来。 “这是他的主要娱乐,”她结结巴巴地说,“这和他的船,他夏天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上划船消磨黄昏。他工作得很勤奋……谁居然干出这样的事来?” 梅格雷什么话也不说;她继续说下去,脸稍微有点儿红,说话的声调可能是她受到责备后所使用的那种声调。 “我并不控告任何人……我不知道……那就是说,我不愿想……只是警察局认为是杜克洛教授,因为他拿着那把左轮手枪……我真的没有想法……这太可怕了。可是情况就是这样——有人杀了孔拉德……为什么?为什么是他?甚至不是为了抢劫……那么,可能是为了什么呢?” “你跟警察局说你从你的窗口看到……” 她的脸更红了。她站着,一只手撑在茶桌上。 “我当时不知道我该不该讲。我从来没有认为贝彻跟这件事情有什么相干……只是我当时恰巧向窗外看,我看到……我听说最不重要的细节对警察局也可能有帮助……我去问牧师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说我应该说……贝彻是个好姑娘……说真的,我没法想像是谁……可是不管那是谁,那个人应该进疯人院。” 不像贝彻,她用不着寻找词汇。她的法语是流利的,只是稍微带点荷兰口音。 “阿内伊告诉我,你是由于孔拉德的死亡才从巴黎来……这是真的吗?” 她平静得多了。她妹妹仍然坐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梅格雷只能在镜子里看到她。 “我估计你要看看房子吧?” 看来她好像对什么都逆来顺受了,不过她叹了口气,接着说:“你愿意跟……阿内伊一起去吗……?” 那个穿着一身黑的姑娘迈着大步从探长身旁走过,他跟着她走上新铺了地毯的楼梯。这幢房子不可能盖了十年以上,是轻巧地用空心砖和木料盖成的,可是保养和油漆得那么好,可以说是处于十全十美的状态。简直太完美了,叫人想起是装饰品或是模型,而不是真正的住所。 首先打开的是浴室门。那个木盖盖在浴盆上,这样它作为熨衣桌了。梅格雷从窗口探出身去,看到那间放自行车的棚屋、拾掇得很好的菜园,再后面是田野和尽是矮房子的德尔夫齐尔城。极少有超过一层的,没有一所超过两层的。 阿内伊等在门口。 “我听说你也在调查,”梅格雷对她说。 她缩了一下,可是没有回答,急忙转身去开杜克洛教授住过的那个房间的门。 一张铜床。一个油松衣柜。地板上铺着亚麻油地毡。 “这个房间通常是谁住的?”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她要说的话:“我的……我待在这儿的时候。” “你常来吗?” “是的……我……” 那一定是她腼腆。听起来声音好像被闷在喉咙里。她向周围张望,好像要找一条逃走的路似的。 “不过,教授待在这儿,我想你就睡在你姐夫的书房里了?” 她点点头,接着打开门,让他检查书房。一张桌子上堆着书,包括一些关于回转罗盘和用无线电操纵船舶的手册。六分仪。墙上挂着一张张孔拉德·波平加在亚洲和非洲的、穿着大副或者船长制服的相片。 一张套着蓝色棱纹平布沙发套的长沙发。 “你姐姐的房间呢?” “就是隔壁那间。” 有一扇门通往那个房间,还有一扇门通往教授的房间。波平加夫妇的房间里的布置比教授的那间好。床头有一盏雪花石膏灯,波斯地毯的质量也很好。家具是用外国木料做成的。 “当时你在书房里……?”梅格雷轻声轻气地问。 阿内伊点点头。 “你只有通过两个卧房中的一个,才能离开书房……” 又点点头。 “可当时教授在他的房间里,而你姐姐也在她的房间里……” 阿内伊的眼睛睁大了。她张开嘴,惊奇得目瞪口呆。 “你不是设想……?” ‘我什么也不设想,”梅格雷咕哝道,“我只是调查,排除嫌疑。到眼下为止,你是唯一可以合乎逻辑地排除嫌疑的人——那就是说,除非杜克洛或者你姐姐包庇你。” “你……你……” 可是梅格雷继续在对自己说:“杜克洛可以从他的房间里或是从浴室里开枪。那是显而易见的……波平加太太,至于她嘛,可以从浴室里开枪。可是几秒钟后,教授就到了那儿了,他说没有人……他看到她的时候,是过了一会儿她在从她自己的房间里出来……” 阿内伊看来好像在克服她的腼腆。看来这些法律上的考虑好像使她产生信心。那个羽翼未丰的瘦骨嶙峋的女人渐渐成为羽翼丰满的法律系毕业生。 “那一枪可能是在楼下开的,”她说,她的眼睛亮晃晃,她的瘦削的身子绷紧了,“医生说……” “不管他说些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杀死你姐夫的左轮手枪就是杜克洛拿在手里的那一把……当然,除非那个凶手把手枪往上扔进窗口内的窗台上……” “干吗不是呢?” “真的!干吗不是呢?” 接着梅格雷转过身来,不等她带路就从楼梯上走下去;对他来说,看来楼梯好像太狭窄了,一蹬蹬楼梯在他的脚底下吱吱嘎嘎地响, 他发现波平加太太站在餐室里,显然他离开她以后,她没有娜动过。阿内伊跟在他后面走进房间。 “科内利于斯常上这儿来吗?” “几乎天天来。他一礼拜只上三天课,礼拜二、礼拜四和礼拜六。不过,其他的日子,他照样来……他的父母居住在印度……只有一个月以前,他得到他妈去世的消息。不用说,在他接到信好久以前,他妈已经埋葬了……所以我们想方设法……” “贝彻·利文斯呢?” 尴尬的停顿。波平加太太望着阿内伊。阿内伊盯着地板看。 “她从前常来……” “经常?” “是的。” “是你邀请她的吗?” 他们在讨论实质性问题了。梅格雷觉得他有所进展,即使不是在打破谜团方面的话,不管怎样,在了解波平加夫妇的私生活方面是有进展的。 “不……是的……” “她跟你和阿内伊小姐不是一种类型的人,是不是?” “当然,她很年轻……她爸爸是孔拉德的朋友……她会给我们送来苹果、山楂和奶酪。” “她爱上科尔了吗?” “没有。” 回答是明确的。 “你一向不怎么喜欢她,对不?” “我干吗会不喜欢她呢?……一个逗趣的姑娘:只要她一来,满屋子都是她的叽叽呱呱的说话声和喽喽的笑声。更像一只吱吱喳喳的小鸟,你要是懂得我这话的意思的话……” “你认识奥斯廷吗?” “认识。” “他是你丈夫的朋友吗?” “去年他要在船上安装一个新马达,他来征求孔拉德对这件事情的意见。事实上,孔拉德给他画了几张设计图。后来,他们时常一起到沙滩上去打海豹……” 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突然脱口而出:“你在想那顶帽子,也许……他可能……奥斯廷……不可能……”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不。我也没法想那是奥斯廷干的。我没法想是任何人干的。没有人可能要他的命……你压根儿不认识他……他……他……”※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她一边哭,一边转过头去。梅格雷认为还是走的好。她们并没有握手的表示,所以他一路鞠着躬出去,咕哝着对不起。 到了外面,他对运河里升起来的潮湿的寒气感到惊奇。对面的岸上,离开那个修船工的堆放场不远,他看到巴斯在同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说话,显然是教练船上的一个练习生。 他们一起站在幽暗的暮色中。奥斯廷显然在强调地说话。那个年轻人耷拉着脑袋。梅格雷只能看出他那张苍白的、椭圆形的脸,可是他马上作出推断,那是科内利于斯。他看到他的袖子上佩着黑纱后,就完全肯定了。 四、浮在水上的木材 这件事情同机灵无关,也并没有采用一种偷偷摸摸的方式。从头到底,梅格雷始终没有产生过他在暗中监视任何人的感觉。 他刚从波平加的房子里出来,才从那儿走了几步。看到运河对岸两个人,他很自然地站住脚看他们。他并不试图把自己隐藏起来。他就在那儿,站得笔直,就在运河岸上,叼着烟斗,两只手插在衣兜里。 不过,他要是不隐蔽的话,反正他也没有被人看到。运河对岸的谈话同以前一样热烈地继续着。 可不是——那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场。还有一件事情也是毫无疑问的:不管他们在谈论什么事情,那件事情肯定有极大的重要性。到底是说话的声调呢,还是对所说的话的强调语气,使这个场面有一种紧张的、甚至感人的气氛。 要不,也许是背景。运河对岸,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周围空荡荡的。修船工的堆放场中央有一个棚屋,两艘船支撑在干地上。 最后,运河面上尽是浮着的木材,多得只有在河中央才看得见一片只有一、两码阔的狭窄的水面。黄昏正在逼近。空气清新可爱,亮光只够使人分辨出各种颜色的本来面目。 是那么彻底的平静,简直叫人感到惊奇。远处他塘里有只青蛙的非常粗哑的呱呱叫声打破了平静的气氛,简直叫人心惊肉跳。然而对面岸上,看来他们两人好像没有一个注意到它的叫声。 巴斯继续在讲。他没有提高声音,不过他轻轻地然而斩钉截铁地说出一个个音节。要么他是在花很大的劲儿让人听懂他的话,要么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发号施令,为了要让别人保证执行。那个,练习生耷拉着脑袋在听。他戴着白手套,手套给这个其他方面都非常平静的场面留下了两个引人注目的特征。 突然传来一声打破寂静的喊叫。梅格雷背后的草地上有一头驴子叫了。这一回,响声足够打破这个使人陶醉的局面了。奥斯廷抬起头来,向那头牲口望去;他这么干的时候,注意到梅格雷了,他平静地看着探长,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他沉着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显然没有一星半点慌张的神情。 他又向那个孩子转过脸去,用最后几个词儿结束他的谈话,接着他把他的陶土烟斗的短短的杆子塞进嘴,向城里走去。 他们刚才在谈些什么呢?梅格雷在猜想。很有可能那是同他在调查的案件毫无关系的事情。 难道德尔夫齐尔的人们除了孔拉德·波平加的死亡以外,没有别的什么可谈了吗?……然而……梅格雷不停地猜想。 不久以后,奥斯廷走的那条小路同运河叉开了,他消失在几间棚屋后面,尽管他的木鞋声还可以清晰地听到好一会儿。 城里的电灯亮了,而且沿着运河一直亮到维南德斯的房子前,电灯到那儿为止。对岸没有房子,很快地消失在阴影里。 梅格雷不知道什么缘故,回头看。那头驴子又一次用叫声打破寂静的时候,梅格雷咆哮着咒骂了一声。 远处,在最后的几幢房子后面,他看到两个小白点在运河上跳动——那是科尔的手套。※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要不是梅格雷记得那些树干的话,两只手在水面上挥舞,身子消失在半明不暗中,就会是一种古怪的景象。 眼下,奥斯廷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梅格雷向最后的那批房子走回去,又一次经过波平加家,接着是维南德斯家。他仍然并不费心去掩盖自己在场。可是他知道得很清楚,他的人形同科尔的一样,在阴影中一定是认不出的。甚至比科尔的更认不出,因为他没有戴白手套。 他看到白手套渡过运河。 他懂得。为了避免绕道走到德尔夫齐尔附近,那儿运河上有一座桥,那个孩子直接从对岸走过来,利用树干当石级。他在河中央要跳过五、六尺水面。 科尔现在同梅格雷在同一面岸上了,他走在他前面,仅仅相隔一百码。梅格雷跟在后面。 那可能是偶然的,可能是出于本能。不管怎样,并不是有意这么干的。可是事实是梅格雷的脚步同科尔的步调一致地嘎吱嘎吱踩在煤渣小路上。 梅格雷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就是那一秒钟工夫,一致性失去了。只有在那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像一条警犬那样追踪着科尔的脚步。他不知道他将被带到哪儿去。那个孩子加快脚步的时候,他也加快。他跟得心情激动起来了。一种对盯梢的强烈爱好。 起先,步子跨得大而均匀。渐渐地,步子变得短促而迅速了。恰巧在科内利于斯经过木材堆放场的时候,许多青蛙像一个乐团似的一下子呱呱地叫起来了;他站住脚,一动也不动。 他吓坏了吗? 又往前走了。可是现在的脚步更加不均匀了。有时候似乎一只脚在空中踌躇。在其他的时刻,科尔那么快地迈出两、三步,看来好像他要突然奔跑似的。 现在压根儿谈不上寂静了,因为那些青蛙再怎么也不停止呱呱地叫了,它们会叫上一宿。 步子变得越来越快了。梅格雷在同那个孩子步调一致地前进中,甚至意识到他的心情。 可不是,科内利于斯感到害怕。他急急忙忙地赶路,因为他感到害怕。他一心想回船去,要不,就是想到他正在赶去的地方。不过,他每一回经过一棵矮树、一棵死树或者一堆木材,他的脚步就稍微有一点儿踌躇。 运河有一个弯曲的地方。向利文斯的畜收场,再走一百码,是一片被灯塔光照亮的空地。看来这好像使那个年轻人更踌躇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跑过那片空地;跑过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现在越过空地好远了;轮到梅格雷走进这片被灯光照亮的土地了。科内利于斯第三次回头看。 这一次,他不可能不注意到探长了。他带着他所有的高度、他所有的宽度和他所有的体重,走进间歇的灯光。科内利于斯站住脚,可是只有透口气的时间。然后,他又走起来了。 灯光在他们后面了。前面,有一扇有灯光的窗子,畜牧场的一扇窗子。青蛙的歌声好像跟随着他们。自从歌声开始以来,他们已经走了相当远的路了。然而现在歌声还是那么近。实际上,听起来好像所有的青蛙,几百只青蛙,就在他们周围,一路护送着他们。 科内利于斯下一回站住脚的时候,却没有踌躇,而是果断地停住。他离开那幢房子仅仅一百码。一个人影从一棵树干后出现。有个声音在低声说话。 梅格雷不愿转过身去。那会太可笑了。他也不愿躲藏。再说,既然他经过了那个灯塔光照亮的地方,躲藏也来不及了。他们知道他在那儿。他慢腾腾地向前走去,对他的脚步不再有伴奏感到心神不安。 这儿暗得很。路两旁屹立着一裸裸树叶茂盛的树。可是看得见一只白手套。它握着什么吗? 更确切地说,把什么按在他身上?可不是,他们在拥抱。科尔的胳膊搂着贝彻的腰。 他离开他们只有五十步。梅格雷站住脚,摸火柴,擦亮了一根,装模作样地点烟斗,不过事实上是正式通知他在场。接着他继续走。那一对动了一下。他走过去了十码,贝彻的身影同科尔的分开。她向前走来,站在路中央,望着梅格雷的方向,好像在等他似的。科尔仍然靠在树干上。 梅格雷几乎走到他们面前。畜牧场上那扇窗子里的灯光仍然亮着。简单的长方形的淡红灯光。 突然一声喊叫——沙哑而难以形容——一声恐惧的喊叫,恼火的喊叫——那种要引起一阵哽咽或是一场痛哭的喊叫。那是科内利于斯。他靠在树干上,双手捧着脑袋,身子直打哆嗦。他在抽抽搭搭地哭。 贝彻现在就在梅格雷前面了。她穿着一件长大衣,可是探长注意到她的长大衣底下是睡衣。她光着脚穿着拖鞋。 “别去理他。” 就贝彻来说,她镇静极了。实际上,她甚至用责备的、不耐烦的眼光向科内利于斯瞟了一眼。 科内利于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设法平静下来。他对被人看到处于这样的状态感到害躁,可是他没法控制。 “他心烦意乱——他想……” “他想什么?” “他将被控告?” 那个年轻人保持着他同他们的距离。他在擦干眼泪。他是马上要逃走吗?他的态度使人想到他会这么干。 “我还没有控告任何人哩。”梅格雷为了说话而说话。 “一点不错……” 她向那个孩子转过身去,用荷兰语说了几句,梅格雷只能猜测她说话的意思。 “你瞧!……探长并不要控告你。看在老天的份上,平静下来吧。这样胡闹下去真是孩子气……” 她一下子停住嘴,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侧着耳朵静听。梅格雷什么也没有听到,可是几秒钟以后,他认为他可以听出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从畜牧场传过来。 这足以使科内利于斯清醒过来。他向周围张望,形容憔悴,心情紧张。 没有人说话。 “你听到了吗?”贝彻压低了声音问。 那个年轻人正要向传来声音的地方走过去。他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像只斗鸡。他喘着粗气。然而,他太迟了。敌人比任何一个人所估计的更近。只隔开几码,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出现,马上可以认出那个人影是畜牧场主利文斯。他只穿一双袜,别的什么也没有穿。 “贝彻!”他喊道…… 她不敢马上回答。可是等他重复叫她的名字以后,她就驯顺地回答:“在……” 利文斯走近些。首先,他在科内利于斯身旁走过,他不睬那个孩子。也许他还没有注意到梅格雷。 然而他最后在梅格雷面前停住,眼光冷酷,气得鼻子眼在抽动。不过,他克制住自己的火气,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说话的时候,脸转向他的女儿。他的声音虽然是压低了的,但仍然挺刺耳。 她耷拉着脑袋,站在他面前,他说了两、三句话。接着有几回,他用命令的口气重复着同一个词儿,最后贝彻用法语说:“他要我告诉你……” 她爸爸望着她,好像要确实弄明白她忠实地翻译了他的原话,才感到满意似的。 “……荷兰的警察没有在夜晚的黑暗中会见姑娘的习惯。” 梅格雷的脸涨得通红。他难得这样脸红。一股热血涌上来,使他的耳朵里嗡嗡直响。 这个谴责是这么荒谬。这么明显地怀着恶意。 因为科尔在场,而且她爸爸知道得很清楚,贝彻是为了他才从家里出来的。可是他无可奈何。他能回答什么呢?……尤其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首先得经过别人翻译。 事实上,也不希望有回答。至少,并不等待回答。那个畜牧场主手指头一捻,发出啪的一声,好像在把一条狗叫回去的时候可能采取的行动那样,接着指指那条通往他们家的小路。贝彻犹豫不决,脸向梅格雷转过来了一会儿,最后没有敢对她的爱人瞟上一眼,就走掉了。利文斯跟在后面。 科内利于斯的身子一直没有动。他仅仅举起过一只手,好像要阻止那个畜牧场主似的,可是这个手势毫无用处,他的手又垂下了。父女两人消失在黑暗中,一会儿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刚才发生那个小小的事件的时候,那些青蛙都停止叫了吗?梅格雷可拿不准。他把它们忘得干干净净。不过,现在它们的呱呱的叫声听起来简直好像一下子要把人的耳朵震聋似的。 “你会讲法语吗?” 科内利于斯不回答。 “你会讲法语吗?” “一点儿……” 他瞪出了眼,恶狠狠地盯着梅格雷看,显然不愿意开口。他侧站着,好像这样他这个攻击目标就会变得小一些。 “你这么害怕,到底是为了什么?” 眼泪又从那个孩子的脸颊上淌下来了,不过没有哽咽。他擤鼻子,擤了好久。他的双手在打哆嗦。看起来他好像随时都可能号陶大哭似的。 “你真的以为你被人怀疑杀死了老师吗?”接着梅格雷用粗暴的声音加了一句,“来吧,咱们走……”他推着那个孩子向城里走去。他开始说话,并不节省字句,因为他感觉到那个孩子只懂得他的一半说话,“你是为了自己的缘故才感到害怕吗?” 仅仅是个孩子!一张瘦削的脸,脸色苍白,相貌还没有定形。贴身的制服裹着狭窄的肩膀。他的学员的帽子使他显得矮小,使他看起来好像是个穿着水手服的孩子。 他的脸上和每个动作都流露出不信任和僧恨。梅格雷要是提高嗓音的话,他毫无疑问地会举起胳膊,把声音挡开。 胳膊上那条服丧的黑纱给人留下另一个而且是更悲伤的特征。那个孩子不是仅仅在一个月以前得到他母亲在印度去世的消息吗?……也许有一天黄昏,在他欢乐的时候?也许在教练船举行一年一度的舞会那个夜晚?…… 两年后,他得到三副的职称,将会出国去同他鳏居的父亲会面。他父亲会带他去看一个遭受过风吹雨打的坟墓,也许会向他介绍一个已成为家中女主人的新母亲……然后,他将在一艘班船或是大货船上开始他的生涯。值班。鹿特丹到爪哇。爪哇到鹿特丹。一个个停靠港。两天在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只待了五、六个钟头…… “孔拉德·波平加被杀的那会儿,你在哪儿?” 现在突然传来一阵抽抽搭搭的哭声。一阵可怕的、撕裂人心的抽抽搭搭的哭声。他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抓住梅格雷的大衣的翻领。双手痉挛地颤抖着。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至少重复说了十回,“不!……你不了解……不……不对!……不是真的……” 他们又走进灯塔光,灯光使他们看不见东西 ——使他们的轮廓,直到最微小的细节,都鲜明地呈现出来——接着灯光转过去了,又一次使他们在黑暗中无法辨认。 “你当时在哪儿?” “不在那儿。” ——不在那儿。 “那儿”的意思就是指波平加家,和他经常靠着树干的帮助跳过来、跳过去的那段运河。 这最后一点是一个当然并不是不重要的细节。甚至可能是非常重要的。波平加是十二点缺五分被枪杀的,而科尔报告他十二点零五分上的船。按通常的走法——那就是说,绕城走——他需要将近半个钟头。不过,抄近道儿,从岸的这面到对面,只要六、七分钟。 身体笨重的梅格雷在那个像树叶那样在颤抖的、身子骨单薄的练习生身旁一路走着。那头驴子又叫了,这使事情更糟糕。他从头到脚都在扭动,又一次看来他好像要逃走。 “你爱贝彻吗?” 固执的沉默—— “你看到波平加送她回家后,她又回来,对不对?”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梅格雷恨不得摇晃他的身子。那可能使他平静下来,恢复理智。然而他没有这样干,反而用宽容的、近乎慈爱的眼光望着他。 “你每天见到贝彻吗?” 又一次不回答。 “你应该在什么时候回船?” “十点钟……除非得到特殊的允许……我私人去上课的时候……我可以……” “回去得迟一些。不过,那天黄昏,你没有课,是不是?” 他们来到运河的岸边,就是科尔跳过来、跳过去的地方。梅格雷极自然地向运河转过身去,踩上一根树干,他的分量太重,树干在他的脚底下转动,他差一点没掉进水去。 科内利于斯犹豫不决。 “来吧。快十点了。” 那个孩子感到意外。他原来一定估计他再也回不到教练船上去了,他将要被逮捕,关进监狱而现在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探长却把他带回去。他们一起渡河,到了河中央那个缺口的地方一起跳,互相把水溅在身上。登上对岸后,梅格雷站住脚,用手绢擦裤子。 “船在哪儿?” 他还没有到过这边岸上哩。这是一片难以形容的土地,座落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和那条又阔又深、能航行远洋轮的新运河之间。 探长回头看,看到波平加家楼上有一扇亮着灯光的窗子。映在窗帘上的是阿内伊的侧影。那一定是孔拉德的书房。梅格雷盯着看,可是不可能猜出阿内伊在干什么。 科内利于斯现在平静一些了。 “我起誓,”他开始说。 “别,别起誓!” 这使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那么惊慌地望着梅格雷,探长只得一边拍拍他的肩膀,一边说:“起誓一点儿没有用。尤其在你的地位……你想跟贝彻结婚吗?” “想……想……” “她爸爸会同意吗?” 沉默。 科尔低着头一路走去,在一艘艘旧船中间觅路前进,因为那一带地面上乱七八糟地横满了旧船。然后,一大片水面出现在眼前——埃姆斯运河。 在运河一个弯曲的地方,一艘黑白两色的船把桅杆伸进黑夜。水手舱很高。所有舷窗里的灯都亮着——那是一艘古老的荷兰军舰,至少有一百年了,一直系泊在运河里,作为教练船,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度它的余年。 附近岸上,有黑糊糊的人影儿和许多发出火光的烟卷。远处传来钢琴声,毫无疑问,是从低级管理人员的舱房里传出来的。 突然响起一阵钟声,那些散在岸上的黑糊糊的人影一下子聚在舷梯脚下,变成一大群。有几个溜达得比较远,跑步赶来。他们好像一群小学生,尽管他们的年纪是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而且穿着商船船员的制服。白手套。一顶梆硬的有金边和帽檐的帽子。※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舷梯顶上,一个老舵手趴在旁侧的栏杆上,一边默不作声地抽烟斗,一边看他们一个个走过。 整个场面是充满青春和欢乐的气息的。他们互相开着玩笑,不过梅格雷自然一点也不懂。那些学员一上船,烟卷就扔进水里;他们上船后继续逗笑、嬉戏、恶作剧,在甲板上互相追逐。 最后几个落在后面的人喘着粗气,登上舷梯。 科内利于斯苦着脸向探长扭过头去。他的眼睛血红,充满狂热的神情。 “去吧!”梅格雷咆哮,“好啦,快跑!” 与其说那个孩子听懂了那些话,倒不如说他听懂了那声调。他的手笨拙地举到帽子旁,敬了个礼。他张嘴要说…… “行啦……去吧。快跑……” 因为那个舵手已经在离开舷梯顶。一个练习生担任值班人员。 透过舷窗,可以看到他们在解开吊床,把他们的制服撂在水手贮物箱上。 梅格雷待在原来的地方,直到他看到科尔跟他们在一起。那个孩子腼腆而尴尬地走下扶梯,耸起和弯倒着肩膀,一路向舱房尽头的一张吊床走去。他还没有走到床前,脸上就给一个飞来的枕头砸了一下。 探长向城里走了不到十步,就看到了奥斯廷。 奥斯廷跟他一样,也一直在看练习生回船。他们两人都上了年纪,都显得高大、笨重和温和。他们都一直在看年轻人和孩子们爬进吊床和打枕头战,这不是相当荒谬吗?这不是使他们看起来好像两只老母鸡在监视一群过分冒险的小鸡吗? 他们互相望着。巴斯并不畏缩。他用一个从容的动作,碰碰帽檐。 他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们之间任何交谈都是不可能的。尽管这样,沃屈姆市长还是忍不住用荷兰语说:“晚上好……” “晚上好……”梅格雷用法语说。 他们两人走的是同一条路,这条路经过两百码光景后就变成城里的一条街。 他们几乎并肩走着。要避免这样的话,其中有一个要故意放慢步子。没有一个这样干。 奥斯廷穿着木鞋。梅格雷穿着城里人的服装。一个叼着一个陶土烟斗;另一个叼着一个石南根的。他们走到第三幢房子前,那是一家咖啡馆。奥斯廷把木鞋上的泥土敲掉后走进去。按照荷兰风俗,不管怎样,他把木鞋脱在入口处。 梅格雷几乎毫不踌躇。他也走进去。 里面约摸有十来个人,水手和驳船上的船员,坐在同一张桌子旁,抽烟斗和雪茄,喝啤酒和杜松子酒。 奥斯廷同其中几个人握手,接着看到一张空椅子,他就沉重地坐下来,听他们谈话。 梅格雷也坐下了,不过同他们保持着距离。尽管没有人明显地表示对他有任何注意,他知道得很清楚,他是最被人感兴趣的。老板同他们一伙,等了一会儿才来问他要什么。 杜松子酒是从配着黄铜装置的瓷器龙头里放出来。同每一家荷兰咖啡馆一样,那里尽是杜松子酒的气味,使荷兰的咖啡馆同法国的大不一样。 奥斯廷的小眼睛每一回向探长看,就眨一下。 探长伸出他的大腿,接着藏进他的椅子底下,接着又伸出他的大腿。他在他的烟斗里装满烟叶。只要能掩饰他的困窘,他什么都干。老板故意又站起身来,给他点火。 “许多星!” 梅格雷皱起眉头,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听不懂。 “许多星,可不是……东风……” 其他人听着,互相用胳膊肘轻轻地推推别人。其中有一个人指着窗外的满天星星。 “许多星……好天气……” 他在设法解释,风是从东边吹来的,这会带来好天气。 奥斯廷在从摆在他面前的盒子里挑一支雪茄。他让大伙儿看到他故意挑了一支黑得像煤的马尼拉雪茄,他咬掉雪茄头,吐在地板上。他吸引别人注意他的新帽子。 “四个盾……” 四个盾。梅格雷计算出那是多少法国钱。奥斯廷的眼睛一直不断地在眨巴。 可是进来了一个人,摊开报纸,开始谈起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里的最近行情。接下来的谈话热闹得很。由于声音响亮和荷兰语发声嘶哑,确实听起来好像一场争吵。梅格雷被忘掉了。他在衣兜里摸索,掏出一些零钱,然后走到范·哈塞尔特旅馆去睡觉。 五、教授的理论 梅格雷坐在范·哈塞尔特旅馆楼下吃早饭,可以从窗子里看到警察们开始在外面工作了。他们事先没有把他们的打算告诉他,可是那可不能怪他们。前一天,他给他们的时间是多么短。他要是独自个儿干的话,他就没法抱怨他们干他们的。 一定是约摸八点光景。晨雾还没有散,尽管已经露出迹象:雾后面某个地方有一个灿烂的太阳。一艘拖轮在拖一艘芬兰船出港。 在码头的角落里,着实有不少人聚集在一家小咖啡馆前,三五成群地交谈着。全都穿着木鞋和戴着有帽檐的帽子。 他们是内河船员;显而易见,他们在那儿做买卖。他们的形形色色的驳船和船,载着妇女和孩子缓缓前进,占满了港口的一个水域。再过去,又是一群人,不过人数很少:码头耗子俱乐部。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刚到,登上了奥斯廷的那艘船。奥斯廷从船舱里出来,因为他待在德尔夫齐尔的日子,总是睡在船上的。 另一个穿便服的男人同两个警察在一起。那是皮伊佩卡姆普,负责这件案子的格罗宁根侦探。 他举了举帽子,有礼貌地同巴斯说话,他手下的两个人在下面,看不见。 搜查开始了。所有的内河船员都察觉正在发生的事情。然而没有围观,也没有出现任何其他表示好奇心的迹象。 码头耗子俱乐部的人员也没有流露出紧张的神情。他们顶多不过偶尔瞟上一、两眼罢了。 这个工作足足干了半个钟头。后来,两个警察又出现了,向他们的头儿敬礼,报告他们的工作结果。皮伊佩卡姆普看来非常像在道歉。 巴斯的神情好像非常镇静。不过,看来这天早晨他好像不打算同他那些熟人一起待在岸上。 他坐在舱房的顶上,架着腿,盯着海洋看,远处海面上,那艘芬兰船正在渐渐变小。 梅格雷一直注视着这一切。最后,他回过头来,向房间里看,看到让·杜克洛捧着书、纸张和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公事皮包从楼上走下来,他把那些东西放在一张为他摆在一边的桌子上。 他并不费心说声早晨好,而是仅仅说:“好吗?” “的确很好,谢谢你。我希望你也一样。” 教授用一个表示惊奇的动作抬头看,然后耸耸肩膀,好像他终于作出了结论,犯不上计较似的。 “你发现什么了吗?” “我可以问你发现了什么吗?” “你知道得挺清楚,我不能到屋外去。不过,你那个荷兰同行倒挺有见识,认识到我的法律知识可能有用。因此我一直得到调查在怎样进行的消息……一个完全可以作为法国警察的教训的例子。” “当然——” 教授一看到范·哈塞尔特太太头发用夹子卷曲着走进房间,就跳起身来。他按照最地道的客厅里的礼节向她鞠躬;尽管他用荷兰语说话,梅格雷完全可以断定,他在问她的健康状况。 探长看那些摊在教授桌子上的纸。新的平面图和示意图,不仅是波平加的房子,几乎是整个城市的了。图上还有一些箭头,毫无疑问,是表示某个人或是某些人走过的路线。※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阳光透过彩色的窗格玻璃照进来,把一片片绿色、红色和蓝色的亮光投在上了清漆的木制品上。一辆运酒车停在门外;接下来,经过一番交谈后,在穿着拖鞋的范·哈塞尔特太太的监督下,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把一桶桶酒在地板上滚进来。 空气里弥漫着冲鼻的杜松子酒和啤酒的气味。这就是荷兰——梅格雷以前从来没有强烈地感到过。 “你发现那个凶手了吗?”他一边指指那些纸,一边淡淡地问。 杜克洛在回答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带着敌意的表情:“我开始认为,外国人认为法国人不可能一本正经,是对的……在现在的情况下,先生,你的玩笑是开得不怎么得体的。” 梅格雷没有一丝一毫困窘的表情,他平静地微笑着,教授继续说:“没有,我还没有发现凶手。可是我干了一些事情,从一开头就比仅仅寻找凶手要有用得多。我分析案件。解剖它,可以这么说。我把一切成分整整齐齐地分门别类。而现在……” “而现在?” “毫无疑问,一个像你那样的人会从我的推论中得到好处。” 他坐下来。他打定主意,甚至在带着敌意的气氛里,也要讨论这个案件。所以会造成这种气氛,他只得怪他自己。梅格雷坐在他对面,要了一杯博尔斯啤酒。 “说吧。” “首先,请注意这个事实,我不在问你你干了些什么,也不问你你对这件案子有什么看法……现在我开始谈第一个嫌疑犯,那就是说,我自己。我要是可以这么说我自己的话,我处于杀死波平加的最佳战略地位。再说,我被人看到拿着向他开火的那把左轮手枪,在他中弹儿秒钟以后。 “我不是个有钱人,如果我是个世界闻名的人,或是说近乎世界闻名的人的话,那也是只有少数知识分子知道。我省吃俭用地过日子;经常不容易做到量入为出……另一方面,没有抢劫,我不可能从波平加的死亡中得到任何好处…… “不过,等一下……这并不等于说,我不可能干这件谋杀案。有些人可能会告诉你,那天黄昏,在讨论科学化的警察办案方法的时候,我一直极力主张,一个头脑冷静的知识分子运用他所有的机智,完全可以逃避警察的侦查,因为警察受的教育是不完全的……可能有人会坚决认为,我对这个问题想得入了迷,所以甚至不惜用行动来证实我的理论。另一方面,你也许会估计到这样的事实,我要是天衣无缝地作了一件案子,一直不受到怀疑的话,我就可以不对任何人,只对我自己证实我这一论点。可是你对我有较深的了解后,就会承认我决不是干那种蠢事的人……” “祝你幸运,”梅格雷举起酒杯,同时望着那两个粗脖子的酒商在地板上滚酒桶。 “另一方面,假如我没有作案,而是——正像一切似乎表明的那样——是住在这家人家的另一个人作的……要是那样的话,就不可避免地会作出这样的结论,这幢房子里人人都有牵连。毫无疑问,这使你感到惊奇。不过,看看这张平面图吧。还有各种各样心理上的考虑,我必须向你解释那些考虑,而且希望你能理解。” 梅格雷听到教授那种自以为高明的声调后,流露出来的微笑越发冷淡了。 “我估计你听说过波平加太太的娘家。范·埃尔斯特家族属于最严格的新教徒教派。她爸爸在阿姆斯特丹被认为是个极端保守分子,她妹妹阿内伊,尽管只有二十五岁,已经从事政治活动了,而且步他的后尘。 “你到这儿来还不到二十四个钟头,所以谁也不可能指望你了解这地方的风俗习惯。有许多事情会使你感到惊奇的。譬如说,你根本想不到一个在教练船上工作的人员,要是被人看到走进一家咖啡馆的话,就会受到严厉地谴责——甚至像这样体面的地方也不行。有一个工作人员被解雇了,因为他坚持看一份被认为是先进的报纸……我只在那一天黄昏看到过波平加。不过,这已经够了,尤其在听到关于他的那些事情以后……毫无疑问,你可以管他叫,一个好人。那是用来对他那种类型的人的不变的称呼。我并不是说他没有优点。他当然有。咱们不妨这么说……“他以前是个海员,他走遍全世界。后来,他终于在这儿落户,他们给他穿上了一件拘束衣【注】。不过,那件衣服的每条线缝都在绽开。 【注】一种给疯人或犯人穿的衣服。此处是比喻——棒槌学堂注 “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估计你听到接下来的话会微笑。一个法国人的微笑……两礼拜以前,他到他的俱乐部去参加每礼拜一次的集会。那些不能到咖啡馆去的人采取行动,在他们自己人中间组织了一个俱乐部。特别为他们留出一个房间,他们可以在那儿玩弹子戏或者九柱戏…… “我刚才说过,波平加到他的俱乐部去。那天晚上,十一点,他喝醉了……同一个礼拜,他妻子在募捐,为什么地方的土人买衣服。波平加喝得脸颊红彤彤、眼睛亮晃晃,被人听到在说:‘真是瞎胡闹!事实上,他们挺富裕。咱们何必为他们买衣服,倒不如学他们的样,也赤身露体地走来走去的好。’ “你微笑了——我知道你会笑的。你认为这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可是这并没有改变这样的事实:他的话变成一件还没有平息的丑闻,他的丧礼要是在德尔夫齐尔举行的话,有许多人不会去参加哩。 “这仅仅是一件细节,不过是百分之一件,千分之一件。我说过,每条线缝在绽开,透过那件体面的披风,真正的波平加呈现出来了。多喝一杯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件极严重的事情。可别忘了波平加的学生经常看到他处于这种状态。不用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喜爱他的原因。 “心里里搁着这件事儿,要设法重建阿姆斯特迪普运河边那幢房子里的气氛。想想波平加太太,想想阿内伊…… “现在向窗外看。你的眼光转一圈,你可以从这个城市的这一头看到那一头。德尔夫齐尔是一个很小的地方。人人都认识别人。那一丁点儿丑闻,闹得没有一个人不知道…… “那么,波平加除了挑巴斯以外,还能挑谁做朋友呢?要是传言是真实的话,那个人简直是土匪。他们经常一起出去打海豹,还一起在舱房里喝杜松子酒…… “且别过早地下结论。可是把我的话记在脑子里——那件案于要是不是我自己,而是住在房子里哪个人干的话,那么我们都有牵连的。 “还剩下那个小蠢货贝彻,波平加总是送她回家。我只提一个细节:她的游泳衣。别人都贴身穿一条衬裙。可是她的——啊,不像话!紧得像裹在身上似的,而且是红的! “现在我让你自己继续去调查。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几个因素罢了,警察经常忽略这种因素——至于科内利于斯·巴兰斯,我认为他是那个家庭的一个成员,而且我要是没有看错的话,他属于范·埃尔斯特一边的。 “可以这么说,这个案子的人物自然而然地形成敌对的双方——一方面是波平加太太、她妹妹阿内伊和科内利于斯。另一方面是波平加、奥斯廷和贝彻。 “仔细想一想吧,也许你甚至可能作出一些有用的结论。” “问一个问题……”梅格雷严肃地问。 “什么?” “我想,你也是个新教徒吧?” “我当然是属于新教的,不过跟波平加太太不是一个教派。” “你待在壁垒的哪一边?” “我不喜欢波平加!” “这么说,你——?” “我对那个案子感到非常遗憾,却不关心那个受害者。” “你在跟女士们谈话的时候,他收听爵士音乐,跳舞,对不对?” “可不是,这就是他的特点,尽管我并不认为这是对个人的冒犯。” 梅格雷站起身来,带着教师的严肃态度说:“最要紧的是,你到底劝我逮捕谁?” 教授气呼呼地抬起头:“我并没有说要逮捕谁。我仅仅给你一些指引的线索。咱们是在讨论一般情况。” “这是明摆着的……可是在我的地位……” “我不是一个警察!我为真理而追求真理,而我自己遭受嫌疑这个事实对我的判断没有一丁点儿影响。” “这么说,我不该逮捕任何人喽?” “我也没有这么说……我……” “谢谢你,”梅格雷一边说,一边伸出下来。 他要付那杯博尔斯啤酒的钱;为了引起注意,他用一个硬币敲敲玻璃杯。杜克洛不赞成地望着他。 “这儿是不这么干的,”他低声说,“至少你要是想要被人认为是个绅士的话,就不能这么干。” 他们在关地板门,那些桶啤酒都是通过这扇门运进地窖的。探长付了账,对那些平面图看了最后一眼,他说:“这么说,要么是你干的,要么是一家子人干的。” “我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听着……” 可是梅格雷已经走到门口。既然他的背已经转过去,他容许自己的面貌不再装出刚才在谈话的最后阶段的那种严肃的神情。他要是确实没有笑出声来的话,当然喽,他可一直在眉开眼笑。 外面的码头沉浸在灿烂的阳光、温暖的天气和平静的气氛中。那个五金商站在门槛前。那个开船用杂货铺的小个子犹太人在点他的铁锚,还用红漆在铁锚上做记号。 那架起重机仍然在忙着卸煤。那些内河船员扯起他们那些船上的帆,倒不是因为他们要出海,而是在晒干帆布。有的帆是白的,有的帆是棕色的,都有气无力地在林立的桅杆间飘动。 奥斯廷坐在他那艘船的尾部,抽着他那个短杆陶土烟斗。码头耗子俱乐部继续着他们的悠闲的谈论。※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不过,谁要是转过背来,不看那个场面,而是打量一下这个城市的话,就面对着一些盖得很好、漆得很好的房子,窗子干净可爱,窗帘没有一点儿污点,个个窗台上都摆着仙人掌。那些窗子的后面是些什么呢? 梅格雷同让·杜克洛谈话以后,现在这个城市,在他眼中,当然不一样了。教授尽管有学究气,可不是个蠢货。这儿的确存在着两个世界。 一方面,海水的世界。穿木鞋的人啊、船啊、焦油味啊……和杜松子酒。 另一方面,体面人的世界。一幢幢看来关得严严实实、好像同外界隔绝的房子,个个房间里摆着漆得亮晃晃的家具,糊着素净的糊墙纸。两个礼拜前,人们坐在那些房间里,为某一个多喝了一、两杯的教练船老师摇头。 笼罩着他们的是同一个天空,清澈得像在梦中的天空。不过,这并没有一点儿影响。两个世界几乎被不可逾越的边境隔开着。 梅格雷从来没有看到过波平加,甚至他的尸体也投有,可是不难想像他。一个快活人儿,有一张显示出七情六欲的红脸。 探长可以看到他叉开两腿,可以这么说,分踩在国境线西边,羡慕地望着奥斯廷的那艘船一望着那艘五桅船,船上的水手们刚在南美洲的每个港口纵情欢乐过——望着那艘从中国归来的荷兰班船,你在那儿可以找到一船船漂亮得没命的姑娘…… 而他所拥有的只是一艘英国式赛艇,漆得很好,装着亮晃晃地黄铜装置。夏天黄昏,他可以坐着那艘船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的平静的水面上荡桨,在从遥远的北国或是赤道的森林里移植来的树下觅路前进。 巴斯现在望着梅格雷;探长不得不认为那个人希望走到他面前来,同他讲话。可是那压根儿不可能。他们互相懂得的字不超过六个。 奥斯廷知道情况多么没有希望,坐在老地方,一动也不动,因为阳光灿烂,半闭着眼睛。他唯一的沮丧的迹象是,他抽烟斗稍微抽得快一点儿。 科内利于斯·巴伦斯在早晨这时候正坐在教室里动脑筋掌握一堂球面三角学的课。他也许看来好像一个筋疲力尽的人。 探长正要在一个铜系缆柱上坐下,注意到皮伊佩卡姆普在向他走来,就伸出手去。 “今天早晨,你在那艘船上找到了什么吗?” “没有……不过,我们不得不进行搜查,作为一种形式。” “你怀疑巴斯吗?” “有那顶帽子……” “还一有那支雪茄?” “不。巴斯只抽烟斗。他要是偶尔抽一支雪茄的话,也从来不抽马尼拉。” 皮伊佩卡姆普拉着梅格雷往前走,为的是走出奥斯廷的视野。 “船上的罗盘从前属于一艘瑞典船,救生圈从前属于一艘英国运煤船……几乎船上的每样东西都是这个情况。” “偷来的吗?” “这么说不完全确切。不管怎样,不是他偷的。一艘船到了,通常有人,一个轮机员、一个三副、一个舱面水手,甚至有时候船长,有件东西要卖……你懂得吗?……航海日志上写着那些东西被波浪冲进了海中或是坏了……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用这样、那样的办法写在航海日志上注销,甚至航海信号灯也行!不用说,在船上,这是挺容易的……” “这么说,没有什么不正常喽?” “一点也没有。那个开船用杂货铺的犹太人有一半货是这么收进来的。” “那么,这把咱们引向哪儿呢?” 那个荷兰人眼睛望着别处。看来他好像感到困窘。 “我跟你说过,贝彻·利文斯没有径直走进屋去。而是跟在波平加后面回来的……我的话讲清楚了?我出了差错,你一定要告诉我,……” “好,好……说下去……” “不过,当然,这并不一定是指她开了那一枪……” “啊!” 不用说,皮伊佩卡姆普很不目在。他仍然拉着梅格雷往前走,直走到码头上没有人的地方。然后,压低了声音,他继续说:“你知道那堆木材的,是不是?……那个木工——我想你会管他叫木匠……好吧……那个木匠说,那天黄昏,他早已看到贝彻和波平加先生……在一起……” “在黑暗中接吻,我想?” “可不是……在我看来……” “什么?” “要是有一个人看到他们的话,其他人也可能……譬如说,那个从教练船上来的年轻人——科内利于斯·巴伦斯。他要跟贝彻结婚。我们在他的工具箱里找到了一张她的相片……” “真的?” “再说利文斯……贝彻的爸爸……他是个很有影响的人,他饲养牛的规模很大,甚至出口到遥远的澳大利亚去。他是个鳏夫,而且她是他的独生女儿……” “所以他可能杀死波平加?” 那个荷兰人是那么不自在,梅格雷几乎要可怜他了。显而易见,这个人得作出巨大的努力,才能怀疑这么一个有影响的人物,他可以把牛一直出口到澳大利亚哩。 “他要是看到他们的话……他不是可能……?” 可是梅格雷是冷酷无情的。 “他要是看到什么?” “看到他们在那堆木材旁……贝彻和波平加……?” “啊!我懂了……” “当然喽,这是极端机密的。” “那个自然……还有巴伦斯呢?” “他也可能看到他们。他可能忍不住忌妒起来……不过,有一件事情是毫无疑问的,他在案件发生十分钟以后回到了船上。看来这好像完全排除了他有作案的可能。不过……尽管这样……” “这样,结果是,”梅格雷带着刚才他同让·杜克洛说话的时候那种严肃的神情说,“你的怀疑集中在贝彻的爸爸和那个孩子科尔的身上。” 尴尬的沉默。 “不过,你也怀疑奥斯廷,他把他的帽子留在浴盆里了……” 皮伊佩卡姆普一副沮丧相。 “还有那个在餐室里留下一个马尼拉雪茄烟头的不知道的人……德尔夫齐尔有几家烟卷铺?” “十五家。” “那肯定对事情没有帮助……最后,你怀疑杜克洛教授。” “他手里拿着那把左轮手枪……我真的不能放他走……你懂得吧,对不对?” “啊,是啊,我懂得。” 他们继续走了五十码,没有再说什么。 “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想法?”那个格罗宁根侦探最后咕哝。 “啊!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咱们俩不一样的地方。你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事实上,有了许多想法。可我压根儿什么还没有想哩。”他突然提出一个问题,“贝彻·利文斯认识巴斯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认识。” “科尔认识他吗?” 皮伊佩卡姆普用手擦额头。 “也许认识……也许不……我想大概不认识……可是我可以查清楚。” “行。设法查清在案子发生以前,他们互相有什么来往……” “你……?” “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什么也不想。不过,我还有个问题:巴斯在他的那个岛上有无线电收音机吗?” “我不知道。” “这可能是值得查清楚的。” 很难说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可是看来案子好像已从那个荷兰人的手里移交到梅格雷的手里了。不管怎样,皮伊佩卡姆普望着梅格雷的神情很像是下级的神情。 “你可以去查清这两点……我有个一定要去看的人……” 皮伊佩卡姆普太讲究礼貌了,没有问是谁,不过他的眼神流露出他有好奇心。 “贝彻·利文斯,”梅格雷说,“从这儿走,哪条路最短?” “顺着阿姆斯特迪普运河。” 那艘德尔夫齐尔领港船,一艘出色的五百吨的汽船,在埃姆斯河上绕了一个大圈子,然后向港口开去。现在巴斯站起身来了,迈着缓慢、沉重的、大步在他那片小小的甲板上踱来踱去,这仍然显出他内心的紧张。离开他一百码远,码头耗子俱乐部的成员们在懒洋洋地晒太阳取暖。 六、信 顺着阿姆斯特迪普运河,皮伊佩卡姆普刚才说,可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梅格雷偏不按照他说的做。他反而穿过田野。 在十一点钟的阳光中,田野使他鲜明地回想起他第一回上那儿去的情景:那个在新式的牛棚里的、穿着亮晃晃的黑橡胶高筒靴的姑娘、摆设讲究的客厅和笼罩在保暖罩下的茶壶。 今天,景色同样的平静。无边无际的地平线散发着安宁。唯一划破地平线的是一张红棕色的帆。他的眼光越过牧草地盯着它看。看起来这好像压根儿不是真的,在天空中漂浮,几乎好像在牧草的海洋上航行似的。 那条狗冲着他叫,同第一回一模一样。足足过了五分钟才开门,而且只开了一、两英寸,刚够他对那个女佣人的红润的脸和格子围裙看上一眼。 她正要把刚开的门关上,梅格雷赶快问:“利文斯小姐?” 门开得大一些了。那个女佣人的脑袋探了出来。梅格雷仍然站在大门口,所以他们中间隔着一个花园。中间还有一条狗,露出牙齿,一直监视着那个闯入者。 女佣人摇摇头。 “她不在家吗?……她不在?……” 梅格雷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两个荷兰字。 可是那个女佣人只是更用力地摇头。 “主人呢?……主人?……” 又一次摇头,接着门关上了。可是梅格雷没有走,他站在那儿,盯着那幢房子看的时候,看到门又移动了,可是这一回只开了不到一英寸。那个老女佣人毫无疑问在偷看他。 不过,使他待在那儿的真正的原因是他看到了一张窗帘在移动,他知道那窗帘是在贝彻的房间里的。透过窗帘看进去有困难,可是那儿当然有一张脸。梅格雷看得更清楚的是一只手的轻微的动作,可能是一个招呼的动作罢了。可是梅格雷认为它包含着更多的意思。 “我在这儿……别硬来……小心……” 三双眼睛盯着他在看。女佣人的在门后,贝彻的透过窗帘,还有那条狗的。狗扑到大门上,汪汪地叫。在他们周围,田野里,母牛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叫人很难相信它们还活着。 梅格雷想到他要作一个小小的试验。他站在离大门两、三码的地方;这会儿,他突然向前迈出两步,完全像他要跳过大门似的。他忍不住微笑了,因为不但那扇门急忙关上,而且那条狗也夹着尾巴偷偷地向房子逃回去。 接着探长走在那条顺着阿姆斯特迪普运河的小路上。从他所受到的欢迎中,他所能猜到的是贝彻被关在她的房间里了,主人吩咐过不让他进去。 他猛抽烟斗,陷入沉思。他对一堆堆树干和木材看了一会儿;在那些木材堆的阴影里——毫无疑问,经常这样——贝彻和孔拉德·波平加站住脚,都用一只手挡着他们的自行车,互相拥抱着。 平静均匀地笼罩在这一切上面。这样宁静、这样晴朗——几乎是太完美了,完美得使一个法国人简直难以相信这儿的生活是生活。是生活吗?或者说,一切同一张风景明信片那样单调和做作吗? 在梅格雷看来,样样东西都是奇怪的。譬如说,他突然一转身,看到一艘他没有看到它驶来的高头船同他只相隔几码。他认出了那张帆,它比运河还阔,稍微早一点时候他看到在向遥远的地平线驶去的那一张。看起来好像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航行这段距离。 掌舵的那个女的,她用屁股贴在舵柄上掌舵,把一个吃奶的娃娃抱在胸前。一个男人跨坐在第一斜桅上,两条腿摇摇晃晃地垂在水面上,他在装一个新的斜桅撑杆。 那艘船经过维南德斯家门口,接着又经过波平加家门口。桅杆比屋顶更高,那张帆挨次把两幢房子完全遮掉。 梅格雷又站住脚。他犹豫不决。波平加家那个女佣人在擦洗台阶,脑袋向下,屁股翘起着。门开着。 她突然察觉梅格雷在她背后,急忙慌手慌脚地站起身来,心情是那么紧张,手也在哆嗦。 “波平加太太?”他一边问,一边指指房子里面。 她想要先进去,可是她感到踌躇,她手里拿着一条湿布,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湿布在滴脏水。 梅格雷乘她为难的当儿,径直走进去了。他听到客厅门后传出男人说话的声音,敲敲房门。声音停止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其实上,不止是寂静——更确一点地说,是突然暂停。 最后,传来了脚步声,一只手放到门把手上,接着门慢慢地开了。梅格雷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阿内伊。是她开的门,同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下来,他认出站在桌子附近的那个人影。他戴着淡黄褐色鞋罩,穿着一套厚绒面呢衣服——利文斯,那个牧场主。※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最后是波平加太太,她靠在壁炉架上,双手蒙着脸。 显而易见,那个新来的人打断了一场重要谈话,也许一场紧张的谈判,或者甚至是一场争吵。 桌子上铺着绣花的桌布,桌布上凌乱地摊着一些信,好像在愤怒中或是暴怒中扔在那儿的。 那个牧场主的脸上显出十分激动的痕迹。可是他很快地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摆出一副冷淡的、带着敌意的、矜持的态度。 “我恐怕打搅你们了……”梅格雷开始说。 没有人回答。甚至没有人说一个字。只有波平加太太向周围发狂似地看了一下后,冲出房间,急急忙忙地跑到厨房里去了。 “我真的非常抱歉,这样来打断你们的谈话……” 最后,利文斯说话了。他向阿内伊转过脸去,用荷兰语厉声说了几句,探长忍不住问:“他说些什么?” “他下回会再来的……是时候了……”她突然停住嘴,不知道怎么措词。 可是梅格雷来救她了。 “是时候了,该教法国警察学学礼貌!大意就是这样,对不对?我们以前偶然碰见过——这位先生和我。” 那个牧场主没法从观察梅格雷的脸上的表情和仔细听他说话的声调来弄明白他说话的要点。 这当儿,探长的眼光已经移到桌子上的那些信上了。他看到一封信的下面的签名:孔拉德。 气氛变得越发紧张了。那个牧场主走到一张椅子前,把放在椅子上的他的帽子拿起来。接着他停住。归根结蒂,他没法横下心走掉。 “我想他给你们拿来了你姐夫写给他女儿的信吧?” “你怎么知道的……?” 天啊!那还不够明显吗?比这个场面更容易想像的恐怕找不出了。气氛紧张而沉重…… 利文斯喘着粗气来到,没法克制住他的大怒。利文斯被引进客厅,两个吓坏了的女人有礼貌地请他坐下……可是他并没有坐,而且把他憋着的火气一下子都爆发出来了,把那些信扔在桌子上…… 波平加太太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干什么,把她的脸藏在两只手里,内心里拒绝相信摊在她眼皮底下的证据…… 阿内伊有气无力地争辩着,想方设法顶住那个冒火的牧场主。 他们正闹到这个地步,就在这时候,梅格雷敲门了,他们都站着,像雕像那样一动也不动,后来阿内伊直挺挺地走过去开门。 可是探长的想像并不完全正确。有一点他弄错了。波平加太太的内心里比他所想像的有更多的战斗精神。他原来想像她瘫倒在厨房里,已经变成一个有气无力的人了。不料一眨眼,她又回进房间,表面上显得很平静;有些人在情绪极度激动的时候是照样可能做到的。 她慢慢地把一些信放在桌子上。她并不把信扔在那上面。她把信放在那上面。她看看牧场主,又看看探长。她张了两、三回嘴,没能说出一个声音来,可是最后她说话了,却说得很平辞、很严肃:“总得有人作个判断……你们得看这些信……” 那个牧场主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扑到那些信上去,可是为了花好大的劲儿克制住自己,看来他好像显得头昏眼花似的。 一个女人的笔迹……雅致的蓝信笺……错不了,那些是贝彻写给孔拉德的信。 有一件事情一下子映入眼中。她写给他的信和他写给她的信在数目上不成比例。他写的信不可能超过十封。每封信只有一张纸,一般不超过四、五行。 贝彻写的信大约是这个数字的三倍。而信很长,写得密密麻麻。 孔拉德死了。留下这些数目不相等的信和几堆木材,是他们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岸边相会的见证。 “我们一定要心平气和地处理,”梅格雷说。 “带着火气看这些信是没有用的。” 那个牧场主用那么尖锐的眼光看他,梅格雷觉得他肯定听懂了他的话。利文斯向桌子跨了一步。 海格雷也向桌子探出身去。他随便拿了一封孔拉德写的信。 “劳驾你给我翻译一下,好不好。阿内伊小姐?” 可是看来那个姑娘好像没有听到。她仅仅盯着那封信看,后来她姐姐把信从她手里拿过去。 “那是在教练船上写的,”她说,神情严肃而端庄,“没有日期,只有时间,六点钟,接下来是: “我的小贝彻——今天黄昏,你还是不来的好,因为我的头儿将要来跟我们一起喝茶。 明天见。爱人儿。” 波平加太太带着一种平静的挑战的神态看看周围。她拿起另一封信。她慢腾腾地念: “亲爱的小贝彻——你一定要使自己平静下来。生命是漫长的,前面还有许多时间哩。因为考试,眼下我手头有许多工作。今天黄昏,我不能来。 “你干吗老是谴责我不爱你呢?你不指望我辞掉教练船上这个职位吧,对不对?咱们有什么办法呢? “别激动,咱们前面还有许多时间哩。来一个亲爱的吻……” 梅格雷挥挥手,这等于是说,他们已经听够了。可是波平加太太又拿起一封。 “就是这一封,”她说,“我想这一定是他写的最后一封。” “我的贝彻——这实在不可能。请你一定要讲道理。你知道我没有钱,而且在国外找个职业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别让你自己这么激动。你一定要对未来有信心。一切都会变好的。 “别害怕。万一你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决不会让你出丑的。 “我怕我有点儿烦躁,因为我有那么许多工作要做,而且我一想到你,工作就做得一团糟。昨天,我为了一件事情受到责备,我为这感到心烦。 “明天黄昏,我一定会设法找个借口脱身。” 波平加太太一个又一个地看站在她周围的人。她的眼睛是没有光亮的。她看起来很累,累得没命。可是她向另一堆信;她自己带进来的那堆信,伸出手去。那个牧场主退缩了一下。 她拿起了她拿到的第一封,打开信来念: “亲爱的孔拉德,我的爱人——给你讲个好消息。爸爸又在我的银行账户中存入一千盾,作为生日礼物。咱们就有足够的钱去美国了,因为我一直注意看报,知道那要多少旅费。咱们可以坐三等舱,对不对? “可是你干吗不急着出走?除此以外,我活着没有一点儿意思。荷兰的一切都使我憋得慌。我不得不认为德尔夫齐尔的人们已经带着不赞成的眼光看我了。 “同时我因为属于你这样一个人而感到无比快活和非常骄傲。 “咱们确实必须在假期前出走,因为爸爸要我跟他一起在瑞士过一个月,可我不愿去。咱们要是不马上出走的话,要困在这儿,直到冬天。 “我买了一些英语书,已经懂得许多字了。 “快!快!咱们两人将会过绝妙的生活。你不这么想吗?我完全有把握……咱们不能再待在这儿了。现在这样下去会格外糟。我想波平加太太一看到我就恨,而我对科内利于斯厌烦得要死,他老是缠着我。尽管我想尽方法,我还是摆脱不了他。他是个好孩子……那么有礼貌。可真是个蠢货…… “再说他只是个孩子。跟你这个走遍全世界、见多识广的人大不一样…… “你还记得吗——离开现在只有一年——咱们第一回见面?你甚至看也不看我。 “想想看,现在我可能给你生一个娃娃……而且是你的……不管怎样,我能……” “可是你干吗这么冷淡?你没有对我厌烦吧,是不是?” 信还没有念完,可是波平加太太的声音变得那么微弱,最后突然停止了。她的手在那堆信里摸索了一会儿,显然是找其中某一封。 她找到后,直接从中间看起,念出声来: “……我开始认为你喜欢你妻子超过喜欢我。我开始忌妒她,恨她……要不然,你干吗拒绝带我出走呢?……” 这一切都翻译成了法语,那个牧场主一个字也听不懂,可是他的注意力那么密切地集中在她念的字句上,看来他好像猜到了其中的意义似的。 波平加太太抑制着感情,接着拿起另一张信笺。她继续念下去的时候,声音坚定些了: “我听说科尔爱波平加大大超过爱我。说真的,看来他们似乎完全合得来……要是事情按照这个方向发展,那有多好里那不是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法吗?咱们的良心就不会不安了……” 那张信笺从她手里掉下来,飘到地板上阿内伊的脚旁。 阿内伊呆呆地盯着它看,寂静又一次笼罩着房间。波平加太太不在哭。她仍然是个悲剧性的人物,因为她对痛苦的控制,因为她以紧张的努力为代价所取得尊严的态度——被高尚的感情统治着,她显示了悲剧性。 她在保卫她丈夫的好名声。她等待着又一个打击,抖擞精神,准备应付。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些信的?”梅格雷问,不免有点窘。 “在他那天以后……” 她硬住了。她张开了嘴透气。她的眼睑红肿。 “在他那天以后……” “是,我明白。” 梅格雷同情地望着她。她长得不美,可是相貌端正,没有破坏阿内伊的容貌的那种缺点。她个子高高的,体态丰满,却并不壮实。漂亮的头发围着同许多荷兰女人一样的红润的脸。 可是许多长相丑陋的脸倒更有魅力,更有趣。 因为她满脸都是沉闷的神情。脸上没有一点儿冲动的痕迹。她的微笑是聪明的、有节制的微笑,她要是感受欢乐的话,那也只可能是聪明的、有节制的欢乐。 六岁的时候,她一定是个模范儿童。在十六岁上,她一定同现在一模一样了——这种女人似乎生来就是做姐姐或大娘的,做护士或修女的,或者做忙乎着慈善事业的寡妇的。※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孔拉德死了,然而梅格雷却前所未有地充分意识到他的活力、他那张欢乐的红脸、他的想要尝遍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的热切的心情——还有他的腼腆的性格、他对损害任何人的感情的恐惧。 孔拉德开着收音机,满怀渴望地从巴黎的爵士音乐转到匈牙利的吉普赛音乐,或者维也纳的音乐喜剧,甚至或者收听公海的船上发出来的无线电报…… 阿内伊走到她姐姐身旁,好像波平加太太需要安慰或者支持似的。可是波平加太太挥挥手,要她走开,向探长走了两、三步。 “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说,声音几乎不比耳语高,“从来没有……我一直生活得……那么平静……可在他去世后却找到……” 他根据她透气的模样猜想她有心脏病。接下来,她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一只手按在胸口,证实了他的猜想。 有人走动了。是那个农场主,流露出冷酷、狂热的眼光,他已经走到桌子旁,在收起他女儿的那些信,神经质地,像一个怕被人逮住的小偷。 可是波平加太太并不打算阻止他。梅格雷也并不。 甚至他拿到那些信后,也不转身走掉。他开始说话,不过看来他好像不是特别对哪一个说的。梅格雷不止一回听到法国人那个词儿;对他来说,他那会儿似乎懂得荷兰语,就像刚才利文斯似乎懂得那些翻译成法语的信那样。 他听到的,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懂得的是:“你真的以为必须把这一切告诉一个法国人吗?” 他的帽子掉在地板上了。他站住脚,把帽子拾起来,向阿内伊鞠了一个躬,她站在他和房门中间,可是只向她鞠躬——接着一边走出去,一边咕哝了几句可能没有人听到的话。 那个女佣人一定擦洗好台阶了,因为他们可以听到开前门和关前门的声音,接着脚步声渐渐变得越来越轻,消失在远处。 尽管波平加太太的妹妹在场,梅格雷又开始问她了,声音是那么温和,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居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来。 “你已经把那些信给你妹妹看过了吗?” “没有。不过,那个人……” “信原来放在哪儿?” “在他书桌的一个抽屉里……一个我从来没有开过的抽屉里。可是我知道他把那把左轮手枪放在那儿。” 阿内伊用荷兰语说了几句,波平加太太没精打采地把那些话翻译成法语: “我妹妹跟我说,我该去睡了。在过去的三宿里,我没有打过一个盹儿……他本来决不会死的……过去,也许他有时候显得心慌,可是从来没有超过这种神态的表现。他喜欢笑,喜欢玩……当时我不注意的各种各样事情我都回想起来了。现在样样事情显得不一样了。贝彻带着水果和她自己做的蛋糕来。我一直以为那是送给我的……后来,她来约我们去打网球。总是在她知道我有别的事情要做的时候。我没有发觉。我不想往坏的方面想,孔拉德能得到一点儿乐趣,我感到高兴……你瞧,他工作得多么勤奋,而且我知道他一定觉得德尔夫齐尔相当沉闷……去年,她差一点没跟我们一起去巴黎。而且是我硬要拉她去。” 她说话坦率,而且神情是那么没精打采,简直不可能容纳任何怨恨。 “他不愿离开我。你理解的吧,是不是?……他从来不希望损害任何人。从来不!不止一回,他因为在考试中打分太宽而招来麻烦……我爸爸过去老是对他这祥做表示不满。” 她把壁炉架上的一件装饰品的位置挪了一下,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随便的动作,这同当时的情况完全不恰当。 “现在,我所需要的只是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们还不允许埋葬他……你理解的吧,是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让他们把他还给我,上帝会惩罚凶手的……” 她越来越激动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清楚一些了。 “是的……这就是我所相信的……这样的事情——我们能知道些什么呢?……我们只能把一切留给上帝……” 她突然想到一个念头,浑身哆嗦了一下。指指外面,她喘着粗气说:“也许他会杀了她……他做得出的……那可糟透了……” 阿内伊望着她,甚至稍微流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毫无疑问,她认为这些都是费话。她用平静的声音擂嘴说:“你现在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想法,探长?” “什么也没有!” 她并不追问下去,可是她显得心神不定。 “你瞧,”梅格雷继续说,“有奥斯廷的帽子。咱们不能忘了它。你听到过杜克洛教授的观点,是不是?毫无疑问,你看过梅罗兹的著作,他提到,有一条规则比其他一切规则更重要:别让你自己被心理上的考虑所诱惑。坚持物证,不管它可能把你领到什么地方,追查到底……” 简直不可能说清楚他是在嘲笑呢,还是认真的。 “有物证嘛:一顶帽子,还有那个雪茄烟头。有人带到这儿来的,要不,就是从外面扔进来的……” “我没法相信奥斯廷……”波平加太太开始说,与其说她是在对别人说,倒不如说她是在对自己说。后来,她突然抬头看,继续说,“这倒叫我想起一件我已经忘了的事情……”可是她突然停住嘴,好像害怕话己经说得太多和害怕她的话可能产生的影响似的。 “什么事情?” “没什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务必请告诉我们。” “孔拉德从前经常到沃屈姆岛的沙滩,去打海豹……” “怎么样?……” “贝彻总是跟他们一起去。这一类事情她总是乐意去干的。而且在这儿——荷兰!我们允许姑娘们有许多自由……” “他们去过夜吗?” “有时候一夜,有时候两夜……” 她挥挥手,好像设法要把那个幻象撵走似的。 “不……我真不该想到这件事的……那太糟了……太糟了……” 现在,眼泪涌出来了。伤心的哽咽马上就要发作。可是在发作以前,阿内伊把双手放在她姐姐的两个肩膀上,轻轻地把她推出房间。 七、皮伊佩卡姆普的午宴 梅格雷一来到他的旅馆里,就觉察到有件不寻常的事情在进行。 上一天黄昏,他在教授的桌子旁的一张桌子前吃晚饭。可是现在三个位子摆在房间中央圆桌旁。桌布雪白,折痕还没有平哩。还有,给每个人摆了三个玻璃酒杯,在荷兰只有在盛大的场面才这样排场。 探长一跨过门槛,皮伊佩卡姆普就向他问好,伸出了一只手,走上前来迎接他。那个荷兰人的脸上流露出微笑,一个心里藏着叫人料想不到的高兴事情的人的微笑。 他穿着他最好的衣服。领子肯定有三英寸高——常礼服。他的胡子刮得精光,看来他是直接从理发师那儿来的,因为房间里有一股浓郁的紫罗兰洗发剂的香味。 那个荷兰人的炫耀的派头对让·杜克洛毫无影响,他站在侦探的背后,一副不自在的模样。 “你一定要原谅我,探长,”皮伊佩卡姆普容光焕发地说,“我应该事先让你知道的……我原想请你到我家里去,可是去格罗宁根有一段路程哩。再说,我是个单身汉。所以我想咱们还是在这儿的好。不用说,不是正式宴会。只是一起吃餐午饭……咱们三人……”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那张摆着九个玻璃酒杯的桌子。显而易见,他估计梅格雷会推辞几句。 可是并没有推辞。 “我想教授跟你是同一个国家的人,你会高兴……” “当然!当然!”梅格雷说,“不过,等一等,我去洗洗手……” 他洗手洗得很慢,脸色阴沉。他从厕所里出来,听到厨房里人们忙忙碌碌的脚步声、盘子和长柄平底锅的丁丁当当声。 他跟其他两个人重新待在一起后,皮伊佩卡姆普亲自倒了一些红葡萄酒。他脸上带着欣喜的微笑,谦虚地说:“就像你在巴黎所做的那样,是不是?……祝你顺利……更确切地,我应该说,祝你健康,我亲爱的同行……” 他很感动人。他的用意是那么好。他炫粗他所能找到的最文雅的法语表达方式,一心要表示白己从头到脚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我应该昨天就邀请你的……可是我被那件事情弄得那么……我怎么说呢?……那么心神不安……你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 那个荷兰人的眼睛亮了一下,梅格雷想:“啊,我的好老弟!你已经暗地里掌握一张王牌了,你将要在吃甜点的时候亮出来……这是说,你要是可能忍这么久的话。” 他没有想错。 首先上的是西红柿汤,一起上的是圣埃米利翁酒【注】。那当然是专供出口的冒牌货,简直甜得发腻。 【注】一种出产在法国埃米利翁和附近的葡萄园里的葡萄酿造的红葡萄酒——棒槌学堂注 “祝你健康!”皮伊佩卡姆普又一次祝酒。 可怜的皮伊佩卡姆普!他在尽最大的努力好主人。还不止是最大的努力哩。可是看来梅格雷好像并不欣赏。甚至好像并不注意。 “在荷兰我们从来不在吃饭的时候喝酒……只在饭后喝……在黄昏!那是说,盛大的宴会上——人们上一小杯酒和雪茄……另外还有一点,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从来不把面包摆在饭桌上……” 他骄傲地望着他凭着先见之明预定的一块块面包,同样骄傲地望着那瓶摆在桌子中央的红葡萄洒。他费尽心思才挑中它,用来代替本国的杜松子酒。 他还能干些什么呢?他已经千方百计地提供一切欢乐的必需品。他温情脉脉地望着圣埃米利翁酒,脸越来越红。让·杜克洛默不作声地吃着,他显然在想别的事情。 真遗憾,这两个法国人没法分享他的兴致。皮伊佩卡姆普原来指望这餐午饭会闪烁着机智的光芒,兴致勃勃,心情兴奋,而且具备其他一切他所能想到的出色的巴黎气派的东西。 然而,他考虑到一道本国菜对这次宴会是合适的。所以上了荷兰炖肉,肉在大量的调味汁里翻动。他带着调皮的表情说:“你一定要告诉我,你觉得这个菜怎么样。” 可是不对!梅格雷的情绪不对头。事实上,他确实在想心事,在动脑筋猜想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不用说,不知在哪儿,有个谜哩。 有一点他完全可以肯定。那个荷兰侦探和让·杜克洛中间,有个秘密协定。每一回他的主人把他的酒杯倒满,好像都意味深长地向那个教授瞟上一眼。 勃良第酒【注】在炉子旁温着。 【注】法国勃良第地区所徽造的红有萄酒——棒槌学堂注 “我原以为你是个相当会喝酒的人。难道你喝得不怎么多吗?” “这完全取决于……” 另一件可以肯定的事情是让·杜克洛对这件事情并不感到快活。他几乎不参加谈话。他相当神经质地小口喝着矿泉水,借口要按照医生的嘱咐进饮食,拒绝喝酒。 不过,皮伊佩卡姆普觉得不使谈话进行得太快,要比不使谈话中断——因为酒帮助他进行谈话——困难得多。他要是把他的王牌亮得太快的话,那就会损坏效果。等待真不容易,可是他坚持了好一会儿。他谈论港口的美丽、埃姆斯河的运输量、格罗宁根大学、欧洲最伟大的学者们每年都上这儿来讲学。 最后——※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顺便提一下,”他装出随便的口气说,“我有个消息告诉你……” “真的?” “祝你健康,探长……祝法国警察力量健康……可不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事实上,我可以说那个谜已经解决了……” 梅格雷那双浅灰蓝色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眼睛里一丁点儿兴奋和好奇的痕迹也没有。 “今天早晨十点钟,我听说有人要见我。你想那是谁?……” “科内利于斯·巴伦斯……说下去。” 太槽啦!皮伊佩卡姆普看到他的王牌对他的客人产生的影响这么小,完全垂头丧气了。他花了多少工夫,只落得这个结局! “你怎么知道的?我想有人告诉过你的吧?” “根本没有这种事儿……他要什么?” “你认识他,对不对?……一个腼腆的孩子。鬼鬼祟祟,我认为。他不敢正面看我,他看起来一直好像要掉眼泪似的……他承认,他离开波平加家后,没有马上回到教练船上去。” 皮伊佩卡姆普听着他自己的说话声音,渐渐地恢复自信心了。他机灵地望着梅格雷,用更机密的口气继续说:“你知道吗?……他爱上了贝彻。当时他忌妒,因为那天黄昏,贝彻一直跟波平加跳舞。他因为她喝了一杯白兰地而对她恼火…… “他看着他们一起离开。他甚至在后面跟了一段路;不过,他是步行,他们马上就把他远远地甩在后面。后来,他在附近转悠,等波平加回来……” 梅格雷冷酷无情。他完全知道只要有一点儿惊奇或者赞美的迹象,那个荷兰人什么也肯给。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我用好话稍微哄了科内利于斯一会儿,因为他感到害怕,最后他把一切告诉了我。事情是这样的……那一枪开过以后,他马上看到有个人向那些木材堆跑去,他就在木材堆后面……” “我想他详细地描述了那个人?” “是啊。” 皮伊佩卡姆普恢复了的自信心是短命的。他沮丧地望着梅格雷,完全丧失了看到探长大吃一惊的希望。他煞费苦心地准备的那件叫人惊奇的事情是个受了潮的爆竹。 “一个水手。一个外国人……一个个子高高的、瘦度的、脸刮得光光的男人……” “毫无疑问,第二天有一艘船出发?” “打那以后,有三艘船开走了,”皮伊佩卡姆普尽可能勇敢地挣扎下去,“就我们来说,这件案子确实弄清楚了。在德尔夫齐尔寻找凶手不再有任何意义了……某一个外国人杀了他。也许是波平加在远洋轮上的时候认识他的一个水手,也可能是一个在他手下干过的人,他有笔旧账要结清。” 让·杜克洛毫无表情地望着对面的墙,避开梅格雷的眼光。范·哈塞尔特太太穿着最好的衣服,坐在账桌旁。皮伊佩卡姆普向她做了个手势,吩咐再来一瓶。 午餐还没有结束。恰恰相反,最精采的作品这会儿才端上来,一个用三种不同的奶油装饰的蛋糕,最后还锦上添花地用巧克力字母写上德尔夫齐尔。 那个荷兰人谦虚地眼睛朝下。 “也许你乐意把它切开……, “你逮捕科尔了吗?” 皮伊佩卡姆普吓了一跳,盯着梅格雷看,好像探长快要丧失理智似的。 “可是……为什么?”……, “你要是不反对的话,咱们待会儿可以一起问他。” “这可以挺容易地安排好。我打电话给教练船。” “你在办这件事情的时候,不妨也安排一下,把奥斯廷带来。咱们也要问他几个问题。” “关于那顶帽子吗?……现在这容易解释了。一个水手经过他的船,看到放在甲板上的一顶帽子。他不用花一秒钟就偷到手了。” “当然不用。” 皮伊佩卡姆普差一点没哭出来。梅格雷的讽刺尽管不怎么尖锐,却是明显的。皮伊佩卡姆普向电活间走去的时候,在门框上撞了一下。 剩下探长独自个儿同让·杜克洛在一起了,教授的眼光现在黏在盘子上了。 “你在办这件事情的时候,不妨告诉他考虑周到地塞几个盾在我的手里。” 这句话说得很温和,不带一丝一毫的讽刺。杜克洛抬起头,张开嘴要表示异议。 “得了,得了……咱们没有时间争这种事儿……你告诉他请我美美地吃一餐,还要喝个痛快。你告诉他这是争取法国公务人员的办法……请别打断我的话……吃罢饭,他就可以爱怎么对付我,就怎么对付我了。” “我向你保证……, 可是梅格雷点起烟斗,向正在从电话间里走回来的皮伊佩卡姆普转过身去。那个荷兰人望着桌子,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会不愿来一小杯法国白兰地吧,对?” 对?这儿倒有点好酒。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现在该由我来作东了,” 梅格雷用一种不容客气反对的声气说:“可是我不会讲荷兰语,我不得不请你代我吩咐。一瓶白兰地、几个酒杯。” 皮伊佩卡姆普温顺地翻译。 “可是这些杯子不行,”范·哈塞尔特太太来张罗的时候,梅格雷继续说。接着他站起身来,自己去拿了几个大一些的。他把杯子摆在桌子上,倒满酒,一直满到杯子边缘。 “为你们,先生们,”他庄重地说,“荷兰警察,干杯!、” 白兰地烈得很,辣得皮伊佩卡姆普的眼睛〕出眼泪了。可是梅格雷脸上挂着微笑,毫不留情。 他一再举杯,重复着说:“祝你健康,皮伊佩卡姆普先生……为荷兰警察干杯……”接着他加了一句,“你估计科尔什么时候到警察局?” “半个钟头以后……我请你来支雪茄,好不好?” “谢谢,我情愿抽烟斗。” 梅格雷又一次倒满三杯,带着那么权威性的神态干这件事情,皮伊佩卡姆普和杜克洛都一句话也不敢说。 “真是个可爱的日子,”他重复说了两、三回,“我可能完全估计得不对头,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有这样的感觉,天黑以前,那个杀死可怜的波平加的凶手将关进牢房。” “若是他没有在横渡波罗的海的轮船上的话。”皮伊佩卡姆普回答。 “啊!别说啦……你不认为他会走得那么远吧?" 杜克洛向探长转过头去,脸色苍白。 “这是个暗示吗?”他尖刻地问。 “我要暗示什么呢?” “你的言外之意似乎是说,他要是不远的话,那么确实可能很近喽。” “你的想像力多么丰富啊,教授!” 这也许挺容易变成一场争吵。可能那些大杯的白兰地跟这有点关系。皮伊佩卡姆普满脸通红,一双眼睛亮晃晃。 杜克洛喝了酒,却是另一副模样;酒对他所起的作用是使他的外貌显得病态的苍白。 “最后一杯,先生们,然后咱们去让那个可怜的孩子经受磨练。” 他又拿起酒瓶。他每倒一杯,范·哈塞尔特太太就舔舔铅笔尖,在她的本子上记下数字。 他们走出旅馆,投入极为平静和阳光灿烂的气氛。奥斯廷的那艘船停在老地方。看来皮伊佩卡姆普的身子好像比平时僵直得多。 他们只要走约摸三百码光景就到了。街上没有人。干净、备货充足的铺子里也没有人,看起来好像哪个即将开门的国际展览会的一个个货摊。 皮伊佩卡姆普尽最大的努力,才使自己保持正常。他向梅格雷转过脸去,说:“实际上,不可能找到那个水手,不过,我们知道了是他,倒是件好事情,因为这样,其他人的嫌疑都洗清了……我将要写一份报告,这件事情一办好,就不应该反对教授继续他的讲学旅行了。” 他跨进德尔夫齐尔警察局的时候,不仅是步子歪歪斜斜,而且还在一张桌子上撞了一下,坐下去的时候使的劲儿也太大了。 他确实没有喝醉。可是酒精剥夺了他身上的、大多数荷兰人具有的圆滑和温和的态度。 他把一条胳膊一挥,按了一下按钮,然后斜靠在他的椅子上。铃声响过以后,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走到他面前。他用荷兰语向那个警察发出简短的指示。那个人不见了,过一会儿,他带着科内利于斯回进来。 皮伊佩卡姆普带着几乎是夸张的亲切的态度接侍他。不过,这一点也没有使那个孩子放心,从他一看到梅格雷那会儿起,就觉得他脚底下的地面塌下去了。 “我们还有小小的几点想要弄清楚,”皮伊佩卡姆普用法语说,“我的同事想要问你一、两个问题。” 梅格雷不慌不忙。他慢腾腾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猛抽了几口烟斗,才说:“喂,巴伦斯,我的孩子……昨夜,巴斯跟你说了些什么?” 那个练习生把他瘦削的脸转到这边,又转到那边,像一只吓坏了的鸟似的。 “我……我想……” “好!也许我还是帮助你的好……你有个爸爸,对不对?远在印度什么地方,我想。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要是惹下什么麻烦的话,那对他是个不堪设想的打击……我不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譬如说,在这样的案子中,作伪证是很严重地犯罪……这就是说,要坐牢……” 科内利于斯现在站着,浑身僵硬,既不敢挪动身子,又不敢看任何人,甚至不敢透气。 “奥斯廷昨夜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旁等你,现在,承认吧,是他唆使你这么干的,是他告诉你那些话的,还要你把那些话告诉警察,你就把那些话告诉了他们……说啊!说出来啊!你压根就没有在波平加家附近看到过一个身材高高的、瘦瘦的男人,是不是?” “我……我……” 可是他没有力量说下去。他撑不住了,哇地哭出声来。 梅格雷先看看让·杜克洛,然后看看皮伊佩卡姆普,他是用那种呆呆的、无从了解的眼光盯着看的,那种眼光有时候使人把他当作蠢货。因为那种眼光迟钝到了极点,简直好像是空虚的。 “你以为……”皮伊佩卡姆普开始说。 “有什么能以为的呢?看看他吧!” 科尔的没有发育成熟的身材和他的制服所形成的对照使他显得几乎孩子气。他在擤鼻子,费劲地克制哽咽。最后,他终于能结结巴巴地说了:“我什么也没干过……” 有一会儿,没有人说话。所有的眼睛都望着科内利于斯挣扎着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从来没说过你干过什么,”梅格雷最后说,“奥斯廷要你假装在那幢房子附近看到过一个陌生人……我估计那是救某一个人的唯一办法……那是谁?” “我敢起誓……对着神圣的一切……他没有说是谁……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巴不得死了才好。” “不用说,你确实是这样。十八岁的人是常常巴不得去死的……你还有什么问题吗,皮伊佩卡姆普先生?” 那个荷兰侦探耸耸肩膀,那副模样表明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行啦,小娃娃!现在你可以走了。” “反正不是贝彻……” “我想你是对的。不过,现在你走吧,回船去吧。”他粗鲁地,可是并不是不亲切地把他推出房间。 “现在该是另一个了,”他吼叫,“奥斯廷来了吗?……他要是会讲法语的话,那有多好啊!”※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铃声又响了;过了一会儿,那个警察把巴斯带进来,他一只手拿着他的新帽子,另一只手拿着烟斗。他向梅格雷看了一眼,仅仅看了一眼。说也奇怪,那是带着责备的神情的一眼。接着他走过去,站在皮伊佩卡姆普的办公桌前。 “你要是不介意问他的话……波平加被杀的那会儿,他在哪儿?” 皮伊佩卡姆普翻译。奥斯廷啰哩啰唆地回答了一大堆废话,梅格雷压根儿不知道他说话的要点。可是这并不能阻止他插嘴说:“停嘴。叫他别说啦!我要他用三个字回答。” 这话翻译成荷兰语以后,巴斯又带着责备的神情看了他一眼。 “他在他的船上,”皮伊佩卡姆普把回答翻译出来说。 “告诉他这不是真的。”说罢,梅格雷背着紧握的双手,踱来踱去。 “他听了这话怎么说?” “他起誓,他说这是真的。” “好吧。既然是这样,他可以告诉你,帽子是怎样被偷走的?” 皮伊佩卡姆普现在只是个译员了。他是驯顺的。他没有太多的选择。梅格雷给人留下了那么有力量的印象,所以不存在从他手里夺过领导权的问题。 “怎么样?” “他当时在舱房里。他在算账。他从后舱拦板的舷窗看出去,看到有两条人腿站在甲板上。裤子。水手裤……” “他盯那个人的梢吗?” 奥斯廷听懂那个问题后,半闭着眼睛,神情踌躇。后来,他开始流利地、不耐烦地说话了。 “他在说些什么?” “他承认起先他没有说真话。可是现在他要把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他知道他自己的无罪还必须被证实哩……他走上甲板的时候,那个水手已经正在逃走。他跟在后面,保持着距离。那个人带着他一路顺着阿姆斯特迪普运河走到波平加家的房子附近,他躲在那儿的那些木材堆中间,奥斯廷拿不准要出什么事情,也躲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枪声?” “是啊……可是他没有能逮住那个人,那个人逃走了。” “他看到那个人进了那幢房子吗?” “至少看到他进入花园……他认为那个人是从排水管爬到二楼去的。” 梅格雷微笑了。一个吃了一顿美餐、消化能力又极好的人的那种含糊而快活的微笑。 “他再认得出那个人吗?” ——翻译。 巴斯耸耸肩膀。 “他没有把握。” “他看到巴伦斯在暗地里监视贝彻和波平加吗?” “看到。” “他害怕自己被控告,认为使警察掌握正确的线索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科尔去告诉他们……” “一点也不错。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是我不应该相信他的话,对不对?……不用说,他是有罪的——我现在懂得了。” 让·杜克洛不耐烦得坐立不安。另一方面,奥斯廷倒平静极了,好像是一个准备应付最坏局面的人似的。他又说话了、那个荷兰侦探马上翻译出来。 “他说我们现在可以爱怎么对付他,就怎么对付他,可是他要我们知道波平加是他的朋友和恩人。” “你要怎么对付他呢?" “我将不得不拘留他……他承认当时他在那儿……” 白兰地的影响还没有消除。皮伊佩卡姆普的声音比平时响,他的动作比平时猛,他的决定比平时突然。他要摆出一副懂得怎样作决定的人的派头。他不再是驯顺的译员。既然案子已经明朗化,他要让那个外国人看看荷兰警察也不含糊。 他沉着脸。他显得挺重要。他又一次按铃。那个警察急匆匆地进来,他一边措词简明地下命令,一边用削铅笔刀轻轻地敲着桌子。 “逮捕这个人……把他关起来……待会儿,我再见他。”命令是用荷兰语下的,可是现在用不着翻译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我们用不着太长的时间,就可以把整个事情查清楚了。我当然会谈到你对我们的帮助的……你的那位同胞可以自由自在地走了,我非常遗憾他的旅行受到了打搅。” 他带着极自信的神情说话。他要是知道梅格雷当时在想什么的话,会大吃一惊的:“你要为这样做感到后悔的,我的孩子!你冷静下来后,要为这样做沉痛地感到后悔的!” 皮伊佩卡姆普打开门,可是梅格雷并不急着告别。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办,”他用最可爱的声调开口说。 “当然喽,我亲爱的伙计。什么事?” “现在还不到四点……也许今晚咱们可以重新排演这个案子的经过,让直接和间接地跟案子有牵连的人都到场……你不妨记下名字,好不好?……波平加太太、阿内伊、杜克洛先生、巴伦斯、维南德斯一家子、贝彻、奥斯廷,最后是利文斯先生,贝彻的爸爸。” “你要干什么?” “我要一步步地经历教授在范·哈塞尔特旅馆讲演结束后的那个黄昏。” 停顿,皮伊佩卡姆普在仔细考虑。 “我得打电话到格罗宁根去,”他最后说,“问他们行不行……可是我怕缺了一个人——孔拉德·波平那……”接着,他怕这个玩笑开得不得体,偷偷地向两个法国人漂了一眼。可是梅格雷却认真地对待这句话。 “别为这件事操心,”他说,“我自己来扮演波平加。”接下来,他转过身去,准备离去,忽然加了一句,“非常感激你那餐呱呱叫的午宴。” 八、贝彻和她的爸爸 梅格雷从警局出来,并没有穿过城市到范哈塞尔特旅馆去;他由让·杜克洛陪着到码头上去转悠。杜克洛的脸色和举动都显示出他心情很坏。 “我想,你也知道,”他最后说,‘你在使自己成为最叫人讨厌的人?”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起重机看,它的升举器离他们的头顶一、两英尺在摇晃。 “哪个方面?” 杜克洛耸耸肩膀,走了几步,才回答:“你可能不懂吗?也许是你不想懂……你像所有的法国人……” “我原来认为咱们都是法国人。” “然而,有这样一个区别:我旅行过许多地方。事实上,我想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管自己叫欧洲人,而不是法国人。不管我上哪儿去,我可以适应那个国家的风俗习惯……而你呢……你却不管后果,横冲直撞地闯进一切事情去,对一切稍微需要区别一下的事情视而不见……” “譬如说,没有停下来想一想逮住凶手是不是称人心意!” “你干吗不停下来想呢?”教授发作起来了,“你干吗不区别一下?……这不是件下流的案子。不是职业杀手或是另一种犯罪老手干的。不存在抢劫问题……换句话说,作案的人并不一定是社会的危险……” “在什么情况下……?”梅格雷带着明显的津津有味的神态抽着烟斗,从容地迈着大步,背着双手。 “你只要向周围看看……”杜克洛一边说,一边把手一挥,把他们周围的景色都包括在内。那个整洁的小城市内样样东西都安排得像好主妇的碗碟橱那么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港口是那么小,不像其他海港城市那样经常发生那种为非作歹的事情。快活、开朗的人们穿着木鞋在闲聊。 接着他继续说:“人人都挣钱养活自己。人人都或多或少地感到满意。人人都抑制他的本能,因为他的邻居也这样办,这就是一切社会生活的基础……皮伊佩卡姆普会告诉你这儿难得发生盗窃案,部分原因是万一发生,处罚很重。偷一块面包,都免不了要蹲几个礼拜牢……你看到了任何社会秩序混乱的迹象吗?……一点也没有。没有流浪汉,没有叫化子……这儿是清洁和整齐的化身……” “而我却像一头公牛闯进了瓷器铺,会引起一片混乱。是这样吧?” “瞧左面那一带的房子,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附近的。那些最显赫的人就住在那儿。有钱的人,或者至少是有地位的人。在当地有权或者有势的人。人人都认识他们。他们那些人中包括市长、牧师、教师和公务人员。他们所有的任务就是保证使这个城市保持安定和平静,保证使人人都安分守己,不去损害邻居的利益。那些人——我刚才告诉过你——不容许自己走进咖啡馆,因为怕树立坏榜样……可居然发生了一件案子——而你一插手这件事情,却察觉了一些家丑……” 梅格雷一边听,一边望着那些甲板比码头高的船——因为在涨潮。 “我不知道皮伊佩卡姆普怎么想的。顺便提一下,他是个很受人尊敬的人。据我所知道的一切,要是公布波平加是被一个外国水手所杀的,警察正在继续调查的话,那对人人都有利得多……是的。对人人都有利得多。对波平加太太也更有利。对她的亲属也更有利,尤其是对她爸爸,那是个在知识界相当有声誉的人。对贝彻和她爸爸也更有利。最要紧的是,对世道人心也更有利,因为所有住在别的房子里的人都尊敬地望着那些住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旁的大房子里的人,寻找榜样……哪儿干了些什么,他们一切都想学样……而你……你要的是为真相而真相,或者更确切地说,为了个人的满足,才揭开你这个小小的谜。” “你是用你自己的措辞在说,教授,可是实质上,你所说的话都是皮伊佩卡姆普今天早晨跟你说的。不是这样吗?……他向你请教,平息我的不恰当的热情用什么办法最好……你就告诉他,在法国,像我这种人用美美的一餐,或者甚至用一笔小费就可以解决了。” “我们当时没有谈细节!”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杜克洛先生?” 梅格雷站住脚,看着他周围的海港风光。一艘小小的卖食品杂货的船发动响得像连续射击似的发动机,弯弯曲曲地从一艘船开到另一艘船旁,兜售面包、调味品、烟叶、烟斗和杜松子酒。 “想什么?” “我想你真幸运,把那把左轮手枪拿在手里走出浴室。”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可是我希望你再一次向我保证你在浴室里没有看到人。” “我没有看到人。” “你也没有听到什么?” 杜克洛的眼光望着别处。梅格雷重复了这个问题。 “我没有明确地听到什么……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可是浴盆盖下面也许传来一个声音。”※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对不起……我非走不可了……我想有人在等我。” 梅格雷迈着大步,向范·哈塞尔特旅馆走去。 贝彻·利文斯在旅馆前面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显然在等他回来。 她打算对他像往常那样微笑,可是并不怎么成功。她显然神经紧张,在街上向这边瞟上一眼,向那边瞟上一眼,好像害怕被突然袭击似的。 “我已经等了你将近半个钟头了。” “你不进去吗?” “咖啡馆里不行。咱们能到别处去吗?” 梅格雷在走廊里踌躇了一下。他把她带到房间里去是不恰当的。所以他推开那个用来举行舞会和庆祝会的、长时期空关着的房间的门——上礼拜,教授的演讲会就是在那儿举行的。 在白天的亮光照耀下,它显得尽是灰尘而且平凡。钢琴打开着。一张大鼓摆在角落里。一张张椅子叠起着,一直叠得碰到天花板。四面墙上挂着纸花环,那一定是开募捐舞会用的。 梅格雷把贝彻带到那个房间里,随手关上房门。他们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环境中引起回响。贝彻穿着一身做工讲究的蓝衣服和一件白短大衣,尽管神经紧张,仍然同往常一样具有诱惑力。 “原来你设法逃出来了?” 她并不马上回答。显而易见,她有许多话要说,所以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了。 “是的。我溜出来了,”她最后说,“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害怕。那个女佣人来告诉我,我爸爸火极了。她认为他已经是这样的激动,甚至可能会把我杀了……昨儿夜晚,我们一起回家,一句话也没说。他把我带到我的房间里,锁上门,一个字也没说。他发火的时候,总是这样……今天下午,那个女佣人跑来,通过锁眼跟我说话。她告诉我,他出去过,约摸在十二点光景回来的,脸色煞白。他吃罢午饭,在畜牧场上转悠,像一个鬼魂附身的人那样迈着大步。最后,他到我妈的坟上去了……他只要一有重要的决定需要作出,就总是上那儿去……后来,我就从窗口里溜出来了……我不愿回去……我害怕……你不了解我爸爸。” “提一个问题……”梅格雷擂嘴说。他望着她拿着的那个小小的、光洁的小羊皮钱包。 “你随身带了多少钱?” “我不知道……大约五百盾吧。” “原来放在你房间里的?” 她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原来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我本想上火车站去。可是那儿总有警察……接着我想到了你……” 他们站在那儿,很像他们也许站在火车站的一个候车室里那样。在那地方,自在和亲密是不可能的。他们甚至没有想到从那堆叠着的椅子上拿两张下来。 如果说贝彻神经紧张的话,反正她可没有丧失理智。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梅格雷才带着一点儿敌意望着她。这种情绪从他突然问话的声音中流露出来了: “你向多少男人说过,要他们跟你一起私奔?” 这个问题把她难住了。她眼睛向下,咕哝说:“你说什么?” “首先,是波平加……至少,他是第一个吗?” “我听不懂。” “我问他是不是第一个……” 长时间的停顿。后来:“我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凶……我来……” “他是第一个吗?你去年一直跟他在一起,可是在那以前……” “我……我跟格罗宁根中学的体育教师稍微调调情……” “调情?” “那是他……他……” “行啦!这么说,在波平加登场以前,他是你的情人喽。你还做过别人的情妇吗?” “决没有!”她愤怒地喊叫。 “科尔呢?” “跟他没有过。我保证……” “然而你一直在夜晚跟他会面。” “因为他爱上了我。他得鼓起浑身勇气来才敢吻我。没有超过这事的举动。” “没有超过吗?想想看上一回,你遇见他——就是给我打断的那一回——你不是要他跟你一起逃走吗?” “你怎么知道的?” 他差一点没笑出声来。她的天真的神态真的叫人没法发火。她渐渐恢复了自制力。她带着相当显著的坦率的态度谈这些事情。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他不想干?” “他吓坏了。他说他没有钱。” “你就跟他说,你会想办法解决的……长期以来,你一直在想出走。事实上,你的整个人生目的就是离开德尔夫齐尔,去见见世面,而你对跟谁一起去倒不怎么在乎。” “我决不会跟随便哪个一起去的,”她厉声说,“你又在凶起来了。你不愿意了解我。” “啊,我愿意,确实愿意。不过,那用不了花多大的力气。你喜爱生活,要尽量地享受生活。” 她眼光往下看,不自在地摸着她的钱包。 “你爸爸的模范畜牧场使你厌烦得要发狂。那压根儿不是你为自己计划的生活。可是除非有人带你,出走是困难的。所以你开始策划了……首先,是那个体育教师。可是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在德尔夫齐尔,你挑中了波平加,认为他最有可能。他不像别人那样脑子清醒。他在这个世界上闯荡过。他也喜爱生活,而且也感到这个偏狭得叫人厌烦的小城市里的种种限制和偏见……所以你就布下了罗网……” “你没有权力说这种事情。” “也许我说得有一点儿夸张。我不应该把所有的责任都放在你的肩膀上。你漂亮得异乎寻常,也许他也采取一些行动凑上前来跟你会面。可是我想他不能走得太远,因为他害怕惹出纠纷,害怕他妻子,害怕阿内伊,害怕他的上司,也许甚至害怕他的那些学生。” “他最害怕阿内伊。” “咱们过一会儿谈她……我刚才说过,你布下了罗网。没有一天你不跟他见面。你带去水果和自己做的蛋糕——当然喽,是送给他妻子的。要不了好久,这已成为被接受的事实:你在他的房子里进进出出,几乎成了这一家子的人了……然后,你带他去看你的家……过了一段时间,你们就亲上嘴了。过了不久,你就写信给他,一封封的信上都是你们的逃走计划。” “你看过那些信吗?” “我知道其中有几封的内容。” “你居然相信这事儿不是他开的头?” 她的怒火升起来了:“从一开头,他告诉我,他感到不快活,波平加太太不了解他,她所想的一切就是她那些邻居会怎么说。他说德尔夫齐尔是个讨厌的海湾,他过的生活压根儿算不上是生活,还有……” “不错,不错。我知道。” “所以你瞧……” “一百个结了婚的男人当中有六十个会对他们遇到的第一个漂亮的小妞儿说这些话的。不过,孔拉德·波平加不幸的是把这话说给一个相信他说的话、而且认真对待的姑娘听了。” “你讲起话来像个无赖。” 她跺了一下脚来强调这个词儿。她恼火得简直要哭出来了。 “最后,他一直拖延那个伟大的出逃的日子,你开始认识到那个计划永远不会实现了……” “这不是真的。” “啊,对了,这倒是的!你已经另外找到一个人了,这个事实就是证明……波平加要是不行的话,那么只得凑合着挑科尔了。不过,当然,你干得小心谨慎。他是个腼腆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吓慌了他是不行的。” “你这畜生!” “我想我说的话差得不会太远,是不是?” “你恨我。我知道你是恨我的。” “天啊,不。一丁点儿也不恨。” “不对,你是恨我的。你没有同情心,而且我感到那么不快活……我爱孔拉德……” “也爱科内利于斯?……还有那个体育教师?” 这一回,她真的哭了。 “我告诉你……” “他们你都爱!也许你按照你自己的方式爱他们。你爱他们,因为他们象征着逃向另一种生活。在广大的世界上生活、你一直梦想的那种生活……” 她不再在听了。叹了口气,她说:“我不应该来的……我原想……” “我一定把你放在我的保护下……我不是正在这么干吗?……不过,我不能把你当作任何人的受害者,或是女英雄看待。你对生活中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贪得无厌,除此以外,你相当愚蠢、相当自私,差不多就是这一些……再说还有许多既不比你好、也不比你坏的人。” 她用湿润的眼睛望着他,眼睛里确实还闪着一丝希望的光芒。 “人人都恨我。”她呻吟着说。 “你说人人是什么意思?” “最恨我的是波平加太太,因为我不像她。她希望我把我所有的日子都用在为穷人编结上,要不,就是为南海群岛的土人做衣服。我知道她拿我给别的姑娘作榜样,一个别人不应该学的榜样……事实上,她甚至说我要是不马上结婚的话,会落得个坏结局的……我知道她确实说过。这话她们告诉过我的……” 通过她这些话,梅格雷闻到了一个偏狭的外省小城市的陈腐的气味。 缝纫会,一些最显赫的家庭里的太太和小姐聚集在当地那位主持慈善事业的太太周围,悄悄地说长道短。隐藏着恶意的谈心。 “接下来,还有阿内伊。她甚至更坏……” “她恨你?” “可不是。她甚至恨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一到,她就离开房间……我可以肯定她有很长一个时期猜到事实真相了……归根结蒂,波平加太太是个好女人。如果说我受不了她的话,那是因为她要我改变我的生活方式,穿得土里土气,看那些沉闷的书。可是那并不改变她是个好女人这个事实,实在太好了,决不会怀疑她丈夫。事实上,是她时常跟她丈夫说送我回家。” 梅格雷的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微笑。 “阿内伊却大不一样了。我用不着告诉你她的相貌丑陋,对不对?你看到过她。长着那么一副牙齿,她再怎么也不会有机会;再说她自己也知道……这就是她为什么学法律的原因——可以有个职业。她把自己扮演成一个男性憎恨者,而且参加女权主义者联合会,以及诸如此类的团体……” 贝彻又渐渐激动起来了。显然,这是宿怨。 “而且她认为密切注视着孔拉德是她的事情。既然她别无选择,只得始终做个规矩姑娘,她就把照看别的姑娘跟她一样规矩,当作自己的责任……你懂我的话吗?……”※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她猜到了——我可以肯定她猜到了。她要把孔拉德从我这儿拉走……拿这件事情来说,科尔也是这样……这倒没有逃过她的注意,男人们老是看我。甚至维南德斯每一次我跟他说话都脸红……而她是另一个恶毒地说我坏话的女人——维南德斯太太……阿内伊也许以前没有跟她姐姐说起我们的事情。可是我想她已经说了。事实上,如果说是她找到了我的那些信,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惊奇的。” “这么说,也许是阿内伊杀了孔拉德喽?”梅格雷直率地问。 贝彻马上开口推托:“我没有这么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她是个不露声色、居心险恶的女人……她相貌长得丑,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你可以断定在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吗?” 贝彻微笑了一下,或者更确切地说,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样的笑声!一个知道她自己的魅力而且幸灾乐祸地盯着另一个缺乏魅力的姑娘看的姑娘,才会发出这种得意扬扬的假笑。阿内伊在她的生活中有过一个男人吗?她原可以回答得尖刻些,可是她说的只是:“至少这一带没有人。” “她也恨她的姐夫吗?” “那我可不知道。也许不恨。不管怎样,那不一样。他是家族的一员。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她可以容易地把他看作她的财产。她可以容易地使自己相信,保护他不受一切诱惑,是她的本分。” “可是没有杀死他吗?”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干吗老是唠叨那话?” “别为我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操心。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可是咱们由它去吧。还有一个问题:奥斯廷知道你跟孔拉德的关系吗?” “他们关于这件事情告诉了你些什么?” “你从前时常去参加他们在沃屈姆岛沙滩上打海豹的活动。你还时常睡在船上……” “有时候。” “巴斯让你们两人睡在船舱里吗?” “这是挺自然的。不管怎样,他情愿睡在甲板上,这样可以保持注意。” “说得对。自从……自从发生凶杀案以来,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可以起誓。” “他对你有过不规矩的举动吗?” 一阵神经质的痴笑。 “他?” 她是得意得格格地笑吗?看起来不像。恰恰相反,看来她好像又可能要恼火得哭了。 范·哈塞尔特太太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头在门口探了一下,接着很快他缩回去,咕哝着表示对不起。 一阵停顿——接着:“你真的以为你爸爸会把你给杀了?” “是的。我知道他干得出的。” “既然这样,他可能会把孔拉德杀了,因为那个人一直跟你有勾搭。” 她的眼睛睁大了。她显出一副吓坏了的神情。 “不,”她表示不同意,“这不是真的。不是爸爸……” “然而,发生案件的那个夜晚,你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不在。” “你怎么知道的?” “他比你稍微晚一点儿回到家里,对不对?” “紧接着……可是……” “在你的最后几封信中,看来你好像在失去耐心了。你开始认识到,孔拉德会从你手中溜掉,他太怕他的妻子了,不可能跟你一起逃走,要不,他确实不想干这件事儿。”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把我自己的脑子里的事情弄弄清楚……我想,不久,你爸爸就会上这儿来的。” 她担心地望着周围,好像在找一条逃走的路似的。 “你用不着害怕。我保证你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今夜,我需要你。” “今夜。” “对。咱们要再现那个案子,我要每个人扮演他自己那个角色。” “他会杀死我的。” “谁会?” “我爸爸。” “我会在场的。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 门开了。让·杜克洛走进来,很快地随手把门关上,转动锁眼里的钥匙。他显得神情忧虑。 “小心……利文斯在这儿……他……” ‘把她带到楼上你的房间里去。” “到我的……” “你要是愿意的话,到我的房间去也行。” 过道里传来脚步声。房间的另一头有一扇门,通往佣人的住处和后楼梯。两个人急忙从那扇门出去;接着梅格雷打开房门锁,发现他自己同那个畜牧场主面对面。利文斯望着探长的身子后面,喊叫:“贝彻!” 梅格雷又一次经受到跟一个语言不通的人打交道的困难。他所能做到的只是用他庞大的身躯把路堵住,这样,那两个人就有逃走的时间。不过,他设法做得不太明显,因为他不想惹火那个人。 一会儿,让·杜克洛又下楼了,装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模样,可是不大成功。 “告诉他,今夜会把女儿还给他的。还告诉他,咱们也需要他重现这个案子。” “我非跟他说不可吗?” “照我说的办,真该死!” 杜克洛用最甜蜜的声音翻译。那个农场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现在告诉他,就在今天黄昏,凶手将要被关进牢房。” 教授又翻译了。最后一个字刚出口,梅格雷正好来得及扑到利文斯身上,那个畜牧场主猛地抽出一把左轮手枪,随即举起来,对准他自己的太阳穴。 挣扎的时间很短。梅格雷把他的全部重量和浑身力气都扑上去了。一眨眼,利文斯就倒在地板上;那把左轮手枪从他的手掌中被扭出来了;他们撞到了一堆椅子,砰的一声,顿时倒了下来;有一张在滑动的椅子的一条腿擦到了梅格雷的额头。 “关门,”梅格雷冲着杜克洛喊叫,“咱们不需要观众。” 他站起身来,喘着粗气。 九、阴郁的集会 七点半正。维南德斯一家子首先来到。在范哈塞尔特旅馆的跳舞厅里,他们发现有三个人等着,各自站着,默不作声地在想心事。杜克洛神经质地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走来走去;利文斯坐在一张椅子上,脸色阴沉、凝固;最后,是梅格雷,叼着烟斗,靠在钢琴上。 只有一盏电灯,高高地挂在头顶上,射出暗淡而不充足的亮光,可是似乎没有人想到去开亮其他的灯。那些倚子仍然堆在房间的一头,只是梅格雷拿了几张,排成一排,这是打算用来作为演讲会上的前排椅子的。 空讲台上放着一张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铺着绿布。 维南德斯一家子穿着他们礼拜天穿的最好的衣服。他们不折不扣地按照指示办事,把两个孩子带来了。不难猜测,他们匆匆忙忙地吃罢晚饭,就赶紧来了,餐室里乱摊着餐具。 维南德斯先生走进房间,就脱掉鞋子,看看周围,要找一个人谈谈。他向教授挪了一步,可是考虑了一下,不走过去了。最后,他把他的一家人带到一个角落里,他们都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他的领子,对他来说,太高了,他的领带歪了。 接着来的是科内利于斯·巴伦斯,脸色苍白,神情烦躁,看来好像一丁点儿事情就会吓得他逃命似的。他跟维南德斯一样,也想找个人待在一起,可是没有人给他一点儿鼓励,他只得侧着身子慢腾腾地走到房间后部,靠那堆倚子站着。 奥斯廷被皮伊佩卡姆普带进来,用心情沉重的、锐利的眼光望了梅格雷一眼。在他后面是波平加太太,接下来是阿内伊,她步子轻快地走进来,停了一下,接着径直向那排椅子走去。 梅格雷向皮伊佩卡姆普转过身去。 “你可以去把贝彻领下来了。安排一个人照看利文斯和奥斯廷。案子发生的那夜,他们不在这儿,咱们得待会儿才要他们。他们还是坐在后面的好。” 贝彻腼腆地走进房间,显出一副极不自在的模样,可是一看到阿内伊和波平加太太,那就足以使她抖擞起精神来了。她的整个身子变得直挺挺的,头微微一仰。 停顿。没有人说话。事实上,简直好像没有人在透气似的。气氛一点儿也不紧张或者富于戏剧性。一点也不。说凄惨倒比较接近真相。 一群忧郁的人待在一个大房间里,在照不到角落里的暗淡的灯光下,默不作声。 需要费好大的工夫才能承认,仅仅几天前,德尔夫齐尔所有的著名人士都来到过这儿。他们掏钱购买坐在那些现在堆着的椅子上的权利。他们穿着最好的衣服,态度端庄地走进来,摆出一副装模作样的架式,微笑,鞠躬,握手,坐下,等让·杜克洛在讲台上一出现,就热烈地鼓掌。 今夜好像是把望远镜颠倒过来看同样的场面。 人人都等着。没有一个人的心里有一点儿数,要发生什么事情。然而大多数人的脸上流露的不是焦急和痛苦。脸上是闷闷不乐的神情,丝毫没有智慧的光芒。人人都沉着脸,不是由于感情,而是由于没精打采。那灯光使每个人的皮肤都变成灰色。甚至贝彻也显得迟钝和难看。 这场活动并没有给人留下任何印象,甚至可笑的印象也没有。一伙糟糕透顶的演员的一场表演拙劣、半心半意的预演! 外面,人们默不作声地一群群聚在一起。在下午快过去的时侯,消息在这个城市里传得沸沸扬扬了:范·哈塞尔特旅馆里将要发生一件事情。 当然,没有人想像到里面的景象这么没有浪漫的气息。 最后,梅格雷移动身子,转向波平加太太。 “劳驾你坐在几天前那一夜坐过的老位子上,好不好?” 几个钟头以前,她激动得悲惨异常。现在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她显得老了一些。她的大衣做工糟透了,一个肩膀看上去比另一个阔。别人没法不注意她那双大脚,还有一只耳朵下面有个疤。 阿内伊的模样更糟。她的相貌从来没有这么不端正过。她的衣服简直可笑,甚至显得有点儿寒碜。 波平加太太坐在前排正中央的位子上——荣誉席。上次,她在那儿坐过,整个德尔夫齐尔都在她后面,她当时得意得脸都红了。 “谁坐在你旁边?” “教练船的船长。” “另一边呢?” “维南德斯先生。” 维南德斯被要求入座。他大衣也没有脱。他尴尬地坐下来,没法不同任何人的眼光接触。 “维南德斯太太呢?” “在这一排尽头,因为带着两个孩子。” “贝彻?” 那个姑娘不等波平加太太回答,就坐在她的位子上了。她和阿内伊隔开一个位子,她们中间的那个位子是孔拉德·波平加坐的。 皮伊佩卡姆普站在局外。他感到不自在和一点也不懂。让·杜克洛神情沮丧地等着被叫去扮演他的角色。 “登上讲台,”梅格雷说。 在房间里所有的人当中,他也许是最可怜巴巴的了。站在讲台上,身材瘦削,衣着整脚,没精打采,简直不可能使人想像,几天以前那个夜晚,他曾经是个大有吸引力的人。※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又一次停顿。沉默像高高的天花板上射下来的暗淡的灯光那样阴郁。奥斯廷在房间后部咳嗽了四、五回。 甚至也不能说,梅格雷感到自在。他沮丧地望着他正在导演的这场假戏,他的眼光逗留在一个个角色上,注意最微小的细节——贝彻坐在椅子上的姿势,阿内伊的裙子太长了,教授为了不至显得太傻,站着弹桌子,露出了肮脏的手指甲。 “你讲了多少时间?” “三刻钟。” “你念讲稿吗?” “当然不。这是我第二十回讲了。我甚至用不着对讲稿看上一眼。” “既然是那样,你当时是看着观众喽。” 梅洛雷在阿内伊和贝彻中间坐了一会儿。椅子排得挺紧,所以他确确实实是在她们中间嵌进去的,他的膝盖紧紧地贴着贝彻的。 “这场表演什么时间结束的?” “正好九点前。我们开始的时候演奏了一些音乐。” 钢琴盖打开着,一份肖邦的《普勒内兹》的乐谱还放在那儿。波平加太太在咬手绢角。奥斯廷站在房间尽头,两只脚在铺锯木屑的地板上挪来挪去。梅格雷离开他的座位,走动起来。 “杜克洛先生,劳驾把你演讲的要点很快地讲一讲,好不好?” 可是杜克洛没法说话,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法按照对他的要求办。他踌躇,咳嗽,接着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愿冒犯今夜在我面前的有水平的听众……” “对不起。我想,你当时讲的是犯罪。确切的题目是什么?” “罪犯对他们的行动所负的责任。” “你是在坚决主张什么吧?” “主张实在是社会本身应对它的成员的过借负责,包括那些以罪行的名义出现的过错……生活是为了人人的最大的可能的幸福组织起来的……我们已经创造了社会的阶级,那就有必要使每一个人都受到适当的教育,成为一个阶级中的一员……” 他说的时候,盯着绿桌布看。他的声音轻微,而且完全缺乏权威性。 “行了,”梅格雷呻吟着说,“我懂得这一套:‘有一些人由于这个或者那个理由,不适合于社会上任何一个阶级。他们根本不能适应,要不,你要是愿意这么说的话,他们不健全。就是他们提供了我们所说的罪犯,所以他们必须被安置在一个他自己的阶级内。’……就是这一套,对不对?我们以前听过许多回了……结论:‘废除监狱,多盖些医院。’” 教授只是恼火地看了一眼,作为回答。 “原来你就那么讲了三刻钟,用引人注意的例子来证明你的论点。你援引洛姆布洛索和许多别人的著作,援引弗洛伊德的话作结束语。” 他看看他的表,对那排作为听众坐着的人说:“我必须请你们再等几分钟。” 这个时刻是留给一个孩子发出嚎叫的。她妈妈神经正紧张,摇着她,使她安静下来。这不管用,她爸爸把她抱到他的膝盖上,好言好语地哄她。这也不管用,于是他拧她的胳膊。 你不得不望着阿内伊和贝彻中间那张空椅子才认识到,归根结蒂,正在进行一件严肃的事情。 虽然在当时——那不是一件极平凡的事情吗?贝彻那张健康然而漂亮得没有吸引力的脸值得她惹的那一切麻烦吗? 暗淡而微弱的灯光有揭露赤裸裸的真相的优点,破坏了通常掩饰真相的光彩和魅力。灯光在贝彻的身上发挥了很显著的作用。没有吸引力的漂亮,对不对?简直还算不上。那么,她凭什么当上这出戏里的明星呢?说得粗鲁点,她有两样东西,而且只有两样东西:两个滚圆、丰满、好看的rx房,她的蓝绸上衣正好显示出rx房的线条,使那两个rx房更有诱惑力了。十八岁的姑娘的rx房,稍微一颤动,看来就好像生命在抖动。 同她隔开不远,是波平加太太,她不管是在现在,还是在十八岁上,都没有那样的rx房。波平加太太穿着一层层丧服,显示出来的不是审美观念很差,而是压根儿没有审美观念。 阿内伊呢,皮包骨头,相貌丑陋,胸脯扁平,她唯一有趣为地方是叫人莫测高深。 波平加不幸遇到了贝彻,波平加这个快活人儿,这个回家落户得太早的海员,他对世界上的种种美好的乐趣仍然未能忘情。他真的看过贝彻的脸和她那双没有神采的、瓷蓝色的眼睛吗?要是看过的话,他当然没有看到眼睛后面,没有看到她的铁钩,她随时准备用那个铁钩钩住任何能带她到别的地方去的男人——不管什么地方,只要离开德尔夫齐尔就行。 他只向其余的人瞟了一眼。他的眼光确实一直逗留在那个年轻、富于诱惑力和柔软的身子上…… 至于维南德斯太太,她简直不能称作女人。只是个妈妈!只是个主妇!她在给她的小姑娘擤鼻子,小姑娘的眼泪渐渐干了。 “你要我待在这儿吗?”让·杜克洛在讲台上问。 “请待着。” 接着梅格雷走到皮伊佩卡姆普面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个格罗宁根侦探同奥斯廷后来出去了一会儿。 另一个房间里,人们在玩弹子戏,每隔几秒钟,可以听到象牙球啪嗒的声音。 在演讲的房间里,这会儿气氛压抑得叫人难以忍受。有点像降神会。人人都估计有什么离奇的事情要发生。除了阿内伊以外,人人都被吓住了。她突然站起身来,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来,说:“我真不明白,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这是……这是……” “是时候了,”梅格雷短短地插嘴说。“喂!巴伦斯在哪儿?” 探长刚才完全把那个练习生忘了。他发现科内利于斯同其他人分开得远远的,背靠在墙上。 “你干吗不坐在你该坐的位子上?” “你刚才说我们得待在那天黄昏的老地方……” 他的眼光神经质地这儿看一眼,那儿看一眼。他的话断断续续地说出来。 “……那天夜晚,我跟我那些船上的同学都买的五毛钱的座位。” 梅格雷不再注意他,去打开一扇门,这扇门通往一个正对着街道的门廊,人们可以从这扇门进进出出,用不着经过咖啡馆。他向外面瞟了一眼。 原来聚集在那儿的人似乎大多数已经散去了,因为在黑暗中只看到三、四个人影儿。 他向房间里转过身来,说:“我猜想演讲一结束,人们围着讲台祝贺演讲人……” 没有人回答,可是这话足以勾起人们对那个场面的回忆。全场闹哄哄,椅子磨擦着地板,大量听众慢腾腾地、络绎不绝地从出口处走出去,而比较显赫的人聚集在讲台周围,同教授握手,祝贺他的成功……房间慢慢地空了……最后一伙人终于也向门口走去了……巴伦斯加入波平加一家人…… “你现在可以下来了,杜克洛先生。” 人人都站起身来,可是站着一动也不动,拿不准要他们干什么。所有的眼睛都望着梅格雷。阿内伊和贝彻,虽然几乎并肩站着,都不理睬对方。 维南德斯抱着小的那个女孩。 “这边请。” 他们开始向门口走去的时候: “咱们按照上礼拜同样的次序走……波平加太太和杜克洛先生……” 他们互相尴尬地望着,犹像不决,接着一起穿过门洞子,走到外面黑暗中。 “接下来是贝彻小姐……你当时是跟波平加一起走的。你跟着别人走。我马上到你这儿来。” 她不喜欢独自个儿走。她仍然在怕她爸爸,尽管他远远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一个警察站在他身旁。 “维南德斯先生和太太……”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没有别人那么窘。有孩子要照看,使事情好办些。 “阿内伊小姐和巴伦斯……” 巴伦斯几乎要哭出来了。然而他咬着嘴唇,振作起来,从梅格雷面前走过,跟阿内伊一起走出去。 然后,探长向那个站在利文斯身旁的警察转过身去。 “在发生案件那夜,这时候,他在家里……” 可是那个警察毫无表情地望着他,他不得不把杜克洛叫回来当译员。 “告诉他把利文斯带到畜牧场去,要他确确实实按照上一回做的那样做。”说罢,梅格雷打发教授回到那支队伍中他的 老地方去。要是前面有灵车的话,倒很像一支送葬的队伍,不过是一支很糟糕的队伍。一次次站停和踌躇,而且带头的两个人一直东张西望,弄清楚后面的人跟着他们。 范·哈塞尔特太太站在旅馆的入口处,看着他们经过,甚至没有停止同里面那些玩弹子戏的人谈话。 所有的铺子都关门了;事实上,这个城市里的四分之三的人都上了床睡熟。波平加太太和那个教授顺着码头领路。杜克洛在说话;不难猜测,他是在设法劝他的伴儿放心。 交替出现亮光和黑暗,因为街灯杆隔得太远了,前面的一圈亮光照不着后面的一圈。刚看得出黑色的水和黑沉沉的船体。贝彻,后面跟着阿内伊,没法走得从容、优美。可是独自个儿走使她心里不踏实。 每一对隔开几码。再过去一点儿,可清楚地看列奥斯廷的船了。这实在容易辨认,因为只有一艘船是漆白色的。没有灯光从舷窗里透出来。 码头上没有人。 “请你们大伙儿确切地站停在你们现在站的地方,好不好?”梅格雷喊叫,响得人人都能听到。 他们停住脚,直挺挺地站在他们站的地方。灯塔射来的亮光从他们的头顶上转过去,没有照亮他们。 梅格雷对阿内伊说话。 “那天夜里,你确实在队伍里同样的地方吗?” “对。” “你,巴伦斯?” “是的……至少我这么认为……” “你可以肯定……你当时跟阿内伊并肩走着吧?” “是的。那是说,到这地方为止。再过去十码光景,阿内伊指出,有个孩子的大衣拖在地上。” “你就跑到前面去,赶上维南德斯一家子,告诉他们?” “我告诉了维南德斯太太。” “我想,那只花了几秒钟吧?” “是的。后来,维南德斯一家人继续走了;我呢,等阿内伊。” “你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什么也没有。” “请每个人都往前走十步,”梅格雷吩咐,接着说,“请再走五步。” 这使阿内伊确确实实同奥斯廷的船并排了。 “现在赶到维南德斯一家人那儿去,巴伦斯……”接着对阿内伊说,“去把船舱顶上的那顶帽子拿来。” 干这件事情,她只要走三步,然后一步跨到甲板上就行了,从那个位置拿起来挺方便。可以清楚地看到,灯光是背景,前面是一样黑沉沉的东西。一个金属的反光甚至显示出标志的位置。 “你干吗要我干这件事儿?” “去!去拿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响,前面的人们集中精神在听,拿不准出了什么事情。 “可是我没有……” “不管你有没有干过。今夜少了一个人,也许其他人不得不扮演他那个角色……别忘了这不过是一次试验罢了。” 她不再多说,去拿了那顶帽子。 “藏在你的大衣下面。” 梅格雷自己跳上船去,喊叫:“皮伊佩卡姆普。” “在。” 那个侦探的脑袋从船舱里探出来。他站在船舱里,脑袋正好在船舱顶下面,他能通过舱口拦板的舷窗看到一切。他走到甲板上,巴斯跟在后面。 “你看到了吗?”梅格雷问。 皮伊佩卡姆普点点头。 “好……现在把奥斯廷带走,带到他那夜去的地方……阿内伊,赶上巴伦斯,好不好?请其他的人往那幢房子走去,好不好……”梅格雷回到码头上,“我来代替波平加。”※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他赶紧往前走,来到贝彻身旁,加入这支队伍。他们的前面是波平加太太和杜克洛,后面是维南德斯一家子,跟在维南德斯一家子后面是阿内伊和科内利于斯。在他们背后又传来脚步声:奥斯廷和皮伊佩卡姆普走在最后面,不过拉开一段距离。 最后一批街灯杆都在后面了,从现在起,是在黑暗中走,顺着港口边缘,经过一扇扇把海洋和运河隔开的闸门,然后走到纤路上,两旁都是树,再向前走五百码就走到波平加家那幢房子前了。 贝彻低声说:“我真不明白……” “别说得这么响……这是个平静的夜晚,前面和后面的人都很容易听到咱们的话,就像咱们能听到他们的那样……几天前那个夜晚也是平静的。所以波平加会用通常说话的声音谈着日常的事情,也许在谈论演讲……” “可不是。” “而那时候,你却在低声责怪……” “你怎么知道的?” “这无关紧要……现在再提一个问题。演讲的时候,你坐在他身旁,你要握住他的手——可他拒绝你,对不对?” “是的,起先他确实拒绝我。” “可是你坚持?” “是的……那是绝对安全的。他过去压根儿不是那么小心谨慎的。甚至在他自己的家里,只要我们两个单独待在一起,他就常常吻我。事实上,有一回,我们待在客厅里,跟到餐室里去放东西的波平加太太说话——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一直把我搂在他的怀里。可是近来他一直告诉我要小心……” “所以你表面上在讨论演讲的时候,暗地里却在低声责怪他?而且你又一次想说服他跟你一起逃走……” 夜晚确实是寂静的。前前后后响着清楚的脚步声;梅格雷甚至还可以偶尔听到杜克洛说话的片断。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跟随便什么警察办案的方法对不上号……” 在他后面,维南德斯太太用荷兰语在责备一个孩子……突然,波平加家那幢房子在黑暗中呈现。没有丝毫亮光。波平加太太在台阶上站住脚。 “你当时就是这么站住的,对不对,因为你丈夫有钥匙?” “是的。” “你的女佣人睡了?” “是的……跟今天一样。” 接下来的几对这时候会合成一群了。 “把门打开,好不好?”梅格雷说。 她打开门,开了电灯,灯光照亮了过道和左面的竹帽架。 “从现在起,波平加兴致高极了,是不是?” “是很高。可是看来好像不怎么自然。有一点儿勉强。” 帽子和大衣纷纷脱下,挂在过道里。 “等一下!人人都在这儿脱帽子和大衣吗?” “除了阿内伊和我以外,大家都在这儿脱,”波平加太太说,“我们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稍微梳理一下。” “你直接上楼的吗?谁开亮客厅里的电灯呢?” “一定是孔拉德。” “那么,上楼去,好不好?” 他跟着她们上楼。 “阿内伊得穿过你的房间才能到她的房间去。她在你房间里停留过吗?” “没有。我想她直接穿过去了。” “就像上一回那样,脱掉你的大衣和帽子……把你的大衣留在你自己的房间里,还有阿内伊小姐,和那顶帽子……你接下来干什么?” 波平加太太的下嘴唇在哆嗦。 “稍微拍了点粉,”她说,“我急急忙忙地梳了梳头发……可是……我……我简直受不了……真可怕……我有个感觉,现在我能听到他的说话声。在楼下。谈着无线电收音机。设法收听巴黎电台……” 波平加太太把她的大衣扔在床上。她在哭,尽管没有淌眼泪。阿内伊直挺挺地站在孔拉德的书房——现在仍然给她当卧房——正中央。 “你们一起下楼的?” “是的……或者更确切地说,不是……我不敢完全肯定。我想阿内伊下来得迟一些……我急忙下楼去照看客人。” “既然是这样,现在请你下楼去,好不好?” 他独自个儿同阿内伊待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他从她的手里把那顶帽子拿过来,看看房间周围,最后把帽子藏在长沙发底下。 “来吧……” “你真的认为……” “不,来吧……你也在脸上扑粉吗?” “从来不。” 她眼睛底下有黑圈。梅格雷带她走出房间。 楼梯吱吱嘎嘎地响。楼下没有传来一点儿声音。 事实上,他们走进客厅的时候,整个场面看来不像——是真的——倒更像一个蜡像展览会。没有人敢坐下。维南德斯太太忙着在给两个孩子理弄乱了的头发,显然只有她一个人敢移动。 “你们请坐啊。照老位子……无线电收音机在哪儿?” 任何人还没有回答,他已经找到了。他开了收音机,转动旋钮,房间里突然交替充满了嘘嘘声、毕剥声、冷不防出现的说话声和片断的音乐声。最后,他扭到一个电台在播放法语的杂耍剧场录音节目,就不动了。 上校对上尉说…… 又出现毕毕剥剥的爆音了。梅格雷调整另一个旋钮,声音突然比刚才响两倍: ……上尉是个好样儿的……可是上校,我的老兄…… 低沉、洪亮的声音在人人都变得像石头似的站在那儿的整洁、庄重的客厅里回荡。 “坐下,”梅格雷吼叫,声音压倒场子里的闹声,“坐下来谈谈。来点茶怎么样?……”他试着望窗外,可是百叶窗关着。他走到前门口,打开门,喊叫,“皮伊佩卡姆普!” “在,”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回答。 “他在那儿吗?” “在。在第二棵树后面。” 梅格雷回到房间里。前门砰的一声关上。杂耍剧场节目已经结束,播音员在报告: 奥德翁唱片第2866号。 又是一阵毕毕剥剥的爆音;接着是爵士音乐。 波平加太太把身子靠在墙上。传来另一个电台的干扰,爵士音乐上面有一个带鼻音的说话声刚可以听到,哼哼唧唧地在讲外国话。有时候,是整整一串毕毕剥剥的爆音,接下来,音乐又开始了。 梅格雷看着周围,寻找贝彻。她倒在一张扶手椅上。脸颊上淌下两行热泪,在埂咽中她结结巴巴地叫着:“孔拉德……可怜的孔拉德……” 科内利于斯·巴伦斯看来好像是个死人,咬紧着嘴唇。 “来点茶怎么样?”梅格雷又问。 “还没有烧茶哩……”阿内伊回答,“首先,他们卷起地毯……他们开始跳舞……” 贝彻被越发激烈的哑咽憋得摇晃着身子。梅格雷看看地毯,看看铺着绣花桌布的橡木桌,看看窗,看看仍然心思完全放在孩子们身上的维南德斯太太…… 十、难挨的黄昏 梅格雷的庞大的身躯高耸在众人头上。客厅很小,他靠在门上的时候,看来好像高大得通不过那扇门似的。他的脸虽然并没有绷着,却是阴郁的,事实上,他慢腾腾地、平静地、用几乎是捂住了的声音继续说话的时候,他显示的人情味从来没有这么明显过: “音乐继续在播放……巴伦斯帮助波平加把地毯卷起来,这时候,在那个角落里,让·杜克洛滔滔不绝地对波平加太太和她的妹妹发表议论……维南德斯和他妻子在低声商量,他们是不是走的好,因为对孩子们来说太迟了……波平加喝了一杯白兰地。这已经足够使他来劲儿了。他笑。他跟着音乐广播哼曲子。他走到贝彻面前,请她跳舞……” 波平加太太盯着地板看。阿内伊的带着狂热的表情的眼珠子在梅格雷作这场独白的时候,始终盯着他看。 “那个凶手已经知道他将要干什么事情了……房间里有个人注视着孔拉德跳舞,已经知道尽管这个人笑声有点过分吵闹,还不甘心过平静的生活,仍然不顾一切地在拚命寻欢作乐,两个钟头以后——这个人却要丧失生命了……” 他的话使那小小的一群听众震惊,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些话的震力。波平加太太张大了嘴要尖叫,但是叫声被抑制住了,贝彻仍然在抽抽搭搭地哭。 一下子,气氛改变了。你几乎可以以为活生生的孔拉德在场。孔拉德在跳舞,跳舞,有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这两只眼睛知道他很快就要丧失生命了。 只有让·杜克洛一个人没法不把它当一回事。 “很聪明!”他嘲笑地说。 没有人听他的话,反正这话也被音乐声淹没了一半。可是他仍然坚持说:“我现在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老花招。把凶手放回到他作案的环境中,来刺激他的神经。吓得他丧魂落魄,指望他自动吐露真情……” 他的讥讽轻微地从爵士音乐声中传出来。可是没有人再对教授在想些什么感到兴趣。 维南德斯太太在她丈夫的耳朵旁低声说了些话,他从椅子上腼腆地站起身来。他正要说话,可是梅格雷免去了他的麻烦。 “好吧。行。你们可以走了。” 可怜的维南德斯太太,这么有礼貌,这么有修养。她要按照礼节告别,要使孩子们像好小孩应该做的那样说再见。可是这环境她受不了,她唯一所能做到的只是同波平加太太有气无力、默不作声地握握手,把两个孩子带在身边,不光采地走了。 壁炉架上那个钟表明十点过五分了。 “喝茶的时间还没有到吗?”梅格雷问。 “到了,”阿内伊一边回答,一边站起身来,往厨房走去。 “对不起,波平加太太,你不是要去帮她忙吗?” “稍微过一会儿。” “你在厨房里看到她吗?’ 波平加太太用手擦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在以巨大的努力集中思想。她绝望地望着扬声器。 “我……我真的说不上。没法肯定。至少——等一等!我想她当时是在从餐室里走出来……她从餐具柜里拿糖……” “餐室里的电灯亮着吗?” “没有……也许亮着,可是我想没有开。” “你当时跟她说话吗?” “说过,不过,也许……我记得说的是:‘我希望孔拉德别再喝了,要不,他要过量了。’” 正好在维南德斯一家人走出去,前门关上的时候,梅格雷走到过道上。厨房里灯光明亮,干净得挑不出一点毛病。水在煤气灶上沸腾。阿内伊正在揭开茶壶盖。 “别费事烧什么茶了。” 阿内伊盯着梅格雷的眼睛看。他们单独在一起。 “你干吗要我去拿那顶帽子?”她问。 “那没什么……来吧……” 客厅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或者挪动。 “我们得听整整一宿这个音乐吗?’让·杜克洛觉得他一定要抗议了,说。 “也许……还有一个人我想见一见,就是那个女佣人。” 波平加太太望着阿内伊,阿内伊回答:“她睡了……她总是九点上床。” “我知道了。好吧,告诉她下楼来一下……她用不着费手脚换衣服的。”接着他用开始的时候所用的同样平静、单调的声音重复着说,“当时你在跟孔拉德跳舞,贝彻……在那个角落里,他们在一本正经地谈论……有个人知道将要发生一件凶杀案……有个人知道这是波平加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黄昏……” 头顶上有响声。脚步声,接着是三楼什么地方传来关门声,三楼只是个阁楼。接下来是比较密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最后,阿内伊走进房间,那个女佣人在过道上转悠。 “进来,”梅格雷吼叫,“哪一个去跟她说进来,别害怕。” 她长着一张大扁脸和难以形容的相貌。尽管睡眼蒙胧,她显出一副吓得不知所措的模样。她仅仅在她那件长得碰到脚的睡衣外面罩了一件大衣。她的头发乱蓬蓬。 梅格雷又一次请教授承担译员的任务。 “问她是不是波平加的情妇。” 波平加太太带着痛苦的表情扭过头去。这个问题翻译过去了。那个姑娘摇摇头。 “再问她……不行!问她她的男主人是不是甜言蜜语地哄她……” 又一次使劲的否认。 “告诉她,要是不说真话的话,她会被送去坐牢。我们来谈谈细节。他吻过她吗?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他进去过吗?” 这一回的回答是突然热泪滚滚。 “我从来没有干过一件错事,”那个穿着睡衣的女佣人辩护说,“我从来没有干过……我保证……” 杜克洛实在不喜欢这个工作,可是他翻译她说的话。阿内伊撅起嘴,盯着那个女佣人看。 “现在回到第一个问题上来:她是他的情妇吗?” 可是那个姑娘没法再连贯地说话。她流泪,她号陶大哭,她抗议。她解释和恳求宽恕。※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想她不是,”教授最后说,“他跟她单独待在屋子里的时候,他到厨房里去,跟她动手动脚闹着玩——用胳膊搂住她的腰,吻她,尽干这种事儿。有一回,她在穿衣服,他闯进她的房间去。他常常偷偷摸摸地给她巧克力……不过,根据我所能理解的她的话,没有超过这个范围……” “她可以回去睡了。” 那个姑娘上楼去了,他们听着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脚步声没有在三楼停止,而是传来一阵阵闹声,因为她在自己的房间走来走去,显然在搬东西。梅格雷向阿内伊转过身去,说:“劳驾你去看看她在干什么,好不好?” 不久,阿内伊来报告了:“她马上要离开这幢房子。她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因为她怎么也没法再看我姐姐的脸了。她要到格罗宁根或者别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回到德尔夫齐尔来。” 接着阿内伊用恶狠狠的声调加了一句:“我想这就是你所需要的!” 这黄昏实在难挨。时间晚了。扬声器里传来一个声音宣布节目结束: 我们的节目到此结束。晚安,太太们,晚安,小姐们;晚安,先生们…… 突然静寂。然后,隐隐约约地从寂静中传来另一个电台的轻微的音乐声。突然,声音变响了。 梅格雷用一个利索的动作关掉收音机,现在是寂静无声了,一种几乎是透骨的寂静。贝彻不再哽咽了,可是她的脸仍然埋在两只手拿中。 “我想当时谈话还在继续进行吧?”梅格雷向,他的声音听起来挺累。 没有人回答。人人的脸上都显出紧张的神情。 “我必须为这个叫人厌烦的黄昏抱歉……”梅格雷一边说,一边向波平加太太转过身去,“不过,别忘了你丈夫当时还活着……他在这个房间里谈笑风生……也许他喝了第二杯白兰地?” “可不是。” “他当时已经是个被判处了死刑的人——这你知道吗?……被一个注视着他的人判处了死刑……而这会儿在这儿的其他人都隐瞒着他们知道的情况,这样就使他们成为同犯……” 巴伦斯打着隔儿。他在哆嗦。 “不是这样吗,科内利于斯?”梅格雷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不……不……这不是真的。” “那么,你干吗直打哆嗦呢?” “我……我……, 他几乎又要撑不住了,就像那一回他从畜牧场回去的时候那样。 “听我说……咱们快要到波平加送贝彻回家的时候了……你当时紧跟着他们离开的。你在他们后面跟了一会儿……接着你看到了一个人……” “没有……这不是真的。” “咱们会弄清楚的……他们三人走后,留在这儿的人只有波平加太太、阿内伊小姐和杜克洛教授了。他们上楼去……” 阿内伊点点头。 “接着你们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对不对?接下来,又一次找上科尔……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那个孩子扭动和挪移着身子。可是他摆脱不了梅格雷盯着他看的眼光的压力。 “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你没有看到奥斯廷躲藏在一棵树后面?” “没有。” “然而你舍不得离开那个地方……这说明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不……这不可能……” 人人都看着他,可是他避开任何人的眼光。梅格雷无情地继续说:“首先,你在公路上看到了什么。两辆自行车看不见了,可是你知道他们得经过那片被灯塔光照亮的地方……你忌妒。你等待。你要等很长的时间。时间长得跟他们得经过的距离不相适应……” “是的。” “换句话说,他们待在一个木材堆的阴影下的什么地方停住脚了……不过,那还不足以叫你害怕。那也许会使你冒火或者陷入绝望。可是你看到了别的什么,这可把你吓慌了,所以你待在你藏身的地方,没有回教练船……你在木材堆另一面旁边。从那儿你只看得见一扇窗子……” 他最后的话使那个孩子沉不住气了。他惊慌失措地望着周围。他的理智有力量顶住吗? “这不可能。这你不可能知道……我……我……” “从那儿你只看得见一扇窗。波平加太太的!有个人在窗口。有个人跟你一样看到那一男一女走到灯塔光照亮的地方所花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有个人知道孔拉德和贝彻在路上停住了……” “我当时在窗口,”波平加太太明确地说。 这当儿,轮到贝彻用带着害怕的神情的眼光惊慌失措地看周围了。 人人都感到惊奇的是,梅格雷不再提问题。这并没有让人松一口气。恰恰相反,这反而加强了笼罩着一切的不自在的气氛。他们好像已经遇到高xdx潮,突然的停顿反而加强悬念。※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探长走到过道上,打开前门,喊叫:“皮伊佩卡姆普……请上这儿来,好不?让奥斯廷留在那儿好了。” 接下来,那个荷兰人走过来了,梅格雷说:“你刚才看到维南德斯家的灯亮着吧?……我想现在他们熄灯了?” “是的!他们睡了。” “奥斯廷呢?” “他还站在那棵树后面。” 那个格罗宁根侦探惊奇地看看周围。这会儿,人人都平静了,平静得叫人难以相信,可是他们个个都显得有多少个夜晚,多少个夜晚,没有睡觉似的。 “你带着那把左轮手枪吗?” “在这儿哪。” 梅格雷接过左轮手枪,把它递给杜克洛。 “凶杀案发生后,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这把手枪的,劳驾去放在老地方,好不?” 教授丝毫没有流露违抗的神情,他驯顺地服从,过了一会儿,又回到他们房间里来了。 “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好不好?”梅格雷对皮伊佩卡姆普说,“我要跟贝彻·利文斯一起出去,就像波平加当时那样。波平加太太要到楼上她的房间里去。她妹妹和教授也是那样……我要他们采取同样的行动。”然后,转身对贝彻说,“你来好吗?” 外面挺冷。梅格雷带着那个姑娘走到房子后面那间棚屋里,他在那儿找到波平加的和两位女主人的自行车。 “骑一辆。” 他们向那个木材场骑去。 “你们是谁提出停住的?” “孔拉德。” “他当时仍然兴致很高吗?” “不。我们两人一单独待在一起,他看起来就垂头丧气了。” 他们已经在经过一堆堆木材了。 “我们在这儿下车……他当时跟你调情吗?” “有过,也可以说没有。那是说,他心不在焉。那时候,他显然心情沮丧。也许那是喝了白兰地以后的反应。那起先使他心情愉快,接下来使他像个泄气的皮球。他用一条胳膊搂着我。我们就站在这儿……他告诉我他很不快活,我是个真正的好人儿……可不是,他确实这么说的。这就是他的原话……我是个真正的好人儿,可是我来到他的生活中太迟了。接着他继续说我们得小心谨慎,要不,可能要发生可怕的事情。” “你们是怎么处置自行车的?” “我们把车靠在木材堆上……他说话甚至带着哭音。他显得好像有时候他喝醉酒后的模样……接着他开始说这压根儿不是为了他的缘故——他的生活是无关紧要的——可是在我这样的年纪去经历风险,把生活搞得一团糟,是不光采的……他起誓他爱我,可是他不能让自己毁掉我的生活。他告诉我科尔是个好孩子,我有一天跟他成家后,待在一起会得到幸福的……” “后来呢?” 她喘着粗气,显然挺激动。她突然大声说:“我跟他说他是傻瓜。我准备跨上自行车。” “他拦住你吗?” “可不是。他抓住车把不放手。他说:‘让我解释……我只是为你着想……那……” “他怎样解释?” “没有解释。我不给他机会。我威胁他说,他要是不放的话,我就喊叫。这样,他就把手放开了,我跳上车,使出浑身力气蹬车……他一直跟在后面说话。可是他赶不上我,我听到的只是:‘贝彻……贝彻……你听我说呀……’” “就是这些吗?” “他看到我已经到了畜牧场的大门口,就掉头走了……我回头望他,看到他骑着车离去。他看来好像耸起肩膀趴在车把上……我想他显得可怜相。” “你就又跳上自行车,在他后面蹬着?” “没有。我当时因为他打算把我扔进科尔的怀抱而对他火透了。而且我看得出其中的原因。他要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是到了前门口,才发现我的围巾丢了。我怕围巾在木材堆旁被人发现,所以我去寻找……我在那一带没有看到人。可是我回家以后发现我爹还没有回来,却感到惊奇。过了不久,他回来了。他脸色苍白,眼睛里的神情很难看。他没有跟我说明儿见,我猜想他一直在监视我们。他也可以挺容易地藏在木材场里……第二天,他一定搜查了我的房间,发现了孔拉德的那些信,因为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后来——得了,其余的你都知道了。” “来吧。” “上哪儿?” 梅格雷没有费口舌回答,他们默不作声骑着自行车回到波平加家。波平加太太的房间里透出灯光,可是看不到她的人。 ‘你真的以为是她干的吗?” 可是探长在想波平加:他顺着原路回来,被刚才他遇到的场面闹得心烦意乱。他跳下自行车,把车推到后面去……他受到贝彻的引诱,可是却不可能冒险尝试。 梅格雷下车,说:“待在这儿,贝彻。” 他推着自行车顺着通往房子旁边的小路走去。他穿过院子,走向棚屋。 杜克洛的窗里有灯光,正好显示出他坐在小桌旁的人影儿。过去两码,是浴室的窗口,稍微开着,可没有灯光。 “我想,他并不急着要走进门去,”梅格雷想,他的思想又一次回到波平加身上,“他把自行车推进屋去的时候,低着头,就像我现在所干的那样。” 他是存心在拖时间吗?他好像在等什么事情发生?事实上,确实有事情发生了:楼上,从浴室窗口里传出来一阵轻轻的声音,一阵金属声,一把没有装子弹的左轮手枪的卡嗒声。 紧接着是一阵扭打声……一个身子砰的一声,也许是两个身子,倒在地板上。 梅格雷飞快地从厨房门奔进屋去,冲到楼上,开亮浴室里的电灯。 两个男人在地板上搏斗。他们一个是皮伊佩卡姆普,另一个是科内利于斯·巴伦斯。梅格雷走进房间的时候,巴伦斯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的手里掉下一把左轮手枪。 就是通知让·杜克洛重新放在浴室窗口上的那把左轮手枪,那把杀害孔拉德的左轮手枪。 十一、不需要的答案 “蠢货……” 梅格雷只说了那个词儿,就抓住那个孩子的衣领,确确实实是把他从地板上提起来的,还提了一会儿,好像探长要是放手得快一点的话,那个浑身没有力气的孩子又会倒下去似的。门一扇扇在打开,脚步声越来越近。 “人人都到客厅去!”梅格雷吼叫。 他还捡起了那把左轮手枪。他用不着小心谨慎地摆弄它,因为那是他亲手处理的,装的是假子弹。 皮伊佩卡姆普在拉直他的上衣,用手背掸掉他的裤子上的灰尘。 教授指指巴伦斯,问:“是他吗?” 那个年轻的练习生越发可怜巴巴了。他的模样压根儿不像一个罪犯,倒活像一个自觉有罪的学生。他眼光向下,避免同所有的人的眼光接触。他心神不安,一双手不知道怎么放才好。 他们都走到楼下客厅去。阿内伊最后进来。 波平加太太不愿坐下;这不难猜想,她的两个膝盖在裙子底下直打哆嗦。 现在却轮到探长感到困窘了。他在烟斗里装满烟叶,点着后又让烟斗熄灭。他坐到一张安乐椅上去,可是几乎马上又跳起身来。 “我让自己搅合在一个跟我无关的案件中了,”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说,“一个法国人遭受了嫌疑,我被派来调查这事……” 为了赢得时间,他又点着烟斗。接着他向皮伊佩卡姆普转过身去。 “贝彻在外面,还有她爸爸和奥斯廷。你还是通知他们回家去的好……或者……或者上这儿来……这要看情况而定。你要弄明真相吗?” 皮伊佩卡姆普没有等着考虑问题,就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贝彻腼腆地走进来;接着是奥斯廷,皱着眉头;最后是利文斯,皮伊佩卡姆普跟在后面。那个畜牧场主脸色煞白,神经紧张。 等人来到了房间里,梅格雷马上溜出去。他们可以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开餐具柜。他走回来的时候,一只手拿着一个玻璃酒杯,另一只手拿着一瓶白兰地。他独自个儿喝着。他看来好像闷闷不乐。所有的人在他周围站着,他似乎被他们的在场吓倒了。 “怎么样,皮伊佩卡姆普?你要事实真相吗?” 皮伊佩卡姆普不回答,他就狂怒地说:“我想你不要,你也许是对的。可是……别管那些了——现在太迟了。不管你要不要,真相总得讲明了…… “你瞧,咱们属于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还有不同的风土人情……你一察觉这是一件家丑,就牢牢抓住你遇到的第一个证据不放,那能使你把案子搁起来嘛。某一个外国水手干的一件凶杀案……也许你是对的。也许还是这么干好些。对维护道德好些,对保持上层阶级为人们树立的好榜样好些……可是另一方面,我,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波平加。我不由自主地看到他在这个房间里,摆弄着收音机,跳舞——在那个凶手的眼皮下跳舞……”※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梅格雷叹了一口气。他什么人也不看,接着说下去:“那把左轮手枪是在浴室里发现的。所以从来没有人认真地怀疑过,那一枪不是从房子里打出来的。因为凶手在逃走以前,居然有那么沉着的心情和冷静的判断,把枪扔进窗子,而那扇窗只开了几英寸……还要预先闯进屋来,在浴盆里放一顶帽子,餐室里放一个雪茄烟头,这种想法未免太可笑了。” 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仍然避免同他的听众的眼光接触。利文斯和巴斯听不懂他的话,紧张地盯着他看,动脑筋猜测他说话的意义。 “那顶帽子,那个雪茄烟头,最后还有波平加的书桌抽屉里拿出来的那把左轮手枪——太多了你们懂得我这话的意思吗?有人干得太过头了。把太多的不相干的东西扯在一起,来分散别人的注意力。奥斯廷或者另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人也许会留下其中一个线索,最多两个,可是压根儿没有。咱们可以采用排除的方法着手第一个排除的是巴斯。难道咱们真的认为他先走进餐室,扔一个雪茄烟头在地板上,然后上楼去寻找波平加的左轮手枪,最后把他自己的帽子留在浴盆里吗?而干这一切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看到他?” “接下来,咱们可以排除贝彻。那天黄昏,她从来没有上楼过,所以没法把帽子放在浴盆里。首先,她没法拿那顶帽子,因为她走在波平加身旁。 “这样,除了住在这幢房子里的人以外,只剩下巴伦斯了。他也没有上楼过,再说他要是去拿那顶帽子的话,阿内伊不是要看到他的吗?他可能忌妒他的教师,可是——哦,你只要看一下那个孩子!他看起来像那种干了一件凶杀案而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坦白的人吗?” 梅格雷停顿一下,不顾地毯,在鞋跟上敲空烟斗。 “大致就是这样,至少屋外的那些人的情况是这样。咱们还剩下波平加太太、阿内伊和让·杜克洛。有什么对他们哪一个不利的证据吗?让·杜克洛从浴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那把左轮手枪。许多人会说,那正好证明他的无辜。可是那也可能是一个非常狡猾的举动……仍然有帽子问题。不管是他,还是波平加太太,没有别人同谋,都没法拿到帽子…… “正像咱们今夜所看到的,只有一个人能拿到帽子。阿内伊走到跟奥斯廷的船并排的时候,离开过一会儿。 “至于那个雪茄烟头,那用不着去研究。在这儿——荷兰,谁都能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拾一个吸过的雪茄烟头……关于烟头留在餐室里的问题,显然,那天黄昏,只有阿内伊一个人去过餐室…… “可是开枪的那会儿,她却有可能是最好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梅格雷仍然避开他的听众的眼光,把一些图纸放在桌子上,杜克洛画的这幢房子的平面图。 “阿内伊不可能不经过她姐姐的房间或者教授的房间,走到浴室去。案子发生一刻钟以前,别人都知道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没有人看到她离开过,尽管另外两个房间里都有人在。那么,她怎么能从浴室窗口开那一枪呢? “阿内伊经过法学训练,她看过犯罪学的书。她知道物证的价值……” 那个姑娘站着,浑身绷紧和僵硬。她显然极度紧张,可是并没有失去自制力。 “暂时把案子搁一搁,我必须谈一谈波平加的一些情况。我是这儿唯一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人,可是我设法形成了关于他这个人的一个相当清楚的形象……如果说他渴望人生的欢乐的话,那么他还是很容易对社会习俗和既成的行为准则所屈服的。在一个不顾后果的时刻,他勾搭贝彻,可是他们接下来的关系她跟他一样主动——要是她算不上更主动的话。跟那个女佣人就没有把关系发展得那么深,因为他没有得到任何很大的鼓励。 “喜欢女性——的确最多只能这么说了吧?他犯一些小过错。他偷偷地这儿接个吻,那儿接个吻。有时候,超过接吻的程度。 “他在公海上和外国的港口领略过生活。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可是他现在有永久的职业,是国家的公务员,而且他牢牢地抓住他的职业、他的房子、他的妻子不放……他一点也不急于自投罗网…… “他被两方面拉着,他采取一个折衷的方案,天平在沉重地倒向谨慎的一边…… “这是贝彻再怎么也不懂得的。在十八岁上,谨慎没有多大意义,她原以为他会撇下一切,跟她一起逃走的…… “作为波平加太太的妹妹,阿内伊很快就跟孔拉德混得熟不拘礼了。她,可以这么说,纳入了他的轨道。如果说她没有贝彻的相貌的话……她是……嗯……她是个女人。我想波平加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她那种类型的女人。她可能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一个新品种!……或者也许只是从开开玩笑开始的。也许他忍不住想要把阿内伊偷偷地从她那些珍贵的书本旁引开!不管怎样……” 说话的声音慢腾腾地穿过沉闷的寂静。 “我并不说她是他的情妇,可是跟她在一起,他也有咱们可以说是动手动脚的举动。不管怎样,这足以使她被迷惑了。她爱上了他,尽管她不像她姐姐那样缺乏识别能力,看不清他是个到处追求女性的男人…… “他们住在这幢房子里,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波平加太太,缺乏识别力,平静,有信心,阿内伊呢,精明,热情和忌妒……她不用花多少时间就发觉孔拉德一直在跟贝彻调情。也许她寻找过那些信。也许她找到了……她一点儿也不怨恨她姐姐。她姐姐是孔拉德的妻子,她准备接受这个事实。可是贝彻却不一样了。她不承认她有享受孔拉德的爱情的权利。她不能忍受那两个人有一天可能一起私奔这个念头。 “与其那样……可不是,与其那样,还不如把他杀了好些?” 一会儿后,梅格雷又开口说:“就是这么回事。爱变成恨。至少,这对一件毫无疑问是非常复杂的事情来说,是个简单的公式……她开始思考杀死他这个念头。她开始盘算她怎样能把他干掉,而不留下一丁点儿可能指向她的线索…… “就在那天黄昏,教授谈到了不受惩罚的犯罪和科学化的谋杀…… “如果说她是个热情的姑娘的话,她还为她的聪明感到极其骄傲。而且她当然是聪明的。她计划得很周密 “她决定用一个雪茄烟头作为工具,把嫌疑推到一个外面来的人身上。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是仔细地计划好的。她知道孔拉德会送贝彻回家,还知道只要一个暗示就足以使她的姐姐站在窗口一动也不动,焦急地注视着他们走过那片灯塔光照亮的地 “那顶帽子是后来想起的,我刚才已经说过,这是多余的败笔,它毁了那幅画。不过,她当时看到那顶帽子平放在奥斯廷的船的甲板上,她突然忍不住想要增加最后一个线索。她把科尔打发开一下,把帽子一把抓过来。 “甚至到那时候,她也许只是想想这个杀人的念头,想着玩的,想想她可以干掉他,想想他在她的掌握中,从这个念头中得到一种报复的乐趣可是整个黄昏不是都在促使她干这件事情吗? “孔拉德和贝彻听演讲的时候手握着手。孔拉德和贝彻一起欢笑,谈话,跳舞。孔拉德和贝彻一起骑自行车出去。总是孔拉德和贝彻 “接着阿内伊穿着连裤内衣悄悄地溜出去她只要在浴室等到孔拉德推着自行车走到后面。她等着。她开枪。她跳进浴盆,拉下盖子杜克洛冲进去,拿起左轮手枪,然后跑下楼去,在半路上遇到波平加太太。阿内伊穿着连裤内衣赶来跟他们会合,那不是明摆着她是直接从她的房间里奔出来的吗?穿着连裤内衣嘛!别忘了这一点。因为她的拘谨大家都是知道的。” 梅格雷阴郁地继续讲他的故事: “只有奥斯廷知道。他当时站在他的船上舱房里,透过一个舷窗看到人们经过。他看到阿内伊拿帽子…… “他是孔拉德的朋友。他不是会成为第一个为孔拉德报仇的人吗?压根儿没有这个想法。尊敬他死去了的朋友。尊敬波平加这个姓。绝对不容许让这个姓跟丑闻沾上一点儿关系。他不但自己绝口不提这件事情,而且还鼓励科内利于斯到警察局去作假陈述,计划把罪名转嫁给一个外国水手。 “至于其他的人,他们个个怀疑不同的人。譬如说,利文斯看到他女儿的信后,开始怀疑她。他以为我要逮捕她,就打算开枪自杀了。 “拿贝彻来说,她怀疑她爸爸,他直到案子发生以后才回家,他也许已经发现孔拉德跟她的关系,所以做爸爸的就下手报仇。 “最后,科尔,看到波平加太太从窗口向木材场张望,就怀疑是她了。” 梅格雷叹了一口气。他还有一些事情要说。 “现在说今夜吧……我要阿内伊去拿帽子,没有人认为这件事有多大关系。她的凿凿可靠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使她永远从嫌疑犯的名单上被排除了。可是阿内伊自己——她当时当然肯定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就是我所需要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她去拿帽子的缘故……※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咱们再现这个案子发生的经过。我演波平加这个角色——我公开地宣布了。人人都得确切地干他们以前干过的事情。要是人人都干的话,那不是给了她一个机会?我当着大家的面告诉教授把左轮手枪放在浴室的窗口上。 “干吗不把我干掉呢——我是唯一能揭露她的真相的人嘛?我要在浴室窗口下面走过,去放自行车唯一的问题是那把左轮手枪里到底有没有装子弹。不过,要是没有装的话,她把枪放在老地方就是了。 “我的计划流产了。波平加太太没有到窗口去,另一个人代替了阿内伊” “这是这个可悲的故事中唯一的补救行为。那个孩子的侠义行为,他要救那个他怀疑的女人,那个对他来说就像母亲的女人。他十八岁。只有十八岁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