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格雷探案集:她是谁杀的》 她是谁杀的 第一章 一只苍蝇在他头上飞了三圈了,然后停落在他正在批阅的一份报告的左上角。麦格雷探长拿铅笔的手停止了活动,津津有味地看着它。这个把戏已经进行近半个小时了,而且始终是这同一只苍蝇。他可以打赌已经认识它了;再说,在这个办公室里,也只有这一只苍蝇。这只苍蝇在办公室里兜来兜去,尤其喜欢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飞舞;它在探长的头上打转,跟着便在他阅读的文件上落脚。它停在那儿,几对爪子懒洋洋地擦来擦去,很可能是在嘲弄他。它真的是在瞅他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在苍蝇眼里,他——一块硕大无朋的肉——又代表了什么呢?他尽量不惊动它,等待着,铅笔停留在空中;突然,苍蝇似乎厌倦了,它飞了起来,飞出打开的窗户,消失在窗外暖烘烘的空气之中。时间是六月中旬。办公室里不时地吹来一阵阵微风,麦格雷的上装已经脱去,心神恬然地在抽他的烟斗。他已经安排好,下午全部用来阅读他手下的探员写的报告,他正耐心细致地工作着。这只苍蝇又第九次、第十次地飞回来,每次都停落在那一页纸上的老地方,就好像它们之间有什么默契似的。真是不可思议的相似!这样的阳光、从打开的窗户吹来的阵阵清风、那只在迷惑他的苍蝇,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回忆起他的学生时代;在那个年代里,一只在他课桌上活动的苍蝇有时候比教师的讲课要重要得多。老门房约瑟夫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一下,把一张名片递给探长,名片上印着:莱翁·弗洛朗坦旧货商“他有多大年纪?”“和您差不多……” “是不是一个瘦高个儿?”“是的,又高又瘦,头发有很多已灰白了……”那么说,肯定是他认识的那个弗洛朗坦,穆兰市1邦维尔中学的老同学,他是班上一个最会逗人发笑的家伙。“请他进来……”他已经忘记了那只苍蝇,它也许已经感到厌烦,飞到窗外去了。弗洛朗坦进来的时候,两人都有些不太自然;因为他们自从在穆兰市分别以后仅仅见过一次面——那已经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麦格雷在路上迎面遇到一对时髦男女,那女的非常漂亮,一身巴黎打扮。“我向你介绍,这一位是我中学里的老同学,他现在在警察局工作……”弗洛朗坦向那个女子介绍说;随后又麦格雷对说:“我向您……向你介绍,这一位是我的太太,莫尼克……”那一天的阳光也很好。介绍以后他们不知道再谈些什么好。“嗯,怎么样,一直都很好吗?”“一直都很好,”麦格雷回答说,你呢?”“我也不错。”“你住在巴黎吗?”“是的,奥斯曼林阴大道,六十二号。不过我经常外出旅行,做生意。我这是刚从伊斯坦布尔回来。一定要来看我们,当然跟你太太一起来,如果你已经结婚了……”他们两人都有些不自在。这对夫妻向一辆淡绿色的敞篷赛车走去,探长也继续走自己的路。现在走进他办公室的弗洛朗坦不像他在玛德莱娜广场上遇到时那样轻松愉快。他穿着一套已经相当旧的灰色西装,也不像过去那么信心十足了。“您马上就接待了我,真是不胜荣幸……您……你好吗?”在分别了这么许多年以后再用“你”称呼对方,麦格雷同样也感到有些别扭。“你呢?请坐……你太太好吗?”弗洛朗坦的淡灰色眼睛呆滞了一会儿,仿佛在回忆什么事情。“你是说莫尼克,一个红棕色头发的小个儿吗?是的,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可是我始终没有娶她……她是一个好心的姑娘……” “你没有结过婚吗?”“结婚有什么用?”弗洛朗坦一面说一面做了一个鬼脸,这种鬼脸在学校里的时候总是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连教师们对他也无可奈何。真好似他那张线条突出的长脸蛋是用橡胶做的,因此可以随意扭曲。麦格雷没有好意思问他来干什么。他仔细地端详着他,几乎不相信岁月消逝得如此迅速。“你的办公室很漂亮,嗯……我原来不知道司法警察局还有这么好的家具……”“你现在做旧货生意了?”“怎么说都可以……我在罗什舒阿尔大街租了一个小工场,收购一些家具,拿到工场里去翻新……你知道,眼下任何人多多少少都可以算是一个旧货商。”“日子过得还好吗?” “我原来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要不是今天下午突然大祸天降……”他引人发笑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因此他脸上这时又很自然地流露出一些非常滑稽的表情;可是他的脸色还是很忧郁,眼神依然惶惶不安。“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来找你的。我心里寻思,你也许比其他人更容易理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伸出他微微有些颤抖的、瘦长的手指点燃了一枝。麦格雷觉得闻到了一股难闻的酒臭。“可真是的,我心里乱作一团了……”“你说吧,我听着……”“是啊,这真是难以解释;我有一个女朋友,已经有四年时间了……”“也是一个和你一起生活的女朋友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不……这很难说清楚……她住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圣乔治广场附近……”麦格雷对他的犹豫不决很奇怪,从前的弗洛朗坦是那么自信,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现在却讲话吞吞吐吐,老是用眼角瞅他。在中学的时候,麦格雷很欣赏他那悠然自得的模样,还有点羡慕他,因为他的父亲在大教堂对面开了一家全市闻名的糕点铺。他父亲甚至把一种核桃蛋糕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成为当地的特产。弗洛朗坦口袋里总是塞满了钱。他可以在教室里胡闹而不受惩罚,就好像他享有一种特殊的豁免权似的。有时候夜幕降临时,他便和一些女孩子出去玩。“说下去……”“她的名字叫若丝……总之,她的真名叫若丝菲娜·帕佩,可是她还是喜欢别人叫她若丝……我也是……她三十四岁,不过还看不出来……”弗洛朗坦面部的肌肉活动是那么灵活,别人真会以为他的脸在抽搐。“真是难以解释啊,我的老朋友……”他站起身来,走向窗口,他那高高的身躯映照在那儿的阳光之中。“你这儿真热……”他一面擦着额上的汗水一面叹着气说。苍蝇不再飞来停落在摊在探长面前的文件的纸角上了。可以听到从圣米歇尔桥那边传来的轿车声和公共汽车声,有时候传来一艘在进入桥洞前缩下烟囱的拖轮的汽笛声。黑色大理石的座钟——司法警察局所有的办公室,甚至可能在数以百计的政府机关中都使用这种座钟——指着五点二十分。“我不是若丝惟一的……”弗洛朗坦终于说了出来。 “惟一的什么?”“惟一的男朋友……这就是难以解释的事情……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既是她的情夫,又是她的朋友和知心人……”麦格雷重新点燃了他的烟斗,尽力耐心听下去。他的老同学重新走回来坐在他的面前。“她有很多别的男朋友吗?”探长不得不问道,因为对方的停顿时间实在太长了一点。“请让我算一算……有帕雷……一个……再有是库尔塞尔……两个……再有维克托……三个……最后还有一个我没有见过的年轻人,我管他叫红头发……四个……”“四个情夫都经常来看她吗?”“有几个每星期一次,有几个每星期两次……”“他们都知道她有好几个情夫吗?”“当然不知道……”“那么每个人都以为是自己一个人供养她的啰?”这句话使弗洛朗坦听了很尴尬,他把一枝香烟的烟丝捻散撒在地毯上。“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这件事是很难理解的……”“那么你呢,你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我是她的朋友……我在她单身一人时便到她那儿去……”“你睡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吗?”“除了星期四晚上……”“因为那一天的位置被人占了?”麦格雷不无讽刺地问道。“是的,那一天轮到库尔塞尔……她认识他已经有六年了……他的家在鲁昂,在伏尔泰大街上有几间办公室……真是说来话长……你瞧不起我吧?”“我从来不瞧不起任何人……”“我知道我的处境似乎很微妙,而且大部分人对我的看法很苛刻……我向你发誓,我们两人是相爱的,若丝和我……”他突然又补充了一句:“更确切地说我们过去是相爱的……”这句话触动了探长,他的表情变得不可捉摸了。“你们两人绝交了?”“不是。”“她死了?”“是的。”“什么时候?”“今天下午……”接着,弗洛朗坦向着探长,像在舞台上演戏似的,悲痛地说:“我向你发誓这不是我干的……你了解我……就因为你了解我,而且我也了解你,所以我才上你这儿来的……”他们过去的确是相互了解的,在十二岁、十五岁、十七岁的时候,可是,再后来呢,他们就分道扬镳了。“她是怎么死的?”“有人向她开了枪。” “谁?”“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在哪儿发生的?”“在她家里……在她卧室里……”“当时你在哪儿?”再用你我相称变得越来越别扭了。“在壁橱里……”“你是说在她的套房的壁橱里吧?”“是的……这样的事曾经发生过几次……如果有人按铃,我……我使你厌恶吧?……我向你发誓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我自己挣钱糊饭口……我在工作……”“把发生的事情尽量确切的告诉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从中午开始吧……”“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她的菜烧得很好,我们两人都坐在窗子前面……她那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什么人会来,因为每星期三,她等的那个人要到五点半或者六点钟才会来……”“谁?”“他叫弗朗索瓦·帕雷,五十岁左右,公共工程部里的一名处长……他负责航道工程……他住在凡尔赛……”“他从来不早于那个时间来吗?”“从来不……”“午饭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闲聊了一会儿。” 她穿的是什么衣服?”“穿着晨衣……除非出门,她总是穿晨衣……三点半的时候,有人按铃,我就躲到壁橱里去了……那不是卧室里的壁橱,而是浴室里的壁橱……”麦格雷不耐烦了。“后来呢?”“也许过了一刻钟吧,我听到‘砰’的一声,好像是枪响……”“那么说,大概是三点三刻吧?”“我估计是这样……” “你就冲出去了?”“没有……我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而且,我原来以为枪响的声音也很可能是汽车排气管的声音。”麦格雷现在仔细地在观察他。他想起了弗洛朗坦从前讲给他听过的一些故事,那些故事多少都有点儿荒诞不经。有时候看来似乎连他自己也难分真假。“那么您当时在等什么呢?”“你称我为‘您’了……你看,不是吗……”他现出一副痛苦和失望的神情。“好吧!那么你在等什么呢,呆在壁橱里面?”“那不是一只小壁橱,而是一个相当大的挂衣服的小间……我在等那个男人离开……” “你怎么知道那是一个男人,既然你没有看见他?”对方惊愕地瞅瞅他。“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那个若丝没有女朋友吗?”“没有……”“没有亲属吗?”“她出生于孔卡尔诺,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什么亲属……”“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我听到客厅里有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那时候是几点钟?”“四点钟左右……”“那么杀人犯在被害者身边呆了有一刻钟?”“看来是这样……” “在你走进房间时,你看到你的情妇在什么地方?”“在地上,床脚边……”“她穿着什么衣服?”“她总是穿着她那件黄色的晨衣……”“伤口在什么地方?”“喉咙口……”“你肯定她已经死了吗?”“这不难看出……”“房间里有人搞乱过吗?” “我什么也没有注意……”“抽屉有没有打开,有没有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没有……我想没有……”“你不能肯定吗?” “我当时太紧张了……”“你打电话给医生了吗?” “没有……既然她已经死了……”“打电话给区警察局了吗?”“也没有。”“你是五点零五分来到这里的,四点钟以后一段时间里你在干什么?”“起先,我瘫倒在一把扶手椅里,神志已经不清了……我不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懂……后来我寻思我将受到控告,尤其是我们那位讨厌的门房对我怨恨很深。”“你就在那把扶手椅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吗?”“不……我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后来我就出去了,到大圣治酒吧一口气喝了三杯白兰地……”“后来呢?”“我想起了你已经当上刑事侦缉队的大队长了……”“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叫了一辆出租汽车……”麦格雷很恼火,可是这只能从他严峻的脸色上才能看得出来,他走出去打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里面有两个探员——让维埃和拉波安特。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选了让维埃。“来一下……你先打电话给化验室里的默尔斯,叫他到洛蕾特圣母大街来找我们……几号?……”“十七号乙……” 每次瞧他的老同学的时候,他的表情总是那样严峻、那样使人难以亲近。让维埃在打电话,他瞥了一眼座钟,时间是五点半。“再说一遍,每星期三的主顾是谁?”“帕雷……在部里工作的那一位……”“如果没有意外,在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来到那个套房的门口了,是吗?”“是,是这个时候……” “他有钥匙吗?”“他们哪一个都没有钥匙……”“你也没有吗?”“不,我可不一样……你知道,我的老朋友……”“我宁愿你别叫我‘我的老朋友’……”“你看!连你,你……”“走吧……”他顺手抓起帽子,在走下灰色的大楼梯时,他装了一斗烟。“我在想,为什么你等了那么长时间才来找我,或者说才来报告警察局……她有财产吗?”“我想……约摸在三四年以前,她在蒙玛特尔区北面塞尼山大街上买下了一座房子,作为投资……”“她房间里有钱吗?”“可能有……可是我说不准……我所知道的是,她不相信银行……”院子里停着一排排黑色的小汽车,他们乘上一辆,让维埃坐到了驾驶盘前面。“你想让我相信,和她一起生活的你,不知道她放钱的地方,是吗?”“事实就是如此……”他恨不得向他吼道:“别装模作样了……”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是他动了恻隐之心吗?“她那个套房有多少房间?” “有一个客厅,一个餐室,一个带浴室的卧室,还有一个小厨房……”“不包括壁橱?……”“不包括壁橱……”在将车子驶进车流的时候,让维埃试着从他们几句对话里猜出他们在谈些什么。“我向你发誓,麦格雷……”幸好他没有称他为朱尔,因为在中学里,他们习惯上是用姓来称呼对方的!在他们三人经过门房前面时,麦格雷瞥见遮着罗纱窗帘的玻璃门晃动了一下,门后面有一个块头极大的女门房。她的脸和身体比例适当,线条僵硬;她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们,就像是一幅和本人同样大小的油画或是一座塑像。电梯很小,探长不得不和弗洛朗坦紧贴在一起,和他的老同学四目相视,使他很尴尬。眼下这位穆兰市糕点铺老板的儿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虽然他在尽力故作镇静,甚至还微有笑意,可是又不断地做着鬼脸,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害怕?是他杀害了若丝菲娜·帕佩的吗?在来到奥尔费弗尔滨河街司法警察总局以前一个小时,他在干些什么?他们穿过了四层楼的楼梯平台,弗洛朗坦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圈。经过一个狭小的过道以后,他们走进了一个客厅;在这里,麦格雷以为时间往后推移了五十年——如果不是更多的话。陈旧的红绸窗帘像从前那样用编织成粗丝绳的系带张挂着。地板上铺着一条已经褪了色的地毯。到处是丝绒和丝绸缎,小盘垫和盖在仿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扶手椅上的丝绣和镶花边的小方巾。窗子旁边有一个丝绒沙发,沙发上放着很多揉皱的靠垫,就像刚才有人坐过似的。一只独脚小圆桌。一只带红色灯罩的金座台灯。这儿大概是若丝偏爱的一个角落。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只电唱机,还有些巧克力糖,几本画报和爱情小说。在房间的另一端,正对着她,有一架电视机。在印有小花朵的彩色糊墙纸上,挂着几幅油画,那是一些精致的风景画的特写部分。一直在注意着麦格雷目光的弗洛朗坦证实说:“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这儿的……”“那么你呢?”旧货商指了指一张蒙皮面的旧靠椅,它和其他家具显得很不调和。 “这是我带来的……”餐室同样也有些陈旧了,装饰也显得庸俗,挂着沉重的丝绒帘子,空气不太畅通;两扇窗的扶手上种着一些花草。卧室的门半开着。弗洛朗坦犹豫着不敢跨入,麦格雷先走了进去,看到在离门不到两米的地毯上横着一具尸体。和经常遇到的情况差不多,喉咙口的弹孔和子弹的直径不成比例。她流了很多血,脸上只有惊讶的表情。据他的判断,这个女子身材矮胖,性情温和,这种女人会使人想起一盘用文火烩出来的佳肴,或者是一罐精心制作的果酱。麦格雷的目光向四周搜索了一下。“我没有看到武器……”他的同僚猜测着说,“除非被压在身子下面,我看这不大可能……”电话在客厅里。麦格雷想快些了结例行公事。“让维埃,先打电话给区警察分局。请分局长带了医生一起来……然后,你再通知检察官办公室……”默尔斯手下的技术人员就要来到,麦格雷想利用现在还比较安静的时候先勘查几分钟。他走进了浴室,浴室里的毛巾都是粉红色的。房间里有很多粉红色的东西。他打开壁橱的门,它像一条封死的走廊,他又找到了一些粉红色的东西,一个喜欢看书的女人吃的粉红色的糖果,一件深色玫瑰红的夏天穿的连衣裙。别的衣服也富有色彩,浅绿的,浅蓝的……“你没有衣服放在这儿吗?” “衣服放在这里也许不太妥当……”弗洛朗坦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轻地说,“因为其他人都认为她是单独生活的……”显而易见,这种说法也显得很牵强:这些一星期来一两次的大男人,都以为自己供养着一个情妇,而这些情夫却相互并不知道。他们真的全都相互不知道吗?麦格雷又回到卧室里,打开抽屉,找到一些购货发票,日用布制品,还有一个小盒子,里面盛着几件不值钱的首饰。这时候六点钟到了。“星期三来的那位先生应该来过了。”麦格雷说。“也许他曾经上楼来过,按过了铃,见没有人开门,便走了。”让维埃走进来报告说:“区警察局长正在赶来。代理检察长带着预审法官马上就到……”这个时候的侦查工作是麦格雷最厌恶不过的。他们五六个人相互望望,然后瞧瞧那具尸体,医生跪在尸体前面。纯粹是形式。医生仅仅只能确认死亡,具体细节要等解剖后才能知道。代理检察长也只是以政府的名义进行勘查。预审法官瞅着探长,他的神气似乎在询问麦格雷的想法,可是麦格雷现在什么想法也没有。至于区警察局长,他急着要回办公室去。“有情况请随时通知我。”预审法官轻声说,他年纪在四十岁左右,大概是刚来巴黎。他的名字叫帕热,是从一个专区开始,经过一个个越来越大的城市,一级一级爬上来的。默尔斯和他的下属呆在客厅里,其中一个专家在到处觅取指纹。等其他政府官员都走了以后,麦格雷对他们说:“孩子们,轮到你们啦……首先,在运尸车到来之前,先给被害者拍些照。” 随后他向门口走去,弗洛朗坦想跟他一起走。“不,你留在这儿。你,让维埃,去问问这一层楼的邻居,需要的话,也可以问问上面一层的房客,问问他们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动静……”探长往楼下走去。房子虽然很旧,可是还过得去。深红色的地毯在每一个台阶上都用铜条固定着。几乎所有的门把手都擦得亮亮的,就像一块上面写着维阿尔小姐定制胸衣和紧身褡的金属招牌一样。他又找到了那个纪念碑似的女门房,她站在门后面,肥大的手指把窗帘掀开着。他示意要进去,女门房机械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把门推开了。女门房无动于衷地瞅着他,就像他是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麦格雷把他的司法警察局的徽章给她看了看,她也没有什么反应。“我想您大概不知道吧?”她的嘴没有动,可是她的眼睛似乎在说:“不知道什么?” 门房里很干静,中间放着一只圆桌,一只鸟笼里养着两只金丝雀。房间尽头有一个厨房。 “帕佩小姐死了……”麦格雷说。她终于开口了。她说话的声音比较低沉,和她的眼光同样无动于衷。这种漠不关心会不会是出于仇恨呢?她总是通过门窗看着人们,对任何人都没有好感。“楼梯上的吵闹声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吗?楼上至少还有十个人,是吗?”“您叫什么名字?”“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在哪一方面引起了您的兴趣?”“因为我有些问题要问您,我还要把您的大名写进我的报告里面去。”“波朗太太……”“是孀居吗?”“不是。”“您丈夫也在这儿?”“不。” “他离开您了?”“有十九年了。”这时候她在一把符合她身材的宽大的扶手椅里坐了下来,麦格雷也坐下了。“在五点半到六点之间,有没有人上楼到帕佩小姐家里去过?”“有的。在五点四十分的时候……”“谁?” “当然是星期三那一位啰……我从来不问他们的名字……一个高个子,没有几根头发,老是穿深色衣服……”“他在楼上呆的时间长吗?”“不长。”“在他下来的时候,没有和您讲话吗?”“他问我,帕佩小姐是不是出去了。”要她讲话就像挤牙膏似的。“您是怎么回答的?”“我说我没有见过她。”“他是不是感到有点儿奇怪?”“是的。”这样讲话真是累人,尤其是因为她的眼光和她臃肿的身躯一样迟钝。“今天下午早些时候您没有看见过他吗?”“没有。”“那么,在三点半左右,您没有看到有人上楼去吗?您当时在这儿吧?”“我当时在这儿,没有看见有人上去。”“也没有人下来吗?四点钟左右也没有吗?”“只有在四点二十分时候见过……”“谁?”“那个家伙……”“您说的‘那个家伙’是谁?”“就是跟您一起来的那个人……我还是喜欢用这个称呼……” “若丝菲娜·帕佩的相好吗?”她不无讥讽地微笑了一下。“他没有和您讲话吗?”“我甚至不愿为他开门。”“您可以肯定在三点半到四点半之间没有其他人上楼或者下楼吗?”既然她已经回答过了,她也不屑于再重复了。“您认识您的房客的其他朋友吗?”“您把这些人称为朋友吗?”“她的其他一些来访者……他们有多少人?……”她像在教堂里一样嘴唇微微颤动着,最后说道:“四个人……还有那个家伙……”“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碰见过,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据我所知,没有……”“您整天都呆在这个房间里吗?” “上午不在,我要上市场去买东西,回来后要打扫楼梯。”“今天没有人来和您作伴吗?”“没有人来和我作伴。”“帕佩小姐有时候也出去吗?”“上午十一点左右她要去买东西。一般她不会走远。晚上有时候她和那个家伙去看电影……”“星期天呢?”“有时候他们一起乘车出去。”“车子是谁的?” “当然是帕佩小姐的。”“谁开车?”“他。”“您知道汽车在哪儿?”“在欧石楠大街上一个车库里。”她没有问她的房客是怎么死的。她既不好奇也无热情,麦格雷越来越惊奇地瞅着她。“帕佩小姐被谋杀了……”“这是可以料到的,不是吗?”“为什么?”“跟所有那些男人……”“她是被一颗子弹打死的,几乎是顶着她打的……” 她一声不吭地听着。“她从来也没有向您说过什么知心话吗?”“我们没有交情……”“您恨她吗?”“甚至连恨也谈不上。”房间里越来越闷了,麦格雷揩着头上的汗,走出了门房,到了街上他感到很舒服。法医学院的的运尸车刚刚抵达,尸体要用担架抬下来,麦格雷趁这时候穿过马路,走进大圣乔治酒吧,在柜台上要了一杯啤酒。若丝菲娜谋杀案在这个街区、甚至在她住了多年的房子里都没有引起任何不安。麦格雷看到运尸车开走了。他回到那座房子里,女门房还在她的岗位上,她用第一次见到他时同样的目光瞧瞧他。 他乘上电梯,在房门口按了按铃。让维埃出来为他开门。“你问过邻居们了吗?”“我所能找到的全都问过了。每一层楼面上,正面有两个套间,向院子方向只有一个套间。在旁边的那个套间里住着一位索弗尔太太,她已经上年纪了,很客气,衣着很讲究。她整个下午都在家,一面打毛衣一面听收音机。“她的确听到过一个声响,就像一次低沉的爆炸声,大概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她原来以为是一辆汽车或者一辆公共汽车的排气声……”“她没有听见开门或者关门的声音吗?”“我已经检查过了……在她房间里听不见……房子已经旧了,墙很厚……”“五层楼呢?”“住着一对夫妻和两个孩子,他们一星期前便到乡下或者海边去了……后边住着一个退休的铁路员工,他和他的孙子住在一起……他什么也没有听到……”弗洛朗坦站在打开的窗子前面。“这扇窗今天下午是开着的吗?”“我想……是开着的……”“那么卧室里的窗子呢?” “当然关着……”“你怎么那么有把握呢?”“因为若丝在接待客人时总是想着要把它关上……”对面是一个缝衣工场,可以看到有四五个年轻姑娘在那儿缝制衣服,工场里有一个竖在一根黑色木柱上的盖着粗布的人体模型。弗洛朗坦虽然尽力露出笑容,可是仍然显得心事重重,他那种古怪的、龇牙咧嘴的笑容使麦格雷想起了在邦维尔中学时,他这位同学被教师抓住时的情景,因为他在老师的背后模仿他的动作。“您一定要我们回想起我们人类的起源吗,弗洛朗坦先生?”那个教他们拉丁文的、脸色苍白的黄头发小个子说。默尔斯的同事们把这套房间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连一粒灰尘也没有放过。虽然窗子开着,麦格雷还是感到热。他不喜欢这种事情,甚至有点儿感到恶心。他也很不满意自己所处的不甚了了的境况。过去的形象不由自主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对自己过去的那些老同学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而现在这位突然出现的同学的处境也实在太微妙了。“你和那座纪念碑谈过话了吗?”探长望望弗洛朗坦,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就是那个女门房,我就是这么叫她的。她一定想出了什么恶毒的办法来中伤我了……”“‘家伙’……”“对,我就是那个‘家伙’。她对你说什么了?”“你能肯定你对我讲的话都是事实吗?”“我为什么要骗你?”“你老是说谎,以说谎来取乐……”“那是四十年以前的事情!”“我不觉得你有多么大的变化。” “如果我要隐瞒什么事情,我还会来看你吗?”“你还有其他什么路可以走吗?”“我可以一走了之……回到家里去,罗什舒阿尔大街……”“等着明天早晨来抓你?”“我可以逃走,穿过国境线……”“你有钱吗?”弗洛朗坦脸红了,麦格雷有点儿同情他。在他年轻的时候,他那张小丑似的长脸蛋,他那些玩笑,他那些鬼脸,都使他感到很有趣。现在呢,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引人发笑了,看到他还要像从前那样装模作样真有点儿使人感到辛酸。“可是你没有怀疑是我杀死了她,是吗?”“为什么不呢?”“你了解我……”“我上次在玛德莱娜广场见到你是在二十年以前,再往前,就是在穆兰市的中学里了……”“我像个杀人犯吗?”“一个人变成杀人犯只要有几分钟几秒钟就够了。在这之前,他和任何人没有两样……”“为什么我要杀她呢?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只是朋友关系吗?” “当然不是,可是,在我这个年纪,我总不能还要讲什么伟大的爱情之类的话……”“她也不会讲吗?” “我相信她是爱我的……”“她妒忌吗?”“我没有给过她妒忌的机会……你始终没有告诉我,楼下那个女巫对你讲了些什么……”让维埃不无好奇地瞅着他的上司,因为这是第一次看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讯问。看来麦格雷有些别扭,吞吞吐吐,犹豫不决,因为他老是在捉摸该用“你”还是“您”来称呼对方为好。“她说她没有看见有人上过楼……”“她说谎……要么她那时正巧在厨房里……”“她说她一直在门房里。”“这是不可能的,嗯!杀死她的人肯定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除非……”“除非什么?”“除非这个人本来就是在这幢房子里的……”“一个房客吗?”弗洛朗坦马上抓住了这个假设。“为什么不可以呢?在这幢房子里我不是惟一的男人……”“若丝也经常到其他房客家里去走走吗?”“这我怎么能知道?我不是一直呆在这儿的。我有职业,我要挣钱糊口……”这又是一句假话。演了一生喜剧的弗洛朗坦又在演戏了。“让维埃,你把这幢房子从上到下都察看一下,访问每一户人家,问问所有的人,我现在回局里去。”“可是车子呢?……”因为麦格雷总是不愿学习驾驶汽车。“我乘出租汽车。”然后他对弗洛朗坦说:“跟我来……”“你不是要逮捕我吧?”“不是。”“那你要干什么呢?为什么你要带我一起走呢?”“谈谈嘛。” 第二章 麦格雷首先想到的是带着他的老同学一起到奥尔费弗尔滨河街司法警察总局去,可是就在他俯身向出租汽车司机讲话时,却改变了主意。“罗什舒阿尔大街几号?”他问弗洛朗坦。“五十五号乙……干什么?”麦格雷对司机说:“罗什舒阿尔大街,五十五号乙……”只不过是几步远的地方。司机因为这笔生意太小,嘴里在叽咕着。汽车驶进一条路面高低不平的死胡同里,胡同里有一辆手拉车,胡同口一边是出售画框的商店,另一边是烟草铺。胡同尽头有两个装有玻璃橱窗的工场。左边那个商店里,有一个画家正在画一幅圣心教堂的风景画,那肯定是出售给旅游者的,大概是批量生产的。他留着长头发,蓄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打着一只大花领结,活像一个十九世纪初的蹩脚画家。弗洛朗坦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圈,打开右边工场的门,麦格雷心里一直在埋怨他败坏了他对早年的回忆。在他这位老同学到来之前,他不是正在观察那只固执地停落在他阅读的文件的左上角的苍蝇,一面在思念穆兰的中学吗?他班上其他同学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他一个也没有见到过。克罗谢,公证人的儿子,大概继承父业了。奥尔邦,脾气很随和的胖小子,曾经讲过要学医。 其他一些人大概各奔东西,分散到法国各地或者外国去了。在所有这些人中,为什么惟独弗洛朗坦陷入了如此糟糕的境地呢?他想起了那家糕点铺,虽说他并不经常去那儿。其他同学口袋里的钱比他多,经常聚集到那个用镜子、大理石装饰的金碧辉煌的店堂里,在暖烘烘、甜蜜蜜的气氛中享用冰淇淋和蛋糕。对那些城里的阔太太来说,只有弗洛朗坦铺子里的糕点才是最好的。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个满是灰尘的旧货铺,窗玻璃无疑从来不擦,屋子里光线暗淡。“这儿又脏又乱,真是抱歉……” 在当时情况之下,旧货商这句话似乎有些做作。天知道这些家具弗洛朗坦是从哪里收购来的,都是些没有特色的、不值几个钱的破烂货。他只是把它们整修一下,打打光,使外表显得好看些。“你这一行已经干了很久吗?”“三年。”“以前呢?”“我做过出口生意。”“出口什么?”“什么都有一些……大多是出口到非洲国家……”“再以前呢?”这时候,弗洛朗坦感到有些羞耻,轻轻地说:“你知道,我几乎什么都试过了……我不想成为糕点师傅,在穆兰了结我的一生……我妹妹嫁给了一个糕点师傅,把店接过去了……”麦格雷想起了在白色柜台后面的那个胸脯很丰满的女孩子,那就是他的妹妹。是不是他那时对她产生了爱情?她很像她的母亲,总是嘻嘻哈哈的,精神很好。“在巴黎,日子不大好混……我的境况时好时坏……”麦格雷认识其他一些境况时好时坏的人,他们经营的事业都很奇妙,经常像纸糊的宫殿一样倾塌,还差点和监狱打交道。有些人向您要求开一家拥有十万法郎股金的两合公司,到远方一个国家去整修一个港口,结果只要能拿到一百个法郎付房租,不被房东赶出门外也就满意了;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弗洛朗坦遇到了若丝。从这个工场来看,显而易见,弗洛朗坦并不是靠出售他的家具生活的。麦格雷推开了一扇半开着的门,看到有一个连窗户也没有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铁床,一个盥洗盆和一个瘸腿的柜子。“你就睡在这儿吗?”“只有星期四睡在这儿……”星期四是属于谁的呢?他们之中惟一的一个每星期都要在洛蕾特圣母大街过一夜的人。“是费尔南·库尔塞尔,”弗洛朗坦解释说,他和若丝交朋友的时间要比我早得多……十年以前他已经来看她了,他们一起出去……现在,他没有那么自由了,可是每星期四,他有一个借口可以留在巴黎……” 麦格雷往四周瞧瞧,打开那些油漆剥落的、不像样子的旧家具的抽屉。他也讲不出他在找什么东西,他心里老是在嘀咕着一件事。“你跟我讲过,若丝在银行里没有账户。”“是的,据我所知是这样。”“她不信任银行?”“是这么回事……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的收入,是因为税收的原因……”麦格雷发现有一只旧烟斗。“你现在也抽烟斗吗?”“在她那儿不抽……她不喜欢烟味……只在这儿抽……” 一个农民家的柜子里挂着一套蓝色的西装,还有几条工作裤,还有三四件衬衣,一双沾着木屑的绳底帆布鞋,还有一双皮鞋。这些肮脏邋遢的堕落者啊!若丝菲娜·帕佩应该是有钱的。她吝啬吗?她对这个很快就会把她最后一个子儿吃个精光的弗洛朗坦是不是放心?他没有找到什么使他感兴趣的东西,他几乎已经在懊悔到这里来白跑了一趟,因为他终于开始同情他的老同学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好像瞥见柜子顶上有一张纸。于是又走回来,踏上一把椅子,从橱顶上拿下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长方形盒子。弗洛朗坦额头上的汗像珍珠般一颗颗冒出来。把报纸打开以后,探长看到是一只白铁皮的饼干盒,上面还留着红黄相间的商标。他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是一扎扎一百法郎的钞票。“这是我的积蓄……”麦格雷瞅着他,没有答理,自顾自坐在一个工作台上数钞票,一共是四万八千法郎。“你经常吃饼干吗?”“有时候吃……” “你有没有别的饼干盒,拿出来给我看看好吗?”“眼下大概没有。”“我看见过两个同样商标的,在洛蕾特圣母大街……”“这一个大概是我从那儿取来的……”他老是说谎,也许是天性如此,也许是故意骗人。他有一种信口胡说的需要,越是讲得天花乱坠,越是显得他有能耐。可是,这一次他下的赌注太大了。 “我懂得了你为什么要五点钟才到我局里来……”“因为我在犹豫……我怕受到控告……”“你先到这儿来了……”他还是在否认,可是他已经招架不住了。“你是不是要我去问问隔壁的画家?”“听我说,麦格雷……”他的嘴唇在颤抖,真好像要哭出来了,这可不太好看。“我知道我有时候讲的不是真话,这是不由自主的。你还记得我那些随意编出来的故事,那是为了让你们开开心……而今天,我恳求你要相信我:若丝不是我杀死的,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真的在壁橱里……”他的眼睛哀婉动人,可是他不是善于演戏吗?“如果是我杀的,我就不会来找你……”“那么,为什么不对我讲真话呢?”“什么真话?”他已经赢得了时间,他又要耍花招了。“今天下午三点钟,这只铁皮饼干盒还在洛蕾特圣母大街,是不是?”“是……” “那怎么解释呢?”“这很容易理解……若丝和她的家庭已经没有联系了……她惟一的一个妹妹在摩洛哥,嫁给了一个种柑橘的男人,他们很有钱……可是我,我的日子很艰难……因此,当我看到她已经死了……”“你就趁机把她藏着的这笔钱拿走了……” “你讲得太直率了,可是如果我和你换个位置……总之,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没有她,我的日子怎么过呢……”麦格雷紧紧地盯着他看,不知道是应该厌恶他还是怜悯他。“来……”他感到很热,很渴,很累;他对所有的人,甚至对他自己都没好气。走出院子以后,他犹豫了一下,随后推着他的老同学向烟草铺走去。“两杯啤酒。”他说。“你相信我吗?”“这个事我们回头再说……”麦格雷喝完了两杯啤酒,随后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这时候路上车水马龙,非常拥挤,他们花了近半个小时才来到了奥尔费弗尔滨河街司法警察局。天空一片蔚蓝,露天咖啡座拥挤不堪,很多人只穿着衬衣,上衣搭在胳膊上。他又回到了办公室里,那儿的阳光已经消失,空气比较凉爽。“你坐……可以抽烟……”“谢谢……你知道,面对一个老同学,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也是。”探长一面装烟斗一面咕哝着说。 “可这是不一样的……”“是啊……”“你把我看得太坏了,嗯!你大概把我当作一个下流胚了……”“我不是在评判你,我是想把事情搞清楚。”“我爱她……”“噢!”“我不是说我们的爱情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么伟大……”“是啊,我可没见过呆在壁橱里的罗密欧……你经常这样干吗?”“只有三四次,如果有人突然来到的话……”“那几位先生知道你在吗?”“当然不知道……”“你从来没有遇到过他们吗?”“我看见过他们……我很想知道他们的长相,我在马路上等候他们……你看,我跟你讲得有多坦率……”“你有没有敲诈他们的企图?我想,那几位先生都是有家庭、有孩子的……”“我向你发誓……”“别再发誓了,行不行?”“好,可我怎么说才好呢,既然你不相信我……”“讲真话……”“我没有敲诈过任何人……”“为什么?” “我对我们的小康生活很满意……我已经不年轻了……我的流浪生活已经过够了,我想得到安静,不愿意再经常提心吊胆了,若丝能使人感到平静、舒服,她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是你建议她买汽车的吗?”“我们一起想到的,也许是我先提出来的……”“你们星期天一般上哪儿去?”“哪儿都去,谢弗勒兹山谷,枫丹白露森林;有时候偶尔还到海边去逛逛……”“你知道她的钱藏在哪里吗?”“这她并不瞒我……她完全相信我……你倒是说说看,麦格雷,我为什么要杀她?……”“如果她对你厌倦了呢……”“事实恰恰相反。她所以存钱,那是因为有朝一日,可以让我们两人一起到乡下去生活……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探长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鬼脸。“你有过一把手枪?”“在床头柜里有一把旧手枪……那是在两年前一次公开拍卖时我买下的一件家具中发现的……”“带子弹吗?” “是的,手枪里有子弹……”“你就把它带到洛蕾特圣母大街去了?”“若丝的胆子很小,为了使她安心一些,我把手枪放在她的床头柜里……” “这把手枪现在不见了……”“是的……我也在找……”“为什么?”“我知道,这是很愚蠢的……所有我做的事情,所有我讲的话,都是很愚蠢的……我太坦率了……我本来应该打电话给区警察分局,然后就乖乖地等着……我可以随便讲些话给他们听听,说我刚刚来,看到她已经死了……” “我向你提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找那把手枪?……”“为了把它处理掉……我可以把它扔进阴沟里,扔进塞纳河里……因为这把手枪是我的,别人决不会放过我……你看我的想法还是有道理的吧,因为连你……”“我还没有向你提出控告呢……”“可是你又把我带回到这儿来了,而且你又不相信我的话……我现在是不是已经被逮捕了?……”麦格雷看看他,有点儿犹豫。他很严肃,心事重重。“不……”麦格雷终于说道。他这是在冒险,他知道,可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勇气不这样回答。“你离开这儿以后,去干什么?” “我总得吃点儿东西吧……随后……我就去睡觉……”“到哪儿去睡觉?”弗洛朗坦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想我还是别去洛蕾特圣母大街的好……” 这句话是无意识讲出来的吗?“我将不得不回到罗什舒阿尔大街去……”在那个工场里面的、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在那张甚至连床单也没有,只有一条灰色的、粗糙的旧被子的小铁床上?麦格雷站起来,走进探员办公室。拉波安特在打电话,麦格雷站在身后等他打完后说:“我办公室里有一个人,一个瘦高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穿得很破烂……他住在罗什舒阿尔大街五十五号乙,一个胡同的尽头……我不知道他从这里出去以后将到什么地方去,去干什么……我要你去盯住他……今天夜里,你先跟一个伙计安排好……明天上午有人和你换班……” “不能让他知道他被盯上了吗?”“最好不让他发现,不过这也无关紧要……他像一只猴子那样机灵,不管怎么样他都会猜出来的……”“好,头儿,我到走廊里去等他……”“我再跟他谈几分钟……”麦格雷推门出去,看到弗洛朗坦急速地往后退去,神情有点儿慌张。“你在偷听?”对方愣了一下,最后张开大嘴苦笑了一下。“你要是处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办呢?”“你听到了?”“没有全听到……”“我这里有一个探员要跟着你……如果你想不辞而别,我预先告诉你,我要把你的体貌特征通知所有警察局,我要把你抓起来……”“为什么你要这样跟我讲话呢,麦格雷?” 探长差点要请求他别再叫他的名字了,也别再用“你”称呼他了。可是他总是硬不起心肠来。“你打算去哪儿?”“什么时候?”“你肯定会想到,这件事要进行调查,你将受到怀疑……如果说你没有把这笔钱藏好,那是因为来不及找到一个更加安全可靠的地方……你那时已经想到要来找我了吗?”“没有……起先我想直接到警察分局去……”“没有想到在尸体被人发现以前逃离法国吗?”“这只是刹那间的想法……”“怎么又改变主意了呢?”“我一逃走,别人就会以为我是有罪的,我就会被引渡……后来我想到区警察局去报告;突然我想起了你……我经常在报上见到你的名字……你是我们班上惟一的一个已成为近乎大名鼎鼎的人……”麦格雷总是以同样的好奇瞅着他,就好似他的老同学向他提出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据说你不相信表面现象,你要钻研事物的本质……因此,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现在已经开始在考虑是不是我原来的想法错了……你认为我是有罪的,是不是?……”“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什么也不认为……” “我本来是不应该把钱带走的……这件事是直到最后一刻,我走到门口时才想起来的……”“你可以走了……”他们两个人都站着,弗洛朗坦犹豫着是不是要伸出手来握手。也许是为了避免这个动作,麦格雷掏出手帕擦汗。“明天我还会再见到你吗?”“有可能。” “再见,麦格雷……”“再见……”麦格雷没有目送他走下楼梯,拉波安特跟在他后面一起下去了。麦格雷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不高兴;即不满意他自己,也不满意别人。他这一天受到了打扰,在下午五点以前他是很愉快、很舒适的。办公桌上的文件一直在等着他批阅。苍蝇不在了,也许是因为他离开而生气了。时间是七点半。他拨通了里夏尔勒诺瓦尔大街他家里的电话。“是你吗?”这是一句习惯语,因为他完全听得出是他妻子的声音。“你不回来吃晚饭吗?”她对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因此每当他打电话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句话。“正好相反,我现在就回来……有什么好吃的……好……好……半个小时以后吧……” 他走进探员办公室,那儿已经剩下没有几个人了。他在让维埃的位子上坐下,写了一张便条,要他一回来马上就打电话给他。他心里总是有些不痛快。这件事和其他事有点儿不一样,即使弗洛朗坦是他童年时的朋友这一事实也帮不了他的忙。另外还有些人,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占着重要程度不一的位子,他们每个人都在家庭里过着一种平静而有规律的生活。一个星期除了一天!除了他们在若丝菲娜·帕佩的铺着地毯的套房里所度过的几个小时。明天早上,报界就会抓住这件事做文章,他们将大肆喧嚷。他差一点上楼到司法鉴定处去问问默尔斯有没有什么发现。最后他还是耸了耸肩膀,从衣帽架上取下了他的帽子。“明天见,孩子们……”“明天见,头儿……”他在人群中走着,一直走到夏德莱,随后排队乘公共汽车回家。一看到他,麦格雷太太就知道他心里不高兴,因此不由自主地眼光里流露出了询问的神色。 “一件令人烦恼的事。”他咕哝着说,一面走进盥洗室洗手。 随后他脱下上装,松了松领带。“一个中学里的老同学遇到了麻烦……而且不会有任何人同情他……”“一件谋杀案吗?”“手枪一响……那个女人就死了……”“出于妒忌吗?”“不……不知道是不是他开的枪……”“不能肯定是他干的吗?”“吃饭吧。”他叹了一口气说,就好像他对这件事已经谈得太多了。所有的窗子都开着,室内闪耀着夕阳的余晖。麦格雷太太准备的一只塞芦笋尖的龙蒿母鸡做得很出色。“今天晚上你要出去吗?”“我想不会出去了。我要等让维埃的一个电话。”就在他举起勺子要吃他的半只甜瓜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喂,是我,我听着,让维埃……你回到局里了吗……你搞到什么东西了吗?”“几乎什么也没有,头儿……我首先问了问住在底层的两个商人……左面那个是埃利阿纳日用布制品商店……除了在蒙玛特尔,其他地方很少能找到布制品……那些旅游的人像发疯似的喜爱布制品……”“两个年轻姑娘,一个是淡黄头发的,一个是棕色头发的,她们上下班经常走过那幢房子……我向她们一说弗洛朗坦和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的模样,她们马上就知道了……那个女人是她们店里的顾客,虽说她并不喜欢那些花哨的商品…… “那个女人似乎很迷人,很文静,经常面带笑容,就像一个亲切和气的小资产阶级……“她们知道弗洛朗坦和她一起生活,她们也很喜欢他……她们甚至觉得他的神气很高贵……据她们说,他很像是一个失意的贵族……“她们有点儿责怪若丝欺骗了他,因为她们有一次看到她和那位星期三来的先生一起出门……”“是弗朗索瓦·帕雷吗?就是那个在公共工程部工作的人?”“我想是的……她们就是这样知道了他每星期几乎在同一时间来拜访的是谁……他驾着一辆黑色雪铁龙小轿车,他老是找不到停车场所……每次来,他都带来一盒糕点……”“她们也认识她其他几个情夫吗?”“她们只认识星期四来的那一位,是最早同她来往的一个……很多年以前他就到洛蕾特圣母大街来了,她们还有印像。那时候,他在那个套房里住了好几个星期……她们叫他胖子……他长着一张小孩儿脸,圆圆的、红红的,一双明亮的眼睛眍得很深。“几乎每个星期他都要和她一起出去吃饭,吃过晚饭大概就去看戏……那天夜里他大概住在那个套房里,因为他有时候要到第二天中午才走……”麦格雷查了查他的笔记。 “那是鲁昂的费尔南·库尔塞尔……他在巴黎有办公室,在伏尔泰大街……其他几个呢?”“她们没有向我谈到有其他人,她们说肯定是弗洛朗坦受了欺骗……”“后来呢?”“右面那个店是马丁鞋铺……鞋店里很暗,铺子又在最里面……货架妨碍了视钱,看不到街上发生的事情,除非站在玻璃门后面……”“讲下去。”“二层楼左面,住着一个牙医……他一无所知,四年以前他替若丝看过牙齿……为了补一只牙来过三次……右面是一对足不出户的老年夫妇……男的在法兰西银行工作,具体职业我不清楚……女儿已经出嫁,每星期天和她丈夫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来看他们……“对着院子的那套房间,眼下没有住人……房客一个月以前到意大利去了……夫妇两人都在饭店里工作。“三层楼……就是那位替人定做胸衣的太太……有两个年轻姑娘和她一起干活……她们甚至不知道有若丝菲娜·帕佩这个人…… “在楼梯平台另一面,有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只有五岁……这个女人很粗鲁,话很多……她那些孩子们吵得很,一定得叫着说话才听得见……“‘真叫人倒胃口,’她对我说,‘我已经写信给房东了……我男人不愿意写,我可不管这些,我还是要写……他老是怕招惹是非……不能在一幢正经的房子里干这种营生,房子里还有孩子呢……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我从他们按铃的方式就能分辨出来……“‘那个瘸腿每星期六一吃过早饭就来了……他的脚步声是很容易听出来的……此外,他按铃时有节奏:答、答、答、答……答、答!可怕的白痴!也许他以为这幢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对这个人,你打听不到其他情况吗?”“只知道他五十岁左右,来的时候乘出租汽车……”“红头发呢?”“他是新来的……他是几个星期以前才开始出入这幢房子的,他们中数他的最年轻,在三十到三十五之间,他上楼时几级一跨……”“他有钥匙吗?”“没有,除了弗洛朗坦谁也没有钥匙;说起弗洛朗坦,三层楼那个女房客说他是个靠妓女生活的家伙……“她说:我还是喜欢那些替妓女们拉皮条的人,至少,他们也在冒险……而且他们也不会干其他事情……可是对于一个肯定是好出身,而且很可能是受过教育的人……’”麦格雷不禁微笑起来,他很后悔没有亲自询问这幢房子里所有的人。“右面,没有人……五层楼上,我碰到了一场家庭纠纷。 “‘如果你不告诉我你去过哪里,看到过什么人……’丈夫吼道。“‘我想我还是有权利去买东西而不把所有我去过的商店的名字告诉你吧?不行吗?是不是我要带一张商店老板的证明书给你?……’“‘你总不能说为了买一双鞋子要出去跑上整整一个下午吧……回答我的问题……是谁?’“‘什么谁?’“‘你遇到过谁?’“我想我还是溜之大吉的好,”让维埃最后说,“对面是一个老太婆。在这个地区里面,老年人真是太多了。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的耳朵不灵了,房间里一股哈喇味。“我又到女门房那儿去试了试……她用那双像鱼一样的眼睛瞅了瞅我,什么也不肯说……”“我也一样,你知道了也许稍有安慰。不过,据她说,在三点到四点钟之间,没有人上过楼梯……”“她能肯定吗?”“她是这么说的……她还肯定地说,她那个时候一直在门房里,不可能有人在她面前经过却不被她看见……她重复了好几次,还说即使到了法庭上她也是这么说……”“现在我干什么呢?”“你回家去吧,明天早上到办公室以后我再找你……”“晚安,头儿……”麦格雷刚挂下电话,向他半只甜瓜走去时,电话铃又响了。这一次是拉波安特,声音有些激动。“我已经打了一刻钟电话了,可是你的电话总是占线……在这之前,我还往局里打过……我是在路角上的烟草铺里和你打电话的……有新情况,头儿……”“讲吧……” “我们离开局里的时候,他就很清楚我在后面跟着他;在下楼梯的时候,他甚至还回过头来向我挤了挤眼睛……“到了马路上,我在他后面三四米远的地方盯着他……走到多菲纳广场的时候,他似乎有些犹豫,接着他便向多菲纳啤酒店走去……他仿佛在等我过去。看到我站住了,他反而向我走了过来。“他对我说:我要去喝酒,我看我没有理由不邀请你也去喝上一杯……’“他好像在嘲弄我。这个人真滑稽。我回答他说,我在执行公务的时候从来不喝酒,于是他一个人走进了啤酒店……我看他一口气喝了三四杯白兰地……究竟喝了多少我也不太清楚……“后来,看到我一直在那儿没有走开,他便向我挤了挤眼睛,接着向新桥走去。那时候路上很拥挤,因为车辆堵塞了,大部分汽车司机都在按喇叭……“我们一前一后往梅吉斯里滨河街走去,突然我看到他跨过河边的栏杆,跳进塞纳河里。那是一刹那间的事情,因此只有他身边少数几个人看到……“我看到他浮出了水面,距离他三米不到的地方有一只驳船系泊着。这时候,人群聚拢来了,这件事似乎显得有点儿滑稽。一个船员拿起一根沉长的长篙,把带钩的一头递给弗洛朗坦……弗洛朗坦抓住钩子,听任自己被拉出了水面……“一个警察奔了过来,向那个假装落水的人俯下身去……我从人群里挤到岸边,看着船上发生的事 “好奇的人到处都有,就好像这是一桩什么重大事件似的。“我想我还是别介入这件事,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为好……如果那儿有一个记者,引起他的疑心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你做得很对……而且我告诉你,弗洛朗坦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因为我们曾经一起在阿里埃河里洗过澡,他是我们同学中游泳游得最棒的人……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好心的海员请他喝了一杯烧酒,他没有想到这位落水者肚子里已经灌过三四杯了……接着,警察就把弗洛朗坦带到了菜市场的警察分局去了……“我没有进去,原因我已经跟您讲过了……他们一定会问他的姓名,他的住址,向他提一些问题……他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我,因为我那时候正在对面酒吧里吃三明治……他肩上披了一条警察借给他的旧毯子,模样怪可怜的……“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换过了衣服……我可以通过玻璃看到他在他的工场里……他又出来了,看到了我……又向我挤了挤眼睛,做了个鬼脸,随后一直向布朗什广场走去,进了那儿的一家饭店……“半小时以后,他从饭店里出来了,买了一份报纸;在我离开他那个胡同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看报呢……”麦格雷不无惊愕地听完了他的叙述。“你吃晚饭了吗?”“我吃过一块三明治。我看到这儿柜台上也有,我还要再吃一两块……早上两点钟,托朗斯该来和我换班……”“真是好差使……”麦格雷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有什么变化,我就打电话给您,是吗?” “是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他差点已经忘记他的甜瓜了。暮色已经进入了房间,他走到窗前站着吃了起来,这时候麦格雷太太在收拾餐桌。很明显弗洛朗坦并不是想自杀,因为一个游泳好手是不可能淹死在塞纳河里的。而且现在是六月中旬,还有好几百人看着,离一条驳船只有几米距离!那么为了什么原因他的老同学跳到水里去了呢?为了让人相信他因为受了别人对他的怀疑而产生了厌世之念吗?“拉波安特身体好吗?”他妻子问道。麦格雷微微一笑。他猜到了他妻子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她从来不直接过问他工作上的事情,不过她有时候也会侧面试探一下。“他身体很好。他还要在罗什舒阿尔大街的胡同里溜达几个小时……”“为了你中学里的同学?”“是的,他刚才为新桥上的行人演了一小出喜剧,他突然跳进了塞纳河里……”“你不相信他想自杀吗?”“我可以肯定他不想自杀……”引起别人对自己的注意对弗洛朗坦有什么好处呢?他希望在报纸上出出风头吗?这是难以想像的,可是,他这个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我们出去走走好吗?”尽管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里夏尔勒诺瓦尔大街上的路灯已经点亮了。沿着这条人行道散步的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他们平静地走着,没有其他目地,只是为了在炎热的一天之后享受一些清凉的滋味。他们十一点钟上床。第二天早上,太阳又升起来了,空气也渐渐暖和起来了,路上慢慢地腾起一股柏油味,那是夏天的气息,沥青开始软化了。一到办公室,麦格雷先要对付一大堆邮件,随后要向上级报告。对洛蕾特圣母大街上发生的罪案,晨报上没有看到有太多的细节报道,他把他所知道的事情扼要地向局长讲了一遍。“他没有承认吗?”“没有。”“您有对他不利的证据吗?”“有一些推测……” 他认为没有必要提起弗洛朗坦是他中学里的同学。他回到办公室以后,便把让维埃叫来。“总之,若丝菲娜·帕佩有四个经常来看她的男朋友,他们来的时间都是有规律的……其中的两个,弗朗索瓦·帕雷和那个叫库尔塞尔的人都要去调查一下,这件事我今天上午去做……你,你负责另外两个……去问问邻居,本地区的生意人,随便你去问谁都可以,可是要把他们两人的姓名和地址搞来……” 让维埃不禁微笑起来,因为连麦格雷自己也知道,这个任何是很难完成的。“我就指望你啦。”“好吧,头儿……”随后,麦格雷把法医叫来。很遗憾这次来的不是保尔,那位好心的老医生在城里吃饭的时候,总是喜欢拿着菜单讲解他的尸体解剖。“您没有找到子弹吗,大夫?”医生向他念了他正在撰写的报告。若丝菲娜·帕佩是一个身体健壮的女子,她所有的器官都情况良好,她非常注意自我保养。至于那颗子弹,是在五十厘米到一米之间的距离向她射去的。“子弹卡在脑壳底部,弹道微微向上……”麦格雷不禁想起了弗洛朗坦高高的身躯。难道他是坐在椅子上射击的?他提出了问题。“是不是一个坐着的人……”“不……我讲的不是这样一种角度……我只是说微微向上……我把子弹送给加斯蒂纳勒内特鉴定去了……依我看,子弹不是用自动枪射出去的,用的是一把相当老式的转轮枪……”“当场就死了吗?”“依我看,不到半分钟就死了……”“因此当时没有可能抢救了?” “完全没有可能……” “谢谢你,大夫……”托朗斯回到办公室里来了,另外一名叫迪厄多内的探员去换他的班了。“他在做什么?”“他七点半起床,刮胡子,草草盥洗之后,便趿着拖鞋到拐角上的烟草铺里去喝了两杯咖啡,吃了几块羊角面包。随后他走进电话间;他好像犹豫了一下,没有打电话又走了出来。”“他又好几次回过头来打量我。我不知道他平常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觉得他似乎很累,有点儿垂头丧气……”“最后他又回到家里去了……迪厄多内来了……我把指令告诉了他便回来向您报告……”“他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话吗?” “没有……也可以说讲过,可是这还谈不上是讲话……在他去买报纸的时候,隔壁的画家来了……我不知道他睡在哪里,可是他肯定不是睡在商店里的……弗洛朗坦对他说:“‘你好。’“画家回答了完全同样的两个字,然后,他好奇地打量着我。他大概心里在寻思,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在胡同里干什么。在迪厄多内接我班的时候,他显得同样好奇……”麦格雷拿起帽子,走向院子。他本来可以带上一个探员,乘一辆排列在建筑物旁边的黑色汽车。可是他宁愿步行。他穿过圣米歇尔桥,向圣日耳曼林阴大道走去。他过去从来没有机会到公共工程部去过。部里面各条楼梯上都有一个字母标志。“您找什么部门?”“航道处……”“走c号楼梯,在最上面……”他没有看到电梯。楼梯和警察总局的一样灰不溜秋的。每一层楼的墙上都画着好些黑色箭头,上面写着通向各条走廊的各个办公室的名称。走到四层楼,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箭头,推开了一扇门——这扇门上写着:请进,不用敲门。房间里有四个职员,两个在工作,他们和来访者之间隔着一排栏杆。墙上有几张发黄的地图,就像过去在穆兰的中学里一样。“您有什么事?”“我想和帕雷先生谈谈。”“您是代表哪方面来的?”他犹豫了一下,他不想损害这位处长的名誉,他很可能是个正直的人,他没有把名片拿出来。“我叫麦格雷……”那个年轻的职员皱了皱眉头,很注意地瞧了瞧他,终于耸了耸肩膀走进去了。他没有等多少时间,那个职员又出来了,并指指一扇小门。“帕雷先生马上就接见您。” 探长推开那扇门,面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这个人很胖,很威严;他站在那儿,向他指了指一把椅子,态度很庄重。“我在等您呢,麦格雷先生。”一张晨报摊在桌子上。他也慢慢地坐下来了,把胳膊搁在他椅子的扶手上,就像进行什么仪式一样。“我用不着对您说,我的处境相当尴尬……”他没有笑,他不该经常笑。他是一个冷静沉着的人,他讲每句话都是要掂掂分量的。 第三章 那个办公室很像司法警察局的房子翻新前的麦格雷的办公室,壁炉架上的那只黑色大理石座钟也和探长办公室里那只他整天看到的,而且永远也调不准的座钟一模一样。那人坐在座钟对面,他的神态说明他是一个兢兢业业、对自己有充分信心的高级职员,如果他突然坐到被告席上一定会感到是奇耻大辱。他脸上的线条很柔和。他的棕色头发很稀少,遮不住他已经显露出来的秃顶,漆黑的小胡子一看就知道是染过色的。白皙的手上盖着长长的汗毛。“麦格雷先生,我很感激您没有传唤我到警察局去,有劳您亲自光临……” “我尽量使这件事别过于张扬……”“今天的晨报上的确没有提供什么细节……”“您认识若丝菲娜·帕佩已经很久了吗?”“三年左右……请原谅我,因为我一直叫她若丝,所以您说的名字使我感到有些意外……我过了好几个月才知道她的真名字……”“我能理解……您是怎么遇到她的?”“事情经过平淡无奇……我现年五十五岁,探长先生。那时候我五十二岁;如果我对您说在那以前我从来也没有欺骗过我的妻子,我想您也许很难相信……“可是她生病已经有十年了,我们的关系不太融洽,因为她有些神经质……”“您有孩子吗?” “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嫁给拉罗歇尔一个船主……二女儿在突尼斯一个中学里教书,第三个女儿也结婚了,住在巴黎十六区……我一共有五个外孙,最大的快十二岁了……而我们老两口子,我们住在凡尔赛一座房子里已经有三十年了……您看,我长期以来生活都很安定,过着一个循规蹈矩的职员的平凡生活……”他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讲得很慢,在他的话语和表情中没有任何幽默的迹象。他这个人会不会突然大笑?看来是不可能的;即使他会微笑,那肯定也只是淡然一笑。“您刚才问我是在哪儿遇到她的……有一次我下班后在圣日耳曼林阴大道和索尔费里诺大街路口的啤酒店里逗1拉罗歇尔:法国夏朗德滨海省首府,是一港城。留……那天下雨,我还记得玻璃窗上雨水淋漓……“我坐在我的老位子上,那儿的侍者认识我已有几年了,他送来了一杯我经常喝的波尔图葡萄酒……“旁边一张桌子上有一个年轻妇女在写信,她使用的是酒店里的蘸水笔,写起字来很别扭……墨水瓶里的紫色墨水黏糊糊的,难以书写……“这个妇女的打扮朴素大方,穿一套剪裁得很好的西式女服……“‘您还有别的蘸水笔吗,侍者?’“‘唉,我们就只有一枝……眼下,所有的顾客都带自来水笔……’ “我很自然地把我的自来水笔掏出来递给了她。“‘如果您需要……’“她瞧了瞧我,感激地笑了笑。事情就这么开始了。她很快就写完了,开始喝茶。“‘您经常来这儿吗?’她一面把笔还给我一面说。“‘几乎每天来……’“‘我喜欢这些老式的啤酒店,这里有一些常客……’“‘您住在本区吗?’“‘不,我住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可是我经常来左岸……’他的眼光简直纯洁到了极点。“您也看到了,我们的相遇是多么偶然。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我又见到她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她还向我笑了笑。 “她似乎很和蔼、很平静,给人一种信任感。“我们交谈了几句。我对她说我住在凡尔赛,我想,从那一天起,我向她谈起了我的妻子和我那些女儿……她看见我乘上了我的汽车……“这样过了一个月,如果我在啤酒店里没有见到她,我便若有所失;我这样对您讲,您一定感到很奇怪……“在我眼里,她只不过是个朋友,我还没有想到其他方面去。跟我妻子在一起的时候,我讲话要非常当心,否则会被错误地理解,还会惹她发脾气……“在我女儿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家里是很热闹的,我妻子也很活跃,很愉快。您简直不能想像,如果您回到家里时,只感到房子太大、太空,等待着您的只是一双焦虑不安和不信任的眼睛时,您的心情会怎样……”麦格雷点燃烟斗,把他的烟袋递了过去。“谢谢,我有好久不吸烟了……可是决不要以为我是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每星期三,我总是要去参加一个慈善机构的会议,我是那个机构的会员……有一次星期三我没有去,帕佩小姐把我带到她家里去了……“她告诉我,她是一个人生活,靠一笔她父母留给她的菲薄的年金,她到处找工作,可是找不到……”“她没有向您谈起过她的家庭吗?”“她的父亲是一个军官,死在战场上了,那时候她只是个孩子,她是由她父亲在外省抚养长大的……她还有个哥哥……” “您看见过他吗?”“只看见过一次……他是个工程师,经常旅行……有一次星期三我去得比较早,我看见他也在,她趁这次机会为我们两人作了介绍……“那是一个很高雅的男子,很有头脑,比她年纪大得多……他正在试验一种消除汽车废气中的有毒物质的新方法……”“他是不是一个瘦高个,脸部表情多变,目光炯炯有神?”弗朗索瓦·帕雷显得很惊奇。“您认识他吗?”“我曾有机会遇到过他……请告诉我,您给若丝很多钱吗?”那个国家职员脸色通红,眼睛转向了别处。“我生活比较富裕,可以说还相当富裕。我有个舅父去世时在诺曼底给我留下了两个农庄,我几年以前就可以辞职不干了……可辞职以后我的日子怎么过呢……”“可以说是您供养她的吗?”“这样说不太确切……我只是让她的日子过得稍许舒服了些,在日常生活中用不着过于精打细算……”“您只有星期三才去看她吗?”“一星期中惟有这一天我才有借口可以在巴黎逗留得较晚些……我们年纪越大,我妻子的妒忌心越重……”“您太太从来没有想到过在您离开部里时跟踪您吗?”“从来没有……她很少出门……她现在瘦得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了,医生们一个个都认为她难以治愈了……”“帕佩小姐是不是对您说过您是她惟一的情夫?”“首先,这样的话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这样说,因为我不想隐瞒,我们的关系非常好……“尤其是,在我们之间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关系……我们两人都感到孤单,我们要尽量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我们可以无话不谈……我们两个人是好朋友……”“您妒忌吗?”他哆嗦了一下,瞪了麦格雷一眼,似乎对这个问题很不受用。“我已经告诉过您,我这一生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您也知道了我的年纪……我也不向您隐瞒,在我眼里,这种相互信任有多么重要……我总是焦急地等待着星期三的来到,我是为了星期三晚上而活着的……除此之外,我一切都无所谓……”“如果您知道了她另外还有一个情夫,那么您一定会大吃一惊是吗?”“那当然……那就完了……”“什么完了?” “全都完了……三年来我所得到的幸福全都完了……”“她的哥哥,您只见到过一次吗?”“是的……”“您没有怀疑过吗?”“我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 “您在她家里没有遇到过其他人吗?”他淡然一笑,说:“只有过一次,那是在几星期以前。我刚走出电梯的时候,有一个相当年轻的人从她家里走出来。”“是个红头发的男人吗?”他惊得愣住了。“您怎么知道的?那么,您也知道他是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啰……我承认我还跟踪了他,我看见他走进了封丹纳大街的酒吧,那儿似乎有好些人认识他……“我向若丝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态度非常自然。“她告诉我说:三个月以前他来劝我加入人寿保险,我这儿大概还有他的名片……’“她在抽屉里翻寻,果然找到了那张名片,他的名字叫让-吕克·博达尔,歌剧院大街大陆保险公司的推销员,那家公司不大,但声誉颇佳……我后来打电话给那家公司的人事处长,他向我证实了让-吕克·博达尔的确是他们公司的雇员……”麦格雷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烟,他在争取时间,因为他下面的任务是很令人不愉快的。“您昨天到洛蕾特圣母大街去过吗?”“和往常一样……因为部长办公室主任找我有事,我去得稍许晚了一些,我按了铃,可是没有人开门,我感到很奇怪……我又按了铃,还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您没有去问问那个女门房究竟是什么原因吗?”“我看到那个女人就怕,我总是尽量不跟她打交道……不过我也没有马上回家……我一个人在凡尔赛门那儿一个饭店里吃了晚饭,因为我本来说是要去参加慈善机构的会议的……”“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这场悲剧的?”“今天早晨,在我刮脸的时候……收音机里讲到了这件事,可是没有提到细节……我到这儿来才看到了报纸……我像遭到了雷击一样,我的脑子全糊涂了……”“昨天下午三点到四点钟之间,您没有去过那儿吗?”他显得很悲伤,说:“我懂得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昨天下午我没有离开过我的办公室,我的同事可以为我作证……可是我希望别提起我的名字……”可怜的人啊!他忧心忡忡,焦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所有在他垂暮之年抓住的东西一下子全垮了,可是他还在尽力保持他的尊严。“我完全知道,那个女门房,或者她的哥哥——如果他在巴黎的话——会向您提起我的……” “帕雷先生,根本不存在什么哥哥……”他皱了皱眉头,露出一种怀疑的神情,有点儿生气了。“很抱歉,我会使您非常难受,可是我不得不对您讲真话……那个被当作莱翁·帕佩介绍给您的人实际上名字叫莱翁·弗洛朗坦,碰巧我们两个还是穆兰一个中学里的同学……”“我简直莫名其妙……”“只要您一离开若丝菲娜·帕佩,他就走进她的房间,他有她房间的钥匙……您有过她的钥匙吗?”“没有……我没有向她要过……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他很有规律地生活在她的家里,除非她在等那些来访者……”“您说‘那些来访者’?那么说还不止一个?”他脸色都白了,僵硬笔挺地坐在他的扶手椅里。“你们一共有四个,不算弗洛朗坦……”“您的意思是……”“若丝菲娜·帕佩是由四个情夫以各种方式供养的……其中一个比您要早好几年,那是在很久以前,他几乎每天都住在她家里……”“您看见他了吗?” “还没有。”“他是谁?”弗朗索瓦·帕雷心里还在怀疑。“一个叫做费尔南·库尔塞尔的人,他和他的兄弟一起经营滚珠轴承……工厂在鲁昂,巴黎的事务所设在伏尔泰大街……他大概和您差不多年纪,身材很肥胖……”“我几乎难以相信。”“他规定的日子是星期四,他是你们几位之中惟一在她家里过夜的人……”“我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据说有时候警察局会使用一些出人意料的方法。您这个故事似乎太离奇了……”“另外还有一个,是星期六来的……对于他的情况我还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是个瘸子……” “还有第四位呢?”他在尽力挺住,可是他那两只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汗毛很长的手不住地在哆嗦,连关节都发青了。“就是那个红头发,您有一天偶然遇到的保险公司的推销员……”“他真的是保险公司的推销员,我亲自查问过……”“保险公司的推销员同时可以做一个漂亮女人的情夫……”“我简直难以理解……您不认识若丝,否则您也会和我一样感到不可思议……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像她那么和蔼、单纯和文静的女人……我有三个女儿,她们使我懂得了如何了解女人……我对若丝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我任何一个孩子……”“我很抱歉使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您刚才对我讲的一切,您都有把握吗?”“如果您需要,我可以让弗洛朗坦向您重复一遍……”“我绝对不愿意见到那个家伙,也不想看到另外三个……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弗洛朗坦就是一般称作是‘相好’的人,是吗?”“差不多……他的一生几乎什么都试过了……可是什么也干不成……对女人倒是还有一定的诱惑力……”“他跟我差不多年纪……” “差两年,是的……他比你强的地方是不论白天黑夜都有空……此外,他对什么都不在乎……像他这样的人,每一天都是一张白纸,可以随意写上任何东西……”而帕雷是有信仰的,他有一些难题,他也受到良心的煎熬。他的神态表现出人们对生活的严肃态度。几乎可以说,他的办公室——如果不能说整个部的话——是和他难以分割的,麦格雷几乎难以想像他怎么能和若丝单独相处。幸好若丝是个很文静的女子。她大概是能够一连几小时地带着微笑倾听一个受坎坷命运捉弄的男人的肺腑之言的。现在,麦格雷对她开始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概念了。她是一个讲究实际的女人,她工于心计。她已经在蒙玛特尔买下了一幢房子,她藏有四万八千法郎。接下来她还会买第二幢和第三幢房子吗?有些女人喜欢买房子,就好似石头是世界上惟一坚实可靠的东西。“您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发生悲剧吗,帕雷先生?” “这个念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本人,她的生活,她的家都使人感到放心……”“她从来没有对您谈起过她是在哪儿出生的吗?”“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她是普瓦蒂埃人。”出于小心,她对每个人所说的出生地点都不一样。“您看她受过教育吗?” “她通过中学会考后,有一段时间曾经为一个律师做过秘书……”“您不知道那个律师的名字吧?”“我当时没有注意……”“她结过婚吗?”“据我所知,她没有结过婚……”“她读的书没有引起过您的注意吗?”“她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内心相当天真,因此她很喜欢看通俗小说。一提到这个癖好,她自己便会首先笑起来。” “如果没有必要,我就不再来打扰您了……我只是请您再考虑一下,回忆回忆……一句话,一个看来并不重要的细节也许会对我们有用……”弗朗索瓦·帕雷伸展了一下他胖胖的身躯,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手来。“眼下,我想不起什么……”随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她是不是受了很多苦,您知道吗?”“据法医说,她死得很痛快……”他的嘴唇在牵动,大概在祈祷。“我感谢您对我这样照顾……我所遗憾的只是我们没有在别的情况下相遇……”“我也有同感,帕雷先生……” “嘘!”一走上楼梯,麦格雷就舒了一大口气,他仿佛走出了一条隧道,又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来到了真正的世界。当然,他并没有搞到任何确切的、可以马上利用的线索,可是,他和航道处处长的谈话使他脑子里面的那个年轻妇女的形象更加生动了。在一家顾客大多是资产阶级的啤酒店里写信是她惯用的手段呢还是出于偶然?她的第一个已知情夫费尔南·库尔塞尔,好像是在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遇到她的。那时候她在干什么?他不是在玛德莱娜郊区或香榭丽舍的人行道上看见她的吧,她那时候的神情是不是也那么文雅娴静呢?她真的做过哪一个人——不管是不是律师——的秘书吗?一阵微风吹动了圣日耳曼林阴大道上的树叶,麦格雷仿佛一面在散步一面在呼吸着早晨新鲜的空气。在一条通向滨河街的小路上,他走过一家老式酒吧,那儿有一辆卡车正在卸下一个个大酒桶。他走进酒吧,两条胳膊搁在柜台,问道:“这是什么酒?”“桑塞尔酒……我就是那儿的人,我是从我舅兄那儿搞来的……”“给我来一杯……”那是一种淡而无味的果子酒。柜台是锡制的,红色的方砖地上洒着木屑。“请再来一杯……” 真是古怪的行当!他还要去看三个人:若丝菲娜的三个情夫。若丝菲娜仿佛是一个出售美梦的女商人。弗朗索瓦·帕雷要再找到一个可以向她倾吐老年人心中的郁闷的女人看来是不太容易了。弗洛朗坦不得不到他蒙玛特尔的工场里去,睡在那个连窗户也没有的小屋里的破床上。“下一个!”麦格雷叹着气从酒吧里走出来,随后向局里走去。又要使一个人幻想破灭,心情悲痛。麦格雷踏上警察局门前的高高的台阶,随后走进长长的走廊,他机械地向探员们戏称为玻璃鱼缸的,四周是玻璃门窗的候见厅扫了一眼。他看到候见厅里一张蒙着绿色丝绒的扶手椅上坐着莱翁·弗洛朗坦,旁边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陪着,不禁大为惊奇。那个陌生人是一个矮胖子,他长着一张圆脸盘,一双蓝眼睛,在日常生活中,他应该是一个乐天随和的人。眼下,弗洛朗坦正在和他低声说话;后者手里拿着一块揉成一团的手帕,有几次还用那团手帕碰碰眼睛。在他们对面坐着迪厄多内探员,他似乎漠不关心地在看报上的行情。他们两个都没有看到探长走过。麦格雷一到办公室便按铃叫人,几乎就在同时,老约瑟夫推开了门。“有人找我吗?”“有两个人,探长先生……”“谁先来的?”“这一位……” 他把弗洛朗坦的名片递给他。“另外一个呢?”“他是十分钟以前来的,显得很激动……”那个人是在鲁昂经营滚珠轴承的库尔塞尔兄弟公司的费尔南·库尔塞尔。名片上还印着伏尔泰大街事务所的地址。“我先领哪一位进来?”“先领库尔塞尔先生进来……”他在办公桌前坐下,向打开的窗户外光明灿烂的天空瞥了一眼。“请进……请坐……”来人的确很矮小,很肥胖,不过人们很可能会说,他这副长相对他很合适。他显得生气勃勃,很是逗人,而且神态非常真诚。“您不认识我,探长先生……”“如果您今天上午不来,我也许会到您的办公室去的,库尔塞尔先生……”对方的那双蓝眼睛吃惊地瞧瞧他,但是并没有害怕的表情。“那么您已经知道了?”“我知道您是帕佩小姐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今天早晨在您听收音机或者看报纸的时候,您大概受到了一次打击……”库尔塞尔撇了撇嘴,差一点哭出来,可是他终于忍住了。 “请您原谅……我心里实在太乱了……我和她的关系还不止是朋友……”“这我知道……”“果然如此的话,我也没有多少事情可以告诉您了,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是一个非常温柔、非常谨慎的女人……”“您认识和您一起在候见厅里的那个人吗?”这位外表完全不像是一个制造滚珠轴承的工业家奇怪地看了看他,说:“那么您不知道她有一个哥哥吧?”“您第一次看到他到现在有很长时间了吧?”“大概有三年了……就在他从乌拉圭回来的时候……”“他在那儿生活了很久吗?”“您没有问过他吗?”“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对您说的……” “他是个建筑师,他那时候正负责替乌拉圭政府设计建立一座新的城市……”“他那时候在若丝菲娜·帕佩家里?”“是这样……”“您是比他先到的,还是突然闯进去的?”“我承认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这个问题使他很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头,他的眉毛是淡黄色的,他的头发也是淡黄色的,淡得几乎快成白色了,就像有些婴孩的头发一样,他的皮肤是粉红色的,很柔嫩。“我不懂您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后来又见到过他吗?”“见到过三四次……” “总是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吗?”“不……他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和我谈一个现代化海滩的计划,要造很多旅馆、别墅和带游廊的平房,造在勒格罗-杜鲁瓦到巴拉瓦斯一带……”“他想引起您对他那个计划的兴趣吗?”“是这么回事……我认为他的计划有很多优点,他也许会成功的……可惜的是,我不能动用我企业里的资金,那是属于我和我兄弟两个人的……”“您一点也没有给过他吗?”他的脸变红了。麦格雷的态度把他吓了一跳。“我给过他几千法郎让他把他的计划印出来……”“后来印出来了吗?他有没有送一份副本给您?”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不感兴趣……”“后来他又向您借过钱吗?”“我还是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去年……改革家们遇到了肯定会遇到的困难……他那在蒙彼利埃的办公室……”“他住在蒙彼利埃吗?”“您不知道吗?”两个人进不到一块去,费尔南开始不耐烦了。“为什么您不去叫他来,向他提这些问题?”“会轮到他的……” “您好像对他没有好感……”“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库尔塞尔先生……我甚至可以告诉您,他是我的中学里的同学……”那个小个子从一只金烟盒里抽出一枝香烟。“可以抽烟吗?”“请抽吧……您给过他几次钱?”他想了一想,说:“三次,上一次,因为他把支票簿忘记在蒙彼利埃……”“几分钟前,他在会客厅里跟您谈些什么?……” “我一定要回答您吗?”“最好能回答我……”“唉,谈的不是什么使人高兴的事情……”他叹了一口气,伸长他那双短腿,吐出香烟的烟雾。“他不知道他妹妹的钱用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因为这不关我的事……而现在他手头很紧,他把所有的钱都投进他的计划里去了,他请求我分担一点儿丧葬费用……”看到麦格雷满面都露出了笑容,库尔塞尔生气了。这真是太过分了!“请原谅。您过一会儿便会明白的。首先您要知道,您原来以为是莱翁·帕佩的那个人真名叫莱翁·弗洛朗坦。他是穆兰一个糕点商的儿子,我和他曾经一起在邦维尔中学念过书。” “他不是她的哥哥?……”“不,亲爱的先生。既不是她的哥哥,也不是她的表哥, 不过他当然还是可以和她一起过日子……” “您的意思是说……”他坐不住了,站了起来。“不,”他大声说道,这是不可能的。若丝不可能……”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烟灰跌落在地毯上。“请不要忘记,探长先生,我认识她已经十年了……起初,我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我是和她同居的……洛蕾特圣母大街的房子是我找的,房间里我是根据她的爱好安排的……”“她那时候二十五岁吧?”“是的,我那时候三十二岁……我父亲还活着,我很少过问我们企业里的事,因为有我弟弟管理着巴黎的事务所……”“您是在什么地方遇到她的,是怎样和她认识的?”“我等着您这个问题呢,我也知道您会怎么想……我是在蒙玛特尔一个夜总会里认识她的,这个夜总会叫做新亚当,现在已经没有了……”“她在那儿演出吗?”“不……她是一个舞女……可是这并不意味着谁需要她、她就跟谁走……我看见她神色忧郁地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只是稍许化妆了一下,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连衣裙……她非常胆怯,我都不大敢去和她搭话……”“您就和她一起度过了那个夜晚,是吗?”“那还用说……她对我讲了她的童年生活……”“她有没有对您说她是哪儿人?” “她说她是拉罗歇尔人……她父亲是个渔夫,在一次暴风雨中不幸身亡,她有四个弟妹……”“那么她母亲呢?……我可以打赌她已经死了……”库尔塞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如果您希望我再讲下去的话……”“请原谅……可是,唉,所有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她没有四个弟妹吗?”“没有……所以,她也用不着因为要抚养他们而在蒙玛特尔的夜总会里工作……她一定是这样对您说的,是不是?”他又恢复了平静,头低着,不那么自信了。“我很难相信您的话,我非常爱她……”“可是,您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我是和我一个表妹结婚了……因为我觉得我年纪大了……我希望有孩子……”“您住在鲁昂,是吗?”“一星期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鲁昂……”“除了星期四……”“您是怎么知道的?”“星期四您要和若丝共进晚餐,然后去电影院或者剧场,再到洛蕾特圣母大街过夜……”“是这么回事……我曾经有过和她分手的想法,可是我做不到……”“您太太知道这件事吗?”“当然不知道。” “您兄弟呢?”“我没法不告诉加斯东,因为我的借口是到马赛的事务所去视察的……”库尔塞尔有点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他说我是个傻瓜……”麦格雷总算忍住了,没有笑出来。“当我想到,就在刚才,我差一点没有在那个人面前哭出来,他……”“弗洛朗坦不是惟一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她死于其他原因,我也许会让您蒙在鼓里也就算了,库尔塞尔先生。可是她是被谋杀的,所以我就有责任把杀害她的人找出来,那就得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您……”“您知道是谁开的枪吗?”“现在还不知道……你们一共有四个人,加上弗洛朗坦,都在一定的日子去看望她……”他难以相信似的摇着头,一面说:“有一阵子,我还有意思娶她……如果没有加斯东,也许……”“星期三,那天是属于一个高级职员的,他不在她家里过夜……”“您看见过他吗?”“今天早晨。”“他承认了吗?”“他既不否认这种关系,也不隐瞒这种关系的性质……”“他有多大年纪?” “五十五岁……您没有遇到过一个瘸子吗,不论在电梯里,还是在她家里?”“没有遇到过……”“因为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瘸子,如果我的手下还没有找到他的话,我也会很快找到他的……” “还有呢?”库尔塞尔叹了一口气说,他急于把这件事结束掉。“还有一个红头发的人,是你们中间最年轻的一个,他只有三十岁左右,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我想您是不认识活着时的若丝的,是吗?”“那当然。”“如果您那时候认识她,您是会懂得我为什么会这样大吃一惊的……她简直太真诚了,真诚得近乎天真……”“您给她生活费吗?”“那也得我每次坚持再三她才肯接受……她想到一家商店里,比如到一家日用布制品商店去工作……可是她身体不太强壮……有时候会头晕……每次我给她钱,她总是嫌多……”这时候他想起了一个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念头,说:“那么其他人呢?……他们是不是,也……”“恐怕是这么回事,库尔塞尔先生……你们每个人都给她生活费,也许除了那个红头发,这我很快就会知道的……无论如何,我早上遇到的那个公务人员是给了的……” “她要钱有什么用?她的生活要求是那么简单……” “她已经在塞尼山大街买下了一幢房子……在她死后,有人在她家里找到了四万八千法郎……现在,请尽量别激动,好好想一想……我想问您昨天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您在什么地方……”“我坐在我的汽车里,是从鲁昂开来的,三点一刻的时候我大概正在穿越圣克洛隧道……”他突然停住不说了,惊愕地望着麦格雷。“这是不是意味着,您在怀疑我?”“我不怀疑任何人,我的问话是例行公事……您是几点钟到事务所的?”“我并没有直接到事务所去。我在蓬蒂安大街的一个酒吧里逗留了一段时间,我经常在那儿赌跑马……所以我到伏尔泰大街的时候已经五点一刻了……因为在理论上,我是我兄弟的合伙人……我每星期到厂里去两次……我在伏尔泰大街有一个办公室和一个女秘书,可是有没有我都一个样,一切都会照常进行……”“您兄弟对您没有意见吗?” “相反……我干得越少他越高兴,因为他觉得更自由了,好像他是惟一的老板……” “您的汽车是什么牌子,库尔塞尔先生?”“美洲豹牌,车篷可以折叠的……我过去的车子都是这种式样的……车身是淡蓝色的……您要知道牌照号码吗?”“这用不着……” “当我想到,不单单是若丝,而且还有她的所谓哥哥……您说他叫什么来着?” “弗洛朗坦……他的父亲做的蛋糕是穆兰最有名的……”库尔塞尔攥紧两个拳头。“请别激动……除非事情在意外的发展,不会公布您的名字;刚才在这儿讲的话也不会讲出去……您太太会妒忌吗?”“那当然,可是她不是那种会大吵大闹的人……她怀疑我有时候在马赛或者在巴黎有风流勾当……”“您有吗,尽管已经有了若丝?”“有时候有,我很好奇,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他寻找他的帽子,帽子留在候见厅里了。麦格雷陪他一起去,怕他找弗洛朗坦的麻烦。弗洛朗坦神色悲伤地望着他们两个人,仿佛想知道库尔塞尔是否把他咬出来了。工业家走了以后,在麦格雷进来时已经站起来的迪厄多内问道:“我向您汇报一下,好吗?”“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没有。他在路角的酒吧里吃过早餐以后便回去了,九点半他便乘地铁来到这里。他要求见您。刚才走的那个人来了,他们两人握了握手。我没有听到他们讲了些什么……”“今天没有其他事情了……”麦格雷向弗洛朗坦做了个手势,说:“来……” 他带他进了他的办公室,关上门,久久地注视着他。弗洛朗坦还是低着头,他那又高又瘦的身躯疲软无力,仿佛快要瘫倒了一样。“你比我想像的还要下流……”“我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本来不知道会遇到他的……”“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又抬起头,用一种乞怜的神情瞧瞧麦格雷。 “你以为我口袋里还剩下多少钱?”“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我不多不少还剩下半个法郎……而且,我那个区里没有一个商店、一个酒吧或者一个饭店肯让我赊账……”这下子轮到探长目瞪口呆了,就跟刚才那个矮胖子差不多。“你是来向我借钱的?”“在目前情况下,你要我向谁去开口呢?我猜想您已经向那个一本正经的傻子帕雷说过了,我不是若丝的哥哥……”“当然……” “这一下他的幻想就破灭了……”“不管怎样,他有一个可靠的不在现场的证明……昨天,在三点到四点之间,他在他的事务所里……”“我一看见那头乳猪走进候见厅,我心里就想,我还有一个希望……”“丧葬费!……你不觉得羞耻吗?”弗洛朗坦耸耸肩膀,说:“你知道,就因为觉得羞耻……你要知道,我是料到他会对你讲这些事的……因为是我先到这儿来,我心里还存在着你也许会先接见我的希望……”他不讲下去了,这时候麦格雷走去站在窗前,他觉得外面的空气从来也没有这么清新过。“那四万八千法郎怎样处理?”探长哆嗦了一下。怎么没想到弗洛朗坦在这个时候会想到那笔钱?“你不知道我简直就活不下去了吗?做旧货生意难得才能搞到一些钱……” “这我懂……”“那么,在这件事情弄清楚以前……”“你准备干什么?”“如果必需的话,我就到菜市场去卸货,搬运蔬菜……” “我要提请你注意,你是不准离开巴黎的……”“我是嫌疑犯吗?”“在抓到凶手之前可以这么说……你对那个瘸子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若丝只知道他的名字,维克托……他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他的妻子和孩子……她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可是看上去很有钱……他的服装剪裁是第一流的,他的衬衣是定做的……我想到了一件小事,有一次他在掏出皮夹子的时候,有一张巴黎到波尔多的火车月票掉到了地上……”对侦探们来说,这是一条可以追查的线索。有巴黎到波尔多火车月票的人不会太多的。“你看……我尽量配合你的工作……”麦格雷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便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想法子过一段时间吧……”“你还是要盯着我吗?”“是的……”麦格雷推开了探员办公室的门,叫道:“勒鲁瓦……”他给勒鲁瓦一些指示;一面不得不握了他老同学伸过来的手。 一条流狼狗 11月7日,星期五。贡加尔诺市已夜深人静。从老城的城墙上依稀可以看见夜光大钟已指向十点五十五分。潮水汹涌,自西南面而至的暴风雨使停泊在港口的船只碰来撞去,乒乓作响。城里的大街小巷狂风扫荡,纸张贴着地面乱舞。荆刺码头一片黑暗,家家户户大门紧锁,人们都睡下了。只有在广场与码头拐角上海军上将大酒店的三扇窗户仍灯火通明,依稀可见有人影在晃动。海关门卫待在不到百米远处的岗亭里带着忌羡的目光,看着这些在咖啡厅逗留的人们。在他的对面,一艘海船下午就进入港湾抛锚了。码头上一个人也没有。船上的滑轮铿锵作响,三角帆没有收紧,迎风发出咔咔的声响。海浪扑岸,一阵又一阵,大钟的指针刷刷在走,快要指向十一点了。海军上将大酒店的大门开了,一个人走出来,隔着门,仍与在里面的几个人说了几句话。 暴风雨吹打着他,掀起他大衣的下摆,吹落他的圆顶礼帽,他赶紧把帽子捂住,边走边按住帽子。即便在远处看,仍可感觉到他喝得多了点,走路摇摇晃晃的,哼着小调。门卫目随着他,看见那人伸头想点燃一支雪茄时,不禁笑了。醉鬼大衣的下摆掀动,帽子没捂住,掉落在人行道上,这幅景象确实挺滑稽的。他点了十次烟也没点着。原先戴着圆顶礼帽的人找到了一个有两级台阶的门廊,走进去,倾下上身点雪茄。一束火光刹那间抖动一下,抽烟的人摇晃着身子,抓住了门上的把手。难道门卫没有听见暴雨之外传出的另一个不同寻常的声响吗?起先,他看见夜行者摇摇晃晃地行走,又往后退了好几步,醉得直不起腰,感到很可笑。 后来那人躺在街沿上,脑袋浸在流淌的污水中。门卫的双手在腰身上不停地扑击取暖,三角帆索的咔咔声让他心烦意乱,他不无幽默地盯着那玩意儿看。一分钟过去了,接着又是两分钟。他又瞥了醉汉一眼,只见他纹丝不动。 这时,不知从哪儿钻出一条狗,在那人的身上嗅。“直到那时,我才感到出了什么事情。”在随后开展的调查时门卫这样说道。后来究竟有哪些过往行人看见这个场面,按照精确的时间表是很难确认的。当时门卫向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走去,因有那条恶狠狠的大黄狗在他的身边,反倒胆大些了。八米开外有一盏路灯。起初,门卫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后来他发现醉鬼的大衣上有一个洞,从洞口淌出粘乎乎的液体。于是他跑步奔进海军上将大酒店,咖啡厅几乎没什么客人了。一个侍女靠在收银台上。两个男人坐在一张大理石小餐桌前,上身后仰,双腿支在前面。“快!……一件凶杀案……我也说不清……” 门卫转回大厅,黄狗跟随其后,在侍女的脚跟前躺下。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和恐慌。不一会儿,这三个人都倾身察看那个在原地没动的人。警局就在市政府内,离那儿不远。门卫按捺不住了,他向市府跑去,使劲按一个医生的门铃。这个场面让他回不过气来,他老是重复那几句话:“他像一个醉鬼似的向后踉跄了几步,起码走了三步……”五个人……六个……七个……四周不少窗户开启了一点,传来一阵阵絮絮声……医生单膝跪在泥地上,说道:“对着他的肚子开了一枪……要立即动手术……赶快向医院打电话……” 在场的人都认识伤者,他叫莫斯塔根先生,贡加尔诺市最大的葡萄酒批发商,一个胖墩墩的老好人,朋友很多。两个穿制服的警员,其中一个还没戴警帽,都不知道从哪儿着手调查。这时,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了,他是勒鲍姆雷先生,其他人从他的言谈举止很快便能猜出他是一个知名人士。“我们与塞尔维埃尔和米苏博士一起在海军上将大酒店的咖啡厅打了一副牌,博士先走,约半小时之前吧……莫斯塔根惧内,十一点钟光景离开我们……”这无疑是一出颇为滑稽的悲剧。大家都静静听着勒鲍姆雷先生说话,一时间竟把伤者忘了。 这时,他睁开眼睛,试图站起来,咕噜了几句,声音是那么柔和、动听,竟引得侍女笑出声来:“怎么回事?……” 他一阵痉挛,嘴唇牵动几下。他的脸上肌肉紧绷绷的,医生在一边准备针筒打针。黄狗在人们之间转悠。忽然有人惊呼道:“您认识这条狗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条狗……”“肯定是哪条船上的狗……” 从这个案件的背景看,这条狗似有可疑之处。也许问题出在它那脏兮兮的黄颜色?它既高又瘦,脑袋大大的,仿佛是德国猎犬或是看门犬。在这群人五米开外,警察在询问门卫,因为他是这个事件唯一的见证人。大家去察看那个有两级台阶的门廊。这是一个世家的豪宅,所有的百叶窗都紧闭着。在大门的右首,张贴了一张由知名人士签署公告,声称在11月18日公开出售这栋住宅:售价:8万法郎……一个警察折腾半天也没能把门锁撬开,还是邻近的车库老板用一把螺丝刀把门打开了。救护车到了。 人们把莫斯塔根先生抬到担架上。好奇的人也得不到其他什么信息,都纷纷探究这栋空荡荡的大房子。豪宅已有一年多没有住人了。屋内的走廊上有浓浓的火药味和烟草味。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可以看见地砖上有香烟灰和泥迹,说明有某个人曾在里面逗留了很长时间。 一个居民,睡衣上仅仅披了一件外套,对他的妻子说:“走吧!没什么可看的了……明天在报上可以了解情况……塞尔维埃尔先生在场……”塞尔维埃尔的个子矮矮胖胖的,穿着一件灰黄色的短大衣,曾与勒鲍姆雷先生在海军上将大酒店待在一起。他是《布莱斯特灯塔报》的编辑,每星期出一期幽默专栏。他在笔记上写着,向两个警察发出像命令似的指示。开向走廊的门都关着,只有顶头通往花园的那道门开着。花园的围墙仅有一米五的高度。墙外是一条小巷,通往荆刺码头。 “凶手是从这里逃跑的!”让·塞尔维埃尔说道。直到次日,麦格雷才多多少少得知这个事件的大概经过。一个月以来,他被派到海那警察机动队帮忙,因为那里有些部门要重组。这时,他接到贡加尔诺市市长的紧急电话。于是他在勒洛伊的陪同下迅速来到该市。勒洛伊是一个探员,麦格雷从未与他合作过。暴风雨没有停止。在阵阵狂风劲吹下,城市上空浓云密布,冰冷的雨水哗哗落下。没有船只出港;传来消息说,葛莱南沿岸能见度太低了。麦格雷自然在海军上将大酒店下榻啦,这是该城的一家最好的酒店嘛。时针正指午后五点,当他来到咖啡厅时,夜色刚刚降临。长长的大厅暗淡无光,灰色的地板上铺上了细细的防滑木屑,大理石餐桌点缀其中,绿色的玻璃窗更使大厅蒙上了凄凉的色调。有几张餐桌已被占用。不过一眼便能看出是有关人士占用的那张小桌,在座的人一个个神色庄重,而其他桌子上的人则都在洗耳恭听。有个人在那张桌子边站起来,他的脸像洋娃娃似的,眼睛圆圆的,面带微笑。 他说道:“是麦格雷探长吗?……我的朋友、市长先生告诉我你来了……我经常听人说起您……请允许自我介绍……让·塞尔维埃尔……哦!……您是从巴黎来的吗?……我也是!……我长年在蒙马特尔区一个名叫棕色母牛的小酒店做老板……我在《小巴黎人报》、《快报》等报社工作过……您的上司贝尔特朗先生是我的至交,他去年退休去尼埃夫尔种大白菜了……可以这么说吧,我已退出社会生活……在《布莱斯特灯塔报》干干,打发时间……” 接着,他又抖动身体,指手划脚地说道:“请过来,让我向您一一介绍我们这张桌子的客人……贡加尔诺市最快乐的最新组合……勒鲍姆雷先生,他对姑娘情有独钟,享有一份丰厚的年金,曾任丹麦副领事……”那人站起来,向麦格雷伸出手。他的穿着像乡下绅士:花格骑士短裤,漂亮的护腿套一尘不染,雪白的凸纹布胸衣。他那银白色的一行短胡子确实很好看,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容光满面,脸庞中央点缀着一个酒糟鼻。“非常荣幸,探长……”让·塞尔维埃尔接着介绍道:“米苏博士……老议员的公子;他是专开药方的博士,从来不动手术……您会看到,他迟早会卖一块地给您……他拥有贡加尔诺市,也许是整个布尼塔尼最具有投资价值的地皮……”尽管博士还不到三十五岁,但他伸过来的手凉凉的,面如冰霜,鼻子歪斜,棕色的头发已经稀疏。“请问您喝什么?”在此期间,勒洛伊探员已经去市府和警局交接去了。1巴黎盆地东南面的一个省份,森林面积大,畜牧业发达。 咖啡厅的气氛有些压抑、沉闷,但说不出个究竟。从开启的一道门看去,可以看见侍女们在餐厅忙碌,准备晚餐。麦格雷的目光落到躺在收银柜前的一条黄狗身上。当他抬起眼睛时,就看见那个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那个侍女,她身穿黑裙,外套白罩单,容貌平平,然而非常诱人,在整个谈话期间,麦格雷不时地看看她。再说,每次他转过头时,也发现那个侍女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他看。 “莫斯塔根是本地脾气最好的伙计,对老婆怕得要命,倘若他没有送命,我敢发誓这是开了一个要不得玩笑……”说话的人是让·塞尔维埃尔。此刻,勒鲍姆雷亲切地喊了一声:“爱玛!”侍女立即走上前去:“什么?……您要什么?……”餐桌上有一些啤酒瓶已经空了。“是上开胃酒的时候了!”报人说道,也就是说,该上拜尔努酒了。多上几瓶,爱玛……是吗,探长?”米苏博士神情专注地看着他袖口上的纽扣。“谁又会预料到莫斯塔根先生会在门廊上点雪茄呢?” 让·塞尔维埃尔大声说道,谁也不会料到是吗?勒鲍姆雷和我,我们住在城的另一头!我们是不会走过这幢空荡荡的大宅的!当时,只有我们三个人在街上逗留……莫斯塔根不是那种跟人结仇的主儿……他是大家称之为的老好人……他的最大抱负也就是能有朝一日获得一枚荣誉勋章。” “手术成功吗?……”“他会脱离危险的……最可笑的是,他的老婆在医院里还闹了一场,因为她认为,这是感情纠纷所致!……你们相信吗?这可怜的老头儿连他的女打字员都不敢碰一碰的,就怕引起误解!”“双份!……”勒鲍姆雷向斟苦艾酒替代品的侍女说道,“把冰块拿来,爱玛……”客人都走出咖啡厅,因为晚餐的时间到了。一阵大风从门外穿进,险些掀翻餐厅的桌布。报人说道:“您将会看到我写的报告,我在上面做了所有设想。只有一条是可信的:遇到了一个疯子……我们对本城了如指掌,看不出有哪个会发神经……我们每天晚上都在这儿……有时市长也来与我们玩一把……莫斯塔根不在时,就去找住在不远的钟表店老板玩桥牌……” “那么那条狗呢?……”报人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有人认为它是昨天进港的圣—玛丽船上的狗……看来又不像……那条船上是有一条狗,不过那是一条纽芬兰犬,我不相信这里有谁能说出这条可怕的大狗是属于什么犬种的……”他边说边拿起水瓶往麦格雷的杯里倒水。“这位侍女来这里很久了吗?”探长低声问道。“有些年了……” “她昨晚出去了吗?……” “哪儿也没去……她静等我们走后休息……那时,勒鲍姆雷和我正在回忆年轻时的往事,那时我们年少英俊,玩女人不花钱……是吗?勒鲍姆雷?他不开口!……您对他再熟悉一些的话,您就知道,他能通晓玩女人……您知道我们称他在鱼市场对面的家叫什么吗?……垃圾场……哈!……祝您健康,探长。”说话的那一位敬酒时表情有点不自然。麦格雷同时又发现,米苏博士刚才说话不多,此刻正倾身盯着他那透明的酒杯看。他的额头布满了皱纹,脸色苍白,局促不安,令人生疑。“请等一等!……”他犹豫了片刻突然冒出了一句。他用鼻子嗅了嗅酒杯,手指在杯中蘸了一下,又用舌尖舔舔。 让·塞尔维埃尔爆发出一阵大笑。“瞧!……他被莫斯塔根的事情吓破胆了……” “怎么回事?……”麦格雷问道。“我觉得最好还是别喝了,爱玛……去把隔壁的药剂师叫来吧……即便他在吃饭也让他来……”餐厅一时静寂无声,仿佛空无一人似的,比先前更加沉闷。勒鲍姆雷在他的短髭上神经质地乱拈一气。报人在椅子上也很不安分。“你怎么想?……”博士神情忧郁。他一直在专注他的玻璃杯。他起身,自己在酒柜上取下一瓶拜尔努酒,在灯光下照来照去;麦格雷在摇晃的液体中发现两三颗白色的颗粒。侍女回来了,后面跟着药剂师,嘴还在咀嚼着。 “听着,凯尔维东……请赶快给我们化验这瓶酒的成分,还有酒杯……” “今天?……”“就现在!……”“我要做哪一类的化学分析呢?……您是怎么想的?……”勒鲍姆雷的脸因恐惧迅速变得苍白,这是麦格雷从未见过的。他的目光顿时暗淡下来,面孔上的那个酒糟鼻子似乎也像是按上去的。侍女的胳膊支在收银台上,添添铅笔芯,在一本黑蜡封面的小本子上记下一些数字。 “你疯啦!……”塞尔维埃尔咕哝了一句。听上去,这句话说得也像是在敷衍。药剂师一只手拿着酒瓶,另一只手拿着酒杯。“士的宁……”博士喘了一口粗气。他把另一个人推到门外,又转回来,低着头,脸色蜡黄。“您怎么想……?”麦格雷问道。“我不知道……巧合吧……我在酒杯里看见一颗白色的火药粒子……气味古怪。”“都是心理作用!……”报人肯定地说道,明天我把这件事情登在小报上,整个费尼斯代尔大区的酒店都得关门了……” “你们每天都喝拜尔努酒吗?……”“每天在晚饭前喝……爱玛习以为常了,他看见我们的酒杯空了就会把这种酒拿来……这是我们小小的嗜好,晚饭过后就喝苹果烧酒……”麦格雷在酒柜前站定,详细察看一瓶苹果烧酒。“不是这一瓶!……是那一瓶大肚子的……”麦格雷拿起这瓶酒,在灯光下晃晃,什么也没说。本来就没有必要说出来嘛。其他人也心领神会。勒洛伊探员进门,不紧不慢地说道:“警局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当时周围也没什么人在闲逛……一团雾水……”他发觉大家一声不吭,气氛凝重,感到非常惊讶。雪茄的烟雾在电灯四周缭绕,台球桌上淡绿色的丝绒布像光溜溜的草坪。地上到处都是烟头,地板木屑上有几处痰迹。“……七瓶,我留一瓶……”爱玛添着她的铅笔芯,一字一顿地说道。接着,她又抬起头,她倦怠地说道:“我来了,夫人!……”麦格雷在他的烟斗里塞烟丝。米苏博士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他的鼻子似乎更歪了。勒鲍姆雷的皮鞋锃亮如镜,仿佛他从未走过路似的。让·塞尔维埃尔在自说自话,还不时耸耸肩。药剂师拿着酒瓶和一只空杯子从家里赶回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他是一路跑过来的,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到了门口,他还朝空中踢了一脚,仿佛在驱赶什么似的,咕哝道:“肮脏的狗!……”他刚踏进咖啡厅,就说道:“简直在开玩笑是吗?……谁也没喝醉,不是吗?……”“士的宁,没错。……大约在半小时前,可能有人把它倒进酒瓶了……” 他惊恐地看着斟得满满的一只只酒杯,其他五个人默不作声。“这是怎么回事?……真不可思议!……我有权知道真相!……昨天夜里,在我家门口,一个人被杀……而今天……”麦格雷从他的手里夺下了酒瓶。爱玛走过去,面无表情,在收银柜上探出她长长的脸;她的眼眶黑黑的,嘴唇薄薄的,头发凌乱,不时把头上滑向左边的无边软帽摆正位置。勒鲍姆雷凝望他那双光溜溜的皮鞋,大步流星地来回走着。让·塞尔维埃尔一动不动,盯着酒杯看,突然因惊恐呜咽了一句:“天杀的!……”博士收回了双肩。 穿拖鞋的博士 勒洛伊探员二十五岁,与其说是一个探员,倒不如说更像一位年轻的绅士。他从学校毕业之后,这是他的第一份职业。有好长时间,他一直失望地看着麦格雷,想悄悄地引起他的注意。最后,他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对麦格雷说道:“请原谅,探长……嗯……检验指纹……”他大概在想,他的头儿是老派学校毕业的,对科学破案一窍不通吧;因为麦格雷刚才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说道:“您高兴就去做吧……”现场上探员勒洛伊不见了;他小心翼翼地带着酒瓶和酒杯回到他自己的房间,整晚都在收集样本,他口袋里已放着对照表,以便在不抹去痕迹的情况下,把这些物件一一比照。麦格雷坐在咖啡厅的一个角落。店主身穿工作服,头戴厨师的高帽,望着他的店,他神情忧郁,仿佛自己的店被一阵旋风扫荡过似的。药剂师已经说过话了。外面传来了几个人的絮叨声。让·塞尔维埃尔最先把帽子戴在头上。 “不能这样耗下去了!我结过婚,塞尔维埃夫人在等我……在任何情况下,探长……”勒鲍姆雷站定说道:“请等等我!我也要去吃晚饭了!……你留下,米苏?”博士耸耸肩以示作答。药剂师坚持要充当重要角色。麦格雷听见他对店主说:“我以为有必要对所有的酒瓶里的成分进行化验,只要吩咐我做就行了……”酒柜上摆着六十瓶不同的开胃酒和其他酒。“您怎么想呢,探长?……”“这是个好主意……行,也许更谨慎些……”药剂师是个瘦瘦的,有点神经质的小个子。他的行动比通常要夸张三倍。有人去为他寻找一个装酒瓶的篮子。接着,他又打电话给老城的一家咖啡馆,说他要派人对该店的一个伙计说,他本人需要他。他光着脑袋在海军上将大酒店与他的药房之间的路上走了不下五六次,忙忙碌碌的,找到机会还与三三两两在街道上看热闹的好奇的人说上几句。 “假如他们把店里的所有酒瓶都拿走了,我怎么办?”店主说道,大家都还没想到吃饭呢!……您也没吃吧,探长?您呢,博士?……您回家吗?……” “不,我的母亲去巴黎了……保姆请假了……”“那么您在这儿下榻了……”阴雨霏霏。街上泥泞不堪。大风把二楼的百叶窗吹得晃来晃去的。麦格雷在餐厅吃完晚饭,隔着神情忧郁的博士的餐桌不远。绿色小格玻璃窗外,一些好奇的人不时地贴着窗子向里张望。那个侍女有半小时不在了,该轮到她吃饭了。吃完,她又回到收银台边的那个座位上,一只胳臂支在上面,手上拿着毛巾。“请您给我一瓶啤酒。”麦格雷说道。他明显地感觉到博士在他喝酒时注视着他,仿佛在猜测中毒时的症状似的。让·塞尔维埃尔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没有返回。勒鲍姆雷也没回来。整个咖啡厅显得空落落的,因为大家都不愿意进来,更不愿意喝酒了。外面,所有人都认定,所有酒瓶里都下毒了。“整个城里人都要被毒死了!……”市长从他的白沙别墅打电话想具体了解案情的进展。咖啡厅里一时显得很沉闷。米苏博士坐在一个角落里,胡乱翻着报纸,但并不认真看。侍女一动不动;麦格雷平静地在抽着烟;老板不时走来瞥上一眼,想知道有没有新的案件发生。老城的大钟每隔一小时和半小时就敲响一次。外边的脚步声和私下交谈声停止了;只有风在哀号,雨点打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您睡在这里吗?”麦格雷问博士道。厅内太安静了,只要有人大声说一句话便会产生迷幻的效果。 “是的,我有时就睡在这里……我与母亲住在离城三公里的别墅里,好大的别墅……我母亲去巴黎小住几天,女仆要参加她的兄弟的婚礼,向我请假了……”他起身,迟疑了一下,急促地说了一句:“晚安……”他很快就在楼梯上消失了。可以听见他在二楼,即在麦格雷头顶的正上方脱鞋子。现在,咖啡厅里只剩下侍女和探长两个人了。“请过来一下。”探长靠上椅背上对她说道。看她有所戒备似地站得笔挺,探长又补充了一句:“请坐。……你几岁了?”“二十四岁……”她的神情有点儿过于谦卑了。看她那垂下的眼睛、轻手轻脚地走路,什么都不敢碰、只要听人吩咐就诚惶诚恐的神情,就可以断定,她只是一个干粗活的女仆。在她的外表下,可以感觉到,她是有强烈的自尊心的,只是尽量不表露出来罢了。她显得很瘦弱。胸部平平的,缺少性感。然而,她身上自有迷茫、无精打采与病态的气质,多少还有些诱惑力。 “来这里工作之前你在做什么?” “我是孤儿。我的父亲和我的哥哥在三王号双桅小帆船上葬身海底……我的母亲已死去好久了……起先我在邮局广场附近的一家纸店当售货员……”她那不安的眼神在寻找什么呢?“你有一个情人吧?”她转过头一声不吭。麦格雷死死地盯着她,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喝了一口啤酒。“总有一些客人在追求你吧!……刚才在这里的那些人都是常客……他们喜欢漂亮的女孩子……说说看,他们之中谁是?……”她的脸更加苍白了,很不厌烦地噘着嘴,慢吞吞地说道:“主要是博士……”“你是他的情妇吗?”她看着他,神情中夹杂着企盼和信心。 “他还有其他情妇……他兴致上来时,有时是我……他睡在这儿……让我跟他到他的房间里去……”麦格雷很少听到如此无动于衷的忏悔。“他给过你什么东西吗?”“给过……不经常……有两三次吧;轮到我出门的时候,他让我去他家……就在昨天……他趁她的母亲出门旅行……不过他还有其他姑娘……”“那么勒鲍姆雷先生呢?……”“一回事……不同之处在于我只去过他家一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那里已有一个在罐装沙丁鱼加工厂上班的女工……我是不愿意的!……他们每个礼拜都换新的……”“塞尔维埃尔先生也这样?……” “不是一回事……他已经结婚了……好像他就要在布莱斯特举行婚礼……在这里,他只是开开玩笑,走过时捏我一把……”雨下个不停。放眼望去,一艘船大概在寻找港口,传来了船上的雾角。“全年都是如此吗?……” “不是全年……冬天,他们独处……有时他们同做生意的游客喝一杯……到了夏天,游客多了……饭店客满……晚上,他们总是十个或是十五个聚在一起,不是喝香槟就是在别墅里寻欢作乐……有香车有美女……我们呢,自然有事可做啦……夏天,不是我伺候了,而是男孩子……这时我在下面洗餐具……”她在追求什么呢?她坐在椅子边沿不稳当,试图站起来放松放松。此刻,尖锐的铃声响了。她瞧了瞧麦格雷,再看看收银柜后面的电子板。“对不起?……”她上楼了。探长听到她的脚步声,以及二楼博士的房间里传来模糊的说话声。药剂师醉眼矇眬地走进来。“成了,探长!总共分析了四十八瓶!我庄严地对您发誓,除了在拜尔努酒和苹果烧酒里发现有毒成分而外,其他饮料里都没有……店主可派人把他的东西取走了……我们私下说说,您是怎么看的?是一些目无法纪的人干的是吗?……”爱玛又回来了,出门上街放下护窗帘,就等着关门了。 “怎么样?……”麦格雷与她单独在一起时问道。她没回答,倍受委屈似的转过头去;探长觉得,他如再问下去,她就会大哭一场了。“晚安,我的孩子!……”他对她说道。探长下楼时,好像觉得自己是第一个起床的人。乌云密布,天空阴沉。他通过窗户,看见远处的港口一片寂寥,只有一架起重机在卸船上的沙子。大街上,几个打着雨伞和穿雨披的行人擦着屋檐匆匆而过。上楼时,他与一个做生意的游客打了个照面,一个做苦力的拎着他的箱子紧跟其后。爱玛在打扫底层的大厅。在一张大理石的餐桌上,有一只杯子,杯底还残存着咖啡。“这是我的探员留下的吗?”麦格雷问道。“早些时候他问我去车站的路怎么走,说是要送一个大包裹去。”“博士怎么样?……”麦格雷问道。“我一把早餐送过去……他病了……不想出门。”接着,她又扫地,扬起了夹杂着木屑的尘土。“您手上拿着什么?” “黑咖啡……”她要走进厨房就必须在麦格雷身边路过。这时,麦格雷的两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死死地盯住她,目光既果断又和蔼。 “说点什么吧,爱玛……”为了放松一下自己,她做出胆怯的样子,一动不动,抖抖索索的,尽量显得很委屈无奈似的。“我们私下说说,你知道些什么?……啊!……你想说谎了吧!……你是一个可怜的姑娘,我无意给你找麻烦……看着我!……那酒瓶……怎样了?……说吧?……现在说吧……”“我向您发誓……”“没必要发誓……”“不是我!……”“我知道,当然啦,不是你!可是谁呢?……” 少女的眼皮陡然间鼓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她的下嘴唇痉挛地往上翘,她显得如此激动,麦格雷不得不放开她。“博士……昨天夜里?……”“不是的!……不是您想像的那样……”“他想干什么?”“他问的问题与您问的一样……他威胁我了……他要我告诉他是谁碰了酒瓶……他几乎要揍我了……可我不知道!……我以我的母亲发誓……”“请把我的咖啡送来……”眼下正值早上八点。麦格雷想去买烟,在街上转一圈。 他在将近十点钟返回时,博士已经穿着拖鞋,颈脖上扎着围巾,坐在咖啡厅里。他的脸紧绷着,只是草草梳了几下他那棕色的头发。“您似乎没吃……”“我病了……我早有预感……肾不好……只要发生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有一点麻烦,或是激动一下,老毛病就犯……我已整夜没合眼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没转移。“您不想回家吗?”“家里空无一人……我在这里康复得快一些……”他已经让人把当天上午所有报纸都拿来放在餐桌上了。“您没看见我的朋友吗?……塞尔维埃尔?……勒鲍姆雷?……奇怪,他们怎么不来打听消息呢?……”“嘿!他们肯定还在睡大觉呢!”麦格雷叹口气说道,“哦,对了!我没看见那条可怕的黄狗……爱玛!……您看见那条狗吗……?没有?……探员勒洛伊也许在街上会遇到它。有什么新闻,勒洛伊……”“酒瓶和酒杯都送到实验室去了……我去了一趟警察局和市政府……您是在问那条狗吗?……好像一个农民今天早上在米苏博士的花园里见过……” “在我的花园里?……”博士站了起来。他那双白皙的手在颤抖:“它在我的花园里干什么?……” “听人说,它躺在别墅门口,那个农民走近时,狗狂吠不已,农民一溜烟跑了……”麦格雷用眼角打量着在场的人。“博士,我们一起去您的家走一趟如何,博士?……”“冒着大雨?……在我腰病发作的时候?……这样,我起码要卧床八天起不了……这条狗有什么了不起的……肯定是一条普通的流浪狗……” 麦格雷戴上帽子,穿上大衣。“您去哪儿?……”“我不知道……透透空气……您陪我吗,勒洛伊?”他俩走到大街上时,他们还能隔着玻璃窗看到博士那张长长的脸,在玻璃的作用下,他的脸显得更长了,并且染上了泛泛的青色。“我们上哪儿?”探员问道。麦格雷耸耸肩,在港口转悠了刻把钟,仿佛对轮船感兴趣似的。快到了防波堤,他向右转,上了一条路,指示牌上标着:白沙大道“我们如果及早分析空房子的走廊上留下的烟灰就好了……”勒洛伊咳了一声说道。“您对爱玛怎么看?”麦格雷打断他的话问道。 “我……我想……依我看,在这样一个地方,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要得到那么多的士的宁可不容易……”“我没问您这个……譬如说,有可能您想做她的情夫吗?……”可怜的探员不知如何作答才好。麦格雷请他停下,解开大衣挡风,让自己点燃雪茄。白沙海滩周围点缀着一些别墅,其中有一栋豪华的大宅,简直可以称之为城堡,是属于市长的,离贡加尔诺市三公里远,在两边岩石岬角中间向前延伸。麦格雷与他的伙伴在长满海藻的沙滩上涉水而行,依稀可以望见拉下护窗板的一栋栋空房子。在沙滩的另一端,有一片突起的土地,陡峭的岩石顶上长着高大的松树,俯视着大海。一面大招牌上写着:白沙滩分块出售。平面图上用不同的颜色标上哪些是已经售出的,哪些是没有售出的。一个木质凉亭子上写着:土地出售办公室。最后还有一条说明:如没人请找法定管理人爱奈斯特·米苏。盛夏,这里原本该欣欣向荣、笑脸迎人的;但此时天上下着雨,地面泥泞,伴之海浪的喧闹声,因此倒还不如说,周围一片凄凉。在中央地块,耸立着一幢硕大的别墅,用灰色的砖石砌成,附带平台、室内游泳池,以及没种上花的花坛。稍远处,还有一些未完工的别墅,几堵墙已经露出地面,勾勒出房子的雏形……凉亭没有窗。在新开辟的路面上,一堆堆沙子有待平整,一台压路机挡在路中央。在悬崖顶部,耸立着一座公馆,或者说一座尚未完工的公馆,墙是土白色的,护窗板和纸板把窗户盖得严严实实的。麦格雷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推开通向米苏博士别墅的栅栏。 他走到门口伸手准备转门把手时,探员勒洛伊咕噜了几句:“我们还没有搜查令呢!……您不认为这样做……”他的头儿再一次耸耸肩。小径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大狗深深的脚印。除此而外,还有其他的痕迹:穿着钉鞋的巨大的人脚印。至少有四十六个。门把手转动,门像中了魔似的开启了,在地毯上可以看见先前见过的泥迹:狗留下的痕迹和那双鞋的痕迹。别墅的建筑迂回曲折,家具及摆设都很夸张。到处都有拐角,沙发,低矮的书架,配上玻璃的布里塔尼式的衣厨式的床,还有土耳其或是中国式样的小餐桌。到处都是地毯和帷幔!古董倒是不少,整体上的现代化又夹杂着乡土气息的东西,反映出主人的品位与个性。有几幅布里塔尼风格的风景画,空白处写上了献词,诸如:献给好友米苏……献给艺术家的朋友,等等。探长厌恶地看着这个杂乱的“旧货摊”,探员勒洛伊则多多少少被这附庸风雅的景象感动了。墙上的石膏涂层还没干透。麦格雷一脚踢开了一道门,看见是厨房,满意地哼了一下。十来只罐头不知用什么刀被粗暴地撬开了。餐桌脏而油腻。看得出,有什么人就着罐头吃白葡萄酒腌鲱鱼、冷杂烩、牛肝菌和杏子。地面脏兮兮的,残羹剩肉斑斑点点。一瓶上好的葡萄酒被打碎了,酒精的气味与食物的味道掺合在一起。麦格雷带着怪怪的微笑看着他的伙伴。“勒洛伊,博士会做出这堆猪食来吗?” 他见探员被惊得目瞪口呆,楞了一会儿说道:“我希望他的妈妈也不会!……甚至她的女仆都不会!……看!……你喜欢收集痕迹……这些泥迹勾勒出一个脚印……四十五码或是四十六码……还有狗的脚印!……”麦格雷又充填烟斗,在一个餐桌上取下一根硫磺火柴。“请把这里面值得取样的东西都取下!……这个活计并非可有可无……待会儿见!……”他的两手插在口袋里,竖起衣领,沿着白沙沙滩一路走去。当他走进海军上将大酒店时,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米苏博士,他仍待在原来那个不起眼的地方,穿着拖鞋,胡子也没刮,颈脖上扎着丝巾。 勒鲍姆雷穿得像昨天一样整齐,坐在他的身旁。探长走过时,他俩都没说话。后来还是博士不自然地吐出了几句:“您知道我听说什么了吗?……塞尔维埃尔不见了……他的妻子几乎要急疯了……昨天晚上他离开我们的……从那时起,就再没见过他……” 麦格雷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倒不是因为他听见这些话的缘故,而是因为看见那条黄狗正趴在爱玛的脚下。 贡加尔诺市充满恐惧 勒鲍姆雷喜欢别人听自己说话,于是肯定地说道:“刚才她到我家来,请求我展开调查……塞尔维埃尔的原名叫戈伊雅,是我的老同学……”麦格雷的目光从黄狗的身上转移到一扇打开的门,又转移到像一阵风似的闯进门的卖报人,最后落到报纸的头条新闻上,字号之大,从远处便能看清:贡加尔诺市充满恐惧副标题是:《贡加尔诺市充满恐惧》 每天都有悲剧发生我们的伙伴让·塞尔维埃尔他的汽车里有血迹下一个轮到谁?麦格雷用胳膊挡住了报童的去路:“你今天卖得多吗?”“是平时的十倍。我们有三个人在码头上卖报……”小家伙被放开后,又沿着码头一路叫卖:“布莱斯特灯塔报……号外……”还没等探长开始读报,爱玛就插进来了:“您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了市长愤怒的声音:“喂,是您吗,探长?……是您给这篇糟糕的报道提供了素材吗?……我本人还不知情呢!……我是本市的市长,我该第一个得知本城发生的情况的,是吗?……轿车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长着一双大脚的人呢?半个小时之间,我接到不下二十个电话,那些被吓破胆的人问我这些消息的真实性……我在此向您重申,从今以后,我希望……”麦格雷不为所动,挂断了电话,回到咖啡厅,坐下,开始读那篇文章。米苏和勒鲍姆雷也在瞄着放在大理石餐桌上的同一份报纸。报上写着:贡加尔诺市城已成了恐怖的舞台。我们可爱的伙伴让·塞尔维埃尔在这里也遇到了同样的不幸。事情的开始发生在星期五。本城的一个可尊敬的商人莫斯塔根先生走出海军上将大酒店,站在一座房子门口准备点燃雪茄时,肚子上挨了一个子弹。子弹是穿过这座无人居住的空房子的邮箱射出来的。 星期六,海那警察机动队的头儿麦格雷探长,最近刚从巴黎调来,来到现场,然而又一起案件发生了……傍晚,有一个电话声称,正在接受调查的本城三位知名人士勒鲍姆雷、让·塞尔维埃尔和米苏博士三位先生在喝开胃酒时,发现他们喝的拜尔努酒有大量士的宁。然而,就在星期日的早上,让·塞尔维埃尔的汽车在圣—雅克的河边被发现了,其主人早在星期六的晚上就失踪了。汽车的前座血迹斑斑。一面窗玻璃被打碎,迹象表明,案件发生时有一番恶斗。三天三件案子!贡加尔诺市弥漫着恐怖的气氛,居民恐慌不已,都在想:谁又是下一个目标呢?这中间,有一条黄狗特别引起人们的注意,谁也不认识它,它似乎也没有主人,可在每一个案件发生时,它都在场。这条狗会帮助警方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吗?那个在许多地方留下可疑的脚印,脚的尺码比常人大得多的人还没被找到,警方在找吗?是一个疯子干的?……一个流浪汉?……他是这些悲剧的制造者吗?……今晚他将要袭击谁?……眼下,居民都吓坏了,都将武装起来,稍有动静便会开枪,他们会遇上他吗?这个星期日,本城像一潭死水,悲惨的气氛让人联想起战争期间,北方城市在飞机扔炸弹时的情景。麦格雷注视着窗外。雨停了。街道上泥泞不堪,风仍在劲吹。天上一片肃杀之气。人们做完弥撒回家了。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布莱斯特灯塔报。所有的面孔都转向海军上将大酒店,其中大部分人还是步履匆匆。城市被笼罩在死神的阴影下。难道每个星期天不都如此吗?铃声又响了。传来爱玛回答的声音:“我不知道,先生……我没听说……您要我请探长接电话吗?……喂!……喂!……”“是谁打来的?”麦格雷抱怨了一句。“我想是巴黎的一家报纸……他们问是否又有人遇难了……他们订了一个房间……”“给我接布莱斯特灯塔报。”等待时,麦格雷大步流星地在厅里来走动,既不朝瘫软在椅子上的博士看一眼,也对勒鲍姆雷视而不见,后者正一个劲地盯着自己戴满戒指的手看。“喂,是布莱斯特灯塔报吗?……”麦格雷问道,请找社长……喂!……是您吗?……好!请您告诉我,今天早上你们的假新闻是何时出笼的好吗?……关于贡加尔诺市发生惨案的那篇文章是谁写的?……您说什么?……您说这篇文章是寄来的吗?……没有署名?……难道你们收到匿名的新闻都会登吗?……我向您致敬!……”麦格雷想从直接通向码头的那道门走出去,不料门被锁上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盯着爱玛的眼睛问道。“是博士……”他朝米苏死死地看了一眼,后者的脑袋似乎更加歪了;接着,他耸耸肩从另一道门,即饭店的大门走出去了。 大部分店家还没开张。人们穿着节日的盛装,匆匆而过。在港口那边,船只在收锚,麦格雷远远瞧着城市尽头圣—雅克河的入口处,那里住家稀少,让位给了几家造船厂。码头上依稀躺着几艘船的骨架,几艘废弃不用的船只在泥沙中腐烂。港口上有一座石桥,那里聚集着一些好奇的人,围着一辆汽车在看。码头被一些工程挡着,得绕道才能到达。麦格雷看着人们对他投送来的目光,心里明白,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何许人了。在大门紧闭的商店门口,他又瞧见一些神情慌张的人在低声议论。他终于走到废弃在路边的那辆轿车前,猛地打开车门,破碎的窗玻璃哗哗落下,一眼便看见前座的绒布上褐色的斑斑血迹。他周围簇拥着孩子与神气活现的年轻人。“塞尔维埃尔先生的家在哪儿?……”一下冒出许多人要为他带路。离港口三百米处一个较偏僻的地方,有一座前后带花园的体面的住宅。一行人在铁栅栏门前停下,麦格雷按门铃,被一个神情慌张的女仆引进室内。“塞尔维埃尔夫人住在这里吗?……”她已经打开餐厅的门。“您说说看,探长先生……您认为他被谋杀了……我真的疯了……我……”这个端庄的女人约模四十岁左右,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可以看出她是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您最后一次见您的丈夫是什么时候?……”“昨天晚上他回来过……我发现他很忙,但什么也没说……他把车子停在门口,说明他晚上还要出门……我知道他要去海军上将大酒店的咖啡厅打牌……我问他回家是否会很晚……到了十点钟,我睡下了……我一直睡不着……我听见敲响了十一点,十一点半……不过有时他回家确实很晚,我睡着了……半夜我醒了,发现他不在我的身边,感到很惊讶……这时,我以为他被拖到外面玩去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再也睡不着了……清晨五点,我起身隔着窗向外张望……他不喜欢我等着他,更不喜欢我打听他的事情……到了九点,我去找勒鲍姆雷先生……我是从另一条路回家的,这才看见一群人围着他的车子……您说说看,怎么会有人杀他呢?……他可是世上最好的人哪……我相信他没有仇人……”铁栅栏外已经围着不少人。“好像还有血迹……我看见一些人在读报,但他们不愿意让我看……” “您的丈夫身上带着许多钱吗?……”“不会吧……像往常一样……三四百法郎吧……”麦格雷答应一有消息就告诉她,甚至善意的宽慰了她几句。从厨房飘来了炖羊腿的香味。围着白罩单的女仆把他送到门口。还没等麦格雷走上百米远,一个过路行人就急急忙忙走近他。“请原谅,探长先生……我叫杜亚尔丹先生,小学教师……一个小时来,一些人,特别是我的学生的家长来问我报纸上写的东西是否是真的……有人想知道,如果他们看见一个长着大脚的人,是否有权开枪……”麦格雷可不是一个耐心的人。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哼了一句:“走开!……”说完,他径直向市中心走去。真不可思议!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情。瞬息万变,形迹无踪,这种场面有时只会在电影中看到:天高云淡,街上一片祥和气氛;突然间,乌云慢慢逼近,遮盖了太阳。狂风在街上肆虐,电闪雷鸣。窗户乒乓作响,尘土飞扬,大雨倾盆……眼下的街道大同小异,阴霾密布,雨声震天!瞬息间,贡加尔诺市天翻地覆。《布莱斯特灯塔报》上的报道只是开了个头,此后,口头传闻远远超过了书面语言。况且,这是礼拜天啊!居民们无事可做,他们宁愿在让·塞尔维埃尔那辆汽车周围转悠,因此在附近不得不安插两名警卫。看热闹的人整小时待在那儿观望,听那些消息灵通人士说些什么。麦格雷回到海军上将大酒店时,戴直筒无边软帽的店主一反寻常,神经兮兮地拉住他的袖口说道:“我得跟您说说,探长先生……事态发展有些失控了……”“您先得让我吃饭……”“可是……”麦格雷径直在一角坐下,显得很烦燥,吩咐道:“来一杯啤酒!……您没看见我的探员吗……”“……他出去了……我想他是被市长先生叫去的……巴黎方面刚来过电话……一家报纸为一名记者和一名摄影师预定两个房间……”“博士呢?……”“他在上面……他吩咐过别让任何人上去……”“勒鲍姆雷也不行?”“他刚离开。”那条黄狗已经不在那里了。有几个年轻人纽孔上别着鲜花,头发梳得像外星人似的,要了汽水也不喝;他们来这儿纯粹是看热闹,并为自己能有这个胆量而自豪。“爱玛,请来一下……”侍女和探长彼此天生已经产生了某些好感。她丧魂落魄似的被拖到一个角落。“你能肯定昨晚博士没有出门吗?……”“我发誓我昨晚没睡在他的房间里。” “他可能出去了?……”“我想不会……他害怕……今天早晨,是他亲自让我把通向码头的那道门关上的……”“那条狗是怎么认识你的?……”“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它,来了,又走了……我心里还想是谁喂它吃呢?……”“它走了很长时间吗?……”“我没注意……”探员勒洛伊气急败坏地走进来:“探长,您知道,市长这回真的生气了……他是个高官!……他对我说,他是司法部长的堂弟……他声称我们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只会在城里引起恐慌……他要我们逮捕一个人,无论是谁,先稳定市民的情绪……我答应他向您转告……他一再对我说,我俩的饭碗就看这个案件能否顺利解决了……”麦格雷专注地擦拭着他的烟斗。“接下来您准备做什么?”勒洛伊问道。“没什么可做的……”“可是……”“勒洛伊,您还年轻!您不是在博士的别墅里已经取下有用的样品了吗?……”“我都送到实验室了……酒杯、罐头、刀……我甚至把那个大脚人和狗的脚印及爪印都做了石膏模型……这里的石膏太次了,做这事可不容易……您有什么想法吗?……”作为回答,麦格雷从口袋里抽出本子,探员愈看愈糊涂了:爱奈斯特·米苏(即博士),塞纳河边的一家小工厂主儿子,其父在一次议会选举中当上议员,后来破产了。父亲死了,母亲生性多谋。她带着他的儿子试图在卢安雷宾买地分块出售,结果彻底失败。 于是她又在贡加尔诺市起步,以她的丈夫的名义成立了一家股份有限公司,她本人并没有投资,而是想方设法让社区和当地政府支付土地分块出售的前期费用。爱奈斯特·米苏结过婚又离了。他的前妻后来嫁给了里尔一位知名人士。一个不会理财的家伙。按期还债困难。探员看着他的头儿,神情仿佛在说:“还有呢?……”麦格雷让他往下看:伊夫·勒鲍姆雷,属于勒鲍姆雷家族。他的哥哥阿瑟开了贡加尔诺市最大的一家罐头生产厂。小小的贵族之家。伊夫·勒鲍姆雷是家族中一个漂亮的男孩,从未工作过,很久以前,在巴黎花去了他的大部分遗产,只剩下两万法郎的年金时,来贡加尔诺市安身。好歹以有身份人的形象出现,在家则自己擦皮鞋。与年轻女工的绯闻多多。有几件丑事被压下了。光顾所有周围的豪宅大院。注重外表。通过关系当上了驻丹麦的副领事。想法设法博取声名。有时向哥哥借钱还债。让·塞尔维埃尔(笔名让·戈伊雅),在茂尔比汉出生。长时间在巴黎当记者,几家小剧院的文秘。攒下一笔小小的家业,到贡加尔诺市定居。与一个做了他十五年情妇的纺织女工结为夫妻。家境不错。在布莱斯特和在南特时生活就有些放荡。主要靠利息而不是他引以为荣的记者收入过日子。曾获得一级教育勋章。“我不明白……”探员吃吃地说道。“好啦!……把您的记录也给给我看看……”“可……谁对您说我有……”“拿来吧……”探长的记事本几个子儿就能买到,方格纸,漆布封皮;而探员勒洛伊的记事本却是带金属环的活页本。麦格雷心平气和地看着:1.莫斯塔根案件:击中葡萄酒商的子弹肯定是针对另一个人的。开枪人没有预料竟会有另一个人在豪宅的门口停留,因此误开了一枪;否则,他大概已经与真正他想杀的1法国布里塔尼地区省会,风景优美。2巴黎西南面的一个大城市。 人在此处约会了,那人因故不来了,或者来迟了。(除非凶手的目的是在居民中制造恐惧,他对该市非常熟悉。在走廊上找到的烟灰分析报告尚没出来。)2.拜尔努酒下毒事件:冬天,海军上将大酒店的咖啡厅几乎整天冷冷清清。某个知道内情的人进入并把毒药倒进数瓶酒,确切地说,两瓶酒里。因此,来者是针对喝拜尔努酒和苹果烧酒的消费者(要特别指出的是,博士一眼就及时发现酒里的白色小颗粒)。3.黄狗事件:此狗认识海军上将大酒店的咖啡厅。它有一个主人。但是谁呢?它似乎至少有五岁。4.塞尔维埃尔事件:通过字体鉴定,他就是把文章寄至《布莱斯特灯塔报》的人。麦格雷莞尔一笑,把记事本递给他的伙伴,随意说了一句:“很好,小家伙……”透过绿色玻璃窗,一直可以看见那些好奇者的身影,麦格雷向他们不满地瞥了一眼,接着说道:“去吃饭!”他们与早上赶到的做生意的人在餐厅坐下时,爱玛稍后进来对他们说,米苏博士身体状况更糟了,要求在屋内用餐,想吃得清淡些。午后,海军上将大酒店咖啡厅的窗格玻璃呈现出浅绿色,看上去就像动物园里的囚笼。咖啡厅前面,节日打扮一新的好奇者张望着,川流不息。 然后,他们又涌向港口尽头,那里,塞尔维埃尔轿车旁有两名警察守卫着,成了他们第二道风景线。市长从他那豪华的白沙别墅已经打来三次电话了:“您着手准备逮捕了吗?……”麦格雷勉强应付了几句。这时,一群十八至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拥进咖啡厅。他们吵吵闹闹地占据了一张桌子,要了一些饮料又不喝。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他们说话不再那么起劲了,笑声没有了,拘束困惑替代了神采飞扬;不一会儿,他们先后离开了。更为不同的是,午后四点街灯就亮了。通常在这个时候,街上还人头攒动呢。这天晚上,一片死寂,仿佛所有路人都得到指令禁止出门似的。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即便偶尔响起了脚步声,也是匆匆忙忙的,因为少数几个惶恐不安的行人都急于赶回自己的“窝”。爱玛把胳臂支在柜台上。老板在厨房和咖啡厅之间来回跑,麦格雷懒得听他的那些埋怨。爱奈斯特·米苏将近四点半钟的样子下楼,仍然穿着拖鞋,胡子长长了。他的丝巾因出汗有点儿潮。“您也在哪,探长?……”“他似乎放心了。”“您的手下呢?……”“我派他在城里跑一趟……” “那条狗呢……”“从今天早上起就再没见过……”咖啡厅的天花板是灰色的,餐桌的大理石桌面则是夹着蓝色条纹的亮白色。透过方格玻璃窗,可以依稀看出老城的闪光钟的指针指着四点五十分。“写那篇报道的人还没查出来吗?……”米苏问道。报纸放在餐桌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文章最后的几个字:下一个是谁?电话铃响起。爱玛回答道:“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谁打来的?……”麦格雷问道。“又是巴黎的那家报纸……好像编辑坐车来了……”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电话铃又响了。“是您吗…探长……”博士脸色变得苍白,眼睛盯着麦格雷。“喂,您是谁……”“勒洛伊……我在老城的水道边……有人开了一枪……一个鞋匠从他的窗口看见了那条黄狗……”“死了?……”“伤了!身上中了一枪……在慢慢爬行……大家不敢靠近它……我是在一家咖啡店给您打电话的……狗就在路中央……我透过玻璃能看见它……它在嗷叫……我该做什么呢?……” 探员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但还是显得慌慌张张的,仿佛这条受伤的黄狗是个怪物。他接着说道:“所有窗口都有人在看……请指示,探长,如何解决它呢?……”博士脸色苍白,站在麦格雷身后战战兢兢地问道:“怎么回事?……他在说什么?……”这时,探长看见爱玛靠在收银台上,双眼茫然。 一团乱麻 麦格雷穿过吊桥,走过城墙,来到了一条曲折且照明差的小街。贡加尔诺市的居民称这里为“禁地”,也就是说,这是一块尚围着城墙的老区,是贡加尔诺市人口最拥挤的城区之一。麦格雷往前走去,他进入了一个愈来愈令人不安的无声地带。一群人默默地站着,似乎被眼下的景象催眠了,他们的心在颤抖,他们害怕,或者说,他们急不可待了。空旷中传来了几声尖叫,那是好摆威风的几个年轻人在吼。麦格雷探长拐了一个弯,这才发现是怎么回事:眼下是一条窄街,所有的窗户上都有人在观望,房间里点着汽油灯,可以隐约看得见里面的床;一群人挡住了去路,越过人群是一块空地,从那儿响起了喘息声。麦格雷用双手分开了人群,他们之中多数是年轻人,对他的到来都甚感惊讶。这伙人中的两个还在起劲朝狗待着的方向扔石子。他们的伙伴想制止他们。这时,他们听见,或者不如说,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别扔了!……”一个扔石子的人脸红到脖根,麦格雷把那人推到左边,走到受伤的畜生跟前。周围还是静默,但情绪不同了。显然,方才那些好奇的人是怀着恶意在看热闹的,只有一个老太太从她的窗口在喊叫:“可耻!……您应该对他们起诉,探长!……他们全都欺负这条可怜的狗……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他们害怕……”刚才开枪的鞋匠尴尬地回到他的铺子里。麦格雷弯腰抚摸着狗的脑袋,狗惊奇地看着他,并没有流露出感激之情。探员勒洛伊从刚才打电话的咖啡馆里出来,观望的人不无遗憾地走开了。麦格雷说道:“让人找一辆小推车过来……”窗户一扇接一扇地关上了,但他们似乎还在窗帘后面看着。狗的身上很脏,皮毛上沾着血迹。它的肚子沾满了泥土,鼻子干燥而发烫。它看见有人在照料它,放心了,不再在地面上爬行,它的四周有二十来颗大石子。“把狗拖到哪儿,探长?……” “去酒店……轻点儿……在拖车上放点儿稻草……”去酒店的这一行人看上去真不伦不类;自早晨开始,惶恐不安的气氛一直弥漫着没有散去,确实让人揪心。一个老人拖着小车,在石子路面上奔跑着,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越过吊桥,没人敢跟着他。黄狗使劲地喘息着,四只脚抖动不已。麦格雷发现在海军上将大酒店门口对面停着一辆汽车,他先前没有见过的。他推开咖啡厅的大门,发觉气氛完全变了。一个记者看见狗被人抬起,推开了麦格雷,拿起照相机对准黄狗,镁光灯闪了一下。另一个穿着打高尔夫球专用短裤,红色粗毛绒衫,一只手拿着笔记本,另一只手在大盖帽上碰了碰:“是麦格雷探长吗?……我叫瓦斯科……报社的……我及时赶到了,有幸遇见了……先生……”他指了指米苏。米苏此刻坐在一个角落,背靠在仿皮漆布椅上。他接着说道:“有一辆‘小巴黎人牌’轿车跟着我们,在离这儿十公里处抛锚了……”爱玛问探长道:“您想把狗安置在哪里呢?”“房子里没有空地了吗?”“嗯,在院子旁边有一个角落……放空瓶子的……”“勒洛伊!请打电话叫一个兽医过来……”一小时前,这里还是空荡荡的,安静中充满了悬念。 现在,摄像师穿着几乎发白的防雨衣,忙着搬椅子挪餐桌,一面大声喊着:“等等……请别动……把狗的头扭向这里……”镁光灯又闪了。“勒鲍姆雷先生呢?”麦格雷向博士问道。“您走后不久他就出去了……市长又来电话了…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到了晚上九点,这里简直成了破案大本营了。又有两个新闻记者到来。一个在里端的小桌上写些什么,另一名摄像记者不时从房间里跑下楼要这要那:“你们有90度的酒精吗?晒胶卷一定需要这玩意儿……这条狗真是了不得!……您说附近有一家药房吗?……关门了……没关系……”走廊上有电话,一个记者不动声色地在记事本上记录着什么:“麦格雷,是的,是莫里斯的m当头……阿瑟的a……是的,伊西道尔的i……把所有的字母一起拼……米苏……m……i……苏的拼法与白菜,与普鲁塞尔大白菜的拼法一致……哦,不是,不是虱子的拼法……我这就给您标题……登在头条?……一定要!……请对老板说,应放在第一面……”探员勒洛伊被闹糊涂了,不停地用眼睛瞟着麦格雷,想向他求助。那个来旅游的商人呆在一角,借助有关部门的电话簿,准备次日的走访路线。他时不时地叫唤爱玛: “驾驶员……是大五金店吗?谢谢……”兽医把黄狗身上的子弹取出,在它的臀部包扎了一块硬硬的纱布。“这些畜生哪,生命力真顽强!……”他说道。在通向院子和地窖楼梯,铺着蓝色花岗石的储藏室里,有人在稻草上铺什么东西。那条狗孤零零地躺在那儿,附近有一块肉,它碰都不碰。市长坐着汽车驾到。这是一位留着一撮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的老头,动作干巴巴的。他皱着眉头走进来。“这些先生是谁?”“巴黎的记者……”市长生气了。“太妙拉!这样,明天,整个法国都会议论这桩离奇的案件啦!……您还是一无所获?……”“调查在继续进行!”麦格雷叽咕了一句,这语调仿佛在说:此时与您无关!由于现场的气氛异常紧张,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您呢,米苏,您还不回家吗?……”市长的目光中含着轻蔑,有谴责博士胆小怕事的意思。“照这样下去,再过二十四小时,会引起全城居民惊慌失措的……我已经说过了,眼下要做的,是先逮捕一个人,不管是哪个……”他着重说了最后一句话,向爱玛横扫了一眼:“我知道我命令不了您什么……至于地方警局,您只让他们担当起一个可笑的角色……但我还要忠告您一句:如果再发生一个案子,只要一个,那就是大难来临……市民仿佛预感到什么了……平时在礼拜天,商家都要开门到晚上九点,现在都打烊了……《布莱斯特灯塔报》的那篇文章把老百姓吓坏了……”市长一直没有把他的小圆礼帽从他的脑袋瓜上挪开,走时却压得更紧了;他最后撂了一句话:“探长,麻烦您请随时告知我事态进展的情况……我想再次提醒您,这里的一切都有您负责……”“一杯啤酒,爱玛!”麦格雷吩咐道。记者们不听劝阻,都下榻在海军上将大酒店,呆在咖啡厅里,纷纷打电话,整幢房子只见他们忙忙碌碌,大声喧哗。他们又是要墨水又是要纸,不断询问爱玛,爱玛神色慌张、十分无奈。屋外,乌云密布,天空黑黢黢的,一轮月光只能映出昏黄、朦胧的光芒。街道上泥泞不堪,人们蹒跚而行,因为那时贡加尔诺市的街道尚未铺上石板。“勒鲍姆雷对您说过,他要回来吗?”麦格雷向米苏问道。“是的,……他回家吃晚饭了……”“他住在哪儿?……”一个记者问道,他无事可做。 博士把地址告诉他,麦格雷耸耸肩,把勒洛伊拉到一边。“您有今天上午发表的这篇文章的原稿吗?……”“我刚拿到……在我的房间里……文章是用左手写的,写的人担心自己的笔迹被认出来……”“没贴邮票吗?”“没有!信是扔在报社的邮箱里的……信封上写着:特急……”麦格雷说道:“所以最迟在上午八点,有人发现让·塞尔维埃尔失踪了,并且知道汽车将要或者已经被扔在圣—雅克河边,座位上发现血迹……还有,这个人不是不知道,有人在别的地方发现大脚陌生人的脚印……”“真不可思议!……”探员叹口气说道,说到脚印,我已经通过传真送到警察总署。他们咨询了罪犯档案部门,我得到的答复是:脚印与记录在案的罪犯的脚印对不上号……”真是一团乱麻!勒洛伊被恐怖的气氛笼罩着,吓得六神无主。我们再斗胆说一句:被恐怖病毒感染最深的,应该是爱奈斯特·米苏了,他那了无生气的模样与穿着休闲服、动作轻盈、充满自信的记者们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简直不知道把自己往哪儿搁。麦格雷问他道:“您不去睡吗?……”“还没到时间……在凌晨一点钟之前我从不上床……”他勉强透出一丝笑容,露出两颗金牙。麦格雷又问道:“坦率地说,您现在在想什么呢?”老城的夜光钟打响了十次。有人请探长接电话。是市长打来的。“没有事吧?……” 难道市长大人也预感到又有新的案情发生吗?再说了,麦格雷就不担心吗?他决心再去看看那条黄狗,狗躺在那儿,毫不惧怕地睁开一只眼睛,看着他向自己走来。探长抚摸它的脑袋,在它的脚下垫上一些稻草。他发现店主站在他的后面。他问麦格雷道:“您看这些报社的先生们会待得很久吗……这样的话,我得准备吃的了……菜市要到明天六点钟才开张……”倘若你还没有了解麦格雷的话,这时你看见他走开时目中无人,对你视而不见,只听见他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你会非常泄气的。《小巴黎人报》的记者抖了抖湿淋淋的雨衣回去了。“什么!……下雨了?……有什么新闻,葛罗斯林?……”一直陪伴葛罗斯林的摄像记者问道。这时,年轻人的眼睛里闪着光芒,低声对他说了几句,然后拿起话筒:“小巴黎人吗,小姐……请接新闻部……急事!……什么?……您直接联系巴黎?……那么快接上……喂!……喂!……小巴黎人吗?……日耳曼小姐?……请接速记员……我是葛罗斯林!”他的声音很不耐烦,目光似乎在与听他打电话的同行在挑战。麦格雷在他后面走过,也止步在听。“喂!……是您吗,雅娜小姐?请快点,好吗!……出一些地方版还来得及……其他版只能根据巴黎版的了……请您告诉编辑部助理起草……我没时间了……“贡加尔诺市事件……我们的预言没错……又是一桩血案……喂!是的,血案!……说得明白些,又一个人被杀了……”周围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博士很感兴趣,凑近那个记者,记者激动不已,得意洋洋,蹬着脚,接着又说道:“莫斯塔根先生之后,记者让·塞尔维埃尔之后,现在轮到勒鲍姆雷先生了!……是的……我刚才把字母拼给您听了……他刚才被发现死在自己的房间里……在他家里!……没有伤痕……身体硬硬的……所有迹象表明是中毒身亡……请等等……结束语是:恐怖笼罩……是的!……请快去见助理……待会儿,我会向您口述巴黎版的文章,但消息要登在地方版……”他挂上电话,擦擦汗,向周围投下喜悦的目光。电话铃又响起。“喂!……探长吗?……一刻钟之前我们就设法与您联系了……这儿是勒鲍姆雷先生的家……快!……他死了……”对方又重复了一次,声音像猫头鹰在叫:“死了……”麦格雷向周围环视了一圈。所有餐桌上的酒杯都空了。爱玛软弱无力地用目光追随着探长。“一只杯子,一个酒瓶都别碰!”他下命令道,您听见了吗,勒洛伊?……别离开这里……”博士的额头上虚汗淋淋,早把颈脖上的丝巾拿掉,露出他细细的脖子和衣领。 麦格雷来到勒鲍姆雷家中时,住在他家隔壁的医生已经做了初步诊断。这幢楼的房东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就是她打的电话。这是一幢用青砖砌成的漂亮的房子,面向大海。每隔二十秒钟,灯塔闪光的指针就要把所有窗户横扫一遍。阳台上立一根旗杆,旗帜上印有一枚丹麦盾形纹章。尸体平放在单室套间里淡红色的地毯上,房间里摆满没有多少价值的小玩意儿。室外,有五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麦格雷走过,没说一句话。墙上挂着女演员的照片和娱乐性报纸上剪下的图片,玻璃板下压着几个女人的题词。勒鲍姆雷的衣领被撕开了,他的两只鞋子还粘着厚厚的烂泥。“士的宁!”医生说道,至少我是这样认为……请看看他的眼睛……特别要看他那僵直的身体……临终前挣扎了半个小时,也许更长……”“您当时在哪儿?”麦格雷向女房东问道。“在楼下……我把整个二层转租给了勒鲍姆雷先生,他的三顿饭在我家吃……将近八点钟光景他回来用晚餐但几乎什么也没碰……我记得他说房间里的电出了什么问题,可灯泡都是亮的……“他说还要出门,不过又吃了一粒阿司匹林,说是头疼……”探长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医生。 “是这样!……初步诊断……”“能看出毒药吸收后多少时间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要看剂量和人的体质……有时半小时……也有两个小时的……”“多少时间死亡呢?……”“要等全身瘫痪以后才会出现……之前也有局部瘫痪的症状……这么说,很可能他是想叫人的……他就睡在这张沙发上……”勒鲍姆雷先生家的这张沙发不知演绎了多少丑恶荒唐的故事啊!在家具四周,色情图片比别处多得多。一盏夜明灯放出玫瑰色的晕光。“他像震颤性谵妄发作似的挣扎过……倒在地上死的……”一个摄像记者想进来,麦格雷走去把门“嘭!”地关上了。他低声计算着:“勒鲍姆雷先生在七点刚过一点儿离开海军上将大酒店……他喝了掺水的白兰地……到了这儿,他又喝了吃了……按照您对我说的士的宁的毒效,很有可能他吃毒药不在这里而在别处……”他突然走到楼下,女房东在流泪,三个邻居在安慰她。“晚饭的盘子和酒杯呢?……”女房东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刚想回答,麦格雷已经看见在厨房里有一个热水槽,干净的盘子放在右面,脏的放在左面,酒杯也这样。“我正在洗餐具,突然……”一个城防小头头走进来。他说道:“保护房屋现状。除了女房东,所有人都出去……记者与摄像记者都走开!……酒杯与菜都别碰……”在暴风雨中要走五百米路才能回到酒店。城市已在黑暗笼罩之中。尚有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光,稀稀拉拉的。相反,在码头拐角处的广场上,海军上将大酒店的三扇淡青色玻璃门还透出亮光,由于隔着玻璃的缘故,使人联想到一个毛骨悚然的大玻璃缸。走近时,可以听见人声、电话声,以及汽车发动声。“您去哪儿?”麦格雷问道。他是在与一名记者说话。“电话占线!我到别处打……再过十分钟,出巴黎版就太迟了……”探员勒洛伊站在咖啡厅里,神情像一位学监,在监视晚自习。有人不停地在写什么。那个商人虽然不明就里,但仍显得很激动,周围的气氛对他可不多见。所有的酒杯都放在餐桌上。有的高脚酒杯尚存留开胃酒,冒着泡沫的啤酒,还有一些小酒杯。“何时可以撤清餐桌?……”爱玛想了想说道:“我也说不清。有些酒杯我慢慢拿走了……其他酒杯从下午开始就一直没动……”“那么勒鲍姆雷先生的酒杯呢?……” “米苏博士喝了什么?……”这次是麦格雷代为回答了:“一杯兑水的白兰地……”爱玛看见大家疑惑的眼神,说道:“六个法郎……我给这里的先生上了一杯威士忌,同样价格……也许是这杯酒……也许不是……”摄像记者可没有晕头转向,他把放在大理石餐桌上的所有海蓝色的玻璃器皿都拍了照。“去帮我把药剂师找来!”探长吩咐勒洛伊道。这真是一个酒杯和餐盘聚会的夜晚。人们把驻丹麦副领事家的这些玩意儿都拿来了。记者们进入药剂师的化验室就如进出自己的家,其中的一个是医学系毕业的老大学生,甚至参与了药物分析。市长在电话里只是一字一顿地说着:“由您全权负责……”一无所获。不过,店主却忽地出现,问道:“在狗身上找到什么没有?……”黄狗原本是躺在一间小屋的稻草上的,由于臀部包扎着绷带,不能行走,甚至不能蹒跚而行,却突然不见了。酒杯里也发现不了什么。“勒鲍姆雷先生的酒杯也许已经被洗过了……我不知道,这里乱糟糟的……”爱玛说道。在房东那里,有一半器皿已经经热水浸泡过了。爱奈斯特·米苏脸色如土,他格外关心黄狗失踪一事:“就是经过这个院子有人把狗带走的!……面向码头有一个出口……平时是不通的……应该把这道门堵住……探长……否则……您想想,有人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这里进入!……而又抱着这条狗出去!……”看来,他仿佛不敢离开咖啡厅最里端的座位,尽量离每道门远远的。 古堡幽灵 早晨八点,麦格雷一夜没睡,洗了一个澡,对着挂在窗子长插销上的一面镜子刚刚刮完胡子。天气比前几天更冷。混浊不清的雨水就像溶化的雪。一个记者在下面等待巴黎送来的报纸。远处传来七点半钟一趟火车的拉笛声。再过一些时候,就可以看见送报人带来惊悚刺激的版面了。在探长的眼皮底下,广场上每周一次的集市开张了。不过可以隐约感觉到,集市不像往常那么热闹。大家说话都是轻声轻气的;农民似乎对他们听到的新闻忧心忡忡。在土台上,有五十多个摊点,摆着大块黄油、鸡蛋、蔬菜、背带和丝袜。在右首,停着各式各样的小推车,每辆车都有白布宽花边活动罩罩着。麦格雷看见集市风云突变,人们聚集在一起,朝着同一个方向看;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但窗户是关着的,他听不见喧哗声,或者说,传来的只是含混不清的骚动声。他朝远处看去。在港口,几个渔夫把空篮子和渔网收到船上。他们突然歇手了,堵在路边看当地两个警察带着一个犯人向市政府走去。其中一名警察是个毛头小伙,长相稚嫩。另一个长着一脸棕红色的浓浓的大胡子,浓黑的眉毛使其模样更加可怕。集市上,喧嚣声嘎然而止,人们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三个人经过,纷纷指着戴在罪犯手腕上手铐。罪犯长得身高体壮。他弯着腰向前走,他的双肩看上去就显得更加宽厚。他在泥地上拖着双腿,倒像是他在带着两个警察往前走。记者奔上楼,拼命敲门,冲着一位尚未睡醒的摄像记者大声叫道:“布努伊!……布努伊!……快!……快起来!……多好的镜头啊……”他自己也没想到机会有那么好。正当麦格雷把脸上最后的肥皂沫擦干净,边注视着广场的动静,边拿衣服时,一个突发事件发生了。那时,看热闹的人正围着警察和犯人靠拢,犯人大概窥视已久,两个手腕猛地挣扎了一下。 刹那间,麦格雷探长远远望见两个警察的手上只挂着可怜巴巴的手铐链条了。罪犯冲向人群。一个女人被推翻倒地。围观的人纷纷避开。在人们尚未惊醒过来时,那人已经奔到离海军上将大酒店二十米开外的一条死胡同里了。死胡同就在那幢无人居住的豪宅旁边,读者应该记得,就在上个星期五,豪宅的邮箱射出一颗子弹的。年轻的警察差一点开枪了,他犹豫了一下,拿着手枪奋力追赶,麦格雷料到要出事了。这时,惊慌失措的人们推倒了摊贩的木挡板,布顶棚坠落到大块黄油上。年轻警察奋不顾身地单枪匹马冲进死胡同里。麦格雷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晓得没戏了,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这是因为想再抓到这个野人真是难上加难。这条窄窄的死胡同宽才两米,还有两个呈直角的岔道。二十来家面向港口或者面向广场的房屋,家家都通这条死胡同。此外,还有仓库厂棚、绳索等船上用品的商家、罐头仓库、杂七杂八的建筑物、旮旮旯旯特多,屋顶都是矮矮的,一跃就登上,诸如此类的因素,要想追捕罪犯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人群都远远的看着。刚才被推倒的那个女人气得脸色通红,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到处挥拳头。摄像记者光着脚走出酒店,睡衣外套着一件带腰带的雨衣。半小时后,市长驾到,比先前来的警长稍晚一些,他手下的人已经在搜查邻近的住家了。本市的主管看见麦格雷带着年轻的探员坐在咖啡厅专心致志地喝酒,气就不打一处出。他说道: “探长,我早就警告过您,我交由您全权负责……负责……可这似乎没有使您兴奋!……待会儿,我要发一封电报给内政部长,告诉他……他……并且请示他……您至少该看见外边的情况吧?……居民都纷纷离家出走了……一个残废老人被困在三楼,吓得直叫唤……大家以为到处都是歹徒……”麦格雷转过身,看见爱奈斯特·米苏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仿佛在避瘟神似的尽量向自己靠拢。市长又说道:“您将会看见,最终还是地方治安警察,那些普普通通的警察,会把他逮住,而您……”“您还是坚持,一定先要逮捕一个人……”麦格雷问道。“您想说什么?……您有信心抓住那个逃跑犯人吗?……”市长反问道。“昨天,您不是要我逮捕一个人,无论是谁吗?……”麦格雷又反唇相讥道。记者们都在外边协助警察搜寻。咖啡厅几乎空了,一片狼藉,因为里面人还没来得及打扫。烟草熄灭后呛人的气味直冲鼻子,满地都是烟头、痰、木屑和被打碎的酒杯。这时,探长从他的皮夹里抽出一张空白的逮捕证,说道:“市长先生,只消您一句话,我就……”“我很好奇,想知道您想抓谁呢?……”“爱玛!……请拿一枝笔和墨水来……”麦格雷慢慢地抽着烟斗。他听见市长咕噜了几句,但显然想让对方听到:“吹大牛!……”但麦格雷并没有惊慌失措,像往常一样,飞快地写道:“白沙滩不动产公司管理人爱奈斯特·米苏……”现场与其说可笑,还不如说可悲。市长把逮捕证看倒了。麦格雷说道:“在这儿呢!既然您坚持,那我就逮捕博士……”米苏看着这两个人,苦笑笑,似乎对这个玩笑不知如何作答才好。探长此刻关注的,却是爱玛;爱玛走向柜台突然转过身来,脸色不像往常那么苍白,露出了难以控制的喜悦心情。市长说道:“探长,我想您是否考虑过这件事的严重性……”“这是我的职责,市长先生……”“这些事情发生过后,您所做的,难道就是逮捕我的一个朋友……或者说,逮捕我的一个伙伴……总之,是贡加尔诺市的一位知名人士,一个……”“您有一座舒适的监狱吗?……”在他俩说话的当儿,米苏似乎只在艰难地吞咽唾沫。市长说道:“除了警局,在市府,只有在老城的警署了……”探员勒洛伊气喘吁吁地走进来。麦格雷以再平常不过的语调对他说道: “听着,老伙计!请您开恩把博士带到警局去……悄悄的!……没有必要给他上手铐……您把他记入犯人花名册上,特殊照顾,让他什么也不缺……”“纯粹是胡闹!”博士吃吃地说道,我简直不明白……真不可思议!……简直可耻!……”“说得太好啦!”麦格雷附言道。接着,他又转身对市长说道:“我不反对别人再去寻找那个流浪汉……老百姓看了好玩……也许有点用……但请别对这个人太重视……让居民放心……”市长说道:“您得知道,您今天早上逮捕博士,大家就会认为他十恶不赦了……”“这不是没有可能……”麦格雷有些不耐烦了。他站着穿上他那件绒领厚大衣,用袖子掸掸那顶圆顶礼帽:“待会儿见吧,市长先生……我会及时汇报……还有一个建议:请别对记者说得太多……说到底,这件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跟我来?……”这最后一句话是对本地那个年轻的警察说的,他瞧瞧市长,言下之意在说:“请原谅……我不得不跟着他……”探员勒洛伊很不好意思地围着博士转悠。麦格雷走过时在爱玛的小脸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横穿广场,对周围人的好奇不闻不问。 “是从这里走吗?……”“是的……去船码头转一圈……半个钟头吧……”在海军上将大酒店周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渔民并没有居民那么慌张,十来艘船利用这段相对休闲期间,摇橹去港口打听消息了。当地警察看看麦格雷,其专注程度就像想取悦老师的小学生。“您知道……市长先生和博士每天至少两次聚在一起打牌……这对市长先生是个打击……”“当地人是怎么说的?……”“要看是什么人了……平民,如工人、渔夫等等不太关心……他们甚至对这件事情幸灾乐祸……因为博士、勒鲍姆雷先生、塞尔维埃尔先生的名声不太好……这些先生真是的……大家不敢说他们……于是他们有点儿肆无忌惮……玩工厂的小女工……夏天,他们带上巴黎的朋友就更加糟糕了……他们总是在喝酒,半夜两点还在街上大声喧哗,仿佛这个城市是他们的私人财产……我们经常接到申诉……特别是勒鲍姆雷先生,他看见女人就走不动路了……说来真惨……工厂开工不正常……常闹罢工……他们有钱,所有这些小姑娘……”“那么哪些人不满意呢?……”“其他人!……中产阶级……商人,他们与海军上将大酒店咖啡厅的一伙有来往……那里是本城的中心,不是吗?……甚至市长也常来……”麦格雷认真地听他说话,他感到很有面子。 “我们这是到哪儿啦?”“刚刚离开市区……从这里,就开始荒凉了……只有岩石、松树林,几栋别墅,巴黎人夏天来住住……我们叫这个地方为‘天涯海角’……”“您怎么会想到这个地方察看呢?……”“您对我们——我与我的伙伴说要找一个流浪汉,就是那条黄狗的主人后,我们首先搜查了后港的弃用船只……我们在那里常常会发现流浪汉……去年,一艘独桅帆船被烧毁了,就因为一个流浪汉忘记把点着取暖的火熄灭……”“一无所获?”“没有……还是我的同伴记起这个地方曾有过一个了望哨……我们来过一次了……您瞧见这个方形的古堡了吗?外墙石头一般大小,建筑在最突出的一块巨岩上的?……它的年代与老城的古堡一样久远……从这里走……当心脚底下的垃圾……很久以前,一个守卫住在这里,也就是相当于守夜人吧,他的任务是给过往船只打信号……在这里可以看得很远……这里可以俯瞰格莱南半岛通往船只停泊场的唯一通道……不过也许已经废弃了五十年了吧……”麦格雷穿过一个没有门的过道,进入一个房间,房间地面的土踩得很结实。古堡上,透过窄窄的枪眼,大海一览无余。另一面有一个小窗洞,没有窗框也没有窗格。 在石头墙面上,有用刀尖刻出的文字。地上有脏纸和许多废弃物。“是这么回事!……将近有十五年了,一个男人只身一人在这里生活过……头脑简单……像野人似的……他就睡在这个角落里,寒气、潮湿、从枪眼打进来的海浪他都不在乎……是一个怪人……巴黎人来看他时,给他一些小钱……一个专营明信片的商人想出一个点子,在古堡进口处卖他的照片,最后那人在战争中死去……此后,谁也没想到把这个地方打扫一下……昨天,我想到如果有人躲在本地,那就可能在这儿……”麦格雷走上一排沿墙抠出的窄窄的楼梯,进入一个岗亭,或者说,一个四面通风的塔,在那儿可以欣赏整个地区的景色。“这是守夜人的岗哨。在人们发明灯塔之前,他在平台上点一把火……话说回来,今天清晨,我的同事和我,我们起了一个早,来到古堡的顶端。往下看,发现就在原来那个疯子睡觉的地方,有一个人在打呼噜!……在十五米远开外,就能听见他的呼噜声……我们在他没醒之前就把他拷起来了……”他俩又回到那个方形的房间,穿堂风下,房间格外的冷。“他挣扎了吗?……”“没有!……我的同事问他要证件,他没有回答……您没有机会见他……他很壮实,一个人顶我们两个……所以我一直拿着手枪……嘿!那双大手啊!……您的手够大的了是吗?……行!他的手有您的两倍大,还刻着纹身图案……”“这些图案表现了什么?”“我看见他的左手纹了一个锚,两边有字母……还有一些费解的图案……也许是一条蛇?……地上散落的东西,我们一件没碰……哈!……“什么都有:上等葡萄酒瓶,优质白酒,空罐头和二十来个没启封的罐头。“还有更绝的呢:在房间中央取暖的余烬旁边有一根羊腿肉已被啃光的骨头。 一大块面包,几根鱼骨,一只扇贝壳,以及龙虾的螯。“真是一席盛宴啊!”年轻的警察赞叹道,他本人可从没享用过。“这时我们联想到最近的几起投诉……由于这些都不是大案,我们没多加注意……一个面包铺被偷掉六斤重的一大块面包啦……渔船上少掉了一篮子鳕鱼啦……仓库管理员说有人在半夜偷掉了龙虾……”麦格雷做了一次心算,想得出一个身强力壮、胃口好的人得花多少天才会消耗掉眼下的这些食品。“一个星期……”他低声说道,“是的……包括那只羊腿……”突然他问道:“那条狗呢?……”“问得好!我们没有找到……在地面上有爪子印,但我们没有看见那畜生……您知道吗!为了博士的事情,市长大概非常不安……正如他所说,他要向巴黎发电报申诉,如果他不这样做,我会很惊讶的……”“您抓的那个人带武器吗?……”“没有!在我的伙伴皮埃波夫一只手系着他的手铐,另一只手举枪对着他时,我搜了他的口袋……在他的一只裤袋里,有四五个烤熟的栗子……大概周六和周日从摆在电影院门口卖栗子的小推车那里买的,还有几个铜板……六个法郎都不到……一把刀……不是那种杀人的刀……就是海员平时用来切面包的那种刀……”“他一句话也没说?……”“没有……我的同事和我,我们甚至想他与以前住在这里的疯子一样,是个呆子……他像狗熊一样的眼睛瞪着我们……他的胡子有一个星期没剃了,嘴里两颗板牙也没有了……”“衣服呢?……”“我简直没法向您详述……一件旧衣服……我都不知道他的衣服里面是否穿有一件衬衫或是一件毛衣……他顺从地跟着我们……我们抓住他心里得意洋洋……他在进城前可以有十次逃跑的机会,但他都没跑,所以我们对他就没严加防范了;突然,他一用力,就把手铐挣断了……我以为我的手腕也脱节了……我现在还有伤痕呢……至于米苏博士……”“怎么样?……”“您知道吗,他的母亲今天或者明天就要回来了……她是一个议员的寡妇……听人说她的手伸得很长……他是市长夫人的闺中密友……”麦格雷透过枪眼凝望淡灰色的洋面。挂帆的小船穿梭在“天涯海角”与波浪冲击的一块暗礁之间,又掉转头,在至少一千海里之外,撒下渔网。“您真的以为是博士……” “回去吧!”探长说道。海潮涌起。在他们走出古堡时,海水开始涌上古堡的平台了。离他们百米开外,一个孩子在岩石间跳来跳去,在寻找他早先放在凹处的虾笼。年轻的警察耐不住寂寞,又说道:“最为离奇的是,他们居然攻击莫斯塔根先生,他可是贡加尔诺市最好的人哪……有人甚至要让他当参议长……听人说他逃过一劫,但子弹没取出……这样说来,那颗子弹将要陪伴他终生了!……您想想,如果他不点燃雪茄……”他们没有绕着锚地走,而是上了连接港口通道与老城的渡轮,穿过了部分码头。到了昨天年轻人向黄狗扔石子的那个地方不远处,麦格雷盯着一堵墙看,旁边是一道巨大的铁门,上面有“国家警署”的字样,还插着一面国旗。他俩穿过高勒贝尔时期建造的一座建筑物的大院,在一间办公室里,探员勒洛伊正与一名警察在说话。“博士呢?……”麦格雷问道。“说的正是他!我要把外面的饭菜带进来给博士,这位就是不同意……”“除非由您决定!”年轻警察对麦格雷说道,“我只请您写一张纸条,我就不管了……”院子安静得像修道院似的。一个喷泉喷水时发出柔美的哗哗声。“他在哪儿?” “那儿,在右首……您先推开大门,然后在过道的第二扇门里……您愿意我先去开门吗?……市长已经来过电话,吩咐要特殊照顾好这个犯人……”麦格雷摸了摸下巴。探员勒洛伊与那个年轻警察年龄相仿,他俩都好奇而胆怯地看着麦格雷。过了一会儿,麦格雷就只身留在四面刷了一道白石灰的牢房里,它与兵营的房间一样简陋。米苏坐在一张白木质小餐桌旁,见到麦格雷到来便起身,犹豫片刻,眼睛望着别处说道:“探长先生,我想您把我置于某种……保护之下,演这出喜剧是为了避免发生另一出悲剧吧……”麦格雷注意到警察没像对待一般犯人那样,既没拿掉他的裤背、领巾,也没有卸掉他的鞋带。他轻轻地拿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身边,往烟斗里塞烟丝,和颜悦色地说道:“天哪……请坐啊,博士!……” 窗上人影 晚上十点钟。孚日广场上渺无人迹,广场中心小公园的栅栏也关上了。柏油马路上偶尔扫过几道车灯的亮光,喷水池不停地在吟唱,树木凋零,枝枯叶败,一幢幢房子的外形相似的屋顶耸立在天际,轮廓单调乏味。广场中间有一条美丽的连拱廊,这时候很少有什么亮光。只有三四家店铺。麦格雷探长看到在一个堆满花圈的店铺里,有一家人在就餐。他想看看门牌号码;可是他刚一经过那个卖花圈的铺子,就看见有一个小个子女人从阴影里钻了出来。“我刚才打的电话是您接的吗?”她大概在这儿守候多时了。虽然十一月份的天气已经寒风刺骨,但她只套着围裙没有穿大衣。她的鼻子红红的,眼神慌乱不安。在不到一百米远的贝阿恩大街拐角上,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在站岗。“您没有向他报告吗?”麦格雷咕哝着说。“没有!因为圣马克太太就要生孩子了……看,那是医生的汽车,是把他紧急请来的……”人行道旁边有三辆汽车,前灯亮着,车后是红色的尾灯。乳白色的天空中飘过一片片乌云,显得灰蒙蒙的,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初雪。女门房走进大楼的拱顶,拱顶下亮着一个沾满尘垢的二十五瓦电灯泡。“我这就来告诉您……这儿是院子……要去这幢房子的任何部分都要经过这个院子,除非是去那两个门面朝外的铺子……这是我住的门房,在左面……请别见怪……我来不及让孩子们上床……”在乱七八糟的厨房里,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门房没有走进自己的房间,她指指大院深处一座长长的、很协调的大楼说:“就是那儿……您就会知道的……”麦格雷好奇地瞅着这个古怪的小个子妇女,她颤抖的双手说明她心中很激动。“有人打电话来找探长!”刚才在奥尔费弗尔滨河街的司法警察局里有人对他说。 他听到的是一个压低了的声音。他一连讲了三四次:“请讲得响一些!……我听不见……”“我不能讲得响……我是在香烟店里跟您打电话的……是这么回事……”讲话是断断续续的。“最好请马上到孚日广场六十一号来……是的……我相信这是一起凶杀案……不过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这时女门房指着二层楼的大窗子。窗帘后面有些人影在来回移动。“就在那儿……”“凶杀案吗?”“不!圣马克太太在那儿生孩子……她是头产……她身体不太结实……您懂吗……”院子里比孚日广场上还要阴暗,只有一盏固定在墙上的照明灯。可以想像,在一扇玻璃门后面有一座楼梯;有几扇亮着灯的窗子。“可是凶杀案呢?”“是这么回事!六点钟的时候,库歇家里的雇员都走了……”“等等。‘库歇家里的’是什么意思?”“院子尽头的房子……有一个制造血清的实验室……您大概知道……里维埃尔大夫的血清……”“是那扇亮着灯的窗子吗?” “等等……今天是三十号……所以,库歇先生在那儿……他习惯上总是在办公室下班以后单独留在那儿……我从玻璃窗外看到他坐在他的扶手椅里……您瞧……”一扇镶着毛玻璃的窗子。一个奇怪的影子,很像是一个扑倒在办公桌上的男人。“是他吗?”“是的……八点钟光景,在我去倒垃圾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他在写字……他手里拿的是钢笔还是铅笔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凶杀案发生在什么时候……”“等等!我上楼去问圣马克太太的情况……下来时我又瞧了一眼……我看到的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我还以为他是睡着了呢……”麦格雷开始不耐烦了。“后来,过了一刻钟以后……”“知道了!他始终一动不动!快讲下去吧……”“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我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没有人回答,我走了进去……他已经死了……到处都是血……”“为什么您没有报告贝阿恩大街上的警察分局,离这儿只有几步路……”“那么他们就会穿着制服冲到这里,把整幢房子搅得天翻地覆……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圣马克太太……”麦格雷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衔着烟斗。他望着二楼的窗子,感到那个时刻已经来到了,因为窗子里的人越来越骚动不安。可以听到有一扇门打开了,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高高的身影来到院子里,女门房碰碰探长的胳膊,带着崇敬的声调低声说道:“他就是圣马克先生……从前做过大使……”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他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不断地注视着他自己房间的那几扇窗子。“他大概是被赶出来的……刚才也是……请过来些……好啊!那些人还在开留声机……正好在圣马克家的楼上!”三层楼有一扇小窗,灯光较暗。那扇窗关着,可以听到,更可以说可以猜想得到,留声机的乐声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女门房有些神经质,她眼睛红红的,手指颤抖,神情呆板地向院子深处走去,指指一个小台阶和一扇微微打开的门。“您去看吧,在左边……我不想再进去了……”一个普通的办公室。家具擦得很亮。墙上糊着单色的墙纸。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脑袋搁在他面前的散乱的纸堆中,他胸部中了一颗子弹。麦格雷侧耳静听:女门房在门外等着,圣马克先生不停地在院子里踱步。广场上不时地有一辆公共汽车驰过,它带来的嘈杂声使随之而来的寂静更加深沉。探长什么也没有碰。可是他已经可以肯定,办公室里有凶器;他小口地抽着烟斗,向四周打量了三四分钟,便神情执拗地退出来了。“怎么样?”女门房一直呆在门外,她低声问道。“他死了,就这样!”“刚才上面有人叫圣马克先生……”上面那个套房里声音很嘈杂。门开关的声音。有一个人在急步跑动。“她身体太虚弱了!”“喂!”麦格雷搔搔自己的脖子嘟哝着说,“你总不是为了这件事要我来的吧。谁可能走进这个办公室,您有什么想法吗?”“我……为什么问我?”“对不起!从您的门房里,您应该看到房客们进进出出。”“我本来是应该看到的!如果房东可以给我一个更合适一些的房间,灯光别这么暗就好了……我只不过可以听到一些脚步声,晚上可以看到一些人影子……有些脚步声我听得出是谁的……”“六点钟以后您没有注意到有任何异常的情况吗?”“没有注意到!几乎所有的房客都来倒过垃圾……在我那个门房的左边……您看到那三个垃圾桶吗?七点钟以前是不准倒垃圾的……”“没有人从拱门进来过吗?”“我怎么知道呢?看得出您对这个大楼的情况不了解……有二十八个房客……还不算库歇公司的,他们那儿的人来往不断……”门廊里响起了脚步声。一个戴着一顶圆帽子的男人走进院子,往左边一拐,走到垃圾桶旁边,拿起了一只空的垃圾筐。尽管灯光暗淡,他大概还是发现了麦格雷和女门房,因为他停了一会儿,随后问道:“没有我的东西吗?”“没有,马丁先生……”“他是登记局的公务员,马丁先生,他和他的妻子住在三层楼上。”“他的垃圾筐怎么正巧在这儿?”“所有的房客都是这样倒垃圾的……他们在外出的时候把垃圾筐带下来,回来的时候带回家去……您听到了吗?”“什么?”“好像有婴儿啼哭的声音……如果上面那两个人把她们那倒霉的留声机关掉就好了……请注意,她们很清楚,圣马克太太在生孩子……”她快步向楼梯冲去,楼梯上有一个人正在走下来。“怎么样,大夫……是男孩吗……”“一个姑娘。”医生走出去了。可以听到他在发动他的汽车。大楼恢复了它的日常生活。院子里黑糊糊的。拱门上亮着那个可怜巴巴的小灯泡。窗户里亮着灯光,一阵阵模糊不清的留声机放出的音乐声。 死者独个儿在他的办公室里,脑袋搁在散乱的信件之中。突然三层楼上发出一声尖叫,就像是一声绝望的呼唤。可是女门房仿佛无动于衷,她一面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一面叹气说:“唉,又是那个疯子……”突然她也叫了起来,因为有一个盘子被她一个孩子打碎了。在灯光下,麦格雷看到了女门房消瘦疲惫的脸庞,从她的形态很难估计出她有多大年纪。“什么时候开始调查,所有那些手续什么时候开始进行?”她问道。对面的香烟店还开着,几分钟以后,麦格雷走进了香烟店的电话间,他轻声地在电话里说道:“是的……检察院……六十一号……就在杜莱纳大街拐角附近……叫人通知司法鉴定处……喂……是的,我留在现场。”他在人行道上走了几步,机械地走进了拱门,最后站在院子中间;他脸色阴沉,耸起肩膀,因为他感到很冷。各个窗户里的灯光开始逐个熄灭了。毛玻璃窗上死者的影子始终呈现在那儿。一辆出租汽车在门口停下,不是检察院来的人。一个年轻女子快步穿过院子,在身后留下一股香味;她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一个慷慨的男人 一连串意外造成了一场可笑的误会。这个少妇一看到尸体便猛然转身,发现了站在门框里的麦格雷高大的身影。她不由自主地把两个形象联系起来了:一方面是死人,另一方面是杀手。她顿时瞪大眼睛,缩拢身子,手提包掉落在地,张开嘴巴呼救。麦格雷来不及细说,他伸出胳膊抓住她,并用手捂住她的嘴。“嘘……您搞错了……我是警察局的……”这个女人有点儿神经质,她一时还弄不清这几句话的意思,她拼命挣扎,想咬麦格雷,还用脚后跟踢他。一个慷慨的男人丝绸撕裂的声音:是连衣裙的背带。她终于平静下来了。麦格雷重复着说:“别叫……我是警察局的……没有必要闹得把整幢房子的人都引来……”这起凶杀案的特点就在于这种罕见的静谧。这样平静,尸体周围的二十八个房客始终在过着和平时一样宁静的生活。少妇整理自己被弄乱的衣衫。“您是他的情妇吗?”一道恼怒的目光射向麦格雷,同时她在寻找一枚别针,把断了的背带连起来。“今晚您和他有约会吗?”“八点钟在俱乐部……我们原来要在那儿吃晚饭,随后上剧场……”“到了八点钟不见他去,您没有打电话给他吗?”“打了!但是电话公司告诉我说,他的电话没有搁上。”他们两人同时看了看办公桌上的电话机。电话听筒搁在一边,大概是这个人往前倒下时碰落的。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这天晚上,院子里任何微小的声音都像在一口钟里那样嗡嗡发响。女门房不愿看到尸体,她在门口叫道:“探长先生……分局的人来了……”她不喜欢分局里那些人。一共来了四五个人,他们毫无顾忌地高声喧哗。有一个在讲一件趣闻,另外一个刚一进来便问: “尸体在哪儿?”分局长不在,由他的秘书代替,麦格雷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可以自由地发号施令了。“让您那些人留在外面,我在等检察院的人。最好先别让房客们知道……”秘书在办公室里查看,麦格雷又回头问那个少妇:“您叫什么名字?”“尼娜…尼娜·莫瓦娜尔,不过大家都叫我尼娜……”“您认识库歇已经很久了吗?”“也许有半年了……”用不着向她多提问题,只要好好观察她就够了。她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涉世不深。她的衣服都是名牌货;可是她的化妆方式,拿手提包和手套的姿态,打量别人时那种挑衅性的目光,都说明她是长期生活在音乐厅后台的。“是舞女吗?”“我原来在‘蓝色磨坊’工作……”“现在呢?”“我跟他在一起……”她还没有来得及哭,所有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对现实情况还没有一个清楚的概念。“他和您一起生活吗?”“不完全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了……不过,总之……”“您的地址……”“毕卡尔大街……毕卡尔旅馆……”分局秘书发表他的看法说: “无论如何不能说是抢劫!”“为什么?”“请看!保险箱在他身后,没有锁上,可是死者的后背紧靠着保险箱,没法开门!”尼娜欷歔着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块小手帕,擦着鼻子。不多一会儿,气氛变了。外面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和说话声。随后是握手、提问、热烈的讨论:检察院的人来了。法医检查尸体,摄影师安置摄影器材。对麦格雷来说,这是一个不舒服的时刻。讲了几句不得不讲的话以后,他便走进院子,双手插在口袋里,点燃烟斗;在黑暗中,他遇到了一个人,那是女门房,她不愿让那些陌生人在她的房子里到处乱钻,却对他们所做的事情不闻不问。“怎样称呼您?”麦格雷客气地问她。“布尔西埃太太……那几位先生要留在这儿很久吗……瞧!圣马克太太房间里的灯灭了,她大概要睡着了,可怜的……”在察看整幢房子的时候,探长发现另外有一处灯光,一条奶油色的窗帘,窗帘后面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她像女门房一样,也是个小个子,很瘦,听不到她的声音,可是一望而知,她正在发脾气。有时候,她直挺挺地对着一个在院子里望不见的人,突然她挥着胳膊向前走了几步,开始讲话。“这是谁?”“马丁太太……您刚才看到回来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您知道,就是那个把垃圾筐拿上去的人……登记局的公务员……”“他们经常吵架吗?”“他们并不吵架……只有她一个人在吼叫……男的根本不敢开口……”办公室里有十来个人在忙着,麦格雷不时地向他们瞧上一眼。预审法官走到门口来呼唤女门房。“除了库歇先生,这里的事由谁负责?”“经理菲利浦先生,他住得不远:在圣路易岛上……”“他有电话吗?”“当然有……”听到办公室里有人在打电话。楼上,窗帘上马丁太太的影子不见了。这时却看到有一个不显眼的人走下楼梯,悄悄地穿过院子,走到街上去了。麦格雷认出了马丁先生的那顶圆帽子和他那件灰黄色大衣。时间已经半夜。听留声机的年轻姑娘们也熄了灯。这幢大楼里,除了楼下办公室的灯以外,只有二楼圣马克家的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前大使和接生婆正在像医院里一般的气氛中轻声交谈着。尽管时间已晚,菲利浦先生来到时,还是穿着笔挺,棕色的山羊胡子光溜溜的,手上戴着灰色的仿麂皮手套。这个人四十岁上下,像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严肃的知识分子。这个消息肯定使他感到奇怪,甚至使他吃惊。可是,虽然他很激动,但这件事对他来说似乎并非完全出乎意料。 他叹了一口气说:像他这样生活……”“什么生活?”“我永远也不会说库歇先生的坏话。再说,也没有什么坏话可以说。他完全有自由支配他的时间……”“等等!这儿的生意是不是库歇先生亲自经营的?”“稍许管管。生意是他创办的。可是从上了正轨以后,他就把所有的事交给我来管了,以致有时候半个月见不到他一面。是啊,就说今天吧,我等他一直等到五点钟。明天有一张票据到期,库歇先生应该把这笔明天要付的钱带来给我。大概三十万法郎。到了五点钟,我得走了,我把一份报告留在办公桌上。”这份报告在死者的手下找到了,是用打字机打的。这是一份一般性的报告:建议增加一名雇员;计划在拉美国家做广告,等等。“那么那三十万法郎应该在这儿啰?”麦格雷问。“在保险箱里。您看,库歇先生已经把保险箱打开了。只有他和我两个人有保险箱的钥匙,并知道这个秘密……”可是,要打开保险箱,一定要先移开尸体;那就要等摄影师的工作结束。法医做了口头报告:库歇胸口中弹,主动脉被打断,当时就死了。凶手和被害者的距离大概在三米左右。还有,子弹口径毫米,是当时常见的。菲利浦先生对法官作了些解释:“在孚日广场只有我们的实验室,就在这个办公室后面……”他打开一扇门。大家看到有一个玻璃顶棚的大厅,里面排列着好几千个试管。在另外一扇门后面,麦格雷仿佛听到有声音。“这里面是什么?”“是供试验用的豚鼠……左面是打字员和雇员的办公室……我们在庞坦另外还有场地,向外寄发就是在那儿进行的,因为您大概知道,里维埃尔大夫发明的血清在全世界都享有盛名……”“是库歇创建这个事业的吗?”“是的,里维埃尔大夫没有钱。库歇为他的研究提供了资金。十年以前,他搞了一个实验室,没有这个大……”“里维埃尔大夫始终和你们一起干吗?”“五年以前,他因一次车祸身亡。”库歇的尸体终于被移开了,保险箱门一打开,大家不由得一声惊呼:箱子里所有的钱都没有了。只有几张交易单据。菲利浦先生告诉大家说:“不但有库歇先生肯定要拿来的三十万法郎,还有今天下午放进去的六万法郎,那六万法郎裹着橡皮圈,是我亲手放进去的!”死者的皮夹子里一无所有!也就是说只有玛德莱娜剧院的两张有座位号码的戏票,尼娜一看到便伤心地呜咽起来。“这就是我们的票子……我们本来讲好要一起去看戏的……”现场调查结束,一片混乱。摄影师收起摄影机笨重的折叠支架……法医发现一个壁柜里有一个小水池,便到那儿去洗手。预审法官的书记员显得疲惫不堪。尽管这时候大家都是乱糟糟的,麦格雷却利用了这几分钟时间把死者细细地观察了一番。那是一个胖胖的、很健壮的男子,个头不高。像尼娜一样,他似乎永远也摆脱不了某种庸俗的气质,尽管他的衣服剪裁合身,手指甲被精心修剪过,丝质内衣都是定做的。他金黄色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变得比较稀疏。他的眼睛原来大概是蓝色的,并带有一些稚气。“一个慷慨的男人!”麦格雷身后有人叹气说。那是尼娜,她伤心地在哭。她不敢和似乎显得比较严肃的法院人员搭话,而向麦格雷倾诉:“我向您发誓,他是一个慷慨的男人!只要他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而且不单单是对我……不论对谁都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像他这样给小费的……因此连我都要骂他……我对他说,别人会把他当作冤大头的……可是他回答我说:“‘那又怎么样呢……’”探长神情严肃地问道:“他平时很快活吗?”“当然快活……可是他内心并不快活……您懂我的意思吗……这很难解释……他需要活动,需要做些事情……如果他安静下来,他就变得阴沉沉的,神情不安……”“他的妻子呢?”“我看见过她一次,在远处看见的……我对她没有什么坏话可说……” “库歇的家在哪儿?”“在奥斯曼林阴大道。可是大部分时间他都上默朗去,他在那儿有一幢别墅……”麦格雷突然回过头去,看到不敢走进来的女门房;她在向探长做手势,脸上显得非常痛苦。“喂……他下来了……”“谁?”“圣马克先生……他大概听到了楼下的声音……他来了……像这样一个日子……您倒是想想看……”前大使穿着睡衣,犹豫着是否再往前走。他看出是法院在搜查,而且还看到载着尸体的担架在面前经过。“怎么回事?”他向麦格雷说。“有一个人被枪杀了……库歇,血清公司的老板……”探长看到他的对话者突然转到了一个念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您认识他吗?”“不……不过我曾经听人讲起过他……”“还有呢?”“没有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几点钟……这件……”“这件凶杀案发生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圣马克先生叹了一口气,捋了捋他银灰色的头发,向麦格雷点点头,便朝通向他房间的楼梯走去。女门房始终离得远远的,她刚才过去和一个弯着腰在拱顶下走来走去的人讲过话,她回来后,探长问她说:“他是谁?” “马丁先生……他正在寻找一只遗失的手套……我忘了告诉您,他不戴手套是从来不出门的,即使到五十米以外去买香烟也要戴手套。”这时候,马丁先生正在绕着垃圾桶转,他划燃了几根防风火柴,最后还是回到楼上去了。大家在院子里握手告别,法院的人走了。预审法官和麦格雷谈了几句:“您干吧……当然,您要把情况通知我……”菲利浦先生始终像时装广告上的人那样衣冠楚楚,他向探长弯了弯腰说:“您不再需要我了吧?”“我明天去看您……我想您在您的办公室里吧?”“和平时一样……九点整……”接下来的一刹那突然变得很激动人心,虽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院子里始终是黑糊糊的。只有一盏灯,还有拱顶下面那个满是尘垢的小灯泡。大门外,一辆辆小汽车开始发动,在沥青路上驶去,它们的大光灯一时间把孚日广场上的树木照得通明。尸体搬走了。办公室仿佛遭到了一场抢劫,没有人想到要把电灯熄灭,实验室里灯火通明,好像在开夜工。院子里这时只剩下三个人,三个各不相同的人。一个小时以前他们三人互不相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聚集在一起了。更有甚者:他们就像在一次葬礼以后,其他无关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三个家属。 这不过是麦格雷一瞬即逝的想法,这时候他正轮番地看着尼娜和女门房倦容满面的脸庞。“您把孩子送上床了吗?”“是的……可是他们不睡……他们心神不安……他们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布尔西埃太太有一个问题,有一个她几乎感到羞耻的问题要提,可是,对她来说,这个问题又是至关重要的。“您是不是以为……”她的眼睛在院子里扫了一圈,仿佛朝所有已经熄灯的窗子盯了一眼。“……以为……是这座房子里的人干的?”这时候她又看了看拱顶,拱顶下这扇大门始终开着,一直要到晚上十一点才关,拱门沟通院子和大街,街上的任何陌生人都可以从这扇大门进来。尼娜的姿势很不自然,她不时地朝探长偷偷地瞥上一眼。“您的问题大概要到侦查结束才能回答,布尔西埃太太……眼下,似乎只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那个抢三十六万法郎的人不是杀他的人……至少,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库歇先生已经关上了他背后的保险箱……顺便问问,今天傍晚时,实验室里有灯光吗?”“等等……我想是有的……可是不像现在这么亮……库歇先生在上厕所时大概开了一两盏灯,厕所在房间尽头……”麦格雷走去把所有的灯都熄了,女门房呆在门口,虽然这时候尸体已经运走,她还是有些怕。回到院子里,探长看到尼娜还在等他。他听到头顶上方有些声音,那是一种玻璃上的磨擦声。可是这时候所有的窗子都关着,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有一个人在活动,有一个人在某一个房间的黑暗中窥探着。“明天见,布尔西埃太太……明天在办公室开始工作时我会来的……”“我送您!我要去关大门……”走到人行道上,尼娜看到街上没有汽车,说道:“我还以为您有车子呢。”她犹豫着没有离开他,眼睛瞧着地面又说道:“您住在哪儿?”“离这儿不远,里夏尔-勒诺瓦尔大街。”“地铁已经没有了吧?”“我想是没有了。”“我想告诉您一些事情……”“我听着。”她始终不敢正面看他。他们听到身后女门房在插上门闩的声音,随后是她回门房去的脚步声。广场上阒无一人。喷水池始终在喷水,市政府的大钟敲响一点钟。“您大概会觉得我是在说谎……我不知道您会怎么想……我告诉您雷蒙非常慷慨……他简直不知道金钱的价值……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您懂吗……”“怎么样呢?” “这是很可笑的……我尽量少向他开口……我等待他自己想到……再说,既然他总是和我在一起,我也不需要什么了……今天,我本来要和他一起吃晚饭的……所以……”“就一文不名了?”“甚至还不至于此!”她说,“真是太蠢了!我原来想今晚向他要钱的。今天中午我花掉了一笔钱……”她很痛苦。她在暗暗打量麦格雷,准备一看到麦格雷微笑就把话缩回去。“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他会不来的……我手提包里还有些钱……在俱乐部里等他的时候我吃了些牡蛎,后来又吃了龙虾……我打了电话……我是在来到这儿时才发现我那时只剩下付出租车的钱了……”“那么在您家里呢?”“我住在旅馆里……”“我问您,您在别处有没有留点儿钱……”她神经质地笑了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难道会预见到这样的事吗……即使我预先知道,我可能也不愿意……”麦格雷叹了一口气。“跟我一起到博马舍大街去,在这个时候只有在那儿才能找到出租汽车。您要去干什么呢?”“不干什么……我……”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只穿了一件绸衬衣。“他没有留下遗嘱吗?”“我怎么知道,我……您以为人们在一切顺利的时候会想到这些事情吗?雷蒙是一个慷慨的男人……我……”她一面走一面无声在哭泣着。探长把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塞在她手里,向一辆经过的出租车打了个招呼,随后把手插在衣袋里咕噜着说:“明天见……您刚才对我说的是毕卡尔旅馆吧?”当他躺到床上时,麦格雷太太只是睁了一下眼睛,像说呓语似的咕噜道:“至少你晚饭已经吃过了吧?” 毕卡尔旅馆里的一对 麦格雷早晨八点钟离开家的时候有三个地方可去,这也是一天里他要做的事情:再到孚日广场去询问证人;去拜访库歇太太,区警察分局已经把这件事通知她了;最后就是再和尼娜谈谈。他起床的时候就跟局里打了电话,要他们准备那幢大房子里房客的名单,还有和这场悲剧多少有点儿关系的人也要列在上面;因此,当他来到办公室时,有关的详细资料也许已经在等着他了。里夏尔-勒诺瓦尔大街上行人很多。天气很冷,探长翻起他大衣的天鹅绒领子。孚日广场离得不远,不过得步行着去。毕卡尔旅馆里的一对这时候,有一辆驶向毕卡尔广场的有轨电车经过,这就使麦格雷打定了主意,他先去看尼娜。不言而喻,她还没有起身。在旅馆的接待室里,有人认出了他,感到有些担心。“她不会被牵连到什么麻烦事吧?这个姑娘平时够安静的!”“来看她的人多吗?”“只有她一个朋友。”“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她只有一个朋友。既不年老也不年轻……”旅馆设备很好,有电梯,房间里都有电话。麦格雷乘到四楼,敲了二十七号房间的门,听到有人在床上翻身,随后有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什么事?”“请开门,尼娜!”大概有一只手伸出了被子,碰到了门闩。麦格雷走进一个昏暗和潮乎乎的房间,看到那个少妇的睡眼惺忪的脸;他走过去把窗帘拉开。“几点了?”“还不到九点……您别起来……”由于光线太强,她半睁着眼睛。她看上去并不漂亮,更像是一个农村姑娘,而不像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有两三次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后来把枕头做了一个靠背,坐在床上,然后拿起电话。“请把早餐拿来!” 随后对麦格雷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您不怪我昨天晚上向您借钱吧……唉……我一定得去把我的首饰卖掉……”“您首饰多吗?”她指了指梳妆台,台上有一只廉价烟灰缸,里面放有几个戒指,一只手镯,一块手表,总共约值五千法郎。有人在敲隔壁房间的门,尼娜侧耳细听,听到又一次固执的敲门声时脸上漾出了微笑。“是谁?”麦格雷问道。“我的邻居吗?我不知道!可是谁能在现在这个时候叫醒他们呢……”“您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意思!即使他们起床,也从来不会在下午四点以前!”“他们吸毒吗?”她的眉毛一拧,表示肯定,可是她急忙又加了一句:“您总不会利用我刚才讲的话吧,是吗?”隔壁的房门终于开了,尼娜的房门也开了,一个侍女拿来了放在盘里的牛奶咖啡和羊角面包。“对不起,我吃早饭了。”她的眼睛上有黑圈,从她睡衣的隙缝里可以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和发育不良的rx房。她把羊角面包一块块掰下浸在牛奶咖啡里,一面还在倾听着;仿佛对隔壁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很感兴趣。“我是不是会被牵连到这件事里面去?”她说,“这太倒霉了,如果报纸上谈起我!尤其对库歇太太来说……”这时候,响起了轻轻的可是很急促的敲门声,她叫道:“请进!”进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皮大衣,光着脚,看到麦格雷魁梧的后背,她差一点要退出门去,随后她大着胆子咕哝着说:“我不知道您这儿有客人!”探长听到这个黏乎乎的几乎像是被挤出来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他看着她推上了房门,那个女人脸色惨白,眼皮浮肿。尼娜丢过来的一个眼色证实了他的想法。她肯定是隔壁房间里的吸毒者。“什么事?”“没有什么事!有人来看罗热……所以……我就自己……”她坐在床边,神色淡漠,像尼娜那样叹气说:“几点钟了?”“九点钟!”麦格雷说,看来您好像不喜欢可卡因,您!”“不是可卡因……是乙醚……罗热说这要更好些……”她感到冷,站起来靠到暖气片上去,并瞧瞧窗外说:“又要下雨了……”一切都显得没精打采,梳妆台上的梳子上全是断下的头发。地上丢着尼娜的袜子。“我打扰您了,是吗……可是,这件事好像很重要……罗热的父亲死了……”麦格雷看看尼娜,他注意到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好似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这时候,刚才讲话的女人一手托着下巴颏在沉思,并咕噜着:“嗯!嗯!”探长立即问道:“您认识罗热的父亲吗?”“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可是……等等……喂,尼娜,您那位朋友没有遇到什么事吗?”尼娜和探长交换了一个目光。“为什么这样问?”“我也不知道……这件事不太清楚……我突然想到,有一天罗热对我讲过,他父亲经常到这个旅馆里来……他觉得很有趣……可是他不想遇到他……有一次有一个人正在上楼,他飞快地退进了自己的房间……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人好像是走进这个房间里来的……”尼娜不再吃东西了,搁在她膝盖上的盘子使她难以活动,脸上显露出担忧的神色。“他的儿子……”她慢吞吞地说,眼睛盯在青绿色的窗框上。“那么!”那个少妇大声说道,“那么,是您的朋友死了……好像是一起凶杀案……”“罗热·库歇,是啊!”他们三个人都感到有点儿意外,不说话了。房间里寂静无声,只微微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讲话,足足过了一分钟,探长才接着说:“他是干什么的?” “什么?”“他从事什么职业?”那个少妇突然说道:“您是警察局的,是吗?”她很激动,也许要责怪尼娜使她中了圈套。“探长是个好心肠!”尼娜从床上跨下一条腿,俯过身子去搂她的胳膊。“我本来早该想到了……那么……在我进来之前,您已经知道了……”“我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罗热!”麦格雷说,“现在,您得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情况……”“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在一起才不过三个星期……”“在这之前呢?”“他跟一个大个子的红头发女人,她自称是修指甲的……”“他工作吗?”这句话使她显得非常尴尬。“我不知道……”“也就是说,他不做工作……他有财产吗?他生活很富裕吗?”“不!我们几乎总是吃六法郎一份的客饭……”“他经常谈起他父亲吗?”“他只谈起过一次,就是我刚才跟您说过的那件事……” “现在在他房里的是怎么样一个人,您对我说说好吗?您过去遇到过那个人吗?”“没有遇到过!那个男人……我怎么说呢?在我来到这里时,我还以为他是一个执达员,我原来是这么想的,因为罗热欠着别人的钱……”“他穿得好吗?”“等等……我看到一顶圆帽子,一件灰黄色的大衣,手套……”在这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扇门,现在这扇门被帘子遮着,也许门已经被堵死了。麦格雷本来可以把耳朵贴在门上,就可以听到隔壁房间里的讲话,可是面对两个女人,麦格雷不愿这样做。尼娜穿好衣服,将就着用湿手巾擦了擦脸。她很神经质,动作突兀。感觉得到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超过了她忍受的能力,她感到难以应付,也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准备认命了。另外那个女人比较平静,也许因为她还在乙醚的作用之下,也许她对这类事情比尼娜有更多的经验。“您叫什么名字?”“塞利娜。”“什么职业?”“上门服务的理发师!”“在警察局风化科登记过吗?”她摇了摇头,也没有生气。隔壁房间里传来的轻微的讲话声始终未停。 尼娜已经穿上了一件连衣裙,她向房间四周望望,突然呜咽着说:“我的天啊!我的天啊!”“真是一件怪事!”塞利娜不慌不忙地说,“如果真是一件凶杀案,那是够麻烦的……”“昨天晚上八点钟,您在哪儿?”她想了想说:“等等……八点钟……噢!我在‘西哈诺’……”“罗热陪着您吗?”“没有……总不能一天到晚呆在一起……我是在半夜里,在喷泉街的香烟店里找到他的……”“他跟您讲过是从哪儿来的吗?”“我什么也没有问他……”麦格雷从窗口看到外面的毕卡尔广场,广场中心的小公园,夜总会的广告。突然,他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你们两个等着我!”他走出去了,敲了敲隔壁的房门,接着马上转动门柄走了进去。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坐在房间中央惟一的一把扶手椅里,尽管窗子开着,屋子里还是充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乙醚的气味。另外一个人在踱步,一面做着手势。他是麦格雷头天晚上在孚日广场那个院子里遇到过两次的马丁先生。“啊,您的手套找到了吗?”麦格雷看着这位登记局公务员的两只手,他一下子面如死灰,以致探长有一会儿真以为他快晕过去了。他的嘴唇在发抖,想讲话又讲不出来。“我……我……”年轻人还没有刮过胡子,他的脸色像纸一样白,眼圈通红,嘴唇柔软,这一切都说明他意志薄弱。他正用漱口杯在大口大口地喝水。“请别这么激动,马丁先生!我没有想到在这儿会遇上您,而且现在这个时候,您的办公室里早已经开始工作了。”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不幸的人显得那么慌乱,他真的很难不怜悯他。从皮鞋到用赛璐珞架子支着的领带,马丁先生十足是一个漫画上的公务员的典型,一个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的公务员,小胡子亮亮的,衣服上一尘不沾,如果不戴手套出门,他一定会感到羞耻。眼下,他真是不知道该把他的手怎么办,他的眼光在杂乱无章的房间里到处乱转,仿佛想在哪儿找到什么灵感。“您能允许我提一个问题吗,马丁先生?您认识罗热·库歇有多久了?”他的表情不是害怕,而是惊愕。“我吗?”“是的,您!”“那……从……从我结婚以后嘛!”他讲话时的表情似乎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我不懂!”“罗热是我……是我妻子的儿子……” “和雷蒙·库歇生的?”“是啊……既然……”他恢复了自信。“我妻子是库歇的前妻……她生了一个儿子,罗热……她离婚以后,我娶了她……”这句话产生了狂风扫乌云的效果。孚日广场上那座房子起了变化。事件的性质改变了。有些情况清楚了些,另一些情况却变得更加模糊,更加使人担忧了。因此麦格雷不敢贸然讲下去了。他需要在脑子里理出个头绪来。他看看面前两个人,越来越不安了。头天晚上,女门房曾经在院子里瞧着所有的窗子问过他:“您是不是以为是这座房子里的人干的?”而她的眼光最后盯在拱门上。她希望谋杀犯是从那扇门进来的,希望是一个外来人。现在看来不是外来人!这件悲剧就发生在这幢房子里面!麦格雷讲不出理由,可是他可以肯定。什么悲剧?他还一无所知!他仅仅感到有一些看不见的线在伸展着,这些线把一些距离很远的点连接起来了,从孚日广场到毕卡尔大街的那座旅馆,从马丁的套间到里维埃尔大夫的血清公司的办公室,从尼娜的房间到那一对沉醉于乙醚的男女的卧室。最使人莫名其妙的,也许是像掉在迷宫里般的马丁先生丧魂落魄的模样。他的眼神在寻找什么固定的注视点,但总是找不到。 “我是来通知罗热……”他结结巴巴地说。“是的!”麦格雷平静地盯着他看,简直可以说他在等待他的对话者惊慌失态。“我妻子对我说,最好是由我们……”“我懂!”“罗热是非常……”“是非常容易动感情的!”麦格雷接着话头说下去,“他是很神经质的!”年轻人正在喝他的第三杯水,恶狠狠地向他盯了一眼。他大概有二十五岁了,可是脸色憔悴,眼皮上已经有了皱纹。不过看上去他还比较漂亮,那种可以吸引某些女人的漂亮。他的皮肤无光,只是在他懒洋洋的神色中,尚未染上那种浪漫主义的怨天尤人的姿态。“请告诉我,罗热·库歇,您经常看到您父亲吗?”“有时候见到!”“在哪儿?”这时候麦格雷神色严峻地盯着他。“在他的办公室……或者在饭店里……”“您最后一次是在哪里看到他的?”“我记不清了,已经有几个星期了……”“而您向他要钱了吗?”“每次都一样!”“总之,您是靠他生活的啰?” “他相当有钱,因此……”“等等!昨天晚上八点钟左右您在哪里?”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在俱乐部!”他脸上带有一种讥讽的微笑,意思是说:“难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的意图吗?”“您在俱乐部里干什么?”“我在等我的父亲!”“那么说,您需要钱啦!而您知道他要到俱乐部去……”“他每天晚上几乎都在那儿,和他的情妇在一起!而且,昨天下午我还听他在打电话时说过……因为隔壁房间里讲话这儿都能听见。”“看到您父亲没有来,您没有想到去孚日广场他的办公室里去找他吗?”“没有!”壁炉架上有很多女人照片,中间有一张是罗热的,麦格雷拿起来放进了口袋,一面咕噜着说:“您允许吗?”“如果您要就给您!”“您不以为……”马丁先生说。“我什么都不以为。这使我想起了要向您提几个问题。您家里和罗热的关系怎么样?”“他不常来。”“在他来的时候呢?”“他只呆几分钟……”“他母亲知道他所过的这种生活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别装蒜了,马丁先生!您妻子知不知道她儿子生活在蒙玛特,什么工作也不干?”这位公务员瞧着地面,显得很尴尬。“我经常劝他要工作!”他叹着气说。这时候,年轻人不耐烦地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说:“您看到吗,我一直穿着睡衣……”“您愿不愿意告诉我,昨天晚上在俱乐部里您有没有遇到过什么熟人?”“我看见过尼娜!”“您跟她交谈过吗?”“对不起,我从来不和她讲话!”“她坐在哪个位置上?”“酒柜右边第二张桌子。”“您的手套是在哪儿找到的,马丁先生?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昨天晚上您曾在垃圾桶旁边、院子里找过手套……”马丁先生勉强地笑了笑说:“手套在家里……您倒是想想看,我戴了一只手套出门,自己却没有觉察……”“您昨晚离开孚日广场后,又到哪儿去了?”“我在散步……沿着堤岸……我那时头很痛……”“您经常散步吗,在傍晚,没有您妻子陪着?”“有时候是这样!”他一定感到很痛苦。他那双戴着手套的手始终不知做些什么好。“现在,您去您的办公室吗?”“不去!我已经打电话请过假了,我不能让我的妻子处在……”“那么,到您妻子那儿去吧……”麦格雷仍旧留着。马丁先生告辞了,他尽量要做得得体一些。“再见,罗热……”他咽下一口唾液说,我……我相信,你最好去看看你母亲……”可是罗热只是耸了耸肩膀,不耐烦地瞧瞧麦格雷。可以听到楼梯上马丁先生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了。年轻人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手机械地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瓶乙醚,把它放到更远些的地方去。“您没有什么要声明的吗?”探长慢吞吞地问道。“没有!”“因为,如果您有什么话要说,以后说不如现在说……”“我以后也不会有什么话对您说的……不,我有一句话马上就可以告诉您:您把事情完全搞错了……”“还有,既然您昨天晚上没有见到您父亲,您大概没有钱了?”“您讲得对极了!”“那么您到哪儿去找钱呢?”“请别为担心……您能让我……”说着,他把水倒在脸盆里开始梳洗。麦格雷不慌不忙地在房间里又踱了几步,随后走了出来,又走进了两个女人在等着他的隔壁房间。这时候,最激动的是塞利娜。至于尼娜,她正坐在软座圈椅里,轻轻地咬着手帕,她那像在沉思的大眼睛注视着窗外的天空。“怎么样……”罗热的情妇问。“没有什么!您可以回去了……”“是他的父亲吗?”突然,她皱起眉头,神情严肃地说:“那么,他要继承遗产了?”她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在人行道上,麦格雷问尼娜:“您去哪儿?”她做了一个表示无所谓的手势,随后说:“我去‘蓝色磨坊’,如果他们肯再要我的话……”他深为同情地注视着她说:“您很爱库歇吗?”“我昨天就对您说过了:他是一个慷慨的男人……这样的人是不多的,我向您发誓……怎么会想到有一个坏蛋把他……”她流下两滴眼泪,不说下去了。“就是这儿。”她说,一面推开一扇供演员进出的小门。麦格雷渴了,他走进一家酒吧,喝了一杯啤酒。他还要去孚日广场,看到一部电话机,使他想起了他还没有到局里去过,那儿也许有急件等他处理。他要他办公室的听差听电话。 “是你吗,约翰……没有什么给我的东西吗……什么……有一位夫人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戴着孝……不是库歇太太吗……嗯……是马丁太太……我这就来!”马丁太太戴着孝!而且她在司法警察局的前厅里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麦格雷不认识她,只看到过她在窗上的影子:昨天晚上三层楼窗口上那个可笑的影子,那时候她正挥着胳膊在破口大骂。“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女门房这样说过。还有那个可怜巴巴的登记局的好好先生,他忘记了他的手套,一个人跑到漆黑的塞纳河边去散步……在麦格雷半夜一点钟离开那个大院子的时候,楼上玻璃窗上发出的声响!他慢慢地登上了司法警察局灰溜溜的楼梯,一路上和几位同事握握手,随后从半开着的前厅的门口探进头去。那里面有十把绿色天鹅绒的扶手椅。一张像台球桌那么大的桌子。墙上挂着荣誉榜:二百个因公牺牲的探员的照片。在中间那张扶手椅上,有一位穿着黑衣服的太太;她姿态僵硬,一只手握着手提包的银把手,另一只手搁在一把雨伞的手柄上。两片薄嘴唇,坚定的眼光往前直视着。发觉有人在观察她,她仍旧不动声色。她神色木然地等着。 三层楼上的窗 她在麦格雷前面走进了办公室,神色庄重,带有挑衅的意味,对这样的人,别人是不敢嘲笑的。“请坐,太太!”这时候的麦格雷是一个态度和蔼、目光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小伙子,他指了指被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照着的一把椅子。她坐了下去,姿势和刚才在前厅里时完全相同。当然,这是一种高贵的姿势!也是一种战斗的姿势!肩胛不接触靠背。戴着黑线手套的手正准备挥舞,手里的钱包即将在空中晃荡。“我猜想,探长先生,您一定在寻思,我为什么……”“不!”初次接触便把她的话这样挡了回去,这不是麦格雷在作弄她,也不是他一时兴起。他知道这是一种需要。麦格雷自己坐在一把办公室里的扶手椅上,仰面朝天,姿态相当自然,他津津有味地、小口小口地吸他的烟斗。马丁太太刚才跳了一下,更可以说她的上身挺得更直了。“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想您是不会想到……”“我想到了!”他向她露出了憨厚的微笑。这一下,黑手套里的手有些不怎么自在了。马丁太太尖锐的目光在空中一转,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您收到了匿名信,是吗?”她在提问时是那么肯定,仿佛对自己的设想信心百倍,这使探长笑得更欢了,因为她这种性格特点和他所知道的他的对话者的其他情况完全相符。“我没有收到过匿名信……”她不相信地摇摇头。“您的话我不能相信……”她好像是从一本家庭照相簿中跳出来的。在外貌上,她和她做登记局公务员的丈夫真是天生一对。人们可以很容易地想像出:星期天下午,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往前走时,马丁太太神经质的黑糊糊的背影,由于头上有发髻,帽子始终是歪戴着的,步伐急促,像个喜欢活动的妇人,下巴的动作是为了加强讲话的语气……还有马丁先生的灰黄色大衣,他的皮手套,他的手杖,他那自信的平静的步伐;他喜爱闲逛,在橱窗前逗留……“您家里有丧服吗?”麦格雷狡猾地咕噜着说,一面喷出一大口烟。“我的姐姐三年前去世了……我说的是我布洛瓦的姐姐……她嫁给了一个警察局长……您看……”“看什么?”什么也没有!她在劝他小心为妙!这是个机会,可以让他知道她不是等闲之辈!她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因为她原来想好了的所有那些话一点用处也没有了,这都得怪这个胖探长。“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您前夫的死讯的?”“嗯……今天早晨,和大家一样!是女门房告诉我的,这件案子由您负责,由于我的处境非常微妙……您是不会懂的。”“我懂!顺便说说,昨天下午,令郎没有来看过您吗?”“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只不过是个问题。”“女门房会告诉您,他至少有三个星期没有来看我了……”她讲话的语气生硬,眼光富有挑衅性。麦格雷不让她讲出她原先准备讲的话究竟对不对?“我很高兴您来看我,因为这证明了您的周到……”“周到”这个词对这个女人的灰色眼睛产生了某种影响,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有些处境是非常为难的!”她说,没有人会理解。即使我的丈夫,他也劝我别戴孝!不过请注意,我现在是既戴孝,又不戴孝。不戴面纱!不戴黑纱!只不过穿了一身黑衣服……”麦格雷动了动下巴,表示同意;他把烟斗放在桌子上。“并不因为我们已经离婚了,罗热使我不幸,我就应该……”她恢复了自信,不知不觉地在逐渐靠近她原先准备好的那套话。“尤其是在像这么一座大房子里,那里面有二十八个家庭!都是些什么样的家庭啊!我讲的不是住在二楼的那些人!再说,就算圣马克先生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妻子也许不会为了世界上所有的金子而向人表示敬意……如果一个人受过良好教育,那就……”“您是在巴黎出生的吗?”“我父亲是莫城的甜食商。”“您是几岁嫁给库歇先生的?”“二十岁……请注意,我的父母不让我在商店里工作……那时候,库歇总是在外面奔波……他保证他能赚大钱,能使妻子过上幸福的生活……”她的目光变得严峻起来了,她要确信麦格雷的神色中没有威胁性的讥讽意味。“我并不想说我和他一起受了多少苦!所有他赚来的钱,他都扔在一些可笑的投机事业里面了……他夸口说他会变成富翁……他一年换三个地方,以致到我生孩子时,我们连一个铜子的积蓄也没有,婴儿用品都是我母亲买的……”她终于把雨伞搁在办公桌旁边了。麦格雷心里在想,昨天晚上,当他在窗帘上看到她的人影时,她一定也是这样声色俱厉地数说她的丈夫。“一个人如果养不活妻子,那就不该结婚!我就是这么说的!尤其是当一个人连一点儿自尊心没剩下的时候!因为库歇从事过的职业,我几乎不敢一一讲给您听……我要他找一个比较严肃的工作,到头来会有一份养老津贴……比如说在什么政府部门……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我至少可以有所保证……可是他不!他甚至跟了参加环绕法国自行车比赛的选手们一起到处周游,也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名义参加的……他总是走在头里,负责膳宿等这一类事情!回来时身无分文……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那时候过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那时候你们住在哪儿?”“住在南泰尔!因为我们那时候甚至付不起城里的房租……您认识库歇吗?他总是无忧无虑,他!他不感到羞耻!他也从不担忧!他声称他生来就是赚大钱的,他总有一天会赚到的……自行车以后是表链……不!您是想像不到的……他在集市上的敞棚里卖表链,先生!以致我的姐妹们不敢到纳伊集市上去,就怕在那种场合遇到他……”“是您提出要离婚的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可是她的神态还是那么神经质。 “那时候马丁先生和我们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他要比现在年轻得多……他在国家机关里供职……库歇几乎总是在外面跑,碰运气,留下我一个人……啊!一切都是规规矩矩的……我把他的情况告诉了我的丈夫……双方同意以性格不合提出离婚……不过库歇要给我孩子一笔赡养费……“我们,马丁和我等了一年,随后结婚……”这时候,她似乎有些不安,手指拨弄着她小钱包的把手。“您看,我运气总是不好。起先,库歇甚至连赡养费也不能按时付给!对一个敏感的妻子来说,看到让第二个丈夫来供养一个不是他生的孩子,心里是非常痛苦的……”不!麦格雷没有睡觉,尽管他眼睛几乎闭上,牙齿咬着的烟斗也已经熄灭了。故事越来越感人了。那个女人的眼睛润湿了,她的嘴唇令人不安地抖动起来了。“只有我知道我受了多大的苦……我让罗热学习……我想让他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不像他的父亲……他富于感情,非常敏感……在他十七岁那一年,马丁替他在银行里找到一个练习生的位置……可是这时候他遇到了库歇,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遇到的……”“后来他就养成了向他父亲要钱的习惯,是吗?”“请注意这一点,库歇对我的任何要求都不肯答应!对我来说,一切都是艰难的!我穿的连衣裙是自己缝制的,一顶帽子戴了三年也不能换一顶新的。” “可是只要罗热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是吗?”“他使罗热堕落了!罗热离开我们了,一个人过日子去了……他有时候还到我家里来……可是他也去看望他的父亲……”“您住在孚日广场已经很久了吗?”“快八年了……在我们找到房子的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库歇在做血清生意……马丁想搬家……这下子可全啦……如果有人应该离开这儿,那就应该是库歇,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库歇阔起来了,我看到他乘了一辆由司机开的汽车来了……因为他有了一个司机……我见到了他的妻子……”“在她家里吗?”“我在路上窥探她,想看看她跟谁相像……我想还是说的好……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瞧她那副神气,尽管她穿着鬈毛羔皮大衣……”麦格雷的手伸向自己的额头。他脑子里出现了幻象。他盯着这张脸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现在这个形象似乎紧贴在他的视网膜上,难以擦掉了。毫无血色的瘦长的脸,面容清秀,表情多变,但表现出来的始终是一种逆来顺受的痛苦神色。这还使他想起了他自己家中几个亲戚的形象。他曾经有一位姑母,比马丁太太胖些,可是也像马丁太太一样,诉苦没个完。在麦格雷还是童年的时候,她一来到他家里,便知道她只要一坐下,就要从手提包里掏手帕。“我可怜的埃尔芒丝!”她开始诉说了,“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我一定得告诉你,皮埃尔又干了些什么……”她也有这样一个变化多端的面具,她那薄薄的嘴唇,眼睛里有时闪射出一道游移不定的光芒。马丁太太突然忘记了她刚才的话题,激动地说:“现在,您应该懂得我的处境了……当然,库歇又结婚了,可是我终究曾经做过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度过了他最初的日子,也就是他一生中最艰苦的年代……后来那个只不过是个娃娃……”“您想得遗产吗?”“我……”她气愤地叫了起来,“我永远也不会要他的钱!我们并不富有,马丁没有上进心,总是受不如他聪明的同事排挤……难道应该让我去帮佣维持生活吗?……”“您是不是派您丈夫去通知罗热了?”她面不改色,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她的脸色始终是灰白的,可是她的目光有点儿犹豫。“您怎么知道的?”突然,她气愤地说:“我希望至少没有人跟踪我们吧?喂……这太过分了……如果是这样,我一定要向上级机构申诉……”“请安静,太太……我没有这么说……就在今天早晨,我偶然遇见了马丁先生……”可是她还是不相信,恶狠狠地打量着麦格雷。“我真懊悔到这儿来!我想做人要光明磊落!可是人家非但不感谢……”“我向您保证,我对您这次访问是非常感谢的……” 可是她还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大对头。这个宽肩缩颈的胖子使她感到害怕,尽管他的眼睛很真诚,不怀什么恶意。“无论如何,”她声音尖厉地说,我讲总比女门房讲要好……因为,到头来您总会知道的……”“知道您是库歇先生的前妻吗?”“您见过另一位吗?”麦格雷差点笑出来。“还没有……”“啊!她一定会流下鳄鱼的眼泪……她现在一定很自在,库歇赚来的几百万都是她的了……”这时她突然哭了出来,她的下唇掀了起来,使她的面貌起了变化,看上去不太凶横了。“在库歇奋斗的时候,在他需要一个女人鼓励他的时候,她甚至还不认识他……”她不时地发出一个几乎听不到的呜咽声,这是从她那用闪光丝带系住的瘦脖子里迸发出来的。她站起来,看看四周,为了确信自己没有忘记什么;她用鼻子吸着气说:“可是这一切全没有用……”在她的泪水下面出现了一丝苦笑。“无论如何,我是在尽我的职责……我不知道您对我是怎么想的,可是……”“我向您保证……”这句话他的确难以说下去,幸好她自己接过了话头:“这对我是无所谓的!我的良心是平静的!没有任何人会像我这样说这些话……”她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她向四周扫了一眼,挥挥手,可是手中什么也没有,她仿佛感到有点儿奇怪……麦格雷站起来,一直陪送她到门口。“我非常感谢您的来访……”“我相信这是我应该做的……”她走进走廊,那儿有几个探员在谈笑。 她神色庄重地在他们身边走过,头也不回。麦格雷关上房门后向窗子走去;尽管天气很冷,他却把窗子开大了。他很累,就像对某个罪犯经过了艰苦的审讯一样。他仿佛很不舒服,就像人们不得不看到了习惯上以不知道为好的某些生活侧面一样。并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令人反感的事情。她没有讲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她也没有向探长提供任何新线索。尽管如此,他对这次会见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在办公桌的一角,一份《警察公报》打开着,上面登着二十来幅被通缉者的照片。大部分人面目狰狞,形容猥琐。“埃尔内斯特·斯特劳维茨,因在贝努维尔大路杀害一名女庄员,被卡昂法院判决……”下面有红色批注:危险分子,带有武器。”这是一个不要命的家伙。可是,麦格雷宁愿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而不喜欢这种令人作呕的、难以弄清的家庭丑事,不喜欢这种难以解释、但是他猜想一定是非常古怪的凶杀案。几个形象不断在他脑海里映现:马丁夫妇,就像他想像他们星期天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那副形象,灰黄色的大衣和他妻子颈脖里的黑色丝绸带。他打铃。让进来了,麦格雷派他去找所有和这次事件有关的人的卡片。没有发现有什么重要情况。在一次大逮捕时,尼娜曾在蒙玛特被捕过一次,后来在证明了她不是以卖淫为生以后,便被释放了。至于库歇的儿子,他正在受到风化警察科和缉私大队的监视,他们怀疑他在进行毒品买卖,可是没有找到不利于他的确凿的证据。和风化警察科通了一次电话,知道了塞利娜姓洛瓦索,出生于圣阿芒蒙特隆。她在风化警察科很有名,有她的档案卡片,她基本按时来接受检查。“这个姑娘还不坏!”风化警察科的大队长说,“一般来说,她满足于有一两个熟朋友……只是在她重新回到街上去时我们才发现了她……”办公室的听差约翰没有离开房间,他向麦格雷指了指一件东西。“那位太太忘记了她的雨伞!”“我知道……”“啊!”“是啊,我需要这把雨伞。” 探长叹口气站了起来,他走去关上窗子,背对着炉火,这是他需要考虑时的姿态。一小时以后,他已经可以大致上记住从各方面送来的、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报告了。首先是,法医在经过解剖后确认:射击的距离约三米,当场毙命。死者的胃里有少量酒精,但没有食物。在司法部大楼顶楼工作的摄影师宣称他们没有找到有价值的指纹。最后还有,里昂信贷银行证实,库歇在他们那儿是很有名的,那天下午三点半他曾到该行企业科提走了三十万法郎新钞票,这也是他每月月底前的习惯。因此几乎可以肯定,在到达孚日广场以后,库歇就把那三十万法郎放进了保险箱,搁在已经放在里面的六万法郎旁边。由于他还有工作,他没有关上保险箱,把背靠在上面。实验室里的灯光说明在某个时候他曾离开过办公室,要么是去检查其他地方,更有可能是去上厕所。在他回到座位上去的时候,那笔钱还在箱子里吗?好像已经不在了,因为如果还在的话,杀人犯就一定得移开尸体,才能拉开保险箱笨重的铁门,拿到钞票。这是这件案子的技术性问题。是一个杀人抢劫犯,还是分开活动的一个杀人犯和一个抢劫犯?麦格雷到预审法官的房间里去呆了十分钟,向他通报了他所获知的情况。随后,因为这时已经过了中午,他便回到家里。他缩着肩膀,这说明他心情很不好。 “是你负责孚日广场的案件吗?”他妻子说,因为她已经看过报纸了。“是我!”麦格雷这时候的坐姿以及注视他妻子的方式都有点儿不同寻常,带有比平时更多的温情和一些不安的神态。他眼前始终呈现着马丁太太瘦削的脸,黑色的衣服和悲伤的眼神。那些突然冒出来的眼泪,又突然消失,像是被她内心的火焰烧干了,稍停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库歇太太有皮大衣……马丁太太没有……库歇为参加周游法国自行车比赛的选手们准备膳宿,而他前妻的帽子不得不一连戴了三年……还有那个儿子……放在毕卡尔旅馆床前柜上的乙醚瓶子……还有塞利娜,她只在没有固定朋友时才上街……还有尼娜……“你好像不太高兴……你脸色不好……你好像得感冒了。”一点不错!麦格雷感到鼻子痒痒的,脑袋瓜里空空的。“这是什么,你带回来的那把雨伞真难看……”马丁太太的雨伞!穿着灰黄色大衣和黑丝绸连衣裙的马丁夫妇,星期天在香榭丽舍大街游逛……“这没有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这都是一些难以解释的印象:她觉得在这座房子里有些不同一般的东西,有一些从大门口就呈现出来的东西。是出售花圈的店铺里的那种闹哄哄的场面吗?当然,房客们要凑份子送花圈了。是开在拱门对面的理发店里那个理女式头的理发师的不安的眼光吗?无论如何,这座房子这一天看上去不大正常。这时候是下午四点钟,暮色开始降临,拱顶下的小灯泡已经亮了。对面,广场小花园的守卫正在关栅栏门。二层楼圣马克家的仆人正在慢慢地、认真地拉拢窗帘。 在麦格雷敲门时,他看到女门房布尔西埃太太正在给杜法耶尔公司一个出纳员讲这件事情。“这幢房子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嘘,这一位是探长……”女门房和马丁太太很相像,也就是说,她们两人的年龄和性别都比较难辨别;她们两人的过去都很不幸,或者是自认为相当不幸。惟一不同的是,女门房比较能忍气吞声,对自己的命运能逆来顺受。“若若……莉莉……别站在路上……您好,探长先生……今天上午我在等您……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想应该请各位房客签名,合送一只花圈……您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举葬礼?还有……圣马克太太……您是知道的……请您什么也别对她说……圣马克先生今天上午来过了……他怕他妻子激动,像她那样的情况……”院子里的光在暗淡下去。两只灯,拱门上的灯和墙上的灯散发着淡黄色的光芒。“马丁太太的房间在哪里?”麦格雷问道。“三层楼,拐弯靠左第三个门……”探长认出了亮着灯光的窗子,可是窗帘上没有影子。靠实验室那边传来打字机的声音。有一个送货员进来问:“里维埃尔大夫的血清公司在哪儿?”“院子尽头!右面那扇门!别跟你的妹妹闹好吗,若若!”麦格雷走上楼梯,胳膊下夹着马丁太太的雨伞。这座房子到二层楼为止是翻新过的,墙壁重新粉刷过,楼梯都上过漆。从三层楼起,那是另一个世界,墙上肮脏不堪,地板粗糙不平。房间门上漆的是难看的棕褐色。在那些门上,有的钉着名片,有的挂着压铸的小铝片。在一张三法郎一百张的名片上写着:“埃德加·马丁夫妇。”右面,有一根三色粗绳子,尾端正拖着一条小穗子。麦格雷拉了一下,房间里响起了清脆的铃声,随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一个声音问道:“谁?”“我把您的雨伞送回来了!”门打开了。入口处是一块一米见方的地方,一个大衣架上挂着那件灰黄的大衣。对面,有一个房间的门打开着,那儿既是客厅,又是饭厅,还有一只收音机,搁在一个大箱子上。“我很抱歉来打扰您。今天早上,您把这把雨伞忘在我的办公室里了……”“您看!我还以为忘在公共汽车上了呢。我刚才还对马丁说……”麦格雷没有露出笑容,有些女人喜欢用姓称呼丈夫,他已经习以为常了。马丁在家,穿着他那条条纹裤子,上身穿着咖啡色的粗呢上装。“请进……”“我不想打扰您。”“对问心无愧的人来说,永远谈不上什么打扰!”一个房间的最明显的特点是气味,这儿的气味很混浊,以地板蜡、厨房和旧衣服的气味为主。一只金丝雀在笼子里跳跃,有时候把一些小水滴甩出笼外。“把扶手椅给探长先生坐……”扶手椅!只有一把,一把伏尔泰式的皮扶手椅,颜色暗淡,像黑的一样。马丁太太和早上像是换了一个人,她撒娇似地说:“您一定要喝些东西……嗯……马丁!拿一杯开胃酒来……”马丁很尴尬。也许家里没有开胃酒了,也许只剩下瓶底里一点儿。“谢谢,太太!我从来不在饭前喝酒。”“可是您有的是时间……”真是凄惨啊!凄惨得使人不想做人,不想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这块土地上每天有几个小时阳光照耀,还有真正自由的小鸟。这些人大概不喜欢光线,因为有三个电灯泡被仔细地用厚厚的色布蒙起来,只漏出很少的亮光。“尤其是地板蜡!”麦格雷想。因为这是气味中占主要地位的!还有,巨大的橡木桌子光滑得像溜冰场一样。 马丁太太装出一副欢迎客人的微笑。“从您这儿看孚日广场一定很漂亮,那儿的雕塑是巴黎最优美的。”麦格雷说,因为他很清楚,窗子是朝着院子的。“不,这幢房子由于建筑式样的缘故,三楼正面的天花板很低……您知道整个广场地区都被当作历史建筑物……人们无权去改动它……这是很可悲的!……我们想安排一个浴室已经有好几年了……”麦格雷走近窗子。由于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他撩开了原来出现过人影的窗帘。他一下子愣住了,他受到的影响如此强烈,以致忘了应该像一个有教养的客人那样继续和主人攀谈。在他面前,是库歇公司的办公室和实验室。在楼下的时候,他曾经注意到,窗上安的是毛玻璃。在这儿,他发现只有下面一些玻璃是打磨过的,另外一些是光的,透明的,女用人每星期要擦两三遍。从这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库歇被杀害的位置上,菲利浦先生在女秘书一封封递给他的打好的信下面签字;甚至可以看到保险箱上的锁眼。 和实验室相通的那扇门半开着。从实验室的窗子可以看到一些穿白色工作服的女人,她们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桌子前面包玻璃试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第一个人在篮子里拿起空管子,第九个把一只完整的盒子递给一个职员,加上一张说明书,一个很漂亮的纸板箱;总之,是一件准备交付给药剂师的商品。“还是拿一点饮料来吧!”麦格雷身后的马丁太太说。她丈夫很紧张,他打开碗柜,震得玻璃杯丁当响。“只有一点点苦艾酒了,探长先生……库歇太太,她,当然可以请您喝鸡尾酒……”唇枪舌箭的马丁太太露出了尖刻的微笑。 女疯子 麦格雷手里拿着杯子,眼睛望着马丁太太说:“嗨,如果您昨天晚上望望窗外就好了!这样的话,我的侦查也许已经结束了。因为如果站在这儿,就不可能不看到在库歇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很难从他的声音或者神态中觉察出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一面呷着苦艾酒,一面聊着。“我甚至可以说,这桩案件也许能提供一个最奇特的犯罪见证。有人从远处看到了这次杀人事件!我怎么说呢,只要有一副望远镜,就可以看清楚对话者的嘴唇的动作,甚至连他们讲了些什么话也猜得出来……”马丁太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很谨慎,苍白的嘴唇上凝住了一丝微笑。“可是对您来说,这又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平静地倚在您的窗口,突然看到有人在威胁您的前夫!还要更坏呢。因为这场戏还该更复杂一些。我猜想库歇是一个人,他在全神贯注地算账……他站起来向厕所走去。在他回来的时候,有一个人翻过了保险箱,来不及逃走……可是如果这个设想成立的话,却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细节:库歇又重新坐下了!……他也许认识那个偷他钱的人?他们交谈了……那人责备他,要他把钱交出来……”“可是我一定得在窗口才能看到啊!”马丁太太说。“也许这一层楼的其他窗口有同样的视野……你们右面住的是谁?”“两个年轻姑娘和她们的母亲……就是每天晚上放留声机的那两个姑娘……”这时候,响起了一声麦格雷已经听到过的那种尖叫。过了一会儿,探长说:“女疯子,是吗?”“嘘……”马丁太太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去。她突然把门打开。 在半明不暗的走廊里,可以看到正在急速走开的一个女人的背影。“老泼妇……”马丁太太咕噜着说,声音很高,为的是让那个人听见。她又怒气冲冲地走回来,向探长解释说:“是老玛蒂尔特!从前做过厨娘!您见过她吗?真像一只癞蛤蟆。她和她的疯子妹妹住在隔壁房间里。她们两人全又老又丑!自从我们搬到这儿来住以后,那个女疯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她为什么这样叫?”“是啊!如果她一个人在黑暗之中,没有人管她,她就要叫喊。她像一个孩子那样感到害怕……她经常叫喊……最后我终于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老玛蒂尔特从早到晚在走廊里逡巡……她总是在某一扇门外偷听别人讲话,这是决不会有错的;如果有人突然看到她,她也不会感到难为情……她就这样悻悻然离开了!……以致这儿的人仿佛不是呆在自己家里,要谈一些家里的事情,还得压低嗓门……我刚才就当场抓住她了,不是吗?现在,我可以打赌她又来了……”“这倒不是什么能使人感到愉快的事情!”麦格雷表示赞同说,可是房东不管吗?”“房东已经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她们赶出门去……可是,法律不允许……而且,这两个老太婆住在一个小房间里真是脏极了!……我可以打赌,她们从来不洗澡……”探长拿起了他的帽子。“请原谅我打扰了你们。 我该走了……”从此以后,他对这套房间有了一个清晰的印像,从家具上的小桌布到挂在墙上的日历。“轻一点……您会突然看到那个老太婆的……”她说得并不完全正确。老玛蒂尔特不在走廊里,而像一只埋伏在那里的蜘蛛一样,躲在她家里的半开着的门后面。看到探长经过时对她亲切地打了个招呼,她一定感到莫名其妙。在喝开胃酒的时刻,麦格雷坐在俱乐部里,俱乐部离那个专以赛马为话题的美国酒吧不远。侍者过来时,探长向他出示了早晨在毕卡尔旅馆里拿来的罗热·库歇的照片。“您认识这个年轻人吗?”侍者吃了一惊。“真奇怪……”“奇怪什么?”“他走了还不到一刻钟呢……他就在这张桌子旁边,喏!我本来是不会注意他的,要不是我问他想喝些什么时,他回答我说:“‘和昨天一样!’“可是我根本记不起曾经看见过他……我就对他说:“‘是不是请您提醒一下?’“‘一杯杜松子酒嘛!’“这可是太滑稽了!因为昨天晚上没有一位客人向我要过杜松子酒!“过了没有几分钟他就走了。您给我看的就是这个家伙的照片,真滑稽!”这一点也没有什么滑稽。罗热对麦格雷说过,他昨天晚上在俱乐部,因此他一定得设法给人造成这个印象。他这个手段非常巧妙,可惜的是他选择的饮料有点儿不太大众化。几分钟以后,尼娜进来了,她目光无神,坐在最靠近柜台的一张桌子上。她发现了探长,站起来,犹豫了一下,随后向他走来。“您想找我谈话吗?”她问。“我不是特地来找您的。可是,我想向您提一个问题。您几乎每天晚上到这儿来,是吗?”“雷蒙总是约我在这儿碰头的!”“您有固定的坐位吗?”“那儿,我总是一进来就坐在那儿……”“昨天晚上您也坐在那个位子上吗?”“是啊,怎么了?”“而您不记得曾经看见过这张照片上的人吗?”她看了看罗热的照片,轻轻地说:“可他就是住在我隔壁房间里的那个人啊!”“是的,就是库歇的儿子……”她眨眨眼睛,遇到这样的巧事感到有点儿莫名其妙,心里在寻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天早晨,您走了不久以后他就到我房间里来了……我刚从‘蓝色磨坊’来……”“他到您那儿去干什么?”“他问我有没有阿司匹灵,说是塞利娜不舒服……”“剧院里怎么样?跟您签订合同了吗?”“今天晚上我要去……有一个舞女受了伤……如果她的伤不见好,我就代替她,也许他们就和我签订正式合同……”她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一百法郎我有了……请把手伸过来……” 这个行动显示了她的心理状态。她不愿意当众把一百法郎递给麦格雷。她怕使他受窘!因此,她把一张一百法郎的纸币折得小小的,放在手心里递给他,就像递给一个由她供养的小白脸一样!“我很感谢您!您真是好心肠……”她显得死气沉沉。她向四周望望,对来来往往的人毫不注意。不过她还是注意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丝淡笑,说:“总管在瞧我们……他在想……为什么您和我在一起……他大概以为我已经为雷蒙找到了替身……您的名誉会受影响的?”“您喝点儿什么吗!”“不了,谢谢!”她轻轻地说,“万一您要见我……到‘蓝色磨坊’来,我在那儿的名字叫爱丽阿娜……您知道喷泉街上供演员出入的那扇小门,是吗?”这些事办得还不太费劲。中午前几分钟,麦格雷在奥斯曼林阴大道上的那个套间的门上按响了门铃,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的菊花香味。来开门的女用人踮着脚尖走路。她以为探长只是来留下一张他的名片以示哀悼的,因此她一声不响地把他一直引进了挂着黑色帏幔的灵堂。在灵堂门口有一个路易十六时期式样的盘子,里面放着很多名片。死者遗体已经放在棺材里,被淹没在很多鲜花下面。在灵堂的一角,有一个戴孝的很有气派的大个子年轻人,他向麦格雷微微点头致意。 在年轻人对面跪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相貌粗俗的女人,她穿的是农民的节日服装。探长向年轻人走去,说:“我能见见库歇太太吗?”“我去问问我姐姐能不能接待您……先生,您是……”“麦格雷!负责侦查的探长……”农妇还是跪在那儿。不多一会儿,年轻人走回来,领他的客人穿过房间。除了到处能闻到的花香以外,所有房间都保持着它们平时的面貌。这是上世纪末一套漂亮的房间,就像奥斯曼林阴大道上的大部分套间一样。房间很大,天花板和门上的装饰稍嫌过分。家具古色古香。客厅里有一盏水晶制的分枝吊灯,有人走过时,便丁当作响。库歇太太在里面,她身旁有三个人;她一一作了介绍。首先介绍的是刚才那位戴孝的年轻人:“我的兄弟,亨利·多尔莫瓦,法院律师……”接着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多尔莫瓦上校,我的叔父……”最后是一位有一头漂亮的银色头发的夫人。“我的母亲……”所有的人都穿着丧服,十分高雅。桌子上的茶具尚未撤去,还有一些面包和蛋糕。 “您请坐……”“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提一个问题。那位在灵堂里的太太是……”“我丈夫的姐姐……”库歇太太说,今天早晨她刚从圣阿芒赶来……”麦格雷没有露出笑容,可是他懂了。他很清楚地感到,这些人极不愿意看到库歇家里的人穿了农民或者小市民的服装到这里来。有丈夫的亲属,还有多尔莫瓦家的亲属。多尔莫瓦家的亲属风度翩翩,谨慎含蓄,所有的人已经穿上了黑色丧服。库歇家的亲属,只有这位大嫂,她身上的绸上衣绷得紧紧的,显得过窄过小。“我能不能单独和您谈谈,夫人?”她的亲属想离开客厅,她对他们说:“请留在这儿……我们两人到小客厅去谈……”一望而知,她曾经哭过。后来她擦了粉,可以勉强看出她的眼皮有点儿发青,她的声音低沉无力。“今天您是否接待过意外的来客?”她抬起头来,很不高兴地说:“您是怎么知道的?……有的,午饭后不久,我丈夫前妻的儿子来过……”“您已经认识他了?”“很少见到……他总是到办公室里去见我的丈夫……不过有一次在戏院里,我们遇到了他,雷蒙替我们作了介绍……”“他来看您有什么目的?” 她有点儿发窘,头转向别处说:“他想知道我们有没有找到遗嘱……他还问我谁是我的代理人,为了可以和他商议程序上的事情……”她叹了一口气,想为所有这些琐碎小事致歉。“这是他的权利。我想,有一半财产是属于他的,我并不想一个人独吞……”“您允许我提几个冒昧的问题吗?在您嫁给库歇的时候,他已经很有钱了吗?”“是的……可是还没有今天这样有钱,不过他的事业已经开始兴旺了……”“是由恋爱而结合的婚姻吗?”一丝微笑。“如果您愿意这么说也可以……我们在迪纳尔相遇……三个星期以后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我的父母打听了他的情况……”“你们生活幸福吗?”他紧紧地盯着她看,他不需要回答。他宁愿自言自语似地轻轻地说:“年龄有些差别……库歇有他的事业……总之,你们并不十分融洽……是不是这样?……您为他管理这个家庭……您有您的生活,他有他的生活……”“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他!”她说,“他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他需要激烈动荡的生活……我不想束缚他的手脚……”“您不嫉妒吗?”“开始时有一点……后来我习惯了……我相信他很爱我……”她相当漂亮,可是并不明显,性情温和。她身体柔软,线条有点模糊,有一种朴实的风度。她一定能在舒适而温度适宜的客厅里雍容高雅地向她的朋友们奉上香茗。“您丈夫经常向您谈起他的前妻吗?”这时候她的眼神变得严峻起来了。她尽力掩饰她的怒气;可是她知道麦格雷是不会受骗的。“这不该由我来……”她开始说。“我请您原谅。由于牵涉到人命,讲话就不能考虑过多了……”“您不怀疑……”“我不怀疑任何人。我只是想知道您丈夫的生活,和他接触过的人,还有他最后一个晚上的所作所为。您知不知道这个女人住的地方和库歇的办公室在同一幢房子里?”“知道,他对我说过……”“他讲到她时语气怎么样?”“他很恨她……后来,他对这种感情觉得羞耻,因此他说,实际上这个女人是很不幸的……”“为什么是不幸的?”“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感到满足……而且……”“而且什么?”“您可以猜到我要讲些什么……她的私心很重……总之,她离开了雷蒙,就因为他赚得少……后来,看到他有钱了……而她,却嫁给了一个小公务员……”“她没有想……” “没有!我不相信她曾经向他要过钱。当然,我丈夫也不会对我说。我所知道的就是,在孚日广场遇到她,对他来说是一件倒霉的事情。我想这是她特意安排好出现在他面前的。她不跟他讲话,只是用一种蔑视的眼光瞅他……”探长想到他们在拱顶下不期而遇的情景时不禁微笑了起来:从汽车上下来的库歇精神饱满,脸色红润;而故作高傲的马丁太太戴着黑手套,拿着她的雨伞和小钱包,神态狠毒。“这就是您所知道的一切吗?”“他本来想换个地方,可是在巴黎很难找到实验室……”“是啊,您不知道您丈夫有什么仇人吗?”“决不会有!大家都很喜欢他!他太善良了,善良得变得可笑了……他不是在花钱,而是在扔钱……如果有人埋怨他,他就回答说,他已经有好几年时间花一个铜子都要掂掂分量,因此他要挥霍挥霍了……”“他和您家里的人关系密切吗?”“很少来往!他们的气质不一样,是吗?兴趣爱好也不一样……”麦格雷的确很难想像,库歇在客厅里和年轻的律师、上校、神态庄严的老妇人呆在一起。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一个血气方刚,身强力壮,举止粗俗,勒紧裤带,赤手空拳为追逐财富而奋斗了三十年的男子。他发财了,在迪纳尔,他终于进入了一个从前从来不愿意接纳他的一个阶层。 一位真正的少女……一个资产阶级家庭……茶和小蛋糕,还有野餐……他结婚了!为了向自己证明从此以后他无所不能!为了有一个和他从来只看到他们外表的那些人一样的家庭生活。他结婚了!因为他也受到了这个聪明而有教养的少女的影响……这是奥斯曼林阴大道上的套间,还有各种最富有传统性的东西……只是他需要到别处去活动,去看看别的人,去和他们无拘无束地谈谈……啤酒店,酒吧……还有别的女人!他非常爱他的妻子!他崇拜她!他尊敬她!他受她的影响!可是就因为他受她的影响,他就需要像尼娜那样的野姑娘来和他散散心。库歇太太有一个问题犹犹豫豫没有说出来。可是她终究还是下了决心提了出来,眼睛却望着别处。“我想问问您……这件事很难出口……请原谅我……他有一些女朋友,这我知道……他只是出于谨慎才没有过于张扬……我需要知道的是,在这方面有没有麻烦,会不会发生什么丑闻……”她肯定以为她丈夫的情妇是某些小说中的荡妇,或者是某些电影中的妖精。“您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麦格雷微笑着说,他想起了小尼娜憔悴的脸容,那几件她当天下午送进市信托银行的首饰。“那么不需要……”“不,用不着付任何赔偿费!”她感到非常奇怪,也许还有点儿气恼,因为总之,如果那些女人什么要求也不提,那就是说她们对她的丈夫是有一点感情的,而她的丈夫对她们同样如此……“您已经定下了举行葬礼的日子吗?”“这由我兄弟安排……准备在星期四,在圣菲利浦-杜-罗尔教堂举行……”可以听到隔壁餐厅里餐具的声音,大概是在摆桌子准备吃晚饭吧。“我向您深表谢意,我就这告辞了,非常抱歉……”当他走上奥斯曼林阴大道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正咬着烟斗在嘟哝:“该死的库歇!”这句话是他不由自主地说出来的,就仿佛这个库歇是他的一个老朋友一样。一想到自己是在这个人死后才见到他的不由得大为惊奇。他似乎对他非常熟悉。也许是因为那三个女人?首先,第一位,甜食商的女儿。 在南泰尔的居处,为她的丈夫也许永远不会有一个固定的职业而灰心失望。其次是迪纳尔的少女,为变成一位上校的侄女婿而感到的小小的自我满足……尼娜……在俱乐部的约会……毕卡尔旅馆……还有来向他借钱的儿子!费尽心机到拱顶下与他相会的马丁太太,也许她想用旧事来使他烦恼。古怪的结局!一个人呆在他平时尽可能少来的办公室里!背靠在半开的保险箱上,双手搁在桌子上……没有人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女门房在经过院子时从毛玻璃外看他始终固定在同一个位置上……可是她更关心的是正在分娩的圣马克太太!楼上的女疯子曾经叫过!也就是说,老玛蒂尔特,穿着她的软底拖鞋,正躲在过道里的某一扇门的后面……马丁先生穿着灰黄色大衣,下楼寻找他的手套……有一件事是肯定无疑的:那抢去的三十六万法郎眼下肯定在某一个人的手里!有一个人开枪杀了人!“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马丁太太辛酸地说,她神色痛苦。从里昂信贷银行取出来的三十六万新票会不会在她手里?是不是她最后拿到了这些钱?那么多巨额票面的大票子;有了这些钱,她可以无忧无虑、舒舒服服地过上好几年,用不到去牵挂要等马丁死后她才能到手的那笔津贴。会不会是被乙醚掏空了身子、萎靡不振的罗热?会不会是他找来和他一起睡在旅馆里一张湿漉漉的床上的醉生梦死的塞利娜?会不会是尼娜,或者是库歇太太!无论如何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到一切:马丁的套房。 还有一个女人在这幢房子里逡巡,趿着拖鞋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在所有的门背后窃听。“我一定得去拜访一下老玛蒂尔特。”麦格雷心里想。第二天早晨,当他来到孚日广场时,正在分拣信件(一大包邮件是寄给血清公司的,只有有限的几封信是给其他房客的)的女门房叫住了他。“您是去楼上马丁先生家吗……我不知道您现在去好不好……昨天晚上马丁太太病得很重……一定得去请医生……她丈夫急得像疯子一样……”一些职员穿过院子到实验室和办公室去上班。仆人在二楼一个窗口上拍打地毯。可以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和奶妈哄孩子的单调的吟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