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人影》 第一章 窗上人影 晚上十点钟。孚日广场上渺无人迹,广场中心小公园的栅栏也关上了。柏油马路上偶尔扫过几条车灯的亮光,喷水池不停地在吟唱,树木凋零,枝枯叶败,一幢幢房子的外形相似的屋顶耸立在天际,轮廓单调乏味。 广场中间有一条美丽的连拱廊,这时候很少有什么亮光。只有三四家店铺。梅格雷探长看到在一个堆满花圈的店铺里,有一家人在就餐。 他想看看门牌号码,可是他刚一经过那个卖花圈的铺子,就看见有一个小个子女人从阴影里钻了出来。 “我刚才打的电话是您接的吗?” 她大概在这儿守候多时了。虽然十一月份的天气已经寒风刺骨,她只套着围裙没有穿大衣。她的鼻子红红的,眼神慌乱不安。 在不到一百米远的贝阿恩大街拐角上,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在站岗。 “您没有向他报告吗?”梅格雷咕哝着说。 “没有!因为圣马克太太就要生孩子了……看,那是医生的汽车,是把他紧急请来的……” 人行道旁边有三辆汽车,前灯亮着,车后是红色的尾灯。乳白色的天空中飘过一块块乌云,显得灰蒙蒙的,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初雪。 女门房走进大楼的拱顶,拱顶下亮着一只沾满尘垢的二十五支光电灯泡。 “我这就来告诉您……这儿是院子……要去这幢房子的任何部分都要经过这个院子,除非是去那两个门面朝外的铺子……这是我住的门房,在左面……请别见怪……我来不及让孩子们上床……” 在乱七八糟的厨房里,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门房没有走进自己的房间,她指指大院深处一座长长的、很协调的大楼说:“就是那儿……您就会知道的……’ 梅格雷好奇地瞅着这个古怪的小个子妇女,她的颤抖的双手说明她心中很激动。 “有人打电话来找探长!”刚才在奥尔费弗尔滨河街的司法警察局里有人对他说。 他听到的是一个压低了的声音。他一连讲了三四次:“请讲得响一些……我听不见……” “我不能讲得响……我是在香烟店里跟您打电话的……是这么回事……”讲话是断断续续的,“最好请马上到孚日广场61号来……是的……我相信这是一件凶杀案……不过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这时女门房指着二层楼的大窗子。窗帘后面有些人影在来回移动。 “就在那儿。” “凶杀案吗?” “不!圣马克太太在那儿生孩子……她是头产……她身体不太结实……您懂吗?……” 院子里比孚日广场上还要阴暗,只有一盏固定在墙上的照明灯。 可以想象,在一扇玻璃门后面有一座楼梯,这儿那儿有几扇亮着灯的窗子。 “可是凶杀案呢?” “是这么回事!六点钟的时候,库歇家里的雇员都走了……” “等等。‘库歇家里的’是什么意思?” “院子尽头的房子……有一个制造血清的实验室,您大概知道里维埃尔大夫的血清……”※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那扇亮着灯的窗子吗?” “等等……今天是三十号……所以,库歇先生在那儿……他习惯上总是在办公室下班以后单独留在那儿……我从玻璃窗外看到他坐在他的扶手椅里……您瞧……” 一扇镶着毛玻璃的窗子。一个奇怪的影子,很象是一个扑倒在办公桌上的男人。 “是他吗?” “是的……八点钟光景,在我去倒垃圾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他在写字……他手里拿的是钢笔还是铅笔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凶杀案发生在什么时候……” “等等!我上楼去问圣马克太太的情况……下来时我又瞧了一眼,我看到的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我还以为他是睡着了呢……” 梅格雷开始不耐烦了。 “后来,过了一刻钟以后……” “知道了!他始终一动不动,快讲下去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我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没有人回答,我走了进去……他已经死了……到处都是血……” “为什么您没有报告贝阿恩大街上的警察分局,离这儿只有几步路……” “那么他们就全都会穿着制服冲到这里,把整座房子搅得天翻地理!……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圣马克太太……” 梅格雷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衔着烟斗。他望着二楼的窗子,感到那个时刻已经来到了,因为窗子里的人越来越骚动不安。可以听到有一扇门打开了,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高高的身影来到院子里,女门房碰碰探长的胳膊,带着祟敬的声调低声说道:“他就是圣马克先生……从前做过大使……”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他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不断地注视着他自己房间的那几扇窗子。 “他大概是被赶出来的……刚才也是……请过来些……好啊!这些人还在开留声机!……正好在圣马克家的楼上!” 三层楼有一扇小窗,灯光较暗。那扇窗关着,可以听到,更可以说可以猜想得到,留声机的乐声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女门房有些神经质,她眼睛红红的,手指颤抖,神情呆板地向院子深处走去,指指一个小台阶和一扇微微打开的门。 “您去看吧,在左边……我不想再进去了……” 一个普通的办公室。家具擦得很亮。墙上糊着单色的糊墙纸。 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脑袋搁在他面前的散乱的纸堆中,他胸部中了一颗子弹。 梅格雷侧耳静听:女门房在门外等着,圣马克先生不停地在院子里踱步。广场上不时地有一辆公共汽车驰过,它带来的嘈杂声使随之而来的寂静更加深沉。 探长什么也没有碰。可是他已经可以肯定,办公室里没有凶器。他小口地抽着烟斗,向四周打量了三四分钟,便神情执拗地退出来了。 “怎么样?”女门房一直呆在门外,她低声问道。 “他死了,就这样!” “刚才上面有人叫圣马克先生……” 上面那个套房里声音很嘈杂。门开关的声音。有一个人在急步跑动。 “她身体太虚弱了!” “喂!”梅格雷搔搔自己的脖子嘟囔着说,“你总不是为了这件事要我来的吧。谁可能走进过这个办公室,您有什么想法吗?” “我?……为什么问我?” “对不起!从您的门房里,您应该看到房客们进进出出。” “我本来是应该看到的!如果房东可以给我一个更合适一些的房间,灯光别这么暗就好了……我只不过可以听到一些脚步声,晚上可以看到一些人影子,有些脚步声我听得出是谁的……” “六点钟以后您没有注意到有任何异常的情况吗?” “没有注意到!几乎所有的房客都来倒过垃圾……在我那个门房的左边……您看到那三个垃圾桶吗?七点钟以前是不准倒垃圾的……” “没有人从拱门进来过吗?” “我怎么知道呢?……看得出您对这个大楼的情况不了解……有二十八个房客……还不算库歇公司的,他们那儿的人来往不断……” 门廊里响起了脚步中。一个戴着一顶圆帽子的男人走进院子,往左边一拐,走到垃圾桶旁边拿起了一只空的垃圾筐。尽管灯光暗淡,他大概还是发现了梅格雷和女门房,因为他站停了一儿,随后问道:“没有我的东西吗?” “没有,马丁先生……” “他是登记局的公务员,他和他的妻子住在三层楼上。” “他的垃圾筐怎么正巧在这儿?” “所有的房客都是这样倒垃圾的……他们在外出的时候把垃圾筐带下来,回来的时候带回家去……您听到了吗?” “什么?” “好象育婴儿啼哭的声音……如果上面那两个人把她们那倒霉的留声机关掉就好了!……请注意,她们很清楚,圣马克太太在生孩子……” 她快步向楼梯冲去,楼梯上有一个人正在走下来。 “怎么样,大夫?……是男孩吗?” “一个姑娘。” 医生走出去了。可以听到他在发动他的汽车。 大楼恢复了它的日常生活。院子里黑糊糊的。拱门上亮着那个可怜巴巴的小灯泡。窗户里着灯光,一阵阵模糊不清的留声机放出的音乐。 死者独个儿在他的办公室里,脑袋搁在散乱文件之中。 突然三层楼发出一声尖叫,就象是一声绝望的召唤。可是女门房仿佛无动于衷,她一面推开她自己房间的门一面叹气说:“唉,又是那个疯子……” 突然她也叫了起来,因为有一只盘子被她一个孩子打碎了。在灯光下,梅格雷看到了女门房消瘦疲惫的脸庞,从她的形态很难估计出她有多大年纪。 “什么时候开始调查,所有那些手续什么时候开始进行?”她问道。 对面的香烟店还开着,几分钟似后,梅格雷走进了香烟店的电话间,他也轻声地在电话里说道:“是的……检察院……61号……就在杜莱纳大街拐角附近……叫人通知司法鉴定处……喂!……是的,我留在现场。” 他在人行道上走了几步,机械地走进了拱门,最后站在院子中间,他脸色阴沉,耸起肩膀,因为他感到很冷。 各个窗户里的灯光开始逐个熄灭了。毛玻璃窗上死者的影子始终呈现在那儿。 一辆出租汽车在停口停下,不是检察院来的人。 一个年轻女子快步穿过院子,在身后留下一股香味,她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第二章 一个慷慨的男人 一连串意外造成了一个可笑的误会。这个少妇一看到尸体便猛然转身,发现了站在门框里的梅格雷的高大的身影。她不由自主地把两个形象联系起来了:一方面是死人,另一方面是凶手。 她顿时瞪大眼睛,缩拢身子,手提包掉落在地,张开嘴巴呼救。 梅格雷来不及细说,他伸出胳膊抓住她,并用手捂住她的嘴。 “嘘!……您搞错了……我是警察局的……” 这个女人有点儿神经质,她一时还弄不清这几句话的意思,她拼命挣扎,想咬梅格雷,还用脚后跟踢他。 丝绸撕裂的声音:是连衣裙的背带。 她终于平静下来了。梅格雷重复着说:“别叫……我是警察局的,没有必要闹得把整幢房子的人都引来……” 这件凶杀案的特点就在于这种罕见的静谧。 这种平静,尸体周围的二十八个房客始终在过着和平时一样宁静的生活。 少妇整理自己被弄乱的衣衫。 “您是他的情妇吗?’ 一道恼怒的目光射向梅格雷,同时她在寻找一枚别针,把断了的背带连起来。 “今晚您和他有约会吗?” “八点钟在俱乐部……我们原来要在那儿吃晚饭,随后上剧场……” “到了八点钟不见他去,您没有打电话给他吗?” “打了!但是电话公司告诉我说,他的电话没有搁上。” 他们两人同时看了看办公桌上的电话机。电话听筒搁在一边,大概是这个人往前倒下时碰落的。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这天晚上,院子里任何微小的声音都象在一口钟里那样嗡嗡发响。 女门房不愿看到尸体,她在门口叫道:“探长先生……分局的人来了……” 她不喜欢分局里那些人。一共来了四五个人,他们毫无顾忌地高声喧哗。有一个在讲一件趣闻,另外一个刚一进来便问:“尸体在哪儿?” 分局长不在,由他的秘书代替,梅格雷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可以自由地发号施令了。 “让您那些人留在外面,我在等检察院的人。最好先别让房客们知道……” 秘书在办公室里查看,梅格雷又回头问那个少妇:“您叫什么名字?” “尼娜……尼娜·莫瓦娜尔,不过大家都叫我尼娜……” “您认识库歇已经很久了吗?” “也许有半年了……” 用不到向她多提问题,只要好好观察她就够了。她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涉世不深。她的衣服都是名牌货,可是她的化妆方式,拿手提包和手套的姿态,打量别人时那种挑衅性的目光,都说明她是长期生活在音乐厅后台的。 “是舞女吗?” “我原来在‘蓝色磨坊’工作……” “现在呢?” “我跟他在一起……” 她还没有来得及哭。所有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对现实情况还没有一个清楚的概念。 “他和您一起生活吗?” “不完全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了……不过,总之……” “您的地址……” ‘毕卡尔大街……毕卡尔旅馆……” 分局秘书发表他的看法说:“无论如何不能说是抢劫!” “为什么?” “请看!保险箱在他身后,没有锁上,可是死者的后背紧靠着保险箱,没法开门!” 尼娜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块小手帕,擦着鼻子。 不多一会儿,气氛变了。外面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和说话声。随后是握手、提问、热烈的讨论。检察院的人来了。法医检查尸休,摄影师安置摄影器材。※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对梅格雷来说,这是一个不舒服的时刻。讲了几句不得不讲的话以后,他便走进院子,双手插在口袋里,点燃烟斗,在黑暗中,他遇到了一个人,那是女门房。她不愿让那些陌生人在她的房子里到处乱钻,而对他们所做的事情不闻不问。 “怎样称呼您?”梅格雷客客气气地问她。 “布尔西埃太太……那几位先生要留在这儿很久吗?……瞧!圣马克太太房间里的灯灭了,大概要睡着了,可怜的……” 在察看整幢房子的时候,探长发现另外有一处灯光,一条奶油色的窗帘,窗帘后面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她象女门房一样,也是个小个子,很瘦,听不到她的声音,可是一望而知,她正在发脾气。有时候,她直挺挺地对着一个在院子里望不见的人,突然她挥着胳膊向前走了几步,开始讲话。 “这是谁?” “马丁太太……您刚才看到回来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您知道,就是那个把垃圾筐拿上去的那个人……登记局的公务员……” “他们经常吵架吗?” “他们并不吵架……只有她一个人在吼叫……男的根本不敢反口!” 办公室里有十来个人在忙着,榔格雷不时地向他们瞧上一跟。预审法官走到门口来呼唤女门房。 “除了库歇先生,这里的事由谁负责?” “经理菲利浦先生,他住得不远。在圣路易岛上……” “他有电话吗?” “当然有……” 听到办公室里有人在打电话。楼上,窗帘上马丁太太的影子不见了。这时却看到有一个不显眼的人走下楼梯,悄悄地穿过院子,走到街上去了。梅格雷认出了马丁先生的那顶圆帽子和他那件灰黄色大衣。 时间已经半夜。听留声机的年轻姑娘们也熄了灯。这幢大楼里,除了楼下办公室的灯以外,只有二楼圣马丁家的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前大使和接生婆正在象医院里一般的气氛中轻声交谈着。 尽管时间已晚,菲利浦先生来到时,还是穿得笔挺,棕色的山羊胡子光溜溜的,手上戴着灰色的仿鹿皮手套。这个人四十岁上下,象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严肃的知识分子。 这个消息肯定使他感到奇怪,甚至使他吃惊。 可是,虽然他很激动,但这件事对他来说似乎并非完全出乎意料。 他叹了一口气说:“象他这样生活……” “什么生活?” “我永远也不会说库歇先生的坏话。再说,也没有什么坏话可以说。他完全有合由支配他的时闻……” “等等!这儿的生意是不是库歇先生亲自经营的?” “稍许管管。生意是他创办的。可是一开始上了正轨以后,他就把所有的事交给我。以致有时候半个月见不到他一面。是啊,就说今天吧,我等他一直等到五点钟。明天有一张票据到期,库歇先生应该把这笔明天要付的钱带来给我。大概三十万法郎。到了五点钟,我得走了,我把一份报告留在办公桌上。” 这份报告在死者的手下找到了,是用打字机打的。这是一份一般性的报告:建议增加一名雇员,计划在拉美国家做广告,等等。 “那么这三十万法郎应该在这儿喽?”梅格雷问。 “在保险箱里。您看,库歇先生已经把保险箱打开了。只有他和我两个人有保险箱的钥匙,并知道这个秘密……” 可是,要打开保险箱,一定要先移开尸体,那就要等摄影师的工作结束。法医做了口头报告,库歇胸口中弹,主动脉被打断,当时就死了。凶手和被害者的距离大概在三米左右。还有,子弹口径6.35毫米,是当时常见的。 菲利浦先生对法官作了些解释:“在孚日广场只有我们的实脸室,就在这个办公室后面……” 他打开一扇门。大家看到有一个玻璃顶棚的大厅,里面排列着好几千个试管;在另外一扇门后面,梅格雷仿佛听到有声音。 “这里面是什么?” “是供试验用的豚鼠。左面是打字员和雇员的办公室……我们在庞坦另外还有场地,向外寄发就是在那儿进行的,因为您大概知道,里维埃尔大夫发明的血清在全世界都享有盛名……” “是库歇创建这个事业的吗?” ‘是的,里维埃尔大夫没有钱。库歇为他的研究提供了资金。十年以前,他搞了一个实验室,没有这个大……” “里维埃尔大夫始终和你们一起干吗?” “五年以前,他因一次车祸身亡。” 库歇的尸体终于被移开了,保险箱门一打开,大家不由得一声惊呼:箱子里所有的钱都没有了。只有几张交易单据。菲利浦先生告诉大家说:“不但有库歇先生肯定要拿来的三十万法郎,还有今天下午放进去的六万法郎,那六万法郎裹着橡皮圈,是我亲手放进去的!” 死者的皮夹子里一无所有!也就是说只有玛德莱娜剧院的两张有座位号码的戏票,尼娜一看到便伤心地呜咽起来。 “这就是我们的票……我们本来讲好要一起去看戏的……” 现场调查结束,一片混乱。摄影师收起摄影机的笨重的折叠支架,法医发现一个壁柜里有一个小水池,便到那儿去洗手。预审法官的书记员显得疲惫不堪。 尽管这时候大家都是乱糟糟的,梅格雷却利用了这几分钟时间把死者细细地观察了一番。 那是一个胖胖的、很健壮的男子,个头不高。象尼娜一样,他似乎永远也摆脱不了某种庸俗的气质,尽管他的衣服剪裁合身,手指甲被精心修剪过,丝质内衣都是定做的。 他金黄色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变得比较稀疏。他的眼睛原来大概是蓝色的,并带有一些稚气。 “一个慷慨的男人!”梅格雷身后有人叹气说——那是尼娜,她伤心地在哭。她不敢和似乎显得比较严肃的法院人员搭话,而向梅格雷倾诉,“我向您发誓,他是一个慷慨的男人!只要他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而且不单单是对我!……不论对谁都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象他这样给小费的……因此连我都要骂他……我对他说,别人会把他当作冤大头的……可是他回答我说:‘那又怎么样呢?……”。 探长神情严肃地间道:“他平时很快活吗?” “当然快活……可是他内心并不快活……您懂我的意思吗?……这很难解释……他需要活动,需要做些事情……如果他安静下来,他就变得阴沉沉的,神情不安……” “他的妻子呢?” “我看见过她一次,在远处看见的……我对她没有什么坏话可说……” “库歇的家在哪儿?” “在奥斯曼林荫大道。可是大部分时间他都上默朗去,他在那儿有一幢别墅……” 梅格雷突然回过头去,看到不敢走进来的女门房,她在向探长做手势,脸上显得非常痛苦。 “喂……他下来了……” “谁?” “圣马克先生,他大概听到了楼下的声音……他来了……象这样一个日子……您倒是想想看……” 前大使穿着睡衣,犹豫着是否再往前走来。 他看出是法院在搜查,而且还看到载着尸体的担架在面前经过。 “怎么一回事?”他向梅格雷说。 ‘有一个人被枪杀了……库歇,血清公司的老板。”探长感到他的对话者突然转到了一个念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您认识他吗7” “不……不过我曾经听人讲起过他……” “还有呢?” “没有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几点钟,这件……” “这件凶杀案发生在八点到九点之间……” 圣马克先生叹了一口气,捋了捋他银灰色的头发,向梅格雷点点头,便朝通向他房间的楼梯走去。 女门房始终离得远远的,她刚才过去和一个弯着腰在拱顶下走来走去的人讲过话,她回来后,探长问她说:“他是谁?” “马丁先生……他正在寻找一只遗失的手套……我忘了告诉您,他不戴手套是从来不出门的,即使到五十米以外去买香烟也要戴手套。” 这时候,马丁先生正在绕着垃圾桶转,他划着了几根防风火柴,最后还是回到楼上去了。 大家在院子里握手告别,法院里的人走了。预审法官和梅格雷谈了几句:“您干吧……当然,您要把情况通知我……” 菲利浦先生始终象时装广告上的人那样衣冠楚楚,他向探长弯了弯腰说:“您不再需要我了吧?” “我明天去看您……我想您在您的办公室里吧?” “和平时一样……九时正……” 接下来的一刹那,突然变得很激动人心,虽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院子里始终是黑糊糊的只有一盏灯,还有拱顶下面那只满是尘垢的小灯泡。 大门外,一辆辆小汽车开始起动,在沥青路上驶去,它们的大光灯一时间把孚日广场上的树木照得通明。 尸体搬走了。办公室仿佛遭到了一场抢劫, 没有人想到要把电灯熄灭,实验室里灯火通明,好像在开夜工。 院子里这时只剩下三个人,三个各不相同的人。一个小时以前他们三人互不招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聚集在一起了。更有甚者,他们就象在一次葬礼以后,其他无关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三个家属。 这不过是梅格雷一瞬即逝的想法,这时候他正轮番地看着尼娜和女门房的倦容满面的脸庞。 “您把孩子送上床了吗?” “是的……可是他们不睡!他们似乎已经感觉到了……” 布尔西埃太太有一个问题,有一个她几乎感到羞耻的问题要提,可是,对她来说,这个问题又是至关重要的。 “您是不是以为……”她的眼睛在院子里扫了一圈,仿佛朝所有已经熄灯的窗子盯了一眼,“……以为……是这座房子里的人干的?” 这时候她又看了看拱顶,拱顶下这扇大门始终开着,一直要到晚上十一点才关,拱门沟通院子和大街,街上的任何陌生人都可以从这扇大门进来。 尼娜的姿势很不自然,她不时地朝探长偷偷地瞥上一眼。 “您的问题大概要到侦查结束才能回答,布尔西埃太太……眼下,似乎只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那个抢三十六万法郎的人不是杀他的人……至少,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库歇先生已经关上了他背后的保险箱……顺便问问,今天傍晚时,实验室里有灯光吗?”※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等等……我想是有的……可是不象现在这么亮……库歇先生在上厕所时大概开了一两盏灯,厕所在房间尽头……” 梅格雷走去把所有的灯都熄了,女门房呆在门口,虽然这时候尸体已经运走,她还是有些怕。 回到院子里,探长看到尼娜还在等他。他听到头顶上方有些声音,那是一种玻璃上的摩擦声。可是这时候所有的窗子都关着,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有一个人在活动,有一个人在某一个房间的黑暗中窥探着。 “明天见,布尔西埃太太……明天在办公室开始工作时我会来的……” “我送您!我要去关大门……” 走到人行道上,尼娜看到街上没有汽车,说道:“我还以为您有车子呢。”她犹豫着没有离开他,眼睛瞧着地面又说道:“您住在哪儿?” “离这儿不远,里夏尔-勒努瓦大街。” “地铁已经没有了吧?” “我想是没有了。” “我想告诉您一些事情……” “我听着。” 她始终不敢正面看他。他们听到身后女门房在插上门门的声音,随后是她回门房去的脚步声,广场上空无一人。喷水池始终在喷水,市政府的大钟敲响一点钟。 “您大概会觉得我是在说谎……我不知道您会怎么想……我告诉您,雷蒙非常慷慨……他简直不知道金钱的价值……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您懂吗?……” “怎么样呢?……” “这是很可笑的……我尽量少向他开口……我等待他自己想到……再说,既然他总是和我在一起,我也不需要什么了……今天,我本来要和他一起吃晚饭的……所以……” “就一文不名了?” “甚至还不至于此!”她说,“真是太蠢了!我原来想今晚向他要钱的。今天中午我付掉了一笔钱……” 她很痛苦。她在暗暗打量梅格雷,准备一看到梅格雷微笑就把话缩回去。 “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他会不来的……我手提包里还有些钱……在俱乐部里等他的时候我吃了些牡蜘,后来又吃了龙虾……我打了电话……我是在来到这儿时才发现我那时只剩下付出租车的钱了……” ‘那么在您家里呢?” “我住在旅馆里……” “我问您,您在别处有没有留点儿钱?” 她神经质地笑了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难道会预见到这样的事吗?……即使我预先知道,我可能也不属意……” 梅格雷叹了一口气:“跟我一起到博马舍大街去,在这个时侯只有在那儿才能找到出租汽车。您要去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我……” 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只穿了一件绸衬衣。 “他没有留下遗嘱吗?” “我怎么知道,我……您以为人们在一切顺利的时候会想到这些事情吗?雷蒙是一个慷慨的男人……我……” 她一面走一面无声地哭泣。探长把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塞在她手里,向一辆经过的出租车打了个招呼,随后把手插在袋里咕噜着说:“明天见……您刚才对我说的是毕卡尔旅馆吧?” 在他躺到床上时,梅格雷太太只是睁了一下眼睛,象说呓语似的咕噜道:“至少你晚饭已经吃过了吧?” 第三章 毕卡尔旅馆里的一对 梅格雷早晨八点钟离家的时候有三个地方可去,这也是一天里他要做的事情:再到孚日广场去询问证人,去拜访库歇太太,区警察分局已经把这件事通知她了;最后就是再和尼娜谈谈。 他起床的时候就跟局里打了电话,要他们准备那幢大房子里房客的名单,还有和这场悲剧多少有点儿关系的人也要列在上面;因此,当他来到办公室时,有关的详细资料也许已经在等着他了。 里夏尔-勒努瓦大街上行人很多。天气很冷,探长翻起他大衣的天鹅绒领子。孚日广场离得不远,不过得步行着去。 这时候,有一辆驶向毕卡尔广场的有轨电车经过,这就使梅格雷打定了主意,他先去看尼娜。 不言而喻,她还没有起身。在旅馆的接待室里,有人认出了他,感到有些担心。 “她不会被牵连到什么麻烦事吧?这个姑娘平时够安静的。” “来看她的人多吗?” “只有她一个朋友。” “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 “她只有一个朋友。既不年老也不年轻……” 旅馆设备很好,有电梯,房间里都有电话。梅格雷乘到四楼,敲了敲27号房间的门,听到有人在床上翻身,随后有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什么事?” “请开门,尼娜!” 大概有一只手伸出了被子,碰到了门闩。梅格雷走进一个昏暗和潮乎乎的房间,看到那个少妇的睡眼惺松的脸;他走过去把窗帘拉开。 “几点了?” “还不到九点……您别起来……” 由于光线太强,她半睁着眼睛。她看上去并不漂亮,她更象一个农村姑娘,而不象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有两三次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后来把枕头做了一个靠背,坐在床上,然后拿起电话。 “请把早餐拿来!”随后对梅格雷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您不怪我昨天晚上向您借钱吧?……唉……我一定得去把我的首饰卖掉……” “您首饰多吗?” 她指了指梳妆台,台上有一只廉价烟灰缸,里面放有几只戒指,一只手镯,一只手表,总共约值五千法郎。 有人在敲隔壁房间的门,尼娜侧耳细听,听到又一次固执的敲门声时脸上漾出了微笑。 “是谁?”梅格雷伺道。 “我的邻居吗?我不知道,可是谁能在现在这个时候叫醒他们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即使他们起床,也从来不会在下午四点以前。” “他们吸毒吗?” 她的眉毛一拧,表示肯定,可是她连忙又加了一句:“您总不会利用我刚才讲的话吧,是吗?” 隔壁的房门终于开了,尼娜的房门也开了,一个侍女拿来了放在盘里的牛奶咖啡和羊角面包。 “对不起,我吃早饭了。” 她的眼睛上有黑圈,从她睡衣的隙缝可以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和发育不良的rx房。她把羊角面包一块块掰下浸在牛奶咖啡里,一面还在倾听着,仿佛对隔壁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很感兴趣。 “我是不是会被牵连到这件事里面去?”她说,‘这太倒霉了,如果报纸上谈起我!尤其对库歇太太来说……” 这时候响起了轻轻的、可是很急促的敲门声。 她叫道:“请进!” 进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皮大衣,光着脚,看到梅格雷魁梧的后背,她差一点要退出门去,随后她大着胆子咕哝着说:“我不知道您这儿有客人!” 探长听到这个粘乎乎的几乎象是被挤出来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他看着她推上了房门,这个女人脸色惨白,眼皮浮肿。尼娜丢过来的一个眼色证实了他的想法。她肯定是用壁房间里的吸毒者。 “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有人来看罗热……所以……我就自己……”她坐在床边,神色淡漠,象尼娜那样叹气说。 “几点钟了?” “九点钟!”梅格雷说,“看来您好象不喜欢可卡因,您!” “不是可卡因……是乙醚……罗热说这要更好些……”她感到冷,站起来靠到暖气上去,并瞧瞧窗外说,“又要下雨了……” 一切都显得没精打采,梳妆台上的梳子上全是断下的头发。地上拖着尼娜的袜子。 “我打扰您了,是吗?……可是,这件事好象很重要……罗热的父亲死了……” 梅格雷看看尼娜,他注意到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好似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这时候,刚才讲话的女人一手托着下巴在沉思,并咕噜着:“嗯!嗯!” 探长立即问道:“您认识罗热的父亲吗?”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可是……等等!……喂,尼娜,您那位朋友没有遇到什么事吗?” 尼娜和探长交换了一个目光。 “为什么这样问?”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不太清楚……我突然想到,有一天罗热对我讲过,他父亲经常到这个旅馆里来……他觉得很有趣……可是他不想遇到他……有一次有一个人正在上楼,他飞快地退进了自己的房间……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人好象是走进这个房间里来的……”” 尼娜不再吃东西了,搁在她膝盖上的盘子使她难以活动,脸上显露出担忧的神色。※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他的儿子……”她慢吞吞地说,眼睛盯在青绿色的窗框上。 “那么……”那个少妇大声说,“那么、是您的朋友死了……好象是一件胸杀案……” “罗热·库歇,是啊!” 他们三人都感到有点儿意外,不说话……房间里寂静无声,只微微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讲话,足足过了一分钟,探长才接着说:“他是干什么的?” “什么?” “他从事什么职业?” 那个少妇突然说道:“您是警察局的,是吗?”她很激动,也许要责怪尼娜使她中了圈套。 “探长是个好心肠!”尼娜从床上跨下一条腿,俯过身子去搂她的胳膊。 “我本来早该想到了!……那么……在我进来之前,您已经知道了?” “我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罗热!”梅格雷说,“现在,您得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情况。”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在一起才不过三个星期。” “在这之前呢?” “他跟一个大个子的红头发女人,她自称是修指甲的……” “他工作吗?” 这句话使她显得非常馗尬。 “我不知道……” “也就是说,他不做工作……他有财产吗?他生活很富裕吗?……” “不!我们几乎总是吃六法郎一份的客饭……” “他经常谈起他父亲吗?” “他只谈起过一次,就是我刚才跟您说过的那件事。” “现在在他房里的是怎么样一个人,您对我说说好吗?您过去遇到过那个人吗?” “没有遇到过!那个男人……我怎么说呢?在我来到这里时,我还以为他是一个执达员,我原来是这么想的,因为罗热欠别人的钱……” “他穿得好吗?” “等等……我看到一顶团帽子,一件灰黄色的大衣,手套……” 在这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扇门,现在这扇门被帘子遮着,也许门已经被堵死了。梅格雷本来可以把耳朵贴在门上,就可以听到隔壁房间里的谈话,可是面对两个女人,梅格雷不愿这样做。 尼娜穿起衣服,将就着用湿手巾擦了擦脸。 她很神径质,动作突兀,感觉得到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超过了她忍受的能力,她感到难以应付,也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准备认命了。 另外那个女人比较平静。也因为她还在乙醚的作用之下,也许她对这类事情比尼娜有更多的经验。 ‘您叫什么名字?” “塞利娜。” “什么职业?” “上门服务的理发师。” “在警察局风化科登记过吗?” 她摇了摇头,也没有生气。隔壁房间里传来的轻微的讲话声始终未停。 尼娜已经穿上了一件连衣裙。她向房间四周望望,突然呜咽着说:“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真是一件怪事,”塞利娜不慌不忙地说,“如果真是一件凶杀案,那是够麻烦的。” “昨天晚上八点钟,您在哪儿?” 她想了想说:“等等……八点钟……噢!我在‘西哈诺’……” “罗热陪着您吗?” “没有……总不能一天到晚呆在一起……我是在半夜里,在喷泉街的香烟店里找到他的……” “他跟您讲过是从哪儿来的吗?” “我什么也没有问他……” 梅格雷从窗口看到外面的毕卡尔广场,广场中心的小公园,夜总会的广告。突然,他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你们两个等着我!” 他走出去了,敲了敲隔壁的房口,接看马上转动门柄走了进去。 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坐在房间中央唯一的一把扶手椅里,尽管窗子开着,屋子里还是充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乙醚的气味。另外一个人踱步,一面做着手势。他是梅格雷头天晚上在孚日广场那个院子里遇到过两次的马丁先生。 “啊,您的手套找到了吗?” 梅格雷看着这位登记局公务员的两只手,他一下子面如死灰,以致探长有一会儿以为他快晕过去了。他的嘴唇在发抖,想讲又讲不出来。 “……我……我……” 年轻人还没有刮过胡子,他的脸色象纸一样白,眼圈通红,嘴唇柔软,这一切都说明他意志薄弱。他正用漱口杯在大口大口地喝水。 “请别这么激动,马丁先生!我没有想到在这儿会遇上您,而且现在这个时候,您的办公室里早已经开始工作了。”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面前的那个人。这个不幸的人显得那么慌乱,他真很难不怜悯他。 从皮鞋到用赛璐珞架子支着的顶带,马丁先生十足是一个漫画上的公务员的典型,一个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的公务员,小胡子亮亮的,衣服上一尘不沾,如果不戴手套出门,他一定会感到羞耻。 眼下,他真是不知道该把他的手怎么办,他的眼光在杂乱无章的房间里到处乱转,仿佛想在哪儿找到什么灵感。 “您能允许我提一个问题吗,马丁先生?您认识罗热·库歇有多久了?” 他的表情不是害怕,而是惊愕。 “我吗?” “是的,您!” “那……从……从我结婚以后嘛!”他讲话时的表情似乎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 “我不懂?” “罗热是我……是我妻子的儿子……” “和雷蒙·库歇生的?” “是啊……既然……”他恢复了自信,“我妻子是库歇的前妻……她生了一个儿子,罗热……她离婚以后,我娶了她……” 这句话产生了狂风扫乌云的效果。孚日广场上那座房子起了变化。事件的性质改变了。有些情况清楚了些,另一些情况却变得更加模糊,更加使人担忧了。 因此梅格雷不敢贸然讲下去了。他需要在脑子里理出个头绪来。他看看面前两个人,越来越不安了。 头天晚上,女门房曾经在院子里瞧着所有的窗子问过他。 “您是不是以为是这座房子里的人干的?” 而她的眼光最后盯在拱门上。她希望谋杀犯是从那扇门进来的,希望是一个外来人。 现在看来不是外来人!这件悲剧就发生在这幢房子里面!梅格雷讲不出理由,可是他可以肯定。 什么悲剧?他还一无所知! 他仅仅感到有一些看不见的线在伸展着,这些线把一些距离很远的点连接起来了,从孚日广场到毕卡尔大街的那座旅馆,从马丁的套间到里维埃尔大夫的血清公司的办公室,从尼娜的房间到那一对沉醉于乙醚的男女的卧室。 最使人莫名其妙的,也许是象掉在迷宫里般的马丁先生的丧魂落魄的模样。他的眼神在寻找什么固定的注视点,但总是找不到。 “我是来通知罗热……”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 梅格雷平静地盯着他看,简直可以说他在等侍他的对话者惊慌失态。 “我妻子对我说,最好是由我们……” “我懂!” “罗热是非常……”※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非常容易动感情的!”梅格雷接着话头说下去,“他是很神经质的!” 年轻人正在喝他的第三杯水,恶狠狠地向他盯了一眼,他大概有二十五岁了,可是脸色憔悴,眼皮上已经有了皱纹。不过看上去他还比较漂亮,那种可以吸引某些女人的漂亮。他的皮肤无光,只是在他懒洋洋的神色中,尚未染上那种浪漫主义的怨天忧人的姿态。 “请告诉我,罗热·库歇,您经常看到您父亲吗?” “有时候见到!” “在哪儿?”这时候。梅格雷神色严峻地盯着他。 “在他的办公室……或者在饭店里……” “您最后一次是在哪里看到他的?” “我记不清了,已经有几个星期了……” “而您向他要钱了吗?” “每次都一样!” “总之,您是靠他生活的喽?” “他相当有钱,因此……” “等等!昨天晚上八点钟左右您在哪里?” 他毫不犹像地回答:“在俱乐部!”他脸上带有一种讥讽的徽笑,意思是说:难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的意图吗? “您在俱乐部里干什么?” “我在等我的父亲!” “那么说,您需要钱啦!而您知道他要到俱乐部去……” “他每天晚上几乎都在那儿,和他的情妇在一起。而且,昨天下午我还听他在打电话时说过……因为隔壁房间里讲话这儿都能听见。” “看到您父亲没有来,您没有想到去孚日广场他的办公室里去找他吗?” “没有!” 壁炉架上有很多女人照片,中间有一张是罗热的,梅格雷拿起来放进了口袋,一面咕哝着说:“您允许吗?” “如果您要就给您!” “您不以为……”马丁先生说。 “我什么都不以为。这使我想起了要向您提几个问题。您家里和罗热的关系怎么样?” “他不常来。” “在他来的时候呢?” “他只呆几分钟……” “他母亲知道他所过的这种生活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别装蒜了,马丁先生!您妻子知不知道他儿子生活在蒙玛特,什么工作也不干?” 这位公务员瞧着地面,显得很越尬:“我经常劝他要工作!”他叹着气说。 这时候,年轻人不耐烦地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说:“您看到吗,我一直穿着睡衣……” “您愿不愿意告诉我,昨天晚上在俱乐部里您有没有遇到过什么熟人?” “我看见过尼娜。” “您跟她交谈过吗?” “对不起,我从来不和她讲话!” “她坐在哪个位置上?” “酒柜右边第二张桌子。” “您的手套是在哪儿找到的,马了先生?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昨天晚上您曾在垃圾桶旁边、院子里找过手套……” 马丁先生勉强地笑了笑说:“手套在家里……您倒是想想看,我戴了一只手套出门,自己却没有觉察……” “您昨晚离开孚日广场后,又到哪儿去了?” “我在散步……沿着堤岸……我那时头很痛……” “您经常散步吗,在傍晚,没有您妻子陪着?” “有时候是这样!” 他一定感到很痛苦。他那双戴着手套的手始终不知做些什么好。 “现在,您去您的办公室吗?” “不去!我已经打电话去请过假了,我不能让我的妻子处在……” “那么,到您妻子那儿去吧……” 梅格雷仍旧留着。马丁先生告辞了,他尽量做得得体一些。 “再见,罗热……”他咽下一口唾液说,“我……我相信,你最好去看看你母亲……” 可是罗热只是耸了耸肩膀,不耐烦地瞧瞧梅格雷。可以听到楼梯上马丁先生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了。 年轻人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手机械地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瓶乙醚,把它放到更远些的地方去。 “您没有什么要声明的吗?”探长慢吞吞地问道。 “没有!” “因为,如果您有什么话要说,以后说不如现在说……” “我以后也不会有什么话对您说的……不,我有一句话马上就可以告诉您:您把事情完全搞错了……” “还有,既然您昨天晚上没有见到您父亲,您大概没有钱了?” “您讲得对极了!” “那么您到哪儿去找钱呢?” “请别为我担心……您能让我……”说着,他把水倒在脸盆里开始梳洗。 梅格雷不慌不忙地在房间里又踱了几步,随后走了出来,又走进了两个女人在等着他的隔璧房间。 这时候,最激动的是塞利娜。至于尼娜,她正坐在软座圈椅里,轻轻地咬着手帕,她那象在沉思的大眼睛注视着窗外的天空。 “怎么样?……”罗热的情妇问。 “没有什么。您可以回去了……” “是他的父亲吗?……” 突然,她皱起眉头,神情严肃地说:“那么,他要继承遗产了?”她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 在人行道上,梅格雷问尼娜:“您去哪儿?” 她做了一个表示无所谓的手势,随后说:“我去‘蓝色磨坊’,如果他们肯再要我的话……” 他深为同情地注视着她说:“您很爱库歇吗?” “我昨天就对您说过了:他是一个慷概的男人!……这样的人是不多的,我向您发誓……怎么会想到有一个坏蛋把他……”她流下两滴眼泪,不说下去了。 “就是这儿,”她说,一面推开一扇供演员进出的小门。 梅格雷渴了,他走进一家酒吧,喝了一杯啤酒。他还要去孚日广场,看到一架电话机,使他想起了他还没有到局里去过,那儿也许有急件在等他处理。 他要他办公室的听差听电话:“你吗,约翰?……没有什么给我的东西吗……什么?……有一位夫人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戴着孝……不是库歇太太吗?……嗯?……是马丁太太?……我这就来!” 马丁太太戴着孝而且她在司法警察局的前厅里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梅格雷不认识她,只看到过她在窗上的影子:昨天晚上三层楼窗口上那个可笑的影子,那时候她正挥着胳膊在破口大骂。 “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女门房这样说过。 还有那个可怜巴巴的登记局的好好先生,他忘记了他的手套,一个人跑到漆黑的塞纳河边去散步…… 在梅格雷半夜一点钟离开那个大院子的时候,楼上玻璃窗上发出的声响! 他慢慢地登上了司法警察局灰溜榴的楼梯, 一路上和几位同事握握手,随后从半开着的前厅的门口伸进头去。 那里面有十把绿色天鹅绒的扶手椅。一张象台球桌那么大的桌子。墙上挂着荣誉榜:两百个因公牺牲的探员的照片。 在中间那张扶手椅上,有一位穿着黑衣服的太太,她姿态僵硬,一只手握着手提包的银把手,另一只手握在一把雨伞的柄上。两片薄嘴唇,坚定的眼光往前直视着。 发觉有人在观察她,她仍旧不动声色。 她神色木然地等着。 第四章 三层楼上的窗 她在梅格雷前面走进了办公室,神色庄重,带有挑衅的意味,对这样的人,别人是不敢嘲笑的。 “请坐,太太!” 这时候的梅格雷是一个态度和蔼、目光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小伙子,他指了指被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照着的一把椅子。她坐了下去,姿势和刚才在前厅里时完全相同。 当然,这是一种高贵的姿势,也是一种战斗的姿势!肩膀不接触靠背。戴着黑线手套的手正准备挥舞,手里的钱包即将在空中晃荡。 “我猜想,探长先生,您一定在寻思,我为什么……” “不!” 初次接触便把她的话这样档了回去,这不是梅格雷在作弄她,也不是他一时兴起。他知道这是一种需要。 梅格雷自己坐在一把办公室里的扶手椅上,仰面朝天,姿态相当自然,他津津有味地、小口小口地在吸他的烟斗。 马丁太太刚才跳了一下,更可以说她的上身挺得更直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想您是不会想到……” “我想到了!”他向她露出了憨厚的微笑。 这一下,黑手套里的手有些不怎么自在了。马丁太太尖锐的目光在空中一转,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 “您收到了匿名信,是吗?” 她在提问时是那么肯定,仿佛对自己的设想信心百倍,这使探长笑得更欢了,因为她这种性格特点和他所知道的他的对话者的其他情况完全相符。 “我没有收到过匿名信。” 她不相信地摇摇头。 “您的话我不能相信……” 她好象是从一本家庭照相薄中跳出来的,在外貌上,她和她做登记局公务员的丈夫真是天生一对。 人们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星期天下午,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往前走时,马丁太太神经质的黑糊糊的背影,由于头上有发髻,帽子始终是歪戴着的,步伐急促,象个喜欢活动的妇人,下巴的动作为了加强讲话的语气……还有马丁先生的灰黄色大衣,他的皮手套,他的手杖,他那自信的平静的步伐,他喜爱闲逛,在橱窗前逗留…… “您家里有丧服吗?”梅格雷狡猾地咕噜着说,一面喷出一大口烟。 “我的姐姐三年前去世了……我说的是我布洛瓦的姐姐……她嫁给了一个警察局长……您看……” “看什么?” 什么也没有!她在劝他小心为妙,这是个机会,可以让他知道她不是等闲之辈! 她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因为她原来想好了的所有那些话一点用处也没有了,这都得怪这个胖探长。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您前夫的死讯的?” “嗯……今天早晨,和大家一样,是女门房告诉我的,这件案子由您负责,由于我的处境非常微妙……您是不会懂的。” “我懂!顺便说说,昨天下午,令郎没有来看过您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只不过是个问题。” “女门房会告诉您,他至少有三个星斯没有来看我了。” 她讲话的语气生硬,眼光富有挑衅性。梅格雷不让她讲出她原先准备讲的话究竟对不对? “我很高兴您来看我,因为这证明了您的周到。” “周到”这个词对这个女人的灰色眼睛产生了某种影响,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有些处境是非常为难的!”她说,“没有人会理解。即使我的丈夫,他也劝我别戴孝!不过请注意,我现在是既戴孝,又不戴孝。不戴面纱!不戴黑纱!只不过穿了一身黑衣服……”※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梅格雷动了动下巴,表示同意;他把烟斗放在桌子上。 “并不因为我们已经离婚了,罗热使我不幸,我就应该……” 她恢复了自信,不知不觉地在逐渐靠近她原先准备好的那套话。 “尤其是在象这么一座大房子里,那里面有二十八个家庭!都是些什么样的家庭啊!我讲的不是住在二楼的那些人。再说,就算圣马克先生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妻子也许不会为了世界上所有的金子而向人表示敬意……如果一个人受过良好教育,那就……” “您是在巴黎出生的吗?” “我父亲是莫城的甜食商。” “您是几岁嫁给库歇先生的?” “二十岁……请注意,我的父母不让我在商店里工作……那时候,库歇总是在外面奔波……他保证他能赚大钱,能使妻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她的目光变得严峻起来了,她要确信梅格雷的神色中没有威胁性的讥讽意味。 “我并不想说我和他一起受了多少苦!……所有他赚来的钱,他都扔在一些可笑的投机事业里面了……他夸口说他会变成富翁……他一年换三个地方,以致到我生孩子时,我们连一个铜子的积蓄也没有,婴儿用品都是我母亲买的……” 她终于把雨伞搁在办公桌旁边了。梅格雷心里在想,昨天晚上,当他在窗帘上看到她的人影时,她一定也是这样声色俱厉地在数说她的丈夫。 “一个人如果养不活妻子,那就不该结婚!我就是这么说的!尤其是当一个人连一点儿自尊心没剩下的时候!因为库歇从事过的职业,我几乎不敢一一讲给您听……我要他找一个比较严肃的工作,到头来会有一份养老津贴……比如说在什么政府部门!……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我至少可以有所保证……可是他不,他甚至跟参加环绕法国自行车比赛的选手们一起到处周游,也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名义参加的……他总是走在头里,负责膳宿等这一类事情!回来时身无分文!……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那时候过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 “那时候你们住在哪儿?” “住在南泰尔!因为我们那时候甚至付不起城里的房租……您认识库歇吗?……他总是无忧无虑,他!他不感到羞耻!他也从不担忧!……他声称他生来就是赚大钱的,他总有一天会赚到的……自行车以后是表链……不!您是想象不到的!他在早市上的敞棚里卖表链,先生!以致我的姐妹们不敢到纳伊集市上去,就怕在这种场合遇到他……” “是您提出要离婚的吗?”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可是她的神态还是那么神经质。 “那时候马丁先生和我们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他要比现在年轻得多……他在国家机关里供职。库歇几乎总是在外面跑,碰运气,留下我一个人……啊!一切都是规规矩矩的……我把他的情况告诉了我的丈夫……双方同意以性格不合提出离婚……不过库歇要给我孩子一笔抚养费……我们,马丁和我等了一年,随后结婚……” 这时候,她似乎有些不安,手指拨弄着她小钱包的把手。 “您着,我运气总是不好。起先,库歇甚至连赔养费也不能按时付给!对一个敏感的妻子来说,看到让第二个丈夫来供养一个不是他生的孩子,心里是非常痛苦的……” 不!梅格雷没有睡着,尽管他眼睛几乎闭上,牙齿咬着的烟斗也已经熄灭了。 故事越来越感人了。那个女人的眼睛湿润了,她的嘴唇令人不安地抖动起来了。 “只有我知道我受了多大的苦……我让罗热学习……我想让他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不象他的父亲……他富于感情,非常敏感……在他十七岁那一年,马丁替他在银行里找到一个练习生的位置……可是这时候他遇到了库歇,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遇到的……” “后来他就养成了向他父亲要钱的习惯,是吗?” “请注意这一点,库歇对我的任何要求都不肯答应!对我来说,一切都是艰难的!我穿的连衣裙是自己缝制的,一只帽子戴了三年也不能换一顶新的。” “可是只要罗热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是吗?”。 “他使罗热堕落了!……罗热离开我们了,一个人过日子去了,他有时候还到我家里来,可是他也去看望他的父亲……” “您住在孚日广场已经很久了吗?” “快八年了……在我们找到房子的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库歇在做血清生意……马丁想搬家……这下子可全啦!……如果有人应该离开这儿,那就应该是库歇,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库歇阔起来了,我看到他乘了一辆由司机开的汽车来了!因为他有了一个司机……我见到了他的妻子……” “在她家里吗?” “我在路上窥探她,想看看她跟谁相象……我想还是别说的好……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瞧她那副神气,尽管她穿着鬈毛羔皮大衣……” 梅格雷的手伸向自己的额头。他脑子里出现了幻象。他盯着这张脸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现在这个形象似乎紧贴在他的视网膜上,难以擦掉了。 毫无血色的瘦长的脸,面容清秀,表情多变,但表现出来的始终是一种逆来顺受的痛苦神色。 这还使他想起了他自己家中几个亲戚的形象。他曾经有一位姑母,比马丁太太胖些,可是也象马丁太太一样,诉苦没个完。在梅格雷还是童年的时候,她一来到他家里,便知道她只要一坐下,就要从手提包里掏手帕。 “我可怜的埃尔芒丝!”她开始诉说了,“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我一定得告诉你,皮埃尔又干了些什么……” 她也有这样一只变化多端的面具,她那薄薄的嘴唇,眼睛里有时闪射出一道游移不定的光芒。 马丁太太突然忘记了她刚才的话题,激动地说:“现在,您应该懂得我的处境了……当然,库歇又结婚了,可是我终究曾经做过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度过了他最初的日子,也就是他一生中最艰苦的年代……后来那个只不过是个娃娃……” “您想得遗产吗?” “我!……”她气愤地叫了起来,“我永远也不会要他的钱!我们并不富有,马丁没有上进心,总是受不如他聪明的同事排挤……难道应该让我去帮他维持生活吗?” “您是不是派您丈夫去通知罗热了?” 她面不改色,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她的脸色始终是灰白的,可是她的目光有点儿犹豫。 “您怎么知道的?”突然,她气愤地说,“我希望至少没有人跟踪我们吧?喂……这太过分了!如果是这样,我一定要向上级机构申诉!” “请安静,太太……我没有这么说……就在今天早晨,我偶然遇见了马丁先生……” 可是她还是不相信,恶狠狠地打量着梅格雷。 “我真懊悔到这儿来!我想做人要光明磊落!可是人家非但不感谢……” “我向您保证,我对您这次访问是非常感谢的……” 可是她还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大对头。这个宽肩缩颈的胖子使她感到害怕,尽管他的眼睛很真诚,不怀什么恶意。 “无论如何,”她声音尖厉地说,“我讲总比女门房讲要好……因为,到头来您总会知道的……” “知道您是库歇先生的前妻吗?” “您见过另一位吗?” 梅格雷差点笑出来。 “还没有……” “啊!她一定会流下鳄鱼的眼泪……她现在一定很自在,库歇赚来的几百万都是她的了。” 这时她突然哭了出来,她的下唇掀了起来,使她的面貌起了变化,看上去不太凶横了。 “在库歇奋斗的时候,在他需要一个女人鼓动他的时候,她甚至还不认识他……”她不时地发出一个几乎听不到的呜咽声,是从她那用闪光丝带系住的脖子里迸发出来的。 她站起来,看看四周,为了确信自己没有忘记什么;她用鼻子吸着气说。 “可是这一切全没有用……” 在她的泪水下面出现了一丝苦笑。 “无论如何,我是在尽我的职责……我不知道您对我是怎么想的,可是……” “我向您保证……” 这句话他的确难以说下去,幸好她自己接过了话头:“这对我是无所谓的!我的良心是平静的!没有任何人会象我这样说这些话……” 她好象忘了什么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她向四周扫了一眼,摔摔手,可是手中什么也没有,她仿佛感到有点儿奇怪…… 梅格雷站起来,一直陪送她到门口。 “我非常感谢您的来访……” “我相信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走进走廊,那儿有几个探员在谈笑。她神色庄重地在他们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梅格雷关上房门后向窗子走去,尽管天气很冷,他却把窗子开直了。他很累,就象对某个罪犯经过了艰苦的审讯一样。他仿佛很不舒服,就象人们不得不看到了习惯上以不知道为好的某些生活侧面一样。 并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也没有什么令人反感的事情。 她没有讲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她也没有向探长提供任何新线索。尽管如此,他对这次会见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 在办公桌的一角,一份《警察公报》打开着,上面登着二十来幅被通缉者的照片。大部分人面目狰狞,形容猥琐。 “埃尔内斯特·斯特劳维茨,因在贝努维尔大路杀害一名女职员,被卡昂法院判决……” 下面有红色批注:“危险分子,带有武器。” 这是一个不要命的家伙。可是,梅格雷宁愿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而不喜欢这种令人作呕的、难以弄清的家庭丑事,不喜欢这种难以解释、但是他猜想一定是非常古怪的凶杀案。 几个形象不断在他脑海里映现。马丁夫妇,就象他想象他们星期天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那副形象,灰黄色的大衣和他妻子颈脖里的黑色丝绸带。 他打铃。让进来了,梅格雷派他去找所有那些和这次事件有关的人的卡片。 没有发现有什么重要情况。在一次大搜捕时,尼娜曾在蒙玛特被捕过一次,后来在证明了她不是以卖淫为生以后,便被释放了。 至于库歇的儿子,他正在受到风化警察科和缉私大队的监视,他们怀疑他在进行毒品买卖,可是没有找到不利于他的确凿的证据。 和风化警察科通了一次电话,知道了塞利娜姓洛瓦索,出生于圣阿芒-蒙特隆。她在风化警察科很有名,有她的档案卡片,她按时来接受检查。 “这个姑娘还不坏!”风化警察科的大队长说,“一般来说,她满足于有一两个熟朋友……只是在她重新回到街上去时我们才发现了她……” 办公室的听差约翰没有离开房间,他向梅格雷指了指一件东西。 “这位太太忘记了她的雨伞!” “我知道……” “啊!” “是啊,我需要这把雨伞。” 探长叹口气。站了起来,他走去关上窗子,背对着炉火,这是他需要考虑时的姿态。 一小时以后,他已经可以大致上记住从各方面送来的、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报告了。 首先是,法医在经过解剖后确认:射击的距离约三米,当场毙命。死者的胃里有少量酒精,但没有食物。在司法部大楼顶楼工作的摄影师宣称他们没有找到有价值的指纹。 最后还有,里昂信贷银行证实,库歇在他们那儿是很有名的,那天下午三点半他曾到该行企业科提走了三十万法郎新钞票,这也是他每月月底前的习惯。 因此几乎可以肯定,在到达孚日广场以后,库歇就把那三十万法郎放进了保险箱,搁在已经放在里面的六万法郎旁边。 由于他还有工作,他没有关上箱子,把背靠在上面。 试验室里的灯光说明在某个时候他曾离开过办公室,要么是去检查其他地方,更有可能是去上厕所。 在他回到座位上去的时候,那笔钱还在箱子里吗? 好象已经不在了,因为如果还在的活,杀人犯就一定得移开尸体,才能拉开保险箱笨重的铁门,拿到钞票。 这是这件案子的技术性问题。是一个杀人抢劫犯,还是分开活动的一个杀人犯和一个抢劫犯? 梅格雷到预审法官的房间里去呆了十分钟,向他通报了他所获知的情况。随后,因为这时已经过了中午,他便回到家里。他缩着肩膀,这说明他心情很不好。 “是你负责孚日广场的案件吗?”他妻子说,因为她已经看过报纸了。 “是我!”※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梅格雷这时候的坐姿以及注视他妻子的方式都有点儿不同寻常,带有比平时更多的温情和一些不安的神态。 他眼前始终呈现着马丁太太瘦削的脸,黑色的衣服和悲伤的眼神。 那些突然冒出来的眼泪,又突然消失,象是被她内心的火焰烧干了,稍停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库歇太太有皮大衣……马了太太没有……库歇为参加周游法国自行车比赛的选手们准备膳宿,而他前妻的帽子不得不一连戴了三年……还有那个儿子……放在毕卡尔旅馆床前柜上的乙醚瓶子……还有塞利娜,她只在没有固定朋友时才上街……还有尼娜…… “你好象不太高兴……你脸色不好……你好象得感冒了。” 一点不错!梅格雷感到嗓子痒痒的,脑袋瓜里空空的。 “这是什么,你带回来的那把雨伞真难看……” 马丁太太的雨伞、穿着灰黄色大衣和黑丝绸连衣裙的马丁夫妇,星期天在香榭丽舍大街游逛!…… “这没有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都是一些难以解释的印象:他觉得在这座房子里有些不同一般的东西,有一些从大门口就呈现出来的东西。 是出售花圈的店铺里的那种闹哄哄的场面吗?当然,房客们要凑份子送花圈了。 是开在拱门对面的理发店里那个理女式头的理发师的不安的眼光吗? 无论如何,这座房子这一天看上去不大正常。 这时候是下午四点钟,暮色开始降临,拱顶下的小灯泡已经亮了。 对面,广场小花园的守卫正在关栅栏口。二层楼圣马克家的仆人正在慢慢地、认真地拉拢窗帘。 在梅格雷敲门时,他看到女门房布尔西埃太太正在给杜法耶尔公司一个出纳员讲这件事情。 “这幢房子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嘘,这一位是探长……” 女门房和马丁太太很相象,也就是说,她们两人的年龄和性别都比较难辨别,她们两人的过去都很不幸,或者是自认为相当不幸,唯一不同的是,女门房比较能忍气吞声,对自己的命运能逆来顺受。 “若若……莉莉……别站在路上……您好,探长先生……今天上午我在等您……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想应该请各位房客签名,合送一只花圈含,您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举行葬礼?……还有……圣马克太太……您是知道的……请您什么也别对她说……圣马克先生今天上午来过了……他怕他妻子激动,象她那样的情况……” 院子里的光在暗淡下去。两只灯,拱门上的灯和墙上的灯散发着淡黄色的光芒。 “马丁太太的房间在哪里?”梅格雷何道。 “三层楼,拐弯靠左第三个门……”探长认出了亮着灯光的窗子,可是窗帘上没有影子。 靠实验室那边传来打字机的声音。有一个送货员进来问:“里维埃尔大夫的血清公司在哪儿?” “院子尽头!右面那扇门!别跟你的妹妹闹好吗,若若!” 梅格雷走上楼梯,胳膊下夹着马丁太太的雨伞。这座房子到二层楼为止是翻新过的,墙壁重新粉过,梯级都上过漆。 从三层楼起,那是另一个世界,墙上肮脏不堪,地板粗糙不平。房间门上漆的是难看的棕褐色。在那些门上,有的钉着名片,有的挂着压铸的小铝片。 在一张三法郎一百张的名片上写着:埃落加·马丁夫妇 右面,有一根三色粗绳子,尾端拖一条小穗子。梅格雷拉了一下,房间里晌起了清脆的铃声,随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一个声音问道:“谁?” “我把您的雨伞送回来了!” 门打开了。入口处是一块一米见方的地方,一只大衣架上挂着那件灰黄色的大衣。对面,有一个房间的门打开着,那儿既是客厅,又是饭厅。还有一只收音机,搁在一只大箱子上。 “我很抱歉来打扰您。今天早上,您把这把雨伞忘在我的办公室里了……” “您看!我还以为忘在公共汽车上了呢。我刚才还对马丁说……” 梅格雷没有露出笑容,有些女人喜欢用姓称呼丈夫,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丁在家,穿着他那条条纹裤子,上身穿着咖啡色的粗呢上装。 “请进……” “我不想打扰您。” “对问心无愧的人来说,永远谈不上什么打扰!” 一个房间的最明显的特点是气味,这儿的气味很混浊,以地板蜡、厨房和旧衣服的气味为主。一只金丝雀在笼子里跳跃,有时候把一些小水滴甩出笼外。 “把扶手椅给探长先生坐……” 扶手椅!只有一把,一把伏尔泰式的皮扶手椅,颜色暗淡,象黑的一样。 马了太太和早上象是换了一个人,她撒娇似地说:“您一定要喝些东西……嗯……马丁!拿一杯开胃酒来……”马丁很尴尬。也许家里没有开胃酒了,也许只剩下瓶底里一点儿。 “谢谢,太太!我从来不在饭前喝酒。” “可是您有的是时间……” 真是凄惨啊!凄惨得使人不想做人,不想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这块土地上每天有几个小时阳光照耀,还有真正自由的小鸟。 这些人大概不喜欢光线,因为有三个电灯泡被仔细地用厚厚的色布蒙起来了,只漏出很少的亮光。 “尤其是地板蜡!”梅格雷想。 因为这是气味中占主要地位的!还有,巨大的橡木桌子光滑得象溜冰场一样。 马丁太太装出一副欢迎客人的微笑。 “从您这儿看孚日广场一定很漂亮,那儿的雕塑是巴黎最优美的。”梅格雷说,因为他很清楚,窗子是朝着院子的。 “不,这幢房子由于建筑式样的缘故,三楼正面的天花板很低……您知道整个广场地区都被当作是历史建筑物……人们无权去改动它……这是很可悲的!……我们想安排一个浴室已经有好几年了……” 梅格雷走近窗子。由于一个无意的动作,他撩开了原来出现过人影的窗帘。他一下子愣住了,他受到的影响如此强烈,以致忘了应该象一个有教养的客人那样继续和主人攀谈。 在他面前,是库歇公司的办公室和实验室。 在楼下的时候,他曾经注意到,窗上按的是毛玻璃。 在这儿,他发现只有下面一些玻璃是打磨过的,另外一些是光的,透明的,女佣人每星期要擦两三遍。 从这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库歇被杀害的位置上,菲利浦先生在女秘书一封封递给他的打好的信下面签字,甚至可以看到保险箱上的锁眼。 和实验室相通的那扇门半开着。从实验室的窗子可以看到一些穿白色工作服的女人,她们围坐在一只巨大的桌子前面包玻璃试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第一个人在篮子里拿起空管子,第九个把一只完整的盒子递给一个职员,加上一张说明书,一只很漂亮的纸板箱;总之,是一件准备交付给药剂师的商品。 “还是拿一点饮料来吧!”梅格雷身后的马丁太太说。 她丈夫很紧张,他打开碗柜,震得玻璃杯叮当响。 “只有一点点苦艾酒了,探长先生……库歇太太,她,当然可以请您喝鸡尾酒…… 唇枪舌箭的马丁太太露出了尖刻的微笑。 第五章 女疯子 梅格雷拿着杯子,眼睛望着马丁太太说:“嗨,如果您昨天晚上望望窗外就好了!这样的话,我的侦查也许已经结束了。因为如果站在这儿,就不可能不看到在库歇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很难从他的声音或者神态中觉察出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一面喝着苦艾酒,一面聊着。 “我甚至可以说,这桩案件也许能提供一个最奇特的犯罪见证。有人从远处看到了这次杀人事件!我怎么说呢,只要有一副望远镜,就可以看清楚对话者的嘴唇的动作,甚至连他们讲了些什么话也猜得出来。” 马了太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很谨慎,苍白的嘴唇上凝住了一丝微笑。 “可是对您来说,这又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平静地倚在您的窗口,突然看到有人在威胁您的前夫!还要更坏呢。因为这场戏还该更复杂一些。我猜想库歇是一个人,他在全神贯注地算帐……他站起来向厕所走去。在他回来的时候,有一个人翻过了保险箱,来不及逃走……可是如果这个设想成立的话,却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细节,库歇又重新坐下了!……他也许认识那个偷他钱的人?……他们交谈了……那人责备他,要他把钱交出来……” “可是我一定得在窗口才能看到啊!”马丁太太说。 “也许这一层楼的其他窗口有同样的视野?……你们右面住的是谁?” “两个年轻姑娘和她们的母亲……就是每天晚上放留声机的那两个姑娘……” 这时候,响起了一声梅格雷已经听到过的那种尖叫。过了一会儿,探长说:“女疯子,是吗?” “嘘……”马丁太太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去。 她突然把门打开。在半明不暗的走廊里,可以看到正在急速走开的一个女人的身影。 “老泼妇!……”马丁太太咕哝着说,声音很高,为的是让那个人听见。 她又怒气冲冲地走回来,向探长解释说:“是老玛蒂尔特!从前做过厨娘,您见过她吗?真象一只癞蛤蟆。她和她的疯子妹妹住在隔壁房间里。她们两人全都又老又丑!自从我们搬到这儿来住以后,那个女疯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 “她为什么这样叫?” “是啊!如果她一个人在黑暗之中,没有人管她,她就要叫喊。她象一个孩子那样感到害怕……她经常叫喊……最后我终于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老玛蒂尔特从早到晚在走廊里遛达……她总是在某一扇门外偷听别人讲话,这是决不会有错的;如果有人突然看到她,她也不会感到难为情……她就这样悻悻然离开了!……以致这儿的人仿佛不是呆在自己家里,要谈一些家里的事情,还得压低嗓门……我刚才就当场抓住她了,不是吗?现在,我可以打赌她又来了……” “这倒不是什么能使人感到愉快的事情!”梅格雷表示赞同说,“可是房东不管吗?” “房东已经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她们赶出门去……可是,法律不允许……而且,这两个老太婆住在一个小房间里真是脏极了……我可以打赌,她们从来不洗澡……” 探长拿起了他的帽子。 “请原谅我打扰了你们。我该走了……” 从此以后,他对这套房间有了一个清晰的印象,从家具上的小桌布到挂在墙上的月历。 “轻一点!……您会突然看到那个老太婆的……” 她说得并不完全正确。老玛蒂尔特不在走廊里,而象一只埋伏在那里的蜘蛛一样,躲在她家里的半开着的门后面。看到探长经过时对她亲切地打了个招呼,她一定感到莫名其妙。 在喝开胃酒的时刻,梅格雷坐在俱乐部里,俱乐部离那个专以赛马为话题的美国酒吧不远。侍者过来时,探长向他出示了早晨在毕卡尔旅馆里拿来的罗热·库歇的照片。 “您认识这个年轻人吗?” 侍者吃了一惊:“真奇怪。” “奇怪什么?” “他走了还不到一刻钟呢……他就在这张桌子旁边,喏!我本来是不会注意他的,要不是我问他想喝些什么时,他回答我说:‘和昨天一样或’可是我根本记不起曾经看见过他……我就对他说:‘是不是请您提醒一下?’‘一杯杜松子酒嘛!’这可是太滑稽了!因为昨天晚上没有一位客人向我要过杜松子酒!过了没有几分钟他就走了。您给我看的就是这个家伙的照片,真滑稽!” 这一点也没有什么滑稽。罗热对梅格雷说过,他昨天晚上在俱乐部,因此他一定得设法给人造成这个印象。他这个手段非常巧妙,可惜的是他选择的饮料有点儿不太大众化。 几分钟以后,尼娜进来了,她目光无神,坐在最靠近柜台的一张桌子上。她发现了探长,站起来,犹豫了一下,随后向他走来。 “您想找我谈话吗?”她问。 “我不是特地来找您的。可是,我想向您提一个问题。您几乎每天晚上到这儿来,是吗?” “雷蒙总是约我在这儿碰头的!” “您有固定的坐位吗?” “那儿,我总是一进来就坐在那儿……” “昨天晚上您也坐在那个位子上吗?” “是啊,怎么了?” “而您不记得曾经看见过这张照片上的人吗?” 她看了看罗热的照片,轻轻地说:“可他就是住在我隔壁房间里的那个人啊!” “是的,就是库歇的儿子……” 她眯着眼睛,遇到这样的巧事感到有点儿莫名其妙,心里在寻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今天早晨,您走了不久以后他就到我房间里来了……我刚从‘蓝色磨坊’来……” “他到您那儿去干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阿司匹灵,说是塞利娜不舒服。” “剧院里怎么样?跟您签订合同了吗?” “今天晚上我要去……有一个舞女受了伤……如果她的伤不见好,我就代替她,也许他们就和我签订正式合同……”她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一百法郎我有了……请把手伸过来……” 这个行动显示了她的心理状态。她不愿意当众把一百法郎递给梅格雷。她怕使他受窘。因此,她把一张一百法郎的纸币折得小小的,放在手心里递给他,就象递给一个由她供养的小白脸一样:“我很感谢您,您真是好心肠……” 她显得死气沉沉。她向周围望望,对来来往往的人毫不注意。不过她还是注意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丝淡笑,说:“总管在瞧我们。他在想……为什么您和我在一起……他大概以为我已经为雷蒙找到了替身……您的名誉会受影响的。” “您喝点儿什么吗?” “不了,谢谢!”她轻轻地说,“万一您要见我……到‘蓝色磨坊’来,我在那儿的名字叫爱丽阿娜……您知道喷泉街上供演员出入的那扇小门,是吗?” 这些事办得还不太费劲。中午前几分钟,梅格雷在奥斯曼林荫大道上的那个套间的门上按响了门铃,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菊花香味。来开门的女佣人掂着脚尖走路。 她以为探长只是来留下一张他的名片以示哀悼的,因此她一声不响地把他一直引进了挂着黑色帷幔的灵堂。在灵堂门口有一只路易十六时期式样的盘子,里面放着很多名片。 死者遗体已经放在棺材里,被淹没在很多鲜花下面。 在灵堂的一角,有一个戴孝的很有气派的大个子年轻人,他向梅格雷微微点头致意。 在年轻人对面跪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相貌粗俗的女人,她穿的是农民的节日服装。 探长向年轻人走去,说:“我能见见库歇太太吗?” “我去问问我姐姐能不能接待您……先生,您是……” “梅格雷!负责侦查的探长……” 农妇还是跪在那儿。不多一会儿,年轻人走回来,领他的客人穿过房间。 除了到处能闻到的花香以外,所有房间都保持着它们平时的面貌。这是上世纪末一套漂亮的房间,就象奥斯曼林荫大道上的大部分套间一样。 房间很大,天花板和门上的装饰稍嫌过分。家具古色古香。客厅里有一盏水晶制的分枝吊灯,有人走过时,便叮当作响。 库歇太太在里面,她身旁有三个人,她一一作了介绍。首先介绍的是刚才那位戴孝的年轻人:“我的兄弟,亨利·多尔莫瓦,法院律师……” 接着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多尔莫瓦上校,我的叔父……” 最后是一位有一头漂亮的银色头发的夫人。 “我的母亲……” 所有的人都穿着丧服,十分高雅。桌子上的茶具尚未撤去,还有一些面包和蛋糕。 “您请坐……”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提一个问题。那位在灵堂里的太太是……” “我丈夫的姐姐……’库歇太太说,“今天早晨她刚从圣阿芒赶来……” 梅格雷没有露出笑容,可是他懂了。他很清楚地感到,这些人极不愿意看到库歇家里的人穿了农民或者小市民的服装来到这里。 有丈夫的亲属,还有多尔莫瓦家的亲属。 多尔莫瓦家的亲属风度翩翩,谨慎含蓄,所有的人已经穿上了黑色丧服。 库歇家的亲属,只有这位大嫂,她身上的绸上衣绷得紧紧的,显得过窄过小。 “我能不能单独和您谈谈,夫人?” 她的亲属想离开客厅,她对他们说:“请留在这儿……我们两人到小客厅去谈。” 一望而知,她曾经哭过。后来她擦了粉,可以勉强看出她的眼皮有点儿发青,她的声音低沉无力。 “今夫您是否接待过意外的来客?” 她抬起头来,很不高兴地说:“您是怎么知道的?……有的,午饭后不久,我丈夫的前妻的儿子来过……” “您己经认识他了?” “很少见到……他总是到办公室里去见我的丈夫……不过有一次在戏院里,我们遇到了他,雷蒙替我们作了介绍……” “他来看您有什么目的?” 她有点儿发窘。头转向别处说:“他想知道我们有没有找到遗嘱……他还问我谁是我的代理人,为了可以和他商议程序上的事情……”她叹了一口气,想为所有这些琐碎小事致歉。 “这是他的权利。我想,有一半财产是属于他的,我并不想一个人独吞……” “您允许我提几个冒昧的问题吗?……在您嫁给库歇的时候,他已经很有钱了吗?” “是的……可是还没有今天这样有钱,不过他的事业已经开始兴旺了……” “是由恋爱而结合的婚姻吗?” 一丝微笑—— “如果您愿意这么说也可以……我们在迪纳尔相遇……三个星期以后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我的父母打听了他的情况……” “你们生活幸福吗?” 他紧紧地盯着她看,他不需要回答。他宁愿自言自语似地轻轻地说:“年龄有些差别……库歇有他的事业……总之,你们并不十分融洽……是不是这样?……您为他管理这个家庭……您有您的生活,他有他的生活……” “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他!”她说,“他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他需要激烈动荡的生活……我不想束缚他的手脚……” “您不嫉妒吗?” “开始时有一点……后来我习惯了……我相信他很爱我……” 她相当漂亮,可是并不明显,性情温和。她身体柔软,线条有点模糊,有一种朴实的风度。她一定能在舒适而温度适宜的客厅里雍容高雅地向她的朋友们奉上香茗。 “您丈夫经常向您谈起他的前妻吗?” 这时候她的眼神变得严峻起来了。她尽力掩饰她的怒气;可是她知道梅格雷是不会受骗的。 “这不该由我来……”她开始说。 “我请您原谅。由于牵涉到人命,讲话就不能考虑过多了……” “您不怀疑?……” “我不怀疑任何人。我只是想知道您丈夫的生活,和他接触过的人,还有他最后一个晚上的所作所为。您知不知道这个女人住的地方和库歇的办公室在同一幢房子里?” “知道,他对我说过……” “他讲到她时语气怎么样?’ “他很恨她……后来,他对这种感情觉得羞耻,因此他说,实际上这个女人是很不幸的……” “为什么是不幸的?” “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感到满足……而且……” “而且什么?” “您可以猜到我要讲些什么……她的私心很重……总之,她离开了雷蒙,就因为他赚得少……后来,看到他有钱了……而她,却嫁给了一个小公务员!” “她没有想……” “没有!我不相信她曾经向他要过钱。当然,我丈夫也不会对我说。我所知道的就是,在孚日广场遇到她,对他来说是一件倒霉的事情。我想这是她特意安排好出现在他面前的。她不跟他讲话,只是用一种蔑视的眼光瞅他……” 探长想到他们在拱顶下不期而遇的情景时不禁微笑了起来:从汽车上下来的库歇精神饱满,脸色红润;而故作高傲的马丁太太戴着黑手套,拿着她的雨伞和小钱包,神态狠毒。※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这就是您所知道的一切吗?” “他本来想换个地方,可是在巴黎很难找到实验室……” “是啊,您不知道您丈夫有什么仇人吗?” “决不会有!大家都很喜欢他!他太善良了,善良得变得可笑了……他不是在花钱,而是在扔钱……如果有人埋怨他,他就回答说,他已经有好几年时间花一个铜子都要掂掂分量,因此他要挥霍挥霍了……” “他和您家里的人关系密切吗?” “很少来往……他们的气质不一样,是吗?兴趣爱好也不一样……” 梅格雷的确很难想象,库歇在客厅里和年轻的律师、上校和神态庄严的老妇人呆在一起。 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一个血气方刚,身强力壮,举止粗俗,勒紧裤带,赤手空拳为追逐财富而奋斗了三十年的男子。他发财了,在迪纳尔,他终于进入了一个从前从来不愿意接纳他的一个阶层。一位真正的少女……一个资产阶级家庭……茶和小蛋糕、还有野餐……他结婚了!为了向自己证明从此以后他无所不能!为了有一个和他从来只看到他们外表的那些人一样的家庭生活。 他结婚了!因为他也受到了这个聪明而有教养的少女的影响……这是奥斯曼林荫大道上的套间,还有各种最富有传统性的东西……只是他需要到别处去活动,去看看别的人,去和他们无拘无束地谈谈……啤酒店,酒吧间……还有别的女人,他非常爱他的妻子!他崇拜她!他尊敬她!受她的影响! 可是就因为他受她的影响,他就需要象尼娜那样的野姑娘来和他散散心。 库歇太太有一个问题犹犹豫豫没有说出来。 可是她终究还是下了决心提了出来,眼睛却望着别处:“我想向您……这件事很难出口……请原谅我……他有一些女朋友,这我知道……他只是出于谨慎才没有过于张扬……我需要知道的是,在这方面有没有麻烦,会不会发生什么丑闻……” 她肯定以为她丈夫的情妇是些小说中的荡妇,或者是些电影中的妖精。 “您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梅格雷微笑着说,他想起了小尼娜憔悴的脸容,那几件她当天下午送进市信托银行的首饰。 “那么不需要……” “不,用不到付任何赔偿费!” 她感到非常奇怪,也许还有点儿气恼,因为总之,如果那些女人什么要求也不提,那就是说她们对她的丈夫是有一点感情的!而她的丈夫对她们同样如此…… “您已经定下了举行葬礼的日子吗?” “由我兄弟安排……准备在星期四,在圣菲利浦-杜-罗尔教堂举行……” 可以听到隔壁餐厅里餐具的声音,大概是在摆桌子准备吃晚饭吧? “我向您深表谢意,我这就告辞了,非常抱歉。” 当他走上奥斯曼林荫大道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正咬着烟斗在嘟囔:“该死的库歇!” 这句话是他不由自主地说出来的,就仿佛这个库歇是他的一个老朋友一样。一想到自己是在这个人死后才见到他的不由得大为惊奇。 他似乎对他非常熟悉。 也许是因为那三个女人! 首先,第一位,甜食商的女儿。在南泰尔的居处,为她的丈夫也许永远不会有一个固定的职业而灰心失望。 其次是迪纳尔的少女,为变成一位上校的侄女婿而感到的小小的自我满足…… 尼娜……在俱乐部的约会……毕卡尔旅馆…… 还有来向他借钱的儿子!费尽心机到拱顶下与他相会的马丁太太,也许她想用旧事来使他烦恼。 古怪的结局!一个人呆在他平时尽可能少来的办公室里:背靠在平开的保险箱上,双手搁在桌子上……没有人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女门房在经过院子时从毛玻璃窗外看他始终固定在同一个位置上……可是她更关心的是正在分娩的圣马克太太! 楼上的女疯子曾经叫过!也就是说,老玛蒂尔特,穿着她的软底拖鞋,正躲在过道里的某一扇门的后面…… 马丁先生穿着灰黄色大衣,下楼来在垃圾桶旁边寻找他的手套…… 有一件事是肯定无疑的:那抢去的三十六万法郎眼下肯定在某一个人的手里! 有一个人开枪杀了人! “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马丁太太辛酸地说,她神色痛苦。 从里昂信贷银行取出来的三十六万新票子会不会在她手里?是不是她最后拿到了这些钱?这么许多巨额票面的大票子,有了这些钱,她可以无忧无虑、舒舒服服地过上好几年,用不到去牵挂要等马丁死后她才能到手的那笔津贴。 会不会是被乙醚掏空了身子、萎靡不振的罗热?会不会是他找来和他一起睡在旅馆里一张床上的醉生梦死的塞利娜? 会不会是尼娜,或者是库歇太太!无论如何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到一切:马丁的套房。 还有一个女人在这幢房子里遛达,穿着拖鞋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在所有的门背后窃听。 “我一定得去拜访一下老玛蒂尔特。”梅格雷心里想。 第二天早晨,当他来到孚日广场时,正在分拣信件(一大包邮件是寄给血清公司的,只有有限的几封信是给其他房客的)的女门房叫住了他。 “您是去楼上马丁先生家吗?……我不知道您现在去好不好……昨天晚上马丁太太病得很重……一定得去请医生……她丈夫急得象疯子一样……” 一些职员穿过院子到实验室和办公室去上班。仆人在二楼一个窗口上拍打地毯。 可以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和奶妈哄孩子的单调的吟唱声。 第六章 四十度的高烧 “嘘……她睡着了。”马丁先生一闪身,“……不过您请进来……” 让梅格雷进了屋。他听任梅格雷看到了他混乱不堪的房间,也不顾自己身穿睡衣,胡子拉碴,胡子是淡绿色的,说明他有染胡子的习惯。 他一个晚上没有睡,已经精疲力竭、倦容满面了。 他踮着脚尖走去关上了通向卧室的门,通过那扇门,可以看到床脚和放在地上的脸盆。 “女门房对您讲了?……” 他讲话时声音非常轻,一面焦虑地看着卧室的门,同时,他把刚才在热咖啡的煤气炉关上了。 “来一小杯?” “不用了,谢谢……我不会打扰您很久的……我是来听听马丁太太的情况的……” “您真是太客气了!”马丁认真地说。 探长果真看不出他有什么虚假的神色。他是多么慌乱,因此已经失去了任何判断能力,再说,他难道曾经有过判断能力吗? “真可怕,这样的发作……您允许我在您的面前喝咖啡吗?” 他在混乱中发现他的背带在拍打他的腿肚,急忙整整衣服,拿走了乱放在桌子上的药水瓶。 “马丁太太经常发作吗?” “不,即使发作也没有这一次厉害……她非常神经质……还在做姑娘的时候,她仿佛就每星期都要发作……” “现在还是这样吗?” 马了畏畏缩缩地盯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我不得不迁就她……稍有不顺心的事她就大发脾气……” 灰黄色的大衣,油光光的胡子,还有皮手套,这个人真是太可笑了——一个自命不凡的小公务员的漫画像。 可是现在,他无精打采,双目无神。他没有来得及洗脸,旧上衣里面还穿着睡衣。真是一个可怜的老好人。发现他至少有五十五岁了,真叫人大吃一惊。 “昨天晚上她不高兴了?” “不……不……”他象在发狂,满怀恐俱地瞧着四周。 “她没有接待过什么客人吗?……比如说,她的儿子?……” “没有……您来了……后来我们吃午饭……后来……” “怎么样?” “什么事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是突如其来的……她这个人非常敏感……她的一生太不幸了。” 他讲的是心里话吗?梅格雷感到马丁象是在自己说服自己。 “总之,您对这桩罪案没有任何个人看法吗?” 马丁手里的杯子掉到了地上,难道他的神经也有毛病吗? “为什么我要有看法!……我向您发誓……如果我有看法,我……” ‘您?” “我不知道……这太可怕了!……就在我们办公室的工作最忙的时候……今天早晨,我甚至没有时间通知我的上司……”他把他瘦骨嶙峋的手伸向额头,接着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又花了很多时间找出一块抹布来擦地板,“如果她听到我在讲话,我们就不能在这个屋子里了……” 他感到害怕,这是显而易见的。他怕得人也变了样。可是他怕什么呢?他怕谁呢? “您是一个勇敢的人,是吗,马丁先生?也是一个诚实的人……” “我服务了三十二年……” “因此,如果您知道什么有助于司法部门发现罪犯的事情,您是有责任告诉我的……” 他会感到害怕,牙齿会格格作响吗? “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会说的……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而且,我自已也想知道……这个日子已经不能过了。” “对您妻子前夫的儿子,您是怎么想的?” 马丁的眼光盯着梅格雷,仿佛感到有点奇怪:“罗热吗?……他……” “他已经堕落了,是的!” “可是他并不坏,我向您心发誓!一切都是他父亲的错……就象我妻子经常说的,不应该给年轻人这么许多钱……她说得对!而且我象她一样认为,库歇这样做不是出于善心,也不是出于对他儿子的爱,因为他对他儿子是漠不关心的……他这样做是为了摆脱他,为了求得他的良心的安宁。” “他的良心?……” 马丁的脸涨红了,他更加窘困了:“他对朱丽埃特有错,不是吗?”他说,声音越发低了。 “朱丽埃特?”※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的妻子……也是他的前妻……他为她干了些什么啊?……什么也没有……他象对待一个女佣人那样对待她……可是她却在最艰苦的时候帮助过他……后来……” “他什么也没有给她,这是很清楚的……可是她又嫁人了嘛……” 马丁的脸涨得通红。梅格雷奇怪地望着他,很可怜他,因为探长觉得,这个老好人和这种奇怪的理论是无关生物,他只是在重复他妻子已经对他重复过千百次的话。 库歇有钱!她却很穷……因此…… 这时这位公务员伸长了朵:“您听见什么吗?”他静听了一会,似乎听到隔壁卧室里有人在叫,马丁走去打开了门。 “你在对他讲些什么东西?”马丁太太问道。 “这……我……” “是探长吗?……他还要来干吗?……” 梅格雷没有看见她。声音是从床上发出的,很轻,可是很镇静。 “探长先生来问问你的身体情况!” “叫他进来……等等!给我一块湿毛巾和一面镜子,还有梳子……” “你又要生气了……” “把镜子拿正了……不,还是放下吧……你什么也干不了……把这只脸盆拿走!……男人啊……只要妻子不在,房间就变得象一个猪窝……现在,叫他进来。” 卧室和饭厅差不多,既阴暗又沉闷,家具很少,却有很多旧帷幔、旧布料和褪了色的小地毯。 一进房门,梅格雷就感到马丁太太的平静而明亮的眼光在凝视着他。在她绷得紧紧的脸上,他看到显现出一种病态的温柔的微笑。 “别在意……”她说,“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就因为这次发作……”她忧愁地望着前面说,“可是我已经好一些了……我明天一定得痊愈,要去参加葬礼……是明天吗?” “是的,是明天!您经常这样发病吗?” “从童年开始就是这样了……可是,我的妹妹……” “您有一个妹妹吗?” “我有两个……您别以为……最小的妹妹也这样发病……她结婚了。她丈夫是个流氓,有一天,他乘她发病的时候把她关了起来……一个星期以后她就死了……” “别激动……”马丁哀求说,他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向哪儿望。 “她疯了吗?”梅格雷问道。 他妻子的脸色又严峻起来了,她语气尖刻地说:“也就是说,她丈夫想摆脱她!……不到六个月,他又另外娶了一个……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而女人们为他们献身,为他们送命……” “我求你了……”做丈夫的哀求说。 “我这不是说你!尽管你也不比他们好些……” 这时候,梅格雷突然感到这些话里有仇恨的意味,时间很短,也不清晰,可是他有把握他的感觉没有错。 “更不要说如果我不在这个世界上……”她接着说。她的声音中有没有威胁的意味?马丁十分激动,为了强作镇静,他在计算他滴在一只玻璃杯里的药水的数量。 “大夫说……” “大夫的话我不在乎!” “可是,一定得……喝吧!……慢慢地喝……这不难喝……” 她看看他,又看看梅格雷,随后耸耸肩膀,勉强地喝了下去。 “您真的只是来看着我吗?”她不信任地问道。 “我是到实验室去的,可是女门房对我说……” “您发现了什么吗?” “还没有……” 她闭上眼睛,表示她己经累了。梅格雷站起来了。马丁看着他。 “好吧,我希望您很快康复……您已经好一些了……” 她听任他走了。梅格雷不让马丁送。 “请您留在她身边吧。” 可怜的家伙!好象他惧怕留下,他仿佛不愿意和探长分开,因为有一个第三者在场,就不太可怕了。 “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在穿过饭厅时,探长听到走廊里有轻轻的脚步声。他追上了正要回到自己房间里去的老玛蒂尔特。 “您好,夫人……” 她胆怯地看着他,手按在门柄上,没有回答。 梅格雷讲话很轻,他猜想马丁太太也很可能起床到门口来伸长了耳朵在偷听。 “您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是负责侦查此案的探长……” 他已经猜到他不会从这个脸色苍白的、毫无表情的女人那儿得到任何东西。 “您要我干吗?” “只不过来问问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您住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吗?” “已经四十年了!”她干巴巴地回答说。 “所有的人您都认识……” “我不跟任何人讲话!” “我想您也许曾经看到过或者听到过什么……有时候,一丁点儿线索就可以使司法部门免入歧途……” 房间里有人的动作声音,可是这个老太婆就是不把门打开。 “您什么也没有看到吗?” 她没有回答。 “您什么也没有听到吗?” “您最好跟房东谈谈,让他给我装煤气……” “煤气?” “这幢房子里所有的人家都有煤气。可是我,因为房东无权增加我的房租,所以他就不给我装煤气……他想撵我走!他想尽办法要我走……可是他将比我先从这儿出去,而且是横着出去……这句话,您可以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 门打开了,只开了一点点,看来这个胖妇人是很难从这条门缝里通过的。接着门又关上了,房间里只传出了一些悄悄的脚步声。 “您有名片吗?” 穿条子背心的仆人拿过梅格雷递给他的名片,消失在光线明亮的套房里面,这个套房里的窗子有五米高,这样的窗子只有在孚日广场和圣路易岛的建筑物里才能看到。 房询高大宽敞!某个地方传来电动吸尘器的嗡嚼声。一个穿着白工作衣的奶妈,头上戴着一块美丽的蓝色头纱,正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她向来访者投去一个好奇的眼光。 近处有一个声音说:“请探长进来……” 圣马克先生在他的办公室里,穿着睡衣,他的银灰色头发已仔细地梳理过了。他首先去关上一扇门,梅格雷正来得及看到门里有一张古色古香的床,还有一个靠在枕头上的年轻女人的脑袋。 “您请坐……当然喽,您想和我谈这件可怕的库歇事件……” 尽管他年纪已大,但看上去很健康,很有精神。房间里的气氛欢快明朗,看来这儿的生活很幸福。 “由于这场悲剧发生在我心情异常激动的时刻,因此更加牢记在我的心间……” “我知道。” 前大使的眼里有一点小小的骄傲的火花。他很得意,因为在他这样的年纪,竟然有了一个孩子。 “我请您讲话声音轻一点,因为我不想让我太太知道这件事……象她处在这样的情况,还是别让她知道的好……可是,您找我干什么呢?我对这个库歇,几乎一无所知!我在走过院子时曾经看到过位两三次,他是奥斯曼俱乐部成员,我有时候去那儿……可是他也许从来没有去过……我只是在刚出版的年鉴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我相信他这个人很庸俗,您说呢? “也就是说他出身平民……他不大容易变成他已经变成的人……我的妻子对我说,他娶了一个好人家的女儿,那是我妻子在寄宿学校里的一个老同学……这也是一个最好别让她知道的理由……那么您是想要?……” 大窗子对着阳光普照的孚日广场。在广场中间的小花园里,几个园丁在给草地和大片的花儿浇水。几匹马踩着沉重的脚步拖着四轮大车在广场上经过。 “我想要知道一些简单的情况……好几次有人对我说,在您理所当然地焦念地等待您太太分娩的时候,您曾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您在院子里曾遇到过什么人吗?您有没有看到有人走到尽头的办公室里去?” 圣马克先生考虑了一会儿,手里在玩弄着一把裁纸刀。 “等等……不!我想没有……应该说我那时候心里在想别的事情……女门房也许更能……” “女门房一无所知。” “那么我……不……或者进而……可是这大概没有任何关系。” “您说说看嘛。” “在某一个时候,我听到垃圾桶旁边有声音……我那时候无事可做,我就走过去,我看到三层楼的房客……” “马丁太太?” “我相信这是她的名字……我承认我不太熟悉我的邻居……她在一只垃圾桶里寻找……我记得她对我说:一只银调羹不当心掉在垃圾里面了。’我问她说:‘您找到了没有?’她很快地回答说:‘找到了……找到了……” “后来她怎么样呢》”梅格雷问。 “她又回到楼上去,步子很急……她是一个神经质的小个子,她仿佛总是在奔跑……如果我记得不错,我们也曾经这样丢失过一只很值钱的戒指……而最妙的是,这只戒指又被一个捡破烂的在用抓钩拨弄垃圾时发现了,并交还给了女门房……” “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间?” “这我倒很难说了……请等等……我那时候不想吃晚饭……因此,在八时半的时候,我的仆人阿尔贝劝我吃一点东西……因为我不愿意坐到饭桌上去,他就把几只鳀鱼酥饼送到客厅里来……那件事发生在前……” “在八点半以前吗?”※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的……就象您所说,发生在八点钟敲过不久……可是我也不相信这会带来什么好处。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至于我,我可不相信象现在开始谣传的,说这件事是这幢房子里的人干的……请想想,任何人都可以走进这个院子来……不过我要去对房东说,要他天一黑就关拱门……” 梅格雷站起来:“我还没有什么看法呢?”他说。 女门房送信来,这时候因为前厅的门开着,她突然看到了探长正在和圣马克先生谈话。 好心的布尔西埃太太啊,她的心都乱了!她的不安可以从她的限光里看出来! 是不是梅格雷怀疑圣马克家里的人或者只是用他的问题来纠缠他们? “我很感谢您,先生……请原谅我打扰了您……” “来支雪茄怎么样?” 圣马克先生是一位大老爷,他带有一种屈尊俯就的高傲态度,这使他更象一个政治家,而不象一个外交家。 “我一切听您吩咐。” 仆人关上门。梅格雷慢慢走下楼梯,又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个大商店的送货员,正在徒劳地寻找女门房。 门房间里只有一只狗、二只猫和两个身上全是奶渍的孩子。 “妈妈不在这儿吗?” “她就要回来了,先生!她上楼去送信了……” 在院子里靠近门房的阴蔽角落里,有四只锌制的垃圾桶,一到晚上,房客们就先后来到这儿倒生活垃圾。 早晨六点钟,女门房打开大门,垃圾场的工人来把垃圾倒在他们的大车上。 这个角落里晚上没有照明。院子里唯一的一盏灯在另一边,在楼梯下面。 马丁太太来找什么东西呢?那正是库歇被杀死时的前后。 她是不是也来找她丈夫灼手套? “不对!”梅格雷咕哝着说,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马丁倒垃圾的时间要晚得多。”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垃圾里不可能有调羹!在白天,房客们是不准在空垃圾箱里扔任何东西的!那么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来找什么呢? 马丁太太在垃圾捅里面寻找,马丁则绕着垃圾桶转,还擦了几根火柴——手套却在第二天早晨找到了! “您看到该子吗?”梅格雷身后有一个声音说。说话的是女门房,她讲起圣马克家的孩子时比他们自己家里人还激动,“您总不至于对马丁太太说了什么吧?决不能让她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 “至于花圈……我想讲的是房客们送的花圈……我在想是今天就送到灵堂里去呢,或者是按照习惯到举行葬礼时再送去……那些职员们也很大方……他们收集到了三百多个法郎……” 她转身对一个送货员说:“找谁?” “圣马克!” “右面楼梯。二楼对面房间……注意,按铃轻一点。”随后她对梅格雷说:“如果您能知道她收到了多少鲜花就好了!多得他们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以致不得不把大部分花送到上面佣人的房间里去……您不想进来吗?……若若,你能让你的妹妹安静些吗?……” 探长始终在看垃圾桶。马丁夫妇在那里面究竟能找到些什么东西呢? “您是不是每天早晨按照规矩把它们送到人行道上去?” “不,自从我丈夫去世以后,就不可能这样做了!或者我就得找个人,因为对我来说,垃圾桶太重了……垃圾场的工人很帮忙……我有时候请他们喝一杯白葡萄酒,他们到院子里来帮我推垃圾桶……” “那么捡破烂的无从下手了?” “您以为是这样吗?他们也到院子里来……他们有时三五成群地进来。” “谢谢您。” 梅格雷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事情,忘了、或者是不屑再去办公室看看,尽管他早晨是打算去的。 他来到奥尔费弗尔滨河街司法警察局,有人告诉他说:“有人打电话找您。一位上校……” 可是他还在转自己的念头。他打开探员办公室的门,叫道:“吕卡斯!你马上到街上去,询问所有经常去孚日广场附近捡破烂的……如果必要,你可以去圣德尼专门焚烧垃圾的工厂里去问问……” “可是……” “打听一下前天早晨,在孚日广场61号的垃圾箱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平常的东西……” 随后他重重地坐在他的扶手椅里,这时候他想起了刚才听到的一个词:“上校……” 那位上校?他不认识什么上校? 噢,对了!在这个案件中有一位上校!库歇太太的叔父!他找他干什么呢? “喂!香榭丽舍17-62吗?……这儿是司法警察局,我是梅格雷探长……您说什么?多尔莫瓦上校要跟我讲话吗?……我等着……是,是的……喂!……是您吗,我的上校?……什么?一份遗嘱?……我听不太清楚……不,相反,请讲得轻一点……请离电话远一点……现在好一些了……您找到了一做离奇的遗嘱?……甚至没有盖封印……当然,半个小时以后我就到那儿……不,不!我用不到乘出租汽车………” 他点着烟斗,把椅子往后推去,架起了双腿。 第七章 三个女人 “上校在房里等您,先生,请跟我来……” 点着蜡烛的停尸室关着。隔壁一间里有人在活动,那大概是库歇太太的房间。女佣人推开一扇门,梅格雷发现上校站在桌子旁边,手轻轻地搭在桌子上,下巴往上翘着,神态庄严平静,就象他在为一个赚塑家摆姿势。 “请坐!” 梅格雷却没有坐下,只是把他沉甸甸的大衣的钮扣解开了,把圆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开始装烟斗。 “是您找到那份遗嘱的吗?”他说,一面很感兴趣地望望四周。 “是我,就在今天早晨。我的侄女还没有知道。我应该说,这份遗嘱是多么叫人恶心……” 一个由库歇想象出来的奇怪的房间,当然喽!家具和这套房间里的其他摆设一样都是古色古香的。有几件东西是很值钱的。就在一旁,有些东西说明了这个老好人的兴趣是很粗俗的。 在窗子前面有一只仿佛是用作写字台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些土耳其香烟和一大套值六个苏的樱桃木烟斗,大概是库歇心爱的,也是他经常使用的。 一件大红睡衣!是他找到的最鲜艳的颜色!随后,在床脚下,有几只底上有洞的拖鞋。桌子有一只抽屉。 “请注意,这只抽屉没有上锁!”上校说,“我甚至不知道钥匙还有没有。今天早晨,我侄女需要付供应商一笔钱,我不想让她劳神签支票。我在这个房间里寻找了一下。我就找到了这个东西……” 一只印着“大饭店”字样的信封,几张有着同样笺头的淡蓝色的信纸。信纸上有几行仿佛是随手写下的字,就象一份草稿一样: 以下是我的遗嘱…… 稍远处是下面这句出人意料的话: “因为我也许不会想到去了解有关继承遗产的法律;所以我请我的公证人皮埃尔先生设法把我的财产尽量在以下三人中平均分配: 一、我的妻子热尔曼娜,娘家姓多尔莫瓦; 二、我的前妻,现在是马丁先生的妻子,地址是孚日广场61号; 三、尼娜·莫瓦纳尔,住在毕卡尔大街毕卡尔旅馆。 “您对这份遗嘱怎么看?” 梅格雷非常高兴。这份遗嘱终于向他证明了库歇的确是非常慷慨的。 “当然,”上校接着说,“这份遗嘱是不能成立的。其中的内容是完全无效的。一等丧礼结束,我们就要提出诉讼,可是,我觉得这份遗嘱很有趣,也很重要,所以我就告诉您一下,因为……” 梅格雷始终在微笑,就象他在参加一场闹剧,直到这张印有“大饭店’笺头的信纸。就象很多在企业中心没有办公室的经纪人一样,库歇大概要在这里会见一些人。因此,大概在门厅或者吸烟室等待某人来到时,他就抽出写字台旁边的垫板,涂下了这几行字。 他连信封也没有封!他把所有这一切都扔在他的抽屉里,准备过些时候再按照规定的形式来起草这份遗嘱。 ——这是十五天以前的事。 ‘您一定感到震惊吧,”上校说,“这份遗嘱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库歇单单忘记了提及他的儿子!仅仅这个细节就足够使这份遗嘱因程式上的不合常规而无效,而且……” “您认识罗热吗?” “我吗?……不认识……” 梅格雷始终在微笑。 “我之所以请您来,是因为……” “您认识尼娜·莫瓦纳尔吗?” 这个不幸的人猛地跳了起来,就好似有人踩了他的脚。 “我为什么要认识她!只是她的地址,使我想起了……可是我刚才说什么了?……噢,是啊!您看到写这份遗嘱的日子吗?是最近的事!……库歇写了这份遗嘱以后两个星期就死了……他是被击毙的……现在请设想一下,那两个女人中有一个知道了库歇的安排……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她们两人都不是有钱人……” “为什么是两个女人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 “三个女人!遗嘱谈到了三个女人!库歇的三个女人,对不起!” 上校最终以为梅格雷在开玩笑。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他说,“请别忘了,在这幢房子里有一个死人!这关系到好几个人的前途……” 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探长还是想笑,也许他自己也讲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笑。 “很感谢您通知了我……” 上校有点儿气恼。他不理解象梅格雷这样一个重要人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态度。 “我猜想……” “再见了,我的上校……请代我向库歇太太问好……” 走到街上,他不由得又咕噜起来。 “该死的库歇!” 他泰然自若、一本正经地把他三个女人写进了他的遗嘱里!包括现在已成为马丁太太的第一位夫人,她经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目光轻蔑,就象在训斥他一样!还包括那个好心肠的尼娜,她竭尽全力为他消愁解闷! 相反,他却忘了他还有一个儿子! 梅格雷考虑了好一阵子,应该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谁?先告诉马丁太太吗?一听到有这笔财富肯定会使她从床上跳起来。先告诉尼娜吗?…… “可是,她们还投有拿到钱呢……” 这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要打官司!马丁太太无论如何不会听人摆布的! “不过上校的确是个正派人!他本来可以烧掉遗嘱,不会有一个人知道……” 梅格雷步伐轻松地穿过了欧罗巴街区。阳光灰白,气候温和,空气中含有欢乐的气氛。 “该死的库歇!” 他没有向任何人询问便闯进了毕卡尔旅馆的电梯里,不多一会儿他便在敲尼娜的房门了。房内有了响动。门打开了一条缝,正够伸出一只手来,摊开在梅格雷面前。 这是一只女人的手,已经干瘪了。因为梅格雷没有反应,这只手不耐烦了,露出了一只英国老太婆的脸,进行了一场谁也听不懂谁的谈话。 更可以说,梅格雷猜出了英国妇人在等信件,这可以从她手的姿态看出来。毫无疑问的是,尼娜已经不住在这个房间里了,大概也不住在这个旅馆里了。 “她住不起了!”他心里想。 他在隔壁房间的门口站停了,犹豫了一会儿。 一个侍者不信任地盘问他了:“您找谁?” 这就使他下了决心。 “库歇先生……” “他没有回答您吗?” “我还没有敲门呢。” 梅格雷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的心情很好。 这天早晨,他突然感到自己在参加一场闹剧!生活本身就是闹剧!库歇的死是一场闹剧,尤其是他的遗嘱! 门闩“咯”的一声拉开了。梅格雷走进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拉开窗帘,打开窗子。 塞利娜还没有醒呢,罗热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说:“噢,是您啊……” 有进步了。房间里没有闻到乙醚的气味。衣服扔在地上,聚成一堆。 “您来干吗?” 他坐在他的床上,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一下子喝了个精光。 “他们找到遗嘱了!”梅格雷说,一面拉过被子盖住了正蜷缩成一团睡着的塞利娜的一条赤裸裸的大腿。 “怎么样呢?” 罗热没有露出丝毫激情,只是稍许有点儿好奇。 “怎么样?这是一份很可笑的遗嘱!它肯定会让吃法律饭的人耗尽笔墨,并大发其财。您倒是想想看,您父亲把所有的财产给了他三个女人!” 年轻人没有听懂。 “他三个?……” “是的!他现在的合法妻子,还有您的母亲,最后是他的女朋友,小尼娜,她昨天还是您的邻居呢!他委托律师办理此事,要让她们三人平分他的财产。” 罗热并未表示震惊。他仿佛在思考,可是又不象是在思考一件与他个人有关的事情。 “这真使人好笑!”他终于说道,声音和他的话语同样严肃。 “上校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什么上校?” ‘库歇太太的一位叔叔……他是库歇太太家里的一位长辈……” “他的脸一定拉长了。” “您说得对!” 年轻人下了床,抓起一条扔在椅背上的长裤。 “您听到这个消息似乎并不激动。” “我?您知道……” 他钮上裤子上的扣子,寻找梳子,关上窗子,因为窗外吹进来的风太凉了。 “您不需要钱吗?” 梅格雷突然严肃起来,他的眼光变得沉重而咄咄逼人了。 “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您是不是需要钱?” 罗热用他青绿色的眼光盯了探长一眼,梅格雷觉得很不舒服。 “我才不在乎呢。” “您赚的钱是不够您开销的吧?” “我一个铜子也不赚!” 他打了个呵欠,神情淡漠地照了照镜子。梅格雷发现塞利娜已经醒了。她没有动弹,她大概听到了一部分谈话,因为她正在好奇地观察着他们两人。 不过她也需要喝一杯水!这个房间里的气氛,加上它凌乱狼藉的情况,潮乎乎的味道,还有这两个没精打采的人,就好象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 “您有钱留着吗?” 罗热对这种谈话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他寻找他的上衣,从里面掏出一只上面有他名字标志的薄薄的皮夹子,扔给了梅格雷。 “您搜吧!” 两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几张小额纸币,一张驾驶执照和一张旧的衣帽间的硬卡。 “如果您被剥夺了继承权,您准备怎么办?” “我不要遗产!” “您不准备对遗产提出诉讼吗?” “不!” 回答的声音很古怪。梅格雷在地毯上站定,抬起头说。 “三十六万法郎就够您花了吗?” 听到这句话,年轻人的态度变了。他向探长走去,到离他不满一步时才站定,以致他们两人的肩膀也碰到一起了。随后他捏紧拳头咕哝着说:“您再说一遍!” 这时候,他的神态里有一股流氓腔!很有在郊外小酒馆里准备寻衅打架的味道。 “我问您库歇的三十六万法郎够您……’ 梅格雷正赶上把对方挥过来的胳膊抓住,要不然他将要挨上终身难忘的狠狠一拳了! “请安静!” 罗热果真安静下来了!他也不挣扎!他脸色灰白,眼睛发直,等着探长自己松手。※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不是为了再打一拳?这时候塞利娜已经从床上跳下来,尽管她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她似乎在准备着去开门呼救。 这一切都在不声不响中过去了。梅格雷只抓住他几秒钟以后便松手了,年轻人在获得自由后也没有动弹。 大家久久没有说话,仿佛都在犹豫着不想打破这种寂静,就象在一次战斗中,双方都在捉摸是否要先动手。 最后,罗热开口说话了:“您完全搞错了!”他从地上捡起一件淡紫色的睡衣扔给了他的女伴。 “您愿不愿意和我谈谈,这两百法郎用完之后,您准备怎么办?” “在今天以前我又干了些什么呢?” “这两者之间唯有一个微小的差别:您的父亲去世了,您不能再向他借钱了……” 罗热耸耸肩膀,意思是说他的对话者根本什么也不懂。 当时的气氛很难描述。不象是什么悲剧,有一种另外的使人心碎的东西!也许是一种缺乏诗意的放荡气息,也许是这只皮夹子和这两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再或者是这个忧心忡忡的女人,她刚才发现明天的日子将和过去不相同了,一定得另找靠山了!也不是!是罗热自己使人感到害怕,因为现在他的行为和他的过去不相符合,和梅格雷所知道的他的性格毫无共同之处! 他的平静不象是装出来的! ……他真的非常平静,平静得就象一个…… “把您的手枪给我!”探长突然说。 年轻人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把手枪,脸上还带有一丝笑意。 “您允许我……” 他没有再讲下去,因为他看到那个女人吓得快叫起来了。她搞不清楚是什么事情,可是她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罗热的眼光里含有嘲弄的意味。 梅格雷几乎象是逃走一样,他不再有什么话可说,不再有什么动作要做,便撤退了。走出去时他撞在门框上,差点儿骂出声来。 走到街上,他失去了上午一直有的轻松情绪。 他不再感到生活里有什么闹剧的迹象。他抬起头看看这双男女的窗口。窗关着,什么也看不到。 他心里很不痛快,这种情绪突然袭来,就象一个人堕入了迷雾中一样。 罗热的两三个眼色,他似乎难以解释……总之,这不是他所期待的眼色……这种眼色和其他的眼色很不协调…… 他又折回去了,因为他忘记问问旅馆里的人,尼娜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看门人回答说,“她付了房钱后便拎着手提箱走了!没有叫出租汽车……她大概挑了本区一个价钱便宜些的旅馆……” ‘喂……如果……如果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是的……意料不到的事……我请您通知我本人,司法警察局的……梅格留探长。” 他对自己这个措施很不满意。能发生些行么事呢?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到了皮夹子里面的那两张一百法郎的纸币,想到了塞利娜的惊惶不安的目光。 一刻钟以后,他从演员门走进了“蓝色磨坊”。 大厅里空无一人,黑糊糊的,椅子和包厢边缘都铺着绿色的塔夫绸。 舞台上有六个女人,尽管都穿着大衣,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她们不断地在重复着同一种步伐——一种简单可笑的步伐,一个矮胖男子正在声嘶力竭地吆喝着一首乐曲的拍子。 “一!……二!……特拉、拉、拉、拉……不……不!……特拉、拉、拉,拉……三!……三!……妈的!” 第二个女人是尼娜。她认出了站在一根柱子旁边的梅格雷。那个矮胖子也看到他了,可是没有理他。 “一!……二!……特拉、拉、拉、拉……” 这样过了一刻钟。这儿比外面还要冷,梅格雷的脚也冻僵了。最后,这个矮胖子擦了擦额头,向那群舞女骂了一句作为告别。 “是找我吗?”他远远地向梅格雷叫道。 “不!……我找……” 尼娜过来了,她有些拘谨,不知道是不是该把手伸给探长。 “我有一件重要消息要告诉您……” “不要在这儿讲……我们不能在剧场里接待来访……晚上又当别论,因为可以多卖门票……” 他们走进隔壁一个小酒吧里,坐布一只独脚小圆桌旁边。 “有人找到了库歇的遗嘱……他把他所有的财产遗留给三个女人……” 她惊奇地望着他,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 “首先是他的前妻,当然她已经再婚了……其次是她第二个妻子……随后是您!”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梅格雷,梅格雷看到她的眼睛睁大了,渐渐地蒙上了泪水。最后她双手捧着脸哭起来了。 第八章 照看病人的人 “他有心脏病,他自己知道。” 尼娜喝了一杯红宝石颜色的开胃酒。 “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很注意保重身体。他说他已经工作得够了,现在是他好好享受生活的时候了……” “他有时候谈到死吗?” “经常谈到!……可是,不是……这种死!他经常想到他的心脏病……” 这个小酒吧间平时来的都是常客。老板偷偷地瞧瞧梅格雷,他好象是一个有钱的资产者。在锌制柜台前面,大家在谈论当天下午的赛马情况。 “他忧郁吗?” “这很难说清楚!因为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比如说,他到剧院里或者别的地方去。他玩得很高兴,随后,他又毫无理由地大大咧咧地笑着说‘生活真是肮脏,嗯,尼内特。’” “他关心他的儿子吗?” “不……” “他谈起他吗?” “几乎从来也没有谈起过他,只有在他来向他要钱的时候。” “那时候他说些什么呢?” “他叹着气说:‘多么可怜的傻子……’” 梅格雷早已感到了,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库歇对他的儿子毫无感情。甚至他看到这个年轻人就感到恶心,恶心得甚至不想拉他一把。 因为他从来没有劝过他要好好做人。他给他钱只是为了把他打发走,或者是出于怜悯。 “侍者!多少钱?” “四法郎六十生丁。” 尼娜和他一起走出了酒吧间,他们两人在喷泉街上站了一会儿。 “现在您住在哪儿?” “勒皮克街左面第一个旅馆。旅馆名字我还没有看,相当干净……” “等您有了钱,您可以…… 她苦涩地一笑:“您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有钱!我不是一个会有钱的人……” 最奇怪的是,梅格雷也有相同的感觉,尼娜不象一个有朝一日会富起来的人,可是他讲不出是什么原因。 “我陪您走到毕卡尔广场,我到那儿去乘电车……” 他们慢慢地走着,梅格雷体格魁伟,步伐沉重,尼娜在她同伴宽阔的肩膀旁边象个小淘气一样。 “您不知道我一个人有时多么害怕!幸好有了这个剧院,一天演两场,一面等待新的排练……” 梅格雷走一步,尼娜要走两步,她几乎是在小跑步了。在毕卡尔街拐角,她突然站定了,这时候探长皱了皱眉头,低声咕浓着:“笨蛋!” 他们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毕卡尔旅馆对面,聚集着四十来个人。门口有一个警察正在设法疏散这群人。 看到的就是这些!可是有一种特殊的气氛,那种只有在街上发生了什么灾祸时才会有的肃穆气氛。 “怎么回事?’尼娜结结巴巴地说,“……在我原来住的旅馆里……” “不!没有什么事,请您回去吧……” “可是……如果……” “请您回去吧!”他生硬地命令道。 她胆怯地服从了,这时候探长分开人群,象一个羊头撞锤似的冲了过去。有一些女人在诅咒他。 警察认出了他,让他走进了旅馆的门厅。 本地区的分局长已经在那儿了,他正在跟看门人谈话。一看到梅格雷进来,看门人便叫了起来:“就是他,我认识他……” 两位警官握了握手。这时候他们听到在朝着大厅的一个小客厅里有隐隐约约的呜咽声、叹息声和低语声。 “他怎么了?”梅格雷问道。 “和他一起过活的姑娘说他神态平静地站在窗子前面,她在穿衣服。他一面吹着口哨,一面看着她……接着对她说,她的大腿很美,可是,小腿太瘦……随后他又接着吹口哨……突然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她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觉得有点儿心慌……他不见了……可是他不可能是从门里出去的……” “懂了!他掉到人行道上时没有伤着别人吗?” “没有!当场摔死!脊柱骨断了两处……” “他们来了!”门口的警察来通知说。 分局长对梅格雷解释说:“是救护车……其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了……您知不知道他有什么亲属要通知?……您来的时候,看门人正在对我讲,那个年轻人今天早晨有客来访,说是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结实的男子……他替我描绘那个人,这时候我突然看到了您……原来是您!我是不是还要写一份报告,或者是由您自己处理?” “请写一份报告。” “如何通知他家属呢?” “这由我负贵。” 他推开小客厅的门,看见地上有一个形体,盖着一条从床上取来的床单。 塞利娜倒在一把扶手椅里,发出一种象猫头鹰似的有规则的咕咕的叫声,旁边有一个胖妇人——也许是老板娘,也许是女总管,正在设法安慰她:“他好象不是因为您而自杀的,是吗?……您是没有亦法的……您一直很听他的话……” 梅格雷没有掀起被单,甚至没有让塞利娜看到自己。 一会儿以后,几个护工把尸体抬上了救护车,向法医学研究所驶去。 这时候,毕卡尔广场上的人群逐渐散去了。后来的看热闹的人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一场火灾、有人自杀还是抓住了一个扒手。 “他在吹口哨……突然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梅格雷慢慢地登上了孚日广场上那幢房子的楼梯,就在他快要走到三楼时,他沉下了脸。※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老玛蒂尔特的房门半开着。这个女人大概正在门后窥探。可是他耸耸肩,拉了拉挂在马丁家门口的铃绳。 他嘴里还叼着烟斗。他有一个时候想把烟斗放进口袋里,可是他又一次耸了耸肩膀。 有瓶子相撞的声音。模糊的低语声。两个男人的声音逐渐近来,门终于开了。 “走好,大夫……是,大夫……谢谢,大夫……”马丁先生神色沮丧,梅格雷看到似穿着和早晨同样的不成体统的服装。 “是您?” 医生向楼梯走去,马丁先生请探长进去,一面向卧室偷偷地望了一眼。 “她的病更严重了吗?” “不知道……大夫也讲不清楚……他今天晚上再来……”他在收音机上拿起一张药方,用游移不定的目光看着它,“我甚至没有人可以为我到药房去一次。” “发生什么事?” “就象昨天夜里一样,可是还要厉害一些……她开始发抖,结结巴巴讲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我派人去找大夫来,他量了她的体温,高烧将近四十度……” “她说胡话了吗?” “我不是对您说了,没有人能听懂她的话嘛!要弄些冰来,还要一只橡胶冰袋,可以把冰放在她的额头上。” “要不要让我留在这儿,您到药房去?” 马丁先生似乎要拒绝,可是他最后还是接受了。他披上大衣,打着笨拙的、悲剧性的手势离去了,接着他又回来,因为他忘记带钱了。 梅格雷留在这儿没有任何目的。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也不打开任何一只抽屉看看,桌上有一堆信件,他甚至不屑一瞥。他听到病人不规则的呼吸声,她不住地长吁短叹,随后是讲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马了先生回来时,看到梅格雷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 “全都有了吗?” “是的,真要命……连办公室也没有通知!” 梅格雷帮着他把冰敲碎,放进红色的橡胶冰袋。 “早晨没有人来访过吗?” “没有。” “也没有收到过来信?” “没有,只有几份广告单……” 马丁太太满头是汗,她的灰白色的头发都贴在脑门上。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可是眼睛却异常灵活。 她是不是认出了把冰袋按在她头上的梅格雷。 也许不能这么说。可是她仿佛稍许平静些了。她头上顶着红色的冰袋,一动不动地瞧着天花板。 探长把马丁先生请到饭厅里。 “我有几个刚知道的消息要告诉您。” “噢!”马了打了个哆嗦,他非常担心。 “有人发现了库歇先生的遗嘱。他把三分之一的遗产给了您的妻子…… “什么?” 这个公务员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您说他留给我们?……” “他三分之一的财产,可能事情不会太顺利。他第二位太太肯定要提出异议……因为她只得了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一要给另外一个人,库歇最后一个情妇,一个叫尼娜的姑娘……” 为什么马丁似乎很失望呢?岂止失望,简直是吓呆了!就象是他的四肢都被斩断了一样!他的眼睛紧盯着地板,难以恢复镇静。 “还有一个消息不太好……是有关您妻子的儿子的……” “罗热?” “今天早晨他从他的毕卡尔街的房间里跳窗自杀了……” 这时候,探长看到这位小个子的马丁先生突然挺直了身子,怒冲冲地盯着他大叫道:“您在对我讲些什么东西?……您是想把我逼疯是吗?……您还是爽爽快快告诉我说,您讲的都是鬼话,目的是引我开口……” “讲话别这么响……您太太……” “我才不在乎呢……您说谎……这是不可能的……” 简直不认识他了。他一下子失去了他腼腆的性格和他始终如一的良好教养。看到他的脸变了形,嘴膺斜抖,双手在空中挥舞,真是够奇怪的。 “我向您保证,”梅格雷坚持说,“这两个消息都是确凿无疑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我对您说,这真要使人发疯!……再说,这样也好……我的妻子快要发疯了!您己经看到她了!……如果这样的事再继续下去,我也要发疯了……我们两个都要变成疯子了……” 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已了。 “他的儿子跳窗了!……还有遗嘱……” 他脸部的肌肉都在抽摘,突然又泪如泉涌,既可悲可笑,又可憎可恨。 “我请您安静一些……” “整整一生……三十二年……一天又一天……九点钟上班……从来没有受到过申斥……这一切都是为了……” “我求您了……想想看,您的妻子会听到的,她的病很重……” “那么我呢?……您以为我没有病吗?……您以为我还能长期这样生活下去吗?……”他不象是一个喜欢哭的人,所以他的泪水是相当感人的。 “您和这一切没有关系,对吗?是您妻子的儿子……您是没有责任的……” 马丁瞅着探长,他突然安静下来了,但时间不长。 “我是没有责任的……”他又发火了,“不管怎么样,这些烦人的事怎么会让我碰上了!您到这儿来告诉我这些事情……在楼梯上,房客们都斜着眼睛看着我……我打赌,他们怀疑是我杀了库歇……当然啦!……而且,谁又能向我证明,您不和他们一样,也在怀疑我?……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您不回答……您甚至不敢回答……总是拣软的吃……一个不能自卫的男人……我的妻子又在生病……还有……” 他在挥舞胳膊做手势的时候,把收音机碰翻,掉到地上,收音机里的灯泡摔得粉碎。 这时候,小公务员的形象又出现了。 “这架收音机要一千二百法郎,我等了三年才买下了它……” 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呻吟声。他侧耳倾听,但身子没有动。 “您妻子需要什么吗?” 梅格雷向卧室里望望。马丁太太一直躺着。探长看到了她的目光,很难说清她的目光是尖锐异常呢,还是因高烧而混浊了。 她不想讲话,光听他们说。 饭厅里,马丁把两个肘子支在一只柜子上,双手捧头,注视着在他面前几厘米远的桌毯。 “为什么他要自杀呢?” “如果是他……” 大家不再说话了。探长听到有僻啪声,闻到有强烈的糊味,可是马丁没有觉察。 “炉子上有东西吗?’梅格雷问。 他走进冒着青烟的厨房。看到煤气灶上有一只牛奶锅,里面的牛奶全溢了出来,锅子快爆裂了。他关上煤气,打开窗子,看到这幢大楼的院子,里维埃尔大夫的血清实验室和停在台阶前的经理的汽车,还可以听到从办公室里传出来的打字声。 梅格雷之所圳迟迟不走,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想给马丁平静下来的时间,研究研究他的神态举止。他慢慢地装着他的烟斗,在煤气灶的一个点火器上点燃了它。 他又回到饭厅,马丁还是没有动,可是他比较平静了,他叹一口气,又挺起身子,找一块手帕,大声地擤鼻涕。 “这一切都不会有好结果,是吗?”他开始说。 “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梅格雷回答说。 “死了两个……?”马丁又作了一次努力,这次努力一定很艰苦,因为马丁差点儿又要激动起来了,他总算又控制了自己。 “这样的话,我相信最好还是……” “最好还是怎么样?” 探长几乎不敢讲话。他摒住呼吸,收紧胸脯,因为他感到快要真相大白了。 “是的,”马丁象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说,“算了!……这是不可避免的……不-可-避-免-的……”※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这时候,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开着的卧室的门口,向房间里望望。 梅格雷一直默不作声地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马丁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听到他妻子的声音,不过也不排除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了很长时间,探长开始不耐烦了。 “怎么样?” 马丁慢慢地向他回过头来,脸色变了。 “什么?” “您刚才说……” 马丁先生想露出笑容。 “什么?” “为了避免新的悲剧,最好还是……” “最好还是什么了”他把手伸到额头上,就象一个在竭力回忆的人,“我请您原谅,我太激动了……” “以致忘记了您想说的话?” “是的,我记不起了……瞧……她睡着了……” 他指指已经合上眼睛的马丁太太,她的脸红起来了,大概是使用了冰袋的缘故。 “您知道些什么?”梅格雷问道,他的语气象在问一个狡猾的被告一样。 “我吗?” 以后的回答都和这个差不多,也就是说他在装模作样,他总是故作惊奇地重复问话。 “您准备告诉我实话……” “实话?” “喂!别装傻。您知道是谁杀了库歇……” “我吗?……我知道吗?……” 如果他从来没有挨过耳光的话,这一次他几乎被梅格雷狠狠地掴一下子。 探长牙齿咬得紧紧地,瞧瞧这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她在睡觉或者是在装睡,随后又礁瞧那个眼皮还肿着的老好人,由于刚才的发作,他的面部肌肉还很紧张,胡子搭拉下来了。 “您准备对可能发生的事情负责吗?” “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您错了,马丁!” “什么错?” 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快要吐露真情的人在两个房间之间呆了大约一分钟时间,眼睛盯着他妻子的床。梅格雷什么也没有听到。马丁也没有动弹。 现在她睡着了;他则假装清白! “我请您原谅……我相信有一会儿我的头脑糊涂了……您也知道,为了再小的原因也会使人发疯的……” 不过他还是忧心忡忡,甚至有点儿凄凉。他就象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一样。他不敢面对梅格雷,眼睛扫视着室内他所熟悉的东西,最后停留在摔坏的收音机上,他向地板弯下身去,把背对着探长,把它捡起。 “医生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他说,“今天晚上……” 梅格雷走出口去,把身后的门重重地碰上了。 他迎面碰到了老玛蒂尔特,她一下子吓得目瞪口呆,愣住了。 “您还是没有什么可以对我说的,是吗?……嗯?……您大概还要说,您什么也不知道吧?” 她在尽力恢复常态。她的两只手放在围裙里面,就象一个老年女佣的常有的姿势一样。 “到您家里去……” 她穿着软底拖鞋在地板上走去,犹犹豫豫地推开了半开着的门。 “那么,请进……” 梅格雷走进去,一脚把门踢上;他对坐在窗子前面的女疯子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现在,请讲吧!……懂我的意思吗?”说着,他重重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 第九章 拿津贴的人 “首先,他们整天吵架……” 梅格雷毫不感到意外。他已经完全陷入这种比悲剧本身还要叫人恶心的日常的庸俗的琐事中去了。在他面前的老太婆带着欣喜若狂和咄咄逼人表情,显得非常可怕。她在讲,她还要讲!为了她对马丁夫妇的仇恨,对死者的仇恨,对这幢房子的所有房客的仇恨,对全人类的仇恨……也有对梅格雷的仇恨!她始终站着,双手握着搁在她的柔软的大肚子上,真好象这个时刻她已经等了整整一生了。 挂在她嘴上的不是微笑,而是使她全身都融化了的幸福! “首先,他们整天吵架……” 她有的是时间。她字斟句酌地在考虑她的句子。她慢条斯理地表达她对吵架的人的蔑视。 “简直还不如那些捡破烂的!他们一贯都是这样的!以致我在想,他怎么还没有杀掉她。” “啊!您已经预料到了?……” “一个人生活在这样一幢房子里,什么都得预料到……” 她很注意自己讲话的音调。她是可憎甚于可笑呢,还是可笑甚于可憎? 房间很大。有一只翻乱的床,灰色的床单也许从来没有放到阳光下去晒过。一张桌子,一只旧衣柜,一只煤气灶。 女疯子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她直视前面,脸上挂着一丝感人的微笑。 “对不起!您有时候接待来访的客人吗?”梅格雷问道。 “从来没有!” “而您的妹妹从来也不走出这个房间吗?” “有几次,她曾经逃到楼梯上……” 房间里阴沉沉的毫无生气,有一种肮脏、贫困、衰老的气息,也许是一种死亡的气息? “请您注意,始终是那个女人挑起的!” 梅格雷几乎没有催问她,他茫然地看着她,听着。 “当然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女人……尽管有一次她一面在算帐,一面硬说他去过妓院了,这一次他是什么滋味都尝到了……” “她打他吗?” 梅格雷问的时候没有讥讽的意思。这个设想也不比其他的更加荒谬。遇到了这么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什么也不会使人吃惊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打他,可是无论如何我知道她总是摔盘子……随后她就哭,说她永远也不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总之,几乎每天都要吵架,是吗?” “不是大吵大闹!而是谩骂,每星期吵两三次……” “这样您就有事干了!” 很难说她有没有听懂,她稍带不安地望着他。 “她经常骂他些什么?” “‘一个人养不起老婆就别结婚……’、‘一个人不能用吹牛要增加薪金来欺骗自己的老婆……’、‘一个人不能娶一个象库歇那样能赚几百万的人的老婆……’、‘公务员都是儒夫……一个人如果想干出些什么,一定要为自己工作,要能冒险,要有主动性……’” 可怜的马丁,还有他的手套,他的灰黄色大衣,他的用发乳胶住的胡子!梅格雷可以想象出所有扔到他头上去的牛毛细雨和瓢泼大雨。 可是,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在他以前,是库歇挨到这些同样的责骂,她大概是这么骂他的:“‘瞧瞧马丁先生!他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他也许在想要娶一个妻子!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妻子会得到一份津贴!而你……’” 这一切都是不详之兆!马丁太太搞错了,她被欺骗了,而她欺骗了所有的人!出了一个可怕的根本性错误! 莫城的甜食商的女儿需要钱!这是一个既成事实!这是一个需要!她感觉得到!她生下来就是为得到钱,因此,就得让丈夫去赚!库歇赚得不够,如果他死了,做妻子的连一份津贴也拿不到。她嫁给了马丁,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库歇却成了百万富翁,可惜太迟了些!又无法帮助马丁,无法使他离开登记局,也去做血清买卖或者其他利润大的生意,她太不幸了,她始终是不幸的!生活在卑鄙地欺骗她,并以此为乐! 老玛蒂尔特青绿色的眼睛注视着梅格雷,就象墨杜萨1的眼睛一样, “她儿子来看她吗?” “有时候来。” “她也和他争吵吗?” 真好象这个老太婆等候这个时刻已经等了好几年了!她不慌不忙,她有的是时间! “她总是开导他:‘你父亲有的是钱!如果他不让你过好日子,他一定是非常可耻的,你甚至连汽车也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就因为这个为了钱而嫁给他的女人!因为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嫁给他的……而且天知道这个女人以后将怎样对付你……是不是你会得到一些属于你的财产?……’、‘所以现在你应该不择手段地向他要钱,把钱放在可靠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就由我来替你保管……喂,我来替你保管,好不好?……’” 梅格雷一面看着肮脏的地板,一面神色严峻地思考着。 在这些混乱不堪的感情中,他相信认出了一种主要的感情,这种感情也许带来了所有其他的感情,这种主要的感情是担忧!那是一种病态的、尽乎疯狂的担忧…… 马丁太太总是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可能发生的事情:丈夫的死,如果他死后拿不到津贴,那么就要过贫困的日子……她为她的儿子感到害怕!这成了一个纠缠不休的恶梦。 “罗热是怎么回答的?” “什么也没有说!他从来不在这儿呆得很久。他大概在别处有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干……”※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发生凶杀的那天他来了没有?” “我不知道。” 那个和玛蒂尔特一样老的女疯子坐在角一落里,始终带着动人的微笑瞧着探长。 “马丁家是否有过一次比平时更有趣的谈话?” “我不知道。” “晚上八点钟左右,马丁太太是否下楼去过?” “我记不起来了!我不能一天到晚呆在走廊里。” 这句话是无意识的,还是机警的讽刺?无论如何,她还是有所保留的,梅格雷感觉得到,脓还没有全部挤干净! “晚上,他们开始争吵……” “为什么吵?” “我不知道。” “您没有听吗?” 她没有回答,她的面部表情是——这是我的事! “您还知道些什么事情?” “我知道她为什么生病了?” 这是一次胜利!她握着的双手始终贴在肚子上,颤抖着。这是她干这一行当的黄金时刻。 “为什么呢?” 这可要卖卖关子了—— “因为……请等等,我要问问我妹妹需要些什么……法妮,你不渴吗?……饿吗?……不太热吗?……” 小小的铸铁炉烧得通红。老太婆在房间里徘徊,软底拖鞋在地上拖曳时一点声音也没有。 “因为?” “因为他没有带钱回来!” 这句话她是一个字一个字讲出来的,接着就一言不发了。结束了,她不想再讲话,她讲得够多了。 “什么钱?” 白费劲!她不再回答任何问题。 “这跟我没有关系!我听到了这句话,您愿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现在,我要照顾我的妹妹了……” 探长走了,让两个老太婆相互照顾吧。 他感到很难受,他心里直翻腾,就象是晕船一样。 “他没有带钱回来……” 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马丁决定偷窃他妻子前夫的钱,也许是为了别再听到责备他无能,他妻子从窗口看着他。他带着三十六万法郎走出去了…… 可是在他回到家里的时候,钱没有了!是不是他把钱放在可靠的地方了?是不是他也被偷了?或者是他感到害怕,把钱扔到塞纳河里去了?他杀人了吗?他,这个穿灰黄色大衣的平庸无能的小个子马丁先生? 刚才他曾经想讲什么。他的厌倦情绪就象一个没有力量再缄口不语的罪人,他宁愿马上进监狱而不愿再痛苦地等待了。可是为什么生病的是他的妻子呢?尤其是为什么自杀的是罗热呢?所有这一切是否都是梅格雷想象出来的?为什么不怀疑尼娜,或者库歇太太,甚至上校呢? 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去的探长碰上了圣马克先生,他回过头来说:“啊,是您……”他屈尊地伸出了一只手,“有什么消息吗?……您相信这件事能搞清楚吗?” 楼上又响起了女疯子的叫喊声,她的姐姐大概又离开了她,到哪扇门后面去放哨去了! 葬礼很隆重,来吊唁的人很多,都是些有身分的人:尤其是库歇太太的家族和奥斯曼林荫大道上的邻居。只有库歇的姐姐站在第一排显得很不协调, 尽管她为了打扮得体面一点已经竭尽全力。她哭得很伤心,尤其是她每次擤鼻涕时发出的怪声都引来了死者岳母的愤怒的目光。 紧靠家族的后面是血清公司的职员。 老玛蒂尔特和公司职员们站在一起,神态庄严,非常自信,认为自己有权利站在这儿。 她穿的黑色连衣裙只能有一个用途:跟着去参加下葬仪式!她的目光和梅格雷的目光相遇,她竟然还向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管风琴的乐声轰鸣起来,唱经班的低音,副祭的假嗓门响起来……移动椅子的声音。灵枢台很高,可是他还是被淹没在鲜花和花圈之中。 “孚日广场61号房客敬挽。” 玛蒂尔特大概付了她的一份。马丁夫妇是不是也在签名簿上留下了他们的名字? 没有看到马丁太太,她还没有起床。 追思祈祷结束。仪式主持人慢慢地引导着行列向前走去。梅格雷在角落里的一个神功架的旁边发现了尼娜,她鼻子通红,但仍懒得用一下她的小粉扑。 “很可怕,是吗?”她说。 “什么东西可怕?” “一切!我不知道!这种音乐……还有这种菊花的味道……”她咬了一下嘴唇,遏止了一声抽泣,“您知道……我想得很多……因此,我心里想,他曾怀疑到什么事情……” “您去公墓吗?” “您对此是怎么想的?有人也许会看到我,是吗?……也许最好还是不去……可是,我太想知道他被埋在哪儿了……” “这只要问问公墓看守人就知道了。” “是的……” 他们两人窃窃私语。最后几名吊唁者的脚步声在门的另一边消失了。有几辆汽车启动了。 “您说他怀疑?” “也许他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死……可是他知道他的日子不会长了,他的心脏病相当严重……”可以感到她很烦恼,她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只想着一件事,“他讲的几句话我又想起来了……” “他害怕了?” “不!还不如说恰恰相反……有时候碰巧有人谈到公墓,他会笑着插嘴说:‘唯一可以得到安静的地方……拉雪兹神甫公墓的一个美丽的小角落……” “他经常开玩笑吗?” “尤其是他不高兴的时候……您懂吗?……他不喜欢让别人看出他有心事……在这种时刻,他总是寻找一个借口来活动活动,笑笑……” “比如说,在他谈到他前妻的时候?” “他从来没有对我谈起过她。” “对他第二个妻子呢?” “不!他不特别谈起哪个人……他一般性地谈起人类……他觉得这些都是可笑的小动物……如果有一个饭店侍者偷了他的钱,他就用一种比别人更富有感情的神气瞧瞧他……‘一个坏蛋!’他说。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很高兴的,仿佛感到很有趣!” 天气很冷,这是过诸圣瞻礼节的时间。梅格雷和尼娜在这个圣菲利浦-杜-罗尔教堂地区里无事可干。 “去‘蓝色磨坊,’怎么样?” “行!” “这几天哪天晚上我去向您问好……” 梅格雷和她握握手,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的平台。 他需要一个人想想,更可以说想让他的思想自由驰骋。他想象送葬的行列很快就要到公墓了……库歇太太……上校……兄弟……那些大概在谈论那份遗嘱的人…… “他们究竟在垃圾捅周围搞些什么名堂?……” 因为这是场悲剧的症结,马丁曾经绕着垃圾桶转,说是找一只他没有找到的手套;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却戴着那只手套。马丁太太也曾经翻过垃圾桶的垃圾,说是不当心丢失了一只银调羹。 “因为他没有带钱回来……”老玛蒂尔特这样说。 事实上,这时候孚日广场上的气氛应该很轻松。女疯子这时候是一个人,她不会象平时一样号叫吗? 公共汽车挤满了人,一个个站头都没有停。有个贴紧在梅格雷身边的人向他旁边的人说道:“你看到报上登的关于一千法郎大票子那件事吗?” “没有!怎么回事?”※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如果我也在那儿就好了……在布吉瓦尔水坝!……前天早晨,有几张一千法郎的钞票顺流而下……是一个水手首先看见的,他捞起了几张……可是船闸管理员发现了这件事情……他派人去找警察……因此派了一个警察来监视有没有人捞钱……” “不开玩笑吗?他们大概还是可以把钱藏起来……” “报纸说已经找到了兰十来张妙票,可是大概要比这个数目多得多,因为,在芒特也有人捞起两张……嗯!塞纳河上流淌着钞票里……这可比鲟鱼要值钱。” 梅格雷并未大惊小怪,他比别人更有脑子;他脸色平静。 “因为他没有带钱回来……” 那么,会是这件事吗?小个子马丁先生想到了他的罪行感到害怕和后悔了吗?马丁承认那关晚上为了消除头痛曾经在路易岛上散步!梅格雷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因为他在想象马丁太太从她家的窗口看到了一切,并等待着。 她的丈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她把他的所做所为全看在眼里了,她在等着看到钱,也许还要数数。 他脱下衣服,准备睡觉。 是不是她走过去拿起了他的衣服,搜他的口袋? 她越来越不安了,看着胡子搭拉下来的马丁。 “钱!” “什么钱?……” “你把钱给谁了?……回答……别撒谎……” 梅格雷在新桥下了公共汽车,从那儿看到了他办公室的窗子,无意中发觉自己正在低声咕哝着:“我可以打赌,马丁正在床上哭。” 第十章 身份证 这件事是从热蒙开始的。晚上十一点,几个三等车厢的旅客向海关走去,关务人员已经开始检查头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旅客。 有些细心人已提前在把他们手提箱里的东西摊在长凳上,准备接受检查。二等车厢里一位神色不安的旅客的情况就是如此,在他坐的一个包厢里,除他之外只有一对年老的比利时夫妇,他的行李整理得井井有条,并且可以看出他什么都想到了。衬衫外面包着报纸,以免弄脏。十二副袖扣,厚薄不同的短裤,一只闹钟,几双皮鞋和一双旧拖鞋。 可以看得出来,整理这些东西的是一个女人。 没有浪费一个角落,也没有一件衣服会被弄皱。一个关务人员漫不经心地翻着这些衣物,一面看着这个和这些手提箱很相配的穿着灰黄色大衣的人。 “行了!”关务人员说,一面用粉笔在他的行李上划了一个十字,“你们大家没有什么要报关的吗?” “请问,”那个人问,‘什么地方是比利时的边界?” “您看见那儿的第一道篱笆了吗?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吗?那么,您数电灯……第三只电灯向左……对,那就是国境线……” 走廊里有一个声音在每个包厢门口一次次叫道:“请准备好护照,身份证!” 那个穿灰黄色大衣的人用力把他的手提箱放回到网架里。 “护照呢?”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戴灰帽子的年轻人。 “法国人吗?请拿出您的身份证……” 他在公文包里找了一会儿。 “请看,先生。” “好!马丁·埃德加·埃米尔……对极了!……请跟我来……” “到哪儿去?” “您可以把您的手提箱带着。” “可是……火车……” 这时候那两位比利时籍夫妇害怕地看着他,不过他们因为曾经和一个不法分子一起旅行而有点得意。马丁先生瞪着眼睛,爬上长凳再把他的行李取下来。 “我向您保证……究竟是……” “请快一点……火车要开了……” 戴灰色帽子的年轻人把最重的一只手提箱推到站台上。天色很黑,在灯泡的光晕下,有些从车站餐厅出来的人在向火车奔去。哨子声响了。一个妇女在和关务人员争吵,他们不让她上车。 “明天早晨再说吧……” 马丁先生吃力地拿着行李跟在年轻人后面。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站台会有这么长。简直象一条跑道,没完没了,荒凉无人,两边是一扇扇神秘莫测的门。 终于,年轻人推开了最后一扇门。 “请进!” 房间里很暗,只有一盏挂得很低的带绿色灯罩的灯,灯光只照亮了灯下桌子上的几张纸。可是,房间深处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您好,马丁先生!”声音很友好。 从黑暗中钻出了一个巨大的身子:梅格雷探长。他穿着沉甸甸的天鹅绒领子的厚呢大衣,双手播在口袋里。 “请不必宽衣了,我们这就去乘上巴黎的火车,它马上就要到站了,在三号站台……”※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这一下,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了!马丁不声不响地哭了起来,他的双手提着整理得那么好的手提箱,被无形地束缚住了。 几个小时以前,负责监视孚日广场61号的探员打电话给梅格雷说:“我们这位先生溜了,他乘一辆出租汽车到北站去了……” “让他溜吧……请继续监视他的妻子……” 于是,梅格雷乘上了和马丁同一辆火车,他就坐在马丁隔壁一个包厢里,同路的还有两名副警长,他们一路上都在谈些风流事。 探长不时地把眼睛凑到包厢之间的窥视孔上去看,发现马丁心事重重。 热蒙……身份证……探长的临时办公室。 现在他们两人坐在一个特别包厢里一起回巴黎去。马丁手上没有戴手铐。他的手提箱在他头上的网架里,其中有一只重心不稳,摇摇欲坠。一直到莫伯热,梅格雷还没有提过一个问题。 这种情况很古怪!他缩在他的角落里,牙齿咬着烟斗。他一面抽烟一面用他的小眼睛饶有兴味的瞅着他的同伴, 十次,二十次,马丁准备开口讲话,十次。二十次,探长甚至没有觉察。 马丁终于还是讲出来了,他的声音真是难以描述,即使马丁自己也许也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是我……” 可是梅格雷始终不吭声,他的眼神似乎在说:“真的吗?” “我……我想出境……” 有一种抽烟的方式叫人看了是很恼火的:每抽一口烟,嘴唇都“扑”的一声,贪婪地微微张开。 吐出的烟不向前面去,而是慢慢地在抽烟者脸庞四周散开,形成一团云雾。 梅格雷就是这么抽的,他的脑袋自右到左,又自左到右地象一个转向机似的转来转去。 马丁低着头,双手痛苦地套在手套里,眼神非常激动。 “您相信这件事要拖很长时间吗?不会的,是吗?既然我已经招供……因为我一切都已经承认了……” 他怎么会停止哭泣的?他一定浑身感到难受。 他的眼睛不时地露出哀求的神色,很清楚是在对梅格雷说:“请帮助我吧……您看得很清楚,我已经支持不下去了……” 但是探长无动于衷。他就象在动物园中观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异国的动物一样平静。目光虽有好奇的成分,但并无激情。 “库歇突然看到了我,于是……” 这时候梅格雷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不说明任何问题,更可以说可以有一百个不同的解释。 圣冈坦!车厢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一位胖旅客想推开包厢的门,发现门是关着的;他用鼻子压紧在玻璃门上向里面看了一会,最后不得不又到别处去寻找位子了。 “既然我已经全都坦白了,是不是?……用不着否认……” 可是他就象在跟一个聋子,或者是跟一个对法语一窍不通的人讲话一样。梅格雷用他的食指慢条斯理地装着他的烟斗。 “您有火柴吗?” “没有……我不吸烟……您这很清楚嘛……因为我妻子不喜欢烟草味……我希望这件事快些结束,您懂吗?……我马上要找一位律师,把这些事告诉他……这件事没有什么复杂的……一切我都承认……我在报上看到一部分钞票已经找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干……感到钞票在我的口袋里,就好象街上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看……我想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可是藏起来又有什么用呢?……我沿着堤岸走……河里有几条驳船……我怕被水手看到……于是我跨过玛丽桥,走上圣路易岛,我可以把这包钱扔掉了……” 包厢里烟雾迷漫。烟在灯泡周围缭绕。窗上蒙着水蒸气。 “我本来应该在第一次见到您时便告诉您的……可是我没有勇气……我还希望……” 梅格雷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他好奇地望着他张着嘴、闭着眼的同伴。这时响起了一只心满意足的胖猫的呼噜声似的呼吸声。梅格雷睡着了! 马丁向包厢门瞥了一眼,只要一举手便可以把门推开。为了躲开这种诱惑,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夹紧大腿,两只手搁在他瘦小的膝盖上瑟缩发抖。 北站到了,阴沉沉的早晨。一群群郊区的人们睡眼惺松地在越过城门。 火车在离车站大厅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手提箱很重,马丁不愿停留。他气喘吁吁,两条胳膊酸得要命。为了叫一辆出租汽车等了很长时间。 “您送我去监狱吗?” 他们一起在火车上呆了五个小时,梅格雷没有讲满十句话。现在还是这样!他讲的话既没有触及这次凶杀案,也没有提到三十六万法郎!他谈的是他的烟斗,或者是天气,或者是时间。 “孚日广场61号!”他对司机说。 马丁用恳求的语气说:“您相信还用得着……”接着又自言自语,“办公室里的人会怎么想……我没有来得及通知他们……” 女门房在门房里分拣信件:一大堆信件是给里维埃尔大夫的血清公司的;很少几封是给这幢房子的其余房客的。 “马丁先生……马丁先生……登记局有人来问您是不是病了……好象钥匙在您这儿……” 梅格雷挽着他,而他还要拖着他沉重的手提箱往楼梯上走去,各家各户的门外放着一只只牛奶瓶和新鲜面包。 老马蒂尔特的门在微微摇动。 “请把钥匙给我。” “可是……” “请您自己开吧。” 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了锁舌的“咔嗒”声。然后看到了井然有序的饭厅,所有的东西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 马丁犹豫了好久才提高声音说道:“我……还有探长……” 隔壁卧室的床上有人动了一下。马丁关上了门,呻吟着说:“我们本来不应该……这与她无关,是吗?……象她那样的情况……” 他不敢走进卧室里去。他装模作样地把他的手提箱拎起来搁到两把椅子上面。 “我去煮些咖啡好吗?” 梅格雷走去敲卧室的门。 “可以进来吗?” 没有回答。他推开门,看到迎面向他射来的马丁太太的目光,马丁太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头发用发夹夹着。 “请原谅我打扰了您……我把您丈夫给您带回来了,他用不到这么丧魂落魄的。” 马丁在梅格雷身后。探长感觉到他在后面,但着不到他。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还有人声,尤其是妇女的声音:办公室和实验室的职员们来了。时间是九点差一分。隔壁响起了女疯子的叫声。 床头柜上放着药品。 “您感到比昨天更差些吗?” 他很清楚她是不会回答的。不管怎么样,她总是死不开口。 她仿佛很怕讲话,哪怕是一个字!就好象一个字便会打开缺口,引起一场灾难。 她瘦了,脸色更加暗淡了;可是她的眼睛,那两只奇怪的灰色瞳仁,却还是那么锐利,那么炽热,那么倔强。 马丁进来了,他双腿发软,从他的姿态看,他似乎在告饶,为了求得宽恕。 灰色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了他,目光是那么寒冷、那么严酷,以致他不由得回过头去喃喃地说:“在热蒙车站……再过一分钟我就到比利时了……” 可以感到,要填补每个人物身边的空虚,一定要有话语,要有声音。那种空虚是非常明显的,以致任何声音在那儿都会发出回响,就象在一条隧道里或是一个洞窟里一样。 不过没有人讲话。只不过非常勉强地说出了几个音节,还有惶惶不安的目光,随后又是一片寂静,就象无情的大雾一样笼罩下来。 可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件慢慢地、悄悄地在进行的事情:一只手滑到被子下面,不知不觉地向枕头下面伸去。 那是马丁太太的一只湿漉漉的瘦手。梅格雷眼睛望着别处,可是他完全掌握着这只手的行动,等待着这只手最后抵达它的目的地。 “今天早晨大夫不来吗?” “我不知道……难道有人关心我吗?……我在这儿就象一只没有人理的在等死的畜生……” 这时候她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因为她的手终于抓到了她想抓的东西了。 发出了一点儿几乎听不出来的纸张的悉窣声。 梅格雷跨上一步,抓住了马了太太的手婉。她的外表是那么柔弱无力,几乎象是奄奄一息了,可是在一瞬间,她突然变得力大无穷。她不愿意放掉手里抓住的东西。她坐在床上拼命抵抗。她把手伸向嘴边,用牙齿撕碎手里紧抓着的一张白纸。 “放开我!……放开我,要不我要叫了……还有你?……你就听任他这样干吗?……” “探长先生……我求求您……”马丁哀求着说。 他伸长着耳朵在听。他怕着到其他房客闻声而来。他不敢介入。 “畜生……卑鄙的畜生……竟然打一个女人!” 不,梅格雷没有打她。他只是在控制她的手,捏紧她的手腕,也许捏得过于紧了一些,为了不让这个女人撕毁这张纸。 “您就不感到羞耻吗……一个快要死的女人……” 在梅格雷的警察生涯中几乎从来也没有遇到过有这么大力气的女人!他的圆帽子掉落到床上,她突然去咬探长的手。 可是她这样的发作不可能持久,她终于松开了手指,一面痛苦地哀叹了一声。 这时候她开始哭了。不过她这是在干嚎,是因为失望,是因为发火,会不会是因为想装装样子? “而你,你就听任他这样干吗?……” 在这个狭小的卧室里,梅格雷的背显得太宽了,他仿佛把所有的空间都挤满了,把光也挡住了。 他走近壁炉,展开一边已经被撕去一块的纸头,看到一份打字文本,纸的上端印着: 拉瓦尔和皮奥莱大律师 巴黎法律硕问事务所 纸的右面用红笔注着:库歇和马丁事件。十一月十八日咨询。 一共两页行间很挤的文字。梅格雷轻声地念了念其中的片段,这时可以听到里维埃尔血清公司办公室里传来的打字机的噼啪声。 “鉴于法律第…… “由于罗热·库歇死于他父亲之后……由于遗嘱不能剥夺一个婚生儿子有权得到的份额……由于立遗瞩人和多尔莫瓦太太的第二次婚姻是建筑在夫妻共有财产制的墓础之上…… “……由于罗热·库歇的自然继承人是他的母亲…… “……我们荣幸地向您肯定,您有权追还奥斯卡·库歇遗留下来的一半财产,包括动产和不动产……另外,原来估价为三百万的‘里维埃尔大夫血清公司’的资产,根据我们的特别情报估计(也许有误),为五百万左右…… “我们听您的吩咐,为使遗嘱无效而作好一切准备…… “我们向您再次重申,在此一诉讼中收回的款项中,我们将提取百分之十的手续费,作为支付…… 马丁太太己经停止哭泣。她又躺了下去,冷冰冰的目光重又射向了天花板。 马丁站在门框里,他比任何时候都晕头转向,他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眼睛该往哪儿看,浑身都感到不自在。 “还有一个附言!”探长自言自语地说。 这个附言后面有个注: “绝密…… “我们相信,娘家姓多尔莫瓦的库歇太太,也准备对遗嘱提出诉讼。另一方面,我们还打听了第三位受益者尼娜的情况。她舞一个作风有问题的女子,她还没有作出任何要求得到她权利的安排。由于她眼下无经济来源,我们认为最简便有效的办法是给她一笔赔偿费。 “我们估计,对一个处于莫瓦纳尔小姐那样情况的人来说,两万法郎对她是有足够的诱惑力的…… “对这一向题,我们等待着您的决定。” 梅格雷已经听任他的烟斗熄灭了。他慢慢地折好这份文件,塞进了他的皮夹子里。 这时候四周一片寂静。马丁摒住了呼吸,他的妻子躺在床上,眼睛发直,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一样。 “二百五十万法郎……”探长咕哝着说,“为了安抚尼娜,要减掉二万法郎……当然喽,库歇太太大概也得拿出一半……” 他深信他看到在这个女人的嘴唇上滑过了一个胜利的微笑,这丝笑意简直看不出来,可是富有表情。 “这笔数字不小啊,您说呢,马丁……” 马丁一阵哆嗦,他还想抵挡一下。 “您以为有多少……我讲的不是钱。我讲的是判多少年。盗窃、谋杀、也许要作为预谋杀人……您的意见呢?当然不会宣告无罪,因为这桩罪行和情欲无关……啊!如果您妻子和她过去的丈夫又恢复了关系就好了……可是情况并非如此……钱财问题,单纯的钱财问题……十年吗……二十年吗……您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请您注意,人民陪审员的决定永远是不可捉摸的……而且还有先例可援……好吧,一般来说,他们对因为爱情面引起的悲剧还是比较宽容的,可是对这种谋财害命的案件却特别严厉……” 他好像是为了争取时间似的只顾自己说下去。 “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些人都是一些小资产阶级商人……他们以为对他们所没有的,或者他们有把握的情妇是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他们全都怕盗贼……二十年?……嗯,不!……我倾向于要处于极刑……” 马丁不再动了。他和他妻子两人中,数他最脸无人色,以致他不得不抓住了门框。 “不过,马丁太太将会发财……她已经到了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和财产的年龄了……” 他向窗口走去。 “如果没有这扇窗子……这是一块试金石……他们不会不提请人们注意,从这儿可以看到一切……一切,你们听仔细了……这样的话事情就严重了!……因为这可能使人想起是不是同谋杀人……那么,大法典上有一个条款,谋杀犯即使被宣告无罪,也不能继承被害人的财产……而且不仅仅是谋杀犯一个人……而且指所有的同谋犯……你们看到了这扇窗子的重要性了吗……?” 这时候,包围在他四周的已经不再是寂静,而是某种更加绝对、更加使人不安、几乎是不真实的东西:一种完全的虚无缥缈。突然间,梅格雷提了一个问题:“请告诉我,马丁!您把手枪扔到哪儿去了?” 走廊里似乎有什么声息:肯定是老玛蒂尔特,她那惨白的脸色,她那方格围裙里面的柔软的肚子。 天井里响起了女门房的尖利的声音:“马丁太太!……杜法耶尔公司的人来了……” 梅格雷一下子跌坐在一把安乐椅里,椅子晃了晃,可是没有裂开。 第十一章 墙上的图画 “请回答……那把手枪呢……?” 梅格雷跟随着马丁的目光,发现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的马丁太太的手指头在墙上移动着。 可怜的马丁拼命想猜出她这是什么意思。他越来越不耐烦了。他看到梅格雷一直在等待他回答。 “我……” 这只细细的手指在墙上画的那个方块,或者是那个梯形,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请回答!” 这时候,梅格雷真有点可怜他了。这一分钟太可怕了,马丁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 “我把它扔进塞纳河里了……” 赌注已经下定了!这时候探长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把它放在桌子上,马丁太太从床上坐起来,一脸怒火。 “而我,我后来是从垃圾箱里找到它的……”梅格雷说。 那个在发烧的女人尖声尖气地叫道:“好啊……现在你懂了吧……你满意了吧……你又一次错过了机会,就象你从前每次都错过机会一样……真好像你是有意这样做的,为的是怕进监狱……可是你还是要进去的……因为偷钱的是你!……阁下把三十六万法郎扔进塞纳河里了……” 她这时候非常怕人。大家懂得她压抑得太久了,现在突然一下子放松了。现在她一下子兴奋起来,以致有时候有几次,几句话同时冲到她的嘴边,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马丁垂下了脑袋。他的角色演完了。因为他的妻子在训斥他,他可怜地败退下来了。 “……这位先生想偷钱,可是他把手套留在桌子上了……” 马了太太怨气上升,她语无伦次地讲了起来。 梅格雷听到背后那个穿灰黄色大衣的男人的谦卑的声音。 “好几个月以来,她总是让我看窗外的那个办公室,库歇有上厕所的习惯……她总是责骂我,说我使她生活不幸,说我连一个妻子也养不活……于是我就到那儿去了……”※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您对她说过您要去吗?” “没有!可是她对这件事一清二楚,她就在窗口……” “而您就在窗口看到了您丈夫忘记了把手套带走,是不是,马丁太太?” “就象他留下一张名片一样!真好象他有意要惹我生气似的……” “您就拿起您的手枪,到那边去了……库歇回来的时候看到您在他的办公室里……他以为是您偷了……” “他想叫人把我抓起来,是的!他就想这么干的!就好象他不是靠了我才发财的一样!……在他连干面包也赚不到的时候,是谁最先照顾他的?……所有的男人都一个样……他甚至还责备我不该住到这幢房子里来,因为他的办公室也在这里……他还指责我花了他给我儿子的钱……” “而您便向他开枪了?” “他这时候已经拿起电话要报警了!” “您就到垃圾桶那儿去。推说要找一把银调羹,您把手枪藏在垃圾里……那时候您遇到谁了?” 她骂道:“二楼那个老傻瓜……” “没有别人吗?……我相信您的儿子来了……他的钱用完了……” 那么后来呢?……他不是来找您的,而是来找他父亲的,是不是?可是您不能让他进办公室,要不然他就会发现尸体……你们两人就呆在天井里,您对罗热讲了些什么?” “叫他走……您不理解一位母亲的心……” “他就走了……您丈夫回来了……在你们两人中间没有问题……是不是?……马丁在想他最后扔进了塞纳河的钱,因为实际上他是一个可怜的老好人……” “可怜的老好人!”马丁太太出人意料地火冒三丈地说,“嗨!嗨!那么我呢?……我永远是倒霉的……” “马丁不知道是谁杀了人……他躺下睡了。一天过去了,您什么也没有谈起……可是,第二天夜里您起身搜索他脱下的衣服的口袋……您没有找到钞票!……他瞧瞧您……您就问他……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也就是老玛蒂尔特在门外听到的……您杀了人,可是一无所得……这个笨蛋马丁把钞票扔了……这么大一笔财富扔进了塞纳河,就因为胆子小!……您因此而生病了……发高烧……马丁不知道是您杀的人,他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罗热……而罗热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在院子里见到过您……您不让他进去……他知道是您……他以为我在怀疑他……以为就要逮埔他,控告他……而他要为自己辨护就不得不揭发自己的母亲……也许他不是一个有感情的孩子……不过,他之所以过这种生活也有某些原因……他感到厌恶,厌恶那些和他睡觉的女人,厌恶毒品,厌恶他在那儿游荡的蒙玛特,还有他最厌恶的这个唯有他一人能猜到所有内情的家庭悲剧……他就从窗口跳下去了!” 马丁靠在墙上,脸藏在两条弯起的胳膊里面。 可是他的妻子紧紧地盯着探长看,就仿佛她在等待打断他的故事的时间,也就是她进攻的时机。 这时候梅格雷举了举两位律师写的咨询报告。 “在我上次来府上的时候,马丁非常害怕,以致他几乎要承认他的偷窃行为了……可是您在这儿……他在门缝里看着您……您向他做了几个有力的手势,他就不作声了……是不是这件事最后擦亮了他的眼睛?……他问您……是的,您杀人了!您直言不讳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您是为了他才杀人的,为了补救他的遗忘,为了那只留在办公桌上的手套!……而且,就因为您杀了他,您甚至不能继承遗产,即使有遗嘱也没有用……啊!只要马丁是一个男子汉就好了!……让他到国外去……大家以为他是凶手……警察局也不会有所作为的,而您可以带着几百万法郎去和他相会了……我可怜的马丁,走吧……” 梅格雷在这个老好人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几乎把他压垮了,他讲话的声音很低,沉着镇定地继续讲下去。 “为了这些钱干了多少事啊……库歇的死……罗热跳窗……在最后一分钟发现竹篮打水一场空!……您宁愿亲自为马丁准备行李……井井有条的手提箱……供几个月替换使用的内衣……” “您别说了!”马丁哀告说。 女疯子的叫声。梅格雷突然打开门,老玛蒂尔特差点儿跌进门来。她被探长的语气吓坏了,逃走了!她第一次真正关上了门,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圈。 梅格雷向卧室最后瞥了一眼。马丁不敢动弹。 他那瘦骨嶙峋的妻子坐在床上,睡衣衬衫里显现出她凹陷的肩胛骨的轮廓,眼睛一直盯着探长。 她突然变得那么严肃,那么平静,以致别人要担心她究竟准备干什么。 梅格雷回忆起前一场戏中的某些目光和某些嘴唇的动作,他和马丁同时产生了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的预感。 可是他们无法介入。这件事就象一场恶梦一样,是不随他们的意志转移的。 马丁太太形销骨立,她的神态变得越加痛苦了。她在看些什么啊?在她看的地方除了那些普通杂物以外什么也没有。她在房间里专心注视的是什么啊? 她的眉头皱起来了,她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马丁叫道:“我怕!” 房间里没有任何变化。一辆卡车驶进院子,可以听到女门房的尖叫声。 马丁太太似乎正在一个人竭尽全力越过一座难以攀登的大山。她的手做了两次赶开脸上什么东西的姿势。最后她咽了一口唾沫,象一个抵达目的地的人那样笑了笑说:“你们全都来向我要钱……我要对我的公证人讲,不让他再给你们了……” 马丁从头到脚一阵哆嗦。他知道这不是因发烧而引起的一时的吃语。 她永远失去理智了! “大家不能怪她。她从来就和别人不一样,是吗?”他痛苦地说。他在等待探长的同意。※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可怜的马丁!” 马丁哭了!他抓起妻子的手擦自己的脸。她推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高做而轻蔑的微笑。 “每次最多给五法郎……我受的苦够多的了,我,为了……” “我去打电话给圣安娜疯人医院……”梅格雷说。 “您这样想吗1?有……有必要把她关起来吗?” 这是习惯的力量吗?马丁一想到要离开他的住处,离开这种在日常的争吵中挨训的气氛,这种可鄙的生活,还有这个女人,就惶惶不安。这个女人最后一次想进行正常思维,可是她终于泄气了,屈服了,她怀着一个巨大的希望躺了下去,结结巴巴地说:“叫人把钥匙给我拿来…… 几分钟以后,梅格雷象个陌生人一样穿过了街上拥挤的人群。他头痛欲裂,这样的事在他是很少遇到的,他走进一家药房,吃了一片阿司匹林。 他对周围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市嚣声和其他声音,尤其是人的讲话声混杂在一起;这些声音不断地在他脑子里轰鸣。 一个形象老是在他脑子里萦回:马丁太太站起来,从地上捡起她丈夫的衣服,在衣袋里找钱! 而马丁在床上瞅着她! 妻子流露出询问的目光! “我把它们扔进塞纳河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产生了某些失常的现象。 更可以说,在她的脑子里有些异常,这在她生活在莫城的时候已经有些迹象了,不过那时候并不明显。她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漂亮的年轻姑娘!没有任何人对她薄薄的嘴唇感到担忧…… 库歇娶了她! “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办?”这就是她对库歇讲的话。 要找到博马舍大街,梅格雷得花些时间。他无缘无故地想起了尼娜。 “她将一无所有!连一个铜子也拿不到……”他低声说,“遗嘱将被宣布为无效。这将是姓多尔莫瓦的库歇太太……” “上校大概已经开始行动了,这是很自然的。一切都将归库歇太太……那几百万……” 她是一位很出众的妇女,她还知道如何保持她的身份! 梅格雷慢慢地踏上楼梯,推开了里夏尔-勒努瓦大街他自己家的门。 “你猜猜谁来了?” 梅格雷太太在白桌布上放了四副刀叉,他瞥见食柜上有一小罐黄香李酒。 “你妹妹?” 这并不难猜,因为每次她从阿尔萨斯来,总是带来一小罐黄香李酒和一只烟熏火腿。 “她和安德烈去买东西了……” 安德烈是她的妹夫!砖厂厂长,一个棒小伙子。 “你好象很累……我希望你至少今天不再出去了吧?” 梅格雷没有出去。 晚上九时,他和他的小姨和连襟一起玩牌。饭厅里散发着黄香李酒的芳香。 梅格雷太太不时地哈哈大笑,因为她总是搞错牌,闹了好些笑话。 “你肯定你没有九点吗?” “不,我有……” “那么,你为什么不出牌?” 对梅格雷来说,这一切就象洗了一个热水澡,他的头不痛了。 他不再想马丁太太了。她被一辆救护车送进了圣安娜医院,而她的丈夫则孤零琴一个人在阶梯上抽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