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热拉克的疯子》 一、陌生时刻的陌生错误 前一天,梅格雷还想不到会作这么一次旅行。星期二上午,这位警长收到退休的一位警署同事给他的一封信,这位同事在多尔尼定居。这封信使梅格雷陷入了沉思,它用的是印有笺头的信纸,上面印有一座乡村别墅侧影,别墅两端各有一个圆顶塔楼。下面还有这样的字样:里博迪埃别墅·多尔多尼省维勒弗朗什市。 过了一会儿,梅格雷已经来到上司的办公室。他们聊了起来……一桩无关紧要的案子,时间又不紧迫。梅格雷本来打算到波尔多去查阅一下市里的档案,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子:多尔多尼——波尔多。这个念头把两个地方联系在一起了——是个好主意!他对上司说,我手头恰好也没有正在经办的事儿。 到傍晚,梅格雷已拿着一张去维勒弗朗什的头等票在车站上了车。乘务员关照他别忘了在利布纳换车,这车是联运直达的。他来到自己的包厢,窗帘已经拉上,灯光调得很暗。车厢里既潮湿又闷热,可以听到某个角落发出的一种微弱的嘘嘘声。警长轻轻地脱下了靴子、外套和坎肩,他躺了下来。 他睡着了吗?他断断续续地入睡了。在半清醒状态中,他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是闷热和穿堂风引起的吗?不,主要是上铺这个人老在折腾。他每分钟不知要翻几次身,恰好在梅格雷的头顶上。这个人的呼吸很不匀称,好象是发烧。上铺那个人又仿佛在哭,因为他有时屏着呼吸,有时又用鼻子深深吸气。梅格雷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门:“对不起,先生,请您保持安静!”上面的人一声不吭,躺着不动了。 上面的那一位究竟是不是个男人?梅格雷突然怀疑起来。或许是个女人吧,这个人,梅格雷还没见过一面。这时他发现从上铺挂下来的两条腿,他不动声色地瞧着。上面的那位旅客正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十分谨慎地系鞋带。警长看到他一件东西,尽管灯光暗淡。他注意到这是双漆皮皮鞋,高帮,灰色羊毛袜子,好像是手工编织的。 那个人不动了,他是在侧耳细听,还是在偷偷地观察梅格雷?他颤抖得那么历害,返工了四回才系上了一个结。火车越过了一个小站,那个人从上铺下来了!他的一只脚好半天才踩着梯凳,差一点从上面滚下。他走出包厢,忘了把门关上,就匆匆地朝过道尽头走去。梅格雷不得不起来关门,这时,他向门外瞧了一眼。 他立即穿上外套,因为过道尽头的那个陌生人已经打开了车门。这绝非是偶然的巧合,正当这时,火车减慢了速度,车闸发了出刺耳的声响,火车准是把时速从八十公里降到了三十公里。那个人一跃而下,消失在路堤边坡的后面。梅格雷几乎不加思索地纵身跳了下去,霎那间,他像悬到空中,接着便侧掉在地面。他立即向前滚动,一连翻了三个个,在一排铁丝网前停住了。他哪儿也没摔伤,重新站了起来。他那旅伴在五十米远的地方开始艰难地直起身子。这番情景倒很可笑,梅格雷不明白究竟是一种什么本能驱使他冲着路堤跳下车的。 他眼前只有一片树林,可能是一片大森林。在不远的地方,有一条象白色缎带那样的公路通向那树林的深处。那个人不再动弹了,黑暗中只见一个跪在地上的影子。“——喂!那边……”梅格雷喊了起来,同时在兜里掏他的手枪。 他还没来得及攥住枪把,就看见一束火光。在听到枪声之前,他肩上已中了一颗子弹。最多不过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那个男人已经站起身来,飞快地窜入矮树丛,越过公路,消失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之中。梅格雷骂了一声,他的双眼湿润了。这倒不是由于伤口疼痛,而由于惊愕,这事出得那么快,迅雷不及掩耳!他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如此可怜,手枪滑落在地上,弯身想捡,伤口把他疼得直咧咀。 确切地说,还不止如此。他觉得鲜血正直往外冒,心脏每跳动一次,热乎乎的血液就从打断的动脉中涌出。他两鬓湿漉漉的,舌燥口干。他用右手捂着肩膀,没错,就是左肩!他试着摆动一下左臂,把它稍稍举起,可是一下子垂下,左臂太沉了。树林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看来那个人没继续逃窜,可能隐藏在矮树丛中。 ——傻瓜!傻瓜!傻瓜……梅格雷低声埋怨着自己。落到这般田地,实在太狼狈了。干吗非往道碴上跳呢?他的朋友勒迪克一清早准会在维勒弗朗什车站等侯他。梅格雷朝前面走去。他步子蹒跚,才走了三米就停下来。黑夜里,只有公路上还有一点点光亮。血还在往外流,流得不象开始那么凶了。梅格雷用手捂住冒着鲜血的伤口,手已被血粘住。要是今晚孤零零死在这儿就未免惨了! 那个男人要是再给他一枪,那就更糟了!他尽可能地走得快些,身子向前弯着,他觉得头昏目眩。月光照亮了右面的一部分:三公里半。三公里半是个什么地方呢?哪个城市?哪个村庄? 有头母牛在天空呈鱼肚白的方向哞哞叫着,天快亮了!陌生人不会再躲在那儿,或许他已放弃了干掉他的打算。梅格雷心里一合计,于是像兵营里的士兵那样,一边走一边数着步子,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刚才母牛叫的地方必定是某个农场,他见到灯光吗?还是神志不清的幻觉?穿过一块耕地时,他觉得更艰难了。他的两脚陷进了泥土地里,差一点撞在一辆停在地里的拖拉机上。 ——来人啊!……喂!……来人啊!……快!…… 这个绝望的“快”字刚刚吐出口,他就赶紧扶着拖拉机,溜坐到地上。他听见有人开门,还模糊地看见一盏马灯在一只手里摇幌。——快,但愿向着他走来的人能设法把血止住!梅格雷的手松开了拖拉机,垂到了自己的身侧。一点劲儿都没了,他昏过去。 到醒过来时,他听到一阵有节秦的声音……马路声。他觉得自己头下枕着麦秸,一棵棵树木在他右边络绎不断地向后退去。梅格雷恍然大悟,他原来躺在一辆大车上。大车沿着路边栽着梧桐的一条大道缓慢地行进,一个男人没精打彩地向前走着,手里扬着一根鞭子,难道还在梦中吗?梅格雷没有从正面见过火车里的那个男人,他只见过他的模糊轮廓,用山羊羔皮制成的漆皮皮鞋和灰色的羊毛袜子……他眨了一下眼,现在完全清醒,眼前的人有一张满布皱纹的脸,脸上蓄着灰褐色的大胡子,长着浓浓的眉毛。他不是向自己开枪的那个陌生人,是个农民。于是,另一个问题浮现了,现在在哪儿呢?……上哪儿去呢?…… 警长的手动了一下,接着,他觉得大车颠簸停止了……代之而起的是前后左右的摇幌。他已经躺在一幅担架上……走在前面的是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一扇大铁门关上了,铁门后面簇拥着一大堆人……有的在奔跑……他们脑袋一动也不动,什么也不想,只是用眼睛凝视着他的周围。他们穿过了一座花园,那儿竖立着几幢十分整洁的白砖瓦房。在椅子上坐着一些穿着一式灰衣的人。有的头部包扎着绷带,有的腿上……护士们来回地忙碌着。他的迟钝的头脑里,甚至连医院这个词儿都想不起来了。那个长得象农民的人现在在哪儿呢?……哎唷唷!……上楼梯了……真叫人疼得难受。 梅格雷重新醒过来时,看见有个男人正在洗手,同时神态严肃地瞧着他,这个人留着一撮山羊胡子,长着浓浓的眉毛。 他象那个农民吗?或者象火车里的旅伴! 梅格雷张着嘴吧,但不会说话。那个留山羊胡子的人从容不迫地让人把他抬到一张床上。四周的墙全是白色的。屋里几乎同车厢里一样的闷热。 大夫开始往他嘴里灌着什么。 傍晚,梅格雷恢复了知觉,守在他身边的是五个人:贝热拉克的预审法官,检察长,警察局长,法院书记和法医。 一个女护士说:“——你们可以进来啦!可是教授嘱咐过,他是个疯子。” 那五个人露出了会意的微笑,互相看了一眼。 二、真假疯子 这件事是一场闹剧:护士小姐退下,面带微笑,瞧了梅格雷最后一眼。 这一眼等于说:我把他交给你们了! 五位大人登场了,脸上带着各不相同的微笑,但都同样的令人生畏! ——检察长先生,请…… 检察长矮小个儿,留着平头,目光令人可怕。他脸上装出一副冷漠而带恶意的神情,从梅格雷床前走过,敷衍到墙壁前就坐,手拿自己的礼帽。 预审法官依样画瓢地转了转,他瞧着伤员,冷冷地一笑,便直挺挺地站到他上司的身边。 接着是书记官……现在轮到法医参加他们的行列……最后轮到本地的警察局长,他是个胖子,两只眼珠子向外突出。 他向另外几位瞥了一眼,然后把手慢慢地搭在梅格雷肩膀上——被逮住了吧,嗯! 梅格雷一丝笑容没有,紧皱双眉,他本来就觉得现实和梦幻的分界线不十分清楚,眼前就变得越发模糊了。本地的警察局长真叫人啼笑皆非。他板着一张狡黠的脸:“老实告诉你,对你落到这步我并不感到惊奇!” 梅格雷感到惆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他的右手从床单里伸了出来。 ——昨天晚上,你找谁的麻烦去了?是想找个妇女还是找个姑娘?…… 到了这当口,梅格雷着实一惊,可是,他已精疲力尽,浑身疼得要命。 ——哪个都行!……他做了个懒洋洋的手势,下意识地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 说完他闭上眼睛,立刻把检察长、法官、警察局长和书记官都当成了一个人,这个人既象外科医生和那个农民,又象火车里的那个旅伴。 那五人窃窃私语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第二天早晨,他坐在床上,瞧着护士小姐在阳光下忙着收拾病房。这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高个儿,健壮,一头蓬松的金发。她不时地用一种挑衅但又很胆怯的眼神打量着这个伤病员。 ——告诉我……昨天有五位先生到这儿来过了吗?…… 她轻蔑地瞅着他,冷冷一笑:“我没有权利和您说话,直截了当说吧,我得把您对我的话原原本本地向上报告!” 最奇怪的是梅格雷居然在这样的境遇中汲取了某种乐趣,就象执意要在自己完全醒来之前把一场美梦赶紧做完似的。 护士打梅格雷的床边经过,他用两个手指扯住了她裙子的下摆。 她转过身来,发出一声骇人的喊叫,逃出了病房。 午饭前本地的警察局长到了,他戴了一顶崭新的草帽,系着一条墨蓝色的领带。 “——您甚至连翻一翻我公文包的好奇心都没有吗?”梅格雷和蔼地对他说。 ——您难道不知道您根本没有公文包吗! ——那好吧!一切都会清楚的。请挂个电话给司法警察署。他们会告诉您我是少将衔警长梅格雷。要是您想把事情办得更快些,那请您通知我的同事勒迪克,他在维勒弗朗什有所乡村别墅……可是,首先请您告诉我,这儿是什么地方! 本地的警察局长还想顶一顶,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甚至还用胳膊肘轻轻地捅着外科医生。 但当电话挂通,勒迪克开着一辆陈旧的“福特”汽车到来,大家不得不承认,梅格雷终究是梅格雷,而不是贝热拉克的疯子! 勒迪克是这么个人,脸色红润,容光焕发,靠养老金收入过日子。他从司法警察离职以来,装出一副只抽海泡石烟斗的模样。他来后告诉本地警察局长:“让我来用几句话把这件事说一说,我不是贝热拉克人,但每逢星期六我都开车到这儿赶集……差不多一个月以前,有人在公路上发现了一具女尸……确切地说,是被人卡死的。而且不只卡死算了,凶手在那女人已经动弹不了的时候,还穷凶极恶地在她心房里扎进了一根很粗的钢针。那女人是个什么人?这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叫莱翁蒂娜·莫罗,是“新磨坊”农场的。凶手并未从她身上抢走任何东西。也没有奸污她,尽管这是个30来岁的漂亮姑娘。罪行发生在傍晚,就在她回来的路上。这是一个!……还有一个…… ——谋杀了俩? “对,两个半。另一个是十六岁的女孩子,车站站长的闺女,那天她骑着自行车去散步,后来发现她和前一个死得一模一样,凶杀是头天晚上发生的。最后,第三个,是饭店的女佣人,她那天去看望她的兄弟,她兄弟是个养路工,在离这儿五、六公里的公路上工作。她是步行去的,突然,有个什么人从背后把她揪住,又把她掀翻在地。幸亏她劲儿大,把那男人手腕咬了一口,咀里骂骂咧咧地逃跑了。她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家伙窜入了灌木丛。大家认为这一定是躲藏在附近树林里的一个疯子干的。当那个农民跑来报告说在公路上发现了你时,大家就认为你就是杀人犯。” 勒迪克板着脸。他很不欣尝由于这样的误会造成的闹剧。 ——况且,“他补充说,“有人还想固执已见,咬住不放。” ——这几起凶案由谁负责调查, ——检察院和本地警察局。 ——让我睡一会儿,好吗? 可能是由于虚弱的缘故,梅格雷老想打盹。他半睡半醒,紧闭两眼,故意朝着太阳,让阳光透过自己的眼皮。现在,他把一些新的人物在自己的头脑里回顾了一遍,让他们现出来。三十岁的农妇……站长女儿……饭店的女佣人…… 他也把那树林里的一棵棵大树和那条带有光亮的公路回忆起来了。他想象着袭击时的情景,受害人尘土里打滚,犯人挥舞着他的长针。这简直难以置信!就在他想这些时,外科医生驾一辆灵巧轻快的汽车来到了医院。 这时正是晚上八点钟,他把身子俯向梅格雷的床头。 ——请您说说,您,您对贝热拉克疯子的事是怎么想的? 医生呆了好半天也没吭一声,梅格雷问得更具体了:“您和大家一样也认为这是生活在树林里的疯子干的吗?” “——不!我想是个男人干的,这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举止行为必定象您我一样。” “——换句话说,他住在贝热拉克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从事着某种职业。” 外科医生诧异地瞟了他一眼,犹豫了一阵,变得局促不安:“我有许多想法,如果从某个角度来研究,所有的人都可以变为神经错乱的怀疑对象。” 梅格雷笑了。 ——全市的人都过了一遍!上自市长,甚至检察长,下至任何一个过路的行人……包括您的同事们和医院的门房…… 外科医生毫无笑容! “——等一下……别再动了……”医生嘱咐说,他正用一把小巧的探子探查创伤,“这比您想象的更可怕……” ——贝热拉克有多少居民? “——大约一万六千左右……所有的一切都使我相信那个疯子属于上层社会……而且,甚至……” ——那根针,很明显嘛!”梅格雷嘟嚷着,做了个鬼脸,因为外科医生的检查使他疼得难受。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要把那根针毫不费劲地连续两次准确地扎到心脏里,这一点就足以证明那个人具有解剖学方面的某些知识…… 屋子里一片沉寂。外科医生紧蹙双眉,心事重重,直起身子叹了口气。 ——您刚才说愿意住在旅馆里, ——是的……我会让我的妻子上这儿来的…… 医生按他的愿望,让梅格雷在“英吉利大饭店”二层一间最漂亮的房间里住下了。梅格雷夫人也来了,她善于顺应一切处境,因此她既不惊慌也不焦急,她来到这房间才一个小时就已经把它布置得同她自己的卧室一样。两天前,她在阿尔萨斯也象在这儿一样陪伴着她刚分娩的妹妹。 她向外科医生请教了一些问题:——可以吃些什么,鸡汁行吗?有一样东西得禁止他:那就是他的烟斗! 房间十分宽敞,有两张床,还有一个年头足有两个世纪的壁炉,里面已经安装了廉价的暖气片!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跟着那个人跳下火车……万一掉在铁轨上呢……真是不堪设想!” 现在梅格雷很少再产生梦幻般的感觉了,他头脑里思绪清楚,现在,他正通过想象把一些人物再现出来。 ——第一个受害者……农村姑娘……她结婚了吗?她嫁给一个农民的儿子……她和婆婆闹得很不和睦,她婆婆责怪她太爱打扮,穿着丝调的连衫裙去挤牛奶……于是,梅格雷耐心地、满怀深情地构思着这位农妇的形象,在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位诱人的、丰满的、洁净的妇女。她从城里回来……那条公路也在梅格雷脑海中清晰地再现出来了。有成行的树木在两旁投下稀疏的阴影,洁白的白圣质地面发出闪烁的光亮…… 在他的头脑中接踵而来的,就是骑着自行车的那个女孩子。 ——她有对象吗? ——人家可没谈到这些!每年,她到巴黎的姑母家去度半个月的假期。 床上有些潮湿,外科医生每天查房两次,第三天上午,他来的时候也同本地的警察局长一样,戴着一顶草帽。 检察长也来拜访了,他把梅格雷夫人当作女佣人了,把自己的手杖和圆顶礼帽统统都递给了她。 ——当然,您一定会原谅我们的这场误会……可是,您也没有随身携带证件…… ——是啊!我的公文包丢失了,请坐吧。 ——这件案子太惨了,这事发生在罪恶猖撅的巴黎倒还……可是这儿! 真见鬼!他的眉毛又粗又浓的!就象那个农民!就象那个医生!梅格雷总把这种灰褐色的眉毛当作是火车上那个旅伴的眉毛。 这次拜访是纯礼节性的,他急于告辞。 ——您的那位大夫医术很高明……他是马泰尔教授的学生……遗憾的是……其他方面…… ——其他哪方面? ——我心里有数……您不必担心……再见。 梅格雷在他走后刚吃了柠檬奶油糕,勒迪克来拜访了。 ——请坐……吃点奶油糕吗?关于我那位医生的私生活,你知道些什么吗?我连他的名字都叫不上…… ——里沃博士!……我知道得不多。听人说,他同妻子和小姨子住在一起……本地人都说他的小姨子也是他的老婆……然而…… ——那么检察长呢? ——迪克尔索先生吗?他姐姐是个远洋轮船长的遗孀,她疯了……也有些人说,他看中了她的财产,让人把她关进了精神病院…… 梅格雷欣喜若狂:——还有什么? ——没啦!在小城市里…… ——不过,你瞧,勒迪克者兄,这个小城市可非同一般!这儿有个疯子! 勒迪克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忧郁的神情。 ——一个自由自在的疯子!一个只是患有间歇性病癫症的疯子,在不发病的时候,他的举止言谈就象你我一样……这一切都笼罩着一种梦幻似的气氛。 梅格雷死里逃生后,从兴趣出发,从窗户边研究着一个地区,一座城市,他对外科医生道:“——这儿有市立图书馆吗?” ——当然有罗! ——那好!你要是能替我找到所有论述精神病、神经失常的癫狂症的书籍,那就太好了……马上把电话号码簿给我送上来……电话号码簿可管用呢!…… “好。我该去买只母山羊!”勒迪克说完这句话就去取他的草帽。 他临走时,梅格雷已经两眼紧闭,发出匀称的呼吸声。 退休警长在底层的过道里遇见了里沃博士,他把他拉到一旁,踌躇了一良久,然后低声地问他: ——您确信这一创伤不至于影响……不至于影响我朋友的智力吗? 医生做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 ——平时,这个人聪明吗? ——很聪明!从外表来看倒不见得总是那样,然而…… ——啊!……外科医生已经上了楼梯,眼神恍惚。 三、二等车票和一等警觉 梅格雷是在星期三的下午离开巴黎的。当天晚上,他在贝热拉克附近挨了一枪。他在医院里度过了星期四和星期五。星期六,他妻子从阿尔萨斯赶来后,梅格雷就和她一起住进了“英吉利大饭店”。 星期一,梅格夫人突然问他丈夫:“你为什么不带着你的火车专用票旅行呢?” 他认为这问题提得很唐突。他有一张乘坐头等车厢的火车专用票,这种票可以在法国全境通用。他正是凭着这张车票从巴黎来到这儿的。 他看到妻子游移不决,让她坐在自己的床边:“他们都觉得我怪,都不怎么相信我在火车上的这次遭遇,而现在……” “好吧,不谈这些,你瞧!刚才,在过道里,就在我们房门的对面,我把草帘挪个位置,就发现了这……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硬纸片。这是张巴黎到贝热拉克的二等车票,日期是上星期三。 ——在草帘子旁边……”梅格雷重复了一遍。“去拿张纸和拿支笔来…… 她按着丈夫的意思拿来了纸和笔,不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 ——写吧!……首先,旅馆老板上午九点左右来打听我的病情……接着是外科医生,差一点儿不到十点来的……你把名字列成一栏一栏的……检察长是十二点来的,警察局长前脚进,他后脚出…… ——还有勒迪克!”梅格雷夫人大胆地插了一句。 ——没错!把勒迪克也加上!全齐了吗?当然还得加上一个,因为饭店的任何一个侍者或者旅客也可能把车票丢在过道里的。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这过道只通这个房间!要不,可能有人到门边来偷听! ——给我挂个电话给火车站长! 梅格雷对这个城市、车站以及人们同他谈到过的所有地方都一无所知。然而,在他头脑里,早已勾画了一个贝热拉克的轮廓,相当具体。一个名叫米什兰的向导已经给他提供了一张市区平面图,原来,梅格雷就住在市中心。那向导曾经对他说:“英吉利大饭店”属于头等旅馆,在一张明信片上,他看到了车站,他知道广场的另一头有一家“法兰西饭店”,是“英吉利大饭店”的竞争对手。在他的想象中,市区的条条街道都是通往郊区的各条公路的。 ——站长的电话接通了! ——问问他星期四早晨从巴黎开来的那次车上有没有旅客下车。 ——他说没有! ——就这事,没别的了! 这几乎百分之百地可以背定这张车票是属于未到贝热拉克车站就越车潜逃,而且向梅格雷开枪的那个人的! 他对妻子说:“你明白你该做些什么吗、去看看检察长迪鸟尔索先生的住宅,然后再去看看外科医生的住所。” 他妻子走了,他独个儿呆在屋里,狠狠地抽起烟来。——为什么火车里的那个人要冒着被碾死的危险在火车没到站之前就跳车呢,为什么在发现有人跟踪时就开枪呢?总而言之,那个人很熟悉这条路线,因为他恰好在火车减速时跳落在道碴上!他在没有到站前就下车,这说明站上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他! 不过,这还不足以说明他就是杀害“新磨坊”农妇和站长女儿的凶手。 梅格雷回忆起同车厢旅伴的那种烦躁不安的情绪,那种不匀称的呼吸,以及紧跟在绝望的叹息声后面的那种沉寂。 ——现在,迪乌尔索想必已经回家,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阅读巴黎来的报纸或者查阅什么文件……外科医生想必正在查病房,后面跟着那位护士小姐……警察局长…… 梅格雷从容不迫地思考着,他有的是时间。他躺在病床上,尽可能具体地把整个贝热拉克的市容,以及他所注意的那几个在不同岗位上的人物勾画出来。他妻子回来时,发现他还呆在一片漆黑之中。晚上凉爽的空气从敞开的窗子里徐徐地飘拂起来,灯光把广场四周点缀得十分美丽。 “怎么样?”他问妻子。 “我看过那些住房了!迪乌尔索先生住在法院大楼的那一头,那儿有一个广场差不多和这个广场一般大。他家住的是座三层大楼。二层楼外有个石砌的阳台,那阳台的里面想必就是他的办公室。那大楼房气氛阴沉沉地挂着紫酱色的丝绒窗帘,每条窗帘的价格准在二千法郎左右。” 梅格雷心醉神迷了,寥寥数笔就把已经画好的那幢楼房图样修改完毕了。他高兴得真想拍手,一座坚固而壮观的楼房,挂着昂贵的丝绒窗帘,筑有石头砌成的阳台,摆着古老的家俱!检察长穿的是男礼服,灰长裤、漆皮皮鞋,银白色的头发,蓄着平头。 ——真的,他穿的可不就是漆皮皮鞋嘛! ——是带扣的皮鞋!我昨天注意到的…… 火车上的那个人也穿着漆皮皮鞋。不过,倒底是带扣的还是系带的呢? 他又问:“大夫的住宅呢?” “几乎在市区尽头!是一幢在海滨常见的那种别墅。房顶不高,有草坪、鲜花、漂亮的车库,几条白色的砾石小径,漆成绿色的百叶窗。百叶窗没关……我看见他老婆正在客厅里刺绣。他有个小姨子,他和大夫一起坐汽车回家。她很年轻,非常漂亮,穿着极其讲究,她的长裙肯定是从巴黎买来的……” 这些和一个癫狂症患者在公路上袭击女人,把她卡死,又在心脏上扎进尖针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梅格雷暂且不想去弄清楚这些,他目前只是把所有这些人放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于是打电话给勒迪克,说想和他聊聊。勒迪克上午十时左右来了,离开司法警察署以来,他发胖了。梅格雷注意到,他那位同事蓄着一小撮棕色小胡子,脚上穿着双肥大的猎人靴。他让他坐下来后,开了口:“咱俩之间可以无话不谈吧,在私生活方面,你在这儿搞了些什么名堂?” “胡说些什么!”梅格雷夫人在一旁劝阻。 “没关系”。他继续对勒迪克,“在乡下,你失去了城市里的种种方便……你的女厨师多大岁数?” ——六十五!你瞧你…… ——你在邻近没有情妇吗? 勒迪克手足无措,坐立不安了。 梅格雷显出一副不想深究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低声说道:“迪乌尔索没有结过婚……他是不是……?” ——你这个人,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从巴黎来的!你以为检察长会把他的那些丑事都告诉大家吗, ——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我敢肯定你是知情的。 “我只知道别人传说的一些事儿。迪乌尔索每周去波尔多一,二次……在那儿…… 梅格雷嘴角上漾出一丝含蓄的微笑。他从前认得的勒迪克可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些谨小慎微的语句及外省人的这种胆怯的神色。他于是说:“你有任意来往的方便条件,你知道你该做些什么吗?请你作个小小的调查,弄清楚上星期三谁不在城里,我特别感兴趣的人是里沃大夫,检察长,警察局长,还有你和…… 勒迪克站了起来,十分恼火,他象准备立即就走似的。 ——你坐下,勒迪克! ——我没那么多时间。 ——坐下,我叫你坐下!你会明白的!我认为在这儿,在贝热拉克有那么一位先生,他在日常生活中看起来同正常人一模一样,他也许还从事某种职业。然而,就是这位先生突然间精神病发作…… ——那么你把我列入了这堆有可能杀人的凶手里面罗!你以为我不懂你提的那些问题的含意吗!你认为一个没有情妇的男人要比一个有情妇的男人更容易堕落而去做…… 他这下可真生气了,脸涨得绯红,两只眼睛炯炯发光。 ——检察院正在管这案子,本地的警察局也管!这件事和我毫不相干!现在,你要是想插手…… 他打断对方的话:“我不是闲得无聊要插手!我想请你想一想,如果过了一天,两天,三天,或一周之后,有人发现你的那位十九岁的小情人胸口也被扎了一根针呢…… 一瞬间,勒迪克已经抓起了帽子,猛地往头上一扣,他不辞而别,把门砰地关上。 梅格雷夫人听到这一信号,从屋里走出来,焦躁不安,满脸愁容:“勒迪克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很少象今天这样叫人不愉快。你让人认为你怀疑是他……” “没关系。待会儿或者明天,他会再来的,好吧!我请求你到他住的里博埃别墅去吃午饭…… ——我?可是…… 两人正在讲,大夫进来了,梅格雷脸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他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大夫里沃。 ——他和您说了些什么? ——谁? ——我的同事勒迪克……他很发愁!他一定来要求您认真地查一查我的神经有没有毛病。不,医生,我没有疯……可是…… 他沉默了,大夫检查了创口,发现愈合得很慢。“您必须完会禁止抽烟!” 梅格雷对抽烟之事不置可否,却转而问道:“您能不能告诉我那个疯子每次作案隔多少时间吗? 大夫不高兴地说:“让我想一想……头一个案子发生在一个月以前……第二个发生在第一个案子的一星期之后……接着未遂的那次又在第二个星期五…… ——您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大夫?我在想我们非常可能还会面临一起新谋杀。我甚至认为:假如这次新的谋杀不发生的话,那可能是因为凶手觉察到自己被监视了。为什么呢? “我们可以采取逻辑学上的排除法,假如在发生凶杀时,您在这间屋子里,那您立即就可以排除!假如检察长在波尔多,警察局长在巴黎或别地方,我的朋友勒迪克住得又那么远…… 医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病人。 “总而言之,您缩小了有可能作案的圈子。”梅格雷还在自顾自地说。 “我看您是想把圈子缩小到那天你醒来时看到的那几个人……” “——不全是这样,我没有把书记官放在心上!我把它缩小到昨天这一天来看过我的那些人,缩小到由于疏忽而丢失了火车票的人。把话直说了吧,上星期三,您在哪儿?” 大夫局促不安,尽力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着,“我想……请等一等……我到拉罗舍尔去了……我该不该把这看作是一次审讯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有言在先……” “请您冷静些!这不过是我自己发明的一个小游戏,疯子游戏!难道医生就一定不会是疯子,而疯子就当不了医生。”他哈哈大笑。 梅格雷听见医生低声地问他的妻子:“他没喝什么吧?” 最妙的是,里沃大夫告辞后,梅格雷夫人带着满脸的抱怨神情,向他床边走去。 “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说真的,连我都没法理解你了!你是存心要让别人相信你才是疯子。” ——没什么!你没瞧见这阳光吗!这些糊墙纸上红红绿绿的线条……这些广场上叽叽喳喳的女人……这辆象只大甲虫似的柠檬色的小卧车……还有……还有一个疯子……你瞧,那边走过来一位美貌的姑娘,她微微隆起的胸脯象两只梨儿……她可能正是那个疯子想要…… 梅格雷夫人用眼睛盯着她丈夫,她懂他不再是在开玩笑了,他神情严肃,说话的声调里还带着某种忧虑。 梅格雷拉着妻子的手接着说:“你懂吗,我相信这事还没完!我要竭尽全力不再让一个美丽的姑娘过不了几天躺在棺木里,让送葬的人伴随她经过这个广场。” 他半合着眼睛,用一种温存的语气,低声他说:“把烟斗给我吧!” 四、邀疯子聚会 梅格雷选择上午九点钟——困为这时阳光最柔和,广场也开始奏起了生活的旋律——让人把这样的通告张贴在全市。通告上写着:“梅格雷警长将于星期三上午九时,在“英吉利大饭店”接待来客,凡提供贝热拉克袭击案件的有关情况者,将给予一百法郎的酬金。此类袭击目前看来是一个疯子所犯的罪行。”广告张贴后,他的夫人间:“我要不要呆在屋子里呢?”他回答:“你可以呆在这儿!” 才八点半,梅格雷燃着烟斗,已经听到了一阵马达声。这是那辆老“福特”发出来的熟悉声音,它只要一上档,梅格雷立即就能辩别出来。为什么勒迪克昨天没来? ——我们俩争论了几句,对贝热拉克疯子的看法不完全一致,不过,他待会儿肯定会来的!…… ——勒迪克……也是个疯子!……也许甚至有好几个疯子!这样一张通告必然会吸引精神有些不正常的人、富有想象的人、神经过敏的人、患有癫病的人……勒迪克,进来吧! 勒迪克甚至还来不及敲门,就被梅格雷请进屋来了,他脸上略有愧色。 ——请坐!把帽子交给我妻子吧。等一会儿,我们一起来接待来客。我敢担保疯子准在外边的人中间。 外面有人敲门,然而,刚才没有人穿过广场呀,一转眼,饭店老板进来了。“请原谅!我不知道您有客人……就是关于通告上的事儿……”梅格雷问:“您有什么情况要告诉我吗?” ——我?……不!……您想到哪儿去了!要是我有什么要告诉您的,我不早就告诉您啦…… 梅格雷透过半闭的眼皮注视着他,这样眯缝着眼睛看人,已经成为他的一种癖好。 “您就不用管我们了。”他说。 老板一走,梅格立即对勒迪克说,“这也是一个怪人!身强力壮,血气方刚,结实得象棵大树,玫瑰式的皮肤嫩得就象随时会爆裂似的…… “他原先是附近农场的一个小伙计,靠娶女农场主才发迹的。那时他才二十岁,而她已四十五啦。” ——后来呢? ——他结过三次婚!命中注定嘛!几个老婆全都死了…… ——他待会儿还会来的。 ——为什么? ——这,我可说不好!反正是所有的人到齐后,他一定会来的。他总会给自己找个什么借口的。现在这时候,我估计检查长已经穿着礼服走出家门了。至于医生,我敢打赌,他一定匆匆忙忙地到病房去转一圈,三言两语地把上午查房打发过去。 梅格雷的话还没说完,迪乌尔索已经从一条街口走出来,匆匆地穿过了广场。 “三个了。”梅格雷一笑。 “怎么,三个?”勒迪克不解地问。 “检查长,老板和你。” “还把我算进去,你听我说,梅格雷……” “嘘!去给迪克乌尔索先生开门,他在门口犹豫呢……” “——我过一个钟头就回来!”梅格雷太太已经戴好了帽子,她说完就走了。 这时检查长进来了,他说:“我听说您办案经验丰富,因此,我愿意先来拜访您。首先,这次您当然是以个人名义来管这件事的罗。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找我商量为好。” “您请坐。”梅格雷一笑。“勒迪克,你把检察长手里的帽子和手杖拿走。检察长先生,我刚才正对勒迪克说,过一会儿,凶手肯定会来的……瞧!警察局长走过来了,他正看着表,” 果真是这么回事!大家看见警察局长走进了饭店,过了十分钟,他才在房门露面。他发现检察长在场显得有些惊愕,自我辩解了一番,结结巴巴地说:“我认为我有责任……” “那当然罗!勒迪克,去拿几把椅子来,隔壁屋里会有的……现在我们的客人开始来到了,不过,谁也不愿意打头阵……” 确实有三、四个人在广场上转悠,不时地向饭店瞟上一眼,他们仿佛都在导找掩饰窘态的良策,当医生的汽车在饭店门前煞车时,这些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汽车。 尽管有春天和熙的阳光照射进来,屋里仍飘逸着紧张气氛,医生看见屋子里已经有了那么多人,脸上立即露出一种不悦的神情。 “这简直象个军事法庭,”他一面说一面冷冷地一笑。 梅格雷注意到他的胡子没刮干净,领带也远不如往常那样打得齐整。 “您认为预审法官……” “他到桑特去审讯了,晚饭以前回不来。” “他的书记官呢?”梅格雷问。 “——我不清楚他是否把他带走了……或者……你们瞧!他刚从家里走出来……因为他恰好庄在饭店对面,就在那座兰色百叶窗楼房的二层楼上。” 楼梯上有脚步声,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接着是悄悄的议论声。 ——勒迪克,开门去! 这次来的一位妇女,就是那个差点儿遭了殃的女佣人,他仍在饭店工作,有个男人跟着她一起进来,羞答答的,好不自在。”他是我的未婚夫,他不让我来,说少说为妙……”她有些结巴。梅格雷道:“请进来吧,您也请进,那位未婚夫……您也请,老板……” 饭店老板正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他的窄边软帽。 “我只是想问一问我的女佣人……” “请进!请进!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莎莉,不过,我不知道是否能拿赏金……因为,我不是已经把我所知道的全告诉您了吗? “请再仔细讲一遍,梅格雷诱导道。 “我说的都是事实……有人从后面向我扑来,我觉得有只手在我的下巴额跟前,我使劲地咬了一口……对了,他手指上还戴着一只金戒指呢……” “您没看见那个男人吗?” “他立即逃到树林里去了,背朝着我。” “因此,您无法辩认出那个人罗!您认得出那个戒指吗?” 梅格雷的视线转到所有来客的手上,在勒迫克肥胖的手指上,戴一只沉甸甸的镌有徽纹的戒指,在大夫纤细修长的手指上戴着一只结婚戒指,检察长刚从兜里掏出手绢来,他的手十分苍白,他戴着一只金戒指! 窗底下,梅格雷看见有十来个人围在一起,正在商量着什么事,说话的声音很低。 “那么,罗莎莉,您总有点小小的想法吧?” 姑娘不说话,不过,她的目光在检察长身上约模停了一秒钟,梅格雷又一次看见了那双带扣的黑色高帮漆皮皮鞋。 “请你给她应得的一百法郎,勒迪克,请原谅,我把你当秘书来使唤了。您对她满意吗,您,老板? “作为一个打扫房间的女佣人,她是没得可说的。”老板道。 “那好吧!后面的人请进来。” 书记官不知何时已经钻进了屋子,他靠墙站着。梅格雷已经点燃了烟斗,他看见房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个年轻人。他衣衫褴楼,头发呈亚麻色,眼眶里带着眼屎。 梅格雷瞥了检察长下一眼,转向青年人。 “我希望您不要……”检察长悄悄地说。 “进来吧,我的孩子!你最近一次发病在什么时候?”梅格雷问。 ——他一星期前出的院!”大夫说。 很明显,他是个癫病患者。他不说话,却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的啜泣变成某种痉挛,又含含糊糊地发出一些音节: “别人总是背着我说什么……可我什么也没干!我可以发誓!……那么,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一百法郎去买衣服穿穿呢?” “给他一百法郎!让下一个进来!”梅格雷对勒迪克说。” 检察长不耐烦了。如果警察局长也采用这种做法,省议会下次开会时很可能……” “您真想发现些什么吗?”迪乌尔索叹了口气,对梅格雷说。 “我吗?什么也不想……我对你们说过疯子会到这儿来的,他十分可能已经在这儿了。” 可刚才只进来了第三个人:一个养路工人,三天前他看见过一个人影窜入树丛中,当他走近去看时,那人影立即逃跑了。 ——那个人影没有对您怎么样吗? ——没有! 与前来者交谈半小时后,屋内唯有梅格雷一个人还保持着良好的情绪。广场上,足足有三十来人。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两眼望着旅馆的窗子。有个臂戴黑纱的老农在那儿等着,两眼闪射出凶狠的目光。他自我介绍:“我是第一个受害者的公公。听着!我到这里来是跟你们打个招呼,要是那个魔鬼落到我的手里,我…… 他也同样有一种要把身子转过来朝着检察长的样子。 医生已经站起来了,他焦躁万状;警察局长两眼望着别处;至于检察长,他像石头雕出来似的,毫无表情。 那老农没跟任何人打个招呼就走了,耷拉着两只肩膀。 他走后,屋里很长一段时间鸦雀无声。梅格雷故意装作专心地用一只健康的手点燃烟斗里已熄灭的烟丝。 “好吧,先生们,”梅格雷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看这事已进行得很不错了……” “所有这一切审讯可不都已完成了吗!”警察局长顶了一句,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取他的帽子。 “不过,这次,疯子是在这儿!“梅格雷说这句话时,眼睛没有看任何人,他换了个口气,又说:“大夫,您认为疯子的这种神经质发过之后,能回忆起他所做的事吗?” “这几乎是不成问题的……请原谅我,我实在没有时间再奉陪了,”里沃博士说着站了起来,“我十一点要出诊,那也是人命关天的事。” “我同您一起走吧……”警察局长轻轻地说。 “您呢,检察长先生?”梅格雷小声地问道。 “嗯!……我……是的……我……” 梅格雷有那么一阵子显得不大高兴。他焦躁地眺望广场已经有好几次了。当大家站起来准备走的时候,突然,他从床头微微地抬起身子,咕哝着说:“终于来了!先生们,请再等一会儿……我看现在出现了新情况……” 他指着那个正在奔跑,径直向饭店方向跑过来的女人。外科医生从他的位置就能看到她。他惊讶地说了声:“她是我的小姨子……可能有病人打电话来……或者出了什么事故……”他正说着,有人在楼梯上奔跑,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气喘吁吁地冲进屋子。她惊惶不安地看了看自己的周围,“雅克!……警察局长!……检察长先生…… 她看来还不到二十岁。身材苗条,动作矫捷,长得很俊美。然而,她的长裙上留着麈土的痕迹,短上衣被撕了个很大的口子。她不断地把两只手捂在脖子上。 “我……我看见他了……他把我……” 谁也没动换。她费劲地讲着。她又朝着她姐夫的方向走了两步。 她把脖子伸给他们看,脖子上有几块瘀斑。她接着说:“在那边,新磨坊,树林里,我正在散步,突然一个男人……一刹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能从他的魔爪中挣脱出来的……我想他大概有只脚绊着了一根树桩……我就乘机狠狠地揍……他可能是个流浪汉……穿着农民的衣服……两只扇风大耳朵……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 “他逃跑了?” “他知道我要呼喊……这当口公路上有辆汽车的声响……他慌忙逃向矮树丛……” 她逐渐地缓过气来了,一只手仍捂住脖子,另一只手贴在rx房上。 “对不起!您当时离别墅已经比较远了吗?” “就在荒弃的采石场后面。” 警察局长对检察长说:“我派人去搜查一下林子……也许还来得及?”里沃博士显得很不高兴,他双眉紧锁,瞧着自己的小姨子,勒迪克寻找着梅格雷的目光,当他俩的目光相遇时,他毫不掩饰的讽刺说:“这一切似乎证明,今天上午疯子没有来过这儿。” 谁也不理他的话,警察局长走下楼梯,向右拐弯,朝着市政厅走去;检察长慢条斯理的用袖口掸一掸自己的圆礼帽,把一只干瘪的手伸梅格雷:“我猜想您现在不再需要我们了!” 梅格雷向勒迪克使了一个眼色,他明白应当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罗莎莉和她未婚夫还在争论不休。 当勒迪克带着微笑回到他床边时,他惊讶地发现他朋友的脸色严峻而忧郁。 “怎么啦?毫无结果吧!” “不,果实累累!给我装一次烟斗,好吗……” “别犟咀了,我的老兄。” “走吧!把电话面放在我的身边……你向我谈起过的那个姑娘……有很长时间……你没见到她了吧?” 勒迪克气得浑身打颤,两眼死盯着他的同事,诅咒道:“你真该死!” 他说罢夺门而去,把草帽遗忘在桌子上。 五、夫人、死人、说情人 勒迪克刚刚走出去,梅格雷夫人上了楼梯。大夫,他小姨子和检察长站立在广场上里沃小汽车的旁边。她推开门,梅格雷正给里沃夫人打电话。他估计里沃夫人必定一个人呆在家里,他请她到饭店来一趟。 梅格雷夫人进屋时,只听到电话的一个结局。梅格雷放下话筒,全神贯注地进行思考。他逐步地发觉市面上发生了变化,越来越多的人拥向一条以广场左侧为起点的街道。这条街很长,往前去,成了一条土路,拐两个弯后,到“新磨坊”树林,那儿有一个围着白墙的很大的农场。 ——那农场占地很多吗? 他夫人说:“那农场有二百人耕作的土地,弄不清究竟有多少面积,总之,树林紧挨着耕地,再往前走一段,这条路和通往佩里格公路相交…… 梅格雷听了一惊:“现在,你最好别管我,再到那儿去一趟,好吗?” 梅格雷夫人二话没说立即照办,当她走出饭店大门时,和一位年轻妇女擦肩而过,这就是里沃夫人。 当里沃夫人进屋时,梅格雷感到十分惊讶。他隐约觉得里沃夫人对他很感兴趣,她的面容很奇怪,远不如她妹妹那样引人注目。她称不上是一位漂亮的女人,大约二十五到三十岁,中等身材,略胖。她不善于打扮自己,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双带着忧郁而痛苦神情的眼睛,忧郁之中又包含着屈从。 一位十足的小资产阶级的女士,非常规矩,她机械地揉捏着一块手绢,随时准备擦眼泪! “您结婚很久了吧,太太?”梅格雷开了腔。 “五年啦!”她用一种平淡的声调叹息道。 “您那时也住在贝热拉克吗?” 她又盯着梅格雷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那时我和妹妹、母亲住阿尔及利亚,里沃博士也在阿尔及利亚住过。” 他没有来得及继续往下问,里沃夫人突然地站了起来,脸色恐慌。正这当口,外面传来了汽车关门的砰击声。原来是里沃博士从他的汽车上跳了下来,直奔旅馆,发狂地敲着梅格雷的房门。冲进屋,他对着警长,“我真不懂……您需要我的老婆?……这样的话,您早就可以……” 梅格雷镇静地说:“您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大夫?我感到有必要认识一下里沃太太,可惜,我目前还不能走动……” “审问结束了吗?” “这不是审问,而是很平静的一次谈话,您进来时,我们正谈到阿尔及利亚,您喜欢这个国家吗?” 他又问:“请您告诉我,大夫,您是在给您夫人治病时认识她的吗?” 里沃的目光向里沃夫人迅速地瞟了一眼。“我要告诉您这跟您无关。请允许我用车子把我妻子接回去……” “行。没什么!这案子太奇怪了,又奇怪又可怕。您小姨在受了这样一次惊动后,很快就恢复平静,她真是个意志坚强的女人!” 他看见里沃呆着不动,局促不安,正等待着这句话的下文。他觉得事情有了进展,突然间,他头脑里对本案构成引一套设想,全被打乱了。这是由一名骑自行车的宪兵来到广场起的,宪兵朝着检察长的宅邸骑去,这时,电话铃响,梅格雷拿起听筒。 啪筒里传来说话声:“喂,我们这儿是医院,里沃博士还在您那儿吗?请他听电话。” 大夫接过电话,神色惊慌地听着,放下电话后,他紧张得两眼发直,愣了好一阵子。 “把他找到了!”他终于迸出了一句话。”那个男人!……至少是一具尸体……在‘新磨坊’树林里……” 里不沃夫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两眼一个挨一个地瞅着他们俩。 博士忽然灵机一动,这一下该轮到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梅格雷了:“当您受到袭击时……也是在这个树林里……您进行了抵抗……您至少也开了一枪吧……” “我没有开枪。” 另一个念头在医生的头脑中油然而生,他用一只手焦躁地摸着自己的前额。“那人好几天以前就死了……可是,弗朗索瓦兹怎么会在今天上午?” 他把温顺地听他摆布的老婆带走了,不一会儿,全市感到一种更加强烈的不安,已经不再是上午那种看看热闹的好奇心。 所有的人,包括饭店的老板都立即奔向“新磨坊”树林,只留下梅格雷一个人靠在床上。 梅格雷夫人回来时,只看到她丈夫的侧影。她意识到又出了什么事,因为他朝着窗外张望,神色非常可怕。她立即上前坐在丈大的床沿上,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到那儿时,尸体已经找到了,宪兵们允许我同他们一起进树林去……” 梅格雷仍望着窗外,但是当她向他叙述时,浮现在他眼底里的已不是广场上的情景。 他夫人还在讲:“尸体所在的地方,树林是斜坡形的……路边有几棵橡树……接着是一片冷杉林。宪兵警戒着树林,把尸体围了起来,不让人靠近。‘新磨坊’的老农场主伴随着他们,手里拿着一支军用手枪……谁也不敢和他说话。我想大概是他打死的那个杀人犯……发现的情形是,有个小男孩朝着人群没命地跑来,他用手指着躺在一棵树旁的一个人体,发出一声尖叫……” 梅格雷这时突然打断她的话:“那人穿漆皮皮鞋?” “是的!还穿着一双手打的灰色羊毛袜,我真后悔,因为我记起了……” “多大岁数?” “可能有五十岁,他的脸冲着泥地……他们把他的脸翻过来时,我立即扭头往别处看。……他大概已经死了至少一星期……我听说谁也不认识他,他不是本地人。” “有伤口吗?” “太阳穴上有个大窟窿……他栽倒之后,临死时一定用嘴啃着地皮。” “他穿的什么衣服”? “黑色的,还穿一件普通的大衣……我说不清楚,由于在那种情况下……你要我再到那儿去一趟吗?” “当然。”梅格雷肯定地说,于是,夫人走了,又只剩下梅格雷一个人。他看见饭店老板回来了,一小时之后,附近的街上响起了沸腾的人声:尸体正往医院里送,所有的人都跟在后头,接着,医院里挤得水泄不通,饭店底层,又响起了酒杯的碰击声。有人轻轻地在门上敲了几下,勒迪克进来了,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在床边坐下,点燃了他的烟斗,接着说道:“就是这么回事!……”他叹了口气。 当梅格雷转过头来的的时候,勒迪克大为惊讶,他不仅看到一张笑吟吟的面容,而且听到他这样说:“这下,你得意了吧?” “可是……” “所有的人都很得意!大夫!检察长!警察局长!总之,你们大家兴高采烈,因为人们给巴黎来的一个可恶的警察成功地开了一个玩笑!” “你得承认……”勒迪克两臂一耸。 “承认我错了,是吗?” “那人的长相和你描述的那个火车上的陌生人完全一致,我见过了,一个中年男人,他的衣服比较破旧,不过料子较讲究,他太阳穴上中了一枪,几乎是用枪口顶着打的。” “是吗?” “迪乌尔索同意警察局的意见,认为是自杀,很可能是在把你打伤后,他立即就自杀的,已经有一星期左右了。” “在他身边找到武器了吗?” “可不,在他大衣袋里发现了一支手枪,只少了一发子弹……” “打我的那一发,当然罗,如果不是自杀呢?” “那也有一些合情合理的假设……譬如说某个农民有可能在那天晚上遇到他的袭击,就开了枪……后来又怕事情复杂化,讲不清楚,就撂下走了。” “——那么谋害大夫小姨子的事呢?” “他们都议论过了,认为那是某个恶作剧者假冒的一次袭击……” 梅格雷对他同事报以扑哧一笑:“还有那张火车票呢?那张火车票怎么会从那个陌生人的兜里跑到英吉利大饭店的走廊里?” 勒迪克目不转睛地瞅着深红的地毯,突然,他壮着胆子说:“你想听我一句忠告吗?到里博迪埃别墅去住几天!我已经跟大夫谈过了,他说只要采取一些预防措施,现在就可以把你送到那儿去……” “那么检察长呢?他,他说了些什么呢?” “我不明白。”可怜的勒迪克老想息事宁人,可梅格雷毫不留情。 勒迪克只有鼓足勇气接着说了:“听我说,人家在背后对你的议论并不太好,你今天上午演了那出戏后。检察长刚才对我说他要向省长汇报你的情况,叫你听候巴黎的指示;尤其你用赏给一百法郎酬金方法……有人说是鼓动社会渣滓随便胡说一通……” “你怎么知道的?” 勒迪克不吱声了,他无言以对,沉默好几分钟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对方的口气:“假如你果真有一条什么线索,我可以改变我的看法……” “我没有线索!或者确切他说我有四、五条线索。” “你瞧!你还做了一件蠢事儿,你怎么会产生给大夫太太打电话的念头呢!……此人妒忌心极重,我听见里沃向检察长告状,还说他本想狠狠地教训你一顿……” 梅格雷乐了,哈哈大笑。 他还有一局精彩的牌要打呢!他到处有许多事情要做,在树林里,医院里,“新磨坊”农场里,大夫家里,挂着窗帘十分严格的检察长的宅邸里。他有许多事情要连底翻一翻:一大堆模糊的纠缠在一起的事情。他要干的事是研究一张张在他眼底闪现的捉摸不透的脸谱。 他们居然还想用打发去里博迪埃的办法把他甩掉! 他像通常的大胖子狂笑那样又笑了一阵,当他的妻子一刻钟后进屋时,发现他已经恬静地睡着了。 六、死了几年的尸体 梅格雷醒时感到极其疲乏,他做了个怪梦。他梦见自己到了海边,退潮后的沙滩呈现出麦子成熟时的棕褐色。极目而望,只见沙子不见海水。他孤独地呆在这酷热的辽阔沙滩上,意识到必须不惜任何代价离开这儿,回到大海中去,才能获得自由。 可惜,他不能动弹。他长着类似海豹那样的发育不全的肢体,就是不知怎么使用。浑身都是僵硬的,他刚站起,却又猛地栽倒沙滩上。沙子把他的背部烤得隐隐作痛。 他一动,沙子就往下沉陷一寸。他浑身那么僵硬,莫非猎人把他打伤?他自己回想不起来,只得在沙滩上滚动前进。他的身子变成了黑乎乎的一个大肉球,样子十分可怕…… 梦做到这里,他睁开眼睛。窗上已洒满阳光,他妻子坐在桌边,一面吃着早餐,一面瞅着他,生活并不像梦中那样。他从妻子的目光中立即猜出了她有什么心事。这样的目光,他很熟悉,深沉、富有母性、还带着几分忧虑。 “我想咱们该作个决定了,我昨晚已经和勒迪克谈过,显然,你还是到他家里去休养为好。” 她不敢正面瞧她的丈夫,梅格雷一切都明白了,“连你也这样认为吗?你也相信我不会成功?” 这句话己足以使他夫人的两鬓和咀唇上部冒出几滴汗珠,“冷静些!大夫马上要来了……” 确实该是查房的时间了,往常,里沃博士上楼梯时总是三级一跨的,可今天,他进门时显得格外持重,把医药箱放在床头柜上,一声不吭,就在检查伤口的过程中,他们开始了谈话。 “自然,”大夫先开腔,“我对您这样的伤病员一定会尽到我的责任。我只想提清您注意,从现在起,我不许您惊忧我的家庭成员。” “接着说吧……” 可是里沃再没有别的可说了,他在一片沉寂中结束了检查。在走出房门时,才从正面看了梅格雷一眼。这是一道隐藏着忧虑的目光,仿佛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他宁肯不说。只是上楼梯时,他和梅格雷夫人低声细语地交谈了几句。 梅格雷警长现在把梦中的所有细节全都回忆起来了,他觉得这预示着一种严重的警告,刚才检查伤口时,他虽然什么也没说,然而这次检查比头天的检查要疼得多,发烧也是个不祥的预兆! 他觉着难受,他夫人唉声叹气地走进门来。 “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不肯说,看来他想嘱咐你完全休息。” “官方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啦?解剖的结果呢?” “那个人是袭击你以后不到几小时就死的,没找到武器,尸体的照片今天上午登在所有的报纸上了,因为没有人认识他,所以连巴黎的各家报纸都 “拿给我看看……”夫人顺从地递过报纸。 梅格雷拿起报纸时显得有些激动,他瞅着照片,似乎觉得他是唯一认识这个死者的人。其实他并没有见过他的面容,可他俩曾在一起过了一宿。他回想起上铺那个旅伴梦中的折腾,他的长吁短叹,他的突如其来的抽噎。接着他又想起了悬挂下来的两条腿,漆皮皮鞋和编织的羊毛袜子。照片挺吓人的,像所有的死人照片一样,一张阴气沉沉的脸,一双毫无神情的眼睛,当梅格雷看到他那满腮灰褐胡子时,一点也不感到谅讶。 因为他想象中的旅伴蓄着一撮灰褐色的山羊胡子!为什么车厢里就作了这样的设想呢? 他下巴上有撮胡子,或者说他满脸都拉拉杂杂地长着三厘米长的胡子。 他突然对夫人说:“去拿张纸、拿支笔来,好吗?” 他口授了一份电报,是打给在阿尔及尔保安局工作的一位老同事的。 “请用急电复贝热拉克有关里沃博士五年前在阿尔及尔医院实习的一切情况。谢谢,诚挚的敬礼,梅格雷。” 他妻子的脸色很说明问题。她手里虽然写着电文,但不相信这种调查会有什么作用。 他把身子转向了另一头,翻身时他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笨重,又想起了昨夜梦中的海豹。 为甩掉恶梦,他开始用笔清理思绪。 第一起凶杀案:“新磨坊”农场主的儿媳妇在路上遭到袭击,被卡死,在胸脯上被扎进一根长针,直刺心脏。 他喘了口气,在页边上加了个注: (作案的时间和确切地点,受害者抵抗的猛烈程度?) 到现在他连这些情况都不知道!平时象这样一个简单的调查,几下子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而现在是难上难。 第二起凶杀案:站长的女儿遭到袭击,被卡死,心脏被一根针刺穿。 第三起凶杀案(未遂):罗莎莉被人从背后袭击,但是她把凶手赶跑了。 每夜做梦和阅读小说——未婚夫的证词 第四起凶杀案:一个男人从行驶着的火车上跳车和跟踪追击,他开枪把我左肩击伤,值得注意的是此案的作案地点同上述三案一样,都在“新磨坊”树林。 第五起凶杀案:那个男人头部中弹被杀,还是在同一个树林。 第六起凶杀案:弗朗索瓦兹在“新磨坊”树林遭到袭击,她打退了凶手。 他把这页纸揉成一团,耸了耸肩膀,扔掉了。他又拿起另一页纸,信手涂了几行字: 迪乌尔索:疯子? 里沃:疯子? 弗朗索瓦兹:疯子? 里沃夫人:疯子? 罗莎莉:疯子? 警察局长:疯子? 饭店老板:疯子: 勒迪克:疯子? 穿漆皮皮鞋的陌生人:疯子? 然而,归根结底,为什么这件案子中需要有个疯子呢?梅格雷突然双眉紧锁,追忆着他在贝热拉克最初的那些时刻。是谁最早对他说这是疯子犯下的罪行呢?是谁暗示过这头两起罪行只能是一个疯子干的呢?里沃博士!又是谁立即随声附和这种看法,并把官方的调查引到这方面去呢?迪乌尔索检察长!假如不去追究这个疯子呢,假如只去寻找这一连串事件合乎逻辑的解释呢,譬如说,为什么要用一根针扎进心脏,这样做的唯一目的难道不就是让人相信这仅仅是一个性虐待狂患者所犯的罪行吗?于是,在另一页纸上,梅格雷写了一个标题:“疑问”;他象个偷懒的小学生那样潦潦草草地写了起来。 1.罗莎莉遭到的袭击是真的还是她自己臆造出来的? 2.弗朗索瓦兹真的遭到了袭击吗? 3.如果是真的,那么是否是杀害前两个女人的同一罪犯所干的呢? 4.穿灰袜子的男人是凶手吗? 5.谁是杀死凶手的凶手呢? 他写到这里,梅格雷夫人走进屋子。这一刹间,梅格雷的心里很矛盾,他很想再吵一架,但笨拙地把头扭了过去。梅格雷夫人把丈夫所写的几行字很快地浏览了一遍,问:“你有了一个想法?”“什么也没有!”他又发作了。不,他什么想法也没有!然而,他不愿退却,他不需要别人的忠告。他夫人是否终于理解他了呢,她是否不再愚蠢地逼着他去休养而真心实意地给他以帮助呢? 这是梅格雷的那对浑浊不清的眼珠所表达的疑问。 他夫人只用了平常很少用的一个称呼作了回答:“我可怜的梅格雷!”一肚子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 他心绪再度平复,能冷静地思索了。总之,首先必须订出一个工作计划。 他夫人这时说话了:“我在城里遇见勒迪克,他又一次坚持要我劝你下决心离开贝热拉克住到他家里去,他是从检察长家里出来的,” “你瞧!你瞧!你到认尸所去看尸体了吗?” “这儿没有认尸所。尸体停放在拘留所,看见上等羊毛袜子,手织的。” “这说明此人善于安排生活,至少有个老婆,有个姐妹或者女儿照料他,不可能是个流浪汉,流浪汉是不会乘卧铺旅行的。皮鞋呢?” “鞋上有商标。这样的鞋至少有一、二百家的商店经售。” “服装呢?” “一套穿得破破烂烂的黑色西服,不过料子满不错,而且是定做的。至少穿了三年,像他的那件大衣一样。” “你没发现别的什么吗?” “衬衣上领子和袖口都是织补过的。手艺相当好。口袋里除了一只很短的象牙烟咀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俩交谈着,就象两个合作得很好的伙伴,神经紧张了几个小时后现在总算松驰下来,梅格雷这时发现勒迪克来了。 他俩看着他穿过广场,步伐比平时紊乱,草帽歪戴在颈背上。当他走上楼梯平台时,梅格雷夫人给他开了门。“我从检察长家里来,我后来向警察局证实一下那消息是否确凿,……这样的事儿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自然,他们已把尸体的指纹寄往巴黎……刚刚收到巴黎的答覆……巴黎说,这具死尸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你说什么?”梅格雷一惊。 “我说官方认为这具死尸是好几年以前死的。此人姓梅那,别人都叫他萨米埃尔,他在阿尔及被判处死刑……” 梅格雷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死刑执行了吗?” “没有。在处决前几天他死在医院里了!” 梅格雷夫人情不自禁地冲着丈夫容光焕发的脸,梅格雷立即意识到了,他差一点笑了,但是他克制住,他保持着应有的庄重和严肃的面容。 “萨米埃尔?他干了些什么呢?” “巴黎的答覆没有提到。我们收到的是一份密码电报。今晚我们将领到萨米埃尔档案的副本。不要忘记贝蒂荣本人也承认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两个人的指纹完全相同,也许我们正好碰这个万一的例外……” “检察长作何反应呢?” “当然罗,他厌烦透了。他说想向机动大队求援,可又怕机动大队派来的便衣侦探恰好受命于你,他问我你在巴黎警察总署是否很有影响。” “给我装上烟丝吧!”他说,但他妻子警告他不要吸烟。 “没关系!我敢打赌我的体温甚至还不到三十六度。萨米埃尔!系松紧带的皮鞋!萨米埃准是个犹太人。犹太人一般都怕脚部受凉。他们有家庭劳动的习惯:手工织的袜子。他们十分节俭:用经久耐磨的料子做衣服,一穿就是三年。” 他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因为勒迪克正愁容满面地瞧着梅格雷夫人。 七、阿尔及利亚方面 傍晚,在外科医生查病房前几分钟,两则消息差不多同时到达,先到的是从阿尔及利亚来的电报:“里沃夫人,各医院查无此人。友好的敬礼。马丁。” 梅格雷刚让他夫人把绷带扯开,勒迪克进来了,他目光注视着电文,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他的神态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很显然,不能期待这桩案子会那么简单顺当,每走一步,都会遇到新的障碍,所以我有理由劝你最好还是舒舒服服地住到博迪埃去。 这时梅格雷夫人已经出去了,虽然夜幕已降临,梅格雷还不想把灯打开。“警察局也得到了新情况!”勒迪克低声说。他显得很不自然,他不想让人认为他是专门来向梅格雷通风报信的。 “关于萨米埃尔的消息吗?” “那当然罗!先收到了他的档案。后来,那个从前经办此案的吕卡从巴黎打电话来,提供了详细的情况。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地方人,不过,认为他出生在波兰或者南斯拉夫。此人沉默寡言,从来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私事,在阿尔及尔开了一家商店。你猜猜是个什么商店?” “肯定是个不引人注目的行业!” “一家邮票商店。” 梅格雷高兴极了,因为这非常符会火车上那个家伙的情况。 “——用邮票商店来作掩护,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最使人惊异的是一切都伪装得那么好,以至警察局什么也没发现,直到出了两条人命案后,这才……我只能扼要地把吕卡在电话里的说的情况给你复述一下。这家邮票商店简直就是最大的一家伪造护照和工作合同的工厂。萨米埃尔都有他的客户……” 现在天空呈现出一片深兰色的夜景,楼下象往常一样响起了喝开胃酒时的嘈杂声。 “奇怪!”梅格雷说道。 他感到奇怪的并不是萨米埃尔的职业,而是从前那条来往于华沙和阿尔及尔之间的联络线竟然通到了贝热拉克! 尤其奇怪的是一起开头纯属地区性的案件,小城市里的一起凶杀案,最终将追究到国际盗贼的头上。 像萨米埃尔那样的人,梅格雷在巴黎和别的地方何止对付过几百。这伙人通常可以在斯堪的纳维亚各国酒吧间的男侍者中找到,可以是美洲的匪徒,荷兰或者别的地方的赌场老板,德国的大饭店老板,或剧场经理,北非的大商人。在这儿,在贝热拉克这富有诗情画意的广场前,竟然出现了这个恐怖的盗匪社会。这些人靠暴力和人数众多得逞一时,但总是以悲惨的结局告终。 从布达佩斯到奥德塞,从塔林到贝尔格莱德的中欧和东欧人口过分集中。几十万受冻挨饿的犹太人每年向世界各地流窜。他们中间,有的人是正式移民,持有合格身份证件,还有另一部分人,等不及轮到他们的机会,或者得不到签证。于是象萨米埃尔这样的人就应运而生了。他们这伙人熟悉所有可以容纳移民的村子,所有通向这些目的地的路线,所有边境的港口和车站,所有领事馆的印章和官员们的签字。他们一伙会说十来种外语和方言,常常从事一项有国际交往的商业,用以掩护他们的活动。 邮票这买卖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自然,萨米埃尔和他的同行一样不是只做男人的买卖! 在南美,有些妓院专门用法国女郎招徕顾客,这些女孩子是被人从巴黎的林荫大道上收罗去的。 但是这些女孩子中的主要部份,被称为便宜货的,都是从东欧搞来的农村姑娘,这种事情,对巴黎警察总署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使梅格雷感到伤脑筋的,就是这个萨米埃尔在贝热拉克一案中又突然冒出来了。迄今为止与本案有关的迪乌尔索,大夫和大夫的夫人,弗朗索瓦兹,勒迪克,饭店老板……现在又插进来另一帮人,出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景。总而言之,整个案子的色调正起着变化! 勒迪克还在继续往下叙述。 “在阿尔及利亚做买卖还真是个出众的主意……萨米埃尔还拥有大量的阿拉伯人,甚至非洲内陆来的黑人主顾。他的罪行是两条人命案。两个同他一伙的男人,在阿尔及尔认识他们,人们发现他们死在郊区的一片荒地上。他们两都是从柏林来的,当局进行了长时间的追查,才发现他们长期以来同萨米埃尔一起干那一行。调查延续了数月,但没有找到证据,萨米埃尔后来病了,只得把他从监狱里的医务所转移到医院去治疗。这时,当局基本查清这一案件的真相:柏林来的这两个同伙到阿尔及尔抗议萨米埃尔的舞弊,他把他们两人的钱都吞了,后来又对他们进行威胁。萨米埃尔气急败坏,把这两个人干掉了!他被判处死刑,但没有付诸执行。判决后不几天,他就死在医院里了……。” 勒迪克讲到这里,发现梅格雷长长地舒了口气,又听见大夫的脚步声。 大夫走进梅格雷的屋子时,发现他们两个人坐在黑暗之中,他大吃一惊,一下子把灯打开。勒迪克对被里沃撞见很不高兴,他住在本地。他很快站起来,说“请多保重!再见,大夫!”走了。 医生开始检查,每天的检查无非是那老一套。在这过程中,里沃的脸与梅格雷的脸挨得很近。梅格雷突然对他说:“您不象一个典型的犹太人。”没有回答,但可以听到正在探查伤口的大夫发出的带嘘声和匀称呼吸。 大夫郑重其事地说:“您现在是可运送的伤病员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梅格雷问。 “我是说您不必再禁锢在旅馆的这间屋子里了。您不是要到您朋友勒迪克那儿去住几天吗?” 大夫是个善于控制自己的人,他镇静自若,利索地完成了外科医生一个个细巧的动作,连手指都没发颤,就这样,他走了! 又只剩下梅格雷一个人了,他脑子里除了原来的那些人物外,现在又加上了萨米埃尔这家伙,而且他后来居上。 这个萨米埃尔与众不同的最出奇之处就在于他竟然死了两回! 他就是杀害两名妇女的凶手吧!就是那个用针扎进女人胸膛的狂人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有好些不近情理的地方,至少有两点:首先,他为什么选择了贝热拉克这个地方来行凶杀人呢? 这种人一般都挑选居民比较混杂的城市作案,这样他们就容易逃之夭夭。 再说从来没有人在贝热拉克见过萨米埃尔,也没有在省里见过他,他不是那种穿漆皮皮鞋生活在树林里的人。 可不可以假设他是隐藏在某人家里呢?藏在医生家里,藏在勒迪克家里?藏在迪乌尔索家里,还是藏在“英吉利大饭店”里呢, 其次,阿尔及尔的凶杀案是经过周密策划的,干得很聪明,其目的显然是杀人灭口。 相反,贝热拉克的凶杀案却是个躁狂症患者,一个性欲狂患者,或者一个性虐待狂患者干的勾当! 在初次进行凶杀和后来进行凶杀间是否有微妙的原因,使他感到有必要装作疯子?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用针扎人仅仅是一种转移视线的阴险手法。 “我倒很想知道迪乌尔索是否也去过阿尔利亚!”梅格雷自言自语地说着。 他妻子走进来了。她显得很疲乏。她把帽子扔在桌子上,就倒在安乐椅里了。 “那些人乱了套。有的人坚持认为萨米埃尔事件和疯子的凶杀案毫不相干,他们还说总有一天还会有另一个妇女遭到杀害……” “你到里沃住的别墅那边去散步了吗?” “去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不过,我倒听说一桩很小很小的事情,有个上了年岁的普通女人到别墅去过二、三次,有人说这个人是大夫的丈母娘,她最后一次去别墅已经是二年前的事了。 “把电话机给我挪过来!”梅格雷接通警察局。 “您是秘书吗,……只要告诉我里沃太太娘家的姓就行了……”过了一会儿,他微笑起来,他用手把电话筒捂住,对他妻子说:“他去找局长请示该不该向我提供这个情况了!他们现在很尴尬!他们很想撇开我。喂!您说什么,她娘家姓博索莱伊?……谢谢您……” 他随手把电话挂上:“绝妙的姓!现在我要你做一件艰巨而细致的脑力劳动。你去把电话薄拿来!把法国所有的医学院列一个单子,给每个学院打电话,查问一下几年前是否给一个姓里沃的学生发了一张毕业文凭…… “你认为他可能不是……但是……是他给你治的伤呀……… “去干你的事吧!”他对妻子说,妻子打电话去了。 又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把窗子关上,觉着有点凉意。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医生的别墅,检察长阴森森的宅邸想象出来。他多么想亲自去了解一下各处的气氛啊。大夫别墅里可以看到里面的明窗净几,光彩夺目的窗帘,……小汽车在车房门前隆隆地发动……一位身材苗条的姑娘。 晚上,他们三人互相之间能说些什么呢?里沃太太是不是知道她妹妹和她丈夫之间的暖昧关系呢, 她长得不俊美,而弗朗索瓦兹,韶华正茂,婷婷玉立。他的一家是从哪儿来的呢?里沃在阿尔及尔医院的经历是真的吗?里沃太太当时肯定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这点从她的目光,她的姿态,衣着打扮都可觉察得出来。同一个普通人家出身的两个女孩子……还有到贝热拉克来过两次的她俩的母亲。梅格雷头脑中不知不觉浮现出了一位胖大妈,她对女儿嫁到那么好的人家非常得意,里沃很可能定期给她一笔数目不大的补贴! 最好能亲自到里沃家里去走访一次,哪怕只呆几分钟也好呵,看看四壁的装璜,以及那些无关紧要但却能反映家庭私生活的小物品! 最好也到迪乌尔索家里去一趟!因为这两家有着某种联系。 这些人组成了一个小圈子!狼狈为奸! 突然,梅格雷按铃让人把老板请上楼,出其不意地问:“您知道迪乌尔索先生常在里沃家吃晚饭吗?” ——每星期三。我知道,他不用他的私人汽车,而坐出租汽车…… “谢谢?”老板困惑不解地走了。 ——对了,那也是个星期三,确切地说是星期三的午夜之后,我跳下火车被人袭击,萨米埃尔被人枪杀!他蓦地想到了这一点。 那么,那天,他们正好在一起吃晚饭,梅格雷觉得自己突然大踏步地前进了。他拿起电话听筒。 “喂!贝热拉克邮电局吗,这儿是警察局,小姐……请您告诉我上星期三里沃先生收到过巴黎来的电话吗?” “我去查查备存的单据……那天下午两点他接到一次号码为14一67的电话,那是巴士底狱广场四中士餐厅的电话。” “通过三分钟吗?” “不,三个单位!也就是九分钟。” 通话九分钟!二点钟打的电话,火车是三点开的!那天晚上,车厢里极其闷热,躺在上铺的旅伴受着失眠的折磨,躺在下面的梅格雷也翻来翻去睡不着觉。而在这个时候,检察长正在里沃家里吃晚饭…… 梅格雷心急如焚,差一点从床上跳下来。他觉得他离目标不远,事实真相已经明摆着了。不过,也正是这样的时刻,稍一疏忽就容易误人歧途。再仔细地考虑一下……他们在一桌吃饭……在火车里是萨米埃尔和我……萨米埃尔已经害怕了……因为这是个事实,他害怕了……他不断地哆嗦……他呼吸急促…… 梅格雷出了一身大汗,他听见楼下的女侍者正在收盘子。 ——萨米埃尔从行驶的火车上跳下来是因为他认为有人跟踪他呢,还是认为有人在等着他? 这,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已经触到了要害。正这么想着时,他妻子回来了,她是那么激动以致没有注意梅格雷跃跃欲试的神情。 “应该立即请一位医生到这儿来,一位真正的医生!这简直太可怕了!这简直是犯罪……他没有毕业文凭!……他不是医生……在所有的名册上都找不到他的名字……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你的热度持续不退,创口老不收口……” “对了!”梅格雷用取胜者的口吻说道。“那是因为他觉得有人在等待着他! 电话铃又响了。电话里是老板的声音! ——迪乌尔索先生问他能不能上楼来看您! 八、检查淫秽的长 梅格雷的面貌一下子变得淡漠,阴沉,无可奈何。正凑巧,梅格雷夫人刚刚点燃了酒精炉,准备熬汤药,整个气氛看起来实在使人沮丧。有人在门上清脆地敲了几下,梅格雷夫人把检察长迎了进来,他点了点头后,随手把手杖和帽子递给了梅格雷夫人,便朝床边走去。 检察长倒并不显得尴尬,他有点象鼓足了勇气,准备来完成某项指定的任务似的。 “晚安,检察长先生。请坐。” 迪乌尔索板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不过,这也就是两片咀唇微微翘了翘而已,这是事先准备好的! 检察长脸色白净,白净得几乎过份,灰褐色的头发和小胡子使这种肤色更加突出。……迪乌尔索先生的肝脏没有毛病……他既不是多血质的人,也不是痛风病患者…… 那么,他身体的哪一部份有毛病呢?“动脉硬化!”梅格雷得出答案。 他的服睛盯着检察长的一双手和瘦削的手指头,手上的皮肤虽然柔软光滑,但青筋突起,血管硬得象玻璃管一样。 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儿,有点神经质,长相还聪明,但脾气暴躁。他还肯定有个什么恶刁,这是一眼就可以觉察到的。在检察长那一本正经的尊严后面,隐藏着某种模模糊糊的,难以捉模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检察长在讲着:“……二三天后,预审就要结束,不能再拖了……因为事实本身就很说明问题!至于萨米埃尔怎么能死里逃生,他是否找了一个人作替身埋葬了,这都是阿尔及尔检察院的事儿。如果他们乐意把这桩旧案重新翻出来审理的话……依我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把说话的声调压低,窥视一下梅格雷的眼神,可发现警长毫无表情他强打精神,又把自己的嗓门抬高起来。 “不过,这个萨米埃尔或许很可能在那几时精神就不大正常,逃到法国来之后,到处躲藏,不久就疯了……这是常有的事,这种病例里沃博士会向你解释的。萨米埃尔是个犯过凶杀罪的人……在火车上,他以为你在跟踪他……后来,他向你的方向开了一枪,他的神经越来越慌乱,最后就自杀了……” 检察长用一种毫无顾忌的神情接着说:“我对尸体边没有枪支这一点几乎没有加以重视……这种案例在司法年鉴上不知提到过几百次……一个游荡者或者一个孩子可能打那儿经过……重要的是,这一枪是相当近的地方发射的。尸体解剖结果证明就是这么回事……这就是事实的概貌;我讲完了。” 梅格雷还在翻来覆去地思索着:“什么是他的恶习呢?” 不喝酒!不赌博!不玩女人,是个财迷?这倒更合情理! 总而言之,他给人的印象是个喜欢离群索居的人!然而,赌博是个很常见的恶习!寻花问柳也是!酗酒几乎更普遍了…… “迪乌尔索先生,您去过阿尔及利亚吗?” “我?” 当人们用这样的“我”来作回答时,十有八、九是为了赢得时间。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呢?我从来没去过阿尔及利亚,我最远到过挪威,参观那里的峡湾,那是1923年的事了……” “这样的问题,我也问过大夫。他们家里究竟是谁做饭呢?如果是两姊妹中的一个,那肯定不是弗郎索瓦兹! 梅格雷用胳膊时把身子撑起来,开始喝水,但动作极为笨拙,以至把杯子掉到了地上,一杯水全泼在迪乌尔索裤腿上。 “请原谅!……我太笨手笨脚了!” 迪乌尔索老大不高兴,水已透过裤子,沿着腿肚往下流。刚才的这个小小插曲使检察长刚进屋时的强颜欢笑顿时消失。他已经站起来,他这个角色演不好了,他再也装不出多少亲切的感情了。 “那么您,警长,您现在作何打算呢?” “当然是把凶手捉拿归案罗!然后,要是还有时间,就去里博迪埃看一看,那是我十天前就该去的地方。” 迪乌尔索怒不可遏,气得脸色刷白。他费了多大的劲,大献殷勤,而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呢?在他明确告诉他不再存在凶手问题时,梅格雷意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是威胁又是什么呢?! 迪乌尔索的神情急骤变化着,终于又装出了一副笑容。 “您真固执,警长!” “您知道,当一个人成天躺在床上,没事可干的时候……您能不能随便借我几本书看看呢?……” 这又是一种试探。梅格雷感觉到他的对话人的眼神变得格外忧郁了,“我让人捎给您吧……” 梅格雷向检察长伸出手,检察长不敢拒绝,门又重新关上了。梅格雷躺着不动,一边白言自语地嘀咕着:“迪乌尔索害怕了!他一开始就害怕了!害怕人家发现凶手,害怕人家知道他的私生活!里沃夫人也害怕……”有待进一步查清的是这些人究竟和萨米埃尔,这个专门从事出口东欧的那些可怜人和伪造假证件的专家间是个什么关系! 检察长是犹太人,里沃可能是,但尚无把握。 这时,房门打开了,罗莎莉跟着梅格雷夫人进来了,打断了他的思路。 罗莎莉问:“先生叫我吗?” “是的,我的孩子……我想从您这儿了解一个简单的情况,在检察长家里干过活吗? “我在他那儿于过二年,我给他料理家务!怎么啦!” “好!所以说您一定撞见过他家里的那些小秘密!您那时象现在一样是个漂亮的姑娘……不,不,是这样的!……” 梅格雷脸上没有笑容,罗莎利长得确实不难看,她体态丰满,肯定吸引过许多不规矩的手。 罗莎利激动起来了,可有一件事使她缓和了下来,她一直瞅着梅格雷夫人,她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去给您拿一把小刷子来吧……楼下有的是……用扫把太累人了……” 梅格雷打断她们的话:“检察长在家里接待很多女客人吗?” “我不知道!” “您怕泄露了他的丑事?” “没什么可怕的,这谁还不知道啊……两年前……邮局里收到一个从巴黎来的挂号小邮包,当邮递员拿去分发时,发现邮包上的标签丢失了……一直等了一星期才把它打开,您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一些照片!不是一般的照片……全是裸体女人的照片……不只是女人的……还有男女成对的……” “于是在二、三天之内,大家都议论开了,在贝热拉克,谁是这些乌七八糟东西的收件人呢……邮政局长甚至把警察局长也请来了……毫无结果!可有一天,邮局里又来了一个相同的邮包,是用同样的纸包着的……标签也和上回丢失差不多,而这邮包是寄给迪乌尔索的,这样一切都清楚了!” 梅格雷丝毫不觉得惊讶。他刚才早就估计到离群索居人的恶习。那老头儿晚上把自己反锁在阴暗的办公室里并不是为了数他的钱。他是为了欣赏那些照片;很可能还有淫秽的书籍。 他觉得有必要进一步问:“罗莎莉,我保证不对别人谈您的事,您去翻过书柜看了里面没有?” “……只一次,我发现有一个书柜上挂着钥匙……我开锁,看到一本书,书很厚,印在上等的纸张上,还有插图……图上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东西……” 迪乌尔索的全部秘密就在这儿了!一个可怜的老家伙,一个老光棍,孤零零地生活在贝热拉克,他为了自我安慰,竟变成了一个独具一格的“珍品收藏家”,搜集色情版画,淫秽的照片,以及图书目录上美其名曰“供行家阅读”的书籍……所以,他害怕了…… 可是,他的癖好与那两个被杀害的妇女没有一点联系,和那个萨米埃尔更没有联系啊! 除非那些照片是萨米埃尔寄来的?是或不是呢,……梅格雷无法肯定。 他于是换一个话题:“里沃大夫常常到迪乌尔索家里去吗?” “可以说从来没去过!他常打电话!” “他家里的人谁也不去吗?” “除了弗朗索瓦兹小姐,她给他当过秘书,她还带来一架小型的手提打字机,她单独用一同小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用挂帷同书房隔开,一块很厚实的绿色丝绒挂帷……” “那就是说……?”梅格雷问。 “我可没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她干了六个月……后来这位小姐住到她母亲家里去了,在巴黎还是在波尔多,我说不好。” “所以,您什么也不知道!感谢您。我向您担保,您不必发愁,您未婚夫也不会知道您今晚到这儿来过。” 当她走后,梅格雷夫人把门关上,叹了一口气:“这些个聪明人;担任这一重要的职务竟干这种缺德的事,大遗憾了!” ——你认为那女孩子没有言过其实吗?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意思,我认为她是设法投你所好!我敢打赌她没有被人袭击过……” “我也是这么想的!” ——就象大夫的小姨子一样……她长得并不健壮……人家一只手就可把她打翻在地……象她这样的女孩子竟能摆脱那个男人?……” “你说得对!” 九、去势歌女 梅格雷打电话让勒迪克来,勒迪克低声地问:“你是要给我一项辣手的任务吧?” “可以说只有你才能完成的一项任务!”梅格雷把一份波尔多的报纸拉到自己的跟前用手指给他看一则小小的寻人启事。紧急启事:“为财产继承事宜,请过去曾在阿尔及尔居住的博索莱伊太太火速来贝热拉克‘英吉利饭店’,找梅格雷公证人洽谈。” 勒迪克感到很不是滋味,“你要我当这个冒充公证人吗?” 他说这句话时流露的那种热情使在房间尽头的梅格夫人禁不住笑了起来,“根本不是!导人广告都已经登在波尔多地区的十来家报纸和巴黎的各大日报上了,你的任务是:到火车站去接每趟火车,直到把博索莱伊太太找到为止……” “可我不认得她啊!” “我也不认得她!她的年龄想必在四十至六十岁之间,我想她很可能是个大胖子,我预料准有一个第三者去车站,阻挠那位太太到这儿来,这下该明白了吧,你无论如何要把她带到这儿来,做得灵活些!” “好吧,”勒迪克无可奈何地应道,他可怜巴巴地走了。过了一会儿,里沃博士的助手根据他的嘱托来为梅格雷进行治疗了。这是个头发红棕色羞答答的年青人,长得瘦骨嶙峋,他一边给梅格雷治疗,一边战战兢兢:“我没有碰痛您吧……请原谅……您能不能把身子挺得直一点?” 梅格雷想让他轻松点,与他聊道:“里沃博士很忙吧?” “他很忙,早晨七点他就开始免费门诊……接着他到自己的诊所,然后再到医院……他也同其他的大夫一样对助手是不信任的。” “您从来没想到过他或许不是医生吧?” 助理医生惊讶得差一点连气都喘不过来,不过他终于笑了起来:“您开玩笑!里沃大夫是个很有名望的医生,我想他在蒙彼利埃学的医,没错……他和我谈起过哪些教授是他的老师,毕业后,他在巴黎当过马泰尔博士的助手,我在他实验室里看到过一张马泰尔博士和他的学生们在一起的照片。” “这倒怪了。” “请原谅!您真的认为里沃博士不是医生吗?我再向您重复一遍,他是个名医!我要责怪他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太劳累了。好几次,我发现他有点神经质的样子……” 梅格雷听了眼睛一亮,但换了个话题:“他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姨子?” 年青人不吭声,装作没有听见。 治疗结束了,助理医生洗完手,走了。梅格雷现在又了解了里沃博士的一些新情况,他的同事们把他称颂为名医,他忙得不可开交,还神经质。 “你从中悟出些什么道理吗?”当只剩下他们夫妇俩时,梅格雷夫人说。 “我吗?……可以肯定他是医生,否则,他不可能长期欺骗他周围的那些人的,他的工作岗位在一个医院里。” “然而,所有的大学……” “一心不能二用,眼前,我只等待着勒迪克,他和他接到的客人在一起一定很不自在。你没听见火车的声响吗?你应该挂几个电话……” “打给谁?” “我想知道我感兴趣的那几人物现在都在哪儿,你先要检察长。” 电话很快接通了,他在家! “现在,打给医院,要大夫接电话……” 他也在! “再打到别墅里……要是他老婆来接电话,你就要弗朗索瓦兹,要是弗朗索瓦兹,你就要里沃太太……” 是里沃太太接的电话,她说她妹妹不在家,还问有什么话需要她转告。 “把电话挂上!”梅格雷立即命令道。 五分钟之后,旅馆的大轿车从车站接回三位旅客,侍者把他们的行李搬上旅馆。接着,听到了老“福特”那典型的喇叭声,梅格雷看见勒迪克边上坐着一个人,车子后座上坐着第三个人。可怜的勒迪克先下车,他带着忧郁的神情,搀扶一位胖太太下车,她差一点摔倒在他怀里。一位年青姑娘早已跳下了车,她第一个动作就是朝梅格雷的窗户恶狠狠地瞥了眼,这是弗朗索瓦兹。 不到片刻,楼梯上一片嘈杂。那位胖太太喘着粗气走进门:“这儿是自封的那位公证人的住所吗?” 她说话的声音很粗俗,很可能还不满四十五岁,化装得象个女演员一般。她是个金发妇女,浑身晃动着松弛的肥肉,两片嘴唇有些虚肿。这是从前咖啡厅里那些轻浮歌星的典型形象。 “您是博索菜伊太太吗?”梅格雷有礼貌地问。“请坐,您也请坐,小姐 然而,弗朗索瓦兹仍然站着,她发火了;“我有言在先,我要去控告您,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 “冷静些,小姐,我无非是想见见您的母亲……” “谁给您说她是我的母亲?!” 博索莱伊太太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瞧瞧梅格雷,看到他极其镇静,又瞅瞅弗朗索瓦兹,只见一张盛怒之下绷得紧紧的脸庞。 “既然您去车站接她,我自然可以假定她是您的母亲了。” “小姐想阻止她母亲到这儿来!”勒迪克叹了口气。 “那么,你怎么办呢?” 弗朗索瓦兹替他作了回答:“他威胁我们……还说有什么拘留证……让他把拘留证给我拿出来,否则……” 她把手伸到电话机上。很显然,勒迪克多少有些超越了他的权限。 “我看到她们俩在车站大厅里大吵大闹!” “等一下,小姐。您要给谁打电话?” “检察长……”小姐说。 “请坐……我要说明一下,并不是我不让您给他打电话……恰恰相反!……然而,或许从大家的利益着想,您还是别那么着急为好。” “妈妈,我不许你回答他的问题!” “我都给你们闹胡涂了,您究竟是公证人还是警察局长?” “我是警长!”梅格雷说。 她做了一个手势,可以感觉到这个女人曾经同警察局打过交道,所以警察局这三个字使她感到几分惧色。 她已经坐立不安了,她向勒迪克投去一道憎恨的目光。 梅格雷一笑:“我想您大概是一位职业歌剧演员?” 她听得心里乐滋滋的:“是的,先生……我在奥林匹亚剧院演唱过。” “我想我准能记得起您的名字……博索莱伊……伊风娜,是不是?” “伊斯菲娜·博素莱伊!……可是医生都嘱咐我到气候炎热的国家去,于是我就在意大利、土耳其、叙利亚、埃及作巡回演出……” “您在阿尔及利亚受挫折?” “是啊!我在开罗就有了第一个女儿。” 弗朗索瓦兹已经忍无可忍,简直要歇斯底里大发作了,她甚至还准备向梅格雷扑过去! “您在阿尔及利亚有了第二个女儿,弗朗索瓦兹……” “是啊……这也是我舞台生涯的结束……因为我病了相当长的时间,我身体康复以后,嗓子已经不行了……弗朗索瓦兹的父亲照顾我,一直到他被调回法国为止……因为他是属于海关总署的。” 梅格雷原先设想到的一切都得到了证实。现在他可以猜出这位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如何在阿尔及尔生活的真相了,伊斯菲娜·博索莱伊仍然能够博得男人的欢心,她有几个很神气的朋友,她的两个女儿逐渐长大了……她们俩难道没有自然地走她们母亲的那条道路吗? 这位母亲说:“我想让她们姐妹俩当舞蹈演员!因为跳舞比唱歌的收入要多得多!尤其在国外!热尔梅娜已经开始跟一个定居在阿尔及尔的老同学学跳舞了……” “可她病倒了……” “对,她已经告诉您了?她的脑袋犯过病……她开始老嚷嚷头痛,有一天,终于发现得了脑膜炎,于是不得不用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 突然,她停了下来!在这之前,一切都很顺当。伊斯菲娜·博索莱伊讲到了紧要的关头,她不知道往下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用目光打量着弗朗索瓦兹。 “警长没有权利审问你,妈妈!别再往下说了!” 说起来倒容易!不过,她知道得罪警察局是很危险的。她要尽可能地让所有的人都满意。 梅格雷看出了这点,这时压低了声音:“您听着,太太……您可以说也可以不说……但是假如到重罪法庭……所以,按我看,最好聪明的办法还是在这儿说的好。至于您,弗朗索瓦兹小姐…… 她根本不愿听他,她已经拿起电话,并且用忧郁的声调说着话,同时偷偷地瞅着勒迫克,生怕他从她手中把电话抢走。 “——喂!……他在医院吗?……没关系……我要立即叫他听电话……或者请告诉他马上到英吉利大饭店来……是的!……他会明白的……就说弗朗索瓦给他打的电话!……” 她又听了一会儿,把电话挂了,冷冷地、满不在乎地瞟了梅格雷一眼。 “里沃马上就来……别理他,妈妈……!” 她妈妈颤抖了,汗珠在前额直往下流,把两鬓的一些粟色短发都粘住了,“您等着瞧吧,警长……”小姐又恨恨道。 梅格雷一笑,“弗朗索瓦兹小姐……您很清楚我并没有阻拦您打电话……相反!……我对您母亲停止了询问……现在,您要我提个建议吗?……把迪乌尔索先生也叫来,他现在就在家里……” 弗朗索瓦试图揣测一下他的心理,犹豫了一阵,终于神经质地拿起了电话…… “喂!……请接167。” 勒迪克,你到这儿来。”梅格雷这时招呼道。 勒迪克显得惊异,神态十分尴尬。他沉吟,终于下决心出发了,梅格雷看见他转动汽车前面的起动曲柄。 这时弗朗索瓦兹的电话已接通,“我是弗朗索瓦兹……我在警长的房间里给您打电话……我母亲到了……是的!警长要您来……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这一连串的“什么也没说”,声音虽然说得很响亮,但却流露出焦燥不安的心情。 她站在桌边,身子直挺挺的,脸绷得紧紧的。 十、事情办完了 当屋里的沉寂延续了几分钟之后,站在窗前的弗朗索瓦兹突然慌张地把脑袋转了过来。里沃太太正穿过土台朝旅馆的方向走来,她脸色苍白,头发蓬乱,连风衣的扣子都没扣。梅格雷夫人主动地走去开门,发现她的神情十分痛苦。然而里沃夫人竭力故作镇静,强颜欢笑,虽然脸上蓦然发出她自己也无法克制的一阵阵颤抖。 “——请原谅,有人告诉我说母亲和我妹妹在这儿……” “谁告诉您的呢?” “谁?”她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浑身直哆嗦。 她和弗朗索瓦兹的差别是何等的大啊!里沃太太是个牺牲品,“这是在路上听来的。” “你没见到你丈夫吗?” “噢,没有!……没有!……我发誓没有……” 梅格雷带着几分愁容,两眼挨个儿地打量这三个女人,接着又瞅着广场,可是勒迪克还没有回来,——警长为了把外科医生掌握在自己手中,已经派勒迪克去监视他。 梅格雷没有心思顾及里沃太太,这当儿,突然,梅格雷夫人走过来俯下身子,轻轻地对他说:“把你的烟斗给我……” 他正想要表示异议,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做,就发现他妻子把一张纸条留在床单上。纸条上写着: “里沃太太把一张纸条递给她妹妹,她妹妹把它捏在手心里。” 里沃太太无法掩饰自己的窘态,象个调皮捣蛋的小学生刚被老师抓住了错误似的。 “弗朗索瓦兹小姐……”梅格雷开口了。 她从头到脚都颤抖起来,她的目光一瞬间和梅格雷的目光相遇,她发现一道由头脑清醒的人射出的严峻而锐利的目光。 “您们几位想亲近一会儿吗……” 勇敢的梅格雷夫人似乎猜出了马上要发生的事,迅速迂回到门边,想把门堵住,可是弗朗索瓦兹一个箭步夺门而出。 梅格雷没有动换,也没有派他妻子去追赶那个逃跑的女人,而只专心于向里沃夫人提了一个问题:“您丈夫是什么时候把那张条子交给您的?” “什么条子?”里沃夫人装佯。 何必去进行这种徒劳无益的审问呢?梅格雷招呼他的妻子。你快到朝向旅馆后门的那扇窗边去…… 检察长恰好在这当口走了进来,他神态拘谨,脸上流露出一副十分严厉几乎带有几分威胁的表情:“有人给我打电话说……” “您请坐,迪乌尔索先生。弗朗索瓦兹刚刚从这里逃出去。很可能有人会把她逮住,您请坐,您认得博索莱伊太太,是吗?” “我?……根本不认识!” 他试图探索一下梅格雷的目光,还没得到结果,这时,旅馆里出现了猛烈的骚乱,有人开始在楼梯上奔跑,几个房间同时发出了砰砰的关门声,甚至还可以辨别出一声枪响。 “什么事?……什么事?” 又听见一阵阵的喊叫声,餐具的破碎声,接着是从楼上发出的追赶声,一扇窗子被打破了,玻璃片四处飞溅,掉落在人行道上。 梅格雷夫人匆匆忙忙地回到屋里,转身把房门锁上:“我想是勒迪克把他们……”她气喘吁吁地说。 “勒迪克?”检察长疑惑地问。 “刚才大夫的汽车停在后面的小巷口,他在那儿等着什么人。当弗朗索瓦兹跑到车门前正要坐上车的时候,勒迪克的老“福特”车赶到了。他不慌不忙地用手枪把一个车胎给打瘪了。那两个人不知道在哪儿跑才好……大夫象风标一样转了个圈往四面八方瞧了瞧……当他看见勒迪克手里仍拿着枪,就把姑娘推进了饭店,他们一起奔跑起来。勒迪克正在过道里追赶他们……他们现在在上面……” 梅格雷夫人讲完之后,检察长脸无人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我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梅格雷笑了,“很简单!我在报上登了一条启事,就把博索莱伊太太请到这儿,大夫不喜欢这次会晤,派弗朗索瓦兹到车站去阻拦。” “我事先估计到了……布置勒迪克到月台上去等候,他给我带来了两位客人…… “您这一切就这样互相联系在一起了……弗朗索瓦兹感到事情不妙,就打电话她姐夫要他到这儿来……” “我呢,我派勒迪克去监视里沃……勒迪克赶到医院已经晚了一步……大夫已经走了……大夫回到家里……给弗朗索瓦兹写了一张纸条,又强迫他妻子到这儿来愉偷地把它交给她妹妹……” “明白了吗?……里沃呢,他把车开来了,停在饭店后面的一条小巷口……他等着弗朗索瓦兹,准备带她一起逃跑…… “再有半分钟,事情就办成了……可惜,勒迪克开着他的‘福特’赶到,他觉察到他眼前发生的事非常可疑,于是开枪打瘪了一个轮胎……” 正在梅格雷说着这些的时候,饭店里嘈杂声变得越来越发厉害,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接踵而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得使大家都觉得奇怪,后来,听见勒迪克在楼上发号施命,又听见一声低沉的撞击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后是哗啦一声门被撞穿了。 人们等待着别的什么声音,可楼上没有动静了,只有一个人在地板上走动的缓慢而平静的脚步声。 里沃夫人睁大了两只眼,检察长抚摸着自己的八字胡,伊斯菲娜·博索莱伊神经紧张得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们俩准是死了!”梅格雷望着天花板慢慢地说道。 “怎么?……您说什么?……” 里沃夫人发火了,她朝警长冲了过去,脸都变了样,眼珠里发出疯狂的光焰。 过道里又响起了脚步声……门打开了…… 勒迪克走了进来,前额上飘着一缕头发,上装撕裂了一半,脸色阴森可怕。 “死了吗?” “两人全死了!” 他张开胳膊,拦住了房门,因为里沃夫人想跨出门去。 迪乌尔索疑视着地毯,可以说听到这个消息后,最感到震惊的,最茫然不知所措的就是他。 “怎么,两个都死了,……”他终于把脸转向勒迪克,结结巴巴地问。 “我在楼梯和过道里追赶他们,他们逃进了一同房门敞开的屋子,把我关在门外……我撞不开那扇房门……只得叫人去把老板找来,……我从锁孔里可以看见他们……” 热尔梅娜·里沃象白痴那样直视着他。 “他们俩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女的在男的怀抱里,尤其显得激动……我听见她说:‘我不愿意……别这样!不!……还不如……’,她把手枪从里沃的口袋里掏了出来,又塞到里沃的手里……我听见她说:‘开枪吧……搂住我开枪吧!……’我没法再往下看了,因为老板赶来了……” 勒迪克擦着汗,他虽然穿着长裤,但仍可以觉察到他的双膝正在颤抖。 “不到二十秒钟,当我俯身察看里沃时,他已经死了……弗朗索瓦兹睁着两只眼睛……我开始以为她也完了……可是她朝我微微一笑……我让人把门板卸下来横在过道中间……我下了命令谁也不许接触现场……我给医院打了电话……” 伊斯菲娜·博索莱伊肯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两眼直瞪瞪地瞧着勒迪克,接着她又转向梅格雷,象说梦话似地说道:“这不可能,是不是?”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躺在床上不动声色的梅格雷周围,这时,门打开了,饭店老板进屋来了,满脸通红,他说话时喷出一股酒味儿。 他看检查长,“您怎么在这儿,检察长先生?您都听说了吧?……那番惨状啊,简真可说……” “您别打岔!”梅格雷吼道。 “我是否应该把饭店的门给关了呢?……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了……找不到警察局长……来了几个警察,可是……” 梅格雷用目光找寻着热尔梅娜·里沃,他发现她正躺在梅格雷夫人的床上,脑袋埋在枕头里,检察长叹着气:“我早就对您说过了……” 梅格雷哼了一声,装起烟丝来。他的视线——完全是无意识的——恰好落在对面那家副食品杂货铺。他现在已经认得出这家商店的所有顾客了。他又开腔了:“您把孩子留在波尔多啦,博索莱伊太太?” 她转过身来瞧着检察长,想听听他的意见:“我……是啊……” “他今年该三岁了吧?” “两岁……” “是个男孩子吗?” “弗朗索瓦兹的女儿。” 检察长猛地站了起来,“警长,我请求您……” “您说得对……待会儿……或者这样吧,一旦我能出门,我到您府上拜访……” 他觉得这句话使检察长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了地,检察长慌慌忙忙地走了。门重新关上后,屋子里出现了另一番亲切的情景。热尔梅娜在不断地呻吟。她对梅格雷夫人的照料无动于衷。伊斯菲娜·博索莱伊又重新坐了下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谁要是早些告诉我就好啦!” 她是个很不简单的女人! 泪水充斥了她那成年妇女多折皱的眼睑,她倒并不因为热尔梅娜在场而感到拘谨。 “她长得那么漂亮,那么清秀!比她姊姊聪明得多!这不是热尔梅娜自己的过错!她老是有病,所以她发育得不好……当医生想娶热尔梅娜时,弗朗索瓦兹年纪还很小。一到十三岁……这就坏了!您只要动脑子想一想也会这么认为的,我就料想到往后准会出事……… 梅格雷把话引入正题:“里沃在阿尔及尔姓什么来着?” “叫梅那博士……我想再也没有必要撒谎了……” “是他让他父亲从医院里逃出去的吗?……那个萨米埃尔·梅那……” “是的……甚至可以说正是打那时起,他和热尔梅娜有了接触。当时在脑膜炎病房里只有三个病人……我女儿,萨米埃尔也算一个,另外还有一个……有一天晚上,大夫作好了一切安排就把火点着了……他总是一口咬定那另一个病人,就是被扔进火焰的那个病人肯定早已死亡。事后他用这个人来顶替梅那。事情就是这样,他不是个坏孩子,他本来完全可以不必管他那位做了蠢事的父亲…… “我这才懂了!大夫把那个病人作为萨米埃尔·梅那上了死亡名册……接着他娶了热尔梅娜……” “……我们先在西班牙住了一个时期……他等待着没有办妥的证件……” “那么萨米埃尔呢?” “他儿子把他打发到美国去了,同时叮咛他不许再回到欧洲。他那时已经不像头脑清醒的男人。” “最后,您女婿用里沃的名义得到了证件,他和妻子、小姨子到这儿来定居。那么您呢?” “他让我留在波尔多,每年给我一笔生活费……他要我就近居住……他工作努力……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我认为他是个好大夫。” 为了不受外面嘈杂声的干扰,梅格雷已经把窗子关了起来,暖气烧得很热,满屋子都充满了烟丝的香味。 热尔梅娜还在像个孩子似地呻吟,她母亲解释道:“自从她作了穿颅手术后,情况比以前更糟了……” 在贝热拉克谁也猜不透他们的底细!这一家人的暖昧关系和富有戏剧性的生活掺杂在这个小城市的生活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猜疑。 大家只看到漂亮而干净的别墅,长车身的名牌小卧车,体态矫健爱好运动的年青姑娘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太太…… 在波尔多,博索莱伊住在一所相当舒适的寓所里,她在街道上想必是受到尊敬的。她有自己的一套生活习惯,她对各家商店都按期付清各项费用。 可是这一切背后,却包含着一个可怕的世界。 现到到了揭穿这个世界的时候,一辆辆汽车来了,在窗下停放成一条直线,法医,预审法官、书记官,还有警察局长都来了。 法医在殡仪馆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使劲把里沃和弗朗索瓦兹抱在一起的尸体分开,检察长的脸色比书记官哆哆嗦嗦地填写的那些表格更白;而一小时之前还在集市上采购的警察局长,他所关心的只是他的几只野兔子! 最痛苦的时刻来到了,人们搬运躺在担架上的尸体,屋里可以听见担架磕碰在墙上的声响。 抬尸体的人踏着沉重而谨慎的脚步,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有人在门上扣了几下,这是勒迪克,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酒味,他含含糊糊地说道:“事情办完了……” 十一、顶替父亲的人 几天后,梅格雷警长第一次出门。他的步伐软弱无力,摇摇晃晃。检察长的房子完全同梅格雷原先想象的一模一样,他已经到了二层那间曾经在他的脑海中多次展现过的办公室。屋里阒无一人,也听不到脚步声,地板上铺着很厚的地毯。 这时,梅格雷朝着下端装有铁栅栏、挂着绿色幕帷以挡住人们视线的书柜走去。他费劲地把手指伸进栅栏,揭开幕帷。幕帷后面,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空空如也的搁板!他转过身来,发现迪乌尔索已经目赌了他所作的一切…… “我已经等候您两天了……我承认……” 可以毫不夸张他说他瘦了十公斤!他的两颊明显地下陷了,尤其是咀边的皱纹比过去深得多了。 迪乌布索显得很不自在,他不敢正视来客,梅格雷认为还是宽大为怀为好,寥寥数语把事情了结掉算了。 一个六十五岁的男人孤单单地住在这所宽敞的房子里,孤单单地住在这个城市里,作为这个城市的最高司法长官却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 “我发现您把书都烧了。”他说。 老头儿没答理,只见他颧骨上泛起了潮红。 “请允许我首先把案子的司法部份了结掉……我想在目前这个时候,大家对此是不会有分歧的…… “萨米埃尔·梅耶,我把他称为冒险家,也就是一个领有营业执照但从事非法买卖的商人,他一心想把他的儿子培养成为一名有权有势的人物…… “他让儿子学医……梅那博士当上了马泰尔教授的助理医师……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在向他招手。 “生活的第一幕开始了:地点在阿尔及尔,老梅耶接待了两个前来威胁他的同谋……他把他们送上了西天…… “接着第二幕:地点仍在阿尔及尔。老梅那被判处死刑。在他儿子的授意下,他假装得了脑膜炎。他儿子救了他一命。 “那个顶他的名被埋葬的病人当时是否真的已经死了?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弄清楚了! “小梅那从此改姓里沃,他很自负,他无求于人,他依靠自己的才华满可以过日子了。 “这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自以为才高八斗,他想不惜一切代价做出一番事业…… “当时他唯一的弱点是:他稀里糊涂地堕人了一位有病的姑娘的情网,并且娶她为妻子,过后,他才发现这位夫人毫无意思。” 检察长一动也不动地听着。对他说来,这部分叙述也是毫无意思的。但他却怀着焦躁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故事的下文。 “改姓里沃的儿子把父亲打发到了美国。他和他妻子,以及漂亮的小姨子就搬到这里来定居……最后把他的丈母娘安置在波尔多…… “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位住在他家里的姑娘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使他心绪缭乱,最后终于倾心醉倒了。 “这是第三幕:正在这个当口,检察长通过目前我的尚未了解到的某种方式似乎很快就发现沃克外科医生的隐秘了。 “是不是确有其事?” 迪乌尔索毫不犹豫十分明确地回答说: ——确有其事。 “因此,必须把您的咀堵住……里沃了解到这位检察长有一个不十分有害的癖好……色情书籍,说得婉转些就叫做:为珍藏家出版的书…… “这往往是老光棍的一种怪癖,他们有的是钱,可是对集邮又觉得索然无味…… “里沃就利用了您的这个弱点……他把小姨子介绍来给您当个装装样子的女秘书……其实是来帮您整理那些……她慢慢地施展手腕使您向她求爱……” “请原谅,检察长先生……这样做是并不困难的……最难的事还在后头:弗朗索瓦兹已经怀孕了……为了把您牢牢地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不惜让您想信孩子是您的。” “里沃不愿意再一次逃跑、更姓姓名、另找生计……再说,他开始有了名气……前途无限美好!” “弗朗索瓦兹成功了。” “自然罗,当她告诉您她快要当母亲时,您轻信了。” “打这以后,您再也不敢说什么了!他们把您控制了!弗朗索瓦兹到波尔多她妈妈的家里偷偷地把孩子生了下来,而您也不断地到那儿去看望您当作自己亲骨肉的那个孩子……” “这是博索莱伊亲自告诉我的……” 梅格雷出于照顾面子,避免用目光正视他的对话人。 “您懂吗?里沃是个野心家!他有过人的才智,他不愿让往事妨碍自己的前程,他真心实意地爱她的小姨子!可是,尽管如此,他的出人头地的欲望比这更为强烈,于是,他容忍弗朗索瓦兹至少同您发生一次肉体关系。这是我要向您提出的唯一问题。是一次吗?” “是一次!” “后来!她老躲开您,是不是?” “用各种各样的借口……说什么她觉得羞耻,丢脸……” “不!关键是因为她爱里沃!她仅仅是为了拯救他才委身于您的……” 梅格雷的目光继续回避坐在扶手椅上的对话人。他凝视着壁炉,炉膛里熊熊燃烧着三块劈柴。 “您确信孩子是您的!这样,您的咀就被封住了!您成了里沃别野的常客!您到波尔多去看望您的女儿……” “这就是这出戏的内幕。在美国,萨米埃尔——这个从波兰迁移到阿尔及尔的萨米埃尔完全成了疯子……他在芝加哥附近袭击了两名妇女、把针扎进她们的心脏里,把她们杀害了……这个情况,我是在档案里发现的……” “他被当局通缉,就逃到了法国……他身无分文……就来到了贝热拉克……里沃给了他一笔钱让他重新隐匿起来。但是在出发的那一天,他的老毛病发作了,他又犯了一起滔天大罪。” “同样的罪行!……先把人卡死,然后用针扎……作案的地点是新磨坊树林,这片树林从大夫的别墅一直延伸到车站……现在,您已经猜测到事实的真相了吧?” “不,没有!我发誓没有。” “他回来了……他又犯了罪……他又一次回来,这回他没成功……每一次,里沃都给他钱让他离开……他不可能让人把他关进精神病院……更不可能让人把他逮捕起来。” “我告诫里沃这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对!所以他采取了措施。老梅那给他打来了电话,儿子让他在火车进站前跳车……” 检察官脸色苍白,四肢瘫软,连话都不会说了。 “就这样!里沃把他枪杀了!因为他父亲与他觉得垂手可得的前途之间是水火不相容的……甚至他的妻子也总有一天会被他送上极乐世界的!……因为他爱弗朗索瓦兹,而且他俩已经有了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 “够了!” 于是梅格雷就象作了一次普通的拜会那样站起身来:“我全都讲完了,检察长先生。” 他讲话时面对他坐着的只是一个无法作出任何反响的可怜老头儿。 他走到办公桌跟前,伸出了一只手,“再见,检察长先生。” 他的对话人急忙迎上前去,以万分感激的心情同梅格雷握手,干脆用一句话来结束谈话,“我对您没有任何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