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软肋:大汉王朝四百年》 第一节 成为天下之主的秦王政——始皇帝,意图将天下人才据为己有。“宋子有一位击筑名手”的消息一传开,改名换姓的高渐离,便被请到始皇帝面前。 楚灭亡的翌年,燕和赵也相继被攻灭。亡国的燕赵,只残存着分别逃向辽东和代之地的亡命政权。秦此时已有余裕派兵至域外。燕王喜和赵王嘉皆被俘获。 未灭者只剩齐一国。 齐虽然是山东富强之国,但孤立后已无多大威力。 王翦之子王贲,由燕南下攻打齐而擒获齐王建,使齐灭亡。 至此,六国已悉数被灭。除了韩由内史腾攻灭外,其余五国均为王翦、王贲父子所讨灭。秦王政根本用不着亲征。 这是历史上未曾有过之事。 春秋战国五百年###至此告终。 若仅就战乱局面观照,则无法真正了解这五百年历史。原本仅限于黄河中游流域的中原文化圈,在这五百年当中,已扩及中国各地。由于政治体制赶不上扩张速度,因而呈现诸侯割据之形态。但,“文明出自同一根源”之意识,已深植人们心中。 通过战争使中国统一,也是一种方式。只是,着实让人们吃了不少苦。 ——###原因在于有实力者的割据。 一统天下的秦王有了此一想法。 ——不能使诸侯存在于各地。 为了安顿统一后的天下,秦王有此想法是当然之事。 春秋时代以“公”为名的诸侯,进入战国时代后,公然以“王”自称。 ——不许有“王”之存在! 秦王政推演自己的理论,得到了这个结果。 而这显然矛盾。 因为政本身就是秦国之“王”! “‘王’这个称号有更改的必要,你们好好研究吧!”他对重臣们下了命令。 丞相王绾、御史大夫(事实上之副丞相)冯劫、廷尉(兼最高法院院长及检察总长身份)李斯等人经过共同研究后,将所得结论上奏: “五帝所支配的土地只有方千里(当时之一里约为四百公尺),而陛下已平定天下,因此,功绩远较五帝为大。据传,往昔有天皇、地皇、泰皇之称谓,其中泰皇尤为尊贵。臣等认为以‘泰皇’之称号代替‘王’,最为适宜。” “泰皇……” 政呢喃着说出这个字眼。这不是新称号,往昔有人使用过。政想要的是从未用过、完全崭新的称号。 “把泰皇的‘泰’字去掉,留下‘皇’字,同时取五帝的‘帝’字,就定为‘皇帝’吧!” 皇帝——我们所熟悉的这个名称,原来是此时创造出来的。那是政即位后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之事,他当时三十八岁。 “据说,太古时代有号却无谥。王者死后,依其生前事迹,定适当谥名追赠,是后来的做法。但这个做法甚为不妥,儿子评断父亲,臣属评定君主,怎么可以有这种事情呢?因此,谥法非废止不可。现在起,以我为始皇帝,后代依序以二世皇帝、三世皇帝称呼,使我朝传到千万世之后吧!” 政如此宣言。 本书在以下部分就以“始皇帝”称呼他。 统一后的天下大得令人难以想象。由于这是公元前两百多年前之事,交通、通讯尚不便,连担任实际行政业务的官僚都不知如何着手作业。 丞相王绾因而上奏,道:“燕、齐、楚等偏远之地,中央实在无从管理。尚请皇上立诸位皇子为王,以统治各地。” 关于这一点,《史记》有如下记载: 始皇下其议于群臣。 也就是说,始皇帝将丞相“应将亲王册封各地以利统治”之提案,交给群臣研究。 于更改王号之际,“皇帝”这个称号虽然是他自己创造的,但在这之前,他也垂询过群臣意见。 被视为极端专制独裁的始皇帝,并非任何事情都由自己决定,而是时时垂询群臣意见的。战事亦复相同,他几乎都交给将军们决定,自己从未亲征过。他之所以能成功地平定天下,最重要的原因就在这一点上。 关于在各地封王一事,重臣中赞成者居多,唯独廷尉李斯坚决反对:“周朝以一族册封各地,后来由于亲属意识变得淡薄,弄到彼此攻讦犹如仇敌的地步。册封功臣,情形与此相去不远。周朝建国功臣太公望受封齐之地,但齐为周朝做了什么?因此,亲王或功臣可以给予赏赐,却不可使之支配土地。” 听完众人见解后,始皇帝才下了结论:“李斯之言甚是。天下人民所以受罪,全是因为诸侯和诸王自立的结果。” 他不是在宫殿这个安逸环境中成长的帝王,而是以人质之子的身份在外国长大。父亲逃亡后,在无人庇护的情形之下,遭人白眼,并且尝过不少苦。因此,他有市井小民的生活经验。民间痛苦,他是切实了解的。 秦遂取消将诸侯配置各地的封建制度,实施将天下分为三十六郡,由中央任命各地长官之郡县制度。 后来的中国,虽然有过封建制度复活之事,但迄今为止,再也没有如诸侯之大领主分立的现象。 虽然其间有过三国及南北朝时代的分裂,然而这只是一时的反常状态,甚至连当时的人都持着“天下终须一统”的认知,并且以此为建设国家的目标。 语言不同,文字不同,度量衡单位也不同——这些东西因国而异是何等不方便之事,这一点,有流浪他国经验的始皇帝相当清楚。 举例言之,道路情形也是如此。 当时的交通工具以马车为主,因此,每一条马路上都有由车轮压过而成的轨迹。驾驶马车时,使车轮嵌入这个轨迹,就容易行走。 只是,马车车轴轴辐各国不一。这是有原因的。 当时的战争,通常使用由数头马牵引的战车。而为了防止敌军入侵,有效方法之一是使路面轨迹宽度与敌人战车车轴的轴辐不同。 轨迹宽度不同,有不易使外国战车进入的优点,但不再有“外国”存在时——也就是天下统一时——就产生了阻碍全国交通的负面效应。 “所使用的器物要一致,全国任何制度都统一。” 始皇帝再三发布这个命令。 当时的文字看似相同,实际上六国使用的字体都稍有差异。这在沟通上当然不便。 而此时的始皇帝急欲看到的是,一切事物归于统一。 他于是统一文字,也统一车轴轴辐。“同文同轨”指的是这一点。 始皇帝为求统一而付出的心血非比寻常,有时候甚至采取强制态度。 由以“始”字为帝号一事可窥知,他是很有创造性的人。他喜欢做别人从未做过的崭新而富于独创性的事。因此,每次重臣奏言以“前例”为理由时,他都露出不悦的表情说:“朕不喜欢依循前例,朕要创造新例。” “朕”这个字眼也是始皇帝创造的。这个第一人称代名词,以前为一般人所使用,他却将之限定为专供皇帝使用。他把自古已有的字眼赋予新的用法。 他把黄河改名为“德水”。 虽然这个决定有些过分,但“一个中国”在个性强烈且富创造欲望的始皇帝手中实现,是不争的事实。 倘若没有始皇帝出现,中国必定如同现在的欧洲,分为许多国家吧? 使六国灭亡的始皇帝,当然受到无数人的怨恨。对他怨恨的,有国家,也有个人。 始皇帝始终没有原谅图谋行刺他的荆轲以及燕太子丹之余党。 荆轲好友——筑器名手高渐离和屠狗宋意成为官方缉拿的对象。这两个人当然视始皇帝为杀害挚友之仇敌。 高渐离改名换姓,在一个叫宋子的地方沦为用人,过着艰苦生活。他是天下无双的击筑名手,靠这技艺即可生活无虞。 宋子是旧时赵国的一个城镇,因此没人认识高渐离。 我要自立为筑器乐人—— 一天,数名客人前来高渐离所服务的公馆击筑取乐时,他不禁作了一些批评。 这家公馆的管家乃向主人报告高渐离所批评的话。 “这个用人不知分际,竟敢批评客人击筑的技巧如何……” “呵……这个人大概会击筑吧?叫他露一手怎么样?” 公馆主人在突发奇想之下叫来高渐离。 结果,高渐离击筑演奏之绝妙,使听者莫不叹为观止。 筑器名手的传闻,很快在当地不胫而走。 当时的天下已归秦国手中。成为天下之王的秦王政——始皇帝,意图将天下人才据为己有。 人才意指精于某项技艺的人,种类不拘。政治上的杰出人才是李斯,军事方面则有王氏父子、蒙氏父子以及李信等人。此外他也需要土木、建筑、学术、绘画、音乐、医药、天文、历算等领域的优秀人才。美人也在被网罗的范围之内,各地美女纷纷被罗致。始皇帝一听到杰出人才的消息就要招聘。 “宋子有一位筑器名手。” 听到这个报告时,始皇帝立刻命令:“快把这个人邀聘来。” 改名换姓的高渐离,被请到始皇帝面前,演奏筑器供御赏。 “演奏得太好了,确实是名手。据说,燕国曾经有位名叫高渐离的筑器名手,你的技艺应该比他更高吧?……高渐离是荆轲的朋友,我是绝不放过他的……”始皇帝说。 宫廷里却有一个曾在燕国听过高渐离演奏的人。这个人向始皇帝问道:“敢问皇上,倘若这个高渐离还活着,该当如何?” “如果高渐离还活着,朕要带他来和这个人比比高低。倘若他的技艺较高,朕就饶他一命……不过,要把他的眼睛弄瞎,免得搞出什么花样来。” “启禀皇上,这场竞赛大概不会有结果吧!” “此话怎讲?” “因为刚才击筑的便是高渐离……” “啊,你说什么?”始皇帝大为错愕。 立即命人调查的结果,这人确是高渐离。处分事宜,皇帝已有言在先,也就是将他的眼睛弄瞎,但饶其一命,以示尊重其技艺。高渐离遂遭燻眼之刑,成了瞎子。 始皇帝是爱好音乐的人。 虽然这个人是荆轲的挚友,过去对自己心怀不轨,但现在既已成为瞎子,认定他对自己无加害之力——始皇帝对他的警惕因而逐渐松懈。宫殿内和荆轲前来行刺时一样,除皇帝以外,任何人都不得携带武器。六国遗臣图谋报仇,是意料中的事情。 始皇帝在对策上有充分自信。 何况这只是一介乐师,而且是个瞎子,始皇帝变得大意是难免的。 “希望皇上勿忘戒备高渐离,不管怎样,他过去是荆轲的密友……” 李斯如此进谏。而喜欢音乐的始皇帝却连日叫高渐离来到身边,倾听他所演奏的筑。 “你这是杞人忧天。他是个瞎子,又不能携带武器,怎能加害于朕呢?” “他有筑器啊!” 筑是一种小型琴器。 “哈!哈!哈!”始皇帝笑道,“李斯,你这是门外汉说外行话。你不知道筑是用桐木做成的非常轻的乐器吧?比起它,朕的头要来得硬哩!” “是吗?”李斯不再说话。 一天,高渐离在演奏当中,突然举起筑,扔向始皇帝。 可惜的是,由于眼盲,所以筑器没有击中始皇帝,碰到墙壁后掉下。 “混账!你干什么?” 始皇帝只怒骂一声,并不准备追究这件事情。 但后来听到详细报告时,他气得脸色苍白,发了命令:“把高渐离斩了!” 原来筑器里已灌有铅。要是击中头部,始皇帝是可能当场毙命的。 “荆轲使用匕首行刺,所以有接近秦王身边的必要。可是,也有在一定距离外使用能达到目的的武器,你知道吗?”胡须汉子神秘地露齿一笑,说。 使用皇帝称谓的翌年,始皇帝到陇西(陕西省西部至甘肃之地域)及北地(甘肃东北部至宁夏之地)巡游。 隔年,他到东部旅行,登泰山后,沿渤海到山东半岛北岸登芝罘(烟台市)之山,而后南下登琅邪(青岛市附近)之山。 由此可见,始皇帝似乎非常喜欢登山。每次登山,他就在该地树立石碑,将自己统一天下之功绩刻于其上。 他最欣赏琅邪之地。因此,他使三万户人家迁至此山山麓,并给予十二年免税之优待。 第一次到琅邪时,由于格外中意此地景观,所以滞留达三个月之久。 在邯郸出生,于陕西秦之地成长的他,从来没有见过海。而在琅邪山上能俯瞰海景,这是他格外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吧? 他在此地建造琅邪台,这与以免税优待招募移民之事一并思量,不难揣测他有意以此作为离宫。 又过一年时,他再度由芝罘山到琅邪。 当时的天下真的太平了吗? 才完成一统天下就连续三年出外巡游,其原因,一方面或许在于始皇帝喜欢旅行,此外大概也有借此向天下示威之意图吧? 巡游时当然有庞大军队随行,犹如大规模游行。装饰得美轮美奂的队伍,具备最新兵器的精锐部队……始皇帝借此向天下人民炫耀其财富和兵力,以使人们不敢有反抗念头。 但连一介乐师高渐离都会以灌铅之筑器袭击始皇帝。被灭的六国遗臣中,会出现为找秦始皇算账而不怕死之辈,自是意料中事。 六国中首先被秦灭亡的韩之古都阳翟在临汝水处。有一个满腮胡须的汉子,站在汝水畔大声自语:“据说,东海有无骨之鱼名叫海蜇。这些海蜇如果自惭形秽,大可以潜在水底悄悄浮游,而它们却大摇大摆地浮到水面上来。东海渔夫以他们那边的海里有海蜇而自夸,我于是对他们说:在我的祖国韩,没有骨头的动物多得是哪!他们对自己的祖国被灭也不以为忤,优哉游哉。这不是有骨气的人做得到的。所以说,在我的祖国韩,海蜇都到陆地上,披着人皮走来走去哩!” 他由于重复喊着同样的话,弄得声嘶力竭,因此,咳嗽几声就沉默下来。 他摇摇摆摆地沿着河岸走去。他的上半身相当宽大,而一双腿却又短又细,走路之状颇为滑稽。 一名右手拿着竹竿的年轻人,从这个满脸胡须的汉子后面追上来。年轻人的动作非常敏捷,步伐很快,却一点也没有发出脚步声响。因此,走在前面的胡须汉子根本没有察觉有人跟随在后。 “啊……” 发出尖叫声时,他已被推落水中。由于河水进入鼻腔,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追上来的年轻人则双脚叉开,站立在河岸上。 掉落在岸边水浅处。胡须汉子打过喷嚏后站起身来,河水只淹没他的膝盖。 “你干什么?”胡须汉子怒吼一声后,又打了两个喷嚏。 “抓住这个吧!”年轻人把竹竿伸过去。 “不必了,我自己会上去……你推我下水是什么意思?”胡须汉子摇摇晃晃地涉水上岸时,随着怒骂,吐出一口口的水。由于风势强劲,口水被吹回黏在他的胡须上。 “妈的!脏死了!”他用手背揩了一下胡须上的口水。 “口水是我吐的吗?”年轻人说。这个声音何其逍遥自在。 “你干吗推我?你不怕挨揍吗!”胡须汉子好不容易一只脚踏上河岸,横眉竖目地说。 “我听不惯你刚才重复说的几句话,所以把你推下去。”年轻人说。 “难道我说的话不对吗?” “正因为很对,所以我听后更加恼火。” “是不是把我推落水中就舒服一些了?” “这一点我不否认。”年轻人笑着回答。 “你真是快人快语,我很喜欢你这种人哩。哈!哈!哈!”胡须汉子上岸后,摇摇身子呵呵大笑起来。 第二节 胡须汉子脱下上衣,把湿透了的衣服挂在河岸一株槐树枝上,然后走到坐在岸边草丛的年轻人身旁,大剌剌地坐下来。 “小伙子,尊姓大名?” “你问我,我也不告诉你。” “那是因为你自认是个无名小卒的缘故啰?” “不,因为我惜名。” “嗬……那我不问就是了,我就叫你小伙子吧!喏,小伙子……” “被你这么一说,我又想报自己的姓名了。” “那你就报上名来嘛!你这小伙子倒婆婆妈妈的。哈!哈!哈!” “我姓张,名良,字子房。” “嗬……那……”胡须汉子的眼睛兀地发亮,“莫非你是宰相家的……” “没错。” 原来这名年轻人是韩国两代宰相的后裔。 他的父亲张平是韩厘王及桓惠王之宰相,祖父张开地则为昭侯、宣惠王及襄王主宰相,也就是说,两代相继侍奉五代国君。 “十二年前你在干什么?”胡须汉子问道。“十二年前”就是韩为秦所灭的那一年。 “当时我还年轻,所以尚未仕宦。” “虽然如此,你还是很不甘心吧?” “这还用说吗?正因为尚未仕宦,所以我更加不甘心。” “张良,看样子,你是相当有骨气的人嘛!” “天生身体不够强健,这是我引以为憾的一点。” “有没有骨气和身体强健与否,没有多大关系。我习惯到处骂人没有骨气,实际上却是在找有骨气的人。我寻找的是被骂没有骨气而勃然大怒的有骨气之人。你不但勃然大怒,更把我推入河里,可见你很有骨气。我找像你这样的人很久了。” 胡须汉子越说越亢奋。 “你寻找有骨气之人的目的是什么?” “同道啊!我在寻找一起干大事的同道!” “你说的大事是什么?” “报仇啊!” “是不是以始皇帝为报仇的对象?” “你不要称他为始皇帝。他要由儿孙继位为二世、三世皇帝,并且一直绵延下去,所以以始字自称。我偏偏要使他没有第二代。以秦王称呼他就够了。” “这样大声说话,不怕被人听到吗?” “河岸上,除了我以外,只有你,我还怕什么呢?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报仇之事吗?” “当然有!可是,连荆轲都失败,这是谈何容易的事情。现在要接近始皇帝,更是难上加难。” 始皇帝已将咸阳宫殿和二百七十栋楼阁用木栅甬道连在一起,使自己的行踪成为绝对机密,任何人说出他的所在,便会被立即处以死罪。 一次,始皇帝行幸至梁山宫,往外俯瞰时,刚好看到丞相行列。 ——车骑过多。 始皇帝为此怏怏不快。 身边宦官悄悄把这件事情告诉丞相。从此以后,丞相把车骑数减少了。 ——有人把我说的话泄露出去。这是严重破坏规定的行为。 始皇帝顿时大为震怒。但再三审问也无人招认,他遂把当时在身边的人员全部处死。 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 《史记》以此语记载此事。 企图谋刺始皇帝,连查出其所在都是至难之事,更遑论接近他。 “不要这么容易就死心。”胡须汉子压低声音说:“近年来,巡游次数特别多。我们可以利用巡游机会下手。” “巡游途径一定是属于最高机密吧?” “再怎么守密,休息及住宿地方一定会事前有所准备,也就是说,参与此事的人不少。我们可以从这个方向去探查呀!” “说得也是……不过,即使查出巡游途径,身边戒备一定森严至极,大概无法接近吧?” “荆轲使用匕首,所以有接近秦王身边的必要。可是,也有在一定距离外使用而能达到目的的武器,你知道吗?” 胡须汉子神秘地露齿一笑,同时拭着弄湿了的胡子说。 “我知道,是弓……”张良低声说。 胡须汉子缓缓摇头,道:“不是弓。秦王巡游时,搭乘的是用多层厚木板制的座车,用最强劲的弓箭也无法穿过的。” 张良和这名胡须汉子一起往东行旅。 出发前,张良将所有家财变卖,换得黄金。 “咱们到仓海君那边吧!”胡须汉子说。 秦代没有以“仓海”为名之地。《汉书》则有“(于汉武帝朔元年时)东夷濊君、南闾等降,为仓海郡”之记载,此处所谓的“仓海”,指的是辰韩之北、高句丽之南,即朝鲜半岛中部。 秦代未有的地名,在《史记》作者司马迁的时代则出现。因此,以“仓海”之地名泛指朝鲜半岛是有可能之事。事实上,史家多半认为张良到过朝鲜。 但这段路途何其遥远。故有人认为“仓海”非地名,而是人名。 虽然不是折中之说,作者认为这是居住山东半岛尖端处的朝鲜地方山头。在地图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山东半岛和朝鲜半岛只有一水之隔,自古即有人们往来。汉代以后,出兵朝鲜便经常利用由山东前往之水路。 山东半岛有朝鲜人居住,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那个地方有各种人才。去了之后,一定能找到我们所需要的具备特别技能之人。”胡须汉子以充满自信的口吻说。 他们所需要的“特别技能”是什么? 这当然是指杀害弓箭所无法射穿的车辆中之人的技能。而且还不能太靠近车辆,必须间隔一段距离出招。 仓海君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捋着白须、抿着嘴唇的他,甚少启口说话。 他过去为各地诸侯提供不少人才。由于诸侯彼此竞争,以他的立场而言,不随便透露消息是应该的。这是做这种事情应守的本分。 “我要一名大力士。”会晤仓海君后,胡须汉子开口了。 “我没有只会耍蛮力的人。”仓海君爱理不理地回答。 他供应的是有特别能力的人,因此,手中货色不包括纯粹膂力过人之类的人物。 “我要的是投掷力道极强的人,有足够臂力投掷重物。”胡须汉子说。 “你要这个人投掷多远距离?希望有什么程度的破坏力?”仓海君问道。 “距离还未确定,目的是要把用两寸木板做的箱子砸坏,并且把里面的人压死。” 由于知道对方是守口如瓶的人,胡须汉子因而把重要机密的一部分说了出来。而仓海君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这是他经历过无数特异要求的缘故吧? 需要具备特异能力的人,当然是为了做特别的事情。 “那我可以给你范发。这个人的能耐如何,你试了便知道。” 名叫范发的人被叫过来。 看到眼前这个人时,张良有些失望。 要的是大力士,已经讲得很清楚,所以,被叫来的应该是个巨汉才对。而这个人身材竟然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个头还不及胡须汉子呢!待范发脱下上衣,张良不禁瞪圆大眼。 果然是个异能之士…… 袒裸上身后的范发,胳膊之粗和胸板之厚,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他浑身都是隆起的肌肉,红铜色皮肤看似刀枪不入的皮革。 范发在屋后草地表演了他的特异技能。 持着系有铁球的铁链一端,在头顶上飞旋片刻,身体回旋几次后,利用离心力将铁球抛至远处——这和现在的链球运动并无二致。 “飞得好远哦!” 张良不觉发出赞叹之声。距离大概有五十公尺吧,而且铁球果然击到事先所指的一株幼柏树干,并且将之击断。 被飞来铁球擦过的副车横倒后,继续往前拖了一段距离,一个人从车厢里滚了出来。“那是始皇帝?”张良和范发紧张地放眼望去。 “一矢中的,神乎其技!这一来,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看到范发的实际表演后,胡须汉子也禁不住鼓掌雀跃。 这不仅仅是把重物扔到远处而已。单是这个程度的能耐算不了什么,仓海君也不会如此郑重推荐了。这个人的可贵之处在于能在百步之外击中目标。 张良因找到这样的人而额手称庆。 变卖过去用人人数达三百之多的家产来到此地,总算有了回报。 “咱们现在着手探查始皇帝巡游的路程吧!”胡须汉子说。说过绝不使用“始皇帝”称谓的他,有时候却会无意中说出这个字眼。可见人们已经习惯使用这个称呼了。这一点,证明天下已日趋安定。 始皇帝巡游的一个目的是,夸示天下在他的统治之下得以安定。 始皇帝成为秦王后的第二十九年,也就是以皇帝自称后的第三年(癸未年),他又和前年一样,要出来巡游了。 虽然这是最高机密,但据说他这次是往东游。 日期和路程——这是目前的最大问题所在。 “我早就派人以驭者身份,在咸阳宫殿卧底。出生河南的这个人在山东待过很长时期,所以对东边地理非常熟悉。秦王去年东游时,此人也曾随驾,倘若今年又是东游,必定会被派同行。我有办法和他取得联络,因为我认识他的妹妹。” 胡须汉子好像着手于暗杀始皇帝之计划已久,在部署上相当周到。 “你的头脑很好,和你一起做事,一定万无一失。”张良说。 路程虽属最高机密,适合于天子行列通过的路却不多,所以大致可推测得到。 胡须汉子为了从驭者之妹探出行列动向,连日到处奔波。 终于探得有关路程、时刻等事宜的概况。 张良、胡须汉子和范发三人做了一次最后演练。 范发订制了一个一百二十斤重的铁球。秦汉时代的一斤等于现在的二百五十六克,这个铁球重约三十公斤。他试投多次,实验时也将标识用绳子拖着,以各种不同速度行走。结果,范发的铁球每次都能准确击###着的标识物。 “我看,从隔水处投掷比较妥当。”张良说。 他的意思是,选择隔河或隔池塘处发动攻击,以避开被护驾武士追捕的时间。也就是说,在他们忙着微调船只时,赶紧逃之夭夭。 “不,我扔的铁球会从高处直落下来,撞破车辆顶板,所以一时判断不出铁球飞来的方向。”范发说。 “可是,以防万一,选择隔水处比较安全吧!”张良还是坚持己见。 皇帝御驾会在黄河北岸往东前进。该处有不少黄河支流和小湖沼,应该不难找到有水的地方。 “我有一个妙计。”胡须汉子说,“你不是说他们一时判断不出铁球飞来的方向吗?到时候我在相反的方向,配合发生混乱的时间,想办法发出很大的声音……对,就来砍树吧!我会事先找一棵树砍到快要倒的程度,然后,看到发生混乱就再砍一下。树木轰然倒下来时,他们的注意力不是会集中到我这边来吗?你们利用这个时间赶紧逃掉就是了。” “不行!这样你会被捕啊!”张良说。 “被逮住的话我会有说辞。因为我根本不在能扔投一百二十斤重铁球的距离范围内,为此,我会选择远一些的地方。而且,砍树表示我在那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我连扔投铁球五尺的力道都没有,这一点他们看我的身材就知道啊!”胡须汉子说。 “看样子,这是个妙计。”张良望望对方有些畸形的身材,颔首说。 勘查地形的结果,他们发现一个叫白虎渊的湖沼南侧最适合实施这个计划。该处有一白虎丘,隔着道路的较远处是一座名为青龙丘的山。 张良和范发埋伏在白虎丘上,隔着白虎渊扔投铁球;胡须汉子则在青龙丘上砍树。 依据探得情报,始皇帝之行列行经白虎渊旁,应该是近黄昏时分。 第三节 他们从过午时分便各就各位。 行动诡谲的始皇帝,说不定会临时提早起驾时间。为使计划万无一失,所以他们也提早来到现场。 两个人在草丛上躺了下来,范发抱着他的铁球。张良突然欠起身来,吐了一口大气。 “怎么啦?害怕是不是?”范发问道。 “没错,我心里害怕。我们会被抓到的,不如现在就逃吧!”张良说。 “我不要你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我是说真的!我们中了那个胡须汉子的计了!” “谋杀始皇帝的计划,不是他提起的吗?” “是啊!他到处物色有意谋杀始皇帝的人……他做这样的事,为的是要逮捕人。所以,他一看到人就以‘没有骨气!没有骨气’这句话开骂。” “你是说,你上了他的当?” “不,我一开始就对他有所怀疑。在韩国故都骂人没有骨气,就是责难服从始皇帝的人。若没有很大的勇气,这样的事情是不容易做得到的。除非……” “除非怎么样?”范发立即反问。 “是不是他和秦国官员有所勾结?我当时就有这个怀疑,可是,我后来又想,就算他在演戏,我也要陪他多玩一些时候,说不定是真的。对这一点,我还抱着一线希望。” “现在呢?” “这一线希望,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我对这一带的地理很熟。这附近黄河沿岸应该没有人家,而那边河岸却有炊烟冒起。虽然离此尚有一段距离,但那是供数百人用餐的炊烟。要包围这白虎丘是十分容易的。”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戏马上要开锣了。我可没有兴致玩到那个时候。”张良爬了起来。 范发比他先抱着铁球站立。 “咱们往西边跑吧,快!” 他们开始奔跑。张良的脚力不强,而范发则是抱着沉重铁球,他们喘不过气时就改用行走方式,片刻后,又开始奔跑。他们跑跑行行,行行跑跑,一刻都没有停下来休息。 “那个大胡子真是害人不浅。我们和他没有什么怨仇,为什么要这样呢?”范发边喘气边说。 “虽然没有怨仇,他这是为了发迹啊!逮到谋杀皇帝这等重大犯人,不是大功一笔吗?” “妈的!为了图自己发迹……”范发不屑地吐了一口口水。 跑跑行行约摸三个小时,爬到丘顶后,视野变得广阔许多。 “哦!你看!”张良不觉叫出声来。 眼前一片偌大沙地,前面有一条广大道路。路上有大批车马行列由西方迤逦而来。 “咱们在这里发动攻击吧!”张良压低声音说。 “说干就干!”适才还以激情口吻臭骂胡须汉子的范发,此刻却用镇定口气说。 “这个地方叫做博浪沙。虽然没有水,这一大片沙地却和水无异。这细沙踩了就会没到脚踝处,一些地方甚至会没到膝盖上。在这里连行走都困难,所以他们是无法追上来的。”张良做了说明。 “好,快决定地点吧!” 对此地熟悉的张良,在斜坡上找到一处适宜投掷的地点。这个地点便于看清楚目标、扔投铁球和脱逃。 两人匍匐地面,屏住气息等待行列到来。 由于车轴宽辐已统一,所以天子座车并没有特别大。太大的话,会不便于路上行驶。 但有黄金龙凤装饰、并且竖有旌旗最美丽的一部是始皇帝座车,这一点并不难推测。 徒步和骑马武装士兵前后左右护卫着的车有二辆。 装饰美丽的一辆行驶在前,另有一辆并无装饰的黑色车子,约保持三十公尺距离跟随于后。这是副车,应该是服侍天子身边事宜的女官搭乘。 张良压着范发的衣袖,嗫嚅着说:“始皇帝说不定坐在副车里哦!” “有可能。现在该怎么办?”范发不但投掷技能超人,头脑反应也是强人一等。 包围白虎丘之部队已经出动,这一点证明始皇帝早就知道有袭击者埋伏于途。 由始皇帝的性格来推测,他应该不会事前就捉拿暴徒,而会等到事发之后才加以逮捕。胡须汉子当然会把袭击方法告诉对方。如此一来,要让袭击失败是非常容易的。那就是,天子不坐在御车里。这样,铁球只会冲破空车车顶而已。 始皇帝没有坐在天子御车里的可能性极大。 始皇帝究竟在哪里呢? 他一定坐在副车里!副车离御车三十公尺之远——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接近白虎渊时,这个间隔一定会更远吧? “该以哪一辆车作为目标?”范发问道。 他只是负责下手,发号施令的任务应该归张良。车辆有二,而铁球只有一个。 非立即决定不可。 “咱们以副车为目标吧!”张良说这句话后,合上了双眼。 “好!” 听到命令后,范发兀然一凛。他的眼神丝毫没有犹豫之色。而张良是在心里尚有犹豫时,暂时闭上眼睛,等到睁开时,眼神同样也十分镇定。 皇帝行列来到正前方。 范发开始将用铁链系住的铁球在头上飞旋,跟着旋转自己的身体。一转、二转、三转…… “呀!……” 随着一句压低却如裂帛似的叫声,他把抓着的铁链放开——铁球腾空飞去。 “糟糕!” 在放手的刹那,范发叫了起来。 他扔投铁球是计算好车速的。在铁链离手到铁球坠落车顶的数秒钟时间内车速不变——一定要以此为前提才能命中目标。 而他却在扔出铁球的瞬间,发现车速突然变慢,虽然只是变慢一点点。这等微乎其微的变化,常人或许看不出来,但身为名手的他却了然于胸。 行驶在三十六公尺前装饰华丽的御车霍然停住。 范发作为标识的副车还在前进,只是速度变慢了一些。 误差距离不到一公尺! 受惊的马匹竖起前蹄,狂嘶不已。 其余所有的马匹也都陷入混乱。 被飞来铁球擦过的副车横倒后,继续被往前拖了一段距离。一个人从车厢里滚了出来。 ——那是始皇帝? 张良和范发紧张地放眼望去。 滚到地面上的人,脖子上系有一条铁链。 “原来是个囚犯!” 铁球本来应该冲破副车车顶正中央的,由于车速突然变慢,所以坠落到车顶前方。不过,这一击着实也撞坏了车厢前半部分。没有击中车厢的铁球滚到地面,扫中六匹马中左后方那一匹的腿。 “咱们失败了,快逃吧!” 张良抓着呢喃不已的范发手臂,没命地跑。 护卫武士瞬间分辨不出袭击者所在方向,因而耽误了一些时间,后来决定分头搜索。 数十骑骑马武士冲向博浪沙,却因马匹无法在沙地上行走而进退不得。 “不要回头,继续跑!”张良依然抓着范发的手,拼命地跑。 “为什么会那样?”范发边跑边问。他实在不明白刚才为什么失败。为什么前面的车突然停下来,而后面的车速度变慢? “那是偶然的事情!……他们大概准备在那里换乘车辆吧?”张良边跑边回答。 如张良所揣测,始皇帝当时为了回避袭击者,准备换乘到副车上。始皇帝的计划是,接近暴徒预定袭击地点时,让重罪囚人乘坐御车——这一点,张良当然没有预料到。 依据胡须汉子的密告,袭击地点是白虎渊,因此,他没有在出宫时就坐进副车的必要,只要在途中换乘即可。来到博浪沙时,始皇帝决定在此地换乘副车,所以御车停了下来,副车则为了让皇帝乘坐,而放慢速度,缓缓靠近御车。铁球飞来,就在这个时候。 “那是咱们运气不好啰?”范发懊恼地说。 “小伙子,你下去把我的鞋子捡上来!”这态度何其狂傲!王侯富翁或许还罢了,但他是乞丐一般的糟老头啊!一般人定会理也不理地拂袖而去。 博浪沙在阳武县之南,黄河北岸。 《史记·始皇本纪》中使用的是“狼”字,《留侯世家》(张良传)则以“浪”字记载。 为此一袭击动了肝火的始皇帝,曾经进行全国性大搜索达十日之久。 但袭击者迟迟未被发现。 张良和范发知道四处潜逃反而危险,因此躲藏在一个地方不动。而当地人张良并未以朋友家为藏匿处,却化装成药草贩子,投宿在于河南开药铺的仓海君一名弟子的家里。 当时的药铺都兼行医,地方官员及眷属无不受其照顾,因此,对药铺的搜索较为随便。两人在这个地方潜匿期间,得知不少情报。这是因为药铺是各地药草贩子出入之处,而且前来求诊的病家当中,也不乏地方有力人士。 他们得到情报之一——胡须汉子好像被逮捕了。 他是个秘密警察,以举发对政府不满的危险分子为职务。但危险分子当然不会轻易说出心事,不容易被抓到把柄。所以,秘密警察想要立功,并不简单。 因此,高明的秘密警察常常本身摆出不满分子之姿态,以引诱真正的不满分子或危险分子上钩。胡须汉子不以此为满足,进一步着手使上钩的不满分子搞出大逆事件,以便将之举发而立大功。 张良于是将计就计,来一次出乎意料的行动。 ——有人企图在白虎渊袭击皇上。 他对官方做如此密告,而实际上发生袭击事件的是在此之西的博浪沙,时刻也较预定时间提早三个小时! 始皇帝险些丧命!胡须汉子因而受到怀疑。 故意虚报地点和时刻,使御驾行列毫无防备——受此怀疑的他竟然被视为暴徒成员之一,因而遭到逮捕。 胡须汉子的真实姓名被公布。在这之前他以“颜先生”自称,但他不否认这是假名。 ——你是韩国遗臣,而家母也是韩国人,家父则为赵国重臣。我的真实姓名,等事成之后再奉告吧! 他曾经对张良说过这句话。 据说,被逮捕的胡须汉子,真实姓名叫做田筒,并不是什么显赫出身。 胡须汉子田筒被槛车押送。虽然囚槛是木制的,却也坚固无比。槛车由三头马匹牵引,配以十名护卫士兵,要被押送到咸阳。 槛车行经洛阳,来到渑池附近时,突然有一只铁球飞来,掉落到囚槛与车辆中间。顿时车辆轰然断裂,囚槛下方也被破坏。 槛车由于一边车轮被砸坏,而立刻倾倒。胡须汉子田筒在槛车内翻滚几下后,从缺口滚落地面。这和皇帝行经博浪沙时,囚犯从副车里滚出来的情形一模一样。 “哇!囚犯逃脱哦!” 负责押解的兵卒神情紧张地跑过来。 田筒顿时愣住。 他不是存心逃脱。但对这些兵卒说明这一点,有用吗? 自己只是被疑为行刺始皇帝的党徒之一,到了咸阳,一旦经由秘密警察上层人员的证词,冤情大白,恢复自由将是指日可待。 因此,他压根儿没有在此脱逃的意图。 但眼前景象不等于自己企图脱逃吗? “我掉入陷阱了!”田筒不觉大叫起来。 掉入什么人设的陷阱,这一点他了然于胸。 铁球投掷技术如此高超的,天下除范发外,不做第二人想。而能对范发使唤自如的,也只有那个小伙子——张良。 自己是否该趁机逃走呢? 想到如何对这些押解兵卒解释这件事时,他就不知所措——如果不是同党,他们怎么会来劫囚,企图把你救出?对此质问,该如何解释呢?就算拼命解释,对方会相信吗? 现在只有硬着头皮脱逃了! 急急围上来的兵卒个个面露疲色,这一点也促成了他脱逃的决心。 我有办法摆脱这些家伙!他在刹那间做下这个判断。 所幸自己只是嫌犯身份,并未带枷上镣。虽然脚力不强,这时候也只有拼老命逃跑一途了。 实际上,在还没有下定决心之前,他已拔腿开跑,当然不能停下来。 由于押解兵卒都带着笨重刀矛等武器,所以,奔跑时田筒较为有利。何况这是生死关头,他还能不拼命跑吗?要是被抓,会被认定是在同党劫囚之下的逃脱大罪,被斩是唯一的下场。 生死关头之下的狂奔,速度之快连自己都难以相信。 他跑到一个道路分叉处。 “快到这边来!”他听到左手边有人呼唤的声音。 田筒立刻跑向左方道路。 “我们等你很久啦,胡子哥!” 这个地方已经备有马匹。 原本准备说“谢啦”的田筒,连忙将话咽住。现在的处境适合说这句话吗? “你们这样让我吃苦头,好狠哦!”他边喘气边说。 “彼此,彼此。”张良笑着回答。 始皇帝继续巡游,和前年一样由山东半岛的芝罘前往琅邪,然后经由上党返回国都咸阳。 官方不但没有逮捕到袭击暴徒,连有共谋嫌疑的现职秘密警察也在押解途中脱逃。听到这个报告的始皇帝何等震怒,自不在话下。 “你们希望看到朕的脑袋炸裂,是不是?” 近来,时常闹头痛是他的隐疾。原本身体不甚强壮的他,为此脑疾而产生身心上的自卑感。 实际上,这头痛与其说是气候或健康因素所致,毋宁说情绪才是主要原因。尤其是听到不愉快消息时,他的头会疼得特别厉害。 “快找良药!不然就到处寻觅有没有祈祷术!” 咒术或祈祷术能治病,当时的人都有这种观念。 “是的,卑职立刻下令,寻觅良药或仙家。”丞相李斯回答。李斯相信良药有妙效,至于仙家能以祈祷之术治病,这一点他绝不相信。在当时的社会里,他是相当睿智的现实主义者。 “徐福还没有消息吗?”始皇帝问道。 “回皇上的话,还没有。他需要一段准备时间。”李斯回答。 去年,巡幸琅邪、建造琅邪台并竖立石碑时,曾有名叫徐福的齐人上书。 第四节 海中有三座神山,分别以蓬莱、方丈、瀛洲为名。据说,该处皆有仙人居住。在下愿行斋戒,而后与童男童女共赴该地,尚请准予前往…… 仙人自然会施法术,因而可以聘至咸阳。此外,仙岛上应该有能医治头痛的药草,说不定还会有长生不死之妙药。 “好,为徐福打点,让他成行吧!”始皇帝曾下这道命令。 经过一年,徐福仍以“尚在准备中”为理由,拖延至今还没动身。 “徐福还没出发吗?” “是的。因为这段海路甚为遥远,普通船只无法到达,非建巨船不可。他最近才申请拨给建造巨船的资材……” “那就是说,他的计划在进行啰?” 始皇帝的心情这才略为转好。 “是的。” “给徐福所需要的资材吧,要多少给多少。” 始皇帝在王座上坐正。 徐福亦叫徐市,是齐国方士。 方士信奉神仙,是以炼金丹、卜筮、星相、祈祷、咒术等为业的人。在当时,医术也是方士担任的工作。 琅邪海面常有海市蜃楼现象。有人说,此地所以方士辈出,乃是由于住民常常看见这等不可思议的情景,因而容易相信方术。 “遵命。” 李斯当然不会违逆皇帝旨意。但这位现实主义者却在心中愤愤地想着:徐福这家伙,不是吃定了皇帝吗! 张良等三个人改名换姓逃向南方。 虽说始皇帝已取得天下,其统治能力却因地区而有强弱之别,对南方的控制力尤为薄弱。 他们首先到达下邳。这个地方是徐州之东,现在的邳县附近。 他们当然经过乔装。胡须汉子田筒已不再蓄胡,装出一副老实模样。 “朋友,请止步。” 走过下邳街上人迹稀少的桥边时,张良听到有人对他说话。叫住他的是一名身着“褐”(身份卑贱之人所穿的衣物)的白发老人。 张良回头一看。 “咦?怎么是吓了一跳的样子?我看,你大概是做贼心虚吧?”老人说。 张良对自己喜怒哀乐不形于色,颇有把握。他自认在这方面的修炼到家。高兴时装出愤怒的样子,怫然作色时露出微笑,他经常如此训练自己。 “您说什么?”张良压抑内心紧张,装出懵懂神态问道。 这名老人倚着栏杆,手上拿着一只刚脱下来的鞋。 “你又不是耳朵不灵的老头子,我的话你听不清楚吗?”老人说完,就把手中的鞋子抛到桥下,“小伙子,你下去把我的鞋子捡上来。” 这种态度何其狂傲!王侯富翁或许还罢了,但这是乞丐一般的糟老头啊!一般年轻人也许会认为这是个神经不正常的老家伙,理也不理地拂袖而去。火气大一点的,说不定会给对方一顿老拳哩。 而张良却默然走到桥下捡鞋。 由于这是枯水季节,鞋子掉落之处没有水。他将之捡起,回到桥上递给老者,说:“我捡回来了。” “就这样吗?”老者说。他的一双眼睛柔和得很,表情丝毫没有精神异常迹象。 “这样还不够吗?”张良问道。 “鞋子你不会帮我穿上吗?”老者倚着栏杆,把鞋子掉落的一只脚抬高。 张良为此感到悻然。他几乎当场扔下鞋子,但很快回想:等一下……这位老人好像窥破自己的秘密,刚才不是说了“你大概是做贼心虚吧”?莫非他知道自己袭击过始皇帝? 张良觉得有和这位老者多聊几句的必要,于是蹲下身来为他穿上鞋。 “哈!哈!哈!”老者愉快地高笑,却不说一个“谢”字。 “这样可以吗?” “你今天的表现还算可以,但前面做的事情实在太差劲了。” “我和老先生应该是初次见面,‘前面做的事情’所言何指?”张良露出讶异表情问道。 老者转身,边走边说:“杀死一个喜欢登山立碑的人,就能改变天下吗?我说你这样的想法实在太差劲了。” 张良愕然失色。这位老者好像知道自己干的事情! 登泰山、芝罘山、琅邪山等自己喜欢的山,竖立刻有自己功绩的石碑,这样的人天底下除始皇帝外,还有第二人吗? 张良意图追上这位老者。 老者好像知道张良赶上来,停步回头说:“小伙子,你如果胸怀大志,五天后的清晨时分,再到这个地方来吧!” “财力我是没有。能否请教如何培养吸引别人的魅力以及使用人才的方法?”“这只有靠自己摸索了。我能做到的只是给你一本有关成为王者之师的书,供你研读。” 张良听从老者的话,于五天后的清晨,来到下邳桥边。 那位老先生一定是贤人! 张良如此深信。窥破自己袭击始皇帝之事,光就这一点来说,他已非寻常人物。 再度会晤这位老人,一定会有所获益——对,我就来请教他吧! 他遂依照指定时间,来到约定场所。 没想到老人家比他先到。对方一看到张良便大声骂道:“你回去吧!和长辈约定会晤却迟到,成何体统?” “实在对不起。”张良当场跪下来低头道歉。 “你会这样尽礼数道歉,还算不错。好,五天后的凌晨时分,你再来吧!”老者说。 “凌晨时分”这种说法实在含糊。 五天后,过了子午时刻,张良就来到约定地方。东方既白之后就是凌晨时分,夜里出发应该不会来不及才对。 桥边果然半个人影都没有。 未等多久,那位老者缓缓走过来。这时东方天空刚露出曙光,路上也还幽暗,而老者却踏着坚实步伐到来。 “嘿,你已经来了!这样才对,很好,很好。”老者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 “我是前来请教高明的。”张良又跪下来。 “免礼,免礼。让我坐下再说吧!”老者在桥面上坐了下来。 远处传来鸡鸣声。 老者望着自己伸长的脚尖说:“你说要请教高明,这表示对自己的错误有所反省啰?” “反省……” “你还没有开窍吗?以为杀死一个人就能改变天下,这是天大的错误,你还没有领悟吗?你必须做的事情是撼动局面,使天下变色,进而使那人灭亡。这才是正当程序,而你却本末倒置……” “承蒙指点,在下对过去所为实有徒然之感……”张良诚直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他对这位老者绝无疑心。套他说出谋刺始皇帝这件事情,然后抓起来交给官方——对方绝不像是会干这等无义之事的人。 张良必须以承认袭击始皇帝之事作为前提,才能把话说下去。 “虽然你到现在才有所反省,但总比迟迟不悟好。” “如何才能使天下局面动荡呢?” “天下之大,难以言喻……嘿,你不要老跪着,和我一样伸脚坐下来吧!” “是的,遵命。”张良和老者并靠一起,伸脚坐下来。 “我刚才说,天下之大,难以言喻,对不对?为了使这广大的天下动荡,第一件事情是召集人才。孟尝君和平原君都以拥有三千食客为荣,但这要有力量才做得到啊!这个力量指的是吸引人的魅力和财力……不过,招募一大批人而不会用人,也无济于事。可惜的是,战国四公子都不知道如何用人。”老者边点头边说着话。 张良思考片刻后,说:“财力我是没有,能否请教如何培养吸引别人的魅力以及使用人才的方法?” “这只有靠自己摸索了。我能做到的只是给你一本有关成为王者之师的书,供你研读。”老者说着,将一只手伸到怀里。 《史记》只以“出一书”之语叙述这个情节。 当时的书籍一般以竹简或木简编缀而成,所以体积应该极为庞大。 据说,这位老者此时拿给张良的是《太公兵书》。这是周朝建国最大功臣太公望吕尚所著有关王者师道的书,如今已失传。一说为《太公兵书》由三卷组成。 字数较多的书甚至需要用车搬运,一般书籍也需以背负方式搬动,“从怀里取出”是绝无仅有之事。 最近,录有《战国策》等作品的帛书,从长沙前汉古墓出土。在当时,除非秘笈或密图(如荆轲企图行刺秦王时,隐藏徐夫人匕首之督亢地图)等物,否则以绢布作为写东西的材料是非常奢侈的。 《太公兵书》也是一部秘笈,因此写在绢上,能放在怀里。 “谢谢您。”张良毕恭毕敬地接受了。 “我的事情办完了。”老者站起来,伸伸懒腰。 张良赶紧站起来恭送老者。 老者走去数步后,想起什么似的站住,头也不回地说:“你刚才说没有财力,无从施展,我想这一点应该有办法克服……你到琅邪见徐福吧。他手中有无数钱财,都是由始皇帝处取得的。有必要时,就动用这个钱吧……见他时可以说出我的名字,说是黄石老人叫你找他的。我会事先告诉他。” 徐福——这个名字,日本人相当熟悉。 和歌山县的新宫市和熊野市各有徐福之墓,据传,载满童男、童女的徐福船队到达的地点是熊野滩沿岸。 这个传说乃江户时代学者依据中国史书编成——有人如此认为。 不全然相信传说,是现代科学普遍的态度,但一味否定传说,似乎也不对。 以兵书《孙子》为例,过去有人认为这是后世假借孙子之名的伪作。但和我们所知《孙子》内容几乎相同的竹简,由山东省临沂县前汉初期古墓出土。至此,伪作之说完全被推翻。这件事给我们的启示是:一概否认传说,似乎不是正确之举。 徐福渡来熊野之说,也不该予以全然否定。 不管怎样,徐福并非泛泛之辈。以寻找仙人、仙药为借口,敢对灭六国统一天下的始皇帝骗取无数财物,这绝不是凡庸之人做得到的。 只凭贪婪之心,就能对古今无双的英杰行骗成功吗?——实际上,徐福也是怀抱理想,为了实践抱负,不惜以性命作为赌注的人。 不简单的人——世人如此评论徐福。 一般的骗子绝不敢以始皇帝这等可怕的人物为对象,而以土包子、暴发户下手为多,因为这样比较安全。 徐福却以始皇帝作为下手对象——就此点而言,他是有志气的人。 “对初次见面的你说这句话,或许过于唐突。说实在的,我这样做,为的是要尽量减少皇帝的力量啊!使皇帝的力量减弱,就会让老百姓日子好过一些,不是吗?我非常赞成你企图动撼天下,因为这会使皇帝的力量减弱嘛!” 徐福毫无遮拦地对初次见面的张良这样说。他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也未窥望四周。 黄石老人一定告诉过他有关张良之事。虽然如此,这样的态度不也是够坦荡的吗? 徐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连始皇帝都不怕的人,还怕谁呢? “你想要多少钱?”徐福问道。 “多少都可以,当然是多多益善。”张良回答。 “这种说法,我不欣赏。我每次向始皇帝开口要钱,也都会说出明确数目啊!比方说,黄金二百两啦、三百两啦……” “那就请给我三百两吧!”张良说。 “好,我给你三百五十两。” 比要求金额多给一些,这是徐福的作风,也是他与众不同的一点。 “我实在艳羡你……”给了三百五十两黄金后,徐福以羡慕口吻说。 “此话从何说起?这不像是给钱的人说的话呀!” “我是指年龄而言。如果我还是你这个年纪,也有许多事想做……我希望你做出我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您不是要到东海去吗?那才是我做不到的事情哩!” “哈!哈!哈!天晓得我是不是做得到。一直往东方海上行驶,会到一个岛倒是真的,可是,谁知道那是否是真正的仙人之岛?” 徐福的笑声非常爽朗。 对拿皇帝来耍的大骗子来说,他的笑声为什么连一点阴霾都没有呢? 第五节 长生不老仙药——始皇帝愈来愈渴望得到它! 这表示始皇帝的隐疾——头痛症——越来越厉害。 批准徐福所请,给他巨额费用,是发生博浪沙事件的前年,也就是二十八年这事。四年后的三十二年,始皇帝于巡幸燕国碣石山之际,命令一个叫卢生的人寻觅仙人羡门高。 史书只记载羡门高为“古之仙人”,其余则不详。“羡门”二字为复姓,一说其名为“子高”。 之所以渴望求得仙人,目的在于获得仙人所持有的仙药,或知道炼制方法。 同年,始皇帝也叫韩终、侯公、石生等人寻觅仙人。 经过三年,却毫无结果。 卢生开始心生怯意。 前面叙述过,秦国法律严厉至极,采取的是法治主义。甚至土木建筑失败,负责人都会被杀!以此类推,寻觅仙药未成,被处死罪将是必然之事。 身为方士却连仙药都寻觅不到,始皇帝认为原因在于专业态度不够,也就是说,方士不该包办医药、祈祷、竹筮、占卦等一切。 ——方士不得兼二术。 始皇帝于是下了这个命令。 对方士而言,这是一大打击。 以祈祷为专业的人,得拒绝前来寻求诊治的病患;以占卦为专业的人,同样不得从事祈祷工作。 ——这么一来,方士不都要丢饭碗吗? 全国方士纷纷表示不满。卢生于是对同业朋友侯生说:“寻觅仙药无结果——皇上知道这件事情时,我们一定会被砍头。看样子,我们再也无法敷衍下去。与其白白被杀,不如逃走,如何?” “对,我也正在为这件事情担忧。咱们干脆逃走吧!” 侯生表示赞同,两人遂相偕逃亡。 听到两人潜逃之消息时,始皇帝勃然大怒。 前年,始皇帝曾经下令将博士官收藏以外的所有儒家诗书和诸子百家之书全部焚毁。至于与方术有关之书籍及医药、卜筮、农业等方面的书,则准许人民持有。给予特别优遇,却敢潜逃,岂非有违皇恩! “对所有在国都咸阳的学者进行调查!”始皇帝气急败坏地下令。 御史奉命着手调查学者。所有学者不是互相推诿,就是彼此中伤。 学者互相攻讦,这个情形两千多年前和现在并没什么两样。彼此互揭疮疤的结果,因抵触法律而被检举的学者竟达四百六十余人之多。 始皇帝将他们一律处以“坑”(活埋)刑。 这就是所谓的“坑儒”。 长子扶苏进谏,也被放逐至留守北方的蒙恬将军麾下。 实际上,始皇帝在众多儿子当中,最赏识长子扶苏。他有意让这个儿子继承帝国。放逐扶苏到北方边境,为的是要他在蒙恬将军的指导之下,有所磨炼。 方士之不满只不过是冰山之一角。 天下好像在动荡……始皇帝有时候会有这种感觉。 这杀人犯在被人无理取闹时,信手抓取斧头,把对方的脑袋砍破了。“这个人蛮勇敢的嘛!你说是条大鱼,那他的名字叫什么呢?”“他叫项伯。” 人生中常有宿命性的邂逅。 如果没有遇上某人,自己的人生或许会大大改观——许多人遭遇过这样的事。 有人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便发现自己生命起了重大变化,有人则到很久以后,才领悟到那是一次宿命性邂逅。 张良和黄石老人的邂逅,应属于前者。在得到《太公兵书》之前,张良已感受到从黄石老人身上放出的一种力量,即将大大改变自己的命运。 与此相较,与项伯的邂逅,应属于后者。 张良听从黄石老人的指点,企图着手撼动天下,并从琅邪方士徐福处得到为数可观的资金。 张良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纠合同道。目前他只有两名伙伴,一个是投掷铁球名手范发,另一个是勉强凑合——此事较多赌气成分——使之成为共犯的田筒。 “招募同道是我的专长。”田筒说。 已经剃掉胡须的这个人,过去担任秘密警察时,曾经有过多次为陷害而诱骗别人的经验。 他原本企图诱引张良上钩,结果反使自己上当。学乖了的他,变得非常聪明,以免再度失败。 他们先从包庇通缉要犯着手。 通缉要犯未必都是犯罪者。法律越来越严格,由于一不小心或疏忽弄错而抵触法网、不得已潜逃的人日益增多。 秘密警察出身的田筒,在这方面门路甚广。在什么河岸能钓到什么样的鱼,他像一名老练钓者般,摸得相当清楚。 “我今天钓到一条大鱼了……”一天,田筒回来报告。 “是犯了什么罪的人?”张良问道。 为了撼动天下,需要招募各类人才。这时候,在人选上当然无法随心所欲,但张良自然有其个人喜恶,不想拉进品性太差的人。 “是个杀人犯。”田筒不以为忤地以轻松口气回答。干过秘密警察的人,伦理观念会麻痹一些吧? “杀人犯?” 看到张良状颇不悦的反应时,田筒这才想起对方的气质。长在富裕家庭的张良,在伦理观念上确实较为在意。 胸怀大志的人,不应过分拘泥小节啊!对此,田筒持的是批判态度。但对方现在是自己的主子,他也不便直说。 “他是在失手情形下杀人的。”田筒补充说明。 虽然天下业已统一,但和平时间维持不久,战国时的杀伐气息还很浓厚。人们动辄诉诸武力仍是常见之事。 始皇帝于攻灭六国后,将天下兵器悉数没收,用以熔铸多座吊钟和铜像。据说,每座都有二三十吨重。 实际上,“悉数”只是个形容词。当时,尤其在南方,佩剑的人依旧很多。而杀人凶器并不只有剑或枪,斧头或镰刀之类。也随时可能被使用为武器。 怒火攻心时,信手抓来的这类东西,都可以当做武器使用。而一旦发生口角,绝不会有任何一方示弱,因为这是战国时代的男人气概。 这杀人犯在被人无理取闹时,信手抓取斧头,把对方的脑袋砍破了。 “这个人蛮勇敢的嘛!你说是一条大鱼,他的名字叫什么呢?”张良问道。 “他叫项伯。” “什么?是楚国那个项伯?” “是啊!” “他的确不是泛泛之辈。他为人如何?” “我早就听说他是很讲义气的人,见面一谈,果然名不虚传。”田筒回答。 项伯乃楚国有名的项家之一员。项家世代担任楚国将军,项伯之叔父项燕就是与秦国老将军王翦交手而被杀的。项家由于远祖因武功而受封项之地,因而以项为姓,本籍却是下相。下相是相水下游之地,在现今江苏省宿迁县附近。这个地方与张良作为撼动天下据地的下邳不远。 他于是得以与中原偏南、在黄河与长江中间肥沃地带拥有极大势力的武门项氏搭上关系。 张良难得露出兴奋神色,当然也欣然允诺庇护项伯。 不过,张良企图借此与项家攀上交情的这个期待,似乎落空了。 项氏一门颇多豪放磊落之士,其中的项伯更是难得一见的耿直君子。 “承蒙相救,此恩此情,将终生不忘。”项伯连连称谢。 “项兄,快别这么说。”张良道,“你是堂堂项门之后,却肯投靠我这个卑微的人,这是我的光荣哩!” “我是不能倚靠项氏的。我不能使堂堂项门因我而受到连累。”项伯说话何其诚实。 张良苦笑。窝藏通缉犯被查到时,一定会受连累。项伯因为不欲伤及项氏家门名声,所以不投靠任何族人;这件事情反过来说,意思等于他不怕连累张良,不是吗? 因此,在潜伏张良处期间,项伯并未和项氏一门的人有所联络。张良企图通过项伯与项门联系之构想遂完全落空。 我应该高瞻远瞩……张良这样对自己说,并且尽心保护项伯。 “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项伯多次对张良如此说。为人耿直的项伯,这当然是由衷之言。 “在项家,谁说的话最有分量?”张良问道。虽然未能与项门联络,至少能通过项伯知道项门详细内情。天下一旦###,项氏动向一定会有巨大影响力。因此,了解其内部势力状况,是非常重要的。 “没有。现在的项家如同一盘散沙。”项伯面露戚色,摇摇头说,“项家栋梁,此刻正亡命国外。” “你是指自己而言吗?”张良问道。 “我怎么敢以项家栋梁自居呢?” “除了你以外,项家还有人亡命国外吗?” “有一个名叫梁的人,正亡命至吴。他也因杀人而逃亡。” “项梁?” 张良认为这个人的名字有记忆的必要。实际上,数年后项梁的大名在吴地已经无人不晓,想忘都忘不掉。 “梁是我的堂兄,是燕的末子。”项伯说。 楚国将军项燕乃是对秦战争时的总司令。他曾经大破率领二十万大军的秦国将军李信,后来却被拥兵六十万的王翦所破,其事已如前述。 虽然是败战之将,但曾经是一国军队最高首脑人物,依旧为一门之荣耀。 “你这位堂兄是不是单独一人亡命?” “梁带有一亡兄之子,名叫籍的少年……这孩子幼年丧父,由我们族人共同照料。只是这个孩子非常调皮,只肯听梁的话。所以,梁于亡命之际,把他带在身边。” “调皮?这个名叫籍的小孩,大概是最为传承项家气质的一个吧?” “堂兄梁也认为如此,所以格外用心予以训练。但这个孩子不仅不喜欢学问,同时也讨厌学剑,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实在令人担忧。一般而言,不喜欢学问的孩子,都会喜欢学剑。像他这样两者都不爱,不是很伤脑筋吗?” “我倒认为这个孩子很有前途。” “他只是意气强人一倍……他说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已足够,绝不肯读书。叫他习剑,他却说剑只能击倒一个人,剑术再好也没有用处。他说他要学的是以一抵万之术,你说这个孩子不是很狂妄吗?” 项伯好像认为名叫籍的这名少年是族人中的异类,以他作为话题时,表情都很黯然。 “地下首领”项梁——吴(苏州)人如此称呼项梁。 始皇帝频频大兴土木,动辄动员地方居民,即所谓的“徭役”。中央官员只在工事完成时前来视察,工事上的一切,都由地方自行负责。 与工事有关的人员、资材分配以及监工等事宜,一概由地方有力人士协议决定,而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项梁常自告奋勇,处理这类事宜。 他是做事有计划、善于用人、懂得适材适所要领的人,遇到发生纠纷时,他会详细聆听双方言词,然后决定最有效的解决方法。这位“地下首领”很快成了吴地不可或缺的人物。 出门工作时,项梁尽可能地要侄儿籍跟在他身边。 “这和战争相同。我为大家分配工作、规定工作内容,等于订立作战计划,你好好学习吧!”项梁常对侄儿这样说。 吴地名望人士家里遇有丧事时,项梁一定会被聘为葬礼总干事。 张良于遍游诸国途中,到吴地访问项梁。 不巧,项梁此时正好到远地担任葬仪总干事,要过几天才会回家。 留守家里的是籍。这时的籍已不再年少,而是二十岁青年。 “听说,我叔叔项伯承蒙你许多照顾。”原来籍听说过有关张良之事。 “喔,你就是项羽老弟。你叔叔常提起你哩!”张良说。 项籍字羽。对幼辈大可以名直呼,客气一些则以字称之。由于历史上“羽”较“籍”有名,本书后头均以“项羽”称呼。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与他争霸天下的汉高祖,其“刘邦”之名远较“刘季”之字为世人所知。 “哈!他一定尽说我的坏话吧!”年轻项羽笑道。 “不,他说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哩!” “这只是好听的话而已。哈!哈!哈!”项羽很爱笑,是个看似快活的人。 张良凝视了这名年轻人的面相。确实是个英雄,不过,为人异常冷漠。这个人很爱笑,而笑声里却丝毫没有温馨之意。这是出身名门后裔的缘故吗?由面相来看,这个人纵然能威压别人,也不能使别人心服…… 张良由于要赶路,所以没等项梁回来就告辞离去。 他由吴北上,前往琅邪,目的在于会晤徐福。 徐福又向始皇帝敲了一大笔钱。旅行中,他曾经听到这样的话。既然如此,就非和他分赃不可。 来到琅邪时,张良大大错愕。原来滨海处已有数艘巨船正在建造中。 “徐福兄,你这会儿真的要到东海去啰?”张良问道。 “哈……”徐福奸诈一笑,缩着脖子道,“我只是出海一下……是不是真有蓬莱、方丈、瀛洲这些仙岛,那真是天晓得哩!” “连你都说这样的话……这不是闹着玩儿的啊!有三个仙岛存在,不是你说的吗?” “没错,是我信口雌黄说出的。没想到人们现在都相信东海上真有三个仙岛,搞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哩!” “那……建造那些船做什么用呢?” “我准备挑个风平浪静的季节,坐船到海上去逍遥一两天,然后折返回来。我预备以‘接近东海仙岛时,受到大群鲨鱼袭击’为借口,装出被迫返航模样……” “哈!哈!你是被始皇帝催得太紧,所以非如此不可啰?” “我已经习惯被催促。不过,始皇帝这次好像要亲自来督促的样子,他或许等得不耐烦了……我看,他大概明年就会来吧?” “你建造这些巨船,是为了证明你正在积极筹备吧?” “没错。所以我这次无法向他敲到一大笔钱。” “这一点我能了解,不能怪你的。” “我倒要说,你应该赶紧准备撼动天下。” “你得到什么情报吗?” “皇帝逼我寻觅长生不老仙药,逼得很紧……这一点,不是证明他对自己的健康没有把握吗?” 语气颤抖,对徐福而言是鲜有的现象。这一点,意味始皇帝身体之衰弱,将是一桩国家大事。 于巡行前年,东郡曾有一块巨大陨石掉落。后来,有人在陨石之上刻了“始皇死而地分”六个字。听到这件事时,始皇帝怒不可遏。 第六节 如徐福所预料,始皇帝果然于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十月,由咸阳出发,踏上东方巡幸之途。 秦之历法以十月为年始,以九月为年终。所以,此次巡幸是年头大事。 左丞相李斯随行护驾,右丞相冯去疾则留守咸阳。始皇帝并且命末子胡亥随行。 始皇帝有二十几个儿子,其中被他评判为才华最高的是长子扶苏。但为接受磨炼,扶苏已被送到蒙恬将军处。然而才华高低和疼爱程度是两码子事,世上父母亲较疼爱不成器的儿子是常见的事,始皇帝溺爱的也是智能程度较低的末子胡亥。 皇帝队列南下,经由现今的湖北省,在九疑山祭拜古之圣贤舜,然后,浮泛长江,随着河流,由丹阳下至钱塘,接着转赴会稽,祭拜大禹(夏王朝始祖),于望南海之山上竖立石碑。 天子到江南之地,是前所未有之事。 自从博浪沙事件以来,天子巡行在戒备上变得极为森严,但为了收揽天下人心,巡行之事还是不能没有。 ——老百姓可以从远处遥望天子巡行队列。 后来,官方发布此一公告。 吴地人民也簇拥着前往观看天子巡行队列。亡命中的项梁和侄儿项羽也在人群之中。 天子队列华丽无比,旌旗连绵如云。秦以黑色为最高贵,因此,旌旗以黑色为多。 光是前导车骑就迤逦甚远,而且每队马匹颜色都有统一,如白马队、黑马队……黄金色盔甲在阳光照射之下灿灿发亮,银白色头冠迎风摇曳,装配在马匹和车辆上的五色缤纷长缨更是光彩夺目。 “好壮观的队伍!” “真是美轮美奂。” “天子威风毕竟与众不同……” 人们莫不赞叹。 项梁和项羽在一处小山丘的稀疏松林里,观看天子巡行队列。 “我实在为楚国感到惋惜。当时要是听从三闾大夫屈原的谏言,与齐联合,秦不是早已灭亡了吗?今天看到这个队列,真是无限感慨……”项梁低声对项羽说。 项羽以炯炯发光的眼睛,盯着远处。 他望着金、银、朱、绿等缤纷颜色,正看得出神,一时没有听见叔叔说的话。 “你不觉得不甘心吗?我们是生长在楚国将军家庭的人……亡国将军家族多悲哀,你没有感觉吗?” 项羽依旧默然不语。 “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项梁刚说这句话,项羽缓缓回头过来,道:“我一定要取代那个家伙!” “你胡扯什么!” 项梁连忙用手掌掩住侄儿的嘴巴,并赶紧窥望四周。 以“那个家伙”称呼天子,而且说要由自己“取代”,这种言词何其忤逆!若被官方人员听到,不是要被砍头吗? 所幸项羽适才的言语,并没有被别人听见。 “难不成你想招惹灭门之祸!” 项梁虽然如此叱责项羽,心中却想:“这个小子蛮有志气的,将来说不定会成大器哩……” 这和刘邦的一段故事刚好相映成趣。 据说,刘邦因赋役到咸阳时,曾经遥望天子队列而呢喃着这样一句话:“生为男儿,应该爬到那样的地位才对!” 这两个故事好像极为巧合,实际上,它们也常被引用于描述这对夙敌的性格。 ——我要取代他! ——我很想爬到他那样的地位! 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一样的。只不过前者显露的是勇往直前之精神,丝毫不隐藏充满于内心的欲求;相较之下,后者则显得委婉,纵然充满自信,却不明白说出。 始皇帝队列由会稽前往吴,由江乘县渡长江,自江北取道沿黄海海岸线,一路前往山东半岛南部之琅邪。 前往琅邪的目的在于询问及催促徐福寻觅长生不老仙药之事宜。 老奸巨猾的徐福,对想象中的询问,当然有所准备。 他首先准备强调的是暴风、强风之问题。建造经得起风浪的巨船是首要之务,因此在这方面花了不少时间。另外一点是,虽然巨船完竣,却为大鲛鱼所苦而无法接近三仙山。这一点,由于参加航行者众,所以不愁找不到证人。 秦之法律极为严峻,而法律至上主义重视的是证人之证词。徐福利用的正是这一点。 愿请善射者俱行,见则以连弩射。徐福如此上奏。 大鲛鱼应该是指鲨鱼或鲸鱼而言。他的意思是:由于有这等大型鱼类妨碍,因此请派弓弩能手,遇大鲛鱼出现时,以此连射,将之驱散。 听了徐福回答的当晚,始皇帝做了与海神交战的梦。出现于梦中的海神,样貌与人没什么两样。 皇帝做梦,照例要向占梦博士询问梦之吉凶。博士于是奉召应答。 皇上连夜做梦,是过于疲惫的缘故。不过,这是医官要想办法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需负责我的解梦工作就可以。 占梦博士煞有介事地查翻古书,参动筮竹,用庄重的口吻说:“海神是根本不得见其面貌的,一般都以大鱼或蛟龙为其象征。陛下平时勤于祈祷祭祀,未有所欠,而今出现向陛下挑战之恶神,故象征恶神之大鱼非铲除不可。如此,善神将应运而至。” 意思是说:虽然所见为凶梦,但只要能杀死一条大鱼,定然将化凶趋吉。 “要和栖息海中的东西交战?这岂非强人所难?” 始皇帝于是召集海人,叫他们准备捕捉巨鱼用的渔网、镖枪、大弩等物。 要射杀海怪大鱼,必须沿海岸线前进。一行人由山东半岛南侧,即现今之青岛附近出发,沿着海边道路,有时则驾船出海,寻觅着大鱼踪迹前进。 来到半岛前端之荣成山(山东省荣成县),还没有看到大鱼出现。遂再由半岛北侧西进,到达芝罘附近时,终于发现目标——大鱼。 听了占梦博士的解梦之后,始皇帝亲自携带弩弓,并且一路勤于练习射击。 “可恶的恶神!你快伏法,让路予善神吧!”始皇帝一边大叫,一边射放弩箭。 “射得好极了!”丞相李斯大声称赞道。 渤海海峡碧波间的一点遽然染红,而且愈形扩大。 灿然阳光照射在海面上。 始皇帝家臣先是鼓掌欢呼,后来变成连呼——万岁!万岁! “哦!你们看!海面朱色愈形扩大!恶神之血扩散……整个海面都染红了,染成这般地艳红……”始皇帝嘶哑地说。即使是大鱼之血,也不可能将芝罘之海全面染红。看成如此的只有始皇帝一人,其余众人只觉得,红点确实有扩大迹象,但在一片无垠海面上,毕竟只是一丁点。 “看!朕创造红色大海了!将蔚蓝大海变成血红大海了!哈!哈!哈!” 这笑声何其空洞。 侍医夏无且上前奏道:“陛下,请暂时歇息吧!阳光如此强烈,尚请以龙体为念。” 于冬初十月由咸阳出发后,在九疑山祭舜是十一月间之事。再由长江下至会稽时,江南正是一片春色季节。直到北上至琅邪时,春天已去,后来的盛夏季节,他都在做沿海之旅。 “说得也是,朕似乎有休息的必要……朕有一点目眩哪!大概是夏日炎阳所致……早日起驾回咸阳吧!”始皇帝说。 一统天下大业必须针对现实,持着冷静应对的精神,始能完成。 始皇帝的确是现实主义者,也因此而得以完成夙愿,一统天下。最近数年来,他却突然变得非常迷信。虽说当时的人多少会有迷信观念,是无可厚非的,但晚年始皇帝沉于迷信的速度,未免也太迅速了。这或许是他在精神上产生阴郁,肉体开始衰弱的缘故吧? 这次巡游也是在“巡行则吉”卜卦之下决定的。对占梦博士所说的话深信不疑,确信大鱼被自己射杀的始皇帝,精神可谓已达执迷状态。 我不想死!他之所以投入巨额资金寻觅长生不老仙药,为的是希望避免一死。好不容易一统天下,而天下基业尚未巩固,这时候怎能撒手西归呢? 惧怕死亡是人类的本能,只是,始皇帝在惧怕死的程度上特别异常。 ——死亡。 他绝对不准家臣在他面前说这句话。这在始皇帝面前是“禁语”。即使禀报有关死刑事宜,也不得使用“死”字,而必须改说“执刑”。 于巡行前年,东郡曾有一块巨大陨石掉落。后来,有人在陨石之上刻了“始皇死而地分”六个字。 这是“始皇帝即将死亡,而其领土将被分割”的预言。 听到这件事时,始皇帝当然怒不可遏。 他立刻命令御史(检察官)着手调查。但始终查不出刻这些文字的人。始皇帝于是下令杀尽该地住民,并且将陨石捣毁。 在芝罘射杀大鱼后,始皇帝又西行,返回国都咸阳。 龙体这时已经违和。来到齐郡平原县时,始皇帝病倒了。 史书未明载病名。 他原本就是蒲柳之质的人。这样的人统一天下,且多次巡行广大国土,身体上的负荷可谓相当吃重。 我不想死!始皇帝拼命挣扎。 但他知道得很清楚,自己的体力正与日衰退。 我是完成空前大事业的人!过去从未有人寻觅到的长生不老仙药,同样要由我得手!在这之前,我绝不愿意死!……徐福那个家伙到底在干什么?想到这里,他已有些意识恍惚。 恢复意识时,原本意志甚为坚强的始皇帝,精神变得相当沮丧。 我是不是大限已至?他在心里如此揣想。 ——始皇恶言死。 这样的他,过去当然想都没有想过死后之事。我是否该为身后之事有所安排?病情愈来愈趋严重。我该以谁为继位者呢?——他在朦胧意识中开始思量。 倘若天下已经安定,就算是头脑不甚灵光的末子胡亥,只要有优秀辅佐人,勉强还能负起统治大任。但天下还在动荡不定。面对此一局面,接棒者除了一切表现稳重的长子扶苏外,绝不做第二人想。 “朕要志玺书……” 始皇帝遂决定写遗书。这件事情非在自己尚有些许气力之时完成不可。“与丧会咸阳而葬。”此句中的“丧”指的是遗骸。 这是写给扶苏的遗书。扶苏此刻正与蒙恬将军同在上郡。遗书命令扶苏立即返回咸阳,奉迎皇帝遗骸,并且主持大葬。 主持父亲之葬仪者为继承人——这是当时的习惯。 也就是说,始皇帝指名长子扶苏为二世皇帝。 七月丙寅日,始皇帝于沙丘宫平台殁故。 巨星终于陨落了。 遗书立即被改写。这件事情在李斯和赵高的共同策划下完成。“立胡亥为皇太子”是他们伪造的遗书内容,由于玉玺在赵高手中,所以技术上毫无困难。 第七节 始皇帝遗书妥善密封后,存放中车府令赵高手中。这封遗书必须送交给正在上郡的扶苏。而他却环抱双臂,默然思考着。 赵高曾经是始皇帝末子胡亥的家庭教师。 始皇帝留有遗书之事,只有丞相李斯和赵高两人知道。 “皇上果然舍溺爱之子而择稳重之子了。”李斯就遗书内容说出他的感想。 “丞相大人,”赵高压低声音说,“您不想充分发挥自己的经纶之才吗?您不想操纵天下于手中吗?” “先皇已让我充分发挥了。”李斯答道。 赵高盯着李斯的眼睛道:“这一点我知道,但您过去的一切不都是奉旨行事吗?所有的计划都由先皇提出,您只是负责执行而已,不是这样吗?以前有过出自于您策动的计划吗?” “多少有过……”李斯含糊其辞地说。 “或许有过一些,但不是少之又少吗?” “可以这么说……” 奉旨行事而已——这样的话当然有损丞相的自尊心。 猛然发现宦官赵高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不放。 “您难道不想一切由自己做主?您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吗?”赵高紧追不舍地询问。 “当然有过。”李斯停顿一下,深深吸一口气说,“说句不怕见笑的话,我还无时无刻想着哩!” “我怎么敢取笑丞相大人呢?盼望能照己意行事,这是每个人都有过的愿望。尤其身具才华的人……”赵高说这些话时的声调和平时颇为不同。它给人一种很诡谲的感觉。 李斯说完“不怕见笑的话”后,暂时将脸侧过。稍后把脸转回来时,他发现赵高还一直盯着自己。“我不敢说自己有才华,充其量只能说或许有才华。因为从来没有试过,所以我不敢肯定。”李斯说。他终于摸着了赵高打的主意。 “此刻在这里的只有我们两人。”赵高转变了话题。实际上,这并不是转变话题,毋宁说是宣告谈话即将进入主题。 “说得也是……”除了这句话,李斯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应对赵高。 “知道有关先皇遗书之事的人也只有我们两个,不是吗?”赵高说。 “说得也是。”李斯回答。 “玉玺在我手中,连同先皇遗书……” “说得也是。”李斯每次以同样的话回答,声音显得非常空虚。 这也难怪,他们两人实际上是在斗智。斗智之时说的尽是表面话,声音怎能不空虚呢? 长子扶苏?抑或末子胡亥? 扶苏目前正在将军蒙恬跟前,他是个才华卓越、性格果敢的人物,从不会有所迷惘。一旦即位,他将立刻任命将军蒙恬为丞相,并以二世皇帝身份积极经纶天下,自是意料中事。 倘若如此,李斯还有戏唱吗?虽然他以旧丞相身份尚能得到一份像样的官职,但那只是酬庸性质,定然不可能有机会发挥才华。 倘若由末子胡亥继位,情形又将如何呢? 胡亥是个庸才,相当昏愚。他不但不会积极做事,更谈不上有所抱负。容易听信别人的胡亥,对家庭教师赵高更是言听计从。 而贪婪之心强人一倍的赵高,却没有经纶天下之志。因此,李斯将有可能对胡亥这个傀儡操纵自如。 倘若扶苏依照始皇帝遗嘱登基,则李斯从政治舞台上被剔除,是无可避免的。 倘若由胡亥继位,李斯则权倾一时,国事得以尽情发挥。 “大人这个时候还考虑什么呢?”赵高道。 李斯望着对方的脸。他感觉自己已被赵高的视线攫住了。 “说得也是……”李斯回答这句话时,声音还是那么的空虚。 遗书立即被改写。 这件事情在李斯和赵高的共同策划下完成。 ——立胡亥为皇太子。 这是他们伪造的遗书内容,由于玉玺在赵高手中,所以技术上毫无困难。只是,光做这些还不能算是完成大事,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非做不可。倘若不如此,就会功亏一篑,前面做的一切将成为泡影。 ——赐死扶苏及蒙恬。 阴谋要做到这一步才算大功告成。 李斯于是在遗书中写了如下这一段: 吾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共同率领数十万大军驻屯边境达十数年之久,以此兵力及岁月,不但未建功勋,反而消耗兵力甚巨。扶苏未有丝毫功绩,却屡屡上书批判朕之行动。据闻,其更以未能返回国都被立为大子而日夜怨嗟。如此扶苏,岂非不孝之子?着令赐剑,宜行自决。又,将军蒙恬侍奉扶苏,知其阴谋却未能予以善导。为人臣而不忠,故亦应自决,军权委交副将王离。 急使立即被派赴上郡。 二人对始皇帝此项诏书做何等反应,要等到使者抵达上郡之后才能知道。 万一诏书系伪造一事被识破,一切计划将归于破灭。 在始皇帝威权遍及全天下的当时,伪造诏书乃大逆之罪,所以无人相信有人胆敢冒此大不韪。 为了使伪造之事不被识破,最聪明的方法是让人们相信始皇帝尚在人世。 始皇帝已死,但消息却被封锁。因此,除奉侍皇帝身边、担任饮食及其他杂役的数名宦官以外,无人知悉皇帝之死讯。 至少在扶苏和蒙恬奉旨自尽之前,非绝对守密不可。 虽然那是两千两百年前的事情,当时却已出现类似冷气车的交通工具。当然无法与现代的冷气车相提并论,但在不愁使用人力的情形之下,确实为当时的权力者所使用。 它的名称叫做“辒辌车”。 这个车辆的构造如何,已无从知悉,然而可以想象的是,车窗甚大,经特殊操作而兼具冷气与暖气两种效果。 赵高和李斯以此辒辌车载运始皇帝灵柩。 崇尚法律至上主义的秦,对巡行一事也有诸多规定,在特定时刻将餐食送至皇帝面前,也是规定之一。 厨师不知道皇帝已死,每日照旧精心调制御膳,专人送至皇帝御前。 依规定做的餐食,皇帝进不进食则是另外一回事。皇帝当然可以连筷子都不动就退下御膳,不过,这样的事情只可偶而为之。因为皇帝也是人,为了不挨饿,当然不可能接连数餐都不进食。否则会引起别人疑窦。 李斯于是将一名宦官监禁于车内,任务是吃掉送进的餐食,然后把餐具退下。 倘若规定不严格,将餐食倒掉后再把空了的餐具退下,也不是不可行之事。但依据秦国朝廷规定,皇帝用餐时,厨师必须在宫殿阶下静待餐毕,出巡时,则在御车之前跪坐静待。因此,餐食非确实吃掉不可。 用餐问题可以用这个方法解决,更麻烦的一件事情着实伤脑筋,那就是处理尸臭的问题。 皇帝也是人,死后躯体当然会腐烂,发出尸臭是难免之事。何况皇帝是死于七月丙寅之日,阴历的夏天于六月结束,在历表上,七月已是初秋。但这个季节的残暑还是相当酷热。 这个气味该如何掩饰呢? 由井陉来到九原时,尸臭已开始扑人鼻孔。 李斯于是想出一个方法。 “皇上对此地所产之鱼类极为喜爱,决定大量运回国都咸阳。但碍于规定,无法临时增加车辆。因而下令诸官车辆装载盐渍鱼之木箱一石(约二十七公斤)。” 这项命令立即下达至随从全员。 “一石盐渍鱼?这个气味不是叫人无法忍受吗?” 家臣们莫不紧皱眉头,然而皇命能违抗吗?在回国都的途中,他们不得不以手捏着鼻子,强忍难闻的臭味。由于如此,由辒辌车飘出的尸臭,遂被掩饰。 李斯和赵高决定在知道上郡的状况之前,暂时秘不发丧。 回到咸阳后,立即得到先前所派急使之详细报告。 扶苏这位贵公子的为人可谓非常干脆——干脆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读完父皇的勅书后,他流着眼泪进到内房,便准备利用父皇所赐之剑当场自刎。 将军蒙恬连忙制止。 “我觉得事有蹊跷。这等大事按理应于返回国都之后再做决定。皇上此刻尚在巡行途中,据说不久就要返抵国都,这不是更加显得奇怪吗?为什么不再多等一些时日,待回国都后才决定这件事情?又为何需要如此仓促作决定?我对这一点实在不明白。” 蒙恬不愧是有脑筋,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勅书,心中起了疑窦。而扶苏的态度却依然认命。 “父皇自有他的想法吧?” 这位秉性善良的贵公子,向来就不习惯以怀疑的眼光看待别人。 “但我被授予三十万大军,负责守备边境,此外,皇上更将您托付予我。皇上如此做,是因为对我极为信任的缘故。”蒙恬说。 拥有三十万大军的人,有足够力量叛变。皇帝绝不会将如此大军授予他不信赖的将军。更何况皇帝将最有可能成为继承人的皇子都予以托交,倘若这名将军拥立这位皇子叛变,天下人民不也将以为是名正言顺的事吗? 事实上,皇子扶苏被送来时,蒙恬是既惶恐又感激。因为这件事情证明了皇上对他无限信赖。 而皇上却在出巡途中,在资讯不甚周详的状况之下,遽然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吗? “说不定其中有诈。自决之事不必急于一时,待确认皇上旨意后才行自尽,亦不为迟。尚请皇子三思。”蒙恬说。 扶苏还是摇了摇头。 “父亲对儿子赐死,当然非同儿戏,父皇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吧?我只有奉命自决一途。” 扶苏果然听从假造勅书之旨意,自尽而亡。 蒙恬由于拒绝自杀,因而被逮捕投入阳周牢狱。 李斯和赵高得到消息后吁一口气,并且发布始皇帝之丧。 胡亥遂为二世皇帝。 始皇帝于即位之时,就在骊山山麓挖一深坑,作为自己日后的墓穴。这个坑内具备宫殿、望楼、百官之席以及仓库等。此外,为防止被盗掘,更设有一经碰触就会射出暗箭的机关装置。 始皇帝遗骸于九月间被葬于骊山陵墓。 陈胜仰天叹息道:“世上最可贵的是贫贱时的朋友之情。倘若有一天发迹,我绝不会忘记你们。”和他在一起的朋友,听到这句话后,却嗤之以鼻。 第八节 始皇帝之葬仪终告结束。 二十一岁的胡亥即位为二世皇帝。这个人物与“英明”二字着实相去甚远。二世皇帝完全在郎中令赵高和丞相李斯的操纵之下。这两个人在二世皇帝的宫廷内权倾一时,是毋庸置疑之事。 ——一山不容二虎。 为争取主导权而发生冲突。这一点,两人早就心知肚明,照理说双方都应有所提防才是。实际上,为争取主导权而暗自作准备的,只有赵高,李斯则完全处于不设防状态之下。 准备对抗态势,唯有在视对方为敌手的情形之下才会产生。 赵高当然视李斯为争取主导权之强敌,而相反的,李斯却根本没有把赵高放在眼中。 这当然有其理由。李斯过去虽然只是一名小官,却是在荀子门下学过“帝王之术”的士大夫,后来更以丞相身份参与国政。因此,他是十分自负的。 而赵高只不过是在宫中担任杂役的宦官。虽然这个职务以伺候皇帝身边事宜为主,但这样的事情根本称不上是“国政”。至少在李斯眼里看来,他只是一名仆役罢了。 李斯视向来担任这项工作的赵高为“下人”,一直投以轻蔑眼光。他才不屑与这种人竞争哪! 既无敌对意识,当然就未做任何抗争准备。 “丞相大人,”赵高对李斯说,“我对国政一窍不通,这方面尚请大人多费心。我就专心于拥护新帝吧!” 听到赵高说这些话时,李斯还在心中暗暗嘲笑着。这还用得着说吗?你充其量只是准备御车、安排宴会事宜的料子嘛! 实际上,李斯疏忽了一件事。他忘记赵高还会做一件事情,那就是——“阴谋”! 伪造始皇帝遗嘱这个大阴谋,当初就是由赵高提议的。李斯后来被迫参加阴谋,而主导权却在赵高手中。光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赵高绝非等闲之辈。李斯理应思及此,却只因对方不是士大夫,而小觑其能力。 赵高所谓的“拥护新帝”,意思是指肃清二世皇帝胡亥之一切政敌而言。 最大的敌手——先帝长子扶苏,已借由伪造之遗书,成功地清除掉。而始皇帝尚有二十多名儿子。胡亥是其中最不成器的一个。为了肃清这些骨肉敌手,有必要使法律更为严峻,刑罚更为苛酷。秦之法律原本已严峻至极,而赵高却又修订法律,变本加厉。 李斯对这项措施并没有反对。这是因为遽失始皇帝这个权力大泉源的此时,唯有假法律之力量才是维持秩序的最佳政策。法律的声威至少能收到暂时性效果。 后来,始皇帝所生的儿子,除二世皇帝外,悉数被杀。被杀掉的不止是儿子,连公主(内亲王)也不例外。有权利分得始皇帝遗产的人,绝不容许生存。 十二名公子在咸阳市场被处死,十名公主则在郊外被处磔刑。 被处刑者的家人或家臣有可能对如此酷刑怀恨在心,而对新帝图谋报仇。因此,这些人在连坐法规定之下,全被杀害。 二世皇帝要做的事情,除了杀戮骨肉之外,就是继续先帝未竟之事业。 咸阳宫殿是在秦尚是诸侯时所造,现在既为天下之皇帝,当然有必要建造更豪华的宫殿。始皇帝已在阿房之地着手建造前所未有的大宫殿。他准备于竣工后征求博士们的意见,为这座宫殿妥善命名,而在完工之前,暂以地名称之“阿房宫”。二世皇帝的工作之一是继续推动这座阿房宫的建造工程。 始皇帝尤其致力推动道路网的建设。他之所以屡屡出巡,目的之一就在于督促此项工程。直道(干线道路)以及驰道(天子巡行之道路)之建设计划尚未完成。 始皇帝之陵墓亦非尽快建造不可。这个规模也是前所未见的。 因此,增税、征召等事宜比以前更进一层。老百姓苦不堪言、生活濒临绝境的结果,起而反抗是很可能发生的。为防止这一点,法律需要修订得更加严峻。 当时,现今的河南省阳城有个人名叫陈胜,单字涉。这个人既无自己的土地,亦非佃农,只以按日计资方式替人做工。他行径乖戾,异乎常人,因而被称为“怪人”。 一天,他在干活之际突然停下手上工作,仰天叹息道:“世上最可贵的是贫贱时的朋友之情。倘若有一天发迹,我绝不会忘记你们。” 和他在一起的朋友,听到这句话后,却嗤之以鼻:“你是帮人干粗活拿工钱的人。你会发迹,这不是做梦吗?” 对此,陈胜回答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意思是说:燕子或麻雀之类小鸟,怎么会了解大鹏鸟的志向呢! 这样的豪语,别人却认为是出自夸大妄想的呓语。 二世皇帝元年七月,居住闾左的住民被征召。 “闾左”的意思是“左边街坊”。当时的征召有一定的顺序,将街坊分为左右,然后交替征召。依据一说,当时的右边街坊住的是有钱人,左边街坊住的是穷人。 总之,有钱人可以花钱逃避征召,被征调为夫役的,永远是穷人。 陈胜当然是闾左之住民。这一次被征召的有九百个人,结果,也不知道是经过抽签或者指派,陈胜成了这个团体的“屯长”。其职务即是领队。 这批人准备到渔阳守备部队去服兵役。渔阳在现今河北省密云县的西南,密云县在今日的行政划分上被纳入北京市。总之,由河南阳城到河北渔阳,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一行人来到一个叫大泽乡的地方后,再也无法前进。因为道路被连日大雨冲坏了。 “这不是要命的事吗?”陈胜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呢喃道。 他们被迫在大泽乡滞留许多天。这次的征调,报到日期是有规定的。他们领有“于某月某日前到达任地渔阳”之命令。被迫在大泽乡滞留的结果,眼看是不可能于规定日期前到达渔阳了。 原本就极为严峻的秦之刑法,近来更是变本加厉。倘若不能于所定日期前往报到,依照规定将被处斩。 因为这是天灾,在不可抗拒的理由下,迟到之事或许会被宽恕。但官方为了以儆效尤,“依法处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依最近的趋势来看,依法处斩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 “逃亡罪也是以处斩论吧?”另一名屯长吴广问陈胜。 “是啊!不论是逃亡或到那边,都一样要被处斩。在这里叛变,同样也会被处斩。总之,我们只有被斩一途了。”陈胜回答。 “这不是要逼我们狗急跳墙吗?”吴广嗤笑起来。 吴广是河南阳夏人,字叔。他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 “怎样的跳墙法呢?” 相较于陈胜的慎重态度,吴广倒是很干脆的:“一样要死,我们为何不叛变呢?咱们来建立自己的国家吧!” “建立自己的国家,这个志向很不错。可是,我们只有九百个人,而这九百个人不见得全会跟我们一起叛变啊!” “哪个不跟,老子就干掉哪个!”吴广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来卜个卦吧!”陈胜说。 当时的人相信卜卦之类事情,其程度远超乎现代人的想象。 卜卦的结果是“吉”。大家于是即刻进行大事。 只是,卜者对他们说:“你们一定能够诸事顺遂。只是,卦象显示,你们都是鬼。” “鬼”当然是指亡灵而言。卜者的意思是:你们揭竿而起,推翻秦之事会成功,但都会因此而死。陈胜和吴广却领会错意思了。 “要我们成为幽灵,这是什么意思呢?”吴广问道。 陈胜思量片刻后说:“大概是叫我们冒充幽灵,好吓唬大家跟随我们吧?” 当务之急是如何说服这九百名兵卒,使他们成为同志。陈、吴两人自以为是地认为卜者之言是针对这一点而做的指示。 大泽乡野地有一座长满野草的小祠。陈胜要吴广躲在这座小祠里发出狐叫之声,并且大喊:“大楚兴,陈胜王!” 此外,陈胜更把一块写有“陈胜王”三个红字的布,塞进附近渔夫用网捞获的鱼肚内。 买了这条鱼的士兵,自然看到鱼肚内的这块布。这件奇妙的事情当然很快就被传出去。 大家看待陈胜的眼光,因此骤然改变。众人的眼神里洋溢着敬畏之意。 部署妥当!陈胜现在考量的是如何制造揭竿之契机。 这时候他注意到,僚友吴广由于为人豪爽,所以甚受大家欢迎。吴广有困难时,大家都会同情他;被欺负时,会抱不平而助他一臂之力;欺负吴广的人成为大家憎恶的对象。 因此,将九百个兵卒的憎恶之情凝聚在一起,使之爆发,将是最好的方法。 陈胜于是叫来吴广,面授机宜。 这个团体由两名将尉负责率领,他们在故乡担任的是屯兵业务。其中的一个酒品甚差,每次酒醉一定乱挥长鞭。因此,众人总是对他敬而远之。而受陈胜指示的吴广却来到酒醉了的将尉面前,大声说道:“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实在要命。咱们不如逃走吧!” 这是在营地用餐完毕、九百兵卒正坐在地上歇息的时候。由于是吴广的声音,所以众人都不觉怔住。那名脾气暴躁的将尉就在旁边。众人担心吴广会出事,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混账!你刚才说了什么?” 这名将校挥起了长鞭。啪!啪!——吴广的肌肤被长鞭抽得皮开肉绽。 “你还敢说要逃走吗?”将尉以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吴广大吼。吴广这时怀里藏有一把匕首。他假装要拭去身上血渍,伸手入怀握住了匕首刀柄。 “我当然敢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不想当这种滥兵,说要逃走就要逃走!” “你敢!” 又是一阵鞭打声。 望着这个情景的九百兵卒,眼睛都冒出了恚愤的火焰。 “我要把你干掉!”形同发疯的校尉,突然丢下长鞭,拔出腰际之剑。 “我也想把你干掉呢!”吴广说完这句话,就一个箭步扑到对方身上。这时候他听到同伴们对他喊出加油声。 酩酊大醉的将尉,动作当然迟钝一些。在还没有挥剑之前,胸前已被刺上一刀,惨叫一声:“哎哟!”当场倒下。 “干得好!”一些兵卒发出欢呼声。这叫好之声却带有一些为闯祸而担忧的不安气氛。 “我也把这个干掉了!”就在这时候,从另外的方向传来一个喊声。大家立刻把视线移到那边。 众人看到的是手执白刃的陈胜。白刃上血迹斑斑。另一名将尉浑身是血地倒在他的脚前。 大家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陈胜挺起胸脯,把刀刃挥到头上,开始演讲:“由于天灾,我们必定无法在限期之内赶往河北报到,依照法律,将因此而被斩。大家知道吗?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就算理由正当而免于一死,日后也将会被派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无论如何,终究是死路一条。既然要死,为何不豁出去,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呢!” 顿一下后,他环顾大家,又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意思是说,王侯将相并不是生下来就注定的,任何人都有机会爬到这个地位,包括你们在内! 这批贫民军队在兴奋的驱使下,一鼓作气攻打了大泽乡官军阵营。由于收编降服之兵卒,起义军队人数日益膨胀。陈胜因而自封“将军”,吴广则以“都尉”自称。 九百健儿一时之间振奋起来。 陈胜还在干按日计酬粗活时说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是至理名言,而这次为促请大家奋起而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同样也是令人振奋的话。 贫农出身的陈胜,照理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也没有什么学问,而他却能于必要之时说出如此有力的话。懂得如何使人感动,这大概是一种天赋吧? 这九百兵卒都是闾左贫民,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平和不满。可是,这样的心情在一盘散沙状态之下,不可能成为力量。陈胜以其演说煽动他们,将这九百个不平和不满凝聚为一,并且加以点燃。 虽然凝聚为一,但以九百人的力量想要推翻天下,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中国自古以来有句谚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意思是说:即使是一丁点儿小火,也有可能把偌大草原烧尽。只是,小小的火烧尽大草原要有条件。那就是:这个火不能熄掉、风向要对,以及大草原充分干燥。 为了创造这些条件,需要非常大的努力。 对于大草原确实干燥这一点,陈胜认为自己的观察绝无偏差。因为他是庶民,对庶民的心理知道得很透彻。尤其在二世皇帝即位后,由于连连增税和不断的劳役,人民生活已濒临绝境。此外,无数被秦灭亡的六国遗臣也怀恨在心。 点燃火苗后,这个火势将迅速蔓延是可以预期的。 问题在于风向是否正确……陈胜就这个问题做了思考。 见到九百贫民部队崛起时,各方会立即有所反应吗?没有组织的一小群乡巴佬胡乱起哄,这不是以卵击石吗?人们很有可能以这样的眼光看待他们。在身份制度分明、阶级偏见极强的这个时代,贫农向来是被人瞧不起的。 既然如此,那就假借什么名义吧! 陈胜立即做了决定。起义要有大义名分,这是绝对正确的。 现在最好的方法是假借声望极高的某人名义,只是,这件事情绝不能被拆穿。 “哦,对!”陈胜突然想到一个妙策,他高兴得叫了起来。 在秦王室中,最得人望的是始皇帝长子扶苏。而于始皇帝死后,继位的却是末子胡亥。为什么不让扶苏继位而选择人人公认的庸愚胡亥为新帝?——天下老百姓早就大为不解。 陈胜曾经就此问过来自国都消息灵通的一名商人。结果,对方用食指对着嘴唇,说一声“嘘——”后,压低声音告诉他宦官赵高和丞相李斯假传圣旨使扶苏自杀,并且拥立胡亥这件阴谋的真相。这名商人最后还特别强调:这事绝对不能说出去。不然,脑袋会搬家的。 这名商人姓武名臣,经常往返于国都和阳城之间,是陈胜时常探询国都方面消息的人。他探得的消息,可信度百分之百。 陈胜当然相信武臣说的话。 与二世皇帝即位有关的秘密,被守得非常严密。陈胜在他的生活圈内,就从未听说有关这件事情的风声。也就是说,绝大多数的人都以为那位甚受好评的扶苏还活着。 就假借扶苏之名吧!陈胜做了这个决定。 大泽乡在现今安徽省宿县,是战国时代的楚地。楚与秦是夙敌。楚在屈原时代就屡受秦之欺骗,更有怀王在诡计之下为秦所害之事。 不过,以在秦声望还不错的皇子扶苏为号召,这个力量或许还不够……陈胜环抱双臂,沉思起来。虽然没有学问,但他对庶民的心理是相当了解的。既然在楚之旧地起义,就应假借与楚有渊源之人的名字才好。 陈胜于是想起楚国名将项燕。 如前所述,项燕于被秦国老将王翦攻打之际身故。那是楚国末代国君负刍四年(公元前224年)间之事。 楚人却不愿相信名将项燕已死。由于从未有人看过他的遗骸,因此,有一项传闻:他于逃离战场后,正暗中准备东山再起。 项燕战败后已过了十五年,人们却认为他还活着。 陈胜叫来僚友吴广,对他提议说:“我们使用公子扶苏和项燕之名,如何?” “好,我赞成。”干脆利落的吴广当场表示同意。 第九节 实际上,将秦之公子和楚之英雄组合在一起是非常矛盾的一件事情。 扶苏和项燕的关系是世仇。 从民之欲也。 《史记》就陈胜使用两人之名之事记载道。 陈胜和吴广将两名将尉杀害后,设坛祭拜其首级。 血祭——看到鲜血时,人都会激动起来。这批贫民军队在情绪激昂的状态下,一鼓作气攻打了大泽乡官军阵营。由于收编降服之兵卒,起义军队人数日益膨胀。 陈胜自封为“将军”,吴广则以“都尉”自称。 他们以破竹之势攻打邻近各县。虽然政府军首脑皆为中央派遣或任命者,而兵卒却全是贫民出身的人。当时的兵役极为马虎,有财力的人可以花钱免去兵役。 陈胜和吴广率领的大批贫民起义军,次第吸收官军之贫民兵卒,可说是所向无敌。 第一次稍微遭到抵抗的是在陈地。陈在现今河南省淮阳县。他们举兵的大泽乡在现今徐州的偏南方,因此,起义军是一路向西方秦都攻进的。这种直捣黄龙的态势,绝非一时的盲动。 一路上收编兵卒,接近敌地时,部队已膨胀为战车队六七百乘,骑兵千余骑,兵卒多达数万。 看到大军来袭,通常是郡长官未战即逃,副官则于城门奋勇迎战,壮烈阵亡。 陈胜召集了地方上的有力人士。 承袭周之制度的秦,各地均置有以教化当地住民为任务的“三老”。关于“三老”制度,有三人之说及一人之说。实际上的情形似乎是:一名长老和两名副手共同组成,较为正确。三老是台面上的人物,背后更有各地具势力的人物,发挥相当大的影响力。这类人一般被称为“豪杰”。 陈胜召集的是陈地三老和豪杰们。 “我已赶走这个地方的郡守,并且攻陷城池。至于今后应该如何,愿闻各位意见。”陈胜用商量的口气说。 这是以数万大军为后盾的商量,三老和豪杰面面相觑后,用诚惶诚恐的语气说:“将军披甲戴盔,亲执武器,攻破暴虐之徒,以兴楚国。这是千秋大业,因此,尚请将军以‘王’自立。” “这是你们的意见吗?好,这一点我可以考虑。”陈胜意气昂然地说。 在人民的拥戴之下成为“王”,大义名分终于有了着落。 这当然是陈胜经过设计,让部属迫使三老和豪杰们如此说的。推翻秦,并且复兴过去被秦灭亡之楚——这是起义军的口号。 陈胜表面上的态度是:为复兴楚而尽一切努力。 由于始皇帝创造“皇帝”这个称号,因此,“王”遂成为“帝”之下的称谓。在周朝鼎盛时,周王就是天子。眼看战国时代的诸侯纷纷以王自称,不屑称“王”的始皇帝,于统一天下后,创造了新称号。 依据起义军的宗旨,楚国之王才是天子,其下的王族、功臣则为王。 陈胜于焉以“陈王”自称。 陈是他的姓,同时也是他据地的地名。称王的同时,他开始使用“张楚”这个别名。 这个别名的意思在于“铺张楚之势力”,借以显示自己为楚国最高元勋。 陈胜的搭档吴广则以“假王”自称。这个“假”不是真假之假,而是寓意“副”,也就是“副王”。 从被征召的兵卒跃身为王,两人得意的心情可以想见。 “陈胜吴广”——将在大泽乡带头造反的两个头目姓名连在一起,便成了“第一个实行者”的代名词。 如:“由你做陈胜吴广吧!”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倚靠别人,由你带头做吧!” 由九百个人开始的这个部队,全是贫农出身、生性朴讷愚直的人,而其势力却迅速扩大。占领许多城市后,开始容纳一些在都市成长头脑灵敏的知识分子。 虽然如此,陈胜还是怨叹手下无人才,能够将军队指挥自如的人,更是缺乏。过去的情形是,只要这九百名兵卒大声呐喊,蜂拥而至,敌人就会闻风丧胆,逃之夭夭。但这样的状态不知尚能维持多久。在陈胜阵营中,觅求人才已是当务之急。 来到大泽乡附近一个叫符离的地方时,陈胜将一个叫葛婴的人纳入麾下。这个人可谓聪明绝顶,是这批农民军中从未有过的才子型人物。 这个人对陈胜唯唯诺诺、唯命是从,一切表现可圈可点。而陈胜对葛婴的看法却是—— 这个家伙有些令人恶心! 葛婴确实做什么事情都行,委实很能干。但是,一旦放在身边,就会对他生起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这是为什么,陈胜自己也说不出理由。 实际上,葛婴是天生以谄媚为能事的人。他表现良好,与其说是出自忠诚之心,毋宁是媚上心理使然。陈胜就是对他的虚伪态度感到不愉快。 虽然令人厌恶,使用起来却相当有其可取之处,所以,陈胜还是继续任用葛婴。 在这个时候,武臣出现了。陈胜为之欣喜若狂。 “谢谢你跑来看我。”陈胜由衷表示欣慰。 “我不是跑来,而是回来。陈这个地方是我的故乡啊!我是生意人,所以到处旅行,不过,我待在故乡的时间也不少哩!” 这些话使陈胜更加高兴。 换成那个最会拍马屁的葛婴,他一定会说这样的话吧——是的,我十分仰慕英名,所以老远跑来投靠您。 由于性格和葛婴完全相反的人物出现,陈胜因而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何况武臣说的话从来没有失误过。当时假借公子扶苏之名,其实也是根据武臣告诉他的情报所作的决定。 武臣以商人身份游历各地,除了消息灵通外,实务才能也是一等一的。 “看到老兄,我真有久旱逢甘霖的感觉……” “此话从何说?” “我正在渴望得到有才能的人。你不正是我在久旱时遇到的甘霖吗?” “我可没有在你下面做官的意思啊!我只是来看看老朋友而已。” “请你不要这么说。我是要你要定了。” 陈胜于是聘请武臣为首席幕僚。同时,他改任葛婴为远征军队长,将之外放。 “希望你在远征任务上有良好的表现。” 听到陈胜如此说时,葛婴立刻叩头说道:“我的性命已奉献给大王,为了大王,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尚请大王期待我的战果吧!” 又是这种奉承话……陈胜虽然心里这么想,却表情严肃地说:“希望早日看到你建功。” 葛婴率军出发后不久,一名部下来到陈胜面前禀报:“有自称张耳和陈余的两个人前来求谒大王。” “什么?” 陈胜跳了起来。当时的人是席地而坐,由于陈胜猛然跳起,所以把坐垫都踢开了。 他的错愕程度由此可见。 “快!快请他们进来!……要……要注意礼……礼貌!” 陈胜说话难得结结巴巴。 实际上,武臣过去曾以食客身份在张耳宅邸待过一段时期,当然不会认错人。方才见到的正是暌违近二十年的张耳,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陈胜如此错愕,当然是有其道理的。 魏国名士张耳和陈余,都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他们却于魏为秦始皇所灭亡那一年(公元前225年)销声匿迹。 攻陷魏都大梁的,是屡次向始皇帝强要奖赏而得以保身的王翦之子王贲。王贲向始皇帝奏捷时,竟被叱责。 ——没有杀死那两个人,怎能算是攻灭魏国呢!只要那两个人尚在人间,朕就不能安心。这不能算是完全的胜利。 始皇帝为何如此害怕张耳和陈余呢? 张耳在当时魏国是外黄之地的长官。外黄在河南省,在担心天会塌下来的杞人之国的附近。他不是普通的地方长官,家财万贯的他非常好客,并且常以照顾各方豪杰、侠客为乐。因此,一旦有事时,他的动员能力非常强。 虽然陈余较张耳年轻一些,两人却是莫逆之交,交情之深甚至达到以死相许的程度。陈余也颇有财力,和张耳联合起来的力量,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他们充其量只是乡间名士,有什么值得害怕呢? 原本以为会受皇上称赞的将军王贲,由于期待落空,因而露出不服气表情问道。 ——有危险毒素的芽,翻遍泥土都非得摘掉不可。让他们逃掉,实在是天大的失败。……那两个靠吃软饭过日子的家伙,可恶! 始皇帝露出愤怒表情,咒骂起来。 “靠吃软饭过日子的家伙”不是始皇帝随便说说的咒骂之语。张耳和陈余并非出身富裕家庭的人,而是由于娶了富豪之女才致富的。莫逆之交的这两个人,都因妻子娘家的财力而称霸一方,这倒是一件趣事。 ——那两个人非找出来不可。以重金悬赏吧! 始皇帝立刻下达命令。 奖赏是,捉拿张耳者给予千金,捉拿陈余者则给予五百金。虽然如此,这两个人却始终未被逮到。 这样的张耳和陈余突然出现,并前来求见——陈胜还不错愕万分吗? “等一下……” 交代属下以殷勤态度引进两人后,陈胜突然压抑自己的兴奋情绪,有所思量——这么大的意外事情,背后难道没有什么阴谋吗? 才要开始打天下,就有这样两位名士欲来投入麾下,事情不是进行得太顺利了吗?事情顺利得出奇,反而会怀疑其真实性,这是人之常情。 其实,这样的事情我自己也做过嘛!死讯未被公布的扶苏以及被人们误认为还活着的项燕——陈胜自己确实盗用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项燕打败仗和魏国被灭亡——这两件事情哪个在先呢?”陈胜向武臣问道。 “项燕打败仗是魏都大梁被攻陷后第二年的事情。”武臣回答。 “这么说,这两个人潜伏达十六年之久啰?” “算来确实这么久。这两个人实在很会躲藏。” “你认识张耳和陈余吗?”陈胜问道。 “这……不……他们是当代名士,而我只是一介商贾,怎么有机会认识这两个人呢?” 武臣的回答先是支支吾吾的,后来却很肯定。 他已看出陈胜心里想的是什么。这两个人很可能是冒牌货…… 自己有过盗用他人名义之事的陈胜,对别人持以怀疑态度是极其自然的。 事实上,武臣于大约二十年前曾经见过张耳。张耳在外黄的宅邸虽然不到食客三千的程度,但家里经常出入一两百个食客确是事实。因此,除非相当具有特色的人物,张耳应该不可能记得那么多年前的食客面孔才对。 我就说不认识他吧!武臣在瞬间如此思量而做此回答。 武臣因过去的交情而被陈王重用。有朝一日陈王取得天下后,他被封为宰相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因此,他绝不欢迎能力比自己强的人物加入陈王阵营。因为这将会阻碍自己的晋升。 “可是,你是经常行走诸国的人,应该听说过有关张耳、陈余这两个人的事吧?” 陈胜上半身略往前倾,又问了武臣。 “那当然。因为他们在各地都是话题人物。” “你不但见闻很广,知识也很丰富。应该有能力加以判断吧?” “要判断什么呢?”武臣装蒜问道。 “这两个人是真正的张耳、陈余,还是冒牌货,我需要做这个判断。” “这……看到本人时,我或许会看出这一点吧!” “那很好。待会儿他们进来时,你好好鉴定一下。” 十六年是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何况更是躲躲藏藏地过日子。 他们是分别以千金和五百金被悬赏缉拿的人。因此偶尔遇见旧识时,都会紧张起来。但那些认出他们的人大多过去曾经受过其帮助。所以,对方不是用眼睛示意后迅速走过,就是于擦肩而过时,很快地说一声:“看您平安无事,实在很高兴。不过,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妙。” 第十节 有人甚至把他们藏匿在自己的家中。 他们不是分别潜伏,而是始终在一起。这也是能够熬过十六年岁月的原因之一吧。 “对你悬赏千金,对我却只有五百金——一半而已。这不是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吗?”一天,陈余以开玩笑的口吻如此说。 “那是因为我比你年长的关系吧?不然就是始皇帝有眼无珠,看不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吧?”张耳用这样的话给予安慰。 “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不知何时才会结束哩!” 听到陈余如此喟叹时,张耳立刻说:“始皇帝的秦朝迟早会灭亡,是绝对错不了的。最好的证明是对你的赏金只有五百金这一点。连识人的能力都没有,这种人的治世可能长久吗?” 由于在大梁或过去的魏地格外危险,因此,两人流浪他国。来到中意的地方时,一住就是好几年。但长住一个地方同样十分危险。他们又辗转各地后来到陈,对此地相当中意,因此在陈已住了五年的时间。 “我们似乎应该考虑转移到别处吧?”张耳说。 “又要转移了?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生根吗?”陈余露出怅然表情。 “秦朝灭亡,我们就能大摇大摆地回到大梁,你为什么不能再忍耐一段时期呢?” “不知还要等多久哩!” “依我看,老百姓起而反抗的时候应该到了……” 正在如此聊天时,他们听到贫民军在大泽乡崛起的消息。 “看样子,我们可以不必再干城门守丁了。”张耳意兴焕发地说。 来到陈地后,他们做的是城门守丁的工作,不仅是看守城门,还得行走城内各处,宣传政府的公告事宜。 “抓到张耳的人可得千金悬赏,抓到陈余则得五百金……” 这项悬赏公告也是两人行走城内,大声向居民宣达的。 大声宣达悬赏公告的人就是被缉拿的对象——什么人会想到这一点呢?监视可疑人物进城,也是城门守丁的工作。由可疑分子本身担任这项工作,不是非常讽刺吗? 他们开始对在大泽乡发生的造反有所期待。 他们的期待没有落空。造反一事如雪球般越滚越大,贫民军已成为数万军队,并且攻入陈城,以此为据地。 两人暂时静观态势。 是泡沫式的造反,还是有所前景的军队,这一点,非予判断不可。 “看样子,这批人相当有前瞻性。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军纪非常良好,都是贫民出身的士兵,所以懂得如何珍惜老百姓。这一点就已赢得了人心。” 陈胜入城后,张耳经过一段时期的观察做此判断,因而偕同陈余前来造反军总部拜访。 虽然是乡下地方,但他们相信无人不晓张耳、陈余之名。通报姓名后,对方一定会乐意引见——两人如此认为。 他们果然受到欢迎。陈胜说:“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尚请二位惠予指教。” 张耳早就准备好给陈胜的建言,因而滔滔不绝地说:“你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可能地吸收同道,人数愈多愈好。吸收同道尽量以对秦怀恨在心的人为对象。秦不但攻灭六国,更俘虏其国君,故六国遗民都与秦有不共戴天之仇。因此,首要之务是复兴被灭亡的六国。只要使六国复兴,天下人会感恩于你,你的帝业也将能够完成。在这之前,非获得人心不可。你现在以王自称,这一点似乎有欠妥当,因为这易使人认为你有私心。依我之见,此时应该暂且有所收敛为宜。” “这我可以考虑。”陈胜回答。 贤名远播之张耳的意见,当然非接受不可。只是,对方是不是真正的张耳,尚未得到证实。因此,陈胜没有当场作肯定答复,等到他们回去后,他才问武臣:“怎么样?你看出真假没有?” 对此,武臣蹙着眉头回答:“一时难以鉴别。” 实际上,武臣过去曾以食客身份在张耳宅邸待过一段时期,当然不会认错人。方才见到的正是暌违近二十年的张耳,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这个人将是自己强劲的竞争对手! 由于对方是名满天下的人物,日后宰相之位将会被张耳所占是显而易见的,非阻挡不可。但这时候怎么能说“他是个冒牌货”呢? 这两个人是如假包换的张耳和陈余,这一点,迟早会得到证实。要是说出鉴定错误的话,自己将会信誉扫地。所以,此刻最好的方法是含糊以答。 “这两人看起来相当有见识。至于是真是假,我要再经过一段时期的观察,才能确定。”武臣说。 “那我把他们交给你好啦!你仔细观察吧!” “是的,遵命。” “这个总部时常有人前来拜访,其中说不定会有认识张耳和陈余的人。我也会留心探听的。”陈胜说。 这样的话就大事不妙了——武臣有些着了慌。把这两个人留在此地的话,真实身份一定会揭晓,而就任要职。 那两个人不能放在陈胜身边。一旦人不在,就不可能证实其为真正的张耳和陈余。武臣的脑筋动得很快。 “有一个最实际而有效的鉴定法。” “嗬……是怎样的方法呢?” “派任务给他们。如果表现良好,就有可能是真货;相反的,如果表现很差,就可以断定为冒牌货。” “说得也是。可是,派什么任务给他们做呢?” “在真假还没有鉴定出来之前,当然不宜贸然让他们担任要职。我不久要远征赴赵,到时候,用这两个人来辅佐我,这样如何?” “这个点子很好,就这样决定吧!”陈胜当场同意这个建议。 虽然张耳“废止王号”之建言未被采纳,他却和陈余一同被任命为远征军司令官的副手。前赴南方的远征军由马屁精葛婴担任将军。 以武臣为将军的三千远征军则前赴北方。张耳被任命为其下的左校尉,陈余则为右校尉。 “要我们以校尉身份参加远征军,不是太瞧不起我们吗?我看我们不要去算了。”陈余对这项任命表示不满。 虽然校尉是司令官下面的辅佐角色,但司令官却是商人出身的武臣。陈余认为屈就在商人底下是一项奇耻大辱。 “不,我们还是平心静气地接受这项任命吧!”张耳以平静口吻说。 “我们过十六年辛酸岁月,为的是要在商人底下做事吗?”陈余气呼呼地说。 “时代不同了。那个陈胜还不是贫农出身的吗?连这样的人都志在天下,时代已变成这样了。我们从头开始吧!以校尉身份立功,然后逐步晋升,有何不可呢?” “你的意思我不是不知道,但我就是不甘心。” “你还在说这样的话,不怕我重重地踩你的脚吗?”张耳说。 “葛婴由于过分依靠陈王,所以被轻视,被认为是没有主张的人……你不妨就持相反的态度吧!”“相反态度?”武臣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颤抖。 “重重地踩你的脚”这句话在张耳和陈余之间有特殊意义。 以城门守丁身份过着潜伏生活确实辛酸。尤其对血气方刚的陈余来说,这样的煎熬已到几乎无法忍受的地步。由于精神绷得很紧,所以即使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会暴跳如雷。受到刺激时,迸发出来的性子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小官员中,常有以整肃部属为乐的人。这类人好像以找机会“修理”部下为无上乐趣。 一次,陈余就因做错一件小事,而被这样的上司发现。 “你干的好事!”这名上司露出狰狞微笑,右手握着皮鞭走过来。 啪!啪!——上司腾空挥舞了几下皮鞭,露出乐不可支的表情。 这相貌多么令人恶心! 陈余的愤怒即将爆发。 他不是为即将被鞭打的皮肉之痛而怨怒,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激愤。 倘若反抗,很可能被杀。 但面对这个有虐待倾向的家伙时,陈余实在压抑不住从心底迸出的恚愤之情。 “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自从魏被灭亡后,我从未有过一天快乐日子,今后的情形想必也是一样。我干脆豁出去!把这个家伙干掉后纵然自己也要死,但一命抵一命,不算划不来!”陈余握紧拳头。 境遇相同而多年来相处一起的张耳,由陈余的表情和态度,清楚地看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这样不行!如此自暴自弃,不会有好结果。得快制止他。”张耳于是重重地踩了一下陈余的脚。 他们两人本来就是心有灵犀。一只脚重重地被踩时,陈余已经了解到这位前辈对他的忠告了。他于是放弃反抗,当场垂首跪下来。 皮鞭毫不容情地抽打他的背。而陈余却咬紧牙关忍受着。鞭打完毕后,张耳带陈余来到一处四下无人的桑田。 “还好你能及时明白我的意思。你再也不能那样了啊!魏被灭亡时,我们曾经发过什么誓,你难道忘记了吗?” “我没有忘记。句句都记得很清楚。”陈余垂头回答。 “我们当时对天发誓绝不甘休,不是吗?发过此誓的人,怎么可以因受侮辱而和那样的区区小官拼个你死我活呢?你难道忘了我们的大志吗?” “我知道我错了,我再也不会干傻事的。刚才被你一踩的痛楚我会永远记得。以后受到别人的侮辱时,我会先摸一下自己的脚背,以便想起你今天给我的忠告。” 陈余后来变成相当能够逆来顺受的人。 盼望已久的推翻秦朝机会终于来到。忍辱偷生多年,为的是要在这个时候有所发挥。 而过去在魏国闻名遐迩的这两人,却被派在一个商人出身的家伙底下接受差遣!原本脾气暴躁的陈余,这时候老毛病又起,几乎又要使性子了。 ——不怕我重重地踩你的脚吗? 如此警告陈余的张耳,实际上自己也希望陈余踩他一脚。比起动辄发脾气的陈余,看似稳重的张耳,其实自尊心更强。面对一个不足挂齿的小官时还可以忍耐。但这是以天下为舞台、为达成夙愿而全力以赴的时候。在此重要时刻,却被派任无足轻重的角色!张耳内心愤懑已极。 以武臣为将军的三千部队,一路吸收兵员,膨胀成为数万大军。 武臣以“武信君”为号,攻占赵地的十个城后,势力已是锐不可当。 另一方面,马屁精葛婴也在南方进击得非常顺利。南方原为楚国领域,由于反秦气氛浓厚,造反军因而得到民众的强力支持。 此地有楚国王室族人襄疆,以“楚王”为名,正在收揽人心。开始时,葛婴还对这位楚王有所协助,不久之后,葛婴与生俱来的马屁精本性抬头了。 “吾主陈王才是天下之王。这个楚王将来很有可能成为陈王的竞争者。不如现在就消灭他,以表明我对陈王的忠诚。”葛婴于是杀掉楚王襄疆。 葛婴意气扬扬地回到陈城。这次回来,是为了要向陈胜报告战果。除了攻陷诸城之事以外,他也把消除将来有可能成为祸根的“楚王”一事一并报告。 “这全都是为了大王。我的心里只有大王,凡是有利于大王的事情,我都会排除万难去做。诛杀自称为楚王的襄疆,也是因为不容许大王以外的人以王自称……” 他当然期待大王陈胜对他有所嘉许。未料,陈胜听后却遽然变色。 “什么?”陈胜错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陈胜、吴广举兵后,立即引起连锁反应,其形态有两种。 其一是秦之朝廷任命的地方官,率先响应。 其二是住民崛起,杀死秦之地方官,表明造反。 总之,造反旗帜在各地揭起,反秦军已充斥天下。 这是天下大乱之际。纷纷起义的不仅仅是被灭亡的六国王族、遗臣,对二世皇帝加重徭役及租税等措施极为不满的农民,也都争先恐后地崛起。 目前的情形只是连锁反应,还没有到造反各军相互串联的阶段。这些零零散散的起义,由谁统一——也就是争取统帅权之事,要过些时候才会展开。 到目前为止,率先起义的陈胜占上风,屡见各地造反军,擅自打着“奉陈王之命”的旗号。可见陈胜已是造反的象征,日后被推举为统帅的可能性非常大。只是,陈胜有一个弱点——贫农出身的他,根本没有相当的地盘。 率先起义,并在秦之地得到支持——这两点等于是他的资本,也是最重要的财产。 而葛婴却杀掉旧时楚国王族襄疆。 陈胜使用“张楚”——铺张楚之势力——这个名字,煞费苦心地争取楚人民心。他业已取得的据地,大半属旧时楚国的领土。杀死楚国王族之事一旦传开,陈胜岂不是要遭到楚人的强烈排斥吗? “这是谁叫你干的?”陈胜发出心底的怒喝。 葛婴遭此怒喝,一时目瞪口呆,他原本期待被嘉许,结果反而受到怒骂。他实在弄不明白其理由安在。 他们都不是有学问的人,而陈胜和葛婴的差异就在这里。陈胜较具远见,有首先发动造反的胆识。这个胆识来自本能中对天下情势之洞察。而葛婴则与此相反,只是个典型的跟屁虫,阿谀是他的唯一才能,心里只有“一切为主子”这件事。视野狭窄的他,当然看不到广阔世界。 陈胜果然是鸿鹄,葛婴毕竟只是只燕雀。 “把葛婴斩了!”陈胜断然下令。 “大王,您……”葛婴顿时脸色苍白。 而陈胜却头也不回地进到里面去。葛婴想跟着过去,但一双腿却不听使唤。左右兵卒很快上来,抓着他的手腕,拖到刑场。 为了缓和楚人的反感,唯一的方法是将杀了楚王襄疆的葛婴处斩。 像这样的时候,陈胜绝不会有所犹豫。为这样的事情迟疑,结果将会是自己遭殃。他知道这是自己以生命作为赌注的事业。 处斩自己军队的将军,会不会使其余将军心生动摇?这时候,这个不安闪过陈胜的脑际。 不过,此一不安并没有使他改变主意。因为抓住楚人的心在此时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听说葛婴被斩了。”张耳对将军武臣说。 “对,我接到了这个消息。”武臣蹙了一下眉头。 “身为将军的葛婴,表现相当不错。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他确实没有打过败仗。据说,这次回陈,是为了准备领赏哩!” 将军武臣内心果然起了动摇。说不定自己明天也会有同样的下场。 “大概是被人进谗的结果吧?除此之外,应该没有被斩的道理啊!”张耳说。 陈胜并没有把处死葛婴的理由对诸将说明。他行事向来不考虑这些细节。抓住楚人之心——他的着眼点在此。 “他对陈王的尽忠,可谓已达死心塌地的程度……”武臣说这句话时有些鼻酸。 “他是因为过于尽忠而害了自己。” “这话怎么说?” “由于过于尽忠,所以使陈王认为葛婴这个人没有他就活不下去……” “让陈王认为如此,有什么不好呢?” “当然不好。在陈王眼里,葛婴是没有他就活不下去的人,也就是说,陈王主宰葛婴的一切。我说的话你明白吗?陈王逐渐变得不把葛婴看在眼里。因为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杀掉无足轻重的人物,还会惋惜吗?” “这样就把一个将领处斩……”武臣深深叹了一口气。 “事实的确如此。”张耳沉重地说。 “我该如何是好呢?” “葛婴由于过分依靠陈王,所以被轻视,被认为是没有主张的人……你不妨就持相反的态度吧!” “相反态度?”武臣说这句话时的声音有些颤抖。 原先由于担心放在陈王身边,会使自己增加对手,因而带出来的张耳和陈余这两人,现在竟然成了自己依赖的对象。 “你应该摆出并非绝对必要依附陈王的半独立姿态。也就是说,让陈王知道你是有主张的人。这样,他就不敢像对待葛婴那样,轻易把你杀掉的。” “什么是半独立姿态呢?” “你就在这赵地称王吧!” “赵王?” “没错。”张耳断然地说。过去的魏国名士张耳,现在只不过是商人出身的武臣辅佐小官而已。这是时势使然,无话可说。为了浮上台面,天下形势若以现在的方向观看,并不是理想的形态。因此,局势必须多加搅乱才行。 使陈胜、吴广的造反阵营产生分裂,是张耳期盼的事情。 武臣遂自立为“赵王”。 沛县父老迎接刘邦入城,并且要把县令印绶交给他。对此,刘邦固辞不受。“你们看看我的样子,这副德性像个县令吗?” 第十一节 各地地方官连连被杀。有些地方官则干脆率先起义造反。 会稽(浙江省)郡守殷通听到江西(长江西北部)之地的造反已风起云涌,而变得坐立不安。 “此地百姓不久也会起而造反。到时候,我一定会成为血祭的对象。与其如此,我为什么不自己起而造反呢?”他于是找来地方上的有力人士项梁,与之商量。 “江西之地已全竖起叛旗。这是天将灭秦,天意是无法违抗的。自古有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因此,我想举兵。如今能率领江东子弟打仗的只有你和桓楚两人,我要请你们担任将军。” 听到此话时,项梁大为错愕。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呢? 他原本是计划杀死这名郡守殷通,进而自己竖起叛旗的。 项梁系楚国名将项燕之子。项燕因败于秦将王翦手下而被杀,但楚人都不相信项燕已死。陈胜、吴广举兵之际,曾经利用楚人此一英雄不死之说而冒用项燕名义,这一点已如前述。 项将军之子——以此为号召时,楚人一定会踊跃参加起义才对。这和陈胜他们冒用项燕之名不同,他们拥戴的是货真价实的英雄之子。 意图杀害郡守,而郡守却找他共商大计——项梁当然大为错愕。 “桓楚正在亡命,这个地方只有小侄知道。我且问问桓楚的去处再说吧!” 项梁如此作答,告辞离去。实际上,桓楚的去处,项梁和他的侄子项羽都不知道。项梁如此回答,为的是避免正面答复,要赶紧和侄子进行研究。 项梁把经过告诉项羽后,问道:“我们该如何是好?” “这还需要考虑吗?叔叔,这是天赐良机,错过了岂不违背天意?我们立刻把郡守杀掉,呼吁江东子弟起兵吧!” “郡守官邸防备森严啊!” “我们可以乘虚而入,一举解决掉他。您把我带到郡守面前吧!” “好!到时候你佩剑在外面等我。我一喊你就进来,当场砍下郡守的脑袋吧!” “是的,我知道。”项羽昂然地说。 项羽身高八尺,此时二十四岁的他血气方刚、武艺高强,是江东青年中的佼佼者。 项梁回到郡守公馆,说:“小侄知道桓楚所在之地,但派别人去,桓楚一定连见面都不愿意。所以,使者任务请指派项羽担任。” “好,那就派项羽去见桓楚吧!” “我这就把小侄叫进来,他在外面等着……” 项梁于是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大声喊道:“郡守有请!项羽你进来吧!” “是!”项羽同样大声回道,手执佩剑,大步走了进来。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嘛!”殷通眯起眼睛望着项羽。这个有为的年轻人将要成为自己的部下——他想到这一点便心花怒放。 项羽笔直走到郡守面前,在场的郡守幕僚,无人料到会有事情发生。他们都认为项羽是进来接受郡守指令,准备以使者身份去见桓楚的。 干吗要走得那么近呢?大家刚开始狐疑时,项羽不但没有停步下来,更以脱兔之势,往前冲去,同时拔出佩剑,吼叫了一声。会稽郡守殷通以反射性动作站了起来。就在他还未站稳之际,项羽的剑已猛然砍在他的脖子上。郡守的头颅喷出血浆,掉落地面后,滚到项梁的脚前。幕僚们蓦然站立起来,项羽立即挥剑砍向他们。这是奇袭。 击杀数十百人。 《史记》如此记载。 项梁抓起殷通的头颅,并且拿起郡守的印绶,佩戴在自己身上。 从秦朝开始,郡县官员由中央派遣,“印绶”也受到重视。春秋战国时代,一般人甚少听到印绶这个名词。在秦以前,印监一般以“玺”为名,后来始皇帝规定“玺”字只归皇帝使用,官吏之印监遂以“印”为名,以资区别。这个情形与原本是一般人自称所使用的“朕”字后来归皇帝专用一样。印是官吏身份的证明。绶是穿过印环的带子,长度为一尺二寸,一般以系在腰际的时候居多。 项梁佩带郡守印绶,等于是宣告“会稽郡守在此”。 由于项羽勇猛过人,众人慑于其威势,无人敢吭一声。 项梁于是将举兵之事告知民众。由所属郡的各县召集的精兵达八千之多。 始皇帝将天下分为三十六郡。郡是最大的行政单位,长官为“守”。郡之下为县,其长官称为“令”。项梁和项羽是以郡为单位起而造反,而以县为单位较小的造反情形也四处可见。 在江苏省北部、徐州市的西北,现在也叫沛县的地方。在秦代,沛县是属于泗水郡的。 沛县县令正为如何应付陈胜举兵而日夜苦思。搞不好自己会被崛起的人民杀掉。类似的事情已频频发生。但县令本身竖立叛旗,起而造反,也有遭到朝廷###而被杀的可能。 苦思结果,他决心起而造反,因而叫来书记萧何和监狱官曹参等部下商量。 “造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人以秦朝官员身份,再怎么登高一呼,沛县子弟也不见得会响应跟随的。不如在外面召集由沛县逃亡出去的人,然后以这批人的力量对县城内的子弟施压吧!”萧何说。 “由沛县逃亡出去的,有哪些人呢?” “刘邦就是其中之一。据说他有一百多名手下。”曹参回答。 刘邦是率领从事骊山陵工事的工头,他们由沛县出发。但工人在途中陆续逃跑,结果无法前往目的地,若回沛县则得接受处罚,因而不得不逃亡。后来,他自然而然地成了逃亡者的首领。 “对,的确有刘邦这么一个人……可是,怎样才能和他取得联络呢?” 县令蹙着眉头,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向来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方法不是没有。有一个叫樊哙的人和刘邦经常有所联络。大人可以派这个人为使者。”萧何回答。 樊哙是个“屠狗”(以杀狗为业的人)。当时的人都嗜吃狗肉,卖肉的人一般以“屠狗”称呼。萧何知道肉贩子樊哙与逃亡中的刘邦暗中互通有无,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加检举。 “好,就叫樊哙去找刘邦吧!” 县令难得一见地当场发布命令。不过这并不是决断力使然,而是狗急跳墙心态的自然反应。这不是出于自我意识的行动。果然,在派樊哙以使者身份出发的第二天,县令又开始担忧了。 召刘邦这么个粗人回来,这个决定对吗?他以后会不会爬到我头上来呢? 虽然渐趋衰微,秦王朝依然有全国性的武力组织。陈胜、吴广只是暂时性的奇袭成功,一旦正式战争时,胜利归谁,还不能预料。倘若秦占优势,造反的人不是都会被斩首吗? 反复思量后,听到刘邦一行人即将回县的消息,县令突然改变日前的命令了。 “关闭城门,禁止刘邦党徒进入县城。倘若有人内应,格杀勿论!” 最为惊讶的是书记萧何和监狱官曹参。受县令之托策划造反事宜,现在县令却又不想造反,这两个人还能不大大错愕吗?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搞不好连我们都会被杀掉。” “于今之计,我们只有逃跑。” 曹参和萧何于是趁着黑夜,翻越城墙逃出县城,准备投靠刘邦。除此以外,他们是没有其他去处的。 刘邦的部下尚不满百,这批人不是逃兵就是逃工,素质之差,任何人看了都要摇头。连为首的刘邦都不是像样的人物。他唯一的长处是为人豪爽和善于用人。 一身褴褛、形同盗贼的刘邦,来到紧闭着的城门前。 “喂!你们叫我回来,却让我吃闭门羹。这是什么意思?”说这句话时,他还吐了一口痰。 翻越城墙的萧何和曹参这时来到刘邦面前。 “实在对不起,没想到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这都是心猿意马的县令惹出的,搞得我们也自身难保,还望仁兄见谅。” 萧何和曹参轮流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刘邦听。 “好,知道啦,我并没有责怪你们。可恶的是县令,这家伙……”刘邦环抱双臂,有所思量。 不会把事情老放在心里,也是这个人的长处之一。这是刘邦首次举兵,而一开始他就遭遇巨大考验,后来更尝到败战滋味以及其他诸多苦境。老把事情放在心里的人,是不可能取得天下的。彻底的“乐观主义”,可以说是刘邦统一天下的最大原动力。 刘邦放下双臂说:“萧何兄,你会写字吧?” “那当然。不会写字怎能担任县书记呢?” “好,那你就替我写一封信吧!” “要写给什么人呢?” “写给沛县父老。就是所谓的檄文嘛!” “写倒没有问题,可是,这封信如何发出去呢?” “这封信不是写在木简上,而要写在绢布上。写好后缚在箭上,射进城内,不就得了吗?而且信不是只写一份,要多写几份,这样比较有把握。”刘邦说。 “这个主意很好。” 萧何对刘邦的脑筋相当佩服。檄文很快就完成。 天下受秦害已久。沛县父老倘若与县令共同死守县城,在诸侯联合军攻打之下,定将遭到屠城命运。沛县县民唯一之求生途径乃诛杀县令,并且由子弟中推举相当之人以呼应诸侯,如此始得确保身家性命。不然,只有悉数被屠杀之一途! 这些帛书以弓射进城内。效果远较预期的好。 沛县百姓原就对县令三心二意的作风甚为不满。在这样的时代,人民冀求的是指导力强、值得依赖的领导人物。 就人民的立场而言,本身内心动摇不定的领导者,不但不能仰赖,更会造成恐惧感。 面临生死关头,而赖以求生的领导者却不能依靠——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人民还能不恐惧吗? “把那家伙干掉算了!” 战国时代的杀伐风气,这时犹未消除。人民对重税、兵役、劳役等压力的怨嗟,当然会以直接的统治者——县令,为泄恨对象。 沛县住民蜂拥包围县衙门,杀害了县令。 厚厚的城门被推开了。沛县父老迎接刘邦进入城内,并且要把县令印绶交给他。对此,刘邦却固辞不受。 “你们看看我的样子,这副德性像个县令吗?” 刘邦翻起破烂的衣袖让大家看。这衣袖不仅破旧不堪,更是沾满污垢。 “这个样子确实不像个县令……” 人们有此感觉,但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担任这个职务。刘邦最后还是被推举为县令,称为“沛公”。以“公”称呼县令乃楚国的习惯,这个名称也因此而来。 连县令都不配担任的这个人,后来竟成为天下之主——这一点,谁会料想得到呢? 原本认为秦朝已到末日的天下百姓,因章邯之胜利而对秦之实力重新评估。“秦毕竟是天下之王,实力不可小觑,农民造反军无疑是螳臂挡车。” “天下好像开始动荡了。”张良抚摸着自己的手臂说。 在他面前的是方士徐福。他是以到东海取长生不老仙药为借口,向始皇帝敲诈不少金钱的人物。他根本还没有到东海仙岛,始皇帝就已死去,现在,已没有这个必要了。 “该是动荡的时候了。今后还得由我们继续撼动下去才行。” 这是山东半岛南方基部,约略接近现今青岛市的琅邪之地。窗外可以望到蔚蓝大海。 “徐福兄,为什么没看到你的船队呢?”张良先前就发现这一点,犹豫了半天才发问。 出生韩国宰相家庭的张良,为了向灭亡韩国的秦始皇复仇,雇用投掷力士范发在博浪沙袭击始皇帝,失败后,他躲在下邳(江苏省北部)。期间,他偶尔到琅邪,接受徐福的资助。这些钱用来豢养为了再度发难而雇用的壮士和各地侠义之士。 上次来时,徐福宅邸前的海上停泊一批巨船。始皇帝前来视察时,非让他看到前往仙岛之准备工作确实在进行不可,因此,渡海用的船只的确在建造中。 “我的船队出海了。”徐福微笑着回答。 “不会是到东海去吧?” “哈!哈!是航向南方的,然后转向西方。我也不知道此刻在什么地方哩!” “航向南方然后转向西方……是入江,对吧?” 当时的“河”指的是黄河,同样,只说“江”是指长江而言。 顺便一提“扬子江”这个名称的由来。南京的偏东方处是镇江(因系南京之口,故有“京口”之别名),唐代时,这个地方的对岸设“扬子县”。扬子县有前往镇江的码头,人们将这一带的长江称为“扬子江”,而外国人却误以此为整条长江的名称。 扬子县后来被废,现在称为仪征县。近代,扬子县曾经恢复旧名达三年之久。那是清朝末代皇帝宣统即位后的事情。由于宣统名溥仪,各地有“仪”字之地名均被更改。当时,仪征县更改为“扬子县”旧名。但清朝于宣统三年灭亡后,扬子县又恢复为仪征县。 “你的推测很正确。”徐福神秘地笑着说。 “是到鄱阳去吧?”张良追问道。 “你真是个千里眼嘛!哈!哈!哈!”徐福这会儿咧开大嘴笑起来。 张良在下邳过的是侠客生涯,一方面指挥胡须汉子田筒探查诸国情势。 他探听到一个情报——琅邪徐福频频与鄱地进行交易。徐福派到长江的是巨大船队,交易颇具规模。 鄱地乃长江流入现在江西的一带,指鄱阳湖所在地而言。 “据说,鄱之县令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张良说。 “你知道的事情真不少嘛!鄱之县令名叫吴芮,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已经把有关你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会帮助你撼动天下的。” “好,我会找机会和他见面……为了称霸中原,一定要有稳固的根基。据说,吴芮这个人甚得民心。那个地方的住民由于和你交易,所以都很富有,生活自然安定嘛!” 第十二节 “让我换个话题。据说,项梁在会稽斩杀郡守揭竿而起。你是不是准备前往参加他们的起义呢?”徐福问道。 项梁亡命期间,曾经到过张良在下邳的住处为食客。这两个人是有一段渊源的。 张良没有回答徐福所问的话,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还好……如果你准备前往参加项梁阵营,我是坚决表示反对的。项梁是名门族长,自尊心太强了。你是曾经照顾过他的人,所以,他不敢不好好待你。不过,正因为如此,你去了也不会受欢迎的。而且,武门出身的那批人,杀气腾腾。他们能一下子毫不容情地砍掉会稽郡守的头,你一旦去了,脑袋一样随时有可能落地的。”徐福用庆幸口吻说。 “你必须把情势看清才动。最重要的是,看人绝不可以看走眼。” 张良对说这句临别赠言的徐福深深一揖,然后离开琅邪,往西方走。 张良根本没有取得天下之野心。 ——愚昧的人才想成为天下之主。 他有这样的观念。 ——王者之师。 这才是张良的理想。担任意图取得天下之人的指导者,这种事情做起来更有意思。成为皇帝,不但要操许多心,而且很拘束,才不稀罕做呢! 不过,到目前为止,张良并没有这样的对象。他现在才要开始仔细选择有资格做“王者”的人。项梁没有这个资格,这一点已经断定过。因为张良很早就认识项梁,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因而得此结论。至于其他人则有赖适时给予观察和测试,然后再作判断。 舍弃项梁后,张良首先前往造访的,是率先起兵造反的陈胜阵营。 陈胜这时候在干什么? 他正忙着派遣远征军至各处。 派遣武臣、张耳、陈余至旧时赵地之事,已如前述。 副王吴广则率领诸将,正在围攻荥阳。荥阳属三川郡,郡守为宰相李斯的儿子李由。由于李由骁勇善战,吴广陷于苦战。 此外,陈胜授将军印绶给一位叫周文的人,命他攻打西方之秦。这支部队进入函谷关时,已膨胀为战车千乘、兵卒数十万的大军。这是陈胜军队的共同现象,一路收编士兵迅速成长。 这样的军队,在指挥官的能力优异时尚可控制,统御能力稍一松弛,则很有可能成为一盘散沙。 秦则以一个叫章邯的人为将军,率兵迎战。 章邯所率领的秦军,以依大赦令赦免的骊山囚人为骨干,这并非受过训练的正规兵;双方都是随时可能成为一盘散沙、危险性极大的军队。因此,胜负将视指挥官的统御能力而定。 两军在一个叫戏的地方对峙。 戏在现今陕西省临潼县,周幽王被杀的地点就在附近。 论指挥能力,秦之章邯似乎较为优异。这次作战原本出自章邯的进言,可见他有相当的自信。 与之相反,周文(《史记·始皇本纪》中记载为周章)虽然过去曾在楚军担任要职,负责的却是“视日”之事,也就是占卜时日的卜算师。 ——今日的战事吉耶?凶耶? ——明日之行事最佳时刻为上午抑或下午? 他的专长是做这类卜算事宜,对战事则一窍不通。 周文率领的数十万军队大败后,从函谷关往东方落荒而逃。他们原先准备在曹阳(河南省)重整部队,结果在章邯部队的追击之下溃不成军,再败走渑池,最后在该地受到致命性挫败。 周文于渑池之役自尽而亡。 时为二世皇帝二年十一月间。 如前所述,秦历以十月为岁首。陈胜吴广举兵是二世皇帝元年七月间的事,因此,周文仅仅于举兵之后的第四个月即败亡。 秦因此而意气昂扬,同时也骄傲自大起来。 秦除章邯外,更派遣司马欣、董翳等将军攻打各地造反军,且连战连捷。 原本认为秦朝已到末日的天下百姓,因听到章邯胜利的消息,而对秦之实力重新评估。 ——秦毕竟是天下之主,实力不可小觑,农民造反军无疑是螳臂挡车。 连造反军中也有人开始出现这样的动摇。 陈胜派遣到赵地的远征军司令官武臣以赵王自称,此事已如前述。 在赵王武臣之下一个名叫李良的人,就是这样地起了动摇之心。 ——我们的造反有可能成功吗? 他是属于陈胜阵营赵王的人,却有了这样的疑窦。 李良在武臣的命令下攻打常山,更以攻打太原为目标,继续进兵。但由于途中的险路井陉为秦军所据,无法前进,他于是打算折返邯郸(赵王武臣以此地为本营)请求援军。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自称为皇帝使者的人自秦军阵营前来,递交一封信给李良。信中说道: 良曾在朕之下就要职,得皇宠。倘若良有叛赵归秦之意,朕将赦其罪,并授予高官厚禄。 这封信说的是真的吗?勅书而无封缄,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李良半信半疑,但还是按照预定行程,准备返回邯郸。 来到邯郸郊外时,李良一行遇到率领百余骑侍从的队列。 “喔……是赵王的队列……” 如此认定的李良,立刻从马背上下来,跪伏路旁以示尊重。 事实上,这并不是赵王武臣的队列,坐在舆车里的是武臣的胞姐。她出来郊游,用餐时贪杯了,此刻已烂醉如泥,未能向李良答礼。为此,骑马武士策马趋前,代表其主子答礼:“承蒙礼遇,特此致谢。” 李良一行对赵王近侍大都认得出面孔,而这位武士却是从未见过的人。李良一名幕僚于是问道:“请问,尊上何许人也?” 这名武士倨傲地回答:“敝上乃赵王之胞姐。” 语毕,掉转马首便策马离开。 “妈的!”这名幕僚气愤至极,咒骂起来。 李良虽然是赵王部下,却没有必要以臣礼对待赵王胞姐。何况赵王原来的身份远较李良为低。 “这样的态度岂不是太失礼吗!您是赵之将军,以礼跪伏路旁,而那个女人却不下车答礼!将军,就算您能忍耐,我们却咽不下这口气。我们赶上去把她干掉吧!”这名幕僚杀气腾腾地说。 听到此话,李良的愤怒之情也油然而生。刚才跪伏在地使他的衣服沾了不少尘土。拍去这些尘土时,他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这时,在井陉接到“勅书”之事闪过他的脑际。 说不定那是真正的勅书…… 原本以为很快就会被推翻的秦却固若金汤,这一点,也使他原本游移的心顿时稳定下来。 “好!”李良大声叫着。 “追上去把那个女人斩掉!” “遵命!” 幕僚策马往前狂奔而去。李良率领的部队跟随其后。 赵王胞姐一行人片刻间悉数被杀害。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李良扬起马鞭,指向邯郸。 “嘿!嗬!” 全军齐声呐喊。他们看到李良鞭指的方向,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李良的部队蜂拥而至,砍下赵王武臣的首级。 周文自杀和李良袭击邯郸,几乎在同时发生。 张耳和陈余,由于平时和邻居交往甚睦,在这些人的协助之下得以躲藏,并且顺利逃出李良占领下的邯郸。 张耳和陈余逃出后,募兵数万,拥立战国时代赵王遗族赵歇为王,以信都(河北省)为据地。 李良进兵信都,被迎击的陈余部队打得一败涂地。 张耳和陈余由信都再度进人邯郸。 李良败走后,向秦军投降,成为章邯之部下。打败周文的章邯,此时颇有不可一世的气概。纳编李良部队后,他准备着手攻打邯郸。 张良向琅邪徐福告别,并前往西方,此时的天下情势大致如此。 天下一片混沌——张良在这混沌局势中摸索自己要走的方向。 “什么?要我把项梁的军队吃掉……”刘邦变得目瞪口呆。“没错,他有十几万大军。这是一个很理想的渔场,渔获量会很大的。”张良道。 周文于二世皇帝二年十一月败死,陈胜则于十二月与秦将章邯交战。就在此时,陈胜为自己的驭者所杀。 十二月之后当然是正月,而在秦则由于“正”与始皇帝之名“政”同音,因此回避使用正字,改称为“端”月。其含义为“最开端之月”。 在这之前,正在包围荥阳的造反军主将吴广,由于为人倨傲,也为部下所杀。 天下因而大乱。 一段时期参加造反军的游移分子李良,后来又归降政府军,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诸事顺遂。 奉陈胜命令平定南阳的将军宋留,听到陈胜已死的消息,就判断造反军气数已尽,于是立即向秦投降。而秦军却将他送至咸阳,处车裂之刑,以杀鸡儆猴。 这事件使人心更为动摇。 ——非有领袖人物不可。 时人普遍这么想。下象棋都需要有将帅,实际战争怎么可以没有领导者呢? 造反军干部秦嘉,听到陈胜已死,立刻拥立一个名叫景驹的人为楚王。 “实在拿不定主意到哪里去。真是煞费思量。那就去找新楚王景驹吧!” 向琅邪徐福告别后,率领百名壮丁的张良,为何去何从而煞费心思。结果,在还未抵达楚王景驹所在地之前,他就遇到刘邦了。 刘邦当时率领数千部下,在下邳西方活动。张良在此之前,从来没听说过刘邦这个名字。 ——趁天下大乱而爬升起来的地方角头…… 最初,张良只把刘邦视为这样的人物。 “仁兄能否告知经略天下的妙法?” 初次见面时,刘邦以如此亲昵态度向张良请教。 “天下人心正在大大摇动。人们渴望得到安定。太公兵书有言:唯有能使人民脱离动荡不安局面的人,始有资格经略天下。”张良回答。 “那是说,即使迷惘也不能露出迷惘的样子啰?” 刘邦反应快,态度也十分直爽。他还有一个长处是,被指责错误时,不但不以为忤,而且从善如流。 “这是个少见的人物。肯虚心求教,并且会接纳别人的意见,一般的领袖人物普遍欠缺的这个美德他却具有……”张良内心暗自佩服。 “据说项梁的声势相当大。他是个怎样的人物呢?”刘邦问道。 “他于亡命期间,曾经在我家住过两天。虽然他的族人项伯一待就是数月之久……” “这是为什么呢?” 亡命者离开潜匿之处,通常只在感觉危险之时。既然同罪相偕亡命的族人项伯滞留了数月,所以,这不会是因为安全问题的顾虑。 “他大概是不想亏欠于我吧!”张良回答。 不想叨扰别人——有时候是出于不想予人增添麻烦的考虑,有些人则是不愿受人照顾,以免自己日后有欠于人。 “这么说,受他照应就不要紧啰?”刘邦道。 受项梁的照应,在项梁的立场来说,是别人有欠于他。 “没错。他会表示欢迎吧!” “那我就去投靠项梁。不管怎样,他是目前的最大势力啊……你准备怎么样?” “我因为曾经照顾他两天,所以不想直接隶属于项梁。我就归属项梁之下的人吧!这样比较心安理得。” “项梁之下的人?这么说,你是要助我一臂之力啰?哈!哈!哈!” 刘邦张开大嘴笑起来。 刘邦于沛县崛起后,曾经杀了泗水郡守,兵员人数愈来愈多。 在造反时代,战争的意义在于攻杀敌方大将,并且夺其部下。因此,每次战胜,兵员人数就会增加。换句话说,扩张势力的唯一方法是多打几次仗。 攻城略地后,倘若没有相当兵力留守,这个地方可能随时会被别人掠夺。当时到处都有数十人乃至数百人组成的强盗集团,所以,土地之争夺是司空见惯的情形。 沛县在徐州北方约七十公里处,其西方约二十公里处为一个叫丰县的地方。沛和丰是邻县。刘邦举兵后,当然立刻就近攻略丰县。 攻占丰县之后,刘邦派一名叫雍齿的人留守该地。 雍齿是地方上的名士,有着乡下士绅的矜持。 ——刘邦只不过是沛县的无赖汉。 向来如此蔑视刘邦的他,如今却供这个无赖汉使唤。雍齿因而甚不服气。 “要是像样一点的人,我当然愿意服从……”正如此思忖时,魏前来拉拢他。 自从陈胜举兵以来,曾经被秦灭亡的六国,已在各地纷纷拥“王”自立。其中的魏王咎,在血统上远较刘邦纯正。 由于有魏这个后盾,雍齿于是向刘邦竖起叛旗。 “妈的!” 刘邦为此怒不可遏,立刻出兵攻丰。由于雍齿善于坚守,迟迟无法攻克。本来准备一鼓作气收复丰县的刘邦,现在才知道这需要相当的兵力。 雍齿背叛,与陈胜被杀同为二世皇帝二年十二月之事。 陈胜死后,秦嘉拥立的景驹以楚王身份占据一个叫留的地方。留县在沛县东南仅二十公里之处。 刘邦立刻前往留借兵。 未料,留本身的情势相当危急,因为秦将章邯的部队已攻到附近。 刘邦在萧(徐州之西)与秦军交锋,由于胜算不大,因而暂时退回留,然后转攻砀。砀在现今安徽省最北端,是与山东、河南两省邻接的砀山县。 对砀之攻略成功了。战果是将对方的士兵纳编为自己的部队。砀的军队有六千,加上刘邦原本的兵力三千,部队兵员数现已增加为九千了。 张良会晤刘邦就在这个时候。 丰县还没有夺回。 只有九千部队还无法独立。刘邦本来有意投靠楚王景驹,但分析之下,他认为投靠这个人不太有前途。 就在这时,他听到项梁将军在薛地的消息,而且听说他的部队有十几万。此外,项梁更将自称楚王的景驹赶走。 其实,这是理所当然的。 陈胜高举叛旗后,各地豪杰纷纷响应。在诸豪杰中的名门项梁当然声望最隆。因此,在陈胜阵亡后,造反军之主导权理应归项梁掌握。 秦嘉为了抵制项梁,所以很快拥立景驹为“王”,并宣称自己才是造反军之主流。 项梁当然不会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 ——陈王率先行事,却战而不利,迄今未知其所在。而今又有秦嘉背叛陈王,拥立景驹为王,岂非大逆不道耶? 他以此为由,进兵攻打秦嘉。 秦嘉于一个叫胡陵的地方败死。景驹逃至魏之故地(开封市附近)后,据说于该地死去。 项梁之所以拥有十几万大军,是收编秦嘉、景驹部队而来的。 “虽然如此,拥有十几万大军,未免太多了。”刘邦环抱双臂说。 “你向他借五千兵员吧!”张良建议。 “五千?这么大的数目他肯借吗?” “说两千他反而不答应,开口要五千,他会乐意借给你的。” “是吗?”刘邦凝视张良的脸,片刻后说,“好,那我就向他借五千兵员吧!” 项梁果然把五千兵卒和十名将校借给刘邦。 刘邦回到沛县后,立刻找来张良:“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说那样的话。由薛带五千兵员回来时,我曾一路上摇头苦思,但现在已不摇头了。因为我明白了其中道理。” “明白最好。”张良莞尔一笑。 “我决定今后一切事情都由你做主,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需向我请示。我实在服了你的太公兵法……”刘邦说。 “你倒是多留心九千兵员不要被人霸占吧!” “这我知道。”刘邦露出会心微笑,同时点了一下头。 刘邦原本有九千军队。借给他两千兵员时,这两千个人会被九千个人同化。这对出借的人来说是一件划不来的事。 改为五千的话,情形会如何呢?这个数目是现有人数的近三分之二,因此,不太可能发生被同化之事。不仅如此,倘若这五千兵员成为部队核心,就很有可能成为左右全军动向的力量。搞不好它还有可能鸠占鹊巢,将别人的九千军队占为己有。 因此,把人或东西借给他人,并非“越少越好”。 不能因借到五千兵员而沾沾自喜,这当中还得提防自己的部队被别人吃掉。 刘邦率领一万四千名将士,攻打丰县,好不容易将之攻陷。 刘邦由丰县凯归时,张良以严肃表情对他说:“我所学的太公兵法乃辅佐帝王之术。我既然效忠于你,现在只有请你当帝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