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悠悠馆》 第一章 古都秋日 北京的夏天,在短暂的时间里,似乎即将流逝。 凉风带来了秋天的气息。 正是在这个季节里,土井策太郎路上了离别两年之久的北京的土地。 明治三十六年(一九○三年),清朝年号是光绪二十九年。达一年是旧历闰年,有两个五月。虽然已经过了九月中旬,皇历上却依然写着七月。 土井策太郎遵照上级的命令,到北京内城金鱼胡同的那须启吾家中去拜访。 那须启吾的住宅纯粹是中国风格的。室内地板一角高出的地方,是冬天取暖的热炕,炕上横铺着业已磨损了的地毯。中间接着的一张细竹帘子将房屋隔成两半。穿帘子的线已经脱落,作为“墙壁”的竹帘便显得歪歪斜斜的。夏天实际上已经过去了,竹帘不久也就该换上布帘了。 房子中央放着一张八仙桌,看起来像紫檀木做的,实际上却是极其廉价的木制品,只不过是涂上一层黑漆罢了。为什么说它不值钱呢?在桌子斑剥的地方,露出了白色的木质,这便说明真相了。 塘上的挂轴是赝品,花瓶的质量也比较低劣。其实这家主人并非贫穷,只不过是对装饰房屋并无多大兴趣,漠不关心而已。 当土井策太郎(以下均简称策太郎)坐下时,这张“紫檀木”椅便吱吱作响,似乎要散架似的。 那须启吾拿起蒙上一层灰尘的素陶茶壶,往那不曾认真洗过的茶杯里斟上一杯茶。 “啊!你喝吧。”棒槌学堂·出品 那须一边得意地摸着胡须一边说。这间房子虽然简陋,可是他那向上翅的八字胡须,却修剪得极其讲究。 浓茶的表面好像浮上—层油,策太郎装出毫不介意地勉强喝了下去,而且说了声:“多谢!” “关于目前的局势,有没有听到些什么?”那须问道。 “是的。一点也……”策太郎含糊地回答着。 “多少总有个大略的估计吧?” “啊!目前的局势,我总感觉到……” 达时,日俄两国关系正处于非常紧张的时期。 三年前,俄国趁清政府忙于应付义和团之乱而出兵满洲,并与清政府约定,待中国秩序恢复后即撤兵。虽有约在先,但俄国故意拖延时问,企图利用与清政府所订的密约使占领满洲一事合法化。 第一次中俄密约的要点是将满洲的军政大权置于俄国控制之下。当时,清政府的奉天将军在俄国关东总督阿历克谢耶夫的要挟下,不得已只好应允了。但是清政府未予批准。 在磋商第二次密约的过程中,俄国仍企图从中国获得管辖满洲的军事、行政以及其它权益,由于受到日、英、美、德等国的警告才未得逞。 去年四月,俄国和清政府缔结了从满洲撤兵的协定,计划分三期撤退。第一期撤兵业已实行;第二期撤兵计划规定应在今年四月八日前将军队撤出盛京【注】和吉林两地区,然而俄国政府却一再拖延,迟迟未能付诸实现。 【注】即今辽宁沈阳市。这里的盛京是指当时清朝所划的区域。凡山海关以外,内蒙古、外蒙古以东,奉天府尹,及奉天、吉林、黑龙江三将军所辖地区,皆属盛京统辖——译者注 另一方面,日本与英国结盟后,开始对俄国实行强硬外交。东京帝国大学七名博士联名向日本首相桂提交意见书。他们认为俄国人的目的是先占领满洲再进军朝鲜,然后,将矛头指向日本,故而提出主战论。同时,日本国内亦认为对俄作战势在必行。 正在这个关键时刻,在外务省工作的策太郎父亲的同乡好友,前来找策太郎商量工作:“现有一项重要任务,需要你去北京。你的意见如何?” 策太郎家世代经营书画古董。他在父亲的好友,同行鹿原氏经营的鹿原商会里从事这一行当的见习工作,曾被派往北京工作过一段时间,当时正值义和团事件发生不久。 实际上他是非常愿意去北京的,因为从自己的家庭事业来看,可以大开眼界,增长见识;此外,当然还有他个人的憧憬和希望。 “你在鹿原商会学习的事,大概已经结束了吧?我见到了你的父亲,他很健壮……看来,在一定的时期内,似乎不需要你为他操心。为此,我们和你父亲商量过,打算委托你做些工作,你父亲很愉快地同意了……” 可是,策太郎却回答道:“我父亲虽然同意了,可我是我啊!” “哎!别这么讲。现在咱们要服从国家需要嘛!” “服从国家需要”这句话,对明治年代的人说来,是具有重要影响的。策太郎不满的是自己的家庭出身,由于祖辈和父亲都是商人,别人瞧不起,为此他才对自己施加压力。至于到北京去,本来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目前策太郎所担心的是,外务省的工作到底属什么性质,自己是弄不清的。据说日本已连续派密探到中国去。一旦日俄之间发生战争,则中国领土满洲,就成为两国之间的主要战场了;所以目前对清政府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吧。 “可是除了书画古董以外,我什么也不会啊……” 策太郎刚说完,他的前辈便紧接着说道:“不!你可以胜任的。除你以外,别人还不行呢。所以才特地拜托你哪。” “到底是什么工作呢?” “总之,你先到北京,见了那须启吾再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两天后,策太郎就离开东京到北京来了。 那须启吾摸着自己的八字胡须,望着天花板,一边听着土井策太郎向他述说前来北京接受工作任务的经过.听完策太郎的话以后,那须摇晃着肥大的身躯,哈哈大笑说:“哈哈哈哈。那小子真会故弄玄虚。其实你的工作也并非那样神秘嘛。” 对那须的这副神态,策太郎感到有些恼火,不禁问道: “听您这么说,那……” “不,我的意思是说,他跟你这么交代也是合乎情理的。”那须抱着胳膊说,“说实在的,是我希望能派你来工作。” “是您要我?” “是啊。是我指名要的啊!”那须边讲边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手抄在身后,挺着胸脯。 “您干嘛要这样做?我可以问问吗?”策太郎有些焦急不安了。 “你别那么紧张嘛!哈哈哈哈……”那须得意地笑着说,“你的工作并不难,你是学过做买卖类的。干脆说吧,我只希望你拉拢文保泰。” “文保泰?……不就是那个搞字画拓本的名家吗?” “是啊!” 那须凝视着策太郎,然后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文保泰是中国人。他搞字画拓本的高超本领,就是在北京也是享有盛名的。然而他既非商人,亦非工匠手艺人,而是富有的世袭财主。他对拓本领感兴趣,专爱收集名贵的字画拓本,还掌握了一手好技术,不知不觉地成了这方面首屈一指的能工巧匠和知名人士了。 两年前,策太郎来北京时,经琉璃厂【注】某书画商的介绍,和文保泰见过面。 【注】琉璃厂是北京的地名,过去这一带做生意的大都经营书画古董——译者注 当时,凡从事古玩字画交易的人,都要拜访这一行业的权威人士文保泰,策太郎亦不例外。 在日本外语学校学过中文的策太郎,在北京逗留期间,曾经特别注意提高会话能力。 当时的策太郎尚不谙人情世故,喜欢向文保泰请教一些问题。有一次,策太郎提出拓本的工具,长期以来墨守陈规,可否下功夫钻研新技术,例如能否使用西洋制造的一些新材料等等。 文保泰对策太郎的设想频频点头,大加赞赏,并且详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嗯!你的建议很好,确实值得考虑。” 文保泰看中了策太郎。 “我一向不收门徒,可是愿意教你。即或你将新的取拓本技艺传到日本去,我也愿意收你这个门徒。” 真是出乎意外,策太郎居然被这位知名人士赏识而予以特别关照。 自此以后,策太郎经常出入于文保泰家中,并掌握了取拓本的技巧。回国后,策太郎曾在父亲面前表演了取拓本的技术。 他父亲看后,兴致勃勃地夸奖他说:“单凭这一点,就值得去北京。” 言归正传。当那须和策太郎谈及文保泰时,策太郎侧首沉思道:“文保泰不是全然和政治无关的吗?” “谁说没有关系?他是和政治有密切关系的人哪!你当然不了解了。” 于是,那须启吾将文保泰与清朝政界人物的关系向策太郎详加说明。 据说,文保泰是一个深知中国政界动向的重要人物,他被人们称为清政府的“政界之窗”。 清廷腐败无能,贿赂成风,已属公开的秘密。行贿之后,就更加便于了解其政治的变化。 虽说人们在明日张胆地进行收买行贿,可是那些高级官吏及一流政客毕竟尚不敢公开露骨地受贿,因此,便自然而然地设置一种类似代办受贿行贿的机构。 例如甲有求于袁世凯,乙有求于荣禄,行贿前,他们各自与该机构商谈,该机构则按照所求之事的性质,分别指出大概应当拿出多少钱,然后行贿者便按其意图进行交易。 “唉!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策太郎听了那须启吾的说明后,叹了口气说道。 至于文保泰呢?表面看来,他只是热心书画古董面且有高超的取拓本技术;除此之外,他似乎对什么也不关心。 “人类社会都有其内在的一面,尤其是大清国,从表面看,是难以捉摸其真相的。” 那须启吾摆出老前辈的架子说。对策太郎说来,那须确实是前辈,他就读外国语学校,要比策太郎早一些。 “照这么说……”策太郎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这时,他想起了两年前回国时的事:当时文保泰买下了自家邻近的土地,打算建立新居。文保泰乃素封之家,父亲留给他的财产大概不少吧,他就用那笔款子买土地建房屋,这是不足为奇的。 那须启吾听到策太郎嘟嘟囔囔,于是问道:“怎么啦?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只不过是我想起了前年从北京回国时,文保泰正在盖房子的事。当然,估计现在已经盖好了吧。” “咽。是美好了。还取了个装饰门面的名字,叫作‘悠悠馆’。” “悠悠馆?”棒槌学堂·出品 “之所以取名悠悠馆,乃表示悠然自得之意……” “啊!是这样!这么说,那座房子是他的工作场所了?” 策太郎回想起上次回国前,到文家去辞行的情景:当时,这座房子才刚刚着手打地基。文保泰在工地现场兴高采烈地指手画脚,谈论着他的计划: “还要在后院另建一栋房子,我把它作为工作场所……” 他所说的工作场所,当然是取拓本的地方了。 文保泰并非以取拓本为生,将那栋房子取名为悠悠馆也确实恰如其分。 “文保泰与政界要人来往频繁,简直成了头面人物。据我了解,他与庆亲王特别亲近。说不定可以从他那儿得到重要的情报。过去你在北京和他相处时,他很喜欢你。希望你能担当起和文保泰联系的角色……暂时还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你去做。首先,你必须进一步设法取得文保泰的好感和信任。”那须启吾说。 策太郎从那须的住宅出来,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 当他下决心到北京来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便不时地出现一位年青美貌的女性的倩影。 这就是名叫王丽英的中国女郎。她热心妇女教育,尤其喜爱美术,曾到日本求学,就读于东京女子师范学校。 策太郎回日本后,曾利用业余时间担任过汉语讲习会的讲师。在汉语讲习会会场经王丽英的介绍,他还结识了一个名叫李涛的清朝留日的男青年。那时,李涛在该讲习会担任会话教师。 在日本时,策太郎和王丽英曾有过多次相会,王丽英旅居日本期间总是穿和服,并且外罩一件带折子的宽大的和服裙。 “为什么您不穿本国服装呢?我觉得中国服装是很有魅力的。” 有时,策太郎这么问她。每当此时,她的表情总有些不大自然: “您说的是旗袍吧。那种衣服是满族服装,原非汉族的传统服装,我想,这一点您是了解的。日本的服装源于中国,我喜欢穿日本服装。” 王丽英就这么简单地答复了他。 不久,王丽英回到中国,住在北京。这是李涛告诉策太郎的。王丽英回中国不久李涛也跟着回国了。 李涛回国后,策太郎通过友人了解到李涛住在北京的高公庵胡同,把地址记在笔记本上。他想,要想知道王丽英的住所,间间李涛就行了。估计李涛和王丽英彼此之间肯定会有联系。 一九○三年前后的日本,成了中国革命的温床。中国惠州地区反清起义失败以后,许多血气方刚的进步青年纷纷逃往日本。他们经台湾来到横滨。这些留学生大都聚集在孙文的周围。孙文时年三十八岁,他提倡打倒清朝政府,建立共和国体制。此外,稳健的改良派康有为、梁启超等,戊戌政变失败后,也亡命到日本。当时日本的君主立宪派和共和派都在争取留学生。 平素不大关心政治的策太郎,此刻也察觉到李涛和王丽英很可能是上述某个政治集团中的成员。 一九○三年,孙文领导的民主革命尚未建立什么明显的组织机构。当时,那些热血沸腾的中国爱国青年,奔走各地。祖籍江苏的王丽英去北京,也可能和反对清政府的政治运动有关。像她那样美貌的女性,确实不适合出入于残酷斗争的政治场所。 也算是多管闲事吧,策太郎在内心中暗自为她祈祷,希望她不要冒什么危险去从事这类活动。 他想,如果王丽英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她很可能倒竖柳眉,或是哈哈大笑,也未可知。 “还是到李涛那儿去看看吧。” 策太郎自言自语地从衣服的内袋里掏出了笔记本。虽然他曾多次翻阅记着李涛地址的笔记本,也记得很清楚,可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打开来仔细核对一下。 他并非思念李涛,只不过是想通过李涛打听王丽英的消息罢了。 第二章 重逢 北京监禁城背后,有一块绿树成荫的地段,那里耸立着鼓楼、钟楼。策太郎在这一带慢慢地走着。 有时,事情进行得过于顺利,反而会出现令人不快的感觉,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现在的策太郎正是如此。 眼下,他正和王丽英肩并肩地走着。 他从那须启吾的住宅出来还不到一个小时。 “听说很快就会发生战争了。土井先生为了做买卖,远渡重洋来到中国,真热心啊!”王丽英说。 她说这话,究竟是出于真情,还是讥讽呢?策太郎不得而知。 “我只是一个普通职员,奉命到处奔跑,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啊。” “啊!可不是嘛……” 她边说边停住了脚步,仰视着高耸的鼓楼。 据说这座巨大的鼓楼为元朝忽必烈所建,是鸣鼓报时的地方。楼内曾有二十四个大鼓,三年前因义和团之乱而遭到破坏,而今只剩下三个了。 这座高大的建筑物,不仅承担着一般的报时任务,而且还起着瞭望台的作用,相当于北京警备司令部的地位,里面驻扎着卫兵。 策太郎也随之仰望鼓楼。 “真是了不起的建筑呀!”棒槌学堂·出品 策太郎好不容易找出这样一个话题,打破了暂时的沉寂。 “您说了不起?”王丽英侧过脸来望着策太郎,严肃地说道,“现在这座鼓楼,与其说是起着报时的作用,不如说是敲着丧钟告诉民众,清朝已经快灭亡了!” “是吗?……” “目前虽说民众尚未察觉到达一点,但不久便会觉醒的……哎呀!我不该和您说这些。真对不起!特别是在咱们久别重逢的时候……” “不,那……啊!幸亏能找到您,真是令人高兴哟。” 策太郎到高公庵胡同最里面的一座房子去看望李涛,一位老婆婆出来告诉他,李涛出门不在家。于是他从笔记本里撕了一页纸,将自己已来到北京和临时住址写在上面,托付老婆婆代为转交。正要离开李宅,王丽英进来了,她也是来看望李涛的。 可以说,这其是一次巧遇啊! 被访对象不在家,达两人便在李涛家附近散散步,消磨时光。 策太郎心想,这时李涛可能已回家了吧?! “您又到我们国家来学技术了吗?”王丽英问道。 “嗯……不……”策太郎有些不安地说。 他想起了过去曾跟王丽英讲过,自己跟文保泰学过拓本技术。 今后和文保泰接触,实际上已成为参与了解国家机密的一项行动了。为了很好地完成这项任务,他需要经常和文保泰接触。如果自己隐瞒和文保泰结交之事,岂不反而引起别人的怀疑?如果今后凡涉及到和文保泰的关系,便产生像现在这种神色不安的情绪,必定会引起对方的怀疑,自己一定要沉着应付才是。 “谈起文先生的技术,我不能说全都学到手了。今后还要慢慢地偷着学呢。”策太郎索性采取主动,干脆指名道姓地提到文保泰。 “做生意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噢。”王丽英耸耸肩膀说。 她的头发垂到前额,几乎触及眉毛,剪得非常整齐。这种“刘海式发型”与王丽英端庄秀丽的容貌极其相称。如果她把头发向上梳得高一些,则显得额头过宽,会使人感到有些冷酷无情。 可是,策太郎却认为她不如将头发向上梳,让人看到她的整个容貌,反而更加讨人喜爱。在东京时,有一次她到汉语讲习会去,梳的就是这种发型;那也是唯一的一次。据说在日本的中国人异口同声地说这种发型与她不相称。结果,她又恢复了“刘海式发型”。 从此,策太郎再也看不到王丽英的略显宽大的额头了。当他看到她现在梳的刘海式发型,井回想起过去他曾经看到过她的前额时,认为是一种愉快的回忆。 她的眼角细长,乌黑发亮的眸子,是那么…… 连策太郎自己也说不清是王丽英的什么地方把自己吸引住了。 总之,从她身上发出一种妙不可言的清新爽朗的气息。 他想,大概就是这些把自己迷住了吧。 王丽英身上的这种清新爽朗的气息,使和她一起散步的策太郎逐渐觉得呼吸有些窒息了。 王丽英认为,李涛回来之前,与其在他家等待,莫如出去散散步消磨时间更好些。 对方的心情是轻松愉快的,可是自己却渐渐感到有些紧张起来,这种滋味也确实令人难受。 他力图避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可是王丽英不是那种敏感的人,有时还漫不经心地哼着歌曲呢。 “李涛家且人说他只是出去理发,现在该回家了吧?”她说。 “是啊。那么,咱们回去看看吧。”策太郎回答说。 李涛从事革命活动,却还是留着满族人的长辫子。满族人留长辫的风习已有二百多年了。汉族男人,除僧侣以外,也被强行留长辫子,否则会被斩首的。这种发型只是在头部后面留长发,把头发编成长辫子垂在背后,而头部其它部分的头发都得剃光。如果不经常理发让它长长了,就显得脏乱不体面。而且,如果任头发长长的,会使别人联想起自己是太平天国的“长毛贼”,甚至有被存心不良的巡捕抓走的危险。 李涛留学口本时,并不经常理发,常常是蓬松着头发;回国后,不得不常去剃头了。 在东京,岂止李涛,甚至王丽英也经常大骂清朝腐败无能。但在北京,不得不有所顾忌,否则被官府抓去,说不定还会遭斩首之灾。 策太郎和他们关系密切,对这些忍气吞声的年青人深表同情。但他并非与他们在思想上有什么共鸣之处。比如,有些孩子在家时非常厉害,可是到了学校,常常垂头丧气,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现这种神态,往往会感到心里难过。策大郎对李涛、王丽英等青年人的心情,倒有点像母亲对上述一类孩子的心情。 策太郎与王丽英两人又回到了高公庵胡同。 明朝万历年间,有个叫高勋的宦官盖了一座寺庙叫慈隆寺。据说他的住所就在这一带。因为这里有高公的草堂(亦称“庵”),于是,这条巷子便起名为高公庵胡同。 策太郎和王丽英散步的大街称为鼓楼大街,又名十字街。 李涛果然已经回到高公庵胡同的家中了。 “我昨天才到北京,首先来看望您。”策太郎说。 由于只是礼节性的拜访,彼此客套一番后,他便告辞了。当然,策太郎也询问了王丽英的住址。 王丽英留下来会和李涛谈些什么呢?策太郎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心神不定地思索着。 “他们俩肯定是谈论有关革命的问题吧……是的,只能是这样。”策太郎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向东边走去。这里是纱络胡同,与高公庵胡同相邻,再往前走,穿过柴棒胡同就是地安门大街了。 从地安门大街向前径直走去,便是“国子监”和孔子庙。这时,策太郎从地安门大街向南拐去。 他打算到文保泰家。 策太郎第二次到北京后,首先要尽快会见两个人:从公务关系讲是那须启吾,从私人关系说是王丽英,现在这两个人都见到了。然后就要按照那须启吾的指示,开始和文保泰接触、较量了。 文保泰的住宅在铁狮子胡同。 那一带有衙门、学校,以及很多王公贵族、政界要人的府邸。还有专供皇亲贵族子弟上学的“贵胄学堂”。袁世凯当总统时,总统府设在铁狮子胡同内;后来国民党党部也设在此处。一九二五年孙文病死在总统府,于是将国民党党部改为孙文纪念馆。 一九○四年,当然尚未有总统府、国民党党部。当时的陆军总署、海军总署,即设在铁狮子胡同。 此时控制清朝政务的是西太后,她多半只听取四、五个军机大臣的意见,其中最受信任的是荣禄。荣禄死后,最高实力派人物便是庆亲王了,可以说,决定政务的大权便落到庆亲王手中。 当时,和庆亲王最接近的政界要人叫那桐,那桐是个遐迩闻名的人物【注】。 【注】那桐是清末内务府满洲镶黄旗人,叶赫那拉氏,字琴轩,举人出身。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由内阁学士兼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八国联军侵犯北京,慈禧太后西逃后,他受命充留京办事大巨,随奕劻、李鸿章与联军议和。《辛丑条约》签订,被派为专使赴日本道歉。嗣任户部、外务部尚书,升军机大臣。1911午(宣统三年)任皇族内阁协理大臣,武昌起义后去职——译者注 那么,文保泰与上述人物有什么关系呢?实际上他担任与政府上层人物联系的角色。他们之间形成一条线索,即:西太后——庆亲王——那桐——文保泰。 那桐是满族人。义和团事件发生时,他曾辅佐李鸿章与各国交涉,后又曾作为“谢罪使”被派到日本。 实际上,策太郎与那桐亦曾相识。 赴日赔礼道歉的那桐,曾视察大阪今宫举办的第五届国内振兴实业博览会。当时,因业务关系在大阪逗留的策太郎受外务省之托,担任过那桐的翻译和向导。此事那桐应该是记得的。 策太郎既与文保泰关系密切,又与那桐有过来往,通过他来观察清廷上层人物的动态,可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策太郎一面追忆着往事,一面向文保泰的住宅走去。 “嗬嗬……” 到了文保泰住宅门前,策太郎不禁愕然。 他是在这座住宅初建之际离开北京回国的,而今这座住宅已变成华丽漂亮的建筑物,认不出来了。 两边是洁白的墙壁,敞开的正门像双翼飞展一般,屋顶的倾斜度较大,看得出这是新落成不久的。地面的砖,就像刚刚刷洗过那样清晰光亮。 看门的是一个面熟的老头。棒槌学堂·出品 “您又来了……很久没见面了。”老人怀念似地说。 仆人进去通报不久,文保泰即刻迎了出来,兴冲冲地将策太郎引了进去。 与两年前相比,文保泰气色好多了,印堂发亮,红光满面,身体比以前胖多了。 “你在北京逗留一些日子吧。嗯?下次来不必走正门,从后门进来好了……啊,我多半都会在工作间。” 文保泰轻松地笑着说,同时向身后瞥了一眼。 在他身后另有一栋小巧玲珑的红砖砌成的房子。这就是他的“工作场所”。这座房子用的砖和正门的两翼下面的砖相似,只不过色彩不同。这是一处洋味十足的工作间,看来他是非常中意的。 “噢!这就是称作‘悠悠馆’的那座房子吧?”策太郎问道。 “啊?你知道我的工作场所叫悠悠馆吗?”文保泰得意地眯缝着眼睛说。 “悠悠馆在北京不是很有名声,而且是获得赞美的吗?虽然我昨天才到,可是它的名气很快就传到我耳朵里来了。” “是吗?不,不至于像你所说的那样好吧。”文保泰故作谦虚地说,“你看,这个地方虽然并不那么宽敞,可是作为工作场所,条件还是相当齐备的。它多少有点西洋格调,使人感到新奇,因而也就成了人们的话题……但是,我想这个地方不会受别人干扰,可以让我专心致志地工作。进出口只有一个,把门一关,那就是我自己的天下了。窗户也小,装上了铁格子门窗,有人说这个地方像个监狱。可是,我却感到这么一来自己可以一心一意地安静工作。你看,光线并不暗嘛;屋顶上安了玻璃天窗,不是相当明亮吗?……请你进去看看吧。” 看来,房子的主人对这座建筑物是相当满意的。文保泰满面春风地陪策太郎参观。前来访问者,都能听到文保泰的这番介绍,同时也都会被带进去参观的。 这唯一的工作场所坐落在正房的后面。总之,这所别馆的结构十分别致。 策太郎听着文保泰的介绍,惊叹不已。 “后门对着一条宽阔的街道,连马车都可以过得来。这是为了方便托我取拓本的朋友用马车把石碑运进来。”他又做了补充说明。 石碑之类体积庞大,相当沉重,把这些东西运来,本来是很不经济的,可是这里人工便宜,也就无所谓了。凡是拜托知名人士文保泰取拓本的人,其酬金比一般的要高得多。 “这块匾额很新颖!”策太郎仰视着悬挂着的匾额赞赏地说。 在绿色框框中间的“悠悠馆”三个大字非常醒目。 这几个字既非用毛笔书写,亦非用常见的木头雕刻后再进行着色的,而是用拓本技术搞的。 乍一看来,像是在黑底上印着白字。 匾额上的“悠悠”二字,不仅字体相异,字的大小亦稍有不同。第一个“悠”字是工整的楷书,字体稍大;第二个“悠”字笔划略细,是用正草书写的,不是潦草的连笔字,虽系草书却易于辨认。 最后的一个“馆”字,笔画粗犷,使人感到刚劲有力。 “匾额上的三个字是从别处一个个拓下来,然后再排列起来贴上去的呀。字面用特殊的涂料反复涂过。这样可以避免风雨的侵蚀破坏……第一个字从保定的一个叫作刘宗之的墓碑上取下来的。那块墓碑叫‘神道碑’。第二个字是从上海‘潮泉义庄’的创建纪念碑上取下来的;第三个字是我看到《停云馆帖》这本字帖时,觉得封面上的‘馆’字别具一格,于是请一位熟练石匠照字样雕刻,再搞出拓本来的……” 文保泰在接待客人时,总免不了介绍一番,也许他不善辞令,总使人觉得他的解说不那么流畅。 “您是特意……” 这时,就连颇谙此道的策太郎,也流露出自己的想法。 一般的书法家或鉴赏家都喜欢看到古人笔迹,这一点自不待言。问题是,古人的笔迹是写在纸上的,由于纸张脆弱,加上长时间的污损虫蛀,难以保存,所以,凡名家书法都刻在石头上,尽管不知何时会磨灭,却能长期保存下来,况且可以随时取拓本,以便广泛流传。 一般情况下,有时,某人会对书封面的字迹产生兴趣,封面的字往往写得更好。尽管如此,在主人在世期间,总可以保存起来,不必另搞拓本。要是有人特意请石匠将书上的字雕刻下来,搞成拓本,这种人虽不至于被视为书呆子,也会被当作“拓本狂”吧。 文保泰就是那种拓本狂,在世上确属稀有。 “怎么样?你在日本搞过拓本吗?”文保泰问策太郎。 这时,他谈到自己曾教过策太郎取拓本的技巧。 “嗯。我弄了不少。石碑、佛像、铜镜等都搞过。托您的福,我还被父亲夸奖过呢。恐怕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表扬吧。” “真不错。哦,还有,现在有人托我搞最简单的墓志铭拓本,到时你来参观一下吧。”文保泰摆着师傅的派头。 策太郎本来就想进一步研究文保泰的拓本技术,加之又接受了那须的任务,当然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务必拜托您!” 拓本,可以说是一种印刷术。 一般的印刷,是在铅字上涂上墨汁,图章则涂上朱砂,然后盖到纸上去。 拓本呢?由于文字是刻在石碑上的,凸凹不平,取拓本时便会出现黑底白字,至于铅字或印章上的字,都是反过来的,盖在纸上就会出现正面的字了。石碑上刻的文字是正字,如果在石碑上涂上墨汁或朱砂,然后把纸覆盖在上面压下去,不但会将石碑弄脏,而且印出来的文字是反的。 拓本时,要注意若干问题。 在被拓体上铺上纸,然后用水把纸湿润一下再按下去。这种作法叫“装满水”。当然,被拓体塌陷下去的地方也要完全按下去。有些地方用开水代替生水。在纸未完全晾干的时候,用沾了墨汁的棉花球在纸上拍打,由于纸凹处没有沾上墨汁,这些地方是白色。 这么一讲,似乎拓本技术很简单,可是,真正做起来是非常困难复杂的。从被拓体上取字墨汁过于渗透,弄出来的字会比原来的字体瘦小,倘若不注意,也会取出粗大的字体来。 如果被拓体表面光滑,在纸上渗透水,纸立刻会脱落下来。如果用胶礬水,纸虽然很稳地贴到被拓体上,然而纸容易受损,取下的拓本不到几年光景就会成为破烂的碎片,难以保存。因此,有时要用重油,或者是使用煎过的白芨【注】取拓本。 【注】—种中药的名称——译者注。 上面说的只是一般的取拓本技术。至于像文保泰这样大名鼎鼎的人是用什么特殊秘方来搞拓本呢?当时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揣测。 其实并无奥秘之处。文保泰为了使渗透了水的纸尽快地达到将干未干的程度,采用西洋人用的吸墨纸吸水,效果很好。 文保泰的工作场所虽然窗户小,可是,装上了天窗,幽雅的悠悠馆仍然显得非常亮堂。取拓本时,最理想的条件之一是尽量利用自然光。 他的房子里铺上了深灰色地毯,但不是天津产的高级品。地毯很容易被墨汁弄脏,还是用廉价品为好,于是主人选购了耐脏的深灰色地毯。 搞拓本有时也可以坐着工作,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要欠起身子半蹲着,或是用膝盖跪在地上。膝盖直接跪在铺着毯子的地板上,很快就会感到疼痛不堪,于是文保泰想出了一个很好的办法,那就是在地毯上再垫上三张日本式的席子,以减轻工作时的劳累。 没有铺地毯的角落虽用水泥砌了一个洗水池。水是用抽水机从自家的水井中抽的,通过简易的水管灌入水池。据说,这口井的水最适合取拓本用。文保泰对家中有这样一口井极为得意。这套设备还是在建悠悠馆时委托日本技师设计安装的呢。 文家虽说是名门望族,可是大清王朝已是日薄崦嵫了,他的家族也不例外。欧美各国实施经济侵略政策,给中国陈腐的社会机构以沉重打击,并毫不留情地破坏其最薄弱的环节。 文保泰扬名之前,他家表面上一直是讲究排场的,由于上述情况的影响,据说当时家境已日益衰落了。 两年前,策太郎旅居北京时结识了文保泰,当时的文保泰依靠自己的特殊技能,好容易才维持这衰败的局面。爱好书画古董的文保泰,似乎是刚刚积蓄了一些钱。 悠悠馆的建成,不仅表明文保泰技术高超,而且还避免了家境衰败。 “我讨厌繁华热闹的环境……所以,把工作场所设在这里。”文保泰一边说着,一边哗啦哗啦地打开门锁。 馆内的墙壁是灰色的,紧靠着墙壁的柱子很别致,它是按照主人喜爱的形式用水泥将自然石块砌起来的。乍看似乎很粗糙,但别有一番风味,令人感到朴素自然。 策太郎一面向里边张望,一面说:“真有艺术气氛哪!” 虽然,策太郎说的是奉承话,在这所房子里,确实有一种高雅的气氛,完全没有华丽的装饰。屋内的气氛相主人的性格根相似。 “给客人拿些什么好啊?”走到门口时,一直在旁侍奉的仆人问道。 “嗯。是啊!……啊……你去告诉芳兰,让她端茶来……沏白毫茶吧。”文保泰答复说。 策太郎想起来了,这家主人是按照客人的身分区别对待的。白毫茶是高级茶,在“沏白毫茶”的潜台词里,实际上有暗示仆人“贵客来临,万勿疏忽”之意。 “您不必客气了,今天我只是来拜望问候的。”策太郎说。 “你喝杯茶再走吧。”文保泰兴致勃勃地说。 在日本席的旁边有三张用金粉画的蔓藤花纹的考究的紫檀木椅和一张漂亮的桌子,桌子腿上镶着象牙工艺品。 这些椅子非常豪华,策太郎坐在上面反而感到有些拘谨。 顷刻,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将茶盘端了上来。 这大概就是主人刚才说的“芳兰”吧。圆圆的脸、丰腴的双颊、朱唇紧闭、面带稚气,是个美丽纯洁的少女。 一瞬间,策太郎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住了。 “嗬嗬嗬……”棒槌学堂·出品 策太郎的眼神无法逃脱文保泰锐利的目光。侍女芳兰走后,文保泰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啊,那个少女她……她是您新雇的吗?”策太郎有些羞赧口吃地问道。 “是啊。”文保泰回答说,“那个姑娘到我家来还不到半年呢……近来社会上动荡不安,雇佣人也得小心注意才行。没有可靠的人,是靠不住的啊。” “是吗?……” “从可靠性来说,那个姑娘是没问题的。不管怎么说,她是那桐阁下介绍来的。除了客人以外,我的屋子只有她能进来。” 文保泰说完便站起身走到芳兰离去时关好的门旁把门闩拴上。 第三章 密谋 第二天,策太郎到金鱼胡同那须启吾那里去汇报了拜访文保泰的经过,井阐述了自己的见解。那须听后高兴地和策太郎开玩笑说;“你不是很有侦探的才能吗?这次顺利的话,索性就别做古董商了,干脆改行当侦探,怎么样?” 那须说的是玩笑,可的确是对策太郎的观察力给予的高度评价。 为什么那须启吾如此欣赏策太郎呢? 策太郎根据自己的观察认为,悠悠馆不仅是文保泰的工作场所,同时也是文保泰和别人密谈的地方。 何以言之,因为除了芳兰以外,其他人都不许入内。这一点看来,不正是暗示悠悠馆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吗?再说,当时跟随他和文保泰一起走的那个男仆人,走到门口时便停了下来,未曾踏入悠悠馆一步。 只有芳兰一人被允许出入于文保泰的工作场所,而芳兰又是由那桐推荐来的。从这些迹象看来,或许她是被派来当联络员的吧。 第二个理由是,既然悠悠馆只是工作场所,为什么客人用的桌椅却那样讲究呢? 据文保泰说,经常有人来求他取拓本,他感到太麻烦,只好决定,凡来取拓本的人,都要通过在琉璃厂开设的古董店——“修古堂”代办。文保泰认为自己并非一般的商人,而是文人雅士,只不过是向别人善意地提供自己的技术而己。至于酬金呢?一般则由委托者自行决定,只要不至于达到失礼的程度,可以和“修古堂”协商,按照被拓体的大小,拓本之难易决定酬金。 这样一来,委托文保泰搞拓本的人就没有必要到悠悠馆来了。只有苦力才能将石碑运进悠悠馆,然后立即离去。至于何时交货,也都通过“修古堂”和订货者联系。 因此,悠悠馆的椅子,最多也只是给“修古堂”主人和文保泰商洽时坐的吧。再说,琉璃厂的书画商不管来头多大,也只不过是个商人。不管怎么说,在悠悠馆摆设那样讲究的桌椅,这未免太浪费,而且很不相称吧? 退一步讲,即或文保泰有时工作疲劳需要躺下休息,也不会选用紫檀木椅子吧? “悠悠馆肯定是为大人物来访时准备的。”策太郎这么猜测。 由此看来,悠悠馆建在住宅的后门,不仅方便运石碑,而且对于深夜的秘密来客,不是也挺方便吗? 策太郎又提到那天侍女芳兰离开房屋时,文保泰顺手去扣门栓的动作,确实使人感到这种现象不大正常。 当时,策太郎不过是作礼节性的拜访,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文保泰扣门栓的动作不是有些过分吗?这家主人每次在客人进门之后一定要扣上门栓,大概已成习惯了吧。 这么一想,愈来愈感觉到在悠悠馆里进行密谈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总之,体要和文保泰保持密切联系。简单地说,就是要奉承拉拢文保泰。一旦有什么事要办,立刻就把悠悠馆当作一个重要的联络点。这就是你的任务,你要好好地干啊。”那须启吾说。 “当然。我会好好干的。不过,什么时候才能使用这个联络点呢?” 策太郎想了解此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任何人都想知道白己所做工作的意义,以及这一工作在全局中所占的地位。 “不久就会知道的。”那须以冷漠的态度委婉地回答了策太郎。 “要是事先知道,有所准备不是更好吗?” “那倒不一定。有时不知道反而更好。别那么着急。现在应当首先和文保泰搞好关系。为了做好这项工作,当然要活动经费的。这笔费用从哪里来呢?我想总会有着落的。可是,我现在很难说。你先把这笔款子收下吧。” 那须说完,取出一个纸包,塞到策太郎手里,然后得意洋洋地接着八字胡须。 “这是什么?”策太郎用手携了携纸包,问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是活动经费呀!” “是钱吗?”棒槌学堂·出品 “这还用问?当然是钱!你打开看看,数一数。”那须说后,策太郎打开了纸包。 “啊……”策太郎脱口而出。 里面整整齐齐地包扎着两捆蓝色的美钞。表面看来都是十元一张的。 “为了让你使用方便,都兑换成十美元一张的纸币,每捆一百张,一共是两千块美元。你不数一数吗?”那须说。 “不,请稍微……”策太郎用手撩了探险上的汗水。 “既然是公家的,我想不用数了吧。” 那须又捻着胡须的尖端说。 策太郎感到吃惊,并不是没有道理。当时两千块美元是相当大的一笔数目。就拿他在鹿原商会工作的薪水说吧,换成美元,每月还不到四十块,而且他是有特殊技术的人,薪金远远超过一般人。现在摆在面前的两捆美钞,足足相当于他四、五年薪金的总和。 “这笔钱是做什么用的?”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随时要和文保泰打交道。这笔钱就是活动经费。明白了吗?……比方说,在半夜,有什么事需要你做,你就要从床上一跃而起,马上去办,去探听消息。这些不都要用钱吗?” “这么多钱,怎么用啊?” “那就靠你动脑筋了,你也不能像小学生那样,让别人把着你的手,一点一点地教给你?你的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吧?其实用不着我来详细说明,你自己随机应变就行了。这些钱最多也不过两千美元,不必畏首畏尾地发怵嘛!” “最多两千美元?”策太郎目瞪口呆地说。 “要是不够,到时再提出来嘛!这是关系到国家大事的问题。必要时,需要用多少钱都应该拿出来的。” “是!”策太郎不得不接受了下来。 虽说那须让自己大胆干,可是,这么一大笔钱带在身边,不知为什么,总感到有些担忧。他想到自己在去年曾将一尊被视为日本国宝的佛像从奈良运到东京时的情景。当时,他的眼睛老是东张西望窥视着四周,生怕会出什么事似的,无法安下心来。现在的心情正像当时一样。 总之,策太郎要好好想想如何使用这笔巨款。 翌日,策太郎又去拜访文保泰。当文保泰招他带进悠悠馆,他冷不防地问道:“我很想请先生帮我取拓本,是不是也要通过修古堂呢?” “你嘛?什么样的拓本?”文保泰反问道。 “是尊佛像。有位日本客人想把它弄成拓本,然后裱成挂轴。可是我的技术还差得远呢。我想……” 策太郎昨天才从一个将去日本赴任的外交官家里,买进一尊小佛像,像是宋代文物。他是鹿原商会的职员,做这种买卖完全是正当的。他想利用这一点和文保泰打交道。 “嗬嗬。是你店里的客人呐。是老主顾吧?” “嗯!是的。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出多少钱?” “五百美元。” “佛像值钱吗?” “像是宋代文物……哎!看来还不错的。” “有多大啊?” “高约十五厘米。体积很小。” “那么,用它来取拓本,要花五百块美元吗?” “是,是的。” “那位客人真糊涂!我这么说你店里的那位老主顾,真是很失礼的。” “嗯……噢。那个……” 策太郎吓了一跳。 这时,他感到有些为难了。是不是开价太高了呢?开价太高是不合适的。他是动了脑筋才提出五百美元的。可是,文保泰听了之后,似乎流露出轻蔑的表情,倘若仅仅是轻蔑,倒没有什么,假使对方怀疑自己有什么企图,以后就难办事了。 策太郎好容易镇静下来,咽了一口唾沫,补充说:“当然,这里面也包括裱糊挂轴的钱。要使用上乘材料。那个……那个挂轴要镶翡翠……” “是不是托我搞呢?” “可能的话,还是尽量想请您帮忙。” “那么,就花四百美元吧。” “哦,怎么?……” “这么一来你就可以从中赚一百美元啦!” “不,用不着。那位客人是我们的老主顾。对这样的人,我们店不赚什么钱也不要紧,也算是对老主顾尽些心意吧。何况,东京的老板一向主张,必要时赔些钱也在所不惜。哎,干干脆说吧,赚钱是不行的。” “你的意思是说,做生意的人赚钱不赚钱是无所谓的?这话听来不是有些奇怪吗?” “或许是吧。可是对我们来说,也是因为各种因素才……您能帮忙的话,我们干脆拿出五百块美元好了。” “真是妙事啊!” “咱们就这么定下来吧!”策大郎一边说,一边用食指抹着额头上的汗往地上弹。 “好。要是这么说,我就接受五百美元了。” “实在多谢您了!”策太郎依然感到不安。 这是很高明的收买手段。 “根据您的实际情况,拓本费三百美元,剩余的就作为裱糊费好了。”策太郎又补充了一句。 说实在的,尽管用最高级的扇料纸,或传统的优质纸,以及最高级的乾隆御墨,拓本的成本费也不会超过五十美元。总之,倘若不让文保泰多赚些钱,是不能达到收买的目的的。 “明白了。你什么时候把那尊佛像拿来都行。” 这时,文保泰已经流露出不必再在钱的问题上纠缠的情绪了。于是,话题就此中止。他重新坐到紫檀木椅上。 “那么,土井先生,咱们谈点儿有关拓本用的棉花球,好吗?说真的,我倒是想到了一些妙法。” 这时,策太郎却感到有些腻烦了。 仅是几句应酬话,没有任何其它目的,他还可以耐心地聊聊,可是叫他去做收买人的工作,他感到有些为难了。这类事情不合他的秉性,实在难以胜任。 策太郎像做实验似地对文保泰进行了一次试探性的收买,然后,离开悠悠馆直奔金鱼胡同那须启吾的住宅。 “怎么样?有收获吧?你怎么无精打采呀?”那须问道。 “当然有收获啦。那位老爷在取拓本用的棉花球上,进行过有趣的研究,还将这些技术教给我呢。” 策太郎大略地向那须作了一番介绍—— 取拓本时,用水把纸渗透,将纸晾开,然后在快要干的纸上沾上墨汁。这种在纸上沾墨汁的工具,称作“扑子”,也有叫“拓包”的;日本则称作“棉花球”。就是在布里放些柔软的东西,然后把它包成球状。 平时,人们练枪术,为了避免刺伤对方,总是在枪尖上绑上棉花一类的东西,然后用布轰好,这就叫作棉花球枪。“棉花球”这种说法大概起源于此吧。 拓本用的棉花球,和毛笔不同,在店铺里是买不到的,非要自己制作不可。 棉花球外层最好用棉布,沾墨汁的那一部分的布要网眼细密,这样才可以使搞出的拓本漂亮。一般都在沾墨汁的部位再包一层红绢。棉花球里面是揉成一团的假发,包假发的大多用棉布,然后将包布口扎紧。与此同时,要将一部分头发捆成把柄状,也有的在棉花球上装上木制把柄。 按照拓本文字的模样、大小等,要事先准备各种各样的棉花球。小的直径约二厘米,大的约十厘米以上。 取拓本时,用棉花球在纸上轻轻拍打,绝不可在纸上磨擦。这种在被拓体上轻轻拍打的动作,对老年人说来是一种十分辛苦而又需要耐性的劳动。 将近五十岁的文保泰取拓本时,倒不会感到那样疲劳。这位从事拓本工作的名人,根据多年积累的经验,摸索出一种新的方法,即在棉花球里装上假发和弹簧。一般的棉花球在纸上拍打时,还要用一定力量把棉花球提起来。放进弹簧后,可借助弹簧的力量自然地将棉花球弹回去。这样,就将来回使用的力量减少了一半。 策太郎曾向文保泰借这种有弹簧装置的棉花球进行试验,可是弹簧回弹的力量过强,用手提作反而感到劳累。当他向文保泰求教时,文保泰解释说,“那是因为你还投有习惯。你习惯以后,工作自然就熟练了。” 后来,策太郎又做了一次试验,果然如文保泰所讲的,的确节奏协调,速度快多了。原因是操作时,弹簧迅速弹回来,操作者必须与这种节奏和速度相配合。 文保泰还讲过,如果被拓体上的文字太小,则不宜使用这种附有弹簧装置的棉花球,得用一般的棉花球仔细地轻轻拍打才行。 策太郎介绍了上述情况以后,那须皱着眉头说:“喂喂!什么棉花球啦,什么这个那个的啰嗦事不必谈了吧。拉拢文保泰的事,到底有什么进展啊?” 策太郎凝视着那须,郑重其事地说:“不行!我搞不了这种收买人的工作,是请你免除我的职务吧!” “那肯定办不到!”那须睁大眼睛瞪着策太郎说,“这是为了咱们国家啊!” “这话我听了多少遍了,甚至可以说听腻了……为了效忠国家,难道不能根据自己的擅长去尽力吗?我不会,也不适合搞收买人的工作。为什么非要我去做呢?我真不明白。做起来也毫无劲头。” “真拿你没办法。”那须抱着胳膊思考了一会儿又说,“总而言之,你是说搞这种活动没有价值,是不是?……呢,是的。如果你能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到底对祖国有多大贡献,你就会愿意去做了吧?” “是的……哎,照目前的情形看,好像是摸黑打枪似的。尽管一个劲儿盲目地打,却丝毫不见效果。对此我感到很为难。” “是吗?好。那么我简单说一下吧……现在我们最关心的,是俄国的动态。” “这一点我很清楚。”棒槌学堂·出品 “现在可以说,咱们国家已经下决心和俄国作战了,正在积极做准备。目前,我们最担心的是开战的时间。开战愈晚,对俄国愈有利。不管怎么说,西伯利亚铁路是单轨的,在物资供应上,需要时间,而且运输补给线长……再过一年,俄国的兵员、武器弹药,以至粮食都会准备得绰绰有余,并会源源不断地运往满洲。到那时,旅顺、奉天等地将固如金城汤池。达样一来,日本军队便难以抵挡了。眼下,俄国准备仍然不足,因之弱国日本只有乘其不备而攻之……我们必须倾注全力,设法排除提早开战的一切障碍。我拜托你做的工作也是与此有关的啊!” 那须严肃地说。紧接着,他又继续分析了时局—— 俄国乘义和团事件之机,一举占领觊觎已久的不冻港——旅大,企图进一步从满洲将其锐爪伸进朝鲜。 这么一来,视上述地区为自己势力范围的日本,当然会与俄国产生磨擦了。 当时,俄国国内情况非常复杂。财政大臣维特、外交大臣拉姆斯德尔夫等人反对对日本作战。陆军大臣库罗巴特金不反对,但也不愿过早交锋。据说,他认为再等待三年,日本将不战而退。 然而,内政大臣普莱咸、侍从官贝索拉索夫,再加上被称作怪物的阿巴扎等强硬的主战派,却在宫廷里暗中活动。在他们敦促下,俄国领导人未经与稳健派维特等人磋商,便在远东设立了总督府,并任命属于强硬派的阿历克谢耶夫为总督。 九月,强硬派当中的极右中坚分子阿巴扎便执远东问题委员会之牛耳,其权力远远超过外交大臣。此时,稳健派的维特已被迫退出政治舞台。俄国的强硬派日益嚣张,首先对日本来取恫吓手段,企图使之屈服。 俄国以为日本会被这刀光剑影之强硬气势所吓倒,从而退出满洲地区。他们正是这样期待着的。 可是,日本对俄国的这种强硬态度却表示了强烈的反抗。 日清战争期间,俄国曾出面干涉日本,以致引起日本的不满。俄国成了日本人心目中的仇敌,反俄气氛相当浓厚。当时,日本人曾提出“卧薪尝胆”的口号,准备向俄国复仇。加上去年缔结的日英同盟,给日本带来很大支持。因之,他们敢于对俄国采取强硬的反抗态度。 那时,日本的根本方针可以说是“宁愿早日对俄开战”。他们对俄国的恫吓进行了强烈的反击。 俄国则不断经西伯利亚铁路加强满洲军事力量。但目前尚未做好开战的充分准备。 如果日本不在俄国未做好充分准备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击败,则是无法占优势的。 最初俄国的强硬派认为日本的反抗,只不过是硬充好汉。他们乐观地期待着日本不久便会屈服。然而,根据连续获得的情报,他们才逐渐了解到日本似乎已下定决心准备作战了。 问题就在于: 假若俄国的执政者觉察到日本希望及早作战,则会尽快考虑对策甚至会乘其不备而攻之。 一九〇四年秋季中期,日本迅速做好作战准备。而在外交方面,日本应争取主动权,以便对俄国作战出师有名。 作为开战的理由是,敦促俄国将军队撤出满洲。除此之外,无其它借口。 掌握实权的俄国强硬派,肯定是不会撤兵的。可是从策略上,俄国方面会大量采取诸如发表撤兵宣言之类的行动。在此期间,日本军队若不能设法迅速地取得开战的主动权,俄国肯定会不断加强在满洲方面的军事力量,并且不断窥测时机制造借口取消撤兵宣言,以便进一步扩大其势力范围。这是帝俄政府一贯使用的得意伎俩。 十分明显,即使在表面上俄国一再叫嚷撤兵,而实际上是不会付诸行动的。因为,俄国绝无撤兵之意。否则,俄国在远东地区处心积虑培植起来的嫩芽势必枯萎凋谢。可是日本方面,若是仅仅大声疾呼俄国人应当撤兵等等,亦无济于事。因为,这不会使人们认为日本将来对俄开战就是正义之举。因之,无论如何要让人们认为日本并非要发动对俄的战争。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为日本倡导的要求俄国撤兵的宣言树立法律上的威信。 况且,俄国进军的目的地满洲,本来就是清朝的领土。 此时,关于俄国从满洲撤兵的暧昧不明的中俄协定,也重新酝酿起来。倘若清政府批准了新的中俄协定,在法律上则无可非议。而且,还可按照新协定的精神,由双方共同拟定撤兵计划。如此一来,日本便没理由对俄宣战,至少是不得不加以延期。 再者,只有在俄国不履行第二次中俄协定的情况下,日本才有理由宣布对俄作战。然而,为时已晚。因为到那时,俄国已在军事上作好各种准备。所以对日本来说,越是早日开战越加有利,容不得半点犹疑。何况,俄国时时刻刻都在加强西伯利亚铁路的运输力量。 那须详细地阐述了关于目前日俄两国军事力量的对比以后,又补充了一句:“现在使人为难的是,清政府并不希望日俄两国打仗。” “那是自然的事。谁都不愿意让别的国家在自己的领土上发动战争啊。不论谁胜,对清朝政府都没好处。” “直隶总督袁世凯极力主张避免日俄之间发生战争,而且上奏朝廷尽最大努力制止战争的爆发。” “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说,袁世凯也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不过,从我们日本的利害得失来看,倘若目前不宣战,则将失去时机。当然,我不一定是指在今年之内。我想,最晚到明年就该迅速动手打击俄国,否则日本永远得不到满洲了。” “那么以后呢?” “现在在北京的俄国公使莱萨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咱们要多加警惕。因为,他在清朝政府里结识了不少亲俄派要人,这些人都在为他奔走。” “自李鸿章以来,亲俄派不是一直在活动着,并且把亲俄政策当成他们的传统吗?” 从策太郎说的这句话看来,他也是具备一定的见解和知识的。 李鸿章曾参加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礼,而且传说李曾被俄国用三百万卢布收买了。不管这个传说是否真实,但在他的晚年确实是非常明显地执行了一条亲俄政策的路线。 边境线与中国接壤最长的就是俄国。当然,还有朝鲜、越南、老挝、缅甸、印度等国与中国相邻。但这些国家的国境线无法与俄国相比。清朝必然要与俄国结成友好睦邻关系,以李鸿章为代表的中国人,一般都持有这种观点。 虽然,政界巨头李鸿章已故世,可是受他影响的政客,如袁世凯等为数不少的人,都身居政界要职。 “庆亲王是负责外交的清朝要员,他有被俄国公使莱萨拉拢过去的危险。庆亲王的得力助手,就是那个油光满面、长满胡子的那桐……你了解吗?和那桐最接近的就是文保泰。实际上,文保泰就是咱们和那桐联系的重要渠道。” 那须声色俱厉地说。 经那须一提,策太郎这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担当的任务的重要性了。 第四章 人物关系图 了解到自己的责任的重要性以后,策太郎的顾虑便消失了。 直截了当地讲,他的任务就是设法监视清政府要人,使之不被俄国人收买。 估计还有一些和他负有同样使命的人,通过其它渠道来监视清政府要人及俄国人的行踪。策太郎的任务就是了解联系清政府要人的重要渠道文保泰的情况。 可是他又想:目标缩小以后,将会收到较好的效果吧。但是他又担心,这么一来,会难以看清整个局势。 一个人,总不愿意让自己被当作工具使用,都想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问题,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这样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 策太郎第二次到中国来,并和王丽英再度相见以后,不知为什么,总是感到内心有些不安。然而,当那须启吾讲明了他担负的重任后,不仅明确了自己职责的重要性,而且内心暗自欢喜,因为今后会有充分的理由和借口,去接近王丽英等人了。 “有机会和一些关心政治的人交往,也许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情报吧。” 这些年青人经常出入于各种场所,他们很有可能获得情报。 李涛等年青人经常在王丽英家聚会,其中不少人都曾在日本留过学。 他们对策太郎并无戒心。王丽英就曾对策太郎讲过:“土井先生,我们这些人都是同情革命的。” 当时,清朝的革命家们最苦恼的就是自身的孤立。他们非常欢迎外国朋友,就连赫赫有名的孙文亦不例外。 土井策太郎是日本鹿原商会的社员,表面上是以商会的业务关系来到中国的。他从事间谍活动时,必须仍以买卖人的身分来做掩护。 当时,一般人都知道书画古董一类的买卖集中在北京外城,也就是有名的琉璃厂一带,往日,这一带是专门向宫殿供应琉璃瓦的烧窑场。久而久之,便将这一带称作琉璃厂了。与文保泰关系极为密切的“修古堂”即在此地开设店铺。 王丽英寄居在舅父家。她舅父家就在琉璃厂附近的吉祥二条胡同。后来,这家主人举家南下,迁往上海,将这所房子委托王丽英代管。王丽英的朋友便毫无顾忌地到吉祥二条胡同青找王丽英。年青人聚会在一起,谈笑风生,无所拘束。 策太郎既然是古董商人,自然要常去琉璃厂,而且经常涉足于王丽英家中,与她建立了良好的关系。策太郎真想天天都到她家里去,可是他又不敢如此放肆,于是隔一天就去玩玩。如此这般,他便可经常倾听到年青人对目前形势的看法和争论了。 策太郎沾沾自喜,他想:这是多么好的情报来源哪! 年青人经常谈论的话题之一,就是当前日,俄之间的矛盾。每当谈到此事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愤慨地说:“如果在我们神圣的国土上发动战争,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有时,策太郎也会听到与众不同的见解。这种见解出自一个曾就读日本高等师范学校的青年人之口。这个青年人皮肤白嫩、面孔长长、眼神怠倦。他说: “我们应当热烈欢迎在我国的东三省发生战争。何以言之呢?因为那里才是清朝的故土。一旦战争爆发而使其变成废墟,清廷贵族们在心理上、物质上肯定都会衰竭。当然,东北三省一旦成为战场,对当地居民是极为不幸的。应当事先让他们避难,除此之外别无他途。鞑虏的领地荒废之后,清朝的命运也就完了。我辈革命者,应当为在满洲的土地上发生日俄战争而感到高兴才对……” 这位年青人不是慷慨激昂地辩论,而是极其冷静,颇具说服力地陈述自己的观点。 他说的“鞑虏”一词,是汉族人对满族人的轻蔑称呼。毋须赘言,“鞑”就是指鞑靼人。 中国在二百多年前波满族人征服。清朝当然是满族的王朝。满族的皇亲贵族们,大多在东北三省占有领地,每年从那里得到年贡,过着豪华的生活。 倘使他们从领地上得不到任何东西,无疑就会衰败下去。这些皇亲贵族们一定会把东三省当作清王朝的“屏藩”死守下去。当他们衰竭无力时,谁来为他们维护清王朝呢?这样,他们也就临近灭亡了。 上述论点,条理清晰,也是出自那位年青人之口。 有些人听了,频频点头道:“嗬嗬!果然不错。的确有独到的见解。” 不过,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却反驳道:“东三省固然是鞑虏的领地,可是在那块土地上耕种的不都是咱们汉族兄弟吗?……一旦发生战争,汉族兄弟都会被卷进去。不行,一定要避免发生战争!” 待一场激烈争论略微平静时,李涛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说:“不管咱们怎么争论,假设总不是现实。诸位,我想战争是不会发生的!……何以言之?这是现实!即使日本很想发动战争,可是他们没有借口,不是枉然吗?……” 策太郎不由得吃了一惊。从讲话的口气听来,李涛似乎很自信。 “你怎么知道呢?”王丽英问道。棒槌学堂·出品 说来也巧,这正是策太郎想提出的问题。 “反正这就是我的结论。我的结论来自有关方面的可靠消息。首先可以说是不会错的……只能说到此为止,不能再讲下去了。否则会给向我提供消息的人带来麻烦。” “可是,为什么日本方面找不到借口呢?”王丽英追问道。 “丽英,你对国际形势缺乏研究。我认为咱们对形势必须有个大略估计……现在庆亲王走的是李鸿章的路线。也许这样做是对的吧!”李涛说完,嗬嗬地笑了。 此刻,策太郎的心早已飞向金鱼胡同那须启吾的住宅里去了。 哪怕是街头巷尾的传说,策太郎也应当向那须汇报。倘若情报确切,那真是有关大局的重要问题。 策太郎很想即刻告辞,但又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只好耐心地等待着。也只有在这种紧张的时刻里,他才会忘记王丽英的存在。不久,在座的人把话题转移了。 策太郎机敏地抓住时机,故意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口道:“我告辞了,还要去做生意。唉!当小职员真辛苦……各位有时间请到琉璃厂的敝店里坐坐……” 策太郎离开王丽英家,急忙坐上一辆人力车,赶紧向城里奔去。 他是专程来向那须汇报重要情报的。可是,到了那须家,却不见他的人影,只有那须雇的老妈子用生硬的南方口音说:“哎呀!我家老爷出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真没办法,我有事要找他,他却到外面溜达去了……”策太郎又气又急,发了几句牢骚。 但是无论如何,必须耐心等他。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须回来了。这三十分钟对策太郎来说,真像足足等了半天似的。 那须见到策太郎,却流露出困惑为难的样子。 “你怎么了?我现在正忙着呢!……嗯!这样吧,反正我也有事找你。两小时后再来,好吗?”那须不耐烦地说。 这时,策太郎真是怒火满胸。他想,如果他听到的情报属实,那么这个情报很可能是左右国家命运的。但是,当他看到那须启吾的那种令人迷惑不解的态度,真是气愤极了…… “两小时后再来?我无论如何也等不了那么久。”策太郎声色俱厉地说。 “唉呀!” 此刻,那须才感到策太郎的神态不寻常。 “我得到一个重要情报,”策太郎按捺着急切的心情说,“说不定是毫无根据的谣传。但也必须立刻向您汇报,所以我才特意赶来……” 那须凝视了策太郎一会儿,然后抱着胳膊说:“我反正要听的,不过,希望你简单扼要一些。” “我听到的消息正是咱们一直担心的事。听说不会发生战争了。”策太郎一边说,一边瞪了那须一眼。 “你是从哪儿得到的情报?” 这时,那须才将胳膊放了下来。 “是从在东京认识的清朝留日学生那里听来的。他的叔叔是李鸿章那一派的官儿,现在好像是吏部的主事。此人一般不会信口开河。” “嗯,嗯!……果然如此,又增加了一个符合实际情况的要素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昨天夜里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俄国的动态……俄华银行最近有巨额资金流动。我们怀疑动用大量金钱是不是做活动经费?紧接着袁世凯的一个幕僚也透露了一些情况。咯,是这么回事,据说,有一个和这个幕僚相好的艺妓说害怕打仗,吓得不得了,幕僚就说:‘没关系,仗是打不起来的。你要是不信,我敢和你打赌。’此人平素也是很谨慎的,不会信口雌黄。公使非常忧虑,急忙召集有关人员开了个会。嗯。我就是刚开完那个会来的。参谋本部第二部的官员也认为,除设法收买以外别无他途了。连坂西少校也极力主张采取收买手段……是啊,你也掌握到了同样的情报……你辛苦了。干得很出色。现在更说明了文保泰这一联络渠道的重要性了。你两小时以后再来吧。我就要去开会,商量机密费用的开支。” 平时做事一向从容不迫、保持“东洋豪杰”精神的那须启吾,此刻也显出慌张的样子了。 可能是过于惊慌,那须打开抽屉,在里面胡乱地拨来拨去,挑了几份文件迅速塞进衣服的内袋,然后匆匆忙忙地打开公文皮包检查了一下,嘟嘟嚷嚷地说了些什么,又将公文包合上了。 那须离家之前,歪着脑袋看了看自己的屋子,好像依依不舍似的。这时的那须,和他经常谈到的那种令人厌恶的小人何等相似。 他一只手开门,另一只手还拍打衣服口袋,生怕漏掉什么似的,益发显得惊慌失措。 他关门时,似乎才想起策太郎还在自己屋里呢。 “喂!我去了,等一会儿再见。喂喂,我刚才说咱们几点钟见面?” 由于过分紧张,他连自己刚才说过的话都忘了。 “你说的是两小时以后再碰头。” “啊,是吗?……到公使馆开会用不了一小时,现在还不到四点。等我回米咱们一块儿吃饭吧。对不起,你能不能告诉老妈子准备晚饭?我一回来就能吃上……我想一边吃饭,一边和你商量。哎呀!真是太忙了!……” 那须启吾说话如此慌张,真是少有的事。 一关上门,就听到咯嗒咯嗒地急急忙忙走下廊檐的皮鞋声。可是那须很快又回来了,原来是忘了什么东西。 “唉呀呀,真是……太慌了,不行啊!沉着些!沉着!” 那须回到屋里,自言自语地打开了抽屉,毛手毛脚地乱翻文件、笔记本。隔了一会儿总算是把忘带的东西找到了。他才露出了放心的神态,小心翼翼地把一张纸放到公文包里去。 也许,那须感到自己的狼狈相已被一策太郎看到了吧,他难为情地笑了笑,说道:“你在这里等我回来也许会闷得慌,你看看这个吧……”说着,他从胸前口袋里的一叠纸中,抽出几张递给策太郎。 “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会明白的。也算是一种学习吧……好了,这下子我真的要出去了。你要离开,一定得告诉老妈子把屋子锁上。拜托你啦!” 离开屋子之前,那须故意放慢脚步。一关上房门,立刻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策太郎独自坐在桌前,心想,现在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关键时刻。像那须启吾这种掌握国家命运的人,急急忙忙地行动,不正说明他们正在紧张地处理和决定重大事情吗?……想到这里,策太郎不由得忐忑不安了。 他打开了那须临走前给他留下的文件。 看来,像是一份名单。 文件是铅印的,很多地方弄得黑糊糊的。大概是油墨未干时,给手指头弄脏的吧。 上面列着中国人的名单。这些人名大都听说过。 看来,这批人都是清廷要员。有的是用铅笔填写过的,名单的周围还画着不同颜色的线条、圆圈、二重圆圈、三角形和打上x印。 策太郎一边看一边忖度着:这兴许是不同派系的名单。 很可能是某人在出席情报工作的秘密会议上,就清政府要人们的复杂的派别关系,及每个人物的性格加以说明的参考资料吧。一定是因急需而匆忙赶印出来,墨迹未干便发给了有关人士。 印出来的名单横七竖八、排得很乱。都是清政府政界方面的有代表性的人物。为此,没有官职的文保泰的大名,未出现在名单上。 可是,在字里行间用铅笔写的注释中,却发现了文保泰的名字,而且上面还画了二重圆圈。另外,还用两条带有斑点的平行线将文保泰和那桐的名字连起来,并用同样的线条把那桐与庆亲王也连在一起。 至于庆亲王与袁世凯之间,则用齿状线连接起来。袁世凯与张之洞之间,则用蓝线连接起来,还打上x形符号,大概表明他们关系不好。 在这张表上,连已故的李鸿章的名字也印上去了。这显然是说明,虽然李鸿章已死,但他那一派人的势力还存在。同时,在这些名字之间,都用各种线条连接起来。凡是用红线和李鸿章连接在一起的,估计都是李的直系。像袁世凯、伍廷芳、盛宣怀等。 策太郎在寻找与自己有联系的人的名字时,发现了那桐的名字,他略微惊异了一下,心想,“那桐真是权势不小啊!” 那桐的名字就像车轮的轴,他名字周围布满了不同的放射状线,哪一条线都没有打上x符号。这说明那桐和任何人都相处得很好,从而证实“那桐是政界游泳技术的冠军”这种传闻。那桐与庆亲王之间则特别用一条红线连接起来。 清政府要人中与日本关系最深的,勿须赘言,当属外交界人士了。 过去,中国历代王朝一向不重视对外工作。实际上,与其说不重视,莫若说他们都不承认这项工作的重要性更为恰当些。 正是这种原因,才有所谓“中华思想。” 所谓“中华思想”,就是说“世界”是中国。 远离“世界”,处于各个角落中的部落,虽然勉强算是国家,但由于他们得不到中国皇帝的恩惠,实际上被中国视为可怜的番邦。那里的人们,很想获得皇帝的恩赐,不辞万里,带贡品前来朝拜。 中国历代统治者认为中国之外的国家,只不过是保护国或土侯而已。中国当然不能对他们采取对等的态度,只能用慰抚的方式进行交往。 在这种思想指导下,英国也好、葡萄牙也好,均被视为番邦。他们与中国在广州进行的交易,都被认为是对中国的“进贡”。他们从遥远的地方将各种特产献给中国,而中国为了安抚他们,也将本国的特产赐给他们,以示褒奖。 从中国的角度看,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平等的国家,大约是在鸦片战争以后的事。 中国的六部制度起源于北周【注】,这种制度一直沿袭到清朝。清政府所设六部如下: 户部——管理税收、财务。 吏部——管理民政、人事。 兵部——管理军事。 工部——管理治水、土木、建设。 礼部——管理仪式、典礼。 刑部——管理司法。 【注】三省六部制源自隋唐。原作者误作北周——译者注 过去,中国的历代王朝和外国交往时,在礼节接待等方面,多半由“礼部”处理。“户部”掌管和外国人做生意,收纳进口税等事宜。由于存在不少问题,鸦片战争之后经过相当长时间,好容易才设立了“外务部”。 三千年以来,中国历代王朝一直沿用六部制度。由于六部的数字是六,人们一直对六表示敬意。但鸦片战争后,不能再拘泥于六这个数字了,于是将兵部分成陆军部和海军部。此外,还设置了邮政部和学部。 清政府的各部长官均称“尚书”。每个部有满族、汉族尚书各一名。负责财政的户部的满族尚书由那桐担任,而汉族尚书则由被称作“硬骨头汉子”的鹿传霖【注】担任。 【注】鹿传霖(1836—1910)清末直隶定兴人(今河北省),字滋轩,同治进士。曾任陕西巡抚、四川总督。1900年(光绪26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募兵三营护送西太后逃至西安,之后授两广总督、军机大臣。回京后,兼督办政务大臣。1909年(宣统元年)任东阁大学士——译者注总之,中国衙门相当复杂,而外务部则是一个更加复杂的机构,除尚书外,还设有“总理大臣”、“游说大臣”。 当时,外务部的总理大臣由清朝的实力派——军机大臣庆亲王兼任。 庆亲王是清朝有名的乾隆皇帝的第十七子永璘之孙。无论从出身门弟,还是从才于看,此职除庆亲王之外他人莫属。 策太郎看到名单中所列庆亲王之处,都用铅笔注上:“此人特别吝啬”。 在庆亲王名字旁边则用铅笔记上两个名字: 陶大均——主管行政杂务。 萨荫图——俄语翻译。 看来,任用陶大均,与那桐重视文保泰有关。后者萨荫图,可能是和俄国关系密切而设置的俄语翻译吧。 辅佐总理大臣的游说大臣,原由王文韶担任,最近却由那桐亲自担任了。 目前,外务部尚书中的汉族尚书由瞿鸿机担任,满族尚书则由那桐兼任了。 由此看来,外务部由庆亲王和那桐掌握着实权,而且二人属同一派系,可以说是坑邃一气。至于与此二人关系密切的文保泰,则是代办杂务的重要人物。 要买通这些人,花钱少了是不行的,非花费惊人的巨资不可。当然,从表面上说,庆亲王、那桐都不会直接沾污自己的手。所谓代办杂务,当然非文保泰莫属了。 策太郎将胳膊放在桌子上支撑着身子,一边仔细看名单,一边思考各种问题。 此时,他好像感到自己的国家即将被卷入到巨大的漩涡里似的,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昏暗。 想到这些,他身体不由得发起抖来,过了许久尚未平静下去。 第五章 北京绝景值百万 每个人当接受一项任务时,都希望了解那项工作的性质和意义。策太郎不断询问那须启吾,就在于此。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知道了别人提供的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舞台,任何人都会兴奋的。可是,能在这个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的,只是极少数人。多数人的工作并非不重要,然而,在整个历史舞台上,他们仅仅充当小角色而已。 人世间这个舞台实在太巨大了,人们往往看不起那些不显眼的角色。 就像齿轮上的传动齿,缺一个也不行。但是,在庞大的机器里做一个轮齿,不分昼夜地转动着,真是多么孤寂啊。 当策太郎从整个人类一直想到个人的命运时,不禁感到做轮齿的悲哀凄凉。 那须在离家时对策太郎讲过,两个小时以后才能回来,可是不到一小时他就回来了。 “您回来得真快呀。我还没有让老妈子做饭呢。”策太郎看着那须说。 “现在来不及吃饭了。情况紧急,咱们一定要分秒必争。稍有疏忽,就会被俄国搞垮。你怎么这样悠闲自在啊!喂!咱们立刻走。”那须说完,拉着策太郎的手腕。 “上哪儿去?” “到文保泰家去。” “去干什么?”棒槌学堂·出品 “唠叨不休地问为什么,真讨厌!……得了,咱们边走边谈吧。现在不可能坐着慢慢讲。” 看来,一定是发生什么紧急的事了。 那须把策太郎连拉带扯地拉了出去。 出了胡同口,看见近处停着一辆马车。 那须指了指马车说:“那是公使馆派来的车。咱们说话要小心,千万别让马车夫听见。干脆,在上马车之前,我把你的任务交待清楚。” “这么几步路就能讲清楚?” 他们离马车的地方最多不过三、四十米。 那须走得特别慢。 正因为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他才突然变了样。 “你的任务是,”那须用急促的语调说。他的脚步移动得很慢,说话的速度却像连珠炮似的,“把钱交给文保泰。为了阻止清政府和俄国订立第二次撤兵协定,就要用重金收买清政府的要人。” “现在钱在哪儿?” “我拿着呢。”那须说完,略微打开皮箱给策太郎看了看。 这已经不是一小时前他匆匆忙忙离家时拿出去的那个皮包了,而是一个很高级的旅行用皮箱。 “怎么给他。” “只要交给他就行了。” “一共多少钱?” “分两次交。今天给庆亲王七十万、那桐三十万,总共一百万。” “您说的‘万’是指什么?” “日本钱。” “嗬嗬……” 当时,有一千块日元的财产已经可以说是富裕之家了。 城市也是极少拥有万元家产者。如果是百万日元,真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巨资了。 “第二次交款,再给他们两人二十万元就够了。此外,文保泰提出要咱们给他五万日元。” “那小子?……那小子又没有什么能够扭转时局的本事,给他那么多钱,太不像话了……”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也决不会白白做中间人吧。” “要是耐着性子和他讲价钱,肯定会便宜些的……这家伙!开口要五万日元,简直是开玩笑!” “那么,你去和他磨嘴皮好了,他也许会让让步,少要一点。但是,现在来不及了,已经没有讲价钱的余地。俄国公使莱萨和庆亲王已就第二次撤兵协定达成协议,甚至还签了字。” “那怎么办?……” “幸亏还没有办完批准手续。” 清政府的批准,是要得到西太后的许可。 自从发生义和团事件以来,西太后尝过苦头,极少插手外交事务。所谓批准,仅仅是形式而已。凡经庆亲王过问的事,可以说百分之九十都不会改变的。 “什么时候正式批准?” “今天庆亲王拿着协定书,进宫晋谒西太后。真险啊!据说,知道内情的人以为事情即将办妥。也就放心了,殊不知在什么地方把秘密泄露出去。他们认为即或被日本方面知道,日本也将措手不及……到现在为止,我们已掌握了不少这方面的情报。你不是也知道一些吗?” “那么,庆亲王晋谒西太后有什么结果呢?” “事情也是凑巧,不料,正在这时,西太后感冒了,没有见成。庆亲王讲,等明天西太后病好了再办,于是退了出来……我们得到了这个情报后,急忙研究对策。” 这时,两个人距马车只有五米远了。 那须干脆停了下来。 “看来,咱们工作得很出色了?”策太郎看着那须手里的皮箱,问道。 “哎!不管怎么样也要设法……问题是钱的数目和交付的途径。至于俄国的动态,至今尚未了解到,一定要瞒过他们。另外,和银行打交道,也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张扬出去。同时,也不可能全部付现款。总算是得到了比较令人满意的结果。” “谁去交涉钱的?” “是我的上司。当然,我不能把名字告诉你。何况他也不是公使馆的正式职员。” “那,那么和谁打交道的?” “一个叫陶大均的老头子。他是庆亲王的秘书。另外,我们决定由文保泰交款。交款时,双方各派两个人,由各自指定对方的人出席。咱们只能指定文保泰了……而对方则指定了你。真不错啊,你呀l我把你从东京叫来,是派上用场了!” “是吗?……” 从遥远的东京来到北京,仅仅当名交款的证人,这是策太郎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的。 策太郎想,自己未能通过文保泰设法了解清政府要人动态,但是却通过其它途径了解到俄国的策划活动。 参谋部派来的情报专家,到目前为止尚未弄清俄国的动态,何况是外行的策太郎呢。 虽说如此,交涉贿赂款项的工作却交给了自己。据说,这项任务本来应当由比上司那须启吾更高一级的人物来担当的…… 策太郎反复思考之后,心想,反正我只不过是齿轮上的一个齿。 那须从东京找来了策太郎,而策太郎又发挥了作用,对此那须感到十分高兴。可是,此刻策太郎的心情,却像是被一阵冷风穿透胸膛似的。 “现在该明白了吧!你是对方指定的证人,我只是随从啊!对方除文保泰之外,也派一个人作证。” “是!明白了。” “那么,咱们去吧。” 那须兴致勃勃地踢了一下石子路,向马车方向跑去。可是,毕竟还是跑不了多快,他手里的皮箱实在太重了。 策太郎追了上去。 马车从金鱼胡同奔向铁狮子胡同。这两个地方相距并不算远。 很久以前,明朝嘉定伯的府邸就在这一带。他的府邸前有两只石狮子,这就是铁狮子胡同一名的由来。据说狮子可以除魔,很多富豪人家的门前都喜欢放置狮子。这条胡同虽然称作铁狮子,但摆着的却是石狮子。 “对方要求我们来时不要引人注目,其实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据对方说,采用什么方式进行秘密访间,你是知道的。”那须在马车里小声说道。 “嗯!是的。我明白。”策太郎回答道。 对方肯定是让他们从后门进入悠悠馆。 策太郎为马车夫引路。 文家的后门果然有一个看门人,像是在那里晒太阳似地等着策太郎等人的到来。 车到了门口,看门人连声说:“请进!请进!” 说着,把他们带了进去。策太郎一看,果然是悠悠馆。 文保泰已经在那里等候了。棒槌学堂·出品 文保泰坐在日本席上,他的面前横放着一座崭新的、近似半圆形的石碑。石碑的最长处约一米。 当时的富豪人家,为了光耀门相,一般都请当代最知名人士为其祖先书写碑文。 照理说,为不相识的死者歌功颂德,本是问心有愧的。可是,巨额酬金,对那些文人来说,确实有极大的吸引力。 一般将这种做法称作“谀墓”,就是对死人谄媚的意思。清朝中叶,文豪袁枚专门为人书写碑文以谀墓致富。他购买了一座当时有名的称作“随园”的大庭园,经常在随园饮宴作乐,还将席中肴馔记录下来,写了《随园食谱》一书。 还有一些人,特意用重金聘请著名文人、书法家,为其先祖撰写碑文。然后,从碑文上取拓本分送亲友,以将其业绩广为传播。虽然这类碑文与“谀墓”用的碑文有所不同,但也要花相当高的代价。 这块新运来的石碑,大概属于后者吧。 这时,文保泰身边没有放水桶、墨汁、棉花球。看来,他还没有打算开始工作,或许是专门等待策太郎等人的光临吧。反正他也知道,随着策太郎等人的来临,势必带来巨额钱财。 “啊!欢迎光临!” 文保泰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请坐!” 于是,策太郎、那须在紫檀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文保泰隔着桌子坐在他俩的对面。 须臾,芳兰出现了。她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香茗。就茶的热度看来,是事先烧好了的,因为坐下不到一分钟就端了上来。 “那么,我看这件事,还是早办早结束好,您的意见呢?”那须先开了口。 他没有寒暄一番,也不曾自我介绍,单刀直入地讲了出来。在秘密场合,以随员身分出席的人,以不作自我介绍为宜。 “请喝茶……我也希望尽快处理。” “可是,还有一个人呢?……”那须问道。 按照事先的规定,双方指定的人和随员,实际上是起着交款的证人作用。 “随员吗?”文保泰听后嗤笑着说。 “嗯。那是事先规定了的……”那须感到不安了,向策太郎递了个眼色说。 “当然有啊。我们是信守诺言。我不是说了吗?咱们已经开始了。” “证人在哪儿?”策太郎急切地问道。 “在这儿哪。喂,你瞧啊!” 文保泰把脸转向斜上方。随着文保泰的视线,他们看到芳兰站在那里。她的脸蛋比任何时候更红嫩,可爱的朱唇更加紧闭了。 “是芳兰吗?”策太郎问。 “哎!是的。怎么?不行吗?” “那,那,那没关系。”策太郎仓皇答道。 “喂!你……”那须在旁用日语低声地说。 “那个小姑娘可靠吗?咱们把钱交给他们,是拿不到正式收据的。证人很重要!那个姑娘到底是干什么的?” “她是那桐推荐来的。肯定与那桐有联系。”策太郎低声回答。 “是吗?!……” 此时,那须才放下心来,把皮箱摆到膝盖上。 芳兰依然站着,紫檀木椅只有三张。可是,说也奇怪,这时,她给人的感觉完全变了,在那须和策太郎的眼里,她已经不是一个侍女而是一个出色的证人了。 那须将钥匙插进皮箱的锁眼里,轻轻一转,发出轻脆的咔的一声。他好像故意让旁边的人焦急地等待似的,慢腾腾地打开了皮箱。 策太郎明显地感到,坐在对面的文保泰正屏息注视着皮箱。 皮箱内放满各种纸币,甚至还有金条。那须从箱盖的夹层里取出装有银行支票的文件袋。 按照双方事先商定,凡是英镑、美元、俄国卢布,汇丰银行(香港汇丰、上海汇丰银行)发行的纸币,均按兑换成日元的比率支付。至于金条,全是刻上记号的,也都是按照标准行情支付。 芳兰站着,手拿笔记本不断计算,面部几乎没有表情。 策太郎在数钞票。打开箱盖前刹那间的紧张心情,此时亦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大概把注意力放到数钞票、计算换算率上,精力分散了,策太郎反而觉得轻松了一些。他暗自苦笑,心想:“难道我是为了数钞票才来北京的吗?” 芳兰的计算相当快。 开始,大家面对这一大堆钞票,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才能算完,难免有些厌烦。然而,换算工作意想不到地很快就完成了。 中途,芳兰也协助点数钞票,她动作是那样迅速,使人联想到她是否曾在银行工作过。 工作全部结束了。策太郎如释重负地说:“啊里可算完了,可算完了!” 交接巨额钱财,没有收据可谓美中不足。然而,从收买的意义上说,又是不能给收据的。 文保泰令芳兰准备纸笔,研好墨。他思索片刻,拿起毛笔蘸足了墨汁,用苍劲有力的笔锋写上:“北京绝景值百万。” 又在纸的一角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姓名,然后交给策太郎。 “北京绝景值百万”,大概是指收到一百万日元。 收到这种文字晦涩不明的字条,等于毫无价值,可是总比没有任何凭据好些。 “光是把这么多钞票运出去就够呛了。”策太郎开玩笑地说。 “哎,王爷那边已经派人来取钞票了。”——王爷自然是指庆亲王了。 当那须和策太郎坐上马车回家时,那须兴致勃勃地对马车夫说:“喂!回去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轻松多了吧?” 马车夫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人,他当然无法理解那须的诙谐。 “你们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回去也是两个人,有什么不一样?” 马车夫一本正经地讲。 “哈哈……”那须放声大笑。 策太郎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了。 第六章 突变 翌日,他们决定将余下的酬金送出去。 按事先约定再付给文保泰二十万日元,但文保泰要求多加五万元,实际上要给他二十五万日元。 这笔款为昨天的四分之一,都是面额较高的英镑,体积较小。加之这是第二次交钱,有了昨天的经验,策太郎和那须感到轻松了些。 从日本公使馆搜集的情报来看,可能昨天交付了价值百万日元的贿赂金额,今天,庆亲王并未将中俄第二次协定呈送西太后。 俄国公使一再催促中国方面尽快批准,但清政府却答复说,西太后患病未敢呈上。 这消息也使策太郎和那须的心情轻松多了。 “估计俄国方面也会用大量黄金进行收买的吧?”出发前,策太郎问那须。 “嗯。他们也花了很多钱……很可能比我们这次用的钱还多哪!” “这么说来,如果第二次中俄协定得不到批准,他们不是不合算了吗?” “瞎!你真是的。别的国家的损失与咱们有什么相干?不必管它。” “不过,咱们日本花了不少钱。说不定在关键时刻会栽跟头的吧?这也是有可能的。” “咱们不必那么担心。你知道吗?凡是接受了贿赂的要人,大概都会受到监视。” “俄国不是也会派人监视他们收买了的人吗?说不定我们会输呢!” “你怎么老说一些令人扫兴的话!你呀!……可是咱们不是俄国啊。喏,参谋本部第二部的谍报人员都是很有本事的人哪。估计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要进行的工作和昨天一样。 他们乘的马车仍是昨天的那一辆,车夫还是那个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人。目的地也是铁狮子胡同。看门的还是昨天那个人。他们到达后,照样从后门被引进悠悠馆。 从外观看,悠悠馆小巧玲珑、别致、幽雅。可是,里面却显得很宽敞,没有隔扇、屏风。 但有一点和昨天不同,就是文保泰已做好拓本的各项准备。 拓本用的旧纸、六吉棉连纸、扇料纸等等都堆积在日本席的一角。 并列的三块大砚合,盛满了研好了的墨汁。另外,还放了操作时用的两个水桶。 其实,不止是文保泰,凡是搞拓本的人,工作之前都必须做好各项准备。文保泰就更加细致了,他调匀墨汁后,先用普通的纸试写一番。策太郎进去时,看到在席子上乱放着六、七张折了一半的纸,每张都用浓墨写满了字。 看来,诸事俱备,只等待取拓本了。 估计文保泰收下钱之后,就可以轻松愉快地拓本了。 热爱本职工作的人,经常都会设法使工作条件尽量完善些,然后才着手工作的。文保泰就是这样的人。 和前一天的情景一样。三个人坐着,芳兰将茶杯摆在他们面前。不同的是,昨天,芳兰是将热气腾腾的茶水盛在杯中直接端进来,今天的杯子则是空的。芳兰拿来茶壶,挨次给他们斟茶。 啊,昨天没注意…… 策太郎内心在嘀咕着。棒槌学堂·出品 按规矩,应当是当场用茶壶向客人、主人的茶杯里斟茶。 历史上发生过多次在茶杯里放毒害死人山的事。如果事先将斟好的茶端到客人面前,就是令人怀疑时,也难启口。所以,当着客人用同一茶壶往主人和客人的杯里倒茶表明没有放毒。 仔细考虑一下,昨天交付的百万日元,是一笔令人惊讶的巨额。行贿决非光明正大的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公开授受的。 倘若策太郎、那须喝了有毒的茶,一切都会付诸东流,巨额赃款也将不知去向。当然,目前不会发生这类事件了。不过也须小心提防才是。 策太郎放心地喝了口茶,对芳兰说道:“今天你注意了。” 实际上,他是指用茶壶倒茶的事。可是,芳兰却皱了一下眉头。她到底是否领会了策太郎的用意,还是明白了,却不愿意轻易表态呢?这就不得而知了。当然,也可能是工作前心情紧张引起的拘谨吧。 “那么,咱们开始吧。”这次,那须启吾很爽快,啪地一下打开了皮箱,“好在咱们已经熟悉了,何况今天的钞票不多,一定比昨天轻松。” “好。请吧,计算方面也准备好了。”文保泰说。 芳兰打开笔记本,把铅笔高举齐眉,默默地点了点头。 总之,今天比昨天轻快多了,彼此之间也显得非常融洽。 由于只涉及到英镑对日元的兑换、计计算非常简单,数起钞票很容易配合。 相反,大家好像感到未能尽兴似角。 “点收无误。”文保泰说罢,坐在椅子上微微行了个礼。 到目前为止,策太郎才真正感到放心了,无意中叹了口气。 那须启吾在膝盖上不知拍打了多少次,这是男人特有的动作,大概也是表现出好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心情吧。 “事情告一段落,我可以讲了,我曾想过,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文保泰一边抚摩着剃得发青的光头一边说,“或许我说的都是些泄气话,处理这笔巨款确实不易,好像有些神魂颠倒似的。” “嗬嗬嗬……可是,我一点也没有看出您的心事啊。”那须奉承地说。 “哎呀呀!我是硬充好汉啊!”文保泰把手放在鼻尖上做了个左右扇动的动作。接着又说,“表面上我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个嘛,瞎!真是憋着劲儿的啊。然而,我的心里却评怀地跳……你们笑吧!可是我有证据,那就是从昨天到今天,我连一张拓本都没有搞。哎,我没法搞啊……我心里真像掀起波涛似的。你们想,在这种情况卞我能做什么工作呢?” “可是,现在事情结束了,您请吧,您可以随心所欲地工作了。”那须说。 今天,策太郎很少和文保泰搭腔。他内心异常愤慨。他想:你小子不是敲了五万块钱竹杠了吗?……什么心里真像波涛翻滚,实际上你是高兴得不知所以了。 一想到五万块钱,策太郎就生气。他想,自己苦心经营祖传的书画古董买卖,即使绞尽脑汁去干,这辈子能否赚到五万块钱还是个问题呢。 文保泰真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轻而易举地就…… 策太郎愈想愈气。 他一直对文保泰怀有敬意,这件一事的发生,他感觉到文保泰完全辜负了自己的一片诚心。 “当然,我打算马上搞拓本。”文保泰很高兴地说。“我仿佛觉得已有两三年没有取拓本了。” “那是因为有事耽搁了您,使您等急了。好,我们现在就告辞。”那须说罢,便站了起来。 策太郎站起来,故意把椅子弄得咯嗒咯嗒作响。他身上似乎还存在着孩子气。 文保泰也站了起来,但又好像想起什么紧急的事似地对芳兰说:“你现在把屋子收拾一下。嗯,把那边乱放着的纸都装进水桶里。然后打扫一下,好吗?……周围弄得整齐些才有心思工作啊。” “是的。知道了,老爷。”芳兰回答道。 那须启吾刚刚跨出悠悠馆的大门,立即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看来,在工作结束之后,他的心情也爽快多了。 对策太郎说来,是不是就算完成了任务呢?他依然感到心神不定。即使完成了任务,他还希望在北京多逗留一段时间。一方面继续做些书画古董生意,另方面是他脑海里还经常浮现出王丽英的倩影。 他想,以后还会经常到王家的。至于悠悠馆呢?大概再也不会涉足了吧。 人与人之间,一旦产生了不信任的萌芽,这种萌芽就会很快地成长起来了。 “任务完成以后,心情会不会舒畅些呢?”那须回过头来问策太郎。 “唉!以后再也不想搞这类工作了。” “我也烦了啊。”棒槌学堂·出品 他们两人边走边聊,走出悠悠馆。刚刚整理完废纸的芳兰也出来了。接着,文保泰也笑嘻嘻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们告辞了。您还要工作呢,请您忙吧。”那须说道。 “我至少也要把二位送到门口……土井策太郎先生,以后请再光临。咱们有缘的话,还会见面的。” 文保泰眯缝着眼说。他两腮的肉堆成一团,方形的脸庞,这时才显得圆了一些。策太郎仿佛从他那笑容里看到五万块钱一捆的钞票。 那须和策太郎沿着悠悠馆的红砖墙壁走了出来。 他们听到了从身后传来扣上门栓的响声。 策太郎咋了一下舌。 他心想,此人如此谨慎,真是到了令人作呕的程度。 一个人一旦令人讨厌,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别人的反感。 悠悠馆唯一的门,虽然对着文保泰住宅的后门,但并非正对着,两个门略微错开一些。据一位有名的风水先生说,如果两个门正好相对,对家宅不利。 大约走了十步,一拐弯便到了后门。 策太郎刚出后门,就想赶快坐上马车。突然,那须把他喊住了。 “喂!你等一下!” “什么事?” “我忘了东西了。” “把什么忘了。” “你仔细想想昨天的情形,咱们现在就走,不是两手空空地回去了吗?” 策太郎愣了一下,他怎么也想不出忘了什么。 “咱们把钱交给他,可是没拿到收据。你想想,昨天咱们交钱以后,不是收到一张条子吗?你啊!你不是还说‘这么一张纸条有什么用啊?’吗?” “啊……是那张纸条……” “对了。是‘北京绝景值百万’的纸条。昨天咱们不是拿到那张纸条?今天怎么什么也没有呢?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您这么一提,是啊……” “咱们今天应该收到一张‘绝景值二十万’的条子?” “我看纸条什么的有没有都无所谓,而且也给对方添麻烦。” “不。文保泰身旁不是整整齐齐地放着文房四宝吗?老头子信笔一挥,不是很容易吗?顺便写一下就可以了。” “您一定要那么办,我也不反对。” 总之,策太郎对这事不大热心。他本来以为再也不会到悠悠馆去了。不料与主观愿望相反,现在又要转回去,真使他心里不痛快。 “是的,一定要再回去。” 那须为什么如此执拗非再去一次不可呢?策太郎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那个老头子不是把门拴上了吗?他是有这种怪脾气的。” “拴了门也没什么,咱们可以叫他立刻打开,也不是什么费事的嘛。啊!对了,咱们托那个姑娘给办理一下就得了。” 他们转回头去,正好看到芳兰的背形。于是,那须扬手叫了一声:“喂,小姐!” 芳兰回头一看。 她与他们之间隔着一段的距离,不大声喊,她是听不见的。 这时,芳兰用清脆动听的声音说:“您有什么事啊?”说罢,她放下水桶朝他们走来。 那须也迎上前去,走到她跟前说:“我们忘了请你家主人顺便写个字。喏,就像昨天写的那样。” “噢,是这么回事。”她好像也刚刚想起来似的,“他好像全忘了。我也稀里糊涂没留神。” “能不能拜托你,请他写一下。好在你也是证人……只要简单写上‘北京绝景值二十万’就行了。这仅仅是个证明。昨天给钱后,文先生写了纸条,今天没有写似乎不大合适。嗯……如果我们再回去请他写,就显得太郑重其事,而且也增加麻烦。倒不如请你这位和蔼可亲的小姐帮忙办一下更好些……” 那须竭力用温和的语调托付芳兰去做。 从策太郎的愿望来讲,他倒是赞成这种办法。他实在不想再和文保泰见面了。 “嗯,好吧。明白了。我去和他说一下。” 芳兰说罢,向悠悠馆跑去,看来她真是一个活泼伶俐的少女。由于芳兰过于急切,反而使那须觉得过意不去。 “小姐!别那么着急,慢一些没关系!”那须大声说。 那须原本是善意地嘱咐芳兰,不料却产生相反的效果。因为声音是从芳兰背后传过去的,结果弄得她不知所措,她急忙停下来。可是,她没站稳,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由于她反应敏捷,只有一只手轻轻着地。这只手像个转轴似地跐溜一下,她很灵巧地站了起来,又恢复原状。 芳兰没料到自己会因此险些摔倒,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站好之后,回过头去向那须他们羞涩地笑一笑。 “唉呀!真对不起!我只不过说别那么着急。”那须道歉说。 芳兰一边拍掉手上的砂土,一边解嘲似地对那须说:“哦!是这么回事啊!”说完,她慢慢地走了。这时,离悠悠馆的大门不过五步远。 她走到门前使劲敲门。 悠悠馆虽是一座西式房子,可是大门却从中间向左右两边分开,两扇门之间用金粉写着一个“寿”字。芳兰就站在寿字底下敲门,她略微停了停,又敲了起来。 馆内似乎全无反应。 “怎么回事?” 那须也走上前来。 “真奇怪呀!”芳兰回过头来说,“我使劲敲,不会听不见的。” “是不是他埋头工作没注意?”那须说。 “可是咱们出来还不到五分钟……就说他在工作吧,也不过是在裁纸。不论怎么快,还不至于用水浸纸呢,还没到需要集中精力搞的时候哪。”芳兰说完,又继续敲门,而且比刚才敲得更使劲了。可能用力过猛,她把手都敲疼了。 如此这般,乱敲一阵之后又停了下来。室内依然毫无动静,一点儿也听不见开门栓的声音。 “是不是睡午觉哪?”那须问道。 “我家老爷没有睡午觉的习惯。” “你说的是平时吧?今天或许是例外呢。他了却一件大事,可以心定神安了……” 那须讲到这儿,感到自己的话有些矛盾,立即缄口不语。 这时,策太郎也随着那须走到门前。 策太郎觉得思绪混乱,暗自思忖道:“难道发生什么意外事故了吗?那须说了却一件大事,可以心定神安了,实际上工作尚未结束啊。二十万巨款还放在悠悠馆里呢,无论文保泰如何胆大,白昼他也无法高枕无优啊!” “谁去叫个人来,好吗?”那须忽然严肃地说。 此刻,他像追溯往事似的,也感到有些不对头。 芳兰紧锁柳眉,肩膀开始有点儿发抖了。估计她也觉得事情有点蹊跷。 就像古代美女西施一样,芳兰眉头一皱“百媚具生”。她那柔软丰胰的面颊春风胎荡,令人难以捉摸。当她朱唇紧闭、眉梢紧锁,她的表情就显得严肃刚毅。 刚才她被那须叫回去,正好有个男人走过。芳兰用双手拢着嘴呼叫着:“老刘!老刘!” 老刘四十岁左右。策太郎第一次旅居北京,老刘就在文保泰家里干活了。他干起活来略嫌缓慢迟钝,却很有力气,搬运笨重的东西少不了他。策太郎依稀记得当时听说过他是看门老人的亲戚。 “什么事啊?芳兰。”老刘不慌不忙地问道。 “老爷也许出什么事了。”芳兰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敲了多少次门,不管怎么敲也听不到他的回音。” “大概他忙于涂墨,不想让别人打扰吧。” 老刘边说边呱嗒呱嗒地迈着大步向芳兰走了过来。 大门旁边只有两扇安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户,里面挂着窗帘。作为密谈的场所,大概需要这些吧。 把老刘叫来也无济于事。他虽然有力气,但在这种情况下,他既不能出什么主意,也使不上劲儿。 那须又跑到悠悠馆的后面巡视了一下,结果还是摇着头回来了。 悠悠馆后面也有两个小窗户。这两个窗户比前边的两个高,手臂伸直才能勉强摸到。何况安装的又是不透明的毛玻璃,即或搬张椅子来站上去,也无法看到馆内的情况,那须缩着脑袋说:“唉!真糟糕里毫无办法。后面的窗户、装的是毛玻璃,看不到里面,前面的窗户玻璃虽然是透明的,却被窗帘挡住了,照样看不见。 悠悠馆的窗户是根据取拓本的采光要求按主人文保泰的意图设计安装的。它的特点是窗户小,前面的窗户相当低,后面的则很高。文保泰是个拓本狂,一切都是经他精心设计安装的。 “哎呀!” 策太郎发现靠近大门的窗户的窗帘下端翘了起来,那里约有两三厘米的空隙。他从那微细的缝隙里隐约地看到窗帘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于是,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啊?”棒槌学堂·出品 那须听到策太郎哎呀一声,急忙走过来问道。 “这个窗帘的下边略微卷起一点,通过这个空隙能不能看到里面的情形呢?”策太郎指了指那里。 “这很难哪。那么小的缝隙,能看见什么呢?” “不过,要是蹲下去呢?……” 于是,策太郎蹲了下去,从窗帘的缝隙向室内看。 “你这么看,也不过像是从钥匙孔里看一样,只能看到极少的一部分。”那须在策太郎头顶上嘲笑地说。 这时,策太郎突然使劲抓住那须的裤子。 “怎么了?”那须问。 “正像您说的那样,只能看到一点儿。” “不出我所料吧?!” “可是,我看到了文保泰!” “嗯?” 第七章 毒刃 这么一来,文保泰的尸体终于被发现了。 不,也许此时还不能算是尸体。 文保泰的上半身依在放倒了的石碑上。像是搂住石碑一样。 不过,他的姿势不像是在取拓本。 窗帘缝隙极小,就像从钥匙孔里看室内一样,是看不清的。虽然他的身体被石碑挡住一部分,然而看样子,他是没有动静的。 “咱们不能再磨蹭了。” 策太郎站起来,他发现在崭新的石碑上有鲜红的血迹。 那须也立刻蹲下身子,从窗帘缝向里看了看。可是,他说没有发现血迹。如此看来,策太郎的视力比那须强多了。 不过,策太郎这时并未想到文保泰是被杀,他还以为文保泰吐血了。 说不定是由于工作疲劳,头晕目眩,脑袋一下子撞到石碑的角上,以致流血了。 “要去请医生!不过,怎么才能进去呢。”策太郎一边叫着,一边环视四周。 “怎么了?”芳兰问道。棒槌学堂·出品 “你家主人好像受伤了,血流得相当厉害,一点也不能动。” “哎呀!真的吗?”芳兰骤然变色。 “不管怎么说,赶快想办法进去抢救!” 策太郎急切地讲。然而着意也没有角,首先得想办法进屋。 窗户都安装了铁栅栏,即使砸碎玻璃也是进不去的。是破门而入,还是爬上屋项打破天窗钻进去呢?此外,看来再没有其它办法了。 正在从窗帘缝向里看的那须站起来说:“他那样子好奇怪啊!”接着又急切地讲,“现在看来只好砸门进去了。有没有圆木头?” 芳兰听了眉头一皱,然后,立刻指挥说:“老刘,你赶快把猴椿子拔出来。我去叫人……还要赶快去请大夫啊!请土井策太郎先生去告诉我家老爷的家眷,那位先生,请您暂时留在这儿。” 猴椿子是指拴马的圆木头,一般都安放在大门外面,是一种很普通的木棒。文家并没有将这种木棒加以固定,随时都可拆卸下来。 文保泰家里有十几个佣人,由芳兰把他们集中起来。在这种紧急情况下,芳兰充当了临时召集人。 然而,通知文保泰家眷的事在等级制度极为严格的社会里,还是需要考虑具有同等身分的人出面比较合适。在这种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一个仅仅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依然能头脑清醒地处理这类问题,的确令人钦佩。 策太郎赶紧跑去正房。 策木郎第一次旅居北京就是文家的常客,和家保泰的家眷都很熟。最近一肆时间,他拜访文保泰几乎都是在悠悠馆相会,但也曾去过文家。所以,由策太郎去通知是非常合适的。 事后策太郎会对芳兰让自己做这件差事感到不满的。可是,当时他没有思考的余地,甚至没有想到文保泰可能已经死了。 这时,专门侍候文保泰夫人的侍女正在闺房前的廊檐下。 “赶快通知夫人,你家老爷在悠悠馆受伤了。” 这位年过三十的侍女突然听到策太郎的通知,有些沉不住气,像孩子似地惊叫了起来:“真的?哎呀!”她立刻跑进夫人的房间。 这间房由挂着的薄绸子隔成两半,外面的作为休息室,里面是卧房。没有其它隔音设备,里面的交谈听得很清楚。 “老爷受伤了!是重伤啊!太太,怎么办哪?……是土井策太郎先生来告诉的,他在外面等着呢!” 侍女显得惊慌失措,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其实,策太郎并未说受重伤,大概侍女从他的表情察觉到这一点了吧。这位侍女惊慌失措,讲起话来显得六神无主。 “别慌!镇静些。”文夫人极其沉着地责备侍女。 大概为了显示一下做太太的威风吧?!可是,也未免过于冷静了。 转瞬间,夫人出现在走廊。她若无其事、慢条斯理地问策太郎:“听说老爷受伤了,伤势怎么样啊?” “这倒不清楚,我们只不过是从悠悠馆窗帘缝里看到的。只看到一点,不清楚……门是从里面扣上的,进不去……现在只好让大家把门砸了。”策太郎不安地说。 “这么做太过分了吧?”文夫人听后说道。 “嗯?怎么?” “干嘛要把门砸坏啊?” “不过……” 策太郎感到夫人尚未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他又重新审视夫人的表情。她大概以为文保泰只不过是扭了一下脚脖子,或是腿部蹭破了一点皮而已。 “我是从窗帘缝里看见文先生流血了。” “血?……果真……” 说也奇怪,佣人过分惊慌失措,夫人却过分沉着。如果从急忙前来报告消息的使者的角度看,这倒是值得庆幸的事。不过,策太郎总觉得夫人的态度实在是不可思议。 策太郎回到悠悠馆,大门已被砸开了。 悠悠馆大门不太牢固。文夫人又姗姗来迟。妇女走得慢这是事实,然而,当夫人听到丈突受伤后,为什么不尽快赶来呢? 策太郎跟着她慢腾腾地走来,心里急不可耐,真觉得有说不出的气恼。 文夫人是满族人,自然不像汉族妇女那样缠足。可是,她穿的是木头高跟莲花盆底鞋,无法走得快。 她的发型梳成满族妇女特有的“两把头”,这种发型将头发从头的顶部向两边分开来,呈鸟羽毛状。梳这种发型,单靠自身的头发是不够的,很多人要添加假发。为了不使头发散落,还要在里面放些有份量的东西,走起路来还得保持身体的平衡。 在砸破了的门前,芳兰正在拼命阻止聚集在门口的佣人们拥入悠悠馆。 “你们不要进去。大家安静地等大夫来。” 人们给文夫人和策太郎让路。佣人们留在门外。 那须和老刘已进到馆内。 那须蹲在文保泰身旁,老刘呆呆地站立在一边。 “怎么样?”策太郎悄悄地问。 那须缓慢地站起来说:“医生来了也没用。” “这么说……” “脉搏已停止了跳动。而且瞳孔也……” “是心肌梗塞,还是脑溢血?” “都不是。”那须摇摇头说,“是手法高超的杀人案件。” “真是这样吗?” “你看文保泰的左肩下面。”那须说。 文保泰的尸体未被椰动过。那须在旁守着,打算一直等到医生的到来。 策太郎看了看文保泰的左肩,果然不错,在文保泰左肩下面有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看来,利刃部分最多长一厘米。其实,与其说是刀,莫若说是一根粗针。 在他的肩胛骨上,不知刺进去多深。看起来,整把利刃不过长五、六厘米。 “这利刃真像小孩的玩具。” 策太郎不由得联想起来:当日俄两国形势告急之际,日本国内掀起了战争热。甚至连一般点心铺子都卖枪啦、佩刀啦等儿童玩具。有些佩刀的大小与文保泰身上的利刃十分相似。 然而,插进文保泰左肩的毕竟不是玩具,而是凶器。血从伤口流出来,洒在石碑上。 “用这种利刃刺人,就必须像拿着筷子那样,捏着插进去才行啊!”策太郎搔着脑袋思索着。 这把利刃像根粗针,没有柄。棒槌学堂·出品 相当于柄的部分只有两、三厘米长,呈圆形,当然,不能安装刀刃。这根利刃的顶端像铁钉,有个略微宽平的“钉子头”。 “真是奇妙的凶器啊!”策太郎自言自语地说。 此刻,那须怒气冲冲地讲:“少罗嗦。应该想想改手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他们讲的是日本话,文夫人是无从明白的。 当文夫人看到仆人们聚集在悠悠馆门前,她突然觉得不安了。可是,直到她走进悠悠馆,还面带微笑呢。 在那须和策太郎两人短暂交谈的过程中,文夫人走到丈夫身边。当她看到文保泰左肩下闪闪发亮的利刃,以及石碑上的鲜血时,不由得哀叫了一声: “哎呀!” 在此之前她一直保持沉着镇静,当她突然显出惊慌失措的神态时,反而使人觉得异常。 那须急忙抓住她的衣袖。 “怎么了?他死了!” 文夫人说完,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昏暗,当场倒了下去。 “糟糕!她昏过去了……根本不应该把她带到这儿来。”那须责备说。 “可是,当时文夫人很镇定。看来非常平静的啊……”策太郎解释说。 “老刘!”那须叫站在自己旁边的那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赶快让芳兰和两三个女佣人把太太扶到什么地方躺下来。” “是!”老刘慢吞吞地走出悠悠馆。 人们把不省人事的文夫人暂时安置在日本席子上。她一只手直伸着,一只手抓住丈夫的脚。 过了一会儿,芳兰和两个女仆又把夫人背了出去。 “真奇怪!”那须边讲边环视馆内。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不该发生的。”策太郎说罢,也看了看四周。 他和那须不同,他来过多次,对室内的情况比较熟悉。他早就知道,悠悠馆的大门一关,这所房子就变成了密室。 “咱们离开时,的确是听到后面传来了扣门栓的声音吧?”那须问道。 “一点没错,我也听到了。他已经习惯了,他一个人在屋,是一定要把门拴上的。” “这也是怪脾气……暂时不管它。咱们仔细回忆一下,当咱俩,不,还有女佣人呢!我们三个人离开他房间,走到住宅的后门,不过一分钟左右。当咱们再转回去,总共也就是两分钟。然后,那个女佣人去敲门。她是跑步去的,不过用了半分钟。不,仅仅是二、三十米长的路,恐怕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我是说,文保泰大概是在三分钟以内被杀死的。 “刚才文保泰还很精神呢。他的心情也很舒畅啊!” 与那须相比,策太郎和文保泰的交情更深一层。虽然文保泰以经纪人的身分诈取了五万块钱,使策太郎生他的气。可是,从学习拓本技术这个角度上说,文保泰毕竟还是老师啊。 策太郎略微思考了一下,蹲下身子向文保泰尸体合掌拜了拜。 “土井君,文保泰到底把那么多的钱放到什么地方了呢?” “啊!那个……” 策太郎正想指向椅子旁边的地板,立刻住口了。他确实看到文保泰把摆在桌子上的一捆捆钞票放到地板上的。 可是,现在不见了。 “是啊!我也看见他把钞票摆到地板上的呀!他还收拾了桌子。”那须看着天花板说。 “我匆道这儿有很多钱,刚才把门砸开时,除老刘以外谁也没让进来……这个房子就像画家的工作室,没有摆书架、柜子一类东西。只要眼睛转个圈儿,就可以一目了然……可是,现在奇怪呀!二十五万元没有了。它不是知张纸条子,而是二十五万块钱哪。就是英镑,体积也不小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时,策太郎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他无论如何也解不开这个“谜”。 “我真是一点也不明白。”策太郎说。 “是啊。他妈的!连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须的话听来很粗鄙,策太郎也不能不点头称是。 此刻,策太郎确实陷入混乱之中。那须则不然,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他都能冷静地对待。他毕竟是受过谍报训练的,极少有激动的时候。 然而,遇到这种情况,连那须也感到棘手了。不多时,芳兰请来了一位戴金丝眼镜的医生。 “以后的事,只有拜托医生了。咱们走吧!”那须催策太郎快走。 于是,他们二人走出了悠悠馆。 “找警察不好吗?”策太郎问那须。 “北京有警察吗?”那须摇摇头说。 在此之前,维持首都治安的是步军统领【注】,至于市井琐事均由各“坊”处理。北京城共分十个坊。清廷效法袁世凯搞军队现代化的做法,用现代化设备武装警察,并派人出使外国考察有关警察方面的情况,以便改革机构。但在义和团事件发生时,北京正处于无警察状态。 【注】官名。清代提督九门巡捕五营步军统领的简称。掌管京师正阳、崇文、宣武、安定、德胜、东直、西直、朝阳、阜成九门内外的守卫巡警等职,由亲信的满族大臣兼任,通称为九门提督。辛亥革命后仍沿设,1924年其职权归入京师警察厅——译者注 义和团事件爆发后三年,北京好不容易逐渐安定下来。但是,北京内城外城新设置的巡警总厅到底能起多大作用,至今尚令人怀疑。 从事过谍报工作的那须,似乎觉得自己要比清朝巡警总厅更有能力处理这类案件。 可是,策太郎问及此事时,那须却采取了摇头的消极态度。他心里想:“现在连我都感到无能为力,更何况那些愚蠢的家伙呢。” 他们走出悠悠馆,在井边的一张陶瓷凳子上坐了下来。 在这个遮雨篷子的水井旁边,有一间存放水泵和水槽的小房。 看到这间小房里的设备,那须便联想到另一个人。他说:“那桐家里也有这类设备。” 清廷的显贵那桐在那须所住的金鱼胡同建造了一套规模宏伟的住宅,还安装了家用简易自来水管。当时这种设备在北京城亦属罕见。 “这口并的水是通向悠悠馆的。” 策太郎自言自语地说。这时,在他脑海里像上天给予了启示似地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 到目前为止,他一直认为悠悠馆是个密室;然而,现在看来,悠悠馆和外部的联系并未完全被切断。 “到底该馆与外界有什么微妙的联系呢?简易自来水管确实被引进悠悠馆。然而,那只不过是金属管。何况凿墙时要在洞的周围用水泥把这种金属管固定下来……” 策太郎前思后想感到不对头,又责备自己:“我今天怎么了?真笨。实在不大正常啊!” “不可能通过直径数厘米的水管和外界联系吧?这么细的管子,只能输水啊……” 策太郎嘟嘟囔囔的声音传到那须的耳朵里。 真不愧是那须,他的感觉的确敏锐。他仿佛察觉到策太郎考虑的问题和他那傻里傻气的神态。于是微笑着说:“不管哪一家安装水管、烟囱和排水孔,都要在墙上凿洞的。悠悠馆既然有家用简易自来水管,当然要有供水口啦。实际上,没有一家能将家院严丝合缝地密封起来的哟。” 那须说到这儿,抬头看了看悠悠馆。然后又歪着脑袋说:“不过,这儿似乎没有烟囱。” “悠悠馆只是工作场所,不会生火烧水做饭的。”策太郎解释说。 “可是,北京冬天很冷啊。悠悠馆好像连个炕也没有。” “听说严冬一到就不工作了。事实上现在已经快到冬天。据说到那时悠悠馆就锁上门,来春才再开始工作呢。” “是吗?对业余爱好者来说,这样做是无所谓的。现在连咱们坐在这儿都觉得有些冷了。是不是因为悠悠馆不用火就没设烟囱呢?反正他们家里人不在那儿住……”那须抱着胳膊说。 如果从密室的角度观察,悠悠馆确实有高度的严密性。 输水管只连水槽或水井,而悠悠馆唯一与外部相通的地方只有排水口,排水口用的管子是很细的铅管。这根铅管从墙壁伸出来不过五厘米,管口朝下,它的下面就是水沟了…… “连婴儿的手都伸不进去嘛。”策太郎自言自语地嘟嚷着。 “啊!你说的是排水口吗?” 机敏的那须立刻理解到策太郎的意思:“你说这话似乎理由不充分。倘若你是清政府的警察,调查这个案件时,你首先从哪里着手呢?” “嗯,是啊……”棒槌学堂·出品 策太郎像考生一样,聚精会神地思考着。他想,悠悠馆的四个窗户都是由里面扣上的。当初他进入悠悠馆,立刻就发现了这一特点。 在该馆封闭起来的情况下,谁都进不去。假若进去,只有用刚才的办法,用猴椿子破门而入。 在这种情况下,文保泰肩上的凶器只有从外部投进去。然而,无论使用撒手铜的人技艺多么高超,也无法从密封着的建筑物外面向里面投掷凶器。 不由窗外投进去,可否由天窗投进去呢? 经过一番思考,策太郎回答说:“那应该从天窗那里进行调查。”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那须以赞赏的口吻继续说,“也许有人躲在屋顶上,等客人走后卸下天窗,将利刃投下去……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假设。但也还是有问题。” “什么问题呢?” “要在极短的时间内立刻卸下天窗才行。但还是不合理,利刃是从正面直接刺进文保泰肩脚骨的。从这个角度上看,是在同一水平线上从天窗上投掷下去,不可能是现在这种样子。文保泰是坐着被杀的!” “对呀!是您说的那样……” 策太郎想,自己到底是外行,对问题的分析和内行人的确不同。 在现场,他也观察了被害者的伤口。可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角度问题。虽说他的视力很好,可是在观察问题时,他不如那须那样敏锐。 “不过,你别泄气啊。”那须安慰说,“咱们谈论的多是不切实际的假设,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您说的是从天窗向室内投掷凶器吗?” “是的。如果这一推一断成立,就必须考虑到当时文保泰是四脚朝天躺着睡的。这也并非笑谈,是有可能的。假如这样,一般说,当工作告一段落,松了一口气躺下来休息,身体就成了‘大’字形了。” “是啊。完全有可能……何况有三张日本席的宽度。不过……” 策太郎脑海里浮现出文保泰身体成大字形躺在日本席上的形象。他想,文保泰为什么会这样呢?从现实情况看,确实是难以想像的。 策太郎没有看过文保泰睡觉的姿式,假定像抽鸦片烟那样侧身而卧,有一个肩膀是朝下的……在这种情况下,从天窗投掷凶器,不就形成斜刺了吗? “你说的‘不过’是指什么?”那须责问道。 “不是别的,我忽然想起,那个老头子能否睡成大字形呢?……” “你是不是说,他不可能睡成大字形?” “哎……凭直觉,我似乎觉得有些……那种睡姿似乎是不适合他。这不过是感觉而已。” “不,爬上屋顶就会明白的。等巡瞥来了,咱们首先建议他们到屋顶去调查吧……嗯。看来,从天窗投掷凶器的推断似乎不大合理吧……不,也并非不可能。说不定仰天而卧的文保泰在肩膀上被刺了以后立刻爬起来……嗯,是啊。当时他扶着石碑,然而就在此时,他已精疲力尽了……” 那须正在说话,背后传来了清脆的声音:“土井先生!” 回头一看,原来是芳兰,她站在悠悠馆门前挥着一只手招呼他们。 策太郎站了起来。 “大夫讲有话对您说。请您来一下。”芳兰说。 “好。我马上就去。” 于是,策太郎又向悠悠馆走去,那须也跟在后面。 到了悠悠馆,医生正在门旁等着呢。他见到策太郎,小心翼翼地取下金丝眼镜。 “想拜托您一件事。您到外国医院请位大夹来好吗?”医生说。 “嗯?” 策太郎感到有些惊讶。 他并不是因为让他去请外国医生而感到吃惊,而是由于这位医生能讲一口流利的日本话。 “哎呀,哎呀,这个……”医生苦笑着说: “我曾在东京留过学。当时,我把长辫子盘起来塞进学生帽里。我的头顶就像是撑着小帐篷似的……那是过去的事了。我用日语和您讲话,是为了不让旁人知道。这样做会方便些……” “为什么要到外国医院请大夫?” “有些事必须调查清楚……这儿的主人不是内出血死的。而且,凶器没有刺中要害,伤口也不深。” “那么?” “我想是不是利刃上涂上毒药了?……不,在投有调查清楚之前,傲大夫的也很难下结论。我只是推测罢了……说不定是涂上了一种“辽鸟头”【注】的有毒药物……化验才行。不过,我这儿没有那种设备和材料。您明白吗?” 【注】辽鸟头是一种有剧毒的植物,过去有人用此制造毒箭,也可药用,制成镇痛剂——译者注 策太郎点了点头,在他后面的那须也点了一下头。 第八章 那公馆 以前那须启吾常说,北京金鱼胡同有两个那公馆。 第一个那公馆是指清朝外务部尚书、外务部会办大臣兼步军统领那桐的府邸。 另一个那公馆,就是那须的住所。那须启吾姓名的第一个字也是‘那’字,他就诙谐地称自己的住处为“那公馆”。不过这个那公馆只是一间极其简陋的租房罢了。 据《顺天府志》等史料记载,很久以前金鱼胡同也曾叫作金银胡同。据说,往昔此处有魏骑营、军械库等。直至今日,这条胡同附近还有个称作校尉营的地方。校尉营的东边是陆军将校的办公处,之后乃成为北京警卫司令部,金鱼胡同位于紫禁城附近。清廷文武官员的住宅多设在此处。同时,金鱼胡同离外国使馆区东交民巷也比较近,在这里居住的外国人也不少,尤其是日本人。这条胡同是东西走向,南北两侧的住房将胡同夹在中间,南侧住宅多属那公馆。那公馆旁边有座花园,当地居民称为“那家花园”。 那公馆的主人那桐,字琴轩。 他是满族中以最勇敢善战闻名的叶赫那拉氏的后代。至于那桐本人,与其说他勇敢,英若说他足智多谋。这也许是对他的过分赞扬。实际上,他是以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著称于世的。 义和团事件发生后,他被起用处理善后问题,这便为他的飞黄腾达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在此之前,他踏入仕途已三年,却无多大名气和地位。 八国联军攻打北京,西太后携同皇帝、皇族宗室、达官显贵逃往西安。此时,正需要有人在北京和外国人进行交涉和处理义和团事件。 当时,除降职为两广总督被贬至广东的李鸿章以外,没有其他人能胜任上述工作。处理和谈问题,李鸿章是有经验的,有人把他称作处理战败的专家。 但是,八国联军方面提出,希望议和全权代表除李鸿章外,还应当有一个皇族代表。然而,当时绝大部分皇族都亡命西安。 此时,正好有一个庆郡王的皇族在北京近郊避难。于是,亡命西安的清政府便任命他为皇族代表,升格为亲王。在此之前,庆郡王是个穷皇族,在政界方面没有经验。他被任命为议和全权代表之后必须起用幕僚。但是,他不敢起用大人物,便选中了在顺天府愁闷度日的那桐。 李鸿章、庆亲王组成议和全权代表团,李鸿章手下的首席幕僚是山东巡抚袁世凯,庆亲王手下的首席幕僚是那桐。 这样,袁世凯与那桐后来关系十分密切。 袁、那两人性格迥然不同,但在某些方面也有相似之处。他们二人均非进士出身。进士是擢升高级官僚的重要阶梯。袁世凯由李鸿章抚养成人,而那桐是庆亲王一手提拔起来的,论资格只不过是进士下面的举人而已。 义和团事件后三年,那桐如旭日东升,不断得势。其盟友袁世凯因李鸿章病故,像继承遗产似的晋升为直隶总督。当时,袁只不过四十多岁,其飞黄腾达之迅速,的确超乎寻常。 那桐得势以后,他那鸡蛋型的脸庞胖多了,显出一副福相。他大腹便便,俨然是不可一世的人物。 文保泰突然死亡的那一天,那桐从外务部回到家里,秘书立刻向他报告了此事。 那桐兼任步军统领,秘书向他汇报文保泰之死,也可以说未必仅仅是私人关系。 “那不是很奇怪的吗?悠悠馆经常关得那样严实……看来,可能是家里人搞的吧……,难道那家伙会自杀吗?”那桐说。 “不,根据和他最近见过面的两个日本人说,当时文保泰的心情是很舒畅的,还说马上就要搞拓本,正兴致冲冲地做准备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杀呀!” 秘书将自己所听到的如实作了汇报。 “是啊!……只要有人请他搞拓本,那家伙都是非常热心的。” 那桐虽这么说,实际上他知道文保泰之所以兴高采烈,不仅仅是因为取拓本,而且是由于得到巨额贿赂。再说,文保泰绝不会轻生,这一点,那桐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想:“文保泰白自捞了五万块钱,怎么会不高兴呢?……” 实际上,起初文保泰在充当掮客这一角色时,就曾经向那桐提出佣金的事了。 当时,那桐对他说:“那你可以向日本方面提嘛。” 结果,他真的和日本方面讲价钱了,直到讲定给佣金五万元为止。 这种人怎么会想死呢?棒槌学堂·出品 “那两个日本人说,屋顶有可疑之处。希望从屋顶上进行调查。”秘书说。 “屋顶出什么事了?” “有天窗……他们怀疑凶手有可能从天窗爬到屋里去,或是从天窗那儿投掷凶器杀死文保泰。” “调查结果如何?” “天窗没被拆掉,还是固定着的。天窗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油灰状的粘性材料,很牢固,可以说无法移动的。上面的玻璃一点也没有损坏。” “那……那不是很奇怪了?” “怎么想也想不通,真像变戏法。” “人已经死了,怎么会像变戏法那样轻率呢?不管怎么样,文保泰和咱们还是相识啊!……” 那桐的鸡蛋型面孔上并没流露出什么哀痛的表情。 “是的。我说话不当。真对不起……请您饶恕。”秘书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算了。你退下吧!” 此时,那桐显得有些不耐烦似地示意他走开。 “啊?……是,是……” 秘书感到非常意外,他本以为那桐肯定会再三垂询文保泰的死。不料,那桐却是这样的态度。 秘书退出时,纳闷不解地频频回头看那桐,然后,扫兴地走了。 实际上,那桐不是不关心。 他迫切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他想,此事应当由另外的人来向自己汇报。 他沉浸在凝思中,心想:“文保泰是在两个日本人走了以后死的,这说明二十万块钱已经交给文保泰了。不,如果把送给文保泰的钱合起来应当是二十五万。现在不知道这些钱怎么样了?” 那桐一心只盘算钱的事。 “这件事,估计了解内情的芳兰会前来报告吧。不过,她为什么迟迟不来呢?是不是被巡警盘问了呢?如果是这样,还是发布命令算了称……” 只要颁布的命令盖上步军统领大印,一切都可以按照那桐的意旨去办理了。 这就是权力的妙处吧。 那桐这种人,并不是一开始就置身于权势之中。但那些从旁以羡慕的目光来看待有权势的人,则认为权势具有无限的魅力。 只要有朝一日权力到手,随时都可找个借口抖抖威风,发挥权势者的威力。 然而,那桐并没有这么做,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行贿的钱,来路不正。交钱的日本人是当事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那笔行贿的钱说出来?!钱已交出,他们也只能闭日不言,这么一来,放在文保泰那里的二十五万块钱,不就归文保泰所有了吗?当然,也决非没有办法拿回来的。” “现在我要通知芳兰,叫她立刻前来。确若涉及到钱,就可以了解到文保泰事件与我那桐的关系了吧……” 那桐一面忖度,一面作了周密细致的设想。 那桐处理事情一向采取明哲保身、小心谨慎的态度,在宦途上他是一帆风顺的,从荣任军机大臣,直到晋升为宰相。可惜的是,清朝天命将尽,从此时开始不过九年即寿终正寝了。那桐便成为清政府的最后一任宰相了。当时,一些人预言说,像他这种擅长“游泳术”的人当了军机大臣后,清朝的寿命也就算告终了。 那桐刚想通知芳兰速来,立刻又自言自语地讲:“不,还是再等等吧。” 正由于他处世谨镇、明哲保身,他才能飞黄腾达到今日。就是对待芳兰也是极其慎重的,他还是抑制住了急切的心情。 大约过了一小时,秘书又来汇报了:“据说,文保泰之死与被窃无关。文保泰那里没有丢失什么。凡是值钱的东西文保泰一向都不放在家里,至于书画古董就更不用说了。他平素只是留极少一点钱供眼前急需。所说,就是这么一点钱也没有被偷。” “是吗?……” 那桐待秘书退出之后才流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秘书只知道那桐认识文保泰,并不了解接受贿赂的事 “二十五万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啊!”那桐嘟囔着说。 不管怎么样,只有等芳兰来了才能知道详情。 黄昏时,芳兰好容易出现了。 那桐有若干爱妾。那些侍女住的后门一带,实际上是他的后宫。 像平时一样芳兰从后门进来。 那些侍女是知道芳兰的特殊地位的。她们都听主人那桐说过,芳兰是庆亲王寄养在家里的,这件事对她们说来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只不过她们不太了解这个芳兰是属于什么性质的角色。 她们猜测芳兰是庆亲王宠爱的人,由于庆亲王俱内,只好悄悄地把她藏在主人家里了吧。 可是,为什么那桐又将芳兰寄养在文保泰家呢?这一点那桐后宫里的人是不了解的。 尽管如此,她们认为芳兰还是一个有特殊地位的女人。当芳兰从后门进入那桐家,便由丫环领班将她带到主人的客厅里。当时,那桐正在客厅里等待着。 “你干什么来了?这么晚……” 那桐像是生气地说。其实他早就盼望她来了,心想,怎么现在才来! “让她到里面去吧?”领班问道。 “嗯……不知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咱们到这边来。” 那桐摆着阴沉的面孔说。棒槌学堂·出品 实际上,庆亲王将芳兰寄养在那桐家,是把她当联络要员来使用的。然而,那桐此时已是显贵了,也要避避嫌疑,以免有什么流言蜚语,便让文保泰担当联络员,并将芳兰寄养在文保泰家中。 芳兰受到重用和信任,是由于庆亲王的宠爱。 芳兰那圆圆的面孔、娇嫩的脸蛋,看来年轻可爱,见过她的人都以为她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但是,实际上她已芳龄二十二了。她的容貌姿色以及比实际年龄小的模样,可以说是芳兰的武器。一般人都不会对她有什么怀疑的。 至于庆亲王如何发现她,连那桐也不知晓。不过,庆亲王曾对那桐说,芳兰是别人寄养在自己家中的,之后就把她转让给那桐了。 这里附带提一下,不知是什么缘故,庆亲王的长子振贝子对芳兰并无好感。 清朝凡是亲王之子,均称为“贝子”、又称“贝勒”。振贝子本名载振。 按照清朝皇室规定,每一代皇族的名字上面的第一个字应当是统一的。例如,西太后之夫咸丰皇帝那一代均用“奕”字,其下一代用“载”字,再下一代用“溥”字。 庆亲王名奕助,他儿子的名字之上一定要加个“载”字,叫“载振”。习惯上一般只称呼名穿,振贝子的由来就在于此。 当时,振贝子年青,锐气方刚,长得眉清目秀,满族贵族妇女都很赏识他。 为什么振贝子讨厌芳兰呢?有一次庆亲王问他,他吐露真情说:“不就是因为芳兰是汉族女子吗?” 由此可知,振贝子的满族至上思想非常严重价振贝子竭力反对庆亲王让芳兰担任联络员,并迫使其父撵走了芳兰。 然而,庆亲王赏识芳兰的才能,便将她寄养在那桐家。 当芳兰进入客厅后,那桐立即问她:“钱的事怎么样了?今天肯定收到了二十万。不,加上给文保泰的五万,总共二十五万元。” 那桐是个实用主义者,他认为彼此都了解内情,不必再拐弯抹角。 “钱始终没找到。我是见证人,亲眼看到文先生把一捆捆钞票从桌上放在地板上的。可是,砸门进去时,那么多的钱,居然无影无踪了。”芳兰说。 “什么?太混账了!” “是,是真的。当时我也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可是怎么找也没找到。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找遍了悠悠馆,始终没找到。” “那么,那些打破大门的人呢?……他们是不是一窝蜂地拥进悠悠馆里去了?” “不,我把他们拦住了。虽然他们都想进去……我想他们不了解情况,房子里又有那么多钱……” “那么,只有你一个人进去了?” “不,还有两个日本人。我是和叫那须的男人进去的。那须就住在附近。” “这么看来,是不是当你拦住那些想进去的人,他趁机把钱……” “我想,不会有那样的事。”芳兰说。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虽说是英镑,但到底是二十五万块钱哪!体积相当大,不可能放到口袋里。即使用两只手去抱,一次也抱不完呢!” “是嘛……” 那桐的细眼不停地眨巴着。他本来就是小眼睛,加上肥胖的面孔,就越发显得眼睛小了。 “说不定是这丫头……” 那桐怀疑了。 她与日本人合谋,不是就可以把钱偷走了吗? 倘若如此,那么在文保泰死之前,她与他们就有预谋了。 文家的佣人打破门,芳兰不许他们进去,但他们势大人众,可能一拥而入。 悠悠馆内部空荡宽敞,没有屏风、隔扇、木板等加以隔开,一眼便可看到馆内的全部情形。 门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注视着悠悠馆。在那种情况下,私自拿走二十五万块钱是很不容易的! 再说,文保泰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芳兰把他死的情形从头至尾地重新说了一遍。 她比秘书讲的详细得多,总算有了些头绪。 虽然芳兰详细汇报了文保泰死的前后经过,然而,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个迷始终没解开。 怀疑担当机密联络任务的芳兰,的确不合适。 不过,那桐这类人,除自己之外是谁也不信任的。就是对将他培养起来使之飞黄腾达附于麟尾的庆亲王,他也不相信。何况芳兰是庆亲王寄养的,怎么能相信她呢? 那桐起用芳兰,只不过受庆亲王之托,难以谢绝罢了。 那桐过去任户部主事时,自然没有什么权势。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已是大臣尚书。很多事无须亲自过问,尤其是钱财,他是不宜直接插手的。可是收贿,必须有个证人。而芳兰又是受庆亲王之托,况且,除芳兰外又无其他合适人选。总之,那桐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使用芳兰的。 他不大相信芳兰,然而又不使对方察觉,这就是那桐的为人特征和手腕。而这些就成为那桐升官发财的有力支柱。 那桐和芳兰谈话时,总是尽量避免和芳兰的视线相接触。每当他与芳兰对视,就仿佛会被吸引过去似的。 当芳兰汇报文保泰被杀的详细过程时,那桐完全像是坐在剧院的最前排看戏似的,觉得非常清楚。他心中暗自思忖:“芳兰的口才非同一般。看来,自己对她要多加小心啊。” “真奇怪啊。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种事。”芳兰汇报完毕,用这样一句话作了小结。 “你今年几岁了?”那桐突然问道。 “是……唉,已经二十二了。”棒槌学堂·出品 “别说你没有见过这种事,我活了五十年,也从来没听说过一个人从屋里面扣上门栓,居然还会被人杀害的。” 其实,那桐边听芳兰汇报,边用怀疑的眼光盯住芳兰,想从中找出漏洞。可是,直到她汇报完毕,也没有发现任何破绽。那桐对她更加警惕了。 昨天,芳兰和文保泰很顺当地送来一百万元,当时,文保泰绷着脸,太阳穴还微微跳动,可是,芳兰却和平素一样,坦然自若。 在百万巨款面前处之泰然,那桐觉得她真是个难以捉摸的怪物。 “唉!真是令人不快……” 芳兰离去后,那桐嘟嘟嚷嚷地自语道。 她走后,庆亲王的使者来了。 “嗯?您来了。有何贵干?” 那桐发挥了他那有名的阿谀奉承的本领。 可是,使者摇摇头说:“不,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只是向您报告,据说俄国公使要来拜访。” 第九章 政客往来 北京的衙门都设在清朝皇帝居住的紫禁城旁边。兵部、工部所在地正处于外国公使馆所辖地区和被指定为治外法权地区,义和团事件发生后被迫迁移。 外务部恰好不在上述地区之内,所以未曾迁移。 如前所述,鸦片战争之前,中国的旧体制是不承认世界上有和中国对等的国家存在的,毋须设置管理外交事务的行政机构。鸦片战争以后,中国才不得不承认存在对等的国家。 咸丰十一年(一八六一年)设立管理外交事务的行政机构。这个机构最初挂的牌是: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地点是在北京的东堂子胡同,房子利用了原来的“铁钱局公所”(即制造局)。同时为了招收学习外语的学生和供归国外交官们在北京逗留时居住,还将“铁钱鑢房”(即货币铸造所)加以改建,起名为“同文馆”。 不过,同文馆很快被撤梢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改称外务部。民国成立后又改称为外交部,而且将该部迁至邻近的石大人胡同的原“宝源局”内。这是后话,不必多提。 光绪二十九年,外务部设在东堂子胡同的一所粗糙而又古老的房子里。 外务部总理大臣兼军机大臣庆亲王,事务繁多,并非每天都到东堂子胡同的外务部视事。 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尚书那桐却几乎每天都去视事。 那天,庆亲王未来视事,那桐昏昏沉沉地假寐着。就在此时,俄国公使莱萨前来拜访。 俄国公使馆就设在使馆区附近的东交民巷。中、俄两国由于国境线的划分和通商问题,已接触了多年,在各国使馆未设立之前,就有“俄罗斯馆”的代表机构驻在北京。之后,直接将该馆改为俄国公使馆。 显然莱萨来访的目的,就是为了敦促迅速批准撤兵协定。 仔细思索一下颇为微妙。棒槌学堂·出品 一般情况下,缔结这一类协定,催促驻在本国领土上的外国军队迅速撤兵的,应当是本国政府吧。被外国军队占领国土的该国政府理应希望尽早地撤退占领军的。 然而,事情却倒置过来,现在,不断前来敦促批准撤兵协定的却是进驻他国领土的俄国方面的人。 毋须赘述,其目的是为了对付日本。 作为强占了中国满洲地区的俄国军队,当然不想退兵,这一点是很明显的。 如果俄国不退兵,就为日本发动战争制造了有利的借口,会使其出师有名。 一旦日本方面下决心打仗,不断恫吓日本的俄国,也是有所畏惧的。 虽然,俄国很强盛。可是,俄国在满洲地区的作战准备工作尚未就绪。 俄国为了不使日本有机可乘,便先发制人,为伪装将要撤兵的姿态。 过去虽然缔结过协定,但根本未曾履行。为了很好地制造保护色,俄国希望重新缔结新的撤兵协定。看来,俄国方面也是煞费苦心的。 实际上,一开始俄国并无诚意缔结撤兵协定。拖延时间,加强满洲地区的军事力量,这就是俄国政府的计谋。 其实,清朝政府十分清楚俄国的阴谋,原本亦未曾认真对待。 同时,主张速战速决的日本,在中俄撤兵协定即将批准之前,发现了中俄双方的策略,便使用了收买手段,以阻止该协定的正式批准。 然而,莱萨公使对日本当局采取的策略全然不知。 此外,俄国谍报人员从其它渠道探听到内部消息,证明西太后患感冒一事属实。 俄国方面对中国产生怀疑,还是从昨天才开始的。他们感到庆亲王有意回避和莱萨相见。 昨夜,莱萨公使派人到庆亲王府上联系拜访一事。事出预料,庆亲王家人说亲王准备外出,无暇接待。一般说来,这种情况是常有的。但是,提出庆亲王准备外出为理由不予会晤,使俄国使者感到可疑。 其实,俄国人在庆亲王身边,早已布置了谍报网。他们用小恩小惠收买了王府里的佣人,表面上说了解上流人物的生活动态、家中喜庆大事,以便前去祝贺,实际上是另有一番意图的。而受惠的佣人们便会源源不断地将自己了解到的大人物的动态告诉对方。 “为什么要避开我呢?”莱萨公使自然会联想到拖延批准中俄撤兵协定之事。 庆亲王不善于说慌,容易喜形于色。再说,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踏入政界以后,庆亲王就发现了自己的弱点。他比其他愚昧的皇族出色一些,原因之一就是有自知之明。 如果他会见莱萨公使,很可能会露出破绽,因此借口公务缠身,由那桐代为接见甚至没有去外务部视事。 处理这类问题那桐是非常胜任的。 每当他把那对细小的眼睛眯缝得更细时,谁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厚着脸皮说:“据说是字句上的问题,有几处用法不当,被军机处卡住了。” 那桐回答了莱萨公使提出的关于批准中俄撤兵协定的问题。 莱萨通过翻译进一步询问。 “我只不过是听说罢了……总之,涉及到军机处的事,我们这些人也弄不清楚,只一是间接听到一些而已。” 西太后实行垂帘听政、凡重要的决策都是由几名军机大臣在皇帝亲自垂询下议事决定的。而外务部和其它六部一样,仅仅是行政机构,只不过是按照军机处的决定办事而己。 军机处,就是军机大臣平时聚会的场所。每日早晨军机大臣在乾清宫议事、休息。这个被称作军机处的地方,实际上是个休息室,并非正式的衙门。 这时,那桐随机应变将责任推到有名无实的军机处去。 莱萨公使气得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但不管对方怎么说,那桐总是以不变应万变。 莱萨愤然离去。不多一会儿,庆亲王的使者陶大均来访。 “昨天夜里,王爷(指庆亲王)说今天晚上开会的地点照旧,还在烧酒胡同。天津方面也有人来。听说参加会议的人为了那件事(指丢失二十五万元一事)还带了巡警来呢。”陶大均悄悄地说。 昨夜,庆亲王避开俄国公使莱萨,到那桐家里,商议召集有关人员开会,研究丢失二十五万元的事。陶大均正是为此事来通知那桐的。 “那个……那个带来的巡警到底是谁啊?”那桐问道。 “我不大清楚。听说是一个曾留学日本、英国,学过侦探术的人……叫张绍光。”陶大均回答说。 “哦!是庆宽的雏儿啊!”那桐点了点头。 庆宽是紫禁城内专门从事密探工作的买目。西太后以及紫禁城里的权贵,都曾利用庆宽去侦察自己的政敌,然后将其杀害。这种人不仅搜集情报,还承担暗杀工作,被人们视为不可捉摸的危险人物。 那桐一听到来了个侦探时,首先联想到庆宽。 “大概是那类人吧。”陶大均说。 “为什么找这样的人来呢?”那桐问道。 庆宽是从事策划的谋士。这类人有特殊的权力,然而,也只是暗中行事的人物。 重视体面的清朝大官那桐,认为侦探属于卑贱的下等人,是不够资格与士大夫同席的。 “唉呀!”陶大均歪着脑袋说,“我也无法理解。王爷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这个张某,对他特别感兴趣呢。” “有什么了不起的?!也不过像变戏法那样嘛……连这种身分来历不明的人都经常……”那桐耸耸肩说。 不管怎么讲,今晚的会是一次秘密会议,不该随便让人参加。那桐是一步登天发迹的人物,他对与会者的资格问题,要求特别严格。 “听说振贝子对那人好像作了保的……” “是吗?少爷是保证人啊……”棒槌学堂·出品 那桐两手一摊,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无可奈何。他知道,只要是大公子振贝子说的话,庆亲王总是言听计从的。 “关于这事,好像天津来的人也表示赞成。” “哦!你说项城啊……”说到此处那桐缄口不言了。 “天津来的人”指的是袁世凯。直隶总督的衙门在天津,外国人称之谓天津总督。项城本是袁世凯的出生地点,中国人常以人的出生地为其别号。 当时在日本,凡是当官的,都希望到中央政府去占一席位。从中央转至地方叫左迁,由地方到中央叫荣升。 清朝自然也不例外。人们将中央的官吏称作“京官”。京官大概指的是优秀者,至于地方官则低人一等。 不过,后来由于太平天国之乱,情况起了变化。 为了镇压反叛,不少地方官培养和发展了身己的军队,例如曾国藩组织的湘军,以及曾国藩部下李鸿章组成的淮军。他们拥有兵权,讲话就有份量。 到了清末,京官和地方官的实力已经颠倒过来了。 直隶总督,是管辖包括首都北京在内的直隶省(今河北省)以及山东、山西的地方官。当时能与之匹敌的,是掌管富饶之地江苏、安徽、江西三省的两江总督。 袁世凯是直隶总督,为北洋军阀的创始人,拥有全国最精锐的军队。 袁世凯是此次与日本方面交涉的实力派人物之一。 袁世凯常因公赴京。但这次来京并非为外交事务,估计是应庆亲王之邀来参加这次秘密会议的。 参加会议的全是清朝政府的一流政客。虽说如此,那桐内心并不愉快,从事侦探工作的张某也参加这次会议,这使他感到极为扫兴。 “让那个来历不明的张某……”说到此处,他砸砸嘴把话停了下来。 “不过张某会立即退席的啊。”陶大均劝解地说。 “不管怎么说,文保泰死得那么惨,不把这件案子查清楚,诸位先生都不会安心的……” “那么,那个姓张的,有没有讲过要解开这件案子的谜呢?” “噢,这点我还不清楚,好像他要汇报调查的情况。还有,万一今晚开会的事被泄露出去,那就说文先生的朋友为了弄清他的死因才开会的。” “嗬!连防止泄密的事都考虑到了,想得真周到。哈哈哈……” 那桐终于笑了起来。 听说那个姓张的侦探只是单纯地汇报调查这件案子的经过。然后立即退席,并不参加讨论。他心想,庆亲王这么做,大概是怕万一有人泄漏出去,将来可以借口说这个会只是为了研究文保泰案件。看来,这也是一种策略吧。想到这里,那桐的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 会议决定在晚饭后召开。 那桐回到金鱼胡同,吃罢晚饭,稍事休息,再按规定时间出席会议。 这时,侍女领班拿来了一封信。 “老爷,这是刚才芳兰托人送来的。她说见不到您也没关系,反正要说的事情都写在信上了。” 那桐拆开了信。 信中文字写得很小,可是笔锋完全像个男子。 信上写道: 昨晚,文家一个叫老刘的男佣人,在院子里不知被谁打死了。终年四十一岁。 “哦!”,那桐边说边将信揉成一团,一扔进火护。 他做事极其谨镇,来往信件一概不予保存,阅后立即处理。芳兰信里涉及老刘的事,或许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他看来,白纸黑字留在身边总是不太妥当。这也是那桐的处世方式,事无巨细,都以小心谨慎为妙。 他想:老刘是什么人呢? 他常到文家,文家的男佣人差不多都是四十岁左右。他从未听说过谁是老刘,也不认识这个人。 老刘的死本与那桐无关。 可是,那桐左思右想,脸上显出少有的忧郁表情。 “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平素那桐那张鸡蛋形的面孔很少流露出闷闷不乐的神色的。 倘若老刘之死与文保泰之死有关,自然牵连到那桐。 芳兰信中既然说“不知被谁打死了”,就是说谁是凶手至今还是个谜。 “怎么怪事都出在文家呢!”那桐自言自语地说。 那桐到烧酒胡同去了。 这里既是他们的俱乐部,又是经常聚赌密谈的场所。出入口和庭院很多,但都是独门独院。 烧酒胡同面临北小街,在弓箭营之南。 策太郎就住在这个胡同一家租来的民房他当然不知道清朝的大官们今晚在这里开会。 表面看来那桐等人密谈的地方与一般民房并无两样。院内低垂的柳枝伸出白墙,随风摇曳,显得格外娇娆。 到达门口时,那桐顺手拽着一根杨柳,左右看了一下,推门进去了。 两个负责接待的女仆正在等待着。 “大家都来了吗?”那桐问道。 “差不多都到了,只有王爷还没到,估计也快来了。”其中的一个女仆回答说。” 那桐这时才心定了下来。 他想,今晚的会,除庆亲王之外,其他人都位于自己之下,比自己晚到,是绝不容许的——这种暴发户的思想下意识地浮现在他的脑际。 第十章 要人密谈 张绍光肤色洁白光滑,明亮的眼睛有一种难以言状的诱惑力。 他只有二十八岁,外表看来也很健康,然而却有着心病。 孩提时代他就惹人喜爱,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直到如今,他依然像过去一样引人注目,可以说是有人缘吧。 过去张绍光家中还是有些资产的,先后供他到英国、日本等国家留学。他归国后,家道中落,父亲又卧病在床。 张家之所以败落,是由于父亲性格顽固乖僻所至。 每当想到父亲,张绍光首先浮现在头脑里的就是“顽固”二字。其实所谓顽固,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他想:“父亲顽固,不过是忠实于自己的意念,不阿谀奉承……” 实际上,这正是他的美德。也由于这个原因,他无法和本地官员搞好关系,还被扣上“诽谤当今圣上”的罪名关进了监狱。 当时,张绍光的母亲担心正在留学的儿子会为此担忧,影响学业,未将此事告诉张绍光。 为了营救丈夫,张绍光的母亲花了大量金钱。张家的经济日益拮据,很多田地也随之转入他人之手。 在狱中,张绍光的父亲受尽折磨。回家后,患重病卧床不起,不久便与世长辞了。 性格开朗、身体健康的张绍光,怀看对未来的憧憬回到了祖国。不料,刚刚踏入故土就受到极大的刺激,在心灵深处留下了阴影,这就是他的心病。 然而,他丝毫未露声色。 埋葬亡父之后,为了抚养母亲和妹妹,他来到了北京。 他在国外专攻法律,可是在清朝,法律是最不受重视也最无用的。由于清廷中人的肆意妄为,地方军阀借助武力横行霸道、贪污受贿……他们凭借这些手段经管一切事务,在这样的国家里,近代法律便成为毫无意义的东西了。 当别人问他在国外学的是哪一类学科时,他回答道:“我是专学侦探术的。” 张绍光不是口才出众的社交家,不过有时兴致所致,也会侃侃而谈。但平素多半是缄口寡言的。 他讨人喜欢,倒不是因为他会奉承人,而是由于他的沉默寡言。 在国外学的法律,归国后既然无用武之地,他只好根据自己的性格另谋出路。 通过关系,他拜访了一些有权势的人。然而,开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甚至有人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接见他,只不过是看在介绍人的情面上而已。但在交谈的过程中,对他逐渐产生了好感。于是,便对他说:“有事你就来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到后来,简直把他当作亲人了。棒槌学堂·出品 为了找工作,张绍光到处拜访,实在厌烦,可是他又不得不这样做。 一段时何后,他改变了做法。在拜访的要人中,他进行了选择。当他被人引见给振贝子之后,便暗自下决心说:“好!我一定盯住他不放。” 正在行时走运的庆亲王的贵公子——振贝子是个聪明人,对待下属也还过得去。张绍光心想,在目前的状况下,依靠他还可以勉强混下去。 当然,他并非没有苦恼,因为这位贵公子是个出名的讨厌汉人的人。然而,张绍光认为振贝子的大满族主义只不过是偏见罢了。 不论清廷如何遗憾,在满族里面确实难以找到才华出众的人物。从人口比例来说,在全国人口中满族是少数。他们统治了中国长达二百数十年之久。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满族人一直受朝廷的优待。他们无须工作便可得到俸禄,过着优裕的生活。这样一来,即便是能够被培养成萌芽,也会枯萎。 在某种意义上说,在艰苦的环境里,反而会培养出优秀的人才。 此外,满族中世袭的骑兵将校,不会骑马已不算稀罕的事了。在满族的高级将校中,只在每年一度的“秋季大检阅”的阅兵式上穿穿军服的,也不乏其人。 这时,满族和汉族的区别业已形成。清朝最盛期乾隆皇帝当政时,曾屡发圣旨告戒满牌子弟应做到下列事项: △不许模仿汉族人着衣方式。 △勤奋学习满文不得怠惰。 据说颁布上述圣谕,是满族子弟已讨厌本民族的那种半游牧民族所特有的庸俗不雅的衣着,而喜爱穿汉族的优雅宽敞的服装;另一种原因是,能说满语者也愈来愈少了。 事实上,满族已被汉族同化了。朝廷制止上述现象的发展,不过是满族至上主义的观念所致。 振贝子讨厌汉人,然而,张绍光是一个才华出众颇有魄力的汉族人。在振贝子的心目中也就不觉得这个汉人有什么令人讨厌的地方了。 振贝子曾想让张绍光作自己的幕僚,但被他谢绝了。他说:“我感到现在这样比较自由,也有利于我多学习一些知识。” 振贝子听了张绍光的话,更加赏识他了。 “他是个没有什么野心的人。是汉族人中少有的杰出人物。”在父亲庆亲王面前振贝子对张绍光大加褒奖。 张绍光并不重视升官发财。他很敏感。他感到时代正在变,认为不必急于到达官豪吏身边去任职。 张绍光开玩笑地说自己在国外学的是“侦探术”,振贝子信以为真,还向主管巡警的官吏们介绍,说张绍光是搜查犯罪分子的权威人士。甚至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各位如果有什么疑难案件,可求助于张先生。” 张绍光不想急于做官,但振贝子对他倍加赏识,为了报答知遇之恩,他便经常向巡警们介绍一些外国的搜查破案的事例。 其实介绍这些案例,张绍光并没有动什么脑筋,他只不过是将外国的案例翻译过来加以介绍而已,但却使这些官吏们钦佩不已。 文保泰案件发生后,被称为侦察专家的张绍光,理所当然地被请去协助办案,并被带到现场侦察。这件怪案,确实像振贝子所讲的:“一般巡警是难以胜任的”。 案件发生后,振贝子曾向张绍光说,一些身居要职的大官们对这件案子颇为关心,希望张绍光将现场调查的情况向这些要人们作一番介绍。 这样,张绍光便被带到烧酒胡同来了。 进门之后,他被带进一间宽敞的屋子,当时只有他一个人。他立即感到这一家不同寻常…… 振贝子让他在此等候,并将今晚参加秘密会议的要人的名单告诉了他: 庆亲王 振贝子 外务部尚书那桐 直隶总督袁世凯 外务部右侍郎唐绍仪 陶大均 一共六名。 “你看,这些都是当今清廷中的显赫人物吧!” 振贝子得意洋洋地讲。他也是这些成员中的一个,因此心情很愉快。 事先张绍光只知道要他介绍一下调查文保泰案件的经过,至于向什么人汇报,他一无所知。 张绍光心想:“振贝子让自己在此等待,可能是这六名要员要进行密谈,然后再听取自己的汇报吧。” “到底这六个人要谈些什么呢?” 张绍光自称在国外专攻侦探术,本来是想以此解嘲。可是,在和巡警官吏们结交的过程中,他发现彼等确属无能之辈。久而久之,在他的自我感觉中,逐渐形成了“难道我不是一个真正有侦探才能的人吗?”的概念。 实际上,在他的协助下,的确破获了两、三宗案子。他的自信决非毫无根据。 他的思路又回到现实中。他抱着胳膊想:“这个地方也真可疑。开会的人也很奇怪……”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有充分的时间去思考这六个大人物开会的目的,以及为什么要把他叫来。 他已了解到悠悠馆杀人案件涉及到丢失二十五万元的事。在调查文保泰被杀之前,两个在现场的日本人和侍女芳兰,曾将秘密告诉了张绍光,并一再叮嘱张绍光,不要将此事告诉巡捕营。 根据上述情况可以推断,授受二十五万元的事,是在暗中进行的。 张绍光想:“芳兰为什么要把瞒着巡警的事泄露给我呢?” “也许自己曾在日本留过学,还用日语和那须启吾、土井策太郎二人交谈,她以为我与他们很密切吧。” “不过,更主要的还是……” “也许在庆亲王的王府里曾和芳兰见过面,芳兰认为我是庆亲王这条线上的人物,将秘密告诉我了。” “那两个日本人肯定是听了芳兰的介绍以后才相信我的。” “根据上述各种线索分析,二十五万元与庆亲王有关……” 经过初步推断,张绍光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今晚六个大人物秘密开会,证明丢失的钱不仅与庆亲王有关,同时也涉及到这个小集团的利益。 本来准备让大家平分的钱,居然不翼而飞。 因之,必须向有关人员说明原委。 若只说钱忽然丢失了,谁也不会答应,决不轻易放过。 到底钱是怎么丢失的呢?今天找张绍光来,大概就是为了让他来说明二十五万元被窃的来龙去脉。 假定没有任何重要关系,这些堂堂要人为什么对民间人士之被杀,如此感兴趣,而想了解其真相呢? 袁世凯等人,背叛了维新派,居然将谭嗣同、林旭等前途有为的人置于死地。其他一些人也和袁一样,他们不会为一个人的死活奔走的。平素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些人对搜查犯罪分子的事特别感兴趣。 既然庆亲王父子及其秘书陶大均都是一条线上的,估计那桐也是同一条线上的人物吧。 袁世凯及其幕僚唐绍仪则属另一派系。 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唐绍仪,虽说是幕僚,然而却担当着外交任务。 “如此看来,这二十五万元也涉及到外交问题了。” 张绍光首先从出席今晚秘密会议的要人去分析,不断地向事情的广度和深度推论。 掌握了线索,就能大体上知道这笔钱的性质了。暗中授受的钱财,除了用来作为贿赂的经费以外,不会用于其它方面的吧。 根据目前的国际形势,可以推断日本和俄国双方都在用金钱来收买清政府的要人。这笔钱来自日本,俄国这条线索可暂时取消。 看来,在这笔款项背后,隐藏着日本破坏清朝廷和俄国达成协定的意图。 目前,强烈主张重新缔结中俄撤兵条约的是袁世凯。 日本收买的对象当然是外务部要人庆亲王、那桐和主张重新签订中俄撤兵协定的袁世凯等两大派系的人。 “看来,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张绍光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用来摊分的巨款突然丢失了,他们一伙人自然要查明真实情况。 可是,负责联系和接受这笔钱财的文保泰已经死了。 案件发生后立即到现场侦察的是张绍光,当然要找他来介绍情况了。 这时,来叫张绍光去汇报情况的是陶大均,而不是振贝子。 迄今为止在这六人之中,张绍光尚未见过面的是袁世凯和唐绍仪。 袁世凯身材矮小,额部突出,眼神令人感到有些呆滞,根本不像个大人物。 “听说,对这个人是不能掉以轻心的。看来,他是为了不使别人对他有所戒备,才故意装成傻里傻气的吧?!” 张绍光一边看着他,一边思考着。棒槌学堂·出品 “文保泰死后,你和巡捕营的官员们一块儿到过现场。希望你把当时的情况向在座的各位介绍一下。”振贝子说。 这位贵公子的头衔是新设的“商部”尚书,是个年青的阁僚。 张绍光站在坐在朱漆椅子上的六个人面前,连个座位也没有。 “真是岂有此理,这么对待我。”他内心气愤不平。 “从哪儿说起好呢?”张绍光问道。他模仿袁世凯的样子。心想,最好也让你们这些人觉得我是个傻里傻气的人。 “把你看到的全都说出来。”振贝子说。 “是吗?……那么,从哪儿说起好呢?……”张绍光做出仔细思考的样子。 这时,那桐感到坐在椅子上有些不舒坦,便摇了摇他那肥胖的身躯,插话道:“介绍情况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在同一住宅里发生了也许和文保泰之死有失的案件,你知道吗?” “如果您说的是文家一个姓刘的男佣人被杀的事,我是听说了的。据说他是在文宅院子的犄角里被人打死的。”张绍光回答说。 那桐提出这个问题,是想试试对方到底对该事件了解到什么程度。张绍光何答后,那桐像是放心了似的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桐尚未出人头地时,他的眼睛细得像一条线。现在呢,他身居高官要职,面部肥胀得使那对眼睛显得更加细小了。 他非常讲究饮食,吃得很多,看来,还有继续发胖的趋势。 根据同时代人的文字记载: ——那桐善食,非佳肴不可,每餐必备人参鱼翅、啖之立尽。其庖人月领菜金多达六、七百元—— 他的面部表情使人感到像刚刚饱餐了一顿美食。 只要张绍光的视线一接触到那桐,不知什么缘故,就好像听到了他馋得咽唾沫的声音似的。 张绍光扼要地介绍了案情的经过。 “我本来不信邪。可是这个案子却像魔鬼卡住我的脖梗似的,硬叫我相信魔鬼的存在。”袁世凯边说边眨巴眼睛。 “文保泰不像是会自杀的人。可是,现在看来,除了认为他是因故突然自杀以外,无法有其它解释。”陶大均说。 “不!我想不能看作是因故突然自杀。”张绍光斩钉截铁地讲,“凶器八厘米长,将近一半戳在他身上,这需要很大力气才能做到。假使他是因故突然自杀,疯狂般用力狠戳自己的肩膀,那么,他的手指一定沽满了血。可是,在被害者的两只手上却看不到任何血迹。据说他平素写字、工作,一向习惯用右手。可是,当时他的右手还拿着纸呢,而且是大扇料纸,大概准备按照石碑的大小裁纸呢。他旁边还放着一把剪子,要是自杀,与其用那种不足十厘米的奇妙的小刀刃,倒不如用剪子更合适。我觉得不能从因故突然自杀这个角度来考虑,我有证据说明这个问题。凶器上有剧毒。我想,在凶器上涂毒药也要费时间的吧。” “这么说,它就成了一桩人们脑子里无法解答的杀人案了。”庆亲王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说。 “你的脑子不行了,要是我,是可以想到的。” 张绍光刚要把这话说出来,但还是咽回去了,只是略微点点头。 “但是,文保泰的死是确凿无疑的啊!”那桐歪着脑袋说。 “说书的常常提到贼从天花板上悄悄溜进屋子里啊!”振贝子说。 “悠悠馆是西式建筑。屋顶是用石棉瓦平铺的,有些倾斜,但斜度很小,屋顶和天花板之间的空间极其狭小,人不可能藏到里面去、屋顶上有一个镶着玻璃的天窗,但这个天窗和天花板里层之间,相隔也只有十几厘米,几乎是重叠在一起的,不可能从天花板里溜进屋子里却。”张绍光从容地回答说。 “武侠小说里不是常常提到秘密机关和洞穴什么的吗?……” 那桐自言自语地说道。真看不出来,他还是个爱看武侠小说的人。 “简易排水口的水管是直径三厘米的铅管,除了排水口以外,再没有任何洞眼了。” “这和巡捕营的报告是一样的嘛。”庆亲王对袁世凯说,“看来,咱们似乎很难破这个案子了。” 这么看来,二十五万元丢得确实奇怪。目前大家就是想均分,也是难以办到的了。希望咱们还是暂时忍耐一下吧。 庆亲王的眼睛里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来。 袁世凯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耸了耸肩膀说:“唉!没法子。” 这次开会的目的是希望得到袁世凯和他的外务部右侍郎、外交事务秘书唐绍仪的谅解。 “不能因为没法子就算了结吧。” 振贝子是个血气方刚的年青人,他不想半途而废。到目前为止,只要是他经办的事,全都能照他自己的意愿顺利地完成,他不愿被面前的困难所难倒。 现在摆在他眼前,确实是个“谜”。 不解开这个“谜”他决不罢休。 “张君!屋子里真的没有什么异常现象了吗?” 振贝子从椅子里探出身子问道。 “悠悠馆是文保泰取拓本的地方,既无书架又没有箱子、柜子,只有三张日本席子、顾客送来的石碑、紫植木桌和三张椅子。水池里有两个水桶,还有一个扔在墙角的大字纸篓。一般家庭都将这种字纸篓放在靠近柱子的地方。馆内有一根和墙壁紧贴在一块的石柱,它是用普通的石块砌起来的,突出墙面约五十厘米。” “有一个水桶是空的,另外一个只装了半桶水。字纸篓是竹编的,里面只有一些碎纸、两支用旧了的秃毛笔,以及三个用过的已经散乱了的棉花球……再也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东西了。” 张绍光愈谈愈显得郑重其事。 反应敏捷的人,大概都会感觉出他说的话里带揶揄的成分吧。 “时代变了。”棒槌学堂·出品 有着国外生活经历的张绍光,对这个问题可以说是没有一点怀疑的余地。 张绍光无法解答的是:时代的变化到底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影响。 像目前这样,从庆亲王父子那里白领薪水,在即将到来的新时代中,这样做说不定是不允许的。 另一方面,自己从国外学到的新知识,在新时代里,肯定是极受欢迎的。 具体地讲,自己的生活将会怎么样呢?这一点尚不明确。 如果不管自己的前途。只考虑眼前的利害,又将如何呢? 应当怎么处理这个案件才会对自己最有利呢? 这是张绍光必须思考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很痛快、很顺利地说出文保泰案件的来龙去脉,也许会得到自己的主子庆亲王父子及一些显贵要员的信任。然而,这种做法是否能称得是上策呢? 张绍光反复进行思考,最后还是打消了采取积极态度的念头。 他愈想愈感到不愉快。 在这个案件背后,似乎有非常复杂的关系。 可是他不能就此罢休,他希望用自己的手,像小孩玩翻花线那样,将错综复杂的线抽出一两根来看看。当他被振贝子叫来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了。 他向这六位要员仅仅汇报了当时的情况。 北京的秋夜,寒气逼人。 张绍光缩着脖子弯着背,从烧酒胡同走向北小街。 第十一章 隆福寺风光 说实在的,烧酒胡同的这所奇怪的住宅并不适合开秘密会议。只要人们发现一些迹象,就会猜测这里很可能正在举行秘密集会。 在人群拥挤的地方相会,反而不易暴露目标。 在举行庙会的日子里,很多人进进出出,如果相约在这种地方密谈,往往不大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在这种地方,即或碰到熟人,也是不足为怪的。朋友或熟人看到自己和别人谈话,一般都会认为这大概是偶然相遇。 张绍光选择了在隆福寺举行庙会的日子里和某个人相会。会晤地点自然是隆福寺内。 隆福寺就在东四牌楼附近。这是明朝景泰年间耗资几十万两银建筑的巨大寺院。 每逢初九、初十都有庙会。 隆福寺庙会的热闹景象,可以称得上北京各庙会之冠。 根据《天咫偶闻》一书介绍,从前隆福寺庙会不像现在这样都是卖杂货、摆地摊以及变魔术变戏法等的低级市场,而是比较文雅的、有文化气息的交易所。其中有不少书画古董拓本,价格也不高。 该书还提到,不仅如此,隆福寺还是以贩卖盆景花卉著称的市集。 春天有海棠、迎春、碧桃,夏天有夹竹桃;冬天有牡丹、梅花。 其中尤以菊花倍受人们的赞赏。 现在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 张绍光在隆福寺里一面闲逛,一面装着若无其事地寻觅和他约会的人。 “肯定会来的。” 他如此确信。棒槌学堂·出品 不来的话,就说明对方没有收到信。收到信,肯定会来的。 张绍光的信是这么写的: 兄台在悠悠馆交给文保泰的相当于二十五万日元的英镑的下落,目前已略有眉目,愿意奉告…… 对方就是土井策太郎。 文保泰事件发生后,张绍光与巡捕营的官员们立即奔赴现场查看,并与两个日本人见了面,倾听了他们对情况的介绍。当时他感到那须启吾有些猾头,便选择了策太郎,想和他打打交道。 张绍光对这个案子的情况大体上有所了解,他希望进一步查询那笔巨款的来历和性质,以便进一步深入调查案件,弄清真相。 张绍光边等人,边来回观赏寺内的建筑。庙宇陈旧,屋檐倾斜,有些地方快要崩塌了。然而庙会依旧繁华热闹。 东城的隆福寺与西城的护国寺相并列,被称为北京双庙的名刹,亦系朝廷的香火院。 日本的庙会别名叫“夜市”,主要是夜间做生意;而中国庙会的高xdx潮,则在白昼。 近郊农家的妇女,一般选择庙会采购日用杂货,而王公贵族则趁庙会在人群中摩肩擦背,来回闲逛。 《藤阴杂记》一书的著者曾记载隆福寺、护国寺两处庙会的鼎盛之时为:——百货俱陈,目迷五色。王公亦步行评玩。 诗人鲍西冈曾以对句描绘庙会之繁荣昌盛为: 三市金银气 五侯车马尘 金银之气、车马之尘,实际是说其俗气弥漫寺庙。然而,菊花的芬芳和寺庙附近许多书坊的书籍,则弥补了庸俗的气氛。 北京外城的琉璃厂是书坊集中的地方,内城书坊集中的地方则在隆福寺一带。 “啊!……” 张绍光突然下意识地啊的一声,立刻停了下来。他像条件反射似地扭转身子想隐蔽起来。 他发现了文家的侍女芳兰。 在这一带见到芳兰并不足为奇,因为文保泰的住宅铁狮子胡同就在附近。 芳兰进了一间书坊。 隆福寺前有三间最有名的书坊——三槐堂、宝书堂、聚珍堂。她的形影消失在三槐堂里。 这一带的书坊大体上也搞拓本,与文家有联系。 若是平时,张绍光大可不必回避她,可是今天却不愿让她看到自己。 当芳兰进入三槐堂之后,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溜达。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土井策太郎故作正经地站在他后面。 “咱们边走边谈吧。” 张绍光小声地说了一句,立即向前走去。 “好。就这样吧。”棒槌学堂·出品 策太郎赶上前去与张绍光并肩而行。 “在人群的汗臭味和扑鼻的尘埃里,夹杂着菊花的芬香。”张绍光说。 “是吗?”策太郎板着面孔回答,“很遗憾,我的嗅觉很不灵……” “今年出了什么新品种了?” “对菊花我一窍不通。”策太郎回答说。 在士大夫之间栽培菊花是一种非常流行的雅兴。他们给菊花取了各种优雅的名称,据说达三百余种。 同时,菊花的接枝,每年都能培育出新品种。在一段时期内,新种菊苗都能获得高价利润。 “您已经见到我的信了吧?”这时,张绍光改用日语说了。 “看了。不是因为这个我才来的吗?”策太郎怒气冲冲地回答。 “别再罗嗦了,赶快言归正传罢。”策太郎心里想。 张绍光像理解策太郎的心情似的,干脆把问题点了出来。 “我可以把情况告诉您。有投有报酬呢?” 这也是策太郎所预料的。 他一收到张绍光的信,立刻到那须启吾家去商量了。 “反正咱们都如数将钱交付给文保泰了,这就是说,咱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须说。 不过,情况是很不顺利的。 文保泰只不过是一个联络的桥梁,这个桥梁已被切断,本人业已死亡,等于没有顺利将款子交给对方。对方的见证人是个小姑娘,她已将一切情况都如实向那桐报告了。 “简直像变魔术似的,根本无法相信。”据说,那桐是这么说的。 当时,那须听后提高嗓门说:“把见证人带来就好了。” 然而,已经后悔莫及了。 内田公使的意见是:“咱们特意花了一百万日元,可是后来的二十五万元丢失了,落得个鸡飞蛋打。对方要求的话,咱们再付同样的款项也可以。” 内田公使认为,既然交付的一百万元实际上己成泡影,能否成功地贿赂清廷要员,关系到国家的命运,这是金钱换不来的。已经下令谍报小组立即找到新的联络员,将巨款交付给对方。 “咱们认命了,就算那笔巨款遗失了。当然,万一能找回来,是最好不过的。总之,一切麻烦你了。”那须对策太郎说。 策太郎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尽量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答复张绍光:“找到现金,我就给你五万块钱。” “那就是说,我为你提供现金下落的线索,就能得到五万块钱,是不是?” “当然了。能如数找回二十五万块钱,是最理想不过的了。” “哈哈哈哈……”张绍光大笑起来。 周围的人都向他们投以好奇的眼光。 谁也不会料想到他们是在谈什么秘密的事。 “如果我找到,是不是全部归我所有?”张绍光笑着说。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 那笔款子来自何方,交付给谁都不能公开。实际上是黑市交易。如果张绍光找到那笔巨款,即便全部归他所有,谁也不能说些什么。 “您的启发使我们找到那笔钱,就送给您五万元。您看如何?” “这就不大合适了吧?!……不过,以后那笔钱是否被你们拿到手了,我们是可以调查出来的。估计你们也不至于欺骗我们,可是,才给五万元的酬劳,不是太少了吗?” “怎么了?您只不过提供一下线索罢了。我们出五万元已经是破天荒的了。” “是吗?其实你们根本没受什么损失。不会自己掏腰包的。” “五万元是相当多的了……” “起初你们不是也给文保泰五万块钱吗?他已经死了,根本不需要再给他了,于是就把他的钱原封不动地给我……是不是?这对您来说,完全是一样的。反正己经是案件发么以后的事了。看来,咱们就是各行其是也无所谓。是不是?……” “这个……”策太郎无话可答。 情况也确实像张绍光说得那样。 他想,反正一切都听之任之,何况文保泰案件的发生致使二十五万元白白丢失了。策太郎断然下了决心:“那么,干脆给您八万,怎么样?” “何必不干脆些呢。给个整数,十万块钱,怎么样?” “嗯……嗯……” 策太郎哼了一声。略停片刻,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好吧!” “可是,我向你们提供线索,你们还是无法将那笔巨款取回来怎么办?”张绍光问道。 策太郎虽然接受了任务,可是没有任意支配钱的自由。只能在设法找到二十五万元的前提下,在许可的范围内用钱。 “那样的话,就非常遗憾了。我指望能找到那笔款项。要是钱到不了手,就一事无成了。” 策太部老老实实地作了回答。 “你们只为自己打算,其实这一点我也早料到了。” “这……说实在的,这也是丢脸的事。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没有搜查的权利啊!……在公使馆内,自然另当别论。然而,我们是外国人咯,能否找回那笔钱,我们也无法断定……” “哈哈哈,在侦察方面,日本人不是很有才能的吗?”张绍光以讽刺的口吻说。 光绪二十九年,清政府设立了巡警学堂,教师几乎都是日本人。 “哎,不……这种事啊……”策太郎极其尴尬。 这时,张绍光又诚恳地说:“好吧。就算下个赌注吧。我也是在你们找到二十五万元的前提下提出酬金的。至于酬金,以后再付。我先提供情况。不过,我希望您能把那笔巨款的来龙去脉告诉我,好吗?……” “我这种人,只不过是跑腿的,怎么能了解详细情况呢?” “干脆,这么办吧!对我提的问题,您只说一声‘是’或‘不是’就可以了。我当然不会问您无法回答的问题啦。” “啊!……”棒槌学堂·出品 “那么我先说搜查方面的情况……到底先追问谁好呢?这样吧,我先讲讲人名和理由。” 这时,张绍光停下了脚步。 “好,那就拜托您了。” 策太郎说着也停了下来。可是,张绍光又开始走了。 这时,突然从右边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哎呀,到底,到底……这些人嘛,到底还是读书太少,又染上江湖习气,秉性野蛮,忘恩负义。他们究竟会落个什么下场呢?大体上可以想像得出来的。现在我把详细经过说给大家听听吧……”说完,便响起了打竹板的声音。 原来是一个留着蟹爪胡须的“唱大鼓书”的老头,做起生意来了。 唱大鼓书就是路旁的说书艺人。他们唱的大都是劝人为善、嫉恶如仇的故事。据说从前道士传道时,就用这种说唱的形式。后来这种形式被说书艺人继承了下来。 说书人用的鼓叫鱼鼓,是用竹筒做的,竹筒两头贴上鱼皮。说书艺人一边用手敲打鱼鼓,一边用竹板打拍。 这时,有个男青年嘲笑地说:“怎么样?不明白吗?最后怎么到隆福寺里来唱大鼓书了呢?” “混账!你说什么?" 唱大鼓书的老头气得鼓鼓的,叱责了他两句,然后又敲打起鱼鼓来。 那个男青年迅速跑掉了,看热闹的孩子哄然大笑。 唱大鼓书旁边是耍武术的。他挥舞双刀,招揽顾客,显示自己的勇猛有力。 穿过卖艺的人群,张绍光很爽快地说:“是那个丫头啊!” “丫头?”策太郎反问道,“文家不是有好几个丫头吗?……” “可是,能出入悠悠馆的丫头,不是只有一个吗?……” “是芳兰?果然如此……不过,她是和我们一块儿……” “您说她是和你们一块从悠悠馆出来的,是吗?……真的是一块儿出来的吗?可是我听说她是稍晚出来的啊。” “哦!是的。那是文保泰让她把屋子收,拾收拾,只不过晚出来一会儿。” “悠悠馆里不是有个竹编的字纸篓吗?既然有字纸篓,为什么要把碎纸放到桶里去呢?……是的。文保泰的确是让她把废纸扔到桶里去的……芳兰当时利用这一机会将价值二十五万日元的英镑钞票扔到桶里,再用碎纸杂物盖在上面,然后就跟着你们出来了。据说不过只是刹那间的事。所以你们感到几乎是同时离开悠悠馆的,是吧?!” 假若真的是……不可能。不,几乎是不可能的。想想看,那么多的钞票,一只手是拿不了的。不管手脚多么麻利,也瞒不过文保泰的眼睛把它扔到桶里去啊!何况那笔巨款刚刚交接完毕,文保泰肯定是非常注意的。在那种情况下,他居然如此麻痹大意,简直不可思议。 “确实如此。”此时,张绍光像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似地点了点头,“在一般情况下可以说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们应从各方面加以设想,我是说只要具备了某种条件,做起来就非常简单了。” “什么条件呢?” “这一点我不想涉及。我和您谈的只是钱的下落,而不是杀害文保泰的罪犯。” “我明白了。我想问问您刚才说的具备了某种条件,是指什么?对这一点我很感兴趣。” “哈哈……这很简单。就是说,要是文保泰与之同谋,丢失二十五万元就不足为奇了。” “同谋?” “不,不仅是同谋,说不定是主犯呢。当然,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假使某人设法把别人的钱放入私囊,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呢?二十五万元毕竟是一笔巨款,有很大吸引力唠!当然可以设想芳兰是与他合伙干的。” “那样的事……” 策太郎想反驳张绍光,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并非毫无道理,甚至可能性很大。 “你们二位离开悠悠馆时,是背朝他们走向大门口的。当时,只剩下文保泰和芳兰二人了。芳兰把钞票塞进桶里,可能还是文保泰帮的忙。” “哼!很可能!”策太郎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完全有这种可能……但是,您能提出可靠的证据吗?” “我想,除了我上面说的情况以外,再也没有其它能解开丢失二十五万元这个谜的钥匙了。我讲的这些,不正是可靠的证据吗?当然了,我也会想到其它的情节。” “那又是什么呢?” “我想,他们最初的计划可能是这样的……由芳兰设法先把钱藏在安全的地方,然后文保泰从悠悠馆出来装作到上房去拿什么东西,等他再回到悠悠馆,便叫喊起来了……” “您是说叫喊丢了钱吧?……” “是的,他当然说抓贼什么的。根据当时的情况,反正说些什么都可以,比如说看到偷钱的贼的背影了。于是,全家上下骚乱起来了……不过,当时通知文夫人的,确实是您吗?” “嗯!是的。我真不愿做这种事。” “听说,您曾经说过,当时的文夫人非常沉着,是不是?” “是的。她进入悠悠馆之前,一直是不慌不忙,十分冷静,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我听说她看到文保泰躺在地上,才开始惊慌失措的。对吗?” “是的。在此之前她很冷静,这点是非常明显的。” “文保泰只向夫人说了实话。两个日本人拜访他之后不久,悠悠馆发生了骚乱。不过,那是串通后搞的,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估计文保泰把将要发生的某些假象事先告诉了夫人。私吞二十五万元的计划肯定是会告诉夫人的吧?当时您跑到文夫人那儿告诉她文保泰可能遭到不幸时,她并不吃惊,还很平静地说:‘哦!是这回事啊!’她一定以为事情是照他们事先设想的发生了。然而,当她一看到文保泰躺在地上,突然吃惊了,尤其是见到文保泰身上的血,她完全陷于慌乱之中,那是她万万想不到的,完全不是她想像中的场面了……现在仔细想想,夫人的态度前后迥然不同,不是很合乎情理的吗?” “根据您讲的情况看来……” “我想向您说明的是芳兰可能与丢失二十五万元一事有关。估计是文保泰引诱她与之串通合伙搞的,这一点不会错吧。然而,文保泰的死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就不了解了。如果没有关系,则会出乎她预料,这笔无人知晓的巨款就会全部落到她的手里。假使她与杀人事件有关,那么,她就参与了企图侵吞二十五万元的预谋。” “我想,她与杀人案件无关,悠悠馆的大门是在我们三个人离开之后关上的。当时扣上门栓的声音直到如今还留在我耳边。这一事实,至少可以证明与她无关。” “总而言之,不论芳兰是否率先就参与预谋侵吞二十五万元的计划,但可以确切地讲,芳兰已成为这笔巨款的主人了吧?怎么样?我讲的这些,或者说启发也好,对你们是否有用呢?” “嗯!很有参考价值。”策太郎回答说。 根据张绍光的分析,可以明确断定文保泰是主犯,被同案犯杀人灭口,并且嫁祸于人。看来,除了张绍光的分析以外,尚无其它线索。策太郎同意他的分析,是因为策太郎亲自向文夫人报告文保泰被刺的情况,目睹文夫人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对张绍光的才能策太郎深为叹服。 “如果您同意我的分析,就该轮到我问您了。这二十五万元,是不是日本公使馆拿出来的?” “我只不过是个跑腿的。”策太郎回答说。“我不知道这笔钱来自何方。如果您何我‘是’或‘不是’,那我就可以说‘是’吧。” “看来,这笔钱与清政府和俄国重新订立撤兵条约有关吧?” “是的。”棒槌学堂·出品 事到如今,策太郎觉得隐瞒下去,也无济于事。 “你能推测那笔款准备分给谁呢?” “也许是那桐,也许是庆亲王父子……” “那么袁世凯呢?” “哎呀,他是在天津的啊。不过,也有可能……” 策太郎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回答的。张绍光一直注意他的表情。 张绍光心想,看样子策太郎不像说谎,估计他了解的也只限于这些了。 这时,张绍光突然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空虚感向自己袭来,似乎一切都很无聊,人生真是冷酷无情,自己也无法防御。 再说,双方谈了很多,也算是消愁解闷吧。他想,已经到了和策太郎分手的时候了。 他又想起了另一个谈话的对象…… 第十二章 寻根溯源 书坊有一种独特的味道,里面气氛也与一般店铺不同,尤其是旧书坊。 隆福寺门前的书坊三槐堂历史悠久,在这里甚至柱子、门缝,都渗透了古书的味儿。 张绍光步入三槐堂。 他一向喜欢逛书坊,但是他讨厌这种陈腐的书坊气味。俗话说,久居家中,闻惯了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有时也会感到厌烦。 张绍光想到的另一个对象,就是方才策太郎提到的可疑人物芳兰。 刚才他看见芳兰走进三槐堂。 “她还在里面吗?”张绍光想。 芳兰提了一个包袱走进书坊。包袱里装的是伯书呢?还是拓本呢?总还要讲讲价钱,取了款才能离开。 果然,芳兰还在三槐堂里。一个皮肤白嫩、身材纤细的男青年,看样子像是三槐堂的老板,对她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说:“实在多谢您了!” 芳兰也略微点头还礼,从容地转过身来向门口走去。 张绍光像是讨厌旧书的气味似的没有进到里面去,只是在靠近书坊门口的书架上假装寻找书。 当他觉出芳兰正从自己身后走过时,他转过身去叫了一声:“小姐!” “啊!是您!……”棒槌学堂·出品 芳兰当然还会记得张绍光。文保泰案件发生后,他就和巡警一起到过文家。 “是到三槐堂办事的吗?”张绍光问道。 “嗯?……不,嗯,稍微有点儿……无意中……”芳兰显得慌张,前言不搭后语。当然了,有时突然有人叫你,你也会惊慌失措。 她似乎想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可是她进来时手中拿着的包袱却不见了。 芳兰想侧着身子从张绍光背后走过去。 张绍光迅速地调过头来,正好和她并排地站着。 “您回家吗?”他问。 “哎!是的。您知道我们家最近很乱的。” 芳兰似乎很不偷快地回答。说完她拔腿就走,离开了张绍光。 张绍光毫不放过,大踏步地赶上前去:“您停一停。” “您说什么?”芳兰停了下来。 这时,她已经走出三槐堂的大门几步远了。她严肃地凝视着张绍光的面孔,带着不耐烦的神情,简直像是说:“你少管闲事。” “我是说让您停下来啊!”说完,张绍光莞尔一笑。他也停了下来。 “为什么?我不愿意别人对我的事问来问去。” “嗬嗬!真是倔强的小姐!” “请您别开玩笑!” “不,我不是开玩笑。我是为您着想。” “为我?” 芳兰低着头,可是眼珠却向上翻着盯住对方。 “是啊!”张绍光点头说。“说实在的,刚才我在隆福寺里面看到您,就在后面跟上来了。” “啊了!……” 芳兰腭部往下一缩,显得很不愉快。 “我本来想到府上拜访您,提醒您注意。” “那是您的好意了!” 芳兰的话里充满了讽刺的味儿,同时也流露出她内心的不安。 “当然了。的确是好意,我连自己都……”张绍光厚着脸皮说,“不过,不管怎么样,站着说话总是不合适的,咱们边走边说,好吗?尽可能在热闹的地方讲话,这样好些。咱们从隆福寺里面穿过去,怎么样?……” “……” 芳兰未曾回答,可是却照他说的做了。 “我提醒您不要再回文家,我担心您在那儿会被抓起来的呀!”张绍光装作闲聊天的样子,和颜悦色地笑着说。 “被人抓走?谁来抓我?” 芳兰竭力想稳定自己的情绪,可是怎么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慌乱,声音也颤抖了。 “您是很聪明的,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您大概都会明白了吧?!” “不是……那样……我,说我聪明什么的,我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您说的是……” 她的语调暴露出内心的不安,已经有些紊乱了。 “您又聪明又大胆。不,您不必谦虚。您有勇气。文保泰案件不是已经充分证明了吗?北京的巡警反应非常迟钝。要是集中大家的含慧,群策群力,是可以弄清真相了……您,您不信,回去试试看,说不定巡警已经等着您呢。真的,他们要逮捕您呀!” “逮捕我?”棒槌学堂·出品 芳兰想,他是不是企图套出自己的想法?她尽量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试探对方的意图。 可是,不管对方如何诱发自己,张绍光却丝毫不动声色,好像和情人散步一样,极其悠闲自在。芳兰压根无法从对方的表情中捉摸到任何迹象。 “是啊!……不过,我只把秘密悄悄地告诉您。当局大概还未曾掌握到杀人的证据。然而一定会拷问您,以便查出二十五万元的下落和杀人犯。遗憾的是,我们国家对嫌疑犯采取的手段是极其残酷的。我还是忠告您躲避一下。除此之外,我的确没有其它意图。” “是吗了!……” 芳兰泄了气似地自言自语说。 文保泰案件发生后,这个叫作张绍光的人和巡警一块儿出现了。看来,连巡警中的官吏都非常崇拜此人。从那时起,芳兰就觉得张绍光一定不是寻常之辈。 张绍光紧接着说:“有时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犯罪行为,实际上却漏洞百出,往往最容易被查获。拙劣的罪犯作案手法不同,要从中找出最确切的线索,反而要耗费很多时间和精力。对那种乍一看来不像是犯罪的案件,只要动动脑子找出一根线索就行了,除此之外,不会有其它的线索。而您做的,可以说是这一类案件的典型。” “这么一来,您的意思就是说是我作案了?” 芳兰听后,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肩膀。 他们二人不知不觉地已经进到隆福寺里去了。 隆福寺嘈嘈杂杂、好不热闹。路旁卖艺人的招揽客人声,以及逛庙会人群的喊喊喳喳声交织在一起…… 在这样的环境里秘密交谈反而比较容易。张绍光用轻柔的语调说: “悠悠馆里的二十五万元转眼之间像烟消云散似地不见了,这个迷决不亚于杀人案件。不过,实际上是不难明白的。问题是微妙的,因为当事人不想使这笔款子公开化。可是参与此事的有关人士却在悄悄地进行调查。只要那笔钱不在馆内,必然是被人拿出去了。这就像解答小学生的算术题似地很容易做出上述结论。除了将钱拿到悠悠馆的两个人以外,将钱拿出去的不就是只有您一个人了吗?……虽然二十五万元一捆钞票的体积不小,可是,当时您不是把它放到桶里,还在桶上面盖了一些纸屑的吗?……其实,只要头脑略微清醒的人都会想到这一点的吧!” “不过,您知道,有人在场的情况下,那些钞票要用两只手才能抱起来呢。为什么说是我……”芳兰生气地说。 “您说有人在场,其实在场的只是一个人啊。您说是不是?” 对方生气,张绍光愈发冷静。 他已感到两人的辩论谁胜谁负已成定局。 “不是很奇怪吗?” “这还不明白?只要和文保泰合伙搞。不是轻而易举嘛!” “……” 芳兰沉默不语了。 她没有回答,但她的表情中却流露出内心的不安。对这一点张绍光观察得很清楚。 她停了下来,稍加思索后又继续移动脚步。她这样做,大概是想掩饰内心的不安吧。 张绍光斜视着芳兰,继续说:“文保泰编了个戏,想表明那二十五万元被贼偷去了。但他的上司都是一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们把赃款统统揣到自己的腰包里去。在文保泰看来,自己才得五万元,简直太少了,于是想吞并余下的二十万元。他的上峰不断地向日本、向俄国敲竹杠,似乎感到这样做,已经到了习以为常的麻木状态了,区区二十万元看来亦已不足道了。文保泰认为耍个小小的花招以饱私囊也算不了什么……然而,一个人搞有些困难,得找个助手。他发现您是个头脑灵活的人,于是说服了您,两个人串通一起演戏,耍个诡计。不过,您的灵活性好像超过了文保泰想像的程度啦。” 张绍光的话音刚落,芳兰停下了脚步。 这时,她的心情似乎好转了,看来又有信心了。 也许是张绍光的推测太离谱了吧。 “啊!您的想像力真丰富啊!” “怎么?您认为我讲得不对吗?” 张绍光说完歪着头望着她。 “当然不对。” “真的?”张绍光窥视着芳兰说。 芳兰的脸已经看不到神色不安的表情。 二人辩论,有时会因一言之差而定胜负。看来,芳兰是占了上风。 张绍光不罢休,于四暗自思索:“是不是自己过于得意、不够谨慎?说错了,大概也不会太离谱吧?或许对方钻了空子又神气起来了。” “糟糕!是不是小看了她呢。” 张绍光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您还有什么想法,请继续讲吧。”芳兰说。 她的口气变了,带着挑战和揶揄的口吻。 此时退让,必然败北。 张绍光一向相信自己的推论。即使芳兰发现了自己的疏忽,也决不会有什么大的差错被她揪住。他决定接受挑战: “让我再说下去好吗?……付钱后,两个日本人走到后门,突然想起忘了让文保泰写个收条,于是又转回来。当时,您提着桶正想绕过悠悠馆向里面走去,被他们叫住了。您不得已又转了回去。这时,您肯定惊慌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边说边向前走着。 芳兰也跟着他走。 “您连别人心里想的都知道了。” 芳兰用试探的口吻插了一句。 “当然可以了解的。” “后来呢?” 芳兰毫不让步追问道。 双方争执不下,谁也不放松。棒槌学堂·出品 “桶里装着二十五万块钱哪!”张绍光单刀直入地说,“表面上看来,您是把装满垃圾的桶拿去倒掉的。可是,那两个日本人喊您,您小心翼翼地把桶又提回来,岂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您是个聪明人,随手将装了二十五万块钱的桶放在那儿,然后转回身来……当然,这样做是不得已的,您肯定对那笔钱放心不下吧?……” “哎呀!您简直就像亲眼看到似的啊!” 芳兰说话的声音逐渐有些颤抖了。 “有些事比在场的人了解得更清楚呢。其实,略微动动脑子……是的,当您在一瞬间决定把桶放在那里,您心里大概会想:谁也不会注意这个装满垃圾的桶。岂料居然有人注意了。这个经常在那一带拣破烂的人,想在垃圾堆里捞点有用的东西。他就像平时那样把手伸到桶里。这一来,却使那家伙吃了一惊,他掏出钞票来了……怎么样?我想像的可……” “当然。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是您的自由。” 也许刚才说话有点颤抖,为了掩饰自己,芳兰说得很快。 “那个男人……”张绍光把话中断了一下,然后又以爽朗明快的腔调说。“转弯抹角地说不好吧。还是直截了当地把名字说出来,大家的心情也会愉快些……就是佣人老刘。听说还是看门老大爷的什么亲戚呢……嗯……您,还有那两个日本人敲悠悠馆的门,里面没有回声。你们互相说了句‘奇怪呀’的话了吧?……嗯……是的。那时您在注视着周围有没有人。后来那个那须说还是叫人来吧……当您看到老刘在桶旁边,便把他叫来。那时他已发现了桶里的钞票了。因发生意外,您叫大家干活,自己则说去找医生……这样,您就巧妙地将二十五万块钱从文保泰家中拿了出去。然而事情并不是您想像的那样顺利,老刘已经知道楠里有钞票。于是,就恐吓您。有这么回事吗?” “啊!说对了!” 使人感到意外的是这次芳兰倒是很痛快地承认了。 “对!应该这样,还是老老实实承认的好……但是,老刘是个笨家伙。他发现桶里的钞票,立刻悄悄拿走就好了。可是,当时您叫他了,或许他没有时间动手,或许他从来没有见过外国钞票,不知如何处理……总之,等到骚乱平息之后,他威胁您拿出钱来,想敲您的竹杠。不用多想,凭直感也可以知道。他倒不是要外国钞票,而是要您拿出银元来吧?……那家伙敲了您多少钱?” 清朝的货币是以银为本位,无论圆形,方形,只注意银子的纯度和重量。所以把早先使用的外国银元通称“洋银”。将墨西哥的银元称作“鹰洋”、英国银元称作“双烛洋”、法国银元称作“王冠银币”,都是以货币表面的模样命名的。 “我给了他三百元。”芳兰爽快地回答。 “是哪国的元哪?”张绍光问。 当时叫作“元”的银币有两种:一种是日本的银元;一种是英国与清朝贸易时专用的、在香港铸造的叫作“站人”(即站着的人)的银元。这种银元的表面设计了一个扶着手杖站立着的人像,用汉字刻着“壹圆”作为记号。英国人称之为贸易货币。银的纯度不过百分之九,比日本银元低。 “是日本钱。”芳兰说。 “那倒不算贪得无厌……不过三百日元也实在可笑。” 若按当时的币值计算,三百元也是相当可观的了。按一般的生活水准,一个人可以游手好闲地过若干年。 不过,桶里的英国钞票相当于二十五万日元。老刘虽然不知道有多少钱,却知道是钞票,便进行威胁。然而仅仅敲了三百日元,也的确使人感到可笑。 一定是老刘从未见过英国钞票。他无从了解它的价值,也不知道那些英国钞票能换多少银元,他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 如果老刘知道桶里的钱值二十五万日元,他肯定不会只要三百元吧。 “说真的,老刘要的钱不多呀。”芳兰说。 “那么,你为什么杀死老刘呢?” 突然,张绍光的表情变得可怕极了,他声色俱厉地质问芳兰。 这时,他们二人已不知不觉地离开了隆福寺,走到东廊下,然后又向北走去。 “他还提出了别的要求啊!” “什么要求?” “他还想强xx我。” “那……” 张绍光想:假使用国外法律解释,芳兰采取的措施,应当叫正当防卫。当然,这要根据当时的情况而定。 两个人从东廊下穿过孙家坑,继续向北走去。 这一带和隆福寺的环境截然不同,人烟稀少。走进钱粮胡同,简直连行人都看不到了。据说钱粮局过去曾设在这条胡同,以后把钱粮局改成国立内城官医院,即后来的北京市卫生局。 芳兰走在张绍光前面约半步,自然由她选择道路了。她把张绍光带进钱粮胡同,张绍光没注意,只是跟着她走。 “是您把老刘带到院子里的吧?”张绍光问道。 芳兰点了点头。 “一开始您就想杀死他?” 这时,张绍光的脑海里浮现出在国外的大学里听法律课、参观法庭等情景。他现在以审判官自居,对芳兰加以审问。 “是。当然是这样。您想想,他想于那种坏事,难道我不应当那么做吗?”芳兰回答说。 “当然,你可以……不过,你做得太过分了。” 张绍光又想,这不能成为正当防卫的理由,便摇了摇头。 芳兰不是在对方突然袭击、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杀死对方的,而是一开始就计划将对方引诱出去。如果对方仅仅是企图强xx女方而被杀死,任何国家的法庭也不会把杀人者的行为判成正当防卫吧! “您是说我做得太过分了吗?”芳兰反问道。 “不管怎么说,你那样做是太过分了啊!……凶器也是预先准备好了的吧?” “是,是的。” “看来,您一定是使用钝器一类东西从背后把他的头颅骨打坏。您到底用的是什么钝器?” “西式住宅里烧壁炉用的捕火棍。” “是铁棍。您把这么重的东西抡起来花很大力气的啊!” “不,不用多大力气。可是……”芳兰露出笑容。 走进胡同,她的眼神灵活多了。 “这是什么意思?”张绍光继续追问下去。 “我马上告诉您。不过,我希望您先让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张绍光边问边想:对方大概已被自己追问到要害的事情,设法躲闪了吧? 哼!你别想再拼命挣扎下去了! 然而,芳兰不是在拼命挣扎,她正冷静地窥何时机呢。 此刻,如果张绍光注意到芳兰异常的眼神,说不定可以避免一场灾难。 无论如何,在紧要关头,应该使自己冷静下来,退后一步,注意四周的动静。 “我想了解的是,”芳兰不慌不忙地说,“为什么您那么热心地忠告我别回文保泰家里去了呢?也许您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让我回去吧?” “我让您回去?哈哈哈……您是说我要逮捕您吗?” “是啊!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如果要逮捕您,即便回到文家,也照样可以逮捕的哟!” “那么,您打算怎么样呢?”芳兰皱着眉头问。 她是这样一种女人,每当她皱起眉头,便会产生一种娇媚之态。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不过我是想救您。”张绍光说。 “这是您的好意……那么,您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呢?” “哈哈哈。虽然我也想占有您,然而,我不是刚刚听您说过,老刘不是想得到您而惨遭毒手吗?我也会害怕的,就是想也不能说嘛!” “您害怕到这种程度吗?” “是的。但愿别遇到老刘那样倒霉的事。” “您说但愿别遇到老刘那样的事吗?不过,不管您主观愿望如何,有时碰到这种事也没法子啊。比如说……” “比如说?”棒槌学堂·出品 张绍光像鹦鹉学舌似地重复芳兰的话。 “比如说像您现在这样!” “现在?” 张绍光的话音刚落,他突然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痛。 他马上失去了知觉。 张绍光躺倒在地昏迷不醒。 一个男人手里拿着棍子站在张绍光身旁。 他就是三槐堂的那个皮肤白皙的店员。 “这样行了吧?”青年男子问芳兰。 “多谢!你及时察觉到就偷偷跟在我们后面了吧?” “嗯。我看到一个可疑的男人和你打招呼,为了慎重起见……” “他没死吧?” “上次用铁捅火棍,这次用顶门的棍子。我看到你向我使眼色,便酌情打了他几下。要杀死他,我马上就地把他收拾了。” “不,那倒不用……不过,把他留在这里恐怕不合适。” “要弄清楚他和哪方面有关系……好,我去雇辆车子来。你在这儿假装照顾病人。” 第十三章 同时失踪 土井策太郎到文保泰家去了。 此行是为了逮描芳兰,以便审问出二十五万日元的下落。 不巧,当天正是文家为文保泰“送三”的日子。 “送三”就是人死后第三天为死者举行超渡灵魂仪式的日子。 中国的习惯是当死者入殓后,放在家里停留一些时日。按惯例停灵四十九天。到了清末,讲究排场的人家也不将死人停放那么久了,一般是放七天到九天,穷人家则出殡更早。 丧事的第三天黄昏,为死者超渡灵魂。 每逢过年,家家户户都用红纸将祝贺的词句写成春联贴在家门。春联早在年前就准备好了。文家当然也不例外。他家贴的门联是: 莞草满庭吐秀 杏花遍地生春 这副门联是用泥金写的。 此外,各处还贴上用方形红纸斜写着的“春”、“福”一类吉利的字。 由于文保泰之死,便用白纸将这些春联覆盖起来。 他家里所有红色的东西暂时都消失了,显得惨淡凄凉。 杠房【注】的伙计们运来各种用具,在院子里搭起棚子,挂上挽联。 【注】殡仪馆——译者注 僧侣、吹鼓手等为数不少,并备置了葬仪用的大鼓、铜锣。有钱人举办丧事,凡男吊唁者来到大门,即鸣鼓多女客到则吹喇叭,以便通知宅内的人。 念经、吊唁均在黄昏开始。策太郎到达文家时,正碰上人们在紧张地进行准备。办事的人来来往往,任何人进入宅内也不会受到责问。 策太郎进去之后,立刻找到看门的老大爷。 当时,老大爷连眼泡儿都哭肿了。看来他是一个忠实的佣人。说不定由于亲戚老刘的死而痛哭一场。 “芳兰在哪儿呢?”策太郎问道。 “哎呀!……”看门的老大爷不停地眨巴眼睛说,“现在这儿乱哄哄的,我也不知道。您进去问问女佣人吧。” 在繁忙的时刻,人们只顾干自己的活,谁也不知道其他人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策太郎到正房里去了。 他正面巡视了一下大厅,只见大厅内两条板凳上摆着一副盖着绸子的棺材。棺材的前面有个披麻带孝的妇人扑在地板上嚎陶大哭,旁边有两个妇人在抚慰着她。看来哭的人是文夫人,两旁陪伴的是亲戚。 按照北京的习惯,棺材置于南北方向。棺材里塞满了木屑,覆盖棺材的绸子缝上编蝠形“寿”字。讲究的人家,都将死者穿的衣服称作“寿”衣、棺材称作“寿材”。 这里是灵前,也是未亡人放声痛哭的地方。 策太郎看了看,又蹑手蹑足地向旁边的厨房走去。 虽说他是文家的常客,却从未进过厨房。因为厨房门总是关着,夏天也要挂上帘子。大概是不想让客人看到里面的情形吧。 然而,此时却全然不同了,厨房门完全敞开,进进出出的人也很多。 十几个男女仆人在繁忙紧张地干活。前来吊唁的人、亲属以及帮忙的人、僧侣、吹鼓手……都要吃饭,厨房显得特别忙乱。看样子连近亲家中的佣人也找来帮忙了。 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便到厨房去的。 策太郎在外面望了望厨房,也未发现芳兰的形影。 他又在走廊站了一会,打算从来往的人中间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 不多时,一个经常打扫庭院的中年女仆抱着小坛子从厨房走过来。 “你们真忙啊!”策太郎亲切地打招呼说。 “哎呀!您也来帮忙?”作为文保泰的弟子,策太郎到刚逝世的老师家来帮忙,是没有什么奇怪的。 “是啊!……大家都在干活……”策太郎暧昧地回答,然后问道,“唉!……芳兰在那边吗?我找她有点事。” “她不在厨房。是不是在里面?……那个姑娘是不大干脏活的……” 中年女仆边说边看着自己那双抱着坛子的手。她的手已经被深褐色的酱油、豆瓣酱给弄脏了。 “那好吧。我到里面去看看。”策太郎说完转身离去。 正房后面有间房子叫作后罩房,与正房相隔一段距离。一般大户人家都有这一类供女佣人住的地方,有时还成为藏娇纳妾之处。 策太郎绕到后罩房,看了看那里的情形。 平素,男佣人没有什么事是不准靠近这一带的。现在处在混乱之中,也顾不上这些了。 现在连女佣人房间的门都敞开了,外人出入也很随便。 策太郎大摇大摆地进去看了看,没有发现哭泣的人。 五、六个女人在缝制丧服、捆叠送葬时点烧的金银纸箔。 虽然也有人打量策太郎,但以为他也是来帮忙的,没有特别理会。 芳兰不在里面。棒槌学堂·出品 策太郎问一位面熟的年青女佣人:“芳兰在哪儿呢?” “到取灯胡同办事去了。这般时候也该回来了……也太慢了。” “她回来以后,是不是会到这儿来啊?” “这……大概会来的吧。” “好吧,我呆会儿再来。” 策太郎用极其轻松的口气说完就离开了。 人死了有很多事情要做,规矩也真多。就以念经这件事来说吧,除去和尚外,还要请道士。至于满族人呢?则请喇嘛来念经七日。要设祭坛,喇嘛准备七天的饮食茶水。不仅如此,还得请阴阳风水先生来断定时刻的吉凶,甚至连遗族哭泣的方式,也有所规定。 当然,亲人去世之后,对家属亲友来说的确是可悲之事。为了使他们不至于过分悲哀,在亲人死后安排了一系列后事,让他们处在紧张繁忙的气氛中,这样便冲淡了内心的痛苦和哀伤。看来,这也是生活中的智慧吧。 策太郎自然与上述事情无关,可以悠然自得地在文家遛来遛去。他自己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没有人注意他,人们都在忙于准备葬仪。 他向悠悠馆走去。 悠悠馆的大门被砸坏以后,只挂上一面白幕布。幕布不时被风吹起。 策太郎从幕布里钻了进去。 这里就是文保泰被杀的现场。只有日本席子、紫檀木椅子和桌子。原先运进来的石碑已送还原主,自不待言,血迹也擦去了。 “什么也没有了……” 策太郎环视着空荡荡的悠悠馆,自言自语地说。 墙角简易自来水管下面的水槽里,过去经常放着几个水桶,现在也不知去向了。 策太郎思索道:“凡是能移动的东西都搬出去了。也许死了人的地方不吉利吧?紫檀木椅子和桌子可能留下来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 “啊!有件东西!……”策太郎惊讶了一下。 原来是字纸篓。 在凄凉的悠悠馆里,这只字纸篓是唯一未被搬出去的。 过去,这只字纸篓一直紧靠着用天然石砌成的那根柱子。自文保泰死于非命直至今天,它依然放在原处未动。 这里就像凋零了的荒野似的。在放字纸篓的旮旯儿里已经冒出了一些嫩草,策太郎感到一阵心酸。 他又看了看字纸篓。 内中空空如也。 策太郎记得,他们来找文保泰时,字纸篓装了若干用坏了的毛笔、旧棉花球、蘸了墨汁的棉花、特制的弹簧,以及各种作废的拓本。 策太郎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天然石柱子,以一种无以名状的心情回忆着文保泰生前的情景。 此时此刻他才开始产生哀悼自己老师的意念。 然而,感伤刚刚浮起,立刻又被驱散了。 策太郎一想到被诈取了二十五万元,马上意识到自己太糊涂了。 “我不是来缅怀故人,而是挽回名誉,设法取回那笔巨款!” 于是,他立即离开悠悠馆。 走到门口,布帘子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他的头发也吹乱了。 策太郎在文保泰住宅绕了一圈,又回到女佣人住的房间。 “芳兰还没回来哪!本来早就该回来的,不知是怎么了。刚才那桐先生那儿也派人来找芳兰。真是的,她到哪儿闲逛去了?……现在正是忙的时候。” 刚才见过策太郎的那个女佣人噘着嘴说。 据说,现在就连介绍芳兰来伺候文保泰的那桐,也多次派人来找她。 芳兰迟迟未归,文家的管家气得嘟嘟嚷嚷的,只好派人到芳兰出去办事的那个人家去找她。 事情是这样的:文保泰生前曾向取灯胡同的一个叫作穆桂的旗人借了几本书,对方突然说需要马上用那几本书,于是管家就派芳兰还书去了。 被派到穆桂家找芳兰的人回来传话说:“早在三小时以前芳兰就将书送到穆桂家,然后立刻离开了。” 一直呆在文家等芳兰的策太郎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想到:“糟糕!她一定乘机逃跑了。” 策太郎确信芳兰不会再回到这所住宅里来了。 正厅里,和尚们已开始念经。 浓郁的香火味随风吹了过来。 策太郎离开了充满怪腔怪调的念经佛堂,走出文保泰的住宅。 他边走边思索着:这么看来,那个叫张绍光的人,也是个可疑分子了。 因为张曾以巡警顾问的身份在文保泰被害的现场出现过,并且进行了各种调查。 是他在隆福寺里告诉自己说:将二十五万元拿出悠悠馆的正是芳兰。 好,这么一来,也该查问一下张绍光。 张绍光似乎不是巡警营的人,若要追究此人,仍要通过与巡警有关的渠道。 幸亏新开办的巡警学堂里有一个和策太郎相好的日本教员,他便将自己的意图托熟人转告巡警当局了。 次日早晨,巡警学堂教师给他带来回信说:“昨晚张绍光不在宿舍。他平素就是个来去无踪的人,直到现在旧习仍未改。不过,或许能在上半天联系上。以前他到外面住宿,第二天很快就会联系上的。” 一天过去了。等到日落西山,策太郎的朋友告诉他说:“无论宿舍还是巡警营,都没有张绍光的影子,他也没来联系过。巡警当局也想找他谈谈,可是到处都没找到。看来,好像是失踪了。于是决定进行搜查。” 策太郎还拜托那须启吾到文家去打听一下芳兰是否回来了。可是正像他所预料的,昨晚芳兰一夜未归。 看来,两个人都失踪了。 这不是偶然的吧。棒槌学堂·出品 说也奇怪,他们几乎是同时失踪的,甚至像是约好了似的,最后见到他们的踪影也几乎在同一地方。 最后一个见到张绍光的是策太郎。策太郎是收到他的邀请信,在隆福寺里与他相见的。 芳兰从穆桂住宅里出来之后,曾到过附近隆福寺前的三槐堂。这是文保泰的朋友李先生亲眼看见的。 那位老先生只当芳兰办什么事去了,也没有特别留意,再说老先生当时的注意力集中到字帖上,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三槐堂。 不过,老先生倒还清楚地记得下午两点以后见过芳兰。当时,在隆福寺内策太郎正和张绍光见面。” 隆福寺内和隆福寺前的书坊——时间大致相同。 根据上述情况着来,这不是偶然的一致。 可能他们之间有联系。 当晚,那须启吾来到策太郎的住所。 这个经验丰富的老谍报员也带来了“偶然一致”的消息:“芳兰由那桐推荐给文保泰,咱们过去是知道的。经过进一步调查,才知道她去那桐家之前,曾在庆亲王家当过侍女。这样看来,她肯定是个联络员。” 那须将调查的结果告诉了策太郎。 “嗯,她好像是个很起作用的人。”策太郎说。 “是啊!可以这么讲。”那须一边用小指的指甲搔着右眉梢一边说。“姓张这小子曾在日本和德国留学。回国后,曾有一段时间赋闲,之后意外地被振贝子看中了。” “嗬,振贝子是庆亲王的……”策太郎说到此处缄口不语。 振贝子是庆亲王的儿子。 看来,芳兰和张绍光都是庆亲王阵营中的得力人物了。 新的“一致性”被发现了。 “偶然”的影子逐渐清晰了。 既然是同一阵营的人,为什么张绍光直截了当地告诉策太郎芳兰是罪犯呢? “的确有必要调查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真是个难题啊!”策太郎抱着胳膊说。 第十四章 监禁 翌日朝晨,策太郎向吉祥二条胡同走去。 王丽英这位梳刘海式发型的姑娘就住在这条胡同里。 据说,这所房子是她舅父的。因户主举家迁往上海,托王丽英代为照管房子。因此,她的好友李涛等留日同学无所顾忌,常到此聚会。 策太郎是王丽英的朋友,虽然还称不上是好友,但也是王家的常客。 策太郎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他曾在王家探听到有关清朝和俄国之间交涉撤兵协定的事。但是,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内,日本谍报网也搜集到与之相同的情报;不能说策太郎在这方面独树功勋。他可以不必顾忌,大大方方地到王家。 另外,仿佛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促使他到王家去。说实在的,他很想见到王丽英。 对策太郎说来,王家似乎成了他获得胜利的战场,他可以无所畏惧自由出入了。 真难得啊!自从上次策太郎刺探到情报以后,他再没有到吉祥二条胡同来玩过了。 再说,就是他想来也没有余暇。 他立即参与了收买文保泰的工作,加上又遇到文保泰之死、二十五万元不翼而飞等事。转瞬之间,又过了一个星期。 不过,也仅仅是一个星期。 然而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都是一些骇人听闻的大事。在此之前的诸多事情,都成为朦朦胧胧的遥远的往昔之事了。 “好像很久没有见面了……” 每当他想到某些过分的事,内心不免谴责自己。 策太郎思绪万端。棒槌学堂·出品 倘若王家高朋满座,自己怎么办呢?那就若无其事地向大家寒喧一句:“啊!天真冷呀!”这就行了吧? 策太郎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就在此时,他忽然意识到,越是注意自己的言行,越容易使人感到你行动蹊跷。想到这里,策太郎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策太郎边走边想,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王丽英的秀丽倩影。 由于身负秘密使命,和王丽英见面时总感到好像是欺骗了她似的,策太郎内心很不安。 日本方面不惜重金进行贿赔,致使中俄撤兵协定趋于流产。 日本终子获得了对俄开战的主动权,出师有名了。 此后,传出一则煞有介事的消息,说俄国公使莱萨激怒地拍打桌子,终至流鼻血,倒卧在地。 策太郎总算完成了使命。虽然尚未接到回国的命令,然而已为时不远了。 他决心设法找回二十五万元,这只不过是受好胜心的驱使,绝非接受了什么命令。如果让上级知道了,说不定会下令制止这样干的。 同时,他又接到了一个密令,让他不必隐瞒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从事自己的商业活动了。 这样一来,他无需用欺骗的手段对待王丽英,也免得内疚。 策太郎的心情也舒畅多了。 往常,他到吉祥二条胡同拜访王丽英,她家总是高朋满座。当然,王丽英一个人在家,也偶尔有之。 策太郎期待着后一种情况的出现。 这一天,果然如策太郎所盼望的,客厅里只有王丽英。 他喜出望外。心想,自己真是到了时来运转的时候了。 策太郎一边想,一边把事先准备好了的辞句说了出来:“啊!真冷呀!” “请坐!”王丽英说。 平素,她总是和蔼可亲,脸上浮现着笑容。今天却不同了,那种表情完全收敛起来。 她勉强敷衍了一下,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她目光严峻。 “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策太郎立刻感到不安,低着头看椅子的扶手。 “土井先生!” 王丽英声色俱厉地叫了一声,这一下非同小可。她让策太郎坐下,自己却站着和他说话。 “什么事?” 策太郎迎着王丽英的视线问道。王丽英完全像审讯似地凝视着他。 策太郎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弄不清对方为什么这样看自己。 “当初在东京和土井先生相处,我没有任何戒心,什么都想让你了解,是把你当作好朋友看待的。”王丽英说。 “这一点,我很感谢。我也是以同样的心情拿你们当作好朋友相待的呀!” 日清战争已经过去十年了,现在是日中关系最好的时刻。中国的青年了解到旧体制已无法使国家前进了,他们认为应当使国家走现代化的道路,而邻国日本,便是榜样。因之,数以万计的青年纷纷东渡日本去求知。 当然,两国之间还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还保持着比较友好的关系。这种关系持续了十余年,直到日本威胁中国,提出二十一条要求。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无理要求使两国关系完全恶化了。 在两国关系恶化之前,中国人只要了解日本人的身份、来历,都会毫无戒意与之友好相处的。 李涛、王丽英等人是寻求革命的年青人,清朝的叛逆者,这些年青人是相信策太郎的。当策太郎参加他们的集会时,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和警惕。 大概李涛、王丽英曾向自己的同志介绍过策太郎,说这个日本人和他们有共鸣之处吧。 “是的。开始,我们也确实把您当作好朋友的啊!不曾向你隐瞒过什么秘密。可是,最近你的行动使我们产生了怀疑。本来我们以为你是中国革命的同情者,是经营古玩字画的日本商人……” “这一点没问题。怎么啦?” “之后我们了解到,事实也许并非如此……总之,你不是普通的日本人。对不对?喂!你欺骗了我们?” “嗯?” 策太郎对受外务省之托,从事特殊工作一事,除告诉有关人士之外,从未和其他人谈过。王丽英多半是从什么地方探听到的吧。 “她怎么会知道呢?” 策太郎想,虽然自己的工作是极其秘密的,但自信不是什么罪恶行为,当然用不着受良心的谴责。 “我没有欺骗你们呀!”策太郎说。 “其实,你的面部表情已经证明,你欺编了我们……我看得出来。” “不,那是误会……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土井先生,你不是很久没有到我们这儿来了吗?”王丽英突然转变了话题。 “到你这儿来矛……噢!那是因为最近很忙啊。” “那是为一笔巨款的事太劳累了吧!” “啊?”棒槌学堂·出品 “你还在装傻?我们全都知道了。” “全都知道了?” “是呀!就连你到过什么地方,做过些什么,我们都……” 王丽英说完挺着胸,气宇轩昂。 她俨然像坐在审判席上的审判长。 策太郎心想:看样子似乎她知道大致的情况了,挣扎下去也无济于事。 “你说的是我到文保泰家中去的事吧?” 他试探地问道。 “也许你会说,是为了去学习取拓本技术的吧?” 王丽英讽刺地说。 “我是去收买他。” 他很痛快地承认了。 “那么,你是以什么身份去的呢?” “我只是受别人之托,因为我会说几句中国话……别人希望我代为帮忙……其实我是临时帮忙的,我的本职工作确是做字画古董买卖。请相信我!” “你是不是日本的密探,这与我们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日本密探或者是与之有关系的人,经常与清朝的上层人物有联系……你们把那笔贿赂用的巨款送到文保泰家去,是受日本政府的指使吧?随后你们是不是又受清政府的委托办些什么事呢?比如说,让你们追查反对清朝的人……他们会乐意地给你们很多酬金的。听说,对目前在安南的孙文先生的脑袋,他们就悬赏若干万元。我们的脑袋当然不值那么多钱了。可是我们还不愿意掉脑袋啊!……正因为这样,我们必须把周围的情况摸清,哪怕是对稍微有点可疑的人,也要彻底查清……” “这也是我的希望。请调查吧。” 这种谈话场面是很奇妙的,策太郎反而感到高兴。他甚至希望王丽英严厉鞭笞自己。 这大概也是一种少有的受虐狂吧。 然而,王丽英并未继续追究下去。 “事情总会调查清楚的,请你在这儿呆一段时间。” “好的。不过,希望尽快地把我的问题弄清楚。” “什么时候才能弄清楚,我就不知道了。” 一直保持冷静的王丽英这时突然变了,她连忙向左右顾盼。 这家客厅有两个门,一个通向大门,一个通向内院。 王丽英突然向后一退,吹了声口哨。 这肯定是联络暗号。 从两个门外迅速跑进来两个年青的小伙子,他们和策太郎有过一面之交。 这两个年青人非常麻利地从左右两侧抓住策太郎的胳膊。 “你们太粗暴了吧?”策太郎面带微笑地说。 “可以告诉你,在你的问题没有完全查清楚之前,你就是嫌疑犯。” “您不是说我的问题全都了解了吗?”策太郎说完,立刻觉得后悔了。他认为王丽英这样对自己真是太过分了,现在为自己辩护也不过是鸡蛋碰石头而已,又何必多言呢? 王丽英略微缩了一下下腭,什么也不讲。 “好吧。请您到这边来。”策太郎右侧的男青年说。 他讲话的措词很有分寸。 可是,抓住策太郎手腕的那两双手力气之大,使人生畏。王丽英打开了通向内院的那扇门。 两个人挟着策太郎穿门出去。 北京民房的走廊下面一般都铺上一层水泥或粗糙的木板。然而,这里却铺着地毯。 客厅的地面是用大理石铺设的,看来这是一所上流人士的住宅。 走廊很宽,三个人并排走都可以畅通无阻。 走廊有一面是窗户,由于拐弯处成直角,又没有安装透明的玻璃,光线显得很暗。 “请您在里面暂时休息吧。”策太郎左侧的青年说。 门开了。 这扇门是用很厚的杉木做成的,涂着没有光泽的茶色颜料。这使策太郎联想到在文保泰住宅里见到的那副棺材。 里面又黑又暗。 屋内散发出一股腐臭味。 光线通过开着的门的空隙,一直照射到里面的墙壁。看来房子很深。黑色的窗帘挡住了窗户,房子显得很暗。 “唉!……”棒槌学堂·出品 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突然,“咔”的一声,策太郎的右手腕被一个凉飕飕的东西铐住了。 “把左手伸出来!” 话音刚落,策太郎的左手差不多与右手并在一起,也被手铐铐上了。 “你们太谨慎了。” “这关系到我们的脑袋,我们还不愿意死啊,不得不谨慎哪。”策太郎左边的青年回答说。 “你学的是什么?” “我曾在日本物理学校学习,中途退学了。” “但是,现在……”,策太郎回过头去看着右边的青年苦笑说,“现在却被手铐铐上了。真妙啊!” “我们是在巡警学堂跟日本教师学的。” “噢!你是巡警吗?” “不,不是。” 对方回答后使劲地在策太郎背上嘭地捅了一下。 策太郎向前打了一个趔趄,消失在昏暗之中。 那扇厚厚的门发出凄厉的吱吱声,便关上了。 门外响起了上锁的声音。 “我被关到监狱里来了……”策太郎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他还没有感到自己无路可走。 把我关进这间昏暗的屋子,到底要干什么呢?策太郎只好默默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王丽英的存在,使他能够排除一切痛苦。 呆了一会儿,他沿着房屋的墙壁走了一圈。 这间屋子太宽敞了,莫若把它称为大厅更合适。 在城市建筑物密集的地区,不适合建造那种古老的四合院,而要建那种纵深的、中间狭窄的葫芦形房屋。 到过王丽英舅父家的人,穿过走廊时,就会感觉到这是一所奇特的房子。虽然策太郎经常来,但他只知道大门和客厅。从外面看,简直看不出这所房子是那样的宽敞。 策太郎被手铐铐住了双手,但也并非完全不能活动。他可以拉开窗帘,不过策太郎决定暂时不这么做。他并没有感觉到黑暗的可怕。房间挂上黑色的窗帘,也许是为了造成一种恐怖的气氛。 他的眼睛逐渐习惯黑暗,里面的陈设虽然有些模糊,多少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 他沿着墙壁走了一圈,觉得这间房子很大,大厅的中间摆了个大屏风,把大厅一分为二。 黑色屏风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屏风虽大,并未完全把大厅隔成两半,屏风两边尚留有空隙。刚才,策太郎经过时并不知道这儿就是屏风的空隙。 他仔细地观察了屏风的空隙,看来还不如方才见到的走廊的一半大,完全可以把厅看成“两间房子”。 策太郎又回到开始进来时的那个犄角去了。 地板是用砖铺的。 厅里放了几把椅子。 一切都处在混乱中,策太郎打算平心静气地把自己的思绪整理一下。 现在,他完全明白了自己被关进黑房的原因了。 他隐瞒了日本特工人员的身份。这一点即或被人指责,他也可以为自己辩解。从事秘密工作的人,怎么会随便公开自己的身份?恐怕哪一个国家都是这样的吧! 这是一般常识问题。 估计他们要追究的是策太郎和清朝官吏的勾结问题。 策太郎想:“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联系,即便有,我也决不会做那种出卖朋友的事。” “如果问我,我就这样回答。” “信不信由你们。” “也许会受到拷问吧!”他想。 策太郎并不怕拷问。相反,他宁愿接受拷问。 他想像这样一种情景——穿着带马刺马靴的王丽英,挥舞着富有弹性的皮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仅仅这些,就使策太郎心惊胆颤了。 肌肉上出现了鞭痕、渗出来的鲜血、喘息声、呻吟声、皮鞭的挥舞声。 “也许自己精神不正常了吧。” 他在椅子上重新坐正之后想。 他抓住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 他感到自己的手掌发涩不光滑了。 哦!原来平时根本不用的屋子己经积满了灰尘。 第十五章 解谜 “是幻想。” 策太郎摇摇头,又打断了自己混乱的思绪。 他越是沉浸在幻想之中,越感到这是一种乐趣。然而幻想毕竟是幻想,并非现实。 “还是想想别的吧。” 人们思考问题,往往喜欢闭上眼睛。等到头脑中浮现的情景逐渐消失了,就会顺利地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了。 黑暗的屋子很适合思考问题,尤其是考虑“谜”一般的事物。 策太郎感到自己缺乏解“谜”的能力。 文保泰被害之谜尚未解开,甚至连头绪都未找到。 二十五万元巨款丢失之谜——关于此事,在他收到张绍光的那封奇怪的信之后,他就按照约定时间到达约会地点。此行是为了解谜,除此之外,还有令人难以想像的问题。 那就是接着发生的事件——芳兰的失踪。 连替自己解谜的张绍光也和芳兰同时失踪了。这个“谜”又怎么解呢? 根据自己的经历思考如何解开上述一系列的“谜”,在黑暗中就不会感到寂寞无聊了。 实际上,上述问题都已经反复思考过了。 在正常状态下,将会围绕着这一大堆疑难问题来回兜圈子。 然而,现在策太郎置身于异常状态之中。 在黑暗中,或许会有一线光明出乎意料地照射进来吧。 策太郎期待着这种时刻的来临,他再度从头思考文保泰事件的始末。 眼前出现的若干“谜”之中,最容易弄清楚的,大概是芳兰的失踪。 张绍光曾提到,芳兰是夺走了二十五万元的罪犯,她可能已经察觉到自身的危险了。最好的办法是销声匿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也是古往今来犯罪者惯用的手法。 张绍光和芳兰失踪的时间和地点完全相同,可能是因为他们俩人在隆福寺附近偶然相遇。 当时,张绍光紧紧追赶着芳兰。棒槌学堂·出品 不过,作案的当然不会只是芳兰一人,肯定是力量强大的一伙人。张绍光穷追不舍时,说不定芳兰一伙人进行反击了。 芳兰察觉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不正是由于张绍光节节逼近吗?几小时之前,她还若无其事地忙于“送三”的事情。当她感到自身的危险时立刻逃走了。 至于张绍光呢? 在策太郎的印象中,张绍光是一个工作马虎,精神郁闷压抑的人。 他想,尾随罪犯的张绍光,一旦被其同伙抓住,他的生命不就危险了吗? “说不定被杀掉了也未可知……” 策太郎一想到这些,眼前就像有颗流星似地闪亮了一下。 “老刘的死,是不是出于同样原因?” “老刘没有张绍光那样的洞察力,他决不会推测出芳兰私吞了二十五万元,估计他对现场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时芳兰正准备把作案用的水桶拿到里面去,中途被那须和自己叫住了。 芳兰只好放下水桶转回身来。 那只水桶放在那里是否真的安全了呢? 可以这样设想,老刘经过那里,他察觉桶里有什么东西。当他们环视周围想叫人时,发现老刘正在桶的旁边。 老刘发现了二十五万元,他突然死去的谜也就不难解开了。凡知道秘密的人,其生命必然处在危险之中。 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清理下去,似乎可以说明问题了吧。 这时,策太郎感到焦急不安了,他希望一鼓作气地推论下去。 正在此时,他忽然发觉屋子出现了亮光,顿时觉得气氛有些不同。 好像只有一道屏风之隔的对面“房间”,进来了几个人。 “嗬嗬嗬!把我带到这么漂亮的地方来了!”一个男子在讲话。 策太郎不禁一惊,这个声音好熟悉啊!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住口!”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怒斥对方。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是吗?……你不肯说,我会设法叫你说出来的。” “啊!真可怕!” “可怕……哼哼!你别小看我们!” “不,我并没有小看你们哪!” 说话人的语调与众不同,显得有点抑扬顿挫。这时,策太郎从声音中,好容易想起是谁来了。 “啊!原来是他!” 文保泰被杀后,曾以巡警顾问的身份详细询问策太郎等人的那个叫张绍光的人。 据说他曾留学德国,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也就是此人,在隆福寺告诉策太郎是芳兰私吞了二十五万元。 和芳兰同时失踪的张绍光,现在就在隔壁房间里,和策太郎一样,他大概也成为俘虏了。 策太郎想,是不是张绍光紧追芳兰不舍,而被同案犯抓去了。 照此推论,芳兰与逮捕策太郎的一伙人必定是同一阵营的,王丽英和芳兰便是一丘之貉了。 “那么,张绍光和我是同一阵营的人了……” 将策太郎抓来的人,把他推到黑房里去,立刻走了。可是绑架张绍光的人,却依然在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喂!那儿有椅子……你就坐在那儿等着吧!” “谢谢!你们很热情啊!” “你是给我们戴高帽子,还是挖苦我们呢?” “不管怎么说,房子宽敞些总是好事啊。刚才简直不像话,连胳膊都役有办法伸直……你们特意把我带到这儿来,然而遗憾的是,手铐把我铐上了,我还是不能随便伸胳膊。” “你别说得那么夸张。两只手靠在一起,你爱怎么伸就怎么伸,你就是想做体操,也可以嘛。” “好了,咱们不谈这些。请何,你们准备把我怎么样?” “你有嫌疑,要彻底查清。” “嘀!这岂不是小题大做?不过,反正我已经是俘虏了,不能说过分的话。既然要查清,我希望你们赶快着手。” “别唠唠叨叨的,我们自然有我们的打算。你还是安静些不要作声好,这样也可以消除疲劳。” “谢谢你的忠告。保持沉默就能防止体力消耗了?……” 看来,张绍光不像策太郎都样,一开始就被带到这间屋子里来,而是被关在一个狭小的地方,也正因为这样,策太郎和张绍光才能呆在一起。 另外,把张绍光带来的人也许不知道隔壁还有一个叫作策太郎的俘虏。 这证明他们这个集团,并不是一个保持紧密联系的严密的组织。 对面的房门开着,似乎是等待着什么人的来临。 策太郎悄悄地靠近了屏风。 虽然不知道将会出现什么情况,但尽量靠近隔壁房间,容易听到那边的对话。或许根据情况,多少能够判断自己的命运吧? 他紧紧挨着屏风,屏气止息地静听着。 须臾,果然有新的人物登场了。 “啊!你已经来了……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策太郎一听声音,立刻知道是谁了。 原来是李涛。棒槌学堂·出品 “哦!原来是你!”张绍光说。 “怎么,你认识我?”李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紧接着,一道光线迅速地在黑暗中晃来晃去。 估计是李涛在用手电筒照射张绍光的面孔。 “啊!这么说……”李涛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在黑暗中,也能认出来吗?……” “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以前在东京本乡区的家庭公寓里,天天都能听到大嗓门说话的声音。”张绍光说。 “听说以后你又去英国,是不是?” “嗯。去是去了,可是又马上返回来。怎么?连这点都弄不清楚!你们的情报网是不是出问题了?” “我们不可能把一个普通留学生的情况,都了解得很详细嘛。” “其实,我已经不是留学生了,而是你们敌视的人,一个经常出入于朝廷高官显贵家中的人。对这种人必须小心哟!” “是吗?……我早就听说,汉人中有个头脑灵活的人已成为鞑虏的心腹。原来是你啊!”李涛说。 “你说我是个头脑灵活的人,我听了很高兴。” “总而言之,既然你是我过去的朋友,现在抽们容易交谈了……你姓张吧?!叫……?” “张绍光。” “哦!想起来了……我叫李涛。” “我可记得你!当时李涛很有名气,东京的留学生,除了不正派的人以外,役有不知道称的名字的。” “这么说,不也使我很高兴吗?” 李涛是审问被捕者才到这里的。不料见面后才知道彼此曾住在东京的一个家庭公寓里,是老相识。这样看来,反而易于瞄准目标。 “你这次来,打算叫我供出罪状吧?”张绍光问道。 “是的。虽说过去咱们是朋友,但也不能因此而宽容呀!” “很抱歉。我没有什么罪状可以文代的。不过,我可以尽量协助你们。我当然希望早些离开这里。如果我痛痛快快地讲了,是不是就可以获释?” “那当然了。”李涛回答说。“见到你,我就想起从前的事。在东京,我就觉得你思想很怪……我想问问你。” “思想?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弄清芳兰做的事呢?谈什么思想,岂不是多余的吗?” “不,我倒不是这么想。我认为这才是最关键的。” 李涛说完,策太郎听到椅子移动的声音,可能是李涛将那边的椅子拉过来,坐在张绍光的旁边。椅子旧了,拉起来吱吱作响像是哀鸣一般。 “那么,你想问些什么?”张绍光反问道。 “我想问的全都与你的思想有关。” “你们真是思想中毒了。老是思想、思想什么的……” “很早以前,我就不理解你为什么老是那个样子。现在我想知道,对我们来说,你到底是不是危险人物?从自身利害出发,应当弄清楚。” “如果没有什么危害,是不是立刻释放呢?” “你是不是想尽量不提对我们有害的问题呢?” “你这么说也未免太露骨了。当然,我会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 “我认为你肯定不会坦率地说出来的,我也知道你很为难。” “不,我是非常坦率的。哎,李涛君!这就是我的思想嘛。说起来也真不好意思。如果对你们有所帮助,我是愿意讲的。也许有人认为这是节操问题。说句老实话,我看哪儿也没有什么节操。从你们的角度看,大概会认为我是一个无耻之徒……但事实确实如此,我也没有法子。” “在东京,我就感觉到你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当时,我们常为你着急。” “你也太过于热心了。” “不能不热心啊。那时,留学生分立宪君主派和共和新政两派,双方几乎每天都要唾沫横飞地进行激烈的争论。当时,阿基纳鲁德【注】搞的菲律宾独立运动对我们也有影响。那时孙文先生也从欧洲抵达东京……热血沸腾的青年人,能坐以静观吗?……可是你呢?却采取了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认为哪一派都不错。” 【注】阿基纳鲁德(emilioaguinaldo1869——1984),菲律宾的革命家,菲律宾独立运动的领袖,菲律宾独立后任首届总统——译者注 “是啊。总之,我认为并不存在节操。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这就是我的思想。” “我们是无法理解的。你也并不像遁世的隐士呀。” “嗯,当今世上,凡夫俗子不少都是很有野心的人,像竹林七贤【注】那种雅士真是稀有的啊。” 【注】魏晋时期七个文人名士的总称——译者注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李涛脱口而出。 策太郎曾与很多清朝留学生交往,可是不认识这个叫作张绍光的人。策太郎认识李涛等人的时候,张绍光已经到英国去了。 戊戌政变后,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人物亡命日本。他们反对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陈腐落后的专制独裁制度,希望中国走近代化的道路,成为日本那样的君主立宪国家。当然,他们的主张是以维持清朝的统治体制为前提的,被称为“保皇党”。与之相反,孙文等人则主张推翻清朝,建立共和国。前者是君主立宪派,后者是共和新政派。 当时,可以说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几乎都属于两派中的一派。 但是,张绍光哪一派也不是。他以冷眼旁观时态度来对待那些热衷于政治活动的人们。因之,李涛至今仍不理解张绍光。 现在应当是理解并查清他的问题的时候了。张绍光的行动已经触及他们了。与其说为了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莫若说弄清张绍光的意图更为恰当。这是问题的关键。 “不明白?是的。坦率地讲,连我也不十分了解自己。哦!我说的是真话,绝非戏言。”张绍光说。 “你不是还活着的吗?”李涛发火了,策太郎听得很清楚,“是的。你在我面前不是还喘气吗?怎么样,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而活?……是的。换言之,也可以说你生存的意义、价值是什么?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想,你不会醉生梦死地活下去吧?” “不过,我确实也有些像醉生梦死似地活着。” “你的话真令人难以理解啊!” “不,我没有那么高雅。” “我不相信。”棒槌学堂·出品 “我无法使你相信我的话,这的确很遗憾。我总觉得你对我的评价过高……我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没有生存的意义,就不需要活了?……活着,人生才有乐趣。是啊,我想提出这样的问题,具体说,就是对这件事的看法。究竟你为什么要告诉芳兰不要再回到文保泰家里去了呢?看样子,你对我们是好意的,给你带上手铐实在是对不起。不过也许其它什么原因才使你遭到这种报应。” “这件事,芳兰也问过我,我如实回答了……我仅仅想帮助她……” “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帮助她?” “你一定要我回答,那我只能告诉你,这不过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也许这样回答太简单了吧?” “什么?你只凭一时心血来潮就帮助别人了?” “你不相信也没有办法。不过我就是这么想的……说实在的,我是个变化无常的人。” “据芳兰说,文保泰案件发生之初,你曾协助巡警当局进行搜查。那时,你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吗?” “是的。不过,也夹杂了一些其它因素。” “那是什么呢?” “还不是为了饭碗?给别人出出主意,拿点报酬维持生活。” “你这样有学问的人,不是可以做其它工作吗?” “这么说,我现在做的是微不足道的琐事了?听你这么说,好像我做的不是正经事吧?” “不,我说的是正经的事。听芳兰说,你不过仅仅给巡警出出主意,并没有正式的官衔。是不是啊?……” “你是说,不正式当官就不行,是不是?……唉!像你们这样有革新思想的青年,尚不能排除仕途思想,真令人反感。” “这倒不是什么仕途。我是说,应当有个固定的职业,有了固定的职位,才能有所作为?对于一个党派成员来说,搞革命,不是也需要有固定的职业吗?……好了。这是个人的爱好,咱们不必在这里议论这些问题。” “谢谢你!我也是不善于谈论这些。” “咱们已经东拉西扯谈了不少了,现在应当把问题整理归纳一下了吧?……你说你是一时心血来潮帮助处理文保泰案件,并进行了搜查,之后又凭一时心血来潮帮助芳兰。” “是的。但愿你能相信我的话。” “搜查犯人、办案子,你凭一时心血来潮,其中也有另一种目的——糊口。仅仅从你说的这些来看,你的动机并不纯。你帮助芳兰,纯粹是一时心血来潮,这一点你是真实的。在处理文保泰案件,进行技查的时候,你袒护芳兰,真的想帮助她……这么说对不对?” “嗬嗬!你真是巧妙地把我的思绪全整理出来了。太可怕了。” “假如这样,你就不是我们要逮浦的人,而是我们尊贵的客人了。” “总算弄清楚了吧?……经过不少周折才到达这一种地步,我真被你们搞得狼狈不堪了,甚至还砰的一下被打晕过去。是不是用捅火棍打的?” “用铁捅火棍打你,你早就去见阎王爷了,是顶门用的木棒……在这件事上,我们应当向你道歉。请原谅!总而言之,在鞑虏身边从事革命活动,必须加倍小心才行,分清敌我……明确说,经过了解,凡不是自己方面的人,大体都当作敌人处理,你受委屈了,真对不起。总之,提高警惕是最要紧的。再说你这种人实在像个可疑分子。我们听了芳兰的汇报,不能不这样考虑。” “好了。算了吧……我确实是可疑的人连自己都会这么想啊……哦,谢谢你。” 咔的一声,手铐被卸下来了。 “这么一来舒服多了。”张绍光继续说,“我可以自由自在地伸懒腰了……” 隔壁房间里的两个人,通过对话,加深了彼此之间的了解。 “其次,”李涛说,“对文保泰案件,巡警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希望能告诉我,好吗?” “他们大概什么也不知道吧……我还没有和巡警讲呢。” “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 “那倒未必如此。”张绍光暧昧地说,“有些事情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可是,现在呢?托你的福,我仿佛全都明白了。” “你是怎么弄清楚的?我想了解一下。” 第十六章 谜剧的作者 据说,在北京内城居住的多为满族大官,外城则是汉人居住的地方。 王丽英舅父的住宅——这座奇怪的房子座落在北京外城的吉祥二条胡同。 这一带靠近琉璃厂,很多文人墨客住在这里。各地的同乡会馆也设在这一带,成为在京同乡们友好交往的场所,也为外地来的同乡提供临时住宿之便。虽说,此地属于外城,但离内城的官厅街比较近,交通很方便。 这一带住宅的特点是:门面比较窄,庭院很深,里面相当宽敞。关押策太郎的这家人家也属于这类住宅。 其实,这一家的警戒并不森严,要想逃跑也非难事。如果能找到后门,是很容易逃跑的。然而,也不能带着手铐跑到街上去啊里策太郎心想,还是应当在消除误会之后,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好,不如在此等待。而且,隔壁房间的饶有兴味的戏还会继续演下去,自己也不至于处在百无聊赖之中。 “直到现在我还弄不明白,文保泰事件的背景到底是什么?”张绍光问。 听得出来,他现在是愉快的。 “嗬嗬!你也有无法推测的事啊!” “二十五万块钱是一笔巨款。不用多说,钱是作案的动机之一。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笔钱呢?真正的用意是什么?这一点我还没有了解到。用钱的动机和途径是多种多样的,很难一下子捉摸到。假使仅仅拿钱去买麦子,那当然会使人明白用钱的动机是什么。” “一般说来,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可以做。” “是的。正如你所说的,金钱万能。在见到你之前,对他们盗窃那笔巨欲的真正动机是什么,我的确不了解……现在可以估计到,或许做革命活动的经费吧?” “嗯,那个……啊……”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向谁宣扬……如果这二十五万块钱牵涉到李涛,那么连小孩子也会明白,肯定与革命工作有联系的。芳兰姑娘把自己的身份掩蔽得真巧妙啊!……那桐和庆亲王这条线是出现了,但是不管怎么调查,也查不出李涛这条线啊。然而,袁世凯却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一点儿来了。也许他是来抢夺这笔巨款的……” “嘻嘻嘻嘻……你想得太过分了。”李涛冷笑地说。 “过分的是你。杀害文保泰的剧本是你,写的吧?”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我看演员表演得很出色,剧本写得太拙劣了。我不了解芳兰是怎样唆使文保泰,侵吞日本方面的收买费的。文保泰中她的圈套,当然也是他本身贪婪的欲望造成的。总而言之,芳兰的演技真高超啊……在我见你之前,还以为主角是文保泰,芳兰只不过是按照他的命令行事而已。这么说,现在回忆一下在钱粮胡同,我曾用图解的方式向芳兰分析文保泰案件。当时,她只说‘有一个地方错了’,而其它地方都说‘对了’,或是说‘你真像当场看到了似的’等等赞扬的话。现在我才明白事情的真相……我的推理和分析与事件的经过基本符合,只有刚才讲的那一点与真相不符。我原以为芳兰在文保泰引诱下协助文保泰侵吞了那笔巨款,结果,事实与我想像的完全相反,实际上,这个案子的主角是芳兰!” “现在你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了吧?” “是的……不过,我搞错了的地方是最关键的。这个问题弄清楚了,文保泰案件就一目了然了。过去一直不明白炮制这个案件的真正用意,现在也明白了。” “你真聪明!”棒槌学堂·出品 “感谢你对我的表扬!” “不过,你没有赞扬我,你说我写的剧本粗劣,的确使我觉得很遗憾。” “杀害文保泰的方法也是很笨拙的。我查看现场以后,立刻了解到这一点。” “当时就立刻了解了?”李涛像鹦鹉学舌似地重复张绍光的话。“我还以为任何人也不会知道是谁杀了文保泰……” “你以为别人不会认为芳兰是杀人犯吗?那是不可能的。你想想,在那么狭小的范围内杀了人,还想不让别人知道,真是掩耳盗铃了。只要搜查的人考虑到杀人的方法,就会破案的;何况,除了芳兰使用的方法之外,根本不可能有其它办法。” “……” “其实,倒不如干脆用别的拙笨的办法,例如砸坏悠悠馆的大门,伪装成是强盗闯进去杀人抢劫。社会上的强盗太多了。要想在人数众多的强盗里寻找杀人犯,的确是件麻烦的事啊!” “你想到了吗?”李涛不耐烦地问道。 大概李涛本来以为自己创作的是得意的杀人杰作,没想到却被张绍光贬低成这样,不禁有些恼羞成怒。 “我当然会想到。” “二十五万块钱是怎样运出去的,正如你设想出来的情形一样。可是,文保泰那边的事,到底怎么样呢?” “你的自信心真是太强了。” “不,我看这种评价用在你身上更为合适……好,现在你再用图解的方式讲讲文保泰那边的情况吧。你能够探查到他们的真相吗?……喂,你说呀!” “好,我说!”张绍光斩钉截铁地回答。 李涛对张绍光的机智才干感到吃惊,躲在屏风后面的策太郎,也不知不觉地觉得自己的神经处于紧张状态。 一切都在有计划地进行着。 把张绍光带进来的男人离开了。李涛大概用眼神暗示了他们,把他们打发到走廊去。 “他的手铐已经卸下来了,没关系吗?”一个男人在门外轻轻地对李涛说。 “没关系。”答话的却是张绍光,“打起架来,我是敌不过李涛的。”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 这时,除了躲在屏风后面的策太郎,空空的大厅里,只有李涛和张绍光两个人。 “事件发生后,我立刻跑到文保泰被杀的现场。”张绍光不慌不忙地说,“我让巡警尽量维持原状,保留现场。然后,和芳兰见面,问了她很多事情,连一些细节都查问了,尤其是在她离开悠悠馆之后,两个日本人怎么把她叫住,谈了些什么。我又询问了那两个日本人……然后将他们双方谈的问题进行了对比,发现芳兰只漏说了一件事。她不是神仙,当然有可能遗忘一些细节。一开始,我就对她抱着宽容的态度……唉!人的本性太善良了。” “嗬!你是说,她忘了说些什么吗?” “啥!你的剧本里不是也有这种情况吗?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我没有怎么注意,她当初和我讲了就好了。但是,日本人说的事她却没有涉及到……我发现破绽,谜就从这儿开始被解开了。” “别装腔作势的,快说吧!” 这是李涛的声音,听起来,他是相当着急的。 “事情是这样的,”张绍光没有按照李涛的要求去做,把话扯开了。“当时芳兰被日本人喊住了,谈完话后她转身向悠悠馆走去,就在这时,跌了一跤……在窗帘下面有……她着急得很,转身太快了……这些都是日本人说的。你的剧本也都有这些事……好,现在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讲下去。她摔倒了,就在她摔倒到爬起来的一刹那间,芳兰干了一件大事啊!……所以,她不愿意提及自己摔倒了的事呀。” “嗯……” 李涛哼了一声,流露出内心的不安。 “那块窗帘”,张绍光突然提高了嗓门。“就在那块窗帘下面卷起来的几厚米空隙处,她突然发现文保泰的变化。那个叫什么名字的日本人看到了……哦,是那个没有胡子的……” “土井策太郎……” 此时,策太郎正躲在屏风的后面,蜷缩着身子偷听他们的对话呢。 “对,就是他。当时,芳兰是故意摔倒的,她利用极其短暂的瞬间看了看悠悠馆。这时,文保泰肯定还活着。大概他坐在别人运来的石碑前面正准备取拓本呢……芳兰故意摔倒,是想看看文保泰是否正好坐在他平素工作的位里上。他工作的范围实际上只限制在那三张日本席内。凡是运到悠悠馆的石碑,大部分都是很重的。文保泰一旦冷静地坐下来,就纹丝不动地埋头取拓本了。总之,他取拓本,肯定在固定的位置上。为谨慎起见,芳兰利用时机通过窗帘的空隙,观察文保泰的动静……哦,在你的剧本里,可没写上日本人叫芳兰的情节啊!当然,你也没有写那两个日本人离开悠悠馆以后又转回身来。再说,你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不过,发现文保泰死时,芳兰一定要和别人在一起才行……我也调查过,听说琉璃厂的修古堂主人曾去过悠悠馆,估计芳兰和他是打算谋害文保泰的吧……是的,你在剧本里是那么写的吧?!芳兰摔倒,也就是她暗暗通知修古堂主人之时。可是,两个日本人突然转回悠悠馆,芳兰不得不改变计划。总而言之,那两个日本人是看到活生生的文保泰了的,芳兰便抓紧时机,提前执行了预定的计划了吧……” “好啊!你真不愧是侦探名家哪!连那么一点点小事都推断出来了,我真是服了!” “告诉你吧。据说芳兰摔倒以后爬起来时动作显得特别慢。这个情况也是从那两个日本人嘴里掏出来的。” “你调查得真仔细啊!” “谁也不注意的细节,往往隐藏着意想不到的线索。比如说,有人会想,她摔倒的姿势是不自然的,爬起来也会不自然,动作缓慢。其实呢?她慢慢地爬起来,是为了观察一下文保泰是否像平素那样坐着不动。另外,窗帘下端有几厘米空隙,也是事先故意搞的……然后,不就只剩下勾凶器的扳机了吗?在摔倒后再爬起来的一刹那,芳兰已经很敏捷地勾了扳机了。怎么样?是不是我说的这样?” “哦!我除了说你是一个有特殊才能的人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讲的了。作为鞑虏的心腹,你像狗一样到处闻来闻去,我真替你可惜!新政权成立后,一定会重用你吧。” “你说的新政权,什么时候才能产生?” “你这样有敏锐观察力的人,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的话,就不必辛辛苦苦地做现在这种事了。” “十年以内……这是我的预言……好,咱们暂时先把这些放一放。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芳兰勾扳机的?”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除了我说的那种情况以外,不可能有别的。芳兰是个精心安排的人物,程序也很复杂。一旦掌握了线索,她作案的事实便会被全部查出来,她也就难以逃脱了。 “是吗?……我们确实没想到会有你这样善于观察的人喏。” “这只能说你们太过于自信了……剧本作家,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去过现场?” “没有,一次也没有。”棒槌学堂·出品 “一次也没去过,居然能设计出这样一个方案,真不简单啊!” “不,我只是偶然想出来的。”这时,李涛觉得不必再隐瞒什么了,干脆痛痛快快地讲出来。“有一次,芳兰对一个曾在日本学过建筑的人说,混凝土结构牢固,很难一下子剥下来。那个人说:‘不会的。’芳兰就告诉他悠悠馆就有这种情况。对方仔细问了情况,芳兰告诉他,悠悠馆里的柱子是用天然石砌起来的,石块乱七八糟,柱子的缝隙大小不一,很不像样……于是,那个人说,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之后,芳兰把这件事告诉我,还说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又大又深。这种情况给我印象很深。” “你根据芳兰提供的情况,想出暗杀文保泰的办法以后,是不是拍案叫绝了呢?” “不,没有,我的脑子没有你那么灵活。当时,我只是把芳兰讲的情况记在脑子里。过了些日子,芳兰和我谈起文保泰取拓本的事,提到文保泰用的棉花球是一种特殊的取拓本的工具,里面装了弹簧。这时,我一下子就把芳兰讲过的石头间的空隙和棉花球内装弹簧的事联系起来;然后又想出使水泥脱落的办法……总之,这些事情一股脑儿都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了……而且,最理想的是,文保泰大体上,都是在固定的地方工作……我想,如果把悠悠馆当作舞台,能不能在这个舞台上做些什么有趣的事呢?” “于是,你就想出杀人的游戏来了,是不是?” 这时,张绍光插了一句话。可以听出来,张绍光说话的口吻带有轻蔑的成分。 “当时,我正好了解到日本方面打算通过文保泰收买清朝政府的要人。所以,决定把悠悠馆当作舞台……我还和芳兰商量过这样做有没有可能。” “你索性试一试,是吗?” “芳兰试了多少遍了。”李涛回答说。“她把弹簧插进缝隙的深处,再将类似魔术师使用的那种细长的利剑牢牢地塞进去。剑端约二厘米长的地方涂了烈性毒药,然后用剥下来的水泥块盖上,将毒剑隐蔽起来。这些事做完以后,我们还是不放心。因为,应当怎样才能使盖上的水泥块掉下来,让毒剑猛射出去的问题还没解决。之后,芳兰用结实的细绳子,紧紧地系在水泥块上,通过排水口把绳子的一端拉到外边。细绳子是用透明丝编的,肉眼几乎看不出来。这条细绳正是你讲的凶器的扳机。当然,勾扳机也是有窍门的。据芳兰讲,拉绳子,也就是你说的勾扳机,应当迅速有力地猛拉一下,这样,水泥块就会被拉下来,毒剑受水泥块撞击,便立刻被尾部顶住的弹簧用力弹射出去,飞向前方。 毒剑安在什么地方呢?这也是经过仔细推敲的。为了对准文保泰坐的地方,芳兰找了好几处石缝安装毒剑,最后才选择了一个最佳的位里。然后,悄悄地进行试验。好在只有她一个人能够自由进出悠悠馆的,而且钥匙也由她保管,她有很多机会慢慢练习射击。角度、高度、弹簧的韧性、细剑的选择,都是经过仔细琢磨的……再加上芳兰有毅力,工作认真。她反复试验,以期达到正式‘演出节目’时胸有成竹,万无一失。” “嗬!任何事情在成功之前都要付出很大努力和代价啊!”张绍光说。“看来,在试验的过程中,也必须考虑设法不留下证据和痕迹。我曾仔细量过,悠悠馆排水口的直径是三厘米。系在细绳上的水泥块,须穿过排水口拉到馆外。问题是怎样不使人发现插进石缝里的弹簧。毒剑射出去时,弹簧也必定从石缝里弹出去,所以石柱下面放字纸篓接弹簧。是不是?” “哈哈,最后的结论,都被你推出来了……芳兰在字纸篓里放了若干旧棉花球。文保泰自制的棉花球都安上弹簧,即使字纸丝里有很多弹簧,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和注意。” “设计得真巧妙啊!……不过,芳兰在试验的过程中,对假想目标……也就是在文保泰平素工作时坐的地方,放上什么东西作靶子呢?否则,弹出去的利器会打到对面墙上,再说,也不知道需要多大力量才能击中目标,那怎么行啊!” “是啊!芳兰用椅子撑着日本席子,把那张席子当作文保泰进行试验。她猛力射击,好像刺进去很深。由于剑涂有烈性毒药,只要透过衣服刺进皮肤,就会达到目的了……” “看来,非把他杀死不可!”张绍光自言自语地讲。 “当然了。我记得芳兰是那么说的……” 这时,又听见椅子的吱吱声,大概是李涛挪动了身子,想坐得舒服些。 “革命不是儿戏。直截了当地说,革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我们不杀掉他,就会被他杀掉。 你的脑子的确很灵活,可是你不了解激烈斗争着的世界……这说明你是可悲的……” “我不了解这些,不是更幸福些吗?……再说,我也不想了解你说的那种世界。” “你这个人哪,只考虑自己的事……如果我们的亲兄弟,甚至子子孙孙永远做奴隶……如果我们的国家成了外国的殖民地……每当想到这些,我都会不停地流泪。为了洗清屈辱,坚持战斗,流血牺牲也在所不惜……要知道,这就是革命,革命就要死人。谭嗣同不是因为搞戊戌政变被处死了吗?革命没有不流血的,首先是流我自己的血……” 第十七章 尾声 土井策太郎的背上渗出了冷汗。 不多久,李涛和张绍光一起出去了。 策太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王丽英同党是否知道策太郎偷听了李涛、张绍光俩人的对话,策太郎不得而知。 这两个人走后,过了一小时左右,进来一个男人把策太郎的手铐卸了下来,然后把他带回客厅里。 “真对不起你……经过调查,我们了解到你不是坏人。假使不进行调查……这都靠大家的努力。”王丽英说。 策太郎抚摩着手腕上被铐的印子。 “请你们尽快调查清楚。” “我们已经调查过了。”王丽英回答说。 “我以为现在才开始呢……” “不,不是……已经调查完毕。今天什么也不说了,请你回去吧。”王丽英像是哀求似地说。 于是,策太郎便遵命回去了。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王丽英和李涛。 两天以后,他到吉祥二条胡同去。但怎么敲门也无人应声。 “难道没人在家?”策太郎思索道。 当天傍晚,他又去了一次,敲了许久,也还是没有反应。 第二天,他再去一次。 依然一无所获。棒槌学堂·出品 “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不知什么原因,他产生了这种预感。 事实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 以后,策太郎再也没有见到在吉祥二条胡同聚集过的任何一个革命者了。 二十五万元巨款到手后,他们把这笔钱用做革命活动的经费,并且全都从吉祥二条胡同撤走了。 翌年,日俄战争爆发。 不过,在此之前,策太郎已离开了北京。他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说是成功地完成了。日本方面出师有名,从而掌握了发动战争的主动权。 策太郎再次回到鹿原商会,他决定做一个经营古玩字画的美术商,不断地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 又过了若干年,他父亲引退,他辞去鹿原商会的工作,回家继承父业去了。 那年,也就是1911年10月10日爆发了武昌起义,衰老的清朝终于寿终正寝了。 策太郎一面看着报纸上刊登的消息,一面回忆起王丽英、李涛等人。 他想,在革命的叙事诗里,应当见到他们的英雄业绩。 清朝灭亡后,形成南北割据的局面,可是,共和国诞生了,中国永远脱离了帝制。新政权录用了新的人材。 “过去李涛是某一革命集团的中心人物,在新政权里,肯定会给他安排很好的职位吧。” 策太郎浮想联翩,同时非常留意报纸,希望从中发现李涛的名字。然而,一无所获。 王丽英怎么样了呢? 那个勇敢的杀人犯芳兰现在又如何呢? 第一次大战末,在一张报纸的角落里,策太郎好容易发现了张绍光的名字。 这张报纸报道了上海市政府和租界的警察机构工部局就治安问题举行协商会议的消息。当时,策太郎漫不经心地浏览这则消息,偶而在上海市政府代表的名单里,发现了张绍光的名字。 “不会同名同姓吧?”策太郎想。 张绍光这个名字在中国人中是常见的。可是,治安问题,肯定与警察有关。张绍光过去是警察方面的人,报纸上的名字,说不定就是他。 因业务上的关系,策太郎曾多次到中国来,而且常在北京逗留。 金鱼胡同、烧酒胡同、吉祥二条胡同、隆福寺,特别是铁狮子胡同文保泰的旧居,对策太郎说来,全都仿佛是自己的故乡似的,使他非常留恋。 文保泰的旧居早已易人。 他以怀念的心情重游旧地,当走过文保泰的旧居时,他久久望着里面,已经看不到悠悠馆的踪影了。大概不适合住人改建了,里面还安上烟囱,这是过去所没有的。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他见到了那个留着八字翘胡子的那须启吾。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策太郎受一个古玩商之托,到美国参加中国陶瓷器的拍卖,归途中,在洛杉矶的日本街,突然碰到了那须启吾。 日俄战争之后,那须到美国定居了。 “到我家去吃饭吧。”棒槌学堂·出品 那须热情他把策太郎请到家里,那须的住宅位于洛杉矶市郊,豪华宏伟,这使策木郎大吃一惊。 “祝贺您!您生活得很好。事业上一定很成功。 故友相逢,分外高兴,何况那须又是非常顺利呢。 “不,哪里……只能说混得还可以就是了。” 那须有些不好意思地频频摸着翘八字胡须。 他的身体比以前胖多了,显得魁梧健壮,只是胡须的形状丝毫未变。 在那须的盛情款待下,策太郎住了整整三天。 对于往事,俩人自然以怀旧的心情畅谈一番。那须感兴趣的不是过去进行谍报活动的事,而是更多地谈及到美国以后,自己是如何奋发图强的。 “您还是做那方面的工作吗?”策太郎试探地问道。 他还以为那须是日本政府派到美国进行谍报工作的呢。 “不,我早就洗手不干了……你想想看,我做那种工作,能在这种地方住吗?”那须回答说。 看样子并非撒谎。 策太郎再也役有见到北京吉祥二条胡同的熟人了。可是被抓进吉祥二条胡同的张绍光,术久么后却在东京和策太郎重逢。 与治安方面有关的国际会议在东京召开,张绍光作为中国代表的一员出席了这个会议。 策太郎一发现他的名字,立刻按照报纸上登的旅馆的地址给张绍光打了个电话。不巧,对方出去了。于是,策太郎将自己的姓名、电话号码告诉服务员,并让旅馆方面了解一下,此人是否就是当初在北京悠悠馆的那个张绍光。 果然不出所料,他当天就接到回电了。 他的确是往昔的张绍光。 张绍光回话说,待工作完毕再慢慢叙旧。三天以后,他们在东京的一家饭馆见面了。 这次会面,距悠悠馆事件已经十五年了。 策太郎感慨地说:“岁月如流,可是看来,您的容颜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我啊,其实早就变老了。托您的福,咱们分别之后,我没有多大变化。”张绍光微笑着说。 从前,张绍光的脸总像是蒙上一层暗淡虚无的阴翳,现在看来,他脸上的阴影少多了。不,几乎可以说是看不到了。从外表看,他的容貌比他实际年龄还年轻得多。这也许是阴影消失了的缘故吧。 策太郎将当年自己被关在吉祥二条胡同的黑暗大厅里,隔着屏风偷听到他和李涛二人对话的事告诉了张绍光。 “哦!这件事我倒是初次听说。这么说,那个案件的来龙去脉你是了解了。” “嗯。托您的福。如果我不是在被关押期间听到了您们讲的话,那么对我来说至今还是个‘谜’……哦,当时的那些人,以后的情况如何?” “那两个人在一块儿了。” “那两个人是谁?” “李涛和王丽英。” “嗯?……他们在一块了?……” 现在的策太郎,已经是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的父亲了。可是,听到王丽英己经结婚的消息后,他内心多少有些不平静。按王丽英的年龄,她早就该结婚了。不过,从策太郎出于自私心理,却希望王丽英一辈子过独身生活,既然她投身革命,就该如此。 “他们不仅结了婚,而且还成了大富翁了。”张绍光说,“他们经商嫌了一大笔钱。其实,他们本来就有很多钱……嗯……现在住在香港,过着豪华的生活……” “哦,是这样!我还以为他们既然是革命家,大概是在枪林弹雨中过日子的吧……” “真正在枪林弹雨、在危险的环境里生活的倒是芳兰……您还记得吧?那个在文保泰家中当侍女的姑娘……她是很惨的。她没能冲出枪林弹雨的战场,为革命献出了自己的青春。她已经与世长辞了……” “哦!……是那个芳兰呀!……” “我曾见到过一个和芳兰很熟悉的人,了解到她牺牲的情况。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平素工作极其认真,凡是危险的事,她都抢着干。 “那么,她不是自寻死路吗?比如说悠悠馆发生的事。” 当时,芳兰是用自己设计的扳机和毒剑,系在透明的细绳上,拉开水泥盖,使毒剑飞射出去,杀死文保泰的。虽说,当时是那个革命集团进行的谋杀,实际上,几乎都是芳兰亲手做的。这样一来,她不成了杀人犯了?难道她投有考虑过吗?当然考虑过的。但是为了革命,她情愿牺牲自己。对这件事,张绍光是如此评价的: “其实,当时在她思想里,并没有认为杀死文保泰是犯罪行为。文保泰是镇压革命的刽子手的爪牙,是坏蛋啊!在芳兰心目中,革命是至高无上的事业,应当为革命筹划经费……正因为这样,她才一心一意地要杀死文保泰。这种信念使她视死如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时,正是袁世凯残酷镇压国民党人的时代。他们在上海杀害了宋教仁。芳兰也是在上海惨遭毒手、饮弹而亡的。” 清朝灭亡之后,宋教仁是反对侵吞革命果实的袁世凯的最强有力的中心人物。他和日本人北一辉【注】有过深交。北一辉在《中国革命外史》一书中,认为中国革命的主角不是孙文,而是宋教仁。宋教仁强烈反对袁世凯,故此在上海遭到暗杀。共和国成立不久,芳兰也遭了毒手。她死得太早了。 【注】(1883年——1937年)日本的右翼政论家,曾支持日本军人发动政变未遂被处死——译者注 “真可怜啊!”张绍光说,“芳兰不是在富裕的家庭中成长的,但她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她不是那种夸夸其谈大讲革命道理的人。然而,为了革命,她愿意做任何工作……甚至去杀人。同她相比,李涛之流,只不过是写写革命的剧本罢了。” “他终于脱离革命阵营,捞钱发财去了。” “他只是口头革命派,不,一开始,他们是不是真的置身于革命,还是个问题呢……哎,我倒想问问,当初和您一块把那笔收买用的巨款运到悠悠馆的日本人,后来怎么样了?” 张绍光转变了话题。 “他呀,他发财了。在美国呢……前几年偶然在洛杉矶碰见他。他和李涛一样,也过着豪华的生活呢……真令人吃惊啊!” “其实,我认为没有什么可吃惊的,这类人,大概都有赚钱的本领吧!不管做什么,都是从金钱出发的……土井先生,您在北京吉祥二条胡同的黑房里,已经听过我对悠悠馆事件的分析和推断了……当时,我还煞有介事地用图解的方式说明那个事件发生的经过。现在担想,真是令人汗颜啊!当时我的确是想说明事件的真相。” “真相我也早已明白了。当时我在屏风背后偷偷地听了您的分析,一点一滴都讲得很透彻,把‘谜’解剖得很出色,我脑子里一点疑问也没有了。” “然而,并非如此。”张绍光微笑了。 在促膝谈心的过程中,策太郎感到张绍光的容貌丝毫没变,但言谈举止却与往昔完全不同了。 过去的张绍光,性情乖僻,对一切都采取旁观的态度,现在却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信心的人,是一个真正有事业心的人,他稳重沉着,在这个世界上已深深扎了根,真令人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之感。 “您说并非如此,又是什么意思?”策太郎问。 “我能够解释清楚的……”张绍光回答说。 “仅仅是文保泰事件的最突出的部分,也不过是摸到了事情的表面罢了……至于真相,还是经过很久以后才弄清楚的。现在想想的确感到惭愧。 “您说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当时,我没有眼力,但却装出一副通达世故的样子……是极其浅薄愚蠢的……您知道吗?实际上文保泰事件是那须启吾一手炮制的。” “嗯?怎么?……” 当张绍光突然提到那须启吾的名字时,策太郎一刹那间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他几乎没有把这个姓名和那须启吾本人联系起来,即便联系起来了,也使人难以置信。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呢。 “感到意外吧?” 张绍光调换了一下盘着的脚,继续说道: “我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真相时,大为吃惊。我对自己的愚蠢进行了反省……那时,我曾为自己摸到了一些表面情况而沽沾自喜,这是可悲可耻的。我以这件事为转折点,认真考虑如何在人生的漫长旅途中,深深扎根的问题……那个案件是这样的:日本方面拼命拉拢清朝大官,由那须启吾制造了当时的文保泰事件。他是日本的重要谍报人员,最了解当时的情况。如果清政府和俄国就撤兵问题进行协商,日本将一筹莫展,这也是日本最担心的。那须了解到这些内情,便和袁世凯密谈了生财之道。” “是那须向袁世凯提出的?” “是的。当清政府就从满洲撤兵问题开始和俄国接触时,故意将这个情报透露给日本。日本马上展开收买活动,力图阻止清俄就撤兵问题达成协议。袁世凯知道这一生财门路后,便与庆亲王、那桐磋商,并向日本政府敲诈勒索了一百二十万元,以其中一成,也就是十二万元酬谢那须启吾,他真是发了一笔大财啊!” “这是真的吗?” 策太郎说完,自觉有些失礼。事实上,他也根本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当时,我调查了袁世凯周围的人。告诉您,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实情况!……那须启吾不仅如此,而且还和袁世凯策划和革命派一起瓜分第二次送去的二十五万元呢。” “和革命派?”棒槌学堂·出品 “是啊!他们的计划是,先由革命派设法将那笔巨款抢劫出去,然后和袁世凯分赃。当时,那须启吾从中得到五万元的酬金……” “哎呀!令人难以置信啊!” “袁世凯早已和革命派接触,这是众所周知的。袁世凯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不论世上发生什么变化,他都可以舒舒服服、顺顺当当地生活下去。他和革命派平分那笔巨款,一方面是为了向革命派献媚讨好,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这个机会和革命派建立联系。” “李涛和袁世凯呢?” “哦!他们是这样勾结起来的:李涛、袁世凯和那须启吾三人密谋杀死文保泰。袁世凯曾经说过:为了夺取金钱,就是设法把人干掉,也可以嘛……至于李涛呢?他周密考虑了杀人手段。这种手段还带有艺术性的呢!……当时,我剖析了杀害文保泰的经过。其实,这只不过是他们阴谋中的一部分而已。 “当时,芳兰提前杀害文保泰是错误的。您和那须启吾第二次送钱到悠悠馆,你们离开悠悠馆又立刻返回去,那须找了个借口把芳兰叫回来。这个细节,早在李涛写的剧本中就安排好了的……当我了解到这些真相,真是怒火万丈,简直气坏了。于是,我下决心对此事件进行周密侦察,一直挖到秘密的深处,不弄清真相决不罢休……我干劲十足,全力以赴。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正式从事警察工作。” “哦!是这样的吗?”策太郎回味张绍光的话,思考了良久说,“请吧!张先生。不再喝些酒吗?” “是啊!……往事如烟。每当想起那件事就感慨万千,总想饮酒消愁。估计土井先生也会如此吧。您听了我这一席追述后,是不是也想痛饮几杯呢?” 张绍光说完,微笑地望着策太郎。 此刻,策太郎的心很难受,像被冷风侵袭似的。 大概他的内心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惆怅凄凉吧。 今后,即便再遇到一些令人心寒的事,他也不会再激动了。 也许张绍光在抚今追昔的过程中,已经了解到现在的策太郎不同于往日了吧。 “还是喝些烫热的酒,好吗?”策太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好!”张绍光回答说,“咱们干杯!为那个可怜的、全心全意为革命献身的芳兰姑娘干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