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孔明》 第一章 点亮黑暗时代 一 东汉光和四年(181年)记载有两次天象异变: 六月庚辰,降下鸡蛋大的冰雹;九月庚寅,出现日食。 这一年为闰年,有两个九月,日食发生在第一个九月的初一。琅琊阳都县诸葛珪一家的次男即在闰月九月初一诞生,取名为“亮”。亮为光明之意。后来,依照惯例为自己取字号——孔明(非常明亮之意),与本名并用。 诸葛珪为泰山郡丞。当时郡的最高首长为太守,俸禄二千石。太守之下,即“长史”和“丞”。长史司掌郡的军事、治安权,丞则负责行政,两者都是六百石俸禄的官职。由于丞是责任繁重的官,诸葛珪令妻子回故乡阳都待产,自己留在任地。 获知生下男孩时,诸葛珪在备好的丝巾上写下大字“亮”,交给管家甘海,说是孩子的名字。他还附上一封信给妻子,内容是: 虽然相差一个月,但同属九月一日生。也许就如日食所暗示的,今后将是黑暗的时代,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这个孩子能为世人带来光明,而且也和他哥哥的名字非常相似。 诸葛珪还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名瑾。瑾是纯粹而坚硬的玉,玉能发出温暖的亮光。兄弟的名字都有玉的美质,所以才说非常相似。 “婴儿可是长得快喔。”甘海说着,花两天工夫策马驰往阳都。 泰山郡的郡治(太守驻在地)位于泰山麓的奉高,由此至琅琊阳都,大约一百六七十公里,多为山路。甘海途中在蒙阴县过一夜。只是为传达取了什么名字,还不到十万火急的程度。 “还是住在琅琊好。”越过龟蒙顶山,沿着沂水进入琅琊时,甘海如此感叹道。 甘海也是琅琊阳都出身。甘家和诸葛家渊源由来已久。 东汉继西汉采取郡国制度。由中央派遣太守者为“郡”,皇族封王之地为“国”,郡与国同等级。皇族的王只有名义之份,实际上由中央派遣的相掌管一切。因此,郡太守与国相同等级。 琅琊位于山东半岛南端,国内有十二个县城,诸葛家所在的阳都便是其中一县。 秦始皇似乎对琅琊有所偏爱,天下统一之后,屡屡巡幸该地,为纵情于山水,曾滞留长达三个月。他偏爱芝罘、琅琊,想来是因为这些地方面海的缘故吧。上书秦始皇说海中有三神仙可求不老不死之仙药,并因此获得巨资的方士徐福,也居住在琅琊。秦始皇所钟爱的琅琊在当今的青岛市一带,诸葛家所居的阳都位于该地正南方。 据传,今日青岛市西方约八十公里处的诸县,即是诸葛家的原籍所在。据说其本姓葛,迁居阳都时,当地也有葛姓一族,为区别起见,才使用表示“诸县葛氏”的诸葛复姓。这应该是事实。现在胶州湾西边仍有名叫诸城的地方。 甘海抵达故乡阳都,刚办完交付的事情,就受到故旧的包围。 “甘海先生,当前天下形势如何?可否告知?”众人来到诸葛家,怂恿甘海高谈阔论。 泰山乃天下名山,为天子祭祀天地神祇之处。有所谓在泰山顶上堆土(封),于泰山下的梁父山扫土(禅)的“封禅”仪式。这可不是普通的天子可以任意举行的,唯有使天下真正归于太平的圣天子才被获准。据说汉文帝当朝时天下大治,虽然朝臣多所怂恿,汉文帝仍表示还不到时候,而未敢举行封禅之礼。 封禅可能百年难得一次,但天子和诸侯则是每年在泰山祭献供物。负责供祭的使者队伍浩浩荡荡地自洛阳而至,接待这群人可以说成了泰山郡官员的主要工作之一。因此,就连诸葛珪喜获麟儿,也不得归返不远的故乡。 泰山不仅是官员,也是各路人马汇集之地,五花八门的消息经流此处。所以,阳都的人得知甘海自泰山而来,都迫不及待地追东问西,是很自然的事。 甘海约摸三十岁,可是大概皱纹多的关系,看来比实际年龄要老。被人称呼先生,甘海一下子涨红了脸,大声咳嗽起来,他可是道地的老实人。 “宫内发生大事了。你们可不要大声喧嚷。” “发生什么大事?”阳都众人也听过关于洛阳宫廷一些纷乱的传说,他们期待甘海能带来更新鲜的话题。 “你们可知道那边驴子的价钱叫得跟马一样高?”最会带话头的张姓男子用惯常的口吻说道。 “洛阳宫无奇不有。我们这边想象不到的事情,那边可是稀松平常得很呢。”甘海开了个头,露出“说来话长”的神情,缓缓坐下身子。 他本来就是个多话的人。 二 “我听说西宫有卖官职的事。”带话头的老张说。 “这是老话题了。”甘海会心一笑,“早在三年前就开始喽,二千石的官二千万钱,四百石的官四百万钱。地方官则因地点不同价钱也不一样,靠近宫廷的地方价钱高,边境地方较便宜;油水多的地方价钱高,贫穷县城不值钱。像我们阳都县令或县丞卖起来可就相当值钱了。也可以事后再给钱。现在手头没钱没关系,当了官之后,再慢慢搜括,会算计的人就事后再给钱。回收的少说也以倍算。真是无法无天哪。” “刚刚你提到关于驴子价钱的事又怎么说呢?”带话头的老张把话题带回来。 “你们听过皇上在西园玩做买卖游戏的事吗?” “我听说一群宫女排长龙卖东西。” “岂止宫女,连皇上也扮商人呢。”甘海皱着眉头,一脸严肃。 当时的皇帝刘宏(灵帝)十二岁即位,是苦哈哈的皇室。 东汉的皇帝寿命多不长,第一代光武帝(刘秀)活了六十二岁,算是最长寿了。接下来的第二代皇帝明帝(刘庄)活了四十八岁,此后的皇帝没有一个超过四十岁。因此,历朝皇帝都是年幼即位。这意味着皇帝身边的人,也就是外戚和宦官的势力膨胀。 第三代皇帝章帝(刘炬)十八岁即位,三十一岁崩殂。他之后立了十个皇帝,其中有一个甚至出生才一百多天就即位,另一个则两岁即位,这两个都在即位的翌年便告夭折。因此,皇统由旁系继承。第十一代质帝(刘缵)生性聪颖,却因此遭外戚梁冀毒杀,他死时年纪才九岁,当然没有嗣子,改由十五岁的堂兄刘志(桓帝)即位。他算是章帝以后的十个皇帝中即位时最年长的了,而且,三十六岁崩逝也是最长寿的。 桓帝极好女色,据说后宫嫔妃有五六千人,但却无生一子,只好又从旁系皇室中选出皇帝,那就是灵帝。灵帝刘宏本是解渎亭侯。皇族中亲王级的可受封为王,如前所述,一王之国相当于郡,即以郡为其食邑。王之下为列侯,较大者以县为食邑,小者以乡亭为食邑。乡亭即村镇,亭侯虽贵为皇族,但收入只有一个村镇的年贡,当然捉襟见肘。 早在当穷皇族的少年时代,灵帝就梦想当大商贾赚大钱。后来意外当上皇帝,可是皇室的金库却空空如也,全被桓帝挥霍光了。希望落空的灵帝,一意想在现实世界中继续圆他少年时代的美梦。 卖官所得可全数纳入灵帝的私囊,事实上也卖得相当顺手。于是,接下来,灵帝就想到卖东西给在宫廷出入的宫女和官僚。他在西园造了一个店铺,弄得有模有样,宫女娇滴滴的唤客声使场面热闹非凡,倒也做得生意兴隆。 其时灵帝二十六岁,身穿少年时代所憧憬的商贾服饰,一会儿当店东,一会儿做顾客,一人扮两角儿,忙得不亦乐乎。不过,没多久又腻了,接下来居然当起载客的马夫。西园虽然宽广,但毕竟是庭苑,没办法驱策大马,于是就弄了四匹个头较小的驴子拉马车,灵帝亲自持缰挥鞭,大展身手。 上行下效,全洛阳城拥有庭苑的富豪,都跟着玩起和洛阳宫西园相同的游戏。 “于是乎,个头小但毛长得漂亮、照料得好的驴子,价钱就跟马不相上下,因为大家都抢着买嘛。长得好的驴子价钱卖得比劣马还高。” 甘海说着,一一环视众人,露出“说说你的看法”的表情,但无人开口。最后只有靠近出口的马夫纪寓说道:“这是黑白颠倒,黑白颠倒的世界恐怕不是好事。” 不正经的事情却煞有介事地颠倒上演。整个世界都不务正业,而且愈演愈烈,恐将有灾祸降临。 气氛当场沉闷下来。 “莫非赤眉、绿林的时代又要来临?” 这是很不吉利的念头,因此谁都不愿开口。但是大家脑中必定都浮现一百五十年前那一场大*。 西汉末年王莽的时代,政治纷乱至极,正是所谓黑白颠倒的世界,最后演变成烽火遍地。赤眉军、绿林军等蜂起于各地,一发不可收拾,人民饱受涂炭之苦。此一惨事代代传述,到现在还深深刻镂在众人心中。 “小孩好像蛮健康的嘛。” 有个反应较机灵的,这时候把话题转到诸葛家喜获麟儿之事上。 取名叫“亮”的婴儿生来个子就较一般为大,眼睛大大的,肤色白皙。 “怪了,才呱呱落地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看来很聪慧。” “诸葛家这下子可有厚望了。” 现场的确弥漫着对未来悲观的气氛,但众人仍祈望刚出世不久的小孩能生长在好的时代中。 “母子均平安是最好不过了,值得庆贺!” 虽然甘海是顺着话说的,但大家都听得出话中有话。 “为什么这么说呢?”带话头的老张忍不住问道。 “洛阳宫哪!”甘海低着头说,“王美人生了个皇子。皇子赐名叫‘协’,安然活着,可是生母却被毒杀了。” “哎哟!” 帘子后面传出女人的声音。本来只有男人在场而已,现在连妇道人家也从帘子那头围了过来,想听听甘海怎么说。 “是谁下的手?” “不能说。不过,想一想就知道了吧。” 没有人继续追问是谁下的毒手。 杀死王姓美人(女官的职称。俸禄二千石,可与郡太守相比。汉制女官有关人、宫人、采女三级)的,正是皇后何氏。这可是众所皆知。 何必杀她呢? 众人细声交谈。何氏击败众多竞争者,得以立为皇后,是在生下皇子“辩”以后的事。后宫嫔妃无数,但灵帝却无一儿半子。偶有产子,也立即夭折。在今年王美人产下皇子之前,何皇后所生的辩可是唯一的皇子。 王美人虽遭毒杀,但她所生的皇子协则安然无事。日后刘辩(少帝)被董卓所废,轮到刘协被拥立,即位为献帝,背负东汉末代皇帝的命运。 诸葛孔明和献帝同年出世。 三 当时,阳都的诸葛家住有诸葛珪之弟诸葛玄。去年之前,他在左中郎将府担任侍郎。这是侍从宿卫之官,俸禄虽然只有四百石,但作为中央政府官僚,有很多机会和高官打交道,因此前途被看好。其兄诸葛珪官阶稍高,但属于地方官,故而一般视两兄弟不分高下。 中央官僚虽然可以认识有力之士,但在收入方面并不丰厚,因为和地方人士并无干系。当地方官只要有贪念,自然少不了贿赂,额外收入自不在少数。就连西园卖爵的行情,相同官阶,地方官也比中央官值钱。 诸葛玄之所以辞去侍郎返回故里,是因为受不了洛阳的政争,回乡和兄长商量。 “嗯。现在阳都那边也没有较有力的亲戚,我看你就暂时回家照料家族吧。在宫中也够辛苦的了。” 诸葛珪也赞成他这么做。 甘海从泰山带信函抵达阳都的当天晚上,诸葛玄正在看一封朋友的信。他经常收到在洛阳游学时期的学友来信。由于赋闲在家,通常是他这边主动写信,而平日看的东西也大多是学友的回函。 “听说伍文被杀了。”诸葛玄黯然地说。 “真可怜!”身边的妻子低着头叹道。 “第四个了。” 在洛阳太学游学的同窗好友中,不乏进入宦途者。有些人后来已被官场新手奉为中流砥柱,可能因此树大招风,而且难免卷入激烈的政争中,就连诸葛玄本人也在这一阵子落得如此下场。 同窗一个接一个成为政争的祭品。今天诸葛玄由来函得知同期的伍文已遭暗杀。 “不,是第五个了。”妻子轻声说。 “是吗?”诸葛玄仰望天井许久,“王勉也被杀了。没错,五个了……” 东汉政权的根基在于权贵。推翻篡取西汉的王莽的,的确是赤眉和绿林这类农民军,但建立新政权的却非这班人。东汉开创者光武帝,便是站在权贵领导者的立场建立新政权的。所以,东汉可谓是士大夫阶级的政府。然而,如同前面所说的,皇帝短寿、少帝即位的事情重复上演,政权遂旁落于外戚和宦官之手。在皇帝*体制下,皇帝身边的人力量变大是理所当然的事。外戚虽有何氏这种庶民出身的例子,但概为士大夫阶级。在士大夫与宦官对立的局势中,外戚被视为代表士大夫方面的势力。不过,在桓帝的时代,外戚梁冀一族遭到诛灭之后,皇帝身边的外戚势力没落,沦为宦官专权的时代。梁冀的没落,不仅仅止于外戚的没落,梁氏一族和孙氏一族(梁冀夫人的娘家)不分老少全被抄斩。非但如此,和梁冀关系较深的大臣也遭连坐处死,株连达数十人,据说朝廷阁僚级官员仅有三人幸存。在此情形下士大夫阶级岂有不没落之理。 专横至极的宦官政权,自然引起士大夫的反抗。被去势的宦官中不乏暴虐倾向者,弹压反抗的士大夫,其手段残忍无比。洛阳太学有三万名学生,诸葛兄弟列名其中,但绝大部分的学生都是权贵子弟。血气方刚的这批人当然站在反宦官的第一线,其中既有出自单纯理念而高举反宦官风潮的旗帜者,也有因要职为宦官所夺而对此反击的志在攀升者。 当时还没有科举这种考试用人的制度,官吏采取推荐制。有推荐资格的人必须是中央政府的三公九卿之流,和地方郡太守等二千石以上的官员。然而,由于宦官势力扩张,宦官也被赐予推荐权。不过,甘愿接受宦官推荐的人通常也不是什么善类。有时宦官甚至推荐自己的佣人、奴隶去担任县令等级的官职。 士大夫阶级的危机感日益强烈。科举以前官吏的录用称为“孝廉”,推举所谓孝顺且清廉的人物。这种德操是无法像纸上考试那般评出分数的,主要依赖众人的评价。太学学生反宦官风潮之所以流于过激,是因为有的人想借此引人注目,不引人注目便无法博取评价。 刚直之士李膺,担任司隶校尉(负责京都治安,为二千石之官)时曾经处死权势宦官之弟,而遭宦官憎恨,终被以“勾结徒党,诽谤朝廷”的罪名逮捕。被视为其徒党者有二百余人亦遭逮捕。时间在延熹九年(166年),即孔明出世前十五年。 然而逮捕李膺众人兹事体大。在审理阶段,宦官的胡作非为逐一被曝光,只要一查李膺众人的“犯行”,便可知道处罚他们的宦官干了何等勾当。事关宦官的恶行,“冤狱”之声不胫而走。最后,被逮捕者释放,而以终身禁锢于其原籍地结案。此即“党锢之祸”。 禁锢只意味不得录用为官,并没监禁。他们虽被宦官称为“党人”,但士大夫方面却兴起以被捕为荣的风潮。某位将军甚至因没被逮捕而自觉羞愧,遂供称自己推荐的人系党人,要求尽速将其逮捕。 第一次党锢之祸只是对反宦官运动的弹压,但三年后发生的第二次党锢之祸,则肇因于诛杀宦官的密谋走漏风声。宦官方面认为这是第一次处分过轻所致,于是这次断然酷杀一百余人,党人五等亲以内或门第任官者一律解职禁锢。 一旦下狱即受到残酷的拷打,被套上首枷、手铐、脚镣,蒙受阶下之辱。手段之残忍远非外人所能想象。 诸葛玄的同窗中,有四人因党人之名遭到处刑、暗杀。而其中一名同窗王勉系接受宦官推荐就任官职,为宦官效劳,成为党人报复的对象,而被暗杀的。 “哥哥说今后的日子可能愈来愈糟、愈黑暗,希望这孩子能带来光明。但愿这不仅仅是希望而已。” 诸葛玄边将信搁在桌上边说道。妻子深深点了几次头,喃喃道:“但愿这孩子能幸福。” 诸葛玄夫妇膝下并无子嗣。 四 诸葛孔明生于宦官弄权、以恐怖政策压制士大夫的时代。 这是孝廉失色、铜臭弥漫的时代。万事金钱第一。宦官一直被众人视为废人、怪物,自然没什么廉耻心,因此也不刻意掩饰对金钱的贪爱。他们*裸地表露贪欲,周遭的人也不以为异。 灵帝在西园卖爵、在西园开店做买卖的离奇行为,和时代的风气不无关系。灵帝生长在铜臭时代中,可能也认为自己的行为理所当然。 然而,虽说洛阳一片铜臭味,地方却还存有士大夫的骨气。 孔明于阳都出生,但不久即被带去父亲任职的泰山,在父母身边度过幼年时期。母亲章氏由于健康欠佳,常卧病床。孔明九岁的时候失去母亲。其兄诸葛瑾正在洛阳游学,未及赶上母亲的临终。 对少年诸葛孔明而言,没有比母亲去世更严重的事情了。然而,早在这之前,他所居住的国度已经进入了激荡期。 黄巾之乱发生在光和七年(十二月改元为中平,公元184年),当时孔明虚岁才四岁。 没有道义、理念的宦官政治岂能治理国家?露骨的金钱至上的政治,在人民心中无疑是无血无泪的剥削政治,而蒙受战乱之苦的人民当然也愈来愈多。 众人既然对政治不抱理念,便只有追求信仰上的寄托。于是,原本为西域人所信仰的佛教,慢慢地受到国人的注意。自古相传的老庄思想也受到佛教影响,逐渐体系化。信徒们组织教团保护自己,并开始思索如何对抗不可理喻的力量。 自称“太平道”的道教团体,在十数年之间召集数十万信徒,教祖张角将信徒组成三十六“方”。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以上是信徒的口号。起事之前,他们把这些口号涂写在各机关门墙上,多少造成人心惶惶。 太平道信徒以黄巾为标记,所以也被称为“黄巾军”。不过,黄巾军的起义很快被平定。担任*军指挥官、大为活跃的众将军,一手掌握军队,日久便成了军阀,他们几乎全出身于权贵、豪族。 首当其冲的是宦官。让对立势力的士大夫自由掌握军队,宦官便已经失去胜算。黄巾之乱平定后,中平六年(189年),士大夫阵营一举诛绝宦官。 黄巾之乱和诛杀宦官两个事件,正好发生在诸葛孔明失去母亲一事的前后。黄巾之乱的主战场在河北,住在泰山、正值懵懂之年的孔明对此*几乎没什么记忆。而诛杀宦官时,孔明已经九岁,虽然事件的舞台在洛阳宫廷,但他经常听大人们提起。 宦官是全被赶尽杀绝了,但听说有一些没胡子的也遭到误杀。 听这种故事对小孩子而言也异常刺激,曾使孔明整晚兴奋得无法入睡。 诸葛家既属士大夫之家,宦官全灭自然被当成好消息,因此举家弥漫着欢悦之气。家族中亦有年轻人从军参与平定黄巾之乱,孔明经常听他们吹嘘功勋。其叔诸葛玄也在战场当文书,孔明很专注地听叔叔所说的话。 日后孔明所臣侍的主君刘备,同属幕僚的关羽、张飞,和宿敌曹操等人,都在曾参与平定黄巾之乱的一个时代。后来,孔明和同时代的人聊起黄巾之乱情形,他们经常诧异他居然能知道那么细微的事情。 孔明既听过士兵说起,也听过军官级的叔叔说起,而且非常专注地聆听。虽然还是小孩,他却懂得去严格批判、取舍、分析他所听到的内容。 诛杀宦官事件发生时,灵帝已经崩逝,何皇后所生的刘辩即位不及半年,才十四岁。这刘辩实非帝王之才,当时一手掌握国家实权的董卓,有意显示自己的权威,遂将甫即帝位的刘辩拉下宝座,代之以九岁、王美人所生的刘协,此即和孔明同年的献帝。 “嘿,你和皇上同年纪啊。”曾有人这么对孔明说,说着说着伸手要去摸他的头,却被他的个子吓着了,“你真的才九岁?” 长大后的孔明身高超过一米八,相当魁梧。 如同现在仍称的“山东大汉”一语,出生于山东半岛的泰半很高大,但孔明又特别突出。山东琅琊以文人辈出而闻名,继三国之后的六朝时代,其文化担子可以说由琅琊出身者一手挑起。出了“书圣”王羲之的琅琊王氏一族尤其有名。 琅琊孕育出这样的文化,可能和它面临一望无际的海洋有所关联。海洋彼岸让人编织各种各样的梦想,这一点也反映在艺术上面。此种风格绵延数世代,自然亦渗入诸葛家族的血液中,并在某个时候绽放出天才的花瓣。 诸葛孔明虽然生于琅琊阳都,但少年时代却在泰山山麓度过。泰山乃仙山,亦封藏有许多的梦想。 五 泰山底下有名为梁父(一书“梁甫”)的山冈。祭天之处在泰山,祭地之处则在梁父。在山顶堆土,即所谓“封”,使高处变得更高,这是将上达天际的愿望仪式化。至于扫除梁父岗的土以祭祀地神,想必是与地下神灵沟通的仪式。该处是古代坟地,相传在古时候埋了善良的魂灵。 有一首名叫《梁父吟》的民谣,诸葛孔明少年时候很喜欢唱,长大之后,想起来也会哼唱一番;而且,整理思绪的时候也会自然脱口而出。由于孔明和《梁父吟》的关系如此密切,后世有人说《梁父吟》是孔明所作。 也有传说,这是孔子的弟子曾子所作的琴曲,系其在泰山麓耕作,因雨雪归不得,而忆起父母时所作的。这种说法倒是挺符合《孝经》作者曾子的作风。不过,《梁父吟》似乎被认为是古代的挽歌: 步出齐城门, 遥望荡阴里。 里中为三坟, 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 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 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 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 国相齐晏子。 “二桃杀三士”是齐国的传说,它载于《晏子春秋》,是和公元前六世纪后半阶段春秋时代齐国名臣晏婴有关的故事。 这首歌只列出田疆和古冶子二人,“三士”其实是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齐景公时代,此三人以武勇而闻名。宰相晏子(晏婴)担心此三人要是联手的话,恐怕会成为齐国的大祸患,便想办法加以离间。 于是,晏子假借景公之名,赐予三人两个桃子,令三人“计功食之”,也就是认为自己功绩大的人就拿桃子去吃。但三位齐国勇士实在难分轩轾,而桃子却只有两个,纷争遂在所难免。 公孙接曾徒手搏杀大山猪和猛虎,田开疆曾埋伏兵击退敌国大军。他们二人各自取了一个桃子。然而这可不是一个桃子的问题,而是在比较功勋,古冶子岂有默不作声之理?于是,他诘问道: “以前,有一次主君渡河时,遇到大龟,马车的马被吃掉了,主君掉入水中。当时我还年轻不会游泳,但却潜入水中、逆水百步(当时一步约一点四米),再顺流九里(一里约四百米),好不容易捕杀了大龟。难道这样不值得一个桃子吗?你们两人还不把桃子还回来?” 公孙接和田开疆还回桃子,并对自己先拿桃子而觉得羞愧,便自刎身亡。拿回桃子的古冶子也觉得独自存活是不仁,使人蒙羞是不义,亦自杀而死。 这则故事不能当做史实。《晏子春秋》也不是晏婴本人所作,似乎是年代相隔甚远的战国时代至汉初之间,有人假借晏婴之名写成的。 虽然不是史实,但不难想象春秋时代的齐国,可能拥有几名深具武力的实力派家臣,为防止他们联合,遂施以各种离间策略。 只利用两个桃子就消灭了三个可怕的对手,这是智能取胜,完全不折一兵。后人将“二桃杀三士”的成语用来形容出奇计杀人收奇效。 齐景公虽斩除祸根于未然,但亦惋惜三位勇士,故而予以厚葬。一般认为地点即在梁父岗。 孔明自小便吟唱《梁父吟》。这是大家都会唱的民谣,孔明会唱却不明白它的典故,直到家庭教师教他朗读的时候,才似懂非懂地知道它的意思。 小时候只当它是争桃子的童话故事。 “堂堂大人争一个桃子,为的只是想表功……” 不久孔明便了解到这层意义,这时候才五六岁。在成长中已经有高人一等的批判。但在这当中,他也了解到故事背后所隐藏的恐怖。 “齐景公和晏子都不想杀这三人,却为什么不得不杀?” 少年孔明也逐渐明白现实世界充满相同的矛盾。父亲和蔼地回答他的疑问。虽然叔父偶尔才来泰山一趟,但总是带来一大堆话题。孔明整天缠着叔父,想尽量吸收点东西。 “古冶子不畏死地拯救主君,明明不会游泳还跳入激流中。这样的人,难道会背叛主君吗?”孔明以同样的问题问父亲和叔父。 “人并不是永远不会变的,原本是好人却做坏事的例子多的是。小时候谁都很纯真,但有的人慢慢就变阴险、生出歹念。你以后要多注意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人。”父亲如此回答。 “古冶子地位日益高升,身边也围绕着想攀龙附凤的人。这些人难免会煽动、讨好他。可能因此他也慢慢觉得主君不太看重他,因而心生不满。例如他们可能告诉他:‘你应该当宰相的,可是却只让你当将军……’你今后要多注意对你说好话的人。等你年纪愈大,就愈可能碰到这种事。”这是叔父的答复。 少年孔明最大的疑问,在于为“此谋”的宰相晏子。晏子担心三位武勇之士将来恐成为国家的祸患,为防患未然而将其除掉。但是,晏子本身又如何呢?他身为宰相,权力当然远较三勇士为大。 “力量这种东西很可怕。力量并不仅限于腕力和武力而已。”在快十岁的时候,孔明明白了这个道理。然而他并无意向父亲和叔父提出这个疑问。 “我要自己来寻求答案。”少年将此问题当做习题。 谁能为此谋, 国相齐晏子。 孔明重复诵读末尾的部分,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解答这个问题。也许冥冥之中正用自己的成长、作为在做解答,他从很早开始就有这样的预感。 第二章 群雄逐鹿 一 少年孔明颇为好学,经常若有所思的样子。姐姐诸葛铃担心他,老劝说:“阿亮!到外头跟大家一起玩嘛。不要老看书,多少和大家聊聊嘛。” “我聊了啊。前阵子就和叔叔聊了好久。姐姐也知道的。”孔明回道。 “不能只光跟叔叔聊啊。你也只是问东问西,并不算数。” “是吗?我本来也想好好聊聊的。”孔明搔着头说。 铃和孔明只差一岁。而真正让孔明觉得像兄弟姐妹的,也只有铃而已。哥哥瑾大他七岁,弟弟均则小他八岁。孔明的母亲产下均没多久,即死于产床上。虽有三男一女,但铃和孔明与前后的兄弟差这么多岁数,这表示其中有夭折或胎死的兄弟姐妹。 诸葛珪又娶后室,但没再生子。前妻死后三年,诸葛珪逝于泰山郡丞任上。 东汉是儒教道德观最严厉的时代。只要是父亲正娶的妻子,非其亲生的子女也要视为母亲侍奉。父亲去世时,孔明十二岁,哥哥瑾已经十九岁。当时瑾跟在泰山郡的父亲身边,孔明则在老家的琅琊阳都。 瑾侍奉继母颇为恭谨,受到世人好评。父亲在世期间,瑾偶尔会回阳都老家,常对弟妹说:“因为不是我们的生母,更得要孝养。” “比侍奉生母还要周到嘛。”铃话中带刺。她很疼弟弟孔明,但对哥哥瑾常说些尖言酸语,主要是因为继母并没有给她好印象。 “除了哥哥之外,还有人等着孝顺呢。这样子反而让人家为难呢。”这是铃常挂在嘴边的讽刺话。 继母宋氏是诸葛珪同僚的未亡人,她的丈夫正是泰山郡的长史。担任郡的行政工作的是丞,负责军事、治安工作的是长史。因此,两者属于等级相当的同僚。孔明姐弟一年有半载住在父亲的任地,也认得张姓长史,也见过其夫人,只觉得那个阿姨不爱说话,有点阴沉。 母亲死后,铃、孔明和均都住在阳都老家,唯独长子瑾辍止洛阳太学课业,留在父亲身边。铃获知父亲再婚的对象之际,颇为震惊——至少少年孔明这么觉得。 “说什么不好换掉良师,哼!”铃丢出了这一句话。 十岁的孔明一下子不能理会姐姐的话,但等到父亲辞世的时候,总算会意过来了。 张长史在孔明母亲过世的两年前身亡,他本人出身江东(长江下游),夫人宋氏亦是同乡。按理说,遗族应该归返江东,但未亡人宋氏却留在泰山郡,理由似乎是“儿子张怡跟着良师求学,中途更换老师不好”。张怡较孔明大两岁,的确也正值求学的重要时期,但铃怀疑:“莫非母亲在世的时候,继母就已经是父亲的红颜了?” 继母和瑾运送父亲的灵柩回到阳都时,诸葛家终于发生事端。 诸葛一家跪在摊铺于家门前的草席上,迎接灵柩。铃突然凑近孔明耳边嗫声说:“张怡要是一块儿来,可别怪我不给面子。” 虽然声音细小,但孔明听得耳根发烫,因为他脑中浮现张怡跟在灵柩后面,正欲爬进诸葛家大门,铃突然跃起身子将他推倒的景象。 在护守灵柩的一行人中,并没有看到继母的拖油瓶。孔明约略感觉得出身旁姐姐的肩膀逐渐松弛下来,反倒是自己的肩膀不知什么时候紧紧地绷着,这是他不曾有过的经验。也不知维持这个姿势有多久了,一直到姐姐喊说:“阿亮,干吗?有什么好伤心的?你是男生还不快站起来!”他才觉察出自己的姿势。 孔明似乎在一时之间失去了魂魄,不是因为悲伤,而是被继母的美丽慑住了。少年孔明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她的美艳。虽然他读过不少书,可是找不出任何可以形容的语汇。 母亲死后,孔明不曾再去泰山郡,因此有三年以上没看过成为继母的宋氏,之前虽然看过,但时间极为短暂。听说父亲和她再婚的当儿,孔明闭着眼睛拼命回想她的容貌,却连轮廓都想不出来。 “怎么回事?” 孔明为之愕然。在记忆中根本不曾存有过这种美丽,莫非自己脑子出了什么大毛病?——这种感觉毋宁是恐怖的。 “也许七八岁那时候,对女性的美还没有开窍。”孔明只能如此解释。 “我应该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开窍,此后必须好好去发掘。” 愕然之余,立即找出理由,并且加以推衍,这是孔明的作风。 失去栋梁的诸葛家如何商讨未来,孔明并不很清楚。年甫十二岁的他还不够格参加这种商议场合。但是,只大一岁的姐姐却常能在场。倒不是她自己要求,或人家准许的,可能是她自己不请自来的。过一段时候,孔明只知道结论,那就是:一切全由叔父做主。 “到底有什么问题?谁有什么意见?我完全不知道,情况到底怎么了?” 孔明只问过姐姐这么一次。 “这种事情你不用知道,这样反而好。男子汉要知道的事情多得是,不是吗?” 被铃这么一说,孔明对这件事就绝口不提。事实上,不用问人,就慢慢会知道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二 孔明的叔父诸葛玄,当时滞留荆州。 然而“荆州”二个字,却是涵盖当今河南省南部至湖北、湖南两省的广大地域。根据《后汉书·郡国志》,荆州有七郡,其下共治一百一十七个县,这些县当中还包括县级的侯国。不过,荆州并不包括和郡相当的国。 当时荆州为拥有实力的刘表司掌。诸葛玄在洛阳担任城门屯卫军书记时,与其时官拜中侯(屯卫军司令官)的刘表熟识,因此才转赴荆州。刘表驻在荆州北部的襄阳,也就是现在湖北省北部,接近河南省省境。心怀中原的刘表当然选择最接近洛阳、长安的地点,作为自己根据地。 诸葛玄在洛阳结识许多人,以交情而言,像刘表这种身份的人应该超过十位,但真正在乱世中可以托身、遂愿的人物就屈指可数了。真正符合自己理想的人物大概一个也挑不出来。诸葛玄也认识堪称当时最有实力的渤海太守袁绍及其堂弟袁术。虽然也曾注意到西园八校尉之一的曹操,但觉得他与自己格格不入。最后选择出身良好、性格开朗宽宏的刘表。 诸葛玄在襄阳得知兄长的死讯,接着又收到侄儿瑾的来函,要他尽速返家指示阳都诸葛老家该如何是好。对诸葛玄来说,兄长一家是其本家,身为家族长老当然要予以眷顾。 “阿瑾毕竟还年轻,哪知道我现在没法离开襄阳。……孙坚被杀,长安的董卓又为吕布所弑。青州黄巾贼嚣张,兖州风云告急,琅琊所属的徐州也不稳。” 阅毕来函,诸葛玄如此叹道,脑中却浮现瑾之弟孔明的影子,心想这孩子聪明伶俐,求知欲极强,而且能立即吸收,也许就能识得大体。但诸葛玄想到这儿却又立刻摇头。 “再怎么聪明,他终究才十二岁而已。” 诸葛玄提起笔,又留意到瑾信上写说琅琊情况也不稳,已经有人开始往南方避难,烽火虽然蔓延,大概仍未扩及江东吧。 “江东?” 诸葛玄想起其兄后妻宋氏的美貌。宋氏便出身江东,诸葛玄初次看到宋氏,她还是泰山郡的长史夫人。 “太漂亮了!”这是诸葛玄的第一印象。她和肥胖的张长史根本不相配。当时诸葛玄微微有种莫名的恐惧。而恐惧真正变强烈,则是在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距离初次见面已隔三年。这当中诸葛玄几次由洛阳去泰山,但都没遇到宋氏。第二次见面,她已是未亡人,因儿子教育的理由,暂时不回江东。诸葛玄不知是否个人的错觉,总觉得大嫂的神情有点沉郁。 大嫂过世,宋氏成为大哥的后妻。后来大哥也过世,美丽的宋氏又成为未亡人,只是这次换成诸葛家。然而诸葛家此时有一位正值善感时期的十九岁的瑾,令诸葛玄不由然产生新的恐惧。 贤侄: 你从小就有律己的优点,为叔很欣赏你这一点。也因此想给你一些建议,希望你现在不要操之过急,应该留在阳都服丧一年,这是人子之道,免得遭人非议。 关于避难一事,徐州刺史陶谦扫荡徐州黄巾贼有成,与当地士绅、豪族关系日善,当下还不至于有太大的战乱。只不过他的部下张闿杀了曹操的父亲,恐遭曹操兴兵报复。但曹操的兵力杀到徐州之前,必须先击破强悍的青州黄巾贼。而这看来至少要一年的时间。 然而,无论如何,丧事是人生大事,希望今年你能谨慎行事。为叔目下有无法离手的公务,不能返回阳都。这件公务可能要耗上一年的时光,希望你能耐心等到那时候。我也会另外写信告知家族众人,请求他们谅解,但还请你代为致意。 写完之后,诸葛玄叹了口气。所谓一年无法离手的公务,其实只是要留在荆州而已。 就另一方面来说,乱世也是出头的好机会。现有数位英雄在逐鹿天下,许多人拿自己的一生赌他们中的一个人,诸葛玄也是这众多人中的一人。在刘表麾下,聚集着许多和诸葛玄抱有同样动机的人。对诸葛玄而言,他们就是竞争者。 所谓竞争,便是要争得刘表的肯定,尽可能争取到最高职位。而要获得肯定,就不能离开刘表的身边。中伤是竞争的附属品,万一自己被中伤,就得尽快辩解。广泛交际、多搜集情报亦属必须,因此须留在荆州,尤其是其中心地——襄阳。 “这也是为诸葛家。” 诸葛玄并不觉得这是借口,而且坚信这乃理所当然的事。但在给侄儿信函上,并没写明这一点,只说是重要公务。这并非欺瞒。 留在此地,表明自己的存在,是当前题中应有之意。 三 孔明之父诸葛珪死于初平三年(192年)。 时值黄巾之乱爆发的第八年,诛杀宦官事件发生的第三年。董卓乘首都混乱之际举兵至洛阳,废掉皇帝,揽权霸道。于是,因*黄巾军而拥兵自重成为军阀的诸将,遂将矛头指向董卓。而军阀联盟的盟主,则是袁绍。 两年前,董卓焚烧洛阳,将甫满十岁的献帝移至长安,亦即所谓的迁都长安。但董卓自己则留在洛阳,以防诸将的攻击。后来董卓之所以放弃洛阳,转赴长安,乃因遭江南猛将孙坚攻破。孙坚隶属于拥有自河南南部至江苏一带、地盘强大的袁术。 孙坚攻入洛阳,时间在诸葛珪死前一年。董卓远走长安之后,反董卓联盟自然瓦解,变成群雄争霸的局面。原本身为反董卓联盟盟主的袁绍,力量当然远超其他英雄。他被推为盟主,并非只是因为谋划诛灭宦官,出身于东汉屈指可数的名门更是重要因素。东汉是看重家世的朝代,袁家至袁绍一代,是四代出任三公的名门。所谓三公,即司徒(丞相)、司空(副丞相)、太尉(国防部长)此三大国政首长。 袁绍之父为曾任司徒的袁成;袁成之弟,即袁绍的叔父袁逢则官拜司空;袁逢之子袁术,和袁绍是堂兄弟。在群雄割据初期,冠绝群伦相互对立的两大势力,居然是袁绍和袁术两堂兄弟,委实讽刺。 比起堂兄袁绍,袁术相貌和才能都较为逊色,但时运不差。董卓废帝,袁术避走于南阳(今河南南部),在此晤见猛将孙坚,收纳其军队。 孙坚当时为长沙郡太守,虽然参加反董卓联军,但并非出身名门,这在东汉有多不利,绝非后世的吾人可以想象。孙坚凭其果敢当到太守,已属罕例。他曾因南阳郡太守张咨不肯提供军粮,怒而杀之。出身名门的袁术就在此时来到南阳。孙坚一方面想利用袁术名门的招牌,一方面想赋予杀张咨一事的正当性,所以甘愿为其部下。 这种关系对双方都有利,孙坚因此得以捷足先登洛阳,击退董卓的大将、以勇猛著称的吕布,董卓也不得不撤至长安。袁术成为孙坚的主君,掌握了南阳这一丰沃之地,进而统领其南方的富饶地域,可以和他一贯厌恶的堂兄袁绍别一别苗头。 “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没什么本领居然也……没多久就要出纰漏了!”袁绍如此瞧不起堂弟。 “袁绍算什么东西?我的堂兄?没这回事!袁家没有这种货色。他只是胡乱假借袁氏的名讳罢了。这家伙奴才一个!”袁术一喝酒一定会如此叫嚷。 袁绍和袁术其实是异母兄弟。父亲袁逢在正妻未产子之前,妾已为其生子。而袁逢之兄袁成虽然有妻妾多人,却生不出儿子。袁逢于是将妾生的儿子过继给其兄袁成,此子即袁绍。因袁成为嫡系,袁绍遂成为继承本家的长子。 袁术为袁逢正妻所生,二人虽为亲兄弟,但因各自继承袁家不同的家业,却成了堂兄弟,也造成“妾腹之子继承本家”的不合常规的情况。 “庶子有什么好神气的!”没有什么作为的袁术一直有反弹的情绪,一旦喝了酒,就更激动,无所顾忌地大叫:“他不是袁家人,是奴才!” 这话当然会传至袁绍耳中,袁绍当然不高兴。没想到如此“兄弟”,在东汉末年居然成了争霸的对手。 这是个分合激烈的时代。昨日的敌人可能是今日的朋友,也可能正好相反。例如,幽州(以北京为中心)之雄公孙瓒原本与袁绍通好,借此扩张势力,但不久却又与袁绍的敌人袁术结盟。《三国演义》的主角刘备此时就隶属公孙瓒麾下。此外,徐州之主陶谦也靠向袁术。 与此相对,而与袁绍连手的,有荆州刘表。此外,逐日崭露头角的曹操也隶属袁绍阵营。后来,曹操灭掉袁绍一族,事实上,两者曾经并肩作站。 曹操会投入袁绍旗下,是因为徐州陶谦加入袁术阵营。曹操因父亲为陶谦部属所杀,一意复仇。仇敌陶谦既然跟随袁术,曹操便选择跟随其对手袁绍。 曹操之父曹嵩,在董卓作乱时避难于琅琊。由于贵为太尉,即使避难,行李也多达一百余辆马车。徐州陶谦授部属张闿骑兵二百予以护送。但张闿觊觎百余辆马车上的财物,遂杀害曹嵩,夺财而逃。虽说陶谦好意派遣护卫,但父亲被害的曹操认为责任完全在于陶谦。 就在诸葛玄接获其兄讣讯之前,发生了袁绍阵营的刘表大战袁术阵营主将孙坚并将其杀死的大事。 起先,刘表部将黄祖被孙坚击破,襄阳遭围,诸葛玄亦陷入包围中。刘表命令黄祖夜战,但将兵丧失战意,再度战败。黄祖败走岘山中,孙坚乘势追击。假如黄祖军惨败,则襄阳陷落,刘表势必无法称雄,诸葛玄也将不得不另觅依靠。但孙坚追击至岘山时,为黄祖军伏兵射杀,遗体留于黄祖军中。孙坚部属桓阶充当军使乞求归还遗体,刘表答应,襄阳因此解围,其险可谓千钧一发。 局势终于缓和下来,否则诸葛玄可能两三个月后就需要回到阳都也说不定。但是,长安陆续发生政变,局势接下来会如何演变,无人可以预料。此时果敢、刚勇甚于孙坚的吕布出走长安,投靠南阳的袁术。 在近邻而对立的阵营中突然跑来这一位问题人物,襄阳的政情再度陷入紧张。紧张中势必会出现各种状况,诸葛玄为留意状况发展,已无法离开襄阳。 四 在此必须说明吕布亡命事件的经过。 董卓能在洛阳获得权势,说起来也是偶然。本来最热衷诛灭宦官行动的是外戚何进(何太后之兄),但他因大意反而被杀。何进的部下欲进入宫殿,无奈宫门紧闭,因得袁术在南宫青琐门放火才得以进门。当时袁术担当虎贲中郎将(护送天子的近卫司令)。而袁绍率兵攻入宫殿,展开诛杀宦官的行动,则是在这之后。 为数两千名的宦官被杀,但中常侍(宦宦之长)和朝臣数十名拥皇帝和陈留王(皇帝之弟刘协)一起逃往城外。卢植、闵贡等人追至,中常侍投河自尽。皇帝一行人靠萤光南行,慌乱之际遇到率兵三千正要前往洛阳的董卓。董卓询问发生何事,十四岁的皇帝说话连条理都说不清,九岁的皇弟陈留王则有条不紊地说明了事件始末。后来董卓废掉皇帝,改立皇弟陈留王,便因为他觉得“这个稍微好一点”。 董卓本来也是为*宦官而往洛阳的,但还没到洛阳之前宦官就全被杀光了。眼看就要成为慢半拍的蠢将,没想到居然意外地在途中捡到皇帝这张王牌。接着,他又废掉皇帝,改立皇弟陈留王,借此加强自己对新皇帝的掌控权。 董卓打的如意算盘是,日后逼自己所立的皇帝退位,取而代之。为展示权威,董卓更加独断专行,并严厉压制诸将,试图清扫任何可能妨碍计划的人。诸将也心知肚明,袁绍、袁术和曹操都意识到自己危在旦夕,遂逃出洛阳。留在洛阳的袁氏家族则几乎被赶尽杀绝。 如前所述,袁术逃至南阳,收纳在此相遇的孙坚为部将,令他进兵洛阳。 董卓已转往幼帝所在的长安,在这儿他是一手操纵皇帝的最高权势者。他的专横一如在洛阳时候。司徒(丞相)王允以下,朝臣皆对他不满。他们打算拉拢董卓的部将吕布,刺杀董卓。 据《三国演义》记载,此刻绝世美女貂蝉登场,迷住吕布的心窍,唆使他杀掉董卓。其实,对吕布这种人根本不需用这么麻烦的方法,只要晓之以利即可。他本来就是对主不忠的人,这之前他已有背叛的前科。 吕布出身九原,位于现在的内蒙古。他本是并州刺史丁原的部将,颇受其信任,以武勇而闻名。丁原顺应诛灭宦官的檄令,前往洛阳,不久却与专政的董卓交战,成为反董卓阵线的一将。但吕布为敌人董卓利诱,弑杀主君丁原,并夺取其兵。 董卓唯恐遭这名可怕的男子背叛,便收吕布为义子。但父子的誓约对吕布几乎没什么约束力,后来他即为王允所诱,轻易地杀害董卓。吕布获得的好处,是被任命为奋威将军,并受封为温侯,得以参与朝政。 然而,杀掉董卓之后,王允等朝臣却做了错误的处置。吕布主张杀尽董卓的部下,王允反对,认为“他们无罪,不可杀”。 这种做法应该是正确的,可是却未能贯彻到底,就在位于河南的董卓部将李傕派遣使者到长安乞求赦免时,他们给对方的答复是:“一年恩赦二次,不符朝规。”不准所请。 李傕走投无路,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其部下贾诩建议:“如果就此解散,连小官差都可以捉拿我们,倒不如大家一起往西直取长安,如此亦可一报董公之仇。如果长安攻不下来,到时候再解散也不迟。” 李傕赞成此建议,便向西方的长安进军。其时董卓一系的军队大多解散成小撮部队落荒而逃,此刻看到李傕的大队人马出现,便纷纷加入。于是,李傕抵达长安时,兵力已增至十余万。 长安攻防战延续八日,负责防御的吕布军中的四川兵为攻击军内应,导致城门被攻破。一再背叛其主的吕布这回尝到被背叛的滋味。吕布最后战败,率数百骑逃出城外,越过武关投靠南阳的袁术。 吕布杀董卓是在四月廿三日,败走则在六月一日,也就是说,王允掌握政权才一个多月,即被李傕等人所杀。此后长安落入李傕、樊稠、郭汜等董卓系的军人手中,年幼的献帝成为傀儡,情况和董卓时代毫无两样。 袁术起先对亡命的吕布很优遇,因为董卓进入洛阳,以恐怖政策强行*时,袁家有二十名男女被杀,其中包括袁术之兄袁基、叔父袁隗。董卓对袁家而言,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吕布杀掉董卓,无疑是替袁家报了仇。袁术殷勤欢迎自属当然,但对于吕布曾经杀害两位主子的前科,袁术胸怀戒心也是当然。 刘表所在的襄阳,和袁术作为根据地的南阳,相距仅一百多公里。襄阳被袁术麾下的孙坚包围,即在这段期间。因为发生孙坚被败逃的黄祖军射杀的意外事件,襄阳才得以安然无事。 “可怕的是孙坚,乳臭未干的袁术根本不足为惧。” 刘表一直这么说。他和袁术在洛阳属同阶层的子弟,从小就认识,因此很看不起对方。袁术这个人没什么内涵,但却有出身名门的招牌,因为看上这块招牌而撞进来的人当中,却不乏厉害的人物。当然,这些人看中的不是袁术这个人,而是他身上所挂的招牌。以前孙坚如此,现在的吕布亦如此。 孙坚自称是《孙子》作者战国时代兵法家孙武的后裔,但这在东汉时代的观念中,并不算是名门。他年轻时代当过县吏,名门子弟是不会干这种差事的。他的出头,是从击退海贼开始,本来他就是具有海商气息的武人。后来他总算学会了士大夫的身段。 孙坚*董卓时,曾杀害荆州刺史王叡和南阳太守张咨,理由是他们不协助义军,他所杀害的对象不像吕布的那样,是自己的主子。正因为如此,吕布较孙坚更为可怕。 差一点就被孙坚攻破城门的襄阳人,对吕布进入南阳可真捏了一把冷汗,——论凶暴,孙坚可比不上吕布。所幸,不久这种紧张气氛即因吕布离开南阳而得以缓和。 虽然吕布替袁家报了仇,但却是恶名昭彰的弑主凶手,当吕布主子可是件要命的事。袁术当然小心提防。吕布也察觉袁术的戒心,换成他站在袁术的立场,也会想办法尽快除掉这种危险人物。吕布所带来的数百骑士兵,和主子一样勇猛,但也一样粗暴,襄阳附近便遭其掠夺。 “不行,这会成为我被诛杀的借口。”猛兽般的吕布还是机敏的,他野性的本能嗅出自身的危险气息,于是便整合手下,转往东北,越过中原投靠河内太守张杨。 吕布如风一般地来到南阳,又如风一般地离去,而襄阳则感受了这股疾风的余威。 河内的张杨本是丁原的部将,和吕布算是同僚。因此,吕布才亡命投靠。但虽说如此,张杨是丁原的部将,吕布便是其杀主的仇人。吕布这次投靠的对象,可以说也蛮危险的,不过,吕布并不在乎这点。 任命张杨为河内太守的是董卓,因此张杨并没有道义去庇护杀害董卓的吕布。长安的李傕也催促他把吕布捆送长安。这干人不能与董卓相比拟,但却依然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将我抓去卖给长安,比杀了我还划算,一定少不了赐爵封位。”吕布故意讥讽昔日同僚,加以牵制,一边伺机离开河内。张杨不愧为乱世一雄,并不至于为求生存而出卖旧友,吕布就料准这一点。 “听说吕布还想去投靠袁绍,摆出要人回报的嘴脸。”一天,诸葛玄向刘表请安,刘表告知他这件事。 “大概去吹嘘自己如何干掉谁都杀不了的董卓吧?” “话说回来,诸葛先生,您认为袁绍会如何对待吕布?”刘表问。 “大概寝食难安吧?这种烫手山芋,敷衍他一下,就会想办法打发掉吧?” “我倒不这么认为,”刘表自信满满地说:“袁绍既要与公孙瓒交战,又要应付黑山贼等盗群,正需要刚勇的将军。为免寝食难安,大概会让他离开身边,派他去打仗吧?当然一旦没有利用价值,就会毫不留情地除掉他。” 诸葛玄点头赞同,其实他想的也是一样。所谓“敷衍一下”也含有令他和盗*战的意思,“打发”则包括杀掉的意味。 “对了,有件事想麻烦先生,可否请先生出使长安?”刘表说。 五 刘表和皇室的关系虽远,但还是沾上了边。他号称西汉景帝之子、鲁王刘余的后裔,只不过刘余还是武帝的异母兄。当时自称和皇室是远亲的人必定有数万人,孔明后来臣侍的刘备也是其中之一。刘备也号称武帝庶兄中山王刘胜是其祖先。 不过,比起刘备家贫得织席卖履,刘表可是生于山阳高平(今山东省)的名门,年轻时还被荐为郡内八俊之一,是身高八尺余的彪形大汉。 所谓“北有刘虞、南有刘表”,刘表还是有点来头。而幽州刺史刘虞也和皇室有关系,他为人质朴,重视农政,政绩良好。黄巾乱起,中原动荡,据说仰慕刘虞之治,移住幽州的人有数百万之巨。刘表亦有所悟,他拉拢荆州有势力的豪族蒯越、蔡瑁等人,也有一番政绩,许多人因此移住此地。诸葛玄也在此中。 刘表继被孙坚所杀的王叡之后,被任命为荆州刺史。 州包括很广大的地域,其中有郡,郡下有县。实际负责行政的是郡,郡的首长叫太守。巡察诸太守及其下的县令是否尽职的,则是州刺史。原来刺史并非地方行政长官,而是负责监察。起初和郡太守二千石俸禄相比,州刺史只有六百石,但是后来刺史力量逐渐增强,兼为州中心地的行政长官,俸禄同于郡太守。至东汉末年,刺史不仅有行政权,还掌有军权。 刘表担任荆州刺史,掌管襄阳地方的行政、军事,形式上应巡察整个荆州,但政敌袁术的根据地南阳事实上也隶属荆州,刘表的力量当然未及此。这个时代也有自称刺史或太守的,但通常都是由实力者自行任命。 兼有行政权和军权的刺史,已不同于往昔的刺史,因此被改称为“牧”。刘表正式的官名便是“荆州牧”。至于是谁任命他为荆州牧的呢?其实也无可追究。他是实力者,可以任命仰其鼻息者为太守或县长,而不需听人任命。 不过,自封的总是难听,州牧这种要职当然要天子任命才名正言顺。因此,刘表派人出使长安,想获取正式的派令。被选为使者的人即是诸葛玄。 虽说只是形式上的使者,但能被选上,可以说明受刘表重视。诸葛玄不回阳都而滞留襄阳,代价总算有了回报。 刘表是实力者,乃天下周知的事实,天子只是追认罢了。 刘表正式获得“镇南将军、荆州牧”头衔,而且还被封为成武侯,得到爵位。 长安则由董卓旧部属掌握政权,此一干人各自有所任命:李傕为车骑将军,樊稠为右将军,张济为骠骑将军。 “诸葛先生,有赖您多观察。” 诸葛玄临去长安前,刘表对他这么说。言下之意当然是要他多观察长安政情,回来好向他报告。诸葛玄回来之后,报告说:“现有三四个人在卖力扮演董卓的角色。李傕和郭汜较其他人好一些,两者大概半斤八两。不过两人关系似乎不太好,彼此互有猜忌。两人都各有人马,想必乱说一通,似乎有内讧。” “两个都是小人物。”刘表吐出一句话。 “李傕并不为部下信赖。在下就曾在酒肆听到他的部将抱怨挑错主子。” “他的部下是杨奉、宋果这批人。信任部下,部下才会信任你,这是在上位的人该有的观念。如果不信任自己的部下,那该相信谁呢?”刘表叹气道。 “李傕似乎宁可信任鬼神,也不肯信任部下。” 据诸葛玄在长安的见闻,李傕经常找道士、道姑,招神降恩。据说李傕在朝廷省门外摆了董卓的牌位,经常拜祭。 “我看李傕最后不是被部下背叛,就是和郭汜起冲突而丧命吧?依先生之见,他和郭汜可能重修旧好吗?” “不,裂痕只会加深,”诸葛玄回答,“郭汜的妻子嫉妒心极重,李傕家有美貌的侍女,她不让郭汜去,甚至连李傕有事要和郭汜商量,刻意在家设宴招待,也遭到郭汜夫人拒绝。” “啧!啧!女人吃起醋来真可怕。” “女人看来柔弱,其实强悍得很呢。” 诸葛玄霎时想起阳都美艳的大嫂。 孔明的父亲死去那年,连阳都也吃紧了。 青州的黄巾军入兖州,兖州刺史刘岱率兵*,反而吃了败仗,赔上一条命。刘岱此次唐突出兵,乃出于前济北国相鲍信的建议。后来鲍信等人迎接在东郡的曹操,拥立曹操为兖州刺史。曹操多次率兵和青州黄巾军死斗,交战中曹操失去盟友鲍信。前后历经半年的激战,曹操终于制服了青州黄巾军。 《三国志》记载黄巾军被赶至济北,全数投降,曹操得其戎卒(武装兵)三十余万,男女百余万人,收其精锐,名为“青州兵”。 其实这是和谈。 曹操在形式上隶属于袁绍的阵营,但目标当然是寻求自立。他期望报父仇、平定徐州,进而称霸天下,但现实上兵力并无法与袁绍和袁术相比。曹操心想当前为敌的黄巾军有朝一日要能成为“我军”该有多好,于是便想拉拢这支强盛的敌军。 至于黄巾军方面,也觉得与其一直被视为“贼”而四处流窜,倒不如投靠哪个英雄的阵营,过安定的军队生活。曹操和青州黄巾军谈拢,将之收纳,时间是在孔明父亲去世那年年底。 兖州刺史刘岱战死之后,朝廷派金尚接任,但曹操已自称兖州刺史,并击退前来就任的金尚。金尚只好亡命投靠袁术。 同年,扬州刺史陈温死亡,袁绍令袁遗接任,但对立的袁术阵营却派陈瑀为扬州刺史。于是两位扬州刺史当然针锋相对。袁术袭击赴任途中的袁遗,袁遗败走沛地,在此为部下所杀。 消息传至刘表所在的襄阳,时值诸葛玄自长安归来不久。刘表召诸葛玄前来,说:“我现在也有能耐任命刺史或太守,想请先生选个地方当太守。” “这之前,在下有个请求。” “请说。” “故乡的家兄过世,在下因事一直未能还乡,家兄遗族也必须安置,所以能否暂时……让在下告假三四个月?” 诸葛玄心想:出使长安一事应该可以保住自己在襄阳的地位了,暂时离开荆州亦无妨。 “没问题,希望先生早日归来。对了,顺便请先生多注意天下形势,譬如袁绍的动态,特别是曹操的动态。”刘表回道。 第三章 乱世生存之道 一 “要不要请子将先生来看看?”诸葛家的管家甘海对久未返乡的诸葛玄说。 “就爱说笑!”诸葛玄笑道。 子将是许劭的别号。《后汉书·许劭传》中传写他“好人伦”,也就说他喜欢相人,对看相很有心得。换句话说,他是个人相鉴定家,敏锐的观察力已有定评。此人系汝南(在今河南省)人,目前在徐州广陵(在今江苏省),距离琅琊阳都县不远。 诸葛玄在其兄珪的周年忌之后,才回到故乡阳都。他必须安置本家的遗族。 “人在何时、何处,会发生何事,完全无可预料。在这种时代——也许我这么说不太负责任——我实在没办法给大家任何指引。” 诸葛玄面对聚集一堂的族人,摇着头如此说道。这时候甘海建议,既然自己无法决定何去何从,何妨去请教观相大家许劭。 “俗语说‘凡事贵在一试’,人家既然有那样的好评,应该就有那样的本事。很多人都相信子将先生的话呢。” 甘海坚持要去请教许劭。说起来,甘海一位好友正是许劭的秘书,刚好有门路。 风评佳的鉴定家必然有许多人去请教,但像许劭这样的大家,除非对方是相当的人物,或有相当的关系,否则不会答应的。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何况也没必要大老远跑到广陵去。”诸葛玄不以为然。 “不用,我们不用跑到那边拜托他,可以请他来我们阳都这儿。” “我听说子将先生不是那么容易请得动的。” “是没有错,不过,我有自信请得动。如果能请到他来,要不要让他看看?” “亏你那么热心,不过,我不想请教他。就算他来这儿,我也不会见他。命运这东西,不管什么人都得靠自己开创。” “话是没错……” 甘海一脸失望的表情。这也难怪,事实上他已经透过许劭的秘书,探询是否可以请他就驾阳都,也已获得良好的回应。 “如果是琅琊诸葛家,那我这边登门也无妨。”据说许劭这么回答。 “太可惜了……”甘海不自觉溜了这么一句。 “什么事情太可惜?” “普通人怎么拜托,都见不到他。我特意托人,对方已经表示如果是您的话,他愿意来一趟。” “喔?已经都张罗好了?” 诸葛玄转过头来。甘海是够忠心的了,大凡诸葛家的事情总是费心张罗。既然都费心张罗好了,就给甘海一个面子,请许劭来一趟吧。——诸葛玄差点就要说出口,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因为诸葛玄想起曹操去找许劭的事。曹操是不请自到的,许劭心里不舒服,但是不得不见他,也不得不告诉他鉴定的结果。 “你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据说曹操听了高兴得跳起来。 谁都知道现在是乱世。曹操的面相,如果是天下太平的时代,能当有作为的官僚,遇到乱世则可以变成“奸雄”。许劭说得斩钉截铁般果断。“奸雄”这两个字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字眼。 诸葛玄在洛阳也见过曹操,而且仔细观察过曹操。据他所见,曹操这个人很滥情,内心狂妄,但这股狂妄劲却成了他的魅力。这一点令诸葛玄不敢领教,虽然有机会攀交,诸葛玄总是尽量回避他,原因无他,实在讨厌这样的人。 普通人如果被说成奸雄,一定火冒三丈,但曹操却很高兴。许劭必定知道他的个性,故意说来讨他欢喜。——诸葛玄这么认为。 “只会说一些迎合的话罢了。”诸葛玄打心底讨厌许劭。这和讨厌曹操是两回事。 “就算他来阳都,说的还不是讨我欢心的话?”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作罢。更何况也无须为顾及甘海的颜面,而平白花那么庞大的旅费。诸葛家虽然为名门,但经济状态甚差。诸葛玄返乡之后,整理家计,发觉情况比预期的还差。 “怎么样?阿亮,你对自己可有什么打算?”诸葛玄问侄儿孔明。孔明摇摇头。 “那么,你想听听子将先生的建议吗?” “不,我想听叔叔您的建议。” “可是,为叔并不宽裕。” “我们五个不能全都让叔叔照顾。” “那该怎么办呢?” “可否请叔叔照顾‘志学’以下的三个?”孔明说着,直盯叔父的脸。 “这家伙!”诸葛玄回瞪他一眼。 照顾大哥遗留下来的子女,并没有多困难,经济负担也不算太严重。问题在于这当中夹着一个美丽的未亡人宋氏,此后可能问题重重。想到这一点,诸葛玄的心情就沉重起来。 十四岁的孔明建议把他们五个人分开。 《论语》著名的《为政篇》如此写道: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后人便以“志学”(有志于学)意指十五岁。所谓“志学以下的三个”,便指十四岁的孔明和六岁的弟弟均,以及刚好“志学”的姐姐铃。 二十一岁的哥哥瑾是诸葛家的嫡男,必须奉养母亲,继承家业。至于其他几个小孩,诸葛玄原本希望他们从“留在阳都”和“去母亲娘家江东”中选择其一,没想到少年孔明若无其事地提出他所畏惧的另一个选择:投靠荆州的叔叔。 “这个嘛……”诸葛玄喃喃自语,耳边响起离开荆州时妻子所说的话,“你不会把大嫂带来荆州吧?” 妻子是什么心理说这样的话,诸葛玄心知肚明。他们夫妻膝下无子,照顾这些侄儿也是件好事,但美貌的大嫂跟着过来,当妻子的心里可就不平衡了。 “我身为嗣子,想暂时还是留在家里。”瑾说。 “但是,日子可愈来愈坏了……” 诸葛玄说这话时,表情并没改变。年少的均不论,瑾、铃和孔明都偷偷地察看叔父的表情,诸葛玄再无动于衷也察觉得到三人的眼神。 “在父亲墓土未干之际,我怎能离开阳都?将来的事我会慎重考虑。我和洛阳念书时期的同窗学友也有所联络,我想仔细观察时机,再决定何去何从。本来照顾弟妹是我的责任,只是我担心自己未成熟,所做的决定会害了年幼的弟妹。我想还是把他们的命运委交给叔叔比较妥当。”瑾说着,低下头。事情到此告一个段落,嗣子瑾的这番话大概成了定案。 诸葛玄凝视瑾的长脸。诸葛家兄弟都长得人高马大,而长男瑾的脸生来特别长。 诸葛瑾后来仕于吴国,历任大将军、左都护,后被封为宛陵侯,拜领豫州牧,位极人臣。关于他的长脸,有这么一段有趣的故事:据说吴国皇帝孙权性好戏谑,有天在驴子脖子上挂了一块写着“诸葛瑾”的牌子,嘲笑诸葛瑾脸长。而又据说后来诸葛瑾的儿子恪又在牌子下方添写“之驴”二字,挽回父亲的名誉。 二 关于丁忧的时限,原先正式的规定是三年,但春秋以后便缩短了。汉文帝曾下了服丧三十六天的诏敕,那是朝臣免上朝的期间,真正服丧的时间应该更长。到了东汉,辞职服丧的期间反而变长了。 诸葛瑾所谓“墓土未干之际”,并非意味整整的三年,而是指作为人子哀伤的时间。此期间一过,一般都会再上朝出仕。瑾还未任一官半职,既然没有旧职,当然要谋职。 叔父所谓“日子愈来愈坏”,是指汉末朝廷已失权威,官僚的任免权落于实力者之手。而谁是真正的实力者则又不得而知。 至于“仔细观察时机”,当然指的是寻找下个时代的主角。人相鉴定名家许劭大受欢迎,背后也隐藏着如此异常的时代因素。 看时世也就是看人物。 人相鉴定家首先必须鉴知自己的去从。许劭自洛阳移居广陵,即判断留在中原相当危险。而选择徐州广陵,则因当时有很多中原——黄河中游流域——的人都到徐州寻求新天地。 昔日的政治中心洛阳及其周边所属的中原甚为凋零,洛阳市被董卓放火一烧,遭到彻底的破坏,居民亦被强制带往长安,原本依赖洛阳消费的周边村落和市镇已无以维持。 此时世人本能地往南迁移,一方面,因为北方在世人印象中是北狄之地——酷寒、不毛;另一方面,世人认为长城是难以越过的屏障。南方虽然是南蛮的瘴疠之地,但其疆域划分已大为后退,中原文化已延及江南。至少黄河和长江之间的淮河流域,已被认为堪与中原相比的文化圈。淮河流域的中心是徐州,难民多以徐州为目标。许劭也在其中。 “徐州的土地还好,但人不行,不宜久留。”来到徐州没多久,许劭如此说道。徐州首长是陶谦,他殷勤迎接中原名士许劭。普通人被如此殷勤接待,可能就眼花缭乱了,但许劭不愧是人相鉴定高手,一下子就看穿陶谦只是虚有其表的人。他就曾对秘书文波说道: “陶恭祖喜欢外在的声名,内心却不似其外表。虽然待我优厚,但其行径必定酷薄。” 《后汉书·许劭传》说“不如去之”,也就是说,许劭认为必须急速离去。恭祖是陶谦的字号。许劭看穿陶谦是喜欢虚名,内心却薄情的人。他也预测曹操之父被陶谦部下所杀,曹操必然兴兵复仇。较之势力圈的争夺战,复仇战是非理性的,很可能会陷入不分青红皂白、累及无辜的杀戮。 许劭的秘书文波与诸葛家的管家甘海,在洛阳结成挚友。二人曾戏称“海、波一家亲”,彼此情谊已深至可以交心。 身为名士的许劭,乃是多方拉拢的对象,但他想从中做最好的选择。 “琅琊这地方不错。”听文波说琅琊国阳都县的诸葛家有意廷揽,许劭喃喃说道。 “您是说土地吗?”文波问。 “土地不错,人也不错。” “人是不错,但已故的诸葛珪只是泰山丞而已,其嫡子也无任官职。甘海是我的旧友,我基于人情向先生拜托。我知道对先生而言,对方分量并不够,因此,先生也无须勉强。” “不,琅琊没有耀眼的人,这是它好的地方。” “所谓没有耀眼的人,是说就不会成为群雄争霸之地?” “不,在这个时代,哪有什么地方不是群雄争霸之地?” “那是说……” “我也已经四十过半了,能做事也只有几年而已。” “那么……”文波咽了一口口水。 琅琊并没有傲世的英雄。许劭并不甘心只当个人相鉴定家。 “我也够格成为群雄之一……”许劭偶尔也有这样的念头。 许劭的堂伯父许敬,是官至三公的高官。许敬之子许训也当上三公,甚至许训之子许相也因贿赂宦官而位列三公。许劭非常看不起许相这个堂侄。许相想利用叔父劭的声名,经常邀聘他。 “我死也不到许相那儿去!”许劭嗤之以鼻。 许劭偶尔也想追求超乎人相鉴定名人之上的东西。如果想有一番作为,不把握现在就失之晚矣。 “先生好像盘算过了。”文波看出许劭的心情,如此说道。 “不,我尚未盘算。我只是想乘现在赌它一赌。如果诸葛家肯对我礼遇,我也想一争天下。如果不成,也甘心托身于适当的英雄,当个局外人。”许劭笑着说。 数日后,文波接到阳都诸葛家使者来讯,告知邀聘一事作罢。 “看来要置身局外了,这样也落得轻松。”许劭的笑容有点落寞。 “其他还有什么地方来邀聘的吗?”许劭从文柜中拿出函件,一一过目,时而点头。 “曲阿嘛……”许劭把函件放回文柜,喃喃说道。 曲阿乃地名,是现在江苏省丹阳市,战国时代以前叫云阳,但秦始皇讨厌该地有“天子之气”,而削其山、改其名。 当时的扬州刺史是刘繇。本来扬州刺史的驻地在长江的寿春(在今安徽省),但该地已被袁术占据。刘繇本为反董卓联盟的主将之一,系兖州刺史刘岱之弟,其时任侍御史,后来才被任命为扬州刺史。不过,袁术却私自任命惠衢为扬州刺史。 扬州在刺史陈温死后,情况变得很复杂。如前所述,实力者袁绍任命袁遗为新的扬州刺史,却遭袁术袭击而败逃。袁术起先派陈瑀为扬州刺史,但后来袁术为曹操所败,欲逃往九江(在今江西省),陈瑀便不接受该项任命。袁术大怒,遂向陈瑀进兵,陈瑀逃至故乡下邳(在今江苏省)。于是,袁术重新委任惠衢为扬州刺史。刘繇虽为朝廷命官,但江北既在袁术势力之下,只好驻在江南的曲阿。 “曲阿,不是刘繇之地吗?去那儿蛮辛苦的。”秘书文波说。 “为生存,谁都要辛苦,我只是想辛苦得有趣一点罢了。”许劭苦笑道。 两位扬州刺史之—的刘繇,当然和江北的袁术对立,而且和袁术统领下的江南的孙策也成敌对的关系,处境想必非常辛苦。 这一阵子,江南的孙策正逐步在扩展,巩固亡父孙坚打下的地盘,有时也未必听从袁术的指挥。 许劭所谓的“想辛苦得有趣一点”,可能就是指处在那样的状况吧。 三 “真惨啊!” 诸葛玄带着哥哥的三名小孩铃、亮和均,返回襄阳途中,路过徐州下邳,放眼一看,满目疮痍。十个月前他返回阳都也路过此地,当时可谓繁荣至极。从中原移民过来的人相当多,热闹非凡,房子当然不够住,因此到处都搭建临时的小屋。 现在一眼看去,那一大片临时搭建的小屋居然像梦幻般地消失无踪了,全部成为灰烬。据说一般的民宅先被焚烧,居民不论男女老幼全遭格杀。那种风吹就垮的小屋,里面如果不住人,摆着不管,没多久就自行崩垮了。尽管如此,还是一一被放火,整个地面都被烧成黑褐色。 曹操的复仇战,从初平四年(193年)的夏天一直到秋天,在徐州杀将开来。徐州牧陶谦的部下杀死逃避董卓之乱的曹操父亲曹嵩,夺其财物潜逃的事件,发生在四年前。曹操为了复仇,加入与陶谦敌对的袁绍阵营。 闯入徐州的曹操军,见人就杀。数十万男女被杀死,尸体投入泗水。留下“水为之滞流”的凄惨记载。 陶谦从彭城(在今江苏省)遁走,躲入郯城(在今山东省),紧闭城门。曹操军攻不下郯城,粮尽离去,但在下邳一带掠夺、杀戮和放火,连鸡犬都不放过,当然不会让人活着离去,尸体就地遗弃,纷纷化为白骨。 一向胆大的铃走过遗骸散弃的地方,也不敢睁开眼睛,倒是孔明伫足尸体旁,看得目不转睛。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孔明回头问叔父。他才十四岁,却快和叔父一般高了。叔父沉默不语。因为不管用什么言辞,都不可能说明眼前地狱般的场景。 “曹操是诗人。”一阵子之后,诸葛玄黯然说道,“感情太过激烈,纵令对好事也不可过激,更何况是对这种事……” “诗是悠闲的人作的,不是吗?”孔明说。 “是啊。”诸葛玄点头,不断眨着眼睛。十个月前的劫火残烟还弥漫着,似乎熏刺了他的眼睛。 万籁俱寂的死亡世界,突然开始响起声音,那是急促的马蹄声,沙尘霎时笼罩四周。 “难道又开打了?”孔明望着沙尘的方向。 “真是乱世……”诸葛玄回答。 有一支骑兵队正要通过诸葛玄一行的面前,一骑突然脱离队伍,奔向他们。 “你们要去哪里?”粗野的声音带着河北腔。 “我们回家乡奔丧,现在要往荆州。” 马上的男人满脸日晒的痕迹,脸一直红到眼下。连胡子都带红,也许是沙尘的关系。 “是吗?”男子说这么一句,就扭转马头,用靴子踢了踢马腹,扬长追赶骑马队。 “的确是乱世!”孔明说。 “那是刘备的军队,听说是应陶谦之邀。”诸葛玄牵着年幼的均的手。 曹操虽因粮尽撤军,但不杀陶谦必不甘休,再度进兵徐州是可想而知的事。陶谦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因此才向刚被任命为平原相、群雄之一的刘备求援。 “陶谦也是蠢蛋一个。他就算不被曹操毁灭,也会被刘备吞食。”诸葛玄自言自语。 “这支骑兵队是不是既没胜也没败?”孔明说。 “他们正要去救援。” “行进的方式很奇怪。” “你懂马的行进方法?”诸葛玄半开玩笑地问。 不过,他已有多次为这位侄儿显露的敏锐观察力所惊。 “脚步很轻,不怎么急迫。看起来似乎怕赶得太快,故意放慢脚步。”孔明仍望着沙尘的方向说道。 “怎么说呢?” “战胜的话,必然乘势追击;而战败的话,则会跑得更快、更慌。至于敌方嘛……没有食物、没有箭。他们可能想在撤退途中赶上敌方,不过要是赶得太快,太早追上敌方,也许会导致敌方反扑,交战就在所难免,如此便不能掉以轻心了。所以脚步适中,喊叫声也不怎么用力。” “这是你的观察吗?哈!哈!哈!对不对,过一阵子就可以揭晓了。” 诸葛玄虽然这么说,却也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较诸感佩侄儿的观察力,他更赞叹侄儿的表现力。他明白孔明的观察是正确的,则是在十天后。他们一行进入豫州境内,听到关于群雄的种种消息。 引兵而返的曹操,命令部将荀彧、程昱等人留守鄄城,亲自率领大军前去攻打陶谦。应陶谦所请而来的刘备,则在郯东防守。战事初期曹操军占优势,刘备军多被击破。干马商的保镖出身的刘备,擅长小部队游击战,虽然战败,但仍顽强地躲在战线边缘等待机会。他的军队不同于正规军,遭敌击散后,反而各自成战斗单位而不会瓦解。曹操军必须一一加以击溃才行。 战争陷入胶着状态,不知何时会发生何事。这当然也不限于战事而已。曹操军原先一直围赶分散的刘备军,不知何时却开始后退。 “会不会使诈?” 刘备小心翼翼地观察曹操军的动态,后来确定对方是真的在撤退,因为刘备这儿也掌握了一些情报。 原被视为依附曹操麾下的陈留太守张邈,居然易帜背叛,而且接纳乱世问题人物吕布。这对曹操乃一大冲击,因为张邈是曹操交情溯至少年时代的好友。年轻时候的曹操和张邈、袁绍等喜欢游侠的贵族子弟在洛阳共掷青春。他们当中的袁绍首先崭露头角,成为反董卓联盟的旗手,难免流露傲慢之色。 “你有多了不起我是不知道,但少在旧日兄弟面前装老大。” 同伙当中最流气的张邈曾当面讥讽袁绍,缺乏包容的袁绍为此甚为愤怒。 “张邈太过分了,你替我把他给宰了!”袁绍愤愤地命令曹操。 “恕难从命,孟卓(张邈的字)是咱们好友。这种事情大家互相包容嘛,何苦在这乱世中互相乱咬?”曹操加以拒绝。 上回出兵攻打陶谦,曹操郑重其事地告诉家人:“我万一有三长两短,你们就去托付孟卓。” 俨然是交付后事。没想到这张邈竟然背叛他,曹操既愤怒又狼狈。当前最重要的事,便是折回拯救鄄城的留守部队。 曹操军的总撤退,使窘迫的刘备得以喘息,并且展开追击。虽说追击,但可不是乘胜,而是在溃灭前一刻又再度站直,乘对方撤退从后开打。不过,这之前对方可还打胜仗,并无损伤,如果追得太过火,恐怕会回头反击,如此刘备军就不利了。所以,一开始便无紧追之意。 如果事后解释,一般都可理解,但光从追击的情景要做正确的推理,可就极为困难。十四岁的孔明居然轻易言中,诸葛玄为之咋舌。 四 诸葛玄回到襄阳没多久,即接获好消息:刘表任他为豫章郡太守。郡太守和州刺史都是二千石薪俸的实力职位,就此官职将可扬名天下,此亦大丈夫的夙愿。 诸葛玄内心雀跃不已:“如此,侄女阿铃也可以找个好亲家。” 这的确是个喜讯。 “诸葛兄,有劳你了。这地方不简单。”刘表勉励诸葛玄。 诚如他所言,要当豫章太守可不简单。豫章郡位于现在江西省南昌市一带。眼前就有一个人挡在他的前头,阻扰他就任,那人正是许劭有意前去投靠的刘繇。 只要有郡太守或州刺史亡故,天下的实力者就争先派自己人去接任,毕竟先下手为强。 豫章太守周术死亡,刘表此番派遣诸葛玄接任。但曹操的阵营也派朱皓来当豫章太守。和前面扬州刺史闹双胞一样,这一次也出现两个豫章太守。诸葛玄早一步抵达豫章。孔明姐弟也跟随叔父来到任地。 无法进入任地的朱皓于是向刘繇求援。刘繇俨然也被视为江南实力者之一。 两位扬州刺史之一的刘繇也是因为无法进入袁术所据的江北,而留在江南曲阿,与袁术系的孙策对立。但这时候的孙策听从朱治的建议,有意脱离袁术自立。 也就是说,后来三分天下、成为吴国霸主的孙氏,此刻还隶属于袁术。以出身名门而自豪的袁术并不得人望,曾任孙策之父孙坚的校尉一职的朱治,热心建议孙坚不要老跟着无德的袁术,早日脱离袁术好为自己打算。 朱治出主意让孙策对袁术说:“我是江南出身,现应收服江南,为大人平定天下。” 袁术平日对刚勇的孙策存有戒心,他心想:江南地方曲阿有刘繇、会稽有王朗这等豪杰,可不是那么容易收服的,正好可以借此消减孙策的实力,免得他过分坐大。 “好吧!你就带一千名兵力过去,好好干。” 袁术答应他的请求。孙策只要能回江南,就可以自由自在,形同半自立。 “一千名兵力?”孙策回官邸后,啐了这么一句。 江南孙氏自称兵法家孙武之后,但此家系算不得名门。这个时代不是名门出身就难以出头。孙策之父孙坚堪称洛阳第一勇者,但亦得隶属袁术之下,乃出于非名门之悲哀,为的是要仰仗袁术这块招牌。 袁术曾恶言批评堂兄袁绍是细姨子,不是袁家人,可谓名门至上主义者。他只将孙氏看待成拥有军队的奴仆罢了。 “跟这种人没有出息。”朱治建议自立理由的最有力的根据也在于此。 孙坚攻取荆州之际,不幸在岘山中伏兵之箭身亡。袁术立刻接收其军队,他认为奴仆的所有物应归主人所有。 “请归还家父的军队。” 孙策多次请求,均遭冷淡拒绝,理由是当前兵力不足,无法拨出人马。袁术还大开空头支票,一面答应让孙策当九江郡太守,一面任命陈纪接掌该职。后来又告诉孙策说:“我碍于情缘,任派舅舅吴景为丹阳太守,你再忍耐一下。” 袁术似乎无意任命非名门出身的孙氏一族为太守。 后来,袁术想攻打庐江太守陆康。理由是在出兵徐州之际,他向陆康借三万石军粮,被陆康一口回绝。于是,他命令孙策出兵以示惩罚。这次他又向孙策约定只要打败陆康,就让孙策当庐江太守。然而孙策击败陆康之后,袁术又任命刘勋为庐江太守。孙策提出原先的约定,袁术若无其事地说:“刘勋跟我很久了,我一直没能让他当太守,对他过意不去。” 袁术完全不觉得对孙策过意不去,反正决定权全在名门出身的自己身上。 其实即使朱治不建议,孙策在与陆康交战之后,对袁术也灰了心。孙策这时候只是在考量到底依附袁绍、曹操、刘表、陶谦等当时一流英雄中的哪一位,朱治则怂恿他“自立,然后自己当一方的英雄”。 于是,孙策渡过长江,进入江南。 孙策的军队军律甚严,绝不向民间要一只鸡、一把蔬菜。而且,孙策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人。此外,又如史书所记,孙策“姿颜美,善笑语,阔达而听受,善用人”,极富魅力。孙策军所到之处,极受众人欢迎,人们自动奉上肉、酒等佳肴慰劳他们。 孙策渡江的地点,一般认为在当今南京附近,这一带属于扬州刺史刘繇的势力范围。现在刘繇有从广陵来的人相鉴定名家许劭做其幕僚。 五 获知孙策渡江的消息,刘繇赶至牛渚营指挥军队,地点即在当今安徽省当涂县。但是,孙策一下就攻陷该地,刘繇只好撤至丹徒(在今江苏省)。 此时刘繇的阵营又加入原在徐州陶谦幕下的笮融和彭城国相薛礼等人。 已成“复仇鬼”的曹操,破坏徐州各地,这一干人不得不避至南方。 笮融以中国初期的佛教徒而闻名,出身地方豪族,曾为实力者提供军需品。陶谦也曾托他负责广陵、下邳和彭城三郡的粮运。对时局敏锐的笮融认为,被曹操视为眼中钉的陶谦恐怕来日不多了,便将三郡的收入全纳为己有。 所谓负责粮运,其实就是负责收税。笮融必须将米、谷等主要的税收交付陶谦,现在则悉收纳入私囊。他具有经营之才,还擅长聚集人气。虽称是佛教徒,但从他的行为来看,实在算不得虔诚,可能只是作为招揽人群的手段罢了。史书上对他如此记载: 大起浮屠祠(佛寺),课人诵读佛经,招致旁郡好佛者至五千余户。每浴佛(四月八日灌佛会)辄多设饮食,路布席经数十里,费以巨亿计。 也就是说,笮融招揽各地佛教信徒五千余户,当避乱移居广陵时,这批信徒也与他同行,人群当然浩浩荡荡,多达数万人。 广陵郡太守为赵昱,他殷勤对待身为下邳相、又为天下知名的佛教徒领袖笮融,却被笮融杀于宴席上。 笮融系丹阳人,丹阳、广陵、彭城等江淮地方乃齐、楚之地,自古以来,老庄之学就极为兴盛。倡导无为之说的老庄,和标榜空的哲学的佛教有相通之处,本质上易于接纳佛教。 东汉第二代皇帝明帝的异母弟楚王刘英,被视为中国最初的佛教信徒。他受封彭城王,永平八年(65年)遭人告谋叛而被贬至丹阳。百年以来,这个地方和佛教一直有着很深的渊源。 楚王刘英蒙受谋叛嫌疑时,明帝下诏曰: 楚王诵黄老微言,尚浮屠(佛教)仁祠,吃斋三日,与神为誓,何嫌哉,何疑哉? 此诏的论调是,刘英既为佛教信徒,就无谋叛之嫌疑。不过,刘英似乎是佛教徒,同时亦是黄老(黄帝与老子,同老庄)之徒。 杀死赵昱、掠夺广陵的佛教信徒笮融,后来投靠渡过长江、成为当地实力者的刘繇。曾为彭城相的薛礼在这之前也渡江来到江南,加入刘繇麾下。 “收留薛礼还好,但收留笮融可就有问题了。所谓北之吕布、南之笮融啊。”许劭对刘繇如此说道。意指北方九原的吕布杀了主子丁原和董卓,南方丹阳的笮融则杀了礼遇他的赵昱。 “我知道。可是,我现在正需要兵力。”刘繇回答。 “大人知道就好。您说需要兵力,但笮融的那些算得了兵力吗?”许劭提出疑问。 “他不是带领数万之众过来了吗?” “他们尽是些诵念浮屠经文的人。据在下所知,浮屠教人不可杀人,他们可上不了战场。” “孔孟也没有说可以杀人。人在乱世不得不战啊!” “大概是吧。笮融似乎在广陵也杀了不少人。不过,请大人务必多留心这个人。” “听说赵昱酒醉被杀,那我就不和笮融饮酒。” “这就好。” “再怎么说,我们得提防孙策之兵。” 这就是刘繇需要兵力的理由。他令薛礼防守秣陵城,笮融驻屯县城南边。秣陵即今之南京。但是,这样的布阵仍无法防御孙策的精兵。兴平二年(195年)十月,孙策拔牛渚营,并一口气攻破秣陵和县南。刘繇暂退至曲阿。孙策仍未缓和攻击,曲阿没多久又被攻陷,刘繇再走丹徒。 孙策进入曲阿,立即慰劳将士,并论功行赏,同时在诸县发出布告: 曾为刘繇或笮融的部下者,只要投降则既往不咎。如果愿意亦可加入我军,不愿从者亦听其自由。 这个布告发出十天后,有二万余人投降。 刘繇逃入丹徒后,召许劭商讨未来的方针。 “我看远走会稽吧。”刘繇说。 浙江自越国的时代以来便很丰饶,而且也远离群雄争霸的舞台,刘繇想暂时在那儿培植实力。 “如何?想听听子将先生您的意见。”多日未修边幅的贵公子刘繇拍着许劭的肩头说。 “在下为依靠大人,才从广陵转至曲阿。大人岂可依靠在下?” “不止是我,天下人都将依靠先生。” “在下只对观人相略有心得,对作战可不在行。” “先不谈作战,请先生判断远走会稽如何?” “走会稽不大好。” 许劭摇头。 “为什么?” “会稽太丰饶了。” “太丰饶为何不行?治疗败战之伤,丰饶的土地岂不正好?” “丰饶的土地必有他人觊觎。熟悉地理的孙策正得意,一定进兵会稽,继续追赶我军。而且,会稽位于海滨,一旦被迫赶就无法动弹。” “那么,该往何处呢?” “腹地较深的土地!换成在下,会选择豫章。” “豫章?太守周术不是刚死吗?” “没错。刘表立即任命诸葛玄,而曹操也任命朱皓。结果,诸葛玄捷足先登,老实的文明正在伤脑筋呢。” 许劭笑着说。文明是朱皓的字。 “这可是麻烦的土地啊。” “不,并没那么严重。”许劭伸手摸摸下颚说道,“诸葛玄和朱皓都没什么兵力。朱皓想不出办法,还来求援呢。” “哦?向败军之将求援?” “不,是来向在下求援,是在下许劭——许子将。” “哈!哈!哈……”刘繇大笑。 刘繇如果继续被孙策这样穷追猛打,恐怕也无以招架。他出身东莱(在今山东省)名门,算是汉皇室的后裔,其远祖乃西汉武帝兄弟齐孝王末子刘谍,受封为牟平侯。刘繇的伯父刘宠官拜三公之一的太尉,哥哥刘岱则为兖州刺史。虽然看起来家世显赫,但打了败仗,刘繇充其量也只是败军之将。 身为败军之将幕僚的许劭,还保有人相鉴定家的声名。正为无法就任而苦恼的朱皓,求援的对象居然不是刘繇而是许劭。 “他向你求援?”刘繇止住笑声,问道。 “是的。在下也答应给予援助。当然是在下许劭个人。” “许劭的名声可真响亮。……至于让朱皓没法就任的人……叫诸葛玄是吗?他是何许人?” “在下和诸葛家略有熟识。诸葛玄之兄前年刚死,官职为泰山丞。诸葛玄在琅琊是代代人才辈出的家系。” “诸葛玄……我和他素来无恩怨。如今一旦援助朱皓,我的命运必然会有所转变。” “这是乱世的生存之道。”许劭这么说,脸上有点黯然。 第四章 地狱行 一 豫章郡的行政中心位于现在江西省南昌市,赣江流经市镇之侧,注入鄱阳湖。鄱阳湖是当今中国数一数二的淡水湖,但当时似乎没今天这么大。鄱阳湖的名称也出于隋、唐以后,东汉时名为彭泽。 诸葛玄前往豫章就任,采取的路线是:由襄阳南下至长江,再搭船从柴桑(现在九江市附近)进入彭泽。其兄的三子铃、亮和均也随行。进入彭泽之后,可以看到西方的庐山,庐山一名嶂山。 豫章亦称灌婴城,相传是曾仕汉高祖、被奉为建国元勋的灌婴所筑。诸葛玄就任的时间,距离灌婴的时代约四百年。他甫进灌婴城,就接获朱皓亦被曹操任命为豫章太守,近日内也即将到来的消息。 “是文明?” 诸葛玄和朱皓在洛阳算是旧识,他直呼朱皓的字。朱皓是一板一眼的人,既被任命,想必会前来就任。然而诸葛玄为回报刘表的恩顾,一步也不能退让。 “要和他打一仗吗?”十五岁的孔明问。 “大概吧。” 诸葛玄已经召集军队。他从荆州带来的士兵只有三百余人。豫章虽然有五百名左右的士兵,但忠诚度可疑。郡的常备兵原本有千余人,在太守周术死后,却只剩下一半。他们本来就归周术所管,现在主子死了,便跟着解散了。新太守诸葛玄只好征集附近的壮丁,否则他们必然被另一个豫章太守朱皓给征走。在对方未征走之前,当然先下手为强。 “他会不会怨恨您?”孔明半提醒地问道。 “一点也不会,他反倒会怀念我。我们在洛阳就认识了。” “可是,不是说难免一战吗?” “大概无法避免吧。” “真是无意义之战。” “哪个战争不是无意义之战?……” “如果只任命一个人当太守,就可以不用战啰?” “哈!哈!哈……是啊,因为有两个太守,所以不得不战。只有一个人,就算要战也没有对手,不是吗?” “说的也是。”孔明点头。 被带至城内的那些年轻人,都一脸悲伤。原因无他,他们被迫和无冤无仇的人作战,敌我双方都在同样的地方征调兵员,有时骨肉之亲会在战场刀刃相见。 “皇上圣威一衰,就变成这步田地!”诸葛玄叹道。 与孔明同岁的皇帝刘协(献帝),因董卓之故移驾长安,名为迁都,实则被迫离都。董卓想借天子之名恣意操纵天下。后来,董卓为部下吕布所杀,随后吕布又被董卓部将李傕、郭汜逐出长安。 天子近侧尽是此等小人物,当然无法号令天下,于是曹操、刘表、袁绍、袁术等一干人便随意任命地方长官。 “虽说是无意义之战,但英雄过多,无意义之战便不可避免。”孔明说。 “英雄太多?说的也是。如果这当中没出现大英雄,无意义之战就会一直打下去。” “荆州刘表算是大英雄吗?” “为叔认为群雄当中他是比较杰出的。” “是吗?” 孔明不再发问。他明白必须有大英雄出现才行。如果把无意义之战视为过渡,那世局就还有可为。 诸葛玄早一步抵达豫章,也许因此掉以轻心,而且朱皓又是旧识,在他眼中朱皓并没什么军事上的本领,所以便小看了朱皓。 “什么?刘繇的军队!” 当诸葛玄获悉朱皓有刘繇的援军当后盾,一时相当狼狈。扬州刺史刘繇被孙策的精兵击退,如今却率领败走的部队逼近。虽为败军,但可是有实战经验的部队。诸葛玄仓促组成的守备军人心惶惶。 “完了!属下认为即早把城交出去,暂时避难再说。” 担任秘书的甘海建议道。搜集情报是他的工作,由于刘繇阵营的参谋许劭的秘书文波是他的挚友,因此常能获得敌方的情报。以兵力来说,很难招架对方。 “避难是好,可是往哪儿避呢?”诸葛玄问甘海。 “属下以为无需太远。” “对方不会乘势追击吗?” “追击嘛……属下以为不会深追,因为朱皓与刘繇两人才刚合作。而且,刘繇阵营有笮融这号人物,彼此深有戒心,不会远出追击的。” “说的也是。对笮融这种声名狼藉的人,应该不会掉以轻心才对。” 诸葛玄双手抱胸想了一阵子。 自称佛教信徒的笮融似乎借信仰聚众,在江北杀了厚遇自己的赵昱,这种事情可不是佛教徒做得出来的。而且,渡江之后,还杀了秣陵的薛礼。薛礼本为彭城国相,因为徐州陶谦的压力而转往江南。笮融为夺其麾下军队与军需品,而将其杀害。有这么心机深沉的人在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命会丢了,任谁也不敢放心而行。 “好吧!”诸葛玄放开双手,站了起来:“先将半数人马移至西城,敌方攻至时,另外半数跟着撤退。现在就把船准备好。” 所谓西城,即豫章城西方的一座小城,背靠名为南昌山、又称厌原山的山岭,难攻易守。西城虽离豫章城不远,但必须渡过赣江才能抵达。如果事先准备好渡河事宜,一旦动身渡河,当可摆脱追击。更何况敌方阵营内还有一个忘恩负义的笮融,彼此必互不信任。只要进入西城,应可保有相当时日的安全。如果在此观望形势,等待敌方阵营的变化或天下情势的转换,夺回豫章城也绝非不可能。 二 大河以三十里距离相隔,使豫章城一带发生的事情,大概当天就会传到诸葛玄所撤退的西城。 诸葛玄按预定计划撤退,另一个豫章太守朱皓则进入豫章城。虽然这是得助于刘繇的后援,但入城一事可是独力而行,原因是诸葛玄几乎毫不抵抗,他可谓兵不血刃地入城。然而,数日后,笮融的军队声称奉刘繇之命,浩浩荡荡进入豫章城。 这是预料得到的事。透过投入刘繇阵营的人相鉴定名家许劭的秘书文波,甘海获知大致的情报。 “子将先生反对让笮融进豫章城,可是又别无他法,毕竟笮融人就在最接近豫章的地点。”甘海向诸葛玄报告敌方阵营的状况。 “笮融以前的所作所为,刘繇不是也一清二楚吗?” “所以才附上严加提防这个前提。为提防朱皓,他特地派人监视,那个人就是文波。” “你见过文波吗?” “见过。” 甘海可真是东奔西跑,他和文波不仅有联络,还经常会面。 “那么,文波有何看法?” “文波担心朱皓过分相信别人。” “他正是那种人……” 果然,笮融一进豫章城,就很干脆地杀了轻易相信人的朱皓,夺取其军队。 朱皓的军队,其实也是在附近临时征用的一干人,和朱皓个人完全没有关系。谁能够供给他们吃穿,谁就是他们的主子。因此,只要杀了他们的主子,就可以轻易将之收编。 “笮融真能狠得下心!看来已有所觉悟。”甘海说。 “当然啰。他在江北杀害赵昱的时候,就已经狠下心了。”诸葛玄回答。 “刘繇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又有什么用?问题是他当下亟须兵力啊。” “现在在彭泽城的刘繇,想必会进兵*笮融。” “这还用说?不出兵的话,扬州刺史的威严就扫地了。” 笮融比别人强的地方,在于部众的主干是佛教徒众。同属信徒,和他有个人关系,以及精神关联,这是极为强大的,不可与在附近临时雇用的军队相提并论。 “据文波说,”甘海道,“他的主子认为强处即为弱处,而且扬言他有自信可以将笮融的强处转为弱处。” 文波所谓的主子,当然是人相鉴定权威许劭。 “这简直是奇术。”诸葛玄笑道。 “的确,听他这么说,会认为是奇术。” “那么,许劭是怎么做的?” “这一点属下还不知道。” “闭门勤练战术吗?” “属下听说是在研读经典。” “你说经典,是指浮屠的经典?” 当时“佛教”二字还未通俗化,大多使用直接的音译“浮屠”或“浮图”。 “是的。” “不读兵法书,而读浮屠经典,这就奇怪了。” 诸葛玄说到这儿,转眼看侄儿孔明。十五岁的孔明也在场,他对甘海的报告微微点头。诸葛玄注意到这一点。少年孔明比起同年的人显得沉默,没有引人注意的张扬,在感情的表达方面也很含蓄。现在孔明居然会点头,想必有所领悟。 “阿亮,你有何看法?这一阵子你好像在看浮屠的典籍。” 诸葛玄看过这个聪明侄儿阅读浮屠经典,因为不是什么坏事,就任由他去。诸葛玄未曾看过浮屠的书,只听说上面写一些世事皆空之类的。 “一定是经过徐州时,看到曹操残酷的杀戮,受到冲击,而一时被阐释世事皆空的浮屠教义所吸引吧?” 诸葛玄心想这也难怪。后来看到他又一板一眼地研读《四书》、《五经》,没再深入浮屠,也就放心了。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迷上浮屠的教义?我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才去看它的经典。虽然还有很多地方不懂,可是,我知道它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刚才我听说许先生也在看浮屠的经典,总算意会过来了。”孔明的语气有点害羞。 “你说‘总算’,岂不太含糊了吗?” 被叔父这么一说,孔明坦白地回答:“叔父说的是。我会再努力研读。” “不,含糊也无妨。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好的。是这样子,”孔明有点腼腆,但毫不犹豫地说,“听说笮融的部众并非征雇的,而是一批信奉浮屠教义的人。把这批人聚集在一起的,并不是笮融,他们是在有意无意中聚集起来的。” “是啊,我也这么听说。笮融以前因为徐州陶谦的缘故,负责监督漕运,听说从事这工作的人多是浮屠的信徒,笮融似乎是为了利用他们,才自称是浮屠的信徒。” 这个时代是信义扫地、谁也不可信的世界,力量就是正义,弱肉强食,时时刻刻都大意不得。在这样的时代中,很难得的,浮屠徒众是可以信赖的。 所谓漕运业者,即运送业者。从淮南以南,多是水路,这个行业的人实际上就是水夫集团。他们将顾客委托的物资,运至远地,正确送到指定的对象手中。如果没有送到,下一次就做不到生意了,因此最重要的是信用。 当时佛教信徒仍属少数,但信徒之间有很深的联系。只要是必须讲求信用的事,他们之间绝无问题。换句话说,漕运的工作已非他们莫属。 笮融透过陶谦负责漕运的事,知道有这么奇特的集团存在。 “要是能掌握这批人,就可以好好干一番事业……” 而掌握他们的最好方法,便是自己成为浮屠的信徒。为成为佛教信徒,笮融的做法可谓大手笔:造寺、造像、普度(祭饿鬼)等,规模都很大。而这一切都为了宣告大家:我是浮屠的信徒,我做了这么样的事,当然浮屠信徒的领袖就非我莫属了。 信徒们很淳朴地相信笮融,跟随他到现在,他们一直相信他们作战、流血是为了佛法。笮融一再背信的行为只是对付外面的人,对里面的人想必说是“为了佛法”。不过,再怎么淳朴的信徒多少应该会觉得奇怪。水夫和他们的家人大多行过船,见识比一般人广,不会任由他一直欺瞒下去。 “笮融杀了赵昱、薛礼、朱皓……这些和他无冤无仇、甚至有恩的人,浮屠徒众可能已经开始怀疑了。”孔明说。 “接下去啊。”叔父催他快说。 “一旦知道笮融不是真正的信徒,他的部众中最强大的部队可能会群起而背叛他。我想许先生被我们认为是奇术的那番话,可能和此事有关吧。” “原来如此。许先生为揭开笮融的假面具,才研读浮屠的经典……浮屠的教义是如此这般,因此笮融不是你们的兄弟,不是信徒,所以不是领袖……要是能说服他们相信这一点,那他的奇术就应验了?” 诸葛玄盯着侄儿的眼睛说道。他自己都还搞不清楚的事情,十五岁的少年居然能勾勒出鲜明的轮廓,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诸葛玄再度为孔明非凡的才能吃惊。 三 笮融是细心的人,知道浮屠徒众的动向足以制自己于死命,他也料准三次背信杀人的行为可能会动摇他们的信任。 盘踞江南,独霸一方,这是笮融的一大野心。 在笮融担任陶谦的经济官僚时,经常聚集庞大的物资,将之运送到徐州,偶尔想到:“陶谦当徐州刺史威服天下,还不是因为有我为他生财?” 想了又想,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我也可以独当一面啊。” 这个念头在心中浮现的次数日益频繁,而随着陶谦陷入苦境,笮融自立门户遂成为现实的行动。 笮融并非时机成熟才独立的。陶谦被敌人曹*得走投无路,才施苦肉计引进刘备。后来,陶谦卧病在床,刘备自然成为徐州之主。也因此,刘备必须和曹操对决。徐州顿时沦为战乱之巷。——在袁绍、袁术、刘表等群雄唾手可得的地域,是容不得其他势力存活的。 “到江南去吧。” 笮融出生江南丹阳郡,自然会想到要盘踞江南,何况江南又无大势力存在。孙策也做如是的想法,得到主子袁术的谅解之后,便执意迁徙江南。这之外,曹操所派遣的朱皓,和刘表所任命的诸葛玄,两者皆非武将。 当时的孙策,只是袁术麾下的一名年轻部将,正要迈开独立的第一步,他可是拥有兵力的武将,只不过兵力并不强。扬州刺史刘繇也为躲避袁术的武力而迁往江南,他虽名门出身,兵力却不够强大。这一干人可谓半斤八两。笮融则因统率可信赖的浮屠徒众,而显得略占上风,他所欠缺的是名门出身的美誉。 屈身作揖对笮融并不算什么,他已经习惯了。他先屈就于刘繇,投入其麾下。因为最后最管用的是兵力,所以他可以忍受任何屈辱,只要能增加、蓄养兵力即可。而增加兵力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掉军队的主子,夺取其兵力。他重复干了三次。 笮融也想过,身为领袖,背信行为会动摇浮屠徒众的信赖,但为了换取大利益,只好牺牲小利益。 “简直是卖命走钢索……” 笮融本人也十分清楚自己的立场,因此努力想将增加兵力和失去信徒人望两者换算成力量的数据,从中取得平衡,以从窘境中解脱。 笮融以刘繇麾下一名部将的身份,打着援救豫章太守朱皓的旗帜前赴豫章,随即将应该援救的对象朱皓给杀了。此事使他和主子刘繇处于敌对,并使自己陷于孤立。 早一步进入豫章的诸葛玄,也早一步逃出豫章,据守于西城。 笮融一方面与西方的诸葛玄对立;又背叛了在北方彭泽县的刘繇,与其敌对;东方则有孙策逐步逼压。 笮融计划先杀诸葛玄,夺其兵力,再乘势击破刘繇,如此可以盘踞江南西部,与东部的孙策并立。至于在二分江南的情况之下,要保有其一,还是与孙策决一雌雄,则视情势而定。 然而,笮融无法立即袭击诸葛玄。 “只要西城维持这个样子,随时都可以拿下。”笮融心里如是想。 说起来,朱皓及其援军笮融才一逼近豫章城,诸葛玄就不战而逃,避走西城,算不得什么敌人。如果在处理这种敌人之际,背后受到刘繇军的攻击,那麻烦可大了。因此,笮融决定暂且不管诸葛玄,全力防备北方的刘繇。 而且,除了要注意刘繇的动向之外,他也得担心浮屠徒众的异心。杀死朱皓之后,如果立即杀害诸葛玄,将会加深厌恶杀生的浮屠徒众对笮融的疑虑。他有必要腾出一段时间,使因其杀害朱皓而心生动摇的浮屠徒众平静下来。笮融很明显地感受到他们的动摇。 “为什么要杀掉太守?我们不是要来援救他的吗?”信仰指导者中有一人发出怯生生但语意明确的疑问。 “因为太守在得到我们援助,击退诸葛玄之后,打算杀害我们这些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我们有明确的证据。”笮融回答道。 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说话不可含混不清,最好坚决果断。他对自己的口才很有自信。他将挖空心思所想到的话,准确地射中对方的胸口。力劲不可太强,也不能太弱,话要刺进去,却不可刺穿。他惯常反复搅动停滞在对方胸口的话,以加强效果。例如说“懂吗?”“觉得怎么样?”“明白了吗?”通常他都可以得到预期的回应。 但是,这次笮融对于杀害朱皓的说辞,却没有得到回应。 “怎么了?会不会杀得太过频繁了?” 笮融想在军中确认这一点。 你们有什么不满吗? 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说出来。 笮融展开说服的工作,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正当他在说服他们、询问他们的看法时,他们的回答有共同的地方,不仅不满之处相同,连表达方式也类似,想来一定是从谁那儿听来什么话,再各自转换成自己的口吻,说了出来。 “这个人到底是谁?” 笮融脑中浮现数名信仰指导者的容貌。这是个大问题。他一个一个过滤。 结论出来了,似乎是外面的人进来散播的,说了一大堆话,动摇浮屠部众的心。 豫章附近有数百名浮屠信徒,笮融的军队进来时,曾受他们热烈欢迎。但朱皓被杀之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就有了变化。 朱皓是重信义的人,做梦也不相信他会想杀援军主将。 他对浮屠教义也有深厚的理解。 这种说法不可信! 似乎当地信徒有人用这种话点燃军中信徒心中的疑火,而且更进一步煽动火势。更严重的是,这似乎是有计划的。 四 笮融心慌了。刘繇阵营有许劭这么一位精通心理的人,他既为参谋,必然展开心理战。 “许劭必定派遣奸细动摇信徒的心。” 笮融虽然掌握到这一点,却找不出那名奸细,可是又不能放任不顾,便决定采取恐怖政策。他逮捕豫章郡浮屠信徒的领袖徐习,罪名是“通敌”,处以斩刑,用意在杀一儆百,让其他人知道以后谁敢乱说话,下场就如此这般。而且,他还宣示徐习通敌的对象是诸葛玄。 诸葛玄来到豫章时,徐习曾立刻要求晋见,说明浮屠信徒为信仰聚会,这是和平的,希望能给予保护。诸葛玄高兴地答应。二人只见过此次面,日后没发生什么问题,也就不曾再见面。但即便这样,仍然被指为“通敌”。 笮融进入豫章时,徐习也曾请见致敬,但这次并没有请求保护,因为军队主干是信徒,这是众所皆知的事。笮融为怀柔当地的信徒,便给予徐习高位的官职。 此事曾在军中引起小波澜。 “我们在军中少说待了十年,都没得到这样的官位。他才刚加入,就获得这种优遇,这哪算公平?” 此话亦传入笮融耳中。 笮融本意在怀柔,原以为豫章的信徒很多,后来才知道只有数百人而已,便后悔擢用了徐习,徒然引起军中的不满。他正想办法要将徐习降级,以纾缓军中的不满。就在这时候刘繇阵营前来扰乱军心,迫使他不得不整肃军队。 于是,徐习成为杀一儆百的牺牲者。 笮融军中的信徒多达万名,而豫章的信徒男女加起来才数百人,他想牺牲少数以消除多数的不满。如果军中的信徒是“旧”,那么,进驻地豫章的信徒便为“新”,任何世界都有新旧的对立。但是,只选择让两者对立的笮融,似乎暴露出他本人是假信徒这回事,因为这两者之间,同属浮屠信徒的亲近感远较新旧的对立更为强烈。 处斩徐习非但没有*笮融军中的动摇,反而使之更为严重。 徐习被处斩的消息当天传至西城。 “真残忍!像徐习这样的人物很难得啊。” 了解徐习人品的诸葛玄,心情甚为沉重。他询问身旁的孔明:“你读过一些浮屠的书,如果就教义来看,这件事会如何收场?” “我对浮屠的学识很浅薄,但我知道它严禁杀生。这次被杀的人是信徒,笮融将使自己陷于穷途末路。”孔明回答。 “连小孩都知道这么做是愚蠢的,笮融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再摇一下就垮了。”诸葛玄摸摸下颚。 “不,不会再去摇动他了!子将先生可不是这么慢条斯理的人。”甘海说。 刘繇阵营视许劭之意而动,这已是众人皆知的事。 “是吗?甘海,你和那个文波交情很好,对子将的事似乎知道不少。不过,我认为笮融的军队不同于普通军队,我认为还有另一次的撼击。我们哪一个猜得对?” “属下认为现在已不是打赌的时候,”甘海摇头说,“要到豫章城,就属我们最近,刘繇先生和子将先生都还在彭泽县。我们应该乘现在整军……” “哦?那么说,我要跟他们交战啰?”诸葛玄继续摸着下颚说道。 甘海建议乘笮融阵营动摇之际,大举进兵。夺回豫章城也许并不困难,问题是,接下来必须与拥有许劭这位令人畏惧的军师的刘繇交战。甘海一时为之语塞,但还是说了一句:“不过……这不是乱世之常吗?” “乱世之常?阿亮,你的看法如何?”诸葛玄转头问孔明。 “派遣使者到彭泽,请其共同夹击,如此不就不用与之为敌了吗?”孔明说完,略微低头。 “我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诸葛玄表情转为严肃,停止抚摸下颚。 “也就是说,要投降。”过了半晌,诸葛玄慨然地加了这句话。 “投降不也是乱世之常吗?”孔明立即接口说道,“我认为交战是乱世之常,不战而降也是乱世之常。不战的话,也许还可以救许多人的性命……而且,这也是成为大英雄的踏板。” “大英雄?” 大英雄可以救乱世,一定要出现才行。 “你自己何不当大英雄……”孔明偶尔会在自己心里听到这样的声响。 “我想磨炼辅佐的才能,镇服乱世的英雄必须具备别种才能。至于能否遇得到这个英雄,则要看我自己的命运。”孔明如此回答自己。 刘繇到底是否具备大英雄的资质,现在还看不出来,但至少他能肯定对人物具有眼力的许劭,不妨把他视为有实力的候选人。 五 刘繇很有自信地进攻豫章城。除了军师许劭之外,又多了一位名将——同乡的太史慈。太史是姓,慈是名,字子义。他曾在渡江作战中,与随有十三骑的孙策发生遭遇战。正打得难解难分之际,两阵营的大军来到,因而未分胜负,这便是著名的“神亭之战”。 豫章城意外地脆弱,不过所谓“意外”是一般人的看法,许劭则视为理所当然,因为笮融的军队士气骤然低落,几乎可谓战意全失。 “收并西城兵力,日后再一雪耻辱!” 笮融放下此话,舍弃豫章城,渡赣江逃往西城。刘繇并没进一步追击。刘繇原本有意追击,但为许劭劝止。 “交给诸葛玄去办好了。”许劭说道,命令将兵暂且休息。 笮融老早就想夺取在西城的诸葛玄军队。当然夺取军队之前,先得杀掉诸葛玄。这是笮融一贯的伎俩。 笮融在豫章失去一半兵力,败退中又逃走一些人。虽然如此,进入西城时,还保有四千兵力,他们几乎都是浮屠徒众。而西城的诸葛军才一千二百人,就兵力而言,完全不成问题。笮融军攻城之前,诸葛玄的部队却早已撤离。 虽然兵不血刃地入城,但笮融的目的在收并西城兵力,因此交战这才要开始。笮融军在城内展开搜索。没多久,笮融面前堆满值钱的物资,只是住民和军队都走避了,留在城内的人为数极少。 孔明却留了下来,他被带到笮融眼前。孔明毫不隐讳自己是诸葛玄的侄儿。 “哦,你就是人家所说的君贡的儿子啊。” 笮融叉开双脚说道。君贡是孔明父亲诸葛珪的字。 “是的。” “你为什么不逃呢?” “我是出家人,战争胜负与我无干。” “哦?出家人?” 笮融心生好奇,他才被逐出豫章城,心情当然不佳,故而好奇的眼光中带有恶意。 “是的。因为年龄不足,还不能得度,现在修行中。” “你几岁?” “十五。” 孔明低着头。他个子大,加上态度极为镇定,一点也不像十五岁。 “你说修行,是做什么修行?” 笮融微笑,环视四周。城楼的大广场,聚着笮融军的将领百余人,每人都一脸疲惫之色。笑的人只有笮融一人而已。 “我正在研修支谶师的《道行般若经》。” “哦?那你讲解看看。喏,就在这儿。” 笮融是以着凉似的鼻声说着,声音显露出鄙夷,似乎在说:“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还真神气!” 支谶师即大月氏国出身的支娄迦谶。据说在桓帝末年,大约公元一六五年来到洛阳,从事翻译的工作。在长达三十年的滞留期间,他将许多经典翻译成汉语,其中最重要的是《道行般若经》。此书以“空观”(认为万物的存在都是虚无的)阐释般若(智慧的启悟),在原本咒术意味甚强的中国佛教中,注入浓厚的哲学要素,是一本独特的经典。 一直利用浮屠为工具的笮融,其实对佛教并没有多深的研究。不过,他也知道《道行般若经》是当时走在浮屠学最前端的经典。 笮融拔出剑,直直插在土上。 “据说地狱有所谓剑海刀山,如果你胡说八道的话,小心被推下地狱。” 讲道和地狱根本是两码事,笮融想威吓少年孔明。 处斩徐习以来,周围的人都提心吊胆,笮融看在眼里,有股*。所有的人都伏地而跪,唯独他昂首睥睨天下。谁也不敢拂逆他,他的恐怖策略似乎起了效用。他被迫放弃豫章城,也许是部众过度畏惧的缘故。——笮融因此有意略微放松紧绷的缰绳,希望多少提升一下士气。放松之前,还要再勒紧一次,这是放松马缰的常识。笮融想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为对象,对部众做战术性的勒紧示威。 “诸葛玄的侄儿,哼!乳臭未干还真神气,看情形把你给宰了!” 孔明从笮融*而通红的眼睛里,感受到他在打什么主意。 有“股栗”的形容词,一如字面的意思,即腿股战栗。孔明也不免股栗,但一点也不后悔留了下来。 “叔叔,我想留下来。” 听孔明这么说,叔父问道:“你留下来干什么?” “我想留下来增广见闻。” “见闻?嗯,好吧。” 没想到叔父很干脆地答应孔明留下。但相对的,孔明的姐姐铃也说要留下来,却被他斥声反对:“拖也要把你拖走!” 被这么一吼,铃即使再任性,也只有打消留下来的念头。 少年孔明强忍股栗,缓缓地环视四周。只见唯独笮融箕坐着,后面的将领不是盘坐就是正襟危坐。盘坐又称“胡坐”,据说是异域民族的坐法。东汉的人,尤其是军人很流行这种坐法。 “喏。开始讲道吧。” 笮融站起身子,拔起插在土中的剑,紧握剑柄。 孔明吞下口水,张开嘴,嘴唇不住颤抖。笮融看了,一边脸颊歪扭起来。 “我们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东西,其实都不是实体的东西,全都是虚幻的……” “等等!”笮融把剑高举过头,“我的眼睛就看得到你,十五岁的大个子,这也是虚幻的吗?不是实体吗?你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孔明用力点头。 “那么,我就让你变成这个样子。并没有你这个实体存在,你没活在这个世上,你回复成虚幻的尸体!” 笮融往前踏进一步。 孔明闭起眼睛,等待剑挥下来的咻声,但却没听到。奇怪的是,股栗居然停止了。他睁开眼睛。 映入眼中的是笮融涨红的脸,两眼赤红如着了火,嘴巴张得像裂开一般,整个人却动也不动,异样地静止,两眼睁开却没有焦点,根本没在看东西。 只一下子,右唇边流出血来,血从下颚顺着喉结,渗进衣领,笮融的身体就在这时往前倒下。笮融的头发散开在孔明的脚边,背后赫然插着一把斧头! “不要怕!这是我们大家一起干的。大家一致决定要杀掉他。我们想去投靠诸葛玄先生,请你帮我们传达。” 一位个子瘦小、头发斑白的老人蹒跚地走出来,对孔明这么说。当场的笮融军将领都站起来,凝视着孔明。 第五章 襄阳春秋 一 东汉末年,洛阳遭董卓彻底破坏,长安则有军阀混战,因此当时中国最繁荣的城市当属襄阳。 这一带在春秋、战国时期属于楚的版图。秦统一天下之后,以此地区的汉水以北为南阳郡、汉水以南为南郡,汉亦沿袭之。 襄阳城位于汉水南岸,隶属于南郡,对岸是樊城。但现在的行政区则将两者合并为襄樊市,隶属于湖北省。如以州而言,襄阳当然隶属于荆州,此州刺史原本驻在武陵郡汉寿,但刘表令其移至较北边的襄阳。 “跨连荆、豫,控扼南北。”如地理书所示,襄阳跨越河南的豫州和江北的荆州,与黄河和长江相连。流经襄阳城北的汉水,南流注入长江,汉水注入长江的地点,即汉口。在襄阳周边,自北下流,注入汉水的白河,其源头在老君山。同样的,伊水的水源也在老君山,它北流注入黄河。伊、洛并称,联结中原中心洛阳。汉水的上游直溯秦岭山脉之南,上至汉中。 襄阳为联结中原(洛阳周边)、关中(长安周边)和长江沿岸这三个堪称中国心脏部位地区的要冲。在东汉*期,有许多人来此避难。此地虽为要冲,但群雄忙于争霸中原、关中,尚无暇顾及。因此,刘表可以说割据了一块真正的上好地盘。 襄阳城东北有名为“大堤”的地方,由于汉水经常泛滥,此区并非直接建在河边,而稍有隔离。汉水两岸筑有城壁般的堤防,周边一带不知何时成为风花雪月的烟花区,汉代乐府(搜集民间歌谣的乐集)中有所谓的《大堤曲》,后来历代诗人都作有以大堤为主题的诗。 唐代张柬之诗曰: 南国佳人多, 莫若大堤女。 同属唐代的李贺的《大堤曲》则续之以: 莫指襄阳道, 绿浦归帆少。 今日菖蒲花, 明朝枫树老。 这是叙述大堤*对客人所说的话。意思是说:“你不可以离开襄阳,返回绿岸的船只可是很少的。今天虽有菖蒲花开,明天枫树可就凋萎了。”——这是在劝诱客人说,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啊。 东汉末年至三国时代,中原和关中荒废不堪,襄阳可谓繁荣异常,当然,大堤一带也就热闹非凡。 大堤街上不仅青楼林立,还间杂着汉水漕运业者的商店。船只在樊城靠岸较方便,因此行往襄阳的船只就没那么多。 在大堤某座邸宅的楼上,只见诸葛玄卧在床上,床边坐着一位医师。 “疲劳甚于伤势,先生不应该回襄阳,而应在豫章静养。”医生说。 诸葛玄不禁苦笑。豫章怎能静养呢?起先遭笮融的佛教徒军队攻击,从西城撤出,所幸笮融军发生兵变,才好不容易脱险。但还没来得及喘息,这次又受到刘繇攻击。 佛教徒军倒戈支持诸葛玄,诸葛玄总算愁眉一展。可是与刘繇交战,却负重伤。他心想此番死命难逃,便拜托徐季说: “我的命运到此为止了。希望你能帮助我的家人,请你护送他们至襄阳。并请你把此信交给刘表先生。” 徐季是豫章地方佛教徒的指导者,也是被笮融杀害的徐习之弟。 “如果只护送先生的家人,在下无法答应,要就连先生一起护送到襄阳。”这是徐季的答复。 “你看我伤得这么重,身体动不了。” “我会用担架护送先生到襄阳。” “会碍事的,还是不要管我吧。” “身为浮屠信徒,不能舍人不顾。” 徐季执意一定要连他一起护送,身负重伤的诸葛玄已无法坚持。 据甘海所得的情报,在攻打诸葛玄的刘繇后方,孙策正蠢蠢欲动,想予以袭击。这是一场混战。民心慌乱,百姓被拉去充军,许多人丧失性命。更有不少人成为自暴自弃的亡命徒,他们专以逃亡者为猎杀目标,身负重伤的主将脑袋必然可以卖得高价。诸葛玄如果一人留在豫章,性命必定难保。 诸葛玄善待浮屠信徒,徐季为报其恩义,愿护送他至襄阳。此行一共有二百余名浮屠徒众跟从,由徐季指挥。 为了尽量不影响诸葛玄的伤势,队伍行进很缓慢,以便有休养的时间。但这终究有限度,如果在一处地方停留稍久,可能会引起附近居民的注意,造成气氛的紧张。 十六岁的少年孔明参加了这趟亡命之行。姐姐铃和弟弟均早已跟随婶婶从彭泽进入长江,由水路自江夏转入汉水。水路对病人行进较为轻松,但因彭泽、柴桑一带已有孙策军*,诸葛玄绝对过不了。 “再怎么伪装都没有用。所有旅客都被要求洗脸,认得太守容貌的人正在那边守候。” 甘海的情报应该是正确的。 “我露脸过多了。” 诸葛玄虚弱地笑着。似乎在他就任的旅途中太过大意了,在每个地方他都以真面目示人,即使进入豫章城以来也是如此。孙策这才召集认得诸葛玄容貌的人,并组合其中互不相干的数人,分派于要处。 发现即格杀勿论——杀戮被视为是提高权威最简单的手段。在这个时代里,企图称霸的人首先必须使别人惧怕自己。自称佛教信徒的笮融多次杀人,除了想接收对方的军队之外,也想借恐怖政策展示自己的权威。 选择孙策军队尚未渗透的山路,理由在此。但山路虽然没有孙策的军队,却有想猎获值钱落难者以领赏的饥民。 “我并不恨这些人,说起来,他们也是可怜人。”徐季对孔明说。 接触到充满敌意的居民,孔明不觉露出愤怒神情,徐季以温和的口吻责备他。此事重复几次后,孔明慢慢了解徐季的话。 二 走自豫章启程的山路,是沿着赣水支流南山往上攀行。现在的地图有“袁水”的地名。因晋朝隐士袁京曾住附近,而有袁山、袁水的地名。东汉末年当然尚无此地名,只笼统地称呼为南水。 进入宜春县(在今江西省),诸葛玄一行在仰山停留约两个月。山麓有二十几户民家,全是浮屠信徒,总算可以松懈一下。 仰山是周围数百里的大山,顶高危陡,只能仰观,无法攀登,故而被称为仰山。传说后来晋代仙人邓表在这一带潜居修行,提炼仙丹,而被取名为邓表峰。他们打算在此待体力复原之后,再往西行。原本还想再停留的,但村人听说孙策的使者来到宜阳城,他们决定尽快启程。 诸葛玄躺在担架上,由浮屠信徒轮流抬,孔明则跟在旁边。徐季通常都陪在他身旁,偶尔跟他交谈。孔明用心吸收他的经验谈。 他们由宜阳来到萍乡。据说以前楚昭王曾在此渡河采萍,而有此名。所谓萍,即在水面漂浮的浮萍。徐季为少年孔明讲解地名的由来。 接下来,一行人又由萍乡出醴陵,流经此地的界河已非属赣水系,而是湘江系的绿水。此地不属江南,已经进入湖南。这意味着他们已经逃出孙策的势力范围。虽然不知道刘表的力量及于何地,但至少已经进入不用畏惧孙策的势力了。 他们在湘潭进入湘江,随着水流经长沙,泛浮洞庭湖。虽然是刮风起浪的日子,但却可享受无需避人耳目的旅程。在洞庭转进长沙之际,护卫的浮屠徒众大部分都下长江归返豫章,只有徐季等数人同行至襄阳。 刘表派遣特使在江夏迎接诸葛玄。江夏郡太守系刘表的部下,是曾在岘山射杀孙坚的黄祖。江夏时常有孙策来袭的谣言。 孙策想报父仇。 的确,对孙策而言,即使他已自袁术麾下独立,但为了被认定为独当一面的霸者,他必须先报父仇才行。 “大家都在说就因为太守黄祖杀孙坚有功,才使江夏成为小霸王觊觎的目标,添加众人的烦恼。你将来长大可能也会在人之上,可不要做添加众人烦恼的事情。” 徐季对孔明说道。小霸王指孙策,这是当时人们给他取的别号。 刘表给回到襄阳的诸葛玄一座二层楼的官邸,地点在大堤,隔壁还安置一名郎中,照顾得相当周到。《资治通鉴》记载: 刘表爱民养士,从容自保,境内无事。关西、兖、豫学士归之者以千数。表乃起立学校,讲明经术,命故雅乐郎河南杜夔作雅乐。 意指刘表在襄阳保存洛阳、长安快要消失的东西。诸葛玄是刘表所养的士之一,一旦为刘表所养,刘表就照顾到底。 诸葛玄察觉自己的病已回天乏术,没有子嗣的他,便期待侄儿孔明,还令孔明服侍于床侧。由于他的病不是传染性的,襄阳名士陆续来探望,他有意让孔明听取他们的交谈。 “我已经不久人世了。老实告诉我,现在世局如何,又该当如何?” 诸葛玄问探病的客人,客人看看四周,只有孔明一人。 “这孩子绝不会对外透露任何事。” 诸葛玄说。虽然不是全部,但有不少访客吐露内心话。 关于时事,则有赖甘海四处走动、搜集情报。 在诸葛玄一行受浮屠徒众护卫,展开自豫章至襄阳的旅途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被董卓从洛阳挟持至长安的献帝,已逃出长安。董卓已为吕布所杀,而吕布也被放逐。因此,长安并没有值得称道的突出人物。因为李傕、郭汜、樊稠这干二流军阀相互猜忌,才给献帝脱逃的机会。 献帝离开长安宣平门,时值兴平二年(195年)七月,正好是诸葛玄在豫章的时候。献帝一行在旅途中度过岁末,改元为建安。同岁数的献帝和孔明都在极艰辛的旅途中迎接十六岁这一年。献帝回到洛阳,已是该年七月的事了,距离逃出长安正好一年。 此时洛阳荒芜,自长安随行的百官无屋可居、无粮可食。连献帝也屈居在没被烧毁的从前宦官赵忠的官邸里。后来洛阳实力者曹操才迎接献帝至自己的势力城池——许昌。 “当前曹操拥天子而立,今后曹操的意思将被视为是天子的意思。显然,他已在群雄中鹤立。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景升(刘表的字)先生也太糊涂了,为什么不迎接天子来襄阳呢?委实令人失望。”一名访客这么说,流露出一副遗憾的神色。 “洛阳是天子降临之地,天子当然会怀念。襄阳虽然繁荣,终非天子熟悉之地。可能对天子没有什么吸引力吧?”病床上的诸葛玄为刘表辩护。 “洛阳已经烧成废墟了,天子才会去许城当曹操的人质。去许城或襄阳,有何差别?许城还是穷乡僻壤呢。为什么不早点探知天子出长安的事?然后夺下凤辇,进入终南山。只要越过秦岭,汉水的支流洵水就在咫尺之间,这条河就直通襄阳了。” 客人说了一番自我陶醉的话,但立刻又察觉说这些完全无济于事,便闭口不语。 “比起早一步知道天子脱身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景升先生要是有此意,就应该积极地迎接天子来襄阳。” 一直保持静默的孔明,内心如此批评。 三 徐州的情势也混沌不明。 被曹操的复仇战打得落花流水的徐州陶谦,于兴平元年(194年)抑郁而死。他将徐州托付给刘备。 袁术觊觎徐州,频频动兵。刘备的猛将张飞驻屯下邳,坚守不退。袁术疲于攻击。 下邳乃封国,当然有朝廷所任命的相,即陶谦的旧部属曹豹。曹豹素来与张飞不和,在曹豹眼中,张飞充其量只不过是旧主陶谦的食客刘备之部下。张飞的脾气是对上客气,对下傲慢、嚣张。张飞认为曹豹在他之下,态度自然傲慢,因而埋下不和的种子。最后张飞杀掉曹豹,造成下邳的混乱。 袁术一看机不可失,便以供应军粮为条件,令吕布攻击下邳。刘备赶来援救下邳,却为吕布击破,家人亦被吕布抓去当人质,刘备只好投降。然而袁术并没有履行供应军粮的约定,吕布怀恨在心。 “我不甘再屈居这家伙底下,我要当一方领袖!” 吕布心里这么想,无奈手下兵将太少,他是为收刘备为义子,才接受他投降的。吕布取代刘备,自称徐州牧,并任命刘备为豫州刺史。 袁术的部将纪灵带领三万军队攻打刘备,刘备向吕布求援。吕布的部将劝说:“这是消灭刘备的好机会,不必再理他。” 吕布说:“不行,袁术一破刘备,就会联合泰山诸将包围我等。这时候非助刘备一臂之力不可。” 于是,吕布进兵。他一旦出兵即形同调停,刘备和纪灵都退兵。吕布对刘备本来就不具好感,他的部下劝他乘此机会除掉刘备,但吕布为保持牵制袁术联合泰山诸将的态势,才想暂时利用刘备的势力。后来,刘备兵马聚集到相当人数时,吕布便毫不迟疑地出兵攻击。——吕布此人便是如此任性。 遭吕布大军攻击,刘备逃去投靠曹操。曹操为培植足以和吕布对抗的势力,便接纳刘备军队,并提供粮食,令他驻屯沛地。 年度在这种情势下更新,迈入建安二年(197年)。 诸葛玄的病状日益加重,连说话都显得吃力。有时别人不说话,他便不高兴,因为他想多听别人说话。 住在隔壁的医生张仲景,每有访客时就会事先问对方要说些什么话。如果是他认为足以影响病人心情的话,便很严肃地告诉对方:“这些话请勿提起。” 新年开始没多久,袁术在寿春自称皇帝。黄巾之乱后,各地遭群雄割据,但包括嚣张的董卓在内,还无一人敢自称皇帝。这是一件富有冲击性的事件,张仲景却允许探病的客人提及此事。 “为什么呢?让叔父知道此事,不是会影响他的身体吗?”孔明问医生。 “哈!哈!哈!”张仲景笑得很怪异,“如果自称皇帝的人是曹操,那这件事就可能影响令叔的健康。可是,主角是袁术,这个蠢蛋所做的蠢事,倒是勿庸担心。” “原来如此……” 孔明总算会意了。 访客告知袁术称帝的事,病床上的诸葛玄说:“这可能对曹操有利。” 连说这么一句,似乎都很辛苦。 “为什么?” 孔明很想问,可是眼看叔父那么难受,话就没有说出口。自叔父病情转重之后,能回答孔明疑问的,就是医生张仲景。张仲景虽是诸葛家的医生,但在众人眼中,他是通晓万般学术的大学者。 “先生为何想到要学医?” 有一次,孔明问张仲景。像他这样的大学者通晓医术,可以说反而不利。当时的社会将医师和命相师、巫师同列为方术之士。孔明有此疑问是极自然的。 被如此一问,张仲景脸上略浮郁色:“我的父母、兄弟都不在人世了,全都死于伤寒。” 张仲景只说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对孔明而言,这样的答复已经十分足够了。 日后,张仲景成为长沙太守,可见他并非普通的医生。不过,后世知道张仲景是《伤寒论》的著者,远甚于长沙太守。对当今中国医学研究者而言,张仲景的《伤寒论》地位权威。伤寒是一种传染性的急性热病,张仲景一家人全被这个疾病夺走生命。因此,他以学医对疾病展开复仇战。 张仲景如此解释病床上诸葛玄所说的简短的话:“曹操挟持着天子,他可以用勤王军的名义*袁术,袁术是自己制造这个罪名的。袁术阵营的人不愿成为叛贼,势必纷纷逃离,时日愈久,曹操愈容易对他进行*……令叔做如是的预料。” 四 孔明的姐姐铃自豫章回到襄阳,没多久便嫁到庞家。十八岁出嫁在当时算是有点晚了。 庞家乃襄阳名门。当家的庞德公住在岘山南边,未曾进过襄阳城之门,过着悠闲的晴耕雨读的生活。 刘表决定割据此地时,当然想和当地望族广结善缘。蒯家的蒯越和蔡家的蔡瑁等人,便成了刘表的高级幕僚,参与军事和行政。刘表曾多次邀聘庞德公,但一直被他婉拒。 “不登城门是在下的生存之道。” 惜士的刘表特地到岘山南麓拜访庞德公,展开最后的游说。 夫保全一身,保全天下,孰者? 《后汉书·逸民传》中,引用此时刘表的话如上。意思是:既为士,就要为天下之安泰而尽心尽力,甚于为自己一身之安泰,这不正是身为士的最大愿望吗?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要拒绝出仕呢?对于这个质问,庞德公回答如下: 鸿鹄巢高林之上,暮得栖所;鼋鼍穴深渊之下,夕得宿所。夫趣舍行止(出处进退)亦人之巢穴也。且唯各得其栖宿,天下非保所也。 ——大鸟在高林上筑巢,为的是夜晚可以在那里栖息;鳖、鳄在深渊下挖穴,为的是能在那儿安身;人类的生存方式如同动物之筑巢穴。想得到可以安详休息的场所,乃是人的本能,又何须顾及天下大事? 庞德公说着,就停止了耕作,坐在田埂上,妻子则在其面前拔草。刘表指着庞妻说: 先生苦居畎亩(乡下),不顾官禄,后世何以遗子孙? 既然说之以士之大志,不能令其动心,刘表便想从利害方面去游说,告诉他“官禄”可以留很多东西给子孙。 庞德公回答: 世人皆遗之以危,今(我)独遗之以安。所遗虽不同,所遗未为无。 ——阁下说在下没遗留东西给子孙,未必吧。世人遗留危险给子孙,在下则遗留安全给子孙。只是遗留的东西不同而已,不能说没有遗留下东西。 刘表叹息而去。 之后,庞德公遂携其妻子登鹿门山,因采药不返。 《后汉书》在庞德公的传中以此作为结尾。他有几个儿子不得而知,可能有儿子跟随他进入鹿门山后就不再外出。但其中一个儿子庞山民则娶了诸葛孔明的姐姐铃,后来出仕魏国,官至黄门吏部郎。 也许是隐者庞德公看中孔明的姐姐铃,因此娶她当儿媳妇;也许是病中的诸葛玄肯定庞山民这个人,让他成为侄女婿。不管怎么说,叔父有病在身,在姐姐的婚礼上,便由孔明代表一家之长。 不贺婚礼,人之序也。 如同《礼记》所言,古时候婚礼并非喜事,人之序即为人之道,不可祝贺婚礼。新娘的娘家必须三天不熄灯,以表示双亲和兄弟姐妹为新娘的离别而伤心,以致夜不成眠。新郎之家也要三天不唱歌听乐,因为迎娶意味着双亲年老,自己继承其后,必须表达出为双亲衰老而悲伤的心情。不过,这种周朝的礼节到汉朝就不被遵行,反倒出现祝贺的风俗,形成各种规矩,十七岁的孔明当然也随俗而行。 “婚”中有“昏”,是在傍晚举行的。属阳的新郎迎娶属阴的新娘,一般以为仪式适合在阴时的黄昏举行。因为迎阴,包括新郎,其家人全都身穿缁衣(黑衣),乘坐的车子也全漆成黑色。但可能觉得这样太过阴沉,到汉代已改成蓝色。 青庐,即以蓝色幕布覆盖的房间,新郎新娘在此相互拜礼,这便是婚礼的仪式。新娘向新郎双亲拜礼,则在隔天早晨。 “庞家虽非富裕,可还是荆州人尽皆知的名族,阿铃的父亲应该会满意吧?”婚事举办之后,诸葛玄如此说道。 庞家位在岘山南麓,覆盖蓝色布帘的新娘车从大堤驱向南方。孔明身着蓝衣随车而行。 “阿亮,不要紧张,你可是诸葛家的栋梁啊。琅琊诸葛家绝不输给襄阳庞家。” 新娘铃人在车上,还特意鼓励代表家长的弟弟。孔明不禁苦笑,心想姐姐就是姐姐。跟在孔明后面的,是媒人司马徽。 司马徽,字德操,颍川阳翟人,是知名的人相鉴识泰斗,为避战乱而移居荆州。他也拒绝刘表的延揽,理由是:“我生平最喜欢培植人才,我认为自己适合这样的工作。现在与其叫我出来当官,不如让我多培植一些人才,还来得有意义。” 而且,司马徽也劝自己的弟子不要去臣侍刘表。 “为什么?” 有一次,司马徽前来探望叔父,回去时孔明送他至门口,悄悄问他。 “你每天都在病人身边,难道不明白吗?”这是司马徽的答复。孔明没再多问。 司马徽把刘表看成“昏君”。 “世上有看来不像昏君的昏君,这是麻烦,特别是看来像明君的昏君。” 孔明想起司马徽曾经这么说过,他指的是刘表。因为刘表爱民、养士,所以看来像明君。如果一看就像昏君的昏君,众人一开始就会对他心存戒心,受害者便在少数。但因他是看来像明君的昏君,所以才会出现诸葛玄这样的牺牲者。 随着新娘车来到岘山麓的庞家门前时,司马徽趋身靠近孔明,说道:“令叔应该学学这儿的主人。” 五 “本来你应该到外面走动,多和别人交往的,却因为叔而足不出户,真对不起你。”病床上的诸葛玄有一天对孔明说。 “不,我在这里,虽然不出门却可接触到天下的大人物。”孔明回答。 “说得倒也是……”诸葛玄的声音日益微弱,容貌也日益憔悴。 “我每天可以看到张仲景先生,学到很多东西。” “这就好。我死后,你就到德操的塾里进学……” 说到这儿,诸葛玄噎住了,可能是痰的关系,喉咙清痰的力量也一天比一天衰弱。 司马德操因仰慕庞德公,从颍川来到荆州。德公之子山民和孔明姐姐铃的婚事,便由司马徽媒妁促成。 袁术称帝之后,发生张绣返回穰地的事件。张仲景禁止人家告知诸葛玄这件消息。 “我原以为袁术称帝这件事比较严重……”孔明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张绣是凉州出身的董卓系将军张济的侄子。献帝逃离洛阳之后,张济进兵荆州的穰地,侵入刘表的势力范围。然而张济却不慎中流箭身亡。荆州驻防人员向刘表报告此事,并说:“这可好了!”但刘表却皱起眉头向众人说:“张济因走投无路来荆州,身为荆州之主的我,未能尽待客之礼,而与其交锋。这绝非我的本意。对于张济的事,我应该哀悼,而非庆贺。” 失去主子的张济军队,衷心地归顺刘表,一时传为美谈。刘表的确显露一副明君的模样。 张济的侄子张绣承接军队,被视为刘表系的将军。张绣在年初曾与曹操交战,败北投降。然而,当曹操纳张绣之婶、也就是张济的未亡人为妾时,引起张绣的愤慨,而突袭曹操军。曹操因此战失去长子曹昂。曹操军退至舞阴,张绣未深迫,却返回荆州穰地。 “袁术称帝那是发生在寿春的事,从荆州来看,是不相干的大事。但杀死曹操长子的张绣回到我们荆州可就不同了。令叔要是知道此事,可能会痛心。”张仲景如此说明。 在铃刚结束新婚回门没多久,甘海就带来不好的消息:刘繇和许劭相继去世。 诸葛玄和刘繇是洛阳时期的旧友,却在豫章为太守之职相争。刘繇后来被孙策追逐,也和诸葛玄一样亡命于山中。许劭似乎追随刘繇到底,刘繇先死,十数天后许劭亦死。 “子将,你可先走一步了。” 经常来大堤探病的司马徽仰天叹道。二人同属人相鉴识名家,而且一直为人并称。 “人世是虚无的。”孔明耳边响起旅途中徐季经常说的一句话。 “再看看身体状况,现在最好不要告诉他。” “的确。不要再提去年、前年的事,就连提豫章的地名也可能对他的身体有影响。” 大人们交头接耳地谈着。但是,诸葛玄还是在十天后去世。死前三天,刘表来探望说:“诸葛兄,你不好起来可不行!还要仰赖你呢!” 刘表走出房间,泪眼滂沱。孔明盯着他的眼泪看。 “这是看来像明君的昏君吗?” 孔明意会到自己还有很多地方要学,尽管形同父亲的叔父已濒临死亡边缘,孔明这时却觉胸口有股气息奇妙地跃动着。 诸葛玄弥留之际,司马徽轻声地在他耳边说:“正礼(刘繇)和子将都过世了。” 诸葛玄的嘴唇微微开启,司马徽和张仲景专注地看着他的嘴形,然后,张仲景点头说:“是啊!是啊!” 后来,张仲景告诉孔明他从临终病人唇形读取的话:“是吗?他们都在那儿等我吗?……就像徐季先生所说的……” 话只说到这儿便停住了。 一个月之内,孔明以一家之长的身份独力主持婚礼和葬礼,并且不是形式、而是实质的。虽然有监护人,但他们全交给孔明去处理,似乎认为这是对旧友的侄儿最好的教育。 “我想把大堤这座房子还给州牧大人(刘表)。” 葬礼之后,孔明对叔父的友人说。 “你打算住什么地方?”司马徽问。 “我已经找好住的地方。” “哦?在哪里?” “隆中。我和均两人住在一块儿。”孔明回答。 隆中在襄阳城西方约十公里处,现在仍保留同样的地名。孔明想离开烦嚣的城镇,耕田为生,过着比较惬意自然的生活。 叔父在世的时候,孔明不曾离开叔父身边。但他一想到人生是自己的,便兴起不可虚掷的念头。他决定真挚地过活,他还年轻,尚未面临烦人的问题。不过,他已暗下决心,就如司马徽所言,不出仕刘表政权。 今后孔明要进学的司马徽学塾,正好在隆中往襄阳城的中间。不仅自己的学业,他还必须考虑弟弟均的教育。诸葛孔明虽然年事还轻,却是个好家长。 “你太常和大人在一起了,都没跟同辈的小伙子玩,以后应该多和他们交朋友。”这是张仲景对孔明的忠告。 附记 关于诸葛玄的死,《献帝春秋》这本书有不同的说法,广为人知: (朱)皓入南昌。建安二年正月,西城民反,杀玄,送首诣(刘)繇。 也就是说,诸葛玄在豫章的西城被叛乱的百姓所杀。 《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则记载: 玄将亮及亮弟均官之,今汉朝更选朱皓代玄。玄素与荆州牧刘表有旧,往依之。玄卒,亮躬耕陇亩…… 大意是说,诸葛玄被任命为豫章太守,带着侄子亮和均前往就任,但朝廷另外又任命朱皓为豫章太守,因此玄只好投靠荆州旧友刘表。后在此终其一生,诸葛亮则从事农耕。 《三国志·吴书·刘繇传》记载: 笮融先至(豫章),杀太守朱皓,入居郡中。繇进而讨融,为融所破。更复招合属县,攻而破融。融败走入山,为民所杀。繇寻病卒,时年四十二。 内文并没提及诸葛玄。 依拙见,《献帝春秋》所谓的诸葛玄被百姓所杀,可能是将笮融被杀给搞混了。 《献帝春秋》已经佚失,只留下作《三国志》注的裴松之(372-451年)所引用的部分。著作的年代不明,作者系袁迪之孙袁晔。祖父袁迪比孔明稍微年长,属于同年代。《三国志》作者陈寿,也是《诸葛亮集》的编者,算是诸葛亮研究专家。如果诸葛玄真的在豫章西城死于非命,应该会有所记述的。陈寿在蜀出生时,孔明还在世。 后来《续后汉书》、《资治通鉴》等著作,当然全都排除诸葛玄死于豫章的说法。但现代学者也有人采取《献帝春秋》的说法,就连笔者在拙作《秘本三国志》也写说诸葛玄死于豫章。 此外,也有人说诸葛玄自荆州往豫章就任时,只带其兄长子瑾同行,年幼的孔明和均都留在襄阳。后来玄死于豫章西城,瑾留在江南,不久出仕吴国。此说涉及孔明兄弟为何离别的缘由,有相当的说服力。 第六章 英雄榜 一 襄阳是平和的,离襄阳城十公里的隆中更为平和。 没有战争的襄阳却到处听得到关于战争的种种,有关战争的各种讯息不断地流进来。有不少人为寻求和平,从沦为战场的土地来到襄阳。从他们口中可以听到历历如绘的战争描述。 刘备遭吕布攻击转而投靠曹操,并在沛地聚集兵力,曹操提供他军粮。自称徐州牧的吕布,企图一举击破刘备,为进出中原寻求踏脚石。 当时,原来的徐州牧在下邳,吕布也在那里,该地即现在的江苏省邳县,彭城在其西约七十公里处,即现在的徐州市。吕布的势力范围一直到那一带。 刘备所据的沛城,位于彭城西北六十多公里处。如果攻下沛城,可以右凭泰山,直取黄河流域。群雄最终的争霸目标——中原,位于黄河中游。对吕布而言,这当然是令他垂涎的土地。 刘备背后有曹操,吕布自忖凭一己的力量无法遂愿,便和称帝的袁术联手。他命令高顺、张辽诸将攻击刘备。九月,沛城落入高顺手中,刘备甚至不及带走家人,自己一人狼狈而逃。 曹操在此时发军*吕布,会合刘备残败的兵力,于十月攻陷彭城,逼至吕布的居城下邳。 吕布的参谋陈宫主张固守城池,但吕布不听,迎击曹操军,大败归城。陈宫再建议二分军队,吕布率一军驻屯城外,与城内之军里应外合,让远来的曹操军疲于奔命,再予以击溃。但这个建议因吕布之妻反对而胎死腹中。如果二分军队,守城的将军为高顺,参谋陈宫当然留在城内,然陈宫和高顺素来不和,因此吕布之妻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而且,陈宫与曹操原为旧好,她唯恐陈宫倒戈。 既然如此,只有向袁术求救了,于是吕布派遣使者前去。然而这之前袁术想娶吕布的女儿,被吕布拒绝,两人的感情因而破裂。 “吕布不肯将女儿嫁给我,当然会输。你现在还来干什么?”袁术极为冷淡。 “吕布一旦战败,曹操的兵力就会逼向此地。” 使者拼命游说。袁术却仅摆开阵势,止于牵制。 吕布的挚友、河内太守张杨进兵至野王县东市,有自远方前来救援之势,但却为部下杨丑所杀。杨丑想率兵投靠曹操阵营,又被另一名部将眭固杀死。眭固带领该军加入北方的袁绍阵营。 吕布当然坐立难安,心急如焚。他属于喜怒哀乐变化相当激烈的人,在抵挡一个多月的水攻期间,常为小事斥责部下,埋下灭亡的祸根。 时岁结束。 建安四年(199年)春,襄阳城内的市场里,有一名自下邳前来避难的男子,正在描述当时的情景。数十名听众当中,夹着甫十九岁的孔明。 “吕布有一名部将叫侯成,”男子说道,“这个人极疼马。有一天他的名驹不见了,弄得他魂不守舍,别人看了都不忍心。没想到有一天那匹名驹悄悄地跑回来了,他可真乐坏了,便邀集部将同僚一起庆祝。虽然这只是同僚间的庆祝,侯成心想好歹也得拿美酒、佳肴去孝敬一下大将军吕布。不料吕布将军却一脚踢翻侯成拿来的酒菜,并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这又是为什么呢?”最前排的老人一边捻着斑白胡须,一边问道。 “这已经没理可说了。不过,也不难明白,吕布将军正处心积虑要击退曹操,已经久不沾酒了。他本来也喜欢喝酒的。因此,看到酒就一肚子气,与其说是气酒,倒不如说是气喝酒的人。他大骂说:‘你们这些家伙莫非喝酒商谈怎么背叛我?’侯成被骂得莫名其妙,可真是一肚子火……” “也难怪侯成生气。”老人点头。 “侯成盛气难消,回头怂恿同僚不要再跟从这种人。众人本来内心就讨厌吕布,因此对侯成的话颇有同感。侯成一脸苍白,全身发抖,说道:‘好吧!就来个真的!’于是真的干起来。” “干了什么事?”老人以酸苦的表情问道。 “这你也猜得到,就是投靠曹操。我们当时就被召集起来……我们只是小兵卒,只能听命行事……他们心想与其蹑手蹑脚地去投靠,不如带个见面礼去。” “见面礼?是什么?”老人眯着眼问。 “虽然是去投靠,他们这些有点来头的人总想做一件令人刮目相看的事。能杀掉吕布将军当然最好,不过,你们都知道他可是天下豪杰,他们还是有点畏惧。于是,就决定活捉军师陈宫和部将高顺,拿他们当见面礼。结果就这么办了。” “接下来怎么了?”老人催他往下说。 “接下来就不知道了。我们抓着军师和部将到曹操那边去……我现在已经是曹操的士兵了。我一直想,这种事要干到什么时候?从生下来,都没好好休息过,也没什么事可以高兴的。到底生到这个世上为的是什么?其实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到处都在打仗嘛!战争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我到处打听看有什么地方没有战争,听人家说襄阳没有战争,虽然远了一点,我还是凭这两条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没错!我是逃兵,不过因为是降军,没有人来追捕,很庆幸地能投入不打仗的主子麾下。” “这么说,接下来就没了?” “没了。”男子微微扬起低平的鼻子说道,“我是逃出来的,以后的事情当然看不到啰。” 二 “你对那个人有何看法?” 走出市场,徐庶问孔明。 徐庶出身于颍川,是稍较孔明年长的友人,由于住在隆中附近的坛溪,常邀孔明到襄阳。另外,坛溪有一位广陵出身的青年崔州平,也经常同行。不过,今天只有孔明和徐庶。 “听他说是徐州人。”孔明说。 “对啊,是你家乡隔邻的。怎么样?你认为他所说的话?”徐庶停止脚步,问道。 诸葛家出身琅琊,而琅琊郡隶属于徐州。那名逃兵自称是下邳的人,诸葛家所在的琅琊郡阳都县面临沂水,沂水南流在下邳附近与泗水汇流。曹操水攻吕布,便利用此两河水流。河流相连,意味着方言也相似。 “那人偶尔带点徐州腔,不过,听起来怪怪的,让人觉他是刻意说徐州腔的。”孔明回答。 “哈哈哈!果然是在演戏,一定是有人教他这么说……你第一次听到吗?” “嗯,第一次。” “我和州平在大堤都听过那个人的话,而且一模一样。对了,那位白胡子的老先生也都在。二人在唱双簧。” “谁教他们这么做的?” “想想就知道了。” “就是啊。” 二人又迈起脚步。好友之间毕竟是有点默契的。 那名鼻子低平的男子叙述吕布如何遭部下背叛,重点却放在结尾的部分:“很庆幸地能投入不打仗的主子麾下。” 由于过分强调,令人记得特别清楚。 “不打仗的主子……他在大堤重复说了两遍,比今天还要不自然。”徐庶说。 “戏重复演几遍,演技也更好了。” “你注意到那位老先生了吧?” “是老先生在主导的吗?” “老先生大概也是由他主子主导的吧?” 在襄阳听得到人家谈论战争,一回到僻野的隆中,听到的只是风鸣鸟叫,太过宁静,让人有远离尘世之感。所以,孔明才常到襄阳城走动。 “关于后来的事,你听说了吗?——吕布的下场。” 徐庶问。他从乡下来襄阳的次数较频繁,所得的情报也较多。 “听说是被勒死的。”孔明只听人这么说。 “听说众叛亲离,只带着剩下的贴身数十骑人马登上白门楼。吕布对忠诚到底的部下说:‘砍下我的脑袋去见曹操,就会被看重。’” “大概没有人去砍吧?” “他们都是死心塌地跟到底的部下。如果真有那种心,早就跟侯成一起背叛了……不过,要给部下脑袋,倒也够豪勇了。” “的确像是那么回事,其实不然。吕布向曹操投降之后,似乎还想活命。”徐庶说。 “哦?……投降?” “是啊!他被捆绑带到曹操面前时,你猜他怎么说?——从此天下大势定矣!” “天下大势定矣?”孔明重复徐庶说的话,“吕布言下之意,是说对曹操的霸业妨碍最大的,既不是袁绍,也非袁术,而是我吕布。吕布一死,天下定矣。吕布也真有自信。” “的确自信满满。”徐庶笑道,“不过,意思不是你所说的那样。真正的意思是,我吕布投靠你明公,也就是曹操。只要由明公统率步兵,吕布带领骑兵,那天下就搞定了。” “嗯,自认为还有可用之处。不过,这不是有点小看曹操了吗?曹操生气了吧?” “不,听说曹操笑了起来。吕布看刘备也在场,便说:‘玄德,你替我说说情吧。’” “这有点强人所难嘛……”孔明苦笑。 三年前,吕布攻击下邳,刘备战败,家人被俘,不得已投降,吕布任命他当豫州刺史。吕布这下似乎想讨回恩情。但在刘备看来,他和吕布素来无怨,却平白无故遭其攻击下邳。刘备和纪灵(袁术阵营部将)交战时,吕布前来调停,似乎又对刘备记了一笔人情账。但是,吕布在接下来却马上攻击刘备,刘备这才去投靠曹操的。仔细衡量整个经过,刘备吃吕布的亏较多。 平白无故揍人一顿,把人揍惨了之后,再说一句“我原谅你”之类的话,被揍的人岂有感恩之理?吕布居然把这种事当做恩情,可见吕布是极端自我中心的人。 “言下之意思是,我没杀你,你当然要替我求命。”徐庶说。 “刘备怎么说?”孔明问。 “曹操笑着说:‘猛虎不绑紧可危险哪!’并问刘备要不要替他松绑。据说刘备只说一句:‘吕布曾臣仕丁建阳和董太师。’” “回得真妙。”孔明边走,边拍手叫好。 建阳是丁原的字,董卓的最后官位是太师。吕布曾臣仕丁原和董卓二位主子,却都把他们杀了。刘备的意思是:这种棘手的人物你敢用吗? “听说曹操听了,说‘说的也是’,便下令处斩。吕布对着刘备大叫:‘你这个大耳混蛋最靠不住!’……” “大耳混蛋?”孔明反问。 “据说刘备耳朵出奇的大……耳朵大在人相方面是怎么说的呢?” 徐庶低着头,孔明也学他做出沉思的样子,过一刹那,二人齐声大笑起来。 三 孔明在江南的哥哥偶尔会来信。*时代多是一家人分崩离析,因此传递信函的组织很发达。中国这个传统一直延续下来。例如,即使在二十世纪初军阀混战的时代,邮差仍能自由往来对立的阵营中,*邮差被视为野蛮的行为。 信随着函件一起送来。函件当中,除了哥哥的信之外,必定还附上继母简短的信。通常写说身体很好,不用挂虑,你也要多注意身体;阿均要劳你多费心;代我向阿铃致意之类的话,没什么变化。 每次江南来信,孔明的心就怦怦跳。虽然明知继母的信每次内容都大同小异,但拿到手上,心总会悸动一阵子,甚至会觉得有股香味从信上扑鼻而来。 江南已被离开袁术而实际独立的孙策一步步地构筑、兴建为他的根据地。孔明继母家族之—的弘咨娶孙策之姐,因此孔明的哥哥如果有意出仕孙策,可攀这层关系。不过,从信的字面推测,哥哥对孙策的人品似乎不太欣赏。 因为信不知何时会交到何人手上,当时的人对信的用字遣词相当敏感。熟知哥哥个性和为文习惯的孔明,能够明白哥哥所要表达的东西。 出仕意味着和出仕对象的主子是生死与共的,尤其在这种乱世,更不能轻易决定。哥哥的信上也提到:不可急着出仕,你在荆州几乎也没什么家累,即令布衣亦无妨。 “由众人的话推测,似乎刘表外表看来是堂堂大丈夫,值得信赖。但事实上却没什么内涵,对这种人可不要急着臣仕……”从文字上孔明似乎听到哥哥对他如此说。 袁术称帝使孙策更易于独立,它成了独立的绝好借口。孙策声称:“我乃堂堂汉臣,岂可成为仲家之臣?” 仲家,是袁术自称的国号。孙策为了进一步明示自己是汉臣,决定向汉朝皇帝朝贡,并派遣部下张纮为朝贡的使者。汉帝——献帝——身边有曹操这号人物,他授孙策“讨逆将军”的头衔,并封为吴侯。名义上是东汉献帝赐封,实际上则是曹操的意思。 曹操又将弟弟的女儿嫁给孙策的弟弟孙匡,并令儿子曹彰迎娶孙贲的女儿。孙贲是孙策的伯父。孙坚在岘山被黄祖的伏兵射杀,孙贲守其灵柩,并整合部众南归。孙坚身亡,军队未涣散,孙贲居功厥伟。 离开袁术的孙策,虽不算隶属于挟持天子的曹操,但与其极为接近。 叛离称帝的袁术的,并非孙策而已。被袁术任命为居巢县令的周瑜,和任命为东城县令的鲁肃二人,皆弃官渡过长江,投入孙策阵营。 孙策阵营时有人才投靠,但由于版图也逐日扩展,更加需要人才。孔明之兄诸葛瑾却无意出仕孙策。信上并没有说他为什么不欣赏孙策。不过,在各路人马聚集的襄阳,最近势力日益扩张的孙策俨然成为众人的话题。 ——英气杰济,猛锐冠世。 一般的评语可谓甚佳,不过,也有人说他有点*,也就是现在人所谓的不够沉稳。知识分子诸葛瑾和这种个性的人合不来。 孔明的朋友除了崔州平和徐庶以外,还有石韬和孟建等人。司马徽和宋忠此等荆州硕学在襄阳讲学,往往吸引众多青年前来听讲。诸葛孔明也夹在青年群众当中,大家一起谈论将来。 “我想当州刺史。”有些人道出这个愿望。 “现在是乱世,许多当刺史、太守的都一命呜呼,最好不要有这个念头啊!”说这话的年轻人,看看四周,确定诸葛孔明不在场,又加了一句,“孔明的叔父诸葛玄就是个好例子。勉强当上豫章太守,落得那个下场。” “那当县令总可以吧?” “俸禄一千石啊!” “不好,当一县之长太招摇了,而且责任很重。” 州刺史和郡太守都是俸禄二千石。县的首长如系一万户以上的大县,称为县令,一万户以下的称为县长。俸禄依县的大小而不同,通常大县为一千石,小县为五百石。 “当县丞就比较轻松了。真的有什么事,大可一走了之。反正也不是什么值得恋栈的官职。” “现在要当县丞可也不容易啊。” 在行政方面辅佐县令的是县丞,治安方面则是县尉,两者俸禄都在三四百石。不过,依辖区不同,有的可以拿到为数可观的外快。 “大家怎么这么没志气,人生只有一次,为什么不以天下为志向?”总算有人发出豪语。 “你有何抱负?” 这是青年之间谈论最多的话题。孔明被问及抱负,回答说:“文为管仲,武为乐毅。这便是我的目标。” 青年们听了,彼此相视。 管仲,春秋时代名宰相,是辅佐齐桓公成为霸主的功臣。《史记》记载管仲的政策: 连五家之兵,设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禄贤能,齐人皆说(悦)。 管仲的政策及于军政、经济(轻重,钱也。当时渔业、盐业似乎都是国营)、社会福利乃至人才的录用。管仲重视外交,与东方诸侯结盟,抑制南方的楚国。在人际关系上,他与鲍叔牙的友谊超越派系,终生不渝,为人传诵。所谓“管鲍贫时之交”被视为友谊的最高境界。管仲死于公元前645年。 乐毅,战国时代武将,为燕国将军,与赵、楚、韩、魏结盟,统率联军,大胜当时的大国齐。乐毅晚管仲约四百年,活跃于秦始皇统一天下的半世纪之前。 “哈哈哈!口气太大了吧!” 众人相视之后,放声大笑,并说了这一句话。 四 “你对孔明的大话有何看法?” 徐庶问崔州平。两人都住靠近隆中的坛溪,交情很好,每天见面。 “我认为那未必是大话。”崔州平回答。 “是吗?你也这么觉得……其实我也这么想。不过,孔明说得也太顺口了。” “我看他也不是什么自命不凡,只不过像水流般自然地说出内心话罢了。” “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似乎都嗤笑他说大话。”徐庶说。 “说到管仲和乐毅……” “这两名历史人物有个共同点。” “是吗?他们的时代可相差快四百年啊!” “乐毅是燕昭王时代的人,离现在大概五百年。” “管仲也是八百五十年前的人。” “一个是春秋,一个是战国……都是在中国分裂的时期。” “和现在一样,国家分裂,而且是*的时代。” 崔州平和徐庶都明白自己不幸生于乱世。 “我们目前最期待什么样的人呢?”徐庶毋宁是在问自己。 “应该是管仲那样的人吧。……如果等不及管仲,那就是武将乐毅吧。二者都是绝好的人,不是吗?”崔州*问。 “管仲和乐毅都联合诸侯,他们清楚自己的力量,必须与他国结盟才行。” “孔明想效法这一点。” “从各方面来说,我们今后是不是应该帮孔明的忙?” 这两名青年都是富裕家庭出身,他们想帮诸葛孔明的,当属经济方面吧? 孔明在隆中亲身耕种,以维持生计。才甫二十岁,就得抚养小八岁的弟弟。 崔州平双腕交叉,心想如果告诉孔明说要在经济上予以援助,一定会被他拒绝。孔明必然会说:“我手头并不拮据啊。何况今年收成并不差。” “有没有什么方法?” “即使悄悄地援助,也会马上被他发现的。” “对了,劝他结婚,如何?帮他找个贤内助……”徐庶说。 孔明已过二十,当时这个岁数娶妻决不算早。 “结婚?” “如果娶一位勤快的妻子,不就等于帮孔明的忙了吗?” “勤快的妻子?” “你是说她?” “没错。” “你不觉得很相配吗?” “嗯!正好相配。” 两位友人虽没说出对象的姓名,但彼此都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黄承彦先生应该不会反对吧?” “应该不会,反而会高兴才对。其实这才是伤脑筋的地方吧。徐兄也是单身,如果有人向你提亲,对方是黄先生的千金,徐兄有何感想?”崔州平问。 “这个嘛……你明知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你看我的个子……” 徐庶回答。徐庶个子矮小,才六尺五寸。东汉一尺为二十三厘米,也就是说,他的身高还不到一百五十厘米。 襄阳名士黄承彦有一名待字闺中的女儿,皮肤有点黑,眼睛明亮有神,容貌生得非常可爱。但问题是身高接近八尺,八尺就是一百八十四厘米,在女性来说,这的确太高大了。女子一过十五岁,自然就有人提亲事,但因为身高的关系,到现在还没有人正式上门谈亲事。 “就算我再多长一尺,也还比她矮一截。不过,我倒愿意娶她呢。”徐庶附带一提。 “这位姑娘除了长得高之外,还有一样奇怪的地方。”崔州平说。 他的家族和黄承彦关系密切,所以对于黄承彦那不太出门的女儿,也比一般人知道得多一些。 黄承彦在襄阳被视为一流名士。孔明虽然当下贫穷,但诸葛家可还是琅琊名族,而且在襄阳过世的叔父诸葛玄也官至豫章太守,决不会配不上对方。 黄承彦的妻子是当地名族蔡氏的名媛。而且,黄承彦夫人的妹妹是刘表的后室,已经生子。也就是说,地方领主荆州牧刘表,算是这位高个子姑娘的姨父。此外,黄承彦夫人的弟弟蔡瑁,也是刘表的重臣。如果孔明能攀上这层关系,就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了。 孔明虽然不会让人看出辛苦的样子,还表现出晴耕雨读的优雅,其实带一个正值发育期的弟弟,就够孔明受的了。假如能娶黄氏女儿为妻,至少可以为弟弟找个好老师。当时优秀的老师通常会接受当地名士的招聘去讲学,平日则在名门的家塾任教。 “什么奇怪的地方?”徐庶问。 “黄家千金很能干,什么都会做,裁缝、烹饪不用说,还有一样擅长做器具的奇怪嗜好。” “做器具?” “而且,还是一些以前都没人想过的东西。例如,一般人切菜既费时又费力,这位姑娘居然能做出一种器具,利用水的力量代替人手做那种单纯的动作。说是奇怪,其实也证明她脑筋相当好。”崔州平说明。 “孔明才不会介意这种事。而且,最理想的是,孔明这家伙身高超过八尺……我们这就去办吧。”徐庶迫不急待了。 “我看先得和黄承彦先生谈一谈。”崔州平说。 这件事于是具体成形。 五 徐庶和崔州平联袂去隆中拜访孔明。不过,谈归谈,两人都还年轻不懂世故,因此没有直接切入话题,而先从其他的话题谈起。他们之间最早的话题是:孟建离开襄阳的事件。孟建此行是前往许都,许都正是曹操的根据地。 “人家看不起我们主公。”崔州平说。 襄阳青年当中,尤其像孟建这般杰出的人,有不少都不愿出仕当地主君刘表,纷纷想投靠曹操。像孟建这种著名的人物,和刘表阵营不会没有关系可攀的。 襄阳的书生们当然也谈论天下、国家大事,但重点还是在品评各地豪杰。所谓天下、国家,其实和群雄的动向休戚相关。谁能取得天下,就能改变国家的命运。北方之雄袁绍结合公孙瓒的势力后,阵容俨然是群雄当中最强的。 而袁术没多久竟然没落了,称帝是他崩溃的肇始。袁术自傲于名门嫡系,一副鄙夷四方的姿态。百姓生活困苦,他却摆出皇帝的威仪,光在后宫就召集美女数百名。身为仲家皇帝,最热衷的事莫过于召集美女和整饰服装、宫殿。没多久,财政便告拮据。 袁术原本定都九江,如今待不下去,便向盘踞霍山麓的旧部属陈简求援,不料被陈简一口回绝。陈简势力虽小,但还能自立一方,这阵子一心想投靠更可信赖的主子。因此,当平日不懂得照顾部下的袁术摆出主子的姿态移驾前来时,陈简便毫不客气地将他拒于门外。 看到自己的主君这副狼狈模样,跟随至庐江的部属心灰意冷,纷纷四散。 《三国志》记载袁术“不知忧惧所出”,最后当然做不成皇帝,只好向平素被他讥称妾子、非袁氏的堂兄(实为异母兄)袁绍求助,他派遣使者传话说: 禄久去汉室,袁氏当受命为王,符瑞炳然。今君拥四州,人户有百万,谨归大命,君其兴之。 意思说,虽然他放弃了帝位,但刘氏的汉朝天命已尽,下一个王朝仍非袁氏莫属。 袁绍拥有的四州,分别是青州、冀州、幽州和并州。袁绍战胜辽东公孙瓒之后,也开始露出骄色,对皇帝宝座多少也有点动心。其子袁谭在青州,于是便叫袁术从江北转往青州。然而,袁术如从江北转往青州,必须路过徐州。此地在吕布没落之后,已成为曹操的势力范围。曹操命令刘备阻止袁术前去青州。袁术改走寿春,因愤慨过度以致生病,最后吐血而死。 “袁术也被涂掉了。” 襄阳书生们将群雄的名字列记在大张纸上,势力较小的英雄名字就写小一点。 用大字书写的名字当中,吕布首先被涂掉,接下来是公孙瓒,这次则是袁术。 “现在只剩下袁绍、曹操和我们主公三人而已。” “蜀地的刘焉要是五年前不死的话,也可以名列其中。” “等一下。用大字写的虽然只剩三人,但是用小字写的名字当中,有的要写成大字才行。” “没错,像江东的孙策。” “下一个是投靠曹操、等待风云兴起的刘备。” “刘备要写成大字,恐怕为时过早吧?” “不,这一两年当中,吕布、公孙瓒、袁术三人已分别消去,现在应该再补上三名新人。” “嗯,说的也是。” 于是,襄阳书生们便在新的纸张上书写上群雄的大名。 名单上的三大英雄是:袁绍、曹操、刘表,其中的袁绍和曹操明显对立。曹操将军队常驻于黄河畔的官渡,意在压迫袁绍阵营。袁绍与刘表素有情谊,袁绍想借此关系,希望刘表能在曹操背后予以威吓,但刘表却一直保持中立。 “荆州不可卷入战事。” 这是刘表保持中立的理由。 徐庶两人话题从孟建投靠曹操,说到天下大势,总算告一段落,孔明却突然说:“我说二位……” “什么事?”徐庶右手搔着后脑。 “二位今天不像平日那样高谈阔论啊。” “是啊。可能因为孟建不在,谈话就不那么热闹了。” “不是吧?二位应该有其他的话要向我孔明说吧?” “你怎么知道的?”徐庶右手还在搔着后脑。 “不知我猜中没有?”孔明话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是不是关于那位高个子姑娘的事?” “是——啊!”崔州平叫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呢?”徐庶问。 “你们今天说的话有点怪异,话中有味。” “话中有味?” “女人之味。” “为什么你知道是关于黄家千金?”崔州平问。 “除她之外,还有适合我的人吗?” 二位友人对孔明的话保持沉默。孔明继续说道:“其实我也正希望你们能替我美言几句呢。” “说了半天……” 话未说完,三人齐声大笑。在笑声还没结束之际,甘海匆匆忙忙地跑进屋来。 “刘备逃出曹操的阵营了!” 甘海是来报告此事的。 “您沉着下来,慢慢说吧。”孔明请甘海坐下。 “皇上已无法忍受被曹操当囚犯看待的生活了,只是徒有天子之名,实权完全落在曹操手中。皇上忍受不住,最后下密诏给车骑将军董承,要他和刘备合力*曹操。” 董承的女儿是宫中“贵人”,受献帝宠爱,他是献帝私下最信赖的人。不过,宫中再怎么隐秘的事,都难逃曹操所布下的情报网。在曹操看来,宫中密谋简直是儿戏。 “刘备不是为阻止袁术入青州,已往东出征吗?”孔明问。 “是啊。后来董承被杀,诛灭三族。刘备将军在袁术死后仍不退兵,并杀了曹操所任命的徐州刺史车胄,命令关羽据守下邳,自己则在小沛召集兵马。而且派遣使者往见袁绍,与他缔结同盟。”甘海说。 甘海所获的情报并没有错。 车骑将军遭曹操杀害,是建安五年(200年)正月的事。他当贵人的女儿在献帝百般求情之下,仍然为曹操所杀。 这一年,诸葛孔明在荆州襄阳郊外的隆中,迎接二十岁的来临。 第七章 孙权登场 一 名门千金总是深锁闺中,绝少在众人眼前露脸。孔明在结婚之前只见过妻子一次面。不过,却常听到有关她的话。这个时代,人一聚集,就开始对他人评头论足。上自争霸天下的英雄排行榜,下至鞋匠的技艺孰优孰劣,众人关心的可以说几乎都是人与人之间的比较。 黄承彦的女儿在会见孔明之前,也听过关于这位年轻人的评语。孔明由崔州平陪伴去黄家,在黄府的一间屋内和她碰面。通常婚礼之前是看不到对方的,他们婚前见面,在当时应该算是极开明的做法。 黄承彦的女儿名绶,原本名寿,因兴平二年(195年),学者伏完的女儿伏寿被立为皇后,黄承彦遂将女儿的名字改成同音的“绶”字。 “关于姑娘的事,在下从崔州平他们那儿多所知悉。”孔明说。 “家父也向奴家提过公子的大名。”绶如此说道。 “小生不才,请包涵。” 孔明见过的年轻女子,几乎只有自己的姐姐而已,因此,面对绶,孔明相当恭谨。 “家父未曾提及公子有才、无才的事,只说公子个子稍高。” “哦……”孔明未料她会如此说。 “家父不会向奴家提无才男子的姓名,只不过提到身高的事。奴家心想对方必定一表人才,所以也乐意拜会。”绶并不讳言。 “隆中的寒舍相当鄙陋。”孔明说。 “奴家什么地方都住得惯。” 如此简单的对答算是求婚和定情。 孔明在襄阳是诸葛家的家长。父亲已过世,继母又远在江南哥哥处。除了嫁给庞山民的姐姐之外,在当地也没有交谈对象。他到姐姐那儿,告诉她这件亲事。 “本来这件事就是我拜托崔先生的。”姐姐说。 孔明将绶迎娶进隆中家里时,天下此刻正注视着曹操和袁绍的对决,胜者将成为天下霸主。虽然每个人心里都这么认为,可是在荆州谈这件事多少必须谨慎才行。因为当代大英雄,乃曹操、袁绍和刘表三人也。荆州主君刘表目前仍保持中立。 “他们二人两败俱伤的话,接下来就是我方天下了。” 虽然荆州有人如此称许刘表的选择,但也有人忧心表示:“当前的战争,打胜的一方会膨胀。如果膨胀了一大圈,我们这块丰饶的荆州必然会成为觊觎的目标。” “应该选择一方才对。”抱持这种意见的也大有人在。 刘表也不是没考虑过,韩嵩、刘先等幕僚便建议靠向曹操这一方。真要问刘表喜欢哪一方,他毋宁选择同样是出身名门的袁绍。不过,乱世主君可不能受个人喜好左右。 刘表阵营大将蒯越也进言,应该与曹操通好,如此才属上策。因为中原的曹操距荆州较近,可以立即挥兵转向,前来攻击。对于这种棘手的对手只能通好。袁绍则在冀州,距离太远,器量也不如曹操,即使为敌也不是什么可怕的对手。 鉴于蒯越的进言,刘表遂派遣韩嵩去侦察曹操阵营。韩嵩回来,对曹操极为推崇,还表示即使“遣子入质”(以子为人质),也值得与曹操结盟。刘表听了,对韩嵩起疑心,怀疑他可能向曹操倒戈,策划某些有利于曹操的阴谋。刘表愈想愈不对劲,想杀掉韩嵩,因为妻子蔡氏的劝止,才打消念头。刘表夫人蔡氏,正是孔明岳母的妹妹。 (刘)表外貌虽儒雅,但心多疑忌。 《三国志·刘表传》中有以上的字眼。 状况一旦复杂,疑心重的人往往无以决断。面临曹操和袁绍的对决,刘表之所以采取中立,并非他认为这是上策,只不过因为无法决定应该靠向曹、袁中的哪一方。 就在天下屏息观望两雄对决之际,曹操却突然攻击刘备。 “要与主公争天下的人是袁绍。现在袁绍正要逼近,为什么主公却要攻击东方的刘备呢?假如袁绍从背后来袭的话,情况不就严重了?” 诸将如此反对。曹操却说:“刘备是人杰。现在不击灭他,将来必定会成为强大的势力,构成我方的忧患。” 于是,曹操依照原计划,朝徐州刘备军进兵。 此等大事必然在帷幄之内秘密商议,为什么会泄露出来呢?也许是有人凭想象说得绘声绘影,但不管怎么说,荆州士大夫阶级每个人都听到这件事。 “曹操的幕僚应该口风很紧,不至于从帷幄内部泄露出来。”崔州平低头说。 “不,这可能是谁猜测的,不过,事实大概也是如此。”徐庶说。 “孔明你觉得呢?”崔州平问孔明。 “这不是谁猜测的问题,而是谁都会这样猜测。曹公舍弃当面敌人袁公,而去攻打刘公,除这个理由之外,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孔明回答。 “我还听到其他的说法,”徐庶说,“听说提出要攻击刘备的不是曹公本人,而是郭嘉。” “这倒是第一次听到。我只听说曹公久攻吕布不下,有意退兵,结果被郭嘉劝止。”崔州平倾身说。 “据说郭嘉判定袁绍行动较缓,而且猜疑心强,在担心背后受敌的情况下,应该不会迅速采取行动。”徐庶说道。 崔州平立即压低声音说:“可别大声说。我看袁绍就像是咱们荆州的主君呢。” “是啊。”徐庶点头,“听说郭嘉还说刘备才进英雄之列,部属还未完全心服,乘这个时候展开快攻,必可击溃。” “原来如此。”崔州平像归纳出所有意见似的,望着孔明。 “关于郭嘉的建议,是不是元直你自己想象的?”孔明抱着膝盖说。 “没错,被你看穿了。”徐庶笑道。 “现在孔明的脑筋可真清楚啊。人家说快娶老婆的男人脑筋很清楚,一点不假。” 被崔州平这么一说,孔明眼睛像突然遇见亮光般,眼光朝下,脸颊泛出红晕。 二 诸葛孔明和绶,在隆中庐里开始过着安稳的新婚生活。在同一间屋里,还住着小八岁的弟弟均,和诸葛家的管家甘海。 甘海经常外出,而且没告诉人家他上哪儿去,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回来时带的不是礼品,而是襄阳没人知道的消息。似乎他和以前当许劭秘书的文波还保持联络。孔明素来都不插嘴问消息的来源,但这次听甘海说哥哥出仕孙策的消息,不禁问道:“甘叔,这件事确定吗?您是从文波先生那儿听来的吗?” 其兄诸葛瑾偶尔来信,曾提说无意出仕。孔明很清楚哥哥行文的习惯,从字面上推测,似乎厌恶孙策的人品。也唯独孔明才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哥哥的心情。 “不是文波,这是在江夏从徐季先生那儿得知的。”甘海回答。 流经襄阳边侧的汉水,南下注入长江之处,便在江夏。甘海似乎常到那一带去。徐季是被笮融杀害的豫章郡佛教信徒指导者徐习之弟,曾经千里迢迢将身负重伤的诸葛玄护送到荆州。不知甘海是偶然又遇见他,还是一开始就和他保持联络的。徐季从事佛教的传道,遍历各地,应该常会听到各种新的消息。 “哥哥会不会重新评估孙策?”孔明只能做如是解释。 然而,从甘海那边得知上述消息的隔日,孔明又听到另一件更富冲击性的消息。这也是甘海紧急告知的。不过,当时孔明正好外出,绶听到消息的梗概。孔明是从新婚妻子口中得知该血腥事件。 原来并非孔明之兄重估孙策,似乎是孙策被杀了。 “如果听到讨逆将军被杀害的说法,你会吃惊吗?” 绶先这么说。孙策被曹操赐予讨逆将军的称号,并封吴侯。 “是应该吃惊,不过,我想起郭嘉的话。”孔明回答。 “什么话?” “讨逆将军沿着长江练兵,曹公阵营机要人员担心可能会袭击许都(曹操根据地)。郭嘉笑着说,孙策进兵江东,虽然扩展了版图,但过分急功,将英雄豪杰赶尽杀绝,而且轻率无备,虽号称拥有百万之师,其实形同独行中原。如果有刺客潜伏其中,他就只是一名敌人而已。郭嘉预测他可能会死于匹夫之手……对了,讨逆将军下场如何?” “如同郭嘉所预测的,消息说讨逆将军被以前他所杀的许贡家臣刺杀。” “吴郡太守吗?太守许公下场可怜,讨逆将军杀了太多不必杀的人……”孔明叹道。 吴郡太守许贡曾向朝廷上表说,孙策其人粗暴,一旦外放,必成世人之患,最好将其召回京师。孙策知道此事,对许贡怀恨。 后来,在当今苏州市附近的吴郡遭到朱治攻击,太守许贡出亡,投靠浙江严*。孙策在会稽攻打严*时,抓到许贡。当时许贡并非与孙策交战,他在会稽只是一介亡命者。但是,孙策对许贡上表朝廷的事怀恨在心,便命令部下将其绞死。被孙策这样杀害的人不在少数。对孙策来说,不顺眼的人就该杀。而对被杀的人来说,再怎么惹孙策怨恨,都不应该受到孙策这样对待。 许贡很爱护部属,部属莫不想为他的死于非命复仇。此事不仅是许贡,应该还有许多类似的例子。郭嘉预测孙策会死于匹夫之手,绝非他有超凡的预言能力,实在是因为想杀孙策的人太多了。 “据说许贡的三名家臣,埋伏等待讨逆将军外出打猎,孙将军却是单枪匹马。”绶将她听到的说出来。 “孙策应该不至于一人出猎,必定本来有护卫围在四周,后来才落单的。可能他骑着骏马只顾追逐猎物,护卫在后面拼命追赶,没能赶得上……所以才发生那样的事。” “听说三名刺客被追赶上来的护卫当场杀死。” “讨逆将军太年轻了。只比我大六岁,下面还有弟弟。” “名叫仲谋。” “仲谋是字,名叫权。比我小一岁……孙权可能比他哥哥讨逆将军器量大一些吧?” “你听过人家这么说吗?” “倒没有,不过,家兄似乎出仕孙权。孙策的死讯被封锁了一阵子,所以我听到哥哥出仕孙策的消息,我想在孙权继承孙策之后,哥哥才出仕的。哥哥会看得上孙权,可见其器量很大。” “你要去江东吗?”绶问。 哥哥出仕生活要是安定的话,才刚过二十岁的孔明何妨前去投靠。 “哥哥会对母亲克尽孝养之道的,况且我也不是一个人。” 孔明温柔地望着绶。绶露出天真的笑容。虽然个子大,但表情却很可爱。 “我会不会成了你的羁绊?” “不会。”孔明摇头,“乱世一家人最好分开住。叔父和哥哥都这么认为。” “乱世……” 绶的脸色略微黯然,稚气似乎一下子就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我们并非自己喜欢生在乱世。我怜悯生在这个时代、这个天下的众生。大家都为同样的烦恼所苦,当然我和你也是其中之一。我希望能为生长在这世上的人,包括我们在内,做一点事情……” “你一定可以的。”绶的眼睛闪着亮光。 “不,我想帮助能做这种事的人,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那么,你就必须找到能做这种事的人。” “是啊。不过,到底找不找得到,就要看缘分了……” 从豫章到襄阳的途中,孔明早晚都听佛教信徒的谈话,那时候听到的所有话当中,最能打动孔明内心的,就是“缘”。因此,遇到事情,很自然脱口说出这个字。 “那……这里的人呢?” 绶说的人是荆州牧刘表。孔明不答,只是缓缓摇头。 三 甘海一直很忙碌。他必须对过隐居般生活的诸葛家少爷,提供世上最新发生的消息。甘海相信自己所提供的消息,对少爷的精神是一大帮助。 曹操击破刘备的消息,孔明恐怕是荆州第一个知道的。 刘备惨败到“弃众而逃”,在小沛的妻子沦为曹操军的俘虏。防守下邳的刘备部将关羽,也挡不住曹操的猛攻而投降。 “真是狼狈啊。” 报告终了时,甘海如此说道。孔明抱着胸,一言不发。 “怎么啦?” 站在旁边的绶,低着头像窥视似的望着不答腔的丈夫。甘海离去之后,孔明才对年轻的妻子说:“刘备可能是超乎我们想象的了不起人物。” “怎么说呢?” “刘备夫人老是当俘虏,你不觉得次数太多了吗?” “对啊。以前和吕布交战的时候也是如此。” 建安元年(196年),吕布攻击下邳的刘备,刘备败走,留下来的妻子为吕布所俘。后来刘备向吕布求和,才要回妻子。 建安三年(198年),刘备返回小沛,召集万余兵力,吕布看不过去,再度攻击。这次刘备逃去投靠曹操,曹操任命刘备为豫州牧。然后换成刘备向吕布进兵,但遭到吕布部将高顺攻击,又舍下妻子逃走。高顺将俘到的刘备夫人送去吕布那儿。没多久,曹操亲自出阵,围困吕布于下邳,将吕布擒而斩之。刘备夫人因此又得以回到丈夫身边。 “三次,就在这五年内。” “你如果当将军与人打仗,会不会弃我不顾?”绶略微晃动身子,问道。 “男人不会如此轻易抛弃妻子的。刘公可能是败走时,故意留下做人质的。”孔明说。 敌人必然轻视弃家人而逃的对手,也不会深追。如此可以相当地避免军队受损。因为留下来的家人在对立的敌人之间产生一种微妙的联系作用。 “这太那个啦,把家人当人质……”绶扭动一下身体。 孔明松开原本抱着胸的双腕,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 “难道他是个不能只看表面的人物?”孔明喃喃说道。 “也许是吧……”绶也意会过来了。 “可是,我可不喜欢你变成那种人啊!”绶附加一句。 “这是我办不到的事。我倒是想和办得到这种事的人……” 话说到一半,孔明突然打住了,他在衡量可否与这种人合作。能泰然自若地做出我办不到的事,这种人不正是最好的合作对象吗?年轻的孔明开始筛选横在眼前的诸多可能性,在这当中已有刘备这个名字。 刘备败走,投靠袁绍阵营。正和曹操处于对决态势的袁绍,大举欢迎刘备的加入。 曹操向刘备进兵时,袁绍阵营的田丰建议:“我们当乘这个机会袭击曹操后背,如果全军出动,应该可以予以致命的打击。” 袁绍却回答:“不行,小孩正好生病。” 袁绍并未采纳此意见。田丰举杖击地,心有未甘地说:“唉!只因婴儿生病,平白失去不可再得的大好机会。可惜啊,梦想就这么走掉了。” 甘海简直像当场目睹一般,做出田丰举起拐杖的模样,把绶给逗笑了。 关于孙策的下场,甘海的叙述也是唱做俱佳。孙策被刺客用箭射中之后,并没有马上死去。看到弟弟孙权赶来,还递给他印绶,那是孙策被赐封吴侯的印信。此举无疑正式指定其弟孙权为继承人。 “统率江东部众,以野战决大业、争天下,这种事你不如我。但是,举用贤者,登任有能之士,合力保住江东,这种事则我不如你。” 这是孙策的遗言。他希望自己死后,弟弟不要发动战事争夺天下,而要施行良好的政治,保住江东。 孙权大声悲泣,重臣张昭叱责他:“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孙策原本想攻击西方的黄祖,因为孙策之父孙坚为黄祖部下杀于岘山,他想为父报仇。但是,广陵太守陈登却在背后蠢蠢欲动。陈登重新召集严*的残党,组成反孙策的阵营。孙策获悉此事,急忙折返,为和陈登决一雌雄,便在丹徒构筑基地。乘等待整备军需物资的空当,孙策外出狩猎,没想到因此丧命,享年二十六。 孙策经常被人提起,他以骁雄而闻名,有人说他: 猛锐冠世。 但,相反的,也有人批评他: *而果躁。 他那不深思而杀人的“果躁”个性要了他的命。孔明之兄诸葛瑾奉养继母,当然有心出仕,但他讨厌孙策的粗暴和浅虑。孔明从哥哥的信中推测,哥哥担心孙策这种思虑浅薄的人可能会招来意外的灾祸。这类文字不少,可能是他不出仕孙策的理由。 孙策无识人之明,这一点他自己似乎明白。由他临终告诉弟弟说“打仗我比你行,登用人才你比我行”就可以得知。换个角度来看,这也表示孙权虽然年事尚轻,却以有识人之明而闻名。 孙策、孙权兄弟的姐姐嫁给弘咨,此人正是孔明兄弟继母的亲戚。孔明兄弟随时可以运用此关系。孙策在的时候,孔明的哥哥尽量避开。孙策一死,便立即出仕孙权,但孔明从哥哥的个性推测,哥哥不会主动去攀附。孙权看过诸葛瑾这位姐夫的亲戚几次,可能对其评价不错吧。身为江东霸主,站在统率大集团的立场,孙权必然先想延揽人才,也许是在这种情况下,才立即邀请诸葛瑾出仕的。 “如果是孙权的话……” 二十七岁的诸葛瑾很干脆就决定出仕。孙权原本就有哥哥那时候的重臣张昭、周瑜辅佐,现在再加上自己所挑选的诸葛瑾等人,作为其幕僚。 就争霸天下的集团而言,孙权的势力还算是二流,一般认为缺乏*级臣僚,以致根基不够强固,是其缺点。诸葛瑾明知这一点,还投身于这位江东新军阀,是想一试自己的实力。下决定的当天,他写了一封信给襄阳隆中的弟弟。不过,甘海早那封信一步,把他出仕的消息告知孔明。信上除了说他成了孙权的幕僚之外,还附带提到:“母亲是江东人,故而我选择出仕就有所限制。在这方面你就自由多了,勿庸心急,不妨详加考量。我很羡慕你。” 唯恐误解信上的意思,孔明反复看了几遍。他感觉得出哥哥有不要他臣侍刘表的意思。 四 白马这地方位于黄河畔,即现在的河南省滑县,如今已远在黄河北方。这是因为黄河水路发生了大变化。东汉和三国时代黄河的主河道从现在的郑州市一带,一直流向东北,在白马附近有个渡口,号称“白马津”。 白马的战况,有一阵子成为襄阳一带人们常谈的话题。那是曹操和袁绍对决的所谓前哨战。防守白马的,是曹操方面的东郡太守刘延。袁绍命令部将颜良攻击该地。曹操为伸以援手,遂在延津渡河,摆出要攻击袁绍军后背的阵势。袁绍分出攻击白马的兵力,准备迎击。曹操却在这时调头直驱白马,攻击颜良。 曹操军中有在下邳掳获的关羽。曹操颇欣赏关羽,予以厚遇,令他参与对袁绍的战役,并且让关羽打头阵。 关羽远远就发现颜良的戎车(战车)。大将所乘的戎车插饰有很漂亮的旗帜,罩着帐篷,特别显眼。关羽快马挥鞭,直闯敌阵,在两军众目睽睽之下,刺杀颜良,斩下其首级。袁绍军心生畏惧,遂解除白马之围,全军撤退。 襄阳话题全集中在关羽神勇的战姿上。 “真是威猛啊!” 众人如此赞叹。但也有人质疑:“关羽是把袁绍军杀得落花流水,但他的主子刘备可还投靠着袁绍呢。如果包围白马的大将不是颜良,而是刘备,那该当如何?难道要斩下刘备的首级吗?关羽的做法可以算忠吗?” 不过,白马战役才刚结束,关羽就逃出曹操阵营,奔向在袁绍阵内的主子刘备身边。原本对关羽人品存疑的人,这下也转为欣赏了。 “关羽早就想去刘备那边,无奈蒙受曹操的恩惠,不能恩将仇报。于是便打算给予大回报之后,再行逃走。他认为在白马杀掉颜良,已足以回报曹操的恩惠。” 襄阳百姓称赞关羽是男人中的男人。 关羽动身离开曹操阵营时,将曹操赏赐他的为数可观的财物严加封存,全数留了下来。这件传闻颇令人感动。没多久,据说曹操获知关羽离去,却制止幕僚追捕:“他是去他主子那边,不准再追了。” “曹公也相当了得,不是吗?”徐庶眯着眼说。 “的确不同凡人。”崔州平赞同徐庶所言。 书生们乐于比较争天下的群雄当中被视为一流的三位大人物——曹操、袁绍、刘表。 “孔明,你不心动吗?”崔州平问。 孔明告诉知心好友关于哥哥来信的事。除了徐庶、崔州平之外,还有姐夫庞山民、其堂弟庞统,以及孟建和石韬等人在场。他们都同意孔明哥哥的信函字里行间有不可出仕刘表的意思。 “本来,早就该从袁绍和曹操当中选一边的,哪容我们还在这儿优哉游哉地做英雄榜!”对英雄做一番比较之后,出现这样的结论。崔州平问孔明动不动心,意思是问他要不要出仕曹操。 孔明摇头。 “为什么?”孟建问,“孙策死的时候,有幕僚建议曹公乘机攻打江东,却让曹公斥责不可乘他人之丧。而且,曹公还赐孙权讨虏将军的称号,实在了不起!” 孔明只是微笑,不曾搭腔。 “你是舍不得离开新娘子吗?” 孟建说出羞辱人的话,换成别人可能会气得跟他决斗,孔明却很干脆地回道:“大概吧。” 这话反倒让孟建败了兴。后来,孟建便离开荆州,出仕曹操。 孔明小时候在徐州亲眼目睹曹操的大屠杀,直想罪孽不可赦。虽然孔明也肯定三位一流英雄当中,曹操的确较为杰出,可是,他内心已誓言绝对不出仕曹操。 “天下的大英雄应该不只这三人吧?” 孔明在期待新英雄的出现。他的妻子也不劝他出仕和自己有关系的刘表。 “绶又能了解我的心情多少呢?” 孔明偶尔会这么想。他勤奋读书,闲暇便去拜访庞德公,向其讨教。虽然庞德公逛游山野,绝少进城,对世局却知之甚详。 “阿绶,你希望我出仕姨父吗?” 有一天,孔明问妻子。绶母亲的妹妹是刘表的夫人,姨父当然指的是刘表。 “你自诩是庞德公最得意的门生,而庞德公不管姨父怎么劝诱,都不肯出仕。你这位最得意的门生要是出仕,那岂不奇怪?”绶如此回答。 曹操和袁绍对阵于官渡之际,刘表往南进兵。 长沙太守张羡,是实际掌握长沙、零陵和桂阳三郡的实力者。此人个性激烈,一直不满刘表未肯定他的存在,便和曹操结盟对抗刘表。他派遣使者至曹操阵营示好,是在两年前的建安三年(198年)。 “张羡情况如何?” 刘表后来几度向南进兵,都徒劳无功,原因在于不能放手出击,要是深入长沙,恐遭曹操攻击后背。现在曹操既然和袁绍对阵于官渡,已无法对别处动兵。于是,刘表大举进兵长沙。 张羡此时生重病,在刘表大军抵达长沙之前,就不治死亡。部众拥立张羡之子张怿,仍无法抵挡刘表大军。刘表遂成为拥地数千里、聚兵十余万的强大势力。 “我还以为会打得多轰轰烈烈呢,居然这么寒酸。”岘山庵中的庞德公对来访的孔明,如此鄙夷刘表对长沙的进兵。 五 “可真相像啊,汝阳的英雄……” 庞德公说。所谓汝阳的英雄,即是袁绍,而相像的对象指的是刘表。 “是吗?” 孔明起先正襟危坐地聆听庞德公说话,后来改成盘坐。庞德公的话总会令人觉得轻松。孔明采取答腔式的聆听方式。 “总括一句话,大概就是外宽内忌、好谋无决。实在真像,可以说是酷似。” 意思是说,外表看来很宽容,其实内心相当猜忌;喜欢讲究谋略,偏偏缺乏决断力。不少出身名门的人都有这种个性。袁家是“四代三公”的名门,刘表则号称汉皇室的末裔。 “您对官渡之战有何看法?”孔明问。 “冬季之前会有个结果吧。”庞德公捻着白色胡须回道。现在才刚进入秋季。 “曹公胜算较大吧?” “岂止胜算大,胜败早就决定了。” “那么,荆州的和平只能维持到那个时候了?” 一般认为因为曹操与袁绍死斗,荆州才保有和平,一旦曹操打败袁绍,必定向荆州进兵。 “不,大概还可持续数年吧。官渡之战,袁公可能吃败仗。但曹公要完全接收袁公的势力范围,一定要耗到五年以上,在这之前应该不会染指荆州。哈!哈!其实曹公根本瞧不起刘表阁下。他可能心想只要我要,就可以把他杀个落花流水。他应该会花五年多的时间专心击溃袁家的力量……这是我的看法。” “您认为天下终必归于曹公吗?”孔明脑中浮现徐州大屠杀的景象。 “倒也未必,曹公亦会有错估的时候吧?” “例如什么?” “连这个都要我教,那不就有点难为情了吗?哈!哈!哈!这么说吧,曹公要是认为荆州会一直归刘表所有的话,那就错了。” 庞德公如此说道,便起身走向外头,这是谈话已经结束的意思。即使追上走出庵外的庞德公一问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的。 “接下来要自己想,我已经给你线索去想了。”庞德公如此暗示。 孔明拼命思考,线索必定是最后那句话:荆州不会一直归刘表所有。那么,谁会取代刘表,成为荆州的主人? 他想不出刘表的家臣当中,谁有能耐取代主子的。刘表岳母的弟弟蔡瑁,虽是刘表的重臣,却非天下众望所归的人物。他倒希望根植于此地的名门能成为优秀的主君,为众人带来和平。然而他想到的刘表重臣蒯越、韩嵩、刘先、张允、傅巽……没有一个足以和曹操抗衡。 “也许未必是荆州的人。”从岘山回隆中的途中,孔明好不容易略微击破思考的障壁。 回到隆中庐里,甘海又有新的消息等着告诉他。 “大耳公好像对袁公心灰意冷了。” 大耳公是指刘备。 “当然了。对方和咱们荆州主子半斤八两,刘备岂能满足?” 孔明边想,边听甘海说活。 “大耳公现在还在袁公阵营,但已有意离开。他似乎很热衷建议袁公和荆州牧刘表结盟。” “结盟的事不是最近才开始的。咱们荆州主公一直犹疑,话老是谈不拢。袁公大概也希望现在能和荆州结盟。” “大耳公对袁公说,结盟的事没谈拢是因为说服力不够,他愿意亲自去说服荆州牧。” “我没听过刘备先生有何辩才。” “没错。他只是想离开袁绍阵营,才自告奋勇要当使者。”甘海说。 孔明颇能理会刘备的心情。他要是继续待在袁绍阵营准是完蛋,想乘现在一走了之。 “那么,袁公怎么谈呢?” “袁公现在的心情就像溺水攀木一样,他授兵给大耳公,令他前去汝南。” “曹公当然会防备啰?” “他派遣将军蔡阳往那边防守。” “那不就分出官渡的兵力了吗?” “其实……”甘海明知四下无人,还刻意压低声音说,“听说大耳公的使者已经来到咱们荆州。那是糜竺和孙乾二人。” “哦!” “咱们荆州主子非常高兴。” “有人拜托,谁都会高兴吧……” “也许吧。他在新野设地迎接刘备的人。” “是吗?” 孔明这时想起庞德公的话:“荆州的主子未必一直都是刘表。” 曹操要是如此想的话,可能就错估了。如果一直是刘表的话,那就没什么大不了。但假如换成更厉害的人物当荆州主子,曹操的天下谋略恐怕就有一番苦头可吃了。 孔明喃喃说了一句“是吗?”是因为庞德公告诉他的问题已经有了一部分的答案。 一提到刘备,就令人联想到关羽,然后,就是猛将张飞。但,这之外就没听说刘备幕下有什么智谋之士。 第八章 髀肉之叹 一 刘备投奔荆州刘表,是建安六年(201年)九月的事。糜竺和孙乾事先会见刘表,取得对方的接纳。刘表殷勤欢迎刘备,令其部队驻屯新野。 新野位于襄阳东北约五十公里,正是湍水和清水的汇流处,此水南流在襄阳一带注入汉水。清水现在称白河。一旦北方遭受攻击,新野便可作为襄阳的防卫据点,所以算是要冲。它也是篡夺西汉的王莽起先受封的土地,他建立王朝时,便因此地之名,而选择国号为“新”。 对新来的亡命客就委诸要冲之地,看来的确像是刘表的宽大作风,但刘表的本性是,表面看来宽大,其实内心多疑。他悄悄监视着新野刘备军的动向。 建安七年(202年),刘表命令刘备北进。 刘备向南阳郡的叶地进兵,曹操则派遣夏侯惇和于禁两将防备。刘备放火燃烧驻屯地,假装撤退,等夏侯惇军追来,再以伏兵将其击溃。翌年,曹操亲自率兵,在西平击破刘表军。不过,这些战役规模都很小,只是具牵制作用的小战争罢了。 曹操的主力当然针对着北方的袁绍阵营。虽然袁绍因官渡和仓亭两战役失败而撤退,但其势力仍不可轻侮。袁绍在建安七年亡故,其子袁谭继位,依然与曹操对抗,而且,袁家势力还与盘踞东北的乌丸族结合。因此,只要曹操一日不消灭此大敌,便无法对荆州展开正式的攻击。 乌丸族亦写成“乌桓”。《史记·匈奴传》记载,冒顿单于击破东胡,杀其王,掠夺人民与家畜。此时战败的东胡分成南北两部:北方据有席拉母勒河流域的部族,称为鲜卑;南方据有拉瓦河流域的部族,即乌丸。 这支部族信奉黄教,被视为土耳其系或蒙古系民族,在东汉时代曾接受东汉酬劳,为其防堵匈奴和鲜卑。但在东汉后期,反而与鲜卑、南匈奴联手,屡屡侵犯东汉边境。他们原本就属战斗性的部族,此时期又出现优秀的领导者,势力便日益强盛。 在与袁家、乌丸势力为敌的期间,曹操无暇顾及荆州,顶多只能以小部队做牵制性的攻击而已。在西平战役之后,就连这种小战争也不打了。荆州局势于是获得平稳。 当时有所谓的“髀肉之叹”。 髀肉是大腿内侧的肉,经常骑马的话,这部分的肉就长不出来。要是这部分长出很多肉,就无法骑马了。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战争可打。 有一天,刘备进见刘表,席间到厕所去。回到席上后,只见刘备双眼泛红,一副刚哭过的模样。 “左将军,你怎么啦?”刘表问。 “没什么……没想到被您看到这个样子,真是惭愧。”刘备眨着眼睛答道,“刚刚属下上厕所时,发现自己长满髀肉。以前属下可谓终日与马鞍为友,绝少离开马鞍,因此不曾长出髀肉。没想到现在变成这副模样。” 刘备用手掌拍拍大腿内侧,发出“啪”的声音,似乎肉多皮厚。 “武人长有髀肉,那是和平的标记,又何妨?”刘表说。 “话虽如此,可是岁月流逝,属下自觉老之将至矣,却又无像样的功业。长出髀肉,对属下而言,是应该怨叹的事。” 刘备答道,又再次轻拍大腿内侧。 “左将军期待一战?”刘表笑问。然而脸上虽浮出笑容,内心却不怎么高兴。 “这家伙投靠我这边,心里还期待有乱事!”刘表认为荆州的和平是他一手带来的,而引以为豪。 髀肉之叹,无疑是悲叹和平,对这样的想法当然不能听过就算了。 “武人就是这个样子,如同文人的手指喜欢拿笔一样。”刘备回答这话时,额头渗着汗,因为他发觉“髀肉之叹”引起主子刘表不悦。 “手指也会长肉吗?”刘表侧着一边脸颊问道。 “我想笔茧会变软。” “笔茧?哈!哈!哈!”刘表笑起来,将右手中指举至眼前。他的耳际响起蒯越的话:“不收拾刘备不行了。现在新野的人数增加太多了……” 刘备现在是客将的身份,暂时寄身在刘表的势力圈内。 刘备从汝南亡命至荆州时,徒众才数千人而已,而且过半数是袁绍授予他的将兵。刘备的统率力似乎不怎么样,起先刘表也看不起他,虽然也派人监视他,但那只是安安心罢了。刘表不曾想过会有什么主客颠倒的事发生。 然而,新野的刘备军势日益壮大。刘表的谋臣蒯越遂建议应该乘这个时候斩除祸根。没有决断力的刘表又和另一位谋臣蔡瑁商议此事。 “当然应该这么做,而且要尽快。属下认为愈快愈好。”蔡瑁回答。 刘表总算也开始有这样的念头了,但这时候从事中郎韩嵩和别驾刘先却反对肃清刘备。此二人曾经出使曹操阵营,了解曹操的实力。二人认为曹操平定北方之后,必然会南征荆州,可能演变成不得不向曹操求和的局面,这时候最好有人在襄阳北方抵抗而且最好是激烈抵抗。抵抗的人不是刘表,而是客将刘备。也许刘表还可乘机袭击刘备后背,做个人情给曹操,签订和约也比较有利。 “万一有事,我们可以多加利用刘备。如果现在把他弄掉,岂不可惜?应该让他活着。虽然他的军势逐日增大,也无须担心,因为他原来的军力有一半是袁绍的。新召集的军力对刘备必然谈不上忠心,我们是应该对他存戒心,但无须畏惧。” 被韩嵩这么一说,刘表也觉得事情没那么紧迫。刘表看着眼前的刘备,心想:“这个红着眼睛大叹时运不遇的男子,应该还不至于成为荆州的祸根。” 二 “髀肉之叹”立即在襄阳传开来,而且也传至隆中诸葛孔明耳中。传这件事的人,是同样住在隆中的徐庶。 “我看大耳公危险了。”徐庶说。 刘备身体上有两个明显的特征:一是耳朵极大;另一是双手特别长,他站着双手垂放时,手腕部分居然超过膝盖。“大耳公”遂成为他的绰号。 “荆州主公终究会杀大耳公吧?”孔明与其说是问话,倒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最近大耳公非到襄阳来不可,到时就等着看好戏啰。”徐庶说。 “髀肉之叹”的舞台,是在新野刘备阵营中。身为荆州牧的刘表,巡视州内是职责所在,他走访新野绝没什么不自然。不过,刘备一旦蒙受州牧巡访,纵使身为客将,在礼貌上也应该回礼拜访。回礼拜访当然不能带一大队人马,如果想杀刘备,这是一个好机会。 “不会杀他吧?”孔明说完,又改口说道:“不能杀他吧?” 徐庶直盯孔明的脸,然后大声笑起来。 “士元也这么说。而且和你刚刚说了却又改口说的情况一模一样。” 士元是指孔明姐夫庞山民的堂弟庞统。 “是吗?” “毕竟都受了德公先生的熏陶,不但想法,连说法都极相似。真有趣!” 徐庶说着又笑起来。德公是庞山民的父亲,隐居于岘山,乃孔明景仰为师的人物。庞统则是德公的侄儿,当然也深受其影响。 “真的一模一样吗?”孔明问。 “是啊!只是,士元在最后又加了一句话。” “嗯。我也想加一句话。” “说说看。” “但也有可能杀他。” “就是这句!”徐庶击掌说道,“你们真是像得可怕!吓我一跳。那,到底理由何在?” “荆州牧缺乏决断力,内心时常动摇。也许动摇到最后,倾向于杀掉刘备。” “士元也这么说。大耳公现在可能还可平安无事,但就怕万一,也许命就不保。如果他本人不提高警觉的话……” “刘备阁下身边有没有做此进言的人?” “关羽、张飞、赵云等人,尽是战场豪杰,没有人会提醒他注意。我应该去提醒他。”徐庶说道,用舌头舔着上唇。 “你又要去新野?” “是啊。” 徐庶前往新野刘备阵营,他似乎对曾当马商保镖的左将军刘备有好感。而刘备也觉得这位年轻书生是自己幕僚中找不到的那类型人物,也乐于和徐庶交谈。 “左将军,您不觉得您的幕僚阵容太褊狭了吗?” “太褊狭?” “尽是一些相同的人。” “没有啊。关羽和张飞不正是相反的人吗?” “也许吧?” “例如,关羽即使面对曹公这种天下大霸主,也是不卑不亢,但他对底下的兵卒却很宽大。而张飞呢,他对上司很恭顺,对部属却很严厉,可以说是过分严厉。这不就是正好相反吗?” “不,不能说是正好相反,反倒是相似的地方比较多。” “什么地方相似?” “勇猛。两个人都是无可比拟的猛将。” “这当然啰。武将都是勇猛的。” “怯懦的武将也是必要的。” “那就不算武将了。我的阵营应该没有一个怯懦的武将。” “怯懦才会多方考虑。例如盘算敌军可能兵分二路,那么哪一路的人马比较多呢?这条路比较宽,当然可以走比较多的人马。可是,敌军会不会算准我们会这么想,而让较多的人马走另一条路?……这种能多方考虑的人是必要的。” “嗯,那就是谋将嘛。” “是的。左将军的阵营缺乏谋将。” “这么说倒也是……” 左将军刘备和白面书生徐庶之间,这种一来一往的问答,孔明也听徐庶本人说起,但他并不知道刘备到底怎么想。“这么说倒也是……”这样的回答并非全面的肯定。 徐庶这就想去警告刘备,小心生命有危险。 “说不定,”孔明想到什么似的说道,“刘备阵营中知道危险的人,唯独刘备阁下一人。” “哦?”徐庶一副吃惊的表情盯着孔明看。 “我知道为什么新野没谋将了。” “为什么?” “因为左将军自己就是谋将。” “原来……说不定正是如此。” “头头又是谋将,这不会有问题吗?” “我也这么想。左将军心想智谋的事可以自己来,所以对延揽智谋之士就不怎么积极。” “元直,你是不是想跟随左将军?” “一个人还是有点胆怯。”徐庶回答。 “这也难怪。” “你还不清楚左将军这个人。想以智谋出仕左将军,智谋就得超过左将军才行。我一个人还不够,孔明,我要是和你合作的话,智谋一定可以超过左将军……你认为如何?”徐庶膝盖靠了过来。 “左将军都有髀肉之叹,现在我们也帮不了他。而且,我想好好观察刘备阁下。”孔明回答。 三 刘备在荆州叹了数年的髀肉,身为智谋之士,当然不甘如此懵懵懂懂地和平度日,他一直在思索天下之事。他之所以告诉刘表“没有建立像样的功业”,是因为他觉得隐藏自己的心意反倒危险。 “功业指的是什么呢?” 刘表大概会如此想吧。 “客将居然谈什么‘功业’,客将想伸志于天下,最快的方法就是夺取主人的势力。如果刘备真有此企图,应该会把功业之事藏在心里,不会说出来才对吧?” 刘表如此这般地解释客将的话,得到这个结论,这些刘备都算计在内。但是,算计还是有可能失算,只是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冒险走钢索。 刘备是孤寂的,没有对象可以谈这种事。虽然他和关羽、张飞义结金兰,但刘备认为这种事和他们两人是说不通的。 “那个书生叫什么来着?就是住在隆中那个,好久没看到他了,会不会有什么事?”刘备问身边的人。 住在隆中的书生,指的是徐庶,刘备并非忘了他的名字,只是不想让家臣们以为自己和徐庶的关系已非同小可。 “哦,您是说那个徐庶啊?”秘书说道。 “对了!就叫徐庶的。他和我聊了许多事,蛮有趣的……” 刘备用解释的口吻说。他和徐庶的谈话当中,有些事情触发了他的灵感,因此他期待徐庶的来访。只是,他刻意让家臣觉得他并不怎么热切期待。即使后来徐庶来访,他也装出懒懒散散的样子,说一句:“哦,那年轻人来啦?” 虽然已年过四十,刘备的接受事物的能力仍极为旺盛。才过二十岁的诸葛孔明则正值收获最丰硕的年华。 “不要急躁。” 被孔明这么一说,徐庶就不向刘备提有意出仕的事。不过,偶尔他会提到好友诸葛孔明。 “我这边需要人才。” 刘备用煽诱的口吻说道,但徐庶并没有顺其诱导。 “将军不可急躁,万一用错人就不好。”徐庶说。 “你说的那位诸葛孔明,应该不会错吧?” “孔明是卧龙。” “哦?卧龙?” “是的。现在正睡着。” “那要睡到什么时候?” “他正在等待云起,云起时,他当会升天。” “如果云不起,那他就一直睡吗?为什么不独自飞起来看看?” “会独自飞的,是云。龙和云不同。” “那么,不伴龙的云又会如何?” “这种云终会消失吧?” “我懂了。龙在等待云,而云必须有龙才行。” “那当然了。” “你能替我带龙来吗?” “卧龙是不能带来的,必须去迎接。” “那什么时候去呢?反正这一阵子我都有空,什么时候都可以。” “将军有空,不过,龙那边现在似乎很忙呢。” “是吗?那可不能随便啰。” 刘备说着,笑了起来。 刘备这边常有一些别人推荐或毛遂自荐的人上门,而且人数愈来愈多。与其说刘备人缘好,不如说是刘表的人缘低落罢了。 刘表并非荆州出生,而是山阳高平(在今山东省)人,因受命为荆州刺史才来此地。获得当地蒯越和蔡瑁辅佐,成为荆州主公,拥有武装兵员十余万。他就任才十年多,根基还不算稳固。刘表和刘备一样都未完全脱离异客的色彩。 从官员到兵卒都是所谓的游离群体,未必死心跟着刘表。只要谁能治好荆州,他们就跟谁。这之前,刘表算是幸运的,能带给荆州和平。所以,众人聚集在他身边。 所谓幸运,当然是指荆州没有成为豪杰斗争的舞台。尤其,曹操和袁氏的争战,使荆州得以成为无风地带。可是,这种情况不知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曹操逐步压迫袁氏,完成北伐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这意味着荆州不久还是得面临曹操军的南征。 “咱们主公应付得了吗?” 众人惶惶不安。贵族出身常有的优柔寡断,这十年来刘表已为一般人所看穿。 “应该换个主子了。” 当地一些人开始有这个念头。为生存只好不择手段。虽说要换主子,除刘表之外,似乎又没有可以带头当主子的人,但新野的刘备却是唯一的例外,毕竟他以前也当过豫州牧,被视为群雄之一。因此,到刘备那边走动的人,自然越来越多。 徐庶说“龙”现在很忙,事实上,诸葛孔明的确也为世俗的事而忙碌。当时属早婚的时代,他必须为弟弟均讨个媳妇。姐姐铃几乎每天都会跟他谈起这件事。 袁绍死后,袁家分裂成袁谭派和袁尚派,因而急速衰败。袁谭是长子,但父亲袁绍生前却较疼爱生得俊美的幺弟袁尚。家臣也分成两派相争,甚至兵刃相向。局面对曹操大为有利。就当袁家兄弟在平原郡开战之际,曹操挥军前进,直攻袁家根据地邺城。袁尚率军救援,为曹操所破,只好撤退。 邺城于建安九年(204年)八月陷落。 “已经三年啦。” 获知这个消息,刘备如此喃喃说道。他从袁绍阵营逃走,来到荆州,已经过了三年。曹操攻陷邺城,可以说已经迈向北伐的高峰。 翌年的建安十年(205年)正月,曹操进攻据守南皮的袁谭。激战之后,袁谭正欲逃离,却为曹操军追及,当场被斩。于是,冀州落入曹操之手。袁谭次弟袁熙和幺弟袁尚远走辽西,那是和袁家有同盟关系的乌丸族之地。 战国末期,遭到秦始皇攻击的燕国,也曾撤军至辽河地方,但亦难逃覆灭的命运。冀州失陷,袁家的气数俨然已尽。 “接下来只是扫荡而已,袁家已无可挽回。” 徐庶经常到刘备那儿谈论时局。刘备用那号称过膝的长手搔着后背,显示出身微贱,举止不怎么高雅。 “不行了,再怎么看都不行了,为什么不投降呢?”刘备晃着身子说。 “大概不能投降吧,连袁谭都被斩了。” “袁谭是袁绍的继承人,也是袁家主帅,可能因此不准他投降。接下来的可是他的弟弟啊。换成是我,我会准他们投降。听说曹公攻陷邺城时,曾经去看袁绍的墓,而且还掉泪呢。毕竟是昔日好友。他的那些儿子……长子嘛,没办法,次子以下的嘛,就放他们一条生路……” 话说到一半,刘备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嗤笑起来,改变了话题。 “你今天为什么来的,该不会只是聊聊天吧?” “将军该准备减除大腿内侧的肉了,这当然无须在下多嘴了。”徐庶说。 “似乎到了应该和孔明见面的时机了。”刘备说着,自己点起头来。 四 “曹公领有四州,实力应属天下第一。” 庞统眯起眼说。他大孔明三岁,自小接受叔父庞德公的熏陶,但年过二十,一点也没引人注意。他动作缓慢,有时被看成鲁钝。一直到过了二十五岁,好不容易得到评价说:“看来似乎蛮沉着的。” 评价久久未定,对男人而言,也许是件光荣的事。一下子就被评定是什么样的人,这种人反倒无趣。一个人有时被认为如此,有时又被认为那般,潜藏着各种可能性,可塑性比较高。 庞统正属于这种人。 “冀州、青州、幽州、并州……” 孔明抱着膝,屈指数着曹公领有的四州。抱膝,下颚摆在膝上,这是孔明常做的一种慵懒姿势。 诸葛孔明、庞统、徐庶三人,正聚集在隆中孔明家中,谈论时局。三人面前摊着一封信。那是他们以前的朋友、现在人在曹操阵营的孟建寄来的。 “写得很含蓄。” 庞统久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曹操攻伐违抗他的并州高干,势力扩及山西,武功赫赫。但是,孟建提及此事,文笔却相当含蓄,一点也不得意,一点也不夸示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准确无误。 你们都很优秀。如果投入曹公麾下,每个都将是了不得的人物。怎么样?考虑看看吧。 信上在言外透露着这样的劝诱。 “有志于天下的话,非得加入曹公阵营不可。” 孟建似乎有意尽量避免说得太露骨,但还是可以感受到他想说出这句话。 “你想这封信是孟建主动写来的吗?我是说……会不会顺曹操的意思写来的?” 徐庶再次拿起摊放在桌上的信,重复阅读。 “谁都想延揽人才,江东的孙权也是一样吧。”庞统说。 “况且,咱们荆州似乎不怎么需要人才。否则本地的英才怎么会在这儿游荡呢?” 徐庶把孟建的信放在桌上。他所谓的英才是指他们自己。刘表虽然接纳了亡命的刘备,却不怎么热心用当地有能之士。 “曹公连陈琳也放过,真是了不起。”庞统叹道。 陈琳是袁绍阵营的大文学家,最拿手的便是写檄文。当时认为檄文是最能鼓舞士气的东西。高声诵读优秀的檄文,可以令全军兴奋,发挥超乎实力的力量。 檄文不外是称赞己方,彻底贬损敌人。陈琳既是袁绍这边的檄文作家,当然以美辞丽句赞誉名门出身的袁绍是何等了得,并宣称曹操是卑贱的宦官养子之子,他的养祖父又是如何贪婪。 这篇发表于中原的名文,立即传遍全国。在现代印刷技术尚未诞生的时代,当然是用抄写的。陈琳的檄文也流传至荆州。孔明等人也抄写,并且读到倒背如流。 司空(官名)曹操祖父,与中常侍腾、左倌、徐璜(皆是知名的宦官恶党)并作妖孽,饕餮放横(恣意贪婪),伤化虐民。父嵩为乞句携养(被乞丐所养),因赃(贿赂)假位,舆金辇璧,输货于权门,窃盗鼎司(三公之一),倾覆重器(天予之位)。操为赘阉(宦官之养子)遗丑,本无懿德,猓狡(狡猾强悍)锋协(舞弄兵器),好乱乐祸…… 此文堪称骂人的范本,尽是一些损人的形容词,但读起来却很畅快,再也没有比它骂人骂得更彻底的了。 邺城陷落时,陈琳也沦为俘虏。他心想自己曾把曹操骂得这么难堪,一定保不住老命了。没想到曹操居然很爽快地就将他释放,只不过,赦放他的时候,曹操问他:“你骂我就好了,为什么连我的父亲、祖父都要扯进去?” “矢在弦上,不得不发。”陈琳如此答道。 陈琳被赦放之后,便待在曹操阵营,负责写檄文。 陈琳不但被赦,而且担任要职。这件事在全国士大夫间传开来,大家当然称赞曹操有多爱士。就连庞统这种反应迟钝的人,听到曹操收纳陈琳的事,也感动、赞叹。 “孔明,你一点都不动心吗?”徐庶问。 言下之意是:曹操的评价极高,如果曹操透过孟建或其他渠道,表达延聘之意,你孔明还不动心吗? 孔明轻轻摇头。 “我不想问你理由,”徐庶说,“要是别人问我,我也无法回答。” 徐庶倾心于刘备,而倾心的理由有很多是无法解释的。孔明未见过刘备,但是,听过很多有关左将军刘备的种种事情。有的是来自徐庶,大部分则来自甘海。他对刘备印象良好,但不像徐庶那么着迷。 只要孔明少年时代目睹曹操在徐州大屠杀的记忆一日未消,就绝不会加入曹操的阵营。 五 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发兵征讨乌丸。 但是,此次的远征遭到诸将反对。 诸将反对的理由是:袁尚兄弟如今只是亡命之徒,乌丸乃夷狄,仅是贪财,不至于照顾袁家像亲人一般。如果现在远征,刘备可能会说动刘表,袭击咱们根据地许都。 只有一人赞成远征,那就是郭嘉,理由则是:乌丸在偏远之地,可能自恃其偏远,而不太防备,料不到曹军会长驱直攻辽西,出兵攻击,必可将其击溃。袁家兄弟长期统治北方,百姓感念其恩,而且与乌丸结盟已久,如果认为夷狄就无情谊,那可就错了。他们仍有可能倾全部族之力援助袁家。我们应该乘他们较无防备的时候,出动全军北征。 郭嘉又分析南方不会构成威胁:“刘表只是会说不会做的人,其才不足驾驭刘备。” 如果想袭击曹军后背,刘表必须授予刘备大军,而刘表又担心一旦重用刘备,刘备将强到无法制御。至于刘表本人是不会动用军队的,他是“坐谈之客”——只说不做。 “主公无须担心国虚而远征。”郭嘉坚决说道。 曹操于是决定远征。一秉“兵贵神速”的方针,留下辎重,将兵一律轻装,大有背水一战的味道。 刘备一听曹操远征乌丸,立即前往襄阳,劝刘表出兵攻打许都。 这是绝好的机会。何况曹操的势力膨胀得太过急速,他据领四州,也才是去年的事。版图虽广,百姓却未心服。据说冀州、幽州的士民仍怀念袁家的统治。刘备人在荆州新野,心却很仔细地研究着天下诸种情报。 “新附的百姓,内心还在动摇。听说曹操的统治比袁家还严厉,士民都感怀昔日的袁家。主公在荆州的德政,中原也有所闻。主公如果现在出兵,想必会被视为义军而大受欢迎。方才有人来告知中原的情况,说曹公正倾麾下全军北征,许都只留少数守备之兵。这正是大好的机会。” 刘备说得口沫横飞,只是他本来并非能言善道,然而这可是他一生难得的好机会,他不想失去,便拼命劝说。 “大概无望了……” 刘备原先就有此预料。对优柔寡断的刘表来说,乘曹操不在大举兴兵,可是重大无比的事。而且,刘表身边也没有像样的武将,唯一能起用的,也只有刘备而已。此外,蒯越、蔡瑁等刘表幕僚也明确反对。刘备发觉他在劝说出兵之际,似乎劝说的对象不是刘表,而是蒯越或蔡瑁。 “我这边也有些消息,”刘表说,“根据兖州来的消息,曹操军从易水发兵,全军轻装。” 刘表似乎不满刘备私布情报网,另一方面也有意夸示自己也有情报网。 “曹操大概想要速战。乌丸目前当无防备,曹操便针对这一点,这正是兵法之常道。因为要快速击破,才会留下辎重。换成属下,在这种情况下也会使用轻骑之军。” 刘备说。实战经验丰富的他,脱口说出“换成属下……”这样的话,话才说出口,刘备好生后悔,因为刘表可能会以为刘备藐视他缺乏实战经验。 “轻装不仅只为速战吧?迅速作战之外,也可以迅速移动。渡过易水的曹军,可以很快再渡过易水折回,毕竟身轻易动。”刘表说。 “无望了……” 刘备知道游说失败了。这些话大概不是刘表本人的看法,而是蒯越等人灌输给他的。也许是蒯越听说刘备从新野来会见刘表,就料到他可能是要来劝诱刘表袭击许都,便先灌输刘表反对的意见。 足智多谋的曹操为消除南方的后顾之忧,必当日夜思考如何消灭荆州势力。他空下根据地许都北征,也许是要荆州上钩的策略。一旦荆州出兵,他可以立即折返回击。这是曹操打的如意算盘。他可能故意假装北征,而在许都附近埋下伏兵。——蒯越大概如此解说为何袭击许都是危险的。刘备从刘表的声音中,听到蒯越的话。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刘备走出刘表府邸,便离开襄阳城。 刘备待在襄阳很不自在。刘表有两个儿子,长男叫琦,次男名琮。琮为后妻蔡氏之子,蔡氏家族乃荆州名门。和荆州无因缘的前妻所生的刘琦,有人单势孤之慨。不过,当前实权派的反对势力,因他是长子而向他靠拢。荆州主君家族,一如灭亡前夕的袁家,因继承问题,分裂成两派。处于劣势的长子(琦)派,当然想拉拢刘备这个荆州最强的武力集团。刘备人在新野时,刘琦派就不断来活动,要是他待在襄阳,早晚会被这一干人烦死。 既然劝诱出兵无功,事情也算了结,无须久留。 “这么急着回去啊。”随行的关羽说。 “再不走会被烦死……肚子不痛,要我让人家乱摸,谢啦!”刘备笑道。 “那么,我们现在就直驱新野啰?” “不,等等。我想先到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隆中。” “隆中?” “那位书生住的地方。就是偶尔去找我的那个……” “噢,徐庶啊。” “今天会见刘公,事情没谈成,心里真不痛快。去和年轻人畅快聊聊,看能不能纾解这股烦闷。” “要解闷,那敢情好。好好把襄阳烦人的空气吐干净!” “然后,再吸一吸清爽的空气。” 刘备眺望襄阳城外的田园景象。他嘴上说要去看徐庶,其实心里想的是,该是会见这数年来久闻其名、其才的诸葛孔明的时候了。 第九章 三顾之礼 一 诸葛孔明有事到襄阳去。 “没想到卧龙先生过隐居的生活,还这么忙碌。听说他弟弟已经娶妻了。” 刘备听徐庶说孔明出去了,讪讪地说。这之前,他听说孔明为弟弟均娶妻的事忙得很。后来,刘备在新野听到诸葛均娶林氏女儿的消息。 “大哥倒知道得很清楚。”关羽说。 刘备一直很留意诸葛孔明这位青年,却又不想让部属看出这件事,就连对经常来访的徐庶姓名,当着部属的面也假装记不得。现在却对连一面都未曾看过的孔明,居然连他弟弟娶妻的事都知道,难怪关羽觉得有点意外。 “偶然听说的。”刘备若无其事地说。 “听说明天会回来。”徐庶说。 “那后天再去拜访他。”刘备说着,打了一个小呵欠。 “还要在这里待到后天?”张飞不悦地说。 “反正新野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要是曹操从乌丸那边折回来该怎么办?刘公不也是这么认为吗?”张飞说。 “曹公应该不会如此莽撞行事。” “是吗?”张飞涨红着脸,嘟起嘴唇。 “好好看书吧,在新野可没法这么优哉看书啊。”关羽笑道。 刘备自来荆州当刘表的客将,驻屯新野以来,很勤于看书。他也曾学着读、写,但真正称得上“读书”的,是过了四十岁以后的事,可以说是晚学。刘备起先还觉得难为情,这阵子却有自信了。因为他和同样年龄层的士大夫谈论经史时,发现他们大抵上都是在二十多年前读这类东西,有的人拼命想记起所读过的文章内容,却已经不复记忆了。 二十年前,刘备当马商的保镖,后来加入*黄巾军的军队,哪能读什么书?而这之前,他还靠织席卖鞋为生。好不容易学习文字,但学的也是一些基础的东西。他过四十岁才正式读书,所读的经史印象还非常鲜明,而且已累积各种人生经验,可以和书籍的内容相对照,理解更加深刻。 “左将军有思想又有学问啊!” 以刘表为首的荆州士大夫,起先看不起刘备是卑贱出身的武人,后来意外发现他似乎还有点教养,逐渐对他刮目相看。 年轻时,刘备懵懂地读书,现在读书则有明确的目的,为的是想在这个乱世存活下来。为存活就必须不断向前迈进。对目前左将军的身份来说,前进就意味着往争霸天下迈进。这种对准焦点的读法,读书的人也觉得兴趣盎然。因此,阅读量也增加了,连张飞也担心起来:“大哥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这一阵子,刘备在新野已无法悠然读书了,因为四十八岁的他,这才当父亲。 “我的妻运不好。” 刘备经常如此叹道。他已有几位妻子过世。他当上豫州牧,住在小沛的时候,纳甘氏为侧室。正室经常当人质,一直很辛劳,可能因此而短寿吧。亡命荆州之后,甘氏总算安定下来,第六年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 刘备异常疼爱小孩,甚至舍弃读书时间,去逗小孩。 “老大回新野,还不是为了看小孩?这样倒不如暂时留在隆中。”关羽心里这么想。 “该不会要在这儿过夜吧?”关羽只见刘备走到爱马旁边,拍打马鞍,就要跨上马,便开口问道。 “我们去卧龙先生那儿。”刘备回答。 “孔明不是外出了吗?” “听元直(徐庶)先生说,孔明夫人和他弟弟夫妇好像在家。” “我们不是要留到后天,再去见孔明的吗?” “没错。” “那为什么现在……” “我们必须尽到礼节。这样吧,今天我们就当做不知道孔明外出而登门拜访。” 刘备已经跨上马。关羽和张飞等部属急忙做动身的准备。 当天,诸葛孔明隆中的草庐中,除妻子绶和均夫妇在之外,难得姐姐铃也回来。 就在刘备主从一行造访草庐前一刻,铃获知此事。徐庶特地派遣擅于骑马的人,走捷径赶至孔明的草庐通知。 “真抱歉。舍弟为养子的事情,到襄阳去了。”铃低头向刘备说道。 “哦?养子?” “是的,孔明一直没能生子,江南家兄连续生男孩,所以……” “几年了?” “左将军来荆州的前一年,民女才嫁进来。”这次换绶回答。 “那我可更久啰!我今年才生子。可不要放弃!” “是的。”绶低着头。 “对了,孔明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那我后天再来。” 刘备一行离去。 “左将军大人明明知道阿亮不在的。绶,你对此事可有觉悟?” 等到刘备一行的马蹄声消失了,铃才对弟媳妇说。绶用力点头说:“阿亮有他的打算。我也希望让他做他心里想做的事。” “这也对!你的心意我也感觉得出来。这孩子从小就……” 铃觉得眼眶热了起来。 二 三顾之礼。 后来孔明在《出师表》中,自己提到这四个字。换句话说,刘备三次造访草庐才见到孔明。 刘备明知孔明不在还登门造访的翌日,天降大雪。孔明冒雪回家当晚发高烧。 第二次造访,刘备听说孔明发烧,不愿打扰,就要告退。 “大人特意来了,民女请孔明务必出来拜见大人,孔明整装的时候,请大人稍候。” 铃这样说。刘备却说:“不要勉强孔明先生。我还会再来。” 于是当即告退。刘备有意延揽孔明为幕僚,因此想用自己的眼睛、耳朵好好评估一下对方,现在孔明又生病,情况不太适合。 隔一天,刘备第三度造访,这才见到孔明。孔明已经完全复原了。 “我从元直先生那儿听到关于先生的种种。听说先生对管仲和乐毅甚为倾心,请问感佩之处何在?”刘备问。 “管仲出仕齐桓公,助他成为诸侯盟主。齐国能防止楚国北上,让百姓和平度日,这是管仲辅佐之功。没有管仲,就没有桓公。尤其,葵丘之盟更是管仲最高的功业。”孔明回答。 葵丘是靠近春秋时代宋国首都的一个地方。公元前651年,诸侯在此会盟。位于南方长江流域的楚国日益强盛,黄河流域的诸侯受到威胁,为此思索对应之策。在这个诸侯会议上,担任盟主的,是齐桓公。辅佐齐桓公的,则是管仲。 葵丘之盟是依照管仲的想法商定的。它不是军事同盟会议,而是以齐为首,郑、卫、鲁等诸侯议决各国互通的律法。诸侯当然各自独立,各有其特殊的情况。想要超越这一点,确立共同的伦理基础,必须仰赖超乎军事同盟的力量。这便是管仲的想法。 ——诛不孝,不易树子(后继者)。 ——尊贤育才,显彰有德者。 ——敬老慈幼,不忘宾旅(外国人或旅客)。 关于这类约定,各国应当都无异议。 ——士无世官(官职不世袭),官事无摄(不兼任)。 这一项就有点问题了。不过,站在君王的立场,不让臣下世袭、集中权力,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黄河流域诸国只要一国有萧墙之争,就会立即影响其他国家。这一项可以说是为了防杜萧墙之争。 ——防无曲,籴无遏。 不可破坏或变更黄河的堤防,不可妨碍粮食输入。换句话说,就是禁止水攻和攻击兵粮。这是人道的约定。遵守相同游戏规则的诸国,同伙的意识势必日益增强。国与国之间的小纷争减少,百姓也可免除灾厄。 合作超越国度,众国结为一体。——管仲借由辅佐齐桓公,完成此大业。 倾心是由仰慕、尊敬进而产生仿效的意念。 “先生应当也有‘拯救庶民之苦’的愿望。”刘备说。 “不只在下,身为士大夫者必定都有此愿望。” “衡诸天下,可有与齐桓公相当的人物?” “这是个难题。”孔明笑着回答。 “那么,我也不先问谁可与桓公相比,我想请教先生,如果桓公重生于今世,他当如何?”刘备改变问题。 “会先寻找辅佐的人吧,他应该寻找管仲。” “假设找到管仲,先生认为管仲要如何进言?” “建议占领土地。没有地方盘踞,就不能完成大业。当今之世,不打仗就不能占领土地。” “要和谁打仗?” “有两个人不可与他打仗。” “哪两个人?” “曹操和江东的孙权。” “为什么?” “因为打不赢曹操。和袁绍相比,曹操名望较差,而且兵力也差多了。但是,他最后却能获胜。可能运气好也有关,不过,不只这个原因,他还是个有智谋的人。现在他领有百万大军,挟天子令诸侯。今后想要参与竞争、占领土地的人,必当无法战胜这股大势力。” “江东的孙权呢?” “他没有曹操那样的实力,但是,他的势力根植当地,承继破虏(孙权之父孙坚的将军名号)、讨逆(孙权之兄孙策的将军名号)之后,已持续三代。所领之地水路多,地形复杂,当地军队易守,外地军队难攻。当地百姓又很驯服。” “他的幕僚也有很多贤能之士。” 听刘备这么一说,孔明吸了一口气之后,微微点头,因为孔明之兄诸葛瑾也是孙权的幕僚之一。 “因此,进攻江东,即使不败也极难战胜。不可与讨虏将军为敌。” 孔明说。孙权被授“讨虏”的将军名号。 “那么,此地……” 刘备低声说道。不打仗就无法占领土地,而又不可和曹操、孙权打仗,因为打不赢他们。但除这两人之外,其他人就非打不赢了,荆州主君刘表也包括在内。 “没错。”孔明回答的声音大于刘备。 “可是,我是荆州之客。” “景升公何尝不是荆州之客?”孔明接口就说。 刘表当上荆州牧,是初平元年(190年)的事,距此时十七年。当时势力也仅止于以襄阳为中心的地域。他完全平定荆州八郡,成为领有十万兵力的实力者,则在建安三年(198年)以后,为时不到十年。 刘备成为荆州客将系从六年前开始。就非代代居住荆州、统治当地百姓这一点而言,山阳(在今山东省)出身的刘表,和涿地(在今河北省)出身的刘备并无两样。 诸葛孔明并无意说服刘备。他所说的,是理所当然的事,而非独创的见解,任谁都无异议,他只是试着把众所皆知的事加以整理罢了。他把心里想的事说出口,为的是想进一步深思。不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周边拓宽之后,再往下探索,话就随之出现。他希望借由这种方式从对方那边引出什么东西。 “说的也是。”刘备露出笑容。 “笑得真舒坦……”孔明盯着刘备的笑容好一会儿,觉得他的笑容似乎扫掉了某些阴霾。 三 孔明去襄阳,是去面见哥哥的使者。 “讨虏将军是不是透过令兄来邀聘你?” 孔明告诉邻居到襄阳会见哥哥使者的事,邻人立刻表示有人这么推测。就连妻子也这么问孔明,孔明苦笑道:“将军真是有此要求,哥哥也一定会拒绝他的。” 孔明要是加入孙权阵营,那就兄弟同时出仕了,家人也可相聚。但是,叔父之所以带他来荆州,为的就是要家族分开。处于乱世,家族应该避免同属一块土地、一个阵营,这样总会有人在某个地方存活下来。 叔父认为分开对诸葛家是最好的方法。 虽然好不容易分开了,但孔明却没生一儿半子。辛苦采取不让诸葛家断绝香火的办法,如今没有子嗣,又有何意义?倒是哥哥诸葛瑾那边陆续生下男孩,因此,决定将次男过继给孔明。孔明没什么意见,只说: “字得改一改才行。” 哥哥的次男命名为乔,按士大夫阶级的惯例,还要取个字,为表示他是次男,便取字为“仲慎”。长男通常使用“伯”或“元”。哥哥的长男恪,便字“元逊”。末子则取“季”字为多。乔是诸葛瑾的次男,字可以用仲,但既然现在变为孔明的子嗣,成为长男,这个字便不适当。 其他没什么问题,使者自然谈起江东的种种。曹操南下,是当前孙权阵营最大的话题。 “乌丸的事情一旦处理完毕,这将是迫切的问题。不过各人意见不一。”使者说。 “这边也是一样。” 在场的甘海应口说道。襄阳的显要,对曹操的对策也是意见分歧。 “听说客将刘备建议乘曹操*乌丸、后方空虚的时候,加以攻击,但不被采纳。襄阳大部分的人都听过这么一回事。” 很多人主张,既然失去击败曹操的绝好机会,曹操一旦南下,只有投降了。不过,也有人反对曹操。而且,刘表健康不佳,判断力也日益迟钝。 而孙权阵营则因为领袖年轻,主张投降的人势力较弱。 孔明想起徐州大屠杀的景象。 “天下唯独不可让予曹操,否则万民不幸!” 这种情绪性的想法,在孔*中愈来愈强。那么,又该让谁取得天下呢? “我是辅佐的人才,要帮当代桓公取得天下。” 在襄阳夜宿的时候,孔明热血沸腾。回隆中的前晚,整夜未眠。发烧未必只是下雪引起的。 庭院传来“沙、沙”的声响,那是积在树枝上的雪掉落下来。 “他就是桓公……” 孔明一直盯着刘备。他发觉刘备耳朵大得异常,但他的脸唯独配上这对耳朵才适合。 “荆州乃用武之地。北有汉水、沔水之险,南可收南海交易之利。渡长江,东达吴郡、会稽,西通巴蜀之地。而且,此地主君甚至无法防守这个用武之地。这简直是天赐将军之物。将军可有意接收?” 孔明试着缓和眼神,因为他那对盯着刘备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在瞪着人。刘备正视着孔明,一点也不退缩,脸上完全不显露感情。 孔明继续说道:“先取荆州是不够的,这样还不足以和曹操、孙权并立。现在,天下的人将曹公和讨虏将军并称,很少人提及荆州刘表的名字。和中原、江东相比,荆州是小了一点,如果要与曹、孙两人并肩,必须再加上益州。益州乃险塞,沃野千里,古来号称天府之地。高祖即由此地取得天下,可谓是与帝业有缘之地。然而,该地主君刘璋暗弱,北方事实上已被五斗米道的张鲁掌握。土地丰饶、人口也不少,但主君却不懂得照顾百姓。据说有能之士都渴望明君来临。荆州和益州都在等待着将军。” 庭院树上的积雪似乎在等待孔明说完,然后“沙、沙”地掉落一大块。 此后便一片寂静。隆中草庐的一间房内,只有孔明和刘备相对,铃、绶、均夫妇,以及和孔明一起回襄阳的甘海,都在另外的房内。刘备的随行人员则在庭院等候。 “这是上天赐予的。”孔明再次开口,“请接受吧!将军不是汉朝皇室的裔胄吗?四海之人皆知将军重信义。将军如能令英雄心服,热心延揽贤者,又能领有荆、益两州,那将是何等的局面?果真能敦睦西南诸民族,结合江东的孙权,充实内政,即使曹操在中原的势力有多强,都不足为惧。将军授一上将统领荆州之兵,自己带领益州军众出兵秦州(陕西、甘肃),那么,渴求和平的人都将欣喜地迎接将军。如此完成霸业就指日可待。复兴汉室,实现王道,不正是大丈夫的夙愿吗?” 刘备依然面无表情,但由他肩膀微微耸动,可以察觉内心波涛汹涌。没多久,刘备吐出一大口气,说:“好!” 短短一个字似乎蕴藏着刘备的千绪万感。孔明深深能够体会。 “何时出发?”孔明问。 “明天早上离开隆中。” “那么,在下陪将军去新野。” “那真感激不尽。” 刘备深深鞠躬。他被曹操任命为豫州牧,并获得“左将军”的称号。不过,如今却背叛曹操,投靠荆州刘表。身为亡命将军,所带领的数千兵力,也是袁绍给予的,而这却是他的主力军队。 诸葛孔明并不是非跟随刘备不可,琅琊名族出身,又有如此见识的他,任何势力都迎之唯恐不及。他大可以选择其他主君,但是,他却选择怀才不遇的亡命将军。刘备表达万分感激之意,是极其自然的事。 “我当竭尽所能成为桓公。”刘备加了一句。 四 诸葛孔明,这位卧龙先生,乃荆州众所周知的大有前景的人物,虽然出身琅琊,但因娶黄承彦的女儿为妻,而与襄阳有了浓厚的地缘关系。孔明妻子的姨母是刘表夫人,舅父蔡瑁则是刘表的重臣,因为这层的缘故,一般都认为孔明当然会加入刘表阵营。 襄阳人士原本预料,诸葛孔明会经常出入襄阳刘表府邸,最后成为刘表的幕僚。没想到孔明根本无意进刘表府邸。 “孔明没有出仕的意愿,大概和他尊敬的庞德公一样,想过隐居的生活吧?” 众人后来又这么认为。因此,孔明成为刘备的幕僚,真是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刘备是刘表的客将,也许广义地说,出仕刘备等于也是成为刘表阵营的人。但是,如果同样是加入刘表阵营,成为刘表的直属幕僚,层次岂不更高?在封建意识强烈的时代,“直参”和“陪臣”差异甚大,有的人因为当不成直参,不得不降格当陪臣。就人脉而言,只要孔明表明意愿,就可被迎为直参,然而他却屈就于客将麾下。此举当然令襄阳人士摇头叹息。 “他看上左将军了。” “不,是左将军看上卧龙先生,极力邀聘他的。” “听说还尽了三顾之礼。” “哦。听隆中的人说,三顾之礼还是在大雪纷飞之际,似乎是蛮诚心的。” “卧龙先生想必被感动了。” “不,光是感动也不见得会起而投效,必然是亡命将军刘备有令他欣赏的地方。” “换句话说,卧龙先生认为襄阳的主君不足为靠。” “嘘!不要说得这么大声,地点不对嘛。” “事情原来如此。” 虽然孔明的选择出乎众人意料,但了解荆州状况的人,终究了然于心。这也意味着刘备的行情上涨,刘表则下跌。 “情况真复杂啊。” 消息较灵通的人,再仔细一想,不觉叹起气来。因为刘表不但年迈,经常生病,继承问题又不单纯。 刘表的长子刘琦,长得很像父亲,刘表很疼这个儿子,在众人面前以他为荣。但自从后妻蔡氏生下男孩之后,情况就逐渐改变。蔡氏所生的刘琮长大之后,娶母亲的侄女为妻。荆州土生的实力者蔡氏家族,一直是刘表政权的一大支柱。长子刘琦的母亲并非当地人,因此他没有弟弟那样的背景。 刘琦当然也觉得情况对他不利。继母的弟弟蔡瑁和蒯越、张允、傅巽诸人,俱是刘表的贴身参谋,张允和蔡氏也有血缘关系,他们表明要拥立刘琮。刘琦简直孤立无援。荆州当地的有力之士几乎都靠向刘琮。 刘琦于是想拉拢刘备。刘备虽非当地出身的亡命客将,但多少拥有一点兵力,是可以依赖的对象。然而刘备却闪避刘琦,他不愿卷入刘表家族的内讧中。 刘琦必须铆足全力,他是嫡出的长男,本来继承家业的人非他莫属,但现在谁都看好次男刘琮会继承荆州政权,问题只是在于刘琮应该采取何种解决的办法,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消灭刘琦。刘琦感受到自己生命受到威胁,情况令他不得不卯足全力,现在父亲身体状况不佳,想拥立刘琮的荆州主流派,可能已经将事情进行得如火如荼。刘琦身边也聚集了少数的非主流派,所谓非主流派,毋宁说是不平派。 “嫡出的长子为何无法继承家业,这是人伦之理嘛。虽然吾等力量微薄,但愿意倾力相助。” 他们如此表示,而向刘琦靠拢。其中有的人还掉下眼泪,说是为正义而来相助的。不过,刘琦不相信他们所谓的正义和所掉的眼泪。这干人其实只是一群性格有问题或无能而无法接近政权中心的人罢了。虽然刘琦看穿这一点,却又不能拒绝他们,他也正需要同伙。只不过是,凑热闹的人有之,却无一可以依赖的,他发觉再这样下去,自己必将孤立无援。 “举兵吧!为正义举兵吧!” 周遭的人悄声建议,不妨指称蔡瑁和张允等人谋叛,将之问斩。弟弟刘琮则以袒护叛乱的名义,加以幽禁,或干脆处死。嫡出长子有足够的理由举兵。 刘琦闻之战栗。 “可以向刘备借兵。”建议的人继续说道。 “刘备一定会借兵的。” 语气充满自信。不过,刘琦唯恐这个人是主流派派来的奸细。所谓举兵,明显是叛乱,这正好给予主流派消灭障碍者刘琦提供好理由。 “我不想举兵。” 刘琦断然摇头拒绝这个劝诱。只是,万一这个人是奸细,不知他会如何报告。对方只要找到口实,就可以任意捏造。 刘琦虽然拒绝举兵,但觉得已被逼得走投无路。 “少主是担心刘备以前常打败仗吗?现在不用担心了。刘备这次有卧龙先生诸葛孔明当参谋。少主不妨再考虑看看。” 建议的人相当热心,刘琦再度拒绝。不过,耳际却留下卧龙先生这个名字。 “对了!可以去找卧龙先生商量看看。”刘琦突然觉得前途似乎豁然开朗了。 以前刘琦想接近刘备都未果,因为刘备一直都有关羽、张飞伴随,绝少一人独处,根本没有机会与刘备密谈。比较起来,诸葛孔明一人独处的时候多。独自散步最适合思考事情,孔明来到襄阳,经常在后园散步。刘琦听到孔明有这种习惯,益发觉得亲切。 后园也是刘琦喜欢的地方,其中他最喜欢目前已不再使用的瞭望台,它可以俯瞰整个襄阳城。刘琦在那儿饮酒,便觉得烦闷尽消。他在上面摆了几坛名酒。家臣的家就在附近,他把梯子寄放在那儿。瞭望台没有梯子上不了,酒坛也不能每上一次就挑一次,因此,就把酒坛和酒杯摆在瞭望台上。 如果能邀请卧龙先生上暸望台,就只有两人独处,不怕被人听到。大家都知道他们两人都喜欢后园。两人在那儿相遇,然后登上刘琦所喜欢的暸望台,这是极自然的事。 孔明到襄阳是跟随刘备来的,刘表府邸的人都知道此事。要假装和孔明偶然相遇,对刘琦并不算是多困难的事。 五 孔明知道刘琦等着见他。喜欢后园景物,经常到那儿走动的他,也听说御曹司刘琦喜欢那儿。当然孔明也知道最近刘琦的日子很艰辛,而且也听刘备本人谈起,刘琦几番向他求助,都被他拒绝。 “说来可怜。但是我要是帮他的话,那可就危险了。” “不和他接近,是聪明之举。” 孔明认为刘备的做法是对的。 “今天或许会遇上御曹司吧?” 去后园途中,孔明有此预感。这并非没有根据的。昨天晚上刘表府邸有宴会,孔明跟着刘备出席。刘琦也在席上,眼睛一直盯着孔明。孔明觉得那眼神哀伤,似乎想倾诉什么似的。 “老大恐怕难以处理,如果我去会见御曹司,大概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孔明也染上张飞他们的口头禅,不知不觉中也称刘备为“老大”。 他果然在后园遇到刘琦,心想:“果然被我猜中了……” “哦,原来是孔明先生啊。您也来散步啊?”刘琦主动打招呼。 “御曹司大人,平日失礼了。”孔明点头说道。 他在刘表府邸见过刘琦数次,今天却是首度和他交谈。 “乱世中也别有这种天地,就如同乱世中也有先生这样的人物一般。” “过奖了。”孔明微笑道。 “不,一点也不。久仰先生大名,一直想向先生请教。今天不正是好机缘吗?今天我们就上高处听先生的高论,如何?” “高处?” “那上头。” 刘琦回头,指着瞭望台。 “那上头?上得去吗?” “我寄放梯子在这附近的家臣家中,上面摆着名酒,先生可愿赏光?” 刘琦用词温和,但口气令对方无法拒绝。 “那是在下的荣幸。” 孔明拱手说。他早有觉悟,见了面是无法拒绝的。 瞭望台是供瞭望用的,宽度刚好只够两人对坐。 “十刻之后,再把梯子摆上。” 刘琦登上瞭望台,便叫家臣撤走梯子。当时把一天分成百刻,十刻大约两个半小时。家臣的佣人把梯子拿走之后,谁都无法上来了。不过,上面的两人也无法下来。 “如今我们两人是上不达天,下不着地,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两人对坐。先生所说的话,只有我听得到。这样先生还不愿开口吗?”刘琦半带强迫的口吻希望孔明赐教。 《三国志·诸葛亮传》记载孔明如此简洁地回答: 君不见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 《春秋》和《史记》都提到申生和重耳的故事,当时的知识分子无人不晓。这是发生在公元前七世纪春秋时代晋国的故事。 申生是晋献公的太子,重耳则是申生的弟弟。献公宠爱骊姬,想立她所生的奚齐为继承人。骊姬用计使申生和重耳蒙上谋叛的罪名。近臣劝太子申生逃亡,申生说:“我背着恶名出亡国外,谁肯接纳我?我只能一死以示清白。”遂自杀而死。重耳方面,执行献公命令的人劝他自杀。重耳却找机会溜到后院,攀树跳过围墙。执刑者慌忙出刀挥砍,只砍掉袖子。重耳流浪国外长达十九年,六十二岁被迎回祖国继承王位,即是享有名君之誉的晋文公。 孔明的建议是,不要当第二个申生,应该选择重耳之道。 “在下没有要御曹司离开荆州,但至少应该离开襄阳。”孔明说。 刘琦没回答,只默默地饮酒。身为嫡出长子,他和晋太子申生处于相同立场。如同晋国朝廷被献公宠妃骊姬一党把持住一般,荆州刘表官邸也被蔡氏一党所把持。刘琮相当于奚齐。 这样下去性命一定不保——刘琦知道此点,才急着寻求对策。他也想过离开襄阳,人是有生命的物种,忍辱逃亡也是一种对策。只是,父亲必定立即派人追捕,要平安逃出广阔的荆州至为困难。 “孙权之所以频频动兵,并非憎恨荆州,只是憎恨江夏太守黄祖罢了。” 孔明突然说出这些话。眼睛一直注视着酒杯的刘琦,急忙移起眼光,就在两人视线重合的一刻,孔明率先点头,刘琦也点头回应。 “关于从军的动机,御曹司不妨提起马明的事。”孔明说。 刘琦眼睛为之一亮。马明就是屡屡劝刘琦举兵的那个人。为什么孔明知道马明的事呢?刘琦甚为讶异,但对孔明这种人物什么事都不足讶异。 孔明是建议刘琦离开襄阳,但并非采取逃亡的方式。日前南方的长江流域风云告急,虽然刘表派遣江夏太守黄祖驻屯夏口(现在的武汉),但东方的孙权仍然连年出兵,因孙权视黄祖为杀父仇人。孙权向西出兵,非战略之故,而是复仇之举。 “孙权此刻正朝荆州东南境进兵,孩儿想从军协助国防。”刘琦只要如此向父亲表明志愿即可。这便是孔明的建议。这样就不是逃亡,而是从军。树子(诸侯的嗣子)从军毕竟是异例,因此动机必须明朗化。 “马明劝孩儿叛乱,孩儿虽然完全不曾有过此念,但会令马明如此劝诱,却是孩儿无德造成的。孩儿为自我处罚与反省,愿投身于战场。” 如此说法便是很好的动机。 “那,马明会怎么样?”刘琦话中带叹。 “马明是蔡氏一党派来的,勃鞮也没有被杀。” 孔明回答。勃鞮属骊姬一党,是负责捉拿重耳却被其逃脱的执刑者。 “孔明先生可有何愿望?”刘琦改变话题。言下之意是想回报孔明建言之恩。 “在下并非为树子而献策,乃为让此乱世早日结束而献策。对左将军亦是如此。在下期待怜惜民命的王者之出现。左将军或许是在下可以期待为此种王者的人,故而投入其幕营。此外别无其他原因。他是在下最近才得以遇见的人物。”孔明淡然说道。 “假如我能比左将军更怜惜民命,先生可愿加入我的幕营?”刘琦问。 “那当然乐于加入……只不过,要怜惜民命,必须拥有实力才行。终结乱世,是怜惜民命最好的方法。容在下失礼,御曹司现在仍未领有一兵一卒。” “我懂了。” 刘琦提起酒壶,为孔明注入一杯酒。 六 初平三年(192年),袁术阵营的孙坚包围刘表的居城襄阳。刘表麾下的黄祖军为孙坚所破,逃入岘山。孙坚深入岘山扫荡残敌,却被黄祖伏兵用箭射死。敌军统帅亡故,使襄阳得以解围。——这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当时孙坚的幕僚桓阶,以使者的身份前往襄阳,向刘表请求交还孙坚遗骸。孙坚毙命,导致扫荡部队仓促奔出岘山,不及携走遗骸。 “愿顾及仁义归还遗体。” 刘表以仪仗之礼慎重归还孙坚遗骸。为此缘故,孙权只恨杀父的黄祖,而不怨其主君刘表。 孙坚死后,其军由孙策统率,在江东建立霸权,脱离袁术而独立。平定江东之后,孙策遂沿长江往西进兵。而西方江夏郡此刻正由其所憎恨的刘表部属黄祖驻防。但到达该地之前,须经过庐江郡,面对太守刘勋这股独立的势力。 建安四年(199年),称帝的袁术已告没落,其军众纷纷前去投靠旧袁术系的孙策,但途中为庐江太守刘勋慰留,而加入其麾下。庐江障壁遂日形坚厚,孙策势必运用策略才行。 位于鄱阳湖侧,豫章之内的上缭,是一块富裕之地。当地豪族不愿隶属于军阀,屡屡反抗孙策。孙策为此头痛,已是众所周知之事。 孙策向刘勋请求:“在下对上缭颇为困扰,在下并不想要上缭,只是当地豪族已不愿听命,太守可愿替在下出兵?” 上缭一直被视为孙策的势力范围,但孙策在此的支配力并不够强大。 既然孙策说可以向此地出兵,刘勋就认为是伸张势力的绝好机会。现在他又拥有袁术的旧部众,兵力已足够,于是,便立即出兵南下。没想到孙策却乘他不在之际,进军庐江,攻陷皖城。刘勋获悉,急忙调师折回,但根据地被攻陷已导致军队士气大为低落,于彭泽和孙军交战吃了大败仗。刘勋向江夏黄祖求援。黄祖授其子黄射水军五千,前往救援。 这正中孙策下怀。流沂的会战,孙策大胜。刘勋往北窜逃,投入曹操阵营。黄射则逃往江夏。孙策之弟孙权亦参加此战役。 复仇之火燃胸的孙策,一直追击至江夏的沙羡,并将仇敌黄祖引出战场,彻底击溃,夺走六千艘战船,消灭数万名兵卒,黄祖仅以身免。 翌年的建安五年(200年),广陵太守陈登乘孙策不在,煽诱严*的残党进兵江东。孙策自江夏折返,在等待辎重到来之际,遭到暗杀。 继兄之位的孙权,于建安八年发兵西伐,击破黄祖水军,却无法拔除江夏城,加上后方山寇作乱,只好撤军。 在孔明接受刘备延聘的建安十二年,孙权再度西伐击破黄祖军,俘虏众多百姓离去。但作战时间短,而且仓促撤军,原因是接获母亲吴氏病危的消息。 多雪的一年结束,迈入建安十三年。甫新年开始未久,孙权再度挥军西征。其母吴氏已作古,孙权对亡母发誓必为父亲报仇,大举出兵。 黄祖当然料想到孙权会西征,便在汉水并排为数可观的大战舰,舰与舰之间用强韧的绳索捆绑着,并投下大锚石,堵死水路,舰上有千名士兵轮流操弩防守。 汉水有时也被人用其上流的沔水来称呼,它与长江汇流的地点是汉口,当时称为沔口或夏口。黄祖在这儿排列的大舰叫“蒙冲”,船体细长,覆盖着牛皮,开有射弓和弩的窗口。这种作战专用的舰船还可以冲撞敌船,所以有此名称,另有名称叫“艨艟”。 箭雨令孙权军前进不得,但后来董袭、凌统等猛将率领百人武装敢死队搭乘快船,以斧头砍断舰与舰之间的绳索,蒙冲是利用彼此联系形成障壁的,绳索一旦被砍断,锚石也脱离,便往两侧漂流。孙权军因此得以突破。 黄祖命令都督陈就防守,孙权军都尉吕蒙为前锋,击溃陈就。孙权军乘势由水、陆两路进击,拔下夏口城。黄祖死命逃窜,然而孙权的目标只在黄祖一人,于是穷追不舍,最后一名叫冯则的骑兵斩下黄祖首级。 孙权完成复仇之愿,他将黄祖首级摆在板子上,在它前面没开庆功宴。 襄阳的人听说孙权俘虏夏口城内数万民众扬长而去的消息,总算喘了一口气。 孙权是因杀父仇人黄祖而执拗攻击夏口的。刘表这边有人建议将黄祖从夏口召回襄阳,但终因担心孙权为黄祖会一路攻至襄阳,所以没采纳此议。 在这个时代,许多人命因战争和疫病丧命,到处都为人口不足而烦恼。因而俘虏敌方的人民,充做己方的劳动力,便成为战争的目的之一。孙权掳走数万名夏口住民,意味着短期间内孙权不会西征。 “琦儿,晚了一步啦!” 在襄阳府邸内,刘表对长子刘琦如此说道。刘琦志愿从军,无奈战争已结束。 “是……”刘琦点头。 “不过,江夏太守的职位如今还空着。” 刘表说。他并不希望长子留在襄阳。黄祖一死,正好空出一个职位,对荆州而言,这是极重要的职位。而且被孙权攻陷的夏口城,居民被掳走,重要建筑物几乎全毁,新的江夏太守必须负起重建城市的困难工作。这个职位正好符合荆州主君的公子来做,而刘表也找到好借口将长子调走。 “请父亲务必任命孩儿担任。”刘琦说。 “好吧。不过,曹操的动向不定,不能拨出兵力给你。我想孙权大概暂时不会觊觎江夏吧!” 刘表当场决定该项人事。刘琦不能带兵卒前往任地。由于江夏郡的军队在此战役遭到歼灭,任地已无任何兵力,刘琦等于成了无刀太守。 第十章 如鱼得水 一 刘琦被任命为江夏太守,出发前,至樊城拜访诸葛孔明。刘备将前线部队驻留新野,行辕则设在接近襄阳的樊城。 “虽说孙权军已离去,但夏口附近仍有一批残留部队。您如此前去妥当吗?”孔明问刘琦。 “父亲说为防备曹操,无法拨出襄阳的军力。” “江夏郡的军队已溃灭,此番前去等于是送死啊。” “那,该怎么办?我为逃一死,才听先生的忠告离开襄阳的。” “您的命运危在旦夕,”孔明说,“留在襄阳的确危险,但一出长江流域,又恐怕会遭到孙权军袭击。保命之道,唯有出襄阳、沿汉水南下,就是不要接近长江。此外别无他法。” “先生要我在这中间的地带游荡?” “不,不能游荡。您好歹也是江夏太守,必须尽您的职责,太守的责任应该统率军队。” “可是,那儿一兵一卒也没有啊。” “因为没有才要募集啊。”孔明抢过刘琦的话头说道,“您可以四处去募兵。黄祖的部下并没有完全被击灭,有不少人散逃。这一次的战役,孙权军可以说目标只在黄祖一人而已,仅是一场复仇之战。黄祖的军队虽说是被歼灭,其实应该说是消失,不,应该是藏匿起来了。这些将兵为数不少。您可以将他们从藏匿的地方召回来。不妨放出风声,他们听到风声,应该会一个个出现的。” 孔明站起来,从柜子取出文函,放在刘琦面前:“打开看看吧。” 刘琦顺着孔明的话,打开文函的盖子,从里面的信封中取出一张纸。 “啊!这是……”刘琦打开折叠的纸,阅读上面所写的字,惊叫出声。 这是向黄祖旧部下发出的檄文,内容就像是同窗会的通知单。大意是:我们四处离散,为时已久,何妨一聚? 上面并没有提及和亡将黄祖丧命的那次会战相关的话,只是建议缅怀黄祖恩德,共祭其灵。檄文说:孙权之父孙坚在岘山身亡,是中了流箭,那是在战斗中,也就是说,孙坚是战死的。伏兵也是作战的方法,绝非卑劣的手段。孙坚并非如孙权之兄孙策那般被暗杀,野战将军黄祖谈不上有什么罪过。只是,孙坚的儿子们伤心于父亲被杀,而将怨恨集中在黄祖身上。总帅刘表鉴于孙坚的儿子们屡次攻打江夏的黄祖,曾劝黄祖说:“你把在岘山放箭的那个兵找出来杀掉,首级送到吴国,江夏就可保安然无事。” 但是,黄祖拒绝此建议,他说,当时那个兵是大功臣,他不忍杀这样一个有功的人,宁愿让孙氏兄弟憎恨。 檄文末尾还说:我们不可忘记黄祖顾念部下的心意,为祭祀黄祖在天之灵,我等向遗族商量,取得黄祖生前常用的衣冠,希望旧日的部属能再度聚集,共同祭拜。现在刘琦将军奉命继任江夏太守,决定无条件接纳黄祖旧部属…… “不妨将此张檄文贴示各地。”孔明说。 “我懂了。承蒙先生如此……”刘琦的声音哽住了。 “郜县和云社一带似乎有不少人。祭祀黄祖,不妨选在汉水河畔的汉津,那儿比较容易聚集。聚集后不妨暂时留在汉津,最好不要再往南,如此比较安全。您可以在汉津编整军队。”孔明话声细小,如同含在嘴中一般。 “我懂了。” 刘琦点头。他并没问理由,大概从汉津往南之地,有孙权残留部队出没吧。他心想只要是孔明说的话,就无须问理由。 “行动要快。不过,到汉津后就要慢慢来。” “我这就离开襄阳。” 刘琦小心翼翼地将檄文的草稿收在怀中,行礼之后离去。 “为什么放刘琦出去,他要是留在襄阳,我们随时可以对付他。” 刘琦料想得到弟弟那派人会怎么说。 任命刘琦为江夏太守,可是父亲个人的意思,可能认为刘琦留在襄阳是件麻烦的事。然而,弟弟背后的蔡氏等荆州门阀,为巩固刘琮的继承者地位,也许会认为应该将竞争者刘琦安置于监视得到的地方,因而逼迫父亲取消刘琦的任命也说不定。 传达任命取消旨令的使者,说不定随后追来。孔明说行动要快,这一点刘琦可以明白,为的是不让使者追及。 至于为什么叫他在汉津不妨慢慢来呢? 刘琦从樊城迂回经过襄阳,南下途中,在马上左思右想。孔明要他在汉津举行祭祀黄祖的仪式,并在那儿编整军队。这样他就不是无刀太守了。一旦他拥有兵力,甚至可以拘留传达召还命令的使者。他可以声称: ——这召还令是真的吗?说不定是谁逼迫生病的父君,我要调查看看! 刘琦在马上不时以手按压胸口,檄文的草稿就藏在这儿。确定它在,令他安心一些。至少他已经明确知道此后他该做的事。 二 曹操向荆州发兵,是建安十三年(208年)七月的事。在前一年,他*乌丸,杀袁尚,将袁家赶尽杀绝。凯旋之后,在邺都北方的玄武苑造湖,开始训练水军。刘表的势力范围已越过长江,及于湖南。要和刘表作战,必须做好水战的准备。 曹操开始在玄武池训练水军的情报传来,东吴的孙权阵营顿时紧张起来。虽然料想这九成是要去攻打荆州,但因对象是曹操,不无可能出人意表地朝东吴攻来。而且,一旦攻克荆州,曹操下一个目标,一定是东吴。 孙权决定将散布各地的军队集结在根据地柴桑附近,此地位于庐山山麓,是面对鄱阳湖的要冲。 “江夏郡内已无任何东吴的残留部队。” 孔明早就从甘海那边得到这个消息,但却故意告诉南下的刘琦说,靠近江夏郡的长江流域仍有吴军出没,主要是不希望刘琦离襄阳太远。 孔明有孔明的策略。 “这一点我懂。不这么做大概也不行……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忍心这么做……” 听完孔明的策略,刘备用手搓着自己的大耳朵,说道。 “主公应该从刘表手中抢下荆州,这也是为天下百姓之计。” 孔明如此劝说。他一直凝视刘备的眼睛。刘备一脸为难的神色,搓着耳垂,但是正眼对着孔明的视线,不曾移开目光。 “我蒙受刘表之恩……刘表如此温厚地接纳我这个亡命之客,即令是为天下百姓……我也不忍心……背叛他……”刘备的声音愈来愈小。 “那么说,要迎击曹操的军队啰?”孔明说。 “嗯!只有这样了。” “打得赢吗?” “很难。兵力太少了。” “打稳输的仗,是件蠢事。” “那要逃之夭夭?” “那总比打稳输的仗好啊。” 如同孔明所说的,我们必须与孙权结盟,对抗曹操。 所谓结盟,也应该在拥有相同实力的两者之间才能成立。如按照亮之计,取下荆州,就可与孙权结盟。现在连土地都没有,光只有这樊城五千名兵力,一定会被并吞。 还有没有其他策略? 刘备陷入沉思中。其实他也并非没策略,苍梧郡太守吴巨是旧友,可以向他求援。苍梧是邻接南海郡(在今广东省)的地方,相当于现在广西梧州市。只要渡过长江,一直往洞庭南方直逃,再经过所谓地表尽处的零陵郡就到了。只是,说这样的话可能会被孔明嗤笑。 一旦到苍梧,等于放弃天下了。刘备是有志于天下,但欲望并不怎么强烈。反倒是孔明较为强烈。 “为天下众生,有必要防止曹操独霸。而为防止此事,就必须一争天下。” 这是孔明的想法。刘备也大抵有这样的想法,但偶尔会露出疲态,想找个地方优哉一番。刘备心想如果要去投靠苍梧太守吴巨,可以告诉孔明说,想先累积南海交易之利,以备再起。 “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在荆州站稳,即使是一个角落亦无妨,才能借此和东吴结盟。亮已经着手在处理了。”孔明说。 “哦?已经在处理了?” “景升公大概不得不向曹操投降,但亮派人转达不要整个荆州都投降。” “是吗?请他留下一点地方?” “是的。当然景升公也没办法掌握荆州全土。” “是吗?那样我就放心了。我本来打算万不得已的时候,去投靠苍梧的吴巨……这样也好。” 刘备这才提到苍梧这个地名。 “是吗?主公是想先累积南海交易之利以图再起啰?” 孔明说出刘备原先想到的借口。刘备又开始搓耳垂,弄得耳垂发热。 “真是鱼水之交啊。”刘备红着脸讪笑。 自从卧龙先生诸葛孔明加入幕僚之后,刘备凡事都征询孔明的意见,这种亲密已令关羽、张飞等旧臣不满。关羽一直在忍耐。但张飞已按捺不住,终于绷着脸向刘备抱怨道:“大哥,这样太过分了。现在你只顾和孔明打交道……” 刘备斥责他说:“孔明之于我,就如同水之于鱼,绝不可或缺。我希望大家都能清楚这一点,三弟以后不可再这么说了。” 既是鱼水之交,水当然可以看透鱼的心。孔明老早就看穿刘备想到苍梧优哉度日的软弱面。 “景升公有两位公子。”孔明说。 “不过,刘琦形同赤条条地被丢到外面去了。” “不,他到外面还可以召集兵力。黄祖的兵力现在不是还散落在四处吗?” “只是,这小伙子有办法召集黄祖的兵力吗?” “没办法,可以教他啊。” “我懂了……” “而且,荆州分成两半——本地的荆州人,和随景升公一起来的士大夫与军队——他们的想法不一样。本地人心想曹操来就向曹操投降嘛,景升公本来就是外人。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换个主子罢了,只要不打仗就好。至于景升公的部众,就亮的观察,他们似乎非常不满,觉得主子尽用当地人,而把他们给冷落了。眼看着主子迎娶当地有力人士蔡氏的女儿为夫人,疼爱她所生的儿子,冷落前夫人的儿子……这种不满虽然不太表露出来,但日益积压。只要加以煽动,他们必然分崩离析。” 在孔明看来,蔡瑁、蒯越这些当地实力者似乎占压倒性优势,但也因此有不少人对他们反感,只是这种反感潜藏在水面下罢了。一旦把它挖起来,让它浮出水面,必定可成为一大力量。不过,如果只是无所作为地一味等待,它可能不会浮上来。 “我当尽自己的能力去做,绝不轻易放弃希望。”刘备说。 孔明深深点头。就在这时候,赵云进来报告:“有消息说,张辽的军队已经从长社出发了。” 赵云本是公孙瓒的部下。刘备投靠公孙瓒时,赵云奉命担任刘备的主骑,也就是警卫骑兵队长。他虽是公孙瓒借给刘备的将官,但可能也具有监视客将的任务。没想到刘备和赵云意气相投。他也曾私下为刘备募兵,目前则负责关羽和张飞不会做的情报搜集工作。 曹操终于发动军队,驻屯长社(今河南县长葛县)的张辽军,似乎是曹操的先锋部队。该来的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孔明,拜托你了!”刘备耸着肩。 “是的……” 孔明又点头。他早在两天前就知道张辽的军队出发了,因为甘海已急速通报。现也是该出手的时候了。 三 就在这个时候,刘表去世了。 这些年来,刘表的健康一直不好,时常卧病在床,但也没显得病重,听以,病情恶化还是有点突然。 景升公病危! 在汉津的刘琦也听到这个消息。 刘琦急忙赶回襄阳,他在汉津召集黄祖旧部众,如今已是拥有兵力的太守,无须担心被弟弟那派人杀害。他率领二千精兵,回来探望父亲的病情。 襄阳的刘琮派见状相当惊愕。病笃的刘表要是对长子说一句“以后就交给你了”,那事情就麻烦了。因此,当刘琦才刚到襄阳,要求见父亲之面时,张允立即赶到他下榻之处说:“将军派遣太守您去江夏,是因为那个地方很重要。如果太守会见了将军,将军恐将因太守放弃职责而动气,导致病情恶化。为孝道之故,请太守三思,立即返回江夏,才是人子之道。” 摆明了不允许刘琦和刘表会面。 “好,你们不让我会面,我也自有打算。” 刘琦也不甘示弱,就下令二千名兵卒驻屯在邸馆四周。 张允匆忙赶回,在刘表府四周严加戒备,因为凭刘琦的实力有可能强行入内。 当晚,诸葛孔明悄悄拜访刘琦。 “请太守速回,曹操已经发兵,襄阳不久恐将面目全非。请太守返回汉津观察形势。也许我们两军可以合并。太守顾念父亲的病情而赶回襄阳的事,万人共睹。张允等人为一己之私拒太守于外,也是万人皆知的事。既然众人肯定了太守的孝道,这不就够了吗?”孔明说着,眼睛浮着泪光。 “我懂了。明天早上我就回汉津。请代我向豫州牧问安。”刘琦说。 在这个地方,刘备时被以昔日曹操授予的官名豫州牧或左将军相称。 翌日,刘表咽下最后一口气。襄阳高阶人员决定暂时不发表。但是,几乎所有襄阳城人当天都知道荆州主子已经病故。刘琦也听到父亲的死讯,决定暂时不返回汉津。 蔡瑁、张允、傅巽,以及竟陵太守蒯越都赶回襄阳,聚首协商,决定依照既定方案,拥次子刘琮为继任的荆州牧。 “那,江夏太守怎么办?” 这是最大的问题。 “他现在也掌有兵力。” “恐怕不容易把他赶出去。” “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召集到兵源。” “的确料想不到。” “不处理不行。我看就封他为侯,如何?” “就怀柔他吧。不这么做也不行。” “万一他权力坐大,威胁到荆州那可不好。” “还是封侯吧。” 商议之下,便以刘琮封刘琦为侯的方式,命令使者持侯爵印绶去见刘琦。 “把盒子打开!”刘琦命令使者。 按说使者奉荆州牧敕命而来,身为臣下必须下跪受命,但刘琦仍一屁股坐在床上,一点也没有起来的意思,反而令使者不知所措,只好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印和绶。 “拿到这边来!” 使者听刘琦这么说,就两手捧着开启的盒子向前走去。 “无礼的东西,跪下!”刘琦喝道。 这摆明不承认刘琮是荆州主君,使者一旦下跪就有辱主命,他在刘琦面前下跪,等于是主子刘琮下跪。因此,使者进入刘琦住处后,一直站立不行拜礼,而刘琦则坐在床上不动。但此种紧张的平衡却被刘琦这一喝给破解了。 “是……” 使者似乎两脚发软,当场跌坐在椅上,虽然不是跪着,但样子有点像,总算不用跪着捧那个盒子。 “这是什么东西?” 刘琦故意问道。登门之际使者已事先通报侯爵印绶的事了。 “是印绶……封侯的……”使者小声说。 “混账!” 刘琦终于下床,傲然地走到被吓坏了的使者身边,拿起盒中的印绶,用力摔到地上,用脚踩踏,然后对它吐口水。 “你回去把这个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刘琮!”刘琦说完就转身离去,不曾回头。 虽然比预计的时间延了两天,刘琦在印绶事件的翌日清晨就离开襄阳馆邸。 这一阵子,荆州牧府邸正在召开重要会议。 第一个议题是关于刘表的葬礼。不过,这几乎没什么问题。接下来,则是讨论有关曹操的先锋张辽已经自长社发兵,于禁的军队也随后离开驻屯地颍阴的消息,曹操军指向荆州,是再明显不过了。 新任荆州牧刘琮,尚未满二十岁,会议当中几乎不曾发言。傅巽的意见最多,但他事先已经和蔡瑁、张允、蒯越等人说好了,因此可以说是代表他们这一伙的意见。 “曹操拥立天子,如果咱们背叛他,就变成逆贼。咱们荆州从先代即接受汉朝的节义,岂可抵抗王师?” “即使想抵抗,凭荆州之力要抵挡中原大军,可谓难上加难。” 所有的意见,都认为应该向身负天子圣威的曹操投降,分歧之处只在于如何处理刘备。 问题重点在于是否应该事先告知刘备要投降曹操的事。 有很多人认为,刘备只是客将,没有必要将荆州所有的决定都告诉他。但也有人认为,如果不转告刘备投降的事,刘备可能会迎击曹操军,曹操势必认为刘备是荆州阵营的人,而怀疑这边的诚意。后者基于这个理由反对上述的意见。 “我们不妨在向曹操致达投降之意时,顺便告诉他我们没有自信能够说服客将刘备放弃主战论,刘备的事可以任凭他处置。” 张允提出这个建议,几乎获得全员赞同。于是,便决定采取弃刘备于不顾的投降方针。 “希望与会的诸位,不要对外泄露这个决定。” 蔡瑁正在特别叮咛之际,突然有急报说:“江夏太守刘琦离开邸馆,出南门,正在南下当中。” “太好、太好了!我原本最担心的是江夏太守和刘备连手,现在刘琦既然回南方的任地,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张允说着,频频点头。 四 征讨荆州,也是曹操亲自指挥军队的。 建安十三年,荆楚傲而不臣。 曹操之子、颇负文名的曹植也从军,在他的《述征赋》中,以上述的句子作为开头。 如同文中提到的荆、楚二字,曹操预定拔下襄阳,进军长江,然后压迫东方的吴,迫其投降,如此天下便大致统一了。剩下的益州刘璋只是小政权,而且缺乏决断力更是众所皆知,随时都可以处理掉。 就在展开南征的六个月前,汉室废除三公之制,改置丞相与御史大夫。本来汉初系以丞相和其副官御史大夫,以及统率三军的太尉三人为三公;至西汉末年,则以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为三公;东汉时去掉“大”字,称司徒、司空、司马为三公,继而将司马改称为太尉。 此次则废除为时已久的制度,建立全新的体制,虽然沿袭汉初三公中的丞相和御史大夫的官名,其实是曹操搞个人的*。他自己担任丞相,御史大夫只是丞相副官,曹操南征之际,任命郗虑担当此职负责留守。军权当然由曹操掌握,根本无须太尉这个职位。 于是,汉王朝所有权力完全落入丞相曹操之手。在动员南征前夕,曹操处死太中大夫(宫廷顾问)孔融。孔融是才子,也是孔子二十代孙子,正所谓名门出身,写得一手好文章,名列“建安七子”之一。他也许因为看不起曹操乃宦官养子之子的出身,经常予以嘲笑。 有一年兵粮不足,曹操发布禁酒令,理由是“酒为亡国之本”。为此,孔融曾写信嘲笑曹操说:“亡国的不只是酒而已。夏与殷因妇人而亡,鲁则过分尊崇儒学而衰。所以,应该禁止男女结婚和儒学。” 此外,孔融曾上书朝廷说:“根据古代王畿之制,国都周围千里之内不宜封建诸侯,如今亦应遵循此制。” 曹操在五年后成为领地接近国都的魏公,继而成为魏王。孔融似乎早就看穿他的计谋,想加以阻止。 由孔融反对禁酒令的事可以得知,他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他以孔子的后裔自豪,据说曾经在酒席上说,孔子的家系胜过汉皇室的刘氏。曹操有太多借口可以斩除孔融。甫获任命御史大夫的郗虑教唆一名叫路粹的人告发孔融,然后予以逮捕,并立即处死。孔融的妻、子也全遭杀害。 将孔子的子孙处死,令众人极为震惊。曹操想借此提高自己的权威,利用恐怖政策*反曹声浪。选在南征前夕处死孔融,等于是用它作为出阵的血祭。 九月,曹操抵达新野,本来刘备军队驻屯此地,但基于巩固襄阳的理由,将兵撤至樊城。 樊城和襄阳极为接近,中间仅隔汉水。新野约在汉水之线往北六十公里处,荆州方面在曹操抵达新野时投降。使者为不让樊城的人知道此事,渡河地点故意选在偏东之处。 投降之事严加保密,只有襄阳最高阶层知晓。但,诸葛孔明透过甘海,得以知道这件机密。甘海的情报网已经打入荆州牧府邸的佣人中。孔明却将此事藏在胸中,甚至没告知刘备,他认为此事最好到最后关头才说出。 然而,刘备也知道了。并非有人告知这个情报,他直觉以为刘琮会投降,并弃置樊城。 “卧龙先生,我看我们不逃不行了,研究看看该怎么逃。”刘备叫孔明来,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两天前,亮听说荆州使者在新野投降,刚刚才渡过汉水,回到襄阳。曹操为一口气攻克襄阳,正在等待后续的辎重。整顿好态势之后,势必自新野发兵。时间大概在三天之后。”孔明以专业性口吻说道。 “哦?先生已经知道了!” “甘海告诉亮的。” “先生果然……” “明天我们渡过汉水吧。” 孔明摊开预备好的地图。 “那,襄阳呢?” “攻击刘琮,接收荆州之兵。” “这……”刘备眨着眼睛。 “又不忍心?” “是的。景升公晚年每次见面都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往后拜托你了!’我怎能攻打他的儿子刘琮呢?是啊,我是不忍心啊。” “说是刘琮,其实是荆州那些头头,那批人可是要置将军于死地啊。他们故意不告知投降的事,将军大有理由攻打他们。” “如果我是荆州人,会认为荆州比天下还重要,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我并不恨他们……别管襄阳了,早早逃走吧。” “好吧,既然不攻襄阳,那就进城吧。” “进城做什么?何苦多此一举?” “我们被弃置不顾,但是,襄阳里面也有人反对投降,我们岂可弃他们于不顾?” “要带他们走吗?” “不是应该如此吗?” “也对。……弃置伊籍等人不顾,也真不忍心。” 刘备点头。如果将主张强硬对抗曹操而闻名的伊籍留在襄阳,他极可能会遭处死。曹操杀害孔融一事,已全国皆知。 “不止伊籍,还有霍峻、刘邕等人。” “嗯,那我们就准备吧。” “这之前,我们先安排好逃走的途径。” 孔明手持竹棒,指着摊放在桌上地图的某一点。刘备也弯着腰细瞧地图。 “这里是襄阳。有两条路可出南方:一条路是,一直线南下,经编县、当阳县,抵江陵;另一条路则沿着汉水,稍偏东南,经若阝县、汉津,然后出夏口。” 孔明说到这儿才喘一口气。 五 年轻的刘琮脸色苍白地坐在府邸中,身体不住地颤抖。 “我们要见荆州主君!” “御曹司请出来,我们有事请教!” 一些武将骑马奔绕襄阳市街,并大声喊叫要刘琮出面。 “真的向孟德投降了吗?” “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告诉我们实际的情形!” 骑士们不仅对府邸叫嚣,还绕着城内奔驰,城内的百姓还不知主子投降这件秘密,骑士们似乎想让大家知道。 “怎么办?”刘琮问舅父蔡瑁。 “暂时不动,不要让他们的挑衅得逞。”蔡瑁表情严肃。 从外头回来的傅巽,激动地说:“在街道到处叫嚣的,不只是玄德麾下的人,还混杂着襄阳的群众。” “是伊籍的部下吗?”蔡瑁问。 “好像还不止。” “赶快躲起来!再不走丞相的军队就要来了。” “对!我们应该迎接王师。” 如今对荆州牧府邸众人而言,曹操简直成了救世主。 刘备来到襄阳城外刘表坟墓前,放声大哭:“景升公啊!我让荆州变成这个样子,真是对不起!” 刘备在襄阳足足停留一天,许多人跟从刘备军南下。 以前荆州是乱世的乐园,虽然被包围数次,却不曾沦为战场。孙坚的包围最为严重,但他在岘山毙命,部众便解围南归。对荆州人来说,这已经是陈年往事了。渴望和平的人从全国各地汇集于此。孔明一家人也是其中一分子。虽说什么样的人都有,但都属离乡背井,所以不乏充满自由气息的人。他们最痛恨暴君。 曹操杀害孔融,的确令众人心生畏惧,但在另一方面,他也觉悟势将大失人望。当时的中国人毫无条件地尊奉孔子为至圣,将他的子孙斩首,无疑是大逆不道的魔鬼行径。 “我不要活在魔鬼的统治之下,反正荆州也不是我的故乡。” 有这种想法的人,纷纷跟随刘备军队南下。刘备要是不稍停留就穿过襄阳,便不会有这么多人跟随他了。整整一天的宣传活动,使人数大为增加。 过襄阳,诸葛亮曰:先主攻琮,可有荆州。先主曰:吾不忍。乃驻马呼琮。琮惧不能起。琮左右及荆州之人多归先主。当阳到此,众十余万,辎重数千辆,日行仅十余里。 《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如此记述事情的经过。刘备穿过襄阳,暴露出刘琮的暗弱。有不少人对新任荆州牧失望,转而跟随刘备。 当时一里约四百多米,一天行程才仅十里左右。穿过襄阳以后,仍有不少人从各地加入军中。当地的人离不开土地,但外来的百姓大多想依靠刘备。因为他们是外地人,没办法住在襄阳这种都会中,几乎都栖身于郊外。 刘备选择去当阳的道路,意味着要朝往江陵。曹操得知刘备想去江陵,立即下令:“赶快率领轻骑追击!” 刘备虽然领众十余万,但这些人几乎都非战斗人员。曹操心想只要用五千骑精锐便可击破。 曹操的目标也是江陵,他知道江陵储存极多的兵器和粮食。曹操乃大军远征,无法携带所有东西进军,只能采取在所到之处筹措武器、粮食的原则。长江中游物资储备最多的地方,是夏口和江陵。从襄阳南下的两条路,其终点分别是夏口和江陵。但,夏口这一阵子因孙权*黄祖之战而告荒废,东吴不仅将物资,连百姓也都一起带走。对就地筹措物资的曹操来说,夏口已无利用价值,所以,一开始就将目标指向江陵。要是让刘备早一步抵达江陵,取走物资,那麻烦可大了。 曹操严令部众务必在刘备军抵达江陵之前将其歼灭。舍辎重、着轻装的精骑采取强行军。 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 亦即日以继夜地奔驰一百数十公里。相对的,刘备军携家带眷,一天仅走五公里左右,很快就被追上了。 地点是当阳的长坂。 曹操的骑兵队奔驰而至,只见沙尘滚滚。刘备等人在长坂的丘陵上看到此景。 “卧龙先生,莫非要把这批人……”刘备说到这儿便止住了。 “曹操曾在徐州大屠杀,”孔明说,“亮小时候亲眼目睹。不过,此后曹操未曾做过相同的行径。那时候,他父亲被杀,使他充满愤恨。也许那是他的本性。但如今他想得天下,尽管杀了孔融,却未敢杀百姓。请主公安心。” “也许吧,但愿如此。”刘备叹道。 刚刚刘备其实是想诘问孔明:“莫非你是想造成曹操军的错觉,才聚集这么多百姓?”曹操军面对十余万几乎全非战斗人员的百姓,势必一时找不到刘备的战斗部队。这对刘备这边是有利的,他们可以藏在群众中,伺机逃离至预定的地点。孔明看到曹操军带起的沙尘,就向战斗部队明示该定点:“斜向东,然后改变方向,朝往汉水,在汉津会合。关羽率领的水师和刘琦的军队会在那儿等候。” 此事孔明早已出示地图,向刘备说明过了,只不过没提及聚集百姓的事。 要是他告诉刘备,聚集百姓是为了障眼法,躲在当中以变换方向,刘备一定会说“我不忍心这么做”。孔明其实很欣赏刘备这点,反倒他本人却是较冷静的现实主义者。如今他才恭谨地向刘备做事后解释。 志在天下的曹操,当不会令十余万百姓受饥。南下当阳,即到江陵,曹操必定会带他们去,并将江陵储备的粮食一半分配给他们。这些百姓也将削弱曹操的力量。 “也许利用百姓不是仁者该做的事。亮对他们心有亏欠,为此亮将妻子留在百姓群中,将百姓之苦视为自己之苦。亮告诉妻子此事时,她也鼓励亮这么做。”诸葛孔明说。 张飞、赵云、糜竺、简雍、孙乾诸将都在,唯独关羽不见踪影,他早已悄悄率领水师下汉水了。诸将当中突然有人叹起气来。 “我的想法也一样,”过一会儿,刘备才说,“本来我也将妻子安置在特别车子上,但昨天决定将她们留在百姓群中。” “哦?!” 孔明难得如此讶异,他凝视着刘玄德。 “左将军识得亮的用心?”孔明小声说着,声如叹气。 “卧龙先生岂能独独漏过一件事不谈?其实我昨天已察觉到,这件事在此次作战是不可或缺的。” “原来……” 孔明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他打心底觉得选择此人当主君,委实是件幸福的事。 “总算要打仗了。我殿后吧!” 张飞吐一口口水在手上,紧握着长矛。 六 刘备军一如预定计划移动。曹操军似乎没料到对方会倾全军斜向撤走。 “不要深追!” 队长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他的任务是拦截刘备军,不让他们早一步抵达江陵。既然刘备军向东撤走,就无法到江陵,作为追击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想起曹操的叮咛:“刘备会耍诈。想出诈术的是诸葛孔明,务必注意不要中了诈术。” 对方的阵营中,有一位连大战略家曹操都畏惧三分的参谋。如果深追,说不定会中了曹操一再提醒的诈术。虽然曹操军是一支具压倒性优势的精锐部队,但终究有所顾忌。 刘备军乍看似乎四处逃窜,仔细观察,不难发觉其实相当有秩序,即使有部分显得慌乱,也不至于全面扩散开来,他们已被教导应撤往哪个方向。整体的动向一直很收敛、有序。 统率殿军的张飞,战术更值得称道。己方军逃走之际,殿后的军队任务极为重要,必须打到己方有足够的时间撤走,而且自己也必须撤得掉。确定全军大致已撤往预定的方向之后,张飞就大字摆开,立在长坂桥上,横着长矛,大声喝道:“我就是张翼德!放马过来!看是你死还是我活!” 其声震天,曹操军一时被吓住了。翼德是张飞的字。 张飞的声势令曹操军愣住约数分钟之久,仅数分钟的时间,就大有助于撤走的一方。曹操军定下心开始移动时,刘备军已经进入安全范围。 “回来,不要追了!” 长坂桥的曹操军部队接获命令,战斗终告结束。面对刘备留下的数万群众,一下子多了偌大的重担,部队长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备军前往汉津。孔明教刘琦不要越过汉津南下,为的是要在此地会兵。如果曹操军追至此地,就会被万余名刘琦军和昨日深夜抵达的关羽水军所包围。 “都到齐了吗?伊籍也在啊!简雍、刘邕……”孙乾确定将领是否平安。 “子龙不在!” “我们在丘岭上时,他还在啊!” “我看到他直往敌方奔去。” “会不会降敌了?” “毕竟……” “混账话!子龙怎么可能背叛我!” 刘备怒瞪孙乾等人。 “那我们就朝夏口出发吧。”孔明以开朗的口吻说。 孔明一开始就把夏口定为终点站。夏口城镇虽然因战乱而荒废,但就未来而计,它的位置是有利的。孔明打算与孙权结盟,如果现在让曹操大胜,孔明的梦想将会落空。为实现梦想,刘备必须与孙权结盟。比起江陵,夏口距离孙权的势力范围较近。 就在他们准备出发的当儿,有人喊道:“喂!子龙回来啰!” “唷!还带了两辆车回来……” 两辆罩着车篷的车子停在刘备等人面前。接着,车篷打开,一名抱着幼儿的妇人走下来。 “哦……” 众人一齐出声音。原来是刘备之妻甘夫人,及其子阿斗(刘禅)。 接下来,又有一名女性下车,诸葛孔明快步向前奔去。 “阿绶!” 这人正是孔明留在群众当中的妻子。 “子龙阁下……” 绶轻转过头,露出微笑,屈身致谢。原来赵云听说刘备和孔明都把家人留在群众当中,便回头去救她们出来。 “请妇女上船!”关羽拨弄髯须说道。 虽然败撤至此,刘备的军众还很开朗,毋宁说是喜悦。就连一向严肃的关羽亦从长须中露出白齿,展开笑颜。 正当出发之际,西方突然传来马蹄声。在人马接近到可以判别容貌时,众人叫道:“是元直!” 原来是孔明的挚友徐庶。 孔明一直惦念着徐庶,事先曾派人至隆中告知此次的计划,因为事关众人,不能说出明确的日期。孔*想他们通过襄阳时所引起的骚动,势必传至隆中,徐庶必定会追上来。刘备军带着为数庞大的百姓,移动甚慢,应该可以立即追上,但却迟迟不见徐庶的踪影。 “总算来了。” 孔明露出微笑,迈步向前走去。但是,看到从马上跳下来的徐庶的表情,孔明的微笑消失了。徐庶紧绷着脸,眼神严肃。 徐庶直向孔明奔去,孔明张开双手,接住徐庶的身子。孔明的肩头濡湿了,因为徐庶正抱着他号泣。 “和你一起拥戴玄德将军,辅佐将军完成天下大业,是我衷心的夙愿。”徐庶身子松离孔明,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可是,曹操却劫走家慈!我的方寸已乱,没法和你共襄盛举,我是来告别的。” “没想到居然……这样也好,你就陪在令堂身边,曹公也有识人之眼的。” 孔明双手搭在徐庶两肩上。曹操抓徐庶之母当人质,强迫徐庶为他效劳。 “和你相别,真是难受啊!”声音句句出自肺腑。 “一旦天下统一,归于和平,我会回隆中隐居……元直,我们隆中相会了。”孔明双手自徐庶肩头放下,紧紧握住徐庶的手。 不久,徐庶放开双手,向他的马跑去,边跑边号泣,哭声随着马蹄声在尘沙中消失。 第十一章 联吴制魏 一 徐庶的影子消失之后,孔明仍望着那个方向好一阵子。 “何时才能再相见呢?” 和平到来的那一天,就是再会的日子吧。孔明不知何时紧咬着嘴唇。 “军使,东吴的军使来了!”背后突然传来叫声。 孔明急忙走到刘备身边。孔明老早听说,东吴孙权一听到刘表的死讯,便派遣鲁肃为吊问使,前往荆州。消息并非来自甘海,而是在东吴的孔明之兄诸葛瑾派人急报的。诸葛瑾即使对弟弟也不会泄露机密,此次鲁肃前去,是公开吊问,并无秘密可言。只不过,虽名为吊问使,自然亦兼有侦察荆州实况的任务。 “鲁肃充当吊问使,动身前去了。” 孔明之兄在急报中特别提到这句话。光这句话就够了。鲁肃的立场一直是反对曹操,主张东吴独立,他深知光凭东吴之力不足以抗拒曹操,自然想到和荆州合作。然而,合作的交涉对象突然亡故,现在又该和谁交涉呢?鲁肃想亲自观察、判断,才自告奋勇当吊问使,亲至荆州之地。 襄阳已然投降,鲁肃不可能与向曹操投降的势力缔结反曹操联盟。但荆州却仍有反对向曹操投降的势力,鲁肃也只能以其为交涉对象。 “左将军,”孔明对刘备说,“请告诉东吴的军使,说我们打算去苍梧。” “嗯,……演一演戏吧。” 刘备心有默契。如果就这样接受东吴合作的提议,可能会被认为败军捡到便宜,而受其轻视。因此,倒不如明白告诉对方自己还有其他去处。 鲁肃出身临淮东城的名门,出生后没多久,即失去父亲,由祖母养育长大。家里原本富裕,但他生性慷慨,出手大方,将钱财用来召集年轻人,供给衣食。在南山以狩猎为借口,举行军事训练。当地父老批评说:“出了这个狂人,鲁氏家道衰矣!” 年轻的周瑜那时当居巢县县令,偶尔经过临淮。袁术这时候还是霸者之一,这一带在其势力范围内。袁术有意延揽周瑜,但周瑜宁愿栖身在居巢县,主要是因为他通过观察袁术的人品,认为还是远离他为妙。周瑜至居巢就任时,带领数百名部下前往,他向临淮的鲁肃请求援助粮食。鲁肃家里有两座储存三千石(当时一石约二十七公斤)白米的仓库。鲁肃指着其中一座仓库,若无其事地对初见面的周瑜说:“里面大概有三千石的米,请任意取用。” 袁术看中鲁肃,任命他为东城的县令。鲁肃和周瑜一样,看出袁术没什么前途,带着百余名年轻人,去投靠居巢的周瑜。没多久,周瑜跟随东吴的孙策,鲁肃也随行。时值建安三年(198年),周瑜二十四岁,鲁肃大他三岁。此后,即使孙策阵亡,两人一直都是孙权阵营的重臣。 事隔十年,鲁肃充当吊问使前往荆州,已进入三十七岁的盛年。 “将军,将前往何处?”鲁肃问。 “想去投靠苍梧的吴巨。” “哦,苍梧郡,远在他处啊。将军和吴巨是何等关系?” “建安二年至三年间,我在曹公麾下时和他熟识。” “那是十年前的事啰!” “是啊,我想他还记得我吧。这人不错,应该会接纳我才对……不过,还是有点担心就是了。” 刘备只是在演戏,但演技一流,让提供剧本的孔明甚为佩服。刘备说“担心”二字时,表情令人觉得他有穷途之慨。 “人也许不错,但恐怕不会接纳将军吧?”鲁肃说。 “为什么?” “将军会率领军队前去吧?对方恐将认为将军有所企图。任何人都会……” “话是没错,可是,我怎么能够丢弃与我共苦的将士呢?” “像将军这等气度的人,去投靠吴巨,不是有点奇怪吗?将军何不自立?将军只要将曹操赶出荆州,就可在此地自立。” “赶出去?我现在才被曹操赶到这里来呢。”刘备苦笑。 “将军,”鲁肃坐正身子,说道,“将军如果有这个意思,在下的主君愿倾力相助。问题只在于将军有无此意愿。在下以为,视曹操为汉贼的英雄,此时必须携手合作才行。” “有没这个意思?倒不是没有,只不过……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才在那儿被打得落花流水呢。” “那儿?将军是说当阳吗?在下认为曹操在那一带力量有限。远征之兵疲惫,而且对南方之地不熟,再下去就是水乡泽国,他们必不善水战。” “我听说曹操军曾挖湖,训练水战。” “那种玩具湖、玩具船……哈!哈!简直是扮家家酒嘛。不会有什么作用的!” “不过,曹公可是很强的啊!”刘备耸起肩。 “豫州牧啊!”鲁肃改口称呼。先前都称刘备为将军,因为刘备官拜左将军,也曾当过豫州牧,“您可曾与孙讨虏交战过?” “很幸运的,不曾有过。”刘备回答。 孙权曾受曹操赐封“讨虏将军”的称号。豫州牧、左将军、讨虏将军,这些官职、称号的源头,都在实力者曹操身上。 “那真的是幸运。”这回轮到鲁肃耸肩了。 “孙讨虏应该很擅长水战!”刘备口吻像是赞叹一般。 “刘豫州,”鲁肃语气似乎有点不耐烦,“重点是您的意愿要强啊。您麾下的兵力之外,江夏太守的兵力也有一万,不是吗?而且,水军不是没损伤吗?” 鲁肃的声调原本热络,现在似乎一下子就冷却下来。他拼命想说服刘备振奋起来。他到汉津时,听说除了被曹操追赶的刘备军之外,关羽所率领的水军也来到了。 “莫非……” 鲁肃闪过一个念头。他此刻正在说服刘备去投靠孙权,刘备说他吃败仗已无斗志,想逃到南方的苍梧,言下之意是已对天下断念。但,果真如此吗? 既然江夏太守刘琦的万余兵力无损伤,那么,顺汉水而下的关羽水军应该也一样无损伤。据说,关羽率领着一万名精锐。 “莫非刘备想保住兵力?” 鲁肃突然有这样的念头。果真如此的话,那刘备就对天下尚未断念,也许是想将曹操诱进南方,逼他从事不擅长的水战,以逆转形势。不过,面对具压倒性优势的曹操军,两万、三万的兵力可是以卵击石啊。再怎么说,刘备都需要援军,莫非刘备一开始就想到要跟东吴结盟? 也许比起东吴的孙权,败逃的刘备更热衷于结盟。但他看到我拼命在游说,故意说要去苍梧,假装没有这个念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鲁肃不就被耍了吗? “子敬阁下,在下也曾建议主君与东吴结盟。其实,我们才更热切想结盟。请向讨虏将军转达此意。” 孔明一听鲁肃语气转冷,便缓缓说道。 “哦!这声音……”鲁肃眼光转到站在刘备身后的孔明身上,“莫非是子瑜阁下的令弟,不只声音像,连容貌都……” “是的,在下诸葛亮。”孔明点头示意。 二 曹操不再追击在当阳溃败的刘备军,而顺势南下进入江陵。刘琮投降,曹操得以兵不血刃地占领襄阳,但襄阳已无一艘可用的战船。 “关羽率领所有水军下汉水……” 曹操听到此事,恨得咬牙切齿。 并吞荆州后的下一个目标是东吴,而和东吴交战,当然要打水战。*乌丸之后,在邺都的玄武苑造湖,施行水战训练,为的就是要和东吴决战。曹操的计划是,攻陷襄阳时,先接收汉水水军,再在江陵合并荆州的长江水军,但没想到汉水水军被关羽带走了。不过,就荆州整个水军而言,主力还是以江陵为中心的长江水军,汉水水军在量上根本不能相比。 “动作再慢一点,说不定连长江水军都保不住了。” 这就是曹操急着赶往江陵的原因。到江陵一看,水军尚未被染指,兵器库、粮食库也都原封未动。 “还好!”曹操喘了一口气。 曹操想乘着并吞荆州之势,一鼓作气击破东吴。曹操此次远征特别重视气势,他之所以没有追击处于溃灭状态的刘备军,一方面是怕中对方的诡计,但另一方面却更担心气势受挫。 “应该蓄存实力。”喘一口气之后,曹操对重臣们如此说道,这话似乎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进驻江陵以后,曹操当即论功行赏,他任命归降的刘琮为青州刺史,封支持荆州投降的重臣蒯越等十五人为侯,并释放因反对袭击曹操后背、遭刘表怀疑而被下狱的韩嵩,拔擢为大鸿胪。蒯越被任命为光禄勋,刘光为尚书,邓义为侍中,文聘则被任命为江夏太守。虽然这之前刘表已任命长子刘琦为江夏太守,但曹操一点也不当回事。 曹操优遇投降者,主要是针对东吴。曹操知道孙权阵营也有不少人主张向他投降,重臣张昭便是其中之一。 “子布(张昭的字)太老实了,似乎缺乏说服力,恐怕说不过那些年轻人。” 曹操正确掌握东吴的情报,他虽然希望东吴投降,却也不怠于备战,到达江陵便立即编组水军,并展开训练。 曹操所谓的那些年轻人,其实是东吴的主战论者周瑜和鲁肃。年轻也只是和五十三岁的和平论者张昭相比而说的,他们两人也都超过三十岁了。还有些人比他们更年轻,那就是二十八岁的诸葛孔明和二十七岁的东吴主君孙权。 三十七岁的鲁肃充当吊问使前往荆州,因遇战争,到当阳附近即折返。——此消息亦传至江陵的曹操耳中。曹操相当关切情报的搜集。 “刘备派一名叫诸葛孔明的年轻人随鲁肃回去。” 一位幕僚向曹操禀报这样的情报。 “那是隆中的卧龙,我听过这个人,应该是徐庶的朋友没错。去问问徐庶,看他是何等人物。”曹操说。 曹操居然记得刘备在荆州当客将时延揽的新人名字,但他不亲自去问徐庶,而叫幕僚去问,也许是并不太重视这件事。他心想刘备看中的人应该是有两下子,但此人既然比徐庶年轻,不至于有什么了不得吧。 被问及孔明的事时,徐庶只说些不伤大雅的话:“这个人学识渊博,思虑深入,而且富辩才。” 曹操听幕僚这么说,嘀咕一句:“是辩士啊。” 曹操心想:现在刘备不凭借孙权之力,只有自灭或逃亡了。为说服孙权施以援手,当然要派遣一位能言善道的人,这个角色不适合关羽、张飞,乃至赵云。和这些武将相比,诸葛孔明这名青年可能好一点吧? “禀丞相,我们是否也应该派辩士去?”幕僚问。 曹操摇头,回答:“一封信比一名辩士更来得有效。” 曹操认为派遣辩士,还不是去劝降,那倒不如送一封恫吓的信,还更具效果。对文章颇有自信的曹操,已经在脑中打好草稿: ……近奉辞,伐罪人,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之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所谓会猎,字面意思是相会狩猎,真正的意思则是挑战。 “据刘备阵营内传来的密报,一名叫诸葛孔明的年轻人,自愿当使者。” 幕僚禀告新情报。 刘备的行辕中,亦有人私通曹操阵营。处于乱世,明日不可预料,有朝一日说不定天下归于曹操,此种私通当可用来表功。 “什么?你是说这不是刘备下的命令?”曹操扬起单边眉毛。 “是的。据说左将军原本想逃往苍梧的。” “是吗?……刘备是还有这个地方可去。也许他已心灰意冷,想抛弃一切去这地方……难道刘备说出这个念头,却被孔明这年轻人给打消了?” 曹操陷入沉思中。 又有一名幕僚进来,禀告新情报:“刘备的军队没在夏口驻足,又往东去。” “往东?” “和我们正好反方向。” “他正朝往东吴。孙权的阵势已推进至柴桑。战火就要点燃了。” 曹操点头说道。他昨夜已获悉孙权大本营已移至柴桑。 三 如同曹操所推测的,刘备外表似乎仍有统一天下的热情,但中途的确曾兴起放弃的念头。 天下统一是万民之幸。 诸葛孔明相信这一点,也以此为最高理想,为实现此一理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例如,刘表一死,他力劝刘备取下刘表的荆州,便是基于这个因素。但,刘备却说了一句“我不忍心”,而没接纳他的建议。 刘备从曹操阵营逃出,刘表二话不说就欣然接纳他,刘备忘不了这个恩惠,无法乘刘表亡故之际而背叛其子。 “景升公对左将军的确恩重如山,但那是私恩。万民之幸和私恩,何者为重?” 诸葛孔明以此言逼迫刘备。刘备一脸为难,无力地摇头。 “这是什么话?不用说也知道何者为重。” 孔明已按捺不住,刘备却还拘泥于私恩,因不忍心而为难,这是他高于他人的情操。 “应该让这种人君临天下。”孔明内心如此慨叹。 心怀天下的人毕竟异于常人,我孔明岂可将自己的价值判断硬套在刘备身上?——孔明以此自责。 “一切都拜托先生了。先生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孔明临去柴桑时,送行的刘备这么说。孔明不觉用手捂住嘴巴,担心自己失笑。无法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人,居然对部下这么说,岂不好笑? 建议刘备军由夏口往东移进的人,是鲁肃。既然刘备有意与孙权结盟,驻屯地当然最好能尽量靠近对方。鲁肃对那一带的地理相当熟悉,建议说:“樊口那地方不错,适合大军驻屯。左将军的一万多水军也可以在那儿靠岸。” 孔明和鲁肃一起赴柴桑。途中两人天南地北聊了不少话。 “这个人真像我的主君。” 孔明不知何时有这样的感觉。他觉得鲁肃的个性似乎也是明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到头来还是依感情做了最后的决定。可能就因为这个缘故,鲁肃很能体会刘备的心情。 “阁下的主君,是属于不会被部下背叛的那种人。”在下长江的船上,鲁肃这么说。 “怎么说呢?”孔明问。 “怎么说?阁下倒想想看,这样的人谁背叛得了?他应该可以说是幸运的人吧。真的,的确……” 鲁肃似乎对刘备甚为倾心,一时还找不到形容词呢。孔明为此感到高兴,因为东吴应该也有许多谋士,鲁肃必定会站在支持结盟的这一边。 行船的旅程很枯燥,孔明便听鲁肃谈论有关东吴重要人物的种种。 当地出身的人肯定是赞成降服于曹操,代表性人物为彭城出身的张昭。他们似乎倾向于“主君要我们自己挑选”,乱世必须有指导者,他们想尽可能挑选有能力的人,为他们消除灾厄。这一点和荆州一样。 荆州的主君是刘表,但刘表未必是绝对的主君。因此当曹操来攻时,蒯越、蔡瑁等人便投降了,对他们而言,只是用曹操替换刘表而已。一旦出现更有能力的人,替换又何妨? “张昭就等于是荆州的蒯越……” 孔明想到这里,意外地发觉两者类似的地方可真多,不觉笑了起来。 “有什么不对?”鲁肃皱起眉头问道。 “住在不同地方的人,心里想的却很相似。而且,天下英雄也有不少人是相似的。真有趣。” “是吗?在下却以为人大抵都不相似。光是曹操南下这件事,原本交情不错的朋友,都会闹不同意见,真是十人十色啊。” “阁下和周郎意见相同吧?”孔明问。 周瑜字公瑾,一般都称呼他为周郎。“郎”这个称呼,含有年轻又有威势的美男子之意味,《三国志》他的传中,称他“有姿貌”。也就是说,他是相貌非凡的美男子。 在东吴阵营,周瑜和鲁肃是众人皆知的主战派双璧。 “意见也不是完全相同。反对曹操这一点是相同,但做法不同,周郎有我无法模仿的地方。” “什么地方?阁下是不是比他年长?” “和年龄无关吧?周郎他……怎么说才好呢?……毫不犹豫。” “那是果敢啰?” “很难说清楚。” 鲁肃否定用“果敢”来形容周瑜,大概光用这两字没办法说得贴切吧? 孔明已大略体会出来了。鲁肃是刘备型的人物。不管说什么为天下苍生,就是无法攻打恩人的遗孤。和鲁肃相比,周郎又似乎和孔明相似。如果能自己裁决,孔明必定毫不犹豫地攻打襄阳的刘琮吧。 “和鲁肃比起来,周瑜恐怕更难缠。”孔明这么觉得。 “不谈这个……”鲁肃改变话题,“阁下不像令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不是说像吗?” “容貌是像,声音也像,但内涵不像。对,就是内涵不像。” “是吗?” 孔明突然沉默下来。他大概十五年没见过哥哥了。七岁的时候分开的,当时哥哥已经是大人了。在和孔明分手之前,哥哥刚过完被认定为成年的加冠仪式。尽管说是大人,哥哥也不可能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孔明自己也有所成长。尤其在想法方面,如果两个人相同才是奇怪呢。 哥哥臣随孙权,据说目前人在柴桑。虽然一直有信函往来,十五年来的首度会面,也足够让孔明兴奋的了。 长江的水波之间,突然浮现继母的容影。 四 一到柴桑的阵营,孔明立即去哥哥那儿,打算次日才与孙权会面。为养子的事往来于荆州的那干人也在哥哥身边,孔*情宽松不少。 “娘呢?”孔明问。 继母也是母亲,在儒教体制下,询问双亲起居,是为人子的义务,当然要先问才行。 “很健康,在阳都那段期间常生病。迁来江东之后,就绝少生病了,想必是水土较能适应吧。”诸葛瑾说。 移居江东之后,继母身体意外地转好,此事曾听往返荆州、江东的甘海多次提起,孔明也知道。 “哥哥身体健康,是最好不过了。” “不,我也已经三十过半了……今天我们就全不谈公事吧。” “好啊。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孔明一下子觉得温馨起来,也许应该说,哥哥这边表现得比孔明更为热络。孔明在这时候发现自己心中居然有冷峻得令自己都吃惊的东西。他之所以想辅佐刘玄德,其实是因为自己受到刘备那不可思议的热情所围绕,让自己觉得活得像个人样。刘备是需要孔明,但孔明可能更甚于此,没有刘备也许无以活下去呢。 “比我想象的还要圆熟。”哥哥说。 “哥哥是指我吗?” “是啊。我从甘海口中得到的印象,你似乎像被研磨过的刀子那般。” “哦,甘海这么说吗?” “不,甘海倒没这么说,是我从他的话中察觉出来的。娘对你也有点心疼,曾提说你不知变成什么样子?” “这又……” 孔明听说继母为自己的事心疼,胸口一下子绷紧起来。 “我回去会告诉娘,你的情况比想象的还好。” “谢谢。” 话题转至乔的事,他是诸葛瑾的次子,当了无子嗣的孔明的养子,最近才过门。孔明告辞的时候,诸葛瑾说了一句话:“讨虏将军喜欢唱戏。” 孔明思索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既然讨虏将军喜欢唱戏,就顺着他唱双簧吗?然而孔明并不知道江东此刻正唱什么戏,又如何切入话题? “哥哥的意思应该是讨虏将军喜欢作戏。” 孔明认为大致上已能正确解读哥哥的哑谜。 隔天,孔明获孙权召见。孙权以道观作为本营,但房内并无其他人,孙权单独召见孔明。孙权较孔明小一岁。他突然对孔明说:“我已经决定*老贼曹操。” 既然已经决定,那就无须孔明费口舌说服了,顶多也只是协商结盟的细节而已。 “在下知道了。这对我方而言,也是可喜的决定。”孔明说。 “孔明,我找你来,不为别的事……”孙权说。 其实孔明并不是被召来,而是自愿来柴桑的。但在孙权眼中,只要是来柴桑的人,都是他召来的。 “大厅就要召开会议,”孙权继续说道,“我希望你列席说明为什么主战,也就是要你在席上大骂曹操这老贼,并主张要*他。可以吗?” “好的。” 孔明点头。这大概就是哥哥所谓的孙权喜欢唱戏吧?事情虽然已经决定,但他还需要戏剧性的舞台。孙权打算利用孔明这个新面孔的一搭一唱,把舞台弄得有声有色。 “南方的奏案真细致。” 孔明抚摸奏案的表面。北方的奏案通常比较厚重、粗陋,南方则较轻巧,装饰的雕纹也较漂亮。 孙权猜不出孔明的心意,便故意转动身子。 “讨虏将军是打算利用大厅的会议,一举提高士气吗?”孔明说。 “没错。所以,必须请你大声疾呼。”孙权转回身子,回话道。 “请将军在会议上装出无法决定该主战还是主和的样子。” “当然,我本来就是这个打算。” “让麾下重臣屏息望着苦恼的主君……在下决断那一瞬间,势必可以大大提高士气。” “你很能了解我的心意,比子瑜还要敏锐。” “不,家兄只是没说出口而已。” “是吗?也许是吧。” “也许有点冒昧,可否请将军下决断之前暂时退席?在下认为这样可能比较好。” “要吊足大家的胃口吗?” 孙权单边脸颊浮起笑容。孔明则又用手抚摸奏案,凝视着孙权,问道:“这可以一刀两断吗?” “可以……就这么办吧。”孙权回答。 不久,孙权召集部下在大厅开会。主战派巨头周瑜尚未从任地鄱阳赶到。议题是从与曹操开战或投降,二者选一。如果决定与曹操开战,就将和顺汉水南下的刘备共同作战。 “刘豫州派遣军使来了。他是子瑜的弟弟,名门出身,我们先听他说说豫州的意见。” 孙权要求孔明大展其辩才。 强弩之末势亦不能穿鲁缟。 孔明首先引用《史记·韩长孺传》中众所皆知的成语。鲁缟,即鲁国所织、质地极薄的丝布。再怎么强的弓所发射出来的箭,一旦到达它最远的极限,其势便失,此时的力量就连薄丝布也无法射穿。 孔明的意思是说,从邺城出发的曹操军,到达长江流域,就形同“强弩之末势”。 接着,孔明又指出曹操水军极弱,在玄武苑的湖内做水战训练,如同鲁肃所说的,简直是办家家酒。曹操军真正有水战经验的,只有江陵的水军而已。他们还是曹操从刘表那边夺取过来的,对曹操没什么忠诚可言,其中甚至有一些将领也许想伺机复仇呢。——这样的对手,有什么好害怕的? “话又说回来,这一阵子,东吴的水军不是把荆州黄祖的水军打得体无完肤吗?这种胜利的*,应该还没有消失才对。诸君当中,有许多人都打过这场胜仗。而敌军应当比那时候还要弱,因为他们是被以往毫无关系的曹操所指挥,而曹操和他的主将都不懂水战。我们岂有败给这种对手之理?如果不战而降,不被几世史家耻笑才怪。在下现在甚至就听得到他们的笑声。这真是可耻的事啊……” 孔明的语气一点也不激动,但是句句刺入众人的胸口深处。 “曹公拥戴天子,我们如果违背他,将会被称为朝敌。” 和平派的张昭,提出的反论显得软弱无力。 “曹公并非拥戴天子,而是挟持天子。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如果说这样也算是拥戴天子,那么,以前的董卓也算么?不遵从这个凶恶的董卓的,可有人被称做朝敌?” 对于孔明的嘲讽,张昭毫无反驳的余地。 孙权则依然扮演苦恼主君的角色。 “曹操是在天子身边的汉贼。”孔明果断地说,“打倒此贼,才算是天下的忠臣,不是吗?曹操一旦败逃于北方,就无威胁东吴的势力存在了。刘豫州的荆州和孙讨虏的东吴都将立足于不动的基盘。如此形成三分天下的局势,天下众生也可获得安养。” 孔明在此特别强调,对曹操作战之后,荆州将为刘备所有。 五 如果周瑜也在场,恐怕会反问:“谁规定战后荆州归刘备所有?” 如何反驳这一点,孔明也早有准备。 其实东吴也是力有未逮,沃野千里是事实,但耕作的人却很少,也就是人口过疏。耕作的人少,意味着拿武器作战的人也少。 刘备虽说是败逃,然而刘琦有万余兵众,关羽也有大约同数的兵众,加上当阳几乎无战而逃的兵众约一万五千,总共约有四万兵力。 东吴对外极力隐藏兵力,其实兵力极少,四万的刘备军对孙权军而言,如同救世主一般。但是,东吴的领导层绝口不提此事。不,应该说,就连领导层当中,也仅有少数知道实况。 “我方的确是前来求助,但,也是帮助贵方。” 孔明打算最后再提出这句话。他老早就从江南各地的佛教徒集团得知上述的事实。遭笮融杀害的豫章郡佛教徒集团领袖徐习之弟徐季,一直都传递各种大小情报给孔明。孔明随时可以掌握东吴方面的正确兵力。不过,孔明打算不到最后的关头不打出这张王牌,因为要是有人质疑“是谁提供这个情报给孔明的?”第一个被怀疑的,恐怕就是孔明的哥哥诸葛瑾。 在孔明提出刘备领有荆州的主张之后,周瑜才从鄱阳赶来参加会议。看到周瑜回来了,孙权便站起来,说:“给我一点时间想想,我到另一个房间思量。” “将军!”鲁肃对着临去的孙权背后叫道,“如果将军想向曹操投降,属下也不再坚持。毕竟属下也出自临淮东城的名门,曹操应该也会用属下吧。属下只要乘着牛车,带几名随从,和士大夫打打交道,还是可以过此余生的。只是,容属下失礼,讨虏将军是新兴的家世,并非多显赫的名门,可不知喜欢名门的曹操会如何对待讨虏将军您了?” 孙权一边听着鲁肃的话,一边缓缓地走出大厅。 时间花得比孔明预期的长得多,想来孙权还是喜欢作戏,很欣赏自己的演技。 不久,孙权返回大厅,只见他拔起腰际的长剑,用力砍向奏案,随着剑的“咻”声,涂着红漆的美丽奏案,一下子变成两半。 “从现在起,要是有人提说要投降的,就是如此下场!”孙权吼道。 这时候,孙权才公布曹操的书函,也就是那封上面恫吓说“方与将军会猎于吴”的高压挑战书。将领们莫不愤慨,孙权正欲借此愤慨提高战力。 于是,孙权下达动员令。 “先出动三万兵力吧!” 虽然孙权这么说,但孔明看穿顶多只能动员两万。 此时,刘备采纳鲁肃的建议,在樊口驻扎二千名水军。孔明透过徐季集团,送密件给刘备。内容是:“水战可委诸东吴。” 刘备担心纵使能与孙权结盟,要是对曹操作战没有什么实绩,恐怕影响战后的利益分配。不过,孔明担心的倒是别的事情,那就是:关羽所率领的水军乃汉水水军,并不谙长江水战,甚至未曾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如果对曹操作战失利的话,将不利于战后的立场。 徐季特地赶到樊口,向刘备传达为何要将主导权让予东吴军的理由。 “是吗?说的也对。” 刘备很干脆地谅解了。 曹操统率号称八十万的大军,泛着长江,浩浩荡荡而下。所谓号称,通常都超过事实一倍以上,曹操军充其量只有十五万上下。 本来曹操为保存战力,打算暂时停留江陵一阵子,但为顺势,却较预定更早进兵。 其实,当中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曹操军中恶疫正在蔓延。曹操军的主力是远自中原而来的将兵,时令已过阴历九月,长江沿岸对这批中原出生的人,正是所谓的瘴疠之地。缺乏免疫力的将兵立即染患水土不服症,士气一天天低落。没有染患水土不服症的当地将兵,原本隶属于刘表麾下,对践踏襄阳的曹操,只有憎恨,谈不上忠诚。 延迟一天,军势就低落一天。而顺势而战却是曹操此次作战的基本原则,无奈如今军势直线下降。 曹操军抵达赤壁。诗人曹操决定在作战之前做诗配曲,让将士合唱。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想慰劳、鼓励远征的将兵,空虚的内容只会招致反效果,因为他们内心充满乡愁与厌世感,不能避开这些不谈。因此,曹操一针见血地歌咏人生如朝露,正好抓住他们的心,然后加以撼动,再紧紧抱住,使其沉静下来。曹操想从心底鼓舞将士。 曹操在赤壁之战前夕所作的诗《短歌行》,被视为不朽名作,收录于《昭明文选》中。 青衿,是书生的衣服,悠悠我心表达对它的眷慕。这儿的书生是指年轻的士兵,眷慕他们的人,则是指我这个总司令曹操。 我曹操渴求人才,如同欣然接纳山、海、土、水,希望它们更高、更深—般。以前的圣人周公,一听有人才来见,即令在用餐当中,也会吐出口中的食物,急忙出来迎接,天下之士由此心服。我愿将此心自比周公之心,热切延揽人才。但愿诸位不要辜负我的期许。 歌声响彻赤壁的天空,声调带着悲伤。曹操自己也低声吟唱,但心情却振奋不起来。因为刚刚幕僚才来报告染患疫病的将兵人数,数目远比前一天更增加许多。 “非速战速决不可。” 曹操喃喃地说,接着又继续吟唱自己的诗。 第十二章 赤壁烽火 一 在樊口的刘备很快就获知已经与东吴结盟了,因为孔明透过徐季集团派遣特使急速通报。 任何行动都附带着判断,纵令是反射性的行动,也凭借着无意识的判断。想采取更好的行动,就必须做更好的判断。因此,需要很多判断的材料。这是孔明的一贯见解,他最重视获取情报和传递情报。 樊口位于现在湖北省鄂州市附近,对岸是黄冈县。 刘备接获消息,并没有告知任何人,假装自己也不知道情况,只是在等待孔明传来吉报。 “为将者,必须知道一些士兵所不知道的事情。” 这也是孔明对刘备说的。其实回顾以往,刘备在实战中已经力行过这句话了。孔明加以整理,赋予理论,以求将来发挥效用。 刘备每天都派遣侦察兵打探长江的情况。从上游而下的是曹操军,自下游往上的则是孙权军。侦察兵又称“斥堠”,通常选择视力好、注意力强的人担任。 观察下游的斥堠传来急报:“有船队逆流而来。” 这一地域的长江非常宽广,如同茫茫大洋,下游来的船只看不出是在逆流。 负责打探的斥堠又报告说:“来者是周瑜的船队。” 刘备已经知道周瑜和程普各自为左、右督军统率兵船,鲁肃则为赞军校尉,已经自柴桑出发,兵力共三万。周瑜原本要求五万精锐,但孙权说:“没办法立即召集五万,现在已经有三万了,而且船粮、战具都齐备。我随后再增补。与敌方交会时,如果敌方兵力超乎原先所预料的话,你大可班师折回,我会亲自和老贼孟德决一胜负。” 斥堠并未向刘备报告船只的数目,只说正在计算当中,然而刘备早已知道了。 “对了,应该派人去慰劳。” 刘备说。他事先已经安排好此事,使者要带去慰劳的物品也已经准备好了。 没想到刘备的使者居然吃了闭门羹。理由是:“军务繁忙,无法离开岗位。不过,如果豫州牧亲自上门就另当别论。” 使者因此没被接见。 “混账的东西!”张飞扬动髯髭,吐了一口口水。 周瑜言下之意是,豫州牧刘备亲自迎接,他才会晤面。 “真是无礼!”关羽也握着长须说道。 “据说公瑾和讨逆将军(孙策)同岁。”刘备说。 “乳臭未干,居然……”张飞用手背擦嘴,可能吐出来的口水沾在嘴边吧。 “乳臭未干?……已经三十四了。”刘备笑道。 周瑜是庐江郡舒县名门出身。祖父之兄周景由豫州刺史晋升至太尉,伯父周忠也当过太尉。周景当豫州刺史期间,功曹(县的下级官吏)乔玄告发高级官僚羊昌的恶行,周景秉公处分,一举名闻天下。因为羊昌背后有实力者、披靡一世的外戚梁冀撑腰,不畏权势的周景、特别是下级官吏乔玄,受到世人的赞扬。 乔玄日后历任度辽将军、河南尹(洛阳首长),再升至太尉。乔玄也是人相鉴定名家,曾对年轻时候的曹操说了一段著名的话:“在下阅人无数,却不曾看过像阁下这样的人物。请多珍惜长才。在下已经老迈,万一有三长两短,请照顾在下的妻小。阁下尚未有名气,不妨与子将(许劭)交往。” 许劭在每月初一举行天下人物评鉴会,世称“月旦评”,颇受人信赖。和他交往的人物,通常会被认为是了不得的人。 乔玄于光和六年(183年),七十五岁时去世。其子乔羽担任任城之相,后因董卓之乱而隐居于庐江郡的皖县。乔羽有两个女儿,都是绝世美女,即著名的“二乔”。建安三年(198年),孙策为攻击荆州,在庐江举兵,进入皖县时,获得传闻中的二乔。孙策娶姐姐为妻,担任中护军的周瑜则娶妹妹。 曹操此番降服荆州,追赶刘备,南下至江陵,并向东吴进兵。便有谣言说:“曹公是为夺取二乔而来的。” 也有谣言说曹操大言不惭地说:“乔公将遗族托付给我,是谁都知道的事。现在江东这两个无毛小子居然敢横夺,我绝不会饶恕他们。二乔应该有适当的依归。” 曹操出兵当然志在天下,说为夺娶美女姐妹而出兵,此言就离谱了。不过,世人就是喜欢听这种离谱事,才会传出这样的谣言。 二乔当中的姐姐,已经成为寡妇,妹妹仍是周瑜的美娇娘。三十四岁的周瑜明知这是谣言,但仍为发生此谣言而生气。 “老贼孟德满口胡言。论和乔公的关系,我周家比他深太多了!” 传说周瑜在鄱阳湖畔的军营中,酒后大嚷这样的话。 孔明的作风是,不管任何谣言,都仔细搜集,传报给刘备。有的是明显捏造的,但会有这样的说法,必然有它的意义。 “这次是我们提议结盟的,按理我应该出面迎接。” 刘备说道,命人准备船只。 二 “兵数总共多少?” 刘备问。他带护卫前去,却将关羽和张飞留在兵舍。周瑜态度高傲,二人恐怕按捺不住。孔明曾透过甘海,建议刘备如此做。 “说的也是。这两个有时会生麻烦,的确,应该这么做。那么,我就不带他们去。” 刘备当着甘海面前说。他假装听了孔明的建议才知道该这么做,其实不用谁来说,这时候刘备当然不会带性子较激烈的部属去。 “孔明太婆婆妈妈了。简直把我当小孩看。” 刘备不太高兴。但,这之前,可没有人会对他做这种婆婆妈妈的建议。 “三万。”周瑜回答。 “太少,实在太少了。” 刘备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孔明并没有这么指示,这是刘备在作戏。 “太少?”周瑜英俊的容貌露出微笑,“在下以为这就足够了。豫州阁下只要优哉地观战就好了。在下会当着豫州阁下眼前,*那老贼给众人看。” “喔?那就有劳都督了……对了,我想见见子敬先生。”刘备说。 “子敬有军务在身,恐怕没有时间。曹操已经自江陵发兵,此刻正在赤壁集结兵船,身为赞军校尉昨晚岂能安眠?可否安排别的时间?”周瑜回答。 “我懂了。”刘备起身,微笑道,“我们这边也军务繁忙,必须立即赶往西边。” “要跟在我们的船队后头吗?”周瑜也站起来。 “不!”刘备摇头:“我们要做先锋。” “先锋?” 两人原地站着,互相凝视对方——应该是互相瞪着对方吧。 既然同盟成立,两军便应共同作战。一方的领袖刘备特地拜访孙权麾下的都督周瑜,必然是来协商如何共同作战。但周瑜却擅自决定独力作战,要对方袖手旁观。既然你周瑜擅自决定,那我刘备当然也可以擅自决定。 孙权阵营对于曹操的南下,与主和派的张昭等人相对的,便是鲁肃和周瑜的主战派。但同属主战派,周瑜是所谓的单独抗战论者,鲁肃则主张与刘备结盟抗战,中间有微妙的差异。 号称八十万的曹操军,加上荆州的降兵,实际的数目至少也有二十万,绝对堪称为大军。主张单独抗战的周瑜也知道三万兵力太少了。在重臣会议上,为使主战论获得通过,不得不倡议与刘备结盟。被估算兵力三到四万的刘备军,即使是败逃的,也有它的分量。不过,周瑜想尽量贬低它的分量。 “我对殿后没有把握。”刘备说。 “在下听说豫州的殿军是作战的范本……” “我虽然擅长殿军,不过,这次麾下的军队,并非全部都是我的军队。” “在下听说当中有荆州兵、刘琦军,还有汉水水军。豫州阁下是怕指挥不动吗?” “只要指挥就动得了。倒是担心不指挥的时候他们也动起来。” “怎么说呢?” “刘琦阁下的部队,有很多人是黄祖的旧部下。而黄祖今年春天才被吴军所杀。”刘备说。 此话意义深长,因为在刘备军当中占一大部分的旧黄祖军,对盟军心怀怨恨,一旦与吴军共同作战,如果殿在吴军之后,可能有一些部队会从后攻击吴军。所谓不指挥的时候也动起来,含有这种可怕的意味。 袭击孙权军后背,以此为功向曹操军归顺。——刘备军可以有这种选择。刘备做如此暗示。 “对了,”刘备想起什么似地道,“凌统和甘宁处得还好吗?” 甘宁是巴郡(今四川省)的武将。兴平元年(194年),背叛益州刺史刘璋,但遭击退,便率领八百名壮族之兵奔荆州,却又不看好荆州刘表,想投靠东吴。然而被黄祖阻于夏口,不能如愿,最后只好投靠黄祖。 孙权为报父仇,经常进兵。就当东吴校尉凌操将黄祖追得走投无路时,弓箭高手甘宁一箭射死凌操,黄祖才得以脱身。之后,甘宁被任命为邾县县令,因而可以出奔东吴。但被他射杀的东吴校尉凌操之子凌统伺机要杀他,以报父仇。既然已是同一阵营的部将,孙权便禁止凌统报仇,并令甘宁驻屯远地。 此事广为人知,刘备当然知道。他是明知故问。 “两人的部署相隔很远。”周瑜回答。 “此次的远征军,左都督和右都督的部署也很远嘛。”刘备用掌遮阳,环视船队。 周瑜和程普不和,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孙权有意让他们二人互争战功。 对于刘备这番几近呢喃的话,周瑜不作回答,但似乎欲言又止。此次远征军虽然部署相隔甚远,但甘宁和凌统都在其中。此次战役因兵力所需,相互仇敌、不睦的同僚都参与。 “嘿!我刚才一看,发现有很多夏口的熟面孔。有很多在荆州是朋友的人,现在却不得不刀刃相向……乱世真是罪过!但愿这世界早日和平。” 刘备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 周瑜把脸别过去,轻轻咬住嘴唇。刘备话中有玄机,周瑜也感觉得出来。 今年初,孙权军袭击夏口,总算取下企求已久的黄祖首级。当时附带俘走夏口附近数万名男女居民。 东吴最大的弱点,在于人口过少。人总是想掩藏自己的弱点,在东吴当然尽量掩饰此事。即使重臣会议上,提到兵力时,说是五万,其实是各自虚夸一万。例如,周瑜要求孙权给予五万兵力,其实是想要四万;孙权回说五万没办法,只能给三万,事实上也只是二万而已。 而这二万当中还包括今年春天抓来的夏口俘虏。——刘备言下之意是:你们这一边其实也是捉襟见肘,何必那么嚣张呢? “此事我理解了,”刘备在换船要离去的当儿,如此说道,“我方还是殿后吧!我会好好看住他们……后方就包在我身上。贵方就放手一战吧!” 换乘单舸(小船)之后,刘备当即挥手告别。 周瑜仍咬着嘴唇,挥手答意。 三 湖南、湖北多红土,河岸两边的峡壁有些地方一片红色,人称“赤壁”。刘备派二千兵力在樊口等候周瑜的水军,此地对岸的黄冈县外,也有名字叫赤壁的地方。宋朝的苏东坡(苏轼)认为是赤壁的古战场,而作一篇《赤壁赋》。 三国古战场赤壁,位于樊口往上、经夏口的西南方约一百五十公里处。依当今的地图则在湖北和湖南省界附近。 周瑜命令全军登陆夏口,随即训示部众,一方面想借此提高士气,另一方面则有意向在此待机的刘备军主力示威。 “青、徐的贼人正要践踏我们的乡土!”周瑜当着全军面前大声疾呼。 曹操的军队有很多人出身青州和徐州。曹操是接纳青州黄巾军的降服,将其编入军队以后,才建立实力的。青州即现在的山东省,也是后世小说《水浒传》的舞台。当地的人体格魁梧。原属叛乱集团黄巾军的那批人,当然相当勇猛。 在以往的战役,周瑜的训辞开头总是称呼:“各位东吴的健儿!” 今年春天对黄祖的战役也是如此称呼。但,这一次却不同,因为军中有很多是夏口俘虏,周瑜改称:“各位喝长江水长大的同胞!种稻、吃米饭的健儿!” 当时大抵以淮河为界,北方是麦作地域,南方是稻作地域。北方为面食,南方为米食。曹操所率领的青、徐之兵,生活方式不同于长江流域。 换句话说,就是外人入侵。 周瑜意在呼吁士兵起来保卫乡土。平时青、徐的暴徒经常入侵江东,大肆掠夺。因此,众人对青、徐的人本来就有敌忾心。周瑜只是再加把火煽动罢了。 “四年前,曹操攻陷袁家居城邺都,诸位应该记忆犹新吧!曹家的野蛮行径,我们想忘也忘不了。” 周瑜的话在这儿打住,等待士兵的反应。果然很快就喧声四起。大家都知道四年前、建安九年(204年)袁氏没落的事件。 “是的,诸位都没忘记。而且更记得绝世美女甄氏被曹操儿子曹丕夺走的事。甄氏是什么人呢?不用我说,就是袁谭的妻子。听说曹操得知甄氏被曹丕抢走了,还咬牙大呼可惜,说这场仗简直是替曹丕打的呢! “我还听说,这次远征,出发前曹操对这个快手脚的儿子说:‘听到没有?东吴二乔可是我的,你不可动歪脑筋。’东吴二乔又是什么?一是我们主君讨虏将军的夫人,一是我周瑜的老婆。曹操还这么说:‘除了二乔以外,谁先抢到谁先赢,江南出美女,弟兄们就好好享受吧!’诸位!诸位的妻子、诸位的姐妹,不,连诸位的母亲,都可能遭到青、徐的禽兽蹂躏。不管怎么样,我们拼死也要击溃他们!” 众人本来已经像水滴一般地沉静下来,霎时又发出怒涛般的吼声。 在夏口的行辕里,只见诸葛孔明与刘备对坐。孔明较周瑜晚一天抵达樊口,然后和刘备一起来到夏口。 “这可是一场声泪俱下的大演说啊。” 刘备说着,伸出舌头,他还是一副老百姓的举止,不怎么高雅。 “那张脸效果十足。”孔明说。 “那张脸,怎么说呢?” “人称周郎天生一副漂亮的脸孔。这般的美男子发表这般悲怆的演说,足令众人振奋的。” “这种脸孔算是漂亮?”刘备啐口说道,“咱们诸葛孔明可比他好看多了。” “言归正传吧。”孔明眼光移向桌面的纸上。 “现在谈会不会早了一点?”刘备似乎还不太起劲。 “只是准备。这种功夫再怎么早,也不嫌太早。” 孔明说。原来他是在商讨战后的方针。 “说的也是……” 刘备很干脆地接受孔明的话。他之所以尽三顾之礼迎聘孔明,就是想要补自己欠缺的地方。刘备可以专注地处理眼前的事,却不擅长做长远的规划。如说不擅长,倒不如说一开始就无意如此做。现在和曹操军作战,未必有胜算。就兵力来说,曹操军占压倒性的多数,应该说“败算”比较大。 “不过,孔明你这儿写的是打赢以后的事,万一打败的话呢?想这些不是无济于事吗?” 刘备边靠向桌子,边说道。 “亮也考虑过打败以后的事。这个……”孔明从文件盒中取出数张纸,说:“就是这个。待会儿再商讨。我们设想各种情况,一一研讨。不过,还是先从吉利的开始吧。打赢之后……” “我懂,我懂。”刘备猛点头。 孔明老早就在研究战胜后的基本方针。 继续维持和孙权的结盟关系。——这是基本原则。但是,也因此分配战后利益不得不做相当的让步。 取远一点的地方。 让孙权方面取长江沿岸肥沃、人口多的地域,是情非得已的事。不过,在这地域最好能保有若干据点,应该取得长沙、桂阳、零陵等边境诸郡。 “这些郡不是有主君了吗?长沙是韩玄,桂阳是赵范,零陵是刘度。”刘备说。 “抢过来。”孔明斩钉截铁地说。 “哦!倒是威风十足……哈!哈!谈这种话题绝不会无聊。” 刘备转过身子。孔明手拿竹棒,指着桌上的纸面。但刘备似乎被顺风势传来的周瑜训辞给吸引住了。 “诸位必须保护长江的妇女,我周瑜也要拼命保护老婆!诸位!请大家手拉着手,共同击败青、徐的贼兵,保护我们的乡土,免于受老贼曹操的践踏!” 接着,响起一片喧嚷声,中间数度夹杂着高亢的呼声。 四 赤壁位于长江南岸,曹操的大军驻屯在北岸的乌林。 曹操采取速战速决的方针,本来打算在江陵稍作休息,但情况已不允许,最大的理由是恶疫流行,士气已日益低落。曹操希望乘在襄阳招降刘表嗣子刘琮,在当阳长坂击溃刘备军的余威尚存之际,展开决战。 孙权与刘备结盟之事,已经传至曹操耳中。这类的结盟通常会因互争主导权而无法统制兵力。然而,间谍传报:“从夏口南下的只有孙权的船队,刘备军按兵不动。” “按兵不动?”曹操表情严肃。 “樊口的二千兵力也按兵不动,没往夏口移动。”儿子曹丕继谍报之后,又提供这个消息。 “这不像平日的刘备。”曹操从一开始一直都保持双臂抱胸的姿势。 以前的刘备每次战役总会尽量露脸,以便战后论功行赏时,让人家想起“刘备也参加了”。 “刘备溜得快,作战只是敷衍罢了。” 也有人说得如此难听。言下之意是说,刘备只要看情形不对就逃之夭夭。很少有像他这样经常逃跑的将军。 “听说他身边有军师。”曹丕说。 “据说姓诸葛。” 夏侯惇从旁插嘴。他担任河南尹、伏波将军之要职,其实也是曹操的堂弟。 曹操之父曹嵩是大宦官曹腾的养子,宦官当然无法生子,当时宦官势力高涨,开了以往不准宦官拥有继嗣的禁令。曹腾自夏侯家得一养子,即曹嵩。所以,曹嵩本名为夏侯嵩。夏侯惇是曹嵩兄之子,虽然姓氏不同,其实血缘极近。夏侯亦是中国为数极少的复姓。因此,夏侯惇记得曾在荆州听过诸葛这同属复姓的人物。 “是这个人教他的吗?”曹操紧抿着嘴。 曹操本来想要一举结束此战役的,现在的情况却是:即使在赤壁击破孙权军,接下来还得和刘备战于夏口。而就算攻陷夏口,再往前的樊口,又有刘备的另一支军队等候着。这是曹操最讨厌的布阵。 “这个军师不简单。” 曹操说,想出敌方最讨厌的布阵,正是军师的任务。曹操对未曾谋面的诸葛氏的才能,予以很高的评价。 “滚石下坡”——这是曹操以压倒性兵力所拟定的战略。曹操军一旦在集结地赤壁遭遇孙权军,必须拼死往前推进。在赤壁战完,接着在夏口作战,然后推进樊口,中间不能停断。也就是说,曹操军如同从山坡滚下来的石头,必须一口气滚过赤壁、夏口和樊口。 令对方内部狼狈是防止停断的有效方法。对方如果有人想开溜,就没有力气挡住滚下来的石头。因此,最好敌方阵营有内应。敌方发现有人窝里反,那种冲击必定扩散至全军。 “你看这方面有人选吗?” 曹操回头问夏侯惇。他所谓的“这方面”,是搅乱敌方内部的工作。曹操这边也知道孙权阵营内部分成主战和主和二派。因为主战派的主张得势,长江才成为战斗的舞台。主和派现今未得势,当然心有不满。曹操将目标锁定在主和派的将领上。 要诱使对方的人背叛主君,并非容易之事,属于新兴势力的孙权阵营,自然无所谓的历代家臣,尽管如此,要诱出内应者也很困难。 “公覆最适合了。”夏侯惇说。 “黄盖吗?……他不是东吴出身的吧?”曹操总算打开双臂。 “是零陵郡泉陵县出身。” 夏侯惇回答。泉陵靠近现在湖南省南部和广西区境,在湘水和潇水合流的那一带,离孙权的出身地吴郡很远。周瑜称将士为兵“长江的健儿”,其实流经黄盖出身地的湘水注入洞庭湖,并不包含在长江圈中。 孙权之父孙坚被任命为长沙太守时,带着靠近长沙的零陵出身的黄盖随行。虽然自先代就有主从关系,但渊源并不深。到了孙权这一代,周瑜、鲁肃等黄盖眼中的年轻小伙子受到重用。就派阀而言,黄盖被视为隶属于张昭。他们都已有年岁,凡事比较慎重,孙权多少会回避他们。此次有关曹操的问题,孙权亦屏弃他们的主和论。曹操方面调查得知黄盖心有不平,曾经煽诱他做内应,多少有点反应。 “此人似乎容易激动。”曹丕说。 “不令他激动,就不能让他做出窝里反的激烈行动。”曹操说着,抬头仰望天空。 “派利落一点的人去监视他。他也有可能佯降。”曹丕说。 佯降,就是诈降,表面假装投降,其实是“接近攻击”的手段,以往的战争经常使用。 “船队何时完成集结?” 曹操回头问夏侯惇。 “大概还要两天。”夏侯惇回答。 “太慢了!……对方的兵力已经部署好了。” 只有左右的人在时,曹操不再掩饰情绪,他已经急躁起来了。 “没想到装卸石头这么费工夫。” 夏侯惇说。对他的答复,曹操不加理会。 长江自江陵流往洞庭湖,几乎是直线南流,至岳阳改走东北向,流至赤壁,中间一段大弯曲。曹操看着地图,命令道:“军队走华容道。” 江陵和赤壁的纬度大略相同,中间有华容道连接,路程需时三天。如果乘船走长江,虽然顺流仍需五天。 曹操心想:这样可以让军队休息两天。 诸葛孔明透过间谍得知此事。 “北方的人不知道在船上也能休息。”孔明笑道。 曹操军的兵粮采取就地筹措的原则,因此江陵的船几乎都是空着出航,但出了江陵之后才发现船速极为缓慢。原先还怀疑是不是荆州的船夫故意怠慢,盘问之下,船夫回答是:“船太轻,船速当然慢。因为要载军队才禀报说五天可到。但是空船就不同了,像这种情况还要再三天才能到。” 要使船变重,必须在油口靠岸装载石头。曹操军完全不谙水战。 “为什么不早说呢!” 曹操军的将官斥责船夫。但操船的人全部是投降的荆州人,他们只依照命令行事,即使觉得命令不对劲,也不会向上层反映,他们可不愿多管闲事。 载了石头的船,不先卸下石头,就无法载兵。因此,进度比预期的落后。孙权的船队已经透过斥堠,得知曹操军逼近的消息。 “已经有三分之二的船只可以载兵了,要不要命令船队张帆出击?”曹丕建议。 “不,从坡上滚下来的石头要愈大愈好。”曹操摇头道。 五 被劝诱当内应的黄盖,立刻将此事报告周瑜。周瑜随即与赞军校尉鲁肃商谈,此事当如何处理,必须仰赖参谋的判断。 “这是好机会。” 鲁肃如此判断。他希望借佯降掌握胜利的契机。周瑜也赞成,但附加一句:“对象是曹操,想必对佯降有所警戒,这老贼用普通办法可对付不了。” 鲁肃和周瑜分手后,走马至刘备营舍,去会见孔明。 “来谈佯降作战的事吗?” 孔明看着鲁肃的脸,突然这么问。鲁肃听了,刹那间脸都发白了。因为黄盖说曹操劝诱他的事,他极度保密,没让任何幕僚知道。为什么孔明会知道呢?而孔明知道则意味着别人也可能知道。 “放心吧。”孔明微笑道,“在下是从曹操身边得知的。我方阵营应该没有别人知道。” “吓坏我了!……”鲁肃擦拭额头的汗。 孔明的情报探索触角伸至曹操身边,是依赖徐季浮屠集团这条线。他们当中也有人负责处理尸体。曹操方面因疫病而毙命的将兵人数,孔明或许比曹操知道得更正确。 在堆积如山的尸体旁边,曹操军的将领有如此的对话: “怎么办?说不定明天就轮到我们了。战争到底什么时才会结束?” “再忍耐一下,丞相有必胜妙计。” “这就好……” “有件事不要张扬出去,丞相打了一根尖锐的桩子到东吴阵营内里……只要一拉……嘿!嘿……对方的阵营就整个翻倒了,战争也就结束啦!……”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要告诉别人!……那根桩就是敌方一名大将,被我们诱降了。……不行、不行,这个将军的名字不能说……只能告诉你是零陵出身的人。……不行、不行,不能再透露什么了。……嘿!嘿!嘿……” 对他们来说,被叫来埋葬尸体的人,不能算是人,和附近的草木没什么两样。然而,这些人当中,有怀着人类最纤细感情的信徒在。他们有信仰的指导者,透过这批人,情报传至孔明耳中。孔明的人格受到他们的信赖,他们认为孔明为改善俗世而在努力。 鲁肃太过震惊,根本无心询问孔明此情报的出处。和孔明一起从荆州前来柴桑的期间,他对孔明甚为倾心,因此今天才会找他商谈。 “要是被察觉佯降,公覆性命就不保了。”鲁肃说。 “曹公当然会怀疑是否佯降,但是,乌林的阵营应该谁都希望他是真正的内应。” “那我们该怎么办?” “时间紧迫,传话到敌方那方,说公覆阁下在东吴阵营遭到孤立,而且蒙受屈辱。” “那是制造谣言?” “必须比谣言还要逼真。” “孔明先生有腹案?” “在下尽力而为。” 孔明说着,缓缓点头。鲁肃并没有再进一步追问。 “在下衷心希望两方的结盟能一直持续下去,我们的关系也能如此不变。” 鲁肃边说边站起身子。刚好突然下起雨来,慢慢地越下越大。 “天气真巧。” “这种雨?” 鲁肃问,但只见孔明轻轻点头,就不再说话。 鲁肃回到行辕,看到周瑜和程普隔着桌子对坐。除了重臣会议上,不曾看过他们两人同席过。二人不和是众所皆知的事。 “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们两人交谈真的那么稀罕吗?” 程普说话时似乎尽量不愿动他那厚嘴唇,只看到嘴唇上头的白色胡须微微地动着。 “不……” 鲁肃一屁股坐在摆放弓箭的箱子上。他露出吃惊的神色,毋宁是因为看到周瑜难看的脸色。 “公瑾,没睡吗?昨晚?”鲁肃问。 “不只公瑾,我也没睡。……咱们的命运就要在这儿决定了……我们决定让公覆殉国。”程普说。 “还是要这么做?” “这么做”是指假装投降、诱敌上当一事。黄盖当然要有死的准备。 “给曹操的降状,我已经替公覆草拟好了。……他虽然也写一手好文章,不过大概无法这么写吧。……以江东六郡和山越的三万兵卒,去抵挡曹公的中原百万大军,无异于疯狂,在下不愿为此疯狂的行径殉死。这是无谓之死。……” 周瑜背诵自己捉刀的“乞降书”。 “这是大作,赞军校尉不妨一读,但切毋外传。事况紧急,已经教密使送去,现在可能送到曹操手上了。” 程普晃了一下肩头。 “子敬啊!”周瑜叫鲁肃的字,“咱们三人可是搭在同一条船上,浮沉都在一块儿。……现在搞什么不和,不有点奇怪吗?” “是啊……”鲁肃说。 “刚刚公覆的侄儿来过。我告诉他乞降书写着要带领数十艘艨冲和斗舰去投降,为和其他船只有所区别,船上盖着红色幕布。正当要叫人去搜集枝柴的,没想到这阵雨……天不助我也!” 程普仰望天窗。本来打算搜集干草的枯柴,淋上鱼膏,用红色幕布遮盖起来,等到快接近敌方时再点火燃烧,冲往敌方船队。但是,没想到最重要的燃料却教这场雨给淋湿了。 “只有延期了……还有机会的。”鲁肃说。 “乞降书上头写说明天要行动。” 周瑜说着,叹起气来。 “明天,太赶了……” 鲁肃也叹气。孔明要传黄盖如何不满的谣言到曹操那边,明天也真是太赶了。 就在这时候响起敲门声。周瑜站起来,打开门。 “哦!他就是刚才那位公覆的侄子。” 似乎还是未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带着一脸兴奋的神色走进来。他平日就当黄盖的差使。 “有干草枯柴了!一大堆!……孔明先生的军营幕下放了一大堆!……而且是干的……” 年轻人太兴奋了,连报告都说不清楚。不过,听得出他说孔明那边有一大堆没淋湿的干草枯柴。 鲁肃想起刚才听到雨声时,孔明喃喃说了一句“天气真巧”,不觉点起头来。 六 阴历十一月,天气已经寒冷了。 赤壁的联军和乌林的曹操军,两方都造起高耸的瞭望台,观察敌方状况。虽然对岸在视野之内,但肉眼分辨不出人的动作。望远镜还得到一千数百年后才会出现。 昨天的雨居然停了。从清晨开始,江中偶尔出现两方的侦察船。 “看到红色幕布的船了。”察船返回报告。 “哦!大清早?”曹操露出喜色。 “那人果真要投降?”夏侯惇问话带着提醒的味道。 “应该没错,红色幕布的船一大早就出现了。据报告超过二十艘。”曹操回答。 “但愿如丞相所说的,最好不是佯降。” “如果是佯降,目的可能想烧我们的船队。不过,昨天的雨一直下到晚上,木柴也全淋湿了。弄干木柴也要过中午才行。这批船一大早就出来了,我看上面不曾堆放有枯柴。……而且,黄盖这家伙好像真的在东吴阵营无立足之地了。”曹操说。 “但愿如丞相所言。” 夏侯惇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然而,年轻的曹丕却说:“也许早上故意露那些船给我们看,中午以后就回去载干柴,船只那么多,轮流回去,我们也看不出来。” 曹操严肃地盯着儿子的脸,然后呼叫幕僚,命令道:“如果江中盖红布的那批船中,有船回岸的话,一定要来报告。确实将这个命令传达给侦察船。” 而且,曹操还严令每隔一刻报告一次。 过了正午,曹操方面确定盖红幕布的船只没有一艘回过岸。 盖红幕布的船只,如同黄盖乞降书上所写的,是用皮革覆住船体的装甲兵船,也就是所谓的艨冲和斗舰。每一艘船头都尖尖的,看起来相当凶猛。 “他们会不会正在布下面晒木柴。” 说这话的人是曹丕。 “你这家伙……”曹操瞪着儿子,说道,“作战不能一疑再疑,这样就够了。想想,艨冲那么细长,哪有那么大的地方晒木柴?” 正午约过十刻,原本零落分散的红幕布船只慢慢开始聚集起来。 当时一日分成百刻,昼夜各有五十刻,一刻约略比十五分钟稍短。正午约过十刻,大概就在下午两点半至三点左右。 曹操阵营渐渐喧嚷起来。 “黄盖来投降了!” 这是军事机密,理应极为隐秘,但不知什么时候大家连要来投降的敌将名字都知道了。 “敌人要崩溃了,准没错!” “敌人快逃啰!我们得赶紧追!” 曹操阵营已感染了胜利的气氛。 然而,站在瞭望台上的曹操,却发觉张挂红色幕布的船群正往停泊在乌林的兵船队的上风处靠拢,曹操脸色大变。 “嘿!它们打算围向上风处!……我猜的果然没错。……”站在曹操背后的长子曹丕,用不太有起伏的声调说道。 曹操紧紧抓住瞭望台的栏杆,简直就快抓碎了。 “好在我们的军船上没载多少士兵,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曹丕似乎在自言自语。 曹操军将兵中很多是北方人,大多不喜欢搭船。由江陵往赤壁,大部分走陆路。因此,船上不得不堆载石头。 说起来也难怪,长江有很多地方风浪如同海上一般汹涌。所谓“南船北马”,南方人习惯坐船,在船上怡然自得,但北方人一搭上船就整个人晕头转向。曹操方面心想采取陆路比较轻松,提早到达的两天时间,正好可以好好休息。 乌林岸边虽然停泊有大批船队,但将兵几乎都已上陆。对曹操来说,庞大的船队正是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巨石,愈大愈好,所以船只不能分散。 曹操方面将船和船之间用绳索或铁链捆绑,不知谁看到这种景象时,脱口说出“水上长城”这句形容词。事实上,这正是构筑长城防患敌人的地道北方人想法。 “切断绳索!松开铁链!”曹操张口大叫。 已经太迟了。东风正强烈地吹着。 黄盖的船群对准连锁在一起的曹操兵船队最迎风的地方,用来火攻的船一旦放火,就陆续往那个地方突进,在碰击的刹那之前,操舵手已跃身跳入水中。黄盖的船队也安排了拯救这些人的船只。 火势很快蔓延开来,一艘接一艘。 “原来红幕布的敌船在江中逗留那么久,是等我方被雨淋湿的船干啊!……中计了!” 曹丕若无其事地用手掌挡着强光,注视着正在蔓延开来的火焰。 曹操在未下瞭望台的阶梯时,已经高喊“撤退!” “要走哪一条路?” 夏侯惇大声问道,因为四周已经哄成一团。 “看来只能走华容道。” 曹操闭起眼睛。这是十余万大军才刚通过的道路,路面已被十余万的大军和辎重车压坏,加上昨晚的雨,势必泥泞不堪,但是也只能走这条路了。 “孩儿此次负责殿后,虽然费工夫,但也沿路把路面修好了。孩儿命令士兵用枯草、木柴填埋坑洞,应该连马都可以通行。因为修补道路,延误到达时间,还被父亲责备呢。”曹丕说。 “你……” 曹操话到一半就打住了。从江陵往赤壁移师,曹丕负责殿后,因为迟到,被曹操狠狠骂了一顿。那时候这孩子一句话也没提及修道路的事。 为什么要边来边修路呢?——曹操本想这么问,但想想又作罢。 ——反正会撤退,孩儿是预先准备。…… 曹丕可能会如此回答。这是曹操不想听的话。曹操用有生以来最严厉的眼神瞪着儿子。 此时,曹丕仅二十二岁。而曹操五十四岁、刘备四十八岁、关羽四十七岁、张飞四十一岁、鲁肃三十七岁、周瑜三十四岁、诸葛孔明二十八岁、孙权二十七岁。夏侯惇和程普的年龄不详,大概超过五十岁吧? 由于风势的吹煽,烧船的火已蔓延到陆上的营舍。 “敌人来袭!” 情况已经够危急了,现在又加上敌人来袭,还真令人无法相信真有这一回事。 孙权与刘备联军的船队已经离开赤壁岸边,正以掩盖长江之势直逼乌林江岸。 “赶快撤退!” 曹操跨在马上,腋下夹着长矛,仰头看天空,只见燃烧船只和营舍所生的浓浓黑烟遮掉了大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