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一发》 起义前夕 孙文赴欧洲筹款时在巴黎的留影 孙文喜爱香港。 那是一种复杂的喜爱。在此地,不论如何痛骂满洲人都无妨。听到有人大骂大清国皇帝,警察也只是笑笑。天生反抗权威性格的孙文对此甚是喜爱。 然而,此地是英国的殖民地。清朝的权威可以不加重视,但对英国的权威却不能不随时留意。 殖民地的主子设下种种差别待遇,宣示自己的权威。孙文对此感到极端厌恶。 例如当时香港有一条“宵禁令”。颁布日期是一八四二年十月,所以是在孙文出生前就存在的法律。 ——晚上十一时后禁止外出。 中译文告上写着“凡尔华人居民”,所以并不适用于英国人。且从翌年起时间提前到十时,进而从船只登上陆地的时间改为九时。 宵禁令在一###七年六月废除,夜间禁止外出的不自由状况实际延续了五十五年之久。 日清战争和谈与台湾割让是在一###五年,故当时宵禁令尚未解除。 笞刑也经常施行,且是公开行刑。执行笞刑后,为警惕民众还举行“游街”(绕行街道)或“载枷”(戴手铐脚镣)。 当时香港的人口约三十六万(一九○一年调查),大部分是华人,其他人种(主要是英国人)约一万。 类似宵禁令的差别待遇随处可见,这令孙文对香港感到厌恶。对孙文而言,香港是爱憎交织之地。 他此刻正漫步在香港。 值此在广州起义之际,他盘算着香港能够提供什么样的帮助。 从台湾购得的武器已定了藏匿地点,就位于码头附近。他走近察看。 乔装改扮的同志在附近若无其事地戒备着。 十余年后辛亥革命成功,他访问香港,被问到在何处学会革命时—— ——在这里。就是香港。 他的回答成了名言。 “兴中”是复兴中国之意,显然以前也有会党挂出这招牌。在澳门开业时,孙文就加入了名为兴中会的结社。 然而,据传在向李鸿章献进言书后停留夏威夷的短暂期间内,孙文在当地也组成了兴中会。 有两个兴中会,在起义之前,夏威夷的兴中会是个具战斗力且极秘密的结社。相较之下,澳门的兴中会则是公开形式,那是欲借由改革现行体制促成更佳政府而组成的。 由夏威夷归来的孙文从澳门的兴中会成员当中挑选精英。大多数人都以为兴中会只是个交谊团体。在那个时代,各地都有类似的结社存在。华兴会、光复会等最为知名。 为起义而组成的结社可说只有孙文的兴中会。 然而,此次起义有两个司令体系,即孙文与杨衢云二人。孙文派有陆皓东、郑士良、陈少白、尤列等人,杨派则有谢缵泰、温宗尧等人。 杨衢云在香港组成辅仁文社,表面上是“开通民智”的一个启蒙团体,实际上却是反体制的一群激进人士的集合。 内行看门道,从夏威夷返回的孙文立即与这些人搭上线。杨父是会党的首领,那种气味对孙文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广州的起义也是以孙派和杨派的合作为大前提。香港和广州两地的活动区分为杨派领香港、孙派领广州,各自行动。 虽然如此,还是得有主其事的统合领导人。孙文与杨衢云二者择一。 到了十月十日要做最后决定,两派聚会商量。 孙文首先起立,对自己的同志说道: “这次我该让位。衢云比我年长五岁。合作必须有让步。况且此次起义他动员的人数较多,而他们也先做了让步。” 起义不由辅仁文社挂名,完全由兴中会出头。 辅仁文社被兴中会吸收,从此辅仁之名就消失了。对辅仁而言,这是一个重大让步。补偿的方法则是合并后的兴中会推举杨衢云担任会长。 陆皓东、陈少白、郑士良等人虽有不满,但皆遭孙文劝阻。此次起义的军费由孙文的兄长孙眉投入全部家产,另外加上孙文自己在夏威夷筹得的“起义军债”,还有“猎鹰”号船东洪咏城处分不动产所得金额。 ——咱们岂非募得较多军费? 对此一不满之声,孙文劝慰自己的人马道: ——辅仁私底下也出了不少钱。况且,今后筹资还须借重他们的力量。 的确,辅仁派与会党的重要人物多有挂钩。 辅仁派领袖杨衢云的右手只剩三根指头,那是在造船厂学习技术时发生事故遭切断的。 此后,他便放弃职工改学英语。香港亟需“英文教师”,当上教师后也能改任船公司招商局的书记等职,英语是就业的利器。 杨衢云富侠义之心,性格沉稳深得众望,先被推举为辅仁文社的会长,继而成为合并后的兴中会会长。辅仁文社的办公室设于辅仁派干部刘燕宾所经营的炳记船务公司内。辅仁文社严格挑选的基本会员有十六人,包括澳洲华侨谢缵泰、还在皇仁书院就读的温宗尧等人。 ——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若有贰心,神明鉴察。 参与武装起义的同志皆须做上述宣誓。 香港的聚会场所外头挂着“乾亨行”招牌,这是兴中会的秘密会所。宣誓完毕,孙文等干部松了一口气,少年店员在这时刚好进来禀报: “孙先生有访客。客人带着上海郑观应先生的介绍函。” 来客正是林炳文。 孙文请访客在外边的办公室稍候,自己则拆开郑观应的信阅读。信上写着林炳文的约略学经历,强调若能和此人成为知己,对孙文必当有利。 孙文曾请托同乡郑观应居中介绍王韬。依当时的对应情况来看,此次郑观应所介绍的林炳文一定是个了得的人物。但不巧,此刻孙文正忙着准备事关重大的武装起义。 他不想被打扰,话虽如此,毕竟曾欠过对方人情,总也不能一口回绝。再说,如若断然拒绝,万一武装起义之事因而启人疑窦反为不妙。 孙文将介绍函放入怀中,走到外面的乾亨行办公室见等候的林炳文。 “这次真是遗憾啊!” 从介绍函中已得知对方会试落榜一事,孙文开口如此说道。 “落榜者甚众,并不可耻。在京师,败给日本之事倒成了话题,群情为之激愤呢!” 林炳文不以为意地说道。 “那你呢?” 孙文问道。 孙文的母语是广东的客家话,林炳文的母语则是闽南话。然而,参加科举之人皆习北方语系的官话。各地设有正音书院,可供学习标准话。官话虽亦有地方性差异,如西南官话、西北官话、下江官话等,但至少彼此间意思皆能沟通。尤其孙文这类客家人本属少数,在语言学习方面更有天分,客家话本身原属北方语系。 “会试落榜、清军战败,我皆不觉遗憾。此皆非关己事。我打算不再参加下次的会试。” “哦,断了荣登进士之念吗?” “是的。况且我的祖籍是台湾,此次战后我已非大清国人。” “非大清国人?” “听闻若返回台湾便成为日本人。好容易才脱离大清国人身份,却又要变成日本人。我不想如此,所以才来到香港。” 林炳文说完这话,紧盯着孙文的脸孔。孙文从刚才起也一直盯着林炳文瞧。 居然有人为了脱离大清国人身份而高兴。孙文知道这一点后,心中暗自觉得郑观应介绍来的果然是号人物。 “那么你想成为哪国人呢?” 一听孙文问起,林炳文考虑了一下,拍拍孙文的肩膀说道: “我理想的国家尚未在这世上诞生。还有待今后我们去建立,对吧?” “如若你想建立这样的国家,那我愿意尽力帮忙。” 孙文说完这话,将林炳文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用双掌紧紧握住。 “今后我将慢慢思考。台湾人刚被母亲抛弃,正不知所措。你似乎已充分思考过,国家的名字想好了吗?” “还没、还没……” 孙文抽开林炳文置于自己肩上的手。他感到相当沉重,不免认为这或许是友情之故。 “我还没想到什么,不过倒是想到了国家的名字。” 林炳文说道。 “什么名字?” “哈哈,大同民主国。” “哦,这我也想到过,而且比你早上一百年。总之,大清国这名字早丢掉早好。” “今日与你初次见面。香港也是新来乍到,我独自一人随意漫步……简直不明白这是英国人的地方,还是大清国人的地方?” “请慢慢看!我最喜欢香港,但也最讨厌香港。” 乾亨行看起来像是贸易商的店铺,但店面狭窄,唯一的员工就是刚才进来通报的那名少年店员。桌子摆着四张,空处放置五把椅子,大概是专供待客之用,但林炳文与孙文则始终都站着谈话。 “我觉得可能会喜欢。这像是很有活力的一个地方啊!” 林炳文说道。 “将来希望大同民主国的人也会潮涌而来。” 孙文微笑着说道。 林炳文站着谈了几句话后便告辞离开乾亨行。 “想必你很忙。等生意做妥当后再来拜访。” 丢下这话,他举起双手合握胸前。那是表示礼貌的拱手姿势。 孙文不禁有些担心。 看林炳文的举止,令人不免联想到自己一伙人计划的起义行动是否已经被察知。临别之际,他说出“想必你很忙”这话,似乎带有言外之意。 孙文等人并未将起义之事告知郑观应。而林炳文也说自己是从上海搭船在今晨才抵此地。 若说林炳文会知晓此事,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刚才和孙文见面当中从言行观察得知的。“等生意做妥当后再来拜访”这话中的“生意”,让孙文觉得像是意有所指。 目送林炳文的背影离去后,孙文不禁怨起自己,怎么会成了一个立刻被人识破的浅薄之人呢?能识破的或许不只林炳文一人,孙文闭上眼睛。然后,左右摇了摇脑袋。 若当真被识破,那对方就不是泛泛之辈。然而,对方大概也不会是个向官府告密之人吧!毕竟那是郑观应介绍过来的一号人物——孙文思量至此,觉得安心了。 他是个乐观主义者,虽在那片刻深深厌恶起自己,但总不能一直受情绪束缚。否则便再也无法往前迈进了。 孙文转身回到乾亨行的后面房间。就在不久之前,那还是举行反清宣誓的厅堂。 还有几个伙伴未离去。同属兴中会的成员,但都是孙文派同志,计有陈少白、尤列、杨鹤龄等人。这三人与孙文被当地人并称为“四大寇”。 从倭寇一词便知“寇”是作乱分子。身在香港可畅所欲言,他们大声骂清朝皇帝和大臣们,据说因而被称为“寇”。为了散播反清言论,他们特意将一般香港人小声说的事大剌剌地喊出来。 孙文最亲密的朋友陆皓东因当电报练习生而在上海待一段长时间,故未被列入四大寇。如果他一直待在香港,那应该会成为“五大寇”之一。 陆皓东和孙文同样出身香山县翠亨村,他比孙文小一岁,两人可说总角之交。两人的想法相似,说话也投机。 从夏威夷归来时,孙文年方十七岁,跟村中长老们起了冲突。孙文大骂村中北帝庙的神像是偶像,还扭断了神像的手臂。这岂不是要惹保守的村民产生反感?其父孙达成夹在众村民和儿子之间左右为难。之所以急着让孙文和许婚的卢氏成亲,似乎也是为了多多少少让村民的反感稍微降低些。虽然如此,让孙文留在村中总是祸根,故而借着求学名义让他半避难似的去到香港。 陆皓东也在香港。 一八八五年孙文接受了衷心盼望的洗礼。他和陆皓东一道前往必列士街黑根牧师()的教堂。当初洗礼时的登记簿至今仍留存。孙文的受洗名字是孙日新,陆皓东则是陆中桂。 二人在同日受洗成为教友。对他们而言,同志二字再贴切不过了。 要进到乾亨行后面房间,必须从外边的办公室穿过一道狭窄的走廊。 “皓东已确实搭上往广州的船了吧?” 孙文对站在后面房间门口的一名年轻男子招呼道。 “他昨日一整晚都在热心做旗帜,今天精神却蛮好。三个人一起搭上船的。逸仙也快出发了吧?” 年轻男子说道。那时候孙文已被人称呼为“逸仙”。 “见过大竹之后我立刻动身。皓东花了一整晚做出来的旗帜再让我看一遍吧。” 孙文说道。 在场的五名同志围在桌旁。桌上放着一个白色棉布包。一名男子毕恭毕敬地打开包裹。 “这就是皓东所设计的旗帜。” 孙文满意地说道。 此一青天白日的设计图样后来成了国民党的党徽。配上鲜红底色就是“青天白日满地红”,此即即将诞生之中华民国的国旗。 “蓝与白,真是赏心悦目啊!” 围观的众人见到从包裹中取出的旗帜,感叹地轻声喊道。 “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要藏好……这是为了迎向万里晴空。” 孙文说完这话,闭上双眼。起义地点选在广东的省会广州。他必须去一趟广州。 “啊,先前逸仙问起的大竹会在明日来此。” 一名同志如此说道。 他们要发动武装革命,因此所仰赖的是会党与新军的武力。刚才发言的同志跟会党有渊源,负责联络大竹等人。 “是吗?大竹的台湾土产话题相当有趣。明天也有些杂事,就跟大竹见个面吧!广州就等后天才去。” 孙文背着双手说道。 欲动员会党,不用说,像大竹等干部所提供的情报必然相当重要。所谓新军,指的是在北洋军遭日本击败后礼聘外国顾问在天津郊外进行训练的军队。这不同于满洲八旗的旧式军队,而是以汉人为主配置洋式装备的军团所属士兵,很早以前就被习称为“新军”。孙文口中所称的新军正是后者。 被统称为新军的成员之中,有不少是会党的一分子。 因系秘密结社,他们不能报出会党名号。他们所使用的替代暗号便是,喝茶时的手势、茶杯的摆放方式、坐椅子时的姿势、盘腿的方式。利用这种秘密暗号,同伙间互做联络、招呼。清末的文献中对此多有记载。然而,流传下来的这些暗号有八成是不正确的。这应该是担任清廷官吏的会党成员为了保护同伙而故意做的错误供述,而文献所载的也多半是这些。 孙文穿越狭窄的走廊想到外头去时,正巧瞥见一名同志朱淇的身影。 “你的脸色很差呢!又熬夜了吗?刚才听你念那段,写得很好。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孙文对朱淇说道。 朱淇揉了揉眼睛,点点头,步履有些蹒跚。起义的檄文是他撰写的。 被孙文赞许的朱淇共写了如下两篇檄文: 《讨满檄文》。 《安民布告》。 此外,起义成功后还须获得全世界的承认,所以另由《中国邮报》(thechinamail)记者里德()与英人考恩()写成对外宣言书。 孙文等人进行起义时极为保密。包括核心干部七十余人在内的二百名士兵将随同武器一起从香港运至广州,预定在抵达时响起革命枪声。 兵源来自秘密结社、新军的水师(海军)及市井的侠客等。他们将在确认广州的“枪响”后展开行动。 孙文等人以香港的乾亨行做掩护所,另在广州也设有若干联络处。其中最知名的一个联络处外头挂的招牌便是: ——农学会。 明明是医师,却挂着“农学会”的招牌,让外人批评孙文是个怪人。其实孙文早就认为中国必须以农立国才行。 他所敬重的同乡前辈,即在上海时备受照顾的郑观应主张中国的近代化关键是振兴工商业,但孙文对此不表赞同。 ——对郑前辈不好意思,我认为中国还是以农业为首要。 孙文经常这样说。 当时主张中国近代化之士将重点放在“富国强兵”,又以“强兵”为近代化之第一诉求。 洋务派(李鸿章等主张近代化者)以“兵”(军备)为重、郑观应以“商工”为重,孙文则以“农”为重。因此,广州联络处才会挂上“农学会”的招牌。 出了乾亨行,孙文跟在香港的医校时期的昔日老师见了面。他们是康德黎()和孟生()博士。 越接近起义之日,他越是谨慎。 然而,他却疏忽了一件大事。虽然在乾亨行见到朱淇时察觉到对方的神色有异,但却以为那是熬夜写檄文之故。 事实上,朱淇在家中就写成檄文,而且还被兄长撞见。 ——大逆之罪会祸及全家啊! 兄长大怒道。为免获罪,兄长力劝朱淇及早自首。与其说是力劝,不如说是强迫。 当天,他去到乾亨行,便是为了确认参与起义者的姓名和出身地。 一想到因自己而将令同志们陷于灾难,他的心情忐忑不安。被兄长撞见之前,他在写檄文时也是心惊胆跳。 当时的重罪犯会遭到严刑拷打,死后还要暴尸,谓之“弃市”。梦见自己弃市的景象,他整夜颤抖,早晨起床后脸颊骤然消瘦。自己心知肚明,别人也应该能一眼看穿。 然而,别人却只以为那是熬夜之故。 ——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孙文也是这样说。 ——起义之事已被发现。住手,快住手吧! 朱淇几度想冲口而出,但终于还是没能开口。 ——这是极机密。万万不可泄漏风声! 朱淇遭兴中会的伙伴如此警告。而同样的警告换成大清国驻香港侦探韦宝珊对他提出。那是朱淇的兄长密告的对象。 ——你必须将功赎罪! 对方提出交换条件。 大清国虽设有密探,但在香港却无法行使警察权。韦宝珊拍电报禀告广州的缉捕委员李家焯。后者有逮捕权,是清廷的执法要员。孙文被指名为主犯。 探访医校时期的恩师,对孙文而言是件快乐的事。 孙文初学医术是在广州的博济医院附设南华医学校,该院院长是嘉约翰博士()。一八八六年,孙文恰是二十岁之龄。 在此之前的一般教育,从夏威夷归来后,他一直在香港就读。在自传中,曾写着“香港书院”,但后来经过合并而成了皇仁书院一校。 在广州的南华医学校就读时,孙文听闻香港已设有更好的医校,仅读了一年便转学到香港,此即香港西医书院。孙文是该校第一届学生。同一届共有十一名学生,任何学校皆同,第一届学生特别具有爱校之心,也特别团结。 香港西医书院后来(一九一三)成了香港大学的医学院。孙文是其前身西医书院的第一届学生,可说是香港大学的老前辈。 探访过昔日老师后,孙文又去拜访西医书院的老友。 小两岁的陈少白刚放弃学医一途,常和孙文高谈阔论而被列为“四大寇”之一,他也参加了此次起义。拜访这样共同参与起义者无须事先预约。 这种拜访隐含着“临别一会”之意。 另有一种是暗自在心底道别的友人,也有虽知起义之事却无法参与的友人。甚至也有在金钱方面提供莫大援助的友人。 到了即将动身赴广州之前,孙文经由会党牵线和大竹见了面。 “夏威夷先生,只要多推几下,大清国一定会垮下来。我想这事错不了。这次我弄到大批枪支,你随时都可取货。” 大竹说道。 大竹知道兴中会揭竿之日是九月初九,是极少数知情者之一。 “希望以后能不断向你买货。” 孙文不由得吸一口大气。 “现今广州好像戒备甚严。毕竟有闱姓彩金堆积如山呢!” 大竹说完这话,摇了摇头。 “闱姓”是广东特有的一种赌博方式。“闱”是指科考举行场所的贡院,猜乡试或会试及第者的姓氏作为输赢,谓之“闱姓”。 在广东举行的乡试是三年一次,数千人聚集省会参加考试,其中只有二、三百人能中榜成为举人。在翌年的全国性会试中,广东二百余名举人,从中再取一成的进士。闱姓赌博的规则不甚详明,大概是可以选押多个姓氏。若非如此,广东的康有为绝对是保障名额,那赌博的投机性就未免大打折扣了。 一张彩券售价低廉,中彩的机会大概也很低。但是闱姓彩券赌博由官府经营,绝对不会有作弊之嫌。百姓像买赛马的场外马票般购买彩券。 由于庶民对读书人的消息所知不多,竟还有贩卖彩券业者兼报明牌。 “那个年轻爷们儿今年大概不行,成天只知饮酒。隔壁村子张老头的二儿子倒是有希望。” 约莫像这样报明牌。 每逢闱姓彩券季节,便有极少数人会变成富翁。有时彩券无人猜中,则彩金全数归官府。 今年闱姓彩金也高达数百万元,称为“闱姓饷银”,因是公家钱银,故派士兵严加看守。彩金的保管场所有五处,实际上这数百万彩金分散开只保管于二处,其余三处仅有守备之兵却无彩金。这是为了故布疑阵之故。 “常听说彩票(彩券),是那种东西吗?” 孙文说道。 他是在夏威夷习得一般成年人的常识,对于此地市井小民皆有的常识反倒不晓。 “金额不是普通彩票所能比。大到数百万元呢!连守卫的士兵都会怦然心动,盗贼更是摩拳擦掌准备伺机大显身手。” “数百万元吗?……” 孙文听到这一金额,不禁叹息。 为了此次起义,他和兄长开出“若成功当加倍奉还”的条件,在夏威夷筹到的“起义军债”也不过万余元。其他还有“猎鹰”号船东处分家产所得的八千元,这些是主要的起义资金。 一想到起义,孙文等人便为军费烦恼不已。 “利用闱姓或彩票,一下子便可筹到大笔钱……” 大竹边用拳头敲敲后脑勺边说道。 “我记得小时候,被称为海山仙馆的大宅邸因彩票而卖出。现在还记得大概是九万元吧。” 孙文说道。 “没错。那是盐商潘仕成破产,付不出九万元的税金,才让出海山仙馆,但找不到买方。连广州首富的怡和行也舍不得拿出九万元,最后才利用彩票解决。若是现在盖一座海山仙馆,十万元还不够。大概需十二、三万。拍卖的物品很好,只是景气不佳罢了。” 大竹还记得海山仙馆事件,因那时他已经当水手谋生,所以记得一清二楚。吸了一口气后,他又笑着加上一句: “当时彩票一张三元,连我也买了两三张呢!” 算起来距今已有二十年左右,孙文尚未前往夏威夷,也还不到能买彩票的年龄。大竹则已是十几岁的青少年,所以买了两三张。 占地几万坪,甚至整馆镶有玻璃的海山仙馆竟然没人能够买得下来,户部(财政部)的广州衙门粤海关于是发售三万张彩票,每张三元,听说在发售当天就几乎销售一空。 中彩的是一位姓吴的嗜酒读书人,不到一年光景,便滥赌狂饮花费一空,死时穷困潦倒,流传下来的唯此轶闻。 听说海山仙馆的旧主潘仕成自觉吴某之死跟自己有关系,尽管自己也是落魄之身,仍拿出了丧葬费用。 “中彩票赢得海山仙馆者也是香山县人,我记得去夏威夷之前还瞧过他的葬礼。” 孙文说道。 当时有人将“海山仙馆”四字拆开,三点水是“三”,两个山重叠是“出”,所以解释为: ——每人出三官食(每人出三元,官府吃饱食)。 谈完琐碎事之后,二人握手道别。 亡命之客 孙文(右一)与日本友人在东京的留影 广岛丸终于结束这段苦难的航程抵达横滨港,时间是一###五年十一月十七日。 航行于怒海的两周间,孙文一行疲惫不堪。然而,抵横滨的四天前,他们总算得以在神户暂时养精蓄锐一番。等抵横滨后,众人大约已恢复元气。不愧是个船具商,就在广岛丸尚停泊外海等待进港之际,陈清已经搭着小船巧妙地横靠至本船之旁。 “陈先生来了。” 服务生前去呼叫孙文等人。 船一离开香港,服务生便脱掉了那顶附一条假辫子的帽子。即将登岸,他早就从行李中取出鸭舌帽。 不等服务生来喊,孙文等三人全部已经现身甲板之上。陈清是参加过广州起义的同志。 “承蒙陈先生多方费心,在此深表谢意!” 孙文代表一行致谢。 “签约之后,满仔渐渐变多了。现在跟孙先生之前来此的情况大不相同,还请小心才好!” 陈清说道。 “满仔”指满洲人的轻蔑语。仔表“小”之意,含有“……小鬼”的语气。 签约指的是日清的和谈条约,日期是今年的四月十七日。在交战期间,公使、领事等的外交官皆调回国内。前一次孙文来到是今年的一月,大清国的外交官未留半人。 现已签完条约,外交官又返回驻地。“满仔”不仅指满洲人,还包括在清朝为官的汉人也皆在列。 先前因无外交官在此,大可尽情辱骂政府。返回日本的非仅外交官,连频繁进出的侦探也开始蠢蠢欲动。因此,陈清才事先对孙文等人提出警告,跟先前来此的情况大不相同,务必小心注意才好。 新任驻日公使是裕庚。此号人物是汉军旗人,即身为汉人却享有旗人(满洲人)的待遇。在清军进入山海关统治全国之前,东北地区已有一些投效大清的汉人子孙。 从广岛丸下船后,孙文等人在码头会见了谭有发这名男子。其实今年年初孙文在船上见到陈清时便受引介见过谭有发。谭氏在横滨经营一间名为“均昌”的洋服店,以敢说大话而知名。 先前受孙文“请代为介绍连皇帝老子也不怕的人”之托,陈清方打算引介没辫子的冯镜如与谭有发二人。 不留辫子摆明着就是要造反。经营洋服店的谭氏虽留辫子,但却敢像无赖般说大话。 ——现今是满人当皇帝,但这个国家以汉人居多,应该推汉人当皇帝。 此一立论让他博得“谭皇帝”的绰号。此人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人。 前次未见到冯镜如,但孙文却见到了谭皇帝。因而他跟谭氏久别叙旧情一番。 “那就前往冯先生的店吧!冯先生当皇帝略嫌器量不足,可惜啊!……依我看,孙先生较有希望。原本冯先生若和他弟弟合起来,倒也还过得去。” 皇帝评论家谭有发说道。 陈清与谭有发引导孙文一行前往冯镜如经营的文经印刷店。地址是山下町五十三番地。 孙文和冯镜如虽是初次见面,但彼此已从陈清处耳闻过对方之事。孙文在夏威夷制成的革命文件和兴中会的会规在今年的一月就已被横滨的众人阅读过。 冯镜如和其弟冯紫珊、陈清、谭有发等人也商量过要合组一个像兴中会这样的组织。 “我和你一见如故。从陈清先生处听过许多关于你的事。总之,你能让那男人自动去参加广州起义,绝非仅凭一股热情而已。在下佩服之至!” 冯镜如握住孙文的手,热情地说道。 “该佩服的人是我。”孙文说道——“你的头上岂非没有辫子?辫子是屈辱的标记。我现在就要剪掉辫子。” 孙文的手中握着购自香港的那把剪刀。 孙文等人借宿在文经印刷店的二楼。 各地皆有同志,但同志的度量各异。被称为四大寇的几名伙伴是最相知的同志,但彼此侃侃而谈互批议论,意见未必皆相同。 “谭先生似乎只要将满仔换成汉人便可了事。至于推翻清朝后,帝制该如何处理好像不是问题。这就伤脑筋了!” 在印刷店的二楼,郑士良说道。 “你先别急!只要赞成讨满,岂非就已是伙伴?” 孙文如此说道,试着安抚怅然的郑士良。 “剪掉辫子的冯先生对未来有何想法也尚未可知。咱们也不好说今后该如何如何。毕竟咱们此时是亡命之客,他们则是东道主。” 陈少白说道。 “我们对前途的计划大致已经决定。别再有所犹疑!不管在何处,能见到些许心意相通的朋友,岂非足够矣?尤其是日本邻近我国。那,少白,拜托了!……请你多做些社交活动。” 孙文对陈少白说道。 陈少白有些惜言如金,令孙文不免担心。 “嗯,我会努力的。” 陈少白苦笑道。 唐人街,也就是中华街,当地的日本人不知为何却称之为“南京町”。而居住在此地的中国人却习惯称之为“唐人街”。 当时的唐人是西洋人与日本人之间的联系孔道。 横滨开埠是在一八五九年,中国诸港因《南京条约》而开埠是在一八四二年,故而上海、广州是早先十七年的前辈。再者,广州在一六八五年便设有海关,准许号称十三行的特定商人与夷馆进行接触。虽是点点滴滴,但也总习得替外国人做衣服及理发的技术。 在那个时代,日本人还不会做洋服,所以谭有发这些老前辈才能在日本开起洋服店。 当时,西洋人分辨不出日本人和中国人有何不同。横滨开埠时,听说来到日本的西洋人甚至还带着中国人当“通译”。 正如来到上海的西洋人带着懂英语的广东人一样。上海话和广东话无法彼此沟通,但用笔谈便可解决这问题。西洋人对日本人与中国人的区别、认知也似乎还停留在这一阶段。实际上,当时日本人的汉文能力极高,用笔谈便可解决事情。后来,孙文能和日本的支持者沟通意思,主要也是依靠笔谈。只有在无法完全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时,方才使用英语。 孙文之所以属意陈少白掌管日本的基地,也是因为陈氏的英文和汉文造诣皆高。后来他成了香港的《中国日报》负责人,而初期的兴中会文件也大多由他执笔。 横滨兴中会在孙文等人开始亡命之际便已正式组成。冯镜如被推举为会长。最重要的职位“司库”由赵明乐担任,赵峄琴任书记,会长之弟冯紫珊任干事,计有谭有发、温炳臣等二十余名会员。 在兴中会成立不久后的一次聚会,孙文说道: “为振兴中华、维持国体,必须做些事情。我知道多数人忙于家业及事业而无暇他顾。我等则是家业事业两抛,赌命为国事尽全力。现在不幸败于广州,正伺机再起。说来见笑,我想在此借用些军费。好歹将这一年撑过去,以便向散居在世界的同胞游说,此一费用我预计约需五百元。这一不情之请……” 闻言,任司库一职的赵明乐立即起立发言。 “我被选为司库,但库里未有分文钱。此时还要向我借用五百元巨资。我之所以愿意承担司库重任,是以为逸仙先生与我有相同信仰,事情想必不致有误。但我错了,你的演讲也错了。遗憾之至,我要退出此会!” 赵明乐当场离去。赵峄琴相随于后。此二人乃堂兄弟同志。 兴中会顿失司库与书记。所余者仅会长冯镜如、干事冯紫珊两兄弟。 “还有人要跟进吗?” 冯镜如问道。 “没有!就这两人。” 会员温炳臣答道。 事实上,还有几个人也正犹疑着要不要跟进,似乎是听到温炳臣的话才作罢。 “逸仙先生!”冯镜如略微弯腰向孙文躹躬——“失礼之至。五百元一事,没有他们我也可筹到。为了国家,我一肩承担。但请等一天。司库一职由紫珊接任。逸仙先生可是只身前往美国?” “是的。因士良要回国继续从事活动,他还是这身打扮。少白会在日本、中国台湾还有香港进行工作,这是早已决定的分工。” 孙文答道。 所谓这身打扮,是指郑士良将继续留着辫子。将前往美国的孙文和该在日本、中国台湾与香港活动的陈少白,则已经剪掉了辫子。 郑士良,字弼臣,会党人士,他必须潜回本国重新建立组织,做好待机起义的准备。当前的任务,若论重要性恐怕非此莫属。 “总之,我相信你。借出的五百元任凭你支用。约莫连我也很快就会忘记到底是为什么而准备了这笔款项吧。” 冯镜如说完这话,笑了。 “我在夏威夷有一笔小钱,是自己赚来的。我深知赚钱不容易。此情此义我决不敢或忘!” 孙文说道。他的脸上未见笑意。 横滨兴中会就此成立。然而,老实说孙文也没多大自信,自己此去夏威夷后,会究竟经营得下去吗? 郑士良将潜回本国,留在此地的仅只不擅社交的陈少白一人。 “请你跟这位大哥做好朋友吧!” 孙文对在场的冯镜如之子懋龙说道,转头望了陈少白一眼。 冯懋龙是横滨兴中会最年少的会员。当时年仅十四岁。 “好的……” 他首肯道。 因自己的名字难写,他大多使用建华这个字,十九岁时又改名为“自由”。当时他就读于东京专门学校,在学期间该校改名为早稻田大学。 “请多指教!” 陈少白笑容满面地说道。 后来冯自由进入政界,一开始是做了陈少白成立于香港的《中国日报》的日本特派员。二十五岁他便担任香港《中国日报》社长。三十岁时辛亥革命成功清朝覆灭,他正在旧金山当《大同日报》主编。归国之后,于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在南京政府中担任总统府机要秘书一职。 他十四岁便成为兴中会的会员,精通革命史的里里外外,又有文才。他所著《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革命逸史》二书被誉为时代名著,可说是辛亥革命的基本史料。他所写的书常由陈少白题字,两人的初次见面正是在横滨的山下町。 “往后请多多指教!我年纪尚小。” 少年用略带羞涩的声音说道。 “少白有这样能干的弟弟相伴,我觉得欣喜。我与弼臣即将离开日本。担心少白一人独留日本。他虽是年近三十的男人,但终究还是会有感到寂寞的时候。” 孙文拍拍少年的肩膀说道。 “不会寂寞的。我家里有一个年方十六岁的弟弟,可叫他照料少白先生的日常杂事。但有任何需要,请尽管吩咐无妨。舍弟名叫惠臣。返家后我立刻让他去。” 说这话的正是刚加入兴中会的温炳臣。 “少白深谋远虑,但对年纪轻的人也会摆兄长架子。这对惠臣君或许会有帮助。” 孙文说道。 陈少白的本名是陈白。 ——这岂不是与李白同名?恐有不敬之处,所以才在前面加一少字。 陈少白曾半开玩笑地如此说过。孙文夸他深谋远虑,大概是由此事而起吧。 其实陈少白称不上深谋远虑,只是寡言才显得如此。乍见之下,他英俊潇洒人见人爱,教养亦佳。不仅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是个不枉风流才子之名的人物。 ——唯度量褊狭,出语尖刻,人多惮之。 冯自由日后对陈少白评述如上。 正因寡言,故但有说话必如针刺人心。 孙文、陈少白、尤列与杨鹤龄这四大寇齐聚杨鹤龄位在香港的家中发表高论时,尤列性格与陈少白类似,二人交情不佳,再加上孙文过于偏袒陈少白,导致尤列退会。 尤列虽疏远兴中会,但往后在新加坡、吉隆坡、越南等地组织中和会,对革命自有其贡献。 广州乙未起义虽告失败,但因系第一次揭竿举事而值得纪念。尤列疏离后,四大寇终未能共同实现青年时代的梦想,但仍将各自的青春耗在同一方向。 “在广州由黄旭初所保管的钱应该还未动用。等清吏一放松警戒后,就先支用吧!又该付给廖大竹的钱已全部付清。尚未取得的武器,我想若能处分就尽量处分掉吧!殉难者的遗族该优先照料。陆皓东毋庸赘言,水师的程氏兄弟也是香山县人,每忆起他们,我就夜夜难眠。” 孙文对即将潜回国内的郑士良做了各种详细指示。自从逃到香港后便又立即遭到驱逐,根本没有时间处理善后。 郑士良必须在国内为乙未起义的殉难者料理后事,所以仍留着辫子。 孙文与陈少白已剪掉辫子,但前额顶的头发尚未长密,所以戴着帽子,身上穿着向温炳臣借用的日式服装。 孙文在横滨滞留了月余,但他的心思大概早已飞向夏威夷。对他而言,夏威夷是第二故乡,他应该也愉悦地计划着和意奥兰尼书院的同学聚会吧。 在横滨的快乐之事是和年轻的友人谈论国家的未来。冯镜如之子,亦即后来改名为冯自由的冯懋龙年仅十四岁,却有空便读《三国演义》。 有次孙文见到,问他: “这书中的英雄豪杰你最喜欢谁?” “诸葛孔明。绝对是他!” 懋龙毫不犹疑地答道。 “《三国演义》是昔日故事,但现今亦有类似的人物出现。曹操是个可怕的人,在我们的周围如今却有许多类似的人。甲午之役(日清战争)失利的李鸿章正是现代的曹操,他的手下丁汝昌是曹操的人马,却负起败战之责自杀。书中也有这般气魄的男子。我国今后也该出现孔明这般人物才行。” 孙文对《三国演义》的故事就跟十四岁的少年一样地兴奋。 回顾起来,孙文在比这少年还小的时候便离开故乡,随母亲投靠住在夏威夷的兄长。之后他进入意奥兰尼书院接受英语教育。与同辈的孩童相较,他对《三国演义》的知识显得贫乏。 他不曾在学校里学习自己国家的历史和古籍。从夏威夷归来后,在香港的教会学校也是接受跟先前同样的教育。 (未曾接受自己国家的教育,这对今后想闯一番事业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弱点呢?) 孙文暗忖,于是开始私下学习古籍。从夏威夷归来继续接受英语教育之际,他又跟着区凤墀先生读汉学。在广州就读医校时,也请了一位名叫陈仲尧的汉文老师。转学至香港的西医书院时,陈仲尧先生正好也搬到香港,孙文也就继续学习。 区凤墀先生在广州是有名的基督教传教士,曾在柏林大学当汉语教师。孙文的受洗名“日新”就是他所取的,后来改名为“逸仙”也是听从区凤墀的意见。 因早知自己的弱点在古籍,故而学起来很认真,在第一次起义时,他的古籍和汉文能力在同辈中已是佼佼者。 见到冯懋龙、温惠臣等年轻人,孙文认定革命前途光明,心里颇觉安慰。他常想着,自己至今所做之事必须传承给年轻的世代。陆皓东等首批殉难者的事迹至少要像《三国演义》的英雄般被传颂下去。 “听说满仔向日本政府要求引渡孙先生等人。把台湾给了日本的那些家伙竟敢乱说话,真令人气结。” 冯懋龙告知这一消息。 听闻大清国政府悄悄请托日本政府妥善处理此事。 “哈哈哈……我已经不是大清的臣民。冯镜如先生和陈少白也都是一样。没有辫子岂非就是证据?哈哈哈……” 孙文一笑置之。 因匆匆离开香港,众同志的详细消息不得而知。只有新军的内应程奎光挨六百军棍而死一事传到孙文耳中。在滞留横滨期间,程奎光的悲惨命运便为人所知。 程奎光,字敬恒,广东香山县人,任水师(海军)的统带。统带一职约等同于率领二营士兵的中队长至大队长级军官。他毕业于福建的马江水师学堂,曾留学英国。归国后,为中国海军败给日本感到愤慨,因奔走国事而与孙文派的人接触。 据在横滨所听到的消息,事发遭逮捕之际,奎光已重病卧床甚至无法动弹。 病症是重度的痔疾,士兵用肩舆(数人抬的轿子)抬他前去。被抬到营务处时,痔疮溃裂,肠子露出四五寸,全身染血。后来挨了六百军棍而断气,听说受刑中他不断大叫: ——满奴可杀! 不论是陆皓东受严刑拷打而死,或程奎光挨军棍致死,同志们死亡之事总是令孙文心痛不已。 总督谭钟麟隐瞒程奎光受刑一事,全然未禀报朝廷。对既是电报生又是基督教徒的陆皓东,则是可将他诬指为觊觎闱姓彩金的盗贼。如若换成一位官军的水师军官,那就得查出犯案动机,问题无法善了。在如此巧妙安排下,事情真相全遭掩饰。 起义失败后,孙文胸中未曾片刻稍停对殉难者的悼念之情。然而,身为革命领袖,他无法表露出此一情感,只能强抑在心中。 此时这种强抑的哀思油然涌现,皆起因于他跟纯真少年们一番交谈。 孙文常与冯懋龙、温惠臣等人交谈。懋龙的祖父遭怀疑与太平天国勾结,被清吏逮捕下狱,最后死于南海县的狱中。 “所以我爹才憎恨清朝。这是杀父的不共戴天之仇啊!我爹遭疑是红头贼,在国内无法立足,所以才来到日本。” 懋龙咬牙切齿地说道。对他的父亲而言是杀父之仇,对他而言则是杀祖之仇。在那没有照相的时代,生于日本的他根本没见过祖父的容貌,但心中怨恨却怎么也无法消除。 “小时候我常听到红头贼的故事。他们并非盗贼,而是平民百姓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 孙文说道。 红头贼是太平天国的一支派,对孙文而言是我方阵营的人。 太平天国是反政府的一场内乱,在一八五一年起于广西的金田村。一八五三年攻陷了南京并将之改名为“天京”。然而,后来因内讧导致干部陆续被杀,一八###年,天王洪秀全服毒自杀,乱事终告平定。 洪秀全自称是上帝耶和华的次子,亦即基督的弟弟。太平天国军一路北上,洪秀全为争取自己故乡广东的支持者,曾派遣部将陈金刚主其事。响应号召者以红巾缠头为记,被称为红头贼。 冯懋龙的祖父冯展扬遭疑是红头贼,后被下狱而死于狱中。 “祖父精通医术,医者以救人为职志。时代虽不同,但和孙先生却相似。我尊敬孙先生,因为你的志向和我的祖父类似。” 懋龙热情地说道。 “啊,所以令尊才在甲午之役后剪掉了辫子。” 孙文颔首如此说道。 有返国必要的人纵然心中不情愿,也必须留辫子。想归国却有国归不得的人,亦即逆贼的家族,就如冯家般干脆剪掉辫子。 “如今像我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其实也有人像广岛丸的服务生那样戴假辫子冒充一番。” 陈少白说道。 “基于任务所需,我不得不做这种打扮。留这种头真烦人!真想尽早弄清爽些。哈哈哈。” 郑士良一面摩挲着后脑勺,一面豪迈地笑了。 孙文瞧了瞧陈少白和郑士良,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留在日本广求支持者是陈少白的任务。然而,要达成任务就必须从事社交活动。在四大寇相聚时,他可以高谈阔论,但若面对初次见面者则口才不再便给。在日本人当中寻求更多支持者的这一任务,对他而言似乎是所托非人。 陈少白所精通者乃文笔。在那时代和日本人交换意见,主要是用汉文做笔谈,另辅以英语,从这意义观之,他是个重要人才。 孙文很重视人与人的心灵交流,因而较为属意由郑士良担纲。然而,为之前起义所动员的会党处理善后,舍郑士良外别无他人。从冯镜如处借来的五百元中,孙文各给了郑士良与陈少白一百元,余款三百元他准备用来当做自己环游世界进行演讲的经费。 “尽可能各自寻求自立之道。革命之路艰险。光看我之前开口借钱时的众人反应便知大概。反应归反应,那是分内之事。但若要求超过分内之事,则是我方的不对。镜如兄弟已经仁至义尽。甚且对少白的自立也助了一臂之力,真是令人感激!” 孙文说道。 所谓陈少白的自立,是指提供一职给留在日本的他。冯镜如所经营的文经印刷店有一编纂汉英辞典的计划,因而将编辑事宜委托陈少白。月薪六十元,对他而言等于每月皆有固定的收入可期。 ——希望获得汉英辞典编辑一职的尚有他人。但我相信你适才适所,方委托给你。此次跟你竞争此职者亦有相当才能,英语实力亦佳,但终究是汉英辞典。光是英语强还不够,若说到汉语,那你是出类拔萃。 冯镜如在交付编辑一职时,对陈少白如此说明。陈少白内心当然高兴,但表面不露声色。他仅稍稍点了点头。这种情况要让孙文来说,正是陈少白不擅社交的性格表现。 郑士良要潜入留辫子的百姓当中,处理前次起义的后事并为下次的起义做准备。孙文将巡回各地对全世界的华人进行革命游说。在一场私下举行的送别会上,孙文提醒陈少白,举止得再更加圆融些才好。 檀香山 孙文在檀香山与卢信、孙科的留影 夏威夷的别名是“檀香山”。 那是“檀香之岛”之意。名副其实,夏威夷自有檀香生长,所有檀香皆国王拥有,任何人不得擅自采伐。 一###六年,就在前年的重阳之日起义失败后,孙文逃至横滨,后来又独自一人搭船回到夏威夷。这年的人口统计资料在夏威夷还保留着。 华人人口二万一千六百一十六人。 夏威夷总人口中的华人比率百分之十九点八。 当时夏威夷总人口中有二成是华人。相较之下,当初少年孙文前来投靠兄长的一八七八年时,夏威夷的华人人口仅六千零四十五人,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十点四,两种情况恍如隔世。 一抵达第二故乡夏威夷,孙文立即前往兄长开店的珍珠港。 让他吃惊的是,兄长的店里竟然先来了一位客人。此人正是他在香港见过的台湾人林炳文。 “你怎么会来此呢?” 孙文问道。 “哈哈哈,台湾被日本取走,我又住不惯满仔的唐山,只得遍寻全球找一处可住之地,就这样四处走动。来到此地获知令兄在家,才冒昧来打扰。此刻令兄正在茂宜(maui)呢!我可带你去。” 林炳文说道。 “哦,来到夏威夷,竟然还得别人带我回家。之前我对你很失礼。那时正值起义前夕,委实无法接待你。” 孙文脱帽一躹躬。 林炳文也脱掉帽子。两人的头上皆没有辫子。 孙文犯下大逆不道的叛国之罪,因而不能将家人留在骚动不安的香山县翠亨村内。所幸在火奴鲁鲁(honolulu)有兄长孙眉经营的商店,在茂宜岛也有牧场。 孙眉这一牧场主人有一个“茂宜王”绰号,拥有广大土地。从香山县乡下搬来的家人就先安置在茂宜岛。 “就搭明天的船去茂宜吧?” 林炳文邀约道。 在这一带漫步而行,不愧是第二故乡,遇见的不乏熟人及友人。然而,对方却猛然认不出孙文。 他出声招呼,帽子一脱说道: “是我!孙文啊!逸仙啊!不认得吗?哈哈哈。” “啊!孙文?……我还以为是日本人呢!……” 对方瞠目结舌答道。 在孙文十八岁那年离开夏威夷后,夏威夷王朝与日本政府签订了一份所谓“官约移民”的政府间契约。那时日本人尚不多见。 东洋人的外貌,加上未留辫子,看起来就像日本人。 “啊,我就是从日本回来的。” 孙文说道。 在重阳起义之前,他曾为筹措资金及进行革命宣传而回到夏威夷,并且也组织了兴中会。 那时候,其实他是打算从夏威夷开始遍游美国,对唐人人口较多的一些都市进行演讲。 然而,有同志认为大清国败于日本之后正是大好时机,主张他应该立即回国发动革命,因而他才听其言赴香港。 孙文的妻子和母亲杨太夫人皆在茂宜岛,一家人久别重逢。 若将家人留在中国而自己却为革命运动奔走,对革命家而言是一种心理负担。为了不牵累家人,多半的革命家皆使用化名。 在这方面,孙文受惠不少。 现在全家都住在茂宜岛上兄长的牧场家中。孙文与林炳文也一起在茂宜岛盘桓数日。 “可不能恍惚度日啊!” 孙文自知不能永远沉醉在全家团圆的气氛中。 “该做的事太多了。” 好容易一家团聚,但孙文待在茂宜岛上却感到些许焦躁。 “孙先生未免性急了些。” 相伴而来的林炳文说道。 “林举人果然有见识。” 孙文苦笑道,用手摸着后脑勺。自从剪掉辫子后,他一时之间有了这一习惯动作。 “那么我就陪你去火奴鲁鲁吧!……不过以后别再叫我林举人了……请叫我林遗民。国之将亡,举人又有何用?” 林炳文说道。 “嗯,你若留在台湾,那早就成了日本人。既然如此,没有辫子也不成问题。在夏威夷和香港,能不留辫子而四处走动,全是托日本人之福。没人会盯着你瞧。你若成了日本人,将是我等未留辫子之华人的后盾。” 孙文说道。 “日本人当中较有勇气的会远赴外国。朝鲜和台湾尚有日本的刺刀守护,其他的外国土地就要赤手空拳开创一番事业了,当中还有些有趣之人……我在香港碰到一些日本人,其中竟然有人认识孙先生。那人从事摩登的照相馆工作呢!” “啊,是梅屋先生吧?梅屋庄吉……” “正是!他说曾和孙先生交心畅谈过呢。” “没错!他主张今后不是单一国家的革命,必须人人联合起来才行。” 孙文用怀想的语气说道。 在茂宜岛的海边,两人边漫步边闲谈。孙文在茂宜岛有许多友人,革命事业也可放心托付友人。因而他希望能尽早出外进行演讲。相对地,林炳文则提出建议,在这块美丽的地方应该更加放松心情并放慢脚步。 夏威夷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对孙文而言,更是勾引起从十四岁到十八岁这段青春岁月回忆的土地。受洗之地虽是香港,但让他立下信仰的却是在这段多愁善感的夏威夷时期。 夏威夷兴中会已经成立。在向李鸿章献进言书未获成效后,孙文便赴夏威夷成立了组织。兴中会所制革命文件由他携回香港,途中靠泊横滨时,交给船具商陈清一部分。 夏威夷兴中会于一###四年十一月召开成立大会。因起义之事孙文必须赶回国内,故正副主席由友人刘祥与何宽分别担任。 夏威夷驻有大清国名誉领事,不容光明正大地成立革命组织。当时唐人最常聚会的场合便是“银会”——亦即标会,所以兴中会也采此一形式。每人出银十元,标到会的人便可回收百元的本利。 在这种场合,众人聚集不足为奇。 刚开始是以在卑涉银行(bishopbank)任职经理的何宽家里作为聚会场所,后来又转移到会员李昌的住处。场地虽窄小,但会员陆续增加。李昌在夏威夷政府当通译。 受林炳文之劝,孙文将滞留夏威夷的时间较预定延长二周。 在横滨向冯镜如借来的五百元于抵夏威夷后,他便立即还清了。孙文切身感受到向人借钱的确是件苦差事。 在横滨几乎没有认识的人。只因船只靠泊的因缘际会,竟获横滨的船具商陈清慨然答应参加起义。 ——此皆人情也。 孙文越发珍惜与他人之间的交情。 乙未广州起义时,另有几人从夏威夷前去参与,包括邓荫南、陈南、夏百子、侯泉、李杞、宋居仁、何早等人。对已返回夏威夷者,孙文亲自去拜访,对尚未返回者,则登门向其家族致谢意。 托林炳文劝阻而展延行程之福,孙文方得以见到对自己命运产生重大影响的一个人。此人便是他在西医书院的恩师康德黎博士。 孙文见到昔日老师康德黎博士的地点是火奴鲁鲁的码头附近。 广州起义失败后,孙文遭清朝官兵追捕而逃至香港,随后立即找了康德黎商量今后之事。清朝向香港政府提出引渡孙文等人的要求。康德黎介绍一位达尼思律师给孙文,孙文因而得以安全离开香港。 ——等契约期满,我也要离开香港。若有机会,当可和你再相见。 康德黎当时对孙文如此说道。 契约是指与西医书院签下的契约,也包括和其所属组织“雅丽氏纪念医院”(alicememorialhospital)的契约在内。 香港有一名叫何启的长老人物,虽是长老级但年龄尚轻,仅不过年长孙文十岁左右。年轻时他留学英国,学习医学及法律,并娶了一位英籍妻子。返回香港后,他当了律师,也担任公职。但爱妻雅丽氏早逝,于是他用私产兴建了雅丽氏纪念医院,并创设附属其下的西医书院。孙文是一八八七年入学的第一届学生,当时康德黎博士担任教务长一职。 第一届学生共有十一人入学,五年半后毕业者仅孙文与江英华二人,住同间宿舍的关景良则晚一年毕业。其后每年入学者仅一人或二人,且像陈少白这般中辍学生也不少,因而创校十年后,毕业生也只不过十余人。 因缘起于此校的师生关系。创校者何启还设立了教会。康德黎与孙文的关系非仅止于一般的师生。 在码头附近,孙文一眼就瞧见康德黎。从其所携物品便很容易认出来。 相机迷的康德黎随身携带着轻便型的蛇腹相机。伊士曼公司(eastmankodapany)已经开始贩卖柯达产品。在香港时,每逢星期日,康德黎便邀孙文同去教堂,做完礼拜后又请孙文当摄影助手。 “康德黎老师!” 孙文从大老远便开口喊道,让对方一开始颇感讶异而歪着脑袋。康德黎一下子没认出孙文。 孙文走到康德黎跟前,左手取下凹折的巴拿马草帽,右手拢起前额头发。然后再用右手的手指头遮住鼻下短髭。 “啊,是逸仙!” 康德黎笑着如此喊道。用展颜一笑来形容最适切。在他的印象中,昔日学生孙逸仙从正面看是光头,仅后脑勺蓄长发并编成辫子。 此刻他的前额顶已长满密发,鼻下还留有短髭。身上穿的是横滨均昌洋服店的“皇帝”谭有发为孙文特制的西装。 “简直判若两人。这套西装挺合你身嘛!” 康德黎说道。 “多谢!真高兴见到你容光焕发的模样……对了,老师现在是正要返回英国吗?” “前去任职时是绕道印度和新加坡,回国时我想取道太平洋。在火奴鲁鲁滞留了五天,和家人一起。那你呢?” “为了宣传,打算从现在起横越美洲大陆。” “等美国的事一了,你应该去一趟英国。” “是的,我原本也有此打算。但美国的中国人颇多,而英国却好像甚少……” “不,可别那样想。你说过要为百姓建立伟大的中华共和国。这种事不仅是对本国百姓,更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告诉你,英国是此一宣传事业的中心呢!例如若能争取到伦敦《泰晤士报》的支持,那将胜过得到百万援军……不,这种事不适合在如此风光旖旎的夏威夷谈论。等你去到伦敦后,来我家再详谈吧!” 康德黎说道。 “我深切期盼。为求谨慎,还请老师告诉我住址。” 孙文取出笔记本,写下康德黎在伦敦的住址。他自己并不知道,此一动作竟然左右了往后的命运。 “艰深的话就留待伦敦吧!今天就陪我聊聊相机的事。” 康德黎取出了相机。 在那个时代,对旅行者而言相机是个重要的武器。距此数年后(一九○二)展开之日本大谷探险队的丝路之旅,为取得大清国地方当局核准探险许可,想出了替掌权者拍照的办法来解决难题。在他的日记中载着原本特地准备的相纸备份,在抵达目的地前竟然丢失了,让他懊恼不已。 像康德黎这般相机迷除拥有高超的摄影技巧外,还喜欢坚持亲自冲洗底片和冲印照片。 “提到这事,我倒想起梅屋先生很内行呢!” 孙文说道。 香港的“梅屋照相馆(写真馆)”是康德黎每逢星期日从教堂归来途中必到之店。向该店老板介绍孙文的人也正是康德黎。但当康德黎高高兴兴地进入暗房时,孙文却兴趣缺缺,多半只顾着回家而丢下一句: ——那我就先失礼了。 有时他会与梅屋庄吉深谈。会话使用英语,二人不知何故倒颇为投缘。 孙文与梅屋的对话多半并非攸关照相,而是时事。 二人亦达成共识,即痛心西洋人瞧不起亚洲人,认为欲改变此事唯有提高亚洲人的文化水平一途。 ——哈哈哈。竟然用英语骂西洋人,真是怪有趣的! 梅屋说道。 ——那就改用汉文也无妨。 孙文也说道。 就这样东拉西扯,有时康德黎从暗房出来时,二人还意犹未尽。 ——哦,今天倒是谈得起劲。谈什么趣事呢? 康德黎问道。 ——政治大辩论。 梅屋答道。 ——这我大致理解。是关于亚洲的乱局吧? ——正是如此。 二人异口同声答道。 “难得久别重逢,今天竟然光谈照相之事。” 临别时孙文如此说道。 “哈哈,我已跟你约好在英国相见,为保持期盼的乐趣,其余的话就留待再会之时吧!” 康德黎边笑着边如此说道。 夏威夷的居留华人在这二十年间人数激增。夏威夷王朝已确定将自明年起并入美利坚合众国。 华人人口这年(一###六)据正式统计共二万余,但实际的人数应该是两倍以上。 原本夏威夷并无产业可言。该国的主要产业就是提供饮水、燃料给美国的捕鲸船,那也仅是船只前来这一带补充物品罢了。卡米哈米哈王朝(kamehamehadynasty)视自然生长的檀香为己物而任意砍伐,完全不知要种植新树苗。 自一八二○年起,总算有了种植甘蔗制糖的比较像样的产业。此产业的起源大概是始于发现自然生长的甘蔗吧。一般认为当初的发现者是往来该地的一名捕鲸船水手柯克,他是个唐人。初期的制糖器具与华南、琉球所使用者类似。 最初是唐人零零星星种植甘蔗来制糖,到了南北战争结束后,糖价翻了两三倍,白人制糖业者便进来了。说来也够讽刺,就在那时劳动力突告锐减。乃因与捕鲸船接触后,新的疾病侵袭未有免疫力的原住民而造成病患大增。 因此,原先专门替金矿、美国横贯铁路走私中国劳工的美国“人蛇”又开始活跃起来。 康德黎将夏威夷的美景尽收镜头内,拍拍孙文的肩膀说道: “等你来伦敦时让你看看这些照片。你就以愉快的心情踏上旅程吧!” “一想到很快就能再相见,此次别离也就不致太悲伤。在那天到来之前,请多保重!” 孙文紧握康德黎的手。 与康德黎相约再见之期后便分手,孙文暂留夏威夷,为今后的行动做沙盘推演。 对孙文而言,夏威夷是块熟悉之地。即使闭上眼睛,他脑中也能浮现出聚落处和前往的道路状况。 或许就因为太熟悉,反倒产生了盲点。毕竟他初次踏上夏威夷这块土地已是近二十年前之事。当初唐人仅六千,现今却达数万之众。 自今起宣传的对象或许该有所改变。广州起义时,他自始便放弃富裕阶级,根本不想拉拢他们。听说与孙文阵营一向处于对立关系的康有为,便因起义成员中无一是知名人物一事嘲笑道: ——居然连半个举人也无! 孙文与陈少白皆步上与科举考试制度无关的医学大道,陆皓东则是以电报这一新科学跟时代接轨。对他们而言,科举是荒谬时代的一种错误制度,欲用这一尺度来衡量人的价值简直错到极点。 夏威夷当然没有举人。 然而,富裕的唐人却出现了。 有一名叫阿芳的百万富翁,而且跟孙文还是香山县出身的同乡。 ——该拉拢阿芳吗? 在兴中会里,这是个问题。 “此事请交给我处理。” 孙文向兴中会的伙伴说道。 此事他打算找意奥兰尼的同窗钟工宇商量。 对孙文而言,钟工宇是个重要人物。因此孙文不邀他加入兴中会,还刻意不跟他过度亲近。 ——那是个只在紧要关头才派上用场的人物。 孙文常如此形容钟工宇。 紧要关头才派上用场的人物在香港也有,就是同窗关景良和江英华。 与其让如此优秀之人命丧枪弹下,倒不如让他们从事更适当的工作。 江英华是孙文唯一的同届生,虽也帮忙革命工作,但孙文对他的期待却是,对外地的华侨宣传革命精神并募集革命资金。江英华其后在婆罗洲的山打根开业行医,被誉为名医。他与孙文互有书信往来,友情一如以往。 关景良的父亲是伦敦教会的牧师,借由信仰,孙文与关景良成为终生挚友。在西医书院虽是同届入学的第一届学生,但他晚了一年毕业。毕业后,他任职江南沿江炮台的医务官,随后在香港开业。 至于钟工宇,在兴中会创立时,因其妻染病而无暇他顾。不久其妻过世,他又新娶一妇。当孙文再度见到他时,他正热衷于计划盖一间新式的制粉工厂。 “紧要关头究竟是何时?” 钟工宇问孙文。 “不想再挡子弹、原本的伙伴萌生私欲而热衷于金钱与权势之时。” 孙文双肩一松,如此答道。 “在秘密从事运动时是否最快乐?” 钟工宇喃喃说道。 “我还是听从你的意见,拉拢阿芳一事就作罢了。” 孙文解决掉一个问题。他听从钟工宇的意见,觉得别拉拢阿芳比较好。 夏威夷有数万唐人,其中当然有大富翁。 唐人陈国芳以阿芳之名广为人知。唐人在入境之际登录姓名时,常只写二字。 chun(陈)fong(芳)。 但夏威夷当局依欧美惯例,将后面的名字当成姓氏。冠以“阿”字称呼人表亲昵之意。 名字“芳”竟然变成了姓氏,但陈国芳丝毫不介意。 ——入乡随俗嘛! 他说道。这话也成了芳家的调调。 阿芳并非不识字,相反地,他还是个相当有墨水的学者。他是以商人身份移居夏威夷,不同于一般唐人以甘蔗田苦力的身份到此。 小说家杰克·伦敦(jacklondon)所著chunahchun一书据说就是以阿芳为书中主角,独树一格。但从甘蔗园里惧怕主人鞭子的苦力一跃而出人头地的情节,则是杰克·伦敦虚构出来的。 阿芳后来还成了音乐剧的主角,在剧中他有十三个女儿。现实生活里的阿芳则有四个儿子和十二个女儿。 孙文避免和这位大富翁阿芳接触。他听从台湾友人林炳文的忠告。 “阿芳已经退休并返国。直到数年前他还担任大清国的驻夏威夷名誉领事一职。虽说只是个虚衔,但总是个清朝官员,你若去劝这人造反,那岂非奇怪?光是劝诱就够让他觉得烦,有可能在担心之余向官府密告。就算阿芳本人度量大不做暗事,但管家等人却都是胆小怕事呢。别,别,你别去劝阿芳。” 林炳文说道。 “阿芳应该已取得美国国籍了……” “取得美国国籍就不必怕清朝官员。的确,阿芳本人可能是。但在故乡还有许多阿芳的亲戚。而且别忘了,想从阿芳身上榨出油水的官员也是一大串呢!” “明白了。多谢忠告!”孙文说道——“哈哈哈。一来到夏威夷,总觉得警觉性好像放松了。” “大概吧。就连跟夏威夷毫无渊源的我,一到此地也觉得一下子放松了。是否因为跟我的故乡台湾有些类似呢?” 林炳文说道。 “今后不会再找过度有钱的人当对象。虽急欲筹得军费,但也只好暂且忍耐。” 孙文仰头望着天井说道。 “或许未必有多大用处,但还是应该求助于洪门中人。至少他们不会出卖别人……明白了吗?用处虽不大,但也不会被出卖。一开始若能这样想就好了。嗯,我吗?我喜欢此地,所以决定暂时留在这里。” 林炳文说道。 在同时间剪掉辫子,但林炳文的头发长得最密。 “对那些拥有较多却又害怕失去的人,从一开始我便不跟他们打交道。只是基于军费问题,我才多方考虑。” 孙文环抱着双臂。 ——士大夫(高等官僚及其阶层)不可入伙。 这是自广州起义以来孙文一向的原则。人员来路依赖会党。从良莠不齐的会党中挑选出“良玉”,负责此一任务的便是郑士良。 孙文决定让会党成为夏威夷兴中会的主干。林炳文对此亦表同意,他口中的洪门便是指会党。 只是郑士良所接触的会党与在夏威夷所说的洪门大有差别。总之,就是热度有差别。 不仅广州,在清朝统治下的土地皆禁止结社。在这块由少数者统治多数者的土地上,统治者极度害怕百姓的团结,这是因为攸关政权的存亡。故而取缔结社之事一向严格执行。 然而,夏威夷一来远离中国本土,二来又无法律禁止结社。因此,也没什么取缔之事可言。 与在镇压中求生存的中国本土会党相较,夏威夷简直感受不到丝毫压迫。正如林炳文所言,在比夏威夷更远的美国,那种紧张感就更淡薄了。 据说居留美国的唐人有七成是洪门中人,亦即会党人士。一般人称同乡聚集为会,那是银会,也就是标会。既无遭到镇压的疑虑,当然也就缺乏秘密###的紧张感。 要去到那样的地方进行革命宣传,可真是件辛苦之事。有些人根本不了解会党###和标会###之间的差别,只知那是个类似结社的团体,而一味与团体成员拉关系。 旧金山 孙文抵达纽约后,与美国友人在汽车上的留影 在加州的淘金热时代,许多中国人被送去挖金矿。他们是一群被称为“苦力”的劳工奴隶。 淘金热结束后,这群苦力又被送去建设大陆横贯铁路。 挖金矿的地点在旧金山。“旧金山”原本只是“金山”,后来因澳洲的墨尔本被称为“新金山”,才又改名以资区别。 铁路建设的据点是旧金山附近的萨克拉门托(sacramento)。在中国人集中的旧金山和萨克拉门托一带,很早便形成了唐人街,也就是中国城。经由夏威夷洪门致公堂伙伴的介绍,孙文投宿于萨克拉门托街七百零六号的联胜杂货店。 “若对美国的唐人期待过高,反倒会大失所望。除少数外,那些人的程度似乎不及夏威夷的唐人,只知大声喧哗。来到别人的国家,同属一国的人却又分成几派,甚至还拿出刀子、镰刀相斗殴。” 要离开夏威夷时,钟工宇如此说道,提醒孙文注意美国唐人的劣根性。 从那时往前推约四十年的一八五六年,三邑会馆(南海、番禺、顺德县出身者的集团)与人和会馆(客家人)的人为争金矿地盘,曾在加州中部的索诺拉(sonora)爆发大械斗。参加械斗的人员双方共计二千五百人。 ——索诺拉大械斗。 这是唐人间无人不知的事件。 此事件的解决方式还是由双方在洪门的干部出面,最后以谈和作为收场。 孙文以洪门干部的身份出现在美国的唐人之中。所谓洪门中人,原本应该隐匿身份才对。然而,像美国的唐人社会这般经常发生事端,半公开显露身份反倒容易办事。 索诺拉大械斗的翌年(一八五七),四邑会馆(新会、新宁、开平、恩平县出身者)与阳和会馆(香山、东莞县等沿海人)的人又在旧金山上演街头巷战。故而人人期盼有强者能出面排解这些情况。 孙文出身广东省的香山县,本应属阳和会馆。但他却以他是旅行者为由,不肯登记在任何会馆名下。 孙文并未否定互助组织形式的会馆,但众多会馆林立也显示出中国人将“宗族”置于“民族”之前。 旧金山的联胜杂货店是一家兼营旅馆生意的杂货店。之前便获夏威夷旅客孙文会来投宿的通知。盛传这个孙文是从广州的刑场逃命出来,对此传闻联胜的老板抵死否认。 “他是我在夏威夷的大哥的旧识,是个堂堂正正的医师。请大家不要散播莫名其妙的谣言。” 老板对众人提出严重抗议。 “我没被送上刑场,但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可真是毛骨悚然。我的好友命丧在那里,所以我根本不想看什么刑场。” 当事人孙文笑着说道。 登岸后第二天,他便在旧金山的街头撞见被传闻为清廷密探的吴平。 回想起来,在离开夏威夷的前十天左右便不见吴平的踪影。此人大概是比孙文早先一步来此。夏威夷可能也潜伏有清朝官府中人,但既是在国外,也就不必有什么畏惧。听孙文这样一说,林炳文马上忠告他: ——你可别太乐观。对方可能趁四下无人时将你绑架送回国内。那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呢! 当时孙文仅只说道: ——不至于吧!…… 搭船离开火奴鲁鲁时,船上另有几位居于夏威夷的唐人。都是些为生意而往来美洲大陆的人,孙文每次碰见他们也会颔首致意,算是熟面孔。 在船上,“旧金山”发生因出身地不同而相互对立之事成了话题。据说三邑人与四邑人之间的争斗很严重,已经酿成血腥惨剧。 住在美国的唐人数目约十余万人,绝大部分是广东人。 除三邑、四邑、阳和与人和这四个会馆外,另有宁阳、合和两独立会馆,当时被称为六会馆时代。 其中实力最强的是涵盖广州出身者在内的三邑集团,由帮会老大冯正初排解各种纠纷。据说也因而四邑集团所经营的赌场难以维持下去。 冯正初与警察有挂钩,陆续举发四邑集团所经营的赌场和妓院。 ——这事不可能善了。你要去旧金山,最好暂时别涉足不良场所方可自保。 船上有人向孙文提出这一好意的忠告。 在旧金山的联胜杂货店刚安顿好,所听到的话题全是关于冯正初老大和四邑集团对抗之事。 ——四邑也不是肯忍气吞声的省油灯。总有一天会反击,可能为期不远了。 ——听说三邑的店也被砸了。再这样下去双方恐会两败俱伤。 ——双方都犯糊涂了。 联胜杂货店的店前摆着长椅子,几个唐人坐着闲聊。联胜的老板和孙文一样是香山县出身,因而与话题中的三邑、四邑皆无牵连。长椅上的谈话客也像全是香山县人,属于阳和会馆。 此时人称“四邑”,然而新宁县出身者老早分出来另外成立宁阳会馆,而开平、恩平两县出身者也成立了合和会馆。四县当中既已分离出三县,“四邑”(四个聚落)一词便不再贴切,因而改名为冈州会馆。但一般人还保持四邑人这一称呼。 “来到别人国家,还分什么三邑、四邑这种小圈圈,有什么好争的呢?” 坐在长椅子一端的孙文如此说道。没有特定对象,像是喃喃自语一般。 “你不是那个刚住进联胜的客人吗?你刚来,所以搞不清楚。” 一名跟孙文约莫同龄的男子拍膝说道。 “新来的就肯定搞不清楚吗?” 孙文说道。 “不不,我在这儿住了十年以上,也还是搞不清楚。有时候搞不清楚反倒好些。” 男子脱下帽子,掏出手帕擦把脸。他的前额留着又黑又密的头发。就算不看他的后脑勺,也能猜得到他没留辫子。 孙文也脱下帽子。 男子倒吸一口气说道: “你是长毛贼吗?” 长毛贼是指太平天国的一伙人。 “我出生得晚。” 孙文答道。 一八###年,太平天国的主力在天京(南京)被剿灭,那是在孙文出生的两年之前。出生得晚当然是带有惋惜太平天国覆灭的言外之意。 “我是在天京陷落那年出生的。” 男子说道。 “那就是比我年长两岁的大哥了。” 孙文笑道。 男子头上的密发垂至额前。他举手作势拢发,说道: “我叫周榕,是东莞人。你叫孙文,我跟你同样是阳和。” 阳和会馆主要以香山、东莞、增城三县的出身者为会员。的确,香山的孙文和东莞的周榕同属一个集团。然而,周榕初次见到孙文,为何会知道孙文的名字呢?又怎么会知道孙文是香山县人呢? 孙文盯着未留辫子的周榕,露出不解的眼神。 “哈哈哈。我什么都知道吧!我还知道你的口袋里有三百美元。在夏威夷募集到的资金共有六千美元。在日本的横滨向冯某人所借的五百元,已通过卑涉银行偿还了。你做人有原则,佩服之至!哈哈哈。” 周榕笑道。联胜店前的几张长椅子上,先前的几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全都消失了。 “真是无所不知!调查得可真清楚,该不会只是基于兴趣吧?” 孙文问道。 “当然并非兴趣……而是工作,工作……” 自称周榕的男子答道。 “你在哪里高就呢?” 孙文反问道。 “你这岂不是明知故问?你若要问我打哪儿来,我就说不上来了。只能说是北京或天津,就这样多了。” 周榕答道。 大清国的首都是北京,最高权力者李鸿章驻在天津。调查孙文一事到底是奉谁之命就连周榕也不清楚。 “这是第一件工作吗?” 对于孙文这个问题,周榕边笑着边答道: “工作是从横滨开始。慢慢地来。陈少白可真有趣。我原想调查他,但毕竟你才是大鱼。但调查你的事可真累人。因此,我想出了一个轻松的法子。从现在起,我会先问你:究竟要去何处?要做什么事?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我想招人来发表演讲,但不知在哪里举行较好。不如就请教你吧!” “可以,可以,演讲的场所和群众,是吗?你可别郑重其事地办演讲,只需在群众聚集的普通场合,若无其事地发表演讲即可。但若讲得不精彩,好容易才聚起来的听众马上会散去。这里的情况可没那么容易呢!” “哦,那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肯定会很有趣的。” 孙文握住周榕的手。 被派来跟监的人竟然会成为自己的搭档,对双方而言皆落个轻松。 “我最近常回故乡,不时会想到,若自己再像以前那样,恐怕不会有好下场啊!” 周榕说道。 就算有这句话,孙文也仅能相信这个人一半。当然也就不可能立即完全解除戒心。 ——你可别对美国的唐人抱持过度期望。 这句话不晓得在他耳边重复出现过多少遍。就连对在夏威夷的唐人,孙文从少年时代起也听过许多次这句话。 美国和夏威夷签订合并条约是在翌年(一###七)六月,从孙文儿时移住夏威夷开始,美国的影响力便极大。 夏威夷的唐人从十九世纪中叶起开始从事制糖业。像阿芳这种拥有资产达百万美元的大蔗园及工厂的富翁是少数例外,绝大多数仍是甘蔗园或榨糖厂的劳工。 糖价因南北战争而飙涨五倍,匮乏的劳动力便由广东珠江三角洲的居民来补足。其中有些签下了几近奴隶的卖身契,不过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跟孙文的兄长孙眉一样,是自由之身。 在甘蔗园工作等到契约期满后,有不少人便开始种植水稻。因为在夏威夷或加州的唐人数目剧增,对米的需求也随之增加。 有一名叫唐举的唐人米粮商于一八六九年创立了升昌公司,对夏威夷的米粮市场产生了安定作用。 另外也有人开始栽种香蕉、蔬菜、芋头、咖啡、烟草等,夏威夷的唐人以农民身份大致上过着优渥的生活。 相较之下,加州的唐人则主要从事金矿挖掘或铁路建设工程,颇多被当成交易的苦力而来到此间。 ——你去到那边连半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若能加入洪门,则方便不少。况且也不要缴钱,只要念个经就成了。 有些人受到此一劝说而加入了洪门致公堂。 所谓念经就是做几句如下宣誓: ——反清复明(反对清朝,复兴明朝)。 ——尔父母即我之父母…… 这些“猪仔”并不明白其中意涵。当时在苦力买卖中,被交易的苦力就称为“猪仔”。 “那些人认为在自己饿肚子时致公堂会给碗粥喝。这就够了。哪管反清复明是什么意思,真要明白的话,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呢!……” 周榕比出砍头的手势。 “我打算在这里待两三天,再搭火车往东行。目的地是纽约。” 孙文说道。 将目的地及行程告诉跟监者似乎有些奇怪,但孙文认为这样最省事。 “火车票呢?” “还没买。打算托联胜的老板代劳。” “那好!也可坐马车去,不过总该沿着同胞的血泪印迹走才好。” “联胜的老板最近好像很忙。今天也还没见到他的影子。” “那就由我代劳吧!” “不,那毕竟有些奇怪。”孙文苦笑着说——“你应该是在我的后面跟监才对吧!若由你代劳,那岂不是很奇怪?” “哈哈哈,再怎么说都是奇怪了些。那就拜托那位牧师吧!那个陈先生,也就是陈翰芬先生,这样就没问题了。” “咦?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孙文望了一下周榕的脸孔。 陈翰芬是一位牧师,在唐人之间当然是知名人物。尤其是旧金山的基督教徒几乎无人不知。 然而,就连当地的教友也几乎无人知道,陈翰芬的岳父便是孙文的汉文老师区凤墀。陈牧师行事低调,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广州有名的区牧师之女。 区凤墀曾在柏林大学教汉语。从夏威夷返回的孙文懂得英语,但与同年龄的人相比,国文(即汉文)尤其是古文的能力就恐怕落后甚多,因而才敦请区牧师特别做个人辅导。 另外孙文在香港接受洗礼时,用“日新”当受洗名,后来区牧师认为“逸仙”之名较佳,所以后来便一直沿用此名。对方既是老师,也是帮自己命名的长辈,就连在广州挂起“农学会”招牌开始活动时,也是由他帮忙撰写计划书。 “我既然有工作在身,该调查的事还是得调查啊!” 周榕说道。 “你一个人独立工作吗?” 听孙文这样问起,周榕脸色略微一变,但立即恢复正常,答道: “你是在说吴平吧?那跟我可没有关系……不,或许也可能大有关系。他似乎是被派来监视我的。” “这么说来,要是被发现你跟我彼此商量,岂非糟了?” “不打紧!那家伙今天要在旧金山出席另一场###。吴平那家伙自以为了不起,像孙某某这样的人还只是无名小卒,不可能会紧盯着不放。这次他还得跟更要紧的人攀关系,所以在那条线必须全力以赴。” 周榕说完这话,吐了一口痰。 “哈哈,听说先前到俄国去的李鸿章在返国时会绕道美国。” “没错!比起你孙文,中堂阁下重要多矣。或许他会因此而升官发财。吴平现在一心想博取中堂的青睐,可没闲工夫管什么孙文呢!” “其子经方和秘书罗丰禄也会相伴随行吧?……” 孙文忆起往事,前年在日清战争之前,他曾在天津通过罗丰禄递上“上李鸿章书”。 事实上,香港的何启为悼念亡妻雅丽氏而盖了一间纪念医院,并设立了附属其下的“西医书院”,而李鸿章则列名名誉理事。此事进展相当顺利。因而,在递交进言书之际,孙文特地在口头上附加了一句“在下是中堂阁下担任名誉理事之西医书院的第一届毕业生”,拜托罗丰禄代为转达。 罗丰禄是否转达了这句话倒是不得而知。孙文跟他也仅见面十分钟。既然见了面,至少证明他不认为孙文是个怪人吧。 那是前年六月之事,距今已有两年之久。从那时算起不到半年,孙文便在夏威夷组织了兴中会。他已经彻底看破了清朝。 “历史的潮流极其快速。实在不虚!” 周榕说道。 “那么陈牧师之处的火车一事就拜托你了。” 孙文起身。 “以后若再像这样见面恐怕不妥。若有必要,我会主动跟你接触。” 周榕说完这话,起身飞快环顾了一下四周。 在美国与墨西哥的战争结束那年(一八四八),旧金山的人口仅不过八百人。一八六○年来访的日本“咸临丸”上的人们听当地人在解说时提到旧金山是个人口六万二千人的城市,便记载下所听到的数字。 人口为何会在短时间内急遽增加呢?乃因那时候刚巧在东郊的内华达山脉(sierranevada)发现金矿而掀起一片淘金热。 淘金热退烧后,又开始兴起建设大陆横贯铁路潮,这些都是以旧金山为根据地。继淘金热之后,唐人劳工再度提供了主要的劳动力。 中央太平洋铁路于一八六九年竣工。那时金矿也已被采光了。那么在此劳动的唐人往后将何去何从呢? 故国唐山虽太平天国之乱已平,但治安仍未恢复,到处都有盗贼横行。 一根根枕木皆含着华人血泪的中央太平洋铁路,载着大叫“中国人滚回去”的白人由东向西迁移。 排斥唐人的一个团体“反苦力联盟”就在此时成立,排华的声浪越来越高涨。 (必须尽早推翻大清王朝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最要紧之事莫过于此。) 走在通往陈牧师家的旧金山街道上,孙文显得有些兴奋。 ——既然你会说英语,那何不就迁居此地,为这里的唐人尽力呢?不必苛责那些为了小事便喧哗打架的唐人。我相信你做得到。别再提什么革命、暴动的! 之前孙文曾被陈牧师如此劝导过。 此时陈牧师现身客厅,边握着孙文的手边说道: “逸仙兄,上次我真是失礼!自己年少无知,却又大言不惭,事后想起来真是汗颜不已。还请你海涵,别放在心上。” 陈翰芬是区凤墀牧师的女婿,区牧师有好几个女儿,最长的女儿嫁给广州的医师尹文楷。在起义前,孙文每次离开香港,多半都会投宿于广州的尹文楷家。 陈牧师称孙文为“逸仙兄”并非只是客套话。所谓大言不惭之事,是指前次孙文来访时,他所说的那番话: ——别再搞什么革命了!请你为此地的二十万唐人尽力吧! “真让你见笑了!”陈翰芬接着说下去——“此地唐人的纷争,得由我自己来解决。逸仙兄自有逸仙兄须完成的事业。我先前竟然忘了这一点。二十万唐人的事情我自会处理,而唐山四亿百姓之事就请你费心了。” “你能谅解,真是令我高兴。二十万与四亿的数字其实也没什么好比较的……说老实话,你先前的那番话的确也曾让我动摇心意。现在我的决心还有些动摇。我要鞭策自己朝着革命的道路前进。” 孙文露出难掩内心高兴的神情。 此次来访对孙文而言,是横越美洲大陆的出发点。 待这横越大陆之旅结束后,自己的决心是否仍坚定不移?就连孙文也只能赌赌看了。 他盘算着,若是决心仍有些动摇,那就留在美国。若是坚定不移,那就继续横渡大西洋。 孙文伸手到怀中取出康德黎的住址。 ——也不知是否能再相见…… 他喃喃自语道。 美国的唐人刚开始主要是居住在加州。因此地是金矿和铁路建设的源头,也就是他们的工作地,所以当然无足为奇。就连想对唐人进行革命宣传的孙文也选定旧金山与萨克拉门托为主要舞台。 然而,所能召集起来的人群并不多,让孙文也不禁感到悲观。纵然如此,他还是能找出乐观的要素,这不能不说是他的特长。 洪门弟兄所召集的听众大约十人,甚至还有更少的时候。而与夏威夷的唐人相较,这些听众的理解程度相当低。 孙文必须采用连三岁小孩也能理解的方式做说明。 听众中甚至还有人不知道现今统治唐山的是异族满洲人。一切必须从头教起,但这也让教的人从中获益匪浅。 有一天,洪门弟兄带着一位拄着拐杖的男子前来。刚开始原本老实地坐在椅子上听演讲,但听到一半便起身离席,说道: ——我要上厕所。 然后便扔下拐杖径自走了。 ——喂,不是跟你说了很多遍吗?你不能走路哇! 洪门弟兄叫了起来。 事后孙文从洪门弟兄口中听到原委。 那个出状况的男子绰号“大油”,是广东佛山人,十七八岁便来到此地,已经住了十年左右。 此人努力工作,等赚足了返乡旅费及娶妻费用后,便在四年前搭船返国。不幸的是,他在船上和人赌博,不但输光了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那应该是一场诈赌骗局,大油被押回旧金山,连船资也算进去成了欠款,被逼着从早工作到晚。 四年后大油终于还清欠债,无债一身轻可以回国,他去找洪门大哥们商量: ——我四肢健全,恐怕还会再被人卖去当苦力。但若装出一只脚残废的样子,就不会有人想骗我去赌博了吧。 所以此人才练习拄着拐杖走路。 类似此一程度的人便是孙文打交道的对象。 排斥外国人的风潮很早便兴起。早在一八五八年,加州议会便通过禁止中国人入境的法案。 但联邦最高法院以如下理由判定其不成立: ——违背我国宪法之精神。 对日本而言,那是明治维新前十年之事,日本的移民尚未形成问题。该法案的排斥对象是针对中国劳工。 中央太平洋铁路工程完成后数年,美国国会组成加州中国劳工调查委员会,任命奥利弗·莫顿(olivermorton)为主席。那是一八七六年之事。 在公听会上听取有识者的证言,其中之一是加州居民也是前国会议员的镂斐迪(),此人曾担任过驻清公使一职。他的发言被国务卿西华()引用于报告中。 ——中央太平洋铁路有五分之四是由中国人建造的。尤其是堤防建筑等工程几乎全由中国人承造。理由之一是他们的工资低,之二是土地属山间多湿区对健康有碍,盎格鲁撒克逊人种不耐该等工作,云云。 委员会提出质询,该工作若由白人取代,可否立即接手? ——若由白人接手,所耗时间恐将更久。 镂斐迪答道。 这番善意的发言并不能改变排挤中国劳工的既定方针。 为了符合宪法精神,对来自中国的商人和留学生不限人数皆表欢迎,仅对那些有抢走美国公民工作之虞的人进行调查。 在中国,此一“华工问题”亦酿成难题。 孙文几乎整天都在忙着阅读各种报纸。上海的《申报》等通常迟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才送到。而以夏威夷兴中会人士为主力的《檀山新报》当然比《申报》送来的早。在旧金山,除唐人所经营者外,尚有由外国人所经营的华文报纸。孙文懂英文,连英文报纸也在阅读之列。 三裔地 newyork的汉译字,当时的唐人通常写成“纽约”。若说旧金山是美洲大陆西边的入口,则纽约便是东边的入口。 两地皆面临海洋,分别是太平洋与大西洋。 借由大陆横贯铁路之便,身为唐人的孙文从太平洋岸去到大西洋岸的纽约。 来自欧洲的移民大多从此处踏上美国的土地。但来自亚洲的孙文却像逆水游泳般来到纽约。 当然,他选择唐人多的唐人街作为下榻处。 唐人街是唐人居民较多的街道通称,在横滨、火奴鲁鲁和旧金山皆是如此,并非正式街名。 在纽约,起先是称为中国城,不必解释亦知以中国居民占多数。全世界穷人聚集之处通常也会有中国人混杂其中。 这些还不是一般的穷人,而是一清二白的穷人。 意大利人虽然也是来自欧洲,但不受其他人睬理而以居住这一带为首选,这是地价较廉之故。 地价便宜极具吸引力,连散居各地的犹太人也群聚此地筑屋而居。他们强忍着四周带有偏见的眼光,低声下气默默建设自己的居住小区。 至于唐人则主要来自西海岸。在金矿枯竭及铁路建设完工后,除遭排外法案迫害的唐人外,还包括在秘鲁及墨西哥工作的苦力们也在契约期满后,来到纽约寻求新天地。 此地区有意大利人、犹太人和唐人混居,因而唐人称此地为“三裔地”。 “三裔地这名字取得好。犹太人、罗马人、唐人全是昔日世界的先进民族,但如今……” 立于三裔地的一隅,孙文喃喃自语。 “如今唐人已经不再说三裔地了。改称唐人街(chinatown)……” 孙文常去吃饭的那家店里的老板娘边笑着边如此说道。 “裔”字表后代,亦即子孙之意。 “那就来一样的吧!” 孙文在面店的椅子上落座。 他经常光顾这家连招牌也没有的面店。老板娘黄二嫂起先还会询问一句“汤面吗”,但来久了每次都点同一样,所以最近连问也不问就直接端出汤面。 每次吃完,又问“要再来一碗吗”,得到的回答也总是“不用了”,所以后来也不再问了。取而代之的是,老板娘会将一碗面装得满到几乎快溢出来般端给孙文。 “先生到处演讲、研讨,若不吃饱些,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黄二嫂说道。 孙文露出微笑。 “你有去迎接圣路易斯号吗?” 一听黄二嫂问起,孙文摇摇头。 参加加冕礼等并遍游全欧洲的李鸿章从英国搭乘圣路易斯号,于一###六年八月二十八日抵纽约。美国为这个老宰相举行了盛大欢迎仪式。 ——数万商民执旗,列岸欢迎,脱帽欢呼,万声如一,此乃欧洲各国节仪未及之所。 李鸿章在《游历各国日记》中如此记载着。 遍游欧洲时,他是从黑海走陆路,故而未有码头欢迎的盛大场面。 隔天的八月二十九日,李鸿章赴华盛顿,再次会见总统克里夫兰。前去故总统葛兰特墓园祭拜则是翌日之事。 “举行盛大欢迎不算什么,若能废除移民排斥法案,那我愿意挥舞星条旗高喊十声万岁。” 孙文说道。 孙文的美国之旅收获不大。与夏威夷相较,美国此地的唐人只能说程度令人不敢恭维。 被动员前来与会的听众亦少。丹佛的那次###可说是唯一的例外。然而,人数并非问题所在,孙文以此来自我安慰。至少结交了像密斯脱杨这样令人鼓舞的同志。 “而且在纽约也认识了黄二嫂,不是吗?” 孙文笑道。 “啊?我哪里能算……” 一听孙文忽然提起自己的名字,黄二嫂不禁感到有些疑惑。 “不管去到哪里,总是会有对我很亲切的同胞啊!” 孙文说道。 在纽约孙文见到了各式各样的人。自从获知李鸿章将在八月二十八日抵美的消息,他便见过许多人。 李鸿章的随员计四十五人,但这是正式的名单,显然另有其他私下相随而搭同一条船者。驻美公使馆的人员和被动员来的唐人欢迎者亦多。 李鸿章在各地展开正式访问,他们也就不再派上用场。这些唐人自然会群聚到中国城,故而孙文也会碰见许多人。 例如吴平便是从夏威夷起就认得的人物。夏威夷的唐人大多知道此人的工作背景,总之就是为朝廷尽力的“有关当局人员”。据周榕的说法,吴平正想尽办法要让中堂阁下李鸿章对自己另眼看待。孙文此刻并非吴平所关心的对象。 吴平稍一现身后便又消失了踪影,但周榕倒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孙文的眼前。 “又见面了!本来就该会见面,毕竟这里是唐人街嘛!” 周榕说道。然而,从他的眼神和态度便可看出对周围保持着戒心。 “我刚才见到吴平。” 孙文说道。 周榕曾提到吴平似乎怀疑他的行动。虽属同一阵营,却又派二人担任同一件工作,让二人彼此监视。 清朝的官制亦是如此,设有两广(广东与广西)总督,又重复设广东巡抚(省长)和广西巡抚,此曰“相钳(互相牵制)之制”。目的是防备其中一人过度独强。 密探的工作也是相同的相钳之制,彼此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对吴平产生怀疑也仅是周榕自己的猜测罢了。然而,孙文还是将吴平现身的消息告诉周榕。 “大概错不了。”周榕点点头——“我也听到了风声。他好像混进中堂阁下的随员中当起通译,虽是临时职位,但也可能会随同搭船回国。他算是找到了好差事。” “什么差事?” “八成是照料中堂阁下的棺材吧。这是最合适不过的差事了,哈哈哈……” 在中国城,孙文也见到了密斯脱杨。 “有斩获吗?” 杨问道。 “有的,只是质胜过量。” 孙文答道。 “那好……刚才见到的那个人是谁?” “周榕吗?那是在旧金山见过的人。” “可别被骗了。没有辫子未必就是同志,那人跟公使馆有关系。对我们来说,该是个危险的人吧?” “这我明白。周榕自己也挑明了讲。” “哦,居然将手上的牌全摊开了吗?” “是否全摊开不得而知。但他挑明了讲,说自己从事那工作而跟监我,若我能将预定计划事先告诉他,那他就容易办事多了。” “逸仙兄,你完全相信他的话吗?” “不,不是完全……七成,不,信个八成应该没问题吧!” “周榕此人似乎也遭到清廷的怀疑。他曾有过反动的言行举止,但那也可能只是引蛇出洞的一种手段。” “嗯,那就将可信度从八成降到七成吧!” “为谨慎起见,不如降至五成吧!一半一半也比较容易算。” “多谢忠告!” 孙文躬身行礼。 “我另有一项忠告。清廷最近似乎有外交人员的异动。趁着公使异动之际,对平常无法做的事情,有人可能会放手一搏大胆为之……主管不知情,事情便容易卸责。你千万要注意身边才好!” 密斯脱杨说道。 大清国当时和诸外国仅互设公使(minister)而无大使(ambassador)。清廷对大使、公使未加区别,仅称为“出使某国大臣”,而此时“出使美国大臣”杨儒便传闻即将遭更换。 黄二嫂的店有一空房间,可摆供约十人坐的椅子。想听孙文演讲的人常来此聚会。初次见面时,她便说: ——这里是学校的教室。 某日,她备妥笔砚和纸张。她的店尚无名称,因此特地求孙文取一店名。孙文摊开纸张,略作考虑。 “写一碗也可以啊!碗内装得满满的,吃了肯定会饱肚。陈先生,就请写下这意思吧!” 黄二嫂说道。 当时孙文用陈文当化名。然而,对相识之人,他便用本名孙文,也用别名逸仙。黄二嫂亦知其中原委。她被告知这一秘密时感到高兴异常,当故意用化名来称呼时还特地加重语气。 “我想起横滨有个怪老板开了间名叫一膳饭屋的店。而在美国的一碗面的阿姨却是个亲切的人。” 话一出口,孙文提笔写下: ——一碗面。 “真是多谢!……陈先生!” 老板娘连连鞠躬道谢。 在李鸿章滞留美国期间,各式各样的人全挤进了唐人街。 各种传闻也就从唐人街散播开来。 ——合肥环游世界时,不仅带了棺材,还带了大笔金钱。一旦认为有希望,便不惜花大钱投资。 ——好像特别针对美国使力呢! 许多人都听到了这话。合肥是安徽省的省会,也是李鸿章的出生地。当时的人称李鸿章为“合肥”。 稍早之前有传闻道: ——要争取合肥的资金,因此需要从事活动…… 以此为幌子来骗唐人而搜括了一大笔钱,据说被害人为数甚众。 美国的唐人几乎全是广东人,但在李鸿章来访时,别省的人便不时会出现,那是私下为护卫老宰相而做的事先宣传。 黄二嫂的“一碗面”店里,来了一个广东话不太流利的男子。 “我想会见在这招牌上题字的人。先前已经以信函联络过。” 口音虽重,但一字一字慢慢说,倒也听得懂。 “他应该快要来吃面了。请你在隔壁的空房间稍候。” 黄二嫂早获孙文告知,今天会有访客,可让其入内。一听到来客是台湾人,她感到很好奇。 在她顶下这间店卖面之前,这里原本是犹太人经营的眼镜行。除做生意外,眼镜行还教犹太子弟希伯来文。空房间便是当时的教室。犹太人老板出售店铺时,通过通译说过: ——我们是从世界各地来此的。我来自匈牙利,对面的化妆品店是波兰,转角的食品店是德国。同是犹太人,使用的却是这块土地的语言。德国话和匈牙利话无法沟通。若是读《圣经》时使用的希伯来语,我们倒是从小就学过。现在更要加紧学习。这里的孩童上学只学英语。必须有人来教,而我自己就能教。学习希伯来语的场所称为乌尔邦(音译)。这次搬家找到了比这里稍大些的乌尔邦,真是令人高兴! ——哦,那么希伯来文和唐人的文字相同嘛!我们称教汉文的地方为书房(塾)。 黄二嫂的这番话让通译苦思良久,好容易才翻了出来。眼镜行的犹太人老板很好学,也略具中国话的知识,所以能了解她的话意。 例如,广东话和福建话完全无法沟通,但若写成文字则能沟通,黄二嫂依经验得知这点。 她识字不多,且除广东人外几乎不认识别省的人。然而,不知何故,最近却常见到外省人,大概是李鸿章来访之故吧。自然这些人也常会来到她的店里。她为此特地准备了笔纸。 反正只要写下客人要点的菜及数量,也就能会意了。 来客不知是福建人抑或北京人。但既然留着辫子,至少知道是唐人。话语虽然不通,但有文字就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如此说来,犹太人的“希伯来文”和唐人的文字岂非一样? 这就是黄二嫂的认知。 陌生的唐人渐增,又以面恶及眼神凶悍者居多。这让知晓孙文真实身份的黄二嫂不禁担心起来。 但今天的访客自称是台湾人,面相也毫不凶恶。她所担心的是,那些试图对孙文不利的人是否也会盯上这个台湾人?但访客之事已被事先告知,且孙文又像是满心期待的样子,看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来客正是林炳文。他通过横滨的陈少白取得联络。他已不再参加科考,又不想去唐山,所以也就剪掉了辫子。 虽不再去唐山,但也尚未决定落脚何处。因他并非长男,所以也无回台湾的必要。 “那么你是放弃台湾了吗?” 孙文问道。 “我还在寻落脚处,以后再做决定。台湾也是选择之一,跟夏威夷一样。” “若回到台湾便会成为日本人吧?也成了殖民地的人民。” “若去唐山,又会成为满洲人皇帝的臣民……再说这条辫子又已经剪掉了。” “不管是殖民地的人民、皇帝的臣民,总是上头有主子。我希望唐山人全都能当自己的主人。” “你若创建中华共和国,那我就回唐山去也无妨。” “急不得啊!哈哈哈……” 孙文笑了。 端茶上来的黄二嫂起先是面露微笑,突然间压低声音说道: “此时没有客人倒还没关系,但最近有时会有古怪客人上门,要多注意才好!” ——广东党匪孙文。 之前有段期间,全广州都贴出逮捕犯人的悬赏告示。 只要逮捕送交官府便可得赏银一千元。先前就算逮捕到通缉犯或通报其住处,也未必保证能领到公告的赏金。但这次不同,官府告示上特别写得一清二楚。 银封库存,犯到即给。 慎勿怀疑观望。 告示前的围观人群见之莫不七嘴八舌。 ——哦,这次竟然说真的会给呢! ——哪能相信?但孙文倒像是块好玉。 ——这上头写的是党匪,南海县的车站告示写的却是土匪。 就在人群围在张贴的告示前说东道西之际,已逃至香港的孙文正好又逃抵日本。 在香港时,像是清廷密探的男子便已出没孙文的身边。 在与日本和谈后,大清国公使馆的第一项任务便是询问孙文的动向。但因包庇者冯镜如是英国籍,因而大清国公使馆无计可施。 夏威夷虽是孙文的第二故乡,但清廷仍派遣吴平这一密探过去。吴平还尾随追至美国,而在美国其实已有周榕这个跟监者。周榕自称是从横滨开始接这份工作。也就是说,自重阳起义以后,孙文的周围便已经有了跟监的密探。 这表示清廷对孙文的造反一事念念不忘。 旧金山的洪门弟兄、陈翰芬牧师、丹佛的密斯脱杨、纽约的黄二嫂等关心孙文的这些人,也都警告他不可掉以轻心。 “多谢!但那时候我的脑袋值一千元,现在行情可有上涨?” 孙文转身对林炳文开玩笑,但端茶到二人面前的黄二嫂却怒声说道: “不论涨价多少也决不卖。先生是唐山之宝。不论出多少百万美金的价,也决不卖!” 当时的中国城规模尚小。由披露街(pellstreet)与勿街(mottstreet)所构成的三角地带朝着茂比利街(mulberrystreet)方向延伸的地区,唐人本分地和意大利人、犹太人混居在一处。 虽略嫌过时,但称其为“三裔地”其实倒也贴切。 在李鸿章抵美之前,孙文每天变换旅馆,那是由密斯脱杨安排的。每天晚餐时,黄二嫂便将杨交付的卡片给孙文过目。在做此一动作的同时,她口中会低声念出三或五等数字。孙文从杨那儿早已取得旅馆名单,因只有七间而已,所以他便全记在脑中。若当天念的是三,孙文便投宿于卡片上列出的第三间旅馆。且与旅馆接洽之事也全委由杨代理。 “这岂非过度反应?我知道有危险,但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孙文对这种安排有意见。 “不,这样还嫌不够!你自己可能还不知道,事实上状况很紧迫。黄二嫂曾说出价达几百万美金,那也正是清廷对你的身价评估呢!” 杨不欲掩饰内心焦躁。 看来是孙文过度松懈,导致他的支持者有些不满。 “被清廷估价吗?……” 孙文苦笑着。 他只觉得自己必须对受到那样多人保护一事心存感谢。 在丹佛车站独自前来相迎的杨说过,在孙文看不到的地方尚有两名同志在监视。 既然如此,那么在搭火车离开旧金山后,火车上或许也有保护者。除了在自己身边警戒的保护者外,还有李鸿章的护卫集团这类危险人物也正在注意自己的行动。 老宰相已离开东海岸地区赴尼加拉大瀑布观光,预定从温哥华返国。 孙文等人也预定搭白星航运(whitestarlines)公司的麦竭斯底号()赴英国。 在麦竭斯底号出航的前几天某黄昏,孙文在离中国城不远的披露街漫步而行。 这天他准备投宿于贝·洛奇(音译)旅馆。 从那儿往左转便会进入治安不佳地区。充斥着像是“道诺曼巷”、“庞帝多·洛斯特”(bandit’sroost,黑帮巢穴)这类光听名字便令人感到不安的场所。政府也想改善环境,去年才在俗称“偷窃街”的附近盖了一座茂比利湾(mulberrybend)公园。 “请尽量靠右边走!” 身后传来这句广东话。 “谢谢!……” 孙文转头,边笑着边如此说道。他认得这个声音,那是在联胜商店前的长椅子上曾交谈过的周榕。 “天色一暗,在这一带就得小心啊!” 周榕趋步向前,与孙文并肩而行。 “李鸿章已经西行,你不必跟着去吗?” 孙文问道。 “吴平跟去,我被留下来。有人传话,说事情已了可以回去了……” “事情已了?孙文我才正想去英国呢!” “英国有大清国公使馆的谍报专家在。那些人比我更高明。我已经没什么事可办……失业啰!” “那就回去吧。说什么失业,应该还会有新的任务给你吧!” “比起那些事,我倒宁可要你这份差事。” “我这份差事?是指跟监我的这个工作吗?” “正是。” 周榕说道。 孙文刚刚停下了脚步,盯着周榕的脸孔直瞧。 “在担任你这份工作期间,我喜欢上你这个人。若跟你搭同船会有诸多不便,我还是搭别的船去吧。” 周榕说完这话,叹了一口大气。 对周榕此人,杨提醒孙文只能相信一半。孙文原本认为可以相信八成,但基于杨的忠告而将可信度降至五成。话虽如此,此人自有其魅力所在,明明是清廷密探,却让人不禁产生好感。 健谈的孙文认为对方是个值得畅谈一番的对象。 “你说过自己是东莞人吧。” 孙文打开话匣子。 “没错!你是香山人。同是生于珠江三角洲的老乡……我的父亲是美国捕鲸船上的厨子。在这一带漂泊多年后染病,我常听他说起美国之事……同样的事讲了不知多少遍。” 周榕亦健谈,简直不输给孙文。 “你何不来我住处,咱俩边喝茶边长谈。” 孙文提出邀约。 杨的忠告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虽然我尊敬杨,但却非被他操控的布偶,我自有自己的主张。 “若不嫌麻烦,那再好不过……你今天是住贝·洛奇,对吧?” 周榕说道。 “你竟然全知道,真是没办法。我也不再相瞒了。” 孙文说完这话,笑了。 “哪里,这间贝·洛奇是我介绍给杨的啊!” 一听周榕如此说,孙文不禁一惊。杨和周榕之间的关系让人搞不清。 杨知道孙文和周榕谈过话,提出若相信那人将陷于危险的忠告。孙文因而将可信度降至五成。然而,杨介绍给孙文的旅馆岂非又是来自周榕的牵线? 事情或许跟想象的相反。例如杨其实才是为清廷效命而搜集反清阵营的情报,这种假设也不是说完全不可能啊! 一面与周榕并肩而行,孙文一面在内心里嘀咕着:可能一半一半吧。 搭船前的数日间,除周榕外,林炳文和杨等人也都来过。不论孙文如何变换住处,他们总是能正确无误地找上门来。 应该还有其他的几个人正紧盯着孙文的行踪。 在出发的前一天,林炳文见了孙文,出言相邀: “去看戏吧!” 中国城里原本有块小空地供演戏之用。在旧金山也有许多业余剧团巡回至全美的唐人街公演,当然也会来纽约。 刚开始是权贵人家为父母祝寿或因喜事而请来剧团,免费招待客人看戏。 在几年前,披露街至宰也街(doyersstreet)的内凹处盖了一间经常性的剧院。取名为中国京剧院,隆重开幕,门票为二十五分钱。 大部分是上演《三国演义》、《水浒传》,当然台词也都是使用广东话。 林炳文听不太懂,但对故事情节倒是很清楚,因而能看得懂大概。 孙文在小时尚未赴夏威夷之前,常看“台湾戏班”的演出。那是来自台湾的一团,但说话却完全能听懂,或许演员是和孙文同样的客家人吧。 但从那时起便不曾再看过戏。 “有志于政治者必须知道庶民喜欢什么、痛恨什么。” 林炳文用这话邀孙文看戏。 “非常值得参考。今后多在洋人圈里过生活,我必须唤醒自己切莫忘记这种中国气氛。我会多加留意的。” 孙文说道。 一旦到英国,那里几乎没有唐人,跟夏威夷和美国的情况截然不同。 “此去虽是一人,但凭逸仙兄不论去到何处都会有友人的。” “我希望认识像炳文兄这样的友人。” 孙文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大英博物馆 孙文每天前往大英博物馆,而每次必然都会去到那间圆形的图书阅览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也有了一个他专用的指定席。 “这里有加里波第(译注:garibaldi,意大利的统一功臣)和马克思等人常坐的席位。不久后这儿也将会有一个孙逸仙读书的指定席出现吧。” 他遇到一位陌生的妇人对他这样说。 因报纸在短时间内大量报道他的消息,sunyat-sen之名立即广为人知。 那时代尚鲜少有东洋的外国人,加上光凭辫子有无便知道是否中国人。在遭绑架之前,孙文在街上常被误认为日本人,他每次回答说自己是中国人时,对方总是盯着确认他脑后有无辫子,再耸着双肩摇头表示不解。 公使馆在释放孙文后,立即雇用私家侦探调查他的行动。十五年后清朝覆亡,侦探社的报告便对外公开。 侦探不畏繁琐,记下了每天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阅览室从几时至几时的这类数字。 ——今天没有吃午餐的形迹。 ——今天买了面包带走。 调查报告上记载的尽是这些事。 因该学的事务太多,孙文一头栽了进去。他珍惜每天的一分一秒用功读书。 (欧洲人在百年前就读过这一论述,真了不起!我可不能迷糊度日。) 读完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孙文只能叹气表示佩服。 在伦敦有几名中国的留学生,他们是自费留学生,大概都是些家境富裕的子弟。这些人并不是那样畏惧公使馆。 但孙文并不想劝说这些留学生从事革命,这是他的原则。已经拥有太多东西而害怕失去的人,并不适合从事这一事业。 孙文认定这些人属于士大夫阶级分子。 留学生既然会来到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阅览室,应该不会是常见的游手好闲的学生。他们也知道孙文便是公使馆事件中遭监禁的当事人。 在阅览室内外擦肩而过时,他们会对孙文露出笑容。孙文觉得那是一种表示友好的气息。 “孙医师,若有空就一道用午餐吧?” 那群人会如此邀约,说的是广东话。三人当中有两人大概是广东出身而能说流利的广东话。另一人据孙文观察,应该是浙江出身。跟他们交谈过几次后,这种事情总能判断得出来。那人虽像是浙江人,却老是操着生硬的广东话跟同伴交谈。 “多谢!”孙文露出笑容答道——“一个人吃饭总是嫌寂寞些。我们dutchount(平均分摊)吧!” “那不行!开口邀请的人当然要请客。对了,我姓陈,单名闲。不管什么时候都闲着哪!” 出言相邀的男子说完这话,好像还想拥抱孙文的样子。 孙文自动起身,说道: “那就走吧!好久没讲家乡话,最近嘴巴都好像痒了起来。但你跟我一道用餐,难道不怕公使馆的人找麻烦吗?” “若连这样也怕的话,就不能在此地度日啰!我来此打算住六年,是要来学习技术,不打算马上回国。我才来这儿不到一年呢。” 陈闲说道。 一行去到一间小餐馆。此店似乎是以前来大英博物馆的那些手头较紧的学者或穷学生为主要顾客。 “这里的厨师是曾在国外航线担任服务生的一个唐人。稍后我们再去瞧一瞧。我们应该要鼓励鼓励像这样在外国打拼的唐人。” 陈闲手握叉子说道。 在伦敦的这三个留学生专长各不相同。陈闲专攻桥梁,其他二人是造船及纺织。因刚好有十天假期,所以三人才得以相聚。 “家父对我未抱太大期望,早将未来寄托在我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身上。但我根本也还没结婚呢!哈哈哈……” 陈闲笑道。 “令尊的眼光很远大呢!” 孙文说道。 “不,家父是个悲观主义者。说我的时代还是异族满清在统治,大概要到他的孙子那一代才有可能脱离满清的桎梏吧。所以他才说不期望我而期望他的孙子哪!” “哪还需要等到孙子那一代?在我们这一代就必须要作一了结了。” 孙文一脸严肃地说道。 “哈哈哈。家父连名字都替我那尚未出生的儿子取好了。就叫甫,诗圣杜甫的甫。杜甫的父亲叫做杜闲。那不是很讽刺吗?为了替孙子取甫这个名字,而特地将儿子取名为闲。我真是感到不服气啊!” 陈闲说道。 “呵呵,替儿子和孙子取名也算是远大的计划啊!” 孙文发出叹息声。 “不管远大不远大,但他将推翻满清政府一事延到孙子那一代就令人不敢领教。现在就能推倒它吗?孙医师,你是指望这样的,对吧?” 陈闲紧盯着孙文的脸孔说道。 孙文正面迎视对方,猛点了点头,答道: “所以大清国公使馆才想要逮捕我。我丝毫不气馁,今后我将持续奋战。但各位学的是对国家有用的学问,请再继续读下去……也请你们就像先前一样,尽量利用公使馆。请不必客气,毕竟那是百姓的税金。” 孙文一下子好像回到了久违的学生时代。 香港比广州更具言论自由,因此可畅所欲言。在香港时,同乡杨鹤龄家所经营的“杨耀记”刚好二楼空下来,在那里聚会可随心所欲高谈阔论。常去的除孙文外,还有陈少白、尤列、杨鹤龄等人,另外还有来自上海的陆皓东也出席。人称他们为“四大寇”(四人的大恶党)。 此时眼前的留学生比孙文年轻七八岁,也因此更让孙文勾起年轻时的回忆,在此同时,陆皓东的面容却又浮现在脑海。 就在他心底涌上一阵不寻常的感伤而泫然欲泣之际,陈闲忽然递过来一个纸包,说道: “孙医师,我们这几天观察你的行动,发现你每隔一天就会省下一顿午餐,这样对身体不好。我们颇为担心。读书是好事,但这样营养会不够。今天已经讲好,就大家均摊吧。我们不久就要参加实习,希望以后也采平均分摊方式。用餐可能无法再相陪,负担的费用就先缴给你。这是以后我们三人的均摊金,请笑纳!” 刚才因想起陆皓东而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好容易才强抑住,这下子却又像再度决堤般流了出来。孙文用笨拙的动作拿出手帕拭泪。 三名留学生都是爽朗之人。因是自费留学生,家里应该是士大夫阶级,不屑领国家公费出国。不仅是他们,连他们所处的环境一定也是极其清新。 这让孙文又对革命燃起乐观的信心。 最近孙文写了一篇名为《中国的现在和未来》的文章。 在文章中,他指出中国从饥荒、洪灾、疫病流行到持械盗匪的猖獗,全源自政治的腐败。他也明确肯定中国拥有潜在的恢复力,也具有自力更生的可能性。 孙文的这篇文章发表在一###七年三月一日(阴历一月二十八日)出版的伦敦《双周评论》(fortinghtlyreview)双周刊上。 然而,实际执笔是在去年的监禁事件之后。 伦敦的主要观光地区已由康德黎和孟生引导都参观了,因而其后就是每天往返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阅览室。他中意的座位几乎固定下来了,被每天都来报到的同伴称为: ——sunyat-sen的座位。 原先面熟的一些人渐渐也成了会互相打招呼的同伴。在他们的认知中,孙文是个赌命救国的青年医师,且能操流利英语的一位人物。 在大清国,若不留辫子就会被当成不服从分子而处以极刑。报纸还加上插画来解说报道此事,说孙医师不畏死而剪掉了辫子。 孙文本人不知此事,但对方却知之甚详,从这点来看,他的确是成了一位名人。 在阅览室内外和走廊常见到的人,尤其是东洋人好像皆知道有sunyat-sen这号人物的存在。说到东洋人,除唐人外,在那个时代就剩日本人了,当时是依辫子的有无来做区别。 “你是sunyat-sen吧?在报纸上见过。我是日本人,名叫minakatakumagusu(南方熊楠),在这里的东洋调查部任职。我欣赏你。咱们交个朋友吧!” 那是张之前见过许多次的脸孔,两眼炯炯有神,也是让孙文怀有好感的一个人。对方先开口,同时也将手伸了过来。 孙文紧握住那只手,问道: “你是学者吗?” “我是超越学者的一个学者。” 语毕,凝视着孙文的眼睛。 “我也是超越改革者的一个改革者。” 孙文说道。 “哈哈哈,看起来可以成为好朋友哪!根据报纸,你是一八六六年生,比我年长一岁。我得注意一下说话的口气。哈哈哈。” 南方熊楠笑了。 孙文和南方熊楠的交谈当然是用英语。英语皆非两人的母语,但却无碍交流。两人颇觉气味相投。 两人后来成了终生好友,而此时他们也隐约有此预感。两人所走的人生方向各异,彼此之间却又连接着一条微妙的细线。 熊楠是生物学者也是民俗学者,尤擅搜集菌类标本,他反对神社合祀,本身就具有一种反体制的浓厚气质。说起反体制,这是和孙文共通的气质。此外孙文是医师也具有细菌学的知识,日后每当他会见熊楠时,总会带着在各地采集的菌类标本当礼物。 从初次见面开始,熊楠便发挥出他的怪人特质,而孙文也颇欣赏他的个性。 “孙医师,托你之福,我遇到了许多困扰。每次报纸刊出sunyat-sen的消息,就有人问我是不是sun。说什么我是没有辫子的中国人,肯定就是sun。害我每次都要解释自己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经常说到口干舌燥,这全是你害的。哈哈哈。” 熊楠说道。 “哈哈哈……全是我害的。好像我变得伟大起来了呢!” 孙文也放声大笑。 南方熊楠于一八六七年生于和歌山市。的确比孙文年少一岁。 一八八三年他从和歌山中学毕业后赴东京,在神田共立学校学了一年英文,接着进入大学预备科。该校是后来第一高等学校的前身。 大学预备科的同级生还有夏目漱石、正冈子规、秋山真之等人。然而,他读了一年便退学,他的代数成绩太差而不及格。但退学的理由却是因为生病。 退学是在一八八六年二月,赴美留学是同年的十二月。他进入美国的密歇根州州立农业大学就读,但没多久又被退学。据说是因为他讨厌基督教而不肯进入伦理学的教室上课所致。 “这就跟我大不相同了。” 孙文听到对方大放厥词,边微笑边说道。在此之前他已经有过多次这样的经验。 ——逸仙先生,我很欣赏你,但是你信基督教,还受了洗,这就让我搞不懂了。 极其亲近的人不只一两次对他说过这种话。 而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说道: ——信仰是个人之事。信仰是神和我之间的问题,其他人无法介入。同样的,我也不会对其他人的信仰之事提出各种疑问。 他对南方熊楠说出同样的话,获得对方赞同的回答: “没错,没错!我也是这样认为。但密歇根大学却强制我做最讨厌的事,既然是农业大学,那就好好地教细胞培养不就得了?” 孙文很欣赏这样的快人快语。 若是能再稍具有侠气那就更好了。爽快加上侠气。这是他了解周边之人的关键词眼。 为何孙文与南方熊楠交情如此好而经常见面?有时不免令人怀疑,南方是否为了孙文而进行某些秘密之事? 大清国在伦敦的公使虽由罗丰禄接任,但对孙文的监视行动依然持续进行。根据其所雇用之侦探的报告,孙文约在伦敦滞留九个月,曾会见过南方四十余次。 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阅览室每天大概会挤进三百人左右,这些人彼此会碰面而觉得面熟。孙文与南方也是这样相识的,但正式的介绍则是在该馆东洋部部长道格拉斯的办公室里进行。 在那时候,孙文问南方: ——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南方在后来写给柳田国男的信中提到他当时的回答让孙文吓一跳: ——希望我们东洋人能一举将西洋人全部逐出国境之外。 若南方也提出同样的问题,则孙文大概会答以“革命”吧。 但当时孙文以英文来表达革命一词时,宁舍revolution而较喜用reform。前者百分之百是“革命”之意,后者则是“改良”,最多也只是“改革”之意。在发表于《双周评论》的《中国的现在和未来》一文中,亦自称为改革党(thereformparty),期盼英国保持善意的中立立场。 两人经常相伴参观及用餐,想必是相当投缘。每当别人问起,南方便答道: “讲到菌类的话题,也唯有孙医师能了解我。” 事实上在西医书院时代,孙文的细菌学确实是强项。 孙文是敢发动革命的热血汉子。他将怀有热情的人视为自己的同伴。 ——希望将西洋人全部逐出境外。 南方的这番壮志豪语带有相当的热情。孙文心知那不是只有三分钟的热度,而是经过冷静观察周围后才转成的心志。 “孙医师,或许你也注意到了,在我们的后面有一个中国人在跟踪。跟昨天是同一人。” 比肩而行的南方压低声音说道。 孙文颔首,小声回答南方: “我刚才也注意到了……但却不知道我们昨天也被跟踪了。” 那人正是密探周榕。 倘若真是周榕,那他应该比孙文晚一步抵达英国。说不定就是在孙文获释之后的事。 “我并未感觉到太大的杀气。既然如此,那为何又要跟踪呢?说不定是嫌我碍事。看起来也好像是这样。” 南方说道。 “或许是想和我单独见面。不好意思,你好像成了多余之人。” 孙文说道。 “那么我就先回图书馆去。你就好好招呼他吧!” 南方迈着大步径自离去。 周榕和南方擦身而过,走上前去和孙文并肩而行。 “就等你一人落单哪!” 周榕喘了口气说道。 “明显看得出来。”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关系,那个日本人听不懂我们说的话啊……对那个人我只有一句话可形容。虽非坏人,但却是个怪人。你可别被卷入是非之中才好!” “哦,那是你给我的忠告吧?谢谢你。” 孙文略以手掀帽说道。 “以下也是我的忠告。公使馆这次虽遭挫败,但尚未断了拘禁你的念头。你最好别单独一人行走。明白吗?你跟那个叫南方的日本人在一起,是明智之举。说不定南方也知道这事。他的举止似乎也透出这种味道……” “哦,他也有如此细心的地方啊!对了,你什么时候来到伦敦?” 孙文问道。 “在你获释的两天前。” “这么说来,在那个混乱时期,你人就在公使馆内啰?” “不,除非工作需要,否则我不会去到那种地方。这世间分为阴与阳,我们是做阴的工作。一抵伦敦后,我就住进公使馆附近的一间小旅舍。现在也还住在那里呢。哈哈哈……” 周榕笑道。 “在此地的工作是什么呢?” “将落网的你送到大清国公使馆所租用的格兰公司的船上。你的身边有公使馆的密探。” “哈哈哈。”孙文笑着说道——“那不就是你吗?” “不,不是!那密探交付我一个任务,就是监视孙文以防他逃掉。至于那密探究竟是谁,我并未获告知。” 周榕轻轻摇头。 毋庸赘言,这又是清朝独特的“相钳之制”。将一项任务分别交由二人承担,乃因不能百分之百相信执行任务者,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制度。若属机密任务,则选择互不相识的两个人去执行。但若是这种情况,则会有一人守候在遭拘禁之犯人的身边。 在即将遣送孙文回国的那段期间,孙文的身边必须留一人片刻不离地守候着。那人或许就藏身在另一间上了锁的小房间内,但周榕的任务并非直接监视孙文,而是盯梢另一个人。 “那么如果我被送走,你会设法在半途放我走吗?” 孙文问道。 “当然会!基于一个义字,我会救你的。当时你是阶下囚,面临死亡的威胁,想必心里极为不安吧?而我则是准备赌命救你呢!” 周榕挺胸答道。 “那真是感激不尽!要救人就只有在海上啰,若不会游泳那又怎么办才好呢?” “我想到了很多办法。不过应该是会选在船只靠港停泊时吧!当然要在抵香港之前……但现在这些都不必操心了。只要你再多加小心即可。” “我可不想被监禁两次。我还得报答你的好意呢!” 孙文说道。 “公使馆同样也不想再次出丑。不过你以后还是跟那个奇怪的日本人保持一些距离才好。” “明白了。不过南方这个人没有问题的。” 在这次见面之后,孙文和周榕便不曾在伦敦再度相见了。 直到一###七年六月底离开伦敦之前,孙文和南方一直保持着往来。临别之际,孙文赠书二册给南方,并在南方的记事本上写下惜别之辞。 海外逢知音 南方学长属书香山孙文拜言 学长是学问的先进之意。 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阅览室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南方熊楠竟然咬了英国人馆员的鼻子,因而受到禁止入馆两个月的处罚,那是在和孙文道别那年的十一月之事。 中山樵 孙文从伦敦经由加拿大抵达横滨,时值一###七年八月十六日。横滨是以前的亡命之地,孙文对当地的地理略有所知。 原本孙文是打算在中国发动革命,与日本这块距离遥远的土地相较之下,在属于中国一部分的香港设立革命基地当然更为合适。 但托人打听之后,孙文获知香港当局并无意取消禁止他在五年内入境的决定。 孙文从温哥华搭乘“印度女皇”号出发,驻英的大清国公使馆三等书记官曾广铨也明目张胆地搭上了这条船,又大剌剌地在横滨下了船。 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阅览室里经过一番苦读后,孙文对国际法了然于胸。一抵横滨,他立即在已能说些不甚流利日语的陈少白陪同下,先造访了加贺町警察署长公舍,并出示英国的新闻报道和说明事件始末,然后请求保护。 “当然会提供适当的警备保护。可不能再发生前年下关事件那样有辱国家的案件。那是日本武士道的耻辱。在去年参加俄皇加冕礼归来时,李大人怒气犹未息,尽管船只停靠此地,他却不肯下船。委实遗憾!只因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竟然让全体日本人都遭到误解。” 加贺町署长为前年的下关事件再三道歉,并保证会提供警备保护。 “以后的事才重要。过去的事已不可挽回。” 陈少白如此说道。 为了调查“反清秘密结社”,日本的外务省派遣宫崎寅藏、可儿长一、平山周这三人赴中国。 宫崎寅藏,以别号滔天而知名。 他在横滨和陈少白结识,对于反体制的领导人孙文之事,也是通过陈而得知。 宫崎滔天等人从大清国出差回来时,陈少白碰巧去了台湾。尽管介绍人不在,但滔天并不是那种会因此就作罢的人。孙文也从陈少白处听到关于滔天的事而对他知之甚详。 对方似乎是个爽快之人,孙文也期盼能与此人见面。然而,初次见面却是滔天不告而来访,符合滔天一向的行事风格。 孙文连忙请滔天入内,因是在熟睡中被访客吵醒,他身上还穿着一袭睡衣见客。 反清革命的领导人,在重阳起义时亦实际率领同志潜入火网下的指挥者。陈少白告诉滔天有关孙文的形象就是如此。 兴中会的组织者孙文的英雄形象就这样烙印在滔天的脑海。然而,开门出来的却是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子,身穿一袭皱巴巴的睡衣,一面用手搔着睡乱的头发,一面伸出手来用有些结巴的日语说道: “你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这就是天下第一豪杰吗?…… 滔天日后在书中写着对初次见面的第一印象感到很失望。 两人开始用笔谈交换意见。孙文的双眼闪闪发光,内蕴的热情如激流般急涌而出。 这让滔天对英雄的期待由失望转为欢喜。 ——对了,这才是四百余州引颈期盼的英雄啊!…… 滔天感动得几乎落泪。此人和南方熊楠似乎具有极相似的气质。 对于南方要将西洋人全部逐出境外的想法,孙文曾说过那决不可设为最终的愿望。在追求大同这一理想的过程中,“反西洋人”或“反清革命”在所难免,但终极目标则必须是将之扬弃的境界。 从西医书院时代起,孙文便苦心研究过黑格尔。在说服他人时,他的思路井然有序。 思路井然有序的外在象征显现在孙文的身上,尤其是在进行笔谈时的身影更加令人折服。 滔天之前去过中国,曾和许多人进行笔谈,这些人当中比孙文字写得漂亮的多得是。有些人下笔立刻就名句不断出现,也有些人具有“举人”资格,更有些是盯着笔直瞧的洪门首领。但这些人不知何故都让他觉得“矫饰做作”。 而身穿睡衣的孙文则丝毫没有矫饰做作之气,想说什么就写下什么——仅此而已。 日后孙文与滔天的长期友谊就从此刻展开。这时陈少白并不在场,而是去了台湾。 在重阳起义失败后,兴中会会员杨心如逃往台湾。他是四大寇之一的杨鹤龄的堂弟。逃往台湾的人非仅他一人。台湾刚割让给日本,对反清起义的残党而言是块较易逃亡之地。 若留在清朝的领土,他们有遭逮捕处决的危险。就算是在香港,孙文也被禁止在五年内居留,对反清分子而言,未必是个安全之地。 从这点来看,反清分子倒是可以昂首阔步行走于刚纳入日本掌中的台湾土地。为了与藏身于台北永乐町某外国人商社内的杨心如取得联络,陈少白才去到台湾。 根据所签订的和谈条约,台湾的居民皆成了日本帝国的臣民。但若此时人不在台湾,即使家在台湾也不算是日本人,日后即使归来也只算是居留此地的大清国人,也就是被视为华侨。 即使是兄弟,若兄长赴厦门办事,弟弟留在台湾的家中,等到日后兄长归来仍是大清国人,而弟弟则拥有日本国籍。 和谈时人不在台湾的杨心如和陈少白当然被视为是华侨。 后来与起义失败而逃至此地的容祺年、吴文秀、赵满潮取得联系,并设立兴中会台湾分会后,陈少白便又返回日本。在滔天拜访孙文之时,少白人正好在台湾,但那只是一段短期旅行。 先在横滨安顿下来后,孙文随即又转至东京居住。宫崎滔天等日本同志代为介绍的财政界重要人士大多居住在东京。 孙文先是住在银座的旅馆。此时大清国政府通过驻日公使馆要求将孙文驱逐出境。 大清国驻日公使自甲午之役(日清战争)后一直由汉军旗人裕庚担任。之前孙文刚从香港亡命出奔时,裕庚也才刚到任,因尚要处理败战问题(赔偿等事宜),故虽也曾提出驱逐出境的要求,但仅是做做样子而已。此次则是比前一次更严厉的要求,而比这种正面要求更可怕的是暗地里的刺客。 受到伦敦事件的教训后,孙文比以前更加小心行事。虽是如此,日本同志中仍有人对宫崎滔天表示不满: ——孙文明明得到教训,却又处处露出空子,这未免太小看清朝当局了吧。清朝或许是在覆亡前夕,但也正因如此,反倒可能使尽全力一搏呢! 孙文必须同时对抗清朝的表面权威和暗地谋略。日本的官员也未必个个都是秉持着善意的中立想法。有些日本人甚至认为,万一到了紧要时刻,可将孙文出卖给清朝,这样对日本更为有利。 “总之他是客人,只能自求多福。” 滔天一概如此说道。 孙文使用日本式的化名。 中山樵。 有一次在日比谷公园散步时,见到一幢豪宅的门牌上写着“中山”二字。孙文见了便用笔谈方式问道: “中山这姓氏在日本算稀有吗?还是很普遍?” “是很普遍的姓氏,比我这个宫崎还普遍。此宅的中山是侯爵世家,但也有乞丐或小偷同样姓中山。” 滔天如此写道。 “能在此见到,应该是有缘吧!我就用它来当化名。姓中山,名樵,那是樵夫之意,小时候我曾经想过要当樵夫呢!” 孙文这段话是通过陈少白的翻译。在日本已停留一段长时间的陈少白也使用“服部次郎”这个日本名字。 孙文自己选定的中山樵这名字后来过于有名,几乎成了孙文的别名而被称为“孙中山”。 他在签署机密文件时也使用“中山樵”这名字,但出了名之后就不得不再次改用别的名字。甲辰(一九○四)之后的机密文件大多署名为“高野长雄”。此化名是将同是医师也同为国事奔走的高野长英之姓名变更其中一字而成。 孙文的运动目的有两项,即消灭大清国和建立新的共和国。换言之,就是破坏与建设。 孙文很早就在思考建国的理念,而其理论基础则是在大英博物馆附设图书馆里经过研究而奠立的。 孙文将之命名为“三民主义”。 民族主义。 民权主义。 民生主义。 有时也会分别改用“国家主义”、“民主主义”、“社会主义”代替来做阐释。当然这都是后来的命名,在他第二次访日之时,这些理论都还只是处于混沌的状态罢了。 此一时期或许可称为是孙文的“待机时期”吧。 (确实有些累了。真想去到乡下暂时过着悠闲日子。) 孙文如此想着,此时宫崎滔天伸长了自己原本高大的身子,取出近来常备的纸笔写下: ——养吾浩然之气? 最后还画上一个大大的疑问号。 一旁的陈少白说道: “宫崎先生是想邀请孙先生到自己的故乡熊本县荒尾村去吗?” 刚才想到要去乡下田庄哪!孙文颇觉不可思议,通过陈少白告诉滔天: “宫崎先生,莫非你会什么奇术?我刚刚心里想着要去乡下,你竟会立即出现并邀我前往九州岛。看来你会读心术呢!我当然乐意和你一道去。” 滔天仰天大笑。 于是孙文与陈少白一道造访位在熊本县荒尾村的滔天老家,时间是那年(一###七)的十一月。 孙文在荒尾村停留了十余日。滔天之妻槌子热情款待,让失意的亡命客孙文等人宽慰了心怀而永铭肺腑。 众健将 香港当局决定以五年为限禁止孙文入境,此一命令公布之时是重阳起义的翌年三月四日。当时孙文已从日本移居夏威夷。 一九○○年七月,孙文从新加坡搭“佐渡丸”抵香港,此时他的驱逐令仍在有效期间。香港当局获知此船载着孙文,便在船只下锚之际同时发出禁止其上岸的通知。 伦敦国家档案局中,保存有香港总督卜力与本国的索尔兹伯里首相兼外相之间的电报往来记录。如今已逾保密期限,这些档案全部对外公开。 根据这批档案,可知卜力总督原本打算准许孙文上岸。另外,孙文所搭的“佐渡丸”和李鸿章所搭的招商局安平号约在同一时间停泊在香港。香港总督向上级请求指示,是否可对两人在香港会面商谈合作事宜不加干涉?此一电报的日期是在“佐渡丸”驶离新加坡的七月十二日当天。 索尔兹伯里在七月十四日的电报中答以“不可”。因此,孙文便未获准在香港上岸。 而在日本外务省档案中亦有让人感兴趣的一份兵库县知事的报告。该文件的文号是七月二十五日的“兵发秘字第四一○号”。内容是前一天(七月二十四日)搭“佐渡丸”抵神户的孙文和友人谈话的概要。 根据这些文献,可知香港总督在背后怂恿李鸿章,说大清国当今的时局正有利于两广(广东、广西)脱离清朝独立,要李鸿章聘孙文为顾问,乘机取得政权。对此,李鸿章答以今后将观察时局之趋势再慢慢决定。孙文则对来客说,香港总督的胆识着眼于将两广划入英国势力范围,而李鸿章则只在香港停留一晚便又乘船北上,使香港的外国人圈子感到非常失望。 事实上,在索尔兹伯里首相坚持光荣的孤立主义之情况下,也难怪李、孙二人的合作未能获得英国的支持。两年后的日英同盟亦是在格莱斯顿(williamewartdstone)成为外相之后方才有实现的可能。 李鸿章是在一九○○年七月十七日搭招商局的安平号去香港,隔天的十八日便出发赴上海。 在香港仪仗队的列队欢迎及十七响礼炮之下,李上岸礼貌性地拜会了香港总督卜力。他在香港仅停留了一晚。 孙文等人所搭的“佐渡丸”在七月十六日抵香港,于二十日朝日本驶去。 孙文和李鸿章在香港停留的日期相重叠,但两人并未碰面。孙文当时尚未获解除入境限制。 在“佐渡丸”上,孙文等人召开了会议讨论下次的起义行动。 “情势并不差。起义地点选在惠州,弼臣(郑士良)对惠州了如指掌。那一带的会党也与他相熟。在广州则由史坚如和邓荫南做呼应。民政之事就交给毕永年吧!” 孙文分配了任务给众人。 至于起义的日期,则由宫崎滔天提出立刻发难的意见。 “这种事一想到就得立即进行。” 宫崎坚持立刻发难的论调。 “那么要如何暗中通过那个呢?” 孙文指着海上一艘像是炮舰的身影,用英语如此说道。 “佐渡丸”的近处不仅有大清国的炮舰,尚有许多埋伏在暗中的密探。 “嗯,终究还是得从长计议吗?” 宫崎滔天仰望着天空。 要说心急,孙文可跟宫崎同样没有耐性。 在起义地点的惠州,郑士良已在三洲田这地方建立好一处基地。该地就在现今的经济特区深圳附近,离被称为海贼窟的大鹏湾也不远。 在该基地已经集结以会党为主的六百名人员,随时可揭竿起兵。然而,因准备的时机过早,结果发生粮食不足的状况,导致仅留存八十人,其余皆潜伏至附近的农村里头。 为了保密,有时会暂时拘留在附近出没的樵夫和牧人,不料这样反倒产生此处聚集了几千几万名军队的流言。 三洲田的众同志等得极不耐烦。 在希望尽早起义这一点上,孙文决不落于人后。但他还是返回了日本,雌伏约一个月之久。 八月二十二日,孙文悄悄从横滨搭上赴上海的船只。然而,最后还是得搭九月一日的船从上海又折回日本。因为就在孙文离开横滨的那天,有“自立军”这支叛军起义失败,其干部唐才常等十一人即日在武昌遭处决。以西太后为首包括光绪帝在内的清朝权贵们全逃离北京,往西安亡命。 湖广总督张之洞担心乱事扩大,对自立军相关人员采取了逮捕即处决的非常手段。 倘若叛军有后援,则此援军必当经过上海或广州。孙文已经在上海登陆,但看到上海的警戒程度超乎想象,不禁大吃一惊。 ——台湾! 宫崎简单地写下这二字。 凡知道起义重点者,光看到这地名便够了。 这是只有干部才知晓的极机密计划。计划概要是突然宣布南方六省独立,并期待全国各地能响应之。 五年前的起义是在广州点火,但火未燃起而告失败。从这次失败之中必须学得一些教训。 孙文并非坚持要在自己的出身地广东进行起义。确实广东是熟知之地,人脉也广,但也并非一定要在此地。他在写给宫崎的信中也数次提道: ——离中原太远。 只要能让火烧起来,那么不论在什么地方点火都无妨,未必就一定要选广东。最好是一处能安心准备燃料的地方。 那就选在清朝官府鞭长莫及之处。香港也可以,但该地在传统上又有间谍活动盛行。最好的地方还是台湾。更何况,台湾“总督”儿玉源太郎和民政长官后藤新平对孙文等人的运动似乎又能理解。 当然,儿玉和后藤之所以支持孙文,还是着眼于以日本的国家利益为第一优先的考虑。 日本初次获得台湾这块殖民地,所以必须拼命加以守护。 根据台湾“总督府”的分析,日清战争失利与义和团事件带来的混乱,将导致北京的清朝政府瓦解,纵然能存续下来,其统治势力也不及于南方。 在台湾的对岸福建,由典型守旧派的许应骙担任闽浙总督。此人在百日维新时担任礼部尚书,因不肯转呈王照的奏折而遭光绪帝罢黜,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官僚。他既无政治手腕,亦无任何政绩。儿玉等人内心里认为,与其以这样的老人当对手,不如寻求孙文这般近代人物较能沟通。 根据孙文等人的计划,若在惠州起事,因清朝已有前次的经验,势必会加强守卫广州,那么不妨出其不意,朝福建方面进兵。 只要让众多的清兵绑在广州,则革命军在福建展开攻击时所受到的抵抗便会减弱。因此,在广州方面,便由史坚如进行欺敌行动。 此一欺敌行动便是炸死李鸿章的继任者两广总督德寿。史坚如尽售家产,以所得三千元购入二百磅的炸药。 德寿原是广东巡抚,因李鸿章北上而兼任两广总督。但通常他仍在巡抚衙门办公和起居。史坚如对此已事先做了一番调查。 于是史坚如便在巡抚衙门的后面巷道租了一间民宅,连夜挖出一条坑道。他计划将炸药填入铁筒内,以导火线加以引燃,事成之后逃往香港。然而,他等了又等,却听不到爆炸声响。 史坚如无奈只得折回检视,发现导火线在半途熄火。他重新做好设定,然后去到同志的住处等候。他是个基督教徒,因此也只能待在西关的教堂内边祈祷边等候。 不久之后听到巨大的爆炸声响。 从炸药的分量来说,德寿的居所应该会被炸得粉碎。那是十月二十八日这天的事。 然而,从市井的传闻得知德寿居然毫发无伤,倒是官民死伤人数约二十名。这让史坚如这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感到痛心。 “我要去现场瞧一瞧!” 史坚如飞奔而出。他检讨失败的原因,得到火药未全部引爆的结论。 “那就再干一次吧!” 他说道,但遭同志们劝阻。于是他听从同志们的忠告,先搭船去香港一趟,但在中途遭清兵拦获而被拘留在南海县衙门。 清廷的密探郭尧阶早就锁定了史坚如。 十一年后爆发了辛亥革命,清朝的南海县当局忘记销毁这份记录,才让密探的姓名曝了光。 史坚如当时年满二十一岁,是个如画中人物般的美男子。年少时体弱多病,最喜绘画,酷似第一次起义牺牲的陆皓东。南海县令拿出一份四十余人的黑名单让他过目,要他供出与该事件有关者,但他坚不开口,依南海县所存档案,他“傲睨自若”(傲然一如平常)忍受严刑拷打。 因他是基督教徒,美籍牧师请美国领事进行救援,但南海县令以罪证确凿拒绝释放。一张以德文书写炸药配方的纸片已确认是他的物品。或许是因为他想再干一次而未销毁掉这张纸片吧。 死刑于十一月九日执行。 众同志称史坚如为“为共和殉难之第二健将”。第一健将当然就是陆皓东。 当宫崎滔天在东京不忍池畔的密宅中疗养之时,孙文来访并谈起史坚如就义一事。宫崎在《三十三年之梦》中记载如下: ——呜呼,胡为至是?彼十八岁之少年,貌美如玉,温柔如鸠,先天下之忧而忧,暗通惠州革命军,只身潜入广东省城以放火,又投爆裂弹于大官邸内毙二十余人,以大寒官人之心胆,窃为惠州军尽力牵制,事觉而遭捕缚,卒处断头之极刑。 当时的情报传递未必十分正确。史坚如已年满二十一岁,宫崎却载为十八岁少年。书中说是在大官邸内投掷炸弹,但其实是挖地下坑道在其内引爆。另外宫崎又说史坚如单身潜入广东省城,其实坑道是由史氏偕邓荫南、黎礼等同志一起挖掘的。 史坚如本名文纬,但他本人并不喜好此名。 ——纬是纬线,若不和经线一起则不坚。究竟能坚至何等程度,我想以自身一试。 因此他改名为坚如。 史坚如体弱多病,但活动范围却很广。当时在广州的东亚同文会会长高桥谦曾劝他赴日本。日本有中国革命党的领袖,他也有意前往,他先结识了香港革命党人陈少白,接着又赴上海结交毕永年和湖南的会党人士。 原本之后就要去到一向挂怀的日本,但在此之前史坚如经由陈少白和杨衢云的介绍而成为兴中会的会员。因此孙文从陈少白等同志处听过他的事,也对他知之甚详。 史坚如是广东番禺县人。县是中国最小的行政单位,可说番禺与南海两县合起来就是广州市。虽是广州子弟,但他也不能算是纯粹的广州子弟。史家原出身浙江绍兴,坚如的曾祖父属于人称“绍兴爷”的著名集团。 “天下事得问绍兴爷。” 这是中国的一句俗谚。 绍兴是名酒产地,土地丰饶,中举人数亦多,但此地出身的英才不喜以出仕作为晋身之阶。因当官虽可出人头地,但一旦遭贬谪受处罚,则又得出入人间地狱,所以倒不如选择另一条较轻松的道路。 此道即是当大官的幕僚。那是秘书职,长久以来世人普遍认为大官的幕僚以绍兴出身者为首选。就连手头不便的大臣也只需求助绍兴出身的幕僚即可,此幕僚必定会有富裕的友人可提供财务咨询。 清廷以几位军机大臣最具威权,等同于行政首长的部院大臣次之。然而,实际上掌军权者为地方总督或巡抚,他们以实力人士的身份横行于世。 各个首长之下多有绍兴出身的幕僚,他们广搜各方情报并加上自己的知识传达给上级。这些人多半家世富有,不至于贪得无厌。因其背后到底有何势力当靠山无人知晓,光凭绍兴出身的招牌便足让外人心生警戒。 史坚如一族在其曾祖父当幕僚的时期来到广东并落籍此地,其后当然会有通婚之类的事情发生。举例而言,周恩来也是江苏省淮安县出身,但究其祖籍则是绍兴。史坚如留有二十岁时的照片,容貌酷似周恩来,一时之间蔚为话题。 史坚如在东京见到了孙文,两人对谈天下事。年轻的史坚如对这个领袖甚为倾心。 史坚如意图炸死总督的事件留下一个谜团。即他在广州起事原是一种欺敌战术,目的在掩护孙文等人从惠州进兵福建的行动。 然而,惠州起义遭到取消,直接的理由是弹药不足,其实最大的挫折还是未能获得日本的支持。儿玉源太郎对孙文的支援因政变(伊藤首相的登场)而转为毫无实现的可能。 ——难期外援。 接获孙文这一愤慨的电报后,郑士良便下命解散全部军队。时值十月二十二日。 郑士良应该会用电报将惠州起义中止一事通知欺敌作战的相关人员。但为何在六天之后史坚如又强行作战呢? 年轻的史坚如一定是认为,好容易才挖好坑道,即使已经失去欺敌作战的意义,也要进行一场爆破。的确,此一事件产生了令清朝当局胆战心寒的效果。 史坚如被称为是继陆皓东之后的第二健将,其实非仅史坚如,唐才常也应该被列入才对。 唐才常出身湖南,与年长他二岁的谭嗣同是总角之交的好友。谭被康有为召唤至北京后,有感于同志太少,故拍电报催促待在湖南长沙的唐才常上京。唐欣然动身,但在抵汉口时便获悉维新失败以及谭嗣同等人遭处决的消息。 千古非常奇变起, 拔刀誓斩佞臣头。 这是唐才常所作诗中的两句。 返回湖南后,他收拾身边事,然后从上海绕经香港、东南亚而去到日本。在日本他与犬养毅见了面。 之后他便不时赴东南亚。在新加坡与康有为见面时,唐才常建议道: “孙文最近力量增加不少。何不考虑与兴中会合作?” “有许多人提出同一建议,我的回答只有一个。难道你不曾听说过?” 康有为所言仅仅如此。 虽对孙文的思想产生共鸣,但唐才常却未能离开康有为。 “哈哈哈,又是帝傅那一套说辞吗?士大夫终究还是抛不开头衔。” 孙文这么说并摇摇头。 帝傅是皇帝的守护者之意,康有为总是将这话挂在嘴边。对他而言,总督及尚书不算什么,只有他这个皇帝身边的帝傅才够高格调。这些人动不动就提到格调问题。 “起义”——亦即唐才常的起事被视为是康有为保皇派唯一的一次武装抗争行动。唐才常因与谭嗣同的关系而多半被归入保皇派,但事实却未必如此。 梁启超在赴檀香山之前,于东京的红叶馆为唐才常举行了一场饯行会。会中也邀请了孙文、陈少白和宫崎滔天等人。孙文还为唐才常等人介绍了长江流域的兴中会会员。 唐才常在上海设立了一间名为东文学社的日语学校,目的是掩饰起义的据点,其母体是取名为自立会的一个团体。 该会的章程明定创建一个新的自立国家,但又载明君臣之义不能废。因若不打出勤王的招牌,则无法获得康有为的金钱资助,但若不主张创建一个新的自立国家,则又难以和秘密结社合作。 针对该会的章程,欲化身变色龙的唐才常和原则主义者的毕永年进行了一整晚的争辩。 “总之希望多招募些人。以胜敌为先决条件。争辩则留待以后可也。” 唐才常说道。 “若要谈勤王之类的,则讨论再多也是无益。” 毕永年的太阳穴抽搐了一下。 “为成就大事,人有时不得不隐忍。” “我想告别这个凡事都需隐忍的世间。” “那就告别吧!为这事斗嘴整晚简直是愚蠢之至。又不是从头到尾都高举着讨贼勤王的旗帜!” “此话何意?” “若无王,那还有什么勤王可言呢?” “算了!我要走了。” 毕永年起身离去。 与自立会有别,另有一个组织叫做中国国会,会长是中国第一个留美学生容闳,翻译过赫胥黎(thomashenryhuxley)的著作而拥有广大影响力的严复是副会长。唐才常则被任命为总干事。 此会专门收容在北京遭镇压的维新派人士,乃因上海有租界,所以才能做这类事情。 自立军的起义因军费迟迟未能筹齐而一拖再拖,最后竟然遭人密告。 一网打尽。 唐才常在汉口被逮捕,当天便遭处决。湖广总督张之洞施行残忍的处罚手段,死刑犯据说成千上百。 保皇会对自立军的起义持着犹疑态度。 保皇会的大掌柜梁启超曾一度在长沙的时务学堂担任总教习(教头)一职,在他去到上海后,继任者便是唐才常。当时唐才常尚未与康有为见过面。保皇会既然是康有为的私党,则唐才常便不能算是保皇会派。只能说他是“变法派”,在当时敢公然主张变法的,放眼全国就只有湖南一地。 唐才常之所以无法离开康有为,也正因康有为紧抓住军费不放。 但康有为似乎不曾汇钱给自立军,纵然曾汇过,其金额也仅是小量。 ——那伙人所说的勤王令人起疑。莫非是图一时之便,想从我这里取得资金? 在新加坡的康有为接到各地传来的军费请求,反而更加捏紧荷包。 (假勤王之名而已,我焉能相助!) 康有为在内心中如此暗忖。 对自立军的军费并非是拖延,而是根本无意支持。 参加自立军的秦力山等人曾在天津与义和团的首领会面,试图说服对方将“扶清灭洋”的口号消去“扶清”(扶持清朝)二字。但义和团方面认定他们是“二毛子”(崇洋媚外的中国人)而欲加以迫害。于是秦力山逃至汉口,加入了自立军。 “假勤王者太多,若不仔细调查清楚恐遭欺骗。我可是刑吏刀下逃生之人,岂是如此好骗?” 康有为挺胸自夸道。 极机密的工作资金流动原本就非外人所知。依朱和中的《欧洲同盟会纪实》所载,新加坡的邱菽园曾拿出三十万两,但交到唐才常的手中仅只二万两,据说余款皆遭康有为吞没。 康有为的家产应该早就全数遭清朝政府没收,更何况新加坡的金主邱菽园不久之后也宣告破产,但康有为却仍能继续过着优渥的生活。 自立军的唐才常是在一九○○年八月二十二日于汉口遭处斩。就在同一天,孙文搭上了从横滨开往上海的船只。 八月二十八日,船抵上海,戒严令当然已经公布,因而无计可施,只得就这样再折回日本。 革命派打算以清朝的权势所不能及的台湾为起义的司令部。孙文等人在九月二十八日抵基隆。 在这之前的九月二十六日,日本的山县有朋内阁总辞。 孙文等人已获台湾“总督”儿玉源太郎、民政长官后藤新平答应提供支持的保证。然而,后任内阁的首脑伊藤博文却变更了此一政策。 日本的选项有二。 第一,既然逃至西安的清廷无能,则支持中国南方数省独立,并以孙文当首席人物的这一新政权为对手。这就是儿玉所主张的支持孙文方针。 第二,守旧派失势,但在实务派例如李鸿章、张之洞等人的努力下,清朝尚能苟延残喘。在进行交涉时,疲累困顿的对手对日本而言较为有利。这是伊藤博文的看法,而伊藤此时已是首相。 不久,伊藤便下令,禁止台湾“总督”跟大清国的反体制组织接触,并不准派军事顾问团到大清国。 那么是否能靠自己的力量行事呢? 孙文等人之前为起义所准备的武器弹药因一时之间尚派不上用场,所以就先借给有急用的菲律宾独立运动使用。然而,由日本参谋本部所发给的武器弹药装载于向三井物产购入的布引丸,该船因老旧而不幸沉没于宁波海边。 菲律宾再度订购,由代议士中村弥六以六万五千元的代价代为调度,但因独立战争的局势不利,这批武器便暂时封存不用。 菲律宾的阿奎那度(emilioaguinaddo)为回报前次人情,决定将库存武器弹药提供给孙文。不幸的是,随即发现这完全是无法使用的一堆废铁。 如此一来,想要靠一己之力起事便成了空谈。 孙文等人所计划的惠州起义正一步一步进行各种准备工作。 起义的指挥官是郑士良,他在孙文进香港西医书院前曾一度是孙文在广州博济医学校的同窗。在孙文去了香港后,他便在故乡惠州的淡水墟一地开了一间“同生药房”,积极和秘密结社三合会的成员交往。他的拳术相当高明,同生药房不仅卖药而已,也对顾客施以简单的医疗。 与孙文相似,郑士良也是基督教徒。在进入广州博济医学校之前,他就读于广州德国教会所设的教会学校,名为礼贤学校。 与孙文不同的是,郑士良自小便与非法组织中人为伍。他的家庭与三合会渊源甚深,家中还开设拳术道馆。 起义地点选在三洲田,三合会人士陆陆续续集结到附近。 最初当然是谨守秘密,但当基本人员达六百名之众后,消息便不胫而走。然而,清朝当局摸不清底细,只敢低调从远处将三洲田团团围住。 儿玉源太郎的支持已经无望,而阿奎那度友情提供的武器弹药又是一堆普通的废铁,因此只能暂时解散三洲田的人员,另待再起之日。 为跟孙文取得联络,郑士良到香港走了一趟,只因能拍电报的地方就只有香港。三洲田方面的指挥权便委交给黄福。 为说明事件详情,孙文派了日本同志山田良政等人赴三洲田。 山田良政年为三十二岁,生长于弘前这地方,其父是津轻藩的武士。从青森师范毕业后,他又进入东京的水产讲习所研习并毕业,然后以北海道昆布会社的驻外员身份被派到中国任职。在日清战争时,他入伍当通译官,对语言学颇为精通。 戊戌变法遭挫,梁启超等人逃命至日本的公使馆,当时也是由平山周等人和山田良政掩护梁氏一行离馆并引领他们上了军舰大岛号。 他认为自己对此次的事件负有责任。 居中替台湾“总督”儿玉源太郎和孙文等人进行交涉斡旋工作的主角,正是津轻男子山田良政。但因内阁方针改变,孙文和儿玉的合作终究无法实现。对山田而言虽然是件苦差事,但此一事件的原委无论如何都得告知三洲田的同志。 孙文和儿玉的合作是由自己居中主导,如今未能实现,导致三洲田基地必须解散,山田自认该负起责任,所以愿意充当传达此一消息的使者。孙文原计划由台湾赴大陆,亲自担任第一线指挥,如今也只能徒呼负负。 “大事当前,竟然遭到如此重大挫折……” 孙文用力紧咬嘴唇。 在接受美国记者林奇()的访问时,孙文将惠州起义失败的原因归咎于弹药不足。不论这当中如何曲折离奇,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日本的台湾“总督府”未提供援助一事。他又对林奇说,日本在维新后三十年间所成就之事,中国至少应该能在十五年之内达成。 说起来,此事的罪魁祸首是提供与废铁无异的村田步枪和弹药之人。 这批武器原本是菲律宾为了与宗主国西班牙作战,阿奎那度等人接受美国的援助而用以发动独立战争的武器。 但在美西战争中美国获胜,通过在巴黎的会谈,由美国支付两千万美金而取得西班牙承认割让菲律宾。菲律宾独立党的领袖阿奎那度参与了美军攻击马尼拉一役,结果却只换来宗主国由西班牙改为美国而已。 阿奎那度感到泄气,便决定将库存的武器转让给孙文。然而,菲律宾的库存武器很快便被发现根本是废品。而且居中代为采办的代议士中村弥六申请了六万五千元的货款,却只花五万元向小仓商会购得,自己从中侵吞了一万五千元。 ——余实食背山(中村弥六的号)之肉而啜其血,犹且不慊。 滔天如此写道。 没有道理要死守三洲田,因为手中的武器仅有步枪三百挺和子弹一万发。 基本人员有六百名,若造反成功,要聚集更多人也不是难事。广东沿海颇多对政府怀有敌意的私枭,他们彼此之间常有联络,一声令下便能集合起来,而要解散时也是立刻便能散去。事实上,在全盛时期约有“叛徒”两万名聚集此地,导致粮食不足的难题。 两广总督德寿授水师提督何长清四千兵士进驻深圳,又遣陆路提督邓万林在惠州之南布下阵势。 在郑士良赴香港进行联络事宜时,副司令黄福率八十名敢死队发动突袭,清军不战而溃走。掳获俘虏三十人,但未砍其脑袋,仅剪去辫子。 在惠州唯一一场像样的战斗就是此战。之后虽也有零星的枪战,但在郑士良的一声令下,革命军立即化身为农民而消失在三洲田一带。 解散时人员独自离去,因皆对当地熟门熟路,只消乔装为农夫或樵夫向附近的居民打声招呼,便不会启人疑窦。 然而,在三洲田的人员解散后,只有充当使者传信的山田良政一人突然音讯全无。或许是因为人生地不熟而迷了路。虽然他会说中国话,但那是北方的官话,在此地无法与人沟通,也或许因而遭清军逮捕并遇害。另有一说,他是在交战中死于枪子之下。 在《三十三年之梦》中,宫崎滔天记载如下: ——革命军之迫惠州城,日本同志山田君来投助之。及军返三洲田,失其踪迹。实堪忧虑,尔来二星霜,杳无音信。 此段记载写于惠州起义之后的两年,宫崎并写下结语: ——彼逍遥于如何之天地?愿其健在。 宫崎认为,山田自请充当使者,是导因于他拍电报告诉孙文说菲律宾独立运动所用的武器等于是废铁一事。 未拥有武力的孙文意欲和李鸿章合作,也企图借重儿玉源太郎的力量,其实这些似乎都是出自山田良政的献策。他是仅次于宫崎滔天最获孙文信任的日本人。 关于惠州起义失败的原因,孙文将之归咎于武器弹药不足,其实也等于是多多少少含有责难日本未提供援助之意。而孙文的身边,也有怪罪他过于信任日本的不满声浪出现。这些不满者必须加以安抚才行。 倘若武器弹药不足是惠州起义失败的主因,那么委托日本政商加以调度一事就必须受到究责。对于此事,难怪滔天也要写出欲啖中村弥六之肉并饮其血的话语。 中村弥六因此事而遭宪政本党劝其退党,但中村拒绝接受规劝,遂遭开除党籍处分。 史坚如在兴中会里被称为是继陆皓东之后的“为共和殉难之第二健将”,但在他之前尚有唐才常的殉难。唐才常虽非兴中会会员,但以为共和殉难而言,身为谭嗣同好友的他也应该被列入才是。 另外,虽非中国人,山田良政也可称为“为中国共和殉难的外国人”,是一名令人难忘的健将。 在革命成功并建立共和国的两年后(一九一三),孙文来到日本视察铁路。当时他还为山田良政立了一个碑,地点就在东京谷中的全生庵。“山田良政君碑”的墓碑铭共三行五十一字,其后并刻有署名: 民国二年二月二十七日 孙文谨撰并书 “撰”是写文章之意,“并书”是指这篇文章非请他人挥毫而是亲自执笔书写之意。 山田良政君,弘前人也。庚子(一九○○)又八月,革命军起惠州。君挺身赴义,遂战死。呜呼!其人道之牺牲。兴亚之先觉也。身虽殒灭,其志不朽矣。 有人评孙文之墨宝中以此为最佳。 另外,“庚子又八月”是指在旧历中庚子之年恰值闰八月,又八月是第二个八月之意。以革命成功的辛亥年十一月十三日为民国元年一月一日,之后便改用新历,但此事件的日期是在革命成功之前,故仍以旧历记载。 留学时代 一九○○年十一月十六日,从台湾返抵横滨的孙文住进了尤列在横滨的租屋处。 尤列在香港被称为四大寇(四大造反者)之一,是个生龙活虎的名人。当然,与同是四大寇之一的孙文交情甚好。 在惠州起义时,他协助郑士良与长江的会党进行联络。当时不知何故,清朝方面竟然公布了逮获尤列并已在武昌处决的消息。此事是以湖广总督之名发布的。 “哦,那他岂不是成了无法升天的孤魂野鬼了?真可怜!……” 有友人如此揶揄他。 尤列的身边围绕着许多年轻学生。 前来日本的中国留学生终于开始增多。一九○○年时,中国人在日本留学的人数仅约百名。一九○二年达六百名,鼎盛时期是从一九○五年起至翌年间,人数一时高达八千名以上。 孙文冷眼观察此一状况。 不论自费或公费,留学生皆是精英分子。用当时的说法,就是士大夫阶级出身,也就是孙文不太想拉拢其参与革命运动的人。因为这些人属于会因革命而丧失许多拥有之物的阶级。 一九○○年的义和团事件导致守旧派溃灭,科举制度再也无法维持下去。最后一次的科举会试(最终考试)是在一九○四年举行。 取代科举的将是往后的“学校”时代,任谁都如此认为。留学生人数的急遽增加应该也是跟科举的废止有关。 驻日公使裕庚曾招募十三名留学生,即所谓的第一批留学生。因系政府所招募的学生,革命派当然不会对其展开活动。 然而,这十三人当中却出了一个热烈支持革命的戢翼翚。他在自立军起义之际九死一生,后来和秦力山等人在东京创立《国民报》。 一###五年的革命派首次起义被称为乙未广州之役,或以纪念起义之日而称为重阳起义。 孙文等人的团体和辅仁文社这一排满意识极强的集团合作,以兴中会之名起事。从一开始该会就有分裂的危机,因孙文自愿屈就副会长一职而暂时解除了危机。 然而,之后因伦敦蒙难事件孙文之名举世皆知,此外对外的活动也有孙文派人士(陈少白、郑士良、史坚如)屡仆屡起而甚受瞩目。一###九年,三派(哥老会、天地会、兴中会)联合起来共推孙文为首领,改称“兴汉会”,因而兴中会的会长一职亦由孙文取代杨衢云。 清朝当局深知革命派内部存有矛盾,欲乘机进行劝降工作。惠州起义可说仅进行了一半,革命军战死者也仅四人,若将山田良政这一失踪者计算在内也不过五人。清朝当局甚感焦灼。 此时有一原是兴中会会员但中途叛节转投清朝者,名叫陈廷威,自愿对杨衢云进行说服工作。陈廷威与杨衢云是姻亲。 杨衢云出身福建澄海县,在香港并无太多同乡。若对其进行说服工作,则在保密方面并无太多顾虑。 杨衢云对陈廷威的活动想来个将计就计。 ——斩肉断骨。 杨考虑及此,便将陈廷威所开出的条件告知孙文。 该条件是革命党的首领获任命为道府的副将,统领五千军队并可支应数万费用。杨衢云认为,既然可公然领军并支应费用,那应可以此为基础扩大党的组织规模。 ——此岂非投降?你想设计对方,但反中对方的圈套,对方比你更精。 孙文拍回电坚决反对此一佯装归顺计划。同时他又指示在香港的陈少白警戒杨衢云的动向。 贼军归顺而成为官军并非罕见之事。在那个时代,亦有从贼转而成为官的军队头子。刘永福即曾是贼党太平天国的部将,后来转而成为官军。之前###刘永福的冯子材也曾经是让官军感到头痛的土匪头目。劝降工作原本就是战略的一环。 孙文之所以指示陈少白警戒杨衢云的动向,乃因担心清朝方面若劝降失败恐有杀害杨之虞。 孙文等人劝杨衢云赴日本避难。杨的脑袋有悬红三万两。为悬红而想取杨项上人头的恐怕非仅职业杀手而已。 “香港还是有危险。就连传闻中的刺客也能大摇大摆走在街头。说起来还是日本的治安最好,更何况又有自己的同伴。” 众友人劝他赴日本。 “又是日本吗?……” 杨衢云不大睬理这一忠告。在惠州起义之前,他曾去过日本,当时在芝的红叶馆由犬养毅和头山满等人举办了一场“孙文、杨衢云、郑士良归国壮行会”。前一次的日本之行,杨衢云将兴中会的会长一职转让给了孙文,此事对他而言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孙文劝杨衢云前来日本,并在兴中会的会议中通过一项支付前会长赴日旅费的决议案。 “男子汉死有何惧?我在此地教英语足可养妻育子。我不愿亡命而使用会里的费用。” 杨坚决不受。 其祖父杨福康曾任官职,后弃官赴外国。其父杨清河生于当时的英属槟城。杨衢云也是出生在槟城,十六岁时归国方始读了五年汉文。他回到福建后又移居香港,在造船所工作时因事故而失去右手三根指头。之后他学会英语而任教职,后来又进入招商局和外国公司工作。 他眼见外国人轻侮自己的同胞,兴起“种族思想”而与友人创立辅仁文社。后来与孙文等人的团体合并而成为兴中会的母体。两者合并的关键人物便是杨衢云的友人尤列,也是“四大寇”之一。 反叛清朝的人可在相距咫尺之遥的香港漫步街头,但也受到香港政府的警察的监护。 郑士良和杨衢云遭查明是惠州起义的主谋,让清朝当局对他们燃起莫大敌意。 当然,遭通缉者时时都保持着戒心,而且他们也约莫清楚杀手是谁。 杀手是个名叫陈林的男子。陈林放弃了精心策划的刺杀方式,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发动突袭的方法。 杨衢云的英语教室设在结志街五十二号二楼。杀手陈林突然闯进教室,掏出手枪射击后立即离去。因平常熟练射击,仅一枪便让杨身受重伤。 陈林仔细调查过现场,行凶后在瞬间便逃逸,急奔广州。 友人劝他,纵然你动了手,但当局为杜悠悠众口,可能会杀你灭口。 ——什么?不冒险行事焉能发大财?我打算将获得的赏金分一半给某个人。哈哈,那样就等于买了保险。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的性命安全。哈哈。 陈林一笑置之。 杨衢云的首级悬红三万两,外加“千总”一职。千总是武职,乃一哨(小队)之长,约相当于日本的陆军少尉。而且非仅虚衔,清朝政府又保证授予一个守卫南石头炮台的实缺。 陈林果然获得这份赏赐。杨衢云并未当场死亡,而是到翌晨才去世。暗杀日期用当时清朝的旧历算是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的下午六时,依新历则已是年后的一九○一年一月十日。 但不到一个月后,陈林的住处即遭到搜索,搜出意图造反的证物。显然是清朝当局唆使牢里的小偷将造反的信函证物藏放在陈林家中。 可怜的陈林就在自己奉命任职的炮台门外遭枪杀处决。 接到杨衢云遇害的消息后,待在东京的孙文便赴横滨为他举办了一场追悼会,并募集一千二百元捐款给遗族。 孙文等人的革命派是由两派合并而成,一是以孙文为中心的孙文派,一是原以辅仁文社为名而聚集的杨衢云派。因皆欲得兴中会的会长之职,两派之间不免有些小争执。 一开始是孙文礼让,由年长五岁的杨衢云当会长。杨自年轻时便富侠义精神又无野心,故适合任会长一职。然而,秘密结社三派合并后,孙文被选为总会长,而孙文派人士的活动又甚受瞩目,因而杨衢云便引退,但之后仍不时为兴中会尽力。有一度他想要将计就计利用清朝劝降的机会从事活动,但在和孙文商量过后打消了念头。孙文衷心哀悼杨氏之死。 在七个月后,孙文又丧失了一位盟友郑士良。 惠州起义一役的现场全由郑士良指挥,或许是过于劳累了。到香港打电报虽是短距离,但仍须通过敌方地盘,难免每天紧张异常。郑士良后来撤退至香港,肉体与精神上一定还继续蓄积着压力。 有一天,他和《中国日报》的记者们在琼林酒楼饮酒毕,返回永乐街的中国日报社,同行的记者正在开门之际,他已倒在人力车上。人立刻被送往警局,未发现任何外伤,被鉴定为脑溢血。 但因时局敏感,有传闻说是友人在赠送给郑士良的食品中下了毒。此一友人的姓名是郑梦唐,被以真名刊载出来,一时之间在香港蔚为话题。 《中国日报》是香港知名的革命派报纸,由陈少白担任主笔展开论战,亦称《中国报》。相对于此,保皇派则以《商报》与之抗衡。 在此之前,海外的唐人基于交际考虑,大多数人都同时加入革命派与保皇会两团体。例如在夏威夷的孙文之兄孙眉,便是保皇会的干部。 但以一九○○年为界,之后不准脚踩两条船的气氛便越来越浓。 在郑士良死后的翌月(一九○一年九月),义和团事件以签订《辛丑和约》作为善后。 连同死刑在内受处分者达一百数十名,赔偿金则高达四亿五千万两。大清国的岁入当时尚不满一亿两,不可能一次支付如此巨额的赔偿金,因此商定以三十九年的年赋抵算,外加百分之四的年利息。依专家的计算,这四亿五千万两加计利息,实际上已超过九亿八千两。 即使大清国覆亡,中华民国仍须承当此一债务。因有关税做担保,赔偿金的支付确实无误。直到一九四○年(昭和十五年),中国仍在继续付款,最后总算付清了。 依该和约所载,清朝须进行改革。改革岂不就是变法吗? 在不久前才处死主张变法的谭嗣同等六人,如今清朝当局却又急转直下要进行变法。 若认为这样就该赦免康有为,那可就想错了。康有为仍旧被称为“康逆”,即是逆贼康有为之意。 ——康逆之谈新法,乃乱法也,非变法也。 此话出自由西安发出的《变法诏书》。 康有为所主张的变法是“乱法”,并非是真正的变法,这简直是莫名其妙的歪论。 中央的高官因未能阻止义和团作乱,如今权势大不如前。清朝的当权者换成了外放地方的汉人总督。 两江总督刘坤一和湖广总督张之洞联名上折启奏变法事宜。湖广之地自古被称为“楚”,故此一奏折又称为《江楚会奏》。最初的奏折日期是一九○一年七月十二日,提出三项建议: 尽废科举。 设立学校。 派遣留学生。 “今后将是学校和留学生的时代。起义尚需准备的时间,学生之事就暂且托付给弼臣(郑士良)吧……” 在报上阅知《江楚会奏》一事后,孙文自言自语道。那是在接到郑士良的讣闻前不久的事。 一九○一年是二十世纪的开始,但当时却没什么人意识到这一点。 这年的正月初(旧历是前一年),杨衢云遭暗杀,对孙文而言又是一记打击。 “南方先生既有邀请之意,何不赴和歌山一游?” 开口说这话的是在横滨负责照料孙文的华侨温炳臣。温炳臣是天祥洋行(dodwell)的买办。 在当时若非拥有绝佳信誉就不可能当买办,在香港为革命派提供巨资的李纪堂也是日本邮船的买办。外国公司与中国人做生意时,只以买办为对象,因其他人的信用不佳。任何公司都会付佣金给买办,然后利用买办之名进行交易。 买办一词就等同于信用。 天祥洋行的买办温炳臣邀孙文前去探访南方。去年自伦敦归国的南方熊楠已将自己归国的消息通知了孙文。 南方一家在他游学外国期间便倾注所有钱财,归国后他在财务上又接受弟弟常楠的资助,因而若要熊楠前来横滨,可说不可能之事。 “我想见见南方先生。温先生,请你代为安排好吗?” 孙文说道。 令人怀念的伦敦时代的友人。有些像是怪人,还曾做出咬英国人的鼻子等怪事。这些回忆一一浮上脑海,令孙文心中顿觉宽慰。 “先通报警察一声比较好吧?” 温炳臣说道。他与孙文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即使不通报,也会在后面跟踪吧!可是时局如此,还是通报一声吧!” 孙文说道。 时局如此是指在杨衢云遭暗杀后不久之意。清朝当局对孙文首级悬赏巨资。随时都可能会有人暗下杀手。 此次探访南方熊楠的详情经由外务省的数据得到确认。孙文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在日本政府的掌握之中。 因杨衢云之死而感到沮丧的孙文想利用与南方熊楠再会,恢复自己消逝久矣的高昂斗志。 跟伦敦时期一样,两人用英语进行沟通。同行的温炳臣是英国天祥洋行的买办,偶尔也会加入两人之间的对话。 跟伦敦时期的友人见面,让熊楠最感高兴的是碰到一个了解植物尤其是菌类话题的对象。温炳臣一碰到这话题,便闭上嘴巴,光在一旁微笑。 熊楠号称记忆力超强,但其实只对关心的事如此,对其余则马马虎虎。他有时称温炳臣为黄先生,有时又称陈先生。 “我是一贫如洗。” 这是他的口头禅。 “难道不想找个工作吗?” 一听孙文这么问,他大笑道: “当然想。不过很少人有这个度量敢雇用我。哈哈哈。” 孙文抱着胳膊。 的确熊楠不适合在别人底下做事。就算是大英博物馆这般研究机构,他也是在短期内就数度受到惩处。 “那就只好尽力找个有这种度量的人了。世界如此之大,应该会有这样的人吧!” 孙文合上双眼沉思。 在从事这趟和歌山之旅时,孙文写了一封信给犬养毅拜托代南方熊楠谋一职位。 连招待远来客人时,熊楠也正如自己所称的一贫如洗,身上分文全无。 熊楠在和歌浦一间名为芦边屋的料理店设宴待客,这是他的总角之交小笠原誉至夫所开设的店。 “请笑纳!就当做是今日的纪念吧!” 孙文说完这话,脱掉自己所戴的白色巴拿马草帽送给熊楠。 “咱们的友情永远也不会变。” 南方熊楠举杯说道。 在和歌山之旅后的一个月余,孙文便又返回第二故乡夏威夷。对他而言,夏威夷是疗伤之地。 在夏威夷停留了二个月左右,他才在六月中旬回到横滨。他未忘记和南方熊楠谈过的话,特地采集了只有在夏威夷才有的植物标本,带回日本送给南方。《江楚会奏》出现在一九○一年七月,是在孙文从夏威夷返回日本之后的事。 在建议尽废科举的同时,又提到留学国度以日本为佳。其理由是文字相近,另外经费也只需欧美的三分之一,来回所需的日数亦短云云。 “今后留学生会大幅增加。任公(梁启超的号)大概早已迫不及待了。可惜我方阵营并无可与其匹敌的人才。” 孙文卷起袖子说道。 “连少白先生也不行吗?” 温炳臣说道。 “依我之见,少白的文笔不亚于任公,只是过于正派。任公的文章能令人沉醉,少白则过度认真,无法令人沉醉。再说善辩一项,也不得不承认任公略胜一筹。” 孙文叹气说道。 “我这边的唐人也无这般人才。若说经商倒是不输人。” 温炳臣像是被孙文的叹气传染般,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哈哈,若说经商,任公可能也相当有一套呢!……” 孙文考虑半晌。他心想,梁启超是个可怕的人物,若是能将其拉拢至我方阵营,那会如何? 梁此刻即使是在夏威夷或澳洲,也持续地强化保皇会的组织。对不同阵营之人,他会毫无愧色地压低音量说: ——我是革命派,只是暂时戴上保皇会的假面具罢了。 即使是对孙文,他也是这样说。 孙文倒不认为这是梁启超的诈欺言行。梁内心里对革命怀着期望,但身为康有为的大弟子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梁启超!你这样岂非太狡猾! 孙文真想如此大骂。 此刻尚被称为“康逆”的老师康有为在不久的将来应该会获赦免。 顶着勤王这块招牌走遍天下,突显出保皇会第二号人物的重要性,纵然革命成功,孙文也会说“其实梁启超一直都是革命派”来替他辩解。 虽不知会有多少留学生到来,但不难猜想到,这些留学生应该会受到梁启超的影响。随着科举废止,今后留学生将蜂拥而至,而且是以孙文之前一直不愿拉拢的士大夫阶级居多。 话虽如此,总也不能将这些人都逼进保皇派的阵营里。 此时(一九○一)留学生人数仅不过百名。除驻日公使馆所招募的十三名外,浙江省有四名,后又追加八名,湖广总督派遣二十四名,南北洋大臣各派遣二十名,几乎全是“武备学生”。因为在日清战争中失利,派人赴日本学习军事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些留学生组成了一个名为“励志会”的敦睦团体。该会现有会员约四十人,包括在汉口之役战死的自立军黎科,也包括宗室(准皇族)良弼,由此可知该会并无特定的政治主张,其性质仅属于同乡会组织。 来年的一九○二年,该会内部有人组成“青年会”,主张推翻清朝建立共和国,导致稳健派分子退出该会的骚动。 另外,在同年的四月二十六日预定举行一项: ###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 这是历史上有名的事件,为留学生的革命运动点燃了火苗。 筹划此项活动者是著名的国学大师章炳麟。若往前推算,明朝永历帝被吴三桂所擒是在辛丑之年(一六六一),而四月二十六日(旧历三月十九日)则是崇祯帝自缢于景山之日。基于以上种种意义,章炳麟才发起纪念明朝亡国的活动。 章炳麟比孙文年轻三岁,很早以前就是一位广为人知的国学大师。他是个中国的国粹主义者,曾参与《时务报》的编辑工作,但跟公羊学派(不依史实而着重其内含之义理)的梁启超不合,有段期间担任张之洞的幕僚。为避戊戌政变之祸而亡命台湾,接着又转赴日本。 今恰值汉民族最后王朝“明”灭亡后的二百四十二年,他为此打算召开一场纪念会。 获知此事后,大清国驻日公使蔡钧便赴外务省拜会,并提出解散该会的请求。会名定为“亡国”,究竟灭亡之国是指哪一国呢? 大清国公使的请求获许,日本政府下令警视总监制止开会。在开会的前一天,该会的十名发起人被传唤至神乐坂警察署。发起人之一的冯自由记录下署长和章炳麟之间的对话: 署长:你是清国的哪一省人? 章:我们都是###人。不是清国人。 署长:阶级为何?士族或平民? 章:是遗民。 因警视总监下达禁止命令,虽经抗议亦无效果,一行只得怅然返回。但开会通知已经寄发出去,当日在会场的上野精养轩附近,有数百名留学生遭警官拦阻。 孙文亦伙同数名横滨华侨赴会场,到达后方知活动遭取消。亡国纪念会虽取消,但精养轩仍照常营业,所以孙文等人便在那里用餐。用餐毕又返回横滨,紧急联络同志,改在横滨永乐楼“补行”纪念会。此一补行纪念会除发起人代表章炳麟之外,自立军的幸存者秦力山等人也皆与会。 此一纪念会系经过包括孙文与梁启超在内的留日重要###人同意而举行,但梁之后又来函表明不愿具名。 民族意识强烈的中国人并不喜欢使用“清”这一国号,而偏爱使用佛经中的“###”一词。此典出自《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三藏法师被印度王问道“###国何若”(###国如何?)。 “###”一词后来成为含有侮蔑意味,那是跟往后的日中关系有关。 十九世纪末的赴日留学生中,除公使馆招募的十三名外,几乎全都是“武备学生”,亦即为学习军事而来的学生。 中国古代是日本派遣遣唐使前去求学之国,如今反过来要赴日本学习,不少人因而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然而,在日清战争失败是事实,军事上的劣势显而易见。 ——只因军事一项,真是遗憾…… 就在这种气氛中,武备学生大批前去日本。 日本的陆军省委托成城学校训练他们,当做是进入士官学校之前的预备教育。之前原有五年制的学校设有留学生部,后于一九○三年改名“振武学校”。此校不归文部省管辖而隶属于参谋本部,首任校长是以横越西伯利亚而闻名的福岛安正少将。修业年限原为十九个月,但在一九○七年后改为三年。从振武学校毕业后,先在各连队实习,然后才能进入士官学校本科就读。 北洋大臣裕禄曾在一###八年有意派遣六名海军学生,但日本的海军兵学校拒绝外国人入学。经交涉后,议定先让其在日本的商船学校接受一般教育,然后再赴海军的各学校参加实习。然而,经由此一制度就读者不满百名。 除了日本海军排外气氛浓厚的原因外,在海军方面,也因大清国的福州船政学堂从一八七五年起开辟了可赴英国海军大学就读的课程。翻译赫胥黎、斯宾塞(herbertspencer)、史密斯(adamsmith)等人著作而闻名的严复,便是毕业于英国皇家海军学院。 宏文学院是一间专为想进大学、高专就读之留学生教授日语的学校。鲁迅也是先进入宏文学院后才进入仙台医专(现东北大学医学部)就读。 其他尚有高楠顺次郎创立的日华学堂,那是间奉行少数精英主义的学校,曾将遭海军兵学校拒绝入学的三名海军学生送至东京帝大就读。 东斌学堂、明治大学开设的经纬学堂,还有法政大学、早稻田大学、实践女学校等皆设有清国留学生部。 自一九○二年起,留学生便暴增,在此之前任何活动皆未将留学生放在眼里,但如今革命派与保皇派都不得不重新考虑。 《苏报》 梁启超所经之处,据说寸草不留。就连孙文费尽心思才拉进兴中会的会员,也会遭他连哄带骗地劝说道: ——我们其实是革命派,只不过暂时挂着保皇会的招牌。大伙同样在家乡都有亲人嘛!为了他们的安全,还是请你加入保皇会吧! 连在夏威夷的孙文之兄孙眉也成了保皇会的会员。保皇会的机关报《新民丛报》及其前身的《清议报》,实际上也偶尔会刊载革命论调的文章。 正因如此,日本兴中会的会员人数锐减,而保皇会会员则是暴增。这不得不归功于梁启超的八面玲珑的手段。 “这是任公(梁启超)大获全胜。真希望我方阵营也有这种论说家。” 孙文说道。 所幸,这种挫败的失落感只是暂时现象。最近刚开始增多的留学生几乎全都对革命思想倾心,加入兴中会阵营者也越来越多。 一种逆转现象正在萌芽当中。 犹如逆贼候补人般的激进派学生若来到日本,势必对清朝方面造成困难,因而当局规定入学时须缴交公使馆的保证书。其中尤以陆军学生的保证书最为严格。 吴敬恒并非留学生,而是留学生的领队。他出身江苏省无锡,在一九○二年曾带领广东的留学生欲进入成城学校就读,因而与公使馆发生冲突。公使召日本的警察入公使馆内,将他拘禁并强制遣返。 恰巧此时蔡元培(后来的北京大学校长)为考察而来到日本,决定搭同一艘法籍船返国。因为若船去到天津,吴敬恒必然会遭清朝官府逮捕,为预防此一结果,蔡元培便陪他返国。两人先前原本就是在南洋公学(后来的交通大学)同执教鞭的同事。所幸船先在上海靠泊,两人便下船遁入清朝官府无权管辖的外国租界。 一九○二年,孙文在年初与年末都未滞留于日本。 一月二十八日,他先搭乘八幡丸赴香港,停留了六天又返回日本。香港政府对孙文的五年期间禁止入境限制已经期满解禁。 四月有亡国纪念会之举行,七月他偕宫崎滔天同访冈山的后乐园。宫崎将此行载于其年谱稿中,谓: ——目的是安慰因爱妾之死而悲伤的孙文。 但宫崎滔天并未提到孙文的爱妾究系何人。 十二月,受法属印度###总督杜美之邀,为参观在河内举行的博览会而赴越南。 法国似乎也开始注意到中国即将继起的下一个政权。这显然说明了清朝时日无多已经是一个举世皆知的常识。 在香港的陈少白与孙文会合共赴河内。香港的同志李纪堂致赠二千元饯别金给陈少白。 前一年,李纪堂因大富翁父亲过世,此后用钱更加自由。 兴中会的辅仁系大将谢缵泰在杨衢云遭暗杀后,意图拱出容闳担任兴中会的会长。 光凭此举便知谢缵泰不肯买孙文的帐。纵然容闳比孙文年长三十八岁,他仍不改对其支持之意。 高龄已七十三岁的容闳毕业于耶鲁大学,曾担任过曾国藩和李鸿章等洋务派大官的顾问。他人现今住在美国,谢缵泰写信给他请求代为争取美国的同情与援助。九月二十二日,容闳回信答以将尽力而为。 而李纪堂也答应资助举兵所需军费。 谢缵泰是澳洲的华侨子弟,其父谢日昌是秘密结社三合会的干部。谢日昌与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的堂侄(堂兄弟姊妹的儿子)洪全福相识。另有一说,谓虽年纪相差颇巨,但洪全福其实是洪秀全的三弟。 太平天国覆灭至今已四十载,洪全福因在外国船上当厨师而躲过清朝的追缉。 在停泊于香港的某艘船上,孙文正等待陈少白前来会合共赴河内。 就在此时,李纪堂送来饯别金二千元。曾当过日本邮船买办的他,对停泊于香港的船只之船籍等资料了如指掌。 ——别让孙文知道! 李纪堂被谢缵泰再三交代过。当然,对孙文的分身陈少白也不能透露。 “明天就是耶诞夜了。” 身为基督教徒的陈少白提起这事来。他在香港创立《中国日报》,专与保皇会打笔战,他的脑中全被笔战一事所据。 “任公(梁启超)之事不必过度放在心上。不然就会越想越气呢!” 孙文用安慰的语气说道。 “对!一直钻入牛角尖去想,就看不清其他的事了。难得来到香港……啊,真是可惜啊!” 李纪堂说道。 孙文觉得李纪堂的话中似乎带有某种含意,微微歪着头沉思。但因扬帆在即,李纪堂便匆匆下了船。临别之际,李纪堂露出跟平常不一样的笑容,轻轻挥了挥手。 “阿柏笑得好像有些奇怪呢!” 陈少白说道。对比自己年轻的富豪小开李纪堂,少白一向以其本名柏称呼之。 “你也注意到了吗?今天他显得有些怪异。” 孙文说道。 船就这样驶离香港往河内而去。 在香港,谢缵泰已和太平天国的残党洪全福计划好要进行武装起义。 与遭暗杀的杨衢云不同,谢缵泰对孙文怀着对抗意识。他认为孙文已经失败过几次,若换成自己将会做得更好。因此这次他决定撇开孙文亲自上场。 在此之前,孙文为赴河内而途中暂靠香港,陈少白也将随同前往。起义之事连陈少白亦被蒙在鼓里。李纪堂前来送别之际,虽举止异于平常而让两人感到一头雾水,但未等两人细加思量,船只便离港往河内而去。 洪全福将举兵之日定为一九○三年一月二十八日,若以旧历算是前一年的十二月三十日,亦即壬寅年的除夕。这跟第一次起义日期定在九月九日(重阳)的考虑相同,因这天人潮拥挤,举兵时的人员调动比较不会引人侧目。 谢缵泰生长于悉尼,英语流利。他具有国际性的敏锐感觉,认识到先前的重阳起义失败原因之一便是未与外国做好沟通工作。 他和居留香港的外国人广泛交际,尤喜结交记者,跟《伦敦时报》特派员马礼逊(georgeernestmorrison)、《孖剌西报》(hongkongdailypress)的坎宁安(alfredcunningham)皆有深厚情谊。而对这些记者而言,谢缵泰则是个贵重的情报来源。 谢缵泰将瞒着孙文暗中进行的起义一事透露给坎宁安和马礼逊,并商请坎宁安撰写一篇对外宣言,又请马礼逊争取《伦敦时报》的支持。两人所获的谢礼则是独家新闻: ——中国发生革命! 全军由洪全福统辖,商人出身的梁慕光顶着“南粤兴汉大将军府总司令”的头衔指挥实际作战部队。另外,德国教堂的汉文总教习李植生则被任命为参谋长。 国名定为“大明顺天国”,以“除满兴汉”为口号。在起义同时并宣布: ——天下太平后即定立年限,由人民公举总统。 谢缵泰称此为“君民共主之制”。经选举所产生的总统依旧称为“君”,还是隐含着“帝王思想”。 在起义成功的同时,将从美国迎回高龄七十三岁的容闳担任临时政府的大总统。此无异于将孙文完全排除在外。 他们在香港开设了一家“和记栈”店铺,利用李纪堂的资金购买、运送及贮藏武器。武器是向广州沙面租界的曹法洋行预付了一大笔定金而购入的。 在起义预定日的前三天,洪全福从澳门潜入广州。但这一天(一月二十五日)在香港的各据点皆遭到搜索。广州的据点在一月二十七日遭搜索,许多人被逮捕,洪全福乔装逃离了广州。 事前的告密导致此次起义失败,和重阳起义如出一辙。 那是奸人周某向香港警厅提出密告。周某复印了香港警察从和记栈所扣留的文件,将之送至两广总督处。 但在周某的告密通知来到之前,在广州受托购入武器的曹法洋行已将定金全数纳入口袋,装作若无其事并连忙将此事告知官府。 因正值旧历年的除夕,此一无疾而终的举兵计划便被称为壬寅义举。因是对孙文敬而远之的一场起义,首谋究竟是谁无人清楚。成功之后将从美国召回容闳做总统,据说也已取得当事人的首肯。 “壬寅洪全福广州之役”(冯自由的《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一名较为常用,但亦另有“洪全福与李纪堂之义举”(萧一山的《清代通史》)、“谢缵泰广州之役”(《清季的革命团体》)等不同名称。 一来有曹法洋行的密告,二来又有周某送来的和记栈遭扣留的文件副本当证据,广州的捷字营(驻军)司令官便逮捕了十余人。其中七人被处死,另三人被判二十年徒刑。判刑确定之前,一人死于狱中,一人则以贿赂方式获释。 两广总督派杨枢赴香港要求引渡相关人员。香港总督基于不逮捕###的原则,将相关人员全都释放了。大概是坎宁安、马礼逊努力从中斡旋要当局尽早释放这些人吧。 清朝当局照例祭出悬赏当做应战手段。主犯已锁定是洪全福,故公告凡能生擒者赐给二万元及守备(相当于校官之职)官职,杀之者赐一万元及千总(相当于尉官之职)官职。 两广总督德寿是满洲人,因曾遭史坚如以炸药暗杀未遂,对革命党恨之入骨。 在广州有一替捕快跑腿的男子名叫张佐庭,认为发大财的机会来临。他发觉到捕快圈子无一人见过遭悬赏的通缉犯洪全福之真面目。 洪全福年约七十,在太平天国覆灭后上了外国船当厨师而环游世界,其真面目无人识得。在太平天国鼎盛时期,瑛王洪全福获封“三千岁”。天王洪秀全被称为“万岁”。东王杨秀清获封“九千岁”,西王萧朝贵“八千岁”,南王冯云山“七千岁”,北王韦昌辉“六千岁”。瑛王三千岁在太平天国当中算是相当高位。 然而,距天京(南京)陷落已四十载,太平天国亦烟消云散,已少有人知太平天国的盛衰历史。当年剿匪的主角曾国藩、左宗棠已过世,连淮军的创始人李鸿章亦在收拾义和团事件的善后问题后,于一九○一年结束了灿烂的一生。 熟知捕快消息的张佐庭便杀害了一名年纪与体格相似,名叫吴六的老人,将尸体装箱从香港运至广东,报告官府曰: ——此即洪全福。 总督德寿依约赏给一万元。 但假冒洪全福的死尸很快便被发现是由吴六顶替。甚至还查出死者原来是张佐庭自己的养父。 因意图越境谋杀###一事,香港政府向广东当局提出严重抗议。 此时德寿已转调漕运总督(未及赴任,在翌年死亡),新任的两广总督是岑春煊。 岑春煊是西太后亡命西安时的陕西巡抚,具有与外国交涉的经验。后来他成了共和国的干部,为南北统一大业尽过力,是个明事理之人。 新总督立即诛杀了张佐庭,并免去主事者水师提督之官职。水师因派出小兵船载运假冒洪全福的吴六尸体而遭追究责任,但香港政府对此给予谅解。 正牌的洪全福已乔装逃至新加坡,据说不久又返回香港,在一九一○年之前都还活着。 洪全福、谢缵泰、李纪堂等人的举兵终告失败是在一九○三年的一月。这年的旧历正月是新历的一月二十九日。 此时在日本终于增多起来的中国留学生约聚集了千人,举行“春节团拜”。集体拜年活动的场所选定在去年才刚盖好的留学生会馆。该馆位于神田骏河台,由马君武、刘成禺两个学生发表反清演讲。 像这类的反清言论,不仅在外国,连在上海这样的租界也在进行。南洋公学因有大批的退学学生,便由中国教育会(在科举废止后负责编写新教科书的机关)的蔡元培组成“爱国学社”,以便接纳这些学生,该社主旨强调: ——以日本吉田氏的松下讲社、西乡氏的鹿儿岛私学之意为师,注重精神教育,所授各学科皆为锻炼精神、激发志气之助。 学生要学的不是二十世纪初期的日本,而是造成现代日本之维新前后的日本教育。 此一爱国学社还创立了一家名为《苏报》的机关报。那是收购早先的一家报社,从一九○三年起置于爱国学社之下。 此报由章士钊、吴敬恒担任主笔,刊载章炳麟、邹容等激进的论说家的文章。 邹容年方二十,是个强烈的民族主义者,也是排满主义者。他是四川省巴县人,一九○二年以留学生身份来到日本,曾剪掉留学生监导官姚甲的辫子并将之展示于学生宿舍内,所持理由是姚甲闹出不伦之恋的丑闻。 姚甲的职务是监督留学生是否剪掉辫子,但他本人却被剪掉了辫子。每到深夜,众留学生便展开大合唱。—— “啊,我的辫子啊,我的辫子啊,去了何方?我要为你哭泣。” 众人先是装哭,接着便转为一阵哄堂大笑。 监督者竟然遭到公然嘲笑,可知其政权不长久矣,因为这表示负责取缔的权力已经衰微。虽说政权不长久,但心向革命的留学生反而更加提高戒心。“嘲笑被剪掉辫子的姚甲固然无妨,但因这里不是大清国才得以如此做。千万别忘了这点!” 留学生当中的一位领导人这么提出警告。 “没错!在清朝官府势力未及之处,说什么样的威风话都不管用。” “只敢在安全处所大声说话的家伙实在太多了。” 众人对此一警告纷纷附和。 邹容却因此一辫子事件而落得必须离开日本的下场。 他是个年轻热情的论说家,崇拜谭嗣同,随身携带着谭的遗照。在日本时他写了一篇名为《革命军》的文章,返国后,该文由上海的大同书局出版。时值一九○三年五月。 章炳麟为《革命军》一书写序文,并转载于日本的《苏报》。 《革命军》全文约二万字,即四百字的稿纸约五十张,而中文不像日文有助词及汉字下方标注的假名,所以实际内容应该是两三倍之多。若译成日文,约需使用一百甚或一百五十张稿纸。 ——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披毛戴角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酷虐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黄帝子孙皆华盛顿,则有起死回生,还魂返魄,出十八层地狱,升三十三天堂,郁郁勃勃,莽莽苍苍,至尊极高,独一无二,伟大绝伦之一目的,曰革命。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 《革命军》的绪论如上所载。 在东京,大批留学生读到这一段不禁咋舌。 “啊,这岂非就是陈琳?” 也有人如此叫道。 后汉建安年间(一九六至二二○),有被称为建安七子的文学家。其中之一的陈琳以檄文高手著称。 “我哪是陈琳?” 邹容苦笑道。 陈琳出现在《三国演义》中,先是追随袁绍,在袁绍败于曹操后,又归顺曹操并担任其文书幕僚。 如今被人比拟成改事二主的陈琳,邹容大概觉得不快吧。 陈琳追随袁绍时,曾在檄文中尽情辱骂仇敌曹操。曹操之父是宦官的养子,乃贪腐之人,而曹操本人也曾掘古墓盗取陪葬品充当军费。 陈琳投降时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曹操仅说“你尽可骂我一人,为何要及于我父及我祖呢”,对往事不加追究而赦免了陈琳。 “你肯定也会像陈琳那样,受到曹操赦免。” 章炳麟笑着说。 曹操有头痛的老毛病,发作时据说只要读陈琳的檄文便会不药而愈。 “我又不是药方。” 邹容还是摇头。 《革命军》以如下句子当结尾: ——尔之独立旗已高标于云霄;尔之自由钟已哄哄于禹域;尔之独立厅已雄镇于中央;尔之纪念碑已高耸于高岗;尔之自由神已左手指天,右手指地,为尔而出现。嗟夫!天清地白,霹雳一声,惊数千年之睡狮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独立! 皇汉人种革命独立万岁! 中华共和国万岁! 中华共和国四万万同胞的自由万岁! 邹容在自序末署名如下: ——皇汉民族亡国后之二百六十年岁次癸卯三月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记 以明朝崇祯帝自杀之年算起,至此正好二百六十年。身为革命军中的一名马前卒,邹容义不容辞担起大任。 在上海出版的《革命军》附有当代首屈一指的国学大师章炳麟的序文,其署名如下: ——共和二千七百四十四年四月余杭(浙江省的地名,章的出身地)章炳麟序 章炳麟是反满主义者,不像孙文等人是欲建立共和国的革命家。他虽也常将共和挂在嘴上,但只当那是个新的政治象征罢了。对他这种国学家而言,共和一词自古便已有之。 在周朝时,厉王出奔,其子宣王尚年幼,故由周公与召公合议摄政,此十四年期间在《史记》中称为共和时代。另据其他史料,厉王出奔后,共国之伯“和”获公推而摄政。不论是何者,年代皆在春秋的一百一十九年前之庚申年,即公历纪元前八四一年。 由一九○三年往前推至那一年,共计二千七百四十四年。国学大师章炳麟笔下的“共和”绝非republic之意。 上海的租界非大清国捕快之力量所能及,每当清朝当局欲逮捕重要人犯时,必先“照会”工部局(租界的行政机关)。但即使先经照会,若是###则大都会遭到拒绝。 清朝当局亟欲处决章炳麟与邹容,但领事团方面坚持拒绝引渡二人。清朝方面聘请外国人律师,以侮辱清帝及教唆杀人等罪名欲定二人之罪。又拿出十万两银子企图影响事件审理人,另为买收工部局,也使出了以金块行贿的手段。 《苏报》所载文章中有如下侮辱皇室之语: ——载湉(光绪帝之名)小丑,未辨菽(豆)麦。(“未辨菽麦”语出《春秋左氏传》,指愚者之意。) ——杀满、杀满之声已腾众口。 ——汝辫发左袵(左襟衣裳)之丑类。 ——杀尽胡儿方罢手。 另外,还从大清国禁书《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等记载满洲人残暴史事的书中引用多处。这些书籍在大清国光持有便是死罪一条,在日本则经常被传阅,也在日本刊行出版,当然受到留学生的广泛阅读。 在《革命军》中,邹容痛骂讨平太平天国的清朝名臣曾国藩、左宗棠与李鸿章三人是奴隶根性的代表者。 此乃言论,以之判定死刑在租界方面无法让人信服。但大清国却不敢相信这样还无法将其判死罪。 ——就算查明有可判死刑之罪证,也无法将之引渡。 租界的工部局态度更趋强硬。 ——跟之前清朝的照会有些不一样。好像有什么蹊跷似的。 ——在张园引起反对运动的王之春很生气,好像已经挑拨恩寿要将那些人全抓起来。 张园位于上海的租界区,是中国教育会常利用的一处场地。 江西巡抚王之春为平定国内频仍的“匪乱”,向朝廷建议找法国借款并借用法国的军队。此举当然遭到革命派大声挞伐,一时之间张园兴起反王之春的演说热潮。 据说激动不已的王之春便照会江苏巡抚(省长,管辖区包含上海在内)恩寿,要求其逮捕犯人。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因清朝强烈要求,租界工部局便暂且同意逮捕。章炳麟遭逮捕,邹容则是自首到案。 清朝方面又提出引渡要求,工部局加以拒绝。 孙文从河内返回日本是在一九○三年的七月中旬,正值事件发生不久后。 章、邹二人虽免于遭引渡回大清国,但却被判在上海终身监禁。后因英国公使的从中斡旋,章才又获减刑被改判为三年徒刑,邹则改为两年。 清朝政府拼命努力,一心想处决二人。除这二人之外,其余的涉案人皆可释放,唯独坚持要引渡二人。但此事遭领事团方面反对,清朝便退让一步,只要能将其引渡则愿减罪一等不判死刑。领事团不为所动,继续拒绝引渡。 此时,美国上海总领事的意见其实倾向于若大清国坚持引渡,则无妨答应,但被国务院获知此事后,该总领事便遭调职,因为美国也希望以强硬姿态维持治外法权。 当孙文回到日本时,在日本已有许多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及遭清朝官府视为眼中钉的反对派人士。当时日本的学制是新学年从九月起算,所以每到七、八月,为办理新学年相关事宜,便有比平常更多的学生涌至。 上海的《苏报》在七月七日停刊,因蔡元培赴德,其母体中国教育会便由黄宗仰接掌。由于感到自己也有危险,黄宗仰便离开上海到日本避难。 孙文从河内归来,在日本初次与黄宗仰见面。此时,和孙文是西医书院同窗的廖翼朋也以商人身份来到了日本。他们共同在横滨山下町本牧桥附近租借了一间洋楼。 黄宗仰与廖翼朋住一楼,孙文住二楼。此租屋处访客络绎不绝。在正月的集体拜年活动中预备发表演讲的马君武、刘成禺,还有旧金山的华侨子弟廖仲恺及其正在学习女子美术的妻子何香凝等,都是山下町的常客。 这些人每天畅谈到深夜。 在孙文赴河内期间所发生的《苏报》案,其概要由华侨温炳臣等人做详细报告。 “清朝当局似乎是有意以判决方式筑起樊篱,借此机会让租界不再成为反政府的据点。” 孙文说出了感想。 “在某种程度上应该算是成功了吧!国学大师章炳麟和邹容都被关在上海的监狱中。就连我们这些无害之人也待不住上海而跑来日本避难。” 黄宗仰说道。 他比孙文年长一岁,在二十岁时曾出家而自称乌目山僧。乌目山是他的本籍江苏省常熟的一座山。 “不,据最近的消息说,清朝史无前例地雇用外国律师处理此事,但却未收效。原本是坚持判死刑,结果却是如此。我认为这是产生了反效果。” 孙文说道。 孙文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大堆旧杂志,那是从他赴越南的一九○三年一月起至返回日本的七月中旬止约半年期间,主要由留学生所发行的一些杂志。 《湖北学生界》——在孙文南行之际由湖北出身的留学生创刊之杂志,后因感于地方色彩过浓而改名为《汉声》。 《浙江潮》——由浙江出身的留学生在一九○三年二月十七日发行创刊号。 《直说》——由直隶(河北、热河)出身的留学生在一九○三年二月创刊之杂志。 《江苏》——一九○三年三月二十九日发行创刊号的江苏系杂志。 “这真是百花齐放啊!” 黄宗仰抿起嘴角说道。他虽是江苏出身,但因发刊当时人尚在上海,所以未获留学生向他请益。 “竟然不向乌目山僧请益,看来江南才子也太无知了吧!” 廖翼朋说道。 “若仅限于江苏一地,铁云比我更适合呢!” 乌目山僧黄宗仰说道。 铁云是江苏镇江出身的文学家刘鹗的号。 他的小说《老残游记》在这年刚开始连载,但在同乡文人之间,他的文名早已广为人知。他是中国最初的真正近代小说家,日后常被人与日本的二叶亭四迷相提并论。 孙文默默地阅读这些新杂志。从杂志的论调中,孙文察觉到一股新的时代潮流。 “如何?这些人所热衷的讨论是否还很幼稚呢?” 黄宗仰凝视着孙文的脸孔,如此问道。 “要说到幼稚,那我们也是同样。我们并无资格说他们幼稚。我只想对他们的热心表达敬意。” 孙文说道。 “从越南归来的下一步计划呢?我们很想知道。” 一听黄宗仰说完,孙文仰头望着房间的天花板答道: “其实在我的面前有两条路。两条都必须进行,但我却无法确定先走哪一条。” “问题在于遭梁启超抢走的日本地盘吧?遭任公侵蚀至斯,身为兴中会会长岂肯善罢甘休。两条路的其中一条就是收复地盘,对吧?” 黄宗仰问道。 孙文边笑着边说道: “答对一半。你刚才说是日本的地盘,我要订正一下,应该说是孙逸仙的地盘才对。除日本外,夏威夷也是我的地盘。” “明白了!孙先生的两条路之一就是日本与夏威夷。至于另一条是什么就猜不到了。” 乌目山僧果然非同凡响,一猜就中。原先的地盘遭侵蚀,指的是日本和夏威夷。在日本方面,往后陆续有留学生到来,其中大部分是革命派或是其同情者等等,孙文对此相当确信。之前的事姑且不论,今后应该无须担心会再遭对方夺取地盘了。 如此一来,该操心的就只剩夏威夷。孙文是好人一个,为了梁启超还写了介绍信给包括自己兄长在内的夏威夷兴中会的会员,而梁启超却陆续蚕食了孙文所建立的这个地盘。 “另一条路是培养革命的战士。在这趟旅行中,我搜集了波尔战争(anglo-boerwar)的资料,分量相当多。该战争的后期战法对中国的革命具有相当的参考价值。” 孙文说道。 波尔人(boer)是荷兰裔非洲人,与英国展开战争,于去年(一九○二)签订《弗里尼欣和约》(peacetreatyofvereeniging)而结束战争。波尔人最后虽战败,但英国人恼于韦特(christiaanrudolphdewet)等人所领军的游击战,因而展开残酷的报复行动,目前正受到世界各国的指责。 “啊,那就该见一见日野先生。我认为这比赴夏威夷更优先。预定的行程排得满满的呢!” 黄宗仰说道。 日野熊藏是深谙军事学的一位陆军少佐。 “刚好也因旅费关系,我得延后夏威夷之行的时间。” 孙文边笑着边如此说道。 孙文在七月中旬从越南返回日本,在九月二十六日又从横滨赴夏威夷。在日本停留的时间仅两个月余。 在这段期间,为了准备下次起义,他决定要设立一间培养核心干部的学校。此事在极机密下进行,所设的学校甚至连个招牌也无。校址设在青山,仅称之为“军事学校”。第一届学生只收十四名,欲入学者必须在孙文的监督下做如下宣誓: ——驱除鞑虏(满洲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 教师全是日本的军人,包括日野熊藏少佐和小室健次郎大尉等。聘请这些人当教师一事,是由来自台湾对孙文满怀仰慕之心的服部登中尉居中奔走而成。服部已经退伍了,但孙文仍视服部为儿玉源太郎的联络人。 虽在对待孙文问题上意见不同,但儿玉仍进入伊藤内阁当陆军大臣。 “孙先生,请勿对这间军事学校怀有过大期待。我倒希望你能在夏威夷多加油。” 服部说道。 “知此事者不多,皆称之为地下军事学校。有十余人申请入学,只要其中能有一两个有用的人才,我就满足了。入学新生中此时有人抱怨都一直埋在地下,究竟何时才能冒出地上?我自己也并未怀有过大期待。” 孙文说完这话,轻轻拍了拍服部的肩膀。 在短暂停留日本期间,孙文尽可能跟许多人见了面。 他也见了平民社的幸德秋水,就社会主义的实行问题彼此交换意见。 ——在成为国际社会主义者之前,必先成为中国民族主义者。 孙文强行要求青山地下军事学校入学者的宣誓词中有“驱除鞑虏”一句,他认为在驱除完后,应当立即删去这句。在宣誓典礼中,他做了如此的补充说明。 同盟会 孙文与同盟会新加坡分会正副会长陈楚楠、张永福等人的留影。 一九○五年六月十一日,孙文搭上从马赛开往日本的船只。 途中他在新加坡会见了少年时期的友人尤列,并被引介给爱国华侨陈楚楠与张永福。新加坡是康有为永久亡命之地,也是保皇会的金城汤池。兴中会在此可说完全无隙可乘。 此时只要能够踏上新加坡这块土地,孙文便觉得很高兴了,更何况又有早年四大寇之一的尤列相伴谈笑。 “时代的潮流对我兴中会有利。同志的人数也以我方为多。根据不断来自日本的报告,入会的留学生络绎不绝呢!” 孙文说道。 “再回到日本,简直就像凯旋嘛!” 陈楚楠这么说并点点头。 “我这趟离开似乎久了些。” 孙文望着远方的云彩,如此喃喃自语。 “咱们也都到了岁月不饶人的年纪。必须要结合其他方面的力量。” 尤列说道。他与孙文同龄,在乙未起义失败后逃至西贡。身为兴中会的会员,他又在九龙另组中和堂,努力在华侨的中小店主、店员之间争取革命的支持势力。 船抵横滨是在七月十九日。让孙文吃惊的是,在几乎没有联络的情况下,竟然有约百名的留学生前来横滨迎接孙文。 宫崎滔天避开在大众面前迎接孙文的场面,静待孙文来见他。 “我等对孙先生并未抱持太大期待。不希望先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担子。十天前‘明尼苏达’号驶离横滨,船上有一男性乘客让人同情,此时他应该已经抵达西雅图了吧!” 握住孙文伸过来的手,滔天忍着悲声递过去一张事先写好的纸条。 十天前搭船从横滨赴美国的男子是指与俄国和谈的全权委员小村寿太郎,他背负着国民过大的期待踏上旅程。 不论滔天如何担心,孙文的双肩总是挑着别人对他的高度期待。 “所以必须让别人来分担先生双肩上的重担。” 滔天用英语说出这段话。孙文也用英语问道: “在我离开期间,留学生人数好像增加了许多,其中可有特别值得信赖的人呢?” 此一询问早在预料之中,滔天从怀中取出事先备妥的纸片,递给孙文过目。 黄兴本名轸号克强廑午 湖南善化弘文学院同治十三年生 孙文颔首。同治十三年是一八七四年。实岁三十一。更重要的是,此人并非广东人,孙文对此感到高兴。 “喝一杯吧?” 滔天说道。 事实上滔天已见过黄兴数次,并谈起孙文之事。为图革命成功,必须大团结,此刻的首脑人选非孙文莫属,二人在这些方面意见一致。 孙文与黄兴见面仅像是一种仪式。两人即日便在一间名为凤乐园的中国料理店见了面。 滔天直觉地感到二人性情相投惺惺相惜。 在革命团体中拥有起义实际经验的就属发起乙未、惠州之役等的兴中会,其次是长沙起义的华兴会。孙文与黄兴分别是负责指挥两会的领袖。 关于两会合并一事,兴中会并无异议。辅仁文社系的杨衢云遭暗杀后,谢缵泰和洪全福起义失败后退出革命舞台,之后便由孙文一人决定大小事情。 但华兴会却非黄兴一人所能独断决行。 大合并以孙文为中心,华兴会内的刘揆一等人表示反对,但黄兴、陈天华、宋教仁等人表示赞成。最后的结论是,华兴会仅保留其名,至于要不要加入大合并则任由各人凭自由意志决定。 孙文抵横滨后,在七月二十八日,访问了华兴会的干部宋教仁、陈天华所主持之《二十世纪之###》杂志社。 此一杂志刚在上个月才创刊,放弃大清国一名而改从佛典中选取###一词,此一选择无疑带着革命派色彩。 据当场的对话,众人一致同意中国除革命一途外别无救亡(拯救灭亡)之途。孙文极力主张,为完成革命必须有统一的组织及统一的领导。 翌日,华兴会内部举行会谈,黄兴、陈天华、宋教仁等人表示赞同,但刘揆一则坚持华兴会独自行动。因此,在大合并之后,如前述般华兴会便名存实亡。 再次日,即七月三十日,各省留学生与华侨约七十人聚集在东京赤坂桧町三番地的黑龙会,召开大合并的准备会议。 以团体来算,计有兴中会、华兴会、浙江系的光复会、湖北科学补习所,除未有留学生的甘肃省外,其余十七省皆派代表出席盛会。 此一准备会议系向黑龙会借用场地,此事值得注目。黑龙会是在义和团事件后为因应远东情势而组成的团体,当时才刚组成。主要干部是往后掌权三十余年的内田良平,而居顾问一职的头山满也极具影响力。 依该会的机关刊物,其宗旨是: ——制天下列强之势,实行世界性经纶,第一步为调查满洲、朝鲜、西伯利亚百般事物与情势,并从事同局面所需各种事业…… 从一开始便具有强烈的国家主义色彩。 当日,中国的年轻人们提议将会名定为“对满同盟会”,但孙文反对,其理由是革命非仅排满,亦应排除所有的专制。孙文认为应该扬弃任何狭隘的民族主义。 结果,会名定为“中国同盟会”。原本亦有加入“革命”二字之提案,但基于不言自明的理由而未获采纳。 关于入会的誓词,孙文提案采用兴中会的誓词,即耳熟能详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这十六字。 经协议后,在这十六字之前添加四字: ——当天发誓。 另在十六字的宗旨之后添加十六字: ——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渝此,任众处罚。 “会不会太夸张了?” 宋教仁问孙文。 “我认为夸张自有其好处。这是个人的经验之谈。” 一听孙文这么说,宋教仁只能苦笑以对。若以经验论,宋教仁只有长沙起义一役,相较之下,孙文自乙未以来便在清朝的镇压下历经险境。 “这好像是会党的入会仪式呢!” 针对宋教仁的这句话,孙文答道: “正是如此!会党亦有其优点,实行时大可不必犹疑。” 孙文将如何分辨同伙的一些暗语教给主要干部,因而宋教仁才会有觉得过度夸张的疑问。 欲确定未曾谋面之人是否为会员时,是在握手时借由一套固定的仪式来分辨。 ——从何处来? ——从东方来。 ——带何物来? ——中国之物。 ——为何而来? ——天下之事。 ——朋友是谁? 被问到最后一句时,须说出同盟会中知名的三人姓名。在入会之时,孙文亲自提问,新加入的会员则一一回答问题。 虽同属华兴会,但黄兴等人家世富有,宋教仁则否。而且在主要成员当中,未有日本留学经验的也只有他一人,他是在长沙起义失败后才来到日本。 他在十二岁时丧父,之后苦学上进,与黄兴等人创立华兴会并成为副会长,对他的前途颇有帮助。若论出身,宋教仁近乎会党,但他相当理性且具有科学的思维。当时他在武昌组织了一个名为科学补习所的团体,此一补习所后来也参与了此次的大合并。 “逸仙兄是习医出身,我原以为会是个更具有科学精神的人呢!” 宋教仁说道。 “我是个普通人。我信基督教,也相信宣誓的仪式。如果你是基督教徒,那我可能会对你要求另一项仪式。” “哦,是什么仪式?” “宣誓时将手置于《圣经》之上。” “除了这些,是否还须插上旗帜呢?” “会旗尚未定出来。我的亡友陆皓东曾设计了青天白日旗,但尚未获得众人的赞同。下次会议中若提到此话题,还请你支持为荷!” 孙文笑道。 在七月三十日同盟会的准备会议过后不久,于八月二十日便召开了正式的中国同盟会成立大会。在前一个星期天亦即八月十三日,于曲町的富士见楼,留学生为孙文举办了一场欢迎会。与会者达一千三百余人,盛况空前。因富士见楼容纳不下,有许多人是站在户外听孙文的演说。 在《民报》的创刊号上,由陈天华记录了孙文当时的演说内容。一开头如下: 鄙人往年提倡民族主义,应而和之者特会党耳,至于中流社会以上之人,实为寥寥。乃曾几何时,思想进步,民族主义大有一日千里之势,充布于各种社会之中,殆无不认革命为必要者…… 从此一欢迎会的演说中亦可窥知,孙文颇相信会党中人。后世的孙文研究者甚至有人称之为“会党中毒”。 欢迎会的与会者有一千三百人,与先前相较真有天壤之别。而且与会者多半是年轻的留学生。 此一演讲内容被整理成《孙逸仙演说》小册,在未能与会的留学生当中广为传阅。例如像鲁迅此时正在仙台的医专就读而未能前来与会,情况类似的留学生不乏其人。 这年的留学生据说有八千至一万人之众。在孙文离开日本的一年十个月当中,留学生数目呈爆炸性增加。孙文之名立即在留学生圈中流传开来。早期来到日本的留学生几乎没有机会闻知孙文之名,相对地,康有为与梁启超等保皇派之名则广为人知。 在欢迎会过后一周,中国同盟会成立大会于赤坂灵南坂的坂本金弥宅邸中举行,聚集了约百人。 孙文被公推为总理,已年满三十九岁的他是最年长者。此外,尚关在租界监狱中的章炳麟亦列名职员录中。 留学生加入同盟会成为会员者约四百人,会员不限定国籍,所以宫崎滔天、北一辉等亦成了会员。 孙文对来访的服部登说道: “认识滔天先生的人很多,认识你的人甚少。大家都以为你只是我的临时通译,所以你切勿急着加入同盟会。” 滔天相貌魁梧,非常显眼。对于语言无碍且在台湾以外的地方几无人知晓其名的服部,孙文有意委付给他某种任务。 服部亦懂柔道,可当贴身保镖使用。此外,与家人进行私密联络时,托交给服部自有其方便。孙文此时已成了公众人物,当然希望有个助手能帮他处理私人杂务,而这个助手若是加入同盟会反倒会有不便之处。 十月七日,孙文从横滨搭法国船赴越南进行游说工作。船只中途靠泊长崎。因事前已联络好,他便在长崎与俄国的革命党员司基若夫斯基展开会谈。孙文对社会主义已颇关心。 在船舱内,他也颇有些社会主义的相关书籍。 在越南,孙文主要对华侨进行革命宣传,同时尽力募集革命经费。接着他又前往新加坡设立同盟会分会,稳固了先前遭保皇会夺去的主导权。 孙文返回革命基地的日本时,已是翌年的四月。 在孙文离开日本的这段期间,日本的中国籍留学生圈发生了一件惊人事件。 日本政府在十一月二日的“官报”中公布了: ——清国人入学公私立学校相关规程。 其中第一条是在审核大清国人的入学许可之际,必须附带检送日本的大清国公使馆的介绍信。第九条是同意大清国留学生就读的学校有义务管理留学生的校外生活。第十条是因品性不良而遭退学者不准任何学校再收留之。 因留学生人数剧增,毫无责任感的“学店”也随之四处林立。有些学校只是校名响亮和毕业证书豪华,有时证书甚至还饰以金箔。 据公使杨枢的说法,一九○五年,留学生在东京约一万、东京以外地区约三千名。官费生都进入较严谨的学校就读,问题出在自费生。他们多半是富家子弟,家中寄来的生活费甚至多到根本不符合留学生的身份。在鲁迅随笔中,曾写到有些留学生聚集的建筑物甚至因学跳舞而烟尘密布。 为了淘汰这些连间像样的教室也没有的“学店”,文部省当然会出手整顿。然而,此一“取缔规则”是在中国同盟会成立不久后公布,难免令留学生产生深切的怀疑。 于是留学生掀起罢课、全体退学、全体归国的声浪。 十一月二日的“官报”大概没有任何留学生会注意到。但到了十一月二十六日,各学校贴出公告,限定大清国留学生在二十九日之前提出原籍、现在住所、年龄、学籍、经历等数据。 众留学生至此方知“取缔规则”一事,也同时掀起骚动。实际上,虽有部分学生进行罢课,但就读军校者并未同步配合。 十二月七日的《朝日新闻》记载,关于大清国人联合罢课一事,因系出于大清国人特有的“放纵卑劣”行为,故其团结力亦薄弱,云云。 在该报刊出此一报道的翌日,十二月八日,一名中国人在大森的海边投海自尽。后来才由死者的“绝命书”中得知,死者是对报道中的“放纵卑劣”一词感到激愤而自尽。 自杀的中国人是在去年十月长沙起义时加入华兴会,并随同黄兴、宋教仁亡命日本的陈天华。 陈天华在留学生当中是个文笔出类拔萃者,将在富士见楼孙文欢迎会的孙文的演讲写成摘要的也是他,同时他还是同盟会章程的起草人之一。当时留学生最爱读的文章首推邹容的《革命军》,其次是陈天华的《警世钟》、《猛回头》。留学生中无人不知陈天华之名。 《二十世纪之###》改名为《民报》而成为同盟会的机关报一事早经决定,陈天华亦被选定为选稿人之一。他的“绝命书”一开头便写道: 呜呼,我同胞其亦知今日之中国乎?今日之中国,主权失矣,利权去矣,无在而不是悲观,未见有乐观者存。其有一线之希望者,则在于近来留学生日多,风气渐开也。使由是而日进不已,人皆以爱国为念,刻苦向学,以救祖国,即十年二十年之后,未始不可转危为安…… 文章系长篇大论,可知他的自杀应非一时冲动之举。 被日本的报纸形容为“放纵卑劣”,陈天华愤怒难平,欲促同胞奋起。他的“绝命书”另载: ……鄙人心痛此言,欲我同胞时时勿忘此语,力除此四字,而做此四字之反面,坚忍奉公、力学爱国。恐同胞之不见听,而或忘之,故以身投东海,为诸君之纪念,诸君而念及鄙人也,则毋忘鄙人今日所言。 另外他还说,自己所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写《警世钟》、《猛回头》之类的书,一是死得其时,现得后者之良机,故当一死。 立场强硬的全体归国派与续留派各自分裂成“联合会”与“维持会”相争。同盟会当中亦有不同意见。例如同盟会的宋教仁、胡瑛、孙武等人主张全体归国,而胡汉民、汪兆铭、朱执信等人则主张续留。 起初归国派占优势,但因即将毕业的学生、军事相关院校的学生强硬地主张续留而形势逆转。 日本方面,十二月十九日,于帝国议会中在野的进步党要求取消“取缔规则”,执政党则以延期施行规则的方式做出让步,事实上也就是取消。 时日本也有加州的日裔移民抗议美国当局实行不法的差别待遇。倘若留学生的问题闹大后,恐会招来“日本岂非也对外籍学生给予不法的差别待遇”之反弹。 在此时,原已归国的约两千名学生又陆续复学返回日本。“取缔规则”的不施行是一种胜利,他们在申请复学时大摇大摆地穿过校门。 孙文在西贡闻知东京的学校骚动及陈天华自杀的消息。 “何苦学楚国前贤?此人死得遗憾!” 孙文喃喃自语。 楚国先贤是指屈原,乃两千三百年前的楚国大臣,为反秦派,在抗争中投身汨罗江殉国。 陈天华出身地湖南新化在古时属楚国,系知名水乡,有汨罗江流经。 “日本撤回取缔规则是受制于国际舆论的压力,非因天华投海自杀所致。真希望他还活着写出更多激励人心的文章。” 孙文不禁吟唱起陈天华的《警世钟》里的开头诗句: 长梦千年何日醒, 睡乡谁遣警钟鸣? 腥风血雨难为我, 好个江山忍送人! 万丈风潮大逼人, 腥膻满地血如糜; 一腔无限同舟痛, 献与同胞侧耳听。 在孙文出发去越南的前一天(一九○五年十月六日),由保皇会主办,在东京举行了一场追悼戊戌(变法)遭处死者及庚子(义和团事件)牺牲者的纪念会。保皇会与革命派一向水火不容,但同盟会还是派了胡汉民代表参加这场追悼纪念会。 在赴越南时,船刚过吴淞口之际,驻天津的法军参谋长布加卑(paulboucabeille)乘坐汽艇登船来,说是奉本国政府陆军大臣之命前来和孙文晤谈。 既见过俄国革命党员,又见了法国参谋长,孙文此行可说幸运之旅。 在西贡他又受到盛大欢迎,旅行成果之丰硕超乎原先的想象。革命经费顺利募得,还在河内及海防以兴学社之名设立了同盟会支会。 在新加坡也设立了同盟会支会,接着又巡回各地,直至翌年四月方从香港返回日本。 唯有失去陈天华一事让他感到痛心不已。 王朝的黄昏 慈禧与外国公使夫人的留影 正当孙文以新加坡为中心巡回东南亚各地时,在北京的光绪帝及西太后接连去世。阳历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四日皇帝驾崩,翌日西太后薨逝。皇帝的死亡时刻是酉时(下午六时左右),西太后咽气则是翌日的未时(下午二时左右),两人相隔不到二十个小时先后赴黄泉。 在这年的二月戊午(阳历三月四日),皇帝祭拜完大社大稷后,其余的祀典便全派人代理。 十月壬戌(阳历十一月三日)是西太后的华诞,即“圣寿节”,但原本依例举行的贺宴却告取消。这年的圣寿节恰与日本的天长节同一天而成为话题,临时取消令人匪夷所思。此时恰有###喇嘛前来献“方物”。所谓方物是当地的产物,据说是西藏的秘药。 在皇帝危笃之际,西太后下令将皇弟醇亲王的长子、年仅三岁的溥仪带入宫中养育。因光绪帝无子,西太后显然必须早做准备。 醇亲王载沣是光绪帝之弟,其妻为西太后宠信的荣禄之女,其母则是西太后的亲妹妹,西太后将入宫的三岁小溥仪抱在怀中,良久不舍放手,说了一句:“杀了我子(光绪帝),接着难道还要杀我孙吗?皇帝有名无实,岂非只是个终身禁锢的囚人?” 正往来于泰国与新加坡之间的孙文欲搜集最详尽的情报。在服部登送来的日本报纸之中,对此事的评论以犬养毅在《东京日日》上的预测最符合孙文的看法。 “不愧是犬养先生啊!虽然大致上说中了,但我的一些看法和他还是有些差异。” 读完犬养毅的谈话,孙文微微偏着脑袋如此说道。 ——纵然西太后已死,但中央权力并不会剧烈动摇。革命派恐不易乘机行事。而亲王派与庆、袁的对抗亦不至于造成与列强之间关系的摩擦。 这是犬养毅的预测。 中国政界的泰斗李鸿章于一九○一年死去,据说他在“遗疏”中如此推荐: ——环顾宇内(指全国之意),人材无出袁世凯右者。 袁世凯并非出身科举最高层级的进士,却能在四十三岁之龄便担任等同于宰相一职的直隶总督,可说是破格晋升。 光绪帝满腔热情进行的“维新”遭遇挫折,完全是因为袁世凯背叛所致。光绪帝因而遭幽禁,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则遭斩首。袁世凯的背叛行为便是将武装政变计划密告给西太后知晓。 西太后若死,遭幽禁的皇帝便将亲政,袁世凯必定难逃死刑。对西太后而言,等她自己一死,局势便有翻转的可能,被称为西太后派的宫廷大臣等便永无出头之日。因此,任谁都会猜想是西太后杀了皇帝。 各种谣言满天飞。 日本的《报知新闻》报道,据某清国通说,宦官李莲英唆使小宦官王某暗杀了光绪帝。李莲英是西太后的忠犬,深受光绪帝痛恨。 在天津发行的某法文报纸则报道,是袁世凯下毒杀死了皇帝。 在三岁皇帝及其父摄政王醇亲王的体制下,袁世凯的处境极为危险。摄政王难忘其兄光绪帝的仇恨。 摄政王之名为醇亲王载沣。 “载沣过于年轻。”孙文直呼摄政王之名——“好容易才去了外国,却只看到皮毛。如此反而更危险。对咱们而言更为有利,因清朝的体制会加速崩解。” 摄政王赴外国是担任使节团首席,前去为在义和团事件中遇害的德国公使克林德之死致歉。他生于一八八三年,此时(一九○一)仅年满十八岁。此时载沣已在思考“宪法”对皇帝权力的限制问题。 “既有宪法,那为何德国皇帝又能如此威严?” 听载沣如此问起,皇族中一人答道: “那是因为皇室握有兵权。” 这话一直铭刻在载沣脑中。立宪已成国策,但在立宪之前必须先掌握兵权。这是载沣的结论。 根据公约,立宪的准备须在宣统八年(一九一六)之前完成。在那之前,必须掌握兵权。摄政王载沣所剩的时间不多,他感到焦躁不安。 西太后的遗言是服丧二十七日。载沣似乎迫不及待,免去袁世凯的所有职位——包括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命其回籍养痾。 袁世凯其实并无“痾”(难治之病)可养。一九○九年一月二日(清历为前一年的十二月十一日)所下圣旨中,具体指出袁世凯患足疾。但他本人可从来不知道自己染有此疾。 摄政王恨不得处决袁世凯,为兄长光绪帝报仇,但若如此做,可能引起北洋数镇(师团)造反。这样的确会酿成大乱,致使清朝崩溃。 关于清朝的军备,孙文当然做过研究。依计划,全国的军队将改成配置新式装备的所谓“新军”。 然后将全国分为三十六镇。已经编成的有北洋六镇,由袁世凯掌握兵权。新军一镇的编制如下: 步兵二协(协即旅团) 骑兵一标(标即连队) 炮兵一标 工兵一营(营即大队) 辎重一营 一镇约有官兵一万二千五百人。北洋六镇兵力共计七万五千,因此难免会让“满洲亲贵”心生戒意。故而袁放弃其中四镇,仅亲率二镇。 当时中国人口号称四亿,满洲人仅三百万。皇族被称为“宗室”,与之有血缘关联系者称为“觉罗”。清末时宗室约两万人,比日本的华族还多。 满洲军队的主干原本是满洲八旗,此外还有蒙古八旗及汉军八旗。因天下承平已久,八旗兵变得不堪作战,后来又成立汉人的绿营,但在鸦片战争中充分暴露出其无能窘态。 八旗军无法作战,改靠全由汉人组成的绿营兵打仗,立即发现也无济于事。曾国藩与李鸿章靠着义勇兵讨平太平天国军。被称为湘军与淮军的义勇兵,多半是感到乡里受扰乱而投笔从戎的读书人,他们并不爱大清国,但爱自己所居之地而希望乡土安宁。 对以朝鲜为舞台的日清战争,他们并无作战士气。 新军只能以汉人为主力,因为四亿人口中的大部分是汉人。尽管如此,摄政王却意图派满洲人担任主要的指挥者。 清朝设有和日本古时学习院类似的“贵胄学堂”,摄政王将之改变为士官学校。贵胄学堂是专供满洲人的子弟就读的学校,若非出身此校,无法担任新军的军官。 “载沣亲手用绳子吊自己的脖子。往后我们对新军的工作更加容易了。军心逐渐思变,他却视而不见。此时的清军就像是牧野的殷军吧!” 孙文说道。 当时孙文常引用中国古典故事,大概是因为强烈意识到国学大师章炳麟的存在。 纪元前一○五○年左右,周武王在牧野迎战殷纣王。殷纣王出动七十万大军抗周,但据《史记》记载,军队全倒戈相向。 ——纣师(军队)皆倒兵(武器)以战…… 孙文断言,在出身贵胄学堂的满洲人军官率领下的汉人士兵正像古时的殷纣军队般,必然会倒戈对清作战。 清朝因皇帝年幼,由摄政王设“军谘处”,自行代理大元帅。 二十七岁的摄政王代理大元帅,他的两个亲弟弟分别担任军谘大臣(参谋总长)与海军大臣。 “哈哈哈,这样就能掌握兵权了吗?” 孙文嘲笑道。 然而,并非只有清朝的丑态遭人嘲笑。革命派内部也起了剧烈纷争。 一本名为《孙文罪状》的小册在日本、中国香港、东南亚各地的华侨圈中流传开来。显然又是离开日本时收受饯别金所惹出的事端。 “账簿一清二楚,却还要起疑心吗?” 孙文感到莫名其妙。 这本小册还算不上是怪书。执笔者显然就是章炳麟与陶成章二人。二人皆为光复会的会员,跟孙文的同盟会划清界线,但却又同属革命派。 执笔者不详的怪书也不在少数,有些内容甚至触及孙文的私生活。当时有一贴身照料孙文的女性名叫陈粹芬,同志之间称她为“四姑”,是众所皆知的人物。但因顾虑到孙文的身份,众人皆避而不谈。 “粹芬之事,我并未刻意隐瞒。我还曾对新闻记者说过感谢她的一些话语。内人也是如此说。那些写书的人似乎认定我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将之当成揭露秘辛般来描写。时机又很敏感,真令人不快!” 孙文说道。 此处时机敏感,是指恰值无端生出风波的金钱问题闹得沸沸扬扬时。 “有格调的任公(梁启超)不会做出这种卑劣之事。真不知保皇派是如何看待他们自己的南海先生?” 孙文写信给在伦敦的吴敬恒,请其代为在他发行的《新世纪》杂志上撰文粉碎恶质的谣言。 孙文不将此事委交给同盟会的《民报》处理,其实是因为谣言原本就是出自此报。 在金钱方面,孙文具有一种几近神经质的洁癖。他的亲哥哥孙眉已经破产,原因当然有许多,但将私产充当革命经费亦是其中一因。 与革命派相较,保皇会在募款方面更为得心应手。康有为此时遭西太后所忌,但之前他原本是皇帝的宠臣,常以此自夸,更何况他在学界亦是名号响亮。 相对地,孙文只是个来历不明之人。有如此一说,康有为已募款逾百万。 新加坡的富豪邱菽园曾资助康有为三十万两,而康转手给自立军的唐才常仅不过二万两。提供住所给康有为的邱菽园不久之后便宣告破产,但康有为之后仍过着优渥的生活。他的家产早被清朝政府没收,这种事委实不可思议。 孙文不满的是,陶成章对清清白白的自己指指点点,但对在敌对阵营保皇派中疑似私吞巨款的康有为却未加指摘。 一九○九年末,孙文从伦敦赴美。 宣统二年的元旦恰值阳历一九一○年二月十日。 同盟会会员中也有人对孙文的做法采批判态度。武力需靠会党与新军是一种共识,但孙文却较偏重会党。然而,有人认为对新军的革命教育渗透已经见效,现在大可不必依赖会党,而要改为以新军为主的起义。 倪映典出身安徽,将其论点告知同盟会的干部胡汉民,并亲自潜入新军阵营展开工作。 行游在外的孙文将同盟会托交给黄兴与胡汉民。倪映典去到香港,向胡汉民要求及早起义,并说清朝当局似乎已察觉新军的动态,因此希望尽早发动。 但在除夕当晚,一名新军的士兵在广州的书店因价钱问题与店家发生口角,警察介入干涉。士兵唤来伙伴与警察互殴,就在此时,倪映典从香港来,大喊“革命了”。 时机原本尚未成熟,而争吵一事更让起义时间又提前了些。准备不足是理所当然之事。倪映典动员了一千数百名兵力,在牛王庙展开战事,革命军不幸败北,包括倪在内共有百余名烈士殉难。 ——怎么又牺牲了? 非难之声四起。 在由章炳麟、陶成章等所写的《孙文罪状》这本小册当中,无谓牺牲同志是第一条罪状。 倪映典的起义与孙文遭日本驱逐出境相隔三年之久。的确,行游在外的孙文也会与同盟会总部进行联络。而此次起义的军费八千美金也是从美国以电汇方式送来的,但这一切皆委由胡汉民全权处理。 保皇派照例加以抨击,说革命党首领只知派人去送死,自己则高居华楼大宅不涉风险。 孙文的左右手汪兆铭遭此一抨击激怒,便组成七人暗杀团,打算在北京暗杀重要的皇室成员。 他调查了摄政王必经的道路后,选定甘水桥这处绝佳地点。能用来投掷的爆裂物皆嫌威力过小,故而改为在地下埋炸药并用电流通过雷管加以引爆。 他们在深夜埋下装有炸药的铁罐并牵好电线。但不巧有一名车夫为寻找因吵架而离家出走的妻子而来到现场,正在进行安装作业的是曾在横滨学习炸弹制造技术的黄树中,在急忙中他仅拔掉了电线。 警官立即赶到。通过日籍技师的帮忙,发现了炸药、雷管等装置,还发现爆炸威力可达一公里范围的铁罐。 汪兆铭等人为掩护调制炸药作业而开了一家照相馆。他们过度掉以轻心,认为现场被发现的爆裂物不至于被查出与自己有关。从埋炸药之日算起两周后,他们仍待在北京准备下一个计划,这显然是过度低估清朝警察的办案能力。 包装纸及其他对象全是外国产品,唯独铁罐是国产,而且很快便被查出铁罐的制造者。 “啊,这是琉璃厂的照相馆订制之物。” 被警方传唤到案的鸿泰永铁匠行的老板说道。 汪兆铭与黄树中因而遭逮捕。连手枪、电线也全被查扣,简直可说全无戒心。 虽是未遂犯,但既然扯到谋杀摄政王一事就难逃被处极刑。 大清国警察归民政部管辖。民政部尚书(内政部部长)是肃亲王善耆。 汪兆铭被逮捕后受审讯,写下数千字的供词。此份供词让肃亲王受感动,免去一死而减一等,判决无期徒刑即永久监禁。 肃亲王家族是少数皇族中的佼佼者,其一言一行动见观瞻。努尔哈赤、皇太极一脉相传的清朝皇统原本轮到嫡长子的豪格继承,但豪格固辞,便由当时年方六岁的福临(顺治帝)一支代代相传为帝,后来的康熙、雍正、乾隆皆出于此。因豪格一支让出皇位,故而肃亲王家族代代在皇族当中居首位。 从豪格算起至肃亲王善耆是第十世。肃亲王有子女数十名,将其中一人过继给结拜兄弟的日人川岛浪速当养女,此女即川岛芳子。 他为人富任侠之气,而发言具有分量实出于家世渊源。正因他是民政部部长,所以汪兆铭或许方才免于一死。 当时尚有一名女性同志潜入北京,即未来的汪兆铭夫人陈璧君。 汪兆铭暗杀摄政王未遂事件发生在孙文从美国本土赴夏威夷之际。汪兆铭在四月十六日被逮捕,孙文则在三月二十八日抵夏威夷。 檀香山的欢迎会在四月四日举行。不愧是第二故乡,人情特浓。加入同盟会者仅一晚便超过百人。 “越来越清晰了!” 孙文说道。 ——是什么事越来越清晰了? 无人提出这一问题。 孙文的眼中仅有“革命”存在。越来越清晰当然是指革命的面貌。革命的面容五官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从第二故乡转赴第三故乡,亦即日本。一九○七年二月,因大清国一再要求,日本政府不得不将孙文驱逐出境。 表面上是驱逐,但日本方面赠予巨额饯别金,并口头承诺在三年后取消驱逐令。此时已过了三年。 但大清国对革命党的严厉态度始终未变。 ——无法长期加以庇护。胡惟德先生在俄国也是秉持相当强硬的外交立场的人物。一开始我们还可以装聋作哑,但总不能永远这样啊! 宫崎滔天从黑龙会的干部得到此一讯息。 孙文使用化名阿拉哈博士(),寄身于小石川区原町的宫崎滔天家中。在夏威夷成长的孙文要化身为夏威夷人乃小事一桩,但宫崎滔天这号人物会让人立即联想到孙文。继杨枢之后担任驻日公使的胡惟德老早就知悉阿拉哈博士究系何许人也。他的前一驻地是俄国。他在革命后又再度被任命为驻日公使,是个外交高手。 大清国公使的横加干涉使孙文滞留日本的期间缩短为两星期。在这段期间,孙文进行了各种联络,深切感觉到革命成功之日渐渐逼近。 他与服部登相会,谈起久违的儿玉源太郎之事。儿玉任台湾“总督”时曾拟定支持孙文的计划,但后来遭伊藤博文反对而未能实现。 ——若在年轻时,我必定会挺身大吵一架,但既然身居负有重责的高职,就不能率性。现在只能将另一个自己暂时脱下来,期盼总有一天能再穿上好好跳一场自己喜欢的舞蹈。 这是儿玉的口头禅。 “莫非你就是儿玉所脱下来的另一个儿玉?” 孙文问道。 “脱是脱了下来,但无人捡起来穿啊!左等右等,还是等不到人。现在看着你的舞蹈,不难想象儿玉‘总督’究竟是喜欢哪种舞蹈呢!” 服部说完这话,落寞似的笑了起来。 儿玉源太郎大概是因为在日俄战争中耗尽了心力,于战胜的翌年(一九○六)便因病去世。 孙文在日本会见了黄兴与赵声,商量今后之事。赵声出身江苏,任职新军军官,倪映典等人是他的部下。 孙文建议,为了让下次起义更具效果,目前宜暂停一切“不成熟”举动。 六月二十五日,孙文搭上中途停靠香港的船只赴新加坡。香港的治安当局不许孙文上岸。 孙文的母亲杨夫人此时正在香港。孙文知道高龄老母健康不佳,但因有兄长孙眉照顾,孙文也就将此事全交托给兄长。他拿出笔记本,喃喃说道: “今年的旧历六月十三日,是新历的七月……十九日。算起来母亲今年就要满八十三岁了……” 孙文没料想到,母亲竟然会在七月十九日生日当天撒手尘寰,噩耗是事后从兄长处获知的。 孙文对日本此次的做法大致感到满意。横滨的警察署署长奉命驱逐孙文,但孙文翌日赴东京时却获“出国”待遇。他能在东京短暂停留据说是出自陆军大臣的意思。 ——日本的政要们显然也看得出来大清国政府来日无多。这种待遇倒是出乎我的预料之外。 孙文暗忖。 英国不许孙文登陆香港,似乎是意图和大清国维持较慎重的关系。 孙文在越南召开秘密会议。那是十一月,说明了此时他并未感情用事而失去判断力。会议的目的是检讨汪兆铭等人此次在北京暗杀摄政王的任务失败,以及搭救汪等人的行动。 “我方有汪兆铭在对方手中当人质。他应该是考虑到万一的时刻,所以才未遭杀害。” “他是指谁?肃亲王吗?” 黄兴问道。 “我认为应该是摄政王。” 孙文说完这话点了点头。 越南毕竟不是能够久居之地。不仅越南,东南亚的殖民地政府如英国、荷兰皆以如下理由拒绝孙文入境: ——妨碍地方的治安。 天性乐观的孙文反倒为此感到高兴。清朝政府再三要求驱逐他,殖民地政府无奈只得下达驱逐令,这意味着清廷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 ——只要再使劲一推! 他说道。 ——与初次起义相较,我是乐观百倍。 这是孙文的口头禅。 大伙在越南讨论下次起义的计划。决定以广州的新军为主力,由赵声率一支部队从江西进攻南京,黄兴军从湖南进攻湖北。另外,集合长江流域各省的起义军,进行北伐。 因获悉将遭驱逐,故孙文无法亲赴东南亚各地进行募款活动,此事便交由黄兴、胡汉民、邓泽如处理。与新军之间的联络,当然是由赵声负责。 十二月初,孙文离开越南赴欧洲。他经巴黎抵达美国时已是一月十九日。 募款活动进行得很顺利。在加拿大的维多利亚市,他以华侨所拥有的致公总堂(洪门会馆)当场质押借得三万港元,立即将此笔款项寄给香港的同志。在多伦多与蒙特洛,同样以华侨的公产当质押而筹得革命经费。 演讲在各地陆续展开,经常见到受感动的华侨劳工动辄捐出一个月或两个月的工资。 他又从旧金山转赴温哥华,每天为募款及演说而忙到深夜。每一场演讲皆是听众满堂,就连下大雨时也不例外。 孙文坚持一个原则,即巡回时单独一人,不带秘书或护卫等同行。反观保皇派的康有为则身边总是包围着各地的门生,经常是一大群出动。孙文总是单独一人,相伴者唯书籍而已。 在外国时,孙文仍注意祖国的动态,并尽可能搜集各种情报加以分析。 他最信赖的外国东方观察家是出生于澳洲的马礼逊。 马礼逊原本是位医师,从这一层意义来看让孙文对其感到亲近。他发表于《伦敦时报》上的报道,每篇皆是孙文在旅途中的必读之物。马礼逊信奉“力”,对力的存在带有一种灵敏的嗅觉。 一九○九年九月七日的《伦敦时报》所载的马礼逊报道,让孙文难抑兴奋连读数遍。当时他恰好滞留伦敦。 马礼逊指出,清国政府“积弱得可怕”,他写道: ——袁世凯下台后,既无堪与其比肩者,亦无任何肯负责的人物出现。 对手如此积弱,而己方对寄望殷切的新军所施行的革命教育又与日俱进。这场战争必胜无疑——孙文如此认为,也因而感到兴奋不已。 清初,军中主干号称八旗军十三万。然而满洲人当时人数不满三百万,大多是居上位者,普通的旗兵仅不过五万。还在辽东东征西讨时,满洲族将归顺的汉族编成汉军八旗,另将同盟关系的蒙古族也编在蒙古八旗,合计旗营十三万骑。 旗营官兵因常获特殊恩典,不久便松散堕落而成为中看不中用的装饰部队。开国三十年后发生了三藩之乱,平定此乱的非八旗兵而是汉人的绿营,此乃与汉军八旗毫无关联的一个集团。 绿营长久下来成了清朝的武力,但在白莲教之乱(从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与鸦片战争(一八四○至一八四二)时暴露出不堪作战的弱点。敉平太平天国(一八五一至一八###)的则是守护乡土的义勇兵——湘军与淮军。如今的“清军”仅不过是上述之流的武装集团罢了。与这种汉人部队相抗衡,我绝不会输——孙文如此暗忖。 时机已到来。就是现在! 说起来,以北京一地而论,五千名新军当中两千名会有倒向革命派阵营的可能。然而,己方也并非全无问题。 自同盟会成立后,革命派看似团结一致,但其实不然。散布《孙文罪状》小册的章炳麟等人自始至终都采取反孙文的行动。 而在湖南派中,黄兴虽以副会长身份辅佐孙文,但两人也常大声争吵。 有一次,孙文将青天白日旗帜挂在壁上。黄兴见状大怒,原因是同盟会尚未制定徽章。黄兴属意的是有“井”字的旗帜设计。 “以太阳为标志,岂非与日本太过相似?这样不行!” 黄兴大吼道。 据说古时周朝实行井田法。将九百亩的正方形土地以井字形画成九等分,周围的八区分由八家耕种,中央的一区则由八家合耕。 ——平均地权。 若作为标榜此一公约的同盟会的徽章,则井字确实很适合。 “我认为井字设计较佳。” 听黄兴如此一说,换成孙文大怒。 “为了此青天白日旗而牺牲性命的人不知已有几万之众。若不同意此旗,则须先将我孙文打倒!” “此一井字中包藏着中国人数千年来的心愿。若你当会长连这点都不懂,那我就要退出同盟会!” 黄兴几乎跳了起来。 ——克强怒,发誓脱同盟会籍,未几,复还。 章炳麟在《自定年谱》中如此讽刺道。 广东香山的孙文、湖南长沙的黄兴、浙江余杭的章炳麟,在在皆是不好相处的棘手人物。 黄兴虽与孙文为此大吵一场,但为了革命还是忍辱“厚着脸皮回去”,彼此再成好搭档。尤其是在孙文遭各地驱逐,革命的核心无法运作时,黄兴便充当孙文的代理,负责实际指挥部队。 ——克强(黄兴)未免操之过急。明明情势逐渐转为对我有利,清朝已将近半倒而趋于自我毁灭。 坐在行驶的火车中,孙文边查数据边读着书,同时还思考着问题。 清朝为避免毁灭而祭出一连串新政策,但在孙文眼中,那只不过是更加勒紧了自己的脖子。 行政机构不论是哪一部(相当于日本的省)皆设满人尚书与汉人尚书两名长官。依摄政王的改革主张,一部的长官仅限一人。十三部的长官以满族大臣占九人,汉族大臣占四人。 原本以为为了消弭汉族的不满,会增加汉族的职缺。不料全然不是这回事,而且满族大臣九人之中,皇族或宗室便占了六人。 世人称此为“皇族内阁”或“亲贵内阁”。 为了巡回募款,孙文绕经加拿大去到纽约。他在令人怀念的黄二嫂的“一碗面”店中吃着面。若换成是康有为,大概会率门生或秘书到一流的餐馆中用餐吧!孙文喜欢路边摊,“一碗面”正符合他的喜好。 吃完面后,一名男子走近。 “有什么消息吗?” 孙文搁下筷子问道。 “不是什么好消息。黄兴等人有动作,但起义似乎又失败了。仅此而已!” 也不知是友是敌,周榕总是捎来各种情报。他所捎来的情报无一不精准。此时他露出比平常更正经的表情,在孙文的面前摊开一份报纸。 ——中国的革命党再次起义失败。 斗大的标题底下画着红线。 此即中原 孙文(左二)与黄兴(左四)等同盟会成员在上海的留影。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一日,孙文从科罗拉多州抵丹佛。他因火车之旅显得相当疲累。 十余日前,他接到香港的黄兴拍来的一封电报。 暗码簿就放在行李箱内,故而一抵丹佛便可解读电报内容。 ——湖北新军近期必定起义,火速汇来军费。 在加拿大募得的款项已拨付充当三月二十九日起义牺牲者的遗族救济金,故而无法立即再汇出军费。孙文考虑拟一回电要湖北起义稍延再议,因已是深夜时分,故打算翌日再发。 翌日即十月十二日,晏起食用早餐,手持叉子,无意中瞥见刚买来的报纸,一行斗大标题映入眼帘: ——武昌为革命军占领。 他从容地将叉子放回原位,用两手拿起报纸。 十月十日——这天称为双十节,是中华民国的国庆节,因此次起义创立了一个崭新的共和国。 当然孙文读的是英文报纸,武昌起义之事已广受举世报道。例如日本的报纸发自汉口的报道所加标题曰“堂堂叛军”,记载如下: 在武昌之日本人今(十一日)全体撤离,均平安,依其言,武昌之叛乱由各学堂学生掀起,警察亦加入,但该叛军堂堂正正未加秋毫危害于人民,从九日夜晚至十日,武昌城内未加入叛军之官兵已是死尸累累,最危险之时当是十一日傍晚,武昌百姓人人自危,乃因避难军舰内之瑞总督于十一日夜晚计划从军舰上炮击武昌城,又当地日本人居留地于十一日夜晚召开民会,组成义勇军,拟着手防卫居留地。(《东京朝日新闻》) 孙文在丹佛所看的美国报纸大概也是报道几乎相近的内容吧。 孙文原本预计为进行游说与募款还得继续巡回美国各地,但一读到武昌举兵的报道,便骤然改变了计划。 他考虑要将革命的现场交托给国内同志,好容易才来到外国,自己应该在外交方面活动俾利中国。 依孙文的看法,全世界主要国家当中,同情中国革命的有美国与法国,反对革命的有德国与俄国,日本则是民间寄以同情,但政府反对。英国则是民间寄以同情,政府立场“未定”。 由此,孙文判断革命外交的主要工作应置于英国,所以决定中止游说美国而改赴英国。 他在丹佛会见了密斯脱杨,获得经由圣路易斯赴芝加哥的行程建议。 “一路上请小心!” 杨夫人笑道。 “芝加哥那伙人较沉不住气。你去了之后,刚好是个机会,说不定会提前庆祝呢!” 杨拍拍孙文的肩膀。 “我也受过他们相当多的关照。” 孙文连点了数次头。 “唐人莫不欣喜从我们当中出现了一位举世知名的人物。孙逸仙也好,李鸿章也好,都是一样。在纽约,欢迎你的人跟欢迎李鸿章的根本是同一批人。” 杨说完这话便笑了。 十月十五日,在芝加哥举行一场“预祝”新的“中华民国”成立的大会,孙文出席了。 翌日的报纸报道着革命军已经占领距武昌之东约七十公里的黄州。 “不就是苏东坡待过的地方吗?” 苏轼(一○三六至一一○一)曾遭左迁至黄州约五年之久,因此自号“东坡”。凡对书法有兴趣的人莫不曾临摹过他的墨宝“黄州寒食诗”。 孙文也曾听人建议而动心过,但终未有机会临摹。 ——等革命成功后再说吧! 凡被问到兴趣方面之事,他总是如此回答。 孙文从芝加哥转赴纽约,再从该地赴英国。孙文的英国之行包含有几个目的,其中最重要的是要求四国(英、美、法、德)借款团停止借款。因为他担心,在财政上已露出破绽的清朝会因以铁道担保向四国借款团借得巨款而打了一剂强心针。 “希望尽可能让现今的政权安眠。勿让人民承受过多的负担。” 孙文说道。 虽不认为清朝还有什么惊人力量,但总希望政权的新旧交替能尽可能平顺进行。 在伦敦,他拜访了借款团的银行家,得知只有外务大臣有权停止借款。于是他向英国政府提出三项请求。 一、停止对大清国政府的一切借款。 二、请制止日本政府对大清国政府的援助。 三、取消英国各属地对孙文的驱逐令。 其中第二项是请求“制止”日本对大清国的支持。日本并不在四国借款团之内,之所以对英国提出如此请求,只因希望能扩张国际援助拒绝网。 日英之间有同盟之约,孙文认为由英国向日本提出请求较易见效。 日本民间对中国革命抱持友好态度,但政府则未必如此。从政体问题来看,日本希望同是帝制的大清国当邻国,若邻国是个经由革命而诞生的共和国,则彼此之间可能较易产生紧张关系。 另从国家利益来看,邻国若是弱国,当然较令人觉得安心。现今的邻国正处于立宪君主(保皇)派与革命派之争。日本的真心话是欢迎一如往昔的保守帝制,但那已是落伍的想法。如今至少也希望邻国能以日本为借镜而成为立宪君主国。 孙文知道自己的“革命派”路线未必会让日本怀着好感。 孙文经常感谢宫崎滔天这类的民间支持者,但就国家而言,日本却可能成为革命中国的敌人。 在此次旅途中,孙文闻知宫崎滔天身体不适。消息来源是在加拿大的联络人冯自由,此人是冯镜如之子,孙文第一次起义失败亡命之际,在横滨曾受到冯镜如庇护。冯自由在加入兴中会的成员中年纪最轻(年仅十四岁),后来就读于早稻田。 ——经济状况好像也不佳,日子过得相当清苦。 冯自由说道。 ——这样可不行! 孙文担心这位盟友。 他自己在槟城的妻子染病,子女的学费亦告急,只得向住在吉隆坡的党的经理邓泽如交涉,希望能稍微调高原本每个月一百元的生活费。 即使自己如此拮据,却见不得盟友宫崎滔天陷入困境。孙文写了一封信给滔天,提及自己设法凑了一百日元相赠,请其至横滨的华侨永新祥商店向林清泉君领取。该函的日期为阳历四月一日,正值阴历三月二十九日起义之前不久。 在英国,能再见到恩师兼救命恩人的康德黎博士自是人生一乐。孙文去到康德黎家,相识的女仆出来迎接,边微笑边说道: “刚好有一封你的电报送达。上头全是些数字。” 那是一封来自中国的电报,收信人仅写着: —— 伦敦的电报局大概也不晓得要送给谁才好。既然是中国人,那就送到了公使馆。 公使馆似乎也感到困扰,之前也曾发生过,于是将电报就近送到康德黎博士的住所。 康德黎不在家,康德黎夫人不知是否该收下。 ——我不知是否该收下。我先生不在家,说不定稍后会退回电报呢! 她事先说明有可能会拒收而退回电报。 也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既然是电报,当然是急件。孙文打电报时,总是先用汉文写下电文,再翻阅那红色封皮的笔记本,将之改成数字。 康德黎家中的一隅放置着孙文寄放的行李。那本红色封皮的笔记本就和几本书摆在一起。 想必是急件,孙文肯定会取出红色封皮的笔记本,立即将那些数字译成汉字。康德黎夫人想自己先行译出电文,以便节省孙文的时间,但她不会读汉文,只约略能看懂,并用歪歪斜斜的字迹照抄下来。 电文内容不长,康德黎夫人便用此法抄译下来。 虽不懂其意,但之前也曾发生过,她猜想可能是以救孙文为使命的某个人所拍发。 隔了两个钟头,孙文偕康德黎返家。康氏家人和孙文间存在一种默契,即不谈论革命话题或隐私之事。因此,对电报内容康氏夫妻未开口发问。 “哦,这电报送来时就已经译成汉字了吗?” 孙文边微笑着边问道。 康氏夫妻从刚才起就关心电报之事,一直观察着孙文的表情,见他展颜一笑,两人才如释重负。 “是我!虽不知其意,但一个字一个字照着抄下来。” 康德黎夫人答道。 “这字写得很漂亮!要说这是出自第一次写汉字之人的手,大概没有人会相信。” 孙文夸奖道。 “是秘密消息吗?” 康德黎夫人忍不住问道。 “不!”孙文摇摇头——“是推荐我担任共和国总统的通知。” “你会接受吧?” 康德黎博士问道。 孙文偏着头想了一下后答道——“是的!若现今并无适当人选,那我就暂时答应担任。” “真不敢相信!”康德黎张开双臂说道——“公使馆只需译出电文便知内容,却偏偏大费周章送来这里。” “因为他们人在外国,较具有国际观,明白世界的大势。清这个王朝也总算走到尽头了。” 孙文说道。 大清国的驻英公使在去年八月之前是李鸿章之子李经方,其后由刘玉麟接任。刘与孙文同是出身广东香山县,早期留学美国,归国后曾任李鸿章的家庭教师。后来在共和国成立后,他仍担任驻英公使一职,是个了解大势的人物。将电报送交孙文一事显然是经过他的批准。 此一电报拍来之际,清朝尚未覆亡,革命派拥黎元洪为都督,并为拉拢新军的大部分成员,甚至也有意要拥袁世凯复出。 孙文在康德黎家中接到电报后,从伦敦拍发回电给上海的“民国军政府”,表示自己赞成由黎元洪或袁世凯担任新政权的总统,总之希望国家的基础能够稳固下来。 十一月二十一日,孙文从伦敦抵巴黎。十一月二十四日,他从马赛搭船回国。 清朝政府除起用袁世凯外,别无他策。摄政王虽极力阻止起用曾背叛兄长光绪帝的袁世凯,但若是这样就无异于亡国。 武昌失陷后,满洲集团的唯一求生之道就是行立宪君主制。但满洲人岂甘心当一个放弃实权而徒拥虚名的君主? 革命派连立宪君主制也不肯同意,坚持创立共和国。简单地说,南北僵持而形成了对立场面,孙文身为对立中的南方代表,亦即革命派的领袖步步进逼。 十二月十五日,孙文所搭之船抵新加坡,三天后的十二月十八日,在上海的英国租界召开了一场南北议和的会谈。 不久船抵香港。是十二月二十一日的事。当然,自第一次起义便是同志的陈少白亲自前来迎接。 广州已被革命派控制,胡汉民当了军政府都督。胡汉民与财政部副部长廖仲恺特地从广州前来迎接。 最令孙文喜出望外的是,身体不适且生活拮据的宫崎滔天也特地来到香港迎接他。 “宫崎先生,近来可好?” 孙文握着宫崎的手,用日语说道。 “好好,谢谢,谢谢!承蒙你帮了大忙。” 宫崎说道。帮了大忙是指孙文从温哥华托人送来百元赠金一事。 在上海的租界召开的南北和议根据速记记录,双方仅见了面,随即散会,但其实最重要的是在文明书局所议定的一份密约。十二月十八日,船抵香港时,孙文便获知该密约的内容。 密约包含下列五项: 一、组织共和政体。 二、优待满清皇室。 三、由最先推翻满清政府者担任大总统。 四、优待南北汉满军有功劳者,不追究战时杀害敌军之罪。 五、召开临时国会,恢复各地秩序。 此一密约是由黄兴派遣的顾忠琛和北洋军的密使廖宇春所签订。 这密约不啻答应“让袁世凯当大总统”。焉有人能抢先袁世凯推翻清政府呢?将全国划分为三十六镇(师团)并配置新军的这项计划原是袁世凯所拟。除此一新建陆军外,中国别无其他兵力。要让中国成为共和国,最快的快捷方式便是说服袁世凯归顺。 在此之前,孙文等人一直在暗中对新军施以革命教育,若袁世凯肯归顺,则此事便可公开实行。 倘能如此,像三月二十九日那样因未及时绑上白布条而导致同志相残的悲剧便不会发生。 孙文也从伦敦拍电报,清楚表明自己的意思,共和国总统由黎元洪或袁世凯来当皆可。但赶来香港并登上船只的胡汉民却突然说道: “逸仙兄,你似乎是打算赴上海,但我反对。你根本不知道袁世凯是何等人物。” “我明白展堂君(胡汉民)的意思。谭嗣同等人被杀是因为遭那人出卖,保皇会的一群人对他也恨之入骨吧!然而,现在我们该考虑的是,如何避免让四亿百姓发生流血惨事。若能利用他来达成此一目的,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孙文说道。 孙文早知,众同志必然会围过来群起阻挡上海之行。他决定不惜多费唇舌,要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大家听个明白。 “我的意见与克强(黄兴)相同。我对克强说的也是同样的话,看来也只得送逸仙兄赴上海了。但请务必留意那个冢骨(墓中骸骨,指袁世凯)!” 胡汉民说道。“冢骨”一词是保皇派人士骂袁世凯的常用语,用法有些卑下。 “多谢!我会留意的。” 孙文感谢众同志的关心。与袁世凯合作的构想并非临时起意。在停留伦敦期间接受《岸边杂志》的记者专访时,他便提及此一可能性。 孙文欣喜能与宫崎滔天重逢,先前在惠州于一九○○年战死之山田良政的弟弟山田纯三郎也现身,继承其兄之志为中国革命尽心尽力。 孙文一开始便不对日本政府抱持期待,相反地,他对犬养毅、头山满的友情却有甚高评价。 在船舱内一人独处时,孙文安静地闭上双眼。 重阳起义失败至今已过十六寒暑,当初遭大清国视为叛徒而追缉受到香港禁止居留五年的处分。大清国当局向日本、东南亚各殖民地政府提出驱逐孙文之要求,让他在这个世界无地可安居。在美国则经过一番努力后,才争取到居住的权利。 如今他不必再顾忌任何人,凭自己的一双脚便能走遍全世界。 闭上的双眼缓缓张开来瞧看——自由了。长久以来遭剥夺自由的囚人终于被释放到阳光灿烂的大地。 与久别重逢的宫崎夹杂着笔谈聊了起来,孙文不由自主地萌生一种“组阁”的念头。外交选谁、财政选谁、教育选谁,等等。 ——这样不行! 孙文转念一想,若任由思绪奔驰,那将是没完没了。 就在此时,他又想起梅屋庄吉,颇觉心情愉快。 梅屋庄吉是在十六年前重阳起义时相识的日本人之一,此人在香港开了一家照相馆。恩师康德黎是个照相迷,所以常带着孙文去梅屋的店里。 夜已深沉,但最近要思考的事情太多,往往无法成眠。每当此时,他便找一本书来读。从清早起床到夜深入眠为止,孙文所思所想者皆是革命派的人才、应当交涉的对象袁世凯等。在入睡前,他必须先将脑海中翻腾的思潮全部倾倒一空。 等脑袋净空后,他便读诗。所读的不是西洋诗,而是中国古典诗。 他的枕畔放着一本《苏文忠公诗编集成》,那是苏轼即苏东坡的诗集。 苏轼被卷入新法旧法之争,曾两度遭贬谪。第一次在四十五岁以后,入狱百日再加流放黄州五年,第二次从五十九岁起流放至广东的惠州,继而长期待在海南岛,但在流放岁月之后终能返回中原。 孙文很尊敬苏轼,原因在于苏轼即使遭逢悲惨命运,亦始终保持乐观心态,这点与孙文甚相似。遭流放到惠州时,苏轼写下一首诗。 罗浮山下四时春, 卢橘(枇杷)杨梅(山桃)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 不妨长作岭南人。 罗浮山位于惠州西北方,是产梅的名山。枇杷、山桃等水果轮番成熟当令。每天食荔枝三百颗。他诵赞道,如此生活即使长久当个岭南(广东)人亦无妨。 朝起,孙文又翻翻苏轼的诗集,翻到了这一页。 余生欲老海南村, 帝遣巫阳招我魂。 杳杳天低鹘没处, 青山一发是中原。 原认为余生要在海南的村落中度过,不料皇帝想起失势的自己,派遣巫阳召唤我的魂魄。远处彼方的天空低垂,猎鹰的身影即将消逝于该处,如发丝一般的青山——啊,那里不正是梦中的中原——祖国的正中央吗? 虽然反对孙文的上海之行,胡汉民终究还是让步,但折衷方案是由陈炯明代理广东都督一职,自己则陪同孙文赴上海。胡汉民始终无法信任曾出卖戊戌六君子的袁世凯。 “我也不信任他。但和平推翻清朝的关键正握在他一人之手。与其调动大军牺牲众多无辜者的性命,不如利用他反较为明智。” 孙文说道。 “我是担心他夺取我等的革命成果。难道他不会继承清朝的种种罪恶吗?” 胡汉民说道。孙文闻言笑着回答——“倘若他是那种人,那要打倒他岂非是桩易事?” 此时中华民国的临时总统虽然预定是孙文,但实际上却是大清帝国的总理大臣袁世凯。 不久,大清帝国覆灭,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的总统,孙文下野。这些是南北和议所决定之事。 对着左舷的青山一发凝视良久。 一发细线逐渐变得粗大。 十二月二十五日,孙文抵上海。黄兴等人来到码头迎接。 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孙文从上海抵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大总统。一月一日是因为从这天起开始采用阳历,一般民间仍是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三日。 ……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 孙文淡然读完这段前所未有带着辞职预告的就任誓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