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裙反臣逼我当昏君》 第1章 被穿越女顶替的真太女恢复记忆了 呈青灰颓败之色的石碑被砸了个坑,血迹拖拽出一道猩红,底下趴着一具衣不蔽体的女尸,至死还攥一根楸木拐棍。 远山都隐在浓墨夜色里,虽入四月初夏,西北风一刮仍是天寒地冻。天地间仅剩护城河边这块《玄女赐书》碑。 破烂的袖子,将刺眼的白臂曝给寒风。 有人一脚踩在她胳膊上!发出沉闷的骨裂声,自冻僵的脉搏底下、碾压出了滚热的脓血。 元无忧猛然被痛觉拉回了一丝意识,却无法撑起异常沉重的、冻僵的身体。 躯壳之外又黑又冷。 踩在她身上的红裙女子,肩披着刚从死尸上剥下的、厚实的墨狐皮。此人即是西域霸主华胥国那位、三年前一改温良,骤变残暴的储君。 厍有余瞧她皮肉皲裂开、流出脓来也未痛吟,确认是死了。 ——“你杀人灭口!?” 破空袭来的质问,挟着匆急的脚步声,素来持重的东方帝王甩着宫灯上前,却只瞧见脸埋在油绿草堆里的女尸,登时震怒难抑。 厍有余转而一脚踩到死尸背上,语气松懒, “我本想养她用作血奴,可这傻子竟敢盗走先帝的墨狐皮,还妄称搞大了皇夫的肚子,本宫将她撞死碑前,你该解气才是。陛下不长记性么?上个月她合谋人贩子把你掳走,给你下药欲行淫污,亏我及时赶到,把人打成了瞎子,竟又被她逃脱!” 漫不经心的话越说越锋利,她似乎意识到了咄咄逼人,又语气温和些道: “当日若不是你信她挑唆,疑我假冒储君,怎会酿成边境叛乱,你身陷异国?如今她又与我争你腹中孩儿的亲娘,你岂能再信?” 踩在元无忧后心那一脚,硬生生把她疼醒了。 眼盲之人的其他感官会异常灵敏,此刻她就恨自己长了耳朵。 俩人吵的像搁她头顶放炮仗,每一句话都狠狠楔进了她脑中,噼里啪啦的炸裂。冻僵到失去知觉的躯壳之下,隐有血流回暖,煨烫遍身。 字字锥心的羞辱,对男尊帝王犹如当头喝棒。 宇文怀璧垂在袖管的手,几乎捏碎灯杆,白玉面具下射出一双狠厉的凤目, “够了!你便可信么?你若是真储君,何必每月薅着她一人取血?你要软禁寡人到何时?鲜卑男人不会有孕,在部下赶来之前,寡人绝不信你国庸医的半句妖言! 按之前约定,明早羌兵马踏黑水城之时,你除掉老顽固登基,寡人要把满城贱民挫骨扬灰。” “呵…啊呀——!” 红裙女子才讥笑一声,便被土里跳出的棍子抽在脚踝,登时向前扑去,啃了一嘴草泥。 掀翻了踩背大姐后,元无忧撑着拐棍,从草堆里拔出脸,晃悠悠坐起。 揭眼皮看见的模糊鬼火,把她晃的心口直蹦,又被冷风呛住,连忙抱着臂膀咳嗽起来。 大声密谋的俩人,眼瞧着姑娘的死尸坐起来,还瞪着淬亮的眼,从满脸黑发往外看! 地上齐腰红裙的女储君,登时脸上血色尽褪, “握日…尸变了啊!!” 女子连滚带爬逃离了案发现场,风度全无。 而一旁身长七尺的鲜卑天子,穿黑衣往那一杵像是高不可越的山,见此情形也摇了两晃,登时身子骨便单薄似纸,后挪了两步。 宇文怀璧攥紧灯杆,一双蓝灰凤眸惊怖的瞧着“诈尸”少女,她却没意识到自己多有冲击力。 被冻醒的元无忧,手脚像后配的,连一抬胳膊去摸后脑勺,都咔嚓直响。幸好搁石碑上撞出的血窟窿结了痂,不至于失血过多。 被寒风舔舐过的手腕,突然传来一阵翻起倒刺般的刺痛,元无忧怔怔去瞧: 入目是厚厚的一层、崩裂渗血的新痂。是昨夜黑水城门口,她被厍有余割腕取血留下的! 眼前是久违的人间,风刮得护城河两岸芦苇飘摇,远处城墙高筑,还有俩活生生的人凑过来瞧她。 欣慰的泪水倏然从元无忧的鼻腔涌出,回忆和刺痛一幕幕逼上脑海。 ——三年前的华胥,储君元无忧在母皇灵前,被穿越女联合反臣贼道、灌下了朱砂酒。 醒来已躺在界碑底下,被顶着她的脸的冕服太女骂,因她在接待外宾场合,不肯给邻国男帝当下轿石,便要薅着她头发往石碑上撞死。 原来她失忆变傻,当了假太女三年的血奴,一觉从十五岁睡到十八。直到这一下撞散淤血,方才觉醒记忆。 元无忧是先帝和一众遗老,殚精竭虑教养出的贤德储君。却在先帝棺椁前,被朝臣造了反,又找个跋扈残暴的昏君顶替她。 她痛心疾首:早知道这帮乱臣喜欢暴君,她何必装的那么辛苦! 元无忧当场揭发厍有余冒名顶替,却无人信,加上她每月放血,身体都瘘了,打又打不过,只能逃走。 而厍有余取她的血,是为压制蛊毒。那蛊是从元无忧身上移栽的,唯有她能压制。 刚才还当着死尸唇枪舌战的两国君主,彼时一个赛一个安静,地上只闻蝈蝈叫。 惊魂未定的厍有余,退至男子身后,红裙之下腿还伸不直,她大着胆子回头看—— 一具满脸疤痕的“女尸”正盘腿大坐,脏皱的粗布灰衣,绷在她肌理紧实的身躯上,不捉襟便已见肘。 那只晾在寒风里的苍白手臂,布满血痂淤脓,掩不住迸发的力量感,她却拿来擦鼻涕。 不擦不行了,清涕把她嘴唇裹了一层红润。 宇文怀璧见状,顿时胃里翻涌作呕。这玩应儿咋瞅都是弱智,一般人豁不出来。 养尊处优的鲜卑天子把心一横,提灯上前。 脚步声有条不紊的踩得草叶窸窣,一双云纹锦靴几乎是踩着她头顶、落在她脚边。 戴着玉质面具的东方帝王,满头墨发梳成了马尾,即便压垂到了后脑,仍平整的一丝不乱。 他一开口是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一个月前…你勾结人牙子掳走邻国之君,究竟受何人指使?” 他说话声极低,嗓子又清澈,慵懒的音色裹挟着森然冷意,是地道的西北秦腔,掷地有声。 厍有余被他这句指桑骂槐拉回了神,好家伙,他还挺猜忌多疑,一嘴把俩人都内涵了。 一个月前,边境叛军如同蝗虫过境,把宇文怀璧的冕服连带人,一股脑都给打晕掳掠走。 当他衣衫不整的醒来,旁边躺着华胥太女,羞赧的解释说,给他解了情药的毒……随后他为联络部下,只能跟她回去,却惨遭御医诊出滑脉,又被她以养胎之名软禁。 他跟她自幼便是冤家对头,莫说肢体接触,就连对视都嫌晦气。直到昨晚城门外,出现了俩死对头,还争着对他怀的崽子负责。 宇文怀璧:晦气! 第2章 读心术专克穿越女 瑟缩在灰败石碑底下的姑娘,面对劈头盖脸的污蔑,狞厉的脸上眼神呆滞。 “我为了…咳咳、护着身底下的你,被她们打的满眼淤血,你倒把“人牙子”的屎盆子咳咳、我头上了?我可真是瞎了眼…” 元无忧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凡一顿少啃几个破锣,都发不出她这么正宗的公鸭嗓! 又一呛冷风,她咳嗽的差点把血筋儿扯出来。 寒风兜头往脸上抽,上下牙打的嘎嘎作响,元无忧拿掌心焐着冻僵的手臂,眼泪差点下来! 她肩头那狐皮呢?黑的挺厚实的,任谁冻一晚上能不出点儿毛病啊? 元无忧没空跟他掰扯了,最要紧的是找回被剥的貂儿!而后一眼就钩住了——红裙女子肩上的墨狐皮。 站一旁观摩半天的厍有余,闻言雪颈高抬,语气嚣张: “你偷走赤霄剑还敢回来?以为跟你少保义父勾搭成奸,就能推翻我?再不交还,我便送你下去见他!” 赤霄剑是先帝问鼎中原后,号令天下的虎符。 反臣闹的再凶,权柄也牢牢握在六官手里,故而旧臣不让厍有余登基,她便只是储君。 这柄自先帝驾崩便失踪的剑,直到上个月边境叛乱,玄女碑前出个盗洞,留个篆刻“赤霄”的剑鞘,才重新出现在臣民的视野里。 她拿走自家东西,怎能叫偷? 元无忧刚一撇嘴,又听见她提到少保,心头陡然一震,“你把他怎么了?” 昨夜晚间,她被宿敌带进了城。 太女少保冼沧瀛是岭南孤儿,据说全族被先帝所屠,单留下他,用来训练女儿的狼性。 虽然有点废孩子,但母皇这招确实奏效。元无忧原以为他巴不得她死,可被抽血这三年,也是他一直用补药喂养她,他还撂话道:你只能死我手里。 元无忧刚有些感动,昨夜的城门口,他却跟厍有余里应外合,厍有余带兵包了她饺子。嘲讽她自投罗网不说,还感谢少保送来的傻闺女。 如今听厍有余的口风,难道另有隐情? 果不其然,她慵懒的出声: “那贱男人阳奉阴违,已被我削去四肢,挖眼毒哑、制成人彘,装马槽里摆在城门口!明早进城的羌兵,都会从他身上踩过。” 元无忧登时心口哇凉哇凉的,她那两片热乎嘴唇子,怎能吐出如此冷酷的话来?元无忧时常因不够变态,而跟她们格格不入。 朔风一刮,元无忧顿觉被剔去了皮肉,也顾不上对宿敌的愧疚了,她都快冻厥了。 她牙都要咬碎了, “厍有余你不是昏君,是暴君!死冷寒天的扒人貂儿干啥?快还我!” 宇文怀璧自打厍有余提起赤霄剑,便提起了精神,彼时他凤目骤睁, “说出赤霄剑藏在何处,她便把狐皮扔给你。” 厍有余:……答应够快的啊。 她目光一扫元无忧手里那根,铜钱粗的乌褐桃楸木,瞬时眸色一亮,勾唇莞尔, “你又不瞎,拄什么拐?里头藏着赤霄剑?” 姑娘都气笑了,“来来来你告诉我,这根烂木头,能往哪儿藏剑?” 说罢,她随手把一人高的乌褐楸木扔在脚边。 说来就来。 冲着隐晦的默契,厍有余提着裙角大胆凑近。 男子那只六角宫灯极亮,映的绿草白芦铺满了荒芜的西北。 美艳女子红裙齐腰,葳蕤着重瓣的交窬裙摆,如同在黄沙枯土上绽开的一朵苦水玫瑰,挺着被齐腰裲裆、紧裹的傲人双峰凑上前来。 见厍有余真敢过去,宇文怀璧急忙警醒: “小心有诈!” 几步的路,眨眼人就到了面前。 “好妹妹,你拿什么诈我?” 那嗓音柔缓绵软,还故意弯下腰嘲讽,她温热的呼吸几乎贴着元无忧的脸,冻的瑟瑟发抖的人可受不了这个,就恨不得把她搂怀里,剥了她衣裳…套自己身上。 厍有余那双略浅的褐色瞳仁,又大又圆的嵌在凤眸里,肉感的双眼皮褶皱宽且长,长睫开阖间如盛满了璀璨星河。 元无忧无比心酸:她这脸长得,都是我的五官啊! 周遭气氛突然诡谲,一个弯腰俯瞰,一个蹲地下仰头。 终是厍有余先屈膝蹲下,要去捡她脚边的棍,一直绷着的元无忧刚要出拳, ——骤然! 厍有余殷红的指甲下滑出一道银光,柳叶刀滑过她的脖颈,照元无忧的大脖筋就刺! 她瞪大了眼,在冰凉的锋刃舔上喉管前一刻,蓄力已久的右手猛然一劈,夺下了刀,又蹦起身来、接过刀柄攥在手里。 慌乱的厍有余,狠狠一把抓在元无忧服役三年的左腕,登时血痂皲裂,疼出她一身冷汗。 元无忧也没惯她,足下腿绊一钩,在厍有余跌倒前圈腰入怀。同时抽出了痛到麻木的左腕。 元无忧仗着高她半头,一臂勒着这姐的纤白脖颈,把刀抵在她咽喉上;另一手剥着墨狐皮, “哪需交换那么麻烦,抢就完了。” 战况急剧逆转,让一侧刚要劝阻的宇文怀璧,忙不迭换词儿拉架。 “小心刀锋!你若敢割她的喉管,寡人与华胥定会把你挫骨扬灰!” 被抵着喉管的厍有余,一听这话登时闭了眼。这狗皇帝想丧妻主想疯了吧,怎么还带指挥的啊!连提醒带激将法,当单亲孕夫能保研啊? 此刻却元无忧出奇的镇定,布满疤痕的脸上眸光锐亮, “华胥何时轮到你宇文怀璧当家了?你莫非忘了十几年前,身为我通房,却在雪夜与婢女私通,被扫地出门一事么?” 宇文怀璧属实想挑唆二人相残,没成想傻子一张嘴,就咬在了他脖嗉上。 趁莽妇与狗皇帝叙旧,厍有余忽然冷哼: [什么武帝虎女,一把假刀都分辨不出] 这句话在元无忧脑中响起的刹那,厍有余毫不畏惧的拿喉咙顶开了刀,又给她腹部一记肘击挣脱出去,旋身退后两步拉开距离。 挨这一下并不重,元无忧忍痛去摸刀锋,还真是没开刃。学功夫十几载,居然被个弱女子拿钝器给耍了! 其实自打她醒来,就对厍有余有了窥心术,一有肢体接触,便能听见对方心中所想,但厍有余不知她知,更无法探听她的。 而朝中也有一人身怀这项异能,那就是灌她朱砂的少师,白毛老道。这帮邪魔反臣,又异世又异能的,倒让暗处窥伺的元无忧开了眼界。 她自嘲的微咧唇角,斜了一眼对面长身鹤立的鲜卑天子,继而收到他投来的一记眼刀。 她今日若不提这段经年丑闻,宇文怀璧还没觉得此地此时,最适合杀她灭口。 尤其是想起她勾结人牙子后,杀心顿起。 第3章 男人的心值几个钱? 傻子区区两句话,把俩人都震了一下。 厍有余对此是真不知。 她瞄一眼戴玉面具的男子,他颤着浓密长睫,灰蓝色瞳子里戾气横生。 往颀长男子身边去的红裙娇娘,拿葱根玉指拍在他肩头,动作间、一边大袖襦滑下了脂色肩头,雪峰被红杜鹃抹胸勒得呼之欲出。 看得元无忧瞳孔一震,她行动之间风情尽显,跟当年府里那婢女酷似,看来宇文怀璧就喜欢这挂的。 宇文怀璧却并未回头,只拂袖拍掉她的手,低“啧”了声略表不快。 厍有余不满道,“肩膀都不让碰啊?我可是你腹中孩儿的亲娘!” 他骤然侧过脸来,阴鸷的凤眸微眯。 看来两个都得灭口。 忽然,鼻息间嗅到一股脂粉香,宇文怀璧顿时五脏翻腾,连忙抬袖掩面,却没压下去恶心, 一声“呕——”突如其来,虽是干呕,也着实看呆了二位姑娘。 他的孕吐事发突然,都这状况了还不摘面具,让长大后便没见过他的元无忧,更添猜疑。 厍有余则施然凑上去,关切道, “别动了胎气。” 还趁机摸了摸、他瘦到硌手的脊背。 男子乍然大受惊吓,甩袖推开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把灯杆插在地上,才勉强撑住身体,侧目怒视这女狂徒,阴鸷的凤眸泛了水光。 “你得到寡人的人,哕…也得不到寡人的心!” 厍有余甚少见他动怒,隔着面具都感受到了他周身的煞气,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更何况,他那杀意就差开口告诉她了。 只是他一边眼神凶狠,一边抬袖掩口,高傲颀长的身体因害喜作弄,而被迫折腰,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她一挑眉:“咱俩的孩子能继承两国,男人的心那玩应儿,才值几个钱?” 元无忧咋舌:“这是可以说的吗?” 她突然有几分欣赏厍有余了。 高大清瘦的鲜卑天子,顷刻间站立不稳,没由来的作呕,全靠细细的灯杆支撑。 元无忧瞧着,都想把拐棍借他。 眼下厍有余不再佯装痴情,冷眼看他出糗。 宇文怀璧极力压下了不适,瞥一眼刚捡起拐棍的姑娘,朝她走去。 护城河水声翻腾,几次扑湿了岸边的芦苇根。 在巍峨丰碑的衬托下,满脸疤痕狰狞的姑娘,将身子拢在墨狐披风里。 眨眼之间,高她一头的男子,就杵在了元无忧面前,挡了寒风。 北周天子宇文怀璧年已廿八,但除去出类拔萃的七尺身高,他的外表与二八少年无异。 大袖襦衫挂在他略显单薄的削肩上,也掩不住他的凤骨松姿,布料是贴着皮肉的薄薄一层,在墨色蜀锦上有泛着银光粼粼的暗纹,又拿五彩宫绦勒出了一掐细腰。 二人对脸而站,元无忧不甘示弱的抬头,眼瞧着男子捋出了腰间的五彩宫绦。 他低沉的清澈嗓音,裹挟着压迫十足的凉意闯入耳朵:“既然你不瞎,这个你可认?” 男子突然俯身贴近她,顺狐脸露出了他雪白的鹅颈和耳鬓。 此刻她甚至能数清、他根根分明的浓黑长睫,以及一双戾气凌厉的蓝灰色瞳仁。 夜似刷漆,几点星光暗淡。他与宫灯,简直弥补了天上无月的遗憾。 元无忧瞧着躺在他玉白掌心的宫绦,宇文怀璧的手指修长匀称,因指掌窄瘦而不显手大,但把宫绦衬成了细弱的小绳儿。 “一条宫绦我上哪儿认识去?” 闻听此言,他眼底掠过一丝讥讽,且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 “宫绦并无特殊,不过是太女逐朕出门时,赐来投寰的。但华胥御医称朕怀胎已有月余,你可认?” 元无忧:“……” 一步远的距离,足够她肆意打量。 他那小腹平坦到无一丝赘肉,细腰堪比女子,连她都嫉妒,打哪儿也瞧不出揣了崽啊。 “等等,你一白虏…鲜卑男人,拿哪儿生?宫里哪个御医敢这么扒瞎?” 元无忧话音未落,下一刻、下巴便被一只冰冷的手钳制住,被迫屈辱的抬头。 他那泛着玉质冷光的修长指头,匀称洁白的像没有骨节,却刚劲有力,他眯着凤目威胁道:“听闻华胥女人的鹿蜀血脉,能让男子有孕。那日朕最后瞧见的是你,你还想被打成瞎子?” 下颌骨被捏的嘎嘎响,他手上肌肤细腻到、她抠着都觉打滑,直憋得她眼窝泛红,而他的骨节也因用力而泛起粉红。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我喜当娘也可以商量。” 不对劲! 这家伙最好颜面,何况他是土生土长的男尊国君!能从他口中听到“男子有孕”、“鹿蜀血脉”等词汇的几率,不亚于他真的怀了。 最可疑的,刚才他还跟厍有余一伙,被盟友几句羞辱,就投敌了?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元无忧姑且先配合他。 他这才松开了她的下颌骨,压低了嗓音道: “你既是孩儿生母,寡人定会放你走。” 事出反常必为妖,宇文怀璧这副闹鬼的言行,元无忧彼时就是满脸惊恐。 太吓人了,他一定是被附体、夺舍了! 一旁盯着俩人亲近私语的厍有余,突然发笑, “想走?你俩都凑不出一套好器官,谁能保护谁啊?宇文怀璧…实话告诉你,你派去西羌督战的人在我手里,与你联络的部下也是我派去的,不然我怎敢独身和你俩纠缠?” 给她挡风的黑衫帝王闻言,豁然提灯转身,面具下迸射出一双凶光毕露的凤目。 唰然! 宇文怀璧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三尺灯杆突然裂分为二,被他从中间掏出一只细剑。 红裙娇娘登时傻眼:“别太荒谬。” 她只觉头皮发麻,柔弱不能自理的白虏皇帝,咋还玩上机关了? 只听两半木杆落在草上,六角宫灯急坠滚落,一齐摔出清脆的声响。 七尺高的鲜卑天子,两条大长腿没给人反应的机会,便两步冲上去,将细剑架在她颈上。 “放她走。”他又回头看了眼元无忧,“开路。” 拄着拐的元无忧:“……” 你俩还有准谱吗?昏君跟暴君多配啊,不如你俩带崽私奔,把江山留给她啊! 红裙娇娘垂眼看着雪颈上的剑,目露哀伤, “我为你烽火戏诸侯,你却要跟这个毁了容的废物走?你就喜欢被她虐是、啊嘶!——” 男子毫未犹豫,剑尖便自她的脸颊划下锁骨,沿途留下一笔猩红。 厍有余痛呼出声,连忙后退,颤抖的双手挡在脸上,却不敢去触碰伤处。 第4章 抢瞎子的拐棍 身形颀长的黑衫帝王垂剑而立,望了望天,浓墨天幕渐渐褪色,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 而后回头冲元无忧道:“走。” 忽地,城里传来更妇的铜锣声响,鸡鸣五更。 继而听见芦苇荡里有窸窣声响,元无忧倒不着急走,但还是拿起拐棍,眼睁睁看他走来。 男子步步紧逼剑凝霜意,倒像是来索命的。 “恐怕还走不了。” 她看似从容,右手却警惕的绷着,宇文怀璧怕是奔着拐来的。 她话音未落,直听见一声呵斥: “放肆!竟敢挟持主上,你这男人谋害妻主,是想当寡夫吧?” 先声夺人之后,远处从破晓方向走个青衫劲装的男子,提个白灯笼。来的居然是朝中少保太祝,正是她本该成为人彘的宿敌。 “你没成人彘啊?” 脱口就是一句欠揍的话。 当活生生的宿敌出现在眼前,元无忧头皮一阵发麻…终于理解了这俩暴君,见她诈尸的心情了。 男人全须全尾,腰塌臀翘,穿着敞怀的苍绿对襟衫,露一片凝脂胸肌,头顶颈上戴满了蛇形银饰。 他大大方方的供她打量,五官偏柔的脸上,总是一副勾魂夺魄、似笑非笑的阴狠蔑视。 他还活着,她却面如死灰。 厍有余对她的反应挺得意, “他是你义父,亦是我师父,他素来与我一条心,我怎舍得杀他?” 无视小傻子的一脸颓败,厍有余瞥见沧瀛手里的灯,眉峰一蹙, “师父怎么拿个奠字的白灯笼?多晦气!” 沧瀛道:“城里的公输老匹妇,将城墙挂满了白灯笼,还把棺材抬到了城门楼上,宁死不割城,作势明早战死、便直接躺棺材里。” 明明这是她的疆土,沧瀛是她的部下,可他一见面就怨她不死,俨然她是唯一的外人。 听他们提白灯笼,元无忧这才发现,芦苇尽头的城门上,亮着微弱的白光。 她猛然想起!昨天她拄棍回来时,撞见了扛着攻城器械的羌兵,借着他们没拿瞎子当回事,她探听了不少机密。 原来厍有余为能登基,不惜养贼造反,借势除敌对、立功绩一石二鸟,又能把残害重臣的骂名推给叛军。而边境国门的黑水城主,便是此役的首当其冲。 元无忧想通风报信,才自投罗网。原来城内早有消息,那位顽固不化的老城主,居然做好了殉城的准备? 想起即将要兵临城下,城破国危,元无忧只恨自己一梦三年,让江山被假太女揉的烂碎! 肩披墨狐皮的姑娘,全凭木棍撑着摇晃的高挑身形。 瞧见宿敌脸上泪光摇曳,冼沧瀛笑容邪狞, “小东西,这就受不住了?省省你的菩萨心肠!一只懦弱的羔羊,怎配坐在可汗尊椅上?我要暴君一家绝后,要摆一桌山河同悲,明日老登殉城只是前菜。” 该说不说,这个岭南孤儿还真不忘初心,寄身灭族仇人之家,隐忍多年,还想着祸国殃民。 元无忧压下心头的沉闷酸涩,抬眼冲那主仆二人露出讽笑, “厍有余你也是蠢货,豢养一群趋利避害的乱臣贼子,底下各怀鬼胎假公济私,你当这个傀儡皇帝焉能坐稳?早晚步我后尘。” 这番话不算隐晦,沧瀛听罢心头一惊,为掩饰心虚,他忙道: “主上,有身子的杀不得,嘴碎的可需杀了?” 在场仨人不约而同,看向了黑衫男帝的小腹。 宇文怀璧:……你们礼貌吗? 元无忧左手垂着,右手紧紧握着拐棍,桃楸木总归是有重量的,她不消片刻便觉手酸。 就在此时,有身子的帝王衣摆流光迈步过来,仅差两三步才开口:“拿来。” 那低沉冷厉的嗓音,如同利刃出鞘,与锐利的凤目和长剑是一道寒气逼人。 破案了,他就是奔着拐棍来的。 元无忧手心出了一层热汗,握的木棍生滑,她盯着他一截细腰和平滑小腹,面露痛心。 “抢瞎子的拐棍,你还有人性吗?我们娘俩真是瞎了眼,竟然会看上你!” 她语气悲恸,尤其最后那句夹带哭腔,加上坚毅而凄然的眼神,那副委屈简直比珍珠还真。 宇文怀璧动作僵了一瞬,但仍然莽足了劲。 见他执剑砍来,她单手行动不便,只拿木棍在面前一挡。 他一剑劈下,她正好把木棍抛起! ——白光一现,那根一人高的拐棍,从扭曲的拐柄往下断裂,分成长短的两段摔在地上。 一旁的红裙娇娘直捂眼睛:“剑耍的挺好,下次别耍了…砍完她就不能砍我了啊……” 表面清冷的男人,往往藏着一身暴躁啊! 并不理会旁人的干扰。高大的黑衫男子屈膝捡起了一段楸木,把细剑别在腰后,长睫覆眸仔细端详。 可惜里头只是结实的乌黑木料,上了年岁,居然呈现出乌金质感。 宇文怀璧失望的扔了那截木头,一扬下颌,玉颈高抬,斜睨她一眼,“算你狡诈,找不到赤霄剑,寡人便不能当场杀你。” 东方帝王露这一手,既震慑的其余仨人不敢轻易冒犯,又验证了厍有余预判错误。 元无忧双臂颤巍巍的,捡起断成长短两截的木棍,眼望着面前的男子,语气那叫一个痛心, “原来你不在意谁是孩子生母,只为赤霄剑而来?我是真想带你一起走。然后掘地三尺找到玷污你那帮人,挫骨扬灰还你公道,孩子生下来吧,我养。” 姑娘沙哑又柔婉的嗓音,裹挟着哭腔,加上眼里闪烁的泪光,让宇文怀璧心头一颤,莫名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持剑而立的男子,锋光毕露的凤目微露黯然,他冷静道: “寡人现在就想把你挫骨扬灰,罢了,你殉国吧。” 元无忧:“……?” 不是哥们儿你油盐不进啊?就刚才那孕夫的羞赧,和哄她承认孩儿他娘的闹鬼行为,能不能恢复一下? 厍有余自然想把宇文怀璧留下,但忌惮他手里有剑,刚走过来喊声“崽儿他爹”、护城河的桥外,就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甲曳撞击。 随后有人提着刀渡桥而来,手里拎着个血淋淋的人头, “陛下,我假装被俘问清楚了,赤霄剑确实被傻子盗走了,华胥和羌部为此事闹呢。” 随着敲锣打鼓的粗嗓子,走出的是个魁梧高大的壮汉,跟座小山一样,只把手提之物扔在红裙娇娘脚下,便移动到持剑而立的陛下面前, “末将来接陛下了,听闻陛下羁旅一个来月,这几个母尊悍匪可有冒犯您?可用末将抓个人质回去?” 宇文怀璧心道:何止冒犯,腹中都揣人质了。 但他对此不齿于口,登时拿凌厉凤目威胁在场仨人,还抖了抖寒光森然的细剑。 第5章 赤霄剑出鞘 单看那般壮硕威猛的甲胄战将,站在他的陛下身旁,也矮了半个头,由此对照出,宇文怀璧那身高太出类拔萃了。 厍有余盯着滚到脚边的人头,瞧着那外突的灰白眼珠,只觉阴风扎得她浑身发麻。 她退后一步,扭头与师父对视一眼:谁还敢顶风作案啊? 她还真敢。 她提起裙摆走上前去,娇艳小脸儿上顶着狰狞的血痕,却柔声下气、“阿雍哥哥…等下狼烟四起,你总归要回城避险,以观战况的。可否与我同行?” 宇文怀璧眼都未抬: “寡人要去排兵布阵,先前协议不变,但加一条——把这傻子扔下城去献祭东羌,寡人自会带战俘回去作女奴,而后发兵助你击溃东羌,你登基便无后顾之忧。” 厍有余脸色一僵,瞥了眼石碑前头的傻子,讥诮道:“等傻子被当军妓轮辱蹂躏后,早就不成人样了,陛下还肯要她?” 她话音未落,一旁便传来怒斥: “狗皇帝你活腻歪了吧?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最好不能怀,否则我让你一胎揣他十个八个!” 元无忧此刻的愤恨,几欲崩出胸腔,她紧握木棍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因用力过猛,腕上的痂皮崩裂开来、一缕猩红“吧嗒”落在楸木两截的断处,又悄然渗入。 那狗皇帝显然不愿逗留,在甲胄战将的护送下扭头就走,只留下一句: “吊口活气即可,寡人也制个人彘。” 元无忧望着君臣二人离去的背影,默默掐灭了对他仅存的善念。 狗皇帝一走,便只剩了那主仆二人。 今晨的黎明格外漫长,俨然是沉闷的阴天,芦苇荡和绿草地上,露气愈发湿重。 肩披墨狐皮的姑娘,突然迈动步子,双手把玩着鲜血淋漓的楸木,翻了个圈还耍个花枪。 沧瀛正拿着丝帕,给厍有余擦去脸上血迹,见她要主动出击,豁然站起身,一边拔出腰间的蛇骨鞭, “嗤…傻闺女,给你爹送死来了?可惜,你要留给鲜卑皇帝制成人彘的。” “老娘给你送子来了!我真想折断四肢做成人彘,让你生十个八个的。” 她一恢复记忆,还打通任督二脉了?荤话张口即来?沧瀛眉心微蹙,他打心底里还拿她当及笄少女,对她突然开窍了男女情,很不习惯。 衣衫褴褛的姑娘周身带了煞气,布满疤痕的脸上,也能清晰可见那顽劣的笑。 众目睽睽之下,她拿着断拐的双手突然——把那两截断木严丝合缝的,给榫卯镶扣起来了,组成完整的一根长棍! 下一刻,这姑娘忽然从断处拗开了木头,那根一人高的一寸粗楸木,居然寸寸裂开、木屑登时爆裂。她在拐柄处一提,居然顺着剑柄拽出一把,霜色凄白的纤瘦秦制古剑来! 在场俩人都看麻了。 厍有余唰然一身冷汗:还能更荒谬点儿吗?她拿啥粘的?她的血吗? 赤霄剑乃帝道之剑,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时筑了此剑。华胥太女元无忧此刻背靠玄女碑,身形挺拔,竟有顶天立地的即视感,她手中的古剑寒光迸射,真如白蛇缠绕,只晃人眼。 厍有余傻眼了:就差二寸啊! 她曾与答案无限接近,猜中了但没完全猜中,就凭俩人这到处藏剑的默契,说她跟狗皇帝没点儿孽缘,狗都不信。 此刻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啧声。 不怕真储君会武功,也不怕储君有谋略,就怕又有武力又有脑子。 身姿长挑的姑娘肩披黑裘,唰然举剑过胸口,手中刃器通体霜白,冒银光的剑尖直指对面的二人。 “赤霄剑在此,尔等有命来取么?你一个岭南孤儿,挂少保之名的暗卫首领,连本职工作都不干,还妄想在华胥谋逆?” 沧瀛眼尾上挑,冒虹光的瞳子凶光毕露。 他瞧着站石碑前这人,昔日矜贵的太女,如今衣衫褴褛,脸上满是溃烂结痂、恶意留下坑洼狰狞的疤。即便被摔进泥坑,她也会不择手段的爬出来,还是这副傲慢嘴脸! 元无忧顿了顿,丑陋的疤脸上眸光锐亮, “两个受人利用,自毁长城的废物!自幼受五经六艺教养的世家,怎会输给冒名顶替?” 厍有余听不下去了,斜了眼暗卫首领, “抽烂她的嘴!” 啧,这口气,比她脚气都大! 元无忧眼瞧,一身沧绿色薄纱的老男人,那只竹骨修长的手,顺挂满银饰的腰间抽出武器。 忽然蛇腰一晃,破空甩出一条森白骨鞭,一道银蛇直奔她手中剑而来! 却在抽断寒风袭来那一刹那、元无忧一扬手一歪头,便将出鞘的利刃扔进了身后护城河,弧度丝滑。她一直没挪窝,就等这一刻。 而那条尖刺的蛇骨没来得及变道,如活物一般盘上了她的脖子。 她脸上仍挂着明晃的蔑笑。 冼沧瀛心一凉,无比怀念她当傻子那三年,可算让他一直在斗智斗勇的前半生,喘口气了。 沧瀛登时就想扔了鞭子往河里跳,却被鞭子的另一头大力拉过去! 元无忧忍痛攥住鞭子,蛮力的将人拽过来。却被他砸的脚一滑,一齐重重的摔进护城河。 厚软的狐毛被水泡发,她艰难的频繁吐息,无忧抠着几乎勒进颈肉的白色尖骨,像被拴了锁链,冲进口鼻的苦涩河水,也成了琉璃渣子,扎得五脏内鲜血翻腾。 她忽然想起自己畏水!从前在宫里,冼沧瀛经常踹她进池子,把她摁头喝饱了,再捞她。 眼下情况紧急,元无忧拼命蹬腿延缓沉底,手脚都在河里扑腾摸索着,她明明在剑柄上系了韧丝,沾水变硬,是她不会水都能捞起来的程度,怎会摸不到? 沧瀛见她只扑腾不与他打斗,便熟稔的把她脑袋往水里摁,打湿的纱料贴在他苍白羸弱的胸膛上,她狂挠他胸口! 气的她破口大骂,在水面发出“咕噜咕噜——” 元无忧恨死这蠢货了!他改名叫败事多好,跟厍有余凑是一对祸害。 俩人正扑腾水,水面却忽然浮起另一个脑袋。乌褐色的乱发湿透,贴在雪白的脑门,还拿蹩脚的汉语嘲讽道: “嗤、这俩傻子!” 冒出来的是个穿斜襟黑衫,露着半边膀子的褐发少年,脸上布了几块红胎记,河水洗得他肤色白里透粉。 当看清他手里是青铜秦剑后,沧瀛脸色大变,原来这傻子刚才是在摸剑? “把剑放下!哪来的毛贼?” 他想上前去追她同伙,那人又钻进河里跑了!水面顷刻恢复了平静,这上哪找去? 而他又听见身后有呜咽声,回头一看,水上就剩了一坨污泥的乱发,还在咕咚咕咚冒泡。 …… 第6章 鹿蜀血脉 摁住浊夜投进破晓怀里,东方挑亮了曦光。 男人站在一旁拧着湿淋淋的乌发,洇湿的蚕丝布料薄透若无,贴在他骄人的身躯上,苍绿色极衬他肤白。 厍有余没吹流氓哨已经算尊师重道了,她一狠心移开眼,奔向捆在圆磨盘上的姑娘。那是个巨大的石刻日晷,其上躺了个五花大绑的人,只啷当着两条小腿。 红裙女子一边亮刀,一边道: “传说昆仑脚下有上古遗族,女子单传着《山海经》鹿蜀血脉,合欢后能使男子有孕。我需得趁她没断气,剜她双肾移花接木,我再真让白虏皇帝怀上,这样的功绩放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也是够炸裂吧?” 刀划过泥泞的墨狐毛裘,挑开底下衣衫,却发现昏死的傻子还裹了件裲裆心衣,紧贴皮肉。 听她云淡风轻说出这话,沧瀛眼底疯涌震惊。 “我从未教过你这些。”此刻他萌生了顺身侧的城墙,把她扔下去的念头。 意识到了失言,她讪笑道,“我可是少师盖章认证的异世神女,自然博学广知。师父莫怪,我所做之事皆为自保,不敢欺辱师长。” “臣…冒犯了。”他连把她埋哪儿都想好了。 沧瀛狭眼微眯,恢复冷肃站在一旁。他倒不信有神女,她还需自保?只怕男人更需要自保。 冰冷的刀子划破裲裆,就在抵着她胸前细嫩的肌肤时,原本紧闭双目的脸上,豁然从眉峰淌下一道红泪,竖穿了褐色的琥珀瞳仁。 待宰的羔羊猛地睁眼,一个鲤鱼打挺、蹦她脸上了—— 货真价实的蹦脸上,四片唇瓣相覆,元无忧胃里翻江倒海,“哇”地呕出来。 而后因手脚被勒住,又结结实实的摔回去! 被亲这一口,厍有余死的心都有了,蹦老高跳去一旁,把刀一撇,抠嗓子催呕。 元无忧昏迷中,就听见要割她腰子。啥好人能连喝人血带吃肉啊?厍有余准有羌羯血统! 顺热辣的喉咙反出来不少酸水,她胃里倒舒坦了些,又被湿寒透骨的小风一刮,她浑身刹时起了疙瘩。抻脖子一瞅,发现自己被捆着,面前站着俩人,还有十几个太女近卫。 小姑娘跟个肉虫子似的,在石盘上蠕动。 青衫男子按住腰间骨鞭,阴涔涔的狐狸眼,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憋着吐信子。 厚厚的云层罩在头顶,异常闷热,元无忧的下巴颏,猛然被哕完回来的女子钳住。 厍有余俯下身,微启的饱满红唇未语,元无忧脑中便有了声: [我要不是身穿来的怕有孕,早就收了那白虏男人,自己当昏君了。等移接了鹿蜀血脉,先把你灭口!] 无忧嗤笑出声,“当昏君?你啥追求?” 两人的脸贴得极近,厍有余瞪大眼、低声问: “你说什么?” 元无忧恨不得自扇嘴巴,差点儿说漏嘴! 许是心虚,她的指甲在无忧在白净的脸颊,抠出了殷红坑痕。 厍有余又自圆其说,“我替你坐江山当昏君,收了那些让你色令智昏的男人,不过分吧?” 元无忧扭脸躲开,冷哼一声。 案板上的腰子真不识抬举。厍有余哼了声, “若没姐姐撑持国泰民安,年年有余,哪来妹妹的苟延残喘,岁岁无忧?既然你活腻了…” 她推开手里钳制的脸,转头命令身后,马道上站的一排暗卫, “开膛!” 十数个穿墨青圆领袍的侍卫,唰然逼近。 就在此刻,这姑娘居然从容的,手撑石盘日晷坐起来了! 青衫红裙的俩人齐瞪眼,寻思刚才搜身刮的挺干净啊,这家伙从哪掏的武器? 元无忧一醒就触发了扳指的藏锋,暗用巧劲将绑手的绳子割断,一看小命不保,她才连忙扯开麻绳。 灰衫姑娘盘腿坐在石盘上,把玩拇指上的墨绿玉韘,其上竖一片指甲盖大的白刃,那双冷凛迸光的眸子,坚毅而镇定。 “诸位华胥儿女,蒙受风姓庇护又自甘守护风姓,而先帝之死与这岭南反贼脱不了干系,你们今日若随他弑主,万年传承断于尔等手,孤可殉国死,尔等可担此罪?” 这些外号“暗卫”的宿卫军,由太女少保统率,皆由各部族选拔出,并自小培养的精壮勇夫,对应帝道“紫微十四星”。 十四宿卫只忠皇室。 先帝在世时,他们便不服冼氏首领,如今见那傻子俨然换了个人,脸上出现与先帝同样的死相,冼氏还急着杀她灭口…一暗卫道: “同僚已去接驾了,君后会给太女主持公道。” ——迟来的日光刺破云层,泄下一片暖辉。 不出片刻,一伙老臣便前簇后拥,将君后迎上翁城马道。他提着繁复的交嵛裙摆,藏青色上绣满银色暗纹,被日光映出内敛的华美。 翁城是连通敌台马道,在城门楼外加盖的半圆形,此刻正中央摆一口盖白布的棺材,有仨人在秦王绕柱。 跟随君后登上城楼的,是个推四轮车的甲胄女将,车上坐着膝盖墨狐毯的干瘦老妪。 老城主刚想出声救下自己的巢穴,待看清对峙的俩人是太女后,只想说:“砸!往碎了砸!” 这位君后年过花甲仍高瘦挺拔,发黑如墨,金冠玉簪,面上皱纹甚少。 他健步冲过来,瞧着衣襟微敞、既不庄重又面目可怖的姑娘,震怒道: “你这傻子良心何在?若非有余养你取血,你早死外头了!如今竟敢妄称帝女,染指了北周男帝,还想冒名顶替她的身份?” 他哪是来主持公道的?摆明了来替假货撑腰! 青袍寡夫来到面前,元无忧擦去额角的血,倨傲的眼神和冷笑里,是见者心碎的凄凉。 “父后只要年年有余,当岁岁无忧死了吗?她作孽让我背锅,倒是我冒名顶替她了?我风既晓是受万民寄托‘天已亮’的华胥储君,母皇唯一的后嗣,岂是欺世盗名的乱臣贼子、能置死地的?” 她穿的破破烂烂,脊背却比谁都挺直,贵气从狰狞的恶鬼身躯里透出。 无忧的教养便是[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 君后元氏如遭雷劈,过去三年的一切,霎时如乾坤颠倒。 不止君后震惊,一旁的公输城主更震惊,她几乎要拍断扶手,转着一侧的轴轮上前。 要不是腿闲置二十年,她真想跪下磕一个,老泪登时夺眶而出, “您终于想起来了!恕臣公输守护残躯不能、施以全礼拜见少主!少主…您受苦了啊!” 元无忧早已认出,她便是抬棺备战的黑水城主公输驰。母皇头七那夜,老婆子卸了轱辘砸向厍有余,带头要清君侧。 她那腿也是为救母皇残的。 第7章 冼沧瀛威胁君后 这位铁骨忠臣坐在四轮车上二十年,倚仗黑水的天险地势,不单熟用祖传鲁班书,更精通兵法,硬是守住国门固若金汤,威震边疆。 眼下国难当头,几位肱骨老臣却跪在面前。元无忧一骨碌、从石盘日晷上翻下去, “既晓不敢受各位大礼,速速请起!” 小姑娘疾步跑来,未免劳动少主,甲胄女将跟另一个襦袍妇人先搭肩站起,再扶住四轮车。 厍有余见势头不妙,葳蕤着裙摆扑通跪地,抬眼间大颗珍珠已从凤眸中、争先恐后的涌出。 眼下被打湿的泪痣更显鲜艳。 “父后!我若早知傻子是皇妹,别说舍不得取她的血,便是她想要回皇位,要睡我的男人,我也不敢与她争。” 元无忧一听怎么着?恶人先告状是吧?当即拧眉怒道!“你说的是人话吗?” 君后呵斥,“你这是什么脸色,什么态度?你皇姐都快哭岔气了。” “她什么货色我便什么脸色!被夺走一切,差点被吸干血的是我,她装什么委屈?难道还要我扭个秧歌,唱个小曲欢迎她取我性命吗?” 她已经濒临疯癫,谁来打岔都得挨几句骂。 君后从未见太女这般暴躁,言语不敬。 他眉目一寒,“这是你对父后该有的敬重吗?” 俨然是承认她的身份了,但没完全承认。 她立在青袍嫡父面前,渐暖的日光罩在身上,元无忧依旧感觉寒透了骨。 “父后难道忘了?我生来就染了蛊毒,总是无端狂躁暴戾,事后又呕血,全靠补药吊着。三年前赔了母皇的命,也未能根治。而厍有余为了割我脸皮易容,不幸移走了大半蛊毒,才需用我的血压制……而我今日才想通,母皇驾崩时沧瀛在场,厍有余也是他教的,他一直盘算着谋逆,父后要包庇弑君杀妻之人么?” 她自知君后不会承认包庇假货,便先从冼沧瀛开刀。 瞬时,她就收到了沧瀛淬毒的眼神。 这条蛇当即野性毕露,一把甩开蛇骨鞭! 无忧旋身躲过,骨鞭重重落下,抽裂了地砖。 君臣几人见拉开了阵仗,唯恐被波及,厍有余推君后往后躲,甲胄女将把四轮车往后拉。 只一交手,众人便瞧出了沧瀛不是她的对手。 她跟宿敌一同长大,本就了解他的招数套路。 骨鞭被她攥在手里,镖刃也被无情铁手挡回,她甚至大气未喘。虽经年血亏,但仅凭武力,在地面上打架她也没输过。 即便沧瀛偏头躲过,也被回旋的暗器、擦伤了白煮蛋般的脸颊。 他抹了把唇边的血,用仅她能听清的音量道: “不孝女,你越与我打斗,越能催动残余的蛊毒复发。” 见俩人打的势均力敌,几位老臣探出了头: “君后,就看俩人这么打吗?” 老城主也喊了声看热闹的暗卫: “还瞅啥热闹啥?捉拿反贼救少主啊!” 众暗卫晃了晃身形,却没人上前。 沧瀛慵懒的出声道:“主上没开口,轮得到你越俎代庖?” 他森寒的黑眸又越过老妪,斜视君后: “君后别忘了,为得忠仆,给他们下与我一损俱损的子母蛊,可是您的命令。杀了我,谁还给您青春永驻的丹药,谁来监管金银玉矿、维护您的国库?” 他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布局多年,早已不惧这一天。 元无忧听的心惊肉跳, “沧瀛,你竟然害父后?” 厍有余傲慢道,“说话那么难听呢?少保是要父后颐养天年,养颜享乐而已。” 沧瀛恭顺的单膝而跪。 “君后主上,臣的命是您救的,这世上唯我不会害您。” 冼沧瀛真擅长说最恭敬的话,做最放肆的事。 难怪君后近年来不理政事,元无忧只当他年过花甲,不愿再提刀练兵,才整日让府兵种田养花,对抗大西北的风沙。 更因他喜爱金银玉石,便让沧瀛管辖矿洞。想必华胥国的财政,已被这岭南孤儿掌控,甚至他还要扶傀儡女帝,哄的孤女寡父贪图享乐。 厍有余非但没跟着跪,还拉起沧瀛,笑嘻嘻的看着沉脸的君后, “父后权当看清理门户罢了,我们提倡人人平等,沧瀛是您的盟友,也无需跪皇族。” 元无忧只想笑,这姑娘是半点礼数不懂啊,君后元氏出身两魏的累世皇族,封柱国养府兵,也是在规矩和军纪礼法里泡大的。 纯属长官敬酒她不喝,长官夹菜她掀桌。 更诙谐的是,君后没吃眼前亏,沉声道。 “她既已损了心智毁了容,又染上必死之症,跟她那短命的外室爹一样,活不了几天了。为父心中只认你这个女儿!” 元无忧都怀疑自己聋了: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正当此时,卫兵跑马道来报,城外突然涌现出大量羌兵,携有云梯对楼车等攻城器械! 下去交涉的尉官回传,说答应以黑水城易风姓璧的太女失信,不仅不给城池,还毁了他们的武器,他们要直接夺城。 几人扒敌台墙头一看,果然有大片穿着奇异的羌兵聚涌而来。 老城主狂拍扶手破骂!“谁给他们的勇气?” 元无忧直言道:“攻城器械是我毁的,但是厍有余给的。” 厍有余猝然被点名,面露一刹惊恐,厉声道, “是她激怒敌寇引来兵临城下,还想嫁祸我!父后就该将她献祭给羌人,死活都是解脱。” 这话太狠毒了。她还真听狗皇帝的话。 不说外面是男尊东羌,放在任何一场战争,拿女人献给兵临城下的敌军,都是送命去的,当年五胡之乱,正是羌羯对“两脚羊”先奸后吃。 元无忧身为中华儿女,跟匈奴鲜卑羯氐羌五胡都不共戴天,她必须严查这异世女祖上三代! 出身鲜卑族的君后,旋即点头称是。 他凤眼一斜邋遢的姑娘。 “既然是你惹来国难大祸,以后便由你姐姐代替你坐江山,尽国君之责。” 元无忧一听,怎么着?“您抓凶手真是一针见血啊,我非死不可是吧?” 她算瞧出来了,冉闵“杀胡令”的复仇刀下,没一个胡人是无辜的。 几人僵持至此,突然发觉四周嘈杂,从翁城上都能听见羌兵甲曳声逼近,而城内还有很多无知游客,打起仗来只怕束手束脚。 厍有余忽然扯住男人的一片青袖,正色道: “父后放心,外面羌兵不过是虚张声势,我与北周皇帝夫妻同心,他自会支援。有我守住国门借势登基,您便是垂帘听政的帝后,又与东胡北周为盟,自当安枕无忧。” 君后也很识时务,给沧瀛使眼色,“傻子身染恶疾会过人的,那就推下城,祸害羌人去。” 这父子仨人还挺排外。 第8章 受命于天风姓璧 活了十八年,元无忧头次发现,失去母父血亲和身份后,自己引以为傲的华胥国,居然无她立锥之地。 男妖后、复仇者加上异世女这仨人,这是要把她风家灭门啊? 饶是元无忧见惯了世间悲凉,也鼻头一酸…她已经是众叛亲离,还有活着的必要吗? 与此同时,耳边骤然传来几声: “不可!” “谁敢谋害华胥独苗?” 车轮碾地声中,当四轮车和甲胄女将挡在身前这一刻,元无忧幡然醒悟,她的宿命是守护华胥的国土和臣民啊!别的都可抛弃。 老中青齐备的反臣三人组里,也就冼沧瀛能跟她支楞两下,元无忧瞧着步步紧逼的男人,也不屑跟他比划。 无忧一撩裤脚,从脚踝解下半只五彩绳串的、盘金龙白玉镯,高举起来,声色俱厉: “受命于天,人定胜天!见此玉环如见先帝,得风姓璧即得虎符。” 原来她有这个杀手锏! 羌兵自称手持号令诸藩的风姓璧,才引来易城之约。此物与和氏璧一者虎符,一者国印,配上赤霄剑,足足让女帝震慑八方数十年。虎符有两半,如今太女手里出现了其中一半,在老臣眼里,就算假的此刻也是真的。 老臣连带暗卫,齐刷刷跪地下拜。 老城主激动的、险些从车上翻下去,“是消失三年的风姓璧!持虎符者天命所归!” 君后垂在腿侧的手微颤,差点儿也跟着跪了,又想妻主已死,旁边的心腹和爱女也没跪。 红裙娇娘实在不擅于应付这场面,只觉虚伪, “假的吧?拿过来给我看看。” 她话音未落,突然闯入一句: “这算盘打的!我搁东北都听着了。我给的镯子还能有假吗?” 只见是个一身黑亮狐裘,头顶狍皮帽,骑个肥壮狍子的瘦婆子,灵巧的三两步窜过来。 厍有余抱着手臂,嗤笑:“什么破镯子,老人家您别撒野,我娘可是先帝。” 老妪白眼:“没教养的丫头,败说先帝,就连君后都是我的逆徒!” 黑裘骑狍子的瘦老妪,冷笑着来到君后旁边, “你小子,恨你妻主恨到要她绝后吗?整来个孤魂野鬼丫头,想给自己续弦啊?” 君后脸色难看,恭敬道,“师父怎会来此?” “昨儿香堂上的娲皇,托梦玄鸟给我啄醒,告诉我有俩逆徒要让华胥绝后,我毕竟是鬼谷子的师妹傻狍子,便拿铜钱龟甲起了一卦,才知你这是引外敌进犯,养小鬼儿内乱。” 元无忧不识她,但看君后和城主对她挺敬重。 傻狍子还朝她招手,满脸褶子皱开了花。 “乖孙女儿,上姥姥这儿来。” 她现在警惕性极强。 “谁是你孙女?我举目无亲,你休想害我。” 婆子咬牙切齿: “小犊子,你忘了瞎眼之时,谁天天供你吃喝给你治病了?又是谁帮你把剑塞到拐棍里的?” 厍有余见元无忧不认得,又来劲儿了, “你想必还不知道吧?灌你损脑朱砂,害你失忆的白毛老道就是她徒儿。你若跟她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激怒了狍子姥姥,她跳下狍子就抡拳头, “孽畜,吃我一雷击木指虎!” 好家伙!雷击木指虎?在东北民间,老百姓认为被天降雷电所劈之木,妖鬼狐仙深惧之,是最有力度的避邪法物,多制成饰物佩戴于身。 原来这玩应儿也能做成武器,手动驱邪? 这边姥姥和假太女闹起来,那边羌兵在城下隔着护城河搭云梯,忽然有人大喊快下楼! 忽然间翁城震颤,原来是下面的羌兵,在拿几丈高的对楼车撞城墙! 一身藏青袍裙的君后张开双臂,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便扭头质问丑太女: “你不是说,攻城器械都捣毁了吗?” 元无忧顿时懵住,朝底下一看,吊桥都放了。 看来黑水城里有内鬼啊。 君后当即命沧瀛把她推下城楼,扔给羌人才算为民除害。 老婆子挣开红裙女的纠缠,骑狍子窜上敌台,可为时已晚。 森白骨鞭一抖落,小姑娘便如同一只落水的貉子,从白布棺材顶上飞过、顺着刚搭的云梯滚了下去,还砸掉了俩爬一半的羌兵。 *** 从三奥雪山俯冲下来的乌云,把黑水城整个罩住,刚才还晴空烙印的,眼瞅就要下雨。 风沙萧肃的翁城上,就剩个坐四轮车的公输城主,连个护卫都没有。 年过古稀的老妇人极目眺望,被高原蹉跎成酱色的脸上,皱纹堆垒有如树皮,她锐亮的鹰目中,掩不住忧心沉重。 黑水城是第一道屏障,也是御敌长城最坚韧的一道。 城下羌兵携马匹器械,足有一两千人。国门一破,则羌兵长驱直入,幸亏吊桥收的及时,否则羌兵早进城洗劫了。 不知那掉下去的太女怎么游说的,羌人跟雨前搬家的蝼蚁一般,突然分作两波:西羌女族退兵远去,而另一波东羌男兵,则朝着远处看热闹的东胡盟友去了。 老妪枯树枝一样的手指,抠着沙土砌成的墙,掉落的渣子被湿气的风吹散。 公输守护紧盯着城下,在寻找太女的踪迹。 很快脚步声便铿锵有力的上来,停在身旁。 小太女褪去之前的湿裘,内穿墨青圆领袍,外罩犀甲,这是西羌极珍贵的犀牛皮铠甲,不知何人所赠。 公输城主蓦然眼眶湿润,“主上…咋做到的?” 元无忧揉了揉结痂的太阳穴,那血迹刚凝固,疼的她瞬间精神,但面色如常: “女羌本就占据黑水以里的势力,不同意男羌推进,这次是北周游说两羌共谋华胥,男羌才敢兵犯黑水。我就用羌语说北周白虏躲后面,是等咱们自家人两败俱伤,他好一举征服羌族和华胥。” 老婆子瞪得昏黄的眼珠子,都锐亮了几分! “就这么容易?羌语无文字,全靠口口相传,陛下何时会的羌语?” 当然没那么容易!她一进人堆,正瞧见东羌男兵和西羌女兵摔跤,把大襟长袖都给撕的满地布条。因男羌说[若得黑水,就不侵犯西羌。] 羌女当时怒了,说黑水城向来是她们的地盘,还能任城里妇女,遭这群犬戎迫害了? “羌族是我华胥的藩属,只应在我的羽翼下胡闹,好比自家逆子分家立业,却认北周为母,这熊孩子不得揍一顿?” 姑娘话一顿,她头顶阴云,眼里的光却与身穿的犀甲同耀。 “若连邻居的语言还不会,难道要大老远跑波斯天竺去,学那些白奴语言回来,自以为奇货可居吗?就像厍有余炫耀她会波斯语,可母皇在世时,那些来朝贡的波斯使臣,倘若不会说汉语,视为对天母可汗不敬。” 第9章 能写进县志么 元无忧套出男羌确实没另一半虎符,还用女羌方言鼓动她们先佯装退兵,绕后看男人掐架。 即便羌兵手里有真的,她也不可能去赎。 别说拿镇边城池去换一块石头,哪怕是女娲的补天石,也不如踩在足下的领土更让人踏实。 多年没见的小太女,早已出挑成了挺拔的大姑娘。她德才兼备文武过人,还这般冷静沉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真让人欣慰。 老妇这才想起正事,“假太女跟少保逃了,狍子师祖在逼君后交出权柄,而我的县尉也去调集全城兵将了,以供你差遣和保障后勤。” “敢问城中兵将有多少人?” “连人带马……一百来人吧。” “好家伙,不算被我忽悠走的西羌女兵,城下光东羌男兵就一千多,还没算那些马匹跟攻城器械呢。” 顿了顿,元无忧忽然想起,她可是公输班的后人,不禁斜她一眼,“假太女给东羌那些,攻城器械的建造图从何而来,您可猜得到?” 老城主正色道, “您这话何意?臣可一心为国啊,但她顶着储君身份,就是要赐死臣,臣也得谢主隆恩,更别提一些可能对国家有益的工程了。眼下华胥积贫积弱,除了明君贤主什么都缺。” 元无忧:“……”妥嘞,还是怪她呗。 “老臣只觉痛心啊!君后贵为国父,受万民敬仰,食华胥社稷供养,为何拱手江山与外人,眼看国难当头?他是恨妻主,恨您生父,还是恨这个华胥?” “他是看透了。华胥的母尊是自女娲而始,便不可篡改的意识形态,他虽受臣民朝拜,但无法自立为王。他出自五胡乱中原的鲜卑,即便拓跋部融入汉族,改姓元推行汉化,骨子里也是游牧蛮夷的野性。不像你我,血脉相连着根深蒂固的家国情怀,故土难离的归属感。 不知他看今日的我,是欣慰还是痛恨,一个女子只要挣脱了性别的局限,她的志向和作为,将是征纳寰宇,身死以魂为旗。” 她登上城楼方恍然惊醒,母皇竟然在此修筑了一截长城!她眼前的长城是为抵御外敌而建,看得见摸得着。而每个人心中的长城,却比石头所砌的更坚固,能在绝望和走投无路时,从心底筑起精神支柱,由内而外迸发出鲜活的、炽热的志气和血性。 昔蒙恬北筑长城,却匈奴七百余里,而今秦失其鹿,华胥圈长城以卫国门前,置金盾以固京师,惟锥地自保,何其悲哀? 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华夏。 想起刚才乱军之中,把她当西羌酋长,教唆她攻城的一个东胡首领,头戴傩面声音耳熟,像极了至今没捉到的宇文怀璧。 元无忧眼神一冷。 “都是北周兴风作浪,他们可不是秦晋之缘的邻国,而是假道伐虢,妄图吞并华胥的敌国!我绝不让他坐收渔利。” “主上能如何?” “异世女博学宏才,未必能吃透全本鲁班书,更未必能胜年过六旬的鲁班传人。” 元无忧瞅了眼,绑在她四轮车椅背上的、弓弩和器械。 “我有幸见过城主飞鸢投石,强弩破城,今国之存亡,请城主一展鲁班术,护我华胥。” “那异世女旁门左道而来,自命不凡,以奇技淫巧标新立异,实则是以蠡测海,格局狭窄,毫无新意。只是……器械无魂,就一堆破铁烂木,若老臣凭机关守了黑水城,又需你皇太女何用?” “我若能单兵孤城解此困,收拾好烂摊子,能被写进黑水县志么?” “别光一个黑水城啊,你若能捞华胥于绝境,风姓族谱都给你单开一页,把始母祠里的西王母塑像换成你都行。但你别光说不练,那假太女再坚持坚持,恐怕东胡白虏就把她写进县志了,只不过是为男颜祸水…而亡国的昏君。” “那便请您瞧好了,一个女国君主,不该依附男人而活,贪图享乐,既然生来被臣民拥戴,享受皇族的特权,就有守护臣民的职责。您继续搜捕那假货,我出城去,定破此阵。” 登台阶刚上翁城的狍子姥姥,正听见这句,叫了声好,连坐骑狍子都附和的叫了一声。 元无忧尴尬转身,刚一抱拳,就被一群穿各色服饰的女子堵上来,热情的你一言她一语: “小可汗怎么长成这个鬼样子?” “可汗长得太威武了。” 这些都是她让县尉抓的壮丁,统一特点就是会写各部族的文字。 即使她们并无恶意,听着也像骂人,元无忧倒挺爱听。 戎狄之地管首领叫“可汗”,华胥统御周边番邦几百年,世代被称“天母可汗”。由此可见,她们对自己挺认同。 元无忧刚接过她们带来的炭笔皮纸,安抚她们听自己安排,黑裘老妇便牵着狍子,上前来问她:为何要找这些会各族语言的游人? 无忧当场给她展示用途,便指挥着这群姐们,下去写告示。 干瘦老妪一把拽住她胳膊,嘘声: “那也不急,我先给你引荐一伙援兵。” 自城上就能瞧见,那伙人正在角门等着。据说是她姨太姥从北齐请的援军,打她瞎了眼回东北医治时,元太姥就愤然回老家召集兵马了。 援军是个戴覆面头盔的齐鲁大汉,带十个穿明光铠的骑兵,横穿北周而来。只是他就带这么几个人,太猖狂了!这不是瞧不起她么? 师祖道:“他曾带五百人解了十万人的围困,一战成名,他有狂的底气。” 听闻这话,元无忧顿时底气全无,倏地睁大了眼,想问这是凡人能有的战绩吗?她那太姥什么来头?居然能请来这种神人,给她守城门? 后又想想,她也是西魏太上女皇家的独苗,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太有失体统了。 她轻咳一声,摸了摸光滑的下颌儿,故作镇定道:“他那年多少岁?” 狍子掐指一算,“他成名的邙山之战那会儿是十八。大你一轮,也属雏凤的。” “我离十八周岁还有五个来月,我争取这把也一战成名,不用他帮忙。” 元无忧拿他当标杆榜样可以,但还是拉不下脸示弱求人。 傻狍子叹道:“你真是油盐不进啊,你太姥找他来英雄救丑的,是让你斗气的吗?” 第10章 鬼面援军齐鲁大汉 元无忧:“……您说话咋跟骂人似的?女娲捏我时候好好的,这不是被奸人所害嘛!” 师祖裂了她一样,恨铁不成钢,“行了小泥点子,我也不跟你啰嗦,你赶紧下去贴告示,顺便见人家一面,大老远来的,我得去接个人。” “啥人啊?还要你亲自去接?” “你肯定不想见到,是你老师鹤隐。” 无忧确实不想见到,这宫里全员恶人,男的没一个好东西。 “去吧,让他滚来负荆请罪,他谋害主上,我不杀他已经很宽仁待下了。” 狍子走后,甲胄太女便蹦跶着去嘱咐老城主, “劳您去准备一百斤牦牛肉,二十斤青稞酒。” 老妇没听见祖孙俩说的,也不解其意: “用来劳军,这些不够吧?” “是送客的,我用不着城下这几个男的。” 甲胄太女一甩马尾辫儿走了,公输城主瞅着城下那十来个,兵高马壮,明光铠金鳞铄铄、直晃眼的男尊援军,心道其实挺用得着的。 但奈何咱这小可汗,是有些倔强和大娘子主义在身上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元无忧楼梯下到一半,就有个中年妇人上来,穿着破损开线的黑铠甲,手捧个鸽子, “陛下,有军事急报!” 原来是几个老兵截下了信鸽,说有人趁节庆混入城中打探虚实,欲开门迎羌兵。 元无忧瞧着这几个,年龄统共加起来,五胡还没乱华的老兵,弱声问,“你们谁最年轻?” 捧鸽子那个闻声一踢正步,“我!五十五。陛下尽管吩咐,我跟我的坐骑是廉颇未老。” “……那些先不提,你们先把全城的士兵,都调到城下西王母祠。” 老兵们重披战甲,得小太女重用,倒高高兴兴的下了城门。 只留下小姑娘面目纠结。 去而又返的老城主说要给她武器,在旁边给她推车的县尉,一挥手便有女兵端着竹筐上来。 啥好兵器用筐装啊? 元无忧仔细一看,菜刀,柴刀,锄头镐,铁锹铁锨、钉耙……其上甚至还有洗不去的泥垢,几根铲断的细草。她顿觉心酸,自己哪是皇太女啊?少种一天地,都不带认识这么全乎的。 “城主,您这腿脚…咋攒来这些武器的?是能做饭还是种田啊?” 老妪得意道,“从乡民手里借的,没想还。” 元无忧一拍脑门儿!随后扒着城墙,视线紧锁着城下羌兵的弓弩骏马,不禁目露贪婪,咧嘴一笑, “这不有现成的吗?党项弓西北闻名啊,快关门别让她们跑了,又省一大笔军费!” 敌军就是她的武器库! ——城下。 十几个援军安静的驻马在角门里,一水的七尺多高甲胄汉子,坐在雄健的骏马上。 元无忧教完姐妹们几段话,让她们翻译成各部族文字,往布告上写,这才牵着一匹白马和银枪走过来,还都是这帮蹦高高要追随新可汗、争当元勋、挣军功的女子所赠。 元无忧在城门楼上,瞧十几个援军嫌少,经过城主跟老兵们一核对,自己的兵也没多几倍。 为首的将领原本背对着她,透过角门在观察城外的战况,听见马蹄声才转过头。 俩人这是初见,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四目相对却有种志趣相投的熟悉感。 他顶着紧密黑云里透出的一柱阳光,是个很高的男人,红衫金铠横槊立马,戴个哭丧鬼脸的面盔,套着凤翅篼鍪,清朗的嗓音问她: “阁下便是华胥国主,名为‘天已亮’?我受元老太君所托,承接北齐国主符印奉命来此。有我驻守城门外,你尽管放手厮杀,任凭多少氐羌白虏,无人可犯城内一草一木。” 元无忧从来是单打独斗,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男人说替她守住后方,带兵助威擂鼓,让她狐假虎威。 她心头翻起一阵震荡,说不上是什么。 “敢问英雄名号?” 明明是仰视,他却全无居高临下的感觉,倒是底下这姑娘、那张疤痕渗血的脸,惊得他把口头礼貌都咽下去了。 这位西北姑娘个头高挑,穿一身飞肩连胸的犀甲,身材颀长矫健,脸都雌雄莫辨,颇有泰然自若的气度。这真是女的? 见惯了中原温婉柔弱的女子,他没想到边塞还有这个类型的,多亏修养还在, “齐鲁大汉。” 他想着反正也就帮个忙,再也见不着了。别留名字,万一半夜一掀被窝,里头躺个血淋淋、夜叉脸的女恶鬼这谁受得了。 元无忧一听就明白了,他巴不得甩开她,唯恐避之不及。可她也不惯着他,语气客气道: “您靠边儿让让,我要放吊桥揍东羌逆子了,想看热闹就站我身后。” 齐鲁大汉:“?” 姑娘又补了句:“我记住你的恩情了,你退后吧,我是要凭本事立威的,在我们女尊,靠男人撑腰是无能的体现。” 尤其是他这十几个骑兵,准能团灭城里的几十个老弱病残,焉知他是来增援还是来上任的。 众将隔着面盔都能窥到几分,自家首领满脸的震惊和不解,后头的一众弟兄捂脸笑的,直拍马鞍!交头接耳的议论:大哥居然有被女人瞧不起的时候!大哥要被母尊姑娘保护喽! 这位大哥左右呵斥了声“纪律!”而后扭回头,喊住要走的姑娘,“接着!” 在元无忧疑惑的目光中,他露出一双黑金龙鳞护手,十指都套有尖长的狼牙钢爪,而后将手里抓着的、一团儿杂毛扔给了她。 她伸出白净的双手接住,有血刹时染红了、她银白的护腕。那是只无头的幼年苍鹰,断口齐整的脖子上、鲜血淋漓,脚上还绑个小木筒。 夜叉姑娘错愕的看着他,惊讶于他高超又狠绝的射术, 齐鲁大汉道:“我在城外看见有只鹰,听闻西北戎狄有在战场上养鹰传信的,这才飞刀射了下来,果然发现里面有纸卷,但我没看懂。” 道谢之后,元无忧捻开纸卷一看,是嬮妲文: [城内党项欲夺晶、金,我杀党项退男羌,晶矿归我,金矿还君,告国主知。] 党项是华胥藩属的部落,与西羌同为母尊游牧民族。黑水城西北,三奥雪山脚下有几处官家开发的公矿,但近几年被沧瀛外包给党项和嬮妲的矿主开采了,她倒听说过因过度开采,死伤了不少矿奴。 这是看两羌攻她正门,党项逆女憋着抢矿洞黑吃黑呢。就是不知远在大漠的嬮妲人,又是谁勾搭来的?西域霸主嬮妲是纯正的母尊悍匪,地盘儿赶上中原三国加个华胥了,是母皇在世时都忌惮、要小心周旋的程度。 第11章 檄文破阵 元无忧气的把纸条攥成团, “厍有余你个败家女!引狼入室还没完了啊!” 她也顾不上招呼援军了,赶紧喊来在一旁、贴着墙写布告的几个姐妹过来,要过纸笔,传信给城头统观战局的公输驰。 晌午时刻,太阳被闷在了厚实的乌黑云层里。 战争前的压迫充斥全城,面对兵临城下与国破家亡的威胁,幸好有小可汗坐镇,筹谋破阵,俨然成了黑水卫国之战。 别处都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而华胥越穷之地越依赖国主统治,富有之地却想列土分疆,酋各自治,向着世家大族、门阀府兵的路发展。 真正的华胥族是把“天下为公”刻在了骨子里,富者帮穷。当臣民勤劳却吃不饱饭,肚子里肯定有了蛀虫,但这些人却没像羌人一般谋逆,仍忠君爱国,只能说民是好民。 国门不能破,城门都不能让进! 元无忧虽然一动脑皱眉,都扯的太阳穴疼,能感受到结痂皮下缕缕流淌的热血,但她桩桩件件都想出了对策。 虽失忆三年,她毕竟是自小泡在史书兵法里,有些东西都刻在肌肉记忆里了,不服不行。 首先东羌的兵马不多,她大可杀鸡取卵,正好他们死罪当诛,游牧民族养的马也都肥壮。 而被抢夺的公矿,也要让县尉去收回到官家,并关押通敌卖国的矿主,解救矿奴。 黑水城现在关门也不赶趟了,只能戒严搜身,元无忧亲手抄了几份那纸条上,嬮妲语的里通外国之言,以此为凭到处捉贼。有危险武器一律没收公家,以抓内鬼为由,没收了那些用来对付华胥的武器。省钱且正义,至于会不会被骂诬陷?那得找嬮妲啊。 等元无忧安排好这一切,最后又发个通缉令,命令城内搜捕假太女、叛国少保、白虏男帝等人,才安心的披挂上阵。 午时过半,太阳才从沼泽里挣脱,跳出来。 高原上空是黑云压境,高悬一团红日,飒飒西风吹开从城门楼上缓缓竖起的,鲜红的旗帜,拿魏碑体端方的写了一个“风”,墨迹尚未干。犹如施法列阵一般,刹时狂风大作,连边角龙牙都是随手撕出的碎布条,却衬得气势恢宏。 塞外沙疆的战况,从来凛冽悲壮。苦寒之地,绝非中原可同日而语。 ——吊桥一落下,便听轰隆隆之声,不知后头跟着投石车还是甚么,外头卷土重来的羌兵,高举羊头旗,翘脚眼望着城门口,只见出来个骑白马的红脸小将,穿着黑灰色犀甲,手握一柄尖头钢枪。 羌兵对未知的危险十分警惕,连忙退避,愣是缩到了周军后头。 一瞧城外的围兵后退,元无忧感到这局稳了。 她自小摸上棍棒,就能耍几个花枪,她爹却让她练君子之剑。到底是赤霄剑守不住仁德,还需她以武德服人。 援兵齐鲁大汉跟在一旁,也没闲着,凑近道: “这群人是北周南司州的兵。” 黑甲姑娘一侧头:“你怎如此了解?” “他们穿黑衣护心镜,我跟南司州驻军曾多次交手,对他们的穿着和作战特点熟悉无比。” 齐鲁大汉侧过脸瞧她,那张结痂的脸比她的鬼面更狰狞,还涂上了朱砂,乍一看像抹了血。又身形矫健高挑,根本瞧不出是个女的。 同样直嘬牙花子的,还有周军阵营,坐在战车上的一个首领。 周军先锋戴个黄铜描彩的异兽傩面,几乎全副武装,还是被风沙迷的几乎睁不开眼。 他就后悔接这个破活儿,这几天被高原地界折腾的不住作呕,还他跌被羌女问是不是有了!今日可算出兵围城,等着坐收渔利,可前面这帮羌人一瞅城里出来个丑鬼,就打退堂鼓了。 气的直骂他们烂泥扶不上墙,并问部下这黑水城中,何来个红脸小将? 等他让人把车推进细看,差点翻下去。她哪是红脸,这是剥了皮、露出的脸吧?这要除夕夜往墙上一贴,别说年兽,阎王都吓跑了。 这位先锋颤抖着手指,冲左右下命令: “告诉东羌,一定把那小红脸擒住,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把我的兵顶上!把她整死了也得拉过来,我得确认死没死透,太他跌吓人了。” 这群羌兵跟打了鸡血一样,刚开始挺畏惧她的脸,结果打着打着,跟群狼见了小羔羊一样,不要命的扑过来。 小可汗再勇猛,也是气血亏虚多年,终究是双拳难敌四脚。 等她再次击退一群羌兵后,已然枪杆子折了,马腿断了,见后头又补上羌兵,要冲上来,城门忽然涌出几个女人、围到可汗身边,禀告: “可汗陛下,都准备好了。” 然后她接过一卷檄文布告开始念, “此乃我华胥家事,东羌逆子不敬老娘,今招募各部族女子临时当兵、保家安民!先登夺旗者写进县志,俘虏和缴获的东西归自己,咱这是卫国之战。功勋卓越者赐风姓与我论排名,按杀敌与俘虏数领军饷,所有参战之人,我都会亲手将你的名字、都写在祭坛刻碑上!” 红脸小可汗这一横空出世,临阵这道檄文虽然质朴无华,但说的尽是先登夺旗、光宗耀祖、写进县志的封侯事。元无忧先用夹杂着浓郁、北方口音的汉语说的,见羌女都没什么反应,她又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遍。 而后没等念完檄文,身后便是一群脱笼而出的野兽,绕过红脸可汗如万箭齐奔。 羌兵听懂了,有的当场放下了武器跪地朝拜,有的看着城里跑出来的女兵们、拔腿就跑。 齐鲁大汉抱着膀子站在城门口,从头到尾的看热闹,此时才知,她后面说的羌语。随后她又用了几种他听不懂的语言,鼓动城里出来的草头军、女游客跟打鸡血了一样,嗷嗷往前冲。 简直像魔教一样,三言两语就让信众狂热、誓死追随,她太会煽动群众了。 齐鲁大汉心里又震惊又后怕,原来再是小国的储君,也懂帝王心术和统御臣民的方略,也有深似海的城府,她必是文武兼备的女帝。 正在此时,小女帝驱马至前,喊他帮个忙。原来是让他去护城河边找弱水族,寻回一把剑。 第12章 战俘身上刻她名 风驰电掣之际,战局迅速被扭转,原本兵临城下气势逼人,闹半天没打过一个小红脸,如今乌泱乌泱涌出大批红了眼的女悍匪,羌兵也不想吃眼前亏,嗷嗷奔周军跑去。 又被周军那先锋官拦住。 元无忧本来高坐马上,看女兵们入阵破阵,精工强劲的党项弓在各处挽箭搭弦,箭雨织成一张天罗地网,跟长了眼似的直往男羌身上追。 咻唆箭雨不绝于耳,与战鼓合奏齐鸣。原本挺多张画有羌部图腾的、彩条羊头旗,此刻也接连倒下,只剩零星几面在飘飘后退。 都这局面了,后头挑事的周军竟敢拿汉语喊: “只要交出华胥太女,献出她手里的玉虎符,就放过其他人。” 元无忧寻思他是不是疯了?敢这么喊?又是谁告诉他们,她手里有虎符的? 当一个人成了被大家争夺的利益,她的命便不再属于自己。 她心惊胆颤了一下,又回过味来,那人用的是汉语,跟她身旁的女兵们语言不通。 但周军里确实有高人啊,居然会用帝王统帅的攻心扼吭之术! 思及至此,元无忧还是夺了一匹羌人的马,拍马奔那喊话的周军首领而去。 北周的先锋官正诧异着,怎么没人响应?忽然听周围哄乱,他再一抬头,迎面来个黑甲红脸的小将,面目狰狞血灌瞳仁,大喝一声: “暴君!你妻主前来擒你!” …… 这雨点儿到底也没掉下来。 只在战况一触即发时黑云压城,局势大获全胜时散去,炽热的太阳很是清爽。 援军齐鲁大汉原本想支援一下,结果城里那群女人疯了一般,一哄而上的要为可汗战斗。 还有的在他弟兄面前停下,用蹩脚的汉语问那女帝:“这帮男人是您的俘虏吗?不是的话我们就要了啊。” 弟兄们傻眼了,没首领命令也是敢怒不敢言,小女帝连忙呵斥: “休得胡闹!这是孤的援军。” 齐鲁大汉多少猜到,她是怎么激励募兵的了。 绝对是发夫郎。 果然,他进城往墙上一看,贴个三尺的布告,拿好几种语言铺满了,但他认得汉语,写的: [卫国告谕: 国家存亡匹妇有责,故起华胥妇夫老幼全民皆兵。即关城门,戒严以捉细作,外来者参军享与华胥国民同赏。 全军待遇:先登夺旗者写进县志,参战者刻名于生祠碑,俘虏和作战缴获的东西归个人,战功卓越者赐风姓与国主排字辈,入史书。入军籍者同先帝府兵制,战时参军卫国,战后回归本位,耕田养矿。] 元无忧大捷归城之时,已是下午。 等收拾战局,登记名册时她才发现,冲得最猛最有军事素养的,自称勤王“凤祖军”,最年轻的五十五,还真是那帮老弱病残的女兵。 “真是好兵啊!”元无忧感慨。 她母皇的凤祖军,个个是华胥族的脊梁,风姓的传承者,不是那种命系腰上的杀手,而是个个堪称国之重器的战将,分则单兵作战,就剩下一个都能赶回来平地复国那种;合则三人成众,无往不利。 如果群龙无首,那总有人顶住天塌,是真的拿命去冲锋在前,而非运筹在后。 而当首领出现了,她们是真的肯摇旗震鼓,毫无不平,心悦诚服的享受着首领的守护,碧血丹心的为保护首领而尽忠效力。 风杀皆止。 彼时一进城门,就有座崭新的青石碑立于视野中央,身穿犀甲的少年女帝被众人簇拥,各部族女兵喊声震天响:“风既晓!风既晓!——愿为可汗赴汤蹈火!为风既晓死而无憾!” 一阵誓师表忠过后,女可汗便忙正事了。 元无忧手拿毛笔,正听一声声自报姓名,然后她往碑上写着参战的名字。有嬮妲语西域诸国的人,也有羌藏等各部族的,全用汉字。 唯独第一行“先登夺旗”的位置空着。无忧想起那个一晃而过的炸毛头发,但愿自己看错了。 老城主看着小太女受人拥戴,未登基就被一口一个“陛下”的叫着,连外族人都称其“可汗”。 深感欣慰。 傻狍子带援军了个寂寞的齐鲁大汉回来,看着眼前的场景感慨, “瞅瞅我们女尊的未来可汗,不愧是西魏女帝的单传独苗,就可惜她继父心眼儿窄。他眼中的不孝女力挽狂澜稳住局势,这要是我女儿,她就算打我一顿,我都得夸女儿文武双全。” 话说至此,她点头道,“我作为她长辈,这就去把族谱撕了,从她风既晓开写第一页。” 齐鲁大汉从面盔里传出一声笑,许是感应到了什么,那小可汗转过头来,从人群里挣脱。 一张夜叉脸吩咐了几个,抱着藏青包袱的壮硕女娘,走过来说给他送军粮,让他早点回去。 他举起龙鳞护腕,尖长的十指相扣报了个拳。由衷的夸,女国主有汉武遗风,中兴志气。 而后凑她面前,压低了嗓子道,“你怎么不早说是赤霄剑?我已派人把他们圈在城外,说要派首领来献降奉剑。” 而元无忧瞧着身旁这堵墙,发现他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她正春风得意,这齐鲁大汉上来比个屁身高啊! 正在这时,有一伙参战的女兵,领来了羌族俘虏问怎么处理。按规矩自然是给缴获者,但这活生生的人,属不属于作战缴获的物资,要看这最重规矩礼法的华胥可汗。 “他们东羌东胡,对女战俘都是如此安排,我们嬮妲西域诸国也是这样。” 元无忧本该按规矩来,但旁边站着还没走的一帮男人,正瞪大眼睛瞅着。她得装正经: “愿意往身上写我风既晓名字的,可以放回敌军,墨迹用水即可洗去。不愿写我名字,愿意跟豪富姐姐们走的,便自行处理。” 因为刺字文身是戎狄的常见爱好,她让拿墨水写自己都能搓掉,写国之少主的名字是臣服,写俘获者的名字是奴隶的屈辱烙印。 于是大部分羌兵都被往身上各处、写了风既晓的汉字,让俘获者亲手写是唯一的快乐,她们甚至有往人家下腹,薅草写的。 也有一部分没写,倒不是他们有骨气,而是看上家里有矿的大漠豪富妻主了。 即便如此,这处理方式也算圆满了。 这帮援军不愿看往身上画画的场面,便将小女帝拉到一旁,下一刻,便指挥一帮人齐齐朝她下跪。 第13章 释比奉剑 被齐鲁大汉制服的弱水首领,正是河里抢元无忧赤霄剑的少年,也是方才先登夺旗的勇士。 彼时他穿上了端庄严谨的祭祀服,外罩及地的斜襟白袍,里头的圆领袍细密的裹住颈子。 这位刚才还意气风发、身手不凡的桀骜少年,如今直挺挺的跪在她面前,双手高举的奉剑,虔诚而规矩的低着头,只留一截雪白细颈。 持一口烟熏般的,低沉又磁性粗嗓子道: “弱水族释比阿渡,携族人…奉剑归顺华胥。” 一听那蹩脚拗口的汉语,还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就是早晨河里那个狂徒。 元无忧把不解的目光,投给了正跟弟兄们低头私语的齐鲁大汉。 看来他们把这小子收拾的不轻啊,外表可没瞧出伤来。可这母尊弱水族出来个男释比,还胆敢抢夺赤霄剑,定与谋逆部族相互勾结,没那么容易顺服。 黑甲小可汗下颌高抬,顶着一张红脸,语气沉冷犹带狰狞… “弱水族的男释比么?你胆敢抢夺赤霄剑,战场上又冲锋在前,举止惊世骇俗,究竟是想将功折罪,还是存心要颠覆尊卑,压女人一头?” 女可汗这番话,让齐鲁大汉甚觉耳熟,待瞧见那少年依旧恭敬守礼,顺言道: “奴家一个弱男子,也是被逼反抗的,不然此时,也会是在身上刻陛下名字的俘虏。” 搁男尊中原,这纯是牝鸡司晨,就像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女将军,卸甲后居然要奴言顺从。 作为外援还没帮上什么忙,齐鲁大汉这帮人本不该掺合人家别国内政,但出于对同一性别的怜悯和惺惺相惜,他刚要开口……便瞧那小姑娘颔首俯身,双手去接、少年举过头顶的剑。 却不像正经的接,不摸剑先摸手。 少年不卑不亢,却让元无忧生出了征服欲。在这狂徒身上刻自己的名字?倒也不错。 她存心想看这狂徒露出马脚,便故意动作缓慢的、将温热的指腹擦着他的手背滑过。 少年那只脂白的手上,淡青色血管一直绷着,因这极具侵略性的煨烫,他几乎惊叫出声,连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但因公众场合,他的身板儿依旧纹丝不动,只是不得不用浑身的力气,去压制这种惶恐和不适。 微微低头的小女帝,趁机在他头顶低声道: “撕开你的礼服后,就会露出早晨那身吧?” 阿渡把头埋得更低,玉白的脖子弯成鹅颈。 如果不是周围,保护她的兵将太多,那个又高大又凶悍、毫不怜惜弱势胖揍他的鬼脸汉男,也在盯着,他真想用这把剑抹了她脖子! 他心里也清楚,这新可汗为何事报复,此时箭在弦上,他举剑太久,又因紧张,不知何时被剑刃割裂了虎口,鼻息间已经能嗅到血腥气。 少年释比再次往高举了举,低声道, “请可汗收回宝剑。” 俩人在那不知私语什么,磨磨蹭蹭的,引来了援军们的注意。 元无忧这才握住剑柄,轻巧一提,回手将霜白长剑别在身后,沉声道,“平身。” 阿渡心道:这不就完事了吗,何必刚才磨叽! 目视着男子行叉手礼低头起身,甲胄小女帝忽然冷声道,“既然你率弱水族归顺,孤便赐你姓名为[风涉川],视为兄弟,意为跋涉忘川,正对应你渡过弱水。” 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为羞辱他,也为宣扬对弱水的所属权。 阿渡毕竟是智者“释比”,岂会不明白?何况男子未婚随母姓、出嫁随妻姓。 眼下她当着围过来看热闹的各族女兵,对他近乎调戏的冠姓,要是别人可能就顺杆子爬了,而他可不愿蹚浑水。 阿渡于是委婉拒绝: “我虽年长可汗两岁,但毕竟…险些献给先可汗为妃,做可汗兄长太占便宜,恕难从命。” 别国的事,齐鲁大汉不该多言,尤其是这种与他生长环境、截然相反的母尊地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冲击着他们男尊中原的秩序。 这帮援兵便插了句嘴要辞行,元无忧借坡下驴让弱水回归本队,也有些惭愧。 “天色已晚,将军不如饱餐战饭,再转回城?” 他看了看身旁兄弟,从哭丧鬼脸的面盔下,露出一双圆溜溜的乌褐色大眼睛,诚恳道, “此地毕竟风俗迥异,我的弟兄们在此多有不便,可汗再要多留,恐又生祸端。” 元无忧便不能再留他了,好像别有用心似的。 临行前他甚至一改最初对她的疏离冷漠,说等可汗正式登基,可雁书一封到北齐,他必会送上贺礼。 元无忧极力敦厚的笑了笑,也跟要吃人一样狰狞,她倒不需要这份礼,只是想起母皇还是元氏嫡公主时,北魏没裂成东西两魏,更无今日的东北齐、西北周。 …… 元无忧写了一下午人名,中途就拿了个木凳坐着,一面石碑都没写下,她又跑背面写了。 足有千八百人,直接破了原城里卫兵的十倍。 直到日头偏西,元无忧直了直酸疼的腰,才终于不剩多少人了。 她在埋头苦写,笔走龙蛇的把各族名字翻译成同音汉语,“下一个。” “厍有余。”入耳的是许久没听到的汉语,让她反应都慢了一刹。 元无忧突然感到手背被刺痛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扭头,就被人踢在后腰、猛然从凳子上摔翻在地,又被斜挎的剑鞘硌了后腰,登时疼的半个身子都木了。 场中其他人都懵住了,不知怎么回事。 大庭广众之下,厍有余一转嫣红的大袖襦,将一把匕首抵在了、刚揉腰爬起的犀甲小女帝脖子上。 元无忧很镇定,周遭却群情激奋,要扑过来,她连忙喝退众人,自己劈手夺下虚张声势的凶器,侧头问身后的女子,“你扎的什么针?” 手背上被扎的地方,已经瘀黑一团,元无忧半只胳膊都麻了,仅剩的一只手,也能制服她。 局势瞬息万变,顷刻间,就是黑甲可汗单手、掐着红裙女子的咽喉。 被无情铁手钳制的异世女,对上真太女寒冷锋利的眼神,做最后的挣扎,冷笑道, “感觉到头疼欲裂了吗?针头淬的毒,是为催动寄生在你太阳穴的蛊毒。你把这恶疾嫁祸给了我,可我们也如同是双生蛊,一亡俱亡。” 其他人一听,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第14章 你也是穿越的? 元无忧眯着眼质问她想咋地? 而后按她的要求,俩人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西王母祠。 这位昆仑之主,是昆仑脚下各部族最信奉的始祖神灵,故而常年香火不断,俩人纠缠着闯进黄土砌成的祠门时,从薄纱窗外瞧见外头有日落夕阳,一间大殿里灯火通明。 厍有余喝退要跟进来的女兵,“嘭”一声踹上了木门,便挣开了元无忧早已失力的手,将犀甲太女抵在身侧、粗粝的黄土墙上。 那针让元无忧愈发头昏目眩,一路拉扯过来,愈发觉呼吸急促,感到浑身发火。 厍有余贴脸过来,语气带笑:“感受到我加的料了么?是肉豆蔻和淫羊藿,可以促进血气畅旺,让你的腰子保持活力。” 元无忧顺鼻孔呼呼喘气,一双大眼瞪着面前这张自己的脸!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疯了吧?这玩应儿啥功效,你心里没数?” “那要看你的定力了。如果你定力足,就不会饥不择食要找男子倾泄。” 该说不说,确实促进血气了,元无忧恢复了些力气,一把推开红裙女子,便倚墙站着,极力镇定的和厍有余谈条件。 厍有余上下打量她,对她这临场应变能力和随遇而安,确实敬佩,但不服。 “看到新出土那史书时我就想,那华胥女帝逐五胡伐戎狄,立不世之功,得多英勇善战啊,直到我发现被揍最惨的羌部,竟是我老祖宗。” 元无忧听到此处暗自点头,她果然是羌羯! 她继而续道:“我既然一来,就遇见了你这个秦二世,为阻止你成了残暴昏君,我当然要顶替你,拯救这个国家,顺便挖走那帮迷惑人心的男人们。 真诡异,你怎么突然恢复记忆了?不会跟我一样,是穿越来的吧?” “我当然是土生土长的!你又不了解我,凭什么自以为是而以人为非?你那史书,恐怕是男人编纂抹黑我的吧?就像在男尊王朝上留名的女人,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女人强大到对他们造成了威胁,却都被捏造的祸国殃民,凭能力取得的功绩和权势、都被说成了以色事人。 你一个凭空出现的孤女,凭什么夺我的身份?” 话说至此,俩人在满屋灯烛的照亮中,四目相瞪剑拔弩张,又是硝烟弥漫。 厍有余勾唇讽笑,“我是凭空出现,你同样不在史书上,把你的鹿蜀血脉给我,我自会惊艳世间。毕竟我的超前,是你这种封建愚昧且落后的人,而无法理解的。” “可你和外面男尊女子一样,而我华胥族自古以来是男生子,女子连月信都没有,你还想换走我的身体,这就是你的超前、我的落后?” 异世女顿时吃瘪,但还是不服气道,“你瞧不起能生的女人,和男尊男人有何区别?” “那你还要用我的身体,让男人去生?你自己割了孕囊不就好了。还不是因华胥人有改变男人体质的能力,你又自私又冠冕堂皇。” 元无忧当傻子之时,眼瞧着假货登堂入室,大刀阔斧推行新政。 她说要反压迫反封建,可还是对上缴的金银珠宝挑花了眼,说要大力宣扬蜀绣,所以每样颜色都得给她上贡。 可这南北朝是除了中原,四方都是母尊和强者为王的时代,她只是沧海一粟。 她向世人展示她突然的惊才艳艳,抨击元无忧的粗劣丑陋,可她忘了元无忧只是失忆,不是失智。过去如数家珍的列举献宝,原本都是元无忧的强项。 元无忧生于帝王家,自幼习武,有相术世家许氏开蒙演算,白鹤氏教诗书授礼仪,又在华胥藩属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熟谙民风民俗,治国安民之道,练就了一身当好明君霸主的本事。 倚着土墙的小女帝,一身黑皮犀甲身形挺拔,她手扶着腰间三尺长的剑鞘,脸上带笑,乌褐色的凤眸里,是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深邃。 厍有余陡然心头一颤,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后知后觉又懊恼起来。 她美艳的凤眸里,眼神怨毒, “你清醒的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古人怎会比我思想超前?还有那鲜卑男人……他虽是傀儡皇帝,以后可是会一统北朝,又不贪色,你与他自幼相识,为何不先下手为强?” “倘若他退位来和亲,我会考虑收他进后宫。” “啧,你可不如我爱他,爱他为何不能做妾为妃,去追随他?” “聘为妻奔为妾,我可是有皇位在身的,一国女帝为何要自甘堕落,去当妃嫔?” 元无忧跟她掰扯半天,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哎不对啊?你之前不还是江山为重,认为男人的心没用吗?你搁这儿骗傻子呢?” 红裙娇娘顶着她的脸,却笑容诡谲, “你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既然你想操劳,那边守着这弹丸之地吧。而我就等你死,拿江山为嫁妆,嫁给他便是贵妾,享尽权势和男色簇拥,北周的皇后之位早晚属于我,还省得生孩子了。” 元无忧这才想起狗皇帝都有孩子了,登时脸一黑:“你自己贱皮子别来祸害我的江山!总有人想靠征服男人来征服天下,可你大错特错!我征服天下手握实权,男人自然蜂拥而至。” 俩人就此争论了半天,元无忧把那点儿药效,都用在急头白脸的说教上了。 厍有余长睫微垂,瞧见她青到手腕一条胳膊,忽而嗤笑了声, “啧啧……还是年纪小,不禁激怒,只会空谈做梦,你连命都快没了……实话告诉你,我与鲜卑人的结盟,是你无法撼动的。元氏君后只扶我做女帝,北周皇帝也要专宠我一人为后,你若是个懂事的,赶紧给我腾地方。” 厍有余的目光流连在自己左臂,元无忧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的身体她当然清楚,但她一直不动声色的,在平复气血运行。 此时也不骄不躁,语气平淡: “你一个异世之人,自以为是,与当今格格不入,也配与我争?你仗着敌国暴君的宠爱狗仗人势什么?若狗皇帝敢与我作对,他那皇位我们家给得了,便收得回。” 曾几何时,整个北朝都是她母家的,她母皇是摄政长公主到登基为帝,归政后也是太上皇,要不是后来晚辈奸臣猜忌,她不会功成身退回到华胥养老。 却不想她没走几年,北魏便从中撕裂,百年元氏、嫡枝正统居然缩身在偏远的华胥国。 第15章 药引子 没等来元无忧毒发身亡,厍有余先被她激怒的破了心防!她登时鼻孔撩天、咬牙恨齿,在袖子里的手颤抖着攥成拳头,在掂量打哪儿、能击倒中毒的甲胄小姑娘。 西王母祠外人声嘈杂,不少人聚在门外不敢上前,突然听见有重物撞门之声、随后便听一声脆响,木门突然被劈成两半,尘灰炸裂之中,一个红裙女子扑开木门,摔出门槛。 外头的看客轰然散开一个圈,眼瞧着红裙女子捂着胸口,趴在木板上痛苦呻吟,里头走出来的黑甲女帝单手持剑,指在她下颌。 而另一只手垂在身侧,已经青黑至肘。 脸上被划出几道血痕的异世女,回头仰视着居高临下、眼神冷锐肃杀的真太女。 还没来得及求饶,便有人分开人群,卷了阵黑风突然出现,破空呵斥一声:“住手!” 来的是个男子,披宽袍大袖的黑斗篷,腰间别着森白带尖刺的骨鞭。 冼沧瀛开门见山,手里举着一只小瓷瓶, “若无解药,半个时辰后,蛊毒便会流经你的四肢百骸,让我带走她,否则你会毒发身亡。” 在门外听声儿等候的功夫,一众女兵早听知情者,讲了真假太女的来龙去脉,此时只瞧着热闹,也没人敢起哄、干涉小可汗的抉择。 元无忧一听,还能多拖延会儿?连忙问, “你派这蠢货过来,就为给我下毒解毒?” 冼沧瀛嗤笑道,“你俩身上都有我的蛊虫,我会大大方方从你面前离开,在你的余生任何时候出现,直到你家绝户。” 赶来的傻狍子正听见这一句,登时大喝道: “把蛊虫抠出来!我放你们走,否则我亲自杀到南疆找你师父解蛊,还会去岭南巫族,挖了你们归墟冼氏的坟。” 素来没个正形的师祖,头次这般严词厉色。 沧瀛确实心头一惊,强自镇定,“没见过杀人放火,还拿这个要挟受害者的。东北出马仙不是不出山海关?也会为暴君效力么?” “南巫蛊北周易,我若想参战,不会与你讨价还价,直接拿你生辰八字甚至旧衣毛发,便能让你跪地给她解蛊。我也知道她身上只有一条蛊虫,她失忆也与巫蛊无关,你现在取出来,以后任由你们俩真刀真枪的对峙,不要劳动巫蛊与仙家。” 沧瀛还是把厍有余救走了,还割破她太阳穴抠出了一条蛊虫,傻狍子边给她上药止疼,边安慰她道:“以后你身上便无蛊毒了,只剩那个异世妖女自讨苦吃。你也别再给她用血了,你得好好补气血,否则如何震慑藩属……” 元无忧当时就疼晕了,狍子师祖后来的话,她几乎没听清。 等她再次睁眼醒来时,便躺在一方土炕上。只觉浑身冒冷汗,就下腹是滚热的,身上的甲胄也被剥下,换成了一件交领大袖的黑色藏袍。 元无忧感到脸上糊了厚厚一层,便伸手去揭,手腕却突然被大力攥住! 一旁凑过来个干瘦的老婆子。 傻狍子连忙呵斥,“别动!这是祛疤生肌的药膏,你这脸不能再拖延不治了,吓人不说,更是给机会让异世妖女钻空子啊。” 小姑娘不敢摸脸,便扯了扯黑袍的袖口,也不知穿了谁的衣裳。 “我蛊毒解了?” “蛊母好祛除,但你身上那些,损人心智的毒成分复杂。你脑中淤血并未散尽,又经年气血亏虚,要想恢复如初,还需一味药引子。” “什么药引子?不会又是人腰子人血的吧?” “你还挺机灵啊?” 见小姑娘苦着脸,直接把药膏皱掉皮了,傻狍子没阻止住,药还是白敷了。 “跟那异世妖女可不一样。你需要的药引子,是未经人事的童男血,或是对你专情不二的活人参……说通俗点就是采阳补阴,前者童男血是内服,活人参是外用,还得只跟你好过,不能沾染别的女人阴气。” “这…有正经的补药吗?谈这个太早了吧?” “我的小祖宗!你都十八了,人家十五成亲,三年抱俩的大有人在。” “……” *** 黑水城有两颗千年凤凰木,每年羌族的五月初五传歌节前一个月,便有男子在女子陪同下,来凤凰木下挂签,祈求西王母赐姻缘长久,或是单身女子来撞红鸾天喜。 羌人虽凶悍,但风俗大多继承和保留了母尊,节日多由妇女出席,男子在家做饭带娃。尤其是五月附近,男子要规避女子,因氐羌有抢亲习俗,女子若看中个男子,会当场抢走圆房,男子若愿嫁,女子会登门提亲请红爷媒公,若不愿可自行离去。 不洁的男子难以再嫁,若有身孕便更不值钱。故而男子多会顺从而嫁。 西出骊山,地貌便是山高万仞,悬崖陡峭,得以保留和传承着始母文化。而来往的西域外商或中原旅客,都愿在此感受古老的母尊风情。 ——昏暝入夜,“叶若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的凤凰木下。 满树艳红的花,青翠的叶,纠缠于刻满人名的红绳牌子之间,除了少数篆隶魏碑的汉文,更多的是古藏文、有氐羌文、嬮妲文…… 天黑灯明之间,有人正往树杈上挂牌子,还念念有词, “你腿脚不便这二十年,净我给你挂牌子了,从前没灵过,这次可一定得灵啊。” “可惜啊,惊才绝艳的小陛下昙花一现,就消失不见了,今天听那些部族女兵叫“可汗”,仿佛还是先帝被大西北各族拥戴可汗之时,我还以为看到希望了。” 元无忧:“……我还活着就被怀念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那可汗。” 俩人扭头瞅着穿着黑衣,半个脑袋缠满黑布,成了独眼龙的姑娘,不可置信, “陛下换衣裳了?到处都在找她们可汗呢,您身体没事儿吧?” “有点儿……难以开口。” “那就挂个牌子,这凤凰木求姻缘可灵了。您辛苦了,得找几个男的玩玩儿。” “那就不必了,男人影响我强军富国。” “那倒是,对了,那个白虏暴君想必被关在城里了,前后门无人进出,乱哄哄的也没捉住。眼瞧着入夜了,但愿他别被庆祝疯了的羌妇给逮住,虽说他已为人夫,鲜卑人不重贞洁,但人在你地面出事,恐北周要状告咱们。” 第16章 暴君被抢婚 元无忧低头寻思的功夫,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树下,有几名壮硕女子扛起路过男子,还有帮忙捆人和起哄大笑的,元无忧登时心头一紧, “那边儿公然打劫夫男?有人管没人管啊?” “老规矩了,羌族有抢婚习俗,临近娘姐节一般没男人敢出来,有也是东羌白虏等男尊的,他们又不守男德又不怕有孕。你刚回来,应先适应番邦习俗,别损人不利己。” 元无忧点了点头,表示尊重。 原也没在意,直到一群异族女人骂骂咧咧的、撵着一个极高的黑影,窜到她脚边。 他个子很高,得有七尺五,就这么直勾勾的摔倒在她面前。黑发凌乱,黑衣露出半边雪腻的膀子,脚蹬着鹿皮靴,衣摆被撕到大胯。 随着视线,纤细骨感到她一只手能轻松握住的脚踝,突然闯入视野,瞬间占据她的心神。 他的脚踝白到近乎透骨,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那只脚踩着沙土一路跑过来,甚至每根指骨、都线条优美的不像话。 将饱受凌虐的凄美彰显的淋漓尽致,即便不露脸,也不影响他有高岭之花跌落泥潭的美,就像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东西,滚满灰尘,变得不堪,似乎她能得以亲近,据为己有。 这个跑丢一只鞋的男子,脸上戴着冰裂的、玉质尖狐脸面具,十分眼熟,她早晨刚拜别过。 元无忧当时傻眼了。她从未想过,这一眼就能激起她拼命压制的余毒未清,一种骨子里隐藏的欲在悸动,似曾相识,臆想之美。 男子高抬起脸,灰蓝色眼眸里充斥着恨意,嘴巴却硬,暴躁的冲她嘶吼! “原来是你指使的她们?华胥竟敢冒犯寡人!” 一听这耳熟的声音,算是加以佐证了。 难怪厍有余一个异世女,都要为他痴为他狂,为他拱手江山不当人。这简直是男妲己啊。 可元无忧仅心动一刹,便被滔天的快意包裹。 她退后一步,眼神厌恶又陌生。 “哪来的白虏奴?竟敢对孤不敬?” 见她不认识自己,他眼里是疯狂的绝望,晦暗又怨毒。却没对视多久,他便被后头追来的女人薅住细白的小腿,旁若无人的拖拽。 身穿漆黑斜襟藏袍的姑娘,冷眼看着这一切。 男子忍着皮肉被沙砾磨破的痛,猛然一脚踹开了、抓他脚踝的女悍匪! 而后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却被人从背后踢倒、膝盖一弯摔在地上,他身后的女匪将他乌黑散顺的头发狠狠抓起来,又一拳砸在脸上! 男子满是裂纹的白玉面具,终于从下方碎了一角,露出他眼下一颗泪痣,和被划破出血的、唇珠唇弓突出的嘴唇。 那两瓣薄红幼嫩的、跟没别人亲过一样。 被压制的欲念,突然在心底疯长。 元无忧被他哀伤而寒冷的眼神刺了一下。 几个女悍匪一瞧小姑娘身旁的老城主,便齐刷刷跟二人见礼,一边拿本族语言骂骂咧咧,一边拿汉语讥讽他: “一个不知被多少女人咬烂过的荡夫,我们不嫌脏的玩玩你,你还敢跟小可汗求助?” 另一个道:“可汗不会是喜欢人夫吧?” 宇文怀璧已为人夫,跟他沾边简直是羞辱。 元无忧憋的眸若喷火,强自镇定, “你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他是人夫,还敢?” 她们多少有些畏惧可汗的威慑力,便松开他被钳制的手腕,一面又试图争论:“这些是您们允许的,您忘了吗?羌人找夫郎的方式自古如此,华胥收服羌人归顺,就是靠尊重风俗。” 傻狍子姥姥在一旁附和,“尊重风俗~别让人看出你失忆了啊。” 元无忧觉得她们说话是有技巧的,她得解释一下自己没让她们抢亲。 刚平复愤慨,眼前高大的黑衫男子便突然扑来—— 她看着抵在喉间的藏剑玉簪,啧笑一声, “按照大漠羌部的规矩,我死后你要嫁给我姐妹,可我是独苗,你会被宗族吃绝活。” 宇文怀璧握剑的虎口裂开,还是攥得更紧,就算这种劣势,他也胁迫道: “杀了她们!”就是不肯服软。 后头一众女匪,一听可汗承认了这男子与她有私,便一身冷汗, 无忧无奈的把人手腕狠力一掰、夺下了刀片,在他发痛的嘶声中,将人腰身一搂,圈到自己身后,而她锐利的目光面朝众人: “这男人与孤有仇,孤得亲自审问。” 而后她微侧过脸,冲身后低声道,“我可以主动帮你,但绝不会被胁迫,省省你的淫威罢。” 这帮沙漠悍匪见俩人狎狔,不怀好意的笑, “用哪里审?可汗年少,恐怕满足不了这个放荡的白虏人夫,不如我们教教你俩?” 小可汗面色沉重,“我自有玩法,多谢关照。” 被她护在身后的男子受够了处境狼狈,可算忍到那群女悍匪悻悻离去。 宇文怀璧满腹屈辱,一开口想骂她畜牲,未免引发冲突,他无视一旁扶着四轮车、瞪眼瞅他的两位老臣,扭头要走。 却被一条胳膊拦住去路。 元无忧斜了眼他外露的玉白小腿,皮肉已被磨破出血,道道殷红顺着雪色的脚面,淌下沙土地面,又一身黑衫破烂流丢,实在不雅。 “你这幅样子还往外跑,嫌盯着你的女悍匪少是吧?随我去换身衣裳。” 怀璧有些迟疑,一旁推车和坐车的二人,则滚动轱辘来到俩人身前,老城主面露喜色, “恕臣多嘴,陛下与这男娃是何关系?” 宇文怀璧:“仇人。” 元无忧实在说不出来,一狠心,就地解下斜襟外衫,想给他披上打发走。 男子见了,却警惕的退后一步,语气紧张: “你要如何!寡人的部下就在附近!” 她提起乌黑的外衫递给他,嘴一撇, “啧,给你穿上,赶紧滚去找你部下。你以为我能强娶你咋地?” “嗤,就算寡人不是国主,也绝不入赘。” 秦皇曾颁布一条:入赘,即嫁入妻家的男子为女方财产,如男不忠,女方可自行处决。这也是自古以来,骊山往西黔藏昆仑一带,母尊的固有习俗。 宇文怀璧抑制着手抖,迅速裹上黑袍,又把长达过膝的袍摆、往脚踝拽。也是赶巧了,元无忧刚伸手给他合拢衣襟,耳边就炸出一嗓子: “妖女住手!别碰我们主子!” 第17章 楼兰王子 随声蹦出来的,是那个戴傩面的先锋,一看见熟悉的夜叉脸,当场大声嚷出来: “是你?你竟敢强抢逼婚我们主子?还给他衣裳撕了!” 元无忧把手一摊:这还有好人走的道儿吗? 她正攒着怒气没地发呢,此时一指城门方向: “滚,带着你们狗皇帝滚!他就算光眼子搁我面前搔首弄姿,我都不带瞅一眼的。” 红彤彤的凤凰木下,热闹似乎都出自一人。 眼瞧着一群穿甲胄的凶悍男兵,簇拥着个头极高的男人,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出了城。 在角门风口站了半晌的主仆二人,这才收回一直在窥伺的视线。 披金缀宝的男子,揪着金鬃白马的毛,力道之狠,疼的马儿低叫一声,哀怨的瞅着他。 “我就该下死手,让那个不知廉耻的云遮月被轮辱!” 仆人连忙拿长纱掩住他的口,“殿下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您有怒气倒是冲她发啊?” …… 送走狗皇帝,放跑冼沧瀛、厍有余这俩祸害,元无忧才觉得心里空了些。 既然有了解毒活命的法子,她为了拥戴她的这些臣民,就一定要活着,打理好华胥国。 彼时,她刚挂好了一个“国富民强”的木牌,就听身后有人喊:“可汗!能否借一步说话?” 回身去看,黑夜之中,两侧的灯笼架小道里,走来俩异域穿着的男子,像是主子带个随从。走前头那位少年戴孔雀冠蒙面纱,个头高挑,穿着大领子宽袖的衣裤,衣襟开叉到露出起伏高耸的胸膛线,裤子是从腰侧开叉、拿金珠串连的,镶嵌了一身红蓝宝石,而比他矮半个头的随从牵一匹金鬃白马,瞅着都非富即贵。 随着他的凑近,那张脸更加浓艳绝美,太配得上一身富贵了, “多亏可汗救国救民。我是楼兰商人,底下矿工因那岭南太祝的统治,死伤无数,仰仗您惩奸除恶,愿将一处金矿捐与殿下,为扶持华胥尽微薄之力。” 少年的嗓音温润又低沉,却有一双湛蓝如湖泊的眼睛,是截然相反的稳重感。 元无忧乍一看这位西域大美人儿,顿觉眼熟,便瞪着眼大刺刺的打量。 他生得很艳丽,面纱被挺拔的鼻骨高高撑起,健康的暖白色肌肤上,镶嵌着浓眉大眼,五官骨相深邃,相貌却皮相精美,一双桃花眼卧蚕弯弯,竟有几分东方韵味。被孔雀冠压着的、棕红色微卷的长发披散肩头。 被女可汗热辣的目光注视着,男子却抿嘴露出个笑来,还顺手拿过随从的小男仆、手里提拎的一筐桃子,手心朝上递给她: “这是楼兰月牙泉的桃子,可汗不要拒绝我。” 那桃子个个比拳头大,饱满粉红,娇嫩欲滴。 “小楼?”元无忧试探的问。 见他点头应着,她心头顿时涌现出感慨万分。 小楼是楼兰王的独苗,小名桃子外号果农,俩人儿时总在一起玩儿,得有三四年没见了,犹记得最后一面,是他要被生母接到嬮妲皇宫。 往事经年,淡了童年回忆,不想才几年光景,他便出落得如此美艳,而她却面目全非,亲娘恐怕都认不出来……小楼是拿她当可汗了,而非童年玩伴。 何况小楼比她年长,想必早已嫁人有女。思及至此,元无忧轻轻推回他的筐,表示: “华胥无功不受禄,只要你们矿主按时缴纳上贡,我们便有税收。” 她眼里的陌生,让楼兰泽十分意外。 正在这会儿,在车轱辘辗轧声中,县尉推着城主的四轮车过来了,后面还跟几个服装各异,年龄不大的青涩少年。 城主是来带男娃给她选夫侍的,话刚说完,她把手往后一指……随后这位楼兰王子,便傲慢狂躁的像匹小狼,眉眼斜飞: “姓风的,你要选他们当男宠?” 她皱了皱眉,对他的无礼很不满意, “不然选你?” 男子咬牙指着她,“你真是…荤素不忌!” 在几人不解的目光中,他扭头走了,还把一筐桃子也拎走了。 元无忧:“……” 楼兰泽却在白马身边停下,从马鞍一侧的包袱里,取出个被丝绸剑袍层层包裹的长剑。 虽然他很生气,还是掏出一把红彤彤的铁剑,举在女可汗面前。 说是两年前救了个人,临死前把剑托付给他,让他转交给华胥太女风既晓,说此剑名干将,是华胥先帝的佩剑,另一把莫邪剑在与她母皇俩人、结发的故城。 楼兰泽本就怀疑,那个暴戾恣睢的女储君,真是他的儿时玩伴?加上那人几乎不着家,他也没机会将剑送还。直到今日,他听到手底下金矿有变的风声,来此查看,才正巧见证了一出真太女复仇、退敌的历史热闹。 傻狍子手端一碗黑乎乎的药,到处寻小徒孙寻到了此处,一见小姑娘身上就剩一件圆领袍,手里端详着一柄剑,便凑上前来。 “元明镜把干将剑,也给她那短命原配了?他不是比阿镜死的还早吗?两年前还活着?他挺能藏啊,躲过了天命结算。” 元无忧跟旧友道过谢过后,扭头想问师祖,却被那股冲鼻子的药腥、熏的不敢呼吸, “是我爹吗?他还活着?” 傻狍子点了点头,“孽缘啊,那小子出身也不算低,鲜卑八姓之一,更是大魏朝出了名的侧帽风流少年郎,但跟元氏皇族嫡公主和嫡长子比,做正室君后就有些门不当户不对了。” 元无忧的生父是母皇原配,但早就和离,她是六岁那年父亲被反臣鸠杀后,才被没见过几面的母皇接回华胥。 倘若她爹还活着,那她就不是六亲全无了啊! 楼兰泽不愿听祖孙俩分析,只觉是指桑骂槐,他落寞的转身后,隐隐听见老妇人说: “那是嬮妲皇姨天山王与楼兰王的嫡子,稼桃世子楼兰泽,您与他打小一起玩儿的,如今怎么对他十分冷淡?” 她“哦”了一声,“儿时的事我早不记得了,毕竟男女别途,各奔前程。他送剑的恩情,我自会以利益偿还,眼下我只想重建……” 后面的话楼兰泽便没听清,只加快了脚步。 随从的小男仆回头看了一眼,气鼓鼓道: “华胥走了个风流暴君,又来个绝情可汗,不记得世子是什么话?难为殿下违背陛下禁令,在母尊抛头露面来帮她!” “那便重新认识一下,逢场作戏罢。我不来巴结她,我那个庶出王弟可就要嫁给她了。” 俩人走远了,楼才吩咐手下: “务必抓到云遮月,别让他活着离开此地!” *** 第18章 剑阁白鹤隐 晨露湿重,初阳晒脸。 元无忧只觉脸上辣疼,竟然给疼醒了! 她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草地里,臀部底下湿了一片,倒是有垫一件白袍,也被露水打透成了灰色。 而身旁立马有人笑道,“孙女儿醒啦?” 元无忧瞪大眼睛坐在原地,瞧着面前凑过来的干瘦老妪,和一只……挺大脑袋的丹顶鹤。 “我…我昨晚不是在屋里睡的吗?” 她明明记得,自己捏鼻子喝下了那碗气味腥重的补药,就昏沉睡去,怎么早起睡外头了?搬家也不叫醒她,直接搬她是吗? 这鹤虽然好奇,但只看了她一眼,冲她唳了两声,便张开巨大的翅膀乍巴走了。 傻狍子则道,“昨夜有人放火烧房子,我看你睡得熟,便让你师父将你扛出来了。” 元无忧心头一颤,“我哪有师父?” 随着不祥的预感得到证实,她顺着老师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坐在一旁石头上,腰身秀挺、堆雪白衫裹着清瘦骨架的男子。 那只丹顶鹤正低下颈子,蜷在他手边,元无忧对这玩应儿的感触,只有一个词:巨大! 随着男子闻听师父的引荐,而潇潇抚平衣摆起身,那只丹顶鹤也直起身来,几乎比这个身长鹤立的男人还高!像是他豢养的爱宠,此时安静的挺胸立着,都不乱动。 老妪在一旁解释道:“鹤隐与你父母同辈份,自十八岁修道,做你少师那些年想必也未曾露脸过。他俗家是剑阁白鹤氏,也是儒道大贤。” 她本想摸一摸那过于雄壮的丹顶鹤,却被转过身来的男子,那世外天仙的气度闪了一下! 他脸上扣着色泽通透的冰种玉面盔,却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睫毛很长的眼。 浓密的长睫在白玉映衬下,黑的明显,一开口就是:“赠你,佩戴可养肤淡疤。” 他手里拿着另一扇面具,往前递给元无忧。 与他脸上的玉质一模一样,只是尺寸小些,紧贴合半张脸,似乎为她的脸型特制。 捏玉的那只手,也苍白到不见血色,骨节瘦到连青筋血管都清晰可见,指头匀称修长,简直是拿玉雕成的。让元无忧怀疑女娲造人不止用了泥土,他和宇文怀璧就是白玉捏的。 想起他三年前灌自己朱砂,直接害自己失忆一事,元无忧冷笑一声。 “你修道修的要位列仙班了吧?瘦的皮包骨头了,你可别死我面前。” 狍子师祖眼一眯,赶在她开口之前,元无忧斜了一眼这位白毛,并不去接, “你这白毛老道跟异世妖女狼狈为奸,害我失忆毁容,早已不配为少师。更何况你都戴个面具遮遮掩掩,恐怕也是满脸狰狞,你自己都医不好,我真怀疑你教我的医术有没有用。” 鹤隐对此早有预料,但听了句句更讽刺的话,眼神倏地清寒了几分,忽然抬起玉骨冰肌的指头,摘下面具,露出被遮掩半天的面目来。 他简直是鹤发童颜的真实写照! 脸长的还挺好看,眉眼分明清绝。是属于西北男子那种俊冷如雕刻的五官,双眼皮的微狭眸子有如黑曜石,但因神情寡淡毫无情绪,而使人难以凝视他的脸。 元无忧想说,你露脸是为了羞辱我吗? 鹤隐两只手拿着一大一小、两张半脸面具,此刻执意把小的那张递给她, “如若不能修复陛下的容貌,鹤隐便自毁皮相以谢罪。” “不是,俩丑鬼就有用吗?你不是修道么,除非你拿身死道消发誓。” 元无忧就是顺口一说,痛快痛快嘴,谁料师祖一听,登时瞪得眼角褶子都撑开了! 哆嗦嘴皮子道,“你别乱逼人起誓啊……这可不能提啊,他听不了这个。” 白发道长的眼睫细密有如鸦羽,长睫覆眸那一刹那,摁下了眼底疯涌的狂乱,令人望之胆寒的凶戾转瞬即逝。 薄唇轻吐出道家最狠辣决然的死誓,他的语气依旧淡漠:“白鹤隐在此立誓,若无能修复陛下容貌,身死道消。” 而后那双细密的长睫一垂,冷凉的眸光、落在坐地的小姑娘脸上,他素手倒翻,“请。” 清凉的一个字,却威势严厉,不容置疑。 元无忧接过那只玉面,发现正好是她毁容那半张脸!她压下欣喜,便往耳骨上挂钩系绳。 傻狍子瞥了别扭的小姑娘一眼: “孙女,礼貌呢?” 元无忧勉为其难的拱手:“多谢道长。” “孙女儿,他是你师父,启蒙的少师,你母皇的同门师弟啊。”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母皇为何让老道给我当少师!谁家太女启蒙天天背《道德经》、《庄子》啊?” 白发道长也不理她,把自己面具往脸上一扣,便抚了抚大肥鹤脑袋上的红毛,迈上了洁白厚实的羽背。 在元无忧震惊的目光中,傻狍子让开场地,眼看着那丹顶鹤一展翅、足有一丈多宽,纤细的长腿一收、便呼呼啦啦的载人起飞了。 “真不知该夸他轻瘦……还是这鹤真壮。” 傻狍子不在意这个,只是叹道,“这孩子,还是这般少言寡语,他哪是算不出来,只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干涉不改变,替人背锅也不愿自证清白,到头来拆了东墙补西墙。” 元无忧抚摸着脸上冰凉的玉,哼道, “我只记得他修的无情道,他自然什么都做得出来。” 老妇人啧的“哎”了一声,拉着她分析道, “不能这么说,他可是大德之人啊,又不单修道家,老身这徒弟乃是百年难得的白萨满!在鲜有男子作巫的东北,黑水靺羯以及室韦二十五部里,他能当十来年受人敬爱的萨满神,收服丹顶鹤为坐骑,说明这人命里带这个。” 元无忧摇头叹息,“这老道……学杂性了啊。” 傻狍子一心为自己徒儿辩解,激动到脸上皱纹都舒展了几缕, “他出身剑阁白鹤氏,惯用一笔一剑,医道同修,三岁登朝堂舌战群儒,五岁上战场助你母皇破阵杀敌。有个这样的师父在身边,定能助你复国大业。” “我定要学透他的本事,不用他帮忙。男人就是我复国大业的绊脚石,更是我健康长寿的最大隐患。他帮着厍有余害我成了傻子,这仇我记恨他一辈子,连带剑阁白鹤氏都不像好人。” 狍子姥姥:“?怎么你这一失忆,愈发不解风情了呢。” 第19章 被驱逐 昨夜火起的蹊跷,必定跟祸国三人行脱不了干系。祖孙二人磨刀霍霍要回城去逮人,元无忧刚往起一站,就顿觉眼前一黑、足下发软,又重重的跌回草地里。 傻狍子师祖在一旁给她把脉,连番感慨她身子真虚啊,昨夜那碗兑了童男血的药,许是白鹤隐的纯阳体补大劲儿了,让她昏迷不醒中,都给呕了个溜干净,真不好养活。 她宁可说小女帝体虚,也不怀疑她徒弟的童男血是真是伪。在母尊地界,说任何一个女的体虚,都是对其最狠的侮辱。 元无忧:“……别胡说啊,我这就是昨天打仗伤筋动骨了,后反劲儿。” 元无忧同样愤懑不平,只是实在奄奄一息的,反驳起来都十分心虚,底气不足。 她嘴上满不在意,心里对白鹤隐的怨恨却又少了些。虽然老道本该有纯阳体,但他那种超脱俗世之人,居然肯给她偷摸儿放了碗童男血,刚才面对她的呛火时,也丝毫未表露出来…… 倒是挺有德行的。 有的人天生就是正人君子,愿奉献助人为乐,悲悯慈爱苍生的神性在其身上闪耀,也有人就喜欢保护这样的人,一个替一个,世上好人便不会死绝。 就像这人间疾苦世态炎凉中,大厦将倾前,总要有人扶危救困,做日月照夜,顶天塌地陷。 而昨夜就跟师祖定好时辰的老城主,在城外晃悠半天,差点儿没找着俩人,此时看着倒在老婆子怀里、气若游丝的小可汗,对她脸上的面具最为吃惊, “这小玉片真别致,没有陛下那张醒目的脸,老臣差点找不着你俩了。” 元无忧:“……你管那叫醒目?” 城主是来告诉她们,关城门也没捉到沧瀛和厍有余。 元无忧不知沧瀛跟母皇到底有什么仇恨,傻狍子听此一问,叹了口气,“你一定要找回和氏璧,因为你母皇十八年前丢失了传国玉玺,而风姓璧只是掩人耳目的噱头。” “啊?” 师祖突然正色道,“如果有一天,华胥国将你驱之门外,你不要自暴自弃。你要记得日月所照皆为华夏,你可以去南司州木兰城,找你姨太姥,找元氏认祖归宗。总结一下,要想复兴华胥,功勋超越你母皇,你至少得干三件事。” 小姑娘眼神茫然,“哪三件?” “找你亲爹,取国宝,寻能人。” “……” “还有那冼沧瀛,他母族与华胥是为争夺和氏璧。他生父姓嬴,嬴政的嬴,当年始皇百万大军,因何被楚汉两万攻破?只因有五十万驻守岭南,与母尊百越通婚,始皇曾有言:为守华夏,嬴姓可亡。而冼沧瀛是嬴姓血脉,有着汉人骨气,只是被仇恨蒙蔽。” 公输驰跟傻狍子一左一右,搀扶着小可汗进了城。 仨人在城门附近,西王母祠前站着,忽然间听说全城搜捕一个白虏皇帝。 几人面面相觑,位高权重的都在这,谁下的命令?再一看是群陌生的甲胄男子,几人就明白了,原来是君后重掌大权,他的府兵还宣称:昨日大战是他指挥若定,赢得大捷。可悲两个少主都死于南疆反贼、和白虏羌兵之手。 君后如今直接无视傻狍子等人,宣判俩太女都死于非命,摆明了要当男帝并驱逐真太女。 气的元无忧到处摸身上的武器,奈何她一运功就抽筋儿,气喘不匀。 忽然间看见个傩面小将,周军说是奉陛下的命令,来要带元无忧一起逃走,傻狍子姥姥生怕他们是要挟持少主,就把元无忧拽出了城门。 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刚才把脸上的伤口抻的裂开了,此时殷红的血迹已经沁入了玉质面具。 城里的兵戎哄闹,乱糟糟的不亚于狼烟又起。 元无忧突然感到悲哀……无休止的征伐胜败,何日方休?她全盛时期所向披靡,她三而竭时连逃命都吃力。 再次被反臣逼出城外,元无忧看见了给公输推车的县尉。 是元无忧城下破阵,仗是她打的,民心是她收的,一凯旋就没她事儿了。这算什么事啊? 县尉顿足捶胸:“陛下您得支楞起来啊!今礼崩乐坏,国贫民弱,外有逆子虎视眈眈,内有贼臣乱政拆家,您得收回流落在外的国宝回来救国,重振华胥数千年的荣光啊!” 陛下:“……道理我都懂,关键这家里我是外人啊。爹不是亲的,他女儿也不是我,我自身难保,你们能不能先跟随我杀回家去?” 县尉:“陛下可懂重耳在外而安?你把兵马武器往国门一杵,喊声开门谁敢不开?” “这就是你堵着国门,不放我回家的理由?撵我出去自生自灭是吧?” 小可汗捂着脸,掩不住面具的日渐猩红,她倒不是身体使不上劲儿,关键是脑子里,脸疼神经也疼,没有蛊虫的蠕动感了,血管里就纯剩下了汹涌燥热的血,和她混沌芒昧的脑子。 傻狍子师祖见小姑娘情况不对,连忙吩咐甲胄县尉:“别跟她掰扯了,给她一匹马,让可汗出去遛两圈,等我回城教训完不孝徒弟的。” 傻狍子眼一斜手一挥,县尉便给小可汗提拎上了马,还给她马鞍上挂了一兜金银。元无忧还没反应过来,马屁股就被重重的拍了一巴掌。 她身后狼烟四起,敌台点上火成了烽火台,元无忧在马上都要被颠簸吐了,不知到了何处,喧嚣的边城人声已经远去,她忽然身子一软摔在柔软的长草里。 只听似乎有车轮滚动声靠近,还有个男声清澈沉稳,“我喊了你一路,你怎么不回头啊?能睁开眼吗?” 这句她听见了,睁开模糊的眼,绿草如茵和蓝天白云,有个青衫男子放下了推着的独轮车,在她面前蹲下,“我受元太姥所托来帮你,小女娘既已远离战火,可有打算?” 那嗓音清清凉凉的,让她如一锅沸水的脑仁,有一瞬间的清醒…… 元无忧说要去南司州木兰城,找元太姥后,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第20章 嫁祸苍白术 北周东南边境·沔州。 一架木板搭的独轮小推车扔在路边,枯瘦的野草连轮子都没挡住。同时大刺刺的,从外沿扔下两条自由耷拉的细腿,显然是案发现场。 四月下旬的热天,把一旁的草堆炙烤得冒了黑烟,散发出焚肉的焦香味儿。 荒山野岭,四下无人。 仅有一个墨绿长衫的男子,蹲在黑乎乎的火坑前头,一股烟窜进腔子,他被呛的死命咳嗽! 就在此时,车上那两条叛逆的腿动了! 套着草履的脚丫蹬了蹬,蠕动着缩回车里,而后坐起个揉着眼睛、半边脸戴玉面的小姑娘。她套了两层粗布黑衫仍显得合身,自交叠的衣领展露鹅颈,又从破碎的裤脚露出小腿。 男子听见动静,将所烤食物递到她眼前。 是一只黑乎乎的干瘦禽类,零星插着几根毛。 “这回肯定熟了!快趁热尝尝这农家乌鸡。” 男子嗓音清寒,在大热天听来分外爽凉。 元无忧怔怔的瞧着面前,微折腰身的男子。 他穿的墨绿色交领长衫,因天热而衣襟微敞,露出一截凹陷的锁骨和高耸的喉结,被黑里衣一衬,更显苍白的肌肤被晒得泛红。 日晒天干,人心更躁。她瞧的陡然口干心痒,却想起他是白毛老道的徒弟,又唰然冷静。 苍白术约莫二十来岁,额头围一条碧蓝布带,勒出眉目俊朗、五官清绝,他未发觉小姑娘的异动,只瞪一双乌亮明澈的鹤眸,满含关切。 “丫头睡傻了?你这几天没怎么吃东西,等过境到齐国安昌郡,便能去医庐药铺熬药了。” 自黑水城外昏在苍白术面前,不会武功的他耗时徒步十来天,带她来中原找姨太姥。而他是受师父鹤隐派遣,来给她祛疤。 眼前这团黑乎乎,是今早路过荒村时,苍白术拿草药包袱里有钱难买的药,不肯卖给豪绅,却喂给了村民中暍的禽畜,只为换一只乌鸡,给她补体虚血亏、肝肾不足。但后者她从不承认,旱田又不垦,怎会贫瘠? 苍白术颇通医术,可厨灶功夫十分笨拙,从前定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如今沦落得伺候她。 蹲她面前的男子举得手酸,见小姑娘犹疑,又补道,“我这次撒了盐巴。” 苍大厨终于知道撒盐了!感天动地! 元无忧在颤巍巍的车里盘腿坐稳,接过那团黑乎乎,焦香之中,还混着他身上的辛夷香气。萦绕在鼻尖的旖旎,仿佛是他的体香。 血气方刚的十八岁姑娘,受不了丝毫的撩拨。 她突然心跳如雷,自知是傻狍子提的那俩药引子闹的,打通堵塞三年的情窦和任督二脉了。她倒想克制,可这男的总是勾人不自知啊! 她挪开眼,瞧苍白术这身老气的墨绿色衫子,不明白他年纪轻轻脸庞挺嫩,为何衣品成熟。 随后发现,他裹满黑灰的肉粉手掌底下、青筋血管明显的腕上,露出一片浅红的痂。 小姑娘登时蹙眉,腾出一只手抓住他手掌肉,盯着那处疤痕。 “哪来的新伤?我不是说不喝童男血么?” 她面露少年老成的慈祥,语气关切。 男子抽回了她并未紧抓的手腕, “是被鸡爪子划伤的。” 他细密如鸦羽的长睫、覆下了乌黑的瞳仁,平素冷淡的语气中,都略带一丝轻快。 “……”遭了,多虑了。 元无忧只好低头给焦黑的乌鸡卸甲。 趁她低头弄烤鸡,苍白术不禁再次欣赏起,她这张在自己手里从皲裂、到日渐娇艳的脸蛋。 她外露的半张脸白净细嫩,有一对双眼皮宽长肉实的凤眸,右眼下有颗胭红的泪痣,本该添几分妖冶,却因她眼尾上挑,一皱起锋利的剑眉,那乌褐色的瞳仁便显出几分凌厉。 搭着她鼻梁英挺,胭唇饱满,又是娃娃脸下颌儿,等另一边也恢复,整体定然十分精致。 元无忧剥开乌鸡皮,确实熟了,肉质却嫩老不齐,她撕开两块勉强吃了两口,想问下次能不能拔毛,又想到他从未杀过生,连这乌鸡都是农夫宰好给他的。 她掰走一只腿,便还给他, “苍白术你也吃。” 望着她黑乎乎掌心下的半边白玉镯,他摇头,“我不爱吃,徒儿体弱,要多补补。” 元无忧刚想呵斥他要点脸! 男子便一掀长睫,乌黑瞳仁盯着她的脸…姑娘没扣透光玉面的右半脸,原有狰狞的疤痕,如今被眼下暗红的泪痣一衬,浅淡到并不起眼。 “你这脸终于褪去旧疤,生出新肉,正嫩之时可别晒伤了,我不想身死道消。” 鹤隐派来这个徒弟,确实医术高超,还带了一身神农袋,才十来天便让她焕若新生。但这功效显着也是拿钱财堆的,临行前元无忧收那几块金银,几乎全用在了吃药上。 又因长肉,她脸上全是坑坑洼洼的红粉色,跟癞疙瘩一样,还总是发痒刺挠。 “你师父真会投机取巧,连这种绝誓也敢嫁祸于人。你当他徒弟图啥啊?” 小风一刮,吹在身上也是热的,苍白术蹲地下的腿有些发酸,便扶膝站起,道: “我跋山涉水护送你,一路给你找食材草药,治你的病,你却不肯叫我一声师父?” 元无忧连少师白毛老道,都只尊称“师尊”。她毕竟算他师父的学生,与他同辈。倘若再做他徒弟,委实差了辈。 “我凭啥拜你啊?” “当然是你拜我为师,不然要我拜你么?” 这家伙的语气总是寡淡无味,听不出喜怒,元无忧对苍白术这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真想举拳打人,却发现他身后的火堆燎起了红烟,登时跳下车喊他救火!! 对于苍白术要认师徒一事,元无忧不肯松口。 因体虚乏力,加上天热烦闷,她不爱搭理他,但他这几天照料下来,长白山人参给她煮水,鹿茸丸乌鸡蛋让她生啃,气血日渐恢复,虽还背不起剑,但也能区别于弱不禁风不能自理。 救完了火,男子把她没吃完的乌鸡包好,拿鲜采的绿叶草药盖着,掖在她身旁,又抬手挡着阳光,望了望远方的山道, “前方一过周国边境,便是齐国安昌郡辖区,离你太姥家南司州便不远了。” 而后他捞起二轮车的把手,把东西都往里推,那两条木板围的边沿仅三寸高,底下还露挺大个缝,苍白术照常吩咐小姑娘坐稳,别晒伤了脸,便又熟练的抬起两只把手。 这种独轮鹿车是把压力都聚到轮子上,一人可推,可在乡村田野劳作,又便于崎岖小路和山峦丘陵中行走,是苍白术在来时的蜀地购得。 第21章 拜师饮血药 黑衫姑娘盘腿坐在车里,那十根皙白匀长的指头,本该在琴弦上翻飞,此刻却在挑拣草药。 一堆根根叶叶有的枯黄,有的尚还微潮半干。 这都是一路走来,苍白术收集晾晒的草药,此刻都铺在灰黄色的干瘪包袱上,而里头还有些标了功效的小布袋,装着所剩无几的药材,便是苍白术从黑水带出的全部家当。 元无忧不住的回头瞧他,又被他呵斥别偷懒。 起初元无忧很不适应坐车里,让男人推着走。 可这位苍兄弟却是大丈夫性格,拿她当娇弱的小姑娘供着,他虽体质清瘦,但到底是个成年男子,且臂力惊人又固执,所让她干过最重的活,就是清点草药。 车轱辘声中,一吃饱就昏昏沉沉的小姑娘,强撑着清醒,仰头只能瞧见男子的下颌和喉结, “你是谁家贵公子啊?来感受民间疾苦的?我竟不知鹤隐有你这个徒弟?” 苍白术白皙额头的蓝布,被汗水浸湿了一角,却总也晒不黑,他语气仍淡漠着,起伏平平。 “我是孤儿,承蒙恩师收养,教我医术,可学医只能救命,却救不了该死的人性。” 车里的小姑娘以手为枕,躺姿慵懒放纵, “以后我自会报答你,给你安身之所。” 苍白术长睫一掀,乌黑瞳仁挑起一丝玩味, “给我归宿?若国主想以身相许,大可不必。” “你大可不必…异想天开。” 男子也不理她,眼里清寒又坚定,只有前路。 “千万不可师徒恋,年长者见过太多风景,后来者永远比不上。年少者耍那些心机手段,在年长者眼里如同光裸。” “说得好像我真认你为师了一样,你受过师徒恋的伤怎么着啊?” 她细思极恐,猛然从车里坐起来!“你喜欢白毛老道啊?听说他活了上百岁,是个老妖精。” 断袖师徒恋,还对白毛老妖精有遐想,这哥们儿多少有点大病。 苍白术:“……休要冒犯你师祖!” 随着他闷声说出这句,车轮‘吱嘎——’的猛然急刹!差点儿把车里的小姑娘投射出去。 元无忧狼狈的抠住车沿,惊恐道: “你想灭口啊?” 男子从袖里掏出小铲子,弯腰去抠车轮底下,口中念叨:“太可惜了,这么新鲜的滇紫草,竟然长在鄂地向阳坡草丛中!可惜碾折了,正是清热凉血,活血解毒,透疹消斑的好东西,内服外用皆可,连我带来的西域紫草也不及这个鲜亮,挖出来洗干净还能给你吃。” 无忧:“……倒也不必。” 与西北的群山万壑、高原灼寒不同,越往东走越是平原。 民间有句俗语“芒种端午前,处处有荒田”,是因黄河以南的农田,多于端午后收头茬小麦,多雨则影响收成。 但今年是双春闰二月,按俗语恐会“春寒逢秋旱”,这老天爷倒也配合,自谷雨施舍几滴眼泪,便至今干旱无霖。 尤其前几日齐周边境交战,后梁为助北周,再次掘堤放水,淹了北齐兵将和不少农田。 纯属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元无忧忙着养身体,被他自称师父得占便宜多了,她也懒得反驳,但乐于跟他一起采草药,见到路边有病患,也跟着治病救人。 毕竟是华胥小可汗,即便苍白术极力证明为师有力气,小姑娘也不爱坐车,甚至从未沾厨灶烟火的双手,都开始跟他烤野物、煮野菜,但是手法比苍白术还凶残,成品也不太能下口,倒把他练得,连烤肉的手艺都精进了。 *** 北齐西南边境·安昌郡。 笼罩着医庐的药香,熏的人头昏脑胀,仿佛坐地成了个熬药的坛子,连房屋都腌入味了。 客堂屋内,正中央是好几扇百子柜,着深衣的中年掌柜留个山羊胡,站柜台前忙着挨个抽屉添药材。 两侧由屏风隔断为诊室,其后摆着木榻。 彼时,元无忧坐在屏风后的床榻上,捧着一碗含着血腥气的药,心里的抵触和内疚在打架。 适才她在当铺里,眼瞧高她大半个头的男子,都够不到前台高高的置物口,据说让典当者和当铺老板互相瞧不见,是怕认出对方的身份,卷入争端,亦或是可怜对方穷苦而多给。 而苍白术将缀在细窄腰身,沐浴时都要拿衣襟裹着的松鹤延年玉佩典当了,为给她买药。 他这恩师慈父之情溢于言表,付诸行动。 元无忧心里惭愧,既不能辜负他亲手熬的药,又不该嫌弃他的童男血,于是在逼自己饮血。 苍白术放血放的脸色苍白,神情恹恹,他骨相清俊,并不是多美艳精致的脸,胜在眉眼之间流转着悲天悯人的慈爱,让人见之忘俗。 此时为哄她,硬是扯出一抹安慰的笑来。 “趁热喝,别辜负了我。” 明明这话说得缱绻旖旎,可他这慈爱的语气和神情,仿佛下一句就是喊“闺女”,年纪轻轻的怎么浑身爹味呢。 “……”元无忧艰难的喝了一口,药是苦的,又有丝丝缕缕的清甜。 上次还是她在周国境内遇劫匪,苍白术是个半点武功不会的文弱药师,故而险些女匪首擒走压寨,元无忧当时连双剑都提不起,抻到大脖筋儿才只抱起了赤霄剑,却也吹发即断砍人顺手,这才把劫匪唬走。 那是元无忧第一次清醒的喝药引子,苍白术把割破的手腕塞到她唇边,还感慨他要是她爹,得多心疼闺女啊。她却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喝那一口吐了半宿。 闹的苍白术在一旁沉思再分析,他到底有没有无意中丢了纯阳体?最后捋出结论,没有。 额头围着青蓝布条的男子,眉眼低垂,精神萎靡了半晌,见她乖乖喝了,才松了口气, “徒儿,你这两日明显气血足了。” “嗯。”她应了声,别别扭扭的算是认了。 这师父挺傻的,变着法给她喂补药吃食,他却一口肉不吃,一副把好东西都舍出来给她的、慈父的割肉心境。 她气血足了,却怕他又流血又养娃,身体撑不住再厥她前头。 苍白术黑眸一亮,“何时能请拜师茶?” 元无忧可不想有师父,白毛老道能做少师,是因母皇是他师姐,而且老道事儿少,不至于今天给她找个师娘,明天抱来个师侄。 正在这时,屏风外竹帘摇晃,进来个穿甲胄的红袍小将。似乎是熟客,掌柜言道: “城主近日来的频,不如带二公子来把个脉?” 第22章 夫人可以身抵债 下一刻,洒然入耳的竟是个女声! “我们姐弟俩近日都腿脚不利索,总有伤病,他困于卦象不敢出门,不如您给我把个脉吧。” 那嗓音虽浑厚粗哑,但也能听出姑娘家的柔婉甜腻。 苍白术想就拜师茶之事深入探讨,元无忧却摆手让他嘘声,歪头瞧那穿着黑铁甲的女城主,又伸出个开线裂口的皮革护腕、让人搭脉,这身战袍显然是久经沙场,略显破旧。 掌柜的捋着山羊胡,摇头晃脑,摸索着女子莹白的腕子,指头却在抠人家手心儿, “城主只怕看似在四肢,病灶在内腑。” 元无忧瞧得心生不爽,因那女城主背对着她,也瞧不出表情,她收回了目光,低声问: “男尊王朝的齐国,也有女守将吗?可惜我的扁鹊眼相面术,自从瞎过后就模糊得瞧不清。鹤隐会掐指算卦,师父可得了真传?” 苍白术瞥了那女将背影一眼,低声道, “你想诈为师是么?他人命运看破不说能破,要避谶。妄加干涉,定会折寿、遭反噬。” 元无忧摇了摇头,本不想多事,却听身后柜台上重重的拍了一包药,掌柜的没好气的说了个数,那女城主许是囊中羞涩,尴尬的低声问能否退回一些,下次带够了布泉再来取。 她只是好事儿的歪头瞅了一眼,就瞧见那中年掌柜面露贪色,拿枯树枝似的指头,摸着女城主耳上饰物道: “夫人大可身抵债,只要别让那位领军知道。虽说是美将的妾室…可人家乃皇室亲王,不缺姬妾,他不疼惜你,自有人惦记。” 元无忧登时眉毛都立起来了,把手去摸腿边的赤霄剑,这老登敢戏弄有夫之妇? 随后便有一只手摁住她的袖口,抬头正对上微微摇头示意她冷静的男子,苍白术眉眼颦蹙。 幸亏女城主把持得住,把老男人那脏蹄子一扒愣,退后一步拉开距离,语气不卑不亢的道, “看来以后咱俩这买卖不能做了,没听说尚书领军近日要代管南司州事么?你连尚书领军的妾都惦记,嫌命长?” 老掌柜脸色一变,突目瞪的邪鸷,嘴里嘟囔:“不过是个军妓玩物,下等女奴出身,傍上了那位领军将军,就真以为你能飞上枝头——” “呦这不阿姊吗?”乍然响起个清亮的少年音,打断了男人的腌臜。 二人齐齐看去,只见自屏风后,走来个拿半张玉面遮脸,露半张唇红齿白、英气清艳的青衫少年。 这人挺拔高挑,白净指头上戴了个翡翠扳指,从窄袖的暗兜里,掏出一块蒜瓣大的金子压在柜台,站在矮其二寸的女城主面前,含笑道, “阿姊来得这么晚,我都等你半天了。” 元无忧瞧着一脸微怒、转为惊诧的女城主,这姐姐生得皮相清秀,但许是因多年军旅生涯,磨砺出个柳眉踢竖,杏眼含锋,颇具英气。 少年又转脸看向馆主,语气端着不怒自威, “这下够了吧?如还不够,我按你的方子去别的药铺抓,休要欺负我们不懂医理不懂行情。” 男人看在金子的份上,紧着捋胡子赔笑。 元无忧不爱听那满腔虚伪,令人作呕的话,拉着甲胄女将走了,还回头冲苍师父勾手。 女城主对这天降财神大为懵然,又听师徒俩不像本地口音,便问这比她高出不少的少年, “听口音,小兄弟是东北人吧?来此贵干啊?” 因她内着的男式裲裆、禁锢着胸前微隆,加上她在东北西北长大,练就的嗓音浑厚但清亮,被认成男娃也不足为奇。 元无忧讶然:“你咋知道?我也妹有口音啊。” 苍白术暗自戳了戳徒弟肩头,顺势接话回答: “来此投奔亲友。” 仨人一出门便各自分别,她还紧着叮嘱师父: “以后这医庐咱俩不能来了,准挨黑手。” “……”苍白术算是知道,为何伴君如伴虎了,昏君身边的佞臣人人得而诛之,明君身边的忠臣也不易,这小徒弟仗义疏财,好管闲事,身边人就易遭小人妒恨啊。 安昌郡城内。 元无忧听闻安昌酱鸭远近闻名,便拿兜里仅剩的一块金,要去换算齐国铜币。 可苍师父耳提面命,非说那酱料对伤口恢复有害,死活不让吃,誓死扞卫她修复一半的脸。 元无忧怨念深重,说她爹都没这么管她,苍白术便唉声叹气,说还指望徒弟给养老送终,看来他得死前头,让她师父带师祖都身死道消。 酱鸭到底也没吃成,总得下馆子吃点人吃的东西吧?她得承认她跟师父都不擅长厨艺,做出那玩应儿俩人都难以下咽。 照理来说,蜀地男子不会下厨都没女人要,而鹤隐没成年先成道,自不必提,可他这个孤儿徒弟,虽自称蜀地长大,但也随师父了。 师徒来到一家并不起眼的菜馆,店面不大客人不多。在哄闹的边境乱世,甚至能瞧见不少番邦外国之人,耳边充斥着各地方言。 元无忧原以为自己很内向,她娘总恨铁不成钢说她不闯荡,闷不出的,直到她来到中原,发现自己跟他们说话,都颇有罪恶感,她只是问了邻桌客人一句,他们吃那个是啥菜好吃吗?那一桌人高马大的汉子,脸上就露出了被创到的惊愕,还拘谨警惕、连带磕巴。 好像她一个青衫磊落的少年,能把他们怎么着似的。而后苍师父便从后伸出一只大手,揪着她后领子给拽走,还呵斥她不得无礼。 无忧委屈:“我是在热情的表达友好啊,我娘总嫌我没广结高朋的能力,故而每年都领我去东北串门儿。在天寒地冻的东北,出门都是熟人,不热情都不好意思见人。” “你娘教你见人就搭话了?我真不知你哪来的勇气,给人送壶茶水扔那就行,你还抛个花?” 提及此事,小徒弟笑得憨厚, “这都胎里带的,东北不养闲人。” 苍白术用一种如看傻子的眼神,心道我夸你了吗?“你这言行收敛收敛,谁都听出来你是外地人了。东北人都跟你似的,还变戏法呢?” “我这都收敛了,在东北你可以没钱,但不能没活儿,还得有绝活儿。” 说破大天来,这馆子还是没下成,苍师父便将她薅出馆子。 第23章 顶撞师尊 徒弟这几日郁郁寡欢,直接影响了病情恢复。因她出了馆子就喊脸疼,便找了个客栈晾风。 那脸上的嫩肉愈发红肿,甚至因整日盖面具,焐出了脓包来,疼的她躲在屋里不愿出去。 为省银子和照看病人,俩人只开了一间。 日近黄昏,师父平素就爱打坐,睡得极少,以前觉轻到她翻个身他都能醒,眼下同处一室,更不怎么睡了,便给她脸上扇风,满口自责,但绝不悔改,还说教她要听师父医嘱。 给元无忧烦的不行。 她倒没觉得跟他有关,只是临近南司州和木兰城,她是近乡情更怯,拉不下脸投亲靠友。 更要紧的是,她怕遇见那个齐鲁大汉,人家提过曾在南司州跟周国打仗。当日她牛气冲天晾着援军看戏,自己本是风光无限一战成名,却落得今日重耳在外,有家难奔有国难回。 大街上如果遇见人家,她得扭头就跑。 苍白术瞧小姑娘愈发消沉忧郁,以为今天在馆子里伤她自尊了。后一想,小姑娘活泼些倒省得被欺负,更何况她是母尊皇女,若结下了梁子,只怕回头师父和华胥都饶不了他。 苍师父便琢磨法子哄她,可她只想自己静静。 他无法,扭头出门去了。 元无忧半天才发觉屋里少个人,苍白术本就孤僻,眼下被她撵走,不会不肯回来了吧? 她正担心着,下地穿鞋,拿着外衫要去找,人便推门进来了。 墨绿衣衫的男子迈着门槛,手里拿一包东西走近,语气跟哄小孩儿似的, “徒儿,来吃糖糕。” 元无忧心头一热,道了声谢便接过纸包,“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却突然瞧见那纸包上有片红印,凑近一闻,竟是胭脂。她登时脸色一僵,“女人送的?” 男子长身鹤立,正站床沿儿满眼慈爱的瞧她,闻言“啊?”了声,他徒弟竟会算卦? “那摊主剩最后一块,卖给了一个姑娘,恰好是我前两年治过的病人,便把那份给了我。” 坐在床沿儿,手捧糖糕的小姑娘挑眉撇嘴, “你前几年咋认识的姑娘?” “自古乱世僧弥闭门,道士下山悬壶济世,每逢灾年,师父便叫我云游四方,故而得见。这鄂豫之地我常来常往,民间多唤我为白药师。” 元无忧还以为他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圈地清修的贵公子,原来是个踏破铁鞋的浪荡药师! 她越想越气,把糖糕往旁边一推, “我可不吃你靠出卖色相得来的。” 苍白术眉头一蹙,“你这逆徒休得胡言!她询问我为何买甜食之时,我也称是买给义女。” 元无忧:“……你会不会排辈啊?我父母跟你师父同辈,你成天占辈分便宜,欺师灭祖啊?” 后又咬牙切齿的补一句,“你管谁叫逆徒?你也配当我师父?” 男子乌亮的瞳仁骤然一凛,眉眼间颇显凌厉,未曾言语,先拧成一股不怒自威。 “放肆!我奉身死道消之命来医治你,助你千里投亲,你自己临阵不前,倒在此顶撞师尊,欺师灭祖?” 生来尊贵娇养长大的华胥国太女,要搁以前,元无忧连鹤隐都骂滚不误,直率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住。那真是唯我独尊。 眼下她毕竟只有往前奔这一条道,无路后退,她不该寒了苍白术一路护送的心。可又一想,自己已经冷静沉着的过分了,过分到能压制自己的脾气,预测每一种过激之后的后果。 而他呢?她不过顶撞两句,就成欺师灭祖了? 小姑娘的双凤眼在灯烛淬亮之中,把原本的褐色琥珀凝成黑邃的深潭,不知是上挑的眼尾、还是飞红的眼睑作祟,让她明明满眼都是不怒自威的侵略性,却又勾人夺魄,简直要索情。 苍白术被她充满进攻性的眼神扎了一下,一种被恶狼盯上般的忐忑,在心底腾然而起,后脊梁发凉。 “这就欺师灭祖了?我让你看看什么才是——” 一只手突然把他手腕叼住,小姑娘也不知哪来的强悍力气,竟然把他整个身体拽进了怀里! 元无忧坐在床沿,清瘦的男子如一堆骨架扑面而来,被砸的小姑娘居然稳如磐石,幽静馥郁的辛夷花味儿,喷香喷香的一同往她鼻息钻。 当男子扑坐进怀里那一刻,元无忧突然明白自己为何生气了。因苍白术便是那个司空见惯的年长者,一生所遇女子无数,她算不得什么。 庆幸的是,她扶住他腰身的手明显感觉到,苍白术浑身一僵,尤其腰肢,在衣料下都连忙躲闪带颤抖。看来他被人触碰的经验甚少。 乌润鹤眸在此时,竟流露出几分委屈。 他跌坐在姑娘腿上时,那处蛰伏的蚌肉正好被磕痛,苍白术如被烫到,连忙弓腰起身,一手撑在她身侧的床板上,撑着俩人的距离,一手往回拽自己的手腕,脸上犹因命根受创而疼的发白,细密的长睫也惨然低垂… “如、如此失礼!还…不松开?” 苍白术只是清修,而非不懂,这、这分明是男女逾矩亲近之举!再这样下去不定发生什么。 窗外接近满月,原本一直没注意的蝉鸣声,在安静的此时显得极聒噪,叫的人更心乱如麻。元无忧想起了被每月取血的暗无天日。 前尘的尊卑荣辱、谋逆复仇、反臣三人行、还有所谓的鹿蜀血脉……简直恍如隔世。 苍白术见她手腕力道奇大,举止异常,眼神却有些恍惚,她做出这等欺师灭祖的事,还敢失神?登时眉眼一横,“放手!” 她望着他青蓝色抹额底下,这张并不美艳,但也清秀冷俊的长相,伸手去扯他的布带, “你有多少徒弟?有婚约么?有很多情娘?” 饶是苍白术再迟钝,也明白这种语气不像是师徒,倒像拈酸吃醋的妻主,来刨根问底了? 他拨开她的手,捂住自己的抹额,眸色渐深, “徒弟自然还有几个。我修的无情道,女人只会影响我济世救人。” “我是问你有无情娘!” 苍白术既然有童男血,必然没成亲,原本元无忧想不到这茬,可随处遇见姑娘送他糖糕,让她无端生出了占有欲来。 她头回认师父,不允许自己的尊严扫地,不甘愿与人分享,被人踩在自己低伏的人之上。 第24章 孝心变质 他把目光落在、被她抓住的手腕上,冷哼, “你当我挣不开你?我只不想勤苦娇养好的身体,又被亲手毁坏。” 她依旧抓得他很紧,元无忧本就是大将体魄,体力远不止于此,别说他一个不会武功的了。 但她也没什么好逼迫他的,除非…… 温热的手指刚劲有力,隔着两层布料打探到了男子窄腰下的耻骨,虽只是不轻不重的碰过。这种异样陌生的压迫感,也让他如坐针毡,却又不能在她面前反应过激,只挺直腰肢,轻描淡写的警告:“爪子…碰哪呢?” 苍白术咬牙,艰难道。 “哦?你衣服那么厚,我只想拽住你,我碰到什么了?”她却大大方方把手搁他腰上。 “……”苍白术想剁她爪子的心都有了,也不知她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懂? 小姑娘长睫一掀,眉眼间凝着一股尽在掌控的沉稳和威严,修长的手指闲到敲他的腰眼儿,脸上居然未改正派!字字是不可质疑的语气: “最后一问,你今年贵庚?生辰八字?” 苍白术眼皮一跳,“你想拿为师八字扎小人?为师比你师祖小一轮,你自己算去。不过…师长如父,你休要忤逆不孝。” 他全然没注意,平日清寒淡漠的嗓音,此时急出了一缕不易察觉的哼唧,颇显柔软可欺。 小姑娘锐亮的凤眸里,倏地浮起玩味来,口手齐动:“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夫。我先来献献…孝、心——” 那只爪子突然发动,苍白术颤抖的腰身、陡然向后躲去,他猛地断喝一声: “放手!你这坏种逼我剁了你爪子吗?”同时也慌忙扣住那只狼爪,阻止她这惊人之举。 苍白术那张常年蒙霜的脸上,也浮现出几瓣冰裂,他整个人都懵在原地,不明白自己辛苦治好的小徒弟,怎么就养歪了?孝心变了质? 男子脸色苍白,横眉怒目是真生气了。 元无忧只叹道,“不要背叛我,师父。” 便松开了他的手腕。 苍白术几乎是从她腰上弹跳起来了。 他揉着被掐得青红作痛的手腕,起身到正中的桌子前看灯火,闷声揉着手腕活血化瘀。 方才的一切他都不敢回想,只有仍感不适的高地、和微不可查颤栗的腰肢,还提醒着他。 俩人相处的气氛开始微妙起来。 元无忧没阻拦他离去,只是对自己的猜测加深了证实,她得找机会说清楚了,眼下口头称呼师父可以,但她不会正经的拜师,铁骨铮铮一身傲气的华胥国主,连夫郎都不能欺压,更别说所谓的师父师娘了。 苍白术再没回头看小姑娘,也没催她吃糖糕,而是翻出龟壳铜币,给自己卜卦。 头一个是泽山咸卦,是男女相悦、感情卦甲。 他心下一沉,暗骂休想毁我道心! 而后又哗棱哗楞摇起铜子,出来个天风姤。 五阳一阴,女子强壮而欲旺,乾为天巽为风。天下有风吹遍大地,为妻室见色起意,风流贪色,姤同媾,阴阳交合。 苍白术登时脸都绿了,从有记忆起开始自省:自己一个清心寡欲、背负苍生疾苦的道长,怎会遇见天风姤? 而后他突然想起,因他是孤儿,对自己的生辰八字总记不全,师父便给他华胥储君的八字演算,第二遍心头默念的,居然是她的八字…… 生来就是独苗、来日女帝的命格自然绝妙,但他从前要敬重君威天命,未敢涉足她的私印,原来这个小昏君,以后是个三夫四侍的主儿? 有女帝便有男妃,权势联姻,想来也是必然。 他怀着一颗自责又期待的心,给俩人八字合了一卦,心道周易六十四卦,那么多君臣佐使元亨利贞,总不至于…… 龟甲一开:地火明夷。 这还有天理吗! 日没入地,光明受损,则为暗主在上,明臣在下,凤凰垂翼,弃明投暗之象。 他是被天风姤祸害了,还不给名分便被抛弃? 自那晚一夜未眠,苍师父瞅着小徒弟多了两尺距离的规矩,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只是偶尔会流露出无端的嫌恶、幽怨。 闹的元无忧以为自己那天,问他婚事给他整误会了,正想着怎么解释,对他没那意思呢。 …… 鹤隐赠予的那半张玉面,元无忧原是扣在伤疤严重、几近溃烂那左边脸上的。 可一过了郡城,外头满目田荒水臭,大旱之年又逢时疫,到处是乞讨流亡的灾民,甚至还有热毒发溃、满身都是肿烂痈疮的人形‘疫鬼’。 北齐篡东魏,北周篡西魏,两国之世仇是自她母皇做西魏天子时,便未曾消停的硝烟。甚至可上述到元氏嫡公主逼宫起义,恶鬼群雄并起的北魏末年。 近日的边境,又不知哪处被屠了城,放出数千流民犹如脱笼的恶鬼,析骸而爨,将恐慌情绪席卷入境,一时人人自危。 这次不等元无忧开口,苍师父就给她那半张、愈发娇艳的小脸儿拿玉面遮住,劝诫她不能将那半张好脸示于人前。 过去那些天再落魄,苍师父也一直要求她衣着整洁,并叫她行为尽可邋遢粗俗,裲裆之外还缠了布条,只为维持男装示人不露马脚。 他还更加勤奋的白日采药,晚上捣药,太阳底下晒药,阴影里敷药,美名其曰有备无患。 *** 北齐武平元年。 四月十五,天大旱。 安昌郡位于齐、周与陈三国交界,故而连年战乱不得休。 师徒二人打听着木兰城,一路走来还真遇见不少百姓认得苍白术,管他叫白药师。终于近到相隔一城,便能入了门阀盘踞的木兰城辖区。 攀越一座荒山后,又见臭水,被堤坝开闸放水冲过之处,明显跟另一半的绿草截然不同,草跟河水都是黑的,还很泥泞。 于是行人都挨着绿草地走,倒有零星几个人滚在泥泞地里,趁着有力气把自己半身都埋了。 也有半死不活的人,半个身子歪在河边浅岸,不知在喝水还是在啃泥,咕嘟咕嘟吐泡泡。 烈日炎炎似火烧,几乎是把人放在火上烤。 行人鲜有言语,寂静低沉的诡谲气氛,让这人间像是随时要翻覆,露出一座九幽炼狱。 第25章 哺娃的鬼爹 元无忧虽看惯了生死,但每次直面人间疾苦,她仍会受冲击。她首先是个凡人,而后算是个在外游历的君王,倘若灾祸发生于她的国家,是她的臣民所正在经历的,她该如何治理? 此时凡人的她,一只脚想迈进黑乎乎的泥里,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别去!那是沼泽。” 苍白术瘦的皮包骨,白皙的手背上、连青筋和血管都清晰分明,也不知哪来这么大力气。 他犹如出鞘清寒的嗓音,自头顶响起: “你要博闻广学做个明君,让这些人有出路。” 元无忧只得狠心别过头,继续跟随着推独轮车的师父,那一杆墨青色长袍的身影。 日当正午,师徒二人走的浑身是汗,衣裳都黏糊住,也没瞧见城池,便坐原地啃麦饼充饥。 顺便听过往百姓,议论着近日的无头疫病,但见路边歪倒的人,个个躲出老远。 元无忧顶着祛了疤痕痂皮,露出嫩肉鲜红、浑似癞皮的左脸,挎个师父编的小竹筐,手拿小锈铲,几乎一步一停蹲在地上行进。 师父在后边推着车,不远不近的跟着。 有时累了,他就卸下车上的包袱,掏出龟甲铜币坐地卜卦。见到有路人求卦即占一卦,求卦者有钱给钱、没钱给东西,也没空着手的。 因为算卦这行有规矩,算不准可不收卦金,算准了倘若还不要钱,那是骂人,因为算卦这行不收死人的钱,这不咒人家必死么。 她离身后清凉解暑的解卦声愈来愈远,其实元无忧是愧对,心里不是滋味儿。 那老道鹤隐出身剑阁世家,修道半辈子,为人极清高傲物,非权贵异人不配一见,而他的徒弟却在摆摊算卦,得到的卦金都用来养她了。 但她对周易并不精通,自幼学的是紫微斗数十四星、六爻相术等帝王命术。等她这次投亲完后,也要苦修易卦,熟批八字。 至少不能让恩师孤零零一个人卖艺啊。 元无忧在地上找的,是一些常生活在山野河岸边,对治愈暑热疥疮、有抑制作用的草药。 因苍白术自陈有洁疾,看不了痈疮疖肿之病,故而得知她对抗此病十分有经验,还挺钦佩,把小姑娘骄傲的直扬下颌,突然找回了颜面,连夜给他讲如何闭眼睛治痈疮还不算,非要给他展示,哪些常见草药有奇效。 故而才有今天她的挎筐挖药。 元无忧正研究眼前一株草。这家伙长势真好,是一大坨叶子嫩绿肥厚、枝条紫红的马齿苋。 此药皮实且常见,性寒,可凉血止血,清热解毒,对治疗热毒血痢、痈肿疔疮等有奇效,能晒干使用,也能直接捣碎敷在患处。 后脑勺突然响起一声惊呼:“疫鬼偷草药了!” 元无忧一回头,大约一丈远外,居然有个黑黢黢的家伙坐地上,正拿黑爪子从她筐里抓出一把草药,生!啃! 她眼珠子瞪大,那可是新鲜外用的五行草啊!咋还内服了呢? “喂你!你打哪来的!竟敢偷我草药?” 青衫姑娘踩的每一步都铿锵有力,气势汹汹。 那人背影干瘦,枯乱如荒草的黑发长过后腰,身穿着最粗劣的黑麻衣服,窟窿极大,瞅着里出外进叠了好几层,还是瘦的像竹节虫成精。 走到切近,她刚抬脚要踹!那人回头了—— 这家伙满头干涸的黑泥,被烈日晒出个爆皮大红脸,两只眼眶子青黑,深陷淤血里;一只眼糊在了凝固的深红中,一只眼红肿充血到只剩一道缝,整张脸成了个血葫芦。 这幅尊容是神荼郁垒来了,都能吓跑的程度。 元无忧刹时血都凉了,也想生啃五行草压惊。 她连忙收回脚底,后退两步,再没有看这家伙第二眼的勇气。 大约是看不见人,这黑家伙扯着乌黑干裂的大嘴,吐出嘴里没嚼烂、裹了黄脓和猩红的五行草,冲她“嗷嗷”嘶吼。 原来是个哑巴! 小姑娘顿时瞳孔一震,一股凉气直掀天灵盖!她在华胥治了十来年热疮湿疹,都没见过这种情况的。 更要命的是,这又聋又瞎的恶鬼,吃完就扯开一层泥污的衣领,露出颈上一片癞皮疙瘩,大小不一,有的已经饱满流脓。他甚至还能从鼓鼓囊塞的怀里,掏出一团破布包的娃娃。 听见突然一声微弱的孩提哭声,一旁跟她看热闹、不敢动的三两个行人,才轰然往后退,惊恐的骂母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来。 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元无忧手拎个小药铲呆站在原地,腿肚子有些打颤,旁边人也道: “这是传说中的鬼爹吧?这孩子是他偷来的,还是他生的?” 这位“鬼爹”一掏出孩子,上身便衣不蔽体,因那看似宽厚的黑麻布衫窟窿极大,方才遮掩住了里头那件、被抽成碎布条的黑衣。 眼下晾着肆虐在遍体青紫脓肿之上的、伤口外翻血迹暗红的鞭痕,还露出破了疖肿的胸膛,骤然散发出浓烈恶臭的同时,他竟当众给孩子哺乳。 方才聚拢过来的行人,见状大声唏嘘,有知情人便说,这傻子是混上封禁的木兰山偷药吃,被看守施了鞭刑,之前眼睛还没流血。 耳边适时的响起一声“徒儿——!” 无忧刚想别过脸去,接下来的一幕,让她险些把刚吃的干粮从胃里呕出来! 哑巴那破烂衣襟露出来的,平平的胸膛咋看也不像孕妇,最绝的是有颗流黄脓的疥疮,这人就旁若无人,固执的拿脓血奶孩子! “我去!你这傻子拿脓血喂孩子啊!?” 元无忧实在忍不住了,顶着这家伙浑身散发的恶臭往前迈步,她想阻拦傻子,却被旁观的行人三两个伸胳膊拦住! “你这傻小子!不怕疫鬼咬你就变僵尸啊?” 一只干瘦的胳膊横在元无忧面前,也不知这人哪来的力气,她被热心的大哥拽的连连后退。 两个荆钗布裙的大娘,也捏着鼻子过来,跟同行的妯娌啧啧道, “这是本月第三个疯男人了吧?听说不知打哪儿来的鹿蜀妖女,能让男人齐刷刷生孩子。” “可不是?我还听说有鬼爹专抢人娃娃呢,今儿算见着活的了,好家伙!鬼都不敢长这样。” 听了旁边的大娘几嘴闲话,元无忧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中原齐国,怕不是进《齐谐》了。 第26章 乡野传说保野不保真 “不是,你们这儿的乡野传说都这么野的吗?” “嗐,乡野传说嘛,保真也保野。” 原本要赶路的行人也不着急了,瞧这青衫小兄弟浑身正气,脸上虽不好看,但戴了一半瞅着值些钱的玉片,说话也不是本地口音,便热衷于给她讲当地故事:“我跟你说,这指定是旁边儿县城那女城主干的,她自称从母尊来的,不是说有的女人能让男的生吗?” 要提及此事,元无忧可熟了。她前些天还险些被异世妖女大卸八块,为了鹿蜀血脉呢。 若非她初来乍到,未曾作恶,她都要以为这帮人指桑骂槐呢。 无忧呆滞:“那……给这孩子送去认娘?那女城主能认这父子俩吗?” 行人大哥一听脸都黑了,直撇嘴带甩袖, “嚯,你这小子外地来的吧?看着挺立整,咋没长脑子呢?你去寻死可别说我们说的啊。” “徒儿!”这次的声音很急切。 苍白术在后头刚刚收好卦摊,此刻冷脸凝重的推着车,朝她走来。 元无忧一狠心,连忙跑到师父身边,指着身后的小傻子,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委屈: “你给我编的筐和草药……那样了还能要吗?” 男子一袭墨青色布衫,身长鹤立,此刻不动声色的,将手里一枚纸卷塞进腰间锦囊里,一双乌黑鹤眸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问她: “你想要么?为师是指…这个傻子。” 元无忧倒不是菩萨心肠见谁都想捞一把,纯属瞧这小子带个娃还哺乳,怕不是母尊来的。 “听说近日有妖男产子之说,我没见过世面,想抓他回去研究研究。” 苍白术手里捏着铜币,蹙眉道, “为师方才卜了两卦,一者凶卦坎为水,两水重叠坎水为险,进固险退亦险,进退两难。预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能翻身又撞墙;另一者是…泽山咸卦,预示情窦相悦,你近日要离男人远些,别招惹到恶桃花。” 不知怎的,他最近总卜出凶卦和咸卦,却很难把眼前这小姑娘,跟天风姤合在一起。 可这青衫磊落的明艳少年,方才还为苍生疾苦而忧心,忽然就凤眸一扬,眉梢眼角的锐利之中、又挑起丝丝缕缕的撩人。 “师父在芥蒂那夜之事么?你不让我救人,难道是想自荐枕席?” 她这轻佻的话一说,他倒瞧出她越来越有天风姤的气质了。 苍白术鹤眼一瞪,“逆徒住口!” 没当两天师父,气势倒让他拿捏得死死的。 而后又蹙眉道,“我…我有洁疾,见大不洁之物会目眩作呕,例如痈疮疖肿,治你的脸已是拿命扛了。你若想发善心,便自己将人弄走,自己去治。” 无忧早知他有此情况,却今日才知,他一直对自己的脸感到作呕?怪不得昨夜他激烈抵触! 她伤心之余,还是忍不住腹诽,那你解大手都不回头瞅一眼?前半辈子得天天害喜吧? 见小姑娘低眉犹豫,脸上阴云斑驳,苍白术不禁问,“即便不怕疫病,瞧着不觉作呕么?你难道想让他…?” 她眉眼一挑,忽然一把抓住他微烫的衣襟: “谁让我是坏种呢?我倒想让师父…” 她记得这句“坏种”?看来昨夜她是故意侵略! 苍白术赶下她的手,低下微红眼睑之际,拿余光左右一看,幸亏她声音不大,没被人听见。 他立刻掩下脸上慌乱,压低嗓子厉呵: “胡言乱语!众目睽睽你规矩一些……行了你赶紧去,为师是汉人,他比较有经验……” 元无忧:“……” 一旁的行人商量着把这人扔远点,别等死尸污染河水,元无忧一听:这河水还用污染吗? 把这货放河里,估计没三五年河水缓不过来。 元无忧秉承着他乡遇故的心,上前去说明这小疫鬼不能直接扔,这是中游,恐污染食水。更何况人还没断气,尚有一线生机。 发现她真要救后,旁边人自然阻拦: “别靠近!你想断袖也不看尺寸?他有疫病!” 小少年一拍胸脯,“我们师徒给他治。” “……”被提拎出来的苍白术有心澄清,想想还是憋住了。 行人里头最憨壮的一个大哥,没信她的说辞, “你傻啊?这种一看就是跑出来的黑户贱奴,估计这傻子全家都死绝了,用来治他的药若卖给好人,能卖多少钱,救多少良民呢?” “就是,这种贱奴,大概率是山里养的农奴,或是俘虏生的野种,踩死都嫌脏了鞋底,这是最近边境闹事,又发大水又干旱,把妖魔鬼怪给冲出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劝诫声中,小姑娘愣是努鼻子忍着恶臭,过去抢夺他手里的孩子,这一直痴呆的瞎子,居然不肯撒手,结巴着冲她嘶吼! 这傻子也不知是哪支胡人,那双抱孩子的黑手还挺细长,被泥污遮掩之下也粉里透红,一瞧就不像做粗活的,想必还能找到其家人呢。 元无忧一脚踹开黑瞎子,夺过孩子,刚低头瞅了眼满嘴红黄脓血的婴孩,意外的发现这娃娃脸蛋粉里透白,干瘦但也有肉,瞧着不足一个月,居然还在喘气和吧唧嘴! 她忍住作呕,心道这孩子也是命不该绝啊。 正在此时,她的小腿却突然!被黑瞎子抱住,这哑巴把满脸的血迹往她腿上蹭,冲她低声嘶吼,还顺黑红干裂的嘴唇子淌出猩红来,胳膊也在她腿上推攘。 元无忧随后发现,他不说话是口内生疮,嗓子喑哑,脚底流脓,也不知缺了什么大德。 一旁的人又劝: “快踹开他啊小兄弟!这又瞎又哑的傻子,多吓人啊。” “这种贱奴,都不如你筐里的草药值钱。都不如抓只野猫野兔肥虫子,就是个需要吊着命的赔钱货。” 元无忧急的看向师父,苍白术冲她点头,白着个脸,眉目凝重道: “你要为你的决定负责。” “那我拿他练手学医术。” 说罢,她忍住踹他的冲动,掏出腰间的麻绳给这瞎子双手捆着,而后挥舞着脏兮兮的手: “师父快来搭把手,把人弄上车。” 这少年倒是雷厉风行,言出必行。 这下旁边人急了,赶紧拦着,“白药师!你可不能跟这傻徒弟胡来啊。” “就是啊,她练手完了不一定死哪,这一瞅就是个疫鬼,扔在哪块儿都祸害一方啊。” 第27章 被城主姐姐捡回家 苍白术本就好干净,俩人这十来天再落魄,他也要拾掇得周正整洁,见这情形便僵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眼含尴尬的望着小姑娘。 都怪这逆徒!慷他人之慨,倒把为师推到了风口浪尖。 忽然听见有甲胄声,破空传出一声呵斥: “围在一起闹什么呢?南边时疫严重,有扩散趋势,本将不是不让你们聚集吗?” 这声音颇为耳熟,是个浑厚中透着柔婉的姑娘嗓。师徒俩一瞧,来者一身老旧的黑铠甲红军服,竟是那天药铺里见过的女城主。 对方也显然认出来了,见行人堆里有俩脱俗出众的高个子,遂快步上前。 “你俩来我忧岁城投奔亲友了?” 女城主先瞧见的青衫少年,刚爽朗的笑着打招呼,便发现她腿上挂着一坨摆设,那个黑乎乎瞧不出物种的家伙,仍在张牙舞爪。 她随后瞧见了蓝巾抹额的男子,恭敬的一抱拳,“白药师又来南司州悬壶啦?” 好嘛,苍师父还真是个名人。 元无忧眼巴巴看着城主姐姐,“阿姊救我……” 这姐脸上的疲倦之色比昨日更甚,那气色灰败吓了元无忧一跳,寻思可能是被她气的? 女城主这才瞧见少年怀里抱的孩子,一愣,目光在俩人身上流转,“你们师徒俩…谁生的?” 苍白术当即轻咳一声,别过脸去呵斥:“休得胡言乱语!”属实没眼看了。 元无忧也笑啐了一口, “姐你说啥玩应?这还是你孩子呢。” 城主姐姐虽尴尬,但还是义正言辞道: “去去去…别玩笑!你瞧你,长这样我都快认不出了,你们随我回城吧,阿姐家有药,可给你治伤治脸。” 元无忧为难的回头瞅了眼地上,蠕动着黑脚丫在找鞋的哑巴,咽下了“那俩是不是你的情郎跟孩子”的发问。 她看破不说破,女城主既然听风声来此,定是为救自己情郎跟孩子,又不能大张旗鼓承认,毕竟辖区内百姓都在这看着呢。 都是母尊女人,懂得懂得,便替她解围吧。 一听元无忧要带上双眼淌血的哑巴,女城主登时杏眸怒睁,心道这小子疯了?捡破烂儿出身的吧!她真后悔给这俩人解围,惹祸上身。 但话既已说出去,一个唾沫一个钉。 女城主硬着头皮,试图阻拦一下, “奶娃娃倒是能养活,但你什么破烂儿都捡,这不带个累赘吗?谁知道是疫鬼还是流寇啊?” 元无忧一听,怎么着你自己情郎不认啊? 但她帮人帮到底,一狠心,还是道: “我整我整,放心吧姐们儿。” 最后是元无忧把瞎子扔到推车上,这家伙本就丢了一只鞋,如今另一只也磕掉了,就露两只细长的黑脚掌摆在眼前。 苍师父登时退后两步,眼里一闪而过的嫌恶,继而又恢复冷静淡漠。 “为师不跟你抢功劳,你推车。” 元无忧一听,完了,带上这累赘亏大了,师父都不心疼她体虚了。 她暗暗发恨,等到了城里,非得让女城主好好答谢自己。 忧岁城中仅有上百户人家,守城兵士虽一百来人,但多是军籍在本地,拖家带口留此养老。 一进了城主居所才得知,这女城主比元无忧所见的更清贫。县衙因荒废多年,并不住人,还是她自己置办的院子,充做官邸。 这处院子多由竹木作围墙,就地栽植,一进大门竹香扑鼻,倒是清淡秀雅。 打迈过门槛往里瞅,便是宽敞的正堂屋,住着女城主;还有个厢房住着她弟弟,两间耳房住俩丫鬟,而护院都是守城的兵士,白天轮值,晚上各回各家,毕竟这女城主可是有夫之妇,领军将军之妾,谁有那胆子给她守夜啊。 来时路上元无忧才问清楚,这位女城主虽豪爽不羁,也有豢养面首的传闻,但这父子俩还真不是她的。 女城主名叫风摆穗,谐音“长命百岁”,还让无忧管她叫壮姐就行。 元无忧自大西北的华胥,越过周国来到齐国,这一路没见过什么活人,此时一见这威风八面的风姓大姐,登时满心是他乡遇故知的欢喜! “哎呦是华胥国姓的风吗?咱可是老乡啊,我就是华胥人。我叫山解衣,山水的山,善解人衣的解衣。” 一旁的苍白术听罢,长睫一掀眼神冷厉, “张口胡诌!你何时有的这个名字?” 元无忧回头冲他眨眼,“外号,我自己起的,我打小就用这个名啊。” 跟她并肩行走的风摆穗,闻言也忍俊不禁,直夸赞她:“人才呀。” 元无忧可算得着机会套近乎了,推着车里五花大绑的哑巴,都觉得倍儿有力气。 这位流亡异乡的华胥储君,一听风姓她可太熟了,以为遇见了老乡,便围着壮姐一顿追问。 风摆穗摸了摸晒得滚烫的马尾,尴尬道,“我哪攀得上华胥国啊,我这姓是自己起的,听闻那华胥可是累世皇贵,当过几十年北朝女帝,我就是一南朝旧臣,白手起家的汉奴罢了。” 赳赳雄汉,万邦来朝的华夏女儿,却落得今日以“汉奴”自称,奉白虏鲜卑等胡人为尊贵?何其悲哀啊!可元无忧说不出甚么提气可靠的宽心话来,只得黯然作罢。 姐俩越走越近,青衫少年推着独轮车上那坨黑瞎子,瞧路的同时,元无忧也看清了她一侧没有耳垂,而另一只耳上戴个木质耳环。 逮住小姑娘探寻的目光,壮姐苦笑一声, “瞧见我缺的一只耳垂了?这是奴隶的烙印。我曾是梁国一农女,亡国后沦为战俘,差点儿充做军妓,幸而被贵人挑中所赎,还挂名是他的妾室,被他的势力罩着,做了女城主。” 中原仍是极看重家族势力,而风摆穗因是亡国奴被赎出贱籍,成了布衣平民后也备受打压。 元无忧挺心疼她的遭遇,前脚刚迈进门,瞧着空荡荡的院子里,闻声冒出几个护卫和丫鬟。 为防隔墙有耳,她只笑问,“阿姊这里能净手吗?我腰揣的神农袋里有草药,咱俩祛祛疫。” 风摆穗眉宇间的英气不是虚的,已然会意,便让她把独轮车上的傻子扔在外头,姐俩进正堂的屋里,找来个木盆现盛水,翻出一包草灰。 第28章 麦穗姐弟 初夏的穿堂小风也裹挟暖意,拂在元姑娘热汗贴身的衣衫上,聊胜于无。但正堂屋里,总比大太阳底下清凉些。 元无忧环顾四周左右无人,才凑近壮姐耳旁,压低了声道: “跟阿姊托个底吧,我是元氏女帝遗孤,如今蒙受反臣所害,只得在外医病养身,等过些天我杀回国去登临帝位,便可为阿姊的靠山。” 这满脸疤痕的青衫少年!竟是皇亲贵女? 这妹子的实诚劲儿,搁谁都得愣一下子。 风摆穗乍一听,瞪大了眼,还以为她在诙谐, “华胥国不是在大西北昆仑那边吗?得翻越整个周国吧?你为何来此啊?” 提及此事可说来话长,无忧叹了口气,“简而言之,我真是来投奔亲友的,首要之事便是是去木兰城,找到元氏太姥。” 壮姐激动的拿湿手一拍大腿! “这道儿我熟啊,我们北面就是木兰城,近年来好多吃不上饭的,靠去木兰城乞讨发达了,若非我是城主,我也跑去了。这么着,明天我便给你引路,不…亲自送你去。” 元无忧感动坏了,姐俩一见如故,净说掏心窝子的话,壮姐还要亲自送她去木兰城,她也撂下话了:等她投亲回来,姐俩就义结金兰,来日中原混不下去了,就去世外华胥做皇姐,封王拜将自不必说,还得给她娶百八十个男宠,享不尽荣华富贵。 给风摆穗笑的前仰后合,连丫鬟都叩门问: “城主何事这么高兴?莫非领军将军此来南司州,是答应给您扶正啦?” 女子脸上的笑戛然而止,她拍了拍妹子的肩,叹道,“我们领军将军也挺好,那可是有一半邺城禁军虎符的盖世美将啊,等混不下去,姐肯定得找你去啊,但百八十个男宠得藏好喽,不能让人家大将军知道。” 元无忧:“……”也不知那领军什么来头,如此军职地位显赫,把壮姐拿捏的…做梦都不敢。 因来了客人,又不能耽误公事,壮姐便让弟弟搬到自己的正堂屋内,把厢房腾给这师徒、带父子二人。 被壮姐喊出来收拾东西的弟弟,从隔壁厢房的门槛上,怯生生的迈步出来,是个穿灰青色交领衫的小少年,足足比壮姐矮了一个头。 他瘦小怯弱,巾布裹头,只露出白净的一张娃娃脸,长得还挺秀丽,一双大眼睛翦水潋滟,只瞅了师徒俩人一眼,便慌忙低头。 元无忧乐了,“这小老弟,还挺害羞?” 壮姐道,“这是我捡来的弟弟,今年十四,你管他叫小麦就行。” “你俩这麦穗之名,一听就五谷丰登啊。” 因进门时,城主就吩咐家仆烧好水,此时两个膘肥体壮的护院,正把木质浴桶往正堂屋抬。壮姐便让无忧先给黑瞎子拿药洗洗身上,瞧瞧是不是疫病,她这厢便去取药。 风摆穗虽懂医术,但毕竟男女有别。又对这脏了吧唧的瞎子无从下手,便都丢给了她摆弄。 日头偏西,晌午过后的太阳更加灼烫。 躺在独轮车上,跟木板捆在一起的瞎子早被晒醒了,但因瞧不见,再挣扎也微乎其微。 元无忧一把瞎子解绑,他就挣扎着滚下了车,还把放旁边的孩子也给带下去了!吓得她赶紧伸手去捞襁褓,便眼睁睁看黑瞎子重重得摔在地上,脓血喷了一地,臭味陡然熏腾起来。 也不知摔坏五脏六腑没有,她把孩子往身后的师父怀里一塞,却发现哑巴在咬绑手的绳子,把满嘴黄脓涂在其上。 元无忧:“……” 得了,这绳子谁爱解谁解吧。 要不把他手剁了?也是个绳人分离的法子。 小姑娘别过脸去,一狠心! 到底是忍着作呕,把湿乎乎的麻绳解开,她这才皱着脸努着鼻子,瓮声瓮气的劝慰: “兄弟你别乱动,姐扶你,咱进屋洗洗药浴,你跟孩子能不能活就看……” 她猛然想起,“挖槽孩子呢?” 一回头,她师父正抿嘴,双手托着奶娃娃。墨青色长衫衬出他一张忍怒的白脸,这位道长一瞅就不会抱孩子。 孩子先放一边,元无忧本来是去抓娃爹的手腕子,初次跟黑瞎子这么亲近,她也害怕这人万一有疫病,再传染可咋整。 最可气的这玩应儿竟敢反抗!但力道跟猫挠儿一样微弱,跟她支扒几下,也没拽出被她钳制的手腕子,最后直接摔坐在她面前。 元无忧却发觉,瞎子细瘦的手腕子挺滑溜,她指腹一搓,掉了污泥,底下是天生的那种白。 估计是个北方胡人,可惜是个佝偻小老头。 毕竟手感尚可,便躬下腰,给坐地不起的黑瞎子诊了一脉,虽然她医术不精,也觉得这小子年纪不大,身体虚弱但阳气挺足,浑然不似刚生完孩子。 小姑娘在大太阳底下,突然一脸凝重的给瞎子把脉,苍白术还以为她瞧出疫病了。 那身墨青色长衫微一晃腰,正欲躲远,女徒弟便喊他问,“师父来瞧瞧?我摸这脉象好像是个童男呢,咋也不像刚生了孩子。” 峰回路转,还有意外收获? 苍白术蹙了蹙眉,还是警惕着,“他可有…” 她自然知他所顾虑,抢答道:“没有疫病,就是疖肿痈疮,师父且宽心。” 男子便也顾不上脏了,一臂夹着孩子,腾出一只手蹲过来,给黑瞎子把脉,得出了结论: “这傻子指定偷了人家新生儿。” “嚯?这么有出息呢?把他报官抓起来审问?” “风摆穗不就是官么?而且,留着他能给你解决童男血的问题,养着取血也不错。” 青衫男子黑眸深邃,脸上仍是瞧不出情绪的冷然。他冒险来把脉,就为着此事。 元无忧不由得感慨,他跟他师父真是一脉相承啊,嫁祸甩锅的本事环环相扣。 唯独到她这断了,她不上套。若要她饮这家伙的血,她宁可摁着苍白术生啃,至少他这个修道之人气血清甜,还不埋汰。 “我可不干这种缺德事,师父您瞧他是不是天生的哑,他倘若能言语,我便送他回家了。” 师徒俩围着坐地的小傻子研究,他从裂开一道缝的肿眼泡里看人,还呲着流脓、干裂的嘴。 这还不算,这处清静的小院儿寡有草木,大太阳一晒,竟有几只绿豆蝇在此盘旋嗡嗡。 元无忧哭的心都有了,还没断气就招苍蝇了? 第29章 小石头 苍白术趁机掰开那血盆大嘴,给他瞧了喉咙, “他嗓子有炎症,上些药过两天即可痊愈,说不出话是他自己不愿说,抑或是是受了刺激。” 元无忧站在男子身侧,瞧他鼻梁细挺如刀削,匀密的长眉底下、细密的长睫微覆乌瞳,眼神一派冷淡,连口吐病情时的语气都并无起伏,整张脸更显俊逸清绝。 甚至连他瞧病患抱孩子时,都只有悲悯,而无温情,果然是无情道的气质。 元无忧突然觉得,跟苍白术相处实在压抑。 不愧是白毛老道的徒弟,他从来神秘莫测,不显山不露水。虽有些疯癫,却时时冷气萧然,令她一想起过去的冒犯,都有渎神般的惭愧。 风摆穗抱了一包袱草药去而又返,见师徒两个在给黑瞎子瞧病,要不是手占着,真想给俩人挑大拇哥:真是医者仁心啊。 一见壮姐回来,元无忧连忙回报患者病情,这疥疮属实严重,但万幸啊,不是疫病。否则殃及一室一家,恐酿大祸。 把包袱交到青衫姑娘的怀里后,壮姐便道, “我就不进去了,你跟你师父忙活他吧。” 元无忧突然想起苍白术有疾, “……罢了,麻烦师父跟壮姐抱这孩子瞧瞧,看能不能活,再寻些羊乳或米汤喂养。” 苍白术以一种僵硬却端庄的姿势,双手向前托着孩子,闻言蹙眉,“支走我你想干什么?” 小姑娘锐利的凤眸一抬,“我还能干什么?我估计一会儿的场面你受不了。”光眼前这场面她都没眼看,这傻子现在就臭到招苍蝇了。 男子刹时眼尾绯红,气得拧眉,“逆徒!你难道要饥不择食对他下手?我今天必须看着你。” 元无忧:“……”怪不得说年长者见多识广呢,她都没想到这茬。 “不是,在师父心中我就这般不挑食么?行行行,咱俩一起忙活他。” 厢房比正堂屋小不了多少,也是外有小厅,内有卧房。 元无忧把人拉进小厅里摆的药浴桶,因是清醒的,这家伙死活不肯褪去麻衫,瞪着缝里的血眼珠,冲她狂吠,呲的小牙挺白,满嘴脓血。 奈何这黑瞎子打不过她,姑娘也没想周旋,直接三下五除二,撕碎了那脏臭的破布衣衫。 她发现这瞎子的个头,居然挺高!却不知过着怎样的日子,瘦到胸前排排肋骨都清晰可见。而他落魄至此境遇,脖子上居然还拿黑绳串了一块石头平安扣,她伸手去摘,他还往后躲。 小姑娘心里恼火:我手上还有半边虎符风姓璧呢!至于抢你的破石头? “那这样吧,以后管你叫小石头。” 元无忧嘴上说着话,那衣襟褪及腰下。这下傻子不干了,非要跟她拉拉扯扯,而后为躲避她铁钳般的手,傻子往后一躲闪,却因地上水渍滑倒、整个扔进了里头。 傻子自投矮腰的浴桶,水花四溅崩落一地,苍师父骂声响起: “逆徒你休要这么粗暴!别痈疮不致死,沐个身再给人摔死了。” “……”她只好动作温柔的,去接近那个紧贴着木桶边沿的身影,这黑瘦的小傻子坐在里头,满头乌发直往下淌泥点子,几乎把脑袋都瑟缩进水里。 “乖,亵衣最容易藏污纳垢。” 苍白术冷哼一声,“逆徒你确实挺污垢。” 元无忧愈发受不了旁边这位,连看热闹带冷嘲热讽的苍师父,只想速战速决。 她再次伸出无情铁爪,想把傻子捞起,都做好了镇压他激烈反抗的准备,可这人却在哆嗦。 一进药浴,疼得这傻子当场就迷糊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前面那几下挣扎上。 故而当“姐姐”给洗脸抹去血脓、扒开眼皮上药时,他便很顺从;到给他掰开嘴,拿药漱口那会儿,傻子虽没晕,但已经任她摆布了。 她一边忙活,一边念叨:“这是我跟滇南苗医学的,连创口烂臭都能快速消毒,别说你这小小溃疡了,沙挺的灼烧感也就一会儿,你忍忍就能过去,晚上即可喝点小粥。” 只是这小子警惕,虽又瞎又哑,但耳力极好,整个清洗过程没疼晕过去,到往脸上撒药时,又给疼清醒了。 元无忧一凑近,他就往旁边缩身。 苍师父在一旁目不忍视,便拿药水给襁褓中的娃娃、清洗口鼻的淤血。 这女婴尚不足月,小细脖子上挂个翡翠玉扣,刻着“言”字。发现这件玉扣后,苍白术便喊徒弟过来,此时小姑娘刚把傻子从浴桶里拽出,当着他面给小哑巴套着衣衫。 苍白术:“……” 只瞥了一眼少年,他便尴尬的偏过脸。偏生那姑娘还嘟囔道: “这也没彻底啊?我再回个炉吧。” 苍白术狠狠一闭眼,厉声斥道:“别动手!放下他,给为师滚过来!” 小哑巴此时已经疼清醒了,拽着她手腕,努力睁开缝里那只红眼珠子,却也瞧不见人,一张嘴还流下了治口疮的青药。 元无忧只好把小傻子先推进浴桶里,呵斥他: “不准乱动弹!等姐回来拾掇你。” 而后跑去师父身旁,端详那枚玉扣上的字。 小姑娘擦了擦手,郑重的拿起玉扣,朝着窗外日光的方向看成色。 竟是枚通透的冰种水青色翡翠。 看来这孩子颇有身世,就光这块玉扣,都能买这带娃的黑小子,一百条命了。 她却并未注意,一旁的苍师父目光冷凉,瞧着小姑娘认真的侧脸,心里想的是……那小傻子这下算是……让她彻底看光碰遍了。 *** 仲夏四月,十五。 因多日的劳累,终得一时舒展,在小姑娘跑去城主屋里沐浴时,苍白术也借机涤尘了一番。 自打出了华胥黑水城,二人紧着赶路,且不说没有自洁的机会,光男女有别在这,他便是连提都不敢提,自己都嫌自己,只能日夜佩戴辛夷香囊,借此宽慰。 他甚至挂了门,生怕小徒弟突然闯入。可他浴毕良久,才听有人叩门问:“师父可洗完了?我跟壮姐唠了快一个时辰,谈及过些天给她封王,与我义结金兰时,她激动地要找茅厕,我都没敢让她出屋,生怕她走错了门惊扰到您。” 苍白术:“……”她也不怕给义姐憋坏了? 这姑娘守规矩起来,还挺让人安心。 到就寝时,这姑娘的安排更让他另眼相看。 第30章 初探木兰城 前些日子,苍白术把小姑娘百般娇养,如今她却肯把唯一的床铺,让给小哑巴和师父、以及孩子,而自己躺在两条合并的长板凳上。 倘若搁在中原,但凡是个有教养的男子,都不会安心享受姑娘的受屈谦让,可这华胥姑娘拿他当弱质男流,一边给病患优待婴孩,一边讲究尊师重道。 苍白术心头翻涌着涟漪,一时不知所为何因。 面对入夜更深,桌上的灯烛摇曳。 白纱撒幔的床帷子里,苍白术褪去了墨青色长衫,只着薄薄一层贴肉的黑中衣,盘腿而坐。 彼时师父长睫低垂,神情慈爱,认真的给襁褓中的女婴,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羊乳。 元无忧瞧他十分有人夫的气质,心头痒的不行了,那夜的放肆她觉得还不够,倘若娶他,童男血和活人参这俩药引子都有了。 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近水楼台的月不摘,不也是留给别人采撷么。 至于师徒辈分,等自己成了他妻主,谁也甭想知道她嘴上承认过这么个师父。 毕竟又无拜师茶、行大礼,发拜帖。 正在此时,突然“扑通”一声重物坠地,男人忽然长睫一抬,呵斥道,“你连哑奴都不看顾,只盯着为师做什么?” 元无忧这才瞧见,眼蒙一条白绸带的瞎子掉在地上,到处摸索着。 “师父,你怎么凶巴巴的,在我们西北和蜀地都容易嫁不出去。” 她叹了口气,上前把人扶起,顺便把有些勒肉的布条扯松了些。 黑衣男子下颌一抬,嗤笑时高耸的喉结都跟着一起滑动, “谁给你的胆子,觊觎一个无情道?即便天底下没女人了,为师也不会沾染你个天风姤!” 元无忧耳朵一竖,“什么什么?” 她自幼修习紫微帝王术,但对周易六十四卦也略有耳闻,她竟不知,他何时给她卜了一卦? 天风姤无非是女子风流么?在母尊,这种事最平常,所以她只是笑了笑, “你是无情道,那我便是绝情道,天风姤又如何,只要不是山水困蒙,一事无成。” 一旁的小哑巴不肯起来,就往地下一坐,因看不见,只能用手摸索着床沿儿,而后抓着她来搀扶的手、拽到床榻上。 那意思是让她上去。 元无忧只好哄他, “老弟你听话,姐喜欢睡地上。你得上去陪我老师父啊,不然他怕我半夜冒犯他。” 苍白术咬牙恨齿:“为师“老”了么?” 小傻子貌似听不大懂,最后是被她拎上去的。 累的元无忧胳膊一酸,差点儿趴下,又被倚在床跟的赤霄、干将硌了一下。 苍白术瞧她脸色煞白,不禁蹙眉,连忙下榻去扶她起来,低声道:“刚服了药引子没几日,你身体不会这般虚吧?” 他一来扶,她干脆放赖了,笑着抓住他修长冷凉的五指,“药引子除了童男血,不还有活人参么?你牺牲大一点,我许会一夜痊愈。” 苍白术把她手一甩,冷眼哼道, “放肆!你这逆徒…最好克制你久旱的欲念,再说此等下流言辞,为师便不管你了。” “哎呦好师父,我克制!” …… 第二日她也没犯懒,身背双剑前往木兰城。 原本风摆穗要护送她去的,正跟她介绍自己有匹宝马良驹,是漠北突厥的踏雪宝马,四肢粗壮健硕,浑体漆黑就蹄子雪白。原是周国主赐给一个南梁降将的,经沌口之战后落到齐国,又赏赐给了她。 壮姐连马鞍都套上了,却收到上级长官送来个羽檄,比平时的文书多了根稚鸡羽,定是有紧急军情。 瞧着女城主面色凝重,未曾展信先愁眉不展,元无忧连忙拉着自己的马,识趣的道别。 *** 豫鄂腹地,三国交界。 日升辰时,青衫少年打马掠过青翠草地,出了里外贫瘠的忧岁城,她才知长江以北的中原,四月也是被油绿爬满了山坡草地。 早听闻这座“木兰故里”之城,自百年前《木兰辞》与《孔雀东南飞》并举为乐府双璧后,便引得无数簪缨墨客造访。 这首民谣将北朝英豪并起、男尊女贵争锋之象彰显尽致,有臣民游人风光顾盼,皇朝推崇,木兰城自然越修越繁华。 刚从忧岁城出来的黑马少年,此时被映入眼帘的一幕,惊到原地勒马,任由头顶的高马尾被风吹得、缠绕脖间……她早知道木兰城繁华,没想到亲眼所见,竟这般繁华! 忧岁城外荒田疫病,萧条破败,木兰城却连城墙都修了飞檐走脊,上铺青色琉璃瓦,城门上彩绘壁画。一幅幅浮雕工笔细致,绵延连贯,从机梭声到赴戎机,将军战死壮士归,更有有跪受可汗赐勋、对镜贴花黄,似乎画全了整首木兰辞,还在每块画砖一侧篆刻碑体小字,正是诗中内容。 连守门的士兵都个个气宇轩昂,身披的山文黄铜甲熠熠生辉,穿的比忧岁城主还华贵。 小姑娘利索的滑鞍下马,牵马走进了来往穿梭的人群。 一到城里便是昌荣都市,各式店铺的叫卖声络绎不绝,暖风送来糕点的甜香馥郁,连桥边垂柳吹出来的白絮,都饱含着才情贵气。 角门的墙上还贴个告示。 元无忧牵马凑上前去,却因人太多挤不过,只得悻悻作罢。 倒听前头有人念来着,说有西北华胥国妖女,自诩女娲风姓往此逃亡,此女身负鹿蜀血脉,能让男子有孕,见者抓之,报官重赏。 元无忧一听,头皮都麻了。 连女娲都敢栽赃倒是其次,原来忧岁城外百姓们所说的野闻,并非空穴来风。 这帮齐人是安逸日子过够了吧?咋啥鬼神志异都信啊? 虽说这鹿蜀血脉是真的,但华胥风姓统共没多少人,桩桩件件都提她,却明明不是她所为。 元无忧那身及膝的棉麻的青衫,干净齐整,搭上梳个高马尾,乌黑刘海儿松散,整个一翩翩少年郎。但在城里,连问个路都被大娘摸手, 浑身富贵的妇人让随从把她围住,拿满手扳指硌着她掌心,满面红光的问:“小郎君若是孑然一身,不如跟姐姐回家吧?去投奔郑府、配个古稀太姥可惜了,你跟她后院的面首门也争不过,姐姐保准好吃好喝供着你。” 第31章 那是哀家亲孙女 瞅着妇人手上晃眼的碧绿翡翠、金镶鸽血红、西瓜碧玺等奇珍,任谁都得心驰荡漾一番,可元无忧一想到,母皇自幼教她辨识珍奇而返朴归简,而继父君后用来赏人的都不止这些,成色多艳的她又没少见。 她满怀悲愤,冷着脸抽回手: “……我喜欢男的。” 而后潇洒离去,她属实只想问个路! 百闻不如一见,这木兰城确实繁华。 目之所及皆楼台林立,佛塔高筑,既有江南水岸的园林秀丽,又颇具北国雕梁殿宇的壮美。 元无忧打听到,元太姥是木兰城一大世族——荥阳郑氏太姥的同胞长姐,一随父姓郑,一随母姓元,为避北魏末年长公主率六镇起义,而举家迁至木兰故居。姐俩近年来才同住一起。 元无忧便登临了郑府。 只这一眼,泼天的富贵劈头盖脸向她砸来,简直晃瞎她的眼。 这郑府光大门都跟城门一样,拿青色琉璃瓦、鎏金浮雕壁画堆出的牌匾,斗角飞檐上异兽成排,个个精雕细琢栩栩如生。朱砂红漆大门上满是横纵的铜钉,衔环的兽首庄严狞厉,磅礴气势尽显累世的门阀国戚。 虽未知全貌,但可见一斑。 青衫黑马少年立在下马石前,虽气度不凡,言谈举止从容镇定,可那脸长的麻麻赖赖,门卫瞧着直犯恶心,寻思咋还有粉红色的癞皮啊? 守门一听这小子是来找元太姥,自称姓元,还没带什么证明身份的信物,登时嗤笑起来,说这是郑府!你个姓元的哭错坟了吧?何况逃荒来的元氏后嗣多了去,即便你真是前朝皇族,如今也只配给地方豪强、世家大族暖榻为宠。 至于这郑府,二十年前老太爷便过世了,掌家的太姥倒是喜欢年轻少年,若是好看的元氏男丁,兴许能被家主收房作寝奴,而你这种难看的一定是难民,别癞蛤蟆想吃青蛙。 元无忧:……倘若她是癞蛤蟆,青蛙也好不到哪儿去,看来他们对自家太姥还算认知明确。 她这女儿身真不知是福还是祸,郑府玩的这么热闹,守卫逮谁都说,真不怕被主子灭口啊? 她总不能拿赤霄剑出来自证身份吧? 也不给她想对策的功夫,就被守卫三推两搡撵走了,气得她连连还手“撒手、我自己能走!” 出师未捷先吃了碗闭门羹,这算什么事啊! 小姑娘身背双剑,原路折返,只留个青衫薄,如瀑的高马尾垂肩的背影。 自她前脚走后,便有一乘车马停在郑府门前,守卫弓腰上前,俯首掀帘儿。 打绫罗帘子里出来个满头雪白鹤发的老妇人,锦缎大袖襦裙,身披银狐领子,肩上还落了一只花白的鹰隼,竟是北境猛禽海东青。 此时她戴满扳指的手上,捏着一卷信纸, 守卫齐声尊敬:“大太姥姥。” “今日上门寻亲的小姑娘,可在门里?” 老太姥粉团脸上铺着慈眉善目,那双眼却迸射出鹰钩般的锋锐。因上了年岁,她嗓音有些低沉细软,却无半分弱质,掷地有声不怒自威。 守卫懵了,“没有小姑娘啊?” 另一个守卫附和道: “就来了个寻亲的小子,长的可难看了……” “就那样还敢来找您呢,小人寻思郑太姥都指定瞧不上,更别提您了……” 元太姥脸上一凝,目露凶光,“放肆!那是哀家的嫡亲孙女。” “……” 在木兰城碰壁后,元无忧怀着心酸与茫然,只得回到忧岁城再做打算。 偌大中原,早已不是元氏天下。 正所谓铁打的门阀世家,流水的皇室贵族,东魏北齐、西魏北周改朝换代这十几年是外乱内安,少有的盛世。可不像她母皇当年,即便舍弃嫡长公主身份,也能从戎起兵再次发家,趁世道乱点烽火,荡伐群雄又倾国。 而今,她倘若想以寒门之身白手起家,无非走举孝廉的仕途、和进折冲府从戎,便又落入受世家门阀掌控之中。在此强者恒强、望族更望的世道,她若只是个平民布衣,便无有出路。 这中原是她该待的地方吗?难怪魏晋时期,人皆向往桃花源,向往华胥一梦。 可剥下皇室贵胄的虚荣皮衣,她还是有一身才能本事的元无忧,是立下不世之功、威震蛮胡的西魏太上女皇遗孤,是前朝遗老精心教养多年的皇太女,华胥国的“天已亮”! 元无忧这一路上,都在纠结如何面对壮姐。 昨夜还山呼海哨的大谈宏图霸业,却连认亲的门都没进去,只蹭一鼻子灰,如同败将而回。 她虽不看重虚荣门第,可如今流落异乡,昔日最瞧不起的东西却是最稀缺的、最正统的。 *** 头顶日当晌午。 城主府的竹清小院外。 她尚未进门,就觉出一丝凛冽的煞气,莫名的不安让她毛骨悚然。果不其然…她迈过门槛就瞧见院里,站了一队足有二十来个甲胄士兵。 光看那明晃晃的铠甲,一水儿的黄铜,就绝非忧岁城的兵士,毕竟忧岁城主都穿得黑铁甲。 门口突然站个英气少年,身背双剑,自然引起了靠近门口的士兵的注意,有两位一见来人,豁然拔出腰刀来!面对这肃杀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少年仍神情冰冷。 屋里突然大喝一声: “大胆!老子是奉命来抓华胥妖女的,此事都振动了邺城两位大人,不少百姓亲眼得见,是你把和妖女带娃的鬼爹窝藏进忧岁城!不交出人来,你想害老子跟你连坐吗!” 元无忧竖耳朵一听,震惊到仿佛在听《齐谐》志异。 里头的女城主嗓音低沉,明明房屋不隔音,她也没听清说什么,倒有个不男不女的、软绵绵的尖细嗓音道: “我说风城主,你可是盖世美将的妾室,凭借他吏部尚书的职便做了女城守,不会饥不择食豢养鬼爹吧?还是想让我们四王…也成了孕夫妖孽、陪你祸乱朝纲?” 那话慢条斯理的,柔肠百转,却是她难以承受的刺耳,听得元无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见少年牵马进院,士兵们在外齐刷刷摁住腰间佩刀,离她最近的一个大声呵斥—— “你是何人?不得上前!” 元无忧清了清嗓子,刻意将嗓音压得低沉: “阿姊,来客是谁?” 她听着自己中气十足、沉稳又脆亮的声音,感到分外顺耳舒畅。 里头果然传出一声:“滚进来!” 第32章 中侍中梅大人 原本秩序有素的士兵豁然从中裂开,给她让出一条小路,元无忧在两列士兵的注视下,被盯着脊骨发汗,还是步履昂扬的进了屋。 正堂屋内,一面是穿红的散发权贵,手捻自己一缕青丝、坐在屋里唯一的主位上;旁边有个银甲将军猫腰儿谄媚,因屋里就那一个座,他只得躬身站着。 披散如瀑乌发的贵人左右,站了几个黄铜甲、手握腰刀的护卫,往那一杵气势森严。 另一面是双膝跪地的女城主风摆穗。 狭窄简陋的厅堂里,竟充斥着要溢出的威压。 几人齐刷刷看向门口的少年,除了风摆穗一脸惊诧担忧,其余几人都没正眼瞧她。 倒是那个银甲将军,一抬眉眼间有道疤的脸,充满蔑意的眼里顿生喜色。 “这是何人?长这么丑也能当妖女?” 元无忧:不是大哥,你咋好意思说别人的? 一听这话,旁边几个铜甲侍卫当即按住腰刀,凶眉狞厉! “大胆!还不跪下叩见中侍中梅大人?” 她这才寻声,微微抬眼偷瞄那位大人。 男人约莫已过而立之年,穿个敞口艳红的大袖襦衫,宽袍大袖里露出摸扶手的指头,戴了个金镶玉的扳指。 白得像纸扎人的鹅蛋脸上,长得倒阴柔艳丽,面白无须目露阴鸷。光瞅那狠戾眼神,及因眯眼看人而堆垒的几丝细纹,此人的城府道行,绝对远胜岭南孤儿冼沧瀛一大截。 中侍中是北魏孝文帝始置,由宦官充任,到了北齐置为中侍中省,为宦官中最高官职。 元无忧迅速在脑子里翻查着、昔年被逼背那些诸国官职品级,尤其这种地位高却不上品的,她记忆最深。宦官头儿不还是个阉人残躯? 于是背双剑的少年,将手垂在皮质护腕里,修长的劲腰更加挺拔。元无忧艰难抑制着上扬的眉唇,心中不屑。 她自幼除了母父,连西魏那个废帝堂兄都没跪过,她乃一国之君,说跪就跪?日后有身份公诸于世那日,恐会沦为笑柄。 这小子不跪,还挺傲气,闹得中侍中侧头问, “这小子是不是聋?” 风摆穗连忙道,“她只是属下的表弟,乡下来的不懂礼数!将军一口一个华胥妖女,不就是点我这个华胥国姓的风摆穗呢吗?那男人和孩子肯定不是我的,我有法证明。” “有何法证明?” 风摆穗一咬牙,“我还是完璧之身,领军将军兰陵王从未碰过我。您与梅大人可去问郡王。” 元无忧乍一听,这封号有些耳熟。 不是一般的耳熟。但此刻她也来不及回想了! 那哑嗓的长发贵人,一拍蹲前头那小将军的银头盔,面白无须的脸上,啐了句尖利的: “荒谬!这等脏事也敢去叨扰四王?更何况人家年近而立,就一个有名分的妾室竟没圆房?你这不是打他脸么?” 风摆穗尚未言语,那银甲将军便转过头来,男人被晒得麦黄的脸上,剑眉虎目瞪得极锐利。 “诓谁呢?前几年你跟黄陂县尉的小儿子龙船夜游,折腾得翻了船,还要老子捞你俩!自那以后他可谁家姑娘都看不上了,至今未娶。” 元无忧不禁垂眼…投去震惊的目光,壮姐有这野浴被长官捉到的经历,还敢如此自证? 风摆穗清秀的脸上添了几簇紧张,倒减了几分英气:“他喜欢男的,拿我掩护呢。将军没发现他总爱往您…的麻城那边水域划船吗?” 银甲将军脸色难看,只能低头摸着青黑胡茬,故作思索以掩饰尴尬。 他眼里倏地闪过精光,再次皱眉逼问: “还有去年,有个岭南男子抱着娃,在你家门口找孩儿他娘,谁去阻拦就给谁身上扔虫子…” 风摆穗:“那人找错门了,经我盘问,他是头一年在中原投亲迷路,自陈在木兰城内,被一位鹤发神母带入了金屋,珠胎暗结。后来回岭南生了一女,因百越之地女尊男卑,那岭南圣母便劝他带女儿回来认祖归宗。” 将军闻言道:“荒谬!木兰城就荥阳郑氏一家世族,那郑太姥年近古稀,除了离家几十年的冯翊太妃,膝下无二女,八十老妇有能力吗?” “后经证实,孩子是长乐冯氏一位姑姑的。” 梅大人捏着嗓子连忙打住,“够了够了,与此案无关人事切勿再提!更无需外传!” 这位邺城来的中侍中本无意打探,可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南司州这几家世族的丑事,都快让俩人抖落干净了。 那银甲将军忽然直起腰杆,迈步朝跪地的女将士而来。 “你的风流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南司州四城人尽皆知,这次鬼爹怀娃若说是被你淫污,谁都不带质疑,除非让老子来验你身。” 梅大人狐眼一厉,裂了眼银甲将军,“自然本官来验。你俩不睦亦是人尽皆知,你那是奔什么去的,本官都不好意思点破你!” 而后男人又语气一缓,狭眼微垂嗓音柔转的,对风摆穗道: “本官一个去了势的,不比麻城县尉安全么?” 元无忧可没觉得。 她不想走,便站在原地瞟了眼梅大人。 却被他正眼逮住,对视到那双阴狠潮黑的眼神时,她瞬间犹如被吐信子的毒蛇唾液击中,又被猛然扑来的、滑凉的巨蟒盘住—— 元无忧后脊梁瞬间凉透了。 而后,她不出意外的,和银甲将军等人一起被赶出了屋。 这刀疤脸的县尉大哥,虽人长得凶,却脾气憨直,了当问她,“老子咋不知道她又捡个弟弟呢?说实话,你是不是他姘头?她要是撒谎撂屁,可欺骗不过梅大人,老子跟她都活不了。” 见这青衫少年听罢,面上丝毫无惧,他看了眼身后的铜甲侍卫,趁无人注意,凑他耳边拿手掩着,压低了声道:“你可知那位大人是谁?宦官里一等的中侍中省,就两位从三品大员,那可是女侍中与国主跟前的宠臣,管理宫中事务,执宫门钥匙,掌管出入宫门。” 言下之意是,皇上进出宫门都得知会他,若是惹恼了梅大人,恐怕隔天就能把皇上送过来。 元无忧一摊手,“咱说实话,就我长这样,我姐哪下得去嘴啊?” 她话音未落,屋里就传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连那银甲将军都黑眸凝重,眉心紧拧。 第33章 他生错了时代 元无忧当即跑上前去,意欲强闯,却被守在门口的铜甲侍卫给拔刀拦住。 很快,屋里便走出来了那位红衫大人。 白脸贵人在少年惊怒又担忧的眼神中,施施然迈步走出来,手里抓一块染血的白布,冲身后的侍卫一挥手:“走。” 一众兵将哗然聚集,渐远的甲胄声将元无忧的心都踏碎了,她步履沉重的进了屋,犹豫缓慢的迈着每一步,低着头,她怕看见风摆穗作为一个女子,凄惨狼狈的模样。 一切皆因自己,是自己害了患难之交的义姐,元无忧真怕她会因此恨上自己。 令人意外的是,只剩了一件洗到发白的、灰青色里衣的女子,正坐在床沿系腰带,直到小姑娘走近床闱子,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蔑笑, “可惜老娘惹了这么多年风流债,却便宜了个死宦官,也多亏是个雏,才能自证清白。” 忽然看见她扔在地上的,一条染血的白亵裤。 青衫姑娘登时怔住,眼里含泪,“阿姊……” 清秀的女子柳眉一蹙,出言打断: “别整这出,给华胥女子丢人。你不是有鹿蜀血脉吗?你今夜潜入他屋里,把那死阉人弄个三天三夜,再让他生上十个八个崽子。” 元无忧噎了一下,又小声道:“他是阉人……” 风摆穗摸了摸头,哈哈笑,“哎呀忘了。” 若不是地上还有刺眼的白布红梅,凄惨的扔在那里做证物,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不曾存在。 她的强颜欢笑,刺在元无忧心头如针扎一样。 生来尊贵骄傲的华胥储君,明日女帝,头次落魄到流落男尊王朝,为保全她,连累与她愤世嫉俗、身在男尊心在女尊的义姐,被打回凡俗女子地位卑下、视贞如命的原形,狼狈受辱。 “姐姐恨死我了吧?都怪我来自华胥……” 元姑娘一开口,那喉咙里就像塞了一坨软骨,并不刺破喉咙,只是鲠在喉间,让她挤出的每个字都变了音,艰涩哽咽。 一听见自己的声音,元无忧鼻头一酸。 风摆穗毕竟年长她几岁,听出小姑娘不对劲,连忙站起身来,捧起她低下的脸呵斥, “不许胡说!我才羡慕你呢。男人们谈华胥色变,说鹿蜀血脉是妖孽,就是因为他们害怕!他们本就是用“女人就该生育,女人只有会生孩子才有存活的价值”,来奴役女人。” “我们华胥的人……本不该出现是吧?我出现的太突然了……” 刚才的事放在中原也只是女子污点,自五胡十六国至南北朝,随着更多女子活跃在王朝各阶层,忠贞早已不受失洁该死的封建礼教鞭笞。 可眼下,竟会让华胥的明日女帝自责自否,这让风摆穗脊骨生寒。 她不敢捧小姑娘嫩肉增生的脸,只好抓着她坚实浑圆的一溜双肩,硬声道: “不是!你们华胥是回来,是给父权统治下、饱受男尊女卑压迫的姐妹们以希望,你是来解救我们的。你不该与恶习同流合污、受糟粕影响,如果你都质疑自己了,我们该怎么办?” 壮姐温柔和缓的嗓音十分有力量,让处于自责无措的元无忧幡然醒悟。 可她真正内疚的,是罪在己身,却牵连旁人。 瞧着脸色苍白的风摆穗,小姑娘凤眸湿润, “阿姊既然完璧,必然有所坚守,不像华胥女子并无落红和癸水……是我害了你……” 壮姐却咧嘴一笑,仍安慰她,“跟你没关系!我都二十五了,挂名了盖世美将七年的妾室还是完璧,说出去也丢人不是?” 元无忧恨道,“我也不想投亲了,你直接跟我走回华胥吧,我宁可杀了继父当个暴虐昏君,也会给你城池权势,封王拜将,再给你找百十来个各部族的美男子,供你挑选给你生娃,做三从四德的贤夫良父。” 风摆穗满眼感动,脑中忽地想起一个人,又让她天灵盖儿一亮。“你这说的,我都动心了,可姐姐不敢…对不起领军将军啊。” “你畏惧他吏部尚书的权势,掌管官员选拔调遣么?等我回了华胥,可任命你做大小冢宰,华胥效仿《周礼》施行六官制,天官府即他的吏部。” 一提及这些,华胥储君元无忧便找回了底气,就算侃侃而谈三天三夜都不带倦的。 “倒也不是……主要是我们领军将军便是绝顶好看、美貌倾国的男子了,我可舍不得他。” “他再盖世美将能有多美?难道我们偌大华胥和母尊各部落,还找不出一堆比他好看的吗?” “倒也不至于,但在中原,汉人里面应该没有比他好看的了。更何况他年少成名战功赫赫,品行又好,简直是高氏唯一的正常人,只可惜生错了时代。做他唯一的妾,该说不说已经是我无上荣耀了。” 元无忧:“……” 风摆穗见华胥小姑娘眼神僵直,总也说不通,便自顾自的起身,从床头的柜子里,掏出一枚小盒放在床沿儿,拉她过去端详。 女子常年持刀握剑的手,依旧指头圆润细瘦,比元无忧短了近一个指节,真不愧称为柔荑。 她打开了盒子里面,被层层包裹的布料,逐渐露出一个开口镂金铃铛,从中拿出一枚北珠。 姐俩的视线便都汇聚于此。 元无忧盯着这颗铜币大的鹅黄北珠,以及开口铃铛表面、被金丝镂空铃铛扭出一个“长”字,恍若隔世。 此时脑袋里就一句话:完犊子了,露馅了。 事到如今,风摆穗还笑得出来, “我早就瞧你这脸眼熟了,后来你自称姓元我才确认了,那年在后梁救下我这个…敌国女将的华胥女储君,竟然给我当了两日的姐妹,让我过足了皇姐的威风瘾,死而无憾。” 元无忧愣了。“你何时……你还记得?” 女子清秀英气的脸庞上,愈发流露出温柔的笑意,澄澈杏眸里目光暖软。 “我怎会忘记?那年南陈抓华皎,抓的是南梁遗老、我的族亲。” 那年元无忧随母皇出使后梁,却遇上当年沌口之战的冤家聚头,北齐因农田被灌愤然参战。她不忍男尊女将沦为战俘军妓,又听她自称齐国农女出身,便让她将此物转达文襄帝四子,籍此保命。 至于这颗铜币大的鹅黄北珠,也颇有来历。 第34章 北珠来历 元无忧幼年时,被生父养在长安。 六岁之前,她只有生辰宴上能见到母皇,犹记得最后一次母父双全的诞辰,连素来敌对的东魏都来了人,可东西两魏连皇帝带权臣,都是母皇昔日的部下,是与这位女武帝一同起兵、随北魏嫡公主造自己家反的弟兄们。 那年她抢了高家四哥颈上的北珠,非要让他和亲嫁过来,气得东魏高家指着她骂小昏君。只因当时他父母双亡,而其父高澄曾摄政掌权,欲效仿前三国魏曹丕,而这四子少有贤名,若非高澄被刺早亡,他极大可能成为太子。 二叔高洋带长兄的爱子、四侄儿来露脸,本意为显伯埙仲篪,骨肉至亲,却不成想被太女瞧上,要将其娶回入赘,或送到华胥做男后,人带出来却被扣,差点儿带不回去,东魏高氏几欲呕血。一听对方不愿,引得西魏这边跃跃欲试,要借为太女抢回夫郎之名收复东魏。 后来这四哥以母亲遗物、北海明珠为信物,换走华胥国一颗南朝进贡的南珠,以此定亲。 高四哥一己之身平了两国争端,毕竟是家国天下缩影成的玩笑,而今魏朝覆灭,元无忧对他是谁、长啥样都不记得,料想对方也是如此,也不怕被农女弄丢。 不成想这农女竟是个齐国城主,还是那人的妾室夫人。 旧事重提恍若隔世,看来日行一善真有福报。 越看那枚鹅黄的北海明珠,她眼前越模糊。 元无忧眼泪都快下来了,捏起这颗触手冰凉圆润的北珠,眼望着面前的壮姐, “这么多年,你还未给他吗?你为何不冒认?” 风摆穗倒实诚:“我给他看过,可他知你在一墙之隔的后梁,他知我不是千尊万贵的太女,还让我留好此物,以后还于你手。他在等你,并未娶妻,快拿着北珠去找他吧。” 元无忧一怔,“他没娶妻?” 当年的顽劣的闹笑,当真害了人家一生!? 她对他的内疚感陡然而生。 风摆穗见她神情有异,忙道, “我既然完璧,肯定与他清清白白的。” 七年前的邙山之战后,她这后梁女奴怕沦为军妓,趁乱逃跑,却意外被人牙子捉住,又被武成帝派人买来,赠予又立头功的他。 跟着总共二十个女子,一同送给兰陵王,他不能不敬皇叔的赏赐,便只选了眼熟的她为妾。她原以为能超脱苦海,得遇良配,回去后,兰陵王却告诉她自己已有婚约,先妣给儿媳的遗物北珠尚在那人手里,还给她看了一颗、金铃铛外头刻风字的南珠,说是与未婚妻互换的。 当时她羡慕极了,不成想几年后的边境冲突,她居然遇见了名义上的夫君的未婚妻,还得到了君姑留给儿媳的北珠。 这样的利诱摆在眼前,没人能不动心。可风摆穗更明白人各有命,不是她的,永远抢不过。 有妖女打着华胥风姓旗号,大行秽乱之道。宦官中侍中此去定不会善罢甘休,她若真以为雨歇云彩散,坐以待毙,才是真的蠢。 当乌云笼罩天空,太阳也要受其遮蔽。 元无忧连忙回房收拾东西,叫上师父,带上小石头走,说出去躲躲。 苍白术倒挺支持,还劝她道,“你身背两柄剑太负重了,为师替你背一柄,哪个轻啊?” “干将剑轻巧,你来这个。” 苍师父嗤地一笑,“你还拿为师当个男人么?我当然背沉的,别啰嗦了,速走。” 元无忧虽然在心里迟疑了下,为这剑,西北好几个国家部族打成了热窑,就这么交到一个没认识几天的男人手里?可他护送自己多日,若为剑而来,何必散尽家财、典当玉佩治愈她?不早就拿着剑跑了,任她自生自灭? 故而她再没多想,把赤霄交与他后,便带着布条蒙眼的小瞎子,从后门慌忙出城。 谁料在城门口,苍白术先一步潇洒出城了。 身旁这丑鬼便腿脚一软走不动,元无忧急得背着他,他却愣是吐了她一脖子酸水,幸亏他没吃东西,可也把她恶心坏了,就因丑鬼拖累,来巡视的麻城士兵,便注意到了她。 都没出去城,太阳落山之时,元无忧就这么被捉了回来。 这次麻城那个县尉将军没来,只来了铜甲军守卫的白脸太监,这会还不一样呢。居然衣襟松散露出大片瘦白的胸膛,还有几块青红斑驳的不明痕迹,脸上擦脂抹粉,十分媚艳妖邪。 还带来个一身绿袍、黄金软甲的妇人。这姐们体态彪壮,长相大眼阔腮,颇有雌雄难辨的粗犷,满头乌云发鬓梳成俩孩童那种抓髻,一开口犹如铜锣声响:“就你是风摆穗她老弟啊?” 元无忧摇了摇脑袋,双手拍了拍耳朵,小姑娘面露懵然,“……您找错人了。” 好家伙,这姐一瞅就常年发号施令的主儿,一嗓子给她震得脑瓜子嗡嗡的,耳膜险些破裂。 见这青衫少年被围堵期间,因匆忙赶路又被逮回,而狼狈到袖口翻卷、衣摆脏污,依旧顶着半张癞皮脸,瞪大了眼作无辜态。 周遭侍卫立马呵斥:“见了柳大人还不跪下?” 元无忧除了父母还真没跪过别人,毕竟在西魏时,连皇帝堂兄,都是她母皇退位后扶持的。 这人也不打个商量,直接三两步就走到跟前,小姑娘也不敢撒腿就跑,却不想下一刻、这披甲女人一把上来了个黑虎掏裆! 小姑娘登时浑身僵直,呆在原地,被抓痛和被惊吓也没喊出来。 绿袍女人斜了眼身旁的红裙男人, “这不就是个小妮子么。半个男人就是办事不利索,简单粗暴不就中了。” 白脸男人撅了撅通红的嘴巴子,浑身软成一条蛇,趴在女人肩上媚眼如丝,原本尖锐刺耳的嗓音捏的极甜腻:“奴家一刻都离不了大人。” 元无忧:“……”不是,这齐国还有正常人吗? 披甲壮娘那只肉实的手、一揽男人的细腰,用一种无忧瞧着都替他肠子疼的挤压姿势,一边将瘦弱的男人揉进怀里,一边粗声吩咐部下: “把这小妮子带走。” 第35章 通房云遮月 元无忧无法证明自己不是鹿蜀血脉,更不是完璧,她在及笄之前便有了通房,甚至还有好几个备选的男宠,可惜她忘记了都是何人。 只记得教她武功的少傅使坏,搅和她跟通房的关系闹得僵持,还为那通房撞坏脑袋,昏迷多日,更记不住通房是谁了。 后因少傅随母叛国、随父改嫁,及笄那年华胥内忧外患,也顾不上寻思男女之情。 她真假掺半的说,自己是蜀人,失忆了,不记得男人是谁。这梅柳二位大人一听,乐了,尤其梅大人表示自己是岭南人,会巫术盗梦,能让她想起被刻意遗忘的过去。 这正中元无忧下怀! 他们想知道她是否是奸污男子的妖女,她想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谁。 下午的风依旧热烘烘的,大白天却给正堂屋蒙上了黑布,阳光尽遮。 洗完身子换好一袭红衫的姑娘,躺在床榻上。 在风摆穗和柳大人的监督下,红衣阉党便要给她催睡入梦,声称能钻入她的神识获取记忆,查验她是不是风流成性的妖女。 这位梅大人还有这手艺呢? 那元无忧心里倒坦然了,即便她们暗度陈仓,逼问出她华胥女储君的身世,她也毫不畏惧。 随后她就水服了一颗极苦的丹药,困感顿生。 躺下去时整个脑袋便沉了,身体却飘轻。 耳边是阉党那雌雄难辨、犹如神婆的念叨: “你可看见了?你头一个有鱼水之欢的男人…是中秋圆月。怪哉,心怀朝阳之人,怎会去追逐那阴森孤寒的太阴?” 羲和浴日,望舒圆缺。 风既晓生为太阳,为何会喜欢月亮? 元无忧犹如沉入湖底般睡去之时,有人在她鬓边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世间的遗憾,总要你也尝一尝。” “既然你们非要得到这具躯体,我便让你记疼一辈子!你也来尝尝我的悲痛境遇!” 混沌漆黑的夜幕,只悬了一轮拒人千里、高悬碧落的明月,发出清冷刺骨的光,让人可仰望不可触及。 从月亮里显出个男子的身形,看不清脸,但宽肩窄腰,雪肤如凝脂,他周身的气度分明没有世俗的欲望,却也为虎傅翼。 把元无忧从梦境中吓醒,惊起一身冷汗。 耳边传来很尖细的一声:“真晦气,华胥女子竟只有个被凌辱的经历,脏了杂家的眼。” 小姑娘脸色煞白的醒来,眼神明亮。 元无忧想起来了。自己有个通房“云遮月”。 后面自然是她翻过身十倍奉还,可初次就打架的阴影,从此挥之不去,又不知哪次受伤撞到脑袋便忘了。但至今想起仍满腔的恨意。 教唆通房初次就造反、让她不愉快的,也是她那个叛国的少傅,换做别人可能就一蹶不振,可这件事,却让元无忧打通了任督二脉: 男宠今天敢骑她明天就敢杀她,男人不能惯,给点阳光就灿烂。 梦里回忆的胡了半片,事后,元无忧见那位梅大人面色难看,只承认她跟鬼爹无干系,放她一条活路让赶紧滚。 她怀疑他是知晓自己华胥国主身份了,便围着他打探,“我咋没想起来啥呢?大人瞧见我男人长啥样,叫啥了吗?” “哪那么多废话?赶紧滚!” 梅柳二人卷兵离去,留下风摆穗一脸茫然,而后瞧了瞧脸色凝重的小姑娘, “妹儿啊,你还有男人呢?多少个啊、都把两位大人惊呆了?莫非三夫四侍?有孩子没啊?” “有通房,应该是一个,没孩子。” 元无忧如实回答,但也不知实不实。 风摆穗显然不太信,但眼神炯炯,杏目之中有几分八卦扯闲之魂在闪烁! “他们看见啥了,就这么放过你?不会你男人是大齐国主吧?可我们小国主才十五啊。” 话说至此,壮姐不禁垂眼打量她的身高绰个,啧啧道,“也保不齐,毕竟高家出美人。西北的华胥女帝跟东边的汉家小天子,配倒是配,但我们国主是你把握不住的男娃子。” 元无忧眼皮一跳, “那不能,我才十八,还昏迷不醒了三年,再说了我跟你们小皇帝又没交集。” 风摆穗叹了口气,正在这时,丫鬟怯生生的在门口喊道:“禀城主、小衣哥,那个盲眼的小哑巴不吃不喝一天了,刚才我去喂药还踹我,我会不会感染疫病啊?” 元无忧这才想起这个累赘来,顿觉头疼不已,抱拳拜别壮姐后,迈步出了门槛: “他没疫病,只是痈疮疖肿,我去瞧瞧。” …… 夜凉如水。 劳累了一天的元无忧,回到厢房,屋里有个端药碗干着急的丫鬟,而不见苍白术和赤霄剑。 丫鬟可算盼到她回来,眼泪汪汪朝她诉苦,说小衣哥离开这一日,屋里那傻子不吃不喝,刚才又吐了一身,都脏死了,也不肯让人碰。 元无忧这个恨啊,看着趴坐在地上,耸拉个脑袋的纤瘦少年。那身灰布衣衫上湿漉一片,犹带暗红血迹,仍是她走时吐那一身。 她气势汹汹大步走近, “因为你——我们姐俩差点儿死这!这不吃那不吃等饿死是吧?我这就把你扔出去!” 她顶着越靠近越浓烈的一股酸臭味,说完赶忙闭嘴,她昨天才给这个家伙洗干净的,今天又造祸成这样了? 她一把薅向地上坐着的一团,小哑巴在这时闻声抬起了头,蒙眼的布条不知所踪,他努力从满脸痂皮和肿眼泡里,睁开一道缝儿看她! 而后低哑的嘶吼着,突然向她爬来,往她伸来的手心蹭。 元无忧瞧着脚边的胡人少年,露一片癞皮红肿的颈子上、仍有几分白肉幸存,那深陷的锁骨直入胸肋,瘦骨嶙峋。 她愣了一下,而后大喜过望,“你能看见了?” 这傻子把麻麻赖赖的脸往她掌心蹭,眼缝里窝藏光亮,让元无忧的疲惫顿扫而空。 她连忙吩咐丫鬟烧水,自己则把少年提着后脖领子,捞起来扔到桌子前的小凳上,便找来各样粉水的药、以及水盆纱布。 她一回来就被抓去催眠,方才还是梦里的旖旎风光,饭都没吃上,就要看他一身脓血。 元无忧先给他把眼睛擦去血泪,敷药,发现他睁开的那只眼里,血丝不剩多少,露出有常人眼睛一半宽,甚至能瞧出灰褐色的瞳仁,而肿的那只居然也露出了一丝缝。 第36章 长乐冯氏 饭桌上的白粥小菜,对他的溃疡十分有益。 到药浴时便尴尬了,他不肯让丫鬟亲近,这次没有苍白术在场,她只能做个非礼的恶人。 这次少年安安静静的佝偻着腰,站她面前,等上身被剥溜干净,仅剩一条麻布长裤后,还睁着眼,呆滞的看着挺拔高挑的小姑娘,嘶哑着清澈冷冽的嗓子,唤她“夹夹”。 尚还说不出人话,她教他的姐姐就成了夹夹。 可也够元无忧惊喜若狂了,“你会说话了?” 他又扯着嗓子喊“夹…别…不要……” 元无忧抑制不住激动,手里拎着他的衣襟, “行我不瞅你,你能说话就妥,那你自己洗,对了……你是哪人啊?叫啥名字?哪整来这一身脓包?” 小姑娘诸葛连弩一般接连发问,落在呆傻的少年耳里,都没作停留便又穿耳而出。 他看着她手里的衣襟,“夹夹…我、冷……” 元无忧今天被尖嗓子的阉党,祸害了一整天,此时听这小白虏奴又发出这腔调,瞬时后脊梁骨起了一阵颤栗,她嫌恶之心愈发难抑! “不是哥们儿,你多大岁数了,整失忆这出干啥呢?失忆这招儿我都玩腻了,我问你天灵盖呢,你往胯巴轴子上扯啥呀?” 面前这位收留他、救治他的姐姐,脸上霎时勃然大怒,语气严厉激烈,显然是真生气了。 饶是傻子也感受到了她的怒火,少年顿时不知所措,睁得眉毛底下那两道缝里,眼泪汪汪: “四…四睡……” “啥玩应儿?你说你几岁?” “四…四睡……” 好家伙,这四岁小崽子,牙齿还漏风呢。 元无忧站地下沉默了半天,不得不悲痛的接受了这傻子……真是傻子的事实。 因一天未进食,少年已经浑身无力,只能一臂搭着桶沿,一臂往姐姐瘦而健实的肩上攀附。 面对几岁心智的小傻子,无忧自然不会想歪,可她站在桶外,却被他不老实的弄湿了衣襟,烦的她动作愈发粗鲁,只想快速给他洗一通再捞出来,往几处严重的疖肿敷药。 元无忧睁大眼睛,看着水里翻起雪白的银龙,她虽没见过几条,也觉惊为天人。 可这傻子居然瑟缩道:“冷…抱抱……” 他嵌在玉色身体上的腰眼儿像两枚梨涡,十分漂亮,明明很敏觉,仍对她全心全意的信任,贴附着她,全无男女有别的意识。 元无忧脑中却越发浮现起自己的过去。 名为云遮月的男子,浑体犹如白玉雕成,举手投足间,那削肩细腰、玉龙如堆雪,简直像天山莲,高洁不染尘埃,又欲气冲鼻。 如果能度过这次大劫,她得加快进程学本事,回到故国娶夫郎了。不然她这欲念和体魄日渐觉醒复苏,混迹男尊久了,迟早要出乱子。 给他沐浴完,元无忧胡乱给他敷完药,穿上干净的衣衫,这才坐桌子前喝清粥小菜。 小石头嘴里的溃疡渐轻,拿勺喝着粟米粥,又望着她拍在桌上的一包药粉,含糊嘶哑道: “辣……” 姑娘拍了拍他结痂的脑门,语重心长, “姐也希望你嘴里溃疡快点好啊,再说了这不叫辣,那是沙挺。” 而后默默往他碗里加了根、拿盐腌的五行草,自己夹一筷子绿蒜。 小石头:“……” 元无忧一碗粥见底了,又盛一碗,想给小石头也添点饭,却发现他办完还没下去。 正在这时,小麦从门外跑过来,脆嫩的嗓子都岔了音,急切的像要冒烟: “衣姐姐!阿姊找您急事!” 元无忧让小石头务必把那碗粥吃完,等她回来给他添饭,而后匆忙过去。 ——正堂屋内,女城主已经戎装齐整。 齐国军服的红色衣衫已略显褪色,但那身黑铁盔甲却被她擦得极亮,女将军此刻低着清俊英气的脸庞,在油灯前头,擦摆在桌上的钢枪。 元无忧见状吓了一跳,一股莫名的紧张和不详笼罩心头,“咋了姐,要打仗啊?” 女子抬起脸,乌黑的杏眸里,有灯火跳动。 “不是,你现在收拾东西赶紧走,拿着我珍藏的齐国军旗,带着小麦走,我暗中护送。” “为何?你弟弟也犯事儿了?” “她不是我弟弟,其实是…女扮男装。” “啥玩应儿???” “三年前……她父母于探亲途中遭遇山匪,当场毙命,只有她滚落山崖被我所救。后经我打听才知,她家本是长乐冯氏八世祖、长房扶风郡公的独女。” 原来小麦也是门阀世家,冯氏孤女冯令心,还是百年前孝文帝时,冯太后那一枝。 因其父母伉俪仅有一女,对朝廷无望后辞官归隐,不料路上被奸臣所害,独苗女生死不明,长房的家业遂尽数被二房继承。 而今二房得知堂妹妹尚在人世,昨日派做司州主簿的儿子发羽檄至此,说得知妹妹在南司州忧岁城,便派太姥来主持婚事,嫁与麻城的赵郡李氏联姻。 中原便是如此,小麦若一嫁便是李氏妇,大房的家业自然与她无关。倘若她翻旧账要家业,也早被族亲瓜分干净了。 而这桩婚本也不是她的,而是二房她堂姐的指腹为婚。早些年那李氏庶长子便败坏家业,招猫逗狗,后来跟个隐士高人去了山上修道,本以为婚事就此作罢,近日却捎信回来要成亲,吓得二房姑娘连夜逃婚,才想着抓她来替嫁。 小麦不想受人摆布,但忧岁城主私藏她,是冒犯世族门阀,她也保不住小麦。 这位十四岁的冯氏贵女此刻白个小脸儿,穿着青灰色男装,依依不舍的抓着壮姐的护腕,眼含热泪,强撑的镇定,也被一声“姐姐……”的呜咽给泄露了。 风摆穗拿下她的小手,将怀抱的一沓、叠的齐整的暗红旗布,递到元无忧手上。 而后扭回头,垂眼看个头儿尚小的妹妹, “小麦你就跟她走,她是华胥国主,女皇帝,前些年那个女皇帝是她娘,她会送你回家。” 元无忧:……咋这就把妹妹转手给她了? 小姑娘登时眼泪夺眶,摇头哽咽, “我若走了,他们不会放过姐姐的!” “倘若你留在这里,他们同样不会放过我们。难道要我卖你求荣吗?你们快走,别的我挡。” 第37章 百岁之忧 而后风摆穗扭头看着元无忧,眼神锐亮, “你今日算看到了吧?这中原的女子,是你们华胥人想象不到的卑微,女子无有出头之路。天灾人祸都能推到妖女蛊惑身上,生为女子,便只能像物件一样被人推来送去,不由自己。” 元无忧见到了,可她是越挫越勇。 华胥姑娘下颌微扬,抬着熠熠的双凤眸,坚定的道,“姐姐,我们一定要争!一定要屹立不倒,我们一定要让华胥永远存在。华夏在华胥脚下诞生,却不准她踏足文明之争。” 风摆穗听到这些,起初愣在原地,而后抿唇笑了起来,杏眸弯弯, “幸好你是个正道之人,不然祸国殃民的也是你。就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啊……就算把我扔到五胡战场,我都要以为你战死为荣。” 说罢,她拍了拍华胥姑娘怀里的红色旗布。 “快走吧,带着我用命守护的旗帜,让我的神灵和信仰能继续飘扬在华夏大地、大齐国土。” 两位姐姐这边相见恨晚,又只能匆匆别离。小麦死活不肯走,跪地上哀求壮姐留下她,可风摆穗只背过身去,最狠的话就是半带哽咽的: “赶紧跟华胥女帝回家!你若是个有志气的,就去夺回父母的家业,继承冯氏长房遗风。” “不走!我不走…离了姐姐,我在这世上再无亲人……” “你啰里啰嗦的,想耽误华胥女帝与你一起,在此双双等死吗?” 元无忧瞧不了这生离死别的场面,只好道, “小麦妹妹,你若信华胥的威望,我定会送你认祖归宗,定不负壮姐所托。等你收回家业,再回来看壮姐,也能名正言顺给她撑腰不是?” 元无忧上前把小麦从地上拉起来时,她忽而想起,自己还有个累赘呢。 待她情深义重的风摆穗,将小麦托付给自己,元无忧自然要尽全力护她。 正在思量是否要抛下小石头之时,一个穿粗布灰衫的瘦高少年,摸着墙上的木雕纹路,一步一踉跄的摔到门口!却又倔强的爬起来,他仰起头,满含血丝的眼珠呆滞,但已经能聚焦。 可真是想吃冰下雹子…曹操来了。 正堂屋不太隔音,小石头耳力又好,在隔壁厢房听见闹了起来,生怕被丢下,终于赶在元姐姐作出割舍抉择之前,扑腾进了屋。 少年盯着抱一团红旗的青衫姐姐,嘴里“夹夹”的呼唤,奔她踉跄走来,却摔在她两步之外。 元无忧叹了口气,“我定会护小麦周全,这个小石头……我能带他多久,要看他的命数了。” 地上的少年瘦削极了,穿着一件麻布灰衫都能凸出背后的蝴蝶骨,他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便坐在地上,努力睁大灰褐色的眸子瞧她。 华胥姑娘迈动步子,却不是扶起地上的少年,而是走到黑甲女将面前。 “可是,姐姐你要如何脱身?他们倘若问罪你又当如何?” 风摆穗眼里闪着精光,“你忘了?我可是堂堂吏部尚书、领军将军的妾室,谁敢动我?” 倒也是。 元无忧笑了声,想夸一句这高家四哥还挺有出息,父母双亡硬是给自己挣到了,几乎是官职武职都位极人臣的权势地位。 她低头瞧着怀抱的红布,“这旗子有何作用?” “是大哥所赠,你此去木兰城先投奔领军处,路上如有人阻拦,你就拿出此旗帜。” 风摆穗一提自己大哥,登时满面红光,那是一种如见神只般的虔诚和崇拜,令元无忧艳羡那位“大哥”的同时,又心生好奇, “谁是你大哥啊?我直接拿这旗找你大哥,说有人要抢你妹妹,向他搬兵求救不行吗?” “可别!无非是世家和女子嫁娶的事,他最疏冷世家和女子了。更何况,还没到我被削职撸了将印之日,我宁死也不去打扰他。而且我大哥是数万将士弟兄的大哥,我这点痴心妄想,不想让人取笑。” 元无忧越听越迷惑,“你大哥也姓风?” 壮姐忽然眨眼笑道,“姓高。哎呀这你都听不出来?我大哥便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他待我同一般女将和弟兄们并未不同,我们都叫大哥。” 元无忧讶然,“我母父子嗣缘薄,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别说大哥了,大姐都没有。” “其实这忧岁城之名,也是我听大哥说,他最羡慕的女娃名叫无忧。故而我私心的想,我要更接近大哥都羡慕的那个女娃。不有句俗话说么?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风摆穗眼里亮晶晶的,元无忧心头一震。 那位领军大哥,也曾羡慕过她吗? 是了。当年六岁小女娃在生辰宴上,要强娶十八少年之时,当着元高两家和朝中重臣,那高家四哥委屈的几欲要哭,却倔强的不肯落泪。 还是父亲和母皇齐上阵,哄他一入赘嫁过来、便拿他当亲儿子看待,正好这逆女独苗一个。 后来他勉强答应定亲,也是拗不过她母父连番劝慰好话说尽,句句温和慈爱未曾威逼。 他许是羡慕她父母双全?可如今,她也孑然一身没有母父了。 许是见她不语,风摆穗又挠头笑道, “妹妹别恼火哈,我单是崇拜他,绝无亵渎战神之心,大哥那样的盖世美将,谁配得上啊。” 风摆穗是没亵渎之心,但爱慕之情入骨融髓。她借名字的百岁之忧,来遮掩对大哥的爱慕。 *** 忧岁城夜色深蓝,悬了一轮缺角的白玉盘。 元无忧牵着浑体漆黑的突厥马驹,马上坐着妹妹底下跟着弟弟。 因小石头腿脚不便,即便给他根拐棍拄着,没多远的路也走了近半个时辰,直到他磨破了脚底的脓疱,仨人才到城门口。 竟然发现有几家夜里摆摊的! 元无忧闻到有香气,回头问妹妹, “小麦饿否?” 小姑娘讪讪的抱紧缰绳,细嫩的小手被粗粝的缰绳磨红了,她生怕被衣姐姐瞧见,便往袖子里藏了藏,白着小脸儿道: “不饿。咱们出城要紧。” 而后便听见“咕噜咕噜~”之声。 仨人:“……” 小石头耳力最好,瞪着尚有些发红的细眼睛,冲牵马的姐姐道:“不…问我?” 元无忧:“……”不是吧兄弟,你跟小丫头争啥啊?自古东北的男娃要穷养,女娃要富养! 但既然小麦妹妹饿了,这还着啥急呀?她索性带着俩人去找吃食。 第38章 夜游城门口 路过的头一家,是个吹糖人的老爷子,胡子花白脸色蜡红,摊子前头支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佝偻的打更人敲着竹梆子和铜锣,喊过戌时。 街上早已半天不见一人,老爷子的稻草架上、还支了好几串,想必是难卖出去了,见路过的仨人直吆喝。 “小兄弟,给姑娘来串糖人啊?” 元无忧眉毛都立起来了,没瞧见姐在前头吗? 小石头则拿拐头在地上戳了几下,另一只手凭空摸索,眼神呆滞的“阿巴阿巴”…… 老爷子登时就面露愁苦,“哎呀这小兄弟……这眼睛!这嗓子这也…老朽真该死啊。” 而后这老爷子越想越心里难受,抬手从稻草棒子上摘下一串橙黄的糖人、递给了元无忧, “姑娘,给孩子吃吧,算老朽赔罪了。” 关于三个动作,让卖糖的老爷子内疚一辈子、还送串糖这件事。 元无忧有心想解释,又不知怎么解释。 她连忙摆手赔笑,“这多不好啊大爷,我家这情况吧……是有点复杂……” 而后回头看了看身后俩人。 “石头啊…你嘴里有溃疡,小麦吃不吃糖呀?” 小麦一抬大眼,“倘若姐姐想吃,我才吃。” 这妹妹太乖巧了,仿佛姐姐是她人间的全部,从前她跟风摆穗也确实是这样。 给元无忧感动坏了,“买!姐跟小麦一起吃。” 小石头:“……” 收到少年凉凉的目光后,元无忧还是买了三串糖,塞到他手里,才跟小麦各自咬了起来。 小麦虽穷养了三年,也没忘世家闺秀的仪态,此刻轻抬小袖挡住唇齿动作,在石头瞧不见、元无忧瞧得清晰的一面,小麦樱唇薄嫩,刚试探性的伸出粉舌,那边衣姐姐已经一口咬掉了猪头,嘎巴嘎巴嚼起来。 十分豪迈,但不粗俗,大口嚼也是双唇紧闭,还冲妹妹眉眼带笑,肆意乖张又不失礼。 引得小麦抿唇笑起来,两只桃花眼卧蚕弯弯。 因小麦在遮掩,只能瞧见这大姑娘挤眉弄眼。 见此吃相,小石头傻眼的看着元无忧,莫名的感到头疼,遂默默把手里的那串也递给她。 她却突然被糖硌了牙,连忙推手拒绝。 元无忧吃了一半糖,发现前面有个馄饨摊,离没宵禁的城门挺近,便带弟妹二人、坐到一张小桌子前吃馄饨,还特意提醒小石头那碗别放葱花,影响他口疮愈合。 卖馄饨的女摊主年约三四十,模样和声音都是江南水乡女子的温柔,嗓音软哝犹带建康腔。 元无忧不禁好奇,她这纤弱妇人怎敢独自深夜撑摊?看来忧岁城女城主管辖的治安不错啊。 原来这女摊主是守城士兵的妻子,今日丈夫值夜,平素轮休时,便会在馄饨摊前帮把手。 夫妇俩虽不富足,但也能糊口。妇人在与仨人说话时,身边围着个小儿子。四五岁的崽子大眼睛小脸儿,瞧着仨人,元无忧刚犹豫要不要给孩子买一个,身侧就伸出一只细长的胳膊。 小石头垂手举着糖,也不说话,把那娃娃吓得不敢动弹。 元无忧也笑道,“别怕,我们不是恶鬼,我们脸长得丑是因生病了,他嘴里有伤吃不了糖。” 小孩子盯着这一行三人,俩人都满脸狰狞,他虽心里害怕,但看在糖人的诱引力上,还是大胆的接过,扭头便跑自己娘身边去。 那妇人蹙眉呵斥,“还不谢谢哥哥?” 小孩儿手抓着围裙边儿,露出个脑袋来,怯生生道、“谢、谢谢哥哥。” 元无忧拍了拍少年比她高出不少的肩膀,“真乖,正好你俩都一个岁数的。我说心智上,你俩好好玩儿别打架啊,我最不会哄小孩儿了。” 小石头:“……” 许是天色很暗,少年眼眸乌黑,几乎褪尽了血色,甚至还倒映出几分夜幕的深蓝。 他呆呆看着自诩“姐姐”的小姑娘,半带玉面,疙疙瘩瘩的半张脸嵌着大眼,明艳有光。 妇人先端了那碗少调料没葱花的,冒着白雾热气的馄饨碗割断了目光。 姑娘热情的冲妇人笑,还从竹筒里抽出一只木勺递给他,“赶紧吃,看人家多照顾你。” 而后她才想起小麦妹妹,才发现人家已经拿完勺子了,此刻正悄声往她面前放。 元无忧心头一阵热乎,“唉,有这么个妹妹,我真是好福气啊。” 女摊主将第三碗馄饨撂于桌面后,尚才四岁、梳冲天揪的小孩儿,便抱住娘亲的围裙腿,举着手里糖人舔了几口,小脸上漾出笑模样来。 “娘啊,这糖真甜,等明天爹轮值回来,咱们也买这糖给哥哥好不好?” 世上多礼尚往来、知恩图报之人。深夜风凉,人间烟火气最煨凡人心。 约戌时四刻时,突然冲出个人来抱住老更夫,气的那更夫大骂远去。 小麦登时面露惊恐,元无忧抓住小麦的手,询问妇人这是何人? 听说城里有个老疯子,跟打更人住在一起,时常抓人问“可知小陈?”,便传闻那小陈是个男狐狸精,男女老少不忌口,专吃人心智的。 元无忧干笑了两声,“南司州附近的传闻都挺离奇啊,我多听几天能写志异或搜神后记了。” 忽然被人戳了戳肩膀,她顺着小石头手指大方向,往后一看…… 一旁的小麦许正在往汤碗里掉眼泪。 她只得安慰道,“离家想你长姊了是吧?咱就出来躲两天,等风声过了我带你回去陪壮姐。” 小麦抿嘴哭道,“这蒜太辣了。” “……”元无忧扭头问小石头, “瞧瞧卖糖那老叟走了没?” 手捏汤勺的少年闻言,忽地一裂细长眼缝,露出两道锋寒,几乎要绷开尚未消肿的脓包。 不知是否是错觉,元无忧从这两道缝里,似乎瞧出了怨毒和不悦? 发现小石头也捏勺子不下嘴,气的无忧拍桌, “大的不乖教坏小的!你倒吃啊?等姑奶奶嚼碎了喂你呢?” 少年眨了眨愈发明澈黝黑的眼睛,只得闷声咬了一小口。 元无忧愁的连叹气带挠头,一旁的姐姐还笑, “也难为你了,妹子今年芳龄?有二八么?就带弟弟妹妹,拖家带口出来躲日子啊?” “……十八了。这不是家门不幸嘛,有个傻弟弟又瞎又哑,这妹妹倒是好样的,可惜她亲姐不是我。” 她正为难如何解释,一旁的小石头却拿指头、戳了戳她的碗沿,与指甲敲碗的清脆声一同响起的,是他嗓音沙哑,吐出一个“吃。” “……”元无忧眼一瞪,轮得到你训我? 第39章 忧岁城破 一旁的馄饨西施也忍俊不禁道,“还说呢,这也不瞎不哑啊,倒蛮在乎你的。” 那能不在乎么,命是她救的,病是她治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靠着她呢。 但元无忧觉得这是她应该的,华胥从来女人赚钱养家,一家之主就该心胸坦荡。只是这丑弟弟的脾气差了些,像被中原人给惯坏了。 她觉得憋屈,想教训教训这忤逆弟弟。 可一看这家伙一边舀起一勺往嘴里塞,卖力的咀嚼,愈发睁开的眼睛是灰褐色,眼角暗红的痂皮也掩不住清澈,她就没了脾气。 这是她亲手养好的玩物,有点骄纵也挺好,越有个性、越像个活生生的人嘛。 于是她扭头训小麦,“吃。” 小麦:“……”真是一个诡谲的循环。 几人没吃几口,就听不远处鸡鸣犬吠,夜风吹得树叶窸窣,在空荡无人的街上打旋儿滚过,黑楼灰雾中,不知哪跑来个灰扑扑的老鳏夫。 这老疯子果然满口沙哑的,在大街上转圈喊: “小陈!找到小陈了吗?跟老陈回家啊!” 干馄饨三人组齐刷刷僵直着脑袋,扭头看着。 妇人则告诫几人:“哎!就当听不见看不见,你们千万不要理会,仔细招惹鬼神啊。” 仨人吃饱了歇够了,馄饨西施瞧着打戌时七更声,笑着收摊要等丈夫回来,元无忧想上去帮把手,妇人却劝她赶紧收拾包袱和佩剑,估摸着有亥时了,却没听见更声。 元无忧越发觉得此地瘆得慌。 却忽然间跑出来个老叟,形容疯癫的、扑到无忧面前告诉她,自己是陈蒨亲信,韩子高也被反臣杀了,他得找到小陈,带回去给主上! 元无忧震惊的瞧着、被他血手心抓脏的衣摆,女摊主在旁拿着汤勺子赶人,还不忘嘱咐元无忧让她千万别信啊!恐会引来杀身之祸。 元无忧心道,招惹鬼神不会,唯有晓密会。 就在这时,不知打哪来了几个穿铜甲的士兵,身穿着暗红军服,举止行动整齐肃杀,一瞅就训练有素,冲过来一言不发将那老疯子拖走。 血迹拖了一路,那老疯子还喊着:“文帝!老臣来了!我华皎死于伪齐白奴手里,不甘啊!” 铜甲士兵中有人爆发出一声“放肆!大胆!” 那粗糙的一声暴喝震如擂鼓,伴随着几声无比凄厉的惨叫。 不知哪处树杈腾然窜出几只乌鹊,冲月奔逃。 本该死于沌口之战的华皎,于今夜的齐国小城里,当街赐鸠杀死,挣扎呜咽声中,他到死都在喊:“没找到小陈,如何去见您啊!” 最后只剩了含糊喋血的狂笑。 当死尸被拖走时,小麦一把抱住身旁的姐姐,到她颈子的小姑娘窝在她怀里呜咽。 “小麦好怕…姐姐护我……” 一旁的傻子少年却并未受惊,只站在一旁,冷眼瞧姐俩相拥,新上任的姐姐净给说宽心话。 不知更夫是否也已遇害,亥时过后再无报更。 安抚完小麦后,元无忧紧着帮女摊主收摊,不敢回头看那一滩血迹。 遗憾的是天色太晚,城门不知何时下了钥。 宵禁后的街上风声如鬼泣,女摊主可怜这姐弟仨人未能出城,恐要露宿街头,便相邀到自己家借宿一晚。 ——忽然间城外有箭雨声重重的扎在城墙上、更有马蹄与攻城器械滚轮行进之声。 是周军趁夜突袭!原来对面新调任的卫国公,为报沌口之战丢城之仇,谋划布局多年,只为今夜与奸细里应外合,才有今日兵如山倾。 刚刚下钥宵禁的城里,可以听到城外爬山虎打在墙上,有人攀爬而上和城楼守卫的搏斗声。 妇人推着馄饨摊愣在原地,望着城楼上坠落的一个齐国将士,登时红了眼睛,凄厉的喊出丈夫的姓名。 史书上再微不起眼的尘埃,落在凡俗人身上也是压顶的泰山,是不可承受的灭顶之灾。 昔年陈文帝陈蒨死后,有千古第一男后之称的韩子高谋反失败,伏诛。文帝的亲信,湘州刺史华皎自知南陈新帝的清算,下一个便会落到自己头上,遂遣使向北周投诚,又自己率众归附同样附庸北周的后梁。 北周天和二年。 南陈悍将吴明彻为抓捕叛将华皎,引发了耗时多年的“沌口之战”,牵涉其中的北周、后梁最后以败告终。钱财物产大损不说,参战的周将中有位卫国公,乃周国天子胞弟、摄政权臣的亲信,本是奉命来接应湘州刺史华皎,却随战惨败,落得因罪免职,忍辱多年不得雪耻。 今忧岁城突遭外敌进犯,领军的周国卫国公,因为齐国助陈国杀华皎、和沌口之战复仇。 可华皎却才刚刚被杀,只为给周国师出有名。 见到城外突袭而来大批黑袍敌军,举着“周”字国号的巨大军旗、以及一些小些的将旗而来,忧岁城驻守的士兵在城主号令下出城迎战。元无忧混迹其中,夺了一匹周军的马,让小石头抱着孩子,自己则怀抱妹妹与小麦同骑一匹。 仨人二马出了忧岁城十里,逃至一处村庄,乱战持续了约一个时辰,被吵醒的村民出门看,却听到路过的敌军口头发布安民布告,言忧岁城失守,此地自此划归周国。 小麦一听,当场瘫坐于地,几欲昏厥。 同时也得知了详细战况。就在方才,周国敌军让女城主卸甲献降,女城主不肯,率众死战,今已战死,被身首异处。 边境的村民早已惯看了城池易主,即便不远处守护他们的忧岁城被火烧红,他们也被周军“刁民不服者斩”的勒令,而撵回了各家,并拉栓锁院、门窗紧闭。 不属于村民一份子的仨人无家可回,幸而那些个周军不是为抓可疑人来的。 三人重新上马,登到村头一出高岗土坡上,在一旁绝望的看着喊杀和火海,坐怀里的小麦,反手抓紧元无忧的腰身,哭喊道: “求你回去救我姐姐!衣姐姐、去救我姐姐!” 元无忧将她顺下马,迅速斟酌过后便安排道: “小麦你跟石头哥哥坐你姐姐这匹马,我骑周军的破马回城救壮姐,我带着你俩施展不开。” 小石头闻言爬下了马,走到姑娘身边,抓住了她的马鞍。他仰头望着她,眼里闪烁着湿意。 第40章 夺旗 元无忧不禁噗嗤一笑,垂眼冲他挑眉: “怕我丧命?周国白虏死绝了,我都不会死。” 小石头:“……” 危急时刻,在场也都是不拖泥带水的人,这临时组的弟妹二人,干脆利索的按她安排行事。 因小石头不愿被人碰,毫不避讳的表达嫌弃和介意,小麦只好小心翼翼的抓着他腰侧衣襟,两汪水眸便冲另一匹马上的姑娘道, “有劳衣姐姐…石头哥哥了…速去救姐姐啊!” *** 无忧骑马仗剑,冲回忧岁城下时,只见大批黑压压的周国军服、前仆后继涌进城里,几乎与浓墨夜色融为一体。 而城楼上悬着个头颅。其上的烽火台插着黑色的周军将旗,似乎是“宇文”二字。 白虏胡人用着蹩脚的汉语嬉笑着传扬着,那忧岁城门楼子上,挂着被削首的女城主。 而进城的胡虏烧杀抢掠,踹到了原本立在门口的木架子,其上被绑的是女城主血色的尸身,几乎瞧不出人样的躺在铠甲中,谷道破裂五脏外翻、浑身的血迹暗红干涸。 无忧冒死回城,正看见这番惨案。 怒火腾地从四肢百骸燃起,她猛然拔出身背的干将剑,只想下马做个人屠,却憋不住眼前氤氲,视线模糊了一刹,她再伸手拭去泪水,便只能看见乌压压的周军,壮姐瞧不见了…… 忽然间,耳边响起一声:“丑鬼是你吗!你去城楼上、把你姐脑袋取下来!” 元无忧怔怔回头,竟瞧见个银甲将军,正持刀砍杀一个敌寇,从黑压压的周军里挣脱出来,冲她望了一眼。 男子单枪匹马,连银白的头盔都染上了猩红,他单只胳膊也甚是有力,怀里是拿红旗布裹着无头的尸身,只露一双小腿和军靴。 正是昨夜的刀疤脸。 元无忧连连应声,为行动方便而收剑入鞘,却才刚转身,就听见箭雨声中,有人嗓音嘹亮: “奸夫淫妇,且下黄泉做一对苦命鸳鸯去罢!” 周军人堆里被簇拥出个极高挑的将领,语气嚣张跋扈如若山洪烈火,手里头弯弓如满月! ‘咻——铛!’一箭穿破那银甲将军的咽喉。 ——银甲将军轰然倒地,他到死之时,仍裹紧了红旗布里、殉国的女将尸身。 元无忧震惊地看着,又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周军气焰熏天,那弯弓之人定是个大将,远不是这小城小卒能抵抗的。 城墙上黑旗猎猎,犹如压城的黑云。 她丢下马匹,拔下背后干将剑冲上城楼。 为了看看是不是壮姐的人头,她爬上城楼,发现黑牙将旗背面缝的黄布上,居然滚金边绣着“周卫国公、宇文直”的字样! 忧岁城内外火光冲天,只有城门楼上一片漆黑死寂。元姑娘身穿的薄衫早已沾满血污,几乎瞧不出本色。她犹如琥珀般通透的双眸里,自眼底到眉睫都被火光照亮。 焚毁一切美好,烧去一切罪恶。 华胥姑娘只是盯着那周军将旗一刹那,便暗暗在心底记下这个梁子。 她并未犹豫的一脚踹下,眼瞧着黑色金边篆绣“宇文”的周旗坠入火海,也算先登夺旗。 并拿来时捡的杆,插上了怀里尚带她体温的、女城主珍藏的红色旗布,随风一扬,招展开来她这发现——红旗上是“兰陵王入阵曲”六字。 元无忧悲壮戚然至极的心情,在这一刻有些绷不住了。首先这不是将帅之旗,像是拿金粉随手写的,其次谁家将旗是曲子名啊??? 但一瞧着挂在旗台上的麻绳底下,那随风悬晃的人首时,她再顾不上别的,连忙把捆在头颅发髻上的绳子,缓缓拽上来,发现那耳朵上,一边没耳垂,一边是一枚木耳环。 明明早有预料,真到证实这一刻,她霎时如坠冰窖,觉得自己这些天像身临九幽炼狱,都是生死杀戮,怪诞诡奇,真真如大梦一场。 元无忧见城下敌军已经进了城,烧杀抢掠,在打砸百姓们家的门窗。鸡鸣狗吠声中,她解下外衫把人头包裹住,系成包袱,又给两只袖管打了结,这才拎着人头下去。 位于齐周边境、南司州下辖的忧岁城失守。女城主风摆穗惨死,临近的黄陂城接到求助后,居然隔岸观火,直等女城主死后,城内百姓几近被屠戮殆尽,才假模假式的跟随木兰城赶来的领军将军、夺回城池。 元无忧随手抢的马,早已被进城的敌军掳走。 一路跑出来,几近筋疲力尽的元无忧,这些天补养的体力也几乎消耗殆尽,她脚步愈发沉,眼皮也要睁不开,几乎要就此长眠尸山。 却在城外几里地外,烽火黯处,听见有脆生的女声喊她:“姐姐!——衣姐姐!” 元无忧再一抬头,面前呼呼跑来个黑马驹。 坐在马上的少年显得异常高大,居高临下,显然是他自作主张把马骑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说落他,忽然喉中一阵腥甜,旋即眼前一黑…唯恐倒地不起,她连忙坐下。 下一刻,马上悄然摔下来个人,少年也不顾自己有无磕碰坏,便爬过来问她: “走…走吗?” “暂时走不了了,让我歇歇。” 素来顶天立地,混似木兰在世的姐姐,毕竟也是个姑娘。此刻她浑身淤血,怀里抱个包袱,只顾低着头,半覆玉面的脸上双眸悄然紧闭。 少年也坐在她面前,瞧着她惨白的脸,只是不知所措。 她有两道锋利的剑眉,平日里睁开上挑的眼尾便显得凌厉,此刻她纤密的长睫覆于眸上,便将整张脸都柔和了几分。 可小石头还没盯着几眼,她便忽然睁开琥珀凤眸,冷然道,“你去,把小麦从马上接下来。” 小石头、小麦:“……” 少年依言起身,去解救被困马上的短腿妹妹,小麦一只脚刚下马鞍,就瞧见衣姐姐自顾自、打开染红的包袱,显出一颗头颅。 小麦险些以头抢地。 仨人便抱着风摆穗留下的马驹坐骑,坐在死人堆里等天亮。喊杀声直到快天亮,没有鸡鸣,怀里孩子却哭了。 姗姗来迟的几波人,很快就找到她们。 有士兵惊喜道:“有女人的哭声!” 一听见甲胄士兵聚集过来,高瘦的小石头平日里走路都踉跄,此时却挡在元姑娘前头,元无忧抱着怀里、拼命止住哭泣的小麦妹妹,在红军服的甲胄兵将逼近时,还紧紧护在她身前。 第41章 当不当我的兵 三步之遥,有人提枪指着小石头,“大高个你让一边去!让哥几个瞅瞅、这小娘们儿是谁!” 元无忧一抬头,只觉小石头长得好高啊,像一竿竹子,几乎要挡住天上缺了一角的月盘。 一听此言,小石头声音沙哑:“退——后!” 他虽极力作出威胁的语气,但委实毫无气势。 众人自然疯涌围了过来,就要用武力。 突然最后方,有人大喝一声:“休得无礼!” 那人声音沉稳清亮,并不粗犷却又震耳欲聋、能准确送到每个人耳朵里。随后大步走来: “可是长乐冯氏令心姑娘?忧岁城风摆穗昨夜写信托孤至此,冯太姥现已下榻木兰城,派遣本将接你回郑府一聚。” 这人所经之处,士兵无不作揖道声:“领军”、“四王”…… 元无忧心道,郑府成驿站了吧?世家门阀全都上郑府集会? 窝在怀里的脑袋探出了头,小姑娘音色颤抖: “来者可是…兰陵郡王?” “正是,兰陵王高肃。” 得到证实后,小姑娘猛地从元无忧的怀里钻出来,哭出声,仰脖子冲那大将道: “百岁姐姐……百岁姐姐被周军杀了!姐夫您要替她报仇啊!” “姐夫”一出来,元无忧感到一阵耳鸣。 既然俩人认识,元无忧也不必阻拦,更何况这是她姐夫,小麦对他有仅此于风摆穗的信任。 怀里没了人,元无忧虚脱般的坐在地上,只剩小石头抱着孩子,在她面前坐下,拿灰褐色的狭眼看着她。她顺手把胳膊搭在他削瘦的肩膀上,他本想躲,却被她蛮力扣住肩骨。 那大将只道:“此为国仇,先记账。”便把小姑娘哄走了。 小麦前进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忙回头看坐地的二人,“将军,可否带衣姐姐一起走?” 元无忧头也没抬,头晕目眩,只沙哑道: “不了,你……平安就好。” 她开口的每一个字,都扯出了血筋,多说一个字恐怕都要呕血,可元无忧不想在他面前更加狼狈,更怕被他认出来。 她话音未落,耳边就忽然听见甲曳声,有人踩着硬底军靴、脚步声沉重的来到她面前,随即拿护指尖长的龙鳞护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还问她:“当不当我的兵?” 头顶的嗓音在兵丁嘈杂私语声中,也是足够的响亮悦耳,清亮又好听。 她瞧着眼前那只遍体龙鳞、套着狼牙金爪的护手,认出了是黑水援助的齐鲁大汉。 这事儿整的,最羞于见到的人,还是见到了。 元无忧宁可见到高家四哥另娶她人,也不想见到前些天、刚被她怠慢不恭的陌生援军,竟是她当年逼婚又定亲的熟人。 这个她儿时要强娶的人,她莫逆之交姐妹的夫君,在她落魄时出现……不如不见。 无忧挣扎着坐起身,仰头看着这位鬼面领军,他身穿黄金明光铠,那厚重的甲胄贴敷于宽肩窄腰,搭上那红袍佩剑,居然显得有些合身? 忽然想起来,他是从木兰城发兵,来夺回忧岁城的。这座尸山火海、几乎是已是座死城。 怒火重新占据胸臆间,暂时压下了羞于面对,她不禁反问, “你们为何见死不救?黄陂城最先收到羽檄,却最后才来,害得无辜将士殉国!” 旁边的黄陂城守将,刚瞅见地上死尸里刨出来的、银甲将军怀里有红布裹了一具尸身。他直嘬牙花子,此刻听到提自己名,呲牙怒道, “要不是那女人狂妄自大,也不会让人一攻打就城破,害得这帮将士为妇人送死。” “这对奸夫淫妇,恐怕是引来外敌的细作!妇人连底下的门都守不住,还妄想守城门?简直给领军将军抹黑!这种军妓出身的妾,幸好没生下一儿半女,要不然…会污了领军的血脉。” 元无忧听了这些男将的疯言恶语,心里的荒凉和绝望愈深,她望着一直不吭声的领军。 真不愧为盖世美将,如此繁复缀累的甲胄,也能被他穿出贴身之感,尤其裙甲护裆之下、那两条套了高腰军靴的长腿,笔直修长,加上腰杆儿挺拔,更显得这人比周围将士高出一截。 可他傲然屹立于流言之间,多少有些轻慢。 “她是你的妾,你就任由他们这般诋毁她?” 在这一刻,元无忧不得不承认,曾率众击退兵临城下、扶危救国的华胥太女,也受影响了。从质问见死不救,到质问夫妾之私。 从那具金盔鬼面之下的传出的话,也是她从未听过的冷漠肃杀: “战场绝非女人该待的地方,本将自会将她与殉国的将士,一同安葬。” 盘腿坐地是姑娘此刻马尾歪斜,松散的发丝萦绕在苍白而狞厉的脸上,她举起怀抱的包袱,给他看半遮半掩的头颅, “哝…这是你的妾室,记得将她身首缝合。我也是女的,将军可还想要我,做你的兵么?” 姑娘语气温和平静,在乱战之后的黎明里,显得格外森然诡谲至极,在此的将士见到她怀里捧得人头,和她冷漠的丑脸,无不后背一凉。 站在姑娘前头的领军沉默了,他并非嫌恶这家伙是女儿身,更不是惊惧她的狠绝,只是觉着这姑娘很奇特不凡,像有浑身的谜团。 旁边的将士则接耳唏嘘:“这小子刚才先登夺旗时,身手挺利索的,居然是个小娘们儿?” 意识到方才被娘们儿骂了,下一刻,黄陂城守飞起一脚——踹在姑娘胸口!嗤笑道,“我说呢,原来是你们几个娘们儿,招来的晦气。” 一见黄陂城守踹倒了姑娘,她又因体力不支、而歪去一旁咳嗽,伏在地上坐不起来,小石头疯了一般、直接扑过去咬人! 黄陂城守被他咬在手背,踹开少年后,愤然掏出腰刀,“反了天了,两个贱奴汝命休矣!” “放肆!把刀收回去!” 这位高领军适才便不满他抬脚踹人,却也没拦住,只盼这烂脸的姑娘,别被踹得一命呜呼。毕竟是她护送冯氏贵女出城,不该过河拆桥。 此刻见他拔刀,自然不能任他血溅当场。 趁领军将军连声喝退,上前制止拔刀时,姐弟俩人便互相搀扶着,抱着娃崽子借机跑路。 连小马驹都拽走了。 第42章 被擒入狱 忧岁城虽被齐国夺回,城头换下了曲调名,插上“兰陵”旗,城郊百里外却有周军安营扎寨,依旧对此虎视眈眈。 自东汉末群雄割据、三百年间不断城池易主,贞下起元,城外百姓倒没受什么影响。 元无忧因衣衫染血,更显脏污狼藉,跟小石头混迹在流民堆里,除了抱个孩子有些怪异,打外形来看,便与逃荒的灾民并无不同。 惯于单枪匹马的华胥姑娘,原只会斟酌损益,必要时舍弃累赘,自昨夜这傻子以蝼蚁之躯、拼老命忠心护主之后,元无忧倒不忍弃他了。 她一边挖草药果腹,或跟行人换吃的,一边打听苍白术的踪迹。她以为师父会回来寻她,便在捡到小石头的两城交界、原地等了一天。 毕竟赤霄剑还在苍白术手中,只期盼他能还回来。元无忧可忘不了黑水城外的悲惨遭遇,剑在西北都不知被多少人觊觎,更别提中原了。 直到孩子饿得嗷嗷嚎,她才想起一夜没给小崽子喂食了,才不得不往县城走去。 元无忧自幼没缺过钱财,但也秉承浑身藏钱财的好习惯,此时翻到半块“风姓璧”玉虎符的绳子上,还串了两颗金球,更感谢自己的习惯。 四月下旬,豫鄂便已有了几分仲夏的暑气。 晌午正热,太阳搁头顶可着元无忧晒,就算金身菩萨来都得晒化,更别提行路之人了。 元无忧刚跟小石头坐下歇息,靠着马身投下的阴影遮阳,尚未松口气,不远处突然乌泱泱、跑过来一群人,似乎在躲避什么人追捕。 她连忙藏好捂住手绳,生怕被人见财起意。 眼睁睁瞧着围过来一帮土匪似的流寇,雁过拔毛贼不走空,连头发都要薅几根走。捂紧钱财的姑娘却没成想、居然有人来抢她的药包袱! 当背上空空如也,就留个被砍断剩下的布条,元无忧傻眼了,这帮匪徒挺识货啊? 苍白术的神农袋早被他带走,而元无忧这包袱可是风摆穗的私活遗物。这帮乱民到底受何人指使的,竟还知道抢药? 元无忧为守住药包袱,不惜追上去与人搏斗,惨遭围殴。包袱到底也没夺回,等她打完架一回头,发现襁褓中的崽子和小石头都不见了! 不是,这咋还有人使兵法呢?声东击西是吧? 关键是值钱东西全在她身上,包括那匹马驹也还在,这帮拐子图啥啊??? 她跟周围人打听一圈,才知可能是被南司州的斛律都督所抓,仍是为妖女孕男一类传闻,在到处抓可疑的异人,而都督府也在木兰城。 抓人的衙役脚程并未太快,她骑马赶上拿好几个木笼囚车,装得各路奇形怪状的‘可疑人’,当元无忧找到小石头所在的那辆囚车,便已引来了差人。 十几个持刀的捕役霍然围拢过来,举刀问她是何人,望着木笼里少年那双希翼的眼,元无忧索性直接拔出干将剑、将上锁的笼门劈开。 同笼子的囚徒还以为这姑娘是砍人的,嘶哑惊叫着往后缩去,前方只留一个脏兮兮的少年。 他那双肿缝里的灰色眸子,眼神坚定又透亮,无比信任又虔诚的望着、面前挥剑的姑娘,毫不畏惧她这一剑的威力,是否会误伤自己。 世间唯独是她,她就算是拔剑指向他,他也会怀疑自己身后有敌人。 她这般一闹,自然也被抓进了木笼囚车。 *** 木兰城县衙大牢。 头顶的龙子狴犴突目狰狞,扑面来一股威压。 她脚尖一踏进狱门,那股潮湿的寒气、瞬时侵蚀了元无忧的全身,直冲天灵盖儿。 森冷的牢狱里过道窄长幽黑,脚底下踩着的砖土凹凸不平,还有些泥泞糊底,鼻息间充斥的腐臭味儿、让她不敢想象是踩到了什么……就这条路,正常人走下去都得磕磕绊绊。 原来木兰城的辉煌死角,竟是监牢。 几个捕役对这帮倒霉蛋推推搡搡,但独独没碰背剑的姑娘,灰衫少年也跟疯子一样,见谁都以为要抢孩子,这姐弟俩硬是没人近得了身,故而佩剑并未被搜走。 元无忧本还诧异,这帮衙役为何对闹事的这么宽容?不会有什么猫腻儿吧? 别的七八个人被塞进一间逼仄狭窄的牢房里,正在哀嚎喊冤,而姐弟俩面前的牢房却安安静静,就一个壮汉在小木桌上,贴着酒肉狂炫。 元无忧被摁头推进这间监牢里时,冲鼻的酒气和骚臭,熏得她登时头昏脑胀,身后传来“咣当”一声重重的关门,还哗楞楞的上了锁。 能在县衙大狱住单间,又吃肉喝酒的人,不是贵族子弟来躲事、等人捞,就是狱头。 牢头的确是故意的。把俩人跟狱头关一起后,还敲了敲栅栏门,引起那魁梧壮汉的注意,一吏一囚虽未言语,但浑身都发射着暗号。 彼时那个狱头正在剔牙,元姑娘顶着湿腐的酒气,脚踩软烂腥馊的稻草,自觉的往旮旯里走去,被她牵着手腕的细挑少年,忽然从沙哑的喉咙滚出一声惊叫! 元无忧随之忘去,原来角落里还缩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白虏囚犯,身披褐色麻衣,露两条惨白的腿,其上清淤紫痕交错,血迹暗红。 看不到这个白虏的脸,也听不见呼吸哼唧,不知是死是活,还喘不喘气。 见此情形,姑娘警觉地摁住了腰间佩剑。 与此同时,那位狱头忽然滚雷般咯咯笑了声,忽然起身奔俩人来。 元无忧猛然回头,把干将剑调转至身前,刚劲有力的指头握紧剑鞘,身旁抱娃的小石头,也突然挡在她面前。 “呦,又来个小白虏奴?会生崽子的男人?” 看来这狱头还挺稀罕白虏奴,但不知有男人会生崽子这回事,是怎么传遍齐国的。 这狱头在元姑娘惊骇戒备的目光中,拿粗壮有如少年大腿粗的蜡黄胳膊,一把抓住小哑巴的肩膀,撕开了他肮脏的粗布黑衫!待瞧见他满身癞疙瘩,居然露出更为亢奋、痴迷的神情。 还满嘴淫词浪语,口呼“小白虏真馋人啊。” 元无忧:??你是不是对馋人有啥误解? 小石头心智尚幼,怀里死死抱着孩子,一大一小齐齐凄厉的惨叫,只知道蹬腿反抗。 倒把元无忧恶心的毛骨悚然,她抡起拳头上前阻拦,却发现这狱头浑身的肉分外实诚、厚比城墙,打在他身上真跟挠痒痒一样。可悲她武力尚未恢复,擂这几拳后只觉得手酸。 第43章 安德王 情急之下!她唰然拔剑、一刀砍断其半只手。 辗转尘世千年的干将剑,出鞘的白刃仍劈天斩地,血光引成一道虹光、喷溅在丑姑娘那身脏污的青衫上,给本就狼藉的形象更添狰狞。 杀猪般的惨叫声!刹时响彻大牢。 周围牢房听见这边的异响,原只是小声唏嘘,此时知出事了,便此起彼伏的惊叫呼喊。 眼前那只被砍的手连着筋,虽没断,但已是血流如注。青衫姑娘手提淌血白刃,眼神狠厉。 壮硕的狱头这下疯了,放下小石头,整个庞然大物朝元无忧扑身过来! ——旋即被她一脚踢在要害,随后专往大腿、脚踝等脆弱地方打。 打斗声引得旁边牢房齐声骂喊,终于闹得牢头过来,又不知为何没处置俩人,只把狱头带出了这间牢房。 临了,那狱头还想揍这凶悍的丑姑娘,却被她肃杀待战的眼神唬住。 等牢房里就剩下俩人,元无忧终于撑不住浑身脱力,倒在湿乎乎的稻草地上。 身体越来越冷,下腹却越来越热,像极了临死前丹田回暖。 可当少年揉着她的胳膊,嗓音沙哑的唤她: “姐、姐姐……” 元无忧好像又有些力气了,但不多。 元无忧刚才与狱头搏斗时有多威风,现在就有多狼狈。 青衫姑娘上一刻还气魄沉稳、缓缓收剑入鞘,下一刻便体力不支,单膝跪坐在小石头面前。 少年急得脓肿未消的眼睛又裂开,流出血泪,望着身前抱着剑,低个惨白脸庞的姑娘,忽然想起那夜…她说是靠苍白术的童男血补身体! 于是少年把心一横,一手搂着不断哭嚎的娃,一边颤抖着抬起胳膊,张嘴咬破干瘦的手腕、要给她喂血。 见到那雪里红梅,元姑娘才恢复些意识,在他抿着干裂的嘴唇凑过来时,她更是激烈摇头,抬手推开他的脸, “不行,我再喝这个都快成僵尸了。” “我…我怕你…死。” 小石头咽下了口含的腥甜,嗓音沙哑带哭腔。 少年急的眼睛又睁大了几分,乃至红肿的眼窝裂开、淌下红泪,他也没意识到。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甲曳响,行礼参拜与尊称之声哗然喧嚣起来,声势浩大的来个人。 为首的高个儿男子红袍银铠金盔,辫发垂肩,被牢头和几个捕爷簇拥,所到之处皆是卑躬屈膝的:“安德王您往里走!”“犯人收监在此。” 这位安德王甫一进门,就瞧见了在门口狼嚎的狱头,跟他告状说有小娘们儿携剑闹监牢。 里头的元无忧也听见了这句,捂着头痛欲裂,大叫一声:“断袖的野狗,你恶人先告状!” 有人拦路喊冤,让有紧急公务在身的安德王很是恼火,一听里头有女囚凄厉的反驳,以及气若游丝的啼哭声,便知这里头各有各的精彩。 他斜了眼在旁弓腰的牢头,询问怎么一回事。 牢头深知这位安德王不拘礼法的脾性,也不敢包庇胡言,只得如实相告。 在得知狱头要奸淫男囚后,安德王腰身微拧,一指身旁的牢头:“刀给本王。” 牢头连忙单膝而跪,将刀举过头顶,恭敬的给王爷奉上,却在心里暗自替那倒霉蛋默哀。 这安德王从鱼鳞护腕里伸出的手,那瘦长的五指白到、几乎瞧不见骨节。而后拿牢头的刀,递给了手缠布条、浑身是血的狱头, “喜欢捅男人?你现在就拿刀尖捅自己后门,可饶你一命。” 那语气冷漠平和,却每个字都锋利得开了刃。 满场戛然鸦雀无声,不止周围一片弓腰的狱卒不敢吭声,连各监牢的囚犯都偷眼观瞧。 望着那二尺长一寸宽、单开刃的铜柄腰刀,倘若拿刀柄都有一线生机,大不了当众弄菊,就当给安德王展示了,可刀尖…那是奔死去的。 那狱头死的心都有了,“安德王别开玩笑……” 一旁的牢头默默把眼一闭,偏过脸去,心道安德王啥时候开过玩笑啊?走好吧兄弟。 众目睽睽之下,那红袍银铠的男子不再说话,直接劈刀斩了那人,快到狱卒都没看清他何时拿起的刀!便只见他嫩白如脂的左手背上,多了两点水光摇曳的暗红。 而那狱头被一刀割喉,只剩大脖筋牵扯着没尸首分离,瞪着突目当场毙命,而后跪姿直挺挺的、死尸栽倒在地。 他又把刀扔在牢头面前,在身侧一个狱卒的衣襟上蹭了蹭血迹,便只留下一句:“拖去乱葬岗,让掏肛的野狗陪他玩儿。” 而后朝身后一挥手,踩着堵在狱门口、那条小道上的死尸走进来。 一条挑灯长廊,夹在昏暗的诸多牢房之间,掖在其中一间的元无忧,被门口这情形震撼了。 早听闻齐国安德王自幼狠绝,砍头如砍瓜,也不问个价,没成想他真这么狠啊。 当浑身银白甲胄的安德王在牢门外驻足,还让牢头打开门锁,元无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此时姐弟俩不敢吭声,连孩子都不哭了。原来这活阎王安德王,还有婴儿止啼的功效? 这事儿坏了,下一个莫不是要切她脑袋?这种疯男人没有人性,她可不能跟他顶风而上。 外头天黑如幕,牢房里也阴暗潮湿,可这家伙一进牢房的门里,身侧是有俩狱卒给提灯的。 灼灼的灯辉将来者镀上一层金身。 元无忧仰头打量,登时感慨:这男的真高啊! 长身修瘦,套着精美层叠的银白铠甲,也未盖住那猿臂蜂腰,不禁让她想起一个白虏皇帝。 齐国安德王这人长相极好看,满头流墨青丝编成细辫、拢进了银冠高马尾。顶着个尖下颌、略显稚气的娃娃脸,有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柳叶眉,又生得挺鼻樱唇,简直像女扮男装。 只不过眼神儿不太好使。 他进了牢房先是眉头一皱,顾盼左右问: “这里关着妖女和鬼父?” 缩在角落里的姐弟二人,许是因光线暗,没被人一眼发现,恢复了些精神的姑娘先发制人。 “呦,来个花木兰?你有二十吗?” 元无忧处在“妖女”的身份,可不该有闻别国宗亲,更何况这人属实雌雄难辨,正好套近乎。 身长高大的安德王这才发现,在眼皮子底下,缩缩着一个枯瘦的黑衫丑姑娘,他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在小姑娘身上,如同俯瞰卑弱的蝼蚁。 第44章 山解衣 听了妖女这般恭维,妖女却长得不敢恭维,安德王高延宗不禁嗤笑, “啧,你这丑丫头还挺会奉承?哥二十七了。速速把怀里孩子交出来,可赐你们全尸。” 赐的很好,但不必了。 元无忧适才离近了细听,这长相浑然是一个娇嫩美人的安德王,嗓音居然低沉磁性,喉中发出的音色雄厚沧桑中,又难掩雍容的美人音。 一身青衫浸满血污的丑姑娘,忽然挺身挡在抱娃的丑鬼身前,拿那双恶毒的眼睛瞪着他! 安德王虽被姑娘那张、满是疙瘩痂皮的脸惊了一下,但顷刻间又稳住身形。他眼里满是嫌恶不耐的上前,一脚将丑姑娘踹到一旁。 “……”元无忧整个人扑在潮软腐烂的稻草里,险些还啃了一嘴,等她爬起来,扭回身时,却见那银甲生辉的安德王,上来就要抢少年怀里的孩子,还声称:“放肆!尔等贱奴可知,这女婴乃本王麾下女将所生!” 丑姑娘眼巴巴瞧着,被连踢带踹的小石头,依旧将孩子死死护在身下,直到孩子又哭出来。 安德王也急了,退后一步拔出腰间佩刀,居高临下的斜睨二人,“那女婴颈上,有玉扣刻着“言”,为衣冠女将军言听雷之姓。本王怀疑你二人是拐子,再不配合便就地处决!” 元无忧自然知道玉佩上有其字,但还是故作镇定的回头,佯装去看襁褓里的孩子,实则是怕俩人一失去价值,刀就从俩人脖子上掠过了。 丑姑娘慢吞吞的翻看襁褓,少年乖乖让她看。 其实安德王硬抢也能抢走,毕竟元无忧现在已经几欲昏厥。 他瞧着这丑鬼二人身残智残,却还倔犟顽强,努力多争取片刻活头儿样子着实有趣,竟让他生出几分耐心来,便以左手斜提长刀,冷眼瞧着俩人拖延。 “就是你这华胥妖女,害死了风摆穗?” 耳边响起“风摆穗”之名,华胥姑娘如被当头一棒,忙亮出女婴颈上的玉扣,扭头跟人解释, “我是元太姥的亲戚,绝非妖女,请安德王先把刀收一收……别把孩子吓哭了。” 安德王闻言,缓缓地收刀入鞘,漫不经心道: “你是元太姥的何人?姓甚名谁?” “回禀王上…我叫山解衣,善解人衣。” 容颜美貌的王上闻言,两道锋眉狠狠一拧,不点而朱的樱唇登时捏起一抹讽笑, “献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就你这种丑鬼莫说解衣,就算光眼子都没人瞅,属实闹眼睛。” 丑姑娘本人自一开口耍宝作怪,虽早有预料,但没成想这家伙说出的话,还是让她难忍受。 她眼前忽然跟吹灭了烛灯一般,整个世界陷入了死寂的黑雾,瞧不见听不见,耳边嗡鸣。 狱门外,却有匆忙的脚步声冲来,待到切近,几人唰然行礼参拜: ——“竟不知安德王在此!小人奉命押解这闹监牢的鬼爹妖女,前去都督府提审。” 安德王一挥手,“没瞧见本王审着呢吗?!你去跟斛律恒伽回禀,本王亲自押送。” 元无忧最后听见的,就是活阎王说“亲自送”,但不知他送活的送死的。 丑姑娘忽然直挺挺的砸进少年怀里,重物落地般的沉闷动静,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一跳。 安德王迈动步子,将罩银军靴踢在少年面前。 此人如同一只庞然大物般扑来,却长得、天生一双勾魂含情的桃花眼,此刻他眼尾因震惊,而微红氤氲,“这妖女暴毙了?本王也没……” 男子将脂白的指头伸过来,欲探鼻息,却被手背生疮的丑鬼少年拦住。 口内溃疡,出声沙哑、缓慢的少年道: “她气血耗竭,需童男血。” “嗯?”安德王眉心一拧,咀嚼透这疯子话中含义后,骤然掀开细密的长睫,眼神狠厉, “听闻你是个傻子?……你可知何为童男血?” 傻子并未犹豫,一字一顿的缓缓道:“是没和女子睡的……可我…有姐姐了。” 安德王当场震惊:“你俩睡了??她!她她是真不忌口啊。” 他也不知近年来为何,世间女子的审美会低俗到这种程度,妖女配鬼爹,倒是自相消化了。 可他又想起这妖女神志清醒,声称与那位元太姥有干系,又让他不得不追问到底。 眼瞧这丑鬼少年,拿手腕往姑娘嘴边凑,一副死马当作活马医之态,她却并无吮吸的意识。 安德王瞧得头皮发麻, “你用嘴不就完了?” 小石头冲天一张嘴,里面是坑洼青白的溃疡。 安德王连忙扭过俊脸,狠狠合上双眸,挥手, “行了别展示了,非得把本王瞧哕了是吧。” 恶心是真恶心,瞧着颇有武力的丑姑娘昏倒,只留下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丑鬼……安德王顿时心头一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胳膊、去抢孩子! 却没想到,颈上悬一块石头扣子的少年更快,他把孩子往自己衣襟里一塞,嘶吼道: “找童男血,否则不给。” 安德王瞧他那一身的癞疙瘩,脸都绿了,实在下不去手,更没眼看,只咬牙恨道: “这时候我上哪儿找去?” 丑鬼也不客气,把手伸进怀里,嘶哑道: “否则我掐死她。” 安德王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了!丑鬼那爪子掐的哪是婴儿的咽喉?那是他部下的命啊! 这下他不得不被拿捏了,指着丑鬼的鼻子,后槽牙都要咬碎了…“算你狠!” 于是他一狠心,翻出护腕里防身的藏刀,抽开绑绳取下左边护腕,捋开窄袖,便割破那只白里透粉的手腕子。 眼瞧着脂白肌肤下,从青紫色里流出来鲜红的血,男子不想浪费,连忙自己含了一口准备喂给她,适才想起,这丑姑娘脸上戴半边面具。 见他要解开姐姐耳后的绳,小石头不乐意了,伸手要挡姑娘的脸。 安德王气的吼道:“我得…咳咳、喂她喝啊?” 他一开腔,倒被喉中含的血呛了一下。 于是男子咳嗽着,去摘姑娘的玉片。 一解开那半边面具,露出来那脸居然挺好看? 安德王不禁垂睫端详……这丑姑娘竟有着截然相反的左右边脸。她惨白的面无血色得脸,模样极为精致,右眼眼尾下还有颗胭红的泪痣。 虽有半边脸铺了可怖的伤疤,却也能瞧出几分美艳绝色。倘若癞疙瘩褪去,恐她命不久矣。 毕竟美貌加上任何一样能力都是绝杀,唯独空有美貌一无是处的,以及穷苦的卑贱女子,这几分惹人觊觎的艳色,只会招致来祸害亵玩。 第45章 领军提审 安德王让人传话给那位督军,却没管用。有人一道飞鹰传书下达过来,安德王恭敬拜读后,不仅让狱卒好好看守,等候来提审妖女之人,连他都被那飞鹰调走了。 牢房恢复了寂静,只有小声私语。 当元无忧睁开沉重的眼皮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牢里,嘴里还含着一口血腥。 黏糊在喉间,有些腻人作呕。 而她旁边儿,坐着忧心忡忡的小石头。 她开口道:“你没咳咳、咳咳咳!” 嘴里的腥甜顺嗓子眼儿咳出一口血,无忧懵着瞅手心的血,“小石头,你给我喂血了?” 少年眼神哀怨,只顾摇头,却不说话。 这药引子还真灵,半天不曾进食、又筋疲力尽的元无忧,此刻居然能蹦起来锤牢门: “安德王人呢?他不是要押送我们吗?” 牢头啐了口唾沫,嘴里不干净的骂了两句,走近前来,“安德王有重要军务在身,凭什么押送你个死囚?你还想勾引他怎么着?” 说着,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啧啧嗤笑, “长得难看,身材也五大三粗的,不过摸黑办事都一样。要不是爷见多了水乡娇娘,便把你充做军妓,扔给伤兵连了。” 五大三粗?元无忧一瞪眼,真想给他俩眼炮,若非她不想惹事自断后路,非得断了他孽根。 “咋还带人身攻击的?有能耐你把我放出去,咱俩较量较量。” “是得放你,等会儿自有人来提审你。就怕你这夜叉脸,吓到我们斛律都督。” 牢头也不再跟她废话,扔下这句便走了,留下她一人抓着牢门。 看来这事闹大了。 元无忧不确定那个都督讲不讲理,照她这妖女的名声,和他抓鬼爹的举动来看,估计够呛。 刚才不知饮了谁的童男血,元无忧居然焕发了无限的冲劲和活力,她本想在路上越狱,可当她被关进铁笼子里,那满腔热血都给冻住了。 这铁笼囚车的铁栏杆粗细和密度,都是关虎豹野兽的,人家野兽至少会盖块布,生怕应激,可这帮人把俩人跑了,就露天晾着。 甚至连挂灯笼,都拿棍挑在前头,是她够不到的距离。元无忧这一路上被蚊虫叮咬的满身大包,最开始还问斛律都督是谁,要去哪,给人家问烦了让她消停的。后来她直接骂了半路,硬生生把补回来的热血给压灭了。 相较于她的暴躁,一旁的小石头显得异常的安静,只盘腿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单薄的身子随着车轮滚动而微微摇晃。 元无忧叹了口气,看向他的目光流露出怜悯。这种不争不抢没志气的男子,就该送到华胥去找妻主,相妻教女,放在这虎豹豺狼当道的中原乱世,他不是今天丧命,明天都早早的。 幸亏半路就改了道,说是都督玩忽职守,被前来协助的领军扣押,提审她这事儿,自然落到了领军身上,那位将军暂住木兰城馆驿。 元无忧这才松了口气,又逃过一劫啊! 现在她对这位领军将军,已经太熟悉不过了。 …… 元无忧被押解进门之前,还寻思这堂堂南司州下辖四城领军,居然就给安排在馆驿下榻?木兰城多少有点儿怠慢不敬了。 可她进院才知,这馆驿宽阔的像跑马场,正对的正堂,居然是雕梁画栋的大殿,她进了外内两重会客殿堂,才可见正厅的书房。 场面诡异极了,不知何处传来鼾声如雷,地上散落了一地信件羽檄,无人敢拾。 那位夜穿铠甲的领军,端坐将军案后,桌上扣个狰狞的哭丧鬼面,还摞了两只龙鳞护腕。而他低头的姿势,露出脸上极流畅的挺拔鼻骨,顺着剑眉长睫、投下轮廓柔和的阴影。正执笔刷刷点点,时不时拿起一旁的红印盖个戳。 这上面不会是宣判她吧?元无忧后脊梁发凉,觉得他跟阎王爷搁那写生死簿,没什么区别。 但这搭眼一瞥,便不敢瞧第二眼……因为仅凭那轮廓,只要他没七窍流血,定是个俊俏人。 众人传唱的盖世美将,兜兜转转又遇见了。 就在元无忧心惊胆跳之时,从背后突然伸出一只大手、摁下她的脑袋, “放肆!谁让你瞪眼珠子瞧我们领军的?” 与此同时,又有两只手掌一左一右、狠力的抓住她的肩膀往下摁压,逼她跪下。 元无忧自幼除了母皇,没跪过旁人,更没学过跪这帮人,登时两腿劈叉坐地下了。 旁边仨人气得不行,“丑丫头你村里来的啊?让你跪下没让你坐下!” “你还坐地下了?用不用给你摆桌酒菜吃着?” 她委屈的道,“咋跪啊?我不会。” “好你个刁民!装疯卖傻是吧?……” 一旁的领军手里托着文书,正逐字逐句抠的眼疼心烦,眼下更被吵的火气腾起,顿时厉喝: “放肆!成何体统!” 那嗓音清亮雍容,愠怒而威,语气虽沉却不厚重,凛凛美人音。浑似一把出鞘的筝鸣宝剑、如若裹着丝绸弹奏出的乐器声。 这仨人连忙不顾摁着丑姑娘,抱拳单膝而跪, “领军恕罪!属下是被这傻丫头气得……” 那领军搁下手里的笔置于架上,一扬手, “忧岁城外的狂徒是么?你与他们学着,若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按军礼可单膝而跪。” 狂徒大着胆子,仰头一瞧领军大将那张脸,登时瞳孔一震、就地盘腿大坐。 娘嘞,这家伙长得……也太好看了! 这位兄台浑体是康健的麦白色,端着眉压眼的凌厉气势。踢竖的剑眉底下,一对黑褐色双凤大眼炯炯有神,随着他的歪头斜睨,而颇显鼻梁高挺秀拔,花瓣粉唇傲慢得抿着唇珠。 男子线条流畅的下颌瘦削又不尖,整张脸并非皮包骨,偏偏骨相英挺如若细刀慢裁,精雕细琢出的见棱见角,长得跟美女一样,元无忧得承认在华胥,从未见过他这么好看的人。 不过她倒是想起了久远的回忆。十几年前,他便出挑的美艳绝俊,只是当时是精致英气的瓷娃娃脸。如今长开了,添了几分沉稳和肃杀,多了掌权决断的大将魄力。 难怪她幼时对他一见就挪不开眼,现在也是。 书案后头的领军原本是要提审妖女,被小姑娘盯得浑身发毛,一瞧这张脸倒觉得眼熟起来,那天夜里未至天明,根本没看清狂徒的脸,只记得不太好看。 第46章 久别重逢是蓄谋已久 “放肆!你是何人?竟敢负剑上殿?” 前头那声呵斥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又实在凶悍威严极了,惊得元无忧心头扑通扑通的跳。 不是被齐鲁大汉认出来了吧?那她更得傲气!在这么个大美人面前,一国之君绝不能跪! 左右两向兵丁上前,把她背上的干将剑取走,幸亏这不是赤霄啊,否则这齐鲁大汉是亲手夺回那柄剑的,那剑身的小字就把她出卖了。 失去了防身武器的丑姑娘,居然一身轻松的活动肩膀,揉着手腕要站起来,仰头笑问: “高家属实是出美人啊,将军贵姓芳名啊?” 高领军未曾言语,那几个小兵便往她后背踹了一脚! “大胆!竟敢冒犯我们高领军?” “你个丑鬼,是瞧我们兰陵王美将人如其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吧?” 被踹趴在地的元无忧目光冷着,并没回头,她现在的体力打这几个兵丁容易,就怕惹怒了领军,被他胖揍一顿。 当日黑水城里,她一听他的战绩,便没有与他赤手空拳一战而搏的底气,眼下更打不过了。 书案后头的领军最不愿看兵丁打女人,彼时见那丑姑娘闷声被踹,连忙呵斥,“退下!大丈夫怎可对弱女子拳脚相加?还有纪律没有?” 男子这话说到她心缝里了,元无忧如今属实是个弱女子没跑了。 随后,听头顶有人道:“高孝瓘是本将族名,长恭是表字,今晨仓促,姑娘既然受风城主阵前托孤,想必有过人之处,不知出自哪家?” 元无忧笑道, “鄙人山解衣,从偏远山村而来,听闻领军人如其名是块美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正好我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山,善解人衣的解衣。” 她鼓起勇气用化名撩闲,也不是针对一个两个男子了,唯有这次她是真心想套近乎。 此情此景,元无忧才明白何为“你以为的久别重逢,都是另一个人的蓄谋已久。” 她现在就是图谋,想跟高家四哥久别重逢。 高长恭不知何时扣上的狰狞鬼脸,遮住了那张如花面容。泛着金属光泽的面窥之下,射出两道凌厉的凶光,哼道, “大胆女子本将见多了,无耻下流的女子倒头回见!早晨看你英气过人,不想也落于俗套。” 元无忧心道,就你长这样,谁能不落俗? 可她不仅不退缩,还借着周围兵丁不再压制,而缓缓站起身来,丑姑娘双眸熠熠,直勾勾盯着上方的鬼面大将, “好凶的美人。上流的你,就该配下流的我。” 高长恭抬手要拍桌,又瞧着砚台犹豫,索性松口吩咐:“滚!” 丑姑娘闻言大喜,“行啊,还有我弟弟让你们扔哪了?我俩这就滚。” 领军将军似乎军务颇忙,又去低头翻文书,不耐烦的道:“你与那厮大闹监牢,又传闻他是产下一女的鬼父妖孽,你可以滚,他得留下。” “若不放他走,我就得跟您多耽搁会儿了。你们公报私仇,官官相护,究竟想拿他怎么样?” 丑姑娘不卑不亢,屡出冒犯,气得领军拔出桌案上摆的干将剑,一手拿鞘走出桌案奔她来, “公报私仇?衙役若想杀你,只需称你拒捕,便可将你就地正法。而本将杀你,无需理由。” 元无忧一看他动真格的,连忙从锦囊里掏出一枚镂金铃铛,递给走到她面前这高大的男子,在这场合下匆匆拿出来,虽然仓促草率,但也没别的自证身份了。 “这是…”她刚说两个字,男子便打断道, “风摆穗给你的?让你留着保命?嗤,那个华胥混账,拿此物当免死的丹书铁券了?” 高长恭自然一眼就认出母亲遗物,不是假的。 元无忧有心解释,又一想这混账不一定骂谁。 鬼面大将忽而把眼一闭,又道, “罢了,想必她也跟你说了此物的来历,本将放你回去,你最好尽快把此物送还华胥,让那个绝情的混账连滚带爬提头来见,再有下一个人拿此物来冒认,本将先杀她祭奠先妣。” 元无忧:“……那,那华胥国那混账,就不能提亲来见吗?” 高长恭“唰”地一声收剑入鞘,而后把干将扔在她怀里,挥手厉声:“轰出去!” 元无忧抱着剑,十分狼狈的被领军撵了下去。 她刚被几个兵丁、推推搡搡出了殿,正和一个急匆匆的背弓小兵丁擦肩而过。 她刚出门口呼吸到夜风,元无忧盘算着,小石头会被带到何处?里头便又来人喊她回去。 原来高领军收到密信,说十四王叔即刻就到。 元无忧一进屋,倒瞧见里面多了个人。 有个穿红衫短打的男子,浑身湿透成了暗红,正揉着脑袋,坐在鸡翅木小马扎上发懵。 眼下高领军仍坐在书案前,瞧着也不嫌脏、盘腿坐在他一丈远外的姑娘,旁边站着兵丁。 他手里还捏着羽檄信件,一双锐亮的黝黑凤眸居高临下,“你同木兰城郑家有何干系?” 元无忧疑惑,要有关系也是跟元家啊?可又一想他是元太姥派来的援军,不能提她,便道, “无关。” 一旁兵丁只得开口:“姑娘还是别再瞒了,是冯翊王派小人来送信的。” 高领军又道:“你与十四叔有何关系?” “你十四叔是谁啊?” “冯翊王。” 鬼面之下依旧是那双黑亮坚毅的大眼睛,说出的话铿锵有力,无比诚恳。 元无忧却怀疑他脑袋里就一根儿筋。 “不是,我问他叫啥。” 坐在马扎上的男子闻言,仰头凑近书案后头的甲胄美人,嗓音浑哑、诧异问, “这小丑鬼还认得冯翊王?” 元无忧:“…我也不一定真认识。” 高领军横了男子一眼,“去!还敢多嘴?本王调你来此是为威慑南司州刺史,你倒跟他玩到一处了?你玩忽职守白日酗酒,身为都督竟跟刺史携手揽腕载歌载舞,本王今日算开眼了…简直礼崩乐坏有辱斯文!” 男子正脱了外衫在往出拧水,顺口道:“这算什么啊,刺史三秒脱衫的风骚你还没见识呢。” “——嗯?你当本王想见识?”高领军锐亮的凤目一眯,尽显威严凌厉。 台阶下看热闹的元姑娘,表示挺想见识的。 第47章 冯翊王 斛律都督挨了训,顿时蔫头耸脑,低声道: “都怪尹刺史那个老狐狸,太有魔力了。” 高领军不耐烦的一挥手,低斥道: “闭嘴,醒酒了就赶紧滚去后殿更衣,当众解衫成何体统!晚些再收拾你。” 而后又垂眼瞧着地上,瞪俩熠熠大眼仰望他的丑丫头,高长恭正色道,“提长辈尊姓大名要恭敬,皇叔乃第高祖十四子,冯翊王高子泽,佛生无量天尊,罪过罪过……” 元无忧:“……不认识。您倒有点学杂性了。” 这边的事已纠缠不清,外面又来个属下参拜,这位传令兵瞧着刚将撵走、又被抓回来的丑姑娘,望向上座欲言又止,高领军示意他直言。 属下这才上报称,刚抓了个后梁的舌头,承认掘堤放洪水时,趁乱放跑了出使后梁的北周谋臣,那个奸细不在梁国,便一定藏在齐国。 鬼面大将闻言更坐姿挺拔,腰杆儿挺直,“倘若一个周国奸细混入我大齐,多日仍无踪迹,那么一定是依附了什么人,身边有人能解决他的生存,掩盖他的行踪。大齐如有这种只手遮天的反臣奸佞,本王定要顺藤摸瓜薅出来。” 领军将军掷地有声的话音未落,便响起一声:“我并非质疑你们,我只想问什么奸细,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 传令兵一听,登时愠怒着循声去看,坐地的丑姑娘尚且是戴罪囚徒,竟敢屡犯王上军威? 可那座上的高领军,只从鬼面之下、射出一双上挑的凤眼来,语气略带严厉, “什么奸细不需要重视?尔等忧岁城之祸,便是有周国奸细内外勾结。” “壮姐可是你的妾……” “名义上的而已,本王瞧她有些木兰志气,才加以扶持。没成想她做个守城之将都勉强,罢了,斯人已逝,不必再置喙。” 元无忧听的呲牙咧嘴,“你拿媳妇当部下那么使唤啊?若非她无兵支援,我去得晚了,又大病未愈……她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男子“啧”了一声,满眼蔑视,“嗷?马后炮?想打仗是吧?赶明儿你去找安德王,他就喜欢收留奇形怪状的女兵。” 元无忧登时心头一震,“奇形怪状”?自己虽说丑了点,但也不至于被扔给那个活阎王吧? 她抹了把嘴,咽下了冲上喉间的腥甜,冷笑:“怎么,你自知不配收我了?” 这姑娘摆明了不想好过,句句带刺,试探座上领军主帅忍受的底线。 可惜高长恭没打算跟她一般见识,只当她是有些英气的习武女子,仍未脱离感情用事。 又因十四叔这封暂扣华胥女相侯的信,他不得不隐忍怒气,耐心的下达通牒: “本将之前有意招募,你不同意。你已失去了加入本将麾下的资格。你最好真有门阀世家血统,否则本将有权将你就地处决。” 也不知高家兄弟什么脾气,动不动便要将人就地处决、夺人性命都不问价的。 元无忧愣是在地上坐了半个时辰,直到斛律都督也换了身黑衣折返,讪讪凑近书案后头的领军,低声哀求道:“大哥您别告我爹,我这是身在曹营,谈听到了几分机密,晚些都呈上来与您过目。” 高大哥蹙眉,竖指在唇嘘声:“晚些再议。” 而后又垂眼斜睨地上、抱剑数花纹的姑娘。 这俩人逼问不出她与郑氏的关系,索性让她搁地坐着。 而同样蔫头耷脑的斛律督军,则是命人端来晚膳,在姑娘面前啃安昌酱鸭,还问能要酒不。 被高领军横了一眼之后,他乖巧的递个鸭腿, “大哥您吃!为了捉我,您都没顾上晚膳吧?如若把您饿着了,我爹饶不了我。” 高家四哥颇有大哥风度,眼瞧身旁的弟兄,像只幼犬似的讨好,水汪汪大眼睛连眨带赔笑,这是没尾巴,有尾巴早就摇尾乞怜了。 又听斛律恒伽委屈的说举的手酸,高美人儿骨节分明的指头修长,白净的拇指上,套了只金镶翡翠扳指,他无奈得接过鸭腿。 男子不擦胭脂自来色的嘴唇开合撕咬,那雅致又不拘小节的动作,凶悍又娇憨,这食客比鸭子更诱惑勾人。 这副秀色可餐,兄友弟恭的模样,馋的元无忧饥肠辘辘,偏生那斛律都督,还扭头挑眉问, “你招不招?” 元姑娘哭的心都有了, “您倒是问个我能回答的啊!!” “你跟大哥他十四叔什么关系?” “我真不认识!放我走行吗?” “不可能。” 期间她想跑路去找石头老弟,可高长恭生怕她跑了,愣是让外头十来个佩刀衙役进了屋,双双眼睛都盯着她。 气得她直骂:“高长恭你憨批啊?你就不能变通变通,别这么死脑筋吗?要不是你长得这么好看,我真想……” “那冯翊王……” “得了别问了,等吧,等他告诉咱俩他是谁。” 就在她以为,晚上得在高领军这儿过夜时,外头呼呼啦啦,终于上人了。 原本空荡的大殿,突然浩浩荡荡来了大批人。 为首的是满头银白鹤发、锦衣狐裘的老妇,还有个白袍修长,玉簪束发的年轻男子。 来者正是十四王叔和元太姥。底下的丑姑娘瞧着陌生不敢相认,案后的高领军和斛律都督、则连忙出来迎接。 冯翊王乃神武帝高欢第十四子,母郑大车,其母虽名声妍丽,这冯翊王可是清廉严正之人,且相貌俊美温和,眼下穿着月白色大袖襦衫,外罩裲裆,行动间清风满袖、潇洒若谪仙。 元无忧一猜这位贵公子,便是所谓的十四叔。可她不敢在此时唐突无礼,毕竟众目睽睽,人间又是真正养尊处优、明规矩守礼仪的皇叔。 倒是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把给小姑娘的手腕子攥住,满口:“心肝儿啊,你眼睛能瞅着啦?我的大孙女儿呦!” 丑姑娘被老妇搂在怀里,几乎镶入其身,老太太却也不嫌她满身脏臭血污。 她狼狈又懵然的寻思,元太姥咋认出她的? 站着的贵公子瞧着,也宽慰道,“元氏嫡枝近一甲子没有嫡女,大姥姥如今也算得偿所愿。” 那嗓音清若山涧溪流,清风簌雪,好听极了。 第48章 四侄子和他的小表姑 一旁的高领军见状,急忙擒了十四王叔的袖口子,将他拉去一旁,压低了声狐疑的问, “这姑娘跟郑氏…又有何关系?” 冯翊王扯回袖子,坦然自大袖里掏出了族谱,笑道,“现捋。” 于是高领军委屈无助的,收起书案上、自己的一双龙鳞护手和文书,腾出空地捋族谱。 这一捋,这位有元氏血脉的姑娘,无论按郑氏还是元氏都是大辈,一翻族谱竟是十四王叔的表妹,这位高领军的表姑。 且因元氏男子活不过不惑之年的恶咒,这姑娘是从元太姥的嫡系公主一脉算的。这两位太姥按辈分她都该称为姨姥,续为祖孙三代。也赶巧,公主们倒代代与元氏堂表族亲联姻,肥水没流外人田,才有今日怎么算,女儿也姓元。 元无忧想起她那位继父君后,点头称是。 既然有族谱为证,元太姥铁了心认孙女,冯翊王率先上前,冲小姑娘微微垂首轻作一揖, “表妹舟车劳顿多日,日后如有难处,可来问询愚兄。愚兄姓高名润字子泽,高祖十四子。不知妹妹如何称呼?” 元无忧:“……您随便叫吧。” 山解衣这化名,平常说出来调戏美人儿还行,虽然那高四憨子…也没给她想要的害臊反应,但元解衣谐音愿解衣,她是说不出口。 她若说出是元无忧,连带风既晓都被识破了。 高子泽倒沉得住气,依旧端着温和笑意,只被眼里流泻出的几分震惊暴露了。 “妹妹未免太看重愚兄了,赐名之事,该是明日由咱们郑家姥姥来的。” “……行,全凭兄长安排。” 原本挺空荡的会客厅堂,如今塞了满满当当的权贵卫兵,被围在中间的认亲现场最是热闹。 高领军打心底里不相信,可在他心目中引为指南针的十四叔认下了妹妹,他也无法质疑。 偏偏这十四叔还拍了拍、高出他半头的侄子, “这位是兰陵郡王高孝瓘,字长恭,此次表妹妹能重回郑氏,你侄儿有莫大功勋。” 鬼面大将登时眼色难看,“十四叔,侄儿跟这丫头各论各的。” 银发放光的元太姥闻言,从背后狠狠弹了他个脑瓜崩,“傻小子!还不改叫表姑?” 高长恭捂着歪掉的高马尾,黑亮凤眸微眯: “……表姑。”从他的咬牙切齿,就能听出他多勉为其难、心不甘情不愿了。 望着“表姑”满意的笑眼,高四旋即质疑道: “各位长辈认亲的过于草率了吧?何以为证?” 高子泽道:“自然是要当着姥姥,让妹妹认亲入族谱的。长恭啊,明日你也随我们回郑府,让你亲眼做个见证。” 元太姥于是道,“长恭啊,给你表姑安排个房间去,今晚我们祖孙俩得叙叙旧。” 这祖孙二人一唱一和,话密到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眼下四侄子高长恭目光凌厉,凶光迸射,元无忧唯恐惹恼了他,再给事情搅和黄了,随拉着姥姥岔开话,“孙女有事央求大姥姥,我有个义弟被他们关起来了,我得去找他。” 于是姥孙二人,目光齐齐扎在高长恭身上。 高长恭被盯得后脊梁发寒,在被数落之前,只好带她出去找那小子。 他一出门,兵丁都围上来了,七嘴八舌的问, “这姑娘什么来头啊领军?” “大哥,这姑娘长的挺别致啊?咋称呼?” 元无忧面露赞赏的瞧着那位兄弟,心道你是懂别致的,会说人话就多说点儿! 可这问题,把他们大哥猛住了。 “她她她,叫…叫一,一姐。”高长恭实在无法说出口她“解衣”这个破名字。 属下一愣,也不知大哥这是客气,还是这姐名字真这么霸气,只肃然起敬:“一姐!” 高大哥越想越不对,连忙呵斥,“荒谬!本王管她叫姑,你们叫姐???” 众兵丁:“……” 把手底下人轰走后,二人走在前往狱门路上,夜风吹来一阵死寂,身穿甲胄的大哥仍旧低头走路,缄默不言。 一姐战战兢兢的凑过去,“四侄儿你没事吧?” 他低着头,忽然一抬手指她,“你明天改名,赶紧改!不要让我听第二次那个名字。” “哪个名字?山解衣?” “住嘴!!不准说第三遍。” *** 将小石头放出木笼囚车时,这孩子浑身都是被蚊虫叮咬出的包,可当他一瞧见鬼面金铠的高领军,居然嗷一声、咧嘴扑了过来! 简直是仇人见面似的。 也不知这小丑鬼,为何见谁都恶意满满。 高领军唰然拔出妖刀!——这家伙居然扑摔在了小表姑面前,揪着她衣摆沙哑道: “姐…姐姐抛、抛弃…我……” 元无忧摸了摸这孩子头顶的乌发,却在他脑门儿逮住个大蚊子包,登时心疼不已, “我这不取(qiu)你来了吗?以后有姐的地方你便有家了。” 高领军虽是辗转各州为官多年,却也甚少听见北境方言,登时问了嘴:“你什么他?” “就是接他之意,将军…侄子你好多废话。” 男子忽而下颌高抬,哭丧鬼脸底下,露出一双审视的目光, “此人是何来历?与你并无血缘吧?他装疯卖傻装聋作哑,这种不明人士一律按奸细盘问。” “啧,侄儿好大的官威!抓奸细可自己人抓?” 元无忧朱唇砸完,便低头瞅少年,“石头,告诉他你叫啥?” 少年低头略加思索,又瞟了眼鬼面领军,缩了缩膀子,怯弱出声:“弥…弥月。” 元无忧:“……”你啥时候背着我改的名啊? 高领军则嗤笑一声,斜了她一眼,“你可听到了?看来你对这丑鬼的来路,也并非很了解。” “你说话怎么如此咄咄逼人!越长大越回旋。” 小表姑撂下这句莫名的话,便拉起少年奔着出门口、往这边走来的太姥迎去。 元无忧倒不是对小石头多信任,只是她突然发现,她和昔日有婚约的高四哥,已是山巅沟壑之别,她只是不甘示弱,必须与他斗气。 留在原地高领军,也不禁垂睫寻思,这小表姑没当多久长辈,却胆敢趾高气昂的教训他?那口气怎么敢的,就跟她瞧着他长大的一样! …… 第49章 荥阳郑氏郑玄女 木兰城馆驿内。 把小石头安置到厢房屋后,元太姥屏退丫鬟,将小姑娘的手攥紧,踱步到点了透花灯罩的烛火前。 这位她母皇的姨姥姥,眼里含着慈悲的威严,满是感慨,“好啊,镜丫头为着不肯助她收复东魏之事,就能狠心到十来年……不让哀家瞧见孙女,这不,你还是落我手里了。” 西魏女帝元明镜威震诸国,鲜有人如此称呼。 元无忧瞧着花白头发的老妇,缄默, “母皇并非狠心,我十岁以前总能见您。” “那是她拦不住。” 老太太忽而面露精光,“若非傻狍子千叮咛万嘱,姥姥真想把你留在此处,毕竟元氏嫡枝儿近一甲子,只得了你这一个女嗣,虽然女儿辈分大又长寿,也架不住绝后啊。我那外孙干孙不少,你多在中原陪姥姥些时日,哀家给你找几个孙子曾孙儿解闷儿。” 孙女摸着自己疤痕麻赖的脸,笑得拘谨: “姥姥属实玩笑了,我华胥国还有一堆烂摊子呢。此地令我伤心不已,不能多留。” “这要是把你放跑了,我八十寿辰想起来,都得掀桌子生气。” “为何?” “门口缺个石狮子,但左右思量,还是你这样儿瞅着辟邪。” 元无忧有些泄气,“还说我丑呗?那我还不抵回华胥,此地不是我个母尊女子该来的地方。” 老婆子叹了口气,“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安知庄周迷蝶,或是蝶本庄周?华胥之国自噩梦的废墟上建立,又被推塌于现实的改建。你不要执着梦与现实。这世间自诩神谕,妖言惑众者太多,你需要脚踏实地,以实铺梦。” 就在元太姥几番云山雾罩之后,元无忧听得迷迷糊糊,却又被她突然拉住手,悄声低语说,元氏身份在此多有不便,可木兰城顶尖门阀是她父家,掌家的太姥是她同胞二妹。她明日需得假充入郑氏名下,但血缘仍是一脉分支。 小孙女儿点头应着,明白此安排于她有益,自然百般顺从。 元太姥忽而想起,“那傻狍子不是说,派徒弟来护送你了吗?怎么就你一个,带个大马猴?” “是啊,她徒弟派徒弟来送我的,后来那徒弟卷走我赤霄剑跑了,正想着跟你说这事呢。” “得得得你先别绕,那徒弟挺贪啊,竟敢觊觎赤霄剑,姥姥这便写信,问问傻狍子怎个事。” *** ——翌日晨晓,木兰城郑府。 身穿金鳞软甲的红袍领军,仍旧以鬼脸覆面,携刚找回来的小表姑拜倒郑太姥面前。 华胥姑娘已涤荡一新,换上了一件月白色交领衫,腰缠银色丝绦,背一柄赤铁古剑。但脸上仍戴了半片玉面,遮住半边好脸,疤痕外露。 姑娘中规中矩的衣着,雌雄难辨的气度,让郑太姥不禁感慨,自此木兰城算是又见木兰了。 行礼参拜过后,高长恭便提议太姥给她赐名,大加贬斥她的名字粗俗、不堪入耳。 端坐高堂铜镜前头的郑太姥,同样满头白发,模样与元太姥本有七八分像,可一笑起来红光满面,慈祥鲜活。便能明显区别于城府颇深的元太姥。 郑太姥一听外孙女名字不好,笑着打和, “害,能多粗俗?翠花铁柱?” 高四侄儿一扭脸,为难道: “让她自己跟您说吧。” 元无忧坦然道:“山解衣,善解人衣的解衣。” 郑太姥一口参茶,连带几根须子都喷在四侄儿脸上了。他抬手抹了一把满是水渍的脸,满脸幽怨的……望着一旁的丑表姑。 郑太姥硬着头皮夸外孙女:“是个好名字,能听出是个手艺人,但日后别叫了,老身见你乃当世木兰,又愿你不逊木兰,立不世之功,听闻西王母座下玄女来往神人两界,是为九天战神黄帝之师,你便叫玄女吧,通俗而不庸俗。” 自此,元无忧便要以“郑玄女”之名,入荥阳郑氏的族谱。 最主要、更是最后一道环节,便是验亲。 若按传统规矩,跟人家郑太姥滴血验亲即可,而昨夜元太姥便与孙女儿验过,与其同母同父的郑太姥复验,若是不融恐郑府要翻了天。 可元太姥知道孙女气血亏虚,便要整个活儿,于是当众摆出一盘酸梅和瓷碗,说要给孙女儿展示个,元郑家族随机传代的奇观。 元无忧:“……点梅子成金??” 她绞尽脑汁也猜不通,直到那位穿锦衣白衫、举止端庄贵气的的十四叔出来,一撸垂至膝盖的大袖、露出玉白手腕说自己是实验的银针。 元无忧:……?银!针? 事情从此刻起,就开始离谱了。 听郑太姥一本正经的解释,这才得知,原来十四王自幼有隐疾,对女人体液过敏,甚至连口水都不行。一旦沾染上,便会浑身泛红浮肿、起红疹子,此病名为“姝液藓”,尚无药可医。但唯独对血亲的体液不过敏。 元无忧懵了,“啥意思?这都什么话?” 首先她算不上这位谪仙王叔的血亲;其次这位表兄有这种艳丽的隐疾,与他超凡脱俗的外貌气质、两极反差自不必说。关键要如何证明? 正在丑姑娘杵在原地,瞪眼睛胡思乱想时,那道颀长的白衫身影,已踱步到她身侧,瞧着小姑娘微露红粉的耳尖,不禁心生逗弄之意。 于是这人前清冷高贵的十四王叔,居然趁着无人注意,折腰凑在她耳边捻一句: 说啥呢?禁不起推敲,不能细听,有辱斯文! 华胥姑娘听得狠狠红了耳根,脸颊霎时滚烫,越想越气,行动便先于神智—— 在场的众人,只见月白素衫的丑姑娘一伸手、似要推弱不禁风的十四王,又紧急收回,往旁边挪步,低个头脸色微恙。 旁边人也不知什么情况,只追问如何验证。 不远处的高长恭,原站在元太姥身边,此时见那彪悍的小姑姑,居然伸手要推十四叔,反应最激烈:“休要离十四叔那么近!他身子弱!” 元无忧:……我说我是受害者你信吗? 离谱之事照着想象中的来了。 郑太姥居然喊来个侍女,让她往自己孙儿的手臂上啃!人家不过是蹭了一下口水,男子那截白玉似的藕臂上,竟登时浮现起小红疹子,雪白的皮肉也泛起粉红。 连屋里的郑家人,都鲜少能见这场面,惊呼唏嘘声此起彼伏。 其中,站在两位太姥中间,震惊到凤眸瞪得极大的姑娘,哆嗦着问:“没别的方法吗?十四王兄风姿高洁,我可不敢…亵渎…” 主要是下不去嘴。太背德沦丧了。 郑太姥闻听此言,笑着上前,“孙女儿你瞧好了,姥姥给你来一个。” “啊?那合适吗??” 老太太不会也要?元姑娘眼都绿了! 第50章 贱奴换贵女 随后的情形,只是老太太吃了个酸梅子,因牙齿掉的不剩几颗了,正好有侍女跪托瓷碗,不消片刻便接了一碗底的涎水。 另外两个侍女则分工明确,徒手把涎水往十四王的另一只雪臂上一抹,皮肉上未有变化。 这招儿就温和多了。元无忧松了口气,而后如法炮制,被酸梅差点儿酸哭,小孙女登时皱着脸,眼窝噙泪,被太姥搂在怀里擦拭。 有了这碗底,并在高领军震惊的目光中,侍女把姑娘的涎水、往十四王手臂上一摸,仍旧光洁如初毫无变化,这“姝液藓”验身才算通过。 最震惊的,当属来做见证的领军高长恭,他那双黑亮凤眸几乎要挣脱鬼面来!“这就完了?” 元姑娘五官拧巴着,“行了,你还想多离奇?” 于是这认亲之事,便诡异的名正言顺。 丑姑娘有十四王亲身验明,确有郑家血脉后,区区一下午,她就成了郑玄女,两位太姥将她牵入了历来男子才可入的祖宗祠,要讲她记入族谱、修习世家礼仪,待日后管理郑府。 月初她还是华胥国太女,居然转头来到了男尊中原,接连打破常规,还成了郑玄女。 元无忧知郑太姥素来独特专行无视礼法,她并非不敢追随,而是不敢忘祖,连忙婉拒好意,说只想学本事做女官,凭本事证明自身。 提及这北齐的女官制,亦是自北魏始置。三两句话不离大魏朝的开明盛世。 元太姥闻听孙女有此志,欣然让冯翊王教她,说冯翊王做过尚书令,高长恭的吏部尚书职位就是承继自他,即便说四侄儿的今日,一半都是他手把手教导、历练出来的也不为过。 元无忧抬眸,对上十四王温和平静的桃花眼,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在耳边的撩拨,一想到这是个表里不一的浪荡子,便觉头皮发麻! “表兄清廉严正,恐怕表嫂会怕我污染表兄。” 郑太姥哈哈大笑,“子泽因有隐疾,尚未成亲呢。正好你们兄妹俩皆是适龄未婚,可一同寻摸良配,重振郑氏荣光啊。” 元无忧急道,“表兄生为皇子养尊处优,累任要职又位高权重,哪晓得我这从村姑…平步青云的窘迫?若要他教,还不如自己去军营学。” 元太姥在旁点头附和,“孙女言之有理。” 郑太姥沉思道,“不若让长恭来教?恐他不会愿意。” 元无忧一挑眉,“四侄瞧不起我,三句话里有四句都是咄咄逼人,可不如表兄温和可人疼。恐请不到他,你们还是别为我去吃闭门羹了。” 人都是有好胜心的,原本太姥可能是客套,一听她质疑她们的威信,那可就得证明一下了。 表兄笑道,“既然姥姥有此意,孙儿也觉长恭是最合适的人选,我这便带妹妹去前堂找他。” 元无忧:……对不住了四侄儿,跟这表里不一的表兄一比,你虽然憨傻,但起码正人君子。 ——馆驿前堂。 高领军正在监督斛律都督批发文书,都是南司州四城、连日以来堆压的。 忽然打外面传来通禀,冯翊王进了厅堂。 一瞧见十四叔清风朗月般,带个半张脸满是粉红癞疙瘩的小姑娘过来,顿时心下一沉。 冯翊王高子泽一开口便是:“表妹妹颇有过人之处,还需侄儿代为教养,孝心侍奉。” 高领军一听,脑瓜仁子都木了。 真想暴喝一声莫挨本王!本王绝不会被女色所惑。更何况是这么个齐丑无盐! 但眼前提起这茬的,是他最敬爱的十四叔,他不能失礼怠慢,只得起身作揖,冷声婉拒: “十四叔莫要玩笑!不就是一丑姑娘么?她有何过人之处,能让本王亲自教养?本王累任京畿边陲多州长官,统领诸镇军事,在尚书台历练多年见惯了朝野内外、天灾民祸。 别说她是前朝元氏荥阳郑氏,就算华胥风氏女娲转世,也休想蛊惑本王遭受污名。” 这位兰陵王高四侄儿的履历,让元无忧越听越震惊佩服。 听得最后那句,元无忧心道:可我真的是! 高领军话说至此,有点委婉但不多,便是连十四叔讨价还价的后路,都给堵死了。 表兄高子泽依旧顶着那张,温和美貌的俊脸,试图对侄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但高长恭铁了心不肯留其教导她,还声称军营里不收她这种娇弱女兵,并迅速整理好文书,要带斛律都督回都督府。 高子泽只得领妹妹回去,路上不住的,拿清澈温柔的嗓音劝她,讲四侄儿的仕途官路,有一半出自自己的教导,自己来教也不逊色于他。 可惜表妹妹并不伤心,瞧见院里有颗粗树,欣然跟表兄道了别,便扑到树下去研究。 当高领军跟斛律都督出门时,正见到一身月白衫子的小表姑,带那丑鬼出来摘树上的草药叶子,那傻子还挺高。 高领军迈步走近之际,小表姑正在夸小傻子: “好小子,吃粪肥了吗长这么高大个?” 高长恭望着小傻子,悠悠飘来一句:“高么?也就比本王矮一截吧。” 原本背对他的小表姑,这才扭过头满脸幽怨,“侄子要走?姑姑不送了。” “是要走,也向你要个人。” 正对上这位领军将军的乌亮凤眸,偏西的太阳金光灿烂,打在男子背上。他虽语气平和,犹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逼、压迫之气。 风采夺目的盖世美将,明明自日光中来,元无忧却打心底生寒, “您家大业大手眼通天,还用跟我要人?我就单蹦一个人,上哪儿再给你变出一个?” 高领军斜了一眼躲在她身后的少年,一开口仍要带走小石头,说他虽没疫病,但可疑。 原来他还没放弃奸细之嫌? 小表姑微微冷哼,“想要他是吧?除非你把小麦还我。” 高领军眉眼一扬,“谁?” 紧随其后的部下,适时上前解释:“大哥,那冯氏女在忧岁城叫小麦。” 小石头也震惊的,望向眼前姑娘,怀里抱紧了拿衣摆兜着的树叶,发红的眼珠微微湿润,似乎在问:当真肯把我换走?可他只是抿着嘴。 高长恭细密如鸦羽的长睫微垂,犹豫了, “他一个贱奴,也配跟长乐冯氏的世家女子交换?你换个要求。” 元无忧没成想他也是个势利眼,登时撇嘴冷笑道,“不换,我身边仅有这两人作伴,在你眼里小麦是冯氏贵女,小石头是贱奴,可在我眼里她们都是我的玩伴,并无高低贵贱。” 华胥储君想的是,反正都没她这个风姓尊贵。 而这话落在旁人耳中,便是实打实的偏袒。 小石头原本怕她为讨好领军将军,一句话就弃了自己性命,如今听她不止将他与贵女一视同仁,更断言拒绝领军,不畏强权毫不委婉。 他心中不禁震荡又滚烫,仿佛巨石落地,瞧着这白衫姑娘都耀眼,他从未如此依赖一个人。 少年细步走来接近她,站到她身边,抓了抓她袖口,哑声道,“姐姐…别…不要…我。” 戴半边玉面的姐姐眸光坚毅,点头道, “有我存身之处,便是你的家。” 话虽质朴无华,心智痴傻的小石头,只能听懂她说自己便是他的家,随即点头应着,肿眼泡里裂开一双不大的回眸,满眼亮晶晶的依赖。 这场面瞧在旁人眼里,简直是丑人多作怪。 高长恭嫌弃得够呛,“罢了,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出了事自有你和郑氏顶着。” 元姑娘端庄的笑了笑,“各回各家吧大侄子。” 鬼面美男剜了她一眼,没好气的恭敬抱拳: “告退。” 他人后一句姑姑不肯叫,她可太乐意称呼这个四侄儿了。 第51章 女魃庙的来历 四月下旬的初夏,夜凉如水。 元无忧初试郑府的住宿环境,就险些连人带魂儿都搭这。 谁好人家还摆俩男侍卫,护送姑娘去茅房,进去前还齐喊“恭迎莅临、愿汝成功”啊? 这玩应哪有不成功的且不说了,她倒被吓得差点儿提前开闸放水,险些没法成功。 果然是门阀世家,真讲礼仪!这倒是其次,关键也没人告诉她,出茅房能见到俩门神守着,还哭嚎着喊她“妻主奴家冤枉”啊?! 郑太姥今天刚认的孙女,便被她打入掖庭的疯面首吓得不轻,当场窜到了就近的树上,还是被深夜探望的元太姥,将孙女给摘下来的。 翌日。 顶着微青眼眶的玄女姑娘,早早的拾掇起身,穿个白大袖襦衫,外罩银灰刺绣玉兰花暗纹的裲裆,底下却是个侧身开叉的男装裙裤。 人说要想俏一身孝,可她穿白只显枯瘦亏虚,混似常年泡在胭脂巷、身体被掏空的大瓢客。 元无忧只瞧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便不舍得看第二眼,但当她往后腰背上铁剑,眼神里便骤然掀起锐光,抖擞的精神又回来了! 她立志要走遍木兰城,找到母父定情的莫邪剑踪迹,让干将莫邪团聚。倘若真证实了她爹尚在人世,她便不是户籍上就剩自己一人了。 突厥的踏雪宝马那可是草原悍匪,一下生没学会吃奶都得先会跑,这木兰城辖区,压根儿不够它起飞的。 元无忧牵着小黑马驹,绕城环山跑了两圈,发现黄陂城北、木兰城后身的木兰山大有可疑。 只因这木兰山与北面一座山呈马鞍状,东拥木兰湖、南瞰木兰天池、西挽滠水河,两座高峰带裙边小山,滠水河从中穿插而过,唯独有一处被称为“一线天”的穿箭崖两侧小山被封锁。 据说里头是养护了百年的药材山,郑太姥年年派人进山播种采收,平时重兵把守并不开放。 元无忧瞧着药山底下的甲胄守卫,本想以政府孙女郑玄女身份,给他们上上趋附主上的课。倘若她能混进山里,不管有无新的发现,她必须得雁过拔毛,给药包袱补给。 结果这俩大哥给她上了一课。 眼前这药山,原先郑太姥爷在世时是开放的,皆因三十年前,大疫三年无雨,白骨露于野,民间传言旱魃为虐,需献祭成年童男给女魃,童女给江神。 时任南司州总管、木兰郡公的郑太姥爷,便悬赏童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真买来个被情郎骗出来私奔的女子,献祭给了滠水河伯。而那男的也没跑了,被女的家族抓去献祭旱魃。 自此倒真祈来了雨。郑老太爷又广招医药贤才义诊送药,几乎薅秃了药山,才治愈时疫,普降甘霖后又免了佃户一年赋税,以缓生息。 本以为事情到此便结束了,可不出三月,太姥爷却在自家药山下、发现一具红衣白毛女尸,连惊吓带积劳成疾,就此一命呜呼。 郑太姥遂把滠水河上游的玄女观改成旱魃庙,常年供奉香灯,试图以信众的念力平其怨气。 要说这郑老太爷,虽断了一双性命,也毕竟是为州郡百姓,且那人命是买来的,生逢乱世,人命能卖上这个价钱,得立碑颂德已是殊荣。谁成想自那以后,每隔几年便大水大旱,次次要献祭童男给女魃,而今年,是月月要献祭。 元无忧听着山下守卫讲的神鬼志异,大白天都感到后脊梁发寒,手脚发凉。 这齐国边境……真是讲的一手好诡谲故事啊。 话说至此,元无忧也不敢硬闯药山了。 顺着守卫大哥手指的方向,她还亲眼瞧见了不远处的女魃庙,就立在水位柱旁边,拔地而起的红砖青瓦十分乍眼,明明那二层楼的屋顶上盘有应龙铜像,但就有灰扑扑的沉寂之气。 太渗人了,太诡异了,此地不宜久留! 牵黑马的小姑娘没出多远,便在河边瞧见了郑太姥,老妇的躯体虽因上年岁而往回抽痿,但那浑身的流光锦缎,也只是庄严仪态的陪衬。 正被一帮布衣百姓跪地围着,一片哀求声。 鹤发如雪的郑太姥面上已有愠怒,左右侍卫将她围得密不透风,不让淌泥汤的灾民近一步。 忽而听见有人唤她:“姥姥怎会在此?” 那脆生生的清澈嗓子,虽有雌雄难辨的凛然,也让郑太姥瞬间辨别出了来人。 老太太瞧见牵马走来的白衣小姑娘,顿时转怒为喜,红光富态的脸上弯弯带笑, “孙女儿来的正好,给评评理,这帮佃户不去种地,却还想要免赋税,哪有这种懒散刁民?” 跪地的佃户一见出现个小姑娘,哀求声都戛然减削,齐刷刷望着越走越近的一人一马。 木兰城乃至南司州无人不知,郑太姥的夫女三十来年前就没了,家里仅有一女冯翊太妃,可那孙儿冯翊王尚未娶妻,打哪儿又来个孙女? 有的佃户心眼儿最活,赶忙调转枪头,扑到白衫姑娘脚边,又来求她帮忙说好话。 元无忧跟郑太姥刚认识两天,只是挂名姥孙,本不该开口,可基于事实情况,她只得分析: “姥姥且听我一言,我非为佃户辩白,毕竟总有人种出粮食,全免赋税终是便宜勤懒之人,不是解决问题的长久之计。据我所见,他们并非有地不种,而是需要解决几样人祸天灾。” 闻听这话,元太姥笑眯眯的眼神中,倏然泄露出几分锐利,“既为天灾人祸,又如何解决?” “大齐国虽续行均田制,但咱南方江北经年战乱,流寇宁愿打家劫舍,也不肯刹下心种地,我来时粗略一看,农桑灌溉遭破坏得不成样,便没个官将世族能统筹战局吗?今姥姥您在木兰城手眼通天,富贵权势至极,却远离朝政中心,何不效仿当年任总管的太爷?倘若修桥补路,兴修水利,开垦稻田以解决民生,莫说立碑颂德建生祠,就连青史也该给您单开列传!” 从免佃户赋税说到重回朝政、青史列传。小姑娘气定神闲,口若悬河,偏偏眼神坚毅透着真诚,但凡是个脑袋糊涂点的,都得跟着过去。 第52章 法师的驱疫灵药 郑太姥瞧着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她那未扣玉片的半边疤痕脸,虽封印了她的灵气,却未能掩盖其志气。 老太太心里暗惊,面上叹了口气, “老身已悬车仗国之年,又无夫女后嗣,早已无意仕途。修水利开荒田,赢得名声又如何?待等死后盖棺定论时,修史书的大多是魏收那种狭隘小人,将白抹黑,张冠李戴贪天之功。即便修筑防御工事亦会遭战乱毁坏,不如坐吃山空,有些人命里就该死,救他都浪费药材。” 悬车之岁的郑太姥言辞温和,但吐出的话每个音都咬字清晰,掷地有声。 前面都是铺垫的废话,最后一句才是郑太姥的真实想法,也是在敲打她。 显然老太太洞悉了一切,包括她的私心。 元无忧在这位年近耄耋的太姥面前,真就是初生之犊,如同赤身被看透,深感渺小和无力。 孙女便不再说什么,狠狠压下脸颊边火烧火燎的滚烫,大彻大悟般受教似的,点头附和: “姥姥言之有理,果然是孙女年纪小阅历低,未能想到这一层。” 元无忧跟着侍卫,把郑太姥送出了人堆儿,牵匹马驹闲来无事,又溜回了那座药山脚下。 *** 巳时日禺。 女魃庙外围了一帮人,似乎在哄抢什么,又闹又有规矩序列。把路过的元无忧看得挺诧异,咋滴,女魃显灵了? 她刚在原地驻足观瞧,就有人一阵风般,忽然从她身边儿跑过,还回身冲她身后嚷着: “快跟上啊!要去晚了,法师活佛的驱疫灵药就售罄了!” 这一句话,把元无忧脑筋儿差点烧断。 法师活佛、驱疫灵药、售罄这几个词搭配吗? 但如果是在齐国境内,她觉得没啥不可能的。 元无忧怀着观摩学习的心情,围过去一看:之前还门庭零落的旱魃庙前头,此时高搭法台三尺高,底下放俩莲花蒲团,上头坐俩和尚。 一个方脸的白胖和尚,带个梳俩揪揪的小道童坐地发药,一个抱功德箱,一个端钵盂,旁边儿还有个布袋子,那小道童时不时还抓出一把什么,往钵盂里续。 这二位僧道,见了富人多收钱,穷人少收,也有老太太穷的都没人样了,跪在跟前儿磕头: “行行好啊法师…我没有钱,求您给点药吧?” 没钱能行吗?和尚喝令后面人把老妪拽下去,别耽误了后面排队的人。 此情此景被几丈远外、黑马白衣的姑娘尽收眼底。元无忧瞧得眉毛都立起来了,你要是真僧道,为何视人命以贫贱可买? 这可与释迦佛的初心和教义截然相反。外看身披禅衣,却是趋名逐利的商人里子,是私心将神佛恶化,难怪南朝败落,魏武帝要灭佛。 初夏还不到最热之时,便已有旱疫趋势。 这帮百姓灾民,饭都快吃不上了,却甘愿信所谓的灵丹妙药,抠下鞋底子藏的钱进献神佛。 里三层外三层的信众,把僧道围得水泄不通。 元无忧轻手轻脚的分开人群,挨上前去问: “敢问师傅,佛曰众生平等,为何你收人钱有穷富之分?既然因舍药驱疫,自诩活佛,又为何追名逐利?” 紧前排这二位僧道,生意正做得如火如荼,忽然来个女声搅局,不禁齐刷刷循声去看。 那白衫姑娘满脸狞厉的疤痕,面如夜叉,偏偏有一把清亮又爽朗的嗓子,即便她语气平和,也让那字字句句、都传到了全场信众耳中。 喧闹的人群陡然安静下来,只剩窃窃私语。 大和尚登时拧眉怒目,毫不跟她客气,“你哪来的你?北山道观来捣乱的吧?” 元无忧闻言,只觉可笑,怎么这位僧弥不呵斥她不敬神佛,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同行搅局? “你们这行也竞争啊?我虽不信神佛,但我知三清只需泥土塑,佛陀却要金身镀。乱世老道下山悬壶济世,盛世佛陀开门赚满钵盂。” 小姑娘话音未落,就听见脑后传来一声大喝:“何人在此捣乱?龙灯法师来了还不让路!” 那大嗓门犹如雷破天惊,又是从身后冷不丁响起的,把元无忧吓得顺天灵盖儿冲到脊梁骨,浑身骤然激起一层冷汗,心道晚上若做噩梦,还得让小石头给她叫叫魂儿呢。 嗯,她不信神佛,但信老祖宗和保家仙。 元无忧随着劈开的人群,回过身往后退去,只见几丈远外,来个被僧众和士兵簇拥的沙门。 远远就瞧见人头攒动之中,有个发光的月亮,不,那是个锃光瓦亮的脑门儿! 随着影影绰绰的人群步子开合,透过缝隙可窥见几块耀目的金丝银缕、镶珠缀玉。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位高僧身披锦缎袈裟,僧祗支覆左肩掩两腋,左开右合长裁过腰。将服集衣为褶裙,束带以绦。 这位高僧虽五短身材,但迈着四方步,走起路来端持大气衣袖带风,颇有气场。所经之处民众一片高呼“龙灯法师”、“活佛”并顶礼膜拜。 待到切近,元无忧方能瞧见,这位高僧生得四方大脸,两弯卧蚕眉催得法相庄严,大耳朝怀满面红光,最亮眼的是,手里拿个拂尘! 元无忧一瞧见那杆拂尘就服了,她方才怒斥沙门高抬道家,莫非是哭错坟了? 只见这位高僧身后,还跟着个高他一头、身形颀长的红袍男子,随后是帮带刀的甲胄卫兵。 “听闻龙灯法师的神药灵验,小王特来讨药。” 出声的是道低沉浑厚的美人嗓。 红袍男子双手合十鞠躬顶礼,无论是言词或是神情,都已然姿态虔诚、语气真诚。 能让大齐国的蛇蝎美人、活阎王安德王如此低伏收敛脾气,这位高僧也是个惊奇的人物。 可活佛却不以为然,甩下男子径直踩木楼梯、上了法台,那平地而起的九尺木台连桌带凳。 其后身以朱砂黄纸印有先天八卦,上书六字真言,一面是《金刚经》、《楞严咒》等陀罗经咒,一面是奇门遁甲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皆为大法师亲手所写。 第53章 低声下气的活阎王 这位法师上了法台并未急着落座,而是冷然回首,僧袍飘然,“安德王营中怪病,是上天降下谴责惩罚,贫僧倘若施救与你灵药,亦会大为折损功德,还需安德王捐金银各万两。” 安德王长身潇然站在法台一侧,仰头笑道, “这是自然,小王诚心礼佛修道,对僧道同修的法师您心诚崇敬,但生而从戎保家卫国,广造杀业不可避免,还要承蒙法师帮驱疫解难。 小王已派人取来白银两万两,就在馆驿,但黄金正从安德郡赶来,快马还需两日,请法师今日先收白银,救小王营中部将性命……” 原来这和尚是僧道同修?难怪她骂那两句人家不往心里去呢,难怪周边百姓如此信服他。 元无忧在这里遇见高延宗,可真是意外。 他今天没穿甲胄,就披了个修身的软甲,着胭红色长袍窄袖,护腕都没戴。只在腰间勒一条九环七事蹀躞带,其上镶金兽首、悬挂玉钩,腰后挂一柄二尺短剑,通体颇显细腿长靴。 可他那张脸,她印象太深刻了。那么傲慢漂亮的贵族男子,如今却满眼桃花灼灼,双臂对折顶礼合十,恳切又低伏。 高家兄弟还真是能屈能伸。 法师闻言,面上僵然一沉,冷嗤,“安德王预支功德与贫僧倒好说,只是能欺骗佛祖吗?” 也不知这高僧可有听闻过安德王的战绩,反正台下人群里的元无忧,是听得倒吸了口冷气。 她盯着他缓缓垂落身侧的手,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拔刀给月亮开瓢……甚至做好了撒腿就跑,别崩一身血的撤退准备。 可男子只是面色如常,微微咬牙沉声道: “此两万两为订金,多出那一万权当香油钱。” 安德王能这般冷静平和,忍耐力已异于常人,居然还能做到唾面自干,低声下气的! 要搁元无忧,恐怕都受不了这委屈。 望着法台一侧的卑躬屈膝,为救部下如此虔诚的安德王,元无忧如何也无法把他,和监牢里那个活阎王合在一起,他倒是个称职的首领。 听了这话,法师这才脸色缓和,“那这白银贫僧先替佛祖收下,但灵药只发放今日一服,需服用七日方可驱除体内疫鬼,请明日再来吧。” “如此也好,多谢法师宽限,我佛慈悲。” 安德王又举双手顶礼合十,他话音未落,便听一句:“等等!安德王营中将军有何病症,不如跟我说来?我是学医的,想必能诊断一二。” 人未到声先至。 紧随其后的来者,从人堆里拽出一匹黑马驹,隔了一丈远跟他大眼瞪小眼,竟是个着白衫及膝,马尾高吊、散碎刘海儿半遮玉片的姑娘。 她这发型极好,完美展露出了丑姑娘那半张、疤痕狞厉,犹如夜叉的脸皮。 此刻安德王瞥见白衫姑娘,旋即腰身一拧,规规矩矩的迈步近前道: “该称呼小姑姑是么?听闻郑氏找回了流落民间的孙女,还未曾恭喜呢,怎就赏脸来偶遇?” 这活阎王杀人不眨眼,客套话也是真好听。 元无忧被男子笑吟吟的俊脸,和亲昵的话语哄的心神恍惚,当即萌生了行医、捞他的决心! “安德王这声姑姑唤得蛮好听。可你要知道对症下药,疾病不治不会好,疫病必有源头和结尾,法师那药有无效用你们心里有数,倘若把患病之人拉来,我绝对分文不取,尽力救治。” 话说到安德王心缝里了。 这几日便听闻,龙灯法师派弟子发灵丹妙药,这药说是包治百病,可世间病症绝非尔尔,像那疫病是会过人的,他部下都不敢让他近前。 他明知此灵药未必能治病,但病急乱投医,也是人之常情,他身为首领自当奔走尽力。 被突然出现的姑娘叫走了财神爷,让法台上的龙灯法师,不禁垂眼探去,发现正是方才搅局的姑娘!他心头登时警铃大震。 龙灯法师虽见多了王侯将相,可如今日一般,直面一个满眼煞气逼人的姑娘,却是首例。 她顶着疤痕狞厉的脸,一边与施主攀谈,一边抬眼望着高台上的自己——被她当仇寇一般瞪着,这架势,恐怕龙灯一动身,她就要掏刀。 临来时龙灯便掐指一算,今日有空亡灾祸,故而安德王方才讨药,他才多番顾虑唯恐生事,却不成想,这麻烦到底也没躲不掉。 俗语诚不欺我,人算不如天算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从安德王的角度来看,小姑姑对他眼神炙热。 他的全部视线,也自然都被这位丑姑姑吸引,安德王那双灼灼的桃花眼,紧锁着眼前的姑娘笑道,“小王排行老五,姑姑可唤我五侄儿,或大名高延宗。姑姑倘若真有这……” 没成想半路来个砸场子抢活的,还跟财神爷唠上了,台上的法师忍无可忍,登时爆发一声: “休得放肆!你是何人?” 原来被晾在一旁三两句话的功夫,龙灯法师已经从法台上走了下来,四方步走得袈裟带风。 高延宗知道小姑姑是有意给自己解围,但严重怀疑她究竟有没有那、治病救人的本事。 此时龙灯法师走到切近,红袍男子跟身进步,半挡于她身前,上前为高僧引荐道: “此为郑太姥之孙女。” 安德王一开尊口,承认了这姑娘的世家身份,法师登时便有些熄了气焰。 小孙女旋即双手合十顶了个礼:“郑玄女。” 她不卑不亢的自报姓名,有点儿礼貌但不多。 龙灯法师那两道卧蚕眉一斜,心道怎么着?这就算完了?但大德高僧的气度他还是有的。 站他对面的姑娘,彼时正端详着龙灯法师,骤然眉峰一扬,“嘶…法师最近没照镜子么?” 龙灯一抬手里念珠,顺势抑制住了摸脸,转而沉下语气问,“女施主休要打岔。” “龙灯法师既然僧道同修,必然懂看相算卦,我观法师印堂凹陷,精神运势不佳。而福德宫和眼下青黑,年寿暴筋又鼻骨生疮,都说明法师近日休息不善,又恐遭反噬之祸,近日有血光灾耗。尤其两颊胭红,是肾脏过劳,法师不止佛道同修,想必也阴阳双修吧?” 龙灯本想先发制人,反倒被这丫头反手一击!他登时恼羞成怒,“胡言乱语!” 第54章 白虏奴盗草 这高僧法师酝酿了半晌的斥责,随后便如连珠子般吐出,在道德和教义层面说她亵渎神佛! 可这姑娘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在玄学方面反驳,连理论带拿法师举例,听得人一愣一愣。 高延宗原本站俩人中间,想着拦一拦,听了小姑姑这番话,却默默往后退一步,心里大骇:男人在她面前穿不穿衣裳有区别吗?她究竟是学医的,还是学法术的啊?自己得离她远点,只怕让她看一眼,怀没怀孕都能诊断出来了。 小姑姑慧眼透骨,将麻衣相术说得有理有据,哪怕她真有扁鹊之瞳、华佗医术也保不准。 大法师竟跟小姑姑对峙斗法起来了!全场无不瞠目结舌,只有高延宗敢硬着头皮上前打岔。 就在此时,瞥见不远处的救星郑太姥走过来,高延宗连忙喊一声太姥姥! 年近耄耋的世家老妇声色浑厚,离挺老远便笑着出声:“不知龙灯法师竟提前来普渡众生,老身还等着晚间法会,方能一见呢。” 也不知太姥听没听到小孙女所言,毕竟都不是好听的话。但郑太姥一来,两方戛然敛起唇枪舌战,恢复常态。 龙灯法师更是迈着洒然的四方步,上前相迎。 相距不剩几步时,竟一眼瞧见太姥身边,多了个满脸癞皮的瘦挑少年。他白衫披发,缩在一位英武的锦袍男子身后,前面那男人倒长得挺俊美,正是太姥今日的新宠面首。 安德王是认得这丑鬼的,那夜监牢里,他可忘不了这小子又是威胁他,又声称与姑姑……思及至此,高延宗笑着发问, “太姥有子都珠玉在前,也会瞧上丑鬼么?” 太姥尚未吭声,那位被戏谑称“子都”的面首便脸色僵然,疾声解释道:“安德王莫要打趣,这是玄女姑姑屋里的奴仆,时方才非要跟来山上找姑姑的。” 这小白虏奴一瞧见元姑娘,便顾不上了送他来的人,抬腿迈步,离了歪斜的奔元无忧过来。 擦肩而过之际,龙灯法师一瞧他那张、映入眼帘的丑脸,登时蚕眉踢竖! “禀太姥娘娘!那日就是这个白虏奴!在溪边盗采草药,他受了鞭笞本该毁容患病,必死无疑,眼下竟活生生的,是经人治过了吧?” 元无忧这才知,木兰城跟老和尚是串通一气? 小姑娘听完,只将少年掖到自己身后,摆出一副护犊子的偏袒阵仗,“小石头是个痴傻儿,心智不全但也未作恶事,我救活他带在身边,也是想寻个伴儿,既然药山归属姥姥所有,孙儿只恳请姥姥……莫要与我们计较锱铢。” 郑太姥点头,“几根草药不值什么价,老身怎会同孙儿计较呢。” 人家当事人都没说什么,这大法师却不依不饶的,一抬大袖,超太姥顶礼过后便话锋一转: “太姥娘娘疼惜孙女自是常理,但此人乃疫鬼灾星,偷人草药乃道德不正,郑氏贵女怎能豢养这样的贱奴?上梁不正则下梁歪,即便是那位坤道化缘来了,也得跟她要草药钱。” 道家称男子为乾道,女子为坤道。 这位郑氏贵女,虽不知他口中的坤道是谁,但知道老和尚铁了心叫板,不能说得理不饶人,也是个心胸狭隘之人。 红袍男子腰缠皮带,在一旁瞧着也不敢吭声。也不知这小姑姑哪来的气势,她所到之处便如一把钝刀出鞘,钝而亮,非得夺人目光不可。 眼下一僧一凡谁也不肯相让,字字诛心,满脸疤痕的小姑娘却气定神闲,一双在日光下犹如琥珀般通透的凤眸,甚至不眨不转。 只噙着温和平静的笑意,语气淡然道:“法师难道在说我姥姥上梁不正么?敢问您口中的坤道是哪位高人?便让她来主持公道,评判这是不是公报私仇,欺负小石头他人傻不会辩白。” 原本没多大点事儿,翻起旧账来也就几根草药的事,白虏少年挨鞭笞丢了半条命,他如今的主子小姑姑也当众训斥了他,万不可再偷盗,此事便小而化无。 但龙灯法师被这小姑娘搅闹了法台,自然心存不忿,给予戳个突破口宣泄。 随后听郑太姥一说,才知此地原来有个游方女道士,今已年近花甲,以医术高超闻名。此人无家无观,只每逢大疫灾年才会悬壶济世,虽满口佛生无量天尊,但出了名的不戒酒色。 元无忧跟这老和尚没甚可说,见那和尚与太姥还有话说,便拉着小石头而去。 她走之时才发觉,方才要买药的百姓,尽皆被驱赶至山下。高延宗更不知何时走的。 她沿着溪边,往山脚下的树丛走,寻思带小石头找找地上,有无风从药山吹出来的草药苗,却转角又遇到了高延宗。 安德王高延宗今日的穿着,颇为平易近人。 他拿薄薄一层交领红衫裹着腰身,被黑皮金狻猊的十尾蹀躞带勒出细腰,被两个卫兵簇拥。 高延宗刚从地上掐起一根草,折腰挺直起身,便跟白衫姑娘对上了眼。 他步履轻盈的迈腿过来,并未装瞧不见,倒很热络的上前攀谈,一双桃花眼弯弯带笑, “啧,又遇到姑姑了。” 高延宗想着找个话茬寒暄一番,下一眼才发现她身旁有个少年,正是方才郑太姥身边那位。被他瞧了一眼,便瑟缩着脑袋低头往后躲。 就跟自己要吃了他似的!多惹人怜惹他气啊! “姑姑怎还未下山?这是你豢养的小奴么?” 高延宗仍旧是那副笑面,桃花眼下卧蚕丰腴,语气温和,姿态礼貌,是即便他总戏谑别人,任谁也不会真往心里去的程度。 彼时他挥手行礼之际,却露出了莹白手腕上、的艳红痂皮。 元无忧瞬间警觉,一把抓住他手腕端详, “你受伤了?难怪今日没戴护腕。” 触手的肌肤滑嫩细腻,能感受到他腕下强有力的脉搏和体温。养尊处优的高延宗,理应有这样一具、堪比娇生惯养的世家贵女的身体。 只是这结痂之处……她一眼便瞧出了,是取血后的伤疤,自己手腕上也有,虽淡化了不少。 第55章 阿冲 男子的俊脸上晃过一丝怪异,忙往回抽自己手腕,细嫩的面容,依旧噙着春风暖阳般的笑, “前几日被狗咬了,敷过药了已无大碍。姑姑当众与外男侄儿拉拉扯扯,于礼不合吧?” 他往回拽的动作虽不动声色,但很用力,甚至泄露了几分慌乱。索性她也没抓紧。 元无忧松开了那截细嫩的腕子,眼睫一掀, “你们高家兄弟,便没有会说人话的吗?那夜大牢里给我童男血的,是你吧?” 高延宗骤然眼神凌厉,面容冷肃起来,“嘘”声微微摇头,“郑姑娘不要妄语,恩将仇报。” 好嘛,这回连姑姑都不唤了。 高延宗甚至拿余光偷偷瞥不远处的几个人,一指她身旁的少年,低声道:“把他撂下,你我私谈。”而后又浮起温热的笑意, “本王虽风流之名在外,但也片叶不沾身,可不是对郑姑娘别有用心,既然你能查明病原,医治本王的军民,来日抗疫胜利,必有重谢。” 即便他嘴上否认,元无忧也怀疑他假装浪荡。 高延宗又负手作请,吩咐几步之外的部下, “尔等守在此处,本王要与姑姑细谈疫病。” 元无忧随他走出有一段路,穿丛而过都瞧不见他部下了,生怕这活阎王是把她骗出来宰,便一边开口说话,一边停住脚步: “听闻安德王颇谙风月之情,本姑娘只想讨教讨教,我自取一名山解衣,善解人衣的解衣。不知郡王可有表字?” 他也驻足在地,斜眼望着她。 高延宗几乎未曾迟疑,便脱口而出道, “阿冲。是本王的小名,幼时曾想做冲天王,便一直被叫阿冲,戏谑至如今,倒也惯了。” 他咬字浑厚,底气有力,不像现编的假话。 倘若这位玩世不恭的安德王,一直以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待人,没有他圆滑不了的话,插不上嘴的事,那他说什么元无忧都不会真信。 可他突然对她流露出一丝真诚,元无忧倒不知所措起来,属实被他的恳切打败了。 “阿冲,我有一事相求,” 高延宗知道她没憋什么好屁,只庆幸自己部下走远了,她真说出什么来,也不怕隔墙有耳。 男子眉峰一抬,眼尾一挑:“姑姑有何条件?只要你治好我副将,金银财宝列单子任你挑。” 元无忧愣了一下,没成想他直接把她往趋名逐利那边领了,原本她只想套个近乎…… 显然在他眼里,她最出格的要求莫过于利益,可元无忧偏偏不想让他如愿,一拍两清。 于是小姑姑凤眸一抬,那双琥珀大眼直勾勾盯着他,翘唇道,“我自大病初愈后,吃什么补药都不如两样药引子:一是童男血,二是活人参,后者便是未曾沾染别个阴人的童男子……” 小姑姑话说至此,阿冲侄子骤然红了耳尖,淬亮的眼珠子眨了又眨!他怎么听都像是让他献身,至少恶意调戏是没跑的。 甭管她从前是谁,如今也是荥阳郑氏贵女,娶个门阀世家女子也算门当户对,可她的行为和举止言谈,绝非相夫教子的料。 高延宗抿唇沉吟半晌,刚要开口,她又道: “我初来宝地,所见不过是郑府的浪荡男娼,实在没眼看。阿冲可知何处有清倌小哥儿?领我去买个小面首,再教教我弄玉偷香的技巧。” 高延宗想给她一拳,或是钳制住她咽喉教训一番!幸亏那种不能冒犯长辈的理智占了上风! 他眸中的两汪清池忽而凝结成冰,憋出一句厉斥:“放肆!你活腻歪了是吧?” 元无忧头次见到有男子,会害臊到耳根粉红,对比他白嫩的肤色,更加艳煞旁人。 她不自觉的瞪大凤眸,眼睛放光得打量他, “啧,五侄子害臊的小模样儿真好看。” 高延宗忍不可忍,庞然大物一般扑过来,抡起胳膊一把薅住她领子,突然打身后传来一声:“五弟!你怎会在此?” 来者居然是高统军。 高长恭先是在草丛外先瞧见白虏奴,那丑鬼一瞧见他,撒丫子往这边跑,高长恭跟着过来,才得以见到自家五弟和表姑。 他定睛一看这俩人的动作,身子单薄的姑娘、被高瘦的男子摁住衣领,更疾声道: “五弟你那手!你怎能要打表姑?毫无风度!” 不是大哥,您再早来两句话的功夫,这场景就不是这个场景,情况也不是这个情况了。 原本高延宗就比元无忧高了近一头,他一凑过来她就有些胆突,幸亏五侄子清瘦亲和,可不像大步走来的高领军。 这位戴鬼面的齐鲁大汉,肩宽腰窄虎步龙行,也是一身胭红军服的长袍,披罩甲套护腕,脚蹬硬底长靴,越走趋近,还瞪一双耀如黑曜石的黑亮凤眸,大眼盛光。 大哥跟来捉人似的。 “……”高延宗见状讪讪收回手,赔上笑脸道, “小姑姑衣领上有树叶,我摘下来了。” 而后故作亲昵,把她散落在鬓角的发丝往耳后勾,美貌男子动作轻柔、眼神缱绻,连语气都恋恋不舍,“姑姑不要为了别人而忽视自己,人贵在自个儿怜惜自个儿。” 高统军那眼神跟见鬼了一样,不禁呵斥高延宗道,“你抽空瞧瞧眼睛去罢,最近越发荤素不忌口了。新来一个你撩拨一个,照你这架势南司州恐要把祸害遍了,得调去别处才有新鲜。” 元无忧倒才知道,连他兄长眼里,高延宗是十足十的风流快活。兄弟俩最亲近,只怕她真是认错了童男血的出处,可小石头…咋喂的血? 被细数斐然战绩的高延宗,面上无半点羞臊,只撤回了挨近小姑姑的手,掸了掸自己袖口并不存在的灰,转脸冲兄长露出坦然乖巧的笑, “兄长此言差矣,姑姑这皮相挺耐看的,只因疤痕未褪而已。不过我这次真是一心尽孝,兄长莫要误会。” 元无忧装不出娇羞,只好学着高延宗的坦荡,逢场作戏嘛谁不会啊?随即上前两步拍了拍男子、软甲底下的胸膛,而后眼冒金光, “五侄子这体格子真结实啊,手感定然不错。” 第56章 支持斗法 五侄子依旧笑意从容,“姑姑若想试试,等夜深了来我房中,侄子定要好好表表孝心。” 站在一旁的高大哥凤目睁大:有这么尽孝的? 更过分的是,小姑姑随即吹了个流氓哨,又把手摸在他胸膛上,隔着一层薄布料、感受底下胸腔里那砰砰有力的心跳,还顺着衣领下滑, “多谢侄儿给老身这个机会。” 高大哥瞧此情形面色凝重,也不知该说甚么,终是默默扭过头,“那什么,四哥先走了,你们记得去山下祭台汇合。” 既然五弟愿意,他就别留这闹眼睛了。 瞧见大哥的背影远去,再听不到这边的对话,高延宗下一刻、就攥住了在剥自己衣襟的手,攥紧她的腕子,脸上的笑意瞬间凝结成冰。 “姑姑经验很丰富么?竟敢比男人还贪色?” “世人谁不贪色?又何必分男女多寡。” 元无忧和高延宗试探了几句,但这小子又圆滑又世故,盯着他的俊脸,她实在不忍再摧残。 ——晌午之时。 元无忧饥肠辘辘的,带小石头牵马下山去,正瞧见一伙甲胄士兵弄了一身泥回来,一问才知是想抢修河坝。 是被前些日子梁国决堤冲毁,眼下不能通行,又脏了灌溉渠,闹的水田佃户怨声载道。边境素来不安生,本也无人管,今儿领军将军发现军中有疫,便携部下上木兰山求医问药,路过此处想去看看如何修缮,结果差点儿陷泥里。 望着之前还光鲜亮丽的高大哥,不到一个时辰就腰部以下成泥塑了,元无忧突然发现,高长恭还挺勤恳务实,是个为民请命的主儿。 她便抑制不住那颗好管闲事的心了。 “明天我跟你们去瞧瞧河坝冲毁程度,结合水流位置,研究个切实可行的桥梁架构,但得找专业的工匠来干这个活儿,你们军籍的又要打仗又要修桥补路,犯不上,保家卫国就行了。” 将士们打第二句开始,便有些听不懂了,等丑姑姑把话说完,这帮军爷面面相觑,更是诧异不已,“姑姑怎知如此详细?” “姑姑还是个匠人?” 听弟兄们都跟自己管小姑娘叫姑姑,只怕下一刻就要管她身后的小尾巴叫姑父……高大哥尴尬得偏过头去,从盔甲上往下抠晒干的泥块。 这小姑娘从忧岁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冲他替假妾讨说法的情形,高长恭仍觉历历在目。 她从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还带个丑奴累赘,到获得了风摆穗的信任,接手那颗北珠;三日内却让冯翊王、元太姥出面将她送入郑家,这姑娘没些城府手段在身上,他是不信的。 故而今时今日,这不住闺阁走四方的姑娘,口若悬河大言不惭,他更不信。只能怀疑她是从哪个男子那里套取的话术,就好似她与五弟。 见四侄子对自己爱搭不理,全无听课的诚意,元无忧也不耐烦的说,自己在蜀地参与过修水渠,及都江堰的修筑原理。 而后瞥了眼一旁忙大事——抠泥巴的四侄, “还有你身上这铠甲,这裹的灰泥砂石是打地基坍塌了吧?滠水河地处中游,既要承受上游来自长江支流的冲击,又要保障下游的活力,一定要研究新兴的水利工程,还有最重要的,你们换种步骤和材料,强固地基溜溜缝吧。” 她凭自己身上的伤,就推断出了自己遇到的问题。这让高长恭诧异不已,不禁另眼相看,心里对她又养丑奴,又戏五弟的反感减了几分。 “姑娘从前,是修水利的工匠?” “不是,故而我只知皮毛,仍需找懂行的人。” 高长恭由衷道,“您太谦虚了。” 至少目前来看,她便比他懂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小表姑却并未在此逗留,只因那怯生生的白虏奴,畏惧四侄子咄咄逼人的眼神,声称肚子饿了,想离开。 宠奴心切的小表姑,便匆匆跟四侄子告了别。 高长恭原本只是欲言又止,拉不下脸来请教,等小表姑真的走后,身旁的弟兄居然拽他道: “表姑姑重色轻友,实在不仗义!” 另一个弟兄则斥道:“凭咱大哥的美貌,不比那个丑鬼更有美色吗?表姑姑定是有眼疾!” “所以大哥您别往心里去,表姑姑不识抬举!” “对对对对…” 大哥憋了半天,也没理清楚如何解释,只好轰散了弟兄们,让大家各自下山拾掇自己去。 待到元无忧跟小石头沿山脚而下,不可避免的途径了旱魃庙。远远的瞧见郑太姥跟法师、高延宗仨人对坐蒲团,不知在说什么。 旁边有道童小厮围着茶桌烹制,正挨个递送香茗。一见她露面,便挥手让卫兵将她架过来。 原来郑太姥决定支持元无忧跟和尚斗法,既然法师宣称灵药加上虔诚礼佛,可驱疫自愈。郑玄女又声称能治好时疫绝病根,那便让她治。 倘若孙女儿能消除木兰城时疫,留下个切实有效的药方,这类病症的时疫则为小病,不再人人谈之色变,得上就等着卷席子埋了。 为表对孙女儿的支持,郑太姥愿将山上草药无偿发放给灾民,等孙女为郑氏赚一块功德碑。 高僧闻听这话,拧紧蚕眉,“太姥是要让这姑娘一己之身,凡人之躯与诸天神佛抗力?” 元太姥素来礼佛敬道,谁也不得罪,眼下居然流露出了偏袒,可又挑不出毛病,毕竟这姑娘是验了血脉的郑氏孙女儿。 小孙女于是双手顶礼,恭恭敬敬的上拜道: “承蒙太姥赐予良机,孙女定不负厚望。虽说我受命于天,也要让法师瞧瞧何为人定胜天。” ——“哈哈哈……说得好啊!” 白衫姑娘话未落地,便被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笑着接了下句,还紧跟着“哞哞——”附和。 场中轰然一乱。 喧闹之中,只见几丈远外出现个庞然大物! 从人群之外,竟然走来个青灰色的水牛,其上坐个白发坤道,她身披随风展开的灰布道袍,手拿拂尘。那坐骑大青牛犄角如盘,高一丈,众人远远地、只能瞧见她的鼻孔。 第57章 逼着她签军令状 待到切近,她却身形利索的一拍牛角,从水牛的大圆肚子一侧滑了下去,而后手拄龙头拐。 坤道那张脸面色红润犹如婴儿,明明顶着满头霜雪,可那四方步走的气势熏灼,颇有气场。 这白发老妪一出现,便引得众人肃然起立,郑太姥也被面首从蒲团上扶起,走上前热络的攀谈,“尝草仙姑怎会来此?” 彼时的尝草仙姑,直奔那凤眸圆睁的姑娘去。 元无忧想的是,只听闻这坤道如何特例专行,没听说她白发如雪,上了岁数啊? 待人走进了一看,她脸上也没什么褶子,只在眼尾有几道细纹,算是岁月给意思了一下。 仙姑也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满眼赞扬, “这是你郑家的孙女?有出息,有紫府之气。” “仙姑过誉了。” 郑太姥看得透,高僧也哼声笑道,“你这是瞧她有撼动沙门之气么?只怕你重注下错了盘,她区区夜叉托生,不过尔尔。” “能不能,一试便知。昔年贫道医术不精,落败于尔等,倒让你们占了多年尊位。如今坤道愿做玄女破阵之见证,不会偏袒,但会指点。” 一见坤道先辈出现力挺,高延宗心里再无疑虑了,当即从迷信倒戈向小表姑, “本王也愿参与作证表态,不如小表姑先拿本王麾下的部将练手如何?本王将爱将性命交托于你,必然是信任之至。” 元无忧一愣,“啊?你真敢啊?” 虽说他有白嫖的嫌疑,但得佩服他的胆量,敢把弟兄的命交给她,也不怕被她个庸医治死?但他既然敢死,她就舍得埋,定会全力医治。 高延宗一人入局为棋子还不算,又去撺掇他大哥支持表姑抗疫,让木兰城散尽药材换名声。 高长恭一听,“怎么支持?让她写个军令状?” 小表姑:“……反向支持就不必了,除非你跟我一起立军令状。” 高僧见几人闹腾着像下注,连忙出声制止: “丑话在前,只限你三日之期,女施主倘若治不好疫病、阻不断过人的晦气则为败。就三步一叩五步一拜,从木兰城磕到木兰山上佛寺,削发为尼。” 元无忧一听,三日?你去传染也未必三日就能显效啊!登时苦着脸, “您说得是人话吗?三日够干啥的?我长多少只手能顾及得了万民啊?别说城外的灾民了,就连馆驿那些兵将都治不过来。” 高僧坚持道:“只限三日,倘若给你七七四十九日,等疫鬼吃够了人命,民众无药自愈了,算你的还是算贫僧的?” “我可不可以犹豫一下?多宽限两日?” 郑太姥都气笑了: “老身拿药山给你玩儿,你却临阵当逃兵了?华夏的神灵都是谁灵信谁,你若是认输丢脸,只怕这中土道家离被释家覆灭又近一步。” 顿了顿,老太太也觉得此赌约泯灭人性,便加了一句:“三日内福泽万民属实是天方夜谭,你便先治好馆驿内二位郡王的兵将,倘若驻军恢复气力,方能帮你救治城外灾民。如若你连这帮人都治不好,也不必觊觎姥姥的药山了。” 有郑太姥在,又有高家兄弟俩做见证。四侄子还逼着她签了军令状,提拔她为尚书省从九品医师,全权负责此次抗疫,才算是大战开始。 再次回到木兰城之时,已是下午。 元无忧携小石头直接去了馆驿,让高氏兄弟给她拾掇出一间、挨近军营的别院。 原本高大哥考虑她一女子,挨近军营不方便,恐生事端一时照顾不到,难以护她周全。 高延宗则表示:愿为姑姑保驾护航。为表示诚意,愿立刻收拾东西,住姑姑隔壁。 高长恭一听,“你是奔着保护去的吗?我都不好意思点破你!” 于是他为了各方安全起见,把小表姑安排到一处远离军营、远离自家兄弟之所,让她挨近剩下的丫鬟护院,总不至于出事。 再一个,他虽瞧不惯小表姑的痞气,但她的武艺他还是认可的,忧岁城外那道扛旗的身影,让他坚信这些这些酒囊饭袋的家奴仆役,绝非她的敌手。 而元无忧没成想,四侄子不止将她发配边疆,还要掳走她身旁的小石头。 新晋小表姑地位未稳,既不想得罪权势,又不能任人宰割,倘若任他处置了小石头,下一个怕就是她了。 她伸胳膊将白虏少年拢到身后,正欲分辨,身后便传来冷厉的一句:“你以为杀了我,就能独占姐姐吗?你人面兽心,行同狗彘。” 高四侄鬼面未卸,只能瞧见那双黑亮得大眼,骤然掀开细长的羽睫、迸射出凌厉的锋光。 他也不多话,抬手扣住腰间蹀躞带挂的佩剑! 一看事要不好,元无忧赶紧将少年拉进了屋。 只留高氏兄弟站在院里。 高延宗抱着膀子,上挑的眼尾微抬:“兄长真是好脾气。他当街辱您,何不将他就地处决?” 高长恭摁住剑鞘的手一紧,又缓缓松开。垂睫覆眸、长睫一掀之际,便已斟酌道:“不用,你去送他些金银云锦,再知会馆驿众人,宣扬他是蛊惑郑玄女的私宠。便不信没人治他。” 回到屋里拾掇东西的二人,并不知院里的高氏兄弟,在大庭广众下密谋。 只是刚整理完床褥,确认好一个住里屋,一个住外屋,高延宗便带人送来了东西。 是几锭金银和两件带抹胸的大袖襦女裙。 虽一锭也就十两左右,毕竟金价素来是银价十倍还要多。元无忧想起他为万两黄金发愁,给僧弥低伏的姿态,便不肯收,但五侄子却露出一副愁苦相,说她若不收,还如何劳烦姑姑去给部下瞧病啊? 元无忧最受不了人家撒娇讨好,更何况是这么个美貌男子,即便他除了脸,无可娶之处。 等她出门才知,安德王送个礼居然弄得很大张旗鼓,愣是让馆驿内外都知道,兰陵王被面首辱骂后以德服人,对玄女的白虏奴爱屋及乌。 元无忧一看高延宗以兄长名送这些,明知是高延宗添油加醋,也欣然接受。 但她一本正经的强调:“五侄儿啊,你摸着自己良心问问,说他是姑姑面首,你心不痛吗?” 高延宗依然摸了自己胸口一下,讶然道: “不痛,也没有良心。何况……你俩挺般配。” 元无忧:“……?你这么说我都不想去了。” 第58章 首例病患 ——元无忧望着她的首例病患,心都打怵。高延宗那副将生得十分雄壮。 人往木榻上一躺,跟东北的狗熊一样,她站在门槛外,凭借屏风里露出的一角,就能瞧见那肌肉虬髯、虎背熊腰。 偏偏离老远就听见他的哀嚎,喊痛呓语。 高延宗与她站在门口,蹙起柳眉叹道, “你一定要治好他,他是兄长最得力的部将。去年除夕夜我得罪国主,身边亲信皆被处死,我又被调来西南边境,兄长唯恐我被人暗杀,派了他来保护我,人是生龙活虎来的,我得把活生生的部将还回去。” 元无忧暗自点头,难怪高延宗如此分裂,他的脾气冲劲儿是会得罪人的,但又会世故圆滑。 夏日的时疫病发,多会头痛发热,甚至颈肩疖肿,随病情加重而生痈疮,便痛不欲生。且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她并未耽搁,命人取香炉过来,而自己顺腰间包袱里找出苍术白术,以此熏屋除秽。 在两位辛烈的药香熏腾中,元无忧不由得想起了携剑潜逃的苍白术,但就算他在这也没用。 高延宗眼瞧小表姑绕过一地呕物,近到床头,对神志不清的男人望闻问切。 “夏疫症状是憎寒壮热,口吐黄涎,甚者痓厥谵狂。而他颈肩疖肿,沿着脖子已蔓延到脸,只怕要破溃成痈疮,这绝非常见的疫病。” 正说着,黑瞎子似的男人连咳嗽带哕,被焦黄的糍么乎糊得眼都睁不开了,却呼呼冒热气,顺嘴淌粘稠的哈喇子。 俩人站在床头未敢接近,高延宗一边端详着小表姑的神情,一边说着这人名叫甄温柔,有此症状两日了,那是上吐下泻。 可小表姑连嫌弃都未露出,满是疤痕的脸上,嵌一双锐亮的褐色凤眸,淡淡开口:“治疗时疫宜疏利、解秽、清中、攻下等法。而治痈疮又是另一类药,你军中旁人也是同种症状吗?” “皆是如此,且发病时机异常接近。” “那就怪了,时疫不会如此急躁同时发病,倘若都感染了疖肿,只怕除了接触病原,更要有自身成为病原的途径。比如你们的饮食习惯,最近去过何处、接触过什么人或事物?” 元无忧迅速了解情况后,便掏出包袱里现有的药,让拿去熬煮,并让人将甄温柔所经之处、所居之室以醋和石灰洒洗,除了她和高延宗加上送药之人外,旁人不得入内,进出也要焚苍术白芷或艾草,以熏身驱疫。 而后她又写了几味药,说让去药山上找,连带治疖肿的都写上头了。 高延宗瞧着小表姑安排完这些,从始至终都从容且镇定,不骄不躁井井有条,莫名的觉着她有了几分长辈模样,慈祥又老成。 为答谢小姑姑,他欣然留她在自己住所用膳,还各种戏谑示好,让姑姑多对阿冲笑笑,一板起脸太显老了,明明长得挺好。 高延宗本是个傲慢跋扈之人,却又心思细腻,能透过她的夜叉脸瞧出本来面目,这是一般人打不到的。小表姑心里自然有些感动。 元无忧一忙起正事便心无旁骛,吃饭时除了在想:这个方子无论管不管用,接下来该如何用药治疗……她从前只是跟在少师和宫医后头学习的,像这种让她挑大梁,也是头一遭。 但元无忧就是胆子大,开天辟地也不露怯。 等她吃饱回去,住所也就收拾妥当了。 日头西去,便消退了晌午的热,有些许凉爽。 却没想到刚一进院,就瞧见个白发老妪正往里走,她身披那件八卦道袍,不久之前刚见过。 元无忧嗷一嗓子将人喊住,于是门里出来的少年、门外要往里进的白发老妪,同时回了头。 她上前了解才知,原来这俩人早就认识! 甚至可谓是关系匪浅。 小石头那样孤僻的性子,连对小麦都会流露一丝敌对,原本除了她便不亲近旁人的,如今却对这位浪名在外的坤道,表现出异常的信任? 元姑娘眼睁睁的瞧着,一老一小进屋便席地对坐,白虏少年任白发老妪摆弄,让抬下巴瞧脖子就抬下巴,乖顺极了,有些虔诚过了头。 而尝草仙姑居然也肯屈尊降贵,还要亲手帮小石头敷药祛疤,给他出恢复身体的方子。 蹲在一旁的姑娘,幽怨的开口:“顺便请前辈也帮我,祛除脸上的疤痕,恢复容貌吧?” 这位坤道仙姑也没吝啬,一边掏出自己袖内、乾坤袋里装的纸包瓶罐,一边笑道:“你这孩子心挺急啊?贫道就为此事来的。” ……那您怎么一进门,先祸害她的白虏奴? 即便尝草威名在外,又主动示好,元无忧也保留了两分戒备。遂以学习观摩为名盯梢,看她给小石头敷药时,有无图谋不轨。 结果这前辈全程是以小石头为纸张,药材为笔墨,从他身上挨个部位解说他存在的病症、如何治疗,而后骂她什么低劣医术,庸医杀人。 打开始骂到结束,元无忧都不敢反驳。坤道还时不时强调这是在指点教导她,但骂她一顿属实解气。终于等坤道摆弄完小石头了,元姑娘忙不迭的向她表明招贤之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并迅速将她带离,不让跟少年单独接触。 于是在坤道的提议下,元无忧思虑着效仿秦汉设置“病迁坊”、“疠所”,连忙着手行动,改建空余的房屋,准备接患病者来此隔离医治,并叫来府里那些护院丫鬟,清点人数以备培训,光这些事又忙活到日头西沉。 元无忧跟着泛起红霞的阳光进了屋。 一回到屋,却瞧见窗外火烧云的披镀之下,白虏少年穿一袭橘粉色大袖襦、撅腚蜷缩在地。 他整个人像熟透抱团的虾,女式内着裲裆吊带的大袖襦衫只到他胸口,晾着自脖子到锁骨、一片暗红的疙瘩癞子,却又衬出那肤色冷白。 搭上少年这不雅姿态,实在糟践裙子。 元无忧心里窝着火,上前踢了他小腿一脚, “滚凉席上睡去。你一大老爷们儿……还未出阁就想接客啊?!” 第59章 龙落子 少年猛然睁开昏沉的睡眼,一呲银牙要发怒,待瞧清头顶是谁,眼神瞬间变得温顺。 他缓缓从地上爬起,一个多时辰不见,他满脸的疙瘩便结了黑红的痂。 白衫姑娘嗓音微哑:“去给我倒盏茶水。” 这句吩咐他听得懂,少年连忙弓着腰爬起来,到桌子前端起茶壶,显得那瘦成麻杆儿的身子骨,佝偻的像七老八十。 元无忧坐在矮凳上,接过茶盏后,发现他还保持着弓腰的姿势,也不知跟谁学的,她愤然拍他后腰一下, “小小年纪别猫腰!你还没弱冠吧?脊椎不想要了?憋着腰间盘突出呢?” 小石头瞪着灰褐色的眸子,眼神呆滞半天又好像突然醒悟,一撩衣摆往她面前一坐,露出雪白细瘦的后腰。 “……”不是,你误会了兄弟。 正常人穿大袖襦裙,怎会露腰? 元无忧仔细一端详,发现他是把齐腰襦裙穿里头,大袖襦衫啷当在外头了! 她登时气血翻涌,“谁教你这么穿衣裳的?我不穿襦裙我都知道…不能私隐外露不守男德!” 她嘴上骂的收敛,眼神却不自控的扎在上头,他这腰肢真细啊,不仅没有痈疮癞皮,雪腻的肤色更是白到发亮,像极了凝脂冷玉。 元姐姐抬手揪住他的衣摆,想给他撂下来,却发现那掐细腰上,居然还陷进去两窝腰眼儿! 她的下腹骤然一紧,随后深感罪过,连忙一把给他撂下衣摆,恼羞成怒的呵斥:“要矜持!” 并把少年从地上拉起,拽到靠墙的床榻边,勒令他上去睡觉! 小石头忸忸怩怩的不肯就寝,门外倒忽然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继而有人把门帘一挑, “呦,小姑姑哄孩子小憩呢?” 元无忧一回头,又是白发坤道。 这位屋里熟客尝草仙姑,声称是来给小丑鬼复诊的,一进门见俩人拉拉扯扯要上榻,少年还穿着娇粉的大袖襦裙,给老太太吓一跳。 急的她连忙解释,就怕前辈当她饥不择食。 可这坤道对小石头,明显的偏心。 得知他并非小姑姑的私宠后,尝草便把一双明锐的核眼,都扎在小石头身上。盯着他前前后后打量不说,还掏出两枚锦囊递给他。 还啧啧道:“你身上那股腌入骨的香味,也有驱疫的微末效力,加此香袋里的‘龙落子’,及四气五味驱邪除瘟之药,正应《本草经》君臣佐使,七情和合。” 老前辈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对四岁心智的傻子一顿言辞古奥、诘屈聱牙的输出本草经。 元无忧疑惑,“他有香味吗?他能听懂吗?” 尝草瞥了她一眼,“你这医术属实不敢恭维。” 这么快又到授课时间段了? 元姑娘上道很快,连忙奉上笑脸,“请老前辈多指点我些。” 可老前辈似乎对小石头别有用心似的,也不理会她的讨好,径直塞给他两个香袋,元无忧刚想问咋没她的份儿?少年转头就给了她一个。 彼时微微躬身递香囊的少年,比她高了近一个头,因脸上消肿过半,灰褐色的眸子也睁得如常人一般大小,澄澈又深邃的眸子里只有她。 而元姐姐的全部视线,都在手里这枚香囊上。 她一瞧,竟然是云锦苏绣的!元无忧登时两眼放光如见金山,央着他把另一个也给自己,她想拿去给高家兄弟,一人一个做酬谢。 这番厚颜无耻的话被她说出口,自己都惭愧,但又想到小石头心智痴傻,留给他也糟践了,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得之而不能守,早晚便宜了旁人,倒不如便宜给她这个主人。 闻言,小石头立马把另一枚香袋攥在手心,扭过头去,拿耳朵对着她。 尝草前辈嗤笑了声,“哪有你这样贪得无厌,慷他人之慨的?老身是给他用作护身辟邪,可不是让你去借花献佛的。” 元姐姐权当耳旁风,也是存心在前辈面前展示地位,便掰过少年如若削成的单薄肩膀,抱住他后背央求,“小石头你乖!给姐姐好不好?” 他的脊背上还有伤,被她掰的嘶声,但又抿嘴忍痛,抱着膀子试图躲开她。 此时的元无忧终于发现,他身上有一股极好闻的浓郁甜香,虽然气味幽微,但沁人心脾。 丑姑娘瞪大一双凤眸,几乎闪着淬亮的狼光!“我去!你身上还真有体香啊?挺甜啊。” 小石头也不搭理他,只挥舞着香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哑声吐出:“我…的!”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是句反抗她的。 “什么你的我的?连你都是我的,你的东西自然也是我的!别等我动用武力抢啊!” 眼瞧着主仆二人为了锦囊分赃不均,要打起来的样子不像假的,尝草连忙拦着她,把这跋扈的小姑娘好一顿数落。 而后还给小石头训话:“老身若是你,可不会把香囊给姑娘家。龙落子是雄性有育儿袋,负责生育,多为南疆百越给男子下胎顺产之用。味甘、咸,性温。归肾经、肝经,功效主要是补肾壮阳,止痛,散结消肿。” 小石头听后,倒是没多大反应,毕竟他就几岁孩童的心智,哪听得懂这些? 而元无忧却声声入耳,司空见惯了。 “他一个孩童心智的白虏,又不会生,给他都糟践东西。” “听闻南疆有巫蛊之术,可逆转人体,让不孕女子有孕,最奇的是让男子生育,有幸见过男子顺产,真是用老身的医术无法解释。” 元无忧心道,这算什么奇事?西北还有鹿蜀血脉的传闻呢。 话说至此,她半开玩笑的拍了拍小石头肩膀,“倘若你习得了这巫蛊之术,就算你这丑脸治不好,也能有人娶你了。” 少年虽听不大懂,但瞧她的语气就不像好话,他愤然把她搭在肩头的手一甩,气呼呼的,把瘦削挺直的背脊给她。 她摸了摸后脑勺,“这孩子气性挺大啊。” 元无忧忽然想起大事,“前辈,他的口疮明明好了大半,怎么说话还跟鸭子叫似的,也不爱开口说话?” 尝草道是得喝药、静养,吃些润嗓的东西。光说不算,还贡献出了自己晒的西瓜霜,便将那一小包都掏出来塞给小石头,让他当蜜饯吃。 …… 第60章 礼崩乐坏的刺史 临近黄昏之际,安德王又来造访。 五侄子让人通禀着,自己先进了屋,一瞧门口站的瘦高个男子,居然穿个粉裙,便瞪着眼睛问门里的小姑姑, “你把他骟了?” 元无忧:“……” 不是哥们儿,你啥眼神儿啊?想得略多了些。 她安顿好小石头,便要跟高延宗去瞧四侄营里的病患。等到了四侄子住所,高长恭却是刚更衣洁面,换了身胭红的交领常服出来相迎。 还神秘兮兮的道:“姑姑走,带你去长见识。” 元姑娘凤眼一亮:“长见识?” 时方才,高长恭收到风声,眼下正要去捉刺史现行,赶巧五弟和小表姑来访,便一起捎上。 元无忧路上才知,原来南司州刺史素来专横跋扈,不思正事沉迷声色犬马,且他颇有脾气,又跟郑太姥视为仇敌。 他本就欺男霸女,这次居然趁着前些日佛诞法会,掳走了郑太姥掖庭里囚困的一个面首,到家后还没享用,便发现竟是失踪多年的、与郑氏结怨的麻城李氏嫡幼子,此时人已痴傻了。 郑太姥府里丢了面首还未吭声,这刺史便私下向斛律都督告发,却不料郑府得了消息,便连夜派人向领军将军告发:说刺史今夜宴请周国客,有通敌嫌疑,还强抢民男祸害李氏幼子。 反正李氏幼子痴傻,又不能分辩,郑太姥这边巴不得全推到仇家身上。 高领军若不是手抓两把消息,还真不好断清这桩、上不得台面的案子,而今他权当作不知,是以抓通敌叛臣的名义,来将刺史逮现形的。 几十个精兵勇将,将刺史府各个大小门堵住,由高领军打头阵进了府。 刺史府漆夜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远远听见正堂屋内,有丝竹管弦奏着靡靡音,并充斥着调情打俏的燕语莺声。 高延宗便把小表姑往自己身边拉,悄声道: “让兄长走前头,别崩咱一身血。” 前头的高大哥,闻听身后有私语声,不禁回身低斥:“跟上!” 他的鬼面之下,透射出两道夜明珠般的眸光。 而后拧身回去,龙行虎步的每一脚,都踩的结结实实,颇显腰杆儿挺拔。 朱门以里,转翡翠金屏风入内,在几人眼前豁然展开的场面,让元无忧脑中就剩下一个词:礼崩乐坏! 里头乱的不行了,首先是视听感官的冲击! 宽阔的大堂中心地铺红毯,左右两旁以乐器斗法,一面是铜锣镲片携唢呐胡琴,吹着百鸟朝凤,一面是瑶琴古筝横笛竖萧,奏起凤求凰。 乐师有男有女,载歌载舞簇拥着中间的主家。 男人正在展现形体之美,胭红官服衣襟裂开,已经滑至了半边麦白色的膀子。头顶的乌纱帽垂下貂翎白笔,摇晃在精心打理到、溜光水滑的一把山羊胡旁边,随其扭腰摆胯尽显妖娆。 这位拿黑布条蒙眼的刺史,约莫三四十,留个山羊胡,满口浪笑污词跟身边一群、穿着清凉的小郎小娘们,连唱带跳玩着狼捉羊。 可真是衣冠南渡没带他,把孩子逼疯了。真叫一个道德沦丧!礼崩乐坏!风情万种! 一时间满屋子都是鸟雀齐鸣,吵得元无忧耳膜像是要穿孔,脑仁子都要裂了。 还有个白虏少年几近玉裸,就剩腰下围着犊鼻裈,甩着两条玉笋似的竹腿跑到门口,差点儿撞到高领军怀里。 元无忧只是慢了一步迈进门槛,就瞧见一具白皙的男体,被个甲胄壮汉箍在怀里,捂住了嘴强人锁男。 而大堂以里,乍然传来一阵浪笑—— “哈哈哈抓到你了大美人儿!” 下一刻,她惊恐的目睹到,那眼蒙黑布的红袍刺史,一把抱住只穿了交领衫常服的高长恭,夸他是细腰美人儿,等会儿就把他掐着腰、挂在墙上疼爱。 一旁的小姑姑闻听此言,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脸白眼红,下腹莫名的紧绷起来。 可真是长见识了。这位刺史痛快完嘴,也就要完了。 元无忧似乎学到了什么,她不禁侧头瞧了眼高延宗,正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桃花眼灼灼又凌厉,硬是逼她缩回了视线。 其实她只想用眼睛丈量一下,五侄儿这种瘦高个儿,她能不能抱起来。毕竟在母尊地界,成亲当天妻主是要抱夫郎下轿的。 感受到气氛的僵硬,刺史一把扣住怀里这人、微隆的结实胸膛,布料底下的胸肌触感弹软有韧性,但并不柔软,他才觉出不对。 在身旁爱妾一声哀嚎“将军……”,凄然跪坐之后,刺史扯下蒙眼的布带,登时瘫坐在地。 大美人儿高领军鬼面狰狞,本就出众的身高,在个头不高的刺史面前更如同天碑。彼时他被九銙蹀躞七事带、勒出的细窄的腰身微折,抬手将刺史滑下臂弯的衣襟、给拉上了肩头,合拢成严密的交领深衣。 元无忧:……四侄子真守男德,见面先穿衣。 红袍刺史原是单眉细眼,彼时瞪得目眦欲裂。 幸而他为人脾气沉稳,只携部将坐上主位,一边让人在府里搜查周国奸细,一个可疑之人亦不能放过。一边命部下掏出各类文书羽檄、契券合同等,以及尚书台的批复。 乐师姬妾等人尽皆垂首跪在一处,由甲胄卫兵看押,连大气都不敢喘,屋里戛然死寂。 只剩一身孑然的红袍刺史,抖落了衣摆尘灰从容起身,瞥了眼挨个屋搜人的甲胄士兵, “大人给本官扣通敌叛国的罪名,可有证据?你有何权利抄本官的家?” 他语气平和冷淡,毫无愠怒和讥讽之意,音色宛转悠扬,倒有几分像念诵奏章檄文的文臣。 瞧刺史这副镇定自若的态度,元无忧有一瞬间信了他无辜,可他狂歌热舞的情形犹在刚才。 随后只见上座这位,戴着金漆彩绘狰狞鬼面的兰陵王,坐姿腰背挺拔,抬手执书之间,浑然一股凛然的威仪贵气。 “录尚书事自贺拔仁将军故去便空置,本官身为吏部尚书令,自有为朝廷清理淤血之责。” 吏部尚书的官威,元无忧是头次得见,他同样语气平和,那把雍容有力的嗓音、截然盖过了刺史方才的自辩,领军大将军依然不怒自威。 第61章 我侄子活够了你呢 元姑娘跟高老五一左一右,站在他下垂手。 彼时她侧头瞧着兰陵王。高大美人气势威严,凤眸又大又亮,明明一身布衫平平无奇,遮掩了颠倒众生的容貌,瞧着也是又美又飒。 满室灯辉亮如白昼,打在他的面盔上,泛起金属独有的光泽。底下传出他略带翁沉的嗓音: “至于通敌罪证便是你昨日,上报黄陂城守得时疫而死的文书!你命人将他尸骨焚化后,以石灰掩埋。本王却收到他生前求救,附一封你与周贼互通的书信,他骤然揭发长官,本王原本持怀疑态度,可他竟骤然暴毙,本王遂将尸身偷换,暗中派仵作与医官复验,你猜怎么着?他全无时疫病症,死因是毒发身亡。” 刺史站在红毯上,斜睨一眼座上的鬼面美将, “本官不好文墨,那书信绝对有人栽赃嫁祸。” 并且迈步上前,也不见外的道:“什么书信?让本官瞧瞧是否本官的笔迹。” 红袍刺史一凑近,高延宗先挺身而出,唰然拔出一截佩剑、挡在大哥前头:“放肆!” 而后几个甲胄卫兵也围了过来。 刺史当即大笑道,“领军将军是要屈打成招?” 高领军一抬黑亮凤眸,长睫之下眼神凌厉, “此信是你那新晋州典签的侄儿,署名为你代笔,与周国卫国公府典签暗通的文书。信上不止有你阻拦黄陂城守将发兵增员,促成忧岁城失守、麻城守将战死之事,更有你为让侄儿顶替军职,撺掇黄陂、木兰、麻城一众男守将图谋污害忧岁女城守,敢图谋冒犯本王的妾室,当本王死了么?” 兰陵王罕见的在人前承认这位妾室,字里行间都塞满了袒护,只可惜红颜已死,尸首异处。 事到如今,红袍刺史仍面色如常,就跟与他无关一般。甚至满脸悲愤,顿足捶胸的指着他, “本官的侄儿,可是举孝廉出身的儒生才子,通晓文史潘江陆海,从未有过从戎投笔之心,难道会假冒本官的笔迹吗?高孝瓘啊高孝瓘!你怎能为了袒护妾室公报私仇,如此诬告他?这种罪名…又有谁会信!” 一听刺史这番狡辩,实则又把罪名都推到侄子身上,高领军只嗤笑道,“敢通敌叛国,谋害忠良冒用刺史的印信,你侄子也是活够了。” 随后高长恭又将他种种罪证罗列,说早已呈报都官尚书为他量刑,维持了半晌镇定的南司州刺史,终于裂出几丝慌张,怒极反笑。 骚包刺史脸上的笑容诡谲,莫名来了句:“我侄子活够了,那你呢高孝瓘?” 高长恭:“……想讹人是吧?” 关键他侄子这也没讹上啊。 既然已开了直呼长官大名的口子,更不顾及的贬损他以权谋私见色忘义、拿着鸡毛当令箭。 其实高长恭多余提那句对亡妾的袒护,毕竟世间所有龌龊事,只要有女人出场,再推到女人身上,就能成为感情纠纷,显得谁跟女方亲近都是为情所困,迁怒于人。 站在上座高领军后方,冷眼旁观的元姑娘,忽而想起临行前,风摆穗极力反对她去向大哥求助,想来壮姐早已参透这一层。 正在此时,门外跑来了斛律都督,手拿朝廷密函喊着大哥,闯入剑拔弩张的对峙中,直言:尹刺史可是陆女侍中的人,都官曹更是被其把控,即便上报也会石沉大海,平迁别调。 说这话时,斛律都督身后跟进来几个兵丁,将痴傻了的李氏幼子,拿披风裹着身子带过来。 高大哥本就黑眸蓄火,眼下受了这番激将法,更是凤眼一横,斥退阻拦在身前的部下,怒而拍扶手,豁然站起身: “本王今夜算长见识了,好个颠倒黑白、欺下媚上的尹刺史!南司州有今日皆拜你所赐!如若抄了你家,收回你私吞的赈灾钱款与四城军饷,修水利开荒田的银钱自然都有了着落!” 俩人对峙僵持半晌,正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忽然听一声坠响——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椅座后的白衫姑娘昏倒在地,脸色煞白。 高延宗两个大跨步飞身上前,将小姑姑扶起,见她双目紧闭长睫覆眸,面无血色,心里狂跳一阵,又想起……她大抵是因今日四处奔波,劳累过度。 高领军不明情况,睁大的凤眸里满含惊茫。 本想让郑氏贵女瞧瞧世家乱象,长长见识杀鸡儆猴,却害得姑姑昏倒,高氏兄弟只得折返。 而后高延宗在马车上,掐她人中给掐醒了。 元无忧也没法解释自己两眼一抹黑,只告诉他们自己曾失血过多,气血两亏,两位侄子若是有孝心,不如多拿补药孝敬她。 等回到馆驿,门外跪了一地人,元无忧才知有齐国主的密信送来,而中侍中大人候她已久。 一进屋瞧见来者,那位红衣梅大人刚将一枝杜鹃花、放进了一地桃红锦簇之中,元无忧毫不意外。这种打着天子旗号谋私行事的人,也就这帮佞臣干得出来,只不知他为何有这闲情雅致,给她铺了一地杜鹃花。 这次来,这位宦官梅大人还不一样了,虽穿着暗红常服,但周身上下一股子严肃正气。 开口仍旧是尖锐的细嗓:“你必须输。那龙灯法师是我们的人。不过是放任灾民自生自灭,只要你乖顺,自会有圣旨提拔你做女官。而无关你是哪家世族门阀,你有无功绩。” 这姑娘他是见过的,故而即便她靠上了郑氏的大树,也显得装腔作势不合身。 元无忧打定主意,将计就计,面上仍倔强道, “大人的话我不敢苟同。我已立下军令状,必须治愈黄陂城的时疫,不能因您三两句话,就吓的打退堂鼓吧?” “你当这是时疫吗?这不过是怀玉大人烹茶煮酒的锅炉罢了。” 元无忧接下来才知,这次时疫为何严重?是因有术士往里加了一味蛊毒。 而他口中的怀玉大人便是始作俑者。 传闻陆女侍中有个最受宠的面首,长相倾国倾城,却无人见过,据说是位叔辈王爷,被掳进了女侍中后院,女侍中为讨好他是极尽所能。 第62章 怀玉的威胁 近两年却横空出来个中书令高呈宝,与其平分春色。而高中书因是其父被嬮妲女子改变了体质、鲧腹生禹用后庭所生,故而是能孕男,女侍中最宠爱他,更想让其给自己生个女儿。 但高中书有天生隐疾,对女子体液过敏,有次严重时,当场昏厥没了气息。故而女侍中虽不能时时宠幸,但也觉着别有趣味。 那位大人出身尊贵,自然无法有孕,只想效仿高中书生父改变体质,为女侍中生下嫡女,方能稳坐正宫主夫之位。但又不敢找母尊女子,对女侍中不忠,正巧四方的母尊都流传着、各自的男子转孕术传说。 而那位龙灯法师,便是东北萨满与十万大山蛊术的传人,自称能用虫蛊毒让男子转孕,而这次时疫中,唯独南司州边境男子有假孕喜脉,甚至出现鬼爹产子的传说,便是他掺合其中。 思及白日里与龙灯的对峙,他还是太低调了。 小姑娘眼中掩不住的惊恐,她心虚但是嘴硬, “那些男子都是致使的假孕,说明龙灯法师只是江湖骗子,你们失败了。” 梅大人凤眼微垂,睥睨了眼满地杜鹃嗤笑道, “这杜鹃…可是兰陵王相赠于你的。看来你真是个蛊惑人心的妖孽,前两日拜了女守将为姊妹,而今竟能让铁面无私的兰陵王,有了这风花雪月的旖旎心思。” 元无忧乍一听头一句,就已经心下暗惊了。她想不通,四侄子为何会送杜鹃给她?若是往风花雪月的私情方面想,俩人是牵扯不上的,倘若他真这么容易动心,也决计挺不到她出现,仍未娶妻。 见小姑娘哑然,梅大人更坚定了心中所想, “你若不识时务,等到怀玉大人察觉了,必不会让你好死,恐怕连给你撑腰的兰陵王,即刻会被女侍中纳进后宫,大齐上下无人敢说不。” 元无忧又被威胁了一通,按宫里的意见,只准她检查时疫病人的身体,有无转变为母尊男子的生育体质,但不准治愈他们的时疫。 但她叛逆啊,当场是点头答允了,心里却想着必须得治愈时疫,回去就得抓小石头来研究。 戌时褪尽,墙外的打更人敲了亥时二更。 元无忧困到眼皮子都耷拉下来,还没进屋,便收到了丫鬟奉上的口信,称高延宗让她来馆驿的后堂相见。 那天被高长恭押解相见的是前殿,与后堂就隔一座湖山假石的院子。因着白天人来人往,故而道路铺设的宽阔,也有护院值夜,安危倒不成威胁,只是她的居所偏僻,去一趟挺费劲。 元无忧去时,他颀长细瘦的身体站在阴影下,已等候多时。周边是半块假山,一丛绿植。 高延宗一见面,就抬手递给了她一个瓷瓶, “新鲜的,当着我的面儿喝完。” 安德王依旧持着低沉浑厚的嗓音,霸道的下达着命令,语气不容置疑。 他说这句话,就是承认了监牢里,他给的血。 元无忧记得他是用左手的,如今却用右手递东西。望着他那苍白到青筋明显的手背,她迅速去抓他、垂在袖管里的另一只手! 高延宗不曾想到她会动手,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她撸起袖管儿,端详着他左腕上刚缠的、中间渗出一团暗红的白布条来。 小姑姑心上如被揍了一拳,又被狠狠抓捏住一般,酸涩难受,“你疯了?你这样自损身体,我只觉心疼愧疚,我再不能喝那东西了。” 让她心疼的不止他三天取两次血,而是他竟然是童男!那他为何装浪荡得密不透风? 望着丑姑姑那双微润的淬亮凤眸,高延宗把瓷瓶的塞盖儿打开,蹙眉道, “你难道要让我白流这么多血?胆敢浪费,就用你的血来补给我。” 小姑姑满眼悲悯,洒然举起自己手腕, “好,你来取还是我喂你?” “……”这下高延宗是真噎住了,又气又想笑,“你也是个疯子,不喝拉倒。” “我只想问,我昏迷时,你是怎么弄的血。” “以口相喂。” 他顺口就答,亏得脑子灵活,只是手里不由自主、轻摇瓷瓶的动作,暴露了他的另有所思。 元无忧瞧他这张俊脸不红不白,漫不经心,把口渡说得跟喝水一样,胸口腾然一股怒火! “都送到嗓子眼儿了,五侄子很会亲嘛。” 小表姑说这句时,咬重了最后几个字,俨然有些恼“羞”成怒的架势。 元无忧此刻心乱如麻。方才高老四送杜鹃的事还没掰扯清楚呢,眼下又得知被高老五占了便宜,这高家兄弟真让她……不好把控啊。 “我当然会,童男血我有,初吻可早八百年就没了,你也不用在意,我又不会负责。” 高延宗轻佻又漠然的说这么几句,而后挑眉,摇了摇手里的血瓶,“不如我教教你?” 元姑娘脸上带笑,“你先给我练练吧。” 小表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人腰身一扣、送进怀里,便是脸贴脸。 一切来得太快,当他站稳时,已被搂住腰身。 刚才还笑面虎似的高延宗,此时骤然严肃,眼神凌厉,他手里高举那瓶血,手钳制她肩膀,嘴巴抿得紧紧的, “你放肆……没个姑娘样子,造反是么?” 她将另一只手试探性的去摩挲他的喉结,感受着皮下颤抖的高耸软骨,心里掂量着如何扼住咽喉,嘴上却温柔,“更放肆的事我也敢做。” 小姑娘凤眸璀璨又深邃,吸人目光的同时,眼中满含坚定和势在必得。 在不清楚对方底细,又知她什么都敢做的情况下,任谁也得心里没底,慌不择路。 高延宗赶忙掰着她的肩头,推开小姑姑, “不准随便碰男人喉结!那跟撩拨命根有何区别?你是想让世上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 他反应激烈的原因便是如此,可他表现的太过明显,嗓音又突然低哑,通过小姑姑挑眉,和她嘴角那抹邪狞的坏笑,显然她也瞧出来了。 高延宗后知后觉的尴尬,转而嗤笑, “还有什么?造反自立为王么?郑太姥年近八十儿女俱亡,不会突然冒出个孙女,想来只有元太姥有迹可循。你究竟是元氏哪一支余孽?来图谋篡位,对我高氏不利吗?” 第63章 抓她回去说教 多亏高延宗的逢场作戏也有底线,否则元无忧要装不下去了。她最厌恶花蝴蝶似的男子,即便他还保有贞洁,但表面的浪荡也足够令人作呕,若非他有利用价值,她与他独处都嫌脏。 眼下被高延宗一语道破,元无忧这才得知,他们高家兄弟将她接到眼皮子底下,是猜忌她是否会图谋不轨。可她真的是瞧他有趣,当然…也确实看在他身份显赫,能帮上自己。 她稍作斟酌,还是不能承认。于是勾唇道: “我若说贪图阿冲的美色和童男身,你信么?” 她话音未落,男子握瓷瓶的手一僵,眼神凌厉道,“你可太贪了。这话你说完自己信么?” 那确实……元无忧此刻不止良心痛,下腹更是异常紧绷和滚热,她毕竟有过通房,知道这反应意味着什么。可她如今的体格…啧。 高延宗过于聪慧,元无忧被他堵的哑口无言,只得垂眼思考对策。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郑姑娘!郑姑娘何在?兰陵郡王请你去用膳呢!” 而后那只瓷瓶骤然!脱离五根玉指的掌控,咻然坠落,在地上四分五裂,血光迸溅之中,猩红挂在碎瓷片上,沁于土壤。 元无忧这才松手退后,原地的高延宗拿眼睛瞪着她。呲着小白牙吐出一个口型:“滚——!” 这误会的扣子可不能留…得找机会解释一下。 ——小表姑刚随着喊话那人出了后堂,就瞧见灯火里站着一杆修长的红袍身影,元无忧顿时心头一紧,心道完了……私会他弟被捉到了。 毕竟这位齐鲁大汉,是她所见过最高的人,亦或是和那位白虏皇帝不相上下。 待他回过身,自然是鬼面美将,她四侄子。 小姑姑叹道,“你都多余让部下喊我。” 他直接往那一站就完了呗,何必整这花活儿? 高大哥嗤地一笑,“你身为郑氏贵女,私会安德王若传扬出去,清誉不要了?还嫁得出去?” 元无忧登时凝了一口恶气在心头,两眉一簇,难掩厌烦不耐,“够了,你不明真相别来教训我,你守你的男德,我又不是为嫁人而活着。” 他转而语气一压,轻声道: “屋里的杜鹃你可看见了?那是麻城守将的密信里,托付本王赠予你的,你真会收买人心。” 她听见头一句,心都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儿,还没来得及激荡,就被他的解释给凉了半截。 “冤枉!我跟他两面之缘,他为何送我杜鹃?” 鬼面底下骤然射出一双灼灼的凤眸,高领军长睫一掀,“他说想招你为女将来着,古语云[人间四月天,麻城看杜鹃],可怜他只身殉国之前,还想着向本王托付你这个义妹,如今却成了本王的表姑,罢了,你也不必狡辩了。” 小表姑:“……你听我狡辩。不,是解释!” 高领军也不想听她狡辩,只瞧她站在风口,瑟缩着肩膀,便紧忙着正事, “姑姑未用晚膳吧?请来本王居所同食。” 元无忧不想去,可高长恭非要带她回去说教。 这位吏部尚书、领军将军兰陵王倒是有规矩,在她瞪眼睛问,为何满桌桂圆红枣乌鸡、筋头巴脑、猪肝等大补气血的菜品?他却呵斥她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等小厮把饭菜撤下去后,小表姑本想跟残羹剩饭一起下去,他却拦住她: “这些菜式是五弟让安排的,你们究竟亲近到了何等程度,他会知道你气血两亏?” 面对四侄子贴脸质问,元无忧愈发觉得,他那坐姿和神情像审犯人,顿时心生烦躁。 倘若他知道自己的底细,以未婚夫的身份这般质问尚且合理,可他的语气也不是拈酸吃醋,分明拿她当恶毒放浪的坏女人了。 可这位大美人五官美艳,眉压眼的骨相英挺,肤质在灯下白的像刚才桌上、吃那叠糯米糕,是略带麦乳似的暖白,搭上一双褶皱深陷又明显的凤眼,黑褐色炯炯有神。 难怪幼时,自己对他一见倾心,这张脸太值得了。她宁愿多看他几眼,也不忍对他发怒气。 反驳的话尚未出口,他瞧出她为难,便又道: “你图谋五弟美色是吧?我跟你捋一捋啊,他上个月和司州刺史的女儿与侄女踏春赏花,二月在兰陵和斛律都督的妹妹投壶射雁,正月里在邺城更别说了,跟各家公主、青楼都……” “行了。”小姑姑冷声打断,又补了句, “我俩清清白白,秋毫无犯,收起你的猜疑。” 男子闻言微微一怔,忽而羽睫低垂,沉吟一瞬便面色如常,道:“你何时去华胥国还珍珠?” “怎么,迫不及待让女帝来娶你?” 高长恭护弟心切针对她,元无忧能理解,但她因他护的不是自己,甚至对自己百般责难,她不高兴也是情理之中吧? 四侄子的反应,却更出乎她意料。 只见他贝齿咬合,较常人更大、明亮的黑亮凤眸里,是坚毅又决然。 “本王绝不入赘,只想与她做个了断。” 元无忧:……那别着急,姐还不想了断。 被小表姑刺了一下,四侄子忽而想起正事,赶忙又问:“倘若你真让五弟浪子回头,你可做好了出嫁做个称职的媳妇,相夫教子的准备?” “谁说我会嫁他?我跟他差着辈分。你作为大哥不去忙公务,怎么成天琢磨这点事?” 高长恭凤眸里如星火闪烁,“如若你只是个凡俗女子,我不会多费唇舌,可你是荥阳郑氏,又有丈夫之才,涉足了诸多男人就职的领域…嫁人后便要转战内宅,有些屈才。” “谁说那些事项只能男子去做?早听闻齐鲁之地极度男尊女卑,果真糟粕。” 小表姑拢起白衫衣摆从胡凳起身,作势要走。 对面的四侄子坐姿霸气腰板儿直挺,双手搭在膝头,见证一抬手道:“你要考虑清楚后果,撩拨高延宗,是要奔着成婚成家的。” 白衫姑娘冷然回头,琥珀色的凌厉凤眸一横,“你这么看中成家结发吗?难怪守着跟那华胥女帝的婚约。” 第64章 七情合和 高长恭闻言,细密如鸦羽的长睫一掀, “婚约于我,只是搪塞别人的借口罢了,我可不像五弟那么多情,华胥女帝是我的挡箭牌,可她却是最不适合做我妻子之人。” 听未婚夫当着“外人”说自己不配为妻,她心里的滋味别提多复杂了。元无忧竖耳朵听着, “什么?你跟她很熟么,就说这番话来?” “不熟,十二年未见了吧。月初见过,那脸造的比你的还丑。”话说至此,他戛然而止道, “罪过,不该背后妄议他人,非君子所为。” 元无忧:……谢谢啊,虽然更丑那人也是我。 原来齐鲁大汉一开始,就认出她是风既晓了!那他当时做援军备受冷落,怎么没表现出来? 不过高长恭这副君子做派,太让她神清气爽,感到舒适了。她原以为他的守男德是装的,原来他的规矩守礼,是从内而外深入骨髓的。 高延宗这种有冲劲儿的男子,是会带来刺激,但冷静下来,她还是想要个相妻教女的夫郎。 不然当年讷口少言的宇文怀璧,怎会入她眼? 元无忧初次近距离的、看清齐鲁大汉这张脸,四侄子训完话便认姑姑盯着,以为她在反思,却不想她整晚都在唉声叹气,高大哥权当听摇篮曲儿了,后来越听越心烦,一个姑娘跟他对面而坐,就盯着他看,这谁受得了? 高长恭忍不住开口撵她走,并起身要回帷幔里的床榻,“我困了,姑姑请回吧,你在作何?” 他发现她不知从何处找了个镜子,抱在怀里。 小表姑凤眼含泪,望着美貌的四侄子, “四侄子这脸咋这么会长啊!女娲你睡了吗?我丑的睡不着。” “女娲要是活着,顶多问你一嘴:怎么了我的小泥点子?赶紧回去吧,甭打扰本王休息。” 整个人如若糯米糕的高四侄,顶着有些发青的眼圈,打了个哈欠,幽怨的站在她身边。 元无忧更想哭了,“你知道么,在别人挨饿的时候你吃肉,你没义务分我一块儿,但是你别吧唧嘴,也是一种善良啊。” “别想那些次要的了小姑姑,明天还得早起巡山诊病呢。再说了,你这脸多辟邪呢,年节往门上贴张你画像,比神荼郁垒有威慑力。” 她咬着后槽牙憋出一句:“行啊,你这优美的齐鲁方言,你这辈子吃不上三菜一汤!” 正在此时,有人叩门道: “兄长在么?我睡不着。” 高长恭一听是高延宗,更急着撵她回自己屋。 高延宗瞧着推门出来的小姑姑,打了招呼进屋去,却瞧见兄长对着桌前的文书抱头。 “文书既已上报,桩桩件件抵赖不掉,兄长还烦恼什么?” “边境周军虎视眈眈,却不敢兴兵,刚得到消息说有权贵失踪,本王得想法子翻出来,以作人质,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走一个。” 亥时,一牙下弦月踩在枝头。 被四侄美貌激励得、精神振奋的元无忧,打算连夜翻烂《神农本草经》对照带图的医书,她毕竟学艺不精,只能临时抱佛脚。 而换下粉裙,身穿及膝白衫的小石头,就坐在小姑娘身边。 他洗净了颈上的石头,是条五彩丝绦扭的绳,脏污的平安扣也露出一角冒绿光的翡翠,竟是块怀璧其中的宝玉。 旁边有这么一位,让元无忧莫名感到不适应,很难全神贯注在书上。 她催促了几次让他就寝,少年也不肯去睡,还在她桌上写药方和“君臣佐使,七情和合”。 望着纸上的孤瘦小字,居然还挺秀拔端庄。 元无忧登时眼前一亮,白日里坤道讲的那些,他能听懂便很神奇了,居然还会写字? 细思极恐,她连忙抓住他小细腕子, “好家伙,你不会是啥胡人里的贵族子弟吧?居然能写汉字!怎个事?快如实招来!” 她力道很大,抓的他吃痛的眯起眼,从喉咙里滚出两声:“不…不知…我不知道……” “不是,你忽悠傻子呢?我可告诉你,你成天给我惹麻烦,我可要保不住你了。” 她话音刚落,少年便双眸噙泪,委屈的摇头, “姐…姐姐别抛弃我…我、我只有你了……” 元无忧:“……” 即便是个丑鬼撒娇落泪,摇尾乞怜,她这颗母尊妻主顶天立地的心,也是很受用的。 他沙哑着嗓音道:“妻、妻主才…能看我,我会生娃,别抛弃我…” 一听久违的“妻主”,还要给她生娃,元无忧脑瓜仁子都疼。这话搁在中原是不合时宜,但对她来说太耳熟了。 原来这小丑鬼是个母尊人?难怪……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来路了,我自己还是半大孩子呢,想要娃娃也不用你生。” 而后她又补道,“在中原可不抵老家,你别再说妻主这个称呼,也别再提生娃。” 少年这才抹去眼泪,点了点头。 元无忧感慨:“我五岁才跟师父学医,从前我只听说过七情六欲,小时候我以为自己并无七情六欲,长大后,也无法满足。对了小石头,你的过去是什么?你可有七情六欲?” 小石头垂眼摇头,复又点头。他指着纸上的八个字,点了点自己胸口,哑声“七……情…” 元无忧很高兴,“你说你的七情六欲是学医?那可太好了!你最好青出于蓝,我的医术就够烂的了,你随便学学一定比我好。” 她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倘若把他教会了,自己这个师父,便能高枕无忧偷懒了。 她此举上啃老下啃小,真是惬意享福。 小石头一听这个自然不干,元无忧薅着他衣领子逼他坐下,说不用你拜师,先把这几个驱瘟除疫的药方背下来,她就省好多事。 少年还是被勒令陪她看书,找草药长什么样。 半夜就把他困跑了,不消片刻,他又抱了两个枕头过来,还慢吞吞的掏出一枚香囊来,递给她,元无忧挺高兴,“你把另一枚给我了?” 结果少年愤然把香囊往她手里一塞,又顺袖子里掏出一枚来,在她面前挥了挥,再收回去。元无忧这才发现,自己那枚不知何时掉落的。 夜半昏昏欲睡,她打开香囊,发现里面是抱团的一对金玉色小龙落子,都不用细研究,都知道那姿势是雌雄合欢,交相咬合的紧,她旋即发现,雄性龙落子怀着鼓鼓的囊袋。 第65章 我们是来观摩学习的 “唉?这也太残忍了,当爹的还怀着肚子,死了都在恩爱…还被人晒干做了药材……” 她顺口自语起来,却没成想……一旁抱着枕头的小石头,忽然伸过一只冷白近玉的手来,那手骨节分明清透,挡住了她视线。 元无忧一抬头,这一脸黑红痂皮的小石头,瞪着一双漆黑眼眸瞅她,见她不解,作势就把那对龙落子往囊袋里塞。 元无忧哭笑不得,怎么感觉他比自己懂呢? “哎呀我就看看!你个小孩伢子,不会是害臊了罢?” 白虏少年瞪着灰褐眸子,满眼惊怒几欲骂人。 人是有破坏欲的,面对常人还能有所收敛,倘若面对个痴傻又纯粹如璞玉的,她便无所顾忌了,甚至想更放肆一下。 她旋即发现他耳尖通红,耳垂还白着,元无忧不禁看怔了,抬手捏了捏他滚热的耳尖硬骨,“还会害臊呢小孩伢子?” 嗓子喑哑的少年只会瞪人,但此举无效,他只好蒙住她的眼睛,拿破锣嗓子冲她嘶吼。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一股淡淡的甜香渗透出来,像是某种香料。元无忧伸手去捂他嘴,却扣住了一处坑坑洼洼但细腻的皮肤,他的嗓音戛然而止。 元无忧摘下他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扣在他小巧精致的喉结上,白虏少年瞳色灰蒙蒙的泛蓝,愈发迷离,深邃无底的眼神如有吸力,喉结微不可查的滑动。 她忽然想起高延宗所言,连忙收回手。 元姑娘迅速收敛情绪,神情冷漠,“咱不闹了,交给你个活儿,给我查查龙落子的药性。” 小石头闻言,抱着枕头起身而去,不再理她。 元无忧只好正襟危坐的,继续看枯燥医术。 不知过了多久,白虏奴又抱枕头回来了。 少年跪坐在她身边,瞧她精致娇艳的小脸儿,她认真时眼神深邃,眼睫浓长细密。 而后她忽然歪了歪头,眸光仍旧璀璨,他才发现她是困的。小石头见她有些坐不稳,看书看的昏昏欲睡,也是后半夜了,便写了张纸条,戳了戳她肩膀。 元无忧原本都困得眼花,忽然面前站个人。 她瞧着他及膝的衣裙,露出细瘦修长的大腿,肤如堆雪,他浑身像整块的冷玉雕成,脂腻光滑,连腿毛都几不可见,白虏的体质……真富有观赏性啊。 他漆黑的发丝冰凉柔顺,根根分明又柔软,散落在瘦削的肩头,顺他大袖里伸出的细手,递来一张纸条:[你该去就寝。] 原本小石头嗓子哑着,一天还能说几句话,如今有了坤道前辈给医嗓子、喂西瓜霜,他便不会说话,改用手写了。 元无忧哭笑不得, “那药方你抄啊?我不困,你去就寝罢。” 结果这人在她面前跪坐下来,拿起笔在纸条上写[我抄] 元无忧寻思还有这好事儿?也信不过他,眼看着少年一本正经的执笔,照着她抄好的临摹,她不禁试图要去夺笔:“给我!信不过你。” 可他握笔的大袖一抬,胳膊长的优势便显现出来了,还推攘她。 ——翌日清晨。 元无忧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少年的腿上,而他趴在桌子上睡的,怪不得她梦中都是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许是他的体香。 桌上已抄了好几页方子带画图。那字迹工整,体态孤瘦锋芒,画的和书上也有七八分像。 当她从细滑又紧实的大腿上抬起头来时,少年醒了,却是满脸痛苦的开始揉手臂和大腿。元无忧讪讪的,帮他揉大腿,“昨夜监工的太困了,都没注意枕的什么,小石头你别见怪啊。” 他把桌上的方子和图递给她,最上面附着一张纸写的昨日那张[我抄]。 虽然元无忧挺感动,但主人的颜面还是要把持的,只清咳一声。 “我救了你,这都是你应该做的,这还不够偿还我救命和收留你之恩呢。今天你就在屋里好好养着病,我去分发药方和采草药。” *** 高氏兄弟的军营驻地离馆驿最近,大哥奉命派兵为她保驾护航,今日是她这位从九品女官,尚书省医师跟僧弥斗法抗疫的第一日。 果然一上来,就遇到了重重险阻,先是木兰城郑太姥的亲族,质疑她是来坑蒙拐骗,不肯给除她以外之人,上山采摘药材;又是不让她拿城外的患病之人试验,说怕疫气过到木兰城。总之官家和军民都不看好她,甚至阻止她。 定跟昨夜宫里来的大人,脱不了干系。幸亏高延宗那个部下,昨天服了她的药方后,今日已经清醒多了,黄涎减退,寒热渐轻。 高家兄弟特意派人来汇报,并表示营中其余患有时疫症状的人,今日也会送到馆驿。 馆驿这帮护院,也受了郑太姥多年恩惠照拂。 如今听说郑氏找回个孙女,年方二九却与王叔同辈,连领军将军都得管她叫姑,但是长得丑陋极了,却敢大言不惭、要治愈时疫。 馆驿里住的护院守卫,便积极来看热闹。 只见边角一处院落里,戴玉片、疤痕脸的小郎中穿身交领红衣,马尾高束,正在后堂熬药。 见到一群大汉涌到门口,简直像挑衅,遂放下跺草药的菜刀,提起了旁边倚着的屠刀。 小娃娃脸的姑姑生得满脸疤痕,此时腰杆儿挺拔,单薄高挑的身形站如松竹,真像个屠夫。 挑衅的护院:“……郑姑姑别冲动,我们来观摩学习的。” 于是她端起了桌沿上的两碗汤药,因许久没人来,都不冒热气了。“正好,你们先喝这个预防过病,馆驿所有人的安危要靠你们了,一会儿你们再把护院都叫过来,先从馆驿开始,每个人出入都要熏艾,烧艾的火盆儿不能灭。你们先每人每日来喝预防的汤药,再给馆驿内的空屋子改成病房,用来住病患。” 护院迟疑了,“不行啊,拆房子需要馆驿长官同意,都把病患送这里来,馆驿内其他人的安全不就危险了么?” “馆驿内除了你们,只有我四侄儿等人,连他都是病患,还有谁怕感染?他抱病把治疫重任托付给我,我们当然要以身作则,就近安排,我是要让百姓看到希望,看到领军将军抗疫的决心。” 最后元无忧不耐烦了,“四侄那里我自会说,你们只管先执行,现在黄陂城是一成感染,再不把好人跟病患分开,恐会更严重。” 表姑姑字字句句镇定从容,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工作任务,这帮人只觉莫名其妙的,加入了受驱使的行列,成为井然秩序中的一环。 第66章 两只谛听 既然时疫里鬼爹孕夫之事,就是有人暗施蛊术邪法,高延宗营里的将士不约而同患病,也可以往人为干涉方面设想。 元无忧猜测是食水污染,上午早早破了药山的封印,果然在木兰山滠水河边,远远嗅到一股恶臭,找到一具得疫病的死尸,才得以证实。 且浑身浮肿溃烂,中上游的活水冲刷过那具尸身、流出来都是污水。 与小表姑同行的两个仵作,饶是有多年经验,都作呕得不行了,彼时却见小姑娘从兜里掏出生姜段儿,让含在口中以避尸臭。 仵作效仿之,果真见效,不由得对小表姑更佩服几分,原来她真有真才实学。 ——辰时初阳,日光下澈。 元无忧下山时,正瞧见一朵红花绽放在地上,原是高延宗面贴黄土,双手撑地趴在草里听。 小表姑好奇的凑上前去,蹲下询问: “五侄儿趴这干啥呢?撞见后土娘娘了?” “有匹马……” 男子嗓音低沉,喑哑粗糙之中又中气十足。 元无忧也趴那里了,诧异的凑耳朵挨去草上, “听着呢?” “五百来斤……” 姑娘当时就佩服得不行了,人的耳里竟能好到这种程度?看来高延宗隐藏的本事远不止此。 “是吗?五侄儿耳力真好啊……” “枣红色的……” “这也能听出来??” 元无忧抬头瞅了他一眼,震惊了,能听出来斤数可能是那马跑起来的动静,他能通过这个辨别不算离谱,但听出颜色就有点儿过分了吧? 随后,男子细长的羽睫颤动,又有气无力道: “公的……” 不是,你搁这儿找母马呢?还挺失望? 元姑娘又埋下脑袋,忍着被缕缕草叶戳着耳朵的刺痒,努力去听,郁闷道: “我咋听不着呢?” 耳边随后传来男子微弱的、气息奄奄的一句: “刚才把我甩下来了。” “哎呀呀…快起来吧……” 这还扯什么咸淡啊!元姑娘连忙蹦起来,麻肩头拢二背的扶人,心道你但凡开头就说这句,不至于俩人都趴那当谛听。 高延宗瞧着细胳膊细腿的,居然还挺抗摔。腿都抻不直了,也不愿让小姑姑揽那一掐细腰,他平素是那么骚包个人,今天莫名的倔犟忸怩起来,低声道:“山上眼睛太多,姑姑莫与我这个风流郡王有体肤接触,只恐损毁清誉。” 这句话有些耳熟,估摸着昨夜四侄也训他了。 小表姑有些茫然,被他突然的拘谨气笑了, “你让人夺舍了?不碰你怎么扶你走?你在这儿趴多久了?你那些亲信部下呢?” 五侄子羽睫低垂,面色有些窘迫,“我哪有什么亲信啊,多数都是兄长借我的。眼下四哥在山下带他们挖地基呢,我又帮不上什么。” 元无忧扶五侄子下山的路上,果然碰见了高长恭所视察的断桥,十来个将士皆穿的布衣,为首的大高个子,被绛红色长袍军服勒出腰杆儿挺拔,红巾冠发梳起个高马尾,露出一张剑眉凤目、雪白俊艳的脸来。 以美貌战神着称的高长恭,虽年近而立,但那张俏嫩脸至多弱冠,搭上宽肩窄腰的好身段,犹是当初意气风发、青涩纯澈的少年将军。 而他一铁锹下去,差点儿踩空、把膝盖陷进去的狼狈样子,让小表姑恨铁不成钢,亲自下去监工掘泥,先分析了一通这河床的情况,再根据目前遇的困难,提了几个夯实地基的法子。 只见小表姑有根有据的,对修桥补路这种工程侃侃而谈,又不怕脏累的抡锹干活,甚至比有些男兵还像个专业力工,一众将士都听愣了,已然忘了小表姑是个女的。 把一旁的大哥显没了,起初他想劝她上岸,别脏了白衫,后来她讲的句句实惠精确,是比他认知更丰富专业的内容,他愈发安静的听着。 高长恭微侧过头,黑亮凤眸定定的瞧着她。这小表姑虽来路不明,但属实全能,自身体弱,又肯吃苦受累的干活,他不由得对表姑改观。 却才到巳时中午,便传来刺史在家中被杀的消息,昨夜找衅过刺史的高长恭,自然被怀疑。 元无忧听闻此事,不由得想起昨夜,那骚包刺史诡谲的一笑说:“我侄子活够了,那你呢?” 细思极恐。 刚从泥坑上来,拖着一身泥污的俩人,一个去刺史府破案,一个回了馆驿。 也多亏高长恭这一身厚实的泥污,证实了他早早就去了河边修桥,与案发时间不符。 毕竟吏部尚书高孝瓘的威名在外,最后落得将刺史的财产充公,府藏亲信皆被女侍中派来的人扣押,那财宝到底也没给高长恭和都督。 *** 元无忧一上午都没闲着,又是瞧病又是掘泥,回到屋里褪下脏衣,换上一身齐腰的红色大袖襦裙,神经才放松下来,流露出几分疲累。 却发现屋里空荡荡,少了那个本该在看医书的小石头,穿粉大袖襦的少年。此时外面来个通禀传膳的,元无忧出门一瞧,是个中年妇人。 小表姑蹙眉问,她屋里的白虏少年去哪了?妇人抿嘴笑道,您得去问护院。 元无忧顿时心头一紧,觉出这里头没好事,便出门抓了一个男护院,掐着他脖子逼问,听他一口方向一口血的指路,俩人七拐八拐的,终于带她找到了白虏少年。 离挺远就听见了放荡的笑、和污言秽语的骂。 一听“哑巴、痴傻”一类的词,元无忧连忙加快了脚步!就在相隔不远的一所破院子里,眼前豁然出现的一幕,让元无忧双目充血! 柳树的荫蔽下,立着几个男护院和中年妇人。 而她的黑脸白虏奴被摁在一截外露的,狰狞粗粝的树根上,满身大汉。像个被撕毁的破布娃娃,睁着无神的双眼、麻木的受人凌辱践踏。 他肩头的粉色大袖襦被扯开了衣襟,自他颈后就挂着个裲裆心衣的系带,心衣已经被扯断、被一个狂徒当了手绢。 半身光裸的少年,雪白的胸膛上错杂几道红痕,原本结痂的地方都被打裂了,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简直触目惊心。 掐着男护院脖子的红裙姑娘,憋出一声暴戾的怒吼,将男人摔在地上,便朝少年冲了过来! 第67章 柔弱不能自理的白虏奴 所有人都惊住了,停下各自的动作瞧她。 连白虏奴都怔怔的、瞧着她过来。 元姑娘盯着他伤痕累累的胸膛,布帛撕裂的云锦之下遍布青紫……哭的心都有了。 眼前的白虏少年,可不是方才的高家兄弟,不是勇猛彪悍的高长恭。 世间没人能近得了高大哥的身,但小石头毕竟是柔弱不能自理。当无忧救下少年后,护院还在讥笑他软骨头,原来是个无能。 可当她给他验伤时,把小石头羞耻得耳根红透,满眼惊慌。 元姐姐默默脱下身上的外衫,给他环抱裹上。 疼得少年“嘶~”一声,红了眼眶。这般贴身的举动,呼吸都能感受到的距离,是个人都要多心,心猿意马。 他盯着她骤然高抬的下颌,再次抬头的姑娘满眼肃杀,声音冷到极点, “主意打到姑奶奶的白虏奴身上了?屋里关着门都敢来,明天莫非连郑姑姑的被窝也敢钻,连我你们也敢捆起来逼迫?” 这厢红衫姑娘刚推开一人,将吓到呆滞的少年搂进怀里,才质问出一句,就被身后的士兵一把——扯开了大袖襦,露出半边白皙肩膀,裲裆勒出的两半初现。 她却顾不上这些,只回身踢开了那人! 元无忧这一脚将人踹出挺远,下一刻却被不知是谁、拿板凳一下砸在头上! 她扣了玉面的脑门登时鲜血淋漓,白玉碎裂成几片,随着她直挺挺倒地,而尽数散落,只留耳边挂绳之处还拴着一枚碎片。 姑娘重重的摔在了少年身上,小石头最后关头还搂紧她,自己拿后背摔在地上,登时疼的脊骨欲裂。 “解衣!”少年头次清晰的叫出她。 直到此时,高延宗才闻讯而来,刚跑进院子,便瞧见姑娘摔倒在地,居然满身大汉!他怒不可遏地大喝一声: “放肆!她是玄女姑姑!都给本王滚开!!” 男子踹开了扯住她肩膀的一个大汉,看见她肩头前的雪色时、赶紧别过眼,连忙解下颈肩系的米黄色披风,裹在小姑娘身上,而后仰起头,怒视着跪一地的士兵。 一片“安德王息怒!”声中,高延宗单膝而跪,随着少年一起,把满头是血的姑娘扶着坐起。 她没了玉面遮眼,露出的半张脸玉肌粉嫩,如若剥了壳、露珠打透的鸡蛋,虽双眸紧闭,蹙眉咬唇,但那眉睫和秀挺鼻梁、眼下的泪痣,都无不展露出其美貌。 “姓元的你醒醒!丑丫头…姑姑你醒醒啊!” 她脖子以下,都被他的披风裹着,高延宗急得掐人中的手指都在颤抖,她终于咳嗽了两声。 高延宗高兴的去捏她下巴,却接了一口血。 男子懵在原地,姑娘却把眼睁开了一道缝, “小…石头……” 听她气若游丝的叫自己,少年搂紧了怀里的姑娘,暗自与对面的男子争夺怀里人,他努力睁大一道缝似的三角眼, “我在……” 高延宗并未注意到白虏的小动作,只赶忙把掌心的血给她看, “这怎么回事?你别是染上了疫病……还是有咳疾啊?你别告诉我你身患绝症,命不久矣?” 小姑娘的嘴唇失了血色,脸色惨白,却喉中腥甜,“还不是你咳咳!…天天与我打架…是要我、咳咳…的命……” 即便她说不成完整的一句话,他也心里有数。 “需要…那个血是吧?” 高延宗看了看周围人,咬牙道。而后把手一边搂住她脊背,一边伸到她膝窝,作势要将人拦腰抱起,小姑娘却在此时奋力挣扎, “我不用咳咳、你!你当我不知你想打什么主意?想我们俩都死于怀璧其罪是吧?我自己…咳,带他回去……” 高延宗动作一僵,不知她是倔强还是真不用。 于是这姑娘白着脸,从少年身上爬起来,把身上的黄披风、往高延宗面前一扔,而后自己一提滑到肩膀的裲裆和衣襟,踉跄倔犟地离去。 高延宗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跟上。 回到屋里,小姑娘跟没看见跟屁虫一样,把小石头拽到床沿儿上,而后眼底湿润的望着他, “是我无能,没保护好你…” 少年任她将自己拽到其身边,对面而坐着,他不抵抗又不主动亲近,只眼神木然,哑声道: “他们说你让的,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他的语气清冷平淡,又满含幽怨。 身后跟进来的高延宗,在此时出声道, “你这样突然虚弱,真像采阳补阴的妖怪啊。给我个原因,我便喂你童男血。” 他并非没听见主仆二人的对话,高延宗虽不理解她为何,对一个牵连她受欺辱的贱奴道歉,但她毕竟是名义上的表姑,于他尚有用处。 小石头骤然目光一厉,紧忙抓住姑娘的手, “喝我的,不用他。” 元无忧扭头瞧了眼高延宗,憋回了泪意,脸上恢复冷漠,“你问这些,是想拿捏我的死穴,让我们俩都一次死透么?” 他虽然有过这种想法,但此时还真不是。 高延宗哑然,“你虚弱到呕血,我怕你暴毙,得叫医师过来给你瞧瞧。” 小表姑锋眉微蹙,眼角被刮破的嫩肉还在往外冒血,她却神情冰冷,断然拒绝: “不必,我是急火攻心才呕血,最近你们总让我打架,逼我气血耗尽,倒也是一种死法。” 高延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我瞧不惯这个白虏奴而已,绝非对你有弑杀之心,连大哥都不知我有童男血,我却对你…姑姑还不信我么?话说…你为何需要这个?” 事到如今,元无忧再也隐瞒不下去了。 她闭了闭眼,叹气,“我被人连续三年,每月取血,所以气血亏虚。” 高延宗闻言,大睁的桃花眼难掩惊怖,他甚至觉得听到了神鬼志异,天方夜谭。 “那是何人所为?你的血有何特殊之处?” “我并无特殊,只是她撕走了我一块脸皮,为了易容我顶替我,还要用我的血供养她。故而我的脸也是…最近逃脱魔掌,才得以治疗。” 第68章 领军请罪 高延宗听到这里,不禁大骇, “世上竟有如此恶毒之人!你竟有这种遭遇?所以这跟你要童男血有何关系?” “有高人指点,说我需要两种药引子,方可修补气血亏虚,一是童男血,二是活人参,即…只与我欢好过,未沾染其他女人阴气的童男。” 高延宗憋回了后半句想问的话。 跟一脸冷静的小姑娘面面相觑,他一时哑然,想问她找好了活人参没有,又觉得难以启齿。 “那…那我还是去提供血吧,就当我赔罪了。” “不必了,需要配其他药方有效。” “那晚你喝了我的血,不是很有精神么?” 那天的事元无忧一点印象没有,此时高延宗一提,她倒扯出一抹笑来,不过是讽笑。 “你的血很有冲劲儿,人也很危险。多谢五侄的好意了,我不需要拿小石头的贞洁换补药。” 高延宗也是倔,在她这儿受了半天挤兑,咬牙剜了她一眼,“算你有骨气!” 而后扭头就走。 元无忧则是自顾自的合拢衣襟,闭目沉思。 这件事如同当头喝棒,给她敲醒了。她为避郑府的靡乱搬到馆驿,可此处军营盘踞,是被高氏兄弟把控,目前他们对她有利可图,才只对她们主奴二人稍加惩戒,已足够敲山震虎。 眼下她寄人篱下,就是任人宰割,高延宗看似待她亲近,却最危险又不好想与。而正人君子高长恭,偏偏疏离不待见她,既不表现出对婚约的看法,也不给她个证明自己身份的契机。 元无忧的耳边,忽然听见脚步声响,她睁眼看着抱来药包袱的小石头。他那胡乱裹上的齐腰大袖襦,露出了锁骨往下的,一片雪白胸肌,肋骨都清晰可见,还有些发红。 在把药包袱撂在床沿后,他便自颈上解下拿五彩绳绑的,露出翡翠绿光的石头扣子递给她,嗓音浑哑:“还债。” 撑着病躯坐直了身的姑娘,闻言那凤眸眼尾微抬,几乎要被气的再度呕血。 她一把钳制住少年的下巴,失去血色的手背青筋明显。元无忧讥诮道: “一块破石头,就想偿还救命之恩?” 白虏奴被迫抬起了头,他虽貌丑不堪,眼睫毛却浓长卷翘,一双灰蒙蒙的瞳孔深邃泛蓝,似乎能把人吸进去。 有她极尽所能的医药,加上坤道对他治疗,这张毁容的脸乃至身躯,都还是有明显效果的。 元无忧忽然发现,他身体嫩的一掐就要出水,未被痈疮覆盖的原生皮肉,居然细腻光滑,触手的肌肤白的几近透明,堪比凝脂冰凉柔嫩。 少年消了肿的嘴巴,只剩嘴角厚厚一片痂皮,他酝酿半晌,终于憋出一句: “我做通房。” 她冷汗都下来了,“不必,我有过通房。” “我做外室。” 元无忧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别忘了你的身份,谁是主人谁是奴仆?” 少年闻言,浓黑长睫一垂,覆下眼眸。那张像烤糊了锅巴的脸上,显露出了冷玉似的底色,他的语气嘶哑而又清冷…“我是…奴。” 这白虏的皮肤底子不错,估计异域长相也丑不到哪去,但凭她的医术,他能恢复好就怪了,若是坤道的药不见效,只怕他真成了癞蛤蟆。 至于今日之事,经元无忧查证,万恶之源就是昨天高延宗送来的云锦。 这群护院流氓不止羞辱了小石头,更夺走了赏赐的金银,虽被元无忧拉着高延宗当场抓获,索性金银数目俱全,只他身穿的云锦被撕碎,遂将来龙去脉何数目,尽皆上报给了高长恭。 ——未时梆子刚响,高领军便来请罪了。 这处院子位置偏僻,午后才能瞧见太阳正脸。 一道日光透过八棱雕花的明纱窗台,打在桌案前的红裙姑娘身上,她低头瞧书,恍若没听到外面丫鬟的通禀,没听见有人走来一般。 高领军站门口,乍一瞧里头那抹殷红的倩影,还当是走错了,或是屋里有别人,刚想离开,便瞧见她面前伸出一只细瘦的白手,把她滑下肩头的一条裲裆系带的、大袖襦衣襟拉回去。 那只手骨节分明,俨然是男子的。瘦弱的白虏奴白衫及膝,盘坐其身侧,也不避讳旁若无人的与她接近,她在看书他在看她。 这回错不了,高长恭大胆的迈进门槛,再跟她确定一句,“是姑姑么?” 闻言,那红裙姑娘抬起了脸,一双凤眸被日光浸染出琥珀颜色。 当他的视线落在光下,小表姑那张脸上时,不禁呼吸一窒! 高领军这是头次见到,她不戴玉面那半张脸。 姑娘的面庞也就巴掌大,瘦出线条流畅如若刀削的颌角线条,又稚气未脱。原来玉片遮掩之下的半张脸,是那么精美无瑕,整张脸在暖阳里,只能瞧见几块新生的细疤粉肉。 原来美人果然是雌雄难辨的……盯着丑姑姑如凤凰涅盘的美貌,他不由得心口怦然狂跳。 他忽而想起五弟曾说过,姑姑的骨相耐看,果然还得是五弟有阅人的经验啊。 忽然意识到失礼,高长恭赶忙收回视线,但仅凭那匆匆几眼,便足矣瞧出她有稀世的美貌。 难为了她,扮丑被辱那么久,竟然从未反驳。 四侄子的鬼面之下,瞪出一双黑亮凤眸,他目光微垂,直勾勾盯着坐地的姑娘,满眼惊诧, “小姑姑你…你还会画皮呢?什么妖术邪法?” 他觉着这清醒太过虚幻不真实,甚至不敢相信面前这位活色生香的姑娘,就是他的小表姑。 小表姑面色僵硬,眼神微眯,她的视线紧盯着他一步一步走来。 四侄子不穿盔甲时,也戴着暗金色鱼鳞护腕,他身穿的交领红衫,连雪白的衿口都绣着仿秦汉古制的卷云纹,及膝的衣摆上铺了凤鸟纹。“你们兄弟就没有会说人话的?你嘎哈来了?” 一听这熟悉的、颇具亲和力的话语,高长恭心头一阵热乎,错不了,是他小表姑。 “表姑院里的随身侍女出了事,幸亏是男奴扮的女装,但本王代为管辖馆驿,自当亲自来给表姑和这小兄弟赔礼道歉。” 第69章 他愿弟债兄偿 他走到她跟前,在一丈远外躬身行礼,态度诚恳。 瞧他迈步过来,细腿长靴,元无忧眼都直了。 男子的周身指定不超过两层!那薄薄的布料服帖的裹在他精瘦的躯体上,肉眼瞧着也是肩头浑圆,而蜂腰猿臂,似乎能一层一层剥下来。 她一开口,嘴皮子哆嗦的差点儿咬了舌头! “你…光是赔礼道歉?” 高长恭随后又冲她身边的小石头,豁然一撩衣摆单膝而跪,堂堂大齐国宗室兰陵王,居然亲自给这个白虏奴赔礼道歉,并许他恢复男装,要记住保护姑姑, 倒让元无忧挺感动。他连女装容易给她招致祸源都想到了。 随后四侄子近身凑过脸来,瞧着她道, “幸亏受辱的不是表姑,倘若姑姑清誉损毁,否则本王和安德王…万死亦难辞其咎。” 红衫姑娘一抬眼,眼尾挑起几分戏谑。 “难道你们不是有意为之?若是我被欺辱,即便高延宗会被怀疑为甩掉我,是买凶杀人,他也达成了目的。” 高长恭闻言,凤眸一横, “姑姑多心了,五弟虽顽劣,但绝不会做出此等恩将仇报之事。” 元无忧啧地一声冷笑,“高延宗今日敢辱他,明日就是杀我,女子在此当真是危险。怀璧有罪,你五弟很有心机,让你得到了以德服人的名声,银子没丢还没杀了他,只是我来的早,白虏奴还活着,我还不愿让此事善罢甘休。” 对付高氏兄弟就该从高长恭开始瓦解,以直相对高长恭,比歪心思被他看穿和嫌恶要好。 “姑姑较真是应该的,男子受辱尚且难堪,此事也给本王提了醒,小姑姑毕竟是女子之身,五弟又非良配,确有诸多不便。” 高长恭最不会应对这种板上钉钉的事,真想把能说会道的五弟抓过来,让他自己跟人解释。 小姑姑忽而眼窝含泪,“这不是我一个华胥人该呆的地方,女子在此没有出路,你们的士兵和官民又不肯配合,高延宗再这样咄咄逼人,我可就抛下他的部下回国了。” 高长恭一听她自怨自艾的话,原本只觉从她嘴里说出来过于违和,听到后头却黑眸一亮, “你是华胥人啊?本王从前多有失礼,难怪你独立专行的…像是中原男子呢。倘若你待够了回得国去,记得尽快把北珠还给女帝。” 元无忧:……哥们儿你是真油盐不进啊。 她暗示他自己是华胥国主,觉得是时候袒露、自己是他未婚妻的事实了,可他也不上道啊! 她只好自己扯和道,“我本想治好时疫,毕竟五侄子那个部将已经见效了,只是外面的人都不看好我,原来再有本事的人,也会因是个女子而被埋没。” 四侄子这才听出她话里有话,长睫一垂, “姑姑有何赐教?大可直言。” “自古疼不到自己身上,都不会感同身受,倘若让五侄子过了时疫,那朝廷和臣民还能不重视?”她私心的想报报仇,但瞧着高长恭黑亮质疑的眼神,连忙补一句, “也让我解解气。” 高长恭点头,“就知道你有此意。但五弟素来体弱多病,禁不起那个,我愿代他受罪,弟债兄偿。你打算怎么让我们过上时疫?” 元无忧:“……?兄弟情深这么玩的吗?” 四侄子这一番大义献身的话,属实打乱了她的计划,她想报复五侄子,可不想感染高长恭。 随后四侄子还强调了句,“本王身强体壮,无不良嗜好,比较抗祸害。” 小表姑一听,登时眼前一亮, “随便祸害?” 她想的另有企图,可四侄子半点没听懂,甚至还提议把五弟叫过来,元无忧只得收敛起来,毕竟高延宗那家伙……句句隐语都听得懂。 黄昏食分,饭桌上硬拉来高延宗来三堂对峙,大哥跟小表姑未曾动筷的等他,一进屋就让他跪下给小表姑道歉。 高延宗一看大哥如此直率,估计能露馅的都露馅了,也只好坦白,仨人便达成共识,不再耍心机手段欺瞒对方,拿小表姑当兄弟相处,不再仇视她的白虏小奴。 高延宗彼时笑弯了桃花眼,拍了拍对两兄弟满眼幽怨、满脸黢黑痂皮的少年的脑袋,对初显美貌的小表姑道: “这小东西蛮有性格的,表姑可别宠坏了他。” 白虏少年闻言哼了声,一歪脑袋起了身。 小表姑蹙眉咳嗽了两声,断断续续的说出一句“饭菜都凉了”,而后一阵急促的捂嘴咳嗽,她再一摊手,是一滩血。 高延宗不是头次见到,彼时只是坐那儿腰杆一僵,倒把高长恭吓了一跳,猛然从座位上跳起来,凑近去端详小表姑。 “你不会已经得了疫病吧?还是有咳疾绝症,命不久矣?” ……你们兄弟俩还真是一个口风。 俩侄子一左一右围着她,连去了外屋的少年都拧身回来了,凑过来瞧她。 元无忧用余光瞥了眼高延宗,眼睛却冲着四侄子苦笑,“我其实……气血两虚,需要两种药引子。小五知道。” 高延宗一抹脸,心道怎么又推给我了?但还是咬牙恨齿的,如实相告,“嗯…就是她需要童男血,和…活人参,就是童男呗,除了她之外不能跟别的女人睡过的,说阴气什么……” 高长恭震惊了,“采阳补阴?你是妖怪啊?” 小表姑面无血色,眼神却凌厉淬亮, “我是不是活人,你可以躺下让我试试。” 四侄子登时瞪的一眼大一眼小,面露窘迫,“你…你一个大姑娘,怎么能说出这话来?” 高延宗也道,“大哥驰骋疆场勇猛无比,岂会屈居女人之下?应该是你躺。” “就他这体格子,我恢复武功全盛时期,怕也得被折腾散架当场丧命,你们想我死啊?” 高延宗眉头紧锁,“你怎么断定大哥是?” “刚才偷偷把过脉,还是要问本人?” 其实此事仨人已经心知肚明了,根本没必要追问。人家又不会亲口承认。 这俩人旁若无人的拿他私隐开涮,高长恭憋了半天也没插上嘴,彼时已经尴尬的双颊酡红, 第70章 仨人曲线救民的阵营 他连忙伸胳膊打断俩人,又诚恳道, “这不是这个…那什么的事,本王已有婚约,虽形同虚设,但起码人家还活着,本王对男女之事并无兴趣,姑娘勿要强人所难。” 表姑姑闻言也不骄不躁,气定神闲的挑起灿亮的琥珀凤眸,眼望着四侄子。 她褶皱宽长肉实的双眼皮底下,有桃花灼灼与星汉璀璨。“是那西魏太上女皇的独苗,华胥女储君吧?她有皇位要继承,恐怕记不得你,你若不放弃一切远嫁西北,你俩也成不了。” 男子剑眉一横,“成与不成,至少有个名义,本王命里就不该有妻室,她的存在也就是本王的挡箭牌,你当我会娶个彪悍的母尊人吗?” ……不是兄弟咱说清楚,人家也是有王位要继承的,在你眼里妻子是女帝,都算嫁给你? 高延宗那双桃花眼微眯,瞧着小表姑,意味不明的捻酸道,“你可没跟我说,你是母尊人?” 元无忧越听越说不通,被四侄贬斥的黑了脸,暗下决心要把身份掖藏住,不然更丢脸了。 高长恭表示药引子没有,以身试险染上时疫,供她医治帮她立威倒是可以。 高延宗一听怎么着?你想祸害我大哥可不行,而且你想怎么过病?可别把我们兄弟治死了。 元无忧又解释了一通,“夏日时疫严重的,冲你喘气都能过上,但主要是通过使用时疫病人用过的餐具,或者口水血液等,哎对——” 瞧见高延宗倒了杯茶,正要喝一口压惊,她连忙道,“那茶杯就是你那位温柔壮汉用过的,原本要砸碎了掩埋的,我没舍得,知道有用。” “……”高延宗黑着脸放下了茶杯,樱唇嘟嘟囔囔,无声的谩骂起来。 小表姑又道,“要是你们身上有伤口破损处,那太容易过上了。” 高延宗便自告奋勇,说愿以此赎罪,反正正中元无忧下怀,高大哥却义正言辞: “我来。我怕小姑姑为报仇,不好好给他治。” 小表姑眉毛都立起来了,“你把我当什么了?为治病救人的医者都有一颗仁心,否则就去当刽子手、仵作来的多解气啊?我顶多也就让他更难受几天,还能要他性命不成?” 高大哥坚持道,“五弟体质弱,别祸害他。小姑姑祸害我便罢。” “你就不怕挨我祸害?” 他凤眸一抬,“倘若你庸医杀人,我不信你还敢逃回华胥,你们国主为此事杀你不过分吧?” 元无忧:“……不过分,我定会全力医治,为了您这位华胥男后。”也为了她自己未婚夫。 而后这顿饭仨人吃的有些压抑。 饭桌上主要分三种菜式,除了补气血的,就是补身体的,而后大哥壮士断腕一般端茶痛饮,五弟和小表姑在一旁,忧心忡忡的喝预防和阻断的汤药瞧着他。 高延宗几次目光撇过,都瞧着小表姑直勾勾盯着自己兄长,心里忽然有了些计量。 最终高大哥为赎罪对她们主奴的冒犯,也为设局、引发世家大族为仕途造福桑梓,亲手让自己染上时疫,贡献出自己逼她全力救治时疫,并提升军民的危机感。 元无忧正愁修桥补路、劝不动这群豪富门阀,趁着弥月受辱,高长恭来道歉,她必得劝他用自己染时疫来偿还,正好刺史被杀,高长恭这吏部尚书放出风:各氏族谁对医好他贡献大,民心所向,他提名谁举孝廉和刺史。 首先元无忧会医,吏部尚书自会为她立玄女碑刻颂功德,便不在举荐列表。 高延宗作为中间调和的油剂,他需得发挥自己的特长积极争取,活跃起来,但又得表现的和斛律狼狈为奸搅局,元无忧好劝女豪富去争。 仨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一个游说,如此,首个瞒天过海曲线救民的阵营,就算组成了。 其实就举孝廉和选任官员这些事儿,高长恭这位吏部尚书,直接钦点也是这样,只是有弟弟和表姑加入,豪富世族会更积极。 为了竞争民心所向,也更放得开,对人民更有益处,元无忧也能拉下脸,做高长恭那个身份地位做不到、不方便做的事。 晚膳过后,高延宗掐了白虏少年一把才走。 那小子当着安德王面吭都没吭,就等人出门,才坐在小姑姑面前,满眼湿润的盯着她看,那小模样别提多委屈了。 高长恭坐在一旁等发病,小姑姑在端详他。 他虽赞赏小石头的反抗精神,但对她养个丑奴难掩不满,尤其这家伙是个哑巴狐媚子。 他不禁嗤地一笑,“他被掐都不肯叫,不知你们母尊人是不是…就喜欢逆来顺受的?” 表姑姑满眼深情:“我喜欢听你叫。” 他呵斥道,“滚。本王讨厌没有边界感的人。” 正在此时,外面来了个人,说是高长恭之前命人给小石头做的,木制面具送来了。 于是戴上傩面的小石头,原本挺不待见高氏兄弟,如今一瞧高长恭对他如此用心相待,改观的极快,还对俩人大献殷勤。 连带给小表姑熬的补药也送来了,他是连吹凉带喂药,比丫鬟还贴心。 高长恭见状只笑道,“你找什么药引子啊,我瞧收了这小子就行,除了丑点。” 元无忧眉眼一横, “那你会收丫鬟为妾还是为妻?” “本王身边的丫鬟,至少也得是世家贵女。虽说有感情,家世不是问题,但总要门当户对。你是华胥人,又没有这种非门当户对的烦恼。” “就说你当年配西魏女帝的独苗是门当户对,我配白虏奴是门当户对呗?” “本王并未如此说,但事实如此。” 元无忧不禁嗤笑,敢情当年她瞧上了他,倒让他觉得自己配得上女帝了? “中原男尊傲慢到这种地步?以为就算一国女帝娶夫也算嫁人,再高贵的嫡女也低男乞丐一等,男的就算做奴隶也配得上名门贵女,都算门当户对是吧?” 他正欲说话,她又道:“你于当年的华胥太女而言,也不过是乞儿之流,又没父母又没亲族帮衬,现在你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于国家有益还是能辅佐她?她是绝不会娶你为后的,你不如死了这条心,跟我这个落魄孤女。” 第71章 隐疾 美人儿顿时震怒,“放肆!你敢肖想本王?” 正当此时,小表姑已是气到急火攻心,又连连咳嗽着,低头呕了口血。 天旋地转之间,元无忧意识到不能硬挺了,这小病再拖下去,只恐积劳成疾。 一旁的高长恭虽然恼怒于她方才的话,但此时见她状况不佳,还是担忧的凑上前来, “你……又呕血了?不会死我面前吧?” 元无忧:……倘若不会说人话,能闭嘴吗? 男子身穿的胭红色长袍及膝,交领与衣摆都绣着凤羽花纹。布料就是普通的棉麻,却能紧密的贴合在他身上,勒出细腰窄背螳螂腿,可谓猿臂蜂腰的清瘦之中,又绷着武将的爆发力,透着浓烈的、呼之欲出的男子气息。 当他那身温热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糯米糕似的嫩脸闯入视野里,元姑娘忍无可忍!登时踮起脚尖蹦起来,一把搂住男子的颈子,扑到他白嫩的脸上,对着那抹芳唇一啃。 轻掠过饱满的胭唇,正欲攻占一番,喉咙里上涌的腥甜让她不敢张口,只能拼命压制,却也不舍得放过这方泽之地。 等她掀开湿漉漉的眼睫毛,能看清他的脸时,她嘴里也充斥着奇异的锈甜,肩膀上钳制着一双手,男子糯米糕似的面庞上,嵌一双漆黑灿亮的凤眸,精美到像工笔画细细雕琢出来的。此时却从唇缝里泄出一缕嘶声。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奋力一把推开了她,那薄薄的布料盖不住他紧绷隆起的臂膀,原来他的蜂腰猿臂之下,是紧实有爆发力的肌肉。 糯米糕面皮上的朱唇贝齿,蹭出了一块血红,男子满眼震惊,“放肆…你想干什么!” 高长恭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首先他有婚约,那人还是小表姑的国主;其次她都咬出血了,就是奔着蹂躏他来的。可话到嘴边凝噎住了, 小表姑眯眼斜睨着他,褐色的瞳仁深邃淬亮,“还有多少人啃过你?进攻过你的唇舌领地?” “你疯了!”他黝黑的凤眸淬亮,纤长羽睫狂乱的眨着,惊愕失色,语气颤抖: “…我已经过了疫病……” 她笑了声,“那更好,以毒攻毒,你的童男血可真甜啊。” 高长恭:……?! 她再次将他一把搂住,蛮横的将精瘦的武将身躯勒进怀里,咬破他的嘴角疯狂汲取。 男子本想反抗,却才发现身体无力,只能将胳膊横在她胸前,随着她的侵略而呼吸困难,艰难的推攘着她。 那样结实有力的一条手臂抵在中间,也没能阻止女暴徒的强取豪夺,她如同被僵尸附了体,见了红更加癫狂,都制止不住了。 当灼烫的泪珠滚落缝隙,打湿了俩人紧贴的脸颊,元无忧浑身一震,连忙松开他,才发现怀里这具高大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更显清瘦。 她震惊的,看着男子红着眼眶,泪湿满脸。 “你?你哭啥啊?初吻咋地?” 男子愤然推开她,愠怒的带哭腔道,“滚!” 他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吐字有力,就是那张剥壳鸡蛋似的脸庞上,像拿露水打了一通,裹了一层清亮的水迹。 元无忧顿时慌了神。这样勇猛凶悍的汉子,原来也是外刚内柔的美人。 彼时他扶膝坐在矮凳上,姑娘连忙手足无措的哄他,弯腰抬起绢布的大袖子给他擦拭眼泪。 “我错了,你别哭了,姑姑错了……” 他偏过脸去,胡乱拿手抹了把眼泪,愤然道,“你当、当我……想啊?” 男子一边止不住的流泪,糯白俊艳的脸上表情微狞,一边气得肩膀耸动,一句话断成几节。 她顿时如做了天大的错事,举着袖子站在一旁伸手,也不敢动他,也不敢挪开视线。 “早知你这么禁不起委屈,我怎敢……” 四侄子那只手骨节分明,五指匀称修长,白里透红的筋骨清晰,故而连拭泪的动作都漂亮极了。他那只手越抹、眼泪越多,愤然怒吼: “我并非、想——想哭!只是…有隐疾!” 他一句话抽噎着说出来,元无忧顿时愕然,只觉他凶悍又娇憨,恨不得把他搂在怀里安慰, “什么隐疾?不能被亲?” 虽然也有这个原因,但被说中心思后,高长恭只能极力的大口呼吸,以此平复情绪。姑娘还凑过来要接近他,他恼羞成怒的抬手制止, “别过来!” 小表姑嘴上还有一抹艳丽的血色,双眼皮大眼睛直勾勾望着他唇角淌下的红,她忍不住道,“我给你倒杯水润润嗓子?给你擦药行吗?” 他极力稳定了情绪,自己擦去眼泪的样子,让元无忧心疼无比,她不禁在想,难道真要自己走入他的心,才能把他拥入怀中拭去眼泪吗? 倔犟的俊美男子坐在矮凳上平复良久,才发觉被小表姑静静的盯着,他脸颊一热,咬牙道, “不能受屈,否则会不受控的流泪,这是高家男儿遗传的隐疾,故而为不在外人面前落泪丢脸,高家人都脾气暴躁,让人不敢招惹逆反,就像五弟,甚至我十四叔……” 元无忧震惊,“你还把你十四叔整哭过?” 高大哥湿漉漉的漆黑凤眸圆睁,一抬细密的鸦羽长睫,“你到底听没听懂?” 元无忧讪笑,“我给你瞧瞧嘴角的伤吧。” 他抬手一挡,蹙眉道,“不必,别招惹我犯病就行。” “对了,我是第一个吻你的么?” 男子凤眼一瞪,而后目光一撇,侧过脸去道, “不算,又没伸。” 元无忧:? 短短五个字,暗含了道不尽的故事。 她只觉胃里翻江倒海,直反酸水。 “呦呵,挺懂啊四侄子?” 浅浅扳回一局过后,高大美人脸上犹带湿润,却剑眉凤目高扬,傲慢道: “我这年近三十的岁数不是白长的,小姑姑请自重,别落得回不去华胥国。” 元无忧:“……”亲自己未婚夫犯法吗? 不过,得知他年近而立未曾娶妻,她并未有太惊奇,但得知他初吻还在,这就有些离奇了。 原本她是持观望态度,并未想介入他的生活。可如今她陡然生出了征服欲,独占欲。 她非要试一下,是先入为主能赢,还是后来居上能赢。反正先后都是她一个人。 第72章 为成为你的归宿而存在 ——被她此番一气,高大哥当晚就发了病。 且病来如山倒,畏寒畏热还要裹着凉丝被,几近昏迷不醒之际,还呵斥小姑姑别碰他,让把五弟叫来,唯恐她对他趁火打劫。 高孝瓘堪称男德典范,原本元无忧只觉得他有些过于矜持自重了,尤其见识了高延宗之流,她只觉魔幻,“你真是高家亲生的吗?” 糯米糕大哥烧的脸色潮红,漆黑凤眸湿漉漉,说话时嘴都打哆嗦:“五弟…叫五弟来!” “你可还认得我么?” “姑…姑姑,你叫五弟……” 他嗓音变得浑哑低缓,浑身力气都用在把自己裹成粽子上,作势到了端午就把自己蒸了。 元无忧只好通知高延宗过来,于是有五弟守着大哥,他这才安心睡去。 只留高延宗在一旁跟她面面相觑。 五侄子指着大哥嘴角凝固的血迹,问她, “你狡辩吧。” “阿冲五侄儿,你听我狡辩…不是,解释。” 元无忧心头凉了半截,要说这俩人不是兄弟谁能信啊?说话口风都一样一样的! 高延宗眼神凌厉,“够了,我早已猜到,你费劲心机接近大哥,是那个华胥女帝指使的吧?” 元无忧:“……不是,你别心思那么丰富。” “哼,那位长嫂我幼时见过的,早就瞧出来是个女昏君了,十二年前瞧上兄长美色,不管不顾非要让他入赘,可兄长一答应她就没影了。当年兄长正是适婚之龄,而今到了而立之年,被她害成了老童男还不算,还派你来祸害。” 思及至此,高延宗抬手要掐她,却被她起身躲过去,“是不是你勾引兄长成功后,华胥便能理所当然的退婚了?元氏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元无忧:“……我绝非始乱终弃的人,以后自会向你证明。” 正在此时,大哥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的低吟, “姑…姑姑……”元无忧赶紧上前,欣喜若狂, “我在。” “五弟……把姑姑送出去。” 元无忧这个气啊,“我是医师!不就啃了几口血吗?我都没伸蛇头……” 高延宗锐利的目光骤然!落在她脸上。 元无忧顿时心虚得气焰顿消,赶忙低头道, “你别叫姑姑,叫我风玄女吧,是华胥国姓,也是国门那座玄女赐书的石碑。” 陷在凉席枕里的糯米糕脸色微红,茫然摇头,“别套近乎……” 她凑上前,抓住他探出凉丝被的,滚热的手, “请你相信我,以华胥风姓发誓,我绝不会趁你病非礼你,你可以永远相信华胥…和我。” 许是她发自肺腑、诚恳实在的话,让高长恭心里有了丝触动。 男子还是摇了摇头,又费力的睁开细密长睫,眼里如含了整片璀璨银河的星辰。 他忽而几近自嘲的笑了一下, “我还能相信你么?我娘说的对,她走后……世上尽皆仰赖我庇护的,而再无我能倚仗的。” 高长恭到此也就说不下去了,跟埋怨一样。他从未想过依靠别人,倒是被人依靠成了习惯,他自身没有软肋,却要守护着世间一切。故而他从未畏惧生死,身先士卒无所顾虑。 他这样想着,脑袋里又是一阵嗡嗡的痛,似乎有雷鸣闷响。耳边却响起一阵由远及近、似真似幻的声音: “我为了…成为你的归宿而存在,我是收放你锋芒的刀鞘,你是守护我活着的,阳光照耀。” 元无忧的话说得足够隐秘,此时此刻,也确实是出于心里话。她想起了黑水城初见,他对她说的那番话。他曾来到她的国门护她于困境,而今阴差阳错她也来赴约了。她很高兴自己没看错人,他也未曾偏离本心,依旧等着她来。 既然她来了,就不想放过他,留下遗憾。 迷糊中的男子凤眸迷茫,望着眼前姑娘这张、朦胧清艳的脸庞,似乎与某些记忆重叠,他又有些清醒了, “你是谁?” 元无忧差点儿脱口而出“你妻主”了,却忽然被高延宗一把抓住胳膊,他那双桃花眼微眯, “解释解释,你这话是何意思。” 照他的七窍玲珑心思,就算此时元无忧说出真实身份,他也不会信的。 元无忧当即闭嘴,“我不想做你俩的姑姑了,咱俩称兄道姐行吗?” 高延宗眉眼一抬,面露错愕,“啊?” 她算瞧出来了,正经的藏心眼儿,高延宗一琢磨就能猜到八九不离十,不愧是风流郡王。而当她胡说八道,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他就捋不清头绪,逮不准她是哪句真哪句假了。 ——翌日。 听闻高领军过了时疫,小表姑和安德王侍疾了一整晚,陪出他满脸脓包,浑身起疖肿,但侍疾的俩人却安然无恙。 更奇的是,安德王那个部将吃了两天药,今早已能下地了,看来小表姑治时疫蛮有效果的。她便以郑太姥孙女,郑玄女的身份按此方子布施送药,并贴出告示,有服药后不管用者,可前往木兰城馆驿,郑玄女会亲自义诊送药。 当时立军令状的整三天,时才过去一整天,便已恢复的风生水起。 尤其昨夜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患病的高领军连夜写招贤榜文,一早便在四城贴上,近水楼台的郑太姥一瞧,那是十分积极想做女刺史。 彼时,住在了小表姑院里,方便治疗但禁不起细琢磨的高领军,刚清醒一些喝了药,听闻外头传来郑太姥的问候,让他郁结的心情舒展了几分。 因需散热,他头次穿上对襟的大袖襦衫,那领口开到肩膀,又被他浑圆的肩头挂住。 而这具宽肩窄腰的精瘦男体,以一种豪迈又颓败的姿势,屈起一条腿,倚在床头板上。 此时就有个小表姑坐他身边,满眼心疼的盯着他半边脸的脓疮,活像糯米糕上粘了苍蝇,还专往雕花精致的眉眼鼻唇、贴黑糊糊的锅巴,且是从昨夜破皮的嘴角,往上蔓延到眼睛的。 他实在难以忽视她灼灼的目光,脸上几乎要被她这分秒不移的视线,焯烫出个窟窿。 高领军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你是好了,本王丑了。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第73章 你都不唤我宝宝了 “行行行姑姑不瞅了。而且你也不丑啊,才半张脸嘛,昨天这事儿也都怪我,啃你那——” “闭嘴!你再提本王就给你踹下去!” 小姑姑日渐娇艳的脸上,此时眉头紧皱,流露出惆怅,“你对姑娘家这么粗鲁合适么?” 男子黑亮的凤眸璀璨又凌厉,忽而一扬下颌,傲慢道,“哪个姑娘家像你这么粗鲁?你能待你就待,再敢冒犯我,别怪我不客气。” 元无忧:“……” 正在此时,门外又传来通禀之声,是高延宗进屋来急声絮叨,南司州刺史被杀之事,已连夜传到邺城,而收了兰陵王呈报得赃据的都官尚书,更是连夜辞官,朝廷遂派高奉宝代行都官尚书之责,司刑部,又来接替兰陵王南司州总管,并暂时扣押尹刺史的财产。 而这高中书雷令风行的忙完这些后,已到了木兰城,先拜会过斛律都督后,便会来拜访高领军和尚书台九品女医师。 高长恭蹙眉道,“本王不想见他,你跟他说女医师会去见他,就说本王怕过了病气给他。” 莫名被推了一身任务的女医师:“嗯?高中书…?为何你不想见?难道你俩有仇?” 高延宗嗤笑道,“高奉宝就是个白眼狼!亏得兄长从小将他养大,可他居然为了权势出卖色相,还因为女侍中觊觎兄长,他就善妒到公报私仇,把兄长调离京师四处驿马。” 元无忧结合之前,那帮人对高中书的描述,怎么觉得高奉宝的行径,是在保全高长恭呢? 毕竟重耳在外而安的典故,她深受其益。 ——当高中书一过来,在屏风前恭候多时的女医师,从容恭敬的躬身行礼。只留高领军在屏风后咳嗽,嘶哑的说病躯不宜见人。 这位高中书身穿的大袖襦素若堆雪,裲裆上都是银色暗纹,满头青丝扎成个半马尾,拿玉扣箍着披在身后,整个人都是一片雪色。 他柔美的凤眼横了小表姑一眼,即便她穿着齐整严肃的布衣灰衫,也没挡住那锐利的目光。高中书阴鸷狠戾,整张艳容都仿佛呈装在、他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里,水红唇瓣勾起讥诮, “一夜之间让兰陵王身染时疫,是你所为吧?” 元无忧冷汗都下来了,看来除了高长恭,这帮男人每个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子。 “我怎敢……” 里头的高长恭咳嗽道,“昨夜与部将修桥,故而染上时疫,中书大人莫要迁怒无辜。” 高奉宝叹了口气,“大哥果然是恨我呢,你都不唤我宝宝了。” 高长恭:“……大人性情了。” 小表姑喟叹一声,“我可以替他唤您宝宝。” 中书大人转而斜了眼她,“倘若你治不好兰陵王,或是让他那张脸留下丝毫疤痕,本官便就地杀了你,郑氏也保不住你。” 元无忧此时也不知哪来的底气,拍胸脯道: “我若治不好他,就负责娶他。” “嗤!痴心妄想。” “……” *** 高中书一走,元无忧这屁大地方又热闹起来,因着病患不能受风,高长恭便理所应当的,长住在了她这里。 但他又很避讳她,都已经浑身无力,坐起来都要人扶着了,还把她撵到外屋睡去,只准她给他脸上上药,脖子都不让她碰,非要倔犟的,用自己颤抖的手去敷药。 时疫在高长恭身上,经过一晚上的自由发挥,已经到了连五侄子都差点认不出来脸的程度。 元无忧前脚刚问完他,你把得力的部下都给五弟了吧?难怪你生病没人来看你。 后脚他的军师便来了,风尘仆仆身穿官服,是从邺城星夜兼程赶回来的。 屋外猛然涌进来一帮人,转屏风隔断才瞧见帷幔里的俩人,一个倚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 为首的高延宗一撩珠帘,让进来一个青衫瘦高的男子,他先瞧见的自家主公,主公居然罕见的,穿了一袭绛红色交领大袖襦袍,那一层布料轻薄到,连胸膛上嵌的茱萸都隐隐看见。 而床位坐着个黑衣玉面的姑娘,虽着男装,但从前襟便明显可见其特征。 这人见了小表姑,先收拢羽扇躬身作揖,自报家门,狭长的眉眼微微带笑, “这位便是小姑姑吧?在下郁久闾自荐,为尚书府吏部郎中,领军将军府军师幕僚。不知姑姑是何来头?” 元姑娘凝噎住了,他说了一堆,她就记住了他是柔然国姓郁久闾,是高长恭的军师。 高延宗赶忙介绍道,“这位是荥阳郑氏贵女,郑太姥的孙女儿,元太姥的外孙女儿。” 军师笑道,“小表姑英气逼人,瞧不出半分姑娘家的娇气,难怪能做这十几年来,唯一能亲近大哥三尺之内的女子。” 他话里有话,眼神毒辣,尤为意外的是,素来洁身自重的主公,穿得如此轻薄透肉便罢,居然还让个姑娘坐旁边,盯着他? 姑娘闻言,大眼一亮:“啊?真是唯一的?” 高大哥自然明白军师话中所指,但为了散热方便,他也拗不过医师连堂会诊,不得不换下严谨保守的长袍军服,改穿流行的大袖襦…… 他无话可说,只默默把腰下的薄毯往腰上拽,沙哑着嗓子道,“她就是个医师……” 军师走近前来,见状拿羽扇轻拍了主公的脑门一下,“住口吧,你这嗓子跟拉大锯似的。” 高大哥:“……” 高长恭只是迟疑了一下,没反驳,这帮人便都凑过来,坐了一床沿儿。 小表姑是个自来熟,一开口就让他们忽略了她是个姑娘,直接热络的称兄道弟,把嗓子嘶哑说话不便的长恭抛之脑后,他几乎插不上话。 经过兄弟们一唠家常,元无忧才对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原来这憨子美人高长恭,不止父母亡故的早,兄长也接连英年早逝,就剩一个谁也不待见、不慕权势的二哥终日游山玩水,不理家事。 他自己还没长大,就被迫成了大哥,搭上家里有一群顽劣弟弟,他只能挑起家庭的重担,沉稳成标杆榜样,幸而弟弟们从无恶不作、到只为美色作恶堕落了。高延宗如今的改邪归正,唯兄长是从,也纯是对四哥的依赖信服。 第74章 华胥讣告 虽说他们家净出美人,也正因如此,高长恭为弟弟们树立了一个顶梁柱大哥,不近情爱的形象。站在高延宗这个混蛋弟弟的角度一想,元无忧倒理解他为何如此警惕她了。 高延宗一开始便知,她不是省油的灯,只怕她恶劣起来比自己更甚,怎敢让她玷污兄长? 瞧着面前英挺美艳的大哥,元无忧心痒难揉,情不自禁的去捋他额前的碎发。他已是病中残躯,还凶巴巴的推手制止,勒令她保持距离。 高延宗见状,忽而笑弯了桃花眼,打趣她道, “既然姑姑这么有本事,不如做我们长嫂?正好让我们高家把辈分拉回来。” 他平时最怕她对四哥有企图,此时当着高长恭的心腹问这个,摆明了在试探她的心思。 小姑姑还未回话,高大哥便强调: “为兄有婚约啊,前些天还见过她呢,五弟可想听她的糗事?” 元无忧板起脸,“行了别提她。”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糗事了。 可高老五和自荐军师误会了,还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露出笑来。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通禀,有人请求一见。 高长恭屏退旁人,自己披上外袍出了屏风。 身披黑袍,内着大袖襦的盖世美将,此时糯米糕似的嫩脸上,是因病失血的苍白,松挽的低马尾垂在肩头,俨然成了文弱的吏部尚书。 来者官服俨然,恭敬的作揖: “尚书大人,同僚举荐的良策孝廉在外等候。” “就说本王不在,与玄女姑姑视察水利去了,有事可向玄女献策领赏。” “为何?” “听说此人不孝。” “此人颇有才能,留下定会大有作为。” “他连父母都不孝顺,又岂会为本王所用?这样的人把柄太大,他迟早会害了本王。” 恰逢此时,姑姑郑玄女从屏风后潇然走出,嗤笑出声, “没有父母做把柄,不好控制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用他终日要防,四侄儿这个吏部尚书恐怕也要坠入泥潭了。” 来者望着这位从头到脚都雌雄难辨的姑姑,惊诧问,“姑姑何故如此威胁……” “四侄儿顾虑的极是。所谓孝顺不是对父母亲族的感情,而是能压抑自己的天性,和顺从臣服之心。” 四侄子原本难掩倦怠的眼神,因她这番话而迸射出了微光,他低沉着沙哑的嗓音问, “姑姑竟还懂得为官任用之道?” 那她可太懂了!高长恭是站在吏部的视角上,顶天了能升迁到六部之长录尚书事,已经位极人臣。而元无忧是站在一国储君的视角上,俯瞰天下万民,为的是君臣龙虎斗和长治久安。 表姑明知他是敲打她逾矩之意,但避而不谈。她走到他身边,踮起脚,轻贴耳后道: “以后你不便做的恶人,我来做。” 高长恭看着从他身侧走出的姑娘,黑亮凤眸里熠熠发光,似乎也在心底埋下了某些……炽热温暖的种子,落地发芽,几欲生长。 刚才的几丝猜疑,顿时拧成了一团乱麻。 但他还是蹙着眉眼,疲倦的推开她道, “病中残躯,姑姑自重。” *** 晌午,军师来送午膳时,带了个惊天的消息。 ——西北华胥国传来讣告,华胥女储君暴毙身死,其皇姐风暝见,被君后等人推举上位。 无忧一听就疯了!自己还活着就暴毙了?更何况她哪有皇姐啊?倒是听说有个哥。 小表姑身为华胥人,听说情敌驾崩,居然没因此庆幸能和他们大哥在一起,而是担心储君认为她没死,这自然引发了高延宗的注意。 难道她图谋的不只是大哥,有更大的野心? 军师自然不知高延宗与她的内情,只瞧着五王直勾勾盯着小表姑,神色复杂,便开玩笑的撺掇:“既然大哥守寡了,小表姑也是世家女,配主公亦不算辱没,何不留下做个大嫂?” 高长恭这个男德典范,当即斥责: “且不说我跟她们国主有过婚约,虽然现在人没了,名存实亡,但她们母尊人……都是有什么特殊体质的,我可不能娶母尊人。” 元无忧瞪大眼睛,“还有什么离奇的事,是我不知道的?你快讲讲!” 在众人逼问下,高长恭更不肯说了。 军师笑道,“小表姑有大才,娶她不算吃亏,更何况你都住人家屋里了,如今你未婚妻也过世了,还不想往前走一步啊?” 他自己一人撺掇还不算,还拿胳膊肘杵了杵神色不善的高延宗。 五侄子瞬时会意,桃花眼笑弯弯的道, “兄长你想开些吧。人家可是女帝,有皇位要继承,我早就看你俩没交集了。是她能抛家舍业来嫁你啊,还是你能不顾一切入赘啊?” 高长恭清咳道,“我虽没真想和那华胥女帝成婚,但我也没想过成婚,你们也不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思?中原女人的婚事是男人说了算,华胥可不是,这一点元氏和宇文家深有体会。” 小姑姑笑道,“我挺喜欢四哥哥的啊,全大齐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娇憨的美人儿了,我就喜欢他的守男德。” 大哥蹙眉呵斥,“休得放肆!小姑姑与我而言就像是兄弟,你们平日里独自风流便罢,而今竟要把我拉下水了?” 元无忧点头,“行啊,也别兄弟,等我治好时疫去参军,你管我叫大姐就行。” 高长恭横了她一眼,“你休想近水楼台,要参军也去找五弟去。” “……看你说的,我便不能去找斛律都督?” 话越说越没劲。 他深吸一口气,诚恳道, “我不成亲也不思春,我从来只觉得女子烦,你倘若再逾矩无礼,休怪我不顾郑氏的颜面。” “啊?怎么只许你的兄弟打趣我,不准我配合啊?” 大哥凤眼一横,扫视左右:“你们也滚。” 把弟兄撵走后,就留下元无忧,高长恭呵斥, “你当着我也没这么积极啊?拿我当挡箭牌拒绝婚配是吧?” 元无忧诚恳道,“我是真心的,我说一见钟情你信么?” 他斜了她一眼,“你自己信么?” “……” 第75章 梅花三约 元无忧随后才知,高长恭从小就被他娘吓唬,说他是他爹生的。为惩戒他那个风流爹,他娘被华胥女帝转化了鹿蜀血脉,派来制裁他爹。 “小时候听我娘说,跟女娃躺一起我会怀孕,长大了去父亲身边,我才知男人不会生。想着我倘若找妻子,一定选温柔的,门当户对,比我年长也无所谓,最次也不能找个鹿蜀血脉,我不想再笼罩在…会有孕的恐惧中了。” 元无忧叹了口气,真想承认自己的身份,又怕让他更害怕。所以哪有什么男女之间守礼的尊重呢,不过是源于顾忌,和畏惧被伤害罢了。 只有让他们困于有孕的担惊受怕,才会真正感受到女子的弱势和不平等,倘若中原女子都如她这般,身负鹿蜀血脉还不怕有孕,定会活的比男子更潇洒快活,更好男色。 高长恭顿了顿,又道,“咱俩互为挡箭牌也可以,但我要跟你约法三章。” 元无忧一听,峰回路转?但约法三章? “你跟我约什么法?” “听闻你们那里是男人繁衍后嗣,你若嫁给我我不要求你生一个,但你也别想让我生。” “不是大哥,你还真信鹿蜀血脉啊?” 高长恭瞪大了凤眼,“原来鹿蜀血脉是真的?你看你都脱口而出了!” “……诈我是吧?”元无忧算是知道,他为何对自己那么抗拒了。 高延宗也知道这些,但他未必会信。而高长恭是真憨厚老实,他居然深信不疑啊! “至于约法三章,第一:在有好感之前,不可强行有肢体接触;第二:休想感染鹿蜀血脉给我;第三,第三……” 高长恭思索半天,而后道,“第三,倘若我们真有成婚那日,你不许与旁的男子亲近,像是侧室外室,奴隶也不行。” “那你就能找侍妾吗?” “我也不会。” “那我也起个誓,倘若你敢纳妾,我就投靠你敌国,攻打你的国家,把你掳回去做奴隶。” 小表姑说此话时,眼里黑邃又坚定,不像起誓倒像在立誓。 四侄子听得俊脸扭曲,“你居然还会打仗吗?你除了会医术和工匠技术,还有什么才能?” “别打岔,想纳妾是吧?” “不会纳妾,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无关我的国家和臣民的事。” 她笑了,“如果代价不大一点,你怎么会有所顾虑呢。” 高长恭不禁感慨,“你和你们国主,还真有几分像,一样的顽劣,一样的不招我喜欢。” 元无忧:“……那你喜欢什么样的?非要温柔妩媚才会心动?” “并非,我这个岁数了哪来的心动?倘若有,大抵也是日久生情,成习惯罢了。” 她忽而想起之前的疑惑,意味不明的问, “对于感情,你是相信先入为主呢,还是后来居上?” 大哥看着她,犹豫道,“恕我无法回答,因为我都未曾经历过。” “风既晓不算么?我不是正在做么?难道你嫌我不够温柔贤惠,无微不至才不动心?还是喜欢柔弱不能自理,一切都要依附你而活的?” 他静静的垂下长睫,黯然道,“都不算。”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她有些激恼。 他忽而抬头,凤眸黑亮又镇定, “我生于腊月初八,最喜梅花。既称为岁寒三友,有凌寒而开的铮铮傲骨,便也不算折损男子气概吧?” “算不算不打紧,谁说男子不能喜花,女子不能舞剑了?华胥都拿男子以花类比的。” 他恍若未闻,自顾自的道, “我从前单以为,梅花只在腊月寒冬开放,直到有一年我把它搬进屋里,它竟然提前开了。所以你懂了么?” 元无忧甚少见他如此意会的时候,自然绞尽脑汁的想迎合,却又不敢掉书袋,便鼓起勇气,正色道,“他能耐寒受苦,但并非只会吃苦受累对么?” 他凤眸黑亮,“此话赠予小表姑您。即便你是华胥人,我也不会因你的独立,而忘记保护你的责任。就像我不需要依附我存活的姑娘,会影响我无所畏惧的生活,故而不想成亲。你我想必是同类人,那便不要试探了,以兄弟手足之情,同仇敌忾吧。” 元无忧:“?”未婚妻夫变兄弟了?可他说完这番话,她突然动心了怎么办? 她还坐在床沿儿思考,高大哥瞧她不肯离去,恨的攒足了劲儿一抬腿,将人踹到地上。 元无忧懵然趴在地上时,身后那人还撂下话: “以后不准坐我的床!” …… 下午之时,吃了三天药,已经活蹦乱跳的甄温柔,特意赶来给大哥请安。 之前他躺在病榻上浑似狗熊一样,如今站起来像座小山,活脱脱一块儿行走的城墙,还得是那种修长城的方砖,水牛撞上去都纹丝不动。 这位壮汉一进门,就给她跪地咣咣的磕了俩: “感谢姑姑救命之恩!” 那中气十足的一嗓子,把她震得一下踉跄,引出了里头病患清亮的笑声,随后又一阵咳嗽。 “哟哟哟受不起啊!”小姑姑连忙把他扶起来,瞧着他微红的脑门儿,有些愧疚。 甄温柔别看挺大一坨,心思倒细腻,不动声色的躲开了小姑姑来搀扶的手,又一抱拳过后,便直起腰冲里头喊, “大哥如何了?小姑姑犹如华佗在世,您且安心让她治吧,我还等着大哥带我们满山跑呢。” 高延宗指着屏风里,“大哥不让人靠近,你就在此处问候一声,人别过去了。” 温柔壮士恍然道,“这样啊?” 元无忧唯恐这兄弟多心,只好拽了拽高延宗的袖子:“你还最该感谢高延宗,是他为你们四处奔波,低声下气的求和尚,又来找我的。” 被推到前头的高延宗,忽然难为情起来,讪讪的一摸头,“害,我是长官嘛,应该做的。” 高长恭原本因生病毁容,不愿见人,尤其是近日小姑姑越发容光焕发,美貌出众起来,对比惨烈,他甚至连她来给敷药,都不愿搭理她。 他郁郁寡欢这两日,倒因小姑姑总带着弟兄们来,变着法儿来哄他玩儿,而欢心了不少。 高长恭思及至此忽然悟了,也妥协了,既然小姑姑这么奋力的想加入麾下,又没对他明显表露企图,许是单纯想参军为将呢? 他不该拒能人于千里之外。 第76章 疼也不吭一声 ——刺夜凉风起,煽动满庭芳。 正值初夏,要热不热之交,院里的花儿香顺着纱窗,闯进了屋子。 屋里的俩人不仅无关风月,甚至异常沉重。 窗下的床榻上,倚着个晾着半条臂膀的男子,正被他身前的小姑姑攥着手腕、倒药酒。 他糯白的皮肉跟腐烂了一样,前两日的脓疮倒是破了,却留下暗红渗血、如同皲裂的痂皮。倒上药酒一沙,都直冒泡沫和脓血。 而四侄子都可怜成这样了,也只是紧皱眉头,纤长浓密的鸦羽长睫微微垂着,顶多是眨两下乌黑锃亮的眼睛,愣是一声没吭,颇有关公刮骨疗毒的气魄、壮烈之感。 主要原因是生闷气呢。 因着前两天的不重视,他这病情并未好转,四侄子又遮遮掩掩的,不肯让姑姑瞧自己身上,才拖到今日险些臭了,才被小姑娘发觉。 高长恭刚才是被小姑姑摁着,褪下了半边大袖襦的袖子,险些要给两边都堆到腰间了。面对如此冒犯,病重到浑身脱力的他,居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只能任她摆弄! 他臊的紧闭双眼,但因脸上黑乎乎的痂皮,就只能瞧见胭红如云霞的耳根,疼感都挡不住。 想他高长恭,自十八岁发家从戎,便鲜有这种不披战甲、不宿军旅的闲懒时日了,而他居然用来窝在屋里养病? 区区卧床两日,他便痛苦不堪,每天都拿颤巍巍使不上力气的手,抓着军师把英雄迟暮,老骥伏枥的志向和悲愤、都给感慨完了。 可怜他嗓音嘶哑的倾倒肺腑之言,扯的喉咙里血筋儿都快出来了,他家幕僚居然嫌弃他嗓音难听、剌耳朵,还以尚书台公务堆垒为由落荒而逃,把他全权托付给了小表姑! 即便小表姑这位女医师多做少说,照顾得无微不至,连如厕都把溺虎给他端到床边,就差把着他上了;部将弟兄又都聚拢成一圈,生怕他感到孤单,但他还是享受不了这种清闲日子。 尤其是自己形容枯槁,丑的离奇,而围着他忙前忙后的小表姑…却越发面容娇艳。高长恭心里本就难受,而她面对自己的疏远冷落,居然一如既往的关心备至,甚至有失分寸。 彼时,小表姑刚给他涂完胳膊,终于放过了因病而不能自理、浑身无力的领军大将军。 高长恭心里正郁闷呢,想他百战不败驰骋疆场十几载,大丈夫本应威武不屈,他到底是犯了什么天条,被罚到这张床上任人宰割? 身前这人简直是女人堆里的奇葩,又有力气又不懂事,尤其此时来往他脸上敷药时,她那温热的呼吸就打在他的脸上,臊的高长恭莫名的脸颊滚烫,刚才还愤慨的心突然就有些软了。 “真憨啊…”小姑姑清澈的嗓音,刻意放的柔缓了,听得四侄子红红的耳尖不自觉一抖,心道憨什么憨!你全家都憨!这形容词好听吗? 小姑姑接下来就是:“你胡子长得真快,都扎你脓包里了。我要不拿刀帮你剃剃?” 高长恭:“……”怎么脸上突然一凉? 有东西在他下巴上抹过,他怕她真提刀削自己的脸,登时睁大了凤眼,去瞧眼前的姑姑,却只投进了、她满含戏谑的褐色眸光里。 而她手里只是抹药膏的木勺。 “你刚才跟幕僚唠嗑时,那话跟从土箱子里往出倒似的的,怎么到姑姑这里就一声不吭,疼也不吱一声?姑姑就长得那么不堪入目?” 高长恭听了这话,心底暗自掠过一丝讽刺,不由得抬起眼打量她。 小表姑二九的年纪,正是黄花盛放之时,虽有过忧岁城尸山血海初相见的一面吧,但眼下这姑娘马尾高束,身穿的乌衣大袖襦,勒出一杆窄腰,乌黑的青丝勒出白净的脸庞,只散落了几缕碎发、托着一张娇艳欲滴的面容。 那张脸不说多倾国倾城,也是不错的皮相,怎么也轮不到“不堪入目”,她怕不是在嘲讽他!可她眉眼间流转着坚毅的光,巍然不动的贵气与世家女子无异,却又多了几分沉静自持。 不像在挤兑他。 甚至在面对他的沉寂不语时,也能自己找补,自说自话道,“行了四侄子,既然你不待见姑姑,我也不讨你嫌了,做完本职工作就撤了。” 随后,她明明在给他上药,目光落在他脸上,眼神里却并无对他的留恋,像是若有所思,像是心有所属,像是随时可能起身、奔赴别处。 要说刚才四侄子只是有些心软,此情此景,他便连手脚都软了,高长恭甚至心头‘腾’地、蹿起一簇火来,想质问她竟敢走神!在想什么? 旋即又意识到,自己逾越的有失分寸了,他以什么身份什么位置质问啊?她别说走神,就算走人也不关他事,非他所能控制的。 他不动声色的抬手挡开距离,掩饰心口怦然。 高长恭的一对凤眸生的极大,双眼皮的褶皱优美又肉实,更衬得眼睑的线条流畅又锐利,黑褐色的瞳仁、犹如黑曜石一般淬亮坚定。 没有凛然杀气的领军高大哥,彼时居然像极了幼兽,那双委屈顺从中带着惊慌隐忍的凤眸,正在颤栗着纤密的鸦羽长睫,眼睑泛起微红,直看得人兽心大起。 偶尔四目相撞了,被小姑姑回以温和宽慰的一笑时,高长恭没由来的,觉着自己像她屋里柔弱不能自理的娇夫,只会被妻主拿捏压迫,这种弱势之感让他如临大敌,浑身不自在。 而后这姑姑居然若无其事的,拧身儿要去找五侄子,说要瞧瞧他家温柔壮士情况如何了。不行的话,她晚上就宿在那头,方便夜诊。 “是为见五弟找的借口么?姑姑那夜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有些说不清道不楚的捻酸,顺唇齿溜了出去,他心头一震,也被自己的直言不讳吓到了。他继而想到,自己是因为她曾澄清与五弟清白,又与自己有梅花之约,他问一嘴……也是为着表姑姑的清誉着想,不算逾矩吧? 第77章 各论各的四哥哥 元无忧一捋鬓边的刘海儿,被他说得一愣, “什么?不是…我跟他啥也没有。” 而后觉着有些站不住脚,又补了一句,她说的是:“要说我对他的心思,还不如对你呢。” 高长恭听到的:姑姑对你有心思。 四侄子登时心头一震,敷了厚厚一层青灰药膏的脸上,只剩一双淬亮的黑眼仁,面上稳如老狗瞧不出喜怒,心里已经跟坐在锅上烤似的。 难为这个浑身本事的华胥姑娘,肯对他直言袒露心声,虽说只是委婉的表明心意,但谁又保准她是不是为迎合梅花之约,哄他入局呢? 故而他只是心神震荡一刹,便恢复如常,只放缓了语调,操持着嘶哑的嗓音道: “倘若不是你情我愿,姑姑便别忙活了……那头自有五弟照顾。你去那边住也不方便,只恐在他身边吃亏。” “嗤……”元无忧闻言,顺鼻孔喷出一声讥讽,心道你咋还逮着男女这点事不放了呢?你这边就一个人,高延宗那头可连将带兵一窝人呢。也不能为了你,把清空病患的正事耽误了啊。 她随即端着药膏见了底的瓷碗,从床沿起身。 一片墨色棉麻布料,飘然在高长恭眼前滑过。 下一刻,她的一片衣摆便被一只手紧紧抓住。那只褪下了龙鳞护腕的手,五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软糯莹白。手的主人也出声柔缓: “与其找他,不如想想办法…让我尽快痊愈。” 高长恭罕有这种自私之时,一方面来说,眼下的他就算来个弱女子,都恐难打赢,正是需要被人保护照料之时。 另一方面,他竟也习惯了表姑姑不近不远的照顾,不希望她离自己而去,又入虎穴。 元无忧虽不知他心中所想,但知他所言不虚。高延宗虽是童男,但实战经验老道,保不齐他就舍身救兄了呢,故而不敢轻敌。 她只好从四侄子手里扯下衣摆,出门吩咐人:跟高延宗那边说一声,病患如有异常情况,随时传话她,她今晚便不夜诊了。 因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推波助澜,小姑姑答应了规规矩矩的守着他,哪也不去。今晚高长恭终于赏脸,让她坐在床沿儿欣赏自己的丑态。 小姑姑往那一坐,也不客气的盯着他瞅。 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四侄子,被她瞧得浑身抚过一丝凉意,像被风掀去了衣衫,连忙拢紧了滑下肩头的刺绣梅花大袖襦,鸦羽长睫微合… “既有约法三章在先,你我各论各的,人前我管你叫表姑姑,人后你管我叫四哥,我自会看着五弟,别让你被他占了便宜。” 自十六国流传至今的大袖襦,本就是在大臂处收紧,肘窝放宽的,如今罩在四哥身上,更显他身段儿健美、张驰有力。 因着布料轻薄,元无忧透过丝绸、便能清晰可见他那白腻的一截胳膊,线条流畅匀称,不运力时只显得健壮结实,而不粗笨。 彼时,高长恭面前的姑娘点头如捣蒜,可她的炯炯目光却瞧着他胸口,第一句话就暴露了。 “小憨的嗓音真好听啊,有四哥哥在怀,姑姑一天的疲惫顿消。” 元无忧暗叫不好,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但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她只好绷着一脸毅然。 四哥却有些绷不住了:“……明明称呼没错,怎么从你嘴里一说,听着就不对劲儿呢?” 美貌的糯米糕脸皮上,糊了一层锅巴,有些蛇皮般的结痂虽有些骇人,但瑕不掩瑜,仍可见那肿眼泡底下的凤眸,呈黑曜石般的耀目。 他的表情和眼神中并无愠怒,这让她揪着的心有了些许松懈,甚至有想变本加厉的念头。 “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叫表字太俗,大名又太失礼,不如赏我个你喜欢的爱称如何?” 姑娘温言软语,满嘴恶劣,却站起身弯了腰,越来越凑近他。 男子微侧过脸去,长睫覆眸,别扭道: “…没有,你随便叫便罢。” 他话音刚落,头顶便传来她温柔又颇有力量的笑声,“四侄子真是个憨包儿。不如就叫你憨包?高小憨?” 太离谱了,这几个字哪个跟爱称挂钩啊? 高长恭狠狠闭上了眼,觉得难听,想痛斥她嘴里没别的词了是吧?但驳斥长辈总归太失礼,他又一时想不出委婉的反驳,只得算了。 高长恭索性不回应她,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在思虑对策。她的主动亲近热情又放肆,明明跟侵略一样,又并不露骨刺耳,让他无法判定。 姑娘温热的吐息就在头顶。 她低下头,指腹在他长出胡子茬的下巴上摩挲而过、又在他喉结上轻刮, “这里真让我爱不释手,总能发出最优美动听的嗓音,你说什么我都无法拒绝。” 小表姑循序渐进的得寸进尺,让他先制止时才发现为时已晚,又想到男子汉大丈夫,不至于被揩油就恼羞成怒,高长恭干脆坦然了。 高长恭抬手拂开她,低哼了声 他温热的手看似软趴趴的,实则很有力气,把元无忧的手都抽疼了。 他说出这话,纯粹是为气她个母尊姑娘呢。 “……滚蛋吧,本王要远离华胥人。”美貌的四侄子瞪着凤眸,磨牙恨齿。 “那也要等你病愈了再远离。我忽而明白我学医术的妙用了,那就是……为所欲为。” 小表姑笑眼微弯,眼底神色深邃。 “咣、当——”一声。 月洞门的竹帘外,一张案板摔在地上,连带滚落的茶壶茶盏、摔的四分五裂,水花碎瓷扔了一地。 俩人齐齐望去门口,见门槛外站着个戴木质傩面的少年,雪白的衣摆上、被泼了一片水迹。 小表姑顿时蹙眉,审讯的目光在逮住他惊恐的眼神时,神色一缓, “没伤到你吧?快别过来,我一会儿出去找下人来拾掇了,可别被小憨出门踩上。” 饶是高小憨再迟钝,也觉得小表姑暖心,她遇事第一反应,并非指责那白虏奴手脚不利索,而是关心他有无受伤,还怕被自己踩到…… 倘若…倘若表姑姑心口如一的对他有意,这样被姑娘家放在心尖尖上疼惜宠溺,倒也不错? 第78章 摇篮曲 等等!不对啊?他怎还遇强则弱,真拿自己给她当小娇夫了呢? 四侄子心头猛然一惊,随即翻上来的是阵阵发凉。他默默拢了拢肩头的大袖襦,低下脸去、露出了悄然红透的耳尖,轻咳道, “多谢…姑姑细心周全。” 他这嘶哑的一咳嗽,元无忧当他是受风了,又是给他掖被子、拢紧衣襟,又是要去关窗的。 小表姑是在母尊华胥长大,认为关照弱势男子是她的职责,更是个贴心妻主的分内之事。殊不知此举落在四侄子眼里,又是一番激荡。明知她照顾的过了火,这会儿也说教不出来了。 憨便憨吧,他认了。四哥哥、高小憨和姑姑还得是各论各的,高长恭到底也没再与她呛火。 一旁的白虏奴尴尬的站在门外,隔着竹帘,瞧那卧床的大将军,趁着患病之际对女医师这般依恋服软,拢衣扯袖,真像一对良配。 想来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兰陵王,也只会在她面前,这般柔弱不能自理了。 今晚是兰陵王宿在屋里,让小石头守在屋外。 高长恭得病之后便缺乏安全感,尤其今夜发现她真敢冒犯自己,更不敢与她亲近了,但仍要俩人同处一室,但凡有点情况了,方便夜诊。 他没说出口的私心,是想着也能阻止她与那白虏奴亲近,高长恭素来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可面对那个白虏奴几次三番的挑衅,任谁也得生出几分不待见。 却不料,待到夜半更深。 睡在藤椅上的元无忧,渐渐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幽怨哭声,像萦绕在她耳朵边一样!她突然感到身后有人坐起来了,而后爆发出一声惊叫! “啊——!!” 这一嗓子!直接把她吓得从被窝里蹿到地下,还栽到了身后、一个结实而温热的胸怀里。 原本还迷迷糊糊的姑娘,此时骤然清醒了,身旁的男子却并未感到冒犯,甚至还抬手抓住她肩膀,声音颤抖……“鬼!有鬼!” 元无忧闻言,浑身一激灵,寒毛直竖的睁大了眼,她借着微弱的烛光,果然看见床边儿有一个黢黑人影,瞪着泛绿光的眼睛。 这‘鬼’影子一瞧见她醒了,还举高了被他捧在手心的,一盏烛台。 分明是那个白虏少年。 破案之后,给高长恭气的眼眶子都疼,尤其想到自己方才惊恐万状的反应,居然落到了这家伙眼里,但凡不是浑身无力,必得杀他灭口! “丑鬼!你半夜不睡,站床头扮鬼吓唬我们?” 元姑姑扭头看了眼身后,凤眸黑亮、长睫颤栗的美貌侄子,心里琢磨要不要告诉高长恭,他此时躺的位置,是之前小石头躺的呢? 随后面前这白虏少年,就开始整活儿了。 小石头是第一次离开熟悉的床榻,嘶哑着说睡不着,非要挤在俩人中间,瞪大眼睛瞅俩人。 四侄子平常高大修长的身材,此时裹在蚕丝凉被里,因病弱而显得十分清瘦,他双手抱着被角,瞪大了一双黝黑淬亮的凤眼看向元无忧,英气的脸竟有几分委屈可怜,楚楚动人极了。 元无忧心头一热,只得扭头训斥小石头, “我没教你要善良吗?四哥哥都病得下不去榻了,你还来这儿跟他挤什么?” 高长恭其实并未恼他此举。因小姑姑提过,这白虏的心智只有四岁,他不该跟傻孩子一般见识。因而,无奈的高长恭戳了戳姑娘的肩膀,“这孩子,不会是等你唱摇篮曲呢吧?” 忙着冲傻子呲牙的元姑姑,愕然扭过脸来,对四侄子的话震惊又无助, “你说啥?那玩应儿我哪会啊?小时候我爹也不唱摇篮曲啊,他净给我讲山精野怪、妖鬼狐仙吓唬我,搜神记什么的。” 高长恭震惊:“……您父亲还真是调皮啊。” 原来小姑姑的童年,过的并不愉快,甚至还不如他呢? 四侄子的心里忽而生出了几分恻隐,顿了顿,又补道:“幼时…娘亲倒总给我哼摇篮曲。” 高长恭肉眼可见的,小姑娘原本有些黯然黝黑的眸子,都忽然亮晶晶的,她正襟危坐,喜滋滋的翘起饱满的朱唇,“那正好,四哥哥给我俩哼几句啊?这便宜我让你占了。” 高长恭:“……” 于是这一张躺俩人都勉强的小床,就这么挤了仨人。高大哥望着眼前,这两双希冀的汪汪大眼,突然想老泪纵横,自己咋还喜当娘了? 最后到底是高长恭唱的摇篮曲…… “睡吧,睡吧。朝阳伴你长大,长大了有战马披挂,复兴华夏。” 他嗓音低沉醇厚,余韵绵长,温柔而有力量。 每一个音都清澈隽永的,洒进了中间隔着一个白虏少年的、小表姑的耳朵里。 原本在拍少年脑袋,哄孩子哄的自己昏昏欲睡的元无忧,待听得了他哼的最后一句,瞬间竖起了耳朵,语气激动! “你娘管这叫摇篮曲?听得我热血沸腾的,更睡不着了。” 高长恭啧啧道:“她可不是深闺妇人,而是草原悍女,也是心怀大义的巾帼英豪。”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一想到高长恭的生母也如此天纵英才,元无忧竟有种莫名的自豪感。连带望着满脸疤痕、面目狰狞的四哥哥,也恍惚又看到了他的美貌。 “你就是我炽热的太阳。四哥哥……再给我唱一遍好不好?” 小姑娘都困的两眼直抹泪了,语气也黏糊着,还是柔声央求他再哼几句。 高长恭忽而满心柔软,并未发觉到称呼自然的转变,只是伸出手,自然而然的去抚慰她凌乱的鬓发,望着她白腻娇艳的脸蛋儿,嘶哑道: “睡吧……朝阳伴你长大……” 可他还没哄睡白虏傻奴,倒把不知何时推开了白虏奴,自己将脑袋伏在他大腿上的姑娘,给哄的低声打鼾,香甜睡去。 高长恭:“……” 他望着姑娘恬静的睡容,怎么也不忍心把她从自己腿上推下去了。那张白瓷般精美的脸庞,合眼仍有颠倒众生的魅力。 原来看着丑丫头出落的娇艳欲滴,像养了个女儿长大,竟是这种心境? 等到傻小子也睡着了,高长恭更加郁闷。 瞅着俩傻孩子睡的呼哈呼哈的,他满心凄凉。自己是未娶妻先当爹了。 *** 第79章 拿我当侄子了? 表姑与和尚斗法抗疫,赌的三日之约,转眼来到了最后一日。 这位郑玄女小表姑,借着医治了三天、便活蹦乱跳的病例甄温柔,又微调了方子的药力,遂在短暂的时限内,将馆驿里高氏兄弟的兵将,迅速治愈得大见好转,赌约已然胜利。 而窝在屋里的高长恭,病情仍不容乐观。 他的身体对疫病的反应过于激烈,第三天了,仍会夜半发烧,浑身乏力上吐下泻,已经到了难下榻的地步。脸上也不见好,愁的元无忧一边调方子,一边暗地里撒出人去找坤道。 高长恭的疥疮不能见风,更不能出屋,今早被她收拾过一次呕吐秽物后,不知哪来的脾气,一改昨夜的温软可欺,暴怒地将她撵了出去,说怀疑是她投毒了,还让关门放甄温柔。 其实元无忧很理解高长恭此时的感受。 他缠绵病榻,不愿见人疯狗乱吠,耍点儿小孩子脾气也实属正常。 能跟高长恭说得上知心话的,除了高延宗甄温柔,也就是不在跟前的幕僚郁久闾自荐了。 而高延宗过于慧黠,甄温柔又太憨实,哪能又照顾得了大哥敏感又骄傲的自尊心呢。 还得多亏元无忧,她身为四侄子的长辈表姑,必得挺身而出,不厌其烦的照顾晚辈!还能顺便报答一下昨夜,给她唱摇篮曲的四侄子。 …… 正当上午。 晨光打透了窗户纸,将暖意撒在高大哥身上。 卫兵通禀了一声过后,便从屋外飘来了一阵甜香,直往人鼻孔里钻。 身段清瘦了不少的男子,彼时捂着蚕丝被,眼瞧着小姑娘迈过门槛,手里拿小木盘托着个白瓷碗,这股馥郁的香气顷刻间便充盈了屋子。 年方二九的小表姑,身裹着交领长衫,高扎马尾,显得她身躯高挑修长,鸦色青丝包裹着一张白腻的俏脸,简直雌雄莫辨、英气逼人。 尤其是她眉宇间,没由来的有一股慈祥劲儿。 刚被他撵走的姑娘,又巴巴的凑到他的床头,献宝一般,捧上一碗冒热气的滋补品。 “四侄子,快来尝口这个!这玩应儿闻着就老甜了,不比那苦药好下口嘛?这可是你家幕僚送来的调养方子,别再抱怨他不来瞅你了啊。” 小姑姑纤长的指头,被热瓷烫的有些泛红,他连忙让她把碗放下,自己往后腰垫了块软枕。 这姑娘心领神会,主动上前,直接伸手掰着他肩膀,帮他倚在床头坐起来。 四侄子于是幽怨的斜眼瞧着小姑姑,见她坚定的眼神里,星汉璀璨满含期待,他便把酝酿了半晌的道歉都咽了回去。 高长恭要不是拿勺尝了一口,还真信了说辞。 首先他那幕僚是个柔然人,看似温文尔雅,实际上脾气比他还执拗,说一走了之必不回头;其次这里头别的药倒常见,只是飘在上头的人参蜜片、鹿茸碎等,实在太冲鼻子了。 “姑姑是欺负我没见过世面么?又是长白山参又是昆仑胎菊的,是想给我补身体,还是给大象补啊?且不说郁久闾幕僚并非专业的军医,就这俩产地……他恐怕去都未曾去过。” 四侄的胭红嘴唇上,糊了一层亮晶晶的粥浆,说这话时朱口银牙一开一合,嗓音都比昨天清亮了不少。 即便他黝黑的凤眸里瞧不出喜怒,她也能感到眉梢眼角的戏谑,知道露馅了,但他没生气。 小表姑在被他拆穿后,只好承认是她自由发挥了一下,都是她亲测管用的调养补品,专治气血两虚。还是当日坤道给她留下的呢,元无忧自己都没舍得服用。 为不让他误会自己有投毒嫌疑,元无忧甚至抢过他手里的勺子,来了个亲自尝药试毒。 站在长辈的角度,她觉得是对小辈关怀备至。何况他曾是自己有婚约的夫婿。 但此举把高长恭都看傻了,刚想阻止她说,自己刚用那勺子喝完……小表姑就进嘴了。 望着小表姑一如既往的热心肠又没分寸,四侄子嗤地一笑,黝黑的凤眸微弯,不禁发问道,“你待谁都这般亲厚吗?还是想发善心、不留姓名?” 此时的高长恭,私心的想听她对自己更加直言不讳。倘若她对自己无意,又为何借幕僚之名给他开方子,下血本儿熬药膳? 可小表姑的回答,却没有一句他想听的: “我医术浅薄,在此事之前从未正心学过,因为你我才下定决心专研医术。” 元无忧是真害怕高长恭死她面前,毕竟他的时疫是被她染上的,倘若不能将他治好,甭说她的良心寝食难安,单说齐皇权贵和他的部下便不会放过她。即便她的方子治愈了全天下人,她也是谋害忠良的千古罪人。 望着床头这位姑娘坚定又深邃的眼神,得了小表姑这句回复,四侄子顿时心神震荡。 虽然她没挑明,但也句句不离对他的偏爱。 高长恭不敢细想,她究竟是故意用言语撩拨?还是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个特殊的病患? 怎么能有姑娘家一脸无辜的,言行举止连眼神都在传情达意,却又让人抓不出把柄呢? 这种欲盖弥彰,似真似幻又无从捅破的缠绵气息,让病中无力的高长恭,一寻思就脑袋疼。 他鸦羽似的长睫都在微微打颤,冷然道, “够了,留着你的油嘴滑舌与五弟斗法去,我油盐不进的。” 元无忧对四侄子这阴晴不定的脾气,只觉得丈二的尼姑摸不着头脑。 “……不是,我就说个实话,咋还成油嘴滑舌了?你这侄子咋这么难伺候呢!” 四侄子长睫一抬, “姑姑拿我当侄子了么?那便别伺候了。” 小表姑:“……咋的,你拿我当下人了?” 四侄子闻言,眉头一拧,“混账、下去!” 小表姑:“……” 这活儿真难干啊!等把他治好了,这位臭脾气的四侄子,她是伺候不了一点儿了。 容貌愈发娇艳的小表姑,白腻的脸蛋儿上,不细瞅便瞧不出疤痕。她从前总绷着冷静自持,高长恭鲜少见到她掉脸子,撂挑子的时候。 于是当小表姑沉着脸,一言不发扭头离去的背影,高长恭顿时心生愧疚,也发觉自己语气太过了,想道歉又无从开口。 等元无忧收拾好碗筷残局,端着小木盘出去送时,一迈出门槛儿,差点儿就撞在一堵墙上。 那堵墙还惊叫道:“姑姑请自重!” 元无忧定睛一看,哦豁熟人啊? 第80章 猎物不过瘾想猎人 眼前这位彪形壮汉,那身结结实实、不折不扣的肌肉,几乎要从暗红的布料里绷出来了! 他却两膀一晃环抱自己的手臂,瞪着铜铃眼,满脸的胡子都跟着一起娇羞颤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此人正是前几天被她治愈后,又来精神上治愈大哥的甄温柔。 元姑姑讪讪的退后一步,歉然道, “原来是甄兄弟啊,大哥打早上把你撒出去,才多大会儿你就回来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甄壮士便眼含热泪,一撩从鼻子往下都是的胡子,露出几道血淋淋的抓痕,竟然是脸上挂花了回来的。 旋即还嚷嚷着让大哥给自己做主,称他带回来那个野小子,不止策反了胡虏奴隶,放跑了搅闹猎场的狼王,还把他给抓伤后,抢了他的马匹逃跑了,眼下那小子已被捉回来,安德王正在猎场,预备射杀他。 高长恭一听,猛一掀被子,就要起身下榻。 “且慢!那狂徒可是本王从西北带回来的,即便他想离开,也该放他回华胥。” 元无忧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最后才捕捉到几个耳熟的词汇。 “什么什么?谁是华胥来的?四侄子你眼下行动不便,此事姑姑替你去办。” ——当元无忧赶过去时,晌午的旭日直晒脸,辉光洒在猎场上,现出一片葱油绿地,连底下兵将绛红色的军服和黄铜黑甲,都在泛金色。 天地之间立着个穿红袍金铠,腰缠蹀躞带的高延宗。他身材修长,站在插了“安德王”名号牙旗的护栏后头,正朝着猎场里挽弓搭箭。 他的目标!正是几个衣不蔽体、袒胸露背的白皮男奴。 两列甲胄卫兵都没拦住的小表姑,像一匹朝猎物进发的黑豹,奔跑而来的姿态,将那身棉麻玄衣都衬得溜光水滑,充满力量感。 高延宗听见部下的呼喊声过后,便微侧过头,手里端着弓。他眼瞧着见到小姑姑匆匆跑来,停在他面前时几乎要刹不住车,一条乌亮的马尾辫儿搭在肩头,额头也是一层细密的薄汗。 高延宗还故意等她咬唇平复了半天的呼吸,冲他打完招呼:“箭、箭下留人!” 流程走完了,高延宗才挑眉问她, “底下有个自称是华胥人的,你可认得?” 元无忧咬牙平复着呼吸,嗓子眼儿一阵干涩,她往底下一瞅,远远就瞧见白皮奴隶堆儿里,有一个头发炸毛的少年、正朝这边回头,他脸上赫然有挺大一块红胎记。 单这一眼,元无忧血都凉了,头皮都发麻。 完犊子了,被拿捏了么这不是? 这人她还真认得!自然是当初黑水城外护城河边,那个夺剑狂徒,奉剑释比。 高延宗望着小表姑精雕细琢的侧脸,见她那双琥珀眸光倏地沉了下来,了然的点了点头。 只觉得小表姑所掖藏的身世之谜,与他所掌握的信息和真相愈发接近了,这种近乎破案揭秘的兴奋,让他唇边不禁勾起了一丝嗤笑, “你们俩都是悲天悯人的性子,凑在一起若没自保的本事,只会任人宰割罢了。你且看我的箭术,能否在你找到故人之前杀了他。” 元无忧原本还想问问,这小子犯了什么罪被抓来伏法?如今看来,怕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看准了他是华胥人,想逼她露出马脚呢。 小表姑闻言,目光冷然的转过脸来,望向高延宗的眼神里,毫无情绪跌宕。 “我没有故人,你猎物都不过瘾了,想玩猎人是吧?拿把弓,我陪你一起。” 她并不再仗着姑侄辈分,也不尊称他为王上,倒像是有意拉近关系,又忸怩作态的疏离。 高延宗随意一挥手,便有卫兵递了把弓过来。 居然是只白漆的党项弓,想必是高长恭从华胥边境回来时,顺手缴获的战利品。毕竟是游牧部落造的弓,跟安德王手里那把精美的宝雕弓一比,只显得又笨重又粗糙。 但当元无忧把党项弓握在手里时,这重量感和熟悉的机关,让她油然而生一种、回到了黑水城外卫国之战的豪情。 这中原的一草一木,都不是她该沾染的。 北齐的宗室皇亲安德王,生的貌美又贵气,但她切身体会过,他是个怎样诛心的活阎王。 此时此地,华胥女可汗元无忧,跟这位中原北齐的安德王四目相对,她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高延宗的桃花眼虽然笑着,也冰冷到毫无情愫在里,“我也怕你把弓箭对准我,可我相信长嫂……不会敢射杀五弟的吧?” 元无忧握住弓的手一抖,他怕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吧?还是说,他跟自己脾性真那么相像? “别叫长嫂,都给我辈分降下去了,他不喜与我纠缠。我跟他的亲近程度,还不抵跟你呢。” 说这话时,说实话元无忧都心虚了。毕竟类似的话,她昨晚刚跟他四哥说过。 可高延宗却不吃这套。 他语气放缓,温柔中又带着刀刀致命的威胁: “你管他叫四哥哥,非要管我叫五侄子么?” 小表姑瞬间怂了,赶紧柔声给他顺毛: “……罢了阿冲,以后你叫我阿风,别叫姑姑侄子了,也别再提长嫂,乱点鸳鸯谱。” 他嗤地一笑,浑厚的嗓音慵懒道, “阿风你最好找个机会,解释一下你与华胥的故事,别等我把证据摆在你面前。我说出来,和你自首的性质可不一样。” 元无忧心虚:“……等对机会的,下次一定。” 问她这就认罪伏法了?不认还能怎么办啊! 高延宗说罢,扭头别项,又从身旁抽出一支羽箭,桃花眼微眯,这次的目光对准了扑在狼崽子身前的少年。 少年生得蜂腰猿臂,浑身麦白色,露在外面的皮肉布满了狰狞的血痕,手脚上的镣铐和铁链子,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属独有的冷光。 相距至少一两百步,可她居然能听见那少年,在用蹩脚的汉语嘶吼和骂爹? 这不纯找死催命么。 高延宗显然也听见了,也不惯着他,手里勾着的弓弦忽而一松! “咻——”的一声,羽箭脱弓! 第81章 弱水百灵鸟 就在这时! 早在一旁挽弓搭箭、就等他出手的元无忧,瞧准了高延宗射出一箭的方向后,她紧忙松开紧扣的弦、追出一箭紧跟其后—— 整个猎场是在后山圈出的一块空地,彼时天地间远山苍翠,近处绿草如茵,两支羽箭像在追逐同一只猎物的猎鹰,发出一声清鸣鹤唳。 只见前头那支羽箭,距离少年的眼珠仅剩几尺时,紧跟其后的那支箭后来居上、咻然赶超! 在场众人甚至来不及眨眼,就瞧着电光石火之间!前面那只箭居然被从后劈开,一分为二,变成了三段箭,一齐落在了少年脚边。 风烟俱净。猎场有一刹那的鸦雀无声,只能听见头顶的乌鹊嘎嘎。 这射术和附着的力道,让在场的男兵齐齐倒吸了口冷气,连兜鍪头盔都盖不住他们、一个个脸上的震惊,并暗自替安德王的那只箭默哀。 这小表姑到底是打哪来的啊?太彪悍了! 然而刚射出悍然一箭的小表姑,便动作娴熟的将党项白弓架在身侧,把窄袖像是当成护腕转了转,又尴尬的拽了拽袖口,随后拿幽邃的目光盯着猎场上,直到看见少年丝毫未损。 她这种武将假装儒生,却露出了马脚的细节,恰好被高延宗尽收眼底。 射术胜负已定。 瞧着自始至终云淡风轻的小表姑,高延宗顿觉无趣的收回了宝雕弓。他一双被桃花潭水浸透的眸子明明在笑,却又神情寡淡,幽深无底。连低沉的嗓音也是不急不缓: “阿风的弓弦功夫了得,真怕哪天得罪了你,你把我也劈碎。” “承让了,阿冲。还是把这人还给高长恭吧。他性子谦和但我狠绝,你说怎么惩罚这小子,我来动手。” 元无忧极力克制着喜怒,脸上端着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生怕高延宗瞧出她的私心。殊不知这面无表情落在他眼里,更让他心里恼火。 高延宗听了她这番规劝,心思也全不在话上。 他漫不经心的伸出两根白腻指头,捋了捋被风吹乱、挡了视线的几根碎发,樱唇洒然一笑, “他伤的是兄长的爱将,他亦是兄长的猎物,我又谈何惩罚呢?给你俩个台阶下罢了。” 原以为高延宗这样黏糊的人,会对她纠缠自己大哥而心生怨怼,却没想到他分割的倒快,扭头就一口一个“长嫂”、“你们”…的称呼,他这般规矩守礼极力撮合,让元无忧深感意外。 随后,高延宗便命人将少年拖了上来。 俩穿甲胄的彪形大汉牵着铁链子,另一头的铁项圈拴在少年脖子上,像从草地里拽出了一条细弱的疯狗。 敲碎了烈火四溅般的太阳底下,草地翠绿,这条疯犬一路上翻蹄亮掌,蹬腿踹人,却敌不过绝对的力量压制,硬是给提拎到了王驾身前。 元无忧刚把党项弓递出去给副将,这条疯狗就逆光而来,嗷一声!扑在了她脚边。 跟疯狗距离不足一尺,要搁别人得吓一跳,可元无忧一眼就瞧见了……衣不蔽体的少年袒胸露背,那身稚嫩的肌肤,又滚出一身被草叶刮蹭出的红紫伤痕,显得狼狈极了,而雪颈上套的冒寒光的黑铁项圈,又添了几分野性难驯。 “把狗脑袋提起来——” 随着安德王一声喝令,少年被迫抬起脸来。灿烂的骄阳,打在他被红胎记铺了大半的脸上,妖冶的朱砂都未能削减、他眼里半分的凶光。 这双幽邃的眼珠子像极了盯住猎物的狼,凶残狠厉到连元无忧都暗自惊惧了一刹,只恐他随时要挣脱几个甲胄大汉的钳制,扑出来撕人。 高延宗一看这疯狗扑错了人,连忙把着小姑姑手腕,将人往后拽了两步,忙道: “这恶犬疯了,你小心别被咬了。不若还是把他就地处决,也算为民除害了吧?” 这小子落到如此处境,居然也毫无惧意,甚至还有空手,搂紧怀里一个灰毛的小肉团? 而一直骂骂咧咧的褐发少年,刚才还拿烟熏着了似的嗓子,嘴里全是问候高家祖宗,在瞧见头顶不是活阎王高延宗,而换了个黑衫冷艳的少年时,愣了一下。 他与头顶这位“男生女相”的家伙四目相对,被其带着冷嘲之意的双凤眼瞪了一下后,憋不住嗤笑:“让这***宰了人狼王一家子,要给壮*补**挨*的小**就是你吧?谁好小子给人**?” 好个弱水百灵鸟,说这句话掺杂着满满的蜀地方言和口音,估计除了她这位西北女可汗,在场没啥人能听明白。 元无忧都听愣了,刚才一对视,她还以为这狂徒认出她了,没成想他误会了自己跟高延宗? 她敏锐的抓住了话里的重点,连忙侧头去问高延宗,“这小子说什么狼王一家子?给谁补身体啊?” 却正瞧见五侄子红了耳根,裂了眼跪在地下的疯狗,显然也听懂了。 无视小表姑的发问,高延宗垂下眼睑,指着他鼻子厉声喝道: “混小子你住嘴!今日是本王的姑姑射箭救了你狗命,正好她也是华胥来的,以后你的命便是她的了。” “你凭个**把劳资豁出去了?这**是个幺妹?” 一听自己的命,就这么交代给别人了,他又开始奋力挣扎!等高延宗那最后一句入耳,这狂徒猛地抬起了、打乱了朱砂的脸,正眼去瞧那位同是华胥来的“姑姑”。 这一刻,他眼都直了。 小姑姑年纪不大,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儿上,嵌着娇艳欲滴的五官,眼鼻嘴儿都粉雕玉琢的,可又因神情寡淡,而显得容颜清艳。 仰望着她的疯狗少年,跪姿渐渐庄重虔诚。 居高临下的她,如晶石一般的瞳子微转,冷凉的目光恩赐一般,砸在他脸上: “尔唤何名?” 这位华胥小姑姑,莫名的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昔日犀甲黑袍的红脸可汗,威严霸道,也是这般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俯视姿态。 只是实话实说,她比那华胥女可汗巴适多了。 于是这狂徒盯着她的脸,就是一句蜀地口音浓重的:“你啷个长得楞个好看诶!比华胥丑国主还巴适,咋想不开来这里,给*男人当**?” 元无忧:……谢谢,丑国主也是我。 第82章 白眼狼风涉川 此时小表姑心情沉重,她的容貌虽恢复大半,但还是有诸多疤痕未恢复,她一旦板起脸来就面目表情,英气逼人得让人不敢与视。 高延宗虽听不太懂蜀地方言,但他听到了“好看”和侮辱人的字眼儿,又瞧见小表姑沉着脸不太高兴,便挑眉问姑姑, “这疯狗跟个小百灵鸟似的,不如留在身边陪你鸟语花香,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小表姑大眼一眯,“刚才你不还担心我安危,要把他为民除害吗?一瞧见他挺能气我,就留下他想看热闹是吧?” 高延宗一摊手,无奈的笑道, “聪明人说话不要太直白,这次我当没听见,下次不许了啊。” 元无忧:“……?”这还有人管没人管啊! 欺负人嘛这不是!元无忧只想赶紧把高延宗拽到他四哥面前,让高长恭给她做主! 而跪地的疯犬少年,一见姑侄俩不和,便不动声色从地上爬起来,还呲着虎牙拱火道: “高**你就是作恶太多,比你姑姑看着年老色衰多了。” 姑侄俩这才想起地上这位。 小表姑当时气的眼含热泪,就想踹他一脚, “小犊子你眼力真好,你是不是瞎了啊?我比他小好几岁呢,能不显年轻吗?你记不记得自己叫啥名字啊?我这就把你一脑袋杂毛剃了,回去给你扎个纸人。” 高延宗虽然生气,但他不言语不行动,只给身旁的人一使眼色,他的副官立马上前,踹了狂徒的膝盖窝一脚!小疯狗便再次跪到了地上。 “姑姑问你话呢!还不从实招来?” 经过刚才的几句周旋,阿渡越发觉得这姑娘的嗓音耳熟,想必是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倘若他在华胥见过这等相貌的人,他不至于忘了。 阿渡仰头望着这位身在异乡的华胥姑娘,显然她已被中原的习俗奴化了,又是狗仗人势又是权势压人、以容色侍人的,着实可悲。 她有几分像华胥丑国主,应该是国主的晦气。 但他如鲠在喉,越想越作呕,都怕吐出来,只憋出一句,“你…猜?” 元无忧点头,“像喂不熟的狼,叫白眼狼吧。” 少年一双锐利的眼狠狠剜着她,脸上毫不遮掩的鄙夷,“你才是华胥之耻。我叫…风涉川。华胥国主风、既、晓,那个风涉川。” 阿渡咬牙切齿的,眼睛盯着她的眼,一字一顿的说出来。元无忧被他第一句话就给扎心了。 流落异乡,抛弃战乱中濒临破碎的母国,害得华胥子民成了亡国奴,还被抓到中原为奴……原来她这个“丑国主”,已成了华胥之耻吗? 不成想“风涉川”这个暗含羞辱的名字,会在这种情况下,被他有些骄傲的说出来冠以己姓。 元无忧忽然敬佩起,这个狂徒的骨气了。 高延宗并不知其中关窍,只在一旁蹙眉道, “你认得那华胥女帝?听说她死了,可属实?” 元无忧赶忙抢过话茬,点头附和: “属实啊,太属实了!不然华胥国这帮能人异士,能都往外跑吗?” 这话说完,她晦气的只想呸几口,到喉咙又生生忍住了,便露出一副难看的表情。 阿渡对她这种,急于实锤国主死讯的行为,表示嫌恶至极,都想宰了她给国主殉葬。 刚才还觉得她怪巴适的,如今看她这巴不得国主去世,背主忘恩的样子,实在令人作呕。 但阿渡毕竟只是一个小部族的首领,与丑国主不过两面之缘,为个死人悲伤到底也没用。 这位华胥国遗民瞧着挺疯魔的,元无忧生怕被高延宗再通过小疯狗,套出什么来,连忙要把风涉川送高长恭面前去,让他高兴高兴。 ——晌午头子。 屋里的高长恭,正倚着床喝药。 温柔壮士见他皱着鼻子,还要帮大哥捏鼻子,说眼一闭一睁药就灌进去了。 别看高延宗这会儿咄咄逼人,像呲牙的野狼,一回到大哥面前,也不顾大哥旁边还有个壮汉守着,便扑过去膝行上前,抓住大哥的手。 他那好看的桃花眼一旦露出委屈,眼睑便微红氤氲,跟要落泪一样。 “兄长要为我做主,姑姑刚才弯弓饮羽的好粗鲁,把我那根箭从后面劈开了。” 紧跟其后的元无忧,打高延宗一抢着进门儿,就觉得他要告黑状,她脑子多活跃啊?一听这个,当即打岔: “五侄子咱得把话说清楚,我咋粗鲁你了?你哪个根儿被我从后面劈开了?当着你四哥面儿咱可不能胡说啊,别让他误会。” 突然争先恐后进屋这俩人,说的话一个比一个热闹,瞬间点燃了屋里因喝药而低沉的气氛。 甄温柔听得一脸震惊: “姑姑把五哥的根儿劈开了?您跟大哥的事先放一边,这段儿能详细说说吗?” 高长恭也是烧糊涂了,顺着俩人话茬恼了火,猛地偏过头来,凤眼斜睨着冲她质问, “郑玄女你!竟敢如此?从实招来!” 话虽然抛回了小表姑身上,可此时双手还握着兄长大手的高延宗,那双桃花眼里的泪都憋回去了,登时五官扭曲,瞪了眼站面前的姑娘。 她当着兄长在低头反省,却偷偷冲他挑眉。 高延宗便反应过来了,脸上的幽怨顿扫而空。 “不是大哥,您耳朵咋还不好使了?” 温柔壮士目不识丁就算了,大哥也开始耳力不太好使了?不知他们是不是故意袒护小表姑,原本要告黑状的高延宗,吓得立马憋回去了。 幸亏表姑也没存心闹误会,更急着自证清白,便赶忙把后头的少年提到身前,冲大哥笑着解释,“是射箭!刚才他要射杀这小家伙,我把他的箭从后面劈开了,不然小憨以为呢?” 望着地上浑身镣铐和锁链的“人证”,高长恭选择了相信小表姑。 对于她当众这样称呼自己,大哥别扭的偏头一哼,“姑姑莫要为老不尊。” 这句不痛不痒的呵斥,更像娇嗔。 大哥这个反应和回复,把其余仨人听麻了。 高延宗最震惊,总觉得俩人有事瞒着他。难道这两天的近水楼台,大哥吃亏了? 第83章 只要四哥哥 高长恭到底也没较真。他顺着姑姑的话茬,又扭头看向跪地的褐发少年,清了清嗓子道, “安德王的杀心,是因你伤他爱将,你豢养的雪狼又搅闹我们的猎场,残害大齐兵将。而今肇事狼皆已伏法,至于你我们仍是诚心招安,倘若你有悔意,大可就此离去。” 风涉川瞥了眼站在大哥身旁的小表姑,都没犹豫,便极力字正腔圆的回复: “你姑姑说只要我留下,就许我养活狼崽子。” 高延宗忍不住道,“前提是你别驯练狼崽子,用来对付我们。” 而后又扭头看向大哥,“兄长三思啊……” 高长恭当即一拍床沿,应允道,“本王准了。” 高延宗暗自咬牙:……这屋里就他一个脑子理智的啊,这俩人也不怕养狼为患? 要说把风涉川留下这事儿,元无忧跟高长恭虽然立场和目的不同,但都挺放心。 最终是当着高长恭面儿,小表姑亲手给小疯狗除去镣铐锁链,替兰陵王赐他甲胄收入麾下。 温柔壮士是个与外表形象不符的,人如其名的贤惠的性子,听见他怀里的狼崽子饿得直嚎,便要拉着小疯狗去找羊乳喂狼。 高延宗实在看不惯大哥带出来的这帮,过于憨厚老实的弟兄,只瞟了温柔壮士那紧身布料、都勒不住的高耸胸膛,无奈的扔下一句: “找羊都多余,你再努力努力就行。” 其他人尚且没反应过来呢,小表姑先“噗嗤”一声附和他。 高延宗跟她交换了个肯定的眼神,朝她竖起个大拇哥,这才转身离去。 大哥不明所以的,拽了拽小表姑的袖子, “老五所言何意?你俩还打上暗语了?” 元无忧这才收回目光,顺带瞄了高大哥鼓鼓囊囊的胸膛一眼,便不由自主的……情难自抑的多瞅了几眼。 她居然才发现!高长恭穿这件大袖襦衫,不止显得他肩膀浑圆饱满,连前襟都紧绷着,还一看就……适合给小狼崽哺乳。 高长恭也顺着姑娘灼烫的目光,低头去瞧,当即抬手扯了扯衣襟,低声呵斥“嘘!” 并且狠狠红了糯白的耳根。 元无忧不能再多看一眼了,她怕当场飚鼻血。 阿渡本就是被高长恭所擒,趁华胥国战乱,又混入他的军营,他并非不想入兰陵王麾下,只是不愿以奴隶的身份被迫从戎,且因看不惯胡尊汉卑的风气,还放跑了不少战俘奴隶,屡次冒犯挑衅齐国的军威法纪,这才被驱之猎场。 当日是高长恭擒的他,自然知道这小狼狗有些能耐,只是野性难驯,而今帐下又得一猛将,他自然欣喜万分,也感激小表姑的撮合。 等把弟兄们遣散下去,就剩他与小表姑时,高长恭把堆积了好几天的情绪,都化作一句: “姑姑身为郑氏贵女,又亲力亲为给我医治,又出谋划策又招兵买马的,我属实不知何以报答。姑姑是想要仕途名利,还是立碑颂德?” 他身为吏部尚书,提拔她只是一句话的事,何况她身在馆驿,便能出方救民于疫病,种种功绩足矣做官封赏,只是她若做了女官,便要落在女侍中的门下,不在他这吏部尚书府内了。 而这小表姑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大胆表示: “我不求官禄仕途,只要四哥哥相伴足矣。” 高长恭:“?你别太得寸进尺行吗?” 瞧他满是痂皮的脸上,明显变幻莫测的好看,元无忧憋不住抿嘴笑出来,“总有一天,我会配得上你。让你知道我是为你赴约来的。” 这位华胥国女可汗,说的是真心话。 四侄子深吸一口气,明知她在信口开河,也实在无力反驳,只幽声劝慰她道, “这世间如我这般的男子不少,论六韬三略相貌身世,十四叔远胜于我,我比常人多的就是善战,是勇将,足矣保护他人。可也不是谁,我都会去保护,世间女子皆为我相貌品行和能力而来,又因我疏离而去,你这样一时兴起纠缠我的,我见过太多,不会信你半点儿。” 元无忧多想让他知道,他所谓的十四叔就算再风光霁月,天纵英才,也跟他没法比。他的婚事是被她幼年的玩笑耽误了,她早该来赴约。 小表姑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双凤眼睁得又大又明亮,眸中渐渐灌满了极具欺骗性的深情,“你可相信,所谓一见钟情,也许是蓄谋已久的久别重逢?” 高长恭有一瞬间,也被她的眼神吸走了心神,幸而只是一刹那,便被他狠狠的压制了下来。 他为避开她的目光偏过头去,又拢了拢衣领子来掩饰尴尬,那两对黑鸦羽似的长睫,半覆住了硕大的双凤眼,竟呈现出了几分柔弱感。 “我感怀过去,但不会停留在过去。我只一心往前走,先国后家,你知我为何不娶亲也不着急么?因为妻子贵女于我都是累赘,我自身尚无立锥之地如履薄冰,哪还顾及得了她?” 俩人句句不提她对他的企图,又句句不离。 看来驯养大狼狗这件事任重道远,她还得从长计议。 元无忧妥协了,决定回归上一个问题。 “要不……来点儿俗的,谈谈报酬?” 高长恭点头应着,“劳烦姑姑拿张纸来,我这就写个欠条,你要什么便给什么。” 元无忧一边去桌上找纸笔,一边啧的一声: “有被笑到。说得好像你给得起似的。” 大哥登时恼了:“?除了皇位!这世上有什么是我高长恭给不起你的?” 她也没安抚他,只是把纸往床沿儿一拍,落笔在纸:有悖孝道。 而后施然直起身,拎起纸来展示,冲他挑眉, “四侄子一副贞洁烈男,恪守男德的样子,真让姑姑心痒难挠。” “……” 高长恭语塞住了,也懒得再与她争辩。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脚步声响,还有个低沉悦耳的嗓音喊大哥来喝药了,他连忙撵她, “五弟回来了,姑姑帮我端药去吧。” 她哭笑不得,只好讪讪放下手里的纸笔, “不是,咱俩清清白白我又没摸你,还怕被五侄子看见吗?而且你五弟什么场面没见过啊?” 小表姑一副坦然的样子,倒把四侄子憋的眼睑泛红,急忙呵斥:“请自重!逼我毒哑你啊?” “……”甚会害臊的大狼狗,真让她心痒难耐。 正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为了长久考虑,元无忧还是依言起身了。 第84章 神女踢馆 自打龙灯法师一认输,胜负一定,元无忧便着手于布置义诊的棚子,打算即刻出发,先从疫病最严重的区域开始送药。 彼时。 郑氏小表姑顶着晌午的太阳,辞别了四侄,背着药筐刚迈出门槛,就被一堵墙拦在了门口。 来者虎背熊腰,正是奉命去请郑太姥开山放药的甄温柔,他跑的太猛了,险些把小表姑撞飞出去。 刹住车后,他气喘如牛,神色复杂的瞧了她一眼,却径直绕过她进了屋,离老远就喊大哥。 给元无忧整得挺莫名其妙。 她竖起耳朵一听,屋里的温柔壮士即便刻意压低了声音,也能清楚的听到那铜锣似的嗓门在嘶吼:“大哥啊出大事了!郑太姥没请来,弟兄倒被灾民围着骂了一通。” 她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感到天灵盖一凉。 旋即折身回返。 听见门口的竹帘被人一摔而起,里头甄壮士和大哥的说话声戛然而止,齐愣愣的盯着小表姑迈步过来。 望着坐起身来,姿势郑重的高长恭,元无忧单刀直入的问,“出啥事儿了?跟抗疫有关还是跟我有关?难道你们还拿我当外人?” 甄温柔瞥了眼神情凝重的大哥,叹气道, “此事我觉着…有必要让表姑知晓,我感觉表姑人挺好的,就算不是郑家亲生,也是实实在在为我们瞧病办事,绝非外面说得那种妖女。” 元无忧听了这话,血都凉了,心道破案了? 尤其是高长恭投过来探寻的目光时,她心里没由来的涌出了悲凉,难道连他都怀疑自己? 幸亏她是个随机应变能力极强的人,她被高长恭这一眼质疑给盯回神了,赶忙恢复了镇静, “我咋还成妖女了?我是被冯翊王验亲的,是高长恭你亲眼见证,还能有假?此时你们不去外面查处造谣生事的,却反倒不相信我?” 小表姑倘若不提,高长恭还真忘了,当日是他亲眼见证,也是元郑两家联合保她。 因脸上结痂的地方在长新肉,高长恭连皱个眉头都嘶嘶的疼,只好露出一副严肃脸来。 他抬手勒令甄温柔: “眼下我卧病在床,玄女姑姑便可代我发号施令,万事无需回避她,有话直说!” 在大哥与小姑姑齐声喝怒之下,甄温柔仍是吞吞吐吐的,让小表姑往木兰城外,亲眼看去。 最后是大哥要下榻严刑逼供了,温柔壮士才说出,今日也有个姑娘要投靠郑府认亲。 元无忧这才得知,她刚让城里的疫情好转,城外就有个神女来给灾民发放神药。一边声称自己是真正的郑氏贵女,一边造谣生事说、郑玄女是女尊来的妖孽暴君,时疫是她放出来的。 元无忧忽然发现,自己太忙了。 不是在解决问题,就是在解决问题的路上,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是一刻都不让她闲着啊。 *** 下午的木兰城外,仍是群山壁垒一片苍绿。 城郊不远的枯树林,有不少灾民围坐着一位、身穿雪白的齐腰大袖襦,头顶银环的姑娘。 这姑娘的排场壮观,左右带俩跟班,她手挽个簪花的竹篮子,发药给人时,那俩护卫就在她左右拦着,替她挨个递给灾民。 晌午的太阳打在她身上,一身穿白戴孝都镀了层金色,连银环都成了佛光,真如神女降世。 人堆儿里此起彼伏的、响起痛苦的哀嚎声,一声惨过一声。而这群或坐或瘫的灾民的身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脓疮疖肿,简直闻者落泪。 白裙的姑娘几次想上前,亲自把药递给灾民,却都被身旁一个背剑的男子挡回,劝退灾民说不能脏了神女的裙摆。 却也把灾民感动的一口一个“活菩萨”,为表虔诚还费力的跪下去,扶老携稚给她磕了两个。 居高临下的白裙姑娘,因头顶着随云髻与银饰而无法低头,便颔首——算作给灾民的回礼,她的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神女的高贵。 且生得一张清绝的凤目琼鼻,朱唇微抿。眉宇之间端着一股悲天悯人,连轻呵出的叹气声,都柔软空灵,宛若梵音: “时逢天灾洪旱,战乱已害得百姓流离失所,居然还有妖女制造人祸,残害无辜灾民,真是可怜。今日吾既归来,便不会让欺世盗名的妖女,继续为祸一方。” 受其赐药恩惠的灾民们,忙不迭附和: “还得是神女心系黎民百姓啊!一瞧您这神仙之姿,便知您才是真正的郑氏贵女!强烈支持您去郑府、夺回属于您的一切!” “对!就该让郑府的假妖女滚出来,给神女您腾地方!她端坐高台,就知道笼络军官门阀,哪像您这般亲民。” 灾民们围绕着天仙下凡似的神女,一顿夸耀附和、义愤填膺之际,殊不知郑府的“假”妖女,此时就在人堆里,还凑到了前排。 这次单打独斗的元无忧,出门前特意穿了身不起眼的粗布麻衣,还在地上抠了把黄泥抹在脸上,连马尾辫儿都解散开来披在肩头。 她那被刘海遮一半露一半,示于人前的脸灰黄泥泞,根本瞧不出本色了,只留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这伪装程度就算放在灾民里,也是相当人见人避的。 所以当一个脏兮兮的瘦小子,凑到白裙神女的面前,当啷来了句: “敢问神女,你为何对郑玄女怨气冲天,平白无故造谣她?”时—— 白衣姑娘当时就愣住了!在与她四目相对时,显然被这位脏小子吓了一跳,更震惊于“泥人”那双淬亮锐利的大眼睛,她愕然的微启朱唇:“啊?” 旁边的男侍卫眼疾手快,直接大跨步迈过来,挡在了白衣神女身前,并顺手将腰间的长剑拔出一半,威势十足! “放肆!你是打哪儿来的无礼刁民?脏成这样还敢靠近神女?她才是郑府流落民间的贵女,只是被那玄女盗取身份去作恶了。” 连围观的灾民,都冲她唏嘘唾骂: “你这小子不知好歹啊?可不能冒犯神女啊!” 一旁脏兮兮的“刁民”闻言,仍不卑不亢,甚至不惧面前、那段露出了一尺寒光的剑气! 第85章 我就是郑玄女 黑脸小子一咧嘴,笑出了满口锃亮的白牙: “木兰城内两位王驾的驻军,皆被郑玄女三日内治愈,何来作恶?郑玄女是被元太姥寻回,冯翊王验亲的血亲孙女,咋还成盗取你们神女的身份了?” 元无忧说这话时,余光扫了眼白衣神女身后,一位穿墨绿色大氅的男子。那人围着一条蓝抹额,倘若她没看错的话,她倒希望是看错了。 下一刻,男子便“唰”然拔剑出鞘,将寒意凌人的剑气几乎劈在她脸上,顺鼻眼里哼出一声! “你这刁奴倒挺护主?你亲眼见她救人了?为何她不救外面的灾民,只救里面的权贵呢?三天能治愈的怎会是时疫,分明是她投的毒!只怕你造成这灶王爷样儿的、罪魁祸首便是她。” 霜白剑气一亮出来,众人都畏其锋芒的后退,只剩那脏小子瞪俩琥珀大眼,端详那柄秀剑。 元无忧挺失望。还以为狗师父把赤霄剑给这大徒弟了,可眼前不过是一柄带穗的细巧文剑,武剑是不带穗的。 白裙神女彼时也组织完语言了,瞧着躁动不安的人群,她连忙拂袖,低声呵退他, “师兄休要无礼!恐伤及百姓!” 而后又抬起玉容来,以极温柔的语气,拿翦水秋眸望向元无忧道: “你可是馆驿中人?你难道不知兰陵王卧病在床,实则被妖女控制了么?那妖女分明是想禁锢挟持兰陵郡王,你若还是大齐子民,便速领我前去解救他,莫等王驾被其生米煮成熟饭。” 元无忧清了清嗓子,“我就是郑玄女。” 刹时间,原本叽叽喳喳的人群都静了。并不约而同的退几步让开场地,瞧着前面这几位。 这灶王爷似的脏小子,竟是与龙灯法师斗法的郑氏贵女,三日治愈了城内驻军的郑玄女? 白衣神女都怀疑是自己耳鸣了,她端着悲悯的霜冷玉容上,霎时间寸寸崩裂。 她原以为华胥国那个女可汗的出场形象,就已经够没眼看的了,而今来了中原,居然还能遇见这个品种……这个口感的? 不同于俩徒弟的震惊反应,自后头施然走上前来个墨绿大氅的男子,他清冷的嗓音压低道: “郑、玄、女么?不认得为师了么?” 元无忧早注意到了,神女身后就是苍白术。却没成想,他在这种情况下与她相认,不仅背上多了架布裹的三尺瑶琴,还张口就是占便宜。 神女闻听此言,愕然偏过脸去看绿氅的男子, “师父她…她是那个妖女?您不是说小师妹的脸……治好了吗?” 苍白术乌瞳明澈,目光平静的瞧着元无忧道:“这是你二师姐厍有余,那是你大师兄。” 虽然元无忧一听神女的声儿,就有所怀疑了,但没想到再次重逢厍有余,会是这样一副云淡风轻,又噼里啪啦的场面。 显然,要没人引荐,谁也没认出来对方。 更让元无忧心里扎针的是,原来苍白术不止有别的徒弟,她的仇人竟然成了她的二师姐? 得到师尊的亲口证实,忘记掩饰的鄙夷,从厍有余眼里一晃而过。 她抬起雪白的大袖,轻掩鼻头,翁声道: “倘若师尊早说小师妹是这个…心智不全的模样,我便不担心她撬走徒儿未来的夫婿了,盖世美将怎会瞧上个灶王爷呢。” 这话引得一旁的大师兄都笑出声来。 苍白术拿余光瞥了眼厍有余,终是一言未发,乌黑鹤眸流转回来,投向眼前的灶王爷。 原来厍有余尚且不知,她那横空出世的师妹郑玄女,便是华胥国暴毙的女可汗。 元无忧权当厍有余在鸟叫,只问候眼前这位,“白药师别来无恙啊?” 苍白术瞧她蓬头垢面的模样,蹙眉问,“怎么毁容成这样,你师祖赠你的玉面呢?” “碎了,就扔了。” 元无忧是在陈述事实,但落在苍白术耳朵里,分明是在欺师灭祖。 苍白术的目光骤然凌厉,“孽障!不识抬举!” 一旁的大师兄见状,又走上前来拿鼻孔瞪人, “她也配做我小师妹?竟敢不敬师祖,看来时疫爆发定是她所害,我们救灾来的太晚了。” 元无忧:“……?你们几个脑子没事吧?这也能牵强附会?” 事到如今,元无忧顾不上被人背叛的扎心了,只因围观民众又起哄起来:“郑玄女出来了,神女刚才不是说,疫情是玄女搞的鬼吗?” 白裙堆雪的厍有余闻言,走上前来冲众人施然作揖,面上早已恢复了清高和悲悯: “我一听妖女横空出世为祸一方,便知是我那天生邪骨的师妹。诸位今日也看到了,我们师出同门,证明我所言不虚。” 而后她指着元无忧,声若婉转莺啼,“毕竟师妹从母尊而来,亡国暴君嘛祸害灾民也正常,但你囚禁齐国美将兰陵王,向军民投毒实在可恶,今日师姐便替天行道、清理门户!” 乍听第一句,元无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以为破案了呢。后又反应过来,厍有余必是拿风既晓的身份套给郑玄女,反正华胥一旦亡国,这些也无从考证了。 想通了这点,元无忧嗤然一笑, “什么亡国暴君?听你编的跟真的一样可有实证?你又凭什么口出狂言?靠这位武夫打架,还是靠你师父治愈时疫?” 白裙神女朱唇一翘,成竹在胸的道: “天书记载,西北女国传承着上古鹿蜀血脉。” 破案了,她就是连推理带胡诌,至少也瞎猫撞上死耗子了一部分。 元无忧刚想问她看了啥天书,借给她瞧瞧?厍有余便一抬及膝的大袖,朗声放言: “今日——我便要与妖女斗法,请诸位放心!师妹她只学了师父的皮毛,而我已得了师父的真传。” 苍师父站在一旁,闻言双目微合,没眼看了。 在灾民们的起哄叫好声中,元无忧丝毫不受影响,甚至有些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白药师不说两句吗?您要出手治时疫了?” 毕竟他那点儿治疗时疫痈疮的知识,还是元无忧教的。 第86章 错认兰陵王 苍白术自然明白这一点。 他看了眼自家在班门弄斧的女徒弟,尴尬到双手在袖管里攥拳,他艰难出声道,“收手吧。” 厍有余一拍胸口,“出弓哪有回头箭?就这个狂妄自大的孤女,我还能收服不了么?连华胥国那个女昏君,不照样是我的手下败将?” 说罢,她还冲身侧的苍师父眨了下眼, “我该拿你这个毫无斗志的师父…如何是好?幸好只是微瑕,不想出手。” 苍白术:……你俩谁狂妄自大啊?这是你犯虎的时候吗?没救的傻徒弟,全暇贴钱出。 元无忧:……不是,你俩也太油腻了,能不能来个人告诉厍有余,她就是风既晓还活着啊! 等等,她突然想到厍有余还有个师父?这是个师父收集者啊,她那宿敌老冼头是失宠了吗? 神女对战妖女的嘴仗打了半晌,也没人先动起手来。百姓们到底没有真受过郑玄女的残害,也没人上手扔烂泥,就瞧着两个世家女对峙。 ——就在这时,紧后头的灾民突然骚动起来,原来是城里出来了驻军,开始驱散围观百姓。 随着几声铜锣似的喝令,人群豁然散开,让出一条道来,从中走出个戴鬼面的大高个子来。 望着那具龙行虎步的英姿,民众人头攒动又纷纷跪拜,口里呼喊着“——拜见兰陵王!” 听见那熟悉的爵称,元无忧顿时心头狂跳,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高长恭那病残的身体竟出得了门?而后才是恐惧,怕是他来拆穿她,落井下石的。 而后在厍有余期盼的眼神中,元无忧却从他被蹀躞带勒出的一掐细腰上,认出了是高延宗。 嗯对,高长恭是征战半生攒下的武将体魄,光是鼓鼓囊囊的胸膛,就比高延宗有料多了。 当高高瘦瘦的郡王爷跨步上前,拿浑厚清亮的嗓音问“发生了何事”时,元无忧猛然惊觉!他的嗓音跟他哥真像啊……只是高长恭的音色多了几分贵重雍容,也较他更为有力些。 元无忧瞪眼瞧着冲她走来的郡王,所有人都齐呼千岁咣咣跪拜,指宗为恭,唯有她还站着。 笑魇如花的厍有余倒也站着呢,可方才神女的高贵姿态已消失不见,换上了满眼虔诚。 “原来郡王您是佯装被俘,藉此迷惑妖女吗?” 她可真会给人找台阶下。 郡王爷却不想下坡的驴,他一抬泛着金属冷光的獠牙鬼面,从窟窿里射出两道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 “你既说郑玄女是妖女,何以证明展示一下?” 他嗓音低沉又漫不经心的说着,顺势迈动长腿朝俩人走来。 前排几个刚才呼喊妖女的百姓,站半天看热闹了,此时也呼啦一下——跪下恭迎兰陵王。 甚至那位大师兄都默默收剑入鞘,作揖下拜。 元无忧见此情形,沉默了。 厍有余一个异世女,不认识兰陵王有情可原,关键你们……指五为四,是不是太离谱了? 当自己在史书上无数次膜拜、朝思暮想的盖世美将离自己越来越近,却是质问她的,厍有余登时委屈起来,凑到脏兮兮的小师妹身边, “郡王既然并无大患,想必是错怪师妹了,还请郡王爷代为向郑府引荐,说孙女来认亲了。” 元无忧:“……” 她要怎么解释,她能认亲是因为元太姥,而不是郑太姥?而且元太姥要认亲,是因她娘是华胥国主,是元家想捆绑风姓,延续华夏正统? 小师妹脸上的污泥被晒的有些掉渣,此刻她双目无神,肉眼可见的麻木地看着这位二师姐。 这位二师姐见她不为所动,便也不嫌脏的,抬起雪白大袖,来拽元无忧那只滚满泥的袖子, “我知道师妹并非有意盗用师姐身份的,此次一起回了郑府,我定会求郑祖母收养你,今后你我姐妹还可相互扶持。” 白裙的神女泪眼湿漉漉的,语气哀婉又可怜,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准会为她打抱不平。 元无忧最烦这种倒打一耙的,当即往回抽自己袖子,“你发癫别带我。” 却没想到! 厍有余忽然装作被元无忧大力地拽过去, “啊!”的一声,以一种极凄美的姿态摔倒—— 还有功夫左脚绊右脚微微偏斜,朝一步之遥的高延宗的方向摔去。 元无忧:……展示来的太快,也没通知她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高延宗一个后撤步,元无忧一个大跨步上前—— 眨眼之间,玄女姑姑就跟一阵风似的,将神女揽在怀里,还抬腿垫在她腰下。 没人看到玄女是如何做到的,当场面稳定后,就是白裙神女躺在浑身黢黑的郑玄女怀里,而对面的鬼面郡王正默默竖起大拇哥。 哪有什么暗号,全靠俩狐狸的默契。 只听见郑玄女音色清亮从容,沉着有力, “有余姑娘走路小心点,若我抱的不及时了,被人误会你碰瓷事小,你这水灵的脸蛋儿着地事大。” 果不其然,元无忧的脑中随即响起一阵咆哮: [这炮灰女配是穿书的吗?看剧本了吧!她是不是要挡我成为兰陵王妃?系统你宕机了吗!一分钟内我要她的全部资料!] 元无忧:……经过验证,还真是厍有余。 不过她好像病情加重了,什么细桶粗桶的?这姐姐怕不是个磨镜吧? 感觉到怀里的异世女开始挣扎,甚至故意踩她一脚,元无忧赶紧松手,不敢再听她的心语。 厍有余挺受打击。 她脱身出来后踉跄了几步,歪歪斜斜的站住,那眼泪说来就来,涌上眼窝的水珍珠忽然摇摇欲坠,“郡王避我如瘟疫,却赞许郑玄女的言行,难道初次重逢,就如此嫌恶我?” 高延宗一摊手:“并非,我有绝症姝液藓,被女人靠近便会浑身起疹子。” 元无忧心道:……你啥时候得的这个病?一顿吃几个你十四叔啊? 随后,他忽而眼尾一挑,反问: “本王与你初次相见,何来重逢?” 厍有余的碰瓷虽以失败告终,方才高洁矜贵的神女气度也碎了一地。但她越挫越勇,对着鬼面的高延宗便称“我是兰陵王的旧相识。” 第87章 腰刀媳妇爱饮血 高延宗闻言,顺势摘下了獠牙鬼面,露出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来, “姑娘何时见过我这张脸的?” 厍有余望着他那张白嫩精致的娃娃脸,明显眼前一亮,但还算把持住了,脸不红不白的, “河清三年十二月的邙山之战,我曾亲眼见你在金镛城下摘了鬼面,也是这张童颜…嗯芳龄永驻的盛世美颜,惊鸿一瞥芳心暗许,我还参与制作了《兰陵王入阵曲》。” 元无忧强憋着笑,举手附和:“我作证,我当时在场,我是乐器。” 厍有余:“?” 这下算见识到了,她顺口捏造事实的本事。 高延宗的笑容鄙夷又邪肆,斜了元无忧一眼, “玄女姑姑,告诉这蠢货本王是谁。” 元无忧同情的看了眼厍有余,“你再说一遍他是谁?” 一旁的大师兄发觉出不对,凑过来戳了戳厍有余的肩膀,“师妹,兰陵王好像没这么爱笑。” 高延宗憋不住“哈哈哈”狂笑几声!还真配合。 “尔未见过兰陵王,就敢妄称与他有私?你陷害玄女姑姑,本王就地处决你也是师出有名。” 厍有余这下子反应过来了,脸上的错愕震惊、羞愤欲死交织在一起,表情丰富极了。 “你…你究竟是谁?” 高延宗收敛了笑,一挥手,从他身侧挤出个虎背熊腰的悍将。他侧头给甄壮士使了个眼色, “瞧见了吧?这蠢女人企图染指郑氏血脉,还欲陷害你大哥的救命恩人,这不得剁了她,给姑姑立威铺路?” 安德王话音未落,甄壮士便唰然抽出来腰刀,嚷道:“正好我媳妇儿好几日没饮血了。” 他是肉眼可见的,替他的腰刀媳妇儿能沾血腥而开心,连满脸黑乎乎的络腮胡子、都在兴奋地颤抖。 始料未及的发展走向,让白裙神女顿时被吓得呆愣在地,双脚跟钉在了地上似的。 苍白术一看事要不好,赶忙扶稳身后背的瑶琴匣子,迈步上前阻拦。但还没出声,安德王的护卫便毫不给面的、持刀喝住: “大胆!区区赤脚医生安敢冒犯王驾?” 见师尊受挫,大师兄自然不能眼看师妹丧命,便急忙冲上前去,疾呼“——住手!我可是麻城李氏长子!今日算见识了,安德王竟然如此横行霸道欺民霸市,我要向尚书台状告你!” 且不说汉末至今十大门阀其一的李氏,流落麻城这一支已是日薄西山,早没了冲犯当朝皇室的底气;光说那尚书台,录尚书事刚过世,司刑的都官尚书前几日刚致仕,自家六部之一吏部尚书令的四兄,也就在城内,他找谁状告?堂下何人状告本官么? 这小子许是急糊涂又轻狂惯了,故而高延宗并未拿他当回事,只冷笑一声, “你爹在本王面前都要毕恭毕敬,倒教出你个为野女人顶撞皇亲的庶子?诬陷本王…罪当诛九族啊。” 微有偏西的太阳不比晌午凉快多少,几乎要把人的头皮烤焦了。 安德王这句犹如毒蛇吐信的话,敲醒了闹事的几位乱民。 厍有余呜咽一声跳到自己师父身后,泪眼汪汪的低声求救。 苍白术一抬墨绿色大袖,把女徒弟拦在身后,便叫住了在一旁,往下搓脸上泥巴的元无忧,望着她事不关己的样子,更愠怒地怪起她来:“你同有余不过是私人恩怨,何需喊来安德王为你撑腰?动不动就要持刀砍人,诛人九族,你何时学会了这般仗势欺人,无理取闹?” 要搁高延宗,他巴不得拍胸脯宣扬:打狗还得看我这个主人呢! 但苍白术的话属实说到元无忧心坎里了,她最怕被人说是吃软饭,只好把高延宗拉到一边,劝他离去。 高延宗的桃花眼十分凶狠的剜了眼厍有余,才低头问,“这就是取你血,顶替你的那个人?” 元无忧愣了,瞪俩淬亮的褐色眸子,语塞片刻才连忙压低了声,“你又猜到了?先别张扬,她还没认出我。” “我一听甄温柔的描述便猜到了,便跟四兄请命前来,想会会那蛇蝎女子。原来她与麻城李氏关系暧昧,你和那个白药师真是师徒?” 元无忧叹气,“你回去吧,此事我自会解决,大不了我清理门户,与他断绝一切来往。” 高延宗到底是拗不过这要强的姑姑,而且说到底,她的私事和恩怨都与他无关。 当安德王撵走围观的灾民,强行带走那位麻城李貌,说要送他回家后,此片枯树林里,只剩玄女姑姑和这师徒二人。 事到如今,苍白术也不得不告诉厍有余了,她想鸠占鹊巢取而代之的郑玄女,就是风既晓。 厍有余心道:嗯,对上了,这世上豁得出去糟践自己的,也就风既晓这一个奇葩了。 梅开二度,屡战屡败。 得知真相,厍有余恨的都不行了,非要凑到元无忧面前,让她好好瞧瞧自己。 元无忧望了眼身后,早已撤到离此几十步开外的驻军,连连后退,“你再过来我喊人了啊…” 索性厍有余并非磨镜之好,闻言愤然一掀开遮挡的刘海儿,露出额头上的一角疙瘩烂肉。 元无忧震惊的又退后一步,“你得了痈疮?” 厍有余悲愤万分:“是遭到了反噬!你居然隐瞒自己有皇姐的事,就憋着让她窜出来害我身中蛊毒,渔翁得利是吧?” 话说至此,她瞧着元无忧眼神僵住,一个念头刚过了脑,便脱口而出: “你不是独苗吗?难道你爹娘骗了你十来年?呵,原来你也不过是政权的一枚废棋罢了。” 面对厍有余这般劈头盖脸的嘲讽,元无忧心里自然是刺痛酸楚的,更多的是对真相的探寻, “这么说…你见过我皇姐?她有何特征?” 厍有余凤眼微斜,鄙夷道,“拿我套话呢?” 虽被瞧出了目的,她还是描述说她皇姐与元无忧有六七分像,比她威严霸气,更得民心。 厍有余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她仇敌的仇敌如何威风八面的样子,就是她本人一般。 可元无忧根本没听她后面两句,扭头去找了苍白术。 “苍白术,你丢下我一走了之的事暂且算了,但你把我的赤霄剑拿哪儿去了?” 第88章 苍白术欠她三个约定 眼前这位身穿墨绿大氅的白药师,虽是一如既往的神情清冷,但勒在白净额头上的蓝布条,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边角,颇显出太阳的毒辣。 厍有余闻听此言,一双乌褐色眸子骤然亮了, “师尊果真有赤霄剑吗?你不会为赶来救我,将剑弄丢了吧?” 苍白术蹙眉道,“天子剑尚在翠微山,以待奉还师尊与北周天子。” 剑给他师尊她能忍,凭什么要给北周天子啊? 那个绿他的白虏狗皇帝,也配肖想天子剑? 元无忧气的面目狰狞,脸上的泥巴直掉渣: “原来你跟白鹤隐串通一气,名为医治我,实则为盗取赤霄剑?你们和冒名顶替我的厍有余早有勾结,今日便是来抓我回去铲除后患的?” 苍白术被她指责的心下一惊,面上只蹙了眉,“什么冒名顶替?当日厍有余对我施以援手,我便欠了她三个约定。” “啥?她救过你命吧,还朝你索要三个约定?” “确实。那第一件是配一副药,制服华胥的疯太女。第二件是通过飞鹰传书,去救她一命。” 元无忧听了头一句,心道:这不对上号了么? 比如三年前的朱砂酒!就爱配点药给别人吃,那不像白鹤隐的作风,倒像是苍白术的手笔。 思及至此,她愈发心口抽痛,原来初到南司州境内,苍白术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时,心里却想着怎样跟她的仇人飞鹰传书? 越想越悲惨,她再出声时,已经音色颤抖: “第三件是要杀我,帮她篡权夺位?救命之恩弑君相报是吧?苍白术你俗不俗啊?” 苍白术诚恳道:“……第三件她尚未开口。” 元无忧望着他一脸真诚又正派的样子,难道一个人为了所谓约定,就能泯灭道义? “她对你有救命之恩是吧?那我方才在安德王面前保下你们师徒,不也算救命之恩?你大徒弟被安德王带走,恐怕生死未卜。倘若你们还想我去救回他,只需苍白术你答应我一件事。” 这个条件也确实掐在他七寸上了。 苍白术忍怒道:“何事?” 元无忧微微一笑,但在黢黑的脸上也瞧不见。 “具体是什么,等我需要的时候再说。” 这里元无忧使了个心机。这不像三件事一样,他想着欠了很多,索性一个个的不珍惜随便挥霍。而她这一件事用完就没了,对方也觉得做完这件事就解脱了,这样才是真正的牵绊。 元无忧自视足够强,不会需要这次机会,而当她开口需要这次机会时,说明她真的走投无路了,这是唯一的希望,或许说不抱希望,纯粹让他解脱。 苍白术略加思索便想通了这点,咬牙恨齿道: “你够狠!太狠了,非要我一辈子欠你家的?” 他难掩怒意的语气,还是透露出了几分声嘶力竭。元无忧没注意听他别的话,仍端着傲慢: “还用不用我救你徒弟了?” “成交!” *** 有李氏撑腰的厍有余,自称神女抢夺功劳,让百姓认为郑玄女空有其名之事,不到一日,便被有心之人传遍了木兰城。 即使郑太姥有心镇压,这位神女也借麻城李氏的登门赔罪之机,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兰陵王。 大病未愈的领军将军,仍是换上了一身俨然的绛红色大袖襦衫,拖着病体去馆驿正殿接见。 当顶着同一张獠牙鬼面盔的郡王爷出现,殿内久候的众人眼睛都亮了。 来者纵使脚步略显虚浮,身形消瘦的更像一位文弱的吏部尚书,可那龙行虎步、大将之威丝毫不减,就是与先前那位气势迥然。 厍有余跟盖世美将一打照面,就要屏退送她来的大师兄李貌,说羞于让未婚夫见到她能言善辩的一面,欲邀兰陵王单独详谈抗疫之事。 分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元无忧洗涤完毕,换了一身交领长衫、扣上拿金丝焊接裂痕的玉片回来时,正赶上这一幕。 她乍一听,就觉得是个要生吞了他的鸿门宴。 四侄子鬼面盔下的那双明亮凤眼,原本还有些疲倦,见小表姑拿玉片遮面的迈步进门,更是起身相迎,把自己桌对面的位置指给她道: “姑姑来的正好,本王给你介绍个同行,她也要与你共同抗疫。” 他这话本是挺活跃气氛的,就败在他语气冷硬上了,显得跟命令表姑入座一般严厉。 怪不得连麻城李氏都知,兰陵王不爱笑呢。 那两把对座的尊椅,是主家与贵宾可坐的,而李氏长子与厍有余只能坐在下垂手的客座上。 怎么这位假冒郑氏贵女的亡国之君一来,主家兰陵王又是尊称“姑姑”又是引坐尊椅的? 厍有余在一旁瞪眼瞧着,恨的直咬水葱指甲。心道同行可是冤家,我可没说跟她一起啊! 元无忧余光瞥见了、白裙神女那幽怨的眼神,明知四侄子是正常发挥,便欣然迈步过来,坐在了四侄子对面。 厍有余没跟她对视,只扭头不知跟身旁的男子说了什么,那位傻乎乎的大师兄李貌便屁颠屁颠的起身走了,眼珠子跟头发都有些冒绿光。 小表姑那双通透的琥珀大眼,愈发睁得堪比鸽子蛋,她目送李氏大师兄离去的眼神里,都透着一股同情。 当屋里就剩高长恭与郑姑姑时,厍有余便开始活动心眼来,她先是挪到了更靠近高长恭的,原先李貌所坐的位置坐稳,便冲座上小表姑眉凝冰霜,嗓音掐着柔婉又冷厉的呵斥道: “靠假冒郑氏女得来的尊椅,你怎能坐的如此心安理得?今天我便是来给王驾千岁、宝镜照妖开天眼的。你一个架空的人,还妄想得到史实的人?” 座上两位听闻此话,嵬然不动。 元无忧的坦然镇定是因为,她撕下郑玄女的身份就是华胥风既晓,她早有在高长恭面前袒露身份的想法,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倘若从厍有余口中说出来,倒增加了可信度,反正她这身份拿得出手,又是元室正统,问心无愧。 话虽如此,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拿指甲抠桌角。 第89章 先入为主还是后来居上 而鬼面盔之下的高长恭,只是长睫一掀,清笑了声, “史书上只会留人功绩,而非身份。姑娘今日抢夺别人功劳,来日也会被人冒名顶替。” 一听这话,手指甲把桌角抠掉漆了的元无忧,这才放松下来。他能说出这番言论,想必是高延宗给他讲明了俩人的背景故事,开过课了。 可当这番话落在厍有余耳中,别提多难受了。 她拼尽全力想套个身份接近美男战神,却在施法的时候被男神瞧个正着,还给当场拆穿。 这场她跟假死的亡国女帝的仗,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了。事到如今,无力的狡辩也没必要。 厍有余还是不死心的,仰头瞧着座上,那位腰杆儿挺拔的鬼面大将。 来了句灵魂发问: “兰陵王您是相信先入为主,还是后来居上?” 小表姑也凤眸凝光,转过脸去含笑问他: “我也想问。” 即便曾问过他同样的话,此时此地,她也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高长恭自然不懂她们的心思,倒是因这异口同声的发问,以及俩人明明认识又互为仇敌,同样来路不明的身世,让他更怀疑她俩的身份,所以他干脆把俩人都撵走。 元无忧知他不会被厍有余三言两语所惑,便一撩衣摆潇洒起身,还有空回个身,作揖拜别。 小表姑前脚刚被撵出殿外,就被候在门口的高延宗,给叫去木兰山上采药了。 且听他的意思,郑太姥今天没露面,恐怕也是对她有所怀疑,极有可能收回药山开采权。 眼下高延宗虽好奇她隐瞒的身世,但眼下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此时再不去赶紧采药,恐怕他部下的兵,就要嫖不到应有尽有的草药了。 甚至为了激励她,仗义疏财的安德王,愿把上次被抢走的一百两金饺子补给她。 元无忧:“……你是懂白嫖的,占姥姥家的便宜我哪干得出来啊,得加钱。” 安德王点头, “我手头的零钱儿就一百两,多了得向四哥打欠据借。” 好家伙,还得是人皇亲贵胄,百两金是零钱? “……那倒不必了,他忙着跟神女寒暄呢,没看先把我赶出来了么。” 一听见表姑语气哀怨,高延宗笑弯了桃花眼,“你这么快就失宠了?” “说啥呢,从未得宠过。” 小表姑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但她句句说的都是轻描淡写、未曾走心的俏皮话。 原本笑得花枝乱颤的五侄子,蓦地敛了笑,拿勾魂的含情眸子、紧锁着她的目光,郑重道: “真正的门阀世家女从不必在意夫君的宠爱,因为只要娘家底气给的足,就算和离被休,照样能高嫁出去。甚至只要你嫁妆丰厚,有产业权财,找几个面首相好,夫君婆家也敢怒不敢言,还要看你的眼色。” “五侄子所言极是,所以谈谈给我加钱的事?” 高延宗顿时噎住了,一把抓住她腕子,将其拖走:“先干活!在我们军营,都把女兵当男的使,男的当牲口使,那军饷肯定不一样啊。” 高延宗这话说的直白,毫不客气,但元无忧是打心底里觉得舒畅,连被抓了壮丁拽走,也能来一句调侃:“还得是五侄子会来事儿啊,跟你四哥相处太累人了。” 五侄子顺口宽慰道“四哥对你是出于晚辈的恭敬守礼,我却没大没小、泼皮无赖惯了。” 她越发觉得,跟浑身八百个心眼儿的高延宗在一块儿,她居然相处的挺轻松,而跟缺个心眼儿的高长恭同处一室,她却总是拘谨起来,连用词都要斟酌着讨好。 明明她对高长恭的了解程度,要比跟高延宗更亲近啊?真是怪事。 *** 待到黄昏时分,元无忧采药归来时,才知道这一下午,厍有余不仅未曾离开,还以麻城李氏长子未婚妻的身份,登堂入室。 眼下那二人正在院里的木兰树下,白裙神女跟鬼面大将并肩而站,她正嫌恶万分的、提起挂满绶带纤髾的雪色裙摆,冲着抱住自己绣鞋的脏衣男奴就是一脚! 见他疼到抱紧肚子瑟缩成一团,她更是一口一个:“兰陵王乃盖世美将,怎能与丑鬼姑姑和丑鬼奴隶厮混一起?她能治你的病,我便会做得更好,而我只为了能够医治你而来……” 高长恭瞧着她又要一脚踹上、疼到抱着肚子打滚儿的白虏奴,刚要阻拦,就听见一声怒斥: “高孝瓘你完犊子糙的!!!” 高长恭:“?” 二人一抬头,迎着红彤彤的火烧云,黑衫细腰马尾辫儿的小姑姑,正气势汹汹的冲过来,质问他, “我就出去一会儿,你自己不守男德也罢了,还任由别人欺负我的奴仆?” 高长恭原想阻拦的,闻听小姑姑这句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忽然一簇无名火起,蹿上心头! “……你那奴仆过上了时疫,本王不杀他已足够仁慈,倘若让他自生自灭过病给更多人,不如让厍姑娘带走埋了。” 这句“厍姑娘”叫的倒亲切啊。 元无忧在这一瞬间,下了快刀斩乱麻的决心。她选择成全他和这个疯疯癫癫的异世女。 “放肆!我的奴仆自有我来治,我来埋,何时轮到你和她越俎代庖?你们高氏兄弟尽管风流快活吧,既然你们兵营都病愈了,我明日便带小石头离开,不碍你们的眼。” 既然高家兄弟都是惟利是图,又瞧不起她出身的白眼狼,那她既达成赌约,何不搬回郑府?省得在馆驿碍眼,还不耽误赚安德王的赏钱。 元无忧话已出口,便是一口唾沫一个钉。 高长恭属实没想到,没日没夜医治他数天,答应对他以身作饵负责的小姑姑,居然说得出抛弃他的话来? 他顿时心头骤然一紧,语气是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急切和严厉,“你还想去哪儿?” 晚霞像一簇火,喷薄出岫。 打在小表姑逆光而来的脸上,又被淬金的玉片折射出斑驳的光。黑衣少女细腰马尾,踏着夕阳与远山的阴影,仿佛是从这烽火乱世路过。 “离开馆驿,离开郑家,离开中原。” 第90章 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她的音色清冷又有力,语气却漫不经心,像是在说“饭后去溜个弯儿。” 在这一刻,高长恭内心那种惧怕离别、撕心裂肺的隐痛忽然涌上来,他猛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似血的残阳,母亲说世人都会与你分别,你终究要习惯一个人,然后再也未曾在日出醒来。 高长恭虽不喜小姑姑,又属实敬佩欣赏她,这种利用完了就将人一脚踢开的事,他做不出。 望着与他几步之遥,几乎要贴脸的小姑姑,他居然有种……她眨眼间就会消失的错觉。 “说什么胡话?为了一个贱奴,你还要不认郑氏祖宗吗?你若是离开……五弟会哭的。” 他刚开始挺义正言辞,对她的郑氏血脉深信不疑,甚至让元无忧听了有些恼火,可最后那掠带颤音的挽留…着实让元无忧听得心尖一颤。 这句挽留的话术,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当他提到贱奴,元无忧才想起来,刚才还躺在厍有余脚边的小石头,不知何时不见了! 她家那么大个子,捂着肚子瑟缩的白虏奴呢?凭空消失了?土遁了? 元无忧顿时火冒三丈,愤怒的目光直接追踪到了嫌疑人——厍有余身上。 而厍姑娘早就退到了鬼面男子的身后,原本还愁眉苦眼的,瞧着姑侄俩呛火。 此时面对小表姑的质问,以及她顺背后拔出干将剑的举动,厍有余连忙举手抢答: “我真没瞧见啊!光顾着听你俩斗嘴来着。” 开玩笑,厍有余只怕自己晚投诚一秒,她那把冒红光的赤铁干将剑,就要劈到自己身上了! 元无忧旋即怀疑高长恭派人将他带走了,就是想割断她的羽翼呢,原来他竟如此刚愎自用! 高长恭自然不甘被姑姑扣此污名,气的要亲自带兵去找,以此自证清白。 怀疑归怀疑,元无忧还是担心他大病未愈,故而慌忙摁住他,她要独自出门去寻。 甚至临走前,还撂话让厍姑娘好生照看她的四侄子,而四侄子别忘了人家是有夫之妇,可别自己标榜了三十年的不近情爱,倒晚节不保。 小表姑那身收腰的黑衫本是棉麻料子,粗糙极了,但愣是被她穿出了英姿飒爽来。 高长恭望着她急匆匆、提剑离去的背影,莫名的烦躁,更加怨愤起那个白虏奴来。 同时想到身旁这个让自己“晚节不保”的女子,更添嫌恶。“厍姑娘请回吧,本王还有重要家事要处理,你也休得再诬陷、冒犯表姑,她身后不止有郑家撑腰,更有高家这门表亲。” …… 小石头只是几岁孩童的智力,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左不过是被厍有余和高长恭联合挤兑后,发觉俩人说的很对。 他深感自卑。毕竟他一个天天住在抗疫女医师屋里的,居然也能染上时疫,眼下浑身无力病情严重,他都要死了,怎能再给主人添麻烦? 于是小石头跑到后院的花丛里,在荒地上刨了个坑,但因徒手刨、连带往出运土,属实效率不高,遂把自己躺里头刨。 当最后一丝落日余晖照在他身上时,他耳畔传来一声大过一声的呼喊“——小石头!” 下一刻,他只觉身下的土壤地动山摇,他头顶的太阳送来个姑娘。 那姑娘居高临下,阴影里投射出的五官,仍旧美的惊心动魄,艳的惊世骇俗。 元无忧是背着他去求医问药的。 瘦成骨架的白虏少年,趴在姑娘并不宽厚、但很坚实的脊背上,小细手腕子不敢搂紧,怕勒到她;也不敢太松,怕自己摔下去…… 小石头一边愧疚一边感动。 他本以为自己不配被她医治,不想在她身份尴尬、处境艰难的时候,成为她的负担。可她自称的责任和担当,让他觉得救他是她的幸福。 主人比他想象的,更在乎他。 少年搭在她头顶的脑袋虽蓬头垢面,但一双灰蓝色瞳子却湿漉漉的,像被水洗过。 他嘶哑道:“为我得罪高长恭……后悔吗?” “说什么傻话?我还能任他欺负我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不用高长恭把咱俩扫地出门,我今夜就带你投靠我太姥。” 小石头哑然道,“高长恭见风使舵而你不是,你没有对我始乱终弃,我也会对你从一而终。” 元无忧扛着这具并不显重的男体,原本没觉得沉,一听他这番抛心抛肺,顿觉泰山压顶…… “别新学几个词就乱用。” 少年缓缓低下了头,倚在她的颈窝里,暗自抑制着上扬的嘴角。 不枉他故意缠斗那对拎不清的男女,到底是让衣姐姐坚定了护犊子的决心。 ——小表姑言出必行,连夜便收拾东西,拿车拉着浑身打冷颤的小石头,要出馆驿回郑府。 却在出馆驿的路上时,又被高氏兄弟拦住。 高延宗识趣的先行告退,但让随行的两列卫兵围成大圈,堵住了她要出门的去路。 只留下个没戴鬼面盔的齐鲁大汉,那张到处是暗红色坑坑洼洼痂皮的脸上,可见眉眼低垂,他蔫头耷脑道: “姑姑即便恨我独断专行,也不该离开木兰城馆驿,不该不用郑家的草药,舍近求远。” 元无忧被他噎住了,她回郑府肯定就是投奔郑家了啊,他还真信自己那些气话? “这是重点吗?” 他又道:“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我知姑姑是有才能之人,之前举孝廉你也不图官禄虚名,岂会贪蝇头小利?与那女子高下立判。我是看在李氏的面子上,才纵容他未婚妻探视灾民,是想借机发动李氏捐粮劳军。” 元无忧点头,“我无钱无势,以我受屈换粮已是殊荣之际,可我的奴仆不该受我的委屈,你们要是想他的命讨好人家,我绝不允。” 男子黑亮的凤眸中光点狂跳,终于咬牙道, “我知这些日的药和食补,都出自姑姑手,你既然体贴入微的待我,为何又突然弃我而去?” “啊?” “还是说你们华胥女子,在成婚前对谁都是这般好的?” 元无忧被他短短几句怨夫发言,给数落懵了。 第91章 若信不过我搂他睡 她仰头瞧着面前这位齐鲁大汉,试图从他那张布满鱼鳞,属实有些狰狞的脸上瞧出戏谑来。 可他一本正经,仿佛就是受了委屈的正室夫君来下《白头吟》的控诉书了。 “王驾千岁何出此言啊?我于你不过是医患关系,出达皇族与庶民,入则姑侄,我看不惯你权势逼人欺负我的奴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今日敢杀他,明日岂不是要杀我?” “何出此言呢?姑姑颇有才能,我本想招募你为将,在我麾下你定能大展宏图,倘若你真护奴心切,本王便特许……留下他了便是。” 元无忧艰难抑制着上翘的嘴角,她很难不鄙夷的回他:我要不是靠这点才能,敢说走就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行了你别吹风了,赶紧回去把药喝了。” 齐鲁大汉却犯起倔犟来,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一脸鱼鳞的男子顶着大大的凤眸,那双眼的眦角流畅圆润,乌黑的瞳子却泛着凛光。 “今日经那李氏夫人的提醒,我才反应过来,你对我的亲近和好,超越了姑侄与男女大防。她也想如此,却是东施效颦,我才发现你便是先入为主。” 他虽语气生硬,像在念冰冷的公文,但不得不承认,元无忧被这个憨包说的有几分感动了。 “所以……你劝我注意分寸?” 齐鲁大汉叹了口气,看来他刚才的话白说了。 “罢了,姑姑一切照旧即可。你今日……还未给我敷药呢。” “……那我的白虏奴怎么办?” 小表姑问出这句,说明不走了。四侄子登时肉眼可见的高兴,挥手吩咐堵门的部下:“来给姑姑的东西都卸下去!带回本王的住处。” 而后又赶在姑姑发火之前,瞪着灿灿放光的黑亮眸子道, “倘若姑姑不放心,以后我搂着他睡。” 元无忧:“……大不可必。” 连车上几近昏厥的小石头,听了他这话都一个激灵睁开眼来,吓清醒了。 四侄子好像参悟了几分情爱的苗头,但不多。 凭他的反应力,能悟到这些已经很难为他了。但似乎某些薄纱般的壁垒被戳出了一处裂痕,有种细微的东西正在破茧而出。 …… 深夜,兰陵王所居院落的厢房里,遍寻多日不见的坤道凭空现身,就跟有人通知她的一样。 自知病情严重的小石头,十分乖顺的又药浴又服汤,极尽配合尝草仙姑的医治,但前提是要抓着解衣姐姐的手。 坤道这次来倒不是为小石头,而是来告诉元无忧,她未能联系上傻狍子,也许久没见过鹤隐了,改天得亲自看看,这苍白术是何方神圣。 随后想起她三天治愈时疫的神速,高兴的直弹她好几个脑瓜崩儿,说要奖励她几个能强健体魄、夜御十阳的方子,她很快就用得着了。 元无忧:……?这合适吗?! 这些日子下来,元无忧倒也习惯了老太太的神出鬼没,觉得这些小老太婆都可爱的紧呢。 她一时间只觉感慨,难怪自己少年老成呢,平时就招老太太稀罕,却招年轻人嫌恶。 *** 翌日一早。 郑府便送来消息,说龙灯法师已去云游四方,接下来便由玄女姑娘全权主治抗疫之事,郑太姥为表支持孙女,还愿放开药山供孙女的部下开采,以行动拥护其抗疫之决心,与民同在。 元无忧欣然接受。 倘若不出意外,这回她得以立碑颂德是稳了,年近古稀的郑太姥致仕再起用也稳了,南司州有这么位女刺史,恐怕自此以后,她不会缺上门认亲的孙男弟女了。 而尝草仙姑也是真灵验啊,昨夜经她一治,小石头第二日就病症轻多了,也能走路了。 元无忧便背着他,到他先前挖的坑前面,指着人形依旧的躺位问他: “想死是吧?昨儿看见范无咎和谢必安了吧?我不同意你死,阎王哪敢跟我抢人?” 华胥国主,就该是这样的威武霸气。 可小石头只是从她背上挣扎下来,纤细修长的四肢各有各的想法一阵扑腾,后又蹲到地上,他浓黑的长睫低垂着望向坑里,嗓音低弱道: “我以为世间女子都要为了婚后生活,屈居一隅委曲求全,你孤身一人…在婆家本就艰难,我怎好再让你与夫婿生嫌隙。之前我好像看见你娘了。现在……你娘让我好好给你看家。” “不是……你都听谁说的这些啊?我哪来的夫家跟婆家?” 小石头眼神黯然,“你不是嫂子么?” 元无忧被他说的脸颊一热,赶忙甩了甩头,冲他微微一笑:“我是玄女天子!你若真看见我娘了,便不会这么以为,她会告诉你我是谁。” 少年疑惑的抬起脸,那双深邃的灰蓝色眸子,就嵌在满脸剥落的痂皮里。 “是我……妻主?” 元无忧:“那你还是以为……我是世间女子那样吧。” 这福气她不要也罢! *** 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晴空万里的上午,高延宗带给她一百两金子,并热情的邀请她再上药山,按方子和用量,挖几十人份的草药。 元无忧瞧着拿锦缎包袱裹着的,沉甸甸足有好几斤的金饺子,眼都直了,五侄真富贵啊! 但她还是及时把持住了,若无其事的、擦了擦有些湿润的嘴角,眼神坚定的望着五侄子: “得加钱。” 高延宗把小姑姑见钱眼亮、故作矜持的模样尽收在眼底,那双桃花眼笑得卧蚕弯弯,浅粉的幼嫩双唇微翘,“可以啊,挖一人份给你加十两,记在大哥账上。不过得是银饺子了,大哥出门在外不趁金子。” 于是小表姑就翻出了苍白术遗留下的药筐,拎着小锄头和干粮麦饼,出了门去。 小石头还非要跟着她,说不愿与正堂屋住的兰陵王,处在同一屋檐下。 他病情虽轻,但毕竟也是大病初愈,元无忧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痴傻大个子,怎么也劝不动他,只好妥协,下达任务了: “你记住,挖出一人份的药量给十两银饺子,一两二千文,十文钱一个麦饼子,你算去吧。” 她可没敢说,是安德王写欠条,兰陵王付账。这白虏小子还是蛮记仇的。 第92章 苦情痣 郑太姥的药山也确实开放了,门口戍守的卫兵早已撤去,但毕竟是私人领地,木兰城能到达此地的人寥寥无几,也就山民樵夫和驻军。 今日是安德王部下的前锋正都督甄温柔,把城里初愈的驻军带出来晒太阳、拉练十里,正巧途径此地。 甄壮士本欲瞻仰救了自己命的药山,却瞧见了医师小表姑一身灰布麻衣,带着个瘦高个子来采药,旁边还有看热闹的村民在指指点点。 倘若抗疫救民,光靠她俩人采药显然不够。 原来在城内受两位郡王尊称“姑姑”的郑氏女,在别人眼里却只是个卑微的女药师? 是了。这位横空出世的郑氏孙女,一身村姑习气,带个更卑贱的白虏奴隶,怎么看也登不得大雅之堂,难怪昨天城外被神女夺尽了风头。 直到甄温柔瞧见,那白虏少年忠诚侍奉,主奴两个对着擦汗,拿沾满泥污的手喝水吃饼子。 甄壮士忍不住上前帮忙,还带动余下十几个、被她医治好的士兵,自发跟过来挖。 一时间干的热火朝天。 天降甄壮士和这帮神兵,给元无忧感动坏了,她刚想说得了安德王的银子每人分一两,又觉得此举也不是露脸的事儿,便噎了回去。 确实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多力量大,等到晌午便挖了好几筐,起码百十斤是有了。 元无忧终究过意不去,挖完草药后,便给兄弟们都领下了山去,说请他们吃糕饼喝花茶。 甄壮士还想婉拒,觉得姑姑够不容易的了,有这请客的银两不如给自己捯饬捯饬,省得妙龄少女成天被人说是灶王爷。 当小表姑顺腰间荷包里,掏出一锭金饺子后,甄壮士咽下了婉拒的话,并告诉身后弟兄们: “必须吃饱喝饱!她们门阀世家太欺负人了!” “……” …… 忙碌了一上午的女医师,在告别兄弟们,并嘱托甄壮士把草药送到安德王住处后,她便给白虏少年蒙上面纱,遮住了脸,带他在木兰城一隅的街上逛了起来。 正值四月下旬,离五月五端阳日不足半月。 这时节的桂花糕和五毒饼都是时鲜,元无忧先让小石头尝好了,再每样买两份,想着给四侄子也带一份。 至于五侄子嘛?他那样浑身花花肠子,享受惯了富贵的风流郡王,自然不缺姑娘给送糕点。自己若给他献殷勤过劲儿了,只恐被人误会。 等俩人满载而归,要打道回府时,许是这条街年久失修,连地上青砖开裂了都没人管,害得元无忧一脚插进地缝里,被绊的差点卡死! 明明俩人并肩走着,小石头只见“咻啪”一下,身侧的姑娘连人带手里的糕点都投射了出去,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 那黄油纸更是直接整包散开,四分五裂的五毒饼和酥渣扔了一地。 万幸是她捂住脸了,只把手背擦破了皮,不然又得跟高长恭同一病室治脸。 小石头见此情形愣了一下,在陪主人趴着、和扶她起身之间犹豫不决。 连对面铺子里的饼掌柜都傻眼了,连忙要出来搀扶—— 元无忧急中生智,赶在场面更尴尬之前,手掌撑地一骨碌爬起来,又跟少了一条腿似的仄歪下去……她不出意外的崴脚了。 亏得元无忧镇定,敢在路人探视的视线中,和小石头无动于衷的注视下,自己旁若无人的脱去鞋袜,扭正了脚,……她即便极力对自己温柔,也疼的她一声哀嚎,而后坐地要缓缓。 崴脚本来没多大事,复位即可,可当元无忧若无其事站起来后,站一旁当竹竿,瞧了半天热闹的小石头居然蹲下了,想要背她下山! 元无忧当然拒绝,毕竟他时疫未愈还是病患,自己又不是腿断了,走不了路。 可这小子固执地非要背她,怕她再崴脚,他焦急的拿破锣嗓音,声嘶力竭的劝她,说话不成字句,元无忧一时心软……就爬上了他的背。 彼时,她趴在他瘦削洁白的脊背上,元无忧被他的蝴蝶骨硌得胸口疼,双腿夹着他那过分纤细的一杆腰肢。没成想这白虏挺有力气? 元无忧自及笄以后,便许久没被人背过了。这白虏少年比她想象还高,他缓缓站起来时,随着视线攀高身体悬空,她甚至有些晕高…… 元无忧给自己做了好一番心里建设。得亏今天在这里的,是这个白虏傻子,倘若换了高氏兄弟或其他男子,她都拉不下脸来。 她心神恍惚的寻思了半晌,往下打眼一瞟,这才发现他后颈的癞蛤蟆痂皮掉干净了,露出雪白娇嫩如凝脂的肌肤,正中是一点暗红的痣。 她抽出一条,搂住他细长脖子的胳膊,抬手点了点那枚微凸的红痣。 趴在他头顶的元姑娘语气兴奋,“苦情痣?可以啊小石头,真乖啊,真按相书上长痣啊。” 当她温热的指腹烙烫在冷玉质感的肌肤上,他浑身如同过电一样,感到不适。 他因双手托着大腿呢,倒不出空闲来阻止她,只好抻了抻脖子,拿破锣嗓子嘶哑出声: “别…摸!” 许是他新生的皮肤太敏感,给他摸疼了。 元无忧讪讪收回手, “抱歉啊怪我手欠。对了,你叫……弥月?你究竟是何人?” 他沉吟了下,哑声道:“小石头。” 元无忧:……那你当初提那么一句,多此一举让她在高长恭面前跌面干什么! 她愣是被看着柔弱的大个子白虏,背出了半条街去。 老巷口的夏风扑在脸上,是并不闷重的热。 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商铺多是挪不动窝的门脸儿,少有推车摊位。 木兰城虽民风松放,可元无忧也怕被人戳后脊梁说道,原本一个高个儿傻小子背个姑娘,就挺怕被人说三道四的,她正心里忐忑着,却忽然从背后被叫住:“——郑玄女!!” 那清亮又急切的嗓门儿,几乎喊岔了音。 元无忧一听就浑身发麻,被恐惧震慑住了。 于是,主奴俩个脑袋一个身子,同步地回头。 第93章 试探苍白术 只见街口对面站了几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自然是高氏兄弟和其部下。 魁梧的甄壮士穿着绛红色军服,那身鼓鼓囊囊的肌肉、几乎要撑爆了他的衣衫布料。而他却有着与外形不符、人如其名的温柔……他在给鬼面的男子掖紧披风。 而高延宗更忙了,正在喝令卫兵疏散人群,只有高长恭满眼喷火,尝草仙姑一脸幸灾乐祸。 怎么坤道还跟高氏兄弟一起来了? 元无忧拍了拍身底下硌手的肩膀,小石头这才蹲身把她放下去,还回手猫腰儿,扶着主子。 高长恭戴着面盔,凤目斜睨着俩人。 “姑姑不让我出门,却和他出门?” 姑姑:“……你大病未愈,不要出门。你们怎么会找到此处?甄温柔出卖我了?” 高长恭哼道: “我并非想来找你,只是尝草坤道有要事与你相商,刚好甄都督说,与你刚从这条街分别。” 元无忧顿觉尴尬,自己手上给他买的糕点都摔碎了,还在刚才那条街的案发现场呢,连个道歉讨好的物件,自证清白的证据都没有… 她只好抓起小石头那只细腕提的油纸包, “其实我给你买了东西来着,但在刚才那条街摔了一跤,那拿小石头这份顶上给你吧。” 元姑娘玉面覆了半张脸,虽自作主张将他的糕饼送了出去,可那双堆了千言万语的含情眼,却像在征求他的同意。 她只是跟他客套客套走个过场,倘若他拒绝那也没用,小石头也乖觉,嗓音嘶哑的附和着: “那便给他吧,反正我家阿姊还会给我买的。” 这句话到头了,又温顺又刺耳。 戴木傩面的白虏少年话音刚落,便引得原本漫不经心看热闹的安德王,骤然掀开长睫,桃花眼斜睨,瞪出了凤眼般的凌厉。 白虏奴这番话,表面上是大方赠予他四哥,其实就是跟他示威呢,几乎就是拍胸脯告诉他:我跟你姑,我姐是一家,她送的东西我司空见惯了,让给你一回算我施舍的。 可四哥说过,他只有四五岁的心智。一个痴傻的白虏胡儿,当真能有这心机挑衅? 故而在场其他人都没听出来。连小表姑都一脸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高长恭并没把白虏的话往心里去,他听到的还是小表姑那几句。 “什么?你堂堂郑氏贵女,是来给白虏奴买东西才崴了脚?还拿给奴隶的东西打发我!这白虏奴害你受伤,本王要罚他回去跪诵本草经!” “不是……你这怎么还带矛盾转移的啊?” 元无忧虽不知道他脑筋怎么转的,但有一点她得坚持,“小石头是我的奴才,是你说跪什么就去跪的吗?等你病愈了,你就给我跪剑鞘。” 高长恭哼道,“你休想仗着是长辈无故罚我,我不傻不哑,可是会喊冤叫屈的。” “别叫屈,叫喘~” 小表姑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忽然来这么句露骨的调戏,直接摧毁了他的怒火冲天。 高长恭脸都红了,隔着冰冷的面盔都觉得脸皮滚烫。“放肆…姑姑你休要为老不尊!” 一旁的五侄子直咳嗽,连带一抹甄壮士的脸,让他转过身并劝慰道:“习惯就好。四哥跟姑姑接下来的话,就不是咱们合适听的了。” 高长恭更觉心慌,连忙扭头去扯五弟,低声哑气的喊他们,“什么不能听的……别跑,送兄长回去啊!” 于是高氏兄弟卷兵溃逃。 热风卷了一袭白乎乎的柳絮飘过后,只留下孤零零的尝草仙姑,那张鹤发童颜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看热闹没过瘾。 ——高氏兄弟前脚刚走,元无忧刚带上尝草仙姑加入队伍,还没走出巷尾,迎面就碰见了俩熟人。 正是祖孙要找的苍白术和厍有余。 望着那具长身鹤立、绿氅蓝巾的道骨仙躯,元无忧硬着头皮上前,跟旧相识打了个招呼, “呦,白药师这是要拐人家未婚妻去哪儿啊?” 苍白术那袭墨绿色大氅,将他周身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跟钉在那里似的,只冷冷的回道: “休得无礼!妄造口业。” 坤道瞧着苍白术,突然脸色凝重,“苍小子,你师尊白毛鹤为何不接我的飞鹰传书?他如今成了室韦三十五部的萨满,不缺法器,也该把雷击木指虎还给我了吧?” 元无忧心里有丝诧异,室韦不是三十四部么?还有那指虎,不是在傻狍子手里么? 尝草是在试探他什么? 果不其然,苍白术闻言蹙眉道,“师尊的事我哪里知晓,你连室韦三十四部都不清楚,确定与家师相识?” 尝草仙姑闻言,眼神骤然一厉, “室韦第三十五部,是白鹤隐的师姐所创,白鹤隐既是萨满代为狼主,而室韦的制度自古便传自华胥,更是奉历任华胥女帝为可汗,此事在中原虽罕听,但你若真是他徒弟岂会不知?” 元无忧:……遭了,我成假的了。 她这么多年来,倒是去过不少次东北室韦,见过师父穿祭祀服拜祖先神,但不知真有个空头三十五部,她师父居然还是一位部落狼主! 苍白术是真沉得住气,静静听完老太太说罢,便坦然的反问道: “坤道怀疑我并非师尊徒儿?真是可笑。” 发白如雪如雪的老太太闻言,眉头紧皱,急的脸红脖子粗,一双鹤眸里多少有些世俗的躁狂了。“小子,你师尊现在被你藏于何处了?你可知他出家前俗姓甚名谁,曾入仕哪朝哪代,他的医术师从何人,你跟他学医的岂会不知?” 苍白术对她问的事确实模糊不清,不禁恼羞成怒。“疯道!无需与你多言!” 而后拂袖离去。 后头看傻眼了的白裙姑娘,后知后觉的拔腿追上去,可怜兮兮的唤着“落跑师尊等等我!” 等俩人走后,元无忧才敢弱弱的说一句, “仙姑今日……有些失态啊,好好问呗,咋还急头白脸的了呢?” 尝草目光仍看着刚才墨绿大氅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道,“这是个死人脸,阴气甚邪。” 第94章 你最好说的是治脸 白发如银的坤道,连讲诡故事都从容淡定,漫不经心,倒把听故事的姑娘吓的汗毛直竖。 元无忧浑身的血都快凉了, “啊?您说谁?苍白术死了还能说话呢?这年头的僵尸,已经修炼到这种境界了?您可别吓我啊,我从未遇见过妖鬼的……” “不是,我说他的脸皮是假的,并非活人相。” 元无忧这才松了口气,心里的泰山啪嗒摔进肚子里,虽还是难以接受,但比刚才清淡多了。 “你是说他易容了?那刚才…怎么不拆穿他?” “他易容的本事深厚,贫道揭不下。只恐他师父跟师祖都凶多吉少,搞不好都折他手里了。” 元无忧只觉下午的暖阳罩在身上,寒意刺骨。 这得是啥孽徒啊?把他师父师祖都给咔嚓了?苍白术果然不是一般的道士,太邪性了! 她细思极恐,不禁喃喃道: “刚才我跟他说话来着……难道我左眼也能?不对,俩眼都能瞧见脏东西了?!” *** 经过一整天的数次分合拉扯,到了晚上,四侄子罕见的孝顺,又是给小表姑在屏风后搭了架新床,又是准许白虏奴住在外屋,随时侍奉,省得小表姑担忧自己的宠物而分心。 而元无忧在给他脸上敷药时,发现那痂皮都有掉的了,却留下一个个坑坑洼洼的粉红印子。 她虽然心里没底,但嘴上还是宽慰侄子: “你一定能恢复容貌的。” 四侄子却十分平静,对她的话不为所动,仍是挺直腰杆儿盘腿而坐,将双手搭在膝上,连长睫一掀都裹挟了一股凛然的、大将之风。 他黝黑的凤眸不瞪都大,眼神清亮的看着她: “倘若我貌若无盐,姑姑可还会如此待我好?” 说这话的男子,虽半张脸镶嵌了密密麻麻犹如蛇皮、鳞片似的结痂,可也有半张脸是好的。 元无忧瞧了他一眼,又默默低下头去,拿指腹蘸着药膏,往他脸上的伤处蹭。 “你就是长成夜叉样,也不耽误我治你。” 触手的肌肤如意料中的细腻光滑,让元无忧甚至有些爱不释手!而这才是他未完全恢复的肤质,谁能想到,他这样一位征战疆场、饱吹风沙的领军大将,居然是个年长肉嫩的糯米糕? 这样想着,元无忧忍不住仔细端详了起来。 他的凤眼很大,外轮廓的线条像扁菱形,是偏肉实和钝感的,而双眼皮却像是丹青圣手画上去的轻盈一笔,清晰又流畅。镶嵌的一双黑褐色眸子同样又圆又亮,眼白较少,就显得他眼波流转间温柔含情,真是雌雄莫辨的一双眼。 都毁容成这样了,美貌依旧打遍周围无敌手,他实在算不得貌若无盐,更谈不上夜叉。 许是她不住的往他脸上盯,让高长恭有些心里犯嘀咕,不禁抬手抓住她的腕子,蹙眉道: “你最好说的是治脸。” 美人儿就算是要发火,也让元无忧怕不起来。 即便他此时剑眉锋利,瞳仁烁烁逼人,但瞧五官的话,也会给人一种柔和、倔犟、模糊了性别的英气之美。 她被抓住了腕子,说不出宽慰的话,而他这张从小到大都把她迷的五迷三道的脸,就明晃晃的顶在她眼前……元无忧脾气上来了,忍不住挣脱他本就虚弱的钳制,抽回手来。 只憋出一句: “别的方面……我也能治。” 小表姑此刻眼尾上挑,那微醺似的眼神,居然带了两分魅惑,是几近拉丝的欲念疯涨。 高长恭很难不懂她话里的隐喻。 在这种事情上,男人是不会服输认怂的,童男归童男,装腔作势、顶风而上谁还不会啊? 于是他也冒出一句: “我没有隐疾,姑姑大可来验验。” 小表姑:“嘎?” 元无忧想的是治理他这个人,没成想他这一句话,把她说得反应了半晌。 直到瞧见他的唇角倏然一翘,似乎微笑了下,但转瞬即逝不太真切,让她怀疑是错觉。 而后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脸,眉压眼的骨相一旦面无表情,就颇显严肃、不怒自威。 他再开口,话说的却是: “五弟同我说…你觉着与我相处很累。我真不知该如何跟姑娘家相处,从前权当你是营里的弟兄使唤了,还望见谅。” 美貌憨实的四侄子,似乎真跟五侄子学坏了。 但这种程度的学坏,居然让两人之间的相处距离拉进了,不再那么沉重死板了,甚至颇有鲜活的生趣,倒真是个好事啊。 元无忧自打来到齐国,是头一次睡的又安稳、又做了抱夫郎的美梦。 睡前她与四侄子屏风相隔,梦里那可真是心都长草了,碧草连天爬到四侄子床脚,就恨不得蹦上去把人生吞活剥、融为一体。 直到她听见了呓语声。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用气若游丝的冷冽嗓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 “我脏…不能弄脏你的床褥。” “我脏了……不能……” 元无忧猛然惊醒,从黑夜里瞪起一双幽幽冒光的眼睛,立马竖起耳朵,“啥玩应?” 声音似乎是从屋外传来的。 她遢拉着鞋,蹑手蹑脚的从屏风后走出。 大床并未解开帷幔,里头的男子侧身而睡,那张侧脸在月光下美的惊心动魄,他那样一个领军大将,睡觉居然跟猫儿一样,呼吸声都均匀清浅,乖巧极了。 屋外适时的又传过来一声细弱的呓语,在寂静的屋里突兀极了,元无忧赶紧溜出去瞧。 外屋窄榻上的白虏少年,此时半个身子骑在被子上,紧紧拥着,却梦魇道:“我不跟你走…别看我…求你了,我不想弄脏你的床褥…” 元无忧脸都黑了,这套词怎么有些歧义呢? “你放心,你上不了我的床褥。” 小石头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他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忽然说:“你说娶我…你还是……” 他今晚上的呓语,就像打通了说话软骨的任督二脉,一句比一句咬字清晰,情绪深重。 元无忧心头一紧,“还是什么?我怎么你了?” 她低头这么仔细一瞅,居然才发现! 他的眼睫毛极长,浓密漆黑又卷翘。眼窝淌出的泪沿着暗红皲裂的痂皮,丑陋又破碎。 哽咽难言,吐出一句:“还是…把我忘了……” 她有些郁闷,“你咋这么有故事呢?” 他长睫颤抖,沉浸在梦魇里,根本醒不来,依旧哽咽的呓语着,只是那嗓音愈发低沉清澈。 “…我恨你…风…既晓……” 元无忧一下子精神了。“你认识我?” 梦魇的他渐渐停歇,恢复平稳,只是泄出几句带着鼻音的呓语。“我要杀…杀了你!风…风既晓…” 风既晓本人一夜没睡。 完犊子了吗这不是!刺客都睡到她屋里了? 不会这么惨!这么巧吧?! *** 第95章 媒婆送喜饼 木兰城的疫气一经消减,连草木都随之恢复了几分生气。 太阳刚跳出来,便有一只肥嘟嘟的蓝羽雀鸟,轻盈的落在红木雕花窗台外头,隔着纱窗冲里头叽叽喳喳带打鸣。 窗边临时搭的一架木榻上,被窝里的元姑娘,只觉得耳边有个敲锣打鼓的乐队,她不堪其扰地摸起枕边的皮护腕,朝声源一把扔了出去! 随着一声凄厉的鸣叫,元无忧便知摊上事了。 后经查验,是郑太姥来给她传信的海蓝仙鹟。 即便昨晚休息不好,甚至因心里装事儿没敢合眼,眼眶子发青的元无忧,还是挣扎了起来,并未耽误她早早的出门去。 她办了一件大事。 只因郑府传信里说,昨晚间厍有余又去求见郑太姥,但吃了闭门羹。元无忧早起得了消息,便饭都没吃,就回了郑府拜见姥姥。 她并未提及厍有余无理取闹之事,而是借机提出,兰陵王欲以吏部尚书的名义,为此次抗疫有突出贡献的女子立碑颂德,篆刻玄女碑。 以及南司州刺史虚位以待,朝廷的陆女相来人透信,欲扶持女官。其实不止为鼓动郑太姥,也为忽悠厍有余上套,把她的作妖能力用到正地方,倘若她也积极参与赈灾,则危局自破。 元无忧通过姥姥撒完风声后,自然要回去跟吏部尚书秉明此事,她这虽不算先斩后奏,也不敢假传官令。 辰时,正是馆驿驻军早食的空档。 庭前那两丛稀稀落落的不知什么花,竟然抽条出了几枚花骨朵儿。牵牛花开得张扬,也早不是挂满晨露,一走一过就能刮湿衣摆的时候。 当初为图清静,才把小表姑放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小角落里。如今却被兰陵王鸠占鹊巢,心安理得的反客为主,倒把小表姑衬得像借宿的。 彼时小表姑望着院里,穿着统一青色交领袍打打闹闹,交头接耳的十几个家奴院丁,有些愣住了。 元无忧甚至退步出去看了看门口,确实还有那辆昨夜拉小石头的推车,没走错啊? 等她再进院里时,那十几个人俨然列成一排,严肃整齐的冲她恭恭敬敬地作揖。 这帮人迟来的规矩,让她受宠若惊。 元无忧赶忙作揖回礼,一抬手才想起来,却自己穿的是大袖襦,便把抬起一半的胳膊微微垂下,后退一步,躬身向众人行了个叉手礼。 就在此时,屋里传出一声:“本王未言不肯。” 那嗓音她也耳熟至极,毕竟日夜相见。 什么不肯?难道有人趁她不在,逼迫四侄子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如此想着,元无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赶忙掀开门口的竹编门帘子,朝里头走去。 离门口还有几步,便能瞧见厅堂内,影影绰绰的有俩大红人分坐左右,压低了浑厚嗓音冲主位那人安抚,不知在跟她四侄子密谋着什么。 她甚至能一眼望见俩红人脚边的地上,摆列了一筐筐的龙凤喜饼、红蛋喜糖等吃食。 等等……喜服老妇送喜饼,这俩难道是媒婆? 就说不能让风既晓死吧,这就有人抢寡夫了! 念头一旦产生,愤怒和占有欲就像一把火燎在她心尖儿,元无忧的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急忙快走几步奔向堂内,人未到先喊一嗓子: “二位是来给四侄提亲的?说的哪家姑娘啊?妲己转世妖女祸国?竟能把我四侄勾搭破戒了?” 原本坐在下垂手的两位大红人闻言,齐刷刷回头看来,而座上坐姿挺拔的高长恭不为所动。 他只随意的瞥了一眼自门口走来的小姑娘,却瞬时眸光一亮,把要讥讽她的话咽了回去。 小表姑今日恢复了女装,但没完全恢复。 彼时,她穿了一身齐腰的丁香紫大袖襦裙,绛紫色衿带是织锦缎面,排满了万字不出头,流光绸面的衣裙上绣团花朵朵,白龙戏牡丹。 高高的束腰和裲裆心衣,极显她腰肢细窄、双腿修长,紫色又显得她肤白唇红,浓颜俊艳。 只是她满头青丝束成了一个高马尾,还拿银冠木簪扣着,便给那张精致白腻的脸蛋儿,蒙上了一层雌雄难辨的英气逼人。 眼下小表姑脸上愠怒,显然是误会了什么。高长恭察觉到她的这丝异样后,下意识的反驳: “提什么亲!再来一个妖女本王受得了吗?” 可他反驳的话,好像也有些不对味儿在里。 高长恭索性走下尊椅,连忙给愣住的二位红袍老妇引荐: “这位是本王的表姑,郑氏太姥的独苗孙女,闺名…郑玄女。” 望着主位左右的俩红袍老妇,此时的元无忧也认出了其中一位,居然是她仅有一面之缘的,依旧爱双手揣袖的长乐冯氏太姥。 今日她身边还带着个干瘦的华发老妇。这位老妪约莫也得古稀之年了,长的就是一脸凶相:生得黝黑,颧骨隆的像坟冢,脸上皱纹堆垒,薄片嘴被上下八个大牙撑的合不拢,无端让人想起支嘴獠牙的夜叉,但那口牙倒是挺白的。 两位大红人虽不坐在一处,但也对比明显。长乐冯太姥偏高挑富态些,而李氏祖母明明是位衣食无忧的老祖宗,许是因执掌中馈太操劳,倒累得她瘦溜干巴。 元无忧思及自己刚才的刻薄十分惭愧,连忙正正经经的作揖,“原来是冯太姥莅临寒舍,晚辈失礼了,我一瞧……这龙凤饼都送来了,不知二位是替哪家贵女说亲的?” 冯太姥尴尬道,“兰陵王慧眼独具,怎会看得上胭脂俗粉呢,这喜饼是老身孙女的,老身是为自家的事而来。” 还真是这两位自家的事。 元无忧随后得知,这二位居然是来向兰陵王借兵征讨山贼的。在四侄子的引荐下,她方知另一位就是麻城李氏家的老祖母。 而她们借兵,是因未过门的孙媳妇,昨夜在回青庐路上就被山贼给掠走了。李氏昨儿刚跟安德王闹起来,今天自然不敢去向安德王借兵。 所谓青庐,是因当世的汉人昏礼讲究在新郎子的居所外头,再青纱撒帐搭一间临时礼堂,以做典礼之用。 第96章 山匪劫新妇 元无忧乍一听这事儿,脑筋都没打过窝来。 谁能想到啊!昨天厍有余还以李氏长子长孙未婚妻的身份,来撩拨她家四侄子,而晚上就跟临时配对的大师兄,举行昏礼了? 如此仓促成亲,必然不算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厍有余那个思想迥异的异世女,怎会甘心自己婚姻大事被盖棺定论了?这次被山贼劫走,怕不是她贼喊捉贼,自己使得计策为了逃婚吧? 倘若真是厍有余一手策划的,她还真得帮厍有余一把,不能让高长恭出兵把她抓回来。 元无忧刚开始还有些幸灾乐祸呢,强板着脸才没笑出声来,眉眼凝重,做出一副严肃冷漠, “你孙媳妇是神女吧?新人何时成亲的,喜帖都没递过来一张,这是没瞧得起我们郑氏么?” 只见这位小表姑话说一半,便十分动容的抬袖掩面,眉眼微垂。只露出那双眼睑轮廓圆润、眼尾又凌厉上挑的凤眼,她褐色的眸子里微光浮动,搭上那身高腰的交嵛长裙飘飘垂坠,竟给人衬出了几分柔弱来。 高长恭原本见她神情低落,心口竟然如被小针扎了一下般的刺痛,可从他侧面的角度定睛一看,那大袖子后的表姑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高长恭僵硬的微扭过头,嘴角在鬼面盔底下抽搐,他就多余心疼她! 于是他也不客气,语气冷硬的纠正道: “错了,她孙媳妇是长乐冯氏。” 原本在袖子后头,呲个大牙乐的元无忧,顿时脸都绿了,瞳仁一冷。 “哪…哪个冯氏?” 冯太姥语气痛心:“是老身兄长的孙女儿,不日前,兰陵王亲自带兵救回的冯令心。” 她说这话,是想让兰陵王怜惜被自己救回来的人,可当落在元无忧耳中,脑袋都快气炸了。 他跌的,小麦落难了!? ——经过快速精简的案件回顾,元无忧得知,原来这桩婚原是二房冯氏孙女的,但那姑娘昨儿一听联姻对象回来了,还要匆匆完婚,就带着相好的情郎逃了婚。小麦便要代替堂姐嫁给麻城赵郡李氏。 经过了魏晋五胡十六国之乱,到如今南朝北朝齐驱并驾,汉人中的门阀士族抱团取暖,当世更是形成了五姓七家,关陇八姓等门阀世族。这些人在历代朝廷都是举足轻重,世袭罔替,便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门阀政治。在民间更是流传着:“宁娶五姓女,不入帝王家”的说法,北朝这七家正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至于魏晋起家的兰陵萧氏,便因永嘉之乱衣冠南渡,而成了南朝的顶级门阀,从寒门到世族到皇族,又随南梁覆灭。兰陵萧氏倒有不少回到原籍兰陵郡寻根的,更愿与五姓七家联姻。 麻城这支赵郡李氏虽资质平庸,但祖业丰厚。 仗着在冯太后时期,东祖李安世提的均田制,攒足了声望与殷实的家底,到如今虽不至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是脚踩衬水旱田数千亩,腰缠家奴佃户无数,尤其坐拥上百处的粮仓,就算派兵把麻城围个百年,也饿不死李氏。 而今郑氏没落,坐吃山空,郑太姥只有元无忧这一个沾点血缘的孙女,就算想坐收渔利见缝插针把她嫁出去联姻,且不说孙女乐不乐意,光与李氏世代联姻的冯氏,就头一个不乐意。 冯氏此次来木兰城是嫁女的,但得借郑太姥的道场,要说李氏的粮仓那可是肥肉,别说郑太姥想要极力促成此事,捞些油水;就是高长恭等人也得撮合,因为他们吃的军粮大头,还要靠李氏上贡缴税。 不成想李氏那与冯氏自幼定亲的庶长子,从老君山修道归来后,竟只喜欢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宁做出尽风头的神女护法,还敢跟冯太姥当众悔婚! 这大公子虽然被李氏家族的人摁头,当天置办一应嫁娶的物件儿,匆匆入了洞房。李氏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娶了冯世贵女为妻,他纳个什么外室都尽由他去,却不想还没到黄昏典礼,新嫁娘就被土匪半路劫走了。 刚理清这些,高长恭又点到为止的提及,郑太姥也曾有意让孙女与李氏联姻,元无忧霎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高长恭是不会扯谎的,连他都能知晓并跟她几乎明说,那真正的情况,只怕闹的更严重。 怪不得郑太姥对她这个孙女并不多加验证,就热乎的像嫡亲的呢,原来也是憋着将她联姻,延续郑氏家族的荣耀? 元无忧只觉心寒,后背被汗打湿的发凉,同时又不禁把目光看向座上的四侄子……她倒要感谢自己未曾暴露风既晓的身份了,倘若让他知道华胥女帝,他有婚约的妻主居然沦落中原,到了要被人送出去联姻的地步,指不定会多鄙夷她呢,至少心里也会膈应,人之常情。 主位上的男子穿着暗红色交领大袖襦裙,头戴鬼面,但他的目光并未有丝毫偏向于小表姑,而是凤眼微微上扬,黝黑的眸光威严凌然。 那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在闲敲扶手,他的语气漫不经心,清冽的音色掷地有声。 “斩魃山山匪虽与朝廷不睦,但也是西魏名将之后,多年来与木兰城秋毫无犯,又总是劫富济贫,鲜有坑害百姓的事发生。昨夜骤然下山劫掠李氏新妇,却连抬轿的轿夫都只是打伤,未伤及其性命,只怕此事另有隐情。” 元无忧在一旁强忍着不动声色,心道高长恭还能不救他小姨子吗?听到他最后一句,都快摁不住火气了!高长恭还是太谨小慎微,什么另有隐情?分明就是那小子买通山匪贼喊捉贼。 李氏祖母一捋袖口,忽而斜眼看向他, “王驾千岁是不打算出兵剿匪救人了?” 她那动作配上刻薄的面相,让元无忧都怀疑她会掏出把刀来,行刺兰陵王。 小表姑适时出声,冷笑, “你们隔了一夜才来搬兵求救,是真心想救孙媳吗?如今又来逼迫兰陵王,就等他不愿出兵,你们就借机把责任推他身上是吧?” 第97章 上土匪山 元无忧就差脱口而出“我去救”了! 把一个妙龄世家女掳到土匪山,婆家居然捂了一晚上没人声张,摆明了是要孙媳自生自灭。 所谓三岁看老可见一斑,小麦这婆家李氏,从夫君到公婆、显然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且不说人现在生死未卜,最坏的情况怕是惨遭凌辱,就算能救得回来,小麦仍是完璧入了李府,那李氏一家虽责任在身,也不会待她如何愧疚补偿,只会嫌恶她清誉败坏。 无论结果如何,小麦绝不能再嫁给李氏。 小表姑这句没遮没挡的话,听得两位长辈都有些含糊了,霎时间安静一刹。 四侄子抬手嘘声,将戴了金镶翡翠玉韘的修长玉指,抵在面盔上,挑着黝黑的眼仁儿、目光紧锁着站在身侧的小表姑。 “姑姑莫要咄咄逼人,要尊敬长辈,这二位定然不会如此。” 他那双乌亮的凤眸里,光点虽闪烁但坚定,像是在镇定安抚她,又像在警告她什么。 冯太姥也附和:“老身自然是想救回孙女,得给大房家一个交代啊。也委实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才求到您这了,兰陵王当真不肯出兵吗?” 冯太姥那脑筋多灵活啊,一瞧此行的意图都被点破了,连忙跟此事划清界限。 主位上端坐的鬼面大将,仍旧腰肢挺拔,抬手挥动飘然大袖之间,竟然显得身段清瘦,有几分弱不禁风的病态美感来。 “要本王出兵还需师出有名,斟酌损益,莫坏了人家的事。本王倒好奇……贵公子可是得罪了山匪?就算如此,也是打一顿新郎子出去,不该单劫掠走新娘子。” 虽然他看的挺透,慧眼如炬一点即破,但元无忧听不下去了,更兼站累了,寻思老娘别跟你们打太极了,那头的小麦尚还生死未卜啊! “行了四侄子,审案暂停,我去救。” ——斩魃山是个远离黄陂城外,周齐交界的无主之地,从前的老匪首原是西魏名将,不愿降服周齐两国,便囤兵山野,连年与朝廷抗衡。数十年来靠着当年攒下的威望,和劫富济贫的路数,斩魃山这么多年来倒也口碑不臭,主要是甚少危害到平民老百姓身上。 但离得确实不近,故而小表姑一估算脚程,连身上襦裙都没来得及换,熟稔的套上四肢的护具和骑具,把裙摆往腰间一系便上了马,即便元无忧骑的风摆穗留下的遗产小马驹,把马蹄子都磨得冒火星子,赶到山上也是日当晌午。 诡异的是,小表姑一路杀上山去,并未见到什么阻拦的匪寇,甚至都没人顽抗,便被她自上而下,如履平地的推上了山腰的据点。倒把高氏兄弟派来保护她的甄壮士,给闲的够呛。 甚至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没来得及藏匿的舌头,小表姑都是冲上去一拳一脚将人制服,又拿玉韘上不知什么机关划破了人家脖子,抵在那人喉管上,逼问出了匪首把抢来的姑娘当压寨夫人,要先新郎子一步洞房…… 问出匪首藏身地点后,那舌头求着她收回了玉韘上的机关,小表姑一句客气都没有,唰一下拔剑出鞘,一剑封喉尸首分离。 甄壮士:“……” 他感觉自己一点儿用都没有倒是其次,关键这小表姑下手也太狠绝了! 甄壮士瞪得眼若铜铃,望向小表姑的目光都不自觉的带了惊恐。 这位高挑的姑娘家,身穿料子柔和浮光的浅紫色大袖襦裙,高马尾又戴银冠,生得一张粉雕玉琢的玉面,此时却溅了一片淋漓的猩红色。连带她的长相都英气逼人,眼神都凌厉如刀。 即便他知道小表姑友军,是与他同一势力阵营的人,他也不禁心生胆寒。 *** 众土匪凿山而居,石壁为墙。 此时此刻,土匪头子屋里静悄悄的,当外头那道从门槛往上开始腐烂的木门,被庞然大物用蛮力撞开时,随着晌午的刺眼日光、一同照进屋子里的,还有一个高马尾、着大袖长裙的修长身影。 元无忧破门而入时,借着随她冲进来的阳光,一眼望见了屋里简陋的石床上,两侧灰白色的帷幔被劲风刮起,床帘如被撩开,只剩一袭红衣的少女静静坐着,双手交覆于腰,身上还裹着略显凌乱的、刺绣鸾凤穿芍的大袖襦嫁衣。 过去细嫩娇软的豆蔻少女,如今满脸是血,脸上表情麻木,一双纤白的脚底下躺着个七窍流血、瞪着死鱼眼的壮汉。 把闯进门的元无忧吓了一跳。 匪首死了,死相可怖。是倒栽葱、脚冲上,腿搭在床沿儿,头捶地拗弯了脖子的状态。 日光打在紫裙姑娘手里的剑上,那锋刃在炽热的暖阳里,居然能透出一股凛冽的寒光迸射。 她巧夺天工的精致面庞上,因没有情绪而神情冷肃,眉眼一抬便英气逼人,却在看到这一幕后,出现了一丝冰裂。 元无忧傻眼了,更猜不出发生了什么。顺着她褐亮的凤眸,流露出震惊: “小麦你……你可有伤到?” 随着元无忧的出声和走近,床上鬓发凌乱的少女,缓缓抬起惨白僵青的脸来,她脸上精心画过的新妇妆容、眉心的梅花红与贴面花黄,经过一夜摧残,已经黯淡斑驳。彼时眼圈青着,半边脸肿着,嘴角是一道暗红凝固的血。 披光而来的持剑贵女,从刺绣了牡丹白龙的袖口里伸出一只手来,那五根骨节分明的指头白腻修长,曲直流畅又显得刚劲有力。 当温热的指腹覆在少女滑腻的脸颊上时,触手的冰冷简直不像活人的皮肉。 “这得多疼啊……” 元姐姐语气轻柔的、像是怕把少女吹跑了,可她眼里闪烁的泪光,那种坚毅和怜悯,却满含沉重的心疼,简直见者动容。 少女抬起一截纤细的藕臂,拢了拢松散的衣领子,那身正红色的大袖襦衫,已有些揉皱了。 “是他的血。我毒死了他,用抹在嘴上的毒。” 少女的嗓音本该清脆鲜活,此时却沙哑嘶鸣,语气既无起伏也无生气,死气沉沉的。 第98章 他不要你,便还给我 元无忧听得头皮发麻,只觉如坠冰窖,此情此境,就算是个好人摆在这里,也挺瘆人啊! “你…哪来的毒?” “是我那未婚夫给的,他逼我在上轿前自裁。可我不愿就这样遂了他的愿,便抹在嘴上,想在洞房时毒死他。却不料这土匪替他挡了一死。” 小麦说话时,还默默将露在外的一双玉足掖回裙摆之下,那双脚本就又白又瘦,经过山洞一冻,更能看清青紫色的血管了。 思及小麦和死尸待了一夜,被关在这样鬼气阴森的山窑洞里,冷气从四面漏风的山窑洞里泄出,刮在元无忧身上,她后脊梁都凉了半截。 元无忧赶忙绕过地上的,匪首的尸身,伸手来接少女的手, “你得罪过这土匪吗?” 少女轻摇了满头花冠,“定是李氏买通的土匪,现在我杀了人了…姐姐是来抓我伏法的?” “姐姐是来带你回家的。来…姐姐抱你下床。” 小姑娘扁了扁嘴,“我哪还有家?世上没人在意我的死活……冯氏往外送我,李氏要我死……” “他不要你,便还给我。还有这土匪……你记住他是当着我畏罪服毒的,他怕事情败露招供背后指使者。一个十四岁的柔弱少女,怎会杀死这么个壮汉呢。” 小麦抬手指了指元无忧的身后,哽咽道: “那他呢?灭口吗?” 元无忧不明所以的一回头,发现甄壮士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子,扭头刚要开溜。 甄温柔的处境很尴尬,也很害怕,这俩女人一个比一个狠啊! …… “既然你们未经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没拜高堂,便不算礼成。她便还是长乐冯氏的黄花贵女。” 日头偏西,郑府客堂内。 这位刚领过兰陵王的部将,亲身杀上土匪山的郑氏贵女,刚下山就被传呼回了郑府。 长裙背剑的郑玄女一身侠气,手牵着喜服微皱面色失血的瘦弱少女,她凌厉的锋眉凤眼扫视了一圈厅堂内,齐聚一堂的冯家人跟李家人,以及提供场地的郑太姥。 她正愁怒气无处宣泄,便没好气的说出这句。 下一刻,就瞧见了坐在郑太姥身旁的高延宗。 因场合严肃庄重,此时堂内的诸位贵客身边连个随侍的人都没留下,满座都是发白如雪的老妪,平均年龄都在花甲之年以上。 又都衣着得体颇显稳重,连那李氏长孙,都穿个老气横秋的藏青色道袍外搭,便显得高延宗那身朱红的圆领袍无比显眼,艳煞旁人。 剿匪的兵是高氏兄弟派的,想必高长恭不便露面,遣五弟出席也算表态了。 元无忧都没犹豫,便迈步朝这列阵营走去。 而被李氏祖母拢在身侧的道袍长孙,一见她边说着话,边自顾自往屋里进了,当即拦道: “站住!这堂中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快把我们李氏的孙媳放下,你出去!” 这位下山道士李貌,典型的修心不修口,本生得剑眉星目的端方长相,但一开口便显露了几分扭曲刻薄,真可谓是相由心生。 今日的安德王严肃异常,只挺直腰板端坐着,双手垂在膝上,目光像在场中随意飘忽,又好像没落在任何人身上,对任何事都不以为意。 自然也没往小表姑那里看,一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元无忧见状心里有数了,男人不来掺合她办事倒是好事,她大可甩开膀子干,她自然是不怕孤军奋战,毕竟自己身后还有要保护的人呢。 见她朱唇一翘,就要回嘴,郑太姥连忙赶在孙女开口之前打圆场,“她是老身的孙女儿,郑府的长孙女,自然能出入郑府的客堂。” 老太太还冲她连连勾手,十分热乎的续道: “这厢来吧玄女儿,在安德王一旁落座。” 元无忧也不客气的,拉着红裙少女在安德王身侧一坐,屁股都没坐稳便撂下话来: “我也不想跟你们质问卖她换粮的废话了,反正小麦分文未取,你李貌另有意中人,不是诚心娶小麦是吧?你们既然养不活她,便还给我!” 小表姑自打进屋来说的两番话,都挺单刀直入咄咄逼人,毫不圆滑。 坐在她身侧的五侄子到底憋不住,悄悄从大袖子里伸出指头来,戳了戳她的手臂,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压低了道: “你何必多管闲事?还嫌自己捡的累赘不够多?让他们顺其自然,对你才是最有益处的。” 元无忧不动声色的抬了抬手臂,挡开他搞小动作的指头。 他这句“善意提醒”对她来说,没一句受用。 被点名的李貌一听这话,脸上并未流露出半分私心被摆在明面上的惊愕失措,只是冷笑: “我们家的聘礼送去了冯氏,即便我把她拿泥人摆设,又与你何干!女人就是用来换钱的,不然男人养她们做甚么?别说是世家贵女,就算皇族公主不还是标好了价,做和亲之用?” 此话一出,将李氏的教养和世家男的粗鄙、对世家女的偏见彰显得淋漓尽致。李氏祖母脸色微恙但没说话,郑太姥只拿余光斜了他一眼。本来这番话就挺得罪在场的几位祖母姥姥了,他下一句又续道: “姓郑的——你别以为傍上了皇室宗亲,就能自视清高,他们哪朝哪代不得巴结门阀世家?” 一句话能讨所有人欢心很难,但能同时得罪所有人,这也挺考验人的语言天赋的。 李貌也不知是不是出生之时,他娘把孩子扔了把胎盘养大了,还是剪脐带时把脑子也剪了,怎么总是行为叛逆,语出惊人!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偷偷把目光瞥向了一旁的安德王,亏得安德王底气沉稳,仍是面上不见喜怒,端着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扭头冲小表姑打趣道:“不知我这高氏宗亲,配荥阳郑氏的小表姑,能否巴结得上呢?” 元无忧心里有数,五侄子就是拿自己调笑打圆场,也没往心里去。可在场其他几位,脸上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了不同的神情。 第99章 他要跳墙了 安德王在明面上慷慨陈词,与表姑深情对视。 而几位老祖宗在底下视线相交,挤眉弄眼更加热闹,明明一句话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冯太姥把手从袖管里掏出来,想打手势又怕太明显,便又揣回袖子里,只冲郑太姥使了个眼色,那意思:[你孙女跟皇室宗亲钉钩了?] 郑太姥接收暗号后,狠狠地挤了挤眼,眼尾的皱纹几乎挤出了一朵菊花,就差开口承认了。 一旁的李氏祖母干瞪眼瞧着,她居然神奇地、也看懂了两位老姐姐的对话,直接认命了,一摊手:完了,看来郑氏傍皇亲是真的! 可这些细节,当事人元无忧都没瞧见,她忙着冲高延宗皱眉,用眼神威胁他别乱说话。 而落在旁人眼里,俩人自然是在深情对视,尤其安德王那双春池激荡的桃花眼,里头的柔情似水、都快拉出丝来了。 在场无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想撮合的,唯独坐在郑玄女身侧的小姑娘不是。 少女乍一听安德王那句“配表姑”,便猛地抬起头来,她那张惨白的巴掌小脸儿上,嵌着一双几乎要蹦出来的、水洗葡萄似的乌亮眼珠子。 小麦因刚才那句“女人用来换钱”的话,而蓄起的泪意,原本还忍得住,可当她瞧着视之如救命稻草的衣姐姐,也被人戏谑婚配,甚至这样英气洒脱的女子,也会被困在后院垂垂老矣? 思及至此,她顷刻间便泪意汹涌,摇晃欲坠。 少女为不让姐姐瞧出来,便低眉拿袖子拭去泪花,洗去氤氲,露出的恨毒眼神如刀子一般! ——甩向了姐姐邻座的红袍男子。 高延宗莫名地被李氏的小新妇瞪了一眼,脸上的笑便僵住了,即便那姑娘想宰他的眼神转瞬即逝,仿若错觉,他也觉得毛骨悚然。 不管在场的贵妇们爱不爱听李貌所言,安德王有多隐忍和圆滑,元无忧是不打算惯着李貌。 于是小表姑一拍身侧的檀香木扶手,眉宇间拧着不怒自威,沉声呵道: “敢情在你眼里,最高贵的女子都要低最卑贱的男人一等了?凭什么女子要被视为货物?就凭这些强词夺理去奴役她?尔等没本事的男人,靠榨取族中女子的血肉获取利益,却还贬低她的作用,这不是吃着饭骂厨子吗?你不过是生怕她觉醒,怕她有能力反抗,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夺回应得的一切,我说的够一针见血吧?” 这些天的中原之行,让元无忧切身体会到了,门阀世家女子表面的虚浮和自身无力,然而近日她所见的种种不公,不过只是摸到了山门。 华胥小国主话说至此,忍不住带一嘴:“尔等可知,为何华胥国男人足够自由和坚毅,还心甘情愿拥戴始母和女帝?因为自古以来,女娲造人时便就对柔弱的男子足够尊重爱护,锄强扶弱与恃强凌弱的区别罢了。” 元无忧心里有华胥国这座长城,对男尊王朝施加的外力压迫无所畏惧,同时也是个弊端。 她总是不自觉的站在一国之君的视角,通观全局地作出反应,可她这份清醒放在棋局中,只换来了女宾的不明所以,和男宾的嗤之以鼻。 元无忧忍不住反思,自己又何不食肉糜了? 这番话越扯越远,原本不爱听俩人争辩的高延宗,却愈发正襟危坐,在一旁竖耳朵听着,并重新审视了一番他的小表姑。 顺便还发现,她那坐姿跟淑女都不搭边,甚至有些豪迈,但配上她掌控力极强的言行举止,又稳健的很。关键是,谁家小姑娘能把平平无奇的木椅子,坐出龙椅的威风霸气劲儿来啊? 李貌越听下去,脸上的不屑便越发强烈狰狞,出于礼貌还是耐心的听她说完,才一刻也憋不住的,刺耳的笑出声来! “哈哈哈!……你打哪儿听来这些华胥一梦的妖言惑众?那西魏女帝再张狂,不还是要与堂兄联姻,成亲嫁人后归政男人了么?所以当初她折腾着跟男人抢江山权柄有何用?不还是得嫁夫找主,把江山还给男人住进后宫?” 他的无知者无畏,把元无忧也给气笑了。 “敢情在你眼里,连强大的女帝也要嫁人,然后把江山给你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相夫教子伺候你和妃妾是吧?你死不死啊?死后有的是时间在黄泉做梦。你想一下把这些事安在男帝身上,你说那些可能发生吗?” 李貌还真斜眼寻思了一下,光代入到头一句就恼羞成怒了,随后猛地也从座位上站起来! “姓郑的!你——” 元无忧见他突然蹦起来,心头难免一紧张,便不自觉的的攥住了扶手。 不好,他急了!他要跳墙了! 一瞧俩人不止呛火,还要打架,郑太姥连忙从座位上起身,挥舞着绣满木兰的大袖呵斥道: “小孩子家家的都少说两句!你俩扯哪儿去了?” 当太姥责备的目光,下意识给到自家孙女那一刻,正对上小姑娘那双阴鸷的眼神。 郑太姥顿觉心头一震,这视线挪也不是、对视也不是,便僵持住了。 她这位捡回来的孙女郑玄女,如今长裙大袖高马尾,不施粉黛的脸上便足矣容色倾国,早不是刚捡回来时那个脏兮兮、毁了容的夜叉样。 这样精致娇艳的五官皮相,放在她脸上却总是拧成眉压眼,是一种模糊了男女的英气逼人。 明明可以靠脸许配个好姻缘,延续家族荣耀,偏偏这孙女是表里如一的非池中物。 郑太姥明明是居高临下,却也拂能摄其锋芒。 元无忧端坐于位,高马尾辫垂坠于背后,与挺拔的腰肢一齐,跟拿尺子比着量一样。 她脸上最夺人视线的,便是那对双眼皮的浓睫大眼,乌褐色的凤眸里淬了两点锃亮的星光,却并非摇摇欲坠的星河,反倒沉稳坚毅,能无端让人联想起天亮之前的启明星,她直言道: “倘若我不据理力争,今日的小麦便是来日的我吧?” 郑太姥一时无语凝噎,她被自家孙女架上了。 第100章 他们想调虎离山 自家孙女天纵奇才,展露出才情横溢之时,确实夺人目光,是老身的骄傲。可当她聪慧到明知故问,咄咄逼人起来,便成了另一种煎熬。 就在这时! 外面传来通禀,说兰陵王来访。 郑太姥大喜,如得了救星:“速请兰陵王!” 那声通禀也就走个过场,只见一道戴鬼面盔的修长身影丈步进屋,就跟有指南针引路、在表姑身上安了磁铁似的,直奔元无忧而来。 嘴里还念念有词道: “姑姑昨儿不是说好了,今日与我去安昌郡,见度支尚书陈明南司州灾情的吗?怎倒在此与人辩论了?把他们先晾着,快随我回营寨,与你有要事相商。” 兰陵王虽然语气急促,但个个咬字清晰。 他走近表姑的空档,却也没忘了规矩礼仪。 只见他腕戴龙鳞护手,身裹长靴短袍的绛红色军服,腰缠蹀躞带,利索的抱拳冲在座之人作揖了一圈。 坐在郑太姥身侧的高延宗,早在看见四兄进门时,便肃然起立,此时耐心的听兄长说完后,才一抱拳,恭敬道: “兄长大病未愈,要少出来吹风。姑姑快随四兄同去吧,路上还能照应一二。” 高氏兄弟的兄友弟恭,是元无忧一个孤僻的独苗苗瞧见了,都会心生嫉妒的程度。 偏偏高长恭鬼面盔下,射出的那两道目光紧锁着小表姑,他的视野里似乎只能瞧见元无忧,连面对弟弟的关切问候,他都只点了个头。 此情此景,让在座的各位都有些犯嘀咕了,刚才还觉得安德王跟郑玄女有些苗头,怎么兰陵王一出来,倒衬得这俩默契十足呢? 杵在元无忧面前的齐鲁大汉身条颀长,没有半点要弯腰的意思,几乎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可他费力低头看她的样子,又显得诚意十足。 元无忧一抬眼,正撞见他被肩甲皮带勒得鼓鼓囊塞的胸膛。里层那件溜光水滑的软绸布料,几乎是贴身箍在他的皮肉上,就显得他即便把衣领裹到了脖子,也跟寸缕未着并无两样。 她正心猿意马之际,忽然一股丝丝缕缕的药香钻进了鼻息,那清苦的气温被他的体温一烘,竟然纠缠出不可名状的媚惑来。 元姑娘就感觉耳根烧了起来,没由来的口干舌燥。 如此严肃的场合!满座长辈还在呢! 这位憨批四侄子,究竟是没拿她当女的看,还是忘了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未婚少女了? 元无忧满心悲愤,想撵他走的话噎在喉中,在对上四侄子清澈的凤眸时,都咽下去了。 高长恭的眼睫纤长细密、犹如蝶翼,戴着鬼脸面具也遮不住那双黑亮圆润的大眼睛,几乎要撑破窟窿眼夺眶而出。 仅凭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他就给人一种人畜无害、没有坏心眼的感觉,真诚果然是必杀技。 但很遗憾,他现在的脸还是戴上点面具吧。不然怕是会引起恐慌。 元无忧对他此举心知肚明,就是调虎离山。 高长恭给出的借口看似让她无法拒绝,实际上都经不起推敲。高家兄弟一前一后进屋来,显然是明着中立,暗地里都是向往李冯联姻的。 小麦毕竟是几经生死的人,此时兰陵王出现不像是救场的,更像是要釜底抽薪的。 当瞧见兰陵王和郑姑姑有私事相谈,场中宾客都默契的没再出声,她自然感觉到了什么,忽然伸出冰冷的小手、去抓元无忧的袖子,她声若蚊蝇:“姐姐…要丢下我了吗?” 少女仰头瞧着元无忧,抬起的那双毛嘟嘟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湿漉漉的泪水。 一抹樱桃小嘴紧紧抿着,又透出了几分倔强。 像极了要被人抛弃的小猫崽儿,可怜又无助。 她满头青丝是胡乱披散的,嫁衣是揉皱了的,身上甚至没有任何首饰,连脸上都还有隆起的半边浮肿。年方十四的少女,身心早已经历了太多折磨,只有那一双眸子仍旧澄澈如初。 当对一件不公平的事保持中立,其实就在向邪恶方倾泻。如果案件实在错综复杂,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或是跳入其中搅动风雨! 元无忧的愁绪在这一刻,瞬间拨云见日的清明起来,便顺势扣住了那只小手,把小麦从座位上拉起,轻声道,“走,姐姐这就投入兰陵王麾下,赚军饷养你。” 小姑娘乖顺的随之站起。 这位郑氏表姑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把兰陵王给拖下了水,拽进了这沟本就浑浊不堪的泥潭。 鬼面大将的凤眸中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便被另一种情绪笼罩,即便这与他们的计划背道而驰,他也拿尖长的护指、挠着鬼面盔后头的脑袋,憨笑了声, “好,姑姑要言出必行。” 小表姑应了声,便拿余下一只手很自然地攥住他的护腕。 隔着略有重量的镀金鱼鳞甲护腕,高长恭仍能感受到,她紧握自己的力道和体温。 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姑娘家亲近的牵住了手腕子,这让他顿时不自觉的指尖颤抖、脸颊发烫,虽然隔着面盔瞧不见,他还是怕见到几位世家祖宗的异样眼光,便垂下纤密的长睫,低个头被小姑姑牵着走。 可惜鬼面大将这副羞赧的小模样,小表姑一眼都没瞧见,只觉得四侄子今天格外乖顺。 眼瞧着四哥让女人一句话策反了,被小表姑抓着手腕要领跑,高延宗忽然一拍身旁的花台,猛然翻腾着红浪似的袍摆站起身来,疾声道: “郑玄女你糊涂啊!你知道一个女人,认命躺平有多舒坦吗?你非要搅闹个天翻地覆?” “你又不是女人,你凭什么驯化女人认命躺平?你知道逆天改命,苦尽甘来有多爽快吗?” 打背后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高延宗。 元无忧早在刚才就瞧出来了,他与恶臭的世家男李貌不过是一丘之貉,她方才关于华胥的激进言论,就是说给高延宗听的,没成想他憋了半天,却在高长恭出现后绷不住了。 她转回身来,紫袖长裙翩然飒爽,映着那张处变不惊的脸上,是明晃晃的鄙夷和讥讽, 第101章 你疯了? “安德王南征北战,去母尊地界时没见过这般情况吗?把男人摆在女人的地位,男人就成了女人,也会自相争斗抢食残羹剩饭,所以弱势群体,这是一种被挤兑到的处境而不是性别。” 高延宗红袍及膝,勒出一握细腰的蹀躞带黑金辉映,脚蹬的漆皮长靴显出两条长腿,这副清瘦的躯体并非武将的体魄,只显得儒雅随和。 可他此时的言行并不随和。 男子那双桃花眼眼尾上挑,眉眼间拧成一股凌厉的怒意,他眼神急切,并非担忧世家大族,而是担心他四兄被女人拖下水。 正在这时,外面的传来了护院的通禀声,说有个戴孝女子自称神女,要强闯客堂。 且说着,不远处便响起了一声赛过一声、幽怨又凄惨的呼喊: “李郎啊…大师兄!你们放我进去!” 听见心上人在门外呼喊自己,李貌登时就从凳子上跳起来了,眼里方才的三千刀刃瞬间化做弱水,欣喜若狂的就要冲出去。 却被李氏祖母一把扣住手腕,呵斥道: “不孝孙!!” 元无忧对此实在没眼看,僵尸见了都得摇头。 要知道,李冯联姻看中的并非两厢情愿,而是家族利益的交换,门当户对各取所需罢了。但错就错在养出这长孙不成器,李貌除了家里安排的路不走,什么歪门邪道都想插一脚。而今更满脑子都是来路不明的心上人,好像除了那位“洛水女神”,世上别的女子都是泔水做的。 最终还是郑太姥的嫡亲孙女险胜一筹,把冯氏女抢过来收做义妹,几大世族这才不欢而散。 元无忧跟四侄子一出郑府客堂,便跟院子里站着的,泪痕斑斑的白裙神女打了个照面。 也不知她怎么进来的。 把后脚跟出来的李貌心疼坏了,声称为了补偿她,已经把自己名下的百座粮仓的契纸装好,这就赠给厍有余做嫁妆,正好边境最近军民都缺粮少食,她大可囤价高卖,足矣让她抬高身价自成豪门,便足矣与他般配。 刚走出门的李祖母闻听这句,震惊的推开搀扶她的婢女,厉喝道:“小子你疯了?” 李氏有这么个熊孩子,真是他们的福气。 元无忧拿小指掏了掏、被震得嗡嗡响的耳朵,便抓着四侄子的龙鳞护手,将他牵到廊下去。 高长恭所说的要事,便是军粮和赈灾粮。 原本赈灾粮一事,若是各地有小灾小难只需官府开府藏放粮,或发动富户乡绅、释家寺庙施粥舍饭,大灾大难才需上奏朝廷,由度支尚书放赈灾的官粮和救济款项,并找得力干将和亲信臣子押运,也怕有中饱私囊的,但防不住。 而今齐国主刚改元,时逢流年不利,南司州天灾人祸频繁,刺史又在前几日被刺,其家产连带官家府藏,一律“充公”进了女侍中的腰包,便不会再往外吐的。 虽说现在是旧相识高奉宝代管南司州刺史,但也是兄弟阋墙形同陌路,又因冯氏与女侍中交好,故而李氏想攀附冯氏,混个一官半职。 要说高长恭这位吏部尚书,因作风刚烈不与腐败同流合污,与官场都是表面和善,没什么知心好友,倒是清廉的度支尚书与他交情不赖。 故而他一听闻,同僚故交被遣来做监察籴使,今日刚下榻安昌郡巡视边境后勤。按理来说兰陵王的军粮和军饷都是朝廷给发,但近两个月却断了补给,前些日他派幕僚回邺城问询,女侍中却称,让地方的交粮纳税直接供给军营。 如今地方不愿上缴,他只能催促朝廷,顺便提一嘴这些门阀世家相互联姻,互为表里,告一告不敬朝廷的状。 要说他带表姑来的意图,确是欣赏她的才能,甘愿忍痛、把她推荐给女侍中做女官,顺便扶一把在世族中门庭冷落的荥阳郑氏。反正天下有志女子终会拜于女侍中麾下,与其让一无是处的女子祸国殃民,倒不如选贤举能。 再说麻城李氏,凭借祖业粮仓占了南司州半壁粮田,面对高氏兄弟这支远道来的驻军军粮吃紧,李氏却以收成不好为由,缴纳供饷时大打折扣,像在打发要饭的,而将大头下聘冯氏。 自古掌权者都懂得重农抑商,奉社稷为国本,毕竟乱世要想生存,唯有兴农最能养活国家。对于士族来说,掌握钱粮等同于掌握了权势。 赵郡李氏先祖是武安君李牧,偏偏麻城这支后人文不成武不就,军功惨淡。倒是冯氏自十六国北燕以来,在朝中便累世高官显爵,时至今日也有昌黎郡公冯子琮在朝中举足轻重。麻城李氏想重回京畿郡望,就得先跟冯氏攀亲戚。 而李氏拿出的这份够诚意的聘礼,就源于做空账,把百座粮仓记到长孙名下,做婚后另起门户之用,却不想李貌是个背刺家族的,竟然要把投名状的粮仓,赠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 而这孤女一瞧见兰陵王,便挪不开眼了,既不顾男女大防,又舍弃规矩理法。 她得知兰陵王为军粮一事,正和朝廷州官忙的焦头烂额,便拿粮仓做筹码,让他娶自己。 高长恭一听:“你疯了?那这小李子怎么办?” 此时李氏长孙都傻眼了,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厍有余声若莺啼,轻描淡写的笑道:“不妨事,我只拿他当师兄,蓝颜知己而已,当然,如果你不介意咱们三个人一起生活的话……” 高长恭不理解,但大为震惊,鬼面盔底下那双凤眸瞪得又黑又亮,而后求助一般看向了小表姑,“她说的是汉语吗?我怎么听不懂啊?” 此时的元无忧正在四处观瞧能躲避的地方,冷不防被四侄子逮住了,也不好意思掺合,便扭头轻咳,“别问我,我跟她不熟。” 厍有余每每出现,她的言行举止都像在一滩死水里,炸裂开来几挂爆竹,指不定崩谁身上。 上一刻还在纠缠于世家门阀之间,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下一刻什么规矩理法都被抛之脑后了,神女对这个时代而言,简直是异类。 第102章 老五对你不一样 这位白裙神女着实语出惊人,让人无法接受,高长恭甚至都不敢细寻思,他只觉作呕。 四侄子万般无奈之下,只紧咬牙关憋出一句: “本王不能对女子动粗,你速速自行离开,别等本王调兵遣将来捉拿你个妖女。” 而那李貌大师兄纠结片刻,居然含泪道: “若是与兰陵王共侍一妻,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元无忧只觉感动,“神女啊,要不你从了他吧,可别让这种好男人祸害我家小麦了。” 她话音刚落,便被郑太姥悄悄拉去身边。 老太太拍了拍孙女的肩膀,低嗤一声,“老身真不喜李氏这个、邪骨修道的庶长子,他回来居然是动情为女人,少不敬长辈今欺堂姑。” 此时,元无忧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当着几大家族的面儿,把白裙神女拉到一旁。 她低声把上午的辩论三言两语重现了一下,让厍有余认清现实,放弃异想天开,幸亏这姐还是信她的,并成功被元无忧忽悠到想当女官,愿发动富户募捐,修桥铺路给自己立碑颂德。 ——郑太姥让孙女送两位王驾出门时,高延宗识趣的跑前头去安排馆驿,收拾姑姑的东西细软了,好像巴不得把表姑姑这尊灾煞送走。 只留下高长恭,瞧着元无忧这身感慨万千, “姑姑这身丁香紫很显温柔清冷,很难想象,你是怎么骑着马又砍杀山匪,将冯氏女带回的。” 高长恭最近愈发不自在了。 初见小表姑时,她还是个面目狰狞的夜叉女;不出半个月,她竟出落成了娇艳动人的妲己! 只是她的行为举止依旧英姿飒爽,无端让人脑子里充斥着一句: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小表姑并不知他的心思,依旧我行我素。 “姥姥今早给我拿了几套衣裳,都是大袖襦裙,除了粉的就是红的,我寻思我穿不出那艳丽,就随便拿了一身紫色。” 她甚至还提了提裙角,“再说了,没瞧见上面的血么?这都是拿刀捅土匪时崩身上的。” 高长恭脸色微红,心道可算遇见个比他还憨的姑娘了,原来自己过去在人眼里是这种感受! 他急忙摁住她提拎裙子的手,“你是小姑娘,要矜持自重!!” 随后他又如被烫到了一般,弹跳着撤回了手,清咳了声掩饰道,“凭你的本事,最相配还是嫁与皇室宗亲,只要不当皇妃,都可顺遂无忧。” 小表姑长睫一掀,锐亮的凤眸里捻了几分促狭的笑意, “嫁给你们高家么?” 高长恭点头道,“老五虽然阅女无数,但我瞧得出来,他对你不一样。” 他话说至此,忽而想起了每次撞见她与五弟,五弟都拘谨无措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少男,高延宗对这位小姑姑,简直是“轻拿轻放”极了。 元无忧心道:……那肯定不一样啊,她的老底都快让他琢磨透了,高延宗那样九分假一分真的人,又深谙风月之道,他太懂得如何利用明目张胆的偏爱,来笼络人心模糊视听了。 即便他亲四哥都被他的虚伪折服了,元无忧也不会有半分信他的。偏偏他那不长脑子的憨批四哥,还在自言自语道: “他虽风流,这么多年到底也没惹出外室子来,你若嫁给他,便是嫡妻嫡子身份……” 元无忧黑了脸,寻思掰扯华胥女只娶不嫁,让男人生的事也没用了,便冷哼了声, “看你对此事这么坦然,你也会找外室生子?高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姑姑何必如此……唉你别走啊!” 前头甩开步子裙下生风的小表姑,边走边臭着脸嘟囔,有你高长恭后悔和自扇耳光的时候!居然还敢把她往外推? 高长恭因为李貌和厍有余的逼迫,不得已和李氏翻了脸,只能另寻出路。 他前脚刚气跑了小表姑,又想起正事来,便赶紧追上去。 便跟着小表姑回了他的馆驿。 …… 即日起,元无忧便要以郑玄女的身份,搬回郑府。 给姑姑收拾东西时,高延宗在给缩着脖儿、躲在小表姑身后的大高个子训话,四侄子一边抬袖挡脸的咳嗽,一边瞪着泪汪汪的黝黑大眼,嗓音清亮的道:“你若是个男的该多好。便能为我出谋划策排忧解难,随我建功立业了。” 小表姑疑惑的抬起眼来,“女的不也能做到么?” 四侄子的下一句,语气也和音色都陡然软了几分。 “你急于回郑府,俨然是丢下我和烂摊子了。” 身旁人高马大的男子,此时嗓音低沉,委屈的像只要被抛弃的小狗崽子。 元无忧随意的拿眼神一瞟他,正对上他那双湿漉漉的、毛嘟嘟的乌亮大眼。 那张白腻如糯米糕似的脸上,嵌着一双黝黑锃亮的凤眸和饱满朱唇,却难掩铺满了半张脸的暗红色鱼鳞痂皮,还掺杂着几块粉红的嫩肉。 瞧着既触目惊心,又狰狞妖冶。 自责和愧疚瞬间溢满了她的内心。元无忧突然意识到,高长恭被自己以身试险,落得这副模样,居然从未怪过她! 她只好软了语气,试图用怜悯的目光安抚他。 “姥姥说今日酉时左右,出身南梁皇族的,兰陵萧氏的渔农公,会来向元太姥拜寿。他精通玄医农学,传闻还是茅山道陶通明的关门弟子,我急着向他讨教呢。” 四侄子闻言,黝黑凤眸倏地锐亮起来,“听闻渔农公为人孤僻桀骜,王侯将相都难得一见,既然姑姑有这胆量,便也捎我一程。” 渔农公的车驾刚到郑府,在馆驿收拾东西的姑侄便闻讯赶来,为的是请教水田种植技巧。 俩人一路杀客堂外头,还是被人家拒之门外。 但自打一踏进府门,元无忧就觉得不一样了。这回脚踩的石子路上干干净净,连一粟枯草叶子都没有,上下侍从都规矩守礼,明明没多任何摆设,却给人一种内外焕然一新的清亮感。 乃至坐北朝南的正院厅堂外头,赫然站了好几排侍女护卫,门口的老管家躬身解释说,世子正在屋里头给两位太姥抚琴呢,万事勿扰。 第103章 渔农公自带暗号 门外的姑侄俩面面相觑,心道:哪来个世子? 酉时的太阳就挂在山头一角,廊下的玉兰树花开正好,地上一片花瓣都没有,连庭前的牡丹都给修剪的齐齐整整。 这大概就是接待皇亲贵胄的阵势仪仗吧。 元无忧望着远方的日照山影,听着里头丝丝缕缕的弦乐声,那曲调悠悠闲闲宛若仙乐飘飘,登临碧落游九霄,直听得她昏昏欲睡。 元无忧这闭门羹吃的莫名其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这位了? 逮了郑府一个眼熟的家丁一问才知,渔农公数月前曾跟茅山道的师兄约好了,今日在木兰城相聚,同为元太姥拜寿。那师兄算出木兰城会有妖邪疫病,俩人预备强强联合来大展身手,谁料横空出世个郑玄女,把疫病给破解了,害得那位云游四海的师兄没现身。 渔农公来之前掐了一卦,说此行能得偿所愿,故而他明知师兄不会出现救苦救难,还是得按计划行事,来为太姥拜寿。 闹了半天,元无忧连人一面都没见到,还真得罪他了? 二人顶着西沉的太阳候了半晌,直到听人说世子要给琴弦擦油,才被叫进去。 按身份地位也是皇室宗亲走在前头,元无忧眼瞧面前那具高大修长、腰杆挺拔的清瘦身躯,戴鬼面着红袍,龙行虎步的上前去,冲尊椅上的青衫贵客作揖道: “高长恭冒昧来访……” 他如此谦逊的半句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道: “来者…是洛阳邙山一战成名的兰陵王否?不去学六韬三略,带一身煞气来冲撞老夫何干?” 渔农公这句咄咄逼人的下马威一出,把笑呵呵一抬手,刚要引荐自己孙女的郑太姥、脸上的笑给逼的僵住了。 后头的元无忧见状,立马从鬼面大将身后挪出一步,她抬眼望向坐在主位上,把两位太姥挤到了下垂手的前朝皇裔。 自称“老夫”这位渔农公约莫四十上下,面白如玉瞧不出皱纹来,如瀑的墨发只拿玉簪半挽,身着暗银色交领襦裙,外披刺绣了鹤羽的半臂大袖,搭上留了一撮飘逸的山羊胡,指尖把玩着一支带金钩的玉秤杆,举手投足间一身仙风道骨,似乎比高长恭大不了多少。 亏得兰陵王憨厚老实,也不慌不乱的说明了来意,渔农公这次没打断他,而是问道: “五月及泽,父子不相借为何意?” 高长恭一愣,“啊?” 这位渔农公还自带暗号的?他险些憋出一句:宝塔镇河妖…… “凡开荒山泽田,皆七月芟艾之,草干即放火,至春而开。仲夏将至,何以?” 前头的四侄子微微低头思索,明明每个字他都听得懂,怎么组合到一起他就不解其意呢? 但他还是谨慎,不懂也没装懂,而是诚恳道: “请公明示。” 渔农公于是“啧啧”讥讽道,“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尔丝毫不懂农桑,智若禹汤,不如尝更。” 高长恭听不懂,元无忧倒听懂了。 这老登拿农学宝典《齐民要术》的知识点考他呢,而后还讽刺他不是那块料硬揽活。 见这位老农夫端着架子,毫不给四侄子面子,把高长恭逼的耳根泛红,即便他不懂也能听出是在嘲笑他,表姑只觉得比自己受辱还难受。 于是元无忧双手行叉手礼,上前一步道: “锄不以水旱息功,必获丰年之收。倘若我们事无巨细都懂,还来请教公爷何干?” 孙女一站出来出头,元太姥便正襟危坐,不动声色的斜眼瞧着自己亲外孙女,自打渔农公一开口刁难,她准知道这里头有事儿。 渔农公都没正眼瞧她,只微微张开眯缝着细长眼睛,瞥了鬼面红衣男子身后那位高挑少女一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审视的精光。 “你是这莽撞武夫的媳妇么?他失礼不敬在先,竟然戴鬼面戏耍本公,轮得到你出头了?” 元无忧真想啐他一口,幸亏规矩礼仪还在,她强自克制住脾气,恭敬但不客气的道:“四侄子戴鬼面,是因他脸伤尚未痊愈怕吓到你。” 可渔农公却不想借坡下驴。 当他收起指尖的玉秤杆挂于腰间,睁开狭长的丹凤眼正眼瞧这姑娘时,忽而来了兴致。 “你被其任命为抗疫女医师,医得了满城军民,却连府兵首领都治不好?如此庸医杀人,如何敢自称玄女的?只怕你斗法龙灯,夺了老夫师兄的气运,也是用了歪门邪法吧?” 高长恭连忙解释道,“公有所不知,长恭体质不同常人,姑姑一直极力医治,已经大见成效。” 元无忧愣了一下,原来他还是为这事儿啊? “渔农公既然对我有怨气,倒冲我来啊,何必刁难四侄子!” “嗤。你们两个互相袒护,一瞧就有事儿。老夫嫌他不懂农桑也是就事论事。” 小表姑一听这话,登时凤眼一厉,“堂堂前朝皇亲,世人拜寻的渔农公,只会拿男女之私姑侄辈分打趣吗?我跟四侄子是来讨教农桑的,请公爷慎言。” 渔农公倒也没生气,神色缓和了些许, “想不到你这个毫无世家女贵气的丫头,竟还读过《齐民要术》?” 元无忧点头,“我有幸见过手抄本。” 渔农公哼了声,“老夫亲眼见贾思勰写的。” “……还得您是前辈啊。” “漂亮话老夫不爱听,你们大刀阔斧想拯救黎民百姓,也要有那本事!给你粒种籽你还能种出粮仓来是怎着?” 就等他这句话了! 元无忧本就是来借种籽的,此时忙不迭点头,“能。我小时候种过,不种地吃不饱饭。” 她说的是实话。 自打被亲娘接回华胥,她就从被美貌亲爹带全家娇生惯养的老么,成了草莽小太女,民间各行各业都有她一脚,生生把储君混成了副业。 郑太姥一听,更可怜孙女了,便抖了抖宽大的袖管露出手来,只想走下座椅去搂孙女一把, “玄女儿啊,过去你真是遭罪了。” 邻座羽裘锦衣的元太姥,一把拽住胞妹,镇定冷静的叫她嘘声,“再看看。” 第104章 系舟世子 几句对话下来,他倒真发现这姑娘有点东西。 渔农公面色缓和了不少,“古有玄女赐书,助黄帝大破蚩尤,而今玄女也沦落至此了?” “还请渔农公赐书于我,一年之计莫如种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我辈自当活到老学到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元无忧态度谦卑,眼神诚恳。想她一国之君沦落至此,还能恬不知耻的摸爬滚打活到现在,还越混越好,靠的就是人情世故能屈能伸。 渔农公表示:“我不过在此停留几日,没空看你宏伟巨制。” “几日就够,我种出秧苗给你看,总能做借种籽的投名状了吧?今已四月下旬,再晚播种,今年就出不了水稻了。” 几日就够?这丫头当自己会落地生根啊? 回想起自己刚才对她的几分赞许,渔农公霎时气得心口生焦,颤抖着手去摸腰间垂的玉秤杆把玩, “臭丫头!你当你是我啊,几天能种出秧苗?” 一瞧事要不好,元太姥连忙呵斥孙女, “玄女儿休得胡诌!你一深闺弱女子,有治理农桑之心已是可嘉,但不可狂言妄语啊。” 郑太姥也附和着打圆场,“是啊孙女儿,渔农公眼下分明是有意帮扶你,可你这番不知天高地厚,在人家眼里恐怕是何不食肉糜。” 元无忧敢这么说,肯定有底气的,而两位太姥出言调和,虽有帮她打圆场、造势之意,到底也是不信她。 唯有四侄子退后一步,往她身边凑了凑,微侧过脸悄声问她:“你有几成把握?” 对视上獠牙鬼面底下,他黝黑清亮的凤眸,元无忧居然心头一热……她没成想,此时唯一不管不顾站在她身边,选择支持她、信任她的,居然是高长恭! 元无忧微动唇瓣,低声回:“四成。” “我极力协助,算五成了,放手一搏。” 于是鬼面大将上前一步,向渔农公躬身一拜,音色清朗又沉稳道:“小王愿为表姑作保,请渔农公赐福,给姑姑一个机会。” 元无忧:“……” 好样的四侄子,等姑姑继位称帝了,必封你为上柱国大将军,三公太尉! 此时此刻,俨然已经将渔农公架在了风口浪尖上,但这位脾气孤傲的前朝皇族,显然对此并不信服。 直到右侧拿鹅黄色绸缎帷幔遮挡着的,翡翠绢丝画屏风后头,突然传出来一声: “既然郑姑娘有此志气,舅舅何不给她个机会?” 那道清清冷冷的嗓音轻而不柔,绵而不软,无端让人想起晴风快雪、霏霏雨丝。 竟是个十分清澈脆生的少年音。 这屋里还有别人呢?哦对,抚琴那个世子! 此话一出,连渔农公都把目光瞥向了声源。 元无忧也将目光越过四侄子,歪头往帷幔里的屏风处观瞧,只见屏风里出来个扎道揪的碧衣小书童,正逮住紫裙姑娘探寻的目光,便蹙眉拿手里绢丝苏绣的芭蕉扇,虚空拍了她一下, “休得打探世子!再看就剜了你的眼睛!” 嚯!这小书童还真骄纵刁蛮啊,但元无忧瞧他那没自己高的萝卜样儿,只觉得他可爱。 “敢问里头是哪位世子?” 渔农公闻言火了,“放肆!你竟敢如此无礼!亏得本公外甥还替你帮腔。” 屏风里头倒没外头这般反应激烈,只传出轻笑道: “在下封号系舟,为“不系之舟”的反义,到底是前朝君王封的世子,如今也徒有虚名罢了。” 他说着,忽而从推开的两半屏风里,伸出一双葱根玉指来,在鹅黄帷幔的半遮半掩之间,显露出了少年竹枝般清瘦的身形。 元无忧就在这时,隔着帷幔和屏风,远远见到了南朝风雨推舟送来的,蒙面抚琴的世子。 下一刻,在他纤长的葱白指尖之下,骤然奏起的琴弦嗡鸣声中,有人在她耳边说道: “这位是出身南梁皇裔的系舟世子,萧卿之,表字摇光。” 元无忧还没来得及发愣,身旁的男子便猛地一拍她肩膀,咬牙切齿低声道:“忘了自己来办什么事了?你盯着人家外甥做什么!” 四侄子这一巴掌,差点儿把小表姑拍地下。 她踉跄了一步才狼狈的站稳,刚周正身形,冲眸光带火的鬼面男子回以歉然的笑,身后便传来那世子的一句:“请闲杂人等先退去,只留下这位玄女姑娘即可,舅舅的种籽密不外传。” 四侄子突然灵光一闪,思绪是少有的清明,“什么种子还要姑姑亲自去请,还要屏退旁人?世子对陌生姑娘直呼闺名,是南朝的规矩吗?” 元无忧尴尬道,“是正经种子吗?” 屏风里的嗓子忽然一冷,“爱要不要。” 索要到种子后,渔农公下达了任务: 倘若半个月内,她能种出成活过半的稻苗,他就把亩产万斤的息壤种籽给她。 等元无忧走出客堂,一眼瞧见了站在廊下,候在外头互相距离一丈远的高长恭和厍有余。 这姐妹儿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也不知她什么癖好,先掳走了宇文怀璧,让他珠胎暗结;又拜师苍白术,纠缠高长恭,还有个不离不弃的大师兄。 不得不说,元无忧挺羡慕她能坐享齐人之福,但在自己眼里,还是江山社稷更有诱惑力。 幸而四侄子对厍有余避之不及,一见小表姑蹁跹着紫纱裙摆,身披着白龙刺绣葳蕤而来,他迈动笔直的长腿大步跳过来,开口就是: “那世子生得可俊?” 此时条件反射,向四侄子奉上手里捧的一包、锦囊种籽的小表姑都愣了, “啊?没看见啊,光看他舅给我种籽了。” 幸亏那个莫名其妙的世子还有些廉耻!这让高长恭心口无端产生的怒气,都减了几分。 四侄子郁结了半晌的怨念眼神,顿时消散,那双长睫忽闪的黝黑凤眸,迸射出璀璨的光来。 “原来姑姑真懂农桑?你如何让种籽催芽的?我一定要看清楚。” 元无忧点头应允,但要先去选地开荒预备种水田。出于礼貌,她还问厍有余要不要一起去。 但厍有余居粮自傲,表示看见她借不到粮食就放心了,下地干活的差事留给郑姑姑干吧,她得跟兰陵王谈谈嫁妆……哦不,粮仓。 高长恭一咬牙,立马表示要下地跟姑姑干活。 俩人行至路上,四侄子憋不住问她, “等稻子长出来,灾民都饿死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别告诉我……这就是你唯一的法子?” 前头的小表姑换了身绛红色的交领长衫,细腿裤翘头靴,甩着高马尾步履轻快,头也没回: “当然不是,稻子会种的,粮也会收上来的。” *** 第105章 荷灯许了什么愿 有渔农公带着世子入住,郑府眼下已经聚集了荥阳郑氏、长乐冯氏、赵郡李氏、兰陵萧氏,以及前朝皇族元氏和当朝高氏等皇裔门阀。 元无忧在郑府待的憋屈,主要是不愿跟亲戚世族寒暄周旋,便交代了小石头在屋里守夜,她跟四侄子跑出去,挖育苗用的土壤到了天黑。 俩人再回来时,郑府别提多热闹了。 原来渔农公那位师兄还是出现了,把羊胡子公爷欢喜够呛,引得大排筵宴。这位师兄却表示不急,今夜同门相聚是感应上苍,便发动一帮人风风火火的,要去滠水河边放灯。 元无忧定睛一瞧渔农公那位师兄,是个鹤发童颜骑青牛的坤道,不是尝草仙姑还能是谁? 深夜蓝如泼墨,天上悬了一牙下弦月。 木兰山脚下,滠水河岸。 一边是随行的家奴侍从,就地摆酒席铺毡垫,笼火生炊忙的不亦乐乎。 一边是诸位主宾前簇后拥,夜踏滠水河岸。 前头几位太姥抓着渔农公师兄弟寒暄,那股热情劲儿让尝草师兄都难以招架,笑声没停过。 且因世子体弱,见不得人多哄闹便没出门,可苦了几个年轻人了。 高长恭于是被夹在长辈中间,饱受渔农公拷打水文地质,后头的五侄子故意落后几步,把刚溜出来的小表姑拉到一旁。 高延宗长睫低垂,眉心紧锁,刻意压低了音量道: “阿风,凭咱的交情,你信我没有二心吗?” 他突然的语气凝重,跟要告诉她惊天大密秘一般,元无忧也随之精神紧张起来。 她迅速冷静下来,稳住心神,思索着可能性。 “那肯定信啊。对了……前两日我让你跟高长恭替朝廷借钱,去找为富不仁的商户买粮赈灾,阿冲准备的如何了?” “钱粮都准备好了,但有嘴长之人、密议我在粮食里掺沙子的事,被李氏的细作听到了。都怪你,非让我大张旗鼓带门客掺沙子……” “不妨事,你让大户先把粮食装进去,再跟那天你泄密的门客们说沙子装好了,子时启程。” “然后呢?” 高延宗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在黑夜里泛着绿油油的润亮幽光。 饶是他自负于七窍玲珑心,面对这位更为心思奇绝的小表姑,他仍是参悟不透她的用意,只能按照她的计策施行,也算互相绑定牵制了。 眼前的姑娘顶着巴掌大的白腻小脸儿,细嫩的面庞上骨相奇绝,皮相娇艳,却是张模糊了男女的英气长相。 尤其是嵌着一双灿亮的褐色大眼睛,仿佛是一颗能洞悉世事、又以身涉险的琥珀星子。 她朱润的唇瓣轻吐一句:“来看我狩猎。” ——等俩人再回到队伍时,远远就听见渔农公在河岸边说起昔年,周公辅佐武王卜成洛邑,在曲水设宴庆祝“流水泛酒”,“羽觞随波流”。 晋朝也有在每年月圆最亮之夜,“纵情玩月、火烛竟宵”、“载船玩月”。此类祈愿活动甚至比道教、汉晋传入中原的佛教都早。 而河灯又称“荷灯”,多为纸、布、绸以及其他硬质材料,制作成莲花瓣的形状,也有提前制作或叠好现成的,用时只需逐瓣打开。 周遭萦绕着绿幽幽的萤火虫,元无忧正瞧见顶着鬼面的高长恭,那具清瘦修长的大高个子冲破一片幽光,怀里捧着一堆绸布河灯,手里还紧握着一枚河灯,逢人就问: “要灯吗?” 也不知他是搁哪儿抓了一把,没成想捋开后这么大一堆,送不出去了。 把五侄子瞧得忍俊不禁,赶忙凑上去替兄长分担了一只,而后调侃道: “四哥,你好像卖这个的。” 元无忧也伸手拿了一只,随后蹲地上继续抻莲花瓣,准备就在几步远的河边放了。 “小憨可许愿了么?没有的话,和我们一起啊。” 高小憨见没人能再帮他分担,便盘腿坐在姑姑旁边儿,索性把余下的河灯都往地下一摊。 “许了。” 她瞥了一眼坐姿乖巧像只小豹子的四侄子,艰难挪开眼,边摆楞莲花瓣,边漫不经心的问: “许的什么啊?” 高延宗也在旁边拨弄着河灯,他拿的那只本就被大哥抻的很圆,只需往上安蜡烛和纸条,故而很快就组装好了。 于是便熟稔的,从四哥腰间的蹀躞带里掏出一支笔,“他啊,无非就是祝愿军营将士如何,祈求国家安泰百姓和乐的。” 高长恭:“……这次不是。” 元无忧:“是筹粮之事尽快落成?” 五弟瞧着那支笔尖还有湿润的墨迹,担心四哥身上怕是也染上了墨道子,便伸手往他腰间掏了掏。 高老四反应迅速的拍来弟弟的手,阻止了他的黑虎掏裆,这才扭过头去,冲小表姑正色道, “是关于你的。” 对上高长恭那双黑若点漆、锃亮清澈的凤眸,元无忧脸一烫,呦,憨子开窍了? “怎么?求姻缘啊?” “嗯。” 鬼面大将重重的点了点头,继而长睫微垂,竟然流露出了几分羞赧。 有一只大胆的荧绿小虫直往他脸上扑。 随着那点绿光,元无忧不由自主的,目光滑下他的狰狞鬼面,落在他衣料紧绷着、鼓鼓囊塞的胸膛上。冒绿光的虫子就在他胸前来回爬。 元无忧心痒手更痒,真想一掌把萤虫拍下来! 她愈发不敢看四侄子了,天一热他便穿的如此轻薄,简直遮挡不住地,透出那圆润的宽肩窄腰,平坦下腹和细瘦修长的大腿…… 高延宗又凑过来,似笑非笑的看着俩人, “这样也挺好,兄长不成亲,做弟弟的也不敢逾矩。” 要不说老五圆滑世故呢,他句句没提四哥和表姑,但眼神和话中语调,都句句不离俩人。 高长恭疑惑道,“我求的让表姑嫁不出去,跟我成不成亲有什么关系?” 元无忧:“?” 小表姑霎时间心头一凉,牙都要咬碎了! “虽然我没想过嫁人,但你平白无故诅咒我干啥玩意儿?” 高长恭伸了个懒腰,“嗯哼?算诅咒吗?你就做个五弟这种人就行,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然后和军师倒班换着陪我,省得我一个人,旁边没有出谋划策的容易走岔路。” 第106章 抬腿抚琴奏响入阵曲 “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他黝黑锃亮的凤眸忽闪着,正色道, “你能有多好?跟那个神女,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吧?她都敢…妄想坐拥齐人之福,我就不明白了,有我还不够吗?” 元无忧如实回答:“确实够。” 高长恭:“嗯?” “你是下到五岁上到十八…八十的小姑娘老姑娘都会喜欢的。” 小表姑明明是顺着他的话说,但因语气诚恳,眼神明亮,让他莫名的有些信服。 “有些虚伪。明明咱俩才认识没几天……怎么说的像看着我长大的一样。” …… 放罢河灯,又在河边摆起了曲水流觞的夜宴。 按尊卑上下分席而坐,元无忧如愿被列到了边缘,但她并不孤独,毕竟还有俩侄子一左一右陪她坐席呢。 彼时,换了身青碧色齐腰大袖襦的厍有余,特意让李貌搬了长桌竹席过来,又挽起半披肩头的流墨青丝,非要跟元无忧对面而坐, 落座之后,那边背剑的大师兄眼神就没离开过她,看向心上人的眼神都快挤出水来了。 奈何她眼里只有对桌的旧相识。厍有余的目光里,毫不掩饰的针锋相对,元无忧却挺坦然。 周遭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门阀世家齐聚一堂对酒望江,大谈道法佛典,世说新语。 等到抱琴而来的苍白术,飘飘然落座在长桌之上,厍有余方一抬大袖,冲几步之远的她道: “你们往赈灾粮里掺沙子压重量的事,我们已上报了邺城,只怕用不了两日,邺城便会来人查办你和安德王了。” 此时的安德王端酒杯的手微微一抖,目光不自觉的瞥向小表姑,他毕竟心虚难免心头紧张。 元无忧镇定的点头,眉目刚烈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鹿死谁手,你先看热闹吧。” 高延宗一瞧她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的忐忑也消减了不少,罢了,至少还有她陪葬呢。 坐在右手边的高长恭,乍一听只觉心惊,往左边瞧了瞧姑姑和五弟,见俩人面色如常,自己还是担忧的问,“你为何往里掺沙子?你们在用什么计策?那沙子还能挑出来吗?” “沙子不用挑出来,但能挑出来谁是灾民。饿的不行的人,才不管里面有没有沙子,也省得没受灾的和富户混吃混喝。” 赈灾粮还没下发到百姓,竟算计到这种地步!鬼面大将顿时瞠目结舌,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既有些埋怨姑姑与五弟厮混胡来,又不禁感叹姑姑的小脑袋瓜……真能寻思。 厍有余闻言,猛地一拍竹席桌面,“你盗用和珅的创意!还说跟我不是一个地方来的?” 元无忧听着直皱眉,“什么合身不合身的?这不是贪官污吏偷梁换柱,常见的手段么。” 苍白术见状,无奈的扶额:“你们两个能否休战片刻?明明这些事与你们无关,为何要掺合?” 对于修道之人来讲,人世间的烦恼皆因自取。 但元无忧就是红尘中人,她以排忧解难为乐。 故而元无忧郑重道:“为了高长恭。” 旁边刚掀开鬼面盔一角,正要去饮杯中酒的四侄子一听,忽然抬起脸来,凤眸黝黑灿亮。 厍有余点头,“我也是。” 高长恭又默默扣上鬼面盔,低哼了声, “晦气。” “……” 原本这个犄角旮旯,已经够针尖对麦芒、土匪遇流氓得了,偏偏尝草仙姑又拖着大袖道袍,端酒杯凑过来打趣道: “说听闻此处都是仰慕兰陵王之人,既然师侄押宝的这位神女徒孙口传天机,必有不同之处。” 安德王旋即附和:“既然这位李夫人钦慕四兄,又满口窥破天机之言,想必对歌颂四兄的《入阵曲》颇有造诣吧?不如歌舞一曲以娱宾客?” 高延宗依旧稳定发挥,先捧后摔,给厍有余戴了高帽,又话锋一转让她歌舞以娱宾客。即便厍有余真会演奏入阵曲,也成了搔首的伶人。 厍有余赶忙推说自己五音不全,不通音律,也不会跳舞。 这下高延宗便有话讥讽她了,当即提起初见那日,她便把自己当成兰陵王,大谈旧相识,也不过是顺口胡诌,和她的存在一样虚假,摆明了是坑蒙拐骗的刁民妖女。 就在这时,被尝草盘问半天的苍白术瞧不下去了,为给自家徒弟出头,便要亲自用瑶琴,演奏入阵曲献给兰陵王。 尝草闻言大喜:“贫道记得,你师尊白鹤隐精通音律,擅抬腿抚琴,你最好得了他几分传承。” 苍白术依言,当即一撩宽大的袖子,当场一抬长腿,把瑶琴置于膝上架着,甚至都不用另一只手支撑,便拿清瘦的指头抚弄起琴弦来。 元无忧看呆了。 这可太要技术和体能了。 苍白术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柔弱不能自理吗?如何做到一抬腿就立住能当琴桌的? 眼前夜月之下,这道墨袍宽大、抬腿抚琴的男子身形,混似元无忧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见到那几次白发师尊抬腿抚琴。 安德王本想让对面下不来台,没成想真看见道长天人之姿了,连兰陵王都不禁赞叹不已,此局小败一筹,唯剩苍白术风光无两。 ——随着前面的渔农王状态微醺,把高氏兄弟叫去传授道法自然;李貌则被手下叫走,直言是去破了安德王给赈灾粮弄虚作假一事。 于是两张筵席就剩下了仨人。 厍有余见四下无人,只剩师父给她撑腰,更是兴奋的要跟元无忧算点数,就拿赈灾粮一事做题目,三局两胜,五局三胜,说明日定输赢。 元无忧丝毫不慌,一语道破。 “你让李貌往粮食里掺了麸糠吧?再加上沙子,打算让安德王背骂名,你们得贤名坐收渔利?” 绿裙神女脸上的得意洋洋顿时僵住,乌黑的眸子骤然凌厉,“你说什么?” 元无忧一摊手:“我不知什么合不合身,但这个故事的完整版,是麸糠掺沙子,可还是你刚盗取我身份和名字时,跟白毛老道讲过的。你曾想在华胥国的赈灾粮中施行,可还记得结果?” 厍有余这下是笑意全无,面如死灰。 第107章 这个剑我必须要贩 只因那年,她原以为华胥的民情也是这般,富户与灾民抢饭,押运赈灾粮的官会中饱私囊。 可她错了,救命的赈灾粮是足矣上史书记载的大事,送到受灾部族的粮食经过层层加码,送到灾区时还多了不少沿途地区的捐赠,唯有那规定数目的粮食出了一半沙子,往上一查就到了国库的官粮,以及放粮的储君那里。 此时的苍白术虽不知俩人过去的恩怨,但情况已经很明了了。 他今夜并未披大氅,便只剩了一身薄料的墨绿色宽袍大袖,额头围了条蓝布,身背瑶琴,微风拂来衣摆飘逸,混似仙人马上要乘鹤而去。 苍白术沉着脸,清绝的脸上眸光冷冽,抬袖冲元无忧招了招手, “跟我走,还你赤霄剑,你放厍有余一条生路。” 元无忧笑问,“瞧出来她是入秋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他并未回她,只强调道:“赤霄剑换她走。” 厍有余恨道:“师父不要!不要把剑给她啊……” 元无忧眼尾一挑,翘唇笑出了声:“我答应。” 而后上前两步,一把拽住苍白术袖管里的手。 隔着布料,他也被那体温烫的浑身不自在,连忙不动声色的往外甩她,腿脚却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离身后的碧衣女弟子渐行渐远。 ——少顷。 苍白术刚站在树根底下,解下背后的瑶琴置于平地,就忽然被人自身后、一把抱住了腰身! 他骤然浑身僵硬,赶紧把手扣在她滑腻的细腕上,厉声呵斥: “拿开!剑不在这儿……” “这个剑我必须要贩!” 天子剑不在这儿,但女天子想贩的剑在。 男人个头挺高,她要踮起脚才能挂到他肩上。元姑娘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却能将温热的吐息打在他颈窝,语气都悱恻缠绵, “你今日护着她,正如昔日护着我,所以你也会给她童男血吗?还是……连纯阳体一并给了?” 苍白术闻言,恼羞成怒,死命去掰她的手! “休得妄语!放开…” 可她双手勒在他腰间的力道,跟焊了铁一样,让他都怀疑这姑娘细弱的手臂是不是钢铸的! “元无忧、你放手……你还敢欺师灭祖吗?” “你算什么师父?连你师父,都不配为人师。想让她赢,就用你自己绊住我。” 倘若他真没给厍有余赤霄剑,声称给了宇文怀璧,而今又说交给她。 无论他到底有没有赤霄剑,元无忧也会跟过来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她这次不能再被牵着鼻子走了,她要掌握主动。 听了小姑娘这番恶劣威胁的话,让苍白术脑海中的理智轰然炸裂,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是他始料未及的。 而她下一句话,更让苍白术自心底深处发寒。 “你的琴声瓮沉,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杂音,是琴体内有异物存在。只有一个可能,你把三尺赤霄剑藏在三尺瑶琴里了。” 苍白术猛然发觉,自己在她面前,简直跟寸缕不着一样,被她洞悉刺穿的体无完肤! 他的道心和清修戒律,不允许他扯谎反驳,故而他抿嘴默认了,引得她洒然一笑。 苍白术毕竟是清修的道士,手无缚鸡之力,面对一个体能恢复大半的习武女将,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便被她不费力的拖拽到树后。 不消片刻,他便的顽抗便土崩瓦解,瘦出蝴蝶骨的脊背,重重的撞在粗糙的树干上。 而他的手腕,也被她用他那条青蓝布带捆着,来自华胥女储君那种上位者的,强势的压制铺天盖地袭来,罪恶的爪子也大大方方的在要命处摸索。 “你的无情道,能扛过本能反应么?” 她语气嘲讽,却只像在摩挲赏鉴一件瓷器或是玉雕,话里动机和与他四目相对的眼神里,干净清澈的毫无欲念。 他拿雪白齐整的贝齿紧咬双唇,面上是不屈的隐忍,一双微眯的长睫鹤眸里,如含了春雾, “我这具身体,是彻头彻尾的无情道。” “哦,就是不举?” 她话说至此,掌心下也游走到了命门,还不轻不重的弹了了一下。 他白净的额头顿时浮起一层细汗,终于忍无可忍,濒临崩溃,“……元无忧!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高长恭,还是为了追名逐利?” “就没有黎民百姓的选项?” “你的黎民百姓在华胥!” “呵狭隘!” 她忽然从温热的墨绿色躯体上起来,将两具胶着的身子撕开,飒然站直了腰杆儿,夜风吹过,她衣摆飘扬。 “华夏大地上都是我的黎民百姓,我风既晓想要的——从来会亲手夺得,包括你个反臣贼子。” ——被教训了一通的白药师,黑着脸步伐踉跄的回到场中,却无人注意到,他背后的三尺瑶琴不见了,而郑姑娘却身背双剑。 彼时夜宴逼近了散场,各家权重之人已经开始话别了,并让仆从来收拾残羹剩饭,这边厍有余正数落是安德王蛇蝎美人呢。 高延宗依旧端着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抱着膀子笑道:“美人儿我承认,蛇蝎可不如你。” 一瞧见俩人并肩走过来,怀里抱瑶琴的白药师面色白的发青,小表姑倒笑意满怀,四侄子欣然凑上前来,冲小表姑一挥龙鳞护腕, “你去哪了儿?我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呢。” 元无忧顺口回道:“去撒了泡溺。” 高长恭闻言,自鬼面盔底下射出两道凶光: “他可是个男人啊!你跟他一起出恭?!” 元无忧顿觉心虚,“嗯……其实我…我没去,我俩采蘑菇了你信——” 她那个“吗”字还没吐出口,瞪着黝黑凤眸的四侄子,便蹦出一句:“下次出恭叫我,我定会保护姑姑的,倘若有人敢靠近,一律格杀勿论。” 元无忧:“……倒也不必了。” 可她望着四侄子有些湿润的大眼睛,所有解释和婉拒都咽进了肚子。 蛇蝎美人高延宗,这会儿悄么声走来道: “听说姑姑去和白药师斗法了,如今我怎么看着他少了什么呢,你把他琴给砸了?” 元无忧瞥了眼苍白术, “苍白术之所以是白药师而非白神医,就是因神医要是大灾大难面前,救了太多百姓。据我所知苍白术有洁疾,不医治时疫,就无法全能。” 苍白术:……他就这一个短处,却是致命伤。 高延宗拍掌叫好,笑弯了桃花眼附和道, “姑姑倒真是有真才实学呢,看来你们真是旧相识,竟然对白药师了解透彻。” “不止呢,我最熟的是这位神女。” 第108章 我是王母座下玄女鸟 元姑娘冷冽的眸光一转,又将视线落在了碧色长裙的厍有余身上。 “神女赐福,玄女赐书,可是何谓福?她的福顶饭吃吗?玄女赐书你以为是舞文弄墨?玄女赐兵书战策被轩辕奉为帝师,此书是六韬三略治世良方,从不是何不食肉糜。” 这次不等旁人附和,厍有余便眉眼微弯,赔笑着凑到她面前, “算我与妹妹算点数败了,这又不影响什么。但愿你与安德王,能破得了贪污赈灾粮的局。” 一旁的安德王眼光如炬,突然“呀”了一声,凑到小表姑身边,从她指缝里拽出一条蓝布带。 高延宗粉雕玉琢的娃娃脸上,桃花眼底下挤出两条卧蚕来,他笑着说:“此物眼熟。” 而后转身,冲到苍白术面前,把蓝布条比量在他白净光洁的额头上,点头道: “这就对了。” 苍白术:“……多谢。” 那边俩人在系抹额,这边厍有余猛地凑到元无忧面前,边瞪她边凑到她耳边道: “你可真是基建妲己…扶贫魅魔。” 元无忧愣了:“啥玩意儿?” 厍有余却并不回她,而是嗤笑道: “不过也没用。除非你做昏君做暴君!才能让华胥支楞起来屹立史册!否则……你的功绩都会被男人窃取,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男人领功。” ——深夜。 宴后,高氏兄弟便跟随表姑回了郑府。 此时的房内,元无忧刚给四侄子敷完药,让他去隔壁院子休息,自己又忙活了起来。 正系好衣襟起身的高长恭,瞧见她在拿湿布发种子,都不用眼神摸索自己的胸膛和脸了,便问了一嘴:“姑姑是如何打算的?” “等种籽催发了芽,再种土里,施肥松土几天就能长出嫩苗,即可给渔农公作投名状了。” 一听表姑又要授课讲农学了,他赶忙将臀腿又坐回床沿儿上。 高长恭长睫一掀,漆黑淬亮的凤眸里,流泻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你怎么什么都会?” 小表姑叹道:“不会多少,我娘逼我的。” 对于表姑的身世和她娘,高长恭自知不该多过问,便换了个疑惑发问。 “萧齐民为何给你种子?你拉拢他外甥了?” 高长恭为着白天,那个未曾谋面的萧氏世子给她出头、还把她单独留下而感到郁闷。 元无忧一听!他这话里带刺啊?便骤然回头,拿眼刀剜了他一眼。 “你姑姑从来不取悦男人,是我有他的把柄。” 高长恭愕然,“你们也是旧相识么?什么把柄能让他这么帮你?” “我跟渔农公是,跟他外甥可不认识。他仰仗的《齐民要术》手稿,是从华胥送出去的。” “你究竟是华胥的什么人?” 兜兜转转,又问到了要命之处。 元无忧整个身子转回去,却瞧见红衫男子端坐在自己的榻边儿,无端让她想到了新嫁郎。 她眨了眨眼,强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 “我是信使呀。就好比说华胥女帝是西王母,我就是王母座下的玄女鸟,我大概天生是个驿马劳碌命吧。” 高长恭:“给你厉害坏了。……你还信这个?” “你不信这个?” 元无忧唇角上扬,故意眼神促狭的打趣他。 她只是顺口提一嘴,没成想他倒认真起来,黝黑润亮的凤眸一瞪,正色道, “我不信诸天有神佛,但会敬而远之。” 小表姑忙活完了种籽,便拍了拍手上的土渣,迈步往床边儿走去。 “我也不信世间有神灵,我只信我自己。但有的人愿意为信仰活着,我总得先说服自己,再去说服别人的。” “自古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想必信仰神佛之人,也是心有苦难被神佛疏解了吧。” “在我们华胥后一句可行不通。士为知己者死,我为追随者活。” 他闻言,忽而眨着纤长浓密的眼睫,并未发觉表姑已经离他如此之近,还冲面前的姑娘笑, “你护着那冯小麦的样子,真让我相信,追随你才是对的。倘若你是男的……必是一代枭雄。” 她忽而来了兴致,弯腰凑近他, “女的便不能成枭雄吗?我要让全天下男女都追随我皈依我,拜服在我裙摆之下。” 四侄子这才意识到气氛不对,这人何时站面前的?他赶忙把腰身向后一仰,双手撑着床褥, “你…你别靠这么近。” “都坐在我床榻上了,还装什么矜持?” 高长恭骤然发觉,她怎么离自己这么近啊? 她温热的吐息就打在他的额头上,散落在他新长出的、细嫩的皮肉上,又痒又酥。 他瞪大了漆黑淬亮的双眸,望着她那张近在眉睫、几乎要亲上的娇艳小脸儿。她的侵略性渗透力极强,连他心里都仿佛被她的温热烫伤,密密麻麻的。 四目相投,她那双琥珀般通透的褐色凤眸里,却裹挟着几分轻佻的戏谑。唇珠突起、嫣红饱满的唇瓣忽而微启,拿舌尖润了下方道: “小憨啊…你真是童男么?久经沙场的高延宗,恐怕都做不出这么自然的撩人举动。” 即便他没经历过那种事,也能瞧出来她馋了。 高长恭耳根一热,糯米糕似的皙白面庞上,从眼窝红到了脖子。忽然被她质疑到羞愤难当,难堪的真想以头撞墙或是杀她泄愤! 眼前这姑娘名为表姑,实际上比他还小一轮。 他不敢再直视她的视线,纤长浓密的眼睫毛狂乱的颤抖着,他从未如此狼狈不堪。 幸亏他憋了半刻,吐出句、“心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你定是调戏过的男人太多了,才……” “可我只这般…调戏过你。原来战无不胜的兰陵王,面对姑娘家的亲近只会躲闪啊?” 元无忧迅速反驳并回答了他的话。 从她最近频繁的试探,高长恭却不强烈抵抗来看,他已被她缓缓图之套进去了,你情我愿。他若不愿定会阻止她的,就像把他气哭那次。 而今他居然在意她是不是多情花心,显然有几分自比夫室的幽怨在里,她必得给他安全感。 高长恭心直口快的,蹦出那句话时,心里的酸涩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而面前这姑娘也急于回复安抚他,第一句便让他仿佛起死回生。 第109章 虎牙锋利 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高长恭从未有过的、鲜活的动心和执念,如同万千情丝砸破了天生的铁石心肠,铺天盖地的肆意疯长。 四目相投,他的小表姑容貌倾国,英气的眉眼弯弯带笑,琥珀眸子里全是他的倒影。 “本王不是躲…男女授受不……” 他那个“亲”字还没吐出来,姑娘温软的大拇指腹、便烙烫在了他的唇瓣上,还好巧不巧的、直戳到他尖锐的虎牙! 高长恭霎时间黑眸圆睁,嘴上却反应极快! 下一刻、利齿狠狠地刺破皮肉,十指连心那种钻心窝子的疼,瞬间如大浪拍来,穿透四肢百骸袭卷了元无忧的全身! “啊嘶!……”她惨叫一声,迅速抽出手来。 元无忧翻过手掌定睛一看,自己肉粉的拇指肚子上,俨然多了一点冒出血珠的咬伤。 小表姑因疼痛而脸色发白,她此刻皱眉苦脸、眼窝湿润的委屈样儿,好像做错的是他一般。 也确实是他呲着虎牙,咬漏了入侵者的魔爪。 她甚至还把冒血珠的指腹,怼在高长恭眼前, “你这牙也太尖了,要给我手指咬断啊?” 高长恭这才感到,唇齿间有股腥甜。 虽说她非礼在先,但自己也把姑姑咬伤了…… “抱歉,惯性反击误伤了姑姑……” 他内疚的道歉话没说完,这姑娘便将带血的指腹点在了他唇上。 小表姑眉峰上挑,眼神捻着玩味, “给姑姑把血止住。” 这般无耻的要求,让高长恭脑中轰然一炸! 虽说给自己止血,估计下意识都是用嘴,但给别人来这个,高长恭想都没想过。 尤其对方是个姑娘家,俩人之间还愈发失态… 男子在她的逼视下,垂下了泛红的眼睑,纤密的长睫颤抖着覆下眼眸。他不敢再看她,语气也不自觉的低软起来… “不行,男女有别,你自己…我…我该回房了。” 华胥姑娘的侵略性突然发作,他的处境已经异常狼狈,高长恭心里清楚,如若模糊不清她只会迎难而上,他必须得拒绝才能借坡下驴。 高小憨面色窘迫至极,稀碎的一句话没说完,就记着一抬手臂挡开她!——旋即跟屁股着火了一般、从床上一窜跳起。 只撂下一句:“告辞”便落荒而逃。 被调戏的人还如此懂礼貌,真惹人怜爱。 罪魁祸首元无忧毫无愧意,也跟着他出了门。 她举起手来,吮着大拇指腹上淌下的血,目送高长恭跑出院落。他那样身材高大修长的美貌武将,居然手忙脚乱到四肢各舞各的,踉跄而逃,还几乎撞上了墙脚镂空的影壁墙。 夜风袭来,垂开了她额前的刘海儿。 元无忧只觉口干舌燥,她刚要转身回去找水,就被叫住了。 “表姑留步。” 凉风习习,送来轻飘飘的一句挽留。 元无忧再回身时,影壁墙后便走出来个人。 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高延宗红袍及膝,蛮腰缠着黑皮的蹀躞带,款动着细瘦的长腿迈步而来。 “姑姑总叫四兄到自己房中,是否太不自重了,莫非你……当真看上他了?” 高延宗天生一副娃娃脸,有着一身如细腻羊脂似的皮囊,在晚上都白的发亮。但他低沉的嗓音出现在夜里,却迭起海浪翻腾,携风带雨。 他走进了她的院落。 院落的主人,小表姑长身玉立,语气讶然: “我看上他了怎么着?还不明显吗?” “那可不行,四兄是童男,我得先验明正身,才能让陌生女子近他身。” “呵,想较量较量拳脚功夫么?” “……”他没说话,只是凑过来,抬手掐住她的下颌骨,微微抬起。 小表姑凤眼一厉,抬手抓住他钳制自己下巴的那只手,却不是蛮力的摘下他的钳制,而是用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腰身,趁他本能反应的浑身一软,才把他手腕向后一掰。 她腿下生风劈山而来,几乎将他绊倒,高延宗整个人被她带的节节后退,后背的脊梁骨重重的、撞在了影背墙上。 他倒吸了口气,痛的蹙眉。 与此同时,他两只手腕已经被人擒住,分别摁在左右两侧,胸前也压过来一具躯体。 高延宗再垂眼看时,小姑娘灼烫的呼吸,已经打在了他的脸上。 她眼里不复平时的清澈,那双褐色的琥珀眸子中,也充斥着情绪复杂的欲念、凶狠、挣扎。 他好像是……撞进狼窝了。 *** 元无忧一觉醒来,外面已是天翻地覆。 来叫醒她的小麦,穿着娇俏的绿衣女裙,两鬓坠着双垂环髻,此时花容失色,脆生生的嗓子急的就快要哭出来: “姐姐快去瞧瞧吧!原来那个口出狂言的神女,前几日是盗采了郑太姥的药山,而今早太姥得知后切断其药材,连带麻城李氏也将李貌逐出了家门,不认长孙。可那师徒三人却发动了无知刁民,在郑府门外闹着骂你呢。” 元无忧点头,“这些巨细你怎会知?” “是…是安德王派人来传话,还要进来叫你,被弥月哥挡在外头了。” 元无忧眼一眯,一猜就是五侄子。 还有…弥月? 她这两日对小石头属于放养状态,昨夜他应该是在院里的。不知自己轻薄高长恭、戏弄高延宗的场面,他瞧见了没有?又作何感想? 毕竟昨夜高氏兄弟走后,小麦便闻声从厢房里出来,默不作声给她清洗拇指上的咬痕,还把她的大拇指敷上药、用布条缠成了萝卜。 思索太多只会让她一团乱麻。 元无忧目光随意一瞥,便落在了她头上。 “小麦,你这发髻蛮俏的,谁给你编的?” 她摸了摸鬓角,“我自己。在我幼时…我娘就爱给我编发髻,等姐姐得空了,我便给姐姐编。” “现在就有空,我这就净面戳齿。” 小麦:“啊?您还有这心情呢?” 这双垂环髻,是将发分为两部份,在头的两侧各盘成上卷下垂环。据说汉代宫女便流行此发,而今更是多为未婚少女所适用。 昨晚的世家夜宴颇见成效,今儿一早,郑太姥便断了厍有余的草药提供,李氏不认庶长孙。 厍有余倒反应迅速的以神女之名,发动灾民讨伐专制的玄女,她知民众不敢得罪荥阳郑氏,但敢欺负横空出世地位不稳的郑玄女,随后厍有余又自己去木兰城的郑府门外跪着,逼宫之意明显。 第110章 膝盖中了一箭 郑府门外,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瞧着碧衣神女可怜,呼唤郑太姥出来一见。 人挨人已经挤到了摩拳接踵,却还能从人群中穿插而过,走出个墨绿色大氅的道爷,他木簪盘发,缓缓走近她,正是师徒决裂的光景。 即便苍白术不会治时疫,单凭他这些年在中原悬壶济世,专治疑难杂症积攒的民心念力,虽不算苍神医,也仍是令百姓信服的白药师。 也有人劝说,那玄女有些医术本事在身上,你们师徒三人何不珠联璧合? 厍有余仍宣称道:“白药师之徒分明是我,师妹只是学了师父的皮毛,而我得了师父的真传。” 百姓悟了:这是同门斗法呢? 作为师尊的白药师见此情形,只是负手而立,双眸紧闭。 “收手吧,我的治疫之方是她教的。” 正在此时,郑府的朱砂大门被四人合力打开,从中走出的郑太姥锦衣大袖,神态尊贵雍容。 厍有余连忙跟郑太姥举荐自己,说比养女表姑更博学,却被郑太姥拒绝:“我们世家大族认血缘,不认投机取巧,不劳而获抢人功劳的。” 走在郑太姥后头的元无忧,刚好听到这句,也心虚着呢,便没敢迈步出门。 她在门里眼瞧着,郑太姥杀伐狠绝,直接让人撵走了碧衣神女,把辱骂孙女之徒乱棍打跑。 元无忧这才装模作样的出门去,佯惊问: “姥姥怎能为她一人,关闭药山呢?那孙女从前做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 于是她便施然跪于门外,垦求姥姥开山放药,说玄女愿与神女共同抗疫。 她如此低伏做小,居然还有人抱来半筐泥巴、烂菜叶子的,连啐唾沫带往她身上扔,而郑玄女就这么忍受着灾民往她身上扔菜。 红袍男子系好蹀躞带,将佩剑往金钩上挂好出来时,正瞧见表姑跪在郑府门前,为灾民求药却被灾民欺凌,而郑太姥想上前去呵退灾民,反被喊话“小心误伤了您”。 日日相见的小表姑,眼下穿了身毫无花纹的水兰色大袖襦裙,扎着稚气的双垂环髻。 尤其是那张幼态未褪的脸,跟平日的英气逼人判若两人,在受人欺凌时,脸上流露出的委屈和倔强,像极了暴风骤雨下的莲花,娇嫩的花瓣饱受折磨,却韧性傲气的、不肯弯下腰肢。 见此情形,甭管她是不是做戏,恁谁也得保护欲上头,冲冠一怒为红颜想来个英雄救美啊。 高延宗旋即拔剑出鞘、跳下楼梯,那具高大瘦修的身躯,就站在小表姑身畔,将杀气外放。 “尔等刁民可真是好赖不分,郑姑姑跪在自家府门前,为尔等刁民求药,尔等竟然还被妖女蛊惑的恶意中伤她?谁还敢欺凌她的,尽管往我高延宗身上砸!” 无论是活阎王明目张胆的偏袒,还是他剑锋上朔朔逼人的寒光,都足够令人望而退却。 郑太姥更是亲自下台阶,拂去她身上肮脏,哭孙女过于仁德,太姥与安德王一合计,便颤颤巍巍的夺过安德王的剑,自己弹了弹剑刃,要亲手宰杀灾民,被看傻眼的元无忧赶紧拦下。 门阀世家出来的,果真人均文武全才啊。连花甲之年的太姥姥,都有着见人就砍、一剑封喉的枭雄之心!? 郑太姥见她的仁善之举,叹道: “也罢,便如老身孙儿之愿,重开药山,但药是给郑玄女的,不是给抢夺功劳者的。” 经此一番有样学样的苦肉计,百姓终于发现,名声堪比女阎王的木兰城郑太姥,只对这横空出世的孙女仁慈宠爱。而玄女并非传闻那般,甚至极力和神女为善交好,倒显神女不懂事。 原本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的看客,已散去了大半。 ——正在此时,人群里突然挤出半个身子,那位身着藏青色袍氅的李氏大师兄,抬臂膀举起一只弓来,忽然弯弓撒手射出一箭,直冲着地上跪着的郑玄女! 破空一支羽箭‘咻’地一下窜过来! 元无忧望着那支直戳自己瞳仁的银光箭头,他摆明了要杀自己啊!最低也得瞎了眼! 刚才还凄凄惨惨满脸受屈的姑娘,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众目睽睽之下——猛地偏头撤身、自原地挪开向后一仰,却不料与此同时!高延宗也眼疾手快,平地跳起来飞踢一脚,整个人扑在她身前,却被箭头擦伤,射伤了膝盖。 小露身手的郑姑姑目光错愕,…她躲多余了? 随着一声闷哼,男子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歪着肩膀栽进了小表姑怀里。 郑姑姑遇刺,安德王挡箭负伤。 场中顿时乱了,郑太姥的护卫、安德王的近卫顿时集结,推走灾民,将场地围得固若金汤。 元无忧连忙低头去看,怀抱里的红衣男子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把上下牙咬的咯吱吱响。 高延宗此刻所承受的痛苦显而易见。 周遭安德王的部将已经凑过来,七嘴八舌的问姑姑五哥怎么样了! 郑姑姑也没犹豫,循着被划破之处,一把撕开他膝盖上血淋淋的软绸布料,便露出一截雪白的膝盖,那薄薄一层的皮肉伤口外翻,鲜红一片流血不止,几乎见骨。 高延宗疼的脸色煞白,却还凄然一笑,费力的睁开纤密的长睫,桃花眼艰难的锁定她, “表姑请自重,当众撕我裤子…这要是兄长,会恨不得杀了你,至少也要你负责。” 她掏出了一包药粉,呲牙狰狞道, “少废话!这滇南金疮药有些疼,你忍着点。” “呵,我还会怕啊!啊嘶——” ——过后。 李貌的狗急跳墙,成了最后的催化剂。 他胆敢伤害皇室宗亲,还是活阎王安德王!自然是被官家和军营联合通缉,但还没下大狱,便被白药师劫走,声称带他回山中继续修道。 此番厍有余离经叛道的搅和,并未改变什么。 已是抗疫的最后阶段。 一切都日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因高长恭独自去安昌郡见度支尚书了,给安德王刮骨疗毒的任务,便落在了小表姑身上。 元无忧倒乐得接这个差事,也是为报答他。 第111章 疯狂试探的坦白局 自军中疫气消散,之前驻扎在馆驿的,高氏兄弟驻军的营寨,早已搬回了木兰城外。 元无忧头次进安德王的军营,有甄壮士跟底下打过招呼“不得怠慢郑姑姑”后,她被士兵一路引荐到心里发麻,只觉得他们热情过了头。 大下午的,头顶的太阳笼罩的白光刺眼,高延宗独自坐在溪边的石锁上。 河边有棵不知名的野树,给滋养的树冠茂盛树干粗壮,从头到脚连带草地都一片碧绿。 只有石锁上坐着那位兄台,艳红色军服的衣摆围在腰间,头顶乌黑浓密的辫发,戴银冠。 白空绿野之间,人间的贵胄亲王红衣偎清溪,颇像一幅用色大胆、浓墨重彩的工笔美人图。 元无忧自认没有绘画天赋,但是执笔勾勒美人的欲念和冲动,在这一眼里达到了顶峰。 高延宗那大高个子,是一眼就能瞧出不是姑娘家的程度,偏偏有一张长不开的娃娃脸。 此刻他只拿山文裙甲和护裆遮着私隐,自大腿根以下晾着两条长腿,像极了水洗的白萝卜。 美中不足,就是膝盖和大腿上,各有一块暗红的箭伤,虽结了痂皮,居然连布条都不缠。 简直是在馋她! 元无忧从未见过这场面,瞧得眼都直了,他也大大方方的任她打量,还抖了抖细白的大腿,展示着结实皮肉底下、掖藏的能量和爆发力。 “好看吧?我一运力就有肌肉,姑姑倘若喜欢,可以深夜来我帐里,我挨个给你看。” 听见他还有精神发浪打趣,小表姑方才心里那团内疚,顿时消减不少。 男子此时眉眼带笑,心情想来不错,元无忧自然愿意顺着他的话,戏谑道: “没穿?” “嗯?” 阿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撇嘴啐道, “短了点而已……又不是给人看的。” 话虽如此,眼下还不是在给小表姑观赏呢? “这两条白竹竿儿,真适合盘在腰上。”郑姑姑挑着眉,不仅顺杆子爬,还吹了个流氓哨。 高延宗耳根一红,笑骂了声,“这是姑娘家该说的话吗?让你个华胥姑娘看…我可是吃亏了。” 旋即老老实实的放下护裆、遮住大腿。 他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从前他跟姑娘们放肆的露肉,爱见她们脸红羞臊不敢看他惯了,是因她们吃着亏呢,受三纲五常的束缚,在意清誉贞洁,更怕珠胎暗结。 冷不丁遇见个目光如狼的华胥姑娘,连凝视垂涎,又冲他吹流氓哨的,简直像把世俗男女的地位掉了个个儿,高延宗居然感受到了过去,被他调戏的弱质女子是何感觉。 果真是照她那天的话来了:把男子放在女子的处境,男子也就成了“女子”。 从前高延宗仗着男尊的秩序和身份地位,对世间女子无不进行恃强凌弱的欺压,而今他所仰仗的那些,在这个华胥姑娘面前都行不通。 像一拳打在了城墙上,还得是秦皇修的长城。 饶是高延宗身经百战,也对她束手无策,既不能硬碰硬的斗法,又不能真让自己沦为弱势。 等表姑走近了自己,高延宗忽然抓住她的手,幸好那只手还是细腻光滑的姑娘家的触感,他那双桃花眼里,忽地凝出了两点坚定, “这也就是看我,倘若换做四兄吃了亏……全军上下定会施压,教你对他负责的。只不过我风流之名在外,没人在意。” 高延宗不知怎地,突然就想拿话点她。 既然自己表里不一的秘密已展露给她,便期望她在意自己这些,或许打一开始的牢狱初见,以口相喂她纯阳血,他与这个表姑便种下了清白不了的根。 而与他同样慧智灵透的姑娘,此刻却睁大了琥珀似的眼珠,眼神清澈又坚定的道。 “感谢提醒,那我更得去看看他了。” 她怀疑高延宗对所有姑娘都这么说的。 元无忧岂会看不懂、听不懂他今日的疯狂试探和大胆坦白?只不过他给她留了余地,就别怪她连打太极带抽身而退了。 让她跟风流浪子交朋友、斗法都行,想让她沦落成他的一笔战绩?那别说门了,窗都没有,她屋顶都给你砸漏,瓦片都给你揭下来摔碎! 高延宗恨的暗自咬牙,脸上的笑意顿消,连素来勾魂夺魄的桃花眼,都凝结成冰冷到极点。 “你当真……要对四兄下手了?” “我十几年前就想对他下手了。” 元无忧吐出这话时,心里别提多忐忑了,但又为自己的坦然松了口气。说实话的人不会没底气,她这句话不算隐晦,足够令高延宗起疑。 可她对五侄子,除了有对美人的欣赏,便只有同道知己、臭味相投的惺惺相惜。 她但凡想娶正室夫郎,一定会是高长恭这种,无论是华胥风既晓,还是荥阳郑玄女,她的身份和前尘往事都拿得出手,不怕被昭之于众。 望着小表姑郑重声明一般,高延宗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种猎物脱网的遗憾不甘,又有狼若回头、肯定会咬自己一口的威胁预感。 “你最好是个好人,不要始乱终弃,否则我会替四兄捉拿你,把你千刀万剐。” 高延宗刚要松开她的手,便发现她右手的大拇指上,多了一点暗红的结痂,不禁挑眉问: “昨晚便瞧见了,你说是扎了刺,怎么今天出了这么大个伤口呢?扎鱼刺上了?” “其实……是你四哥拿虎牙咬的。” 高延宗:“……” *** 远处的木兰山与城外的营寨,同淋一片残阳。 灿金色的日光与彩红的云霞,在天地间交辉。 难得有高长恭夜不归宿的时候。 元无忧尚未来得及感受四侄子不在家的日子,便得到消息,邺城得知借款收购的赈灾粮被私吞一事,龙颜震怒,要亲自来视察赈灾。 她便急着找高延宗商议对策。 结果到他营寨里询问了一圈,其部下兵将都支支吾吾,连她问甄温柔的去向,都含糊不清。 元无忧强忍着拔剑砍人的冲动,拼命在说服自己:不能误伤身边的跟班儿小石头! 就在这时,跑来个陌生的传令兵,来请她去安德王营帐。 第112章 五侄媳妇笑靥 一掀营帐的帘,元无忧差点儿被酒气顶出去! 往里头一看,她更想吐血了—— 空荡荡的营帐内,正中摆了两张拼合的木榻。 红衣白腿的高延宗此刻正斜卧在榻上,怀里搂着个身姿曼妙、只穿了裲裆和长裙的小娇娘。 男子身披的艳红色军服衣襟大敞,坦露着玉肌起伏的白嫩胸膛,衣摆也只到大腿根,晾着伤疤新鲜的两条直挺地长腿。 而甄壮士也光个膀子,背影雄壮地盘腿坐他对面儿,手底下摆弄着几罐东倒西歪的酒坛子。 这一幕仅仅出现了仨人,给她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无法言喻。 元无忧只觉血灌瞳仁,想给这俩人扔出去。 “——高!延!宗!!” 小表姑一进门,那一字一顿的怒吼由远及近。 屋里酒气熏天,喊声震耳欲聋。 眼瞧着那身水兰色大袖襦裙由远及近,头顶双垂环髻的小表姑俏脸愠怒,叉着细窄的腰肢,作势要过来提耳朵,拎领子的数落他! 这边娃娃脸的美貌侄子,正一只手臂托着头,满头乌黑亮丽的青丝,随意地垂在肩头身后,已是双颊微醺酡红,闻言缓缓睁开了桃花眼。 “呵、来捉高延宗的奸了?” 有这么一句,就给此次事件定性了。 甄壮士跟那娇娘顿时一慌,一个连忙挺直了身板,一个迅速将纤白的双臂环抱香肩,低下小脸儿望着身侧的安德王。 俩人郎情妾意的四目相对,倒是高延宗眯着桃花眼洒然一笑,把搁在女子小蛮腰上的手收紧了,指尖几乎戳到她那露在外头的雪腻肚脐。 这一幕落在元无忧眼里,只是心里骤然一空,仿佛抽离了什么,随即翻涌上来的便是膈应。 她从来都知道,高延宗不似高长恭,他本身就是风流多情之人,若没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哪会练的那么骚情赋骨、信手拈来? 所以她缓了缓语气,冷声道: “你上午刚受伤,伤口还没愈合怎能饮酒?” 男子听了这句,浅褐色眼眸中的醉意都清亮了几分,但呈现出的深邃复杂,却令人不解。 “你凭什么…对我兴师问罪?” 他天生低沉磁性的嗓音,沾了酒气更为感性。 元无忧虽然没见过五侄子醉酒,但也知道他不是真醉,分明在借酒气黏牙撒泼! “凭我在医治你!凭你因为我受的伤!” 元无忧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不对劲!这一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会突然对她形同陌路? 高延宗听罢,只是将眼皮一翻,轻描淡写的讥笑了声,不置一言。 这种时候,就瞧出猛汉柔情甄壮士,心思细腻的一面了。 只见他一撩满脸的头发,冲小表姑露出粉嘟嘟的嘴唇、笑出了雪白齐整的大板牙。 “姑姑莫怪五哥,酒是我喝的!他心情不佳,叫我来喝给他看的。” 高延宗怀里的娇娘这才知道,面前这位来势汹汹的负剑少女还是个大辈儿! 还得多亏甄壮士点破呢,否则就听那捉奸当场般的对话,恁谁能想到俩人是姑侄关系啊? 女子抬起一张朱唇粉面,娇声娇气道:“原来是长辈啊,您老人家莫怪,是奴家饮了酒,顶多在安德王唇上沾了几下,并未入腹几口。” 说着,她还将浑圆雪峰往男子怀里贴,那挥舞细白手臂、面团蛮腰的姿态,极尽娇软妩媚。但柳眉桃花眼流转间,眼神里却十足的挑衅。 听见这句,表姑这才把目光落在那娇娘身上。 这姐姐的相貌只能算俏丽,小脸儿大眼睛,但身材颇为凹凸有致,是那种成熟的丰腴韵味。 元无忧毕竟对高延宗没什么感情,故而见他跟别人亲热视若无睹,换做高长恭就另当别论。 只是这句“老人家”?元无忧眉间一挑,心道姐姐你眼啥时候瞎的?瞧不出我比他小挺多啊? “姑娘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他身上有伤,你别害得他动作激烈,迸裂伤口,大出血就难治了。” 姑姑这话说的不算隐晦,高延宗一听就明白,搁在女子小蛮腰上的瘦长手指顿时一僵。 他转而惩戒似的,在人家面团似的腰侧掐了一把,语气施压的道: “不得无礼!笑靥,快叫姑姑。” 名为“笑靥”的女子,这才一手挡住胸口沟壑,一边颔首娇笑道,“我们相好多年,姑姑初来乍到自然不知,我便是来给他缓解伤痛的。” 元无忧颔首回礼,了然的“哦”了声。 “就是五侄媳妇儿呗?” 小娇娘一听自己被长辈认可,顿时笑得花枝乱颤。还故作矜持的摆手道,“尚未过门呢。” 这俩女人谈笑间,就把他的婚姻大事给定了? 高延宗实在忍不下去,便把女子轻轻一推,自己泼洒着如瀑的墨发坐起身,拿瘦长白皙的指头、合拢着大红色衣襟,语气不耐烦道, “姑姑此来,所为何事?” “邺城传来消息,陛下震怒,亲自来视察赈灾。” 甄温柔尴尬道,“方才也有飞鹰传书过来,五哥正嘀咕此事呢。” 忽然被情郎无情的推开,娇娘笑靥的脸上难掩失落,但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她忽然一抬琥珀般通透的褐色眸子,上挑的眼尾竟生出几分凌厉来, “既然是姑姑的计策,让安德王以身犯险,却有了今日的局面,姑姑必得以身做法,将王爷从此事中摘出来吧?” 甄壮士看了看娇娘子,又看了眼高延宗,欲言又止。他知道不该随声附和,便默不作声的下地找鞋,利索的双脚往里一插,作势要跑。 这人就是这么生性叛逆。 既然高延宗找了个女人替他出没必要的头,那即便元无忧想好了法子,也不想当着她面说。 这女子敢在情郎的兄弟面前放肆,也是认为自己够资格进入到了男人们的圈子,她能妖娆妩媚,又能说几句一针见血的话,给情郎长脸。 她此时的得意,元无忧的心里自然清楚明白。 高延宗如今拢好了衣襟,抬起长睫望向姑姑, “姑姑可知怎么应对?” 元无忧点头,“我自有办法让你扭转局势,反败而决胜。但此计策出我口入你耳,事成之前,不得有第三人知晓。” 第113章 姑姑有何妙计 即便姑姑并未指名道姓,话中所指也是撵她。 那被晾在一旁的小娇娘,忽而搂紧了高延宗的消瘦肩膀,警惕道, “姑姑如此强硬的抢人,恐怕适得其反,女子还是要温柔体贴才好,不可杀气过重。这样才会有情郎愿意带您,出席男人的场合。” 元无忧面对小娇娘这番挑衅,和劝慰她温柔体贴就能得到这种待遇的话,只无奈一笑。 心道老娘在华胥一呼百应的时候,那些场合还轮不到男人出席呢,这待遇她还真不屑一顾。 “高延宗可以选择不听我的建议,既然你代他发表意见了,那我大可放手,任他自生自灭了。” 小表姑语气平静,漫不经心的说罢这句,便飒然一拧身,就往外走去。 高延宗望着她傲骨挺拔的背影,心窝像忽然被利爪揪住的疼,闷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想开口挽留,话却鲠在了喉咙边上。 正在此时,门帘外头传来清清冷冷的一声唤: “主人,你可冷了?” 有卫兵撩开门帘子的一角,却只到黑衣少年锁骨深陷的颈子,这尊门神身形瘦长,身背一柄赤铁剑,却屹立挺拔得如一棵翠柏松竹。 元无忧这才想起跟她一起来的弥月,便快跑几步到了门口,又拉住他冰凉的细手进帐内来,把他怀里抱着一叠玄色外袍抓起,转头扔到高延宗面前,撂话: “给你媳妇儿穿上,让她出去回避一下。” 原本桃花眼睑憋出浅红色的高延宗,闻言倏然眸光一亮,不自禁的笑出卧蚕弯弯。 姑姑果然还是在意他的。 可后脚跟进来的弥月,即便脸上扣着褐色的木质面具,也掩不住他眸光里的错愕。 他两臂仍保持着抱衣服的姿势,此时却空空如也。他主人的衣服呢?那么大一叠黑色的! 黑衣少年就在此时,冲到了元姑娘身旁,愤然冲榻上之人怒吼: “那是主人的衣裳!我怕她穿着冷,在怀里抱了一路了,凭什么给她啊?” 心智痴傻的少年,话音未落便上前去抢衣服,直把笑靥娇娘吓得花容失色,厉声尖叫。 眼瞧着一男一女居然四臂挥舞、手忙脚乱的撕吧起来,连带少年背后那只眼熟的佩剑,都在左摇右晃。忍无可忍的高延宗,先手抓起那件玄黑的衣衫、摔到鲜卑少年身上! 而后指着身旁娇娘怒斥: “出去!你们都出去!!” 表姑傻眼了,“别对你媳妇那么凶……” 高延宗再抬起眼时,眼窝微红,眸光氤氲。 “她不是我媳妇儿!!我戒色出家了!!” “五侄子,你醉了……” “我没喝她的嘴上的酒!!” “……” 他这酒疯撒的莫名其妙。 甄温柔赶忙卷着刚下堂的五嫂子,推攘着鲜卑少年,逃也似的跑了。 只留下一站一坐的姑侄俩。 还是高延宗先开口了,“姑姑有何妙计?”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和冷静,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清冷,没有方才的半分醉意。 望着他合拢衣襟、晾着大腿的坐姿,元无忧不禁赞叹道:“装得挺像的阿冲,给我都骗过了。” “下午不是说,给你看看我么。总要有个正当理由才好,否则被人逮住了……还以为咱们,或是我肖想长嫂呢。” “别提长嫂了,刚才那女的在这儿我怕是细作,我教你命亲信这么说……就说你安德王心系灾民,组织四城富户捐粮,却被有心人诬告是装了沙子。且嘴长之人也找到了,你可要杀他?” 高延宗点头,“这是个人才,还能利用一下给有心之人传个假消息。” 而后他垂眼看着站的笔直的小表姑,越瞧她这副娇艳乖巧的打扮、与外表不符的英气镇定,越觉得反差得可爱,直让他心生欢喜。 他由衷的感叹:“你这脑袋怎么长的?你若是个男的,恐怕会把权谋官场玩儿的团团转。” “害,我也是剽窃了前人的智慧。前三国的曹丕就经常在车里装布匹,让心腹谋士吴质藏里头跟自己会面。一日被杨修发现告诉了曹操,曹操来检查那天,曹丕真的装了一车布匹运来。曹操就觉得是杨修诬告曹丕。” 小表姑眉若山峰,双眼皮的凤眸又大又亮,是个稚气未脱的娇艳长相。即便她眼神锐亮,对历史典故侃侃而谈时英气勃发,不逊男儿,也能吸引他全神贯注、一字不漏的听进去。 高延宗觉得自己是疯了,居然一看见她便心生欢喜,自她出现,便觉得旁人都入不了眼,连笑靥这种花国魁首,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他待她说完,忽然冲她招手, “把你右手给我看看,我让军医开了个治破伤风的药方和药膏,你预防点儿。” 被他一提,元无忧才想起昨晚那个牙印儿。 “害,被你四哥咬一口,不至于破伤风吧?” 话虽如此,她身体还是很诚实把手递了过去。 *** 翌日,馆驿内。 带着天子赈灾粮和赈灾款旨意的兰陵王得胜归来,鬼面大将的兵马刚入了城门,便有部下先一步、来禀报在大殿里等候已久的表姑,说领军将军带回来个难民孤女,要嫁给他做妾室。 元无忧正坐在尊椅上端起茶盏,闻言镇定自若的放唇边抿了一口,蹙眉道: “绿茶胚的茉莉花茶没给我放糖,这咋喝啊?” 而与她对座,一桌之隔的碧衣姑娘厍有余,则愤然把自己的茶杯砸在桌上,崩的水花四溅。 “刨活儿来了?兰陵王妃是我的!” 她所言,是真正意义上的“兰陵王妃是她的”。 厍有余虽然言行惊世骇俗,但确实有些本事。连李貌都被逐出家门了,她居然能以逆天的算数能力,让李氏祖母认她为义女,聘请她做账房先生,且辈分一跃成为李貌的姑姑。 今早她便来找元无忧求和,为表诚意,厍有余愿用预知未来的能力做投名状,而她的第一个预言,便是兰陵王一定会娶郑姓女子为王妃。 而她几次尝试冠姓郑氏,都没成功,那便一定是元无忧了。 虽然元无忧强调,自己是风姓元氏,跟郑氏没关系,但她也想看看厍有余是否真有异能。 自己倒确实有异能,便是能听厍有余的心语。 第114章 给姑姑纳的妾 不消片刻,身覆黄金明光铠,头戴狞鬼面盔,着绛红军服高马尾的兰陵王,便班师了。 他身畔还跟着一个,穿了身灰布麻衣的姑娘。 此二人一高一矮,推着晨起日光折射在地上的人影,一步一步迈进了大殿内。 对坐在尊椅两侧的二人,一人手里捧杯绿茶。 鬼面大将尚未开口,他身侧那位一直低着头,走姿弱不禁风的姑娘,便捏嗓娇软的出声道: “妾身全家都丧命战乱,承蒙将军搭救,唯有以身相许做牛做马来报答将军。听闻将军家中的王妃娘娘辈分大,年岁已高,定不如晚辈伺候的贴心周到。” 此时的鬼面将军猛然瞪大了凤眸,几乎是下意识往旁边挪一步,而后侧头看向那褴褛孤女。 高长恭震惊:你在说什么玩应儿?!也没提前跟我对口供啊! 尊椅上的小表姑闻言,蓦地眼皮一抬,清艳的面庞上,五官愈发僵冷起来。 元无忧:???辈分大年岁已高?在说我吗?四侄子你咋跟人家传话的?! 小表姑跟兰陵王各怀心思,尚未开口,那布裙破烂的姑娘,便自顾自的续道: “两位姐姐莫怕,我并非是来抢夺你们夫君的,我是来与你们一同侍奉他的。” 厍有余放声讥笑道:“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啊?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啊?” 果真同行是冤家,这俩人的对峙精彩极了。 元无忧直接往尊椅上舒舒服服一坐,又把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撂,准备好了看俩人斗法。 用余光瞥了眼绕过新欢,走上前来的四侄子。 她语气淡然:“我要有四侄媳妇儿了?” 戴着鬼面高长恭,闻言猝然瞪大了凤眸,那对黝黑锃亮的眼珠子,几乎要挤出眼眶。 “不是啊,她说认识你,不…是九天玄女娘娘,我才带她回来的。” 一听见大辈姑姑出声清亮,竟是个脆生的少女音,那位布裙褴褛的难民孤女,这才抬了头。 只见上座坐着一位身着浅紫大袖襦裙的姑娘,满头流墨似的青丝梳成了双垂环髻,在鬓角点缀的两只银饰,更衬得那张清艳稚气的俏脸,有着犹如高岭之花、悬空明月般的清冷贵气。 待瞧清楚她的眉眼,这孤女顿时呆住。 传闻中的玄女姑姑,竟然是三年前在江陵,从歹人手里救下她的英气女公子?犹记当时,她面迎江畔艋舺,九黎苗蛮称她为“女可汗”。 元无忧倒不知道,对外自己都成九天玄女了? 厍有余却没打算惯着她,忽然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串刺耳的讽笑: “呦!好个恩将仇报的浪蹄子呀!靠着玄女姑姑骗的兰陵王搭救你,却来抢玄女姑姑的男人?” 元无忧刚想解释,他可不是自己男人呢……又反应过来,事实上,他还真是有婚约的夫郎。 来者这姑娘本就是利刃出了鞘,上殿来捅心窝子见血光的,奈何撞在了厍有余擅长的领域。 意图一经挑明,场中的局势瞬间紧张起来。 举家沦丧的姑娘忽然肩头瑟抖,抬起一张愁云惨淡的脸来,迈步朝主位那俩姑娘走去。 高长恭只觉心头一紧,视线紧忙追随者她。 上座的元无忧刚警惕起来,还没来得及作出防御姿态,那姑娘便快步窜到了她三步以内。 见状,连高长恭都不禁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赶忙厉声呵斥:“你要如何?离姑姑远些!” 却在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这姑娘软身扑到了元无忧的脚边儿,抓着她的裙摆呜咽出声: “姑姑好生命苦,竟折在兰陵王这种…朝秦暮楚的贱男人手里了。” 兰陵王:“……嗯?” 厍有余当时就傻眼了,“乖乖,这什么路数?” 下一刻,这位身裹着破衣烂裙的姑娘,又睁大了眼睫湿漉漉的杏目,望着面前神情冷漠,那脸蛋直生得雌雄莫辨、颠倒众生的玄女姑姑。 这姑娘更凭借着她的膝盖往上爬,直往元无忧怀里、蹭了个鼻尖发红,捏着细嗓儿嘤嘤道: “他今日敢把我领进家门,明日就敢把你撵出家门!他有了您这般的九天玄女下凡却不知足,还把这个嘴臭的浪蹄子摆你身边、恶心你,俩人分明是臭味相投,兰陵王不足与你相配啊!” 元无忧人都麻了,脸上极力维持半晌的冷静僵硬,此时终于绷不住,冰裂开来。 “你们……一个学堂的?又来给我展示了?” 鬼面将军此刻的心内,是一把怒火直窜天灵盖儿,几乎要给头顶的马尾辫儿都燎了。 他恨地几乎是蹦起来跺脚! “诽谤啊!这是污蔑!她这是在诽谤本王啊!!” 厍有余倒不在意被骂了一嘴,甚至还憋不住笑着打趣、悲愤震惊的兰陵王, “兰陵王太孝顺了,给你表姑纳的妾吧?” 这一句火上浇油十分管用。 素来稳重和善的兰陵王,当即要以谋害皇亲、藐视皇权谋逆造反等十恶不赦的罪名,作势亲手斩了那姑娘,说最轻也得流放拘役。 但那姑娘抱着玄女姑姑大腿,哭的梨花带雨,直闹得馆驿大殿内外鸡飞狗跳,连门口都挤了一帮看热闹的卫兵奴仆。 因场面一度太过混乱,在元无忧从中快刀斩乱麻的肃清之后,又给那姑娘从四侄子的怒火中摘出来放到身边,赐名闹闹,便草草散了场。 既然四侄子回来了,她还有活儿交给他。 时隔两天两夜,元无忧已成功把前天发芽的种籽,给培育到长出了一寸嫩苗。 经过这些天的补气血和医治,元无忧的体力几乎完全恢复,便能亲自下地,去开荒插秧了。 高长恭自然要带部队跟着一起,还要按照她提及的步骤,首先修复水利用以灌溉。 晌午最是天热。 鬼面大将的脸,也正是掉痂皮的时候,田间地头上,高长恭越看表姑往脸上抹泥巴越生气! 就算为了耐脏,她穿一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衣,把发髻打散扎成一个道揪,便已经够雌雄难辨得了,至于一边流汗、一边往脸上抹泥道子? 她身为荥阳郑氏的独苗贵女,何至于扮丑? 高大哥斟酌良久,仍是憋不住道: “别的姑娘都天天擦胭脂抹粉,把最美好的一面展露我瞧,而你明明…长恁么俊(zun)的,怎么天天造的跟灶王爷似的?” 他说这话是有些心虚的。表姑岂止挺俊啊?简直算得上祸国殃民,倾国倾城。 小表姑都没正眼理他,只默默缠紧了拇指上,因用力而挣得松散的布条。 “她们被教养的生来要依附男人,为嫁人而活。而我接受的教育是建功立业强国富民,为我的追随者活。” 高大哥点头:“懂了,抢我活儿?” “……”元无忧便不再理他。 又过半晌。 姑侄俩正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便听一撮人骑马过来,远远地喊着“郑姑姑!郑姑姑……” 元无忧便被将士给推到了田埂上,回到路边。 原来是郑太姥放人来寻孙女了,说养在京城的二房孙女回木兰城拜寿,让元无忧拾掇拾掇,跟观棋表姐见一见。 人还在地里的高长恭一听,猛然抬起了鬼面狰狞的脸来:“谁要来了?” 传信的家丁复述道:“是邺城司州长史家的女公子郑观棋,闺名不语。” 这个名字虽然久远,但当入耳那一刻,还是刺痛了高长恭埋在记忆深处的噩梦! 高小憨手指颤抖着把锄头一扔,就大跨步上了田埂,只想跑路。 趁他与自己擦肩之际,元无忧一把拉住他, “怎么,这位观棋是何许人也?连你都认识她?这里有故事?” 他尴尬道, “充其量算事故!你见了她便知道了,如狼似虎如饥似渴,男人就算穿着盔甲,都能被她用眼睛量出尺寸来。别说是周正的男子,就连美貌姑娘都免不了被她揩油。” 元无忧:“……啊?你这么一说,我更想跟她学几招了。” 四侄子顿时恼羞成怒,鬼面盔底下那双锃亮的黝黑凤眸,在太阳底下熠熠如火。 “你不准跟她学!!半点儿都不许学!!” 第115章 白衣明艳郑观棋 卷四:《逐鹿中原·女魃的新嫁郎》 巳时正是日头要热不热、开始刺眼的时候。 郑府拿琉璃青瓦砌的斗角飞檐底下,朱砂大门的拴马桩子前头、已是车马骈阗。 彼时,本家的独苗苗外孙女儿扛着锄头,如一杆直溜的松竹,顶着灰头土脸悠闲地,从华贵的车厢之间的缝隙挤进来,像是打此地路过。 真不愧是打邺城京都来的,连马车厢都饰以金漆玉钩,拿海珠蝶贝穿作风铃,坠在檐角。 瞧情况,那位远房表姐约莫已经在正堂屋内,陪了两位姥姥好一会儿了。 待元无忧梳洗一通,更衣换裙,由仆从随行着入了正堂内,打廊下远远地,便能听见里头笑语欢声不断。不知在说什么趣话,把老太太哄的哈哈大笑。 当小厮通传“姑姑到”之声儿乍然响起时,似乎有些打破了堂内的其乐融融。 转屏风入得正堂内,透过两廊鹅黄垂坠的丝绸帷幔,小姑姑斜眼一瞧,只见里头那位表姐根本无需引荐,往那一坐便是门阀世家的气派。 隔了两道月洞门,都能嗅到室内弥漫着一股幽微的香气,元无忧提鼻子一闻,像是牡丹花? 且随着她的缓步走近,那股清透的花香也愈发浓烈明显,直扑鼻子。 她眼前云开雾散显现出的,便见了一抹艳丽的暖白色。正端坐在下垂手,翘着小指给左侧尊椅上的大姥姥、拿金叉喂切好的红瓤西瓜。 这位贵女光凭一道慵懒又优雅的侧身,便足矣瞧出那曲线玲珑的傲人身姿。 待元无忧走近观瞧,只见那位矜贵的姑娘,身着蛤粉色齐腰大袖襦裙,内着牡丹花瓣形状、银丝勾勒的杏黄色的裲裆心衣,身上绣满了花瓣重叠繁复的牡丹,是苏绣才有的渐变色彩,精致绣工栩栩如生,仿佛能嗅到花香。 她满头乌亮的青丝,也拧成了灵蛇髻,金钗玉饰、冠戴偏凤衔珠,还簪了白牡丹。颇显滔天的富贵,是能随便拔下头顶钗子赏人的程度。 随着下人的引荐声,和两位姥姥热络的招呼: “说曹操曹操就到!玄女儿快上你姐这儿来!” 这位表姐姐才扭正脸来,顶着一双沁满春池的桃花眼,笑吟吟的望着打外头进来的表妹妹。 那张白里透粉的鹅蛋脸,五官生得美貌大气,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世家做派的矜贵又张扬。 就这气度,说她是公主皇妃一点儿也不为过。 元无忧未曾想到,居然有人能将白色穿得如此耀目,她真可谓是穿白衣显明艳的第一人了。 表妹妹自打进屋,便一个劲儿盯着表姐瞧。 幸亏她那双锃光瓦亮的褐色眸子,只有明目张胆的欣赏和笑意,而无恶意。 玄女表妹尚未开口,表姐便先一步出声,一揽几乎曳地的大袖与臂弯的披帛,站起身来: “呀,这就是玄女儿表妹妹吧?两位姥姥正夸耀你的光辉事迹呢。” 元无忧本以为,门阀世家女子都挺盛气凌人,自己这个假世家遇到真贵女,不免有些心虚。 却没想到,这位京城来的表姐极富有亲和力,直接提裙起身奔她来了。 元无忧迈步过去,颔首递上一个叉手礼,她竟然主动上前,叉手回施一礼后、便一把攥住表妹妹的双手,捧在自己掌心里热乎道: “我一眼便知你是玄女表妹妹!果真是人如其名英气飒爽,快坐姐姐这边来,这可是你外祖母的家呀,你得尽地主之谊不能藏着掖着啊,这几日可要带我好好游逛,耍遍木兰城。” 望着表姐笑得卧蚕弯弯的桃花眼,连眼睫毛都仿佛会说话,元无忧霎时成了不善言谈的人。 郑观棋给人的感觉很熟悉,甚至很像她身边的一个人,却又一时间对不上号。 “那都是妹妹应该的,别的先放一放…且容我冒昧一问,表姐芳名,可是观棋烂柯的观棋?” 莫怪元无忧初见就如此冒昧,主要是这表姐太不人如其名了。 梁任昉《述异记》载:“晋时王质伐木,见童子棋而歌,俄顷斧柯烂尽,归无复时人”。 烂柯棋缘是讲光阴如梭,或是观棋不语,而这位表姐实在能量巨大,她都简直自惭形秽。 幸而观棋表姐并未怪罪她,而是顺着她的话,抿了抿胭脂朱唇,微扬嘴角道: “观棋烂柯,亦要不语。家父指望我安分守己谨言慎行,才取那个小名儿,到底是错付了。” 而后俩人携手揽腕,先向两位太姥行过礼,再齐齐入座。 郑太姥姐俩相视一笑,瞧着表亲姐俩的热乎劲儿,跟一个娘胎里出来似的亲厚,更笑得合不拢嘴了。 元无忧原本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的,但这位表姐并未让她有丝毫的拘谨,她只觉受宠若惊。 就在这时,郑观棋忽然抓起了、她胡乱裹了白布条的大拇指,讶道, “表妹这是伤着了?”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手上。 冷不丁被人抓到把柄,元无忧心里唰然一惊,只觉从天灵盖儿开始凉爽了几分。 这伤来得难以启齿,布条也是方才……高长恭笨手笨脚给缠上的,元无忧不敢细解释,只好含糊道,“不知在哪儿碰伤的了,我体质弱,伤口好的慢。” 元无忧受伤的是大拇指,观棋表姐却拿细嫩的指腹,在她掌心摩挲,还翘着戴了粉瓤西瓜碧玺金戒的小指,勾住她的手腕。两对低垂的羽睫覆下眼眸,竟是二体同心的痛心道: “哎唷…真是小可怜儿,正巧表姐带来不少参茸滋补之物,原也是奉给大姥姥拜寿,连带自己零嘴儿吃的,这便命人给你搬些到住处去。” 元无忧不动声色的,将大拇指从她掌心拽回。 “啊?这可使不得,怎好让您如此破费啊……” 她一开口,白净的脑门上便霎时浮起了细汗。 她倒不是脂膏不润,不想要名贵药材,而是她那屋里,此时藏着男人呢,太怕被人瞧见了。 高长恭定是跟这位表姐有些前尘,否则不会非要跟她回来,监视她如何与这人相处。 这表姐久居京都邺城,是北祖二房的一支,到了郑太姥家里十分自来熟,得知表妹妹是元太姥失而复得寻回的,更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捯饬她。 第116章 小相恭 元无忧本想婉拒,但她没给自己还嘴的机会。 顺便也想知道,高长恭与这位观棋表姐,究竟有什么让他讳莫如深、见不得人的前尘往事。 于是,高长恭到底也没躲掉。 郑姑姑的住处,与姥姥的正屋是一东一西两处院子,还偏西北角些,倒是落得清静。 彼时,晌午的太阳在外头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几近把人烫化,却晒不到屋里头的岁月静好。 降香黄檀打造的高脚方桌上,拿描金瓷盘摆着一对四方玉斗内,各栽了一节装细壤的竹筒,却生出了长势不同的一寸芽苗。 鬼面高马尾的男子,穿一袭绛红色大袖襦裙,大热天还捂了件玄色里衣,将颈子往下的锁骨密密裹住。眼下就坐在黄花梨木高脚胡凳上,拿长到几乎曳地的大袖垫在桌沿,一手托腮,拿锐亮的长睫凤眸,死死盯着那两根嫩绿。 灼灼的目光,几乎要给那一寸嫩苗烧出花来。 高长恭本想蹲在屋里,等表姑与另一个表姑会完面,回来跟他汇报情况,却突然听见外头有细碎的脚步声……出于多年行军打仗、侦查放哨的警觉性,他当即意识到,不能被堵屋里! ——而当两位姥姥携着远房外孙女,以及随行抬礼品箱子的小厮,来到自家断代独苗的外孙女院里,依次绕过刻有甲胄木兰画像砖的影壁墙、木兰树、牡丹丛,进得门来时! 只见正堂屋门口,木花架金漆狻猊座香炉里,熏着清凉的瑞脑,狻猊炉后头的高脚胡桌上,却蹿起来个穿绛红色大袖襦裙的男子,因猝然见到这群浩浩荡荡的来人,他在慌乱之下、还踢翻了降香黄檀木质的高脚胡凳。 彼时,屋里的、外面的人见此情形都僵住了。 郑家老少来势汹汹的堵门,就算高长恭清楚自己问心无愧,也不免怀疑他真有奸情怕被捉? 屋主小表姑自然懂得,要靠自己打破僵局。 从外头的人堆里,随即窜出来个身穿丁香紫大袖襦裙的姑娘!她快步跑到鬼面男子跟前,冲着他那双底气不足的慌乱眼神,安抚道: “姥姥与表姐!是来…看我住的舒不舒坦……” 为掩饰尴尬,元无忧还猫腰儿去扶正了凳子。 对此,观棋表姐只是大袖轻抬、拿削葱根似的纤纤玉指,去扶了扶鬓角那朵鲜嫩的白牡丹。 微启朱唇皓齿,慵懒的笑了声, “看来住的挺舒坦,还有陪伴儿呢,夜里有这么个可人的尤物侍寝,恐怕表妹睡不太好吧?” 她小指上的西瓜碧玺宝石,在太阳光底下,粉瓤绿皮更折射出明晃晃的璀璨夺目来。 当她这句调侃丝滑地溜进耳朵,元无忧终于想起来,郑观棋给她的熟悉感源自谁了…… 高延宗!这表姐简直是女中高延宗啊! 自打郑观棋开口顺出第一句,戴着鬼面的高长恭便凤眸圆睁地盯着她! 视线范围内,似乎仅有郑观棋一人,他那灼烫的目光,几乎要生吞活剥郑观棋,羽睫眼尾拧劲儿颤栗的样子,更像是要生生扒了她的皮。 元无忧离他最近,甚至还能听见那金属质地的面盔底下,传出来的磨牙声。 表妹这厢赶忙解释, “表姐误会了,这是我四侄子高孝瓘,上午搁稻田地里干活儿累了,过来跟我讨口水喝。” 此刻的高长恭,牙都快咬碎了! 这表姐妹两个,可真是一脉相传的惯会掰扯,说谎编瞎话张口就来,都不带眨么眼的。 门口杵着两位太姥一个揣手旁观,主打稳重;一个瞧着就有亲和力。 郑太姥迈步上去,试图打圆场,一抬大袖给郑观棋引荐道: “不语儿可别打趣了,她俩纯粹就是表姑侄,更是共同抗疫救灾、治理水利农桑的好战友。” 观棋表姐颔首浅笑应着,待瞧见四侄子下意识地往表妹身边站,还眼神警惕的望着她……她顿时玩心又起,顺势玉手一翻,勾食指笑道: “几年不见,小“相恭”怎地与我生疏至此了?唉……到底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高长恭猝不及防被点名,只觉如临大敌,后脊梁骨跟被泼了井拔凉水一般、陡然一凉! 但他的军事素养,绝不允许他流露出丝毫的破绽,连起的鸡皮疙瘩都必须狠狠地压制下去。 他强行稳住心神,才得以持着沉稳又清亮的嗓子,从容反驳道: “请表姑谨言慎行,郑家长辈当前,众目睽睽之下……” “众目睽睽之下,我还能再对你上下其手不成么?更何况,你现在有了新的归宿,应该轮到她上手才对。” 这一连串“再”、“新的”、“轮到她”的字眼儿,跟连珠算盘似的蹦出来,直戳人肺管子。 新晋小表姑元无忧,在旁边看愣了,听懵了,观棋表姐那字字句句,都像是磨砺出锋利的尖刀,唰然出鞘乱杀,捅的她心里哇凉哇凉的。 屋里的狻猊坐炉都多余了,把狻猊踢开她去那蹲着多好?此时把她的心掏出来,怕是比那瑞脑都凉快呢。当然,倘若真这样做了,她的死尸很快也凉快了。 同样被这两句话重创的高长恭,只觉霎时间一阵嗡嗡耳鸣,如被大耳刮子扇得头晕目眩。 他难以自控地脚步微挪半掌,这才稳住身形。 他望着满屋子表情各异的围观群众,尤其是凤眸骤然凌厉阴鸷,拧成眉压眼的小表姑! 高长恭赶忙反驳,“郑观棋你休得胡言!哪有过那种事?” 他又急忙扭头,冲元无忧解释道,“姑姑莫听她胡诌,我和她没有过什么……” 他忽而止住了苍白无力的辩解。 玄女姑姑此刻冷着一张小俏脸儿,眉眼端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却笑不达眼底,那双褐色眼眸戾气横生,连眉宇间都仿佛凝了一层霜。 高长恭从未见过她这般掉脸子,更是头次见到她那盛满光辉的、双眼皮大眼睛里,能够流露出如此阴鸷戾气的眼神,着实有些伤人。 她不信他,这比他蒙冤受屈都难受。 第117章 豢养爱宠在何处 元、郑两位姥姥到底是长辈,经的多见得多,更兼知晓这位远房外孙女的脾气,虽没信她,也没帮衬着高氏宗亲的侄孙说话。 元太姥只是可怜外孙女儿,便上前拽住了紫裙姑娘冰凉的小手儿,顺势将人带进怀里, “孙儿别跟你表姐置气,她就是那样的性子。年近三十的闺女了还未成亲,整日招猫逗狗、遛鸟耍蛐蛐儿的,说好听些是京城女纨绔,等那强抢民男之时,就跟京城女恶霸一样。” 郑太姥也道,“你表姐与孝瓘同岁,俩人自幼相识好开玩笑,这先来后到是没办法的事儿。” 到底是自家人向着自家人,祖孙三代只有劝外孙女放宽心的份儿,而就捶死了俩人有事。 而郑观棋被长辈如此形容,也只是转了转小指上的粉绿戒指,柳眉桃眼慵懒的附和着: “姥姥莫把外孙女说成洪水猛兽了,观棋还想带着表妹妹逛红楼喝花酒,坐享齐人之福呢。” 元无忧讪讪的从元太姥怀里挣脱出来,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她被姥姥带离了四侄子好几步。 这世间没有哪个人是没故事的,没有男人没个三两段情缘,更别为难年近而立的高长恭了。 倘若元无忧不是与他有婚约,倘若不是他这些天用纯情矜持蒙蔽她,她不至于伤心、酸楚。 可当她故作镇定的望向高长恭时,正瞧见他缓缓放下了刚才举在半空、冲她比划的手。 四目相投,黑金措彩的獠牙鬼面上,他那双黯然的黑润凤眸、忽而一掀长睫,流露出微光。 男子忽然迈动步子,冲她走来,再次鼓起勇气道:“我与观棋姑姑秋毫无犯,玄女姑姑莫要因此…疏远了我……” 高长恭到底是高长恭,刚才落得那么个失落、孤立无助的处境之下,还能因她一个眼神,又勇于再次尝试自辩清白。 元无忧哪还忍心疏离他?只好颔首致意。 表姐见状只是笑了,便要送走郑太姥,说要留下帮表妹撮合好姻缘。 郑太姥是知道俩人过往的,忧心忡忡道, “不语儿啊,你也该放下了,人俩自有缘分…” 元太姥则是暗戳戳拽了拽胞妹,连使眼色带轻咳道,“既然孙儿们有话要说,咱们这两把老骨头就别乱掺合了。” 郑太姥点点头,转头便吩咐门口的小厮, “把你们家姑姑送来的、参茸奇珍都抬进屋。” 而后便是两位太姥携手揽腕往出走,三位晚辈齐刷刷躬身拜别,与此同时几个颇有力气的家奴小厮,也抬着红木雕牡丹的盒子往屋里进。 没了老祖宗拦着,四侄子再无忌惮的,凑到紫裙小表姑身旁,试探性的问她, “太姥姥不过是提醒你…我岁数老了些,年近三十而立了,姑姑便瞧不见我了?” 高长恭那大高个子,跟一根梁柱似的,元无忧很难瞧不见。 此时一同被提醒岁数“老”的,另一位年近三十的表姑暗自咬着后槽牙,眼眸微眯。 郑观棋很难听不出来,四侄子这是在明着嘲讽她。甚至不惜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 但她此行的目的不止如此,方才也戏弄了俩人一番,便就此作罢,只一拂大袖,迈步过去。 “如此看来,最不禁逗的还是四侄子。见到你这个憨包闷葫芦……也有开窍的时候,姑姑深感欣慰啊。” 高长恭警惕地望着、走近前来的观棋表姑,只觉得她那身蛤粉白色襦裙妖邪刺眼,连笑吟吟的面相,都暗藏着机关算计。 可她只把视线,落在他身侧的紫裙姑娘身上, “听闻你们两个相处的十分热闹呢。一个出征回来带个妾室,一个豢养了白虏做面首?” 观棋表姐那把珠玉声声、敲金击石般的嗓子,脆滴滴如娇音灌耳,光听声儿倒是娓娓动听。 她一提及这个,高长恭那双锐亮黝黑的眸光、竟瞬间沉下去。 “都是她养的,与我无关。” 事关自身清誉,他忙不迭撇了个干净。 元无忧却并不在意那些,只是诧异问:“这事儿都传到邺城了?” 观棋表姐摆手道,“非也,我只是关心四侄子的新……” 一听她咬重“新”字,四侄子顿时凤眸一提,挂着鬼面盔机关的耳朵、都快立起来了! 鬼面男子的紧张和警惕之态,被郑观棋尽收眼底。她笑吟吟的朱唇轻启, “新…姑姑的事,罢、了!” “……” 高长恭默默抬起垂可及地的大袖,挡在小表姑面前,虽没说话,可那眼神和举动,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郑观棋懒得与他周旋,直接道: “你俩豢养的爱宠在何处?藏在偏屋厢房么?听见了这么大动静还不出来护主,只怕那一男一女…是在给你俩织绿帽吧?” 而后不待俩人分辨,她便吩咐刚放下箱子的几个细瘦的男随从,去厢房捉“奸”。 ——于是拦也没拦住,俩人便被提拎出来了。 准确的说,是那几个看似瘦弱的小厮,先臂力惊人地、将闹闹姑娘提拎出来;观棋表姐又把鲜卑少年也给吓出来的。 戴了木质傩面的白衣少年,三窜两窜便甩开了要摘他面具的郑观棋,直奔元无忧而来,又身形迅捷地躲到她身后,缩个脖儿把着她肩膀。 而闹闹也换了一身水兰色襦裙,此刻白着一张水嫩的俏脸,胡乱地喊着: “入室劫色啦!有人管没人管啊?!” 郑观棋到底是世家贵女,即便方才足下生风,鬓边的金珠步摇也只是微微晃动,鹅颈腰背时刻都挺直着,未曾乱了端庄大气、优雅从容。 当她手下的精瘦随从,将喊声凄惨的蓝裙姑娘扔到自己面前,又一脚踩在人后心窝时! 她方才抬起刺绣了牡丹的大袖、拿葱根玉指扶了扶鬓角的流苏,眼神微斜,充满蔑意的瞥了眼地上的女子。 “听闻有个满门死绝,销了户籍的孤女,巧言令色跟了兰陵王回来,却想拆散人俩鸳鸯,取而代之?” 不等地上那女子答话,郑观棋又扭头,冲元无忧说教道, “你喜欢就该强上,先宣誓主权,省得这帮狂蜂浪蝶认不清谁是天老爷,来撬你的墙角。” 第118章 闹姐是嘴替 高长恭乍听头一句就觉出不对,“你说什么?” 可元无忧处境尴尬,也顾不上寻思了,直接敷衍一句:“多谢表姐赐教。” 下一刻,她便收到了四侄子锋利寒意的眼刀。 观棋表姐同样不满她的敷衍,迤逦着交嵛裙迈步走向了、满地挣扎的水兰色襦裙姑娘。 却还倒得出空道: “光听赐教没用,少顷咱姐俩摆一桌喝两盅,单独探讨。姐姐要彻夜教你御男之术,待你学成以后,不光拿捏他高孝瓘是手拿把掐,更保准你相中了哪个男子、便能得到哪个。” 两位表姑姑当着他的面儿,大谈如何拿捏自己和其他男子,把高长恭都快恨疯了。 瞧见表姑一把推开躲在她身侧、装哑巴的鲜卑少年,抬腿要奔观棋表姑而去,他也顾不上男女有别,当即一把抓住小表姑的手腕子! 顺便还把挡路的鲜卑少年踹倒在地,把表姑身边的位置腾出空来,自己补站上去。 元无忧本想去阻拦观棋表姐惩戒闹闹的,却突然被身侧钻出的、一只湿热的大手扣住。 她蹙眉回头,只见高长恭那鬼面窟窿里,露出的凤眸黝黑润亮,急到纤长的眼睫毛都冒汗, “你别听她的!我…我也能教你!” 元无忧:“嗯?你还有这绝活儿呢?” 高长恭打面盔后头咬住下唇,只露出一对凤眸眼神急切又幽怨,再说不出别的来。 他总不能教她如何驾驭自己吧? 观棋表姐见状,只是嗤笑, “妹妹你别信他。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倘若不是他态度模糊不清,人尽可妻,怎会招来这些女人给你添堵?” 高长恭这厢也认清形势了,他能落得今时今日的窘迫处境,都赖这个罪魁祸首郑观棋! 他终于忍无可忍,将愤恨的怒火矛头,指向那位白裙表姑,鬼面盔都掩不住男子咬牙瞪眼, “郑观棋!你闹够了没有?往事经年,你仍不肯放过我吗!!” 这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站着的元无忧、跌坐在地的小石头与闹闹,都吼的震耳欲聋。 元无忧如今就是惊奇!她感觉自己如同一个傻子,眼看夫郎和他前妻,在自己面前打闹。 这种妒忌怨恨,如在她心里掀起了滔天骇浪。 就在这时,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啊啊”惨叫! 她循声去看,正瞧见观棋表姐居然从自己的大袖囊袋里、掏出一捆棕色鹿皮绳子,还吩咐手下的壮汉将人捆起来,作势要带走! 元无忧赶忙出声阻拦,“无需表姐动手,这姑娘已经改邪归我了,你还要捉拿她去哪儿?” 与此同时,她也不动声色地、从四侄子的铁掌之下往回抽手腕,并诚恳的望着观棋表姐。 郑观棋袖袂一甩,峰岭傲然的身姿微微半侧过来,眼神睥睨的望着元无忧。 “表妹与这女子很熟识么?可知她的籍贯和底细?她昨日敢在外与你抢男人,安知今日混迹在你房内,不是为伺机谋害你,取而代之?” “不熟,但她敢当众贬斥兰陵王,又与我一见如故百般讨好,我信她更忠心于我。表姐初次见面便到我房中捉人,总要顾及我的面子吧?” 此刻,这位表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已然沉了下去,浓俊英气的眉目一旦面无表情,便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严肃,让人望之打怵。 她几乎是在明着,敲打郑观棋的逾矩和手长。 世家大族里养出的贵女,自然最会察言观色。 郑观棋并非听不懂表妹的警告,仍旧坚持道, “倘若我说,我得到密探的消息,此妖女定会危害你们两个呢?” 郑观棋话音未落,趴地上的闹闹便憋不住道: “那你与兰陵王当众叙旧调情,又到房主屋里作威作福喧宾夺主,不就是给姑姑下马威吗?兰陵王竟还纵容你这个老相好奸妇欺负姑姑,你俩没一个是好东西!” 站在一旁眉眼凝霜、冷眼旁观的元无忧,面上虽端着置身事外的漠然,心里却已激起了惊涛骇浪,心道还得是旁观者清啊! 说罢,闹闹便死命挣扎,冲身后呲牙,连带对紫裙姑娘泪眼婆娑的喊: “玄女姑姑救我!她们今日敢把我踩在脚下,明日怕是轮到您了!俗话说男人如衣服姐妹如手足,我才是最忠心于您的啊!” 闹闹此番声泪俱下的控诉,直说得在场之人无不脑浆子都沸腾了,尤其是最后的誓死效忠、都奋力到把嗓子喊岔了音儿! 元无忧在一旁越听越斗志昂扬,闹闹姐姐真是她这些年见过的,最清醒理智的奇女子了! 她一个激动,便不自禁的抬手叫停: “快放开她!闹闹简直就是本姑姑的嘴替!闹姐配享太庙啊!” 郑观棋被这个“闹闹”展示的表情僵硬,耳朵都被震得麻木了,果真够闹的。 见观棋表姑没反驳,高长恭急了,愤然拿另一只手指着地上的闹闹, “住口吧你!眼下还不够乱的吗?本王何时纵容她欺负姑姑了?” 闹闹被他一吓,那双杏目更是扑簌簌地滚落了水光,嗓音愈发哽咽、凄惨,“姑姑你听啊!他都承认跟这女人是旧情复燃了。” 高长恭:“?!” 四侄子真想自扇耳光,但他属实是嘴笨,一时找不到重点和如何解释,便只剩固执的,抓紧姑姑那只细手腕子,大眼睛湿漉漉的盯着她。 元无忧转而一抬长睫,斜睨着郑观棋。 “请表姐放开我的人!我不想手足相伤姐妹阋墙,砸了自己屋里的摆设。” 见屋主终于发了威,亮出了身为本家的霸气,郑观棋只好摆手——命人退去,奉上笑眼道, “表妹,你志虑忠纯,跟四侄儿一般憨直,最容易被人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了,你可要记住,这个女人绝非省油的灯,别因为她背了恶名。” 元无忧一边攒劲儿从高长恭手里抽手腕子,一边板着脸点头, “多谢表姐提醒,我即刻就查她户籍。但你俩在我屋里闹了半晌,也该让我知晓,你俩过去有什么恩怨情仇了吧?” 第119章 感同身受的如坐针毡 到底是恢复了几成体能的领军大将,高长恭也不知哪来的力道,手劲儿大得出奇! 跟铸了铁一样,任凭元无忧如何挣脱,他也纹丝不动。 高长恭仍旧抓着表姑的腕子,掌心汗湿,他垂下眼睑覆又长睫一掀,郑重的看着元无忧道, “我跟她……没什么,回头我同你单独说。” 元无忧此刻是有火发不出,只能憋着,便拧着眉眼,拿眼刀无声的剜他。 素来笑面虎似的世家贵女郑观棋,此刻竟出奇的面色难看,两弯凌厉的桃花眼、几乎挑到了细柳长眉上去,胭脂唇瓣强摁下嘴角的抽搐, “背后讲究人可不是君子所为。有话请讲当面儿,难道我还不能听你如何跟人讲我的么?” 高长恭忽而抬起细密纤长的眼睫毛,望向郑观棋。那双黝黑凤眸含着的眼神,凌厉又坚定。 “昔年往事,到底是我…我们高家对你不住,但我也不可能把自己赔给你,更不想在我的知己战友面前,被你言行举止羞辱。” 元无忧竖耳朵一听,只记住一句“知己战友”,唰然心都凉了。她原以为只是姥姥如此认为,难道连高长恭本人,也只当她是战友吗? 郑观棋听此一言,抬袖掩面、噗呲一声,清凉凉的讥讽道:“谁说我要你赔身子了?早都说了,我是为了表妹。” 此时过了心如死灰那酸劲儿的表妹,已经面色如常,适时的插上一句嘴:“要不……你们就当我死了?该怎么叙旧便怎么叙旧吧。” 于是郑观棋绣满了牡丹的蛤粉色裙摆葳蕤,身姿迤逦的走近前来,抓住了元无忧另一只手。 高长恭的视线一直紧锁着郑观棋,在她抓住表姑后,几乎是瞬间,俩人便针锋相对起来了! 郑观棋往下轻撸大袖,露出半截莹白的藕臂,便一把扯住小姑娘的另一边手腕,眼尾上挑:“我要教表妹御男术了,男人回避。” 高长恭也抓紧她的手腕道:“我们还要去巡视水田、观秧苗长势呢,她不需要学那些东西。” 方才被松开后,跑到这边的闹闹,遂跟小石头站一起,与对面观棋表姐的部下各占一边,眼睛跟瞧着俩人、一左一右拿小表姑打拉锯战。 俩人把紫裙姑娘夹在中间,观棋表姐猛地一伸手、把表妹往自己这边一拉,眼神却挑衅的看向四侄子:“谁说不学的?我得让她知道我绝非情敌,我们是能一起嫖小倌喝花酒的战友。” 四侄子也往回扯小表姑: “你当她是你啊?我也得解释清楚,我俩才是志同道合的战友,我俩得与你划清界限!” “啊啊啊嘶——松手啊你俩!!” 夹在中间的元无忧,活脱脱像被分食的烧鸡,为了避免自己的血肉之躯被撕裂,她崩溃道: “要不你俩各退一步,都面对面、公开聊吧?” 郑观棋依旧抓紧她的胳膊,桃花眼满含促狭, “好啊,正好给他这个老童男上上课,我教你怎么把他疼爱的一次就爱上,别看他大高个子好像挺凶,用我的方法压着他擀,可振妻纲。” 三句好话不到,这个女纨绔又来说荤的了! 高长恭听得脸颊滚烫,幸亏有鬼面盔挡着瞧不出红来,他更着急的,想把她往自己身边拽! “不要学她!郑玄女你不准跟她学!!……” 不知是哪头手底下没个轻重,小表姑突然被抻的惨叫一声! “——啊疼!胳膊断了!你俩要撕了我啊?!” 高长恭一听,慌忙松开了手,长睫覆下的眼眸里满是歉然。 “对不住了姑姑……” 下一刻,失去了一方牵引力的小表姑,整个人猛然向后反弹、砸向了观棋表姐!俩人继而滚在一处摔倒,这场拉锯战才算告破。 元无忧给土地公磕了头都没想到,高长恭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居然是最先松手的那个。 瞧见表姑揉着歪了的发鬓站起来,他赶忙跑到她身边,给她揉肩膀,又后知后觉举动逾矩,赶忙缩回了手。 *** 晚席到底是按郑观棋的吩咐,弄了一桌酒菜。 期间,住在隔壁厢房的鲜卑少年也来过一次,为的是告发闹闹姑娘太闹挺,况且男女有别,他不想跟兰陵王的新欢同处一室。 郑观棋发觉这个,被表妹称为“痴傻呆捏”的鲜卑少年,居然还懂礼义廉耻呢?便对他颇为感兴趣,就要上手摘他的木质面具! 却被小石头一巴掌拍掉了柔荑素手,他倒受惊一般,躲到元无忧身后去,眼神委屈又警惕。 郑观棋笑着让鲜卑少年斟酒伺候,高长恭唯恐她对表姑的白虏奴下手,遂把小石头撵走。 仅剩了仨人的饭桌上,郑观棋那双桃花眼混似两泓清池,似笑非笑的目光流转在俩人之间,还拿葱白的指尖戳离近的元无忧,促狭的问, “四侄子纯情憨直,值得一睡。表妹可把玩过没有?尺寸如何?” 这要是问个少经人事的姑娘,估计得懵一阵,可是再纯情的男子,也是能敏锐地领悟其意。 高长恭登时臊了个满脸通红,但獠牙鬼面底下只露出了眼窝绯红,他连忙呵斥: “闭嘴!她才不会如此下流!我…我们没有!” “唉。你挺怜香惜玉啊?既然表妹是习武的,我便告诉你一些要害之处,保你能压制的他死死的。” 此刻元无忧就算再迟钝,也清楚明白了。 她感同身受的望着身侧,如坐针毡的红衣四侄子,只觉这鬼面男子憨直又羞赧的样子,实在活色生香极了。 元无忧心虚又尴尬,便捂住了四侄子的耳朵, “接下来的话,男孩子不能听。” 比话更让人脸红心跳的,是她的举动, 他的耳尖在她掌心下,瞬间变得滚烫。 高长恭当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羞臊反应,赶忙摘下她的手,怨气满腹的咬着后槽牙, “我在这儿坐着,你们就能收敛了吗?” 元无忧目光怜悯,诚恳道, “不能,所以你赶紧出去凉快凉快。” “你们还敢撵我?!” 意识到玄女姑姑话中此意后,高长恭愤然!从降香黄檀凳子上蹿起来,又拿鬼面底下黝黑锃亮的大眼睛,剜着元无忧。 他还举起了颤抖的长袖细臂指着俩人,在撂狠话和撂桌子之间,选择了尥蹶子。 在两位表姑灼热的注视下,四侄子扭头走了。 第120章 把酒话前尘 而后,郑观棋又谈起了她的辉煌战绩,浅淡拜服在裙下的世家男子、形形色色的面首们。 遥想当年在洛阳城,凡是模样周正的男子,她几乎都过筛一遍了,到了京城天子脚下,倒是收敛许多。 邺城虽繁华,可不如洛阳地气暖,最能滋养出美貌灵秀的男子。 这一顿饭菜没吃几口,话倒给她荤饱了。经此一来,元无忧对这位表姐,更佩服得不行了。 观棋表姐在得知这表妹也是个憨货后,那是恨铁不成钢,立志自己吃肉,妹妹也得喝上汤。 话又说回来,郑观棋还是打算带她见世面,瞧瞧红楼的小倌儿什么的。 把元无忧惊着了,赶忙说自己不喜欢浪荡的。 观棋表姐闻言,微垂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赞赏来,“那你倒说说,喜欢什么皮子里子的?” 元无忧一寻思,脑子里仍然浮现起了高长恭。 “有没有那种看起来就干净乖巧,没什么心机的男孩子?” “有啊,咱侄子。” “……”得!英雄所见略同,她是绕不开他了。 观棋表姐一提起四侄子,便不自觉的眯起来犹如雾雨蒙蒙的桃花眼,眸光潋滟若有所思。 连手底下,都闲不住地拿戴西瓜碧玺的小指,勾起了白瓷剔透的酒杯,连把玩带回忆道: “他那年腊月在洛阳之战,一战成名打得就挺漂亮。带援兵于城下,摘了回鬼面盔,不止哄的洛阳城被围的万千军民为之振奋疯狂,得见了天神救星;连火引子的突厥小公主都要跟他回家!还被敌军一个毛孩子异姓王给瞧上了,真叫个男女通吃。” 她家表妹倒不以为然,听了表姐这番细数四侄子的战绩,只是举起白瓷杯,轻抿一口道: “……咱说没心机的,不是没心眼儿的。” 恰逢此时,四侄子刚好打门外进来,正巧听见玄女姑姑说他没心眼儿,登时不乐意了! “姑姑说谁没心眼儿呢?我还不够睿智吗?” 元无忧扭头瞧了眼,见还是那身黑底红皮、大袖襦裙的颀长男子,点头附和,“挺睿智。” 高长恭本不想打扰两位姑姑荤话就酒,遂在门口当门神,打了半宿的蚊子。 他是被折返的鲜卑少年劝的,小石头说听里头没什么动静,想进去瞧瞧主人。高长恭唯恐这个白虏奴,被郑观棋饥不择食当下酒菜,也怕他听见不该听的,便替他进屋来瞧瞧酒局。 随着四侄子的去而又返,自斟自饮的郑观棋突然就不胜酒力了。 元无忧正跟四侄子掰扯心眼儿和心机的事,冷不丁听见清脆的一声摔杯作响,再回头,那位雪肤花貌的郑氏贵女,已枕着玉臂和大袖作势要睡,连头顶的牡丹,都悄然坠进了酒杯里。 一大团鲜嫩的黄蕊白瓣牡丹花,就镶嵌在白瓷杯上,凄艳绝望的贵气,正如这靡乱南北朝。 昨日金谷今成土,一朝天子一朝囚。 元无忧在她歪在桌上这一刻,望着美人醉入梦乡,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儿、这才骤然松懈。 世间牡丹出洛阳,兰陵成名在洛阳,他风光无限之地,也埋葬着她几乎遗忘的败绩。 玄女表妹这厢赶紧起身,上前去询问情况,结果她刚一伸手,就被观棋表姐一把抓住,那具贵体娇躯,顺势就往她身上依靠。 表姐是牡丹一般的盛世美人儿,虽年近三十,可浑身肌肤都如同少女般娇嫩,在元无忧触手摸来,只觉雪腻酥香,牡丹味儿喷香扑鼻。 郑观棋趁醉撒酒疯,连哭带笑的举动,直接把站在姑姑身后,搭不上手的高长恭瞧懵了。 幸亏这位观棋表姐还有些理智,祝了俩人此间绝配白首如初,便让元无忧送她回前院住处。 临走还威胁了高长恭一句: “你最好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才上了四个壮汉抬的轿辇,坐姿慵懒地潇洒离去。 等人走后,收拾一遍桌上的残局,又上了些热菜,饿了大半天的高长恭,这才吃上热乎饭。 虽然他很急,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但礼仪还是有的。四侄子规规矩矩的坐在表姑身边,先夺下她手里的白瓷酒杯,趁她瞪眼发火之前、赶忙塞了个鸭腿到她手里。 “方才你俩光顾着说话,也没吃几口。空腹饮酒最是烧胃,如若你作践自己再病倒了,明天谁陪我视察耕田和水利啊?” 元无忧瞧着面前这位若无其事的四侄子,他那张鬼面盔底下,是细密的长睫翩如蝶翼。 “果然是人心隔肚皮,人脸隔面具。” 小表姑并未有一丝的醉意,只有谈吐言语时,才吐出清冽的几缕酒气。 高长恭暗自心惊,她喝了咋跟没喝一样?她的酒量得多深不可测啊? 同时让他心头一震的,还有她这句谬论。 高长恭默默摘下了自己的獠牙鬼面,露出了脸上疙疙瘩瘩的嫩肉,已经不剩多少痂皮了。 许久未接触到外力冷风的皮肉,竟然有些不适应的痛痒起来。男子那双黝黑润亮的凤眸里,流露出的沉着凝重,同样也是问心无愧。 “事实胜于雄辩,我没必要作过多的解释自辩清白,我只是不愿被你当成…是她的姘头。” “啧,你既没必要解释,那我也没必要听了。” “等等!我……我还得解释……” 四侄子极度好商量,是只要她肯回头看一眼,他就会翻山越岭、坚持不懈奔她而来的程度。 原来郑观棋真与高长恭同岁,年近三十,下个月的生辰,按辈分也是他表姑。 郑观棋打小儿就声称,她生来为嫁高长恭,早年对他那是明目张胆的贪色,甚至编造出他会娶郑姓女的童谣和预言。 郑观棋自幼也是端庄守礼的高门闺秀,才气过人,通史政见的抱负不逊男儿。可自打十岁那年,初见同龄的高孝瓘就非他不嫁,还因他爹高澄当时权倾朝野,断言他有当太子之气。 却在十五岁那年生辰,为看一眼高孝瓘,被还是权臣的他爹高澄玷污,关在皇宫别院凌辱多日,因此见遍了元氏日落西山和朝堂的污秽。 后来是她娘进宫哀求,以身相抵才换回女儿,自将打女儿接回家后,这位门阀贵女便性情大变,也消沉一段时间,再出世便是高澄被刺,诸子渐渐由高孝瓘顶梁当大哥。 她自此后,也不嗜书如命、忧思报国了。便开始好男色养面首,与贵女逛红馆吃花酒,照常撩拨未娶妻的高孝瓘,也不耽误她饥不择食,吃过见过不少好东西。 第121章 我来赴约了 高长恭还强调,他所说这些是邺城人尽皆知,绝非故意抖落表姑的私隐,但对于门阀世家的女子来讲,确实该是伤疤。 故这些年来,高长恭对郑观棋心存愧疚,但对她的越节行为也寸土不让,幸亏他有元氏小太女的婚约在身,倒避免了被她搅和婚姻大事。 话说至此,元无忧才明白过来,俩人为何一见面就跟斗鸡一样,也对郑观棋心疼又佩服。 这确实像是高长恭他爹,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爹那可是…从嫂妹姑姨,到继母婶婆都捋了一遍的人,当年的朝堂永巷,上达君王下及臣子,家里凡有些姿色的女子,几乎无一幸免。 高长恭的嗓子即便压低了,也是清澈透亮中、不改底气稳重的凛凛美人音。 “她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 掏心掏肺的哀叹一声完后,高长恭忽而盯着面前的姑娘,黑眸忽闪道, “你可有对不起的人?” 明明他只是话赶话,才问出这一句,元无忧还是陡然间后脊梁一凉,跟被审讯了似的。 她险些以为,十几年前的事儿瞒不住了。 他的双凤眼很大,眼睑线条偏肉实和钝感,镶嵌的一双黑褐色眸子又圆又亮,映出里头是一个人的半身。 自然是她的脸和身形。 从始至终,先入为主和后来居上,皆是她。 望着他真情流露的目光,元无忧决定坦然。 “有啊。有一个,小时候不懂事,逼他嫁我,害得他等成了老童男。” “后来呢?你……有婚约了?” 望着四侄子有些黯然、又难以抑制探究深挖的黝黑凤眸,元无忧缓缓摇头, “后来便是人鬼殊途了。” 四侄子眸中微亮一刹,旋即倒是有些伤感。 “真是可怜。” 也不知他是在说那老童男可怜,还是她。 元无忧可不敢明说,自己口中殊途的“鬼”是被传驾崩,假死的华胥女帝,他的未婚妻主。 既然四侄子年长心幼,不开情窍,那她一个华胥姑娘,自然要主动的。 故而,她隔着桌上菜盘儿,一把抓住他的手, “高长恭,反正华胥女帝驾崩了,你就当…我是替她,来赴约了如何?” 世间太多真话,都藏在戏谑的玩笑里。 可是小表姑甚少流露出促狭,他分辨不出她眼里的真诚,具体是交心还是打趣。 望着她认真而坚定的眼神,高长恭心头狂跳!他有一刹那是信服的,随即便被铺天盖地的怀疑和畏惧给淹没。他不敢相信,他怕她只是说笑,而他的一片真诚却被抛弃于地。 可他还是抑制不住疯涨的杂念,他想追根问底下去,这让他不禁慌乱起来, “咳…晚上不要提逝者,怪晦气的。你我的约法三章还作数,至于…至于别的,便顺其自然吧。” 这句“顺其自然”放在此时,几乎就是默许她。 元无忧脸上带笑,又强调了一遍: “我来赴约了,高长恭。” 我来赴约娶你了,高长恭。 他黝黑润亮的凤眸里,渐渐凝起坚毅和凝重。 小表姑不像在说笑,甚至……颇有妻主气度。 高长恭觉得该点头,但他做不到如此草率。而她二次强调这句,莫名的让他感到有些异常。 更异常的是,他为掩饰尴尬,赶忙叫她: “快动筷子,菜都凉了。” 趁他低头抱饭碗动筷子,她却起身凑近了他。 高长恭刚钳起一筷头、龙凤配里的酥炸鲤肉,就瞧见头顶晃过来个黑乎乎的影子。 缓缓抬了头的男子目光错愕,手里还夹着一块酥黄的鱼肉,那张嫩肉疙疙瘩瘩的脸颊,忽然被一双手捧起…… 望着她睁眼凑过脸来,他明知那是意欲何为的举动……当场愣了下,旋即又迅速向后躲开。 大老爷们儿,铁骨铮铮的领军大将,在姑娘主动之时却躲开了!怎么倒像他娇羞无措一样? 高长恭还是有自尊心的,先她一句问出口, “你怎么突然就想……亲近我了?” “我想亲你还需要突然吗?” 玄女姑娘这句直白的不能再白的话,直接把高长恭说得双颊滚烫,耳根都霎时烧了起来。 她这句话统共没几个字,却给他耳畔震得山呼海哨,哗然间似有人声鼎沸、喧嚣不止。 更衬的他声音低弱、柔缓: “我如今的脸不好看,自己都不敢照镜子,你怎么想…” 他的目光盯着白瓷碗上,红木筷头的鱼肉,耳畔却传来清风拂面般的嗓音: “你的眼睛最好看,脸也是我一点一点、看着修复起来的。总之我一看见你便心生欢喜,我表达喜爱的方式就是亲近你,占有和蹂躏。” 高长恭举着筷子的手有些发酸,但他莫名的觉得,筷头上的鱼肉一旦掉进碗里,就会化作鲜活的锦鲤,重获新生跃过了龙门去。 他也曾是跃不过龙门、摔在泥里的黄河鲤,也曾阻遏了别人跃龙门。 男子闻言,缓缓抬起了如扇长睫,那双大而明亮的凤眼,在此时不见眼睑锋利,只剩圆钝。 “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会喜欢这样?” “你不喜欢我亲近你,还是不喜欢我?” 高长恭叹了口气,“并非不喜…是我不适应,从未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不顾分寸。” 一提明目张胆,元无忧便想起了郑观棋。那才是不藏着不掖着的好男色、色胆包天! 她虽不至于出口就是“值得一睡”,但她扪心自问,至少也敢说敢做,不会给华胥女娘丢脸。 “那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能亲你吗?” 男子闻言,长睫颤抖着覆下眼眸。他瞧了眼筷头上的鱼肉,放凉了便似乎少了什么,就像俩人之间的相处,迅速亲近到似乎少了什么。 他只好将鱼肉塞进自己嘴里,腮帮子鼓囊道, “……先吃饭,你等我恢复了好不好。” “等你恢复体能,我怕是打不过你了。” 说着,小表姑又捏起白瓷酒杯轻抿了口。 她那副眼尾上挑,一肩膀高一肩膀低的风流绰态,真有几分纨绔子弟、流氓无赖的神韵。 虽然她没安好心,直言想趁人之危,但毕竟也算心思坦率,过去的时日也未曾趁火打劫。 四侄子一见此情形,立马从凳子上弹腰起来! “放下!不准喝了!” 自郑观棋走后,高长恭便不准元无忧再饮酒,连他自己也滴酒未沾,还跟她强调:姑娘家一定要少饮酒,不安全!尤其是在男子面前,万万不能沾酒,恐给登徒子趁人之危的机会。 元无忧心道:只有我乱性和趁人之危的时候。 但还是依言而行。 高长恭毕竟是个有原则的君子,所讲之言也是实实在在的为她考虑。 他吃罢饭后,顶着夜色回了馆驿,还特意叮嘱姑姑早歇息,别忘了明日稻田相聚。 等人走了,元无忧才意识到,又是没能亲近他的一天。 …… 第122章 旱魃为虐 高小憨走后,元无忧在小麦和闹闹的提醒下,才想起西厢房住着没吃饭的小石头呢。 深夜。 天上星河璀璨,却无半点月影。 偏殿里并未点灯,没月光的晚上,总像蒙着不真切的薄纱,悄悄夜色透过窗子打在蒲团上。 一道身形消瘦的男子跪坐其间,青丝曳地,鸽灰色的衣摆垂坠腰侧,跟在作法一样。 一进门就瞧见这阴森场面的元无忧,不满的嚷道,“方才闹闹来叫你吃饭,你怎么把她吓跑的啊?这会儿正在饭桌上,抱着小麦痛骂狗男人呢。” 忽然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拍在他肩上,他反应极快地、拿冰凉的瘦长指头将其狠狠抓住,旋即引发了姑娘凄哀的痛呼: “啊嘶、松松松手!” 意识到自己在掰人家指头,他心下猛地一惊,这才慌然松了手,语气不耐烦的转身道: “何故偷袭?来此何干?” 鲜卑少年跟让夜游神附体了一般,居然还装起深沉和文雅来了! 四目相投,元无忧望着他脸上的木质面具,和幽光泛蓝的漠然眸子,莫名的感到有些疏离。 元无忧揉着酸胀发红的手指,抱怨道, “臭小子!姐是来叫你吃饭连带问罪的!你哪来这么大劲儿啊?” 鲜卑少年只是长睫浓密如鸦羽,望向她的目光平淡而冷静,灰蓝色的眸子泛着黝黑的寒光。 她终于觉出不对来,这孩子貌似不认识她了? “在屋里为何还戴面具?不会是中邪了吧?” 小姑娘居高临下的,葳蕤着裙摆凑上前来,伸手要摘他的面具,却被他身法妖娆的躲过。 鲜卑少年抬手挡脸,那只手细瘦修长,洁白如玉,五根指头通透匀称到、几乎瞧不见骨节。 “别碰,我……喜欢戴傩面。” 不再沙哑的嗓音压得低沉,居然分外清冷。 白虏奴对她突然的疏离和抗拒,让做主人的元无忧,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比高长恭敷药治疗得早,痈疮应该比他好得快啊?我刚得了一些补品,能修复容貌,晚些时候我给你配服药,煮一些试试。” 他长睫一蹙,双眸微合,顺口反驳, “不必了。” “啥不必了?你今儿咋怪怪的?昨天还不是这样婶儿的呢。” 当她温热的指腹,来掰他的上下眼皮时,鲜卑少年这才睁开眼尾上挑的凤眸,镶嵌其上的灰蓝色眸子泛着幽光。 “高长恭住下了?” 元无忧一听就来气,“高长恭的名字你咋记这么清楚呢!是不是都忘了你主人叫啥了?他一个黄花大闺男,还真想让他搂你睡啊?” 鲜卑少年虽思绪滞涩,但至少会察言观色。 见面前这位女主人眸光锃亮、呲牙亮爪,真有发火之势,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母老虎,他不免心生胆怯,畏惧其淫威和凶猛。 他的眼神渐渐清澈如初,语气放缓。 “我饿了,去吃饭。” “叫姐。” “解衣。” 元无忧:“?!” *** 自古大旱过后,必生大疫。 疫情虽能被人为所治愈、退散,可干旱天灾,却并非人力所能干预。 自年初,民间早有传闻说,南司州旱魃为虐。 而地处大齐与周国边境的木兰城,那传的更叫一个邪乎! 前些天鬼父产子的风波,不是自行消下去的,而是被另一个,更骇人听闻的事件给顶缸了。 只因边境附近,山脚河沿的村庄,总有男人夜里在家睡觉都会凭空失踪,甚至家里丢了男人都不用找,只需编好筐,等着到河边捡零件。 因为用不了三两日,便能在河边或山脚下寻见失踪人口了,介时就剩下血淋淋的骨头架子,还经常凑不出一套完整的全乎遗骸。 而死尸无一例外,都被尖牙啃得皮肉尽销,徒留一把骨头上盘着蛇虫鼠蚁,收拾残羹冷炙。 便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个传说,说上古时期被应龙杀于斩魃山的,上古四大僵尸始祖之一的女魃,靠吞食人间的怨气复活了,已经修炼成了有躯体的僵尸,专抓精壮的男子先奸后吃。 而且还挑嘴,抓走的如果是童男,能留全尸。 ——今早起来,元无忧是被外面吵醒的,原来是有官兵来查证小麦还在不在,因她曾被掳到斩魃山,便怀疑她是斩魃山上下来的女魃。 元无忧一听就觉得是以讹传讹。 于是她撵走了官兵,安抚完小麦,便携着鲜卑少年,来到昨夜约定的木兰山北山脚下,给高长恭送鹿茸胶炖白芨。 少年老成的表姑姑,明明顶着稚气未脱的娃娃脸,穿紫裙梳垂髻,整个人娇艳的不得了。 偏偏拿一种极度悲悯、慈祥的目光注视着高长恭,语重心长的给他解释,说这些药膳对去腐生肌、活血散瘀如何如何有效。 高长恭都怀疑自己得了绝症,或是脸要烂了,故而对她的教诲只是点头和配合。 名贵药材想必也不好吃,把四侄子吃的面目狰狞,彼时他正盘腿坐在道边上,怀里抱个屉布包的碗,垂头丧气的一口一口往嘴里顺粥。 为了不让她继续、盯着自己吞药一般的吞粥,高长恭岔开话问, “姑姑今日为何不勘察周围的地质了,却有闲情逸致又给我熬粥,又盯着我吃饭?” “我来时候看了一圈,这地势不行啊。光田间井群布局就没法规划,就算当旱田使,也不堪绿肥种植和翻压,更别提作物轮作换茬了,根本都没有改造土性、熟土壤蓄水分,提高地力的必要。” 小表姑真没拿他当外人,也不解释全乎了,就直接否定了这片地不能用。 高长恭听得半知半解,但他胜在不懂就问, “不是…姑姑你这得种了多少年地,总结的丰富经验和好眼力啊?我虽不如的魏朝府兵那般闲时种地、战时穿甲,但也算熟悉农桑了。但跟你一比,你就好像那府兵首领家的闺女。” 他出声时嗓音有些低哑,听者却没注意。 元无忧被他这番话说的一阵心虚,她确实是西魏府兵首领生的,她娘还是统管府兵的西魏女可汗呢,乃至华胥也是复《周礼》的府兵制。 第123章 嫁衣男尸 一想到身为华胥人,懂农桑也是合乎周礼,元无忧就坦然了。 于是她从容道,“民间不都说,华夏民族的种族天赋就是种地么?华胥乃华夏之根源,自古的传承从未断代,而中原汉人历经五胡之乱,礼崩乐坏,跟我们天下大同的华胥能比么?” 四侄子被粥糊抹的、晶莹剔透的红唇微启,似有疑问,表姑姑赶在他开口之前,忙指着他手拿勺子、往碗边拨东西的动作, “你把鹿茸片挑出去干啥玩应儿?搁这儿跟我声东击西呢是吧?就指这东西治你脸呢。” “不是,咳、咳咳…您煮粥都不尝一口吗?” 高长恭险些被口中的粥呛到,他早就吃着不对了,鹿茸胶和薄片倒还好说,唯独这粟米,好像没拿石磨碾过,都直剌嗓子。 要换做旁人他就直说了,但望着面前的姑娘,他没由来的就委婉起来。更何况他表姑通识农桑,岂会不知小米磨没磨?除非她是故意的。 可她瞪着琥珀似的的眼睛,诚恳道: “没尝啊。” 高长恭:“……” 元无忧觉出他话里有话,还以为他嫌药苦呢,便蹙眉威胁道: “我起早贪黑学煮小米粥,自己都没舍得尝。虽然昨晚挑灯磨谷子,去皮估计不太干净吧,但也能凑合吃一下,我可是头回给别人下厨,你别不知好歹。” 四侄子哭的心都有了,还真是故意的!? 他算是知道了,无所不能的小表姑真有弱项,那就是她做这药膳跟下毒了一样。 可瞧着她这副满脸悲痛,眼神紧张的样子,高长恭也说不出口…让她自己尝一口的话。 “姑姑这粥熬的不错,下次别熬了,这粥我也不是非吃不可,实在不行……我干啃鹿茸吧。” 高长恭好不容易,一脸愁苦的吃完,他刚往耳朵尖、扣上鬼面盔的机关,又瞧见她顺鲜卑少年背在肩上的包袱兜里,掏出一瓷罐药膏,还说是连夜制的白獭髓药膏,敷脸上有奇效。 药方子出自《拾遗记·吴》:“和于月下舞水精如意,误伤夫人颊,命太医合药,医曰: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当灭此痕。” 仨人此时坐在路边的土丘上,路上随时有附近村民来往,四侄子怀抱着扫空的粥碗,坐姿乖顺的任姑姑摆弄。 小表姑越若无其事,他越觉得尴尬,明明昨晚她还挺…急于亲近他的,怎么一夜之间,她便清心寡欲,慈祥和蔼起来了? 就在小表姑伸手来他摘面具时,有百姓从俩人身旁一走一过,四侄子只听有人低声说着: “别看北山不长庄稼,可长死尸啊!” 一听这俩字,就跟踩到了他的亢奋神经一样,鬼面窟窿里露出的那双大眼、倏地眼神一亮: “何处有命案发生?!” 便把提布包的粥碗、推到鲜卑少年怀里。他那双被高腰黑皮军靴勒出的两条大长腿,连蹿带蹦地跳起来,倒十分有活力和精神,拽着姑姑起身,跟上了前面那俩路人。 不得不说,年轻人就是不禁补,见效真快。 仨人沿溪而行。 远远地便瞧见一群人围着,待俩人见缝插针、挤到前头,才知河边发现了一具新鲜的尸骨。 毫不意外是男尸。 而且打扮诡异,在贫瘪的骨头架子外,居然裹着暗红的大袖襦嫁衣,被水泡的略显褪色。 这具男尸似乎颇受女魃怜惜,颅顶竟然还留有头皮!黑发在水里散作一团,根本瞧不出人样。 正值端午将近,到处乱窜的五毒都在此聚餐,拿他当饭桌了。 人的本性便是凑热闹。 有这么一位浑身都是“挂饰”的兄台摆在这儿,这帮路人就算有急事儿也都耽误了,倘若一个两个人那是不敢看的,如今在场这么多人……也没几个敢正眼看,仍是见者有份的瘆人。 约莫辰时。 分明是骄阳似火的清晨,却让在场围观之人无不浑身发冷,寒意刺骨,如置身于三九隆冬。 周遭所见此情形的百姓,最多也就小声嘀咕,毕竟是个晦气事儿,看看热闹也就罢了。 而元无忧因为看不仔细,还往前挤了挤。 她从未见过鬼神,更不信旱魃真会化身女妖索命吃人。联想到近日那些借鬼神之说,掩盖自己私欲和行为的人,她只能怀疑有人养了什么异兽,拿活人喂养,憋着放出来为祸一方呢。 就在这时,旁边的村民窃窃私语道,“听说木兰山外的鲁山,每个月都献祭男人给女魃,莫非咱这儿背地里,也有人拿男人献祭啊?” 此话一出,群众里东张西望,最后把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一个留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身上。 此人长袍簪发,瞧着便气度出众,当被众目睽睽之下怀疑时,他气的直甩袖子, “胡闹!吾乃一村之长,还能信奉女妖不成?” 献祭?光看男尸身上的喜服,估计没跑了。 这几日,元无忧要跟四侄子漫山遍野的跑,挑适宜开荒的水田,故而没带亲兵护卫。此时二人混迹在附近的村民堆儿里,在他刻意拿手挡着鬼脸之下,倒也没惹人注意。 ——元无忧刚要蹲地下端详,便被一只大手从身后抓住肩膀,蛮力地给拽出了人堆儿。 高长恭闻听献祭女魃的言论,不禁心神一紧、没由来的不寒而栗! 又想起身旁少个人,连忙转身去寻表姑,在她要凑近死尸之前,一伸胳膊、薅住衣领!一把将她抓了回来。 对比身染疫病时,他连反抗她的力气都没有,如今却能单手将这姑娘、像拎小鸡崽儿似的抓过来,说明他体能恢复了大半。 这具的皮肉还很新鲜,想必刚丧命不久,但被腐蚀啃食到这种程度,说明死后所处环境相当恶劣,但不知尸身出现在此,是人为搬来的,还是从哪个洞窟里,顺水流飘出来的? 见此情形,连四侄子都谨慎地退到人后,又把小姑姑拽身边道:“休得靠近,小心有诈。” 元无忧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拽到身边,只觉哭笑不得,“骷髅能有什么诈?死去的骨头架子还能攻击我不成?” 第124章 常半仙 而没心没肺的鲜卑少年,却趁机跑到前头,抱着双膝蹲在地下,眼神认真的连端详死尸: “这种花色的蛇,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元无忧赶忙上前,将人拉起来, “哪儿见的?” 比她还高一头的小石头,闻声回过身来,褐色的木质傩面底下,那双浅色瞳子轻眨, “忘记了。” 元无忧:“……” 众人的心思都注视在尸骨上,七嘴八舌的讨论一番,更怀疑是有人偷偷拿童男献祭女魃。 就在这时,无人注意到前排的看客里、有一尾银鱼似的细条身形,倏然溜进围观的人堆里,向后隐去。 索性大多数人看两眼就扭头走了,还得跺着脚望天儿念叨“过往神灵莫怪”、“阿弥陀佛”…… 也有来得晚的,吊儿郎当的该溜子才得消息,在人群后头挤不进来,便连推带挤,碎嘴子地嚷嚷:“让开!我的、是我的!给我留点儿!” 随着那不客气的声音由远及近,分开人群,元无忧和高长恭也循声回头去看。 好事人群自然乐意、把那家伙让到前头,而那位身形干瘦的村长,更是点头拍着那人肩膀,“来吧,都给你。” 被一巴掌拍到男尸面前的是个浑小子,前一刻还嘴眼歪斜、松了松碎布条子扎的裤腰带,下一刻瞧见那丰富的尸身,登时吓得瘫坐在地。 因离得近,还引起了一条蛇的注意。见蛇回头冲他来,他连滚带爬地推开人群,跑了出去。 这小子一回头、便撞在一个人身上,刚骂咧道“哪个瞎眼的不看路!” 就听得一句“无量——天尊!” 倒打一耙的浑小子,这才收住了骂。 原来人群里,不知何时站了个白脸术士,此刻翙翙其身穿的银灰色道袍,从中缓缓走出。 术士那嗓音尖细,又毫无情绪起伏。自称叫“常半仙”,刚打对面鲁山过来,鲁山半月前献祭了童男子,谎称作应龙嫁给女魃之后,近日已经求来了雨。 而木兰山流水行尸,便是女魃讨新郎的警示。 传说,上古黄帝战蚩尤时,为克蚩尤部下风伯雨师,黄帝命天神女魃出战,女魃所到之处河床干涸、寸草不生,由此逼退风伯雨师。 怎知战后,女魃因感染蚩尤的怨气,对应龙产生贪欲,但因水火相克而神性尽消堕落为魔,无法返回天庭,遂被众神抛弃,又被黄帝流放于极北蛮荒。 女魃不肯离开逐鹿中原,而昔日的战友、爱人应龙便奉命将她杀于此地。民间多数认为应龙水性克女魃之火性,才有这新郎嫁女魃之说。 这位常半仙还道: “献祭的日子,得是每月初一或十五,将未经人事的童男,拿纯阳体嫁给女魃,送到鲁山脚下女魃庙献祭,便可保佑一方祈福降雨。明儿便是初一,倘若你们还想自家男丁活命,便趁早把新嫁郎送到木兰山外的鲁山脚下。 贫道左眼能通阴阳,可代为引路,做礼官。” 一群人大骇,互相推攘之间,又想捐钱买命。 这北山附近只有个小村子,没几个年轻人,关键是,谁舍得让自家男娃去丧命啊? 话又说回来,这种以身殉魃,保佑一方的事,应该是城中权重来主持,就算世家门阀清高,那几十年前的郑老太爷不就开了先例吗? 虽说当时可能是献祭错了男女,惹恼了女魃,酿成郑太姥守寡多年的惨案,但初衷是好的。 高长恭听罢后,顺面盔底下,闷声嗤出一句: “荒谬!本王从未见过鬼神,更未见过新郎出嫁,你这妖道公然在此妖言惑众,视规矩理法何在?” 原本乱糟糟、无头苍蝇一般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喝斥,旋即挺身冲出来个鬼面男子。 他穿着红袍窄袖,双手戴鱼鳞护腕,那身毫无花纹的粗粝布料并不名贵,但光凭他那优越独绝的个头儿,在人堆里便是冒尖儿的存在。 高长恭那张标志性的鬼面,自洛阳之战后便遐迩所闻,在齐国是未见其人也知其名的程度。 那位村长赶忙,携众人躬身作揖道: “草民拜见兰陵王!” 原本在瞧热闹的元无忧,此刻也收敛容色,整肃衣冠站到四侄子身旁。 郑表姑无需对他跪拜,而那位常半仙也没拜。 也有围观者拜完他后,竟然劝他道, “兰陵王有所不知!此地真有妖孽住在溶洞,好几十年了,否则如何解释这些惨不忍睹的命案啊?” “倘若您不信,不如就把命案的凶手找出来,把妖孽的溶洞铲平!” 听得后面这句带刺的附和,鬼面男子黑曜石一般的瞳子倏地一转,“放肆!” 元无忧也拂袖斥道: “刚才是谁拱火的?给本姑姑站出来!” 瞧见木兰城的郑姑姑挺身护侄子,原本七嘴八舌的众人,顷刻间便鸦雀无声。 随后、只听见一声凄然喊痛,打破了静默! 元无忧抬手制止众人后,冷眼看向了,刚放开鲜卑少年手腕的常半仙。 她大步上前,一把将少年带到自己身后,英气的眉眼因目光斜睨,而颇显咄咄逼人。 “道长这是作何?” 常半仙瞥了眼郑姑娘身后,戴木制面具的小石头,道: “此人身带煞气,绝非本地人士,又缺了一魂一魄,少根灵窍筋,用他献祭最为合适。” 这人上来就要害小石头,有什么深仇大恨?元无忧太熟悉这种感觉了,他怕是要借刀杀人! 元无忧一捋清思路,当即把矛头指向常半仙, “道长来者不善,背后究竟受何人指使?他是我的人,我看谁敢放肆?” 元无忧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怀疑是和尚或中侍中等人的报复。 鲜卑少年此时瞪着灰蓝色的眸子,对要将他献祭的话毫无反应,跟听别人之事一般漠然,只直勾勾望着护住他的小姑娘。 高长恭正在一旁抱着膀子,斜眼观察鲜卑少年的眼神,他忽然觉得……这小子不傻。 那充满人欲的眼神,莫名的让他想起了某些时候的小表姑。 这种目光,他恍然惊觉到,是他从前分外熟悉却又看不懂的……痴念。 第125章 想献祭给你 正如表姑对他心安理得的占有欲,好像他是她的所有物一般;而这个白虏奴眼中的依赖和痴迷,却好像她是世间唯一的光亮,他眼里只能瞧见她,简直是赤条条的执念。 高长恭突然嗅到一丝危机感。 仨人交织的视线,在术士悄么声蹦起来、一巴掌拍的鲜卑少年直挺挺倒地,而被匆匆打断。 幸亏小表姑离得近又眼疾手快,在他脸朝地摔倒之前,让人栽进了她怀里。 高长恭原本的紧张关切,此刻转变成了膈应! 但他也没愣神,喝令着妖道别跑!恐怕你这一巴掌把人拍死了,得抓你回馆驿协助调查。 *** 郑府外孙女的闺房内。 一直住在厢房的、郑姑姑的“爱宠”鲜卑少年,难得睡在了正堂屋。可这人自打醒来后,竟然抱着脑袋在地榻上翻滚,耍起猴戏来。 元无忧趁他昏迷把过脉象,并未瞧出他有被震裂颅骨的内伤,如今瞧他这情况,怀疑是神经方面出了些毛病。 彼时,鲜卑少年被强塞进脑中的记忆抨击着,只觉脑仁都酸胀欲裂,恨不得撕开瞧瞧、里面是什么在作怪!而凭他的心智,只能想到拿手指头往头皮里抠、试图徒手抓出烦恼丝。 外力传来的痛感,倒是缓解了几分颅内胀痛。 正当他趴在地上痉挛,精神错乱之时,耳边急促的脚步声与呼唤,不知死活的靠近了他! 明明姑娘那身裙摆葳蕤窸窣,步履小心翼翼,她那声音也很温柔熟悉,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栗和满心惊惧。 当她拿脚面,抵住他左右翻滚的腰肢、蹲下来看他时,小石头猛地!扯下抠头皮的细手,拿尖长的指甲扣住她伸过来的手腕! 听见她“嘶”声喊痛,他才慌忙一把推开她…… 鲜卑少年如同惊弓之鸟,即便这番猴戏一般的自伤,也没弄掉他系在耳后的木质傩面。 他瞪着茫然又锐利的灰蓝色大眼,仰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白皙指尖上的鲜红。 而被抓了一把的元无忧,只是往后退了半步,仍未放弃,又蹲下靠近躺地上蠕动的少年。 “小石头你发啥疯!那妖道把你脑筋拍断了?咋地你中邪了啊?” 元无忧瞧了眼被他抓伤的手腕,幸亏只是挠破皮的外伤,沾染的也是他的血,便又蹲过去。 他把这句听懂了。 望着犹如神女下凡,眼神悲悯的姑娘,他眼里的茫然,逐渐有了焦距。 “我是…小石头……小石头。” 元无忧一听,这傻孩子的脑子又不灵光了? 那她可别误人子弟了,得把他往正道上领啊。 “小石头是我起的,你说你叫弥月。就是……” 她双手的十指扩成了一个圆,连说带比划, “弥月就是满月,十五的月亮。” 他呆看着她比量的手,一骨碌坐起来,忽然朝她伸手、将姑娘那双玉嫩的细手一把抓住。 元无忧:“……” 她刚想抽回手,他便松开了,又把指腹顺着她手腕往上滑……少年拿那冰凉修长的指头,专往她露肌肤的地方戳,还喃喃道: “解衣…你是解衣……” 把元姑娘刺挠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忙缩回手, “好家伙,你还记得这个名呢?我都多余解释刚才的弥月了…” 谁料他一听这句,灰暗的眼里忽然有了光,浑身都慌乱起来,连摇头带摆手道, “我不是…我不是我……” “什么不是?” 少年被她问懵住了,他忽然眼窝一红,眼泪便蓄了起来。 身形细瘦的鲜卑少年,连跪坐时都脊背挺直如竹节。明明生得一具清绝的傲骨,偏偏举止出其不意地,拿骨节洁白的修长十指,开始扯身上那包着削肩细腰的薄料交领衣衫,露出了里头靠细吊带支撑的、纯黑裲裆心衣, “我不是…怀璧没罪,我没有…我,我给你,便不用献身、嫁女魃了吧?” 他的嗓音清凉嘶哑,尾音跟带钩子一样黏糊,映着木质傩面的窟窿底下,那双毛嘟嘟、湿漉漉的灰蓝色眸子,只怕他下一刻便要哭出来。 听此一句,元无忧顿时如遭雷劈,心中腾然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什……什么怀璧?” 此时此地,从一个人嘴里听到“怀璧”二字,元无忧自然想到的,是那位周国天子。 他自幼便有璧人美玉之称,少年老成,才得了小字“怀璧”,只是他未被长兄临终传位之前,更多的是被人戏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心里震惊,脸上便凝着眉眼,带着愠怒。 手底下更是使劲儿没个轻重,一抬手便钳制住他的下巴,连带木质傩面一起抬起! 越端详他那双灰黑色的眸子,元无忧心中那种不安的预感就越强烈,她的手劲儿愈发狠辣,几乎要连木头带他的下颌骨一起掐碎! 可这鲜卑傻子,只是在面具下痛苦的呼吸,眼里的湿润摇摇欲坠,终究没落下来。 元无忧有一瞬间怀疑,莫非他是失忆的暴君?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她掐灭了。 光凭小傻子这些天的状态,他这些行为举止,哪像清高孤傲、宁为玉碎的宇文怀璧? 还是说真有人能失忆的彻底,成了傻子? 思及至此,她忽然哑然。自己不就是例子么。 鲜卑少年跪坐在地上,仰脸儿望着她,口中细碎的都是: “你说我…我是你的…我不、不献祭……” “你又不是童男,压根儿用不着你。” 元姑娘颓然的松开了掐他下颌的手,双膝一软便坐在了地上,英气的眉眼依旧戾气横生,抿嘴望着这傻子。 宇文怀璧那个人极度傲气,绝不会说出这些,他应该养在长安的深宫,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少年咳嗽了几声,再抬起眼时,眼神坚定又清澈,他把手搭在她膝上,忽然把脸贴近: “可我…想献祭给你。” “我又不是妖魔鬼怪,用不着献祭。” “你是九天玄女,神仙都需凡人的祭祀供奉,高长恭不知好歹,而我心甘情愿。” 元无忧愕然,“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高长恭招你惹——” 她话说一半,便被一声怒吼打断! “——白虏你住嘴!放开我姑姑!!” 此时的门口,高长恭刚冲进来,便看见俩人蹲在地上,贴的还那么近。 第126章 大蟒蛇出没 自打鲜卑少年试图献媚,被高长恭撞个正着,于是大晌午头子的,元无忧便被薅出了屋,陪刚领到工款的四侄子、视察修缮水利来了。 木兰山西邻木兰天池,山脚下有一块刻着“降龙石”的石壁,前头还立着一尊木兰穿甲胄的石雕。相传此地是木兰降服池中白龙之处,当地人感怀将军的除害功德,便在此刻石立像。 而今距木兰将星陨落,已近百年。 彼时,元无忧望着被风沙侵蚀的坑坑洼洼、瞧不出本来面目的石雕,心里五味杂陈。 四侄子刚把部下弟兄撒出去勘查地形,回头便瞧见小表姑躲在石碑底下乘凉。 他凑近了道, “平时出来放风,顶属你最积极,今日怎倒躲懒了?还怪我打断白虏奴…勾搭你呢是吧?” 她茫然的扭回头,“啊?” 俩人还没说上两句话,就听见身后有个兵丁突然大叫了一声!随后便是乱哄哄的一阵哀嚎,有人大喊着、他被蟒蛇拖进山洞里去了! 元无忧半点没犹豫,拧身便循着喊声传来的方向,快步冲了过去。 她拎着裙摆、跳进了及腰高的野草堆里,跟着几个拿镰刀探草的甲胄士兵找了一圈,到底也没瞧见人影,倒是被镰刀割断的草地上,有沿路蜿蜒曲折的血迹,尽头是个半人高的山洞。 后跟过来的高长恭,头一个弯腰冲了进去! 元无忧只瞧见面前有一抹红影闪过,也来不及训他了,便跟了进去。 没成想,洞底下竟然有路! 路是向下走的。 她紧跟着那道晃悠的高大红影,脚下每一步都谨慎小心,踩的结结实实。 洞里头阴暗潮湿,瞧不见什么光亮,往头顶看却有一层微弱的灰光,尘埃在薄雾似的灰光里翻飞。 越往里走越有一股湿苔、腐烂的气息,没半点蟒蛇出没的痕迹和动静。没有活物的地方并不好闻,但也不至于臭。 洞里太黑了,除了头顶不知哪道裂痕放进来的阳光,便无别的亮点。 元无忧小心的喊了声前面的人, “高长恭!你身上有火折子吗?” 结果没人回应,只有空灵的回声答复她。 她又喊了几声,空荡荡的洞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的回声,也没看见他的身影,便不敢走了。 元无忧是越处于陌生地方越安静、冷静,她迅速停在了原地思虑对策:首先她不能将高长恭一个人丢下,这洞里照目前看来,别说活物,植物都没瞧见几根,不像是暗藏危机的…… 就在这时,她耳边捕捉到了微弱的流水声。 当元无忧从漆黑一片的洞里,循着微弱的太阳光出来时,那个失踪的士兵已经断气了,就摆在洞口,被十几个甲胄将士围观。 他呈现一种被束缚的姿势,四肢向身体佝偻弯曲,却并没有任何捆扎之物。身上的甲胄已被剥落,浑身就剩下几条绛红色军服的碎片,在不足以蔽体的布料之外,皮肉被勒出极宽的红紫淤痕,身下血肉模糊,还保持着充血状态。 这帮士兵见状,也有产生怀疑的,说莫非女魃化作大蟒蛇,因大哥不信鬼神而略施惩戒了? 倘若真是蛇出没,这位弟兄是咋被蛇糟蹋的? 小表姑依旧冷着小脸儿,一拎被草叶剐蹭出绿条白浆的裙摆,作势要蹲下仔细查验。 离她近的一个士兵,赶忙拦住她, “姑娘家可不该看这个!” 晚了,她该不该看的,都看完了。 元无忧挪开目光,诧异道,“他咋出来的呢?你们咋找到的出口呢?” 士兵们面面相觑,摇头摊手: “这是入口啊,尸身突然就扔出来了。” “您跟大哥刚才就打这儿进去的啊?刚才割的草,还扔在那呢。” 元无忧望着地上光秃秃的草根儿,不得不信。 她方才一进洞便两眼一抹黑,凭借听风和流水声的方向才出了洞。居然是原路进原路出的? 连队友都没瞧见。 队友? 表姑脸一白,“坏了!把我四侄子落里头了!” 待她扭头又要进洞时,和刚钻出来的红衫男子撞了个满怀。 元无忧瞧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鬼面,心头的石头才松然落了地。 “对不住啊四侄子,我一进去便听不到你动静了,寻思出来找个火折子再找你,你哪去了?” 高长恭望着眼前白到刺眼的太阳,和娇艳的姑娘,有刹那的心神恍惚。 “你刚才,不是在抓着我…不让我出来吗?怎倒比我先出来?” 此时此刻,狰狞的哭丧鬼脸面具之下,高长恭那双黝黑锃亮的凤眸,流露出了无助的惊慌。 明明刚才在洞里,是小表姑阻止他循着亮光出来,还要亲近他,他只好甩开她自己先走,她怎会早就出来了,还同他的部下说了半天话? 元无忧蹙了眉,反驳道,“什么啊,我一进山洞就听不着你的动静儿了,我都出来半天了。” 她眼尖的发现,他肩头的布料有一圈被磨损到破烂,像是被剐蹭坏的。 她摸着他肩膀诧异道,“刮坏了?” 高长恭气恼不已,“这不是你刚才在山洞,把我摁在石壁上刮坏的吗?你还敢贼喊捉贼?” 这回轮到姑娘目露惊慌了,“啊?!” 士兵们信以为真,不顾撂在地上的同袍遗体,纷纷指责她道: “姑姑也太心急了,一摸黑就想办大哥啊?” “我们知道姑姑很着急,想得到大哥,但您先别急,眼下这不是闹着妖怪呢吗。” 在士兵们的哄笑声中,俩人的互瞪戛然而止。 高长恭回想起洞里的“表姑”,抓他肩膀的手都冰冷刺骨,他原以为是姑姑冻得,如今想来怕那位姑姑都不是活的,顿时不寒而栗! 他于是大胆假设道: “难道……里头真有妖怪?” 晨早他见到嫁衣男尸时,还不信怪力乱神,可眼下却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他眼前的诡事! 小表姑此刻眉眼一抬,眼里的不信,跟早晨在术士面前的高长恭如出一辙, “我咋没瞧见?别说妖怪了,人我都瞧不见。” 旁边士兵道,“莫非此妖只对男子下手?” 元无忧一听,也觉得有理,但后知后觉,涌上心头的,便是一点即燃的气愤! “小破妖怪瞧不起我是吧?还敢易容我的脸调戏我的人?对我避而不见是吧?那我倒要主动出击,抓出来是谁在装神弄鬼!” 士兵们相视而笑,直竖大拇哥: “我就说大哥跟姑姑有事儿吧?她都承认了!” 高大哥一手攥拳,轻咳:“……胡言乱语!” 他又意识到呵斥也没用,索性挥手勒令道: “你们几个!赶紧把尸首抬回馆驿,本王另做调查安葬。” 第127章 募女兵 克服恐惧最好的方式,永远是直面它。 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必得主动攻击所惧之物,迎难而上方能反客为主,攻守之势易之。 于是,元姑娘趁着正午阳气盛,抄着打郑府库房里搜罗出来的铜锣镲片,便打算出门摇人。 兵丁那话说的不无道理,女魃诡案素来只迫害男子,怎没听说过伤及女子?那肯定不能归罪男的成天在外晃悠,自己勾引来杀身之祸的。 元无忧一琢磨,这桩奇案其实万变不离其宗。 这不就是鬼新娘、结冥婚的男女调换吗?男人对女子冤魂和婴灵,从骨子里就畏惧,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最对不起谁,生怕她们回来报复。 虽说女魃此举挺解恨的,但冤有头债有主,那妖怪竟然敢调戏高小憨!这事儿搁谁能忍啊? 元无忧身为他的妻主,属实忍不了一点儿,只迫不及待,想把女魃的妖洞砸个稀巴烂! 在她们华胥,弱势的男子天生就该被女子护在身后,连自家夫郎都护不住,何谈护国强民? 元无忧于是抱着抓妖除根的心,打算满城游说这帮木兰故乡的姑娘们。 就像那些在外征战的男人,无论军籍府兵、还是从戎的黎民,皆是为保护身后的妻儿老小。如今轮到男人遭受无头的迫害,难道真打算一直割地赔款下去,献祭男娃娃来讨好妖怪? 也该轮到木兰将军再世、娘子军顶天立地了。 小麦自然是头一个要跟姐姐去,连带闹闹也蹦高高的支持姑姑,厍有余不知所踪且不管她。 元无忧瞧着比她矮一脑袋的小麦,也不忍心让娇弱的小姑娘上战场,但这孩子执拗的很,委屈的扁着嘴,又一脸倔强道: “姐姐想孤身赴死不带我?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我也要去喂妖怪,死也要和姐姐死一起。” 闹闹赶忙去捂小姑娘的嘴,大惊失色, “说什么晦气话呢!这不是道破天机吗?” 此时的元姐姐单挑了一条锋眉,方才还英气勃发的眉眼,顷刻间便扭曲成了愁眉苦脸。 “要不你俩都别去了。” 这俩说话直白的姑娘,太让她闹心了。 姐妹仨人还没走出郑府,便被两位太姥和观棋表姐拦住。 左边第一位的郑太姥,此刻不知跟哪位老姐妹学的,居然双手揣袖,鲜有的面色严肃: “你们几个女娃娃,赤手空拳如何能去捉妖?真就指望着游说来女兵,不带护院男丁了?” 站中间的元太姥,则走近前来,拍了拍自家孙女的肩膀,奕奕的锐利眉眼,露出欣慰的笑。 又一挥流光锦缎的大袖子,一拧脖子,示意随从的丫鬟,托双手举过竹筐里的东西来, “起码得带上些武器,这筐里有照亮的火镰火石;蛇床子百部等、可用于外敷的驱虫草药,遇见蛇虫鼠蚁能挡一挡,还给你备了些干粮。” 这几位跟约好了似的,一人一句临行嘱咐,眼下轮到右一位的郑观棋了。 表姐今日仍是那身蛤粉色大袖襦裙,头顶未插牡丹,仅剩下盘旋在灵蛇髻上华贵的珠翠。 她的站姿依旧端庄秀挺,双手举在抹胸高挺的吊带裲裆上,动作犹如行云流水,颔首冲她轻施叉手礼。 而后持着清亮婉转的嗓音,郑重道: “便祝妹妹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吧。开山捉妖可是送命的差事,只怕这满城女子无一木兰再世,即便有姑娘愿来陪你送命,其家人恐怕也会拦着。倘若你游街三巷无人响应,一个都招不到,便回来找我,我教你募到百八十个兵。” 元无忧原本不信,可她游街一般,打了几条巷子的铜锣镲片,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招到女兵。 也有小姑娘听闻过玄女姑姑的事迹,对追随她跃跃欲试,却被家里的父兄蛮力地拽了回去。 甚至有的妇女,只是瞧一眼那几个英气飒爽的裙装贵女,便被丈夫连推带攘的掰回头来。 满口数落:“你走了饭谁做、孩子谁带?家里公婆谁伺候啊?劳资娶你回来花了多少钱呢,你竟想去跟她们玩命,活够了是吧?” 元无忧出师不利,现状凄惨,也挺说明情况。 在中原施行华胥那一套,正如异世女厍有余在华胥乱搞,不对路数也不行啊。 她切身体会到了,要想在男尊女卑的中原,积攒如在华胥一般的号召力,确实任重道远。 于是能屈能伸的玄女表妹,乖乖打道回郑府,恭敬的拜向正堂屋内,早已坐等多时的表姐: “请表姐赐教。” 表姐也没跟她啰嗦,抬大袖一扬手、便揭下了桌面上,拿绸缎盖着的饺子状银鱼。 “我且先借你白银千两,倘若按我方案招募来了女兵,便让朝廷还我,招募不来算我亏的。你只需贴出告示,说招女兵给十两军饷,但得签军令状,去捉妖是生死有命,自此便要成为你的亲兵,你限额招募百人,都会争破了头。” 如若元无忧真能平定妖祸,自然能向朝廷奏请报销用度,表姐想得属实周到。 但她刚被现实迎头痛击,有些不敢相信、观棋表姐这路数。 “她们当真肯为十两银子卖命,来签军令状?那得是多有主见的女子,才肯随我来建功立业啊?倘若她们没命回来,这军饷只能算安家费了,人财两失,她们图什么啊?” “并非,她们的家人定为这十两推她们出来,男人所谓的人生两大喜,便是发横财丧发妻,一举两得。只不过……这样招募来的,大都是苦出身的女兵,素质良莠不齐,只怕来日,你的军饷军粮都不够养活慕名而来的苦命女子。” “那我……去试试?” 半个时辰后,郑府门前。 元无忧瞧着挤在大门口的一百来个妇女,心情很沉重,居然还有人一听玄女姑姑要训练女子当私兵,还管饭和住宿,不要赏银都要来的。 显然,她们也都盼着发财丧夫、建功立业。 ——俄倾。 当站在馆驿门口晒太阳的高长恭,瞧着表姑身后,跟了一百来个服装各异的妇女杂兵,浩浩荡荡的路过门前时,虽然惊奇,但表示会带自己的亲兵护卫一起,尽量保护这帮女流。 第128章 籴使高中书 表姑强忍住没笑出声,一脸正色地强调道: “我们今日出战,便是为保护你们,自然只用女子不要男兵,你也乖乖留在此处等我消息。” 高长恭肉眼可见的不满:“为何只用女子啊?本王堂堂七尺男儿!连你都…够呛打得过我,凭什么也要被你留下?” 他现在底气十足,比武力的话,没有对手够他看的。尤其是早上小试身手、拎起了小表姑,她摆明了不是自己对手。 实话险些顺口秃噜出去,幸亏他脑筋临时转了个弯,避免了小表姑恼羞成怒,非要跟他一决高下,把正事儿耽误在这。 元无忧心里有数,便横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体能恢复了大半,但一虎斗不过群狼,到时候洞窟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姑娘们把你抹黑办了咋办?你乖乖在家等我。” 那山洞乌漆麻黑的,把高长恭往里一放,好人都能起了歹心,介时那些姑娘们,不全变成饿狼女魃了么。 原本还愤懑不平的高长恭,听她点破此事,只觉尴尬,尤其是最后那句…… 明明是为民除害、正道浩然的事,怎么从她口中一调和,就好像夫妻间话别似的? “……怎么好像,我被你锁死了似的?这馆驿到底是谁家啊?” 元姑娘忽而眉眼弯弯,憨厚的一笑,“你咒我嫁不出去,我咒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高长恭:“……” 好家伙,在这儿冤冤相报是吧? 他突然后悔招惹这家伙了。 本以为遇见的是个当世木兰,旷世奇女子,能在护国佑民路上助自己一臂之力,如今看来,他怎么好像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自打遇见这家伙,他屡屡被杀威风,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事实看来一公一母也不行。 *** 经过一下午的探洞,仍旧一无所获。 但元无忧也兑现承诺,在郑府门前分发军饷,又放她们各回各家。 元无忧顺便汇总了之前,由厍有余发动的、捐钱修桥的姑娘名字,答应等此次修完水利,便奏请朝廷,把为姑娘们立碑颂德一事定下来。 毕竟兰陵王修水利,是有朝廷往地方拨款的。 记载完一应人事,元无忧卷好了“账簿”,便往馆驿去,找滞留在家的四侄子。 不料却被守卫告知,兰陵王早在她进山之前,便被代管南司州的高中书传唤走,去官道迎他了,听闻是朝廷有紧急指令下达。 元无忧只一转身的功夫,便被十来个女子堵上了门,这帮人一哄而上,把她团团围住。 她吓了一跳,还以为要被报复,不料有个大姐当场就哭了起来,说家里都当她们必死无疑,其余的姑娘要么就是被扫地出门,更有甚者,一个时辰不到,丈夫就花着她们卖命换来的军饷,将外室纳进了门。 此时的元无忧听的直咋舌,暗暗在心里给观棋表姐竖大拇指……这姐姐简直是女中诸葛啊。 元无忧有心收留她们,但无力豢养啊。 “女子从戎兹事体大,且等兰陵王回来吧。他才有权限招募兵士,而我并非是朝廷的编制,你们跟着我只能算私兵。” 于是,她便带着十几个姑娘,就蹲守在馆驿门口堵高长恭。 不出片刻,远远就瞧见一帮人彩霞集会一般,往此簇拥而来。 当腰是白丝如银的元郑二位太姥,左右隔开了年近花甲,但没几根白发的冯、李二家祖母。 郑太姥瞧见孙女身后的一帮女娘,竟然面露喜色,“孙女儿这帮私兵还没散啊?赶巧了,正用得着你们呢!” 元无忧不解其意,刚问一嘴: “几位老祖宗因何相约至此?” 便听见宽敞的大道上,有车轮轱辘碾压、马嘶声声由远及近。 随后,在众人的注目中,前头由两匹通体雪白的良驹,拉来一辆外观雅致的紫檀木马车,车身虽没什么花纹装饰,但车头却悬挂着一对精美耀目的,御赐的玉璧金铃。 时值下午,白日偏西。 在刺眼的太阳光底下,马车缓步停稳。 正面的锦缎红帘里、旋即伸出一只龙鳞护手,只见里头先跳出来个红袍鬼面的男子。 顾不上回应门口众人的逢迎和尊称,他回身一撩车帘,从马车上扶下来个白衣堆雪的俊秀美人。 此人头戴乌纱,青丝半散、披在肩头,那双点漆凤目总是斜着眼,一副居高临下瞧不起人。 元无忧这才知出了大事,女魃娶夫闹开了,已经震动了远在邺城的朝廷。 而这位她仅有一面之缘的、高奉宝高中书今日亲临,便是身负籴使重任,替光州刺史祖珽、来操办剿灭鲁山妖魔的传闻一事。顺便协助兰陵王帮南司州灾后重建,开荒治水利。 原来,昔年的先帝宠臣祖珽,自打被发配到光州后也没闲着,耳听八方琢磨着回邺,近日听闻同僚高中书来了南司州,两州比邻相望,更是日夜兼行冲到此地,只为向其请教朝中事。 祖珽前几日便到了,可脚还没沾地,便打河边捞起了邺城的旧相识、轻霄夫人。 这轻霄女乃是宠冠后宫的,弘德夫人的生母,也因得罪了天子宠臣和士开,而与其幼子被流放边境。赶巧,祖珽跟她是一个仇人所害。 新仇老账不共戴天,祖珽便打算送轻霄母子回邺,向天子告御状,而一问她儿子何在,轻霄便泪如涌泉。 原来她那个与弘德夫人同母异父的儿子,早于半月前被掳去,献祭给女魃了。多亏成了骷髅的男尸腿骨上,缠着一串她从白马寺求得的、八宝沉香木菩提佛珠,而被轻霄辨认出身份。 祖珽大为震惊,上奏邺城请来一道开山除妖的旨意,却以盲眼不便亲往为由,把监察籴使之名推在了高中书身上。 高中书受人之托此来,提及事因自然是言简意赅,点到为止。但在场之人的一路附和,东拼西凑之下,也让元无忧复盘得差不多了。 这南司州看似天高皇帝远,可在坐的每一位门阀权贵,都与朝廷勾连。 陆女侍中因是当朝天子的乳母,以丞相之职位列齐国女官之首;而祖珽虽是先帝的宠臣,但与和士开同属女侍中的左膀右臂,为虎作伥。 第129章 祖珽是会拱火的 乃至前些日子,高中书临危受命代管南司州,明着虽是奉命,暗含着也是替女侍中办事,连带盯梢高氏兄弟和边境门阀、斛律家的驻军。 祖珽当初被先帝撵出邺城,发配光州,便是与和士开正斗得火热,不料和士开巧言令色,跑女侍中和先帝面前,进谗言挑拨他不忠不臣。 光州西邻北周,实指望祖珽在边境自生自灭、死于战火才好。 而祖珽因当年干政之事,牢狱里被先帝熏瞎的双目,仍不能复明,唯有托高中书来平定旱魃为虐的传闻,以及替女侍中和陛下进山,寻证当年陶弘景在鲁山、刻下的谶言是否属实。 这就不得不提几十年前,两魏各据东西,西魏元氏女帝与东魏权相高欢、打的不可开交时,那句劈空冒出的“亡高者黑”的谶言了。 当世玄门第一人陶弘景,跟附和谶言似的,自知大限将至,留下一首“告逝诗”,便于句容茅山的居所羽化登仙,享年八十一。 据说其过世多日,相貌仍似弱冠,栩栩如生。 而其告逝诗传世的几句,对于何时结束乱世的谶言,便有“北木南火生土德”、“紫微于鲁阳挥戈退日”一说。 自古各个朝代都遵循五行相生。 譬如北魏尚水德,水生木,北周为标榜是西魏正统也自称木德,但服饰尚黑属水德。 而北齐也延续了东魏的木德,但服饰尚红。 故而陶弘景这句北南统一成土德的谶言,传到北朝后,都不用带南朝陈国的火德天子玩儿,齐周两国自己就水火不容、够打起来了。 而鲁山就在鲁阳县。 事到如今,元无忧应该是最怅然若失的。 本是要开山捉妖为民除害,谁能想到! 一天之内啊,居然塞进了朝廷佞臣之间内斗,天家对玄门“紫微帝星”谶言的趋之若鹜,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早与铲灭女魃没什么关系了。 中书令高奉宝属实无意与同僚内斗,祖珽是会拱火的,后又称病,却给他扣上籴使的高帽,便是有意将他纳入自己的阵营。倘若他真把开山捉妖之事办好,也算彻底得罪了和士开。 而高长恭被高中书急哄哄的传召过去,便是让他接替自己,揽下这个棘手的活儿。 但高长恭接过这个烫手山芋,更是左右为难。 方才在官道上,原本驻军在麻城的斛律督军,要一同来商议对策的,但一听高中书要从当地募兵进山捉妖,态度强硬、几乎就是抓壮丁! 斛律恒迦部是被调来此处的,手下兵士有不少他爹斛律右丞的旧部,都是保卫大齐的虎狼之师,还得囫囵个带回去呢,能交给他摧残吗?斛律恒迦当场就要翻脸。 彼时,馆驿大殿内。 兰陵王请高中书上坐将军案,委婉的替斛律部道歉,并解释斛律右丞的部下万万不能动用。 既然官家府兵不能动,只能逐层下达,让门阀盘踞的四城招募兵士,尽快集结兵力进山了。 但这差事儿就像飞天烙铁,烫谁身上都是得罪人又毁名声的事。 几大世家听说至此,也坐不住了。 若劝高中书收回成命自行解决,显然行不通,劝他都不如劝兰陵王了。在坐的几位各家老祖宗,便商量着不如集资、招募死士进山? 此时被门阀权贵排到了边缘的郑姑姑,正站在一旁,遥望着将军案边与高中书并坐的鬼面男子,耳边乍一听这法子,只觉好熟悉啊? 貌似她刚用过这招儿吧? 在馆驿商议这种事显然是不妥,世家大族便派郑太姥出面,又都给人请到了郑府,也是为了有机会撒出风声、各自思虑对策去。 *** 郑府的正堂屋外。 几位年过古稀的老妇,恭恭敬敬地立列两排,齐刷刷俯首给高中书让路。 此时高中书人站在了门口台阶上,居然不往上走,而是回身凑近了鬼面长身的兰陵王,还拿笋尖似的手指,去捻他的衣领子。 高奉宝那把漱雪似的清冷嗓音,柔声嗔怪道, “你看你造的,连衣裳都破了,哪像和世家贵女姑姑为民除害呢,倒像是跟地痞流氓打架。” 不对劲儿!这能对吗? 高奉宝在高高的台阶上,众目睽睽之下,就对高长恭举止亲昵,却又落落大方优雅随意! 把最后头的元无忧,瞧的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了!而高长恭的有意躲闪,更显得不清白。 于是这位郑氏姑姑,也顾不得规矩理法,便从后头闪身冲出来,赶紧迈步上台阶、一把抓住高长恭的鱼鳞护腕,眼望着面前的高中书。 “高中书所言极是,我这便带侄子整冠束带,大人还请先一步进入堂内,外面太阳大,别给您这雪肤玉体晒化了。” 元无忧鲜有这么近距离的,打量高奉宝。 这位大齐中书令属实美貌,但与高长恭的明艳大气相反。他柔美的凤眼阴鸷狠戾,整张艳容都仿佛呈装在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里。 彼时水红的唇瓣微扯,只是轻哼了声,便拂袖而去。 而高长恭目送中书大人扭头上台阶,又瞥了眼身旁的小姑娘,也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 正堂内。 冯太姥打一进屋,分宾主尊卑落了座,便直言道:已经请了老君山的道士,人这会儿在快马加鞭赶来的路上,日落之前必会到达。 元无忧一听,老君山邻近洛阳,离此地可有好几天的行程呢,比祖珽的光州要远太多。 冯氏怕不是得了消息吧?否则怎会提前找人? 而堆玉砌金、财大气粗的李氏祖母,则认投了捐钱捐粮,任诸位自行募兵或是找男人献祭。 李祖母最后这句话,算是回到点儿上了。 随后听到这桩诡事的,骇人听闻的真相,则更令元无忧毛骨悚然。 倒不是诡事把她吓的,而是不干人事吓的。 原来今早所见的男尸,以及女魃娶新郎传闻,还真是人为献祭。 明明没一个人瞧见凶手,只瞧见了被害于河边山脚的男尸,加上惨遭蹂躏、死相血肉模糊,居然都相信是女魃所为,忙不迭送新郎求和。 也得怪这边儿,自古真有这传说。 鲁阳处在木兰山和斩魃山之间,还得再往北,听闻鲁山地底下的溶洞里,就住着一窝妖物,能管控人间的旱涝洪荒,这几处山川便是上古时期的女魃、应龙、相柳等灾星的尸骨所化。 第130章 辩论玄门 只因这两年蝉喘雷干,尤其今年打入夏开始就没下雨,民间便怀疑是这几年的献祭活动,没给女魃续上,才自发找得道术士和“祭品”。 而那常半仙,确实是鲁山一带有名的术士,尤其是眼通阴阳,民间也有结冥婚必得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四柱纯阴的童男子一说。 小石头是什么生辰,她肉眼瞧不出,可有道行的人却能一眼看出。光四阴命就够惹眼的了。 元无忧暗道不妙,赶紧跑回郑府。 结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透过院门口的影壁墙上,她正瞧见几个人拽着竹竿似的少年,又摸骨又相面的!许是因郑太姥不在家,这帮下人没一个顾及姑姑的颜面。 以至于高长恭跨步上前、一把擒住一人的手腕时,那人还嚷道: “浑小子你抓错了!快帮常半仙摁住小白虏!” 后跟过来的观棋表姐,当即掩面轻咳。 几个护院听见了警告,齐刷刷一抬头,发现是兰陵王和两位姑姑,这才慌忙撒手。 可那面白无须的术士,也没个眼力见儿,固执的非说小石头是什么“阴亥年八月十五亥时”出生的四柱纯阴命格,倘若尔等再晚回一会儿,都拿他献祭完,给木兰城求来雨了。 元无忧瞧着被打落了傩面,在白脸术士的爪子钳制下、奋力挣扎的黑衫少年,望见他那张依旧布满鱼鳞状痂皮的脸,又是一阵心虚内疚,他这脸咋不见好啊? “他不是纯阳体。” 她不知哪来的底气和信誓旦旦,反正宇文怀璧必然不是,所谓近墨者黑,眼下这个情况,倒是有经验的更安全。 银袍老道扭头瞅了眼、鲜卑少年那张黧黑斑驳的脸,“这丑鬼阳气纯净,怎可能不是?” 鲜卑少年灰蓝色眸子眨了眨,似乎对众人所说之事难以理解,但还是摇头附和自家主人。 老道自然知道这傻子是顺着主家的话,便试图诈他,“就是问你,可有过与女子同被而寝?可有女子碰你体肤?” 这话问的,有点直白但不多。连四侄子闻言,都掩面轻咳,扭过脸去以掩饰尴尬。 懂得都懂,但对于不懂的,这范围也太广了! 鲜卑少年尝试理解,并恍然大悟。 于是他此时的眼神,不知何来的坚定,立马抬手指了指女主人,坚定道。“她。” 元无忧:“?”兄弟,不带讹人的啊! 于是她脚尖一挪、往高长恭身边迈了一步,试图让他把指向,滑向旁边的郑观棋。 结果他又把指头,往她身上偏了偏。 元无忧倒不是心虚,她是真怕被人讹上啊!她赶忙看了眼凤眼微斜,目光复杂的鬼面男子,旋即急着反驳小石头, “你别乱指啊小犊子,你我之清白天地可鉴!四侄子还在这儿呢……” 高大哥袖手旁观不下去了,也生怕姑姑情急之下,如他那日在郑观棋面前一样尴尬,遂道: “行了别难为傻子了,权当他不是。姑姑快去把你的小奴领回来。” 这次元无忧上前捞人,可算无人敢拦。 连常半仙都没瞥这主仆二人一眼,独独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高长恭,目露精光, “四王倒是难得的阳气醇厚,生于午时与未时之间,险些成了四阴命,而今就靠正阳之气撑着,立于天地。贫道给您指条明路吧,来日结发一定得找个阳盛阴衰的妻子平衡气运,方能调和命格。” 高老四也在嘀咕,他咋知道自己出生时辰的?但他也不想纠缠于此话题,顺口便答:“我用不着,大丈夫怎能畏妻?” 这句话说完,似乎也没什么用。 而后他凤眼一厉,又恶狠狠的道,“有明路你自己怎么不走?今日本王是奉命协助高中书籴使开山,自当铲灭妖魔传闻,而非纵容尔等。” 照这样下去,兰陵王怕是能抽出腰中配剑,先斩妖道再去除妖。 可那常半仙儿依旧冷着白脸,面色如常,只语气毫无起伏的来了一句: “佛挑善人受苦,鬼挑弱者上身。四王统领三军行事凌厉,邪祟难免退避,但将军可敢扪心自问,当真举世对任何人,都无愧于心?” 这老道说话总是没有腔调,跟没感情的念咒一样,唯独这句话说得如毒蛇吐信,咄咄逼人,任谁听了,都感到莫名的寒意。 高长恭被他说的心头一震,也有些含糊了,思虑一刹,仍道:“自然没有。” 郑观棋这时已经凑了过去,朝那常半仙伸出皙白的手掌心: “烦劳仙人,看看我手相的姻缘线在哪呢?瞧瞧我阳气盛不?” “……”最不缺姻缘的人,还好意思算这个? 高长恭都没眼看了,只下意识地,往小表姑这边望了一眼。 与此同时,她居然也在朝他看过来。 四目相投过后,小姑姑款动身形,迈步上前,锐利的眉眼直逼常半仙。 “倘若道长再以歪理邪说,欺我奴仆,又不敬皇室宗亲,我可真要跟道长辩论一番玄学了。” 常半仙原本没拿俩姑娘当回事,如今瞧着这男装姑娘居然冲到前头,摆出一副斗法之势,这才眯着狭眼,打量了她一番。 “即便贫道玄学浅薄,可你一介世家女流,郑氏也并无玄门元君之气,怎么敢夸下海口的?” 元无忧从来不说没底气的大话。 此时她瞧着常半仙那张煞白的脸,愈发觉得他这易容术太低劣了,旋即开口道: “倘若我随便看相说几句,道长可别因此记恨我,回去就拿我生辰八字扎稻草人去。” 常半仙明知这是被架起来了,但不得不迎战。 “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了。玄门上清绝不会伤及无辜。” 这话说的,还不抵放个虚宫。 被他献祭的男子,哪个不是无辜? 元无忧得了他这句违心的答允,才放心大胆的盯着老道面无血色的脸,连端详带解说起来: “道长的福德宫天仓凹陷,地库有黑斑,面色瞧着已是气血亏空、滞涩。要说玄门上清,我也就佩服当年的陶通明。修无情道,有纯阳正气护体的茅山宗无往不利,其弟子更是仙风道骨。道长明明身无邪骨,却带邪祟,五仙不出山海关,别为死而不僵葬送修为。” 这些话说给旁人听不懂,可老道闻言,眼珠子都圆了,瞳孔不知是光晃的、还是有些毛病,忽然竖起了蛇瞳。 他异于常人的嗓音,愈发尖锐刺耳起来, “听闻姑姑芳名玄女,而陶通明羽化前,曾留下一首提及玄女的告逝诗,你既深谙玄门,想必讹诈此名,也是为顺应天意、蛊惑民心吧?” “蛊惑人心可不敢当,自保而已。” 第131章 道士羊脂玉 玄女姑姑护犊子心切,寸土都不让,就差跟那术士对劈起、上清派与五斗米道的同根与对立了,常半仙方才松口,任她保下小石头。 元无忧刚把人送回厢房安置,便来了个家丁,将几人尽数唤走。 原来是冯太姥从老君山请来的道士已经进府,眼下众人都聚在正堂,商议打通鲁山之事。 要说这位道长,那也是相当有来历的,乃是茅山宗开山祖师陶弘景的徒孙,后又随其师父渡江北上,舍道老君山,兼修五斗米道。 元无忧一听,便觉得开山捉妖之事靠谱多了。 就得找专业的人,来干专业的事儿嘛! 而冯太姥之所以老早便派人去请茅山宗道士,实则是亏着心呢,自然不敢触犯鲁山邪祟。 但作孽的并非是她,而是她的长女。 长乐冯氏世代显赫,即便再偏远落魄的一支,骨子里也流淌着门阀大族的傲慢。 冯太姥的长女自幼便随父从军,仗着武力与家世,在老家素爱欺女霸男,但有冯氏宠溺,官家袒护着,倒也没出什么事。 直到前几年,她随父到边境抗洪抢险,却路遇河里钻出个人首鱼身的妖男,怀里抱个婴儿。 那妖男自称是龙落子成精,去年因抵死不从这女恶霸,反被她玷污后浸了猪笼,冯大姐没成想他能遇水化鲛,才得以逃生,而今便是抱着孩子来与亲娘团聚的。 于是洪水翻覆间,冯大姐便被掳掠了去,连那鲛人父子都不见了。 这些乃是只身而返的冯太姥爷亲口所述,冯太姥起初也不敢相信,但丈夫不久便郁郁而终,再无从考证,她只得相信是报应到头。 报应是真是假元无忧不知,但兜兜转转二次听闻此事,她心情别提多郁闷了。 元无忧明明在忧岁城听说过,有岭南男子身怀六甲,又被冯氏姑姑抛弃,可一沾上神话,她便难以相信。 尤其是想起……与她生死之交的壮姐,还有覆灭于北周侵略的忧岁城。 如今有术业专攻的茅山道士来开山,元无忧便不想以身犯险了,让道长一人进山,给足他发挥的空间岂不正好? 而给她引路的家丁,一听这话赶忙劝她: “姑姑可不能指望那位道长啊!您可不能不去啊,更不能放他自己进山洞。” “为何?他还能遁地跑了不成?” “兴许能遁地,但够呛跑得了,您到那儿一看便知。” *** 此时,正堂院里已经站了好些人。 这些人也不上台阶,就顶着太阳,把老君山来的道长围在中间,当稀罕物瞧。 而随着引路,迈步进院的郑姑姑,身穿及膝的玄色交领衫,马尾高束,身负两把三尺长剑,更兼精致的脸上神情寡淡,便煞是英气逼人。 郑姑姑这套雌雄难辨的长相和衣着,全靠前胸的一道峰峦出云,能辨别出男女了。 而紧跟在其后的高中书也刚到。 高奉宝瞧着身前这位,平素最张狂的郑姑娘,在此时居然驻足不前,站在末尾人后、抻脖子往前张望,让本就因她走在自己前头,而心怀不忿的高中书,更加鄙夷她的小家子气。 随着脚步声传来,元无忧突然被伞尖儿戳痛了后背,还没发作,便从她身后走出个人去。 只见那位白衫的高中书,从分列两旁的人群中走过,径直奔向尽头那位道长。 高奉宝原本手里捏了竹骨伞遮阳,此时缓缓撂了下来,似乎要仔细端详那位道长。 跟在他后脚的元无忧,借着高奉宝孤瘦的白衫背影,目光瞧见了另一袭白衫。 她起初都没注意这个人,还在四下观瞧找道士的身影呢,却发现众人都瞅着他一个,还窃窃私语着什么:“羊道长真年轻啊,真不愧是茅山宗的人!”、“这么多年都不见老,想必已至臻化境,得到祖师陶通明真传了吧?” 元无忧随着众人的视线望去,瞧着潇然立于廊下,那位拿白布条蒙眼,墨发半披半簪、大袖襦白衫纤尘不染的男子。 这人面如脂玉,眉青唇红,拢在大袖里的双手背在身后,十分洒脱随意的样子,也没法器。 这?这踏跌的…他这副尊容哪儿像道士啊?! 元无忧原以为,老君山来了个术业有专攻的得道真人,她能放心的甩手撂挑子了。 没成想这位比常半仙还不庄重。 这边忙着要开山捉妖呢,他蒙个眼睛示众,是想展示自己能耳听八方? 高中书的乌纱帽底下,是一张极清冷矜贵的玉容,偏偏高奉宝每每瞧着谁,阴鸷的凤眼都会斜睨上挑,傲慢刻薄劲儿十足。 如今他与蒙眼的白衫小道爷对面而站,一句刁钻促狭的话、便从那张水红唇瓣里溜了出来: “本官当是谁呢,原来是羊瞎子啊。” 那位蒙眼道长方才对谁都是颔首回礼,任凭谁说什么,都只是一个字应答。 唯独到了高奉宝这里,他闻言也不恼,只是双臂大开大合、大袖盛风的,冲他面前的高中书合了个礼,朱唇微启: “贫道羊脂玉,许久不见高中书。” 这嗓音如若晴风快雪,莫名的与高奉宝有一丝相像,但较他少了些锋利,多了些玉润。 元无忧在俩人后头,愈发摸不清情况。 听这话,这二位是旧相识呢? 况且就这家伙,唇红齿白姿态潇洒,胡子都没留,瞧着顶多二十多岁,哪像茅山道士? 那头俩人针锋相对起来,在场世家的目光,无不凝在俩人身上,悬着心揪着眉。 元无忧趁机凑到元姥姥身边,刚要问这位羊道长为何蒙眼,便见那高中书扭过头来,凤眼狞厉地冲郑太姥冷嗤道: “冯氏找来这位当死豫章之鬼,莫非觉得这盲眼老道,能为郑家双生子当年叛国之事翻案不成?” 扎在元姥姥臂膀后头的郑氏外孙女,此时竖起了耳朵,偷眼观瞧。 羊道长眼盲不盲且先放一边,这高中书口中的郑家叛国,又是哪桩雪藏的旧案? 郑太姥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慌,只淡然道: “老妇当年收到家书密信,上书时为丞相的文襄帝,命我儿施反间计诈降侯景,有孝静帝所赐的丹书铁券可证忠良清白,也有密信和军令状、至今仍在。可吾儿尸骨无存,弃之鲁山,近日妖魔横行,既然天家要开山除妖,正好请道士来寻吾儿尸骨。” 第132章 羊道长的建康旧事 高中书却并不买账,拂袖一指那位,安静立于廊下的蒙眼道长: “你们眼前这位老道羊脂玉,实乃南梁名将羊侃之子羊鲲鹏!当年建康沦陷,其父镇守台城逼退侯景无从进犯,他却在其父死于台城围困后投降侯景,颇享其富贵厚待;后又因侯景失势日落西山,他竟割其首级而返建康领赏! ……细数羊老道其生前身后名,都是五行缺德不孝不忠!他本该死于豫章,却诈死数十年,隐姓埋名混入大齐,他个道士不在深山老林清修,却在人前现眼,这你们也敢请他来捉妖?世间还有比他更邪祟的妖魔吗?” 高奉宝要不解释这一遭,元无忧还真瞧不出来这么个超凡脱俗的羊道长,居然是这般卑劣、不忠不孝,擅长金蝉脱壳的小人。 她为刚才对高奉宝刻薄态度的不满而惭愧,没想到高中书还挺嫉恶如仇的。 当众被人说出旧事,羊道长连反驳辩白都没有一句,许是因蒙着眼,瞧不见众人的眼光,他随即淡然的道:“贫道此来,是为完成家父遗愿,给人沉冤昭雪。” “倘若你个瞎子命丧鲁山呢?” “那便以身殉道。” 话说至此,元无忧彻底对这位道长无望了。 她终于知道为何给她引路的家丁,说不能指望道长了。 他有什么样的过去,元无忧漠不关心,她只担心今日上山捉妖,他能不能挑大梁开好路。 羊道长居然真是盲眼之人!这还怎么进山啊? 那上清派茅山宗,不是以通天彻地阴阳眼自居的吗? 他们茅山宗招人,如今对眼睛没有要求了吗?甚至没有都行? ——各位世家的意图,羊道长的过去被高中书悉数摆在明面上,但几位世家祖宗仍坚信羊道长能引路除妖。 甚至不惜摆出法台,硬杠高中书的抵触。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位仙人气度的羊道长,蒙着眼睛走路,都能抓到旁边准备的糯米红线、就跟能看见似的,在黄表纸上现写朱砂符。 只见他蒙眼的白布条系在脑后,长长地垂曳在墨发三千的脊背上,人便在郑府正堂前做法,踏罡步斗起来了。 因要踏足阴邪之地,需请过往真灵护佑,此时俗人不得出声,便让众人进屋等候。 元无忧还处于震惊之中,这人的眼睛究竟能不能瞧见啊?瞧他那身手利脚的样子,比常人都潇洒。她本想扒门槛学几招,却不料身边突然伸出一只手! 元太姥忽而把孙女拽到身边,语重心长的道: “姥姥求你一件事,务必要帮羊脂玉找到丹书铁券。” “啥?……啥丹书铁券?” “就是方才中书与你二姥姥所说的,刻有孝静帝元善见之名,丞相高澄监制的免死令牌。” 祖孙二人走入内堂的竹帘帷幔,随走随说。 唯恐隔墙有耳,元太姥的声音细弱蚊蝇,但吐出的字字句句,都是喋血那么清楚。 原来她一母同胞的二妹郑太姥的儿女,并非横死于意外之灾,而是惨死于侯景之乱。 昔年有专刺旧主、北朝吕布之称的侯景,在第二主高欢死后,以河南十三州降南梁,叛变东魏。当时戍边的郑氏兄妹抵死顽抗,无奈寡不敌众被侯景所俘。后来兄妹二人拼死带残兵逃出,却蒙冤被扣上了叛将罪名,遭残忍杀害。 齐开国皇帝高洋口中的“小人百日天子”侯景,虽妄称宇宙大将军,其人确有万夫不当之勇。 于是,郑氏兄妹奉时任东魏丞相的高澄之命,私下相会南梁名将羊侃,共商克敌之短,并诈降懈敌。且事先得到了孝静帝和高澄铸造的丹书铁券,以做免死金牌。 却不料,梁武帝刚收留这只反骨崽没几年,他便叒叕叛其主,借口“清君侧”,囚禁饿死梁武帝,举兵攻打南梁都城建康,史称太清之难。 兄妹二人便被俘建康,见证了羊侃困守台城,及其死后幼子叛国投敌。 可当二人身在侯景帐下,与被侯景强纳为妾的羊侃之女、和冯家姐夫羊氏等人曲线迂回时,却被弄权的奸臣挑拨说二人早已叛国。 高澄一怒之下不经查证,便在两军交战时,将残兵回营的兄妹二人拒之门外,任其和部下被侯景大军,屠杀在其曾抵死扞守的城门下,又将郑氏兄妹弃尸鲁山,推到旱魃应龙身上。 郑太公与郑太姥是同姓堂亲,封到这里没少为民造福,此事一发自然是撂挑子上诉,抬着棺椁上邺城给儿女要说法,不料却遇上了灾年。 民间自古便有旱魃为虐之说。那年郑氏原本没想献祭活人;更没成想,事后得知被献祭的逃婚女子,竟然还是世交的冯氏女! 而那男的是也羊侃族亲、羊氏的一支。白衣出身的羊氏,是与冯氏女私奔来此投靠表亲,却因此卷入郑氏双生子与侯景之乱、叛国之罪。 原来郑太姥与冯氏的儿女,竟然有着这样共同冤死的经历!难怪二位默不作声,又固执的请道士开山呢。 元无忧也理解了初见郑太姥时,她为何在此边境恣意妄行,颇有醉生梦死之态。 而羊侃的事迹,她也有所耳闻。 太清之难,建康城外,当年文采惊世的庾信,一见侯景吓尿了裤裆,弃城而逃。而羊侃则固守建康逼退侯景,让侯景及其部下对他深恶痛绝又敬畏,不敢冒犯。 甚至当羊侃的长子被绑城下来要挟他,羊侃只道:“我羊氏豁出整个宗族报效君主,尚且不够,怎会在乎一子,望你早些杀他!” 后来侯景围困台州入冬,羊侃病逝城中,侯景势如破竹的攻陷了建康。 他的三子羊鲲鹏便投诚侯景,女儿也被侯景掳去做妾,直到后来羊鲲鹏杀侯景回建康。 元无忧只知他大仇得报,亲手刃敌了,至于羊脂玉羊鲲鹏是否动摇过,真心降服侯景,都与她这个旁观者无关,她只关心他能不能上山。 毕竟东魏这支羊氏宗亲素来效忠魏朝皇帝,可高澄为排除异己,谋害忠良,被国家大事一遮掩,公报私仇也无人查证。 幸亏高澄所给的丹书铁券没被朝廷收归,这些东西只要不腐蚀干净,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元太姥所讲这些来龙去脉,只是为坚定她帮郑氏冯氏,乃至羊氏洗雪沉冤的决心。 元无忧都快哭了,这边捉妖闹鬼呢,你还让我扒尸骸找丹书铁券? 不过事关郑太姥全家荣誉,她自然义不容辞。 只是既要开山又要掘墓,她这工作量有点大。 第133章 就差直说要赤霄剑了 高中书见道士上山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再阻拦倒好像自己亏心似的,索性拂袖任去。 但还是放不下心的、嘱咐了羊道长一句: “做好你分内之事,如若敢伤及大齐的子民,休怪本官拿你当妖道就地处斩,扔到鲁山。” 而后的高中书便把油纸伞丢给了随从,自己沿着廊下的牡丹花丛,看着忙活的众人。 过了晌午倒有些凉爽。 郑府内各有各的忙活儿事。 趁四下无人注意,高奉宝偷偷拉过负手在旁的郑观棋,二人退于有些晒蔫了的牡丹丛后。 高中书腰缠尺素,浑身连玉佩都是冷白色,他堆雪似的白衫欺身压过来,将女子逼退在朱漆廊柱上,连吐出的话都裹挟着狠厉: “别以为我不知,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这位冷美人行事果决霸道,那双极美的凤眼与鲜红泪痣、近在她眉睫之间,因他高她半头,便是她仰脸儿就能够到他尖下颌的距离。 恁凭高奉宝这张皮相,换做谁也是喜欢看的,但面对这个蛇蝎心肠的同僚,郑观棋纵然素来见色起意,也属实对他没有半分别的想法。 郑观棋此时已经掩下了,最初被他拽走时、来不及藏匿的一丝惊惧,面色恢复如常。 她轻言细语,言辞恳切的道:“你我效忠同一位主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上头。” 聪明人说话无需点破,高奉宝此刻却也吃不准她的态度,但还是循例威胁一嘴: “你最好知道谁才是主子!文襄帝已经殡天,你与郑氏蜉蝣撼大树,只怕会葬身妖洞。” “谁说我是为除妖而来?女侍中是命我……来拓印陶弘景的《真灵元君位业图》。” “在陶弘景的元君图谶里,主人怕是不好听,你确定图上所绘,真是主人想看的?倘若真出现几个女帝星,你也要按拓印本给主人看?” “主人想要陶弘景这个羽化之人写什么,他的溶洞刻壁里,就得有什么。” 几句话拉扯下来,郑观棋眼底的神色晦暗,却心里松快了些许。 陆女相派她推动鲁山献祭,就是为了这一重,却不想进展得如此顺利,还有不怕死的、爱管闲事的前仆后继往前冲。 ——老君山乃老子李耳的道场,此山上下来的道士,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更何况羊脂玉其师从茅山宗,又习五斗米道。 元无忧看羊道长手掐诀、但口不念咒,便能纸上生火、平地起风,甚至他那步子和行动都流畅自如,根本瞧不出眼盲与否,她委实瞧得眼花缭乱。 当他自陈只能引路一段,问及世家有哪些人入山时,她赶忙举手自告奋勇,毕竟她这六识灵通的人,总比这个盲眼道士更适合开山掘墓。 没成想这小道爷闻言,径直走到她面前,一抬被布条蒙眼的脸,“你是何人?” 旁边人赶紧引荐道: “这位是郑太姥的外孙女儿,玄女姑姑。” 道士“哦~”了声,了然的颔首,元无忧原以为他是肃然起敬了,没成想他竟朝她伸出手: “拿你的剑来换。” 元无忧震惊了,这人怎么上来就开条件? “你装瞎的吧?要哪把?” “要那柄白刃秦剑,萦绕着白龙紫气的。至于夫妻雌雄剑,就不必了。” 羊道长话音未落,她便警觉的反手去摸身背后的剑鞘。 这个描述……就算眼睛健全也瞧不出来吧?他竟然能说出这话来,就差直说要赤霄剑了,羊脂玉定是早知她有赤霄剑! “你……你能看见是吧?你要我剑做什么?” “暂且保留,贫道还想活着回来,九月九日瑶台赴秋宴,来日剑门关自会奉还。” 甭管他说的天花乱坠,元无忧此时也没空细琢磨,她怀疑这老道与苍白术认得,否则她还真想不出,还有谁知道她有此剑的了。 “你拿什么发誓会还给我?” “你可以不给,但贫道便不会为你引路。” 元无忧咬牙恨齿,也不客气的道, “道长别怪我心直口快,你自身难保,拿什么给我引路?” 羊道长道:“眼盲之人,有时候比健全人看的更透彻,今日齐聚在此的鲁阳挥日者,有人为图陶弘景的传世谶言,有人找寻干将莫邪的七世怨侣,唯独冷落了师出有名的为民除妖。既然姑娘不信贫道,那便不必入山了。” 元无忧:“……我压根也没指望有人引路。” 她这话一说出口,便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似乎提到了重点。莫邪剑莫非在鲁山?! 就在这时,元太姥凑近她道,“孙女儿,你不是有两把剑吗?给他一把又何妨?” 元无忧都快恨疯了,也不顾在场还有旁人,扭头便冲太姥低声道,“姥姥你装什么糊涂!这可是…”她刚要提醒姥姥一句,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便诧异的看着元姥姥, “您不会跟道爷是相好,憋着诓我的剑呢吧?” 元太姥低笑着,啐骂了一句, “休得胡言乱语!那你还要不要查证你爹的莫邪剑,是否流落至此,想不想知道你爹是否还在世了?” 这话要挟到元无忧的短儿了。 旁人听不见祖孙二人怎么说的,但见元太姥耳语几句,那郑姑姑便不情不愿,又动作利索的从身背后解下一柄、拿布缠好的三尺长剑。 元无忧双手奉剑,迈步上前递给他。 有心想强调你先别拆开,剑柄刻着“赤霄”二字呢,这一拆开,复兴元室的都得先让开,还得诈出一帮光复汉室的。 但瞧着道长负手而立,长长的白布条在其身后随风飘然。他不急不慌的抬手接剑,点头道: “贫道借剑气护体,自会助你得偿所愿。” 元无忧已经不在意剑不剑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奉剑做投名状,就是一定要去的。 她心里没底,便问道长可会算吉凶祸福吗?里面尸骨多不多,好不好收敛遗骸啊? 一提这个,众人各个都有话说。 便七嘴八舌的讲鲁山跟乱葬岗似的,不止本地害了性命往那处扔,还听说当年洛阳之战的残部逃到此处,又经历了沌口之战,死尸跟半死不活的都扔在鲁山,听说都成守墓的了。 沌口之战元无忧刚在忧岁城听过,而老道则是提起了七年前,他在老君山修道时,远被波及的洛阳之战。 第134章 复盘洛阳之战 北齐河清三年腊月,隆冬刺骨。 突厥与北周兵临北齐边境,洛阳城。 为此役,诸国备战多年,即决高下也决生死。 大战焦灼之际,是北齐武成帝高湛亲自督军,兰陵王高长恭领中军,段韶斛律光各领左右。 北齐三军齐发欲与北周、在洛阳城北的邙山脚下决一死战。 此战起因,竟是北齐劫掠了本该送与北周和亲的突厥公主,突厥以此为由迅速集结兵马,屯兵齐周边境,同时还招呼北周出兵伐齐,得表现出求娶的诚意。 北周于是出动大冢宰宇文护、太师于谨、南境虎王权景宣、尉迟迥、宇文氏宗亲等人,发精兵十万兵临洛阳城下,作势要报一年前约仗北齐,却打的稀烂、无功而返的仇。 主要也是为给北周皇帝,把皇后给抢回来。 大战在即。 北齐一开始节节败退,豫永二州当场降了权景宣,周军在南境虎王的带领下势如破竹,打风陵渡龙门直逼洛阳。 而洛阳西北隅有座金镛城,乃汉魏曹丕所建百尺楼旧址,后修为军事堡垒。 周军久攻不下这处硬骨头,便围困金镛城,隔绝其内外联络,连鸟都飞不进去。 城内正在弹尽粮绝、以为要效仿昔年台州羊侃之故,去见先帝时,救命星出现了。 有位鬼脸傩面的小将,只领几百骑便冲进了被周军层层封锁的围困,称是援兵兰陵王。 城内被困疯了的守军根本不信他,却在他摘下鬼面露出旷世美貌那一刻,从麻木到疯狂。 摘面具自证身份后的兰陵王,率众突出重围,赢得绝地转折,且在敌军先锋风陵王渡龙门、营救突厥公主之事中欲擒故纵战术迂回,才得以为齐国揭穿柔然的诬陷。 在这一仗里,把围魏救赵、借刀杀人、暗度陈仓等计谋用全了的柔然,不仅把引以为傲的几位女可汗、继承者都葬命于此,也彻底覆灭了掀翻突厥、卷土重来的有生力量。 民间传闻,近年溶洞里猖獗的妖物,便是六年前齐周洛阳之战时,战败的柔然突厥人、西北羌胡乃至九黎人,逃来的残兵败将及死尸堆在此处,受怨气而拧成了养蛊养尸的风水宝地,故而隔几年便要出来害人。 众人逮着亲历者兰陵王在此,自然要吹捧重提一番他的盖世战绩。但要说起当年兰陵王一战成名的邙山之战,就不得不提整件洛阳之战。 起初是周国太宰认了西魏女帝、华胥女首领的儿子为义子,封作风陵王,并遣其随使节往突厥,去促成北周皇帝求娶公主为后的婚事。 突厥小公主当初年方十三,正是天真烂漫,跟着风陵王便入了边境。 却不料,公主被柔然伺机掠夺而去,又嫁祸北齐,以此激怒突厥向北齐宣战。 北周太宰原是不愿出兵伐齐,才派义子风陵王去营救公主。 而这风陵王小小年纪便颇显英才,竟混入了重重包围的洛阳救出公主,还里应外合险些攻陷洛阳,直到败给金镛城下摘鬼面的兰陵王。 柔然到头来也没能颠覆突厥,所以那群战败的人向南溃逃,又身陷在了边境战乱。 这帮人没提洛阳之前,元无忧还没觉得亏心。 此时便是死的心都有了。 当年母皇让她认杀父仇人为父,那位北周摄政的太宰宇文护,是知道她女扮男装的,但当时她年龄尚小,才十二岁,便以为她长大后会嫁入宇文家,北周连带把华胥国都给收入囊中,没成想她得了爵位,便哪吒闹海起来。 高长恭一听最后那几声封号,鬼面底下那双黝黑锃亮的大眼,便跳动的锐利又凶悍。 “别提风陵王那小屁孩儿,见他一次揍一次。” 元无忧:“……” 刚过去一个负心女风既晓,怎么他又逮着记恨风陵王了啊!兜兜转转就可着她骂是吧! 这位茅山羊道长在老君山修行多年,自然对洛阳之战记忆犹新,也确实有战败的残兵逃至鲁阳深山一事。 如此看来,他便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于是羊道长便要给鲁山算一算,并非六壬掐指算、周易排个盘,而是铺起了排场。 蒙眼的道长手拿罗盘符箓,身披先天八卦,手捻着红绳,在堆砌出鲁山地形的沙盘上寻龙点穴,说鲁山一带确实有妖邪之气流窜,又被金光紫气压制,定有不惧邪祟之人来破此危局。 洞窟内积怨数十年,决不可贸然闯入,恐会被妖邪侵体、蚕食,而是需要有人打草惊蛇,搅乱妖洞内的死寂。 元无忧在最前头围观,闻听此言,面露茫然: “您直说啥意思吧?您不想进山了?” 羊道长:“非也,是找个健全之人打头阵。” 而后他细手一抬,指了指元无忧的方向, “此女面带华盖符玺,适合做先锋。” 元无忧申请撤回刚才那句话。 “不是……您眼睛都蒙着呢,咋瞧出的我面相啊?实指望我冲锋在前第一个倒下,就不还我剑了是吧?” “并非要你直接开山进洞,那没用。倘若直接去地底下,在场诸位就算带千军万马去,也是填无底洞,毕竟那是妖魔的道场。但在鲁山脚下的女魃庙,可是活人的道场,地通阴阳。” 羊道长白衫圣洁,蒙着眼,嗓音空灵若神喻,可满嘴都是鬼神莫测。 只见小表姑瞪大了琥珀凤眸,眼神虔诚, “每个字单蹦我都认识,咋放一起我就听不懂了呢?能不能捞点干的,道长有妙计请直说。” 羊道长倒也配合,出口便是: “妙计便是:你去女扮男装假扮新嫁郎,搅闹女魃庙的献祭场,明日在一同进山。毕竟今夜子时一过便是初一,就算你不主动献祭,妖孽也会出来祸害男子,正好没有月光适合捉妖。” 羊道长但凡是个纯粹的上清弟子,断然说不出来这些话。因为出自南天师道的、上清派始祖南岳夫人魏华存,虽为五斗米道女首领祭酒,师从左慈,但不屑甚至极为排斥其房中术采阴补阳,而是强调人体内精气神的修炼,不重炼外丹,因信众和传人多为江南士族,又被称为道家中的贵族。 且创立三清,信奉西王母、玄女赐书。 到了茅山道创始人陶弘景这里,更是主张修无情道清心寡欲,以纯阳体克世间妖邪。 断然不会如此随意的说出,让她女扮男装,结冥婚替嫁的话。 但这位羊道长兼修的五斗米道,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元无忧单好奇一点,他修这两个虽是同源但道义相反的宗派,也不怕精神错乱? 有羊道长出了主意,还说的义正言辞,众人便附和了起来,商议着,要不就让郑氏小表姑扮新郎,去女魃庙一探究竟? 元无忧倒不是不能去,相反,她因刚才想起了洛阳之战,心里有愧,挺愿意冲锋在前的。 但要是有人逼着她上花轿,赶鸭子上架,她便没那么乐意了。 大下午的,太阳愈发失去了热度。元无忧感到十分心寒,居然没有人说不让她去的。 就在这时,人群里站出来个红衣鬼面男子,嗓音清朗道:“我来替她。” 元无忧愣了,“你替我男扮女扮男啊?” 高长恭凤眼一横,没好气道:“替你扮新郎。” “……” 第135章 谁扮新郎 兰陵王没成亲,又不近女色,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真有那会捧场的,李家祖母舔个老脸附和着: “兰陵王以身犯险,定能大获全胜。” 老妇人话音未落,那郑家的小表姑便冲兰陵王厉声断喝: “不行!我同意你去了吗?我用男人替我吗?” 高长恭最近便发觉,表姑对他霸道的占有欲有些逾矩,但俩人再没分寸,也都是在私下里。 像此时一般,当众被她训得像个娇夫,他还是头一遭。搭上脸皮薄,登时就恼了! “那你一个女子扮新郎,是我大齐无男人了?” 高长恭黝黑凤眸圆瞪,俩人就拿眼神杠上了。 一个男尊大丈夫,一个女尊大娘子,俩人都拿对方当弱势,谁都不服谁。 可旁边人不明就里,郑太姥还劝道: “孝瓘!怎么跟你表姑姑还呛起火来了?” 羊道长适时的出声:“不必争了,你俩都去献祭吧。正好那新嫁郎也要有个送嫁的新娘。” 咋回事儿?赴死还得凑一对的? 元无忧登时就想撂挑子了, “啥?还让新娘亲手把自家新郎送去献祭?这谁出的损招啊?也太缺德了!” 羊道长诚恳道:“贫道来时的路上,遇见了鲁山道友常术士,听他所讲。” “什么话都听只会害了您啊。反正今天这事儿说破大天,要么就我一人女扮男装,要么你一个都找不着,别打我四侄子的主意。” 玄女姑姑这般明目张胆的护犊子,让高长恭方才燃起的抗争欲,陡然消散了不少。 就在这时,不知方才何干去了的高奉宝,眼下刚从廊下走出来,登时一声清喝! “放肆!老道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谋害栋梁!还有你这妖女,难道真敢让兰陵王以身犯险?” 高中书的护犊子是极具破坏力的,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人畜尽杀。无辜被骂的元无忧刚想开口说骂妖道别带我,又发现只剩了一人白衣。 而羊道长早已回到门口的沙盘上,指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符箓,旋即作出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结印手势,当他再打开双手……居然从掌心放出一道黄符纸化成的飞鸽! 那只白羽红喙的鸽子只有巴掌大,就从元无忧眼前呼呼啦啦的飞过。她听着那翅膀扑腾声,俨然是真的不能再真的鸽子。 这神奇的一幕看呆了元无忧。 “这…这他把鸽子藏身上哪儿了?道长挺会变戏法儿啊。” 高长恭不屑地哼道:“障眼法!” 这姑侄俩没一个信邪的。 四侄子却才话音刚落,便听门外家丁引进院里来俩人。进来的一对捧着鸽子的师徒俩,男的头戴抹额,身披墨绿大氅,女的碧衣簪发。 巧了么这不是? 元无忧望着神情肃穆、怀里抱着白鸽子步步走近的苍白术,以及耷拉着眉眼的厍有余。 她冲俩人颔首致意,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又与二位见面了。” 厍有余见了她倒是眼前一亮,连连点头, “我就知道,这等稀罕事哪少的了你?这回我给你找来个新道爷,还会画符念咒捉僵尸呢。” 元无忧瞧见那位端庄严肃的白药师,倏然心生一计,顿时眼前一亮, “我记得你是啊!我要用掉那次机会,让你来陪我去探女魃庙。你穿嫁衣蒙盖头,我扮新娘送嫁你这新郎,定会保护你。” 她明晃晃的故意咬重最后那一句,厍有余还是明知故犯的踩进圈套,慌忙挡在了男人身前, “你给恩师套嫁衣便罢,你都扮新娘了,还亲手把他送给女魃,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你挺会雁过拔毛啊?逮谁都能薅羊毛啊你?” 苍白术却抬手推开身前的女弟子,望向元无忧的目光里,从容且坚定, “我的武力你清楚,你最好言而有信,如若我葬身那里……也算殉道了。” 小师妹巴不得把师父往火坑里推,自然够呛能让师父活着回来,而苍白术连遗言都说完了。 厍有余断然不能让此事发生,可又一时没法子说服小暴君,她急中生智,也赶忙用掉第三次的最后一条约定,便是不准他和这位玄女姑姑拜堂穿喜服。 玄女姑姑只一摊手: “行啊,你的愿望成立。我也是帮白药师最后一把,省得他总是受制于人了。” 当初忧岁城外,苍白术携剑而逃,弃她不顾,后来却说是欠厍有余三个约定,这借口未免太荒唐可笑了! 但元无忧还是想加入师徒二人的过家家游戏,当她真使用这个机会时,还是觉得荒谬。 她不想陪这师徒二人过家家了,便命人送客,可人是羊道长传唤来的,他执意就给留下了,称这二位是协助他开山的道友。 此时的高长恭心情沉重。 他没眼看师徒情深,只恨不得把这位柔弱不能自理,又宠溺女弟子、欺负他姑姑的白药师,给套上嫁衣塞进花轿。 倘若无人替她,姑姑便要扮男装以身涉险了。 小姑姑丑陋骇人之时,他对她没半分企图。当她美貌惊人到被称为妲己时,他也一如既往,并未因她变美,而对她逢迎讨好和献殷勤。 可是而今,妖魔当前! 面对她这位唯一的人选,他也不想让她犯险。 于是高长恭再不犹豫,上前拍了拍正挡在苍白术师徒面前,试图劝慰表姑上战场的羊道长。 “不能让姑姑女扮男装,万一女妖识破她了,或是看上了她怎么办?” 郑观棋笑道:“那不更安全?她本来就招女人喜欢。” 高长恭那股执拗劲儿忽然上来了, “不行,她要是被扣留了怎么办,还是我来扮新郎吧。” 郑观棋虽早知他耿直,但又被他这固执的想法震惊的、瞪大了眼: “高长恭你没事吧?就算她被扣留,俩女人又发生不了什么,你以身涉险,她还得保护你。” “但凡那女魃是人,还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谁能保证对面不是妖魔鬼怪?” 元无忧没成想,为了谁去假扮新郎的事,大家伙儿都能吵成一锅热粥。 这憨子居然坚持要自己上阵,抢她的活儿。 元无忧自然是奋力的阻止他,担心他的童男身更招惹女妖垂涎了。 但他表示:“我因病示弱,是为给你展示才能的机会,可睡着的猛虎仍是猛虎。如今不过是个妖言惑众,你就不准我去出战,要夺走本王身为领军将军的威信了?” 话说至此,元无忧再拦着,就是妇人之仁,耽误他铲灭妖魔了。 她无法,只好让他别单独行动,跟她一起,她当他的陪嫁丫鬟。 众人这才各自散去,通知鲁山来迎娶新郎的是一波,准备嫁妆的是一波,唯有羊道长那边准备明日午时开山进洞的事宜,最为阳光和安全了,报名的最多。 高长恭也被郑姑姑拉回了住处。 路上,元无忧正琢磨着行动策略呢,他却没听进去几句。 与她并肩走着的高长恭,忽然拉住她手臂问, “你是不是欺负我五弟了?他原在馆驿养病,一听我是来看你就掉脸子,一个劲儿说你不是好人让我防着点儿,连捉妖都不来。” 元无忧一愣,“我哪有本事欺负他啊?他咋还背后讲究人呢……我像坏人吗?” …… 因为约的晚上行动,先跟鲁山那边的女魃庙打了招呼,送上木兰城今晚新嫁郎的生辰庚帖,高长恭那头便准备嫁衣和制定战略去了。 元无忧正站在自家院里,影壁墙下和小麦研究策略,忽然被人叫住。 来人是道士羊脂玉,他翻手递给她一包锦囊,只见那喷香的云锦布料上,绣着西府海棠。 赶在元无忧询问之前,他抢答道: “这是系舟世子托贫道,赠与您破阵之用。” “…何物?法器?” “里面是一双银鞋垫。听闻溶洞内有毒物能腐蚀衣料,烧烂皮肉。这银可是能试毒辟毒的,你垫在脚下藏匿,危机时刻可以拿出来。” “世子真是七窍玲珑心,多谢!但请您退还回去,我无功不受禄,怎敢接受世子贵重之物?” “贫道受人之托,你必须得收。” 元无忧素来吃软不吃硬,一见这羊道长态度强硬,她更心中不快,只斜眼瞧着他, “道长与前朝皇族为何交好?别真是细作吧?” “世子出身前朝南梁,便是我的旧主。” 他这时候来表现对旧主的忠心,她是不信的。 “道长人在齐国,羊鲲鹏早就死于豫章,你可别总是瞻前顾后,秃了反仗惹人怀疑啊。” “贫道做事无愧于心,倒是您需要注意了。此次征讨的并非妖洞,而是心魔,希望您能看破且放下,贫道自会祝您顺应天命的,风陵王。” 羊道长眼蒙白布,朱唇轻吐兰音,轻飘飘的三个字砸在她耳朵里,像是千斤石头撞过来。 元无忧的天灵盖瞬间像被人抓了一把,头顶唰然一凉。她双眼皮的大眼睛骤然凌厉,眯起来的凤眼不怒自威。 “道长此言,我听不懂,何为天命?” “天命在形,是玉玺和氏璧,是天子赤霄剑。在人,是风陵渡口跃龙门,真灵元君第一人。” 那年她势头正盛,便被一首童谣传出风陵王是女仙元君,北周因此怀疑她女扮男装,害得她势头大消,从而落得败绩失据…… 元无忧此刻眼神锋冷,杀心顿起。 “那年洛阳传出的童谣……是你编的?” “非也,贫道只是转述罢了。此话乃师祖陶通明与贫道口耳相传。直到七年前的洛阳之役,方知何为风陵渡口跃龙门。” 羊道长虽蒙着眼,可也无法忽视她扎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要把他的道袍戳出个洞。 “贫道口述一句辟邪咒法,殿下要记好。” “何也?” “玄女破阵,诸邪退避,百事无忌。” 元无忧:“?” *** 第136章 女魃迎亲 木兰城外。 戌时的西北角门口漆黑一片,除了新嫁郎高四哥、送嫁的郑姑姑、高五哥,再无半个人影。 而孤零零的仨人面前,也只有几张铺红毡、贴囍字的供桌作陪。 在供桌左右最显眼之处,置的是三牲六畜,还不是小三牲鸡鸭鱼,而是大三牲羊猪牛首。 三牲六畜左右,又摆满瓜果干货、糕饼清酒。 此次木兰城送嫁诚意十足,不止祭礼齐备,尤其是正中的供桌上,还摆了只金漆铜质的大香炉,插着祈愿“功德圆满”的十三根香。 这一堆香柱焚起的灰白烟雾,把供桌整个都笼罩起来,呛得元无忧眼泪都快出来了。 只能侧头瞅着身旁的高氏兄弟。 高长恭今夜没戴鬼面,那张俏脸上新生的嫩肉与疤痕交错,近瞅虽有些坑坑洼洼的,但也不影响那精致的五官,那双黝黑润亮的凤眼又圆又大,平时不耍威风严肃时,实在娇憨极了。 而郑姑姑今晚上穿了身及膝黑袍,马尾高束,背后负剑,不知是冷风冻的,还是百无聊赖,一边抱膀儿托着两臂,一边仰头打量他。 高长恭眼尾上挑,目光不怒自威起来, “为何总盯着我脸上的疤?” “……咳,你会恢复如初的。” 这时,一旁忽然传来车轴滚动声,还伴随着一句: “兄长让让,我坐你俩中间,省得你俩拌嘴。” 说这话的,正是几日不见的高延宗。 他担心兄长安危,更怕郑姑姑掳掠兄长而去,非要跟出来做礼生,但因膝盖上的伤还未愈,便坐着二轮车出来了。 要说这事儿,属实挺离谱。 最不信邪祟的仨人,此时居然齐刷刷地站在城门口,等冥媒来接亲。 元无忧原本想解释几句,忽然从不远处的树林子里,猝然响起一声唢呐悲鸣! 与此同时,仨人不约而同地浑身一激灵,霎时间后脊梁骨发凉,心道来了! 只见一股无名白烟从地面腾腾升起,烟雾里喜乐喧哗,但都没盖过唢呐声,喜乐由远及近。 突然来了阵小凉风,把人吹的汗毛直竖。 越走越近的不止鼓乐白烟,还有铃铛声响,车轮滚辙,在距离仨人约莫十丈远外,打烟雾之中出来一伙红巾帻蒙脸的怪人,足有七八个,扛了一乘血红的轿子,上面挂满了铃铛。 要真是浮空飘着,看不见脚,那肯定是撞煞,仨人撂地就跑了,关键是这帮人还有脚。 这帮怪人乍一看跟僵尸似的,脚步整齐划一,四肢僵硬滞涩,但却动作流畅自如的,从大袖子里掏出红纸剪成的铜钱。 尤其为首那个手拿红帕,唯一露出了花黄白脸的红裙老妇,她太有手艺了。抓一撮一撒节节高,三层开花满天飘。 元无忧也有些胆儿突,赶忙回想羊道长教她那句,就听身旁的高大哥,低声念叨: “玄女破阵诸邪退避,百事无忌……” 元无忧:“……” 好家伙,羊道长跟谁都说过这几句吧? 直到轿子落定在三丈远外,元无忧才瞧见后头还有一具棺材,但却是拿木牛流马运来的。 只一眼,她就明白了,怪不得要新娘陪嫁呢,这是要来一回红白撞煞啊? 随着那轿夫的念叨声起,那白脸红裙的老妇,才从几个轿夫后头走出来。 老妇满头白发,簪朵红牡丹,煞白的脸瞧不出皱纹,只能瞧见红嘴唇黑眼珠。 来的这伙怪人个个身形僵硬,唯独这位老妇人看样子挺精神灵活的,但也有些目光呆滞。 不出所料,这帮人是女魃庙来接亲的,还送来了给新郎新娘的喜服,附赠一位喜婆和花轿。 这位喜婆还说,新郎出嫁得陪嫁一个不会水的新娘子,然后问她:“你会凫水吗?” 这婆子嗓音嘶哑,一听就上了岁数。 元无忧顺口答应,“不会啊。” 又后知后觉的蹙眉,“啥意思?不会要把我摁河里溺毙吧?” 这位脸色煞白的喜婆,闻言倒挺高兴,脸上都笑出了几道褶皱。“妙哉,就你了,别问了,问多了搁在心里也是病。” 而后她还指了指后面那具拿木牛流马拉的、蒙白布的棺材,“这是你以后的住宅。” “等等,我不问明白更是病啊……我能当陪嫁丫鬟,不能当陪葬的啊。” “不是丫鬟,你是当陪嫁的新娘子。” 这位喜婆哑着嗓子,慢条斯理的强调这一句,把元无忧给听害臊了…… 元无忧脑袋顿时嗡一下子!这么下流的吗?! “?啥玩应儿?洞房不止让我瞅着,还让我拽腿?女魃咋这么损呢,这活儿我可干不了!” 高长恭也觉得尴尬,赶忙红着耳根呵斥她, “说什么呢!我还能弄假成真给你看笑话吗。” 元姑娘表示:“要真看这个,也未必是笑话。” 此时的喜婆,已经命轿夫从木牛的腹腔里,取出了好几叠艳红的喜服,让俩人赶紧换上。 此时元无忧的目光,都放在了红轿子后面,蒙白布的棺材上。 咱就说,女魃至于这么偏心吗?新郎子有花轿有人接,而她这新娘就给一副棺材躺就算了,连拉棺材的都不是人,居然只是木牛流马! 恐怕介时送亲路上,这帮牛马但凡有一个零件不好使,瘫痪走不了,她就地就给掩埋了,棺材都躺好了,多给女魃省事儿啊。 元无忧越想越悲伤,刚想问能不能跟新郎子坐同一乘花轿?她抱着他坐自己腿上都行。 而那喜婆已经转过身,去供桌面前的蒲团上念咒祭天了。 俩人便抱了喜服,找了最远处的一处供桌,坐在底下的蒲团上,挑拣那两堆喜服。 打算挑完之后,各自钻供桌底下换去。 元无忧原本还寻思呢,女魃庙哪来的这么多嫁衣喜服?当瞧见这衣服体型不一,还多少都崩着点血迹,就知道怎么来的了。 女魃这帮妖怪,是懂废物利用的。 她正研究着满地的遗物,一时竟不知是躺棺材板子晦气,还是穿亡人衣更晦气。 面前的高长恭忽而问她,“你真不会凫水啊?” 她一愣,“嗯?” 又后知后觉,他问的是喜婆最初那句。 第137章 换嫁衣 “我在华胥也是住高山平地,又不住海边,谁会那玩应儿啊。” “那你跟紧了我,我会。” 元无忧眼神一亮,“你咋能会啊?我都不会。” “我封地在山东啊,兰陵郡离黄海又不远,我又总是渡黄河打水仗,为什么不能会?” 他想了想,又压低了嗓子道: “我还带过几年黄河水军舰船呢,当年洛阳之役,便是我乘艋舰堵在龙门,把周国小风陵王的舰船给拦截砸毁的,水性自然可以。” 望着兰陵王熠熠黑亮的凤眸,元无忧心头仿佛被刺了一下,疼得她霎时间呼吸一滞。 齐国水军承继北魏东魏遗风,擅长迅猛奇袭,水陆两栖,强大到让周国战船无还手之力。 她不想听这件事,甚至无法想象当身份暴露那天,两人还能不能这般亲近,爱欲横流。 元无忧只好挤出个笑来,岔开话。 “那你厉害了,但水性好即可,别扬花。” “啊?” 高长恭被姑姑突然来这么一句,给说没词了。 他原以为自己的光辉战绩,会让这姑娘肃然起敬,心生崇拜的,结果她扑闪着浓睫大眼,只是盯着他面带笑意。 这目光太过灼热,给高长恭瞧得脸皮发烫。 难道真有人能……不顾美丑,不问过去,一门心思的喜欢一个人,围着他转? 今晚的婚祭本该晦气又沉重,可有她作陪,高长恭竟然对接下来的以身涉险,充满了期待。 两个无所畏忌的人并肩作战,真是快意极了。 俩人翻检着喜服闲聊半天,直到喜婆和高延宗过来催。 彼时的高大哥,正盯着绣囍字的红盖头叫苦, “这什么啊,我不蒙盖头。” 元无忧劝道,“反正是跟不知是妖是鬼的女魃拜堂,蒙盖头算什么。” “就因为是跟女魃,我才不愿呢,即便必须让我蒙盖头,也得是跟心上人才值得。” 大哥长睫微垂,眼睛只盯着手里的盖头,居然不知不觉中,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而旁边几位,则都在盯着他。 高延宗不禁打趣道,“这话说的,四哥这就开始为心上人守身如玉了?真守男德啊。” 四哥低头哼声,“我是有原则和底线。” “哦?那你心上人,可在这里?” 在场就仨人,这话就差指名道姓了。 发现身旁的小表姑那灼灼的目光,几乎快把他烫出俩窟窿,高长恭这才意识到落了圈套,赶忙道:“休得胡言!我哪有心上人……” 高延宗笑了声,便不再揪着这个话题。 正好那喜婆礼生烧完香回来了,说要嘱咐新嫁郎几句,便将人请走了。 大哥一跑,高五哥便推着二轮车,便凑过去到表姑身旁,嗓音慵懒。 “姑姑,你可要保护我四哥。” 元无忧郑重的点头,“你放心,那肯定的。” “是啊,华胥国主,西魏女帝的女儿,倘若连未婚夫都护不住,你也没必要从洞里出来了。” 身边这人嗓音压的极低,元无忧还是清晰的听见了每一句,不禁猛然惊醒,赶忙侧头看了一眼高长恭。 他正抱着喜服,听那只到他胸口的红裙老妇,在他身上连弹圣水滴子,带念念有词。 元无忧扭回头来,骤然眉眼一抬,眼皮微微上挑,蹙眉低声道: “你放心,等我回来再拷打你。” 高延宗笑容如旧,眼里却流露出了冰冷, “我会在庙门候着,倘若只有你回来,我绝不让你见到明天的一缕阳光,去给大哥陪葬吧。” “……” 等大哥再回来时,小姑姑赶忙凑过去问, “礼生说什么了?” “没听懂。没有一句人话,就催我赶紧更衣。” 元无忧暗自松了口气,生怕他听见刚才之事。 倒是高五哥见俩人研究起喜服,便推着二轮车的轴轮,过去跟那喜婆礼生闲谈了起来。 他那嗓音低沉又柔缓,听着也跟念咒一样,居然真跟喜婆畅聊起来。 原本背对她的高长恭,突然扭头来问她, “你的裙子也没裤装吗?是不是少东西啊,这裙子顶多到我膝盖。” 元无忧抖了抖手里,层层叠叠的四五件, “挺齐全的,从交嵛裙到曲裾,还有裲裆呢。” 高长恭很气愤,“这帮妖怪穷掉底了?裤子都买不起一条?!” 元无忧:“……” 这边喜服还没上身,那位喜婆,便忽然让俩四肢僵硬的轿夫端来个莲花座,还道: “新郎子下装就一件,反正也得脱,穿那么多就坐不上莲台了。” 高长恭茫然道:“什么莲台?” 只见两个轿夫合力端来的那盘青瓷莲台上,突起的花纹走向形状奇怪,有俩瓣桃子,还有俩圆形的、药杵子形的托痕。 元无忧诧异,“这是给人坐的吗?” 喜婆那张皱皱巴巴的脸上,本就黑眼仁极小,此时更是眼神不善的斜睨了她一眼, “是给男人坐的。只有新郎子能坐,陪嫁新娘子得躺棺材,他连犊鼻裈也不穿,才能正好镶嵌在上面。” “啥?镶…嵌?!这么……肉实吗?” 元无忧此时震惊的瞠目结舌,不认识这花纹,也暴露她没见过什么这种世面了。 姑娘家可能看不懂,毕竟没长那结构,可高长恭一听喜婆这话,登时恼了, “不行!绝对不行!即便是娼妓也没有这样羞辱的吧?这差事我不干了……” 一见新郎子跳起来,就要临阵脱逃,那白脸喜婆顿时眉眼鼠目獐头起来,变得凶神恶煞,一招手便喊来了红白两色的轿夫, “想悔婚欺骗女魃?!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今晚你嫁也得嫁,不嫁便强娶了你献祭!” 元无忧打她一变脸,便也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此时赶紧把侄子挡在身后,极力克制着惊惧,保持镇定从容道: “等等,等我们商量商量。” 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不动声色的,在往腰后的剑鞘摸索,掂量着如何瞬间拔剑出鞘。 如今看来,那妖怪是个女饿狼没跑了,给女的准备这么严实,对新郎倒如此迫不及待,想着不用剥皮就瞧见瓤,吃生肉也没这么急的啊。 今晚表面上没有人,其实不少都在角门后、城墙上藏着呢,兰陵王跟郑姑姑做先锋献祭女魃一事,早已被不少人知晓。 第138章 盖头不能掀 事到如今,元无忧也在心里打退堂鼓了,她甚至想拔剑砍了这帮人,带高长恭离开,而不是让他以身犯险。 但喜婆没给她机会,直接要让部下的男轿夫给新郎换嫁衣。 幸亏高延宗见势头不对,也推着二轮车过来,此时唰然拔剑喝斥,说尔等再敢提无耻要求,就把你们都杀了! 活阎王的威慑力在此时十分奏效。 这帮人毕竟也会察言观色,瞧他神情肃杀,就像是能吃生肉的,哪还敢再造次了?而各退一步的结果,便是高延宗给他大哥换嫁衣。 这里除了喜婆,就元无忧一个女子,非礼勿视自然是要回避的。 她胡乱套上红喜服后,也觉得饿了,便跑到末尾摆糕点的供桌上,准备垫垫肚子。 元无忧刚拿起一枚五毒饼,放嘴边刚要吃,突然感到裙子被人拽了一下! 她慌忙往后退了两步,幸亏没惊叫出声来。 在她惊恐的目光中,只见供桌底下居然钻出来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冲她勾手,低声嘶喊: “姑娘你来!你过来!” 元无忧赶忙蹲下去,“您是?” “别管我是谁,你别管此事了,让那高家小四自己去献祭吧,洞里的伥鬼是向他讨债的,陪嫁的新娘也活不了,还跟新郎葬不到一块儿。” 元无忧听的眉头紧皱,“你究竟是何人!躲在此处吓唬我是吧?我怎能抛下他苟且偷生?再不说你是谁,我便把你拖出来打一顿。” “你这倔丫头…太多管闲事了!我是守城隍庙的景伯,不说了那老婆子过来了……” 当白脸喜婆走过来时,那位落单的英飒新娘,刚从摆满糕饼的供桌前站起身。 喜婆经刚才一事,对她自是百般不耐烦, “你在此处偷吃贡品呢?” “嗯……刚想动手,便被您发现了。” “快躺棺材里陪葬…陪嫁去,亥时了,要在子时之前赶到庙门,不能耽误了良辰吉日。” 她属实是懂良辰吉日的。 *** 夜风拂铃响,红轿过山岗。 打帘外刮来的阵阵邪风,直嚎得人寒意刺骨。 当轿子后身突然钻进来个人,还道: “别怕,我来了。” 登时把蒙盖头的新郎子吓得浑身一震! “你怎么来了?不是该在棺材里吗?” 红衣马尾的小姑娘眉眼一抬,低声嗤道, “要是活人抬棺,我还得打杀了闹出动静来,可那是木牛流马牵引的,谁会在意我啊?我压根儿没躺进去。” 花轿里空间不大,那个莲台底下是个木箱,身着红裙,蒙囍字盖头的男子就端坐其上,双手局促的扣在腰下腿上。 又被姑娘家微凉的手一把抓住。 高长恭透过盖头下方的视野,瞧见她小心翼翼的盘腿坐在他身侧,抬手要来抓他的盖头…… 下一刻,他修长刚劲的大手便扣住了她的。 盖头底下传来一句急切、清澈的嗓音。 “盖头不能掀!只有结发妻子才可以。” 虽然他对女娶男嫁嗤之以鼻,但既然礼仪对调了,规矩便不能破,假扮归假扮,掀盖头这种可是结发夫妻,新婚礼成才能做的。 她只好悻悻打消了这个念头,又促狭的问道, “真没穿?” 他顿时胸口郁结了一口闷气,又想到事实胜于雄辩,随即一掀裙角,露出被薄布长靴裹着的细腿红裤,顺口哼了声, “穿的很多,无需关心。” “那你咋坐的这么稳?” 俩人的对话没一句提及皮肉,却字字没离开。高长恭咬着牙崩出一句:“我…我臀部瘦。” 元无忧点头,“看来你不太好生养。” 他忽而一掀盖头一角,拿黑亮的凤眸瞪她,浅涂胭脂的朱红唇瓣,不满地撇了嘴, “生不了,这辈子生不了,别想祸害我。” 刚说不能掀盖头的人,自己倒掀开了。 高长恭天生就该配红色,尤其此时盖头覆面,他那张脸被衬得桃花灼灼,艳色逼人。 明明不施粉黛,连头顶都还是来时的高马尾,可当他红裙一换,便是惊艳人间的娇艳。 元无忧忽然意识到,馆驿里专属她的陪寝山东小老虎,就是眼前这位穿着大袖襦裙嫁衣,细瘦豹子身、双眼皮大眼睛的美貌四侄子。 再强悍的男子,也有身心脆弱需人保护之时。而华胥女子的保护欲,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姑姑家的小豹子眼睛真大,水汪汪的像要哭出来,莫非在怪我来的太晚了?” 高长恭竖起食指在唇上,蹙眉呵斥: “小姑娘你清醒些!” 不知从何时起,他便不再称她做姑姑,而是拿她当一个堪比同袍战友的小姑娘。 后来意识到这点的高长恭,权当没发觉。 可元姑娘发觉了。她眼望着他,一眨不眨。 “咱不是得以身试险,引诱女饿狼嘛?” “你比她可……饿狼多了。” 她笑着把手搭在他肩上,朝他耳边轻声吐热: “我若不先下手为强,难道留给女魃?我真想就地把你盖头掀了,把事办了,让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属于我,省得旁人觊觎。” “……”他闻言,慌忙撂下了盖头。 “你胡说什么…忘了咱俩是假扮的夫妻了吗!” “可我是真心的。我会负责的,我来娶你了。” 隔着盖头的那股布料的陈腐味儿,高长恭都仿佛嗅到了她温热的呼吸。 此时此刻,轿子外面是吱吱嘎嘎的车轮滚滚,是铃铛声脆响,是抬轿子的轿夫和喜婆…… 行至山路,不知前方通往何处,也不知等待他这个祭品的会是什么。可是身旁有她在,高长恭确实心里有底,也无所畏惧了。 甚至心底愈发地腾升起激荡热切的,一想起她的话,便仿佛成了煮沸的热锅,有山洪暴发。 他的盖头随着轿子的颠簸,而如涟漪般摇曳。 底下那狭窄的视野里,是她坐在他腿边,把手搭在他并拢的双膝上,细长指尖的闲敲膝盖,似乎在等他回话。 高长恭莫名的心里没底起来,愈发怨气满腹。 “你的真心……是因为约定,还是只想办我?想看到我坚守三十年的傲气,折腰在你这里?” 元无忧被他说的一愣。 被他戳穿最初的意图时,她从前轻浮的念头,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她后悔过去的不真诚了,她都干了些什么?竟能让傲骨嶙嶙的兰陵王,对她产生这种疑问? 可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解释了,身份是肯定不能暴露的,只好道: “我的心意还不明显吗?我对你的企图…连高延宗都清楚明白,全天下只有你自己不开窍。” 高长恭还是觉得心口郁结了一口恶心。 不知为什么,两人之间还是有层隔阂没捅破,可是再刻骨铭心的话,他也说不出了。 第139章 庙内寻新郎 于是他便把盖头掀开一角,从大袖襦里挑出一条套护腕的手臂! 男子许是为展示武将的体魄,突发狂躁地俯下身去,把姑娘的腰肢搂着一提,将人抱在自己面前,恶狠狠的道, “我就没遇见过这么难打的仗!你怎么跟与公虎争地盘、争王位的母老虎一样?表达心意有你这么生硬的吗?这次不算,倘若以后你再敢对我没分寸的话,我就要……” 这大哥手劲儿颇大,把她后腰都箍痛了,他自以为控制住了姑娘,便喋喋不休的说教起来。 忽然间!她猛地扑脸过来,目标明确地把他唇瓣叼着一咬,恶狠狠的磋磨,而后松开。 小姑娘顶着个稚气未褪的娃娃脸,可眸中却是铺天盖地的掠夺欲,吃到嘴了,她眼神得逞, “我恨不得就地办了你。可是我们还有正事要办,我总得扫清障碍,再把你叼回去。” 高长恭:“……” 这次他没因脸皮薄不能受屈,而失控地流泪,只是呆怔了,讪讪松开了搂着她腰肢的胳膊。 高长恭回想起刚才,那触感肌肉紧实,她方才一起身运力,腰身更绷如弓弦,这位姑娘家细嫩的皮肉下,不知掖藏了多少凶悍的爆发力。 她简直就是母老虎!难怪猛兽里多为雌性称王称霸呢,它们也没有男强女弱、只有雄性才配做首领的教育,都是优胜劣汰胜者为王。 正如跟她,他恢复体能后,才是大战刚开启。 但今晚他认怂了,蔫了,总不能真因为和她争个上下,就在花轿里打起来,耽误正事吧? *** 那几只木牛流马还挺给面子,没损坏在路上,也一直跟在花轿后头。 仗着那俩白煞不灵光,也瞧不见,她又回了棺材上,但并未掀开盖,就在上面坐着,想着万一喜婆问起来,就说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子时左右,才晃悠到了鲁山一带,女魃庙外。 子夜,旷野多孤坟,小风一吹别提多瘆人了。 元无忧眼瞧着血红的花轿被抬进了庙门,可她和棺材在门口就被拦下了,喜婆不许她进。 瞧着喜婆皱纹抽萎的脸上嵌着的那双,不会眨眼、只会上下左右翻动的灰白色眼珠子,元无忧之前只觉不寒而栗,现在却是气愤, “如果我一定要进去呢?” “扰了女魃的食欲,只怕你死的尸骨无存。” 喜婆出声阴森,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干瘦的一截,比鸡爪子壮不了多少,但力道出奇的大,尖长的指甲当场抠住了皮肉。 在刺痛传来那一刹那,只见红光一现!劈开了纠缠的二人。 元无忧唰然拔剑出鞘,将那条枯树叉般的手臂斩断,却发现并未流血,而是崩出了大小长短不一的干瘪虫子。 那只鸡爪子仍紧抓着她的手腕,却从蜂窝似的骨头里掉出不少蠕动之物,蚯蚓一般,就要往肉里钻,什么形状都有,多是肉红色和褐色。 成了独臂的喜婆,倒很平静的瞧着她,就跟丢胳膊的是元无忧一般,又忽然一咧嘴:“旧的肉身不去,新的肉身不来,老身正想换一具年轻的躯壳呢!” 这位喜婆白脸红唇,自带阴森可怖。 趁她阴森沙哑的说大话,元无忧从容地摘下了腕上那只枯枝手臂,一脚踹倒喜婆,拿干将剑先斩首再剁四肢,蚯蚓果不其然爬了一地,而支撑其心脏位置的,却是一条红彤彤的肉蛇。 那条长虫拿绿油油的眼珠瞅了她一眼,扭身就想爬走,这能放过它吗?元无忧果断上前去一脚踩上三寸,一剑劈下,猝然间蛇头滚落。 方才还在威胁她的妖婆子,现在彻底解体了。 元无忧担心着独自在里头的高长恭,也没给喜婆的尸身剁稀碎,便赶紧摘下了手臂上,因咬了她身上涂满雷公藤和鹤草芽的膏脂,而死状蜷曲的虫子们。 但因外层衣服被虫子濡湿了,她便脱下来、扔在了喜婆的尸身上,而后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挑着虫子,生怕遗漏下一点,吓到高长恭。 毕竟从今夜以后,他就是她的小娇夫了,有名有实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元无忧边离开案发现场往庙里走,边不放心,一遍一遍的翻找、挑着衣服上还有没有虫子。 但也没耽误半步路。 任何事都不能阻止她找回小娇夫,说好的一同探秘女魃庙,便必须得看见他才算开始战斗。 可当她闯入女魃庙,竟瞧见撂地的红煞花轿旁边,居然站着个有几面之缘的妖道! 那常半仙身披红衫,手拿红布缠的铃铛,正训一个红巾帻的轿夫呢: “喜婆出去淹新娘许久,怎还未归?再拖延下去恐要误了吉时。” 元无忧一听那熟悉的尖细嗓音,赶忙钻进面前半人高的黄杨草丛,掩护自己,当时就不敢大张旗鼓往里冲了。 可下一句,却听那常半仙又道: “合卺酒可准备好了?嗨嗨的迷子多倒些,不等喜婆了,贫道这就去治治那口出不逊的兰陵王!今晨他当众辱骂贫道,如今还不是落到了贫道手里,咋摆楞咋是?” 凉风拂动满院,黄杨木草丛里探出个脑袋。 ——女魃庙正殿后头,一路红绸喜烛,却又灯光昏暗。 当元无忧费力地摸到新嫁郎所在之处,远处已经奏起了娶亲的喜乐,尤其是魔音灌耳的唢呐声,一直跟随在她耳边若即若离。 这喜乐像是催命的符,她怕妖道先一步找上高长恭,更怕被女魃行合卺礼的喜乐追上来。 辗转穿过壁上挂红灯笼的走廊,七折八拐的小屋尽头,入目便是两扇暗红的帷幔、搭在破旧的床榻两侧,正中坐帐个浑身艳红的新嫁郎。 当她急匆匆的脚步闯到红帐前面,瞧见只有他一个人,元无忧心头悬着的泰山才松了松。 看来妖道那帮人,还没来得及对他下手。 她一改进门时的莽撞,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的靠近,如仰观神只般地抬眼打量…… 这位坐帐新嫁郎的喜服,那种鲜艳夺目的红,是与腐烂、晦暗的背景与陈设截然不同的红。 而且红里点缀了两团白……也不知他是怎么个坐姿,竟把一双白足晾在外头。 他靴子呢?! 发觉异常的元无忧心下一惊,两步蹿了过去,毫不客气地抬手掀盖头验证,却被他冰凉的掌心一把摁住,红盖头底下传出了熟悉的嗓音: “别掀,不吉利。” “你都要嫁给女妖了,还不够晦气吗?” 第140章 庚帖上的真八字 转手去摸索其脚面,触手的肌肤竟冰凉透骨,冷得她一哆嗦,他这双脚究竟冻了多久?难怪瞅着白的发青。 “你的靴子呢?怎么光着脚?” “那礼生怕我跑了,强行撸走我的靴子。” 原本坐姿端庄高挑的新郎,此刻往回缩了缩白皙修长的双足,试图掖在殷红的裙摆底下。即便他语气冷硬如常,可这下意识的动作,已经暴露了其内心的羞怯。 想逃的脚丫子又被她摁住,试图拿自己掌心的温度捂热。 盖头下的高长恭,对此事的发生始料未及,他只觉腾然一热的并不只脚面,还有心头。 他下意识克制住将小姑娘一脚踢开的冲动,赶忙躬身、去拂开她的手, “别碰!” 他的视野仅限于摇晃的盖头边缘,目光所及只有她那只僵住的手。 红浪之外,姑娘讶然道:“你有足癣啊?也没闻到味儿啊。” 高长恭顿时气到喉咙一鲠, “休得污蔑!俗话说男不可摸头女不可摸脚,而反过来也是一样下流……啊!” 他正口若悬河的教育她,这家伙居然恶意拿指尖挠了他脚心一下,引得男子猝然一声惊叫,在此处境中,竟有种诡异的勾魂撩人。 元无忧登时就酥了,骨头都像被寸寸打折,泡进了酒缸里。 隔着盖头,随即响起了一声喟叹, “你是不是想用嗓音杀我?这要能听一晚上,我甘愿马上风花下死。” 她那嗓音异样的低沉嘶哑,听得他心里发毛。 登时把高长恭臊的脸颊滚热,愤然将她的手胡乱赶下去,“你个小姑娘!怎能如此…!” 他气哼哼的将脚收进裙下,刚盘腿坐稳,下一刻,盖头底下便挤进来一张脸。 小姑娘细白的手指捏着滚金线的红盖头,贸然掀开了一角,正满眼放光地端详着他, “啧…四哥哥真好看,这谁看了不迷糊啊。” 看来甭说盖头了,连道德廉耻都挡不住她。 高长恭索性揪下盖头,往身旁红褥上一扔,拿眼睑微微露出凌厉的凤眸瞪她, “你怎么来了?我听说那群人不让你进。” “我怎么舍得让你独自面对呢?没有“人”不让我进。” “所以阻挡你的都成鬼了?” “……我像那么粗暴的人吗?她们许是早非活人了,那群伥鬼指定有问题,肉身都被虫子夺舍了,居然还能行动自如,这种情况在人间,也就南疆巫蛊术能做到,因为咱们北方僵尸不长这样。” “……你还把他们肢解拆卸了?” “你放心,我手脚很麻利,没沾上半点儿。” 她望着眼前嫩脸俊艳的男子,笑得风轻云淡。 元无忧一瞧见他,之前找他的辛苦和怨念,顷刻便化为乌有,一切都值得了。 男子却叹了口气, “我恢复体能后,徒手掰铁门都没问题,你非要过来陪我涉险干什么……我还得顾全你。” “我会顾全自己的,你就当我是……怕女魃把你玷污,来盯梢的好了。” 元无忧留了个心眼儿。凭她以前的脾气,一定是会反驳他,用事实证明谁是被保护的那个。 可是此情此景,破旧的床头烛台上燃着两只龙凤花烛,红帐里是脱下戎装换嫁衣的高四哥。 盯着他那张精致美艳的俊脸,对上那双三分埋怨、七分担忧的黝黑凤眸,谁舍得惹他不快? 被满眼都是自己的小姑娘盯着,高长恭很难不明白她的情意,只是一想到方才,便又叹气, “你小小年纪,何必来与我淌这趟浑水。” 元无忧刚想反驳一句“我年纪小但火力旺啊”,话到嘴边又收住了,她这才发觉到异常, “花轿里你还满口唤我姑姑呢,方才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不会是和女魃行完仪式了吧?” 元无忧越想越害怕,整个人便坐在了床沿儿,欺身凑近他。 高长恭也没言语,只是顺身后的囍字被褥里,掏出一块红线扎的红木牌来,拿骨节分明的修长两指夹着,亮给她看,还道: “癸酉壬戌丁丑癸卯?看了庚帖我才想起,你比我小一轮呢,正是适婚的年纪。” 他口中念的八字委实耳熟,当元无忧的目光落在木牌上的黑字时,刹时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庚帖上!怎会有我的八字?!” 其上赫然写着两列八字,一列是高长恭的辛酉庚子乙酉壬午,一列居然是元无忧的癸酉壬戌丁丑癸卯!试问整个大齐,知道她身份的人一只手能数的过来,知道她生辰八字的更没有,究竟是谁泄露了她的八字? 是元太姥还是…高延宗?! 来不及多纠结自己的八字,元无忧生怕高长恭发现自己的八字,与他驾崩的未婚妻一样,便指着木牌岔开话, “你庚帖上不是报的假八字吗?怎会有你真实的生辰?难道…这仪式就是给咱俩的?” 男子手里捏着木牌,长睫一掀,漆黑淬亮的凤眸忽然锐利,眼尾斜睨了她一眼。 “倒是有可能,方才那喜婆塞给我这个,说此八字之人便是新娘,将会与我典礼拜堂,这四柱当真是你的生辰?怎么有些耳熟?” 元无忧也顾不上疑虑了,怕按下葫芦浮起瓢,赶忙顺着他的话,握住他捏木牌的手, “既然女魃给我这个当新娘的机会,我自会按流程走。” 高长恭凤眼微斜,抽回了手,顺便把木牌扔在一旁褥上。“什么流程?” “你可知,即将等待你的是哪些成婚仪式?” “我又没成过亲,知道这些做什么。” “方才你被搁置在此是坐帐,应该有喜婆过来撒帐,就比如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寓意早生贵子;接下来是结发,拜堂,夫妻对拜,饮交杯合卺酒,最后才是挑盖头,上头喜,吃喜饼饺子长寿面,最后送入洞房行周公之礼……” 新嫁郎瞪着眼,刚想夸她有礼生喜婆的潜质,又意识到不对劲, “你怎知道的如此清楚?难道在华胥成过亲?” “我即便没成过亲,还没看人成过亲嘛。” 她又抓住他微凉的手,连摩挲骨节带揉捏, “我只想把你娶回华胥,给你的嫁衣绣满金玉宝石,把华胥最耀目的国宝都捯饬在你身上。” “……好轻狂,华胥女帝成亲的排场,都未必有你形容的这般浮夸。” 高长恭正想啐她一句:难道你要进华胥皇宫偷国宝么? 她便双手攥着他一只手,顶着精致英气的娃娃脸,通透的褐色眸子一眨不眨地、郑重坚毅的盯着他道: 第141章 她永不吃亏 “我从来不说大话。高长恭,等有一天你厌倦了枕戈待旦将士劳矣,便随我去华胥一梦,人间大同。我自会披坚执锐,去镇四方蛮夷,守着江山和你,你只需安枕无忧,居家候我。” “……” 高长恭险些扎进了她的华胥一梦,可又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可是荥阳郑氏,出身五姓七望门阀世家的贵女!今夜能陪他一个武将涉险,已是没有骄矜自傲、有辱门风了,还能真陪他披甲从戎不成?她年纪小爱做梦,他得清醒。 男子的睫毛细密纤长,像轻软翩然的蝶翼,阴影打在黑若点漆的凤眸里,更是眸光灼灼。 高长恭一如既往地眉眼凝重,说教一般: “你乃是郑氏贵女,门阀世家怎会放你离开中原的寸土尺地?你又为何总想回华胥?” 元无忧心道,我奶不是,可我姥姥是。但那跟她又有何干系? “龙战于野,也有故乡,可我不想漫无目的,目前来说,保护你…便是我冲锋陷阵的意义。” 高长恭霎时间头脑一空! 他从未听过这般…钻心窝子的情话,她在此之前,也未曾说过什么大话,言行举止也表里如一的勇猛刚劲,才能卓越。 不管她是郑氏贵女,还是华胥的信使,她这个人…都跟他挺般配的,也值得他动心了吧? 思及至此,高长恭的心口骤然嘭嘭直跳,他才明白何为小鹿乱撞。只是到他这里,是巨鹿。 小姑娘见他红着耳根沉默,便凑过脸来打量, “怎么,不希望我陪你并肩作战?” 高长恭望进她那双、笑意促狭的琥珀大眼里,对她明知故问的打趣气愤至极,便付诸行动地忽然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凑脸过去——他抻的脖子都僵了,才别扭地拿眼睫毛盖住她的眼,在她唇上轻烙一吻。 身为中原男子,他本该主动,也是为了报方才在花轿里施展不开,被她浅尝辄止揩油的仇。 而后俩人四目相对,高长恭瞧见她还睁着眼,心底那丝羞臊登时就转化成了气愤! 幸亏姑娘脸上终于流露出了错愕,随即便目光灼灼,语气也是鲜有的温柔: “这是为何?” “报仇。” 高长恭刚得意于,这姑娘终于臣服在他强势的进攻之下了,还想着该如何借着一鼓作气、重振夫纲呢,下一刻,她的脸又忽然扑过来! 他眼睁睁瞧着她目标明确的强势索吻,直破牙关,这人可真是永不吃亏,这都要讨回来…… 高长恭自然不能服软,他现在的体能想推开她跟玩儿一样,故而俩人四只胳膊便纠缠起来。 但他这念头刚产生,就被无情的现实打败了,她的力量简直是无底洞,无论他如何使劲儿,都会被她同等对峙回来,直到她温热出了汗的指腹抓住他手腕,攀附而上十指紧扣…… 高长恭悟性高,唇上和她攻守之势瞬息万变,跟打仗一样,手上却突然被挠了一下掌心…… 当他因怕痒而气息不稳、浑身一软时,整个人旋即被她放倒,这姑娘居然还能空得出手、拿抓他手腕的右手、护住他后脑勺。 “啊、嘶……你耍赖!” 短暂的双唇分离,更让他惊魂未定。 高长恭仰头瞧着居高临下的姑娘,她这角度、这坐姿也太强势了!更显得他很弱势。 她唇上亮晶晶的,望着青丝散落、铺在身后,躺在流墨长发里的红衣玉面新郎子,俨然就是与他的昏礼。 “环境虽简陋了些,不过,我也体会到娶夫郎的喜悦了。我绝不能让女魃沾染我们的洞房。” 恼羞成怒的新郎子,扯嗓子呵斥道: “郑玄女!别说胡话!” 他隐约意识到事态要严重了,但没成想这么严重! 高长恭眼睁睁瞧她俯身而下,纤细温热的手,自他手腕抓上来,与他十指紧扣。 她连抓人手都很有技巧,明明他比她手长,却被她扣的指缝间空隙富裕、又使不上力气与她掰手腕,便硬生生是个被钉在案板上的姿势。 “是你主动招惹我的,那就别怪我反击了。” 这什么歪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姑娘白嫩的脸在眼前放大,她的双凤眼目光灼灼,十分恶劣的睁眼盯着他,当睫毛与发丝粘连,视线模糊不清,呼吸也被蛮横的掠夺……他缓缓阖眸,长睫颤栗。 因躺在下位,手腕被扣住,他属实避无可避。 这就算了,他愈发头晕目眩,呼吸声愈发浓重和缭乱,好不容易微微喘口气,却发现她又卷土重来了! 高长恭强行扯回一丝意识,睁眼一瞧,她居然在端详着自己,跟没事儿人一样! 这他可忍不下去了,便强行撕开两人的粘黏,扭过自己的脸, “唔…你…你在换气?这时候你居然作弊?!” 嗜足了美味,她憋不住笑出声来,望着男子一脸愤慨的声讨,愈发觉得他可爱。 “正面打又打不过,只能出阴招了。你在外面顶天立地便罢,私下里和妻主不得温柔些么?” “……什么妻…你倒是自来熟,本王还没说要娶妻呢,还没与你三媒六证……” “那便让我来三媒六证,明媒正娶你。” “……?”他被压制着实在难受,悄悄拿攥了汗的掌心,推了推她肩膀,“起身,成何体统。” 元无忧更想笑了。 嘴儿了半天,这会儿才想起来成何体统? “这里你就我两个活人,难道还怕鬼瞧见吗?” “……” 男子一时语塞,便忽闪着鸦羽似的长睫,拿黝黑锐亮的凤眸瞪她。 身上的姑娘眼神坚毅,从这个角度看她身穿的裲裆,竟然放出了峰峦起伏。 这回倒是……能一眼辨别男女特征了。 明明亲都亲了那么多次,他还是忽然脸热。 她笑着,“脸怎么这么红?是什么在砰砰响?” 他微偏过头,嗓音愈发瓮声瓮气。 “你起开。” 可她却在他的注视下,把手探进他的大袖儒衫衣襟里去探囊取物。 这才恍然大悟一般,眼光一亮。 “呀,原来是四哥哥的心跳呀。” 手却没有悟道折返的迹象,还在探索。 他不满的凤眸微眯,“试过了,还不拿开?” “不不不,还没有。” 她温热的指尖摁着细腻的肌肤, 忽然!俩指甲盖一掐一拧、引起地刺痛从胸口遍布四肢百骸。 “…唔!”他一声闷哼,赶忙抬起手制止她罪恶的小手,黑眸里又惊又惧,眼底湿润。 “你指甲长……该剪了。” “不如你帮我啃掉,我顺便听会儿心跳?” 男子的两瓣唇角被自己咬的嫣红饱满,一时语塞,只剩黝黑润亮的凤眸仰头瞪她。 她俯身下来,唇角仍挂着亮晶晶的, “一亲近你就反应这么大,和你平时的冷静稳重判若两人啊。不过,嗓音更好听了。” “……” 他慌忙推开她的手,眼睫毛颤栗,眸中的光点狂跳,“你那叫亲近?你都!……非礼了…” “以前可有人这样对你过?” “你当谁都像你这般大胆…能近的了我身?” 大袖儒衫的领子被徒手一劈为二,顺势就滑到了肌肉紧实的,听他闷哼了声,汗涔涔的眼睫毛微微颤抖,湿漉漉的眼神愈发迷离,元无忧爱极了他的反应和纵容,正欲向下,便被他摁住了作孽的爪子。 他的嗓音已然低哑: “还未成亲…不可继续了…” “我也不想对我家小憨憨无媒苟合,可我自打听你盖头下喊那一声,骨头都酥了,这世上我也就对你…这般馋你身子了。” 高长恭咬人的心都有了:“……还不是你袭击我!我平常都衣冠严整的,你馋什么?!” 俩人正在难舍难分之际,忽然听见外面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还有人尖声道:“哪来的女人味儿?” 第142章 拔河 高长恭急忙抓住她肩膀提拎起来,轻放到身侧的喜褥上,而后迅速整理自己的裙摆坐好, “快躲起来!” 被掼在一旁的姑娘,是截然相反的从容镇定,拧着眉眼面露不悦:“我才不躲,像我在偷人一样,我倒要瞧瞧女魃是什么妖怪。” “休要逞一时之气!你想功亏一篑吗?” 他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也惊醒了元无忧的逆反之心。 “……我找找往哪儿躲。” 屋里除了一张床一览无余,她也无处躲避啊! 这间屋没有门,因年久失修,外面的脚步声刚走到几流拐弯的长廊,墙上便开始簌簌掉灰。 只隔一墙之外,便有尖锐的细嗓子拔高喊道: “嫁郎坐红帐,娘子搀新人,有请后羿弓,三箭定乾坤。” 随着那雌雄难辨的话音,骤然响起了一声转轴拨弦,鼓乐奏鸣。 那曲调还让元无忧有些耳熟。 当屋外的脚步踩着节奏进来的那一刻!眼疾手快的元无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刚刚躲进新郎掀起的裙摆里。 此时那帮喜乐声也渡过了前奏,刚唱起一句: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我关了城门上了锁闩,十家上了九家锁,还有一家门没关!” “……!!!”元无忧窝在新郎的嫁衣底下,险些绷不住笑出声来,阴森的气氛顿扫而空。 谁家娶亲唱跳大神儿啊? 这女魃怕不是萨满上身了吧?活着时候不愿去极北蛮荒,魂魄倒去进修了一圈儿东北民乐? 来人约莫四五个,为首的那人不知得多雄壮,走起路来地动山摇,每一脚都踢的咚咚作响,跟砸着夯来似的,元无忧耳边除了跳大神儿,隐隐还有地砖碎裂声。 只听‘咻’然一箭仰天射中房梁,从上头噗通掉下来一条碗口粗的金环大长虫,摔在地上,那条蛇痛苦地扭曲着鳞光闪闪的躯体,有一枚羽箭贯穿其三寸,将肥硕的蛇身钉在地缝里。 礼生在旁叫好:“开弓一箭射天狼。” 与此同时,鼓乐歌声戛然而止,屋里死寂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透过嫣红裙摆底下的一丝小缝,元无忧惊恐的看到,又是一箭射穿了地上一块土砖,从裂缝里忽然蜂拥而上、钻出来黑压压的蛇虫鼠蚁,密密麻麻,瞧得她直犯恶心,礼生又附和着: “开弓二箭射地妖。” 望着那帮五毒如同逃命一般争相出洞,朝此爬来!元无忧竟看见为首那位跟一堵红墙似的,从一道鲜红的袖口里,伸出了只白骨森然的爪子抓着弓,将箭尖靶心直指她的眼睛——以及她身前的高长恭。 “开弓三箭——射红煞!” 那礼生话锋一转,骤然厉声断喝: “新娘既然来了,何不现身?还没到入洞房,就急着跟新郎行周公之礼了?” 元无忧努力的趴低身形,原以为不会被发现,却听话音刚落,便感到一道咻然的箭风从她头上滑过。 一个小球随后轻盈地、砸到元无忧头顶,顺势又滚落到裙摆之下,她唯一的视野之内。 竟是只灰白的眼珠子,就掉在她眼前,那蒙了一层阴翳薄膜的瞳仁,居然还在盯着她看! 离得太近了,她鼻息间都能嗅到锈腥腐臭味。 元无忧疯狂抑制着心底疯涨的恐惧,回想着刚才此物砸在她头上,霎时间只觉天灵盖儿都被寒气掀了起来,从她脊梁骨凉到了脚后跟。 控制不住的,怦怦乱响的心跳声充斥着元无忧的耳膜。她一时间吓得魂不附体,整个躯体都僵住了,倒也不至于浑身颤抖被人发觉。 就在这时!有人迈步到了床边,她头顶乍然响起一道雌雄难辨的阴柔嗓音:“新郎子真没规矩,穿这么多。来人啊,拽下来拜堂。” “放肆、啊嘶……” 随着新郎惊叫出声,他因被抓住两只光裸的脚腕往起拖拽,而露出了裙下掖藏的红裙姑娘。 元无忧打眼一扫,只见床头站了好几位看客。 左右是俩穿红袍、巾帻蒙脸的礼官,这帮人没一个露脸的,倒是后面有个顶着三角巨蟒蛇头的男礼生,穿的俨然就是院里常半仙那身。 若非那巨大的蛇脑袋没嵌眼珠子,分明是骷髅骨披了蛇皮,元无忧都怀疑他是常仙成精。 最前头这位必然就是女魃,她足有高长恭那么高的个头,两个高长恭那么宽的身形之外、套着件血红的斗篷,也拿笠帽遮脸。 此时正拿那双风化成了白骨骷髅的手爪子,抓着男子鲜红的裤腿下、细白的脚踝。 方才还自恃武力强悍的新嫁郎,眼下被魁梧的女魃蛮力拽的、半个身子悬空,两条红裤长腿一个劲儿扑腾,头顶的盖头早被甩到了一旁。 元无忧再也顾不上别的,赶紧蹿起来抱住高长恭!连搂腰带勒胸膛地,往回拉拽着男子,一时间竟和身形奇伟的女魃对峙了起来。 可也不算僵持,对方力气太大了,高长恭一脚踹过去脚趾都嘎嘣一声,跟踹在墙上似的,反倒被妖怪牢牢地攥在白骨爪子里! 如今这场面…元无忧属实是没想到。 世人传闻中的女魃神秘又凶残,在迎亲路上也铺垫的挺像那么回事儿,没成想初次见面,居然跟泼妇似的,在拔河抢男人?! 原本白着脸的姑娘,此刻一脑门儿细密的汗,攒劲儿死死抱住怀里的男子不放,憋的脸粉脖子红。忍不住唾骂: “还没行礼拜堂,你这妖怪就着急洞房啊?” 原话奉还,她却并不痛快。 这种被人硬生生从怀里抢走挚爱的感觉,是掏空灵魂般的身心无力,元无忧明知这妖怪是实力碾压,但凡跟她动真格的,她也保不住他。 幸好一旁的几个礼官也没有帮女魃忙的,不然她早就失去高长恭了。 而这女魃闻言,竟从蒙面的盖头底下,掏出一把粗糙沙哑的嗓子:“我还能强了血亲胞兄不成吗?好嫂嫂,你也留下陪葬吧。” 元无忧一听就麻了,目光瞬间呆滞,“血亲?你是他妹啊?” 但她也没放开手,倒是那女魃突然松手,放任半身浮空的男子被力道反弹,而摔进了身后的姑娘怀里。 俩人尚未反应过来,突然便从头顶,簌簌往下掉白森森的骷髅头骨、和连着血丝的眼珠子,五彩斑斓的长虫跟下雨似的往床上掉。 元无忧登时瞧得头皮发麻,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这哪是新房啊,这纯粹是蛇窟啊!这帮玩应儿也能被驯化吗?藏的也太好了,刚才半点没瞧见,女魃一声令下就全体出动了? 第143章 蛇棺 这场景谁见了能不发麻啊? 饶是高长恭见惯了尸山血海,也不免脸上血色顿失,刚“啊!”声惊呼出口,便见那魁梧的红袍女魃不知打哪儿,掏出一把足有一人多高、锈迹斑斑的大弯刀,豁然振臂一挥,卷带了铁屑飞扬的钝器刀锋,直冲嫁衣男子劈来! 电光石火之间——红裙姑娘猛一翻身,便将男子护在了身下。 当大刀劈下的那一刻!元无忧已经搂着男子的细窄腰肢、往身侧爬满黑压压五毒的褥上滚轧而去。 “嘭”一声巨响过后,木榻轰然碎裂,俩人方才躺过的地方现出一个大坑。 蓄了不少灰白蛛网的红纱帷幔,如今又挂满了鲜活的五毒作装饰。 惊魂未定的高长恭,突然发现自己的后颈和腰身,都被她细瘦有力的手臂护着,连床褥上疯涌蠕动的蛇虫鼠蚁,都未曾让他直接沾染。 高长恭仰头瞧着身上的姑娘。四目相投,她俏脸煞白,锐利的凤眸如此凶相毕露,身体动作却如此温柔体贴,让他几乎忘了身处险境。 高长恭从未被一个姑娘这般亲近地保护着,明明身犯险境,她却无处不在,给他相陪挡灾。 就在这时! 随着身后又一声大刀劈下的轰然巨响,这张脆弱的木床突然坍塌,显露出来个漆黑无底的地洞,随着寸寸碎裂的木头碴子飘洒而下,俩人刹那间便身下悬空、失了承托,一齐仄歪着掉了下去。 上头的洞房屋内已是极冷,没成想掉进洞窟那一刻,俩人就跟坠进了冰窖一般,整个人都被冻麻了几分。 这处地洞起初滑的还挺顺当,有人工开凿过的光滑痕迹,上头掉下来的木屑碎石砸在身上也不痛不痒。但随着羊肠九曲十八弯,墙壁上便开始凸显狰狞,布满了尖角碎石。 元无忧的脊背随着急了拐弯的地道,不停地冲撞在怪石嶙峋上,因怀里抱着小娇夫,便每一下都撞的结结实实,五脏六腑简直都移了位。后背更是快被磨出了火星子、火辣辣的疼。 倒是缓解了几分要被冻僵的冷寒。 但她怀里抱着具温热结实的男体,这便是她此行要守护的东西,也是最能缓解痛感的良药。 俩人磕磕撞撞的,一直往洞里深处翻滚,但十指紧握的双手,始终未曾松开过。 直到抱成一团的俩人,噗通摔在一处硌硌棱棱的地面时,这地洞也就到底了。 终年寒湿的溶洞里毫无活人的气息,这底层更是冷得空气贫瘠,冻得人上下牙直打架,牙床子都合不拢。四周也尽皆是滴滴答答、接连不断渗漏水声与暗河流淌声,饶是她穿的厚实,都抵挡不住被寒气打透。 元无忧坠地后,有片刻的头晕眼黑,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被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才发觉身底下压了一具温热的躯体。 她下意识地摸黑去找寻他的手,发现还在掌心抓着,这才松了口气。 她甩了甩脑袋,将模糊的视线甩的清明,才赶忙将摔得不轻的高长恭扶坐起来,揉着他的脸笑道,“别怕,有我在这儿。” 高长恭尚还神智未清,被摔懵了,耳边便响起姑娘这句宽慰的话。心下顿时安稳不少。 俩人十指紧握之处已经磨出了血泡,高长恭暗自咬唇隐忍着痛,因为造得灰头土脸的,便拿空余的一只手,揉去了纤长眼睫毛上的灰尘,这才亮出一双黑若点漆的澄澈凤眸,借着不知何来的、浅绿的幽光望着面前的姑娘。 周遭漆黑沉闷,视野只能瞧见对方三尺之内。 “你的衣服……都剐蹭成破布条了。” 元无忧低头一瞅,可不是么,肩膀上跟披俩门帘子似的,毫无章法的破布条直到胸口,都给刮得破破烂烂,幸亏她穿得多,不至于露肉。 她再瞧男子在光里白到发绿的脸,刚想笑,又发现他浑圆的肩膀都给刮破了,露出了细白嫩肉上狞厉的红痕,他自己穿的这般薄,还受了伤,居然还有心思关心她? 元无忧抬手去摸他的肩膀,正瞧见一条红斑小蛇,倏然从他垂在肩头的墨发里钻出来! 小长虫吐着信子,想必是嗅着血腥味儿来的。 她登时顺后脊梁冒凉风!手上却没半分怔愣,先一步上去一把薅住小蛇、摔去了一旁! 借着只照亮周遭方寸之地的幽光,她眼睁睁看着那条小野鸡脖子被摔在板子上,发出木头梆梆、沉闷的一声响。 视线随着那条小蛇凄然掉进黑洞洞的白骨中,骷髅头内,又涌出来好几条身法妖娆的长虫。 俩人面面相觑,突然意识到这是坐棺木里了,里头躺的骸骨,应该就是以往活祭的新郎。 而周围的光,也源于镶在棺材头上的夜明珠。 惊骇万分的俩人,这才麻利的从棺材里跳了出来,元无忧借自己身上涂满了防蛇虫的药膏,也无惧这些五毒,便紧着解救高长恭。 待男子的裸足踩在地上时,虽没踩到扎堆儿的蛇虫鼠蚁,还是脚下打滑,险些摔坐在地。 即便俩人来之前都涂了驱蛇虫膏药,但也怕有漏网之虫足以致命,便互相在对方身上,翻找了半天蛇虫。 俩人所处的溶洞之内,粗粝的地面都镀上了一层光滑的包浆。周遭的温度已是寒彻了骨,每每被渗漏下来的水滴打在身上,侵入体肤,都如刀割一般,更别提赤脚踩地上的高长恭了。 元无忧瞧见身旁男子突然盘腿坐地,还愣了一下,直到他借着棺材头镶嵌的夜明珠的光,端详着自己破皮流血的白足时,她才想到这茬。 便也盘腿坐地,开始褪下高腰锦靴。 高长恭刚庆幸地面的坚冰给脚冻麻了,倒缓解了伤口疼感,这姑娘就悄然坐在他面前脱靴。他急忙阻拦,“我不用你的靴子!穿不上!” 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这姑娘从绣了云纹的黑皮靴底,抠出来两块银鞋垫,咣当当掉落在湿滑坚硬的地面上。 银灰色的薄片摔出清脆的响声,细看之下竟是姑娘家脚底板的形状,怎么看怎么严丝合缝。 而后这姑娘拿纤白的指头捏起,在他眼前晃, “银可能不避毒,但能验毒,你垫着这两片银鞋垫,总比光脚走路要强。” 高长恭眉峰一挑,一想到这东西是按这姑娘玉足打造的,又要给他垫在脚下,他莫名的感到难为情,叠足交尾似乎都不是什么正经词儿… “你哪来的…这东西?我往哪儿垫啊?” 第144章 蛊惑将心 于是她又手脚麻利的,解开身穿的嫣红大袖襦衫。虽说俩人已经亲近至此,但她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还是惊得高长恭赶忙别过头, “这种时候你还敢干什么?都不背着男人了?” 元无忧瞧着扭过头去的男子,刚想训他两句心思不正,又瞧见他耳尖桃粉,顿时怒意顿消。 她扬手将一件外衫扔在他身上,这才掰过他的脸,指着自己身上的交领衫, “我又不是只有一件喜服,这件你先披着。” 而后她又褪下一层交领衫,里面又露出一件。 高长恭:“……你到底裹了多少件啊?” “光外衣就三件。” “你穿这么多件做什么?留着出去卖布头?” “是为了以防万一,我怕你穿的少,所以多穿点儿给你裹上。” 说着,她便撕开质地轻薄的布料,给他一双白到发青的脚,层层叠叠的包住。 高长恭瞧着低头忙活的元无忧,一时只顾害臊了,又不忍心推攘她,便戳着姑娘的肩膀,窘迫道:“让我自己来……我一个大男人,哪儿就那么娇气了,你是真不嫌弃我啊……” 姑娘抬起一张精致的俏脸,眉眼带笑,又正色道,“你是病患,无论男女,那血肉之躯受伤都会疼的,你理所应当娇气些,被我照顾。” “……” 他那两只脚便被她拿布条缠的严严实实,这姑娘还扶他站起身,让他没病走两步。 她的举止从容,相处自然,倒让高长恭心里没那么窘迫难堪,难为情了。 高长恭足下垫了两层布料,故而踩在中间结结实实的银鞋垫上,也并未觉得硌脚。 他被她搀着,两手紧紧相握,望着自己鲜红的裙摆,高长恭恍然觉得…俩人真像是一对携手结发,要去拜堂的夫妻。 他不免苦中作乐的笑出来,侧头瞧了眼姑娘, “你怎么想到这样做鞋的?真是奇才。” 元无忧没法解释这银鞋垫的来历,便讪笑着,岔开了话。 “咱俩该走了,我得想办法找找出口。这个溶洞里居然让人能呼吸自如,且有暗河流淌声,既然有空气流通,想必一定有出口。” 高长恭点头,又转身盯着嵌在棺材头烛台上的绿光,“等我先把夜明珠撬下来,带走照亮。” 元无忧很是欣慰,果然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他跟她才没混几天,已经学会顺手牵羊,雁过拔毛了! 她于是走在前面,一手举着还沾了蜡油的夜明珠,一手牵着男子,他在后面乖乖的跟着,只是因“鞋”不跟脚而走路踉跄。 高长恭本就狼狈,偏生前面的姑娘又慢了下来等他,“我在呢,你就大胆的走。” 母尊姑娘是懂照顾弱势男子的,可他不弱势。 高长恭咬牙痛恨道,“这地方真黑,若非我腿长,恐怕连你的步子都跟不上了。” 姑娘依言,点头退后一步,回到他身侧,“那我就跟着你的步子,我会一直在。” 高长恭:“…不是,你是如何做到所说的话,又像在依赖我,又让我颇有安全感的?” “我对你所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水到渠成。” 此刻高长恭终于理解了,为何那些姑娘明知道五弟风流之名在外,却还前仆后继。 这种人也太体贴,太会投其所好了,只不过她与五弟不同,至少目前为止,她只对他如此。 出于实际的考虑,高长恭还是让她走在前头。 溶洞隧道里漆黑幽深,晦暗阴寒。 怀抱一团幽光的姑娘身姿高挑,脊背挺拔,望着面前三寸之辖的前路,步子迈的如同去登基一般坦然从容。 却又时时回头看他,关心他脚下的路。 高长恭不禁道, “你这是在以命相搏,难道连生死都无惧吗?怎么有种壮士断腕,慷慨赴死的从容镇定?” 问及至此,姑娘这才停住脚步。 回首间,她那张祸国殃民的清艳小脸儿上,英气的锋眉凤眸神色凝重。 “想知道我为何无所畏惧,拼命不怕死吗?因为我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没有故国,甚至…没有人接我回去。” 望着眼神有一瞬间的惊诧狐疑,又黯然流露出怜惜的嫁衣男子,元无忧一把攥着他的手,十分炽热又诚恳道: “可是我有活着的意志。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身份也是我最不起眼的荣誉。而我身边有我要守护的人,我视他如亲人,他要保护的国家便是我的国家,他守护他的使命,我守护他。” 说不感动是假的,此时高长恭的心头,就像是方才那盏龙凤花烛噼里啪啦的炸裂开来,热油徐徐流淌到四肢百骸,像要将他整个人融化。 这不纯是……帝王家蛊惑将军心的话术吗?可他太吃这一套了,高长恭几乎想给她磕一个。 他再出声,嗓音竟有些虚软无力,又像诉怨。 “世人尽皆仰仗我的庇护,从未有人……会想到来保护我,而且…她做到了。” 元无忧是懂趁热打铁的。 她顶着精致的巴掌小脸儿,英气逼人的眉眼弯弯的、温和的笑了起来,直让人心生暖意。 “别怕,有我在。我为你而来,便不会弃你独自离去。有你的地方,才是我要走的路。” 她在蛇窟溶洞表明心迹,是高长恭没想到的。 他明知郑玄女是能和五弟几次切磋,都没败下阵来、吃到亏的人,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心动之时,可此时此刻…他栽了。 高长恭几乎要溺毙于她编织的爱欲横流、华胥一梦里。 他从未听过这么直白又动听的情话,这些时日她对他的身心,简直是无孔不入的侵略。 事到如今,他有一堆话该夺口而出,可高长恭一时说不出,憋了半晌只是愣愣的点头。 小姑娘俏嫩的小脸儿笑着,抓起他的手, “怎么呆了?走吧。” 高长恭唯一能做事,便是用力抓攥她的手,十指紧扣,抓在掌心的温热让他无比踏实。 正如被她牢牢抓在掌心的珠光。 他心头咻然跳出来个坚毅的念头,他希望携手这一刻,是永不分开。 “那次你说士为知己者死,你为追随者活……倘若我如此时这般,追随你的步伐,你可会为我…拼命活下去?” 元无忧一愣,旋即坚定的道,“会,就算我舍弃自己,也不会辜负追随我的人。” 自打郑玄女出现在高长恭身边,他似乎不自觉的便滑向了弱势,成了她身边的随从部下…… 猛然意识到这点的高长恭,有些许怔愣,便见她回过身扑进他怀里,细手摁在他肩头,将温热的吐息打在他的锁骨上,贴近他的颈子道: “可你不是我的部下。你无需追随我,是我为你而来,我来赴约娶你了。只要我在你身边一天,我们便是并肩相照,珠联璧合。” 她嗓音柔缓清亮,字字珠玑,清晰不落地闯进了他耳内。而那温热缠绵的吐息、就打在他修长滑腻的颈上,裹挟着不知名的花草清香,如同绒毛在他细嫩的肌肤上抓挠,丝丝缕缕的麻意让他骨头都几乎酥软了,又痒得很。 第145章 男人你在捅咕火苗子 仅此一句,便将谁是首领与部下的关系,又拉到了齐平勾连的爱意。她从未黏牙倒齿的说过喜欢他、心悦他,从来是单刀直入要娶他。 中间似乎少了什么环节,可他一时想不透。 面对这样一位姑娘,任凭哪个男人也扛不住。 她有能力,长得俊,不依赖别人,独立主动,又对他情有独钟,穷追猛打,赤条条的侵略。 高长恭仔细琢磨,似乎她除了明目张胆的馋自己身子,倒也没别的毛病,更何况食色性也,真到了那一步,就凭他的体魄,还能被她欺压了不成?男女之间,吃亏的自不会是他。 至于别的也顾不上了,经历过这次生死与共,他也终于算是卸下了心里防线,心甘情愿、发自内心的,愿与她共度余生。 高长恭抿紧了胭唇,唇珠翘起,笑道, “与我并肩作战的话,跟在我身后即可,我不会心安理得…让姑娘家冲锋陷阵的。” “那便看看,谁是拖后腿的娇娇。” 高长恭不禁感慨:“你我简直是…人间绝配。” 与他绝配的姑娘雷厉风行,又抓了他的大手,举着夜明珠先他半步引路。 就跟方才深情表明心迹的人,不是她一般。 高长恭喉咙里鲠了半天的话,终于忍不住滚出一句:“等等。” 姑娘红裙蹁跹,旋身回过头,“什么?” 只见他上前半步,先是润了胭脂唇瓣,又一把将姑娘的脸颊捧起,含住两片温热…在继续下去和见好就收之间,他选择了抽身而退,而后抿唇瞧着她。 “这时候,男人就该对心上人主动了。等出了这女魃妖洞,再让你重见我的威风。” 元无忧眉心微蹙,微眯的褐色凤眸锐光灼灼, “没了?男人,你这是在…捅咕火苗子。” 高长恭:“嗯?何意?” 他鼓起勇气承认的“心上人”,她半点儿没听进去是吧? 于是这姑娘猛地踮脚过来,恶狠狠的叼住,借势而上闯入搜刮,携风带雨的掠夺其呼吸。 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是何意。 高长恭顺势搂住了姑娘纤细紧实的腰肢,抬手箍在她脑后。与此同时,细嫩的手也滑进了他衣襟,呼吸声灼烫地泼洒在她耳边。 躯体愈发僵硬紧绷,但他的站姿和腰背依旧挺拔,腿跟扎在了地上一样。他无处是从,只好箍紧了环抱她的臂弯,几乎将她嵌入自己。 男子选择了纵容她的放肆,却招致越发凶狠的进攻,“嘶…”声吃痛的高长恭,即便几欲窒息,还是不甘示弱不肯服输。 直到异样的刺痛如同大浪般,将他一整个掀翻,高长恭这才从她腰上撤回手,慌忙结束,摁住她的魔爪。 眼前的俊美男子,粉颊上堆了两抹艳色,在极力压抑着起伏不定的胸膛。 过后,他黝黑透亮的凤眸里湿漉漉的,眼睑泛起绯色,真像是吃了亏的良家夫男。 怎会有人被亲之后,一脸倔强又幽怨啊? 他什么话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这副模样,看得元无忧更是食指大动,方才的浅尝解渴成了抱薪救火。 她艰难的闭了闭眼,低声道:“别诱了,男人太影响我办正事了。” 高长恭刚想埋怨她是不是要把他吞吃入腹,又发觉她气息很稳,跟没事人一样,居然还倾身、趴到他颈上听声儿。 她感慨道, “四哥哥*的真好听,就是太收着了,在我面前你可以放开。” 四哥哥咬着后槽牙,艰难道: “这是…能放开的?!” 高长恭一时不知该数落她哪点了。 她简直是全方位的…在欺负他,看他吃瘪。 就在这时,她的手竟悄然, 随着姑娘五指成爪,从未出鞘的利刃遭受入侵而吃痛,骤然昂扬,“唔!” 那张骨相英挺如若刀裁的脸上,敷了一层沾染欲气的桃粉,英气男子充满水雾的眸子里,满含不解的望着怀里的姑娘。 平日里的沉稳肃杀,和身为大将的决断魄力在此时荡然无存,娇艳的让她想起了洛阳牡丹。 她粉颊上堆满了促狭的恶意,“这回不就放开了?还得是抓住你的…命门才行。” “……”高长恭那只手抓着她的胳膊,黑褐色的凤眸里神色挣扎过后,决定去搂住她。 纵容她的下场,便是痛的“嗯哼!”一声闷哼,高长恭白净的额头上,浮起了细密的汗,连刘海儿都被打湿,黏在了鬓角,黑褐色凤眸炯亮又朦胧。他咬着唇,艰难地摁住她的手,连带无力地垂落肩头的马尾辫、一同微微摇头, “下…下次……” 听他这句挂了哭腔的颤音,仿佛多说一个字,都要突破防线绷不住委屈的落泪,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元无忧忽然想起,他有着一受委屈就流泪的隐疾,她无奈的笑着,撤出侵略,见好就收, “怎么这次,允许我入侵到这种地步了呢?” 他嗓音微哑:“这地方……早晚是吾妻的。” 男子闷声低沉,喑哑又黏软的嗓音好听极了。 高长恭能说的最动听的情话,大概就是,他把自己的底线对她再次放宽,接纳了她的占有,认定了她的妻子身份。 头顶有水滴打落在发尖,滑到元无忧的额头,她身处溶洞,却并不觉得冷,甚至快要压制不住浑身外溢、几欲爆发的火气了。 于是她再次搂住了男子的腰身,踮脚起脚来勾过他的颈子。元姑娘那张幼态未褪的脸上,此刻眼尾上扬,又大又亮的凤眸里,是毫不掩饰的侵略,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她哑着嗓音道:“这里只有你我两个活人,你逃不脱我的掌控。” 那便让假死的风既晓安息去吧,我绿我自己算什么,她一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高长恭:“……倒也不必进展这么快。” 正是臊的男子面红耳热,睫毛狂颤之际,不料他原本盯着她的脸,忽然震惊道: “你脸上……是什么?” 元无忧一伸手,指腹摸到了脸上黏腻的绿浆,还泛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就在这时候,又一滴绿浆滴在高长恭头顶! 俩人愕然抬头,方才瞧见头顶有一片萤火虫似的幽幽绿光,中间簇拥、趴着一只大蛇,瞧不见其身子盘旋在何处,光瞧见它正咧个大嘴,呲个大牙流淌着浓绿的哈喇子。 巨蟒那两枚红彤彤的竖瞳,跟灯笼似的。 这东西怎么攀爬在石壁上都没声音啊?还是因为刚才俩人太忘我了,没注意到? 红瞳巨蟒舌尖极长,嘶嘶的吞吐之声简直震耳欲聋,是元无忧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的存在。 与此同时,墙壁上,周遭,四面八方都开始传来蛇嘶声,但夜明珠的光照之外却漆黑一片。 高长恭瞬间警觉,“不好,这是招蛇术!” 俩人顷刻间便被无边无沿的长虫包围住。 第146章 梦入归墟 蛇习性独居,除了冬眠会与同类扎堆,其余时候都喜单打独斗,栖息于阴暗潮湿。 大部分的蛇看似靠舌头和嘴巴的摩擦中发声,其实是遇到危险,或感到紧张时的喷气声,也有的蛇会用尾巴骨快速敲打地面发出声响,以恐吓对手。 上面的女魃等人能操纵五毒就够稀奇了,如今这底下溶洞里,居然形成了蛇王统治力,还学会了无声无息把蛇众聚集在此,只把俩人包围而不是缠起来扭断骨架、生吞,除了背后有人为操控辖制,别无二般可能。 周遭的蛇嘶声跟琴筝嗡鸣一般,震得元无忧头皮发麻,脑袋里都灌满了嘶哈声,颅骨欲裂。 到了这关头,她还是惯性的挡在男子身前,一把揪住男子缠在窄腰上的蹀躞皮带,将人反手搂在怀里。 虽说前有狼后有虎,但头顶那只虎视眈眈的大脑袋蛇才是明面上的威胁。 高长恭可不敢站在这儿当活靶子,便顺势掰着姑娘那溜秀挺的削肩,小步拽着她往后退。 却还没走出两步,头顶那条整个肥硕的蛇躯、盘在乳白色钟乳石上的巨蟒,那双血光跳动的竖瞳就跟牛见了红一样,轰然整个俯身而下,吐着鲜红的信子,呲着獠牙朝俩人冲撞过来! 元无忧片刻犹豫都没有,一拧脖子便弯腰搂着小娇夫要跑,却才一回头!便发现自己怀里刚才还温热结实的躯体,顷刻间就失去了重量,变成了一副白森森的骨头架子! 刹时,元无忧脸都吓白了,这不比蛇可怕?高长恭呢?见鬼了? 好死不死的,有滴不知是水还是什么,‘吧嗒——’打在她颅顶,刺入头皮的透骨寒凉,几乎要给她头盖骨掀起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即便惊骇恐怖成这样,她还是没推开怀里的骨头架子,而是拖着白骨往前跑,明白这肯定是幻象。 可元无忧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身后稀里哗啦,怀里的白骨居然散了架,把一丝肉都没剩的腿骨和肋骨散落了一地。 元无忧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把自己憋死,她只好无助的扭头去捡腿骨,却正和“噗通”!砸在她怀里的巨蟒抱了个满怀,仅剩的半身骨架顷刻间就被压在地上。 和她面对面的,就成了呲着深渊大口、满嘴挤满了几百颗獠牙的红瞳巨蟒! 这条肥硕的蛇身比水桶还粗,巨沉无比,跟抱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元无忧的掌心也被粗粝的蛇皮磨得火烧火燎,她不知是不是幻境也不敢动,怀里的巨蟒却翻腾着一扭腰,径直拿冰冷的大尖脑袋猛地将她顶翻!—— 被重物恶狠狠砸倒的元无忧,一个仄歪便摔进了脚边透绿的小水沟。 没成想这臭水沟子竟然深不见底。 “噗通”一声,这姑娘整个人没入其中。 灭顶的死水又苦又涩,无孔不入地冲进了她的口鼻七窍,灌水的鼻腔瞬间酸涩辛辣,呛进了肺子里,元无忧像被掐住了脖子,咳都咳不出来,缓缓窒息。 *** 丛棘外海水碧波荡漾,蚌床内姑娘睫毛颤动。 元无忧再睁开眼时,通透的琥珀眸子里,映出的是头顶波光粼粼的碧海,和一张顶着半透明耳鳍的脸。 是个骨相英气、五官阴柔的少年。 这哥们儿将满头墨绿色的青丝飘浮在脑后,还拿五指粘连、湿滑的手蹼抚摸着她的脸,极浅的唇瓣微咧,呲着贝白的尖牙一笑: “醒了?我的新娘。” 这句极力吐字清晰的吴越软语,吓得元无忧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她最近的桃花枝儿也太旺了些,就是都奔着红鸾天喜来的,上来就成婚结亲,也太可怕了。 只第一眼,就是跟面前这位兄台四目相投。 他有一双碧绿的瞳子,脸白的毫无血色,还高兴的甩了一下、得有一丈长的沧绿色鱼尾巴。 通过床头立着的一面秦制古镜,倒映出他脊骨深陷、珠白光滑的背影里,腰肌往下铺满了鱼鳞熠熠,流彩斑斓,他竟然生得鱼尾人身?! 元无忧顿时呼吸一滞。 一瞧他这打扮,她下意识低头瞅了自己一眼,幸好她身上还是那件艳红色的细臂大袖襦裙,只是被水泡发了,袖口飘浮,紧身处则湿乎乎的贴在身上,勾勒出裲裆紧缚包裹的峰峦。 而她居然躺在一处一丈多宽的蚌壳里,身底下是异常柔软的、层层叠叠沁饱了水分的鲛纱。 元无忧登时懵在原地,她咋好像住在水里了?但怎么还能呼吸自如,水也不往鼻腔里进呢? 最可怕的是,面前的男子这张脸她太眼熟了。 “淦!冼沧瀛,我刚才不是掉臭水沟里了吗?咋让你给捞起来了?” 说着,她还伸手去研究他腰下的鱼尾,“这玩应儿咋镶上的啊?你变异了?!” 元无忧正低头去抠他腰上的鳞片,头顶却骤然传来一声闷哼。 “嗯哼……放手!疼!” 嵌了几片鱼鳞的纤细腰肢骤然软了下来,冰凉的手蹼也忽然覆下,摁住她的动作。 而后又道:“你们人族姑娘还挺自来熟的,还没成亲就想圆房?” 她抬眼,瞧着他雪白两颊上的红晕,和紧咬的贝齿尖牙,元无忧赶忙撤回了手。 这梦做的也太邪门了! 自打出了华胥,元无忧还真是头回见到沧瀛,要没这个梦,她都把他忘了。 这条大尾巴鱼竟然突然俯身凑过来,将纤细颈上鸽子蛋大的珍珠几乎摔在她脸上,他雪白的胸肌前头、顶着一串穿满珍珠与贝类的项链,刚好挡住了两点俏粉的红晕。 男鱼细腕上的五指手蹼,是极浅的白碧色。那湿滑冰凉的鱼蹼,从她衣料紧裹的胸口滑到细嫩的脸颊,而后又拿手蹼抬起她小巧的下颌,逼她与他那双碧绿的大眼对视。 “我终于把你抓来了,玄女真灵。欢迎来到海底归墟,我叫赢沧,是你未来的夫君。” 元无忧没往耳朵进,抬手便打掉他的手蹼,挑眉诧异道, “冼沧瀛你搞什么?你又弄了什么巫蛊秘术来忽悠我?”傻狍子曾说过,岭南孤儿冼沧瀛是嬴姓后人,她自然坚信眼前的鱼就是冼沧瀛。 可这鲛人面露不满,一把擒住她的手……这条鱼力气居然还挺大!元无忧使了半天的劲儿,仍旧挣脱不开。 第147章 鲛珠 “虽说鲛族随母姓,可那冼氏不算我母亲。不管你把我当成了谁,以后都要记住你的身份。” 他上半身与人族男子无差,肌肤因终年浸在水中,而呈现出吹弹可破的、珠光玉白。 俯身凑近她的,还是冼沧瀛那张阴柔的脸,更偏少年感一些,犹如在蛤粉底色上描绘出了一双上挑的狭眼,这条鱼也天生一副勾魂夺魄的含情目,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阴鸷、冷静。 “你唯一的作用…便是延续人族血脉,助我和父王回到陆地。” 说这话时,他那条飘扬在身后的沧绿色鱼尾跟后安的似的,由深渐浅至透明的鱼尾舒展开时铺天盖地,犹如星河洒落海底,漂亮又震撼。 他的软黏吴语混了百越之地的方言,元无忧属实没太听懂,她死命抠着那只攥住自己手腕的手蹼,滑腻的触感让她手指打滑使不上劲儿,而他也好似不知疼一般。 见挣脱不开他,元无忧索性换另一只手,去掐自己被摁住的手臂,却被他另一只手蹼拦住。 他疾声阻止道:“休想用自残来威胁我!” 鲛人猛地低下头来,冲她呲起一寸长、冒着寒光的尖牙,碧绿的瞳子里凶相毕露! “即便你寻死又有何用?待今夜成亲后,我的鲛珠便分你一半,不止能让你腐骨生肌,死而复生,更能让你永生。” 元无忧对死而复生不感兴趣,她肯定还活着。她现在只想把自己痛醒,这梦太离奇了。 既然掐自己行不通,她索性一抬手……就掐了面前男鱼、膛线起伏漂亮的胸口一下, “你疼不疼?” “啊!嘶…” 于是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男鲛人,忽然吃痛地一臀鳍坐在蚌床上,满脸委屈,捂着胸口看她,两汪呈装了碧潭的眼眸,都泛起了泪光。 “爱妃好生心急,还未拜过父王与二皇姑,就急于洞房了么?” 俩人不能说没有共同语言吧,也是各说各的,谁也不挨谁。 元无忧也不奢求他恢复人样了,干脆一把推开这条大尾巴男鱼往下跳,却踉跄的摔下蚌床,几乎撞在了镜子上。 多亏扶着镜框,才没摔倒。 她还多瞟了一眼这镜子,是尊古朴的青铜镜,足有三尺长,被海水侵泡生锈的镜框上,堆满了周天星宿、四象神、八卦阵。 想来也是秦皇之时的古物。 元无忧打眼一扫,这屋子整个全用珊瑚砌的,各个角落都有珠光闪烁,奇珍异宝直晃眼睛。她眼尖的发现面前有个大窗子,是拿红珊瑚围成了牢狱里的丛棘状。 透过珊瑚丛棘,她还能看见外面呼啸而过、卷着泡泡和劲浪的鱼群,龟蛇虾蟹,活生生的龙落子…也有通透的水母一窜一窜飘然路过。 元无忧被震撼住了…“这梦太离奇了,就跟在我嘴边游的一样,我都能闻见鱼腥味,我啥时候去过海边儿啊?” 原本她只是想逃离身后这条怪鱼,而今她是真想去外头开开眼了。 她果断踹了一脚红珊瑚竖杠,引得攀附其上的珊瑚虫左右飘摇,还直发抖,逃又不敢逃。 元无忧上去又补了一脚,那根珊瑚柱便应声而断,碎出一个缺口,原来这玩应儿还挺脆的。 因着水的阻力,元无忧此时有些站不稳,她下一脚刚抬起来还没落下,身侧却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蹼抓住,未见其鱼、先见他那满头飘逸的墨绿色长发。 大尾巴鱼狭眼一挑,碧色瞳子里竟是溢出的戾气横生。“别踢了。” “咋了?你不是要跟我成亲呢么?踢你家珊瑚两脚就心疼了?” 他那张没有血色的嘴唇再次开合,说的却是: “你出去会溺水而亡。唯有待在我身边,你才能呼吸。且人族在归墟是禁忌,如若被海族抓住,会把你喂二皇姑。” “就凭你还想把我困在幻境?哼。” 元无忧懒得说出的嫌恶,尽在那个“哼”字里。 她素来叛逆,他一阻拦,她更不肯听信了。 于是再次抬腿踹珊瑚丛棘的姑娘,又被半透明的碧色手蹼拽住了手臂。 她侧头看了一眼,正瞧见他从另一只鱼蹼的掌心里,祭出一道冒绿光的泡影,而后泡沫倏然破裂,从中掉出一枚鸽子蛋大的,沧绿色的浑圆珍珠,就悬浮在他掌心。 幽光刹那间照亮三尺之内,把男鱼的脸都映绿了。 他将珠子捏在手蹼的指间,正色道: “你口含我的鲛珠,才能在海底呼吸。” 元姑娘愕然瞪大了琥珀双眸,看一眼珠子,再看一眼他。 “冼沧瀛…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这不是镶棺材上那颗吗?你家鲛珠还能随便送人啊?” 不过她也没客气,扬手就夺过来了, “这可是大哥亲手撬下来给我的,还我!” 赢沧本想问她大哥是谁,为何要撬他的鲛珠,但瞧见这力气颇大的姑娘,已经连踢带踹,框框两下便砸开了竖杠,作势要拆他寝宫了,大尾巴鱼只好在她身后跟着,可怜兮兮的呼唤: “爱妃你等等!鲛珠要入体才有用……” 不是哥们儿你恋爱脑啊?咋还教食用方法呢? 元无忧听着后面哀怨的呼唤,更攥紧了手里的珠子,这种陪葬棺材里的东西,可不兴吃啊。 结果她刚挣脱珊瑚丛棘钻出来,就被汹涌苦咸的海水给呛进了肺管子!元无忧费力地睁开、被水浪挤压变形的眼皮,眼前的场景却与方才的碧波荡漾、岁月静好截然不同。 日光照不到海底归墟,故而外面的海水呈现一种浓郁的靛蓝色,唯独翻腾的海浪能洗刷出一层层浅淡些的墨绿,那些水族许是因为处在海底,平常没什么人瞧见,就随便长长,一个个跟鱼肉炖烂了那状态似的,都不用剥皮就能上桌,元无忧瞧得头皮发麻几欲作呕,才发觉刚才的大尾巴鱼真是貌若天仙,艳压群鱼。 尤其是挡在她面前,高大的一尊凿山刻像,远看像是两条龙在和俩人缠斗,凭借那丰腴胸膛的高耸程度…便可辨别出,俩都是女子。 随后便是灌入口鼻的苦咸海水,又涩又辣。 在熟悉的窒息感占据颅腔那一刻,元无忧突然被从身后踹倒,又随着水流给冲出了丈余远。 溺水的姑娘跟蹴鞠一样被踢了出去,人还没停稳,头顶便唰然插过来几股钢叉! 第148章 公子镜池与鲛人 随之聚过来几条夜叉,甩着一人多高的鱼尾齐刷刷地堵到她前面。 其中一个喜道: “正愁抓不着两脚人给二皇姑作下酒菜呢,这下不用把老四做鱼干了,快叉回去!” 旁边的夜叉扭着长鱼尾巴,给眼都睁不开的人族姑娘,兜头罩下了一张粘满尖刺的海胆网。 就在此时!劈空袭来一声清喝—— “放肆!那是吾的王妃!” 这帮海夜叉,摆尾望着后方冲来的碧发鲛人,齐刷刷恭敬的横叉行礼。而后忧心道: “王殿说笑呢吧?您怎能娶人族女子?只有鲛女才能让您延续永生血脉,属下这便把她拖去喂恶蛟,您这话可别传到二皇姑耳中。” “放肆!本殿与她早有夫妻之实,腹中已有了她的子嗣,尔等胆敢弑杀水族王母不成?” 海夜叉听罢,都直瞪眼吐舌,“王殿说的…是真是假啊?您怎能委身凡人呢?她个两脚人都不会吃生鱼、喝咸水,这这这…也不般配啊!” 另一个夜叉脑瓜转得快,立马捅了同僚臀鳍一叉,啧声道: “你是真信啊?自古鲛男哪有不吃新娘的?正好王殿吃了她的肉,也能滋养龙胎。属下这就去给她剥皮改刀,摆上桌。” “放肆!她的肉身…本殿夜里还有用,不急着吃。” 夜里有用?…什么用?! 溺水的元无忧浑浑噩噩的,耳边嗡嗡的谈话声她只听了个大概,但被呛的说不出话来。 她再清醒时,又躺回了蚌床上。 顶着她宿敌那张脸的男鲛人,已经头戴珠冠,把满头墨绿色的长发绑成个麻花辫垂在肩头,虚浮的飘在水中,就侧身、坐在旁边看她。 此时他人形的上身,还穿了一件半透的碧绿鲛纱深衣,把螺贝珍珠项链拿出来压住衣襟。在她仰躺的视角里,目光所及正是绿纱底下,白若凝脂的胸膛,两枚茱萸肉隐肉现。 他全然未注意她的目光,只是黯然垂下了浓长卷翘的眼睫毛,黏软的嗓音压的低沉: “你分明记得我,却又不认得…区区几百年而已,我不强求你忆起欠我的是哪一世,但要你每一世都回来找我。你和嬴阴嫚真是…扯了个瞒天大谎。从未,从未来接我们回去。” 正偷偷往起爬的元无忧,听见他这几句对牛弹琴的发恨,哭的心都有了! 她索性翻身坐起来,试图跟他好说好商量。 “这梦也太真实了…赢大哥咱商量一下,你又不是不知我怕水,幼时盥脸盆的水多了我都怕淹着,你能不能换个阵法啊!” 闻言,鲛人狭长又硕大的碧绿瞳仁微眯,眼光愈发阴鸷锐利起来。“做梦?倘若你留在归墟转化成鲛人,鱼生有的是时间做梦。” 说着,他又从手蹼掌心、浮现出那枚鸽子蛋大的夜明珠来,再次递给她,冷声道: “我从未想过吃你的肉,你如若不能带我们回去,那便留在海底,陪我们再做几百年梦。” 元无忧想接过,又僵住了, “不对啊,刚才我还和高长恭在溶洞,这分明是棺材上的夜明珠!难道秦始皇当年,把你们家的鲛人鱼油做成蜡烛,鲛珠当灯了?关键停棺材那地方是鲁阳,跟咸阳长安也不搭边啊?” “当年武王伐纣渡于孟津,疾风晦冥人马不相见,唯部下鲁阳公战至日暮挥戈退日,是为万世力挽危局之表率。同时也是晦暗滋生,接连归墟终极之地。鲁阳指日的地下冥河,便直通南海归墟。” 这话元无忧信不了一点,登时愁眉苦脸。 “别太荒谬…冼沧瀛你究竟想做什么?我都逃到中原了,还免不了被你摧残是吧?” 他忽然俯身,缀满螺贝珍珠的项链,随着飘浮在水中的碧绿鲛纱、一同朝她的脸冲过来! 元无忧抬手挡了一下,却被他顺势拿手蹼、抓起了她的手。湿滑黏软的鱼鳍,在她纤长刚劲的指缝间摩挲,碧绿的眼瞳却仔细的,在端详她那五根细腻洁白的手指。 “人族…好美的手。你这张脸比所有鲛女都漂亮,在人族应该也是……祸国殃民的程度吧?” 真不知道他一个大男鱼,是怎么做出这种撩拨举动,还一脸正派的。 元无忧被鱼摸了半天指缝,可耻的下腹一紧,涌起冲动的欲念来了。 但她也不敢动,便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抓过去,放在那一掐细滑的腰侧,摁着小腹上的鳞片。男鲛人嗓音清冷又低沉: “这是鱼鳞。我自从下生便有一条鲛人鱼尾,可父王不是如此。” 提及他的父王,赢沧那张阴柔的脸骤然锐利了几分,仿佛能从他那双碧绿瞳仁,再现那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秦,重见让后世君王为“大一统”而前仆后继、血肉堆砌的新——华胥一梦。 “他乃是人皇的骄子!曾率领人兵五十万统帅百越岭南,征服冼氏。曾经整个南海水族……都臣服于那位受命于天的人族始皇,可是!当他死后…人族全都反了。” 当年秦始皇一统六国后拥兵百万,把长城修遍边境,为何被刘邦几万人攻下了咸阳? 只因那百万雄兵都放出去,镇守了边疆啊! 三十万大军守长城以御匈奴,而那五十万大军镇守岭南,更是由三皇子公子镜池与任赵二将率领,又留在当地与百越之地的土着融合。 当年秦末之乱,大军没能及时回援咸阳,便是秦皇遗诏不准王翦与公子镜池退兵,空前绝后的嬴政,只留下一句:“大秦可亡,朕可亡,唯独华夏不能亡。”便秦二世而终。 这边说着史册遗篇,当鱼蹼覆着温热的指腹,引导她摁在一片巴掌大的鳞片上时,他明显语调一软,腰身一沉,嗓音柔缓、低沉的道: “鲛人幼时雌雄同体,是龙落子一样的构造,只有在成年后才会分化性别,由男性负责怀胎和繁衍后嗣。这里是我身上最硬的鳞片,也是最软的命门。” 元无忧瞬间意识到了什么,顿觉老脸一热,赶忙抽回手:“……多谢指点,抱歉冒犯。” 俨然是…当年的公子镜池与女鲛王生下了他,按辈分,他还是秦始皇的孙子呢。 此时元无忧只能怀疑,他是冼沧瀛家谱上的某位祖宗,倒不知她那位宿敌,是否真的雌雄同体。更何况以前她跟冼沧瀛打的跟热窑一样,她娘还可怜那岭南孤儿的身世,总让她让着弱势男子,她哪有机会对他验明正身啊? 第149章 斩恶蛟 赢沧碧绿的眸子如若两汪海湖,见她矜持,倒忽地波光粼粼了一番,生出几许促狭来。 “不必自责,你早晚会死在我身上。待成亲后吃了你的血肉,我的孩儿便是人身,你这样好看的皮相,就该繁衍下去。” 元无忧牙都要咬碎了,真想就地起锅炖鱼! “……冼沧瀛你咋在幻境里还是这么狗!” “什么幻境?” 男鲛人的碧绿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诧,旋即俯身凑近她,暧昧的吹起水波粼粼、扑在她面颊: “洞房之时,我倒能让你感受到与人族男子截然不同的,如梦似幻的处境。” 元无忧不想细琢磨,她不敢相信被鱼调戏了! 她不禁皱着脸哀嚎: “不是……究竟谁跟你说,吃人能变人的啊?” “这是事实。我父王与鲛女结合成了鲛人,二皇姑也因此得以永生。” “二皇姑是谁啊?” “你方才……没看到外面的雕像么?那是逝去的鲛王与二皇姑所雕。” “就那二女斗二龙的雕像?” “那是应龙与女娲。传闻女魃死后,应龙为祸人间,被女娲罚至归墟看守海眼,自此应龙便再未能回陆地。都说昆仑墟是生灵的起点,归墟是万物的终结,人的归宿便是回到海里…鲛人是在警示我们,嬴姓再也回不去华夏了。” 元无忧接下来才知,原来他们信奉的二皇姑,竟是险些成了大秦女帝的始皇二女儿赢阴嫚、阳滋公主。而当年嬴姓兄妹受命平定岭南,与当地通婚之后,嬴阴嫚曾重返咸阳往华胥,去昆仑向西王母求得了不死药。 可还没来得及献给父皇,二兄胡亥便继位了。 胡二世急召驻守岭南的公子镜池,回咸阳吊唁先帝,是嬴阴嫚女扮男装替兄长碎尸而亡。 当她假死回南海时,兄长已被鲛女掳去,分而食之。故而后来二皇姑借鲛人之力,重塑兄长肉身,掌控整个归墟水族,也是因那口怨气。 这段事故,给元无忧说得挺揪心。 “别这样感伤,几百年后你有个后人,差点儿把女娲的华胥国弄亡国,嬴姓指定能回去。” 听闻此言,鲛人忽然贴了溜光水滑的脸过来,抿唇收起了嘴角外露的尖牙,往姑娘耳朵上蹭了蹭,清冷冷的嗓音低喃道: “女娲会带应龙回去,你也要带嬴姓回去。” 元无忧:“……”得,替祖宗接了个大活儿。 咱就说嬴姓的船,沉南海多少年了?她咋带?乘个渔船下海捞骸骨?幻境里食言不算数吧? 就因元无忧一时心软的惊世之诺,她还是被逼婚了。 鲛王身侧碧海生波,新娘身上的红嫁衣,也被蒙上了一层珠光幻色的鲛纱。 此时的元无忧,头顶着由冼沧瀛他老祖宗的鲛珠制成的发冠,麻木地瞧着眼前忙活的水族。 她一天内成两次亲,属实也算人生巅峰了。 该说不说,她这种一离开他的鲛珠便呛水的毛病,还真一时破解不了。 直到典礼之时,元无忧没瞧见赢沧的高堂老父公子镜池,才知公子镜池早在几百年前,就跟害他失去人族肉身的鲛王冼姓同归于尽了,幸亏有鲛珠能保持肉身不腐,且能禁锢灵魂。 而二皇姑此时,便在修补兄长的肉身。 这兄妹俩也挺离谱。 元无忧一听,敢情儿赢沧就是此处水族,除了二皇姑最大的首领了?那他还装出一副受制于人的委屈样儿?既然敌军匪首就在身边,她这还乖顺啥了!心疼男人就是不幸的开始! 她果断踹开辖制她的夜叉,紧着倒腾双腿拨水跑路,还顺手摘下了头顶的鲛珠发冠,回身威胁着奉命追来的水兵!“尔等胆敢拦我,我就便砸碎你们鲛王的鲛珠!” 幻境里的冼沧瀛这么狗,她又何必要脸! 自古鲛族的魂魄、真灵都凝聚在鲛珠里,此时鲛王的命门却在这位人族新娘手里!众水族面面相觑,这下谁还敢阻拦她啊?只好放她走。 元无忧这回也没嫌弃,把鲛珠叼在嘴里,果真不再受水流冲击,便肆意的往浓黑靛蓝的深海游去。 碧波之外的骇浪,像无形的猛兽,咆哮起来汹涌又癫狂,把人族姑娘拍成了海面上的一片落叶,甚至总是在其席卷之内,都落不下去。 元无忧凭借口衔的鲛珠,穿过数道高耸上天的礁石,隐蔽在飞速倒退的水族与海草里,仍看不到海底有阳光下彻的亮处。 不知到了何处,元无忧忽然遇见了几个外形眼熟的海夜叉,她刚想哀嚎咋还是没逃脱鲛王的势力范围啊!随后才发现,它们推着个布满海胆的珊瑚笼子,里头装着几个穿嫁衣的男子。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下确定了,那两条腿的分明就是人族男子,活生生的人啊! 元无忧大喜过望,赶忙跟了过去,借着口吐的鲛珠自称是鲛王的新娘,询问缘由,这帮夜叉也没怀疑,直说是上面九州岛活祭的新郎,有的都不是童男,二皇姑嫌脏,便拉去喂恶蛟。 元无忧听过好几遍恶蛟之名,此时自然不能放过一探究竟的机会。 当她跟着海夜叉来到一处海沟,瞧见丛棘护栏下那头“恶蛟”时,顿时气的脑仁子生疼! 那头竖瞳血红,鳞甲银黑的家伙,不正是从钟乳石上砸她怀里、把她撞进水里的巨蟒吗?! 元无忧登时牙都要咬碎了,可算逮着你了!这就是万恶之源啊!咱俩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这家伙一定是幻境的出口!! 但这巨蟒相较溶洞里的蛇身,这回还升阶了,在三角脑袋上顶俩犄角,颇像五百年的蛟那回事儿。那巨蟒一瞧见她,便跟疯了一般撞破丛棘冲了出来! 首要目标却并非她,而是一口咬住一个夜叉,整个蛇身缠住其尾,就要整个生吞。 见恶蛟伤害水族,元无忧只好抽出身背后的干将剑,刚想寻蛇的七寸,因为蛇七寸是蛇胆所在,可她又突然愣住……这巨蟒哪有七寸啊? 元无忧本以为这剑在水里没什么用,结果她乱剑挥砍之际,一下插在了蛇不明显的脖子与肛腔折中处,猝然间蛇胆都露出来了。 浓绿崩了她一身,蛇身却轰然倒地。 元无忧:“……” 这战斗结束的太快了,真不愧是幻境,别说她没反应过来,就是剑也没反应过来啊! 好家伙,当年刘邦斩白蛇起义杀的,不会就是这家伙吧?那她带错剑了,把赤霄剑带来才是真正的宿命轮回。 元无忧莫名的,因杀了恶蛟而成了水族英雄。 因此得知,那恶蛟乃是女魃所豢养的,穿梭于昆仑山与归墟海之间,为虎作伥祸乱九州。而水族捞活祭的新郎喂恶蛟,也是女魃的命令。 随后,她又被扭送到水族鲛王面前。 第150章 嬴阴嫚 而这位鲛王赢沧,瞧着眼前的屠蛟女战神,忽然弯下高傲的腰肢,将那串华贵的珍珠项链甩过来,欣喜地抓着她的手,摇晃着大尾巴道: “既然你已将功折过了,本王便要报答你的恩情!我们立刻就成亲,给你生条小鱼,你再带我们祖孙三代回陆地。” 元无忧傻眼了:“这…这是恩将仇报吧?” 大尾巴鱼一听这话,登时撤回手蹼站直身子,顺手蹼又掏出了鲛珠递给她,冷硬地哼道, “吾早知女人都是诓男人感情的骗子。可你答应本王的事,一定要信守承诺。” “我答应你啥了?” 她话音未落,一枚幽绿的鲛珠便自他手蹼中浮现,大大小小的泡泡在其周围冒出又幻灭,每破灭一个泡泡,天地间便暗下一分。 靛蓝的海水如同被自上而下倾倒了墨水,铺天盖地的黑暗撕扯、吞食尽了最后一口水波。 一人一鲛面前,仅剩那一枚萤火虫般的鲛珠。 他的嗓音愈发冰冷又空灵,仿若是跨越了山呼海啸,在与她隔世相唤: “瞧这鲛珠幻境……汝可曾见到了海上群山?汝可曾见到了遗落沧海?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华夏,本是嬴姓大一统,为何九州不见嬴?” 元无忧如今满眼乌漆麻黑,啥也看不见,听他这番刺耳又空灵的吴越软语,只觉头皮发麻。 当她意识到只闻其声都瞧不见鱼了,自己深陷黑暗,仅剩面前那颗发光的绿珠子,她才心生恐惧起来。 即便那鲛珠在萤火里跳动,如同一簇点燃了希望的星火,重明继焰,可也是奔向归墟。 她难道要和嬴姓一同葬送在海底吗?顷刻间,元无忧便从后脊梁骨凉到了脚底板。 “冼沧瀛!冼沧瀛你又使的什么妖术邪法?!” 她这一喊,眼前的珠子竟跟被扔在地上一般,元无忧赶忙弯腰去捡,身后却不知打哪儿拍来了一击海浪!把她连人带珠子都摔在了地上。 她再抬眼时,自己居然回到了那个小水沟。 溶洞的四周漆黑又寒湿,她的脸上、身上都被水泡的发皱,那身大袖襦红喜服,跟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鼻息间也呛着少量的水。 她连咳嗽带打喷嚏,坐地就拧湿漉漉的衣裙。 元无忧适应环境的极快,无论身处幻境还是现实,她都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契机,都当是出路去奋力迎战。 她此时正专心致志的拧衣服,耳边却忽然响起苍老的一声:“阳滋公主,君何苦。” 元无忧乍然耳朵一竖。又来活儿了? 她僵着脖子一抬头,她的面前,居然出现了一座棺椁,还有一条遍体铺满金红色鳞片的大尾巴鱼坐在其上! 那是一位墨发及地的鱼尾女妖,身上半点儿装饰都没有,全靠披肩发遮掩那团覆雪山峰。她的尾巴长的跟蛇一般,得有好几丈,随意地撂在棺材底下,还盘了好几圈。 那具棺椁足有七八尺,棺材头上还坐着尊青铜烛台,燃着鲛人油灌的长明灯。而这女妖生得一双红瞳,阴涔涔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元无忧,她赶忙退后一步,差点儿就说路过了。 女妖薄唇轻吐,竟是个地道的长安腔: “鬼谷子!汝诓父皇不死药在东海瀛洲,何故又从西王母处取来不死药,喂给朕那些碎成百块的尸骨?汝自诩通天彻地知古今,只为将朕炼作怨魂行尸看大秦覆灭,五胡乱华吗?!” 元无忧这才发现,她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个白发苍苍的老叟,躬身驼背,还没她脖子高。 她识趣的往旁边挪了挪,生怕误入其中。 这沧桑的老叟只道, “秦气数已尽,人间日月迭微,此次相见,只图公主放下执念,位业真灵元君。” 女妖一听,登时拿粘连的手蹼一拍棺材板子,语气都哀软了几分。 “鬼谷先生…不、阿禅!汝既为朕逆天篡命,留朕精魄,何不予朕换骨夺胎、结永世磐转?” “君之复仇执念,早为旱魃桎梏,嬴阴嫚已无己身精魄,不过是在为虎作伥。人间生死自有定数,君把持双墟镜,明知今时来日,何必执迷不悟。倘若君能放下人间执念,自会羽化。” 嬴阴嫚冷笑, “鬼谷子,汝今日来劝朕,倒忘了昔日自己是如何合纵连横给天下设局,将列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了?汝算计够了人心,又来遁入玄门,捏个清心寡欲的陶弘景,欲给自己洗净是吧?” 她那双猩红的竖瞳,莫名的与那条巨蟒极像,冰晶微转的眸子倏然滑落在元无忧脸上,阴冷的目光如同刀割一般,把靠边儿站的姑娘盯得浑身发毛,寒毛卓竖。 元无忧有预感,她又被捉进史册遗篇了。 果不其然,嬴阴嫚下一句便是: “此为汝找来的第几世玄女了?汝倒不枉称西王母之子,非要配个玄女才肯罢休!左慈那世汝想必是腻了齐人之福,陶弘景连辅佐千古无一的女武帝,都敢标榜修无情道,不动凡心。” 元姑娘此时就是目光同情,瞧着两位加一起足有好几千岁的,老祖宗的真灵,极力流露出乖顺和无知: “二位老祖宗……不会是瞧得见我吧?” 下一刻,她就后悔自己爱搭茬的毛病了。 因为那条女鲛人走下了棺木! 嬴阴嫚扭动着水桶粗的鱼鳞蛇身,撑起身子游近了元姑娘,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笑容诡谲, “这具肉身,正适合让朕换骨夺胎。” 站在姑娘几步之遥的老叟鬼谷子,在此时骤然睁开了锐利的目光,出声低沉,竟带回音: “休得胡闹!她生魂灼人,君恐会魂飞魄散!” 这话落在心性叛逆的人耳中,就是激将法。 元姑娘顺势闭上了眼,哀叹一声,这老不……鬼谷子可真是发的一手好催命符啊! 嬴阴嫚手蹼粘连的掌心倏地起了一簇火苗,咻然窜起,凭空祭出一柄顶天立地的秦制古剑。 她摆明了要杀元无忧,一步一步摆尾而来。 那双猩红的竖瞳里,目光邪狞又果决。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启,犹是数百年未改的乡音: “始皇佩剑之太阿,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即斩坚。朕大秦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汝辈始祖朕之父皇,他敢不立后,立女嗣为储,尊男重女施行的比尔等华胥更严明,上行下效!他只想要颗不死药有何不可?昔年华胥给朕假的不死药,朕便要借用汝的身体,看看谁是真不死!” 元无忧这几天,是真感到无力啊。本来她在汉室宗亲面前就矮一截,现在直接冒出了嬴姓后人要回归华夏,复兴元魏的事更不够瞧了。 拖着蛇身的嬴阴嫚已经冲到面前,元无忧不得不慌忙迎战,也瞬时掏出干将剑抵挡! 第151章 触镜 要不咋说大秦全民狠人呢,嬴阴嫚居然直接空手接白刃!把元无忧瞧愣了,险些收剑回鞘。 那片鱼鳍般薄透的蹼爪遭遇战国古剑后,霎时被烫的滋滋冒烟,扑鼻来一股焦臭的鱼腥味。 她竟还面露喜色和馋光,赞叹道: “干将莫邪为情出世,汝亦是为情所困的女昏君耳,不成气候。华夏倘若凭汝受命于天,纯是自取灭亡。” 嬴阴嫚话锋一转,忽地血灌瞳仁,“大秦便是葬送在了尔等这些情种手里!公子扶苏,公子镜池皆如此,尔等才该替朕肢解而亡!!”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祖宗,公子扶苏又咋惹你了?小暴君胡亥你只字不提是吧?!” 这位老祖宗不停地数落她,元无忧不还嘴更觉得气势被碾压,可当她一还嘴,反倒招致来嬴阴嫚那柄虚空的太阿剑迎头劈来! 元无忧可不敢拿自己的脸,去试那太阿有无实体,她果断拧脖子躲开这道熏腾灼人的剑气,而后身法妖娆的侧身绕后,扭头就跑。 她明显能听见身后,粗壮却不笨重的蛇身哐哐砸着地面,尾巴抽打鞭笞起来铺天盖地、飞沙走石,狼哇地撵在屁股后,穷追不舍带骂街。 元无忧哭的心都有了,这哪有天理啊! 她这一晚上哪消停过了?就是不停的在逃跑,在斗智斗勇,都给折腾饿了。她真想回木兰城外的供桌上,先吃饱了贡品再出来继续捉妖。 她手握夜明珠,就在溶洞里光滑的地面上蹭蹭掠过,云纹翘头锦靴几欲插翅起飞,幽光照亮内,她冷不防脚下一滑!咣当一下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生满尖角、镀了一层包浆的地面,猝然伸出一只手来—— 那渠碧绿的水沟里,清澈却深不见底,崩然间水花迸射,从水里挣脱出来个红裙姑娘。 元无忧一边抠着岸边的凸起岩石爬上来,一边费力地,咳出呛进肺里的水。 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冲出水面了,似乎这些幻境都是史册遗篇,看似神鬼莫测,实则都跟鲁阳的女魃应龙,以及那些尘世间的列传冤枉粘连,通篇都是遗落沧海,明珠蒙尘。 事实看来,战死的尸骸不能直接扔乱葬岗,否则就算把茅山陶弘景请来,都理不清这里头的事儿。鲁山这处坟圈子,简直是在养蛊,就得看哪边的势力和怨念更胜一筹了。 死寂的溶洞只能听见暗河流淌,滴答的水声。 冰凉的水珠子打在她耳尖上,元姑娘本能的瑟缩了下,仍稳住心神,拧着湿淋淋的裙摆。 就在此时,忽然响起清凉的一句男声: “你怎一个人在此?兰陵王呢?” 这话就跟拽着她耳朵,趴在她耳边说的那般清晰又温和。 随着窸窣作响的衣摆和脚步声由远及近,元无忧缓缓抬起了头,借着掌心幽绿的夜明珠打眼一瞧,她面前还是那副棺材。 只是多了一面铜镜,前头立着一位穿墨绿大氅的男子,他俊容清绝,头戴抹额,怀里抱着一把裹着黄泥的森白骨架。 这时候别说来个大活人,就算是死尸她也得提防啊!元无忧一时戒备,都忘记咳嗽了。 “站住!你和你怀里那玩应儿都不许动!” 她嗓音嘶哑,语气急切。 苍白术走到她面前几步骤然僵住,这才就地撂下那摊骨头架子,拍了拍手疑惑道: “你还怕死尸?” “我不怕死尸,我现在怕活人。你为何在此?你不是不会武功吗?…你可有看见高长恭?” 苍白术原本是在往袖子上蹭满手黄泥的,听了她这一连串的质问,顿时眉眼一抬。 “羊道长遣我来女魃庙接应你们,却失足顺喜床掉下地洞来了。你同兰陵王一起走的,你不看紧了他,反倒来问我?” “事儿太复杂,我一时跟你说不清楚。” 元无忧索性不管他,站起身来,绕过举止怪异不顾洁疾的苍白术,去瞅他身后的古镜。 “怪哉…此物明明该在鲛人梦境里的,怎会跑棺材旁边了?如果刚才就杵在这里,即便我没瞧见,高长恭也能瞧见啊?” 她躬身去端详那张青铜镜子,得有三尺高,离了赢沧的海底宫殿,竟然光可鉴人,能清晰地照见身后、向她走来的氅袍男子。 “你当真想见兰陵王?” 从年纪轻轻的苍白术口中吐出的嗓音,竟然十分沙哑苍老! 元无忧瞬间发觉不对,猛然扭回头:“鬼…鬼谷子你又回来了?!” “哈哈哈!果为昏君也,纵横家死于其手耳!” 那道墨绿大氅呼吸间就到了眼前,元无忧瞧着来者不善举手要防御,却被男子不知何来的力道、一把薅住她的马尾辫儿撞向了镜面! 意料中的头破血流并未发生,元无忧霎时间、又像是摔进了水里。 短暂的窒息过后,她猛地从水里挣脱出来,拼命的汲取空气,胡乱扑腾的手、却突然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抓住,在极力的往上拉她。 元无忧睁眼一瞧,原来水就到她腰间,而面前就是高长恭。他那双温热有力的大手,紧抓着她湿滑冰冷的细手,正站在石板上拽她上岸。 成了落汤鸡的小姑娘,满身狼狈的坐到岸边,盯着男子干爽如旧的嫁衣出神,他身上仅有几滴自己方才溅上的水迹,好像从未下过水。 高长恭对她突然的安静尤为不解,“你傻了?这沟里的水都没过腰呢,你当真不会水?” 元无忧茫然的张开口,想问他可有见到人身蛇尾的阳滋公主,结果却朝他喷出了一口脏水,连带一个大大的喷嚏。 高长恭抹了把脸上的水,也没嫌弃她,只抬手抹了把、黏在她白皙额头上直滴水的刘海儿, “你可别着凉感染风寒啊,此地属实太冷了,了结此事后,必得带你回营中训练训练,强健体魄,就当休养几天了。” ……咱就说,谁家休养是扔军营里锻炼啊?他是真没拿她当小姑娘啊! 元无忧愤然抬脸,刚想瞧他表情是不是故意挤兑她,这才发现,高长恭身上衣服都被不知名粘液给腐蚀、烧烂出大大小小的窟窿,简直衣不蔽体,连肩膀的嫩白皮肉,都剐蹭的发红。 “你这……你咋回事啊?” 第152章 初升的太阳 被心上人一关切,高长恭方才那几分激愤,倏然就化成了满腹的委屈。他任由小姑娘拿湿热的手、摩挲自己衣领外面的皮肉,只气恼道, “这洞里的生灵怕都是雌的,刚才我眼瞧你抱大蛇跳进水沟,而我却被满地蛇崽子扑倒,被蝙蝠围攻浑身乱掏!幸亏那些孽障啃了我抹药的肉后,毒发死了大半。等我寻回来找你时,不见大蛇,光看你在那扑腾水。” 元无忧听罢又一阵心疼,可也留了个心眼儿,“你真是高长恭?对个暗号我听听真假。” “……?”男子黑眸一怔,随后愤然道, “咱俩何时有的暗号?可用我把脚踩的银鞋垫抠出来,让你验明正身?” 元无忧有个更简单的方法证明,便是把痂皮没掉的大拇指、怼到他脸上, “你且说说,这是哪颗牙咬的。” 俊脸嫩白的高大哥霎时双颊一粉,黝黑凤眸恶狠狠的剜了她一眼,呲起虎牙道: “你若真想知道,我便再咬一次。” 她赶忙缩回手,点头道,“真凶,不愧是你。” 而后又唉叹道,“要不我抱着你走得了,瞧瞧你这身细皮嫩肉让啃的……我瞧着都疼,这得啥时候能养好啊。” 高长恭被她肉麻得浑身起激灵,不自在地讪笑着,“蝙蝠是咬在我身上,你疼什么?何况行军打仗这些年,我什么伤没受过?” “它们咬的是我的男人的肉啊!你等我打个火儿,找着蝙蝠窝一把火燎了,此仇必报。” 她如此自然的称他是自己的男人,高长恭虽不适应,但也没积极澄清,他看着这红裙姑娘身上除了湿透,也没什么伤处,诧异道: “你怎么没事儿啊?” 她从腰间暗兜里掏出一串火镰火石,一边道:“我提前抹了药油,身上有雄黄。” “那你还拿什么火?不要命了?把你自己点着了怎么办?” 他赶紧摁住她掏出火镰火石的手,将其塞回袋子里,又望着一脸愤然不像客套的姑娘,深吸了口气道: “不必如此……你的心意我明了,可你对我太好,宠溺的过分,倒像我娇弱不能自理一般。” “当妻主的,宠溺娇夫怎么了?” “可我高长恭不想要妻主,我想要妻子。单方面的付出和宠溺,都不足矣维持一段感情,你我都是不服软,自强自负有傲气的人,我们该强强联手,而非谁附庸谁,争个强弱。” “你下一句不会是各取所需吧?我宠你无需理由,我只想在你的生平经历里,留下不可磨灭的一道喜色。所以如今,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可是独一无二?倘若我一时做错事惹恼你了,你可会与我一刀两断,就此反目成仇?” 这姑娘说这大篇的话时,明明眼带促狭,可又让他无法忽视那抹认真。 高长恭一怔,缓缓摇头道, “我不知如果,但目前为止…你是独一无二。我不愿拿你与任何人相较,倘若我不是下定决心与你结发,那时便不会纵容你…闯到我的防御范围之内,养虎为患。” 提及至此,他忽而目光森然,露出两道虎牙: “你若敢负我,我便把你的手剁下来,哪里碰了我,哪里就留下赔给我,看你还拿什么再去碰其他男人。” 即便忠犬般的小娇夫,偶尔露出狼性的利爪,也别有一番情趣,但元无忧恐他不只是说说,怕他真做的出来。 她哀嚎了声,“……四哥哥好凶啊,你能不能恢复一下平时那样?” 高长恭蓦地不语,只是那双盛满星河璀璨的黝黑凤眸,倏地如同火苗熄灭,光点黯然全无。 望着他愈发漆黑一片的眼睛,元无忧心里顿时慌得七上八下,抬脚凑近他那一刻,眼前却突然陷入了黑暗! 她脊背僵硬站在原地,眼瞧着面前突然亮出一面、三尺长的秦制仿古铜镜,她照见了自己。 而高长恭和周遭一切倏然不见。 元无忧都快疯了,怎么又是这面镜子!看来巨蟒不是万恶之源,这镜子才是啊! 她举拳去打铜镜,袭来的却并不是痛感和碎裂声,而是突然狂风呼啸,箭雨流星和喊杀声。 天,突然亮了。 周遭大雪纷飞,寒彻了骨,面前的镜子平地化作一片涓埃河道,护着其后的洛阳城。 *** 北齐河清三年,北周保定四年。 十二月,天大寒。 地冻雪盖的洛阳城西北百尺楼,金镛城里。 有个顶着鹅毛大雪作披风的妇人,在棉袄襟怀里捂了一砂锅娇耳汤,登上了严陈以待,壁垒森严的城门楼。 她是某位守城士兵的妻子,却得知丈夫已于昨日战死。其他将士听着妇人凄厉的嚎啕大哭,望着摔一地的月牙馄饨,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金镛城身为至高点、洛阳垒,能俯瞰整个洛阳城战局,已被数万周军水泄不通地围了七日。 月初漠北突厥兵犯边疆,认准了齐国与柔然勾结,抢走了送往北周联姻的小公主“初升的太阳”。 随着一团橙红的日光从白茫茫雪地上跳出来,才暖和一些,城外并无突厥和北周的动静,只有流离失所的难民逃到近郊,尤其白马寺外。 这座自东汉佛教传入中原,由官家兴建的第一座佛庙白马寺,如今的朱漆外墙根儿底下,扎堆挤满了难民。 鬼面小将正是二十出头,穿着层叠繁复的黄铜明光铠,仍显得身形细瘦修条。 因兰陵王率黄河水军,于前两日刚在龙门外、终年不冻的洛河上击沉了北周战舰,其先锋小将风陵王不知所踪,他便来到了白马寺外,对难民例行检查的盘问。 及膝的绛红军服,翩然轻擦过少年的头顶,一双漆黑的硬底皮靴分开难民,停在一个半大孩子面前。 这孩子满头青丝带小辫儿,蓬头垢面,身裹着覆雪的貉裘。 鬼面将军循例问了一句:“你可是风陵王?” 那把清亮雍容的凛凛美人音,浑似一把出鞘的筝鸣宝剑,劈开了腊月寒冬的瓢泼大雪,斩破空宇一般闯入了小孩子耳中。 她被冻的紫红的小手裹紧了泥污的衣襟,仍旧瑟瑟发抖。那灰扑扑的袄子又脏又破,貉毛凋零的不剩几根儿,根本扛不住寒风朔雪。 可这披头散发的半大孩子,却伸出了一只套着漆黑鹿皮手套的小手,一把抓着鬼面将军的龙鳞护腕,便往自己腰下带。她从蓬乱的黑发里挣脱出一双褐亮的琥珀眼睛,用着蹩脚的汉语颤抖着、稚嫩道: “我是突厥木杆可汗阿史那燕都之女,阿史那昆涂欢,汉语是初升的太阳…柔然人在到处找我,要杀我!求你验过我的身了,便带我回去躲躲…突厥定会报答将军的。” 第153章 赴鸿门宴解婚约 她提到自己名字“阿史那昆涂欢”的突厥语时,说得叽里咕噜十分流利。 且突厥人许是真的民风豪放,这小公主直接让他亲手验证自己是否少块肉。兰陵王顿时如受炮烙一般,赶紧拽回手,心底是灭顶的愧疚。 一念之间,便决定带她回去挟持为质,正好来日突厥使节面前,可以拎她出来澄清,齐国并未与柔然勾结。 白絮大雪覆上了黄铜甲胄,男子的绛红色军服盖下泥泞的雪地,他单膝而跪,从鱼鳞甲护腕里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五指匀称修长,被白雪冻得发粉的骨节分明。鲜活温热的掌肉上,接过一只小脏手。 兰陵王在拽小姑娘起身时,才发觉她那双漆黑的鹿皮手套是左手四指,右手三指,那右手拇指还戴着墨绿玉韘。 虽说漠北人无论男女都会骑马弯弓,可她手上这套装备,显然不似突厥的护具。 他不禁惑道:“你们突厥也流行这样的护具?这手套玉韘不是中原样式么,莫非是意欲娶你的那位北周天子所赠?” 小姑娘明眸若琥珀,眉宇间却凝起了不耐烦,连语气都带了倨傲不逊起来。 “将军只管带我回去,提他作甚么?你们保护我,我做你们的人质。” 兰陵王也觉有理,却不成想引狼入室。 傲慢的突厥公主,眨眼成了北周的风陵王。 而这年少的风陵王,居然戴恶鬼傩面谎称是援军兰陵王,只身入金镛城救走了深陷异国的突厥公主!当真兰陵王回援金镛城,却被成了惊弓之鸟的守城将士怀疑又是假扮,就要射杀,这才无奈之下摘面具以证身份,一顾倾城。 这日的洛阳城外,北齐三杰初聚首。 决战在即的金镛城下,两军相见。 身着绛红色军服的鬼面将军,高坐金鞍白马,遥望着黑压压的敌军阵前,刚摘下狰狞傩面的小少年,明知故问: “是本王相救阿史那公主,公主何故恩将仇报盗用本王之名,流连我大齐的洛阳城不去,又因何置遍寻你无果的突厥北周于不顾?!” 浑黑的骏马上,锦袍甲胄的少年身形高挑,四肢纤长如同柏树抽条。此时她拿三指套了黑鹿皮的手扛着弓箭,扣了玉韘的拇指和食指用力狠绝,挽弓搭箭下颌高抬,毫不客气: “什么阿史那公主?吾乃风陵王。” 阵前的俩人相隔不足十丈。 寒风凛冽刺骨,刮来大雪皑皑,绒毛似的,几乎掩盖住了清晨那团红日。 鬼面将军坐在马上的腰杆儿,倨傲又挺拔,又像是被冻僵了一般。 战意森寒夹风带雪,送来了风陵王清脆决然、裹挟着肃杀之气的一句:“天已亮了。” 以及脱弦的一箭!咻然射在他的鬼面上。 这少年力道之大,居然凭镞尖撞裂了他箍在耳后的双耳机关,当狞厉的鬼面滑落、亮出一张雌雄难辨、嫩气的俊美脸庞时,两军寂静。 她却语气讥诮的笑道:“果然貌美。虽说你与华胥女储君有婚约,以做两国和亲之用,本王还是想俘虏了你,收房做个面首。” 弱冠男子的脸是俏生生的白嫩,顶着俊美艳容的高长恭,眉压眼的皮相底下,却是锋芒毕露的黑邃凤眸。 他当着两军阵前,问出一句:“敢问华胥太女风既晓,北周的风陵王,是来赴约的吗?” 风陵王没成想,凭他的脑子能猜透她的身份。当即恼羞成怒,反唇相讥: “可现在,本王不想娶你了。顶多是俘虏你回去,收房做个面首,以解你砸毁艋艟、杀本王部下的心头之恨。” 北齐中军大将兰陵王静静的听着。 周遭两军刹时间一片死寂,大多人虽听不懂,也知道不是好话,只怕今天这事儿不得善终。 他那张黑金措彩的傩面上雕绘着哭丧鬼脸,漫天飘洒的白雪如柳絮,点缀其间。静默太久,他凤翅兜鍪的双耳上都覆盖了一层白。 鬼面将军再没有一句话,只是缓缓地、抬起了龙鳞护腕长手挽弓,镞尖对准她的胸口。 “那便多谢殿下来赴鸿门宴,解婚约。” 刚劲修长的五指骤然撒开绷圆的弓弦,狠厉的镞尖劈空射穿瓢泼大雪,射穿甲胄,敌军小先锋风陵王中箭坠马。 自此一疫,他便恨上了她。赴约赴约,赴的是鸿门宴,解的是婚约。 元无忧当年初封王爵,便为北周打了场硬仗,虽说最后惜败,至少也帮狗皇帝撮合了姻缘。 却不成想,那狗皇帝会是她一生的败笔。 还间接害得兰陵王的生母,那位柔然联姻的公主成了叛出母国的罪人,又被婆家北齐赐死。 时任柔然首领的,正是兰陵王生母的胞妹。柔然历来与华胥交好同盟,而到了西魏女帝元明镜时,柔然被突厥所吞并驱逐,年轻的突厥木杆可汗随即遣使长安,发誓不再兴战柔然,愿以女帝外室婿之身缔结良缘,以修秦晋之好。 西魏女帝擅长的就是对追随者一碗水端平,巴不得天下无战事,可当对一件本就不公平的事一碗水端平,就是偏向了邪恶方。 故而当洛阳之战后,风陵王引得华胥与柔然割袍断义,柔然也早有此意。而突厥也不知是否真会审时度势,还是华胥女真那般有吸引力,洛阳之战后那突厥公主竟然不肯嫁皇帝,而是相中了这位小其一岁的风陵王。 于是从周齐二国,再到突厥柔然,皇室权臣这帮人,没一个不恨风陵王这小哪吒的。 突厥公主非其不嫁,便不知从哪传出个童谣,唱着:“风陵渡口跃龙门,真灵元君第一人。” 在玄门道家,“真灵”即是元神,“元君”即是女仙。这句童谣传说风陵王是得道女仙,直接破灭了突厥公主的情窦初开,连带正跟兰陵王两军对峙的风陵王,都受谣传中伤,负箭坠马,以至北周军心涣散铩羽而归。 在这乱世时代,没人能置身事外,没人能白璧无瑕全身而退。 那年大雪都盖不住的烽火,就在元无忧眼前如灯影烛光般,嗖嗖晃过。 元无忧明明站在原地,却像游走于血战龙门那日,她麻木地望着行驶在不冻洛河之上的北周战船,被兰陵王率领的北齐艋艟砸沉。 她便是因此混入北齐难民里,流落白马寺外。 第154章 闹闹与双墟镜 眼前忽然立起一面秦制铜镜。 元无忧黄褐色的眸子骤然一眯,这面镜子虽然是老熟人了,但当从镜面中走出来个姑娘,她还是心头一震。 漆黑一片的溶洞里,眼下就剩个烁烁放光的青铜古镜。 走来的这位姑娘一袭南疆打扮,穿靛蓝色蜡染百褶裙,头戴银冠浑身银饰,还勾手冲她笑。随其一举一动,那浑身的银铃手镯、银项圈、衣摆上的银饰皆齐齐清脆作响。 是闹闹。 还开口就问:“风陵王!我有一事想问。” 她的话音与哗楞哗楞的铃铛交错,由远及近。 元无忧一瞧清她的脸,当即掉头就走。 闹闹便从身后追了过来,“风陵王…关于你与兰陵王一事……” “兰陵王”三个字听得她心尖儿一颤。 明明过去是那么温情四溢,爱欲横流的称呼,如今的元无忧只觉羞见,愧对。 元无忧扭回头,冷脸呵斥, “两国阵前,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何谈儿女情长?他也杀了风陵王一次,扯平了。” “不是,我是说你俩为五个国背锅这事儿,他背了个通敌叛国还弑母的骂名,你害得华胥与柔然割袍断义,你可后悔背这个锅?” “旧事已盖棺定论,何须重提?各自为战,家国面前只有各自的利益,昔年柔然自取灭亡,我已是在最大限度的周全无辜之人了。我从来不后悔,只恨自己惜败。” “风陵王如今重观旧事,可还会揪心战败?” 闹闹那张清秀的脸笑吟吟的,可字字带刺,句句戳人心窝子。 身姿挺拔高挑的风陵王,此刻负手而立,湿漉漉的衣裙都挡不住她那浑身的贵气、魄力。 “听闻当年落败的柔然皇姨逃至此处,拘役了九黎苗民,利用其巫蛊之术试图达到永生。你把本王引导至此,不止为了让本王看这个吧?” “自然,作为报酬,我会让你完成你的使命。包括郑、冯二家的冤孽。” “哦?也被本王所害?” “是自作自受。那冯氏太姥的儿女,起初是因参战洛阳时不愿降敌,便和南境虎王权景宣玩起了反间计,可惜玩脱了,倒残害了不少部下的忠兵勇将,以及来招降安民的权景宣之子,还将尸骨扔到鲁山,效仿北齐昏君掩盖罪行。”这冯家还真是不冤。 从前妄造杀孽,推锅女魃便罢,后来参与沌口之战时,又拘禁了来争抢玉玺的九黎苗民,害得苗人有家难回成了行尸,才在此画地为牢诅咒冯氏。以至于现在冯氏儿女半人半鬼,被女魃所驱使,在溶洞里为虎作伥。 闹闹顿了顿,又道: “其实你所见的喜婆和常半仙,都是冯太姥儿女的皮子,只不过芯子早已不属于自己。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冯太姥,是你亲手把她女儿剁成了碎块啊。” 元无忧点头:“这种为民除害的事,我必会如实相告。” 虽未曾见年幼的风陵王如何英姿飒爽,引得草原悍女昆涂欢公主为之痴恋,但眼前的红裙姑娘即便浑身湿透,水渍未干,可那张精致如白瓷般的脸庞上,依旧凝着英气逼人的寒意。 她是如何做到……男装像女扮男装,女装像男扮女装的? 闹闹素手一拨额头前面双层的眉帘儿,铃铛哗啦声、与她的笑声一齐响起。 “风陵王当真是叛逆又直率,我好爱。” “……大可不必。” 元无忧只觉如鲠在喉。 她自顾自整理了一番湿淋淋的衣裙,从绑在肩腰的剑袍上、解下了干将剑鞘握在手里。 忽然耳边,便听有人喊了一声: “不必劳烦皇姨,让我亲自动手宰了兰陵王!高氏暴君害我冯家至此,我要高氏亡国灭种!” 一听声音就是那常半仙。 元无忧心头一紧,原本挺拔的身形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还左右张望着声源。 闹闹跨步到她身前阻拦,恨铁不成钢道, “你所见所闻都是假的,不必担心了。咱就说那兰陵王究竟有何魅力啊?短短时日竟能把华胥女帝迷的神魂颠倒,你这样下去,迟早当了被男色误国的女昏君。” “反正都要深陷幻境,与其让我跟鲛人巨蟒周旋,我宁愿和高长恭相爱相杀,起码瞧见他我心里踏实,我就是为了保护他而来的。” 闹闹姑娘蹙眉,“行了行了,你那套话是哄憨包男子的,就不必哄骗我了。” “……” 她复又道:“此溶洞的水底下种有岭南菌子,你这是误食了菌毒水,又入了双墟镜的幻境,才会如此。而闯入溶洞的外人,都会透过双墟镜,让人瞧见自身最怕被人看到的一面。” 这双墟镜本名秦王照骨镜,原是嬴阴嫚从岭南带回去,进献给秦皇的宝物,听说那镜面是拿南海鲛珠打磨而成,不止可照人骨经络,更能照见今古前世。 而柔然皇姨为把风陵王和高家人引到溶洞,才闹出旱魃吃人。这帮冤亲债主,是要把她和高长恭坑杀在此,指望报仇雪恨,也埋葬秘密。 而闹闹还真是奉南疆祭司的命令,来取回双墟镜、和释放被拘禁的苗民。 元无忧逮着了她话里重点,便目光真诚地盯着闹闹,“你今日跟我说这些,不只是为让我死个明白吧?帮我和高长恭出去,我自会解救你们苗民回南疆。” “不必提条件,我也会救你,因为你得帮我拿回双墟镜,否则圣子会杀了我。” “那就多谢了。如何破解?” 元无忧半句都不敢多问,生怕她反悔。 闹闹许是因头戴的眉帘儿瞧不清楚,于是又抬手一拨银铃,眨巴着翦水秋眸道: “只要你能辨别真假,撕破幻境里反常的人和事,便能回到现实的溶洞。……其实重点还是不亏心,没有心虚畏惧之事。” 她眼尾上挑,促狭地笑道,“风陵王可有亏心之事?” “没有,本王问心无愧。” “你最好是。” 元无忧:“?” 就在此时,她耳边忽然听见、一墙之隔外有熟悉的男声惊诧道:“皇姨!您竟然还活着?” 她顺着一个个天然的窟窿洞门健步冲过去时,眼前豁然惊现一座石板床。 正中间是个脊背挺拔的红裙男子,面朝一个披发的红袍老妇,单膝跪地。那一把黑润如瀑的马尾辫儿,从他浑圆的肩头凄然垂落地上。 那老妇忽而一甩盘了一地的红皮蛇尾,音色糙哑地发恨道:“高长恭你个逆子!是你害死了你娘,是你害得柔然再无翻身之日!” 要搁她自己,元无忧一瞧见蛇指定就麻爪了。 可眼下被拘禁的是高长恭。 她两步就蹿了过去,一把抓住男子皮肉外露的肩头,“跟我起来!” 话音未落,面前那形容枯槁的蛇身老妇,便从狞厉如树皮的脸里,睁开一双绿莹莹的竖瞳。 她阴涔涔的笑着: “你也来了?你个华胥之耻,还敢来见本汗?” *** 第155章 般若尼师 洛阳城西白马寺。 静室禅房内,一位缁衣尼师端出了腊八粥来,搁在高脚四方胡桌上。 她生得一张灰布素衣也掩不住的俊美浓颜,黝黑凤眸满含悲悯地,望着桌前浑浑噩噩、举足无措的小姑娘,笑道: “无忧儿快吃,吃饱了好离去。明儿就是孝瓘的生辰腊八,你也不想他的生辰变忌日吧?” 那年元无忧流落在白马寺外,兰陵王正在搜查失踪的风陵王。世人眼里的风陵王是个男娃,她便豁出了姑娘家的羞臊让他验身,谎称是突厥公主,这才被兰陵王安置给落发在此的生母般若尼师。 却在给她更衣时,尼师发现了那枚自己从柔然带来的、亲手送出给儿子的北珠。 从未谋面的高四哥生母,便认出了这位儿媳。 般若尼师昔年也曾追随华胥可汗、西魏女帝,自然知道她家独苗女儿的闺名,可两国战况焦灼之下,她知道儿媳出现在此必会搅动风云,便送出一张儿子的傩面,撵元无忧离去。 可是这次的饭桌上,不止多了个靛蓝色蜡染裙浑身苗银的闹闹,连高长恭都提前来了。 这张四方胡桌足有三尺长宽,元无忧对面坐了位身穿绛红色军服,披黄铜甲胄的年轻将军。此时他在黑如流墨的高马尾辫上,栓了两簇蓬松绒白的狼尾,俊美英挺的嫩脸上凤眸黝黑,烁烁逼人。 他不知坐在那里多久了,也不找他娘要碗粥,只盯着她看。 当般若尼师唤她“无忧儿”时,元无忧下意识就想反驳,因为高长恭一出现必然是真人入幻。 可下一刻,男子便横了她一眼,冷声道: “不要反驳我娘。” 元无忧心道我也不敢啊,在你没出现之前那个幻境,她一反驳,这位尼师就露个血盆大口,拿血泪给她盛了一碗粥,掐她脖子要往里灌。 她自己在此时,都改变不了过去,更别说这次多了个凑热闹的闹闹,和高长恭的真身了。 坐在她身侧的闹闹一听,只闲来一捋挂满铃铛的眉帘儿,笑吟吟道:“兰陵王好大的威风夫纲,你这媳妇儿还没过门,就得受婆婆管制?” 高孝瓘剑眉一抬,俊脸凝霜意,不卑不亢道,“她身为突厥公主,便要与北周和亲,别说她早有婚约,即便没有,本王也不会娶媳妇儿。” 这句被他娘般若尼师听见了,又是一句骂: “臭小子,什么不娶媳妇儿?等着媳妇儿娶你呢啊?” 眼瞧着般若尼师又端来一锅参茸粥,喊她“无忧儿”,她点头应着,但冲高长恭使眼色, “小憨,你相信幻境吗?我不是什么公主…” 高长恭那张几年前的嫩脸,经屋里热气一熏,愈发像刚出炉的糯米糕。 他下颌一点,又瞥了眼闹闹,“一瞧她在此,我便知道了,一遇见这家伙准没好事儿。” 闹闹一摊手:“你可别沾边赖啊,果真是与其反省自己,不如怨恨别人。” 与当年强行塞给她傩面,盯着她喝碗粥又给顺后门送出去不同,这次尼师放下那锅东西便走了,但高长恭和闹闹都能出现在此,与她同桌喝粥,她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的出入了。 只留元无忧端过粥来,打算填饱肚子,虽然当年尼师二次端的锅里是月牙馄饨,但眼下也顾不上了。 闹闹却一把摁住她捏着汤匙的手,贴耳边道: “别吃!这幻境里的东西都是障眼法,你再往里仔细瞧瞧?” 元无忧低头一瞅,方才乍一看是参茸,眼下就成了刀法狂放的蘑菇,烂了根儿的菌子。 闹闹在旁道:“你看这个,南疆名菌见手青,吃完不仅能看见小人儿和彩色奇幻世界,还能无痛投胎转世。这是白罗伞,这是黄罗伞,这是红罗伞……不知你听没听过一首歌?就是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 元无忧:“……” 她默默抬头看向尼师远去的背影,有些茫然,心道这为婆婆不会也是真人入幻吧?是知道自己会对他儿子不利,要趁早毒死她? 闹闹则安慰她道:“幸亏这只是菌子,若是给你弄一碗蛇虫鼠蚁,你瞧不清楚也就吃了。” 坐在对面的高长恭听俩人絮叨了半天,也听不清,但突然发现了她颈上金玲铛里的北珠。 他伸出套了龙鳞护腕的手臂,虽够不到她的颈子,但也足矣指着她颈子问: “我母亲便是凭这个认出你的吗?” 元无忧连连摆手,浑身都在反驳! “不是我不是我……是风陵王!” “接下来又会发生何事?我倒要看看当日,风陵王是如何得知突厥公主在城里,又窃走了母亲为我制作的傩面,骗了金镛城守军。” 当年元无忧一入白马寺便知,那昆涂欢公主随着难民涌入了金镛城,留下一串北海珠子的手链给了般若尼师,实则是给元无忧留线索。 而且倒也不算骗,她戴傩面谎称兰陵王,是一己之身杀穿了围困金镛城的周军,冲破重围才到了城下。守城将士见她英勇骇人,才放了浑身浴血的假兰陵王入得金镛城。 她的战绩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自不亏心。 般若尼师是知道的,不救昆涂欢,是五国战火连天。救下昆涂欢,是柔然再无翻身之日。最终她选择了纵然儿媳,为儿子铺路。 可当高长恭出现在这场幻境那一刻,便与过往不同了。高长恭等了半晌母亲还没回来,索性一把抓住元无忧的手,盯着她的漆皮手套问: “为何你的身体和风陵王的护具,如此严丝合缝,像一起长大似的?” 元无忧讪笑着,“幻境里,这都很正常。我实在不认识什么风陵王。” 虽然在此的仨人都是真身入幻,可仨人嘴里凑不出一句坦白的真话。 就在这时,禅房的门突然大开!从呜嗷咆哮的寒风凛冽中,打外面走进来一人。是个拿墨色黑衫、裹着身长玉立的男子。 明明是腊月寒冬,他居然穿了一身春衫就出来了。手里还提个灯杆儿三尺长的六角宫灯,脸戴玉片面具,径直奔着元无忧这张胡桌而来。 “风陵王何时去与兰陵王解婚约,入宫为后?” 出声那把清冷的嗓子好似投玉挫冰,又或是从外头的风雪里抠出来的。 自打他那道身影一出现,胡桌上缁衣素裹的元姑娘,眼珠子便瞪圆了。 任谁出现在此,也不该他宇文怀璧出现啊? 第156章 寡人的风陵王 高长恭闻听这句,顿时俊容一沉,看了眼黑衣少女,又看了眼黑衣男子,目光错愕又气愤! 他望住元无忧,那双钝感圆润的凤眸,嵌了两汪星光闪烁的泪珠,是极富少年感的委屈、惹人怜。“这是谁?都不背着我了?当年你们在白马寺就这么商量的?” 元姑娘是真被戳了肺管子,俏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煞白,眼神慌乱, “不是!我没…我不知道啊……”她险些说秃噜嘴,说没见过他了。 可那黑衣男子走近前来,薄玉面具底下那双凤眼,斜睨着高长恭傲然道, “大周天子宇文雍,来寻朕的风陵王。” 元无忧刚想佯装惊讶,又觉得太欲盖弥彰了。 就在她僵坐在原地,表现不作为时,只见眼前那道红影甲胄噌地站起! 高长恭那道颀长的身影豁然撩开裙甲起身,与黑衫男子对面而视,虎步龙行咄咄紧逼。 闹闹惊喜道:“要打起来了么?” 可当俩男人几乎是抵足而站,两双锐利阴鸷的凤眸互相对视,闹闹哀嚎道:“要亲上了?妹妹你要绿了。” 元无忧:“……” 高长恭愤然发现,他居然比这家伙矮了二寸! “就差二寸…这幻境是存心跟本王作对?” 宇文怀璧诚恳道:“这是事实。” 高长恭忍住给他一脚的冲动,退后半掌,这才拉开了战局,斜眼瞧着面前这位周国天子。 “既然风陵王真是女儿身,你又为何让心上人做媒,帮你娶突厥公主为后?你此举真为男人所不耻,风陵王没选你真是明智之举。” “风陵是女娲仙逝的陵寝,而你兰陵是芳草幽魂的坟茔,神凡之别,你更不配与她缔良缘。” 当初周国为给华胥女帝的儿子择个好封号,几乎薅秃了几朝老臣的华发。到了还是女帝自己择的。封地便在临近周齐边境的黄河要塞风陵渡,风陵便是上古时期风姓女娲、伏羲陨落后的陵寝。也正对应了华胥国的风姓传承。 为不让宇文怀璧在幻境里越说越多,让高长恭怀疑自己的身份,元无忧只好拍桌暴起, “够了!你们俩住嘴!!” 身形瘦削的鲜卑帝王,这才扭回脸来看向她,他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泛着温和的光,清凉的嗓音语气柔缓,又像在撒娇: “要启程回家了么?寡人的风陵王。” 高长恭也道:“风陵渡口跃龙门,原来本王从来不知,洛阳之战的风陵王背后有这么多事。” 元无忧赶忙推了推闹闹,“快,快冲破幻境,这事态要控制不住了!” 闹闹姑娘这才伸个懒腰,打着哈欠站起身来, 促狭道:“终于想起我了?寡人的~风陵王~~” 当夜深黯晦的静室禅房被撕碎,裂开的天空依旧白雪皑皑。 身旁的苗银蜡染裙少女仍在元无忧身边,露胳膊都感觉不到冷一般,笑吟吟道: “原来风陵王也有心虚畏惧之事呢。倘若没了我,你可还能从噩梦的枷锁中挣脱出来?” 元无忧刚想强调自己不是亏心,便发觉她那身靛蓝色裙摆不见了。 只剩面前一声呼唤:“郑玄女!” 当她看着高长恭走来后,居然问,“你为何在此?可曾看见风陵王?” “我不认识什么……” “这是第二次了,姑姑。” 元无忧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下一刻,他便拔剑出鞘,眼神狞厉。 当剑光袭来那一刹那!元无忧是从未有过的恐惧心寒,却原来是劈向她身后的一个红袍黑甲齐国兵。 男子鬼面下的眼睛淬亮,好似在笑, “我恨风陵王,可我能辨别出你是郑玄女。我终于体会到,你所说的幻境是何意了,我们来对个暗号吧?” 元无忧一怔,“什么暗号?” 她还没等来回复,就看见有个黑衫玉面的男子从六角宫灯里抽出一只长剑,冷声道: “交出赤霄剑。” 而后一剑向她身前的高长恭背后劈去! 随后是那年长她一岁的昆涂欢,抽出手里长刀愤然道:“你个骗子!” 元无忧毫不犹豫的宰杀面前的宇文怀璧、突厥公主,把高长恭拽到怀里,护在身后。 她不相信有重回过去,所以这都是幻境。 于过去的她而言,宇文怀璧与西魏、北周是她的辖区,她自然要撇弃一切私情的庇护他们;但于如今的她而言,高长恭在洞中胜过一切。 元无忧必须毫不犹豫的选择高长恭,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救他、护他,这才是她该做的事。 即便有可能,因此走不出去。走不出幻境。 但她相信凭高长恭的心智,凭他从不是隐居避世、百无一用的柔弱男子,她相信高长恭也在极力寻找幻境的突破口。 就在此时,面前的男子红裙褴褛,细腕持刀,他抓起她白皙的手,“你的三指手套呢?” 此时她的手上,只有大拇指上的墨玉韘,没有食指上的弧钩指套,也没有那条漆黑皮手套。 元无忧没想到,他连自己战时的装束都记得。那本是左手四指、右手三指的皮护具,留出拇指为了不失去对事物的触感,右手食指和拇指是为了拉弓勾弦。而玉韘则是勾弦和施加力道用的,同时,玉韘里暗藏保命的戒刀机关。 此时的高长恭异常安静,细密如蝶翼的长睫一掀,忽然拿黝黑炯亮的凤眸,直勾勾看着她, “我就知道,你会来赴约。” 元无忧有些哽咽。 “我来赴约娶你了……” “可本王要的赴约,是她提头来见。赴的是鸿门宴,解的是婚约。” 要没有这次幻境,元无忧还真忘了这茬。 那时厍有余还没凭空出现,怪不得别人。 分明是她自幼凉薄狠绝,辜负他,说断情话。 幻境许是随着她的心境改变了,她望着眼前的战火连天,她又坐上了高头大马,被玄黑军服簇拥。 对面的红袍小将鬼面狰狞,他瞄准了她,轻声道:“风既晓已死,本王杀你,问心无愧。” 能说出这话的,一定是真的高长恭。 元无忧无处辨别,她喉咙哽咽,滚出一句: “在你眼里,我究竟是风既晓,还是风陵王?” “风陵王和风既晓都该死,杀母之仇,犯国之恨,我分得清。” “即便今天站在这里,顶着她的脸的人是我?你也照杀不误?” “风陵王,为了天下黎民少受战火吞噬,乱世列国得以一统,你还是回华胥做梦去吧。” “无论你是谁,只要是风陵王,都该死。风陵渡口跃龙门是么?风陵王如不倒下,大齐的龙门便悬着一道威胁。” “自此以后,本王不想再听见赴约两个字。” 字字句句锥心袭来,当腰上中箭那一刻,元无忧从未如此的心灰意冷。 她以为这些时日,说服自己重新爱上高长恭,俩人自此以后便能并肩作战。却原来……但凡她沾染一点风既晓,他都会把镞尖对准她。 在国家大事面前,他更会毫不犹豫的射杀她,和复仇,即便她是他心里独一无二的郑玄女。 不信任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会裂土生根。 元无忧恍然惊觉……两个从未能交心,也不可能破镜重圆。即便她来日复兴元魏,一统周齐两国登基坐殿,有昔年的家仇国恨横在心头,高长恭也不会甘愿臣服于她。 他的理智果决,宁折不弯,注定无法将就世俗别的女子,同时也不会,委身于她这个仇寇。 *** 第157章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风陵王…死了,风既晓也死了。别念叨了。” 姑娘长睫颤栗着、睁开了琥珀般的眸子。 眼前的俊美男子嫩脸阴沉,眼神冰冷又沉重。 元无忧清醒时,发现正躺在单膝而跪的男子怀里,他一手拄着她的干将剑鞘,一手覆在自己膝上,只让姑娘的脊背虚靠在他热实的胸膛。 仿佛她是瘟疫一般,肌肤半点不愿与她沾染。 “你若不想和我有接触,直接把我撂地上吧。” 她说的是气话,结果这大哥闻言,眸光一跳,下颌一点,“男女有别,请姑娘自行起身。” 元无忧:“…?我又成姑娘了?” 她也是倔,恨的直咬后槽牙,还是挣扎着从他坚实温热的胸膛撕开、起身。 可惜突如其来的体力不支,以及太阳穴突发一阵抽搐刺痛,像极了蛊毒被催动发作、于是刚撑着半个身子坐起的姑娘,又浑身无力的栽进他怀里,还伴随着一阵叽咕咕噜声。 元无忧:“……”太尴尬了! 她一个来保护他的,这时候居然饿得肚子叫!可也说明,俩人定是被困太久,又没吃东西。 男子长睫微垂,瞥了眼双颊泛红的姑娘,方才紧绷的铁石心肠忽地有些皲裂,内疚忽涌。 元姑娘随后发现,示弱虽然窘迫,但蛮有效果的,这下高长恭虽没扶她,但展开了修长双臂任她躺了回来,还试图以胸为褥,极力让她靠的更舒服。 旋即又听见一声机关开扣的脆响,男子一手持刀,一手将被刀割破的掌心递到她面前: “喝。” 元无忧盯着眼前那白嫩掌心的红痕,有一刹那的呆住,她不解其意,只能猜测他是让她拿纯阳血补体力。 “我兜里有参茸丸子,一样能补气血。” “纯阳血一样能喝饱,给本王喝。” ……兰陵王还真是霸道,血随便给人喝? 她苦着脸,“指这个喝饱,这得喝到何时啊?” “不然呢?连我的肉,你也可以吃。” “高长恭!你是不是疯了?” 她愤然坐起身怒目而视,却瞧见他一脸无辜又神色认真。 元无忧瞥了眼他仍在冒血的嫩粉掌心,果断抓过来,在他冷锐目光的注视下,对伤处轻柔一吻…… 高长恭:“……?” 男子明显怔愣住了,凤眸肉眼可见的睁大,但嫩红的唇瓣却倔强地抿成一线弓形,更凸显那枚唇珠瞧着就十分好嚼,像在挑衅她去撕咬、攻陷。 她心念一动,便顺势钳制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捧住他棱角分明的颌骨,印上那两瓣。 一如目测的口感柔韧。 高长恭却麻爪了,第一反应是:这姑娘不会是饮血不足饱,要吃r了吧?随后又明白过来,她确实是要吃r。 倔强的男子牙关紧闭,不让她进门一步,她却曲线迂回耍起了战术, 胸口传来的异样感觉,是说不上来的难受,他连脚趾都不禁蜷曲,抠住红布裹着的银鞋垫。 在上下失守的处境下,高长恭的理智和镇定愈发溃不成军,他终于忍不住低声: “不行!唔……” 高长恭但凡有反抗的心,自是不费力就能挣脱开她的钳制,可怀里这姑娘力道温柔,掌心软热,独独嘴上和行动霸道又强势。 她太会哄骗他了,总能在他不反感的范围内,疯狂扩张和徐徐图之。 什么矜持自重,傲骨铮铮?此时此刻天地万物都是假幻境,唯有她是真。他本就身处情绪最为紧绷之际,又落到了心上人怀里,自然受不得她半点慰藉。 高长恭颓然放弃了严防死守,被迫丢盔卸甲。 他打仗遇妖都没如此气喘吁吁,他也确实像吃了败仗。在思绪最混沌之际,他居然清晰的认识到,自己很可能已经身心皆输了。 这姑娘嗜足了美味,便忽然拿细手抬起他的下颌,男子那张英挺美艳的嫩脸上,还遍布着来不及藏匿的落寞和沮丧。 她那双琥珀大眼,呈装了星河璀璨的笑意, “难怪古人说情饮水饱,你比肉好嚼多了,亲你比饮血更滋补。” 说完这话的元无忧,才后知后觉自己多愚蠢。 像极了会为他烽火戏诸侯,甘愿亡国的昏君。她突然恐惧起来,害怕爱上高长恭后,她这样的人,定会为了所在意的人而死。虽说高长恭这样的人,也不会仗着她的宠爱胡作非为。 男子拿血糊糊的掌心摘下她的手,仍旧气喘不匀地,闷声道: “这是情况紧急,出去之后……不准提。” “高长恭……你生我气了吗?” 她没清楚的问出,是因她的举动还是幻境。 正如他不知该回答哪样。 高长恭心里很烦闷、酸涩。 刚才的幻境在他脑袋里来回晃过,他恍惚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魇。他从前竟未发现,郑玄女与风既晓莫名的相像,像到他感到恐惧。 他涩然问:“高长恭……像傻子么?” “什么?……不像啊,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我不是轻浮的男人。故而,不要再举止轻佻了。” “昨儿还海誓山盟呢,你怎倒突然疏远我了?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幻境不可当真的……” “我被风陵王影响太深了。虽然那是恨,可我现在没心思…和另一个姑娘深情缱绻,抱歉,过去是我唐突……姑姑自便吧。” 其实这话并不足以让元无忧伤心,可他那双冷静沉着的眼神,又恢复到了木兰城馆驿初见,他那副大将之威、杀伐决断的严肃。 这种疏远的距离感,让她心口像被细针猛刺。 元无忧并非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倘若真是情到尽头,她自会撒手离去,快刀斩乱麻。 可她此时不甘心,高长恭说的也定然是气话,毕竟俩人付出的感情尚未融合到位,这时候戛然而止,肯定没有人是发自内心的。 “……你能正视自己的内心,我敬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可郑玄女对你的感情何辜?你就能因此放弃我?你与负心汉有何区别?” 他那黝黑润亮的凤眸里,眼神清澈又决然。 “报恩的途径不只有以身相许,还债也不一定要r偿。他日你若是喜欢了别人……我会亲手奉上厚礼。” 元无忧想拔剑给他补一刀的心都有了。 她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才强自镇定的附和他! “好,高长恭你真是好样的!你最好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他忽而道:“正如那年两军阵前。风陵王说是来解婚约,她也许是被逼无奈,可话已出口,痛心过后便是释然,对所有人都好。” 元无忧气焰顿消,软声道:“……对不起。” 望着小姑娘低垂的琥珀大眼,高长恭虽心疼,但一思及方才的幻境,便心软不了半分。 “对不起我的,不是你。” “风陵王大错特错,郑玄女…也错了。” 他闻言,只是微微摇头,自嘲一笑。 “她错多少,我便错多少。覆巢之下无完卵,各为其主罢了。我多年来,都把仇恨怨念都推卸到她身上……我岂会不知,自己有多狭隘,怨天尤人。” 他话音刚落,伸手不见五指的周遭,竟忽然亮起了火光! 第158章 玉玺历险记 幽光褪去,显露出溶洞的石壁,只见俩人面前的石板床上,插祭着一把冒青光的古朴锈剑。 而那剑身前头,俨然坐着个人首蛇身的披发红袍老妇,正张开十指指甲尖长的利爪、冲一个弓腰躲闪的白衣女子呲獠牙怒吼,火力全开。 当禁锢俩人的幻境悄然破灭,青铜镜乍现,连柔然皇姨也亮出了背后莫邪剑,元无忧被眼前混乱的对峙场面,给惊了一下。 好家伙,俩人一断情,竟然打穿幻境了? 当那白衣女子捂着肩头扭回头,冲到元无忧面前时,她才看清,这位擅闯者竟是郑观棋。 素来给人一种盛世牡丹花、门阀贵女之感的郑观棋,此时居然穿了一袭修身的交领长衫,高梳马尾,劲装飒爽地出现在溶洞! 而她也没给俩人猜测的机会,只回身冲那撑着蛇身爬下石板的老妇,扔了一枚瞬间炸裂的呛鼻硝石丸,便拉着元无忧的肩膀喊高长恭走! 仨人在大窟窿套小窟窿的溶洞门里穿梭,不知跑出多少间石洞去,高长恭才停下脚步,把小姑娘拽到自己身边,愤然质问那白衣女子: “你为何也在此?!” 郑观棋冷着一双狠厉的桃花目,直言道: “我奉女相陆令萱之命,下溶洞来寻陶弘景刻下的真灵元君位业图,以及沌口之战丢失的传国玉玺。只要二位肯助我诛杀这柔然余孽女妖,她背后的莫邪剑便是你们的,我自会指条明路,带你们走出溶洞。” 溶洞处处暗藏危机,郑观棋却能出入自如,不受幻境迷惑,元无忧对她的话自然深信不疑。 可高长恭旋即意识到, “这些都在你预谋之内罢?诓骗我们来捉妖,只为借刀杀人,帮朝廷奸佞掩盖真相?” 郑观棋平素那张笑面虎似的脸,此时竟被溶洞压的晦暗阴沉,但也难掩冷艳清绝的容色。 她的眼神傲慢,讥诮, “你生母是柔然人,里头的柔然余孽论辈分虽是你表亲二姨,可她现在是食人维生的妖怪,你仍旧下不去手么高孝瓘?” “…你!” 元无忧一抬胳膊,挡在一挺胸脯就要冲过去的男子。高长恭此时情绪激动,最易失控,她可得拦着他,替他谋划周全。 故而她岔开了话,“别为难他,必要时刻,我会出手。请表姐细说玉玺一事吧。” 她话音未落,高长恭便侧目看了她一眼。 他从前以为,她的手只会救人医病,鲜有几次露杀机也是情况特殊,可是……此时她却说,会出手杀他的皇姨? 郑玄女真是……同风既晓愈发相像了。 提及玉玺,郑观棋也没打算瞒她们。 传国玉玺历来都握在汉人政权手里。 昔年两魏各据东西,战况焦灼之际,西魏女帝遣义弟陇西李氏携玉玺借道南梁,为招纳十万大山苗民归顺华胥南境,却遭逢侯景之乱,玉玺因此在南朝境内失踪。当时的南梁皇室萧氏和权臣陈氏,仍是各派幼子在西魏长安为质。 自建南陈,征讨十万大山除侯景,缴获了玉玺后,“天命”便被陈氏所得,在女帝联北齐施压下,南陈文帝陈蒨割地奉城献玉玺,赎回了在长安为质的弟弟陈顼。为表诚意,玉玺先行。 那年除夕,是元无忧初见玉玺和南朝质子。 可第二年春,宇文氏便篡元魏为北周,玉玺于战乱失窃,流落北齐手里。 再就是到了洛阳之战,柔然俘获玉玺,却在兵败溃逃南下时,玉玺落在了北周权景宣手里。他虽被称南境天王,可也不敢妄称“天命”,便赶紧托北周帝师于谨之子于子礼,进献给华胥女帝和其子风陵王,以图完璧归华胥之义。 可这玉玺到了风陵王手里尚未捂热,就随其阵前重伤,北周战败,玉玺再次失踪,又被南陈夺去,奉给了千古第一男后韩子高。 而韩子高死后,华皎又携玉玺降北周,沌口之战拖泥带水打了几年,直到华皎死后玉玺仍是不知所踪。直到这北齐武平元年,北周天和五年,数日前传闻华皎被杀于北齐忧岁城,玉玺据说被北周天子的六弟,卫国公宇文直所得。 可是周国那边异常安静,谣言自破。 而今列国的皇族后裔、门阀世家齐聚木兰城,一经点破这层,无非还是为了传国玉玺。 元无忧听她缕顺这些,心里也在暗自发恨。 当年玉玺是从她手中失窃的,她想夺回之心比任何人都强烈,同时经此一分析,她也支持郑观棋的猜度,沌口之战的冤魂尸骨葬在此处,乱葬岗子鲁阳溶洞地下,显然最大的首领就是这位蛇身老妇了,玉玺定还在柔然皇姨手里。 高长恭便在此时发问, “倘若你杀了皇姨,岂非更得不到玉玺下落?你便不能与之沟通谈判吗?” 郑观棋挪开捂在肩膀的手,露出一道皮肉外放还在淌血的抓痕,冷然道: “还用你说?谈过了,没谈拢,这就是结果。她还说玉玺被她吞下去了,成了她的血肉。” 高长恭:“……” 元无忧惯性的顺兜掏,鼓秋半天掏出一包药粉递给她,“苗医金疮药,止血有奇效。” 旋即又意识到高长恭也有伤呢,就撤了回来,先给男子血迹斑斑的手掌心撒上药粉,才二次递给郑观棋。 这位白衣表姐翻着白眼,嫌恶地瞅她很久了。 郑观棋接过药粉的瞬间,顺势抓住她手腕,把表妹拉到自己肩头,附耳过去,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嗓音道:“风陵王若杀了柔然女妖,我便把玉玺和莫邪剑都送给你,如何?” 元无忧:“……” 她顿觉浑身冷汗都下来了,怕什么来什么。此事究竟是谁捅出去的?郑太姥还是高延宗?! 当她再站直身子时,高长恭紧忙扶住她脊背, “你们密谋什么呢?” 郑观棋慵懒的笑道:“说倘若她杀了女妖,我便带你们出洞呢,还能帮她搜刮一些房中术,驭男方,男人说不要就是想让姑娘家用强呢。” 高长恭顿时眉毛一竖,“放肆!无稽之谈…你休要再玷污她!” 郑观棋转眼看向了元无忧,上挑的洇红眼尾明明在笑,流露出的尽是威胁, “考虑的如何?我们的交易只对你我有好处,倘若他知道你是——” “够了!” 她赶紧打断其施法,冷着脸转回头,看向了身侧的高长恭。 第159章 怀璧入幻 比她高近一脑袋的男子,眼下那具修长身形褪去了盔甲罩体,仅剩宽肩窄腰,竟有些消瘦、弱不禁风的即视感。 望进他那双紧张到睫毛发汗的黑润凤眸,元无忧心头揪痛了一刹,旋即一狠心,缓声道: “眼下的情况已经明了,我尊重你的决定。倘若你想通了,便交给我来动手。如果你一时感情用事,我也会陪在你身边,助你一臂之力。不论你如何抉择,我都以保护你周全为主。” 明明她字字句句,都在哄他,说的尽是暖心窝子的话,可高长恭还是难以作出生死抉择,眼睑钝感肉实的凤眸里,愈发漾出星河流淌,纤密的眼睫毛也有些湿润。 “你在……逼我作出理智决择,在弑母之后…再次弑杀亲族吗?” 即便男子极力克制着情绪,语气冷硬地指出她的意图,对她质问发难。 可最后那句颤抖的音色,还是让刚燃起一簇怒意的元无忧,软下心来。 元无忧赶忙一把抓住他的双手,发觉他掌心都是湿凉的冷汗,更觉内疚,又不知如何哄他。 “对不起……” 比元无忧自己更恨她没定力的,当属郑观棋。 郑观棋直撇嘴道:“啧啧啧,你真没定力,瞅你俩不值钱那出吧……我从前竟不知,四侄子这般会装可怜呢,转世男妲己吧?” 红裙男子眉眼一斜,冷睨一眼郑观棋, “休得口无遮拦,真不文明。” 郑观棋恨的直咬牙,“一个两个都是万夫不当之勇,却在这儿黏黏糊糊起来了?又不是让你们杀对方,至于难以抉择?还有你郑玄女,你是不是让男人迷住了?他犯浑你也跟他装傻?” 她话音未落,便忽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以及从四面八方、犄角旮旯传出来的,哗哗楞楞清脆的银饰响声。 “哈哈哈好恶毒的女人!借刀杀人逼人家手刃亲族,居然还敢怪人家下手慢了?” 怪石嶙峋的窟窿门里,走来个蜡染裙的姑娘。 郑观棋随着苗疆少女的走近,那双傲慢上扬的桃花眼里,愈发流露出鄙夷,她一眼便瞧出来了,“你个苗疆妖女,我这般防还是没防住,让你混入了郑府!找来的帮手这一个两个,都是为情所困优柔寡断的家伙,忒不成器。” 闹闹摊手耸肩的走近前来,无辜道: “别这么重的戾气,你再看人俩干什么呢。” 还能干什么?又当着她面儿亲热了呗? 郑观棋不必回头都知道俩人在干嘛,可还是气不过地,扭过头去。 趁郑观棋怒然转头,苗疆少女忽然抬起一脚、将白衫女子踹进了旁边儿的水沟。 砰然一声水花迸射,把岸边俩人都淋了一身。 随着落水的郑观棋在扑腾胳膊,连带怒吼、尖叫,闹闹赶忙一推元无忧的后背,“还愣着干什么!你俩快跑呀!” 元无忧拽着男子的手跑开时,身后还传来郑观棋声嘶力竭的咆哮: “风陵王!你个小昏君!!你迟早会被男人害死!!” 溶洞漆黑一片,脚下碎石光滑。 元无忧掏出了兜里的夜明珠,仨人便在三尺幽光里穿梭、狂奔。 高长恭边跑边诧异道:“她也进幻境看到风陵王了?” 元无忧:“……啊对!肯定是这么回事。” ——与此同时,溶洞的另一边。 死寂的洞窟内,只能听见顺着钟乳石滴答而下的水滴声。 黑衣男子拿白布条遮了眼,被她从背后拿鞭子钳制双手。那张几乎比布料还白的脸上,清晰可见那骨相奇绝的美人儿皮。 失去视觉后的盲眼美人,其他感官十分警觉。当温热的细手沿着他脖颈滑下脊背,甚至扯开衣襟去流连蝴蝶骨时…因为对触碰分外敏感,他装不下去了,且他手腕都被鞭身勒的生疼,也做不到忸怩的欲拒还迎。 只好厉声呵斥她:“放开…呃哼……” 背后的姑娘将尖下颌挂在他的一溜肩头,语气温存:“小石头……你还有多少风流债,是我不知道的?” 宇文怀璧霎时间心如死灰。 他那嗓音本就清凉爽利,寒若冷玉,一着急更是疾声厉色,不怒自威:“撒手!” 他那句寒彻骨般的勒令,威慑喝退凡人绰绰有余,但耍威风到她面前,便混似奶猫亮爪。 姑娘的一双玉臂,在男子的一掐蛮腰上忽然收紧,搂住他那一瞬间,看似纤瘦的胳膊竟然刹时肌肉紧绷、力道悍如铸铁。 她吐在他雪白耳垂上的灼热语气,比他更狠厉又恶劣:“你跟谁都能亲近,婢女,假货,家奴护院…还为假货珠胎暗结!难道那个假货,比我更能让你痛快欲死?” “风既晓!你失心疯了…寡人纵然风流,也绝不会吃回头草,在一个地方栽倒两次。” 她语气淡漠,忽然松了勒住他双腕的鞭子。 “如你所愿。” 宇文怀璧已是汗流浃背,刚扯下蒙眼的布条,揉着酸痛的手腕,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他费力的睁开许久不见光的灰蓝色瞳子,只见不远处的钟乳石上,呼呼啦啦飞来一群蝙蝠! 不止如此,几步之外居然蹭蹭冒起了幽光,有数百双之多,且伴随着“嘶嘶”声,密密麻麻的冲他娓蹭而来,他顿时被闹的脑胀欲裂。 狗头蝙蝠蜂拥扑来,当他僵在原地成了活靶子时,身背后却突然被抱住,被她扑在身下。 黑压压的蝙蝠风卷残云的俯冲而下,像阴云一般叽叽喳喳的袭击向他背后,又顷刻散去。 当他从她的臂弯里转过身时,发现这姑娘额头都破了皮,淌下血道子,却还弯着琥珀大眼,对他投以宽慰的笑。 宇文怀璧望着她肩头的抓痕和被啄烂的嫩肉,灰蓝色的眸子里尽是震惊和挣扎。 他突然分辨不出是真是幻,心头的揪痛、酸涩到无法言喻。 这姑娘满脸血迹斑驳,琥珀般通透的褐色眸子里,目光又冷静又灼热。 “危险被我挡在身后了,只剩我一个危险了。” 他顿时喉间一梗,愤慨的嗓音在出声那一刻便软了,润了。“风既晓……你个傻子!!” 小姑娘的语气依旧温柔,许是因伤痛而声音愈发低弱,便像是喃喃细语: “你忘了我在长安时的小名儿了吗?我们曾同床共枕同寝同食,而今到了齐国,我还是拿你当我的人。” 第160章 接头成功 昔年,长安还是元氏的西魏,她乃太上女皇的独苗女嗣,末代废帝的嫡亲堂妹。 而他明里是华胥女储君的童养夫,实则就是宇文家讨好主上的祭品。他被这个、未有半分亲情的家族给卖了! 宇文怀璧生的时日不好。秋来九月九,亥时夜空居然现出紫气,玄门便借此八字发挥,批他命犯孤鸾红艳煞,克妻妨主又媚惑女君。 命盘就摆在那呢,对应的相术也传承了数千年之久,属实抵赖不得。而在当时宇文家与西魏女帝尚是姻亲,无论这四儿子是媚惑女帝还是女储君,传扬出去都不好听。故而怀璧刚一下生,就被送养李丞相家,寄人篱下受尽欺凌,后因容貌出挑,又被女帝所解救斡旋,才得以重回宇文家认祖归宗。以至后来,十二岁便做了年仅两岁的太女通房,更坐实了艳煞之名。 可宇文怀璧不得不承认,在这位注定会继承皇位的华胥女储君家里,他感受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亲情和温暖。西魏太上女皇待他如亲子,岳父待他视如己出,连外人面前嚣张跋扈的奶娃娃女储君,都会安静的窝在他怀中,让他一遍一遍的唤她小名儿“元无忧”。 后来他凭长兄临终授命登基坐殿,虽是傀儡,但也应验了紫微帝王气,便更畏惧玄门谶言。 思及旧事,怀璧眼望着面前这张脸,她这副瓷娃娃般精致的皮相,似乎从小到大未曾变过,只是从一个蛮横无理的奶娃娃,出落成了有担当、能保护别人的大姑娘。 他被她护在身底下,没遭受半点儿伤害。 怀璧听她气息奄奄,微弱的命悬一线,只觉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元无忧……你究竟是从何时,发现我的?” 她并不回答,只是唉叹一声, “及笄那夜,你一个通房居然敢欺负我,我记恨了好多年,我明明那么爱你,善待你,庇护你,你何时能躺下让我来一次?啊、嘶……我背后好痛啊怀璧,我需要活人参呢……” 当她那双通透的褐色琥珀大眼低垂,眼睑泛起湿润来,流露出一种楚楚可怜的委屈,真像是某种没断奶的幼兽,任谁见了也会心软自责。 怀璧虽然被连番幻境折磨的,有些神志不清,但此时还是挣扎着寻回了一丝理智, “我…我不是,不是躺过很多次了么?” 可这姑娘只是伏在他身上,拿浓黑长睫覆下了湿漉漉的眼眸,煞白着小脸儿,神情痛苦。 他忍不住抬起细手,拿白到几乎瞧不见骨节的指头,去轻触她的脸颊,平素清冷的嗓音,极力放的柔缓道: “我是……” 他话音未落!便只见俩人背后冲出一条大脑袋巨蟒,瞪俩灯笼大的猩红竖瞳,惊喜道: “是活人参的鲜味儿!” 还有王法吗?!这孽畜居然能口吐人言!! 宇文怀璧虽被惊得骤然后背一凉,可也一瞬都没犹豫,顺势就拿秀气又骨感的手指、掐住了趴在他胸口这姑娘的脖子。 强行逼她从自己身上爬起来后,他这才潇然站直了身,拔出腰间的赤霄,一剑剁下了井口般宽的蛇头。 巨蟒肥硕的身躯轰然砸在地上,几乎把人震得脚离地。宇文怀璧冷眼瞧着面前的红衣姑娘。 “倘若被你套出话,孤二十八年白活了。一国之君自有后妃众人,即便孤自诩活人参,你这妖物难道肯信?” 姑娘僵着煞白淌血的脸问,“你何时看穿的?” “从一开始…孤便知晓。她不会谈情说爱,也不会这般温存。” “那你还能配合这么久,很享受贪恋她的爱意吧?可她现在情窦开窍,便要成为我长嫂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赤霄剑,眼神一厉。 “妖孽,伏诛!” ——当元无忧循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发现窟窿门的对面,有个在空手捶墙、行为疯魔的鲜卑少年时,他脚下还踩着一柄白刃。 元无忧瞧见自己的赤霄剑了! 也来不及诧异小石头为何在此,她便冲过去想捡回赤霄剑,连带制止他。 鲜卑少年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僵直回头。 这一转身,元无忧正好瞧见他那身黑布衣襟散乱,袒露着肤如玉脂、线条起伏漂亮的胸膛。而鲜卑少年那张红肿的脸上,仍布满痂皮暗红的鱼鳞,瞧不清五官,但能瞧出他眼眶通红。 少年一看见红裙姑娘的熟悉面容,便扑过来抱住她,拿纤瘦手臂箍紧她的腰身,呜咽出声, “给你!你是僵尸孤都给你!你别死,别去找高长恭……” 后脚跟出来的高长恭竖起耳朵一听,就意识到这白虏奴又来整事儿了,噌噌两步蹿到前头。 “白虏贱奴,你为何在此?” 元无忧也赶忙撇清关系,把他纤瘦的胳膊从自己腰上摘下来,掰的他手指骨节嘎嘎直响。 “小石头你说什么呢?我是解衣啊。” 少年有些愣住了,那双瞳色灰蓝的眼睛,呆滞的望着蹲到地下,刚捡起三尺白刃的姑娘。 他语气颤栗、轻声试探着:“解衣?” 元无忧一眼就瞧见了,他腰间挎着拿布条缠的赤铁剑鞘。 “你遇见鬼打墙了咋的?说啥胡话呢?你先给我解释一下,我的剑怎会到你手里?羊脂玉给你的吧?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此?” 高长恭也疑惑道:“他一个傻子,还能遇见什么幻境?” 鲜卑少年欲言又止,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眼神狠戾地,把她往身后的红裙男子怀里一推,差点儿让高长恭被赤霄剑的锋刃划伤。 她还没来得及发作,就看他一拧身就要往墙上撞,旋即被元无忧一把拦住。 “你休想用自残来威胁我!!” 小石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灰蓝色的眸子泛着幽亮。 他忽而惨然一笑,“你又来…你也是,假的。” 元无忧无奈,“我没空和你解释了,对个暗号吧,七情合和下一句?” 小石头愣了,“君……君臣佐使?” “接头成功,跟我走吧,我和高长恭在隔壁墙上发现个好玩儿的。” “……” 说罢,她顺势把赤霄剑插入少年身背的赤铁剑鞘,还故作漫不经心的问,“你怎会在此?” 鲜卑少年如实相告:“是羊道长让我背此剑来寻你们,说我能吸引女魃的攻势,即便不能助你们逃出生天,也能给主人陪葬。” 元无忧:“……” 女魃是懂陪葬序列的,一个都跑不了是吧? 第161章 女魃真身 低头躲过几帘直戳脸的钟乳石和石笋,一到了隔壁,瞧见那满墙的摹刻,元无忧便后悔了。这些东西可不兴看啊。 掌心高擎的夜明珠发出幽绿的光,所照之处便显出一片、摹写陶通明的行书小诗: “华夏生自华胥女,辱虐始母为何因? 风陵渡口跃龙门,真灵元君第一人。 晓日烧红十四星,一裙扫平三国尘。 玄女驾临天子位,亡高黑衣出昆仑。” 没成想陶弘景居然还是个华胥追随者!就凭这刻文,要说他跟华胥国没干系,任谁能信啊? 随她凑过来的鲜卑少年,比她瞧的还认真,眼珠子都快贴墙上了,仔细端详,还念叨: “风…风陵渡口……” 元无忧赶紧捂住他的嘴,“啪”一下关了灯。 她迅速将夜明珠掖藏在掌心,使刻文消失在无边黑暗、石墙岩壁里。 这些刻文绝对不能让高长恭看见! 高长恭已经迈步过来,顺手拎开跟白虏奴纠缠的小姑娘,自然地从她掌心抠出夜明珠照亮。 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气呵成,元无忧连婉拒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巴巴瞧着他走到身前,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幸亏他对摹刻兴致缺缺,只长睫覆眸,粗略看了眼墙上的刻字,旋即表示: “不愧是道家真人,这谶言跟神话一样。” 他忽而扭头看了看元姑娘, “我就觉着你这名儿…起的忒大气了不好吧?杀气忒重,都给刻墙上了。” 元无忧真心的感动: “……真好,家有你这位夫郎我就放心了。” 正所谓傻夫有傻福,请保持你的憨厚朴实啊。 摹刻上统共就那么几句七言绝句,且一半都是当世流传甚广的谶言,自然没什么好研究的。 元无忧唯恐高长恭多心,赶忙索回夜明珠塞回腰间锦囊里,却打身后传来高长恭一声惊呼: “这把剑一直在这里吗?” 元无忧一回头,发现身背后惊现一台石板床,冒绿光的莫邪剑鬼气森森,连剑鞘一同插在裂缝里,被供奉在一副盘腿坐化的骷髅骨架前。 她略微犹豫,没敢上前,耳边却乍然响起一声糙哑的嗓子:“嫂嫂既然来了,何不看看我?” 话音未落,众目睽睽之下,那片乌漆麻黑的窟窿里,居然挪动出来一堵红墙! 随着墩墩的脚步声,砸夯似的走到石板床前,那副骨架突然被一位雄壮的红袍蒙面人拎走,随手撇在地上一堆,红袍翻涌着又往石板床上一坐,石床上便跟镶了堵影壁墙似的。 瞧着那具拆成三个都比高长恭宽的体型,这位壮娘,显然就是女魃庙里那位。 元无忧一甩半干的裙摆,绕过身侧的高长恭,大着胆子上前,试探问: “你露个脸我瞧瞧?” 高长恭慌忙一抬手臂拦住她,“什么都瞧只会害了你。” 那位壮娘倒也听劝,居然真的掀开了红笠帽,露出了一张娇嫩的巴掌小脸来,那五官容貌,居然与豆蔻少女无异! 元无忧骤然睁大眼睛,瞠目结舌流露出一句: “淦……这女魃的真身,挺俊啊?” 只是那脑袋跟后安上似的,像西瓜上插勺子,这瞅着也不配套啊? 原本高长恭偏过头去没敢看,一听身旁的姑娘惊讶至极,才转回头来。 那女魃的真身正冲俩人笑呢。 他只瞧了一眼,便霎时血聚颅顶,浑身的血都凉了一刹,睁大到目眦欲裂的黝黑凤眸里,充斥着震惊、骇然,“阿肆?你竟未死?” 淦,这俩人还认识? 元姑娘面露茫然:“你俩认识?她真是你妹?” 那壮硕女魃闻言,笑容愈发诡谲。 “难为长兄还记得我这个柔然余孽,可我靠妖鬼养大,早已成了危害长兄的怪物。” 一听那粗糙嘶哑的嗓子,便是那夜喜帐外的女魃无遗了。 当年之事追根溯源,得从联姻柔然说起。 几十年前,柔然正值势大,摄政东魏的权臣高欢,想给嫡长子高澄求娶柔然公主,柔然却只肯把公主嫁给高欢做正妻,但高欢畏于正妻娄昭君只得将公主敬而远之,当个尊贵的摆件供着,娶回来后便推病不圆房。却还是被柔然可汗施压,把病中的高欢抬去公主房里合卺。 高欢死后,这位柔然公主到底还是落到了高澄手里,却只能做个妾室。 虽然高长恭他娘吓唬他,说是他爹生的他,可这个小他十岁的遗腹子胞妹,却是他娘拼死拼活亲生的。柔然多为女性首领,又崇尚武德,故而高长恭打小就受顽皮的妹妹欺负,他娘还偏宠妹妹,后来父亲遇害,高家把他和母亲接到邺城,妹妹便被皇姨带去了柔然。直到洛阳之战,他这妹妹受柔然唆使掳走了突厥公主,在掩护二皇姨撤兵时,被斛律部乱箭攒心。 其实他这血亲胞妹并无大过,甚至愚忠愚孝,当年他找妹妹的尸骨遍寻不见,终成大憾。 而今这位长兄重见了昔年、围在自己身边打转的顽劣妹妹,只觉恍然隔世。 男子修长的身形微不可查的晃了晃,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抬起,他连眼神语气都柔和了下来: “妹妹,跟我回去。” 阿肆妹妹突然的嗓音稚嫩: “太晚了,我成了行尸走肉,回不到世俗了。且我需要童男续命,皇姨便到处为我寻活人参和药引子。” 元无忧听到此处,不禁挑眉,死死盯住石板床上的小脑袋壮娘,敢情女魃娶夫都是为了她? 阿肆旋即话锋一转,语气狞厉又糙哑道: “既然你们敢闯入我的鬼窟,便休想再出去!你这具精纯的童男体,正合我饱餐一顿。” 男子闻言浑身一震,眼尾微斜的黑眸里,满含不可置信地望向阿肆。 元无忧也回头瞅了眼身后的俩男子,除了鲜卑少年便只有高长恭。 结合阿肆方才所言,她震惊了, “什么?你说高长恭呢?他是你哥啊!亲哥!” “我这身体超脱了血肉之躯,早已没了血亲禁忌,且他在我眼里只是食物,身下亡魂。我会先奸后吃,让他成为我的骨中骨,肉中肉。” 话音未落,那女魃便抖落及地红袍站起身来,元无忧眼疾手快,一把将呆住的红裙男子拉到自己身后,十指相握,他掌心都攥了热汗。 第162章 长嫂请二选一 那袭宽大的红袍简直铺天盖地,朝仨人步步紧逼。阿肆顶着稚嫩的俏脸,却满脸阴狠狞厉,指着元无忧身后的俩男子。 “长嫂不必做无用功了,你护不住他们。但念及洛阳之战你对柔然的功过相抵,凭凡人之躯与神只抗衡,免去了五国硝烟,我便送你们一条生路。” 元无忧刚想反驳自己咋护不住男人了? 可一听她要送她“们”一条生路,她立马咽回了辩言,为自家夫郎,她忍辱负重也不是不行。 “怎么个生路?” 女魃顶着个俏生生的豆蔻少女脸,浓烈张扬的眉宇间,却是与相貌截然不同的狞厉、阴邪。 “这两个童男,长嫂请二选一个留下陪我,就放你和另一个出去。” 这妹妹是懂亲情的,宁可认嫂都不认兄。 元无忧宁愿相信女魃阿肆认错了,也不相信小石头是未经人事或情有独钟。 她回过身,望着并排而站的俩高个儿男子。 玉面红袍的高长恭此刻,竟是一脸坦然无畏,漠然冷声道: “这还用选吗?倘若我并非你的第一抉择,还不如死在此处。” 即便他极力作出从容洒脱、慷慨就义的姿态,可他的眼窝里,垂在身侧的双手暗自握成拳,都透露出他的紧张。他自然是期待她的必选。 而鲜卑少年直勾勾望着她,欲言又止。小石头知道,自己无论是恳求她救自己,或是让她放弃自己,都是给她理由,推动她去选高长恭。 于是他那双乌黑泛蓝的眸子,便忽然涌上亮晶晶的泪花来,只抿嘴看着她,眼泪不掉,也不说话。 元无忧:“……” 但她也没有犹豫的机会了。 因为这时,女魃已经如一堵墙般站到她身侧,把熊掌一般的手搭在她肩膀上,逼问她: “一个是你未娶的夫郎,一个是外室白虏奴,长嫂选哪个?” 元无忧不动声色、费力地抬起阿肆的熊掌,趁机冲高长恭打了个手势。 旋即转身面朝近在一步之遥的女魃,正色道: “两个,我都——” 女魃哼道:“好大的口气!你有什么底气敢在我面前,把他们都带走。” “两个都不要。” 女魃:“?你可真…识时务…有个你这样的长嫂,长兄能活到今日都是奇迹。” “我话还没说完呢,两个都不要肖想了,都是我的。” 元无忧话音未落,已经顺着肩膀处的剑柄,直接掏出干将剑! ——虹光锋芒一现,平地劈开了俩人的距离。 女魃那具魁梧的身躯、被她这道锋芒所向的剑光虚晃吓了一跳,登时退后了一步。 红裙姑娘身后的高长恭,也唰然拔出鲜卑少年身背的赤霄剑,近前一步站在她身侧。 “妹妹,你最好识时务。只要跟我们回去,别说一个白虏奴可以给你,我还可以帮你找童男药引子,只要你不伤及人家性命。” 元无忧不禁侧目,瞧了眼神情冷肃的高长恭。 原来兰陵王也并非彻彻底底的圣人心肠?在面对亲情难舍时,他竟也会作出私心之举? 啧,看来她家傻夫郎并不完全傻。 阿肆也啧声道,“兄嫂二人这是在双剑合璧,珠联璧合么?那也得配莫邪才登对。” 她又瞧了眼石板床上的莫邪剑,忽而冲元无忧笑道。 “长兄若真想收服我,便把长嫂送给我,其实磨镜的功效更妙,还能重复利用。长兄素来任我予取予求,一个世家女你不会舍不得吧?” 高长恭闻言,眼睫骤然凌厉,“休想!要么拿走这个白虏奴,要么休怪长兄不认你个妖物!” 鲜卑少年霎时间、被他这句话惊得肝胆欲裂,都怕下一刻就被他推出去,送到他的女魃妹妹怀里。 “啧啧啧,果然是情种,一抢你媳妇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望着横在自己面前的两把剑锋,阿肆一个大跨步就到了小石头面前,一把拎起鲜卑少年!在他猫挠似的挣扎和嘶吼中,“丝丝”地撕开了他的衣襟,露出半边冷白的溜削膀子。 这女魃出招太快了!待元无忧反应过来她不是冲打架而来时,更怕她当场作出羞人之举! 元无忧唰然一剑砍向她的胳膊,这女魃反应极快,空手接白刃,一根手指就比长嫂的剑刃宽了,也不顾自己淌血的掌心,攥紧了剑刃一薅,就把长嫂拽到了自己怀里,还道: “嫂嫂还想伤我?哼——” 女魃正呲牙威胁着小嫂子,后心窝便突然被刺了一剑,淌下几缕细弱暗红的血来。 她转回身才看见,是她的兄长。 手持白刃的高长恭凤目凌厉,眼神肃杀,翻卷朱唇硬生生吐出一句:“放开她!” 女魃讪讪松开手,“长兄真是变了,从前哪会对我这般狠心?果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妹妹。” 高长恭赶忙把姑娘接在怀里,抱着红裙姑娘,仰头怒视着红袍女魃,拿眼刀剜人的凤目眼睑泛红,几乎要瞪出血来了。 “你是妖物,她是人。即便你是人,也不该不敬长嫂,拆散我的亲人。” 元无忧都听傻了。亲人? 她侧头瞧着他皮相美艳的脸庞,不动声色的从男子怀里挣脱,站到一旁。 这位高大修瘦的盖世美将,即便脱去了甲胄也是宽肩窄腰的身形,一眼瞧去便知他是能顶天立地、庇护旁人的儒将武夫。 可他生得一张骨相英挺,皮相柔美的俊脸,即便他剑眉锋利,瞳仁烁烁逼人,单瞧五官也给人一种柔和、倔犟、模糊了性别的英气之美。 尤其此时,居然瞪着黝黑锃亮的双眼皮凤眸,神色认真的冲女魃妹妹道: “成亲结发的夫妻俩将会相伴一生,自然是世上最亲的人。” “哈哈哈哈!成亲?你们还想成亲?!” 就在女魃发出狂笑那一刹那,溶洞上空突然开始剧烈的震晃,钟乳石和石笋不知何因拦腰截断,一时间咔嚓咔嚓声此起彼伏,碎裂的石柱笋尖簌簌而下,顺着几人的头顶砸下来! 元无忧趁此机会,快步跳到石台上,单手拔下莫邪剑,便一手一柄剑再次回到高长恭身前,剑指女魃。 阿肆跟故意纵容她拔剑一般,头都没回,眼下更是只盯着面前的兄嫂二人。 她糙哑的嗓音低沉又平静,与周遭纷纷砸落的碎石声格格不入, “凡间的武器伤不到我。” 所以面对笋尖开瓢也不用躲是吧? 元无忧跟红裙男子并肩而站,咬着后槽牙歪头躲坠下的石柱,但凡她有逃生的路,绝对不在这儿陪疯魔妹妹耗功夫了。 第163章 又见景伯 碎石砸地之声萦绕在元无忧周身,仨人连站稳都费劲,此溶洞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突然间就像要天塌地陷,把仨人都埋葬在此。 忽然有个浑厚的嗓音穿破万千碎石,厉声吼来一句:“阿肆放过你兄嫂!终于等来人接你,做戏给皇姨看便罢,难道要真伤了你兄嫂吗?” 元无忧循声去看,来的是个黑布麻衣的老叟,将斑白霜发扎成了个道揪,中等个头,但他身形颇为矫健,三窜两窜、迈步轻盈地穿过漫天满地的碎石而来。 一瞧这老叟年轻那会儿,就是练家子。 待人走近前来,元无忧才瞧清,居然是木兰城外,供桌底下与她有一面之缘的景伯! 景伯相距几人尚有三五步,她们面前已被碎石堆成了一圈丛棘。 景伯惊呼着冲她们招手: “不好,溶洞要塌了!快快快都跟我走!” 元无忧现在看见谁出现在溶洞,都不觉得稀奇了,已然麻木了。 红袍男子反应警觉地,迈步挡到一堵红墙般的妹妹身前,白刃剑尖指着来人,厉声冷喝道: “你是何人?如何识得阿肆的?” 景伯一指同样持剑的红裙姑娘: “她认得我,来不及解释了!自打你们入得溶洞,能活着走到这里也得阿肆暗中相助吧?她在鬼窟候了家人多年,你们自然要带她出去。” 阿肆这会儿也收敛了满面狞色,糙哑的嗓音平静道,“只需沿莫邪剑的方向一直向北,便能走出溶洞,景伯有指南针,你们速速离去。” 体型伟岸的红袍妹妹蓦然垂眼,望向身前持剑相护的长兄,目光诚恳道, “兄嫂勿怪我作弄,我许久没见到活人了,不过是想考验你们是否两情相悦,你们快走吧。” 方才闹得虽说挺离经叛道,而今胞妹这几句肺腑之言,把高长恭的怒气说的散了七八。 男子那双黑眸忽闪明晦斑驳,神色挣扎过后,斩钉截铁道,“随我一起出去!” 阿肆却回头看了眼溶洞,凄然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能抛弃养育我多年的皇姨,即便要走,也要了结这鬼窟中的一切,以免再为祸人间。我见兄嫂二人是天造地设的良配,便知足了,阿肆只愿兄嫂早日结发,信守不渝。” 阿肆妹妹那两句祝福说的莫名其妙,当长兄的虽然担忧胞妹,但还是一狠心,携着小长嫂等人拧身走了。 出口是一条逼仄的小路,溶壁是尽是被消蚀的光滑又粗粝的尖角,仅容一人通行,就连景伯那身形都是正正好好的镶上,得侧身而过,要是女魃妹妹加入,是真走不出去的。 可景伯自称知道这条地道有好几年了,以前阿肆姑娘夜里总到木兰城外偷吃贡品,景伯便是在打更时撞见她。后来混熟了得知,这孩子是在鲁山乱葬岗长大,能留几分人性委实不易,便会给她带些城中、充满烟火气的热食夜宵。 一提烟火,几人便嗅见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或是四面八方,蹿出来阵阵刺鼻的硝石火药的气息,景伯这才说,外面已过了一天两夜。 兰陵王与郑姑姑子夜探秘女魃庙,至今生死未卜,昨夜世家门阀等不及了,决定炸毁山洞。 郑姑姑歪斜的马尾辫儿上覆了一层碎屑,此时正掸落着头顶的灰尘,欲往旁边儿的一尺小道钻,闻言一抬眼尾,满面震惊,“我们还没出去呢,他们难道打算连我们一起掩埋了?” 景伯颤着满脸的花白胡子,虎目圆瞪, “不然我为何拼死进洞来引路?你们快随我从小道出去!能把你…们带出去,我死而无憾。” 高长恭这会儿才觉出不对,就在一尺小道的路入口,一把薅住老叟脏兮兮的粗布麻衣领子,也不知哪来的狠劲儿,单手就将老叟拎起来,递到自己面前凤目狠厉地逼问: “你究竟是谁?为何本王瞧你像周国已死的南境猛虎权景宣呢?你莫不是周国的细作,在那条道里埋了硝石火药,想把我们掩埋在此?” 元无忧在一旁瞪眼瞧着,欲言又止。那老叟也硬气,顺势点头,承认他真是假死的权景宣。 那年华皎携玉玺降北周,周卫国公宇文直督军接应,就此引发沌口之战。后因南境虎王权景宣带军轻慢,屯口一役吃败仗后,宇文直要重罚他,但因他名声威望远震列国,只得作罢,此后不久,权景宣便猝然病逝。 三年前沌口之战时,是权景宣二次接应玉玺,却失利丢了玉玺。玉玺在手之时他本想亲往华胥,奉还元氏女帝,但女帝猝然驾崩,玉玺又在手中被夺,宇文氏对他的猜忌也日渐显露,他只能假死,历经多年仍还在找玉玺的下落。 当他见到兰陵王与郑玄女再入溶洞,却两夜一天没有回音,权贵还要炸塌溶洞,这才一决心死也要死在里头,可他在女魃庙下的棺材里翻尸骨,只找到了埋在底板的丹书铁券,刚从阿肆口中得知玉玺在柔然手里,外面便开始炸平溶洞,连女魃庙带溶洞都坍塌了。 高长恭在洛阳之役刚崭露头角便一战成名,但阅历远比不上久经沙场的老将斛律光和段韶,昔年的南境虎王权景宣乃是西魏名将,在洛阳时压根儿没把青葱小将兰陵王放眼里,若非他假死隐姓埋名至此,何至于被他薅着脖领子? 南境虎王倘若还在世,兰陵王都不够他瞧的。 多亏郑姑姑从兰陵王的无情铁手底下,解救了景伯,还虚心请他带路,先出洞要紧 高长恭信不过他的指路,可元无忧坚持,连拖带拽,搂抱着男子的狭窄腰肢就给推进洞了。 她作出的是求生欲,疾病乱投医的姿态,外人只知权景宣善用计策,可元无忧是真信他,毕竟当年玉玺落到他手里,是他快马加鞭亲自揣怀里送到风陵渡,又同帝师于谨的三子于仪托付到她手里了,他对西魏和华胥是真的忠义。 待四人走出那条逼仄、蜿蜒的羊肠小路,眼前豁然是碧绿的小水沟和一副棺材,耳边仍有暗河流淌与水滴声。 又双叒叕来了是吧?! 元无忧脸都绿了,这是又踩到幻境了,还是原路折返了?她好像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倘若出路是从棺材往上爬,得爬哪辈子去啊? 第164章 逃出生天 可几人还没来得及哀嚎,就瞧见棺材里在往外撇骨头,坐里头刨坟挖泥那位,听见有脚步声便警觉地站了起来。 居然是郑观棋! 跳出棺材的郑观棋再次出现在几人面前时,身穿的白衣裹满了黄泥,脸上魂儿画似的,却并非来阻挠几人出洞的,而是回头看着横在面前的棺椁里的尸骨说,要进洞继续找丹书铁券。 元无忧瞧着她神情肃穆,魔障了一般麻木,便赶紧拉住她蹭了湿黏黄泥的肩膀,“里头都快塌了你还找什么啊!赶紧跟我们出去。” 这位表姐平素端庄矜贵,此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疯了一般,一把推开红裙姑娘,声嘶力竭地吼道: “我就是为此事而来!你当我是为了郑家吗?只要能拆穿高澄一点,让世人让史书多记他一句真话,都是我活着的用处!倘若没有你,我自己也会来挖坟掘墓,你怕死就滚出去!!” 元无忧叹了口气,顺自己袖管的暗袋里,掏出一块裹黄泥的锈金,是权景宣方才塞给她的。 “郑家的丹书铁券在我这里,但倘若从你手里拿出去恐惹人生疑,我们先出去吧。” 这位郑氏贵女怔怔地瞧了元无忧一眼,一双沁入池沼的桃花目里波澜翻涌,一时无言。 景伯不住的催道: “棺材后身有个盗洞,二尺宽,钻过去就有条羊肠小路,你们再磨蹭下去这里都塌了!!” 于是玄女表妹一把抓住表姐的肩膀,强行给她架到了盗洞入口。 洞里远远就能瞧见一点亮光,又在逐渐放大。 几人临出洞门之前,还听见了身后溶洞里撕心裂肺、此起彼伏的哀嚎: “高孝瓘你个柔然逆子!你杀光了你母族啊!” “你好狠的心啊…竟然炸毁溶洞,活埋我们!” 那嗓音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又像是从每个窟窿眼儿,哀怨地嚎叫出来。 几人听得毛骨悚然,元无忧紧着推红裙男子皮肉紧实的后腰,催他继续前行,别被其影响。 元无忧私心的想,前朝余孽与其如行尸走肉一般,作乱当世,倒不如早入轮回投个好胎,来世厉兵秣马再战也是它。毕竟乱世一朝天子一朝囚,指不定明天王朝又改换了谁家姓氏。 高延宗威胁她的见不到太阳光,元无忧还是瞧见了。几人打小路一出去,却发现这鲁山溶洞通的是木兰药山和乱葬岗。 只怕此事和木兰城也有勾连呢,但她身为郑氏女,与家族相关又与她无关的事,得少管。 望着头顶初生的太阳,元无忧却心情沉重。只能说鲁山养蛊场的冤情,能有今天重见天日,也是多方奋战的结果啊。 而高长恭望着眼前的豁然开朗,虽身处乱葬岗子,也觉得身心舒畅,阳光普照。 他再一瞧两位郑氏表姑,发觉她俩脸色都挺沉郁。高长恭是来过木兰药山的,并非没瞧出个中隐晦,只极力委婉的评价道:“术士妖道炼人,鲁阳养蛊为患,定是有活人做媒介。” 几人是凭着内外串通才走出溶洞的,为了不打草惊蛇,景伯照旧回木兰城去打更,而余下四人则是得折返到鲁山乱葬岗入口。 暖洋洋的太阳淋了满身。 高长恭思及玄女姑姑身上一直潮着,便想去捻捻她衣料还湿着与否,却正瞧见! 那黑衣修条的鲜卑少年,一把搂住她肩膀,迎面抱个满怀,还不知羞耻的捏细嗓子撒娇道: “玄女姑姑好英勇,幸好有你救了我们……” 高长恭不禁翻了个白眼儿,拧身转过去,抱着双臂低声嘟囔:“白虏就是上不得大雅之堂,有鸟的男人是发不出这种鸟叫的。” 若非自己以身试险,哪轮得到她英雌救丑? 郑观棋就站在他旁边儿,拿笋尖玉指抠着干在身上的泥巴块,将他的自言自语听了个大概。 她倒头回见到他这般言语刻薄,不禁打趣他, “这你都不吃醋?承认吧,我们都瞧出来了,你俩互有好感,都亲昵成那样了还没捅破窗户纸呢?你再不说破,她可就被白虏哄迷糊了。” “她落魄时我没表明心意,她万众瞩目时我却贴上去,那我跟趋炎附势的小人有何区别。” 四侄子义正言辞的婉拒了她的提议,郑观棋摇了摇头,无奈的笑了下。 她打眼一扫,突然发现他脚踩的布不一样? “你鞋呢?这袜子挺别致啊?你这什么造型?” 这话问到高长恭短处了。 红裙男子耳根一粉,剑眉一厉,冷声喝道: “……休要再问。” 安抚完鲜卑少年的红裙姑娘,赶紧朝抱个膀子看坟头的男子走去。 他那不悦都写在脸上了,元无忧自然是要主动亲近,当着观棋表姐面前,更大胆示爱了。 “小憨啊,你妹都说咱俩是良配,女才郎貌十分般配登对。不知你能否给我个走进你心里的机会?” 元无忧在溶洞里,几乎见过了高长恭所有背负的沉重,隐痛,脆弱、无助,即便他出洞后便恢复如初,仍是那位锋眉凤目一扫眼,就不怒自威大将之风的兰陵王……可她会记得,自己怀中的娇夫也是血肉之躯,也有需要她的怀抱来遮风挡雨,挡刀防箭的时候。以及她趁他神志不清时…趁虚而入,最后疯狂的亲热。 玄女姑姑的琥珀大眼亮晶晶的,明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也不知那眼里的坚定和自信,是从何而来。 高长恭本来还想不通,心道这机会是给的吗?你不是一直在做吗?无孔不入的攻陷他,却原来还没动真格的,还没下战书发檄文是吧? 他的思绪翻滚,在思及幻境重见的风陵王后,骤然目光一沉,冷着脸, “玄女姑姑请自重,兰陵没有渎神心。” 元姑娘登时眸光一滞,微微发愣。她最怕他突然的疏离了。 “玄女…说的是我啊?你是被幻境影响了吗?即便你恨风陵王,也不能连所有华胥人都一视同仁的恨啊?” 小表姑好似真被他的话伤到了,不止微红的眼窝倏然湿润,连嗓音都带了一丝凝噎。 高长恭到底是于心不忍,长睫微垂叹了口气, “我并非恨华胥,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不过是个受雇于人的部下,有宇文怀璧那个昏君上级,明明可以反了北周!且她身为被篡位的魏朝皇族,居然认贼作父,我怎能瞧得起她?可我不一样,我高长恭是大齐宗室,我的姓氏是皇族的高,身上流淌着皇室的血脉,我生来就要守护这座江山,因为这是我的家和国。她能抛弃北周另谋高就,可我不能离开大齐。” “啊这……我突然大彻大悟了。” 第165章 先妣信物 元无忧恍然大明白地点了点头,虽然他所言分条析理,但仍说不到点子上。 她绝非受雇于人,只是在守自己的地盘罢了。 周国的一草一木,宫楼殿宇,黎民百姓,除了未央宫登基坐殿的是宇文氏,余下臣子都是她家的,乃至宇文怀璧他爹亦是她母皇的旧部! 若说国恨家仇,世上没有比她更积怨的。 而眼前这位齐国宗室兰陵王,仍睁大了烁烁逼人的黑眸,试图来开解她,一双轮廓偏肉实、钝感的瑞凤眼里盈了两洼润光。 “所谓风陵跃龙门,便是悬在大齐脖子上的一把刀。既然陶弘景刻文上也谶言此事,我更得绸缪对策了。烦请姑姑回去后,取来北珠还我,我亲手将先妣信物埋葬,也算了却红鸾尘缘。” 咱有话好商量,能不能不提风陵跃龙门啊? 小姑娘下意识地捂紧了衣领,“……不给,那是壮姐的遗物。” 高长恭淡然地“哦”了声,“那你便留作念想,我自己先将风字埋了。” 眼见他扭头就走,元无忧从未如此慌乱,紧忙蹿跳起来,从后搂住他修长的颈子。 “大哥你干啥呀?憋把气撒在我身上啊!别扔别扔!你把俩都给我行不行?” 男子漠然回头,摘下她勒住自己脖子的手, “可以,你自行处理,烦请姑姑以后不要与外侄动手动脚,有损姑娘家清誉,即便你不嫁人,本王也不想被传扬出去。” “…行啊!”她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夸他,“你可真行啊四侄子。” 元无忧明白过来,他是瞧出什么了,至少也抱有怀疑,她知道此时装糊涂撇清,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可她这人就是心急,她憋不住问: “四侄子可是因……幻境里的风陵王是我,而将对其的恨意转移到了我身上?” 男子定定的看着她,随后轻翘唇角, “玄女姑姑何出此言?你只是你,风陵王可是个男娃娃,我怎会连男女都认错呢。” 元无忧突然就放心了,又不是那么放心。 他是真身入幻,难道真没发现?那为何自己看到的自己,穿的仍是当年那身装束? 她试探性的,又问了一句, “那你和风陵王…为何先妣却误认为男扮女装的风陵王,是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儿媳妇?” “许是因为……那突厥公主与西魏女帝的公主年龄相仿,汉语名字又都叫初升的太阳。” “我懂了,这么说你跟周国那位傀儡皇帝,是同一个媳妇儿?” “姑姑莫要再打趣长恭,我没有妻子,也不会娶妻生子。” 高长恭对她的疏离,仿佛回到了初见那几日。 他却转头对郑观棋热情了几分,主动上前道: “此事了后,还请姑姑多向女相美言,为玄女姑姑立碑颂德谋个一官半职,倘若能将她提拔到邺城与你同僚,倒是前途无量。” 元无忧赶忙跟过去,“喂你住口!我也没说要去当女官啊?这就把我转手送人了?!” ——鲁山外硝烟弥漫。 原本站在三牲六畜供桌前头的众人,突然瞧见有人影打浓烟里走出来,不知谁“嗷唠”一嗓子喊了句“娘嘞,鬼跑出来了!” 这帮人一哄而散,全躲供桌后头去了。 就留下最开始喊那位,已四肢瘫软坐在地下,目眦欲裂地瞅着越走越近,活生生的四个人。 红裙姑娘走在最前头,身背青红双剑,手里还攥着一把,走姿龙行虎步,每一脚都踩的结结实实,映的那张俊艳的小脸儿英气慑人。 她望着坐在地上这位,唯一迎接她们的人。 是个身穿蛤粉白卷缁黑袖口大袖襦,头戴缣帛袷帽的中年男人,约莫三四十上下,生得柳眉凤眼,细须如发,一脸的文官相。 元无忧热心上前,作揖行礼过后又伸出手, “可需搀扶?” 意识到这四位真是活人后,这位当场惊呼:“玄女真乃神兵天降也!真灵保佑啊!” 后头供桌里,这才走出了几家太姥,搀人的搀人,又把元无忧等人给分别围拢了起来。 李冯二家围着郑观棋询问里面烧的干不干净,可否真有鬼怪妖魔?而元太姥则把外孙女儿笼络到一边,低声问她:“可找到了么?” 元无忧这才从袖管的暗袋里掏出那块锈铁,又塞到太姥袖中, “别的先不说,我再晚出来一会儿,现在估计都位业真灵元君了。郑太姥呢?我有事想问。” 她现在就想知道,自己这身世还是秘密吗?到底是高延宗想害她,还是郑太姥说给表姐的? 元太姥尴尬道: “她也不愿把你们活埋里头,可架不住门阀官家多方施压,这会儿头风发作,在家犯病呢。” 元无忧把东西交托出去后,便伸了个懒腰,眯眼打量着稍微晒脸的太阳。 这两天夜以继日的在溶洞里探险,她的身心没一刻不是紧绷的,而今可算出来了,望着天高海阔风暖宜人,她只想感叹做个俗人真好啊! 一回头,正瞧见中书令高奉宝喝退了、欲凑近兰陵王的袷帽男人,自己贴着他关心。 元无忧瞧着高奉宝身后的供桌有吃的,赶忙过去捡了两块糕饼,回身递给着红嫁衣的男子。 她手臂细长,直接把高中书视若无物,甚至挤开他自己顶上去,笑吟吟的瞅着红裙男子。 俩人这一天两夜水米未粘牙,高长恭能撑下来跟她上蹿下跳跑老跑去,已是体能惊人了。 他糯米糕似的嫩脸上不知从哪儿蹭了泥,多了几道污痕,高长恭锋眉凤目微垂,那张五官英挺的俊脸,在无表情时便不怒自威冷的出奇。 高长恭面对玄女姑姑死皮赖脸的示好,实在憋了一股郁气,又不好拒绝,只好拘谨地伸出两根指头,从她掌心捏起一块五毒饼。 “多谢姑姑。” 小姑姑又扭头瞥了眼凤眼怨毒的高中书, “去找个合他脚的鞋子,他那鞋让妖物咬烂了。” 高中书一听,眸中戾气顿消,赶忙把高大哥笼络过去,柔声询问:“你可有伤到哪儿?” 元无忧此时只想啐一句,叫的咋跟没鸟一样? 瞧着一刚一柔俩美貌男子异常亲睨,尤其那高中书跟贤妻似的,元无忧无奈的笑笑。 两个弱势男子是没有好结果的,只不过她瞧着高中书对大哥上心,让他来好生照料高长恭罢了。幸亏她的傻夫郎一如既往的憨直,对高中书的贴乎手足无措,还不住的抬头瞅小表姑。 目前看来,高长恭还是没什么断袖几率的,即便有,她也能掰回来,毕竟男人能玩的,她能玩的更花。 第166章 女帝星 元无忧这头刚安置好了高长恭,被小石头催促着回郑府;那头众人便从路边停着的马车里,迎下来一位显贵。 人头攒动中,她瞧不见是何许人也。 而观棋表姐却不顾自己一身泥污,过来赶忙把元无忧领走,分开人群上前,翻手引见道: “这位是光州刺史祖珽大人。方才你见那位是黄门校书颜之推。” 百闻不如一见,元无忧对祖珽的大名及事迹早听闻,可大多都是他如何亦圣亦魔善弄权术,把持朝政搅动风雨,被誉为“国妖”。 可眼前这位光州刺史,却并无国妖的邪气。 他只拿织锦丝绸的抹额蒙了眼,任由灰白斑驳的华发半梳半散,单拿一根玉簪箍着发髻,白衫寡淡,竟还挺素净。 郑观棋还跟祖刺史引荐道:“这位是吏部尚书省从九品女医师,不日前大破时疫便是她主治。” 元无忧毕竟也有品阶,虽说是吏部尚书高长恭下辖的末等小吏,但在官家面前,还是得规矩知节的,于是她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 “卑职拜见刺史大人。” 这位祖刺史闻声,居然一扭头转身朝着自己背后一抬袖,语气和婉道:“郑玄女姑娘是吧?” 旁边那位大袖襦衫的颜校书赶忙去扶其手腕, “大人大人!郑姑娘在这厢嘞。” 元无忧还保持着躬身作揖行礼,瞪眼瞧着,原来这位祖刺史不止眼睛不好,连耳朵都不好? 就这说两句话的功夫,几人身后又传出一阵惊呼,原来是已经塌陷的地洞入口,居然挪开了石头走出两位道爷。 众人便又去围着瞧羊脂玉和苍白术。 俩人许是在里头滚的不轻,身上脸上没比郑观棋干净到哪儿去,羊道长蒙眼的布条也不翼而飞了,露出一双呆滞无神、蒙了层阴翳的灰褐色瞳仁,那玉白剔透的面皮造的跟花猫似的。 苍白术最为镇定,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脱下了脏污的墨绿大氅,只着一身还算干净的苍翠青衫,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铺满黑字的拓印纸。 羊脂玉顺手接过拓印纸,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念道:“我是瞎子,都指望我念呢?” 随后又气愤的塞回苍白术手里。 苍白术:“……” 苍道长垂眼瞧着手里拎的,有些洇墨沾泥的一页纸,又嫌恶地推到了羊道长面前,讪讪道,“道友勿怪,烦请道友举着,我来念。” 元无忧都替他们着急。 俩人凑不出一套好身体,一个瞎子一个洁疾,真不知他们哪来的决心和毅力,非得把洞里那几句阎罗王的生死簿带出来。 祖刺史身旁的红裙姑娘剑眉锋利,大眼溜圆,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苍白术,紧张之意难掩。 日光柔暖,微风吹开男子青蓝抹额底下散落的几根碎发,苍白术那双平静的眸子,未曾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只垂睫落在纸上,正色道: “刻壁上写,紫微是女帝星,出自昆仑华胥。” 盲眼的光州刺史闻声向后一转,伸手道: “这就完了?拿来让颜介瞧瞧。” 颜之推不厌其烦地,将祖刺史的胳膊拗过来, “大人大人!在这厢嘞。” 就在这时!羊脂玉忽然把手里纸张一揉,旋即一捻指尖,便蹿出一簇火苗,将其烧成灰烬。 面对众人一片惊呼质问,羊道长微微一笑: “天机只可远观,不可泄露,话已至此,羊脂玉使命已达,就此告辞。” 元无忧都快笑出声来了,羊道长太救命了,她忙问:“可需我送道长下山?” 祖珽气得直甩及膝大袖,嘶声喝令: “站住!妖道你把话说清楚,女帝星凭什么出自昆仑?那华胥女霸占西魏自恃合乎周礼,不还是早亡了?她也配?” 颜之推也直咋舌,“华胥国隐居避世多年,听闻储君已死。” 羊脂玉坚定道:“华胥储君未死,且天命所归。” 九品女医师此刻在一旁都听麻了。这几个大男人争吵女帝星一事,她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原本并未注意陶弘景摹刻的几家太姥、高家兄弟,此时听见言词激烈,也凑了过来,元无忧更不敢吭声了,只好掉头往高长恭身边走去。 颜校书原本只持旁观袖手,耳边听得这句“天命所归”,蓦地凤眼一斜,讥诮道: “天命?紫微帝星怎会是华胥女子?泱泱华夏,就找不出一个男人了?” 羊脂玉啧声,“就凭尔等这些酸腐话,便知凡夫俗子终究是女娲甩在地上的泥点子。这世上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能胜过华胥女子。华夏在华胥脚下诞生,却不允许她踏足文明之争?” 颜之推忍不住道,“你这瞎子,是吃过男人的亏是怎么着?怎倒把男人贬低的一无是处。” 他话音未落,身旁的另一个瞎子便戳了戳他,不耐地呵斥:“瞎子骂谁?” “……” 元无忧低头瞅见高长恭脚蹬一双鹿皮军靴,高腰细腕煞是英挺好看,还挺合脚,开口刚要夸他,却被他竖指在唇,皱眉制止,“嘘…” 没成想他还挺爱看热闹的。 羊道长白衫泼了几道污痕,孑然立于天地间,与两位朝廷显贵对面而站,被围其中。 祖刺史捋了捋顺着耳侧垂下的蒙眼布条,捻着似哑非哑的糙浑嗓音,讥笑一声: “哼…!女人历来附庸男人而活,不过是任由男人生杀予夺和交易物品罢了,除了传宗接代还有何用处?你这妖道贼心不死,修这种吹捧妖妇祸国的邪魔外道,怕不是入魔了吧?” 羊道长闻言,忽而抬袖指天,不卑不亢道: “华胥诞育华夏,女娲创造万物,九州在男人的统治下连年争战,华胥在女人统治下无主自治四方大同!要我说——这天下!就得回到华胥女手里整治一番,方能镇压收服男人的戾气,创造一番男女共治、君圣臣贤的盛世。” “可她们生来柔弱不能自理!能怀诞便耽误事。” 元无忧生怕他们对羊道长下毒手,连忙凑到前面,站在他身边插了一嘴, “听闻华胥有鹿蜀秘术,可使男人怀诞,便如上古治水的鲧腹生禹,方才开启王朝迭代,这说明盘古以来便是男女皆可有孕。卑职倒有一疑问:世间男人又想让女人以传宗接代,生育为傲和作为存在的价值,又贬低她们生育是种弱势和累赘的行为,岂不自相矛盾?要我说…那倒不如让执念于传宗接代的男人,自己来生。” 第167章 又见世子 甫一见面,祖珽其实对这位女医师印象颇佳。 她出身荥阳郑氏的门阀世家,举止落落大方,又有些才能堪用,他本有提拔其为女官之意,眼下见这姑娘出言无忌,甚至骇人听闻,登时恼羞成怒地一拂大袖! “哼!妖言惑众!本官真是瞧错你这疯丫头了。” 颜校书赶忙拉住冲自己身后比划的祖刺史,把他方向调转回来,这才瞪眼质问红裙姑娘: “郑姑娘身为吏部尚书提拔的女医师,兰陵王自是男人堆儿里顶天立地的翘楚,你怎倒说得男人一无是处?岂不与伯乐明主的德行相悖?” 羊道长则是从鼻腔里哼着滚出一阵爽朗的笑, “哈哈哈!颜介你休要在此偷梁换柱倒打一耙!证明女人有用可并非是说男人无用,那兰陵王在此次填平鲁山妖洞一事中,到底有无贡献作用,你怎不问同行的玄女姑娘?” 玄女姑娘瞥了眼四侄子。正瞧见他抱着膀子,眉压眼的面相气势凌厉道:“本王也想知道…你方才的话是何意?本王于你可是累赘?” 元无忧:“……” 外人听不懂,可她清楚,高长恭最怕她身负鹿蜀血脉了,她刚才就是为痛快嘴秃噜出去的,虽说也是出于本心,可忘了小娇夫还在这呢。 于是她半侧过脸,一面与四侄子对视,一面望向祖刺史道:“我接下来此番话,只为打破性别偏见和壁垒,绝非意有所指。我首先是个人,我付出什么就应得什么,譬如我读过些兵书战策略有武力,不拖别人后腿,队友也不拖我后腿,珠联璧合捣毁鬼窟,故所获荣誉应该基于我的付出,而得到相应的赞誉和奖赏,而不因我的性别使功绩被加强减弱,甚至因我是女子而剥夺我的成就,把功劳全扣给男人。事关公诸于世,即便是兄弟夫妻也该明算账。” 她句句没提兰陵王,可视线就没离开过他。 郑玄女此番话说得中庸又刺骨,在场众人一时低头静思,瞧样子真有听进去的。 颜校书最先反应过来,不吝赞誉地拱手笑道:“玄女姑娘真乃神仙者也,年轻有为啊。” 她从容地躬身回礼, “颜大人谬赞了,我不过是一略通诗书舞刀弄剑的俗人,平生恣意妄行,可学不来神仙之姿。” 高长恭最不愿看官场寒暄,眼下这帮人俨然拿玄女姑姑当了陆女相的新宠,围着她吹捧,趋炎附势的黄门校书颜之推,更是拿她当九天玄女,非要给她赋一首《神仙诗》,张口就来: 红颜恃容色,青春矜盛年。自言晓书剑,不得学神仙。风云落时后,岁月度人前。镜中不相识,扪心徒自怜。愿得金楼要,思逢玉钤篇。九龙游弱水,八凤出飞烟。朝游采琼实,夕宴酌膏泉。峥嵘下无地,列缺上陵天。举世聊一息,中州安足旋。 高长恭本来听文人掉书袋就烦,这小姑姑居然还问颜校书,后面那几句是何典故!祖珽竟也将郑玄女所说的听进心里去了,表示待自己回了邺城,便上表朝廷给她在洛阳龙门开一片石窟,让展子虔监造九天玄女寺,颜之推题诗。 高长恭越瞧这小表姑混迹仕途,左右逢源的样子,越觉得她适合周旋名利,却与他更疏离。 故而他一拧身,自顾自的走了,只与人群外沿的高中书对面而视。 高奉宝道:“时疫女魃虽事了,但修水利一事,仍要托付兰陵王全权负责。” “也请中书大人回表邺城,为其请座玄女碑。” ——元无忧也不愿与国妖周旋,生怕被他们套话框住,一时露出破绽来,她找个由头抽身出来后,发现四侄子都被高中书拐下山了。 她抓着小石头紧赶慢赶,才跟上队伍。 就在几人下山回返木兰城的路上,又见了戴幕离斗笠的系舟世子,正随舅舅渔农公劝农桑。 渔农公当场便扣下了兰陵王,说就在此地蹲守拦截他呢,随即从衣襟里掏出一道邺城密信,称有宫闱近臣奉旨私访,眼下正传召兰陵王与渔农公,高长恭便去领命了。 只留下元无忧和其身后、拿白布条包住脸的白虏奴。 那世子见红裙姑娘落了单,便衣袂翻卷着飘飘而来,薄纱幕离底下是若隐若现的颔首低眉, “玄女姑娘大破女魃洞,除灭妖邪流言,又使丹书摹刻重见天日,兴修水利劝农桑,真可谓女中尧舜,在下仰之,不知来日可否有幸,与姑娘共讨《齐民要术》?” 南梁皇族果真都是才气过人,系舟世子这几句话给元无忧夸耀得有些头昏脑胀,她只能摸了摸额头前的几丝碎发、来掩饰窘迫, “啊?既然世子尊口已开,我哪有不识抬举的道理,只是我才疏学浅,恐污尊耳。对了……还要多谢世子的银鞋垫呢,可惜在溶洞里被我磋磨坏了,无法完璧归还。” 元无忧是瞧见他,才想起银鞋垫还在高长恭那儿的,但送出的东西哪有索回的道理?当时情况紧急,她没给高长恭解释来历,如今她若是如实相告去讨要,这种没品的事她可做不到。 幸亏这世子挺通情达理,并未不依不饶,只是清亮的散落了几声笑, “你也是为了黎民百姓和护佑一方,在下借宿在此,理应捐银助阵的,倘若玄女姑娘仍过意不去,日后将等价的银两还与我便是。” 元无忧一听,心里顿时敞亮了不少!她最喜欢这种买断离手,一来一往的等价交换了, “那我即刻就回郑府,取了银子奉还世子。世子不是借宿郑府嘛?不若一同折返?” 红裙姑娘这副眼神热切,急不可待与他斩断恩情的样子,把系舟世子瞧得挺窝火。 白纱幕离底下,一只纤白若削葱根的细手、骤然从大袖里伸出,欲掀纱幕又止, “我说笑的,姑娘勿要当真。那是私人相赠,不需礼尚往来。不过……” 身形细挑的少年世子斗笠一歪,抬袖指了指站在她身后的高个子白虏奴, “既然你我顺路同归,我便不婉拒了,只是我多嘴一句,玄女姑娘尚是未出阁的世家贵女,怎能养个白虏奴如影随形?就不怕养虎为患么?” 第168章 庆功宴散 元无忧回头瞅了眼满脑袋缠布条的小石头,他那双灰褐色眸子里,满是清澈的愚蠢。 她心里觉得世子管的有点宽了,但嘴上还是恭敬道:“他是痴傻儿,又柔弱不能自理,我的奴仆我自会严加调教。世子相赠的银鞋垫帮了我大忙,我自会报答世子,以后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在不违背良心道德的情况下,我定会全力以赴。可是隔行如隔山,管束部下的事…便无需世子这种文雅之士担忧了。” 少年世子轻叹一声,嗓音竟是如若吹云送雪般的清泠,“倘若玄女姑娘真想谢我,就休要再世子世子的称呼生疏,不如唤我萧遥,阿遥。” “这……这是您尊名?…这不合适吧。” “有何不合适?兰陵萧氏的萧,行走逍遥的遥。名字很俗是么?” 元无忧摇头,直言道: “世子叫什么都不俗,可我听说……世子尊名卿之?”她言下之意是:编个名儿忽悠我是吧? 少年一怔,却还是很快回复如常,笑吟吟道, “名是我娘取的,字是舅舅给的,只有萧遥这个俗名……是我自己想的。” “世子喜欢逍遥自在?倒也人如其名。” “逍遥随风,玩世不恭,这是魏晋风流、门阀世家的心之所向,可我见惯了世态炎凉,荒唐虚浮,倒养出一身魏晋风骨。” 她想起他为自己的仗义执言,捐银相助,便知他所谓的“魏晋风骨”,全用在了她这。 “世子是金枝玉叶,只要不自甘堕落,自有滔天的富贵供养,既无相欠,何必惹尘埃。” “你不懂。即便飞蛾扑火朝生暮死,也甘。” 许是自知前后矛盾,他见她张口欲言,连忙堵住了她下句话,“听说舅舅要找兰陵王办庆功宴呢,在下虽不喜热闹,也想与君把酒庆功。不知玄女姑娘……可否能赏脸同席?” 隔着层层白纱幕离,元无忧瞧不清这世子的长相和神情,但知他这话挺逾矩的。她也没敢往别处想,只讪笑道, “庆功宴还没苗头呢,我哪敢胡乱应允啊。” “在下愿洗手做羹,为姑娘下厨生炊,今晚便请姑娘尝尝在下烹制建康菜品的手艺。” 元无忧:“……那更罪过了!世子是金枝玉叶,怎能折了傲骨自贬身价去烧柴火?而今是世子有恩与我,哪能反过来劳动你啊。” 她从前跟这仅有两面之缘的世子,统共没说过几句话,但这位骄矜文弱的世子一反常态,热情相邀寸寸相逼,实在让她招架无力。 正巧这时,渔农公跟高长恭商讨事罢走过来,问俩人说什么呢相谈甚欢?得知世子要下厨请客后,高长恭直接道:“哦,那今晚的庆功宴,不用带姑姑那份酒菜了是吧?” 元无忧赶忙跳到他身边去,眼巴巴道:“我觉得你这桌酒菜的诱惑力更大。” 高长恭凤眼斜睨,瞥了她一眼冷哼道: “你说的最好是酒菜。” 有他这句话,元无忧就放心了。看来高长恭并非榆木脑袋,死活不开窍啊。 小姑娘眼尾微挑,笑容意味不明:“四侄子也知道自己对我很有诱惑力吗?” 他自知跟她争辩也占不了上风,在兰陵萧氏的世子面前,也不想跌了兰陵邑主的颜面,只好咬牙盯着她,暗自威胁: “……还不快跟上?” *** 入夜。 表姐妹俩在郑府等开宴通传时,郑观棋特意跑到元无忧屋里,顺大袖子里掏出个螺钿锦盒。 观棋表姐换上了那身蛤粉大袖襦裙,浓颜淡妆便明艳至极,眼下正把桃花美眸笑成了两弯月牙儿,神秘兮兮的道:“今晚庆功宴上你得把握住机会啊,我们负责帮你把他灌醉,送到你屋里,你便用我送你这个礼物将其一举推倒。” 玄女表妹想得单纯了,惑道: “啥武器这么管用?迷魂药还是捆仙绳?” 素手纤纤的表姐把盒子一打开,里头豁然躺着个珠光宝气的饰品。 是支珍珠簪子,顶端一颗指甲盖大的珍珠,连簪棍都是拿珍珠串的,从粗到细依次排列,最粗之处也没小指粗,最尖锐之处跟针鼻一般。 最离奇的是,顶端的珍珠还拿金丝细链挂着个葫芦形圆环。 元无忧傻眼了,“这玩应儿我戴能好看吗?我没怎么捯饬过,你别诓我啊。” 观棋表姐攥着粉拳直捶刺绣牡丹的胸口,恨铁不成钢地咬着朱唇呲牙: “你傻呀?这是给男人戴的,你戴高长恭身上保准好看,看的你飙鼻血。” “……啧,还有这种法宝?咋戴?” “这种事我不好说太细,你…俩情到浓时,很自然就懂了。” 元无忧拿起簪子时,只觉掌心被蛰了一下,霎时间手都麻了,“淦,有毒?” “这是把珍珠掏空往里灌的嬮妲铃珠子,里面是层层包裹的流动水银,触手便有震颤之感。” 她那双翦水秋眸忽而斜睨上挑,连音色都拔高了讥诮道:“你打华胥来的,难道连嬮妲铃都没玩过?身为母尊古国的储君,不会连通房都没玩过吧?罢了……今晚你试试便知道妙处了。” 华胥女储君顿觉脸颊滚热,轻咳道: “……多谢表姐好意,这我也不敢啊,我要是给他一展示这个,高长恭不得杀了我?” “你一个华胥人,这点儿硬气都没有?面对一个童男还不玩命开辟先入为主、不给后来者留余地?那就活该被男人拿捏。” 激将法委实管用。 把簪子收入螺钿盒里,东西元无忧虽收下了,脸上还是愁眉不展, “主要是八字还没一撇呢,让他知道咱俩研究这个,恐怕庆功宴的饭桌上就有咱俩了,逼急了他都敢吃生肉。” “怕什么?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何况他肯定不认识,你就说教他个好玩的,一哄就上道,有了这经验他想翻身就难了,你便可以为所欲为。” 就在这时,门外乍然响起一句: “什么为所欲为?” 说曹操高长恭就来了! 人一心虚那是藏不住的,慌乱之下,郑观棋一把将东西塞到小表妹袖子里,起身从容的道: “哦,表妹妹说能喝几口,我便想着庆功宴上为所欲为的灌她呢,你又跟她不熟,自然不会有人给她挡酒了。” 身穿红袍裹金丝细铠的鬼面大将,对俩人所言未有丝毫怀疑,只冲着玄女姑姑瞪眼勒令道: “姑娘家不可在外人场合饮酒,我从前怎么跟你说的?幸好今天的庆功宴作罢散了……是我二兄籴使巡视路过此地,传唤我去呢,今晚便不劳动二位姑姑了。” 结果说好的庆功宴,高长恭突然被他二哥提前叫走,就留下小姑姑和郑观棋大眼瞪小眼。 第169章 阿冲发难 庆功宴的席虽散了,但也没让郑观棋闲着,中书令高奉宝直接以官位压人,把她传唤走了。 郑观棋此行,原是身负陆女相的三件委派:一者为了男孕巫蛊术。二者为了陶弘景的真灵元君位业图。三者便是为了传国玉玺。为能更合乎周礼、受命于天的把持朝政,招兵买马。 其实除此之外,陆女相派郑观棋来催动铲平鲁山鬼窟一事,也是知道那冤魂多是被其朋党迫害的世家忠良,实指望此举能替和士开灭口。 可郑观棋含垢忍辱多年,登足为女相陆令萱的得脸门生,便不是那愚忠受屈之辈。她自然不能让昔年曾玷污过她的和士开脱罪,且郑冯两家没少被朝廷奸佞所害,都存着恨呢。 故而她才引元无忧探寻真相,搅闹溶洞,又利用祖珽重回邺城之心,遣派养在郑府的冯家孤儿冯令心,送天子宠妃的生母轻霄回邺城,顺路继承冯氏长房家业,及伺机报仇。 高奉宝晚间才得知,祖珽将冯氏孤女和轻霄派人送回了邺城,猜到有郑观棋从中唆使斡旋。 馆驿自撤走了高家兄弟的驻军,便恢复了素日的死寂。 夜深如墨,厅堂内立一位堆雪白衣。 被传召来的郑观棋身着蛤粉大袖襦裙,朝着背对着她的竹枝素影,要拜还没拜,这位高中书一回头便扇了她一巴掌。 而后还捻着洇红的眼尾,睥睨着眼前的女子: “你有几个脑袋,敢生出逆反之心蜉蝣撼大树?” 郑观棋捂着脸,异常冷静,“既然免不了要依附大树,我为何不选棵更遂心的大树?” 高奉宝也不愿纠缠此事,只眼尾斜挑, “女相传信说,赏我的西域珍宝到了你这儿,东西呢?” “送给表妹了。那件来自西域母尊嬮妲之物,对男人来说绝非好东西,你会感谢我的。” “哼。我早有预料,她能给我什么好物?可你将嬮妲玩物给了她,分明是想荼毒大哥。” 郑观棋在他面前从来只掬虚礼,眼下便自顾自的找了旁边的椅子坐下,朱唇捻着冷笑: “你为保高长恭的冰清玉洁,不惜葬送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结果呢?看不惯他身边有女人吧?我也是,可我更希望能打碎这座华丽萎靡的王朝,只要她不死,她定能跳脱囚笼名垂青史。” “你当我不知她是谁么?无需我动手,只要我在大哥面前揭穿她,大哥便会手刃仇敌。” “啧,你太小瞧她那蛊惑人心的本事,和你大哥的情种本质了,别到头来挨刀的是你。” ——今晚注定难以消停。 元无忧送走了郑观棋,因着庆功宴也黄了,她便吩咐丫鬟奴仆烧来温汤,实指望洗去溶洞沾染的晦气,明早再思揪出传扬自己身份之人。 可当她刚换了身贴身宽袍大袖襦,跟小石头对面喝热汤准备就寝,外面便冲进来个人。 隔着影壁墙就听见丫鬟惊呼:“安德王请止步!姑姑在里就寝了…啊!——” 外面的安德王许是拿武器威胁了,引得女声的惊呼戛然而止,他还让人家滚。 眨眼之间,一阵风似的安德王便站到了门口。 他长身修瘦,手持白刃泛光的利剑,着圆领红袍,漆黑嵌金的蹀躞带勒出一掐小蛮腰。 瞧见屋里主奴二人正围一桌,各自抱了碗姜汤喝,直接两步利索的迈过来,指着鲜卑少年: “你——滚。” 这把低沉磁性的美人音,压的不怒自威时更显雄浑沧桑,与他娇嫩的娃娃脸面容反差极大。 心智不全的小石头,更是一门心思的护主,闻言迅速挺身挡到了元无忧面前,呲牙瞪眼,像只拿炸毛威胁入侵者的幼兽。 而只穿了身肉粉色大领口寝袍的姑娘,则异常镇定地缓缓放下手里的白瓷汤碗,眉峰上挑,抬眼望向来者,“五侄子来弑杀表姑了?” 元无忧本来被长辈逼喝姜汤祛寒湿就烦,这泼皮居然敢顶风而上,她现在的怨气比鬼还重。 红袍男子默默收剑入鞘,那双含情桃花眼也不复平时的戏谑和温润,取而代之的是一潭死寂的冷静,和跳动的邪性。 “听闻流传于世的干将莫邪剑,是西魏女帝与其原配夫婿的定情信物,而华胥女储君,便是那位被鹿蜀改换体质的独孤郎鲧腹生女。我早就觉着你眼熟,原来我六年前…在洛阳所见的狠毒小鬼头风陵王,竟然是素未谋面的小长嫂。” 元无忧没成想他竟刨根问底到这种地步,祖坟都快被挖出来了,一时心慌,登时不敢认了。 她赶忙撵走了鲜卑少年,这才回头与其对视。 “够了,你听谁胡言乱语的?我是郑玄女。” 高延宗便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俯瞰她,冷笑,“你以为能在大哥面前瞒多久?高家人本质都是一样的。世代都是疯子的宗族,岂会独独出了他一个傻子?他生母柔然公主的疯魔比高家更甚,否则怎会借了华胥鹿蜀戕害先考?他只是现在不通情爱未受情苦,倘若他得知……毁他家破人亡的是你,始乱终弃的也是你,华胥国主都潜伏到大齐来了,还扬言用鹿蜀血脉荼毒汉人男子,他定会为大齐的安危杀了你,还会将你悬尸两国阵前,以震白虏胡周。” 元无忧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霎时间心都凉了。 她这两日不断的在说服自己,相信只要她伪装好郑玄女,便有机会功过相抵,可高延宗这番话直接把她从幻想踹倒了沉重的现实。 她是时候该走人了,该回华胥重振山河。 思及至此,她脸上从容冷静如常,只一抬睫、 “所以呢?你只是为了来威胁我?” “离开兄长,离开大齐,滚回你的华胥胡周。” 元无忧心道,我会走的。但是不能这么灰溜溜的走,尤其是高延宗……她的底细在他面前光裸无遗,她必得得到高延宗一点把柄才安心,哪怕是……为人不耻的把柄。 她拢了拢有些顺脖领子灌风的大袖襦衣襟,因着里面就一件裲裆心衣,又晾着高耸和锁骨,虽说白日这么穿也不露骨,可此时是深夜,还与这个风流活阎王独处,元无忧总得谨慎些。 她不动声色道,“阿冲说的这些,就跟与高孝瓘亲眼所见一般。他与你说的么?” “呵、你都直呼他大名了?是打算与他划清界限了?”男子忽而弯腰下来,以手撑在桌子前凑近她,讥笑道:“自知心虚有愧,放过兄长了?” 第170章 风陵春深锁二高 男子白嫩精致的娃娃脸上,那双勾魂桃花眼直勾勾盯着她的脸,也没往不该瞧的地方瞄,可元无忧仍觉得后背一凉。 她赶忙岔开话道: “……他的表现可没半分知情样子。你不是很聪睿么,分析分析他是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一提这个高延宗竟有些来劲了,登时拧腰站直了身,摩挲着微青的下巴侧目思索, “兄长为人纯真,又性情,眼下只有俩可能。一是他真不知,二是……当然也不太可能,别说他那样的性子,就是我也做不到与诈死瞒名的未婚妻,用假身份诓骗自己动心的杀母仇人,同处一室如常谈笑风生,更不会举荐你为官,祸乱我们高家、大齐的江山。” “若换做你是你四哥,你会如何?” 高延宗都没犹豫,便呲起小白牙森然道: “给你一刀,让自己痛快痛快,但不致命。反正你眼下回不去华胥国,只要先下聘提亲把你从郑府捞出来,就能囚禁到自己身边好好折磨。” 他话音未落,小长嫂便冷嗤了声:“你的武力不允许你存在这样的想法,打得过我再说吧。” “是啊,你并非娇软的世家贵女,强取豪夺春风化雨对你行不通,只可惜你惹的不是我。” 高延宗顿了顿,桃花眼里挤出一簇带着蔑意的笑来,“长嫂倘若乖乖伪装郑玄女,相夫教子,未必不能隐瞒一辈子。” 元无忧心道,装乖?这比叫我死了还难受! 她眼一闭复又睁开时,已是满眸深邃,暗潮翻涌,嗓音也冷了下来。“别叫长嫂,我们……自此分道扬镳,权当前尘无旧事。” “啧啧…”高延宗听了都直摇头,满眼诧异,“好无情的华胥太女,难怪被谋逆了也能迅速力挽狂澜,差一步就登基。可怜我四哥虽不喜华胥女,也为婚约守身,心里虽有你这个郑玄女,却碍于已有婚约。”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小长嫂的逆鳞,这姑娘猛地站起来打断道: “够了,你四哥心里没女人,我也没他。” 俩人对面而站,明明他比她高半个头,可她那眼神愣是让气势持平了。她忽而从桌案后绕出来,凑近高延宗,一把抬起他的下巴,琥珀似的褐色眸子微眯,便透射出一股凌厉的锐气。 “怎么,你想当孤的皇后吗?” 他打掉那只细手,当即回嘴:“不当。” 高延宗不想做累死累活,被规矩礼数束缚的男后,更不想背叛多年来恩重如山的大哥。 随即透过姑娘眼底得逞的笑意,他才意识到了被诈失言。他该说不想的,而非不当。 他此次兴师问罪,本就师出无名,可听说她大放厥词拿鹿蜀抨击男尊统治后,他怕四哥遭她毒手,更怕她因言失命,一时冲动就来了。 没成想这小长嫂挺霸道,竟主动捏起他下颌,拿拇指上的墨玉韘,来剐蹭他新长出的胡渣,姑娘凑过来的脸尚还稚气未脱,便已初露张扬的美艳。“阿冲前几日对我百般勾引,我至今才参悟其意,但好饭不怕晚,现在就煮饭吧。” 她灼热的吐息,还带着姜汤的辛辣和甜香。 男子利索地摘下她的手,自己却将垂在她身侧的胳膊一收紧,搂住了姑娘一掐柔韧的腰肢,那张冷静的娃娃脸上,却还作出眼神冷厉, “我该叫你风既晓,元无忧…还是长嫂?你也不想此事被大哥知晓吧?想让我替你隐瞒吗?那也不必如此生硬,难怪你撩拨不动四哥,我来教你身为女子…什么是有求于人的姿态。” 他那手直接去摸索腰间系带了,一瞅就是没少解姑娘衣裳,元无忧自不会惯着他,笑着抬腿就将人绊倒,顺势就将他摁在桌案后头的实木墙上,长睫一抬,“哦?阿冲误会了,我只是想要你。阿冲是想赐教赐教么?愿闻其详。” 说着,两个人四只手腕就打了起来。 高延宗毕竟不似高长恭常年征战阵前,他身上的肌肉都是虚的,不能说不堪一击,但是比高长恭好制服太多了,三两下,他一只手腕子就被她擒住攥得嘎嘎直响,登时表情难掩痛苦。 下一刻!男子背后又被她狠劲儿地摁住、撞在木质墙壁上,冰冷的触感隔着两层衣料,都硌的高延宗皮肉生疼,脊骨欲裂。 这姑娘旋即扑脸过来,将灼热的吐息打在他两窝秀挺的锁骨上,眼神狞厉又倨傲。 “你错了,并非孤有求于你,而是你自寻死路。孤隐藏身份造福你们大齐,是你们的福分,倘若孤展露身份,你们就该以国君之礼相迎,介时你来接待、献媚给孤都还不够格。孤倒是能直接向你们齐国主下聘求娶,为修两国之好,你猜你个闲散郡王会不会和你四哥一起,被齐国主送给孤带回华胥,风陵春深锁二高?” 末了,她还凑近他耳垂,倾吐热气道: “你也不想孤的身份被齐国主知晓,自己被当做和亲华胥的祭品吧?” 高延宗霎时间遍体生寒,这下是踢到钢板了。 他素来对凡俗女子惯用的招数施加在她身上,不仅没用,居然直接引发了灭顶反扑,不仅自己肉体上打不过,连精神上都被压制的死。 他们这支毕竟是宗室,与当朝天子是堂兄弟,若非先考登基前遇刺,这龙椅还轮不到当今天子那支,而是从他们兄弟几个中选。故而他们受到堂弟国主的猜忌在所难免,倘若真有这样的机会,华胥再重聘联姻,齐国很难不答应。 趁着高延宗拧眉深思,这位年少便锋芒逼人的女储君,便开始大刀阔斧的动手了。 男子穿着衣袍都显得蜂腰猿臂,皮肉娇嫩,触手便知是养尊处优的贵胄公子,根本瞧不出有二十七了。 一剥开红果皮,即露出了嫩白的瓤肉,纤纤葱根捻起了红豆。 高延宗起初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随后蹀躞带被骤然揪起,她还声称:“我瞧瞧你的膝盖恢复如何了,毕竟为我而伤。” 高延宗慌忙摁住她的手,合拢衣襟蹙眉喝令: “没必要从腰带开始看。” “我可以帮你隐瞒,够了。” “不需要隐瞒,你可以现在告诉高长恭,我把你m了个遍,还要把你俩带回华胥金屋藏娇。” 华胥女储君平时还装的像个人,如今破罐子破摔起来,不仅敢声称什么“风陵春深锁二高”,还简直把无耻下流,都写在了那张混账脸上。 高延宗都气笑了, “荒谬!你对大哥也这般了吗?事后他还竟能…若无其事的疏离你?” 第171章 面带红气 她不语,只是依旧琥珀含光,眼尾凌厉。 高延宗突然发现,这华胥女帝虽理智狠辣,但一提及四哥她是真慌神,显然是对他哥真动了心的,颇有昏君潜质。 男子忽然掐住她的尖下颌,阴鸷眼神微垂, “你对兄长也如此了?他的纯阳体…” “没有,我很尊重他。” 高延宗轻哼了声,不知哪来的优越感,脸上神情快意,又捏起她肌肤细滑的脸颊道, “吻我,让我看看,你对兄长做了什么,又有什么没做?” “和你兄长争宠起来了?你真是…自寻死路。” 她没挣扎,手底下却暗自用力,直抓命门。 “唔!”高延宗吃痛,但还是满眼玩味, “陛下性子真野,驯化兄长那块木头没意思,倒不如放过他,和我斗法?” 见华胥女储君不语,只目光疏冷的盯他,高延宗恶狠狠地薄唇轻吐,嗓音低哑着发号施令: “吻我。” 元无忧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眸中一片清明。 “你喜欢我了?” 高延宗一愣,随后蹙着眉,果断反驳, “不会。” “哈哈哈…”她那双琥珀大眼弯弯地笑,“那为何从一开始,便对我特殊关照?还有今夜……” “够了。” 男子的桃花眼透出了戾气横生,是被戳中心思的恼羞成怒。 她心下了然,攻守之势已然易之。 元无忧笑着贴过脸去,在他嫩若花瓣的双唇上轻咬,“阿冲,想要我怎么吻?” 明明挺温柔的举动,可她拿锐利的贝齿,像是猛兽的尖牙,俨然是不知何时就会发动攻势。 尤其是她得知自己的莫名情愫后,居然一反常态开始亲近他,说明这女人心机深不可测。 高延宗心里泛起膈应,抬手推开她。 “够了。” 她的手却又抓上命门,引得男子闷哼一声。 “既然你知晓了我底细,就别想清白的走出去。” 恢复大半武力的小姑娘,蛮力将武将出身的高延宗摁在墙上,掐住起下巴,逼他四目相投。 正房屋内的床榻离得不远,在蛮力的拖拽下,修瘦的红袍被迫砸进了、被轻纱帷幔遮挡的被褥里。 褥子材质极柔软丝滑,恍若摘了一大片云朵,红皮白瓤被仰面摁入其中。 ——就在这等关头!突然一阵硬底军靴的脚步声响,打门外就说有事相商,问姑姑可方便? 来者自然是高长恭。除了他和屋里的五侄子,也没谁唤元无忧姑姑了,更鲜有人这般守礼。 他这句问到要害了,那肯定是方便不了啊。 俩人此时正打的不可开交,高延宗惊恐地望着身上压制他的姑娘,忽然间、她兜头扔下一床温软的被子,又扯下了床边层层薄纱的帷幔。 高延宗慌忙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又听她坐自己身侧忙道:“我许是劳累过度受了风寒,咳咳…”她咳嗽着,勒令他就在屋门口的屏风外商议。 高长恭果真停了脚步站着,在屏风外道: “姑姑身处内帷,长恭不会逾矩,只是方才二哥与郑家长辈商议,欲让你女扮男装入军营历练几日,来日立了军功,也好做个当世木兰,顺理成章步入仕途。” “去高延宗的军营?” 元姑娘说这话时,一只手恶意地探入了被窝。 高长恭轻咳道,“是我的军营。方才被二哥训了一通,我想通了,白天的事…你不必问我。” 元无忧瞬间想到了,她问那句有没有机会。 “不行?不能?” 男子的美人音清亮雍容,沉而不重,平常颇像一把出鞘的利剑,此刻竟极力平静、缓缓道: “是不用。我…我以为你已经在做,且做到了。” 元无忧眼前一亮,刚想说话,他又续道: “二哥说我面带红气,是红鸾星动,还问我是否有心上人了……我就纳闷,真有那么明显吗?” 床帘外,男子断断续续的一番话,把元无忧说得一阵心神荡漾,真想见见他那位会看相的二哥。可他下一句话,登时把她脸都吓白了。 男子竟走过屏风来,轻声问, “我想…让你帮看看我脸上,真有什么红气吗?” 元无忧心里咯噔一下,方才的情愫缠绵顿扫而空,现在可不兴看啊,她亏着心呢。 她赶忙道,“站住!我怕过了病气给你,我明天去营地看你,给你赔罪好不好?” 高长恭“嗯”了声,又十分难为情似的轻咳道, “倒也不必赔罪那么严重,今夜天色已晚,姑娘家的闺房…我本也不该看的。” 顿了顿,他又道: “也许是溶洞那环境并肩作战催生的情愫吧,所以从今夜开始我便搬回军营住,倘若你这个世家女,能受得了军营的操练辛苦,也许真能…与我并肩作战。” “好,我们明日见。” 高长恭说完便急匆匆的走了。 外面刚关了门,元无忧便掀开云衾,瞧着瑟缩一团的男子。 高延宗含恨了半天,终于等到大哥走后,他泪眼红艳的看着她,却还威胁她:“你胆敢对大哥和高氏不利,我必杀了你。” 元无忧:“你听听有威慑力吗?” 敲门声一拨接着一波,热闹极了。 高中书也不知听了什么风声,堵门要进来看,幸亏郑观棋在拦着。 此时的元无忧潇洒起身,整理了一番略有揉皱的橘粉色襦裙,出门相迎。 高延宗爬起来时,外面高奉宝仍在不依不饶! “大哥人在外面,郑玄女你屋里怎会有男子的声音?快把人弄出来,让我瞧瞧是哪个奸夫!” 郑观棋也唏嘘道: “别说胡话啊高奉宝,你家女相办事儿也不可能这么快啊,这不是瞧不起我表妹的体力呢么。” 高延宗穿好衣袍出门,强撑着走姿如常,不暴露腰酸腿软,发现那姑娘跟高奉宝谈笑风生。 还指着刚出门的他:“我俩能有什么啊?五哥这般威武雄壮的体力,我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瞅瞅你说这话,你不亏心吗? 高延宗持着嗓音沙哑,清咳道, “方才与表姑说事,不成想睡着了,又受了风寒,门口怎来了这么多人?” 高奉宝哼道,“你若无事便少接触她,郑氏可是要撮合她与大哥的,你个风流客,若把长嫂祸害了,别说你背叛了多年来如慈父的兄长,谁见了都得唾弃,我便第一个不容你。” 明明被欺负的是他!怎么还数落他? 高延宗目光凌厉的瞪着小姑娘,哼道, “兄长可要长了眼,别被风流客骗了。” 郑观棋突然掰着元无忧肩膀,压低了嗓音,用仅有俩人能听到的嗓音道:“东西呢?正好高长恭不在,也用不上,你先还我。” 元无忧尴尬地顺袖管掏出蜇人的簪子,“还你。” 表姐却把她拉到一旁,惊诧质问,“变色了?你给谁用过了?挺狠啊都见红了?” 元无忧瞧着那白珍珠是有些发粉,搪塞道, “我划伤了自己染的。” “放屁,这得是男子的j血染的,你有吗?” 元无忧:“……” 郑观棋又扭头看了眼高延宗,笑容诡谲, “你俩……有事?好家伙,打算风陵春深锁二高是吧?兄弟俩都收服了,一个走肾一个走心?” “没没没,我绝对没碰他,天地可鉴!你就算不信我,难道还不信活阎王吗?” “那我肯定信…不过他啊,他平时撒谎撩屁的,刨了嫂子也不会承认。算了不管了,目前看来他吃亏你都没吃亏。” 表姐妹俩去了一旁说悄悄话,只留下高奉宝与其面面相觑。 高奉宝一见俩人并无异常,便要请高延宗回去仔细审问,话音未落,高延宗“阿嚏”一声,直接把鼻涕喷了高奉宝一身。 他随后对满脸惊恐嫌恶的高中书,连连讪笑, “我本来是找姑姑诊病的,等姑姑回来的功夫就睡着了,希望不是疫病。” 高奉宝最有洁疾,一听他有可能感染疫病,忙道:“行了你赶紧让她诊病,我回去沐浴更衣。” 高延宗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刚流露出笑来,就被人把腰肢一搂,带进温暖的怀里。 第172章 拜见大嫂 卷五:《逐鹿中原·和离攻略》 木兰城外黄壤扬沙,军帐一字排开,营盘入口处祭着一面鲜红的“兰陵王”将旗,那炽热的血色旗帜高高飘扬,与初升的太阳同样晃眼。 一大早,领军将军兰陵王的营帐里就跑出来个玉面少年,据猜测是从主帅被窝里跑出来的,不知受了什么刑罚,紧着倒腾腿,绕着主将及副将们的营帐跑了几十圈,把卫兵都瞧呆了。 上前一问才知,这小子是昨晚新来的近卫。 主帅的帐篷周遭,就是副将和卫兵的营帐,但为何昨夜这帮卫兵没一个发现这小子呢?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只能有一个…… 其中一个卫兵大哥不禁唏嘘,“兄弟你小小年纪,身板儿还挺不错,正是性如烈马之时,何必雌伏人下?虽说我们领军长得跟姑娘似的,可你俩这样,让我们如何自处啊……” 有人开了口子,其他几个卫兵更是附和道: “怪不得咱兰陵王不娶妻呢,原来是好这口?” “可我听说,兰陵王跟郑家姑姑挺亲近,都要谈婚论嫁了?” “害,那郑家姑姑也是个巾帼英豪的性子,兰陵王就喜欢这样的。” 还没跑完规定圈数的元姑娘,就这么被几个瞧了半天热闹的卫兵拦住,围起来好言相劝。 元无忧本来累的就一脑门汗,后背都湿了,把身穿的绛红色军服洇出了一片暗红。此时听他们说这堆误会的话,只觉无语凝噎,原本想女扮男装的打算,顿时吓得顿扫而空。 她弱弱的澄清了句: “我就是郑家姑姑……郑玄女。” 众人恍然大悟,随即对自己刚才的言论一阵抓耳挠腮,反应十分尴尬,但是也瞬间立正,齐刷刷地冲她喊了声:“拜见大嫂!!” 元无忧:“……” 这误会大了,倒也不至于这么自来熟。 这帮小子嗓音浑厚脆生,四个字喊的山呼海啸一般,直接把中军营帐里,刚洗漱完的兰陵王给喊出来了。 只见一只皙白的手撩开了大帐门帘,从中迈出一具高挑修长的身形,只穿了身绛红军服的男子,旋即抱着凤翅兜鍪头盔出来,红着脸颊喝退士兵:“去去去!说什么呢……还没三媒六证,不得胡说。” 这位中军主帅转头又喝令她,“姓郑的!三十圈跑完了吗,就在这儿扰乱军心?” 旁边刚被不痛不痒训斥了的卫兵大哥,这会儿见状,又是一阵憋不住的咧嘴笑, “原来这位就是郑家姑姑啊?大哥怎能拿大嫂当男人使唤啊?” “弟兄们可等着大哥大嫂早日成亲呢,得请我们喝喜酒啊!” “我瞧大嫂挺有木兰再世的英姿的,那荥阳郑氏也是望族,和大哥您挺般配登对的。” ……高长恭方才那句呵斥说了跟没说一样,又听了一阵祝愿后,他才恼羞成怒地把人轰走。 这帮小子见大哥气势颇凶,只怕是真惹到了老树开花的大哥,忙不迭地跑了。 只把高长恭留在原地,跟自个儿嘟囔: “这就跑了?怎么也不多喊大嫂几声……” 而后想起了面前还有个人,这才僵硬的抬起脖子,瞅了眼冲他笑的男装姑娘。 男子仗着比她高近一头,凤目微斜向下打量。她今日依旧是中分刘海儿,马尾高束,男式的绛红色军服也被她撑的圆肩窄腰,英姿挺拔。 确实……挺雌雄难辨的,难怪方才卫兵拿她当了自己的断袖娈宠。 清早的太阳并不热,迎面打在她脸上,更显得这姑娘五官精致眉眼英气,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比日光更灼烫,四目相投看了半晌……连带高长恭的脸颊都滚热起来。 “看什么?跑三十圈还不饿?跟我去吃早饭。” 元无忧瞧着他俊美的嫩脸面红耳赤,还极力作出威风严肃的姿态,实在憋不住了,笑出声: “哈哈哈…看你脸红红的,就跟吃到了一样。” 高长恭突然后悔把她接到自己地盘了,这不是让部下兵将,都眼睁睁看着他被调戏吗? 男子咬着后槽牙吐出一句:“……你要是不饿就再出去跑十圈。” 经过昨晚上高奉宝那一闹,高长恭唯恐高奉宝对姑姑不利,连夜把她传唤到了军营,为避嫌就让她单独住在他旁边的一个帐子。 而他美其名曰,让她尽快适应军旅生涯,早起鸡刚打鸣就薅她起来,说跑三十圈才能吃饭。 元无忧寻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就忍了吧,结果吃完饭还没歇着,高长恭又让她跑木兰城里去买铸铁,以及拿着票据、去铁匠铺取辎重武器,还不让被调回来的甄壮士帮她。 经过昨夜之后,她心里忐忑,对高长恭究竟知不知晓她的身世实在没底,自然对他的吩咐言听计从,权当他是在耍小性子了。 等元无忧哼哧哼哧办完事儿,腿疼胳膊酸的回来时,已经大下午了。 幸亏稳坐中军帐的领军将军还在。 前来接收的高长恭,已经换上了鱼鳞软甲,也没清点她带回来的武器,只瞥了一眼便道: “幕僚回来了,少顷让他清点,哦对……你那个白虏奴实在不堪大用,我给调到火头军了。” 刚卸下辎重,还没缓过来腰酸腿疼的元无忧,听说这句顿时心都凉了。 彼时男装姑娘目光一凛,语气一冷, “不是……高长恭你过分了吧?” 他一抬眼,“在营里要叫我将军,或者大哥。” 元无忧突然想起,壮姐说他手底下很多人管他叫大哥,她旋即问大哥本人, “这营盘里,有多少人叫你大哥?我可不想和别人一样的称呼。” 高长恭随口道: “没多少,几十个吧,我从封地府兵带来的老部下,尉官副将,幕僚文书等人……” 没注意到姑娘越来越僵硬的脸,男子只从那堆辎重东西里翻出了一套黄铜明光铠,摊在她面前,“这是给你的甲胄,前几日定制的,可算到了。” 元无忧这才知道,他吩咐她干这些辎重活,也是取她自己的铠甲,登时感动难言。 她此时就想问,他是不是蓄谋已久想拿自己充军的?这盔甲都备好了? 第173章 这瓜挺甜 高长恭今日格外奇怪。 照理来说,元无忧自揭女扮男装,他把传闻中谈婚论嫁的郑家姑姑带入军营,俨然成了假公济私之人。 可他既不澄清,也不对绯闻未婚妻格外照顾。倒不知忙个什么劲儿,把重活累活都安排给了郑姑姑,拿姑娘当牲口使唤,是卫兵副将看了都摇头的程度。他们只想说大嫂真痴情种啊。 此时大哥更是撂下一句话,就直接拍拍裙甲走了。 元无忧干脆一屁股坐在满地刀枪剑戟里,抹了把顺眉毛淌下的汗珠,恨恨地瞧着他的背影。 “当主帅真牛气啊,难怪你没媳妇儿呢!你等晚上的…我早晚在中军帐里,让你百倍奉还。” 她就是痛快嘴,一说话不知哪来一阵邪风,吹来黄沙洒地,她又赶忙闭了嘴。 赶巧了,穿了一袭襦袍的幕僚正往此走过来。 这位眉眼狭长的军师骨相英挺,颇具柔然貌,却是个汉人皮相,口尊“郑姑姑”,手持羽扇,十分严谨地撩袍单膝而跪,清点着武器。 一旁百无聊赖的元无忧,坐在一尺宽的流星锤子上,顺路问了一嘴郁久闾幕僚,关于高长恭这大哥、有多少人叫他之事。 军师头也没抬,语气漫不经心的道: “起码上百来人吧,我们这帮手底下的亲信,都得管他叫大哥。” 元无忧挺失落,这咋越说越多呢? “大哥”这称呼她更不能叫了,掉辈倒是其次,主要是自己到了他的地盘,看他拥兵上万一呼百应,他的部下管他叫大哥,她若加入其中,那与追随他的部将有何区别? 吃亏的事儿她可不干。 前沿无战事的军营就是日常操练,下地种田,还有一帮是跟着大哥到处勘探监修水利的。 营盘里将不同兵种分区域设帐,但都围绕主帅的中军帐辐射向外,领军大将兰陵王虽不在,但各兵部也如常操练,无风自转。 这让人不得不佩服高长恭的治军统御力。 元无忧正百无聊赖地在黄沙地里闲逛,路过一帮正在体能操练的士兵时,也不知他们里谁先发现的她,随后就是一拥而上把她团团围住,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兴高采烈的问, “大嫂,我们大哥呢?一天没瞧见了,昨晚您不会折腾的他没下来炕吧?”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旁边人引以为真,随即附和道: “嫂子真猛!难怪一早上就听您被撵出被窝,罚跑了几十圈呢,大哥没下来榻,您居然能干了一天重活,真有一副好肾…身体啊。” “大嫂真乃女中豪杰也,可也得体谅我们大哥老树开花啊。” 而元无忧盯着面前这帮赤膊上身,袒露鼓囊胸膛,把两条袖管缠在腰间的健硕士兵时,纳闷他们为何能满脸真诚、单纯的问出这些话来。 “……”她就想问,全军营都喊他大哥是吧? 军籍的兵将,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为打仗而备战,故而前沿阵地这帮汉人,都晒的跟熟透的麦穗似的,也有的胡人天生白肤,都晒起皮了也不上色(sǎi)儿。 毕竟他们夸的很好听,她也就没积极澄清。但别说他们见不着大哥了,她也想找啊!无所事事的在军营混了一小天,她都没找到小石头。 直到听说外面有人送了东西来给兰陵王,元无忧拦住使者,才得知兰陵王回了中军帐。 方才下辖区送来了时鲜瓜果,因着数量不多,高长恭便只叫来了帐外的几个弟兄分食。 这厢正吃着,就有个细条的甲胄小女将路过,红衣金甲踩着黄沙漫漫而来,还问他:“正找你呢,背着我吃独食啊?” 只见中军帐外铺了个草席,穿黄铜明光铠的领军大将席地而坐,被几个甲胄副将围在中间。一见大哥营中唯一的女将来兴师问罪,当时几个弟兄就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称呼了,只剩高长恭挥着手里半块瓜,冲她笑: “你来晚了,给兄弟们分完了。” 女将快步过来,精致英气的娃娃脸上带笑,嗓音脆生的,问坐地上穿甲胄的大哥, “甜么?” 弟兄们挺尴尬,吃独食不带嫂子的份儿,还让嫂子给逮着了,这可是大罪啊!而且听闻这位大嫂十分彪悍,只希望她冲大哥发威时,别让他们连坐。 明明这姑娘嗓音俏皮欢脱,毫无怒意,还是将一个将官给吓得,下意识就回复她了: “回姑姑,挺甜。” 旁边大哥闻言,赶紧拿胳膊肘杵了一下说那话的人,小声教育他道: “什么姑姑?那是咱大嫂。” 高长恭:“……” 他本想澄清一下,可忽然就瞧见姑娘过来了。 高挑细条的甲胄女将冲入几个人围成的圈里,目标明确,直奔中间的主帅而来, 高长恭眼睁睁瞧着这姑娘弯腰附身,直接毫不客气的索吻。 她这套流程他都有些熟悉了,高长恭茫然一刹,拿余光瞧见几个兄弟瞪眼瞅着俩人,登时脸颊一烫! 在男子震惊的推开她时,元无忧才舔了舔微润嘴唇,眼神邪肆的笑道,“确实挺甜。” 大哥登时恼羞成怒,浓眉凤目皱的满脸悲愤,“郑玄女你作何!!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怎能如此放肆!!” 他都气成这样了,这姑娘也只是轻飘飘一句: “又不是没啃过你,这么大反应呢。” 高长恭:“……”这点儿私事都让你抖出去了!他就说不能把她摆自己身边吧?! 旁边弟兄们一听,又挠头又跺脚哀嚎, “大哥你这么多年不找媳妇就算了,突然找来一个,当着我们面儿就这么热情,多损啊!” “还得是大嫂懂得攻陷我们大哥啊,大哥这种严肃的还得这样治他。” 而后大哥望着一旁看热闹带起哄的弟兄们,挥手轰散,“都散了散了!” 甲胄姑娘也笑着离开了,只留大哥在原地,手里还有半块瓜。 高长恭瞅着手里的瓜,秉承着勤俭的心,默默啃完,又细思极恐……才觉得害臊。 完了,丢脸丢遍自己麾下军营了,还没成亲就落得个畏妻的名声可不行,他必得找个机会重振夫纲。 *** 第174章 玄女一姐 弥月名义上被编入了火头军,可也就晚上回火头军营帐住。 他还没到营帐,火头军就传遍了,说大哥把大嫂身边一男奴给抽调至此,从什长到几个伍长无不诧异:什么情敌还需要大哥亲自调离? 可一见面,才知道是个神志不清,瘦成麻杆的白虏胡人。这家伙性子孤僻所答非所问,一到地方就嚷嚷着要“解衣”,气的一个伍长照着他脸上的木头傩面,就给了两巴掌。 这白虏奴刚被打,就由火头军队长掀开帐帘,迎进来一位穿黄铜甲胄的红袍女将,这姑娘长得浓颜如烈日,其身后还跟着一位鬼面大将。 敢走在领军将军兰陵王前头的女将,自然除了那一位传闻是大嫂的郑姑姑,别无他人。 打人那伍长自裁的心都有了,连滚带爬到大哥面前,“这小子嚷嚷要解衣,我教训他呢。” 小女将悠悠道:“我外号叫山解衣,你们可以叫我一姐。”她又扭头瞥了眼鬼面男子, “对吧大哥?” 迎着众人齐刷刷瞅向他的视线,高长恭硬着头皮从容点头,“咳…对。这位便是与本王有过命交情的郑玄女,尔等可唤其为一姐。” 弥月自从被成了营中“大姐”的主人捞出去,打下午开始,便是跟着她和主帅大哥俩人,在营盘各处走动熟悉环境。 虽然这姐早晨被士兵误会是大嫂,但随后被大哥训了一通,大哥还拿她当男人使唤,又让大家唤其一姐,也就没人敢再放肆冒犯了。 可弥月心里清楚,俩人只是没捅破窗户纸,即便在军营里兄弟相称,但在外之时,他见多了俩人的没顾忌分寸。 因火头军营帐里的惊鸿一面,便有小兵趁大哥不在,借着与弥月同僚的由头,来瞧洛神下凡般的甲胄玄女。 弥月跟她身边这一路上,瞧见了好几个有眼无珠的小兵,有背弓的有持矛的,打营盘外围特意来见她这位营中唯一的女将,夸一姐美貌飒爽,年纪轻轻倘若为国捐躯可惜了,又问她有无婚配,弥月不耐烦地替主子撵人,说一姐天生就属于战场,她一拳能把你镶墙里。 果然把那俩兵卒吓的,灰溜溜跑路。 元无忧于是训他:“你这样不对,咱们是来适应环境的,不该如此咄咄逼人。” “可兰陵王不仅没拿你当女人,好像也没拿你当人啊。他们只瞧得见你貌若洛神,劝你卸甲嫁人,这等贱男人就该挨个头朝下种地里,只怕上梁不正下梁歪,兰陵王也绝非好人。” 元无忧:“……你也不想当男人了是吧?打击面太广了吧?” 这句话可把人得罪了,弥月直接被她撵走。 入夜。 弥月正独自走在回火头军营帐的路上,用那浑浊滞涩的脑筋思虑如何道歉,想得头昏脑胀。又有个火头军的小兵围裙还没摘,就迎到门口接应弥月,口称“弥哥”,让他帮给一姐送自制的蜂蜜糖米糕,还局促的说木兰城郑氏贵女虽吃过见过不少好东西,可如今到了军营,也就他做的糕点最能入口。弥月头次遇见这种事,一时不好意思拒绝。 他只好原路折返,硬着头皮把米糕给大姐送去营帐。 主帅的中军帐旁边儿,挤了个新搭的小营帐。 原本俩帐子的距离就不足一丈,卫兵全在主帅那儿,当弥月掀帘子一进去,瞧见有俩人,还是惊了一下。 可当他定睛一看,那姑娘只穿了身裹着溜肩窄腰的红衣,正拿药酒擦拭着白天穿的甲胄。而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位鬼面大将,见他进帐,那位主帅竟有些局促地正襟危坐。 弥月心道:你俩都多余整两个帐篷避嫌,直接住一被窝多好啊。 鲜卑少年戴着高长恭为他制的木质傩面,除了进门第一眼,就再没瞅过他,只走到元无忧面前,递给她拿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一叠喷香甜腻的糕点,触手软热还留有余温。 她打开一看,是白嫩的糯米糕,切成了四块,还抹了一层橙黄的蜂蜜。 “道歉来了?搁火头军弄来这个也挺费劲吧?不必为我费心,我还能真生你气咋的。” 弥月声音低弱的澄清道:“一个火头军兄弟…托我送你的。” 元无忧有些尴尬,但还是欣慰的一摆手, “你还接这活呢?可他们都是吃高长恭军饷的兵卒,这不是还回到我们这了么。我又不能娶了他们,也当不了媒婆,不能总让人破费,你也别帮人送了,下不为例,这糖你拿去吃吧。” 弥月不爱吃糖,尤其这是别人给大姐的,但一想到他若还给那小兵或分给别人,传扬出去就是她不领情,他只能宁可齁着自己也全吃了。 鲜卑少年闷声闷气的走后,坐在椅子上的高长恭豁然起身,瞧着他撂下的帐帘道: “他好像聪慧些了。” 元无忧把铠甲上的汗气擦拭一遍后,这会儿翻了个面,扭头看向站身旁的鬼面男子。 “对了,你主动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还让我遣散近卫,不会是想投怀送抱吧?” 鬼面下唰然射出两道黑亮的眼刀,男子咬牙,“这是军营,你少意图不轨,对谁也不行…”顿了顿,他旋即道:“我是来说昨天渔农公找我一事,听闻萧氏得到玉玺了,要献给大齐,欲我做中间人。” 元无忧蹙眉,下意识就想问他们怎么得到的玉玺?又想到这样太暴露意图了,便问, “萧氏倘若真得了玉玺,就该复兴萧梁,为何拿玉玺给大齐?” “不知,不过听说萧氏欲和大齐联姻,对了,你记得那个蒙面世子吧?” 元无忧心头一紧,“怎么?萧氏拿玉玺帮他娶媳妇?” “差不多,不过似乎不是他,是兰陵萧氏的末代皇帝那支,想献玉玺投诚,让江东望族与北朝门阀联姻,还想着回兰陵郡望祭祖,让我行方便呢。俨然在这帮世家眼里,做不做皇帝都无所谓,只要家族荣光能延续就行了。” “感谢你这个消息,萧氏想跟郑氏联姻……想都别想。” 四目相投,高长恭黑眸坚定,正色道, “你放心,在郑氏眼里你我早就是……所以有主的人,绝轮不到你去联姻的,除非你跟那萧氏有深仇大恨,他点名要娶你。” 元无忧讪笑,“我都不认得萧氏的人,哪来的仇怨啊。” 第175章 梅开二度 有了昨天的惨痛经验,元无忧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待鸡鸣五更后,凭借昨天跟兰陵王近卫打好的关系,轻松潜入了高长恭帐内。 她连盔甲都没穿,蹑手蹑脚无声无响地、绕过主帅处理公务的一张长桌,来到了床头。 望着草席竹枕上,男子那张睡容柔和、鼾声细微的俊美脸蛋儿,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微敞的衣领上,那两段高耸锁骨底下的白糯胸肌鼓鼓,半片粉晕延伸入桑麻凉被之内。 红衣姑娘马尾高束,琥珀凤眸倏地一亮,嘴角扬起邪狞地笑来,忽地五指成爪双手上前——豁然一把掀开凉被,摁在他胸口,先是将他衣襟合拢,在与男子那双茫然的黝黑凤眸四目对视后,她这才将睡得迷迷糊糊的人从被窝里抓起来,扯着他衣领子,要带他一起晨跑。 等高长恭坐床上回过神来,才发现身上衣襟被她系的乱七八糟,那抹红影竟撩开帐帘跑了。 要搁平时他不会搭理她,但此时高长恭起床气正是汹涌,一瞧见姑娘撒丫子就跑,高长恭恨的一把抄起床头挂的外衫,嗷嗷直喊:“郑玄女你给本王站那儿!” 中军帐外,此时几个卫兵凑一起,正说昨天瞧大哥拿大姐当男人使唤,不解风情呢,就瞧见个红衣姑娘从帐子里窜出来,后头跟着一边系外衫扣子的大哥,一边气急败坏的让人站那。 又是昨天那几个卫兵,此时瞧见这回大哥大姐一前一后跑的不亦乐乎,不禁唏嘘: “看,我就说俩人住一被窝吧?” “这俩人但凡有一个正常的,都玩不到一起。” “大嫂跑的真快啊,大哥腿真长,追妻就得这样主动且疯狂,大哥终于开窍了!!” ——军营这两天训下来,元无忧都找回了年轻活力,武力飞速恢复,突飞猛进,不仅能够早起抓大哥一起跑二里地,还能在大哥任何想起她的时候,噌噌噌地随时出现在其身边。 主要元无忧此行的目的,就是为渗入小娇夫的军旅生涯而来,自然都围绕着他了。她是天生的帝才,帅才,在外人看来是能顶天立地的女将也就够唬人了,倘若真要她冲锋陷阵,元无忧只能是为高长恭,而非为齐国捐躯卖命。 可俩人的形影不离,“过命交情”,已让大家默认一姐和大哥是一对,一姐的亲信鲜卑小傻子弥月,随即感受到了何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弥月最近很苦恼,俩人不捅破窗户纸,遭殃的是他。他除了要拒绝男兵送来的殷勤之外,此时还遇见了个姑娘。 大晌午的,他本是去附近县里给火头军买糖,返程时就听守卫说,有个城里来的姑娘在营盘外候他多时,还带来了建康小吃梅花糕。 弥月起初还挺纳闷,外面这帮姑娘不知郑玄女是女儿身吗?怎么连女子都来献殷勤了? 他照常拒绝,这姑娘却羞赧的说是送给他的。 “……” 弥月一时不知该不该拒绝,但姑娘劝他说这是她自制的,别的地方没有,建康都找不到第二家的独一味,让他回去好好品尝。 他果断收下,回去就送到了大姐帐中。 红衣女将正坐在摊开甲胄的长桌前,一脸郁闷呢,问及原因只说是高长恭惹的。 弥月赶紧打开一枚枚梅花型的糕点送上,只说是建康糕点。元无忧想着高长恭同样是为建康来客、萧氏献玉玺一事去奔波的,登时心头火气更盛,瞧着眼前梅花形状,糯米糕嵌红枣五色果脯的糕点,她果断拿过来尝尝。 多亏这鲜卑少年心智不全,此时不管她为何事忧心,只瞧她面色阴郁的撕嚼糕点,小心翼翼的问她是不是不好吃。 元无忧顺口问问他哪认识的建康人?得知是姑娘送给他的,登时促狭地盯着他脸上的傩面: “嚯,有姑娘看上你了?你虽然呆一点,干不了重活,但也能持家,这样吧,我攒军饷给你当陪嫁,谁家姑娘啊?我就当弟妹了。” 弥月:“……” 他故意提这一嘴,见她并不吃味,心里竟有些难受。待生闷气的出门时,又看见男子来送给她写的情书了,他此时一开口拒绝定是骂人,于是便收下塞包袱里,一封也不打算给她看。 也不知兰陵王如何得罪的她,弥月就跟在她身边,听她唉声叹气到了下午。 弥月不知她为何失意,莫非兰陵王相亲去了?可她不肯说,正在此时天空传来几声鸟叫,他便给她指着天上一个摞一个、比翼齐飞的灰褐色两只大鸟, “姐姐你看!原来双鸟真的会比翼齐飞啊。你看那两只鸟像谁?” 元姑娘摸着下颌上并不存在的胡茬,蹙眉道:“看不出来,反正不像我。” 望着鲜卑少年傩面底下亮晶晶的瞳子,她继续思索了一番,试探问:“我和高长恭?……我都瞧不清是啥鸟。” 下一刻,两只鸟像被钉了一下,笔直齐整地坠落,唰然摔在俩人面前,给俩人吓一激灵,无忧更是直接从地上蹦起来了。 她盯着三步远外还在抽搐的两只大雁,暗自点头:这回瞧清了。 而后红袍金甲的大哥端着弓走来,喜滋滋问俩人,“瞧见本王的猎物没?斛律老四会射落大雕,我这一箭双雕也不错吧?” 无忧、弥月:“……” 他看见俩人表情有异,还很诧异, “你俩搁一块儿说我坏话呢啊?” “刚才没有,现在想说了,人家俩鸟飞的好好的,你咋还棒打鸳鸯啊?” 大哥一摆手, “此言差矣,成为我的战绩也是这双亡命鸳鸯的福分,要不你以为一箭双雕是怎么来的?” “大哥说的没毛病。” 弥月:“绝。” 元无忧见此情形,觉得想跟高长恭比翼齐飞,这辈子是够点呛了。 太阳偏西时,郑府传来消息,把元无忧叫了回去,说萧氏得到消息,那个入过郑府的苗疆妖女,今晚会把玉玺送到郑府给郑家姑姑。 元无忧一听,都气笑了, “敢情你们萧氏跟齐国主空手套白狼,又来污蔑我是吧?我这两天要不是跟兰陵王在军营住的,还真解释不清了。” 但是事关玉玺,所有人都秉承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于是她被迫留在家里,等着接货。 第176章 大酺三日 端午前夜,郑府上下鲜有的寂静。 因着西北门离郑家姑姑的住处不远,就隔了条抄手游廊。此刻院里只有蝉鸣蛐蛐响,影壁墙后头,圆盘石桌前正坐着个红衣姑娘,她一身飒爽的交领长衫军装,双腕套着漆皮护腕,面朝影壁墙,闲拿手指敲桌面。 表面上看似就她一个人,其实四周全都是人。 直到听见外街传来一更梆子响,元无忧也没等到送玉玺的苗疆妖女,倒是门外的游廊里,突然惊呼一声:有了有了! 这句话如同火落油锅,把暗地里埋伏那帮人,噼里啪啦地炸裂了开来,游廊里、假山后、草堆里…各家世族的代表不顾自己形容狼狈,趋之若鹜一哄围上,忽然都涌出了门口。 戌时已有些凉意,冷风拂身,元无忧抠桌角的手指这才放松,也蹭地站起身来,循声而去。 原来那苗疆妖女托吱吱嘎嘎的流马,捆在其后送了副棺材进来,早已埋伏好的世家和萧氏一拥而上,没给元无忧看一眼就给棺盖拆开了,里面赫然躺着一面粘泥带垢的三尺铜镜。 元无忧登时怀疑,苗疆妖女跟那女魃有勾连。但她面上毫未表露出来,倒是穿着常服守在门口的兰陵王,此时眉眼一斜渔农公: “敢问萧公,玉玺这么大个头吗?” 郑太姥也问了:“玉玺何在?把这面镜子敲碎了找找?” 渔农公本就是萧氏推出来首当其冲的,此刻虽然心里没底,面上仍傲慢道: “尔等是何态度?老夫帮尔等劝农桑务积谷,自然也为助家族重回郡望,今日此番也是为齐国谋玉玺,倘若有,则是齐国受命于天,若无只能说消息有误,何必为难老夫?” 此夜,一牙上弦月立中霄。 胭红衣袂翻卷,拂过翠绿的黄杨草丛,二九之年的郑家姑姑俏脸娇艳,身姿挺拔,健步轻盈地转游廊,走到被众人围拢的棺材前头。 她顶着幼态未褪的精致五官,笑眼弯弯作揖: “我说句公道话,今夜诸位齐聚于此,恐怕是苗疆妖女调虎离山,各位与其追究妖女失信,倒不如回自家营盘,瞧瞧自家东西可有遗失被盗?至于这面镜子,我倒是在溶洞里见过,叫秦王照骨镜,不若就归我吧。” 于是众人在把那铜镜里里外外刷了几遍,忙活近一个时辰也没抠出玉玺后,这才败兴而归。 在众人的监控下,高长恭携甄壮士通力合作,把三尺长的青铜镜抬到了她屋里。就在那红衣披甲的男子转身要走时,郑姑姑竟然一把拽住了他,说她有个厢房无人住,他可要留宿? 望着兰陵王骤然烧红的耳根,众人这才四散而去,无不流露出几分了然的笑来,高长恭唯恐晚节不保,赶忙跟着郑太姥,说别把他落下。 等人走后一刻钟,元无忧听见屋里那种微弱、沉闷的撞击声愈发急促,这才撬开床板,露出里面被五花大绑、浑身只套了一件交领长衫的闹闹。 苗疆少女满头大汗,惊恐地睁大杏目,望着手持白刃的红衣姑娘。 她居高临下的俯瞰自己,朱唇翘出一抹讥讽的笑来: “敢利用孤暗度陈仓?什么为了双墟镜,尔等这帮南疆妖孽……还是为了孤的玉玺!速速交出玉玺,孤还能饶过你们,否则孤有的是法子惩治尔等,只怕届时血流成河,饿殍千里。” “……请陛下听信我的话,你现在还守不住玉玺,你放了我,我把秦王照骨镜抵押在你这,来日我拿玉玺来换不行吗?” “一块破镜子就想抵押玉玺?直接把你扣下,让岭南余孽来赎人,比那块青铜死物管用。” *** 五月初五端阳日,天还没亮,元无忧便被人从睡梦中敲门喊醒,外面一帮男人用雄浑的嗓子喊:“大姐开门呐,大哥来了。” 那声音嘈杂又整齐,吵的外面虫都不叫了。 好家伙,冤冤相报没完没了了是吧?她躲回郑家都躲不过报复? 元姑娘正睡的迷瞪,外头吵闹的厉害,她只好披外衣起身,想让高长恭看看他此举有多唐突冒犯,结果手刚一打开门,手腕子就被人攥住了,还往她手上套什么东西。 吓的元无忧顿时清醒了不少,抬手去推面前的红袍男子,触手却是他胸口的护心镜、和坚硬冰凉的鱼鳞软甲。 同时又反被他摁住手腕,勒令:“别动!天快亮了,得赶紧套上五彩绳。” “不——”元姑娘刚张嘴要问,却被一只肉实的手掌,堵住了她要说的话。 “不准说话!”四目相投,男子白净的嫩脸上,此刻拧着眉压眼的神态,把俊美五官衬得更为英挺,长睫一掀迸射出的凌厉黑眸,也是可比肩天上启明星的锃亮、锐利。 男子身穿红军服,鱼鳞软甲,英姿飒爽地往她面前一站,头顶也挡不住黎明之前的鱼肚白。 高长恭套好了五色绳,才眨巴着长睫正色道: “每年端午天亮之前,家大人都要给小孩子的手腕、脚踝、脖子上绑五彩绳,绑的时候你不能说话。” 元无忧瞅着腕上的五彩绳。端阳日的五彩绳是固定的青白红黑黄五色。上应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下应东西南北中,能驱邪祛病强身,使人健康长寿。 “不是……我都多大了啊还孩子?” “你不是尚未成婚么?我军营里即便已婚的男子,也有被妻子强制戴五彩绳的。我瞧你家只有古稀的外祖母,恐怕没有家大人给你系这个五色绳,只能我来了。这五色绳讲究一定要在日出前绑好,且不能随意弃,必须等到端午节后的大雨,把它放在自家院墙的排水口,由雨水冲走。” 元无忧心头确实感动,随后又意识到不对, “大哥,差辈儿了吧?你占我便宜?” 大哥目光这才落在她身上,赶忙命身后人都扭头回避,才喝令她,“你穿成这样就出来了?赶紧回去更衣洗漱,跟我去踏青。” “不是…高长恭你报复我呢?连续晨练三日,你可真是……拿我可劲儿训啊。” “不是,请你先踏青,连带赴宴看赛龙舟。为避毒月邪祟,陛下特许军中各部大酺三日,与驻地黎民百姓同乐。” 元无忧原本挺高兴,寻思这憨子开窍了,他却直言是他二哥命他把自己带去,二哥说想结识一下郑家的独苗外孙女。 第177章 赛龙舟 木兰城的十街百巷都拿艾草香包熏透了,腌入味了,家家早点铺子布幌高挑,都摆足了箬竹粽香的阵仗。 因要远出郊外,一路上便遇见不少卖端午辟邪小物的车子,毕竟端午属于祭祀节日,古往今来便有伍子胥投钱塘江、曹娥救父投曹娥江、屈原投汨罗江等典故,故而人们多会在此期间系五彩绳,葫芦,香包等祈求端午安康。 为首的鬼面男子身侧跟个高挑的姑娘,其后追随几个凶神恶煞的卫兵,这撮人走到哪儿都够引人注目。一走一过,只见那些卖辟邪小物的商贩、晃悠着胸前腰后系的一堆香袋葫芦,正口若悬河的介绍着哪个绣工寓意好,哪个里纯是艾草,哪个是艾草掺杂雄黄、菖蒲、青蒿,以及另一类芩草、排草、山奈、甘松、高本行混合制成的。 而原本挺活络的商贩,待瞧见这几位甲胄大汉走来,就跟被掐了脖子似的,说话声都蔫了。 高长恭见她多瞟了几眼,还问:“相中了?” 她弱声道,“没有……我就瞅瞅……” 元无忧心道,我这是瞅那帮人可怜啊,你要是不乐意领我出去踏青,正好我也不乐意去。 “可我二哥让我给你买些这个,说端阳日邪祟气重,别冲着他个体弱多病的。” 元无忧刚萌生的几分感动,瞬间无语凝噎。 “你们高家兄弟,就没一个说话好听的人吗?” 她尚且没见到他家唯一在世的兄长二哥、河间王高孝珩,就对其印象不佳。虽说他确实疼爱弟弟兄友弟恭,早给高长恭腕上系了五彩绳,但未免对他四弟媳过于戒备和不善了些。 鬼面甲胄的男子腰背挺拔,手扶腰间佩剑不作声走过去,这位兄台虎步龙行气势熏灼,吓的那小贩还以为要被查封摊位,一句“官爷饶命”脱口而出,谁料他只是指着郑姑姑刚才眼神扫过的一排,沉声勒令: “那堆,全要。” 元无忧赶忙上前拦住:“整那老些嘎哈使啊!你拆了五彩线缝衣裳啊?” 他这才想起回头问她,“都挂腰上沉吧?戴头上点儿?” “高老四你别犯浑了行不行?还怪听你二哥话的嘞。” 男子却一脸正色,“你又不直说自己喜好,我只能把有嫌疑的那排包圆儿,挨个试出来。毕竟是劳烦姑姑受邀赴宴,总要讨好你些。” “你随便挑吧……我真没啥喜好,你要是真心想要我好,就自己去赴宴吧,我怯生。” 她算是发现了,这憨子平时在弟兄面前顶天立地,挺有大哥气派的,但一遇到兄长和长辈是真愚忠愚孝,瞬间乖顺成了小绵羊。 而高延宗所言,也确是至理名言,世代都是疯子的高家,怎会独独出了高长恭一个傻子?还真是除了他是一根筋,高家兄弟全是人精。 连续三天五更早起,迎着日出不是晨跑就是踏青,铁打的身体也遭不住啊。 踏青完后天也大亮了,便给引路到长江沿岸的筵席上,元无忧一眼就瞧见了停靠岸边那几艘气派的龙舟,以及着各色衣衫备赛的桡手。 正规龙舟起码有龙头、龙身、龙尾、桡、舵、鼓、锣和其他设施。雕刻龙头的通常多选用整木,尤其尽量用分叉处,以便于雕刻张开口。龙头通常彩绘装饰得极为华丽,栩栩如生,同时也为提升划手比赛时的气势昂扬。 就这样气派的龙头,却都是摆在一旁,在下水比赛前再装上去。 而龙舟船身作为承载船员的主要部位,多呈梭形,中间宽两头窄且稍微上翘。龙舟和其他船只一样有船舱和船板。船板固定在船舷上,把船舱分成若干个小船舱,其上还有一根龙骨起固定作用,龙骨又把小船舱一分为二。 船板和龙骨之间用竹蔑缠绕,龙舟遂成一个整体。船板上坐有桨手,因此船板都是整块的。利于减轻龙舟本身重量,加快比赛时的速度。而龙尾大多也是用整木雕成,装在龙舟后面,充满鳞甲而颜色不尽相同,尾鳍大多为绿色。 因着比赛尚未开始,长江岸边有不少三五成群的光膀子赛手,也有穿半臂的,额头都围着与衣同色的布条,瞧见鬼面男子路过,也认识兰陵王,还盛情邀请二位下水试试划龙舟。高长恭对此没多大兴趣,可身边忽然蹿出一道红影——他姑姑先一步跳上船了。 赛龙舟毕竟是通力合作的游戏,分配工作是头桨最出力,也最重要,动力桨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推前面的拽后面的,推力桨是要从船尾发力,鼓手在前,划桨的频率要跟着鼓频,舵手在船尾,控制方向。 江南龙舟是在四角插旌旗,鼓吹手伏在中舱,两旁划手十六人。篙师执长钩立于船头,称作挡头篙。船头亭上还选有面端貌正、擅长嬉水的儿童装扮成台阁故事,称龙头太子。船尾高丈余,牵系彩绳。 元无忧此时磨磨蹭蹭就是不愿去赴宴受刑,就算路过只蚂蚁她都得跟着走,更别提龙舟赛手的盛情邀请了,即便她掉江里只有喝水的命。 高长恭就在岸边瞧着那姑娘混在赛手中间,船桨扬起的浪花打湿了她的衣裙,他心都跟着揪了起来,第一个念头是她不会凫水,自己得看着她些,她若落水了,第一时间把她捞起来。 随后才意识到,不对啊?他姑姑怎么还去摸人家臂膊和胸肌了呢? 高长恭赶忙喊人把她“请”下来,辞严厉色的指责她耽误人家开赛。 于是俩人就站在岸边看赛龙舟。 这帮桡手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赤膊上身,头上腰上各缠红布,迎着朝阳洒下的金辉登船备战。只听蚩尤鼓响,数条龙舟便似一支离弦的箭,蹿出去老远。 长江上波澜迭起,浪花一朵朵追逐着龙尾。 这边的龙头太子是总角男童,对手是俩姑娘。 元无忧眼睁睁看着临近她这边的队伍,一水的大小伙子一瞧见是和对面的姑娘对峙,登时士气高涨,一个个激动的不得了,大赛一开就嘿咻嘿咻开始玩命的划桨!她明明眼都没眨,仍诧异这帮人是怎么嗖嗖嗖抛下姑娘们,龙舟没了影只剩浪花的。 “好家伙……让你们纪念屈原,不是去救屈原啊,跑那么快怕被姑娘瞧上啊?” 比赛顷刻就结束了,这帮大小伙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笑嘻嘻的跟兰陵王报喜,说一瞧见对面有俩姑娘给他们高兴坏了,就知道这场稳赢,那姑娘的力气怎么跟壮年男子比呀。 兰陵王:“咳…也分姑娘。” *** 第178章 端午安康 巳时渐热。 长江岸边的一处观景阁楼内,传出阵阵丝竹声声入耳,摆足了大排筵宴。 赛龙舟扬起的雪白浪花几乎冲上岸边翠柳,翻涌的江风水气,几次欲掀开望江亭苑的碧色薄纱帘幕,却被门楣上缀满的粽子形状艾草包、绣花香囊给压住。 最终还是由一只套着龙鳞护腕的大手给掀开。 突然闯入视野的鬼面将军身形伟岸,把左右两名手持蒲草扇的侍童吓了一跳,但还是迅速反应过来,垂手收回蒲扇,躬身行礼: “恭见兰陵王,殿下端午安康。” 望着眼前男子一声不吭的撩帘而入,鱼鳞甲都裹不住他挺拔的脊背,元无忧紧随其后入内。 里头有三张四方桌子,乌木金漆,一样大小,左边空了一桌,正中间坐着的自然是文襄帝第二子,广宁王高孝珩。 而绕桌左右有两列乐人,各桌后头都有随从侍者,好家伙,所谓邀约赴宴,赴的就是高家三兄弟的鸿门宴吧? 元无忧正欲仔细打量,便瞧见一抹棕黄色从主位窜了下来,直接冲她咧开血红大口“汪汪!”嗷嗷嚎叫。 任谁瞧见这场景都得吓一激灵,元无忧也不例外地后背一凉,脑子是愣住了,手却惯性的摸到了后腰的佩剑。 幸亏那道黄影被高长恭抬腿拦住, “金钩、坐下!连本王你都不识了?” 随着这声喝令,猎犬瞅着元无忧哽叽了声,却也乖乖坐在他瘦长的鹿皮军靴侧面,叼着他鱼鳞裙甲底下、露出的一角衣摆。 元无忧这才得以瞧清楚,刚才跑出虚影来的,竟然是一匹身材高大的波斯犬,这狗子浑体是棕黄色短毛,长腿细腰,脖子上套个红宝石绞金丝的项圈,乌黑二目熠熠发光,她竟然能从一只仰脖的狗子身上,瞧出了傲慢无礼来。 “长恭你身后便是郑姑姑吧?快请来上坐。这匹波斯犬颇通人性能辨忠奸,姑姑勿要见怪。” 在波斯犬叼着高长恭衣摆的引路下,元无忧循声望去主位。 那位手里转着翡翠玉笛的广宁王,俨然是穿礼服来的,肩宽背挺坐姿庄严,外罩颇显宗亲贵气的橘黄色裲裆,内着绛红色大袖襦衫。 他的长相与高长恭有几分相似但不多,肤白无须,俊美的皮相也较高长恭多了几分文弱。 他原本端坐主位,忽然瞧见自家波斯犬拦住了两道红影,从那张鬼面辩出是自家四弟后,便揽衣起身,非要把俩人抓来坐一桌,还挑着入鬓长眉和瑞凤眼,略带埋怨的嗔怪问道: “长恭怎来的这般晚?踏青踏到巳时?速速如实招来,余下时间做甚么去了?” 高长恭只得空置留给自己的那张桌子,讪讪坐在了二哥右手边,无奈的解释道,是陪姑姑看人营救屈原去了。 把广宁王听愣了,“大端午的,别说这个……怪瘆人的。” 此时的元无忧,自打见面先道“二位王驾千岁端午安康”后,便瞧见了右边四方长桌上的高老五,安德王也罕见的穿一身王爵礼服,嫣红的交领大袖襦衫外搭橘色裲裆。 几日不见,他面容消瘦了不少,平日里白嫩的娃娃脸也颌骨突显,五官愈发冷硬英挺,桃花眼中全无素来的戏谑,眉宇间戾气横生。 眼下,他身后跪坐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正捻着大袖子为其斟酒。那身严谨的橘红齐胸大袖襦裙、还勒出了两团呼之欲出的雪峰,待元无忧一瞧她那脸,正是那日军营里见过的笑靥。 与姑姑视线相交那一刻,高延宗的如扇长睫覆下了桃花眼,斜了眼身侧的女子,很客气地指着面前年少的长辈,“叫姑姑。” 而后又眼尾上挑,瞟了元无忧一眼,笑道, “带来个上不得桌的侄媳妇,教姑姑见笑了,五侄先自罚一杯。” 元无忧:“…英雄不问出处,开窍不论岁数,姑姑唯有支持了。” 她就是客气一句,面前的男子却忽然眼一冷,松手就把杯子摔在了地上。 他身侧的女伴见状豁然站直了身,轻呼一声,倒是旁边的广宁王闻声,朝这边探过头来: “五弟怎么手脚不利索了?与姑姑说什么呢?还不叫姑姑入座?” 元无忧顺势坐在了主桌左手边,临近高延宗的主宾位置。 见引起了二哥的注意,高延宗这才搅动桃花眼里的春池涟漪,恢复了笑意如常,“我此杯已尽,该姑姑了。记得也要摔杯为誓。” 元无忧登时头皮发麻,顺天灵盖儿到后脊梁,都仿佛掠过一丝凉意。思及自己过去对活阎王的冒犯,只怕是要被算账了。这位可不像高长恭,他是真会发疯,且知道她太多底细。 高长恭正跟二哥叙旧,一眼没看住,就瞧见郑姑姑端起五弟桌上的一杯雄黄酒就喝,说是来晚了自罚一杯。喝完后便俏脸一白,摆手扇口说有些辣嗓子,便要再罚一口菜。 高延宗连忙把自己的筷子递给她。 把广宁王看的直笑,赶忙给她递上一枚粽子。 高延宗也不避讳,粽子从二哥手递到姑姑手里,她都没攥稳,就被他一把抓过来,要帮她解上面绑的线。 元无忧明知他此举逾矩了,刚开口就被他拿眼神勒令道:“闭嘴,你个漠北人想必没吃过几回江南粽子,不会剥就别浪费了二兄的赏赐。” 元无忧不满道,“这个我会。” 一旁的红裙女子被晾半晌,此刻赶忙出声,试图加入热闹里:“五王,奴家来吧?” 她伸出削葱根似的纤白手指来接粽子,其上染了凤仙花汁的嫣红指甲尖长又晃眼,反被高延宗瞪了一眼, “放肆!你这指甲是想刺伤粽子,还是想刺伤本王?” 元无忧听了都无语,一旁的黄狗听了都摇头。 高延宗平时挺花言巧语一个人,此时却跟个刺猬似的,来一个扎一个,谁也不敢惹他了。 于是郑姑姑只好乖乖往那一坐,而后瞪眼吃着五侄子给剥的粽子。 广宁王将一切尽收眼底,面上含着温和的笑,眼神却如利刃出鞘般锐利, “郑姑姑是世家女,怎会连粽子都不会剥呢,四弟还在呢,五弟你未免也太殷勤了。” 第179章 宴饮兰陵 高长恭隔着自家二哥都能瞧见五弟眼神不善,他平常对姑娘家殷勤是常事,可举止殷勤、嘴上甩刀子的情况,倒是少见。 于是便探出头来,隔着广宁王朝她招手, “姑姑来我这里,别再劳烦二哥和五弟了。” 元无忧手捧着咸肉粽应声起身,却被俩兄弟一边拽住衣角,一边握住剑鞘,给固在原地。 左边的高老五仰着下颌骨尖削的娃娃脸,桃花眼里是春池破冰、裂出的锐利, “你跟四哥是何关系?就同席吃宴?” 右边的广宁王也上挑着眼尾,凌厉的凤目映着眼中向下、颊上的一枚暗红小痣,更显锋利。 “人家世家女擅长琴棋书画四书六艺,姑姑居然只带了一把剑就来赴宴?莫非要行刺四弟?” 元无忧诚恳道,“不只一把,我家里还有,背不下了。” 高长恭歪着头瞧过来,“二哥误会了,姑姑带佩剑是防身的,你快过来啊姑姑!!” 元无忧耸了耸肩头,摊手指了指身侧两位, “你倒是跟你兄弟说啊。” 高家兄弟哪有不疯的! 不疯的高长恭,显然都看不出这里面的门道! 广宁王却不放她,就着手里挎在她肩头腰侧的剑鞘,一把将小表姑拽坐下来, “姑姑出身荥阳郑氏,配皇族绰绰有余。只是从前世人皆知郑太姥儿女双亡,更无你这年纪的外孙女,倒是听闻你曾上门寻亲元太姥,也是元氏将你过继给胞妹郑氏,不知姑娘……究竟有何身世,是否真是前朝元氏的遗孤呢?” 广宁王高孝珩比在坐其他两位都年长,可他嗓音最为温柔和缓,甚至有几分雌雄难辨,同时也让元无忧体会到了,何为温柔刀刀刀割肉。 她甚至不敢与高孝珩对视。 高长恭这二哥看似清雅洒脱,实则和高延宗是一路人,他句句温柔没有锋利,却咄咄逼人。 元无忧许是最近被揭穿的麻木了,尤其是高长恭就在旁边儿,她不会再向面对高延宗一般失态,病急乱投医慌不择路了。 听了广宁王这番质问的郑姑姑面色如常,只自顾自地,垂眼扯下了高延宗手里的一片衣角, “我确实自幼在漠北…室韦长大,元姥姥是我外祖,我此次南下认祖归宗,是为让木兰城郑氏得以延续,而非攀附皇室宗亲。” 广宁王没成想她把话说的这么绝,撇清关系时把和四弟的路都堵死了,登时面色温柔了些,语气放缓:“五姓女配皇亲不算高攀,姑姑不必如此自谦,你与孝瓘患难之交,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元无忧瞥了眼坐在他右手边的高长恭,他也正端酒杯看着她,眼里有几许错愕,几许希冀。 她只道:“我是长辈,这是应该的。” 广宁王笑意一僵,“姑姑此言,是要与四弟划清界限了?” “那不全凭广宁王殿下您的心情么。” 歪着脑袋的兰陵王,那双灿若星子的凤眸里骤然黯然无光。他还什么都没说,便说不出了。 高长恭一时愣住,几句话的功夫,前几日还满口赴约并肩作战,珠联璧合的彪悍媳妇儿,怎么就与他划清界限了? 场面一度僵持住了,忽然打外面掀帘进来个白衫随从,跑到广宁王身侧附耳低言了几句,不知跟高孝珩说了什么,他便急匆匆要走,临行前还拍着高延宗的肩膀嘱咐: “咱齐鲁大地乃孔孟故里,礼仪之邦,你得替为兄好好招待郑家姑姑。” 高延宗难得的一脸正色,半起身作揖拜别: “请二兄宽心,延宗必不辱使命,定会发扬齐鲁大地的酒桌精神。” 元无忧一听,这是要磕个你死我活啊? 试问泱泱华夏,最能饮酒的当属漠北与山东,漠北就不必说了,甭管自己有多少量,只要喝不死,就往死里喝。而山东齐鲁大地则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实际上就是车轮战的模式,虽说全是繁文缛节,但也确实战无不胜无往不利。 首先说酒桌上的坐次就有很多讲究,分别是,主宾,副宾,主陪,副陪,侧陪……而到了敬酒的讲究更多,给谁敬,敬多少,怎么敬都有一套默认规则和流程的。 比如小辈给长辈敬酒,首先从主宾开始,敬酒不能敬无名之酒,每一杯必须得有说法,而元无忧又是长辈又是主宾,高延宗对她也太有话说了。 待高家二哥走后,姑姑直接反客为主,成了主桌上唯一的主位。 一旁的五侄媳妇儿笑靥,全不似之前在军营里那般舌绽莲花了,只默契的跪坐一旁,给安德王斟满酒杯。 高延宗随即抬手端杯,第一句就是: “想进高家的门,嫁入山东齐鲁可非易事,既然姑姑出身漠北元氏,想必没少喝闷倒驴,倘姑姑若能在酒桌上折服五侄,侄儿自会为姑姑从中斡旋。” 元无忧听的脸都绿了,心道,我还没跟你四哥有什么呢,你既知我是华胥女帝,还敢给我这么个下马威啊?生怕我和你四哥成亲是吧? 此时高长恭就坐在她右边儿,他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该拦着了,在场的就剩他们兄弟和俩姑娘,再闹事就有些不礼貌了。“五弟!军中禁酒,姑姑又是个弱女子,你怎能如此无礼?” 高延宗只斜睨了元无忧一眼,“哦?弱?” 元无忧回头戳了戳高长恭的肩膀,示意他回自己那桌去,这才扭回头,皮笑肉不笑的道: “多谢五侄子好意提醒,但我毕竟是你长辈,你可不要听信谗言忤逆不孝。” “姑姑与四兄同帐而眠之事传遍了军营,莫非你要始乱终弃,拍拍屁股走人?姑姑不接酒,可是怪我们兄弟款待不周?” 已经坐回到了自己桌前的高长恭,闻听这句赶忙拦着:“……休得胡言!怎么好像我吃了亏一样?这不是平白无故污人清白吗?” 高长恭一走,没人拦着小表姑了,她竟不知何时,自己给面前的空酒杯倒满了酒,眼下正端杯隔空示意高延宗:“姑姑陪一个。” 元无忧抬手就干,原本以为是端午的雄黄酒,入口的醇香浓烈太犯劲儿了,一问才知是兰陵郡进献天子的兰陵贡酒,有近千年历史呢。 于是便形成了安德王敬酒,他身后的女子给斟酒,红衣姑姑喝酒的一套流程,把高长恭晾在一旁,都快冻感冒了。 第180章 去狗那桌 正常人沾酒脸红,就像自家五弟。 高长恭是知道他有酒量的,毕竟高延宗在邺城当纨绔练了近二十年呢,但他此刻几杯雄黄跟贡酒两掺下肚,那小脸儿是肉眼可见的红了,粉扑扑的,尤其在那双卧蚕像两条肉虫子似的桃花眼里,已有几分醉意微醺,像月碎春池,波光粼粼。 而小姑姑那张俏脸却不红不白,根本不上色。甚至还有功夫蹙着眉头,满眼担忧的指了指五弟身后的女子, “你别给他斟酒了,来给我倒。” “啊?喔…”五侄媳妇儿也是脑筋一抽,当真提了堆一地的裙摆要起身,旋即被高延宗摁住。 高长恭一想这样不行啊,赶紧起身去拦,“别和五弟置气了,回来我这边。” 高延宗却抓住姑姑手腕,满眼溺死人的春水,语气柔缓黏糊道:“酒品即人品,嫂嫂不与五弟畅饮摆出人品,我怎放心把兄长交给你?” 这声“嫂嫂”简直喊她麻筋儿上了,姑姑抽出手腕一拍桌案,一脸正色道: “姐今儿必须得让你整明白,你哥跟了我绝不能亏待他,姐不带差事儿的。” 这话听进高长恭耳朵里有些尴尬,明明每句话都挺耳熟,放在此情此景他们仨身上,就十分诡异。 高长恭哗楞着鱼鳞裙甲从自己桌上起身,又落坐到她身侧,一把夺过她的杯子,目光却横向了自家五弟, “五弟你哪有老爷们样儿,死命劝姑娘家酒?” 她望着小娇夫,欲言又止。 高延宗已然有些醉态,手扶桌案笑看着姑姑,指了指角落里摆着连骨带肉的一只矮桌: “嫂子能不能喝了?不能喝去狗那桌。” 高长恭:“……”遭了,有种不详的预感。 刚张嘴要婉拒的姑姑,登时面色一僵,本就煞白的小脸儿衬得那双凤眸更加锋利、阴鸷, “呦呵?下战书是吧?今天谁先下桌谁是狗!” 高长恭:“……你说你惹她干啥啊!!” 高延宗醉醺醺的一句嘲讽,打通姑姑的任督二脉了,战况瞬间逆转,她转守为攻。 高延宗是主陪,但隔空敬酒时应该比长辈微低一点,他的长辈姑姑却不尊这个,酒杯端得挺低,却仰脖一口干了,然后瞅着他质问: “敬酒这么大劲儿,扬撒的都比你喝的多了,你搁这儿卖酒呢?” “姑姑果真是漠北风范的豪爽,饮酒都是气势压人……” “别整那些虚的,唠嗑嘴不干啊?搁那不喝,你养鱼呢?” 高延宗:“……” 高长恭眼瞧着姑姑那小嗑一套一套的,自己啧巴一口酒杯就空了,跟喝水似的。瞧见高延宗磨磨蹭蹭小口品鉴,喝的慢,还小腰一叉,劝酒的话就跟从土箱子里倒出来的似的。 ——不出意外,晌午头子太阳正烈,姑姑便喝醉了,虽然那张脸上煞白吓人,但脱口而出的尽是酒气,语气也愈发浓重。 她拍着桌角语重心长的说,“就整两口这个事,不是我说,就搁这一片,咱都不差事儿。” 高延宗是喝酒上脸的,红着脸点头,还抬手递上自己的手拍了拍她护腕, “还得是大姐讲究义气,能跟我玩到一块堆儿去,姐夫从来不与我们开怀畅饮。” 高长恭在一旁从头到尾没喝几口,就茫然的听俩人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此时更是震惊, “我……我成姐夫了?!” 正巧外面来个甲胄女将来寻安德王,大哥赶忙将人喊来,自己则是把红衣姑娘从桌子里捞出来,绕开四方桌走了出去,又递到快步赶来的甲胄女将手里。 高延宗也绕桌而出,推开自己部下的女将扶住了姑姑。 郑姑姑走步踉跄,却还摇头跟波浪鼓似的,手底下暗自抠开高延宗握住自己腕子的手, “五弟别扶我,我自己能走!让那美女来。” “还需旁人作甚么?我还不够美?” 身穿大袖襦礼服的安德王已是粉面朱唇,醉意阑珊,不知是真醉还是装的,此时歪歪斜斜的要来扶她,却是半个身子依靠过来,连语气和举动都愈发缠绵幽怨。 元无忧虽然有些头重脚轻,但也能瞧出来高延宗的刻意挑拨,生怕傻愣愣站在那里的高长恭往别处寻思,她只好往旁边女将身上一倒,还吸了人家姑娘脖子一口,眸光朦胧的嘿嘿笑, “重点是美女。” 高长恭:“……我,我得骟了?” 待几人回到兰陵王军营,只见将旗猎猎的大门口,甄壮士和弥月早已等候多时。 甄温柔凑过来一瞧,直扇鼻子,翁声道:“大哥怎能让大姐喝成这样?” 大哥委屈:“因军中禁酒,她一上桌就自罚,还有五弟勾着。” 此时的弥月正和女将争抢着红衣姑娘的手臂,隔着木质傩面,灰蓝色眸子骤然锐利,满怀质疑的投向高长恭, “解衣出门前,和我说过会戒酒的,若非你们意图不轨,怎会让姑娘家喝成这样?” 高长恭一听,只是冷笑,“她还能戒酒?你可真是傻子,她要能借酒我都能戒饭。” “……” ——元无忧一回熟悉的大帐,就彻底清醒了。甚至可以说压根没醉,一直保持着清醒呢。 今天上午这场鸿门宴,也不知是因高延宗的克制又亲睨,举止疯魔,让她因掌控不住他而慌神,急于安抚高延宗,还是因高长恭的疏远和不作为。 高延宗摆明了在逼她酒后无德,他甚至不惜当着高长恭面装出醉态,与她举止逾矩,她不装醉和他过招斗法,只怕会闹的没法收场。 郑姑姑住在中军帐侧翼的小帐里。 彼时,鬼面大将跟着甲胄女将,刚把姑姑放置在木板床上,这位喝完酒脸煞白的姑娘,便一把扣住男子的鱼鳞护腕,睁着微红眼睑,嗓音低沉又略带沙哑的喊他留下等她醒酒。 站在床头还没走的女将,闻言一抬眼,嘴角晃过一缕颇有深意的笑。 高长恭自然知道她口中的解酒不是好事,碍于有五弟的部下在场,他更得稳住心神不能露出羞态来,遂攥拳轻咳了声,丢下一句: “本王去火头军冲壶茶,给姑姑醒酒,这个来得快。” 随后又把身后跟进来的鲜卑少年一拎,让弥月好生照看自家主人,自己则扭身逃出帐外。 第181章 杜鹃炙肉 鲜卑少年像一根修瘦的竹竿立在床头,红衣黑裤高马尾,原木色傩面底下只露出一双眼。 灰瞳里目光清澈,毫不掩饰的担忧。 明明他只将双手垂在身侧,眼神毫无威胁,元无忧仍膈应这种……被居高临下俯视之感,于是便挺腰坐了起来,冲他勾手, “坐下,把傩面摘了。” 弥月旋即抬手,捂紧面具,“别看。” 他那只手泛着玉质冷光,五指纤长匀称,白得跟没有骨节一样。 犹记得初见时,他满手满身的痈疮疖肿,而今手都恢复如初了,脸怎么还遮遮掩掩的? 坐在床沿儿的姑娘忽地眉眼一横,语气裹挟了几分威胁,“过来!你的命都是我救的,我还不能看你?” 这傻子也不知抽什么疯,居然还敢后退! 被拒绝的元无忧很是不爽,当即挺腰站起,伸手奔他脸去,却被弥月闪身躲过,跑出大帐。 元无忧跟着他掀开帐帘,出去时,迎面就是晒脸的晌午太阳,更是酒醒得差不多了。 目光所及之处,正碰到在旁驻守的一位女将。 这姐满头青丝拿红布条高扎个马尾,还拴了个狼尾,身穿绛红色军服,外罩一套黄铜甲胄,腰佩刀,身背弓箭,端的是一派英姿飒爽。 尤其那长相,浓眉大眼英气十足,见了红衣姑娘从帐帘里出来,咧嘴笑着奔她来了, “安德王派末将来照看姑姑的,我叫言听雷,多谢姑姑当初在忧岁城外…救了我的孩子。” 元无忧震惊了,大脑飞速运转,“那是你的孩子啊?” 果然世间因果皆有定数轮回,谁能想到啊?小石头无意间救下的女婴她娘,就是眼前这位? 言听雷那笑容敦厚,露出了整齐的八颗牙来, “对,姑姑大恩大德末将无以为报,以后凡是在末将能力范围内之事,末将皆会倾力相助,除了帮你霸王硬上弓兰陵王,和刺王杀驾,别的事儿我基本都行。” 元无忧暗自在心里给她比大拇指,果然安德王麾下没有一个吃干饭的,各有各的彪悍啊。 “倒也不至于……首先咱俩都够呛打得过他,其次我俩的事儿八字没一撇呢。” 言将军眼里满是促狭的笑,“对了,你刚才没吃饱吧?” “何止没吃饱啊……你们安德王就没给我机会吃几口菜。” “正好,此地离麻城不远,麻城有个杜鹃巢,擅长搭个炉子胡人炙肉,里面帮来客炙肉的倌哥儿,各个是江南水乡的标致,主要就接待胡人女客和军娘,想必姑姑这些天围着几位殿下转悠,也没瞧见什么江南娇夫,末将领你去瞧瞧麻城小杜鹃、哦不……吃吃炙肉?” 这姐们儿的提议把元无忧听愣了,她不由得想起“人间四月天,麻城看杜鹃”,以及殉城殉国的壮姐。 “雷姐啊…我冒昧的问一下,你家孩子她爹还健在吗?咱俩去那种地方,你合适吗?” 言听雷闻言,只歪头一捋刘海儿,淡然道: “害,在也跟没了一样,这些年我俩统共就见过两面,一次成亲一次造娃……得了,大端午的提他多晦气,再不走就赶上饭点儿了啊。” 麻城有个牌匾老大的杜鹃巢,离挺远就能闻到花香扑鼻,整条街面的门脸儿都是当垆卖酒的娇柔少年郎,穿红着绿一身魏晋风流。 乍一看还以为是酒肆呢,一进去才知真是。 俩人铠甲都没卸,便戎装快马落到街面,刚走到门口,就迎上前来个粉雕玉琢的薄衫少年,嗓音柔柔弱弱的、问二位军娘是何人引荐。 言听雷直接掏出个木牌来,不知上面刻的什么字,少年看罢竟面露惶恐,赶忙作揖致歉,躬身作请:“原来是东家的贵客,请进。” 这杜鹃巢主营业务是胡人炙肉,一进门是个大厅,四周是一方方黄土砖墙,在其间架炉子生火,安锅炙肉,倒挺有胡人炙肉那原始气息。 各桌宾客几乎都是女子,而负责炙肉的却是一个个薄衫通透、肉隐肉现的男子,且高矮胖瘦形体不一,连穿着都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挺清凉。 这地方招待的属实到位,进门就可以在闲暇的男子里选陪客的“炙肉师”,在场每桌一个甚至几个,元无忧没成想在齐国能看见这场面,一时懵住了,幸亏雷姐见过世面,直接指着引路的少年,说就他了。 元无忧:“……” 为了方便在烟熏火燎里炙肉,这帮男子多数就穿个套在大袖儒衫外、那种裲裆心衣。 待言将军一撩裙甲,与郑姑姑对面同桌而坐,那小子已经褪下了外衫,就穿个吊带裲裆,露两条酥白细瘦的偶臂,直接坐在了她身侧。 而且这也不是正经裲裆,元无忧一打眼……就能顺着那从腋下开叉到腰间的裲裆,瞧见那一溜白腻的细皮嫩肉。 元无忧见过靡乱大胆的男风红馆,也见过伪装高雅的乐坊清楼,但真没见过这种到处充满着朴实的商业气息,又能漏肉绝不遮着的场面。 她觉得,此店倒也不必玩这炙肉酒肆的欲盖弥彰,肉隐肉现比直接开门接客搔首弄姿多了。 幸亏元无忧是真饿了,言将军在刨根问底炙肉少年的族谱,她在闷头炫肉。 言将军问她噎不噎挺,来坛酒?她连连摆手,表示早让你们安德王拿酒灌饱了。 元无忧是奔着吃炙肉来的,可大多数来客的心思都不在炙肉上,而是炙肉的人身上。 尤其喝了些黄汤,那帮女客们更没个正形了。 忽然间就见周围给宾客炙肉的男子纷纷起身,都向着一个方向围拢过去,身边少年也手拿叉子起了身。 元无忧以为要打架,便也起了身。一旁的言听雷还打趣道:“要去英雌救美?” 她直言:“想看看能不能拦一下,再不济就把叉子要回来,不然肉没翻个儿都得糊了。” 言听雷直竖大拇哥:“……真行啊,难怪你能跟兰陵王玩一块儿去。” 见到她起身,少年看了一眼便回来了,还晃了晃手里的叉子,说怕她的炙肉糊了。 言听雷暗自点了点头,“要不你把这孩子赎回去吧,他应该能跟你俩玩到一块堆儿。” 第182章 对镜成双 元无忧忙问,“有客人闹事啊?你们这帮弱男子够呛打得过,让我上,我打架在行。” 少年这才道:“是客人逼掌柜姐姐喝酒。” 言听雷眉头一皱,“你们这里还有男客呢?” “没没没,是女客,毕竟胡人多有磨镜,可掌柜姐姐近日身体不适,不宜饮酒。打开门做生意嘛又不能拒绝客人,便多让几个哥哥陪着。” 仨人正说着,忽然听身侧有一伙脚步声过来。 元无忧一扭头,正瞧见个胡人女客一巴掌拍在少年肩头,拿鲜卑语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但这人口音太重,元无忧一句都没听清。 倒是少年吓慌了神,一把拽住元无忧手腕,仰头冲那女客道:“我在陪客,怎能抛下客人去陪您?而且这姐姐答应赎我了……” 那鲜卑女客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元无忧,直接拿鲜卑语冲她来了一句,言听雷尚未听懂,便瞧见红衣姑娘咣当一脚踢开椅子,蹭地站起来,眸中淬火咬牙恨道: “白虏你挑事儿是吧?” 言将军也跟着站起来了,小声问她一嘴, “这白虏说什么?” 元无忧默默掏出身背的赤霄剑,斜了一眼对桌的甲胄女将,“说让咱俩也去陪她。” 言听雷听罢,摆手道,“你先别动手,让我先砍她一刀。” ——与此同时,大门口突然哄闹起来,在胡人女客的调笑声中,爆发出一声怒喝: “放肆!风纪整顿,查封酒肆!所有人就地蹲下!男的面左女的面右,分成两列!!” 这声音入耳那一刻,元无忧顿时顺脊梁骨冒凉风,高长恭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兰陵王但凡晚出声一点儿,都是血溅当场。 于是刚受了女客调戏的,没戴鬼面出来的俊美大将军正窝着火,拿两人当瓢虫押送,一路上任凭元无忧怎么解释,都不与她相认。 直到回到驻地附近,高长恭才将家书递给言听雷,说是她那位在邺城任职的夫君,近日被调遣至此,连她家婆也一并回了木兰城,让她带着孩子去接应夫君和家姑呢。 高长恭送走言听雷后,也不知生什么气,对跟他屁股后解释的姑娘视若无睹,倒是把守在大门口叙旧的鲜卑少年,给推她怀里了。 还吩咐道:“看好你主人,倘若她再敢到处惹是生非,无视本王制定的军规纪律,连她带你都打包送回木兰城去。” 弥月大喜:“这样解衣就能回家了吗?甚好!” 元无忧:“……” 高长恭瞧着面前这鲜卑傻子,一时只觉好笑。 昔日呆傻的小瞎子,也成了挺拔玉立的清冷少年,沉默寡言但办事牢靠,面具之下露出的一双凤眼勾魂夺魄,精致又疏离,是谁见了都要惊呼是个美人的程度。 总有人有求于他,最开始是给他家主人玄女送东西的男子,再后来是姑娘,高长恭甚至都撞见过有人托他转物。在九成九都是男人的军营里,女将就是稀罕物,尤其是高长恭麾下的女将屈指可数,眼巴前这一位还是郑氏贵女,自然有不少人趋之若鹜,想一步登天。 但傻子显然不懂人情世故,这次为有夫之妇转达殷勤献礼,足够让任何女子为之膈应。 此时的高长恭,都为从前觉得这傻子是个威胁而可耻,这等白虏奴隶,根本不配与他为敌。 高长恭拧身一走,只留下个步伐六亲不认的背影,她才发现弥月怀里抱着个盒子,雕工无比精致,一问才知是言听雷她夫君送来的,说听闻营里有个郑氏贵女被称大姐,特意送来了糕点和糖果有意结交。 元无忧挺生气,“谁让你乱收礼的?是不是等下还得把我卖了啊?这些东西是你收的,你吃了,要么你送回去。” 弥月心道,这算什么,还有封情书还没说呢。 随后这姑娘便拧身走了,连气哄哄的步伐,都跟高长恭走时一模一样。 ——夜深,中军帐内。 姑姑新得个好东西,半身的汉代四象神铜镜,正是那夜从南疆妖女送来的棺材里挖出来的,大晚上都爱不释手的,坐大帐里把玩端详。 高长恭夜里练兵渴了,回营帐喝口水的功夫,一掀开帘儿就瞧见她坐在自己床头,拿抹布磨镜子。 他瞬间退后一步,出门看了一眼确实是自己的帐子,这才二次进来,诧异问: “这什么好东西,让你刀都不磨了?” “听说是仿的秦王照骨镜,你过来我瞧瞧。” 傻大哥真听话,迈步过来站镜子前头,便长腿立正对镜找骨头。还蹙眉道: “没瞧见穴位啊?拿小纂写的还是拿笔画的?” 下一刻,身后的姑娘却忽然发力、把他腰肢一揽拽了过来,将男子摁在床沿就衔住双唇。 高长恭有心抵抗一下子,又想到这两天他撵小石头去了火头军,抓她赴宴被灌了一肚子酒,吃个炙肉回来就没给她好脸色,也挺内疚的。 说到底她都自贬身价来他军营了,俩人的事儿就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她今夜这般急色,多少沾点儿讨好和憋疯了。他的不抵抗,随即换来了她啄木鸟一般,连嘬带咬还解他胸甲。 感到胸前一凉,束腰的铠甲一松,他连忙扣住铠甲,就要坐起来, “不行…我得出去,弟兄们还站那喂蚊子呢。” 这姑娘倒没阻止他坐起来,只翻手扣住他肌肉高耸的胸口,手掐着他细窄柔韧的腰肢,把脸埋在他肩头、冲他红透的耳朵喷吐热气: “你也不想自己这么糟糕的样子,被你那些弟兄们看见吧?” 男子俊美的脸上从困惑错愕,到爆发愤怒。 光可鉴人的铜镜面前,甲胄男子被剥落了绛红色军服,白糯挺拔的半身宽肩窄腰,被女妖藤蔓般的双臂紧紧缠住、束缚。 她的吻逐渐落在他锁骨上,男子骨相绝美英挺的侧脸,在镜中呈现出妖异的红。 高长恭望着坐在自己腰上的姑娘。她顶着张稚气未褪的娇艳脸庞,却除了年幼的皮囊,那眼神、语气都像极了祸国妖女,在蛊惑他道: “你看着镜子里,看我平日都是怎么亲你的。” 这都是什么话!高长恭的脸腾地就红了,试图推攘她,“别闹。我真得出去了。唔…” 这姑娘真是又撩人又彪悍,一言不合就把人狠狠搂在怀里!在她强势凶狠的技法侵略下,他很快就腿软心慌,别说下地了,出去见人都不好意思。 看着镜子里,只是被亲就反应狼狈的人,高长恭数不清是多少次痛恨自己不争气! 这哪还需要郑观棋教她啊?她自己就够把他拿捏的死死的,她真是半点亏都不吃,总要在他身上讨回来! 第183章 和离攻略 清早,西北角小院的影壁墙外,有道人影拿裙摆擦过草叶上的晨露、葳蕤而来。 打一进院,就问姑姑在否。 屋里的郑姑姑正坐在进门的四方胡桌上出神,她指间捏着发粉的珍珠簪子,闻声赶忙把东西藏回木匣子里,这才应声起身,出门相迎。 元无忧第一眼都没认出来。 面前女子穿得一身橙色齐腰大袖襦,头挽堕马髻,轻施脂粉淡扫蛾眉,便是一派端庄秀丽。要不是她腰间佩刀,和那露齿的笑,任谁能想到,这姐竟是褪下戎装换红妆的言听雷啊? 女子手拖及地大袖,进门就是行礼,开口就是道歉:“末将是替家夫来向姑姑请罪的,听闻昨夜新任南司州长史崔巍,竟敢在兰陵王营中纠缠你,害你被兰陵王误认为收受有妇之夫的定情之物……” 言听雷果然是为这事而来。 一提昨夜元无忧就窝火,本来小娇夫就挺害臊腼腆,高延宗居然还突袭向她兴师问罪,说自己麾下女将言听雷之夫、隶属兰陵王部下的南司州长史崔巍,把妻子贴身的金镯骗走给了郑姑姑,以做定情信物,此事两处营盘传开了,显然这位郑玄女处处留情,万不可留在军营。 元无忧当即反驳自己才是受害的那个,黑夜之间她都没瞧清对方的脸,那男的就胡搅蛮缠说她像自己亡妻,她一顿拳脚相加,将人胖揍跑了,哪有私收定情信物一事? 而后在弥月收的木匣里,果真找到一只金镯。高长恭震怒,质问她们郑氏到底想许给几家?还说军营不信鬼神,放不下郑姑姑这尊大佛。 元无忧发恨要连夜回郑府,高长恭拦都没拦。 倒是高延宗热心送她一程,路上掏出个珠簪,并威胁她一通,要想活命就快滚,别等身份暴露,被大哥亲手剥皮抽骨。 言听雷手扶鬓发,试探的迈开翘头锦履入得门槛,瞟了那眼神发滞的姑娘一眼,有些惊愕, “姑姑昨晚通宵了?瞅你眼下的乌青,就像被人打了两拳。你是在跟他置气,还是跟我啊?” “不是你家那口子,是你们安德王。得了,不提也罢……” 元无忧把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她与高延宗的恩怨、被拿捏的身世,到底摆不到明面上。 至于言听雷此来,一是为了道歉,二是向她诉苦。 原来她嫁给这位夫君崔巍,是为报恩。当年其父戍边,城破后全家被烧死于沌口之战,而言听雷当时二八之年,携了随身的细软,孤身从大火中逃出来,受伤被周军所俘之时,是援军安德王和武城公崔赡救了她,后来武城公战场病逝殉国,她为报恩,才嫁给其次子崔巍。 当年的战火伤了言听雷的脑子,也熏坏了崔巍的眼睛,这男人初次见面,就说她长得像自己未过门的亡妻,但性子截然相反,他亡妻温柔娇弱,而她英姿飒爽。崔巍出身清河崔氏的长房,自幼见惯了饱读诗书的世家女,冷不丁遇见个修习战策的将门女,竟然对她疯狂爱慕。 言听雷父母俱亡,在世无依无靠,而崔巍是世家子又未成婚,虽然眼力不好不识人,但毕竟也没成过亲,又满腔热忱的许诺做她靠山。 她这才卸甲嫁人。 可一进门,婆婆就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还将公爹的死,归咎于她这个丧门星克的。在索要言听雷的嫁妆无果后,婆婆更是天天提那个没过门的短命儿媳,说她可是兰陵萧氏的贵女,温婉贤淑任劳任怨,还没成亲就洗衣做饭伺候公婆,可不像她粗糙度仪,只会舞刀弄棒,连仨瓜俩枣的嫁妆都不愿补贴家用。 而言听雷嫁到崔家才知,崔巍在木兰城外住的宅子,就是人家兰陵萧氏女的遗产。 有这么个珠玉在前,言听雷只能认命地,兢兢业业伺候家姑和夫君,可崔老夫人不仅对她刁难刻薄,到底也侵吞了她的嫁妆,新婚三个月就嫌弃她没有家族庇佑,不能给夫君助益。丈夫也在婆婆的撺掇下张罗纳妾养外室,言听雷只好去投奔安德王。 这一晃就是三年。而今言听雷嫁妆早就充了崔家的腰包,婆婆又惦记她的军饷,眼下她只想和离。但崔巍那个人极度虚伪,在外装腔作态文采风流,实则懦弱自私,软饭硬吃还毫不自知,人性太次,倘若他逼急了发下休书,这意义不一样,言听雷还问元无忧有何建议指教。 元无忧思索了下,道:“我的建议是先休他。” 言听雷:“……?姑姑,咱研究个符合我的。” 元无忧听着她这故事都觉得瘆人,“我只能劝你赶紧和离吧,你倘若没安德王庇佑,怕是也得成了那短命的,没过门的儿媳萧氏。” 郑姑姑这话,简直一语点醒梦中人。 言听雷垂眼思索了下,又猛地掀开眼睫,通透若琥珀的褐色眸子里,是溢出眼窝的惊恐: “沃日…姑姑是说,他那没过门的媳妇儿,可能是遭毒手了?我突然想起,我刚进门时在梧桐树下挖出个金镯,听得我一阵后怕,不行,你必须陪我去啊,我害怕鬼。” 这回轮到元无忧震惊了……“就昨天那金镯?那东西你还敢收藏呢?你胆儿挺大啊……你再往深挖,说不定底下就埋着那短命贵女呢。” 言将军低头,便摘下腕上的金镯递给她看, “崔家说把贵女的遗体送还萧氏落叶归根了,我那时刚嫁进门,别的我哪知道啊。” 元无忧手捏着金镯,虽然觉得晦气,但一想到自己在溶洞里什么都摸过了,索性端详着。 金子质地有些软,但刻字很深,是萧桐言。 她的视线从刻字上移,到了面前女子脸上。 “你说你夫君疯狂爱慕你,不会是拿你当了那萧氏的替身吧?倘若萧氏真是他们所害,瞧见你这脸,不得瘆得慌啊?” 言听雷一摆手, “他跟瞎子似的,一丈开外雌雄难辨,两丈以外人畜不分,见谁都说像他亡妻的。” 随后她又试探问,“倘若咱俩真找着了尸身,为萧氏沉冤得雪,不止我这和离顺理成章了,对亡人来说也是恩同再造呢。” 元无忧理解她急于和离的心情,但上夫家地盘儿,掘地三尺去挖压根儿没实证存在的死尸,属实有些自寻死路了。 她轻咳道,“倒也不至于……而今萧氏与齐国交好,还是少惹事儿吧。” 言听雷却道:“难道两国交好,是靠我一小小女子维系的吗?倘若萧氏连自家人含冤而死都不想讨回公道,反而怪我惹是生非,这样的萧氏与我大齐,又岂会真心交好?” 话说至此,元无忧再不去瞧瞧怎么个事儿,良心都过不去。 于是便换了身丁香紫的大袖襦裙,还被言听雷好一翻捯饬。 第184章 出现的她 青铜镜又从军营给搬了回来。 此时郑家姑姑坐在三尺铜镜前面,旁边摆了个梳妆柜,身后长裙大袖的红妆女将纤指翻飞,灵活地给她捯饬着头面。 镜中的少女容貌娇艳,梳的是未婚女子间流行的双垂环髻,言听雷还说她那脸蛋儿正是一掐一股水的时候,无需擦粉,便只抹了口脂。 嫣红的胭脂与耳垂上的两枚红玛瑙珠相衬,极显得人娇俏。美中不足是她眼下乌青都没遮,便有一种莫名的颓废又美艳,堕落易碎感,言听雷说她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最惹人怜,男人看了必会心疼不已,保护欲飙升。 连元无忧都不禁赞叹:平时瞅你在军营像个糙汉子似的,居然还挺会打扮? 言听雷对她的夸赞倒不以为意,“害,纯属天赋吧,虽说我火里逃生后脑子差些,但欣赏美人儿和捯饬成美人儿,是刻在骨里的。” 她显然没有这种天赋,便似懂非懂的点头。 元无忧到底是陪言姐姐,去见了她那恶婆婆。 崔氏的旧宅就在木兰城外,因崔巍这几年都带着老娘在邺城任职,老家府宅便都是交给仆役打理的,这两日才刚拾掇出来。 俩人一叩门环,被家丁迎进了院,正瞧见凤栖梧桐的石刻浮雕影壁墙前面,有个穿大袖襦衫搭裲裆的男子,怀里偎着个娇弱的素衣女子,男子望见门口走来的俩人,当场愣住。 随后瞳仁骤然放大,流露溢出眼眶的惊恐。 崔巍的视线从元无忧脸上滑过,落在她旁边自己的妻子身上,颤声道: “夫人,你怎回来了?” 昨夜天太黑,元无忧没瞧清,此时瞧着这位崔巍倒是不丑。 男人约莫有而立之年,头戴金簪小冠,肤色洁白,是偏阴柔文弱的长相,目光却神采奕然,有些英气,确实有风流的底气,也难怪能俘获言听雷的芳心。 正室夫人言听雷见状,脸色僵硬的点了点头: “我回来的不是时候?咱俩尚未和离,你便把新媳妇领回来了是吧?” 出人意料的是,崔巍的脸色竟转惊为喜,“你回来的正是时候!” 说着,便撕离了怀里的白裙女子,抬腿迈步,就要奔言听雷而去。 女子没了依靠,脚步一软险些栽倒地上,却是顺势从大袖子里探出两条纤细的玉臂,一把搂住了男人袖管里的手臂,同时微微歪头挑起桃花眼,冲言听雷的方向、亮出一道示威眼神, “巍郎,这就是你的妻子?” 如利刃贯耳的嗓音娇软又凌厉。 当那女子一抬脸,元无忧登时就血灌瞳仁! 这人咋那么像笑靥呢?!虽然仅有两面之缘,可她在齐国不认识几个女子,肯定不会看错。 只是眼前女子的打扮,和笑靥太判若两人了。她将乌黑浓厚的青丝梳成了双垂环髻,只在鬓角留下几缕碎发,头上只略簪了几朵玉花和银钗,白糯的脸蛋儿透着吹弹可破的娇嫩,柳叶细眉微蹙,琥珀般通透的褐色桃花眼下,眼睑泛起殷红,配上一身白衣更显素雅脆弱,真是我见犹怜。 元无忧震惊了, “你不是……昨天还和安德王出席端午宴吗?崔将军是咋把你从高延宗手里抢来的?” 她情急之下竟顺口直呼了安德王大名,幸亏局势紧张,没人注意。 被提名字的崔巍,原本见衣着素净、梳双垂环髻的郑姑姑就有些恍惚,甚至尴尬,随后还是被眼前的恐惧占了上风。 崔巍正欲说话,她便一把松开了抓人臂弯的纤纤玉指,微扬下颌,用最娇柔的嗓音厉斥道, “本宫乃大梁江夏公主萧桐言!只因沌口之战受战火殃及,坠河失忆,承蒙安德王搭救,今日才有命回到自家旧宅。” 此话一出,无人不面露惊恐,包括崔巍。 郑姑姑偷眼观瞧身旁的红裙女子,又瞧了眼面前的素衣女子,点了点头,俩人属实有几分相似的,只不过一个英姿飒爽,一个娇软柔弱。 更闹心的是,不止萧桐言与言听雷撞脸,自己还和萧桐言撞打扮了。但言听雷肯定是从未见过萧桐言的,她也是遭受其害,怪不得她。 此情此景,本该病逝归江南的亡妻萧氏竟出现在此,还与娶了三年的正室妻子当堂对质,场面虽然一时死寂沉沉,也是无声的热闹。 饶是硬朗飒爽如女将军言听雷,此时也微微红了眼眶,不禁音色哽咽的,质问眼前的丈夫: “你们崔家,不是说萧氏病死了吗?她口中的坠河又是怎么回事?” 崔巍瞥了眼身侧的白衣亡妻,张口欲言,就被正室夫人言听雷厉声拦住,“够了,你们俩串通好了骗我婚是吧?但凡知道你妻子尚在人世,我绝对不会夺人所好,与你成亲。” 萧桐言闻听此言,狭长的眼尾一斜,“荒谬!本宫冒死求生,可不是为听你们悼念本宫的。你占了本宫的位置多年,是时候奉还原主了。” 趁着这边两个妻子隔空放箭,崔巍悄然撤离萧桐言身侧,迈步试图接近言听雷, “夫人,你得信我,这女人绝对是假的,桐娘的尸体还葬在南陈……” 抱着膀子在一旁瞧热闹的郑姑姑,此时更是不懂了。崔巍的亡妻萧氏死里逃生回来,没怪罪他反客为主霸占自己宅子,还与他情深如旧,崔巍应该感恩戴德才是,最次也不能说她是假的啊?除非人是他杀的,才会如此笃信。 言听雷也不是傻子,此时仰头擦去亮晶晶的眼角,目光冷然道:“那就是死无对证了?你亡妻现在活生生在这里,你管谁叫夫人呢?你说的话有可信度吗?” 眼瞧着夫君奔旁人而去,身姿细弱的白裙姑娘像一只翩然的蝴蝶,猛地扑到他背上,萧桐言伸双臂抱住他,桃花目眼泪凄凄, “巍郎啊~连婆婆都无比怜惜我劫后重生而回,你怎能不信我?我拼死从火海里逃出回到家,竟然见到夫君另娶她人,还住着我的宅子,这要我堂堂皇裔公主如何能忍啊?今日你不许放她进我的宅子半步!” 这位江夏公主连威胁带娇嗔,娇软的嗓音越发有江南女子的水气,是连元无忧听了都浑身一激灵,感到骨头都酥了的程度。 言听雷自认为一辈子也学不来这般矫揉造作,只咬牙吐出一句:“……那我走?” 而不解风情的崔巍,却一把推开柔柔弱弱的“未亡未婚妻”,回身冲她拂袖嘶吼, “妖女你闭嘴!!” 而后又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巴巴望着言听雷,边说边向她迈步而来。 “夫人你信我!她是假扮的,娘都被她骗了!” 第185章 兰因絮果 郑姑姑站在一旁,连抱肘带摇头。 啧啧,一个瞧见女人就说像自己亡妻的男人,重见自己真正的亡妻,居然咬死了她是假的? 这里头指定有人心虚。 晨风清冽,日光柔暖。 白裙翩跹的萧桐言,此刻高抬尖下颌,绣鞋步履轻盈又矜贵,施施然自男人的背后走向他,贝齿轻衔住一角朱唇,语气惊诧又哀怨, “巍郎何出此言啊?瞧瞧……没我在你身边,衣裳破了都没人缝补,胡须这般长了都不知打理,你难道忘了我们昔日的朝夕与共?你忘了当初我亡国破家,你在城破后的战火里抱着我许下的承诺?你说以后你便是我的家人了,你忘了你说过会一辈子保护我的么?” 提起旧事,萧桐言便眼神温柔,仿佛从薄云透出的微弱阳光里,瞧见了三年前的朝夕。 只是语气哀婉,随着颤栗的嗓音越发凄厉,直听得人心肝直颤,不由得怜悯她。 那年的沌口之战,原要投奔后梁的江夏公主,因战乱与家人失散,她被他从战火里背出来,从此他和老娘就住进了她的宅子。亡国公主萧桐言不免落俗的,以身相许偿还救命之恩。 继而南陈因后梁引渡叛将华皎一事发难萧氏,边境动荡滔天,她与身为守将的未婚夫阵前失散,被逼跳崖坠河,便失去了三年的记忆。 萧桐言有一双滴溜圆的褐色瞳仁,纤睫微覆时更显得楚楚动人,此时她眼眸湿润的望着他, “在我生无可恋,将要投火殉国之际,你说我的家人还有你……也只有你了。从前在府宅的时日,便是我抚琴你吟诗,你看似文弱娇气,果然表里如一呢,有回衣服上掉了只毛嘟嘟的肉虫子,你脸都吓白了,还是我徒手抓的……” 她顿了顿,依旧语气温柔,毫无杀伤力的娓娓道来,“我的巍郎简直娇弱的像我们江东男子呢,可也有一身凌云志气,昔日你曾许诺与我喜结兰因,庇护亡国破家的我,我便决心与君风雨同舟分摊喜乐,给你我所拥有的一切。” 元无忧在一旁听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没成想这般柔弱骄矜的公主,宠起夫来跟养儿子似的?此时瞧见她十分动情的回忆过去,不动声色走到了男人面前,而崔巍低个头默不作声,只瞟了眼越走越近的白裙女子,挺心虚的样子,就知萧桐言所言不虚。 而身侧的言将军,则手抚胸口做西子捧心状,睁大了眼,满是不可置信。低声喃喃。元无忧离她最近,清晰的听见了: “这词咋一句不差呢?他跟谁都这么说是吧?” 元无忧只憋出一句感慨:“萧姑娘你……要知道,相信男人就是不幸的开始啊。” 萧桐言的纤纤素手,忽然抓住崔巍的袖子,却被他慌忙的撕扯开, “你休得胡言,我们亲眼得见桐娘呛火入肺,患了咳疾香消玉殒,遗体都还给萧氏了,你怎又平地出现?” 萧桐言眼尾低垂,微红眼眸里盈了两汪湖水,戚戚然道:“巍郎在怀疑什么?兰陵萧氏自衣冠南渡坐殿后梁,冲破顶级门阀跃身皇族,便已参透肉身苦弱,舍身殉道福泽万民,凭萧氏的余威,救活我很难吗?只不过我的记忆近日才恢复,这便马不停蹄的回来见你了。” 说及至此,她又提起旧事来了: “郎中说你胃不好,需得吃软饭,我一个从未沾灶火的皇裔公主,便为你洗手做羹,每次蒸饭时都多放一碗水,刚开始便总会煮成粥……你虽是个文人,却有投笔从戎之志,但开刃时就割伤了手,气得你把剑踹在地上,痛骂了半个时辰,还是我收剑入鞘,帮你擦拭伤口的,剑也是我学着给你磨的,连你双手受伤时,净面浴足都是我亲自照料。” 萧桐言这些话太亲密细致了,崔巍刚才的满眼惊惧逐渐错愕,紧张的神情也愈发舒缓。 眼瞧着自己丈夫找回了死而复生的爱人,细数那些耳鬓厮磨、红袖添香的生活点滴,俨然这俩人才是老夫老妻。 刚才还说她是妖女的崔巍,此时竟与她执手相看泪眼。 见此情形,最难受的当属言听雷,萧桐言的字字句句都如同钝刀杀她,不一刀毙命却磨人,她杵在这里,整个人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虽说她跟崔巍本就不剩什么夫妻情分了,是奔着和离来的,可事到如今,她总不能灰溜溜的被扫地出门,真给先入为主腾地方吧? 言听雷恍然想起昔日,他也是这般待她的。 她不禁质问,“……原来你为我所做这些,都是另一个女人对你所为?” 刚成亲头一个月,她想操练兵器重披戎装,崔巍一个文官竟肯给她磨刀开刃,在她因不会下厨煮饭被婆婆罚跪时,也会偷偷教她煮粥……她以为是夫君为爱折腰,原来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言听雷一时不知该心疼萧桐言,还是她自己。 崔巍自知理亏,便心虚地撕开身旁女子的手,眼神却还盯着言听雷,吞吞吐吐道: “快进院子!再说下去要出人命了,别让郑姑姑看了笑话。” 郑姑姑无端被提,只想说大可不必。 萧桐言被他再一次推开也不恼,只拿葱根似的指头捋了捋额头前的碎发,眼神傲慢: “此乃本宫的府宅,本宫不许这女人进院。” 元无忧回头瞅了眼身后的门槛,自觉地往后迈了一步。 发妻言氏仍眼神凌厉的冷笑,瞪着自己丈夫: “那我这个结发妻子算什么?我们的婚书庚帖还在婆婆那里,就不作数了?” 男人慌忙甩袖,“你自然是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发妻!可而今…桐娘回来了,感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你们便不能各退一步?” 萧桐言拿指尖戳了戳他的脸,挑眼傲然道: “你们清河崔氏也是要脸面的望族,哪有贬妻为妾的道理?要么全滚出本宫的府宅,要么立刻给她休书。” 言听雷急的粗声吼道:“你敢?崔巍你岂敢无故休妻?难道你对我说的话,三年前追求我时那些承诺,都是假的?” 江夏公主鬓边的青丝被风轻拂,她笑意清浅, “世间情爱大多兰因絮果,而他是在我们感情到达顶峰时痛失所爱,言姑娘,你觉得自己是先入为主,还是后来居上?” “哈!兰因絮果?你早悟兰因却自甘堕落,害我絮果而终却怪我后来居上,你又清醒高贵到哪了?” 崔巍就在一旁听着俩妻子唇枪舌战,大气都不敢喘。 第186章 孔雀东南飞 要不是下人来请萧桐言,说老夫人等候几位多时,元无忧还得站门口瞧会儿热闹。 甫一进院,跟进了江南园林似的,假山湖石引入小桥流水,回廊亭穿荷花池子而过,正堂屋外有一棵得几人合抱那么粗的百年梧桐,但有一半都烧秃了,只在焦枯狰狞的树枝里挣扎出几枝细杈。 真不愧是南朝萧氏的宅子,那门额牌匾上都是书圣真迹,屋里还挂了不少名家的题诗画作。 正堂屋内,两张四方茶桌相对,分宾主落座。 萧桐言手提白裙贴着主位的崔老夫人,在其下垂手的绣墩上落座,崔巍也不客气地坐在了老娘身侧。 便把发妻给挤兑到了对面的客桌上。换做言听雷是很难心里不憋屈,而与她同桌的郑姑姑属实事不关己,元无忧正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屋内陈设呢。 那崔老夫人约莫四五十岁,尚无几丝白发,面上皱纹寥寥,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但总拿吊梢眼斜楞人,一瞧就凶神恶煞,不好相与。 果不其然,她头一句毫不关心儿媳,而是讥讽这位郑氏女,怎跟没见过世面一般小家子气? 元无忧抬指将眉间垂落的几缕碎发抿入耳后,斜挑眼睫,正瞧见对面的萧桐言也是同样的动作,便连忙撤手,面上端着从容淡然道: “这屋主应该喜欢抚古琴吧?沉木琴桌是镶在地板里的,桌下摆琴炉,墙上挂了不少琴轸、雁足、琴徽琴穗等配件饰物,可屋里一架古琴都不见,崔家是怕睹物思人么?” 侵占了未过门便过世的儿媳的宅子,说不心虚谁能信啊? 崔老夫人跟儿子面面相觑,似乎在交流如何搪塞,而崔老夫人身侧死而复生的萧桐言,却全不在意一般,只歪头越过婆婆,笑看崔巍,娇声娇气道: “巍郎,你为我制的那架梧桐木焦尾琴呢?三年了还未制成嘛?” 崔巍脸色肉眼可见的一僵,他目光错愕, “什么焦尾琴?桐娘如若想要一架,我明日便劈木制琴。” 萧桐言眨巴着瞳仁圆溜溜的眸子,面露懊恼, “并无此事么?我怎么记得,南陈叛将杀来边境之前,你都制了一半,只差熏焦尾了。” 元无忧没空听俩人掰扯,她来时并未用早食,此时见桌上配的茶点精致,甜香扑鼻,一瞅就能挺可口,已经拿糕点就茶水吃上了。 而崔家的正室儿媳,默不作声在浇茶宠。 崔巍见无人注意这头,便冲她讪笑道, “你果真是失忆了,那时局势危急,我时常夜宿瓮城,哪有闲暇制琴呢?” 就在这时,崔老夫人突然抬袖怒斥道: “言听雷你有教养吗?举止如此粗俗,跟桐娘怎么比?瞧见没有,人俩才是琴瑟和鸣,当初他要娶你个倒贴的便宜货,老身就不同意,又不算三媒六证明媒正娶,现在正主失而复得,还不自请下堂、给桐娘腾地儿?” 茶宠金蝉被狠狠撂下的紫砂壶“咣当”撞翻,崔家这位正室儿媳言氏一捋大袖,斜眼瞧着上座的婆婆,不卑不亢道: “当初你家称拮据给不出聘礼,我便自带嫁妆没要你家一文,我的体谅倒成你嘴里倒贴的便宜货了?原本我只想要回婚书庚帖,与崔巍和离,眼下我倒要看看,今日我这兰因絮果,来日萧氏可会步我后尘?啧啧啧…我打眼一瞧墙上那副孔雀图,便预料到萧桐言的来日了。” 要没言听雷提醒,元无忧都没注意到,崔老夫人背后有幅孔雀飞来图,一白一绿花团锦簇。 萧桐言刚蹙眉起身,回头去瞧墙上的画,崔老夫人便抿了口茶,嘶声道: “煮茶还得慢火,从前都喝惯了桐娘烹的茶,火候最宜。桐娘啊,来给娘烹茶。” 短短两句话,道出了萧桐言当初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还没娶进门就使唤的如此熟稔,可真是“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 萧桐言正揽裙入座,趁着低眉垂眼之际、悄然抿去了眼中寒意和嘴角嘲讽,从容道: “现在巍郎有了新媳,该让新妇来侍奉婆婆,桐娘此身已是客了。” “她笨手笨脚的怎能和你比?三年前老身便调教过了,可她一个莽妇比你还娇气,只会打碎东西,根本不配做人媳妇。” 元无忧听到这里,只觉好笑: “敢情你家娶儿媳,就是来当牛做马为奴为婢的?我真要心疼江夏公主,人家在南梁娇生惯养,宫娥侍从无数,却沦落给你家扶贫打杂。” 崔老夫人哼道,“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南梁早就亡了,崔家能收留她,是她的福气。” 突然意识到人在身旁,她这才语气缓和了些, “老身原以为桐娘病故,而今这么妥帖的儿媳失而复得,是我们崔家有福气。” 眼瞧着发妻被老娘刁难半晌,崔巍憋不住帮她分辨了几句,崔老夫人随即搬出他爹来,说她就是这般把他们爷俩伺候出来的,他从未敢如此娶了媳妇忘了娘,而今居然当着桐娘面儿、袒护作妖的儿媳,莫非是要把老娘和桐娘都气走?崔巍顿时成了哑巴鹌鹑,再不敢忤逆素来强势的母亲了。 眼下两个媳妇摆在面前,无论是旧情、身世还是讨人喜欢程度,选哪个都是一目了然的。 于是在多方施压下,也不知崔巍是真被逼无奈还是正中下怀,便满脸沉痛的走到发妻身边,低声道:“你先去郑姑姑家中住几日,先别忤逆母亲和桐娘,回头我接你回来重归旧好。” 言听雷虽早有预料,但真听到这番话,还是喉咙哽咽难言,随后顺喉咙里滚出一串冷笑, “我读书虽不多,但我知道这故事是孔雀东南飞。但你可没焦仲卿那真心,你是指望安德王给我许一户好人家,还是愿看我举身赴清池?” 崔巍面皮煞白,眼睑却泛红,男人的模样比她还委屈可怜,低声呵斥道:“说什么呢!我会接你回来的。” 言听雷漠然道: “那你最好快些,别等那三年五年后,我就是手挽良婿拖儿带女,一家子过来了。哦对,你从回来也没看过你女儿吧?你家不是疑我不能生养么?早知你如此绝情,我就不该给你生个孽种。” 第187章 齐人之福 这句话给本就热锅一般的局势,更添炸裂。 崔巍这才想起来问,“女儿现在何处?” 言听雷一时无语凝噎。 虽说从他得知是个女儿后,没积极回来庆生喝满月酒,已说明崔家对孩子的嫌恶了,但如今他轻飘飘这一句,就跟他不知此事一般。 “我放在火头军…给同僚照看呢。” 望着结发夫妻谈及共同孕育的后嗣,白裙娇娘凄然惊叫了声, “我还是尚未出阁的姑娘,怎能当人后娘?如此大的事,崔巍你怎从未与我说?” 崔老夫人抬手将萧姑娘拢在怀里,指着对桌的儿媳斥骂: “你常年待在全是男人汗臭的军营里,谁知那崽子是不是吾儿的种儿?区区一个丫头不要也罢,来日让桐娘多生几个嫡子便是。” 言听雷只觉一阵耳鸣,他们说的这是人话吗?“你们怎能如此无耻?”她愤然推了一把站在身侧的男人,“崔巍!你说句话啊!” 言将军没控制力道,这一下把男人推了个狗啃屎,仰面摔倒地上。 崔老夫人见状,一拍茶桌怒起,“反天了!你个毒妇,竟敢当着老身面儿谋杀亲夫?那安德王风流之名在外,你在他身边怎会不吃亏?” 狼狈爬起的崔巍眉眼狞厉,旋即附和: “早听闻你与安德王相识甚早,你为报恩以身相许,又新婚三月就舍弃我,投奔安德王,听闻安德王为救你的女儿闯大狱,险些杀了郑家姑姑,如今一想,只怕那是他的亲生女儿,正好郑姑姑在此,姑且来问她!——” 郑姑姑:“……咳、咳咳咳!!” 元无忧险被茶点噎死过去!怎么几句话不到,高延宗就多了个女儿? 言听雷也‘噌’地从桌子上站了起来,一甩大袖子,侧头瞧元无忧, “行啊,既然郑姑姑人在,正好当堂对质,安德王何曾在您面前与我言行不轨了?姑姑您来说句公道话!” 郑姑姑表示:“崔家私事休要牵扯安德王,还有你崔巍,不牵扯安德王无法自圆其说是吧?” 再说了,高延宗有没有那本事,她还不知么? 方才言听雷一抬袖,正露出皓腕上一只金镯,她脸虽晒成了麦色,可那手臂依旧白嫩。 婆婆一瞧见那金镯,更是污蔑儿媳与人有染,但又不敢往安德王身上赖,便吞吞吐吐咬死了另有奸夫,那金镯子就是物证。 还说自己儿子出身清河崔氏长房,配皇族门阀都够十个来回带拐弯的,言听雷跟兰陵萧氏没法比,要不是崔老爷子在世与其父是同袍,定的亲,也不会将她娶进门。 所谓宗族大房,便是同氏宗族中一支最高级别的家族,通常多个家族结为一个大家族,大家族中有一个家族为大家长家族,叫宗族大房。二房、三房则是大房下级的家族。 元无忧瞧着她的手腕,寻思但凡你们看一眼金镯上刻的名字,估计都不会争论这些了。 崔家婆婆认准了要休妻,儿子在那帮腔,便让事不关己的萧姑娘和郑姑姑面面相觑。 言听雷气急了,一拍茶桌: “你们认准了污蔑我是吧?我这三年军旅生涯为大齐累立战功,你们胆敢休我,下午安德王的兵马就会登门,接我回去。” 崔老夫人并未惧她威胁,当即还嘴: “安德王又如何?奸夫淫妇你们还硬气了?吾儿可是兰陵王的部下!兰陵王最嫉恶如仇,介时他来,别说休你,连把这郑姑娘也留下了。” 元无忧倏然立起耳尖,她方才听到了啥?兰陵王再憨傻,也不至于把她留下赔给他们吧? 可崔氏母子俩居然还研究上可行性了,说她是木兰城郑氏的独苗,六房郑州崔氏和荥阳郑氏是世交,偌大家业无人继承也可惜了,嫁给她儿子做妾,也有男人帮着照料木兰城的田宅。 崔老夫人还问萧桐言意下如何? 这位江夏公主摆明了挑事来的,此时只笑吟吟的一摊手,“把两位妹妹都留下做妾室,与我共同侍奉夫君婆婆才好呢。” 崔巍也不知哪根弦没搭好,还真眼神瞟着郑姑姑,对自己发妻道: “郑姑姑与你情同姐妹,又都与安德王亲缘,留下来讨娘欢心,你俩日子也能好过些。” 言听雷傻眼了,“混账!老娘好说歹说跟你要和离书,好聚好散,你居然还敢肖想郑姑姑?” 俩人起初是来要和离书的,谁料崔家不肯,没自知之明的崔巍还敢自比焦仲卿,在萧桐言的撺掇下妄想坐拥齐人之福。 元无忧今天出门背了一把赤霄剑,此时顺势掏出来,还没等逼问崔家写和离书,那崔老夫人就撂下话说,今日只有休书! 还说区区世家女的花拳绣腿,不足为惧,便让家丁护院一拥而上,作势要强行留下她。 ——片刻后,当兰陵王找上门来时,正瞧见崔家的护院满地打滚,院里一个姑娘被撕破了花瓣似的淡紫色裙摆,和另一个女子背靠而立。 站那指挥的崔老夫人,骂得那叫一个难听。 见这位鬼面甲胄的兰陵王突然带兵登门,崔老夫人也不敢造次,便随着屈膝一地的众人,连忙颤颤巍巍地、拜见儿子效命的首领,并恭恭敬敬请他进屋端坐主位。 这位鬼面大将却扶了郑姑姑上座,还拿修长伟岸的身形,挡住一半裙摆褴褛的姑娘。 狰狞的鬼面里,居高临下射出两道肃杀眼神,一开口便是不怒自威的大将气魄:“本将只论尊卑,尔等不敬郑姑姑,便是藐视本将。” 男子打进门来便凤目斜睨,侧脸望向元无忧, “事出何因,还请姑姑道来。” 元无忧还没等开口,身旁站着的言听雷便一五一十,连带添油加醋的细数崔家母子的话。 待了解从前种种与今日之事后,鬼面男子只漠然点了点头,瞥了眼坐在茶桌前头,双手相扣难掩紧张的南梁公主。 他并未犹疑,便拿护腕连着的尖长的龙爪,敲击了两下元无忧身侧的桌面: “写和离书。” 毕竟崔言夫妇一个是他部下,一个是五弟的,他没法偏袒一方,只好借着受了委屈的表姑偏袒受害者,同时也算为自己出口气。 崔老夫人对他这个处理方法有些不满,跪地的身形佁然不动,却仰脸苦笑, “兰陵郡王好大的官威,老妇若是不从,恐怕您的府兵顷刻间,就要踏平崔家府宅了吧?” 第188章 兰陵撑腰 刺绣了白牡丹的浅紫大袖底下,郑姑姑暗自拿指头抠桌角。 好家伙,这老太婆一句话直戳高长恭肺管子,抨击人家公报私仇官威压人,搁谁不是要害? 尤其是高长恭这种,要脸面又刚直不阿的人。 可这人却毫不避讳地,拿冰凉的护指拍了拍她抠桌角的手,试图安慰她宽心,随后扬声道: “官威只为民作主。本王还未降罪尔等冒犯姑姑呢,尔等当本王是来歪曲事实主持公道的?那你错了,本王是来给自家小姑…姑撑腰的。” 郑姑姑猛然扭过脸去,瞧着身侧的鬼面男子。他那身形肩宽腿长,穿着铠甲更显好大一只,她只能仰观其伟岸,而他也正扭过脸来,将视线投进她盛满日光的琥珀眼眸里。 高长恭看向她那一眼里,是如旧的温和坚毅,黑亮凤眸与暖阳同样炽热、灿烂。 元无忧心头骤然像坐了一锅热油,翻腾激荡,她此时说不上什么心情,第一念头是拉天神堕落、圣贤徇私的得意自豪,随即又暗道栽了。 这男人的言行对她的杀伤力太大了,快把她哄的五迷三道,不舍得金蝉脱壳了。 一旁的萧桐言眼瞧着崔家人跪了一地,此刻也不好意思再坐着,便拢了大袖子起身, “本宫说句公道话,本宫原希望此二人写和离书的,可一见你家姑姑竟有意入府为妾,我便改主意了,定要巍郎休了言氏。” 元无忧刚想骂她无中生有,真当你家巍郎是什么香饽饽呢?身侧的鬼面大将便冷哼一声: “无稽之谈!崔巍岂敢无故休妻?” “本宫堂堂大梁江夏公主,梁闵帝之妹,难道还要被一个满身军营恶臭的莽妇压一头?” “哼,本王乃是大齐兰陵王!而今南梁亡了,公主竟妄想以南朝皇威,来压北朝的皇亲?这与用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有何区别?” 虽说高长恭跟女人斗嘴百年难见,但元无忧眼看事态要控制不住了,便豁然从坐位上起身,侧目横了鬼面男子一眼,压低了嗓音呵斥: “高孝瓘你退下!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这里用不着你。” “……你懂人语否?听不出好赖话?” 她随即收到了男子满是愤懑不解的眼神,元无忧自觉过头了,又柔声道, “我无需仰仗侄子撑腰,倒落得你强权压人自毁名声,我们女儿家的事,无需劳动官家。” 任谁当众被驳了颜面,都得心里窝火,高长恭还算忍得住脾气,只一摆手, “怪本王热脸贴冷屁股了。”便摇曳着甲胄,龙行虎步愤然离去,元无忧望着他挺拔又孤傲的背影,欲言又止。 高长恭这番威逼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元无忧本可以送走他,再与崔家斡旋,可他那渐行渐远的背影,虽消失在了她视野里,也成了她心里无法忽视的疙瘩。 元无忧跟崔家母子撂下一句:“你们会来求和离书的,言将军我们走。” 待姐俩快步出门时,入目就是一群严阵以待的红衣甲胄,为首的鬼面大将身形高大修瘦,仍负手而立候在门外。 元无忧心里本还有些欣喜,待她走近了,鬼面男子却一把掐住她下颌,瞪眼质问, “你何时与系舟世子有的私情?耍我这个傻子好玩儿吗?” 男子手劲儿奇大,钳制她下巴的修长手指骨节刚劲,他并未发狠施力,都攥得她骨骼咯咯直响,她痛苦到五官狰狞,忍不了一点儿疼,便双手来抠他的指头。 “撒手!啥私情?!我俩统共没见过几面……” 见她涨红了白嫩的小脸儿,面露痛苦,高长恭还是心软松了手。 随后猛地将狞厉的鬼面扑了过来,他纤密的长睫之下、迸射出一双充满锐利戾气的凤目。 “那渔农公为何替萧氏贸然向郑太姥联姻,指名要娶你回建康?今日你走后安德王在场,他竟出面阻拦萧氏,说你与他情投意合在先。之前我从未想过,五弟会真心和你?而今我不由得怀疑你们了。难道华胥女子,郑家、元氏,就没有不朝三暮四的?” 元无忧觉得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本来高长恭不是那疑神疑鬼,拈酸吃醋的人,可怪就怪在俩人身边全是会煽风点火,挑拨是非的,尤其高延宗,为不让她祸害他哥,不惜献祭自己,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吧? 她愤然反守为攻,一把抓住他的龙鳞细腕, “高长恭,我这些天都围着你转,哪来的机会朝三暮四?你不信我是吧?咱俩这就回去,与萧世子当堂对质!” 郑姑姑狠了心带他去与其对峙,高长恭却说自己跟她尚未谈婚论嫁,不愿像个怨夫一般找上门,且自己公务繁忙,近日周国的卫国公囤兵边境,恐怕也是听了萧氏献玉玺的传闻,对此虎视眈眈,便让她自己去处理这档子桃花债。 高长恭无意的一些话,却让元无忧茅塞顿开。 萧氏怕不是有人知道她的底细,想把她调虎离山牵扯到婚约里,从而无暇参与玉玺之争? 那元无忧只能说男人太自以为是了,“天命”几经她手,又流落战乱,她对自己的玉玺势在必得,倘若这帮人给她逼急了,她当场登基为华胥女帝,把这帮挑事的男子,一个个该下大狱的打入死牢,该收进后宫的就先打进冷宫。 *** 是夜。 借宿郑府的言听雷,正在屋里与元无忧商量对策呢,就被官差府兵闯进了门,还跟着几个一路阻拦的郑府仆从。 官兵是奉命来抓谋害江夏公主的崔巍发妻的,原来今夜崔巍在梧桐树下杀妻焚琴,砍树放火试图埋尸,下人来救火时,却救出两具尸体。 而萧氏听闻江夏公主被崔巍烧死,当晚就派人前往崔家抓人,却掘地三尺又找到一具女尸。 一具是今夜新鲜出炉的,一具是死了三年的,诡异的是身形与今夜刚死的萧桐言无差,甚至连头饰、耳饰都是一样的。 萧氏把两具尸身和崔巍都带走,连夜查封了府宅里的崔家一干人等。 而言听雷与其尚未和离,她作为崔巍发妻,有合谋杀人的嫌疑,因此连坐,萧氏还说崔巍对一切供认不讳,明日就斩,她则是充为军妓。 言听雷整个人都要瘫了,抱着郑姑姑的腰身就不撒手,嚎啕恳求她帮帮自己,至少把她捞出来,她想要和离,不想被杀妻的崔巍害死。 第189章 郑家招赘 跟官差一起来的府兵是从斛律部抽调,对这位安德王麾下女将的卖惨毫不恻隐,几个彪形大汉直接冲上来,麻肩头拢二背要架走言听雷。 元无忧属实不忍看,便喝退府兵,让他们先出去,留自己和言听雷说几句送行话。 待士兵退守门外,言听雷便眼巴巴瞧她,湿漉漉的眸子和洇红眼窝楚楚可怜,某一瞬间和白天的萧桐言极像,盯得元无忧心里一阵发毛。 “此时让我去求萧氏,岂非让我答应和亲吗?” 言听雷赶忙解释! “不必你嫁入萧氏,单凭你们郑氏的威望,开出从萧氏捞回崔巍的条件,让他与我和离跟你成亲,崔家绝不会拒绝。” “如何虎口夺食提审崔巍先不说,我连兰陵萧氏都不肯嫁,你却让我去嫁一个二度杀妻的二婚臭男人?总不能为救你,把我搭给他家吧?” “是让崔巍入赘嫁给你!我怎敢让姑姑弄假成真啊?姑姑你笨想,男人是不会改邪归正换位思考的,除非他们亲身经历,方能感同身受。” *** 翌日清晨,斛律都督亲自带兵查封了崔家。 照他那砍人不问价的习性,这次难得的规规矩矩,先清点了登记在册的萧氏昔日库藏,将崔家添置的一应物什打砸了一通,把清空的府宅归还萧氏,又将其家产尽数充公。 收监在都督府大狱里的崔巍,硬是在萧氏的封锁掌控下,撒出了心腹,去向前任首领兰陵王求破例通融,奈何兰陵王为避嫌,早把大门关了,还在军营外设了拒马鹿砦,而崔巍那些亲族朋党得知其事,唯恐避之不及。 崔巍走投无路,甚至派人求到了广宁王那里,未料,那广宁王正替萧氏在向郑姑姑说媒。 于是,荥阳郑氏这位独苗姑姑,便派人随崔巍的心腹进了都督府监牢提亲,说想找个乖顺的丈夫入赘,郑氏愿从萧氏手里把崔巍捞出来。 毕竟正规的提亲流程,是与父母媒妁恰谈,郑府的人便越过崔巍,直接找到崔老夫人头上。 崔老夫人一听就犯嘀咕,昨天几人闹成那样,郑家姑娘此举准是要折磨自己儿子。且郑太姥执掌中馈,孤身守住了郑府威势数十年,郑家在木兰城坐着房躺着地,就这么一个独苗外孙女,连兰陵萧氏都不肯外嫁,摆明了是要留着孙女继承家业的,怎会便宜了她家儿子? 但她毫不怀疑郑家没有与萧氏夺食的本事,毕竟郑家跟安德王、兰陵王皆是亲缘密切。 崔老夫人便回道:考虑考虑。 郑氏表示:愿给赘婿聘礼五百两黄金,两千两白银,婚后郑姑姑便住在木兰城外的府宅,崔家母子即日可拎行李入住,但嫌他已有妻室,郑氏贵女绝不能为妾。 崔老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昨日郑姑姑不愿留下,是因不愿做妾想明媒正娶?顿时喜道:吾儿这就离。 为了捞出儿子和傍上门阀新儿媳,崔老夫人马不停蹄地,把言听雷传唤到了大狱,逼她与自己儿子写了和离书。 言听雷望着与昔日婆婆站在一处的郑姑姑,瞧那亲近热乎劲儿,宛若她俩才是胜似母女的婆媳,委屈的言将军直骂婆婆攀龙附凤、见钱眼开,昔日的姐妹居然跟自己在粪坑里抢男人! 元无忧暗自赞同,言听雷对自己丈夫的定位,还挺认知明确的。 拿烂木长凳临时搭的桌子上,铺开一张白纸黑字,是拿行楷写的和离书,一侧摆了红印泥。 站旁边的元无忧只瞟了几眼,写的是: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恰似鸳鸯,双飞并膝,二体一心。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仇隙。若结缘不合,恐前世怨家。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于时武平元年壬午月己亥日木兰城谨立此书。 崔巍还在犹豫不决,崔老夫人便抓着他的手摁了印,签上大名,轮到言姐姐签名摁手印时,她低个头啜泣抽噎不止,抖若筛糠,委屈难过得都不行了。 但当最后一笔墨迹落下,红印覆白纸,言姐姐再一抬头,脸上笑容灿烂,无半点泪意。 崔老夫人拿着和离书交给郑姑姑,让她尽快捞出自己儿子,还嘱咐她趁年轻多怀孩子,尽早给崔家生个嫡孙出来,她再派人把婆婆接回郑府,早去早回,嫁为人妇后便不可抛头露面。 显然这位婆婆已经满怀期待的想登堂入室,先给媳妇立威,以待来日霸占郑氏产业。 郑姑姑凤眼一横,只嗤笑: “你适应身份倒挺快,既然你家放妻书已写,我自会救你们母子俩出狱,但你们今后怕是要露宿街头了。想入赘起码也要上门提亲吧?你儿子得经三媒六证才能嫁入我家,你还想着入赘能娶个高门贵女给你为奴为婢?别做梦了,并非世间女子都得像萧桐言那么自贬身价,沦落到让你们欺凌。” 随后,她便拉着重获新生的言姐姐而去。 到了晚间,崔巍母子才被都督府放出牢狱,也不知那郑姑姑怎么说服的萧氏,但二人如今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当年在此地的宅子也早毁于战乱,只能找个破庙先对付一宿。 次日清晨。 崔老夫人一早就拿着和离书,登临郑府的门提亲,郑太姥还挺诧异:“哪有空手下聘的?” 待得知崔家是要让儿子入赘后,郑太姥才知昨夜监牢之事。她虽不明白外孙女此举的寓意,但明白有失体统,且不说婚姻大事起码得父母长辈得知,就崔家这软饭硬吃的态度,郑太姥就想撵人送客。 却没成想,此事闹的还挺大,他们崔家人虽然是空着手来的,但在外面大张旗鼓一阵宣扬,不仅夸耀一番自己儿子有能耐,一文聘礼不花就得了南梁公主这贤惠媳妇,先娶女将又纳郑家姑姑,摆足了郑氏贵女要嫁给崔巍的架势。 气的围观群众都恨得咬牙,果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怎么啥好女子都便宜崔家小子了呢? 连广宁王都闻讯赶来,要替家弟瞧瞧真假。 第190章 送入洞房 崔家便逮着广宁王高孝珩要报官,控告郑氏悔婚,说好的钱财府宅媳妇都不给,还索要高额聘礼,广宁王尚未开口,郑太姥便委屈道: “我们也没让他们下聘啊,是他家想空手套白狼娶走我孙女儿,不给彩礼还索要嫁妆。” 广宁王表示:“那这样,聘礼嫁妆都别给了,你们崔家也挺困难的,孩子的事孩子们解决。” 郑太姥点头称是:“还得是广宁王公正,来人送客!” 被撵的崔家母子都懵了,崔巍还道:“我们只说不要钱财,没说不要媳妇。” 广宁王:“???怎么着?还得本官把郑家姑娘免费判给你??” 原本只有郑太姥觉得丢脸,眼下连广宁王都瞧不下去了,当即让人把崔氏母子“请”了出去。 即将露宿街头的母子俩,正望着繁华街巷,富贵门楣傻眼,倒是郑姑姑又派人说,想要试试她儿子的生育能力,想先在外结一下汉婚,生米煮成熟饭先斩后奏,逼她姥姥承认孙女婿,崔老夫人闻听此言,嘴都咧到了耳后根,寻思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还有这种傻媳妇和好事? 于是当晚就随儿子去了郑姑姑郊外的豪宅,眼看着儿子被红衣仆从迎进门里,自己却被‘咣当’一声大门紧闭,给拍在门外。 原配夫妻都是在晚上成亲,是为“昏礼”,且有阴阳平衡、昏晓交合之意。 酉时,黄昏。 院外张灯结彩,屋里红烛高挑。 门口穿喜服的新郎子站得跟标枪似的,一身通红的装束,更衬得男人唇红齿白,面容憔悴,彼时,男人正瞧着面前,男喜婆托盘里的红盖头直嘬牙花子, “这不是新嫁娘蒙的吗?” 男人面前的俩喜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稍矮些的细瘦少年发色褐亮,较汉人更白的肌肤在红衣映衬下毫无血色,可脸上却有大片狰狞的红胎记,扮作喜婆的正是阿渡。他怀里还抱着个一身灰毛的狼崽子,此时瞥了眼自己身旁,一位穿大袖襦裙的魁梧男喜婆, “我们就这规矩,谁嫁过来谁蒙,赶紧的给他蒙上,新娘还等着这小子进屋拜堂呢。” 于是,崔巍便被壮汉摁着肩臂,蒙上盖头。 顶着一脸红霞的少年,明明一身喜气,却摆出一副拿鼻孔看人、覆舟唇的臭脸,说的话更是句句刻薄,字字带刺, “行啦委屈什么?哪个男人不是这样过来的?大喜之日别哭丧个晦气脸,你本来就不是旺妻的有福相,这个家都快让你哭散了。” 为免新郎逃脱,那男喜婆一直拽着盖头的四个角,都快给他脑袋拧下来了,可就连蒙着盖头,都挡不住男人拿脸抵着红布爆发出一声! “你闭嘴!!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娘里娘气的?你是齐国人吗?不会是她养的面首吧?怎么无端替她说话?” 少年语重心长道: “我是不是,你管得着吗?玄女姑姑还年轻,哪有小姑娘不看年轻男娃的?等你进了门给她生几个大胖闺女,她自然而然就收心了,你这败柳残花之身的老男人,就要懂点事儿,别给自己惹麻烦,哦对你又不是华胥人,不会生。” 崔巍:“??!” 虽然都是中原女子人人听过、家常便饭一般的话,可性别一换的离经叛道程度,对男尊王朝来说简直是灭顶的冲击。 崔巍一个自幼在齐鲁大地长大,受三纲五常礼教熏陶的,就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一个毛小子这般挤兑戏耍,当即就要掀盖头撂挑子走人。 他刚一拧身,就被那壮硕的男喜婆给拽住了,阿渡见状,讥讽道,“怎么着你想逃婚?嫁进来就是郑府的人了,我是男的,我也瞧不起你这种下贱的货色。” 崔巍逃婚的念头刚迈出一步,就被这个络腮胡男喜婆、和守在门口的侍卫给掐灭了。 抱着狼崽子的少年,随后还上前踹了不愿下跪的男人一脚, “盖头你不蒙,高堂你不跪,西王母你不拜,真当自己是冰清玉洁的小伙子呢?好几婚的男人了谁惯你臭毛病?男人不自爱就像烂白菜。” ——此时真正的郑姑姑元无忧,正坐在偏屋的隔间里,围着龙凤花烛吃喜饼。 因为此次行动是广宁王提供全方位支持,所以仪式的应用之物,皆遵循了山东齐鲁的风俗,元无忧唯一的自由发挥,就是她派出了来自华胥的叛逆少年阿渡,极端男尊就得让母尊人来当卫道士以暴制暴,以毒攻毒。 但该说不说,在典礼仪式这方面,广宁王安排的太像样了,尤其桌上这攀龙附凤的花烛,浮雕栩栩如生,是先剪出形状再涂蜡彩绘,极为精美不说,连每一片龙鳞凤羽都触手可摸,根根分明,相传源自周代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烛。 而在民间,只有点过龙凤花烛才算正式夫妻,是元配结发夫妻才能点的,能燃到天明,即便皇帝都没机会点燃第二次,原本是高孝珩听说四弟近日红鸾星动,特意带来的。 元无忧不想暴殄天物,便从隔壁屋的假洞房给换下来了,放自己面前点着。 她这厢茶水就饼吃着,旁边儿坐着一位拿酒就肘子吃的,突然旁边那人拿油手戳了戳她,操着糙哑的嗓门儿道:“大姐,找你的。” 元无忧疑惑地抬头,原来是自屏风后走出来个穿红圆领袍的男子,他眼下乌青,脸色有些疲倦,但精神奕奕, “你怎不进去?” “有人替我进去。”她丝毫未诧异高延宗为何出现在此。而是推了推身旁张着血盆大口、对付肘子的新娘子,“放下肘子,该干活了。” 跟一堵墙似的甄壮士,这才从托盘里抓了俩馒头,塞在大袖襦裲裆的胸口,冲她嘿嘿笑道: “大姐你说,我是给他吓晕过去,还是一拳给他打晕?” 元无忧:“……” 等甄壮士进了屋,就剩姑侄俩对着龙凤花烛大眼瞪小眼,高延宗才道: “怎么不诧异我为何在此?” 这位本该在新房的郑姑姑,是与他相反的面色红润,即便一身丁香紫的大袖襦裙,在蜡烛的映衬下也显得娇艳动人,只不过她冷着脸,褐色眼眸里、是势在必得的从容和坚毅。 “广宁王是你二哥,甄温柔等人是你部下,若非你暗中通融,他们岂会如此听我指挥呢。” 第191章 花烛之夜 话说至此,她横了眼高延宗, “来监视我有无跑路么?如安德王所愿,我名声扫地,你难道还希望我弄假成真?” 他摇了摇头,“你能为大义献身便够仗义了,我不会让你洞房花烛的。” 说着,高延宗居然倾身上前、抹去她嘴边的饼渣,男子举止温柔,却把她吓得浑身发毛。 偏偏他还啧声道: “你怎么没穿喜服?不像要成亲的。” 元无忧往后仰身,躲开了高延宗的手,这才瞧见他身穿胭脂红的圆领袍,一掐小蛮腰缠着黑皮九尾蹀躞带。 她不禁挑眉,啧声道: “你倒穿得像要成亲的,还扎了个红发带。” 俩人就差一臂距离就脸贴脸了,站在她面前的高延宗一边抬手扯下了束发的红绸,随手掷于地,任由如瀑的乌黑墨发散落满身,一边笑吟吟的弯下腰, “你吃你的,如此警惕我作甚么?我还能…对你霸王硬上弓不成?” 要搁高长恭不一定,搁高延宗他肯定敢。 元无忧最讨厌被动,此刻果断撂下饼,抬胳膊一把将他搂脖子抓过来, “给你脸了是吧?敢这么跟我说话?” 男子也不躲,顺势双手撑在她身侧,就这么撅腚趴了过来,眨巴着蝶翼似的眼睫毛,“你想在新房隔壁夺我纯阳体么?这样太刺激了吧?” 面对风骚外漏的五侄子,元无忧仍被姑侄辈分的道德感束缚,慌忙松开了搂他的胳膊,男子却反手勾住她的颈子,搂了小姑姑的腰肢。 顶着幼态未褪娃娃脸的元姑姑,琥珀眸光骤然凌厉,眼底一片黑邃阴寒。 “松手。别逼我弄伤你。” 高延宗忽而眼尾上挑,极力将桃花眼作出媚眼如丝的状态来,拿低哑的嗓音轻笑着: “我不怕,你不必因我是朵娇花…而怜惜我。” 女娲造人那肯定是公平的,文襄家六个儿子,既生出高长恭那么一块纯情憨直的木头,就该有高延宗这么风情勾人的妖精。 元无忧突然萌生出了化身坤道,就地收妖的冲动。她的行动比理智更快,直接一把将身形修瘦、但并不柔弱的男子推倒在桌案上。 此举还撞掉了托盘,将糕饼散落一地,连带烛台都歪倒下来,烧融的似血红油、滴落在他白嫩深陷的一截锁骨上,疼得男子嘶声痛呼,扭头赶忙扶正了烛台。 高延宗那只细白腕骨,随即被姑娘大力摁住,她另一只手也掐住他脖子,俯身而下逼视他, “安德王在背后操纵一切,使苦肉计离间计,到底是让郑玄女跟你四哥再无可能了,此今此夜,是来验收成果了?” “啊!嘶、”高延宗刚被蜡油烫的直咬住一片下唇,此时嘶声推攘她,眼尾低垂满含哀怨, “嫂嫂轻些…我膝盖上的伤还未痊愈呢,行动不便,你可不能恃强凌弱啊……” 恃强凌弱跟趁人之危,都不是好人该干的事。 元无忧讪讪从他身上翻下,却被他抓住衣摆。 男子的桃花眼里春池荡漾,委委屈屈的哼声, “你与他没有可能,可我不受这些影响。我脖子上被烫坏了没有?快来给我吹吹。” “滚……别想那什么……骗我。” 她这句婉拒说得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倒助长了他的气焰,男子又略施蛮力、将她拽回自己怀里,自己仰面躺在桌案上,乌黑浓密的墨发铺了半个桌面,将一张白嫩娃娃脸拢在其中。 惊魂未定的姑娘双手摁在他胸口,堪堪坐稳,便忍无可忍地抄起烛台,“撒手,别逼我使这玩应儿开瓢,给你脑瓜子干冒泡喽。” 男子那双桃花眼目光朦胧地,望着坐胯上骑马的英气姑娘。他极力让四肢舒缓,神情放松,拿纤细修长的葱根手指、抠去锁骨上的桃红色的蜡,露出灼烫过后艳丽的红痕。 却被她手中倾斜的烛台滴下的蜡油,又给描了一朵红梅,烫得男子低嘶了声,双颊更添两团欲气的红晕,哑笑道: “若是能让你消气,大可举着烛台……继续。” 元无忧赶忙把手里烛台摔到地上,瞧见那蜡烛芯子熄灭了,才稍稍松了口气。 “……妖精大哥,你做个人吧!哪有这么考验血气方刚的…正人君子的?!” 高长恭是半夜得到的消息,说郑玄女成亲了,还是和崔家那个好几婚的男人,虽说是入赘,可她也太作践自己了。 自打从言听雷处得到信后,他就扣下言听雷,连夜打听,待找到那处新房时,已是清晨。 当一夜未眠的男子带兵找上门来时,见门外还蹲守着一个,竟是言听雷的婆婆。 崔老夫人身上挂了一身晨露,委屈到几乎要哭出来,说新儿媳郑玄女没教养,不让她进门。 鬼面男子原本神情疲倦,听见这句话后眼神骤然锋利,猛地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厉声怒喝: “大胆!什么儿媳?她是你哪门子的儿媳?” 崔老夫人:“……” 言听雷赶紧在后面劝他,“别管称呼了,你再晚进去会儿,姑姑肚里都揣上你侄子了!!” 鬼面大将闻听这句,猛然僵着脖子回头,阴鸷的凤目里戾气汹涌,凶狠的几乎要将言听雷生吞活剥一般,她赶紧噤声,仍抵挡不住后脊梁骨阵阵发凉。 高长恭到底还尚存一丝理智,松手放过了老婆子,而后吩咐手下、“把门撞开!” 言听雷赶紧拦着,“兰陵王这可不行啊!你不是嫌郑姑姑清誉扫地吗?你这样有失规矩吧?” 高长恭强忍着脾气,他自知过了一夜,什么都晚了,他也没资格来闹,但就是心里压抑着怨气、犹如连通了九幽炼狱的十万饿鬼,迫不及待想宣泄出来。 他憋的眼眶都泛起了红,还是咬牙、轻声吩咐部下:“叩门去通禀,说高长恭求见。” 殊不知,这座城郊豪宅里头更热闹。 昨夜大婚,新郎子崔巍在洞房外跪了一晚,早起被巴掌扇醒才发现,新媳妇是个腿毛比他都长的络腮胡壮汉。 甄温柔把他一顿折磨,直到婆婆进门来要喝新妇敬茶,“新妇”才把新郎子拎出来。 崔老夫人纳闷了一路,兰陵王为何一进府就不见了?但当新儿媳走出来,便也顾不上了。 却不料,那穿红戴绿的新妇像口移动的钟,走起路来‘咣咣’的!拆成两个都比她壮。 而端茶上来的婢女,居然是她前儿媳言氏。 婆婆一瞧满脸胡子的新妇“郑玄女”,拎着自己儿子施然走出,而言听雷在端茶就知道坏了。 儿媳变成个男的先不说,这男的居然径直往主位上一坐,声如洪钟的冲崔老夫人招手,让她给自己敬茶,还说这是母尊的规矩。一个有过好几个妻子的男人,残花败柳之身入赘攀附权贵,就该伺候妻家岳家。 老娘受辱,崔巍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他又打不过魁梧的甄壮士,刚要动手去发难言听雷,帷幔里就走出来个紫裙姑娘。 第192章 桐言设局 恼羞成怒的崔巍一瞧见真正的郑玄女,顿时仇恨都冲到嗓子眼儿了,愤然一撸袖子,转头把紫裙姑娘的腕子给攥住了,元无忧躲都没躲。 “即便你偷梁换柱戏弄我,现在外头也都知道你我是夫妻了,你名义上就是我的填房!” 他话音未落,便横空劈开一句厉斥!“放肆!她是本王的未婚妻,本王尚且没名分,你哪来的名义?” 只见帷幔后头,又走出了鬼面大将,兰陵王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前来,一掌劈开了男人抓她腕骨的手,又把紫裙姑娘给拽到自己身后。 有比她高近一头的男人挡在身前,元无忧也瞧不见别的了,扭头才发现,紧跟高长恭其后的还有几个常服士兵,和萧家代表渔农公,上来就要捉拿崔巍押回都督府,二进宫。 崔家一看这情形,再傻也知道是被耍了。 他视线扫去,鬼面大将正凤目高抬,都没正眼瞧他,但双手护住身后姑娘的姿势却没撂下。狞厉的眼神便在人群中,狠狠钩住了言听雷, “是你干的?你都要骗和离书了,为何还合谋郑氏来戏弄我?萧氏放我走是假的是吧?你这贱妇!就活该被萧氏抓去做营妓!” 崔巍秉承着破罐子破摔,谁也别想好过的心,就要上前拽言听雷,渔农公却挥手指挥随从,喝道: “大胆!休得对江夏公主不敬!” 元无忧与高长恭不约而同地侧头望去:“嗯?” 刚从帷幔后走出的安德王果断点头:“嗯。” 崔巍:“!!!” 崔巍人都傻了,说话都直哆嗦,“你说什么?大白天的,别提这么晦气的行不行——” “——恭迎姑姑历劫归来,回到萧氏宗族。” 从喧闹中冲出的一声清喝,打断了崔巍的话,只见偏室的珠帘和帷幔被层层撩起,从中走出几个年纪轻轻的薄衫男子,个个玉簪束发,面容体态清秀柔和。 萧氏众人直接围在了言听雷左右,对其揖手再拜,口呼姑姑。 于是身穿橘色大袖襦裙,簪发马尾的言听雷突然掐细了嗓音,竟当场变成了江南娇娘,吐出一口流畅婉转、娇软温柔的建康语。 原来她就是萧桐言。 而假扮她的笑靥,是她堂妹。 萧桐言当年并未死透,在火里被安德王派人所救,又拿无名女尸偷梁换柱,深夜谋财害命的崔家自然没敢细瞧,就给埋了。 她便是在逃难时,被边境的言将军之女言听雷救回家中,后来言将军一家死于战火,她便以言听雷的身份活了下来。 思及往事,江夏公主红了眼眶,望着昔日同床共枕、两度许了终身的夫郎,出声已经哽咽: “当初我是被你庇护我余生的豪言折服,以为能有个终身的依靠,便学着贤惠,无所不用其极的对你好,可原来被爱的人最清醒,有选择抛弃我,榨干我价值的权利。所以我又用另一个模样出现,给你第二次机会,你不是嫌我太温柔没脾气么?我便跟着言将军习武,成为你喜欢的,与萧桐言截然不同的言听雷,即便你谋财害命,我也想要你爱我,想感受被你爱。” 崔巍确实爱言听雷到一度无法自拔,像当初她对他一般,可无论是爱他的,还是他爱的,他本质上也认为女人是身外之财,就该当牛做马,即便她是江夏公主,是将门虎女。 萧桐言当初忍气吞声,把二十四孝好儿媳做到了极致,戛然而死,谁料崔巍记住更多的是她贤惠肯吃苦,更得意于公主也供他驱使奴役。 萧桐言尚未过门,俩人无夫妻之实,言听雷原以为有了孩子,崔巍会与她重修旧好,可原来崔巍不仅不看重孩子,更觉她生了女儿晦气。 此刻得知一切的崔巍,实在是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面上表情从惊恐到懊恼再到愤恨,几番斑驳变幻,随后更是五官扭曲几近癫狂, “萧桐言!你毁了我!是你毁了我!!” 她也不甘示弱地拂袖嘶吼——“是你杀了我!你两次将我推进火海,那年梧桐树下,你骗病入膏肓的我焚琴,以为我必死无疑又将我埋到树下,若不是萧桐言命大,就不会有言听雷。可前两日,你故技重施又要焚杀‘萧桐言’,崔巍,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为三年前你在战火中背我而出是救赎,原来是噩梦的开始,你图我的一切,身心、钱财田宅…包括性命,你这个人卑劣到了骨子里,毫无人性!” “我没错!你本该在三年前就葬身火海!我甚至让你多活了三年,我现在只是让你回到该有的死法,我崔家的产业毁于你们萧家引发的战火,我父亲为尔等而死,我只想让老娘不露宿街头有何过错?你那些家产用来感谢我,换来了这些年多出的寿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崔巍卑劣的疯言疯语,是在场人都听不下去的程度,于是众人前仆后继的把他捆成粽子,让萧氏带其回都督府,先写案宗随后处斩。 男人这等关头还不死心,灵机一动才想起来孩子,“你若是杀我,女儿就没生身之父了!” 萧桐言可不惧要挟,一摆手, “无所谓啊,你本来也不是她生身之父,那孩子是我堂妹生的。” 崔巍被带走时,与刚进屋的老夫人擦肩而过,母子俩四目相对,儿子刚开口求老娘,崔老夫人便一狠心别过头,视若无睹地直奔萧桐言来了,一把就将白裙娇娘楼进了怀里,当场老泪纵横,“桐娘啊,你可算熬出来了!当年你来我家吃第一顿饭时,我便暗示过你别嫁进门,听说你们建康人吃不得辣的,我便吩咐往死放辣,本想劝退你别来崔家,你偏是不听,这下耽误好几年,崔家这父子俩才恶有恶报了。” 众人一听,不约而同的点头,看来这婆媳俩都是受害者啊。 被老妇紧紧裹在臂弯的萧桐言,也语气哽咽带了哭腔,“多谢婆婆这些年暗地里对桐娘的照拂,我自幼失去母妃,崔家男人不在时,您对我的好简直胜似生母!此后我家…便是您家。” 崔老夫人揉了揉泪眼, “以后也别叫婆婆了,叫娘吧,娘俗家姓冯,来日有了合适的郎君,你改嫁也行招赘也行,没有顺心的咱俩就相依为命,颐养天年。” 崔家这档子事,把所有人都瞧愣了,但凡母子俩有一个正常人,都走不到这一步。 那一边婆媳变母女,皆大欢喜暂且不提。 万籁俱静后,这厢元无忧整理衣襟潇洒起身,刚甩下众人往出走去,身后就跟来个大尾巴。 待出了门,她不耐烦地回头时,就被高长恭一把抓住手臂,对上了男子愤慨的目光, “郑玄女!你怎能这样糟蹋自己的世家身份,自贬身价以身设局?” “如果我不是呢?或者说,你就没糟践我的身份吗?能为民造福,我愿赴死如归。” 元无忧后面解释那几句,都是为掩盖第一句脱口而出的“不是”。她不仅不是世家女,还是他的仇敌,倘若他得知真相后……她不敢想,但信高延宗所言。 鬼面男子红了眼窝,说话却依旧硬气, “我不准你再这般!郑玄女你这是什么意思?郑氏要与我划清界限了?” 他有一双眼睑宽阔的凤眼,扁菱形的外轮廓偏肉实和钝感,而双眼皮却像是画上去的一笔,清晰流畅,镶嵌的一双黑褐色眸子又圆又亮,便显得明眸大眼、清澈真诚。 尤其是沾染了情绪的悸动后,隔着鬼面都透露出了他眼睑泛红,又英气又惹人怜。 元无忧想起他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便故作无意状、随口一问, “原来兰陵王想要我给个名分啊?那你倒是表现的明显一些,我都没感觉出来呢。” “不是…我就是为表姑解围,这样有辱门风的事,你们全都知晓,为何独独瞒着我?你突然把名声搞烂了,也影响郑氏威望不是吗?” 郑姑姑唰然冷下脸来。 “我如何运用我的身份是我的事,你无权干涉我的举止,有这功夫倒不如动动脑子,别总是被人当刀子使,倒持太阿。” *** 第193章 天命易手 身为荥阳郑氏的门阀贵女,木兰城郑太姥的独苗外孙女却诈婚设局,以至名声扫地,换个正常人都得掐断舆论,郑玄女却并不在意,甚至故意纵容恶语。 兰陵王与郑姑姑的婚事算是吹了。 而萧宅正堂屋外,那棵烧焦的梧桐老树下,此刻支了张桌子,摆俩凳子。 铺满黑白子的棋盘前,是高延宗和假扮萧桐言的笑靥对面而坐,还有萧氏废帝的宗亲侄子,小少年正跟在姑姑屁股后头,抓着她袖口的一角摇晃,苦苦哀求着在旁观棋的萧桐言, “姑姑别瞧了,随侄儿回建康吧。” 江夏公主不耐烦的拂袖啧声,“观棋不语知不知道?安德王就快找到点方了,他正烦着呢,仔细惹怒了他、他把你撕吧撕吧什么酱料都不蘸,就给生吃了。” 就在这时,大门口传来士兵着急忙慌的通禀,访客郑玄女大袖长裙,步履轻盈飘然而来,扫视一圈树下活生生的几个人,直奔安德王。 人未至,先袭来质问之声—— “高延宗!你与萧氏精心布局,让萧桐言来使苦肉计,不单是为离间我跟你四哥吧?” 萧桐言一边摆手屏退众人,一边凑上前道歉, “姑姑莫要怪罪安德王,是我借您之手……” 元无忧无视长裙清艳的江夏公主,直接去抓男子半露锁骨的圆领, “安德王便毫无愧疚感么?” 高延宗扔下了手里的一把棋子,潇洒起身向她贴过去,嵌在桃花眼里的褐色眸子,却不复往日的勾魂多情,而是极为镇静、傲慢的冷漠。 “华胥的大义之举,本王替齐国铭记在心。昨夜本王给过你机会,今天再想讨好处的话,晚了,逾期不候。” 她攥紧了掌心的力道,大眼微眯,不禁质问: “你当我是图你身子?还跟我装呢?玉玺早就到你手里了吧?你要玉玺有何用?” 被她一语道破,高延宗心头骤然揪紧,随后又释然了不少,他料到她早晚会想到这层,此时坦诚相见了,他至少不必暗自愧疚。 “我有何用?呵!”高延宗桃花眼微眯, “我从未觉得天命所归有用处,只不过兄长不是手握天命的料,我唯有接过传国玉玺,方能庇护他周全,以及…整个大齐。” “所以你利用了所有人,逼我离去,逼我远嫁萧氏联姻,让你四哥孤独终老?你尚未登基坐殿,就颇有帝王的绝情,你倒挺是这块料的。” “我不会让你和亲萧氏,凭你的本事定然不肯甘心嫁人,你只有滚回华胥这一条路。” 一旁的萧桐言这时才知,安德王拖姑姑下水,就是故意让她声名狼藉,从而配不上兰陵王。 萧桐言不禁错愕的望着这位,她效忠了三年的安德王,他此时眼里的阴鸷和野心锋芒毕露,与平常的潇洒纨绔、风流郡王截然不同。 陌生的让她恐惧,这边的皇室宗亲,是人人都从小必修城府心机的课业吗? 她不禁哀婉道:“安德王怎能如此对她?” 安德王微侧过脸,冲萧桐言眼尾一横,拿勾魂含情的桃花眼射出两道凶光,他泛红的眼睑都带了凌厉, “闭嘴!此处没你说话的份儿。” 而后又扭回脸,拿刀子似的眼神剜着元无忧。 “请华胥女帝回国,休要等我大齐强制遣返。” “事到如今,我还能不走吗?不过,走之前我得让你认清一件事。” 高延宗叹了口气,“终是本王对你不住,你临走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本王会尽其所能。” “我不需要身外之物。” 华胥国小女帝身形一动,忽然弯腰凑近、一把搂住男子的腰肢,趴他耳边道: “我要你……的真心。” 高延宗睁大了眼,仰脸儿看她,讽笑了声, “呵呵,堂堂华胥女帝,我的长嫂,竟当着玉玺问真心?这是你该问出来的话吗?……跟我要心没有,要身子倒是予取予求。” 一旁的江夏公主听罢,有些脑筋打结,目光在俩人之间左右跳动,“你们……你俩居然是?” 安德王横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但警告意味明显。 与此同时,他腰缠的蹀躞带忽然被撩开,及膝的袍摆也被捋着缝儿探草捉蛇。 于是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安德王,眨眼间便软下劲腰,一把抓住姑娘肩膀,呼吸浓重起来, “手劲儿轻些。” 萧桐言猜得到那衣下正进行着什么惩戒,赶忙扭过脸去目不忍视,但又忍不住提醒! “这可是大庭广众!你们难道敢在我家……?” 高延宗旁若无人的把元姑娘搂进臂弯,整个人扑到她怀里,糙哑着嗓音道:“换地方。” “那好,去你大哥军营。” “你想我死吗?不许大庭广众。” “那就你大哥的中军帐。” “再换……只要大哥瞧不见,哪里都行。” 男子抓着她的手,悄声补了句:“对不起。倘若这样能让你消气一些,我愿肉偿。” 元无忧一听见他真诚的许下这句,顿时麻爪。 她慌忙撤回了手,把人家身子扶正坐好。 她只想吓唬他,逼他露出更多破绽,可没想与他有什么,毕竟她跟高长恭的感情尚未破裂,都是外力干扰,先搞了他弟弟委实不好。 “我可不敢。待到来日你天命所归登基坐殿,是要留给下一个…被你利用的后妃的。我怕你把华胥祸国殃民,怕被你灭口。” “被我利用的人不配得到我的真心,而我,想出卖色相获得华胥的支持…也不行吗?” “你嘴上的真心可笑至极。” “我知道这时,说真心你也不会信的,可我…的心在为你叫嚣呢,我舍不得害你性命。” 元无忧嗤笑,“你的真心,只是不会害死我?” 俩人之间的疯狂试探,极限拉扯是被渔农公找上门打破的。 一无所有的郑姑姑出门时,失魂落魄,是肉眼可见的孤寂可怜。 实则,元无忧望着头顶的太阳几乎要笑出声。 愧疚的高延宗想以身抵债,以为这样能让她心里好受些,虽然付出肉体和感情作为代价,对他图谋玉玺的狼子野心毫无影响,可他这种付出真心的行为,比割舍玉玺更漏洞百出。 利用高延宗的内疚心,和想安慰她、急于送她走的决心,他自然无暇在意她的真实意图。 元无忧只当渔农公是来调虎离山的,未曾想他找她是真有事。 她被渔农公叫去了更夫景伯的住处,一进门就听见萧氏让权景宣交出玉玺。 权景宣反复强调,自己收玉玺只为奉还元氏。 此时望见郑玄女安德王等人进来,萧氏还说会撬开权景宣的嘴得到玉玺下落,并用玉玺交换郑玄女,娶她去建康和南兰陵。 能问出这话,说明萧氏肯定有知道元无忧身份的,不然不会以她为质要挟南境虎王。 惨遭严刑拷打都不屈服的权景宣,此时望着门口的姑娘,瞪得目眦欲裂,猛地大叫一声“汉贼当死!”而后突然咬舌自尽,满嘴血如注。 后脚赶来的安德王,认定萧氏是故意将权景宣逼死,来个死无对证,即便萧氏对外不承认有拿权景宣的玉玺,可极大可能是已经拿走了。 只有元无忧望着无人在意的死尸,震惊无助。 上一个死在她面前的,还是华皎。 这下玉玺的下落更渺茫了,可权景宣宁自尽,也不肯透露半分线索。 ——元无忧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切,就被叫回了郑府,原来是萧氏又来提亲。 大中午的,郑府日常热闹起来。 安德王说是他害得姑姑声名狼藉,愿娶她做补偿,还让江夏公主萧桐言为媒。 就在这时,萧桐言一撩裙摆,施然下跪: “我愿嫁给姑姑,哪怕是做妾。” 元无忧:“……”大可不必。 安德王对此始料未及,震惊道: “萧桐言你胡闹什么?!” 萧桐言一脸认真的望着他, “不是您教我,无论何时都要替兰陵王保护姑姑吗?既然总要与萧氏联姻,我愿嫁给姑姑,便无需您下场献身了。” 元无忧:“……”你跟你前夫都是会玩儿的。 众人一瞧,原来这场闹剧,是为保护四嫂不被和亲萧氏啊?登时一群人直竖大拇哥,夸安德王和江夏公主仗义! 元无忧烦的不行,轰走了萧氏和安德王等人,孤独地坐在屋里的床边,抚摸着青铜镜。 人都散了半晌,外面又传来安德王求见,姑姑不见。便托婢女送来个东西给她,元无忧瞥了一眼,是珍珠簪子,以及一条九尾蹀躞带。 她也理解高延宗。他肯定以为偿还过一次,他诓骗她以身设局的罪孽就功过相抵了,她偏偏不想让他如愿,更不想用这种方式讨债。 元无忧便一挥手,让婢女把这些东西送出去, “快还给安德王,别裤腰带太松掉一地,有失体统。男人不自爱就像烂白菜。” 婢女:“……这是奴婢可以说的吗?” 婢女刚出门去,自元无忧身后的偏室里,便走出来个蜡染蓝裙女子,啧啧道:“这男人也是傻子,自以为是幕后操纵了一切,上赶子把腰带送给你肉偿,却要赔了身子丢了天命。” 她的细手刚搭在元姑娘肩上,元无忧一回身,就将她下腿拌轮肩膀、摔在了松软无比的被褥顶上,又迅速抬膝盖压她腿上,欺身覆下去。 居高俯视的英气姑娘,拿刚劲有力的指头,掐着苗疆女子的喉咙恶狠狠道: “再敢多言,便先拿你祭天。” 闹闹只好柔声安抚:“陛下莫怪,我不敢了。” 她这才松开钳制,直腰起身,透过窗外瞧见那红衣男子落寞离去的背影,松了口气。 闹闹绕到她身前,眼睛亮晶晶道: “陛下缺个盒子,方圆四寸的,才配得上您的纽交五龙。” 负手而立的华胥小女帝,竟然摆了摆手。 闹闹啧声道:“稀奇,天命在手你都不接?要拱手让人?” “非也,摆手不是拒绝,是爱卿无需多言。” 第194章 嘴硬犟种 卷六:《逐鹿中原·怀璧有罪与丹书铁契》 自打高长恭嘴硬称是解围,元无忧便知他没救了。 她发动所有人参与设局,唯独将他排除在外,就为逼他表态,可这块木头死犟死犟的,纯粹是一扶不起的阿斗。待得知江夏公主欲替萧氏嫁给她,高长恭居然亲自来通知,让她把搁军营的东西和白虏奴取走,以便在郑府待嫁。 待嫁?她纳女人为妾,犯得上动用这词儿?! 白日西沉。 渐凉的日光打在二九之年的姑姑脸上,她顶着幼态娇艳的娃娃脸,那双琥珀大眼噙满湿润。 元无忧面上委屈的望着他,心里已咬牙恨齿,她只想立刻立马上马回华胥,即日登基拥兵百万,把逼高长恭和亲的事提上日程。 她绝非那些待嫁闺中,被教育成活着为了嫁人和伺候夫家的娇妻,她是华夏始母国的君主,从未认同男女有什么天生的尊卑上下,有的只是孰强孰弱,胜者为王败者暖床。 被撵出军营的元无忧,跟高长恭属实没什么好说的,只想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俩人刚一进营盘,便听说那个兰陵王从西北带回来的狼崽子阿渡,今早一回到火头军营帐,就跟弥月打了起来,把人家脸都挠花了。 元无忧忙不迭跑过去,还把跟在后头的尾巴给关在了炊房门外,隔着门劝鬼面将军离去,别耽误她教训奴隶。 而后才回过身,走近打量被关柴房的俩人。 俩人被五花大绑,一门口一贴墙,隔挺老远相望对视。远处直挺挺躺着细瘦的鲜卑少年,拿粗麻绳捆着黑衣红脸,甚至都瞧不见胸口有起伏,就跟断气后僵了一般。 近些的阿渡,昨夜还精神奕奕,此刻双手被反捆,盘腿倚着门口,也一脑门凝固的血迹。 他从艳红的胎记里睁开褐色瞳仁,恨道: “昏君你瞎吗?他是黑水城外那白虏狗皇帝!我早觉他眼熟了,你还把他放身边养这么久!一边和兰陵王亲热,一边养旧相好是吧?” “闭嘴!” 女昏君稚气未脱的脸上毫无喜怒,光是横了他一眼,连带不掺情绪的一句冷声呵斥,就让阿渡瞬间噤声。 元无忧绕过他,去瞧昏倒在一旁的弥月。这小子满脸血迹,还有未掉痂皮。 她微侧过头,望着身后满脸怨气,咬着后槽牙的少年,不禁低声道, “在兰陵王地盘说这个,嫌我命长是吧?” 顿了顿,她又道,“跟我回华胥。” 红脸少年倏然瞳光一亮,“何时走?” “即日启程。” 阿渡顿时兴奋起来,“这才对嘛,你在中原有什么好待的?还天天受男人的气。” 元无忧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蹲下,拍了拍鲜卑少年的脸。他治了近一月的脸上,大体已恢复了滑嫩冷凉的肌肤,但又添了几道暗红凝固的新伤,还有痂皮未落的旧伤,糊了血沫子的眼睫毛又浓又长,人也睡的很沉。 她于是先给阿渡松绑,又把白虏奴绳子解开,将人捞起来,背着男子出门。 阿渡瞧着她又托人家屁股又搂细瘦大腿的,生怕出去让人误会,便来跟她抢人, “你背他干嘛?我来吧。” 他刚扯过一条枯瘦的长腿,就不禁感慨,“这男的瞅着比纸片还薄,怎么死沉死沉的!” 她旋身躲开他,看向少年的目光怜惜又好笑, “有我在,还能让你个华胥男子出力么?咳…我怕你把他杀了泄愤。” 阿渡面露不满,还是松开了手, “你来中原一趟怎么还挺固执?嫌我弱是吧?再说了,有仇也是你俩的,我泄什么愤?!” 当俩人掀开门帘,只见外头站个人。 红袍将军身穿明光铠,头戴凤翅兜鍪,一缕似血残阳打在鬼面男子背后,他朝她伸出了手,锃亮的凤眸被红霞映红: “我来背他。” “别别别,我怕你把他脑浆摔出来。” 高长恭霎时凤目一寒,咬着后槽牙,“我在你眼里,是那种草菅人命的?” “原本吧是不觉得,但——” “——我部明早要拔营起寨,南下援兵安昌,姑姑倘若信得过长恭,便把他送到中军帐,有军医为其救治。” 见他这般诚挚,元无忧咽下了后半句话。 高长恭望着眼前的襦裙姑娘,即便明知,她这样人比花娇的贵女,不该受疆场黄沙的摧残,仍是忍不住补了句, “明日之后,你仍是木兰城的郑氏贵女。待来日你成亲之时,若高长恭尚未殉国战死,你大可修喜帖一封,我必会送上重礼贺喜。” 话虽如此,可他眼里跳动的眸光,却是鬼面都挡不住泄露的期盼。 元无忧真要被这犟种气死了,估计等他战死以后,浑身骨肉都烂了,就嘴还是硬的。 “你就不能说句人话?我临走…你临走都不肯坦坦白白的说一句,喜欢过我是吧?” “……喜欢又能如何?” 这还有王法吗?在外威风八面的兰陵王,私下里连嘴都没长是吧? 望着眼前故作镇定,时刻都一副沉稳冷静姿态的鬼面大将,元无忧真想一把搂住他,狠狠亲烂他那张铜牙铁嘴,让他知道知道她能如何! 可元无忧背上还有个人呢。 到底是高长恭把人背回去的。 一路上,元无忧谨慎地打探,才知周国最近在搞大动作,两国边境已有小范围冲突,齐国这才调就近的兰陵王和安德王部去驻守,威慑对方,她还没确定归期,高长恭居然先跑了! 就这么捱到临近中军帐,元无忧望着眼前背着瘦皮猴似的男子,两边卫兵给铠甲将军撩开了帐帘,她忍不住问:“你把他搬回我帐子吧,他住你这里不合适。” 鬼面男子微侧过头,“住你那里就合适了?” “他在这里,耽误我与你说心里话。” “哼,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相较于鬼面大将时刻持重的沉稳,元姑娘可比他率真多了,她眼含热切,笑吟吟地望着他, “想找媒妁提亲,把咱俩的婚约提上日程。虽然郑玄女配不上你,可我们元氏配得上。” 这姑娘灼热的目光,简直要把他的鬼面给烫出个洞来。 第195章 既知弥月 高长恭被她盯得心里有些发毛,不自觉就偏过头去,露出微红耳尖,冲着面盔翁声轻咳道: “我从未觉得你配不上我,是我留不住你。我不解风情,不会说甜言蜜语哄小姑娘,让我真刀真枪的打仗我在行,和别人争宠我赢不了,我抛开这张脸…没什么是招姑娘喜欢的,我明早就要走了,争不过娇弱男子,也没机会了。” 元无忧越听越心动,不解风情?还不会争风吃醋的纯情战神是吧?那她更爱了,他这妥妥是正宫皇后的料啊! 啧,看她当年这眼光,咋能毒到这种程度啊?高长恭真是对各个年龄段的她、每天的她,都能产生新的杀伤力,他才是男妲己啊。 她不禁啧声道,“谁说没机会?明早我跟你去边境,瞧瞧怎个事儿,顺便把咱俩的事办了。” 高长恭凤目一怔,瞳仁定定的望向她, “什么?!” 就在这时,他身上那家伙居然醒了,挣扎着要从高长恭背上摔下去! 俩人正说的起劲,高长恭都忘身上背着人了,这能让他跑?于是俩男人一纠缠,元无忧一上手阻拦,顿时乱成一团,仨人遂在中军帐门口摔到一处。 众目睽睽之下,长裙姑姑和兰陵王抱起来了,小姑娘还压在自家甲胄大将的身上,把那红脸白虏奴摔一边,看得旁边卫兵眼珠子都直了。 “乖乖……大姐这就霸王硬上弓了?都等不到进帐了?” 即便场面乱成这样,高长恭爬起来的第一句,还是瞪着水光锃亮的黝黑凤眸,眼巴巴问道:“你当真愿意……跟我走?” 元无忧这回确信了,世间男人除了狗皇帝那种不干人事的狗;还有他这种眼睛又大又亮,裹满星河璀璨,湿漉漉得像摇尾乞怜的狗崽子。 再加上他低软颤栗的嗓音,才真是我见犹怜。 凭良心说,一个平时那般骄傲硬气的男子,此时用这种可怜的眼神看着她,换谁能不心软? 元无忧被他瞧得,顿时傲气全无。 高小憨不就是榆木脑袋不会表白么?不正方便了她主动出击,强势攻陷吗? 她果断将他脖颈一搂,顺势将人拥入怀中。 “不是跟你走,是我主动去找你商议婚约……连带观摩学习的。” 明明是她将人抱个满怀,却被他明光铠的护心镜硌得胸口疼,但再次扑到她怀里的男子,显然高兴的憋不住低笑出声,还反手将她压向自己,抱的更紧。 “高长恭列阵欢迎。” 彼时,穹顶最后一缕残阳打在了、坐地相拥的俩人身上。旁边站着的几个卫兵各自扭头,看天看地看蚂蚁,唯独不敢看大哥大姐。 唯有黑衣红脸的男子踉跄着站起身来。他纤瘦的身形像挂旗帜的竹竿,明明目光所见是久别重逢,爱侣相拥,他却分外孤寂,怨气迭升。 …… 深夜。 中军帐旁边的偏帐里,唯一的木床上猝然泄出一声凄然惊叫:“别走…” 深陷梦里的元无忧,被忧岁城那个关于通房的回忆给魇住了。瞧不清脸,想不起因果来去,甚至陌生至极,又如同晦气一般如影随形。 生来尊贵骄傲的华胥女储君,也曾可怜巴巴的遣散诸国求亲,在及笄之年,要昭告列国明媒正娶他这个通房,可他身临帝位,不肯留下。 “你…还是走了……” 铺了草席席地而睡的俩“卫兵”,闻声惊醒。 最先是弥月猛然睁眼,僵挺着坐起来,看向床上细声呓语的姑娘。 她说的话没人听得懂,除了他。 弥月眼前、却突然被一张狰狞的红脸占据了视线,躺他身侧的西北少年,此时瞪眼盯着他。 他以为她是想起了什么,发现了什么,可惜第二天早起行军时,她神色如常的唤他“弥月”,让他跟紧队伍别拖兰陵王后腿,他只余失望。 翌日鸡鸣五更,兰陵王部便拔营起寨。 到了安昌郡城外,临近边境有个小馆驿,兰陵王头次奢侈一回,把郑姑娘安置在了那里。 元无忧却没住,只把鲜卑少年扔给阿渡看着,自己便跟高长恭走了。 整个头晌午,高长恭都忙于安营扎寨,没空与她继续探讨昨夜的未尽事宜,元无忧索性继续发扬大姐的彪悍体能,自告奋勇没少出力。 大哥一开始还心疼她,想拦着,可她反手就问他是不是心疼自己,让小夫郎给擦个汗,她就能有无穷的力气,如果还不行就摸手啵一个,给大哥害臊够呛,又有弟兄们在一旁起哄,他便懒得劝她了。 元无忧也深刻体会到了,俗话说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试想一下,旁边有个知心美人儿对自己嘘寒问暖,时不时还能揩油两下。尤其是众人心中的大哥,却是她的小娇夫,这还不得趁机展示展示,妻主的威风?! 直到中午。 馆驿士兵去禀告她说,弥月拒食还不肯喝药。 元无忧刚沐浴更衣完,便气势汹汹的找回弥月所在那屋,大力的推门而入, “给你脸了是吧?不吃药等我抛弃你呢?” 大姐这句气势凶悍的问罪话音未落,屋里便响起一声清泠平淡的嗓音: “你又不是没抛弃过。” 待看到屋里窗边,身形修长的黑衣男子背对她负手而站,眼望着碧空如洗和檐角的花枝,元无忧才觉出不对。 “弥月你……你?” 他转过身,已经戴好了一张薄银面具,灰蓝色瞳仁里的清澈纯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深邃和冷肃。 “既知弥月,何必装傻?” 元无忧顿时清醒又惊悸,他恢复记忆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基本就是定论。她霎时后背一凉,顺脊梁骨发寒。 她甚至说不清从何时开始怀疑的,只不过一直主观的去回避,不愿深究,但弥月者满月也,总能让人联想出八月十五的仲秋月圆,而宇文怀璧的鲜卑语小名便是“祢罗突”。 自打听到这名字那一刻,她本可以猜到的。 站在门口的姑娘身穿绛红色齐国军服,高束马尾英气俊美,方才还来势汹汹,此刻竟如同戛然被掐了嗓子一般,安静的望着他。 似乎在等他开口。 而半转过身的家伙,作势也在等她的下一句。 元无忧只好试探问:“祢罗突,你为何在此?” 他静默了下,嗓音仍然喑哑,“不知。” 有装傻的嫌疑,但确实承认了他是祢罗突。 第196章 三人同食 元无忧根本没空捋清他是何时恢复记忆的,眼下头等要紧的是,如何摁住他不要声张! 她心里想着怎么编,嘴上也不停, “是我救活你又养到今日,你既把过去忘了…是真失忆过对吧?那就别声张,我即刻把你偷偷送回周国。” 听罢这句,鲜卑男子本就阴鸷的眼神,更是倏然戾气横生,银质面具底下那双灰蓝凤眼又大又亮,眸光明晃晃的闪烁着锋利。 他终是一言未发,只款动衣袖,迈动竹竿似得长腿缓步向她走来。 男子语气很慢,字字嘶哑,又极力拖长了、作出漫不经心:“这么急着撇清,怕寡人同高长恭说破…你和孤的过去么?” 元无忧如同被当头喝棒,登时愣住一刹,见他浑身寒气逼人的走来,竟然不自觉的后退半掌——旋即又被她狠狠遏制住。 在红衫姑娘警惕又逼人的目光中,他在距她三步之外停下。 她随后意识到,即便论及过去,也是他对不起自己,她何须畏惧? 小姑娘于是抿着红润饱满的唇瓣,眉眼高扬的仰头瞧他,整张脸精致娇艳至极,一如过去的英气逼人,少年风发。 宇文怀璧忽然觉得很可笑,狼狈起落的一直是他。从黑水城外,到忧岁城外以及今日,最落魄肮脏、最可怜的样子…都被她所见。甚至从十几年前初次相见,他便是这样难堪的局面。 他自然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被她送走,从来见不得光,像丧家之犬,一如过去被人撵走的、寄人篱下的幼年。 即便要闹,要讨回颜面,也绝不摇尾乞怜。 所以宇文怀璧先施缓兵之计,朝她恭恭敬敬的行三拜之礼,再拜稽首。 元无忧被黑衣男子一言不发,刷刷刷的折腰三拜给震慑住了,她都以为自己要被送走了。 狗皇帝此番失忆历劫,难道烧坏了脑子? 三鞠躬礼毕,他方站直身形,沉着嗓子道: “多谢相救,无以为报,唯有再拜稽首。” 狗皇帝甚至连个称呼都不肯给她。 元无忧也挺尴尬,她一时既庆幸自己没早走,没把他丢给高长恭惹出两国交战的麻烦;又后悔在此处跟他对簿公堂了。 怎么说俩人也算自幼结怨的冤家,他还顶过是她通房的名声。此时她正为高长恭从戎赴战,那头俩人的婚约还没个定论和头绪呢,真怕他这时候掺合一脚,在旁边拆台阶使坏。 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从容淡定的点头附和, “区区举手之劳,尊驾无需挂念在心,谁让我就好管闲事呢。那你眼下打算如何?齐国伙食不合胃口是吧,你想吃什么我命人给你做,喝完药后我亲自送你去周营,我保准护驾周全。” 宇文怀璧摇头,“别处无你这样尽责的郎中,寡人腿脚不便,暂且难以动身。” 元无忧心里暗自咬后槽牙,换句话说就是不着急走,还想威胁她几天是吧?可真是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膈应人! “阿渡刚好采了一些治筋骨的药,我尽快给你用药调理好,听说火头军今天宰了猪,等会儿我把蹄子也要下来,吃啥补啥嘛。” 宇文怀璧心里这个窝火,她就这么急着撵他? 他忍着冷哼,却忽然头晕目眩,快走两步扶在墙上,才勉强缓缓心神。 眼瞧着黑衣男子踉跄了两步,颀长身形便轻飘飘的、倚在了墙边的高脚乌木花台上,他那只手白的不见血色,泛着玉质的冷光,与周遭的漆黑一衬,突兀得像是剁下来的。 他听见了她脚步声走近,却感受不到半分她温热的气息。 男子抿开浓密的长睫,再睁开眼时,她站在一步开外,歪头瞅他。像是既紧张他的情况,又顾及礼节分寸。 反观他失忆时,她竟敢逼着他,强行接受她的亲近,甚至……袭击在她面前毫无私隐可言。如今她倒是矜持守规矩起来,不免有些好笑。 宇文怀璧知道她顾及着高长恭,不敢再那般越节失礼,他岂能让她如愿以偿?他索性把心一横,故作腿软放倒了两根竹竿似的细腿,跌坐到地上那一刻,即便被摔的浑身都要散架了,他也只衔住一片下唇忍着疼,一声不吭。就摆出一副病弱无力,又倔强坚强的样子给她看。 元无忧瞪大了眼,震惊地瞧着从哪里摔倒,就在原地坐下歇会儿的宇文怀璧,她一时不知,他是真摔还是假摔。 待与他湿冷阴鸷的眼神四目相投,她才恍然大明白,他不会是等自己扶他呢吧? 到底是红衣小姑娘过来扶起的他,宇文怀璧还是一言不发。 不知是因俩人之间的芥蒂隔阂,还是因后来居上的高长恭。 宇文怀璧觉得她这样忸怩疏远,勉为其难,真像自己逼着她对自己好,便一赌气又推开她。 下一句幽怨的话还没说出口,就打走廊掀帘子进来个人。 高长恭也身穿绛红色军服,卸去浑身甲胄,只留一双鱼鳞护腕,手里拿着张哭丧鬼面。 俩人离了一步站着,面面相觑的情形,被突然进门的高长恭瞧个满眼。 这憨子丝毫未觉异常,只咧嘴一笑, “姑…咳元元呀,你医术当真高明,不消片刻就把这孩子给治得活蹦乱跳了,正好,咱仨一同吃午饭吧。” 自昨夜之后,元无忧决心渐渐脱离“郑玄女”的名声,拎出自家元氏来,让他别再称呼姑姑,而是“元元”,这憨子倒也听话。 媳妇失而复得的高长恭,对这段感情更加小心翼翼,对她也更加敞开心扉、直性率真起来。 高长恭甚至爱屋及乌,带上媳妇儿家白虏奴一起吃饭。于是俩人坐在一侧,怀璧坐她对面。 席间,他更是热情的给怀璧夹菜,元无忧起初都不敢吭声,以为他知道了什么,结果他满口都是在学养小孩子,以后拿媳妇当娃娃养。 还微垂眼睑肉实的瑞凤眼,盯着她补了句: “虽然你挺喜欢娇弱男子的,我又学不来忸怩作态,但我仔细想想,他们跟我怎么比啊?遭遇危险时唯有我能同你并肩作战,老了还能做你拐棍,他们管你叫妻主,我能管你叫娇妻。” 元无忧:“……你确定?” 高长恭:“……也不确定。” 他倒认怂的快。 他有一双眼睑肉实钝感的瑞凤眼,双眼皮清晰流畅,黑褐色瞳仁又圆又亮。 憨包美人儿瞪着这双清澈大眼,嘿嘿笑道, “从昨天至今,我仍觉得像在做梦,你当真为我留下来了?你当真是郑玄女吗?不会是谁易容成你,调包的吧?” 第197章 娇夫交心 他生有颇显大将威仪的锋利剑眉,黑褐色瞳仁烁烁逼人,但跟精致俊美的五官一搭配,便给人一种柔和倔犟、模糊了性别的英气柔美。 难怪当年他一露面,却被人怀疑是文襄帝的漂亮女儿,以至于战场上都要戴鬼面震慑敌方。 显然作用不大,比他鬼面下的柔美容颜更没威慑力的,就是他这憨厚老实的性格,真让人想恶意欺负。 可他字里行间透出的卑微、没安全感的发问,让元无忧叹了口气,用满含关怀的怜悯目光,望着眼前的小娇夫,“我人就在这,不然跟你吃饭的是谁?哦对,是前朝余孽元氏。” 憨包美人闻言,勃然佯怒, “元元说啥呢?昨天我都以为,跟你再没可能了,五弟也真是的,什么馊主意啊敢拿嫂子当诱饵!下次见面,我要给他三条腿都打断。” 看烦了俩人不顾旁人死活就亲昵的祢罗突,突发恶疾故意撒娇,扯着低哑冷硬的嗓音嚷道: “解衣喂我”,还将那张如同白瓷开裂、布满狰狞血痂的脸凑到她身边,微张幼红薄唇。 他虽是故意与她亲近,但瞧那樱桃小口收舌头抿贝齿,都没高长恭咧嘴一笑开朗,便知他挺矜持了。 高长恭也大方,摆手让自己媳妇哄他。 元无忧实在不解,皱眉瞪他。 男子这才忸怩道: “昨天我在人前为面子说只是解围,是我做的不对,我气上心头乱说的,但跟崔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话。你为助大齐,不仅牺牲名誉,为点拨我连姑娘家的矜持都不顾了……甚至五弟和萧氏都感激你,对你赞不绝口,我怎能再那么小心眼儿呢。” 元无忧心道,这时候太需要你小心眼儿了! “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我的确名誉扫地,所以让你私下称呼我母姓嘛。” 他却一把抓住她握筷子的手,正色道, “元元,你大大方方做你的郑玄女好不好?我以后不反抗你了,也不会再给人机会嘲笑你。” “……”元无忧此时的沉默,并非词穷语塞。 而是被眼前的高大美人儿晃了狗眼。 本来高氏家族就有着后三国顶级的皮相,人均绝世美人儿,而高长恭这样的相貌,更是顶峰里冒尖的仙品。 毫无自知的高长恭居然还敢凑近,抬手捏她下巴,动作强势,而语气委屈: “还生气呢小娇妻?气性这么大?” 元无忧果断撂下筷子,猛地扑到他脸上,咬了了口滑嫩紧实的唇肉! 男子赶忙歪过脸,眼神像极了受惊的小鹿, “还有孩子呢……晚上再亲。” 高长恭嘴上婉拒,手臂却把姑娘搂到胸肌鼓鼓的怀里。 她顺手捏了捏, “啧,恢复体力的小憨,这胸怀好暖好热啊。” 此举让高长恭不由得脸红心跳,赶紧抓出她要探进衣襟的爪子,“嗯…别了……我,我想等成亲,给你个三媒六证昭告天下的合卺。而且你们华胥…会使男子有孕啊,我可不想在军营里怀上,传出去不得被当成妖怪抓起来啊……” 望着平日在外威风严肃,却在她怀里眨巴着眼睫毛,俊颜羞红的高长恭,元无忧心都化了。 原来他这块端庄严肃的榆木疙瘩,从来不是因三纲五常男尊女卑的礼教,而拒绝替她生娃,而是不能在此时为她生? 高长恭那些条条框框,在她面前岂止是无限放宽?简直是毫无底线可言,元无忧甚至都心疼他对感情的这种真挚,卑微又可怜。 毕竟旁边有道无法忽视的凶狠视线,她只好强忍狂亲小娇夫的冲动,意犹未尽的舔唇, “你真是华夏沃土予我最好的回馈。” 憨子噗呲一笑,胭红的唇珠一嘟,“骗子。” 她的手顺男子的劲腰向下,那小腹紧实起伏,隔着布料都能感到柔软的韧性。 “让我摸摸……小娇夫的腹肌。” 此举一来,刚才泼洒在俩人周身的浓情气息顿时紊乱,高长恭如临大敌地扣住她的手, “别…我怕痒,你怎就欺负我?我一糙汉子,还能有什么萧世子那般娇气?” 元无忧伸手捧住他的脸,挑眉,“别闹,装拈酸吃醋也不像,你若真生气早就提刀砍他了。我管他是谁呢,只有你属于我,你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我的,我要把所有精力和欲望都宣泄到你身上,不给别人半点机会。” 高长恭哭笑不得, “咱俩到底谁是男人啊?媳妇儿这么强势,我毫无尊严啊!我倒不是怕你,是要打仗呢……” “我不先入为主,被人捷足先登了怎么办?” “只要我不同意,谁能近我的身啊?哦对…你生辰八字多少来着?军师昨儿还问我呢,要拿咱俩的八字合庚帖,托二哥向郑氏提亲呢。” ——忽然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俩人连忙转头,只见黑衣男子低头去捡瓷碗碎片,一地都是淋漓的粥。 高长恭比他还在意,“快别捡了!她好不容易给你养好祛疤的。” 他慈父心切,把鲜卑男子拉了起来。 元无忧在一旁冷眼瞧着,心里五味杂陈。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叩门通禀: “大哥!五哥说有急事上报。” 高长恭临走前,还让她对孩子耐心些呢。留在原地的元无忧,望着没事儿人一般站起身来的怀璧,他正满意地目送高长恭离去。 她迈步上前,掐起鲜卑男子尖削的下巴逼问, “为何不告诉他你是谁?” 他眨着长睫,“不能连累你的娇夫。” 元无忧满意的点头,“真乖。” 男子深蓝的凤眸愈发漆黑无底,透着狠戾,忽然一扬眼尾,翘着浓黑长睫,“那就早些跟寡人回去。” 元无忧:“?” 男子忽然把她往臂弯一圈,仗着身高将她抵在饭桌后头的墙上,一双锐利漆黑的凤眸缓缓下移,他满脸暗红的痂皮,连嘴唇都是。 却猛地逼近她唇边! 怀璧脸上坑坑洼洼的硬壳子,剐蹭的她脸疼,唇上的触感更如刀割一般。 元无忧大惊之下反击就咬!也当即后悔了,他都没亲上自己,她却咬在他嘴边,还因用力过猛,尝到了新鲜的腥甜味。 幸亏他体力尚还虚弱,被她轻而易举的推开。 高大消瘦的男子后退一步才站稳,怀璧拿白到近乎透明的玉色长手,抹去唇边血渍,狼似的眼神倏地瞪过来,像要从她脸上剜下一块肉,透出一股疯狂的狠劲儿。 她心跳的快要冲出了胸腔,厉喝一声: “暴君你自重!”而后扭头出去。 望着红衣姑娘摔门帘子而出的背影,宇文怀璧又低头瞧了眼自己掌心的血迹,长睫低垂,心里比她更忐忑。 他记得起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 他本该怨恨她、恼怒她,明知她和兰陵王都快成亲了,是齐国人眼中的珠联璧合……可是一时情急,他怎会想吻她? 刚才她的激烈反应,让他一时竟忘了,自己尚未吻到她,就被她咬破嘴角。 *** 第198章 周国细作 安昌郡地处齐、周、陈三国交界。 沿齐国荡泽河西行可抵鲁阳、鲁山,即女魃庙所在,鲁山西达周国边境,南望陈国郢州。 要说这鲁山一带,南司州众大多只闻其邪祟,再者就是鲁阳挥戈退日,顶多加个墨翟故里;而除了当地人,确实鲜有人知另一桩事。 也正是那女魃邪祟的万恶之源。 西魏元钦帝二年、北齐天保四年、南朝梁承圣二年,这一年里长江南北、黄河上下皆是刀兵四起,狼烟滚滚乱作一团。 尤为惨烈的便是突厥狂追穷途末路的柔然,逼得库提可汗率全族逃奔北齐,时在位的是文宣帝高洋。要知道当年的北境霸主柔然,可是说让公主嫁谁就得娶,说让高祖侍寝就得侍寝,北齐这回美滋滋来了个见义勇为,出兵北伐突厥接应柔然,正是青史大书特书的露脸时刻。 当然,随后文宣帝逼柔然残部入突厥虎口,随意杀立柔然可汗,予夺其政权,便不值提了。 同年南境,西魏太上女皇元明镜为打通母国华胥与十万大山的缔盟,于冬月亲送携玉玺的义弟陇西李氏,出使西南接应投诚,借道萧梁。 那年便是在鲁山脚下搭祭坛,由元氏女帝牵头三国歃血为誓,修同盟之好载道之约。 谁料想梁元帝萧绎遣使假意护送,待等到了西南边境却扣下玉玺,屠戮黎民苗众,次年还修书一封给西魏女帝的臂膀权臣大冢宰宇文泰,要求按旧图重划疆界,言辞却极为傲慢。 此举自然引发了西魏不满,怒扑江陵,而玉玺自落入南梁匪寇之手,便几经辗转周折,才引发后续席卷列国这一连串的玉玺之争。 这南北朝列国的皇室宗亲权臣文武,满坑满谷有一个算一个,但凡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伦理道德都不在脑子里,哪还有好人了! 当年的祭坛,也因一次山洪倾泻而埋进土里。 与上次夜探女魃庙的心境不一样,这次驻军带兵数万,是为守卫边境军民而来的。 兰陵王部的营寨上午便已安置妥当,待到下午安德王部姗姗来迟时,便给四哥送了份礼物,是几个在边境抓来的周国舌头,扮作寻常百姓试图混入齐营被逮正着,其中还有个小跛子。 非战时缴获的俘虏,高长恭觉得师出无名,如同烫手山芋一般,又不敢对其严刑逼供,便又还给了五弟高延宗。 一来二去几经转手,俘虏人数一多,就肯定有看不住的。此时,在外望着小溪流水的鲜卑男子,就和一个刚逃脱追捕的跛子面面相觑。 下午正热,身形纤瘦修长的鲜卑男子,只拿交领的黑衣布料紧裹在一杆腰肢上,明明每一步都薄如纸片风吹即倒,又虎步龙行从容镇定。 君臣二人四目相投,都想装不认识。 而那位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跛子,望着眼前男子这张面如龟壳的癞蛤蟆脸,嗓子颤抖。 “陛下…臣一直跟那蛇姑娘讲您容貌倾国,她才帮臣混入齐营,相救陛下,您如今这样,臣要如何跟她交代啊!” 癞蛤蟆脸横了他一眼,忽然探出竹棍长腿,猛踹了瘸子那条好腿一脚! 而后抬手怒指他,“孤用你救?” 直接被踹坐地上的人,连忙扑棱灰站起来, “陛下休要如此粗鲁,听闻兰陵王与那玄女姑娘便是一个赛一个彪悍,如今眼见为实,瞧瞧都把我们陛下带坏了!这样有失体统礼数啊。” 宇文怀璧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跛子跟在后头喊:“臣知晓陛下为何迟迟不与六王联络了,相中兰陵王媳妇儿了是吧?陛下听臣一言!您这么做绝对能挑拨俩人不合,兰陵王越瞧不惯你,那天命玄女就越会保护你。” 俩人没跑出多远,就迎面撞见个熟人。 是个身穿黄铜明光铠,红衣高马尾的小姑娘。她那张脸娇艳精致,眉眼却透出来英气逼人。 元无忧是因高延宗神秘兮兮的要给他哥献礼,才被赶出来了。遛弯儿来到河边就是消化食,没成想,居然路遇那跛子和鲜卑皇帝在一起,俨然…安德王抓这几个细作的身份一目了然。 而这跛子见了她,不仅不心虚地躲藏跑路,还跟苍蝇见了有缝的鸡蛋一般,笑容满面、一瘸一拐的奔她而来, “是你啊?我还说呢,兰陵王怎会突然来了个彪悍的媳妇儿,还勾得我们陛下魂牵梦绕的,原来是华胥女可汗屈尊降贵。” 他十分自来熟地抓起她的鱼鳞护腕,说华胥国黑水城外,他亲眼见过她率众破敌力挽狂澜。 一旁的鲜卑男帝原本扭头回避着,此时瞧见自己臣子把她腕子叼住,顿时眼都直了。 幸亏红衣甲胄的姑娘面容冷漠,愤然一把甩开他,转手就摸到了身后背的剑鞘上,凤眼一厉警惕地问,“你是何人?” 这小跛子揉了揉满脸黄泥,露出一张五官深刻的脸来,瞧不清长相,但一双大眼烁烁放光。 “啧,装不认识我?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元无忧登时反手拔剑,锋眉凤目一横, “放肆!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跛子一边往后撤步,一边摆手赔笑,“别别别这么粗鲁!你真不记得了?我跟陛下自小就在一处读书,还是同一天生日,哦对……长安那会儿你年纪还小,华胥黑水城外总记得吧?当时你涂个大红脸突然冲上来,把我从战车上踹翻过去了……还有我家二弟宇文符翎,他自幼陪你伴读练武,在长安独孤府时便没少为了你和我打架,只不过他现在弃暗投明了。” 乍一听那四字之名,元无忧心头咯噔一下,旋即又骤然揪紧,近乎难以呼吸。 宇文孝伯没想到,这姑娘百毒不侵油盐不进,即便如此,她也只是冷着脸喝斥道、 “我只知万郁无虞,不知宇文符翎。” 元无忧本不想提及那个叛将之名,可当他同父大哥找上门,她宁可活在混蛋万郁无虞的记忆里,也不想承认自家少保窃走了半块风姓璧虎符,随母叛出华胥,投奔了北周改姓宇文,甚至带兵屡犯华胥边境夺城,又战场弑杀生父。 简直是一个二世侯景,三世吕布。 也不知这和万郁无虞一个爹生的宇文孝伯,咋就跟忘了爹死谁手一般,对二弟如此亲昵呢。 第199章 遗珠窃剑 红袍金甲的姑娘拧身走了,只留下周国这俩身份显贵的‘细作’。 宇文孝伯还问陛下呢, “她打小跟我二弟形影不离,多年的交情了,不就拿了她家半块玉给你么?小姑娘家至于气性那么大?” 宇文怀璧有心想替她辩解一番,让宇文孝伯别拿她当成三纲五常礼教束缚下的女子看待,而得跳出性别的傲慢偏见,以国君之礼尊重,毕竟华胥与中原,是男女尊卑地位调个的。 又恐臣子笑他偏帮华胥女帝,最后他哑声道: “宇文符翎在母国内忧外患之际,携半枚国印起兵造反,叛国投敌,为人君主者不会不恨。” *** 元无忧为避嫌起见,故意绕的远路回去。 就怕跟怀璧同时出现惹人猜疑,却一回军营,就要面对兰陵王跟安德王两张臭脸。 彼时,兰陵王的中军帐内。 两兄弟一个坐在将军案后,鬼面之下的黝黑凤目眼神肃杀,端的是不怒自威;一个坐在将军案上,抱臂低眉,正歪过脸去跟四哥密语。 一见撩帘进来的甲胄姑娘,高延宗毫不犹豫地讥笑道:“哟,两面三刀的家伙回来了?” 元无忧:“啥?!” 随后她才得知,原来她人还没到,安德王派去监视那小跛子的眼线就回来了,自然一五一十的将所见所闻尽数呈上,尤其是小跛子如何对旧相识玄女姑娘和拉拉扯扯,幸好她还站得住立场,又把人甩开。 元无忧起初听见“两面三刀”还挺生气的,如同被最亲近的人背后捅了一刀,可还没来得及伤心,便被安德王眼线所述的,听个一身冷汗,幸亏那人不敢走近,没听清具体说的是什么。 即便如此,得知周国细作和媳妇儿过从甚密,还是让高长恭心里产生了猜疑。 他甚至从将军案后挪步而出,一把抓起她的护腕,拿锐利凤眸直勾勾盯着她,问出, “你那个白虏奴,不会是周国贵胄吧?” 元无忧心道,岂止贵胄啊?那可是皇亲呢! 她正犹豫不知如何辩解,便听外面卫兵传报,说大姐的白虏奴回来了。 掀帘进来这人长身鹤立,黑衣裹体,一个人回来的,但从眼神就能瞧出他跟往日不一样。 昔日小丑鬼对恩人‘解衣’是亲近中带着疏离,而今他不知从哪个姑娘那里,发现了半截串有刻字玉珠的宫绦,与他颈上那根绳子正好能凑一条,连断裂处都严丝合缝。 既然找到了家人,他便毫不犹豫的决心去找腹中孩子她亲娘,此来便是要跟大姐辞行。 鲜卑傻子此言一出,旁边的高氏兄弟别提多震惊了。霎时间,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向下滑去、落在他平坦直下的小腹上。 带他进来的卫兵、连带帐内戍守的二王亲信,众人大多表情惊诧,蔑视,甚至连高延宗面上都流露出了惊恐万状。 唯独鬼面大将轻点下颌,低声赞叹道:“体质真好,一点儿都不显怀。” 高延宗离他最近,自然把话听全了,不禁斜自己四哥一眼,“啥话都信只会害了你。” 身为场中唯一的女子,元无忧望着面前男子那双深蓝清澈的眸子,一时怀疑他上午的恢复记忆一事,到底有无发生。 闹玩呢?这话宇文怀璧咋好意思说得出口啊? 更何况,元无忧一瞧那宫绦就知道是自己的,正是黑水城外他缠在腰间那条,也不知他究竟凭借宫绦错认了什么人,抑或是在找个由头金蝉脱壳,耍什么阴谋? 元无忧索性不予置评,让人放他走。 她只最后问了句:“你确定走就不回来了?” 男子毫未犹豫,“解衣姑娘的救命之恩我自会记得,但眼下要紧的是回归妻家。” 元无忧心道,那宫绦的珠子上刻着篆书元无忧呢,但凡你仔细瞅一眼,脑袋里还有她这个人和事儿,也不至于做出这么离谱的举动。 可真是对面不识人啊。 弥月毕竟非战俘非奴隶,名义上是被齐国放走回归本位了,可明眼人都知道,二王这是欲擒故纵,安德王也以护送为名一直派人跟着他。 不料派遣护送的人刚一走,就传出玄女姑娘所住的营寨遭了贼窃。 彼时,鲁山脚下兰陵王营寨里,中军帐侧翼,主帅兰陵王坐在床沿,眼望着一旁桌案前的小姑娘。 她整个身体仰靠在椅背上,怀里抱着仅剩的一柄剑,正闲拿指头轻敲剑鞘,垂眼若有所思。 元无忧清点过后,发现只有干将莫邪失窃,而赤霄是她随身背着,或许因此幸免。 都不用怀疑,也就怀璧能近水楼台偷她剑了。 刚才安德王已撒出了人去找回白虏奴,凭高延宗的行事作风,抓回怀璧只是早晚的事。 而高长恭对战国名剑干将莫邪并不执着,只是见媳妇儿宝剑被盗伤心,便想方设法安慰她: “元元你放宽心,五弟定会把窃贼抓回来酷刑伺候的,你先别看剑了,看看我。” 元无忧抬眼一瞧坐在床沿这位大哥,男子红袍金铠,是厚重的甲胄也遮不住的宽肩窄腰,身段精瘦。 而他摘去鬼面露出的那张脸白糯柔美,尤其此时满眼含情,一咧嘴笑容憨厚,俊颜毫无平日的严肃锐利,便显得脑袋像后安的。 她赶紧又挪开了眼, “我还是看剑吧。你说你往我床头一坐,笑得还这么勾人,得亏穿着铠甲,能抵挡一下。” 高长恭丝毫未觉她话中深意,只道: “元元你说,铠甲之下是什么?” 元无忧愣了一下,结合此情此景俩人的对话,便揉出一脸促狭,“肉体。” 大哥黑眸一瞪,几欲喷火又忍住了,耐心解释道: “……是战袍。你和齐国对我而言,国是我的铠甲,使我所向披靡又肩负重任;而你是我的战袍,贴身的归宿,柔软的荣誉,穿上铠甲我为国征战,身着战袍我是重回人间的高长恭。” 元无忧顿时为自己的狭隘内疚不已。 “若说如此,那你就是我的剑鞘。” “何以解释?” “利剑出鞘必会伤人,而你是我的归宿,你虽然憨傻了些,但能承载我的锋锐戾气,又包容敦厚,你应是这世上,最合该做我正宫娇夫的人了。” “说人话就是……我抗揍呗?” “除了榻上,我肯定不舍得与你打架。” 高长恭顿时咬牙恨齿,媳妇儿这么强势霸道,这还有王法吗? “……我亦是,那我还真得跟你较量较量。” ——就在俩人要就事论事之际,外面卫兵传报安德王已将白虏奴捉回。 第200章 藏剑验身 走时单他一个人,回来亦是。 安德王派遣护送的卫兵,就差跪地磕几个保证了,虽然当时这白虏奴不让他们搜身,但那身子骨瘦的跟竹竿似得,一览无余,倘若真藏了两把剑,得瞎成什么样,方能瞧不出来啊? 高延宗素来行事果决,此刻直接一挥手,花瓣似的薄唇轻吐利语:“搜身,一件不留。” 元无忧:“??”不是,这么不拿她当外人吗? 安德王部下有俩卫兵应声上前,元无忧愕然偏过头去,看向高延宗,“我……我回避。” 她话音未落,耳边便响起两声凄厉的惨叫。 那俩卫兵“哎呀”、“哎呦”的摔在地上捂腰,刚刚收回长腿的男子则侧身而视,眼神冷厉, “我并未窃剑,即便要搜,也只许解衣一人近身,尔等即刻退下。” 元无忧站在中间,小心翼翼地瞟高长恭一眼。 鬼面大将这时竖起了耳朵,“嗯?不行,倘若你敢对她不利呢?本王也要看。” 她只好硬着头皮从高氏兄弟中间挺身而出,仰脸瞧着高她一头的鲜卑男子。 “……没必要搜,你这身上哪儿也藏不了,直说吧,是不是转手交给你那同伙了?” 黑衣男子那张脸像是碎裂的白瓷,狞厉可怖,嵌着一双平静的深蓝色的凤眸。 他那把嗓音虽然喑哑,但难掩清澈的凉意,因沉缓而略显慵懒,“我只说与解衣一人听,她自会信我,尔等即刻出去。” 兰陵王尚未说话,安德王便冷笑一声,作势要冲上前,“好你个白虏傻子,反了你了?” 高长恭趁着擦肩之际,把弟弟肩膀一把搂住,低声厉斥,“既然白虏奴是她养活的,这小子只信任主人也合情合理,咱们且先回避,我相信元元随后…便会如实相告的。” 有兰陵王坐镇发话,众人这才有序退出帐外,当门帘落下那一刻,黑衣男子眼睁睁望着离去的众人,都站在了帐外围的铜墙铁壁,仍轻舒了口气。 为免尴尬,元无忧拧身坐到了高长恭那张将军案后,斜眼望着走到身侧的男子, “有什么要交代的,尽管说吧。” 自从弥月成了怀璧,他的情愫便表现为更露骨的攻击力,举止却更加疏离谨慎。 彼时,黑衣男子微微躬身折腰,向她露一截白腻的细颈,低头凑来与她对视。 “元元么?高长恭尚不知你全名吧?否则怎会还与你亲昵,全然不像背负国恨家仇的。” 元无忧锋眉微蹙,挑眼斜睨, “问你老娘的干将莫邪剑呢?别想狡辩,除了你再无人有嫌隙。” “你定会见到它们的,在此之前…寡人想知,你莫非被高长恭迷住了?他到底有何本事,让你不惜名声扫地的,都要没名没分的跟着他?” 狗皇帝一句话比一句话刺耳难听,元无忧试图岔开话,拧着眉眼坚持自己的质问,“我何时能见到我的剑?你此举,是来当人质的吧?” 凑脸过来的宇文怀璧,依旧瞪着眸光漆黑无底的凤目,傲慢道,“《礼记》有言‘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这样不清不楚的跟在兰陵王身边,即便他日后可能给你扶正,在世人眼里也是不自爱的姑娘,何必自贬身价?” 元无忧终于忍不住,猛地一拍桌站起身,指着他鼻子怒斥! “够了!休要提他,我问你呢!” 这姑娘一站起来,倒累的他同步挺直了脊背,俩人面面相觑,更明显的比他矮了一头。 怀璧凤目微眯,抓住她指着自己鼻子的手,又把他那截雪腻的鹅颈递了过来,故作亲昵, “寡人是在效仿你自贬身价私奔而来。你们不是要验身么?你来瞧瞧寡人身上,哪里能藏你的东西?” “……哪儿?” 元无忧不厚道地想歪了。 随着她的目光下滑,怀璧也低头瞅了眼自己下腹,不禁抿唇冷笑,抓着姑娘温热的细手去探囊取物,“寡人是藏剑了,但不是那种剑。” 她都不敢细想,急忙抽回手:“……滚!” 俩人纠缠混乱中,只被她隔着布料一触掠过,他便如同被重创了一下,手底下反应激烈地握住她腕子,一蹬腿将她踹坐回将军椅上,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跟练家子似得利索。 再次站直了身的怀璧满眼震惊,眉目凌厉,那双大大的、清亮精致泛着微蓝的凤眸,却睁得目眦欲裂,犹似过去少年弥月的猫瞳。 颇有高岭之花被初次亵玩的惊恐可怜。 虽然挨了一脚,但俨然攻守之势易之。 元无忧懒洋洋地揉着小腹起身,咧嘴笑问, “跟野猫似的,反应这么大?都不让我碰就想挑衅高长恭的地位?不想付出就想有回报么?” 鲜卑天子霎时耳根一红,拿大眼睛瞪她, “放肆!你…哪有姑娘这般……” “咦?你是恢复了还是失忆了?我跟高长恭的亲热你看的还少了?你要想后来居上,得比他更放得开,最好让我食髓知味沉迷男色。” 怀璧朱唇抿紧,被她三言两语臊个脖颈红透,十分艳煞旁人。 他纠结半晌,只憋出一句: “……不行,寡人可不似高长恭那般冒昧,必得有名有实,否则便是苟且,你也是一国君主,与朕无法名正言顺,难道肯嫁给朕么?” 无忧笑意收敛,眯眼斜睨他, “现在是我在亵玩你,你在想什么春秋大梦?非得我来真的,你才知道谁是妻主在上?” 怀璧闻言,只垂睫漠然:“告辞。” 随即一拂大袖,直了细腰站起身,掀开门帘孑然而去。 *** 入夜,俩王驾在军营里举行着阵前演练。 只因对面周军的领军大将、天子六弟卫国公听闻齐营送回了几个‘失足迷路的周境百姓’,大为感谢,故捎信来,要于明日派人献谢礼。 既然是周国派细作挑拨在先,齐国这边自然不会放过下马威,和鸿门宴的机会。 今夜宴会上,为防白虏奴惹是生非,他被安排到了安德王身侧当酒童,旁边桌是兰陵王。 而元无忧单开一桌,与两位王驾对面相望。 彼时,她搁了得两丈远,望见高氏兄弟中间的黑衣男子,突然顺衣襟里露出一片寒光迸射的刀刃! 得知他身份的元无忧,顿时心头一紧,后背发凉,生怕他是冲着高长恭来的,赶忙举杯明示五侄子, “安德王听我一句劝!这白虏奴来路不明,谁知道他衣襟里是否藏着什么凶器。” 颇有卧龙凤雏聪明才智的五侄子,恍然大明白的点点头,侧头凶狠地瞅了怀璧一眼。 宴会匆匆撤席。 把处决敌国皇帝的权力和罪名,推诿到了高延宗这活阎王身上,元无忧本以为能高枕无忧,为避嫌还特意出去溜了一圈,才回帐歇息。 不料当晚,元无忧帐里的床褥上,就多了个五花大绑嘴勒布条,浑身潮红的鲜卑男子。 第201章 黄天在上 黄天在上,元无忧所言绝非此意啊! 高延宗可真是个大聪明,难道在五侄子心中,自己就是这种人?还是说他故意会错意,借机挑拨兄嫂不合? 但望着眼前的场面,元无忧无心作他想。 拿蜡油嵌在床头的红烛无声落泪,灯火朦胧。 挑亮出一具挺着腰身,被反手反脚捆成粽子的男体。 元无忧搭眼一瞧那绑法,绳索套颈,依序在锁骨胸骨耻骨处打结,呈几个菱形状,横跨下阴又收在腰际。就觉五侄子肯定玩点别的什么。 此时的鲜卑男子依旧是白日那身黑衣,侧卧躺着,如瀑的墨发散落在肩头和床上,从那敞开的衣襟里,清晰可见桃粉色胸膛。 随着她的脚步声走近,男子那双趋近涣散的深蓝眸子依旧无神,水汽朦胧,从脑后勒到嘴里的布条也濡湿成了深红色。 显然是被下了药。 高延宗居然有这种东西?! 元无忧霎时后脊梁骨一阵冒凉风,只余后怕,得亏之前高延宗跟她不是动真格的,倘若他真想把她拿下,直接来这一手,她怕是就栽了,后果不堪设想啊。 男子身上的麻绳捆的跟龟甲一般,乍一看都不知从哪开解,元无忧只好先让他开口。 她颤抖着手解开他勒嘴的布条,拍了拍那滑腻的脸,又被那痂皮剌了手, “喂,高延宗给你吃啥了?” 她不死心地抱着一丝侥幸,不料、他原本冰凉的玉质肌肤,在指腹下顷刻间就染上了温度。 男子盯着她看了几眼,才倏然凝聚了光,幼嫩红润的嘴唇、颤抖着微启… “你只会用这种下作手段…逼寡人就范吗?” 元无忧这个恨啊,狗皇帝可真会恩将仇报,好心当做驴肝肺! “憋死你得了,实在不行我给你找几个壮汉,反正你这几年纳后妃好几个,也不差俩男的。” 男子长睫湿润,愈发漆黑淬亮的眼里却镇定从容,“呵…元无忧,你黔驴技穷了?” 她心里窝火,索性直腰站起,居高临下俯视, “啧,你自制力还挺厉害的,都这时候了,说话还能有条不紊。” 黑衣男子微偏过脸,白瓷开裂般的脸上已神色如常,无半分艳色。他浓黑的长睫覆下凤眸,语气冷冽:“这东西对寡人效用不大,你解开绳子,寡人自行离开。” “去哪儿?” “跳河。” “?” 到底元无忧还是把人给解绑了,她眼睁睁看着他合拢衣襟裹紧自己,如常的迈步走出去。 元无忧跟在他后头都觉得稀奇,门口的卫兵还诧异道:“大姐,这就完事儿了?” 元无忧:“……休要诽谤我!!” 她刚想说自己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完事,前头的男子便冷声哑气道:“她喜欢野战。” 元无忧:“?你也别诽谤我!!” 她怕他真跳河里淹死过去,便一路跟着。 果然,一到了河边草地,男子就摔倒下去。 元无忧不知他吃了什么,多少的量,但看他瘫坐在地,扯松了衣襟浑身颤栗,便知不好受。宇文怀璧脸上的痂皮底下,传出极力压低的喘气声,浓长细密的长睫低垂,玉颈到胸膛染上一片桃粉。 她属实听不了这个,即便他出声微弱,那嗓音清澈柔软,也魅惑欲气至极。 她尴尬道,“那什么,这军营里没女的,我给你找个男的……咳找个男的给你推河里吧。” 怀璧的手却忽然抓住她的,“别…走……” 那冰凉修长的五指迅速染上温热,灼烫她的皮肉,元无忧低头一看,他羊脂白玉般的掌心,被草叶刮出血道子,也像察觉不到痛。 彼时的河岸,男子半个身子泡在水里,拽着姑娘也半身湿透,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 最后她还是鬼使神差的同意了,被他血盆大口咬住颈子,毕竟他全身的力气都在压制药效,牙口松软,倒没像僵尸吸她的血,就是刺痛。 元无忧愁眉苦脸的任他咬,艰难道, “可着一个地方咬得了,别胡闹,若是让高长恭知道了生气了,我可不会替你隐瞒。” 她只觉郁闷,高长恭都没这种在她颈上留印子的觉悟呢,倒被这个家伙给捷足先登了。 男子拼尽全力的发泄,不止牙齿颤抖,浑身上下都扑在她怀里颤抖,哆哆嗦嗦泄出一句: “姓元的……朕恨你。”那嗓音嘶哑又甜腻,明明是在说狠话,却毫无威慑力。 元无忧强调:“……回去别跟高长恭说漏了。” 少顷过后,元无忧刚拧干了衣服,站在风口等男子冷静,周国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呼啦啦几个甲胄大汉围了过来,牵头的宇文孝伯闻讯赶来,一把推开站那的姑娘, “你对他做什么了!?” 元无忧踉跄两步,无奈道:“显然我没做。” 眼看着宇文孝伯和黑衣白皮的士兵,把水里肉体鲜艳的男子捞出,她连忙扭头,宇文孝伯看着浑身湿漉漉,形容狼狈的陛下心疼,便瞪着那个转头回避的姑娘, “你个浪荡的母尊人,就不能给陛下解毒吗?你怎能让他如此伤身?” 元无忧当时冷笑,不客气了,“我有他浪荡?我有清清白白的高长恭,他想勾搭我才是痴心妄想!你们白虏也就这个无理取闹了。” 她左右手扒拉开几个周军,扭头而去。 摘下银面咳嗽的男子,垂着眼睫低哑道: “你太无礼了,晚些去给她道歉。” 宇文孝伯愤愤不平,又忧心道,“陛下不是媚毒无法侵体吗?怎么这回生效了?” “她若不来,药不会生效。” “……” 今夜宴会上本意是演练,却不料成了实战,安德王一时会错了意,诈出了真正的周国皇帝。 周国当晚就派人来接应国君了,却正看到其与郑玄女在岸边那一幕,当时就闹的沸沸扬扬。 郑玄女极力自辩是狗皇帝拉她跳河被拒,而安德王故意为之,也是大罪。 周国皇帝当场暴怒,说穿她是华胥太女元氏,安德王与兰陵王私藏别国储君,怕是要自立为王。 齐国众人对此始料未及,但箭在弦上,周国皇帝空口无凭谁会信啊?高长恭在这时候,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站在她身边,表示相信她只是荥阳郑氏的郑玄女。 *** 第202章 声张寻主 翌日清晨。 北周遣使临门,来请国君回营时,乔装卖傻多日的鲜卑天子,正被关押别处折磨。 所谓两国交锋不斩来使,即便昨天众人跟跛子宇文孝伯闹挺僵,此时安德王也是笑面相迎。 中军帐内分宾主落座。 宾席的周国使臣宇文孝伯穿大袖襦披裲裆,头戴乌纱笼帽稳坐高台,洗去污泥的脸上五官深刻俊朗,他先是躬身向两位王驾按规行礼,又顺势入座,嚷道:“私自扣留一国之君影响两国邦交,你们还有理了?齐国在座有一个能打的吗?兰陵王能打吗?” 这种场合是最庄重又虚伪,只是周国这位使臣将这种虚伪给掰开揉碎了。 放眼望去,周国那边的白肤深目胡人一个个宽袍博带,黑衣山文甲,比汉人还有衣冠正统那味儿;而齐国这边一水儿的胡服明光铠。 可真是应了那句戏称,两国一边是群鲜卑人领着一帮汉人搞汉化,一边是群汉人搞鲜卑化,两国放在一起瞧,还真难难辨胡汉。 周国使臣的大胆挑衅,自然引得一片愤懑。 此时兰陵王身侧的红衣姑娘“唰”地拔剑出鞘,拿指腹擦剑刃道: “大人刚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宇文孝伯赶忙望着她补了句:“稍等,请兰陵王妃你先站起来。” 元无忧脑子尚未反应过来,便已拔剑而起,白刃出鞘,引得在坐的几位面色各异。 宇文孝伯却自顾自道:“这回你们在座的,没一个能打的。” 她镇定从容地迈步,朝这位周国使臣而去, “有事说事别挑拨离间,否则头一个打你的便是我。” ——偏帐内。 当玄女大姐掀帘而入后,持鞭挎刀的几个甲胄大汉才鱼贯而出。 只留下红衣姑娘望着白璧沁血的男子。 明知他是周国皇帝,他们还是胆大到把他拿锁链和绳索,绑在大帐中央的柱子上。瞧那凝脂冷玉色泽的半身光裸,露出薄如纸片的削肩细腰,便知是安德王的杰作。且男子雪白的身体伤痕累累,除了条及膝的乌黑短裙啥都没给。 元无忧只庆幸,得亏自己先宇文孝伯一步,否则若是让周国人瞧见此景,只怕当场开打。 她上前去想给男子解绑时才发现,围在他腰间的哪是裙子啊?正是他近日所穿的窄袖衣衫,此时只是拿袖管系住了细腰,晾着两条竹竿似得修长细腿。 俩人相距三两步之遥。 她错愕的目光与闻声抬眼的男子四目相投,又迅速移开,往帐中四处打量,才在将军案后的椅子上,瞧见搭着一件红披风。 元无忧取回披风去而又返,男子却在这时冷声讥诮道,“若非宇文孝伯声张寻主,华胥国君便与伪齐蛇鼠一窝,使寡人含冤而死了?” 他不提这个还好,想起昨夜他的疯狗乱吠,元无忧便火冒三丈,一把将手里的红披风摔在他身上! “狗皇帝你还敢提?!” 男子身上鞭痕有几条皮开肉绽的在往外渗血,当披风粗粝的布料砸在伤口上,便痛的他直咬唇,宇文怀璧漆蓝的凤眸直勾勾望着她,殊不知那怨毒屈辱的目光,同样我见犹怜,更让人想欺凌。 元无忧别开视线,窝着火在心里问候他祖宗,手上在迅速给他解开捆手的麻绳,还弹出了大拇哥上戴的墨玉韘戒刀,撬开其镣铐锁链。 当绳索和镣铐稀里哗啦坠地,红衣姑娘正要躬身去捡披风,那具修竹般的男体便折了腰断了腿,忽然姿势凄美地滑落,跪在地上。 她伸胳膊要去搀扶,却发现他拿白到瞧不出骨节的手指,在满地摸什么东西,而后从黄土里捡出半枚被撕碎的香包,又从一地枯叶草药中翻出两对龙落子。 原来两个香袋都被绞碎了。 此时再瞧见这东西,元无忧只觉恍若隔世。自她来到中原至多月余,早先历经的忧岁城破,抗疫救民,简直遥远的像过了数年一般。 元无忧再低头看时,男子仍跪坐在地,垂睫覆眸,固执的往布袋里塞龙落子。因手指颤抖,他指间还沾染了不少、那雄性龙落子腹部掉下来稀碎的籽,应该就是未下生的小龙落子。 这狗皇帝咋跟冲到啥了一样,刚才还疯咬,此时又整不值钱这出…… 元无忧思及旧日跟他探讨的龙落子,也觉得害臊起来,赶忙伸手制止: “别捡了!你一个鲜卑人,搁这怜惜海鲜的雄性生育之苦呢?整不值钱这出给谁看?” 她看似细瘦修长的手指发力刚劲,掐着他的下巴颏的力道凶悍,逼他不得不抬起脸来看她! 男子脸上龟壳似的伤疤痂皮已有脱落,黑红交错,与苍白病态的冷玉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他一双漆黑凤眸眨也不眨,浓长眉睫还耍着横。 下颌骨被她捏的‘嘎嘎’作响,他却还能咬着牙一声不吭,冷眼迎着她的逼视。再度抬起脸,宇文怀璧浓长的眼睫微润,雪白修长的手里、指缝间满是龙落子的残渣。 而手下却动作从容的,极力把剩余龙落子的残渣塞进、半只破香袋里。 “装什么?你不是恢复记忆和嗓子了吗?怎么不喊疼,求我轻些?” 宇文怀璧不愿想歪,可是五官失控,还是呵的一声冷笑,把眉眼艳烈的姑娘听懵了。 “还敢笑?挑衅是吧?” 看来狗皇帝跟她一个脾气,吃软不吃硬。 元无忧索性松开钳制他下巴的手,顺着他尖削的下颌线滑到喉结,拿食指轻刮那形状精巧的软骨。 红衣姑娘眯着龙凤眼,将脸逼近,手上力度稍稍加重,“狗皇帝,你再敢装哑巴,我就把你脖子拧断!!” 习武之人细嫩又带薄茧的指腹,摩挲的冷玉雪肤发红。宇文怀璧喉咙艰涩的滑动,垂着漆蓝眼眸瞧她,咬牙憋回了咳哼。 一副低眉顺眼,更像是隐忍不发的戾气。 元无忧一瞧来软的也不管用,又不能真掐断他颈骨,把他喉管掏出来扯断,索性撤回手,弯腰去捡扔在他脚边的红披风。 就在这时,男子咬着裂出血来的嘴唇出了声: “风既晓…寡人真想恨你。” 这几日给他喂的西瓜霜还挺管用,他恢复了几分正常的嗓音清澈悦耳,冰冰凉凉的,并非高长恭那种刻意练粗糙浑厚的语气,连语调都是单纯的华贵雍容,动听极了。 元无忧心头一紧,眉心紧蹙, “你还想恩将仇报?会说人话就行,把披风裹上赶紧出去,你的伴读在中军帐等你。” 他又自顾自的道,“高长恭善妒,暴躁。” 男子的嗓音尚还沙哑,莫名地能搅人欲念。 不待元无忧替娇夫反驳,他便像连珠子一般,“兰陵王方才以对你用刑要挟,逼寡人招供,他显然不值得你嫁。寡人相信你不会任他屈打成招,但他既然能说出这种话,以弱女子做要挟,实非君子所为,他根本不会爱一个人,他只爱战争和统帅力,更不值得你托付终身。” 难得听宇文怀璧说出这么长一段话,元无忧目瞪口呆。高长恭绝不会说出这种话倒是其次,狗皇帝是咋说出自己是“弱女子”这种话的!? 第203章 滍水猜疑 齐国忙不迭想甩掉烫手烙铁,周国那头却毫无自觉,得寸进尺,甚至指名让世家女将郑玄女护送鲜卑天子过境,许诺待陛下安全抵达,再把干将莫邪归还。 真不知是想交换人质还是赚人为质。 元无忧属实是被胡周的不知廉耻气的得火大,这年头窃贼都这么嚣张了吗?盗走我的东西,连我的人都要骗过去?高长恭同样担心赔了夫人又折兵,表示要跟媳妇同去。 安德王则把甄温柔推了出来,吩咐他, “柔柔,你携十名斥候跟去。” 鬼面大将这才稍稍舒缓心神,颔首附和: “对,务必把她平安带回。” 红袍银甲的高延宗站在自家四哥身侧,此时正捋着凤翅兜鍪头顶的红缨,目光越过四哥横了甲胄女将一眼,冷声道:“柔柔,你务必要平安归来,要提防她与白虏勾结。” 甄壮士都听愣了,“啊?大姐不至于吧……末将谨遵。” …… 鲁阳县三面环山,北、西、南并无治所,除了回营向东,扎入齐国腹地别无第二条路。 而相距鲁阳最近的犨县,昨日刚被周军宇文直部攻陷盘踞。犨县地势险要,北临滍水南偎犨河,四通八达,而鲁阳往犨县仅有一条崎岖山路。元无忧到底是接下了这个大活儿,亲自护送宇文怀璧到犨县与宇文直部交换人质。 论单挑元无忧是不惧的,打不过就跑呗,但她此行肩负重任,不仅得提防周军暗箭伤人,还得保证宇文怀璧活生生地抵达周军辖区。 可要据实而论,其实也不算太危险。犨县周遭皆是泱泱齐国领土,宇文直部进驻犨县,虽像根鱼刺卡在了齐国的哽嗓咽喉,但也只是膈应人不足为惧,且周军援兵最近也在雉县驻扎。 从鲁阳至犨县,得走山林野谷。 一路上,甄壮士谨遵嘱托,对大姐的贴身保护寸步不离,而裹上了那件窄袖黑衫的狗皇帝,也跟甲胄女将并肩策马寸步不离。 于是乎齐周两国便形成了十分对称的,主副将带几个甲胄骑兵的局面,两边搞的泾渭分明。 临近小暑三伏,晌午的日头晒的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尤其是齐国这俩穿甲胄的,更是满身满脑门子的汗。 元无忧乘的是风摆穗留下的那匹宝马良驹,行军速度肯定没问题,她刚侧头瞅了眼抱着头盔直吐舌头的甄壮士,坐在马上挺无所事事,耳边就突然传来一声轻唤:“无忧……” 她霎时浑身一激灵,顿时顺天灵盖到脚底板都凉快了不少,没敢转头,又听见外圈的宇文孝伯吼道:“陛下!——快下马,陛下昏厥了!” 这句话犹如晴空炸雷,把原本晒的浑浑噩噩的众人都得泼洒了清凉,精神不少。元无忧跟身侧的甄壮士对视一眼,这才慌忙下去瞧情况。 周国这边忙成一团,将饱受摧残的陛下围拢了嘘寒问暖,元无忧隔着人堆儿搭眼一瞧,便知宇文怀璧不是装的,他嘴上都没血色了。 于是众人便原地歇息,也清楚的分成了两拨。 彼时,甄壮士拿着皱巴巴的地形图,跟元无忧凑一起研究,还指着前路道,“越过此山便可瞧见滍水了,临近犨县时大姐您就跟我走,保准朝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跑,都能回到大齐。” 与此同时的周军这边,宇文孝伯正接过士兵摘来的野果递给陛下,而陛下却扭头起身,递给了端详地图的甲胄女将。 元无忧倏地凤眸瞪大,尚未反应过来,“啊?” 甄壮士反应极快地赶忙拦着,“大姐别吃!仔细他给你下药。” 元无忧:“……” 居高临下站在面前的宇文怀璧,闻言眼一抬,冷嗤一声,“你当寡人是高延宗那种人?” 宇文孝伯也附和道,“心脏的人瞧什么都是脏的,谁能有你们安德王无耻啊?我们陛下清清白白的——” 元无忧赶忙打断,“歇好了?歇好了上路吧。”她实在听不下这段了,真怕宇文怀璧说漏嘴。 黑衣男子下颌轻点,嗓音清泠道: “元无忧你送到此处即可,此地皆山谷密林,把齐军坑杀在此也无人得知。” 元无忧瞬间一窜站起,天灵盖险些要掀起来! “你胡说什么?!” 甄温柔也凑过来了,瞪得眼若铜铃!“大姐,他叫谁呢?” 他话音未落,一直黏在黑衣男子身侧的宇文孝伯,在此时突然掏出一把刀直捅甄温柔脖颈! 随着寒光乍现,一旁黑衣甲胄的周军斥候也蹦起来一拥而上。 *** 原本陪同郑玄女护送周国使臣的齐将甄温柔、及其手下斥候被困边境生死不明,周军放出消息说是与郑玄女勾结,齐军才惨遭坑杀灭口。 ——滍水北面,淙淙流水突然爆出一团水花,‘俩水怪’从中脱身上岸,后头还跟了两匹马。 当呛水入肺,几近昏厥的元无忧被人从湍急河水里拽上岸时,头顶居然响起了惊呼: “大哥快看!大姐在这!” 随后便是一阵甲胄摇曳声,元无忧费力地撕开沉重的眼皮,面前竟是刚蹲下来的鬼面大将。 高长恭一把推攘开浑身湿透的鲜卑天子,将人抱起来拍打出呛的水,等她神志恢复了些,这才指着被部下控制住的黑衣男子,以及在岸边悠闲吃草的两匹黑马,质问为何周国皇帝跟她在一起,而甄温柔却不在? 元无忧更纳闷。 光瞅那俩马跟着俩人跳河上岸,她就算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 方才宇文孝伯的兴兵起事,摆明了早有预谋,而今宇文怀璧跟着溺水的她折返上岸,无非是做实了她勾结敌国,挑拨离间。 但此时此刻,事实摆在眼前,随行的弟兄们眼睁睁瞧着呢,高长恭不得不怀疑她两面三刀,与周国皇帝来往过密。 头顶的日光比晌午更毒辣,元无忧浑身湿透,甲胄贴在身上却又沉重又寒冷。 高长恭这句怀疑,比拿什么降温都管用。 元无忧摇晃着身形,愤然起身, “我空口解释不清了是吧?那就行动起来,我还记着跟甄温柔是在哪条路遭了埋伏的,你们赶紧跟我去救人啊。” 高长恭于是携身后十几个骑兵,跟在郑玄女和宇文怀璧身后,誓要瞧瞧俩人如何圆谎。 第204章 调虎离山 《水经注》载,滍水出鲁阳县西尧山,而湛水出犨县北鱼齿山西北,东南流,历鱼齿下。 晌午宇文孝伯兴兵起事之地,就在离犨县不足几里的鱼齿山,又名鱼陵山,相传为蚩尤一族故居。 下午的日头稍稍偏西,因久不淋雨,山谷密林里仍旧天干地燥,万物萎靡。 头前带队的两匹快马载着黑红一双男女,掠过一路绿野,未到鱼陵山脚下,众人眼前便呈现出了草木摧折,沿途铺了一地被践踏的足迹。 鱼陵山南北长约五里,高约十丈,此时横在众人眼前的也是遮天蔽日,晒的头顶冒烟。 元无忧握缰绳的手心直攥汗,热得头晕眼花,耳边也被蝉鸣聒噪得嗡嗡发聋,但眼前的杂乱足迹太明显了,根本无法让人忽视。 紧跟其后的鬼面大将身侧,带的也都是精醒的左膀右臂,此时一个部将忍不住疾声拦道—— “大哥慢着!此地人马足迹杂乱,必有敌军重兵经过,再往前走恐怕中了埋伏!” 有人先起了头,元无忧便不怕得罪双方和引起怀疑了,这才勒紧缰绳放慢马速,腰下坐稳,拧了上身,看向一旁鲜卑男子刀裁似的侧脸, “宇文怀璧!你们难道有陷阱?” 质疑的话此起彼伏,不安的情绪笼罩周遭。 后头的鬼面大将也顿时打起精神,勒马缓步跟紧前头俩人,鬼面下射出两道凶光目露警惕, “郑玄女!你还明知故问呢?速回本王身边!” 一行十几人的骑兵顷刻便缓步停了下来,红衣女将没应声,眼神直勾勾盯着仅隔一臂距离,鲜卑男子那双泛着深蓝的凤眸。 ——就在这时,后头撵来了一队齐兵,操着中原嗓音,狼哇的嚎喊兰陵王救命! 待这帮人来到切近,竟是个穿明光铠的白皮鲜卑兵,领着几个穿破铜烂铁铠甲的汉人兵,还个个头上身上都挂了彩,形容狼狈。 这帮人是来向兰陵王传报紧急军情的。犨县南面的叶县今早已被周国宇文直部夺占,周军乘势追击,眼下正在猛攻叶县姊妹之城红阳,战况火急,遂请求鲁阳驻军支援,逃出来的叶县红阳驻军去鲁阳只找到了安德王,但安德王称带来都是京畿夷兵,来日得还给邺城,不敢投入战斗损伤京畿中军,且派兵增援得请示中军主帅、领军将军兰陵王下达指令和调兵遣将。 而与此同时的西线战况同样逼仄,周军今早自南阳博望坡发兵直指堵阳城,约莫日落就能抵达开战,堵阳闻讯已设下城防堡垒备战。 安德王推诿扯皮,也实属出于多方考量。 要知道,齐国军制与周国承袭西魏女帝设下的府兵制不同;齐国承袭东魏实行夷汉分兵制,高欢建立东魏靠的是六镇起义带出来的家底,六镇兵民都是鲜卑或鲜卑化的其他族人,北魏宿卫军历来就由鲜卑人组成,北齐时又对迁至邺城的北魏宿卫军军士进行改编,故而东魏北齐的中军都是鲜卑兵,总数约在二十万以上,乃齐国军队的核心兵力。其中,齐国军制统帅为领军将军、护军将军和京畿大都督。领军将军自东魏到北齐一直是中军的统帅,直接掌管皇帝的宿卫和驻守在京师周围的中军。 而高长恭身为领军将军,名义上所辖京畿宿卫的中军,是统领大齐主力军队的兵马元帅,实则是块砖,哪有需要往哪搬,直属于他家底、可供直接调遣的夷汉亲兵加起来不过数万。 但无论他的亲兵还是安德王的,都隶属齐国主力中军,而且这帮鲜卑大爷兵极难调动。北齐自河清三年实行均田制,规定所有男子二十充兵,六十免力役,而均田民主要是汉人,故而齐国汉人男子到了年龄则必须服兵役,无战事还得种地,夷兵则无需出力耕田,自有供养。 虽然中军多是夷兵,但东魏北齐的州兵和镇戍兵多由汉兵组成。北齐规定汉人服兵役后,一般也是服州兵和镇戍兵役戍边。故而他们求借中军的鲜卑大爷兵们极难,唯有求助兰陵王,首先他为人仗义,其次他部下有汉人兵啊。 更何况,叶、红阳二县来搬兵求救,兰陵王身为领军将军,出于为国为民都不会坐视不理。倘若周军顺势拿下叶县、红阳、堵阳三城,则三面环山的鲁阳成了离群之雁,孤立难援,随时会被虎扑汹汹的周军侵吞,待敌军占据天险地利,则乘风而入剑指汝南,也是不日之事。 听说至此,元无忧才明白,身旁这狗皇帝把她带到高长恭面前,是以一己之身调虎离山。 得知此局势的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前头六目相对的仨人。兰陵王的部下还抱拳问他呢, “大哥,那咱们还送周国主吗?” 鬼面大将愤然一拍马鞍,凤目高抬, “送什么送?这还不把他绑回去当人质?宇文直让他皇兄使苦肉计调虎离山,本王就把他皇兄摆到红阳城外,倒看看他认不认这个皇兄。” 宇文怀璧早在刚才听军情时,便已勒马回身,此时更是拿在太阳下直反光的玉色白手,大大方方道,“焉知调虎离山不是瓮中捉鳖?” 而后凤眼微斜,瞥了身侧坐在黑马上的红衣姑娘,语气冷硬道,“前方有鸿门宴,敢闯吗?” 他都说出来有陷阱了,元无忧肯定不想闯啊!她连告辞都没打招呼,拍马就要扔下狗皇帝回到高长恭身边,谁料他忽然伸手拽住她肩膀! 他那细胳膊细腿的,岂是元无忧的对手?因俩人相距也就一臂距离,她反手擒住他那细瘦的腕子,但碍于马上施展不开,也仅限于此。 高长恭见状催马上前,疾声威喝“你放开她!无耻昏君你…迫不及待跟她回来是吧?!” 他话音刚落,便平地传出一声疾呼——“高四莽夫!休要伤我们陛下!” 随后只见前方草丛里,突然一阵骚动嘈杂,齐国这十几个骑兵,就眼睁睁看着绿油油的草地里,有一群白脸胡人冒头出现,埋伏在此的宇文孝伯等人个个穿甲挎刀,手持弓箭。 也不知蹲守多久了。 第205章 坠马被俘 高长恭带来的十几个轻骑都是他的近卫,打仗自然是把好手,加上死里逃生来搬兵的几个镇戍兵,真跟周军打起来,也不至于吃败仗。 可此时平地见弓兵,我明敌暗不该冒险。 望着与敌军皇帝两马并驾的姑娘,鬼面大将再次朝她伸出护指尖长的手,厉声:“回来!” 高长恭话音未落,宇文怀璧竟忽然横来一臂,抓住了元无忧的鱼鳞护腕,将长睫一掀,语气亲昵,“风陵王,退至寡人身后。” 元无忧刚提起警觉,就被他这句话惊得凤眸圆瞪,霎时浑身像被冷水浇头,都忘了甩手。 红衣女将泛起水光的琥珀大眼里充斥惊慌,直勾勾望着身侧的黑衣男子,被他攥在掌心的一捏细腕都在发颤,宇文怀璧甚至觉得这一刻,天地间仅剩彼此。 后头的一众齐国骑兵,闻听此言难掩懵逼: “那是我们大嫂,轮得到躲你身后去?” “等等,谁是风陵王?” 当年随兰陵王参与洛阳之战的亲信并不在此,手头这几个卫兵还不知他与风陵王的恩怨。 那面金属质感的狰狞鬼面,都挡不住兰陵王的满眼震惊,男子牙都快咬碎了—— “风!陵!王?他为何咬死了你是风陵王?!” 隔着两国兵将,鬼面大将眼里像只瞧得见红衣姑娘,眼珠子都快喷出火来了,质问的话里每个字都扯着血丝。 元无忧手忙脚乱地,去摘身旁狗皇帝的爪子,她的指腹触碰到他手背时,只感觉冰凉刺骨,这男人连被大太阳晒着都没有活人气息。 她没法矢口否认,也编不出合理的瞎话。 元无忧瞪眼瞧着要冲过来,却被部下拦着的鬼面男子,一时无措,“高长恭…我……” 正在此时,鲜卑男子不知哪来的雄厚力气——猛地一把就将她拽下马去! 元无忧毕竟习武出身,此刻仰面下马更是习以为常,便直接从他掌心抽出护腕,侧身、弯腰平地一滚、却直接触发了‘噗’一声响! 于是上一瞬刚动作利索翻身下马的姑娘,便直接滚进了早就设下的地缚,被铺面打来的大网整个罩住。 对此始料未及的姑娘没开口求救,已被周国皇帝牵着绳网拽远,而鬼面大将则摸起了挂在马鞍一侧的长枪,鬼面下射出两道锐利目光,冷眼瞧着。 左右的齐兵,都扭头惊呼: “大哥!救大嫂吗?” “兰陵王,红阳那边……” 高长恭耳边聒噪得嗡嗡响,心头也在狂跳。 如果昨夜周国皇帝是狗急跳墙,疯狗乱咬,那他此时此刻还坚称她是“风陵王”,高长恭不由得再次心口狂震,不敢相信又疯狂猜疑,心里像有座山轰然倒塌,没了主心骨。 失魂落魄的高长恭不止怀疑她,更怀疑过去与她深情缠绵的自己,他此刻已把她列为内奸细作了,他只想逃离此地慢慢回顾过去,但眼前更重要的是东线战局,便放任她被暴君捉走。 等元无忧再想呼救时,耳边只有冰冷的一声喝令:“随本王撤,援兵红阳!” ——不久前刚溺水过,又在烈日底下暴晒,这一冷一热加马背颠簸,还摔进草地和绳网里,此时元无忧整个人头晕目眩,兼午饭都没吃,已经四肢发软,几欲作呕。 待听见羽箭脱弓的咻咻声从头顶飞过,像踩在头顶的马蹄声也远去,她都没心思去追齐兵和心寒,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只想就地躺会儿。 元无忧昏昏欲睡之际,勒在脸上的粗粝绳网才被人掀开,隐隐约约就听见头顶有人说: “她怎会如此虚弱?连寡人都能将她制服。” 鲜卑男子躲开部下给裹披风的手,细腰微折,凑近了看绳网里脸色苍白的姑娘,她唇上血色贫乏,简直像要安详去世。 宇文孝伯端详了两眼,也挺诧异。“真的还是装的?”说着,他弯腰下去探了她额头一把。 触手的额温,是烈日底下不该有的发凉。 他这才回禀,“回陛下,元姑娘是寒气侵体诱发旧疾,气血两亏,体虚也是正常。” “犨县府藏可有补药?” “听说这位华胥女储君的旧疾,需童子血和活人参,陛下……” 元无忧闻言猛地睁眼!“你们…别胡来啊……” 因体虚乏力,她连出声都气若游丝。 黑衣男子负手而立,居高临下,把矜贵刻在了骨子里,把傲慢挂在脸上,嘴上也讥诮道: “寡人乃一国之君,堂堂鲜卑汉子七尺之躯,能给你个华胥女人做解药吗?” 元无忧本就头疼,听了这话更是面目狰狞。 “狗皇帝你说啥呢?有高长恭我还用得着你?你后妃好几个,能是纯阳体还是活人参啊?!” “高长恭放任你一女子被敌军俘虏,你若真是个门阀世家郑玄女,就算有命回齐营,你还愿嫁给他吗?即便他还肯娶你,试问一个当过战俘的女子,还不是清誉尽毁受人鄙夷?” 宇文孝伯在一旁都听不下去了,颤声问,“陛下您魔障了?怎能说出这番话来。” 周军对这女悍将极为警惕,即便得令松绑,也是一边让人掀开绳网,一边有人利索地把红衣姑娘反手捆住。 元无忧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有,她现在体虚乏力,需节省体力,而且这是个离开的契机,她早有脱离齐国的念头,只是碍于和高长恭的感情。既然他与风陵王的恩怨不可抵消,那她面临着随时被拆穿身世、陷入险境的危险留在此处,对他低服讨好也毫无用处。 即便有亲信看不过眼,出声斡旋,宇文怀璧也没收敛之意,依旧态度傲慢, “寡人还不能找通房了?凭什么等你?难道要顶着被人戳脊梁骨嘲笑,给你守寡吗?就算寡人是母尊男子,未婚妻早死,也该改嫁了。” 元无忧对他这番话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只觉是解脱。自己去齐国这遭为民办实事,虽不算开天辟地也是女娲补天,而周国年长的将领和正规府兵,多数都曾是她母皇的部下,即便不能放她走,也不会真置她死地。 五官精致的姑娘虽然惨白着脸,束手就擒的样子颇为狼狈,但还是面色冷漠镇定。 “那你活捉我想干什么?就为让高长恭闹心?他放任我被你们抓,就说明割舍得了我。与其想要挟他,倒不如警惕着如果把我引狼入室,势必会搅闹你们军营。” 宇文怀璧便不再与她周旋,拧身一挥手,“蒙上,带走。” 元无忧随即眼前一黑,被套上了一个毛刺粗粝到刮脸的麻袋。 第206章 周营受辱 “大人就将莽妇摆在这里了?瞧她那身泥灰,把新缴获的苏绣褥子都给滚脏了。” 周国中军帐侧翼的偏帐内,一名白脸辫发的鲜卑女子扭动腰肢,葳蕤着大袖襦裙起身,拿染了蔻丹的指头捏起一枚绿豆糕,正指法妖娆地递给上座的大人。 大帐内,正中置了张浮雕彩绘孔雀开屏的长椅靠背,其上坐着一位穿对襟大袖襦衫的玉面儒将,玉钗簪发,正垂着大袖搭在扶手上。 男子垂下眼帘,随意瞟过面前木榻上,被反捆了手脚的红衣甲胄女将。 不禁顺鼻孔哼声, “是国主让好生看顾她,轮得到你心疼被褥?” 元无忧是被吵醒的。 她头顶说话的人也不知是男是女,雌雄难辨的嗓音像拿大锯拉琴弦,锐利刺耳,听着像秦腔又像晋语,还夹杂着叽里咕噜的鲜卑话,直往耳朵里钻,听得她浑身发冷,直起鸡皮疙瘩。 她长睫缓缓抖开,一睁开琥珀大眼,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的营帐梁架,随后目光回转,才瞧见面前的孔雀椅上,坐着个面相阴邪的男子。 第一眼,元无忧就知刚才那声儿是他发出的。 只见他屁股后头是孔雀开屏,同色的碧绿大袖襦衫开叉到了胸口,露出一片凝脂肌肤和肌肉微鼓的胸膛,男子抬袖托腮之间,臂弯处的披帛纤髾飘摆,挑亮出一张嵌着狐狸眼的美艳脸蛋,明明五官刚硬,却相貌柔美,简直又媚又骚又……满眼阴邪狞厉。 元无忧霎时就清醒了,想坐起身,才发现自己手脚被捆着,整个人躺在木榻的刺绣褥子上,只能跟肉虫子一般原地蠕动。 “你们是何人?!这是何处!” 她发现蠕动也起不来身,还累的涨红了脸,浑身冒虚汗,才想起来咬牙切齿的质问。 将女俘虏醒后的一系列行为尽收眼底后,五官深刻的鲜卑男人随即一扬下巴,眼神倨傲, “你是随天子回了周军营寨,何必明知故问?” 他一开口,便和元无忧昏迷中听到的阉人嗓音重叠了,她只觉顺后脊梁骨发凉,一阵恶寒。 她听惯了高长恭那种,硬朗中气足的嗓音,对这种阴柔语调竟然有些水土不服。 “你……你男的女的啊?咋捏着嗓子说话呢。” 男子尚未吭声,旁边那位鲜卑女子便道: “放肆!你面前的乃是大周虞部大夫元旸。” 元无忧对他的官职倒是熟悉,毕竟华胥官制与北周同样承袭西魏,可对他这个人没印象。 只一听姓元,便知是本家。 她尚未开口,这位虞部大夫便起身奔她而来。 榻上捆成粽子的姑娘,都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依旧眼神坚毅镇定,但在鲜卑猛兽的步步紧逼之下,又难掩大环境逼仄出的弱小无助。 这位虞部大夫俯身躬下腰来,狐眼斜睨,语气轻蔑地伸手捏住那张娃娃脸、抬起她的下颌, “听闻你是兰陵王的相好?门阀世家贵女竟也甘心做那没名没分的外室,真是有辱门风!想必你们郑家,巴不得你死在周营吧?” 视线死死盯着眼前那只尖长细白的大手,小姑娘也没犹豫,张嘴咬住他的爪子! “啊嘶、放肆!” 男子迅速撤回手,才发现掌侧多了个虎牙咬出的窟窿,在往外冒血。 瞧见一点猩红,元旸顿时怒意烧眉,抬手就要掌掴这女俘虏,“不知死活的贱奴——” 他话音未落,被捆成肉虫子的姑娘,居然就在他眼前妖娆的扭身躲开,滚到了床沿,几乎要掉下榻去。 与其四目相投,这姑娘原本的马尾辫儿已垂落肩头,凌乱的鬓发散落在苍白的俏脸上,映着那双眼神锐利的褐色瞳仁,倒十分娇艳英气。 这姑娘身处敌营,居然还傲气带刺的不行,一个汉家女,此时居然比跪地俯首的鲜卑女骨头还硬? 虞部大夫元旸随后想到了陛下的嘱托,只好忍下怒意,回到屏风后坐着,还招手让垂首低服的鲜卑女过来。 “好个侍宠生娇的汉家女!让你瞧瞧什么样,才是女子该有的顺服。” 只瞧那穿着襦裙跪地的鲜卑女郎,见他招手便匍匐膝行上前,就趴在他搭爪子的扶手一侧,低头给他舔掌心的血。 元无忧搭眼一瞥就震惊了,瞬间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一阵作呕, “你们这…这是干啥?口水能治病咋的?” 那鲜卑女道,“这是鲜卑习俗,以表服从,别说舔主上的血,就是**也是奴莫大的荣幸。” 元旸依旧捏着那把雌雄难辨的嗓音,讥笑道:“如同狼群猛兽之间的等级秩序,在鲜卑,这是弱者表达乖顺服从的诚意,别说是舔血,即便是本将的靴和脚,对奴下来说都是恩赐。” 元无忧庆幸没吃午饭,但凡吃了都得吐出来,于是刚才还镇定从容,眼神坚毅的姑娘,顷刻间便喜怒形于色,瞠目结舌:“……你自己玩的埋汰别带鲜卑啊…元氏可没这习俗。” 她就是元家人,有没有这习俗她还不知道吗! 更令人愤慨惊诧的是,这位虞部大夫元旸,又把面前献殷勤的鲜卑女推开,拿染了血晕的苍白细手吩咐门口的守卫:“把外头那些个没被蹂躏的犨县女俘虏弄进帐,让郑姑姑学一学,战败的俘虏应该怎么服侍胜利者!” 元无忧真想给他俩眼炮,心道我用学这个?要学也得让你们狗皇帝学啊! 可她没心情与他斗嘴,刚才元旸的话让她心都揪了起来,她颤声质问:“你们打下犨县是奸淫掳掠来了?” 难道犨县刚沦陷两日,陷地民众便已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遭此毒手摧残了? 元旸高坐孔雀椅,将榻上女俘虏眸中的震怒、悲愤瞧了个满眼,他顿时来了兴致,便挥手吩咐帐内留守的卫兵: “你们两个,把郑姑姑带过来。” 郑姑姑一听这个,顿时精神齐聚,头皮发紧,浑身都在抗拒,“等等!我可干不来这活儿,你姓元是吧?我也姓元啊,你听我说完……” 两个黑衣银甲的周国卫兵,闻召逼近了被捆的姑娘,她此时不住的侧身往床榻尾后退,整个人几乎要掉下去! 望着左右一边是端坐主位的虞部大夫,一边是俩卫兵,元无忧在明面上无人瞧见之处,拿手底下的戒刀疯狂磨着绳子,就快要划开了。 闻听此言,元旸嗤笑了声,“你不是姓郑么?怎么,你还要跟本官论亲戚?” 就在这时,帘帐外面忽然传来一声: “——陛下到!——” 第207章 国主庇护 于是虞部大夫元旸连带那鲜卑女郎,都起身快步迎到了门口去。 沦落敌军营帐,饱受身心折磨的元无忧,直到瞧见换好了玄袍和铠甲的周国主入帐,才有些他乡遇故的安心。 被众人簇拥着,送到孔雀开屏椅上的鲜卑男子大袖葳蕤,头戴金冠脸覆银质面具,身披软甲和乌黑的军服,细腰直挺挺的端坐在主位上。 即便遮着相貌,单凭那优越的身高和周身的贵气,便已足够惹眼。 宇文怀璧凤目冷漠,垂眼掠过几个跟着进来的犨县女战俘。这一众被虞部大夫传召进帐的汉家女奴们,为了不沦为营妓只能积极献媚,甫一进帐离挺老远,就哀求陛下恩赐临幸她们,捞她们于水火。 可当那遮脸的鲜卑天子薄唇轻吐:“放肆!” 霎时间一地俘虏寂静无声,被那拒人千里地煞气威慑的不敢冒犯,甚至连呼吸都凝滞了。 刚才跟陛下一同进来的,有个紫袍小黑胖子,他跟树墩子似的、往劲松修竹般的鲜卑天子身侧一站,一开口就是谄媚,煽风拱火道: “微臣听闻,陛下在齐营过得艰苦啊,陛下龙体上的伤,就应该加注在这位郑姑姑身上,谁教她有眼不识真龙!更该由陛下亲自来惩罚。” 这树墩子说着,还抽出了腰间捆的一扎漆黑皮鞭,递给了宇文怀璧。 这阉人一开口就暴露了切的挺干净,还故意把嗓音捏的极细,元旸跟他一比都阳刚了不少。 元无忧听得心里窝火,就周国这帮流氓哪有好人了?按这个教法,宇文怀璧早晚不得学坏? “你闭嘴吧阉党!”吼完阉人,元无忧又忙不迭扭头看那鲜卑天子,“宇文怀璧你学点好吧,你还敢…还敢恩将仇报?” 他恐怕还真敢。 眼睁睁瞧着鲜卑天子接过鞭子来,还抻了抻,红衣姑娘满面惊怖,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她视线紧盯着男子的一举一动,背后割绳子的动作也更加急切,迅猛。 男子一揽大袖,腰肢微折、施然从开屏孔雀的靠背上走下来,眼神冷凉地落在她脸上。 那阉人会意,快步小跑过来,捂住姑娘的嘴,掐细了嗓音恶狠狠道,“大胆!臣乃陛下贴身的太监总管,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辱臣欺君?” 走至床沿的鲜卑天子个头极高,修长的手指白到没有骨节一般,一时瞧不清是蛇皮黑鞭缠了玉手,还是玉手缠皮鞭。 男子凤目高抬,出声清冷,傲慢, “元无忧,受制于人的滋味如何?在中原,全天下都要给朕三分薄面,你当了俘虏还指望朕供着你吗?你给朕提靴都不配!” 话音一落,他便一甩大袖拧身离去,还把那只蛇皮鞭子掷到地上。在场这仨男人,昔日体虚柔弱的宇文怀璧,居然成了中气最足的那个。 等狗皇帝说完这句,这帮人才知她真姓元! 树墩子阉人与虞部大夫元旸面面相觑,皆是震惊又恍然大悟,阉人才松开她被堵住的嘴,憋一身火的红衣姑娘,已经血灌瞳仁,眼下得了松口,直接开骂宇文怀璧狗皇帝放荡肮脏,养了一群流氓无赖,表里不一…… 倚坐在孔雀椅上,一手撑头的鲜卑男子坐姿慵懒,眼神微垂,又优雅又贵气,周身却笼罩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不怒自威。 直到听见她声嘶力竭的最后一句,才“嗯?”一声表示质疑。“寡人表里不一?你又见过寡人什么表,什么里?” 鲜卑天子语气平淡,毫无情绪起伏,只有元无忧越琢磨越心虚。 男子忽然抬袖挥手,让女奴们把捆的结结实实的姑娘带过来,他要‘亲近亲近’救命恩人。 宇文怀璧素来端着矜贵,说的话没一字粗俗,可她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 “狗皇帝你但凡敢松开我,我就废了你!!” 侍立在侧的虞部大夫元旸,憋不住嗤地一笑,狐狸眼中精光流转,倏地锋利逼人。 “你这丫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没瞧出国主对你已是礼遇至极吗?若非国主庇护你,你也瞧见了,女俘虏落在军营是什么下场。” 显然元旸所做的一切,都是故意让她瞧见军营对待女战俘的肮脏行径,再让宇文怀璧出面斡旋,英雄救美,从而达到让她感动的效果。 可元无忧一开始就不为所动,如今看穿了这俩鲜卑男人的低级伎俩,只觉可笑。 于是元无忧连带整个周国都贬损了一遍,气得一旁的虞部大夫忍无可忍,又把扔在地上的鞭子捡起来,递给鲜卑天子。 这位周国皇帝便走下孔雀台,站在榻前,恶劣地拿冷硬的鞭柄——抬起她的下巴, “朕可以松绑你,做王妃哪有皇妃高贵?当年你瞧不上朕做通房,朕以德报怨,娶你为妃。” 长相娇艳的小姑娘眉眼英气,一脸倔强,她歪头躲开他的鞭柄,暗自咬牙,盘算着背后手上仅剩一丝的粗麻绳,还要剌几下戒刀能割断。 却只是睁眼闭眼的功夫,鲜卑天子便换了另一只手,拿修长的指头来捏她的脸—— 元无忧没含糊,一口咬在他凑过来的虎口上,宇文怀璧躲都没躲。 明明是手掌最脆弱的薄膜,他竟也忍得住疼,她只感觉这一口像咬在冷玉上,他的手指皮肉像是滑腻冰凉的凝脂,整雕的玉器,不知疼、没有血肉之躯一般。 红衣姑娘愕然抬眼,正与男子近在眉睫的凤眸四目相投。 鲜卑天子那双灰蓝色的瞳仁极显冷漠,眼神一旦凝着,便瞧着漆黑无底,心思深重的样子。 元无忧赶紧“呸!”声避开他的手,他却变本加厉,伸手来摩挲小姑娘细嫩的脸颊。 狗皇帝一脸冷漠,毫无情绪的举止亲昵,也不吭声,把元无忧瞧得毛骨悚然,浑身发毛。 一旁的虞部大夫元旸,突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张嘴就是撺掇陛下:“国主大可就地支起军中红帐,立即让郑姑娘侍寝,生米煮成熟饭让兰陵王哭去。” 元无忧哭的心都有了,但凡他们把她解开,她徒手就能撕了他们的破嘴!这帮白虏流氓,哪有一个好人啊?! 第208章 自甘为质 元无忧知道示弱服软无用,只会让他们以为自己怕了,进而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 她仰脸儿瞧着这位银片覆面的鲜卑天子,俩人相距最多三寸,她甚至能数清男子那对纤长浓密的眼睫毛,若非隔着面具,恐怕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她干脆跟宇文怀璧假意提及旧情,试图骗他给自己松绑,可还没说到三句话,宇文怀璧就拿光滑冰冷的墨玉鞭柄、来蹭她的脸颊! 男子周身透着一股威胁的冷意,仿佛手里是宰人切肉的刀刃,他眼神冰冷,凤目高抬: “倘若朕给你松绑,朕便危险了。” 多年未见,长开了的宇文怀璧有着双眼皮深邃的翘尾凤眼,却时时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不怒自威的冷厉,颇有上位者睥睨一切的孤傲气势。 望进他眼底如常的冷漠,她霎时如坠冰窖。 狗皇帝真是喂不熟的狗,软硬不吃好赖不分,落在毫无人性的他手里,这换了谁不绝望啊。 她闭嘴不言,眼神倏地失去光彩,看向他的目光也冰寒麻木起来,仿佛伤心失望到了极点。 宇文怀璧到底是没忍心,便亲手来给她松绑,趁着俯身贴脸之际,软声规劝道: “你便不能陪寡人回长安么?风陵王的王爵服制,寡人已命人取来。” 这姑娘一旦眉眼凝重,面无表情,便极显英气逼人,她微垂眼睑,拧身躲过男子低头来解捆手绳子的动作,语气冷硬: “我不再是风陵王,别想让我继续替你卖命。” 鲜卑男子的手就僵在她身侧,但并未收回,而是固执地去往她身后抓绳结,随口叹了句: “朕放你回去,多谢你救治和庇护朕的恩情。” 与此同时,她已经拿小小的戒刀割开了绳子。 当他手指触到她手腕那一刻,她正好扯松了麻绳,转而直接将拇指上的细小戒刀抵在他喉咙上,那刀刃很小,但寒光一闪之际便足矣让众人肉眼瞧见,她一使劲就能割断天子的喉管。 因着他俯身的姿势,她正好挺身扑在他脸上,借机凑到他耳畔轻吐热气。“要没这句人话,你便没有下一句说话的机会了。” 事到如今,旁观众人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妖女……郑姑姑你冷静啊!” “有事好商量,先放开陛下……” “先把暗器放下…那尖锐利物只怕划伤陛下!” 众人一窝蜂的聚集过来,个个狼目紧逼,因国主成了人质,不敢错过一丝一毫的危险战机。 俩当事人却一个赛一个冷静。 鲜卑男子凤目微垂,目光落在她娇艳小脸上,试图在她镇定的琥珀眸子里找出情绪来,可她的眼神冷漠又麻木,与自己如出一辙。 他精巧的喉结滑动,裹冰挟雪般轻笑一声, “这刀刃不足为信,你直接拿手掐朕脖子罢,让朕再感受一次你的温度,就此放你离去。” 宇文怀璧自甘为质的言行,让她浑身发毛。 元无忧又一寻思,倒也是这么回事,随即换了另一只手来掐他脖子,将戴戒刀的手换下去。 当她滚热的指腹擦过他的喉结,那种娇嫩又覆着粗粝薄茧的触感,摩擦过男子冰凉细腻的皮肉,引得他难耐的低喘了声,软骨高耸,雪白的脖颈忽然泛起粉红……真是媚态欲动极了。 他嗓音很轻,但她听的很清。 把元姑娘听傻了,不禁愕然抬眼,与其对视。 鲜卑男子戴着薄银面具,黑鸦羽似的眼睫浓长而卷翘,那双菱形凤眸线条流畅,精美。 见她投来疑惑的目光,还无辜地眨了下眼睫。 “……” 元无忧赶忙心虚地低头,给自己脚踝上的绳子剌了几道,迅速扯散绳结活动双腿,这才暗自扳开大拇指上玉韘的一侧机关,收回了戒刀。 自打红衣姑娘掐住了天子的咽喉,周遭的人便迅速集结,将俩人团团围住,眼瞧着外面卫兵都收到虞部大夫的暗号,掀帘子闯进帐内,宇文怀璧忽然牵着她的手腕,拽她从榻上下去。 她双脚久未沾地,被他这么一带,元无忧一个不稳,直接跌进了手下“俘虏”的怀里…… 明明是他故意为之,男子却骤然腰肢一僵。 怀里的姑娘慌忙从他身上撕开,站起来,有些吃力又倔强地踮起脚,一手把他锁喉,另一手扣住他胸口。 宇文怀璧狠力攥住她扣在自己胸前的手腕,低声道:“跟朕一起,你才安全。” 元无忧本来就够尴尬了,他的言行还愈发不遮掩,简直是拿周国众人当瞎子,俩人在这儿陪太子读书,哄孩子呢是吧? 她没好气地呵斥:“我用不着!把马还我!” 虞部大夫和太监总管乍一看陛下在眼前落难,起初挺害怕以为九族要清零了,此时越瞧越觉不对劲。虽说瞎子都瞧得出来陛下是故意纵容人家姑娘,他们也只能配合,但都松了口气。 瞧俩人在帐内亲近还不够,还要出去现眼,元旸赶忙指挥卫兵给俩人掀门帘子。 当这位红衣甲胄的齐国女战俘,挟持了周国皇帝为人质闯出偏帐,门口早已守在外头的周军卫兵,看见此情此景也害怕,“风陵王此举为何?快收回武器,休要伤害陛下……” 元无忧这才得知,风陵王的名声已不是秘密。 但她没犹豫,仍拖着鲜卑男子往前走。 甫一出了偏帐,她便拔出身侧的赤霄剑、唰然横在周国皇帝颈上,“我的马和我部下呢?那个送你来的壮汉呢?” “死在山谷,尸骨无存。” “不可能,凭你们这几个乌合之众,杀不了甄壮士,更何况…你们留着他还能威胁兰陵王。” 这姑娘的推论挺准,只是语气实在傲慢轻狂。 宇文怀璧不禁挑眉, “哦?如此笃定?那寡人便准你在营中自由走动,大可找你的马和部下去罢。” 她瞧着眼前这位鲜卑天子,不禁心里没底。她都如此出言挑衅了,他怎么还能,无时无刻不端着冷静自持? “狗皇帝你真不怕死?怎么毫无人质的自觉?” 他依旧语气平淡:“寡人不信你舍得。” “???” 元无忧实在受不了跟他周旋了,这家伙究竟是怎么一脸冷漠无情,作出跟她调情之态的! 她早就瞄准了一旁逼压上来的骑兵,此时看准机会甩开身侧的鲜卑男子,挥剑冲上前,飞身踩上马镫、踹下其上的骑兵,夺了一匹马后,只回头丢给他一句:“狗皇帝休想困住我!!” 红衣女将纵马离去后,原地黑袍金铠的鲜卑天子,眼望着她决然洒脱的背影,逐风啸月,心里同样酸涩难受。 第209章 兰陵入阵 宇文怀璧抬手摸向自己有些痛感的喉结,那里被她掐出一道红痕,如同雪里蜡梅一般。 与此同时,身后悄然跟来了虞部大夫。 “陛下若真喜欢,就该留下她,带回未央宫。” 元旸出声慵懒,又捻着居心不良的打趣,让人听不出他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宇文怀璧微侧过身,横了他一眼, “平常你们再如何荒淫冒昧,以下犯上,朕只冷眼旁观视而不见,但今日你们竟冒犯到了她面前?如敢有下次,休怪朕便以军法处置。” “听闻她是母尊人,想必比陛下还放荡呢。” “她性子吃软不吃硬,朕自有分寸。更何况…” 鲜卑天子长睫凤目一斜,漆黑淬亮的眸子里骤然戾气横生,“以后休要拿肮脏营妓靠近朕。你当朕是尔等?” 元旸面色微僵,还是笑吟吟地赔着笑, “陛下清高若悬天之月,吾等俗人岂敢再玷污圣心。只是让人好奇啊,陛下这副没有世俗欲望的样子,竟也会立后纳妃,不知芙蓉帐暖之际,陛下又是如何亲近世间的庸脂俗粉的?还是让娘娘们…主动撩拨?” “……休得放肆!这是你该打探的么?” ——元无忧在周军营寨内横空直撞,晃悠了一圈,所经之处无不称呼她“风陵王”、“华胥太子”……也搭着高长恭给她这身甲胄军服不分男女款式,她也长得雌雄难辨,马尾凌乱,居然就没人怀疑她是女的。 而且这帮鲜卑府兵跟元旸截然不同,都挺直率自来熟,多数都操着北方口音夹杂着鲜卑语。风陵王这个“华胥太子”生在东北养在西北,左不过是从“给你脸了”逛到“劳资蜀道山”,也没出北方这片儿。元无忧便试图打入敌人内部,询问到郑玄女的坐骑时,这帮鲜卑府兵还瞪着双眼皮大眼睛,问她为何对那郑姑姑感兴趣,怕不是也看上兰陵王的媳妇了。 元无忧:“也??” 这帮鲜卑府兵丝毫未觉她面色有异,仍旧乐滋滋的跟她唠嗑,说听闻天子相中了兰陵王妃,今天这是真情爆发了,不惜以身涉险把人抢过来,以至于齐国兰陵王的部下,都在滍水营帐外骂一晚上了。 元无忧先是愣了一下,心道狗皇帝相中她这事儿,她咋没听他说过?随后便是灭顶般的惊恐扑上心头。 待她跑到周军营帐外围去看时,才知这群鲜卑府兵是犨县外的驻军,她今天所见的,都是周国天子六弟宇文直部的府兵。眼下周军营寨无人不知她是风陵王,而齐军恨她恨的不行了。 天色渐沉,最后一丝残阳都被无边黑云吞噬。 元无忧一瞧这天象,估摸着中原这儿近俩月、求爷爷告奶奶没求来的雨,是要来了。 但风向不对,恐怕逆上推齐,顺下助周为虐。 她有心想冲出去向齐军求救回营,但就怕身后这帮周军咬死她是风陵王,使齐军不肯信她。 “风陵王可认清形势了?” 背后突然传来清泠的一声,把元无忧惊得后脊梁骨一激灵! 猛一回头,捯饬成金冠玉面,黑袍华服的宇文怀璧就站在她身后,虞部大夫元旸则抱着一叠华服,眯着狐狸眼笑意盈盈: “风陵王在伪齐历练多日,也该回归本位了。” 习习夜风将她鬓边的发丝吹散,幼态未褪的少年小将此刻眼神坚毅,眉眼锐利,嘴角翘起一抹冷哼,“凭你们就想软禁我?还是想借此让兰陵王部方寸大乱?” “今天绑入周营的是荥阳门阀郑玄女,可走出来的却是华胥太子风陵王。无论你同意与否,周齐皆知风陵王现身于此,在共谋破齐之计。” *** 是夜,穹顶一片漆黑,无星也无月。 白日里抛妻为俘的大齐战神、领军大将兰陵王在带兵绕路支援红阳,夺回叶县之后,大晚上便急行军,跑来周国驻军的犨县湛水河岸。 不知何人透露出的风声,致使周边驻军无人不知兰陵王妃被俘,华胥太子风陵王空降周营。 原本此事只算花间笑闻,连齐营派来的人都骂够回营了,由安德王带兵顶上,可当一世英勇的兰陵王冲到阵前,却被此事气得跌下马去。 安德王知道兄长今日周旋于几场战事,都没时间下脚,此时是筋疲力竭又气急攻心,才露出了疲态来。 但周军没给兄弟俩反应的机会,直接饿狼扑食一般,朝兰陵王部发动进攻,就连安德王亲自带兵断后,让部下带体力不济的兰陵王搬兵回营,都没能拦住周军的迅猛攻势。 就跟有仇一般,周军主力专盯着兰陵王的将旗穷追猛打,一路狂扑。 衮绣金边的猩红旗帜,描金刺绣着兰陵王的封号,天黑如墨,连星光月牙都瞧不见,猎猎冷风里,却能瞧见泛光的将旗。 狼狈撤退的齐军兰陵王部,遭到了周军埋伏,那面骄傲张扬的猩红将旗,在黑夜的西风里摇摇欲坠,像要被撕成碎布。 人仰马嘶的混战中,折返的安德王找到了溃逃的兰陵王部,比他更快一步找到兄长的,是个红衣甲胄、马尾辫儿半束半披的少年女将。 本该被困周营的郑玄女,突然出现在眼前。 还翻身下马,把靠在红脸少年身上的鬼面大将抱到自己怀里,疾声呼喊他的名字。 鬼面底下,一双长睫颤抖着掀开眼帘,高长恭漆黑淬亮的凤眸一如既往的深情,望着她哑声笑了——“我就知道…郑玄女不是风陵王。周军派风陵王来活捉我,而你是来救我的。要不是我感了风热,一定挑了周军连营活捉风陵王,还你清白。” 元无忧只觉头疼,“败吵吵了,我带你回家。” “哪个……家?” “当然是你在齐国的家。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她今晚在周营过得挺滋润,好吃好喝供着,鲜卑贵女来伺候着,还要给她沐浴更衣,但被元无忧拒绝了,真怕她前脚刚进池子,后脚衣服就被盗,再进来个鲜卑天子扮演牛郎。 直到外面刀兵四起,狼烟照夜,元无忧才知周营好生待她,是为让她恢复体能,以风陵王之名发兵讨齐,即便不能引得齐营愤恨,也能彻底割裂郑玄女与风陵王的干系。 第210章 立军令状 过去大姐就自恃力量体魄超群,比大多数男兵还有劲儿,谁都背得动,但试了下背起大哥,却还差些力气,当时好一顿被大哥嘲笑。 大哥对自己这魁梧的武将身材颇为自豪,表示他只是看着瘦,但能轻松地单手提起郑姑姑后脖领子,以至其双脚离地,简直是性别压制。 眼下见周兵追上来,大哥烧糊涂了,却还勒令她先走,说女子落在白虏手里下场比死还惨。 身披甲胄的大姐一生气,背着他就走,就在壕沟里一面躲着敌军,一面带几个残兵找部队。 眼瞧着小姑娘一发力,竟真把鬼面大将抗走,卫兵们都傻眼了,哆哆嗦嗦地问: “大姐…我们轮流来吧?” 结果她不仅不用,还一个人背他夜奔二十里,直往鲁阳驻军的营寨扎去。 元无忧并非天生神力,吕布附体,路上她也有几次脚底打滑,几近脱力,几乎把背上的人摔下去……可一路都听他在耳边细细的说胡话: “元元我坦白,我是有个婚约,她娘家势大,我父母双亡没有拒绝的机会。” 大姐正欲发火,又听他道: “可她那时才五岁,后来又为周国跟我打仗,她突然出现,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悔婚。” 好家伙,还敢跟她悔婚?他哪知道,此刻背他之人,正是当年霸道求娶他的女娃。 风热烧的神志不清的男子,嗓音低哑、柔软… “元元,自此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累了,该我保护你的……嫁给我好不好?” 元无忧本来都要昏死过去,听见这句瞬间清醒了不少。 “小憨?大哥?高长恭?你…你醒了吗?” 背上的男子把龙鳞护腕搂在她颈上,因他的鬼面硌的她背疼,早就摘下让卫兵收着了,此刻他便往她颈窝喷吐着温热,气若游丝的问她: “你一个姑娘家…明明旧疾复发,自身难保,为何拼死救我?……你累坏了吧?” “你忘了,铠甲之下是什么吗?” “是……肉体?你是怕我死了,来日发病,无人给你解毒么…”他迷迷糊糊的回着,脸颊都烧的滚热,贴在她颈上。 元无忧本就濒临力竭,被他这么无意识的一撩拨,更想痛饮童男血了,趁着已远离敌军的追兵和战场,便随地坐下来歇息。 她胳膊一揽,搂紧了眼睛都睁不开的甲胄男子在怀,望着他红扑扑的俊美脸庞,在他耳边沉重道: “是战袍。有你在我身边,你就是我贴身的战袍,给我不死的斗志。至于来日?来日再说。” 她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一字一句楔进他耳中。 男子长睫颤抖,睁开一双星河滚烫的凤眸,更抱紧了她,笑意吟吟。 “来日回去,我和战袍都属于你。” “……嗯?” 高长恭好不容易清醒了些,便直勾勾盯着她,红着脸软声软语道: “我们成亲好不好?我什么都答应你,两军阵前…我不怕找不回你,我怕找回的不是你。” 元无忧刚萌生了几分感动,就听他又补了句: “等我杀了风陵王,就回来娶你。” 元无忧心下一沉,凉透了。 “如果……如果你见了风陵王,认识她呢?你可会饶她一命?” “国恨家仇,要么我死,要么她死。”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这撮人终于找到了驻军的营盘,才回到营帐。女将颓然双膝跪地,跟背上的大哥一同栽倒。大哥被摔醒了,昏昏沉沉的姑娘依旧紧搂着男子的腰,不肯撒手。 一众齐兵一窝蜂的涌上来,七手八脚给俩人扶起来,意识尚未清醒的兰陵王,固执地非要自己扶媳妇起来。 高长恭望着怀里拼命睁开眼,连打哈欠都没力气的姑娘,心里眼里除了她,再无别物。原来世上除了男人女人,还有她这种比男人还有勇有谋的女人,她如今真的是……背负起他了。 经此以后,高长恭决心这辈子都要报答她,再不会让她一个姑娘身犯险境,为他受苦受累。 …… 翌日。 齐军一听说风陵王坐镇周军,那陪在兰陵王身边的郑玄女,自然就解除了嫌疑。 可邺城却在此时,向领军大将发来一道敕旨,内容直指兰陵王养敌为妻,纵容男扮女装的风陵王窝藏萧氏玉玺,命兰陵王立军令状,誓杀风陵王夺城、夺回玉玺方可将功折罪,更要严防细作盗取军情。 兰陵王一听就气得不行,他瞧着身旁娇艳如花的小媳妇儿,只痛恨不知是谁乱往邺城传谣,她是男是女,他还不清楚吗?!更何况,他都没见过玉玺,身边的娇妻哪来的玉玺? 要说这邺城因何如此笃定,还得提前几日,也不知那萧氏的玉玺究竟经了谁的手,竟然被斛律都督在鲁阳县一个铁匠铺里找到。他原是去修铠甲的,却正撞见有刺客杀人越货,现场只剩雕刻一半的玉雕,又在刺客怀里找到一枚,是与那半成品一模一样的玉雕,约方圆四寸,其上纽交五龙,印胚底下是篆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即便斛律恒迦没见过,也听说过这八个字。要搁在前三国,他定会做下一个江东吴王,但今时今地的斛律部可是皇后母族,天家外戚,在这节骨眼儿上,斛律家表忠心还来不及。 原来这铁匠还是个造假大师,听闻当年有人拿了断鞘的莫邪剑来让他给修复,这小子竟然以假乱真给换了,直到西魏女帝找上门,把假莫邪和真干将拍在桌上,他才知持剑者是女帝的原配独孤郎,女帝一过手便知是假的,但爱惜人才大加赞誉,还免费给这铁匠做了宣传。 斛律恒迦还没等将一枚半玉玺呈报上奏,就被刺客的援兵给胖揍了一顿,那只真玉玺也被夺去,只留下怀里那枚雕刻一半的。 既然有人弄虚作假,必然有真玉玺现世。随后便是昨日,周军放出风来,说风陵王携玉玺回博望,在昔年西魏女帝三国缔盟的祭台旧址开坛祈雨,并将天命传于大周天子宇文怀璧。 歇了大半天的兰陵王,趁着天不热,晌午都阴云密布,兴奋地排兵布阵,让媳妇在家等他,等下次见面就是来娶郑玄女,他要提着风陵王的首级,割前尘了后患的,来向她求亲下聘。 于是他前脚刚走,后脚元无忧就被周国一只飞鹰传唤了出去。 信上就一句:让她回周营带走甄温柔。 这是元无忧明知有火坑,有龙潭虎穴也非跳不可的死局。 *** 第211章 登博望坡 北齐武平元年,五月十三。 齐国领军将军兰陵王协同安德王、斛律恒迦部三线作战,以鲁阳、叶县红阳、及陷地镇戍兵内应三路兵压犨县,犨县在被周军府兵辗轧,残暴掠夺三日后,终于重回齐国怀抱。 齐军趁势整肃兵马,援兵堵阳,欲从犨县经堵阳,往周军驻地博望进发。 今晨,天一早就灰蒙蒙的,黑云压境。 对面博望的周军声称,是受西王母传嗣的风陵王回归本位,这位华胥太子深谙玄门遁甲,近日祭天祈雨,还将亲手把玉玺传于周国天子,引得南阳民心所向。 周国这出天降巫神,俨然是想重现前三国的辉光,拿神话入世的华胥太子当博望坡的诸葛孔明使唤了,但就冲着其母华胥可汗、西魏女帝的名声,以及昔年风陵王十二岁时在洛阳的战绩,是真是假便说不准了。 齐国对于黑云只笼罩博望及南阳一片很不服,认为是周国白虏作恶多端,天雷要劈他们。 而彼时的博望城,在城墙内祭台高筑。 但并非像传闻中那般天子受命,民众喜迎。 当齐国大军压城时,甚至只能瞧见遍布黑压压周军的城楼上,立着个身形高挑的贵公子。 博望城外没有护城河需放吊桥,也没有高大坚固的城防,只有满山荒草,绿意铺天盖地。 齐军在叫阵,询问城楼上可是风陵王? 鬼面大将亲自做先锋,遥望了眼城墙上那具竹枝一般细挑、修长的身影。 少年风陵王英气逼人,脊椎骨硬朗挺拔,不能怪周国没怀疑这位华胥太子是太女,连他都有一瞬间怀疑了,她是不是有个兄长。 兰陵王低下修长皙白的鹅颈,将身形隐入混乱的人群,正欲带兵冲锋,身后却传来一道尖锐刺耳的喝令——“陛下有令!悬挂兰陵王手印之军令状于阵前,取北周风陵王首级和玉玺则将功折罪,如敢后退,按通敌罪就地处斩。” 高长恭猛然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正想恼怒何人逼他至此,却看见了两位陌生、又眼熟的故人。 被邺城这帮白脸金甲守卫军簇拥的,是女侍中和天子的两位宠臣,中侍中梅大人宣读着手中敕令,还有怀抱御赐尚方宝剑的女官柳大人。 远处是已经被勒令撤退的斛律部,和尚未赶来的安德王部。 高长恭自认并未得罪二人,倒是自己名义上的妾室没少受他们欺辱。其实并非需要有恩怨,当浑浊成为常态,清白就是一种罪。 看来,这是一场没有援兵的孤军奋战,斩首行动。他本没有迟疑,毕竟他今生太多的耻辱、苦难都拜风陵王所赐,而天降玄女拥有华胥母尊人的强悍霸道,庇护,宠溺,却又对他温柔深情。风陵王从来为她的国家利益而活,身不由己又不念旧情,如同他一般;但郑玄女一门心思都在他身上,她为自己而活。 这般深刻分明的对比,高长恭但凡有半点儿犹豫,都是对媳妇的不尊重。 鬼面大将像一道利刃出鞘,穿着厚重的铠甲、炸眼的鲜红战袍,仍旧轻盈迅速,猛如烈火。 其实邺城那些猜忌都是有迹可循的,是冲着他来而非他“养敌为妻”,毕竟自古以来,天家子弟哪顾得上什么亲缘,父子手足尚且相残,更何况他一皇室宗亲?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兰陵王因战功赫赫而少有威名,即便他从未生不忠不臣之心,但他统领中军,天子也恐他染指翻覆天下的权柄。 天子让他立下军令状,并非是真要他死,而是要他洗清通敌之嫌,此役只许进不许退,让他以敌国悍将的首级来表忠心,也是让他彻底与北周、华胥割裂,与华胥反目,彻底失去华胥之援,唯有牢牢依附在大齐的羽翼臂弯之下。 高长恭对此愿意甘愿顺从,臣服。 只是当他面对着敌军府兵闪着寒芒,挂着血渍的长枪短刀时,看着身后战死的将士,看着脚下尸横遍野、血迹凝固又覆上鲜红的土地,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还是让他心头发凉。 身边没剩多少弟兄了,近卫也挂了不少彩,就连从洛阳带出来的亲信都死在了他面前,高长恭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君要臣誓死表忠,他唯有抛弃一切旧情杂绪,以命相搏,方能换取留在这个宗族的信任。 ——高长恭带兵打先锋,欲突袭风陵王,待登到博望坡上,只见遍插旌旗,阴云和狂风笼罩着那座破败的小城。 天地分外阴暗,唯独掩不住华服少年的光彩。 一片黑压压的周军府兵多数穿着黑铁、黄铜铠甲,高矗的城门楼子上,有着自东汉末年便未怎么修缮的残垣城墙,尘土飞扬簇拥着那位炸眼的华服贵胄,少年着黑袍内搭,橘黄色大袖襦衫,外搭裲裆,套着三、四指的黑皮手套。 无论远近,打眼一瞧,便可从那周身蓬勃的矜贵骄气瞧出,那便是华胥太子,北周风陵王。 齐军十几个先锋兵,面对周军上百人,兰陵王的部下居然还叫嚣着:“已将风陵王包围了。” 更嚣张的是鬼面大将,他从残部里挺身冲出,反手提剑,又摸上了身背后三尺长的宝雕弓,“阁下就是风陵王?大齐兰陵王奉命来取你首级,今日杀了你,回去迎娶郑玄女。” 敌方的主将风陵王终于露了面,有人叫嚣着逼他跪下乞降,想必他的旧相识老冤家风陵王,还不舍得伤他性命,而是收入红帐。 他只是微微低下修长的脖颈,若有所思,直挺的颈椎骨却强硬地不肯折软半寸,直到熟悉的嗓音从他面前响起—— “兰陵王,是来赴约了?” 待目光落在风陵王那张英气俊艳的脸上时,高长恭所有的防备和怒意,在一瞬间尽数瓦解,他定睛一看,发现穿风陵王礼服的少年,顶着郑玄女的脸。 四目相对,她的眉眼唇鼻,精致英气的容貌,与早晨分别时,家里媳妇儿那张脸丝毫不差。这一刻风云为之凝滞,天地为之静止,在寂静无声中,万物与他同悲。 这个瞬间,他试图用过去和郑玄女的情深和朝夕相伴的点滴,来推翻眼前这张脸的陌生。 鬼面大将瞪大了眼睛出声、“风陵王……本王奉命,来取你首级。” 他迟疑了,语气凝噎,突然沙哑。 对面城门外,足有几丈远的敌军风陵王,持着少年人爽利清脆的嗓音,却语气沉稳,将话一字不漏地,送到了坡前齐国的先锋队耳中—— “今早你说过,下次见面是来娶郑玄女。” 第212章 骗的好惨 高长恭一直知道军中有细作,总是在紧急时刻传出重要情报,才造成了犨县失守、边境小城屡屡陷落。只是他一直都揪不出那条大鱼,只拔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钉子,更不愿怀疑面前这位木兰城郑氏贵女,与他并肩作战的同袍。 直至今日,他才被迫相信日日相伴互许终身,他全心全意想要共度一生的枕边人,就是要制他于死地的风陵王,他确实养敌为妻,通敌。 博望城门口的华服少年在黑衣府兵的簇拥下,迈步朝他走来。 鬼面大将锐利黑亮的眼神迅速灰暗下去,被掌权者猜忌、被朝中群臣针对、被逼写下军令状逼到绝处时,他都未曾放弃心中的信念半分,可如今只是一抬头,看到那张无比熟悉的脸,看到她那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眼神时—— 风陵王眼中的冷漠、平静刺的他心口窝生疼。一滴泪毫无征兆地顺着脸颊滑落,却并未被鬼面盔捂住,而是倏然流出,划过他血污的脖颈和锁骨,隐入脏兮兮的衣领,泪花从晶莹变得污浊,如同他无处安放、无比热烈的爱意。 高长恭在这一刻终于绷不住了。 黑压压的阴云,挤的人喘不过气来,又像把周遭熙攘的兵戈都隔绝了出去。 当着两国阵前重重围困的兵将,他眼里似乎只能瞧见那抹橙黄的华服,鬼面盔底下,传出一声饱含委屈、又压抑着愤怒的——“风既晓!郑玄女……” 本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名字,在此刻重叠,从齐国先锋大将唇边脱口而出。 周国守将和齐国近卫面面相觑,不明就里,但都听得出这位齐国主帅嗓音颤栗,情绪激动。 下一刻,从他喉咙里猛然爆发出一声嘶吼! “你耍高长恭好玩儿吗?你是想看败军之将,还是想看本王痛杀爱人?” 他质问她的每一个字都用力至极,像打碎了牙齿,含着血往出吐的,凄厉又悲恸。 “——大胆!兰陵王想用美人计拐走寡人的风陵王吗?” 鬼面男子话音一落,就破空袭来一声截斥。 两国兵将循声回头,望去,只见这位少年风陵王身后,走来了一位身材极高的黑袍男子,他顶金冠戴银面,细腰长腿被甲胄禁卫军簇拥。 正是大周鲜卑天子,宇文怀璧。 高长恭原本还下不了杀心,此时瞧见了鲜卑天子出现,横插一杠,恨得抄起了腰侧的佩剑, “狗皇帝,你也休想活着出去!” 男子正欲上前,眼前就‘唰’然横过一道白刃。 只见少年风陵王持剑而立,她身形细挑颀长,两只眼尾上挑的琥珀凤眸居高临下,眼神阴鸷又睥睨。那双黑皮手套跟在她指头上、涂了层墨迹一般敷贴,手腕却白净的堪比赤霄剑刃。 她冷眼看着他,“博望坡后就是卧龙岗,乃本王的领土,尔等放宇文怀璧离去,本王留下。” 高长恭僵着脖子摇头,决心与她刀剑相向。他收剑入鞘,掏出了背后的弓,鬼面大将冰冷刺骨的眼神里,除了肃杀煞气就是滔天的恨意, “风陵王,郑玄女,你骗的高长恭好惨。” “难道郑玄女对你的宠爱守护,抵消不了风陵王对你的求娶羞辱?洛阳之役她战败了,你还有何不甘心?倘若不骗你,我还能活到今日?” 元无忧自认,她为向他赎罪已经做得够多了。 鬼面男子再次摇了摇头,轻声冷笑, “今日你我,一定要死一个。” 他身后的邺城催死队,就在这时抱着敕旨和尚方宝剑过来了。 齐国那头刚语气威胁地喊了声“兰陵王!” 催促之意明显。周国这头便平地惊雷道: “风陵王速速退至朕身后!他此来是受齐国主之命杀你!” 那把清澈的嗓子像极了天上要掉不掉的雨点,砸在进耳朵里,透着湿润的凉意,他平素慵懒雍容的嗓音,也因急切而失了持重,但更显得不怒自威,压迫感扑面而来。 说着,周国那位九五至尊的鲜卑天子,竟抛下左右的卫兵,甩着描金大袖从城门口奔过来。 元无忧对他执意唤自己风陵王抵触至极,毕竟是周国逼她回来,扣上巫神的高帽愚民做戏。 可宇文怀璧越轨的举止,她实在吃不准,只能归结于他想在高长恭面前挑拨离间,这种事他干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焦急的语调,快步跑来有失体统的行为,也不像假的。尤其是他身旁有树墩子等人极力阻拦,口呼:“陛下休要上前!刀剑无眼啊!” 他也愤然踹开树墩子的纠缠,继续朝她走来。鲜卑天子比她高一头,却瘦得弱不禁风,他走起路来像一只拖剑的孤鹤,有一股向前索命的冲劲儿,每一步都看似摇摇欲坠,却每一脚都结结实实的踩出一个坑。 四目相对,男子深蓝的凤眸里、满眼愠怒, “他是奉命来杀你,你还与他谈什么旧情?今日朕就在你身边,看你如何自撞南墙。” “宇文怀璧你是不是——” 元无忧忽而止住了骂,因为她发现,鲜卑男子阴鸷的凤眼里,有让人折服又心疼的气势。 也就一丈远的距离,男子深蓝色的眸子里戾气横生,又清澈湿润,他对她的担忧不像假的。 鬼面大将见此情形,立马从身侧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羽镞,挽弓搭箭,拿龙鳞护腕上、尖长的护指去扣动弓弦。 ——靶心直瞄鲜卑天子。 “白虏贱奴!若非你挑拨离间!” 鲜卑天子身后的禁卫军见状,刹那不曾迟疑,齐刷刷地弯弓搭箭对准了鬼面大将。 即便兰陵王的先锋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周国天子的禁卫军也不是吃干饭的,那都是鲜卑府兵的精锐里挑精锐,他恐怕寡不敌众。 风陵王见情势不妙,赶忙旋身,将剑尖一转,指向了周国皇帝,厉声喝令, “宇文怀璧,带着你的禁卫退回城内!我二人的恩怨,尔等休要插手!” 奈何兰陵王没有放下弓箭的意思,两国阵前,连元无忧带周国守将,都眼睁睁瞧着他指头一弯、扣动了弓弦! 只听突然从头顶上传来‘咻——’一声飓响! 第213章 风陵挡箭 那声音跟炸雷一般破空袭来,众人齐刷刷仰头去看,只见是个银甲将军站在城楼上,他手挽一人多高的长弓,刚刚从十几丈的高楼上射下一梭箭镞,还不只是一支! 元无忧下意识地,挺身往鬼面大将身旁一站。 那是一梭三弓强弩,即便元无忧听声辨位加预判,挥剑去砍,也只拨落了两支…… 就这两支箭镞的力道之大,也直接把她的剑弹飞,最后一支箭直接穿透铠甲,刺入她前腰。 肋下中箭的瞬间,仿佛被人贯穿了五脏六腑,元无忧瞬间像被抽走了呼吸一般,浑身的血都在此刻迅速集聚、又戛然凉透了。 似乎为了配合此刻的悲怆,酝酿了一天的黑幕阴云,在此刻掉了雨点。 元无忧瞬间失去行动力,她重重地向后倒去,栽进了扔掉手里弓弩、上前展开怀抱相迎的鬼面大将怀里。 狰狞的哭丧鬼脸底下,一双凶厉的凤眸目眦欲裂,瞪得几乎要撑裂面盔,他望着城楼上射箭的白甲小将,不再压抑的愤怒轰然爆发:“你们北周连自己人都射杀,也不怕天打雷劈?!” 他的嘶吼声在淅淅沥沥的雨势里格格不入,既像冲破迷雾的困兽,又像孤鸾寡鹊的悲鸣。 元无忧并非失去意识了,她只是疼的浑身力气都像被抽走一般,耳边眼前的风雨模糊里,她能听见宇文怀璧不顾仪态的暴喝: “万郁无虞!谁准你放箭的!她倘若出事,朕诛你九族!!” 原来射箭的,是她昔日的少傅,华胥叛将万郁无虞吗? 似乎除了宇文孝伯,还真没人叫他改姓宇文后那个名字,而宇文怀璧的“诛九族”显然没把自己算里头,只怕宇文家也没拿他当自家人。 城楼上万郁无虞这狠辣的一梭子,原意是和瞄准周国主的兰陵王对飙,急于护驾,却不料出箭太快了,该死的兰陵王却被风陵王扛了致命的一击。 事发突然,一时间两国阵前都乱了阵脚,都忙着拉回自家将官,但周国这边的风陵王遭了自家黑手,只怕命悬一线朝不保夕。 ——于是周军守将在天子发出的死命令下,一拥而上,要活捉兰陵王抢回风陵王,最起码得让他陪葬,而兰陵王则是抱着怀里奄奄一息的风陵王,拼死突出重围。 高长恭回到齐军队伍里时,梅柳二人却要割他怀里姑娘的首级回去复命,这下他忍无可忍! 只见身上鱼鳞甲猩红,浑身浴血的鬼面大将,一枪将手持尚方宝剑的柳大人挑下马去! 与此同时,一位脸带红胎记的少年纵马奔来,一枪直接刺死了梅大人,并冲入阵中支援兰陵王。二人在一通敌我不分的混战之后,高长恭孤身抱着中箭的姑娘,夺了一匹马跑了。 料想昔年赵子龙长坂坡前鏖战,大抵如此。 俩人是抛弃各自效命的国家,亡命逃出来的。 落日时分,天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 鬼面大将怀抱着浑身湿透的华服姑娘,被追赶到韩家洲的水河岸边,追兵仍穷追不舍。 正在高长恭走投无路之际,从愈发灰暗的远处地平线、策马奔来个少年,脸带红胎记,拖着带血的长枪出现在他面前。 这小子从铺了红霞的脸上,愤然瞪开锐利的眼珠子,第一句就是:“你得给她殉葬!” 天色渐晚,大雨噼里啪啦的打在岸边。 他虽然心如死灰,但心里一直绷着那根线,高长恭能警觉的听到不远处追兵的马蹄声。所以他望着眼前兴师问罪的西北少年,还有身后的无边河水,仍不想束手就擒。 高长恭一咬牙,抱着姑娘跳进了水里。 在堵阳和博望之间有条水路,中间有座岛名为韩家洲,也就是这里。 此地位于汉江、渚河分水岭处,扼汉江渚河两水要害,是着名的古战场,相传刘邦、项羽争霸时曾在此征战几十回,河上还能挖掘到古时的箭镞、刀。韩家洲清一色韩姓,洲民尊崇韩信,不亚于曲阜尊孔。 沌口之战时,高长恭曾在此地与周军交手,自然知道韩家洲这处世外桃源,他不想效仿楚霸王悲歌自刎,他想救活他的虞姬。 高长恭统领过黄河水军艋艟,自然熟识水性,即便负着人,也能以最快的速度登陆。 北周在抓风陵王,北齐也在抓兰陵王。 但韩家洲若无船渡河,便难以通行,天也黑下来了,追兵一时还赶不到这里。幸亏此地曾是堵阳旧城治所,不至于民风落后,要啥没啥。 鬼面将军便一路抱着男装姑娘在大雨中逃亡,见到村头有一户点着灯,开着门的,就闯进去问他会不会医术,此地有无村医郎中? 这凶神恶煞的鬼面大汉,在雨夜突然出现,把满手面粉的老叟吓坏了,还以为自己到寿了,头一句就是:“地府都缺人手成这样了?什么魂儿还要阎王爷亲自来勾?” 待得知他的意图后,更害怕了。“小人就是一做锅盔的……” …… 韩家洲村东头有座西王母祠,坐东朝西,面向昆仑,与坐西北朝东南的韩信祠呈掎角之势。 恁谁能想到?从前说不信神佛,跟她大谈“士为知己者死”的大齐战神,也有这病急乱投医之时。 而今他怀抱着绸衣被泡发的华服姑娘,瞧着她愈发惨白的脸,时时探着她微弱的、像下一刻就要消失的鼻息,这位铮铮铁骨顶天立地的兰陵王,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身心俱疲。 他不懂医术,只能看着她的生命,在每一次呼吸间都在流逝,高长恭怕她死在自己面前,胜过自己赴死。 他毕生所学,他的文韬武略并不能救活心爱的姑娘,他从未如此期盼着、世上有神灵出现。 外面轰隆隆的雷声,像是在耳边炸裂的。 西王母祠的屋檐外,是大雨倾盆而下。 正殿内却只有一尊破败的石塑神像。 凤目低垂的西王母肩头立着一只凤尾玄鸟,左持镜、右持令而坐,法相庄严,眼神悲悯。 屋里太狭窄了,从神像到门口也就一丈有余,鬼面甲胄的兰陵王便跪在门口,看着平躺在他面前的地面上,腹部插着一支箭,血迹染红了华服的姑娘。她唇色惨白,精致的容貌较平时少了几分锐气,但仍旧英气,清艳脱俗,简直像睡着了一般。 第214章 祈求王母 外面雷声震地,噼里啪啦的大雨从屋檐倾倒而下,如瀑布一般隔绝尘嚣。 屋里的鬼面大将羽睫湿润,喉咙哽咽,艰难的一开口,就抑制不住地带出哭腔—— “你们华胥不是有真神吗?过往神灵,快救救您家玄女啊!西王母我求您显显灵……显灵救救她吧,该死的是我高长恭!冤有头债有主,求您…把我的命换给她啊……” “元元,我真无能…你救了我那么多回命,给我治病,可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哽咽难言的话一经脱口,高长恭便止不住了哭腔,泪水颤抖着从他湿滑的脸颊上滚落,他脸上还有着被箭镞擦伤、划破的血痕,但他全然顾不上了。 颓败感、深深的无力感铺天盖地席卷了高长恭全身,他连最里层的衣物和铠甲都被浸透了,湿哒哒的箍在他身上,根本挡不住寒意袭来。男子甚至腿软到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但他脊背仍旧跪的挺直,他没拜过神祈过愿,生怕姿势不虔诚,都求不到西王母施舍一眼。 要一个从无败绩的领军战神承认自己无能,以前他或许会觉得荒谬,难以启齿,但现在他只嫌自省的不够深刻,怕西王母因为他的杀业,而迁怒于他心爱之人。 世间最虔诚的祈祷和信众,要去医馆门口找。毕竟人对鬼神的信仰,往往都诞生在被宣判死刑之后,病入膏肓无药石可医之时。 他长睫覆下湿润的眼,开始细数自己的罪行: “高长恭降世近三十载,在齐国生来就为草菅人命,洛阳邙山之役杀人如草,害诸国部族的尸骨堆叠成山…是高长恭犯下杀孽业障!却迁怒怪罪风陵王…是高长恭小人之心公报私仇!华胥从未负华夏,从未负大齐……” 穷尽三十年为齐国累立战功的兰陵王,却说自己生来为草菅人命,把在洛阳邙山的卫国战绩说成是犯下杀孽、业障,他曾以命相搏扞卫的国家,逼他死战来表忠!而他深爱的,竟也是个与他一样的姑娘。但他不是腹背受敌,她比他更自私一点,她是将也是王,为己更为他。 “是我高长恭嫁祸于人,假公济私,我不配成婚,不配渎神玄女……如能换她一条生路,就把我的寿命换给她,把我的功绩还给她,让我替她死吧…西王母!!” 从自省到嘶声恳求,高长恭借着窗外微弱的惨白月光,透过大雨笼罩下的漆黑夜幕,瞧着眼前了无生气的华服姑娘。 他的光倒在他面前,如果今生她死在他怀里,他的人生将再没有光了。 思及至此,高长恭摘下了鬼面扔去一旁,他生怕西王母看不清是何人在祈求发愿,更怕她睁眼时,看不见自己的脸。 “郑玄女…风既晓你醒醒……你不是说赴约来娶我了吗?是我毁约了,你不是该蹦起来…把我捆回家吗?我愿嫁给陛下,高长恭要跟你去华胥当皇后,我愿给你生孩子,妇唱夫随……” 什么尊严、羞耻,坚守、傲骨…都在这里烟消云散,高长恭不想背负那些虚荣了,原来过去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抵不过她在自己心里的位置,心口窝像被拿刀剜开了,她人躺在眼前,却像从他身体里,被生生剥离出去一般。 连他的魂魄,都已经随她出窍。 高长恭幡然醒悟,自己过去的功绩早晚归于尘土,掩埋在史书里,还不一定能有几句。而他所拥有和引以为傲的一切,在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气息奄奄,他什么也做不了。 而她风既晓本该是一国女帝君王,留名纪传,再不济也有史册遗篇,同她娘一般威震诸国,成为魏朝最后的荣光。可她却埋名改姓到他身边,陪他并肩作战,而今更是为他而死……这不该是她的人生。 风既晓爱他至此,竟然愿意为他而死!而他却怀疑她,要杀她,难怪她今日不肯与他相认,当众说绝情的话,这要换作他,高长恭决计不会比她做得更好、更仁善和大爱。 高长恭望着面前这张脸,小姑娘细嫩的面庞稚气又精致,肌肤白到几近透明,了无生气,又美貌的不似凡人。 一串泪珠倏然打在她睫毛上,浓墨似的长睫投下一弧阴影,微微颤栗,跟她要睁开眼一般。 高长恭慌忙去给她擦拭,结果越擦越多,他的眼泪很不懂事地总往她脸上砸去,急的他只好捂着脸,离她远些。 “元元你别死…别死啊!你怎能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我…我也不独活了!你是为我而来的,可我在世上的亲人只有你了,大齐对我就是坐牢,我陪你回华胥——” 高长恭的泪水决堤而出,在没有第三个人的雨夜里放声大哭, “郑玄女!你是九天玄女啊……是西王母把你召回去了吗?你若是被她召回去了,我便抹脖子去找你,我要把你带回来,或是…或是能陪你一起,给她当个随从,或是一起下炼狱,你不是说……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吗?九州四海,天宫地府…只要有你在,哪里我都愿去。” 男子哭的肝肠寸断,惨烈凄惨的样子,不比外面的暴雨雷鸣轻多少,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了亲娘一般。 元无忧都失去意识了,满脑子还都是哭声。 耳边,头顶依旧是密密麻麻的话,他哭得有些上不来气,说话声都黏软、低弱了起来, “元无忧…宇文怀璧说,你叫元无忧对不对?你不是想养狗吗?狗皇帝要你保护,可我只想做护主的狗,你养我好不好?我能给你看门,给你暖榻,我做皇后也一定能行,我会学得贤良淑德,相妻教女…你理理我啊……” 男子的嗓音愈发娇气,在死寂的夜里从凶神恶煞,变成了勾魂撩人的艳鬼。 华服姑娘惨白的脸上眉心微蹙,虚软无力地低吟一声,沙哑道,“吵…死……了。” 正在哭的男子一愣,随即咧嘴呵呵道: “你醒啦?别,别提那个字。” 元无忧费力地睁开眼时,正看见男子俊美的脸上泪水斑驳,一双大眼睛红肿的像俩桃子,此时又笑出个鼻涕泡。 而她此刻小腹绞痛,箭在身上估计快一个时辰了。他求那么多,怎么不求来个郎中?等她自己醒来给自己拔箭医治呢? 思及至此,她突然想起来腰间有药袋,等她再缓几口气,就能自己动手了,只是人混到她这地步,也太惨了些。 第215章 她起猛了 元无忧眉头紧锁,痛苦到嗓音低弱, “你也配当皇后?当个风陵王妃都勉强。” 男子凤眸低垂,刚有些沮丧,旋即又笑眼弯弯的道,“好啊,是你说我是风陵王妃的,你要娶我啊风陵王,你休想食言抵赖了…我会带嫁妆蒙着盖头,满风陵渡口嚷嚷高长恭是你的人了,我是风陵王妃,休想再抛下我。” 元无忧:“……你也不怕被冲进黄河水里。” 她附和完这句,才意识到他刚才说了什么。 这男人心也太大了,刚才还要杀她,这会儿谁给他的自信和勇气,自以为是她的娇夫了,就想反客为主,要登堂入室? 元无忧被他烦得不行了, “闭嘴!今时不同往日,谁答应娶你个杀红眼的丧门星了?你怎么不趁我半死不活,割了我的脑袋回去领赏?你比狗皇帝还喂不熟。” 满脸水渍的男子一愣,随后挂在眼睫毛上的泪花又落了下来,委委屈屈的扁着嘴, “我不会,我再也不会了……别说这样的话,我陪你一起死……” 元无忧只觉晦气,想呵斥,却只咳嗽了声, “闭嘴!别再咒我。” ——“死什么?” 俩人的对话被戛然打断,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个红脸少年,手里拎着个白胡子老叟。 阿渡是冒着大雨,把一个村医抓来的。 韩家洲这般偏僻难行,洲上除了韩信祠和西王母祠,居然还有玄女庙,只不过玄女庙的泥塑破败不堪,相貌都瞧不清了。而这村医就住在玄女庙旁边,还是阿渡挨家挨户找出来的。 中箭的元无忧并未清醒多久,郎中一来,她也能放心把自己的命交代出去了,便眼一闭,又陷入昏迷。 村医便被俩凶神恶煞,又四眼泪汪汪的男子,如恶狼一般盯着,就地给男装姑娘把脉、撩开她的衣襟看伤,而后一脸凝重,唉声叹气。 高长恭急道:“怎么样了?怎么治她?” “这位贵…姑娘的新伤与旧伤几乎重叠,都在腹部前腰上,也不知是何人下的手,可真会反复撕伤疤啊,今后怕是……不易生养了。” 红着眼的男子乍听前半句,提了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旁人不知内情,他心里可清楚着,她那旧伤便是洛阳城外,他亲手射出的一箭。 待听罢后,他松了口气,“用她生养做什么!我给她生。” 村医:“?” 倚在柱子上不吭声的阿渡,也愕然低头:“?” *** 翌日。 元无忧睁开眼时,旁边是眼圈乌青的高长恭。 他换下了铠甲,只穿着一身绛红色及膝军服,想必一夜没合眼,他眼睑肉实、钝感的凤眸低垂,黑眸里难掩疲惫,眼白布满红血丝。 他瘦削的下颌生出一层细小的胡茬,英挺的骨相明显见棱见角。 俩人四目相对,男子凤眼怔愣,又欣喜若狂,哑声软语的道:“元元……” 他一出声,便引得一只肥嘟嘟的蓝羽雀鸟跳到他肩上,歪着毛脑袋,拿野葡萄似得滴溜圆眼珠子瞅她,分明是郑太姥的海蓝仙鹟。 她顿时安心了。她也是家里有人的,既然信鸽能送到这里,想必不久就会来人接她。 元无忧想问他郑太姥传信的内容,结果一张嘴就跟岔气了一般,干嘎巴嘴不出动静,倒疼的她倒吸了口冷气。 坐在床沿的高长恭,赶忙起身摁住她的肩膀, “别动别激动!你先别说话…箭已取出去了,郎中也给你伤处敷了药,此地是韩家洲,你还不能动,你饿了吧?我煮了粥。” 元无忧觉得一定是起猛了,这小子对她的态度咋跟之前截然相反呢? “你…会煮…煮粥?” 元姑娘闻言,僵着脖子歪头惊恐地看向左右,只见自己身处一间药香扑鼻的小屋,哪像是能煮粥的地方啊?高长恭还能有这手艺?她是不太信,更不敢吃他整的东西。 而几步远的门外,阿渡正迈步进门槛,往里瞅她,少年脏兮兮的军服都瞧不出本色了。 她透过窗棂,瞧见外面灰蒙蒙一片,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这场失约数月的大雨,来的突然又迅猛,来了就不愿走,在这眷恋缠绵上了。 立在她床前的男子宽肩薄背,高长恭就穿一身薄薄的绛红色外衫,俯身凑过来冲她一咧嘴,根根分明的长睫毛覆下弯弯凤眼,笑容憨厚。 “这是郎中他家,你放心在这里养伤吧。今后就算天王老子来,都会被我挡在门外。” 因为没了甲胄束缚,他折腰之际、身侧的衣摆都空了一块,衣领子也微敞着,露出一截颈窝起伏跌宕的精美锁骨,其上划了几道红痕,让躺在床上的姑娘仰头一瞅,便是风景无限好。 元无忧歪过头,不敢看此时的高长恭。 得出结论,他应该是被自己舍命挡箭的行为感动了,悔悟了,良心发现了。 自己本该对他失望透顶,死心了,尤其一想起这混蛋的种种欠揍行为,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眼下她身受重伤,还得靠着他,而且高长恭堪称周到至极,对那些会让她反感的事避讳不提,且十分顾及她的情绪,全身心在讨好她。 她只能歪过头,闭目不理他。 因郎中过来嘱咐说她伤口在愈,四个时辰内不能进食,这人就坐旁边看她。 给元无忧憋出一句:“你找地方待着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于是托腮盯着她的男子,原本满含乞怜的眸子倏然一亮,糯白的脸上平添几道细小的刮痕,但他一笑,便都模糊不清了。 “元元竟然如此心疼我啊?你不用管我…我就守着你就好。” 这人咋能没脸没皮到这种程度啊?昨天在博望城外,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板起脸,艰难开口:“你…去睡觉。” “我不用睡。” “我给你脸了是吧?” 小脸儿苍白的姑娘面无表情,皱眉看向他的目光也眼神平静,但这句话的威慑力也足够了。 高长恭慌忙站起来,左右看了一圈,而后咬着唇,红着眼睑,满眼湿润、祈求的看着她。 “我…我能在你身边睡吗?我保证不干扰你,如果我敢翻身,就让阿渡扇我一巴掌。” 元无忧:“……” 见她没吭声,似乎有些心软,他更是俯身坐回床头,捏着嗓子哀求:“求你啦……” 不是,哪有这么考验母尊悍女的? 元无忧恨的牙痒痒,心道你个狗男人……你当着两国阵前,拔剑斩爱人的决绝无情呢? 你倒是多坚持几天啊!家人们谁懂啊,她一醒来,就要面对始作俑者的死缠烂打,这人居然撒娇无耻成这个样子,他还是高长恭了吗? …… 第216章 姥姥接她 晌午时,天色还是阴云密布。 俩人并未等来追兵,倒是离老远就听见韩家洲民众浩浩荡荡的,迎进院来一帮人。 红脸少年原本坐在门口放哨站岗,也着实看不惯兰陵王对女国主那不值钱的样儿,此时第一个冲出去瞧情况。 结果还没等开口,就被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拎了过去。 众人迈门槛进来,为首的是一身银白软甲,满头辫发的安德王撩门帘开路,又回身去迎着、被簇拥在中间的一位白发老妪。 年逾古稀的元太姥穿一袭交领皮袍,肩上擎着一只毛色棕白的海东青,这家伙个头不比鹰隼娇小多少,那两只猛禽特有的利爪,却举重若轻地抓在姥姥肩头上,握着镶金的飞肩玉饰。 元太姥几天前还在漠北,主持室韦二十五部一年一度的夏猎会,便突然收到胞妹郑太姥的紧急鹰书,说孙女身份要瞒不住了,恐生祸端,待她日夜兼程赶过来之后,便得知孙女在两国阵前为兰陵王挡箭,且受到通缉。 堂堂华胥国储君,实际上的一国女帝,倘若没有两国君王亲自下诏,谁敢通缉?如果两国君王执意捉她,那就涉及到邦交和断交问题了。 所以元太姥一来边境,便将元无忧的身份公之于众。在郑太姥的仙鹟同兰陵王沟通上后,今日这才安排安德王护送,亲自来接华胥太女回木兰城郑府调养,以待来日回到华胥旧都。 元无忧的身份,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 卧病在床的元无忧,只能歪着脑袋仰头瞧着大家。在与安德王瞟过来那一眼,视线交错间,俩人都满眼敌意,她还记得从前高延宗说过: “他会为大齐杀了你这个威胁。” 只可惜,他大错特错了。 即便从进门到现在,他四哥都只是开始向元太姥行过见面礼,余下时间那眼珠子,都粘在病榻上的姑娘身上,眼前的形势一目了然,高延宗还是不死心地凑过来,垂眼劝道: “兄长,随我回防堵阳。” 高长恭却任弟弟怎么拔、拽他肩膀都不走。 这人也没穿甲胄,却跟屁股粘凳子上了一般,高延宗死活都拽不动这头倔驴、犟种。 把高延宗气得额角青筋暴起,“四哥!她乃一国储君,应以国宾之礼相待,用你当卫兵站岗了?别整不值钱这出了行不行?” 男子闻听此言,像被触及到了伤心事,突然红了眼睑,低声嘶吼: “大齐没了我还有旁人领军征战,可她没了高长恭便没了剑鞘。我要去华胥做皇后!” 高延宗:“?四哥你糊涂啊!!” 高四哥此刻竟然满眼温柔地,望着弟弟。 “糊涂什么,是我对不起她,郑玄女比世间所有人待我都好,只有她可以让我仰赖…风陵王为我赴死,她是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命,我一条命都不够还她的,从此以后我离不开她了。” 众人就傻眼看着兄弟俩。 元太姥则低头瞅了瞅外孙女儿,叹道, “无忧儿真有本事,只是…以命相搏值得吗?” 元无忧如今想想,也觉得自己当时做的对。 两军阵前唯独她是自由的,例外的,如果这一箭射在高长恭身上,他生死难料,就算活下来恐怕也不会原谅她了。如果射伤了宇文怀璧,别说周国会视她为叛徒,连齐国都会恨她二次叛变,到那时候她才真是人人唾弃孤立无援。 刚好这俩人都对她有利可图,她夹在中间,除了她下地狱,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而且成效显着,元太姥说自打她负伤,两边都无心恋战,两边的主帅都疯了,只能先拉架。 此时元太姥要把孙女带回去,高长恭怕她路上颠簸扛不住,就拦着不让,给姥姥气得抄起拐棍,“要不是你小子狐媚了她,老身的孙女、元家独苗至于躺在这里半死不活?倘若华胥国君有个闪失,你就等着陪葬吧!” 元太姥是西魏女帝的亲皇姨,抚育自幼丧母的女帝,胜似亲娘一般,也是看着元氏江山兴盛衰败的,她平时周身的气度便十分威严,一出言喝斥,连高长恭都要畏惧其威。 男子神色黯然,瑟缩着肩膀,又倏然眼神坚定的看着元太姥, “我会的。害她受伤,阵前抗命叛逃,我罪当至死,可我想看她好起来再死。” 元太姥实在无语,“你们这帮孩子……” “至少她现在的情况,若执意回木兰城,舟车劳顿恐怕活不到回去。” 躺在床上的姑娘弱弱地伸出颤抖的手,想说自己能行,但男子赶忙摁住她的手、又给掖回被子里,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给她使眼色。 行吧,她也挺贪婪他的温柔讨好的。 于是双方各退一步,决定把这位华胥储君,送往最近的治所鲁阳县修养,待能下地后再回木兰城。虽说元氏只是前朝皇族,但毕竟百年基业在那呢,势大,而华胥国在西北仍是霸主,即便三年来储君失德,未正式登基,仍能无主自治,与嬮妲对峙。 且就近日她在齐国的崭露头角,说明她是有真才实学的,她离国君就差个典礼,也该以国主外宾之礼相待,故而齐国对她颇为紧张。 一见元太姥同意,高长恭高兴的就跟要嫁人了一般,再不许齐国与元太姥郑府的人碰她,不仅要抱着她登船,还要一路守在她病榻前。 于是齐国这帮兵将就在旁边守着,严阵以待。 要说齐国为何如此厚待她,说别的都没用,因为她献玉玺了。昨日的后半场战役,是安德王带兵赶到博望城时,与甄温柔里应外合。 才知原来甄温柔是和郑玄女设计自投罗网,假意被俘,伺机找到了玉玺归队。高延宗知道明面上是众人错怪了郑玄女,可风陵王究竟为何左右逢源两边讨好,谁也摸不清她的路数。 倒是兰陵王自责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血肉剖出来赔给她,寸步都不愿离开,还称听候发落,高延宗实在看不惯大哥这幅样子,便拿出了邺城送来的神武帝遗诏,强行把四哥领走。 这道遗诏一方面是捞走高长恭,保全他间接弑杀华胥储君的罪,一方面抖出了一件事。 一件足矣惊天动地的,秘闻野史。 第217章 重启祭台 周国细作窃走干将莫邪剑,是为重启西魏女帝的祭坛。相传西魏女帝送去十万大山的玉玺是仿制,而真玉玺就藏在当年三国缔盟的祭台机关底下,需要干将莫邪剑和假玉玺才能开启。 这话是文宣帝高洋亲口所传,根据就来源于神武帝高欢留下的这道遗诏。 原来,在女帝稳坐西魏国主,与旧部们列立东西两魏时,为修邦交,安民生,曾与昔日六镇起义的同袍、而今割据一方裂土封侯的弟兄们达成过协议。 高欢就是在那时,和几位同袍在西魏女帝面前签下盖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大印的血契:倘若元氏女帝守不住传国玉玺,便向弟兄献上玉玺,由承接天命者庇护华胥女。 换句话说,就是倘若元明镜有一天献出玉玺,就是知天命走投无路之际,故而她与弟兄们缔盟的实证,就是留了个空白无字遗诏,盖了传国玉玺的印,还让高欢等人都盖了自己的印,日后任她写什么,都由接天命的人去执行。 而这份血契迄今还在华胥女帝后人手里,而今南北朝胡人入主,推崇汉风,鲜卑统治者对玉玺的热情较汉人有增无减,但无论胡汉掌权者怎么争抢,都是不合礼制的乱臣贼子。 而元明镜此举由华夏始母族,华胥为其正名献玉玺,就成了这片土地上,福荫王朝的正统。 即便获取条件如此苛刻又无赖,众人仍对其趋之如鹜。而旧事重提的起因,就是十八年前,西魏派玉玺出使十万大山,在鲁阳祭坛上当着北齐文宣帝,女帝当场写了遗诏,又把遗诏置于祭坛,但不久后南梁不讲武德拦路抢劫,玉玺遂被人抢的乱七八糟,谁还在乎那遗诏啊。 尤其是近年来山洪倾泻,祭坛被泥沙掩埋入地下,更没人提及女帝遗诏了。 直到近日!被埋入鲁阳底下的祭坛,又被周国挖了出来。 当晚,坐着俩轮子轺车的元无忧,便被三朝皇族簇拥着,来到了一间密室。 往里一瞅,元无忧就佩服得不行了。 已是十八年前、她出世那年的石砌祭台了,而今重现于后人眼前,仍沉稳庄严地站在原处,由周国虔诚细心的拾掇去了积灰,干净的仿佛昨日刚被列国君主抚过一般。 她推着二轮车的机关,轱辘往前滚去。 元无忧近前一看,只见祭台砌成了先天八卦图的形状,阳刻凸起的乾坤坎离艮兑震巽。 在乾位摆着一面青铜镜,在左右离坎的卦位,干将莫邪剑已经被分别插在祭坛两卦上,中间的阴阳鱼下方,坤卦上方还有一个四方孔,凑近一看还有翻印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篆书。 历史的厚重感,在此刻萧然而下。 秦后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符玺,奉为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则表现其“气数已尽”。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被讥为“白版皇帝”,显得底气不足而为世人所轻蔑。 而眼前这帮汉将贵胄穿胡甲,胡人着汉服的两国众人,在此刻列立两旁。 元无忧今日并未穿齐国红、周国黑,而是一身橙黄色大袖襦裙,她面向祭台,独坐中央,透过镜中看身后的众人,莫名有种上朝的错觉。 这一瞬间,元无忧体会到她母皇的快乐了。 北魏公主招兵起义,她后期摄政于岌岌可危的王朝,坐在龙椅临朝称制时,望着底下文武,胡汉各异的部下弟兄,大抵就是这个心情吧? 只可惜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她耗尽半生打散又重塑一个没落王朝,又只能眼睁睁看自己部下虎狼相斗,于是女帝甘愿放权撒手,退居,改为运筹帷幄,仍对这后三国时代捭阖纵横。 元无忧仿佛能从这枚秦皇玉玺,女帝祭台,在眼前重见前朝那些枭雄不可复制的奇绝战绩,那些层出不穷、如满天星宿的奇人异事,立下的不世之功。 此刻,她感到胸臆间有志气翻腾,热血澎湃。 谁能拒绝受命于天?谁能不想要传国玉玺啊? 元无忧见惯了鲁阳地下溶洞的诡谲,此时置身于被周国军队开凿得开阔、规整的石壁内,居然觉得如入殿堂一般亮堂。 在场众人此时分成三派。 一边是她和元太姥所在的前朝皇族;一边是鲜卑天子牵头的周国阵营;一边是手捧红匣白玉玺的安德王、齐国阵营。 毕竟是高延宗缴获的玉玺,理应他站在前头。 而周国这边的宇文怀璧,十分给鲜卑长脸,他虽以银片覆面,只露一双长睫凤目,但头顶的夜明珠金冠和半披半束的及腰青丝,就把他周身石壁照得明晃晃的。 他穿着一袭软绸织暗纹的乌黑大袖襦衫,裲裆心衣穿在里,被一条宫绦勒出了细腰长腿。身上连刺绣都没有,也再没别的贵重装饰。 倒是他身侧站着个穿蜡染裙,满头银饰的苗疆少女。元无忧都不用看,一瞧见那面青铜镜,以及耳畔哗哗棱棱的铃响声,就知闹闹来了。 这个苗疆妖女在齐国和她们郑府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谁见了都想逮她,倒是同宇文怀璧挺亲近?想来也对,昔年西魏女帝派人招安十万大山,便是宇文怀璧他爹护送,除了元氏女帝,想必苗民们也是真心臣服于宇文黑獭。 清扫出场地的是周国,而齐国这边则是由兰陵王、甄壮士列立两旁,目送着身穿银白甲胄、红袍的安德王迈着直挺长腿上前,这人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脸,郑重又严肃地手托红匣白印。 毕竟是华胥女储君授意甄温柔,将玉玺送到安德王手里,兰陵王尚是戴罪之身,为避嫌不能触碰玉玺,齐国这边自然由安德王出面了。 此时,场内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盯着那身银甲红衣的俊美宗亲,众目睽睽之下,那道细挑颀长的身形,却下意识瞥了轺车上的姑娘一眼。 高延宗端着凝重的桃花眼里,在瞟向她时,竟流露出了一丝胆怯,不知所措。 在收到她投来坚毅的目光,下颌轻点以表鼓气之态后,他这才转头上前,动作谨慎、小心翼翼的将红木匣放在卦面上,轻轻取出那枚盘龙的四寸玉玺。 众人在这一刻通通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喘地,紧盯着高延宗的动作。 第218章 血书遗诏 青铜镜里,映出齐国这位安德王手背嫩白,手指细长,几乎跟莹润如脂的玉玺同色。 当他那玉色的手将玉玺缓缓落在四寸方孔上,严丝合缝尘埃落定那一刻,全场一片死寂。 全程陪同盯着的众人,尽皆屏住呼吸,都快窒息了,待玉玺尘埃落定在六段“坤”位上方,与那漆黑的石盘融为一体时,机关并未挪动。 只有伏在卦盘表面上的纽交五龙,张牙舞爪威严狞厉,仍旧无甚事发生。 死寂了几个呼吸之间,周国的天子近卫宇文孝伯憋不住了,“安德王,你这玉玺是假的吧?” 此言一发,众人顿时哗然。随后,大口呼吸声此起彼伏响起。 在人声嘈杂里,只见白发皮袍的老妪推着二轮轺车,将背靠软垫,腰覆软毯负重伤的孙女,送到了八卦石盘前。 元无忧分开人群上前,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抬起大袖去拧剑,仗着那八卦石盘与她坐着的胸口齐平,她先是拧了拧位于坎水位的、赤铁铸造的干将剑柄。见其纹丝不动,才转动车轮,如法炮制去拧另一边的莫邪剑。 不成想这一下子,居然把莫邪剑拧断了,身后两旁的看客,登时瞬间爆发出一阵惊呼。 剑断了比是假的还可怕。 她镇定地朗声道:“莫邪剑是假的。” 闻听此言,身后热闹极了,齐国义愤填膺: “一定是你们白虏偷梁换柱!” “周国快把真的交出来!” 周国这边忙不迭推诿摆手,宇文孝伯更是跨步上前,凑到八卦石盘上回头瞅她,“是你把剑拧断的,可别沾边赖啊。” 他话音刚落,只见坐在二轮轺车上,脸色呈现一种病弱苍白的姑娘,双手抬袖就那么轻轻一推玉玺,八卦石盘正中的阴阳鱼,居然从中豁然打开了! 宇文孝伯慌忙站直了身往里瞅,瞬间便被眼前的场景,震慑的说不出话来—— 只见里头的隔层里镶嵌了一圈夜明珠,照的八卦图周遭都白光炸眼,亮如白昼。而中间的石板上,正托着一卷酥黄的蚕丝织锦诏书,旁边摆着一块丹书铁券和一枚八面煤精。 原来里头真有西魏女帝的诏书,而非玉玺,但不知明明是假莫邪,为何能打开机关暗道?只有一个可能,眼前这枚就是真玉玺。 重伤在身的华胥女储君,此时白着一张唇无血色的精致面庞,那张幼态未褪的小脸儿上,是与年纪不符的沉稳持重,眉宇间肃穆庄严。 以她今日的装束和逼人的贵气,就不像是西魏女帝的孩子,更像是先帝附体了。 元无忧葳蕤着刺绣牡丹的大袖,从中取出了诏书后,第一时间就调转车轮,交给了元太姥。 元太姥当即喝令在场所有人,在念完女帝诏书之前,任何人暂时不许打传国玉玺的主意。 卷起的蚕丝织锦诏书被仔细的打开,毕竟是有三十来年寿命的一块布,又被密封了十八年,元太姥真怕粘连在一起,幸好这布料皮实。 当这道诏书在八卦盘上被徐徐展开,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内容,更令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道女帝的密旨遗诏,居然是写的血书! 昔年入主长安,酷爱发通关文书的西魏女帝,平生最下血本写的一道密旨,竟是给原配和独苗女嗣的,拿她的血写的。元太姥手捧诏书,嗓音浑厚有力、一字一句威严肃穆地道: [镜征讨一生,赚得后三国鼎足,攒下原配夫女二人。愿效仿秦皇,镜可亡,而华夏劳君永继,今献玉玺,请诸兄弟倾力照拂孤女寡父,镜可瞑目,否则掀棺暴起,驱逐夷狄,要三国归一,女帝霸名永垂青史。 ——请兄弟们留印,于大统元年。] 那句留印写在最左侧下边,想必就是最初写下的,字迹有些黯淡褪色了,和上面那些句十八年前补的虽然一深一浅,字迹也从狂放到规整方圆,但也是同一人的字迹,清一色的血书。 在元太姥念罢后,齐国这边蓄势待发已久的两位王驾,头一波冲上来查看,随后是被近臣簇拥的宇文怀璧。 只见那字迹暗红的诏书左侧后半段,有一排个人印信,不止有尚还在世的斛律光段韶韦孝宽等人,更有过世的宇文泰、独孤如愿等人,最后面一位是高欢的名印,他最不情不愿,因为除了名印还有个手印,颜色暗红怕也是血印。 两国的皇室宗亲见此血书遗诏,大为震惊。 果然野史诚不欺我,这位拿血书写遗诏的西魏女帝,路子如此狂野,当真会把玉玺明晃晃摆在这里,供人接受天命? 最感到震撼和心虚的当属高长恭。 他曾心存侥幸,抱有一丝幻想她是假的,她还是那个木兰城郑玄女,只不过是被周国逼迫谎称自己是风陵王…… 没想到她掏出了有他祖父印信的遗诏,这不只是一名皇室孤女身份的印信,更是上一个群雄并起、混战又辉煌时代的见证。 待元无忧卷起这道证明自己身份、不容置疑的血书,却发现背面还有几列小字,头里是朱砂色笔走龙蛇的行书。 她顺口抑扬顿挫的念了出来: “敬启者:请老不死们把最乖巧的儿孙,孝敬给寡人的独苗女儿。” 众人死寂:……? 这段话确实是西魏女帝的风格,全部礼貌都用在开头那个字上了。 随后是各家盖章批注。 元宝炬:“任选。” 宇文泰:“臣遵旨。” 斛律:“尽量。” 段韶:“齐人之福恐难受。” 高欢:“全给,拉走。” 而后是西魏女帝给高欢的回复: “三岁看老无一是处,无一可娶,无一像你,建议滴血验亲。” 元无忧还没等看完,就被安德王抢去看了,传看了一圈儿的众人看罢,无不沉默:“……”血书能正式点儿吗? 就这道血书遗诏,像极了坊间话本的手稿。 同时也生动提现了,昔年那些乱世虎臣里,各家对这位西魏女帝都是什么态度。本家堂弟元宝炬自不必说了,谁能想到,当年最恭敬听命的臣子宇文黑獭,竟敢篡权夺位,让其子侄坐着西魏的江山? 而戴银面的宇文怀璧,看都不想看一眼,被宇文孝伯把诏书送到面前时,忙不迭躲脸。 当遗诏再次传回高延宗手里,他越看越蹙眉,“堂堂女帝,怎么写诏书还有错词呢。” 斛律恒迦见状,看了看身旁太祖的长房四子,重重的点头, “倒也不是无一是处,无一可娶。” 高延宗随他瞥了眼自己四哥,也点头附和, “看来女帝用词严谨,是本王冒昧了。” 高长恭:“……?” 第219章 玉玺闹剧 丹书铁券上刻的自然是“元明镜亲临”,而那枚十八面煤精就正式多了,不只有风既晓、元无忧俩姓名,更有华胥储君印、华胥九世始母等标注位置辈分的印,还余下十几面空白。 元无忧拿走了遗诏、丹书铁券和十八面煤精,又拔走了干将剑,便被元太姥带人护送着,远离了祭台和玉玺范围内的是非之地。 即便她比在场所有人,都更想拿回玉玺,可她如今的身体情况,实在不允许她参战。 遗诏写的内容里里外外就是那些,眼下两国都等她发言呢,要按她和兰陵王的交情,玉玺献给北齐最合适不过,但她又是北周的风陵王。 就在这时,乌泱乌泱聚集的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少女娇俏的欸叹: “你们真绝情,都没人在乎折断的莫邪剑么?” 苗疆妖女哗哗棱棱着一身明晃晃的银饰,缓步朝八卦石盘走去,裹着蜡染裙的窈窕身形,真叫一个又苟苟又丢丢,在众人面前摇曳生姿。 与此同时!银甲红衣的安德王第一个冲上前,他当即反应过来了,她是奔着玉玺去的,可手刚要摸到玉玺,却被那苗疆妖女一记飞刀甩过来!他缩手一躲之际,已被跟上来的宇文孝伯飞腿掀翻。 眼瞧着苗疆妖女替人出头,引发玉玺被哄抢,把两国贵胄闹的跟菜市场一样,元无忧和元太姥就站在旁边儿,看傻眼了。 把鲜卑天子恨的都没眼看,把那清亮的嗓子都快喊岔了音! “放肆!还有没有规矩礼法了?有辱斯文!穷山恶水出刁民啊……” 他话音未落,众人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只见八卦图轰然裂开,祭台从里向外碎石乱飞,一时间保护主上的保护主上,兰陵王当即扑过来护住了元无忧,另一头的鲜卑天子怒吼: “抱寡人作何!去看玉玺无恙否!” 安德王冒着呛鼻的尘烟障目冲上前去,却发现只剩一地碎石残垣,“不好,那妖女和玉玺都不见了!” 这句“玉玺不见了”瞬间炸开了热锅,众人顿时群情激奋,一致认为周国和苗疆妖女勾结,此举就是做戏给众人看。 元无忧一挥手:“孤此举只为向两国证明,华胥未曾出细作叛徒,玉玺你们自取,孤自便。” 而后她转身离去。 高长恭刚想跟过去,就被五弟拦住。 他只能目送她坐轺车远去的背影,情绪瞬间无比低落。 毕竟是他对不起她的舍命周全,更对不起她的情意。细细想来,他这燃烧自己充当太阳、照临齐土,与家族格格不入的孤高半生,至此终于遇见了另一个太阳。 他为取她首级登博望坡,她却为他挡箭负伤,他知道她身为一国之君,手握传国玉玺,本可以弃他投周,或是承接天命续写母辈荣光,没想到她毅然回到要夺她性命的齐国,不止为取回女帝血书,更为向他证明自己并非奸细。 而后潇洒离去,只为清誉,不追名不逐利。 高长恭真想表明情意,可又像极了攀附女帝。 但事已至此,脸面哪有媳妇重要? 他想了想,还是甩开众人跟了上去。 ——回鲁阳路上,马车内。 因着要急行军,这马车厢极其狭窄,华胥女储君往软垫上一靠坐,身材修长的兰陵王,就只能坐在马扎上。 俊脸糯白的男子眼里水光摇曳,动作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拽她袖口,软声细语的: “郑玄女,无忧儿你理理我呀。” 闭目养神的姑娘眼都没睁,血色浅淡的唇瓣微启,平静道:“兰陵王来取风陵王首级。” “是娶,不…我愿嫁给风陵王,哪怕是做妾,别生气,伤口会疼…咱不是说好要成婚的嘛?” “不过是从‘我给你脸了’到‘劳资蜀道山’,反正孤…都不会娶你回家。” 平日里那么威风严肃的男子,眼下处境竟然可怜又无助,一双硕大的凤眸眼尾低垂,长睫颤栗,活像耷拉耳朵的狗崽子。 “是我不好……我会拿一辈子偿还你,等你身体恢复了,打我骂我都行……” “你……病的不轻。” 直到外面马蹄声渐缓,马车停稳,听见人道: “国主,鲁阳县馆驿到了。” 华胥女国主这才睁开凌厉的琥珀眼眸,一抬橙色大袖:“滚出孤的视线,让阿渡进来搀扶。” “让臣抱国主下车吧,难道高长恭不好看嘛?你不喜欢看小憨了嘛?” 元无忧:“……要命。” 深夜,一大串马车浩浩荡荡驶入鲁阳城。 被惊动的街巷民众,纷纷探出头来,望着那一连串地动山摇的马车、和甲胄骑兵的背影。 “那上头就坐着华胥女国主啊?好大的阵仗!” 也有不明所以的路人问:“呦,还有女国主?华什么国是皇后掌权啊?那皇帝呢?” “那女子就是皇帝。” “哦,她丈夫死了是吧?成了寡妇又没儿子,丈夫都没兄弟吗?就让她成了皇帝?” “听说那女国主才十几岁,还未成婚呢,华胥那地方跟柔然嬮妲一样,都是女可汗当皇帝,不仅一妻多夫,还男人生育。” “太可怕了,这种女人是妖孽吧?行径如此荒谬,哪个男人敢娶她?趁早把她送回国去吧。” “怎么没有?听闻兰陵王就要入赘呢。” *** 翌日一早。 元太姥请来了南司州最妙手回春的医者,听说能活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 元无忧一听就直皱眉,“谁说的?是死的那个还是回生的那个?我这点儿小伤,不用把我炼成僵尸吧?” 这时,一袭道袍的尝草仙姑打门外进来了。 呦呵,熟人? 于是刚才还挺不情愿看郎中的姑娘,顿时乖顺的跟被掐死了一样,任坤道摆布,解衣敷药。 事了后,坤道拍了拍她脸蛋,嘱咐道: “你起码得七天方能下地,伤处得养一个月。” 元无忧苦着脸:“不行啊,您想想法子尽快,我着急。” “你着急干嘛?投胎去啊?那你一着急,确实就能达到目的了。” 阿渡悄声凑到尝草身边道:“她急着回华胥。” 坤道恍然大悟, “想回去登基坐殿是吧?那起码也得三天能下地,切记七天伤口不能碰水,不能剧烈运动,至少得好生调养一月,一个月内尽量避免动情起欲,否则影响你以后身为母尊女子的尊严。” 元无忧轻咳:“……这话绝了,谨遵医嘱。” 第220章 宇文菩提 她身背这一箭倒因祸得福,俨然成了香饽饽。一夜之间来探病华胥明日女帝的人,都是按诏书上盖印者来的。除了高氏兄弟别别扭扭的,五弟拦住四哥别上杆子去讨嫌,斛律恒迦可是收到斛律明月的鹰书,让带着补品良药探病。 远在京畿的左相段韶一时赶不过来,便托斛律右丞一同捎个信,来问小殿下安。 甚至代行南司州刺史之职的高中书都来了。 元无忧住在驿站最宽敞安静的居所,元太姥便住她隔壁,便于会见探病的来宾,只留下阿渡贴身侍奉她,坤道尝草住厢房来给喂药喂饭。 起初高长恭挺不理解,这西北孤狼对谁都呲个牙跟要咬人似得,怎么唯独对他姑姑轻声细语乖的跟猫一样?直到得知她是华胥女储君。 这就对上了,黑水城外退敌之战,他先登夺旗受的是这位女可汗的招安。但近日,姑姑住在馆驿谢绝见人,倒只留那小子贴身侍奉,高长恭这头见不到未婚妻,那头又传出狼小子是她预备的通房,他心里窝火,疯狂长草。 高中书的随从来通禀探望,元无忧本不想见,可又听说他急于来见她,竟然纵马狂飙赶路,失足摔伤了腿,此时就是坐着二轮轺车来的。 她再不见就不礼貌了。 当随从推着高奉宝的轺车进门来时,华胥女储君正安安稳稳地躺在榻上,只被红脸少年拿软枕垫高了脑袋,见了来人一袭白衣,缠成萝卜的腿上渗出几许暗红,她语气平静、冷漠, “孤不便起身,中书大人见谅。” 高中书挥手让随从出去,却笑看她,“殿下怎不唤我长兄了?也是,一个庶父与敌寇生的私孩子,与华胥无半点血缘,怎奢求殿下怜我。” 他说这话时,全然不考虑一旁,脸带红胎记的少年惊恐的样子,元无忧只好挥手, “风涉川,退下。” 她故意唤他被冠华胥国姓的名字,阿渡应声离去,高奉宝却凌厉着凤目,盯着少年的背影。 “你还真不挑食,得不到高四就用丑鬼解乏?” 元无忧对这家伙从来猜不透,此时也只好以不变应万变的,漠然道: “你不必像刺猬一般戒备,孤今后会远离你和齐国,也不会揭穿你那不堪的身世,这便是你今日探病的真正目的吧。” 没错,她确实早年就认识高奉宝。 元无忧同高奉宝相识于她五周岁的生辰。 那年北齐文宣帝带高长恭、高奉宝来长安为小太女祝寿,高奉宝亲眼见证了她求娶高长恭。 再就是宇文怀璧登基的保定元年,惠及亲族,故而要封他这个亲叔父之子一份哀荣。 宇文菩提顶着高奉宝的身份去长安受赏后,又绕道去黑水幽都,看望名义上的嫡母——华胥女帝,以及风既晓这个异父异母的妹妹。 几年不见,小姑娘收敛了许多年少时的顽劣,见到他竟惊诧的喊出了“怀璧哥哥”。 随着少年被白发祖师口称“宇文菩提”喝退,显少见师父大发雷霆的元无忧,这才清楚的知道了,这位与宇文怀璧有几分像的宇文菩提,是母皇娶的宇文三叔和别的女人…私生的孩子。 高呈宝一出生就是个污点,被宇文家献给西魏女帝做面首的父亲,又以男人身怀了他这个被西域大漠的母尊悍匪…强迫出的孽种,生父想掐死他未成,高欢想杀死他也没成,但抹杀了他们父子存在世上的名字。几次差点死了,故而他不信亲情,从容的成了杀父仇人、西魏女帝的男妃高澈的养子,又被送给高澄抚养。 在被高澄如弃敝屣的甩给柔然公主后,他只冷眼旁观在母亲身边的高四哥,又漠然地看着母亲死后哭的撕心裂肺的高长恭,从未可怜他。 他经历过太多这种处境,也无人与他共情。 他身上流淌着宇文家的血,却只能冠以高姓。 明明是意外堕马的高中书,居然一袭素若堆雪的雪白大袖襦衫,玉带缠细腰,玉簪挽青丝。 容貌清艳至极的高奉宝,推动二轮轺车侧边的机关,滚动轱辘凑到她面前。 就这样蓦地掀开了长睫如扇的眼帘,挑亮一双轮廓柔美的凤眸,水红朱唇轻启: “你喜欢骑马不是么?我很好骑的,听说你的血脉可让姝液藓脱敏,我要快活不要名分。” 即便他语气轻柔,也像阎王在你耳边说:你到寿了,跟我回地府下油锅去吧。 即便他目光温柔,也挡不住那溢出眼窝的戾气横生,似乎他整张妖冶的脸蛋儿,那种鲜卑骨相深刻又皮相美艳的美貌,都盛装在了他眼睑中下方,那一颗小小的嫣红泪痣里。 她此时见他如见恶鬼,活脱脱是一红粉骷髅。 元无忧脸上眉眼微蹙,咬牙吐出一句: “……滚,我重病在身,你是想我死是吧?” 高奉宝不仅不收敛,还变本加厉地哼笑了声, “大哥是烈马,怀璧是孤狼,而我是你的羊。我像极了你求而不得的那匹狼,但我愿雌伏。” 元无忧心道,你要是羊,狼就只敢吃草了。 她盯着床头这张脸,高奉宝的俊美与高长恭截然不同,她甚至从他脸上找不出半点高长恭的影子。明明高奉宝面无表情,可他那双上挑的丹凤眼里狠戾又阴邪,眼神欠揍极了。 高奉宝狭长的眼尾上挑,续道, “我生父与怀璧他爹是亲兄弟,长相怕是比他同父异母的弟兄们与他更相像,听闻你们数年未曾相见,他这个名义上的通房……还未与你圆房呢,便早已娶后纳妃,有了子嗣,你是时候该对他断了念想吧?” 元无忧心道,你消息还是不灵通啊,不止圆房完了,他那孩子都不是他的,而是她大姐和他大哥的。 只不过数年未见,宇文怀璧娶后纳妃,也确是不争的事实。她原本受药物所致,痴傻三年,遗忘了太多事,近日随着多方努力,她倒想起来不少前尘。 元无忧并未搭理他这话,只眼神上下打量着高奉宝,他支楞出衣摆之外的腿,缠的里三层外三层都挡不住血迹溢出,这戏做的也太真了。 “就你这大义灭自己的马术,还想勾搭我呢?” “我若不堕马,怎显得我为见你虔诚又心急?她们又怎会放松警惕,让我与你独处呢。” 高奉宝不信她看不出来,既然她明知故问,他不仅大大方方的承认,态度还愈发暧昧。 第221章 怀璧劝谏 尤其那他双沁满春池的眸子,太有迷惑性了。 躺在病榻上装半身不遂的元无忧,对他这副样子只觉膈应,她忍不住摆手呵斥, “够了宇文菩提!你在北齐与奸佞谗臣翻云覆雨,生杀予夺残害忠良还不痛快吗?还想把我拉入你们的阵营吗?难道也想图谋华胥了?” “啧,我便不能图谋你的后位么?高长恭那样憨直刚烈的性子,做不得正宫皇后,而宇文怀璧身登大位,同样不能抛弃江山社稷辅佐你。” 俩人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响,还伴随着嗓音浑厚的一声:“周国主圣驾亲临,怎么没带些侍从通知老身啊?想看无忧儿是吧?老身得进屋去,问问她的意见。” 屋里的俩人同时浑身一激灵,也不知这狗皇帝在外面听多久了! 随着阿渡进门来询问,元无忧忙不迭让人把皇帝请进来,宇文怀璧还劝元太姥离去,说是有话要单独和小殿下说。 高奉宝费尽心机设计了个堕马,故意避开他大哥亲近小殿下,没成想倒被微服探病的宇文怀璧撞见了。 而他不需要任何铺垫,直接就能进屋来,只从银白面具下冷冷地甩出一记眼刀,便让高奉宝心虚胆怯的跑路。 怀璧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眼神晦暗,却对一切了然于心。 望着由阿渡拿来个软垫,让她倚床头坐起,宇文怀璧赶忙凑过来,“不必起身!” 而后瞥了红脸少年一眼,“请回避。” 阿渡:“……你不会补刀我们陛下吧?那回黑水城外……” 宇文怀璧冷声道,“若信不过,寡人的身。” 眼瞧着这楞头少年伸手,就朝黑衣男子的一掐细腰探去,元无忧赶忙呵斥——“阿渡住手!休要无礼,你先退下。” 待屋里就剩了彼此,鲜卑天子腰肢直挺地,坐在她床头的高脚胡凳上,垂眼看她, “前日……万郁无虞失手误伤你,并非有意,他本想拦截兰陵王的箭镞,大周也随时恭候你回归,孤即日起便住在这里,直到你痊愈。” 好家伙,这就开始守着她,怕她跑了是吧? 本就脸色苍白的姑娘,闻言脸色更难看了。 “国主此举…这不合适吧?我还没成亲呢,你孩子都有了,传出去疯言疯语是我吃亏。” “……孤并无别的意思,你身份尊贵,是齐国门阀世家远不能比的,待回到周国认祖归宗,天下男子任你挑选,何必在齐国受辱。” “啧,天下男子?就光周国有我这帮仇人,我就待不下去。” “你若是恨极了万郁无虞,只管开口索要他以身相抵,周国权朝上下,不敢有二话。” “别了,卧榻之侧摆个凶器,我嫌自己命长呢是吧。” 他忽而道:“高奉宝说高长恭是烈马,我是白眼狼对么?可他高奉宝却是外柔内刚的野狼,他身负两国皇脉,你要想清楚他图你什么,别一献媚…你就…” “我没同意他,但他说是像你。” 怀璧一怔,凤目里微光明灭,粉唇一抿,随后微侧过脸去,轻咳了声, “那他打错了算盘,先头的铺垫都白费了。” “啧,你这性子,还是这么让我抓心挠肝。就对自己的魅力这般没信心?” 怀璧眨了眨凤眸,觉得这个话题难以持续,目光躲闪地四处看去, “你该走了,异国他乡,唯有谨慎方能自保。” “也不算异乡了,齐国有我的小憨,他说明媒正娶是他蒙盖头,我在想有没有办法……在齐国娶了他,我便甘心入仕。” 男子登时凤眸阴鸷,“什么?你疯了吗?!乌烟瘴气的北齐,满门疯子的高氏王朝……你放着合乎周礼的大周不回,要给高家添菜是吧?那群疯子什么都不蘸就能把你撕吧撕吧吃了!” 元无忧见他语气冷硬,难掩愤怒,胸口又起伏跌宕极力压抑着激动,只觉有趣极了。 “谁吃谁还不一定呢。更何况,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高长恭那简直是个男妲己,给我蛊惑得五迷三道的,我理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了。” “那朕呢?你昔年还说朕是男褒姒,恐吓朕说要反周复魏国号为“幽”……”顺口搭音的鲜卑天子,说出好几句冲动发言,才意识到失态,赶忙急着找补,轻咳道, “倘若你真是那种耽于情爱之人,便与情饮水饱的凡俗女子无异,寡人也没必要强求招安,因为你今日敢为爱私奔,明日就敢江山为嫁,寡人应该考虑把华胥国收入囊中了。” 元无忧点头,“啧,不愧是稳坐龙椅十年的国主,这轻飘飘几句话真会劝谏。多谢陛下这几句肺腑之言,孤深有同感啊。…也祝陛下言行合一,记住您今日劝孤这几句,别自轻自贱。” 缠绵病榻的小国主一直从容镇定,语气平静,说罢后眼神悲悯的望着他。 宇文怀璧隔着银面,都感到脸颊被烧的滚热。自己有无失态露出破绽,俩人心照不宣。 他语气一冷,“你在诈寡人么?” 她刚想伸个懒腰,又抻的小腹撕裂一般的疼,但还是悄然忍着痛,坦然道, “诈个爹。你走吧,喊阿渡进屋,我要下地,跟你说话真他爹的累。” 怀璧臭着脸却没了下文,扭头出去一言不发。 其实俩人之间,明明有很多话想说,过去的和眼前的,可是都说不出口,只会疯狂试探,点到为止。 在阿渡的搀扶下,元无忧刚坐上二轮轺车,就得知宇文怀璧跟元太姥商议完后,真留在馆驿要侍疾了。 元无语顿时哭的心都有了。他这哪是侍疾,分明是监视! 就在这时,给她看家护院的镇戍兵和周国府兵起了纠纷,元无忧让阿渡去打探消息才知,大哥兰陵王在馆驿门外等候一中午了,但前有高奉宝拦着,后有宇文怀璧耽搁。 这会儿是甄壮士闯进院来通禀,齐国的镇戍兵和周国府兵这才闹了起来。 元无忧心生一计,便命阿渡转告甄温柔: “你让甄壮士转告兰陵王,孤身为一国储君,必将继承华胥皇位,你想想如何写封真情实感的检讨书吧,让孤看到你的诚心悔过。” 结果传话这几人,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偏差,在门口晒了一晌午太阳的,兰陵王收到任务:华胥女帝要看他写的情书。 于是他快马加鞭赶回营盘驻地,召集各部的幕僚将军都过来研讨材料。 第222章 情书阅览 当年掀起倾颓中的北魏王朝的天子幺妹,兰陵公主元明镜从起义军崛起,东举斛律、段韶、高欢,西举宇文、独孤、元明月,虽然魏失其鹿群雄共逐之,但群雄跟这位皇族花木兰在一起,完全想不起她是女人。 一手掰开东西的西魏女帝元明镜,纵横捭阖数十载、威震蛮夷的天母可汗的遗孤,这位华胥储君也颇具母辈威风,隐隐有锋芒夺日之势。 引得北齐三杰之二争相笼络,唯独最后一位跻身榜三的小辈,对她猜忌决绝,她却宁可得罪百般讨好的宇文氏,也要替她挡箭,负伤。 高长恭也知这次伤她至深,不会轻易原谅他。 可俩人哪有什么仇恨?只不过是心照不宣的因爱生恨,公报私仇。 故而当她出题让他写“情书”,高长恭第一反应是狂喜又害臊,随后便苦着脸,让他写公务奏章和檄文讨逆他在行,情书这东西……他哪会写啊? 于是驻军在鲁阳城外,兰陵王部营盘的中军帐内,本该是引火生炊,吃晚饭之际,甲胄在身的领军便大哥绷着脸,坐在将军案后,只把鬼面盔扔在桌上。 男子眼神阴鸷地望着面前,被他拉来围坐一圈的十几个亲信。这帮人各个面前都有张纸,其上写着:《论情书的写作技巧与如何讨女国主欢心》 其中一个亲信道:“讨她欢心好办,大哥您直接躺下。” 正拿龙鳞护腕上的尖长护指敲桌面,毫无节奏到明显是心烦意乱的大哥,转头横了他一眼: “尉相愿你说的是人话吗?她都伤成那样了,本王岂能趁人之危?再说了……美男计也不是本王擅长的。” 尉相愿啧啧道, “大哥此言差矣!打洛阳之役那会儿,末将就瞧出来了,那女王爷…咳国主是真爱瞧您啊。更何况齐国擅用美男计,是自打邹忌那会儿就有传承的,在咱们大齐单论美貌,若您兰陵王屈居第二,恐怕没人敢死不要脸做第一。” “……别奉承了,你先写千字情书打个样。” 尉相愿顿时五官纠结,“啊?大哥您想吃现成的,照抄照搬是吧?” *** 上个月传到北齐的华胥讣告中提到,储君风既晓暴毙后,其皇姐暂时监国摄政,这头女储君在齐周边境出现了,那头的谎言便不攻自破。 但华胥朝中也传来急奏,催促殿下火速金蝉脱壳,回国去拆穿那个沐猴而冠的假货,不然江山都要葬送在别人手里了。 且在这个契机,她若假死脱身,可造成玄女羽化登天之吉兆,也省得两国动荡不安,兄弟阋墙反目,更能割裂她过去受的误会屈辱。 待等她回了华胥国,正式登基坐殿,世人心知肚明玄女没死,也无人能阻拦了。 清早的晨露尚未消去。 元无忧靠在二轮轺车上,坐在廊下晒初阳,她手里握着一只红帽小瓷瓶,里面装着服之可闭气、断五感六识的药丸。 她正犹豫要不要今日就假死脱身呢,就听院外传来阿渡一声糙哑的通禀: “国主!安德王来了。” 元无忧想不通,这时候高延宗来干什么?只能先把药瓶装进大袖子的暗口袋里,才让安德王进院来。 一见面,一身嫣红圆领袍的高延宗,就从衣襟里掏出一页带信封的信,说是高长恭的情书。 元无忧接过信封时,其上还留有男子的体温。 此刻她迟疑了,她几乎抑制不住想要当场打开的念头,可面对未知的彷徨和恐惧,以及看罢后会不会不舍得离开的情绪,让她满心纠结。 高长恭位列北齐一品要员,国之栋梁,几乎是位极人臣,再升就得位列正三公了,他若开窍想娶媳妇儿,自然五姓七家无不前仆后继。 他不该和她这个华胥女帝有来往,她身为一国之君,不会留在齐国做贤妻良母,去斗那些爱慕他的姑娘,为他的宁折不弯操心,保护他的出淤泥而不染。他也无法回到华胥去做男后。 见这姑娘手握情书但不展信,只目光瞟向别处若有所思,高延宗一眼便瞧出来里头有事了。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试探问:“你是不是要走了?大哥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们弟兄…也很希望你能做长嫂。” 元无忧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展信端详。 待目光落在信纸上,她都震惊了一下,看得出来高长恭是真下功夫了,足足写满了三页纸! 而她第一眼,就落在他这段上: [等解甲归田,我给你试验鹿蜀,无论谁能生孩子都只要一个,你不愿生我绝不强求你,我们要一起写进书里,埋进土里。] 元无忧登时就没眼看了,这情书怎么跟说话唠嗑一样?跟他平时的严肃正派截然不同啊。 但高延宗在这里,她不好意思仔细端详,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推二轮车进屋。 路上眼睛忙不迭盯着信纸,余下的内容她只粗略看了看,便直奔末尾,是简略的一句: [高长恭余生都会信你,信你是另一个自己。] 屋里有些闷热,唯恐她病中湿气侵体,便在盛夏也给她生了一座火炉。 此时元无忧看罢情书后,见高延宗跟在身后进来,便当着高延宗面扔火炉里,烧成灰烬。 那红袍男子从身侧一闪过来,伸手试图抓住,也只是徒劳的触及了一簇火苗。 顶着桃花眼娃娃脸的高延宗,不仅眼神黯然,目光悲戚的望着她,“你真狠心。这便是帝王的绝情么?难怪我们天生只是将才。” 昔日娇俏的郑姑姑,此刻俨然端起了女国主的严肃气派,喜怒不形于色,面上平静从容。 她问:“跟我走么?” 高延宗闻言一怔,有些湿润的桃花眼都睁大了几分,似乎在诧异她何出此言,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无力的扯动嘴角: “不去,我要一辈子陪着四哥。” “那我便留下,做你长嫂。” 红袍男子倏然瞪大了眼,还以为听错了。 “啊?!” 于是冷脸半晌的华胥女国主,忽而无奈的扯动朱唇,笑了笑,“信我就不看了,让你四哥来亲口念给我听。” 元无忧并非没仔细看。 她看到他写了,她承载着他对伴侣一切美好的幻想,她替他寄托着华夏正统,肩负着封狼居胥、受命于天,她身上有一个美好、强盛王朝的所有体现。让他在暗无天日的身居庙堂、位高权重中,找到了希望。让他重燃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拯救他于悲壮绝望的权谋深渊。 而他庇护她在女子卑微弱势的地方,支持她每一次奋飞怒放,为她撑腰,做她的倚仗,也是在拯救自己。 她是他不受拘束,肆意妄为的另一个自己。 高长恭和元无忧,是互相拯救的一对。 第223章 纳妾警告 元无忧对他的话无比赞同,她愿多陪他几日。 高延宗乍一听她答应留下,忍不住眼窝微润,旋即拧身出去,却正好和闯进院里的四哥撞了个满怀! 此时高长恭被高延宗扶正后,忙不迭奔着她的轺车跑来,而后腿一软就跪在她脚边,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只能扶着她的腿气喘吁吁。 “这信是我自己写的,没一字假他人之手,我怕你误会是老五写的,我不是剿灭你的志向,做女官我这吏部尚书确实帮不上忙,但我愿尽力替你说和,我只是希望你…你别太操劳。” 元无忧垂眼,看着跪在脚边腰肢直挺的男子,他一双黑若点漆的大眼睛毛嘟嘟、湿漉漉的,有一种憨气的俊美,柔和了几分英气。 她问,“喜欢我么?是荥阳郑玄女,是华胥风既晓,也是魏朝的元无忧。” “……爱你入骨,非你不娶…唯愿嫁你,我的人生从未割舍去你,以后还要同寝,死同坟。” 高长恭没戴鬼面,糯白的脸上嵌着一双漆黑淬亮、灿若星河的眸子,他眼神坚毅如在宣誓。 也句句发自肺腑。 是她将他从齐国金泥玉屑的沼泽里捞起,她是他生存在腐烂奢靡的王朝中,唯一的光。他本不屑于被迫政治联姻,遇见她后,他甘愿沦陷为两姓之好。 此时他眼睁睁瞧着,她如若花瓣似的两片薄唇轻言:“走吧四哥哥,回你军营。” 高长恭突然体会到了死灰复燃,死而复生。 元无忧打算把刚才想服药假死之事烂在肚里,她喜欢高长恭,甘愿为他暂缓回国。 高长恭开心坏了,当着五弟高声宣布: “我媳妇儿是天下最霸道的姑娘,今生今世唯有玄女可破入阵曲,唯华胥女帝是本王良配,谁要是再敢觊觎本王,本王就拿她当挑拨离间处理。” …… 元无忧便被推着二轮轺车,出了馆驿去往兰陵王部驻地,尝草仙姑不能同往,便丢给阿渡一包袱草药膏,再次云游四方去了。 元太姥也只是劝她能下地了便回木兰城,你二姥姥在郑府等你给祝寿呢。 ——晌午头子。 中军帐内,已经闻讯聚集了一众尉官儒将,不止有旧部甄温柔、尉相愿,连没见过几面的军师都回来了。 当着心腹爱将和亲信,没戴鬼面的兰陵王顶着一张糯白美艳的俊脸,面朝二轮轺车上的红衣姑娘,豁然单膝而跪,英姿飒爽地行肃拜礼。 “妻主,我高长恭当着最亲近的弟兄面前,郑重承诺,以后对你知无不言,绝不隐瞒。” 众弟兄静默一刹,有些傻眼,随后齐刷刷拍手叫好,此起彼伏的“大嫂”、“王妃”震天震地。 在这娇妻当道的中原,兰陵王逢人便自豪的引荐他家“彪妻!” 人家温顺的娇妻,讲究得柔情似水小鸟依人,而这娇憨的彪妻则是威风凛凛,大鹏展翅。 元无忧不愿承认这称呼,想劝他们还喊自己大姐,忽然就听见传令兵来报,说周军在前关骂阵,说兰陵王躲得了死于时疫,躲得了一箭穿心,早晚也要被生擒活拿。 想起她搬出馆驿时,周国天子领着府兵阴恻恻目送她的情形,元无忧心头一阵发毛。 于是众人眼瞧着,一遇见事了,那姑娘都坐上二轮车,站不起来了,还敢拍着平时就将近高她一头的兰陵王的后腰,还拍胸脯要替他出头抗事,反制周国。但凡换了别人在此,这种自不量力的言行,只会引得哄堂大笑当成乐子; 唯独她这两巴掌拍下来,那高大的美将已经屈膝跪地上了,还顺势给她拂去靴头上的沙砾,全场人见了都鸦雀无声,由此可见妻纲多严。 一听说大哥和大嫂宣布联姻,兄弟们没信,还频频摇头:“大姐这是要玩儿,大哥要完。” 后来俩人当众展示恩爱,众弟兄感慨:俩人但凡有一个脑筋不憨不傻的,都没法凑一对。 元无忧自觉对高长恭,并未到深爱的地步。 只是两个人很配,又有多年的人生纠葛,喜欢上对方是必然的路,俩人也绝对是旷世良配。 所谓弱者向下压迫,强者向上挑战,有些人天生就是自强自立,恨天王旱涝不定;有些人就算给他扔粪坑里,他都会感动粪也能吃饱。 帮媳妇立完威后,高长恭赶忙把弟兄们撵走。 中军帐里就剩了彼此二人,高长恭推着小彪妻的二轮轺车绕柱转圈儿,越看越爱。 而元无忧怀里抱着赤霄剑。 她不说话时,那张娇艳小脸儿,五官精致肤若凝脂,美的活脱脱是病西子在世,跟她动辄打起来时的威武毫不相干,截然相反。 高长恭满眼都是自己的彪妻,他忍不住趴在她耳边,低声说:“元元,我耗尽毕生福运,终于等到了你,还好我没将就。有彪妻如此,是老天为我定制的良配,高长恭此生再无他求。” 红衣姑娘琥珀眸子微眯,无端像极了猫瞳,她养出了几分血色的饱满唇瓣,噙着笑意, “宇文怀璧昔年也是这番话,也没耽误他这些年娶后纳妃,孩子都有了,你呢?可敢纳妾?” 高长恭眉峰一蹙,“啊?我当然不会……有妻如此,我还纳什么妾,分不清好赖了吗?再说了关于孩子……我愿生的,你又不是不知。” 元无忧望着怀里的赤霄剑,当初黑水城外,还是高长恭制服了阿渡,夺剑奉还。 高长恭此时是愧对于她,才如此“温顺”,但她不会忽略他是匹猛虎战将,只有那张脸足够迷惑人心。 她思及至此,把赤霄剑往地下一扔。 身穿绛红军服的男子弯腰去捡,头顶却传来轻飘飘、又极具压迫感的一句:“跪剑上。” 男子利索地双膝并拢跪在剑上,睁大凤眸,一脸无辜。 二轮轺车上的姑娘容颜娇艳,眉眼带笑,语气平静的道:“来日,你要是敢纳妾,我立即就回华胥登帝位,带兵投靠你敌国。就用这把天子剑御驾亲征,攻破你们国家,俘虏你后当着两军阵前上你,再把你收房当个最下等男宠。” 彪悍小王妃对双膝跪剑的兰陵王如实说。 “好!打赌发誓!”高长恭犹豫都没犹豫。 就在这时,有人掀帘进来,站门口就傻眼了。 “大嫂何故让兰陵王行大礼?岂不是太不合规矩了!” 兰陵王理直气壮的横了来人一眼: “你嫂子怕本王站着累。没看见本王在教王妃夫妻之礼吗?王妃对本王那是言听计从。” 身披甲胄的小将尉相愿喏喏:“大哥您要不是跪着剑呢,末将也就信了。” 元无忧点头应着“大哥所言极是”!这才将高长恭拉起来,男子揉着膝盖,还把她的剑也捡起来递给她。 把甲胄小将都看傻眼了。 第224章 成立忧兰府 卷七:《逐鹿中原·南司州打擂》 即便元无忧想低调做人,但华胥女国主寄居北齐,齐国也该警卫其安危,邺城遂下令,按华胥府兵制为她营建私兵卫队,因着与她半公开的某种关系,这个重任便落在了兰陵王肩上。 元无忧以阿渡为将,开始抓可靠之人练兵,成立“忧兰府”为号的卫队。口语上就挺有“幽兰”高洁贤德的君子气度,实则是俩人的名字和封号,也有她担忧娇夫,惜花之情。 媳妇这位女国主的府兵称号里,竟然有他的封号,这让获得殊荣的高长恭受宠若惊,颇为感动,趁着把阿渡撒出去挑兵卒了,他在屋里满眼柔情地,看着媳妇儿闲来喝茶。 “以后咱们孩子叫羽翙吧,因为咱俩都是属鸡的,正所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元无忧差点儿被茶叶沫子呛住,好家伙,这就是看第一眼连孩子名儿叫啥,都想好了吗?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面前男子,戏谑道, “你这么迫不及待想给我生啊?终于意识到危机感了?想给我生孩子的男人多了,毕竟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有皇位要继承。以后跟我在一起了,我的鹿蜀血脉定会让你得偿所愿。” 她这话句句刁钻刻薄,又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我一个大男人!你怎么总想改变我……”大哥刚想恼“羞”成怒,又望见她冷静的眼神,他想到那些男人建功立业,要女人在家嫁人生子的话,在她那里都是反过来的,她是戏谑之言,而在男人堆儿里却习以为常,便又软了语气。 “我…我好像是这么来的,但现在不行。” 元无忧放下茶杯到将军案上,望着将军那张眼尾低垂的俊艳脸庞,只觉他认怂乖顺的样子惹人怜爱极了。 她心痒手更痒,忍不住去摩挲他光洁的下颌。 “等烽火尽头,咱俩解甲归田隐居西北,你来生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只要你生一次,那就是华胥国下一任国主,咱们好好教养她。” 高长恭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很需要逃离这个家族,这个王朝。他在中原没有皇位要继承,甚至没有双亲,他同胞兄弟仅剩老五没成家。 他黝黑润亮的凤眸涌现出来希翼, “那你只许有我一个,我能做好华胥皇后,以后我们一家三口……我替你守江山,我们……” 她啧声道,“说啥呢?为妻我也是一员猛将、武帝,等到了我的地盘,怎舍得你披甲出战?我在外卫国,就是为了保护家里的你和孩子。” 就好像俩人真有了个孩子。 高长恭任由她温热的指腹、流连在自己脸上,他只慈爱地摸了摸她额头的碎发,满眼柔情。 “你真是天赐我的华胥一梦。可我有背负的责任,照目前看来,就算我死了,尸体所躺着的也是大齐疆土。” “那我进为大姐,嗯…大嫂,退可回华胥。中原若给我与功绩相应的彰勋,我便同你联姻,若不许,我便杀两国昏君一统北朝做个女帝,岂不比我娘那个西魏女帝更威风盖世?” 高长恭一愣,随即凤眸睁大,俊颜上是肉眼可见的慌乱,连忙拦着,“不可!当今天子是我宗亲,同出一脉,我们努力做前者即可。” 元无忧:“……你可真是天生将星,顶天也就做个九锡太尉了,半点枭雄的狠绝也没有啊。” 他由衷的欣喜,“真的?你是懂玄门的,算出我位极人臣便是无上光荣了,我定不会生出谋逆之心,绝不做权谋奸佞,一心护主卫国。” “……造孽啊。” 她叹了口气,觉得他虽深陷沼泽,被权谋晦暗浸淫多年,却从未被染指,如此至纯至性又强大的男人,不娶他娶谁啊?她简直是被天命委派到此,把他带回去娇养起来的。 这样的憨傻美人,若任他放在染缸里可怎么办啊,就该配她这种宠夫女武帝,才互为良配。 …… 是夜,广宁王高孝珩来军营探病。 实际上就是见弟媳,但毕竟之前见过面了,倒没了那些繁琐的规矩和拘谨。 大哥高长恭那么威风八面,顶天立地的人,一见了高孝珩规规矩矩的,举止端庄: “仲兄。” 广宁王则是先对着四弟妹鞠躬行礼: “恭见华胥国主。” 四弟妹从容颔首,也没阻止他客气,但嘴上却忙不迭道:“仲兄不必拘谨,我尚未遵循祖制举行大典呢。” 高孝珩虽娴雅好文,但对这个四弟妹很满意。 当世奇女子层出不穷,但花木兰凤毛麟角,多数都是沦落到以色侍人,生死难料。而这姑娘有举世无双的身世,美貌,却武力堪比当世木兰,不贪色不顽劣,若非有皇位要继承,她简直是四弟妹的不二之选。 高孝珩对弟媳满意至极,也担心她和四弟一样憨厚老实,便让四弟出去遛弯儿,单独拉着她跟五弟讲了一堆人情世故的道理,最后越说越拐到她在外要顶天立地,在内对老四好! 最重要的是,老四这个老童男倘若不通情爱,你就来强的生米煮成熟饭……在端午宴上,我一眼就认定了你是我们家的人,但是你可不能不认账,就算到华胥他也是皇夫……以及四弟羞赧害臊,你得教他……如此云云。 见高二哥越说越下道,高延宗忍不住打断: “二哥,她和四哥谁是媳妇儿啊?谁是高家的人啊?你咋胳膊肘往外拐呢?” 但是元无忧很听劝。 她坐着二轮轺车一出门,就把二哥卖了。但大哥听后义正言辞的表示: “你现在站都站不起来,即便他们没正事,你头脑一热,我总要冷静清醒,周全你。” 元无忧面带笑意,一抬袖子,抓住他护腕底下那只温热的大手,轻挠掌心。 “那我更得尽快痊愈啊。” 高长恭脸一热:“……不要着急,慢慢养。” 正在这时,有人一嗓子吼道:“大哥!有急事禀报。” 来者凑近一看,见俩人牙牙私语,大哥受惊后红着脸站直了身,还愤怒严厉的吼他:“讲!” 来得尉副将哭的心都有了。 “是…是周国来信说,明早要来鲁阳城国事访问,有两军搭台打擂切磋,友谊赛之意,邺城那边同意了,说委任状稍后就会送到您这里。” 高长恭回头跟轺车上,娇艳矜贵的小媳妇道:“外面蚊虫多,你先回帐,我稍后就回。” 第225章 接驾周国主 待尉副将把整件事禀报完后,忍不住满眼促狭地,打趣面前没戴鬼面,只穿了军服的大哥。 “怎个事儿啊大哥?国主大嫂都多积极和你亲近了,你一铁树开花……咋还矜持上了呢?” 高大哥面上当时就激起了薄怒,溢于言表: “她主动我更得矜持啊,虽然我俩自幼相识又同无家室,但她可是鹿蜀血脉,万一在军营被她……那个有孕了,自己这后半辈子就没脸见人了,我还没准备好呢!更何况,以前看兄弟们寻欢问柳找相好,我嗤之以鼻,看他们娶娇妻炫耀也不以为意,所以如今在兄弟们面前,我知道自家有个花木兰就好,倘若在人前亲热多招恨啊,也显得我很小人得志就猖狂。” 尉副将竖起大拇哥: “大哥不愧是男人堆的传奇,当世柳下惠呀!哦对了,大嫂在您身后呢。” 大哥:“……” 高长恭自认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待僵挺着脊背回头看她时,眼神也毫不心虚。倒是这姑娘眼神促狭,“你不愿意?我不会强人所难的。” 这话绝了,模糊不清全凭他猜,还直接把路堵死了,不给他岔开话题的机会。 他咬牙恨齿,“你非要我亲口求欢是吧?” 高长恭方才表面的那些顾忌,其实在面对时她都顿扫而空了,他此时的内心只想骂:你当时但凡再主动大胆一点,估计我现在都怀上了。 不过至多是一时冲动,她若真敢,他必得扒她皮,而今他是在清醒理智的情况下心甘情愿。 *** 翌日一早。 元无忧都等不及整三天再下地了,便让阿渡搀扶着出去,方便了一下。正所谓只要不抬头遍地是茅楼,但她方便完一抬头,却发现她一出自己的侧翼偏帐,就能瞧见旁边的中军帐外,守着比平时多了好几倍的卫兵,个个严阵以待又脚步放轻,元无忧赶忙回屋坐上二轮轺车装样子,让阿渡推着进去打探。 这才得知,高长恭等人天还没亮就起了,但没敢动静太大,怕吵醒她。 此时的中军帐内,只见安德王、斛律都督带着各自部下齐坐一堂,围着坐在将军案后的兰陵王,这帮猛将此刻都是一脸苦大仇深的,盯着桌面上摆的,一枚一分为二的玉雕。 元无忧随着车轱辘滚动凑近一看,那纽交龙碎成了两半,可不就是那天的玉玺嘛?! 红衣姑娘面露惊诧,扫视一圈众人,“你们把苗疆妖女抓获了?这玉玺谁干的?流传七八百年了,到你这儿给劈两半了?” 高延宗一抬手,不耐烦道,“你仔细看看那断裂处的字!是周国今早派人送来的,说捉住苗疆妖女了,但玉玺碎成两半定是假的,还让我们等会儿去接驾周国主亲自访问呢。” 元无忧低头去看,只见中间碎裂处刻着刀痕深刻的字:见者孕。 ……好家伙,谁看谁怀孕?究竟谁刻的这玩应儿啊?反正不可能是秦相李斯。 她默默把东西放回原处,抬头望大帐的棚顶,特别后悔信了高延宗的鬼话使坏。 见一屋子领军和大将都沉默不语,斛律恒迦憋不住火了,拍桌怒起,“简直荒谬!那仨字分明就是周国刻上去戏弄我大齐的,白虏们不知哪儿淘弄来这么个赝品,来卖我们人情!但凡是真的,即便碎成两瓣也不会拱手让人吧?” 毕竟齐国收了假玉玺残骸,便要准备好接驾。 日当卯时,周国主只带几个亲信随从做使臣,微服来访问鲁阳城了。 且放出消息,由周国牵头提议,齐国应允并提供场地的,这场让两军友谊比试、比武打擂的活动,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位北周国主被黑压压的府兵,护送到鲁阳城下时,仅凭遥遥一望,他身旁跟那几位元无忧都不陌生。一侧雷打不动的自然是宇文孝伯,他治好了跛子后便身披甲胄,腰配长刀,眉眼锐利炯炯有神,是个护主的样儿。 另一侧的虞部大夫元旸和阉党总管她也认识。 今日的北周国主宇文怀璧,身穿外罩裲裆的大袖襦衫,里层是五彩斑斓的黑,外层是水光金色薄透的丝绸,纯色的料子上毫无刺绣花纹。 就这么一袭其貌不扬、黑金措彩的常服搭在他身上,都颇显男子削肩细腰,再有脸上的玉片面具点缀,更添几分谪仙之姿。 光瞧见那个阉党和元旸陪着宇文怀璧,元无忧用膝盖想都知道,这俩人没带他憋什么好屁。 索性见面仪式挺守规矩遵礼法的。 周国声称一是感谢兰陵王夫妇搭救之恩,二是为两军切磋而来,还问及了齐国对玉玺有何看法,即便验证了是真的,周国也不会收回。 听说至此,连元无忧都暗自扯嘴角,狗听了都摇头。但凡有半点可能是真的,砸成粉末你们也不可能拱手让敌啊? 还有这话,虚伪,太虚伪了!在场谁还不心知肚明?他们就是为打探虚实来的。 ——鲁阳城馆驿正厅内,简宴上,鬼面明光铠的兰陵王,旁边儿摆着坐在二轮轺车上,同样一身红衣的女国主。 席间摆的都是高脚胡桌,甚至用好几张高脚胡桌拼成了一排长龙,一面坐着周国使臣,一面是齐国奉命接见外宾的籴使。 这头安德王高延宗皮笑肉不笑的说: “为更符合贵国贵客的生活习惯,大齐特意选用了高脚胡桌投入宴会使用,大齐心诚备至,也是为让周国主感到宾至如归。” 周国主下颌轻点,那张玉片面具遮住了人中往上,倒露出一点幼嫩水红的薄唇来,他启唇欲言,便听对面的兰陵王小声道: “这回够得着桌了么?我怎能让媳妇儿因够不着桌面而不来吃席呢,你看为夫有办法吧?” 安德王没敢侧头,只私下里拿胳膊肘怼大哥,从牙缝里挤出小声的一句:“注意点儿影响。” 可算显着你有个媳妇儿了是吧? 兰陵王却眼神坚定道,“若无华胥国主舍身相救,今日的两国会面,人怕是就没这么全了。” 他此言一出,头一个点头的便是坐在对面正中主位的,鲜卑天子宇文怀璧。 即便他正对面坐着兰陵王,他也目光微斜,关切地看向坐轺车上,神色如常的红衣姑娘。 “风陵王还不能下地么?都怪寡人来得仓促,倒累得你带伤出席,但能见殿下一面,便不虚此行。” 兰陵王:……遭了,冲我媳妇儿来的?! 第226章 国宴话家常 这张长桌宽三尺,长几丈。 毕竟也算国宴,桌面上铺绸盖缎,摆的都是齐国和南司州就近的地方菜,还有几道川渝菜。每人面前都配个给加菜的男侍卫。 而在安德王跟周国来使斡旋奉承之际,高长恭这边刚顶替了自己媳妇的侍卫,旁若无人的给她夹肉布菜,周国那头便起身来个人。 虞部大夫元旸是真没拿这儿当正经场合,把他那橘红色的大袖襦衫开叉到了肚脐,也没罩裲裆心衣,直接就将线条流畅的胸膛展露人前。他走出席位奔元无忧而来,在纤髾飘摆之间,这男人风姿绰约,一张美艳的脸上还嵌着潋滟勾魂的狐狸眼,这副媚态属实是颠倒众生。 元旸还带着那个树墩子总管,一个拎酒壶一个端酒杯,那位总管还掐着极细弱的嗓音,直夸女国主美貌国色,智谋武力超群,非池中物,羁旅齐国做一个小小的兰陵王妃属实可惜了。 元旸举着酒杯,也要为当日对女国主的无礼道歉,请求如今的兰陵王妃原谅他不识元君。 兰陵王觉得前面说的都是屁话,只当元旸摇曳着裙摆过来时,他才豁然起身义正言辞道: “她重伤在身,不能饮酒。” 于是元旸说罢“我干了,你随意”后,直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还有一口从鲜红的唇角淌下,顺流淋漓到深邃的锁骨、起伏跌宕的胸膛线。 元无忧只是盯着他多看了几眼,便被高长恭暗自抓住了桌下的手,男子咬牙恨齿地,用仅有她能听清的声音在耳边道:“这个骚狐狸!扭腰撅腚的…有鸟的男人是做不出这种行为的,哪有公孔雀敢在国宴开屏啊?” 可元旸一见俩人耳鬓厮磨,居然过来了,还凑近来扶着她轺车的靠背,俯身来调侃她,“小殿下喜欢臣下的姿态?” 元无忧瞧着眼前大敞的衣襟,男子玉白胸膛上那两枚茱萸,都在衣下的阴影里肉隐肉现呢。 她莫名地脸颊滚烫,但依旧眼神坚定,态度诚恳道:“大人颇有魏晋风流之姿。” 高长恭连忙抓过她的手,搭在自己裙甲岔开的大腿上,挺着胸脯底气十足道:“殿下见惯了本王雄姿英发,瞧您新鲜罢了。” 望着鬼面男子那副时刻戒备的护犊子样儿,元旸也做不出别的刺激行为来,便扭头回了自己的座位,路过主位时,还低头跟宇文怀璧道, “当时没注意,如今看来你眼光不错,她那颗泪痣和眼睛,很像您那位老相好贵妃娘娘。” 元无忧敏锐的捕捉到了,“贵妃?我像别人?” 因男子戴的玉片面具,众人看不清他面上的喜怒,只能听见宇文怀璧清嗓呵斥:“住口!” 这句话算是惹祸了。 坐在轺车上全程神情肃穆的女国主,此时直咬后槽牙,“说不说?不说是吧?来人,送…送客送不走,把孤送走总行吧?” 高长恭自不会让她中途离席,便连忙劝她—— “元元别恼,周国主贵为一国之君,后宫妃嫔无数,总会有几个与国色美人相似的,而你夫君从头到尾只与你一人有过感情纠葛。” 瞧夫妻俩旁若无人的腻歪,安德王只能劝大家吃菜。望着凤目阴鸷却一言不发的国主,元旸不禁偷偷拉他袖子,戏谑道:“这姑娘比你有道行,恐怕你驾驭不来。不如让给我尝尝?” 俩人都在尽量低声说话,也怕对面听见,宇文怀璧私下跟他委婉推诿,叫他小点儿声,不准冒犯女国主,自己却顶着玉片面具,抬头冲那女国主语气温和的问她, “风陵王在齐国军营住着可有不惯?伤处为何好的如此之慢?朕带了一些川藏奇珍猛药来,以及各类滋补品,少顷会命人送到你帐中。以及一些金银首饰,即便你不好打扮,留着变卖也能以备不时之需,更有周国的蜀锦料子和应季的吃食,教你身在异国,也不忘故乡滋味。” 这顿席吃的元无忧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情被宇文怀璧这帮人闹的几流拐弯,七上八下的,尤其此时他这步“故乡情”的棋,算是把她对华胥和长安的旧情给勾出来了。 她和他有着同一个故乡,高长恭在此时,远不能理解他给她这种荣归故里的归属感,杀伤力有多大。 身处席间,这女国主与自家陛下就四目相投,琥珀瞳仁与深蓝凤眸里都是毫无杀气,又平静从容,却仿佛传递着某种别人看不懂的情绪。 元旸打圆场道:“若非臣下拦着,吾主就差弄鸿雁来下聘了。” 大雁是忠贞之鸟,乃娶妻下聘必备之礼。 高长恭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问题所在了,登时从鬼面射出两道凶光:“她是本王的爱妻,兰陵王妃!你们此举明着挖墙脚,不妥罢?” “我们陛下是为王妃的身体状况考虑,若兰陵王如此疑神疑鬼拈酸吃醋,宁愿耽误她的病情以至恶化,臣下倒替王妃日后的生活担忧了。即便她能躲过致命一击,恐怕也要枯死于兰陵王您的后院。” 元无忧唯恐两拨人继续拿她说事,赶忙打断: “周国主的厚礼孤不需要,好意孤已心领了。” 鲜卑天子却变本加厉,继续眼含悲悯地望着她道:“风陵王若嫌少,朕回京后许给你十里红妆为聘。即便一国女帝愿屈尊下嫁,又岂能为人臣下?区区郡王,安能比得过天子之尊?” 元无忧强忍着脾气,沉声道、“你以为这是交易吗?孤与兰陵王是一腔赤诚的真心相爱。” “爱?可笑,高长恭是看重你的家世和能耐,你是看重他的脸和顺服罢了。本就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何谈“爱”字?可你要清楚,他不止臣服于你,更盲从死忠于他的高氏王朝,他的性格早晚会害了你。” 其实国宴吃到这种地步,也就跟小酒馆儿,喝几口马尿就开始东家长西家短、扯皮拉筋没什么区别了。 元无忧本还想要脸,但此时宇文怀璧这番话,着实把她给气笑了。 “那你又何尝不是想利用孤?” 高长恭这会儿也忍不住道:“倘若国主有心夺人所爱,便请先效仿您长兄和西魏废帝的只娶一妻别无二心,遣散您的后院六宫无妃,本王方能甘拜下风退出,可陛下倘若只想利用她身后的权势?那便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本王爱她如命,愿为她死,她自有定夺。” 屋里的气氛实在压抑,元无忧赶忙找了个由头离席。 第227章 相赠龙落子 巳时的太阳,便已攒足了热意。 元无忧一出大门,正和廊下一片黑压压的周国府兵面前,唯一一抹白衣素衫的公子对视住。 他身长玉立,正落在门口的木兰树下,穿着堆雪似的大袖白衫,握腰缠尺素,玉簪绾青丝。 枝头盛开的木兰花白瓣吐粉,衬他像极了从工笔画里撕出来的美人,敢情周国盛产谪仙人? 元无忧尚未反应过来,这位白衣胜雪的小公子便步伐轻缓地迈步上前,拱手作揖,那张五官远瞅就深刻端庄的脸,近一看更加精致清艳,少年笑意清浅: “小殿下,经年未见,一切安好?” “你是……?” “家父是独孤府君门下礼部大夫,在下是…城南封迭微。” 她怔愣片刻,脑子里没转过“城南封迭微”的弯儿来,倒脑子里轰然一炸,突然想起了另一位故人……她那西魏末代皇帝堂兄与宇文怀璧他长姐的嫡子,名义上被宇文皇后“掐”死于襁褓中,实则送到了她母皇膝下照拂的堂侄元曦。 元无忧四岁之前见他,他还是坐享滔天富贵的太子元曦,待五岁那年宇文氏篡权夺位,改魏号周,突降塌天大祸之后再见,他就成了春官府宗伯门下,礼部大夫的儿子。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若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便是这个“曦”与“迭微”。 虽说自北魏以后,元氏一脉总是以各种身份和名字活了下来,但在她看来就是糊弄鬼呢。 元曦虽比她大两岁,但按辈分,她不止是元曦的姑姑,也是那个骚包虞部大夫元旸的姑姑。 对于简宴席间,宇文怀璧跟闹鬼一样,一改故辙地言辞激烈,元无忧尚且没看懂他的意图,只觉浑身不适,高大哥便一针见血的点破了: “他喜欢你。” 高长恭平静的来这么一句,把元无忧吓得,脊梁骨瞬间凉了半截。 “啊这?大哥您别闹,您平时挺清醒理智一个人,怎么也跟老五似的了……我倒觉得他是太讨厌咱俩了,存心恶心你离间咱俩呢。” 她顺口反驳搪塞,高长恭却分析起来了, “试想一下,他那么个孤僻傲慢的人,平生不近情爱,今日居然会放下身段……如果换你,你会为恶心两个讨厌的人,而去勾引其中一个讨厌的人吗?就算你能送他江山送皇权,这些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唯独他不缺。” “你别问我,我选不了…我怎么也不至于像他这般对我,太恶心了,莫非他觊觎我们华胥?” 大哥无奈的叹了口气: “……罢了,你就这样谨慎即可,你可千万别开窍,他也最好别按我说的来。” 元无忧只讪笑着,眼神讨好,眼底深沉。 连高长恭都看出来了,她又岂会看不出来?只是宇文怀璧到底是为探听虚实多,还是挑拨离间多,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行为多不受控,也许是一箭双雕了。 ——晌午时,周齐两国在商讨之下,最终定于木兰城外的木兰山摆擂台,供双方切磋比试,友谊战点到为止。 会议结束后,高长恭便抓着元无忧的手腕起身离开,要带她摘掉端午时祈安康,带走晦气的五彩“长命缕”。 他适才发现她手腕上的五彩绳还没摘,这本该是端午后第一场雨时,顺流扔掉霉运晦气的,但那时她徘徊在生死劫,谁也没顾上。为防止她再忘了,他便先自己收着,等下了雨就扔。 紧跟其后起身的宇文怀璧,居然跟在俩人身后直到殿外,还顺乌金袖口掏出一只、精工刺绣了龙纹的香袋来,拿白到不见血色的细手递给元无忧,垂着浓黑长睫道, “这个,你一定要收下。” 元无忧蹙眉犹豫。 高长恭先问了:“里头是什么?” 他也没客气,直接从宇文怀璧手里先抢过去,当场打开了,只见里头是一些药材,还有一对龙落子,仍旧是雄性鼓着囊袋。 高长恭哑然:“什么东西?真是香袋啊?” 元无忧转回头,与凤眸深蓝的鲜卑皇帝四目相对,这估计是只属于俩人的私密了……雄性带籽龙落子,他怕不是在威胁提醒她,她曾经调戏过他? 因为明日要启程前往木兰城,今晚两国的重要君臣,便都要在鲁阳城馆驿下榻。 直到俩人回各自住处的路上,高长恭推着她的二轮轺车,还央着她询问, “周国主给你那个香袋是何意?我知道肯定有门道,讲给我听好不好?” “说了怕不合适,怕你不高兴。” “你不说才不合适!他是不是暗语传情呢?” 红衣姑娘只觉好笑,她回头看他时眉眼一挑,“瞎说,他个丑鬼暴君,又恩将仇报,方方面面对你都不构成威胁。但是暗语确实有点儿,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高长恭翘鼻一哼:“本王是出卖色相的人?” 元无忧虽然为难,但还是诚恳道: “那天我让他翻书找龙落子,我就说你找详细些,以后高长恭若是能生了,兴许用得上。” 高长恭顿时沉下去一张俏脸,眸色愤恨, “无耻!你们两个医道流氓!本王倒还真不知道,你连让本王生的催产药都预备好了?” 她叹了口气,就在高长恭愈发瞪大的震惊目光里,从二轮车上站了起来,踮起脚抱住男子的腰肢索吻,他并未反抗。 美男大将凤眸微润,红唇水润的低声喘气。 他的眼神含嗔带怨,“你都能站起来了,竟还装病,害我揪心一上午……我想着配合你,你却只想强取豪夺进攻,你是爱我还是泄愤呢?” 她顺势将脸埋他怀里,悄声:“四哥哥最男人啦,明明在外威风霸道,却甘愿被我压制。” 高长恭刚想反手去搂她的腰肢,又猛然想起她腹部的伤,赶忙讪讪的把她推回轺车里。 “等你病愈了,私下里我必须要重振雄风。” “休想,你要是敢欺负我,我打不过就跑。” 他凤眸一瞪,心口微微抽痛,苦笑: “好好好,我不敢欺负你,我甘愿被你压制,你别跑,回家做我的小妻主好不好?” “……那你也要和我回华胥做皇后。” “……我不都答应了嘛……既然达成共识了,你先把那白虏皇帝给的香袋给我好不好?一想到你俩在研究这种东西,我心里比谁都难受。” 第228章 对饮话当年 周国主来时是上午,到了晚宴自然要丰富些。 齐国这边郑重的询问了国主的意见,并委婉表示在鲁阳县不比木兰城,恐怕物产不丰足,只能尽量不亏待国主了。 宇文孝伯直接提了:“我们陛下后宫凋零子嗣稀薄,你们齐国就没有娇娘进献吗?摆出来招待国主也显得齐国大气。” 齐国兰陵王表示宁可不要这大气。两国切磋又不是齐国战败了,即便男人战败也不该如此割地赔款、拿女人抵债,岂不是羞辱大齐么? 更何况周国主光皇后就娶了两位,妃嫔更不知有多少,此举难道想娶第三位皇后吗?倘若他真敢,那位阿史那皇后是早上下堂的,突厥是晚上大兵压周境住进长安城的。 对于宇文孝伯这个大胆提议,齐营嗤之以鼻。一致否决。但安德王也试图打圆场,说既然国主有此需求,他可以去隔壁斛律部借营妓,只要国主不挑食。 这套流程一下来,把周国主给埋汰够呛,鲜卑天子赶忙喝退宇文孝伯,帝王之威乍显,随后又语气和缓的询问,为何一下午不见女国主? 好家伙,铺垫这么久,就为这一位吧? 眼下齐国众将都有些愤然,人家华胥女国主跟兰陵王天生良配,小夫妻俩亲密无间,如胶似漆,周国这个鲜卑天子几次三番前来搅和,确实太不地道了。 正说着华胥女国主,曹操便到了。 被红脸红衣少年推着的二轮轺车上,端坐着高束马尾的红衣姑娘,她那张幼态未褪的脸上,是与年纪不符的沉稳从容。 她表示无意打扰诸位议事,而是来拿回给高长恭的东西。 高长恭直瞪眼,“你要拿那东西去祸害谁?现在这么多人你也看见了,拿出来我多难受啊。” 周国人一时面面相觑满脸震惊,元旸最震惊:“你俩现在都发展到……开始玩小道具了?” 鬼面男子长睫一掀,黑亮凤眸里满是无辜又茫然,“啊?” 元无忧:“……没玩儿啊,你休要诽谤我!!” 既然周国主要等的人来了,他便不装了,直接以一国之君、旧日故人重逢异国他乡的借口,给齐国施压让女国主陪酒,还单开一桌。但女国主重伤未愈,可以水代酒。 高长恭瞧着目光阴恻恻,一瞅就满腹坏水儿的鲜卑天子,郑重表示:“说实话,妄想降服我媳妇儿,你不行。” “她除了母尊规矩,还有什么?” “还很贪色流氓。” “朕贵为国君,二后一妃,愿出列挑战。” 元无忧:“……等等等等!你们尊重一下我的意见啊,拿我当活人了吗?!” ——片刻后,客厅内。 宇文怀璧穿着黑色大袖襦衫,跟元旸学的解去了外罩的裲裆心衣,将领口微敞、大方袒露一截瘦削精致的锁骨窝。又拿白玉面具遮住了痂皮如鳞的蛤蟆脸,姿态娴雅的给她斟花茶。 桌上摆着周地美食,炙羊肉截饼等。 对面的女国主抱着膀子,满脸傲慢不屑。 元无忧听他捻酸文客套,聊感情,聊她对自己是否有情,字里行间都是诓骗她去周国。 可他戴着面具,毫无饮酒之意,居然敢劝她饮茶敬酒,怕不是打算酒后乱性。 她嘴角一撇,顺口啧声:“我原以为小石头是纯情童子,原来是经验丰富的浪荡天子。” 他却凤眸凝重,深蓝的瞳仁里饱含压抑。 “可让朕第一个献出童子的是你,坚守二十三年只为奔赴华胥做通房,却被你们扫地出门。” 他一句一个大霹雳,元无忧瞬间愣住。她原以为他不记得,时至今日她才知晓,这狗皇帝原来什么都知道?可她确实是近日才想起来的。 当年挂名她通房的人,到底做了她通房,甚至未与那个名义上的婢女皇后圆房,留给她呢。可是在这种境遇下说出真相,元无忧只能怀疑他是故意羞辱,挑拨离间,别有用心。 “国主陛下不会不懂,当时我那些个候选夫婿若还在,周国的皇位还轮不到你。而今你跑来质问我有眼无珠,岂非可笑?” “朕已有权娶你进宫。朕的身份不比兰陵王高贵权势吗?” “啧啧…我登为华胥国主,坐龙椅住帝都,自己尚要开后宫,我得多想不开啊去进你后宫?更何况高长恭不止身心洁净,尊我为妻主,忠贞,还与我患难相爱,你懂人世间的感情吗?不说男女之情,即便患难与共的友情,你也从未在意过吧,否则怎会屡次恩将仇报,把所有人所有事都用利益衡量,质疑这个怀疑那个。” 宇文怀璧并未回话,只伸手拉下颈后的衣领,细密的长睫垂在眼窝处的玉片上,打出两弯阴影。引得她警觉:“你要干什么?以色为诱?” “给你摸苦情痣。朕的七情和合…是你。” “何为七情和合?别扯那些没用的来迷惑我,东施效颦罢了。” “失忆毁容后的弥月,与你相逢于患病垂危,朕会记着君臣佐使,七情和合永志不忘。朕从前并无七情六欲,遇见你之后方觉醒了。” 俩人就隔着一条高脚胡桌。 桌上的东西几乎一口没动,不知是哪道菜,让俩人之间萦绕着一股独特的腻味甜香。 元无忧坐在二轮轺车上,装作行动不便,于是这人豁然甩开乌金大袖,清瘦如竹骨的男子探身凑近她,把手里的茶盏递给她。 “是故里的蒙顶甘露,品一品还是老滋味么?” 她真想问他是品哪杯茶。 就在元无忧伸手接茶之际,这人一个不稳就要扎进她怀里,这能行吗?她腰有伤啊! 于是元无忧眼疾手快地,从他身后去勾他勒紧细腰的黑皮盘金蹀躞带,将人扶住站稳,却忍不住提鼻子吸了一口气,他身上好香啊!原来那股沁心的甜香是他身上发出的!绝非狐臭,可也不该有这么浓郁的体香啊? 宇文怀璧瞧出了她的疑惑,只道: “是龙涎香。出了汗…会更香。” 元无忧暗自咬牙,不愧是有后妃的人,高长恭那个憨包老童男,决计说不出这话来! 偏生他凤眸眼尾一挑,隐隐从面具里扯出眼窝底下的一枚鲜红泪痣,顿时媚态横生: “高长恭生愣青涩,只会让你憋火,不如交给朕,必保你食髓知味,尽兴而归。” 元无忧从未见过有人把经验丰富,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但人就这么守在她身边,这不是故意挑衅吗?她若再不接招,就显得弱势了。 第229章 汝妻朕养之 故而她微侧过头,仰脸儿瞧着玉面男子,琥珀瞳仁眼尾上挑,噙着侵略性十足的笑意。 “不必弯弯绕绕扯这些,我与你谈不上感情,直接来罢?” 男子目光一愣,在腰带被她撤手松开后,身体蓦地微微颤抖,“你以为朕不敢顺水推舟么?” 再做她通房他也豁得出去,毕竟她和兰陵王尚未逾越那一步,而自己先跟她有了肌肤之亲,形势则攻守之势易之,兰陵王必会跳脚大闹。 思及至此,鲜卑男子再次折腰俯身,主动凑近她,去抚摸她绣有鲜卑传统纹样的衣领…… “你不必劳力,朕会温柔的满足你。” 她自然懂他打的什么主意,心里更是恼火! 且不说她重伤在身,就此时他这柔柔弱弱的身段儿,还胆敢敢想压她?元无忧只含着一抹讥讽的笑在唇角,“我今夜若是跟你如何了,丢脸的是高长恭,所以我只让你一人丢脸。” 所以她抓住他衣领,将人狼狈的拖下来、拽到自己怀里,“你不是想勾搭为奸么?你的力气强迫不了我,我反而会扒了你绑在馆驿外头,让两国士兵都欣赏陛下的玉体。” “你不会如此幼稚做派的,于事无补。” “有没有用,你亲身体会才知道。” 于是这女国主当真来扒他衣领子,一扯就开叉到了白白净净的肚脐,她动作粗鲁冷漠,分明暧昧横流,他却相信她只为把自己挂在屋外! 宇文怀璧撕吧几下,呵斥她不要玩笑,她冷脸回怼你看我像玩笑吗? 他知道她不会如此草率与自己如何,此般只能是按她说的做……可他也知道,她什么都敢!猛然意识到这点的宇文怀璧,这才着急忙慌大吼她。 “放肆!!” ——守在屋外的兰陵王,眼看着媳妇儿被赶了出来,她抛弃了二轮轺车大摇大摆地甩着腿,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而里头的男人嗓子都喊岔了音叫唤宇文孝伯,活像被逼奸的那个。 他一把将吹口哨、负手溜达出来的姑娘抱住,笑着贴她的脸,“怎么回事?” 元无忧自知除了高长恭,没人敢这般抱自己,还是给他一杵子,引得他委屈巴巴的叫嚷,让她亲自己一下,不然哄不好。 她只好亲了四哥哥一口,解释了一通自己如何恐吓宇文怀璧的。 高长恭虽然赞赏她的有勇有谋,也很高兴,但还是努嘴气鼓鼓的撒娇,倒是吃醋俩人如此亲近,自己这个夫君眼馋,非让她哄自己。 捻酸吃醋是肯定的,高长恭要是无所谓才出事了。元无忧顺着他又亲又抱,倒是被他掐腰抱了起来,高长恭大将威风不减,而后又赶紧放下她,气喘吁吁的道,“不行…我怕不是时疫未愈,也担心你的伤,不敢使力气抱媳妇儿。” 元无忧吃惊,得亏他体力不济和对她顾忌啊,照这利索的动作看来,他过去真是颇有力气,他全盛时期争上下,她怕是打不过,幸亏高长恭君子坦荡,不会强人所难。她眼窝含笑: “男人不能说不行。” 他不禁笑出来,凤眸熠熠,“你放心,洞房花烛夜我肯定不会让你觉得不行,至少我肯定比宇文怀璧有力气。” “不必劳烦你,我出力。” 高长恭唯恐把她惹毛,胡乱打太极片刻,身后就跟来了周国君臣好几位。 周国主先是说明天要比试了,兰陵王带队吗? 高长恭表示会让王妃带队,自己家她是老大。 宇文怀璧不禁嗤笑,“她重伤在身,你就迫不及待要推她出来挡箭抗伤了?” 高长恭道:“她是稳坐中军帐的统帅,只需动口动脑,唯独不需动手上阵。至于骑射排兵布阵之人,自有手下人代劳。” 元旸则高高兴兴的要拉着元无忧探讨,“王妃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黑,怎么养的?” 高长恭十分护犊子,把小姑娘的双手都拽到自己掌心:“爱情的滋养。” 见幽兰夫妻旁若无人执手,周国人面面相觑。 寻思闹剧到此也该回笼睡觉了吧,不料那鲜卑小皇帝又出损招,居然让女国主给他敷药!道是兰陵王妃颇通医理,他身上的鞭伤,也是拜兰陵王用刑逼供所赐。而这次兰陵王答应了,但没完全答应,而是坐在媳妇儿旁边,瞧鲜卑男子褪下衣衫露出凝脂雪肌,其上触目惊心的红痕,幸好并未让元无忧产生太多怜惜,她也不敢。 元无忧毫不怀疑,但凡她手底下这病患表现的出格一点儿,高长恭都能当场揍他。 她是安全了,有夫君罩着不怕被调戏,可这人居然故意哑声哑气的,嗓音轻柔: “咳咳咳…王妃手暖,慰藉朕之体寒。” 高长恭锐评:“男人体寒是肾虚的表现。” 元无忧附和:“搁在华胥怕是不好生育,幸亏你是鲜卑人。” 宇文怀璧暗自咬牙恨齿,这夫妻俩都是憨子。 他左思右想,继续找茬,低垂浓黑长睫问, “朕的皮肉较之粗糙的兰陵王,手感更好罢?” 元无忧不敢睁眼说瞎话,也不敢拉架,只夸赞高长恭,“他在汉人里够白了,常年打仗的武将里,没有第二个那么嫩的了。” “朕比他年轻两岁,养尊处优,应该是华胥人眼中的正室做派。” 元无忧忙道:“此言差矣!正室是端庄大气,我四哥哥身心洁净,忠贞守节,文武兼备,做我华胥将来的君后,是最合适不过了。” 宇文怀璧一掀浓黑长睫,点漆凤眸冰凉, “高长恭,你们之间的爱到底是什么?” 高长恭哼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我爱她的全部,她是我余生的指望,我连百年归老在哪儿死同穴都想好了。” 元无忧好奇,“在哪儿?” 高长恭目光满含温柔地看着她, “华胥和兰陵郡,一个衣冠冢,一个夫妻墓。” 宇文怀璧嗤笑,“朕只瞧见了悲凉,汝若是短命早死,汝妻子朕养之,汝勿虑。” 高长恭不甘示弱,“你休想!你死本王都不会死的!也许我们爱的不够刻骨铭心,但至少我们是良配,你这样后妃无数人尽可妻的男人,是不懂凡人的爱情的。” 元无忧附和:“四哥哥所言极是。” 第330章 白月光是她 鲜卑男子罗衫半解,垂眼看着元无忧在他身上忙活的手,忽而道: “寡人最厌恶与人接触,唯独被你触碰体肤,不会反感恼怒。” 高长恭忍不住啐道,“他嘴太碎了,媳妇儿快给他上完药了事,别耽误咱俩晚上就寝。” 元无忧迅速完成手下的工作,就要收拾药瓶子起身,反被男子抓住手腕,清凉的嗓音道: “等等,朕要与您二位彻夜切磋象戏。” 元无忧哭的心都有了,“您饶了我罢,听听外头都几更梆子响了啊?我都困不行了。” 高长恭起身凑过来,强行掰开宇文怀璧的手,眉眼锐利,“拿开,今晚本王要哄媳妇儿的。” 他吃痛松了手,只淡淡道,“朕擅长哄睡。” 高长恭再也忍不下去了,“狗皇帝你就一点廉耻无有是罢?那是我媳妇儿!我自会哄她睡,元元咱俩走!” 鲜卑男子忽而凤眸湿润,清凉嗓音低哑起来。 “寡人貌丑,体弱,死气沉沉,一无所有,你喜欢高长恭是应该的,他是当今汉人里顶尖的美貌,又强悍又能保护你,热情活泼人缘好…寡人却像是沼泽里的淤泥,只能仰望兰陵王,又不愿仰望他的忠贞爱情,因为那也是……罢了,罢了,到底是寡人从未上得了大雅之堂。” 元无忧被他说的有些心口刺痛,便软了语气,“你也不必如此自怨自艾……” 高长恭一见媳妇有些被感染了,赶忙跳起来打断施法,“别听他发牢骚了,既然他如此有自知之明,咱不能阻止他认清自己,快回去就寝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这次宇文怀璧没阻拦,只拿一双愈发漆黑无底的荧荧凤目,盯着面前已经起身,却又腰肢半转看向他的红衣姑娘。那张精致细嫩的脸上英气摄人,眼神坚毅凌厉的琥珀眸子底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并不明显,但烙在了他心上。 华胥女国主身穿着齐国的军服,与他为敌,却也在为北齐的社稷黎民造福。 鲜卑天子玉面底下的幼红薄唇轻吐:“唯愿君寿与天齐,早日成就霸业,无需…记挂故乡。” 高长恭啧声道, “又不逢年过节,又不是她生辰,国主何来这话?只要你管好部下的明枪暗箭,即便她没办法寿与天齐,起码也能长命百岁了。” “寡人谨记。” 元无忧只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便扭过头。 她记得这话,在多年前他来华胥为她庆生时,教授通房那些时,便在她耳边叨咕这句。当时她觉得跟奉承的话没两样,直到母皇驾崩,逆臣造反,她心死之下替他挡箭后……宇文怀璧对着华胥逆臣威胁出后半句:“天地同寿。” 若她不能寿与天齐,便让天地与她同寿。 他在用祸乱华夏,来威胁华胥人的良心悔悟。 自从元无忧意识到,华夏大地和汉家的大好河山在鲜卑胡虏手里,只不过是旅居和欢场,从未有秦皇那种“秦可亡,华夏需有继”的觉悟,她便不再对这帮鲜卑疯子寄予厚望。 元无忧不理解宇文怀璧此时提这茬的意思,但也不再犹豫,她片刻都不想再停留,真怕这个鲜卑天子再度发疯。 待俩人携手离开,屋内只留了宇文怀璧一人。 他正慢吞吞的整理衣襟,便有人掀帘而入,来人那双勾魂夺魄的狐狸眼捻着几分微醺,嗓音柔媚,“臣下有一计,定会教她在擂台上抛隋珠选和璧,长安明日会送来西凤酒。” 鲜卑天子长睫覆下深蓝凤目,并未理会,只嗓音低哑,满带自嘲的,凄然一笑。 “寡人的明月光,不会再回来了。她去照亮别人了。” 元旸一怔,赶忙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莫非陛下说贵妃娘娘容貌像故剑情深……还真有个故剑?您与华胥小太女,究竟有何往事?” “她贯穿了寡人的前半生,影响我整个人生。我的一切拜她所赐,我的信念因她而坚定,她不止是故剑情深,更是浑浊人世上,唯一的破晓之光。我们鲜卑…本是征服中土的蛮夷,鸠占鹊巢者罢了,可是……是她让我悟到,拓跋氏因何甘愿臣服华胥,改元姓追崇汉风。” 北周当今天子宇文怀璧在位十年,从十八岁的内敛少年成长为二十八的沉稳帝王,对朝野臣民无不关怀备至,百姓无不称其仁德贤良,可他只有爱社稷万民之心,却亲缘薄,正缘寡。 甚至在登基后,只娶了诞下皇长子的江陵婢女李娥姿为皇后,又娶突厥昆涂欢公主为后,降李后为妃,却与后宫不亲,至今只有一子。 世人皆以为,能让少年天子困于旧梦的故剑情深,是番邦哪国公主殉了国,是没等到天子登基亲政,娶她回长安为后的可怜女子。 这样的话,宇文怀璧甚至听元旸打趣过多次。 事实上,他的故剑确实殉国了,她曾是岁岁无忧的天之骄女,生来便要继承华胥皇位,受万民敬仰,上古神只。她莅临人间长安,恩赐他这个卑贱不祥、被送养于人的庶子做了天子。 那年她豆蔻十三,他二十三,一个是储君,一个是傀儡皇帝,却情窦始开,当年与他同寝同食的小娃娃,居然成了他要侍奉通房的妻主。 在先帝岳母的照拂下,神憩陵三个月,他褪去少年的羞涩,学会了贤良淑德,是臣民皆知的太女妃,他自见她第一面,便知要成亲的。而今的华胥与北周联姻,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料!先帝骤然崩逝,反臣剑指少主,说她德不配位要酋各自治,少主答允后,连昆仑都算在内、偌大华胥国分崩离析,她也不知所踪。 那年华胥,帝都漫天缟素。 十五岁的女储君伏在母皇棺上无声泪流,端着少主的沉稳持重,见他靠近才放声大哭。 他说要娶她回去做皇后,一语失言,朝臣竟认为他要挟持少主吞并华胥,当场要诛杀他。 是她以身相护,毒箭在她雪白额角绽开一朵红花,小姑娘奄奄一息的倒在他怀里,问他可畏惧自己的丑陋?说是最后一次护他。以后不准他提起旧情,要他回北周去,忘了华胥和她。 还不忘叮嘱一句:“和我有过的男子,是会被鹿蜀血脉改变体质的,你要养好身体再娶妻,小心怀了女人的孩子。” 有此一句,怀璧更忘不掉她了。 他回北周以后,华胥与中原设城防,建城关,不予通商,不久就传出女储君病逝。 直到他遇见另一个华胥女储君,他第一眼便知不是她。即便那张脸上,有着一样的泪痣,但这人眼里、没有她目光中的坚定和野心,没有她爱民如亲的悲悯。 若按那个假扮她的异世女的说法,宇文怀璧的白月光,就是那个贯穿他半生的小女帝。 在长安城时,她三四岁就敢摁着七八岁的孩子打;在华胥时,她十三岁已抽条的像小豹子!她带他上昆仑吃冰,下黄河源头捞鱼,去楼兰摘鲜桃和葡萄,为他栽了一院白牡丹。 怀璧想起幼年的第一缕温暖,也是她带他看遍长安繁华,说从此以后,她会护着他在长安横着走。这位西魏太上女皇的独苗女儿,将毫不保留的偏爱都给了他,将滚在泥潭里的他捡起来,擦干净,赋予他一腔赤诚的热爱。 甚至多年以后的华胥国都,身为储君的她仍告诉他,以后不止华夏九州,她要让他展望昆仑云山,归墟海外的开阔,她从不是拘泥于后院宫廷的人,而她身边的男人也不该是。 所以怀璧暗自发誓,要做足以匹配她的贤君明主,昆仑不养闲神,长安不养闲臣。 可当他稳坐龙椅,她已非她,她再是她时,身边已不是他。 宇文怀璧绝望的意识到,他似乎从未对她的皇图霸业有所助益。跟兰陵王相比,他这个有名无权的傀儡皇帝,只是个没用的人,他不配。 *** 深夜的馆驿内。 即便媳妇儿能下地了,但毕竟重伤在身,高长恭自不会唐突她,甚至生怕她半夜对自己毛手毛脚,便仍分床睡,但长了个心眼,他睡外头她睡里头。 第331章 赛前动员会 北齐武平元年五月十八,天清气朗。 齐周两国切磋比武的擂台,设在了南司州下辖的木兰山。木兰山呈马鞍型,由大大小小好几座山连着,今日只把郑家的药材山封锁了。 比赛头一天,赛程和参赛者便定下了。 齐国这边带队的主帅是兰陵王妃郑玄女,周国那边带队的是安化公宇文孝伯。 两边唯恐引发公众不安,都没敢提周国主和华胥女国主亲临指导的事儿,但大家伙对谁是坐镇指挥呢,都心知肚明。 元无忧原本不想参与和带队的,毕竟她身份特殊,掺合齐周两国的较劲算什么事啊? 但是听说里头每场比赛都有奖赏,齐周合资准备了用箱装的真金白银和武器装备,连高长恭都声称,那奖励堪称丰厚,抵得上他半年军饷了。而且每赢一场赛事,除了登台出战的勇士有赏,连带队的主帅都获得头功,每赢一场获得的队长头功都能给她,元无忧说那行。 她甚至还想带伤上阵,多拿几份。 毕竟齐国富得流油,贫瘠的北周难以匹敌,她雁过拔毛起来也毫不心疼。 齐周两国分在木兰山下的擂台两侧,于东西两极各设营帐互不干涉。 在赛前准备阶段,齐国的营帐内,就给自家女主帅穿上了绛红军服,套上了黄铜甲胄,是兰陵王亲自给她穿袍披挂的,还不住的道: “原本我给你制了一套黄金打造的明光铠,和我那套是夫妻样式,但你现在不能负重,恐撕裂刀口,触发旧伤。” 旁边儿一脸胡子拉碴的甄壮士,就在旁边耐心的盯着大哥贤惠的、一件一件给媳妇披甲胄,甚至等他把大姐的红色披风系在领上后,才出言提醒道:“大姐啊,周国人等您给咱们战前动员完,去门口跟他们交流几句赛程呢。” 原来周国派遣来例行公事交涉的人,在齐国中军帐外等候半天了。 甄壮士话音未落,在门口堵住周国使者的安德王也进门来了,高延宗正听见这句“大姐”,都瞧着好笑,“柔柔,你可是大哥的老部下了,怎么都不叫长嫂啊?” 高延宗可真会拱火,元无忧不禁白了他一眼。 甄温柔的求生欲很强,他赶忙嘿嘿笑道,“那是五王您的嫂子,我们可是忠心追随大姐的。” 其实关于对华胥女国主的称谓这个问题,齐营兰陵王部,前两天就已经纠结过了。 这帮兵可是跟着大哥唤她姑姑过来的,最近开始管元无忧叫嫂子,但元无忧不喜欢这种附庸于男人的称谓,尤其她以前可是姑姑辈,本来叫大姐就很降辈分了,这一叫嫂子算没救了。 于是她便让年轻的士兵管她叫大姐,毕竟俩人没成婚呢,先别叫嫂子自贬身价是一方面,再者兰陵王虽然信任她,放权让她自立府兵,但也不该借他大哥的威名,做他们的大嫂。 而小兵乱叫这也就算了,关键怎么四五十岁老兵也管自己叫大嫂?元无忧听着都觉尴尬。 阿渡还在一旁昧着良心哄:“把你叫辈分小了兰陵王也不能乐意啊,你就为了搭配他充大辈儿和大岁数,当大嫂多好,占便宜又霸气。” 元无忧心里想的却是,等日后回华胥,她得让姐妹们管他叫姐夫。 直到高长恭凑过来附和:“若是你嫌辈分不够大,就让他们管你叫姑姑,我做姑父。” 元无忧:“……你还挺能屈能伸的。” 于是在兰陵王的极力促成下,专给两军主帅搭建的看台上,华胥女国主坐镇在了东道主的交椅上,而她旁边副椅上坐着鬼面大将兰陵王。 正所谓美人都是雌雄难辨的,兰陵王没露脸,可他这王妃露出的脸极为俊美又英气,此时这位当世木兰红袍金甲,马尾高束青丝垂肩,往那一坐尽显大将威仪,太有主场优势了。 在赛事开场前,两国要例行公事的沟通。 周国虞部大夫元旸凑到齐国主帅的女将面前,问她身侧的兰陵王,都不展示一下齐国的强盛吗?高长恭端坐主位,姿态傲慢: “不,掉价。王妃就代表本王了。” 元旸:“……?嗯?兰陵王是怕战败丢脸吗?” 高长恭又瞥了眼身侧,补道:“既然是友谊切磋,本王上阵恐会引发注目,更何况,你大可回去问问你们国主,爱看本王还是女国主。” 元旸点头,也怕再说下去,搅和黄了陛下的小心思,便灰溜溜跑了。 只有元无忧侧头低声道,“拿我挡箭是吧?周国摆明了另有目的,你此举避重就轻,也不怕我被周国人缠上。” 鬼面男子微侧过鬼面,面盔底下凤目微斜地看着她,“我也想见识见识,世人眼中不近情爱的周国主,到底还能对我的彪妻多主动亲近。” 高长恭说话时因为戴着面具,只能看到他喉结滑动,元无忧抬手去摸他颈子,反被他躲开。 “别动…大家都看着呢。” 元无忧:“……” 而后他悄悄拿龙鳞护手上、尖长的指尖戳了戳她,但身形纹丝未动,腰杆依旧挺拔,面上依旧坐姿严肃端庄,只道:“你要是无聊,便抓我的手。” 元无忧心里刚冒头的几分怨怼,瞬间软化的一塌糊涂,她不禁感慨…… “好贴心的小娇夫。” 站俩人身后瞧着的阿渡,都不禁感慨:“大哥真温柔啊,好像成了大姐夫。” 大哥诚恳道:“甄温柔在你身后呢,本王还是没他真。” 高长恭和宇文怀璧到底没比试一下,因为一个靠武力,一个靠智力,一个心机不行一个柔弱不能自理,没法比。 在策划初期,也把真正坐镇中军帐的,双方擅长的排兵布阵、象戏棋盘一律取消。 但是把竞技的项目,写在特制打乱的黑红棋背面,黑是周国擅长的,红是齐国,两方用一局象戏决定了谁先翻。 而且翻好之后只有这俩人知道项目,这俩人并不参战,只会偷偷告诉自己人准备好,都是当场宣布项目,然后两方派人。 这个任务自然交给了周国主和兰陵王。别看象戏是周国主发明的,但兰陵王也深谙象戏的玩法,与之厮杀了近半个时辰,不出意外的……发明者周国主赢了。 辰时开始的第一场。 第332章 无虞射戟 随着两国判官的一声敲锣打镲,鼓声震天,齐周两国的友谊切磋赛,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一场比的是骑射。 对于骑射,齐国这边的斛律恒伽最具权威,斛律部就是敕勒歌里生活在阴山下、游牧射猎为生的敕勒族中最善骑射的一支,其父斛律明月更有“落雕都督”之称,论骑射他是有家传的。 但兰陵王表示,斛律恒伽若是登台打擂,赢了是杀鸡焉用牛刀,即便开门红也会引发后续赛程的紧张气氛,输了则连斛律部都会被轻视。 于是齐国这边派出了西北少年阿渡。而周国派出了一个戴傩面,匆忙赶到现场的银铠小将。 论骑射,阿渡也挺胸有成竹,他虽是弱水族,熟识水性,但与白兰党项诸部周旋多年,他用党项弓的特性改良了齐国的强弓,结果还没上场,先被敌方秀了一脸射术。 靶架设置在百步之外,参赛者每人发一支箭,仅一次机会,取最接近靶心者为胜。 那银铠小将不止把一普普通通的弓箭,仅凭一箭就把靶心给射穿扎透了,这还嫌不够,而后竟然抄起自己腰间别的一只青龙戟,招手喊人过去,说让把靶架扶起来挂上这个,他要射断戟上连接月牙刃的小枝上的一条长命缕手绳。 戟这种兵器是结合了矛戈的特点,在戟杆顶端装有金属枪尖,一侧有月牙形利刃通过两枚小枝与枪尖相连,可刺可砍,分为单耳和双耳,单耳一般叫青龙戟,双耳是吕布那种方天戟。 当这话传到两军主帅那里,周国胸有成竹的答允了,而齐国这边也只是通知一下,倘若齐国阻拦他给自己加码,倒显得小心眼儿,更何况他刚才那一箭,几乎就是胜负已定。 于是那小将的青龙戟,便挂在了靶架上。 这银铠小将再次挽弓搭箭,银光乍现之间,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青龙戟后头的靶心碎裂,靶架轰然倒塌。 好家伙,效仿吕奉先辕门射戟? 傩面银铠小将这一展示,看台上和场外围观的两国兵士,顿时爆发出震地的叫好和惊呼。 此时的齐国女主帅,眉眼凝重地瞧着台下的吕布在世,满脑子都是他何时弑父给她瞅瞅啊?她上哪儿挖个貂蝉去忽悠他,来场宿命情劫? 待靶架重新搭好,轮到了周国这边的阿渡,他不知是压力太大还是紧张,一箭就偏离靶心。 把齐国副帅兰陵王瞧得拍扶手怒吼:“臭小子你在想什么!无名小将就威慑住你了?” 随着鬼面大将这句失态,演武场上,那名敌国的无名小将当着判官摘下傩面。 狰狞的鬼脸傩面底下,是五官深邃俊冷,眉黑脸白满眼肃杀,居然是多年未见的万郁无虞。 得知他身份,元无忧肠子都悔青了。 但凡他先摘了面具,元无忧都得让斛律恒伽上阵,不用射靶心,直接射他心窝子。 万郁无虞反客为主,为周国赢得开门红后,居然还冲看台上的周国主、虚空抱拳行礼,对齐周两国的判官道:“末将师从国主陛下。” 元无忧尚未明显表露出震惊,身旁的高长恭就惊诧道:“周国主瞧着病弱体虚,居然还有这神射手的本事呢?可真是人不可貌相,藏得够深的呀,本王倒想看他亲身上阵了。” 元无忧:“……什么都信只会害了你。” 齐国开门就出师不利,引得周兵讥讽嘲笑,但是远调来的万郁无虞突然上场,也警醒元无忧该认真来了。 在第二场开赛之前,有段人员调度的时间。 一下场,惨败的红脸少年就往角落一堆萎,阿渡都内疚的都不行了,只恨自己没能赢过华胥叛将,给她报一箭之仇和出气,元无忧叹道,“这事儿不怪你。他母亲统帅的万郁部,是党项出了名的神射手,人家有家传。” 女主帅一下了看台不久,郁久闾军师便过来问她,周国主可有透露接下来第三场比啥项目? 元无忧:“……不是,你们指着出卖我呢?” 因着在第一场开赛之前,兰陵王和周国主就把要比的所有项目都翻好了,周国翻的第一场,齐国翻第二场,第三场再是周国,以此顺延。 第二场是高长恭翻的乘马击鞠,齐国早就准备好了,便是让郁久闾军师上场。 但第三场便不知周国翻到了什么。 对于这种临近开场,才能知道下来比什么,再当场派人的游戏模式,就特别需要两边人的保密程度。齐国这边且先不说,就周国的保密程度做的太好了,元无忧只看见一帮人围在黑压压的帐子里,不露半点儿风声。 确实很有宇文怀璧那个闷罐的处事风格。 ——第二场比的是击鞠。 亦称打球或击球,游戏者乘于马上击球,击鞠所用的球有拳头大小,球体的中间被掏空,制球的原料是一种质地轻巧且柔韧的木材,球的外面还雕有精致花纹。 这项贵胄运动自东汉便已出现了,在曹植的《名都篇》中,有“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便有提及。 北齐自命承继汉室,颇受门阀世家拥戴,对这种贵胄运动击鞠自然十分热衷,即便北周鲜卑贵胄,多是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族,可对击打这种小蹴鞠的花活儿,还是乏力无措了些。 这场齐国赢得颇为轻巧。 ——第三场比的是投壶。 投壶礼源于射礼。先秦由于庭院不够宽阔,不足以张侯置鹄;或者由于宾客众多,不足以备弓比耦;或者有的宾客的确不会射箭,故而以投壶代替弯弓,以乐嘉宾,以习礼仪。 春秋战国时,诸侯宴请宾客时的礼仪之一就是请客人射箭。那时成年男子不会射箭被视为耻辱,主人请客人射箭,客人不能推辞。后来有的客人确实不会射箭,就用箭投酒壶代替。秦汉以后废除了射礼,投壶便成为一种宴宾的娱乐。据《东观汉记》载,大将祭遵”取士皆用儒术,对酒娱乐,必雅歌投壶。” 而魏晋在广泛开展投壶活动中,在壶口两旁增添两耳。因此花式上就多了许多名目,如“依耳”、“贯耳”、“倒耳”、“连中”、“全壶”等。 由于投壶是由射礼演变而来的,汉代投壶成为儒士的高雅活动。魏晋以后,投壶翻出了不少花样,一些正宗儒派于是大为不满。 今天玩的是魏晋花式投壶,没成想周国里面,宇文孝伯竟然颇为擅长这个。 第333章 胜负欲强烈 这个脸面算是让周国装明白了。 鲜卑族的安化公宇文孝伯,在汉人贵胄本该擅长的项目上险胜一筹以后,还得意的提了一嘴周国主,说昔年在宫里给陛下伴读时,没少陪练这些,而今倒派上用场了。 兰陵王是有气度的,眼下只从容的颔首回礼,“想来周国主也是通晓五经六艺的勤政之主,乃为北周社稷臣民之福。” 这句话乍一听没毛病,细品却是带刺,但没人敢挑毛病。 众所周知,周国摄政权臣是太宰宇文护,是宇文怀璧他爹的侄子,而周国主在内是一傀儡,在外更是体弱多病的样子,跟六艺勤政哪个沾边儿啊? 此言一出,元无忧跟着身旁几位知道内情的暗自憋不住发笑,目光满带赞赏的瞧鬼面大将,心道小娇夫也有这锋芒毕露的时候?周国安化公瞪着大眼珠子,敢怒不敢言还得赔笑附和。 战况来到了齐国一胜两负,身为齐国主帅的元无忧,这胜负欲挠一下就上来了,她不禁认真起来。 胜负心更强的兰陵王,更是都气的头疼了。 到吃午饭和避毒日之时,两国趁着休息时间,又是一通乱窜和打探虚实。 周国想知道齐国接下来比什么,齐国也想知道敌方擅不擅长。 刚吃过午饭,齐国女主帅早被铠甲捂了一上午热汗,眼下只换了身绛红军服,坐在帐里。 五官精致的小姑娘跟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眉眼鼻唇更显得粉雕玉琢,一受热,雪白额头上一片细汗,稍尖的小下颌都笼罩了一层水光。 就这样了,她还挥舞着套了鱼鳞甲护腕的手,给坐在她面前的男子扇风,宽慰道: “下场咱们一定赢回来,至于生这个闷气嘛?哎你…你别气芬芬儿的啊。” 她话音未落,便见门外通禀的人,没拦住一个长身鹤立的黑衫男子。 从逼仄闷热的烈日灼人中,传来一声清凉解暑的清澈嗓音道:“兰陵王的胜负欲如此强烈,若是下场比赛输了,岂非要怪罪王妃?” 元无忧瞥了一眼门口,黑衣男子正被锦衣华服的安化公护在身侧。 天热成这样,谁都是一脑门子、满身的汗,唯独这位鲜卑天子,穿了一身吸热的罩金黑衫,露出的修长鹅颈、细白长手,都跟冷玉似的。男子将如瀑墨发拢在金冠里,高束马尾,身上肌肤几乎和脸上的玉面同色。 她并未理会,而是歪过脑袋,眨巴着浓长眼睫毛都被汗水浸润了、露出的一双琥珀大眼,笑吟吟地望着鬼面男子:“你敢怪罪我吗?” 高长恭顺面盔底下喷出一声轻哼: “夫妻之间自不会迁怒,倘若你要敢在他面前放水放海,本王难道还不能怪罪你吗?” 元无忧点头,“那下场我亲自上?” 高长恭凤眼一横:“他们都是胡虏蛮人,可不会怜香惜玉,仔细他们趁你病,要你命。” 宇文怀璧深蓝瞳仁微眯,捕捉到了重点信息!“怎么?第四场比力量?” ——第四场比的是角力。 齐国派出的是兰陵王旧部、安德王麾下悍将,光看外形就凶猛魁梧的大胡子甄温柔。 就凭他那堵墙往那一杵,自然是齐国赢了。 便只剩下最后一局,第五场也是决胜局。 周国出题为:擂台单挑。 按规则,是齐国先出人,不能用出战过的赛手上场。估计是刚才甄温柔力拔山兮气盖世,把那白皮的鲜卑壮汉举起来摔个半死,让周国气不过,想重新比一下角力找回颜面了。 休息备战时,虞部大夫元旸又来后场找她,笑问:“宇文符翎就上午露了一面,你恐怕找了他一天罢?迫不及待想杀了叛将泄愤吧?” 元无忧本来想不搭理他,他却跟屁股后笑道, “齐国宗室兰陵王可不配娶华胥女帝,他那个齐鲁大汉傲慢浅薄,又犟种尚武,当个入幕之宾、裙下之臣都勉强能控制得住;可你跟我们国主倒合适,我们国主性冷沉稳,惯于顺从。” 于是齐国女主帅把脸一拧,望向门口,只留给元旸一个眉眼锐利、冷肃的侧脸。 这姑娘明明是一张皮肉细嫩光滑,长相幼态未褪的娃娃脸,却一颦一笑都端着镇定、不怒自威,连元旸瞧着,都替她累得慌。 瞧见兰陵王并未从门外冲进来,元无忧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脸来,一双琥珀瞳仁里、倏地扬起了两道锋芒凌厉。 “孤宠爱谁,岂由你置喙?倘若这番话是宇文怀璧的意思,便叫他退位让贤,去高长恭后面排队,但孤目前没有开后宫的打算。” ——周国中军帐内,黑衫金冠的宇文怀璧垂着两臂大袖,细挑挺拔的颈椎骨坐姿直挺,正拿五指匀称修长、白到几乎瞧不见骨节的手摆弄着象戏棋盘。 听见通禀,才微扬玉面,抬眼看着打外面进来的元旸,“你又去同她说什么了?” “安慰她齐国输了也别哭,倘若兰陵王迁怒、降罪与她,可以来投奔你。” 宇文怀璧长睫覆下深蓝瞳仁,眼底愈发漆黑无底,只淡漠道:“按她的行事惯例,下局她定会亲自上,所以我们保她,让齐国赢罢。” “咋可能?她重伤在身怎会替齐国带病上阵?即便她想用苦肉计对付大周,她没想过若是咱们真不放水,把她打死在当场,岂不是又要重演博望坡前?她不能吧,陛下何出此言啊?” “因为…寡人了解她,她善于拿捏人心。博望坡前她便是故意为之,利用一己之身激发新矛盾,打乱两国对峙,是她的惯用伎俩。眼下齐国给她的压力不小,她既然敢说齐国必赢,她那样自负的人除了自己谁都信不过,她定会亲身上阵棋行险招,那样的话,寡人定会认输。” “陛下为何如此谦让?大周挑擂失败,丢的可是咱们大周的颜面。” “胜负欲是他们的。倘若她肯出头露脸,朕宁愿让华胥女帝元无忧赢,而非让兰陵王赢。” 元旸点头,兰陵王胜负欲过强,那女国主也是要强的,自己陛下这不争不抢,倒也配她。 第334章 三胜与两负 周国给出的项目是一对一单挑,可持兵器。 而且颇为真诚,率先推人出战。明明一早放出消息说卫国公宇文直亲临护驾,出战的却是柱国李虎的老部下田弘,他近年归列为卫国公麾下府兵,曾与其同在沌口之战接应华皎。 当然,也跟宇文直一同失职被贬,因此田弘的出现,也佐证了卫国公确实就在对面营帐里。 齐国这边磨刀霍霍,甚至兰陵王都想亲身上阵了,但被女主帅阻拦住。她平时凭借着直爽豪迈的性子,虽和兵将们打成一片,但一严肃起来也颇有服众的威慑力。此时她想带伤上阵,兰陵王头一个阻拦,但还是被她说服和喝退。 既然兰陵王都拦不住,其他人更不敢吭声了,便只能担忧地,眼看着女主帅穿甲胄上擂台。 周国这位田老将军在烈日底下,被晒得睁不开眼,上擂台转悠一圈又回去了,也属实瞧不起这位黄毛丫头郑玄女,还放言说,在场的也就她丈夫兰陵王,方能与他比划一二。 于是周国便放话,女将出战他们不应,除非兰陵王亲自上场。 而田弘点名愿与兰陵王对阵,也只是看他名声在外,当年洛阳邙山之役,被这毛头小子打出了威望战绩,想试试他是不是徒有虚名罢了。 于是兰陵王便来到场下,越围栏,上台陪她。 高长恭还道: “他是两魏名将,自然傲慢。他想必不知风陵王就是西魏女帝的女儿,若是知道你是少主,便不敢如此轻视了,可我不想让他欺负你。” 临上场前,高长恭还劝元无忧不要同他较劲,毕竟男人天生比女人骨架大、肌肉更壮实,女人再有力量,和更健硕的男人相比都有差距。 而那位把长剑抡成刀的田老将军,重剑所过之处木屑横飞,连定位的石头都被敲碎。 这位老将出马就不是在斗,是在欺负,来势汹汹的每一剑都照死里砍,三两下就给人驱逐到了围栏边上,那甲胄女将旋身飞跃,足下蹭蹭生风,似乎想踩围栏蹿上木头桩子,却忽然身形凝滞、为躲劈头盖脸的一剑,她将后背重重的撞在了木头桩子上。 见此惊险场面的高长恭,又想起她带伤上阵,也不顾自己也是没敢声张的带病之躯,忍不住冲上去,抄起身旁的兵器。 鬼面大将飞身一跃,一槊架在田弘的长剑上,居然能与这位老将势均力敌,场中这仨人有一瞬间的僵持不下,只剩剑身颤抖和抽气声。 虽说二对一不光彩,但这毕竟是两个病秧子。 两国围观群众还没说什么,周国那位黑衫天子便看不下去了,赶忙从看台上下来叫停。 待他跑到擂台边上阻拦时,那傲气的女将,正大力把鬼面男子推出场外。 田弘老将实在看不过眼这俩人黏糊,追来就是一剑劈下!而就在此时,宇文怀璧猛然扑身上前替她挡剑,因此险些被部下误伤。 得亏是险些。 田弘险些当场弑君,赶忙扔了剑。 场中登时就乱了。 元无忧见那鲜卑男子细腰一折,为了推开她,扑身摔倒在地,她忙扶了宇文怀璧一把,随即就被场外的人起哄。这帮人不敢说周国主与她有私,倒敢说兰陵王妃里通外国。 两国于是忙着骂街和打架,从上到下打成一锅热粥,只有擂台上这四个人,相互查看了一下有无受伤,便各自被哄回营帐瞧病了。 最开始周国选的单挑,随后却发展成了群斗,因事故不算成绩,便在双方沟通下现场指定。 第五场遂成了辕门射戟。 比武打擂发展到现如今的局面,基本上就是为哄着周国主玩儿。而周国也瞧出来了,国主并不在意本国荣誉,只想捧着那位兰陵王妃。 既然如此,元无忧当然是想快速解决此事。 于是元无忧把赤霄剑柄处,绑上龙落子香袋,挂在一百五十步之外,自己拿经阿渡改良的党项弓一箭上垛,而后颠颠儿跑过去换上新绳。 她对挑擂者的要求是,射掉麻绳但不伤香袋,毕竟那香袋是周国主所赠。 周国阵营里一时面面相觑,首先那东西是国主所赠,但凡损伤了就是冒犯君威,王妃没事,但会怪罪他们,其次是国主吩咐准输不准赢。 一见周国人一个个蔫吧的,最后推出来了衣裳都不穿好,看着就柔弱的元旸出来挽弓搭箭,元无忧便猜到里头有事了。 果不其然,在齐国人的唏嘘和起哄声中,周国输了,箭镞都没碰到香袋和彩绳。 辕门射戟自古是东道主表演的,齐国三胜两负险胜一筹,这场切磋虽是周国发起的,但周国输了也并未不依不饶,倒欣然接受,唯独在看向齐国女主帅时,眼神无不愤愤不平又复杂。 今天的事也算告一段落。 晚饭时再遇到,元无忧才知道,原来是元旸被宇文怀璧威胁,必须要输给她。 元无忧赢得很气愤。元旸劝道:“别在意,他是对你有愧,急于补偿。” “等等……跟我俩有啥愧啊?” “为补偿对某人迟来的殷勤。” *** 是夜,侧翼偏帐内。 元无忧睡的正香便被阿渡喊醒,说外面有人找她,急的都要哭了,她披上外衫出去一看,原来是宇文孝伯。 安化公穿一身被泼满水渍的乌黑圆领袍,顶着浑身酒气说陛下借酒消愁,大醉在隔壁营帐,引得伤口复发疼得厉害,求她去看看。 元无忧第一眼还挺诧异,“宇文怀璧泼的?他何时学得脾气这般大了?” 幸亏她穿的严整,顺便合拢衣襟系带子后,路过中军帐时,瞧高长恭帐内十分安静,想必不会被吵醒,便起身了。 宇文怀璧对元无忧没什么威胁性,寻思醉酒之人又能如何,他醒着都打不过她,就跟去了。 周国的中军帐内也颇为宽敞,分外帐和里帐,容纳十几二十个人没问题,此刻却一个人都没有,就剩个引路的安化公。 内帐内的四方胡桌后头,摆着一个半趴在桌子上的白衫男子,桌上就两个杯子,一杯酒满满当当,一个杯子在他手里自斟自饮。 第335章 朕传统守旧 内帐的窗开的恰到好处。 外面的下弦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像一层白纱打在白衫男子身上,给他镀了满头白发。 鲜卑男子清瘦极了,身量单薄的脊背伏在桌子上都没什么起伏,软滑似水的白绸、服帖地裹在他皮包骨的体肤外。 听见脚步声,他抬了头,露出戴半张露唇玉面的脸,青丝半束半披,散落在瘦削的肩头。 鲜卑男子看见她来,眼神有一瞬间迷蒙。旋即眸光忽闪,只轻笑道。 “原来国主还肯赏脸。” 他生得一把清澈的嗓音,平时浸透了凉意的嗓子,透着被酒气熏出的嘶哑,沉缓又慵懒,是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宇文怀璧极力作出热情之态,招呼她来喝酒,一起身,在薄透衣料的包裹下,衬得他身材极高,却削肩细腰,四肢匀称修长,堪称尤物。 元无忧见那道白衫罩金的身体离了歪斜,行动间薄如纸片,赶忙上前,把他摁回座位。 男子肤如冷玉的细手轻抬,请她喝桌上那杯,给她斟满备好了的酒。 光听宇文怀璧的语调,就带了醉态。 元无忧唯恐里头有问题,就让他换一杯,鲜卑男子葱根似的纤细长手一翻,扬了酒撒在地,果真给她重斟一杯。 只见男子雪白的额头散落了流墨青丝,垂下眼睫,语气低哑:“朕是庶出,自幼寄人篱下,未享过父母亲情,前半生最惬意的日子,竟都是在你身边。……可你只当朕是白虏奴。” 元无忧沉默了下,没吭声。 宇文怀璧自打白日见她亲身上阵,穿甲胄、持白刃的英姿样子,便知她伤势恢复挺快,至少她能在外人面前装的无病无灾,连田弘都未能看出她有伤在身。 外人尚不知风陵王是女扮男装,就是齐国这次切磋的女主帅郑玄女,但有心人一琢磨就透。 唯恐隔墙有耳对她不利,宇文怀璧也不想提。 他便又举杯面向她道,“也罢,朕只当没有华胥旧梦,今夜只祝贺国主为齐国赢得胜利。” “孤胜之不武,且重伤在身不能饮酒,只能辜负陛下盛意了。” “不妨事。” 男子一扬手把满杯酒撒于地上,在她惊诧的目光中,幼红薄唇轻启,“这一杯敬给齐国的社稷黎民,再添胜仗之喜。国主请坐。” 他自进门后就只劝她喝,元无忧一猜酒里就有东西,而宇文孝伯出门了,无人作证,她也不敢提敷药的事,只旁敲侧击:“安化公说国主陛下伤口疼?” 他闻听此言,直接把手摸到衣领,慢吞吞地裂开雪白的衣襟,凤眸里愈发湿润, “心口疼。明明高长恭比朕来得晚,你却和他珠联璧合,他那样只会害你受伤的粗糙莽汉,哪比得了朕对你的体贴陪伴?” “你哪来的体贴?南司州这段时日,我与他是伯乐与千里马,跟你是主奴恩仇,我救你收养你,你却恩将仇报,摇身一变成个荒淫放荡的敌国皇帝。对郑玄女来说你是敌国细作,害我陷入里通外国不忠不义之地,对元无忧来说,你们宇文家背负我杀父之仇,是篡权颠覆大魏朝,造反夺走了元家江山的罪人!” 鲜卑天子漆黑凤眸湿漉漉的,凄然冷哼,“这仇恨,还真是无法斡旋。” “这鸿门宴美人计,孤可不奉陪了。” 话说至此,元无忧扭头要走,却起身就头晕目眩,她连忙把住椅子,感觉是被迷了,就扶住额头,摇了摇脑袋质问他。 可眼睛很快又能看清了,连刀口都不疼了,更诡异的是,身体比刚才更有力气,只是下腹热流翻涌,一抽一抽的紧……显然并不是蒙汗麻药,而是! 面前穿白衫的鲜卑男子凤目高抬,语气冷静, “药不在酒里,在桌上的香炉里,此香来自西域嬮妲,只对女子有效。是昔日高延宗对寡人下药,给寡人的灵感。” 药效来的迅猛,小姑娘只觉下腹紧胀,陡然浑身冒汗,脸颊忽粉。 她咬牙恨齿!“你想置身事外…逼我主动?” “朕不想因体欲冲动,玷污了和你的过去,自然要等你……来对朕冲动。” “你疯了!?你这是逼良为娼!我可是有夫之妇……高长恭还在外面,你就敢这样!?” 鲜卑男子漆黑眼眸一抬,音色清凉如旧: “你们并未成亲,夫妇言之过早,更何况朕又不求你忠贞守节,哪怕…做个外室。朕不像他那般标新立异,朕还算传统守旧的,配你做正室夫君,也不会失为贤良大度。” “没见过你这么传统守旧的,夫妻各自开后宫算扯平是吗?高长恭是雏,没你那么大度。” 她嘴都哆嗦了,扭头要去找高长恭,却被起身奔她来的白衫男子,一把抓住了手腕。 耳畔刮来一阵幽微的香风,裹挟着丝丝缕缕清凉寡淡的嗓音:“高长恭吸了迷香昏睡不醒,你要强迫他睡梦中伺候你?” 元无忧不理解他是怎么一本正经,说出这些话来的!便恼羞成怒反手挣开他,拳头化掌,回身忍不住将人狠狠推到了她刚坐过的椅子上。 慌乱中,男子冰凉的指头勾住了她的发辫,她失控的手劲儿、也撕开了他料子薄透的衣襟。 元无忧望着眼前的旧日通房,他深蓝的凤眸里戾气全无,只充斥着惊慌失措,贝齿羞赧地咬住幼嫩水红的下唇…… 清高矜贵的华胥姑娘,从未如此失态,琥珀眸子里毫不掩饰灼热的贪欲,如狼似虎,凶猛狠厉,母尊女子的压迫感简直像要把他撕碎。 于是宇文怀璧将下颌一扬,睁大了浓睫凤眸,双手扶着椅子靠背,任她骑腰上撕自己衣服。 男子深蓝凤眸里没有得偿所愿的欣慰,没有恐惧和动情,波澜不惊到有些麻木。 他平静、低哑的道:“朕手段下作,勾引的也很低级生硬是么?朕最不屑做这些,朕不知何为爱,但知道何为动心,日久生情。” 姑娘温热的手摁在他胸脯上,去掐那茱萸,他表情吃痛,雪白玉齿咬住了红唇,抬眼看她。 方才还满面狂乱的姑娘,顷刻间风停雨歇,僵硬地凄然一笑, “你已娶后纳妃了……我嫌你脏,不洁,为何你只会让我冲动,自己却置身事外清清白白?” “朕性冷,指望你来解冻呢。” 这话如同当头喝棒,元无忧的理智骤然清醒,她忽然想起来,似乎任何场合他都顶多抓着她的手腕,连牵手的逾越之举都没有。 至此,宇文怀璧才吐出一句: “罢了,你赢了,这不是什么媚药,只是会让人燥热发汗的草药,吹吹风便好了。” 元无忧得了特赦,忙不迭咬牙冲出营帐。 在她走后,衣襟半敞的男子,也不遮掩一下一侧胸膛上,在冷风中颤栗的娇艳茱萸,忽然抄起桌上的白瓷酒壶,愤然置于地上。 碎裂的白瓷四分五裂,有的反弹撞在了桌子底下,连带酒水都飞溅扬起,撒了他一身。 宇文怀璧凤目阴鸷、戾气横生。 她的背影映在他眼里,直到关上门帘才消失。 元无忧回齐营的路上撞见了高延宗。 他腰间佩剑,站在那像一杆劲松,桃花眼凝成冷厉的寒光,“你…可有?” 面前的姑娘脸颊微粉,眸若喷火,眼神坚毅又凌厉,没有半分失态。只一开口,更是火气喷人——“我有没有睡别人,关你何事?高长恭让你来堵我的?他怎么没来?” “我得到风声来的,并未告知四哥。你这……” 高延宗凑近她打量,本想看看她身上有无奇怪的痕迹,却只有浅浅的烘热酒气,衣襟整洁毫无可疑。 但她的情况很可疑。 她一把抓住他腰肢,力气大得很,直接让男子狼狈的扑在了她怀里,高延宗怕碰到她伤口,赶忙把手撑在她肩头。 温热的手却在这时,猛地捏起他的脸。 高延宗被逼与她对视。 “孤将身份昭之于众那一刻,你所谓的把柄便毫无用处,孤尚未治罪你危言耸听,挑拨兄嫂不合,你还敢来给孤使绊子?” 裹挟着清冽酒气的、灼热的呼吸打在他脸上,高延宗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是不是…给你吃了什么怪东西?” “算是吧。还说是跟你学的。” 高延宗眼睫毛微垂,叹道, “随我找个地方,我…帮你疏解一下。别给华胥女国主憋坏了身子。” “……你大哥还在呢,我用得着你?” “不是那种……是,你等下便知。” “哦?”她的目光落在他难言启齿的唇上,摘下他搭在她肩头的温热细手,“阿冲想用哪儿?巧言令色搬弄是非的嘴,还是活阎王的手?” 男子平常那双勾魂含情的桃花眼,在此时潋滟成了满池涟漪,高延宗长睫微垂,歪过脸去,略显阴柔的娃娃脸上难掩羞赧。 “……我都没用过,所以你不要嘲笑我,我会尽量侍奉得当的。” 第236章 明月投她怀 中军帐内亮起了灯。 元无忧揣着满心忐忑,小心翼翼一掀帘子,见高长恭坐在那里,眼神通红的看着她。 元无忧吓得瞬间凉快了不少,连忙问他怎么醒了?他道是自己一直防范着,还抓住了来放迷香的黑衣周兵,但他忍着脾气没声张,就想看看宇文怀璧想怎么诱哄他媳妇。幸亏派去的人说她早就离开周国主营帐,往岸边去了。 此刻小娇夫眼窝微润,气哼哼地夸她有定力。 元无忧心念一动,猛地把盘腿而坐的男子摁倒在床,从嘴唇啃到喉结,迫不及待去,引得他难耐的,但还是劝她: “不…不等洞房花烛了?” 她把娇夫啃了一通才松开他,已经恢复常态。 “我药效过了,就想非礼你。” 高长恭:“……” 高长恭颊上的羞赧尚未消退,剜了她一眼, “那你还!你不管我死活了?” “我帮你疏解?” 高长恭脸更红了,“不必不必……我很快就消了,你陪我去吹吹冷风,找对门示威去。” ——俩人一出大帐,不远处的周军营寨,还真有俩人在遛弯。两拨人是双向奔赴的病情,走近前来的敌国皇帝内着白衫散着衣襟,外罩的洒金黑衫微乱,眼神清冽的看着这公母俩, “兰陵王战斗结束的这么快?” 高长恭都想打人了,“你闭嘴!老不知羞,本王清清白白的,还要等和媳妇洞房花烛呢。” 怀璧身穿的大袖襦罩金黑衫衣袂翻卷,边向俩人走来,边道:“兰陵王比朕还年老两岁呢。” 年?老?!也就这个浑身上下都冷冰冰的鲜卑男人嘴里,才能说出这般恶毒的话来了。 高长恭警惕着,见他过来,抬腿要踹他,却脚出早了!直接把宇文怀璧绊的崴了脚,身形猛地一踉跄、阴差阳错扎进了自己媳妇怀里。 男子那细白的君子之手,堪堪扶住姑娘肩头,窘迫的抬起脸,凤眸里满眼的星河璀璨。 即便他给自己裹在厚重深邃的黑衫下,骨子里也还是白净娇矜的、脆弱无助的少年怀璧。 元无忧只觉自己这一刻,被晃得睁不开眼。光芒亦向她低头,明月投入她怀中。 但是她心里没忘了正室夫郎在侧,连忙也伸手扶住他搭在肩头的细腕,“陛下不必行大礼。” 高长恭暴怒:“你松开我媳妇儿!” 而后慌忙把俩人分开,恨不得把男子踹倒。 高长恭呲牙瞪眼,却又可怜兮兮的耷拉眼皮,拉着她的护腕颤声道: “元元我错了…我就不该给他机会接近你。” 元无忧揉了揉他的脸,余光看见那鲜卑男子忽然俯身作呕,抬袖掩口,一言不发踉跄而去。 可是高大美人儿在怀,世间万物都不如他璀璨夺目。她收回目光,只凝视眼前这张脸。 “四哥哥可好些了?” 四哥哥凤眸明亮,脸庞美艳,“那也要走走,鬼知道他给你下了什么毒,本王得护住你。” “怎么办呢?四哥哥这么有英雄气概,我却只想压制你,征服你,我只对你有那种冲动。” 白糯的俊容被她直白大胆的情话,说得脸红耳热,高长恭那张绝美脸庞上,绽出明媚的笑, “被媳妇儿压着并非丢脸之事,你可要负责。” 高长恭说完这句,又赶忙握拳轻咳,“不行,你伤口未愈,尝草坤道特意嘱咐我……这半个月不能招惹你的,除非你让我在上,我控制。” “想都别想,我不可能把自己……主动权交给你个童男掌控,这事儿用不着你。” “用不着我还用谁?别人哪有我听话啊!” “除了那什么,还可以用别的方法给我纾困。” “什么方法?你告诉我,我也能学啊。” 她啧声,满眼不怀好意的笑,“附耳过来。” ——待元无忧和高长恭遛弯了一圈,吹着夜风水汽,在河岸边听见一阵作呕。 凑近看时,有个熟悉的声音窃窃私语, “陛下把自己喝的烂醉,胃都快吐出来了,怎么不舍得灌她喝两口啊。” 而后宇文孝伯警觉地发现了走来的两人,便把手里的茶壶,递给了蹲地下作呕的黑衫男子。 那人漱口过后,眼窝噙泪的起身,嗓音嘶哑: “朕孕吐,让兰陵王见笑了。” 与他对面而来的高长恭都无语了,“你还要脸吗?这世上就没有你在乎的人了吗?” 元无忧叹了口气,“反胃就吃点酸的压一压,别喝了,别闹了,陛下赶紧回国罢。” 宇文怀璧点头,凄然轻笑,“高长恭,你拥有了太多世间温暖,朕所奢求不得的,都是你司空见惯,你自然不懂朕因何执念,疯魔。” 高长恭衣衫猎猎,忽然攥紧身旁姑娘的手,言词持重,字字恳切:“本王浑噩半生,年近而立方得良配,国主有社稷臣民为重,何必执念于夺人所爱呢?” “一家女百家求,寡人与华胥国主自幼相好,与她重逢是为社稷,也是私心。” 旁边的安化公听得眼珠子瞪的滴溜圆,他从前甚少见到国主如此失态和激进,没敢吭声。 “就是利用呗?可你已娶了突厥公主为后,抛弃过原配皇后一次了,难道你要迎娶第三位皇后,让突厥皇后下堂吗?” 宇文怀璧平静道: “寡人娶皇后,确实为她背后的势力,但北周绝不能有突厥血脉的皇子,故而不必圆房。可你兰陵王,难道不是为华胥势力?” 大哥冷笑一声,“你当我像你这么小人之心?这世上唯有我有底气,不需要联姻和亲,可我见过她最风光的君威,我与女国主自幼结亲,有父母媒妁北珠定情。我不会因她的势力而谄媚攀附,也不会为避讳她的身份而放弃她。” 元无忧本该爱听高长恭和宇文怀璧讲道理时,对她的吹捧夸耀,可当她意识到,宇文怀璧根本没有对峙的资本和底气时,她便不愿听了。 “二位在纠结此事之前,不该询问一下当事人的意见吗?今晚到此为止,明日周国主还得回周国呢。” 鲜卑男子凤眸轻抬,深蓝瞳仁愈发漆黑无底,他望着她,轻轻摇头, “寡人至此,便到极限了,还是不能动摇你,可见二位是天作良配,白首如新。” 高长恭抱拳作揖,躬身施礼:“多谢陛下。” 元无忧也作揖拜别:“多谢陛下。” …… 第237章 接驾武贵妃 这场两国切磋的闹剧,虽以齐国的胜出告终,但明眼人都不好意思回顾赛程。 尤其是首战惨败在射术上,开门就被白虏胡人大煞威风一事,害得齐国主圣心震怒,加上之前赈灾粮款被贪污私吞,陛下曾说要亲自来视察灾情,其实那时国主就已从邺城动身了,还在左丞相段韶的陪同下,这几日都在光州与祖珽叙旧,所以天子的诏令总那么迅速及时。 而且昨天自打得知首战失利,齐国主便率众动身,从光州赶来了,还发鹰书治罪斛律恒伽是干什么吃的?敕勒族斛律部可是当朝皇后的母族,他身为国舅爷,就放任胡周羞辱我大齐? 堂堂北齐国主御驾亲临西南边疆,必然要跟着不少随从和禁卫军,拖家带口走得慢,陛下便让他的新宠贵妃先来木兰城,自己随后就到。 天刚蒙蒙亮,元无忧就被传召去接驾贵妃了。 还是陛下指名让兰陵王妃郑氏,来接驾贵妃。 高氏王朝好美色是有传统的,高长恭他祖父高欢除外。故而小皇帝出行,携带爱妃陪王伴驾也实属正常,可又听说那位新宠武贵妃嚣张跋扈,恃宠而骄又顽劣不羁,狗路过都得被踹两脚,兰陵王担心爱妻受委屈,但也不敢随她同去,与皇妃私下见面有冒犯之嫌。 且听说连长乐冯氏的贵女令心妹妹都一同回来了,她因护送轻霄夫人回朝有功,又被胡太后的妹夫、冯令心的伯父冯子琮收为养女,成了陛下的外戚表妹,有她在还能帮媳妇打圆场。 高长恭那头要忙着接驾周国主,分身乏术,交代了元无忧几句,便放她离去。 结果到场时,元无忧望着被金甲宿卫军簇拥的一辆乌木马车,都没敢认。这其貌不扬的交通工具,也太简便质朴了些,不符合传闻啊? 难道一夜之间,贵妃就失宠了? 来接驾的兰陵王妃郑玄女、就一身红衫金甲立在下马石旁,站姿挺拔,高束的马尾辫儿搭上那张精致的娃娃脸,是又英气又憨气。 当绿袖少女伸出白如嫩笋似的指头,掀开乌黑的粗布车帘后,正瞧见刎颈之交的姐姐瞪着琥珀大眼,直勾勾望着车里,与少女那双眼尾上挑的猫瞳四目相投。 与此同时,车厢里露出了贵妃的窈窕身形。只见这位小娇娘一身肉蔻色大袖襦,不仅坐姿端庄优雅,十分安静,脸也长的极好! 这位贵妃的巴掌小脸上嵌着双眼皮宽柔、眼睑泛红的桃花眼,精雕细琢的五官仿佛是女娲亲手捏的,只略施脂粉、云鬓钗金,便是国色。 随着掀车帘打进来的光,贵妃微眯瞳仁,歪头的瞬间因身形倾斜,而顺领口露出一片雪白纤弱的削肩。 冯令心将两臂碧绿的大袖合拢,拱手行礼道:“郑姐姐,这位乃武贵妃。” 郑玄女因穿着甲胄不便躬身,只是低头拱手: “臣女拜见贵妃娘娘。” 高坐的武贵妃斜睨她一眼,因着居高临下的姿态,确实有几分跋扈。她并不言语,只下颌轻点,而后从刺绣牡丹的袖口里,伸出葱根玉指向身旁的绿衣少女比划了一下。 冯令心会意,起身冲车厢外的甲胄女将勾手: “姐姐请上车,与我们同往木兰山驻地。” 元无忧看傻了。贵妃竟是哑巴?但她没敢问。 她撩裙甲上了车,与绿衣少女一左一右坐在贵妃的下垂手。 望着一言不发,眼神空望着车窗外的小娇娘,元无忧不禁感慨,“外界传言太恶毒了,居然把这样的贵妃娘娘描述成那样。” 冯令心没敢吭声,轻咳道,“姐姐快坐稳,想必段左相已在木兰城等着接驾了。” “段左相未必着急,倒是陛下定会担心这么美貌端庄的贵妃。” 见贵妃不吭声也不理人,冯表妹便引见道: “玄女姐姐与我同被家族养在民间,荥阳郑氏与长乐冯氏素来是通家之好,姐姐心直口快,贵妃嫂嫂切勿往心里去。” 随着车帘撂下,小贵妃依旧没正眼看她。 元无忧瞧着小娇娘却没长嘴,便厚着脸皮,跟冯老妹儿左右夹击的逗她: “可惜一个国色小娇娘,小小年纪就嫁人了,貌似你们国主年纪也挺小的?” “贵妃娘娘怎不吭声啊?外面竟然造谣你嚣张跋扈,这不欺负老实人嘛?你怕不是因为不会还嘴,才被造谣的吧?这样吧,哪天你要在齐国待不下去了,就来华胥,我定会护你周全。” 冯令心轻咳:“姐姐休要明目张胆撬人墙角。” 元姐姐盯着那眼神冷漠,望向窗外的小贵妃,好奇地问冯老妹儿,“她是先天哑巴,还是后天失语啊?这小老妹儿也太可怜了,只怕在宫里受了委屈都说不出口。” 冯令心弱声劝道:“……姐姐别盯着武贵妃看了,看路。” 木兰城门楼下,安德王带兵匆匆赶来接人。 得知郑姑姑顺利接到贵妃,他才松了口气,明明情况紧急,还是毕恭毕敬的隔着帘问: “听闻陛下车驾被刺,娘娘这边情况如何?” 贵妃娘娘伸出瘦长的葱根细指,一掀帘子,是个沉稳冷凉的男声:“朕安好。” 那嗓音虽还稚气未脱,气势也是威严端肃。 于是车里的和车外的人都震惊了。 隔着帘下一角,元无忧瞧见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安德王,如今锦袍华服,披鱼鳞银甲。 男子将桃花眼一斜,肉实的双眼皮衬得他又严肃又活泼。高延宗盯着帘里的贵妃看了一眼,又慌忙低下了头去,单膝下跪, “臣安德王高延宗拜见陛下!” 高延宗低沉肃穆的嗓音瞬间响彻城门,幸亏周遭已经被天子近卫、和安德王的部下清了场。 车厢里的元无忧也麻爪了,照理来说她不必对别国君主行叩拜大礼,但此时她心里有愧,赶忙从坐姿猛地站起来,却起猛了,脑袋“邦”一下磕到车厢的棚顶。 望着眼前,又捂脑袋又呲牙咧嘴的红衣姑娘,少年冷睨她一眼,“华胥国主与朕同为国君,无需行跪拜之礼,恐折寿。” 同为国君又如何?自己比这小皇帝还年长三岁又如何?元无忧还不是得恭恭敬敬,哆哆嗦嗦的感谢他:“多谢陛下宽容随和。” 于是高延宗上了马,在前面引路,这头车帘撂下,元无忧跟冯令心一左一右庇护着小皇帝。 随着车厢摇晃,元无忧从未觉得三个人同处如此拥挤,她偷眼观瞧这位红妆女裙的小国主,弱声弱气地问: “陛下为何如此……牺牲自己,扮作贵妃?” “现有人谋利弑君,金蝉脱壳只为自保罢了。” “那真正的武贵妃呢?” 冯令心道:“没有武贵妃,陛下便是。” 元无忧点头,“好家伙,武平的武是吧?” 自打得知武贵妃就是武平皇帝,一开始轻松愉悦的氛围就一去不复返。 还没等到木兰城馆驿,就听见一队兵马匆匆的堵上门来,鬼面甲胄的兰陵王在一侧急哄哄地禀告道: “得知陛下遇刺,臣兰陵王高长恭特来接驾贵妃娘娘!方才有人见陛下近卫“守邺人”在此出没,敢问贵妃娘娘可知陛下的下落?还有那死囚崔巍……本该被押解回京,今日竟阴差阳错替陛下挡了刺杀,当场死在叛军手里,随后就听闻陛下失踪,连带臣派去接驾的部下都失踪了,目前全凭段左相在主持战局……” 武平小皇帝道:“人是朕捉的。” 随着一只细手将车帘掀开,高长恭那双震惊的目光,让元无忧仿佛看到了刚才的自己。 貌若娇娘的小皇帝回头望了眼元无忧,如抹朱砂的花瓣唇勾起,笑意轻柔: “嫂嫂,请与朕同往。” 他分明遵规守矩,元无忧就是不寒而栗。 从他眼神里,元无忧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过去,乃至现在和将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逼得一国之君扮女装金蝉脱壳,御驾亲征? 高纬年方十五,这样一个传闻中荒淫无道的小昏君,居然为贪污赈灾粮款一事亲往灾区,身边群狼环伺谗臣当道,他却能带亲族忠臣只身来此。 他豁得出去舍身饲虎,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天降表妹冯令心,又在刚才交给素未谋面的她,元无忧佩服他豪赌的勇气,不由得对这位齐国小皇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第238章 分三队打狼 因御派提审崔巍的中侍中死于兰陵王枪下,崔巍前两日刚被押解回京。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崔巍有天子当靠背,尤其是当他为国主挡刀而死后,连兰陵王提起来都要夸他一句“真是个忠臣!” 元无忧听罢“呵!”一声冷笑,不敢苟同。 能逼得皇帝假扮贵妃金蝉脱壳,只怕清河崔氏没少拿世族的派头,跟邺城方面疏通逼压。 ——日当辰时,晨露未消。 一片浓绿的木兰山下,盘踞了两波泾渭分明的阵营。一侧是红艳灿烂的齐国,一侧是乌漆麻黑的周国,四周遍插旌旗。 齐国中军帐外,众人文东武西列立两旁,摆足了接受检阅的架势。 红衣甲胄的郑玄女藏在武将堆儿里,远远望着最前头阅兵的小国主。 元无忧初见这位洗去红妆、换上大袖窄臂襦衫的武平皇帝,适才定睛一看,就被他的脸晃了眼!啧啧啧,高家这血脉皮相太太太顶了啊! 年方十五的小皇帝居然男生女相,头顶高高的金冠都没几分英气,更显得他脸蛋粉雕玉琢。 跟个姑娘似的,起码比她秀丽。 除了第一眼的惊艳,元无忧余下时候都在克制的低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首先那太冒犯失礼,其次臣民直视天子是有意行刺,她深有体会,推己及人,加上小皇帝今早刚躲过遇刺,她可别顶风作案了,故而没仔细看。就毕恭毕敬的站在兰陵王、冯令心身侧。 在众人齐刷刷下拜之际,她只躬身作揖,俯首折腰态度谦卑,在场唯独一人没行跪拜之礼。 一旁的兰陵王担忧的望着自家媳妇儿,又抬头看向本国天子,张口欲言——不待他说话,少年便挪动长及鞋面的裙摆,奔元无忧来了。 金钩绶带左右摇曳之间,他当场送来一句: “华胥国主…风既晓是吧?朕有耳闻。良无“既”日尧“晓”?你必得没有良心,方能日照山岗。” 少年的嗓音稚嫩又低沉,尾音上扬,跟带钩子一般,跟刚才在车厢里的安静端庄判若两人。 元无忧诧异地歪头打量他。 少年轻蔑一笑,露出寒光一闪的虎牙: “有何诧异的?高家人多少都懂些玄门道学,擘名解字、生辰四柱都是打娘胎里带的手艺,朕掐指一算小六壬便知祸福吉凶,既然你不肯信,可敢赌么?” “……不赌不赌,陛下抬举我了。” “朕是通知,并非征求你同意。” 元无忧:“?” 她都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呢,那小皇帝就一甩大袖、豁然转身吩咐一帮蒙面甲胄宿卫: “诸宗王将官听令!去请周国主与朕赌一局!” 高纬果然是来翻旧账的。 因为昨天北齐第一局输在了射箭上,今天北齐皇帝一来,就公布了一件要事: 说是昨夜木兰山上有野狼出没,趁夜叼走了齐国虎将甄温柔,连周国军营里都有人失踪。经两国国主商议决定,让两方派人组队去狼窝营救和打狼,胜者重重有赏,谁战利品多谁赢。 要不是元无忧和高长恭亲耳听到,齐国主亲口承认捉了甄壮士,她恐怕就信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又是一场比试。 北周也确实有人失踪,但具体是谁没透露,周国为不引发矛盾,影响两国本就脆弱紧绷的邦交,便打散诸将插入北齐的队伍。 首先大哥兰陵王带了一队,大姐郑玄女一队,借安德王的名义,周国主也带一队。 为了公平起见,和给赢者增添战绩,分这三队都是以齐国人名义带的队。 最后一瞅那成员表,元无忧都乐不行了。 都不用看别的,光齐营大哥高长恭带这一队,成员是郁久闾自荐、斛律恒伽、宇文符翎……有军师在旁煽风点火,斛律和万郁互相射箭,就得挺有意思的。 而她身为大姐,带的这队成员有阿渡,宇文孝伯、冯令心。就光阿渡和冯老妹儿这俩忠臣,就能挤兑的宇文孝伯不敢惹事儿。 而安德王高延宗这边就更丰富了,成员是宇文怀璧、宇文直、元旸、还有一个随冯令心一同来的世家女萧瑟。 这位萧瑟是兰陵郡萧氏宗族的长房贵女,在邺城没少为萧氏渔农公和世子斡旋,今日来此本是想看望渔农公和世子表兄的,谁料近日舅甥二人不在,只能先过来看比赛打狼了。 木兰山脚下,换好了各自阵营队服的众人,在昨日的擂台集合。 这帮人齐刷刷地站好,分成红高长恭、黄郑玄女、黑高延宗三列,成员都穿着代表自家阵营的各色外衫,里头是统一的粗布麻衣,都给卸甲缴械了,既不许穿甲胄,又不给兵器工具。 美其名曰:山上都有装备,需要自己获取。 元无忧是适应能力极强的,都这会儿了,她看着身侧身披红衫的兰陵王,没了魁梧的甲胄,男子的宽肩窄腰、细瘦身形一览无余。 高长恭玉面红衣,他简直是为穿红而生,元无忧一想起他在女魃庙穿嫁衣的情形,就心痒难耐。早晚有一天!她会把他娶回华胥老家的。 俩人刚对上眼,他便先开口了,那张细嫩俊美的脸上笑眼夺目: “媳妇儿,你穿这身真好看。” 元无忧余光瞥见了一抹明黄的身影往这边来,紧急憋回了到嘴边的“等以后回华胥,我穿皇袍让梓潼看个够”,换成一句: “大哥冷不丁不戴鬼脸,我都不习惯了。” 高长恭凤眼微斜,“哼,不喜欢瞧我的脸了?还是喜新厌旧了?” “没没没,我是有危机感,我怕兰陵王露出这张脸招蜂引蝶,别人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有爱慕者前簇后拥,你哪还看得见我。” “胡咧咧什么!自从有了你,本王眼里哪还容得下其他人?况且这话,也是本王想对你说的。” 一旁的安德王赶忙凑过来,弱声道: “大哥和姑姑过分了啊,这种场合是打情骂俏的地方吗?没瞧见国主都注意到你俩了吗。” 元无忧点头:“有道理,回归正事吧,大哥可愿与我结盟,共讨白虏…不是,打狼救人?” “哼,我不和你结盟还能和谁?情敌么?” 高延宗:“??……我,我自讨苦吃是吧??” 比赛还没开始,忧兰二人就毫不犹豫的自动结盟,摆明了是冲着对抗宇文怀璧来的,安德王无辜被牵连,都恨不得躺地下补觉,直接摆出烂态,都想退赛认输了。 在周国主的坚持和劝阻下,高延宗表示会无为而治,这几个组员都是他管不起的,就各自为政,各玩各的吧。 第239章 原是故人子 辰时,阳光铺满比武场,日头愈发晒脸。 场地正中立了一块木牌子,其上刻画出整个木兰山的地势走向图,并在特殊地点抠出了十二个圆洞,在旁拿小字标注对应的比赛项目。 山为棋盘台为子,而中间的窟窿用绿笔填补,左下角摆了三排红、黑、黄三色棋子,以备接下来赢得首次通过关卡后回原地,给自己的阵营在窟窿里、嵌上一枚标志着所属权的棋子。 于是一行十二人,汇聚了诸国少年英杰的猎手们,便围着木牌跃跃欲试,众人一看那些比赛项目,基本都把接下的规则猜个大概了。 就在衣色艳丽的人群之中,各领风光的青男少女里,凌然鹤立一位姿容个头都出挑的黄衫少女,她明明生得张扬夺目、英气逼人,却抱着手臂,冷眼观瞧在眼前小打小闹的哥几个。 一副想泯然于众的安静做派。 随着身侧的冯妹妹一声惊呼,拿小细胳膊抱住了元无忧的手臂,兴奋道“他犯规!快把他比赛资格取消啊!” 她才看见个显眼包。 只见兰陵王队伍里,有个红衫少年顶着齐腮的乌褐色短发,围着那块木牌转圈打量,就差把眼珠子塞窟窿里了。 而他旋身之际,不仅露出了腰间绑的一张银皮细弓,甩出了额前的几缕银白刘海儿,还将脑后的一条长生辫甩在众人眼前。他那条麻花辫子长至背后的肩胛骨,待一瞧正脸,鲜卑少年苍白英挺的五官嵌着剑眉星目,抿着血色贫瘠的薄唇,面容青稚又冷峻。 正是万郁无虞。 元无忧刚想出言制止,说好卸甲缴械你怎么还私藏弓箭呢?想暗害兰陵王还是狗皇帝啊?眼前便闪身过来一个剃发齐耳的高个子,将他一把推开,手却拽出了他腰间的弓,嘴里还嘟囔了句什么,见他不给弓还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周国盛产窝里斗和叛徒是吧? 元无忧目瞪口呆,都怕俩人大打出手崩她一身血,赶紧抬腿上前,“你俩别…” 她刚想勒令他们交出兵器,此时又被戴玉质面具的黑衣男子抢先一步! 只见宇文怀璧豁然挺身上前,抢身分开二人,直挺挺地站在俩人中间,一手掰住弓一手摁住剑,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左右俩鲜卑汉子瞪得目眦欲裂,他还能目光平静从容、语气温和的低声威慑: “休要窝里斗,岂非让齐国看笑话么?” 相较于其他北周鲜卑人火爆的脾气,连嗓音都清凉似水的宇文怀璧,更像是个异类,他这样不合群的人,注定受排挤。 偏偏元无忧当年,就是看中了他的清高自傲,觉得这种屎里淘金的家伙,适合金屋藏娇。不料,元氏王朝覆灭,她失去了铸金笼的能力,他一个该住笼中的,却飞上枝头坐镇龙椅了。 见此情形,元无忧默默收住了腿。 她被宇文怀璧露这一手震惊到了。不可能!绝对是这俩弟弟让着他的!他不是柔弱不能自理吗?居然还有力气摁住俩叛逆壮汉? 元无忧凭借这家伙身穿的黑衫,可断定是安德王队伍的,没瞧见正脸,他留给人的视线里,只有脑后及腰的两条、麻花长生辫。 还怪……俏皮的。一瞅就是家里受宠的孩子。 被训诫过后的万郁无虞,便规规矩矩的回到兰陵王队伍肃立一旁,他此刻脾气好的出奇,一脸倔强地抿着唇色发白的薄唇,俨然一副受气包的委屈处境,但眼神却瞥向了元无忧。 少年微眯的浓黑眼睫里泄出两道狼似的凶光,那是一双深蓝色的锐利瞳仁,似乎鲜卑宇文家的瞳色多少都沾点蓝,但俩人全然不相似。 元无忧就算再抵触宇文怀璧,也抵不上对万郁无虞的厌恶,是一想到他改姓宇文,都替宇文怀璧感到恶心的程度。 俩人并未对视几眼,就突然听见远处有人高呼——“恭迎判官段左相。” 元无忧这才戛然收回视线。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循声看去。 被华盖仪仗簇拥的那位左相,身穿白衫手拿羽扇,翩翩而来。 与此同时,他也一眼望见了一道黄衫倩影。 段韶适才处理完皇帝遇刺一事,便匆匆赶来主持战局。他早听说小国主要让一帮人去打狼,其中还有几个姑娘,本还担心这几位养尊处优的世家女凑数也是拖后腿,尤其是兰陵萧氏那帮重文轻武的,不像北朝贵女多是文武兼修,提枪跃马不在话下,此举定是陛下强人所难。 可当他瞧见一个黄衫小姑娘立在兰陵王旁边,她身形挺拔眉宇英气,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将威仪,他恍惚间又见到了那位黄袍加身的女帝。 尤其她侧脸轮廓,犹似四十年前的惊鸿一瞥。 段韶登时愣住了。 他脚下步履生风,难掩内心的激荡,尚未走近那抹黄衫,小姑娘便和众人一齐冲他行礼。 “恭见段左相。” 段韶端详着眼前微微躬身的小姑娘,她幼态英挺的脸上神情严肃,坚毅的凤眼又大又亮。 就在高长恭以为段左相是不知她国主身份,不满这位郑玄女行礼敷衍时,段左相就跟看不见其他人似的,直奔她来了…… “姑娘你…可曾听闻西魏太上女皇元明镜?” 元无忧迎面撞上了这位段左相激荡的目光。 段韶少善骑射,有将才,如今身穿儒衫都挡不住其发达的长臂,挺拔的腰背,俨然是位沙场儒将,虽年过五旬,鬓角仍不见一丝白发。 毫不退避地与段韶对视的小姑娘,此刻唇角微仰,琥珀似的眸光如两汪流淌的醇酒,“华胥风姓元明镜乃是家母。晚辈名既晓,字无忧。” 他这才了然地点头,顿时感慨不已。 “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子。” 四十来年匆匆过隙,当年一同打碎末代北魏王朝,各自割据称王称霸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如今已是各自儿孙们的天下,自有另一辈人群雄并起,像高氏这帮开窍早的,都有重孙了。 还说宇文怀璧他爹宇文黑獭当年,也是北魏摄政长公主的部下,如今孩子也有孩子了,就剩这位风流女帝的独苗女儿还年幼,辈分挺大。 第240章 新兄弟阋墙 自其姨夫高欢去世,高氏最亲近的外戚段韶,便尽心辅佐历任齐主外统军旅,内参朝政,功高位重又有计谋,不止把官场混的溜光水滑,更善于御众,因此深得将士爱戴。 但这位判官今日,明目张胆的偏爱女国主,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就跟这输赢内定了一般。 高长恭不动声色地把小姑娘从段左相身边、拉到自己身侧,俊美的脸上顶着憨笑,“我知道自己辈分小,您倒也不用天天提吧?” 要搁平时,高长恭对左相右丞向来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失礼,但此时此刻,这种明明是他的亲族外戚,却胳膊肘往外拐的氛围,竟让他生出了几分委屈。 本来他在母尊男卑的华胥女帝面前,就是没爹娘撑腰的弱势群体,若他的父家亲族对她比对自己还亲,那他不更受欺负了? 旁人哪里晓得他的心思,只当他是出言警醒段韶有失偏颇。 段左相依旧面色宽和,笑里藏威:“今日先着重比赛,待日后再与世侄叙旧。” 于是这位判官便手持写满字的竹简,却只草草看了开头一眼,便脱稿开始捋清规则。 以高长恭、郑玄女、高延宗各领一组,组内成员先前已定好。而场中有十二道关卡,最先通关得胜者可随机直接、或得到线索间接获得写有十二人名字的木牌,得到人名牌后,可将其调到自己队伍或判定对方出局,但需要用墨笔来调换位置、朱笔来判定出局。 十二道关卡的首位通关者,会随即获得一枚墨笔或朱笔,反正奖池只有六个墨笔六个朱笔。 而队长在这里与组员同待遇,也可以被调换和划掉名字,判定出局。 当这帮人打通十二个关卡后,需要三队一齐去往最终决战的场地,也就是“狼窝”所在,并由第一支到达的队伍开启比试。决战的位置可能会在前面的关卡里透漏,被关在狼窝的成员也可能会提前释放,被收编入队伍等等。 最终结算时,存活成员最多的队长获胜。 讲完这通简单粗暴的规则后,段左相还悄声透漏:你们真正的敌人并非表面的对手,而是山中外援、协助者,你们会在里面遇到老熟人,有可能天神赐福,也有可能降临灾厄。不可轻信任何人,忠臣与叛将可能会在顷刻间颠覆。 元无忧并不受他恐吓,只抓住了其话中要点:“……外援之中,坤道尝百草有吧?” 段左相诚恳道:“齐国不能失去尝草道长。” “妥嘞,那我心里有底了。” 为公平起见,又给每个人手上发一张临摹的木兰山地势图、关卡位置和游戏名称。 待等判官介绍完游戏规则,齐国那位俊美的小皇帝,再次拖着曳地的后摆来到元无忧面前。 “欢迎来到朕的领土,郑玄女。祝你在大齐疆域上玩儿得愉快。” 元无忧望着少年森寒的虎牙,赶紧赔笑: “……我愉不愉快,不得看陛下的心情么。” 小陛下并不买账她的奉承,甚至翻了个白眼,还扭头冲她身侧的小丫头来了句: “有表妹坐镇,朕倒希望玄女姑姑能获胜。” 元无忧侧头瞅了眼冯老妹儿,心道你俩啥时候钉钩的?? 她不由得感慨年轻真好,她十四五岁那会儿,也天不怕地不怕的叛逆,直到母皇驾崩、失忆被顶替…使得她一夜之间长了三岁,就形成了现在这种年轻又老成的心态。 到了高延宗组,宇文怀璧才是实际上的首领,这队里不仅有他一母同胞的六弟宇文直,还有心腹元旸,北周这仨人竟然把高延宗挤兑的,只能跟凑数的萧氏贵女抱团取暖了。 三支队伍的阵营泾渭分明。宇文怀璧看着旁边的忧兰两队黏糊在一起,如胶似漆有说有笑,更加心里窝火烦闷,再一瞧自己队伍里的风流队长,眼里只有小姑娘,更嫌萧瑟拖后腿了。怀璧便表示要与高延宗兵分两路,自己带六弟和元旸去挑战各个关卡。 萧瑟顺理成章的,被高延宗带着划水去了。 阿渡将黑队的分崩离析尽收眼底,并啧声道:“真正的团宠可不是因为柔弱受到优待,那叫累赘。而是能跟团队愉快的达成共识,就像我们大姐,谁都愿意听从我大姐,跟她同进退。” 这番话给元无忧说得老脸一红,“好弟弟,真给姐捧场啊。” 一旁的高延宗瞧见这边热闹,也来跟元无忧来打招呼了,说接下来他得要宠着累赘,保护着人家萧氏女平安下山,让小嫂子别介意。 元无忧只觉摸不着头脑:“我不介意啊,你们怎么突然都开始关心我来了……” 这头两队人都生怕大姐长嫂被冷落,受委屈,而高长恭这伙人是目中无女,带着红队跟元无忧告了声别,就兴奋地一头扎进了山里。 元无忧这伙儿她是真团宠,真跟她同进退啊,不止阿渡冯令心一左一右围着她,连宇文孝伯都十分听话合群,没有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因为路线是从山脚下往上爬,在某处汇合。 于是在第一站关卡擂台处,三伙人又集合了。 摆在众人面前的,第一关是六博。 因使用六根博箸所以称为六博,以吃子为胜。有六支箸和12个棋子,需两个人玩。 元无忧跟高长恭这头,还忙着谁先谁后走棋谦让呢,就瞧见高延宗那伙热闹极了。 高延宗根本不抢,就是让给宇文怀璧,结果他队伍里那个齐耳短发、留俩齐腰长生辫的跋扈家伙,抢在他面前要替兄展示,前一刻还不客气的说:“皇兄体弱,这种粗活弟弟来就行。” 下一刻便原形毕露地道:“请兄长让给我吧。” 当着敌国宗亲在这兄弟阋墙,元旸都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他拦在陛下身侧,皱眉呵斥: “卫国公平日里在长安,便如此骄纵蛮横,如今在齐国也这样无礼,岂不有失体统?” 趁着高延宗那边争得热闹,元无忧则是跟高长恭在一旁先手挑战,一回合定了胜负。 从守关人手里,元无忧得到了高长恭队里斛律恒伽的名牌,她转手就递给了斛律恒伽。 毕竟俩人有联盟在先,她得表现义气啊。 在棋盘上被杀得落花流水的高长恭,此时见她行事潇洒,更眼巴巴望着她,钝感的瑞凤眼黝黑润亮,眼尾低垂,眼神却闪烁着愤懑不服, “为何你耍起这种玩物丧志的东西……还挺得心应手的?” 第241章 想要见面礼 玩物丧志?元无忧不禁摇头,先把用来调换位置的墨笔塞进了袖兜里,随后摆手反驳: “庸俗!谁说娱乐都是玩物丧志了?不止弓刀石马步剑的是战场,游戏的棋盘之上亦是。你甭管文斗武斗,赢得头筹不就行了吗?” 男子黑眸淬亮,咬紧牙关低声道:“谁说这个了!我是问你……为何颇谙六博?” “六博又咋啦?想我幼时在长安那会儿,城中那些世家纨绔的半大孩子,拿这些当上课那么带我,那时候还有几个门阀世家的姐妹、元氏宗亲的小辈陪着吃喝赌,长安城东西街南北路,包括花楼柳巷就没有我没逛过的。” 这话高长恭听的心里发堵。 那时候她顶多五六岁吧?西魏那帮皇亲贵胄有一个干正事的吗?如此往邪道上教坏她,这是恨不得把女帝的独苗闺女养成昏君吧? 而高长恭自出生便只有母亲教养,在父亲死后才被接回邺城,小时候家教严格,长大后寄人篱下,为了庇护弟兄,他从懂事起就要坚强独立,对于这些娱乐游戏他是真不擅。 如今他听到这姑娘语气如此随意的说出,一时心头酸涩难当。 幸亏这姑娘也意识到了不妥,眨巴着淬亮的大眼睛,脸上捏了一把讨好的笑,拉着他微凉的手掌解释: “那都是过去我不懂事,为了与民同乐嘛,现在我学好了,我对那些狐朋狗友的纨绔行为嗤之以鼻,我不跟坏孩子玩了,我也没那么玩物丧志,况且按照田忌赛马,上流的你就该配下流的我嘛…咳,咱俩正好互补。” 元无忧不明白高长恭为何突然变脸,于是小心翼翼地解释,幸亏他听罢后神色缓和,还肯为她抛下身后的队友,孤身同她一起、回到了最开始出发的地方。 元无忧将代表己队的黄色棋子镶嵌在了第一关标注【六博】处,而后俩人又结伴,去了下一个关卡。 第二关为樗蒲,便是在六博基础上演变的,玩法是扔点数看运气,毕竟元无忧跟高长恭早有联盟,约定谁赢了都共享资源,共同抗击黑队。 高长恭这个娱场新手自带气运,手气很壮,不出三个回合就赢得此关,得到了一面阿渡的人名牌,以及一枚红笔。 他很自然的把名牌递给了元无忧,而后握着朱笔兴奋道, “从此刻起,全场搜捕宇文怀璧的名牌!把他判定出局,就是本王现在头等要紧的大事!” 元无忧:“……” 高长恭队里一路安分的万郁无虞像有话说,被元无忧一个眼神瞪过去,又闭嘴了。 第三关握槊。 握槊为类似于双陆的博弈娱乐游戏,双陆又叫双六、双六棋是一种博戏用具,也是一种棋盘游戏。而类似于骰子的道具形状象槊,拿在手里就叫“握槊”。 握槊斗输赢是以掷骰子的点数,决定棋子的移动,先把所有棋子移离棋盘的玩者获胜。 高长恭一看又是这类赌输赢性质的游戏,连摇头带叹气,带着红队掉头就走了,只留元无忧带着一帮人驻足,拉开了划拳的阵仗。 宇文孝伯一看兰陵王这个最大威胁走了,竟然敢跟元无忧指手画脚的,还说她这么玩不对,布局四处漏风,然后就被阿渡和冯令心你一句我一句的挤兑,指责他扰乱军心,宇文孝伯不甘被嘲讽,嗷唠一嗓子拍桌怒吼: “我是陛下的伴读,这玩应我陪他玩二十来年了,还能不明白咋玩吗?” 于是他因大声喧哗捣乱,被守关人旁边的甲胄大汉给拉下了棋盘。 在这几个队友你一言我一语支招的齐心协力下,元无忧第一次挑战握槊失败,想再次挑战时,守关人却说有一刻钟的缓释时间。 黄队四人在等缓释的时候,黑队却出现了。 当时宇文孝伯正说呢:“你要不行就换我上,就这么说吧,在这座山上只要陛下不来,在握槊的棋盘上我就是统治者,我会听骰啊。” 元无忧啧了一声,扭头问守关人:“要是他赢得头筹,奖励是给他还是给队长啊?” 守关人:“奖励当然是给个人。” 元无忧点头,“那你就别想碰棋盘。” 于是登时掉脸子了的宇文孝伯,盯着她身背后忽然满眼冒光,振臂高呼。 黄队几个一回头,就瞧见仨黑衫男子来了。 自然是宇文兄弟和元旸。 元无忧对宇文孝伯刚才说的话宁可信其有,果断赶在宇文兄弟之前,抢先再次挑战。 这次她带着一双弟妹,顺利通关,所赢得的奖品却不是人名木牌,而是一块地图碎片,以及用作纪念的一对苏绣锦鲤的艾草香包。 她一回头才发现,宇文孝伯和一双弟妹都不见了,场中就剩下她和宇文兄弟。 元无忧赶紧把碎片揣袖子兜里,怕被抢。想必这碎片定能在木兰山全貌图上找到线索。 就在她拎着俩香包寻思,倘若高长恭觉得这玩应矫情,不收时,她又能怎么处理……在一旁规规矩矩看她通关的宇文怀璧,就在这时上前一步,向她引见: “玄女姑娘,这位是寡人的六弟宇文直,小字豆罗突。” 短发齐腮,留俩及腰长生辫儿的熊孩子,这才不情不愿的冲她一抱拳,连声儿都没吱。 元无忧仰头瞧着高她大半个头的鲜卑男子,出于礼貌的作揖回礼,便摆手指身后: “这是我家老弟老妹儿,风涉川,冯令心。” 宇文怀璧点头,“都是你们华胥风姓之人?” “嗯…怎么不算呢?” 他指了指身侧的短发男子,回手就是一句: “这是寡人一母同胞的血亲弟弟,初次见面,无忧姑娘毕竟……险些做了他嫂子,不该给些见面礼么?” 鲜卑男子语气平淡,嗓音清冷,他两片嘴唇子一张一合倒是痛快完嘴了,却直接把元无忧惊出了一后背冷汗。 尤其是收到了弟妹二人惊诧的目光后。 元无忧赶忙摆手, “你可别胡说啊……我家小娇夫刚走开没多大会儿。再说了,我一穷二白哪有见面礼?” 宇文怀璧凤眸微垂,望着她手中的香袋。 “寡人相中此物了,可否赠给寡人一只?” 好家伙,他这心思谁看不出来啊……元无忧都不好意思点破他,只好摊开手,露出香包上绣的,一金一红两条锦鲤。 “给你,俩都给你。” 于是宇文怀璧推了身旁的弟弟一把,“去挑一个。” 于是熊孩子宇文直原本还满脸不情愿,此时一听有礼物收,便乐颠颠的上前,口称“感谢前前前嫂子送的见面礼!” 第242章 教育熊孩子 元无忧当时脸色一垮,把东西攥紧在手心,属实不想给了。 果然,在宜室宜家这方面,还是高长恭那个憨憨…才是做她小娇夫的不二人选。 这孩子从她手心里挑走了一条红鲤鱼。 宇文怀璧便拿了另一只金鲤鱼。 鲜卑男子扎成高马尾的墨发过腰,望向躺在掌心那枚香包的目光中,是白玉薄片都挡不住的温柔眼神,带着些许欣慰。 连元无忧都瞧得出来,他比宇文直更想要这玩应儿,得到后是发自心底的高兴。 看来似乎…宇文怀璧并非想与她各留一只香包,真是觉得有一个做纪念就够了。 元无忧都为自己的脏心烂肺感到惭愧。 下一刻,她就目睹了熊孩子作妖全过程。 宇文直把那香包里外搓磨,还打开把里头的香料瞧了个遍,又来要他哥的那枚香包,说觉得红鲤鱼太扎眼了,不贵气,便当着元无忧面,将金鲤鱼直接从宇文怀璧手里拿走。 即便隔着薄玉面具,元无忧都能看到宇文怀璧的眸光一瞬间低落下去。 见自家皇兄没说话,只拿幽邃的深蓝凤眸注视他,目光极冷,这倒霉弟弟就一脸要哭。 宇文直白皙的指尖还捏着两枚锦鲤香包,五官深刻英挺、俊美到近乎阴柔艳丽的脸上,此刻却抽吧起来,做出一副委屈之态。 他眼里毫无愧意,鼻尖却涨的发红,抬手把红鲤鱼举给他哥,“皇兄怎么这般瞪我?” 宇文怀璧收回目光,接过他递过来的红锦鲤香包,温和道,“无事。” 元无忧赶紧叫停,把那枚金鲤鱼从宇文直手里夺回来,拿在手里挥摆,问宇文怀璧: “你是不喜欢这条金鲤鱼,还是因为你弟想要这个?颠三倒四看不起我是吧?” 宇文怀璧凝噎,“并非不喜你送的锦鲤,但豆罗突更想要这个。” 元无忧把怀璧最先拿的金鲤鱼,蛮横地塞回他手里,严肃道, “你是自幼被他撒泼闹腾,抢东西习惯了吧?我都替你委屈,你喜欢哪个锦鲤我就送你哪个,他先选的另一个,现在又来要你这枚,是他无理取闹,我有权选择送不送。” 这番话属实打破了熊孩子的固有思维。 宇文直瞪大了眼一脸愤然。“什么就委屈了?皇兄兄友弟恭,你挑拨我们兄弟不合是吧?” “可你对你哥,也不恭敬啊。” 不想看弟弟和她吵架,主要是不想弟弟在外太跋扈失礼,落人笑柄,宇文怀璧赶忙反过来劝她道: “身为兄长让着弟弟天经地义,无需如此动真格的。” 这话听的元无忧来气,哥们儿我替你鸣不平呢,你怎么反手就拆队友的台啊? 即便狗皇帝惹她生气,元无忧还是忍不下这口气,硬是把东西塞回怀璧冰凉的手里, “你这不是忍一时委屈就能过去的,他撒泼耍赖就是在无理取闹,哭着要糖这招对长辈可能有用,对我可不管用,你难道要让着他一辈子?你觉得这是小来小去无需动真格的,那改日他想要谋朝篡位,霸占你龙椅睡你媳妇呢?你怎么不把皇位和后妃都让给他?” 宇文怀璧一时凝噎,就瞪眼看着她。 显然是被她的炸裂逻辑给震惊到了,但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而这姑娘还觉不够,继续道: “谦让是美德,但不能发展成常态,就成了唯唯诺诺。长此以往则占便宜的人恃宠而骄,受委屈的心生哀怨。你这么大个人了,已登临帝位多年,怎么连点家长里短都不通?哦对,只怕在家你不让着他,你娘都不依呢。” 元无忧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何不食肉糜了,毕竟人与人成长环境不同,她也不能强求一个骡马卸下脖套,跟她去征战沙场。 她昔年在长安时,经年养在生父的独孤府,虽然有几个名义上的门阀嫡母和七姐八哥,但父亲即便想偏袒别的孩子,一想到她生母可是大魏至尊,当朝女帝,全城门阀世家女心中的保护神,尤其这闺女可是他撇弃皇后位,从和离的女帝元配手里抢来的抚养权,是他接纳鹿蜀血脉,十月怀胎亲身生下的华胥继任者,也只会更宠爱幺女。元无忧自幼被娇惯的任性但有分寸,从来不无理取闹,还会带着不受宠的兄姐反抗欺压。 元无忧说完这话,宇文怀璧仍一声不吭,只拿眸光清澈的凤目望着她,神情温柔,还带了几分脉脉不得语。 他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你说的都对。 眼前的哑巴皇兄和碎嘴嫂子,把宇文直都看傻了,自家皇兄对这位险成嫂子的女帝指定有问题,看向她的眼神属实谈不上清白,都不背着人了。 遭了……世上果真有妲己,就这女悍匪,当着他的面儿就把他皇兄给蛊惑了。 元无忧瞧熊孩子一脸震惊,随后满眼愤慨,则是瞪了宇文直一眼,“瞪啥眼睛?我本来也是要送你哥东西,顺带给你的,个熊孩子。” 宇文怀璧一瞧弟弟要抡拳头,赶忙上前,眼神歉然的看着元无忧。 “多谢。” 他是谢她送的东西,也是谢她伸张正义。 小姑娘显然看出了六弟举手要打自己,琥珀大眼里瞬间凶光迸射,宇文怀璧生怕场面控制不住,赶快拉着弟弟告辞。 元无忧虽然窝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发,还是规规矩矩的点头拜别。 两兄弟扭头走出好几步远,那位个头出挑的黑衫玉面男子,还是豁然扭回头来,远远望了她一眼。 宇文怀璧却只看到了她脊背挺拔的背影。 她行色匆匆脚步不停,许是要赶往下一关。 木兰山翠绿荫蔽,山路有台阶有缓台,多数也是崎岖不平的,可她在此间如履平地,如同一只翻飞跳跃的蝶灵,属于广阔天地。 明明各自走的路背道而驰,养在深宫的宇文怀璧,却总能与她患难相逢,宿命交织。 宇文直瞧见自己兄长回头瞧了个寂寞,以为他伤心呢,更是气的不行了, “皇兄,这小丫头真没教养,不懂礼数,听说西魏女帝也不止她一个孩子,真当她独一无二无法无天呢?她怎么还这般不懂事啊。” 宇文怀璧心知华胥国还真就她一个独苗,也没理自家六弟,只一扭头,淡然道: “去下一关。” 第243章 齐国没笑话 元无忧赢了握槊一回头,才意识到黄队就剩自己了。 宇文孝伯也不知是愧对自家陛下,还是怕挨熊孩子宇文直的揍,见了自己人调头就跑。但他自己跑就算了,还把她的阿渡和冯老妹儿也给拐跑,属实过分了。 等找到宇文孝伯的,必须照他脸给两拳! 被抛下的元无忧疯狂赶路,终于在前往第四关长行的路上,撵上了自己的队员们。 幸亏这仨没良心的,见了她还没故作惊诧。 乖萌的冯妹妹最先上前,眨巴着乌黑的潋滟水眸,小声说道:“这个鲜卑汉说你与周国主是旧相好,让我们给你俩腾地儿叙旧呢。” 周国这帮人一个个嘴也太碎了!敢情全天下都爱打听这点儿事,唯独瞒着高长恭??? 元姑娘听得瞬间后脊梁一凉,白净饱满的额头上霎时浮起了一层细汗,俏脸堆起讪笑: “不是…妹妹你听我解释……” 身披黄衫的小姑娘个头只到她下巴,此时却仰着乌黑润亮的大眼,笑弯了肉嘟嘟的卧蚕,蓦地打断她苍白无力的自辩, “姐姐贵为一国女帝华胥至尊,配个一国男帝也算门当户对。只不过那周国主后妃无数,童男身子早八百年都给婢女通房了,指不定多脏呢,你可挺吃亏啊。” 出身长乐冯氏的冯令心,经过这些日调养,已出落得明媚娇艳,恢复了世家女的贵气,正是十四岁的豆蔻年华,肤如沁水、眼含清池。 只是这丫头说话的语气老成,那种由内而外的沉着冷静,却与其外表截然相反。这妹妹可不是深闺里不谙世事的璞玉,而颇有和氏璧终将破壁成器,大杀四方的气魄。 元无忧量不准她话里是打趣还是暗示,但齐国这帮人自然是向着高长恭的,便赶忙附和她:“所以我和高长恭最合适不过了,他身世清白父母双亡,又有钱权又没通房。” 连阿渡都点头称是:“兰陵王温柔强大,还没什么坏心眼子,可不像那狗皇帝……当初黑水城外我就瞧出来他怀了一肚子坏水了。” 冯令心啧声摇头: “我是说姐姐贵为一国之君,两个男人都收了有何不可?在今天这世道,只要有权有势,男人三妻四妾,女人面首三千都是常态,顶多得照顾一下正室的颜面罢了,当然……不娶正室也就无需照顾颜面了。” 元无忧一时间佩服的都不行了,“好妹妹你是我姐!你不活在母尊都屈才了。” 瞧着旁边这仨穿一条裤子的,半天没插上话的宇文孝伯窝了一腔的火, “喂,你们俩女流氓意淫够了没有?既抹黑我们陛下,又想坐享齐人之福是吧?” 仨人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周国卧底呢。 元无忧诚恳的表示:“放在旁人身上可能就是痛快嘴的意淫,而我是真敢,真能做出来。” 冯妹妹都不拿宇文孝伯当人,依旧眼神期许,语重心长地跟元姐姐道: “你们华胥人啊,就是太墨守成规,自己难为自己。其实只要学会用男性思维看待感情,把自身利益放在首要位置,从自身往上层挑能助力的男人,至少不影响自己的,从平级往下的男人你便可攻无不克,招手即来。” 顿了顿,冯令心瞥了一眼旁边的红脸少年,语气平淡: “说到底门当户对才会般配,常规来讲,打破门第家世壁垒的,只能是上层向下兼容,无往不利。中下层在平级找姻亲对象,都要掂量掂量能不能拿捏对方,更别说挑战上层了。” 阿渡歪头思索半天,似乎听进去了,这会儿冷不丁来了句:“所以她是郑玄女时,连兰陵王都对她若即若离不肯给名分,而当她亮明了华胥国主身份,就算明知是世仇,兰陵王都会对她不离不弃,连周国主都来百般讨好?” “门当户对放在今天,可不只是家世,主要还在能力,资本,影响里上。你看咱姐还没登基大典呢,都被诸国权贵奉为座上宾,享国主之尊,而周国主身为皇帝不能亲政,没建树,自保都成问题,还不是让人瞧不起?” 元无忧听了半天,觉得这俩孩子真有意思,硬是把一个不着边际的想法,给分析的合理又客观,还是在不知内幕的情况下。 但冯令心一针见血指出的太毒辣了。昔年宇文家、高家与她定亲纯属高攀,只是今时今日地位天翻地覆,一朝天子一朝臣,元氏落魄了。 幸亏她早就拿捏了那个旧相好,但碍于局势无法破镜重圆。此时看着别人评价他外表给人的形象如何,猜度他的情史,也别有一番乐趣。 黄队齐刷刷地四个人,在第四关的擂台边上又遇到了红队四人组。 铺了琉璃青瓦的亭子底下,离挺老远,为首那个只穿薄料红衫,更显宽肩窄腰的家伙,就顶着热情洋溢的俊美脸蛋,振臂高呼“媳妇儿!” 后头的宇文孝伯听的牙都要咬碎了,全场就他一个深入敌后的外人是吧? 高长恭兴冲冲地跑过来,拿着图纸问她, “媳妇儿,长行咋玩儿啊?” 元无忧也热心地解释,“第四关这个长行,也是从六博握槊发展而来的。” 高长恭一听,就地开嚎,“就没有个本王擅长的吗?不是说打狼吗?狼呢?谁假扮个狼,让本王打一顿出出气也好啊!” 元无忧望着小娇夫充满童稚的娇憨反应,只觉好笑,他队里的军师甚至笑出声来: “还得是大嫂有本事啊,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倒鲜少见他如此喜怒形于色。” 斛律恒伽也附和道:“大哥果然是有媳妇儿的人了,从前不爱笑,现在一见媳妇就笑。” 宇文孝伯听不下去了,“咋的你们齐国没笑话啊?这位郑大姐长得那么招笑儿??” 望着红队里沦为摆设的万郁无虞,他是真跟高长恭他们不搭话啊,连宇文孝伯见了他喊声“二弟”,见他不应声,都没了下文。 万郁无虞外穿红里穿黑,脑后垂一条长生辫,臭着苍白的脸,那双冷冽逼人的深蓝瞳仁,瞅谁都一副瞄准靶心,要发箭宰人的样子。 经过刚才宇文兄弟一事,元无忧瞧万郁无虞这副不受待见的刺猬样子,都有些可怜他,也顿悟了高长恭之前为何会变脸。 第244章 打响第一战 她早闻听,西魏尚还是女皇帝执政时,上柱国宇文黑獭却生出个“命妨女主”的不详之子,因命格冲犯当朝天子,宇文家片刻不敢耽误,便将刚扯断脐带的婴孩、送到李丞相家寄养。 若非后来女皇出面斡旋,宇文家都忘记这四儿的存在了。 而当宇文怀璧回到家中,发现爹娘要了二胎,早已有个六弟承欢父母膝下。宇文直与他同父同母,生长环境却天差地别。六弟自出生就没离开母亲身边,给宠的无法无天,对他这个突然出现的四哥视作外人,当成了抢地盘的。 高长恭的弟兄们虽不至此,但他定然也与宇文怀璧相似,没有充实温暖的童年。 他与怀璧同样遭遇幼儿失孤,他却并未低迷消沉,而是成长为一颗能荫蔽弟兄的参天大树,强大而坚韧。高长恭不似怀璧那般有着月光般的清冷刺骨,拒人千里高不可攀,反倒像太阳一般温暖炽热,亲和,照拂人心。 他能有今天,不仅没被经历拖垮,还成为了高氏疯子王朝唯一的正常人,唯一的温暖阳光,其背后付出的代价和自我管理能力,绝对远胜大多数人,甚至无人出其右。 元无忧望着眼前男子那张眉眼英挺的俊脸,他痈疮后再生的肌肤颇显白嫩,吹弹可破。 她旁若无人地抓起他的手腕子,笑吟吟道: “四哥哥方才去了何处?” “……” 面前的小姑娘黄衫红衣,雪肤花貌。 身为一国女帝却毫无威严架子,还一改平常的气势逼人,不仅独独对他软言软语,还当众喊他如此亲昵,让高长恭不由得既长脸又脸红。 女国主给脸,他不能不兜着。 “去看了眼簸钱,再次挑战要等缓释期。” 他如常回答,却引来小姑娘旁若无人的扑身抱过来,高长恭没有防备,便整个人向后摔去!危急时刻,他本能地搂紧身上的姑娘。 几个呼吸之间,俩人便叠坐在身后的地上,高长恭尚未反应过来,后脑勺就被一只有力的细手扣住,整个人顺势被压躺在地上,紧跟其后的就是嗷呜一口。 男子当场愣住,黑眸圆睁,唇珠抿着,表情那叫一个无辜又委屈,让她忍不住又亲了一口。 “小憨这么可爱,等着被我吃呢吧?” “……你注意点国主的形象!还有人在呢……” “让他们背过身去,咱俩有家事要处理。” 媳妇儿都这么说了,他再腼腆就不礼貌了。 高长恭本想起来,仰头就看见不远处走来的五弟高延宗和周国主。要搁平时,他肯定得恼羞成怒让他们滚,现在他一把摁下姑娘的脑袋,躺着去纠缠媳妇的香舌,热情的恨不得把媳妇揉碎吞吃了,从未这么勇猛和有男子气概过。 小娇夫突如其来的主动索吻,让元无忧懵了一下,就这一下让她失了先机,在旧相好面前,被身下男子强势的搂着狂亲。 见此情形,黑衫裹体的宇文兄弟不仅不回避,还凑过来看。 宇文老六瞪眼端详着,“哟哟哟,兰陵王这么饥渴?都不背着人了?果然是憋了三十年的老童子,只怕女国主以后腰难承受,难下榻了。” 元无忧结束了吻,扶起一脸犟种的小娇夫,怒视口出不逊的宇文直,“你怎知不是孤让他下不去榻?你试过孤的腰力是怎么着啊?” 宇文直回头看了眼自己皇兄,“皇兄你看她!这妖女调戏我!” 宇文怀璧无语,“豆罗突!休得无礼。” 他虽斥责了弟弟,深蓝的瞳仁却紧锁着从男子身上爬起来的姑娘。 那双凤眸里目光深邃,落在她身上难掩纠结的情愫。 元无忧却并不觉得内疚。怀璧独善其身拒人千里固然可悲,但高长恭自己伤痕累累还庇护旁人,笑脸相迎,这种才最可怜,最需要宠爱。 旁人不知,这俩人可心知肚明,她对他才是真的调戏,也是真让他下不去榻。 于是宇文怀璧化悲愤为战斗力,趁着高长恭缠着媳妇儿扶他起身,敌人立足未稳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长行发起了挑战。 宇文怀璧玩这些真是一把好手,高长恭都没看明白规则呢,他便赢了,得到一面郁久闾军师的名牌,直接拿获得的朱笔给他判定了出局。 全套动作下来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军师人都傻眼了,“遭了,冲我来的。我这场也没做出什么妨碍两国邦交的事儿啊?” 但铁律如山,军师当场就被甲胄大汉剥下了身穿的红外衫,请离(驱出)场外。 宇文怀璧率先使用了本次打狼活动的第一次除名功能,算是给高长恭下了战书,高长恭愤然接招:“黑队你等着,咱俩的梁子就此结下!” 此时的黑队队长高延宗:“……” 而后,高长恭又问元无忧, “你得到别的线索了吗?把你现有的资源跟我整合一下,咱俩得想办法把场子找回来,或者把周国人都踢出队伍,今日不止是我跟他的战争,更是大齐和北周的,我一定要赢。” 三队这一聚首,倒让冯令心瞧出了门道来。 在元无忧不想被迫卷入俩人战火,只说刚才给了碎片没给名牌,带着黄队溜之大吉后,冯令心就劝她: “既然兵分三路,肯定每一队都有最终获胜的机会,有放手一搏能赢得魁首的机会,至少不该是两队拧成一股绳吊打另一队,竞技没有这么玩的。姐姐你得想赢啊!” “我是想赢啊,就目前来看……我没高长恭地势熟,而且他就奔着独占鳌头来的,我现在跟他抢,不说自己底牌不够,就是他容易放弃对峙宇文怀璧,直接跟我硬刚。” “就算他掉头攻击你,你难道要缴械投降然后沦为附庸的辅佐他吗?你们虽是谈婚论嫁了,但如果他都主动攻击你,家暴,你正当防卫有什么错?就许他有好胜心?你是一国之君,不能总依附兰陵王,得有上进心啊。而且咱们队不比红队的人心差,除了这个鲜卑汉不顶用。” 冯老妹儿的字字句句,都说到她心缝里了。 听到姐妹俩这番对话,宇文孝伯面露诧异:“兰陵王当真如此,不怜香惜玉?” 阿渡疯狂点头:“他做得出来。” “啧啧啧,这要换了我们陛下,都得抢别人名牌送到心上人队里。” 第245章 甄壮士现身 黄队四人尚未找到簸钱,就找到了外援。 也是第一次看到外援。 盛夏晌午的半山腰暑热难当,直晒头皮,几人爬楼梯爬到形容颓废,幸亏有厚厚的树影足够荫蔽乘凉。 就在这满山浓绿之间,风刮树叶居然擦出了铃铛响,几人仔细听闻——不对!那铃铛声好像越来越近?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密林之间,只见穿苗银蜡染裙的闹闹姑娘一蹦一跳的窜了出来,把台阶上的几人惊的直呼“何方妖孽?!” 而这闹闹姑娘胸前挎个布兜子,她居然抱着包袱里的一堆野果,问元无忧吃不吃? 待她走到切近,就被阿渡一把扣住手腕逼问: “想毒害我们国主是吧?!” 闹闹表示是因周国主宇文怀璧擒住了她,逼她交出真玉玺,幸亏被齐国主高纬派人解救,条件是她在打狼行动中,把玉玺放出来给人抢。 显然齐国主对玉玺并无多大执念,只喜欢看一帮人哄抢某样东西。 闹闹一看自己不交出东西是跑不掉了,索性趁机逮住华胥国主,还神秘兮兮的跟元无忧道: “老地方老玩法,我相信你能找到的。” “……多谢。” “还有就是,他们不希望你赢。” “谁不希望我赢?” “所有外援,除了我。还有……我听他们说,不能相信所有外援,包括你的队友。” 闹闹说这话时,水波盈盈的杏仁目扫过其身后的少年少女,换来的只有两双白眼。 这话说的,让原本没多大斗志的元无忧,腾然烧起了熊熊怒火,不管是不是激将法,都成功激发起了她的好胜心。 “行,谢谢了,我也未必信你。” 闹闹身为东南十万大山的苗人,她即便偏向,也该偏向华胥或北周,而非说出这番话来。 拜别苗女后,元无忧再一回头,竟发现宇文孝伯不见人影,而走在最后东张西望的小姑娘,此时连连冲她招手,小声喊她来看。 仨人蹑足潜踪过去一瞧,就在附近的树后头,浓绿荫蔽里有俩人影,一红一黄扎眼极了。 黄衫背影身材高大,但前头那个比他还高壮。 “你还是选择了这个女人?是因为她的美貌和才华,还是因为她是你们大哥的女人?” 男人一开口,赫然是宇文孝伯。只是不复平常的诙谐轻佻,此刻他那陌生的语气,仿佛口中的“这个女人”只是大街上随手指认的一个。 而另一个壮汉同样嗓音平淡:“容我想想。” 听嗓音和那一堵墙似的身形,俨然是甄壮士。 元无忧心道:所以我在你们眼里,只有美貌和才华,以及是大哥的女人? 冯令心忽而拉住她的袖口,小声道:“姐姐可需我喊一嗓子,逮他们个现形?” 在弟弟妹妹前如此被人贬低,元姐姐属实面上无光,一气之下拉着俩人就走,全然不去找寻“失踪”的宇文孝伯,并让二人不要声张此事。 宇文孝伯本就是北周安插的卧底,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即便背叛元无忧,对黄队没有归属感也算正常。可是本该被关在狼窝的甄壮士居然出现在此?还勾结北周!倒让她觉得,这次打狼行动愈发有意思了。 北周居然派了这么个愚蠢的傻大个,来跟北齐的傻大个接头,简直让元无忧想笑。 黄队来到了第五关簸钱。 簸钱又叫打钱,摊钱,玩法是参与者将钱币在手上颠簸,然后投掷到地上,依次摊平,钱的正面多者获胜。 元无忧一见就麻了,她愈发理解高长恭为何开头就没斗志,叫苦连天了。 面对这种纯靠运气和技巧的游戏,她颇有太监上青楼的无力感,真不如找个能打架的关卡,就算不是真刀真枪,拳拳到肉也挺痛快啊。 幸亏冯令心小时候就爱玩这些,曾经有过和风摆穗去赌场因为运气太壮,赢得赌徒们都红了眼想赖账,姐俩差点儿没出去门的光辉经历。 当然,女将风摆穗肯定不是吃素的,当场就打出赌场去,回府衙取了忧岁城守官印,叫来地方官当晚就整肃风气,查封了那家赌场。 本关冯令心赢得了自己的名牌,还获得一块地图碎片,角落的小字写着“女”。 忽然觉得眼熟,元无忧便掏出自己那张碎片,仔细端详发现,左下角有个“玄”字。 她顿觉坏了,只怕是冲自己来的。 冯令心一针见血地指出:“事到如今,姐姐还不想自保吗?那苗女的话并非不可信,十二道关卡里暗含谶言,倘若真写了姐姐什么内容,到时候一公布,定会打姐姐个措手不及,咱们得事先知道藏在名牌里的话写了姐姐什么。” 元无忧点头,“老妹儿你说得对。” …… 适才走过五个关卡,便到了正午。 元无忧正想找守关人和巡逻的,问安不安排午饭呢,便撞见了一条胳膊缠布条的斛律恒伽。 她挺震惊,何人能伤了神射手的胳膊?? 一问才知,刚才高长恭遇到一匹灰狼的袭击。那匹狼愣是在一群红衣人里,就跟认识高长恭似的,直扑他而来! 危机时刻斛律恒伽舍身挡住,赤手空拳的仨人合力才将那匹狼打死,并锤的脑浆迸裂,也崩了大家一身鲜血。 而几人到达就近关卡,找守关人医治时,居然遇到了尝草仙姑,并告知几人一件要事: 被关狼窝的甄温柔不知为何给放出来了,连带着狼也不知放出来了几匹。 尝草仙姑没有理由,也无需受人胁迫说违心的话扰乱视听,加上元无忧也说自己方才似乎遇见了甄壮士,更加以佐证。 但更令人惶恐不安的,就是山里有狼。 思及至此,原本坐石阶上休息的高长恭豁然站起来,就要去找黑队通知此事。 元无忧刚想说你倒挺讲公平竞赛的,生怕北周国主命丧狼口是吧?他便补了句: “白虏死不足惜,可我五弟自幼娇生惯养,战场风沙都没见过几回呢,可别被狼所伤。” 元无忧点头,不愧是弟兄们拥戴的好大哥啊。 当两队人齐齐起身时,忽然瞧见树丛里窜出来个红影,肉眼看去像一堵移动的土墙,跑起来吨吨的! 离挺老远就拿杀猪般凄惨的叫声喊着“大哥!是大哥吗!!——” 那嗓子都喊劈了。 待甄壮士走近,才看清他身上被刮蹭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绛红色军服里就是麦色的皮肉,手里握着一把短刀,腰间挎着刀袋。 第246章 忠诚与背叛 面对突然现身的甄壮士,高长恭和斛律恒伽丝毫未觉不妥,甚至热络的,迈步上前相迎。 “你怎么逃出来的?” “大哥正要去解救你呢。” 唯独一直默不吭声的万郁无虞,见到齐国这几个憨包武将往一起聚,猛地一个大跨步站到元无忧前面,微眯的眸子锋寒锐利,疾声厉喝: “站住!尔想持刀行凶吗?” 他这个站位很巧妙,既像是挡在黄衫女国主身前,又像是正面逢迎走来的甄壮士。 元无忧望着身前男子这具脊椎骨直挺的背影,只觉恍若隔世。万郁无虞比她大几岁,自年幼相识之时,就总是比她高出半个头,而这种挡在她身前的情形,却是多年没有过了。 万郁无虞虽为少傅,保护储君是他职责所在,但自她豆蔻以来,先帝便不准她受人庇护,并训诫她今日不能自保,明日如何庇护臣民? 母皇认为,内心怯弱者终会沉溺于温柔乡,早晚是个懦弱无能的傀儡昏君。尤其是她身边的少保冼沧瀛,少傅万郁无虞,当通房预备役养着是一方面,可一旦发现太女对谁依赖性强,就立马强制遣返回去,唯恐他们媚上乱政。 结果就是,该造反的叛徒一个都没落下。 谁都意想不到!面对突发状况,全场最警觉的人居然是个北周的卧底。 高长恭随后反应过来了,震惊地扭过头,看了眼短发齐耳的万郁无虞, “你保护本王媳妇干什么?” 万郁无虞理都没理高长恭,而是上前一步,赤手空拳的奔甄壮士而去,微眯的眼神冰冷、又锐利凶狠如利刃出鞘,简直能剜穿人心。 从那具修长身体里透露出的逼人气势,居然比体型雄壮的甄壮士更具压迫感,他薄唇轻吐,嗓音好似攥了冰块一般,冷硬又刺耳—— “所有人都被收缴了兵器,为何你有刀?” 走来的甄壮士依旧胡子拉碴,但圆乎乎的脸上瞬间大眼通红,满溢委屈,“什么什么?你难道怀疑我要伤害大哥?” 面对怀疑,高长恭最先袒护自家兄弟。他扭身质问万郁无虞,“你一个周国细作竟敢怀疑本王的弟兄?本王替他说吧,甄温柔无父无母,户籍入的是本王的军籍,我高长恭拿军饷养了他十几年,他口称大哥,却比骨肉至亲还亲。” 甄壮士收刀入鞘,也冷笑着上前。 “你这样的三姓家奴,叛将孽子恐怕理解不了我。大哥就是我的再生爹娘,我愿为大哥死。其实离开大哥去保护安德王的每一天,我都像没了主心骨,我怕不能及时替大哥挡箭赴死。” 齐国三将掏心剖腹地,当场演义了一番兄弟情深,都让元无忧以为桃园结义要再现江湖了。 质疑遭到反噬,没了话的万郁无虞更加不受红队待见,但仍是默不作声地回到队伍后。 在与元无忧擦肩而过时,她没在他微微泛蓝的眸子里瞧见任何情绪,静的像一潭死水。 面对此情此景,元无忧忽然想起段韶那句话。万郁无虞是不质疑了,轮到她想问了:忠臣与叛将,忠诚与背叛会在顷刻间翻覆吗? 至少目前来看,没有人验证这句话。 甄壮士一跟大哥相逢,坐地便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原来他今早去接驾齐国主时,便和一个白衣服的北周文官一起被五花大绑,关在了狼窝,不久之前才被放出来。 而他认为,自己被放出来的原因,可能是因为睡梦中偷听到了,神秘人和白衣文官的对话,好像是借着什么事,要把华胥女国主拉下水。 随后就被发现偷睡,给赶了出去。甄温柔好心地问了嘴:那细皮嫩肉的小老弟为何不放?神秘人不耐烦的说,那人是女国主的旧相识,女国主自会去救他的,你跟着操心什么。 连华胥女国主本人听到这话,都震惊住了。 “凭什么就给我安排了个任务啊?我本来就够凑数的了,居然还要把我拖下水?” 正说着,甄温柔便打量着元无忧身后的姑娘,皱眉问,“那个满脸胎记的小子呢?我刚才出来时,好像看见那小子也从山洞出来,还抱着狼崽子,听说他是什么白狼国人,最会驯狼,那帮人想让他操纵野狼对你们不利呢。” 冯令心先是瞄了眼面无表情的姐姐,瞧她英挺的眉眼间像蒙了层阴翳、霜寒,心中便有了思量,随即轻啧一声,“似乎是从你出现以后,阿渡才不见的。” 对于甄温柔自身的嫌疑尚未洗清,就开始咬出身华胥的阿渡,元无忧肯定不信。而冯妹妹察言观色得出的这句回复,站队的再明显不过。 眼下各执一词,甄温柔还以性命担保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非要跟元无忧回去,找阿渡证实。 高长恭赶紧打圆场:“得得得!咱们进是一家人退是盟友,别伤了和气。” 高长恭不愿放走甄温柔,元无忧只好带走甄壮士,跟高长恭的红队不欢而散。 登山路上,元无忧从怀里掏出叠方方正正的地图,指着台阶上的第六关,给身旁俩人解释: “这第六关的斗花斗草,偏重于戏耍娱乐,输赢都在其次,主要是它的过程,一般在规定时间内要收集花草种类,参与者会比谁的花草种类多,品种新奇,也可直接佩戴在头上展示。所以咱们即刻起,路过什么新奇的花草,就一样摘一点。” 甄温柔和冯令心看样子是真喜欢这游戏,元无忧把俩人一撒出去,这位甄壮士跟小姑娘就一左一右,犹如脱缰的野。。野马一般,她扯嗓子喊都没拉回来。 木兰山名副其实,满山最多的就是木兰树、玉兰花,时令的花卉还有合欢、紫薇、山茶、冬青等。 直到日当晌午,玩够了的仨人各抱一捧花草,便在第六关门口偶遇了俩人形花妖,其中一个笑得开怀:“哈哈哈哈你小子!这要是姐在场连她姘头都收了,等回邺城姐高低领你……” 而另一个嗓音低沉轻柔,元无忧虽没听清,但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赶紧快步跟上台阶。 前面俩人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猛然回了头。 元无忧定睛一看:哟呵,果真是熟人? 第247章 能否跟着你 只见台阶上正侧身回头的黑衫男子,将满头小辫儿扎成马尾,不止戴了个花团锦簇的花环,发间还插满各色花朵。衬得他那张巴掌小脸儿比鬓角的粉山茶花还娇嫩,五官精致又阴柔。 而他身侧的紫裙女子原本还在咧嘴大笑,正拿葱指扣在安德王胸口,似乎在帮他揉着淤血,此时突然发现身后有人,又瞬间撤回了罪恶之手,举止娇羞地抬起大袖,掩住花颜云鬓。 萧姑娘同样满头满身的花,落了一身花瓣。 居高临下的安德王俯瞰着台阶之下的小国主,轻笑出声,“玄女嫂嫂?真是巧遇。” 说着,便伸出一条胳膊递给身侧的姑娘,而萧瑟早已恢复了该有的端庄淑雅,一手挽住他的臂弯,一手提裙下来,满口软黏的建康话: “原来是女国主,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刚才那位狂放不羁的女豪杰,被你俩吃了么? 元无忧惯性的作揖回礼,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们前面可有旁人?” 高延宗恍然大悟,“周国主在前面,听闻第六关的斗花斗草有补给,你们也是来蹭饭吃的?正好我快收集完木兰山所有的植物和生物了。” 待元无忧领着身后俩人走上台阶,黑队这几位已在缓台的阴凉处,分坐两侧等她。 萧瑟一袭齐胸丁香紫色大袖襦裙,这会儿规规矩矩地端坐在石台上,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世家贵女的娇矜。她动作淑雅地,先对元无忧行过礼,才抬袖引见对面的俩人: “国主来得正巧,方才宇文国主还念叨着您队中那位周国将军呢。” 元无忧这才去看,坐在石台上的俩黑衫男子。 也正好和黑衫玉面的男子四目相投。 这位宇文国主坐姿那叫一个端庄,不仅脊背挺拔,还将双手放在膝上,比萧氏女还淑女。他修长的鹅颈微扬,薄玉面具底下那双深邃的凤眸,毫不避讳地直勾勾盯着她。 也不顾着身旁还坐着虞部大夫元旸呢。 此时黑队唯独缺了熊孩子宇文直,宇文国主还如此安静,也不知兄弟俩刚才是不是吵架了。 她先开了口,“他自己跑没影了,我还以为是你发了什么信号,把他叫走的。” 宇文怀璧那张玉面只遮盖到人中,便露出了一抹幼嫩水红的薄唇,嵌在白瓷似的脸上,就跟花瓣落在了雪面一般。 此时幼红薄唇一抿,连带着微微摇头, “寡人未曾。” 说了跟没说一样,都不抵放个屁。 元无忧扭头就拍了拍甄壮士的胸脯子,朝请她入座的高延宗道,“甄壮士这突然被释放,在你大哥队里闹的差点儿影响邦交,我这不就给他带过来了嘛,听说他跟着高长恭十来年了?” 高延宗点头应道:“我从投奔四哥那天,便是他跟在四哥身边护卫。他简直是大哥的死士,也是大哥最信任的至亲。” “既然阿冲也这么说,我便深信不疑了。柔柔啊,你先坐这歇会儿,跟他讲讲山上有狼的事儿。” 元无忧这边队员消失了俩,外援甄温柔没有名牌,不顶人数,距离第六关也还有些距离,她实在休息不来,还是想去收集花草。 冯令心头一个支持,不仅不喊累,还眼睛亮晶晶的,小声冲她握拳打气:“放手一搏啊姐!” 元无忧:“……”好有事业心的妹妹啊,得亏她是齐国人。不对,这她要是在华胥,得多如鱼得水啊?自己必得提拔她个高官显爵。 两队经过短暂的碰头,便匆匆分离。 见嫂子执意要往上爬,高延宗也带着萧瑟姑娘要紧跟其后,还无奈地表示:“黑队从这里就要兵分两路了,宇文国主暂时走不动。” 女国主略微细长的锋利长眉,闻言登时剔起,刚要开口,便瞧见黑衣男子在元旸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语气果决:“能走。” 元无忧都瞧愣了。 随后眼睁睁看着,这位鲜卑天子支撑着清瘦高挑的身形,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边。 他态度极度谦卑有礼,眼神清澈,语气哀婉: “六弟去武斗花草了,嫌朕走的慢。” 鲜卑男子深蓝的凤目微垂,倏然面露委屈,眼神里又露出一点希冀,“能否让朕跟着你?” 见此情形,安德王高延宗自然会意,只撇嘴讥诮地一笑,便拉着身旁姑娘,冷声勒令:“我们走。” 元无忧挺不理解, “有什么好嫌弃你的,你俩刚才不是一窜…就跑我们前头去了吗?再说…带着你不太好吧。” 一听被拒绝了,鲜卑天子黯然垂下凤眸,眼睫毛颤栗着低垂下去,突然跟被伤了心一般,推开搀扶他的元旸,自己一个踉跄,又慌忙挪动了两步才站稳。 元无忧的目光顺势落在他的长衫底下,勒出细瘦小腿的黑金锦靴上,只见因刚才的动作,那黑底上原本的金纹,都被染成了一片暗红色。 “你腿咋了……” 冯令心打眼一瞧,便撇过脸,漠然道:“姐姐莫信他的苦肉计,这位柔弱的鲜卑天子好有心机,我当初就瞧他不是省油的灯。” 鲜卑天子没有急于自辩,而是招手让元旸扶他坐回了石台上,而后他一撩及膝的黑色长衫,便露出了穿透锦靴、直达脚踝处一道三寸长口子,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染黑了金纹锦靴。 瞧得元无忧医者仁心,看不惯人间疾苦的毛病又犯了,她把心一横,还是凑了过去。 当黄衫红衣的小姑娘单膝蹲下身,精致的眉眼神情严肃地查看他的伤情,伸手要给他脱掉靴子时,宇文怀璧却瑟缩回了脚,拿白到不见骨节的细手、去挡住她的手…… “不必!朕自己来…” 他语气急切,垂眼看向她的眼神惊慌,是玉面都挡不住的花容失色。 元无忧一脸无奈的仰起脸,“我隔着靴子怎么给你处理伤口和敷药?你一个鲜卑男人,难道看一眼脚丫子能少块肉不成?” 宇文怀璧盯着眼前这张英气漂亮的脸,目光正好望进她那双、通透如琥珀的褐色眸子里。 华胥小国主这对双眼皮的瑞凤眼,他最熟悉不过,包括她那种严肃里裹挟戏弄的眼神。 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像欲盖弥彰,倒不如闭嘴,一时嘴上凝噎。 第248章 驯狼的刺客 宇文怀璧心里却翻江倒海,激荡起伏。 他浓密纤长的眼睫覆下了眼眸,嗓音低微、轻柔地道: “从未有人碰过寡人的脚,除了…过去的你。” 元旸也适时地附和一嘴: “我们陛下可是门阀世家养出的大家闺秀,哪在人前露过脚啊,被瞧了脚跟被瞧了身上一样,也就你有这胆量。” 冯令心自打瞧见姐姐受了男褒姒的蛊惑,就已经一脸麻木,抱着膀子在一旁合计:是害得姐姐不顾华胥江山,留在这里哄娇夫的男妲己高长恭该死;还是这个明目张胆偏爱姐姐,一身正气地色诱姐姐的男褒姒更该死? 甄温柔这会儿终于瞧出不对了,凑过来看一眼面露羞赧的鲜卑皇帝,再看一眼女国主, “大姐,你俩过去就认识啊?” 元姐姐轻咳一声,“你退后,姐行医呢。” 而后伸胳膊将甄温柔排到一旁,让开场地,这才一把抓住男子受伤那只脚。盯着那只裹着薄布锦靴,都堪比手腕细的脚腕子,还关心道: “北周伙食这么差吗?瞅瞅给你瘦的,别给自家陛下养死了。” 在旁的冯妹妹听见这句刺耳的戏谑卖乖,狠狠把眼一闭,得出结论了,俩男妖妃都挺该死。 全天下男人都想把她姐逼成昏君是吧?! 元旸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胡说!我们大周伙食还行,西魏那会儿不是给你养的又高又壮,无法无天么?” 小姑娘单只眉毛一抬,眼神一横,“这里没你接茬的份儿,身上有水袋没?给他洗伤口用。” “…有。”元旸虽被骂了,但还是任劳任怨的浑身翻水袋。 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能真冒犯他,鲜卑男子往回缩了缩、被她抓在手心的靴子,结果纹丝没动,还抻到了伤处,疼的他“嘶…”一声。 宇文怀璧挣脱失败,又给自己疼的登时眼前一黑,脸色一白,再睁开目眩神迷的凤眼时,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唾骂:“还敢躲?你当我乐意捧臭脚啊?赶紧处理伤口准备走路,一天天的也不加个小心,懒驴上磨屎尿多。” 宇文怀璧:“……” 他想反驳一句自己又没脚气,不算臭吧?又怕遭到更猛烈的训斥。 在小国主的咆哮声中,他也被动作轻柔小心地褪下了靴袜,露出一只白瓷似的脚丫子。 不知是捂的,还是因见了人有些羞怯,细瘦的玉足顶着五个甲肚都泛粉的脚趾。 在场人一瞧,她见谁都斥责,北周皇帝也照样被骂的跟受气的小娇夫似的,再没人敢多嘴。 元无忧便捧着一只玉足,给他清洗伤口。索性只是皮外伤,但因为他没多少肉,就显得深可见骨,血肉模糊。 她于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他敷药缠布条,顺带督促他多吃东西,瘦的皮包骨皮外伤都是大病,更别说一推就倒了。 男子忍着没发出半声痛吟,见她开始缠布条,憋了半天才道: “你怎么不问寡人如何受伤的?” “问有什么用,只能怀疑你是故意的。” 帮他套上锦靴后,黄衫姑娘才算收工,从他面前站起身。一套行医流程下来,她居然从头到尾目不斜视,看脚都深情,唯独不看人。 满心忐忑的宇文怀璧也自始至终长睫微垂,见她潇洒起身后眼睑悄然泛红,却不吭声。 元无忧抬头时,正好瞧见了他的异样, “你眼窝怎么总是红红的啊?跟要哭一样。” 宇文怀璧尚未说话,就听身后冲出一句: “谁要哭啊?” 来的居然是高长恭的红队。 要想到达第六关,这条石阶是必经之路。 高长恭路过此地,得知周国皇帝腿脚受伤行动不便,当时就没憋住笑出了声,感到医术被质疑的元无忧这个心烦,直接一拍他肩膀,指着台阶:“要么立正闭嘴,要么往上爬!我今天是没骂到你头上,自己送上来现眼是吧?” 高长恭挺不理解,“媳妇儿…姑姑咳、国主今日怎么火气这般大?” 怀璧深有体会,在一旁疯狂点头: “异常暴躁,只恐野狼路过都得被她踹两脚。” 斛律恒伽托着受伤的手臂刚想附和,就被女国主凶恶地瞪了一眼,他立马表忠: “大嫂别骂我,我是向着大哥和你的啊。” 显然她在木兰山不是舒适区,是统治区。 元无忧瞧这俩化干戈为玉帛,一唱一和的男人就烦,直接撂挑子撵人继续往山上爬。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诡异的窸窣声,一侧的密林内,突然刮来一道劲风—— 出于多年来敏锐的洞察力,元无忧瞬间反应过来回头望去,正和几丈开外的一人一狼,对上眼了。 狼眼绿油油的,而那人是个高挑少年的身量,薄透的墨绿劲装裹体,短发齐腮,蒙嘴,脸上铺了一块红胎记。 许是见人多,没敢真扑过来。 高长恭迅速发令:“全体戒备!” 在领军大将一声喝令下,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站起来,往一起凑望过去。 不止元无忧看见了,其他人也看见了。甄壮士当场惊呼:“红脸小子你在那里干什么?想谋害我大哥?!” 随即只见一个甩开长生辫的身影,从元无忧眼前一闪而过,冲上前去! 万郁无虞毫不畏惧野狼的威慑,要迈过石台去接近那红脸刺客,嗓音冷硬: “你疯了?即便想叛出华胥吞并白兰,也不该受北齐汉人的蛊惑刺杀旧主。” 华胥国主元无忧,听到这些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了! “万郁无虞!你说什么?…你俩是认识的?” 瞅此机会,那个刺客一言不发,突然举起了架着小型弓弩的护腕,扣动扳机‘咻’地发射出一只暗器—— 要想在人群里准确瞄准女国主绝非易事,但元无忧一眼看得出,那就是冲她来的。 与此同时,她竟被男子细长的双臂一把拽到,整个人便栽进了一股暗香盈袖的怀里。 暗器并未落到她身上,随即听见一声狼吼,那匹野狼跟受了命令一般,踩着树叶子欲朝几人扑来,可又畏惧人多,只敢停留在两丈之外。 此时甄温柔也跟万郁无虞朝那匹狼冲了过去,俩人刚跳下石台进入树丛,见到投掷暗器失败的一人一狼,便已拧身逃走。 斛律恒伽在一旁气得直咬牙,“但凡给我一张弓,这俩孽畜都跑不了。” 第249章 怀疑是定罪 再次爬起来的元无忧,脸上毫无刚才的惊诧。 她当然不相信阿渡会背叛她,尤其刚才那驯狼人的眼神冰冷陌生,目标明确,只怕山上被投放了不知什么来头的刺客组织,且会易容术。 这种时候,才最考验和对方的了解程度,关系亲疏和默契。 和万郁无虞悻悻而回的甄温柔,气得要死: “……大姐你看到了吗?这小子指定有问题!而我无论何时,都会舍命保护你的,毕竟你之前替我的主公挡箭,已是替我去死了一回,让我苟延残喘几日。我的命是大哥的,但我要知道是谁要害大哥,是谁要我的命。” 元无忧并未觉得受惊吓,毕竟狼就算扑到她身上,撕下她的血肉,她又不是养不回来,她反手必得卸它个大胯烤狼腿。 但高长恭和宇文怀璧却紧张的不行,一左一右的陪着她,旁边站着再次缄默的万郁无虞。 要不是甄壮士提醒,元无忧都忘记自己前几天负伤,是拜万郁无虞所赐了。高长恭原本想借题发挥说几句,此时也理亏心虚地蔫头耷脑。 唯独宇文怀璧的目光,一直紧锁在她身上,此时只轻声问:“你不信么?” 这个鲜卑皇帝是懂说话技巧的,这种情况下,他没明说明问,甚至立场都是站在她的角度。 女国主闻言,英挺精致的脸上神情漠然, “如果阿渡背叛我,说明黑水城主也随时会打开城门,邀请兰陵王和北周军队,迎接万郁无虞的叛军入城。我相信随我打赢了国门之战的亲信,怀疑一旦产生就是定罪。宇文孝伯和这帮刺客之流,想让我这女国主被男人架空,依附他们沦为附庸。可他们低估了我的影响力。” 毕竟她的阵营里还有冯令心这般的女子,即便可能她是情窦未开,但凭借她如今的经历,只怕就算把齐国主那样的疯皇帝给她,她都能玩弄在股掌之间而不失本心。 宇文怀璧一听到“宇文孝伯”,便知她是杀鸡儆猴的敲点他呢,便不再说话。 倒是高长恭没听懂,只听到她提及宇文孝伯跟刺客是一伙的了,尤其看到鲜卑皇帝有些不甘心地望着自家媳妇儿,他赶忙一把搂她肩膀,将小姑娘箍进自己有力的臂弯,宣示主权。 “我绝不会祸乱你朝政的,你是知道我的,只有将帅之才,没有觊觎帝位的野心。顶多是解甲归田,所以你想说什么?” “想说背后设局的人太自以为是,思想狭隘又妄断我感情用事。我深知我带出来的人,是我给足了利益,这种利益涉及自己的生命,更牵连全族的利益。某些男人也不知怎么想的,为一己之私就能害死全族,还以为别人也如此,少看些志异英雄传吧,英雄绝非一个人踩在尸山血海之上,是挡在一群人前面撑天立地。” 说罢,女国主忽而把目光投向了万郁无虞。 “万郁将军,有机会咱俩得聊聊了。孤不信挑拨离间,但想知道你和那孩子的旧事。” 望着倚靠在红衫男子怀里,正暗自推攘他、要起身的女国主,万郁无虞不禁唇角微扬,扯出个满含蔑意的笑, “孩子?他不比你年纪小,甚至…兴许比我年纪还大。党项白兰曾是华胥的一部分,又同样都是在华胥倒下之后叛出,使华胥一分为三。这样经年内乱的部落,为何他会突然率族人为你奋战,投诚呢?你以为他是看中了你这新可汗的统率气概?只怕是……” 他这句话的嘲讽意味达到了顶峰,女国主豁然从男子怀里挣脱,正襟危坐,“等等…他不是弱水族吗?他跟党项白兰还有勾结呢?” “啧,你这储君每年去藩属部落体察民情时,都没看我呈报的那些各部族长名册么?哦对,他现在用的假名。” 这位兄台骤然说出过去和女国主的亲密,把低头沉思的宇文国主都惊到了,蓦地抬起幽邃的长睫凤目。随后才想起,他身为华胥叛将,曾任职太女少傅、武学师父,一切便合理了。 元无忧:“……别的不说,光说你,跟柔然生母姓叫万郁符玺小字无虞,羌语姓我没记住,名字是阿渥尔·那古勒基,这谁能认识啊……” 望着面露窘迫的女国主,元旸有心想说他在鲜卑宇文还有名字呢,想想还是别火上浇油了。 俩人说了半天没有几句正用的,高长恭那双黝黑锃亮的凤眸,就来回在俩人之间打量,此时适时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还得是当国主的有气量,跟一个叛将心平气和的叙旧,这要搁我,恐怕做不到。” *** 因那位酷似阿渡的刺客出现,引发三支队伍的唇枪舌战,幸亏高长恭乖的出奇,抛下万郁无虞和周国主,领着斛律恒伽和甄温柔跟着她。 元无忧带一行人,顶着正午的阳光登了顶。 第六关设在约三百丈的主峰山顶处,修了一座刻有“关山远可度”的石门,跨越“关山”走出阁楼,便是缓台天街和凉亭,离老远便能嗅到一股清冽的果香混淆了馥郁的花香。 迈上天街第一眼,就瞧见了这关的守关人——竟然是白发如银的锦袍贵妇元太姥!她此时还带着几个给扇风的少年侍卫,俨然等候多时,一见了走在前头的高长恭,就热情的喊,“孙女婿摘到多少花儿了啊?来姥姥这里领果子。” 见到兰陵王与女国主先后上来,一个跨刀的少年侍卫在旁恭敬的抱拳行礼,嗓音脆生地道:“太姥姥在此恭候各位多时,请尽情享用这些时鲜瓜果,都是放在井拔凉水里镇上的。” 这声“孙女婿”把高长恭听得耳尖一粉,害臊地扭头去抓小姑娘的衣袖,低声跟元无忧道, “跟你在一起我辈分都见长了,届时看见十四叔…真怕他管我叫妹夫。” 元无忧眉峰一抬,眼神挑出毫不遮掩的玩味,“那还不好?等改日跟我回了元家,我再给你找几个孙子辈的同龄人,陪陪你这位小姥爷。” “……哎呀,那场面多窘迫呀,我都不敢想…” 身材高大的兰陵王如今卸了甲,便只剩宽肩窄腰的身形,此时像条尾巴似的跟在黄衫小姑娘身后,明明耳红脸热,还是满眼水汪汪的盯着媳妇儿,不看脚下的路和眼前的长辈,独独盯着她。 第250章 姥姥的投喂 倒不是高长恭不讲理数,没有教养,只因他自幼生活在母亲身边,没见过什么亲戚,长大后被叔父接到邺城,也是他生父死后的事了。 他虽贵为皇亲,可身边接触到的亲戚,也没有真正待他亲近的,所以面对元太姥这种态度热乎的长辈,他实在不知所措。 幸亏他媳妇儿不仅瞧出了这点,给了他个坚定宽慰的眼神,还一把抓住他攥了热汗的掌心,很自然地与他十指紧扣,让他安心踏实不少。 待俩人携手过去,元无忧亲切的喊着“姥姥”,身旁的小娇夫才规规矩矩地嚅声喊“姥姥”…… 元太姥热络道:“安德王和周国主早就来了,还把鄯善瓜留给你了。” 俩人一听这话,这才抬头往后面的凉亭看,随后发现宇文怀璧和高延宗已经在那里了。 元无忧径直朝几人走去,“谁赢了?” 高延宗正把一枚葡萄喂给萧瑟,身穿的黑衫衬得他手指白得刺眼,喂到被姑娘家咬了一半,他听见长嫂这句发问,把葡萄转手又扔进自己嘴里了,笑吟吟地仰脸儿回她,“当然是我。” 周国那仨人坐的离高延宗挺远,宇文怀璧原本就看不惯高延宗与姑娘家卿卿我我,正百无聊赖之际,终于等到黄衫姑娘来此歇息。 他也不管她旁边还有一位正室小娇夫,就上前递给她一只翠皮鄯善甜瓜, “寡人从六弟手里抢来的,替国主留着呢。” 一提此事,宇文六弟更是愤然地、甩开了脑后两条长生辫,“谁让她来得晚了,抢不到甜瓜也活该,凭什么从我手里抢啊……” 元无忧瞄了眼旁边的高长恭,想转手递给他,又觉得借花献佛对宇文怀璧不公,便婉拒了,“留给你们兄弟吃吧,我又不是没别的可吃。” 宇文怀璧依旧踉跄着修长双腿,更上前凑近她两步,拿骨节通透、泛着玉质冷光的双手,托着一只绿皮的椭圆形甜瓜递给她,执意道: “权当是寡人感谢国主的医治了。”顿了顿,他忽而凤眸微眯,微微上挑的眼神流露出烁光, “寡人已经得罪弟弟了,国主倘若不收,岂不辜负了寡人难得硬气一回么?” 元无忧:“……多谢陛下,有劳陛下费心了。” 而后她接过鄯善瓜,谢过周国主后,便挥手让小娇夫取刀去,表示不能辜负周国主盛意。 宇文直对此直呼看不懂,恨的直薅自己两边的辫子,“皇兄为何对她如此偏心啊?啊?!” 元旸在一旁直摇头:“以六王目前的心智,想理解这些属实有些困难。” 斗花斗草阶段真是极大缓解了大家的情绪,原本众人就在路上摘了很多野果,一登顶遇到元太姥,众人在亭子里连休息躲过晌午,带被姥姥摁着投喂孙女和孙女婿,且众人没有被落下的,硬生生给大家喂饱了。 连熊孩子宇文直都想跑了,欲哭无泪地跟他四哥倾诉:“这位太姥怎么追着我喂饭啊,比太后还黏人,她是想把我们都当孙女婿养吗?” “……” 吃饱喝足后,瞧着天上集起了浓云,唯恐待会儿下雨,元无忧辞别了姥姥,只身前往附近山峰,需单人挑战的关卡而去。 约莫未时,日头已微微偏西。 木兰山大大小小好几座山峰,元无忧此时攀登的西山不仅没主峰高,连山路都崎岖不少,台阶都修筑的狭窄了些,连扶台都只有一边,稍不留神或是脚下打滑,就容易摔下山涧。 但这对于昆仑山都走了上千里的元无忧来说,也是如履平地。 元无忧刚捋了一半山路,迎面就瞧见头顶的缓台上,站个头戴花环,花团锦簇的黑衫男子。 顶着巴掌大漂亮小脸儿的男子,笑吟吟地俯视着台阶之下的黄衫姑娘,出声轻柔而坚定: “国主,真是巧遇。” 这话是今天第二次,从他嘴里听见了。 元无忧茫然地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崎岖山路,又抬头望着他,“你怎么走在我前面?主峰到这里有捷径小路咋的?” “确实有,不过……” 男子话说一半,便迈步走下台阶。 元无忧遇到落单的高延宗,本没想理他,但这人就奔她来了。 幸亏她落脚的地方旁边是一片宽阔的草地,她往台阶旁边一挪,给他让出了下山的路。 高延宗见状,长眉微蹙,乌褐色的瞳仁里凝着一股莫名的水汽,“躲什么?我是来找你的。” 元无忧只觉莫名其妙,尤其想起……他刚才喂萧瑟葡萄时的亲昵举止,她就为他的风…骚和处处留情表示嫌弃。 “你不陪着周国主和萧姑娘,来找我干什么?” 她话音未落,他就从腰间的布袋里,掏出带枝的几颗紫红葡萄,走到面前来喂她! 俩人身体距离不足一臂,望着如此近距离的攻击,元无忧敏捷地侧身躲过,便又被他挤出了台阶,双脚都踩在旁边的草地上。 “你对谁都信手拈来,一视同仁的撩拨,在我这里可不受用。” 女国主不仅避开了他手里的葡萄,还用一种极冷厉、警惕的目光看着他,高延宗只笑了声,反手就将两颗葡萄扔进了自己嘴里。 而后舔了舔泛红的瘦长指尖,桃花眼眸里缠丝勾缕地盯着她,嫣红嘴唇扯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我对你…可是真的献媚。” 她将风流郡王这一番旖旎举止尽收眼底,登时目光一沉,不禁低声啐骂:“骚狐狸。” “狐狸多以妩媚勾人闻名于世,我相貌平平又不会以色为诱,国主这句评价属实是谬赞了。” “五弟真谦虚。你有萧氏贵女在侧,怎么还有空惦、记…你嫂子?” 她话里故意咬重了“惦记”二字,咬牙切齿的样子落在高延宗眼里,只是更让他心情舒畅,两汪桃花池子微澜。 “正因为有她的对比,我才知何为归心似箭。她不止身世容貌跟你没法比,连性格和能力都截然相反。经历过那一夜,长嫂还想清清白白的撇下我吗?若不是你说风陵春深锁二高,我仍会视你为抢走兄长的仇敌,可是……今时今日,我只羡慕兄长。” 元无忧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脸上仍神色镇定,望着台阶上浑身花香的男子,她微斜的眉眼透出几分锐利:“这不像你,安德王。且不说我们没到让你产生真情的地步,即便是有,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如此突兀的表白。” 男子闻言,这才敛了笑意,精致白嫩的面庞上瞬间如同蒙了一层阴翳、薄冰。 “确实不是为我自己。但我刚刚得知,周国主是你的通房。他那样柔弱的男子,确实比我那憨直莽撞的四哥好驾驭,但四哥纯情忠贞,我作为四哥这边的人,必须得劝你,四哥有可能嫁你,但他宇文怀璧绝不可能。” “我知道。他坐的龙椅本该是我的,他们宇文氏的江山都是篡夺了我元家的,但是为来日的利益拉扯,我们此时,还要维持表面的和平。” 高延宗忽而眸光一闪,“那我呢?你此时听我说这些闲话,也是看在四哥的面子上?” “你别过来,我怀疑你要从我这里偷名牌和道具,或是故意拖延时间给宇文怀璧可乘之机。反正你是队长,他也是为你赢的。” 高延宗苦笑,“即便我想,也没机会了。我的名牌在宇文怀璧手里,他一念之间就能颠覆我的队长之职。” 元无忧不由得一愣,“卧槽?赛场最玄乎的一张名牌,就这么中场就被拿捏了?他完成了哪个关卡…得到你名牌的啊?” “第七关斗百草。就在我赢的同时,我才知他比我更快一步。而我拿的名牌是他弟的,他跟他弟眼下兵分两路,不肯把名牌给我交换。” 元无忧点头,“还挺惨的。” 自己的底线交代完后,高延宗便从黑衫袖口、伸出一只白净的细手,俯身来拽她,“上来。” 元无忧应声往台阶上迈步,避开他的手。 却在这时,他突然脚下一滑,直接冲元无忧扑来!危急时刻,她赶紧旋身将人搂住,俩人便一起从台阶滚下,栽进了侧面的草丛。 幸亏被一棵树拦住,这才停在树冠底下。 彼时彼地,身下的草丛被俩人压折不少,连高延宗的衣襟都散乱起来,凌乱不堪的黑外衫之下,露出红衣和白腻的胸膛。 元姑娘压在他身上,嗅着花香满怀,琥珀眸子流露出错愕。 摔丢了花环的男子满身残花碎瓣,居然苦笑着弯了桃花眼,轻吐满口清冽的果香…… “快起身,别被人看见。” “我还以为你故意撩拨,原来也怕被人看见?” “我虽然风流,但也不至于兄弟阋墙,更不会为了你,背叛多年来对我恩重如山的大哥。” 元无忧一边起身,一边嘟囔,“我可啥都没干啊,被人看见也不至于怎么样。” 高延宗眉头一皱,见她要起身,忽然拽住她的衣领子, “这样,就怕被人看了吧?” 说着,她就被拉了下去,印在了两瓣薄唇上。 瞬间,连呼吸间都满溢着果子的清甜。 第251章 初现阎王令 远远的就听见了甄壮士在喊着大姐,待到找见失踪的两队队长时,这俩人正在互相掸去身上的灰尘和叶子。 安德王见到来人那一瞬间,就制止了身旁姑娘给他摘碎叶的手,而且往后退了一步,给俩人之间让开距离,低沉略带磁性的嗓音恭恭敬敬道:“无需长嫂搀扶,跌一跤而已。” 跟在后头的萧姑娘瞬间会意,“原来方才安德王摔了一跤么?也是,这山路陡峭,一不留神就容易摔进山涧里。” 高延宗虽然在人前判若两人地和她规规矩矩,但往楼梯上一迈步、腿软脚打滑时,还是向着她的方向栽倒的,她很自然地扶住他一把。 萧瑟见状,拎着裙摆从楼梯上走下,“怎好劳烦玄女姑姑?我来吧。” 面对过来殷勤搀扶的萧氏贵女,高延宗也不避人地躲开她的手,惯性的往小长嫂怀里一歪,闭眼轻吟:“晒冒虚汗了,让我缓一缓。” 浑身花香的高老五,瞬间又化身成了骚狐狸。 元无忧也不敢对他做出回应,只好僵着身体,双臂伸展开来,任他倚靠在怀里,枕着肩头。 甄壮士瞧得眼珠子溜圆,不明白这俩人之间怎么回事,没敢吭声,倒是冯令心啧声道,“安德王许是风流事做多了,爬个山肾就虚了。” 高延宗猛地睁开桃花眼,站直了身反驳, “胡言乱语!本王肾好好的,都能当场割血喂长嫂,只是心力交瘁身心俱疲。” 他提的“割血”一般人都听不懂。当然,怕是没人会想到,风流郡王还是个隐藏至深的雏。 元无忧唯恐事态再发展下去不好控制,赶紧摆手喝退冯妹妹。 “……住口!冯令心,休得对安德王无礼。” 在场这几个人非富即贵,最次也是世家门阀出身,平时小打小闹时,可能不在意对方身份,一旦强调起身份来,就说明是该收回轻佻了。 看到眼前这帮人,元无忧挺不理解,她招谁惹谁了?就偷跑出来想单挑个关卡,身边却源源不断的聚集来了各路人马。 更令她绝望的是,高延宗为给她展示自己为何能比她脚程快,突然出现在山上,还领着她去看了那条小路。 却正巧偶遇了周国主,领着元旸和宇文孝伯。 见到失踪的宇文孝伯去而又返,元无忧毫不客气地问他干什么去了,为何跟假冒甄温柔的刺客在一起? 当时几人原本商量的当做没看见,此时居然成了让谜团破茧而出的第一剑。 而宇文孝伯的反应,更让人不解。 只见这傻大个子,瞬间瞪大眼了,“啥刺客?” 于是据元旸复述,他原本好好走在后面,就是被人打晕掳去,再醒来发现自己掉进了山洞,身上被刮蹭出好几道口子可以作证。甭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周国人口风一致地咬定此事。 元无忧对宇文孝伯的经历并不好奇,倒是瞅着步履如常的宇文怀璧挺诧异,“你不是受伤了吗?不疼咋的,怎么腿脚还那么利索?” “疼也要走,赛程刚过半,总不能就此下山。” “你可少走些路,别捂的化脓了。” 她只是如常的一句问候,却收到了男子那双深蓝凤眸里,极其清澈、又震惊的目光。 随后他便一边从腰带上解下什么东西,一边奔她走来,语气平淡: “若非国主相救,怀璧今日恐怕不能与你再见了,此物请务必收下。” “啊?!” 在元无忧和众人同样惊诧的目光中,宇文怀璧亮出了手心里,高延宗的名牌。 那是一块带花纹的木雕,用行书写的人名。 “倘若你需要人手,朕随时可以把他的牌和墨笔给你,把他调到你那里去。” 元无忧只想把他除名,只想着儿女情长的昏君就不该参与对战!! 顿时周围人的视线都扎在了两人身上,而元无忧不敢侧头去看别人的眼神,只好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男子,他玉面底下那双凤目黑邃,幼红薄唇微不可查地翘了一下,显然是故意的。 “不用不用,这就是你斗百草得来的?想不到你看似柔弱,还能赢得武斗?” “投机取巧罢了。不过是找来了韧性的花茎,交叉成十字往回拉时不让其断。” “那你收到地图了吗?” 他又掏出一张写有“天”字的地图碎片来,也放在名牌上,指给她看后却淡然道: “寡人不知何意。” 元无忧望着他清澈深蓝的眸子,只觉得他骗术浅显又毫无破绽,她还只能附和他。 “行了你收好战利品,别祸害高延宗就行,他已经努力不影响你发挥了,留着他凑人数吧。” “如你所愿。” 此时的元无忧愈发茫然了。她一直想让高长恭赢,宇文怀璧却积极地把线索和武器都给她。 这人情让她欠的坐立不安。 但黑队此番献殷勤,个个都想跟她同行,元无忧属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就在几人赶路时,冯令心悄悄走到元无忧身边递给她一个锦囊,小声说:“姐姐,咱有特殊锦囊了。” 在元无忧震惊的目光中,她从腰间掏出来了自己那枚名牌,一翻到背面才瞧见,还缝着个比她的名牌小一圈的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是个篆书写着“阎王令”的木牌,背面有一行小字: “可指定一人判定出局”。 冯令心苦笑,“这东西故意缝在我名牌上,摆明了是让我做这个恶人,姐姐可有想法?” 正好前面有两座凉亭,元无忧把黑队几人撵去一边后,赶紧把甄壮士拉过来研究。 冯令心认为黑队几人不足为惧,甚至她也瞧出来了,周国主没什么斗志和好胜心,也不敢在齐国地盘太张扬,他都想方设法让姐姐赢了,再淘汰他的人没什么用。 元无忧尚未说话,甄壮士就坚定道: “不行!咱们不是跟大哥联盟了吗?大哥虽说好胜心挺强,但他没反水背刺过我们,你想挑拨离间是吧?” 元无忧便让冯令心把牌装好,此事休要再提,赶紧赶路要紧。 也是巧了,两队在凉亭里刚要继续赶路,迎面就遇见了红队正打山上下来。 高长恭原本垂头丧气的,远远瞧见那抹黄衫身影,便跟死而复生一样,热情洋溢地喊着“媳妇儿!” 第252章 判杀冯令心 红衫男子宽肩细腰,四肢匀称,修长双腿步履轻盈地,朝媳妇儿蹦跶而来。 全然视黑队为无物。 元无忧张开双臂上前迎他,任高大热乎的小娇夫扑到怀里,顺便好奇地问,“你怎么从山上下来了?没找到第八关?” “那第八关是个占卜算卦,我哪会啊。” 一己之身未穿甲胄,仍像携带千军万马而来的兰陵王,穿红衣未带鬼面,马尾高束,但那张模糊了性别的英气俊美脸庞,炯炯有神烁烁逼人的眉眼,无不彰显沉稳肃杀的大将威仪。 和如若黄袍加身的女国主站一起,果真良配。 北周这几位来客,瞧着俩人旁若无人的腻歪,敢怒不敢言。 高长恭这个大哥一来,便拉着甄壮士问媳妇儿这兄弟好使不,可有不听使唤之时?若有,这就来削他。 甄壮士忙道:“大哥您这不胡扯吗?我大姐那可是条硬汉,大姐指哪我打哪,让我砍谁我就去砍谁,绝对跟您俩惟命是从。” 元大姐默然:“……” 就在这时,山下突然从四面八方传出号角声!紧跟其后的,还有嘈杂纷乱的脚步和甲曳声。 随着声响露面的,便是从高长恭身后的山上,来了一队甲胄士兵。 众人瞪眼看着,这帮人上来就敲锣通知: “黄队冯令心被阎王令判定出局。” 高长恭目露错愕,上前询问:“何为阎王令?” 甲胄判官道:“是藏在人名牌里随缘发放的奖励,场中共有“阎王令”三枚,“长生令”一枚。获得“阎王令”者可指定一人判定出局,“长生令”可指定一人无法被“阎王令”判定出局。” 光看高长恭的反应,元无忧很难怀疑他说谎。 原本这帮人瞧着女国主家的热闹就胆战心跳,唯恐惹祸上身,都盯着她如何应对此事。 不出所料,黄衫女国主难掩胸口起伏的怒意,豁然折腰转身,琥珀眸子骤然烁烁放光,冷厉的目光挨排扫过,辐射眼前这一圈人, “是谁干的?谁胆敢杀孤的人?” 这位华胥小国主明明顶着幼态未褪的脸,那张精致的巴掌小脸儿上,有一对双眼皮宽长肉实的凤眸,右眼下有颗胭红的泪痣,本该添几分妖冶,却因她眼尾上挑,一皱起锋利的剑眉,那乌褐色的瞳仁便显出几分凌厉。 这姑娘的美貌本能年少就艳冠天下,偏偏有着少年老成的威仪煞气,尤其那双能颠倒众生的含情眸子,此刻任谁看一眼,都觉得是要索自己命的勾魂夺魄,无人敢慑其锋芒。 甲胄大汉委婉道:“看各队少谁呗。” 全队只剩一个人的高长恭赶忙反驳, “休要信外人挑拨!斛律恒伽绝非那样的人,他此时人不在,是为了监视那个北周叛将呢。” 娇弱的小姑娘冯令心,自然不甘被甲胄大汉拉走,当场瘫坐在地,抱着元姐姐的腰凄惨地喊着,“姐姐救我!” 瞧着被甲胄大汉拽住一条腿的小姑娘,元无忧想阻拦,全场找长生令,但无一人获得此牌,甲胄大汉还说律令如山不能破坏规则。 元无忧生怕他们欺负了妹妹,她跟在甲胄大汉走出挺老远,送了妹妹一程,顺便偷摸收下了冯妹妹留给她的阎王令。 等元无忧送完妹妹下山,再跑回到凉亭处,已经引起轩然大波。 黑队的熊孩子宇文直也已回归队伍,对此情形一针见血的冲高长恭啧啧道: “你们俩开局就搞联盟,女国主还一直希望你们赢,你们却杀她的人?” 连宇文怀璧都言简意赅地,火上浇油: “既然不讲武德,国主就别热脸贴冷屁股了。” 任凭别人怎么煽风点火,高长恭都能忍,此时一听宇文怀璧吭声,他才被点燃了火引子! 高长恭举拳要打宇文怀璧,“诽谤本王是吧?” 黑队高延宗也不客气地摊手表示:“说破大天去,我们黑队也都在这呢,一个也不少啊。” 宇文直唯恐被怀疑,赶忙自辩: “我要是杀黄队人了,肯定会大张旗鼓说的,再说了我一场都没赢,也没那个令牌杀啊。肯定是红队,你看红队就剩兰陵王一个了。” 怀疑转了一圈,又回到兰陵王头上。 高长恭对此百口莫辩,黑褐色眸子瞪得又圆又亮,方才还炯炯有神的锋利眼眸,瞬间盈了一层水汽朦胧,连眼睫毛都湿润了起来。 他语气冷硬中难掩哀调,试图挣扎,“这能现在杀人立刻就来抓人吗?兴许有通报延迟,你们黑队不是赢了好几回吗?” 元无忧一见这副带了哭腔,语无伦次的样子,心就软了,也意识到逼他太过。 为了验证究竟是哪队下的黑手,三支队伍是前所未有的齐心协力,组团、赶紧去找红队那俩人,在上山路上就遇见了。 众人先遇见的斛律恒伽。 瞧着脖子上吊着手臂,负伤在身的斛律恒伽,高长恭上去就问, “万郁无虞呢?是不是他把黄队冯令心杀了?” 斛律恒伽一愣,“他……他在后面。” 元无忧也上前一步,瞥了眼身旁的高长恭冷声道,“是不是你们杀了冯令心?如果是,咱们的友谊到此为止。” 高长恭指着他,“斛律恒伽你想清楚……” 在两队队长的威逼下,斛律恒伽吓到点头。 一瞬间,元无忧心都凉了,果断转身看着甄温柔,“是他干的。这就是你们的好兄弟?” 甄温柔大眼睛望天,憋回眼泪, “还有人管没人管?这里有骗子!” 高长恭看着斛律恒伽恨铁不成钢,举拳要打,看到他受伤的胳膊又忍住了。 “你们对黄队下手干什么?” 斛律恒伽看了眼黄队没有冯令心,这才道, “我和万郁无虞看见冯令心在守关人处,问阎王令怎么用,还跟甄温柔说要杀我们才能赢。” 甄温柔赶紧道,“她也没动手啊。” 甄壮士这句话说露馅了,直接承认了是先手有过叛变联盟的想法,还好死不死的,被记仇的斛律恒伽给听见了。 见他承认,斛律恒伽这下提起气来了,眉毛一抬,倨傲地道: “那是不是有过这事儿吧?谁让你们有过这想法,区别就是付没付诸行动,我们也是对那个恶毒女子的隐患先下手为强,永绝后患。” 听见“恶毒女子”这个称呼,元无忧只觉刺耳,膈应。 第253章 射覆现玉玺 元无忧不禁问, “敢问当时我在场吗?甄温柔算人数吗?在黄队,我郑玄女才是决策者!冯令心绝不会忤逆我,而现在冯令心人不在场,无法跟你们对峙公堂自辩清白,我怎么知道、不是你们一唱一和污蔑我,既猎杀我的队员,又想让我心怀愧疚,吃这个哑巴亏?” 在场这几位吵了半晌,万郁无虞才姗姗来迟地从山上下来。 打后面出现的万郁无虞,走路都没声音。 平常一向不爱说话的他,忽然冷笑着来了句: “是我赢得第九关大象拔河,获得的阎王令,郑…玄女姑娘把罪名尽数怪到我头上便罢。你还可以继续蒙着眼睛,做附庸兰陵王的娇妻。” 这话太恶毒了,元无忧登时怒从心头起,“我要是有牌第一个判你出局!” 随后想到,她还真有阎王令。 一见媳妇拂袖冲过来,满眼肃杀,高长恭赶忙扑到中间拦着, “我们队就这俩人了,你就当他不存在吧。” “你为了队里这俩玩应儿,让我忍气吞声?” 看到高长恭为护阵营的兄弟和她对峙,联盟反目,元无忧再忍不了,回头把“阎王令”拍在甄温柔手上,“来,该杀的人给我杀。” 而后带着自己队里仅剩的甄温柔要走。回头还不忘横了一眼周国主身边的宇文孝伯, “跟不跟孤走?” 甄温柔捏着手里木牌,一路小跑跟着健步如飞的女国主,赶紧问,“姐咱们杀谁啊?” “黑队那俩哪个不该杀?你去杀,随便吧。” 甄温柔:“……” 待把甄温柔送走后,望着负气离去,又要往台阶上走的黄衫姑娘,红衫男子赶忙跟了过去,却被万郁无虞一把拉住。 高长恭满面怒意,刚想一拳锤在他脸上,万郁无虞却突然掏出了元无忧的名牌。 还小声解释道:“是在大象拔河关卡赢得的,还有一只墨笔。” 红队队长顿时转怒为喜,接过他手里“郑玄女”的行书木牌。在高长恭的强烈要求下,万郁无虞当场用墨笔,把元无忧换到了红队。 徒留黄队独苗宇文孝伯愕然看着眼前的变故,“我…我成队长了??” 但元无忧没理会他们,自己无事一身轻的,继续登山找第八关。 随着她步履稳健,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踩上石台阶,她身后随即传来甲胄声和号角声—— “红队斛律恒伽被阎王令判定出局。” “黄队队长郑玄女被划入红队成员。” 耳边的阵营变化固然令人气愤,耻辱,但元无忧明白不能原地踏步,不能坐以待毙接受这一滩烂泥。 无视身后甲胄大汉来喊她脱下黄衫,换红衫,元无忧迅速把身穿的黄衫脱下,头也不回的往身后地上一扔,就只穿着内着的绛红色军服中医,径直往山上走去。 身后众人望着她挺拔的背影,没有敢说不的。 那件包裹着姑娘家窈窕身躯的红色中衣薄透极了,颇为修身地显出她正在发育的峰峦臀丘,尤其是被漆黑皮带勒出的细腰,及膝长衫遮不住她不停迈步的匀称长腿。 甲胄大汉默默去台阶上,捡起她丢下的酥黄外衫,轻咳了声冲众人解释道:“她穿着红衣,也算是红队的标志了。” 看客们暗自点头:这台阶找的好啊。 …… 一心闯关的元无忧,爬台阶爬的极快。 既然万郁无虞通关了第九关获得的阎王令,那还有八、十、十一、十二可以打,而且就在这四关里,还会有一枚阎王令和一枚长生令。 她无论是杀人还是自保,都还有翻盘的机会。 爬累了坐台阶上的元无忧,看着手里揉皱的地图上,标注的第十关“射覆”,不禁感慨,果然只有逼她到绝境,她才有单挑所有人的斗志。 当时高长恭所谓的占卜算卦,其实是射覆。 射覆就是猜物游戏。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根据形态让人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 元无忧心事沉重地登了顶,远远就听到一阵女声笑语,待一抬头……就看见了俩熟人。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会遇见久未谋面的异世女和苍白术师徒。 厍有余穿着齐胸的大袖襦裙,头戴一朵粉瓣红蕊的山茶花,与常年那身绿袍大氅的苍白术,一齐立在卦摊儿前。 这位旧相识,原本正捉着男子的一缕青丝鬓发把玩,见了元无忧走来,故作羞赧地松了手,抬袖半掩芙蓉面,音色如黄鹂一般悦耳又柔婉地道:“师姐也不想来,奈何受到周国天和皇帝的盛情邀请,来此做外援的。我总是这样天降神兵来助你,师妹不会因为自卑,而生气嫉妒师姐吧?” 小师妹闻听此言,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情绪,只一抬锋利的眉眼,冷声道: “比赛规则,获胜要求是什么?开始吧?” “师妹怎么如此凶啊,你能来的地方,师姐当然来得,不仅如此…师姐还是以特殊嘉宾的身份空降呦,即便你气愤也没办法,谁让师姐能掌控你的输赢呢。” “所以开始吧。” 一见这小师妹怎么激都没回应,一心想赢,满眼都是比赛规则,厍有余只好去摇晃身旁男子的手臂,用求助的眼神哀求他, “师父~~您训她啊!师妹真不讲理数……” 苍白术听不下去了,默默指着卦桌上面,三个碗扣的东西,“猜。两次机会选中有东西那只碗,一次机会猜碗下为何物,我教过你的。” 元无忧手掐六壬,一边冷哼:“教我射覆的是白鹤隐,不是你。” 一边嘟囔口诀。 另一头,厍有余喋喋不休的以自己为中心,以元无忧为对象,辐射到所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在说酸话,时不时让苍白术给评理。 但苍白术一句回应都没有,就成了厍有余的自言自语。 于是她在算卦,师父和师姐在谈恋爱。 正在元无忧绞尽脑汁,掐算得手都快抽筋了,就在猜底下是什么东西。 却忽然听到头顶,师姐在忧心忡忡道:“如若让她赢了,小师妹会毁天灭地,影响千古一帝出现的进程,不能让她赢。” 小师妹的耳朵瞬间竖起来了。 她想仔细听,下一句却是—— 师尊:“放心,她算不出来。” 小师妹闭目掐指算了半天,猛然睁眼:玉质,刻字,卧槽玉玺?! *** 第254章 可汗玉玺呢 待元无忧赢得射覆再下山时,手里便有了高长恭的名牌,和一枚长生令。 行至半路远远地瞧见,凉亭那帮人还没散呢。 见她步履轻盈,面带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走下台阶时,又一拥而上。 因为只能调换别人不能调换自己,元无忧反手把高长恭调离自己的红队,将他送到黄队仅剩的宇文孝伯和失踪的阿渡面前去。 元无忧接过还满带高长恭体温的红外衫,眼看着他从甲胄大汉手里拿起叠好的黄外衫穿上,俩人算是互换了队伍。 兰陵王见此变故,也无心恋战,便当众与她中止了结盟。 宇文怀璧却在下一刻,要求加入联盟。 元无忧一想到自己现在的成员,就剩一个万郁无虞了,再让周国皇帝加入,岂不是被周国架空吗?果断抛下他们,头也不回的自己走了。 下一座山峰,有着倒数第三第二的关卡,而后还要回主峰去打第十二关,正好是个循环。 约莫快申时,日头已经偏西,没有队友的元无忧独自看着皱巴巴的地图,耳畔却突然传来一声沙哑如老朽的问询:“可汗。玉玺呢?” 元无忧猛然回头,只见几步之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赫然是那个劲装的刺客“阿渡”! 这次他没蒙面,也没带狼,依旧是少年身量,红胎记也挡不住他的眼神锐利、凶光毕露。 面对突然出现的刺客,坐在台阶上的女国主毫无戒备反应,甚至还一耸肩膀,只是把手里的地图叠起来,语气无奈:“我没有玉玺。” 她把地图揣回腰间的兜里时,还不动声色的掠过了挎在腰上的,一个小布包袱。 事实上,刚才她执意脱离人群不是意气用事,心灰意冷,而是怕被发现身上揣的玉玺。 却没想到,没被那些乌泱乌泱的对手发现,反倒被这个刺客“假阿渡”给堵住了。 她把地图揣进兜里下一刻,一只骨节清瘦如鹰爪的冰凉小手,就摸到了她腰间的包袱! 元无忧瞬间飞起一脚将人踢开,继而整个人从台阶上站起来。 红衫姑娘满眼警惕地质问面前这位少年刺客,“毛手毛脚,想献媚给华胥国主么?” 刺客面无表情,眼神却骤然锐利。 “我嗅到了你身上,玉玺的气息。” 这人嗓音粗糙,没有二十年被烟熏的经历,都出不来如此正宗的烟嗓,也诡异的与阿渡的嗓音一模一样。 但元无忧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丝毫阿渡的神情和痕迹。 “啧,长了狗鼻子啊?你们是哪家刺客组织?齐国守邺人?还是学了易容的苗疆蛊师?苗女既然把玉玺给我,又为何让你来抢?” 刺客嘴角上扬,忽而嗤笑:“你思路如此狭窄吗?我虽是外人,却对你们的旧事了如指掌,那个白狼人野心勃勃,跟冼沧瀛沆瀣一气,他就是白狼的细作,图谋你们华胥江山的。” 不久之前,万郁无虞刚刚提到过,西魏女帝崩于华胥后,华胥一分为三,便是华胥本土与党项白兰两大部落汗国。而白狼,只是与白兰同根同源又被党项分割,成为仅剩原先百分之一体量的小部落,全族都没一个黑水城的兵多。 元无忧大概是属曹操的,多疑还谁都信不过,就因她不信,便当场和刺客纠缠了起来! 危急时刻,只见一身靛蓝色的身影突然冲出,来者满头辫发,半臂长裙,居然是卸了全部银饰的闹闹! 这姐们儿一出现,便要帮着元无忧逃离刺客,结果俩人一下子滚下台阶,一起骨碌进了侧面的草丛里。 木兰山草木浓密,人一栽进去就没影了。 俩人稀里糊涂地甩开刺客后,刚一边一个抱着树干停下了翻滚,看着一步之遥的山涧、和脚下不远处的瀑布流水,不由得心惊胆战。 元无忧刚想侧头关心一下闹闹,却突然觉得身旁草叶被一具重物压过,只见闹闹突然从她背后捅刀,割破了她缠在腰间、装玉玺的包袱! ——待闹闹接过从她包袱里掉落的、拿红布层层包裹的东西拿到手后,下一刻就被元无忧拿拇指上的戒刀抵住了喉咙。 她语气漠然:“十万大山也敢觊觎华胥了?” 假阿渡却在此时,窸窣作响地扒开俩人头顶的树冠,从树上一跃而下,再次出现争抢玉玺! 仨人哄抢之间,愣是被闹闹抢走了拿红布包裹的玉玺,飞身离去。 而面前的假阿渡,不去追玉玺却朝她扑来,俨然要杀元无忧! 元无忧尚未闪身躲避,就听头顶划过“咻——”的一声箭镞飞过,不知何处破空袭来一箭、射中了扑来的刺客,没过肩膀的箭矢只剩尾羽。 受伤的刺客扑通一下,呈大字摔在元无忧面前的草丛里。 与此同时,一个黄衫少年从她身后走出。 元无忧愕然的扭过头,只见来者身形高挑,半张脸铺着一块红胎记,黄衫之下是猿臂蜂腰,手拿一只银弓。 这就厉害了,真假阿渡同时在她眼前出现。 见到正主来了,受伤的刺客许是觉得尴尬,这才扭头就跑。 元无忧看着假阿渡离去和真阿渡赶来的场面,都气笑了,不禁跟后赶来这位老弟打趣道, “不是,他有病吧?追我干嘛,追抢走玉玺的闹闹啊,他这倒正好给了我玉玺失窃的理由。” 见到黄衫少年默然走近,元无忧才把目光放在他满身刮痕的外衫,和身背的涂白漆短弓上, “你哪来的武器?刺客给你的?还是冼沧瀛给你的?” 少年眉眼一抬,音色糙哑中带着一丝清亮。 “你……都知道了?归墟刺客告诉你的?是那古勒吉还是那苗女?” 那古勒吉?不是“无虞”的羌语吗?好家伙!这小子跟万郁无虞还挺熟?说漏嘴了嘛这不是? 这次重逢,好像什么东西都不用言说,就已经悄然改变和心照不宣了。变化最大的,便是他没有之前活泼激进,更加沉稳和不讲礼数了。 俩人之间的相处氛围、亲疏程度,肯定不如过去热络自然,但总归也没太大变化。 第255章 装一下蠢货 换了队服的红衫姑娘,背过手去当枕头,就地躺在了草丛里。小姑娘睁大晶石一般的眸子,仰头看着面前,脊椎骨直如松竹一般的少年。 “刺客说你是细作,觊觎华胥,我倒想看看你这个不识汉字…却懂羌语的大老粗,怎么个觊觎法。” 听到她的传唤,脊椎骨挺拔的少年腰肢微折,坐在她面前。 让人不敢端详的狰狞红胎记底下,毛嘟嘟的眼睫毛裹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如若猫瞳一般,乖巧安静。 “姐姐怎能不信我?我确实见过你血亲兄长,也知道你那代行国事的大皇姐就是他,可我也知道你活着才最重要,我方才失踪是去抓那苗疆妖女了,倘若她把玉玺拿回去给你兄长,你回华胥夺位便更艰难了。华胥的烂摊子你不去收拾,你哥就会替你收拾,连带你一起收拾。” 元无忧:“?” 她就这样看着他,愣愣地揪出一个极度陌生且离谱的称谓来,“我哪来的…我有兄长?所以那个发我讣告,代行国事的大皇姐就是我哥?” 随后,经阿渡口述才得知,他曾受先帝所托去过十万大山,元无忧便问他兄长现状如何了? 阿渡说不好过,他父亲携子改嫁,继母和他爹又生个妹妹,故而他忍辱负重多年,就为能回华胥继位,如果被苗女闹闹取回玉玺给他,他就可名正言顺,受命于天了。 “……不是,我母皇瞒的也太严实了,我一直以为我真是独苗。” 元无忧感慨了句过后,忽然反应过来, “你当真是阿渡?不会又是刺客假扮的吧?我明明是在黑水城第一次见你,为何你对我的仇敌、华胥的家事内政和对外邦交,如此熟悉?” 阿渡摇头苦笑,“岭南刺客易容成我的样子,自然会揭露我与冼沧瀛关系匪浅。” 元无忧暗自咬牙,得,他连她的仇敌是冼沧瀛都知道!恐怕这小子真比万郁无虞知道的多。 “啧,大老粗还会拽文绉绉的了?” “岭南刺客是冼氏巫女培养的,叫“归墟”,谐音“归西”,在前朝是南越王冼氏和先帝豢养的猎犬,连现任家主沧瀛身上都有文身刺青。” 这番话,让元无忧第一次相信他跟冼沧瀛关系密切。 “那你有没有?” 阿渡表示:“如果国主不信我对华胥的忠诚,你可以把我剥光了,仔细看哪里有文身图案,还能……加深了解。” 近在眼前的红脸少年,一本正经,语气严肃的说着让人浮想联翩的话,幸亏元无忧也是半点儿没往歪处想,只逼自己看他胎记狰狞的脸。 “你脸上的胎记不会就是吧?” “这个可以消失的,应该叫做守宫砂。如果你非要证实,我也没办法,只能顺从了。” “……啊这……” 少年忽然眯起又圆又亮的猫瞳凑近她,笑道, “你真不记得我了?从前我和冼沧瀛、万郁无虞,都是藩属国献给你做玩物的质子,只不过我不被你喜欢,被你放走了。” “……我印象里还真没你这个人。你这个胎记太让人记忆深刻了……” 阿渡忽然问她,“你可知那刺客为什么捅你?” 元无忧摇头,“不知。” “岭南刺客嗅觉灵敏,有天眼,刺客追着你不放,说明苗女带走的玉玺也是假的。国主连我都不信么?” 少年在她身边找个草堆坐了下来,说这话时还微侧过身,将嵌着一双大眼睛的红脸白肤凑过来,极尽真诚的发问。 他说这番话,一是透露出他鼻子很灵,有也是刺客的可能性;二是他看出了玉玺还在她那。 元无忧讪讪掏出怀里,拿红包条包裹的玉玺, “你怎么猜到的?还是闻出来的?苗女抢走的确实是假的,是我随手捡的石头。不过……现在我开始怀疑,你最初接近我的目的了。” 她想起了那道黑水城外先登夺旗的身影,不禁凤眸轻抬,眼神冷凉地瞥了眼身侧的少年。 “弱水族男释比果然不是不谙世事的,可你装蠢扮乖监视在孤身边,所为何事?” 少年忽然抿嘴笑了,又大又亮的猫瞳微眯,笑起来的嗓音也不像平时说话那般粗哑,而是清泠泠的,很清澈柔和。 “长得好骗…是因为你喜欢漂亮的蠢货,可我不漂亮,就只能装一下蠢货了。但我一个能行走异国他乡的人,你真以为我是蠢货的话……恐怕你也不太聪明。” “不太聪明”的女国主面色一沉,嘴一撅,没好气地摆手送客: “你赶紧回华胥去吧。” 阿渡却顺势将话一推:“我也想催你回华胥。自先帝驾崩,华胥一分为三,白兰且还好说,那党项部落,从你五岁回华胥那年便叛变内乱了,时至今日还一心吞并白兰,觊觎华胥。” 少年唇色如花瓣,条理清晰地一一阐述局势。 元无忧却是头一次,这么仔细的盯着他的脸。 阿渡虽被深浅不一的红胎记,铺了大半张脸,但骨相精致,睁大时杏核眼若猫瞳,唇角上翘总是在笑一般,平时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就微眯着,凤眼眼睛狭长,给人一种清冷桀骜之感。 她由衷夸赞:“挺好看的,有红胎记也不丑。” 少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忽闪坚毅, “这是我的秘密,你不准说给旁人听,给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什么麻烦?怕有人想“化解”你的胎记?” 面对她随口的戏谑,他语气倏然冷硬,漠然:“我们只是君臣,盟友,国主越界了。” “啧,你与弱水族已臣服华胥。” “狼臣服于强者,不过是暂时性盟约。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华胥倒下了,你不行了,第一个把华胥分而食之的,就是我的白兰和党项。如果华胥一蹶不振,各部落藩属国,都会争先恐后跳出来声称是华胥正统。” 女国主一听这话,不禁唇角一翘,本就凌厉的凤眸更加眼尾上扬,气势凌人。 “找打么?华胥不会倒下,孤…也不会不行。所以你说的当过质子,又是怎么回事儿?孤倒可以让白狼国,白兰部落躺下。” 元无忧本以为得严刑拷打他,不成想这位白兰余孽直接跟她全盘托出了。 …… 第256章 又与黑结盟 当阿渡扶着元无忧,出现在去下一座山必经的悬索吊桥渡口时,却瞧见高长恭和周国众人已等候多时。 山涧袭来的凉风,吹起女国主飘扬的红衫,她身边的红脸黄衫少年高她二寸,像护卫一般。 而这边身穿黄衫,内着红衣的马尾男子快步迎上来,接驾一般殷勤。 “媳妇儿~你是走累了吗?我背你呀?” “……”原本生着闷气的元无忧,瞬间不会了。 她斜了他一眼,“你不生气了?联盟不是就地解散了么?” 高长恭每每像此时这样,用盈盈的黑润凤眸看她时,就显得那张柔美的脸蛋颇有少年稚气。 他忽然抓住了她的袖口,那只大手骨节分明,五指匀称修长,白里透红的筋骨清晰。 “哎呀,解散联盟和你是我媳妇儿不冲突。” “……”元无忧微垂眼睫,强逼自己狠着心。 起码不能被他两句话哄回去! 面前男子却旁若无人的道, “无忧儿,记得我们重逢那天么?我这辈子忘不掉那场景。公堂之上你席地而坐,抬头四目相对那一眼,我便知……你我会有纠缠。还有女魃庙底下,你说你为我而来,高长恭视死如生三十载终得归宿,只为等你出现。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你永远是我首要的选择,我的视野只围绕你身边。” 兰陵王这番刨心掏肺的真情表白,别说二九之年的小女帝,就连一旁的周国主都不禁动容,宇文怀璧远远望着俩人,长睫颤栗,他早知能让兰陵王如此死心塌地的爱她,俩人之间肯定经历了不少事,可当高长恭真提及俩人过去,他才知他不愿听,一句也不愿听。因为兰陵王和她经历的那些他没办法去经历,但她贯穿了自己的半生,他和她的旧事绝不比兰陵王少。 元无忧望着眼前旁若无人,眼神极尽深情的小娇夫,还是扛不住他这番撒娇示好,无力地一摆手,指了指身旁的红脸少年: “我给你抓回来个队员。” 阿渡:“……”有些晦气是怎么回事?! 有了阿渡的回归,高长恭这个黄队队长,便有了阿渡和宇文孝伯两个队员。 而元无忧身在红队里,虽只剩下万郁无虞一个队友,也是他手握她的名牌,但有宇文怀璧在旁督战为盟,万郁无虞只能听从陛下安排,奉元无忧为红队队长。 新的联盟诞生后,元无忧向抖空竹进发。 抖空竹以竹木为材料制成,中空,因而得名。又称空筝,源于“地轴”,典型的空竹有单轮和双轮之分,双轮的空竹形如腰鼓,以竹或木制成,两头为两只扁平状的圆轮,轮内空心,轮上挖有四五个小孔,孔内放置竹笛,两轮间有轴相连;单轮的空竹则形如陀螺,一侧有轮。因其轮内空心而有竹笛,故名“空竹”。 抖空竹是全身性运动,挑战身体协调能力。规则是两个人协作同步,表演几个技巧不掉队。 宇文怀璧玩娱乐游戏智谋绝顶,只要不肉搏,都没压力和敌手,在高延宗队有些被封印着。 高长恭虽然武力盖世,可心机差着,唯独“肃雍相见”时,宇文怀璧便不肯装柔弱了,还会跟他较劲比强悍,一遇高长恭就胜负欲极强。 按理来说,此时黑红结盟,宇文怀璧巴不得和元无忧一起两两挑战,毕竟别人无论是万郁无虞还是宇文孝伯、元旸,跟他都不合拍登对。 而高长恭也有同样的想法。 元无忧则表示,希望他能和宇文怀璧两两一组挑战一下,但被俩男人浑身表达着拒绝。 高长恭回头一看自己的队伍,没一个跟他有默契的,气得直接放弃挑战,掉头就走。 元无忧瞧着小娇夫孤立无援,挺可怜的,便放弃了挑战空竹,想去追他,追了一段没追上。 等她回来,得知宇文怀璧和宇文孝伯差一点没通过,在等一刻钟冷却时间。 就这么会儿功夫,居然等来了高延宗带着萧瑟姑娘赶过来,瞧见此地没有高四哥,只有周国主时,便询问周国主表现如何时。 甄壮士积极点头: “在大姐队里表现相当积极了。” 高延宗啧啧道,“甄壮士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得向着你姐夫啊。” 宇文孝伯顺口搭音:“说清楚谁是姐夫。” 有些时候,接下茬搭话出于本能,也最说明第一反应是什么。宇文孝伯是单纯碎嘴子,但高延宗这只小狐狸浑身都是心眼子,自然听得懂,也看不惯。 当即就不客气的回嘴: “怎么,是你想给人家当外室,还是你们国主想给你当陪嫁?” 这头吵着嘴呢,众人身后便突然传来了通关的锣鼓响! 随后宇文怀璧从元无忧身后走来,旁若无人地举着手里写着“宇文符翎”的名牌给她看,语气清冷柔和中,又难掩雀跃。 “符翎得了自己的名牌,给他留着罢。” 元无忧瞧着木牌上这个陌生的名字,只感叹,他这个三姓家奴名不虚传啊。 萧瑟姑娘听罢,却没由来的一声惊呼: “周国主嗓音真好听呀,面具下的长相一定更惊为天人。” 元无忧没好气的说“他丑。” 宇文怀璧点头,“朕丑。” 就这会儿功夫,高延宗已经在队里排查一遍,发现确实少了几个最熟悉的人。 他隔着人群,目光只看着红衫姑娘,话也是对她说的。“我大哥真和你换队伍了?他人呢?” “负气走了。” “因为什么?” 元无忧指了指身后,抖空竹的擂台,和闻言作揖赔笑的守关人:“就因为这个情况。” 高延宗一眼盯住戴着玉面的宇文怀璧,顿时怒从心头起,大跨步朝他走来,“你干的?” 就在谁都没瞧清楚的局势下,高老五那小细胳膊一扬手、就将周国皇帝的玉质面具打落! 鲜卑男子微侧过头躲了下,身形仍站得直挺。 随后就是一群人围上来,元无忧和甄壮士赶紧拉住高延宗,麻肩头拢二背、带嘶吼制止! “你小子干什么啊?你四哥都没敢这么无礼!” 高延宗被身后的姑娘搂着脖子抱着腰,极力往后拖拽着,都拦不住两条长腿凭空蹬人。 高老五那双钩子一般的眼神,凶狠残暴,戾气横生。“大哥不敢我敢!” 而另一头,随着玉质面具被剥落,他露出了痂皮半褪,满脸的坑坑洼洼。宇文怀璧微翘起与上半张脸神鬼殊途的幼红薄唇,轻蔑一笑: “丑么?” 话在回复小姑娘,目光却是看着元无忧。 这幅尊容属实把萧姑娘吓一跳,但教养还是有的,萧瑟还是硬着头皮夸他:“真……威武。” 而后扭头找高延宗去了。 第257章 不会拖累你 高延宗在众人的劝说下,只好领着萧姑娘、扭头去找了高长恭。 只剩鲜卑男子一人留在原地,弯腰去捡面具的身影清弱孤寂,难掩落寞。 似乎这个宇文家的庶四子,从来都很可怜……元无忧心里一软,上前宽慰他道: “你那是龙鳞长脸上了,真龙天子嘛,下凡一趟总要异于常人。” 怀璧默不作声地拿起面具戴在脸上,随后自袖口递出一物,嗓音清冷、平淡如旧: “给你。你似乎喜欢收集这个。” 元无忧望着他粉白掌心里,躺着的小小一片地图,哭笑不得的伸手去接。 “你还真上心啊。” 他顺手抓住她的指尖,在此刻间,俩人双手相附,男子玉质的大手冰冰凉凉,被她灼热的掌心触碰后,瞬间疯狂攀上了温度。 赶巧的是,一旁走来了高长恭,冷不丁就问: “你们通完关了吧?一起去十一关看看吧,刚才好像听见五弟在喊我。” 黄衫红衣的高四哥步履轻快,丝毫没有刚才负气离去的怨念,就像是为特意避开自己不擅长的项目一般,也毫不记仇。 望着如此憨厚,不知此时什么情况的大哥,甄壮士感动不已,嗷唠一嗓子喊出来—— “大哥!她俩牵手了!” 元无忧赶紧收回手掖进袖里,和宇文怀璧撕开两步距离,“没有没有!” ——酉时,日往西沉,黄昏来临,眼瞅就要天黑了。 众人如今身处山顶,需要下半山腰去挑战第十一关。就在这时,走在最后的宇文孝伯突然惊呼,原来是宇文怀璧遭到了不知是谁的报复,被人故意拿猪尿泡裹的浊液,泼了一身污水。 宇文孝伯立马出去逮行凶之人,可是那人袭击完便溜的无影无踪,跟从天掉下的鸟屎一般。 宇文孝伯气得直呼: “这肯定是安德王蓄意报复!” 高长恭立马跳出来替弟弟否认,“阿冲就算报复,也不会用如此幼稚的行径。” “这小子不是幼稚,行为倒十分恶毒!” 元无忧一瞧地上的尿泡便摇头,“我们都被困在山上,高延宗去哪弄这个?只恐有人栽赃。” 宇文怀璧被泼了一身又腥臊又脏臭的污水,也并未有一句埋怨怪罪,为了不影响和拖累元无忧,更是决定带部下独自离开。 元无忧最不愿妥协于阴谋诡计陷害,于是就地招呼男人们站一起背过去,搭人肉架子让他在里换衣服,并且自己脱下红外衫给他穿。 毕竟都到倒数第二关了,靠穿哪个阵营的外衫辨别,已经不重要了。 有元无忧带头,高长恭也脱下了黄衫递给他,在场的男人们也纷纷来贡献衣服,可宇文怀璧一一婉拒,执意要把她给的外衫穿在外面。 她有心想说那红外衫原本也是高长恭的,想想还是忍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元无忧特意站的远一些回避,却没过多久,就听见更衣架子里头,宇文怀璧喊她进去谈事。 她不由得感慨男人换衣服就是快啊!结果一掀帘子,就被一只温凉的大手抓住了手腕。 只见里面的男子裸着半身,漆黑衣襟都滑落到了两臂的肘窝处。 元无忧猛然想起之前元旸称他的“大家闺秀”,他是不露脚,在她面前他什么都敢露啊。 赶在她发怒之前,他忽然竖起食指在唇边示意噤声,并且拿眼神示意她往下看,随后展示了自己胸口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和浮肿,显然那脏水不是有毒也不干净。 元无忧恍然大悟,也没吭声,就默默地掏出偷摸带来的药袋,先是给鲜卑男子敷了消炎杀菌的药膏,又帮他裹上衣服。 即便外面几人在催,好奇的问里面怎么没动静呢?宇文怀璧依旧在动作慢吞吞的穿好。 元无忧先出去一步,跟他们说明了情况,表示要送周国主找守关人,回去诊治别是真中毒,宇文怀璧却固执的,仍要跟着她。 还拿润亮的深蓝凤眸望着她,语气哀求: “寡人不会再拖累你了。” 元无忧:“……” 就这一跟着就坏了。 迎着残阳似血,听说最后一关有饭吃,众人都涌去第十一关的半山腰,准备无论成功与否都回到主峰,到第十二关吃饭。 宇文怀璧因腿脚不利索,每走一步又都被布料刮蹭的肌肤灼痛,行军速度便慢吞吞的,人还默不吭声十分倔强,只会在小姑娘来关切时,拿深蓝纯澈的眸子,朝元无忧流露出无助。 人家也没开口求助,元无忧偏偏吃他这套,甘愿给他当拐棍,并让其他人先走。 元旸和宇文孝伯见此情形,热情洋溢的拽着高长恭,声称要跟他争夺第十一关的魁首,激的他跟媳妇儿告了别,便带着队伍往山下溜去。 只留下队员阿渡来“陪同”元无忧和宇文怀璧。 ——下山的路上,元无忧迎面却看到了闹闹。 她这次头戴牛角银冠,一身哗哗棱棱的银饰,不仅好听而且好认。 闹闹的目光却越过元无忧,望向站在她身后的阿渡,啧声道, “你玉玺都被人偷了,还当小红脸是好人呢?” 元无忧一掏兜,玉玺果然不在了。 她错愕地侧过头时,耳后又传来闹闹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恶魔低语: “他是白兰细作,倘若让他成了华胥男可汗的摄政王,你的国土就将丢失三分之二。” 面对此番污蔑,阿渡眼神委屈: “姐姐别信她挑拨!我能图你什么?我忠于华胥,可不想当皇帝,我没那脑子,而且累呀。” 元无忧听俩人你一嘴我一嘴的,都脑仁子疼,“够了!你们不是一伙儿的么?狗咬狗这出给我看呢?” 沉默半晌未曾吭声的宇文怀璧瞧不下去了,从红衫姑娘身侧走出,冷声提醒: “你二人各执一词,敢问玉玺究竟在谁手里?” 阿渡瞄了鲜卑男子一眼,却对元无忧啧声道: “我最不喜欢他这种攻于心计和阴谋的男人,我喜欢阳谋,是你教我的。与其怀疑我这个老实人,倒不如……” 宇文怀璧凤目倏然戾气横生,“你污蔑朕?!” 瞧见红脸少年成功的祸水东引,引发内讧,闹闹笑的浑身铃铛哗楞作响。 就在这时,一梭银光咻然撕裂了山风,直冲元无忧而来。 第258章 身中暗器后 肩膀处瞬间传来一种利刃入肉的刺痛,元无忧捂住肩膀侧头一看,是根三寸长的银针。 她颤抖着手指将其迅速拔出,尖头上只有血,并未变黑。 面对突发变故,宇文怀璧赶忙将她搂进怀里扶住,红脸少年则仰头寻找暗器来源, “何人暗箭伤人?!” 他话音未落,就听不远处的树冠上,随即传来一声嗤笑:“你不是忠于华胥么?便就地献身给华胥国主表忠吧。事后就能褪去胎记了,再让她好好看看,你这张脸是不是她旧相识。” 只见树杈上坐着个劲装少年,面带红胎记。 遭了,这俩是一伙儿的! 针上淬了媚毒,让中箭过后一直体力没恢复的元无忧,被热意顷刻间流经了四肢百骸。 元无忧毕竟懂医理,清楚这份量,这里头填元气壮肾阴的猛药,不像是补的,倒像是要让她再长出一套。 这俩刺客分明是希望她找人就地苟合!但无论是染指宇文怀璧还是阿渡,都只不过是让她当众出丑,使有公开名分的娇夫高长恭蒙羞。 东南的百越之地与西南的十万大山,素来相爱相杀,归墟刺客和苗疆妖女联手,肯定是为了某些能放下世仇的利益,玉玺和华胥恐不够。 可刺客低估了元无忧的脾气,她中暗器后不仅没有受伤的虚弱疲态,还疯了一样去追刺客,连跑十来段台阶,把折返回来的甄温柔都看害怕了,他那样雄壮的身形,居然都拉不动她。 元无忧其实是出现幻觉,愈发神志不清起来。 她起初以为只是催动体欲的补肾元的媚毒,随着眼前开始头晕目眩,脑袋昏沉,出现醉酒一般的状态,她才意识到可怕。 她只能强撑着不闭眼,才能阻止自己眨巴眼的下一秒就失去意识,陷入昏厥。 头顶残阳似血,红衫姑娘跌跌撞撞走下台阶,其身后紧紧跟着一个高挑身长的黑衣男子,抢在她一头栽下去之前、一把将人手臂拉住。 顺势拦腰一抱,而后席地坐在台阶上。 平常就温度颇低的身上,因怀里抱个火炉而迅速连衣角都烧了起来。 瞧着怀中小姑娘眼睫扑闪,小脸儿潮红,宇文怀璧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灼气熏手的面颊, “无忧儿醒醒…你火气怎这么大?” 他的手很凉,指腹细腻光滑,清冷柔和的嗓音像在三伏天砸给她一块冰,猛然睁开眼睛的元无忧心智是清醒了几分,但她更加胆战心惊,火气更大的拿下他的手,撵他走。 他不仅不走,还试图抓住她往外推攘的手腕,“寡人愿做解药,不会外传。” 小姑娘却狠力甩开他的手,“我去找高长恭!” 许是她反手的力气太大了,他低呼了声,那嗓音痛苦又甜腻,还有那双漆黑凤眸,无端让她想起河边,他被下高延宗媚毒那次。 一个大男人!有时候的嗓音……怎么能这么甜腻撩人?就跟有千万只猫爪在心上搔痒似的。 可他好像不是故意的,彼时,宇文怀璧揉着吃痛的手腕,清凉的嗓音更加急切,“你等等!” 小姑娘从他怀里起身,微微摇了摇脑袋,强撑着清醒。“你要是再阻拦我,再自荐枕席……我就有理由怀疑你参与刺客组织,陷害我了。” 宇文怀璧在她起身之际、一把抓住她的袖子, “兰陵王若是想献出纯阳早就和你了,他此时忙着赢呢,等他来你不是憋死了?寡人可以带你去无人处,更不会让旁人知晓。” 边说着,他边把乌黑的衣领子拉下来,露出起伏明显的锁骨。“如果十三年前…高长恭没跑到西魏抢先订婚,今日名正言顺站在你身边的该是我,我们之间为何要出现他?” 元无忧垂眼看着眼前男子,那双深蓝眸子凄然湿润,如满天星河流淌,玉面底下是颤栗的浓长眼睫。 白瓷般的修长鹅颈、连着精致的锁骨,明明被黑衫裹得严严实实,仍是扑面袭来的性*感。 她眸光一沉,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骚皇帝,一天勾*引我八百回。衣领扯的大义凛然的,怎么不继续了?” “寡人身上有伤疤,怕你见了下不去手。” 元无忧脑袋发胀,还在思索他所言何意,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上面可是陛下?” 听见宇文孝伯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下一刻、宇文怀璧原本放在衣领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就突然发力!将小姑娘拽得摔坐到自己怀里。 望着狼狈地趴在自己身上的滚热娇躯,往他唇上倾吐灼烫热气的小嘴儿,宇文怀璧登时眼神一深,猛地将箍在她腰肢上的双臂收紧,平常清凉的嗓音难掩喑哑。 “搂着心上人,哪个男人能抵抗住诱*惑?可寡人不愿趁人之危,无忧儿……只要你想,寡人立即抱你去个无人之处帮你灭火,在你身*上不死不休。” 这个狗皇帝真不禁碰,语不惊人死不休。元无忧被他吓得心里没底,头昏脑胀,但还是挣扎着去摘他紧紧箍住自己腰肢的手臂,咬牙恨齿道,“放手……不要欺负表面柔弱的蚕茧,小心出来的幼虫会借机钻漏你的枪头,在里面织网成蛹,破茧成蝶。” 身后赶来的宇文孝伯听得脸红心跳,隔着好几块台阶问陛下,“陛下需要解释吗?” 宇文怀璧:“…寡人是没见识,不是没脑子。” 望着男子黑邃的凤眸,显然他听懂了,但还是不肯松开对她的钳制,元无忧只好抓住他的领子,亮出明亮的虎牙尖,“怎么样,是还敢招惹我呢,还是想给我无处安放的蚕茧一个家?” “……”鲜卑男子红了眼尾,眨巴着浓长眼睫,明知她的意思是……调侃他能不能接受,跟她欢*好容易怀孕,可她的话说的太过温柔美好,让他不忍拒绝。 “寡人愿一试。左右高长恭不能生,寡人即便怀不上……也比他跟你多了层亲近关系。” 元无忧一摆手,慵懒道,“我不需要他生。” 宇文怀璧:“……?” 原来被爱的人,无需符合她的诸多要求,不必装进那些条条框框。这让他忽然满怀挫败感,颓然凄凉的情绪如潮水般打来。 浑身灼烫的小姑娘,还是从他怀里挣脱,故作轻松地道:“呀,你身上更凉了呢,你小心体虚肾*亏…不好生育。” 宇文怀璧满心郁结,但还是扶撑她站稳。 背后的残阳凝滞在西,昏黄的亮光所剩无几。 俩人刚站起来,就瞧见个黄衫男子跑上来,离老远就喊着媳妇儿。 此时出现的,正是赢得了第十一关雄鸡斗架,又上山来接应她的高长恭。 宇文怀璧便目光担忧地,目送着红衫姑娘踉跄着走下台阶,奔另一个男人而去。 与此同时,山下又有号角声响起,兰陵王身后忽然冲出几个甲胄大汉,高呼——“红队郑玄女被阎王令判定出局。” 第259章 女临天子位 听闻噩耗,元无忧一脚踩空,差点儿当场摔下台阶,幸亏高长恭一步两三个台阶地冲上来,正好一把拦住她。 元无忧瞪着琥珀眸子,丝毫不信: “不可能!我把长生令按在自己的名牌上了,怎么可能被杀?” 走来的甲胄大汉从兜里掏出碎成两瓣的令牌,告诉她郑玄女木牌都碎了,长生令只能失效。 高长恭对此只觉惊奇,从甲胄大汉口中逼问出来,用阎王令判处郑玄女的是万郁无虞。 而今,红队唯一的独苗万郁无虞成了队长,也是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 元无忧便把长生令的效果、按到高长恭的令牌上,随后被守卫强制脱掉象征阵营的外衫。 甲胄守卫还想带她离场,但瞧着愈发神志不清的姑娘瘫在自己怀里,高长恭知道她中媚毒,哪敢把她放走?万一哪个作死的甲胄大汉趁机侮辱了她,别说高长恭不会原谅自己,就是整个大齐都得面临滔天大罪。 于是在高长恭的怒吼之下,逼退了要带她走的甲胄大汉,让她以局外人形态留在场中。 元无忧装作虚弱地、靠在男子肌肉结实的胸膛上,居然清醒了不少。她现在浑身发汗滚热,一动筋骨就有无穷的力气,可算等高长恭撵走旁人,刚要拦腰抱起她,就被她搂着腰肢和颈子,给拽倒在地。 此时撵走了其他队员,只留俩人在缓台的地上滚了两圈,直到浑身是土砾才肯停下。 头顶着只剩最后一丝亮光,就要被黑暗吞没的残阳,地上是明明躺着,却抻着颈子疯狂去啃小娇妻唇瓣的高长恭。 好不容易得了恃强凌弱的机会,但高长恭怕地上的石头硌疼她,便把她抱在自己身上,任凭她抓自己肌肉紧实的手臂做支撑,俩人都明白该做什么,他并没有迫不及待去侵占她的私属领地,而是紧紧抱着她,吻着她。元无忧不甘示弱地回啃着高长恭,互相做着心里建设。 男子的肩膀是实打实的宽阔,肩头浑圆大臂肌肉紧实,腰肢却细窄的跟姑娘家一样,很有迷惑性,但她怀搂着他的细腰,被他包裹在怀中颇显娇小。 男子任由她又热又软的小手,在自己身上四处揩油,实则是煽风点火。他愈发气息浓重,身体僵硬,某处更是聚了浑身的血。 他也一直在向她求证:“我没做过,你别欺负我…好罢,你就是在欺负我,你当我是解药,我可当你是妻子啊……以后你我就是真夫妻了,有名有实只有丧偶没有和离,你不准再和别的男人亲近,我会酸哭的……” 高长恭絮絮叨叨的诱哄她答应,身体上可没停下,直到发现了要命的凶器逼人,箭在弦上,小姑娘顿时清醒冷静了。 元无忧随即表示自己知道药效过了,就是想啃他。 说罢,她赶紧从人家身上爬起来,还伸手来拽他起身。 高长恭气的锤她一拳,“别走!你给本王回来继续做!你要是男的绝对是阳*不举!” 小姑娘讪讪笑了,拿温热有力的指头来抚摸他的下巴,“抱歉,我只是想欺负你。” 她突然的冷语让他心慌,男子睁着凤眸熠熠, “你不想要我,不想和我成亲了吗?” “……当然想和你成亲。” “那就等成亲,高长恭等得起你一辈子。我们先坐下吹吹冷风,等山下炊烟袅袅,再下山去吃饺子。” “哪来的饺子?” “第十二关是包娇耳,我厨艺不佳,我要是上手,今天大家只能吃片儿汤了。” *** 等俩人被人提灯接下山时,正好得知第十二关的包娇耳,是宇文怀璧获胜。得到了宇文孝伯的名牌,当场就用墨笔换到了自己队伍里。 十二关被打了个遍,众人仍未看见宇文国主的名牌,但也不怀疑,定是被他自己拿到了。 打狼行动接近尾声时,元无忧才知,怀璧已经找到被关狼窝的人了,并点卯写了名。 此时一清点人数,场中局势一目了然。 首先是红队仅剩万郁无虞一人,真正意义上的光杆司令。 其次是黄队队长高长恭,成员阿渡。 最后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黑队。高延宗居然从头立到了最后,虽然元旸被高长恭在第十一关拿到了名牌,朱笔判定出局了,但宇文兄弟还在,而且宇文孝伯还被划了过去。 得知局势后,胜负已然分明。 元无忧看着身旁的高四哥,心虚地晃了晃他的手臂,“都怪我耽误了进度,你后悔回头…做我解药吗?” 男子黑眸瞪大,蹙眉道:“你何错之有?你不许引咎自责。本王想过所有后果,但是宁愿背负败仗也要来找你,否则要给情敌让位了。” 高长恭一瞧宇文怀璧加入媳妇儿的队伍,就觉得他是内奸,会害了元无忧。 果不其然,宇文怀璧虽没伤害元无忧,但奖励一样都没少掠夺,还是回到了高延宗的队伍。 在等娇耳煮熟的功夫,判官段韶将三队始发成员都聚集了过来,要当众宣布最终获胜者。 黑队那几个人除了高延宗,个个昂首挺胸脸上带笑,都知道自己是铁定的胜利者了。 高长恭瞧了眼满怀胜利者姿态,被黑队簇拥的鲜卑皇帝,冲身旁的媳妇儿摊手自嘲道:“还没看出来吗?咱被人玩儿了。” 而当段韶和宇文怀璧站在名牌架子前头,一齐掀开遮布——露出获胜队伍的名牌时,首位上队长的名牌处,豁然写着郑玄女。 在判官宣布最终获胜者,是郑玄女的黑队时,所有人都抑制不住惊吓,一拥而上围着木牌架子端详。 元无忧是最慌张的:“不可能!我的牌子碎成两瓣了,还在我手里呢,牌子上就算出现高长恭的名字,都不可能出现我的。” 而当众人冲过去一看,才知黑队队长郑玄女之后,是高延宗、宇文直、宇文孝伯……而无宇文怀璧。 随后,段韶才解释道:“因周国主身份尊贵,要避其名讳,故而周国主是一张空白无名牌。” 却没想到,他居然在自己名牌上写下郑玄女,因此被判定出局的郑玄女,就这么躺着复活,还夺魁了。 此时黑队的宇文孝伯出声了:“格局小了吧?我们陛下保的是你!” 随后这帮人此起彼伏地附和:“我们保的你!” 高长恭实在听不下去了,咬牙恨齿!“说的真好听,保的谁呀?” 站在黑队鹤立鸡群的鲜卑男子,也听到了刚才高长恭对她说的话,此时微侧过头,冲俩人凤眼斜睨,嗓音清冷又柔和:“玄女姑娘这魁首实至名归,不愧是华胥后人,寡人佩服。” 虽然元无忧赢了,但她赢得很不光彩。 甄壮士不满道:“要不是你搅和,我们大姐也会是魁首!” 元无忧赶紧把人拉走,此时的局势已经让她无地自容,不知如何处理才好了,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更要命的是,原来这十二关暗藏十二个道具,一边是“玄女临天子位”六个字,地图拼起来是最终决战的位置,也就是主峰的山下第一关。 一边是三张阎王令,一张长生令,一枚空白令牌,和一枚“篡位”牌。 而后两张票不必说,都给女国主用上了,此举正对应“玄女临天子位”这六个字。 元无忧其实收集到一半便觉得眼熟了,这不是之前在溶洞里,陶弘景留下的谶言石刻吗? 幸亏众人并未为难她,只瞧出来女国主有祸国殃民之势了。 众人吃过饺子后,便就地在山上搭帐篷睡觉,段韶判官表示,得明早赢得了最终决战才能陆续下山。 而段韶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把高长恭、宇文怀璧和她的帐篷挤在了一起。 于是吃过饭后,元无忧一转身就听到高长恭冲他质问:“你即便想赢,也不必凑出那六个字啊?唯恐她风头过盛,我都没敢帮她。” “华胥国主自身强大,无需你帮助。如果兰陵王畏惧功高震主,不希望她牝鸡司晨,大可投周叛齐,看在你们北齐篡夺的东魏与寡人同出自北魏,寡人同样能给你郡王的勋爵。” 于是宇文怀璧口中强大的女子,当众就敢在他欲劝降高长恭叛齐投周时,直指: “你北周窜我西魏的江山,如果你觉得收复北齐天经地义,我收复北周亦是。” 宇文怀璧:“……” 第260章 决战捉曹操 经这一晚,元无忧算发现了。 高长恭白天生龙活虎张牙舞爪,晚上腼腆柔弱不知所措;宇文怀璧白天端庄贤淑清冷守礼,晚上黏黏糊糊又纯又欲。 早晨起来的女国主,顶俩乌青的眼圈,吓得甄温柔直问:“有人敢袭击大姐吗?咋能往眼眶子上打啊,真是太凶残了。” 高延宗则是笑吟吟地问她,“怎么?跟我大哥相处的不和谐?还是昨晚左拥右抱忙不过来,累的虚脱了?” “……休要诽谤我啊。” 众人吃过早饭,便在主峰顶上玩起了齐国主研发的,基于三国时期捉曹操、华容道进行改良创作的多人桌面益智游戏。 主要职业分为“官”、“兵”、“捉”、“曹”四种,“官”是审判被认定为“曹操”者的,“兵”是负责查验和猜测谁是“曹操”的,“捉”负责和疑为“曹操”的玩家对战,四种职业显示前三种,唯独隐藏“曹操”,且只有一个曹操。 在游戏开始时,桌面前的玩家会随即分配到一张三国名人牌,并抽取自己在“官、兵、捉”的身份。在游戏中,曹操玩家需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可以谎称其他三国人物,并通过对话降低自己的嫌疑,运用自己抽的“官兵捉”的特权与其他人互动。 在每一轮中,兵需要对所有人进行盘问,确定对方身份是否为隐藏的曹操,由捉去和嫌疑犯进行划拳、文斗等方式决出胜负,失败的捉当场出局,失败的嫌疑犯会送到“官”面前,由官最后判决该玩家是否为曹操,叛中则胜利,失败则官被判出局,洗清嫌疑的玩家则继续投入游戏。 这次参与的玩家没那么多,就昨晚幸存的七个人加上周国主。有元无忧、高长恭、宇文怀璧、高延宗、万郁无虞、宇文直、阿渡。 当元无忧坐到长方木桌前头,看着身边挨着坐的高长恭,满眼同情,就这六个人加一起一万多个心眼子,唯独自己和他格格不入。 有了昨晚的误会,这次宇文国主没敢坐在女国主身边,而是斜对面。 元无忧左手边高长恭,右手边阿渡,发牌的段韶判官。 当所有人都看完自己的牌,开始掷骰子选职能时,八个人选出了三个官,三个兵,两个捉。 元无忧很不幸,是靠运气和“曹”共存亡的官。 众人刚开始报身份时,拿了“捉”的宇文直兴奋地说自己是赵子龙,要见一个挑下马一个,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走一个。 而后他皇兄拍了拍他的手,提醒道:“你只有一条命,一次失败的机会。” 熊孩子却表示:“我不可能失败。” 元无忧把牌扣在桌上,有些尴尬地说出:“我拿的大乔。” 左手边的高长恭立马接了话茬,“我是孙策,孙伯符。” 而后满眼深情地看着右边的媳妇儿。 元无忧:“……” “高伯符”的剑眉底下,一对黑褐色双凤大眼炯炯有神,随着他歪头斜睨,而颇显鼻梁高挺秀拔,花瓣粉唇抿着唇珠。男子线条流畅的下颌瘦削又不尖,并非皮包骨,偏偏骨相英挺如若细刀慢裁,精雕细琢出的见棱见角,长得雌雄难辨,柔美俊艳。 同时又有着沉稳肃杀,掌权决断的大将魄力。 她被他灼热的目光烧的脸颊发烫,默默别过脸去看桌上其他人的反应,众人的反应各有各的精彩,高延宗依旧是笑吟吟地托腮看热闹,万郁无虞和宇文直对着抠桌上的木刺都不看她,尤其是宇文国主,他那双幽邃凤眸里既欣然又错愕,还略带了一丝敌意,让人看不明白。 随后按座次依次自曝身份,高长恭左手边的高延宗说自己是刘玄德,元无忧右边的阿渡说自己是诸葛孔明,到了宇文怀璧和万郁无虞那,俩人对视一眼,宇文怀璧先开口了……“寡人拿的孙仲谋。” 万郁无虞最后道:“我是,司马懿。” 随后便开始了第一轮。 自从昨晚得知郑玄女被复活了,他们理所应当就认为她拿了曹操牌,可劲儿针对她,她就一对多极力自证,终于让人把矛头调转,高氏兄弟带头又怀疑宇文怀璧。 在场上仅剩了元无忧、高长恭和宇文怀璧,曹操仍未现身时,这夫妻俩一个官一个捉,摆明了要把他置于死地。 宇文怀璧气得满溢戾气,突然将自己手里的牌扔到元无忧面前,让她这个最后的“官”裁决。 夫妻俩对着面前的木牌定睛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了仨字:孙伯符。 直到最后一战,元无忧才证实曹操牌是高长恭,而宇文怀璧拿的才是孙伯符的牌。 原来一整局默不作声,举止有些亏心和异样的宇文怀璧,就这么从一开始就知道谁有问题,居然还是隐忍不发,到最后才揭穿。 含泪处置了自家小娇夫的元无忧,又一次稀里糊涂的玩成了最终赢家。 最终结果,是段韶判官判定“郑玄女”胜利,齐国主御笔亲题《玄女破阵曲》,赐一方“龙泉印泥”给郑玄女,还祝兰陵王夫妇珠联璧合。 别的不说,光这龙泉印泥,是萧氏送给齐国天子的一盒,天子挖出来一半给了女国主。遇冬不凝固,逢夏不渗油,水不晕火不化。 元无忧躬身行礼,谢过齐国主那一刻,回首间两个男子神色迥异。 红衫猎猎的高长恭眉头紧锁,望着她满眼忧心忡忡。其实中途,高长恭就察觉出这句“玄女天子”直指牝鸡司晨,摆明了冲媳妇儿来的,才暗中纵容了周将判杀郑玄女。 不成想这牌子落在周国主手里,他不止拼成全句,还在那个空白牌子上写了要命的名字。 宇文怀璧亲手将她推上了天子位,也是在逼齐国驱逐她。 而黑衣黄衫的周国主,那神态更耐人寻味。 在段韶宣布最终得胜者是郑玄女后,那是元无忧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威风骄傲。 一定是他最风光无限的时候,比他自己赢了还高兴嚣张放纵,甚至那满眼的得意洋洋,就好像是他帮自己媳妇儿赢得了胜利,看向郑玄女的眼神是慈爱和安定,好像这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就因为他此举,齐国翻天覆地。 第261章 赴鸿门 卷八:《逐鹿中原·木兰城拜寿与屠城》 打狼行动一经结束,众人陆续下得木兰山后,便作鸟兽散,各返桑梓回归本位。 周国主头一个卷兵而去。 元无忧是瞧见了郑家车驾停靠在山下,欲接元太姥和她回家,才知后天的五月二十二日,就是木兰城郑太姥八十大寿。 而齐国主也打算在馆驿多住几日,为其祝寿。 元无忧回到郑府的旧居后,狠狠地睡了一天一夜,到二十一日才彻底清醒。 把午饭当早饭吃时,元无忧在饭桌上等来了穿金黄明光铠的守邺人,来送一张齐国主的宴席请帖。 帖上讲明,齐国主高纬是为昨天木兰山打狼一事,晚上要宴请魁首郑玄女。 木兰城馆驿的正殿,于是成了宴会厅。 元无忧的华胥国主身份虽已人尽皆知,但在人家的地盘还是低调为好,故而她只穿了身齐腰的大袖襦裙,梳马尾,背后挎着赤霄剑。这样既显得有女子的温婉飘逸,又兼具英气飒爽。 她心眼儿多贼啊?想着万一是鸿门宴,她这发型没有珠钗赘累,只有一顶元太姥赠的金冠金钗,遇到不测处境也方便跑路。 为了保险起见,她连阿渡都没带,就佩了把赤霄剑,唯恐那小子背后捅她一刀。 ——是夜,馆驿正殿门前灯火如昼。 女国主身穿黑红两色的大袖襦裙,孤身而来,又被金盔金甲的守邺人一路护送到门口。 随着通禀声响起,殿内走出来个黄衫少年,头顶金冠面若敷粉,不是齐国主高纬还能是谁? 元无忧这下面子可大了,谁能想到啊? 北齐小国主请客,居然亲自到门口接应她,还戏称:“国主姐姐未到场,连朕都不敢入座。” 元无忧心头微震,赶紧快走了几步,迅速登上台阶。 “陛下抬举我了,怎敢劳烦国主亲迎!” 她侧头往小国主身后一看,主位上果然空空如也。还看到了早就坐在那里的高长恭、高延宗兄弟,以及甄温柔。 两位王驾虽说身穿常服,但也整冠束带,举止规矩守礼,看得出来,在极力展现出对陛下宴请的重视。 元无忧顿时心里咯噔一下,便知不妙。 “不敢承受陛下这声姐姐,是我来晚了,待会儿我自罚一杯。” 她没想到,诡异的鸿门宴才刚开始。 雕梁画栋的会客殿堂,还是昔日忧岁城破后,她和领军将军高长恭重逢的地方,只是书房给撤去了案牍,换上了地毯红毡,摆满了宴席。 随着她提裙摆一入座,齐国主突然拍起掌来!在高氏兄弟和元无忧同样震惊的目光中,只见从殿外还真有人应声,鱼贯而入进来十几个*着上身的将士! 只见他们排成一列,挨个从她面前走过,元无忧因此近距离的欣赏到,这帮将士不只有着高大身材,还有每人两只仿佛在瞪她的更是……一个赛一个的。练出来的肌肉并非甄壮士那种熊样,反倒极为薄厚有度,恰到好处的漂亮。 女国主的目光从警惕、惊诧再到仔细欣赏,又恍然意识到不妥,赶忙收回了视线。 这群穿着清凉,大大方方晾着肌肉的男兵,齐刷刷地冲国主单膝而跪行军礼:“陛下!” 小国主语气平淡的一挥手:“去伺候华胥国主。” “啊?不必劳烦诸位……” 只见这帮将士连怀疑都没有,十分乖顺的齐齐朝她那张桌走来。 元无忧眼睁睁看着,他们目光坚毅的仿佛要出征,轮流瞪她一圈,而后就跪坐了一地,都围在自己左右和后方。 因着她坐在国主的下垂手,对面是兰陵王,总要留出正面同国主说话的地方。 但元无忧此时被十几个男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只觉头皮发麻,话都说不利索了。 “陛下为何…他们这是……” 一丈远外,上座的小国主眼神微扬,只一抬手这帮将士便会意了,瞬间都行动起来。 只见这帮跪坐的将士们,有的举筷有的举碗,有的布菜有的斟酒,一个个动作利索又殷勤地服侍周到,是真的在伺候元无忧。 也一声没吭。 望着眼前一排英气俊美的男兵,能看得出来是齐国小皇帝认真挑的,没有一个歪瓜裂枣。 元无忧受宠若惊,尤其高长恭还在桌子对面,她都不敢看这些男的。只好把目光直勾勾盯着对面眉眼凝重,桌上扣着狰狞鬼面的男子。 生怕高长恭生气吃味儿。 高纬身居制高点俯瞰全场,底下的一举一动自然都逃不过他的眼,见状,故作不解地问她: “华胥国主怎么不看这帮男将士?倘若是嫌他们魅力不足,可以让他们继续*,国主姐姐也可亲自动手。否则就是朕招待不周了。” 真要命。高纬可真是啥话都敢说啊! 一听这话,元无忧更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尤其是连对面桌的高氏兄弟,都将灼烫的视线紧锁在她身上,密切关注她的回应和举动。 同时也瞧得出来,平时高长恭兄弟几个,跟当今齐国小皇帝这支的相处并不亲近,否则怎么会进场这么久,都只任由元无忧被高纬挤兑,也不接茬搭话,酒菜齐备也不动筷? 对面的高长恭没吭声,只抿的唇珠翘起,拿黑邃的凤眸望着她,似乎想传递千言万语。 元无忧瞥了他一眼,转而目光望向主位上的小国主诚恳道: “并非他们之过,是孤已有心上人。” 元无忧算瞧出来了,在今天这个场合,自己就是众矢之的,也是最具有权威地位,能够跟疯皇帝说得上话,较量一番的。 小国主了然的点头, “哦,朕的四兄兰陵王是吧?正因如此,国主也该入乡随俗。他不敢忘记您是一国之主,朕此举是为国主姐姐献美人,他不敢当众发作。” 高长恭:“……” 高纬本就上扬的眼尾,在斜了一眼下垂手欲言又止的兰陵王后,更加眼神张扬。 “更何况,朕也是在让他看清现状。一国女帝终究要娶国父,国主姐姐不会一直旅居大齐,终有一日要回华胥,难道要他放弃爵位和家族,随你远嫁华胥?还是姐姐以江山为聘,置自己的国家臣民不顾,下嫁给兰陵王做王妃?” 元无忧:“……” 第262章 杀温柔 好小子,真不愧是做皇帝的,小小年纪便看得如此通透,最主要的是敢说真话,将她从未敢跟高长恭摊开,摆在明面上的问题公之于众。 小国主这番一针见血的剖析现状,直接让庆功宴的场面危机起来,感情之事也变得棘手。 元无忧暗自思索对策,面上却故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就是反问—— “陛下与孤同为一国之君,何曾过拘泥于儿女私情?孤对兰陵王确实心怀爱慕,但不会因一己之私阻遏他在母国建功立业,折断其羽翼关于后宅宫闱。前朝不就有先例么?西魏女帝居西魏,也不耽误她与东魏高氏,南梁萧氏姻亲。” 这一招是祸水东引,满嘴看似引经据典,实则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哈哈哈哈……”女国主话音未落,喜怒形于色的小皇帝当场发出一串笑声来,还鼓掌附和。 “姐姐所言甚是,既提及兰陵萧氏……倒让朕想起一事。日前,南司州长史崔巍被人骗婚,本以为是娶得世家贵女,却惨遭男新娘侮辱,在他临死之前,朕可是答应过替他报仇的。” 旧事重提的瞬间,在场其余人大气都不敢喘。 早听闻崔巍是天子近臣,又因护驾身亡,众人本就害怕会遭到天子的报复,尤其今日一见,确认他确实疯魔,记仇。 结果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瞧见大殿里一片死寂,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响,由小皇帝引发的凝滞气氛,也在他口中悠悠吐出一句“该杀。”中,倏然崩裂。 这位十五岁的小皇帝倒是挺仗义,直接挑明了要为宠臣崔巍撑腰,这“该杀”的自然不会是别人,就是假扮新娘羞辱他的甄温柔。 对面桌的高长恭眼神激动,刚要开口,元无忧便横了他一眼,抢先开口,朝齐国主作揖道: “此为孤的主意,也是孤让甄温柔假扮新娘,还请陛下看在孤三分薄面上,留他一命。” 齐国小皇帝居高临下,瞧着左手边红裙大袖,英姿逼人的姑娘,只觉这华胥女子真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能让人忽略其男女之分,偏见,从而当她是朋友,是战友,所获一切皆应得。 但当某一瞬间突然清醒时,既痛恨华胥女子这种强势的姑娘,又不由得被其吸引。 高纬本来长相极好,可那双桃花眼沾染了太多污浊欲念,死死盯着华胥女国主时,便显得面露垂涎之色,嘴上更没有半句好听的。 “姐姐上面的嘴说话倒好听,不知另一张嘴,是否也伺候的人舒坦?” 这话说的露骨至极,在场人无不心惊胆跳,尤其高长恭登时瞪大了眼,“陛下怎能……” 国主下一句就是: “能让清心寡欲的四兄破戒尝过的,寡人也要尝尝。只要你献身,寡人就放过他。” 高延宗登时厉声道,“她与四哥尚未成亲,陛下怎能夺人所好——争做新郎!” 高纬嗤地一笑,豁然一揽大袖走出主位,目光紧锁着被众将簇拥的英俊姑娘, “那朕更乐于抢先一步,做个新郎了。只需朕一抬手,尊贵霸道的华胥女国主,就会被摁在地上等着朕来临幸。” 这话说出的瞬间,在场的高氏兄弟尽皆反应激烈,面上难掩震怒、惊恐。 唯独被言语*辱的女国主,只是骤然抬起来锐利的凤目,眉眼凝着冰冷和狠厉。 她面上一言未发,实则在桌下大袖里的手,已经暗自握住了赤霄剑鞘。 原本跪坐在安德王身侧的甄温柔,在此时“噌”地从桌子上站起来, “末将该死,与大嫂无关,请陛下赐死!” 元无忧知道这小皇帝是个疯子,求饶是换不来良心发现的,唯有激怒他一决上下,索性松开了握剑的手,故作无奈地在桌面上摊开手: “既然国主弟弟有意求欢,又能救人一命,孤不好拒绝,那便后殿有请。” 少年皇帝显然没想到她会顺势答应,眉头一挑目露惊诧,随后卧蚕弯弯一笑,捻了几许恶劣的玩味,“就在此处,让你夫君看着才得趣。” 这些玩法这些荤话,都不是纯情如高长恭平时所能接触到的,没想到如此惊世骇俗,灭绝人伦的话,居然是在他面前辱他的媳妇儿!! 高长恭豁然一拍桌案站身起来,喉咙里终于滚出憋了许久、粗哑的一声吼——“请陛下收回成命!难道陛下想与华胥交恶吗?” 说着,男子绕开桌案大步地迈,两步就走到了端坐桌前的元无忧面前。 甄温柔见状更是要疯了,瞪得眼珠子像要崩出来,都能瞧见血丝!“大嫂别信啊!属下求死!” 瞧见底下反应如此激烈,女国主却置身事外,高纬仍觉得不够,忽然自身侧的随从内监身上抽出佩剑,绕过摆满酒菜的桌案,走下台阶。 “用前朝女帝压当朝的天子,兰陵王黔驴技穷了吧?” 见齐国小皇帝来势逼人,煞气腾腾,元无忧瞬间摸到了身边的剑鞘。 与此同时,甄温柔也迅速跪在齐国主面前。 “请陛下赐——” “死”字还没说出来,这一瞬间,高纬就已经拔剑砍在他膝盖上,霎时间血花落地,哀嚎起。 他们陛下从来也没跟他们客气过。 天子的佩剑自然锋利至极,甄壮士硬是被活生生削掉了一片膝盖,成了孙髌二代。 望着血流一地,和杀猪般的哀嚎声响彻全场,场中顿时哗然大乱,小皇帝仍望着眼前的华胥女国主,本该深情的桃花眼里满含浊欲,语气却是少年人该有的清亮、柔滑: “姐姐貌若观音,想必也是慈悲心肠,做不了眼睁睁瞧着的活阎王吧?” 他话音未落,一直未吭声的活阎王高延宗,突然从座位上拔剑而起,步步走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剑捅在甄温柔心窝! 一道血光扬在他脸上,高延宗眼神坚毅,甄温柔眼里是不可置信,随后在嘴角咧出个笑,顷刻间死尸倒地。 眼睁睁瞧着前两日还患难与共的甄壮士,眨眼之间死在眼前,连元无忧都心口狂跳了一阵,心口窝抽搐的痛。 高长恭愣了一下,而后疯狂跑来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看着十几年与共的兄弟的死尸惊叫!“柔柔!柔柔…” 第263章 血合卺 男子再抬头,满眼蓄泪地侧头望着高延宗。只见活阎王白净的娃娃脸上溅了一片猩红血迹,却依旧神情冷厉,淡漠。 ——“五弟!你何必杀他!” 高长恭嘶吼着,响彻大殿的悲愤里,是压抑不住的哀伤,绝望的气息笼罩在每个人头上。 养在淤泥又不屈于肮脏的高长恭,在全是疯子的王朝里像一个异类,甚至在眼前这场浮生噩梦里,他清醒理智的样子就是个讨打的逆贼。 下一刻,想去探甄温柔鼻息的高长恭,却被高延宗抬起的霜白剑刃拦住。 望着直挺挺跪在地上,抱起同袍尸体的兄长,高延宗微微摇头,语气平淡,冷漠至极: “四兄,他是想看你夫人当众献媚,该杀。” 几人身后的小皇帝高纬闻言,哈哈大笑, “还得是安德王看得清楚,知道这逆贼就想看女国主现场春宫戏,识人最准!来人啊——趁着逆贼没死透,取其心头血来!朕听闻郑玄女爱饮童男血。” 又被拎起来提名的元无忧,震惊的抬起了头。 幸亏高延宗拦住了高纬叫来的将士, “慢,取两杯,本王亲手取。” 而后高延宗接过将士手里的酒杯,扔掉了自己手持的佩剑,转而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来,便直腰迈动长腿,朝着尚还栩栩如生的尸体,剜心就刺。 元无忧别过脸去,不忍看了。 随后,只见高延宗雪白的细手血淋淋的,将尚有余温、冒着热气的两杯猩红液体,举到长睫覆眸的女国主面前。 她与他四目相对,男子平时那双嬉皮笑脸的含情目,在此时冷凝到极点,眼神不算狠毒,也属实阴鸷。 他薄红的唇瓣,轻吐出一句冷硬的命令—— “请嫂嫂,与我饮合卺酒。” “……” 高延宗的嗓音本就低沉磁性,此时一出声瞬间打破了场中悲壮的死气,添了几分活色生香。 一听女国主被逼喝合卺酒,高纬直呼想看。这疯孩子倒是爱看热闹,十分好事儿。 元无忧倒无所谓这点儿事,合卺酒算什么?她和高长恭喜服都穿过了,虽然是结冥祭。 此刻高长恭在一旁瞧着,眼神哀怨不甘,可又不敢拆毁五弟以身入局换来的台阶。 于是,高延宗先一口饮尽后,在她被小皇帝催促,逼着她抬手将杯中血饮入口之前,他忽然一脚踢的元无忧手中的酒杯高高跃起! 而后高延宗一抬手便稳稳接住,又将本该在长嫂手中的第二杯血也抓在手里,一饮而尽。 高延宗望了眼面前,满眸错愕的红裙小女帝,而后眼神斜睨落在小皇帝身上,蔑笑道, “她不配与我合卺。” 高延宗的疯魔之举,成功吸引了小国主注意。 可也招致来了小国主新的恶趣味。他指着高延宗,啧声道:“活阎王英雄救美是么?那便恩赐你——来尝尝你四嫂吧。” 仍双膝跪地,面对死尸的高长恭颤抖着手,知道无法跟疯子讲理,还是不死心地、抬起了黑润锐亮的凤眸,嘶哑着嗓子哀求道: “本是家事,何必牵连忠将?臣孤寡了三十年方得良配,请陛下另寻别人作弄吧。” 高纬摇头,“四兄憨厚,岂不知华胥女国主都是祸害男子的鹿蜀血脉?朕替你试试她的本事,省得你吃亏。除非你来替她?” 高长恭银牙紧咬:“……臣,愿侍奉。” 这话把小皇帝听得目光微怔,随后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便绽出一抹肆意的笑来。 “怪不得兰陵王年近而立不近女色,原来是…好男色这口?” 凤眸黑亮的男子瞬间眼神一厉,又只能颓然垂下眼睫,收敛愤懑,一言不吭。 元无忧实在不忍看高长恭吃亏,登时心头怒火狂烧,你欺负我可以,当着我的面欺负我那憨子娇夫不是找打吗?在接过高延宗挤弄的眼神后,她作势狞笑了几声,故作癫狂之态。 “既然陛下执意如此,孤也不忍拒绝,世人皆知高家男子以美貌着称,到底是孤有这兄弟共侍的艳福,只是不知来日陛下有孕,这孩子是跟元姓还是跟高姓呢?这北齐江山又是谁坐呢?” 瞧见小皇帝面色一冷,望向她的目光仇视中带着几丝惊惧,元无忧更加变本加厉,微眯琥珀凤眸,眼神邪狞。 “孤一定会扶持陛下生的,我们的孩子继位。” 说着,元无忧直接奔他去了。 这华胥女国主不止说话语气坚定,行动起来更是步履稳健脚下威风,不像夸口威胁他,更像是要来讨债,做实了上一句话的。 迎面和气势汹汹的女国主对峙,高纬发现她竟然比自己高! 望着一臂距离的红裙女帝满含侵略的目光,压迫感强烈的威武气势,感到冒犯的小皇帝,气愤地扬手甩了她一巴掌,却被她一手抓过! 她力气大的很,他抽手都抽不动。 偏偏她还讥讽他, “陛下怎么如此虚弱无力,想必是醉了,不如我送陛下就寝?还是……让你的人送?” “放肆!退下!” 恼羞成怒的小皇帝,又拿另一只手抽在了她脸上,这次元无忧躲都没躲,硬生生接下一巴掌。 高纬显然没料到她不躲。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张狂跋扈惯了,这次踢到了钢板不说,还打了撕破伪善就极其凶悍的母老虎,当时目露惊恐。 她却漠然松开他的手,恭恭敬敬地行礼,脸上仍带着邪狞放肆的笑意,语气暧昧, “在下,告退。” 这才扭头,冲高长恭招手,意图离去。 后头的小皇帝忽然回过神来,嘶声喊了句—— “等等!今日还未介绍一位……兰陵王失而复得的家人。” 元无忧只好无奈的回头,想瞧瞧小皇帝又搞什么名堂。随后只见一个和高长恭一般高的妙龄少女,走路威武雄壮地从后殿走出来。这姑娘身穿圆领袍,身形魁梧,活像个男人。 一直没吭声的内监,此时跟在壮硕少女后头,尽职尽责地引见道:“这位是鲁阳公主,郁久闾阿肆,昨日陛下从木兰山带回的,还是兰陵王请封其做的公主。” 高纬一挥手,“阿肆,来认识一下你嫂子。” 这个耳熟的名字,让元无忧登时心头一震。 只见“阿肆”从齐国主身后走出,露出一张元无忧觉得眼熟,但不想再见的脸。 “拜见长嫂。” 果不其然,就是鲁阳女魃庙底下那位。 随后,阿肆如履平地的踩着甄壮士的尸体,奔向高长恭,声如洪钟:“多谢长兄赐我封号。” 第264章 断头花 小皇帝虽说是高长恭请封阿肆做公主的,但一看到胞妹出现,对国主唯命是从,高长恭脸上仍旧惊惧骤起。 甄温柔之死狠狠刺痛了高长恭,他的悲伤并未溢于眼泪,而是在看到他吃力地、想抬走甄壮士死尸时,高延宗上前欲伸手帮忙,反被四哥狠力的推翻、摔坐在一旁。 唯恐亲兄弟反目,元无忧赶紧提裙上前。 当小女帝艳红的裙摆落在眼前,当她向他伸出一只白净修长的细手时,眼睑殷红的高长恭,缓缓抬起漆黑死寂的凤眸来。 她说:“我为你而来,你打算如何?我陪你。” ……那双黑眸,瞬间被这句话哄的湿漉漉。 高长恭上次听到这句“我为你而来”,还是在女魃庙底下的溶洞里,她那时用郑玄女的身份,说来娶他了。如今听来,同样大慰平生。 *** 没人动一筷子的宴席就此结束,高长恭到底没让元无忧帮忙抬死尸,只让五弟送她回郑家。 今晚的宴席真够热闹,元无忧需要消化一下,便自己出了门,高延宗也跟了出来。 夜风很冷,俩人不约而同走到一处偏僻院落,听着身后跟了一路,不远不近踌躇不决的脚步声,元无忧突然一把将身后男子拽过来,大力地将他抵在墙上,踮脚凑近他的脸质问: “倘若高纬要杀我,你也会捧我的头献上么?” 臂弯之内,紧贴着墙面的男子,浑身血腥气都盖不住一股清幽的山茶花香,淡雅又甜美。 高延宗白嫩的脸上犹带血迹,幼嫩嘴唇还沾着猩红。此时睁大了桃花眼眸,犹如受惊的幼兽一般,可元无忧知道,他是猛兽。 “倘若你是凡俗女子,我的答案是必然。可你是风既晓,元无忧,你的身份有与他势均力敌的机会,我会宁可违抗皇命救你,顶多是跟你逃回华胥罢了,你不得封我高官显爵什么的?” “总要有存在价值才会有人追捧,你这样狠绝的人,疯魔而不痴傻,我很欣赏。” 顿了顿,元无忧续道:“既然你我两个都是笑面夜叉,我庆幸自己喜欢生错了时代的高长恭同时,也给你个承诺:如不嫌弃,华胥收你。” 她这番话说完后,便轻轻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高延宗望着眼前明媚的俏脸,心口忽然抽痛的厉害。“华胥是梦,北齐为实,你尚且要沦为后宅妃妾,就算回到华胥又要励精图治,承诺靠一张嘴,憨四哥都不信,你拿什么让我信?” 元无忧蹙眉,猛地逼近他,眼神锐利。 “你在激将法?逼我风陵春深锁二高?” 高延宗呼吸一滞。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忽然苦笑道:“如果…我真的想跟你走。” 一张娃娃脸的高延宗是小叔子也是侄子,对别人是活阎王,对元无忧却是刀子嘴豆腐身。 元无忧端详着眼前这张脸,高延宗长相偏几分阴柔,很漂亮,平时再玩世不恭、眼神也是锐利流光的,此时却很坚定,很真诚。 她提鼻子一闻,只觉要被他熏醉了。 “你身上好香……是山茶花么?” 高延宗微微颔首,“其实是有些怀念我娘了,在我长大的院里就有很多山茶花。” 他随即歪头冲她一笑,“那天在山上,你牵着四哥去见元太姥,那种被长辈宠溺的情形,真让我羡慕。” “……姥姥是对你们一视同仁的,隔辈亲嘛。” “山茶花,又叫断头花。别的花是一瓣一瓣凋零,而山茶花是整朵花掉落……我喜欢的,我所历经的,都很晦气,不吉祥。” “别这样说。” 男子忽然双臂一勾,搂过面前姑娘的腰肢。 在她惊呼之前,他低声道,“唯独你,是我唯一接触的祥瑞,我知道这是在染指九天玄女,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私心,疯长的贪欲。” 原本只是暧昧情愫,和她亲近过后就变成了…近乎变态的依赖感,她既是姑姑又是嫂子,辈分伦常让他只能压抑着,可她又是国主,元家宗室前朝皇族,女帝开后宫纳男妃是应该的。 高延宗本就随和又刻薄,自负又自卑。他的待人亲和笑面,是戴着虚伪面具,他其实性冷寡恩,因出身和过去深感自卑,故而逞强傲慢。 经过这次在国主面前,他替她杀了甄温柔后,高延宗终于忍不住……拿自己过去的私隐,想放手一搏,去换取她的信任。 “不像四哥的生母,还能住在邺城的兰陵王府享受几天太妃的日子。我的生母…只是元氏宗亲的一个家妓,那年叔父接我们来邺城,说是多宠爱我,实则都宿在我母亲怀里。我才七八岁的光景,便知有人…连孩子都下的去手。” 元无忧是头次看到,他那双玩世不恭的含情目在不笑时,是那么死寂凄苦。 即便男子语气平静。 顶着娃娃脸的高延宗,浑身山茶花香,如果不是生在高家,他本该是肆意生长,无忧无虑受宠的弟弟。难以想象,喜欢甜美清纯的山茶花的高延宗,整天嬉皮笑脸的高延宗,居然有过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会在她面前袒露脆弱。 元无忧心疼地捧起他的脸,“阿冲……都过去了,以后再有什么不痛快的,你杀人我埋尸。” 他抬起了湿漉漉的眼眸,叹道:“你的一切,我至今都在仰望,算是正室嫡出的四哥比我更配得上你,可我忍不住…忍不住想接近你,我不甘…不甘埋在淤泥里,可也不甘沉沦于你。” “对不起,我不是好人。” “我知道。被喜欢的人没有义务次次回应,不然全天下男人……都该到你罗裙底下了。” 高延宗忽然抓住她的手,眼神坚定, “我现在孤立无援,我需要你…我们……做到最后吧?” 元无忧愣了一下,而后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我不能。” “我不需要名分,我只需要这层关系,切肤之爱肌肤之亲……我需要和你有一点关系,这让我即便想死时,也会留恋你还在人世,我从来是个自卑的人,你就赏我……*我吧……” “……我怕情到浓时,也被你一刀割喉。” 她这句煞风景的话落在他耳中,高延宗只是微眯着湿漉漉的桃花眸子,凄然笑了声。 “这种时候还不忘提醒我…刚杀了生死弟兄,你真心狠,对我剜心就刺。但是…你可以再狠一些,让我记住这种疼,体肤之痛,不仅能让我没空起杀念,更会臣服你,记一辈子。” 元无忧从刚才到现在都没忘记过,甚至眼前还频频浮现起……甄温柔死时那一幕。 所以即便高延宗姿态卑微,身世可怜,她也只觉像被毒蛇温柔的缠身,目的是将她毒杀。 “离你近一些,都唯恐你掏出刀来捅我。” 她冷静的口吐刀子,试图逼他放弃献媚。 可话音刚落,男子便开始扯下外衫扔到地上,又继续去解自己的腰带和护腕,元无忧震惊住了,急忙上去阻止,手掌大力摁住他的动作, “你干什么?!” 男子满眼戾气, “让你看看我身上有没有武器,藏没藏暗器。” “……阿冲别闹。” 她话音未落,怀里便扑来个温热颤抖的男体。 男子抱着她的腰肢,将头枕在她肩上,瞬间、清甜的山茶花香萦绕鼻息。 肩头也被一滴一滴的泪花打湿。他嗓音黏软,哭的凄惨, “娘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了……” 元无忧狠心地掰开了脖颈上,男子的手,漠然道,“……我不能要。” 男子抬起脸来,湿润的眸子泛红,凄然地自嘲一笑,“你还在怪我杀了甄温柔?还在怀疑我会像对他一样,扭头就杀了你?” 华胥姑娘目光冷冽,没说话,分明是默认了。 他拿手捧起她的脸,去抚摸她眼下并不艳丽明显的泪痣,轻声细语:“求求你信我,我真的一无所有,孤立无援了,你要是信我……就给我留个盼头,用你的行动告诉我你信我,你喜欢我的身体。求你了…” 他话里的“孤立无援”说明,他被高长恭与他划清界限那一幕,给吓怕了。高延宗在诸弟兄中与四哥高长恭关系最好,倘若他失去了高长恭的庇护,确实一无所有,只怕恨他的人更多。 而今高延宗迫不及待向她献身,求她安抚也情有可原。也不排除他急于傍上新靠山的可能。 过去元无忧很嫌弃他的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可当她一层层撕开他的纨绔皮,看到底下背负的苦难和担当重任的伟大,是和高长恭同样的悲壮。这几个高家兄弟,都挺让她心疼。 思索半晌,元无忧喟叹一声: “我信你,不必这样。” “不行,我要你爱我,我心里空落落的,我要你狠狠的爱我,才能感受到你在乎我,让我的身体记住……我在这世上并非孤立无援,我还有你。” 这话荤的元姑娘耳尖一热,目光幽邃地望着眼前的男子,眼神难掩灼热。 第265章 睡枕边 忽然间,似乎有草叶窸窣的异动声,元姑娘眸光一狠,循声望向身后、月洞门旁边的草丛。 “谁?” “姐姐…我好怕,才出来寻你。” 一瞧被发现了,草丛里便大大方方站起来个小姑娘。竟是小麦。 冯令心表情镇定,跟没看见高延宗一样。 元无忧蹙眉,“转过身去等我。” 冯小麦默默转过头去,单薄的小身板挺直道, “兰陵王安葬回来了,命我来寻你…们。” 高延宗眼神冷冽的望向冯令心的背影,“姑娘素来聪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清楚。” 她冷漠道,“姐姐即便娶了兄弟花,我也要夸姐姐有齐人之福,一国女帝有何不可。” 高延宗怄住一口恶气,愤然推开元无忧。 “赶紧滚!” 草丛里突然冒出的冯令心,简直是救命星。 刚才还牵丝刮缕的俩人赶忙撕开距离。 男子异常慌乱地让元无忧滚,把她瞧得一愣一愣的。 高延宗这个人极度分裂,求欢时风情撩人,纯是个骚狐狸,完事后就矜持自重,尤其是当第三个人恶意围观,直接踩了狐狸尾巴。 似乎他更要面子些,尊严和底线很灵活,毕竟他背着固执的兄长对嫂子投怀送抱,是做见不得光的事,私下无论怎么黏人放荡,但凡有一点露到明面上就炸毛,逃之夭夭。 冯令心挺着小身板儿,就守在前面等着,真跟站岗放哨的一样。 元无忧便在高延宗旁边守着,等男子衣衫整洁后,自己才先走,让他稍等再走,借此避嫌。 姐俩并肩而去。 夜风拂面,元无忧为等短腿妹妹放慢了脚步,顺带瞧了眼身旁,衣着如常的冯妹妹。 “你不在郑府休息,怎会来此逮我?齐国主也请你赴宴了?” 小麦摇头,“我听阿渡说你来赴宴,便知那狗皇帝是办的鸿门宴,我来时遇见兰陵王了……才知宴会上那些事。” 顿了顿,小姑娘忽然眼神坚毅地望着她。 “狗皇帝今晚…竟敢对姐姐如此冒犯!我必会为姐姐报仇!” 这丫头分明才十四岁,许是经事多了,清亮的瞳仁都透着一股狠劲儿,元无忧心里大为感动,但还是要劝她, “你能心疼姐姐,不与妖魔为伍便足矣,你无需做什么,姐姐自会睚眦必报。” 姐妹俩并肩走出几步,冯令心却突然发现她手里握着印信,惊诧道:“姐姐拿印信做什么?” 把印信一直攥在掌心都没失手扔掉的元无忧,听了妹妹这句质问一时心虚,手一松就将十八面煤精摔落地上,骨碌碌地滚到冯令心脚边。 小姑娘将东西捡起来,凑到鼻子前一闻, “龙泉印泥应该没香味吧?这香味好熟悉……欸?安德王身上就是这股山茶花香吧?” 元无忧心虚,从她手里一把夺过,“别胡说。” 小姑娘却不依不饶,“你拿他衣服擦印信啦?我刚才怎么没瞧见他身上有红印?” “不是他……你没事儿别老往人家身上盯啊。” 元无忧心道,幸亏给他印在了好人瞧不见的隐秘地方,不然算是公开处刑了。 思及刚才那朵含苞欲放的山茶花,元无忧仍脸热心跳,幸亏自己有定力,不然真被带刺娇花不怜惜自身的孔雀开屏,给迷的失于自律了。 姐妹俩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长嫂且慢!” 元无忧折身回头,只见红衫辫发的男子,依旧脸颊上潮红未褪,眼神坚定, “今晚长兄应该不会见我了,你既然不愿和我走到那一步,那让我躺你身边睡一晚行吗?” 红裙姑娘尚未说什么,冯令心已觉骇人听闻, “安德王疯了?想睡到姑姑…你长嫂被窝里?” 在冯妹妹惊恐的目光中,他旁若无人的续道, “我也怕鬼,我更怕梦见柔柔向我索命。唯独在你身边的每一刻,就连寸缕不着,受尽折磨我都感到很踏实,我想安稳的睡在你枕畔。” “……好离谱的要求。你别是想喊高长恭来抓现形,离间我俩感情吧?” “除了兄长,我在这世上的亲人便只剩你了,可兄长今晚恨上我了。我只想在你枕边安安稳稳的睡一觉,你别胡思乱想,也别毛手毛脚,我也害怕珠胎暗结。” 冯令心憋不住出声:“都要睡人家枕边了,还装什么清白自重?” *** 入夜的郑府小院。 元无忧刚洗漱完,打着哈欠让阿渡遣散护院侍女,独自进屋,就瞧见翻窗进来个红衣人影,轻灵纤薄的仿若一只蹁跹的蝴蝶。 这位有大门不走的飞天贼给她吓一跳,待元无忧走近时,男子已经反客为主起来,正拿起桌上高足瓷盘里的糕点吃呢。 高延宗回头瞧见屋主时,居然眼神露出警惕。 望着男子一掐细腰的背影,元姑娘不禁挑眉,先发制人——“就寝啊小狐狸?” 男子明知她是借玩笑问真心话,也没回答,仍自顾自地嚼绿豆糕。 “……这急什么,我刚给柔柔烧完纸,沐个浴给我洗清醒了。这饭…是给我准备的?” 他自到屋之后,目光就一直锁着桌上的“饭”,对着两盘糕点大快朵颐,左手一块绿豆糕,右手一片麻烘糕,吃得腮帮子溜鼓,更加招人稀罕,看样子是饿极了。 正所谓乐极生悲,他那张白嫩的娃娃脸转头就被噎得难看,元无忧赶忙扣过来个杯子,倒了杯花茶递给他,顺口调侃: “饭是给你准备的,你是给我准备的饭?” 牛饮尽了一杯茶水后,男子跟起死回生一般,长舒一口气,并未回答她这句,而是道: “龙泉印泥果真名不虚传,你不知道……刚才沐浴时我多危险。” “洗掉了么?还是被人瞧见了?” “但凡能洗掉就不叫龙泉印泥了。你都想象不到当时!四哥跟我一个池子洗时,我有多害怕……幸亏那位置隐秘,他不可能看到。” 说着,元无忧也坐到桌前,瞧着他吃。 鸿门宴上大家都一筷子没动,回来后她也大吃了一顿,时才洗漱完准备休息。多亏宿在隔壁院的冯令心过来提醒,她才想起高延宗晚上要光临,因此准备了糕点。 高延宗想必是饿坏了,眼下吃糕点都不看馅,元无忧便在一旁给他倒茶。 “怎么饿成这样,光干活了,一口东西没吃?” 男子很自然地接过茶水牛饮,元无忧这才发现,他吃喝东西都是先张嘴,露出小粉舌尖,全无危机意识。 倒是发现被她盯着,还吐舌笑了笑。 “那可不,谁好人家亥时吃飧啊?我耗光仅剩的力气回你这里,没力气起歹心了。” 元无忧:“……” 她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用的“回”这个字,不管他是有心套近乎,还是下意识的反应,都挺让元无忧心头一暖。 男子边吃边四下打量,“这屋里还挺宽敞,厅里左右都是卧房,这就是你的闺房?” “原是郑太姥女儿生前所居的。你没来过么?” “我从前也不可能来姑姑的闺房啊。” 说到这里,男子目光微怔,又故作无意地抬手摸了摸头顶,来掩饰处境之尴尬。 元无忧适才发现,他满头辫发都疏散了,如今更是把万缕青丝都拿冠束了起来,一根调皮的发丝都没留下。 “今晚忙成这样,你还有闲暇解开小辫儿?” “咳……主要是,我的辫发之前多日未洗,与你共枕时怕熏到你。” 说着,吃得差不多的高延宗,便拿起一旁叠好的手帕,擦去手上饼屑,便背对着元无忧,双手合力抽出了冠中金簪,解下了头顶的发冠。 男子那满头墨发,瞬间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紧跟其后是他身上的外层红衣悄然滑落,坠地。 高延宗仅裹着一件贴身的黑衣,勒出削肩细腰。 站在他身后的元姑娘不由得屏息! 她眼疾手快想给他衣襟拽住,可他已经先手拉住了中衣,反倒因她此举,而慌忙一巴掌拍掉她的手,高延宗还满眼受惊。 “不许越界。你不是要练坐怀不乱吗?怎么反倒惦记起我来了?” “咱就说…你这削肩膀塌屁股的,有啥值得我惦记的啊?” 元无忧痛快完嘴地,把人贬损完,刹时便收到了男子冰凉凶狠的目光。 她赶忙补一句,“……你晚上穿严实点,要是还不放心,就在咱俩中间隔个被子。” “你不许关灯,我怕黑,我一闭眼就是柔柔的死相。” “想彻夜点灯就去小屋睡,不关灯我睡不着。” “我就要睡你枕边,请神容易送神难。” 第266章 寿宴帖 经过昨晚那场鸿门宴的变故,气得齐国主连夜回了邺城,连郑太姥的寿宴都不愿参与。 天刚蒙蒙亮,睡意朦胧的元无忧,便隐隐约约瞧见有人影从自己怀里脱身…见她双眸微睁,那人竟然折腰回来,轻柔一吻落在眼睫上。 “一别两宽,望君珍重,告辞。” 她知道那是谁,但疯长攀爬的困意纠缠着她,直到阿渡在门外禀报齐国主圣驾回鸾的消息,元无忧这才踏踏实实地,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倒不是因为惦记晚上的寿宴,而是周国派了宇文孝伯来郑府送信,说陛下请她去落脚的客栈一叙,希望她帮忙在郑府寻个失踪人口,有个男兵在木兰城走失,是被掳去给郑太姥了。 晚上便是郑太姥的七十二岁寿宴了,民间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到”,故而给老人过大寿得提前一年。 寿宴本就在坎儿上,而今又临时出了这档子事儿,唯恐周国一时闹起来,惹出什么塌天大祸,元无忧只好带着阿渡去跟宇文怀璧会面。 一问才知,被掳走、丢失的人是苍白术。但不知人现在已经到郑府,还是匪徒没送出来呢。 …… 客栈内。 元无忧这仨人围坐在高脚桌前,宇文孝伯和阿渡侍立在侧。 此时厍有余也在,仍穿着那身颜色娇嫩的齐胸大袖襦裙,待宇文孝伯讲完来龙去脉后,便央求着元无忧看在同门的面子救出师父。 元无忧刚想说举手之劳,她下一句话便到了: “只需你给怀璧发张请帖,然后师姐我以皇家女眷的身份,出席宴会即可,即便发生什么事都与你无关。” 说这话时,厍师姐还拉着小师妹修长的细手,剪水秋眸里亮晶晶的,溢满势在必得的笑意。 元无忧瞬时眸光一厉,当时就想给她一眼炮。 心说姐你咋想的?又不是我过寿,我能随便给敌国皇帝发请帖吗?再者说,本来郑太姥这七十三的寿宴,就得小心翼翼地偷偷过去,万一带你们进去打打杀杀,给太姥打归西了,发生什么事能跟我没关系啊!? 元无忧尚未琢磨出如何能让郑太姥答应,敢邀请敌国皇帝赴宴这事儿,脑海中就响起一句喜滋滋的话:[让炮灰女配活着原来是给我俩当npc啊,男主终于要带我赴宴大杀四方啦,古早小说剧情,这不张口就来吗?] 出现在元无忧脑中的这番话,自然是厍有余的声音。其内容之狂妄自大,离谱程度让她霎时间脑瓜子嗡嗡的,她真恨自己这个能窃听异世女心声的异能啊!狗女男俩人大声密谋是吧? 却不料想,宇文怀璧却在这时一口回绝了厍有余的提议,横了师姐一眼, “不行。寡人不需女眷。” 而后转过戴着薄玉面具的脸,拿那双深蓝凤眸眼望着元无忧,目光黑邃又坚定,“寡人可以做你的男…家眷。” “……”一听这话,元无忧属实无语了,按厍有余的话说,假设宇文怀璧是男主,自己是炮灰女配,但宇文怀璧整这出,也不按套路来啊? 厍有余闻听此言,握着小师妹的手顿时僵住,面露惊恐地左一眼、右一眼的瞧这俩人。 [不是,银乱寿宴你们也抢着去啊?郑氏满门都要被屠了,你当我乐意去找死呢?] 即便带她赴宴的事没谈妥,厍有余也没松开抓小师妹的手,倒让她听见了这句炸裂的心声。 俩人四目相触之际!小师妹竟乍然凤眸突瞪,‘噌’地从座位上站起,猛地一伸长臂掐住了厍师姐细瘦的脖颈! 突发的变故,把仨男的都惊到了。 这位始终一言未发,镇定从容的红衫小女帝,竟突然大受刺激一般,眉眼锐利,满眸戾气横生,浑身杀气腾腾地扼住她的脖颈质问—— “你说谁满门遭屠?是不是得了什么风声?是谁要害郑氏?!” 元无忧阴鸷狠厉的目光,自然流转到了在旁的鲜卑男子身上,掌心钳制的脖颈子,却在这时咳嗽了几声,吸引回了她的视线。 厍有余满目震惊,嗓音嘶哑:“你会读心术是怎么着啊?” 事到如今,元无忧也不藏着掖着了,只唇角微翘,勾出一抹冷哼, “你不知么?从我恢复神智的第一天,只要与你这异世女肌肤接触,便能听到你心中所想。故而你那些装神弄鬼、自以为是的伎俩,在我面前无处遁形。” 元无忧说着,忽然抬高女子的下颌,单手钳制在她喉咙处,逼她抬脸与迎接自己的逼视。 满溢戾气的小女帝,饱满朱唇轻吐威胁: “把你刚才心中所想的,有关郑氏寿宴之事一五一十,展开详述一遍!否则你的异世之旅,将在此刻告终。” 见此情形,旁边俩鲜卑男子豁然站起身来,却只敢瞪眼瞧着。唯独阿渡默默点头:是自家陛下一贯的作风! 在厍有余向宇文怀璧投去求救的目光时,宇文怀璧迈步上前,想凑近阻拦,只被小女帝冷厉的目光横了一眼,便把话吞回了回去。 脸上幼态未褪的女国主,忽而冲呼吸困乏的厍姑娘,展颜露出狞厉的笑来。 “咱俩的事,轮得到男人掺合么?更何况你看他们,谁敢对孤指手画脚?!” 厍有余星眸沁水,弱声道:“我说过的……我只能预知未来。” 望着表情凄惨、痛苦的厍有余,元无忧仍目光锋利,“你敢诅咒我们?” 黑衫鹤立的宇文怀璧便在这会儿,站到了元无忧身边,在她耳畔轻声道, “救人要紧,休要听她胡诌八扯。她还说你不存在,华胥不存在呢,你可要活得长久一些,让她知道历史并非虚无,只是尚未挖出。” 阿渡冷不丁道:“听闻北周国主新册封了一位老相好厍贵妃,便是她吧?” 宇文怀璧坚定道:“名义上的而已。她带羌族厍汗氏归顺大周,已好几个月了。” 阿渡嗤地一笑,“啧。” 就一个语气词,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见女国主松开了柔弱不能自理的厍贵妃,宇文怀璧并未上前关切“老相好”,而是眼巴巴望着元姑娘,轻声追问: “能否…让寡人跟着你?无需请帖。” “我只带一个人,你和厍贵妃商量一下谁来。” “什么厍贵妃?寡人六宫无妃。” ****** 第267章 春喜寿 郑氏太姥在请帖上标明了是春喜寿宴,顾名思义就不太正经。 但无论是冲着元氏,还是荥阳郑氏的名义,今夜仍有挺多人赴宴,但没来什么至戚世交。 想当年郑太姥也曾义诊送药,开山种草布施于民,自前些年与朝廷结怨后,才独霸一方。 今晚发请帖给来宾是有规矩的,大部分都是西魏女帝的旧部、元氏宗亲、荥阳郑氏各郡望来的晚辈等,无论男女宾客大多都是母尊人,还暗自通气:来宾最好都经历阴阳结合过,美其名曰……才能享受太姥赏赐的欢喜补品。 大中午回到郑府想索要请帖的元无忧,瞧着怀搂男宠的郑太姥,和一旁满面严肃的元太姥,默默咽下了替周国主求请帖的话,顺嘴谄媚地夸两句姥姥老当益壮,威风依旧不减当年。 但今晚这种场合,铁定不适合他出席。 即便她触碰不到天上月,也不愿他身染泥污。 元无忧大着胆子问,“二姥姥,听说有人给你送了个药师当男宠?想必您见了他能认出来,那人教过我几天治病医人,能否赏给我?” 郑太姥对她所说之事表示毫不知情,又恍然大悟地攥住孙女的小手,笑眯眯道:“一会儿你可以去后院自己挑选,看中哪个领走哪个。” 元无忧:“……不必啦,姥姥那我先下去了。” 元太姥还不忘叮嘱,“你晚上可得早些到场,姥姥瞧一眼就要回漠北室韦去,你得代替元家出席呀。室韦那个萨满狼主失踪好几个月了,有十几个部落闹着要投靠突厥呢,我得去。” “姥姥年近八十,还这么忙啊?” 郑太姥也附和自家胞姐,满眼慈爱地瞅着外孙女。 “对,你必须得到场,今晚兰陵萧氏的公主和世子会来拜寿,兰陵王负责派兵保护他安危,你俩昨天不是因为被小皇帝挑拨,闹了些小别扭吗?姥姥给你们撮合撮合,万一你那在黑水染的寒毒病根儿,当场解毒了呢。” 今晚这种场合,高长恭那种纯情童男铁定要吃亏的,元无忧还听说萧瑟和萧桐言扬言会保护兰陵王不受骚扰,说这是母尊场合,男子都是需要保护的,她的夫郎需要别人保护吗?! 元无忧是狠下心了,今天她就守宴会厅门口,陪太姥迎宾,谁也别想比她来的更早! 一出郑府,元无忧就把消息告知了、候在偏门的宇文怀璧。 他这次出来只带个宇文孝伯。 鲜卑男子倔强地表示:“既已答应了厍有余救人,即便你不带朕入内,朕也要混进去。” 元无忧无语:“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除了不怕怀揣孽种,你还有什么本事去救人?” 怀璧凤目一眯:“你再小瞧鲜卑男人,寡人可要不给你留面子了。” “你还想怎么不给我留面子?走吧,你换件不起眼的衣裳,谎称是我侍卫,我带你出席。” 她留了个心眼,没跟他张扬自己今晚可是元氏的代表、郑府的门面,做她侍卫恐怕挺惹眼。 元无忧忽然想起来,“你可知道,这个寿宴对男人来说很危险?人家都是小夫妻互相照应。” “知道。可高长恭被佳人有约,寡人却和你一样,抱着救人目的而来。” 她不由得眼尾微斜,重新审视起来眼前这位高她一头的鲜卑天子。 宇文怀璧果然是会说话的,字字珠玑,既挑拨了高长恭的离去目的不纯,又给了俩人这次结盟一个无法抗拒的正当理由。 元无忧望着他清澈深邃的凤眸,从中实在找不出什么污秽。 “君子协定,众目之下我会保护你的安稳,但你不准亲近我,传到高长恭耳朵里不好听。” “寡人不喜亲近人,你不要逾越分寸才是。” 顿了顿,鲜卑男子凤眸微眯,忽而冷声道, “寡人给你提个醒,郑府早晚会有塌天大祸。” “你还是信了厍有余的胡言乱语?” “是基于事实。寡人查到,郑太姥与昔日伪造巫蛊之祸的龙灯法师沆瀣一气,之所以封闭药山不许外人靠近,是因药山底下的暗道,通往鲁山溶洞,那些被残害的无辜性命,都被扔到了鲁山乱葬岗里。那天你我……从药山逃出生天时,你想必早有怀疑,只是不愿怀疑自家。” 宇文怀璧说话时,虽然因嗓音清冷有些锐利,但他极力语气温和,前后句连贯,唯恐让她感受到半分杀意。 元无忧一句一句听下来,对他说的话并未有超出预料的事,她只眉眼一抬,表情漠然。 “你到底想说什么?轮得到你替天行道?” “自古狡兔死走狗烹。自鲁阳事情败露以后,暗中勾结女侍中的郑太姥,早晚会被榨干仅存的利益,而后灭口。” “……够了。先过完今晚的寿宴再说,你再危言耸听口无遮拦,我可不敢带你入内。” 玉面男子微微摇头,长睫覆下凤眸,喟叹了一声:“寡人在这世上,只对你话多。只敢同你口无遮拦……不计后果。” …… 因为郑太姥深受西魏女帝的母尊秩序熏陶,膝下长女冯翊太妃虽然孝顺,但总也不在身边,又投身了皇家。自己年逾七十人老心不老,一直想让男人给她生女儿,故而养了很多面首。 尤其是一双儿女戍边殉国,死于侯景之乱,自那以后,郑太姥便与朝廷结怨,为祸一方,使得朝廷畏惧于她的残暴,都不敢交涉。 她年轻时就喜欢一茬一茬的找男宠。 而今年都七十二了,想必没了生育能力,仍爱看男女当众行乱,府里的男宠三个月换一茬,折磨死的自不用提,多是打发走或是杀了。至于这些可怜男子,原本只抓华胥、岭南等掌握男子生育传承的母尊族人,后来不够抓了,今年才信奉龙灯法师的男子转孕术,致使府中男子人人自危,盼着有孕。 可事也蹊跷,感染时疫的男灾民出现喜脉,被抓回来后传染疫病不说,还只是假孕,府里的却一个有孕的都没有。这又到三个月了。 郑太姥已经疯魔了,只要让男的有孕就行,不管是谁的种,搭上有女侍中在朝中支持她。还非要给每个女宾发催欲药,给男宾发催孕药。 这些秘事,都是元太姥私下跟元无忧所说。 元太姥明知二妹妹半人半鬼,疯魔了,但也无力阻止,只好跟元无忧提醒一下,小心便是。 元无忧却听得毛骨悚然。 她瞧着郑二姥姥欢喜佛似的法相,顶多怀疑是丧夫丧女又绝后的变故使然,却从未敢想,二姥姥竟如此的佛面蛇心?初到郑府那天遇见的疯男宠再未见到,只怕已魂归天外。在她一墙之隔,同一座大院里,居然有人在受难丧命。 她以为的家庭温暖,竟然是个乱葬岗子。 第268章 迎太妃 寿宴设在进门正对着的前厅,同样也是元无忧初到郑府那天,拉着冯翊王验涎那次的场景。 待到日落酉时,宾客便陆续盈门。 而元无忧身为寿星姥外孙女、郑家姑姑,老早便候在门口相迎。 眼下她身穿一袭绛红色大袖襦,齐腰缠了一条交窬裙,还极为庄重地梳起来大十字髻,满头金玉簪钗。那张五官精致的脸只需清施脂粉,便颇显得云鬓花颜贵气逼人。 因今晚的衣着打扮繁琐又笨重,平时英姿飒爽的女国主,不得不端起郑玄女的娇矜架子来。面对进门的宾客只颔首浅笑,叉手行礼,连说话都言简意赅,十分端庄。 而站在她身侧,高她一脑袋的黑衫玉面男子,更是连话都不肯说,目光警惕地四下打量,偶尔说话也是跟元无忧低声抱怨! “你怎么不早说…你今晚要迎宾的?站门口人来人往……还不如让我进去受折磨。” 宇文怀璧是真上当受骗了。他自中午便顺着偏门进了郑姑姑住的院子,愣是候着她被一众丫鬟婆子给梳妆打扮,捯饬一通。这帮人明知郑姑姑与兰陵王情投意合,见她今晚却带了个陌生的鲜卑男子当随从,却毫不诧异。 元无忧咬牙端着笑,不动声色地微微偏过头,跟他用喉腔低声说话:“这就受不了了?等我接完亲戚,咱就进屋。” “……什么亲戚?” “来了。” 只见有个带刀侍卫提着六角宫灯过来,恭恭敬敬地冲门口的姑姑抱拳,而后冲一旁守在门口的应从道:“劳烦通禀寿星姥,我家冯翊王、冯翊太妃已在家门外。” 元无忧抬手把黑衫男子拢到身后,提醒了句: “一会儿你就跟着我,有人搭话无需搭理。” 这才进屋,跟在满脸欢喜出门来的两位太姥身后,去门口迎接郑二姥姥的长女冯翊太妃郑大车,和其子冯翊王高润。 当初这位十四兄和兰陵王接力教导自己一事,元无忧至今记忆犹新。她很难把眼前端方雅正的高润,和那个十四岁还光身子、和亲娘睡在一被窝的十四王联系到一起。同时也很难接受这位冯翊太妃还和高澄,也就是高长恭他爹私通,难怪郑太姥能整出这么离谱的春喜寿宴。 酉时将尽,晴朗的黄昏几乎被通透的墨色吞噬殆尽,仅剩残阳似血。 由橙衫男子搀扶走来的美妇人,穿了身橘红大袖襦,满身铺着金丝银线织绣的牡丹鸾凤,蛾眉曼睩的脸上顶着雾鬓风鬟,非金饰不钗,非鸽血宝石不戴,真叫一尊雍容华贵。 元无忧跟在两位姥姥后头上前相迎,看郑太姥母女俩嘘寒问暖,一叙多年未见。 这位冯翊太妃面若观音,笑容宽厚,因为不认识元无忧,刚启朱唇,她身侧橙衫金冠的冯翊王便一拢大袖,彬彬有礼地冲元无忧轻揖一礼道:“玄女表妹,近日安好?” 冯翊太妃这才觉出来,眼前的红裙姑娘便是母亲的外孙女,即是元氏女帝的独苗皇女,瞬时展眉带笑,还迈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细手:“外甥女还未婚配吧?瞧瞧姨姨家的表兄,子泽秀外慧中,多年来清高自傲不近女色,姨姨原以为他这辈子成不了亲了,可直到遇见你,听说你对他的姝液藓不过敏,那不正好……” 太妃娘娘这股热情劲儿,把元无忧都听懵了,唯有她身后的黑衫男子,从玉面底下射出两道阴鸷锋利的目光。 冯翊王瞧自己母亲有些失态,赶忙打断她,提醒道:“母妃且慢!表妹她…喜欢孝瓘。” 随后,目光也在不动声色的探寻着,方才扎在自己身上那道让人浑身寒凉的视线。 冯翊太妃恍若未闻,仍笑眯眯拿柔荑般的细嫩手掌,去抚摸她的手背,口中念叨着: “不耽误,孝瓘都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 郑太姥有心想说一句,又不知道该站哪边,便又闭了嘴。 冯翊王无奈地上前,硬生生拽下了母妃失态的手,“母妃难道要让寿星姥和表妹站在门口,与你谈媒妁之言么?且先进屋吧。” 门口众人这才进了屋。接到郑太姥唯一的直系亲属后,其他的宾客便无需她管了,元无忧只想逃离这一家子流氓。 她先是等冯翊太妃献完寿桃,对着那座重达百斤的松鹤捧桃的饽饽一番夸赞,又接在冯翊王高润后头,也祝姥姥“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随着郑家亲戚热闹一会儿,这才拉着怀璧的手腕,溜到了外宾席找座位。 黑衫男子却趁着身后、侍从和外宾人来人往无人注意,突然将她拉到侧边的承重柱旁,深蓝凤眸微眯地,低声质问:“你怎么没说,这个寿宴是给郑太姥的两个外孙搭桥牵线的?” 元无忧无辜地摊手:“我事先也不知道啊。冯翊太妃就是随口一说,都惦记我华胥国那块肥肉呗,我又不会真跟他谈婚论嫁。” “哼,你最好是。” “再说了……轮得到你吃味儿吗?高长恭要是在这块,我就不信冯翊王还敢和稀泥。” “……”宇文怀璧便不再跟她说话,只提醒她趁着人多眼杂,赶紧溜去后院找苍白术。 俩人刚走出几步,便遇到了冯令心。 她喜滋滋地喊:“姐姐着急出门迎宾,都忘记带我啦。这…这位是?” 小姑娘穿了身素净的芽绿裙子,跟元无忧站一起扎眼极了。 冯令心同样觉得,姐姐身旁的黑衫男子扎眼。她上一瞬还笑眼弯弯,在瞧见玉面男子时,桃花眼骤然凌厉,流露出浓浓的戒备。 “姐姐怎么带他来了?也不怕引狼入室?” 元无忧现在一个头两个大,“事情说来麻烦,反正他是跟我来救人的,对了,萧氏和兰陵王来了没有?” 仨人正说话呢,突然就听身后传来一声—— “长嫂?长嫂看这里。” 元无忧一扭头便看到了高延宗,他坐在红木桌后,笑吟吟的。 他今天拿银冠束发,满头青丝一丝不乱的拢在发冠里,身穿绛红色圆领袍,披银白软甲、套山纹护腕。这袭戎装居然难得的正经,配上那张阴柔的娃娃脸,简直像女扮男装。 瞧见安德王后,元无忧便带妹妹和侍卫过去。 第269章 迎萧家 见她走近,这位同样找了个外宾席入座的安德王,正在拿瘦长的指头闲敲桌面,明明每桌都配了鲜果、糕点,他却一点没享用,只哀叹, “长嫂被寿宴上的乱花迷眼了么?都不看我。” 身旁的冯令心不屑道:“安德王今天穿着衣服呢,难得啊,连我都没认出来。我还以为安德王体热,裹着布料就难受呢。” 给高延宗白嫩的俊脸气得涨红,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骤然凌厉。 “冯氏贵女不在邺城守着诺大家业,却整天寄宿郑府,真不知你小小年纪是觊觎女国主,有磨镜之好,还是觊觎郑太姥府藏的面首。” 冯令心点头,“我觊觎老太太的男宠。” 安德王:“……” 这俩愈发不对付起来,红裙大袖的小国主无奈地轻抚鬓发,“你俩……小点声,别说这些了呗,平白让人误会。” 安德王的目光随即流转到了她的侍卫身上,骤然眼尾斜睨。“啧,这位贵客大驾光临,怎么都没人通知本王啊?有请帖吗?” 元无忧唯恐宇文怀璧在此麻烦多,便让冯令心先把他领到自己屋、让阿渡看着他去,自己留下和安德王解释。 冯令心一听让阿渡看着他,自然信得过,更何况她对姐姐的命令无不服从,便带怀璧而去。 元无忧自然不能跟他解释宇文怀璧为何在此,她只好在他桌对侧的软凳上坐下,直盯着他身穿的软甲, “你今天这身打扮……怎么换气场了?” “呵,我平时什么气场?” 俩人正说着话,不远处就听见一声笑:“呦,这不是五侄子嘛?束起发来我都不认识了。” 元无忧抬头看去,来者是郑观棋。 “表姐何时回来的?” “与冯翊太妃脚前脚后。” 打完招呼后,郑观棋便凑到俩人身边,也坐在元无忧身侧的软凳上,目光看着桌对面的五侄子,抬袖掩着嘴,神秘兮兮的问元无忧: “我才走没几天,五侄子就有心上人了?谁家姑娘这么倒霉呀?” 高延宗眸光忽闪,咬牙恨齿,“你说什么呢?” 郑观棋啧声道,“这不是邺城风俗嘛?男子未婚半披发,有家室或者有心上人的才全束发,你四哥高长恭成天扎个马尾,有了女国主还不把头发束起来,都不抵你忠诚。” 元无忧一愣,也僵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束发一丝不乱的高延宗,“有这么一说?” 高延宗登时拧眉怒目,手忙脚乱地想把郑表姐赶走,“闭嘴,你干你的去。” “听说你前几天在山上,和萧氏女走的挺近?” “……表姑别闹了,那都是逢场作戏。” “真扫兴,你嘴里没一句真话。” 待郑观棋悻悻走后,元无忧就盯着高延宗看。 “你和萧瑟……我咋没看出来啊?” 高延宗叹了口气,目光深沉, “别试探我了。我……在今天这种场合,如果不束发自重,表明心有所属,恐怕会被女宾吃的骨头都不剩。” “啧,我五侄子真机智。” 男子忽而桃花眼弯弯一笑,眼尾染红。 “无忧妹妹可要珍重自身,我等四哥接替我,便也溜之大吉了。” 好家伙,最近这帮人越来越没大没小,一个两个都不叫姑姑,不按辈分来了。 “着什么急走啊,你就那么怕见到你四哥?” “我是怕……看到郑府的男家妓。” 说着话时,高延宗白净的脸庞上眉眼阴郁,长睫打在眼窝,映出两道墨影。 思及他曾说…生母是元氏宗亲的家妓,元无忧瞬时心口抽痛,又不知如何安慰他。看他平时嬉皮笑脸的,偶尔露出严肃镇定,她居然手足无措,不知他是真镇定,还是…… “那你可以先去我房里,有阿渡陪你。” 男子摇头,轻笑了声,“叔嫂之间不便打扰,今…一别两宽,唯愿君安。” 元无忧听他最后一句有些耳熟,莫名其妙, “好家伙,怎么说得跟情感破裂一样。” “是我的华胥梦醒了。” …… 元无忧这头还没跟五侄子说上几句话,便瞧见冯令心去而又返,气呼呼地指着男子: “姐姐他属猪的!死活不肯离开这屋,我好说歹说怕他身份暴露,他也不听,拽又拽不动!” 元无忧:“……他确实属生肖猪的。” 高延宗也讥诮道:“行啊,让他在这杵着,等一会儿我四哥回来,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啊。” 不料怕什么来什么,元无忧这头已然焦灼,又被郑太姥派表姐来拽她走,说是去看她娇夫。 郑家亲戚几乎都到齐了,高家的也陆续聚来,就在这时,同样身披软甲,着红衫戴鬼面的兰陵王头一个进场,随后才是其护卫的萧家人。 早听说来了个兰陵萧氏的小世子。都知他是前几年投奔舅舅渔农公来的,自己天资聪颖,炊具农具两手抓,尤其一双紫眸颇显身世复杂。 身世再复杂,元无忧也愣是从宾客你一直我一嘴中,找到了蛛丝马迹。总结了:民间传闻,他母亲是南梁的亡国公主,疯了后流落赤水,与男娼妓生下了这个儿子。 元无忧却只记得,他头戴幕离,白纱之下的真容从不示于人前。 可今晚这世子一出现,倒是大大方方的展露身穿交领青衫,层层叠叠的轻纱颇显飘逸,衣着自带魏晋风流,看着弱不禁风,身后却背了把精细的刀,出口却是建安风骨。 随着他从门外走来,元无忧第一次看到萧卿之的正脸,他眉心坠着一颗红宝石额链,生得桃花眼芙蓉面,抬手冲太姥行礼时,会露出拇指和食指上各一枚镶嵌蓝宝石的玉韘。 男子见了她,端方地颔首浅笑:“郑姑姑。” 又对元无忧身侧戴玉面的男伴点头,“姑姑身边这位不是兰陵王,是新欢么?” 元无忧这才扭头看了眼,一看还吓一激灵,心道宇文怀璧何时跟来的?走路没声儿啊?! 她只好清咳,“是我元氏的堂兄,他没见过世面不开窍,我带他来开开眼界。” 正说着,寿宴便要开始了。 元无忧生怕被人注意,带着怀璧找了张角落的外宾席桌子,方便随时开溜。 第270章 欢喜药 俩人一坐下,戴玉面的男子便眼巴巴看着她。 元无忧指着桌前的高足瓷盘,“这有木兰城特产麻烘糕、绿豆糕,你先吃些垫垫肚子。” 宇文怀璧微微摇头,仍目光如炬地盯着她,语气更加激进,“这里气氛诡异,还有那个世子,为何对寡人那么大敌意?你与他很熟么?” “不熟。” “那以后少跟他来往,他每个动作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像只虚伪发情的公孔雀。” “……有吗?我都没看他几眼。” 男子便开始掰指头算,“盘点一下寡人今晚目睹的几个男子:冯翊王、系舟世子、兰陵王…” 那手指洁白修长,骨节分明,泛着玉质的冷光,跟没有骨节一样,青筋血管都淡淡的。 元无忧端详着他卖弄玉器般的指头,毕竟这鲜卑天子外表养眼,也就耐心地打趣他, “高延宗呢?” “寡人看他那般桀骜难驯,恐怕会与你较劲,像是那种和讨厌的嫂子抢喜欢的兄长的。” 元无忧心道:曾经确实是。 就在这时,场中的灯亮突然依次熄灭! 只剩了四外墙壁上、每隔几张桌拿灯架挂的稀稀拉拉的灯笼,仅能朦胧照明方圆三尺。 周遭本来频频入座的宾客们,登时此起彼伏地传出惊呼……元无忧抬头看去,正瞧见来了一队侍男,许是上菜的。 待到走近,才看清这几个侍男光膀子穿薄纱,就下身一条露膝和白腿的犊鼻裈,原来是在挨桌送来药丸。 还是一人一枚,看着吃。 元无忧心知这怕不是什么补药,苦着脸,冲来者极力展示自身华丽的装束打扮, “我们俩就不吃了,看清楚我!我是姥姥的亲外孙女,方才和姥姥站一起迎宾呢,你们都不认识了?” 侍男喜道:“正巧找对人了,太姥吩咐,一定要给姑姑服用欢喜药。” 坑孙子啊! 身边的鲜卑男子见状倒没说什么,宇文怀璧直接将窄袖长臂一伸,拿过来一枚放嘴里。 元无忧见他跟没事人一般,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有些失态,也一咬牙拿了一枚。她寻思先放嘴里,等人走了再吐袖子里,结果舌尖一沾居然就化了! 给药的人还夸呢:“瞧姑姑姑夫您俩年纪小,没成想这么猴急!姑姑长得如此花容月貌,就该多撒点种!” 元无忧:“……” 待送药的侍男走后,她只往袖里吐出一口猩红的药水,泪眼汪汪的瞥了眼身旁男子, “你怎么样?” 戴着半扇玉面的怀璧只微启朱唇,露出雪白贝齿咬着的一颗红丸,而后被他吐在白皙手心,搁进袖中缝的锦囊里。 元无忧:“……”果然只有她不聪明。 她苦着脸,“化成水了,但我吐出去了,我不会有事吧?” 怀璧宽慰道,“别人当场见效,你却没事,想必是因你身中寒毒,药效抵消了。” 从灯光一暗,邻桌的男宾便开始找人借种了。 这哪是寿宴啊,真按厍有余预言的来是吧?母尊都够呛能找到这种……奇葩的场所吧? 元无忧暗自抓住宇文怀璧凉滑的手腕,偷偷摸摸站起身想跑出宴席厅,忽然间却腿脚一软,被一股热汗直冲天灵盖儿。 这股劲是从下腹冲上脑袋的,元无忧多年来学医服药,早已能抵抗常规药效,但她太阳穴处竟突然疼了起来,像有冰冷的钉子在钻她的太阳穴! 难道是上次蛊毒余毒未清? 她刚站起身,又颓然坐回了软凳上,头疼欲裂的元无忧,愣是被太阳穴处蔓延的冷寒和身上的蒸腾给架起来了,她是真的头疼眼晕啊! 满头珠钗的美艳小女帝,突然就在他面前双手抱头,甩的大袖滑落到肘窝,露出皙白手臂。 宇文怀璧吓了一跳,赶忙抬手捧起她细嫩的脸庞,“你怎么会…这么痛苦?!” 五官精致英挺的小姑娘,清施脂粉便已美艳绝伦,此刻她那双琥珀大眼如打碎了璀璨星河,她就这样从殷红饱满的唇瓣里,冲面前男子喘着滚热如沸的气息,毛绒绒地打在他颈上。 宇文怀璧睁大了漆黑凤眸,没吭声,只是伸手来扶她,“你…你需要寡…我背吗?” 她摇了摇头,抓着他的一条手臂做支撑,缓缓站起身来,“无妨,我头疼,咱俩先出去……” 元无忧现在头疼欲裂,真怕眼一闭一睁就疼到昏厥,倘若她真躺这了,那后果她都不敢想。她不想在这个寿宴失态,更不想在他面前。 可下一瞬间,就跟闹鬼了一样,有人在不远处兴奋地喊了一嗓子:“元无忧?你在哪儿?来让姥姥带你玩儿啊!小无忧儿?” 惨了,郑太姥是冲她来的?! 小无忧一听姥姥那语气异样的嗓音,就知她肯定吃了什么补药,神志不清呢,当即吓得拔腿就跑,还不忘拽起身旁的男子。 她跑下了外宾席更外边,甚至走到了靠墙根、人烟稀少的看台,好不容易寻思摸个门出去,却迎面撞在了一个单薄的人身上。 瞬间撞的那人一身饰品叮当作响。 元无忧先开口“抱歉”,而后才抬头。 竟是萧世子。 他被撞的往后踉跄两步,连眉心的宝石额链都歪了,待瞧清莽撞的是谁,他只苦笑着道, “姑姑即便要投进小可怀抱,也要瞧一眼人,萧卿之今夜是清客而非家妓,不与女眷合污。” 元无忧又道了声抱歉,便问重点,“世子可知门在哪里?放我出去,我也是清客……” “若是有门,小可便不会在此相遇姑娘,这样吧,旁边有扇玄关,是小可的歇脚之处。” 元无忧强忍着头疼欲裂,扶着被金钗玉饰压弯的鬓发,浑浑噩噩的跟着那位青衫少年,走出了晦暗的宴席厅。 似乎忘了什么。 可当她瞧见眼前男子那双紫色瞳仁,那对眼尾上挑的狐狸眼,莫名地觉得眼熟,似乎想起了久远的过去,也曾见过这双眼。 郑太姥家大厅偏门有间玄关这事儿,元无忧居然都不知道!但这玄关确实狭窄了些,居然摆了把藤编躺椅,因此站两个人正好,三个人都有些拥挤。 借着外面的灯笼透进玄关里的一点烛光,来者将这姑娘的脸瞧进了眼里,不禁微微攥拳,眼底爬上了几许欣喜若狂,又难掩挣扎。 第271章 短歌行 梳大十字髻的小姑娘,那张俏脸稚气未褪,却给装扮了一袭艳杀四方的衣妆,但她撑的起这套穷奢极欲的华丽。 郑氏贵女刚从黑暗的地方逃脱出来,被玄关的朦胧灯光晃得愈发眼晕,她极力撑着意识,站在玄关门口,手扶门框回头,低声呼唤:“怀璧呢?” 下一刹那,她却被一双温凉的手掩住口。 耳边响起少年的嗓音,清冷若霜雪: “无忧姑娘莫喊,恐惊扰东道主。” 元无忧瞬间清醒了不少,回头看他,正对上一双深紫眼眸,噙着清浅的温柔神色。 “先进玄关。” 说着,他温热的手自然地牵住她的衣袖,将她带进了玄关,并合拢了隔扇门。 “方才太姥所寻的便是你罢?既然带了男眷又为何不用他解药?莫非未有通房,不想草率?” 男子脸上的温和笑意恰到好处,让元无忧并没感到威胁,反倒觉得他有亲和力。 “我……我当然有通房,但不是他。” 元无忧留了个心眼,不能对方问什么就答什么,他摆明了在试探自己的经验。 萧世子得了这个回复并不满意,仍循序渐进地打探,双眼皮的狐狸眼微眯,“姑娘既然服食了欢喜药,又不肯赐水于那男眷,是想在场中随便来呢,还是等你的通房前来?” “怒我不能回答,世子与我初次相见,便如此咄咄逼人冒犯于我,找揍吗?” 少年这才歉然道,“姑娘恕罪,我其实……有心为姑娘纾困,但我恐姑娘并非荒淫之徒,恐不会需要我,敢问姑娘通房可多?” 元无忧脑袋迷糊着,不耐烦的推开他,“通房不都是第一个吗?你滚,我挺会儿就好。”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萧卿之藏下唇角的笑,轻轻拉着她的袖口,嗓音清凉… “无忧姑娘。你体内寒气很重,万万不可憋蓄热毒,就让卿之帮你……唇舌伺候如何?” 这句话把她吓精神了。 “初次见面…世子是在说什么胡话?” 却没成想,他那双紫眸满含深情缱绻的道: “若非邑主霸道善妒,我便是用身体为女皇陛下解毒,也求之不得。” 这位兰陵萧氏的世子,明知她跟邑主兰陵王两情相悦,还敢如此口无遮拦……元无忧一时气愤,更觉头疼欲裂。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外。 宇文怀璧一眨眼小姑娘就丢了,他愤然踢开了两个上前纠缠他的女客,拢着被撕乱的衣襟,终于寻到木质隔间后头,有人在窃窃私语! 他推开隔扇门,只见玄关里正是他要找的人。 小姑娘倚坐在贵妃椅上,以手撑头,艳烈如花的面容染上异样的潮红,有个青衫少年蹲在她面前,正要解她腰缠的束带! 宇文怀璧跨步上去,一把拎起小鸡崽子似的少年,把姑娘搂腰抱到地下,护在怀里回身怒瞪萧世子, “放肆!你竟敢染指她?你们萧家活腻了?” 青衫少年不卑不亢的道, “小可不过是想为无忧姑娘纾困,见她这般难受着实心疼,刚好小可是完璧之身,阳气足,只是……聊解她的欲而已。” “那还不是要染指华胥女国主?” 元无忧原本是真失去意识了,忽然间嗅到一股熟悉的清甜幽香,待她睁开眼,把她箍在臂弯的果然是宇文怀璧。 他身上很凉,隔着布料的肌肤都很凉。 俩人还在争辩为她解毒之事,她愈发清醒。 那位萧世子道:“无忧姑娘倘若需要,小可便效力一番,绝不会说出去的。” 宇文怀璧红了眼尾,垂眼看着怀中的姑娘,嗓音低哑、颤抖着。 “必须要…童男才可以么?” 他想问他行不行。毕竟在木兰山上,他坦白了这些年只给她当过通房,未碰过任何后妃,也算是只属于她的“活人参”。 元无忧一寻思就耳根滚热,但是……她清楚自己的关键病灶是头疼,不是体欲啊! 于是强撑着拜别萧世子,拽着怀璧出了玄关。 这一出去,她险些被晃得睁不开眼。 只见大堂重新燃起了灯,满室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及浓情气味。 元无忧不禁跟身旁男子打趣道,“这帮人速度也太快了,男的女的都这么没用。” 怀璧嗓音慵懒,“甭说这个,寡人不知。” “……” 元无忧拉着侍卫回到席间时,正看见鬼面兰陵王走向了主宾席。 他身旁跟着个梳大髻发的南朝女子,走近前看正是萧瑟。俩人正接受郑太姥相赠一个精美的锦匣,萧瑟笑着上前要替高长恭接,倒被他自己拿手臂挡开,而后被郑太姥摸了手。 元无忧登时凤眸睁大,只想赶快上去解救自己的小娇夫,拦住为老不尊的郑太姥! 可她刚要上前,小腹又是一阵热流翻涌,一股灭顶的冲动几乎击溃了她的意识……她甚至想冲上去,把高长恭当众摁在地上! 多亏宇文怀璧发觉异常,因打开了门,他得以溜出大堂,带她跑到走廊小路,窗沿下。 盛夏的夜晚,连风都带着暖意。 手扶围栏吹了几口风,瞧着天上那轮下弦月,元无忧终于清醒了些。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守护的人,就算死…也要拖着尸体完成任务。 “抱歉了怀璧…我刚才,不该丢下你,我会保护你到出去的。” 她说这话时并未看向他,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但宇文怀璧的满心阴云,闻言被她顿扫而光。 “呵…无妨,我是鲜卑男人,不惧这些。” 身旁男子追随着她的目光,望见了那轮月。 “犹记那年长安,你新学了《短歌行》,还问我更喜太阳,还是月亮。” 耳畔的声音清冷柔和,俩人很多年没有过像此时这种,安静独处之时了。她偏过头,瞧着身旁男子玉面底下,他那双关切的点漆凤眸。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么?可惜我学诗那年太晚了,再早一点,就不会忧从中来,含恨至今。” 元无忧自然以为他在嘲讽。 倘若这诗不是学于他三哥宇文觉篡位之后,她一个比西魏当朝天子更有资格登基的人,岂会得不到一枚清冷刺手的月亮?只是自那以后元氏倒台,她生父被狡兔死走狗烹的诛杀满门,她也随母皇退守华胥,远离长安的权力中枢。 鲜卑男子微微摇头,幼红薄唇忽而勾起,轻笑出声…“当年朕并未回答,但如今看来,你自己便成了太阳,足矣照亮世人。而你的月亮仍高悬空中,是你不敢采撷,便与你参商永离。” “啧,难道要我把你拉下皇位,关进后宫?” “……连狂言妄语都说得无精打采,郑玄女怎不拿出对兰陵王百分之一的热切,同朕过招?” 顿了顿,他忽而眯起深蓝瞳仁,“你这下看穿郑府污秽的一面了?寡人最担心的是你…” 第272章 见药师 “担心我什么?怕我吃亏?” “更怕你被齐国的污秽带坏。” “我非好人,更非良人。” “你是。”鲜卑天子肯定道,继而眸光璀璨,直勾勾紧锁着她的目光,语气轻柔而坚定:“华胥国的天命玄鸟,不该堕落于北齐。” 如今只剩彼此两个人,华服绮丽地郑姑姑面色酡红,喝醉了一般,却极力撑着理智,琥珀眸子泛着醇酒一般通透的流光,问他, “宇文怀璧,你也想知道玉玺在不在我身上对吧?……我不是在问你,我很冷静。” 用这个作为他奋不顾身的理由,也合理。宇文怀璧坦然道,“对。” 用利益和图谋,给两人的纠缠不清挂钩。 “恭喜你,押错宝了。玉玺不在苍白术厍贵妃和我这边,估计已经到了南疆。” 鲜卑男子目光一怔,“玉玺为何会去南疆?” “万郁无虞没和你说么?还是……只有我的人知道,华胥的摄政国主比我更需要玉玺?” 宇文怀璧虽不知内幕,但猜得到大概,不由得苦笑,“你宁可把玉玺皇位和名正言顺,都拱手别人?你宁愿留在齐国做兰陵王妃?” 元无忧当然不愿,但更不能顺着他的话,让敌国外患左右自己的计划。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走,去救人。倘若苍白术真被献给郑太姥,此时该到了。” 怀璧盯着她异样的脸色,忍不住道, “你面色太难看了,你这样憋着药效……不会害得身体更衰弱么?” 他问了句废话。但凡她放得开…… 元姑娘抬起葱白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口, “它不让我堕落,不让我将就。” 宇文怀璧凤眼一抬,“若是高长恭在这里呢?” 她苦笑了声,“他在。只是他有苦衷。” “你怕不怕,他做了那个女人的解药?” “不怕。高长恭不会,他是我的,只是有苦衷罢了,等我们回去后,他会与我解释的。” 这俩人的默契和信任,令他恼火。 宇文怀璧冷笑了声,“憋死你算了。” 但狠话刚说完,他又觉得晦气,还是垂下眼睫,语气哀伤,“朕是个孤僻无趣的人,死气沉沉,连勾引你都直来直去,你不喜欢朕也正常。还是高长恭活色生香,更会讨你欢心。” 俩人本以为要把郑府翻过来找人,不料刚出了宴席厅,就遇到了宇文孝伯。 从他口中得知,原来他和阿渡已经找到苍白术了,是听到他呼救才对上话的,人这会儿被关在附近的一间厢房里,上了锁,强行打开锁恐怕会引起巡夜护院的注意,还得由她出面。 元无忧毕竟之前就跟太姥打过招呼,此刻都不用回屋取剑,直接从路过的一位护院身上、抽出佩刀劈开了锁,顺带让他给太姥带个话,就说那个药师她领走了。 漆黑的厢房里关的还真是苍白术,只是被蒙了眼五花大绑。都不用元无忧开口问,宇文孝伯便道:“他说是受龙灯法师邀约来赴寿宴,在无防备下被打晕的,龙灯法师与郑太姥同流合污自不必说,最要紧的是,他们为何要绑白药师献给郑太姥,而非要他性命?” 今晚发生的一圈事悉数冲着郑太姥而来,摆明是为落井下石,把所有罪责都扣在她身上,但局势越明朗,元无忧就觉得真相越浑浊。 郑太姥是被推出来顶罪的,具体是谁要害她,还把周国牵扯进来借刀杀人……今晚究竟谁是利刃谁是主谋,似乎真相在眼前,但她脑袋发胀,头疼欲裂,一往深处想,就疼的冒汗。 解下绳子的苍白术缓缓站起身,他合拢了被揉皱的墨绿色大氅,望向衣饰华贵倚着墙、身躯颤抖着滑坐墙根儿的姑娘。 赶忙问守在她身侧的宇文雍,“她…也误食了欢喜药?你们行不行?” 怀璧凤目微垂,瞥了她惨白的小脸儿一眼,语气冷淡。“她不需要寡人。” 郑氏贵女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衣襟不知何时敞到精巧诱人的锁骨之下,露出一片细嫩脂白的肌肤,她没理会他,只留给他满头金钗玉饰。 宇文怀璧守着身侧独自克制的小姑娘,满心郁闷,好不容易此处没高长恭,却杀出个魏晋风流,怎么他一鲜卑人,倒成了最规矩守礼的? 他嘴上说“她不需要”,身体却诚实地蹲在她面前,刚抬手想去拍一拍她的肩膀,忽然间——这姑娘很自然地扑在他怀里,裹挟着温热的气息脂粉香。 她却朝着他的颈窝,猛吸了一口, “好甜,好香啊弥月…” 她的嗓音带着沙哑的欲气,吐出灼烫的热气在怀璧脖颈上,侵略意味十足,令他不寒而栗。 宇文怀璧被她大力的掰住胳膊,拽的随她坐在墙根,姑娘低眉垂睫,眼角绯红,泪痣摇晃。 她滚热的呼吸,因克制而粗重,吐在他冷凉的颈上,宇文雍不禁喉结滑动。 却被她猛地咬住喉结……尖利的牙齿扣入皮肉那种刺痛,让宇文怀璧登时浑身一颤,随后便双臂收紧,搂紧了怀中火炉般的姑娘,任她对自己撕咬吮吸,似乎要借此嘬出血来。 宇文怀璧自知没有童男血。 可她居然像即将渴死沙漠之人见水一般,拼命汲取他的气息,她手臂勒紧到几乎要揉碎他… 明明她对他没有亲吻,没有乱碰,没有说话,怀璧也感到了如同肌肤之亲般的…羞赧无措,连愈发浓重的呼吸,都像是被……出的喘息。 那些久远的记忆,尘封的噩梦里,他只记得怀里的温暖,头顶急促的呼吸,还有……难以启齿的痛。是爱而不得,是各自为政。 俩人就这样,被男药师和各自部下盯着相拥,旁若无人的拥抱、撕咬……宇文怀璧明明没服欢喜药,却被她这一咬,瞬间激起了隐秘的…幸亏她清醒了些,松口抬头,看着他。 “抱歉,无意冒犯…我……” “管用么?但寡人没有你需要的血。” 元无忧现在脑子像一团浆糊,分不清是药效使然还是余毒未清,既然他以为是药效,她便不说蛊毒之事,平白让他担心了。 “嗯…这个药来势凶猛,肯定不会持续太久,我再挺一会儿便好。” “咬朕,管用么?” “管…管些用。”她不想承认,但确实,他身上肌肤的凉,透出的甜香,都能平息她的欲。 “那便继续!” “……” 第273章 高怀玉 苍白术在一旁瞧得闹眼睛,不禁道: “休怪在下多言,陛下这身体…阳气倒挺足?光这样都能疏解寒毒热血?想必没有过几次阴阳交欢?那陛下所生的皇子…莫非一击命中?” 宇文怀璧登时凤眸阴鸷,戾气横生地斜睨了苍白术一眼,一时慌不择路……只想找回颜面, “寡人后妃无数,先生休要打趣了。” 他怀里的姑娘闻言,猛地抬起脸来控诉—— “宇文怀璧!” “啊嘶…”小姑娘突然抬头,宇文怀璧错不及防被她头顶的金钗刮了脖颈,很疼,但他望着面前这姑娘,那双眼睑殷红的琥珀眸子,瞬间感同身受的,认为她更疼。 鲜卑男子深蓝的眼眸里,浸润了几分湿冷, “放肆!——朕不是!” 他突发狂躁地吼这嗓子,把她吓一激灵。 随后拿冰凉指腹蹭了蹭她眼下的泪痣,轻叹, “叫朕祢罗突,弥月,被你命名的…弥月。” 元无忧不知道他的隐痛是什么,还是愣道, “弥月……” “乖。”他往前递了递脖子,手捧她的脸往自己颈窝摁。“你的月亮,一直在你身边。” 宇文怀璧自认为是个极清醒的人,否则也不会在接连被摄政太宰杀了两位兄长后,在其掌控下安安稳稳活过了十年,仍未堕落认命。 可当这个影响自己半生的姑娘出现,在她身边时,他是真的一刻都清醒不下去,他宁愿溺死在她的华胥一梦里。 趁着偷来的片刻独处,怀璧仍小心翼翼的问, “所以…活得像太阳的高长恭,真的能抹杀掉月亮存在过的痕迹吗?朕不是好胜心作祟,朕只想知道…我们的过去,在你心里算什么?” 可惜昏昏欲睡的姑娘,听了半天只喃道:“去日苦多…去日苦多。我头好疼,记不清了。” 宇文怀璧心都凉了半截。 她是他自幼仰望,穷极一生都在靠近的神女。他终究也成了…年少不可得,困其一生之人。 待到元无忧小憩一觉,恢复清醒后,寿宴都有离席的宾客了。 她把宇文孝伯等人撵去自己院里,让阿渡带路之后,便携宇文怀璧回到宴席厅。 在走廊过道里,便撞见个红衫的贵公子。 来者容貌俊美,嗓音清若山涧溪流,极为好听的叫住她:“表妹开席便跑,散席才回,本王与孝瓘将你好找。这位是…?” 随着冯翊王的目光紧锁,步步紧逼,站在元无忧身侧的黑衫男子停住脚步,与其迎面对视。 元无忧站俩人中间,慌忙抬袖想解释! 下一刻,是高润先开口道:“周国主大驾光临郑府,也没给姥姥祝寿去么?” 元无忧血都凉了,震惊高润是怎么认出他的。 接下来,宇文怀璧的话才更是惊天动地——只见男子深蓝凤眸微斜, “无忧方才不是替朕祝过寿了么,倒是冯翊王……一手调教的高奉宝去祸乱大周,怎么又化名怀玉,与他争夺陆令萱的宠爱呢?只怕争宠是假,争权夺位才是真吧?” “啥?!传闻中的怀玉大人是表兄?宇文怀璧你凭空蹬人,有何依据啊?!”元无忧站在俩人中间,听闲话听的琥珀大眼瞪得圆溜溜的。 她来齐国的时日不长,本就不知详情。 高润闻言,居然并不否认,而是冷笑着,拿余光瞥了身侧的红裙姑娘一眼。 “表妹莫非还当这个白虏奴,是你那冰清玉洁的月亮么?自你离开长安以后,他不过是换个主人当奴隶而已。尤其是当年养过他的李相夫人,在你走后仍惦记他的身子,若非那些长安命妇多年来的调教,哪有他今日的狐媚手段,居然敢混进郑府蛊惑你来了?” 这俩人现在说话一句一个大霹雳,拉开阵仗的疯狂揭露对方的伤疤和不堪,但可信度不高。 元姑娘看向宇文怀璧,愕然,“怎么,你的过去还有啥是我不知道的?” 宇文怀璧凤眸微眯,目光越过她瞪向高润,“众所周知,西魏女帝是越过第八子高澈与其父高欢谈的联姻,可高澈害死朕三叔宇文洛生,将其子菩提抢来抚养,改名高奉宝,本就是为祸乱朝纲去的西魏,回到东魏同样觊觎政权。而你冯翊王高润……” 他说了半天,冯翊王都没正眼瞧他,直到这句指名道姓,俩人才对视一眼。 鲜卑天子面具之外的薄唇轻吐,讥诮道: “究竟是高欢之子高澄之弟,还是高欢之孙高澄之子,就已掰扯不清。如今冯翊太妃纵容儿子化名怀玉和陆令萱私通,让你和同样出身不堪的高奉宝争宠……你的野心简直路人皆知。” 元无忧这个路人也是此刻才知,暗自心惊,就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当场靠在墙上。 却不成想,还是引起了俩人注意。 高润表兄笑容温和地问她:“表妹想去哪儿?刚听到精彩之处不是么?” 表妹强撑着镇定,“……我想去问问高长恭。” 宇文怀璧语气平淡:“他大概率也不知,高长恭那人,天生就会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俩在一起就是活靶子,没一个机灵的。” 元无忧:“……你又比我机灵到哪儿去?” 话说到此,高润仍未否定什么,脸上仍端着悲悯的笑,“表妹是大智若愚,自然明辨是非。你十四表哥我无意与华胥女帝结亲,我不强取你的玉玺,但我母亲出自荥阳郑氏,与你母家同宗,你早晚会回来…求我教你解谜。”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元无忧咬牙切齿地陪着笑,“表兄也想要搬山倒斗,篡权夺位吗?” “没人不想要和氏璧,怀玉怀璧总要名副其实。你以为你身边那个狐媚的白虏奴,不想要么?” 既然话锋一转,又戳到了宇文怀璧身上,高润这才流露出几分讥讽地笑道, “他就表面清高,骨子里可透着放荡呢,当着兰陵王都敢变着法子勾引你,你能信他守身如玉么?你若真着了他的媚术,也不怕感染花疾?” 宇文怀璧深蓝凤眸愈发湿冷,眸光倏然黯淡。 他不敢对视她投来的目光。 元无忧没当场问,而是突然发现身后是偏门,有醉酒的宾客被扶出来了,虽然仨人身处屋内的走廊,仍怕被人瞧见。 她随即态度强硬,语气不容置疑地跟冯翊王告辞,而后抓着怀璧的腕子离去。 宇文怀璧再待下去肯定会被更多人发现,她只好把他和宇文孝伯、苍白术立刻撵出郑府,并亲自送他上返程的马车,这才折返回宴席厅。 第274章 寿宴罢 与此同时的宴席厅内,遍寻媳妇儿不见的高长恭,刚从宾客那里探听到,郑姑姑在走廊里和冯翊王争吵,便赶忙冲了出去。 高长恭是个心思纯澈的人,他宁愿相信所有人与他为善,会对每个待他好的人都真诚。 故而当瞧见十四皇叔和媳妇儿抱在一起,他第一反应是: “我媳妇儿怎么了?多谢十四皇叔搀扶侄媳。” 而后自然地上前,从高润手里揽过姑娘,暗自给她合拢松散的衣襟。 十四皇叔歉然道,“许是欢喜药余毒未消,表妹把本王当成你了,怪本王没拦住她解衣衫。” 听到他颠倒黑白的抹黑自己,元无忧愤然站直了身,回过头,只想给表里不一的高润一拳! “他扯谎!是他要解我衣裳找玉玺!” 门口的冯翊太妃郑大车,恰好听到这句,当场反驳:“吾儿清正廉洁,吏部尚书说辞便辞,怎会追逐天命?倘若国主喜欢吾儿,嫁他为妃也可,那样孝瓘也要管你叫皇叔母了。” 元无忧一听,自然反应激烈,“绝不可能!” 却没想到,冯翊王反应更激烈,急的快哭出来一般:“母亲万万不可!儿无心娶妻,更不能夺人所爱,母亲万万不要乱点鸳鸯谱。” 高长恭瞧着眼前的变故,人都傻了:“我……我媳妇儿没了?” 想起宇文怀璧方才对高长恭的评价,元无忧突然意识到,他还是说保守了。 瞧着傻愣愣杵在那里的高长恭,元无忧上前拉起他颤抖的大手,冲冯翊王母子作揖要走,郑大车却长袖一拦面前的路,满眼痛心。 “外甥女你…怎能做负心的女人?你说你在宴会上憋着,解毒不找高孝瓘却来找吾儿,吾儿尚是黄花大闺男,今晚却被你污了清誉啊!他哪点比比不过高孝瓘吗?子泽既是皇叔又比孝瓘小两岁,配你这华胥女国主更是亲上加亲。我与你母亲西魏女帝,可还是表亲故交呢。” 被冯翊太妃这么一通胡搅蛮缠,高长恭登时就红了眼窝,没说话,只凤眸湿润地瞅元无忧。 冯翊王连忙拦着,“母亲!并非您……” 郑大车赶忙抬手捂住他的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元无忧自然没空看母子俩讹人,只决然道: “寿宴一过,孤便要启程回华胥,倘若表兄愿放弃王爵远嫁西域,孤可考虑考虑,告辞了。” 她扭头看向高长恭,“夫君不跟我走么?” 罕见能听她叫夫君,即便她冷着脸,高长恭也瞬间被哄好了,搭着她的手,俩人笑着离开。 身后还传来一声急切的质问:“高孝瓘便能放弃一切远嫁华胥吗?!” 元无忧随口回了一句:“他不需要远嫁。” 高长恭并非没注意到,她有回华胥之意。 故而一出了偏门,找个人少的廊下,高长恭就紧抓着她细嫩的小手,红着眼圈问, “你要走啦?为何这么急…我怎么办?” 元无忧轻笑了声,“我是搪塞他们才说的,就算要走,我也会先和你把事办了再走。……我说的是三媒六证的定亲仪式。” 这话给了高长恭一记定心丸。 他脸上笑容憨厚,随即又想起刚才,不禁黑眸一瞪,“你把宇文怀璧带过来便罢,还跟着他到处跑,整晚不见人,当我死了吗?” “别说那么晦气的话。” 高长恭明知不该翻旧账,还是憋不住醋意道,“你帮宇文怀璧救人,用得着那么亲近吗?五弟说的没错,你就喜欢欺负那种一推一个跟头的,嫌我笨重又憨厚。” “……怎么会呢小娇夫,他成天羡慕你生龙活虎,活色生香的样子呢,娶夫娶贤嘛。你别听五侄子瞎说,你要相信你是最有魅力的,穿着衣服我都想……” 高长恭脸颊一红,赶紧捂住她的嘴,嗫嚅道, “先别想,大庭广众…嗯,再说五弟,以后想听他胡说都听不到了,他这会儿应该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调任徐州抵御南陈,送甄温柔骸骨回封地安德郡埋葬。他没和你告辞吗?他还说等咱俩回封地看他,要给咱俩准备一桌德郡扒鸡呢。” 元无忧想起今早和宴会上,他那莫名其妙的话语,点了点头,“这小子,这么大事儿都没和我说,走吧,落得清静。” 后又觉得不对,高延宗刚挑衅了小国主,如今这哪是调任?分明是发配边疆!眼下他身边没了甄壮士护卫,只盼他能平安到任徐州就好。 她忽然想起昨夜鸿门宴上,那个死而复生一般的阿肆,“对了,你妹妹鲁阳公主又是怎么回事?怎会和国主在一起?” 高长恭摇头叹息, “我也不知她如何与陛下联系上的,只知她在木兰山上就出现了,还易容成了甄温柔。我甚至怀疑她与北周勾结,但她想必是恨我在溶洞里放弃了她,私下里并不与我多说话,而且她这会儿已随陛下回邺城了。” …… 今夜颇有收获。 不仅宇文怀璧找到了失踪的苍白术,元无忧也从醉酒的郑太姥口中,问出了鲁山的莫邪剑,是她一个养子十几年前留下的。那人有名“侧帽风流”,却被君夺臣妻,又死于周国权臣之手,故而没来取走剑,却不成想溶洞取出的那把竟然是假的,真的她也不知在何处了。 寿宴结束后便各回各家。 元无忧把高长恭带到了自己屋里。 他还送了她个匣子,里面装着根长白山千年老参,说是给她补气血,抑制寒毒病根用的。 ……原来他从郑太姥那里收到的是这个。 高长恭是第二回进姑姑闺房。 起初他还挺害臊,待进屋后,瞧见冯令心和阿渡给媳妇儿换下华服、拆头饰、卸妆容,他便四处打量着屋子,还道:“这屋子还挺宽敞,睡四个也不挤,今晚我和阿渡小兄弟睡,你和冯令心睡吧?” 阿渡道:“我和冯妹妹有住的地方啊,是在姐姐左右的厢房,都在这个院里。” 在解姐姐头饰和发髻的冯令心,更是促狭道: “姐夫可都要跟姐姐三媒六证了,睡一被窝不是合情合理么?” “啊?”高长恭黑眸一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摘掉鬼面露出的白嫩俊脸,肉眼可见地泛红。 冯令心见状,更是变本加厉的打趣道: “害臊什么?姐夫的身体这般壮实,就该趁早给姐姐生个大胖闺女,让华胥后继有人。” 元无忧越听越觉露骨,幸亏高长恭没说什么。 待她洗完脸回头一瞅,小娇夫坐在床沿上抿着嘴看她,黑润凤眸红红的。 她赶紧轰走了弟弟妹妹,关上门来哄娇夫。 第275章 去又返 “怎么啦小憨?她们就是打趣,你别生气。” 见她走近,男子却抓紧了衣襟,扁着嘴时唇珠都肉实又明显。“她们是不是……以为我高长恭是很随便的男人?我明明和你…没怎么样,她们却想当然的催我生孩子……” “啧,你想多了,兰陵王忠贞守节是人尽皆知的,只不过…谁让我这玄女,专破入阵曲呢?” 元无忧也是顺嘴调侃,没成想这句话说坏了,男子登时眼窝微润,嗓音颤抖道: “我怎么了?我还是个…说得就像婚前就失身了一样,她们对我不尊重,就是以为我会对你不尊重,我高长恭是那种人吗?” 他说完这句便扭过身去,脸冲里头坐在床沿。 她算发现了,痴憨实在的高长恭,都是被她欺负气哭的。 此时见他扭过身去,穿着红底金绣大袖常服的背影,颇显得肩头圆润,腰肢细窄。 瞧着他垂头丧气的背影,元无忧赶忙伸手去拽,原本双臂环抱生闷气的男子,见状固执地哽咽着:“你别碰我!别碰我了……” 她只好从后边抱住他,搂住他脖子亲昵, “四哥哥别推开我~我错啦,我下次一定制止她们不要口无遮拦,你原谅我好不好?” 男子气得浑身发抖,被她哄的耳朵发红,却来不及骂她了,只低声哼哼:“不准再揉了,再不撒手我就真生气了。” 她只好收了手,把下颌挂在他肌肉结实的圆润肩膀上,继续在他耳边温言软语地, “那四哥哥何时嫁我呀?我就可以不气你,直接扑倒你泄愤了。” 男子没回头,只觉趴在自己肩头的这姑娘,是他一动就容易失去的重量。明明她的存在感比任何人都强,他偏偏觉得她有种镜花水月、一触即逝的易碎感。 “嗯……等打完仗,我要带你回兰陵,咱俩风光大办,明媒正娶你做我妻子。” “倒不如回华胥,我打天下来娶你。” “我不需要天下霸主,我需要天下和平。” “唯有以战止战,扫平三国一统南北,方能换来真正的和平无战事。” 高长恭真不知是何滋味,身旁的小姑娘眼神坚定,不像夸口,更像是在阐述事实。 倘若媳妇儿真回去登基,奔着开疆扩土收复失地去,他自然期盼她能赢,可今后她要面对的便是满朝忠奸,群狼环伺。 他更不知自己会是什么处境,于她有何助益。毕竟他与“风陵王”相爱,已足够惹人诟病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禀—— “郑姑姑可睡下了?冒昧打扰,因军情紧急,郁久闾幕僚请兰陵王回馆驿议事。” *** 自打高长恭深夜被人叫走,说军情紧急后,元无忧做了半宿的噩梦。 她被困在了黏糊的梦魇中,又被阿渡一声声“陛下”喊醒。她费力地睁开粘连的眼皮,正听见冯令心在旁,喊姐姐快跑,周军杀过来了。 元姐姐怔愣一刹,一阵嗡嗡耳鸣,还以为听错了,“周军咋了?” 她脑子尚未清醒,身体已经鲤鱼打挺翻起来,迅速穿好窄袖军服,拿上剑出门去瞧。 透过正厅的窗子,就能望见正门方向烧起了浓烟,不远处传来轰隆隆地房屋坍塌声,还没陷落到她这处偏僻院落。 远处的城门楼子更是火光冲天! 元无忧不知外面什么局势,心急如焚地让阿渡先跑几步,去马厩里把她的小黑马牵出来。 剩下姐俩刚到门口,就瞧见个红袍甲胄的鬼面男子,莽撞地冲进了屋里! 高长恭一看到穿红军服的姑娘,不由分说就一把抱起她的双腿!箍住她的后腰、将人家高高举起来,鬼面底下那双锃亮的黑眸,当下可劲儿地往她身上打量端详。 猝不及防被举高高的元无忧,搂着他冰冷的披甲肩头,若非知道这张狰狞鬼面底下的人是高长恭,她都想把这个穿上铠甲就显得虎背熊腰的…老流氓给痛揍一顿! 红衣马尾的姑娘气得俏脸涨红,目光却在瞧见他身后去而又返的高延宗时,转怒为惊。 高延宗同样穿着银白铠甲,头戴兜鍪。 元无忧不诧异高长恭为何出现,倒是震惊于身披戎装的高延宗怎么回来了,赶紧又揍了高长恭两拳,“放下我!你小子…铠甲硌疼我了!” 高长恭任她锤着自己肩膀惊呼、震怒,反正隔着铠甲不痛不痒的,跟猫挠一样。他发现媳妇儿身上确实没有受伤,才喜极而泣的笑着,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先送你出去,再去抵御周军进犯。” 说着,他轻轻地将怀里的姑娘放到地上,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脚尖落地、再到站稳。 “你可知周军是怎么进城的?守城的镇戍兵都死哪去了?赴宴来了?就算是来赴宴…那郑府起的火又是怎么回事?” 这位鬼面大将将高束的马尾露在凤翅兜鍪外,此刻一摇头,连宽肩窄腰的甲胄都跟着晃动。 “不知,只听闻有镇戍兵弃城而逃,我来时路上便瞧见,你旁边的院子已经房梁坍塌了……但无论发生何事,我高长恭只要不死,就一定会排除为难,来到你身边。” 元无忧一愣,“你为何突然……” 鬼面男子忽然手捧她的脸,低下威武的头颅,拿漆黑淬亮的凤眸直视眼前的姑娘,坚定道: “是你说为我而来,让高长恭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人思念和在意我,有人愿做我的归宿。我已经差点失去你了,今后我会与你同在,即便我战死,今生不能凯旋与你相守,那来世,千年百世后…我都要找到你的转世,与你相见。” 倘若死生有轮回,世上真有穿越异世,元无忧突然理解了为何厍有余执迷不悟,痴情愚蠢,如果那个世界她是先入为主,当梦中人破镜而出,来到她身边,该是多……大慰平生啊。 就在这时,高长恭身后的高延宗忽然扭头看向远方的火光,急道——“兄长在此掩护长嫂撤离,我先上阵御敌。” 高长恭连忙吼住自家五弟,“五弟且慢!你等我打先锋…” 望着兄弟俩十万火急的样子,元无忧也眼瞧着高延宗,面上焦急,“你怎么回来了?此时回来是违抗皇命吧?” 高延宗扶了扶自己的双耳银盔,笑了笑,“这时候多一个人上阵御敌,就能减少一分伤亡,我也想学几分兄长的英勇善战,做个能对国家对百姓有用处的,不白食俸禄的武将郡王。” 第276章 屠郑府 “那不是一蹴而就的……”元无忧看了眼身旁目露无助,一直没吭声的冯令心,赶忙道,“高长恭你也去,我和小麦随后就跟你们汇合。” 忽然间,一阵马嘶声打乱了几人的激烈对话。几人循声望去,来者不止阿渡一个人牵马,居然还来了一队覆面的甲胄骑兵,正中簇拥着一位黄衫黄甲的……居然是齐国主! 高纬显然是从半路匆匆赶回,也是头戴兜鍪,只露出一张俏嫩的脸,目光却凌厉又急切, “冯令心!朕接你回邺城。” 冯令心抓住了身旁姑娘的手,固执道, “多谢陛下好意,我要随姐姐而去。” 黄衫少年利索地从马上翻下,奔众人走来,身后跟着齐刷刷下马跟随的守邺人。 “冯令心你是不是傻?你费尽周折排除万难,才回到邺城继承家业,你跟这几个亡命之徒厮混什么?难道想死在阵前,任由你的家产祖宅被宗族分食?你死了还好,若沦为战俘军妓,你们冯家不会救你,更会当没你这个人。” 元无忧赶忙打断,“陛下何必出口伤人?冯令心经得变故不少,她应遵循自己的想法。” 高纬看了眼周遭的火光,几乎要把这处院子也围起来,吞噬殆尽,他咬牙切齿道—— “朕还没说你是吧华胥国主?你倘若死在大齐,北周定会怂恿华胥对大齐发难,现在,兰陵王安德王听令!就此推开一切事务,首先保证华胥国主的安危,其次守住木兰城,朕会带冯表妹回邺城。” 说着,他脚步急切的走到冯妹妹身侧,从龙鳞护腕里伸出一只手,“跟朕回去,别给你姐姐添乱。” 此话正合高家兄弟意,二位王驾齐齐行礼: “谨遵陛下圣旨!” 冯令心看了眼身旁的女帝姐姐,又看了眼面前的天子表兄,眼神坚定地拍了拍元无忧的手,道:“姐姐去建功立业吧,我也去啦。” 送走了齐国主和冯令心后,元无忧便赶高家兄弟带兵抵御入侵去,自己留下,和阿渡在废墟里的郑府找线索。 即便真是周军分几路入城,也不可能单独火焚郑府,元无忧心中的疑虑像一团乱麻,今天事太多太乱了,但似乎有人贯穿始终,事无大小却哪里都出现,掺合一脚,她明知该怀疑谁。 那个在她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又极力撇干净装作受害的人。 元无忧真不知他是在点醒自己,还是…… 昔日雕梁画栋,房檐屋脊遍铺琉璃瓦的郑府,在此夜里,多少座院落都被烧成了五彩斑斓的焦炭。 漆黑的夜空高悬一轮下弦月,人间到处烧起的火光,几乎要扑到天上去。却有稀稀零零的几只乌鸦在半空盘旋,叫的人心里直慎得慌。 元无忧不由得想起了寿宴上,她和宇文怀璧提及的那首《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何枝可依?! 郑府平时见不到的人,在今晚一窝蜂地冒了出来,在凄厉的嘶喊着,哀嚎声不知在远处还是在附近。 元无忧带着阿渡在废墟中穿行,奋力的寻找着火起的地方和哀嚎的声源,就在这时!——一根承重的脊梁柱裹挟着滔天大火、倒在了元无忧眼前。 在她拉着阿渡闪身躲过时,燃烧的坍塌屋脊对面,是白发如银的元太姥。她原本眉心拧着,也在极力寻找的样子,和元无忧四目相对后,才面露宽慰。 “活着呢孙女儿?赶紧跑,别回头,不枉姥姥都出城了…又跑回这坟茔地。” “姥姥放心回漠北去吧,我去找二姥姥。” 元无忧拽着红脸少年,牵着马就往火光里跑,不顾身后嘶声喊她回来的姥姥,也没敢回头。 和元太姥这匆匆一别,元无忧没走出多远,就踩到了一滩猩红。 她僵着脖子抬头一看,只见从脚下的路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都是淌着血被往前拖行,而留下的痕迹,越往前越密集。 俩人跟着走了几步,便瞧见了稀稀落落的断肢残躯,而中庭到前院相隔的月洞门外,有一群穿黑衣铁甲的兵卒来来往往,又呼又笑,和头顶盘旋的乌鸦叫一样刺耳,正是哀嚎声所在。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全身,尤其是听见了熟悉的嗓音,在咒骂白虏篡权夺位,戕害了元家女帝……元无忧‘唰’然拔出身背的三尺剑,快步跑出月亮门时,正看到寒光迸射、没入了华服老太的胸口,瞬间血染锦绣,身躯倒地。 郑二姥姥是在元无忧眼前被杀,而三步远外臂弯长弓,银盔银甲面露凶相的又是万郁无虞! 元无忧瞬间血灌瞳仁,愤然提剑冲上去! 在她距离那个银甲叛将还有几步时,突然破空射来一支暗箭,‘铛——’一声弹飞了她手中的赤霄剑,那力道之大,震得她虎口发麻,隐隐感到刺痛,恐怕虎口都裂开了。 与此同时,万郁无虞也发现了她,那双冰冷狠厉如毒蛇般的眸光一转,便钩在了她身上。 用余光确定了眼赤霄剑被扔开的距离,估算着她最快几步能拾取,元无忧便拧身朝剑跑去。 万郁无虞见她的剑被打飞,也没空琢磨是谁暗中相助自己弑君,便不负众望地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剑,提剑奔她而来! 此刻牵马的阿渡也赶了过来,见情况危机,当即挺身挡在万郁无虞面前! 他把身背的白漆弓弩掰到前襟,刚瞪着红脸,愤然喝道:“万郁无虞你、啊嘶!——” 就在他开口那一瞬间,咻然一只羽箭射过来,寒光擦过他的肩头带出血光,力道之大、直接将红脸少年给拽的身形仄歪,整个向后摔去。 刚拾起剑的元无忧,刚好一把抱住仰头倒下来的少年,他那身红衣的肩膀已被鲜血浸透,一片暗红和铁锈般的腥气。 这下子元无忧是怒了,看着也目露惊诧,仰头往四周打探箭矢来源的万郁无虞, “万郁无虞你装什么不知情?你的帮手在哪?是宇文怀璧吗?怎么不直接朝我心窝来一箭?” 说着,她咬牙恨齿地扭头四处看,还真让她找到了!只见不远处一座山头上,被月亮照出几个人影,为首的人头顶和握箭的手在反光。 趁此机会,万郁无虞已经提剑杀过来。 第277章 白袍兵 从银白色兜鍪底下射出一双锐利的眼,男子那把嗓音比目光更冷! “既然天不佑华胥,——啊!” 只见万郁无虞刚一开口,也被一箭射中胸口。 这下子不止元无忧和她怀里的少年傻了,万郁无虞也傻了。 原来藏在山头射箭之人,是一视同仁见人就杀啊,元无忧一时搞不清那帮放暗箭的家伙,到底是哪伙的。 但毕竟万郁无虞这边人多势众,尤其是刚才那些忙着抓人屠杀的周国鲜卑兵,听见他的惨叫声,也从四面八方赶回来。 元无忧趁着他们抢救胸口中箭的将军,赶忙带着受伤的阿渡跑,准备从正门旁边的小路离开郑府时,却在拐角处一扭头……偶遇了着白袍,穿甲胄的萧桐言。 四目相对,望着她那双冷冽的褐色瞳仁,元无忧便知她来者不善。 尤其是当她身后陆续追来一队甲胄士兵,这帮人无不是白袍军服,样式明显区别于齐周两国。 元无忧瞥了眼身侧,拿手捂着受伤肩膀的红脸少年,缕缕猩红顺着他白嫩的指缝淌下,即便他一脸倔强,也难掩表情痛苦。 又望着奔自己走来,手提长剑的萧桐言,故作轻松地笑问,“昔日我替言姐姐斩断孽缘,才知安德王的爱将竟是江夏公主,今日姐姐是听闻安德王为此事痛杀爱将,被发配边疆,心里过意不去,帮他来抵御外敌的吗?” 萧桐言停住了脚步,眼神依旧冷漠道: “上方命令,今晚郑氏不留活口,郑玄女也不例外。” 听到这么荒谬的命令,元无忧憋不住放肆地笑了,“呵呵呵!何人如此狂妄,居然认为你能要孤的命?恩将仇报的萧氏,和宇文家一个德行。” “就凭…如今郑府满地都是北周和萧氏的人。” 萧桐言这话说的,一针见血。 在俩人对峙之时,元无忧便把阿渡推到了小黑马上,此刻发现谈不拢,她便一己之身持剑而立,打算硬刚眼前的萧家军。 更危机的情况,元无忧都不知见过多少次呢,故而只当眼前这帮,想效仿陈庆之“千军万马避白袍”的白袍兵是乌合之众。 就当战况一触即发之际!元无忧身后忽然脚步声杂乱,又来了一帮人。 她回头一看,也是一帮白袍士兵。为首是一男一女,她还都十分眼熟。 尤其是个眉心戴着宝石额链,身披斗篷的紫眸少年,正步履飘逸又端庄的朝元无忧走过来,对她身后的萧桐言轻声厉斥: “让女国主离开,你不是她的对手。” 萧世子这句话,把他身侧的萧瑟震惊了,萧瑟满眼不解愤懑地望向他,“秀秀!你难道忘了……” 少年本就上扬的狐狸眼倏然一瞪,乍然凌厉!“住口。放她走。” 萧瑟眼含热泪,“宝哥,你就不想……” 萧桐言也拔剑阻拦——“永绝后患可是为了你们家!陈…萧元秀你要抗命吗?!” 萧卿之忽一眯眼,只眨眼之间,他竟从袖中露出一把镶嵌满了宝石的匕首,反手就扣在了身侧的萧瑟颈上。 “尔等住口!再多嘴半句就割了二位的舌头!即刻随本…随我打道回府!” 萧家军就这么,赶在元无忧前面走了,萧世子也没再跟她打个招呼。 元无忧却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十分不真实。尤其是几次见面都温婉柔情的萧世子,没成想有时候也能如此狠厉,尤其是他持刀威胁自家姐妹之时,戴了宝石玉韘的纤纤葱指、捏着镶满宝石的匕首,贵气耀眼到直反光,真是别样的致命美感。 看来兰陵萧氏也是在背后织网之人,但她如今没精力去捋萧氏,当务之急是木兰城的局势。 到底是谁把周军放进城里的?看守城门的人,都来郑府赴宴了是怎么着啊?! ****** 一夜之间,木兰城顶级门阀郑府惨遭灭门,百年修造得富丽堂皇的宅院尽数被焚毁。此等惨案居然还是发生在,郑太姥七十三大寿当日!可真是生日变祭日了,而刽子手便是边境对面,凶残的鲜卑白虏。 昨夜趁着郑府寿宴,北周军队乘势占领了半扇木兰城,敌人对城内布防和街道熟悉的跟自己家一样,摆明了之前的比试是周军蓄谋踩点。 翌日一早,北齐国主便下檄对北周宣战,势必要夺回木兰城,为荥阳郑氏木兰城这支报仇。兰陵王临危受命重捧帅印,领军出战。 但因这两日两国打擂事了,各家的部队已经陆续归列,所在木兰城的只有兰陵王部和少量镇戍兵,虽然安德王部昨夜急行军赶回支援,但仍不足以和北周卫国公的大批府兵硬碰硬。 虽说兵贵神速,沦陷在北周铁骑践踏下的木兰城百姓,正在惨遭劫掠是不可避免了,但夺回木兰城绝非一腔孤勇能成事的,即便勇冠三军如兰陵王,心急如焚的一夜没合眼,在没搞清楚昨夜究竟如何城陷、城中又有多少敌人的守军之前,也要等筹集够军队,有必胜的把握才敢扑回城中。 自半夜醒来,就没休息的元无忧,听着各方送来的情报和眼见的战局,终于对昨夜城池陷落的经过,回顾案情知晓了大概。 原来这南司州四城的镇戍兵和守城之将,多由城中门阀家族或其亲信担任和统领,比如麻城李氏。忧岁城冯氏,而木兰城郑家没有年轻的晚辈亲信,便由一位李家的守将和一个前朝老将、各分管城内一半的镇戍兵。 而李氏守将早与北周勾结,昨天轮值到李氏看守城门的,他们却带走一半镇戍兵投敌了!若非郁久闾幕僚进城时,发现未到宵禁时辰,城门就空无一人,这才急招兰陵王前去,把统领另一半木兰城的老将从被窝里摇出来,拖住了打进城的周国府兵,这才给了元无忧遇见那些乱七八糟之人的机会。 而周军善用叛徒,先对郑府下手,也是为侵占郑太姥家门后的药山,故而昨夜周兵的主力,是先屠郑府而非占据街巷。 这场变故远比元无忧推测的要惨烈千百倍,她刚要有个家族,还没受长辈宠溺几天,便又无家可归了,简直是她扪心自愧不能承受之痛。 也让原本满心想回华胥的元无忧,不由得再次留下。明明最初认祖归宗时,她只与郑家有几丝亲缘,但现在郑府满门死在她面前,郑太姥的家财,也被敌军那些鲜卑悍匪劫掠一空,搬不走的贵器便被尽数打砸焚毁!元无忧的命运在此夜之后,便和郑氏捆绑一处了。 第278章 拢军心 于公,周军悍然抢夺地盘侵占药山;于私,周军屠杀郑太姥一事是板上钉钉。无论郑太姥之前多么穷凶极恶,此案也是受害者,连百姓带镇戍兵宿卫军,无不群情激愤,抗周之心满溢。 甚至连齐国主高纬,都连夜在军书里注明,即日拨给兰陵王妃郑玄女军费,让其选将募兵,组建自己的府兵为郑家复仇。 她愈发意识到,齐国这小国主虽然疯,但有些时候挺明事理的。 于是当天,元无忧又住到了高长恭的军营。 彼时彼地,中军帐内聚了一帮高长恭的生死弟兄,可这俩月看着兄嫂二人一路走来,亲眼见证了俩人在女魃庙斩妖除魔,博望坡前风陵王挡箭,女国主勇夺打狼魁首等……称呼更是从以前打趣的大嫂,变成了恭恭敬敬的“大姐”。 尤其是当元无忧跟弟兄们说明,自己今日为何赖在齐国不走,又为何会身先士卒的商讨夺回木兰城,共同抵抗北周? 她是要替郑家满门复仇,保卫大齐国、才能守住自己的小家啊!与其担心小娇夫高长恭战死沙场,不如与他并肩作战,战场上保护他。 弟兄们听后无不感动,还有个眼睛都湿润了,“我们定会追随大姐,保护大哥!” 坐在大姐身侧的高长恭听到此处,人都傻了,赶忙推了那弟兄一把,“尉相愿你哪伙的啊?咱们十几年的交情,你这就被女人带偏了?” 弟兄们哄笑一通,打个哈哈便过去了。 高长恭却觉得自己有些无助,地位愈发尴尬。 犹记得最初,十四王叔要把表妹塞给他教养之时,他以为她只是个出身乡土的世家女,也慕名而来想蛊惑他动情的。这才短短俩月,他居然是情深入髓的那个,也终于悟了:悍妻不是来夺走我忠贞的,她是想借我身份夺权,夺走我的追随者的! 尤其此时,军师谈及周国昨晚上明面赴宴,实为声东击西屠人满门,劫财还放火一事,就凭这些事引起的民愤,就和周国白虏不共戴天,只怕近期边境会有频繁冲突,北周军已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玄女大姐继而提出了许多见解,引得在座各位频频点头赞赏,场面一度十分和谐。 直到谈及周军占领了木兰城一半街巷,尚有一半没沦陷,今天中午大家饱餐战饭,完后精力充沛的发兵木兰城,由兰陵王部下弓骑兵做主力,步兵随后冲锋,将会同木兰城内尚在抵抗侵略的守军里应外合。 身为三军主帅的兰陵王,手拍着鬼面激愤道:“本王为先锋,媳妇你且等本王为你斩头功。” 势必要在天黑之前,一鼓作气夺回木兰城。 计划制定妥当后,大帐内人都散去,只剩了俩人加军师后,高长恭终于憋不住跟军师诉苦: “谁家小姑娘一遇事,就跟复盘自己做的孽一样,还问你要善处置还是恶处置啊?开荒修坝亲自上,男人堆里抢走本王的大哥外号,进军营催着领军拉练,如今更是三言两语鼓动,就让士兵马首是鞍嗷嗷往前冲,她是不是身上带了仙家,现在蛊惑人心,明天就敢祸国殃民!” 军师忍俊不禁地、瞥了一眼在旁竖着耳朵,装作在看军情文书的军服姑娘, “谁让你有眼光、有手腕儿,能请来华胥国主坐镇中军啊?为大将者统率三军你在行,但论运筹帷幄笼络人心,还是她在行。” 俩人正说着,女国主便悠悠出声: “小憨啊,明天要打仗了,我可能是昨天吃郑太姥的欢喜药余毒未清,你何时帮我疏解一番啊?” “啊?”高长恭头脑反应了一下,又瞅了眼外头的晴朗太阳,还没到晌午,更觉得惊恐, “这大上午的……你想干嘛?” 元无忧和满脸坏笑的军师对视一眼,挥手道, “军师请回帐布阵,我与夫君有事相商。” 媳妇儿一回军营就想用他解蛊毒,高长恭头一个反应是害臊,随后才意识到,“你身负鹿蜀血脉,倘若我战场上有孕……那可怎么办啊?” 姑娘勾唇一笑,“我会调制避育药,保证不损伤你的身体,或者……***” 高长恭听得连脖子都烧了起来,他根本不敢细想,眼看着军师出门了,赶忙跟出去: “军师等等我!等我跟你一起研究阵法啊……” 红袍鬼面的男子刚要出门,门外就传来通禀: “安德王到!” 随着高长恭将五弟迎进了军帐里,只见这位红袍银甲、满头辫发的安德王此次前来,身旁还跟着个甲胄女将。 待近距离看清楚来的是谁,元无忧瞪着琥珀大眼,面露惊喜,“表姐?” 来者居然是郑观棋。她如今把平日的云鬓扎成利索的发髻,一身黄金鱼鳞甲,不施粉黛的脸上眉目肃穆,漠然道: “听闻国主将于晌午随军出征,讨伐木兰城中叛贼。郑观棋会与二位王驾并肩作战,同仇敌忾,早日夺回木兰城为姨姥报仇。” 通过郑观棋昨夜折返回城时,打探到的情况,得知前天夜里攻城的周国主将,正是俩月前攻破忧岁城的、北周卫国公宇文直。而今,那个凶残的白虏正在木兰城里屠城。 鲜卑白虏显然没抱有长期占据木兰城的打算,先攻城门劫掠郑府,便刮地三尺地抢夺物资,木兰城百姓自然怨声载道。 元无忧听到这些前沿战况,也恨的咬牙。她前几天就瞧那个扎俩小辫子的熊孩子绝非善类,没成想他竟然如此凶狠残暴,跟他哥宇文怀璧乍一看截然相反,只怕她是把宇文怀璧想的太好了,忘记了一个娘胎里生不出两样人。 而当下午的夺城行动一经开始,便都按照推测飞速进行,大军入城跟城内镇戍兵里应外合之时,周军甚至没有什么抵抗就四散而逃,还都是扔了武器辎重,卷着钱粮跑的。 元无忧只跟那双辫子的卫国公打了个照面,敌军便跑的无影无踪了。 最让元无忧意想不到的当属郑观棋,昔日教她御男术,平时疯疯癫癫妩媚风流的郑表姐,关键时刻也能穿甲胄领兵上阵,没有丝毫娇气。 夺回木兰城后,表姐妹俩亲手将郑太姥的尸身安葬的,加上行至半路又折返回来的长女,冯翊太妃来接手料理后事,元无忧也能放心的随高长恭而去了,只等下次烧个头七。 主要也是不想与随行的冯翊王,有过多纠缠。 第279章 举荐信 即便收复了木兰城,元无忧仍住在军营,晚上就睡在小娇夫的中军帐内,顺便商讨募兵一事。 齐国主答应的军饷还没送到,元无忧只能跟高长恭商量:“我打欠条。” 高长恭却表示:“以后我的就是你的,我高长恭活着就为了保家卫国、养媳妇儿。” 元无忧:“…”好样的,有夫如此复何求? 入夜,俩人同床共枕但裹得严实,相敬如宾。 半梦半醒间,元无忧却听到了喃喃呓语,她翻过身,凑到枕畔男子唇边去听,内容却让她怔住。 元无忧没想过,高长恭这样勇猛坚毅的男人,梦中会几近哀求:“如果能…带我走。” “受够了,想逃离大齐了吗?” 呓语之人口中喃喃:“高长恭只有死…才能逃离。” ……翌日。 元无忧早早的便起来锻炼身体,迎着朝阳到处挑顺眼的兵,想顺便抓人编到自己的府兵里。 元无忧也突然想起来,早期高长恭曾经早起踹她去跑五公里,举石锁练标枪,人家顶多拿女兵当男人使,拿男人当牲口使,他为表示自己不徇私,拿她当牲口祸害,被她天天骂孽畜。 幸亏后期她体力恢复了,还记得当时自己对他的报复就是遇强则强,开始早起踹他门,喊他起来跑沙袋,举石锁互殴。 元无忧本想重操旧业,也让他尝尝那种滋味,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嘛!旋即又想到…小娇夫现在有她宠着了,也该享受几天舒坦日子,尤其昨晚俩人打了半宿架,争上下也累坏他了,便让他养足精神吧。 军营里这帮弟兄们,同样没忘记大哥之前怎么对郑家姑姑的。 要搁别人养个女卫兵,自然百般娇养,而高大哥跟对郑姑姑有仇一样,即便她恢复了容貌,那副飒爽英姿……颇受其他弟兄的爱慕,大哥也对她一如往昔,甚至变本加厉的严格。 可是今天,众人却看见红衫姑娘从大哥房里出来,晨练了半个时辰。又再次回到中军帐,搂着大哥出来? 如今大哥柔弱的瘫倒在了红衣姑娘怀里,一副病重难行的样子,摆明了是昨晚…刚被女霸王硬上弓,被强取豪夺了。 弟兄们暗自竖大拇哥:“大姐…啊不,大嫂真勇猛。” ……昨晚最后俩人也没逾越那一步,但她给他脖子啃了一片红印子。高长恭是今早起来,被心腹尉相愿打趣后才发现。 他从明光铠的护心镜上一照自己脖子,瞬间眼珠瞪溜圆! 那一片她故意留下的青紫红痕啊,别说交领战袍遮不住了,连覆上肩甲头盔都遮不住。即便媳妇儿想宣示主权,也未免太霸道了些吧?这啃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俩人亲密无间一般。 高长恭本就越想越害臊,眼前这帮兄弟们,还冲大哥不怀好意的笑!大哥摸着脖子想遮掩,又觉得更此地无银三百两, 真有人敢问:“大哥昨天?开荤了?” “是让大姐开荤了吧?这让人咬的,战况挺激烈啊?也不疼惜疼惜人家女国主?就让疼了?” 大哥黑着脸撵人,“滚滚滚!本王是那种未婚失节的人吗?别乱传,我们……我们没有。” 他想撵过去揍人,却因腰酸背痛,腿一软险些摔倒。被兄弟扶起来后,好事的弟兄还不忘夸一句大哥真辛劳,伺候女国主辛苦了,俨然是拿他当成了女国主的小娇夫……高长恭算是解释不清了。 高长恭正懊恼着,和媳妇见面都要尴尬,今天该如何跟她相处?就见刚才还在搂着他的女国主,跟没事人一样,还过去教大伙儿练弓呢。 也有人问起,“那个会制党项弓的狼崽子呢?” 女国主便会叹气,“昨夜撤离时负伤了,在安德王营中疗养呢。” 正说着安德王,曹操便到了。 听了一通卫兵通禀,才知安德王是来商讨明天出战序列的。但这次,并未带郑观棋。 安德王近日跟换了个人一样,有上进心,也正派起来,进门就递给女国主一封信,说是郑观棋让他代为转交给她的,信封外层拿蜡油封着,就为防止被人拆开看到。 元无忧挺疑惑不解,但还是收了信,打算回去再看。 鬼面大哥今日难得的活络,好奇地凑到、坐在桌案前的媳妇身侧,“让我看看写了什么,你俩有什么事要背着我们?” 元无忧为自证清白,当场展信,引得仨脑袋凑过来围观一张信纸。 待看清那信上白纸黑字、簪花小楷的内容后,仨人都沉默了。 是一封举荐信,上书给女丞相陆令萱的。 郑观棋在信上,把荥阳郑氏之孙郑玄女一顿猛夸,一一列举了她这俩月的事迹,只字未提华胥国主的身份,仍足够战绩斐然,包括郑表姐的一些独到见解和看法,经过表姐那灵活的文采和描述一渲染,基本上就是让陆女相展信之后恨不得当场抓获她,逮到就绝不能放走她,是她拿着信上门、就能升官发财的程度。 但在高氏兄弟沉默的注视下,元无忧沉着脸,默默将信叠好,复原如初地塞回信纸里。 高长恭终于机灵了一把,没问她这封举荐信送不送,而是扭头盯着银盔银甲的自家五弟左右打量,摇头啧啧道,“感觉五弟最近沉稳多了,就像昨天还窝在哥哥臂弯的弟弟,一夜之间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这是为何啊?” 元无忧也附和道:“因为这次木兰城之难?一夜之间从极乐到极哀,有的人是能一夜成熟的。” 高延宗摇头苦笑,“沉稳倒不觉得,索性我现在不沉了。” 提及此事,高长恭更是跟元无忧讲了个趣事,“这让我想起来了,老五小时候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从几岁胖到年近弱冠,前看像仰面朝天,后看像俯伏在地,谁见了都笑话他。后来他又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赫然奋发。你看现在……气力超人驰骋行阵的样子,简直快捷如飞。” 元无忧瞧着眼前的娃娃脸美人,实在想象不出他能胖成那个样儿。 这时,高长恭拍了拍自家媳妇儿的肩膀,炯炯有神的凤眸忽然精光闪闪, “感觉你最近对长嫂都客客气气的,不像之前那般无礼了,愚兄甚感欣慰啊!莫非是看到兄长我都有媳妇儿了,你终于收敛脾性着急娶妻了?这才对嘛,成天在外招猫逗狗的野,都不如成个家,安定下来。” 于是小长嫂十分配合地道, “虽然我对齐国世家势力不是很了解,但只要你相中了谁家姑娘,我可以帮忙搭桥引线,帮你把关。” 高老五循着兄嫂的视线,拎起了两条垂在削瘦肩头的辫子,桃花眼骤然微眯,笑吟吟地露出俩虎牙,冲元无忧眼神嫌恶道: “可别了,就长嫂您这心智能撞到我四哥怀里,实属于傻人有傻福,一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就算我喜欢的姑娘被你把关完,有这样那样的缺陷,那缺陷都能被你看出来,我还看不出来?我这眼睛挖了算了。” 高长恭在一旁摇头叹息,“得,他对嫂子的尊重礼貌果然坚持不了几句话,看来我说服弟弟接受嫂子之路,任重道远啊。” 元无忧:“……” 第280章 鸳鸯甲 说归说闹归闹,该统筹眼前的战局时,两位王驾可没有开玩笑。 因俩人带的都是原本宿卫京畿的夷兵,就连中军主将兰陵王,可供他直接驱使的夷汉亲兵也不过上万。 统而言之,北齐的夷汉分兵制和秦汉以来的镇戍兵大差不离,而对面北周沿用的是西魏女帝创立的府兵制。府兵制上承的是元明镜这位北魏公主,从六镇起义带出来的家底,下以自己和左膀右臂等八位柱国大将军统领,她身为皇帝担决策和调遣之责,麾下宇文泰担统领和管辖之职。 西魏大统年间,西魏女帝元明镜在全国范围设置了八个柱国大将军,皇帝担决策,宇文泰则都督国家内部与外部的军事,称上柱国。故而实际上,统率和管理全国军队的是六个柱国大将军。 这六个柱国下各督两名大将军,十二个大将军再另管理两个开府,一开府领一军,因此全国共二十四军。战时,中央不仅命令开府将军,也会临时任命将军并配以兵马,这对开府将军手中的权力有所削弱;而在户籍管理方面,则是将府兵的籍贯移出民籍,另立名单。 自古府兵制的柱国将军,都少沾点任人唯亲。 譬如前朝那几个柱国,皆是当年随女帝崛起于北魏,共建西魏的左膀右臂,其中更有女帝原配夫郎、续弦男后、小舅子等。尤其是统率六军的上柱国宇文泰,因其三哥入宫成了女帝的男妃,有了这层嫂叔亲戚又不会受私情拖累,确实为公为私都尽忠职守,做的不错。 甚至女帝在位西魏时,这老小子没敢表露出半分谋篡之意,倒是他一死,宇文家族竟然跟跳鲤子一般,活跃起来了。 那帮柱国倒戈向宇文家的,理由都一样:说当初臣服的是西魏女帝的铁血手腕,而非元氏,且元氏除了元明镜,再无千古一帝和血性霸主,“大姐”既已退位,倒不如投了“二哥”宇文泰。 而反对者以女帝的原配为首,实指望从华胥迎回退位的太上女皇。 而今的北周天和五年,对面的卫国公宇文直便是柱国大将军之一,统领着几个军尚未摸清,重点是周国皇帝既然在对面营中,必定会调遣长安京畿的禁卫军加以保护,此刻北齐在摸不准敌情如何之时,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兰陵王、安德王部大军前进几十里,驻扎在了犨县、叶县、红阳三城附近,与前方的堵阳和博望坡相望。 从而得知,北周府兵现在大批驻扎在南阳郡,而前天夜里突袭木兰城的,只是从博望坡冲来的小股镇戍府兵,还不是宇文直的主力部队。 但素质都是一样的歹毒。 …… 行军到了犨县附近,元无忧故地重游,一时心里颇多感慨。 不久之前,就是在这里,宇文怀璧撕破伪装,害她被白虏掳去,在周营里可没少受委屈。 与她前后脚的高延宗,借着去县城给阿渡买药为由,邀元无忧这个军医随他同去,兰陵王还很欣慰地瞧着弟弟这副有担当的样子,夸赞他浪子回头金不换。 连元无忧瞧着他近日的乖巧安静,眉宇间凝着阴郁的杞人忧天,都觉得诧异又心疼。 身穿银甲红衣,头戴凤翅兜鍪的男子,从银白头盔里洒出满肩的辫发,和一双黑褐色的桃花眼。在俩人兵马而行时,他忽然长睫一掀,操着粗哑磁性的嗓音,开口道: “我很明显么?” “……啥?啥明显不明显的?” 红衫姑娘肩背挺拔地坐在小黑马上,戴了山文甲护腕的手随意地拉着缰绳,微侧过头,高束马尾的脸上嵌了双锋眉大眼。 高延宗语气平静,“郑观棋姑姑问我……心上人是谁,她一口咬定,几乎是确定的逼问。” “……所以,你心上人是谁?” “是…你我心照不宣,有悖伦常之人。” 说完这句,一直表情从容的高延宗,忽然红了眼尾,嗓音都低弱了起来。 “我才不会失心呢,更不会羡慕四哥。你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啊……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若没有华胥国主的身份,你在齐国自保都成问题,早晚会被陆女相等奸佞收服,为虎作伥。” 元无忧憋不住反驳道,“我就是这样的?!” “更何况,我只是今年…比四哥更早在牢里认识你罢了,咱俩之间也没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又不像和四哥有婚约在先,也不像周国主那般和你自幼青梅竹马,有救命脱困的恩情……倘若那年你在邺城,我兴许不会走向这条自毁身形的发胖变丑,远离权势做个纨绔的路……”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我只是……太孤独,太无助了。谁不希望有人能救自己出沼泽呢。与其寄托与人,不如自身无畏。” 元无忧被他说得有些动容,心口微微抽痛,“阿冲弟弟…你情绪不对啊,多愁善感了。” 男子闻言,翘着唇珠哼了一声,“我其实挺恨你的,抢走了把我养大的四哥,还不允许我加入你们。你千万别…离开他。” 他最后那句话阴恻恻的,哀怨中又掺杂着捉摸不透的诡异。 元无忧莫名觉得毛骨悚然。高延宗所做这一切,只是想加入她俩吗? *** 元无忧刚回军营,高长恭就神秘兮兮的拉她回中军帐,要送给她礼物。 她进门一看,床上铺着一堆金灿灿的铠甲。 高长恭献宝似的拎起来一件铠甲衣,要往她身上比量, “这是按你身形打造的,和我这件一样的鸳鸯明光甲,我用了上百斤黄金呢,以后咱俩就可以穿同样的铠甲上阵杀敌啦。” 男子一边介绍着,一边手法娴熟、严谨地给她扣上胸甲。他仗着比自己高一头,从元无忧头顶传来他温柔又骄傲的吐息: “敌人一瞧见咱俩这同样的装束,就知道是一对,早晚会让敌人对咱俩,这对雌雄战神闻风丧胆。” 元无忧:“……”好样的,这礼物送的,很有高长恭的个人风格。 女国主以他媳妇的身份住到军营,和他拥有同等的参议、司理军务之权,高长恭倒觉得是件好事。 至少有自己陪着,让她没空闲去想郑府满门遭屠、从此在木兰城无亲可投之事。 经过白天那些紧张的研讨战局,高长恭本以为俩人能正常相处了,就当昨晚差点儿失身的事没发生呗,该咋样咋样。结果到了晚上,她又摸进他的营帐,说找来了避育药,他不是答应了,自己闲来无事就让他陪着么。 突然被媳妇儿抱了个满怀,她那罪恶的小手还往他衣襟里掏,高长恭只想手忙脚乱的赶人, “见鬼……你能不能给我点面子?我还没时间学闺房书呢,我一个大男人必须在上!” 他不是想用这种方法陪啊! “就怕你学会呢,跟我争上下就等着打架吧,我可是天生压人的。”望着她那双真诚的大眼,嘴角又噙着恶劣的笑,高长恭委实进退两难。 高长恭矜持,又不想把媳妇儿粗鲁撵走,又怕一服软她就得寸进尺,真是煎熬。 “等成亲好不好……咱俩这样没名没分的,对女儿家不尊重,我不想做始乱终弃的男人,也怕你对我一时兴起,得到了便索然无味。若是你玩够了高长恭,掉头就回华胥……我该多绝望啊?我会成为怨夫,到死都…恨你一辈子。” 即便名分的话他说过很多次,元无忧从未在意这些,如今听来这些心里话,还是愣了。 她缄默后,叹了口气,“我尊重你的决定。” 男子凤眸黑亮,郑重道, “我希望在你心里,能永远是这样骄傲的,是媒妁之言,是结发夫妻,死生契阔。我可能不会风骚放荡,让你对我欲罢不能,但即便我死了,我的身心仍忠于你,只属于你。” “这可比那些…更让我欲罢不能。”她不顾身披金甲,一把搂住男子紧实腰身,投入他肩宽胸鼓的怀抱。“高长恭你真是……千年难遇的良配夫婿啊。” “还有……别忘了明天要突袭周军的,你难道希望本王腰酸腿软,丢脸丢到敌军面前么……” “啧,你对我很有自知自明嘛?你这话成功说服我了,我只是逗弄你觉得有趣。但今晚听了你这些话,再也不舍得欺负你了。” 高长恭忽而翘唇一笑,“偶尔…也可以欺负。但大战之前不行。” …… 第281章 旱极而蝗 卷九:《逐鹿中原·玄女破阵曲》 【281旱极而蝗】 常言道“旱极而蝗”,天旱必有蝗灾。 周齐边境的鄂豫之地,近日便深受蝗害。 彼时周国南阳郡宛城中,一座八角亭外,在翠竹丛生间驻守了黑压压一片甲胄府兵。本应军威严肃的一众兵将,眼下却在此起彼伏地挥动护腕,打着往脸上扑的三寸大蝗虫。 而八角亭中也被禁卫军围得水泄不通,亭下有几人分座在石桌周围,对着棋盘斗象戏。 日当晌午,遍地泼洒的暖阳里,都充斥着蝗虫振翅那种清脆的嗡鸣声。 唯一能打破那种燥热虫鸣的,仅有棋盘上时不时传来的玉质棋子敲击、落下的声响。 又是一枚白玉嵌金的圆棋子,被一只从玄纁大袖里伸出的秀手捻着,给推行到棋盘上。 棋子刚落,话音便起—— “太宰命臣做征东监军护送药粮,为陛下献策,来时才知卫国公刚纵兵办了件大事。” 出声这位下棋人头戴远游冠,衬得那张没有蓄须的玉面分外俊朗。座次坐西朝东,穿着黑底红边的玄纁大袖襦,腰系蜀绣围裳。 说这话时,他虽没抬眼观瞧对家,但站在对家身后观战的,双辫儿男子却掏了掏耳朵,语气不耐, “安平公不在河洛边境镇守你的晋州,反倒来南阳战场献策,是想害皇兄像你在洛阳之战丢建州一般,丢了宛城吗?” 宇文直话音未落,他身前坐东朝西的主位上就传来一声呵斥:“六弟!休对子礼无礼!” 于仪听罢,只微眯笑眼,望向对面续言道, “虽说屠城掠财人相食,自前三国便有之,非五胡首创,但羯人妄图灭族以绝华夏,终引来一道“杀胡令”饿虎反扑,汉家衣冠南渡者自西魏改周以后便与大周交恶,亲附高齐。时至今日这中华大地仍是汉人占多数。” 于仪顿了顿,微眯狭目四下一望,满座衣冠尽是一听一个不吱声的胡人。 他喟叹一声,“而木兰城乃边境必争之地,卫国公此举先失汉地民心、不利于东征夺城,且臣原本有个鸠占鹊巢之计,今却难以施行,恐杀鸡取卵尔。” 此时坐东朝西的主位上,端坐一位与蝗虫喧闹格格不入的黑袍鲜卑男子,身披黄金甲穿流光锦袍,以金冠簪发、薄胎白玉覆面。 他露出的光滑下巴颌跟脖颈肌肤,简直要比脸上的玉面还白。 而他能安逸下棋,全倚仗其身侧立着的一员虎将,在帮他赶除蝗虫纷扰。 闻听此言,周国天子宇文怀璧也伸手行了一步棋,长睫微垂之间,颇为漫不经心地冷声道:“许是蝗灾携疫病,近日军中生瘟疫,不得已才借道齐国的木兰药山,惊扰了百姓和对面的齐国军民,让子礼见笑了。” 说着,他又横了眼身旁的胞弟,语气严厉, “于子礼承其父文太师遗训,一心为国,轮得到你这般放肆?今年大周农桑几经旱涝,又遇蝗灾你不知吗?眼下齐国临近丰收,幸亏尔等屠城没伤及其麦田。” 宇文怀璧看似在怪罪胞弟,实则是将鄂豫之地农桑的窘境,巧妙地全盘托出,在跟这位安平公诉苦哭穷。 而宇文直听罢,也不服气的抱住双臂哼道, “安平公所谓“破坏汉地民心”的罪名,本公可不敢承担!在前三国,曹魏军中无粮时,那种屠城真会吃人的,而今本公只求财。安平公许是西魏驸马当得久,被那位一心复兴华夏的元氏女帝给迷了?” 想到此处,宇文直更是满面讥诮傲慢地,打量着汉服胡貌的于子礼。 “安平公竟忘了自己是鲜卑人,而非汉人?且五胡入华至今二百余年,鲜卑人可没有羯人那种食人的爱好。无论拓跋元氏还是宇文氏,都在与汉人和平共处,对汉家女帝比汉人还尊敬!” 宇文直越说越有底气,此刻更是反客为主地哼道,“眼下只是两国阵营争霸,而非胡汉撕杀,你休要挑拨胡汉团结。” 于仪来时便知,自年初鄂豫中原久旱无雨,又经四月里后梁掘堤水淹齐军一事,边境春种的农田本就被冲垮十之七八,而今临近小暑丰收,居然又被蝗虫洗劫一空。 更何况卫国公此言有理,于仪遂附和道, “臣知晓陛下心系社稷军民,卫国公此举实属权宜,临近小暑还有四五日,而今两岸都盯住了齐境微微泛黄的小麦,指不定哪天夜来南风起,小麦便覆陇黄,尽可收入囊中。” 宇文怀璧玉面底下的下颌轻点,“寡人亦有此意。不知太宰在京…可是听闻边境之事?” 于子礼微微摇头, “陛下想问玉玺之事吧?臣倒是听闻玉玺已到南陈,被陈国皇太子陈元秀所获。萧氏这事出的离奇,既然大张旗鼓要献北齐,引发周齐争夺又被西梁截获,却仍到了仇家陈氏手里。” 宇文直是个直性子,一听玉玺案蹊跷,登时眉毛都竖起来了,“难道是萧、陈两家监守自盗,左右手一倒溜咱们玩儿呢?” 于子礼点头附和,“那陈元秀与其父陈绍世昔年,被西魏女帝押入长安为质,今却不顾脸面,声称在长安时见过玉玺,鉴定为真。只恐我们都被萧、陈二家耍了!萧氏通过周齐两国的争抢,让失传的玉玺重回视野,实为宣称南陈是天命正统。” 正在斗象戏的二人嘴上没闲着,手下的棋子也未曾下错,并不耽误一心二用。 跟石桌配套的石凳并无靠背,在如此苛刻的处境下,这位鲜卑天子又穿着极为服帖、修身的漆黑窄臂大袖衫。往那一坐半个时辰下来,仍坐姿端正腰椎挺拔,彰显贵气逼人。 连出声的嗓音都清冷如握冰攥玉,只有微微阖动的眼睫毛,能泄露一丝情绪。 “玉玺落入南陈之手必有隐情。子礼可知,那献玉玺的萧氏今往何处去?” “听闻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回祖籍山东兰陵去了。” 一听到“山东兰陵”,宇文怀璧登时被触痛了某些隐恨,“哼,朕若是兰陵王,必抓来拷问其真实意图,牵扯出其同谋者。” 与此同时!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只巴掌大的蝗虫,飞落躺地上之人的脸上,直奔鼻孔就咬。 “啊嘶!啊啊——” 突如其来的痛呼声,打断了俩人对话,于仪这才想起脚边昏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白袍军。 他眼瞧着从亭外飞了半天的蝗虫,此时好几只落在倒地的白袍军脸上,将这人啃的鼻血直流,终于疼醒,正费力地睁开红肿的眼皮,在痛苦的哀嚎。 于仪这才挥手示意给陛下身后的甲胄将军, “这是来时路上抓的舌头,经臣拷问,原是南梁萧氏的私兵,萧氏与南陈这桩缺德之局不亚于白衣渡江。请王轨将军将其带下。” 身形健硕的王轨以甲胄覆面,应声上前,像拎小鸡崽似的,一把拎起了那个白袍小兵。 第282章 郧公三策 鲜卑天子只瞥了一眼拎人下场的王将军,便恢复如常,只从光洁如白瓷般的下颌上微翘幼红薄唇, “子礼来此,朕心甚慰。只恐朕之亲信尽皆奔赴阵前,长安内政无人留守。” 于仪抿嘴一笑,“太宰下委任状,非是臣想留便能留下,况且,陛下莫非忘了洛阳一战,臣受命送玉玺献于风陵王之事乎?” 在这种语境下,提及洛阳邙山之役,宇文怀璧一时难以猜透这位前朝驸马、元氏女帝的忠臣孝子此时的心意。 故而他眼都没抬,故作从容冷漠道: “子礼是聪慧人,即便将天命付与尚不能飞的雏鸟,离群之雁,她一介自身难保的女流之辈,也终会连人带玉玺被分而食之。” 宇文怀璧余光瞥见,于子礼捏棋子的手忽然僵滞,心中暗爽,当下哼声道: “且她如今投靠有勇无谋的兰陵王,便成了骡马为人驱使,恐怕还会嫁夫着主,尚比不过凡尘女子的随性自由,玉玺交给她又有何用?” “而今西魏女武帝既已驾崩,前朝旧部尽皆各奔主公,臣今得遇明主自然要尽心辅佐。在来之前,原本听闻陛下身陷齐国,几番为元氏女君在两国阵前失态,臣还担心陛下恐怕成了昏君,如今听到陛下此番言论,倒是臣多虑了。” 既然俩人相互都态度冷酷、狠绝地贬损着那位前朝遗孤的元氏女君,明面上达成共识,二人便不再继续话茬。 站皇兄身后的宇文直,瞧了半个时辰棋局,此时见俩人不再吭声专心斗象戏,便寻了个自家兄长左手边的石凳坐下,也属实是站累了,恭敬守礼也做到位了。 宇文直一听俩人提及那元氏女君,脑海中便瞬间浮现出了,一位红衣少女的脸。 木兰山打狼时,那个右眼下有泪痣、长相就透着一股妖邪的姑娘,实在桀骜嚣张的过分,偏偏装出一副规矩守礼的随和来,实在可恨。 他不禁戏谑:“前几日我屠戮木兰城杀鸡取卵,齐国咽不下这口气必会起兵报复,皇兄心心念念的女君为报家仇,定会披甲上阵。” 周国主听罢,语气平淡如旧:“女国主自甘堕落,寡人有何可念的?有夫之妇罢了。” 宇文直自顾自地在一旁摩拳擦掌,眉目邪肆地笑道, “只等引蛇出洞瓮中捉鳖,兰陵王若舍得让自己的女人上战场,就要做好失去她的准备。如若女国主敢追来南阳,本公定要将她阵前生擒,戏耍,让她无脸面再滞留北齐。” 宇文怀璧听了这句,也未抬头, “她绝非败而馁者,战败打不垮她,只会让她屡败屡战。寡人要的绝非在两国阵前战胜她,而是离间她与北齐,让她认清帝才不可久居有勇无谋的将才麾下,将才千万仍能留用,而帝才不可有二,一山不容二虎,齐国必然不愿养虎为患,寡人倒愿意征服母虎。” 谈笑间,天子便输下一局,于仪不禁苦笑, “陛下无需如此抬举微臣,棋局之上,陛下心不在焉会满盘皆输,战局上恐亦如此。” “寡人身在棋局,所见皆为迷雾,还需仰仗子礼的金刀计。而今朕内有权臣把持朝政,外有高齐、元华胥、南陈群狼环伺,如若子礼能效汝父勤王佐政,来日鲤鱼跃龙门,位列三老配享太庙亦是可期。” 于仪听罢当朝天子语气清冷、又诚恳的让人信服的酬志许诺,只敢更加诚恳的施礼: “子礼不才,昔年元女君都未曾跃龙门,微臣又岂敢造次?只是前朝少主与敌国勾结,已成大患,我大周若不将其联盟瓦解,早晚被鲸吞蚕食。幸而来时途经风陵渡口,得郧国公韦孝宽锦囊妙计三策,可使元女君抛北齐而转投大周。” 他最后这句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低头把玩着棋子,思虑如何开局的鲜卑天子,闻言瞬时抬起长睫凤眸,“何以?” 激动之下,不止陛下流露出半个时辰以来,第一句略带情绪的语气,连卫国公宇文直都睁大了眼睛,惊道: “真的假的?你们这帮谋士儒将就喜欢搞计策,真拿当她傻子耍吗?” 连守在亭外禁军里的宇文孝伯,这会儿也急的露出头来,“安平公莫要再卖关子了,吾等都知,您是来献计献策的。” 于仪这才放下匀长指间的白玉棋子,笑道, “众所周知,西魏昭武帝唯有一女,乃其原配独孤郎鲧复生禹,而韦公昔年任荆襄都督之时,与新野郡守独孤郎义结桃园,被荆州吏人称为连璧,传为美谈。韦公对前朝皇太女自然熟悉,而今见义兄之女身陷敌营,自然有心营救其弃暗投明。” 宇文直哼道:“郧公这私心路人皆知。可别是借献策、让吾等助那女君得势。” 宇文怀璧却不以为然,只凤目阴鸷地,逼视着对家的于子礼,“请子礼详述计策。” 于仪硬是被当朝天子这骤然凌厉的眼神,给威慑得心神一震!朝中都是谁说傀儡皇帝软弱无能的?这不挺不怒自威吗? 他心下又惊又喜,不由得捋顺道: “其一为离间。风陵渡口跃龙门者,真灵元君也。华胥之玄女赐书者,兰陵王之妻也。而今虽不讲牝鸡司晨,子贵母死,仍恐一国无二主,即便元女君无觊觎北齐之意,齐国主难道就不忌讳兰陵王功高震主吗?只需说风陵王与陛下合谋潜入齐营,并有府兵和书信为证。使斛律明月与兰陵王对其起疑。” 宇文怀璧长睫一掀,深蓝瞳仁忽闪锐光,“寡人犹记得,昔年郧国公巧用离间杀段、牛。” “其二为雪中送炭。而今南朝不足为惧,北朝天下仅两国,陛下占南阳,犹似前三国荆州赤壁也,可将北齐兰陵王视为江东猛虎,山东出将,关中自古帝王都!” 于子礼此刻谋臣的毛病便显现出来了,他手捏棋子,凭空虚指:“那元既晓母为西魏昭武帝的嫡亲皇室,父为其原配夫君独孤如愿,独孤氏祖上为汉室宗亲刘氏,故而与推行汉化的元氏伉俪……但今陛下坐关中!” 说至兴起,于子礼手中的棋子半晌没落,又想指着对面的天子高谈阔论,在收到几双冷锐的目光后,讪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元既晓如同败走江陵的刘玄德,而江西十万大山对玉玺虎视眈眈,在此间胡搅蛮缠,若此战失利元既晓必会霸占南阳,打通十万大山与江陵之地,只怕是又一个后梁。故而我们要联元抗高,首先要推动高氏驱逐元女君,使女君心灰意冷,陛下以旧情收之。” “嗯?寡人竟成曹操了?那第三策…为何?” “其三为釜底抽薪。女君尚有华胥可退,而今宇文符翎母族拓跋部屯聚党项,白兰与华胥离心已久,陛下可挑拨其侵略华胥,由大周出兵解之,封其女君命其入长安受封,明着尊其国主,暗地里是攥人为质。” 宇文怀璧匀长的手指捏着棋子,此刻愣是被谋臣构想的宏图伟业,给说的心思全不在棋盘上。 于子礼这样一个,昔日敢捧玉玺送到龙门,献给华胥储君的前朝忠臣孝子,此刻居然精神百倍地,教他如何养废小女帝。 “等华胥女帝一来,咱就在京中为其重修府邸,继承父辈爵位荣耀,召其家族老小将其围绕,用长安物饶财帛削其志,以陛下的美色迷其心,咳……实为陛下之外室,使其乐不思蜀沦为昏君,华胥亦为大周囊中之物。” 第283章 收回兵权 该说不说,郧国公这三策把路走绝了,连宇文直都憋不住笑出声来,“这下我信郧国公是忠君为国了,他可真是鬼才谋士啊。” 当朝天子将鲜卑人肤白貌美的特质、继承的淋漓极致,此时他摆弄扁圆棋子的手指洁白如玉,骨节分明通透,修长匀称。 宇文怀璧一边把玩着棋子,一边点头赞同,随即问,“眼前之事,具体该如何行事?” “听闻那夜,是宇文符翎要弑杀旧主未成,那远山放箭的是萧氏还是华胥人尚不清楚。更惊奇的是华胥叛将宇文符翎,竟然对旧主怀恨至此,陛下养他居然没养出个白眼狼。” 提及此事,宇文孝伯在旁插了句嘴道: “幸亏我二弟符翎胸口有金锁给挡了一下,不然又是生死之伤。” 于仪下一句话悠悠而至:“那便让他再死一次。到底忠于哪位君主,由此可见分晓。” 就在这时,亭外禁军一分为二层层分开,从中间走回个甲胄将军, “禀陛下,降将北齐木兰城守李通携族弟李貌求见,说有妙计收麻城。” 宇文直冷哼, “只怕是因其得知麻城李氏的家小,尽数被齐国控制,又兼麻城守将是其堂弟,为救国而已。皇兄能否离这些叛将远些?” 鲜卑天子仍在把玩棋子的那只手,泛着玉质的冷光,五根修长的指头跟没有骨节一样,青筋血管都淡淡的。 听了胞弟这句话,宇文怀璧忽然撂下手中、盘了许久的扁圆棋子,潇然起身: “不然,朕擅长知人善用,叛徒要看刀柄在谁手上。其堂弟李貌乃厍贵妃同门师兄,曾一同修道,厍贵妃既然通禽语,有驯鸟捉蝗之绝技,其师兄必然也有奇门遁甲之能。” ******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 已距木兰城郑太姥寿宴兼祭日过去三日。自李通降周,木兰换城守,周军劫掠过一次后便带兵北上,往昔日博望之地进发。 元无忧也随齐军北上许都。 这日,元无忧在鲁阳犨县一带察看农田。 自木兰事变后,她便打探到北周粮草紧缺,几经洪涝又被蝗虫劫掠,这几日便盯上了齐国的农田。而掠夺药山是为给自家府兵治疫病,试图用侵略掩盖即将掠夺农田的行踪。 齐国这边也并非没遭受蝗灾,故而元无忧这几天便到处购买乡民养的土鸡,扔到田里来吃蝗虫。这些鸡每日至少能吃一百来只,且很少践踏农田,被主人一叫又都能唤回去。与此同时,元无忧听说周国那边有位贵妃能唤飞禽捕食蝗虫,但飞禽毕竟数量稀珍,故而只与贵族之田抓蝗,终日围在国主身边。 元无忧倒挺佩服厍贵妃,论专一还得是她,自三年前天降华胥便对宇文怀璧一往情深,终于混到了贵妃,甚至挺够意思,没和她争高长恭,当然,高长恭也没给厍有余机会。 毕竟和宇文怀璧是旧相好,元无忧本以为自己心里该有几分不舒服,可当看见眼前的民心所向,齐国百姓高呼“玄女下凡”,都想把更便民利民的治蝗法推荐给厍有余了,又想到她都会训鸟,恐怕瞧不上这种乡野偏方。 日当晌午,穿黄金明光铠的鬼面大将,便带了几个心腹爱将,来田间地头寻妻。 离挺老远就传令百姓,找寻他爱妻郑玄女。元无忧原本蹲地头抱着只乌鸡斗蚂蚱,一听满地农户都在呼唤兰陵王妃,她都不好意思露面了,但为阻止这种尴尬境遇,还是硬着头皮站了出去,唯恐耽误正事。 高长恭戎装甲胄的来找她,还真是为正事。 原来右丞相斛律明月昨日便到了许都,今早已率部赶来鲁阳,要收回高长恭手中的两万京畿中军,自己统领,还带了虎符调令。 元无忧听得有些发懵,挺替高长恭不忿,可她瞧着面前,高自己近一头的鬼面大将,男子虽然语气平静,极力平复着呼吸,可还是难掩眸中愤慨和胸前、微微起伏的护心镜。 她话里转了个弯儿,“咱家兰陵王与斛律明月、段孝先并称北齐三杰,你与他们老哥俩不是关系挺好吗?就算之前打狼行动我对斛律恒伽失礼,也是他做事狠绝在先,不至于他爹亲自来报复你吧?他怎敢咄咄逼人?” 听了小姑娘这番话,男子鬼面底下那双、原本深沉黝黑的凤眸倏然一亮,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又被她躲过去,只碰到了马尾。 鬼面大将凤眸弯弯,“刚才得知此事,我也心有不忿,可听了咱家小无忧这番话,为夫我心里热乎乎的,但你不该把别人之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你这样引咎自责,换了心术不正的人,恐会顺势把过错都推到你身上。” 元无忧下颌轻点,随后又急忙追问, “你别打岔,我这就跟你回去,问清楚斛律右丞为何下你兵权。” 说罢,她抬腿就走,还牵起了他的护腕。 “不必了!”高长恭急忙出声勒令她,反手与她十指紧扣,将她拉回怀里。 他将俏脸愠怒的小姑娘搂在怀里,这才极力平静的陈述道,“斛律右丞担心我若…再统率中军与周对战,是为妻家公报私仇,会落人话柄,恐会被女色影响决策,让我避嫌。” 元无忧听罢更为生气, “木兰之难是我郑家深受其害,还让咱俩避嫌?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做先锋杀敌雪恨,这是斛律明月自作主张,还是齐国主下的令?” 高长恭叹了口气,忽然双手捧起她面团似的娇艳小脸儿,俯下狰狞鬼面,拿漆黑淬亮的凤眸与她对视,柔声轻哄: “我知爱妻有本事,奈何军令如山,京畿中军本就是我向邺城借的,如今我赋闲归田,倒是有机会和小无忧练兵散心了。我尚有部下亲兵一万,保护你不成问题。” “……” 此时的麦田是茎绿穗黄,俩人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地头相拥,罩着黄金明光铠的鬼面大将宽肩窄腰,紧搂着怀里的红衫姑娘。 这位北人小女帝的身形,本就比寻常南人高挑矫健,此时窝在穿着甲胄颇显雄壮威武的兰陵王怀中,也给衬得娇小玲珑。 第284章 汝南女君 田埂上相拥的二人在此刻,终于撇弃了人间纷扰。却没轻松片刻,忽然又从远处传来一声赛过一声的呼唤:“元女君!元女君——” 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踩着草叶窸窣而来,在田埂上相拥的俩人,才不甘不愿的分开。 俩人并未听清楚来者喊的什么,但瞧见来人有个眼蒙白布的,鬼面大将先将红衫姑娘,拉到自己身后挡着。 待走近了,听见高长恭的心腹通禀,才知刚才斛律右丞在时,就有谋士自荐来访,但被兰陵王给婉拒了,如今居然追到了麦田里,指明要找郑玄女,当时高长恭的亲信们正守在路口,不敢打扰大哥大嫂,但人都找上门了,他们只好给带路引见。 待二人走近,元无忧从高长恭身后挣脱出来一看,居然是祖珽和颜之推。 高长恭看样子很不待见祖珽,他只微微俯首尊称了一句:“祖刺史。” 但他并未抱拳揖礼,只是骤然攥紧了与元无忧十指紧扣的大手,掌心微微汗湿。 元无忧虽在吏部尚书府,挂了个医师虚职,但自己华胥女国主的身份已是人尽皆知,对齐国主都无需行大礼,对个被驱逐出都城之外的佞臣更没必要。 她也附和了声:“祖刺史。” 却不料这位白衫蒙眼的祖刺史,闻声居然向身后恭敬的作揖:“元女君怎么站身后去了?” 颜之推便会无奈地将他掰回来,“在这厢!”而后跟元无忧作揖行礼,解释道:“刺史自从被芜菁子熏瞎了双目,便落下了听声辨位方向相反的毛病,还请二位王驾见谅。” 高长恭道,“安德王不在,便只有一位,华胥女国主乃帝皇之尊,本王岂敢与她并列?” 颜之推一捋长须,笑眯眯道:“兰陵王还不知吧?吾主特封荥阳郑氏的遗孤郑玄女为汝南女君,位同郡王,尊比皇后。” 高长恭只觉耳边嗡然一聋!“什么?” 经祖珽一说,元无忧这才得知,郑观棋回邺城后,向陆女相举荐了郑玄女为官。与此同时,邺城的天子也派遣守邺人传信于祖珽,让他如若辅佐汝南女君西征立功,可一同回朝受封。并于近日调洛州刺史独孤永业、济州刺史尉迟孟都为她驱使。 高长恭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始料未及,他愣愣地瞧着,媳妇儿搀扶盲眼刺史走在前头,已经在谈论齐国主给她的立功标准,和可供她驱使的兵马有多少了,高长恭才意识到,恐怕本次被夺下兵权不受重用的,仅他自己。 眼下齐国主对这位“汝南女君”的重视程度,光凭委派下来的武将和谋士即可瞧得出来。 尤其这位谋士祖珽,还说北周侵略木兰城的府兵里,有感染瘟疫的,因此才对郑家药山大肆洗劫,却使不少百姓因此染病而死,但他有一计可绝杀对面。 兰陵王忙道:“不能用死尸。” 祖珽颓然:“那没了。” 元无忧听得茫然, “死尸能做什么?周军都害木兰城又发生瘟疫了,不得先隔离救治吗?” 女君一问及自己擅长的领域,祖珽兴奋道: “周军发生瘟疫乃天赐良机,我们就该把染疫病的死尸抬上投石车,抛去敌方营地,或放敌军水源上流处。” 此番言论言简意赅,足矣把元无忧震惊的半晌没回过神来,“这么离谱,你咋想到的?” 祖刺史知道刚才在身旁搀扶他的,便是汝南女君,此时便朝反方向的颜之推作揖道: “下官不才,自幼以前三国毒士贾诩为师。当年曹操军中遭瘟,其他谋士只会想到掩埋焚烧尸体,杜绝瘟疫大规模扩散,贾诩却会建议曹丞相把尸体拉到刘皇叔城里,或刘备军营的水源处。今恰逢其时,女君可效仿。” 祖刺史嗓音柔缓,抑扬顿挫,听着没什么声嘶力竭的锋利,但一字一句听下来,明明是头顶烈日,暴晒在太阳底下,元无忧仍感觉从天灵盖儿凉到了脊梁骨。 她忙道,“此计恐伤天和,不利于西征。” 祖珽抬手扶正了眼蒙的白布条,感慨道: “利于孝征就行。” 元无忧疑惑:“什么孝征?” 祖珽微微一笑:“孝征是我。” 元无忧虽然无语,但也不敢不言语,生怕他以为自己认同他,赶忙婉拒,“多谢陛下好意送来谋士,但用计需三思,祖刺史也舟车劳顿多日了,请先回馆驿休息,来日再议。” 说罢,她故意放慢脚步,去拉高长恭的手。 她刚对上男子深情浓烈的漆黑凤眸,小声问他,“怎么不吭声?” 高长恭咬牙切齿地小声私语,“我早知他乃当世毒士,前两年沌口之战水淹农田引发瘟疫,正常谋士是发药防治,而他说天助我也,也是这番绝路……当时谁领兵不说了,总之害得大齐一战臭名远扬,婴儿止啼。” 仗着祖珽眼盲耳聋,这俩人故意慢走几步,在后面耳鬓牙语的说悄悄话。 祖珽的谋士之策就这样被汝南女君婉拒了。 待几人走出农田时,祖刺史在颜之推的搀扶下,不死心地上前自荐道: “女君定要三思啊,我能让女君名垂千古。” 元无忧眼一抬:“美名还是骂名?” 祖珽:“那您别管。” “请祖刺史先歇息吧,咱们来日方长。” 几人刚走出麦田,上了马车,就来了一列甲胄覆面的陌生骑兵,称是斛律右丞的部下,请兰陵王去议事。 兰陵王本想拉着媳妇一同前往,那位甲胄覆面的骑兵,却强调道:“右丞只单独邀请兰陵王,而非郑玄女。” 祖刺史也不客气地,冲那骑兵斥道: “你这武夫好生无礼,这位可是天子敕封的“汝南女君”!印信榜文还在本官手中,斛律右丞仗着是天子岳家、皇后母族,就敢如此猖獗,反驳陛下敕令吗?” 那骑兵这才利索地翻身下马,对元无忧抱拳行礼,但语气不卑不亢地道: “卑职拜见汝南女君!” 结果,还是单独召走了兰陵王去商议军事。 第285章 无愁天子 兰陵王一走,元无忧只能扶祖珽上马车,此时有辆平平无奇的粗布马车停在土路中央,盲眼刺史却掀开车帘,让元无忧先上去。 她也没怀疑,抬腿踩住车板往里一看,只见软垫上头,已经坐着一位红裙细腰的美人。 这位娇艳的小美人拿半透的红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语气清脆地道: “国主姐姐近来可好?可有思念朕呢?” 仅凭这一句话,都没瞧清楚他的正脸,此时一只脚踩在车上的元无忧,已经吓得浑身一震,“哇!”一声仰面摔下车去。 幸亏祖刺史老当益壮,反应迅捷地,在后头扶了她一把,这才阻止了惨案的发生。 待当元无忧也挤在马车上,身旁坐着祖珽,对面是男扮女装的小国主和一位蓄须男子,她心里别提多忐忑了。任谁能想到,斛律明月把高长恭支走,是为给她来这一出啊? 眼盯着对面坐着的红妆少年,元无忧大着胆子问,“陛下不是走了吗?我家冯妹妹呢?” 高纬本就男生女相,一上妆、梳发髻,就更显得五官柔美,怎么瞅都娇艳欲滴。 他花瓣似的雁形唇微启, “冯令心已随段左相回邺城,此处没有陛下,你切莫暴露孤的行踪。若是足下不知如何称呼,可唤朕为‘无愁’,与国主姐姐可凑一对无忧无愁,但别问表字。” 这位足下姐姐闻言,瞪着琥珀眸子,一脸真诚:“陛下可有表字?” 被她精准踩到痛脚,高纬咬牙恨齿,玫红的眼尾忽而上扬,“……你能听懂人话否?” 元无忧这才把视线转向皇帝身旁,那位一直不做声的蓄须襦袍男子,“这位是?” 男子拱手作揖:“侍中高元海。” 高纬叹了口气,“朕是担心你不器重祖珽,把他逼去北周献计,那我们大齐就遭老罪了,更怕你重用他,让朕的名声更臭。” 元无忧听着只觉好笑。 想不到高纬自知名声不太好,他依然觉得用了祖珽的计谋,会让自己的名声变臭。 见陛下在女君面前,如此拆台阶全盘托出,祖珽、高元海对视一眼,随后异口同声道:“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高纬微微摇头:“你俩不算,跟你俩聊天,朕就是孔孟在世。” 随后,高纬又将目光投向元无忧,“朕对女君可是寄予厚望,听闻北周对岸已囤兵十万,还把瘟疫带到了鲁阳,女君且看如何破解?” 祖珽义愤填膺:“臣早说了,用投石车把尸体投过去啊!” 高元海听罢,一拍面前小桌板:“荒谬!你出的是人出的主意吗?” 元无忧甚为感动,举起双手刚要鼓掌,高元海下半句话就到了:“休打我粮草的主意!” 元无忧登时和小皇帝四目相对,高纬那双泛红的桃花眼里,同样满溢无奈和同情,俩人默契地点了点头,达成了某种共识。 兰陵王被斛律明月叫去商议军事,确实是齐国主授意,但斛律明月只知天子封荥阳郑氏的遗孤为汝南女君,并不知天子乔装改扮来了边境。 元无忧见小皇帝如此大胆,不带护卫只带心腹,不顾龙体安危就敢到边境见自己,自然劝他回去。 那可真是一番好言相劝啊,“陛下您寻思,男扮女装、假装是自己妃子来战场这事儿,是一国之君能干出来的吗?哪有您这样…身娇肉贵却作践自己,御驾亲临督战的皇帝?你起码得让兰陵王在身边护驾啊。” “朕只相信你。更何况,皇帝怎不能如此?听闻春日里,周国那个鲜卑天子就隐姓埋名、成了你的白虏奴,你又给人家治病又留在身边,只怕兰陵王都未能近你的身,他却在卧榻之侧,日夜侍奉着你吧?” 元无忧真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她侧头看了眼同坐车厢内,在互相掰手腕的祖刺史和高侍中,因着颜之推派去跟斛律明月传信了,留下这俩谋士都是会察言观色的七窍玲珑心。即便这两位平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眼下两位国主说话夹枪带棒,也不敢抬头乱听。 女国主豁出去了,只是微微一笑,“陛下这是怀疑我的口味么?我怎会放着容貌倾国的兰陵王不吃,而去啃一个鲜卑丑鬼?” 载着四人的两辆马车,迎着偏西的日头,直奔边境而去。两位谋士早就不敢听了,半路便辞别两位国主,登上另一辆空跑的马车。 下午时,元无忧带着换上军服的小国主去了边境,从堵阳遥看博望坡。 并得到消息,对面博望坡近日厉兵秣马,对犨县虎视眈眈,且不是一天两天了。上次周国主里应外合时,不就险些城陷吗? 对此,小国主拍着红衫女国主的手腕,语重心长地道: “此战如若立功,你位同郡王尊比皇后,若城陷,你赶紧滚回华胥,齐国绝不留你。” 元无忧长叹一声,“给我出题逼战是吧?” 小国主拂袖,转身收回视线,哼道: “汝南女君若无能守城,又有何胆量求娶兰陵王?朕原本欲与华胥联姻,经此一战立功,把堂兄送出去和亲呢。” “和亲倒不必了,我自会研究战策。” 祖珽适时出声拱手:“女君,臣有百余计。” 元无忧眼神一侧:“不可杀人为绝户之计。” 祖珽:“莫慌,臣还剩五十计。” “不可用毒。” “无妨,臣还剩二十计。” “不可坏我名声。” 祖珽一咬牙一跺脚!“那就剩一个了,有请高元海。” 高元海喜滋滋地上前:“死了的将士先别扔,我有一道自制的小菜。” 祖珽不禁斜他一眼,“你不是吃素不杀生吗。” 高元海把手一摊:“又不是我吃,又不是我杀,快把那些死尸抬走,我的心都要碎了!” 元无忧在此时此刻,无比同情高纬,更加理解了他所作所为。任凭谁手底下有这帮妖魔鬼怪,心智还能正常啊? 甚至放眼整个大齐国,齐国主跟他的部下们一比,他居然是最理智仁慈、最正经的。 …… 第286章 狼狈为奸 元无忧护着小皇帝这三位,从堵阳赶回犨县馆驿后,在别院久候多时的高长恭,见她吐露的第一句话,不是说会议纪要,而是驴唇不对马嘴的问了一句: “倘若周国白虏以你身负一半鲜卑血脉为由,认为宇文氏是在效仿元氏,说都是鲜卑人,元氏能坐华夏江山、宇文氏怎不行?但汉人不服你的西魏继任者身份,怀疑你的正统性,你又当如何?” 高长恭能有此深刻一问,显然是受了什么人的警示,否则不会前瞻到,替她从身登帝位后的视角忧虑。 元无忧还是挺欣慰的,故而无需过多思量,她心中早有答复。“此事我早有定论。以北周为论,宇文氏虽然是篡权夺位的反臣,但十几年来一应制度延续前朝,历任皇帝无不勤政为民,致力于胡汉融合。” 眼前的鬼面大将,浑身透出一股、长脑子了的气息,连肃杀锐利的凤眸,都沾染了权谋的浊气。元无忧不禁伸出手,去抚摸他冷硬的鬼面盔。 “故而我不管当政者是胡是汉,凡推崇汉家,率族融入并成为我们汉族的,助我复兴华夏的,我都认其是正统并支持。简而言之,加入汉族以我们为尊的,就是一家人。” 高长恭点头附和,“英雄所见略同。” 元无忧直接问了, “你们商讨过后,现在是何情况?斛律右丞还是调走了你部下中军么?” “并未,斛律右丞说暂且借我留用,眼下先按兵不动,还待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当晚就出现了。 真可谓说曹操曹操就到。 ——晚间用完晚饭,元无忧被颜之推以一册兵书为由,从高长恭身边唤走,诓到了祖刺史和高元海院里开小会。 原来他们得到的一手消息,有党项部叶护遣使见卫国公,说遭受吐谷浑慕容部袭击,要向宇文国主搬兵求救,却在长安被太宰宇文护乱棍打出,又听闻华胥女国主羁旅于齐国,这才到边境来。 宇文国主畏于太宰禁令,不敢接见,卫国公却将其拘禁,使臣几乎死在这里。 其实周国的傲慢过激之举,也源于恐惧。这党项之前被华胥征服时都不安分,不听管束且彪悍,党项八部铁骑甚至敢把蹄子踏到嬮妲去,跟远西支楞两下,可吐谷浑同样以铁骑闻名,此举显然是要分高下。 对此,祖珽豁然出声, “遥想前三国,李儒“携帝东行火烧洛阳”,贾诩“文和乱武,风起长安”!而今华胥女君若拜我,则可统一北南,国土必胜强秦雄汉,女君必能比肩始皇,超越家母魏武帝,威震史书千年。” 高元海感慨:“我本欲效仿文和乱武,但武成帝不成器,只能祸害武成帝的儿子了。” 元无忧左顾右盼在屋里打量,可惜屋里除了这两位再无旁人,连窗外的虫都不叫了。 “好家伙,二位可真没拿我当外人啊,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也不怕隔墙有耳?小国主呢?” 祖珽长叹一声, “国主调来的守邺人禁卫军,被斛律右丞逮到了,如今陛下在岳丈院里挨训呢。” 三人之中高元海最谨慎,他此刻防备地爬上木榻,趴在窗前扒着窗棂子往外端详。 “我倒希望陛下早点回来,感觉女君的胆量宽容,都不如咱家陛下。” 元无忧皮笑肉不笑的附和: “我一个浑身正气的华胥国主,岂敢效仿陛下的万分之一啊?” 她此时就想,假如某国以侯景为君主,吕布为将,祖珽为军师,谋士高元海,那其他人可要遭老罪了。 但祖刺史深信汝南女君是可辅之君,对自己没早生几年、跟着西魏女武帝起兵发家,成就大业做开国功勋,位列太庙,一直是耿耿于怀抱憾终身。 故而他觉得眼前,对面周国那个党项使者就是个突破口,且打听到人被囚在小长安聚,虽然这是刘秀兵败王莽之处,但女君不用担心,她这位西魏少主,面对鸠占鹊巢的鲜卑白虏,就如刘秀面对篡国反贼王莽一般,定会天降奇石襄助,匡扶汉家皇室一雪前耻! 元无忧也想给谋士信心,但别的谋士:主公此计若成,此城唾手可得,粮草皆入我手! 而这位祖刺史的计策,她听了半天,越听越害怕不说,都想报官抓他去了。 祖珽还在洋洋得意地道: “女君信我,此计若成,保管十年内此地不会有人踏足,你的名字能医得小儿啼哭!” 祖刺史满腔热血的计策她并未采纳,且那小长安聚远在宛城腑脏之地,据此路途遥远,且有重兵把守,元无忧不敢去送死。 许是高元海的虔诚祈祷颇有见效,在元无忧打开灯罩换烛心时,小皇帝回来了。 他仍穿一袭绛红色军服,头勒抹额、墨发披散着,原本走路都垂着头无精打采,待瞧见屋里坐了一位红衫姑娘,顿时眉眼带笑。 “女君在此真是巧啊。方才席间见到安德王,朕便想回来问你呢。” “问我什么?” “问你在这文襄帝家诸子里,你更喜欢哥哥还是弟弟呀?” “什么哥哥弟弟?” “长兄做派的兰陵王,顽劣的弟弟安德王,他们兄弟脾性相反,却又实在血亲深厚,我若是你,就两个都收了。” 小皇帝此言一出,高元海便拉着祖刺史,小声要带他回避。 祖刺史却推攘着他,语气难掩兴奋, “我瞎,我哪也不去,我就剩耳力好使了,还不让我听么?” 元无忧权当听不见俩活宝私语,正色道: “……陛下别戏言。” 小皇帝见她坐在桌前,也走过来坐她旁边。 “何来戏言?高延宗为帮你出头,敢杀自己的侍卫兄长的爱将,被发配边疆都毫无怨言,却因郑府遭难而抗命,回到木兰城,你还敢说你们叔嫂之间没什么?尤其是那晚鸿门宴席间,你俩对视的眼神属实算不上清白。” “……”元无忧真想给这小皇帝打晕,但她盯着他那张稚嫩漂亮的笑脸,也不忍心。 坐在她身侧一只绣墩上的高纬,眼神亮晶晶的看着她,见她不语,更加兴奋起来, “朕果真言中了?兰陵王那人古板憨直,必会守身如玉,安德王可是个风流人物,明面上可没看出来他勾引嫂子,那他私底下怎么勾引你的呀?听说他最初与你交好,是得知你成了嫂子,才与你疏离的?” 红衫姑娘听罢,无奈地挑了挑眉,凤眸微眯眼尾上扬, “陛下究竟有什么情报系统,真会扯老婆舌无中生有,我只喜欢高长恭那种…得不到的嘴边肉,对风流人物可下不去手。我跟安德王是臭味相投的挚友,陛下误会大了。” 说罢,她从绣墩上潇然起身,作势要走。 小皇帝却一把拉住她袖子,不甘道,“什么臭味相投?你俩分明就是狼狈为奸!” “呵呵!”红衫姑娘忽然抬掌、扣住腕上少年那只冰凉的细手。“你说狼狈为奸便狼狈为奸吧,陛下,想要陪他们兄弟一起么?” 高纬抬头,正和元姐姐那双危险地微眯的凤眸,四目相投。 第287章 后宫法则 高纬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瑟缩地从她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 随后瞪眼望着眼前的姑娘,后知后觉自己被威胁了。 “元姐姐想做朕的外室吗?反正朕不吃亏。” 元无忧冷下脸去,漠然。“陛下请自重,我对小孩子没兴趣。” 红衫姑娘还没迈开步子,一旁的两位谋士便赶忙告辞,溜出屋外去。 见她要走,小皇帝伸出两只脂白的秀手,一把拽住她的衣袖。 “啧,没劲儿,刚有几分刨心掏肺,姐姐跑什么?你我这种人只合做战友,不能做夫妻。” 国主姐姐眼里像嵌了两枚通透的琥珀,那种锐利眼神静静地落在、他抓她衣袖的手上。 “陛下如此会看相算卦,那答应把高长恭嫁给我之事,可属实?” 高纬讪讪收回了自己的手,啧声道, “要朕说你什么好。你我谈笑间…就把个威震边疆的盛年大将卖给女人了?岂非对他毫无尊重?得亏兰陵王忠贞守节,又痴情于你,否则他宁可自尽,也不会受此屈辱的。” 被他这么一通训斥自己不尊重人,是元无忧没想到的。她虽被训责,心里却舒坦多了。 “陛下当真睿智仁德,他虽远嫁和亲,我定不会亏待高长恭,定予他三媒六证明媒正娶。倒是陛下,何必装的风流邪魔,宠信奸佞?” “当污浊成为常态,清白就会被驱逐,就像朕当初劝过你的,你唯有抛弃良心,才能做众人眼前的太阳。” 她仍站在他面前,小皇帝唯有仰头观她。即便是仰望,少年眼中也满溢侵略。 “我若昧着良心,能做谁的太阳啊?陛下此言是不打算支持我,娶兰陵王为后了?” 高纬笑着去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坐回来, “朕当然支持。文襄帝的嫡子嫡孙仅差一步就成了皇太子啊,中原皇族不像你家,把控着皇位留给你个独苗,朕巴不得文襄皇叔家,这位对朕最具威胁力的四儿子远嫁和亲。” 待红衫姑娘折腰坐在面前,高纬仍对她周身的肃穆气度,心有余怵。 “只是……朕身为他的爹家人,也担心他入赘为华胥国父后,举步维艰沦为下堂。” “陛下的担心过于高瞻远瞩了些,我像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吗?” “你尚未执掌大权才敢说这话,可你先是华胥女帝,再是兰陵王妻。若有一天重回长安,你更是一国之君。你会为了朝廷稳固而娶权臣之子,还会多娶几个维持制衡。” 话说至此,红衫姐姐倏然挑起琥珀眸子,略带惊诧地盯着高纬。他从容微笑, “届时长安的关陇门阀,都会为做你的皇后争论不休,你的皇后即便是周国当朝天子,都不能是兰陵王。因为他是齐国皇室出身的敌对势力,你需要本国势力的皇后,男皇后至少也要有心机又贤明,制衡后宫。” 元无忧点头,“陛下是真没拿我当女子啊,一口一个男皇后,全无那些刻板隔阂。” “这有何刻板的?那些以性别为局限的,都是没本事又怕女人抢自己饭碗,当今乱世,胜者为王败者为后,正如率六镇起义的北魏公主元明镜,她打破子贵母死的无人性规矩,把西魏男帝娶进后宫,部下的柱国大将军信服她的能力,反抗不过她的铁腕手段。” 小皇帝拉起元姐姐的袖子,凑脸过来,语气乖俏地打趣道: “朕也理解他们。试想战场上,出现这么一位所有男人都打不过的女人做首领,这帮见惯铁血征伐的男人们岂不是更兴奋、想对她投怀送抱了么? 朝政上有女帝出现,对男人来说并非附庸,而是一种新的诱惑,谁不希望挚友兄弟也能做夫妻,顶头首领是自己强悍的老婆?其实最想攀附权势的还是男人。” “陛下真是洞观千古啊。” 齐国这位小皇帝属实清醒又世故,此时说到兴头上,更是面色凝重地拍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又一针见血地道: “朕还是不建议你俩成婚。兵法云“上兵伐谋,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就像兰陵王,他是将帅之才而非帝才,又真心痴情于你,痴情于帝王就会害死自己,而他做皇后便不能再掌兵权,只能居深宫守男德,这让他唯一的才能也被阉割了,和杀了他有何区别?” “我没那么顽固,他只要不领我的兵造反我自己,不在大是大非面前偏袒爹家,我会支持他做武将皇后。” “倘若你让他领兵攻打爹家呢?他领妻家的兵,就会陷入两难。而他也做不好皇后!做了皇后,他不能与外臣和爹家人见面,要注意言行,他万一有纰漏,前朝后宫的男人则会群起攻之,把他拉下马。” 高纬这番未雨绸缪,把元无忧听不吭声了。 顿了顿,他又续道: “高长恭这种人坚贞守节,极刚易折,他坐在你皇后的位置上,即便收敛本性,学着端庄贤惠,也只会如履薄冰,早晚会出错。” 元无忧确实不懂这些宫斗政斗的规矩,毕竟华胥内政堪比蜀汉,一片清明争贤名,虽说她有个继父做君后,但也是在她生父死后。那位继父又是元家皇室嫡亲,本是最有资格与她母皇争皇位的男人,最后却嫁给母皇。 思及至此,元无忧只能继续点头, “陛下这番爹家人的肺腑之言,我替高长恭感谢陛下了,也让我惭愧,白活十几载。” 高纬许是设想上了瘾,盯着元姐姐诚心听教的目光,更加激奋, “你若真喜欢兰陵王,上策是在齐国完婚。朕能给你与他同等地位的尊荣,婚后他还是大齐最年轻的美人战神,你们爱而不得,都是对方心中的暖阳明月,可追不可摘。” “怎么,还有中策?” “中策是你给他贵妃之位,让他做你最宠爱的贵妃,再找个能震得住前朝后宫的男人做皇后,多娶几宫贵妃掰手腕。这样即便你再宠爱他,男皇后忙着斗其他贵妃和争宠,也没空和他这样的傻子斗,也会宠爱他。 最下策是他做皇后,不出三月他必出大错。这是无论男女古今都适用的,后宫势力平衡法则。” 元无忧听罢,都佩服的不行了,真不愧是自幼在权臣后宫里,长大的皇太子,高纬还真学了不少好玩应儿! 第288章 党项使臣 “陛下对后宫的阵营和政斗,可真了解啊。” “朕的皇后是斛律明月幺女,虽出身兵家,但精通六艺文武双全,可兰陵王跟斛律家比不了,斛律家陪太祖打下了东魏半壁江山,而今更是执掌兵权,守护大齐。” 高纬话说至此,瞥了眼元无忧,啧声, “兰陵王却对华胥毫无贡献,对北周西魏倒是有仇怨,他入赘后会被关陇门阀的朝臣骂死。就凭他那脾气,只有他在前朝见人就砍,你跟他后面擦屁股惹怒朝臣,被骂昏君这一条路。” 说到此处,他忽然笑了,“听闻元家女帝对突厥有莫名的吸引力,突厥可汗阿史那燕都心悦你母,其女昆涂欢公主心悦你……你倒是可以北联突厥,南结陈朝,把北周拿下来,让那鲜卑天子退位做皇后,他那心机绝对能震得住朝臣,且宇文家势力对长安有大用。” 年方十五的小皇帝头一句,就把元无忧憋了多年的旷世囧事,又给提拎出来了。 突厥可汗恨嫁女帝,其实都是坊间话本的野史讹传,当时制霸北方几百年的柔然虽在走下坡路,但揍一揍日渐强盛的突厥,也只是晨练一般轻松。 故而几番被揍的突厥可汗,这才遣使求亲,想联盟西魏,以女帝外室夫婿身份搬救兵、抵抗柔然,而非内附为藩属……本就是突厥心眼城府太深,想跟西魏拉平辈分,让有姊妹之盟的西魏和柔然反目,自然不被应允。 而此时,眼前这位齐国小皇帝的狂言绮语,更让元无忧觉得一句一个大霹雳。 他高瞻远瞩,口无遮拦,故而像个疯魔。 她信,但是不能全信,更不能表现出来,故而元无忧眉眼微蹙,苦着一张脸, “陛下能教我点儿好吗,我尚是飘零之身,一无所有,就别提当昏君和稳固后宫之事了。” “这样吧,我军对面是周国南阳郡,襄阳与荆州之地和西梁接壤,你如若能夺取西梁和荆襄之地,朕第一个承认你是后魏女帝,当年三国刘皇叔就是从荆襄之地发家,你生父也是自荆襄之地名传于世,你家有传承啊。” 元无忧听罢,琥珀眸光倏然一亮, “陛下,关于战利品的归属权和两国缔盟一事,就此立个字据吧。毕竟我是…要去夺北周的地盘。” 这一晚上没见高长恭几面,元无忧却深感对不起他。倒不是她和他家国主谈笑间,就把他终身大事给契定了,而是……高长恭过去曾那般抵触陆女相、奸佞、小国主等,而她却为一己之私,和他们打成一片亲如一家,简直是与高长恭愤恨的一切,与高家的腐烂王朝同流合污,臭味相投。 元无忧愈发意识到,她与祖传的华胥一梦越来越远,倒离成为个清醒的昏君越来越近。 俩人在屋中说话许久,祖刺史和高元海原本在外面回避,此时忽然敲门来通禀,守邺人得到消息,怀疑那党项使臣在对面博望城。 元无忧感觉是周国诱敌之计,想问“守邺人”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皇家禁卫,居然连情报都能搞到,但凡有一分可信,她便忍不住咬饵上钩。 …… 夜色如泼墨,天空悬着一弯峨眉月,万千繁星争相璀璨,如银河在汩汩流淌。 大齐国的汝南女君在星夜底下,身披明铠、腰佩秦剑,只带了阿渡和几个身手矫健的甲兵,便纵马奔袭几十里,趁夜奇袭驻守在博望城外的周军营寨。 元无忧到了地方,先手撂倒两个站岗哨兵,便拿爬山虎抓住营帐门口的拒马,她试了试绳子的结实度,这才让身后跟来的几个守邺人、动作轻声地扯开路障。 好巧不巧的,她准确地摸到了被卫国公关押囚禁的,党项使臣的营帐,因为夜里就他一个人帐内酒气熏天,满嘴羌语骂骂咧咧。 元无忧孤身进帐,果真瞧见个人,头戴角帽身披斜襟大袖,如此盛夏,他的衣领上都缝了一圈狐毛。 她本想将人直接劫走,待到俩人四目相对,她刚用羌语说声“跟我走”,这位党项使臣一听她懂党项羌语,竟然顾不上她是来打劫自己,便激动地拉她一起来喝酒吃肉,还邀她喝、据说有一千来年的西凤。 原来周国虽名义上囚禁了党项使臣,但也没亏待他,帐内还给他摆满了酒肉让其自娱。 惊得元无忧赶忙自报家门,作揖道:“请使者切勿惊声,我原是华胥储君元既晓,为与北齐兰陵王叙旧暂居汝南,眼下他乡遇故,还请使者随我往舍下一游。” 一听这位红衫金甲的武将少女,竟是华胥女可汗,党项使臣登时热泪盈眶,自己就卷起铺盖,收拾行李要跟她同去。 元无忧赶忙拦了一把,“你卷那草席干什么…中原到哪都有这个。” 这位党项使臣也是心大,撂下草席又去收拢人家给的笔墨纸砚,连铺满跟虫子爬似的蝇头小楷的白纸,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使臣此举看得元无忧眼眶一酸,颇感心酸,这等中原遍地的纸笔,在党项可是稀罕物。 别人眼中的党项八部铁骑,那战斗力有多强?连鲜卑府兵都说:党项出没,寸草不生。没有投降,只有投胎。据说蚂蚁窝都会被浇开水,蚯蚓都得竖着劈,鸡蛋都被摇散黄,狗都要被扇两巴掌,死人都得爬起来磕一个! 曾内附华胥的党项族虽凶名在外,沙域铁骑威慑河西,其实不事农业,衣、食、住皆仰赖畜牧,无文字历法,以草木枯荣计算岁月,崇拜萨满天神,常用羌语及汉语。 而她身为华胥国主,却极不称职,不过是因自幼享惯了长安的富足,便只想着收复华夏大地,而连周边附庸的小国、部族都忽略不顾,致使忠诚臣服的部下仍处境艰难。 党项使臣许是瞧见了她目光悲悯,身后还来了个红脸少年催促她快走,周军来了,他讪讪道, “都怪周国没诚意,非让我写汉字,倒是喊了个懂羌语的大官儿,但那人荆襄口音太重,又说喊西域口音的人来,现在也没见到面。” 第289章 俩都带走 一听他那几流拐弯的汉语口音,元无忧险些不厚道地笑出声来,他居然能把每个音都发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难怪周国需要译人了。 元无忧身后跟着背个大包袱的党项使臣,忽然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一掀帘帐,只见打外头挤进来俩脑袋。 人未到声先至,来者头一句就是:“小无忧?” 元无忧定睛一看,头一位进屋的,是位冠发长须的美髯公,面色白里透着红润,一见了她更是喜笑颜开,竟然是旧相识的熟人。 随后进来的另一位也是熟人。 元无忧这头赶忙对着进屋来的美髯公作揖,“见过襄阳赵太守……” 她话未说完,便被这人扶了起来,“岂敢受少主尊礼!自长安一别,已六载未见啊。” 随着襄阳太守进屋,得以看清紧跟其后的,一位银甲黑衣小将。 党项使臣不禁面露震惊,对着没戴头盔的万郁无虞打量,男子只勒了条漆黑抹额,将满头墨发披散下来,刘海儿遮了半张脸。 使臣慌忙要一合手,“可…” 万郁无虞原本仗着只露半张脸,眉眼漠然低垂,有些提不起精神,此时见状,赶忙拦住党项使臣, “不用可是,我便是周国派来与使者联络的大都督宇文符翎,原名万郁无虞。” “你不是拓……” “托周国和华胥的洪福,让我有幸接见您这位党项使者。” “……您说原来叫什么?” “万郁无虞。” 自打万郁无虞一进大帐,元无忧便无心与身旁的父亲旧部叙旧,对着他怒目而视。 此时见他衣着如此不庄重,就来见党项使臣,还初次见面便如此无礼又热络! 唯恐昔日的附属部族,被叛将三言两语忽悠走,元无忧怒从心头起,果断抄起一拳、照万郁无虞脸抡过去! “你怎么没死啊?就是你杀了我姥姥!!” “非我所杀,是——啊!”万郁无虞辩驳的话未说完,拳头便照着眼眶而来。 这一拳正中万郁无虞的鼻梁骨和眉心! 元无忧只觉触手的肌肤细软湿滑,都没觉得硌手,而这位比她高半头的异族大男人,居然被她这一拳打的眼一闭,就地倒下……栽进了身后的襄阳太守怀里。 党项使臣也傻了,那双铃铛似的大眼睛、就在华胥女国主和倒在太守怀里的,小将军身上来回流转, “可汗…何等神力呀?一拳把人打晕了?” 怀里抱住昏死过去的小将军的襄阳太守,此刻急忙抬头看着元无忧,“他箭伤未愈又感风热,先医治他啊!” 按襄阳太守的意思是就地医治,且因为刚才那一闹,附近的营帐里都响起了戒备声。只怕聋子都能听见了。 元无忧赶忙给身旁的红脸少年一使眼色,“带走,我护送使者,你把这俩全都带走。” 襄阳太守愕然,“哪俩?” 默契地阿渡冷着脸上前,身手利索地,麻肩头拢二背把襄阳太守先捆了起来,还踹了一脚昏死过去的银甲小将,确认他不是装的,才绑上麻绳。 打劫的众人没回堵阳,而是大晚上跑到了堵阳往南的舞阴城。 深夜的舞阴城门已经下了锁,进入宵禁。 元无忧正考虑着亮出汝南女君的身份能管用吗?身旁的守邺人已经劈开了门锁,对着被惊醒,赶来的守门将士,直接亮出腰牌: “天子御令,大齐通行!” 元无忧暗自点头,果然,齐国主办事从来不用商量。 ——舞阴城馆驿内,正厅里。 摆在地上五花大绑,醒来后也只能倚靠承重柱坐着的万郁无虞,和坐在桌案前食宵夜、品茗的襄阳太守形成了鲜明对比。 因着舞阴馆驿少有京畿官员宴请,所备的都是长条桌,这位汝南女君便与党项使臣同坐一桌,红脸少年跪坐在旁侍奉,而女君对面才坐着襄阳太守。 这位华胥女国主对党项使臣礼遇至极,还温和地,给党项使臣介绍中原特色菜,说华夏大地物产富足,华胥子民也该同享。 引得使者倍感受宠若惊,女可汗连肉都替他割好,就差喂他嘴里了,他赶忙要自己来。 元无忧便跟赵太守唠荆襄名菜,还不忘瞥了眼倚在红漆木柱上,五花大绑的男将军。 他倔强地抿着唇,闭目养神,被她打了一圈后眉心眼窝都有红记,脸却愈发苍白。 赵太守逮住了她投来的目光,又想起她打那一拳时,虞将军的辩驳,急忙帮腔道: “那夜郑家遭难,下官也有所耳闻。是府兵急于贪功先惹了祸,虞将军才去制止。” 眼下各自为政,各执一词,可元无忧更信自己亲眼所见。但她可不能在这时候,跟故交为叛将之事,闹的急头白脸掰扯不清。 于是,上一瞬她还在谈笑风生,下一刻就听见了一阵咕噜噜的肠鸣声。 “万郁无虞不是胸口中箭了么?就算没死也不能这么全须全尾啊。” 小国主幼态未褪的脸上,五官本就生的精致娇艳,连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都颇为明显,活色生香。 故而她唇角微仰的询问时,赵太守一眼就能瞧出她的讥讽笑意。 “听闻无虞将军是被金锁挡了一下,箭镞穿透金锁刺破胸口,只受了皮外伤。” “这箭伤也没伤了嘴啊,还是被人薅了舌头?之前对使者满嘴热络,到此处却一言不发。” 赵太守也回头看了眼闭目塞听虞将军,见他不吭声,便转回目光,笑眯眯的手捋长髯笑道,“今遇少主,才知华胥不养闲神啊。那样的苦寒之地,倒练就了少主一腔滚烫的热血赤诚,待人热忱。” 这位赵太守是元无忧生身父亲的旧部,此刻他乡遇故,自然对她虚寒为暖,说在她幼时曾见过几面,后来固守荆襄,时至如今,他仍总听人提起这位女帝遗孤,前朝少主。 而元无忧对党项使臣虚寒为暖,说自己过去为奸人所害,对华胥周边不够关怀,来日回华胥定要拜见使者。 既然话赶话到了这里,她便自然问上一嘴: “不知党项叶护派使者往北周朝贡,是否八部可汗授意的?我还未恭贺那位可汗即位呢。” 第290章 叛徒经验 “并非,拓跋氏可汗失踪多年,我们细封氏的叶护可绝无篡位之二心,若非近日吐谷浑慕容部勾结白兰,对我党项多番侵扰,我等不会来北周搬兵。可近日一见,周国主胆小羸弱,如人肉傀儡,宇文氏嚣张跋扈,我党项若结盟于这样的王朝,只怕更不受待见。” 使臣一开口,元无忧就险些被他拗口的汉语轰懵,幸亏她结合前后句,基本都听懂了。 听罢细封氏使臣这番肺腑之言,元无忧感慨党项八部内阋于墙外御其辱的同时,不禁瞥了眼端坐身侧,眉目低垂作沉思状的阿渡。 她不知阿渡在白兰是个什么身份地位,但在酒席宴前,她光警惕着他,说话就得有所保留,但是敲山震虎是可行的。 故而她道:“孤即日便会回华胥督战,吐谷浑慕容部出自鲜卑,党项大族拓跋部与元氏同宗,华胥定会支援。” 党项使臣自然欣喜万分,又在女国主亲切热络的“兄妹之谊”攻势下,好一番受宠若惊。 宵夜吃了半晌,还是党项使臣想起了坐在角落里,有位齐腮墨发遮了半张脸的小将军。 他便拱手冲女国主劝道, “国主何不将这位将军解开?他既已受伤又感风热,如此捆缚…恐难恢复,烙下病根啊。” 赵太守感慨,“这位党项使者是懂礼义的,这两日在大周营中对谁都不敬,唯独对这位叛将二公子礼遇,刚才来的路上还说呢,夸他有党项铁骑的英姿。” 元无忧不由得怀疑,“万郁无虞的母族,昔年从柔然投了华胥的党项拓跋部,镇守西域多年,只怕没少勾结党项。” 赵太守一听,捋须笑问: “听这话,少主认得虞将军?” 这位女国主原本手捏三足樽,举杯欲饮,此时被故人问到了心窝子,只好长睫微垂,语气从容: “认得,他曾是华胥的太女少傅,却被其父宇文深唆使,随母叛华胥,投北周。” 襄阳太守闻言,再不好说什么,只讪笑道, “那还……真是遗憾。” 就在这时,那位倚在柱身底下,一直闭目不语的银甲男子忽然呓语一般,从口中泄出一句什么来,但离的太远没人能听清。 党项使臣甚至支楞着上半身,几乎站起来去瞧那位,又眼巴巴望着身侧的女国主, “听闻陛下医术高明,去瞧一眼这位将军吧,倘若周国将军死于此处,也是陛下遭追责…” 这话有理,元无忧这才从桌案起身,让阿渡去给银甲小将松绑。 不知万郁无虞昏睡了多久,更不知刚才的对话被他窃听了多少,当红脸少年一凑过去、割开紧勒在他身上的绳子,男子便开始微弱的挣扎,可他连双手被放松后,都撕扯不过阿渡。 待被割成小段的麻绳散落满地,红脸少年收刀入鞘,利索的起身回来,元无忧才迈步,奔倚坐在红漆梁柱下面的银甲男子而去。 随着她硬底皮靴敲击地面的声响,一步一步紧逼过来,原本还有些神智未清的男子,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她面前,肉眼可见地举止慌张了起来,开始分辨声源的方向。 但他不肯抬头看一眼。 穿着黑衣银甲的男子因没戴头盔,便只拿一条黑布勒在雪白的额头,他满头乌黑的短发如一挂瀑布流淌,浓墨似的微润刘海儿掩住了他半张脸,只留给人半张骨相深刻、俊冷的五官。 他下颌骨瘦削,如鸦羽般浓密的长睫颤栗,随着她的走近,才缓缓睁开一双深邃眼眸。 那是一对双眼皮的凤眼,瞳仁又圆又亮,深黑眸子微微泛蓝,微眯时颇显锐利,刻薄。 在俩人相距不足一步时,万郁无虞才反应迟缓地拢紧衣襟,眼神骤然凌厉: “休要碰我。” 他出声嘶哑、低沉,又温软的仿佛在撒娇。 元无忧知道,他是因病所致。 要搁平时,万郁无虞别说像此时这般…对她低声细语,成了惊弓之鸟,浑身脆弱无助、眼神却警惕地防备她,他不抄起家伙跟她打一架就不错了,最低也得甩几个眼刀给她。 故而她现在很纠结,既想斩草除根补一刀,又碍于周围都是旧部和故交,她得将仁德装到底,连对叛将万郁无虞…都不能下狠手。 “将军误会了,别跟孤要逼良为娼一样。孤是怕你个叛徒死我手里,你的箭伤死不了吧?” 面对昔日旧主居高临下、劈头盖脸的讥讽,黑衣男子微不可查地…将身形往银白甲胄里微微瑟缩。 他眼眸微眯,垂下长睫,语气极力平静清晰地道,“无碍。你尽早送襄阳太守回去,否则通敌之罪做实,他和你都难逃两国制裁。” “啧,论叛徒的后果,还是你有经验。” 许是这些年他听了太多的冷嘲热讽,万郁无虞仍面无表情,只将长睫一掀,拿深黑眸子静静地仰视着她,从容镇定的等她回信。 该说不说,万郁无虞所言非虚,也是点醒了她。元无忧恐引发周国忌惮猜忌这位父亲的旧部,只能从此时起,刻意疏远襄阳太守。 头顶这位五官英挺的小女帝,将锐利的目光打在他脸上,四目相投,她先眼尾微扬, “如此……你便同襄阳太守留在这里,孤与细封使者还要彻夜叙旧呢。” 赵太守还未发表意见,坐在地上的万郁无虞居然眉眼骤然凌厉,神情紧张, “你们别是谈什么军事机密,我要旁听。” 几句话下来,他嗓音更是嘶哑起来,声音一句比一句低沉,尤其是那个“听”字,她几乎要听不清。 元无忧垂眼一瞧,男子未被墨色碎发遮住的雪白额头,已冒出了一层细密的虚汗。 她知道万郁无虞现在身体不适,且他反驳自己非是弑杀郑太姥的真凶,罪名尚未做实,她又是个仁心悯弱的医者,不禁叹了口气, “别逞强了虞美人,你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我这就让人给你抓一副治风热的药,还有…隔壁院里有个温泉池子,你可先去药浴一下。至于别的,你暂且不要插手。” 党项使臣这会儿也走下了宴席,满眼好奇地凑过来,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流转。 “虞美人是花名吧?陛下对将军的称呼如此亲近,倒…颇有称呼自家夫郎、男眷的亲昵感。” 第291章 有天子气 元无忧觉得晦气,但还是解释,“使者莫要误解,虞美人可是毒花,只可远观触则致命,不过是故人之间打趣罢了。” 此刻黑衣银甲的万郁无虞,颓然倚坐在水桶般粗的红漆柱子底下,他本就头昏脑胀的身体,听闻这话,更是憋的脸蛋苍白,眉宇皱着难掩尴尬,眼尾微微泛粉,他恶狠狠地、吐出一口微弱的恶气, “你休要…满口狎昵……” “啧,就是头发剃的太短了,你当初长发披肩时,也配得上一句“虞美人”,但你如今这个年纪,可不适合做剃头小子了。” 这姑娘的戏谑之言里,毫不加掩地嫌弃他年纪大。 万郁无虞把眼一闭,几乎不见血色的薄唇,扯出一抹讽笑: “多谢指教,我明天就剃成和尚。” 赵太守见俩人态度有缓,也凑过来劝道, “既是少主的旧相识,便由下官来照顾虞将军吧。” 红衫姑娘微微点头,转身要走,仍坐在地上的万郁无虞急忙伸出手——他想拽她袖子,却不小心抓住了一只姑娘家温热的细手,又慌忙松开。 这一套小动作发生的太过迅速,元无忧几乎没反应时间,只剩手背上留的指痕。 他的手很凉,眸光也是黝黑湿冷,在接到她投来审视的目光时,男子咬了下毫无血色的唇瓣,眼神坚毅地道: “你不要自寻死路,枉费那些前仆后继、为你能活命而赴死的人们。” 元无忧一愣,不禁垂眼看向他,眉眼一横, “……将军因何突然担心孤的安危?你个叛将不拿弓箭瞄准孤,孤自会活的好好的。” 话既然说到了这里,党项使臣闻言,默默在旁边掏出了随身带的白漆弓弩,殷勤献上: “可汗,他有弓箭咱也有,咱这是党项白弓!” 万郁无虞骤然目光狠厉地望住使臣,连赵太守都赶忙过来,把使者和党项弓拉到一旁,小声制止:“使者拿弓出来干什么!想害死虞将军不成?” 党项使者有些委屈, “别无此意啊!这位虞将军十分面善,可汗…可汗还是先救治他吧。” 元无忧不禁扭头看了眼这位党项使臣。 真是奇了,这位党项八部之细封氏使者,对周国众人无不傲慢无礼,为何唯独对华胥叛将万郁无虞两副面孔,是连她都要嫉妒的宽容、殷勤? 她不禁怀疑,西域净出这种拎不清的人。 …… 半夜三更,人伏鼠出。 舞阴城馆驿内,各个院里皆相继睡下,只有一位红衫姑娘倚在正厅门口的影壁墙上,望着天上那一弯皎白的峨眉月,连连打哈欠。 几处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中,周遭万籁俱寂。 就在这时,从正厅里穿堂走出一道细瘦的红衫身影,红脸少年拍着手上瞧不见的余灰,走到马尾少女身边,语气平淡道: “你让我送的吃食,他几乎都拒收了,还说莲花酥、芝麻糖和烧鸡太油腻,他一见就犯恶心,只留下一盘白糍粑,说有故乡的味道。” “一个阶下囚还敢这么挑嘴?你回去,把他的糍粑碗也给砸了,反了他了。” “……”阿渡斜了她一眼,忽然双臂环抱,哼了声,也挪步过来,与她并排倚着墙而站。 元无忧抬手掩口,又打了个哈欠,此时已困得泪眼汪汪,不禁瞥了眼身旁的大红脸, “你不困?那你看着他药浴完,别让他跑了,我先回屋睡会儿。”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打院门口、匆匆跑来一个守夜的兵丁,到她面前单膝而跪通禀: “禀告女君,光州刺史祖珽求见,还有一鸾川老君山下来的道人,携童子来访,说有急事。” “在前引路。” “喏!” 道人不道人先放一旁,祖刺史一个盲人星夜赶来,身边是何人随从?肯定是齐国主高纬下达了什么通知,要派任务给她。 于是,元无忧只能拖着困意十足的身躯,出门相迎。 元无忧到门口一瞧,只见杵了两位眼蒙白布条的门神,左手边那位白袍飘然,身后跟俩梳小抓髻的道童,一男一女约莫十一二岁,果然是茅山宗、五斗米道兼修的羊脂玉。 右边那位红袍大袖,身旁跟一位戴远游冠的黑衫男子,元无忧细一端详…啧,高元海。 她随即冲面前这几位拱手作揖: “二位…啊不,三位怎么有雅兴一同来访啊?我今晚刚到舞阴城,几位从何而来的风声?” 祖刺史诚恳道:“陛下的守邺人一在舞阴砸城门锁,陛下便在犨县得到了消息。是下官命不好,路遇了这个瞎眼道人。” 羊道长则是笑了声, “贫道近日夜观天象,汝南有天子气,群龙盘踞、玄黄之变则蛇虫来附,恐伤民生,特来阴水之汇舞阴城,为汝南女君献仁政之策。” 虽然俩人半路相遇,但一路无话,至此见了女君,这瞎眼道人才说明来意。 一听羊道长这话,便知是冲自己来的,祖刺史仍恭敬地往羊道长反方向的高元海拘礼: “但不知羊道长二目俱盲,从何而观天象?幽门否?果真上下一气,臭不可闻。” 而高元海习以为常的把祖刺史扶正,小声劝慰道, “刺史下次大可直接往声源的反方向寻人,朝向正确的几率比这大,寻不着人也正常。” 闻听此言,连羊道长带来的一对金童玉女,都忍俊不禁的捂嘴憋笑。 元无忧在旁暗自点头,这两位眼盲的其人算是凑一起了,且一个主战一个主和。 “羊道长这算自荐谋士是吧?正好用祖刺史二位一者激进一者保守,我自当多考量,羊道长若有心长留,待明日可同去犨县见天子。” 羊道长颔首,“听闻舞阴蓄水为库,造福民生数百年,其泉水甘甜,贫道自带一包山间野茶,献于女君与党项使者同品,使者人呢?” 祖刺史忙道:“休想捷足先登!陛下命我私下接见使臣,轮得到你个妖道抢人吗?” 元无忧这才得知,他们还真是为使臣而来。 盛夏的夜里,连风敷在身上都是暖软的。 唯恐吵醒正厅后院里,分两间屋子各自安寝的万郁无虞和赵太守,元无忧便带着仨谋士和宿酒未醒的使臣,几人便在廊下品茗。 第292章 浴池打架 元无忧和细封氏今晚算掏上了,刚饮完酒便来灌茶解酒,时已子时过半,仍未能安寝。 院里的石桌石凳前头,红衫姑娘坐姿端正,腰背挺拔,往那一杵便是潇洒豪迈的贵气。 她刚端起茶盏,欲给三位谋士和党项使臣起个话头,话刚要脱口,就听见院内的木兰树上,树叶子无风自响,窸窣簌簌。 红衫姑娘仅凤目微抬之际,便瞧见从隔壁院的房顶上,忽然翻跳过来几道黑影。 这几人身手矫健,步伐轻盈,居然一片瓦都没踩下来。 一旁的祖刺史已经抓住了高侍中的胡子,紧张道:“好大的风啊!” “……” 祖刺史话音未落,这几个刺客已经落脚到了院里,来者共仨人,黑衣蒙面只露一双眼,各自都掏出了弯刀短刃等武器。 这般刺客突然出现,行动迅捷且目标明确,直奔石桌上那位红衣姑娘而来,由为首的男子先开口:“你就是汝南女君?这么说,你身旁的就是党项使臣?” 这位汝南女君“腾”地从石凳上脱身站起,果断自腰侧掏出赤霄剑,眉眼锐利地一横—— “想过招?使臣你先退后,我……” 她话未说完,那党项使臣便起身往身后的的正厅里跑去。 见使臣一跑,仨黑衣刺客直接绕过元无忧,往厅里追使臣去了。 这边仨谋士都被这突发状况,给惊住了。 幸亏汝南女君是练家子,见刺客毫不拖泥带水的追杀使臣,红衫姑娘也二话不说冲了过去,紧跟刺客其后。 元无忧追过去才发现,这党项使臣是真能跑啊,腿脚太利索了,直接穿过吃宵夜的正厅逃到了后院,正对着一间灯火通明的院子。 她知道那是引来山上温泉所在的屋子,里面似乎还有流水声,估摸着有人。奇怪的是,党项使臣却跑得没了影,只留元无忧和一个蒙面刺客相距十来步,面面相觑。 元无忧反手提起剑来,拿刃尖隔空指着这个高瘦的刺客,“你小子跑的真急啊,都没来得及问,是谁派你来的?” 这刺客却没理她,而是打量了面前屋里的影影绰绰两眼,似乎要透过灯光看清楚…里面的人影在做什么。 太龌龊了!光色眯眯地打量还不算,他居然奔窗户而去,元无忧两步就窜到前头,果断飞起一脚踹在刺客后背上! “砰!——”的一声,刺客整个人摔在窗上,这舞阴馆驿的木质院子都是老货,根本禁不起这一撞,兼上这位刺客大哥体重精硕,登时从屋顶就开始掉瓦片。 在尘土飞扬之间,他本能的眯了眯眼,下一刻、红衫姑娘的三尺白刃就砍了过来! 这刺客大哥旋即翻身躲过,并反手一刀劈向持剑的姑娘。口中还嚷着:“你个疯丫头!老子不砍你便罢,你还多管闲事!” 元无忧这头还在围着旧屋破瓦缠斗,忽然打身后‘扑通扑通’跳下来俩人,她回头一看,正是那俩分头抓人的蒙面刺客。 单看他们没抓到人,但手里都有武器,元无忧便意识到坏了,自己处境危险。 这俩刺客一个掏出长鞭,一个举起弓箭,显然是挺擅长远攻,没给她留逃跑的活路。 ——深夜子时,本就风热在身的万郁无虞,不仅成了阶下囚被拐到齐国境内,就连深夜来个药浴,都被刺客堵在浴池门口打架! 他骤然精神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尚未思虑出对策,就被“砰——”一声撞碎了大门! 当外头的红衣姑娘扑进了浴池子里时,正看见倚着石砌靠背的短发男子,失手将青瓷茶杯扔进白雾蒸腾的温泉池里。 随后满溢震惊地,豁然起身去找自己佩剑,在他将一片粉白往小姑娘面前晃了一眼后,又赶忙将身子缩进水里,抬手捂住胸口。 “元既晓!你下流!” “……”元无忧根本没空回头瞅他,只迅速爬起来,捡起自己的赤霄剑冲出去,将那几个拆房子的黑衣刺客挡在温泉屋外。 她这边闹腾的动静不小,连睡下的襄阳太守都给惊动了,此时院内围了一帮人,只远远地看她一对三的与刺客缠斗。 冲过来的阿渡也发问:“可是归墟的刺客?” 随后他便给元无忧眼神,在一旁捋着归墟刺客的弱点。但那几个刺客听罢无动于衷,甚至还互相递眼神、旁若无人,嘲讽的笑。 元无忧让阿渡去把屋里的叛将带走,别被误伤,自己则留下与之缠斗。即便这帮刺客看似毫无破绽,可她不止是武将,更是打小跟冼沧瀛那种耍阴谋的家伙打架!电光石火间她还是钻到空子,抓住了为首那个刺客。 待到她将人双手捆住,密室审问时,在空屋里遣散了其他人,也不让围观。 随后,元无忧盯着眼前的刺客大哥,一把拉下他蒙面的黑布,见是个陌生的无须白脸,问道: “如果是你是归墟的人,为何身上有印信?” 她抬手指了指他腰间一枚锦囊,“我一打开这个东西,就能知道你是受哪国委任。” 刺客大哥不禁惊诧,“你有天眼?怎么隔着锦囊能知印信?” 五官英挺的小姑娘微微一笑, “你既知我是汝南女君,想必也知我身世。在我幼时,几乎什么大小官员、什么形状材质的印信我都摸过,那种轮廓和声音,我很熟悉。所以,是我自己动手还是你自报家门?” 刺客大哥这才干笑了两声, “华胥果然不养闲神,在下佩服!请女君松绑吧,我不干归墟好多年,如今效命于北齐,听说党项使臣勾结华胥,是有离间任务,故而命我杀之。” 元无忧听罢,心下了然,果然又是高纬给她整出的小风波,幸而影响不大。 “啧,你在齐国干什么的?守邺人?” “守邺人多为死士,而我是择优接任务,隶属天子直辖,天子予我赏金。” ……待元无忧处理完刺客之事,并将齐国主派来的活阎王们送走后,酒气消了大半的党项使臣顶着乌黑眼圈,来跟元无忧说虞将军刚才受了伤,请她过去瞧瞧。 第293章 下巴掉了 元无忧只觉莫名其妙,刚才刺客也没碰着他啊,但凡有伤也只会是惊吓,难道他因自己误闯浴池,想找个理由对她兴师问罪? 不论如何,既然他托党项使臣来请她,元无忧便不能驳使臣的面子,但她也不敢孤身去面对不知用意的叛将万郁无虞。 故而她喊来了阿渡随行,并劝使臣先去就寝,说自己立马就去给万郁无虞医病。唯恐使臣不信,她是当着细封氏的面儿,跟阿渡一同进屋的。 随着阿渡在身后‘吱嘎’一声关拢了房门,红衣姑娘这才敢抬头迈步,往屋里瞧。 只见万郁无虞已穿好了交领的乌黑衣衫,坐在铺好被褥的床沿边上,正拿巾布擦着齐腮墨发上残留的水渍。 男子低眉垂眼之间的贵气,不像在西域长大的蛮夷,倒像是在长安帝都娇生惯养出来的公子。 进屋来的红衫姑娘腰佩长剑,高束马尾,脚蹬的乌黑的短靴在地上轻敲,由远而近,终于出声: “你咋了?哪儿不舒服?” 男子将手中的巾布搭在床沿儿,拿匀长白皙的手指了指恢复了些血色的唇,声音细弱, “骂你之时…挂钩掉了。” “啧,真是报应啊,老天开眼!” 惯性的讥讽完后,元无忧还是凑到他面前,冲那双冷厉的凤眼伸出了手,“让我瞧瞧。” 万郁无虞下巴骨瘦削,见她伸手过来,连圆润又削瘦的肩膀都往后缩了缩,微微摇头。 “别碰我…脏!” 元无忧顿时火起,“脏?我能睡到通房宇文怀璧还要多亏你,我哪有你脏?” 男子显然没想到,她会想到那件事去,登时微狭的凤眸睁大,抿着浅粉薄唇不语。 元无忧自知说服他就医也是无用功,干脆一扭头,从阿渡怀里很自然地、掏出来一块带银色暗纹的白布。 阿渡那张被红胎记占据一半的脸上,倏然睁大一双乌褐眸子,满溢诧异,“喂你别撕…这可是党项使臣赠我的蜀锦!” 只见这位华胥女帝十分糟践东西地,双手一掰、便将锦帕一撕为二缠在双手拇指上。 而后又转过身去,看向面前坐在床边,双手抠着雕花床沿的短发男子。 万郁无虞头顶的齐腮墨发还没干透,湿哒哒地裹在他瘦削、苍白的脸上。他瞪大一双深黑凤眼,任由一道水迹从雪白的额头贴着颌骨滑下,在面前的昔日旧主注视下,缓缓砸进他掖得严严实实的衣领里。 红衫姑娘居高临下,琥珀凤眸微垂,就这么抄起拇指缠了蜀锦的双手,冷声命令: “张嘴,别说话。” 她这不容拒绝的语气,任谁听都心头一震。 万郁无虞忽然心头怦然狂跳,怒意升腾, “你…唔!” 趁他开口,她迅速将指头摁在他唇上,强行掰开他牙关、顺势将两只臃肿的拇指送入。 “唔…呜!”在男子凤眸瞪起,呲牙要咬她的手指时,元无忧已经里外摸索到了病灶,忽然一拖一提,男子只觉下颌骨嘎巴一声。 待自己下颌骨的挂钩复位后,男子已是疼得眼窝微润,但他手扶自己的下巴,迅速憋回泪意,拿深邃黑眸湿冷的看着面前的姑娘。 这姑娘已功成身退,不再瞧他半眼,而是扭身在一旁、解下了拇指上被涎水浸湿的蜀锦布条,随手扔到桌上。 这才正过脸来,施舍给他一道居高临下的,悯弱又关切的目光。 “没事了吧?” 万郁无虞并未回答,只低垂眼睫。 忽然就听门口传来一声熟悉的拗怪汉语:“虞将军没事了吧?我方便进来吗?” 元无忧不禁凤眼微斜,瞟了一眼坐在床沿上的虞将军,紧盯着他脸上的情绪变化。 万郁无虞黑邃的凤眸忽闪过微光,浅色的双唇微启,似要开口拒绝,元无忧断然扬声: “……使者还挺疼惜虞将军啊。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屋里请吧。” 待有人推门而入的响声、从背后袭来,她眼前的男子,却并未看一眼进屋来的使臣,只拿深黑泛蓝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元无忧,“昔年你在剑阁白鹤氏膝下学医,只会配巴豆丸子祸害人,如今倒有几分草头医生的样子。” 许是今夜的汤药有几分效果,他这回连说话都不那般嘶哑了,隐隐摘出了几许清亮。 元无忧得意地道, “我自幼学什么不是有模有样啊?你就说我制那药丸子,用以调理肠胃灵不灵吧。” 万郁无虞默默移开目光,眼神不屑地、顺鼻孔哼出一声:“庸医,无赖。” 元无忧很不理解,为何在外人眼里……自己这个华胥国主简直是刘备在世,仁德贤明的化身,独独在这帮自幼跟她一同长大的反臣口中,她竟是个伪君子,下流昏庸的小人。 见屋里没人理他,一旁的党项使臣颤颤巍巍地凑了过来,忽然从兜里掏出一包苦香的名贵药材,殷勤地躬身、递给床边的虞将军, “川贝母和雪莲子已切好,可直接口服。” 男子自然地伸手接过一片切好的川贝,刚要放进口中,忽然间想到什么似的,又放了回去,推开使臣奉药的手, “多谢党项使者,我这卑贱之躯,一月的军饷尚且吃不起一回…这些名贵药材。” 虞将军这番谦卑的婉拒,许是把党项使臣听得心生怜悯,他执意把这包名贵药材推给万郁无虞,“纯属个人相赠,将军不必介怀。” “你敢赠我却不敢收受贿赂,勾结番邦使臣,今日若尝了你的药材,来日总要大周付账。” 听罢虞将军如此刻薄、锐利地拒绝,党项使臣脸上登时又红又白,挂不住面子。 元无忧也觉得万郁无虞此举稀奇,便让细封氏回屋歇息,自己留下监督万郁无虞服药。 “你过去在华胥国可是娇生惯养,怎么一去北周,倒学了这身扣扣搜搜的习气?” 男子闻听这话,登时长睫微掀,冲她甩出一记眼刀,锋寒凤眸里满溢讥诮, “我自己挣军饷养活自己,挣得少就用度简朴些,有何见不得人的?你要没了这个身份,还会走到哪儿都有人供养么?” 元无忧暗自点头,这小子眼神刻薄,言语更刻薄,是万郁无虞没错了。 第294章 张松献图 明明他说得是实话,她也确实想打人。 她惯于身心协同,故而反应过来,手已经举到了他面前!元无忧急忙制止,便顺势托起了男子瘦削的下颌,触手的皮肉十分细嫩。 “这么光滑…也没胡子,今天特意剃的?” 万郁无虞被她手上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拍掉她摸着自己下颌骨的细手,强行制止了微微瑟缩的肩膀,满眼戒备地盯着她, “休要靠近!” 病中之人难免体虚羸弱,故而平时每一箭的力道都要人命的虞将军,此刻拍她那一下,就跟猫爪子拿肉垫拍的,没什么两样。 立在床头的马尾姑娘,微微眯起笑眼,抚摸着自己被挠的手背, “你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你当年教坏宇文怀璧先入为主时,好像挺懂男女之事的,怎么轮到自己一听……我选婿的花名册里有你,便直接叛变跑了?”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男子毫不畏惧,只目光幽邃的盯着她,语气冷硬、锐利地道: “我知道你们汉家元氏好睡服部下,把前朝重臣收进后宫,但我讨生活是有底线和自尊凭本事的,无论在华胥还是北周,绝不靠出卖身体上位。别说你是储君,就是当了可汗,大魏女帝,我也宁死不做你的外室…男宠。” 元无忧想反驳,又一时无从狡辩,毕竟他说的是事实啊。 “……你这嘴真刻薄,就你这么个孤僻傲慢的叛将,是怎么在北周混这么多年的?” “因为我无需讨好任何人,不像你,对谁都要像亲人一样,那叫什么?所谓的亲和力?而天和陛下就无需如此,也没人说他刻薄。” “宇文怀璧也刻薄,你俩是什么人玩什么鸟。” 万郁无虞也厌烦了与她逞口舌之争,只摆手送客道,“……你先回去就寝,明早我会带襄阳太守回去,你把他送进我屋来。” 元无忧挺诧异地,回头看了眼站在门口的红脸少年,“让他俩住一个屋能行吗?” 打门外瓮声瓮气地传来一句:“能行。” “……” 待元无忧推门而出,正和守在门外的襄阳太守打了个照面。 赵太守手捋长髯,满脸笑意,“少主大可回去休息,虞将军这边有下官照顾。” 元无忧:“……” 她自顾自地走出了万郁无虞的院子,往自己那处小院而去,走了半晌,瞧见周围不见灯火通明,只剩夜深路暗,才意识到不对。 自己可真听话啊,一撵就走了。但她也不能赖在那里,说不过去。 临近自己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元无忧才想起三位谋士应该跟她住在同一个院里,灯想必也是他们给点的。 忽然间,元无忧被少年的细胳膊一把拉住,她停下脚步的同时,面前凑过来个大红脸。 阿渡大眼瞪着,“你怎么对那叛将如此亲昵?” 元无忧疑惑,“亲昵在哪了?” “你的手……” 她恍然大悟地伸手,也去摸了摸红脸少年细嫩的下巴,那肌肤没什么胡茬,十分娇嫩。 阿渡愣了一下,瞬间红了耳尖,那双褐色眸子在黑夜里、仍旧淬亮耀眼。 “不是…你撸猫逗狗呢啊?” “我摸狼崽子呢。” “……一股慈母味儿,罢了,我们去瞧瞧党项使臣就寝没,倘若他没睡,就拉他叙旧,我怀疑他有张松献图之意。” “可以啊小狼崽子,还知道不少典故?你可知…党项若回归华胥,意味着什么?” 红脸少年语气平静,几乎没经思考。“意味着白兰将随时被迫回归。毕竟党项辖区大过白兰部落十倍有余,人马物产亦是。” “所以啊,与细封氏叙旧这活儿我来,你快去把他和襄阳太守分开。” …… 片刻后。 随着襄阳太守退出屋外,并带上门,厢房里本就蔫弱的烛光几乎被风掐灭。 而床边,细封氏两腿一绷就跪在了地上,面朝虞将军俯首贴地,颤声讨饶。 “可汗饶命!细封氏绝无勾结北齐之意。” 披头散发,坐姿端挺的男子出声冷漠。 “听闻你是来“张松献图”?图,欲献何人?” “这…这微臣不敢妄言……” 突然打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万郁无虞眼疾手快!抬手就把面前跪着的人捞起,这位使臣却跪久了没反应过来,直接向前扑奔。 当元无忧进门时,只见细封氏将短发齐腮的薄衫男子扑在身下,在床边叠罗汉,俩人四只眼睛都错愕地盯着她。 她当时不知叫谁离开,保护谁才好了。 *** 翌日。 党项使臣原是来向周国搬兵,欲图结盟,不料周国毫无援兵之意,还驱逐、拘禁使臣,故而细封氏也没有再滞留边境的意义。 于是待众人睡足精神后,先送走了万郁无虞和襄阳太守回周国,元无忧便从舞阴城外,好生相送细封氏过境回党项。 眼瞧这位穿斜襟狐裘的使臣,利索地蹬上一匹干瘦的黄马时,她不禁问:“使者明明送了一批青海骢而来,为何自己骑了匹劣马?” 待得知周国不止收下他带来的党项“礼物”青海骢,还将他胯下的坐骑也给抢走后,元无忧遂要将自己的漠北名驹、踏雪马赠给他。 急的阿渡连忙阻拦,“这不是你那个殉国的傻大姐留下的遗物吗?把马送人你骑什么?” 党项使臣虽不敢收下女可汗的坐骑,但从昨晚到今早,见她言行相顾、对自己掏心掏肺的赤诚,已让他大为感动,登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一卷蜀锦来: “可汗不以臣粗鄙,视如家人,恩怀备至,今可汗漂泊异国而无根,故乡华胥又遭内乱,臣已绘制党项八部各自领辖之地,更有党项白兰全域的川藏地形、山川险要,及八部兵器府藏,人骑和兵力部署,只待可汗来日回华胥,党项八部之细封氏愿为领路人!” 头一次听到细封氏用如此字正腔圆的汉语,说出这么一番铿锵有力的大段话来。元无忧更被话中内容所震惊了,她是想收买人心,但没成想这位老兄直接来个“张松献图”啊? 第295章 汝妻何人 元无忧哭笑不得地,去扶人家。 “使者何出此言!孤虽有统一之志,但无意强取豪夺……” 细封氏仍高高托举这卷蜀锦,郑重道:“可汗长于华胥,只展图一观便知臣所画非假。” 元无忧不由得想起,幼年初到蜀地时,白鹤氏教她翻看的《三国志·先主传》。 据载,张松献图之典故中,张松引狼入室是为避免被狼吞并,正如今日吐谷浑之威胁、屡犯于党项白兰,乃至华胥。 而纯色蜀锦一打开,里面空无一物,自然引发了哗然,细封氏使臣却道,可汗一定能看懂。 女可汗点头:“我回屋看一下,做个批注。” 于是不止使臣献无字天书,女可汗的批注都没在图上显示,所有围观的都傻了,只有元无忧知道,这是一种密文,用特殊的墨水写,一晾干就看不见了,用某些东西打湿才会真正显现。 元无忧却才刚送走细封氏往犨县折返,便听说党项使臣在周国边境的博望、堵阳辖区之间又被拦截。 而且这次,两国便跟商量好了似的,周国卫国公宇文直亲率部下,守在博望边关,就等党项使臣现身。 而齐国兰陵王同样领兵携部,齐聚堵阳。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党项使臣此次不顾性命跑到边关战场,自然不会只为和周国主“联盟”,但他一进周营便粗俗无礼,放肆恣意的行径,属实让周国反感,便没考虑联盟,但又不禁怀疑,这是一出“张松献图”。 自古有人争抢的东西才是好的,周国一瞧见女国主深夜劫营,欲效仿刘玄德对使臣礼遇之至,即便有周国襄阳太守证实,这位华胥可汗跟使臣只谈故交旧谊,不谈国事,周国也怀疑是从华胥割裂出去的党项、意欲内附回归,更怀疑齐国携女天子觊觎西域。 遂要求在博望、堵阳之间开一场地,由两国派人出面,与党项使臣相谈。但那使臣毫不给周齐两国面子,非要在原地等华胥女帝。 元无忧得知消息并赶到堵阳时,齐国这边出面的兰陵王一早便到了,此时正在劝使臣回齐国营帐歇息,毕竟这大热天他穿着狐裘,恐他晒出病来。 细封氏远远瞧见一位红衫姑娘掠马而来,待到切近,他便抛下身旁的兰陵王,像走失的小鸡崽终于寻到老母鸡了一般!冲上去就地跪下,围着华胥女国主好一番叽哩哇啦。 元无忧逮着重点,才听懂了,使臣是问:“可汗投降了北齐?” “……谁在讹传?孤是来北齐探亲的。不料前几日,亲族却被周国所屠。” 使臣此举,自然引得哗然一片,顷刻间周遭所有兵将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向此二人。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细挑挺拔的红衣姑娘高扎马尾,在刺眼的日光底下腰肢微折、顺势把使臣扶起。 她余光一扫……正瞧见站在鬼面大将身侧,有个戴头盔的红衫少年,生得阴柔漂亮。眉宇间端着统慑全场的王霸之气。 亲娘嘞…高纬这小子胆儿也太肥了,哪有小皇帝天天往前线跑,越危险越要去的啊?只怕高长恭这些卫兵,等会都得用来保护他! 元无忧上次沦落此等尴尬境遇,是木兰山打狼,还要归功于宇文怀璧。 人既已到齐,齐国这边赶忙推兰陵王出面,去跟党项使臣表明关系。 兰陵王毕竟是坦率之人,他两只龙鳞护手相撞、动作飒爽地朝使臣一抱拳: “小王乃齐国宗室兰陵王,今日面见使者,实为替自家妻室斡旋。” 高长恭话一出口,便引得频频侧目。 但在场的齐国兵将,几乎无人不知兰陵王与郑玄女的关系,故而也没几个私语扯闲的。 连当事妻子元无忧,都不禁眼尾上挑地,瞅了鬼面男子一眼。她诧异高长恭为何突然言辞激进的,把齐国阵营和他的家妻绑一起? 这可不像高长恭的言行作风。 站在少女可汗身前的党项使臣,闻言缓缓转过身去,故作无意地挡住小姑娘,眼神满溢不屑地剜了眼兰陵王, “汝妻是何人也?” “大齐国汝南女君,荥阳郑氏郑玄女。” 兰陵王虽然敢冒昧地当着番邦使臣,将她划为妻室宣示主权,但毕竟也知,他身为皇亲宗室,勾结别国女帝其罪不小,恐有里通外国、结党谋篡之嫌,故而不敢出这个头。 党项使臣听罢,只微眯鹰目,讥笑道: “兰陵王当国家大事是菜场集市吗?两军阵前何谈儿女情长?连你都是仰仗齐国虎威,汝之妻室又岂有资格在这种场合露面?我不认什么玄女,在场的唯有西魏少主、我家华胥可汗得我尊崇。” 听罢党项使臣这番驳斥,元无忧才懂了几分兰陵王和使臣关于“妻室”的拉扯。 不料想,这位红袍金甲的大将军迈步而来,从狞厉鬼面底下传出的平静语气,却让元无忧再次疑惑不解起来—— “本王之妻华胥可汗就在大齐,使者身后。” 此言一出,满地哗然。 要知道,大齐国这位兰陵王自六年前邙山之役,少年将军摘胄亮于亲信,戴鬼面示于敌前一战成名!……便终日枕戈待旦,与铠甲战马为伴。 时人唯恐其不好女色,就连武成帝赐妾不敢不收,他都只将美妾摆在边境守城,从不过问。故而,当近日《兰陵王入阵曲》被《玄女破阵曲》所破,军中已是人人称奇。 虽有小道消息称,这郑玄女乃元家皇室,女帝遗孤,但拿来当艳文谈资说说便罢,若真坐实了兰陵王与别国女皇帝有私情,只怕头一个出来辟谣的就是兰陵王,谁不怕谋逆叛国之罪? 而当此刻,周人就在不远处的营帐内远远盯着,兰陵王竟敢声称华胥女帝是他妻子?! 齐国人震惊,但不敢吭声。 党项使臣是又震惊又敢言,他当即追问! “汝方才所言的妻室郑玄女又是何人?汝竟敢让我们华胥可汗续弦…还是做妾?” 细封氏还嫌不够地,满眼藐视,冲兰陵王哼出一声!“汝一区区宗室子弟,给可汗当个男妃都勉强,竟然如此狂言无礼…冒犯我家可汗!” 也不知党项使臣是真不信还是装糊涂,当场就将大胆宣爱的兰陵王给堵了回去。 不仅如此,细封氏随即放出豪言,表明自家党项八部身为华胥旧臣,只愿内附,降于西魏少主、华胥可汗,绝不降北齐郑玄女,亦不降周国风陵王。 换句话说,就是党项使臣只递降给元既晓这个人,而非她的其他身份,所身处的国家。 第296章 将军摘胄 说罢,党项使臣还不忘扭回头,问小可汗, “可汗当真心悦这个齐国汉男?当真谈婚论嫁了?可他的出身…于江山社稷无利啊!定是这个老汉男欺负您少不更事,蓄意勾引我们可汗!可汗您说实话…若是他纠缠可汗,臣大可保媒拉线,为他另觅良配。” 方才使臣还在逼问兰陵王的妻室是何人也,顷刻间便调转枪头,又来逼问女可汗了。 元无忧望着面前这位党项使臣,因为昨夜宿酒未醒,他总是醉醺醺地眯着眼。如今把他放在日光底下,只见那双钩子似的鹰目里,瞳仁还挺大,此刻居然随着他愈发激愤的语气、愈发蓄起了泪意。 她有一瞬间的慌神,怎么,就因为怀疑自家可汗是昏君,就能把一位莽汉忠臣气哭?! 即便百般不忍,元无忧拿余光一瞥见那位鬼面大将时,收到了灼烫的目光时,她还是极力平静地回道: “自然心悦。只——” 她话音未落,面前的党项使臣的哀嚎声,便猝然而起!“可汗呐——” 元无忧赶忙打断他,续道:“只是家国大事面前,不谈儿女情长。孤现在同齐国兰陵王各自为政,使者只当他是齐国使者便是。” 女可汗对他这份感情的坦然承认,连兰陵王都惊了一下。 党项使臣却叹息道, “可汗倒是重情义、敢爱敢言之人,可这位汉人男子却心怀左拥右抱之心,如此朝秦暮楚,实在愧对可汗之心悦!此人又说什么郑玄女是妻室,又说可汗,连我们党项都信奉鸿雁忠贞,雌雄相配,岂容得他玷污华胥?” 细封氏这番犀利刺骨之言,竟有几分高纬的洞若观火,只是当众说出来,不止齐国兰陵王处境尴尬,骤然从鬼面底下射出两道锐利的寒光,连华胥女可汗都觉得难堪。 幸亏挑起事端的党项使臣,又大胆地走向了一言不发、满眼肃杀的鬼面大将,问: “既然兰陵王身为齐国使者,自然要以自家使命为重,汝且重新思量一番,汝之妻室到底是谁人?” 此刻有齐国主在旁,那双戏谑狠绝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打量,在场之人明知使臣问出此话,是阳谋离间,在逼兰陵王放话澄清自己的妻子并非郑玄女,甚至只需承认与华胥女帝有私情即可,再以齐国邦交重新和“华胥可汗”奠定盟约。 兰陵王还是当场,凤眸锋寒,语气冷硬地回道:“本王没有妻子,使者休要听信讹传。” “那华胥可汗呢?” 鬼面大将听罢,愤然拂袖,“华胥可汗不过是番邦小国之君,岂配做本王之妻?” 而后扭头回到了齐国的兵将堆里去。 孤零零和党项使臣站在一处的元无忧,见鬼面大将如此破罐子破摔,登时心都凉了。 高长恭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刚开始不顾脸面的在两国阵前,把国事变家事,此时见谈不拢又极力撇清、贬低她…… 党项使臣啧声道,“看来我们可汗是痴情错付了,但兰陵王不太有自知之明,天下好男子不胜枚举,您二位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齐国阵营里,随后便有人不满地出声反驳, “什么痴情错付,分明是此女单相思!我们兰陵王要什么皇族世家女没有?” 眼瞧着齐国阵营里憋笑一片,元无忧愈发觉得胸口郁结,心口窝子像被针扎一般的疼。 但对他主动撇清与自己的关系,元无忧表示理解。毕竟他也是为自身及她考虑,且有齐国众人在场,他总要顾及齐国众人的颜面。 所以她附和道,“兰陵王以美貌闻名天下,孤素来贪色,自从邙山之役,遥遥一见将军摘胄,便心悦于狰狞鬼面底下的倾国美人,故而今日所言……亦是玩笑而已。” 党项使臣恍然大悟地点头,随后眼尾斜睨,满溢不屑地讥诮道: “早有听闻,北齐兰陵王因太过貌美无以威慑敌军,便终日以鬼脸覆面……可我就不信邪了,你究竟怎样施的美男计,蛊惑了我家可汗?只怕是以讹传讹,徒有虚名罢了。” 这边的兵将就有不爱听的,登时挥手嚷道:“大哥就摘了胄面给他们瞧瞧吧!” “对啊,给这个毫无礼节的使臣开开眼,让他看看我们大齐国的盖世战神有多俊美!” “齐国擅用美男计是咱们有美男,像党项羌这种,但凡色诱一下子,人家都得报官!” 齐国这边明知是激将法,仍起哄让兰陵王摘下鬼面,给这个无礼的党项使臣长长见识。 唯恐场面无法收场,也是不舍得把她想金屋藏娇的宝贝娇夫,这么草率的示于人前,元无忧试图出言劝阻, “兰陵王贵为齐国使者,岂有抛头露面以娱宾客之理?” 党项使臣见她拦着,更是啧声, “啧啧啧…可汗这是心虚了吧?莫非兰陵王的相貌十分见不得人?可汗心悦他什么啊?” 这句火上浇油的话,自然引发齐国不满。 话音刚落,便迎来一句:“既然使者想看,小王献丑了,还请见谅。” 随之同步的,是那宽肩窄腰的大将军,便抬起烁烁放光的龙鳞护手,摘下了与凤翅头盔衔接的狰狞鬼面。 当他骨节分明匀称,修长白皙的手指抠着鬼面,亮出一张英挺美艳的脸庞,元无忧骤然呼吸一屏,所有思绪都在此刻静止。 这位盖世美将的肤色本就较汉人更白皙,尤其那张脸蛋,是种软糯的暖白,那副英挺的五官实在恰到好处——他有着一对眼睑肉实的凤眸,清晰流畅的双眼皮,镶嵌的一双黑褐色眸子又圆又亮,此刻却端着眉压眼的凌厉气势。随着他的歪头斜睨,而颇显鼻梁高挺秀拔,花瓣粉唇傲慢得抿着唇珠。 即便他剑眉锋利,瞳仁烁烁逼人,头顶凤翅兜鍪身穿明光铠,可是一顶这张英挺柔和、抿唇透出倔犟的脸,仍旧模糊了性别。 男子线条流畅的下颌瘦削又不尖,整张脸并非皮包骨,而是英挺如若细刀慢裁,精雕细琢出的见棱见角,确实有雌雄难辨的本钱。 但又绝对无法让人忽视,他那一身沉稳肃杀的大将威仪。 元无忧无论是第多少次见他摘下鬼面,都会被他这种由鬼到神的反差,给晃了眼睛。 第297章 使臣之死 高长恭这张惊艳的脸,犹似当年在洛阳邙山那成名一战,他以这副伟大的美貌,威武的身躯,庇护着齐国的国泰民安。 天地间万籁俱寂风云皆止,却人声鼎沸。 将军摘胄露出的脸,令在场哗然叫好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除了当事人高长恭和她元无忧。 党项使臣盯着他的脸,目瞪口呆地端详了半晌,从不屑、惊愕再到赞赏,随后感慨, “兰陵王真乃祸国殃民之貌,幸亏此人未嫁入华胥,否则王朝休矣。” 齐国兵将瞧了半晌党项使臣和华胥女可汗、兰陵王的热闹,甚至引得了对面的周军过来人催促。 早已扮成兰陵王随从的高纬,此刻趁乱混到元无忧身旁,催促她以华胥可汗身份发声,在两军阵前来个三国约见党项使臣。 元无忧和细封氏自然照做,并眼看着两国派兵来搭台设帐,约定晌午开始会谈。 而这仅仅是齐国将计就计的第一环。 晌午的约见刚一开始,周国阵前大将说那党项使者是假的,只为混进齐国军营探听虚实,还说原本他身上有一卷纯色蜀锦,此时怕是已经到了华胥可汗手里,齐国可以派兰陵王去搜她的身,反正夫妻俩不用避嫌。 元无忧气急,“尔等安敢无礼?” 面对周国的欺辱挑拨,兰陵王自然表明态度说不敢冒犯女帝,斛律明月也不由分说地、当场斩杀党项使臣。 齐国这一出,把所有人都看傻了。 头顶的太阳耀眼眩目,党项使臣细封氏的死尸,就在日光淋浴下颓然倒地。 虽说“假冒使臣”是周国挑拨的,可人是齐国斛律明月杀的,这两国阵前,哗然就乱了。 因着两拨人离得近,周国派阵前斧手杀上来就是几步远的事,齐国三杰此刻来了两位,自然不惧这般近身肉搏,登时大乱一团。 唯独元无忧,视身旁厮杀的两国兵将无物,她呆滞地上前,想替党项使臣收尸,却被个银甲武将一把拉走。 高延宗满头辫发,俊俏明艳的娃娃脸上,依旧是唇角微仰,含着洒脱桀骜的笑意。 “发什么愣?四哥喊你按原计划进行呢。” 元姑娘眉头一抬,“啊?什么计划?也没人告诉我啊。” 当刚才还献图称臣的党项细封氏,就这么被斛律明月杀死在面前,元无忧不能说瞬间丧失了战斗力,也是颓然毫无斗志。 故而高延宗拉着她,被迫卷入战斗时,她才得知,斛律光要的就是党项使臣死,毕竟党项就算那土归降,齐国也鞭长莫及。 如今周国天子胞弟宇文直也来到阵前,齐国本就想把周国统率骗出来,生擒活捉;这下周国自告奋勇冲上来,正中齐国下怀。 齐周两国这场主将混战是要打的,但元无忧没去抢冲锋陷阵的位置。 她知道,主将碰面也就是小打小闹,谁也伤不了谁。 *** 直到日头偏西,齐国兵将才折返堵阳城。 在眼瞧着万郁无虞亲自带兵,把党项使臣的尸身绑在马上拉走后,元无忧才骑马回城。 元无忧望着几近干涸的护城河,身后的小黑马驹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一人一马离嘈杂的大军回城声越来越远,她的心却越发平静。 她终于知道,高延宗“活阎王”的称号,为何那么贴切又违和,他和自己一样,又情深义重,又薄情寡义,因为身边人真的留不住。 突然!有人从身后拍她肩膀。给元无忧吓了一跳,她回过头,高延宗已经转到她身前。 “刚才战况突然,女君可有受伤?” 她望着眉眼凝重的高延宗,一时说不出话。 男子便眉眼舒缓,挤出一抹讨巧的笑: “看你失魂落魄的,是怪四哥当众与你划清界限吗?刚才那种场合,他能阉割自己的存在,去维护你一国女帝的身份利益,换做是谁,都很难做到。” 元无忧摇头,“自然不是。他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我倒是担心你。” 高延宗锋眉一抬,“嗯?我怎么了?” 在他耐心的等候下,她问出一句:“近日…在忙什么?决定了留在边境么?” 高延宗苦笑,“本来无意打扰你,怕你以为我仍是另有所图,对你不利,可是……” “我知道。高延宗…我害怕……”害怕你也突然死在我面前…… 元无忧原本语气平静,可一想到…眼前这张鲜活俏嫩的笑脸,不知何时也会遭遇意外,戛然消失,她就绷不住喉咙一鲠。 顶着白嫩娃娃脸的俊美男子,就挑着一对桃花眸子的眼尾,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下定决心一般,伸开双臂,将面前的红衫姑娘拥进怀中。 “别怕,有我在呢。” 高延宗嗓音低沉,是那种颇为让人安心的成熟磁性,偏偏外形年轻,跟刚弱冠一样。 男子削肩细腰,那腰肢简直比自己还细。 搂着高延宗的一掐细腰,元无忧心头郁闷。她对他这么自然的亲近、搂抱自己而感到意外,她也不是那种忸怩作态的人。可是,越搂着他年轻鲜活的身体,越怕他死。 “我…我又害死了一个人。” 她出声极力保持着平静,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扣紧他冰冷的甲胄,掐住他肌肉稀薄又紧实的腰肢。“我是不是…不该招惹你们?” 高延宗从她掐自己腰上的力道,便知怀里的姑娘不似表面的镇定,他微微低头,摇头轻笑,“当然不是,有缘陪你走过一段,我就知足了,我会留着性命陪你的,一直陪你。” 男子比她高了近一脑袋。平时也总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如今那双桃花眸子里,只有她的倒影,眼神只有真诚。 四目相对,元姑娘凤眸微扬。 “我现在就想把你办了,想真切感受到你的血肉之躯。所以那天晚上,你说想献身,是真的病急乱投医了,而非想依附我是吗?” 高延宗一怔,苦笑,“我说过,我当时只是太无助,太没安全感了。” “所以那时候……如果我趁人之危,趁火打劫,你真的会给,是么?” “嗯。可惜你错过了,现在我不愿意了。” 顿了顿,高延宗道, “也许,说不定哪天我就和甄壮士一样,突然死了。所以我……我就算下一刻会死,也不会和你睡。” “啊?”元姑娘微眯一只眼,“为什么?你这思路真奇怪。” 高延宗顺鼻尖哼出一声。 “我要你对我念念不忘,因为没得到我,你会惦记着我投胎下辈子,也要得到我。” 元无忧松开了怀里的银甲美男,感慨道:“这样的话,也就你能说得出来。” 第298章 芝麻汤圆 齐国跟周国的较量,算是首战告捷。 但只打出了气势。 当时,高长恭想和媳妇并肩作战,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人!周国的宇文直、万郁无虞等人更是哪吒闹海一番,又全身而退。 气得斛律明月回营后,拉着一众将帅复盘刚才的战局,到处找破绽。 高长恭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破绽,唯一的破绽就是自己媳妇,但他完全相信她,毕竟之前风陵王一事,已经伤过她了。 就在这时,对面的周军散播谣言,说风陵王已深入齐营拿下了兰陵王,北周府兵们士气高涨,齐国兵士更叫嚣着要活捉风陵王。 高长恭拉着媳妇站外头一听,十分纳闷,“风陵王不是在我这吗?周国此举想干什么?离间你我?” 元无忧顺势挨近男子身边,“我倒是想拿下你啊。” 说着,伸手一搂男子的腰肢,却被他腰间突出的裙甲、刮到了手臂的伤口,元无忧“嘶”声疼出了眼泪。 高长恭紧张地捧起媳妇的手臂,“刚才伤的吗?跟我回去,仔细瞧瞧。” 顿了顿,男子凤眸促狭,“这回知道我的豆腐不好吃了吧?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示人以钝。” “哦?”元姑娘眼尾微弯,脸上漾出意味深长的笑来。“所以你的器,什么时候动?” 高长恭反应过来她理解的歧义时,原本糯白的耳根狠狠地红了。 “啧,你…馋我身子这么明目张胆的吗?就算不和我成亲,也想睡我是吧?” 他顺口托出的打情骂俏,落在姑娘耳中,她却肉眼可见地冷下脸去,迅速抽回自己的胳膊,长睫一掀,把眼神撇过一旁去。 元无忧出声冷漠: “戏谑之言罢了,兰陵王既然不愿与孤成亲,孤岂敢肖想北齐的兰陵王。” 连“北齐兰陵王”都拎出来了,高长恭是真感受到了她的疏离,赶忙伸开双臂,将人一把抱进怀里。 元无忧被他的甲胄硌的生疼,愤然伸手推攘他鼓鼓的胸膛!“撒手!” 男子把鬼面下巴挂在她肩上,夹着嗓子嘟囔,“不放手,北齐兰陵王等着媳妇来提亲呢。” 正在俩人想重提晌午时,划清界限一事,齐国主就派高元海来请汝南女君了。 高长恭这才松开怀里的姑娘,同时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元无忧。 他没想到天子的宠臣,朝中奸佞居然一个个跟自己媳妇儿,都这么亲近信任,对自己却戒备又疏远。 他媳妇居然毫不犹豫地,跟奸佞走了。 元无忧临走时,并非没看见高长恭疑惑又失望的目光,但她还不能对高长恭托出,自己和高纬做的交易。 毕竟事以密成,事以泄败。 *** 首战失利的元无忧,此时窝在前沿阵地的战壕里,和几位谋士想如何打个翻身仗。 元无忧望着西沉的日头,转身瞧着身后,坐在壕沟里浑身灰扑扑的几位谋士。 “诸位明公!战事胶着,前方粮草吃紧,军中又生瘟疫,该当如何?” 她话音刚落,下茬便响起。“下官有策!” 首先是蒙眼的祖珽,费力地抠着土墙摸索到元无忧身边来,在她和高元海期盼的目光中,举手发言:“把尸体用投石车扔对面去,此事可解。” 元无忧静默住了,随后伸手扶起身形颤巍巍的祖珽:“你下去,来来高元海你跟我说说,粮草一事又当如何?” 高元海展开手中皱巴巴的地形图:“前方不足二里,有一村寨,村民百余人。” “我问你粮草!” 高元海强调:“我说了,村民,百余人。” 元无忧:“……” 面对这俩不走寻常路的谋士,元无忧一计都不敢采纳,只好以腹中饥饿为由,带俩人回了堵阳城。 别看祖珽眼盲,出的计谋毒辣绝情,但颇有慈母情怀那种……人情味儿。 元无忧到屋后,他很快就端来了一碗露馅的芝麻汤圆,撂她桌上。 “小闺女快来趁热尝尝。” “啊?祖刺史在叫我呢?好家伙,这称呼真脆生。” 元无忧凑近,“是什么好吃的啊?” 她往碗里一瞧,身旁传来幽幽一声:“眼珠子。” 元姑娘登时、扑通一声摔坐地上了。 而鬼母似的祖珽,还喜滋滋地来扶她起来:“趁热吃啊,高元海挖了十来个人才凑一碗品相好的,清炖了一刻钟。” 元无忧一骨碌站起来,连忙拂开祖珽搀扶的手,多亏祖珽是个瞎子,她飞快跑出,把屋子和眼珠子都留给了这位鬼母祖珽。 她刚出门,惊魂未定中,就撞进了眼蒙白布的道士怀里。 把道长身旁,端了碗元宵的童子吓一跳。 “啊!嘶…” “对不住啊羊道长!您没事吧?” 元无忧赶忙扶正要摔倒的羊脂玉。 羊脂玉嘶声捂着胸口,听出是元无忧的声音,诧异道,“女君为何如此匆忙?屋里闹鬼了吗?” 元无忧艰难道,“比鬼还可怕,祖刺史怕不是在报复我不采纳他的计谋,给我弄了一碗人眼珠子让我吃。” 羊脂玉恍然大悟,抬手指着身侧的童子。 “贫道正是来送吃食的。” 在羊脂玉的带路下,元无忧跟在俩道士身后进了屋。 慈悲圣母一般的羊脂玉,对屋里的祖珽十分嫌恶,让童子把元宵碗放桌上,直接把元无忧拉来坐下,递来长柄勺。 还不忘拉踩道,“祖孝征你还有人样吗?你那玩意儿能好吃吗?好孩子来吃这个,我让高元海现摇的。” 元无忧点头附和。 “那就多谢祖刺史好意,眼珠不必了,我吃不惯人肉,道长,这个元宵什么馅啊?” “眼珠馅。” 元无忧:“……” 好好好,一个祖珽一个高元海,现在再加一个羊脂玉,这仨祸害随便挑出一个,目前看来都比齐国主高纬更可怕。 高纬的目的算是达到了,跟他们一比,他确实是圣人。 这屋子是待不下去了,元无忧抬腿就跑。 元无忧饿着肚子摸到厨房,抱了只烤鸡出来啃,待她再次找到高长恭院里时,却发现高延宗和人打了起来。 第299章 桐言刺主 只见那白袍女子一剑!削向男子的肩膀,瞬间血光溅射。 元无忧手拿鸡腿闻声跑进院里,正瞧见她居然用一只手,攥住高延宗两只手腕子!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元无忧扬手——就把手中鸡腿朝这女刺客准狠砸去,! 可惜被刺客歪头躲过,她也朝此看来。 赫然是萧桐言。 “萧桐言你疯了?放开他!” 原本在奋力挣扎的高延宗,在看见元无忧那一刻,目光欣喜张口欲言,又憋回去。 萧桐言闻言,却对掌中钳制的手腕子加大了力度,直攥的高延宗嘶声痛吟。 “啊嘶!混账东西!你放手…” 萧桐言只目光傲慢地,瞥了元无忧一眼。 “我们的恩怨,国主最好不要插手。” 元无忧发现高小五很傲娇,但又很稚嫩,每次他被人欺负,那种又恨又软又不甘心的样子,最让人动心。 会激发人心底那种……又怜爱他,又忍不住想欺负他的变态欲念。可现在,欺负他的人不是自己,元无忧忍不了一点! “放开他!”女国主瞬时凤眸阴鸷,厉声吐出这冰冷的三个字后,突然翻手射出一道飞镖! 只银光一闪,萧桐言便闷哼一声,低头发现自己的肩上已皮开肉绽,被血染红。 她登时目光微惊地,望向红衫国主。 “你怎么伤他,孤就怎么伤你,孤没耐心劝降叛徒,快滚!” 元无忧向俩人步步逼近,她一手握住腰间剑鞘,缓缓抽出剑刃,一手捻两枚飞镖。 华胥小国主浑身杀气腾腾,萧桐言见识过她的狠绝和本事,所以此刻,萧桐言毫不怀疑她的最后通牒,不敢拿命去赌。 萧桐言恶狠狠地咬了下唇角,一把将掌心钳制的男子,推向走来的元无忧。 而后眼看着,肩膀淌血的高延宗,扑进她怀中。 这才深深地看了一眼红衫姑娘,自己捂着自己受伤的肩膀,踩着墙角堆的石块,飞檐走壁踏轻功而去。 同样受伤的高延宗,这才反应过来,试图跑过去追! “喂你别跑!” 元无忧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行了,她这武艺排的上萧家最强一列,你追上了也打不过。” 高延宗这才转回身,皱眉瞪着她,“你瞧不起我连女人都打不过是吗?” “当然不是,我也是女人,能打过我的没几个。” 元无忧借力,把高延宗拽到身前,在山茶花香和血腥气扑鼻中,端详着他肩上的剑伤,虽皮肉外翻,索性伤口并不深。 男子却不愿被她端详,拿另一边胳膊推开她,冷哼道,“她当年想参军入我麾下,我说自己名声不好,怕她被欺负讹上我,结果她把我打了一顿,才成我麾下女将。” “原来如此,跟我回去,我给你敷药。” 高延宗却只白了她一眼,不甘地望了一眼萧桐言离开的方向。 “不必,你担心自己吧。萧桐言抢走了一些东西,我不知道她想害谁。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为谁效命。” “什么东西?和你有关?还是军事机密?要不要我派人去追?” 元无忧这话问完,高延宗登时眸光一冷,“不用!”许是觉得反驳太快,表现过于慌乱,他又补道,“不是军事机密,她毕竟曾是我的部下,我们的暗号,你不要问。” “我白替你出头了,这么不信任我?” 男子赶忙摇头,桃花眸子里满是真诚, “我信你,也感谢你拔刀相助。对了,你用了什么暗器伤她?萧桐言好像认识这种暗器?” “党项暗箭。” 高延宗眉眼一抬,“所以你和党项使臣真的勾结了?不对,党项想回归华胥?” 元无忧点头。“所以,你大可信任我。顺便怀疑一下,萧桐言为何了解党项。” 不擅武力的高延宗打架从来打不赢。此刻他忽然自嘲道, “我从前一直被哥哥庇护,现在又被嫂子保护。我真是……很没用。” 元无忧想说会一直保护他,又噤声了。换了句:“我俩活着,就为给你遮风挡雨。” 高延宗眉眼微斜,勾人的含情目凉凉地落在她身上,“你近日……腹部箭伤恢复的怎么样?寒毒可有复发?” “你不提我都忘了,你的血…”她对上那双桃花眼,含笑道,“蛮管用的,但今后我不需要你再取血为我续命了。” 高延宗翘唇讥诮,“怎么?直接吃四哥的童男,更补?” 她目光微斜,盯着他肩上的血迹,再次拉住他胳膊,蛮横地将人往怀里拽。 “跟我走,去上药。” 高延宗固执地摇头,“我不需要。四哥今天也受了伤,你更该去关心他,快去!” 说着,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推攘她。 元无忧遂被高延宗,推出了院子。 又打听出高长恭之所以不在住处,是被天子传唤走了。 在去馆驿正殿的路上,元无忧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欢快的一声:“玄女姐姐!” 她一回头,就被个襦裙少女扑进怀里。 定睛一看,赫然是冯令心。 元无忧意外道,“你怎么回来了?” 小丫头瞧见她满手的血,愣了。 “姐姐您刚宰完人啊?换身衣裳吧,我带您见我堂叔。” “你堂叔?” ——待和段左相留守正殿的冯子琮,撒出第三波人去找侄女时,终于瞧见他悉心照料一路的小侄女,堂堂长乐冯氏的门阀贵女,居然牵着个血衣少年走进大殿! 冯子琮气得都想打人! 毫不知情的汝南女君,还向他作揖询问:“尊驾,我的马驹拴门口安全吗?” 冯子琮几乎是瞬间跳起来,健步如飞地、把冯妹妹从元无忧身边拉走,抬头冲元无忧满眼警惕,低头教育小侄女。 “这脏小子浑身血腥气,你可不能跟这种亡命徒交朋友,跟着他混,三天饿九顿。” 冯令心水汪汪地双眸倏然瞪大:“叔叔说什么呀?她才不是什么脏小子呢,我要跟她去浪迹天涯,吃草根树皮我也愿意。” 冯子琮面露痛苦,冲身后笑着起身的段左相招手: “段婆婆你管孩子吗?我侄女才出来没几年,居然被个屠夫给骗了心!我要知道千里迢迢送她来,是为见这小子,早把她关家里了!从今以后在邺城,你要是让她受了委屈,咱俩就拆伙过!” “哈哈哈哈!子琮误会了,她真不是什么屠夫,她可是陛下新封的汝南女君啊!是个姑娘!” 瞧见段左相,元无忧赶忙躬身行礼。 “段左相纡尊降贵来到南阳战场,北齐三杰至此,才算是真的诸神归位啊!” 汝南女君这么毕恭毕敬的样子,自然把段韶哄的笑容满面,一个劲儿夸故人之女有母辈遗风,英气逼人云云。 把冯子琮都听的一眼大一眼小,死死拉着手头抓的侄女,不让靠近。 他还是觉得段婆婆眼神有问题,便要拉着侄女去见天子陛下,而段韶也要去见据说受了伤的兰陵王。 元无忧倒未觉不妥,只是冯令心一听,登时满眼湿润和不舍,不愿刚见面就被迫跟姐姐分开,直闹的像生离死别。 就在这时,兰陵王派人来请汝南女君。 …… 第300章 阿冲开门 元无忧感觉高长恭被高人指点过。 比如晚饭时,高长恭非要叫她一起吃,饭桌上还坐着高延宗,只是肩头缠着血布。 刚好元无忧饿着肚子,烧鸡没吃几口就用来砸萧桐言了,瞧见桌上给她留出一副碗筷,便也不客气地坐下。 高长恭坐旁边给她夹了筷肉,闷声道: “在昨晚你私会党项使臣时,国主教了我很多,比如什么时候该用身体收买你,要适当给好色之徒一点甜头。” 元无忧正扒着饭,闻言愕然。 “嗯?咳咳咳!怎么突然说这个?” 高长恭捧饭碗,嚼的极慢,却有空扯淡。他了眼自顾自吃饭,一言不发的高延宗,对元无忧问道: “谁见到都说五弟最近变了,你有觉得他哪里变了吗?” 元无忧也瞥了五弟一眼,正巧见他拿了个空碗在盛汤。那双手十指白嫩、细长。 “哪里变了?更成熟稳重了?” 随后,高延宗把盛那碗汤递给了高长恭。小声道:“兄长别只体贴长嫂,也要顾及自己,这汤,有助于活血生肌。” 高长恭啧声道,“瞧见没?更有为人夫婿的温柔体贴了,估计真有心上人了。” 高延宗眼尾斜睨,“我是没成家先当爹,四哥你都要成亲了,还这么大大咧咧,可怎么给女帝当皇后啊。” 高长恭眨巴着大眼, “我对媳妇好就行,凭什么要学温柔体贴啊?我凶一点才不会被人欺负。” “可是周国那个鲜卑皇帝,兵不刃血就能把你气出内伤,所以还是要学学的。” 高长恭扭过头看向元无忧,凤眸微眯, “媳妇儿,我这么笨,又不会争宠,你舍得让我被男人欺负吗?” 元无忧不禁感慨,“示敌以弱,以退为进明哲保身,其实你才是最聪明的。” 高延宗一手托腮,眼神玩味,“嫂嫂看来是被四哥吃的死死的。” 高长恭摸了摸五弟的头,感慨: “我弟弟真惹人怜爱,这小脸儿,嫩的能掐出水来,又乖又俊美,大齐恐怕找不出和你登对之人了。” 高延宗正色道,“是啊,也要看长嫂家中有没有姐妹。” 元无忧点头,“许是有异父异母的,不过跟你同龄的,应该都不止一个孩子了。” 高长恭全然听不进俩人的对话,只顾近水楼台地,揉着身侧弟弟白嫩的娃娃脸,憨笑着,“我弟弟好乖好软!真怕他被以后的媳妇欺负啊。” 高延宗长睫眨巴,乖顺道: “那我便不找媳妇,一辈子陪着哥哥。” 高长恭这才板起脸,呵斥,“这怎么行?我都有媳妇了,你哪能不成家?” 他瞥了眼身旁的姑娘,扭回头对弟弟道,“我和你嫂子成家,也是多个人照顾你,咱们可是一家人。” 元无忧看着高延宗乖巧的样子,不禁眯眼戏谑高长恭,“这么喜欢乖孩子?那不如你生一个?” 高长恭讪讪收回揉着弟弟小脸儿的手。 “现在不行。我还没准备好有娃呢,我还想多和你伉俪情深几年。” 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高延宗,从容镇定地吃完碗里最后一粒米,这才撂筷子。 “我吃饱了,兄嫂请慢用。” 高延宗这才起身离席。 元无忧瞧了眼他吃完的碗,干干净净,就跟没用过一样。 “这就吃完了?再来一碗啊。”元无忧扭脖子瞧着高延宗离开的背影,顺口挽留,不料旁边的男子真听进去了。 高长恭指着桌上的一包袱药,“遭了,他药忘拿了!”又扭头看了眼媳妇。 “等会你吃完饭,去给他送点药,他肩膀受伤了,自己很难给肩膀上药。” “我去?我碰他身体不合适吧?” “你怎么突然这么规矩了?以前你受伤还喝他的童男血呢,你可是我们兄弟俩最信任的人。” 元无忧挑眉诧异道,“你知道他是童男?” 高长恭眉眼微仰,“我也刚知道,郑太姥大寿后,我问他和表姑萧瑟的事,他说自己从前的风流都是装的,还是个老童男。” “你们兄弟俩真坦诚。” “当然,我们可是至亲。所以呀,我打算他一日不成亲,我就陪他做童男。” 元无忧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学点好?” ——片刻后。 元无忧在高延宗门前敲门。 “高延宗,我来给你送药。” 门内灯下是有人影的,却无人回应。 她耐着性子继续敲门。 “延宗弟弟,你四哥让我来给你送药。” 男子终于回应了,却是反问,“四哥让你来你才来,你对我就没有半分特殊么?” “你当然特殊,你能自己上药吗?我是把药放门口,还是帮你上药?” “你是想上药,还是想上我?不开。” “阿冲开门,我不碰你。” 只见衣衫半解,露出半边被血染红的肩膀的高延宗,顶着幽怨的眼神,打开房门。 “你敢碰一个试试?” 元无忧愣了一下,举起手里的药包袱。 “我……” 高延宗却把目光越过元无忧。 “四哥,看到了么?” 元无忧这一回头,只觉毛骨悚然,高长恭不知何时跟在身后,就站在不远处,目光深邃地看着嫂叔二人。 高长恭走了过来,目光如炬。 “所以你的心上人,是你长嫂?你是真喜欢她,还是为了气我?” 她尚未说话,高延宗便冷漠道。 “四哥既已抛弃我,和她亲如一家,就不必再让她来施舍我,可怜我。” 高延宗以为四哥有了媳妇,死了兄弟就不要自己了。却没想到,高长恭听见这句气得凤眸圆瞪,“你是傻了吗?我是你哥!怎会不要你?” 于是元无忧眼睁睁看着,高延宗咬唇坚挺了一下,便猛地扑进哥哥怀里。 他还是那个寻求哥哥庇护的弟弟。 旁边的元无忧欣慰地看着兄弟二人,也暗自心惊,幸亏自己刚才没说什么露骨的。 随后在弟弟的嘶声喊痛声中,高长恭想起了弟弟身上有伤,这才慌忙松开怀抱,拎起被元无忧搁在地上的药。 他半个身子进了屋,才想起回头瞪一眼元无忧,“等我回去再跟你算账!” 元无忧:“……”这叫什么事啊! 元无忧刚退到院门口,身旁就突然响起一句:“安德王这个老小孩儿,越接触越觉得有病啊。” 元无忧登时汗毛都竖起来了,扭头一看,是冯令心。 第301章 南的北朝 被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儿称作“老小孩儿”,元无忧都替高延宗哭笑不得,她拧身拉着妹妹的袖子走出高延宗的院子,顺口道: “啊?他有病在哪儿?” “豁得出去勾引嫂子,嘴里没一句真话。但娇气又好哄,你打他一巴掌给个甜枣就行,给人一种死缠烂打就能睡到的感觉。” 听闻这话,元无忧不禁停住脚步,松开了抓她袖子的手,正眼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你看人眼光挺毒辣啊。相中他了?” 冯令心少年老成地摇头,“没有,我不喜欢心思歹毒的老童男。” 元姐姐一听,这又是“心思歹毒”,又是“童男”的,顿时七窍吓丢了六窍! “哎,说啥呢!背后对人评头论足,尤其是对异性,是极不尊重的行为。安德王私事如何,咱们外人不知内情,不可多言。” 元姐姐一本正经地训斥她,冯令心非但不听劝,还眉眼玩味地打趣道, “我说的话是站在姐姐的位置,感觉安德王挺期待你上他的,他给人一种…只要姐姐你死缠烂打,就能睡到的错觉。” 元姐姐听罢,赶忙捂住她的嘴! “这种错觉可不对啊!” 冯令心摘下她虚掩的手,笑吟吟地道, “我知道啊,只是瞧出来了他不对劲,想提醒姐姐别中美人计罢了。” 元无忧只无奈地笑笑,“这样的话不要说给别人听,在高延宗面前也不行。” 冯令心疑惑,“为何连他都不行?他都敢做出骚狐狸的恨嫁男姿态,还怕听实话?” “他最好面子,他有苦衷,只有投靠我才能达成他的目的,他即便不豁出身体,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所以啊,” 元姐姐微微躬身,捧住妹妹的一侧脸颊,翘唇轻笑, “我的心肝妹妹,以后也要学会看破但不说破,当面戳穿人心思,最招人恨。” 冯令心尖嫩的下颌轻点。 “我懂了,他就是看中姐姐能保护他,才甘心做你的外室男宠?” 元无忧听了这话,倒突然想起一事来,便摘下一只银镖,塞到冯令心掌心。 “拿着防身,自己研究怎么用。” 冯令心点头,轻笑,“姐姐戒备心依旧,我就放心了。起码知道姐姐不会在男人身上吃亏,兰陵王一看就是很能生的,像安德王那种风流浪子,就不配玷污姐姐。” 元无忧无奈,“安德王还是雏。” 在收到妹妹倏然睁大的眼睛,在她惊呼出声之前,她抬手拿指腹堵住妹妹的嘴。 “现在也是!所以我不吃亏,只怕吃亏的是他。” 冯令心啧声道,“这才对嘛。秦汉魏晋,到了南北朝,就该男的被曹。” 元无忧眉头一挑,“啊?你又跟谁学的?不能啊,高延宗对外规规矩矩,近日也挺安分的,决计说不出这些话来。” “姐姐别问了,问多了搁在心里也是病。” “可我不问更是病啊!是冯子琮,还是段韶他们?总不会是高纬教你的吧?” 冯令心笑着不语。 元姐姐登时火冒三丈,“好啊这臭小子,竟敢污染我妹妹!” 冯妹妹无奈地拉住姐姐的手,竖食指在唇上,嘘声打断,“姐姐莫急!有您教导,我也绝不吃亏。” 元无忧点头,又忽然想起,“高长恭,看起来很能生?” 冯令心挑眉笑道,“是啊,又守男德,又看起来能生龙凤胎。你们华胥,不是有让男人生的能力么?娶了他,看起来就能生一窝健康壮实的娃娃。再让安德王带娃。” “得得得,还是你会安排,但你这慧眼识男人的本事,别往你姐夫身上瞄啊,我这华胥女帝让你当得了。” 冯令心憋出个笑来,“哦?哪个姐夫啊?” …… 深夜,元无忧独自去了隔壁院子住,铺盖卷刚放下,又被高长恭派人喊过去。 白天打仗时,高长恭受伤之事元无忧知道的,但没见过有多严重。 此刻一进屋,就瞧见领军大将脱了铠甲,穿一袭薄衫坐在床头,呲牙咧嘴痛呼道: “媳妇儿快过来!我裤子跟伤口粘上了,你帮我脱下来吧。” “啊?”元无忧愣住,虽然有些怀疑,但还是应声走了过去。 红衫男子正坐在床头,拿刀割自己被血色浸染成暗红的外裤,真叫一个血肉模糊。 他顺口道,“刚才给五弟上药时,还是他发现我身上刀口崩开的,我五弟自幼就爱琢磨毒药解药,我担心他属实多余了。” 元无忧也突然想起,当初瘟疫横行时,高延宗虽然信和尚,但也信她的医术,知道她需要童男血,就甘愿做她的药引子,她确实小瞧他了。 忘了他的武力未必是真打不过女人,也仍是初见之时,大牢里狠绝的活阎王。更何况他还有毒药傍身。 元无忧一凑近,高长恭居然放下刀搁在床头,忽然!一把拉她进怀中。 这位骁勇善战的盛年大将,生得肩头饱满圆润,偏偏腰肢细窄,肌肉结实健硕。他搂着媳妇儿在怀,居然把身材高挑瞧不出女相的元无忧,都给衬得身形娇小窈窕。 元无忧措不及防扑倒他怀里,男子居然只闷哼了声,便更加用力地搂紧她,低声笑了起来。 高长恭目光幽邃,眸中的浓烈深情,简直要给她身上灼烫出窟窿来。 “得想个办法让媳妇沉迷我的男色。整天弄权有何好的,不如与我玩耍,我一人顶的过后宫三千,相信我的体能和耐力。” 元无忧搂着他跟自己差不多的小蛮腰和腹肌,结合他这番话,哭笑不得。 “小腰真细啊,我都怕把你撅…摇晃折了。” 高长恭把脸贴在她脸上,毛绒绒的长睫一掀,压低的嗓子出声浑厚。“我的关键部位和我的腰一样结实,媳妇儿放心。” 威武雄壮的男性气息扑面袭来,他搂着她的胳膊跟铁一样,力气很大,眼神肃杀凌厉。 元无忧有种被压迫的无助,她心里一惊,以为高长恭受了什么刺激,觉醒了什么霸王硬上弓的脾气,愤然, “放手,别逼我和你撕扯。” 男子这才微微松了臂弯,软下语气,“媳妇儿,我受伤了,帮我上药好不好?” 高长恭一开口,元无忧就放心了,他再猛虎呲牙的架势,也还是小憨。 下一秒,高长恭就又拉她入怀,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 元无忧到处戳弄挣扎,发现他浑身上下就一处是软的,也在他“唔!”一声委屈的回应里,变得滚热如铸铁。 “我的伤处不在那里,也要劳烦你帮我。” 高长恭自从开窍后,就满嘴让人浮想联翩的话。可他总是用正经的语气说出来,加上他本就未经人事,没个意识和分寸,元无忧还是选择顺着从前的他,维持正经。 高长恭不再胡闹后,元无忧就认真的拿刀剔开他血肉粘连的外裤。 彼时,高长恭的犊鼻裈掀到了大腿根,将修长直挺的双腿搭在床边,晾着白糯紧实的肌肤上,被枪口捅烂、皮肉外翻触目惊心的一处伤坑。 元无忧看的心疼,默默为他上药。 清洗伤口时,高长恭硬是咬牙不肯出声,只拿灼热的目光紧盯着她。 在元无忧撒上药粉时,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呜咽,“唔…媳妇!”高长恭只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姑娘,便双眸湿润,“啊嘶!媳妇儿你干嘛……不看我?” 他哪里知道,元无忧都被他这几声动静勾的馋虫满腹了,她恨不得把耳朵堵上。 第302章 太保守了 最后一步,是将高长恭的腿缠上布条,元无忧还没勒紧布条,男子就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抓住她的护腕。 “啊嘶…媳妇儿轻点……” 元无忧“嗯”了声,没敢抬头,但动作果然放的轻柔。 给男子处理完伤口后,她抓过外衫,想给他盖上腿,他却掀开说热,还拉下衣襟。 见她要转身回避,高长恭鼓起勇气,一把拉她坐到怀里。 “为什么对我视若无睹?还是…生我气了?我没始乱终弃,你不要放弃我。” 元无忧不知他悟到哪里了,只知道自己再不配合他,大齐战神的躯体就要碎了。 她捧着高长恭的脸,小心翼翼避开伤口,抚着他结实的大腿,沿途引起他本能地颤栗和痛嘶出声,他脊背挺拔肌肉健美,深陷的一道沟壑线条流畅又漂亮。 看高长恭那唇珠翘着,拿齐整的贝齿咬着下唇,黑眸盈盈,欲拒还迎又难掩羞涩。 元无忧顿时心头激荡。 她觉得这时候再配合下去,自己就要犯错误了,只好憋出一句: “齐国战况焦灼,与其听激进派和保守派文武打架,不如和你忙里偷闲解解乏。” 高长恭点了点头,虽然也觉得军情要事皇上不找自己,却拎走自己媳妇有些失落,但他相信皇上如此安排,定有他的道理,媳妇这不就跟他说来了么? “那你偏向哪一派?” “激进派觉得齐国对北周不够强硬,保守派觉得激进派太保守了。总之就是,齐国各方势力拧成一股绳,就是要重创北周。” “所以,我们皇上想用你做什么?” 元无忧垂眼看向他。 她不敢明说,高纬那小子想让自己浑水摸鱼,去抢夺北周的地盘划地为王;也不该拿军事机密为由搪塞他,恐班门弄斧。 见她沉默半晌,高长恭可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赶忙追问,“你不会答应了皇上什么无理要求吧?我不准你忍气吞声!” 顿了顿,他长睫微垂,忽然想到了什么,凤眸骤然一抬,双手紧扣她腰身。 “上次鸿门宴,皇上就对你心怀不轨,近日他好像知道了你和周国主的旧情,他不会是想利用你和周国主联系吧?” 元无忧挑眉,“难道齐国就无人可用了,居然敢利用华胥女帝去以色侍人?还是在你眼里,我只配出个美人计?” “当然不是!军机要务皇上只与你谈已经说明,朝政中枢已经信任你了,更何况,我和你并肩作战这么久,你的本事我还不清楚吗?” 高长恭慌了神,手忙脚乱地解释,可怀里的姑娘只是脸色漠然,静静看着他。 他无奈地低声道,“好我承认,我就是怕你离宇文怀璧太近…我怕皇上给你们机会旧情复燃,你别怪我警惕他,我就是……” 她拿指腹点在他唇上,打断他的话。 “我就算旧情复燃,也不会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打仗最忌讳儿女情长的道理,你比我懂。更何况,齐国一直怀疑我是周国细作,毕竟周国才算是我的老部下。” 高长恭听懂了她话里的疏离,他不信她会是周国的叛徒细作,明知她总有一天会离开,可还是不愿接受。 “媳妇儿,我不比周国主好玩吗?你多留下来几天,我真的舍不得你。” 和他那双黝黑凤眸对视上,元无忧叹气。 “不是因为宇文怀璧,我在齐国的存在,越来越名不正言不顺。” 明知要分离,又都不甘心。 男子看着眼前的姑娘,忽然搂紧她腰肢, “我知道你不属于齐国,可我还没和你修成正果呢,你今晚能不能……多陪陪我?我抱着你就好。” 如此大义凛然又卑微的话,让元无忧心口抽痛。 元姑娘抱住他的脸拼命亲吻,手在他腰侧和胯下抚摸,高长恭也回吻着她,疯狂的亲吻和抱住她的肩膀,紧搂着她的身体。 “嗯、唔…无忧,媳妇儿……” 她发了狠般的蹂躏他,男子黑眸坚定又湿润的看着她,难以压制的喘出声,却固执地央求着,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你还爱着我的,我还是你的夫郎不是吗?” “什么?” 高长恭急切地解释道, “在党项使臣面前,澄清未婚无妻非我本意,你和我划清界限也是权宜之计,你别生气了好不好?这只是暂时的,这次之后我会昭告天下与你成亲,你不要当真…” 他越说越焦急,乌黑眸子湿漉漉的,语气也不似最初的强硬坚定,愈发委屈起来。 “我……我连婚服都安排下去绣制了,你要是生气,就欺负我,我皮糙肉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元无忧这才知道,他还在对白天,当众澄清兰陵无妻的事耿耿于怀。 她本就没往心里去,此时他纠结起来,便做个顺水人情。 “……那我先来试试,你耐不耐曹。” 被姑娘扑倒在床时,男子浑身紧绷。 “嗯?不不不不是!不是说这个……” 这是一具成熟男性的躯体,肩头饱满,臀部浑圆,臂膀紧实有力,浑身透着熟透了那种扎实的性感。 鲜活又热情,确实瞧着就很能生。 被小姑娘压在身下,扯开衣襟把玩性感的身体时,高长恭脸红心跳的像要哭出来。 偏偏贴脸吐热气的姑娘,还瞪着亮晶晶的琥珀大眼,笑着道: “我家四哥哥,果然看着就很能生啊。我家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就指望你先来对龙凤胎,打破我家世代单传的恶咒啦。” 高长恭知道自己今晚不豁出去身体,是留不住她了。 望着男子雪白的额头冒出细汗,脸颊耳根都红的不像话,她忽然恶魔低语地问, “不愿意吗?不想和媳妇更近一步么?” “不是不愿意!也不是不想,就是…”他说了这两句又好像没说,一时口干舌燥,被她笑吟吟的盯着,又羞臊又恼怒。 “就是什么?我想听你说出来,我从来不强人所难,不愿违背良家夫男的意愿。” 高长恭算发现了,俩人每次都能那么天雷勾地火,好像要突破防线,又总能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相安无事到现在……就是因为她想听这句! 她明明都把他强势控制的,避无可避了,居然总想逼的他亲口承认,逼他主动要求她予取予夺。 但是他想不通,自己能说什么? 这样的话高长恭哪说得出口啊? 所以当她再次发动攻势,误碰伤口时,那根弦绷得紧实的高长恭,登时惨叫出声。 元无忧当时就慌了。 第303章 夜探博望 元无忧为防止自己兽性大发,再对负伤的高长恭霸王硬上弓,愣是在一张床上,中间卷了个被子分两半睡。 睡至后半夜,正迷迷糊糊踏踏实实呢,就被人敲门叫醒了。 高长恭最为警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又抻到大腿上的口子,疼的嘶声喊痛。 元无忧按下他,披衣起身去开门。 门口的是高长恭的心腹尉相愿。 他手拿两支绑了带字布条的羽箭,看见出来的是元无忧,愣住,“大姐怎么在这?”扭头往屋里瞧了一眼,面露惊愕,“您俩这样也正常哈。” 元无忧挑眉,“什么事?找高长恭?” 尉相愿头皮发麻,“也找您。请您和大哥一起出来,当堂对质吧,大晚上没敢惊动国主和智囊团,就安德王和几个守城将士在院里等着您呢。” 元无忧打了个哈欠,“高延宗也不怎么爱睡觉是吧?大晚上哪哪都有他?” 尉相愿骤然将锋眉星目一瞪,“国主说得哪里话,安德王还不是为关心您的事?” 元无忧:“……这话可别乱说啊。” 正僵持着,高长恭已经脚步踉跄地走到元无忧身后,从她肩膀探出头问, “怎么回事?” 原来元无忧还真没冤枉这帮人,是周国居然又挑事了! 深夜之间,只见对面周国营中,竟有人趁夜射出明箭,钉到城墙上!而且箭上绑了信,写着将锦囊妙计献与风陵王,还说风陵河深锁二高,风陵王部下府兵已集结在对岸,只等女君星夜赴约天子,再趁齐军酣睡之时,折返城中活捉文襄二子。 彼时的小院里,元无忧在高延宗和尉相愿围绕身旁下,瞧完信后略微沉默,便抬头措不及防地和高延宗,那双质疑、不解的桃花眸子对视上了。 元无忧唯恐高长恭相信这出“金刀计”,她直接回首把信塞给身后的高长恭,并态度诚恳地上报: “我发誓,绝对没和周国暗通款曲,更不知道他们哪来的锁二高的谬论!” 高长恭毕竟是统军大将,当下自然会站在全局考虑,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耽误大事。 所以他胭唇轻吐,“那就让你假意赴约,实则我和五弟陪你潜入周国,派兵埋伏。” 此话一出,别说高延宗目光微怔,眼神疑惑不解地看向自家四哥,连尉相愿都面露不错愕。 尉相愿试图举手发言,“大哥!大姐她…” 高长恭厉声打断,“她的为人本王放心。” 随后,高长恭迥然的目光紧锁着元无忧,唇珠微翘,“媳妇儿不会一去不返的吧?” 元无忧从容地点头。“我去问风陵王的府兵埋伏在哪了,我怎么一个都没见过。” 高长恭问:“你去澄清那些不是你的兵?” “不,我去认领,尽量把那些府兵据为己有。”眼神盯着表情错愕地高长恭,元无忧微微一笑,补上一句:“他以为我会方寸大乱借此离间,其实我将计就计,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高长恭咬牙恨齿,眸若喷火地看向她。 “你还想要哪个夫人?” 这位小国主却不再纠缠,只摆了摆手。 “放出风去,说风陵王回到北周是为了凝聚民心所向,来日要回长安夺皇位,反周复魏,看他还敢不敢逼我出山。” “你想逼他们不敢认你?” 元无忧点头,但有句话没说:其实她是在为自己说的真话,为以后的路造势呢。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敌人就算能猜到她的真实意图,也不敢拿她的阳谋当真话信。 ****** 深夜,博望城外,荒野里尽是杂草虫鸣。 元无忧跟高氏俩兄弟在前做先锋,后面不近不远跟着十来个卫兵,就准备跟宇文怀璧所谓的“风陵王府兵”碰一碰。 就在那弯下弦月底下,仨人没走正门,知道城门口定会布下重兵,便绕去了没什么人看守的侧面。 红衫姑娘仗着身形高挑,步伐迅捷如风地冲在最前头。她先从后腰解下爬山虎,抛到城墙上钩住,再将双手用力,抻了抻绳索够不够结实,这才双脚蹬地,一窜一窜地踩上城墙,一溜烟蹿上了城楼。 全然忘记了身后的队友。兄弟俩面面相觑对视一眼,也没犹豫地跟着扔出爬山虎。 元无忧临近要到达楼顶,就听见上面有人走动和打哈欠声,便更迅速地爬上去,双脚落地在城楼上时,正和一个打哈欠的周军守卫对视上,她连爬山虎都来不及收,便从护腕里滑出一柄匕首! 这位倒霉的守卫哈欠还没打出来,光瞪眼瞧了她一刹,就被她手中的寒光迅速刺入脖子上的大动脉,登时血花飞溅喷了她一脸,人也当场毙命。 元无忧还贴心的扶住这位大哥的尸身,将人动作轻柔地放到地上。主要是怕死尸倒地的声音招来其他守卫。 但红衫姑娘这种下手迅捷残暴,抱着尸身缓缓放到地上的温柔举止,还是把刚上来的高延宗吓了一跳。 高长恭一边帮元无忧收起爬山虎,走来递给她,一边回头小声冲弟弟道: “她办事,我从来都不怀疑。” 元无忧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去接过高长恭手里缠好的爬山虎,用眼神示意高延宗也去把自己身后用完的爬山虎收起来。 “有经验的密探,用完爬山虎一定要收起来,哪怕扔在别的地方,也不能让敌人排查时,发现你是从哪上来的。” 她小声说完后,便扭头观察城墙上敌人的防守情况,趁着没人注意,直接用爬山虎又顺城墙爬了下去。 红衫姑娘身形利索地滑下绳索,脚尖刚刚着地,只轻舒一口气,就听见平地一声冷笑:“无忧儿,可算等到你啦!” 元无忧的脚掌还没踩踏实,就觉得一股冷气从天灵盖瞬间凉到脚底板! 她慌忙扭过身去,眼睁睁看着雾里走出个僧衣尼姑。 仔细一看,居然是那位柔然和亲公主郁久闾氏,高长恭的生母般若尼师。 只是这位年过半百的尼师,满眼孩童般的懵懂和天真,问她:“无忧儿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快走啊,别让阿肃看见你。” 元无忧这才想起来高长恭,赶忙回头看了眼,城墙之上果然探出兄弟俩的脑袋。 第304章 阿肆报复 她僵着脖子转回头来,看向眼前的僧衣尼姑,登时就想顺着爬山虎,再爬回城墙上了。总是死而复生,这也太吓人了。 元无忧愣住:“啊?您还活着呢?” 般若尼师也不恼,突然过来抓起她的手。 “我知道有个门,你跟我走。” 当那冰冷冷滑、不似活人的触感,刚刚攀附到元无忧手腕上,她整个人血都凉了! 元无忧只受惊地甩开她的手,还哪敢跟这位早就该葬身溶洞,不知是活是死的尼师走啊? 元无忧也突然意识到,这位柔然公主的记忆,还是那年洛阳城外的寒冬。 见她不从,般若尼师登时变脸,伸出爪子就要来掐她脖子! 般若尼师眉目狰狞,厉声厉色:“阳关大道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闯!” 就在那双鸡爪似的手逼近之时,元无忧闪身躲过,自头顶适时传出一声厉斥—— “母亲住手!她是您儿媳!” 随后,只听从天而降“扑通”一声,高长恭便稳稳落地,并把媳妇儿伸手拽到身旁。 般若尼师看见了高长恭,顿时收起利爪,面目和善起来。“阿肃怎么回来了?你也知道,她不能留在洛阳城,快跟我走,我送你俩出去。” 元无忧跟高长恭对视一眼,高长恭坚定地点头,还是与她十指紧扣,这才对般若尼师应道,“那便劳烦母亲送我们出去了。” 般若尼师点头,转身在前面走出两步,元无忧刚跟着高长恭跟出一步,就突然被人从后面偷袭,一脚踹在后心! “啊嘶!”她痛呼一声,踉跄着往前扑奔了两步,摔趴到地上。 身旁的高长恭面临此突发情况,还没来得及搀扶她,只眸光一凛,转头一看,就被突然窜出来的一众持刀府兵给团团围住,不仅突然兜头罩了个绳网,还刀尖冲他。 元无忧爬起来一回头,正看到一位魁梧的女子从府兵后面走出,绕过被套进绳网里的高长恭,直奔元无忧。 阿肆笑问,“嫂嫂要把你婆婆带哪去啊?” 元无忧有些不解,“鲁阳公主贵为齐国宗室,为何会出现在周国的博望城?” 这句话问到点上了。高长恭属实没想到,他和媳妇赴约周国主,却双双被俘,敌军阵营里赫然出现了他的妹妹。 般若尼师这才走回来,却无视元无忧,直奔高长恭而去。 此刻被围的高长恭,试图靠一股勇劲,冲向和阿肆对峙的元无忧,怒斥,“阿肆你干什么?” 眼看着高长恭的身体几乎要撞在刀尖!般若尼师满眼心疼地,勒令府兵,“你们把刀放下,别伤了吾儿!” 阿肆不耐烦地给府兵一个眼神,“把他带下去,我和华胥国主有事要说。” 元无忧跟高长恭隔空对视一眼,同时脱口而出的反驳——“不行!” 可这帮府兵毫不客气,愣是靠着绳网把高长恭摔倒,七手八脚的摁着捆起来,直接把男子拖行带走。 高长恭慌忙大喊,“元无忧!元无忧…” 那声音凄厉,渐行渐远。 眼看着自家夫郎被捆着拽走,元无忧自然不能坐视不管,拔出腰间干将剑,却被阿肆挡住去路! 阿肆仗着魁梧高大的身形,一脚踹倒元无忧,连剑都脱手飞了出去。 等她再爬起来,试图去捡剑时,反被阿肆一把拽住手臂,拉到身前。 阿肆那双大手突然发力,恶狠地掐住元无忧的脖子! “放…呃、放手!” 看着掌心下,被掐住喉咙的华胥姑娘呼吸艰难,正在死命抠着钳制自己的大手,阿肆脸上绽开了凶恶的笑容。 “我今天抓你,不是因你抢走了我兄长,他那个憨包就算不是你的玩物,也会被别人骗,而是因为你的出现,才促使华胥与柔然交恶!” 听见阿肆这般交底,元无忧才骤然清醒。她虽比不过人高马大的阿肆那股蛮力,但此刻亮出扳指上的戒刀,往阿肆掐自己脖子的手上狠扎! 随着阿肆吃痛,恼羞成怒地不顾血淋淋的手,加大力度来掐元无忧的脖颈,她跃身蹬腿!狠命地踹向阿肆的小腹,这才从钳制中脱身出来。 元无忧双脚落地后,才揉了揉脖子咳嗽。 与此同时!阿肆周遭的黑袍府兵,豁然聚在一起,警惕问:“将军,可要捉拿她?” 阿肆抬起血淋淋的手冲府兵们挥了挥,示意退下,随后冲元无忧森然一笑。 “居然这都没把你掐死,你会龟息功吧?” 元无忧回头看了一眼、消失在黑暗里的高长恭母子,又转回头来,眼神蔑然。 “想弄死我?你差远了。柔然之祸是自取灭亡,怪不到我头上,你要是如此狭隘,一心想报复我,只怕你是想瞎了心。” “我狭隘?当年洛阳一战,你们都对不起我们!突厥可汗想做女帝的外室没成,就让女儿来做华胥太女的磨镜?凭什么柔然要落得今天这个地步,你却活得好好的!” 阿肆言辞越发激烈,眼看着站在原地、腰杆挺拔的姑娘,步步紧逼。 “柔然当年是你们西魏东魏合一起,连北魏都要忌惮的存在,为何要受你这妖女欺凌,连最后的机会都失去?” 元无忧笑着吐出一口淤血,又十分从容地拿袖子擦去。 “因为这是华夏,是我们的地盘!倘若当年你们没有放任内乱,又侵略大魏,我们岂会落井下石?你看今日,突厥仍为北周所用,供其驱使来打压大齐。我都能放弃生养我的西魏继承者北周,你为何要助纣为虐,不能帮你兄长的国家?” “我兄长那个国家?哼…”阿肆冷哼一声。 “齐国和高家都烂透了!我兄长就是个傻子,他这样有骨气的人,早晚会死在汪洋大海里,浪花都打不出一朵,我不会像他一样明知是死路,是破船,也要缝缝补补,一起沉没,我跟着他才是助纣为虐。” “这么说,你投靠北周了?那你认为宇文家谁是明君?宇文怀璧?还是他的摄政权臣?” 阿肆摇头啧啧道, “你别贬损我,我知道宇文家的发家史有多不堪,他们背靠女帝这座大山,谋权篡位,现在是靠娶突厥的势力来打压齐国。而我柔然一无所有,手底下只有巫蛊术士。” 说到这里,阿肆笑了。 第305章 兰陵被俘 “你贵为华胥储君!通房居然是那个鲜卑白虏,可他的通房呢?只是个战俘奴婢!他就像个男娼,用着谁就和谁睡,当年为了华胥和你睡,后来为了突厥和阿史那昆涂欢睡,现在又要和那个招摇撞骗的蛇蝎神女睡,所以被我睡一睡也不亏他。” 元无忧摇头讥笑, “你今天把我堵在这,就为跟我说你和宇文怀璧如何勾结的破事?还是想用言语迷惑我,伺机杀我?” “哈哈哈哈!杀你?”阿肆忽然放肆嘲笑, “我想用蛮力杀你的话,捏死你跟捏死只蝼蚁一样简单!” 阿肆眼神轻蔑,伸手接过一旁府兵递来的巨斧,看向几步远的元无忧,迈动一步。 元无忧反手按住腰间剑鞘,脸上仍端着镇定,毫未变色。 阿肆这才站住,“但你身上的武器,周旋起来还是不容小觑的。” 她话音未落,便打不远处,劈空传来一声怒斥——“放肆!!” 元无忧跟阿肆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红袍披甲的大将军,顶着一张狰狞的鬼面快步冲了过来。 高长恭的鬼面在深夜里更显恐怖,那双黝黑凤眸因愤怒而熠熠生辉。 “郁久闾阿肆!你就这么仇视你嫂子吗?” 兄妹俩往起一站,阿肆的个头居然不落下风,甚至比高长恭还略高二寸。 阿肆闻言,轻蔑地斜眼看向高长恭。 “你是怎么挣脱绳网的?跟刚才被拖走时的凄惨模样,判若两人啊。” 高长恭怒道,“少废话!你为何派人易容成母亲?你把母亲藏哪去了?” 趁兄妹俩对峙的时机,元无忧悄无声息地走向高长恭,就在她站到他身侧那一刻,阿肆瞳仁一转,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兄长还真是孝顺啊。” 她忽然侧头给了身后府兵一个眼神,只见这帮府兵豁然从中间让开一条路,露出个跟刚才的般若尼师长相、衣着都一模一样的中年妇人。 元无忧顿觉毛骨悚然,阿肆却冲高长恭伸出手。 “你,跟我们走!” 高长恭跟丢了魂儿一样,还真敢向前迈一步!元无忧见状,赶忙一把拽住他护腕! “别去!你就不怕那个也是易容的?” 高长恭回头看一眼元无忧,拍着她的手宽慰道,“我们一家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随后大力地,挪开了她抓自己护腕的手,甩袖奔着阿肆走去。 元无忧愣了一刹,赶忙迈步跟上,“喂!你们——” 她刚说几个字,只见这帮府兵突然齐刷刷地,掏出来了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瞬间灰白的烟雾平地腾气,把那帮府兵全都笼罩在内。 元无忧瞬间被呛的直咳嗽,眼睛也被熏的根本睁不开,她还是抬袖子掩住口鼻,闭着眼向前盲走几步! 却没走出多远,就颓然神智恍惚,栽倒于地。 ——而另一头,高长恭在瞧见白雾炸开那一刻,就慌忙回身去找元无忧了,可他刚迈一步,就头重脚轻的昏倒在地。 再次睁开眼时,已经躺在了地上。头顶是帐篷的梁柱和“周”字军旗。 高长恭慌忙地,开始挣扎着要坐起,却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摁住。 耳边还传来一声讥诮:“呦,醒了?” 面前就是坐着矮凳的郁久闾阿肆,她庞然大物一般,伸出肌肉虬髯的手臂!抬手捏起高长恭的下巴。 “要不是这张鬼面挡了我的性趣,我一定抢先尝尝你这老童男的滋味。” 阿肆狠厉的笑着,瞳仁里毫不掩饰的攻击性。 这句话把高长恭听愣住了, “你放手……我是你——” “是我血亲有何关系?在柔然鲜卑都是妇持门户,若是柔然还在,兄弟父叔都是女人的私有物,我只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阿肆眼神暧昧地,肆意打量高长恭的全身上下,直盯得高长恭浑身发毛,他知道,她敢做的出来。 “就因这个,你才和鲜卑北周同流合污?那个鲜卑白虏许了你什么好处?难怪他勾引你嫂子那么熟稔,原来是……” “什么嫂子?我可不认一个蠢货。罢了,谁让母亲让我把你送给那位冰块脸女将军呢,还是既能替北周除掉隐患,又能让华胥女帝跳脚抓狂!来的刺激。” 高长恭满眼不相信,“不可能!一个生前为儿媳铺路而死的娘亲,不会为活命多年后再拆散儿子和儿媳。” “你太傻了,你以为当初她成全你们是因为真爱吗?那时候她才十二岁,你们一共见过两面何来的真爱?那是看中她背后的势力,看中了她娘那个随时会推翻北周的华胥女帝。母亲要的不是儿媳,而是一个西魏女储君,押宝你会是太女夫男皇后。” 顿了顿,阿肆又笑, “现在她押宝在我身上,赌我能推翻北周登基为帝,你是弃子,汉人的北齐早晚是我的囊中之物,你现在的作用就是……替柔然最后尽一次忠。” 高长恭急了,“你说什么?” 阿肆突然从凳子上起身,高长恭生怕她走了,嘶声大吼,“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阿肆确实被他喊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壶皮囊酒。 高长恭骤然瞳孔紧缩,意识到了不对。 “你要干什么?唔!”阿肆蹲在他面前,大力地抬起他下巴,尽管高长恭奋力抵抗,还是被阿肆捏嘴灌了药。 几口药酒顺着喉腔淌进肚子,所到之处瞬间又辣又痛,转瞬间便成了异样的痒。 高长恭心头大骇,一头撞开灌药的人,随后咳嗽,干呕,试图把药酒吐出来。 阿肆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别折腾了,白费力气。这是烈性媚药,立即见效。” 经她提醒,高长恭只觉胸口轰然一热,药效瞬间席卷全身。他刹时凤眸微润,看向阿肆的目光都有些模糊。 “你…究竟!”他咬着牙,忍受着僵直的舌头,绝望地发问,“想干什么?” 阿肆冷笑:“我就算想干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 说吧,她赶忙冲门口的府兵招手: “来人,把他快马送伽罗将军帐里去,就说是我送给她赏玩的战俘。” 高长恭眼神绝望,试图用蛮力挣脱绳子,反抗。却渐渐气若游丝,长睫湿润。 “放开我!妹妹你…不要这样……对我…” …… 第306章 遇见伽罗 等元无忧再睁开眼,醒来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天要亮了。 她坐在城墙根地下,缓了半天神,才想起来一件大事!她把高氏兄弟都给弄丢了! 不对啊!就算高长恭跟他妹妹跑了,那高延宗又去哪了?这一晚上都过去了,元无忧打从一开始!就没见他从城楼上下来。 就在元无忧脑浆子都沸腾了之时,耳边突然听见不远处,走来了脚步声。 有个粗嗓门的男声道: “等俺撒泡尿,咱哥俩就换岗回去睡觉!” 远处还有人附和:“中!” 随着脚步声走近,元无忧身形敏捷地,滚进了旁边一朵黄杨木丛里。 令人绝望的是,说话那守兵一边解腰带,传出甲胄相撞敲击声,一边奔着这团草丛过来了! 另一个守兵就站在不远处,叹气道: “皇上说风陵王肯定来赴约,可俺俩蹲了一宿,连风陵王个鬼影都没见着啊。” 这府兵眼瞧着身后放哨的队友,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幸亏明早那出白衣渡江用不着咱们,不然哪有精神头啊。” 男人只顾解开裤裆,掏出玩应儿来开闸放水,还甚有闲心地瞧着被尿淋透的草丛。 引得另一个守卫见状嗤笑, “老哥,你不行了啊,当年迎风尿三尺,现在手把着都湿一鞋。” “去去去!男人可不能说不行!” 而此时的元无忧,早就跑的听不见身后俩人的骂骂咧咧了。 *** 博望城外,遍布周国军帐。 清晨。 迎着薄日初升,元无忧踩着满带露珠的荒草,特意打晕一个周国小兵,换上他的黑衣铁甲,潜入了周军安营扎寨的据点。 她清楚,高氏兄弟一旦被俘,肯定被关在某个将领的帐内呢。 奇怪的是,她一路走来,连巡逻兵都没瞧见几个。 元无忧正毫无头绪,大摇大摆地走在周军营地,打算抓个舌头拷打一下高长恭的消息,迎面就碰见熟人了。 有人正牵马走来,是个黑衣金甲,梳高马尾的冷酷女子。 俩人四目相对那一刻,女子突然冲她一抱拳,一撩身披的鱼鳞裙甲,利索地单膝而跪,出声冷漠毫不带情绪: “妹宝。好久不见。” 元无忧听的头皮发麻,赶忙上前扶起她。 “阿罗别这么叫我…都说了,你毕竟是我七姐,不用行此大礼。” “当年父亲命我们如此唤你,少主不喜欢听?” “咳,喜…喜欢。” 元无忧不禁仰头打量,眼前这位七姐。 独孤伽罗比她还高二寸,生得五官精致又英气,但眉眼冷漠,跟捧着冰块似的,就给人一股从容镇定的肃杀之气。 她是独孤家最小的女儿,却也比自己大十一岁。因自己生父独孤如愿被逼自尽,全家流放后,她便一直被尉迟迥接济抚养,十数年来,养成了这个冷酷果决的性格。 “阿罗近来可好?” 伽罗道:“嗯。” 姐俩相顾无言,对话干巴巴的,属实有些难继续下去。元无忧便只顾打量伽罗这一身黄金铠甲,眼神惭愧。 “我本想一战成名回到长安,就恢复王爵建造王府,好接你回家的。没想到…洛阳那一仗能打输,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 伽罗长睫扑闪,一双山狸子般锐利的琥珀双眸,倏然弯弯带笑。 “少主记得我就好。不需要证明少主身份时,我就是你的影子。” “你还是管我叫妹宝吧。”元无忧听着一口一个少主,也有些尴尬。 顿了顿,她又问,“我一直没机会问,风陵渡口之后你怎么样了?周国可为难你?” 伽罗摇头。 “没有,我常年跟义父驻守河西走廊,抵御吐谷浑,不为周国效命。” “那你为何来南阳战场了?” “吐谷浑闹内乱,吐谷浑王死了,太子出逃。周国怕义父勾结吐谷浑,调遣我们的府兵来此赚军饷。” 一听到她提“义父”,元无忧顿时心慌。 “尉迟迥?他也来这儿了?” 伽罗乖巧点头,“嗯。” “我得赶紧跑了。他一见我就发火!” 元无忧辞别独孤伽罗,掉头就跑,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她转角就遇到了尉迟迥! 彼时,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升起。 而软甲貂裘的尉迟迥,就迎着朝阳走来。元无忧远远就瞧见,他那具高挑修长的身材了!待走近一看,尉迟迥此刻的打扮,太有胡人特色了。 这位中年鲜卑汉子,本就够长相漂亮、艳绝,居然还不好好穿衣服,少得可怜的布料上勒着兽皮鱼鳞甲,半露胸肌,从腰露到大腿,腰上还缠着一圈辣椒。 元无忧心道,这位蜀地辣美男还是一如既往的辣。 被当场逮住的元无忧,便立正看着尉迟大将军走过来。 男人高梳马尾,生得骨相深刻精美、皮相阴柔漂亮。偏偏那双狭长的眼睛,总是傲慢轻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看谁都像看什么废物、蠢货一样嫌恶。 尉迟迥抿唇,语气轻蔑: “我认得你,剑阁白毛鬼收的黄毛徒弟,又想拐走我家阿罗?!” 元无忧讪笑,“将军权当没见过我吧。” 尉迟迥当下扭了扭修长脖颈,活动了下手腕子,语气厌烦: “你个没出息的穷小子!到今天都没混出人样来,还想拐走我闺女?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还想来去自如?” 一见义父要动手,伽罗抬手拦住义父,旋身挡在元无忧面前,琥珀双眸瞪大, “义父!她才不是什么穷小子呢,她一直都那么有志气,还说以后会接我回家!” 尉迟迥听罢,顺腰侧两肋,就拔出两把刀来,锐利的眉眼像要把元无忧生吞活剥! “臭小子,还想拐阿罗回家?你征求过老子的同意吗?!” 眼见男人持刀劈来,元无忧撒腿就跑,伽罗就跟在元无忧身后,拦着自己义父。 赶巧了,元无忧还没跑出多远! 就突然来了俩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来,直奔挡在义父和妹宝中间的伽罗姐姐。 “伽罗将军怎么在这啊?我们找您快一个时辰了!要送您礼物呢。” 尉迟迥眸光一凛,警惕道:“什么礼物?先给我过目。” 伽罗摆手:“礼物就送义父了。”而后扭过头,悄悄用身体把元无忧护的严实。 传令兵如实道:“是个北齐战俘。” 元无忧一听,顿觉大事不妙! “我也跟去看看。” 第307章 说的我词 元无忧跟着传令兵,急忙跑到伽罗的营帐门口时,阿肆已经在传令兵的呼喊声、报信声中,掀帘子大步走出来。 虎背熊腰的阿肆,眼下正往腰上系着兽头皮带,衣衫凌乱,一脸痞气。 “嫂子咋才来啊?你男人都被伽罗将军玩了,你别瞅她冰山脸,玩起男人是真狠。” 元无忧但凡不是刚跟伽罗分开,也能怀疑一下,但她不禁回想,就伽罗那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样子…像是好男色的人吗? ——与此同时,阿肆的营帐内。 双手被捆在背后的铠甲男子,像头盛怒的猛兽,凶残地对靠近他的几个胡人女兵拳打脚踢,嗷嗷狂吼,几个时辰以来,硬是无人能近他身! 而随着大帐帘子一掀,听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唤他:“高长恭!” 高长恭这才扑通摔倒在地,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眼神凄然地望向闯进来的姑娘。 元无忧进帐第一眼! 就瞧见几个胡人女兵摁着一个铠甲男子,嘴里还不干净地唾骂着。 “骚*,挺能折腾啊?怎么不挣扎了?” “让你蹬腿撂胯的!老娘这就给你腿掰折了!*的你合都合不上!” 男子本该白糯的脸,此刻却被摁在泥土地上,鬼面不知所踪。整个人也被几个西北口音的胡女压着。 他身上未被铠甲覆盖的地方布料被撕碎了不少,露出大片手臂和大腿的糯白肌肤。 几个胡人女兵丝毫没意识到阎王降临,还以为身下的美貌战俘是没力气反抗了,向她们屈服了,故而当元无忧冲过来! 一剑将骂的最污秽的女兵斩首时,其他几个被猩红的鲜血喷溅满身,才发现同袍的脑袋滚落到地上,裹满泥土,死尸倒地。 这几个女兵这才发现,进门来这个穿周国军服的黑衫姑娘,是来索她们命的! “这是哪来的疯子?想爽男人得排号啊,找打架是吧?” 随着一声炸窝般的唾骂,几人纷纷回身去找自己的武器,元无忧可没给她们机会,逮着最近的女兵剜心就刺、见人就砍! 她们这才吓傻了,知道这家伙是奔着要命来的,登时一窝蜂就往门口跑! 嘴里还嚷着:“大姐!大姐救命啊!” 元无忧也不管她们,快步上前,推开压在高长恭身上的死尸,把剑插在地上,这才来扶起高长恭。 眼前的一切,却让元无忧触目惊心。 因为被捆太久,男子的手腕上、胳膊上都是勒痕,腿上还有之前受伤的窟窿,本该昨晚就结痂的,现在已经伤口崩裂流血。 即便这样,高长恭也没喊疼,依旧蜷缩身体颤抖,满脸是灰头土脸混着血迹,眼睫毛都睁不开了。 元无忧来抱他坐起来,他就躲,不让她靠近,元无忧一边扯开紧勒捆绑他的绳子,一边柔声安慰他。 “小憨别怕,是我来了,是郑玄女,是元无忧,高长恭你醒醒……” 高长恭闻声抬起长睫,黝黑凤眸从迷蒙到倏然清明,嗓音低哑。 “你…来了?你不要我了吗……” “抱歉…我来晚了。我这就带你回去。” 此刻,门口的阿肆正好掀帘进来。 “呦,还缠绵呢嫂子?一晚上过去了,你男人都成烂屌了!” 几个女兵跟在阿肆身后进来,争先恐后地诉苦。 “大姐您快看!这女的杀我们姐妹,这男的太能打了。” “对啊大姐,要不是您来,这小子都得把我们——” “——要不是你来,我都要被这帮人打死了!”高长恭突然嘶声大吼,打断几个女兵的告状,挣开绳索捆缚的双臂,更是紧紧抱住元无忧,语气那叫一个凄惨委屈。 “幸亏你来了,这帮女人好凶,还打我!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门口的女兵们都听愣了:“大姐…他说的都是我们的词啊!” “您听他那嗓门,中气多足啊!” 高长恭却旁若无人的,只顾与媳妇相拥。极力掀开长睫,拿黝黑凤眸看向她。 “你会抛弃我吗?你会为了皇位,为了别的利益不要我,把我推到别人怀里吗?” 元无忧目光坚定地摇头。 “不会,玄女破阵曲才能破入阵曲,你高长恭这辈子都属于我。” 高长恭许是被惊吓过度,此刻听了这话,欣喜万分地捧着姑娘的脸,急切道: “那就说好了!我们回去就成亲,我不等了,我要你做我的兰陵王妃,我要与你结发为夫妻,我要做你的皇后……我不想留给别人机会!” 郁久闾阿肆站在大帐门口,听到这里只觉荒谬,啧啧着迈步走来。 “遭了,我成你俩媒人了?” 她厉声断喝,“元无忧你聋了?我说高长恭被人轮了!你乃一国之君!华胥国主!难道连个失贞的皇后都要娶吗?” 此刻的高长恭,原本在捡地上裹了灰土和鲜血的鬼面,闻言动作一僵,指尖颤抖。 元无忧扶着高长恭站起来,悠悠道,“他的情况我清楚,我俩的事你挑拨不来。” “你心真大,故意让他失身的吧?” 阿肆满脸鄙夷,话音未落,只见对面的小嫂子锋眉怒目,骤然狠厉! “我想揍你的心倒是故意的!” 元姑娘松开怀里的男子,举拳头就朝阿肆冲上去,高长恭慌忙把她拽手臂拉回来! “别打了!她只会嘴上缺德,到底也没想真和我们打,咱俩先离开要紧!” 元无忧目光凛冽,擦去唇边被咬出的血,冲阿肆冷笑: “这天下足够宽广,允许男女同台打擂,而战场上就该以拳头抡天下,而不是割地赔款,送和亲送战俘,你以为羞辱他就是羞辱我吗?我可绝不会干这种事!” 高长恭不禁偏过脸,看向身侧目光坚毅的姑娘,轻声问。 “你会把我当礼物送走吗?” 元无忧摇头,“绝不会。” 郁久闾阿肆都听烦了,赶忙摆手: “你俩快滚!再啰嗦,我就要讨还你杀我那俩兵的人命债了!” 元无忧是见好就收的,当即顾不上脸,拉着高长恭就跑出帐外了。 待到远离营帐,身后确实没追兵跟来,元无忧顾及着高长恭的腿伤,便放慢了脚步。 “你伤口很疼吧?顶着那么大的血窟窿,居然跑一路硬是一声没坑。” 高长恭摇了摇头,抿嘴笑着。 第308章 延宗擅毒 男子忽然停住脚步,眸光锐亮。 “你都不怀疑我的清白吗?她们都说要把我…献给一个冷冰冰的女将军。” 元无忧抬手,拿指腹擦了擦他脸上的灰土和血迹,“至少你的心只属于我,而且那个冷冰冰我认识,她不会冒犯我的人。” “我高长恭……也只属于你。”顿了顿,他忽然反应过来,“你认识那个冷冰冰的女将军?” “她叫伽罗,姓氏更冷,独孤伽罗。” 元无忧跟高长恭十指紧握一出营帐,迎面就看到了伽罗和尉迟迥快马跑来。 待到切近,尉迟迥才紧急勒马,将不停踢踏的马蹄子,悬在元无忧头顶一尺之内。 高长恭眼疾手快,赶忙拽着她的手后退。 “何人如此无礼!想纵马伤人吗?” 尉迟迥傲然地望向元无忧: “你小子,果然是断袖!离我家阿罗远一点,否则我抓了你俩,交给卫国公去。” 伽罗也勒马止步,看向元无忧,又看了看自己义父,欲言又止。 只憋出僵冷的一句:“我护送少主出营,请少主尽快过境齐国。” 毕竟风陵王是女扮男装之事,知道的人太少了。 元无忧点头,冲伽罗抱拳:“阿罗保重!” 随后拉着高长恭就走。 直到远近再无周兵,俩人行于野外,高长恭才憋不住问她。 “刚才那俩人对你好凶,他们是谁?” “一个是你妹妹口中冷冰冰的伽罗,一个是她义父。” “你俩好像很熟?她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我刚才就是和她在一起,才得到消息,精准的找到你。” 高长恭闻言,眼神骤然瞪起! “怪不得你不怀疑我,原来是跟当事人在一起呢?你怎么不早说!害我猜了一路你是真信我,还是对我的清白不在意了!” 男子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就扭头甩开她的手,自顾自往前走。 元无忧赶忙跟上去。“小憨你等等!我不是故意隐瞒,刚才在你妹面前,我是不敢暴露我和伽罗的关系啊!” 高长恭停下了脚步,目光委屈地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长恭我错了!你别伤心,我真的…我什么都不会瞒着你的。” 而后,她冲他伸出手,高举到他面前。 高长恭抿着唇珠,蹙眉,黝黑的凤眸看了她两眼,忽然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目光柔情地看着她。 “元无忧…郑玄女…你是我的天神降临。” 元无忧感受着掌心下细腻的肌肤,爱不释手,更是被他的美貌乖巧迷的神魂颠倒。 “没事吧?想干嘛?” 他摇头,“不想干,我只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可我想。” 她不仅嘴上这么说,那只手也在他脸上揉捏爱抚,甚至还拿拇指来擦他的唇瓣… 高长恭脸颊一热,无奈地笑, “在一起之前,我想着一定会保护你。现在才发现,我保护自己都困难。” “敌人不耍阴招,你还是能自保的。” “我说的话一语双关。” 元无忧抬手去搂他腰肢,“我说的也是。” 高长恭骤然浑身一僵,抬手去推腰间的手,却碰到了腰间绑好的爬山虎,登时脸色一变。 “遭了!昨晚我让五弟在城楼上等着,可是咱俩接连被绑,他一晚上没看见人,不知道现在被没被捉!” 元无忧也突然意识到这茬,“那咱们赶紧往博望方向去找!” *** 旭日初升,俩人又回到了博望城,却在城门口,再次遇到周国府兵的阻击。 但这次来的不是阿肆,也不见伽罗和尉迟迥,元无忧拔剑打算全部解决,突然就从周军身后窜出来个人! 这人满手银针咻咻打响那帮周兵,许是针头淬了毒,这帮喽啰兵应声倒地。 人都躺下了,元无忧才发现是高延宗。 她惊喜地发现,男子身穿跟自己一样的黑色军服,勒出削肩细腰大长腿,那两步路一走,就是鹤立鸡群的效果。 而他刚才露那一手,直接把元无忧看愣神了,满心不可置信。 “你昨晚去哪了?你居然会用毒啊?以前没见过你露出这手。” 高延宗闻言,才抬起那张白嫩漂亮的娃娃脸来,只见男子神情冷厉,桃花眼里不带一丝情绪地,瞥了元无忧一眼。 如毒蛇吐信,直接把元无忧瞪得一愣。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儿得罪了他。 高长恭道:“五弟是会医不会毒,他学这些可遭罪了,都是拿自己身体试毒用药,试出来的。” 元无忧看了看高延宗, “你血里不会有毒吧?” 高延宗眼尾微扬,讥诮地哼道, “你不是喝过我的血吗?有毒没毒,你心里没数?” 元无忧尴尬了。 高延宗又补道,“我当初敢给你童男血,就是知道我身体常年用补药,有了药性,但也因此损伤身体,武力方面怎么也比不过壮实的武将。” 元无忧想起瘟疫时,高延宗敢近身照顾甄温柔,身先士卒的跟她抗疫,从前只当他是为了部下才如此的,原来他才是营中最称职、最有资历、本事的医师? “怪不得你打不过萧桐言……看来你比我更适合当医师啊。” 高延宗白了她一眼,便拉着高长恭手腕,边走边道,“我昨晚打听出一件事,兵贵神速不能耽误,咱们边走边说。” 元无忧紧跟其后。 待进了博望城,走在人群里,元无忧还是跟着高氏兄弟。 前面高延宗道: “今天博望城很热闹,听说是万将军要去鲁阳城接新娘。我一打听才知,那万将军复姓万郁,是卫国公的手下,宇文家天子的近臣。” 元无忧一句不漏的听进去了。 “啥?万郁无虞要去鲁阳接新娘?接谁?我都没听说他要成亲,绝对有蹊跷。” 高延宗回过头,瞥了她一眼,哼道: “别是来接你的吧!听说你们是旧相识?那晚祖刺史去时,你还闯进他浴池了?” 元无忧无语:“你说话怎么酸溜溜的?这话应该你四哥来质问我吧?” 高延宗听罢,不忿地停住脚步,站原地拿桃花眸子瞪她。 高长恭也回过头:“什么话?我都想不到这些。” 高延宗摇了摇头: “你看,四哥傻,只有我替他说了,日后你们成亲了,如果后院起火,恐怕还得我帮他宅斗宫斗,他做皇后只能当个吉祥物摆着,他玩不转。” 元无忧笑着笑着,就想起了高纬说的话。 赶忙走向高延宗,关切问,“肩上的伤怎么样了?自己上的药?” 高延宗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避开她。 “已无大碍了。但伤口天热不能捂,便没穿盔甲。” 面前的姑娘还是满眼担忧,高延宗心里有几丝甜滋滋的暖意,又不敢表现出来,便冷着脸讥诮道。 “慢吞吞的,还想不想看你旧相识接亲娶媳妇了?” *** 第309章 花轿劫城 高延宗说有线人通知,今天上午周军会去鲁阳城,以花轿接亲做掩护,效仿白衣渡江,来了一出“花轿劫城”。 而此刻迎亲的十六人抬花轿上,还没坐着新娘子,新郎也没出现,迎亲队伍这浩浩荡荡一帮人,自己就颠上了。 就在十六抬花轿前头,不止轿夫齐刷刷地跳舞,乐手吹锣打鼓! 还有舞狮子,两方媒婆斗舞…那叫一个热闹非凡,而这只是在演练,还没到正戏。 于是兄嫂仨人也混进了围观百姓里,观赏着这场罕见的热闹。 耳边锣鼓声震天响,元无忧怕人走散了,便抓着高长恭的手腕,赞叹, “等以后我娶亲,也要给你十六人抬轿!” 高长恭喜滋滋地附和,“我们山东最讲究礼仪,等咱们成亲一定只比他们更热闹,不会照他们差的!” 高延宗站在俩人身后,看着兄嫂二人憧憬着来日的婚礼,笑脸盈盈地对望……高延宗也情不自控地,跟着笑,却突然胸口堵塞,心头苦涩,连肩头的伤都隐隐作痛。 高延宗抬手去摸自己受伤的肩膀,疼的嘶声惨叫,可惜前面的俩人沉浸在人声鼎沸的热闹里,丝毫没听见他的痛呼。 他扯动唇角,呢喃。“你俩真相配啊……” 仨人却没看多久热闹,就发现这帮表演的接亲队,实则外松内紧,目光警惕,还配合默契地相互递眼神,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周国府兵! 等接亲队排练完,要冲开围观百姓时,仨人本想混进去阻止花轿夺城,却被接亲队发现。那媒婆一声令下:“抓外客!” 几人这才发现,自己是被周军困住了,当即扭头就往百姓堆里扎! 那几个轿夫撂下花轿,蹭蹭两步窜过来,分开百姓去逮仨人! 待仨人各式拳脚,逃出生天后,身后还传来府兵的大吼:“这仨男的女的啊?雄壮成这样!跟那个柔然猛女一样!” 一行人再次逃出博望城,却还没能冲破层层封锁的正门,只能往周国方向扎根。 ——少顷。 仨人满身疲惫地走在路上,元无忧揉了揉肚子,哀嚎,“这帮周国人真凶,我就该先去买干粮吃的,现在进城估计更难了。” 她话音刚落,高延宗就从腰间的布袋里,掏出油纸包的东西来,递给元无忧。 “今早买的麦饼,对付吃吧。” 高延宗冷脸说着,又扭头递给了高长恭一包麦饼。 元无忧迟钝地道了声“多谢”,看着兄弟俩的笑脸,又觉得有些尴尬,“你俩可太贤惠周到了,跟你俩一比,我就像饭桶。” 高长恭咬了口麦饼,含糊道,“谁说你饭桶了啊?咱们来周国就没歇过腿,换做谁能不饿啊。” “我突然想起周国府兵骂我的,阿肆虎背熊腰咋啦,多魁梧啊。” 高长恭宽慰道: “说得对,只有你的敌人才希望你瘦弱。我倒希望你生命力旺盛,壮实又坚韧。” 高延宗眯眼笑道,“兄长可真会投其所好的安慰人啊,那你俩打架是几几分啊?” 高长恭瞥了他一眼。“我可不舍得跟媳妇动手,她不用多厉害,能打过你就行。” “……你俩要是打架,我当然是支持嫂子的,你俩别把我当成棒打鸳鸯的仇人啊。” ——几人刚步行出博望城没多久,忽然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似乎不远处还跟着马蹄声,一回头,只见追来了个白袍女子! 元无忧瞬间握住剑鞘,目光警惕地望向越跑越近的人,高长恭也掏出短刀戒备。 白袍女子脚程快极了,越走越近,才听见她怀里传出婴孩的啼哭声。 她远远的就喊:“兰陵王!兰陵王留步!” 仨人定睛一看,果然是萧桐言。 待到切近,才发现她满头细汗,高梳马尾身披银甲,一把将怀里啼哭的婴儿、塞到高长恭怀里, “这是我妹妹的孩子,周军在追杀我,你们抱着孩子快往西南方,襄阳走!” 兰陵王愣住,“为何交给我?你不是五弟的部下吗?”追随着高长恭的目光,萧桐言也看了眼目光惊愕的高延宗。 高延宗眼带敌意地看向萧桐言,“你想干什么?你的孩子不会害死我四哥吧?” 萧桐言一咬牙,突然将一摞信纸塞给元无忧手里,道,“这是我对你的报答,以后两不相欠。不是看在任何人的面子,我帮你是因为,我不希望女帝变成昏君。” 随后,身后的骑兵越逼越近,萧桐言一把推开元无忧,“来不及了!”她看了一眼身后,拔腿就往前跑。 高延宗不知哪来的脾气,甩开两条细瘦的长腿,跟着萧桐言也跑过去了。 “五弟!你……” 高长恭有心想追上去阻拦俩人,一回头只剩他和媳妇面面相觑了。 俩人也来不及追人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队甲胄覆面的周国骑兵碾压而来。 高长恭急道:“萧桐言带人来抓我们的?” 元无忧拉开高长恭赶紧给骑兵让路,顺手就把那沓信纸塞到衣襟里,幸好这帮人也没有伤及无辜的意思。 说来也奇怪,这帮骑兵一来,襁褓中的婴儿就不哭了,骑兵们也只当没看见路边的俩人,径直去追萧桐言离开的方向。 高长恭摇头舒了口气,“原来这帮人,真不是来抓咱们的啊。” 元无忧望着骑兵离去的背影,目光凝重。 “这是北周天子的六率禁军,萧桐言一定是和宇文怀璧发生了什么冲突。” 高长恭抱着孩子,诧异地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她苦笑,“因为他的六率禁军,都是母皇给我驯养的,我认识他们的甲胄。” 正说着,高长恭突然哎呀叫了一声! 元无忧凑过去看,他脸红着,托起襁褓中的孩子,为难地露出自己湿一片的肚皮。才知女婴在他怀里尿了一泡。 “尿…尿了……” 看着男子手足无措,又父爱满满的样子,元无忧哭笑不得地去接过孩子,可他躲闪着,都不让元无忧抱。 “孩子给我就行!你别摔了她,我能养!” 元无忧忍俊不禁的笑, “等我真给你个孩子,你生不生啊?感觉你要是生,一定能养好。” 高长恭红着脸,咬牙哼道,“你最好真有让我生的本事。” 元无忧眼神戏谑,啧啧打量:“看你这胸脯和屁股,能生十个。等我回去你先来个龙凤胎。” 高长恭凤眸瞪起,眉眼微怒,“当着小孩子,不要什么都说……多让五弟笑话啊!” 一提起五弟,俩人才想起来回头。 第310章 第七封信 元无忧看了眼身边的位置,空荡荡。 这才抬头,跟同样恍然惊觉的高长恭面面相觑。 “坏了,你五弟刚才追萧桐言去了,不会被周国六率给殃及误伤吧?” 高长恭骤然瞪眉,“那还等什么!去找他啊!” 元无忧点头,刚走一步,就从衣襟里掉出一沓信纸。 她弯腰捡起,拿在手里,发现信封上是缠了一条苏黄锦缎的,写着“陆相亲启”。 高长恭眼疾手快,凑过来看,“这东西是给陆女相的信?谁写的?” “我看看!” 她展开第一封信,却是萧桐言的。 ——敬华胥国主: 萧桐言愧对国主舍身相救,此为安德王与女相来往书信,封封与国主相关,请阅。 元无忧抬头,看向高长恭,“她说这些信是高延宗写的。” 高长恭直瞪眼,“怎么可能?五弟最恨陆令萱了。” “难不成高延宗追萧桐言,就为这些信?我先悄悄怎么回事!” 于是元无忧就地坐下,一封封拆开看。 高长恭也不顾身上的尿,哄着酣睡的孩子坐到她身侧。 俩人就在尿骚味的笼罩中,阅信。 这一看,她只觉天塌地陷。 萧桐言是潜伏在齐国的南梁人,但从木兰城,随周军屠戮郑府那刻起,就已经背叛了齐国,投靠周国。 而今,萧桐言此举把高延宗推出幕后,直接让迷雾中的元无忧看清了,为何齐国主对自己态度黏糊。 原来周国主宇文怀璧,早已用书信暗中沟通高纬,愿花三十万两收买齐国驱逐华胥国主! 她一封封地把信看下来,眉心越拧越紧,心越来越凉。 最早的一封是:证实玄女出华胥,欲图吾兄和亲,丞相请速出妙计。 元无忧看到这封,尚且不知道来自何时,只觉好笑,下一封便是:延宗设计玄女替嫁崔巍,逼其名誉尽毁,延宗诱之,玄女不为所动。 第三封: 擂台下周国主恶意离间兄嫂,延宗品玉,得近其身。 看到这里,这样大胆直白的叙述,让元无忧轰然心头一震! 她知道高延宗素来放荡,没想到他连这种私密的事,都能写在信上。 最令元无忧痛如剜心的是,原来高延宗与她亲密时,从来想的都是完成任务,从这么早开始……就只是蓄意勾引? 见身旁坐着的姑娘两眼发直,神游天外,高长恭也伸手来抢她看过的信。 “这都是什么意思?他怎么诱惑你了…什么品玉?” 此刻的高长恭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隐隐觉得媳妇跟五弟之间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甚至暧昧的都能拉出丝来,但他没看懂前几封,多少有些隐晦了。 而后面的每一封信,都对的上时间地点: 第四封: 木兰山上,延宗以身绊住玄女,吩咐斛律判输玄女成功,但被周国主复活,功亏一篑。 注:延宗予取予夺,玄女有愧,暂忘兄长。 第五封: 国主宴后,延宗以孤立无援为由,拉其离开兄长,欲献身被拒,复随其回家,同床欲献身被拒,只共枕而眠,疑其动心。 第六封: 犨县郊外,延宗借口观棋有语对玄女表白,其无动于衷,疑为延宗操之过急。 第七封: 博望城下,党项使臣之死,玄女弃兄长投奔延宗怀中,疑为倦鸟归巢,延宗会尽快乘虚而入,先兄长以色诱之,使其离心。 ……看到这里,元无忧血都凉了。 这封信是昨天的,还没有封蜡的痕迹,应该是没送出去,为何这些本该发给陆令萱的信,会到萧桐言手里? 所以昨晚,高延宗被萧桐言抢走的东西,就是这些信? 元无忧不敢想,原来每次俩人缠绵之际,他都在想着完成任务? 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一次次,谋士以身入局的引诱她,自己也沉沦其中,却能字字诛心的,把每一次欢爱的巨细写在信上? 此刻元无忧遍体凉透,她对高延宗感到害怕,她从未如此惧怕一个人的心机城府,她想不到,外表娇憨跋扈的高延宗,背地里居然如此镇定缜密! 原来高延宗从未动心,他豁得出去自己,他比宇文怀璧城府更深重、大胆太多! 处于神智恍惚状态的元无忧,并未注意到她所看的每一封信,高长恭都在跟着一起看。当看到第五封、第六封信时,高长恭就算再迟钝不开窍,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高长恭心口抽痛,像噎住一口气没上来,又堵塞又酸涩,他从她手里拿过信,一封一封地摞起来,嘶声质问, “萧桐言拿这个孩子做担保,就为了送这些信,出卖他,所以他真的勾引你了?” 黑衣姑娘听见这句,才幡然回身,看着身侧的男子。高长恭黝黑凤眸的眼尾微红,目光直勾勾望着她。 “我……”元无忧想说什么,可看着高长恭的脸,就说不出来了。 他明明眉宇间带着愠怒和质问,可那微微湿润的眼睫毛,还是透露出了几分委屈。 “所以你们!……做到哪步了?你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元无忧摇头,“你别激动,我对他算不上男女那种喜欢,也没和他怎么样!” 她这番没什么力度的反驳,令高长恭忽然有些目眩头晕,两眼发黑。 “怪不得他最近对你避如蛇蝎……果然,内心坦荡才会风骚撩拨手到擒来,真有了什么,又会假装疏离。” 元无忧察觉他语气凄冷,赶忙伸手去捧他的脸,反被高长恭偏过脸躲过。 男子长睫一掀,凤眸黑润,眼睑泛红。 “他比我年轻比我热情,比我放得开,更会讨好你是吗?你们背着我暗度陈仓…我成什么了?棒打鸳鸯,占着茅坑不拉屎?” 他语气极力平静,却克制不住的颤抖。 她看着自己僵在空中的手,再次去捧他的脸,“不是!高长恭你别乱想,我只喜欢你,我对你兄弟真不是那种感情……” 高长恭再次躲开她的触碰,一怒抱着孩子站起来,瞬间便压迫感十足。 他居高临下地斜睨她一眼。 “我还没准备好兄弟阋墙,我更不想…意气用事!让我冷静冷静,先分头行动吧。” 元无忧也跟着站起来。 “你想去哪?找他吗?” “与你无关!别跟过来!” 男子撂下这句后,便转身就走。 元无忧望着他龙行虎步的背影,那条路俨然还是高延宗追萧桐言的路。 第311章 她是祥瑞 元无忧犹豫了片刻,直到瞧不见高长恭的影儿了,只余身边空气里隐隐的尿骚味。她还是选择跟了上去。 可还没跟几步,面前就走来了俩人。 来者一高一矮,高的男子长身鹤立,梳马尾,穿黑衣,头戴暗红抹额,顶着愠怒的娃娃脸,拔出腰侧佩刀就冲元无忧劈来! 元无忧心里只微惊一刹,便拔剑反击! 俩人刀剑相撞那一刻,她逼近高延宗眉眼肃杀的脸,厉斥——“你发什么疯?高长恭呢?” 高延宗一听这句质问,更疯了! “你还敢问我?大哥和信呢?为什么你还留在原处,你把我大哥逼走了是不是!” 跟着高延宗追来的小少年,个头才长到他肩膀。此刻看着俩人刀剑相向,挥舞着手臂惊呼,但也不敢上前阻拦。 元无忧闻言,收回剑冷笑,“他奔着你的方向去了,你是真没看到他,还是被他骂了回来,找借口想灭我口?” 她琥珀眸子微眯,锐利的目光落在他细手中的刀上时,竟翘唇勾出一抹讽笑! “想灭我的口,你还没那能耐!” 高延宗闻言,眉眼瞬间凶相毕露,咬牙怒吼道:“元无忧你个妖孽!” 他喊的声嘶力竭,手上动作也毫无章法、却拼尽全力地砍向元无忧! “你迟早要害死他!!” 高延宗对元无忧的杀意,是高俨瞧着没敢阻拦的程度。 元无忧眼看着劈头盖脸的这把刀,脑子想试试高延宗敢不敢真劈下来,身体却还是向后退了两步,不敢拿命去使苦肉计。 与此同时,不远处劈空袭来一句! ——“高延宗你放肆!!” 只见眼前红影一窜,去而又返的高长恭飞快地冲过来,一手搂着怀里襁褓,一把推开高延宗。 挡在元无忧面前的鬼面男子,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甩在高延宗脸上,怒喝: “高延宗!是谁指使你杀她的?你究竟是看不惯华胥女帝,还是看不惯你嫂子?” 高延宗白嫩的脸上,瞬间肿起通红的巴掌痕,他颤抖的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 望向高长恭的眼神里,流露出不可置信,一滴泪顺着他泛红的眼睑,倏然滑落。 “四哥…你明知道她是好色昏君,她是母尊妖孽!为何还偏向她?你忘了亡高者黑的谶言吗?郑玄女会祸乱大齐江山的!” 高长恭把怀里的孩子,顺手往站旁边的少年怀里一塞,这才怒视高延宗。 “胡说!她是祥瑞!你嫂子就是天命!” 元无忧心道,这话怎么有点耳熟?就是忘记在哪听过了。 比高延宗矮一头的半大孩子,怀里抱着孩子,却努力做着护卫姿势,伸出一条细胳膊扶着高延宗,反倒斥责高长恭。 “兰陵王未免太儿女情长了!五哥哥也是为了大齐江山,未雨绸缪,难道你当真被华胥妖女迷惑,连手足之情都不顾了?” 这孩子一开口,就是不怒自威的仪态,元无忧才发觉刚才忽略了他。 她收剑入鞘,斜眼看向小少年。 “敢问阁下是何人?说话如此无礼?” 小少年拱手,傲然道,“琅琊王高俨,当朝天子同胞二弟。” 她嗤地一笑,“琅琊王对一国之君满口妖女,这就是齐国宗室皇亲的教养吗?” 高俨怒视,“你…” 高延宗仍紧张地望着高长恭,幼嫩的唇瓣都被咬出了血色来! “兄长你醒醒,我们大齐不需要她,她的存在会害死你的!” 高长恭闻言,对弟弟满眼失望又坚定。 “我清醒克制了一辈子,唯独对她倾心相许,天下难道容不下我喜欢她吗?五弟,你是不希望我为自己选择一次,还是想离间我们,乘机而入?” 高延宗摇头,眼神凄然。 “哥,你居然我怀疑我喜欢她?我是为了你,才去做陆令萱的细作!你怎么从未问过我受了什么委屈?是否心甘情愿?” 高长恭愕然,“为了我?” 元无忧也捕捉到了重点,“陆令萱怎么逼你了?” 高延宗苦笑,“我做这些就是为离间你和她,陆令萱答应我只要你不勾结华胥,就能保住你的命!你以为你和华胥女帝的爱情,就没人阻止吗?皇上天天在劝她,连我都知道了,可整场感情最弱势的是你!” 话说至此,高延宗怒瞪元无忧,指着元无忧对高长恭道,“她耍完你,对你骗身骗心,拍拍屁股走了,她还是华胥国主,什么也不影响!可你呢?你的家在大齐,你的亲人在大齐!你不要命了?” 听罢这番话,高长恭清没清醒她不知道,但元无忧肯定是清醒了。 所以到头来,高延宗对长嫂的大胆勾引、示爱,都不过是他步步为营设下的陷阱。他为高长恭怀疑他对长嫂动心,而感到嫌恶,他恨不得杀了她这个妖孽。 很可惜,他还没成功,就败露了。 元无忧眉眼高抬,强撑着镇定冷漠,抬手阻止兄弟仨人的劝骂, “够了,我不想听你们当面骂我。”她把手伸到高长恭面前,张开手心,“信给我,我留好了证据。” 高长恭眼神不忿,他本来是不想给的,慢吞吞地去翻自己的甲胄衣领。 高延宗却在这时扑了过来,要抢走信,高长恭一巴掌把弟弟推开,自己则掏出信来拍在元无忧手上,跟甩开了什么烫手山芋一般。 元无忧这次主动提出要离队,兄弟仨人只有高长恭有异议,还被其他俩兄弟阻拦。 高延宗还道, “刚才我接小威时,看到你麾下那个红脸小子了,你快去城门口见他吧。” “你说阿渡?谁是小威?” 高俨哼道,“我,高俨,字仁威。” 元无忧:“……” ——少顷,博望城后门口,元无忧果然接到了红脸少年。 阿渡是今早才知道她丢了的,便赶忙跟着高氏兄弟的援兵,偷偷潜入了博望城。 当时小高俨跟高延宗死活不肯带着他,只说让他留在此处,运气好的话,华胥女帝会主动来找他。 待阿渡得知,元无忧为何来找他,并站在原地,端详了半天、高延宗写给陆令萱的信,只紧锁愁眉,连带叹气。 第312章 因祸得福 给元无忧瞧得心神紧张。 “怎么?你也觉得我过不去这个坎了?” 阿渡把信递还给她,一摊手,苦着脸道。 “我不怎么识字,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面没几个我认识的字啊。” 元无忧满脸愁苦。 “不会是想让我给你念吧?” 阿渡摇头。 “倒也不用,毕竟你和高延宗的事,我也没少撞见。我倒觉得,这些封信不是毁了高延宗,反倒成就了高延宗。” 元无忧耳朵都竖起来了,“啊?” “在此之前,谁都觉得他对你献媚的没来由,你肯定也怀疑他目的不纯,但这些信让他所有不合理的行为,都有了正当的理由,他成了忠心守护兄长,而牺牲色相效命奸佞的人,他把自己置于兄弟情深又惹人可怜的地步。” 顿了顿,阿渡眉目凝重道, “自此以后,只要你有一点心软,让这件事过去,他就能因祸得福,轻易俘获你和高长恭的信任,插足你们之间。届时他是善是恶都不重要,他的在你心里的地位,甚至能跃居高长恭之上。” 阿渡话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怒斥! ——“你们果然在这!我四哥呢?!” 俩人回头看去,正是匆匆跑来的高延宗和高俨。 高延宗那双修长的细腿几步就到了面前,娃娃脸上双桃花眼满带怒意,“我哥呢?你们把四哥藏哪去了?!” 元无忧刚一皱眉,红脸少年便讥诮道, “兰陵王不是跟你们走了吗?怎么,自己把你哥弄丢了,又来诬赖嫂子?” 高延宗眸光一凛,有些吃瘪,高俨便接过话茬,质问,“刚才是不是你派一个叫萧桐言的,把兰陵王骗走了?还跟兰陵王告刁状,说五哥如何背叛兄长欺辱嫂子?” 元无忧茫然,“啥?萧桐言那个叛徒的为人,高延宗最清楚,你们就任由高长恭被她骗走了?” 高延宗咬牙哼道,“只要兄长不帮我,萧桐言能一个打我和小威两个。” 他扭头看了眼高俨,又眼神倨傲地盯着元无忧,“看到你真如小威所说,真为了这小子来城门口,我才信了刚才萧桐言就是故意骗走四哥,你难道要坐视不理吗?” 元无忧扯唇笑了一下,迈步走向高延宗, “所以,你是自己打不过女劫匪,弄丢了你哥,现在来求我帮忙找你哥?” 男子对视上她那双琥珀凤眸,眉心微蹙,胸口突然噎了一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比高延宗矮一头的高俨,见状冲过来撕开俩人,护犊子一般逼元无忧后退。 高俨语气不耐,眼神警惕地盯着她。 “哎哎哎!华胥女帝都有兰陵王了,解救你夫婿,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我五哥当初是不得已跟你亲近,你别当真啊。” 元无忧瞥了高延宗一眼,又斜睨高俨。 “看你年纪小,我懒得跟你讲这些。” “啧啧…安德王一把年纪了还学人家用美男计,人家不上钩就恼羞成怒是吧?” 阿渡突然出言挑衅,从元无忧身后走出,登时除了眼神震惊的元无忧,面前这俩高氏兄弟都是怒目圆瞪。 阿渡则顺势把手搭在元无忧肩上,故意挑眉看向高延宗。 “看他这般嚣张,我都好奇他怎么勾引你的了。他有我年轻么?” 高延宗唇珠微翘,讥诮道:“未必没有。” 高俨对此表示愤慨,就恨不得跳起来给元无忧一巴掌! “华胥国主!管好你的狗!他什么身份,就敢对大齐安德王出言不逊?” 元无忧只默不作声地拿开阿渡的手,往前站一步,居高临下地瞪了眼高俨,这才抬头逼视高延宗。 “你打算带这孩子去救你哥吗?” 高延宗长睫微垂,复又睁开,极快地思索完毕后下达任务:“小威,你和她家小狗出城报信,伺机接应我们。” 阿渡一听,当即从元无忧身侧窜了出去,咬牙切齿!“你骂谁够呢?两个…呜呜!” 说时迟那时快,元无忧一把拉住要冲出去的红脸少年,在阿渡骂出什么之前,捂住他的嘴。 “不准放肆!听从安德王的安排吧。” 高俨却一把抓住高延宗的护腕,猛摇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不行!我不放心你和这个女人独处!” 高延宗也没耐心争辩,只把小少年的手狠狠撇开,冷声道,“你俩要闹就路上闹,别耽误我们正事!” 随后,高俨虽然不服气,还是被阿渡拎着后脖领子拽走了。这孩子还是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和元无忧站一起的高延宗。 元无忧由衷感慨,“这孩子是高纬的同胞弟弟?今年多大了?和你挺亲啊。” “别惦记了,他才十二岁,做个人吧。” “啊?不是,你别误会,我从来也没惦记过比我小的啊!” 高延宗先转过身去,目视前方,语气漠然道,“萧桐言说要带四哥去荆襄之地,见你的故人,你要是不解释清楚,我只能怀疑你通敌,是周国细作。” 元无忧无奈苦笑,“我天天围着你们兄弟俩转悠,你要是还怀疑我,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顿了顿,她忽然一把拉住只顾向前看的高延宗,停住脚步。 “你和陆令萱的书信,你在高长恭面前说的话都发自真心吗?你只是为了要我死,过去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他侧身站着,更显肩若削成,身量单薄,腰间蹀躞带缠满了腰刀、布袋、暗器,仍显得不盈一握,腰细腿长。 高延宗甚至吝啬于给她一个眼神,就这样目视前方,语气漠然。 “对,我就是来离间你们的!包括童男…我早就不是了。如果你投身陆令萱门下,可还要忍受我们当众淫乱呢。” 元无忧讽笑,“那我更要投身其中,享受你这狐狸精了!她能玩,我为何不能玩?” 听了这话,男子长睫微垂,极力压制着胸口的闷痛,高延宗还是被她的话中伤了。 她怎么就能轻易相信…也来贬损他呢? 高延宗再次掀开眼睫,朝她转过脸。那双灿亮的桃花眸子,骤然迸射出寒光。 他出声嫌恶,“我对你没兴趣,识相的,就离我四哥远些。” 第313章 水岸问情 高延宗此刻看向她那刻薄的眼神,就跟在看一堆腌臜之物一样。 元无忧被鄙夷的有些莫名,摇头冷笑, “所以你过去对我说的甜言蜜语,没有一句真心话?” “没有。我从来……不说真心话。” 话虽这样说,高延宗还是微垂长睫,避开了她审讯一样的逼视。 元无忧盯着他微染红霞的眼尾,嗤笑。 “可真是牡丹花下死,我比不了你,居然豁得出身体,对别人用情至深的样子……居然也装得出来?” 高延宗撇嘴冷笑一声,“你这样风流多情的昏君,从来见一个男人爱一个。居然还有脸来说我?唔!——” 一只刚劲有力的手!猛地钳制住高延宗的下颌,甚至能掐住他半张幼嫩的娃娃脸。 她踮起脚,凑近男子那张被她捏的有些变形的脸,对上他那双锐利的含情目,语气深情又冷漠: “可惜,我是真的爱你,居然有一瞬间想娶你。” 高延宗抬起手来抓住她的腕子,那五根瘦长的手指筋骨分明,难掩颤抖的、扯下她钳制自己下巴的手。 男子嘴上不屑地说着:“可笑,这话术我说过太多次了。专心走路吧。” 而他垂在身侧的手,还是暗自颤栗,指间垂在腰间佩剑的剑柄处,又迅速弹开。 …… 元无忧跟高延宗走这一路,最难熬的居然是死寂的沉默。 她觉得俩人的关系,需要一个契机梳理、引导,或是快刀斩乱麻。 这个契机来的很快。 俩人原本走在小道下面,听见有人和马蹄声就隐蔽起来,躲着人群往周国腹地走。 突然间!高延宗就拉住她,嘘声: “是萧桐言的马!快找地方藏一下!” 元无忧惊住了,“啊?你听声识马的本事还这么强吗?” “我刚才见过了,她马头拴着铃铛!” 高延宗一把抓住她的护腕,就往下面的小河边跑去。 “快走!” 被拽下去前一刻,元无忧才想起来,自己水性差。 当河水没顶,鼻腔里充斥着酸涩的水时,元无忧费力地扑腾着四肢,艰难地给眼睛裂了个缝,正看见男子游过来,捧起自己的脸就是渡气。 恍惚间,脑海里似乎浮现起了一些、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一闪而过的,大概是她还在长安时,逼着初次见面的高家哥哥和亲嫁给她。 在更早之前,似乎就是因她落水而相遇。 *** 片刻后,元无忧被捞上岸,趴在男子膝盖上往外吐水时,仍迷迷糊糊的,没彻底清醒过来。 随即,头顶传来男子无奈的叹息。 他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道,“你不会水也不早说…谁能想到无所不能的华胥女帝,居然还没学会凫水啊?” 元无忧恼羞成怒地推开他的手,翻了身坐到草地上,眼冒金星地,盯着眼前男子。 高延宗浑身湿透,连发丝都乖顺地贴在雪白的鬓角,偏偏唇红齿白,眉眼勾魂。 漆黑的周国军服只有薄薄一层,此刻贴在他削肩细腰的身躯上,别提多馋人了。 他对自己的情况毫不自觉,仍关切道, “你…水吐的怎么样了?别逞强,这天气如果中暑,只怕会上吐下泻,病倒在床。” 他话音未落,便被一只细手捏住了下巴,随后在高延宗满眼错愕中,面前的姑娘突然扑身压过来!她狠狠吻住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唇瓣,一手箍住他后腰,一手搂住他后脑,不容他逃离和抵抗。 高延宗被她突然的强吻吓了一跳! 他用尽全身力气,愤然推开她! “你干什么!为何突然……” 元无忧目光邪肆,擦了擦唇角银丝,看向满脸惊慌无措的高延宗。 “咱俩都好几次差点……滚被窝了,我亲你还需要理由吗?” 说罢,在高延宗愤怒又震惊地目光中,她再次捧起他的脸,歪头啃上去! 熟练地顺着他的唇缝攻入牙关。 这家伙就像在报复一样,在他的地盘,把他逼的避无可避! 高延宗喊不出声来,只狠狠咬住了口中作乱的。 元无忧吃痛,这才结束。俩人对着气喘吁吁,高延宗眼神怨毒地剜了她一眼,唇瓣被她啃的红艳,微肿。但他丝毫未觉,只自顾自地去解开衣襟,在元无忧灼热的注视下,露出肩上拿布条缠着,淤血已经发黑的伤处。 元无忧瞬间色心全无,“你的伤…怎么这么严重了?” 高延宗漠然道,“这两天担心四哥,便没顾及自己的伤。” 他侧过头,看了眼自己的伤处,“而且如今事情败露了,我也无心治伤,就当是对自己的惩罚罢了。” 元无忧利索地从腰间布袋里,掏出一枚小木瓶,“来,我给你敷药。” 高延宗抬手拦住,反被她摁下胳膊。 她凤眸微眯,威胁道,“别逼我用强。” 他抿了抿被咬得红肿的唇珠,无奈地扯开了受伤那边肩膀的衣襟,大大方方露出半边雪白的肩膀,连带半块胸膛。 和她那双灼烫的目光对视上后,高延宗又难为情地偏过头去,只留给她刀削般流畅又光滑的下颌。 他嗓音嘶哑:“速战速决。” 她不禁笑出声来,“这话真让人想歪,但我的良心告诉我,你现在不适合被欺负。” 男子抬起眼来,目光冷冽地看向她,但那双含情的桃花眼,还是杀伤力微乎其微。 元无忧手底下利索地给他涂药,但没布条给他缠了,高延宗也不娇气,直接把拉上衣襟遮住肩膀,还扭过身去系衣襟系带,俨然是拿元无忧当外人。 元无忧哭笑不得。 “真倔啊,就是不想承认喜欢我?” 男子猛然回头,眼尾上扬,桃花眼里是少见的凌厉!他嘶吼道! “不喜欢!我一点也不喜欢!你顶替不了半分我兄长,你和兄长之间,我不会有丝毫犹豫的选兄长。” 高延宗这话是说给元无忧,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元无忧虽然眉眼高抬,眼神质疑,但到底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质疑出来。 高延宗憋不住,微微湿润的长睫扇动,沁满春池的眸中,愈发起了涟漪。 “四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二哥出身好,多年来隐居避世也看不起我。只有四哥…他小时候总让我住他家,明明自己从不惹事,却为我去欺负我的权贵子弟打架,替我撑腰……知道我死了母妃没地方住,就带我回家,让他母亲做饭给我吃,有什么赏赐都先给我……” 他此时此刻,实在憋不住沉重的心事,权当眼前的倾听者是木桩子。高延宗沉浸在自己过去的回忆里,眼神愈发失神。 “后来他从戎了,也会想方设法带我混军功,我一个四体不勤的人,连军帐都没有,他会带我去他帐中休息,吃不饱饭的时候,就算有一个芋头都会分我一半……似乎无论我惹什么祸,他都会给我兜着。” 高延宗再看向元无忧时,那双灿亮潋滟的桃花眼里,满溢悲伤。 第314章 肩膀内扣 “我从未想过他会成亲,世上没有女子能配得上他!都是他的累赘,可是……你的出现,让他,让我都打破成见了,为什么会有你这种女人?用着男人的权势地位,来引诱他!” 最后一句话,高延宗说得咬牙切齿,眼底浮现出了憎恨。 元无忧赶忙摆手解释,“他不慕强权,和我在一起,也不是因为我是华胥国主。” “他的傲气不会让他屈从权势,可你给了他除了战死的另一个选择,那就是…臣服在女帝裙下。乱世之君都是蛊惑人心的,你让他贪恋红尘,让他丧失斗志,想投身女人给他的归宿。所以……任何能威胁到他的,试图改变他的,我都要阻止。” 高延宗越说眼神越坚定。 “你最好放弃他,我一定会为保住他,割舍你,出卖你。” 元无忧眉眼凝重,“你想怎么样?” “不择手段。” “包括献身?” 高延宗听了这个词,忽然怔住,盯着她愣了半晌,才低哑的狂笑起来,笑到眼尾都溢出了眼泪,直到她不耐烦地呵斥: “别笑了,还不如哭呢。” 男子嘴角上扬,勾起一抹邪肆的苦笑。 “让一个使美人计的细作暴露,除了让细作功亏一篑,从此沦为不被可怜、任人羞辱的玩物,别无他用。从萧桐言把信交给你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彻底失败了,被人放弃,摆在你面前,她们献祭我来讨好你。你才是惑乱了南北朝的美人计。” “你说的不错,这也就是你来卧底,即便事情败露,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是啊。从那些信交到你手之后,你本可以随意践踏我凌辱我,我不过是文武都不行的齐国宗室安德王,在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的华胥女帝面前,又算什么?” 他语气凄然,透着一股自暴自弃的绝望。 “若换做别人来当这个华胥女帝,今日事情败露之后,女帝就算把我当成禁*…齐国也不会有异议,我倒庆幸是你。” 他垂眼看向面前,同样衣衫湿透,又被晒得半干包裹出矫健身形的姑娘。 元无忧微微笑弯了眼,“我怎么不同?” 高延宗语气冷漠: “你心狠,有城府,你只会嘴上羞辱我,因为我背叛过你,所以你不敢与我有肢体接触,你怕我还是在执行任务。” 元无忧嘴角勾起,饱满的红唇难掩讽刺。 “真聪明,阿冲弟弟,但话说出口,我就不想保守起见了,你还是在勾引我么?” “呵。勾引你有何用?你能离开四哥吗?” “既然我们都有要守护的人,那就……做个挑战吧。得胜者决定对方的去留。” 高延宗勾唇一笑,“接受挑战。” 望着男子那张又嫩又俊的脸,元无忧笑, “你不会也认为,再强大的女子都打不过男人吧?” 高延宗如实道,“我知道你和四哥能过几招,我武力不怎么样,连萧桐言都打不过,但我不服输。” 她故意起身再次凑近他,捏起他的脸。 “输赢和去留,并不耽误我*你。” 高延宗怔住,双眸瞪大,“你别…”她猛地凑唇过来,恶狠狠地亲住! 她掠夺的攻势每次都让他难以招架,高延宗呼吸不畅地推开她时,已经满眼湿润。 男子胸口起伏不定,摇头看着她,长腿颤颤巍巍地后退,又被她一把抓住细手。 “还敢嘴硬不是童男?派你这样青涩的美人计,就不怕没勾引到我,自己就被*晕了?” 高延宗撇嘴,憋着劲试图抽回手, “撒手!元无忧!你…正经一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呵,我以前什么样?这回不用你引诱,我主动,你目的达成了还不满意?” 高延宗摇头,恶狠狠地咬住微肿的嘴唇。 “我不满意!我不想成为那样,也不想你那样……”他忽然语气低沉,嘶哑,被逼出濒临崩溃的哭腔,透着浓浓的委屈。 “我不是……那种男人……” 元无忧怔住,眉眼微蹙,抬手小心翼翼地去捧他的脸,“我知道,阿冲弟弟……” 男子却瞬间垮下脸,推开她的手,语气冷厉严肃, “叫哥!我不同意你这个嫂子加入我家。” 于是刚才还满眼怜悯的姑娘,骤然锋眉凤眸微眯,眼神阴鸷地收回了手。 “你同意与否,都阻止不了我把高长恭怎么样,包括…”她抬手捏起他的下颌骨,在他戒备又紧张地目光中,逼近他的脸。 “包括你自己!别逼我对你用强,我可不是好人。” 高延宗恶狠狠地轻咬自己下唇,面对眼前佛面蛇心的姑娘,已是满眼敌意和怨毒,他突然一把推开她的手,从地上坐起。 “元无忧!你清醒一点!” ——与此同时,正在河对岸骑马张望的红裙女子,一眼就瞧见了站起身的高延宗。 还喊了声,“喂,对面的!有看到一男一女过去吗?” 听见熟悉的嗓音,元无忧也随之站起来,结果一抬头,眼睁睁看着红裙白马的厍有余渡河而来,她身后还跟着一匹白马。 元无忧无比震惊,呢喃道,“原来这河水这么浅啊?马都能趟过来?” 更令她震惊的,是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厍有余和白马天子堵住了。 四人面面相觑,厍有余盯着高延宗,先认出来了,“兰陵…不,安德王?”她皱眉,目光在元无忧和高延宗身边来回打量。 骑着金鞍白马,黑衫马尾的宇文怀璧脸戴玉片面具,慢悠悠地往前挪步,眼神阴鸷又锋利的钩住高延宗,出声冷漠, “安德王?元无忧,你就喜欢吃窝边草?” 厍有余见状,赶忙回头跟宇文怀璧道, “陛下别激动啊!你看安德王肩膀内扣,应该还没失身给华胥女帝。” 闻听此言,高延宗和元无忧同时露出一脸疑惑,——“啊?!” 连高坐白马背上的宇文怀璧,闻言都僵然侧过脸去,眼神冰冷地看了眼厍有余。 厍有余讪笑着, “但她跟哥哥闹的沸沸扬扬,却拉着弟弟来敌国地盘私会,怎么说也是不地道。” 宇文怀璧灰蓝色的凤眸微眯,“够了!元无忧,朕只给你一条路,回来当风陵王,朕保你这两个被困大周的新欢不死。” 元无忧眉头紧皱,尚未开口,高延宗便怒斥道, “荒谬!我们兄弟岂是你们两个废物能捉住的?拿我们威胁她,你好大的胆子!” 第315章 和璧隋珠 元无忧嘴上啧声,“哎阿冲!休得对周国主无礼。” 眼神却傲慢地瞟向宇文怀璧。 厍有余嗤笑,“别挣扎了华胥女帝。我预知未来的本事你不是没见识过,来日史册上一定是周得天下,就算会被隋…咳,那也跟你们华胥毫无干系,倒不如趁你自己最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弃暗投明。” 元无忧眼神锐利地瞪着厍有余,手在身侧默默摁住剑鞘。 身旁的男子却默契地站到她身边,摁住她握剑的手,不动声色的摇头,而后仰头冲宇文怀璧嘲讽道—— “周国主想跟我们华胥国主谈判,怎么只带了个满口胡言的妖女?她是谁啊,也配冲华胥女帝叫嚣?” 宇文怀璧尚未开口,厍有余便傲然道,“大周国贵妃!” 高延宗闻言嗤地一笑,扭头冲元无忧道,“也不知她哪来的骄傲,我还以为她是皇后呢。可说好了,大哥给你做华胥皇后,我就是国舅。” 厍有余急道, “你以为华胥多威风呢?我也当过华胥储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自以为是隐居避世的桃花源,实则不通教化!” 元无忧唰然拔剑而起!“厍有余,你个冒名顶替的还敢羞辱华胥?想清算旧账吗?” 高延宗虽然知道,身边的华胥小国主不会意气用事,但此刻还是微惊了下。他眼神紧张地看着元无忧,终究一句话没说。 就在这时,河对岸又传来了马蹄声。 还有人高呼——“陛下!末将护驾来迟!” 待到切近,才发现领头的是白袍白马的萧桐言,后面跟着个短发齐耳的银甲将军。 宇文怀璧回首瞥一眼,渡河而来的甲胄禁军和俩叛将,便转回头,居高临下地睥睨元无忧。 “跟朕回去,朕就放走安德王。” 元无忧毫不动摇,琥珀眸子骤然一瞪,指着跟在他身后渡河而来的萧桐言,质问, “敢情萧桐言居然是听命于你的?这出离间用的妙啊。” 她话锋一转,骤然厉声!“你们把高长恭藏哪去了!” 宇文怀璧傲慢道,“跟朕走,你就能见到他。” “我可以跟你们走,但萧桐言和你都得给我引路。” “朕说,只带你走!”宇文怀璧回头看了萧桐言一眼,“去把你旧主送走。” 元无忧听罢,一把抓住高延宗手腕。 “不行!萧桐言背叛旧主,我怕她对高延宗下死手。” 萧桐言冷笑,“国主多虑了,我是有恩必还的人,我要是想伤安德王,早在刚才你们渡河时,就活捉你们了。” 她话说至此,看向眼神紧张地高延宗, “你应该让他别对我下死手,我不想伤他的,但他要是非跟我较量,别怪我还手。” 元无忧咬牙恨齿,“宇文怀璧!让高延宗跟我一起走,否则——” “——不行。”宇文怀璧玉面底下露出的薄唇轻吐,嗓音冷漠又不容置疑。 “朕允许你见兰陵王,已经仁至义尽,寡人的风陵王还想朕怎么成全你左拥右抱?” 元无忧唇角抽搐,指了指厍有余, “宇文怀璧,你就不算左拥右抱吗?” 宇文怀璧回头环视身后,会意的点头, “朕可以让他们都去送安德王,只剩你和朕,你总不会还警惕朕能偷袭你吧?” “高延宗不需要别人护送,给他一匹马即可,我要看着他一个人离开,才跟你走。” 高延宗目光沉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元无忧拍了拍他没受伤的肩膀,劝道, “快去找你兄弟和援兵,我晚点去找你。” 眼前的黑衫姑娘盯着稚气未脱的娃娃脸,琥珀眸子又锐亮又坚毅,高延宗近日见多了她的七情六欲,癫狂随性,居然忘记了初相识时,她就是这样一副让人安心的镇定从容,少年老成。 她的话,她的存在俨然成了他的定心丸。 高延宗对她深信不疑,重重地点头,接过萧桐言递来的马缰绳,将细腰长腿一迈、便翻身上了马。 坐在马鞍上第一件事,就是解下马脖子上的铃铛,扔到地上,侧身看了眼元无忧。 “我会回来的,你小心他使美人计!” 元无忧哭笑不得,“哪那么多美人计?” 高延宗闻言长睫一掀,那双眼睑微红的桃花眼,剜的跟钩子似的, “你心里清楚。想想四哥,想想…我们大齐有没有对不起你。” 高延宗打马而去后,宇文怀璧直接把厍有余的马给了元无忧。 待元无忧自来熟地翻身上马,迎着灿烂的太阳光,回身冲宇文怀璧招手时,他连犹豫都没有,拍马赶上她。 这才回头睥睨身后的几人。“禁军一半护送厍贵妃和萧将军,一半随朕回营。” 宇文怀璧倒说话算数,只孤身一人从身后冲过来,在太阳底下与她并马而行,身后跟一帮禁军。 把留在原地的仨人看傻了。 直到走出老远,引路的宇文怀璧,仍与她并驾齐驱的慢悠悠走着。 元无忧不禁看向身侧的白马天子。 他坐姿端庄,腰肢直挺地坐在马上。身穿着薄薄一层黑衫,身披黄金鱼鳞软甲,高梳马尾敷着面具。 宇文怀璧原本在若有所思地目视前方,此刻感受到了她的视线,缓缓转回头。 “嗯?”男子语气疑惑,嗓音清澈。 元无忧胸口的火去腾地燎起来了! “你慢悠悠的在地上找啥呢?你这样,何时能找到高长恭啊?” 宇文怀璧闻言,仰头望向太阳,那双灰蓝的眸子在日光底下更显通透。 “朕还真不急着回营,没想到有一天…想见你一面,要用让你见别人作为交易。” 元无忧冷哼,“两国边境都在囤兵蓄力,大战一触即发!宇文怀璧,你这时候来跟我儿女情长,我怎么看不出半点真实啊?”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可周武伐商。”他收回了藐视太阳的视线,长睫凤眸微垂,睥睨身侧,与他并马而行的黑衫少女。 “齐国大肆宣扬你是九天玄女,与兰陵王并肩破阵,可你不会没察觉,他们就是在借势你的名声和气运,为自己所用,让你与故国和故交刀剑相向。” “所以,你也来劝我为己所用了吗?” “朕也身不由己,只希望你无忧无愁。”宇文怀璧目光坚定的望着她,诚恳道, “厍有余说来日是隋朝代周,朕倒认为,能配的上和氏璧的,唯有你隋侯珠。若真有王朝颠覆那一日,朕宁愿是你。” …… 第316章 贴脸瞄准 晌午时,元无忧跟宇文怀璧才来到周军的南阳据点,小长安聚。 营盘外大门口,远远就瞧见个短发齐腮的甲胄男子守在那里,其后跟了一排卫兵。 宇文直藐了眼黑衫少女,径直走向宇文怀璧的白马,冷声道: “皇兄擅自把敌国女将带到自家营地,若是军机泄露,谁来负责?” 宇文怀璧傲然地抬起马鞭,指着宇文直。 “六弟率众堵门,莫非要将朕拒之门外?” 宇文直从容道,“臣弟不敢,只是太宰派使者来见皇兄,臣弟不好搪塞,皇兄速速去接见使者吧。” 元无忧急忙伸出胳膊,去抓身侧宇文怀璧的袖子,“别走!你说带我见高长恭的!” 宇文怀璧这才看了眼元无忧,沉声道, “给风陵王准备独立的营帐,把高长恭带来见她。” 宇文直点头,给身旁人吩咐,“按皇兄说得办,好生招待风陵王。” 而后鹫目一瞪元无忧,拧身在前头引路,宇文怀璧骑在马上跟了过去。 留下的卫兵则恭恭敬敬地对元无忧抱拳。 “风陵王,请——” *** 军帐门口,一个小将给元无忧掀开帘。 “风陵王请进,您要找的人就在里头。” 元无忧迈步进帐,里头入眼就是书案后面有张床,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她满心疑惑,但还是大着胆子走近。 只见床上的薄被里微微鼓包,许是喘不过气来,还露出个男子苍白的脑袋。 元无忧警惕地伸手去摸剑鞘,厉声质问, “谁!出来!” 男子这才从薄被里坐起,露出半边刀削似的肩膀,消瘦的锁骨,居然寸缕不着! 而那张脸,却阴柔美艳,几乎雌雄难辨。 她惊诧又疑惑,“谁派你来的?在这想行刺我吗?” 男子抬起薄情的桃花眼来,出声平静,毫无情绪。 “首领和义父让我来床上,等风陵王。” “等我干什么?” “任凭处置。” “不是……你谁啊!高长恭呢?你和你首领都是宇文家派来耍我的?” “我叫…萧圆肃,字明恭。” 元无忧听罢,愤然上前,一把捏起他消瘦的下颌骨,“你这名儿又“肃”又“恭”的,为了讹高长恭现改的吗?别废话,高长恭被你们藏哪儿去了?!” 萧明恭垂着长睫,故意将整张脸往她手里送,甚至默默从薄被里伸出手来,将从锁骨往下,赤裸的胸膛整个暴露在她面前。 元无忧惊住,赶忙甩开手里的下巴,急声勒令,“住手!你们来搞美人计是吧?我不吃你这套!”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有人一把扯开帘帐,嚷道:“皇兄你看!我就说她是色中饿鬼吧?明知不是高长恭,她还是跟人家干柴烈火,衣裳都扯没了!” 元无忧豁然转身,正看见去而又返的宇文怀璧。宇文直一边告状,一边眼神得逞。 她赶忙往门口走去, “臭小子你给老娘下仙人跳是吧?你哪只狗眼看我干柴烈火,扯人家衣裳了?” 见她来势汹汹,眼神坚定底气挺足,宇文怀璧只是微眯凤眸,瞥了一眼自家胞弟。 “六弟,兰陵王呢?” 听见这句问,元无忧也看向宇文直。 宇文直摆手道,“我哪知道。” 说着,他径直走向床边,把光着上半身的男子从床上拖下来,抽出腰间皮鞭,就往那具瘦弱不堪的身子上抽! 萧明恭就穿了一条及膝的犊鼻裈,只顾蜷着两条细瘦的腿,缩在地上的墙角,从那身上新伤叠旧疤,隐忍的闷哼就知道,这样的毒打他没少挨。 元无忧赶忙过去,“你打他干什么?” 宇文直傲慢地道:“这是他完不成任务的惩罚。连高长恭都模仿不了,就是他不努力,一条狗打死也就打死了。” 而后扭头看向她,眼神讥讽,“这就心疼了?那你的怜悯还真廉价啊。” 元无忧咬牙恨齿,劈手要夺宇文直手里的鞭子,反被宇文直抬腿踹倒! 见状不妙,宇文怀璧慌忙呵斥——“都住手!!” 宇文直指着爬起来的姑娘,傲然道: “皇兄也看见了,她不值得你痴心错付,你把她带回营地,一定会害了咱们!” “你强词夺理!要不是为高长恭,你当我愿意来你们营地呢?不告诉我高长恭被你们藏哪了是吧?那我自己去找萧桐言问!” 宇文怀璧长睫微垂,摆了摆手,“那便,放风陵王出去。” ****** 日当晌午。 元无忧骑马走出小长安聚没多久,已经被晒的汗流浃背了。 高长恭没找到,但高延宗想必已经跟高俨阿渡等人接头了,她折腾半天,才想起当务之急是阻止万郁无虞花轿夺城。 她选择相信高长恭一次,毕竟他征伐疆场十几年,要没有点孤军深入、全身而退的本事,决计活不到现在。 可当元无忧边问路,边往博望城走时,突然就被花轿夺城计谋里的“新郎”,堵在了回博望城必经之路上。 万郁无虞坐在马上,黑衣银甲,腰悬弓弩地等在路边。 待走近了,他才拿起腰间弓弩,朗声道: “花轿劫城事情泄露,首领命末将再次拦截风陵王,灭口。” 元无忧见状,也不慌不忙地,伸手摘下了马鞍上挂的、原属于萧桐言的弓弩。 俩人越走越近,直到相距几步,两匹马都互相挨挤着对方,元无忧和万郁无虞各自举着弓箭,几乎贴着对方的脸拉弓。 她瞥眼看向周围茂密的深绿草丛,冷笑。 “附近埋伏了不少人吧?我都撞你们脸上了,为什么不向我开弓?” 万郁无虞眉眼凌厉,眼带肃杀之气,却薄唇微动,用仅有她能听到的音量,道—— “瞄准我,教过你的。” 这话听得元无忧骤然瞪大眼,恍若隔世! 她脑海中猝然闪回某些早已遗忘的记忆。 犹记得那年华胥,俩人都还很年幼时,这位在部落长大的少傅没比她大两岁,就一副严谨作风,手把手教她开弓。 很久之前,少年那满头青丝即便梳成高马尾,都能垂落到他腰间,他便是站在她身后,他长长的发丝总是刮蹭在她握弓的手上,在耳畔声如清风:“瞄准,我教你。” 第317章 成你军功 记忆闪出,回到此刻。 眼前的万郁无虞已不是青葱少年,但那双眼肃然如旧,两片薄唇还在冰冷的张合: “瞄准我!对准我的喉咙,让我成为你的军功。” 元无忧微眯一只眼,不可置信,她为自己的茫然发笑,“你为何寻死?” 万郁无虞眼尾微扬,翻了个白眼。 “因为你在自寻死路。等你死了,我活着也没用,无人知我过去,无人澄我来日。” “你个叛徒,还能怎么澄清?” ——与此同时,埋伏在周围的一众弓弩手蹲不住了,蹭蹭蹭此起彼伏地钻出来。 “二将军为何不射箭啊!” “万郁将军此刻怜香惜玉,想叛国不成?” 万郁无虞愠怒,一把摁住元无忧搭在弦上的羽箭!“你手断了吗!” 而后放低了声音,咬牙恨齿,“要么杀了我,要么赶紧滚,我杀了他们!” 元无忧以为他一直挺恨自己,巴不得挑时间弑君,解决掉她这个旧主世仇,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放走她。 她被万郁无虞的反常吓到了,在埋伏在周围的弓弩手冲出来那刻,她赶忙一手拉住万郁无虞的护腕,一手拔剑出鞘,斩断飞箭纵马而逃。 有万郁无虞指路,元无忧想甩开追兵轻而易举,倒是甩开追兵后,俩人在小溪边喂马歇脚时,就有些相顾无言了。 元无忧瞧着站的笔直,沉默不言的万郁无虞,皱眉质问,“为什么突然背叛周国,反倒帮我逃离?你突然良心发现了?” 万郁无虞冷哼道: “忠孝节义都与我无关,我选择阵营只是不能忤逆母亲,背叛父亲,你在我眼里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为男人羁旅异国他乡,正如你因为男人闹的华胥分崩离析。” 元无忧摇头苦笑,“别把我想成昏君,是男人图谋我的江山,而我只图谋民心。” 他对此并不接话,而是冷不丁来上一句: “你身边那个白狼人是细作,你别信他。” “你说阿渡?为什么?” 万郁无虞翻了个白眼,凤眼上挑。 “他从小就来过华胥皇城,是因为身份存疑才离开的,你当真不记得了?” “我被夺气运后,失过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说着,元无忧就地坐下,还冲他招手。 万郁无虞乖顺地走到她身边,就直挺地站着,视线居高临下。 “那我呢?连我也想不起来了?” 元无忧绞尽脑汁的想,还真恍然想起来。 当年万郁无虞随母判出华胥的前一夜,他曾陪她彻夜点灯,做党项白漆弓,元无忧本以为他只是普通的出征。 他除了叮嘱她要勤加练习骑射,还冲她五体投地而拜,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 “这君臣一拜,自此我要去做你的功勋了” 思绪如潮,缓缓回归此时。 元无忧时至今日也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你为何非要投降北周?” “因为这是你家的西魏,我毕竟与你家同宗,你母亲下了一盘大棋,我这一辈子,就为了守住我家和你家的江山而战。” “你们宇文家,万郁家和我有何关系?” “是拓跋部改元氏,是华胥风姓。罢了…我都不清楚,又怎能奢求你听懂。” “你何时能证明自己不是叛将?光靠苦肉计让我杀你可不够。” “等你回到长安,我自会证明。” 听到这句,元无忧不禁冷笑。 “原来是周国派你来当说客的,滚吧。” 万郁无虞听罢,突然低头去拆自己护腕,然后递给她。 元无忧蹙眉,“什么?” 她接过一看,只见内侧贴皮肤的地方有块半圆的扁平玉,缝的死死的,正和元无忧手腕上那半块“风姓璧”是一对。 他道:“党项从华胥独立就是因为老一辈人听信虎符,三年前华胥被控制后,你成了傀儡,我只能重耳在外而安的伺机帮你报仇,用这个可以调动党项八部。” 元无忧握着手里合二为一的玉镯,抬头望向万郁无虞,眼神存疑,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会给我?” 万郁无虞坦然道: “我现在是叛将,就算拿玉璧去他们也不会听从我的号令,现在萧桐言她们也在找这个,萧家和宇文家联手是想得到党项,是要吞并华胥抓住你,你应该快跑。” 闻听这话,她脸上掩不住的震惊、错愕。 “你居然……你叛变,忍辱负重留在周国是为了有这一天?” “事关你的生死,我会帮你,不影响你和周国邦交的事,我会帮周国。” 万郁无虞说到此处,落寞地垂下眼睑。 “现在,我应该没有再回周国的机会了。” 元无忧蹙眉,“倘若你说的是真的,那萧桐言…萧家一定掌握了玉玺!”她骤然睁开眼,“你知道萧桐言在哪吗?高长恭,玉玺,所有的消息都围绕着她萧桐言!” 万郁无虞看了眼太阳,道,“听说,萧桐言挟持兰陵王往襄阳去了。” “荆襄之地就离后梁不远,萧桐言这哪是要送兰陵王,是去送玉玺了!” 思及至此,俩人不再耽搁,寻萧桐言去。 *** 却才刚到棘阳,俩人就撞见折返回来的萧桐言了。 萧桐言高坐一匹新白马上,白袍银甲,冲元无忧的马吹了个口哨,自己胯下的白马就听命地奔她去了! 她紧忙拉紧缰绳,待把马停下时,已经和萧桐言四目相对。 万郁无虞也催马上前,厉声道,“你还敢回来?陛下猜到萧氏在助陈国得到玉玺,派本将调查此事。而玉玺没有消息到陈国境内,肯定还在萧家人手中,而你们几个萧家人的活动范围就在边境!” 没想到万郁无虞居然憋了这么大事,可从未跟元无忧说过。她错愕地看了眼他。 萧桐言眉眼高抬,傲然道,“我若是手有玉玺,也不会随身携带,跟你们跑来跑去吧?我与周国主也有几面之缘,他若怀疑我通陈,早就来问了,轮得到你个叛将?” 万郁无虞仍固执道,“陛下早就怀疑萧家有人和陈朝太子勾结,当今陈朝太子陈叔宝昔年曾在长安为质…”他转头看向元无忧,“你见过他的,只比你大了几个月,天天围着你转,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和母亲一起长大,她母亲就是亡国后改成母姓的萧家公主,只要我挨个去盘问,一定能找出萧家这帮人里,谁是陈朝太子。” 第318章 虞美人花 听罢这番话,萧桐言不由得正眼看向万郁无虞,眼带审讯。 他连蒙带猜的,还真说对了一些。只不过她选择和宇文直合作,是想当西梁女皇! 扶植那些懦弱无能的皇子有何用?她也是前朝皇室正儿八经的血脉啊,眼下她帮着后梁萧家做事,顺带帮衬陈国,也不过是想夺走后梁的实权,倚靠周国建国罢了。 眼下华胥女帝在旁,瞪眼把这些话听的一字不漏,萧桐言可不想继续深挖下去。 她转而漫不经心地笑道, “国主想必还不知吧?这个华胥叛将手握一半华胥虎符风姓璧,能调动党项兵马,如果他把虎符交给宇文家,才是真忠心,可他一直自己私藏,也不给你,而周国主已经知道他未曾杀你,再次叛主,派我来催他交出虎符。” 说到此次,萧桐言目光落在万郁无虞手扯缰绳的窄袖上,蹙眉看向元无忧,在她和万郁无虞身上来回打量。 “他怎么少了一只护腕?那虎符是一直藏在他护腕里吧?莫非…” 萧桐言目光转到元无忧身上,露骨地打量,啧啧道:“莫非已经给她了?你俩什么时候搞一起了?” 万郁无虞素来表情严肃,此刻听了这话,剑眉星目的脸上,竟罕见地露出羞愤来。 “荒谬!你休要造谣我!”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只护腕,拿在手里晃。 “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看看!我戴一只护腕碍着你事儿了?” 萧桐言翘唇冷哼,“真是嘴硬,我真想把你扒干净!找出虎符让你旧主看看!” 一段时间不见,萧桐言不止浑身痞气,连说话都这么令元无忧瞠目结舌。 “喂!萧桐言你怎么说话呢?粗俗!” 万郁无虞当然不肯吃亏罢休,当即拔刀而起,拍马冲向萧桐言! 萧桐言瞬间掏出身后蓄势待发的长剑,与之缠斗。元无忧有心拉架,可俩人居然在马上你来我往的缠斗,纵马跑远了。 元无忧只一眼没看住,就被落在后面。这俩人都是武将里的翘楚,又熟悉地形,硬生生把自己害的迷路在了河边。 *** 直到晌午的日头渐渐没那么热,元无忧才听见了清脆的马蹄声。 怒马而回的万郁无虞黑衣银甲,一条及腰的长生辫,在身后飘然地甩着。 元无忧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剑眉星目丹凤眼的少年,英姿飒爽地从光里跑来,翻身下了白马,冲向她。 口中的称呼从“少主”,到如今的“国主”。 万郁无虞将布袋装着的玉玺塞给元无忧,道,“是从萧桐言身上截获的,你设法尽快离开周齐两国,回到华胥。” “你怎么知道一定在她身上?她怎么会把玉玺给你?” “别问了,赶紧藏起来。” 元无忧摇头直笑, “刚才路上看到俩断袖府兵打野战的,我突然想到个藏玉玺不怕搜身的好方法。” “什么?” “塞魄门里。” 万郁无虞眉眼微皱,思索片刻,真想给她一拳,“滚!休要污言秽语。” “你怎么越长大越纯情了,刚才萧桐言还要扒了你呢,我说个笑话就听不了一点?” “听不了一点,离我远点。” “你怎么这么刻薄啊,没成亲吧?” 男子凤眸微眯,“没想过成亲。” “今年芳龄?可有心上人?” “今年冬月及冠,喜欢九天玄女,咳,创造的兵器,喜欢财神爷。” “啧,你可真奇葩。” 万郁无虞眼瞧着,她把玉玺放进了腰间口袋里,一点也没密藏的觉悟,翻个白眼。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这是闲聊之时么?” 元无忧素来叛逆又多疑,万郁无虞越紧张郑重这枚不知真假的玉玺,她越要不当一回事儿,唯恐被他看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依旧勾唇笑眼地问他, “最后一问,有相好的没?通房?” 这话是重中之重,男子勃然大怒,“你烦不烦啊?赶紧上马,该走了。” 转身之际,她窥见他耳尖淡粉。 元无忧牵着马,追在万郁无虞后面,不禁促狭,“是个雏吧?怪不得不让我碰。” 在前面走向自己的马的万郁无虞,憋不住一声低吼:“大敌当前,你好奇人家私事干什么?这么爱打听,你怎么不去府兵营里挨个问去。” 日头偏西,阳光刺眼。 他奔向阳光照来之处的背影,仿佛还是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一心报国思无邪的少年,仿佛还是华胥相伴的日日夜夜。 元无忧也想像从前那样,在背后唤他的花名虞美人,可她怕看到现在的万郁无虞。 他已不是记忆中那个,会一次次不厌其烦回头,问少主有何吩咐的少年。 她幼时不喜欢称他“少傅”,总觉得是在喊他“少妇”或是“少夫”,后两个称呼都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其实,除了撮合她跟宇文怀璧那一件事,万郁无虞别无跟她有仇结缘的地方。 犹记那年,他同父异母的大哥宇文孝伯,带着小皇帝宇文怀璧来和太女圆房……他比太女大几岁,却不知道何为“圆房”,只知道那样易碎可怜的鲜卑少年,就该配女皇帝,反正以后胡汉都会是一家人,长安九州,都会是女皇的江山。 却没想到,他做的这件事人神共愤,惹恼了她,引发塌天大祸。并被记恨到今日。 万郁无虞至今仍不理解,为何恨不得睡觉都黏着他的小太女,被先帝痛批要注意男女大防,让她找个通房后,他屁颠屁颠帮先帝撮合她找通房了,她却恨上他了。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君心猜不透。 所以万郁无虞对男女之情避之不及,简直有了心理阴影,每每和同袍说到这方面,他都会想起小太女对他的恨意。 当万郁无虞魂不附体地,抓住白马脖子上的缰绳时,身后突然凑过来一个人。 “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万郁无虞一扭头,就被一朵虞美人怼到了脸上。而她拿着毒花的那只手上,沾满了湿黑的泥巴。 他心头震惊,无措地退后一步,脱口而出——“别碰我…脏!” 元无忧愤然,“你是说宇文怀璧还是我?” 男子一愣,瞬间明白了,她仿佛与自己心有灵犀的,想到了同一件事。 他赶忙岔开话题,盯着她手中的鲜花。 “为什么……满手泥巴?” 姑娘瞪着琥珀大眼,不满道,“还不是为了给你摘花?虞美人果然有毒,隔着烂泥都想毒死我。” 万郁无虞默默弯腰,揪下两片草叶,又一把夺走、扔了她手中的虞美人,拿草叶撸去她沾满泥土的手指。 “我帮你擦干净了。” “……” 见她不语,眉眼流露出不可置信,万郁无虞道,“我先送你到齐国境内,再自己回周国。” “你抢走玉玺,送走虎符,萧桐言会向宇文直告发你,你死定了。” “我当了这么多年叛将,当一回周国的叛将也是名副其实。” 第319章 三姓家奴 元无忧毕竟是亲眼见证了他今天…这一系列吕布行为,自然信得过他。 但她仍感觉,万郁无虞的忠心不真实。 “只为做我的功勋吗?你究竟是为什么?忍辱负重,你又不知道玉玺会出现……” “不是玉玺,其实是……长安。”万郁无虞语气平静,犹豫着,还是一句一句坦白。 “因为我有宇文家的血脉,和宇文怀璧的伴读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我可以成为天子的心腹,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会是弑君的刀。” 男子语气平静的说出最后一句,把元无忧听的后脊梁一阵发凉,汗毛都竖起来了! “弑…弑君的刀?”她心道,万郁无虞有时候还挺狠啊,估计宇文怀璧这会儿已经开始疯狂打喷嚏,感受到莫名的寒意了吧? 万郁无虞郑重的点头,算是锤死了她的疑问。元无忧哭笑不得,表情严肃起来。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你娘知道吗?” “知道。我娘也是一把刀,但我顶多能坦白我的事,不能再出卖她了。” 元无忧心头忽然涌现出一种荒谬的可能。 “难道是…是我母皇逼你们当叛徒,去北周当卧底的?” 万郁无虞闻言,垂下长睫不语,默认了。 “她是秦皇之后第一位汉家女帝,先帝是千古霸主,是笼络南北朝和胡汉两家的好人,早已名垂青史,你也要青出于蓝。” 元无忧听懂了他话里的承认,摇头冷笑, “我就说我娘……那个千年老狐狸,怎么会养出一群白眼狼,在我身边围一圈养虎为患呢,原来是逼良为娼,多方下注!” 男子凤眸微眯,不满道,“你不要误解先帝的良苦用心!” “行,我不误解她,那你明明是卧底,为何在宇文怀璧面前,又对我痛下杀手?” 万郁无虞坦然道,“因为我听命于天子,除了华胥旧事和我答应的事,我不会听命于你,不算侍奉二主。” “你个傻子,当了叛徒还想当忠臣?就不能为自己而活?” 他好像懂了,突然伸出一根修瘦的小指,递给她。 “那就…拉勾约定好吧,如果你回长安,也许…我都会向你坦白。” 元无忧蹙眉,长睫一掀,“这是何意?不是不让我碰你一下吗?” 男子凤眸微抬,瞳仁在阳光下泛起深蓝的色泽,璀璨如星河。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们……小时候玩过的。我们还能…再一起回长安吗?” 对上男子那双真诚的凤眸,元无忧叹了口气,也伸出小指,与他拉钩。 “我会回长安的。”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字字咬在重音上。 元无忧心里清楚,要践行这个承诺,她要步步走着荆棘血路,跨越万水千山,才能回到那个…不再属于她的故乡。 拉钩过后,他如被烫一般,慌忙抽回了小手指,拿清凉的长睫凤眸看向她,道: “你可以信任我的存在,放逐我又能随时收回到你身边,你可以细品我对你的…。我们终将重逢,长安见。” 万郁无虞这番吞吞吐吐,如嚼鸡肋的话,元无忧不能说完全理解,也是真没听懂。 她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笑道,“别再背叛我。我不会再……不舍得杀你了。” 望着小女帝笑吟吟的最后通牒,万郁无虞沉默了下,长睫凤眸微垂,又坦然道。 “对不起,我也不想。” 其实万郁无虞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只是虞美人。而不是有家不能归,有亲不能认的叛徒,细作,三姓家奴。 …… 元无忧是在高延宗纵马赶来时,和万郁无虞佯装打架,借势分的手。 高延宗见万郁无虞落荒而逃,还试图去追他。“三姓家奴,休走!!” 他也不知对万郁无虞哪来的恨意,元无忧赶忙把他催马拦住。 “等等!别管他了,你怎么找来的?” 高延宗这才长睫微垂,看向身边骑枣红马的青衫少年。“从线人那得到的消息。” 而后旁若无人地扑到元无忧面前,也不敢上手,只敢上下打量她。 “你没受伤吧?四哥呢?” “不知道,我正要去找他。” 元无忧这才发现他身边的线人。 “这位是?” 高延宗这才翻身下马,冲身后也随着他下马的青衫少年,介绍道, “他叫景色。和笑靥在同一家红馆,这次也是他发现,笑靥买走一个妓子嫁给北周叛将,实为效仿“白衣渡江”,红衣劫城。” 景色热情地翘起兰花指, “我和笑靥都跟安德王交好,自打笑靥恢复了南梁皇族身份,离开馆子,便不与安德王联络了。这次我向安德王通风报信,绑架那妓子自己上花轿,混进了博望城,这才和安德王接上头。” 元无忧点头赞赏道,“景公子真乃花国英雄啊。” 高延宗微眯桃花眸子,笑吟吟地附和道,“景色,风陵王夸你呢。” 跟这位华胥国主、北周风陵王初次见面,只跟姑娘一对视,景色就锤了下身边,高延宗的削肩膀,故作娇羞地笑道: “好端庄英气的风陵王,你怎么才领出来让我瞧啊?被小娘子夸的我都飘飘然了。” 瞧见元姑娘瞠目结舌,被景色这副反应闹的有话难讲的样子,高延宗也表情尴尬。 他赶忙端正站姿,规矩起来,呵斥身旁的景色:“放肆,要叫嫂子。” 景色毕恭毕敬地躬身施礼:“五嫂好。” 元无忧凤眼微眯,玩味道:“……叫错人了。” 高延宗赶忙把景色拉到一旁,冷声呵斥! “那是四嫂,你休要胡闹。” 景色促狭道,“哦?她不是你心上人啊?那你腿上怎会有她的名字“风既晓”?你对她的举止,你看她的眼神可算不上清白。” 元无忧:“……”她不禁疑惑地歪头,挑眉笑看高延宗。“他是怎么看到你大腿的?” 一听这话,高延宗心里暗叫完了。这母老虎不仅默认了俩人的暧昧关系,还借力打力,给他和景色下了个套! 景色是红馆里出来的,最会洞悉人心,自然听得懂这位女国主的话中有话,赶忙撇清自己:“国主饶命!我只是刚才给安德王腿上敷药,顺便看的,绝对没有乱看,也绝对没揩油安德王!” 高延宗此刻再忍不住,一把掐住景色的喉咙,咬牙道,“你个墙头草!本王先割了你的舌头!” 第320章 萧瑟拦路 景色惊恐道, “别别别,我不说啦,我这不是想撮合你俩吗?但凡别人在我也不敢啊。” 元无忧无奈,抬手扶额:“你们各忙各的去,我还有事要办。” 高延宗眸光一冽,松开掐景色脖颈的手。转眼看向元无忧。 “你去哪儿?” “找你哥。” “一起。” 男子才迈动一步,突然嘶声踉跄了一下,手捂着肩膀。 元无忧这才发现,他肩膀上正往外渗血,连黑衫都挡不住暗红的血迹和腥气。 她眼神心疼,“你伤口没涂药吗?”说着,伸手来抓他细瘦的手臂。 高延宗抬手,躲开她的触碰,蹙眉呵斥。 “别碰!你想扒了我衣服涂药吗?” 景色震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心道这叔嫂二人,也太不拿他当外人了! 元无忧微微一笑,“难道我隔着衣服能给你涂上吗?”她再次抓住他手臂,勒令, “阿冲,别耍小孩子脾气!乖一点。” 高延宗抿唇,长睫微垂,倔强的抿起浅红的唇瓣,“你…” 她不由分说地,拉他就地坐下,找出腰间布袋里的药粉和水袋。 “你俩找地方坐下,我帮你上药。” 被连带一嘴“俩”的景色,慌忙站远几步。 “二位放心,我有眼力见,我先去溜达一圈,等你俩忙活完再回来。” “喂!别胡说……”高延宗试图解释,但还是眼睁睁看着景色跑远了,头也没回。 此刻,草地上仅剩了俩人。 高延宗不甘又倔强地,垂眼解开衣襟。 “你…想看就看吧。” 说着,解开衣衫露出半边雪白的臂膀。 元无忧有些哭笑不得,在瞧见他白嫩肩头上,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只觉触目惊心。 …… 黄昏来临,一行仨人临近新野,就和萧家姐妹和白袍军狭路相逢。 萧家军为首的女子,元无忧也认识,居然是萧瑟! 可当萧瑟一开口,就是轻佻傲慢的一句——“安德王,想找你兄长的线索吗?拿你自己来换啊。” 她话音未落,元无忧只觉荒谬。“放肆!” 元无忧都服气了,高延宗在外这风流多情的名声,还真不是盖的,尤其萧家女对他的热情,爱意真是毫不遮掩,口无遮拦。 端坐马背上的高延宗眉眼高抬,傲然道, “你算什么东西!安敢冒犯本王?” 萧瑟冷笑着看向元无忧。 “女皇陛下,你以为你的新欢多纯洁吗?他不过是个男女不忌,从小被玩到大的贵族玩物罢了!” 随后听到的污言秽语,是元无忧痛恨自己长了耳朵的程度。 萧瑟作为门阀贵女,在邺城生活多年,自然知道高延宗自幼被叔父亵玩……凌辱的事,但她这些年跟高延宗,虽然称不上关系要好,但表面交情都过得去。 这次萧家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全都投靠北周鲜卑人,也不管多少个恩将仇报的。 当萧瑟把高延宗年幼那些凄惨经历,掰开撕碎展现到元无忧面前,她心疼得不行。 于是元无忧催马上前,把男子护在身后,固执的高延宗却翻身下马,仍直挺挺地戳在她面前,怒视萧瑟,语气冰冷。 “我的过去如何,容不得你嘲讽!你今天到底是来告知我兄长行踪的,还是来羞辱本王的?” 萧瑟也直白,肆意的打量着男子的身体。 “高延宗,我馋你好多年了,可也知道你风流之名在外,守身如玉在内。如今有了华胥女帝横插一脚,我想睡到你更没什么机会,但看一看总行吧?” 元无忧不敢细想,只迈步站高延宗身侧,怒视萧瑟: “咱们暂时没法沟通,你们萧家要是诚心合作,换一个对男人没企图的来行不行?” 萧瑟咯咯笑了起来,“你敢说你就对男人没企图?你敢说你对心上人的兄弟就没不轨之心?你敢说你们之间没半点私情?” 元无忧眸光一凛,骤然眉眼锋利,杀气毕露。“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你置喙!” 她又看向高延宗。 “你脱一件,我就说一个高长恭的位置。从…新野开始。” 元无忧愕然,“不是说他在襄阳吗?” 萧瑟不耐烦道,“几个时辰送到襄阳,把马跑死也不能那么快。” 高延宗利索地解下身披的鱼鳞软甲,“至少新野就在眼前,他在新野哪儿?” “新野朝阳,继续。” 高延宗解开漆黑的外衫,犹豫一下便扯开衣襟,露出半边白嫩的膀子,滑落臂弯。 萧瑟两眼放光,“呦,没穿里衣?不会是你俩打野战,做的太激烈里衣都丢了吧?” 元无忧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你放屁!他身上有伤才没穿那么多的。” 高延宗横了元无忧一眼,咬牙,“闭嘴!” 而后怒瞪着萧瑟。 “废什么话!我哥在哪儿?!” “朝阳东街,继续。” 高延宗解开腰带,扔在地上。 萧瑟不满地嚷道, “又不是衣服,这不算,衣服要扔地上。” 高延宗闻言眉头一挑,抬眸狠厉地剜了萧瑟一眼。与那女流氓对视一眼后,他认命地解下衣襟,露出雪白精瘦的上半身,和缠着白布,渗出血迹的肩膀。 男子把玉色胸膛先晾在太阳底下,随着衣襟展开而露出漂亮的薄肌,一掐细腰……这种瘦而不弱的身段直看的人晃了眼睛。 任谁也绝对想不到,他也有肥胖之时。 眼瞧着他又要去解腰带,元无忧赶紧上前阻拦,一把抱住高延宗的肩膀,拉起他的衣襟,把人挡住,“够了,我去找。” 高延宗垂眼看她,眼神阴鸷,“你一个人要去干翻全城的人吗?” “那我也不能,再看你受辱!” 萧瑟在前面适时的提醒: “陛下可别中了他的美人计苦肉计啊,他本来想杀你,还试图拆散你和高长恭。” 元姑娘猛然回身,怒吼!“你闭嘴!” 高延宗也笑了声,眼神凄冷。 “她说的没错,我不值得你可怜,也不需要你施舍的怜悯。请陛下滚吧。” 元无忧抓住他细瘦的手腕,要强行拖走高延宗,高延宗被她的力气拽的一个踉跄,又打不过她,只好拔出腰刀制止。 “滚!”他这饱含屈辱的一声怒斥,脱口而出后,就瞬间眼睑泛红,眸中湿润。 元无忧丝毫不惧,也拔剑。 “跟我走!否则你哥会恨我没保护好你。” 高延宗原本还想争执几句,面前的姑娘却唰然收剑入鞘,在他警惕的目光中,突然凑近他,拦腰勾腿,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男子慌忙扔了刀,把细长的手臂搂在她颈上。“你干什么?放下我!” 姑娘不管不顾,把人抱着,扭头就走。 直接无视了萧家军,和一人牵着三匹马的景色。 第321章 授人以渔 众目睽睽之下,黑衫姑娘就跟那土匪抢亲似的,粗鲁地给高延宗抱走了。 当他感受到她箍在自己后腰和腿弯上,那双肌肉紧绷的手臂时,高延宗疾声厉色地挣扎! “放我下来!你别把我摔地下…你还是不是姑娘家啊!” “闭嘴!” 元无忧咬牙哼道,一边极力摁住、搂紧怀里乱蹦的鲤鱼,一边步伐稳健地走远。 “别扑腾了,我心里有数,摔不倒你。” 男子那两条细瘦的长腿,无处安放地扑腾了两下,被她勒令后才安静了几分。 高延宗憋着委屈,也怕她摔了自己,狼狈地拿双臂勾住她的脖颈,小心翼翼靠在她肩膀,真像是被土匪强抢回去的小娇夫。 幸亏后面的萧家军并没有跟上来,连景色和马都没跟过来。 直到元无忧抱着男子,走出挺远,一路静默无声的高延宗,才顺着自己搂她脖颈的细瘦手臂,缓缓抬眼,望向她的脸。 “为什么带我走?觉得我给你丢脸了?” “在我面前,不允许你出卖色相。” 高延宗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放下我。” 小姑娘这才把他放下。男子脚沾了地,这才踏踏实实地站稳,活动了下手腕。 再看向她时,高延宗脸上终于带了几分笑模样。 “不生我气了?” 她脸上怒意未消,可是看着他俏嫩的脸,细腰长腿衣衫不整,还是生不起来,抬手给他衣襟合拢。 “系上,衣服穿好!看你这一推就倒的样儿,我哪有功夫生气啊。” 高延宗默默去系衣扣,语气平静道: “看不惯我说脱就脱吗?我就是这样不矜持自重,这些年我一直是这么过来的,你的保护对我毫无用处,授人以鱼不如……” “我不是说脱的问题,我是不希望你牺牲色相。人都是恃强凌弱人心吞象的,你这次满足某些人的贪欲,占了下风,如果不能在同一方面讨回来,对方会以此为把柄拿捏你。有一次就有百次,不能开先例。” 元姑娘眸若琥珀,眼神坚定,她这样的回答在高延宗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高延宗有些怨气,“这样一本正经的话,真是你的一贯作风。可我对你不也是牺牲色相吗?这些…都不是我想听的。” 她眉头一挑, “好,那我不觉得你对我是牺牲色相,我觉得你是在借任务之名,行真心之事,你对别人脱,我会嫉妒的想杀她。满意了?” 显然,她前面都是用来铺垫的废话,最后那句才是真正想说的。 高延宗本来对她的话情绪恹恹,直到“嫉妒”二字闯入耳畔,男子骤然抬眸,桃花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随即又得意起来,抿唇笑看着她,直到把姑娘盯得扭头就走,他赶忙拽住她。 “你去哪儿!” 元无忧无奈地撇了撇嘴,“我刚才言语有失,自取其辱,想走远点冷静冷静。” 高延宗挑眉笑,“啊?别走,我爱听。” 她忽然想起来了,顺着他的手,从腕上解下一只银镯,带着一串银镖递给他。 在高延宗疑惑的目光中,她道, “是党项使臣给我的暗器,我把飞镖藏进镯中,扣动扳机即可发射,你留着防身,关键时刻镯子也可以当刀使。” 男子桃花眸子微怔, “防身的武器给我了?那你怎么办?” “你更需要它。”她微微一笑,目光如炬。 “我不想再看到你…落入这群女人之手。” 高延宗唇珠微翘,微微歪头,挑眉看她。 “其实昨天晚上,我追出去撞见你和冯氏贵女了。那时你也给了她党项暗器,但没说这么多话,所以我俩的暗器是一样的?” “啊?”元无忧瞬间冷汗都下来了,只祈祷他没听见冯令心那些话。 “你明知故问?暗器是一样,但她只有飞镖,我连夜让高元海给你打造了个银镯。” 男子这才点头“哦”一声,桃花眼尾愈发笑意盈盈,“我还听见她说,我看起来死缠烂打就能睡到。” 元无忧心都凉了半截,完了,还是被他给听到了!她就说不能背后说人坏话吧! “你听我解释……她就是痛快嘴……” 高延宗长睫扑闪,抬眸甩给她个冷厉的眼神。“所以我当场下定决心,再也不牺牲色相了,可你明明知道我用美人计骗你,为何现在还……往火坑里跳?” 元无忧坦然道,“我待人真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金刀计也铤而走险。” 高延宗比她高半头,居高临下看着她。 “我看你是……被红脸小狗指点透了,想反过来用美人计迷惑我,让我误以为自己的美人计成功了。” 她抬手捏起他的下巴,没用力,但眼神锐利,眼里的侵略性意味十足。 “原来阿冲哥哥这么喜欢听墙角啊?怎么谁背后议论你,你都听得到呢?你爱听直接和我说多好,我不止敢说,还敢做。” 男子潇洒地一抬手、拨开她捏自己下巴的动作,却并非对她厌恶反感,反倒是桃花眼眸深情浓烈,几乎要把她溺死其中。 “我们现在这样…真像要捅破窗户纸的小情侣。可你别再对我故作深情了!我不想兄弟阋墙,我……不配攀附祥瑞。” “以后我会尽全力护着你,有我在,不许对别的女人献媚,你再风流都给我自重。” 高延宗讥诮道,“怎么?我的身体什么时候要听你摆布了?” 元无忧皱眉,语气平静,眼神坚定。 “我不是想摆布你,我是不希望你再跌进烂泥。高延宗,你不必再对我用美人计,你可是桀骜不驯的齐国宗室安德王啊,没必要被迫来讨好我,以及任何人!请你为自己而活,我会尽力保护你。” “我配让华胥女帝保护吗?” “你配的上世间所有,你配的上最好的。比如我。” 高延宗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俏脸明艳,这一刻他好像浑身都在发光。 他捏了捏面前这姑娘的小脸儿, “原来在这等我呢?我配得上最好,你就是世间最好,那我只是为搭配你而生吗?” 元无忧瞪着琥珀眸子,点头。 “你该为自己而活,我与你同在。” 第322章 本该避嫌 望着姑娘郑重的语气,坚定的眼神,高延宗浑身那些戒备,仿佛被土崩瓦解。 似乎无论多捻酸带刺的话,只要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有种让人信服的亲和力。 高延宗憋了半晌,只哼出一句! “妖孽!你真是……蛊惑人心的祥瑞!你要是有一天和我反目了,我绝不放过你。” 元无忧不由得感慨,“从前我以为,你只是个风流桀骜的骚狐狸,原来是个阴郁疯魔的小毒狗。” “你才是狗!” 高延宗不满地哼道, “我算瞧出来了,你以后肯定也是个狗皇帝,看着挺痴情,要美人不要江山,实则只要触犯到你的逆鳞,江山美人皆可抛。” 黑衫姑娘只觉哭笑不得,眉头一挑: “啊?那我的逆鳞是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她顺着高延宗的话,眼神直勾勾盯着他,语气暧昧… “是人。你那么聪慧,应该明白。” “不信。” 元无忧目光打量着他细窄的腰身。 高延宗穿齐国的红军服时热情明艳,赤诚坦率,娇俏乖张。穿周国的黑军服时,显得神秘漂亮,矜贵傲慢。太像男狐狸了。 “阿冲哥哥细腰长腿,身体像一匹柔滑的绸缎,真让人…爱不释手。我刚才抱你的时候,都不舍得放你下来。” 高延宗被她调侃的耳尖微红,羞耻地低下头去,纤长细密的眼睫扑闪,抿着肉嘟嘟的唇珠,无措地憋出一句, “那下次别抱了。咱俩有点太暧昧了,别又说我勾引你。” “你怎么突然规矩起来了?” “咱俩本就该避嫌。” 元无忧点头附和,俩人便死寂的沉默。 俩人走出挺老远,才发现身后浩浩荡荡,跟来三匹马。 坐在其中一匹马上的青衫少年扬声笑问,“看来二位刚才聊的不错啊,我刚想起来一件事。” 高延宗受惊一般,瞥了眼元无忧,发现俩人并肩走着,没什么肢体接触,这才回头看向景色。 元无忧道,“什么?” “新野有间小馆子,我就是从那里被卖到南司州的。兰陵王不会是被送到那种地方了吧?” 景色走近了俩人,翻身下马。 元无忧眉头紧锁,“不能吧?高长恭不会甘愿受这等屈辱的!……那地方也藏不住他啊,还是说,你们有线人的消息?” 景色笑问,“女君嫖过倌哥没有?” 高延宗这才反应过来,斜眼呵斥,“你就为了这个问的吧?女君是你配肖想的?” 景色无辜道,“安德王这不是恩将仇报吗?我只是替你问问,怕你吃亏。” 高延宗漠然,“不许放肆。” 元无忧从容,坦然地答道:“没去过。” 高延宗不禁侧过脸来,目光惊诧又戏谑地看向她,“真没去过?” 她不禁挑眉,“你希望我去过?还是你青楼红馆都没少去?” 男子赶忙摇头否认, “我只是感到意外,华胥女帝坐拥一国臣民,居然没去过风月场所?我去是去过,但没有招过妓,我还是……那什么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元无忧了然地点头,“那就对上了。反正我不喜欢烂屌的,我喜欢干净的。” 高延宗不禁歪头,挑眉看向她,“啧,你话里有话吧?”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顿了顿,元无忧又满眼促狭地道,“而且我不需要去那种地方消遣,我看上的男人,都是人中龙凤。绝非风尘哥哥可比的。” 她说的隐晦又暧昧,高延宗欲言又止。 景色抱着膀,目光在俩人之间来回转换,此时不禁笑出声,“你们俩也太默契了,当着我的面打哑谜呢?” …… 仨人还是去了景色提到的那家红馆。 却走到门口,瞧见满楼红袖招的窑姐儿,仨人才发现红馆改成了青楼。 元无忧自幼活在权势的顶端,就连在长安时,身边的纨绔玩伴都捧着她来,后来是在母尊华胥养到成年,她连全是男妓的都没怎么见过,更别提这种全是女人的了。 但她胜在适应能力强,高马尾身背长剑,黑衫挺拔的往那一站,自带一股超凡脱俗的潇洒和肃杀之气。 景色在那头抓着当红的窑姐,自来熟地打听事儿,高延宗却被窑姐们围在中间,拿着画像比量他,又摸胸膛又摸脸的。 高延宗那张平时还挺乖巧的脸,此刻挤出个左右逢源的笑来,问姑娘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被绑来,一旁的元无忧瞧着他游刃有余的样子,有些赌气地扭头就走。 高延宗一瞧见黑衫少女不堪被孤立,直接掉头走了,便想推开眼前的姑娘们,却被这群窑姐围得水泄不通,他刚往前冲出两步路,就又被推了回去。 窑姐儿里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声越传越响。 “他长得好像安德王啊。” “谁是安德王?” “就通缉画像上那个齐国宗室,跟萧家娘子个个都不清白,还勾引嫂子那个。” “呦,原来是他啊? “我要是华胥女帝可不要他,多下贱啊。屌还不烂了?” 这帮窑姐你一嘴我一嘴的,不知是忘了高延宗被围在中间,还是故意羞辱他。 高延宗震惊于她们满嘴的轻浮言语,愤然抢过就近一个窑姐手里的画像,只见其上自己的长相赫然绘于纸上! 他又抢了几个窑姐手里的东西,才发现她们拿的都是自己的画像,还有书信! 其上内容正是他写给陆令萱,又被萧桐言抢走的那些! 高延宗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瞬间感到两眼一黑,天旋地转,只觉得浑身血都凉了! 他拧眉怒目,嘶声怒吼:“是谁!是谁发给你们看的?” 他话音未落,旁边便戛然响起一声—— “安德王?” 高延宗一回头,便看到了化名笑靥的南梁公主,萧叶。 听见萧叶如此笃定地称呼高延宗,他还应声转头了,周围的窑姐们瞬间满眼嫌弃,又不禁向他投去暧昧的目光。 “他真是安德王?真像从画像里抠出来的啊!” “长得就一脸浪荡样儿,什么皇室宗亲?跟咱们姐妹分明是一股味儿嘛~” 第323章 当场辟谣 得知这位黑衫玉面的高挺男子,真是从画像里抠出来的安德王,窑姐们儿更是兴奋了,于是又一拥而上,连揪头发带摸肉。 高延宗狼狈的推攘着一具具扑上来的娇躯肉体,反抗着无数只带着恶意的手! 耳边却阻拦不住,一句句刺耳的讥讽—— “安德王怎么勾引华胥女帝的?听说华胥能让男人生孩子,你不会怀了她的崽吧?” “安德王倒是讲讲,你在信上写的给女人品玉是什么意思呀?” 高延宗推开窑姐们,抢过她们手里的信,“都别说了!别看了!” 他一时语无伦次,只能将被愤怒充斥的泛红双眸,瞪向萧叶!“是你们把我骗这儿来的?景色也是你安排的细作吗?” 萧叶抱着膀子,狐眼微眯。 “谁都可以玩弄一下安德王,是吗?若早知高家会发美人计来勾引人,我也就留在齐国跟华胥女帝混,不去帮鲜卑美人了。” 高延宗眼神傲慢,手里攥紧了信纸,却任由周围的窑姐摸他细白如玉雕的脸。 他语气讥诮,眉眼高抬, “你算什么东西?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也配跟华胥女帝比待遇?” 一听这话,萧叶刚微微掉脸子,围住高延宗的窑姐们就先生气了。 这帮人更是变本加厉、不拘无束的来扯他的衣服!更有甚者,居然抄起一旁桌上的糕点、茶水,往他脸上砸去! “男人就是下贱!都勾引嫂子了,还瞧不起萧家娘子?” “啊呸!我要是女帝我也不要你。” 高延宗也是措不及防,才想起来抬胳膊挡脸,已经被迎头砸来的茶壶摔在手臂上! 那青瓷茶壶清脆地应声而碎,把高延宗半条胳膊和脸,都给泼湿了。 碎裂的瓷片,当场划破男子细嫩的脸颊,高延宗还没来得及错愕,就被掉渣的糕点砸了满脸,这下差点连眼睛都被糊住了。 就在这时,门口劈空传来一声厉斥! “尔等闪开!都给我住手!” 随声而来的,是个持剑的黑衫姑娘。 元无忧一眼就瞧见了,高延宗那鹤立鸡群的身影。 她手持兵刃冲进人群,分开怕死的娼妓,挡在高延宗面前,厉声断喝—— “都给我滚开!谁再放肆,就地正法!” 瞧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黑衫姑娘这副挺拔高挑的身形,高延宗瞬时眼睑微红。 他刚才还彷徨心慌的情绪,在见到她这一刻,终于平静了下来。 而此时的围观群众里,真有那不怕死的,大着胆子扬声质问! “你是何人?好大的官威啊!” “就是!军爷军娘我们见多了,你是哪家府兵出来的?不知道他是齐国人吗?” 窑姐这话问到点上了。 在一旁抱臂的萧叶,这会儿骤然抬眸,扬声笑问,“你身穿周国军服,却为齐国宗室出头,要杀周国人,难道要叛国不成?” 这话指责的挺刁钻,元无忧本想以风陵王身份压人,但想到风陵王在世人眼里是个男的,便又不敢说了。 元无忧转眼看向出声之人,这才看清是萧叶,登时眉眼高抬,傲慢地道:“啧,又冒出来个萧家人?高长恭被你们藏哪了?” 萧叶摊开双手,无辜地看向周遭交头接耳的窑姐们。“总不能藏这家窑子里吧?那这些窑姐们,不得疯了一样玩他啊?” 元无忧冷脸吐出一句:“滚!你要是不会说人话,就给孤让开!” 她一把抓住身后高延宗的手腕子,便不由分说地,把高延宗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望着浑身狼狈,唯独在元无忧面前分外乖巧的高延宗,萧叶转身一挡,试图拦住俩人去路。 萧叶随手夺过一个窑姐手里的纸,笑吟吟地问元无忧道, “敢问陛下,信上内容可属实?” 元无忧疑惑,“什么信?” 萧叶挑眉示意,“去看你男人手里的东西啊。别装不知情了,齐国安德王勾引华胥国主的事,都传到南朝陈国了。” 元无忧侧头看去,还贴心的收剑入鞘,空出手去拿高延宗手里的信。而男子表情倔强,见她伸手过来,他紧忙闪身躲过。 而这帮窑姐一听萧叶喊她“陛下”、“华胥国主”,登时一窝蜂的拥上来,围在元无忧周遭,七嘴八舌地道! “你就是华胥女帝呀?” “不是说华胥女帝是来帮兰陵王打仗的,是玄女下凡吗?居然被小叔子诱惑了?” “连玄女都敢勾引,安德王这种贱男人,就该烂裤裆而死!” 元无忧顺势抢过一个窑姐送上来的信纸,这才明白她们信上的内容。 这一看,才知道是在闹什么。 她登时怒不可遏, “放肆!你们活腻歪了吗?” 高延宗面上挂不住,伸手握住她的腕子,目光哀求的摇头,“别跟她纠缠,走!” 元无忧愤然抢过他手里的信,看了一眼就当场撕碎,向空抛洒,而后环视四周,突然拔剑出鞘。“我,华胥国主元无忧在此辟谣,这些信都是杜撰,是谁在诋毁齐国宗室安德王?报上名来,孤亲自去杀她!” 原本七嘴八舌的窑姐,在看到她拔剑后,瞬时声音收敛多了,但并未绝迹。 元无忧转头看向高延宗,严肃道,“我问出小倌馆位置了,跟我走。” 而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高延宗挑眉笑了,“好。” 他毫不犹豫地跟她走了,毕竟这趟窑子之旅,不光人没找到,脸也丢的差不多了。 高延宗一出门,来到大街上,便拿开了她攥住自己腕骨的手,急于避嫌的与她保持一尺距离。 俩人远离人群,走到一条安静小巷。 元无忧回头才发现,高延宗一路上沉默的不像话,她一把将男子下巴捏起来,正看到他脸上还是挂着茶叶,湿漉漉的衣襟正是受伤那边。 “得先找个医馆,给你处理伤口。” 高延宗当即摁下她捏自己下巴的手,眼睑泛红,眼神哀伤地望着她。 “够了!不要再假惺惺的关心我,我知道自己不知廉耻,缺德,你们都拿我当乐子看,便坦率些,对谁都痛快!” 第324章 以身入局 元无忧眉头微皱,“啊?不是,我可不在那些“你们”里啊,我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男子眼尾微垂,傲慢地瞥她一眼,冷笑, “为什么?不会是我勾引成功了,你甘愿当昏君,弃明投暗了吧?” 顿了顿,高延宗眼尾微扬,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讽笑。 “呵呵…元无忧,你居然把笼络人心的鬼话用到我头上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你是什么狠人我很清楚!” 元无忧不慌不忙,琥珀眸子微眯,脸上表情稍显无奈,却毫无半分心虚。 “啧,你居然怀疑我跟你过命的交情?咱俩最开始可是在忧岁城外的大牢里、患难见真情!就算刨除你这段时间鬼迷日眼的对我使美人计,也毫不影响咱俩的交情。” 这回轮到高延宗愣住了,“啊?” 男子歪头挑眉,不禁撇嘴,“你打岔呢?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自从信的事败露,你我把话都说绝了,你当真能装失忆?” 元无忧知道,此事在他心里算成坎儿了。便垂眼略一思索,语重心长地反问: “那今天她们这么诋毁你,你委屈吗?” 高延宗抿了抿唇,“你说呢?” 她拍了他没受伤那边肩膀,坚定道, “你委屈是因为她们说的不对,你明明跟我没做什么,却被诋毁成那样,我也不忍看你被谣言中伤,无处申冤。” 男子听罢长睫一掀,卧蚕弯弯,桃花眸子亮晶晶的望着她, “我咎由自取罢了,你心里有数就好。” 元无忧一撇嘴, “别这么丧气啊。你不知道刚才,看见你被推攘,不还手也不还嘴的样子,我有多生气!以前那么桀骜不驯的安德王,今天居然被一群贱民,给欺负成这样了。” “毕竟是我行为不检,当了过街老鼠,除了躲避还能有什么办法?” “若换做是我,我就应下,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是华胥女帝自己没定力,凭什么只骂我一个?而且华胥女帝都能臣服于我,说明我比她强,我身经百战,睡的女人那么多,尔等一群风尘娼妓也配来嘲笑我?” 高延宗愣住,“啊?元无忧,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怎么还自己贬损自己?” 元无忧摇头,“什么贬损啊?其实争吵这些礼义廉耻都没用,要换做是我,直接抄家伙砍杀几个带头挑事的,告诉她们你不仅是风流的安德王,还是杀人如砍瓜的活阎王!堂堂齐国宗室,岂是一帮贱奴配嘲讽的?而且你风流又不丢人,她们以下犯上,告到宇文怀璧那也是你占理。” 这样正气凛然的歪理,把高延宗听笑了。 “话虽如此,可这毕竟是周国地界,我不想跟她们掰头,我嫌丢人。” “就因为你在周国地界,不受当地的律法约束,你大可先杀鸡儆猴,再有不服者,一群敌国的草芥杀了灭口就行。” 男子抿唇一笑,“不愧是一国之君,不过是情爱纠纷,居然让你杀出了帝王之道。” 元无忧单看他的表情,还真猜度不准他此刻的心思,是真高兴还是在冷嘲热讽。 “你在恭维我吗?语气不对啊。” “我只是看不透你。你的冷静自持让我感到害怕,原来我从未成功,白忙活一场,居然还被你带过去了。” 她抿唇一笑,居然抬手捏起他的下颌,踮起脚尖凑脸过去! “……唔!”高延宗措不及防,就被扑过来的脸含住唇瓣。 大街上人来人往,这姑娘势如猛虎出山的扑来,却只轻浅一吻过后,便恢复如常,柔声道,“这就是我的态度。” 高延宗眼底微怔,想说什么,心里极力维持着平静,却挡不住翻涌的心潮。 她情不自禁地捧起他半边脸,感叹, “原来介于牡丹与芍药之间的花,该是山茶,艳而不俗,端庄风流。” 高延宗抿着翘起的唇珠,眸色一暗。 “山茶花的寓意是鼎盛时自刎,失我者永失。你可别说…你中了我的美人计。” 他跟山茶花还真是蛮像的,勇敢又洒脱,在开的最美丽时决绝赴死,卸下余生。正如少年意气,谁不是从爱恨猖狂过来的? 元无忧未曾参与他的少年,但她正少年。 她望着眼前的男子,只觉得高延宗真像镜子里的花花世界,似乎什么奇珍异宝都能从里面掏出来,可惜下一刻就能碎了。 “你还真别说,跟你同行,我总有种明知山有虎,偏要与虎谋皮的快乐。” 男子嗤地一笑,“我不宜室宜家,也没有万般风情,我不堪端庄,不守道德,你留不住我。我也不想看九天玄女堕落。” 元无忧爱极了高延宗此刻那副,仰着脖子自嘲的傲慢模样,太有明艳照人的少年意气感了。 她瞧见他还湿着的肩头,抬手拂去他衣襟上挂的茶叶,音色清朗道:“既然以身入局,都在棋局上,谁又能置身事外呢?” 元无忧情不自禁地,握起高延宗的一只细手,目光诚挚。 “造成今天的局面我也有份,我当初怎么和你亲热的,以后就会怎么负责。” 与她四目相对,高延宗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明明这姑娘比自己矮半头,他硬是被她的目光,逼的垂下眼去。 高延宗长睫低垂那一刻,眼窝忽然湿润。 “我不用你负责。” 元无忧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捧起他半边脸,去蹭他眼角挂着的泪。 “哭什么啊,以后你要为自己而活,把什么权谋色诱都抛之脑后,有我和高长恭给你撑腰呢。再没有人能逼你,去做你不愿做的事了。” 高延宗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嗓音低哑。 “我不想哭的……”话一开口,他就带了哭腔,他拼命压制着啜泣。“我那天只是嘴硬,我才不会临死之前都不和你亲热呢,我那时只是想到…” 元无忧没想到,那天的事居然还有后续?也感到十分意外!“想到什么?” 高延宗被她盯着等下一句,原本只是有几分不禁问的泪意,此刻是真收不住了。 第325章 红馆寻夫 高延宗喉咙哽咽,明明不想哭,一开口,声音还是被他挤压得支离破碎。 “我想到…想到那句老话…说得不到的才会被在意,我对你的吸引力只有那一次,我不想失去利用价值。” 高延宗是高家顶级的美人,本就皮相阴柔俊美,又被高长恭保护的太好,身上仍是少年感十足的明媚、朝气。 他跟个大孩子似的,又像果实微熟。 此刻在她面前情绪崩溃,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帘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元无忧当时就忙坏了,手忙脚乱给他擦眼泪,把他细嫩白净的脸颊都给蹭得发红。 她啧声劝导, “哎哥,哥你别哭了,虽然真好看,但你哭的我心都碎了,再哭…我就亲你了啊。” 高延宗一听这话,眨巴着还挂泪珠的眼睫毛,就眼神愤怒地瞪她。 “我都这样了,你还起色心呢?大男人哭的涕泗横流能好看吗?” 他原本低沉磁性的嗓音,都因为哭腔而像撒娇一般,不仅毫无威慑力,还换来了这姑娘的狼爪捧脸,扑上来就亲! “妖女…呜!” 这妖女毫不客气,逮着他两瓣薄唇就啃。手也不老实地在他身上乱摸。 她此刻的吻技毫无章法,就像要把他的肉咬下来,裹挟着眼泪的微咸,似乎要将什么道不清的东西,都宣泄在这个吻里。 高延宗毕竟没有什么经验,光被她深吻几口,就可耻的起了反应,被她伸手来探时,腾地红了脸,大为受惊地制止她,厉声呵斥! “大胆!你摸哪儿呢?” 元姑娘眼尾微扬,低笑了声,“果然没什么经验,亲一下都能这样……” 高延宗连耳朵都红了,恶狠狠地盯着她,“你…不是没逛过风月场吗?怎么对男人如此了解?” “我确实不喜欢风月场,但年纪到了,现在有你在怀,我当然想亲身实践一下。阿冲哥哥不愿拿自己教我吗?” “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就这样对我?” “关系?尚未发生,你很想吗?” 高延宗咬牙恨齿,“闭嘴!我才——” 突然!从身后传来景色的一声清咳。 “不想打扰二位,就是…兰陵王还找吗?” 俩人慌忙回头,高延宗眼睑还泛红着。 他就像干坏事被抓包了一样,惊慌地看向走过来的青衫少年。 高延宗一瞧见消失许久的景色,脸都要绿了,登时咬牙恨齿,奔他走去! “刚才你去哪了?是不是萧桐言收买你,故意引路我们去那里,当众毁我?” 高延宗抬手要掐景色的脖子,吓得青衫男子紧忙瑟缩脖子,摇头! “郡王别恼!我没有啊,刚才我被老鸨子拉去告诉小倌馆的事了,回来才知道……萧二娘子领人在屋里闹上了。” 景色又看了旁边的黑衫姑娘一眼,为难道,“况且您跟萧家娘子们交情匪浅,我虽只知表面,也发现您魅力太大了。” 高延宗赶忙呵斥,“胡说!我们那算什么交情?不过是表面功夫,互相利用罢了。” 元无忧点头附和, “要不怎么说你是男妲己呢,我身边的姑娘多数都是喜欢你的,没几个讨厌你的。因此桃花劫也多了些。” 高延宗闻言长睫一掀,抿唇看向她。 “你说话是怎么做到…语气平静的,一丝情绪都不带的?听着更别扭了。” 她只觉好笑,“呵,你是不是没毛病可挑了,还挑我说话语气了?” 男子翘着肉嘟嘟的唇珠,斜了景色一眼,哼道, “都怪他故意说这些,本来我还怕你听了心里不舒坦,对我产生误解。没想到你毫不在意,现在轮到我不舒坦了。” 元无忧在人前还算正经的,眼下有个她并不知根知底的景色在旁边,她也不敢跟高延宗吐露心声,便冲景色笑笑。 “你说,有最新情报?带路吧。” *** 朝阳城,小倌馆内。 进门之前,景色就介绍了:“这种场所的环境都大差不离,方圆百里的老鸨子也都是勾连着的,一会儿您二位不用吭声,只管让我去打听就行。” 高延宗点头答应的挺好,元无忧没吭声。因为她是个场面上憋不住不吭声的人。 即便元无忧没来过这种地方,但当被倌哥围过来那一刻,她还是习惯性抱拳作揖,一脸正派地道:“我们来找个男人,咳…虽然你们都是男人,但他比较特别……” 许是她这种打扮的姑娘在此地不常见,胆大的倌哥凑上来就摸她肩膀,好奇地戳她的剑鞘,“女侠这身打扮是府兵军服吗?佩剑开刃了吗?” 高延宗上一瞬间还双臂环抱,笑吟吟的想看元无忧热闹,下一刻瞧见她被揩油,便冷着脸上前,一把拽开了倌哥! 随后手握腰侧的剑鞘,傲然立在她身侧。 “放肆!没看到她身边有人了吗?” 倌哥也见怪不怪了,嫌弃地虚空朝元无忧一甩手袖, “带着夫郎来红馆消遣?什么毛病啊。” 元无忧回头看了眼高延宗,欲言又止。 高延宗倒是从容地笑着,“什么眼神啊?她是我姑姑。” “啊?”说话那小倌傻眼了,又看了眼元无忧。“姑姑保养得挺年轻啊。” 于是在小倌们如丧考妣的目光中,元姑姑面无表情地,从腰间锦囊里,掏出十八面煤精印信,以华胥国主身份要全院搜查,说怀疑他们把姑夫给掳走,藏起来了。 高延宗盯着她的一系列的行为,看愣了。 小倌们一看这阵仗,也不敢耽搁,从上到下自发拉着小女帝搜查。 直到日落黄昏,周国府兵闻讯赶来,元无忧一行三人唯恐被抓捕,才离开朝阳城。 ——入夜。 元无忧也是从搜查红馆开始,发现高延宗情绪不大对的,但也没点破。 此刻仨人围着篝火,坐的离谁都远远的。 马尾松散的高延宗,连额头前的刘海儿都显得垂头丧气的,他那双骨节纤瘦的手,在火光中极为好看,他却毫不在意,对着火堆翻烤着叉在树杈里的鸽子。 元无忧也没闲着,刚把一条肥硕草蛇的皮剥下来,往树杈子上串蛇肉。 在寂静的野外,仨人的沉默衬得周遭的虫鸣声分外刺耳。 第326章 不敢逾越 景色瞧着高延宗和元无忧都低头忙活,谁也不理谁,便率先打破僵局: “五哥,你不必担心兰陵王,他有般若尼师护着呢,一定有地方存身。” 高延宗“嗯”了声,头也不抬地,继续翻弄鸽子。 元无忧在把蛇肉架在火堆上之后,便站起身来,走向高延宗,抬手去接过他手里叉鸽子的棍儿。 “折腾了一天,你想必也累了吧?这鸽子烤这程度也能吃了,你拿走吃,去旁边歇会儿。” 高延宗抬脸瞧了她一眼,那双平日满含多情的眸子里,如今分外清冷。 他摇头婉拒。“不累,不饿。” 黑山姑娘闻言,琥珀双眸一抬,默默朝他竖起大拇哥:“你是这个!头子!” 瞧着俩人明明那么熟悉,现在僵的跟仇人似的,景色都无语了:“那什么,我去拾柴火吧,你俩坐这聊会儿?” 高延宗明知他是给自己制造机会呢,还是固执地道,“不用你,我去拾柴。” 说罢,男子突然站起来,直接高耸入云。 元无忧也随他站起,目光紧锁着他。 “我陪你吧,就你这状态我怕你出意外。” 高延宗桃花眼一抬,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不必了,你在身边,我还要顾忌避嫌,你不在我才会能清醒理智。” 景色不满道:“五哥,你没瞧出来她主动要陪你啊?你平时不挺会拈花惹草的吗?” 男子闻言长睫微垂,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围火堆坐的俩人,一双桃花眸子微光流转。 高延宗眼神冷厉地斜睨景色一眼,翘唇讥诮,“我有多会拈花惹草?当着华胥国主的面儿,你倒是说清楚。” 元无忧也摊开手,坦然道: “我俩是异性兄弟,按辈分来说是姑侄,他对我用那套不合适,我也不吃那一套。” 景色被俩人的隐晦回避和唇枪舌剑,逼的只觉头皮发麻,顺从地点头,转而催促高延宗,“行,那五哥你快走吧。” 高延宗“嗯”了声,扭头离去。 于是火堆前面,就只剩下景色。 元无忧自然地把烤熟的一只鸽子递给他。 景色笑眼弯弯地接过,撩袍坐到她身边。 “女君真有风度,文雅守礼,落落大方,难怪让安德王着迷又畏惧,不敢逾越。” 元无忧摇头,“你若真与他情同兄弟,便不该怂恿他兄弟阋墙,他并无此意,又尚无婚配家世清白,流言蜚语恐会伤他。” 虽然说这话,让她良心挺过意不去,但元无忧也恍然发现,她是在警告自己。 身旁男子倒挺识趣,笑吟吟地附和: “哎,他无此意,我可是有啊。” 说着,景色便把鸽腿喂到元无忧嘴边,笑说“请用。” 元无忧推开鸽腿,义正言辞道,“多谢,不必,你自己吃吧。” 景色只好收回手,从嫩嘟嘟的花瓣唇里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了一下焦黄的鸽腿肉,眼神拉丝地瞟着她。 “鸽子肉是滋阴壮阳的……既然女君盛情邀请,奴家便从命了。” 元无忧一听,登时人都傻了。真想伸手把那鸽子抢回来! 她赶紧强调!“你别误会……” 景色把鸽子又架回火堆上,眼望着她。 “没误会,安德王清高,不愿私通长嫂,可奴家愿意做男宠,哪怕是个外室。兰陵王那个通情达理的男人,想必无法阻止你开后宫。” 元无忧听了这话,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扑通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厉声呵斥! “休要胡言!不得放肆……” 景色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神哀求,语气凄婉: “请女君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道自己身子肮脏,愿以唇*侍奉女君……” 他话音未落,突然传出一声暴喝:“景色你放肆!”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草堆里,长身鹤立的高延宗突然出现。 景色也站起身笑道,“就知道你不会放心的走远,一用计策就炸出来了。” 高延宗倔犟的抿着嘴,目光死死盯着元无忧被景色抓住的那只手,一步一步朝俩人走过来。 “手,等我给你剁了呢?” 景色赶紧松开抓元无忧的那只手,肩膀瑟缩,讪笑道: “五哥别生气,我是说笑的,我怎么敢冒犯你的心上人呀。” 高延宗的目光一直瞪着景色,没敢看元无忧。 “滚。” 景色迈步离开元无忧身边,作势给他腾地方,还一撩刘海, “女君您看看,安德王平日里多凶啊,也就在你面前乖的像猫吧。” 高延宗皱了皱眉,迈步上前,伸出那只骨节匀长纤瘦,洁白如玉的手来。 而后恶狠狠地扣住景色的小肩膀,把人拽的一个踉跄。 “滚远点!” 景色盯着他那只手,啧声道,“安德王这手,这小脾气……脸那么漂亮那么乖,嘴上可真凶啊,”说着,他看向元无忧, “我们安德王可是个人间尤物,一看他就是那种手底下能把人扣烂,还满眼无辜问姐姐怎么了的,不如咱仨一起来呀?我可以教女君怎么享用安德王……啊!” 高延宗猛地推了景色一把,薄唇倾吐,眼神嫌恶: “滚远点儿!” 元无忧也哭笑不得,“哦,太凶的我不喜欢,硬骨头啃着费劲。” 景色赶忙点头哈腰,“好嘞五哥,你俩先忙,我就不打扰啦。” 于是青衫少年痛快地走了。 只留元无忧看着去而又返的高延宗,无奈地笑了声,便洒然坐下,把架在火堆上,烤糊了的鸽子拿下来。 她虽然没抬头,还不忘招呼高延宗。 “过来坐啊,这鸽子糊点也挺好吃的,外焦里嫩。” 说着,便抬手举起鸽子,一边搓掉焦黑的外皮,一边递给闷声坐过来的高延宗。 她表现出来的洒脱,高延宗毫不意外。 黑衫男子长睫一掀,抿着唇珠,在火光的映照下,那双桃花眼看谁都深情,唯独看向火堆旁边的黑山姑娘,她越是不以为然的热情,他越是不同往日的冷静,漠然。 高延宗接过鸽子,撕下仅剩的另一只腿,很自然的抬手递给她。 “吃吧,我不会趁你吃东西偷袭的。” 说着,他还看了眼扔地上那只鸽子腿。 元无忧循着他的目光看向地上,脑中瞬间浮现起刚才…跟景色推脱鸽子腿的场景,瞬间后脊梁发凉,又是一身冷汗。 第327章 银镯割手 “你又听见了?千里耳啊?”她顺手接过高延宗递的鸽腿,“就不怕我吃完偷袭你?” 高延宗唇角一撇,“放心,你没有机会。” “行,我也不跟你推脱了,你也吃。” 于是俩人围着火堆,面对面吃鸽子,半晌无语,直到闻出糊香味,才发现把火堆上的蛇肉忘了。 元无忧头一个跳起来,抬手去抢救着火的蛇肉,就感到头顶横过来一条胳膊!随后黑影一闪而过,高延宗就已经把那条着火的蛇、扔进了旁边的溪流里。 夜色暗涌,随着东西落水的“噗通”一声,黑衫姑娘眼望着面前的男子。 高延宗高梳马尾,几缕碎刘海儿把白净的额头遮的朦朦胧胧,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娃娃脸,更显少年感十足的明艳。 高延宗许是被她盯恼了,突然冲她腰间伸手一探!反被这姑娘反应迅捷、机敏地扣住了手腕! 在夜色和周围火堆的映照中,高延宗的脸依旧白嫩、美艳到晃眼睛。元无忧挑眉看着眼前这张甜美的脸,更加大力地攥紧男子那只细瘦的腕骨,并将之举起。 “此举为何?想偷袭我?” 男子眸光愠怒地,用力想拽回自己的手,又嘶声道,“松手,掐疼我了!” 元无忧依言松开了他的腕骨,眼神质疑地嗤笑。 “啧,装柔弱?这是你的作风吗高延宗?” 高延宗被她质疑的眸光发深,愈发板起脸来,连嘴唇都倔强地抿成了一道线。 在元无忧的注视下,高延宗缓缓把那只手的护腕撸了上去,露出细白手腕上的一道猩红血痕,和松垮垮的银镯。 她眼尖,一眼就瞄到了那只雪白腕子上,触目惊心的红痕。 “怎么流血了?” 元无忧手快地,一把抓住男子的手腕,又意识到不妥,便动作轻柔地后撤避开伤处、转而不避嫌的,握住高延宗修长细嫩的指掌,借此端详他手腕上的伤。 高延宗低垂着眼睫看向自己的手腕,语气冷漠: “你能送我暗器防身,我已经很感谢了,虽然你并没有记住我手腕的粗细,让这只镯子给我旧日的伤疤……都磨破皮了。” 不得不说,高延宗的手腕子确实细,元无忧堪堪仅用拇指跟食指!就能圈住他的手腕,他的腕骨又瘦又窄,就薄薄一层皮包着骨,连触手的肌肤都雪腻凉滑,难怪一磨就破皮。 元无忧顺便多看了几眼他流血的手腕,发现那处皮肉有着叠加的旧疤。她觉得这处伤疤眼熟,突然灵光乍现的想起来, “这是你当初…取血给我喝,留下的伤疤?” 高延宗板着脸抿着嘴,固执地往回抽手,眼神倔强。 “小事而已,不必挂齿。” 听他承认,她不禁涌起一阵心疼,元无忧虚空望着他手腕上的银镯,语气歉然, “是我送东西的时候考虑不周,你快把这个破镯子摘下来吧,咱不要这个了。” 高延宗听罢,直接将手镯藏到身后去,眼神警惕地望着眼前的姑娘,摇头, “干什么?哪有给人家的东西又往回要的?” “不是,这镯子不是会割伤你的手吗?我给它处理掉,然后再研究别的暗器给你。” “割手我也要,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大不了我回去自己改一改。或者下次,你送个符合我手腕尺寸的手镯给我。” “啊?” 高延宗唇珠一翘,眼神威胁! “啊什么?你不愿意送我了吗?” 此刻的元无忧,说不上的心潮澎湃。 她张口就想回:“送!你要什么送什么!”这句话差点儿就顺口秃噜出去了,幸亏她还有点儿骨气,但不多。 元无忧不禁开始反思。 试想一下,就高延宗这条件的绝顶美男,出身皇室宗亲,比他四哥玩得开,又比狗皇帝更忠义有人情味儿。在她沦落中原举目无亲,还被含冤入狱的时候,是他顶着活阎王之名,行圣人之事! 自从初见,高延宗就是她的青天大老爷,伯乐、贤侄、小叔子……似乎无论她以什么身份,何种方式出现在他身边,他总是她最忠诚的战友,无数次救她、助她。俩人的感情早已超越爱欲,更像是至亲或挚友。 所以到了今时今日,他只不过是为了挽回血亲兄长,而略施小计骗了她感情罢了,就凭俩人的交情!岂会因为这次美人计,因为陆令萱和萧桐言闹出的这些信,而恩断义绝了?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低头了,委委屈屈地要留下她送的一枚镯子,即使那破镯子刮伤了他的手,倒让元无忧想起初见他时,欠他那些债来。 高延宗半晌没等到她的回应,此刻狐疑地盯着双眸失神的元无忧,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心神可不在这。 他只好拿戴了银镯那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是舍不得给我这枚暗器镯子,还是不舍得花心思,再送我一只?我又没逼你再送,我有这只就够了。” 元无忧不禁想起阿渡的谶言,又想到自己白天对高延宗的心疼和维护,实际上已经破戒了,不免觉得自己好笑。 “我就这样原谅了你,会不会太骄纵你?” 高延宗长睫一掀,桃花眼眸满含讥诮。 “原谅什么?我没错,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自作多情?你指的是…哪件事?” 男子长睫微垂,轻哼道,“所有。你我都是游戏人间的浪子,装什么为情所困?” 元无忧自认不算游戏人间的浪子,但他这么一针见血,明知故问的讽刺她,分明就是挑衅。 被挑衅的元无忧双眸微眯,一时怒上心头,气血上涌,抬手就扣住了高延宗的肩膀! 即便她那手跟一片细柳叶似的,扣在高延宗身上,也是泰山压顶般的力道! “啊嘶!”高延宗一声惨叫,拿细瘦的手指来抠她铁钳似的爪子,眼神愤然又可怜。 “松松手!我肩膀有伤啊!你故意的吧?” 元无忧依言松手,眼看着男子捂着肩膀,一屁股坐在火堆前面,突然就动手解开衣襟,全然当她不存在。 借着火光照亮,高延宗将自己白玉似的膀子、从漆黑的衣襟里剥离出来。 第328章 是为玉玺 他歪头看了一眼那血肉模糊的肩膀,没好气地说, “你看看!伤口刚结痂,又给我掐裂了,你是真狠啊。” 要搁平时,高延宗在她面前,好歹还会矜持自重一下,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亲近的次数多了,他在她面前也没那么多避讳了,跟老夫老妻一样说脱就脱。 又或者,他就是故意在引诱她。 高延宗似乎很知道元无忧喜欢看什么,对什么样的男子感兴趣。刚才他柔情似水的她不上当,这会儿就转变战略,言语激怒她,又一副不甘不愿、被迫臣服的样子,用大大方方的袒露身体,来暗潮涌动的安抚她的怒气。 元无忧跟高延宗四目相对那一刹那,当场逮住了他那双桃花眼里、露出来不及藏匿的羞赧,但他并没有丝毫怯弱。元无忧就知道,他这又是装的。 元无忧明知这是他做的局,他不死心的又在搞美人计,但他被虐又不屈的样子,实在太性感了。 黑衫姑娘那双琥珀眸子微眯,巴掌大的精致小脸儿板着,在夜色里像一只窥伺猎物的豹,冷静镇定,却透露着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高延宗察觉出了她的异样,所以他本能反应地咽了下口水,喉结上下滑动……却顶着那张俊美无辜的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动作利索地拉上衣襟,道: “好了,不逗你了,我…” 她微不可查地咽了下口水,再出声已经沙哑,“够了!” “啊?啊嘶……” 高延宗措不及防,就被迎面扑来的黑衫姑娘抱了个满怀。 元无忧蛮横地,将人压向身后的草堆。 高延宗也没推攘,没玩欲拒还迎,既然她主动,他就予取予夺十分配合。 就在火堆边上,俩人天雷勾地火的啃在一起,借着跳动的火光,捧着对方的脸……贪婪地在对方身上掠夺想要的一切,试图获取自己在对方心中,存在的地位。 高延宗经过这些日的特训,吻技突飞猛进,已十分熟练了。此刻还不甘下位的,想反客为主,居然暗搓搓的伺机而动,总想翻身! 但架不住元无忧的反骨,她发现了他有不臣之心,更是故意用蛮力压制他,胳膊腿像蜘蛛一样扒着他,手却不老实的,顺着他松散的衣襟溜进去,直奔雪腻胸膛上的果实。 恶劣的爪子只微微一拧,就把高延宗给疼的要叫出声来,声音却还没脱口而出,就被她的吻给牢牢堵了回去。 高延宗强忍着不适,一边果断抓住她的手腕,一边赶忙推开她的脸。 男子凌乱的喘息着躺在草堆里,仰头看着头顶坏笑的姑娘,他眸光潋滟,满眼水汽。 他松开钳制她腕骨的那只手,转而缓缓搭到她腰上。 “你这个…昏君!这么不甘示弱吗?” “当然。帝王的权威永远不允许挑衅,但我很高兴你居然有胆量来挑战我。” 她俯下身,去抓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你要是再敢放肆,我就要发起总攻了。” 高延宗摇头苦笑,“我不放肆,你就不会进攻了吗?你怎么总喜欢在野外搞我?” “在屋里…也没有和你亲近的机会啊。” 男子长睫一掀,那双含情目里溢满溺死人的情愫。“啧,你还想在屋里?那…我哥呢?难道四哥在时,你还敢想搞我?” 这话问到点上了。 黑衫姑娘上一刻还眉眼带笑,下一刻便骤然板起脸,眼神冰冷。 “你果然…”她张口欲言,突然被高延宗打断! “你还真是为了玉玺来的?怪不得你不急着去找四哥!” 循着高延宗愤怒的目光,元无忧才感到腰间被微不可查地戳了戳,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腰间的一个锦囊,已经落入了高延宗手里。 而那锦囊已经被他解开,露出一角玉龙。 元无忧就着骑在男子腰上的姿势,突然冷笑出声,笑声放肆,语气却愈发冰冷刺耳! “高延宗啊高延宗,你居然又在骗我?” 男子把装有玉玺的锦囊攥在掌心,抬手推攘着身上的姑娘,低声吼道! “少废话,你这玉玺是从哪儿得来的?你们把我四哥藏哪去了?” 元无忧不禁摇头苦笑,潇洒地从男子腰上坐起来,也不着急夺回他手里的玉玺,只是抬手擦了擦唇角。 “果然啊,文襄帝家里也就一个你……算是帝星之才,怪不得你今晚一反常态,变着法子跟我亲近呢,这美人计用的很熟练嘛?你四哥那个榆木脑袋,这辈子也想不到用这种方式抢玉玺。” 高延宗在一旁也坐了起来,面无表情的系好松散的衣襟,眼神却锐利地看向元无忧。 他冷嗤一声, “呵,你当我是你这种…薄情寡义的昏君呢?我不稀罕玉玺,我只想找到我四哥!现在玉玺在我手里,等你把四哥找回来,我自会还给你。” 元无忧微眯双眼,冷声逼问, “是谁告诉你,我身上有玉玺之事的?” 高延宗抿唇,垂眸犹豫了一刹,下一刻,黑衫姑娘已经倾身凑过来,语气平静的劝道。 “你就当我一厢情愿吧,我以为咱俩的交情一直是真诚的,就像这玉玺在我手里,仅有两人知晓。也是别人抢了送到我手里的,抢东西那人在敌国的阵营里,只与我单线联系,肯定不会告诉你。剩下那个……是萧桐言。” 她先发制人的掏出“真诚”待人,又一五一十的,把玉玺的来历、知情人掰开告诉高延宗,他此时若再不说出什么,就是默认了和萧桐言关系匪浅,那他所受的羞辱,所作所为都会被全盘否决,遭受质疑。 高延宗被她话里有话的怀疑给气笑了。 他冲她挑眉,冷笑一声,“呵,你的猜疑心,都怀疑到我和萧桐言贼喊捉贼,自作自受上了?我顶多夸你帝王无情,你居然怀疑我和刺伤旧主的叛徒!是…一伙的?” 元无忧赶忙摇头,皱眉啧声, “哎,别多想,说玉玺的事呢。萧桐言既然能埋伏在齐国,得到你的赏识接触军政,而今却随萧家白袍军依附北周,与你反目成仇,说明你俩都不过是家族利益面前的棋子,她既然能把你和我的事公之于众,自然能让其他萧家人来挑拨你我。” 第329章 掌掴前尘 她把话说的很通透,深入浅出点到为止。 高延宗被她最后一句话点拨透了,但他不肯承认,只没好气地斜睨她一眼,漠然道。 “如你所猜测的,在青楼里萧叶的出现,就是为通知我,被萧家抢走的玉玺,现在到了华胥女帝手里。” 元无忧不禁歪头挑眉,“啊?” 这些事她感到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我进场解救你之前,那么多人围着你,你们俩究竟怎么传递的暗语?” 高延宗如实道: “那些窑姐手里的信,不完全是我…我和陆令萱那些事,我是看到萧叶笔迹写出的那句话,才佯装发疯撕了信纸。” 听罢这些话,元无忧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觉得自己该伤心的,但许是最近被他伤的次数多了,此刻她居然有些释然。 她摇头感慨道, “原来萧叶一直忠于你,没叛变过啊。这样的部下才配称为心腹,我真是羡慕极了。” 面对她阴阳怪气的恭维,高延宗只长睫微抬,举起了手中装着玉玺的锦囊。 “我倒是更羡慕你,那个周国的心腹居然能把玉玺偷来给你,耽误你找四哥的行程?” 他故作思考,歪头看向别处。“让我猜猜,你那个心腹是谁呢?” 元无忧盯着他做作的表情,不禁笑出声。 “凭你那智多近妖的脑子,若心里没有答案,也不会来我面前兴师问罪了。” 高延宗眉眼高抬,桃花眸子微眯, “呵,我只是不敢相信,一个三姓家奴,凭什么对你忠心耿耿?难不成是雏鸟之情?还是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被他一语道破,元无忧倒有些坦然了。她并不打算承认,而是面色如常,啧声讥诮道, “高延宗,我故意把装玉玺的锦囊挂到明面上,没等来万郁无虞咬钩,倒钓到你了?亏我还觉得,你被迫使美人计挺可怜的。” 俩人话说至此,早已偏离了最初的质问。 高延宗越看眼前这位黑豹似的姑娘,越觉得自己从前是狗眼看嫂低,出身帝王家的哪还有好人了? 尤其是这种大权在握的狗皇帝,面临感情抉择时,你就问吧,一问一个不吱声。 他终于悟了,从前就是误会了,她的战略从来不是他们高家美人,而是高家的江山! 望着眼前这位小女帝,高延宗抿唇嗤笑, “我起初还担忧过,过于好男色的女人成不了大事。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你这么个心机城府极深的人,当初就是想通过四哥,把手伸到齐国吧?” 高延宗看了眼手里的玉玺,又抬头看一眼冷脸的元无忧,语气也冷厉下来。 “趁着你俩还没生米煮成熟饭,你今后就放过四哥,这是我对你的最后通牒!” 元无忧闻言,挑眉, “呵,威胁我?高长恭是我囊中之物,你就算想断袖,也阻止不了。” 高延宗恨的直咬后槽牙! “放你娘的狗屁!” 他这一句骂,让元无忧的火腾地起来了,但又一看他呲着小白牙的样子,她就没那么生气了。 男子顶着五官阴柔的俊脸,呲牙怒吼: “我四哥怎么这么命苦?居然会遇见你这个强抢民男的暴君!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他?当初在龙门战船上,我就该让他把你踹进黄河里淹死!” 高延宗话音未落,一只细手就跟风刮来似的!甩在他脸上一个大耳光! 他瞬间一阵耳鸣嗡嗡,只茫然地抬手捂住火辣辣的脸颊,愕然看向面前的黑衫姑娘。满眼不可置信。“你……居然打我?” 元无忧那双琥珀凤眸几欲喷火,打他那只手还举在半空,脸上是罕见的疾言厉色! “打你是你自找的!你不该打吗?我俩的缘分,是你配污蔑的?你以为当年是我强娶他,殊不知我是在救他脱离苦海!也是他救了落水的我,幼年的我和他结亲是为报恩,而今我对他才是真心实意的,男女之情。” 听她提起当年,高延宗只觉脑海中似乎浮现起了什么,又掐然破灭。 他缓缓撂下了捂脸那只手,不过是翘唇抿起唇珠,就扯痛了微微肿起的半边脸,疼得他暗自“嘶…”声。那边原本嫩白的脸颊上,赫然显出粉红的指印。 男子那双桃花眼眸愈发深邃、冷凝结冰,他冲眼前的姑娘冷然一笑。 “我高延宗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打耳光!元无忧,你为报幼时的恩,自以为是在救他于水火,就不管不顾一定要得到他吗?” 元无忧微扯唇角,“我俩的事,轮不到你搅和。” “呵,你为了他打我,还不许我质问?你问问你的良心!你现在对高长恭的执念,究竟是因为幼时的报恩,许下的婚约承诺,顺便想把他的势力收入囊中。还是爱他这个人?” 元无忧冷声呵斥, “够了!这些事都是我们的过去,为什么要分这么清晰?既然你想要玉玺,那就留在你那吧。夜已深,你赶紧找地方休息,我去找找景色。” 说罢,她不等高延宗的下一句,就转身往林子里走去。 只留高延宗在原地,望着地上愈发黯淡,几乎要熄灭的火堆。 他感受到脸上麻酥酥的肿痛,怔怔地抬手去轻轻抚摸,脸是热的,心是酸的。 “你居然…打我?!” ——十三年前。 九月的长安城,秋意正浓。 那年高延宗十四岁。身为齐国的皇室宗亲跟四哥高长恭一起,不远万里从邺城来长安,给华胥女帝的独苗过五岁生辰。 原本凭他的身份,顶多是在国宴上,在华胥女帝面前露一回脸,毕竟场面上的事儿有他四哥高长恭呢,齐国使臣也就由着他去了。 赶巧了,就在高延宗未央宫逛花园时,顺手捞起了一个在莲花池里扑腾的小孩儿,他还没等来道谢,就被赶过来的周国权贵污蔑,说是他把小殿下推下水的,问他是哪家的公子。 高延宗慌忙中报了高长恭的名字。而那个吐完水的小孩儿,终于醒来,为他申冤,还夸他“人美名字更美”。 第330章 天缘错过 高延宗来到长安是给皇女庆生的,人生地不熟,他不想惹事儿,但也怕事儿。于是忙不迭丢下这摊恩将仇报的,跑路。 却刚出未央宫,就被一个女纨绔给拦住,那人不止调戏他,自称是国姓宇文,还差点把他强抢回去! 就在此时,那个刚被她救起的小女娃赶来了,出面相救他。而这小姑娘左右簇拥了一众随从护卫,阵仗颇大。 高延宗不知道她是谁,她却当着他面扬言要报恩,要娶“高长恭”。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惹祸了,赶忙跑到华胥女帝面前,正打算告状有纨绔女娃要强抢民男,却又遇到了那个小姑娘。 女帝亲切地给他引见,说她叫“无忧儿”,是华胥国那位五岁的储君,出现在此,是来让母皇出面向高家提亲的。 于是这母女俩,当场就给高延宗来了一出“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那年高延宗十四。即便再傻也得换套说辞,否则未来的女国主要娶谁,可不是强抢民男了,只怕搁在谁家,都巴不得积极进贡男妃,攀亲皇家呢。 高延宗本想解释清楚,是自己冒用了四哥的名字,却得知这位小储君刚刚见过他四哥,惊为天人非他不娶。 她甚至早就知道,刚才莲花池子边救她的不是高长恭,但她认为都是高家的美人,非要娶一个。而与谁救得她,谁的名字并无关系。 当时高延宗只觉是自己谎报高长恭的名字,害了四哥,或者说是四哥美貌害的。 直到十三年后的重逢。 她不远万里从华胥而来,还是再次爱上了四哥,明明她是嫂子,却又来招惹自己,似乎全然忘记了和自己当年的事。 高延宗知道,她元无忧爱上他高长恭是必然,自己再次招惹她,也是宿命的轮回。 是他当年造的孽,孽缘罢了。 也许从他当年谎报名字那一刻,就注定了天缘错过,参商永隔,与她皆是失我者永失。 *** 翌日清晨,旭日东升。 元无忧这一行三人,把朝阳城东街挨家挨户去搜罗,甚至翻墙进院,都没找到兰陵王。 倒是在早点摊旁边,遇见个熟人的卦摊。 高延宗趁四下无人,自来熟地凑过去。 “这不是白药师吗?卦金多少?给我起一卦。” 苍白术依旧是那身墨绿色长衫,头戴蓝色抹额,此时只顾低头,拿六爻起卦,漠然道。 “有缘人分文不取,无缘人重金不算。” 男子闻言,眉眼一瞪,赶忙拉过身后的黑衫姑娘,哀怨道,“妹妹你看他啊!” 元妹妹原本对阿冲哥哥爱搭不理的,此时被他热情主动的抓过去撑腰,便依言凑到卦摊前,盯着苍白术那身熟悉的装束,一时无语。 “怎么……白药师流窜到周国来了?在那对着卦象念念有词,是打算诅咒谁吗?” 没想到她一站到卦摊面前,白药师居然高抬贵眼了。 他语气平静,毫无情绪起伏地看向元无忧道:“白兰、党项可汗就在中原,即将渗透华胥政权内部。” 元无忧愣了半晌,“你是说…万郁无虞?难怪他前脚叛变,后脚白兰也独立了。” 顿了顿,她又觉得不对,“你这是在跟我传递情报吧?算卦也算不出这些啊。” 她话音未落,身侧便传来一道阴测测的嗓音:“哦?原来你早知道他有问题,还对他容忍度那么高?你俩关系挺不一般啊。” 元无忧无奈地一摆手,“别提他了,他在此次事件中,他是最安分守己的。” 正说着,忽然就听见巷尾有人闹闹吵吵,还喊着:“巡城官爷来啦!快收摊啊!” 元无忧急忙给苍白术撂下一句:“你也快躲躲吧!” 便拉着高延宗和景色跑开。 仨人匆匆混进了四散的人群里,却没跑出几步,迎面就撞上了一位白袍金甲的女将军。她抱枪而立,俨然在街上等候多时。 抬头仰望着这位女将军,元无忧愣住。 “阿罗,你是来抓我的?” 伽罗摇头,锐利如冰晶的瞳仁微转。语气却平静、冷硬的一如往常: “来等妹宝。” 高延宗有些茫然,戳了戳元无忧的肩膀,“妹宝……是叫你?” 元无忧小声道,“她是我姐!”又转头看向伽罗。 “阿罗怎么突然…来找我了?这时候可是风口浪尖,你来找我万一被看见,周国会治你罪的。” 伽罗道:“你男人跑了,在被义父追捕。” 元无忧一听,眉毛都快竖起来了, “他在哪儿跑的?你能跟我们走,带路吗?” 伽罗点头,“能啊,我跟妹宝走。” 元无忧:“……”这句话听着,多少有点不想回去的意思了,但元无忧不敢问,她觉得自己一问,阿罗姐姐恐怕以为是命令,真就抛弃家里的暴躁老爹,跟她走了。 四人于是找马的找马,伽罗很自然地与元无忧并肩而行,手握钢枪,随时摆着护卫的姿态,把另一边的高延宗衬的满头雾水。 元无忧突然想到,“对了,你出来这事通知你义父了吗?” 伽罗摇头,“没有。” 高延宗多少猜到了,元无忧挺畏惧这位伽罗的义父的,但此刻也不是道别的时候。 “你们别穷讲究了,快去找我四哥啊!!” …… 这一行四人,半路就被打散了。 伽罗被追来的尉迟迥带兵堵住,元无忧和高延宗本想顽抗,可是寡不敌众,被一网罩住。 气人的是,这帮人还挑眼,把看起来最多余的景色给扔在原地,只带走了元无忧和高延宗。 伽罗对义父求情无果,便直接动武,但不敢忤逆不孝义父,只拔剑砍开了捆元无忧的绳网,单把妹妹救了出来。 元无忧拔剑就要去救高延宗,反被尉迟迥冲过来拦住,尉迟迥直言道: “实话告诉你,陛下要单独见你。”而后给伽罗挥手,“阿罗,带她去小长安聚。” 元无忧一听就炸了,“岂有此理!宇文怀璧想见我,我就得去见他吗?除非你们把高延宗放下!” 尉迟迥当即啐了她一口! 第331章 日光盖月 “呸!你拐走我家阿罗,我就不能拐走你家姘头了?这小子可是公爷要抓的人,不可能放,你赶紧滚,不然我亲自抓你去见陛下!” “等等!哪位公爷要抓他?你们要把高延宗带到哪去?” “我哪知道啊,都是天子的命令,你要想知道就问陛下去。” 元无忧看一眼绳网里挣扎的高延宗,果断拔剑出鞘,挺身冲上前,就要劫囚,却被跳下马来的尉迟迥飞起一脚——踹出去好几步远! 等她捂着肚子,从地上爬起来时,高延宗已经被绑到马上,呼喊声随着马蹄声渐远了。 地上只留下尉迟迥和伽罗,还有一旁瑟瑟发抖的景色。 尉迟迥抱着膀子,斜睨一眼踉跄着站起来的元无忧,伽罗贴心地来扶她,她却推开伽罗来搀扶的手,持剑看了尉迟迥身后的马一眼。 这场面看的尉迟迥当场破口大骂: “这个不知好歹的玩应儿,伽罗你走!老子去送他去见国主!” 这“国主”俩字从他嘴里喷出来,让人不禁听成了佛祖。 于是在尉迟迥和伽罗的“安全护送”之下,元无忧折腾了一天,又回到了当初那个营帐。 她被安排独自进帐等候。 这次还没等宇文怀璧出现,就来了个小将军拎着茶壶茶杯,来给她倒茶。 走近一看,他那身黑衫银甲颇显修身,穿着甲胄都显得细腰长腿不堪一握。 连他出声的嗓音,都是脱俗的清澈平静: “陛下在会见使者,殿下莫急。” 随着他抬起头来,元无忧才认出他。 “是你?这次穿着衣服,差点没认出来。” 即便她言语刻薄至极,萧明恭也十分拘谨羞赧地点了点头。 望着他白皙的脸颊上,多出的两道暗红血痕,元无忧惊住,“你脸上怎么…哪来的鞭伤?宇文直打的?” 萧明恭闻言,长睫一掀,目光躲闪地后退了两步,声音低下:“不是…是末将该罚。” 元无忧想了想,还是忍下了。 “罢了,你出去吧,我不该多管闲事。” 萧明恭躬身施礼后,便出了门去,在门口又听见一声行礼:“末将拜见陛下!” 宇文怀璧嗓音清冷、平静地道:“平身,退下!” 随着那长身鹤立的鲜卑天子进帐,元无忧也从将军桌上起身,迎上去。 望着个头儿本就极高,还梳高马尾的宇文怀璧,她只能仰头,对着他戴玉面的脸咬牙恨齿。 “高长恭和高延宗被你们关哪儿去了?你分开我们,究竟想干什么?” 宇文怀璧凤眸微眯, “朕是在救你!你若再为齐国助纣为虐,迎接你的就不是朕的好言相劝,而是灭顶之灾了。” “呵,灭顶之灾?” 元无忧琥珀眸子骤然锐利,冷笑。 “不是我猖狂,敢问这世上,还有谁?能对我造成灭顶之灾?不会是你这么没自知之明吧?” 男子脸上覆着薄薄一层白玉面具,只露出一抹幼嫩的薄唇,此刻闻听这番讥讽,便难以自抑地扯了扯嘴角。 “还说自己不猖狂?朕好言提醒你,见好就收,实在是不愿见到你名誉扫地,身败名裂!” “呵,我问你高家兄弟的事,也是在救你,我本可以直接打出去,在你们营地哪吒闹海找高长恭。” 宇文怀璧见状,只薄唇微抿,长睫微垂,复又睁开凤眸,垂眼与她对视。 “那便说高长恭。你明明自幼就喜欢…喜欢月亮,为何今时今日,却对性格截然相反的高长恭着迷了?那你过去对朕的感情算什么?少不更事,没尝过情滋味?” 元无忧被他问懵住了。 是啊,自己为什么喜欢宇文怀璧? 似乎,她当初喜欢月亮,只是因为…那是她的另一种自己,清冷独处,孤僻桀骜,不需与人纠缠,有自己坚守的、顾影自怜的东西。 元无忧生来就被当太阳培养,背负太多,她羡慕月亮的楼台高悬,故而她想保护月亮,即便心生摘撷、亵渎的恶意,也会内疚,她想着一定会对月亮好,来弥补自己的恶行,她想看自己的另一种生活会幸福,会被人呵护。 月光清冷矜贵,一旦为谁走下神坛,也是别样的忠情和温柔。他本就该被捧在手心里,被放在心尖尖上宠爱,他本该值得世人怜惜…可这样的人当了皇帝,就有太多的不得已。 她明知他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明知他看准了她的内心,但此刻,元无忧没法回答他。 她只摇头苦笑,“我从前没怀疑过,你这种性格的人…居然会来抢我的皇位?如今我日渐看透了,你这种人才适合做皇帝。” 他微眯起玉面底下、那双深蓝色凤眸,语气凝重,“你记恨朕的,只是江山皇位吗?可是朕…不当皇帝无法救你,当了皇帝又……不能爱你…” 元无忧与他对面而站,只能仰脖子看他,也挺难受的,便自顾自转身坐回将军桌后头。 “我心里有数,周国皇位在你身上,至少对谁都有利。” 于是宇文怀璧步履轻悄的跟过来,又问, “日光一出,总会遮盖住月亮的光芒。朕只想问,你真的甘愿对高长恭从一而终,彻底放弃朕吗?” 元无忧望着坐在床头,与她对视的鲜卑男子。反问他,“那你呢?能废六宫给我腾地方吗?” 宇文怀璧毫不犹豫,“朕想,但朕不能保证有命做到这些,还能活着娶到你。” “我可不需要你娶我,我想要的都能亲手得到,就算夺皇位,杀臣妃我也会亲自手刃!只是届时恐怕,不能像今日这般,心平气和的与你指点江山了。” “那你手刃仇敌时,别忘了给朕留全尸。” “谁说要杀你了?” “倘若你真有与朕兵戎相见逼宫夺位,血洗未央宫那日,定是没打算明媒正娶朕的,恐怕还有别的男子在旁挑拨你。若是朕成了阶下囚,笼中雀,看你称帝,立旁人为后,朕宁愿以死抗争,留条全尸,下辈子再与你相遇。” 元无忧哭笑不得,“你傻啊?都被我逼死了,还想着遇见我呢?” 第332章 两头易容 坐在床头与她闲话的男子长睫一掀,那双深蓝色瞳仁里,眸色深邃又清澈。他连说话语气,都是一种决然赴死的松弛感。 “朕引咎自裁并非不爱了,只是今生当这个傀儡皇帝,朕实属被逼无奈,来生不愿受制于人了。” 元无忧算是悟了。 太阳爱上月亮,是她的宿命必然,他飞蛾扑火爱上太阳的庇护和灼烧,也是宿命。这世上唯有他与她互补。 元无忧明知他是意气用事的疯话,还是撇嘴笑了,“傻子,我当初怎么……相中你这么个蠢货了呢?” 宇文怀璧凤眸微怔,没有穷追不舍,而是语气莫名地道,“只要你能回长安来,别说六宫,后位,你要什么朕都给。” “啧,你别是在给我画饼充饥呢吧?一个两个都说等我回长安,如何如何…但凡你是真心邀请,就别来那些虚的,给点实际的。” 男子闻言,那对双眼皮肉感深邃的翘尾凤眼,骤然抬眸上翘,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不怒自威的冷厉,颇有上位者睥睨一切的孤傲气势。 “什么实际?” “呦,突然这么严肃,你别这么抠门啊。”元无忧瞧着他冷脸的紧张样子,存心逗弄他,便故意从椅子上起身,眉眼带笑的走近坐在床头的男子。 “你说呢?紧张什么,怕我找你要军备权势,还是要你以身抵债?” 宇文怀璧也是此刻才发现,他坐在床头这位置挺危险的,眼瞧着这姑娘缓步凑近,脸上表情和那不算含蓄的话,都让他心头狂跳,他身体僵直的坐着,却做不出半分溃逃的举动。 男子浓黑的长睫眨巴着,拿那双星河璀璨的深蓝凤眸,眼神真诚地看着她,清咳道, “你和朕都…算得上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待到你回了长安,便能与朕日夜相见了。” 这句“日夜相见”,看似是隐晦的娇嗔,实际上还是拿回长安勾引她。 元无忧本来就志不在此,便站到他面前,抬手捏起他光洁瘦削的下颌,眼神傲慢地肆意打量他戴玉面的脸,脱口而出却是: “别来那些虚的,你先告诉我,高长恭和高延宗在哪儿?” 元无忧算发现了,周国最难攻占的就是宇文怀璧,这狗皇帝外表看起来孤高冷傲,当着傀儡挺可怜的,实则他最心机深沉,更是周国能推动府兵们军政动向的中枢之人。只怕那位摄政太宰论心机,都玩不过他。 而话又说回来,周国她最易攻占的,也是宇文怀璧。这个狗皇帝许是也跟她一样,做着旧情复燃,或是拜帝为后的梦,总变着法的诱哄对方,便会施舍给对方一点甜头。 多亏宇文怀璧的松口,元无忧终于见到了高延宗。 小长安聚的府兵营盘内,军帐外。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高延宗,被两个黑甲府兵推攘到元无忧面前。 日当晌午,高延宗还是身穿周国军服那袭黑衫,高束马尾,雪白额头前的碎刘海儿有些狼狈,但丝毫没消减那张俏脸的甜美。 元无忧赶忙上前,从府兵手里接下双手被捆的高延宗,喝退府兵! “放手!松开他!” 俩府兵对视一眼,依言而行,一把将高延宗推向了元无忧怀里。 毕竟是在周国中军帐前面,身后还有宇文怀璧那冷凉的目光盯着,元无忧也不敢对高延宗太过亲密、逾越。 高延宗瞧见她,脸上露出个笑脸,“你怎么才来救我啊?” 他笑吟吟的脸配上虎牙,颇显娇媚可爱。 元无忧冷着脸,目光凝重地抽出腕刀,去割断困住高延宗手腕的粗麻绳。 身体贴近之际,她还不忘问他,“你怎么也来小长安聚了?”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带我来。” 她的腕刀极为锋利,麻绳又粗,元无忧拿刀细细的磨损麻绳时,不动声色地握住男子纤细的腕骨。 在依次摸过他手腕、护腕还没感受到硬物之后,元无忧悄然停下了磨损麻绳的刀,翻手把刀抵在“高延宗”喉管上,一手扣着他被捆的手腕,贴身逼近他。 “你是谁?宇文怀璧派你易容他的?” 没想到被她一眼识破,“高延宗”原本娇俏甜美的脸上,表情瞬间冷凝、严肃起来。 “你怎么发现的?” 元无忧冷哼,“第一眼就发现了。” ——与此同时,棘阳城外。 尉迟迥一走,剩下这帮喽啰府兵,根本捆不住高延宗,便被他三下五除二砍杀了,他顺便还抢了一匹马跑出来。 高延宗想起听见尉迟迥说,让那个冷脸伽罗带元无忧去“小长安聚”,他便纵马往小长安聚赶。 他纵马狂奔,却才过了棘阳城,逼近小长安聚,就撞见了个白马黑衫的姑娘。 这姑娘高束马尾,顶着个稚气刚褪的娃娃脸,坐在马上腰杆直挺,策马而来的英姿飒爽极了,简直比太阳光还晃人眼睛。 待到切近,这姑娘瞪着琥珀眸子,冲高延宗展颜一笑,出声清朗: “安德王果然厉害,还能自己跑出来,是要去找我吗?” 虽然嗓音对上了,但这话太阴阳怪气了。 高延宗斜眼打量着策马来的元无忧,发现她腰间没佩剑,心下便已了然。 即便知道来者是假的,俩人只一对视,他还是感觉到了陌生的压迫感。有一瞬间,高延宗真被她唬住了。 只一刹那间!坐在马上的姑娘便贴身凑过来,抬手要摸他腰身,高延宗眼疾手快、一把擒住她的手! “露馅了。想在我身上找什么?” 被拆穿后,“元无忧”瞬间冷下脸去,翻手掐住他脖子。看着掌心下呼吸艰难的男子,贴脸凑近高延宗的脸,厉声: “玉玺被你藏哪了?” 高延宗表情迷茫, “玉玺?不是在萧家手里吗?唔!” 假冒的元无忧加大了掌心力道,冰晶似的琥珀眸子微眯,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安德王,萧家白袍军请您一见。” 随后,高延宗被假冒的元无忧押到了一处野外。 小溪潺潺流水,瀑布泼天而下。却有军帐安营扎寨,几十个白袍军列立在旁。 当女兵解开蒙住高延宗双眼的黑布条时,高延宗发现,眼前是一帮白袍女兵,正中间簇拥着、坐着在火堆边烤鱼的萧瑟。 第333章 严刑逼供 萧瑟身穿白袍银甲,头戴白盔。身边还陪坐着个穿青衫戴乌纱的男人,他此刻正谄媚的,给她面前的鱼上撒香料。 “又是你?!” 高延宗咬牙哼道,想挺身冲上去,又因双手被反捆在身后,被人一把拽住从手腕延伸至地上的麻绳,才想起来自己的处境。 听见他愤然出声,萧瑟才抬起眼来,笑吟吟地看向高延宗。 “安德王,好久不见啊。昨晚跟华胥女帝睡的挺好吧?我倒成你俩的媒人了?” 高延宗皱眉呵斥,“放肆!本王与她清清白白,岂容你出言污蔑?” “我污蔑你们?”萧瑟啧声笑道, “啧啧,那长姐翻出来那些信件,难不成都是你对九天玄女的臆想?你对着嫂子起歹念,还敢说清清白白?” 高延宗抿唇冷笑。 “你区区一个亡国奴,不过是丧家之犬寄生我大齐,而今又反叛齐国依附北周,也配置喙本王与女帝的私情?” “呵,好,我不置喙私情,我今日是来替长姐索要一样东西的。” 萧瑟从地上站起身来,目光在高延宗身上肆意打量,“玉玺在哪儿?安德王是自己交出来呢,还是我亲手来搜?” 这句话一问出来,让高延宗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什么玉玺?” 萧瑟道,“玉玺被华胥女帝抢走了,今天却没从她身上搜出来,除了你和那个小倌,没有别的可能性。” 说着,她迈动步子,走向他。 高延宗条件反射的退后一步,警惕道, “干什么?你是奔着搜东西来的吗?” 蹲在一旁,一直没吭声的青衫男人,此刻也抖擞着胡子笑出了声,“三娘是奔着搜玉玺去的吗?我都不好意思点破你!” 萧瑟白了男人一眼,啧声道,“程刺史,去把我准备的东西拿来。” 程刺史点头哈腰地应声起来,“这就去。” 随着程刺史的走开,高延宗面前就剩一个眼冒绿光的萧瑟,以及一旁虎视眈眈的白袍女兵们。 高延宗憋着一股气,挣扎着捆手的麻绳,实则暗自在扣动银镯,想调试腕刀出来割破捆手的绳子。 萧瑟步步逼近,看向高延宗。 “我知道你不会自己交出来,我只能亲自来搜身了。” 高延宗眼神警惕地盯着她,摇头,“本王没有玉玺!你要胆敢恶意冒犯,本王就剁了你的手!” “哈哈哈!安德王这副宁死不屈的模样,真让我食欲大增。” 萧瑟邪笑着,从女兵手里接过从高延宗手上延伸出的那条麻绳。 “以前我还觉得诧异呢,安德王居然为了完成女奸佞的任务,公然勾引嫂子,背叛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大哥?如今我算看出来了,人呐一看到玉玺,就都会生出受命于天的妄念!” 俩人对面而站,一个仰头瞧着高她一头的男子,气势上居然还能侵略性十足。 一个垂眼斜睨着白袍女将,满脸不屑。 见他不语,萧瑟不耐烦地压低了嗓音,再次逼问: “高延宗,你这么不以为意,是因为玉玺不在你身上吧?玉玺被你藏哪了?” 高延宗抿唇,冷厉地瞥了她一眼。 “我不知道什么玉玺!” 见他不配合,身背后的手一直在挣扎,萧瑟直接后退一步,冲一旁的白袍女兵招手。 “过来,8了他。” 高延宗已经拿腕刀磨断了麻绳,此刻一听这话,当即扯松背后捆手的麻绳,愤然怒瞪萧瑟及身后的女兵们! ——“放肆!我看谁敢!?” 他一挣脱束缚,萧瑟只是略微的惊诧了一下,便目露喜色地笑弯了眼。 “呦,还会反抗呢?我从前只当安德王风流成性,来者不拒呢,怎么跟华胥女帝厮混了几天,倒矜持腼腆起来了?” 说着,几个白袍女兵便持刀而上! 而高延宗情急之下,终于扣发银镯上的机关,随着第一道银色寒光从银镯上射出,正中一个女兵胸口,白袍被血染红,死尸倒下,其他几个女兵不禁愣住。 萧瑟怒斥:“不要管他,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暗器!” 十几个女兵一拥而上,高延宗还没来得及射光手镯里的暗器,就被女兵们制服住手脚四肢,狠狠地摁在了地上! “放肆!啊嘶、尔等啊、住手……” 在男子不甘地反抗、嘶吼声中,无数只手扑向了他! 男子那身布料薄软的黑衣,被掏来掏去的撕扯,他浑身上下在挣扎中被m了个遍。 高延宗本就低沉的嗓音喊到嘶哑,他连脸都被不知谁的手扣住,几乎要摁住他的呼吸! 他只能借着别人指缝透进眼里的光,看见头顶灿烂刺眼的太阳。 直到萧瑟那身不染纤尘的白衣走来,在他面前蹲下,看着衣衫不整的高延宗,他衣襟大敞着l出雪白的胸膛,连长裤都被撕扯出了口子,露出贴身的纯白亵裤。 萧瑟眼神愈发情迷,啧啧道, “高延宗,你以前那么玩世不恭,现在是何苦啊?就算是想给兄嫂将功折罪坚守玉玺,也没必要搭上自己吧?” 萧瑟抬眼看着围成一圈,七手八脚摁着高延宗的女兵们,笑着。 “我这帮姐妹可是挺久没吃到肉了,最爱强*良家夫男,你够呛能坚持下来一两轮。” 高延宗强撑着镇定,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被俘虏也死不了,顶多受些皮肉之苦和羞辱,此刻挣扎累了,也就坦然躺下。 直到此刻,被人把周国那身漆黑军服撕扯成了碎布,又被萧瑟这番嘲弄,他才又开始奋力挣扎,脸红心跳。 萧瑟刚嘲笑完高延宗,可当看到他雪白的大腿根上,拿龙泉印泥印赫然印着鲜红的“风既晓”,她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高延宗啊高延宗!原来你还是个情种?明面上风流薄情,对嫂子嫌恶,私下居然把她的名字,印在这么s密的地方?” 萧瑟的手掐了掐他肌肉细嫩的大腿肉,啧啧道, “位置这么刁钻,还是她给你印的吧?” 高延宗原本都忘了这处红印,直到此刻被她发现,那张白嫩的俊脸腾地就红了! 她自己看还不算,还引得一众女兵围过来观摩,对着他的大腿讥讽嘲笑。高延宗忍无可忍,奋力挣扎着想起身! “够了!尔等闭嘴!” 第334章 逼问玉玺 萧瑟蹲在高延宗面前,抬起他的下巴。 “既然她都在你腿上留下标记了,想必你俩没少背着高长恭偷欢吧?她风既晓能*得,我也*得,今天把我伺候舒服了,兴许能给你用点儿不伤身的严刑逼供。” 高延宗啐了她一口,血灌瞳仁地冷笑着: “就凭你,也配跟华胥女帝比?我就算*一头母猪,都不会*你!” 他这句话,直接激怒了萧瑟!她粗暴地,奔着被亵裤包裹的隆起掐去,疼的高延宗白了脸。 “手拿开、啊嘶…滚开!” 男子犹如困兽一般,挣脱了压制他双脚的女兵,抬腿蹬向白袍银甲的萧瑟!——反被她抓住他的小腿,一把提起! 而另一只手则顺势撕开了高延宗的外裤,亮出他最后一道遮羞的犊鼻裈。高延宗当即感到下s一凉,明明是暑热的晌午,他却心都凉透了。 伴随着女兵们的哄笑声,男子的脸被摁在地上的草叶子堆里,萧瑟蹲下身来,一把扯起高延宗的头发,逼近他的脸冷笑。 “我要是想*你,你根本反抗不了,居然还敢激怒我?是想被女兵们轮暴吗?” 高延宗因愤怒而呼吸急促,娃娃脸被地上草叶压的变形,坚毅的桃花眼微微泛红。 他声音颤栗,强撑着镇定: “萧瑟!……凭我们过去的交情,你不会这样做的,你不就是想等华胥女帝来赎人吗?别拿这个来恶心我。” 萧瑟笑的艳丽,眼神冰冷,出声冷漠。 “我会!高延宗,就凭你这具*身子,都爬上华胥女帝的床了,我为什么不能*?我只有*了你,才能激怒她啊。” 被这样污蔑羞辱,又是威胁恐吓,高延宗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他暗自咬牙隐忍,眼里却难掩恐惧。 “萧瑟你不了解她!她虽然不喜欢我,但会杀了弄脏她的玩物的人,你只要不是奔着死去,就没必要利用我惹怒她。因为她不在意我,只在意你挑衅她的权威。” 萧瑟闻言点头, “既然左右要死,那我更得爽爽了!” 在她俯身凑近那一刻,高延宗暗自划出银镯上的刀刃! 只听见钳制他双手的女兵发出一声痛呼,突然抽出鲜血淋漓的双手跳起来! 萧瑟当场愣了一下,男子趁机挣脱、撑起身来,一勾手臂就把刀刃抵在萧瑟脖子上。 高延宗怒道:“我现在就要你死!” 周围几个女兵瞬间沸腾起来。 被高延宗面对面挟持的萧瑟,厉声呵斥:“不许慌乱!” 而后扭头看向高延宗,“你的暗器还挺多啊,还有别的后手吗?” 就在他腕上的刀刃,就要刺入萧瑟颈部的血管那一刹那!萧瑟骤然目光一凌,抬膝盖顶开蹲在面前的高延宗! “啊!嘶……”高延宗腹部吃痛,当时失了力道,周围几个女兵见状,七手八脚的冲过来制止他,又再次把人给摁住! 在萧瑟的指挥下,有人捡起地上的麻绳,给男子的手脚都捆了个结实。 还有人分工明确的取走他腕上的银镯,在他身上到处搜查、有没有别的武器,让男子本就褴褛的衣衫,更加成了碎布条子。 片刻后,萧瑟看着再次被摁在地上,眸若喷火的男子。她笑着从腰间锦囊里,掏出来一只白瓷瓶,当着高延宗的面,在他目光注视下打开瓶口的红塞子。 “还敢反抗?你不说玉玺在哪儿是吧?等喝下这个药,你会求我帮你的!” 说着,萧瑟抬手捏起他的下巴,逼他看向自己!笑容阴邪着命令,“把嘴张开!” 男子摇着头,紧闭牙关,任她怎么撬、抠的他满口银牙都直出血,也不肯张开牙关。 没办法,萧瑟只能把手探到他犊鼻裈鼓包之处,照那软嫩的雏鸟掐了一把!疼的高延宗“啊!”一声痛吟出来,这才被逼饮了情药。 如同烈酒入喉一般,高延宗瞬间感到热气蒸腾,整个人都疼麻了,却被一个女人摁倒在地,眼瞧着萧瑟翻身骑过来,高延宗终于憋不住流泪,奋力挣扎、嘶吼! “不要!别碰我……我和她还没有…” 萧瑟把自己身穿的银白铠甲解开一半,此刻听愣了,“什么意思?” 男子满眼湿润,明明药效来的迅猛汹涌,他也心如止水,嗓音低哑又哀痛,凄冷: “我…我是童男,我…想和她的……” 萧瑟愣了半晌,不禁讥诮。 “她倒挺君子,闹成这样都没和你有肌肤之亲?我倒不信你是雏,只是正好想*了你,顺便激怒她,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高延宗这才把目光看向她,后槽牙都要咬碎了,那双含情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打湿的模糊不清,还是明亮又绝望,但和平时一样勾人。 “萧瑟我求你…我高延宗求求你!别这样毁我!就算你不想活,我也不想受人诟病了一辈子,临死都是不堪入目的样子!” 他这番哀求裹挟着哭腔,把萧瑟听得心神恍惚,更加兴致盎然了。 “呦,高延宗,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倒是头回见你开口求人,你究竟有多爱她啊,居然临四还想替她守身?” 她趁热打铁,俯身捏起他的下颌骨,对上男子湿漉漉的双眸,讥诮道: “只要你说出玉玺在哪儿,我就保全你的忠贞,怎么样?” 萧瑟留心观察着微微粗喘的高延宗,发现他还固执地摇头,当即恼羞成怒,又只能强忍怒气,语气暧昧。 “你也忍得很难受吧?你要是不这会儿把玉玺说出来,等会儿我让你叫都叫不出来!” 高延宗摇头,目光愈发失神,双颊也泛起异样的潮红……他难以自抑地舔了舔幼嫩的嘴唇。 这场面任谁看了,都要把持不住。 萧瑟还没说话,旁边的女兵就嗓音沙哑地嚷道, “三娘,这小子就是故意勾引你呢!” 幸亏她还有几分理智,手捧着男子滚热的脸颊,俯身逼问, “高延宗,你就是用这副骚狐狸样儿g引华胥女帝的吧?得不到玉玺,得到你也挺解馋!” 高延宗绝望地摇头,苦笑,合上了湿漉漉的双眸。 “随你。”说罢,他眼角倏然滚落一颗豆大的泪珠。 第335章 蚂蝗附身 萧瑟刚才还叫嚣的y念,在见到高延宗这副慷慨赴死的样子,霎时间就熄火了。 她不禁被高延宗的认命气笑了, “你居然为了隐瞒玉玺,豁出自己来给我们*?你是药效上来了,急着让我们给你解毒啊,还是真不怕死啊?” 高延宗双眸合紧,纤密的长睫颤栗着,声音也沙哑着: “玉玺没有…要命一条!” 萧瑟点头,咬着后槽牙冷笑! “好,算你高延宗是个狠人!” 聊下这句后,萧瑟扭头看了眼提着木桶回来,站在一旁没敢吭声的程刺史。厉声命令:“程刺史,把桶里的东西拎过来,给安德王——上刑!” 高延宗这才骤然睁开眼。 只见程刺史身边跟了几个男兵,提拎着俩十分腥气的木桶,噤着鼻子,表情嫌弃地走来,每一步都踩的谨慎又沉重,仿佛桶里是什么恶心恐怖的毒物。 萧瑟利索地从男子身上站起,漠然道: “既然安德王想慷慨赴义,我这个旧相识也不舍得为难你。你不是身中媚毒还想给华胥女帝守身吗?那就让蚂蝗来**你!” 高延宗闻言,奋力挣扎着半坐起身,仗着身高一眼瞄见了桶里蠕动的蚂蝗,他瞬间头皮发麻,从天灵盖凉到了后脊梁骨! “你要干什么?!” 听出他话里流露出的颤音,萧瑟啧啧道, “听说过蚂蝗刑吗?如果你再不说出玉玺在哪儿,我就8光你,把这些吸血的蚂蝗倒在你身上!让这些毒物帮你缓解药效!” 高延宗震惊地摇头,“这是什么刑罚?你到底想干什么?” “让这些小东西吸附在你身上,啃食遍你每一寸肌肤,然后钻到你肉里,吸干你的血和肉啊!是不是听起来就很爽?” “不行!萧瑟你还不如一剑杀了我!” 在高延宗奋力的嘶吼声中,萧瑟让人把他的手脚都捆住,然后拴在地上的树桩上。 随着一桶大大小小、黏腻蠕动的蚂蝗泼在男子身上,那些滑溜溜的水中毒物前仆后继地,钻进他被撕成碎布条的衣服里! 高延宗瞬间被吓得惊声惨叫,拼命在地上扭动,试图抖下浑身的蚂蝗。奈何这些毒物浑身是嘴,牢牢吸附在他的皮肉上…… 萧瑟还在一旁事不关己地抱住双臂,语气冷漠又狠绝地命令道: “他身上没伤口,蚂蝗怎么吸血啊?给他来几刀,往胸口,腰上,大腿里子…哪儿最敏g往哪放血。” 随着一声令下,女兵们围在高延宗周遭,即便迟迟不下刀,也够让被蚂蝗淹没的男子失声惊叫!“啊啊啊不要!萧瑟不要…” 高延宗被泪水打湿了的视线里,萧瑟突然蹲到他面前,她手持的刀刃寒光一闪,刀尖在他的注视下,抵在他胸口的红豆上。 “再问你一次,玉玺在哪儿?” 高延宗眼里已噙满泪水,哭喊着摇头! “不知道!求你杀了我,我不知道!” “嘴真硬啊。你还是不够害怕。” 随着她手腕用力,刀尖刺破那粒樱红,男子的凄厉惨叫声,刹时响彻瀑布溪流。 眼瞧着一只蚂蝗嗅到血腥气,贪婪地朝着冒血的红珠扑过去!萧瑟冷漠地站起身,挥手吩咐女兵们。 “来俩人!抓几条给他塞到犊鼻裈里,让蚂蝗钻进里面,在那玩应里繁衍长大,看他还拿什么g引女人!” 萧瑟眼瞧着女兵应声而来,从自己面前走过,冷笑着补道:“只怕他以后撒尿都会冒出蚂蝗,世上就再没有女人敢碰他了!” 时至今日,高延宗才看出来,萧瑟的狠绝毫无人性,丧尽天良,根本不是他求饶有用的。今天他和她,必须得死一个。 高延宗被吓得哭到几近断气,喊的嗓子都哑了,体内那几分药效,在被蚂蝗铺满全身那一刻凉的彻底。 又因为每一寸肌肤都有蠕动的东西,而难忍着身体异样的反应。 他此刻就是身上和心里各忙各的。 ——另一头,小长安聚的周军营帐外。 身穿周国军服的黑衫姑娘半蹲于地,狠力抓住男子纤瘦的双手,把他白嫩的俊脸踩在脚底下,将人制服的死死的。 那姿势蛮横又顽劣,一开口更是恶狠! “就你这下三滥德行,还易容高延宗呢?说!谁派你来的?易容高延宗干什么?” 地上的男子盯着高延宗的脸,却已经面目狰狞,被她踩在脚下,就斜眼往上瞪她! “你是怎么识破我易容的?” 元无忧冷笑,“上来就往我腰上掏,你是想投怀送抱啊,还是想偷我东西啊?还是以为高延宗平日里,跟我就这样相处的?” 男子自嘲地笑出声,再没回话。 站在军帐门口的宇文怀璧,见状赶忙飞奔而来,这才从元无忧脚底下救出这人。 元无忧松开了易容露馅的男子,扭头看向黑衫玉面的宇文怀璧。她揉着刚才用力过猛的手腕子,笑着对上他那双深蓝凤眸。 “说说吧陛下,这人怎么回事啊?” 宇文怀璧抿了抿唇,刚要开口,就听见营帐外传来马蹄声和嘶鸣声! 俩人循声望去,居然是宇文直。 他离挺老远就瞧见元无忧了,还嚷道, “四哥!你还和这死丫头在一起呢?” 熊孩子这一声欢快的“四哥”,把元无忧抛之脑后的正事儿又给拉了回来。 而与此同时,宇文怀璧也灵光乍现,凤眸紧张地瞥了身旁的姑娘一眼。 宇文直甩着脑后两条长生辫,待到切近就一骨碌翻身下马,身形利索、矫健地奔他四哥而来。 他边跑着,嘴也不停地叨叨: “正好我从萧桐言那得知,就是万郁无虞截获了玉玺!刚才我擒获他,搜他身没搜到玉玺,玉玺一定是在这妖女身上!” 宇文直说着,就要来搜元无忧的身,幸亏她早已警惕,旋身躲过,拔剑呵斥: “滚开!你算什么东西,敢搜老娘的身?” 她这一爆粗口,宇文怀璧倒反应过来,借着在她身侧,一把摁下那只拔到一半的剑鞘,并一挥大袖,把姑娘圈到怀里。而后扭头呵斥自己胞弟! “放肆!就算真在她身上,你也不该冒犯华胥国主!” 一看皇兄护她心切,宇文直恨的牙根都痒痒,指着顺势搂住他哥细腰、脸上表情惊魂未定的姑娘,他咬人的心都有了。 第336章 找高延宗 “皇兄你别被她蒙蔽了!当着你面我就要拆穿她的真面目,我的部下已经找到了她和高家兄弟,叔嫂私通的证据!就这样风流成性的妖女,皇兄你还护着她?想给她做外室啊?” 即便早就知道她和高家兄弟交往过密,也存了和她无名无分相处下去的心,而今被弟弟这么当众说出来,宇文怀璧面上还是挂不住。 他凤眸微眯,薄唇倾吐—— “够了!朕与华胥国主是两国邦交,邀请她来也是以礼相待。你空口白牙就诬陷她,哪还有大周国皇室宗亲的风度?” 趁着宇文怀璧训斥弟弟的功夫,元无忧已经不动声色的从他身后走出,抱着膀子看宇文直还能作什么妖,大不了她就承认呗。 宇文直被亲哥骂的眼睑微红,咬牙恨齿瞪着元无忧,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几个白袍女兵,突然就有底气地嚷道: “她们亲眼所见!说是萧三娘俘虏了齐国安德王,在高老五腿上发现了“风既晓”名字的红印!她这种跟兄长谈婚论嫁,又跟小叔子暗通款曲的淫妇,皇兄你岂能容她?” 一听这话,别说宇文怀璧目露震惊,连元无忧都一把推开宇文怀璧上前,走向宇文直询问, “你说什么?高延宗被俘了?他在哪儿?” 宇文直被她来势汹汹的逼问唬住,皱着眉头强调道: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不就一个姘头吗?觉得他让你们的私情败露,给你丢人了?” 黑衫姑娘琥珀眸子怒瞪,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地逼视着宇文直,快步跑向他,抬手就擒住了他的脖子! “他在哪儿?萧瑟把他怎么了?说!” 宇文直一见这架势,只愣了一下,便迅速反应过来,反手来抠她的手指,眼神狠戾! “咳咳…大胆!放开老子!” 周遭的府兵见状也炸窝了,赶忙一哄而上为了过来,“放开卫国公!” 但没有敢上前的。 这熊孩子本来就是练家子,许是感到在部下面前丢了颜面,当场恼羞成怒! 这个鲜卑大汉毕竟是武将出身,仗着身高腿长,当场就跟元无忧撕扯起来了,他抬腿要绊倒她,反被她拿膝盖顶胯,又顺势扣住他的手腕子,扛在肩头奋力一拐! 就给个人高马大的鲜卑汉子摔在了地上。 宇文怀璧一看俩人开打,就慌忙跑过来劝架,还没拦住,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弟被她骑着压在地上,众目睽睽之下,黑衫姑娘就跟发了疯一样,发狠地钳制宇文直的脖子,怒气冲冲地逼问! “他在哪儿!你们把他怎么了?再不说老娘掐死你!” 宇文直不甘心地奋力挣扎,反抗,嘴上依旧不饶人地道: “死丫头我就不说,急死你!反正他没法活着出来了,你别一副痴情种的样子,等看到他那破破烂烂的死尸,你准跑得比谁都快!” 而骑在他身上的姑娘已是血灌瞳仁,双手掐他脖子的力道,几乎是要将他脖子扭断! “我杀了你!!” 这俩孩子一个是少年老成,一个是老有少心,居然还学孩童一样肉搏打架!要搁平时,宇文怀璧这个当兄长的瞧见这场面,应该会哭笑不得,可眼前这俩是奔着要对方命打的架。 宇文怀璧凄厉地喊道——“不要!” 随后赶忙扑了过来,一边拉开元无忧十指用力到筋骨突起、颤抖的双手,一边道: “萧家军驻军在棘阳城,朕只知道这些!” 事到如今,再瞒也没什么用了。 黑衫姑娘听到这句,才突然精神松懈地从宇文直身上站起来,抬起脸,琥珀眸子狠绝地看了宇文怀璧一眼。 他清楚地看到,她雪白的额角青筋暴起。 而从地上爬起来的宇文直,还想追着她报仇,倒被满脸肃杀之气的姑娘一把推开,只能眼看着她奔向一匹黑色战马,急着要走。 宇文直刚一张嘴,迈步要跟过去,就被宇文怀璧拽住了。 日头偏西,元无忧夺了一匹战马,甩开宇文怀璧派来的追兵,跑向棘阳城。 却在路上,撞见一位同样骑着周国战马的红衫男子,他迎着太阳光跑来与她并肩,居然是殊途同归的高长恭。 他看见她后也意外了一刹。 “媳妇儿,你也没出周国啊?五弟还让我来找你呢。” 一提到他五弟,元无忧哭的心都有了, “他让你来找我?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高长恭催马停在她面前,“大概一个时辰前吧,你不是让我往东方去找接应我的人吗?我在棘阳城外遇见他的。” 说着,他低头开始在腰间翻找什么东西。 “他还拿了个东西让我给你,说兵分两路找你。我接了他的东西就遇到高俨了。” 正说着,居然就听高长恭身后跑来两匹马蹄声,居然是高俨和阿渡!果然是说曹操高俨就到,太及时了! 这俩半大孩子奔着高长恭跑来,阿渡热情地围到元无忧身边,高俨却一脸傲慢地打量着元无忧。 “我五哥呢?你们折腾这么久,还是弄丢了一个?” 高俨这句话问到点上了,元无忧登时急的火冒三丈,呵斥在低头翻找的高长恭。 “哎呀坏了!别找东西了,快跟我去棘阳城外找高延宗!” ——棘阳城外,瀑布溪边。 衣不蔽体的男子手脚被捆,躺在草地上,原本嫩白的d体早已遍体鳞伤,却不见鲜血淋漓,反倒被身上铺满的,蠕动的黑绿色蚂蝗给盖上了一层罩衣。 而他周围的地上,则是一大堆蚂蝗蜷曲的尸体。白袍微微染血的萧瑟,见此情形只是啧声讥诮道: “啧,我居然忘记你是被草药泡大的了,简直像个小毒狗,居然毒死了这么多蚂蝗,如今看来,还是蚂蝗以量取胜。” 男子已经神志不清了,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只剩那张惨白的俊脸还干净着。 这种狰狞恐怖,令人作呕的场面,让一众白袍女兵都不忍直视,纷纷扭过头,但即便走远了,依旧能听到男子那本能的痛吟,沙哑低沉毫无感情,令人闻之心都要碎了。 唯独造成这一切的萧瑟,不仅没畏惧男子凄惨的模样,还一直守在旁边,观察着他。 第337章 杀穿全场 此刻,萧瑟徒手拿起一只蚂蝗,放在男子被自己咬的血肉模糊的唇上,试图逼他睁眼看向自己。 “你爽够了没有?说不说玉玺在哪儿?” 男子的眼睫毛早被泪水糊住,似乎昏睡过去了,任由蚂蝗贪婪地吸吮着他唇上的血迹,几乎要钻进他惨白幼嫩的唇肉里去。 他对此仿佛全然不知,依旧呓语一般,只会条件反射的低喃着: “无忧儿…元无忧……” 萧瑟听着还是这个人的名字,嗤笑一声, “只会叫她的名字,听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是想着她能来救你呢,还是玉玺在她手里?” 这样的对话,俩人早已重复无数次,萧瑟知道现在也问不出什么了,只感慨一句: “没想到啊高延宗,你嘴居然这么严?估计等你死尸都烂了,就嘴还是硬的。” 萧瑟见那蚂蝗给他脸色都吸的发青了,这才蛮力地把蚂蝗从他唇上薅下来。 因为蚂蝗正吸着血呢,咬的极紧,她费了好大劲,才硬生生把蚂蝗从他嘴上扯下! 不出意外的,高延宗昏迷中还痛吟了声。 一旁的程刺史拎了个空桶回来,偷偷看了眼地上被无数蚂蝗覆盖,不知死活的男子,弱声道: “三娘!差不多了吧?他宁死都不肯说,但若真虐杀了皇室宗亲,齐国那边恐怕要血债血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萧瑟冷声打断,呵斥道: “闭嘴!事情是我做的,萧家跟高家不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齐国能奈我何?更何况…”她目光狠绝地看一眼被蚂蝗爬到粉红脖颈的男子,冷笑。 “齐国早就要我血债血偿了,我和萧家,早就是那个小野种稳固朝纲的弃子了!反正我横扫都要死,倒不如拉一个陪葬的,让陈太子那个野种好好喝一壶!” 程刺史闻言,面露惊恐,“三娘…您这话是何意啊?” 萧瑟看向他手里挂满脏泥的桶,“抓到新的蚂蝗了?去,给他浇身上。” 程刺史这下是心生退怯了,后撤一步摇头劝道, “三娘您收手吧!棘阳是我的地盘,你是慷慨赴死了,但你俩都在我地盘出事儿,上头怪罪起来,头一个拿我开刀啊!” 萧瑟冷嗤一声,“那不是更好?倘若元无忧或高长恭提前找过来,杀了你,便是当场得罪周国,死你一个,给了周国出兵华胥,发难齐国的借口,岂不是死得其所?” 程刺史被她吓得冷汗都下来了,当即把手里的桶往地上一丢,摔坐在地,哭丧着脸! “三娘别说这话,多吓人啊!” 她见状,眼神极度厌烦,“滚!” 程刺史当时就跟得了特赦似的,一骨碌爬起来,屁滚尿流的跑开了。 瀑布飞泻,溪流潺潺声中,程刺史哆哆嗦嗦地,绕着白袍女兵跑开,琢磨着要不要就近去小长安聚通报卫国公,否则再晚一刻,就是通报安德王的讣告了。 因为溪边草地湿滑,程刺史措不及防摔了一个大屁墩,却听到耳边传来“啊!”一声。 他循声望去,正看见一个鬼面红衫的男子站在不远处,把一个白袍女兵割喉。 随着死尸倒下,程刺史又和一个黑衫姑娘四目相对。 她瞪着锐利如虎狼的琥珀双眸,一眼就瞄准了他,当即快跑两步扑了上来,薅着他后脖领子,呲牙逼问: “你是谁?白袍军首领萧瑟在哪儿?安德王高延宗在哪儿!” 程刺史一听她找萧瑟和安德王,就知道坏了,且不说安德王现在的样子不能见人……光说眼前这两位杀神。 尤其瞧见那鬼面男子也错了上来,当今南北朝,恐怕无人不知鬼面红袍的兰陵王,而能让兰陵王跟着当打手的姑娘,自然不用问了。 见他哆哆嗦嗦,只张个大嘴,阿巴阿巴的看着自己和高长恭,元无忧怒而露出腕刀, “既然你不想活了,我成全你!” 在她刀刃落下之前,程刺史扯着嗓子,凄厉地喊道:“国主饶命!我带路!萧三娘就在前面!” 在程刺史的引路之下,元无忧跟高长恭在前面横冲直撞,左右扒拉开拦路的白袍女兵,但凡有敢张嘴动手的,都被阿渡和高长恭给持刀解决了。 待杀到萧瑟面前,她望着满地的尸横遍野孤立无援,却表现的比所有人都淡然镇定,她早就听到了远处杀过来的动静,在看到浑身浴血的四位杀神时,还笑出了声。 “华胥国主怎么才来啊?他临死前叫了你的名字,不下千万次。” 元无忧瞧见眼前的情景,男子身上一丝布片都没有了,躺在蚂蝗堆里浑身浴血,脸色却白的发青,她震惊地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儿! “高延宗!”她嘶声颤栗的喊出他的名字,眼神愤恨至极地看向萧瑟,“你把他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元无忧径直跑向他,真正看到高延宗不知死活的惨状时,她再也不忍心看第二眼! 萧瑟轻飘飘地道:“谁让他不肯说玉玺在哪儿了,我就给他服了媚毒,我让他选择被姐妹们轮流*,还是和蚂蝗**,是他自己不要女人,要蚂蝗之刑的。” 元无忧一听,心都要碎了,高延宗藏玉玺到底有什么用?他都被8的衣不蔽体,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居然还没让萧瑟得逞? 她话音未落,元无忧就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血来了,“萧瑟我杀了你!” 高长恭得知自己弟弟险些被轮番强暴,早就杀红了眼的鬼面战神,已经提刀上前,嘶声怒吼: “狗东西!竟敢动高延宗?去死!——” 他才不过提刀挥向萧瑟,就见到一刀寒光闪过,不知何时拔剑出鞘的元无忧,一剑从背后捅穿了萧瑟的银白铠甲。 她突然一口血吐在地上,又被身前的高长恭一刀捅穿胸口! 在前后双双刺透之后,萧瑟还能坚持着微转身体,眼神挑衅地看向元无忧。嗓音低弱: “他的雏男身,我替你爽过了!” 听罢,元无忧的琥珀瞳仁骤然一缩!她狠力地拔出剑刃,又再次朝萧瑟的胸口插进去! 她狠狠地踹了一脚,让死尸倒地,没来得及拔出剑鞘,就飞奔过去找泡在蚂蝗堆里的高延宗。 面对这种情形,元无忧第一眼无从下手,便赶忙掏出腰间锦囊里的盐面,往蚂蝗身上撒去,高长恭也扑过来,跟她一起抢救弟弟。 第338章 全都灭口 于是几人就都忙开了,高俨更是气的哭出来。“天杀的萧家女魔头,五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本王要杀光姓萧的!” 元无忧赶忙招呼程刺史: “哪里还有盐?快给我找盐和止血的药!否则我杀了你!” 有萧瑟的前车之鉴,程刺史哪还敢说话,赶忙从兜里掏出盐来,“我有我有!蚂蝗就是我抓的,我备着盐呢。” 元无忧闻言,骤然抬眸,眼神锋利肃杀。 “蚂蝗是你抓的?” 她当场露出护腕里藏着的腕刀,直腰站起身来。程刺史见状,赶忙退后一步,哭丧着脸讨饶。 “别别别,都是萧三娘逼我做的啊!” 发现她并不买账,甚至抽出插在萧瑟死尸上的剑来,程刺史扑通一声跪地下,连磕头带作揖求饶: “殿下别杀小人,小人是棘阳县官,能带安德王去棘阳城救治,小人还有用处啊!” 元无忧还没说话,就瞧见身边站起来一道高大的身影,鬼面男子手起刀落,程刺史人头落地。 高延宗鬼面狰狞,却眼神悲戚。 多亏元无忧身上随时带了盐,搅和了小溪的水泼在高延宗身上,杀了几次才把蚂蝗都冲下去。同时也疼的男子呻y出声,露出浑身大大小小的无数伤口,以及猩红的血痕。 元无忧也顾不上成堆的蚂蝗了,直接徒手血泊里的高延宗拖出来,又扯下一旁不知谁留下的白披风,将男子颀长细瘦、遍体鳞伤的身体裹住。 再次被她搂在怀里,男子昏迷中还不禁瑟缩着。元无忧见状,柔声安慰道: “阿冲我来了,不会有人敢伤害你了。” 听见她熟悉的声音,他费力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睫毛,嗓音凄厉嘶哑, “你终于……来了?我以为,没命见到你了……” “我来晚了,我抱你回家。”说着,她转头看向高长恭,“去最近的棘阳城,找医馆给他清洗干净,否则真要命在旦夕了!” 高长恭点头过后,元无忧便抱着昏迷状态的高延宗要上马,高长恭拦在她面前,伸手想接过她怀里的弟弟。 “我来抱吧!” 她却固执地侧身躲开他,冷声道: “我自己抱。” 高长恭愣愣地点头,“哦……” 于是只能看着她先把高延宗放到马上,自己才踩脚蹬子上去,再次把被披风裹住的男子牢牢抱在怀里。 旁边也跟着上马的高俨,瞧着她这股霸道独占劲儿,觉得有些不对劲, “喂,你不是四哥的媳妇儿吗?怎么对你仇人这么亲近啊?” 元无忧斜睨一眼,“闭嘴,赶路!” 高俨张了张嘴,但被她周身透出的肃杀之气给威慑住了,便不敢再多嘴。 高长恭斜眼看向在她怀里颤抖的高延宗,眼里满是心疼,只道: “他最怕血了,小时候流鼻血都会吓晕。那天鸿门宴我都吓懵了,居然没注意到他居然敢杀柔柔,还坚挺的喝下心头血,真不知道他哪来的信念…是怎么撑下来的。” 元无忧恍然明白,那晚的高延宗为何脆弱无助成那样,黏着她要一起睡,原来他是背负那样的恐惧,她居然今日才知道…… 可是他也说过,他没一句是真话,他是为了高长恭才勾引自己。但她看着怀里了双目紧闭,惨白着脸无生气的高延宗,再也说不出一丝他的不好来。 四人赶到棘阳城,找个医馆,把昏迷中的高延宗给里里外外药浴了一通,确认身上没残留什么蚂蝗的断肢残头了,才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 却还没走出医馆,就被宇文直带兵堵住。 幸存的白袍女兵,在卫国公这帮府兵的撑腰下,大着胆子对元无忧怀里的男子讥诮, “一个s名在外的男人,身上都印着嫂子的名字了,还g引我们萧三娘呢,简直死有余辜!亏你还当个宝呢?” 元无忧怒斥——“放肆!他就算光着,都不是你们欺负他的借口。” 一看华胥女帝气势汹汹的反击,鬼面兰陵王也上前来与之对峙,这四人眼里的恨意和杀心都快血灌瞳仁了,白袍女兵终于退怯,瑟缩回了宇文直身后。 于是还有人狗仗人势地,大着胆子道: “就是!居然为了他,杀了萧三娘和周国的朝廷命官,你们休想走出这个门儿!” 宇文直抱着膀子,啧声附和道:“华胥女帝和齐国兰陵王,竟敢在我周国地界杀县官,这不是挑起事端吗?” 高长恭紧张地看了元无忧一眼,她却丝毫不慌,只冷笑着, “想拦我?就算宇文怀璧来,又能拦住我吗?今天我一定会带高延宗回齐国,我话一出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她话音刚落,便递给了高长恭一个眼神,又瞥向身后床上,昏睡不醒的高延宗。 高长恭会意的点头过后,她毫不犹豫地奔向宇文直,又是一套招式熟悉的掐脖、绊腿、贴身r搏! 而后不出意外的,元无忧跟人单挑就没输过,而她一旦牵制住主力,敌军便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了。 元无忧这一行五人,到底是冲出重围,奔向了回齐国的边境线。 齐、周两国这场规模不大的两军交锋,来的悄无声息,结束的却轰轰烈烈。 谁都没想到,北齐战神兰陵王,居然被困在了周军阵营里三天!最后却是几次三番遭到怀疑,不被信任的王妃带着麾下娘子军,助他突出重围! 还有传闻,王妃救兰陵王破阵时,是高唱木兰歌,奏起《玄女破阵曲》,踏着歌声离开周国边境,回到齐国的。 更是在中原和荆襄之地留下了一句美名:欲破入阵曲,还需破阵女。 当这样的鬼话传到宇文怀璧耳朵里时,他马不停蹄的率众出了小长安聚,就赶去了前沿阵地。正赶上博望城外,那位玄女率众要闯关,原来她还并未离开周国地界。 在宇文直等人及府兵的簇拥下,两拨人在边境狭路相逢了。其实也不算狭路相逢,就华胥女帝那几个人,被周国的黑压压数百骑兵给团团围住。 黑衫白马的宇文怀璧催马上去,走近敌方为首的那员女将,看到元无忧坐在从他营中抢的黑马上,她怀里拿披风裹着个人,身旁是高长恭等人……此刻,他真想放箭射死他们俩。 第339章 韦公妙计 但宇文怀璧只是想想,下一刻就瞧见宇文直弯弓搭箭,嚷着要射死女国主。 宇文怀璧赶忙把弟弟拦下,他知道她根本不惧这个,便自告奋勇,要同女国主讲和。 随着传令兵的喊话,高长恭紧张地看着元无忧,“别去!小心有诈!” 为了把陷入昏迷的高延宗,安全护送回齐国,元无忧便答应了和宇文怀璧近距离谈判。 随后宇文怀璧眼睁睁看着,这姑娘搂着怀里被捆的结实的男子过来了。 见面第一句,元无忧就先发制人: “萧家作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就奔着虐杀齐国宗亲来的,是你们兄弟俩授意的吧?” 宇文怀璧摇头苦笑,“朕只知他要严刑逼供安德王,却不知是这种方式…” “够了!你既然知情,就别怪我来日跟你们寻仇!快滚!再不滚别怪我杀红眼了,当场痛死你!” 鲜卑男子长身鹤立,坐在白马金鞍上,玉面底下深邃的灰蓝凤眸里,是说不出的复杂情愫。 “他是你的新欢吗?你居然因为他…而要杀朕?”他嗓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毫无情绪,尾音却又在隐隐颤抖。 黑衫姑娘头顶的马尾已经松散,顶着一张稚气刚褪的娃娃脸,却眉眼拧着,满面肃杀。 “他跟我是什么关系,跟你纵容部下虐杀他有关系吗?是不是我承认了新欢,你就要掏武器出来补刀?” 男子哑然,无力道、“不是……” 元无忧深吸一口气,怒斥, “你滚!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我想知道的已经得到答案了,就算你们要打仗,我照样能杀光这群乌合之众送他离开。” 说着,她低头看了眼怀里只露个脑袋,昏迷不醒的男子,若不是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她恐怕要怀疑这是一具死尸。 再次抬头,元无忧满脸愤恨、狠戾, “宇文怀璧,咱俩的账过几天我会回来找你算,今天如果耽误了救高延宗,我就让你兄弟给他陪葬!说到做到!” 宇文怀璧闻言,只摇头苦笑,“你短暂的出现了一下,却让朕怀念好久。朕也想放你离开,可是朕不能临阵叛国。” 元无忧眉眼一横,眼神骤然锋利! “你的意思是,不放行了?” 男子浓密的长睫一掀,目光悲悯地,望着她怀里的人。 “朕劝你为他的性命考虑,跟朕回去,朕会召集当地最好的名医治疗他。还能恢复你风陵王的爵位,以国主之礼相待,届时你若真喜欢他,朕也可…赐婚,让你明媒正娶他,如何?” 都这时候了,他还气定神闲的掏出对策,威逼利诱,元无忧都被他气笑了。 “原来在这等我呢?环环相扣动机明显,宇文怀璧,这些是你的心机战策,还是背后有妖人指点?” 宇文怀璧长睫微抬,果断出卖道: “朕哪有这种心思,是韦公妙计罢了,还有你母皇的旧部,都很思念你。”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姑娘已拔剑出鞘。 俩人的谈话并无实质性用处,把最该被保护的两位国主、和半死不活的病患单拎出去,又拿周国府兵把俩人围在一起后,宇文直就跟高长恭马上较量起来了。 这场冲突还没打多久,就来了一队人马高呼救驾,待到切近,这帮穿着与府兵不同的骑兵不由分说的,就冲破围住两位国主的府兵! 直到被“叛军”杀到面前,宇文怀璧才发现率领这帮人的,就是襄阳太守。 他本以为拦住了元无忧出境的去路,就能规劝她为了高延宗,留在周国境内求医,可没想到,她居然和襄阳太守这帮西魏旧部,在大周境内里应外合,还趁机劫持天子为质,逼宇文怀璧下令放行! 两军阵前,周国当朝天子要是当场投敌,就太惹人非议了,宇文怀璧被挟持后,本想顽抗几回合……但面对她软硬并施的苦肉计,为了救她的新欢急得满眼噙泪,像要哭出来,宇文怀璧还是自毁长城的,破解了自己计策。 却他没想到,自己一放她走,她又恢复了那副冷酷绝情的嘴脸。 元无忧临行前,还在阵前让追兵给北周天子传信:“让你们周国主洗干净了等着!等孤下次回来,定要把他拉下龙椅,关进后宫!” 齐国这边为了附和她,更是戏称:“韦公妙计乱天下,赔了天子又折兵!” ——黄昏时分,齐国中军帐内。 几人折腾了几个时辰,才回到堵阳驻地。 被轻轻放到床上的高延宗,裹身的衣服都被血给浸透了,糊在了身上。但露出来的脸颊和手脚皮肉,还那么稚嫩,跟着身体一起药浴清洗数次的青丝,如今随意散落,长发及腰。 高延宗虽然惨遭凌虐,但毕竟还是没开过荤的童男,这具凄惨稚嫩的身体,俨然还是个孩子。 一进大帐,高长恭就手忙脚乱地,吩咐人去准备热水、衣服和药。 而元无忧就坐在床头,满眼心疼地盯着男子惨白的脸,不敢上手。 许是感觉到回家了,自己处境安全了,昏睡中的男子长睫忽然颤抖,嗓音微弱、嘶哑的出声道:“哥……” 原本忙的不亦乐乎的大帐,因他这细微的一声唤,而瞬间死寂下来。 元无忧愣都没愣,赶忙低头捧起他的脸! “阿冲…高延宗,你醒了?” 却没想到,她伸手这一碰,床上接近昏迷的高延宗,还是瑟缩着脸,躲开、抗拒元无忧的触碰。 高长恭也大喜过望,一步就冲到病床前,围着自己弟弟,“哥在呢!你终于醒了阿冲…” 被兄嫂二人围着,高延宗费力地睁开被泪水糊住太久的眼睫,看了高长恭一眼,目光无神,嗓音嘶哑、细若蚊蝇: “哥,玉、玉玺…” 高长恭瞪大了眼,“玉玺?什么玉玺?” 元无忧也愕然想起来,“玉玺在你哥那?” 高延宗长睫扑闪,气若游丝地瞥了元无忧一眼,“给、给…她……” 高长恭恍然大悟地,从身上解下一个锦囊递给元无忧, “他只说让我务必把这东西给你,但也没说里面是什么啊!我可不是要据为己有,今天白天总打架,就给忘了。” 第340章 为了玉玺 元无忧接过熟悉的锦囊,一打开,里面赫然是昨晚被高延宗夺走的玉玺。 她登时震惊地看着高长恭, “原来他让你把玉玺给我了?还没告诉你这里面是玉玺?” 床上奄奄一息的高延宗,见状眼睫一张一合的,扯着结痂的唇角,冲俩人挤出个欣慰地笑来: “我没…白、死……” 元无忧登时眼眶湿润,差点哭出来了。 到了这时,高长恭才明白过来,“原来你真是为了玉玺,宁死不招?”他咬牙恨齿, “真是好弟弟啊,居然瞒了你哥这么大的事!你把玉玺让我转交给她,都不告诉我那是什么,是怕我泄密还是怕我据为己有?” 看着高延宗连眨眼都极度费力的样子,她生怕他下一秒就闭上眼,长眠不醒。 元无忧瞧着高延宗神智未清的样子,赶忙呵斥高长恭,“行了,先别训他了,你去看看给他的药熬好了没有。” 高长恭一咬牙,抿唇,眼神倔强地看了她一眼。“好,你照顾好他。” 说罢,便眼神心疼地看了床上的弟弟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帐内仅剩了元无忧,和床上的高延宗。 一想到他居然宁死不说出玉玺的去处,连他四哥都瞒着,却让高长恭来把玉玺还给她,她就心疼到直抽搐。 即便他抗拒,她还是伸出颤抖的手指,捧住男子惨白的脸。 “阿冲你真傻啊!在我眼里你比玉玺重要多了,以后不准再糟践自己的命了!” 高延宗费力地睁开细密的长睫,迷茫无神的褐色瞳仁艰难地盯着元无忧。他气若游丝地,嗓音细微的几乎听不见了: “我活够了……没人…希望我活着……” 元无忧摇头,轻声诱哄, “阿冲你别胡说,我就希望你活着,现在你回家了,你先睡吧,一切都过去了,你醒来我们都和初见时一样,我们是一家人嘛。” 男子碰了碰血肉模糊、微微结痂的嘴唇,眼里蓄满了泪水。 “我不要…不要长嫂…我没有家人…” 元无忧正欲反驳,却发现高延宗已经浑浑噩噩的了,他嗓音黏软、泪意朦胧的道: “为什么…我从来都是,肮脏的……都来欺凌我……” 元无忧在此刻,对他的怜悯达到了巅峰。 她也感同身受的想问,为何高延宗这么惨?他出身不堪,从小经历不堪,长大后风流的名声在外,唯一有个好哥哥,却要因为抢嫂子兄弟阋墙,到头来他经过了齐国主子的背刺,周国的算计,萧瑟的侮辱,也如明珠滚落沼泽,裹上淤泥。 可她能做的只是陪着他,安慰他。 元无忧再要跟他说话时,发现他已经合上双目了。 她登时吓得一激灵,瞬间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底板!她俯身去贴近高延宗的脸,颤抖的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后,发现还是温热的呼吸,悬着的心才落到了平地。 玉玺果然不是好东西,不仅世人为它争抢的头破血流,连接触到它的人,都要经历生死之灾。 昏睡中的高延宗并不知道,他回到家后,又经历过多少次药浴和清洗,索性并没有多少人看到过他身体,都是兄嫂二人而已。 *** 入夜,寂静的帐内,躺在床上的高延宗,已经换了身轻薄的白衫,忽然睫毛微动,浑浑噩噩的感到口干,便嘶哑细弱的出声: “水……” 下一刻,便有人把他从床上捞起来,扶到自己怀里,让他倚靠着柔软温暖的胸怀喝水。 他结痂的唇瓣贴着杯沿,随着水流淌入,干裂的唇瓣被微微润泽,恢复了几分幼嫩的浅红。 还没喝几口,他就被呛得直咳嗽,身旁的姑娘一边轻拍他后背和胸口,给他顺气,一边柔声道: “喝太急了吧?慢慢来。” 高延宗长睫一掀,缓缓睁开眼,自然看到了元无忧的脸。 她睁大琥珀眸子,笑着问他, “饿了吧?想喝粥么?这里是你的军帐,我会守着你。” 高延宗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这一下只觉浑身都痛,低头一看,自己穿着干净洁白的衣衫,却从领口就露出皮开肉绽的伤口。 他瞬间想起来被蚂蝗爬满全身之时,顷刻间浑身发麻,眼神流露出惊恐。高延宗咬了下唇角,眼神惊惧地看向她。 “是你…给我检查的伤口?” “还有你四哥。我负责外伤,他……检查你内伤和换衣服什么的。” 高延宗艰难地扯动嘴角,勾出一抹苦笑。 “听说蚂蝗能寄居在人体内,你居然跟我这么亲近,不怕被我感染吗?” 高延宗醒来这么久,元无忧没敢提半句他的痛处,他居然自己提起来了。 “你说的啥话啊?我医治你时,肯定是给你里里外外清理干净了。”顿了顿,她微眯琥珀双眸,凑在他耳边低声道: “你放心,那东西没钻到过你那里。是你四哥说的。” 男子闻言长眉微皱,褐色瞳仁定定地看着她,有些破损的唇珠倔强地抿起,又因受伤而痛的“嘶”一声。 四目相对,高延宗动作微弱地推开她,嘶哑着道: “你别挨我这么近,只怕我不知何时…就能吐出一肚子的蚂蝗来,我都嫌自己脏…” 她忽然收紧搂在他腰间的手臂,眸光凝在他眼睛里。眼神坚定又温柔。 “阿冲别闹了,你身体什么样我最清楚,你只需要好好养伤。” 高延宗艰难地伸出手,去摸她的脸。艰涩道: “元无忧…我没救了…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我这一辈子都是不堪的……” 男子长睫扑闪,颤抖,桃花眼里湿润又朦胧,元无忧只盯着怀里这张脆弱可怜的脸,就忍不住的心疼。 “傻阿冲,谁说你不堪了?你是最好的延宗弟弟啊,你为你哥出头,忍辱负重,我很敬佩你,陪我活着吧,我需要你陪我。” 她此刻说的这话,正如那夜,怀里的山茶花说需要她给念想。 高延宗闻言微怔,随后扯唇角轻笑。 见他没再说话,元无忧趁热打铁,轻声细语的诱哄:“乖乖养伤吧阿冲弟弟,我期待你能回到我身边,谁都不能影响我们之间。” 第341章 表明心迹 这番话一句一个大霹雳。 高延宗被她从身后搂着,她每句话都在他耳畔轻吐热气,闹得他痒痒的。 他不禁侧过头,垂眼看向她。 “呵,我们…现在算什么?哪有比你大九岁的弟弟?” 元无忧笑吟吟地眯起琥珀眸子, “跟你四哥那边论的弟弟,你不喜欢我称呼你弟弟么?” 高延宗凝噎住,“当然不喜欢,我的年纪已经不算弟弟了,更何况你还比我年纪小…” “弟弟是一种感觉,就像恋人之间,喜欢称呼情哥哥情妹妹一样。” “那你以后,还喊我阿冲哥哥吧。” 元无忧虽然觉得他较真这个称呼,有些好笑,但他难得这么有精神,她便点头附和。 “好,阿冲哥哥先别纠结这个了,你饿不饿渴不渴?你要好好休息,我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陪着你,寸步不离。” 男子眨巴着长睫大眼,“啊?寸步不离?那更衣解手呢?” 她故意露出一抹坏笑,“我帮你啊。” 高延宗只觉头皮发麻,“这就不用了,我我我…饿了,你你先松开我……” ——片刻后。 元无忧拿了个软枕,给高延宗垫在腰上,随后她便坐在床边,给高延宗喂药。 男子漂亮的脸蛋还是苍白的没什么血色,但乖巧的启唇、喝着她喂来的汤药。药许是很苦,喝的高延宗愁眉紧锁,差点要吐。 喂第二勺时,高延宗许是太不愿喝了,唇瓣跟雪白汤匙难舍难分的,白瓷汤勺居然被他肉嘟嘟的唇珠勾住,瞧得元无忧愈发精神恍惚。 她想起郑观棋说,高延宗近日像青涩的果子偷偷成熟,被人采撷咬过一口的娇憨媚态。眼前的男子确实有一种……弟弟偷偷长大了的感觉。尤其那张嘴,真让她想亲烂他的嘴。 喝完第二口后,她便捏着汤匙,迟迟不肯喂下一口。高延宗掀开长睫,不满地盯着她。 “怎么了?嫌我喝的慢?我从小就不爱喝药,是给你面子…才喝几口。” 元无忧这才回过神来,给他续上一勺。 “阿冲真乖,再喝几口药就喂你饭。” 望着眼前的姑娘,男子肉实的眼睑微翘,眸光潋滟,忽然凑到她脸上去,吧唧一口。 随着唇上沾染了温软的苦味,元无忧听到头顶,传来他低沉磁性的笑声,“苦不苦?” 她目光灼热,舔了舔嘴唇,“你很甜。” “怎么不诧异我为什么敢亲你?” “为什么啊?” “我好爱你。” 元无忧愣了一下,“爱?不是喜欢?” 高延宗笑着摇头,“我早就喜欢过了,现在我克制不住的爱你,我好爱你…” 元姑娘被他这么直白又热情的爱意,给说的耳尖通红,当时就老脸一红。 她舀起一勺药,缓缓喂给他幼红的唇瓣。 他不喝,却眼巴巴看着她, “怎么不说话了?我不是要你回应,只想跟你坦白,我对不起四哥,明知你们在一起了还和你纠缠不清,我是个拧巴的人对吧?明明以前装的挺风流,到你面前就放不开了。” 元无忧听着他嗓音嘶哑的,用着低弱、细若游丝的嗓音,喋喋不休的表明心迹,心里当时就乐开了花。 她凤眸微眯,眼神锐利又热烈,再一开口嗓音都低哑了。 “我真想亲烂你的嘴,让你在我*下彻底成熟。” “……”高延宗忽然有些害臊,眼神躲闪。他低声叹气道,“我不能害你,我怕我那里真的寄生了蚂蝗,我怕我…呜!” 他眼前忽然一暗,原来是这姑娘突然俯身亲过来,舔了他唇瓣上的药汁一口,而后又端坐回去,眼神坚定地看着他。 “别怕,你要相信自己,相信我的医术。” 高延宗面对她一脸正气的调戏,实在哭笑不得。他抿唇哼道, “别吓唬我,我现在浑身是伤,就算能…也会受不了。” “我知道,你还病着。”她又盛了一勺汤药喂给他。“来,再喝一勺。” 男子抬手推开她的汤匙。 “我不喝药了,劳烦妹妹取些酒来。” 元无忧愣了一下,“啊?你要疯啊?军中不能饮酒,你这身体……” 高延宗蹙眉,“别管了,拿酒来便是。” 她将信将疑地皱眉,冷声威胁道: “高延宗,你想干什么?不喝药就算了,还敢管我要酒?挑战我医术呢是吗?” 望着她一脸警惕,高延宗眨巴着眼睛,清咳道, “我保证不喝。拿来我就告诉你用途。” “你把这碗药喝了,我就给你拿别的。” 男子闻言,纤密的眼睫毛扑闪,那双褐色瞳仁的桃花眼眸里,忽然泛起湿润。 “啊?妹妹你好凶啊…这药太苦了,真的太难喝了。” 元妹妹的眉头狠狠一抽,被他委屈巴巴的一服软,登时心就软了。 “那…咱们喝半碗,乖,我也想让你早点痊愈啊,下次我研究把药熬的好喝一点,或者给你带蜜饯果脯来。” 经过讨价还价的商量,高延宗才笑弯了桃花眼,目光欣慰地叹道, “算你识相,没逼着我喝药。那我看在妹妹这么乖的面子上,再喝几口吧。” 元无忧:“……”不是,哥?咱俩谁是病患啊?你这架子咋这么大呢? 但她只敢在心里腹诽,唯恐惹的他心情郁闷,手上还是高高兴兴递给高延宗喂药。 …… 兰陵王坐镇的中军帐侧翼,就是元无忧的军帐。 彼时,她回自己的营帐取了一袋皮囊酒,刚要出门,就听见阿渡在门口通禀:“兰陵王来了!” 随后只见戴着鬼面的高长恭健步进门,当场拱手作揖,张嘴就是道歉: “小王为三日前的误会,向国主致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华胥国主心向大齐,是有目共睹的。” 元无忧眼一抬, “兰陵王突然这么客气疏远,不光是为了道歉吧?我怎么听着像要划清界限呢?” 高长恭讪笑道,“那倒不是,还有就是…多谢华胥国主在周齐两国面前,替小王揽下了屠杀萧三娘和棘阳县官的罪责,用一几之身免去两国硝烟,小王万分感谢,无以为报。” 第342章 诚意献礼 元无忧见高长恭突然的拘礼,有些好笑。 “啧,道歉加道谢就这样啊?真没诚意。兰陵王若真有心感谢,夫妻之间就没必要整这些虚词了,直接献媚比献礼有诚意。” 高长恭鬼面下的黝黑凤眸一瞪,真诚发问道:“如何才算有诚意的献媚?” 她的目光扫过他罩着裙甲的k下, “献礼先进门,才最有诚意。” 男子寻着她的目光而去,意识到她所言何意后,不禁抿唇,浓长眼睫狂眨, “献礼要你开封才显得郑重,总不能……自己舞到你面前。” “啧,兰陵王会说骚话了?” 高延宗凤眸明亮, “多谢你相救,能有你相助,是大齐的福分。我不会说客套话,就是想说…你照顾五弟之余,也要早点休息。” “我以为你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呢。” “我要回去给孩子喂n了。”高长恭话音刚落,便收到她锐利的目光。 俩人相顾无言,慢吞吞补了句。 “是萧叶的孩子。听五弟说过,就为了咱们善待她的孩子,她便宁愿背叛萧家,也效忠于我们。” 元无忧了然的点点头,“我早该想得到,萧家也不全是萧瑟那种……丧良心的混蛋。” 高长恭清咳道,“我们…也会有孩子的。下次……等过些天战事平息,我回去调养身体,陪你造娃。” “其实……也不用那么着急。” 高长恭凤眸一眯,“你不想要我给你生一对,壮实的龙凤胎了?你想和别人生了?” “当然希望,你之前不是挺抗拒这事儿的么?怎么突然转性了?” 高长恭移开视线,表情严肃道: “我可是要做华胥皇后的,再不和你增进感情,只怕就要失去你了。” 元无忧但笑不语。 他忽然眼神真挚,“你……若是闲来无事,就帮我个忙。” “什么?” “去看看五弟吧,他整个人像要碎了。” 虽然这个任务正中她下怀,元无忧还是感到意外。 “呵,你就不怕我趁虚而入?” 虽然她这话问多余了。 高延宗已经因为她在最脆弱的时候出现,而表明心迹了。但元无忧一想到,他是为掩护玉玺给了自己,而被折磨的半死不活,她就无法释怀。 元无忧对他满心愧疚,根本不敢玷污他。 高长恭叹了口气,黝黑凤眸望着她。 “我看的出来,他喜欢你。这次他为了帮你调包玉玺,遭受那样的折磨…我看不了他这种可怜又逞强的样子,你去替我哄哄他吧。” “你怎么总是把我往外推?” 高长恭表情委屈,“他不是外人。”叹了口气,他郑重道,“我不能没有你们,就算你们真的…那么亲密,我也不能失去你们。” *** 堵阳驻地,今夜的营帐外热闹极了。 元无忧拎了一提皮囊酒,心思沉重地走出中军帐,往高延宗的营帐走去。 以往也是高长恭坐镇中军,她因着主帅家眷和华胥国主的地位,就一直住在挨着中军帐的侧翼偏帐。而高延宗与高长恭各领部下,高延宗的军帐就一直扎在稍远些的地方。 而今高延宗身受重伤,正需要这种较为安静的居住环境,修养身心,便也没搬家。 头顶着月小星繁,元无忧踏着夜色暗涌走着,一路上也碰见了不少高家兄弟的部下,冲她一口一个“大姐”、“女君”的问好。 她还意外的发现,营地里还有不少让她眼生的装束和甲胄,直到逮住一个守邺人,得知齐国主在这,才算破案了。 元无忧刚送走一个守邺人,迎面就撞见个红袍银甲的女将。 她没戴甲胄,高束马尾,手捏一把铁叶扇子,笑吟吟地堵住自己的去路。 郑观棋率先开口道:“呦,这不是当代刘备文学的主人翁吗?” “啊哈?啥刘备?” 望着眼神呆滞的玄女表妹,观棋表姐啧声笑道,“都是同道中人,装什么啊?刘备什么叔的身份,你心里没数吗?” 元无忧眉头紧锁,“…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刚瞧了眼颜之推写的新书,是以你为主人翁的叔嫂情刘备文学,有几句描写最为传神,说什么:女帝嫂嫂把平时不待见自己的小叔子推在墙上,问他怕不怕兄弟共侍一妻。”郑观棋说到此处,微眯美目,眼神暧昧地冲她挑眉弄眼。 “我猜,就高小五那一推即倒的身段,想必不会拒绝你吧?” 元无忧听得心都沉了底,心想颜之推这是什么脑子啊,他怕不是把眼珠子安她身上了? 她不过是低垂眼睫,略微思索的功夫,郑观棋就整个人倾身上前,凑近她道: “你把高延宗*了吧?怎么样,嫩不嫩?*的开不开?” 她登时瞪大了琥珀双眼,一把抵在郑观棋的胸前的护心镜上,狠力推开凑到面前的人! “胡说!别闹!且不说我和高长恭感情深厚,那高延宗还没成亲呢,你这样背后编排人家,岂非太恶意造谣了?” 元无忧这反应激烈的反驳,把郑观棋都看笑了。 “前些天兰陵王在两军阵前,可是亲口澄清你俩毫无关系的,他有胆量在大是大非面前舍身取义,却没胆量和你生米煮成熟饭,我看啊……你俩这段感情长不了。你倒是跟高小五挺般配的。” 元无忧顺势抄起手上的皮囊酒,就恨不得抡在她脸上!“你敢诅咒我和高长恭?” 郑观棋摇头道:“我不是诅咒高老四,我是瞧出来高小五跟你满脸桃花的样儿了。” “啊哈?你会看相?” “这你就不懂了吧?男人近日有没有过,看气色身段,把个脉就一清二楚。高长恭不会婚前跟你胡来的,那小五最近可面带春*举止含羞。” 元无忧被说得一眼大一眼小,脸上难掩惊愕。郑观棋说到兴头上,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 郑观棋四下一看左右无人,便抬手凑近她耳边,悄声道:“你们若没做,他腿上怎会有你的龙泉印泥?听说还是“风既晓”的大名,这又不是爱慕谁偷偷刻的名字,华胥国主的印信应该是你贴身藏着的吧?” 话听至此,元无忧赶忙抬手捂住郑观棋的嘴,瞪眼呵斥! “……别胡说啊,五侄儿可是风流人物。” 第343章 送酒之路 观棋表姐推开她的手,摆手笑道, “他再装风流也就那样,我可是真枪实战多年的,还能瞧不出来真假吗?他从前那状态啊,就算不是童男,也没几回经验,现在可不同,是真被**了。” 这尿盆子扣在元无忧头上,真是偷腥不成惹了一身骚。 她实在绷不住冷下脸,厉声呵斥道,“闭嘴!休要胡言…我俩真没有。” “哦?你不会光‘把玩’他了吧?男人身体就剩这几年嫩的时候,你可别不知好歹。” 郑观棋笑容逐渐离谱,“我瞧他那样,又白又嫩的,那种外表风骚却不敢**的男人,一旦把身心交给了谁,定是最纯情**的,虽不会比高长恭更反应青涩,但也会稚嫩与放浪并行。” 元无忧:“……” 她不由得想起,他几乎次次因*声引来人,就得说郑观棋是真懂啊,果然是男人就算穿着甲胄,一站她面前,她连尺寸都用眼睛量清楚了。 发觉面前的姑娘走神,观棋表姐凑近道: “怎么?想起那小子的滋味儿,在这回味无穷呢?我也算撮合你跟高家兄弟的媒人了,既然得不到高长恭,尝尝高小五也够了,就凭咱俩的交情,好东西要分享嘛……” 听到这时候元无忧才明白,郑观棋是存心来威胁她,或是试探高延宗在她心里的位置! 幸亏自己真没做,元无忧遂冷脸打断郑观棋的污言秽语! ——“闭嘴!我们清清白白,就算你告到高长恭面前,也是这个事实,你若想得到五侄子就自己去争取他,恕我不恭了,告辞。” *** 元无忧摆脱了纠缠她的郑观棋,这壶皮囊酒还没送到高延宗手里,路上又被人截住了。 齐国主高纬穿一身绛红色军服,就带了一个守邺人侍卫,便赶来找元无忧。 他倒是开门见山, “朕听说了周营传出的轶事,听说安德王高延宗身上有你的名字?” 听到熟悉的事件,元无忧悬着的心彻底死了。但面对的是高纬,她便觉得死灰能复燃。 “怎么?陛下是来替高长恭,向我讨要说法的?” 小皇帝啧声笑道,“朕只是好奇。国主姐姐是要风陵春深锁二高么?你想把他们都娶走恐怕不可能,这俩人都不善茬,你最好警惕一点,别被兄弟俩人合谋弄死。” “多谢陛下关心,我自会小心谨慎的。” “术士说文襄帝有天子气,其诸子必出天子,而今民间有传闻黑女临天子位,亡高者黑女,不知你这玄女是否要如此祸国殃民呢?” 齐国这位小皇帝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就是个笑面虎,每一句话都跟调侃似的问出来,而听者元无忧,是愈发冷汗直下。 “陛下别说玩笑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就是个贪图男色的昏君,要不是被高长恭这个男妲己魅惑住,我也就不会赖在大齐了。” 元无忧这番自证清白,高纬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又安抚道: “姐姐别紧张,朕与你是同一类人,怎会怀疑你呢?只是朕知道兰陵王忠贞守节,不解风情,恐怕挽留不住姐姐长久,这样吧…朕手底下有一批新货,你跟朕来,朕送给你几个男宠领回去加以调教。” 元无忧愣住,“啊?这不合适吧?今天安德王身受重伤,我得去照顾呢,高家兄弟这边我还没——” 高纬不耐烦地打断她道, “行了!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女国主,又没成亲,跟谁学得夫管严做派?是高长恭不让你寻欢作乐了,还是高延宗只许州官放火,不行女帝招嫖了?” 被小皇帝这一通数落,元无忧一时噎住。 见她有口难言的样子,高纬叹了口气,“真没出息!你是质疑朕送来的人不好看,还是怕高家兄弟冲你泼醋啊?这样吧,朕让人去请兰陵王,有他在场,你总能放得开了吧?” “啊?让高长恭来这场合,那不合适吧?” “住嘴吧你!啰里啰嗦婆婆妈妈的,你哪还有一国之君的样子?果然啊,这人就不能动真感情,你但凡有安德王在鸿门宴上,替你杀甄温柔的硬气,朕都不至于为你和高长恭的婚事忧心。真的,你们仨搁一起,都没高延宗一个杀伐果断。” 元无忧:“……” ——营地中央,高纬在篝火旁设宴。 华胥女帝自然是跟齐国主对面而坐,座次往下的才是兰陵王、郑观棋等人。 元无忧一入席,高纬就给她引荐了展子虔的儿子,这少年上来就摸元无忧的肩膀手臂,她碍于场面,只能镇定地抬手阻拦。 却把高长恭看得拍桌怒起!吓得这小子赶忙解释,说听闻女君乃玄女战神,就摸摸看女将军的肌肉,还说是画师的习惯。 元无忧只礼貌地笑了笑,高纬就命令其子宽y解带展示自己的曼妙身姿,问他今晚敢不敢伺候元女君,还让那小子与女君一同入画,让他爹画活c宫。 此言一出,元无忧实在受不了高纬这个…癫公的离谱发言了,便要撂挑子不干,一拍桌子,浑身肃杀地站起来,并冷声问高长恭的意见。 高长恭漠然: “那要看你了,你打算遵从皇帝命令,还是不让自己的夫郎嫉妒,伤心?” 高纬适时道:“提醒一下兰陵王,是你前几天亲口说的,说华胥国主没有家室。” 一瞧这帮男人没一个能担大事的,元无忧只好挺身而出,作揖道: “请陛下恕罪!孤与展子虔乃忘年交,其子如同我的贤侄,此举有违伦常,还是就此作罢吧。” 随后,她转头看了眼高长恭,又道,“我锅上还炖着人呢,先告辞了。” 要问她炖的什么人?当然是嗷嗷待哺,等着她去送酒的高延宗啊! 元无忧与高长恭四目相对那一眼,她也看出了他神色复杂,满眼有苦难言,张了张嘴…究竟是直到她转身,也没说出口。 一见她扭头就走,高纬直瞪眼! “你用祖珽和高元海的计谋时,也没见你这么君子过啊。狗女人,你是不是那方面有难言之隐啊?” …… 第344章 酒褪红印 元无忧挂心高延宗,急忙冲到隔壁营地给他送酒。 到了才知道,这小子要拿酒擦掉红印。 于是此刻,男子在她面前不再避讳地,以便让她看到那略有褪色的华胥风既晓。 原来他这样放荡不羁的人,真的会为她信守承诺,留红印? “我……现在没法拒绝你任何要求。” “嗯?为什么?你在怪我权势压人吗?” 男子摇了摇头,他上唇薄,唇珠凸起,开合间简直在y人啃上去。 “我不是病急乱投医…我的心意你清楚,不要再明知故问了,让我很没面子。” “瞧你这委屈可怜的小模样,我哪能对病人过分啊。” 高延宗眨巴着长睫,桃花眸子里是腻死人的含情,可他此刻满眼清澈,迷离中带着无助,启唇憋出一句, “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可他问不出口,怕听到任何答案,只在她怔愣的目光中,艰涩道,“我想说什么…你当真不知吗?” 她再次垂下眼,淡然道:“别明知故问。” 许是因他不肯率先捅破窗户纸,她也不愿意给他肯定的回答。 高延宗不再吭声,只直勾勾地盯着,她擦去自己红色印泥的动作。 元无忧耐心的拿酒搓掉自己的大名,高延宗咬唇看她认真的样子。 俩人半晌无语,直到她擦完了,放下酒,他才一把抓住她的手,“生气了?” 姑娘很意外, “我生什么气?该生气的是你。” “快点和大哥成亲,不然男人都想抢你。” 俩人一人一句看似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实则暗含了太多愧疚、反思和妥协。 元无忧忽然倾身过来,吻住他,托着他的后脑勺,霸道的强势索取。 高延宗热情回吻,他知道她会换气,随后又紧忙推开了她, “我好累,你*大哥去。” “这时候想着你大哥,怎么刚才我在你大哥那却给我叫回来了?你这人太拧巴了。” 高延宗长睫微垂,“我就是这样的人。” “那我走了。”她故意起身要走,男子却突然抬手、抓住她的袖子,眼神无助。 “别走!” 元无忧坐回床头,“有话说?” 他艰涩道,“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她抬头,挑眉,“喜欢啊。” 高延宗愣住,随后又惊又喜,表情说不出的苦涩慌乱,“喜欢我什么?” “像个大孩子一样的心性,世故圆滑又纯真可爱。” “你只喜欢……我这样一面吗?” 她突然贴身凑近高延宗,看着男子耳根脸颊泛红,轻笑。 “我……”高延宗脸颊红透,看着几乎脸贴脸的姑娘,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呼吸更是紧张无措。 幸好她坐了回去,淡然道,“别那么怕我啊,我要是定力不够,你留不到现在。” 高延宗当然知道她说的“留”是留什么…… 可他现在不想留了,怯生生地问。 “那你看…这具布料底下,是你想的那样吗?” 她镇定道, “咱俩被郑观棋发现了,你发现了没?” 高延宗一愣,眨巴着眼,而后清咳道, “并非我有意泄露,让她炸出来了。” “所以你们早就私下谈过?说我背叛高长恭?还是她也问你…” 高延宗摇头,摁住她的手, “她说我假清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说着,他眼神傲然,“嫌我了?你若是不喜欢,我也不强求,你临阵脱逃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妖孽。没有你那不可一世的样子,我还真瞧不上你今日的缠绵。” 于是她忽然倾身过来,望着他有些氤氲的桃花眼……事到如今,高延宗半推半就,便是想做到最后。 她低头索吻,他便努力配合。 高延宗愈发从吻中呼吸凌乱起来,眼前迷糊的是云里雾里,是不属于他的风花雪月梦。 元无忧知道不好,但她急于放纵自己,即便这不是爱情,他也只是想放纵。 “妹妹……我错了……” “嗯?” 她停下了动作,温存戛然而止。 怀里的男子歪去一旁,侧身垂眼,“不要再让人知道,郑观棋已经很棘手了,她看似懂规矩好说话,实则最阴险毒辣,她有了把柄,随时有可能发疯的捅出来。” 元无忧缄默的垂眼,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她想为他盖上软被,手刚碰上被角,高延宗忽而抓住了她的手,眼睑绯红, “我真想……吃了你的心肝,与你同死。” 她望着他狰狞又癫狂的眼神,不禁笑出声,拉着他的头发狠狠咬在他唇上,凶狠的亲。 突然间,门外传来敲门声。 第345章 上中下策 听见门口传来阿渡和高俨的争吵声,元无忧故意没系好衣襟,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当门口等候的高俨和阿渡,看见高延宗帐内走出个衣衫不整,一脸不满的大姑娘,这孩子当时就傻眼了。 高俨愤然踮起脚,薅住她衣领,怒斥! “狗女人!你把我五哥怎么了?” “松手!这不是还没怎么呢,就被你叫出来了吗?” 元无忧一把推开孩子,看向阿渡, “你怎么来了?” 高俨一看被孤立了,便哼声绕开俩人,走进了高延宗的大帐。 “那俩大厨师让我来请你,说是齐国主找你去商量计策。” “哪俩厨师啊?” “就上回教你炖人,吃眼珠子那俩。” 元无忧:“……” ——中军帐侧翼的偏帐内。 元无忧望着面前的祖珽和高元海两位大厨师,又看向高纬。 “陛下啊,我这头正当昏君,当的不亦乐乎呢,您就要把我放出去打仗…现在两国局势这么紧张,您是缺替死鬼啊,还是缺馊主意?” 小皇帝目光真挚地拉了她的手,语重心长地拍着她的手道, “姐姐无需自谦,朕和大齐国都信任你,眼下周国为着你们杀县官的事儿,给旅居齐国的华胥女帝下战书了,您不能不接招啊。” 元无忧一脸悲壮地对上高纬那双桃花眼。 “两国局势紧张,陛下想我如何作为?” 祖珽积极地举手发言:“我……” 元无忧赶忙抬手摁住! “孝征!坐下!还没有吃紧到这个地步。” 高元海也不甘示弱地道:“那个……” 面对这俩大厨师的踊跃发言,元无忧只觉头疼。“元海兄你急啥呀,我刚说完,战事还没有吃紧到这个地步。” 话虽如此,但在两位国主交心之谈时,旁边这两位唯恐被冷落,那叫一个积极发言。 尤其是得知,华胥女帝为替安德王报仇,杀了萧瑟和一个周国县官,如今还被周国连夜发通缉令下战书,二位大厨师脑子里,早已过了无数种让舆论扭转的方式。 祖珽率先发言:“女君莫慌!我有上策,但是会使陛下不得人心。中策会使陛下声名狼藉怕,下策恐使陛下遗臭万年……” 华胥女帝此刻黑着脸,闲敲桌面的那只手几次举起又撂下,唯恐她动手打人,高纬赶忙拦下祖珽! “国主姐姐还没到绝地的时候,你闭嘴!” 元无忧无奈地挑眉问高纬:“能把他俩送走一个吗?这哪有好主意啊?” 高纬看了眼瑟瑟发抖的盲眼祖珽,叹道。 “养这俩家伙花不了几个钱,如果他们叛变到北周白虏那去,朕就遭老罪了。尤其是祖珽,高家从朕祖父那辈就拿他没办法。” 顿了顿,他又看向乖巧多了的高元海。 “还有,高元海毕竟是宗亲,胳膊肘往外拐泄露皇室隐私更可怕。” 元女君凤眸微眯,“啧,就您这风评,还有怕泄露的事儿吗?” 高纬一拍桌面! “说什么话呢?当然有啊,军事机密,祖珽过目不忘智多近妖,还擅长模仿别人笔迹。高元海算无遗策丹青妙笔,他俩合一起当细作,只怕天下没有真东西了。” 瞧着这君臣仨人,有什么坏话都当面说,互相之间满满的信任,元无忧暗自点头。 一个祖珽,还有个高元海,他俩的作用是让高纬认为自己是君子,养着不差这点钱,要是放走给别人,自家可遭老罪了。 这场谋划也没商谈出什么来,元无忧倒是接手了个令她泰山压顶的任务。 等她再失魂落魄的走出军帐时,迎面就撞见了个小兵,因这一撞,小兵怀里的一摞书本都被撞的四散,扔在地上。 元无忧一边道歉,一边弯腰去捡,只见书封上写的是:《每晚我和嫂子背着兄长做这事》、《女帝嫂子狠狠爱》…… 她瞪大了眼,一瞧书名,她就忍不住翻开看第二页,却被那小兵一把抢回去,满脸通红磕磕巴巴地道: “女、女君别看!这都是安德王…让末将来,来查封的违禁书。” “啊?安德王也知道这事儿?”一听这话,元无忧更好奇地去抢他怀里的书了。 只见作者署名是“颜之推”,除了叔嫂情,还有《风陵春深锁二高》、《我被兄嫂夹心了》、《痴情天子敌国追妻三人行》《纯情战神火辣辣》…… 安德王派来这小兵,一看就涉世不深。他本来就不敢对女帝动粗,被她把刚查封的禁书抢过去看,但她看就算了,还瞠目结舌地道: “这书名…这内容…颜之推真不愧是黄门校书,这刘备写的,也太黄门了……” 这位兵哥本来就已经够尴尬了,偏偏华胥女帝还热心肠地,要帮他把书送到安德王那,说是顺路! 多亏路遇兰陵王的部下尉相愿,说是兰陵王被郑观棋叫走后,已经一个多时辰没看到人了,唯恐出事儿,便要喊她去找。 高长恭的安危远比禁书重要,元无忧只能放走那个抱书的小兵,先跟尉相愿找夫郎。 于是元无忧便发动起所有人脉来,大张旗鼓的满营地寻找兰陵王。有的是真心帮她找夫郎的,有的人纯是看热闹。 就这样热热闹闹找了一圈,依旧俩人影一个都没看到,元无忧也因为怀疑遗漏线索,跟尉相愿吵了起来。 尉相愿非说外面找遍了,实在不行就让她动用君威,挨个帐篷掀帘子找。 元无忧表示质疑,“你咋不说他在自己帐篷里呢?” 尉相愿:“也不是不可能啊。” 于是当俩不信邪的人,走进了一晚上没踏足过的中军帐,进去一看,灯光昏暗,而正中那张大床上,赫然躺着昏睡的一对男女。 自然是高长恭和郑观棋。 郑观棋只着白色单衣,睡死过去的高长恭却衣襟大敞,连浑圆白皙的肩膀都露在外面。 此情此景被元无忧和尉相愿逮个正着,她当时就傻眼了,而闻讯赶来的高纬等人,则是看热闹不嫌殡大,活生生用凉水把俩人泼醒,并让元无忧盯着,找人给俩人穿上衣服带出来。 第346章 泼天屎盆 片刻后,华胥女帝端坐帐内的将军椅上,面前站着刚穿好衣裳的一对男女。 而旁边坐着齐国主高纬、兰陵王的亲信尉相愿等人。 刚被水泼醒的高长恭,即便稀里糊涂被部下套上了衣服,此刻站在女国主面前,也一脸茫然。 直到高纬问道: “兰陵王你怎么回事?直挺挺站在国主姐姐面前,这是不服啊?还是打算在旧情面前,给你的新欢郑观棋要名分?” 高长恭看了眼高纬,又看了眼旁边的郑观棋,满脸茫然,仍处在大梦未醒的状态。 “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儿?” 元无忧明知这里面有事,但现在自己骑虎难下,倘若贸然原谅高长恭,给他撑腰,自己这一国之君的威望也算颜面扫地了。 故而她佯装愠怒,板着脸,一拍面前的将军桌,冷声质问! “孤还要问你呢!怎么回事啊兰陵王?” 高长恭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尉相愿,尉相愿一脸绝望地叹道, “大哥你…唉,你说你……” 还是高纬看不下去了,直说,“高长恭,刚才你和郑观棋为何会躺在一张床上?你还…没怎么穿衣裳?” 一听这话,高长恭慌忙跪地,对媳妇膝盖突然就软了,腰杆子却硬挺,跪的溜直。 “媳妇儿你要相信我!我刚才明明是和郑观棋说话,突然就失去意识了,我真不记得是怎么回事,到现在脑袋还疼呢。” 说着,高长恭恶狠狠地瞪了郑观棋一眼。 郑观棋捂着衣衫不整的胸口,满面委屈地被他瞪了一眼,又扭头看向高纬, “陛下!给我做主啊陛下!” 元无忧抬手扶额,“够了!下面的话孤都能替你们接上了,孤不想听你们挑拨离间的做戏,孤相信兰陵王,都散了吧。” 她从椅子上起身,望着满屋大眼瞪小眼的人,才意识到一件事,“哦对,这是兰陵王的军帐,是孤离开才是。” 说着,她转身就往门口走,看都不看高长恭一眼。 见状,跪地的高长恭赶忙站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媳妇儿别走!我有事跟你说。” 高纬也抢话道: “朕也有事跟你说!其实郑观棋怀孕了,国主姐姐跟兰陵王玩玩就行,别动真心。” 小皇帝话音未落,只见一旁的郑观棋骤然抬眸望向他,眼里充满着不知情的茫然。 他能说出这番让人啼笑皆非的假话,元无忧毫不意外,毕竟高纬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但他明明早知道高长恭忠贞守节,也直白的拿这话警示过她,今日为何前后相悖自食其言,元无忧倒不理解了。 面对这泼天的屎盆子,高长恭也没傻,当即拉着元无忧的手不肯走,底气十足的强调: “我没做过那种事!跟别人没有,跟你也没有呢。” 元无忧自然相信高长恭,便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抚,转头看向齐国主,质问道: “齐国就算急于撵走孤,也没必要闹出这么荒谬的故事吧?散了吧,兰陵王的为人孤最清楚。” 元无忧心里记挂着高延宗,便执意出门,顺便帮高长恭轰走了一屋子好事人群。 高纬自知理亏,便派了展子虔的儿子,护送元无忧去隔壁安德王的营地。 元无忧不想多事,便任由他带路。 *** 夜色已深,旷野充斥着虫鸣蛙叫。 安德王部,中军帐内。 高延宗只穿了白色中衣,身披绛红色军服外衫,正坐在木榻一侧,对着小桌上的汤药和晚饭出神。 忽然就听见门外传来通禀,说“华胥国主到——” 他尚未开口请进,那人就自来熟的掀帘子进来了。 回到齐营的小女帝,已经换上了绛红色军服,高束马尾,腰悬佩剑,一如既往的飒爽。 高延宗启唇刚要说话,便是一串咳嗽。 元无忧刚到门口,一听这动静,赶忙朝他跑过来,“阿冲你怎么样?怎么咳成这样?” 望着跑来坐到床边,伸手就来搀扶他的姑娘,高延宗本来憋了一肚子话,在看到跟在她身后走来的少年时,登时眼珠子一厉! “他…是谁?”他纤细的长睫一掀,不屑一顾地瞥了少年一眼,便目光锐利地瞪元无忧。 她随口道:“是展子虔的儿子,来给我引路作陪的。” 听到女帝介绍自己,少年欣然来到安德王的病榻前,躬身施礼: “小人展新月,拜见安德王!” 高延宗只哼了声,没搭理他,展新月便自顾自地冲元无忧道, “国主既已看过安德王无碍了,该同我回去了吧?国主和父亲嘱咐我,一定要带您回去夜谈书画的。天黑路滑,再晚了恐怕耽误安德王养伤,也不方便走夜路。” 闻听此言,高延宗对眼前这小子的厌恶之心达到了顶峰!自己生不如死的时候,终于抓到元无忧这棵救命稻草,关键时刻,她却被这帮人叫走了! 直到两个多时辰后才回来,更可气的是,叫走她的人,此刻还当着他的面,对她献殷勤。 幸亏高延宗不是那闷头吃亏的人,他直接伸手扣住身侧姑娘的手腕, “哼,你还说会寸步不离的照顾我,转头就照顾别人去了。” 这话说的,让元无忧哭笑不得。 “啧,阿冲哥哥吃醋了?你听我解释,这些事儿还得从齐国主那头说起……” 许是这位女君讲故事太令人沉浸,被有意忽视的展新月都站在那里听着。 他望着对安德王喜笑颜开,一口一个“我”和“哥哥”的华胥女帝,发现她在安德王面前,真是毫无国君的架子。 原本高延宗只是吃醋,听完了才知道,得知高长恭不急着跟女帝圆房,就有人急着给她塞男人了。 他当然是一听就恼了! “什么?” 高延宗鄙夷地瞥一眼站那里的展新月,眼神锋利,甚至都不正眼瞧他。 “四哥居然同意,陪你出席选妃挑男宠的场合?他可是你未婚夫啊,就一点正室的面子都不争吗?你也是脏的臭的都吃的下,岂有此理!我们家又不是没有爹家人了,下次再有这种事,我替他吵架去!” 就在这时,展新月出声冷哼: “安德王不过是小叔子,尚未成亲就要干涉嫂子的家事了?谁说给女国主当面首就都是脏臭之流了?我家母出身东魏皇室,与女君可是本家远亲,不比安德王的生母低贱吧?” 最后一句话,直接戳高延宗肺管子上了。 第347章 正室觉悟 一个画师之子,居然敢贴脸拉弓嘲讽皇室宗亲!对象还是有活阎王之称的安德王?! 元无忧当时就被这小子的愚蠢给震惊了,她赶忙呵斥, “闭嘴!休要在安德王面前放肆!” 而后小心翼翼的扭头,盯着高延宗苍白的脸蛋。 展新月被她这么一吼,登时面露委屈,他的矛头就对准元无忧来了。 “女君!您就是活的太正派了,见惯了守男德的大家闺男,被流氓无赖这么不择手段的一勾引,就进套了,这种下三滥上不得台面的恋情,顶多就是个外室,哪有端庄的正室会是这种做派?” 高延宗只冷笑, “呦,还跟本王论做派,跟女帝攀亲戚呢?自古出身有底气的人,才会追求所谓公平正义,实际上还不是享受着特权?本王确实出身不堪,没有家族依靠,所以最不知廉耻没有底线,你满意了?” 元无忧这一晚上,听了太多对骂和闹剧,比起这帮人以下犯上,对高延宗不尊重…而高延宗自暴自弃的反应,最让她恼火。 此刻她也是烦透了,厌恶地挥手斥道: “不得放肆!你立刻滚出去,孤与安德王还有话要说。” 被女君下了逐客令,她语气还那么不容置疑,展新月就是再不甘,也只能落寞的离开。 等外人走后,元无忧赶忙回头找高延宗。 高延宗本来就身量单薄,现在病重,只穿了一件中衣,那消瘦纤弱的肩膀,连一件外套都挂不住。 她瞧着就觉得心疼,便伸胳膊一揽,面对面把男子抱在怀里。 高延宗抬手胳膊想抵挡一下,还是顺势被她搂进了怀里,抵着她蓬软的胸口。 感受到了华胥女帝的威风霸道,男子索性把下巴挂在她肩头,双臂顺势搂住她的后脑,冲她耳畔瓮声瓮气地道: “你也看到了,我平时过的什么日子……他们顶多人前尊重我,人后都看不起我…” “那是他们都坏,以下犯上的贱种都不是好东西。”顿了顿,元无忧余光瞟见床脚有一摞书,最顶上的一本赫然叫《女帝嫂子狠狠爱》……她登时促狭地笑问, “我来时的路上,看见你让部下查封颜之推写的禁书了,那些书在哪儿?我想看看。” 高延宗一听,赶忙抬起头,眨巴着褐色眼眸,一脸正色地道,“那些书乱人心智,用词粗鄙,没什么好看的,我都扔火堆里烧了。” 她了然地点点头,也不想逼他过分,又发现他领口露出紫红的伤口,元无忧根本不敢想象,蚂蝗是怎么把他白嫩的身体咬成这样的。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伤口没感染吧?还没上药吧?” 听她提起,高延宗奋力从她怀里挣脱,抓着她的手,指引着她往耻骨鼓包之处探索,而后咬着结痂的唇珠,嗓音沙哑: “我好难受…给我这上药吧。” 她感受着掌心下的软热,心口狂跳,登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高延宗此刻瞪着噙泪的桃花眼的样子,活像一只蛊惑人心的男狐狸。更过分的是,他语气温柔,缓缓倾身凑近她,道: “嫂嫂,求你疼我……” 元无忧下腹骤然一紧,憋了一口恶气,强忍着身体叫嚣的反应,冲他笑, “可是你在养伤啊,我不忍心,阿冲哥哥乖……我更希望能给你个正式环境,光明正大在我身边。” 高延宗已经铁了心想生米煮成熟饭。 他还想努力一下,外面忽然又来人通禀,说兰陵王派人到处在找华胥国主,就来安德王这问问。 要搁别人来打扰他,高延宗就恨不得提刀冲出去砍了,但如果来的是高长恭……他还是不甘心地拉住她的手,眼眸微眯, “四哥是不是……怀疑我们了?” 元无忧摇头,“兴许是为了我把他和郑观棋捉*在床的事,要向我解释呢。” 高延宗顿时愣住,“啊?那怎么可能?” ——而这次,元无忧来到兰陵王营帐门前时,已经需要通禀卫兵了。 俩人之间从此后,就恢复了之前的规矩,毕竟未婚的大将军,自然要规矩守礼一些。 华胥女帝在门口等着兰陵王“请进”,却见里头忽然有人掀帘子出来,竟是郁久闾军师。 军师一出来,直接给了门口的卫兵一嘴巴,张口就骂: “蠢货!兰陵王妃你不认识了?” 而后高长恭顶着白糯的俊脸出来时,只语气平静地把卫兵撵走,然后一把扣住元无忧的手,把她带回屋里后就满眼委屈,惴惴不安。 “你刚才去哪里了?是不是国主又塞给你什么男宠了?有我好看吗?” 元无忧尚未来得及说话,高长恭就凑到她身边,皱眉道,“这股香气,怎么有些熟悉?” “没有男宠的事,高延宗浑身是伤,我刚才去给他送了些药,顺便陪了他一会儿。” 她的坦诚让高长恭松了口气。 “就算你收下了他们,我也不担心失宠。毕竟我没有经验,一切都是你教的,你亲身养成t教的,不会比不过外面那些有经验的。” 高长恭顶着黑润的凤眸,委屈又真诚地望着她,元无忧对他的委屈隐忍表示不解, “高长恭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每次别人当面挑衅你正室的尊严,你都逆来顺受?你这么勇猛的人,打仗毫不含糊,我以为你吃醋是会喊打喊杀,结果怎么…都不如宇文怀璧锋芒毕露?” 高长恭叹息, “我不敢,我没资格。我就算和你成亲也是高攀,而且国主给你塞人的理由……就是训练我服从和贤惠,如果我表现出嫉妒女帝的后宫,就会遭到国主的打压制裁,你也会厌恶我。你如果真喜欢别人了,就更有理由抛弃我了。” 这话说得,让元无忧心软的一塌糊涂。她忍不住伸手搂住他细窄的腰身,埋在他颈窝感慨。 “高长恭你真是的,这么卑微的小可怜儿……进后宫不得成天受欺负啊?我哪舍得,你值得拥有全天下最好的,我还自卑自己的功绩不如你,想开疆扩土配得上你呢。” 高延宗抬手箍住她的后背,笑道, “因为我相信你啊。如果你心里有我,自然不会让我嫉妒伤心,不会让别的男人踩在我头上。如果你心里没我,我嫉妒就是罪名。” 元无忧点头,“这话说的,这才是正室的觉悟和胸襟大度啊。” 明明高长恭是个憨包什么都不懂,可他的言谈举止,简直是世上最懂的人,他知道怎么以退为进,示弱拿捏她。 这边兄嫂二人刚重修旧好,门口就来人急匆匆大吼道:“女君救命啊!安德王蚂蝗毒发作,上吐下泻都尿血了!” 第348章 只可意会 屋里的俩人一听,赶忙分开怀抱,推门出去。高长恭担忧弟弟,也要跟着,但被报信的小兵拦住了。 “安德王的病状隐密,兰陵王一来,恐怕女君不敢发挥,耽误救治……” 那小兵一咬牙,红着耳朵劝道,“兰陵王还是……把女君借我们安德王一用吧。” 高长恭愣愣地点头,“好。” 然后推了元无忧一把,“快去!” 元无忧深深地看了那小兵一眼,这位兵哥正是之前,查封颜之推禁书那人。 他被看得露怯,赶忙扭过头,在前带路。 她抬腿跟过去。 …… 安德王的中军帐内。 高延宗一闭眼就是萧瑟对他的羞辱,是那密密麻麻的蚂蝗之刑。这让他一到独处之时,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彷徨不安。 此时听见女君站在门口,不肯进屋,更是嗷唠一嗓子喊出来:“元无忧!你过来!” 语气是凶悍的,嗓音是嘶哑的。 元无忧赶忙进屋,一掀帘子就被门口的男子拽进去了,她只觉被拽进了狐狸洞。 高延宗抓着她的手腕,小声问,“四哥没跟过来吧?” 元无忧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只穿了一身纯白中衣,她目光下移。 “不是说上吐下泻,都尿血了吗?” 男子摇头讪笑,“不这么说,你哪来的正当理由来见我啊?我没有中蚂蝗毒,我又没被蚂蝗钻那个…里,才不会尿血呢。” 一听自己上当受骗,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元无忧都不用猜,她当即甩开他的手, “既然没事,我去催一下你的药。” 高延宗见状,赶忙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身。质问, “又要走吗?你就喜欢关键时刻不做吗?” “你今天受了伤,我知道你太无助了,我不能趁人之危。” “你知道我今天怎么过的吗?你今晚要是不留下,明天只会看到我的尸体!” 元无忧赶忙呵斥,拿下他的手,缓缓转过身。“别胡说!今晚发生的事太多了,你大哥还替你着急呢。” “我知道,但在我的中军帐外,不会有任何人敢来打扰,你尽管和我…就算有人听见了,也不会敢来找你麻烦。” 元无忧突然发现他手里的白瓷瓶,怪不得她闻到了酒香四溢呢,“谁给你的酒?” 高延宗咬了咬唇,还是决定坦白。 “是皇上。他说了高长恭和郑观棋的事,他怕你生他的气,离开大齐……” 他话音未落,她就一把夺过酒瓶。 “酒里有迷药吧?还是*药?这药是想给我下的,还是给你哥?” 高延宗一咬牙,缓缓拿细瘦的手,颤抖着掀开衣襟,眼神乞怜, “我本来就一身排骨不好看,现在被蚂蝗咬的浑身是疤,更丑了,不用药,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元无忧看着他这副自暴自弃的样子,觉得可笑,更加攥紧了药酒,“你确定要我喝?再不走,你就是解药。” 高延宗咬了咬唇珠血肉模糊的下唇,含情的桃花眼眸颜色发深,他坚定地点头。 “我们…都不希望你离开大齐……” 元无忧冷笑一声,当着他的面把药酒喝下去,而后嗓音低哑,“那就,别跑了。” 随着她把白瓷酒瓶摔在地上,身材瘦长的男子被姑娘搂腰抱起,她大步走向床上。 高延宗贴近她的脸,颤抖着来亲她。 元无忧登时忍不住把男子腰肢搂紧,跌跌撞撞摔到床上,倾身压上。 高延宗本就只穿了一件里衣,此时被她直接扯开衣襟。 赫然露在眼前的,是一个个紫红色的、被蚂蝗*出的大大小小的伤口。 单上身都是密密麻麻,把正常的白嫩肌肤分割成一块块的,更别提别的地方了,只怕他浑身上下这样的伤,更是数不胜数。 当自己丑陋的上身*在她面前时,高延宗突然爱y全无,围绕在俩人之间的氛围,也只剩他难以平复的胸口。 他心虚彷徨地扯回自己的衣襟,看向她。 “我忘了…自己这个样子了,我也觉得挺狰狞恐怖,要不…要不今晚算了?” 迎接他的却是,迎面一吻! 高延宗被狠狠亲了两口,再次被放开时,睁大满含水汽的眸子看着她。 眼前的姑娘眉眼邪狞,笑的势在必得。 “什么算了?今天你就是有一万个借口想逃跑,我都要你!” “你…” 高延宗本想问她,是真不在意自己身上丑陋的伤口,还是上头,她突然就贴脸过来,把他看得呼吸急促,喉结上下滑动,不敢吭声。 高延宗睁大了桃花眸子,眼睁睁看着姑娘再次俯下身,举着他两只手,把他抵在床褥上。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头顶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妹妹别闹…”他试图让手腕挣脱她的钳制,但动作很小。 “你就喜欢把我摁住欺负是吗?” 她笑吟吟的冲他吐热气。“我就喜欢这样压制着,享用“床宝”。” “我…我害怕,别这样…我有种被强的感觉……” 他模样凄惨可怜,她确实心软了,便松开手,去解他的腰带。 高延宗两只手细长白嫩,此时手心攥着湿汗,慌忙地摁住她的手。 “怎么,不愿意了?” 元无忧一眼望去,他满眸深情又委屈。 “我愿意,可我没有实战经验,你先教教我行吗?” 她抬手点在他唇上,语气平静。 “我最后问一次,你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病急乱投医?” 高延宗微怔,抿唇浅笑,“别说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也许比四哥要早。” 提及高长恭,元无忧此刻倒有些尴尬。 男子却突然搂住她的后颈,把她压向怀里笑问,“四哥说你喜欢一边征求意见,一边礼貌的t戏他,所以你在这时候一次次逼我承认,就是想把罪责都推给我吗?” “当然不是。我承认,是我想要你。” 高延宗面色潮红,羞愤又傲慢地哼声, “又怪我不要脸是吗?还不是你欺负我!” “这次算我的,我要开始…得罪你了!” 他耳根却瞬间红透。 高延宗抿唇,不敢表现出来脆弱,生怕她不敢继续了,便扯出一抹讨好的苦笑。 “你不是要教我呢么?继续啊。” 随即迎接他的,简直是酷刑!这姑娘是身体力行,以上位者的姿态教他。 第349章 夜宿枕畔 直到后半夜才云歇雨晴。 高延宗都昏沉地睡去了,那只白瓷般的、筋骨分明的细手里,还抓住她一缕秀发。 男子那张白嫩的俊脸上,仍铺着余韵未消的红,湿润的长睫细密,唇珠微肿。 元无忧想起身,干脆拿刀割断头发,从他枕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顺手给他露在外头的白嫩削肩、密密的盖上被子。 直到她下地,利索的穿衣服时,元无忧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床上睡容安静的男子。 她不禁露出怜爱的笑。 今天晚上,确实把这个病患累着了,不止嗓子哑了,完事也倒头就睡。 当元无忧从大帐掀帘子一出来,发现门口守着个红脸少年。 阿渡眼神阴鸷地瞪了她一眼,又傲然道。 “他动静这么大,我还以为你要杀他呢,幸亏我用你的名义,把他的卫兵都撵走了。” 她清了清嗓子,威胁道,“不准说出去,这是咱们仨的秘密,否则我把你也办了。” 阿渡哼道,“你真是个昏君!禽兽!” 说罢,悄悄红了耳朵尖。 元无忧凤眸微眯,伸手将少年的削肩膀拉到怀里,“快回兰陵王的营地去叫一桶热水,送到我帐中。” 她看了眼身后的帐子,续道,“顺便知会他的卫兵,给他也准备一桶。” 待元无忧回自己大帐,本以为没人发现,却得知冯令心就在自己帐内,等了半夜。 而冯令心跟她一见面,就笑问她,“姐姐今晚这么精神振奋,开荤了吧?” 元无忧讪笑,“如你所想。” 冯令心点头附和, “安德王遭受大难,正是内心空虚无助之时,就他那个g引法,居然今天才和你春风一度,我差点怀疑姐姐是石女。” 她叹了口气,“我和高长恭还吵着架呢,就把人家弟弟给*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高长恭。” “是他固执又偏激,把你推到他弟弟身边的,我看他就没拿你俩的感情当回事,又不给*,还说翻脸就翻脸,真以为除了他你就没别的男人了么。” “话也不能这样说,他有他的考虑,他应该是想和我成亲的,只是清醒的知道…他是齐国顶梁柱,我俩只能暗中藕断丝连。” “你俩又没成亲,就算成亲了,他帮你张罗娶夫纳侍也是应该,娶了他弟弟,兄弟俩起码比外人更能向着他。更何况,兰陵王又不给你*,除了长得好,身体看起来很能生的样子,我看他哪都不如安德王。” 元无忧生怕冯妹妹再说下去,被隔壁中军帐里的高长恭听见,赶忙打断! “不得胡说!高延宗也不想让高长恭知道。” 姐俩相顾无言。 冯令心还是补了句,“我觉得安德王这家伙挺值得的,他至少敢拼敢冲,又没兰陵王那些背负,用来暗度陈仓正合适。” 元无忧摇头苦笑,“怎么你和齐国主一个口风啊,估摸着整个齐国,就你俩在撮合我和高延宗。” 提及高纬,冯令心当即就没了好脸色,转而岔开话,看向她道: “姐姐今晚来回折腾不累吗?是怕被兰陵王捉*在床,才跑回来的?” “你这不明知故问嘛。” “那你怎么跟安德王说的?今晚他可是毫无保留的给你了,拿你当救命稻草,你把人吃完了拍拍就走,真像个负心女。” 元无忧噎住了,总不能直说,高延宗连事后的体己话都没来得及说,就睡着了吧? “啧,这……我倒不是不想负责,只是我现在陷入两难。” “反正你跟兰陵王都闹得难看了,不能再对不起另一个了啊。快回去找安德王吧,我今晚在你屋里替你守着,你要是处理不好安德王这事儿,他可不像兰陵王那么遇事就退缩,不敢承认,他指定会报复你。” 元无忧:“……” …… 清晨。 高延宗醒来时,发现身边躺着个人,第一反应是愣住,沉思,然后低头瞅一眼自己身上穿着呢,这才掀起被子想溜走,刚起身坐起来,就抻到了。 “啊嘶!”高延宗发出惨叫,慌乱无助地倒回了床。 这时旁边的姑娘坐起来了,元无忧身穿的红色军服衣冠整洁,琥珀眸子微眯, “你要跑?溜的很熟练嘛?”嘴上说着,她人已经过来掀他被子了。 “抻到了?” 高延宗赶忙摁住她的手,咬住下唇,摇头制止道,“我我我,小伤……” 她趴在他身边,眼神戏谑。 “是不是你跑了,就不认账了?你溜的很熟练嘛?” 高延宗猛摇头,“我不是那种熟练……我又没和人同*过,看见身边躺着人,当然要跑啊,不然被讹上了怎么办。” 顿了顿,男子眼神委屈,“我有没有经验你还没试出来吗?是你想不认账吧?” 她轻笑,“我认啊,只是觉得很新奇,你又青涩又挺懂的,怪不得能伪装风流。” 红衫姑娘一手撑头,斜躺在床边,那肩头到细腰的窈窕曲线,别提多y惑了。要是从前的高延宗,看都懒得看,但现在他开了荤,是真的看她一眼…都会脸红心跳。 高延宗忽然伸胳膊搂住她的脖子,把她从床边带到自己身边,直接箍着她的腰背,撒娇一般,把她抱的结结实实。 “哼,我哪有那么风流啊?就你们捕风捉影,编排我。你是昨晚一直没走吗?我是不是太没用了…让你等了我整晚……” 这话问的…元无忧愣了一下,便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是啊,我怕你以为我吃完就跑了,是个负心女。” 男子闻言,便笑着把白嫩的脸颊、和毛嘟嘟的眼睫毛,在她额头上蹭,叹息道: “臭妹妹!在我睁眼看到你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栽了,我突然愿意为你对抗所有人,我活了二十七年…从未此时这样安心过。” 此刻,元无忧突然感谢冯令心昨晚的金玉良缘了,她回来还真回对了。 高延宗语气从未这么温柔,缱绻。 他不只是在自说自话,还是真情流露的,用那沙哑低沉的嗓音,柔软地说着: “被爱果然会让人生出勇气,你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你和被窝都好暖和……” 第350章 药人体质 元无忧被他搂的太紧,感觉他的毛脑袋像只大猫似的蹭自己,撒娇的她心都软了。 “怎么突然这么黏糊了?想要了呀?” 高延宗摇头,“不是,就是突然意识到我有媳妇了,我是说…咱俩只能在c上当一会夫妻,还不许我放肆的抱你呀。” “我快喘不过气来了,你再这样衣衫不整就贴合我,别怪我大早上就战斗。” 高延宗顿时手臂僵住,讪讪收回双臂,并把被子拉到脸上,“我我我…身上就剩一块好肉了,禁不起折磨,我继续睡了。” 于是一上午,高延宗都躺在大帐里。 高延宗一直昏昏沉沉,睡不醒的样子,却拉着躺在身旁的,元无忧的手哼哼唧唧,长睫毛眨巴着,就是不肯睁眼。 “我好难受…浑身伤口都疼…” 男子沙哑着嗓子,小声抱怨着,忽然听到一声忍俊不禁的笑……他侧过头,发现她正眼神明亮的盯着自己。 高延宗登时恼羞成怒,“笑什么笑!你一个出力的…怎么还这么精神啊?” 她明知他在不甘心什么,还是故意点头, “可能是你的药性体质腌入味了吧?我发现,你这身体确实比你的血更滋补,让我y罢不能。” “哼,我投怀送抱,正中你下怀是吧?” 元无忧不禁伸手来揉男子的脸,打趣: “不想起床,那我陪你躺下?” 吓得男子骤然睁开眼,双手来抓她的手,“别,我还没恢复…” “年轻男子就该气血方刚,你昨晚不是表现挺好的嘛?” 高延宗脸颊腾然一热,沙哑着呵斥。 “别提昨晚!……大白天的多不害臊,我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姑娘缓缓从床上挺身而起,坐在他枕边,拿瘦长的指头摩挲着高延宗的下巴,对着他细嫩的肌肤爱不释手。 高延宗更是耳朵都红了。 “你是真喜欢和我亲热吗?还是将就配合我?这么温柔,我好怕你下一刻掐死我。” 元无忧挑眉,“我什么时候那么绝情了?当然是真心被你魅惑住了啊。我的阿冲弟弟是床宝。” 男子眸光明亮,也情不自禁往她怀里靠去,小声私语:“你是因为事后清晨,才对我这么温柔,陪着我的吗?你对别的男子第一晚过后,也是这样体贴的哄人吗?” 元无忧一愣,虽然笑着眯起琥珀眸子。 “我就宇文怀璧一个通房,还是在三年前。我都不记得事后了,当时在华胥皇宫里,有的是宫人伺候他,可你只有我。” 得到了满意的回复,高延宗忽然伸双臂来抱她的胳膊,笑哼哼地把她往怀里搂。 “这么说,除了四哥,和你有关系的男人里,我也可以排在前三了?” 元姑娘拿指腹恶意摩挲他幼嫩的唇瓣,望着高延宗骤然愤恨不满的眼神,笑弯了眼。 男子作势咬她的手指,哼哼, “你居然不回答我?看来你有别的喜欢的男人了,你只喜欢*我。” “吃醋啦阿冲?你还要我承认什么?是,我三年没碰过男人,是你引诱我破戒…的。” 男子闻言,眸光一亮。 “你这么说,我突然有信心了,甚至想趁热打铁,多和你磨合,让你心里有四哥,身边有我,和我这个药人,你还能补身体呢,就让那个鲜卑狗皇帝靠边站吧。” “不是吧,这就坦然接受自己药人的身份了?” “药人怎么了?我还要让你天天想*我。” 元无忧把手顺着他衣领,滑到胸膛,沿途引起一片颤栗, 忽然间、元姑娘翻身压上,另一只手抬起高延宗满含羞愧,又隐忍不发的脸。 “可以吗?” 高延宗与她四目相对,情不自主地微眯桃花眼眸,卧蚕弯弯。 他抬起细瘦的指头捧住她道脸,低沉的嗓音在此刻轻柔又绵软, “你不可以,还有谁可以呢?” 俩人相视一笑,他忽然单挑一条眉毛,傲慢地促狭道, “昨晚我可是等你累了才睡的,可不是我晕了啊,华胥女帝不会不行吧?” 元姑娘微眯瞳仁,戏谑笑着, “呦呵?挑衅我?这是你自找的啊。要是今天下不去c,可别怪我。” “啧,我好歹是个男人,能在这种事上怪你?你有没有那本事,我很怀疑啊…” 别说元无忧了,换二一个人也受不了这种挑衅啊!于是她恶狠狠地扑身压下。 被掐着脸亲吻时,高延宗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哎呀!”就成了案板鱼肉。 当把布满紫红伤口的躯体,从布料底下剥离出来时,俩人之间的热乎劲儿顷刻便冷了几分。 即便她看了只是目光一沉,高延宗还是难堪自卑起来,赶忙制止她的手,挤出个笑脸冲她哄道, “我伤口疼了,今天算我认输,我们改天再亲热好不好?” 她自然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又不能直说出来打击他的自尊,无奈摇头,“我怕你伤口疼,不是不想碰你,今后你要乖一点积极喝药,别让我担心,就算疤痕去不掉,我也会喜欢你,包括你这身龙鳞。” 高延宗叹了口气,“龙鳞吗?你可真会哄我,那我以后…会尽量对你乖的,尽量。”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喊: “安德王!琅琊王求见。” 元无忧登时脸一垮,“臭小子怎么在这时候来了啊,坏我好事。” 高延宗憋着笑,拿手轻推身上姑娘的肩膀。 “起来吧,又不是没机会了,我跑不掉。” 于是他赶忙找了件绛红色军服穿,但毕竟受伤严重,是元无忧帮他更衣的。 因为更衣耽搁了会儿时间,等高延宗和元无忧一出门,发现门口是琅琊王和一个半大的男孩子。 她意外的问,“这是谁啊?” 高俨却对元无忧怒目而视,“你俩怎么这么久才出来?你把我五哥怎么了?” 高延宗赶忙呵斥,“仁威不得无礼!我身受重伤行动不便,才让国主帮忙的。再说了我都伤成那样了,她还能干什么?” 高俨将信将疑地看一眼元无忧,试图在她脸上找出什么问题,“真的?” 第351章 南陈皇子 她还没说话,高延宗就指着孩子问: “他是谁?” 小少年比高俨矮了半个头,此刻恭敬严肃地作揖行礼道: “在下陈叔卿,南陈五皇子。” 元无忧目光警惕,皱眉,“南陈皇子怎么会在这里?” 高俨道:“是陈朝太子派他来送信的,听说近日萧家勾结北周和后梁,意图复国,陈朝愿与大齐结盟,联合诛灭萧家。” 高延宗并不愿掺合这些事,只漠然问, “既然如此,他应该在国主那头,为何来本王营帐?” 高俨抢先道:“他和他表姐萧二娘,在送信的路上被追杀,他表姐就是你那个当过窑姐的部下,我碰巧救了他们俩,萧二娘让他跟着我来找安德王,还说她儿子也在你军中。” 高延宗皱眉,“萧二娘?你说萧叶?” 得到高俨肯定的答复后,这位南陈小皇子也不关心表姐和侄子了,只是呆呆地盯着高延宗那张俊脸,发出感叹: “这位就是安德王吗?长得真好看啊,不愧是专出美人的高家。” 闻听此言,高俨横了陈叔卿一眼,撇着嘴讥诮道: “我家安德王好看吧?其实他哥兰陵王更好看,这样的国色美人,臭女人拥有两个。” 元无忧听着不对,狐疑地看向高俨。 “哈?哪个臭女人…不会是在说我吧?” 高俨也不理会她,直奔高延宗走去,这个到高延宗胸口的半大孩子,只能踮脚打量他,在他身穿的绛红色军服上,揪揪这里摸摸那里,还突然一把扯开了他衣领!露出明显区别于蚂蝗咬痕的艳红色吻痕。 当细嫩又脆弱的肌肤突然被暴露在外,高延宗慌忙拉进衣襟,后退一步远离高俨,低头冲他厉斥,“高仁威!你——” 高延宗只来得及喊出高俨的名字,高俨骤然目光凶锐地瞪向元无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怒道: “你们…你们居然偷欢?你把我五哥当什么了?你都要和兰陵王成婚了!” 此话一出,把一旁的陈国皇子都听傻了。 高延宗唯恐事态控制不住,当即一把捂住他的嘴,“别胡说!你小孩子家家的……” 高俨人小鬼大,挣扎着掰开高延宗骨节分明的细瘦指头,怒瞪面前红着耳朵的兄长。 “哥你疯了?她们母尊哪有好人?她不就是把你从那个毒妇*下救出来吗?你怎么能堕落到……失身给这种混账…呜呜!” 高延宗再次捂住高俨的嘴,低头勒令。 “闭嘴!别污蔑长嫂了,你非要把我昨天被侮辱的事散匀实吗?你要再敢嚷嚷…我就把你送回琅琊封地去!” 高俨愣住,随后委委屈屈地道, “哥……哥哥别恨我,我关心则乱嘛。” 比高俨居然知道高延宗遭遇更离谱的是,高俨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 元无忧人都傻了,“你们平时都教小孩子什么啊?高家拿这种事当胎教吗?” 高延宗眸光微润地看着她,唇珠微翘,语气难堪道:“你别问了,咱们出去再说。” 于是一行四人,两大一小走在出营地的路上,元无忧才知,高延宗因为自幼丧父,被叔父接到邺城住的缘故,便从小看着高俨长大。而俩人关系的拉进,是因高俨偶然撞见高延宗差点被强,便直接喊了禁卫军救他,闹的沸沸扬扬。 虽然此事后来被压下去了,高长恭也把高延宗接到了自己家养着。但高俨从小到大一直跟高延宗最为要好,一口一个哥哥,喜欢高延宗的程度,比他亲哥高纬高出不知多少,甚至跟他父皇提出过大哥高纬不如自己,劝爹废长立幼的事。 并且答应高延宗,自己若成储君,一定封他当亲王,当兵马大将军。 这边撺掇老爹废长立幼的事儿没成,高俨又撺掇跟高延宗研究帝王之术,说大伯文襄帝这支六个儿子,也就高延宗是当皇帝的料,诸如广宁王有谋略没胆子,兰陵王有勇无谋…… 元无忧听说至此,只暗自摇头,高家皇室有这么俩兄弟当政,齐国的未来真是一眼望到头。 故而早熟的高俨,对高延宗这个受过重创,对体肤之欲有畏惧的哥哥十分重视,原本他防高延宗找个五嫂,跟防贼一样。 但自打知道了高延宗昨天,经历过什么样的惨案,不止被毒妇下药,还被蚂蝗给淹了…多亏华胥女帝杀光敌军目睹者,把人闯边关、挟天子的抱回来,高俨觉得就算多个五嫂,只要能对他哥好,也不是不行。 经过一路上的闲聊和复盘,高俨想通了,他居然悄悄拉高延宗袖子,劝慰道: “都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早知道昨天对你的伤害这么大,我宁愿希望是被臭女人干的。” 结果自然换来了高延宗的白眼。 高俨又讪笑道, “但是吧,我不是反对你俩,我是反对她又当四嫂又当五嫂。她要坐享齐人之福,也要有那保护你俩的实力啊。” “……”元无忧一时语塞,还没说话,身侧的高延宗,便突然伸出手来握住她的。 十指紧扣那一刻,她感受到掌心的温柔,愕然抬头看向高延宗,随即收到他顶着那张白嫩的俊脸,抿唇露出个甜美明艳的笑来。 元无忧瞬间放下心来。 几人刚走出安德王的营地,往兰陵王的营地走去,迎面就瞧见了个红袍银甲的女将,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女兵。 狭路相逢,尚未走近,来者便扬声讥诮: “呦,安德王这是…跟嫂子献身成功了?” 牵着手十指紧扣的俩人,循声一齐看去,发现来的是郑观棋,更加尴尬了。 高俨看到郑观棋还愣了一下,“放肆!你是何人啊?敢对安德王如此无礼?” 郑观棋道:“臣见过琅琊王。臣是陆女相门下的尚书,出身荥阳郑氏,论辈分是安德王的表姑,华胥女帝的表姐。” 在郑观棋自报家门的功夫,高延宗赶忙松开紧握的双手,那只手紧张地垂在身侧。 迈步走近的郑观棋,自然把俩人的互动、和高延宗的局促不安尽收眼底。 她翘唇讥诮道: “啧,在老娘面前装什么纯情少男啊?高延宗,你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吗?” 第352章 会带孩子 郑观棋鄙夷的目光,轻蔑地瞥了高延宗一眼,转而落在眼神阴鸷的元无忧脸上, “唉,高延宗就是个装纯的骚货,华胥女帝居然还真信了?对他这么怜惜?恐怕您也没见过雏男,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吧?” 郑观棋话音未落,高俨就怒道: “大胆!本王面前轮到你充大辈儿了吗?竟敢当面贬损安德王?你是陆令萱门下的狗腿子是吧?本王要到胡太后那去告你!” 郑观棋不慌不忙地笑道: “殿下您还小,不懂大人的事,乖乖站到后面去,这是我和我表妹的私人恩怨。” 郑观棋看向元无忧,挑眉, “怪不得你昨晚,对高长恭失身不以为意呢,原来早跟他弟弟私通了?果然啊,再正直的人都喜欢骚情的,只是你贵为一国之君,为了这么个骚狐狸名誉尽失,值得吗?” 闻听郑观棋此言,高延宗紧张地偏过头,看了眼元无忧,她却回手抓住他满是冷汗的掌心,眼神锐利又坚定地道: “高延宗是我的人了,自然由我来怜惜他给他底气,他的为人我最清楚,轮不到你在这儿污蔑!无论谁来挑拨,我都会守护他。” 这话给了高延宗底气,但不多。 现在她和高长恭情比金坚,是人尽皆知的兰陵入阵、玄女破阵,自己私通长嫂,怎么也说不过去,见不得人就是见不得人。 随后,在高俨的骂阵下,郑观棋理亏地扭身走后,高延宗也不忘嘱咐元无忧, “今后你在外,不要透露和我有私情的事了,我承认…昨晚我头脑一热就和你睡了,我没后悔,我知道这样做很可耻,我和你同床……那个了,只希望你能对我好一点,信任我陪着我。” 这话听的元无忧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她瞧着高延宗神情恹恹,底气不足的样子,只叹了口气,郑重道。“是我对不住你。让你跟我在一起后,反而变得没底气和忧郁了,我会尽快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让你有作为我情郎的自信。” 高延宗闻言,长睫一掀,那双桃花眼眸里深情浓烈,嘴角却勾出个晦涩的笑。 “我不配,你和四哥才是旗鼓相当的天生一对,我私下里亵渎玄女,已经十恶不赦了,我不能…让你再背负骂名了。你有这样的心,就够了。” 眼前的姑娘固执地摇头,琥珀眸子里是明亮的坚定。“我不会辜负你的,除非你不愿意接受我的负责。” *** 堵阳城外是一片郊野。 原本近日心情抑郁的高延宗,自打养伤期间接手了、照顾南陈小皇子这么一活儿,便被俩孩子生拉硬拽着,给带出来撒野散心。 一个琅琊王高俨,一个南陈小皇子,俩孩子都是十二岁,跟谁都疏远,跟华胥女帝也不怎么待见,唯独跟他亲近,能玩到一起去。 于是元无忧便站在旁边,看仨人在草地上蹦蹦跳跳,拈花惹草的嬉戏打闹。 因为高延宗浑身是伤,不方便剧烈运动,便都是俩孩子争抢着高延宗,一口一个“哥哥是我的!”“该轮到我和哥哥玩了!” 对于不怎么喜欢孩子的元无忧来说,她佩服高延宗带娃的能力,都佩服的不行了。 待晌午过去,几人坐地休息,俩孩子从包袱里掏出来时带的糕点,就着葫芦里的水吃。 只有元无忧去拉高延宗坐下,给高延宗擦汗递水,笑问: “他俩是小孩儿哥,你是大孩儿弟是吧?你也太会带孩子了,果然,未成婚的男子都是少年心性啊。” 高延宗哼道, “这还不是为了配合你这个少年老成吗?四哥喜欢奶孩子,我只喜欢养小男子汉。” “那这样,让小皇子拜你为义父得了。” 面对她满眼促狭地玩笑话,男子瞬间长睫眨巴,皱着一张白嫩的俊脸。“啊?我不要,我没比他大几岁,还是哥哥呢!” 陈叔卿掰着指头数完,而后抬头,郑重地道:“我跟五哥哥差十五岁,跟琅琊王同岁。”这孩子又看了看红衫姑娘,一脸天真地道:“跟女帝姐姐倒是差六岁。” 高延宗听罢,俊脸都绿了。 “好好好,跟我都差出一个你了是吧?你们都年轻,就我未婚先老……” 元无忧哭笑不得地揽过话来,“这样吧,高延宗论辈分还得管我叫姑姑呢,你拜我为义母,你跟高延宗哥俩也是同辈了。” 陈叔卿瞬间眼前一亮!“真哒?”而后蹭地从地上坐起,走向元无忧。 唯恐自己真多个小叔叔,高延宗赶忙气呼呼地拉开小孩子。 “不许胡闹!什么姑姑?华胥女帝是我妹妹,我俩之间各论各的,是平辈的知道吗?” 陈叔卿握住高延宗一条细长的手臂,顺势就整个人缠了上去,兴奋道, “她真是华胥国主吗五哥哥?你一定知道很多华胥国的事吧?快给我讲讲吧!好哥哥我想听!” 高延宗当场婉拒,顺便想推开小孩儿,反被这孩子几次三番的搂住细腰,连高俨都看不下去了,过来拉走陈叔卿。 而后高俨自己搂住高延宗,冲陈叔卿耀武扬威道:“这是我哥!轮到你抱了吗?” 面对俩孩子的黏糊纠缠,高延宗无奈,只好撅着肉嘟嘟的唇珠,求助元无忧: “妹妹救我!他俩好黏人啊。” 元无忧瞧着高延宗恢复精神的活泼,甚感欣慰。她哭笑不得地把高延宗从俩孩子怀里抢救出来,而后牵着他指节纤细的手,冲俩熊孩子严肃地宣示主权: “他是我的知道吗?他身上还有伤呢,我都不舍得碰他,你俩要是给他伤口抻开,看我怎么收拾你俩!” 高俨闻言,顿时气的面目狰狞, “看吧,我就说不能要嫂子吧?男人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高延宗瞪大了眼, “啊?你啥时候成娘了啊!臭小子你…不能学一句话就往外说啊!” 两大两小在草地里,原本嬉笑打闹挺快乐的,守邺人却在这时找来了,说是高纬要召回高俨。 当天地宽广的旷野,只剩高延宗和元无忧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第353章 来接孩子 在目送守邺人离开,确定连他们影子都看不到后,高延宗欢欢喜喜地侧过头,一把拉住元无忧的手,却发现姑娘耳尖红热。 “呦,怎么突然耳朵红成这样?我想想刚才自己都干了什么。” 难得见她露怯一回,高延宗旁若无人地搂住她的腰,坏笑着贴近元无忧的脸。 他那双桃花眼微眯,语气信手拈来地低沉、轻佻起来, “别害羞嘛妹妹宝宝,让我摸摸热不热…啊!?” 男子刚一凑近,反被她顺势搂住不盈一握的腰肢。元无忧迎着他透着浓郁侵略性的眼神,不甘示弱地贴脸过去。 “哥哥还敢挑衅?还是我昨晚不够努力。” 高延宗眼神躲闪,清咳着,“你…你刚才走神想什么呢?” 元无忧瞪着琥珀双眸,笑吟吟地看向他。 “想到这样的美人是我的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后悔,坚守二十多年折在我手里。” “哼,你以为我喜欢你啊?我就是利用你破个雏,以后挑明了,大不了我就自诩是你的情郎,我继续我行我素。” 元无忧发现,高延宗整个人都自信起来,明艳动人,好像浑身都在发光。 就在这时,从俩人身后传出一声: “女帝姐姐!您抱的太紧了,别把五哥哥勒疼了!” 一听到小孩子怯生生的嗓音,犹带建康长江水的糯音,高延宗吓得登时推开姑娘,跳去一旁。 *** 旷野郊外,天蓝地绿。 这俩穿红的年轻男女,刚得空亲热两句体己话,就被旁边穿绿的孩子看了个正着。 高延宗毕竟脸儿薄,当即从姑娘怀里撕了出来,转头对陈叔卿解释: “好孩子不要学啊……哥哥姐姐其实——” 他话说一半,就被破空袭来的一句“——安德王?”给打断了。 元无忧和高延宗循声望去,只见个白袍银甲的女将军,牵一匹白马走来。 没想到,在齐军主帅营地附近的野外,居然会遇到叛出齐国的萧桐言? 高延宗想起小皇子送信被追杀,自然以为萧桐言是来灭口的,当下把孩子拉到怀里。而元无忧也果断挺身而出,手握腰间的剑鞘,挡在男子和孩子身前。 红衫高马尾的华胥小女帝,此刻眉眼肃杀警惕,出声狠厉。 “你来干什么?自知死路一条,来替萧家向齐国投降的?孤替齐国拒了!” 高延宗一手掰着孩子肩膀,一手拽了拽身前姑娘的袖子, “别冲动,两国邦交素来瞬息万变,牺牲谁人都是常态,你别替大齐做决定啊……” 元无忧皱着眉头,侧头瞥了眼高延宗,嘴角微一抽搐,低声呵斥: “闭嘴!现在是我们华胥跟萧家的仇恨,你在后面乖乖等着!” 高延宗:“……” 萧桐言瞧着俩人互动自然,亲昵举止,扯出一抹了然的笑,随后恭敬地冲高延宗抱拳。 “舍妹萧瑟对安德王大不敬,死有余辜,我可不是来寻仇和替她道歉的。但因此得知,安德王和长嫂私通,也令我大吃一惊。” 高延宗心头一紧,目光骤然凌厉。 “你想说什么?竟敢威胁本王?” 萧桐言敛了笑意,眼神漠然地看向元无忧。 “我原本还看不惯安德王的风流呢,如今得知…他坚守的童贞因萧瑟从中作梗,便宜了你趁虚而入,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华胥国主你趁火打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延宗眼神湿冷,无助地看了眼身侧的小女帝。元无忧依旧目光锐利,忽然冷笑。 “原来江夏公主是来挑事的?孤的私事轮不到你来多嘴!孤心怀坦荡,所作所为,皆负的起责。” 萧桐言听她说要负责,莫名地笑容欣慰,还冲她身后的安德王眨了下眼,这才道: “只不过,我此次来不是抓奸。”随后,萧桐言忽然冲男子怀里的孩子招手: “小五,过来。” 一直瞪着大眼睛看热闹的陈叔卿,这才应声,“表姐怎么才来?” 萧桐言笑问:“信送给齐国主了吗?” 陈叔卿点头。 高延宗和元无忧面面相觑。 陈叔卿想离开,却被高延宗摁住肩膀,不放他走。高延宗赶忙问道: “你们俩勾结?那信上不是要联合大齐诛杀萧家吗?难道这也是萧陈两家的计策?” 萧桐言啧声道,“别问了,问多了搁在心里也是病。我们的任务只是给自家送断头信而已。还请安德王放小五过来。” 元无忧冷笑,“我要是不问,搁在心里更是病啊。” 高延宗却果断松手,把陈叔卿往前一推。 穿着青衫的半大孩子奔向萧桐言,走到一半,才回身冲高延宗作揖。 “多谢哥哥姐姐今日的庇护和照拂。叔卿不胜感激。” 待萧桐言接到了小皇子,这才拍着他的脑袋,冲高延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过去几年,承蒙安德王相救和照拂庇护,我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和她…在一起,我自己就深受情伤,也没什么能嘱咐您的,唯愿您不被辜负吧。” 高延宗听罢,骤然眼神阴寒,凶光迸射,目送着萧桐言扭头带着孩子离开。 见人走远了,他才收回视线,看向身旁姑娘。 “萧桐言明知陈叔卿送信,是要诛杀萧家余孽,还与皇子亲近,只有两个可能。” 对于剖析这些事,元无忧从未怀疑过高延宗的敏锐智谋,故而她点头附和, “怎么说?” 男子长睫一掀,褐色瞳仁望向太阳,目光几乎与光融为一色。 “第一个可能,小皇子给大齐的结盟信是假的。第二个可能…是萧家女明知陈国要杀她们,还是帮陈国送了信,这也正好验证了棘阳城外……萧瑟为何不要命的,置我于死地激怒你。” 望着高延宗的侧脸,元无忧瞧着他一脸冷静的提起昨日的遭遇,不禁重新审视起眼前的男子来。 “所以你倾向于后者?” 高延宗斜睨她一眼, “当然是后者对大齐的威胁小一些,但她们此举的目的,到底是领命赴死还是有后手,我更倾向于萧家女与后梁勾结,借此机会与陈朝撕破脸呢。” 元无忧心下一沉。 第354章 他遇正缘 她想到了萧桐言劫走玉玺的意图,只怕她早与后梁串通好了,打算借着萧陈两家撕破脸的势,浴火重生呢。 “不愧是你。仅凭所见到的三言两语,就能推断出整个事件的走向。” 高延宗闻言,单挑一条根根分明的眉毛, “嗯?听你口风,你一定知道更多内情,才会与我的推断不谋而合吧?看来你没打算与我分享线索啊,我知道帝王多疑,毕竟我……也没让你信任到那个地步。” 元无忧微微摇头,苦笑,“我不确定,而且有些事任由发展,才是最好的格局。” 高延宗眉心一蹙,“怎么说?你明明手握玉玺了,为何还任由天下大乱?难道你想浑水摸鱼乱世称王?” 她本不想多嘴,瞧着眼前男子一脸认真的逼问,元无忧还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很好,你已经参透帝王之道了。君王就是要拨乱反正,才有存在的意义。” 高延宗摘下她的手,不满地哼道, “你个狗皇帝!昏君!我原以为自己的脑袋已经够心机深重了,没想到你才是最可怕……” 高延宗话音未落,下一刻,身后却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 “安德王,华国主,好久不见。” 元无忧循声回头,却看到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尝草。 她却眼神莫名欣慰地看着高延宗。 高延宗抱拳拱手,“坤道,久未相见。” 元无忧也轻施一礼,“坤道怎么找来的?所为何事?” 尝草走近高延宗,目光打量他啧啧道,“安德王近日红光焕发,要改运啊。” 高延宗眉眼一抬,“哦?仙姑大驾光临,居然是来为延宗看相的?” “安德王从前是月沉沼泽光辉隐隐,明珠蒙尘时运不济,自打近日打破纯阳,便有破除迷雾,如日初升之兆。” 高延宗刹时眉眼一瞪,与元无忧对视一眼,还没开口,便被姑娘拉进怀里,挡在身后。 元无忧沉着语气道,“请坤道说明来意。” 坤道笑了声,“华国主怎么不打自招了?贫道并无恶意,只是来指点迷津。安德王这一生沉寂,却有帝王运,唯恐效仿蜀汉,只给汉家三两日体面的葬礼,贫道便道破天机。” 元无忧闻言,回头和同样愕然的高延宗四目相对,还没说出话来,坤道又道: “你今日已遇红鸾正缘,却非寡雀之正缘。贫道祝愿安德王得祥瑞傍身后,早日超脱旧日苦,安于德行,待时承运,定能匹配女君。” 高延宗被这几句哄的眉开眼笑,上前抱拳。 “借坤道吉言,本王定不负重托。” 尝草又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来,冲高延宗道: “贫道得知安德王近日身受重伤,连夜赶制了这盒‘洗铅膏’,可祛疤不留痕。” 闻听此言,高延宗目光微怔,下意识地看了身侧的姑娘一眼,却与她四目相对。 心知他的警惕,尝草呵的一笑! “安德王是怕贫道在里面投毒吗?倘若贫道真有心加害,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未到龙命德昌之际,身披龙鳞绝非祥瑞。” 这话说的虽然隐晦,但高延宗听懂了,不再犹豫,迈步上前接过“洗铅膏”,恭敬地躬身行大礼:“多谢仙姑指点迷津!” 坤道于是仰天大笑着离开。 直到坤道的背影再也瞧不见。 高延宗这才腿软,笔直如竹骨的身形四仰八叉坐在地上。元姑娘吓了一跳,赶紧去拉他起来,反被他拽进怀里。 高延宗眼眸涟漪,苦笑着,“怎么回事,明明我昨晚才和你迈到那一步,所有人都知道我失身失心给你了。” “别怕,就算公之于众,做王的男人,也不算辱没了你吧?” 望着她满眼戏谑又真诚,高延宗抿起唇珠,出气一般掐了一把她肩膀,元姑娘吃痛,闭了眼,咬着唇委屈地看他。 “干嘛?迫不及待又想要了?” 男子咬牙,“闭嘴,别提…” 元无忧觉得好笑,伸手从他锁骨抚到胸口,直到他眼神暗下来,愈发深沉。 “阿冲弟弟,怎么又开始矜持起来了?” 高延宗哼了声, “我本来就矜持,我没有和四哥抢媳妇的意思,我就是想利用你开个荤,现在达到目的了,我又不是…那方面强烈的人。” “奇怪,你真的不想要名分,不喜欢我?” 男子这才偏过脸来,蹙眉抿唇。 “我喜欢啊,早就说过我爱你了,可你对自己心里的男人…我四哥爱而不得啊,我应该是唯一一个给睡不用负责的吧?” “确实,是第一个,唯一一个。” “那这样,以后你别惦记四哥的童男了,和他发展感情就好,我对你予取予夺,也可以模仿宇文怀璧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你有我们兄弟俩就够了,别再被狗皇帝骗到北周去。” “……啧,原来你还是为了你四哥呀?” 高延宗挑着桃花眼,笑容玩味。 “我就是不想成亲,又想男欢女爱,我清楚自己这种烂泥里长出的怪胎,没资格要光明正大的爱,能勾搭你一天,算一天。” 见他如此自暴自弃,自嘲的话,元无忧默默蹲在他身边,目光坚定、真诚的道: “你是沼泽地里的莲花,腐朽的淤泥并未腐蚀你的内心,我很荣幸,能成为一块浮木,让你有片刻栖身。” 虽然她说的很隐晦,但高延宗还是都听懂了。他忽然眼神悲凉,望着太阳出神。 “我好像对你说过,我母亲…只是元氏宗亲的家妓,一个随便买卖送人的…家妓。但元大人待她不错,故而我对元家人,都有种莫名的好感,尊重,同时我又自卑。” 说到此处,高延宗目光看向元无忧,那双极美的桃花眼眸里,映出她的脸。 元无忧听着他沙哑、柔缓的嗓音,只觉得他整个人都要碎了。 “阿冲哥哥,你……” 他冲她笑了笑,打断道,“别安慰我,我不需要,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你的姓氏。” 顿了顿,高延宗别过脸去,依旧微眯起眼看向太阳,继续道: “母亲生的美,可只是个家妓罢了,父王想要就能得到。因为怀了我,才能做权臣的妾室,到底也是脱离了贱妓。我自幼也是这样…用脸讨好权贵,看人眼色行事。” 第355章 欲做毒花 “其实我不愿做四哥那种……出淤泥而不染的人。我从来不喜欢莲花,我只想做曼陀罗,往死里的有毒,带刺!连我的周围都要长满荆棘,把所有摘花的人毒死。” 高延宗用着平静的语气,诉说着自己一直装作满不在乎,又总被人取笑的身世。 尤其是最后几句,调侃的“毒花论”。 让元无忧心疼的不行,便伸手捧住他漂亮的脸,在他戏谑又深邃的含情目注视下,对着他的薄唇狠狠吻下去。 高延宗闭目享受,迎合,气喘吁吁时,她已将他放开,抱在怀里。 “阿冲,你值得拥有最好的,你值得拥有忠贞的爱情。” 高延宗笑看着面前的姑娘,唇珠微翘。 “以后,我也许还会对你做出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事……所以以后,我不信你嘴上说什么狠话,只要你私下里,还能对我狂野的占有,缠绵,我就当你还爱我。” “你值得世间美好,而不只是肉欲。” “等到……倘若你有和四哥感情破裂那天,我才会和你偷欢,我再荒唐,现在也不会背叛他,不会把和你的事摆到明面。” 高延宗忽然把手扣到她后脑勺上,拉她顺着草地躺下来,抱她压在自己身上。 男子桃花眼明亮,含情目幽邃又浓烈。 “我对元氏的靠山从来没有安全感,对你也一样,我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但是我还是决定傍上你这棵大树了……今后,我只做你的外室,这样你才没办法抛弃我,不会把我送给别人,也左右不了我。” 他坦然地把双臂摊开,顺势躺在她身下。她小心翼翼地撑起身,生怕压的他难受。 “高延宗,你别这样自暴自弃了,我会保护你,我会尽我所能的保护你……” 高延宗还是那样桃花眼微弯,漂亮的脸绽放在绿草之间。 “我离不开大齐,你把和我的回忆都带走吧,如果我死了,记得到我坟头看我。” 元无忧眼眶湿润,摇头。 “别说这样的话,我能带你走,我不做华胥的皇帝了,我能保护你……” 他躺在那里,仰头瞧着面前的姑娘,手指抚过她喋喋不休的唇瓣、下颌。 “别说那些昏君话!你有你的天下万民,我只有你。元无忧…我真的清楚自己有多卑微,你想做的话,就在这里吧,我予取予夺,随叫随到。” 元无忧抓住他细瘦的手,感受他在掌心的温度和颤栗。“不可…你身体还没恢复。” 高延宗扯了扯嘴角,“担心我不行?” “不是,我怕影响你痊愈,而且地上凉,草堆里露气重,影响伤口结痂。” “你以前在野外对我上下其手的时候,可没这样考虑过我的身体,现在是怕被人发现吗?” “现在不一样,现在你是我的男人了,我当然要顾虑你的身体,舍不得对你粗暴。” 男子眯眼笑了笑, “舍不得么?女人真好骗,原来男人只要掏心掏肺,就把女人牵着鼻子呀?” “不是女人好骗…是我,心疼你的身体。” 高延宗这才恍然大悟的,下颌轻点。 “唔,我懂,你因为玩了雏鸟,然后有那种…要负责的心是吧?”说到此处,男子那张脸不红不白的,还微眯起桃花眼来,轻佻道: “原来华胥国主,也这么古板守旧啊?我毕竟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不如……我对你负责?下次让我在上,私下里,我一定比四哥更会疼你这个小媳妇儿。” 元姑娘瞪着琥珀大眼,眉峰轻挑,抬手就捏起他的下巴。 “阿冲哥哥,是想造反啊?” 高延宗摘掉她的手,讪笑, “我嘴贱罢了,我可没让你负责啊。” “我倒觉得你奇怪,你只和我肌肤之亲,不想要名分和我的感情,以退为进,我反倒会主动给你。” “我知道你早晚会离开,又不会只有我,我倒没想以退为进的,放长线钓大鱼,我只想在你离开,反目成仇的时候,我不那么心痛。” 元无忧想起之前陪在他身边的笑靥,蹂躏他的萧瑟,乃至今日的萧桐言……在她怀里的高延宗,在外毕竟是威风堂堂的安德王,他被很多人喜欢,从小到大,惯会蛊惑人心,自己不过是其一。 她不禁感慨, “喜欢你的女人那么多,最后居然是我得到了你的真心,却不能给你光明正大。” 高延宗忽然仰头,轻啄在她唇边,笑弯了桃花眸子。“是呀,我栽在你身上了,可我早就知道会和你纠缠不清的,你是天降祥瑞,你的能量和身份让我无法忽视,男人很难不喜欢你吧?我很荣幸,成为了你第二个男人。” 面对如此掏心掏肺的神情告白,元无忧感到过后,忽然喉咙哽住,“可惜我……” 男子忽然伸出食指,拿指腹抵在她唇上。 “嘘……不要再说不能给我名分的话,我要是想要虚名,还不如抢了皇位自己称帝,这样你就能同时拥有我和四哥了,我若为帝,必会生擒北周那个白虏宇文怀璧,他一个傀儡也配跟我们兄弟比?” 高延宗顺口溜出的疯狂话,把她听愣了。 元无忧挑眉, “原来你不是不争,是只跟正主争啊?你们兄弟真是的,都对他敌意强烈。” 高延宗听出她语气有变,抬手就来轻抚她的唇瓣和下巴,动作柔软缠绵,语气柔缓: “我哪敢对你的通房公子…老相好有敌意呀?你刚才还对我怒其不争,现在又怪我不自量力,我咋这么可怜呀……” 她无奈地抓住他的手,“好了好了,没怪你,我哪舍得怪小可怜儿呀,你也太会拉扯了,逼我当昏君是吧。” 高延宗哭笑不得,桃花眼弯弯,唇珠微翘。 元无忧眸色一暗,低哑道…“真想亲烂你的唇珠。” 男子闻言,身体登时剧烈一抖,眨巴着长睫大眼,讪讪的笑,“别冲动,我还有伤呢。” 顿了顿,高延宗不由得感慨,“我想过你开荤后会很凶,没想到这么凶,可怜可怜我吧,我等我伤好了再折腾……” 瞧他这可怜兮兮的样子,元无忧故意贴脸过去,拿指腹点了点脸颊。 “亲我一口,我抱你上马回营。” 高延宗明明比她大九岁,居然自从敞开心扉后,就一直像被她哄着的孩子。 他也不忸怩,抬头在她脸上啵了下,见她笑吟吟地看着他,高延宗果断在她唇上轻吻。 “我可不是吝啬的人。” 下一刻,高延宗便被小姑娘搂腰抱腿,打横抱了起来。 第356章 圈地救主 日当晌午,元无忧跟高延宗各骑一匹马准备回营,还没走出多久,就被一帮穿黑衣黑甲的周军骑兵,窜出来团团围住。 这帮府兵举着明晃晃的“卫国公”、“宇文直”的金边将旗,还有人高声吼道: “——华胥国主休走!我等在此等候多时了!” 一听指明是来找自己的,元无忧当即拔剑出鞘,与身侧的高延宗对视一眼。 高延宗率先低声问她, “周军怎么会埋伏到大齐的地盘来?难道咱们的营地先被袭击了?” 果然不出所料!高延宗话音未落,便瞧见对面乌压压一片的敌军里,豁然让出一条路,从中间挤出来个骑白马,红披风的鲜卑勇将。 宇文直穿黑袍披金甲,坐马上手提长枪,隔着十几丈远,元无忧都瞧出他拧着脖子那股傲慢、不屑一顾的牛劲儿来了。 随着他持枪策马,带领身后的府兵一步步逼近俩人,宇文直扬声嘲讽道: “呦,华胥国主…狗女人挺有雅兴啊?还在这哄新欢呢?你那旧爱的营地都被偷袭了,被我们打得满地找头,你俩倒挺快活啊?” 元无忧拿余光瞥了身侧的高延宗一眼,却正好和他投过来的视线四目相对。 她赶忙转脸望向逼近的宇文直,抬眸,琥珀双眸骤然锐利! “胡说!齐军营地岂是你们说袭击就袭击的?” 宇文直嗤笑道,“你还不知道吧?陈朝送信给齐国主,意图联合诛灭萧家,可那信是本公监督萧家人写的,为的不是借刀杀人给把陈朝搅和进来,而是打探你们军营的虚实。” 他一股脑的把行动计划都说了出来,把元无忧都听得瞳仁瞪大,思绪顿时乱了。 顿了顿,宇文直接着道: “没想到你挺爱管闲事,居然把送信的假皇子带在身边,差点让我们跟丢了,多亏萧桐言循着线索找到你们。”他说到此处,马蹄子距离元无忧已经不足三丈,宇文直缓缓抬起了长枪,指着元无忧,嗤笑: “既然不肯留在大周给我皇兄当嫔妃,还为了小叔子,杀我大周的朝臣和盟友!就别怪本公公报私仇了!” 他话音未落,高延宗便拔出腰间的刀,厉声断喝:“放肆!你和你皇兄算什么东西?羞辱华胥国主,与叛徒狼狈为奸,还敢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高延宗转而拿枪尖指着高延宗,咬牙恨齿怒道:“混账!本公没提你,你自己送上门来找死是吧?实话告诉你,本公接到的命令就是抓华胥女帝的活口,问出万郁无虞给她的玉玺被她藏哪了,其他人包括你,就地处死!” 闻听此言,元无忧跟高延宗同时惊住。 高延宗愤然:“还真是那个三姓家奴!抢了玉玺给她的?” 宇文直摆手道: “这倒不一定,那小子骨头都断了也嘴硬不承认,还是从抢走玉玺的,那个叫萧桐言的嘴里撬出来的。虽是一面之词,本公也当真事儿听了。”说着,他眼神凶锐地看向元无忧,笑容狞厉。 “行了,我让你的姘头死个明白了,昨天没死在蚂蝗堆里算他命大,到本公手里,可不会再让他留一口气!” 宇文直气焰嚣张,来势汹汹的过来,让元无忧心里十分没底。 但她的责任心让她必须做困兽之斗。眼下即便她再警惕,万夫不当之勇,但此刻她没穿甲胄,高延宗也身受重伤不能参战,只怕硬拼不是办法! 于是元无忧跟高延宗默契的一对视,便由她举剑拨开宇文直刺来的枪头!随后接过攻势,来跟他马上缠斗,顺势放走高延宗趁机跑回营地。 熊孩子宇文直不是头回跟元无忧打架了,但每次真刀真枪的近身肉搏,他还是会为她强悍的体能震惊,他这头就快要打的酣畅淋漓,才发现她居然一边拿小破剑跟他缠斗,还有功夫捅死了几个要追过去的士兵! 宇文直这才后知后觉,跑了一个。 于是等他醒悟时,眼前的对手也要跑了,华胥小女帝胯下那匹小黑马驹,跑起来跟一股风似的,出溜出溜就追不上了。 待元无忧回到齐军营地时,保卫战已经结束了。兰陵王正好带兵朝她的方向赶来,跟她身后的追兵宇文直,撞了个正着。 两军正面对垒,刚要爆发冲突,突然就来了一伙人阻拦,挑头的居然就是宇文怀璧的亲信宇文孝伯、元旸等人,说要请华胥国主出来审一桩公案,于是元无忧稀里糊涂的,就被请出了齐国阵营。 日当正午,博望城外的两国边境线上,就设置起了谈判桌。 一听这地名,元无忧就吓了一跳,心道怎么还谈判到周国地盘去了?随后,去的路上才知道,萧家除了用一封陈国名义送出来的信,把齐周两国拉进了战争冲突里;同时却联合后梁,给西魏女帝的旧部襄阳太守、随州刺史宣扬周国作践少主元无忧,撺掇荆襄之地揭竿起义,自立门户。而这头才是真热闹! 于是自昨天,襄阳太守起兵救驾元无忧之后,两位太守马不停蹄的召集西魏的旧部,一呼百应,现在已尽得荆襄之地。齐国昨晚就得到风声,趁着周国内乱,抢走了久攻不下的、兵家必争之地博望城。以及博望周遭的西鄂、郦县、雉县共四城。 故而博望城现在是齐国地盘。 周国不甘丢失城池,才迫不及待跟萧家闹出送信这出,想偷袭周军营地,顺路就抢走了齐国舞阴城。 经过这一闹,算是彻底把荆襄之地给夹在南陈、后梁、北周北齐四国之间了。 荆襄之地现在号称匡扶魏室,只愿听命华胥国主调遣,两国这才寻思让华胥国主出面协调。 对此元无忧深感荣幸,亲爹亲娘传下来的亲信就是管用啊,这出围魏救赵,圈地救主,真是把她寄人篱下、受制于人的地位,直接绝地翻盘,摇身一变成了主宰局势者。 可是她不得不承认,谈判桌上才是真正的刀光剑影。 第357章 陆相赐婚 毕竟荆襄这地盘,在昨天之前都隶属北周,北周自然想夺回来,但荆襄之地民心太齐了,一听西魏幼主就在家门口,几十年来爱民如子的襄阳太守拥戴旧主,也算天时地利人和全占! 而北齐,因为华胥国主近日跟兰陵王这些人尽皆知的关系的,觉得她既然能为夫家征战,自然也能把地盘划入齐国疆域。 但是按元无忧的思路,她会毫不犹豫的借荆襄之地起家,复国。只不过眼下,她但凡敢流露出野心,周齐两国只会联手打压她。 这场谈判还真是送命的差事啊。 因着谈判是在下午,元无忧还有机会在博望城外遛弯,思索对策。 …… 博望坡前,绿草遍野。 元无忧孤身走在城外的小山坡上,边走边琢磨下午到谈判桌上,该如何抉择。而她身后跟着两个襄阳太守派来的小将。 原本刚才,在襄阳太守的中军帐外,高延宗要跟她来的,可刚派人过来通禀,就被候在一旁的周国使臣于仪给拦住了。 于仪直说了: “鄙人当年在洛阳龙门,可是给华胥国主献玉玺的传位重臣,为保谈判桌上的公平起见,都不能私会国主。你一个齐国宗室还想私会她?居心…可昭也!” 随后元无忧出门时,襄阳太守唯恐周齐两国给她使什么美人计、威逼利诱的,影响谈判的结果,便让心腹跟着她。 倒不是不准外人接近她,而是要记下来访的所有人、跟她说的所有话。 少顷,只听见身后隐隐传来马蹄声,元无忧身侧的俩小将瞬间警觉,回头看去。 于是仨人眼睁睁看着一匹白马上,翻身下来个穿甲胄的郑观棋。而她身后也跟着两个荆襄打扮的士兵。 郑观棋离得还有几丈远,元无忧身旁的小将就出声喝退:“来者何人?何事求见国主?” 郑观棋手托一卷锦书,相距一丈远,就单膝而跪,把手中卷轴高举过头顶,恭敬道: “下官是齐国陆女相门下的女尚书,陆相为表彰郑玄女护卫边城之功,特请示国主与太后,为修两国邦交,欲嫁宗室男联姻与华胥,此为赐婚锦书,尚未写名。” 说实话,她是不愿瞧见这个表姐的。但现在不是记仇的时候。 元无忧挑眉,“这是何意?逼婚?” “非也!锦书上并无和亲人名,选谁和亲任由国主定夺,位分也任由国主安排。” 郑观棋话音未落,元无忧身旁的小将军就不干了,“大胆!你们齐国这分明是美人计!” 而后另一个小将,也迅速跪元无忧面前,瞪着大眼珠子,抱拳激愤道: “国主!万万不可接受赐婚圣旨啊!国主您三思啊!” 元无忧无奈地摆手,“孤心里有数!”而后看向跪在地上郑观棋,“现在不是商议此事之时,陆女相的好意孤已知晓,尚书请回吧。” 郑观棋来送信露个脸,实际上目的便已达成了。 于是她道了声“告辞。”便飒然起身,转身离开。 郑观棋带着俩小兵翻身上马,刚走出没几步,就跟策马而来的鬼面大将擦肩而过。 元无忧刚送走一个,还没迈开腿,就眼睁睁看着又追来一个……还差点儿撞上抱着赐婚锦书的家伙。 高长恭身穿红袍金铠,头戴凤翅兜鍪和狰狞的鬼面,骑着雄壮又漂亮的大白马。 随着他翻身下马,奔她步步紧逼,那周身雄浑霸道的大将气魄,属实把元无忧身侧的俩小将给威慑住了。 直到他快走到几步远,一个小将才大着胆子道:“你就是…兰陵王?” “兰陵王也站住!不得与国主私相授受!” 元无忧却没想到,高长恭气势汹汹地追来,却委屈巴巴地问她。 “你要走了吗?你要离开我了吗?” 他用着最硬气的语气,说着让她不禁心软的话。元无忧喉咙哽住,还是撑着狠心,冷声道:“齐国是在借你,图谋华胥国主给他们效力,图谋华胥的地盘。” 高长恭狰狞的鬼面底下,那双黝黑淬亮的凤眸眨巴着,眼神里透露出几分挣扎。 “听说郑观棋是来送婚书的……他们都说你和高延宗更合适,所以御赐的婚书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我也不瞒你,那上面没写名字,跟白纸一张没区别,而且我也没收。你来时候不是碰见她了吗?” 高长恭自从听说了,她和高延宗有私情的事起,就开始犯嘀咕,但一直没机会,也说不出口质问她。 现在逼到绝处了,他话到嘴边,还是只问出: “你怎么能和陆女相、祖刺史那些奸佞同谋呢?别说你是将计就计以身入局!难道前些天配合高延宗的引诱,也在你计划之内吗?” 小女帝顶着一张眉眼精致的娃娃脸,此刻神情肃穆,漠然道: “兰陵王,世人不是非黑即白的,正义也是。这种要谈判的时候,我不想和你吵。” 情绪一上来,男子漆黑的凤眸骤然眯起,他不自觉地向她又迈了一步。 “我也不想在这时候怎么样,元无忧,我高长恭为人坦率,不想与人争斗,我自知配不上华胥国主,如果你能坚守本心,民心所向,我可以……兄弟共侍一妻。但是!” 听到这句,她倏然瞪大了琥珀双眸!元无忧一听就知道,高长恭不止听说了叔嫂情,还把这事儿认真考虑过了。 而小女帝身边的俩小将,一听这事儿也傻眼了,在后面面面相觑。 不等她开口,高长恭赶紧道: “如果你非要和奸佞沆瀣一气,还美其名曰为了我,我不需要,也不愿助纣为虐!我认为爱情是真诚的纯粹的,可以柴米油盐,但不能家仇国恨,祸乱朝纲。” 元无忧恍然,不禁心头一凉,冷笑着。 “高长恭,你是认定了我为得权势不择手段,对我感到失望了,还是在警告我不要当昏君纣王?” 她是字字咬牙切齿的,真诚发问,高长恭却直接扭头就走,还哼道: “我想到什么说什么,你自己想吧。” 说罢,他毫不犹豫,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第358章 外交术语 元无忧看着鬼面大将威风凛凛的背影,目送他翻身上马,随着骏马嘶鸣声离去。 她心里五味杂陈,不禁反思。 但没反思出个所以然来,她便带俩小兵上马回城,欲找襄阳太守商量对策。 元无忧一回去才发现,周齐两国的使臣全然顾不上荆襄之地的事,正在为齐国夺走博望周遭四城,周国夺走舞阴城之时争执不下呢。 故而一会儿谈判席上,头等大事就是博望城和舞阴城的归属合法问题。而元无忧身为华胥国主,又受封齐国汝南女君,理应在谈判席上帮齐国说嘴。 襄阳太守倒是乐见此事,还督促自家陛下多跟齐国谈判官学着点,很快就能用上。 于是,元无忧就被齐国的谈判使团,拉到使团专属的营帐内,去商讨战术了。 她过去一看,屋里这阵容:团长祖珽,团员还有高元海、高奉宝、郁久闾自荐、高长恭…… 别的不说,就这个使团阵容里要没有高长恭,虽然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了,但他们的嘴和毒计,足以把对面周国使臣,在谈判席上什么调料不蘸,就给撕吧撕吧生吃了。 就这几个人…虽然在谈判席上,对谈判成功毫无用处,但能让齐国在整个谈判史上臭名昭着,名声扫地。 试问这使团里除了高长恭和郁久闾自荐,哪还有一个正经的好人啊? 故而高长恭的存在,虽然他嘴不利索,但他能镇得住场面啊。光他兰陵王的名望一摆,就是浑身正气,合法合规。 总之,这个阵容安排的相当合理。随后,高奉宝和郁久闾自荐被叫去走外场,屋里便剩了祖珽、高元海和元无忧。 于是眼盲的祖珽在高元海的搀扶下,走到元无忧面前,拉着她的护腕,语重心长地道: “女君您切记!在谈判桌上舌战,就是博弈,咱们说话得注意,要有大国风范,自当引经据典,用词文雅,合乎周礼。” 元无忧心道:咱就说,就这套词从你嘴里说出来合适吗?你跟高元海就够礼崩乐坏了! 站在一旁没舍得走的高长恭,此时看到女国主被老瞎子摸手,登时瞪大了眼,迈步过去呵斥! “放肆!不许跟她动手!” 元无忧只见眼前龙鳞护腕的金光一闪,高长恭已经抬手捏起了祖珽的干瘦爪子,甩到一旁。 祖珽被甩开了手,既不恼怒,也不往心里去,依旧对元无忧道: “下官倒不是质疑国主的风度,只是谈判席上的两国舌战,自有一套外交术语。” 说着,他从高元海手里抢过一本书,转手递给眼前的元无忧。 “这上面都是常用的外交术语,女君务必要多看多背,做到言之有据,出口成章。” 元无忧点头接过这本书。 “多谢祖团长悉心教导。” 祖团长郑重嘱咐道: “以上这些话在真正落到实处时,可能都来不及琢磨,下官就嘱咐女君三个字:敢说话!只要你敢说,敢打断对方说话,在气势上咱就略胜一筹!” 元无忧似懂非懂地点头,“我记住了。” 说完元无忧,祖珽又左右张望着,“兰陵王何在?下官有事交代。” 高长恭有些意外地走上前来,鬼面底下的黑眸黝黑发亮。“本王也要背书吗?” 祖珽摆手道,“您不用,您也记住仨字。” 高长恭愣住,“啊?哪仨字这么大威力?别是什么粗俗无礼的词啊!本王在场合上素来严肃,还有就是别太复杂,本王…” 祖珽不耐烦地打断,“兰陵王兰陵王!这不至于,这仨字就是:别说话。” 高长恭:“……” 这仨字虽然简洁,但把高长恭和元无忧都说愣了。 她不禁替高长恭问一嘴,“为什么?” 祖珽摊手道:“这种场面,本来也不是让兰陵王来吵架、咳谈判的啊。兰陵王往那一杵的作用,看起来就像在说:“若阁下听不懂道理,本王也略懂些拳脚”的样子。” 高长恭咬牙恨齿: “……本王!我这…我……” 相较于对高长恭的简洁有力的嘱托,祖团长跟高元海便拉着元无忧坐下,就开始给她深度教学了。 因为祖团长看不见,便由高元海坐在她对面,一页一页把“外交术语”翻开给元无忧看。而高长恭就坐在她身侧的床头,旁听。 高元海念叨着:“比方说,“坦率的交流”就是吵得很凶。“建设性的”就是各说各的。“有益的”是说见面就算完成任务了,差点没打起来。“存在一些重要的分歧”就是吵了一架,没谈拢。” 元无忧尚未开口,高长恭先惊诧道: “不是谈判吗?还能吵架呢?” 高元海一时噎住,还是祖团长解释道: “等会儿亲眼目睹,你们就明白了。刚才元海所说的那些,总结呢就是:我嘴上教训完敌国了,没有实质性的进展,都散了吧。” 元无忧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高长恭听的目光露出疑惑,直敲头顶戴的凤翅兜鍪。 “罢了罢了……这套词本王听来,说了跟没说一样,本王先出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事儿。” 随着高长恭的离开,屋里这两位就开始围着元无忧疯狂教学。 例如:所谓亲切友好的交谈,倒是字面意思;而坦率交谈,则是说分歧很大,无法沟通;交换了意见,是说会谈各说各的,没有达成协议;充分交换了意见,是说双方无法达成协议,吵得厉害;增进了双方的了解,实则是双方分歧很大;会谈是有益的,是指双方目标暂时相距甚远,能坐下来谈就很好;我们持保留态度,实为我们拒绝同意…… 而用词上也颇有讲究,例如尊重,意为不完全同意;赞赏是说不尽同意;遗憾是表达满;不愉快说明已经进行了激烈的冲突;表示极大的愤慨!就是现在我拿你没办法;严重关切,是可能要干预;不能置之不理,为即将干涉;保留做出进一步反应的权利,是指我们将报复; 我们将重新考虑这一问题的立场,是说我们已经改变了原来的(友好)政策;拭目以待,则已经是最后警告; 第359章 男狐勾人 临了,祖团长还语重心长地对元无忧道: “北周那帮鲜卑白虏敢跟咱们谈判,算是他们想瞎了心了!论及谈判诡辩的艺术,咱们泱泱华夏可是在棋盘上下了几千年!有时候累得睡着了,有人掀翻了咱们的棋盘,咱们再一次整理好,他们还得安心地跟咱们下棋,因为不安心下棋的都被咱们赶出去了,倘若敌国谈不拢,咱们大不了就让兰陵王披甲上阵,干周国他爹的!” 元无忧:“……” 经过祖珽和高元海的倾囊相授,元无忧最后还背了一段会后总结的文书。 大概是这么一段: 要是说,请于某月某日前予以答复,只怕某月某日后我们两国可能处于非和平状态;由此引起的后果将由某某负责,可能的话我国将诉诸武力(这也可能是虚张声势的俗语);这是我们万万不能容忍的,恐怕战争在即;这是不友好的行动,表示这是敌视我们的行动;可能引起战争的行动;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是不打算忍了,要动手了。请悬崖勒马,话中话是想挨揍么?若祭出勿谓言之不预也,那就准备棺材吧。 但元无忧想象不到,谈判席上是怎么能谈进棺材的。 临近约定的时辰,元无忧早被那些叽里咕噜的外交术语,给折磨的头昏脑胀了。 她起初还能背下来一些,后来随着左右耳都有人灌输知识,她就开始一耳进一耳出。她只能庆幸,多亏使团长是祖珽啊。 元无忧半途就逃出了军帐,正找地方透气呢,就遇到了身披银白甲胄的高延宗。 他此刻虽然换上戎装,挺英姿飒爽,但瞧他那随意扎的马尾,雪白额头前细碎的刘海儿,便知他也是草草的一捯饬。 俩人四目相对,高延宗便默契的把她的护腕一抓,给她拽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军帐后面。 望着手里捧着本“外交术语全集”的姑娘,高延宗笑着道:“谈判席上便辛苦你啦,华胥国主要能者多劳嘛,像我这种,连参会谈判席的资格都没有。” 眼前的姑娘闻言,倏然瞪得琥珀双眸微微湿润,“啧…你别说这种自嘲的话,等下一场我坐主位时,带你上谈判席体验体验。” 高延宗赶忙摇头,“别别别,我可不想去谈判,我没那口才先不说,那种正式的场面对我来说太束缚了,我会浑身不舒服。” 元无忧瞧着高延宗,他这张娃娃脸的五官生的,太精致漂亮了,一颦一笑从前只觉得艳丽轻浮,现在倒觉得矜贵仙气,连那双桃花眼眸一流转,都灵气逼人。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颊,触手果然如凝脂一般,凉滑细腻。 “阿冲哥哥真美,浑身上下就脸最乖。” 高延宗顺势微微俯身贴近她,把脸往她温热的掌心递,一边抓住她的手继续托着自己的脸,一边抬眼看她,像极了男狐狸。 那双含情目里,眼睫毛都仿佛在勾人。 “我现在还不乖么?你还要我怎么乖啊?” 她忍不住喉咙哽住,嗓音忽然低哑, “要不是等会儿要上谈判席,我真想…” 高延宗于是笑的卧蚕弯弯,“呵呵…那你别忘了,谈判完回齐国找我,别一走了之。” “我会的。” 望着她愈发深邃的眸光,高延宗忽然脸颊滚烫,肉眼可见的泛红起来。他松开她的手,站直了身,清咳道: “不闹了,说正经的。荆襄之地的归属,你心里可有打算了?” 顶着娃娃脸的华胥小女帝,原本眉眼间带笑,琥珀眸子里都透着爱欲横流,当高延宗问到“正经的”,她即便再克制眼神变化,也是他能察觉到的瞬间冷漠了。 “是齐国主让你来打探我口风的?” 他有些心虚,纤细的长睫随着眨眼,而如蝶翼般扑闪。高延宗抿了抿结痂的唇珠,叹了口气道: “他给的任务是扩充齐国疆土,而我想问的,只是你的去留。” 华胥小女帝闻言,微抬长睫浓密的凤眼。 “孤想要的,亦是开疆扩土!凡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江河所至皆为汉臣!倘若华夏九州皆匍匐在孤的脚下……” 话说至此,她忽然挺身凑近高延宗,伸出两根手指,挑起男子尖削细嫩的下巴,贴脸过去,琥珀双眸微眯地暧昧道: “那孤无论去留何处,不是在巡视自家的疆土?” 两张脸贴的太近,连温热的吐息都能打在对方脸上。 高延宗望着眼前小姑娘这张,近在眉睫的脸,她长相美艳又英气逼人,有着少年老成的侵略性。他被她说的脸颊发烫,胸口狂跳。 随后,她忽然松开他的下巴,从他身上撤离而后站直了身,忽然冷声道: “高延宗,齐国既然没把你逼上谈判席,你最好别掺合大国利益,自有人各自为政以身许国,你只需要明哲保身,勿谓言之不预!” 高延宗皱眉,“嗯?最后一句何意?” “意思是——别怪我没提醒你。” 男子顿觉哭笑不得,“是祖刺史教你的外交术语?” 华胥女帝并未看他,只把目光坚定地看向偏西的太阳光,漠然道: “是我母皇教的。” “啧,原来是帝王之道啊?我说呢,当今的谈判桌上,哪国能有这种霸道道底气啊。” 顿了顿,高延宗又挑眉问, “还有别的吗?我想听听帝王之道,是如何狂言妄语的。” 元无忧微眯起眼,“呵,狂吗?你是在打趣我吗?” 男子赶忙摇头,“我岂敢啊?我是真心对帝王心术感兴趣,这样才能更了解你…看看能帮上你什么嘛。” 无论高延宗出于什么目的发问,她还是挺欣慰他的好学态度的。 “确实啊,谈判桌上需要两国使团有来有回,抛出问题得到回答,而高坐龙椅的君王,顶多发号施令埋葬一切来犯之敌,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以及——寇可往我亦可往!” 高延宗听罢,桃花眼眸里都璀璨发光,抿唇附和道,“听你的口气,把齐周两国给团一起了都不解气,还要收复江南啊?” 第360章 大国风度 许是他语气太过轻佻,华胥女帝骤然眉眼一皱,“怎么,在取笑我?我从来不夸海口落人笑柄,我更喜欢拿功绩说话。” 男子赶忙摇头摆手,“没,我岂敢啊?我当然支持你效仿秦皇汉武,来个大一统。” “啧,大一统?你还挺有觉悟啊?” “那当然,汉人骨子里应该都有大一统的信念吧?就跟传国玉玺代表天命所归一样,你不统一,就有别人来统一!我但凡有你这条件,我也想争一争了。” 元无忧听得诧异,“嗯?我倒是罕见你谈及这种帝王之道,难怪都说文襄帝六子里,就你最有帝星相。” 高延宗就吃亏在甜美的长相上了。即便说的再正经,他那双桃花眼还是笑吟吟地,卧蚕弯弯。 “啧,我的华胥女帝呀,你不会是一夸就怂了吧?人家荆襄之地都送到你手里了,你要是不统一,以后史书上就会写:华胥女帝,某某王原可挥师北上,问鼎天下,然鼠目寸光,偏安一隅,终日饮酒作乐,乃至国力衰微,终于衡阳一战饮恨西北,悲哉惜哉!” 顿了顿,他拍着她的肩头,叹息道: “你听听!这谁受得了?我一个旁观者都想骂你一句江东鼠辈!你那些部下跟着你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封候拜将,做那从龙之臣,你竟然说你偏安一隅满足了?无胆鼠辈,竖子不足与谋!” “这倒也是,项羽之后皆称江东父老,大魏吴王直接让江东鼠辈打回原形。曹贼挟天子以令诸侯,数百年后都有人称建安风骨呢。江东鼠辈到现在,还是个骂人词。” 高延宗十分遵从地,点头附和, “就因《后出师表》那句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蜀汉就没有被骂过!所以啊,你可是汉室的希望,都这时候了,即便你帝星陨落白帝城,也比你现在背刺下属,割地让人,纳贡称臣要强得多。” 她斜眼看向面前的红衫男子,不禁诧异, “好样的,没想到最狂热支持我单干的,居然是你?看来这些天的帝王之道,真让你学会了,参悟了。” 高延宗目光诚挚,“我自知没那天命,但谁不想做从龙之臣啊?跟着你,至少你不会把我削权夺势,毒酒赐死吧?毕竟就凭咱俩的关系,我还能给你暖被窝呢。” 元无忧:“……你真乃奇人也。” 俩人这头正聊的热火朝天,突然就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一帮人来到附近,七嘴八舌的喊:“华胥国主!” “汝南女君!您在哪啊?” 元无忧赶忙挡在高延宗身前,迈步走出营帐,应声。 ——下午,日头偏西。 博望城外的石筑圆盘日晷上,太阳光照在晷针上,投影出未时一刻。 而临时搭建的军帐内,就在一张长条的谈判席上,两国使团分列两排,对面而坐。 这两国使团共十二个人往那一杵,齐国穿红周国穿黑,皆端庄严肃,十分气派。 在宣布开始前,每个人的眼神都或是凌厉愤然、或是严肃温和地盯着对面的敌国谈判官。 此刻会谈帐中,谈判席上,肉眼可见的周国使团有的强忍怒气,义愤填膺,有的姿态颓然,老态龙钟。 而齐国这边因为占着理,又是被偷袭又是抢占人家地盘的,当然各个脸上端着笑模样,底气不一定足,但气势挺磅礴。 元无忧穿齐国官服,戴官帽作为谈判官,坐在主使祖珽左边,右手旁是高元海。 她抬头一看,自己对面坐着周国那个,妖里妖气的元旸。俩人四目相对,那个骚包居然还冲她飞眼儿。 元无忧面上端着的冷漠严肃,险些因此绷不住了。 她私下里赶忙拽了拽祖刺史的袖子,微微偏过头去,小声道: “团长…我没上过谈判桌,对面那人瞪眼瞪得,好像要杀了我,我紧张…等会儿舌战我都不会说话了……” 祖珽眼蒙白布,也偏过头冲她小声道: “女君别紧张,就按咱们之前说的,谈判就是博弈,但不用一步棋一步棋走,你就盯着你对面那人吵,要有礼貌,客气点。最好引经据典用词文雅,咱们收回博望失地是众望所归,合乎周礼,有大国风度!” 官服的姑娘顶着一张稚气刚褪的娃娃脸,余光瞟了一眼令人发笑的元旸,茫然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我尽量在温文尔雅的基础上……多说话。” 祖珽欣慰地点了点头。 “实在不行,你就一会儿少说话,反正我看不见他瞪人,听见了就替你反驳回去。” 元无忧满眼感激,“那就劳烦前辈了…” 祖珽点了点头,换上和蔼可亲的笑容,忽然正襟危坐地,面朝对面的主使于子礼。 而另一边的高元海,在这时候拍了拍元无忧的肩膀,小声道: “前线将士拼死厮杀,为的就是谈判桌上占取主动。文官不体现一下大国风度,哪对得起他们?不过等会结束总结时,一定要说:双方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充分交换了意见。” 元无忧点头,“这词儿我熟,我就背了这段……” 许是仨人这边交头接耳嘀咕的太热闹,引来了祖珽旁边坐的,高奉宝的注意。 他挑着极为锋利的柳眉凤眸,面露疑惑: “你们在憋什么坏事呢?” 元无忧不满地辩解道:“二位前辈在帮我课前倒书呢。” 于是,随着主官一声“请发言”令下,蒙着眼,刚才还笑容和蔼的祖珽突然面目狰狞,抢先发言: “我大齐雄兵起早贪黑收复博望的四城!绝不可能拱手送人!” 元无忧当场愣住,茫然地转头看向祖珽。不是说大国风度、要礼貌文雅吗?开头第一句这么切入行吗? 闻听此言,对面的于子礼气的几缕胡子都在颤抖,抬手指着祖珽:“无耻谰言!那四城是我们大周的疆土!快还给我们!” 他骂了两句,意识到祖珽是瞎子,又撂下了颤抖的手指。 齐国高元海紧接着道: “什么就你们的?你们还不是从我们汉人手里抢去的,有本事派兵来抢啊!” 周国副使宇文孝伯愤然拍桌: “你当我们不敢啊?快把博望还给我们!不然我休怪出兵打你们舞阴!” 宇文孝伯话音未落,坐在齐国使团最边上的兰陵王,忽然“砰!”一声,把狰狞的鬼面砸在桌上。 第361章 很有礼貌 只见兰陵王抬起那双极美、但实在凌厉,杀气腾腾的漆黑凤眸,傲慢地斜一眼桌对面,周国阵营里的宇文孝伯: “哼,尔等想打仗了?本王奉陪!” 他只往那一坐,狰狞的鬼面往桌上一摔,周身就笼罩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肃杀。 听见他这声掷地有声的威胁,高元海‘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当场把坐他旁边的元无忧吓一激灵,瞪眼瞧他。 高元海笑的跟要吃人一样,挤眉弄眼,拍桌怒起,“倘若你们不能好好谈判,我们兰陵王也略懂一些拳脚。” 祖珽附和道:“要不谈判暂停,你们刚才要打仗那个人,现在就出去跟兰陵王打一架?等你们打完咱们再谈?” 望着坐在那,把护腕上的龙鳞搓的,快冒火星子的兰陵王,宇文孝伯瞬间被掐灭了气焰,不甘地坐了回去,憋出一句: “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见队友如此受挫,于子礼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尔等粗鄙!简直礼崩乐坏!” 他气得原地站起,从大袖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高元海。 “你们抢占我国城池,还要在谈判桌上打人,都是土匪吗?” 高元海见状,指着于子礼故意挑眉发问: “他是突然发疯的,还是以前就有病?” 祖珽也手指着发言的于子礼!怒啐一口! “啊呸!你可闭嘴吧!猪鼻子插大葱你装什么象啊?尔等这帮胡人里,属你最穷讲究!” 元旸气得憋出一句——“老瞎子你说什么呢?这是舌战还是骂街来了?” 高元海当即拍了拍自己的脸,咧个大嘴鄙夷道:“死太监你还要脸吗?你上来就喊我们主使瞎子,还敢说我们骂街?” 祖珽接上一句:“尔等的嘴脸,我一瞎子都看出来了!” 因为被夹在祖珽和高元海中间,这俩人一骂,元无忧眼前便是唾沫横飞。 她直接听傻了。她原以为两国开大会是庄严肃穆的,没想到是这么热闹的。 郁久闾军师也来了句: “你们打输了才想起来不讲武德,那你们偷袭我们营地怎么说?” “就是!大鼻涕淌嘴里你们知道舔了,孩子死了你来奶了……” 周国那头不甘示弱地,掏出地图和文书。 “博望素来是我们大周的疆土,是因你们连夜攻城,我们才偷袭……” 然后不知道齐国这边的谁,听了这句,愤然把手头的折子,朝说话那人扔了过去! 而后周国那边也把手里的文书丢了过来,这一下直接砸在了元无忧头顶! “啊嘶!”她本能地喊痛抱住头,心道这算什么事啊?谈判自己是一句没插上嘴,挨揍倒是头一个。 她泪眼汪汪的一抬头,发现高长恭正一骨碌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她。 而齐国这边一看女君被打了,高元海直接爬上桌子,抄起狼毫就往对面戳去!而周国元旸也爬上了桌子,一把扯掉祖珽蒙眼的布条… 元无忧见状,赶忙捂着脑袋,狼狈但迅捷地从战乱中走出。就这一桌十二个人,除去她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连素来冷言冷语的高奉宝,都发了几句言。 她茫然的看着双方骂街挑衅,拍脸伸舌头吐唾沫,互相扔笔砸书,还有的摘人家官帽揪头发……唯独高长恭和高奉宝各坐在两边,瞪大眼睛认真地看打架。 元无忧从这帮人中间穿行而过,如置身其外,她算是知道那些知识都白学了。 但她也没敢深入风暴中心,毕竟眼前已经发展到扔砚台、飞墨盒的场景了。 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帮文官打架十分凶猛、接地气,兰陵王本想拦架,却被军师给拦在了旁边,说他一上场没个轻重,再给对面打伤了,可就问题大了。 随后还是外面进来人维持秩序,敲锣说谈判暂停,然后双方发表总结。 祖珽蒙眼的布条早就被人打飞,但不影响他啥都看不见,依旧张口就来慷慨陈词: “齐周双方进行了坦率的交流,对于彼此关心的话题充分交换了意见。增进了双方的了解。本次谈判是有益的……” 元无忧本以为知识白学了,在此刻听到耳闻与眼见相反的结语,心里大受重创。 她本就站在众人身后,乘人不注意,拉着前面的高元海小声问, “他什么意思啊?” 高元海小声道: “就是说分歧很大没法沟通,各说各的没有达成协议,双方的目标相去甚远,能坐下来谈谈已经很难得了。” 她微眯起眼,左右一看四周,也凑近她低声道:“咱们这么谈判合适吗?不是说要礼貌,要有大国气度吗?” 高元海坚定地点头,“没错啊。咱能坐下来跟他们谈,就已经很有礼貌了。” “不是…咱们这样,是否过于犀利啊?” “我还嫌不够强势呢,武将们在战场上抛头洒血赢来的城池,文官就不能够在谈判桌上输出去。” 元无忧点了点头,只觉恍然大明白, “前辈我悟了,大彻大悟了。” 但她悟归悟,恐怕学他者生,像他者死,于是趁着中场休息,元无忧赶忙跑出帐外透透气。 却发现外面都给拿帐子和拒马围起来了,还遍插两国旌旗,连齐国主高纬和周国主宇文怀璧,都只能在自家阵营的军帐外。 她只远远的看了宇文怀璧一眼,身后就有人喊她:“汝南女君。” 那嗓子清清凉凉的,元无忧一回头,看到了高奉宝。 他居然还有空出来关心她? “怎么,女君被刚才的阵仗吓到了?” 高奉宝缓步走来,气质端方从容的样子,没有半分刚才在谈判席上,据理力争的锋芒毕露和粗鄙劲儿,他似乎从来都是这样一尘不染的。 元无忧摇头, “就是感觉我白学了,书本上的东西应用到实践上,果然……还是太正式了。” 高奉宝凤眸微眯道,“最后总结不是用上了么,且学吧,早晚轮到你用上。” 元无忧:“……” 高奉宝所言非虚。 她知道下一场就轮到自己的主场了,故而再次回到谈判席时,心情颇为沉重。 第362章 雌滔伟略 为保证谈判的公平性,屋里这帮人除了谈判官、礼记官、主官等人,外面的人一律不让入内。 就连显眼包高纬想隔着帐子,跟祖珽进行战前对口供,都被周国使团给拦了回去。 下半场刚一入座,对面的周国使团就一改最初的温文尔雅、据理力争,面露愤然。 元旸眼见队友吵的激烈,又帮不上嘴,便冲瞪眼瞧热闹的元无忧,意味不明的笑, “华胥国主是没长嘴吗?当摆件来了?” 元无忧愤然,“放肆!尔等骂街到孤头上来了?成何体统!” 她现在急需一个比礼崩乐坏更严重的词,没想到有一天“成何体统!”会从她嘴里说出来…… 她正要据理力争,突然听见旁边的高元海“啪”地一下拍桌怒起! 俩人都没注意听桌对面,是谁说了什么,只见高元海愤然道: “尔等咋有脸说出来的?拿我们的舞阴,就想换我们辛辛苦苦打来的博望四城?” 她跟元旸尚未挑起的对话,当即就被淹没在了两国舌战里。 祖珽眼虽瞎,却捋着胡子气势勃发: “是你们偷袭营地,逼我大齐雄兵出征,落户博望四城的,绝不会拱手赠人!” 高元海抱着算盘,“这还不止,你们还得赔偿我们营地的损失,开拔之军资!” 给于子礼气的,“这…从未见过尔等这般厚颜无耻之徒!这还怎么谈啊?” “怎么不能谈?是你们又派奸细送信,又捣毁我军营地的,我们齐国好吃好喝的供着小奸细,伙食费还没让你赔偿呢!” 宇文孝伯道:“简直强词夺理!我们表现出诚意,做了努力,可你们什么都没做,还得寸进尺得陇望蜀!” “啧啧啧,你个白虏会的词儿还不少啊?来我们汉人面前装什么有学问?!” 正在这边吵到不可开交时,元旸忽然道: “常言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齐国派你们这帮人恶心我等就算了,还让一个没长嘴的女人,来男人堆里当摆件?” 闻听此言,一直旁听的元无忧抬了头。 齐国这边祖珽赶忙道: “跟你们唇枪舌战,不用女君张口。” 元旸闻言嗤笑, “是被我们的阵仗吓得不会说话了吧?也对,大国交锋哪是女人配见到的场面?你们就算想用女人羞辱大周文官,也得找个会搔首弄姿的吧?最起码看着养眼啊。” 有元旸起头,把矛头对准了华胥女帝,周国使臣里,便有傻大胆随声附和道: “就是啊,她跟个男人婆似的,一点女人味儿都没有,想混进男人堆里也得学着温顺柔弱,或是风骚妩媚啊。” “对对对!女人就该在家哄相公奶孩子,非要来谈判席上装哑巴,丢不丢人啊?听说连兰陵王都不要你了,要不是看你家底子厚,你看还有哪个男人敢搭理你?” “一个西北小国的女君,敢厚颜无耻登上两国谈判桌,只怕是跟齐国主有私情吧?听说华胥有种“鹿蜀”邪术,能让男人怀孕生子,真担心齐国男人啊。” 于是周国使臣便把元无忧当突破口,猛烈攻击她的性别,齐国这边是反驳也不是,默认也不行。 倒是把兰陵王逼的噌地站起,“放肆!谁说本王不要她了?是本王不敢高攀女帝!” 随后祖珽也挺身而出, “谁说女子都得奔着嫁人了?用不着你担心,我们女国主绝不会娶你这样的!” 周国怒斥:“老瞎子你闭嘴吧!” 一看给自己出头的人被骂了,元无忧“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元旸。 “简直荒谬!谁规定女子就得温顺又风骚了?在我们华胥国,都是这么说!——我奶奶年过八十老当益壮,我姥姥孔武有力高大威猛,我娘顶天立地足智多谋,我姨品貌非凡坐怀不乱,我姑姑器宇轩昂风度翩翩,我姐姐彬彬有礼清新俊逸,我妹妹才高八斗芝兰玉树,我侄女才思敏捷博学多才,我女儿雌韬伟略英俊潇洒!” 这位整个上半场一声没吭的小女帝,此刻被打通了任督二脉,那嘴跟算盘珠子崩出来了似的,真叫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周国这帮人都听傻了,尤其于子礼,眼神从惊愕不解,到满眼赞赏。 元旸皱眉道,“你是不是没词了?怎么还张冠李戴呢?那都是形容男人的词!” “好,我告诉你什么叫形容男人的词!在华胥,那叫你爷爷年过七十风韵犹存,你姥爷风情万种楚楚动人,你爹爹凹凸有致天生尤物,你舅舅千娇百媚蕙质兰心,你大伯玉指如葱婀娜多姿,你小叔不施粉黛弱柳扶风,你姨夫冰清玉洁明艳动人,你姑父芙蓉如面美若天仙,你姐夫秀外慧中贤良淑德,你表哥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你相公小巧玲珑性感撩人,你外甥小家碧玉含苞待放,你儿子媚眼如丝小鸟依人!” 这套词儿,算是把周国几个使臣听恼了,连连以手拍桌子,表达愤慨不满。 “倒反天罡!你这个女人!你……” 瞧见一个白胡子周国使臣要还嘴,元无忧也不客气,扭头就是一句—— “老家伙,孤看你也是风韵犹存,要是还不服,等会儿下了谈判桌,老娘亲自教教你华胥传闻的鹿蜀血脉,是怎么来的!” 华胥国主这么一呲牙,把席间这帮男人都听麻了。但是女国主这么一发挥,倒是让齐国使团深感欣慰,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于是齐国振臂高挥支持华胥国主,周国终于意识到适得其反,为人作嫁了。 就齐国这么一哄小女帝,晚会儿谈论荆襄之地归属权时,那还不直接是齐国囊中之物了啊? 谈判自然是以齐国的毁灭性舌战胜利,而告终。两拨人下半场,差点因为华胥女帝这一发挥打起来,但就因为她道身份,周国还真不敢动手。 得胜的齐国阵容洋洋得意,战败的周国使臣颓然离场。 临走时,周国的元旸路过元无忧面前时,还冲她放狠话: “你等着!我们早就请了高人来治你!” 元无忧一脸不屑,“这世上哪来的高人,能治我啊?” …… 第363章 玄鸟于飞 不到一个时辰,谈判席上吵了两架。 直到散场,齐国使团也尽数离去,元无忧一出门,就瞧见了候在门口的襄阳太守。 襄阳太守身穿赤红相见的短袍,披软甲,头戴通天冠,站在那里如一尊松柏,颇具荆襄之地的慷慨气派,傲骨凛然。 祖珽和高元海跟了过来,喜滋滋的跟元无忧道,“女君别慌,等会儿谈判席间,让我们俩冲锋在前,接着跟他们吵!” 襄阳太守瞪了俩人一眼,沉声道: “不用你们。”而后看着面前,身穿齐国艳红官服的华胥姑娘,她正目光坚定地望着他,眉宇之间英气逼人。 “少主,臣单名一个“飞”字,昔年于子礼献玉玺,而今于飞献地图。接下来…就到您舌战群雄的主场了。” 元无忧被他郑重的语气感动,也挺惭愧。 “跟您重逢这么久,我都忘记您名字了。” 襄阳太守轻笑一声,几绺山羊胡微颤,但语气柔缓、慈爱地道: “您就是天命玄鸟,凤凰于飞,臣等您从荆襄之地起家,光耀九州,复兴华夏。” 元无忧不禁抬眸看向眼前的襄阳太守。 灿烂的太阳光并没有晌午那么滚热,从他的背后打过来,就颇有慈父般的温暖。 “我一会儿该怎么办?跟两国吵架吗?” 于飞叹了口气: “也罢…少主,臣今日便在前面领路,用您母皇和父辈的方式,告诉两国这块地方自古以来就是咱家的,谁来都不好使。” 她有些咋舌,“什么方式?您是没看见,刚才屋里都打起来了……” “这算什么,我们追随您母皇那年代,是从胡人手里寸土必争,把华夏大地抢回来的。这天下早晚会回到咱们手里。” 元无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于是襄阳太守于飞走在前面,元无忧紧跟其后,再次往围帐里面走去。 俩人走到门口时,路遇一个也往里走的周国文官,见状赶忙退后让开路,顺便还挑眼打量元无忧: “您就是玄女…啊不,华胥女帝?” 元无忧闻声微微侧过头去,“怎么?” 这文官闻言,竟然目露惊喜,笑道: “那等会儿可有热闹看了!听说您擅长玄女破阵?正好我们大周请来了昆仑阵法,看您能不能破解吧。” 俩人这有来有回的几句话,就掉了队,襄阳太守不禁转身回头,冲那周国文官沉声道:“胡言!什么昆仑阵法也敢来冒犯我主?我们少主才是天命玄鸟,降生华夏。” 于飞于是折返回来,拉着她一起走。 襄阳太守随后牵着她的手腕,气势昂扬地进了帐,元无忧看到身后打过来的阳光散落在地,俩人仿佛走过了一个时代。这种传承与创新的宿命感,让她心头激荡。 ——于是谈判席上,元无忧跟襄阳太守并肩而坐,直接说国土属于华胥。 且襄阳太守跟随州刺史声明:女国主要想改元换国号是什么,荆襄之地就是什么。 周国知道华胥女帝会偏帮齐国,见状赶紧推走宇文孝伯,让他去门外请人进来。 齐国这边跃跃欲试的想发言,刚一张嘴,就被周国的新任主使元旸给打断了。 “国主在外哪吒闹海,怕是忘了自家还有高堂令尊吧?那就看看我们请来这位,能不能跟您说上话吧。” 说着,他鼓掌冲门口道:“有请西魏的开国之君,亲临训女!” 元旸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地往门口看去。 他这番话,字字句句都让元无忧听了犯膈应,浑身难受,她不可置信地随之望去。 只见打门口外面,被宇文孝伯搀扶走来个华服之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颇为年长,身穿着华丽的蜀锦,都挡不住他鬓发花白。 待走近一看,这人不是她那位扶植傀儡,驱逐真太女的嫡父,还能是谁?这寡夫不在华胥作威作福,居然被周国请出来了? 要说这元宝月,当年还真是西魏的首任天子,但“开国之君”的称号他可不配,当年因为中原没有女人称帝的先例,便让他做了一天的皇帝。 结果跟着她母皇元明镜打天下的,这帮六镇起义旧部、各方诸侯不干了,非要当这个从龙之臣,于是逼宫把元宝月这个德不配位,还敢抢功劳的拉下马。而他跟堂妹刚好旧情绵绵,借此机会退位为后。 可他嫁给她母皇是继室,母皇还是当着他的面跟原配旧情复燃,有了元无忧,她生父死后,他就成了她的继父。 元宝月斜眼看一眼元无忧: “寡人在华胥摄政监国多年,别说你的政治素养是寡人教的,连你母皇,都是寡人从襁褓中把她拉扯大,禅位给她的,你拿什么跟寡人斗?” 元无忧刚骂完架,觉得自己强的可怕,尤其是听到他这番厚颜无耻的发言,更加憋不住鄙夷了。 她刚想脱口而出:反正母皇都死了,部下都遣散了,我还怕你不成?我看小爹你也是风韵犹存,你应该怕我才是。 但元无忧环视四周,接收到两国使团无不惊诧和担忧的表情,觉得这种正式场合,身侧还有母皇的旧部呢,她还是得收敛。 “父后,母皇已经死了,要不是你从中作梗,我早就是昆仑封禅的华胥国主!我不恨你报复你,是我谨遵孝悌之道,您说的这些前尘旧事跟我毫无关系,倒是……” 华胥女帝不卑不亢这一番话,让个个脸上流露揪心的齐国使团,不禁松了口气。 倒是尾音那个钩子,把元宝月都给听得眉头一皱,抬眼看过来。 元无忧这才微微一笑,琥珀凤眸里露出几分诚恳,几分讥诮: “您老了,听我一句劝,回我家颐养天年吧,等女儿我在外创业打拼成了,回去还得床前尽孝,给您端屎端尿呢。” 华胥女帝眼神坚定,语气认真,满嘴孝悌之道却用词粗俗,把在场众人听得啼笑皆非,连襄阳太守都不禁掩面偷笑。 元宝月面上稍稍有些挂不住了,只暗自咬着后槽牙,憋出一句冷哼: “好个伶牙利嘴的元既晓!” 第364章 兰陵无梦 父女俩初次交锋,较量一回合后,元宝月便单刀直入地,陈明了华胥从荆襄之地起家的利弊。 按元宝月的意思,他想促成的,是荆襄之地还归周国管辖,只把襄阳太守和随州刺史调离,升迁入长安,其余人既往不咎。 元无忧听罢,冷呵一笑: “是调离,还是革职押送啊?孤一听“既往不咎”,就知道你们没憋好屁。荆襄之地乃是孤的地盘,你们空手套白狼,想从孤兜里掏东西,想连吃带拿,还砸锅是吧?” 刚经历过“大国风度”舌战群雄的熏陶,她现在强的可怕,几句话下来都是寸土不让的脾气,这让一开始顶风冒雪地打头阵,把小女帝护在身后的襄阳太守,给听得愈发心情舒畅,眼神欣慰。 周国这边一看气氛僵在这里,于仪赶忙起身作揖,赔礼安抚: “国主误会了!我大周是诚心来跟您谈交易的……” 华胥国主身穿北齐的绛红色军服,此刻端坐主位,那张稚气刚褪的脸上端着冷漠,眉眼间自带一股英气。 她闻言轻点下颌,眉眼一斜, “哦?那你们周国给孤什么好处?如果想靠亲情白嫖,空口许诺,孤就要算一算父后当日,扶植假冒太女的傀儡等账了。” 一听见华胥女帝要讲劲爆的自家秘闻了,别说现为华胥国男太后的元宝月,闻言鹫目一抬有些警惕,在座的齐周两国使臣,都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偷眼观瞧。 元无忧点到为止,随即道: “华胥自古是我母家的祖国,上乘女娲之风姓,下启汉室之复兴!西魏更是我母皇一手创建的,北魏末年民不聊生,我母皇率六镇起义反抗自己父兄时,父后还是祖母怀里,被母皇保护的娇娇少年呢。” 没成想,在这么庄严正式的场合,被个晚辈继女,把家底都给抖搂出来了,元宝月怒而拍桌,“放肆!” 他脸上登时挂不住了。 连齐国众人都有些忍俊不禁。 于仪赶忙打破僵局,岔开话道: “国主是知道的,我们天子素来有意招赘国主为妻,待收复东土囊括北齐后,便可二圣临朝共享盛世。” 齐国的一听,这是奔自己来了啊?登时出言接上,“大胆!你们那点心思都不背着我们大齐了吗?” “拿我们大齐当空口许诺,你们周国白虏找打架是吧?还是看女国主跟我们齐国友好邦交,在这挑拨离间呢?” 一看周齐两国使团,在眼前就要吵起来,上演刚才那出飞砚台的乱象,元无忧赶忙起身制止,斜睨一眼于仪。 “你们天子有什么好处,值得孤又出地盘又出力?活儿孤干了,功劳分你们一半?” 一看她这头油盐不进,铁齿铜牙,元宝月便拍桌喝令道: “放肆!你一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真以为给你地盘,你就有那能力守住呢?” 而后扭头,对坐她身边的襄阳太守道: “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娃,连落脚地方都没有,元氏家族还是寡人顶梁,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娃,与旧主和大周抗衡?” 于太守尚未消化完他这番挑拨,元宝月接着又开始威逼利诱上了: “而今荆襄之地位于周齐陈三国,乃至后梁四国之关隘,地势险要,荆州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只怕你们有命造反,没命守城,若你们率土归还大周,寡人做主,还允许你们圈地自治荆襄之地,但有周国庇护,诸国仍不敢生出觊觎进犯之心!” 顿了顿,元宝月又对着一直没吭声的随州刺史,一顿先兵后礼的威胁利诱。 最后在元宝月跟周国使臣的施压面前,襄阳太守于飞老泪纵横地,握着坐身侧的华胥国主元无忧的手, “少主啊,虽然我等老一辈的旧部诸侯都没差不多了,但荆襄之地重要的是民心,民心所向则无谓谁主,所以我先去了。” 于是于飞从座位上起身,走向了元宝月。 当对上继父那一脸得意和嘲讽,元无忧悬着的心彻底死了。原本荆襄之地是她反败为胜的武器,现在却成了笑柄。 后续便是周国跟襄阳太守交接了,自此荆襄之地的归属权算告一段落,跟元无忧也没了什么关系。 不仅如此,她强撑着镇定自若,走出谈判桌的帐外时,一眼就瞧见了等候在外的齐国阵营里,高氏兄弟甲胄在身翘首以盼。 春风得意的元宝月走路都带风,原本被周国簇拥着,正洋洋得意,彼时瞧见了兰陵王,便丢下身后的周国使臣,朝他而去。 元宝月当场直言威胁兰陵王,劝他不要再和华胥国主纠缠,要为了他的高氏家族着想,应该放她这个邦国之君离开。 见此情形,原本站在旁边的齐国主高纬把脸一挡,扭头就走了。 等高长恭回头去找寻自家皇上时,愣是左顾右盼也找不到齐国主的身影。 元无忧果断效仿高纬,转身离开,回避。 而高长恭在家国大义面前,从来就没徇私舞弊过,一瞧见自家国主遁地了,便在元宝月的压力下,明白了国主传达的意思。 故而,元无忧跟着祖珽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甲胄相撞和脚步声。 高长恭当场追上元无忧,跑到她身前拦住去路,逼听她后,他恭敬地抱拳道: “请恕小王无礼…小王只想还国主清誉,当众再次重申,国主同小王从来清白无垢没有私情,从来是兰陵无梦,玄女无心,未有亵渎神灵。” 华胥小女帝闻言,长睫一掀凤眸微眯, “兰陵王此言何意?想剖腹之交?还是想撵我走?” 高长恭喉咙哽住。 “小王只愿国主做那肆意而为的风,不再为死板的山而停留,被禁锢。即便你将旧日予我之爱赠与他人。” 元无忧心口忽然痛的厉害,明明是他放她自由的意思,她却仿佛被抛弃了…… 高延宗却在这时挤上前来,伸开双臂打断俩人,推了高长恭胸口的护心镜一把! “哥你别说胡话!别被外人挑拨!你俩跟我走,咱们私下说去。” 第365章 放你自由 元无忧算发现了,人间破破烂烂,高长恭缝缝补补,舍己为人。 而这个家,要没有高延宗笼络着都得散。 于是高延宗一路护送,把元无忧跟高长恭拽到军帐后头一个犄角旮旯,又轰走了凑热闹的卫兵,自己站不远处把门望风。 原地只留下一脸茫然的兄嫂二人。元无忧见那鬼面大将目光闪避,他迈步要走,她赶忙先发制人,一把抓住高长恭的手。 “咱俩都谈婚论嫁人尽皆知了,你想分开就分开啊?你是有喜欢的人了,还是不喜欢我了?” 高长恭闻言,黝黑凤眸倏然瞪大,恼羞成怒地一把甩开她的手: “元无忧你清醒一点!我几次三番当众澄清咱俩的感情,你除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就想不到更高深的家国大事吗?我是那种移情别恋就撇弃旧爱的人吗?还是你以为我的境界那么狭隘,与你分开,只是因为爱与不爱?” 许久没见到高长恭这副严肃样子了,元无忧只觉陌生,但仔细一想,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让人失望,确实是高长恭的作风。 元无忧不禁微微摇头,冷笑, “那你就是助纣为虐,帮周齐两国撵我回华胥是吧?” 高长恭黑眸微眯,“我只是……想放你自由,你可以随意去留,不必在意我了。也不必再受齐国辖制。” 她忽然抬起胳膊,伸手抚摸他狰狞的金属质感的鬼面盔,触手冰凉又冷硬,一如他此刻的态度和语气。 元无忧望着他躲闪的目光和警惕的眼神,不由得心头渐冷。 “既然你没对我死心,只是不得已分袂离别,那就……先和我有夫妻之实吧,让我先入为主,我才会安心离开,除非你想留给别人。” 高长恭闻言,肉实的双眼皮,倏然被漆黑凤眸给撑的更加深邃,他猛地后退半步,躲开她抚摸着鬼面盔的手,摇头冷声道, “不可!这…这时候你怎么能想这个?” 华胥小女帝望着他退后半步的动作,那只举起的手还僵在半空,她唇角艰难地扯动, “不愿给我?那你想留给谁?” 他赶忙解释,“不是不愿!也不是想留给别人,只是…”鬼面男子忽然长睫一掀,斜眼看一眼不远处那道红衣银甲的背影,哼道: “你又不缺床伴,你可以找高延宗啊。” 元无忧一愣,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高延宗。她心头一震,难道…他看到了什么?还是听说了什么? 但她胜在坦诚,这一瞬间的电光石火,她已经打算好,坦然承认和高延宗的事了。 “啧,你是听说了什么,吃醋啦?吃醋了直说嘛。” 高长恭见她默认,毫不诧异,只从鬼面底下传出一声冷哼, “你情我愿的事,我理解,我不是因为你们有私情,也不是因为宇文怀璧对你的纠缠,我是清醒了,看透了。你我之间隔着北周,我们注定有缘无份,难得善终。” 元无忧有些急了,琥珀双眸骤然瞪大, “那我去夺回属于元家的疆土,我复国后再回来娶你,就不是沟壑了吧?” 高长恭一听这话,不仅不感动,反倒满眼惊恐,激动地把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 “住口!你们搞权斗的人,颠覆皇权真当喝水呢?那是血腥杀戮啊!求你了,别让我再担惊受怕被人唾骂,你好好活着,无论你跟谁在一起,我都能接受,你好好活着行吗?” 华胥小女帝不可置信,不死心地想去抓他垂在身侧攥拳的手,面前的男子却又后退一步,目光决然又凌厉地望着她。 “请国主自重!请国主谨言慎行,休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小王拉拉扯扯!” 高长恭的话听得她心头一酸,元无忧突然无比的委屈和无助,眼眶都酸涩起来。 “好……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会谨慎,我错了。” 头一次被高长恭这么言词激烈,浑身抗拒的反驳和拒绝,元无忧脸上挂不住。 她也不知自己错在哪了,但道过歉后,她便赶忙转身离开,否则再多说一个字……恐怕就要落泪了。 当那身穿齐国官服的姑娘扭头走后,高长恭的眼神从坚毅决然,转瞬间便落寞地垂下长睫,他那挺拔棱角分明的鼻梁,侧颜俊美又孤高。 元无忧特意避开门口的银甲男子走的,结果他突然一拧腰,迈步冲过来,结果她还是迎面就撞在了男子的下巴上。 她刚一抬头,就对上一张白嫩的脸,手也被高延宗修长纤瘦的指头抓住,他低声道, “你跑什么?你继父不让你喜欢四哥,你就能乖乖去给宇文怀璧当妃嫔啊?” 元无忧骤然瞪眼, “你说的什么话?是你四哥执意撵我走!难道我还要死缠烂打吗?” 她用力抬起被他握住的手,本想恶狠狠地掰开,可触手的肌肤太过细嫩、凉滑,那只手骨节分明的像玉竹,就又不忍心了。 高延宗垂眼睫,漠然道, “他身不由己你不知道吗?你是对那个后爹认输了,还是想跟宇文怀璧重修旧好?四哥离不开大齐所以不敢反抗,你不是说来拯救他吗?你舍得抛下他,自己走吗?” 元无忧咬牙恨齿,“我没想跑,只是……” 她话说一半,便听见不远处有兵丁喊道: “兰陵王、安德王在哪儿啊?国主找您二位呢!” 传令兵一来,高家兄弟就被带走了,还没叫上元无忧。 随后,兰陵王迫于两国压力,跟华胥女帝剖腹之交,壮士断腕一般的分手诀别之事。很快就传遍了两国营地。 其中自然有周国的推波助澜。 等兰陵王被自家国主训话完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转头就走出谈判桌那间帐子。高延宗抬腿就跟在自家四哥身后,刚迈出一步,就被齐国主叫住:“安德王留步!” 高延宗闻声站住,高纬满面严肃的道: “华胥女帝身边现在是虚位以待了,倘若安德王有心趁虚而入,就得放弃王爵,远嫁华胥,朕不拦着你。” 高延宗暗自腹诽,所有人都拦着兰陵王和华胥女帝相爱,却撮合自己去和亲,不就是因为兰陵王于大齐有用,举足轻重,而自己可有可无吗? 第366章 开始站队 闻听此言,都走了的兰陵王又转身回到高延宗身边,忧心忡忡地望着弟弟。 接收到兄长的目光,于是高延宗冲齐国主展颜一笑, “陛下放心,我这种纨绔尚且不想娶妻,又怎会放弃爵位,去跟人家私奔呢。” 而后拉住兄长的护腕,“哥,走。” 兄弟俩一出门去,路上寻个无人在意的地方,高长恭忽然扭头便问高延宗: “我俩的事儿算是完了,你呢?接替我,还是跟我撤退?” 素来说话直来直去的高长恭,头一次说半句留半句,这么隐晦的话,高延宗还是都听懂了。 望着兄长那双黝黑明亮的凤眸,高延宗并未在他眼里看到什么痛心、挣扎之类,他意识到兄长知道了自己和她的事,却摸不清兄长知道了多少。 高延宗不自觉地轻咬下唇,桃花眼笑吟吟地,嘴角也勾出一抹轻佻的笑来, “兄长放心,一顿饱和顿顿饱,我还是分得清的。从前不过是想拉拢她罢了,既然今天两国对她的态度如此明朗,我可不能不认祖宗。” 话虽如此,可高延宗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摇摆不定,等兄弟俩步履沉重,鬼使神差的迈步瞧见她时,只见周齐两国军帐的中间,就站着一位穿黑衫,系了个红披风的高挑少女。 单凭她那显眼的高马尾,腰佩双剑,便知那是华胥女帝。 此刻她身旁站了几个年轻人,还有个穿着不合时宜的、大袖襦裙的小姑娘,跟着一个牵马的红脸少年朝她走去。 高延宗凑上去一听,才发现这几个年轻人已经开始站队了。 蹁跹着大袖襦裙的冯令心,临近了突然快跑两步,一头扑进那华胥女帝怀里,脆生生的嗓音道: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要追随姐姐,支持姐姐,无论姐姐去哪,我都愿意跟着!就算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这话把元无忧感动的,抬手揉了揉冯令心的鬓发,刚要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一声: “少主要回华胥了吗?” 随后只见一个穿甲胄的黑衣女子,推开跟来的周国府兵,加入人群。 元无忧一回头,发现连伽罗都从周国过来了,此刻冲她抱拳说: “无论少主将去何方,独孤伽罗永远为少主效命,我会打猎,咱们一路回去饿不到。” 元无忧顿时被感动的热泪盈眶,“我何德何能,能有你们舍命追随啊?” 一旁的姐俩慷慨陈词过后,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在一旁牵着马的阿渡。 阿渡愣了下,紧张地抬手摸了摸身侧黑马驹的鬃毛, “我…我会叉鱼行吗?要不是当初兰陵王把我捉过来,我也没想离开华——” 他话说一半,就被出言打断! “闭嘴!别提那个山东鼠辈!”冯令心猛地从姐姐怀里站起来,怒瞪红脸少年,又补道, “那个狗男人竟敢落井下石,抛弃我姐,算什么英雄好汉!山东鼠辈,啊呸!” 闻听此言,伽罗一声不吭,倒是阿渡弱声问道:“他不是出生在邺城吗?他只是封地在山东兰陵吧?” 冯令心横他一眼:“你个没见识的河西小红脸,还敢反驳我?太行山以东、汝南以北泛指山东,你难道比我更清楚吗?” 阿渡给怼的不说话了。 元无忧赶忙出言制止, “不得胡说!他是有苦衷的,我们只是不得已分开,又不是不爱了。” 高延宗站在旁边,抱着膀子看了半晌,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高长恭站在他身后,把前方几个姑娘的对话听了个大概,此刻不解地问道。 “为何她们区区女子却如此有勇气,明知是死路也要放弃一切,去追随华胥女帝?” 高延宗双眸微眯,略一沉吟,便道: “世间女子自古就有一种悲壮,男人站队是看利益,女人则重感情看义气。所以她们追随元无忧,就是做好了身死心随的打算,有种从一而终、慷慨赴义,为信仰献祭的悲壮。” 高长恭叹了一声。 “我相信冯令心会赌赢。可我做不到放弃一切去追随她。人人都想做从龙之臣,我也相信她会是青出于蓝的女帝,但我没办法…抛下现有的军功和家族,去陪她白手起家。” 高延宗闻言,默默放下了环抱的双臂,转身看向自家兄长,笑问, “兄长忧心了多日,今后便可休息了,臣弟送您回帐如何?” 高长恭黑眸深沉地看了他一眼,点头。 而在兄弟俩拧身走了以后,姑娘堆里的元无忧却忽然抬起眼,看向俩人离开的背影。 随后,对着身边的几人道: “看热闹的人走了,你们打算各回各家,还是跟我去送别我的继父?” 冯令心都没犹豫:“当然跟着姐姐啊!” 伽罗也抱拳道:“少主若受够了委屈,我的刀也未尝不利。” 元无忧点了点头,便带着几人,牵着她的马,拖家带口携细软行李的走远。 华胥女帝这波人一走,不远处,站在周国将旗底下的一个黑袍女将,正眼神阴鸷地盯着她们的背影。 “华胥女帝的缺点就是…强大又自由,游历诸国时,谁都想让她成为手中利剑,对她施行的美人计自然层出不穷。我原以为她不会被男色蛊惑,安德王一事之后,倒发现她并非不可攻克。” “将军,那我们该找什么样的美人加入这场乱斗?目前她喜欢兰陵王那种,身边还有个不清不楚的安德王,与周国主还有旧情。我们应该怎么投其所好,拉她下水为己所用?” “当然是广撒网。” *** 自打华胥女帝决定卷铺盖走人,还特意来周国拜别继父,恭敬地告诉元宝月不必再回华胥了,周齐两国便对她态度转变了起来。 素来坚韧的华胥国主,就因为荆襄之地这一闹,就突然心灰意冷,自暴自弃,想回老家种地了,这让两国都不太敢相信。 于是高纬在她来向自己拜别时,还试图出言挽留, “国主姐姐何必一蹶不振?即便大齐舍不出兰陵王,还能舍出别的美人啊,别忘了铜雀台就在邺城,朕还打算请姐姐前往邺城游玩呢。” 但华胥女帝婉拒了。 被她拜别后的高纬,便开始反思了起来,如何能有正当理由,继续把她留下一段。 第367章 论美人计 高元海好心地凑上来道, “陛下,既然兰陵王的美人计夭折了,咱可以再找美人塞给她啊!咱高家最不缺的就是美貌男子,再不济还有宗室贵族男子,还有红馆里的男妓呢……” 高纬听了直接啐人! “这都什么啊?硬塞的叫美人计吗?” 高元海无辜,“难道不是吗?” 高纬清了清嗓子,叹息道: “俗人以为的美人计,是长得好看,目的明确的美男,跟你明码标价,陪你玩,哄你开心,你为他付出相应的价格,你这样自以为是的聪明人,觉得价格不合理会扭头就走对吧?甚至还觉得历史上中计的,都是蠢货是吧?元海儿啊你醒醒吧!别拿逛青楼红馆的见识当计谋,华胥女帝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对付她能用这些?” 听罢陛下这番解析,祖珽点头附和道: “臣也怀疑,华胥女帝还能中美人计?她口味那么奇特,居然喜欢兰陵王那种有勇无谋的憨子,要知道为帝王者,绝不会嫁娶蠢货,臣早知道,她随时都能踹了兰陵王这种人。” 高纬却道, “可兰陵王就是大齐的美人计,她知道这样的蠢笨美人不够风骚,但也没心机,所以觉得他是一生只可遇到一次的缘分,对他万般珍惜独一无二,你们看?在今日之前,华胥女帝连国家都不回了,只想留在齐国保护他,帮助他,拯救他,甚至为他几次三番替死,往刀山火海去满眼是他,满嘴都是和他的山盟海誓,就连临死前,都愧疚不能继续保护他。” 高元海闻言直咋舌,“原来兰陵王也是您的棋子?您是怎么说服兰陵王施美人计的?” 齐国主摇头苦笑, “朕没能说服兰陵王啊,否则也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他固执地不肯利用女帝的痴情,还劝女帝不要耽于情爱。你们难道没看出来吗?逼走华胥女帝的不是她继父,而是兰陵王以大齐为由撵走她!他摆明了是看出来大家都想利用她,才用这种方式逼走她,救她。” 高元海一听,直接大彻大悟,祖珽却并不意外,只冷哼了声。 “能被兰陵王一撵就走,说明他的美人计没拼上全力!美人计最重要的就是,要让对方身心攻陷,才好吹耳旁风。可是兰陵王不肯献出身体,就纠缠不住女帝,所以兰陵王的美人计失败了,成了弃子。” 高元海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我倒是觉得,陛下的美人计若是真失败了,也不会有闲情雅致,在此跟咱们哀叹。” 齐国主与高元海相视一笑,坦然道: “所以真正替朕施美人计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外表风骚私下纯情,肯付出身体又有心机手腕的,他同样让女帝欲罢不能,就因为有了肌肤之亲这层钩子,他比兰陵王,更让女帝想保护怜惜。” “陛下就不怕这个美人,也无心权谋?” “他会投身权谋的,因为他背负着杀父之仇,胸怀大统之志,还跟女帝有共同的仇人,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拉拢女帝,重创北周。” ****** 日落山头,博望城外满天火烧云。 两国自然是不甘心放华胥女帝离开的,此刻就在博望城外,两国营地之前,周国弄了一群男的给她展示,有的肌肉虬髯搔首弄姿,说是当给华胥国进贡秀男了,路上出力用得上。 有的是一帮秀美的倌哥儿,或妖艳或清冷的围着她,说能抚琴唱曲,回华胥路上可以给她抚慰精神,要是她能顺路停留在长安,就更好了。 一听见“长安”俩字,元无忧下意识的问: “怎么?你们莫非是周国主派来的?他倒是挺有心啊,居然想到给我塞男宠?” 周国一听她误会了,便赶忙解释说“国主并不知情。” 一听这话,元无忧乐了,“既然周国主毫不知情,孤便把他叫来,让他看看自家臣子多慷慨好客吧。孤定会当面感谢他!” 周国也听出来了,这女国主在故意羞臊他们,当即恼羞成怒:“你一番邦出来的女子,安敢到陛下面前造次?你也老大不小了,就该趁早找个男人,回家过日子!” 被个不懂事的周国人这番数落,但凡换个不正式的场合,元无忧的剑都劈上去了。可眼下,她只是脸色一沉,刚要张嘴,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随之而来的,是个红袍银甲、手持利刃的男子。 高延宗一出现,这群刚才还有些妖艳清冷的美男,瞬间黯淡无光,只剩这位安德王穿甲持剑,恣意张狂的样子像极了天上的火烧云。 “国主妹妹!我来救你了,这些狐狸你一个都不许要。” “跟你一比,货比货该扔。” 高延宗与她一唱一和,径直走向她,元无忧也直接伸手、去牵他的另一只手。 被姑娘十指紧扣的拽走时,高延宗还不忘回头,得意地冲身后那帮周国男人挑衅,而刚才对他们不解风情的冷酷女君,此刻却抓着这位银甲将军的手,笑的深情。 也有认出他来的周国人,不甘地问道: “华胥女帝就是个光杆司令,安德王是要抛弃爵位跟她走吗?” 高延宗顺口便道:“爵位抛不了,也不能跟她走,但跟她打情骂俏还是够用的。” 俩人脱离了人群,走在博望坡前,望着碧草如茵,不禁想起俩人感情升温的几次,似乎都是在博望城外。 相握的手在远离周人之后就松开了,元无忧看向身侧的男子,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高延宗此刻身穿红袍银甲,不像平时满头辫发,而是在脑后随意扎了个马尾辫儿,如瀑的墨发散落了他满背。男子顶着那张白嫩漂亮的脸蛋,冲她一笑的样子颇为英气逼人,倒与他哥高长恭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高长恭是那种脸蛋俊美,身体壮实的天选武将,而他虽然身段矫健,体魄却略显单薄,脸也漂亮的不像武将。 她不禁问道,“为什么你那么精明的人,会来蹚我这道浑水?就因为咱俩有过?” 高延宗脱口而出道:“因为我感同身受。我也经历过你这样的众叛亲离。我没办法改变什么,只能暗中支持你。” “呵,你这算什么?行走在黑暗里的光?” 男子微眯起眼,看向天边的五彩云霞。 “你在太阳底下明珠蒙尘,就不能我在黑夜里为你照明么?前途灿烂才是你的路,你的困境只是暂时的,而我身处的沼泽才是不见天日的。” 限时澄清公告——关于向书中史实人物掷筊 观近日cos假冒神明说征求同意了有感,老猫正经地学了掷筊问卜,去掷筊征求同意了,虽然属于先上车后补票,但结果很可观。 总结:书里出现的史实同名主角,老猫均已通过掷筊征得了该史实神明的同意改写。 如:兰陵王-高长恭,安德王-高延宗,吐谷浑-慕容世伏。(其他神明不愿公开自己的意愿,但绝对是第一掷出圣筊,全员无哭筊无否决票) 符合刻板印象的是,高四哥同意小说改写是为宣扬历史文化,除了同意公开(授权编入小说的)意愿,其他咨询几乎哭筊到底,纯爱战神实锤了。 高五哥特别友好社牛,几乎不拒绝任何,百无禁忌,懂得都懂。 第368章 狐狸变的 “我当了那么多年圣人,这才几天啊就给我扣上了昏君的帽子,罢了,我也是时候做个坏人了。” 元无忧语气平静,甚至还略带一丝戏谑。 高延宗听了,却哼声斜了她一眼, “你?不太行,你若做坏人,真正的坏人就会借机说你本性暴露,把你捶死。就像都说刘备是假仁义,可他装一辈子就是真仁义。你要想拉拢人心,就要保护名声。” “名声在外有好有坏,以前是以前,现在是变态。我娘当年也是个女流氓,为什么没人敢说她?我就是要有锋牙利爪,有脾气有性格,才能做霸主,而不是做明君。” 高延宗张口欲言,又自嘲地笑了。他一个没权没势的宗室,居然想劝一国之君如何当皇帝?他随即被她给说服了。 俩人顶着落日余晖,正走在草坡上,迎面就撞见个穿碧绿色大袖襦裙的女子。 居然是久未见过的厍有余。 她如今身后跟俩持枪带刀的甲胄府兵,步履稳健地走向俩人,逼的俩人停下脚步。 厍有余只眉眼高抬,傲慢地瞥了高延宗一眼,便讥诮道: “呦,他现在肩膀不内扣了,失身给你了吧?” 闻听此言,高延宗瞳仁微缩,暗自震惊地偷瞄了一眼元无忧。她也皱着眉, “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厍有余耐心地解释道:“男子肩膀内扣,多半是处男。前些天看他还举止含羞的,现在一看腿都并不拢了。” 元无忧:“……” 就一晚上,变化哪就那么明显了?她有心想替高延宗辩解几句,又怕越描越黑。 听到这里,高延宗登时耳尖红热,咬着后槽牙哼道,“你俩调侃…造谣我的私隐,就不能背着点儿人吗?” 厍有余顶着一身端正俏丽的打扮,出口却是令人震惊的: “走啊华胥国主?本宫带你找小倌去。你来给我讲讲小倌和齐国安德王…哪个更骚。” 高延宗愤怒地红了眼睑,细瘦的手利索地去摸腰间的佩剑!“放肆!哪来的贱婢,竟敢出言不逊!冒犯本王?” 元无忧听罢,也赶忙呵斥, “你休得放肆!安德王毕竟是皇亲宗室,有你这样冒犯他的吗?世家贵族的男子再怎么样,也做不来那种姿态。” 顿了顿,她转头对高延宗道,“你先去远处遛遛弯,我和故人说几句话。” 高延宗眼神担忧,“那你……注意安全。”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厍有余见状,只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我救你呢,你居然不领情?兰陵王是齐国用失败了的美人计,而高延宗却是逼近成功的美人计!元无忧,你再这样堕落下去,会被男色毁的身败名裂,当了昏君!” 元无忧平静道, “我早就知道高延宗是狐狸变的,是美人计,是诱饵,可我不能回头。我已经辜负了高长恭,不能再辜负他。” “倘若他辜负你,他不要你了呢?等你回华胥,除了他们兄弟俩,要谁都能得到。” 华胥女帝闻言挑眉,微微一笑, “你觉得,我怕被负么?他们有机会抛弃我么?连你都以为我中计了,说明我表现的不错,关键时刻,他们的愧疚感和爱,会害了他们,送走我全身而退。” “你…你与狐共枕,真当自己是纣王了?” “他们自以为的美人计,我何尝不能原样回击给他们?论美人计的资本,他们比不过我随时能抽身而退的从容,我有底气和掌控风向的权利,这场博弈,优势在我。” “所以,你能预见的结果是什么?” “有人咎由自取,神女却悲悯众生,我会照单全收。” “你真是个沽名钓誉的禽兽!” 厍有余这声骂话音刚落,高延宗就又蹦蹦跳跳的出现了,他手里还多了几朵花,热情洋溢地塞到元无忧怀里道。 “妹妹,旁边有棵山茶提前开花了!咱俩去摘花玩呀?” 元无忧点了点头,都没跟厍有余告别,便被高延宗拉走了,只留下厍有余在那气的跺脚。 直到走远了,男子才委屈地撅着唇珠, “她骂的也太脏了!居然拿我跟小倌比?我可不学那么风骚下贱,但如果我不学窑子做派…你也会去嫖是吗?” 元无忧果断摇头, “当然不会,我招嫖干什么?又不是饥不择食了,而且我怕染上花柳病,没必要自贬身价去嫖。”顿了顿,她忽然侧身捧住他的脸。 “而且我有你了呀,你不需要下贱,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高延宗满眼的日落黄昏,有些惊愕。 俩人走回博望城这一路,遇见了不少安德王部下的兵将,并朝俩人问好。 高延宗只一走过路过,就听见身后的小兵交头接耳议论: “安德王不对劲呀,以前怎么看都是大孩子心性,现在举手投足间,都有种为人夫婿的成熟感了!” “那还用猜吗?瞧瞧他跟华胥女帝那眼神,都能拉丝了!估计安德王让女帝给变成男人了呗!” 简直算得上当面说闲话了。 虽然俩人已经人前就敢举止亲密了,但毕竟还没正式公开。高延宗好面子地红了耳根,他不愿听议论,便拉着身旁的姑娘匆匆往城里走,还没进城,就遇见了俩人。 一男一女一白一黑,跟对无常鬼似的。 那穿黑裙的女子率先开口了,笑靥如花地作揖行礼道:“许久不见安德王,我孩子呢?” 原来是萧叶来要孩子了。 元无忧对她还持有警惕,眼神充满敌意。 高延宗却不计前嫌的,上前走向萧叶道: “本王派人照看着孩子呢,这就领你去见孩子。”随后,他转身冲元无忧冷声道: “本王有急事,国主请自便。” 男子一回头,元无忧才注意到,他脖子上多了个鲜红的印子,看那颜色就不是自己啃的,更像是新的。 她心中顿时警钟大作,皱眉问,“等等!你脖子上的印子怎么回事?” 高延宗下意识摸了一下,“什么?…又不关你的事。” 他这一句话算是说坏了。 连白衫的高奉宝都抬眼嗤笑道, “国主真是可怜啊,二次被男人抛弃了,正好下官受国主所托,邀您去中军帐里共进晚宴的。” 元无忧当即冷笑着,对高奉宝道。 “走吧宝宝。” 这声“宝宝”真是亲切,高奉宝两步就迈到她身边了,跟着她大步流星,转身就走。 高延宗犹豫了下,还是追了上来。 “为什么跟他走?你俩何时勾搭上的?” 走在前头的姑娘头也不回: “因为他干净,忠诚。” “元无忧你放屁呢?老子照他差哪了?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通房狗皇帝呢?” 眼瞧着她的背影,他气急败坏的想跟着, “昏君你站住!啊…”他平地被绊了一跤,两条长腿劈叉着摔坐在地,眼看着她越走越远了。 与此同时,走在前面的元无忧听见高延宗动静不对,就要回头,高奉宝一把掰住她的肩膀制止。 “搭理他干什么?这苦肉计也太拙劣了。” *** 第369章 承诺独钟 黄昏时刻,倦鸟归巢。 元无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自己虽然没想真走,但她刚才不由分说抛弃高延宗,倘若给他也惹恼了,自己是真得跑了。 故而在齐国主的中军帐侧翼旁边,她等候设宴的功夫,就让高奉宝去叫安德王了。 彼时,华胥女帝身穿黑短袍,披着高长恭送的黄金甲胄,端坐在帐内的将军椅上。 随着那红袍银甲的男子掀帘子进屋,元无忧斜了一眼迈步迟疑,警惕地走近的高延宗。 “过来。”她命令的语气毫无感情。 高延宗硬挺的脊背一僵,不可置信地对上华胥女帝狠戾的眼神,他迈步缓缓走来。 元无忧眼皮一抬,“知道错了么?” 高延宗刚想摇头,又被自己的傲气克制住了,只能把指甲抠进手心,不卑不亢道: “请国主明示。” “男人不忠贞,在秦朝是要打死的。” 她轻飘飘的一句,把高延宗气得登时眉眼一横,连胸口的护心镜都气得微微起伏, “你凭什么?我没有!” “你脖子上。” 高延宗下意识地去摸细白的脖颈,倏然眼眶微红,“我这是被蚊子咬的!亏我还在萧家人面前,故意说是你咬的……” 男子解释到后来尾音颤抖,语气别提多委屈了,元无忧只觉心跳都咯噔一下。 高延宗说罢,没等来她的回话,只没好气的丢下一句“罢了。”转身就要走出去。 元无忧赶忙从将军椅后面走出来,快步拦住高延宗的去路,顺势把甲胄男子揽进怀里。 她仰头看着高出自己半头的男子,高延宗那张阴柔俊美的娃娃脸上,眉眼紧蹙,肉嘟嘟的唇珠抿着,一脸倔强不屈。 元无忧无奈地贴近他的脸,逼视着他, “嘴硬是吧?我看你还能怎么嘴硬。” 高延宗愤然推了她肩膀一把,不敢用力,便没推动,反被她更加大力地搂在怀里。 怀里搂着药香扑鼻的男子,元无忧眼前恍然浮现起昨晚,雪白漂亮的面庞,如墨的鬓发…… 这透着爱欲横流的一切,都成了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个绮梦。 她不希望自己的床宝和别人暧昧,元无忧不是害怕失去他,而是对他有了独占欲,她的嫉妒心让她怒火中烧,只想把他狠狠、粗暴的侵犯,在他身上心里都烙印自己的名字,让他记住是谁的所有物! 元无忧想到这里,忽然掐住他被甲胄覆盖的、柔韧的腰肢,冲他喉结暧昧地吐息: “看来是我昨晚不够用力,让你还有精神散发魅力。” 她温热的呼吸打在他凸起的小巧喉结上,因为皮肉薄嫩,就痒的厉害。 高延宗不甘被她调戏,伸手制止她, “你居然仅凭一个印子,就怀疑我不忠?我在你身边…连个堂堂正正的身份都没有,难道我还要跟四哥他娘那样,一辈子替你守活寡不成?” “当然不是。你如果真心跟我,我会给你光明正大在我身边的身份,但现在你对我没什么感情,我也不会阻止你风流多情。” “哼,又是这套甩锅的鬼话,我不想听。” “那你想听什么?” “算了,我不知道。” 话说至此,高延宗奋力挣脱她的怀抱,却并没有冲出门外,而是走向元无忧刚坐过的将军椅。 男子利索地坐在上头,跷起二郎腿,银白色的鱼鳞裙甲之下,伸出两条修长笔直的细腿。 元无忧听了这话,摇头自嘲一笑,抬腿走向他。 “不愧是你啊高延宗,真让我把控不住!我即便没睡到高长恭,我都知道他只属于我,他不会出去搞暧昧和跟人私通,而我才跟你分开一下午,你就这个万花丛中过的态度了。” 高延宗咬着后槽牙冷哼一声, “你什么意思?我在外的名声确实风流豪放,但也不是放荡,你是嫌弃我跟别人走得近了,还是怀疑我睡完就不认账?” 跟聪明人说话,果然只要他不高兴了,就每一句话都能戳人肺管子。 元无忧咬牙,艰难道: “……都有。” “啧,为了彰显我身边有你的存在,我对外都说是女帝妹妹给我咬的吻痕,对别的女人都避而远之,无情无义了,还不够偏爱吗?” “这算偏爱?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我是个昏君,你名声风流,我知道名声在外总要玩得开,才吃得开,我只是……对你心里没底。我甚至连你的前路,我们的以后的不敢想,更没资格干涉你。” 高延宗沉默了下,而后哑然失笑。 “不就是想要我一句痛快只和你在一起,然后承诺对你情有独钟,守身如玉吗?有什么不敢直说的?” “对于看不到答案的事,我不敢问。” 男子只一个没注意,一抬头才发现,华胥女帝已经站到他面前了。 这姑娘黑衣金甲,五官明艳的娃娃脸上,嵌着一双琥珀般通透的凤眸,此刻她眼神阴鸷狠戾,语气平静,明明挺弱势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丝毫没有颓败感。 高延宗冷嗤一声, “我早上就说过了,我拿你当妻子,只是自知不配当你的皇后,我虽然不执着明媒正娶,可也不想低人一等,所以……我虽爱你,除你之外不会爱上别人,我也愿意为你守贞,但明面上,我也要明哲保身。” “啧,你真的…爱我吗?如果有人逼你和别的女人成亲呢?你可否会阳奉阴违的成亲,然后照常娶妻,私下和我偷欢?” “不会。我做事向来讲究心安,情绪,如果有人逼我娶另娶她人,我就逼你娶我,而且我只是名声在外风流随性,在内我不愿被人拘束、对着个我不喜欢的人,更不会和不喜欢的人有肌肤之亲,这样贬妻为妾,真爱成偷欢的事我不想看见,即便是假成亲不圆房,我也不愿服从。” 难为高延宗能说出这么一段话来,有他这番承诺,元无忧心里的石头算落了地,轻舒一口气,不禁满眼赞扬。 “我太喜欢你这股……勇敢又洒脱的劲儿了,有话直说,又能装的出千人千面,和你在一起可真爽。” 高延宗撇了撇唇角,哼道。 “这也就是对你吧…跟别人,我才不会掏心掏肺,说这么多呢。” “那你喜欢我*你吗?” “啊?”高延宗愣了一下,还以为听错了。 “你说…喜欢什么?” 眼前的姑娘忽然倾身压过来,一抬胳膊扶住椅背,就把高延宗禁锢在了怀里。 他只来得及目露惊慌,就被她捏起了下巴骨,逼着对上那双侵略性十足的琥珀凤眸。 “喜欢我昨晚那样*你吗?比起征服你的心,我更想在床上征服你,独占你,把你*成只有我能满足的尤物,我要先入为主登峰造极…让以后别人无论怎么你,你都更喜欢被我*。” 高延宗听得脸红心跳,赶忙抬手掩住她、喋喋不休的饱满唇瓣,“别说了…我我我…昨天才第一次做,哪记得那些?” 她凤眸微眯,一把抓住他捂嘴的那只手,含笑着冲他暧昧道, “那今晚就再回忆回忆,我好好发挥,要让你只喜欢被我*,以后也只能被我*。” 男子咬牙恨齿,“闭嘴!别提了,反正不管喜不喜欢,我以后只会和你那个的。” 高延宗这个风流浪子害臊起来,还真让人心头痒痒。 元无忧见来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她忽然抓起他的手,往自己脸上噌,眼巴巴地望着他,委屈道: “我的安德王…阿冲哥哥~求你怜爱怜爱我吧,我需要你。” 高延宗狠狠地眉角一抽,长睫一掀,看向掌心托着的、姑娘那张细嫩的脸。 “怎么怜爱?” 小姑娘抿唇一笑,“我想…那个你了。” 男子闻言沉默了,雪白额头的青筋都突突跳了两下,轻声道,“这天还没黑呢……你不是要去赴约陛下的晚宴呢吗?” “我从来不管黑天白天,我就是对你心里没底,没安全感…你是在拒绝我吗?” 高延宗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谁能想到啊?在外叱咤风云的华胥小女帝,此刻居然把脸送到他掌心,还用水汪汪大眼满目希冀地看着他,用这么委屈的语气,说出这番话…… 他心软了,只好道, “我是说……晚上再…再见面。” 一听他扭扭捏捏的答应了,她一改刚才的满脸委屈,忽然直起腰来冲他笑着, “好啊,说话算数!晚上你要是不来,我就掀你营帐去。” 望着她满眼雀跃,高延宗皱着眉头,表情有几丝不解,心里却莫名的踏实,甜蜜。 这就是四哥当初不顾世俗眼光,乐在其中与她交往的感觉吗?男女之情,热恋期,原来是这种感觉…… 只不过她对自己进展太快了,直接到了床上交流,肌肤之亲。却也无比亲近,如同做了夫妻一般。 第370章 认定是她 俩人约定了晚上私会,就一前一后走出了军帐,可元无忧一出屋,就发现齐国主已经站在门口了,还满脸慈爱的问: “安德王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啊?” 元无忧:“……” 既然俩人被高纬逮了个正着,晚宴也不是非去不可。 高纬更是了然又大度的,嘱咐高延宗: “劳烦安德王好生照顾国主姐姐了,正好您二位都不忙,在中原好好耍几日吧。” 元无忧:“……” 于是高延宗就这么的,被爹家人推给华胥女帝了。 俩人并肩走向博望城外的路上,高延宗还气不过地道: “你别误会啊,陛下只是轻视我这个没本事的纨绔,打仗不行谋略更不行,不像四哥那种担大事的人那么忙。才不是轻视你呢。” 元无忧为表尊重,侧过头认真地听他说。 她盯着他开合的唇瓣,肉嘟嘟的唇珠,生嫩舌尖,忍不住抱住他一掐细腰,凑唇上去。 才亲了一口!高延宗便赶忙侧头看了眼周围,果然发现路过的,几个目瞪口呆的兵…… 他慌忙推开姑娘,又摁住她肩膀。 “别闹,这么多人呢。” 元无忧觉得好笑,“你怎么突然害羞起来?” 高延宗眨巴着桃花眸子,扁嘴道, “你在人前对我这么放肆,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做过了更亲密的,才会连亲吻都那么不以为然。” “安德王风流名声在外,真做了怕什么?” 男子眸光一瞪,“反正就是……害臊。” “哪就让你害臊了?说清楚啊!” “得,当我没说…走吧。” 俩人刚甩开路过的镇戍兵,又遇到了高延宗麾下的卫兵,他们个个都表情奇怪的冲俩人问好。高延宗看着她吞吞吐吐半天,几次欲言又止。 元无忧跟着猜,“原来你和你四哥一样,都是那么矜持自重啊。” “嗯?嗯,我…我怕被人看见。” “被看见亲热怎么了?” 高延宗咬了咬唇,小声道: “你就想…我早上起来点将练兵,他们在底下看到我脖子上有吻痕,想到我昨晚和你做了什么……他们哪还有心情训练啊?只会想着他们的将军不庄重严肃了,还怎么树立威信啊。” 元无忧听罢,点了点头,脸上忽然揉出一抹坏笑,“原来是这样?我倒觉得挺有意思啊。” “在他们眼里,知道谁和人睡了,就跟亲眼看见了一样,我不想被他们意淫床上的样子,也不想连累你。” 姑娘眉眼带笑,戳了戳他幼嫩的唇瓣,“我真是睡到宝贝了,你怎么这么纯情又骚情啊。” 高延宗眉头一挑,“骚?我哪里…那样?” “你以前就是个骚狐狸,媚眼如丝,偏偏又很无辜乖巧,让我很有负罪感。但是…” 男子紧张地蹙眉,“但是什么?” “但是那都是我对你的误解,其实我的阿冲哥哥就是那么无辜乖巧。” 男子翘唇一笑,眼神宠溺。 她伸手去揉他细窄的腰肢,引得男子浑身一僵,小声制止。 “这是军营外面!随时会有人过来的,我刚才都白说了是吗?” “别慌,我就抱抱你,阿冲哥哥…我好喜欢你啊,你一定要只对我情有独钟啊。” 男子长睫微垂,“……那就抱吧。” 元姑娘大喜,“哥哥真好…啊!”她刚高兴阿冲哥哥的乖顺,却发现他反手把胳膊一伸,微微屈膝来,非要抱她。 元无忧赶忙制止他的手臂,“干什么?” 高延宗柳眉一抬,桃花眼笑吟吟的, “哥哥把你举起来,让你慢慢抱啊。” “别,我怕你把我抱起来,又摔我。” “哎呀,你是我媳妇又不是兄弟,我哪舍得那样捉弄你?我有力气,不会摔了你。” 她笑看着他,“叫我什么?” 高延宗一时语塞,歪头挑眉,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妹妹?” 元无忧抬手捏起他的下巴,对着男子一脸无辜的唇瓣狠狠亲了一口! “挑眉干什么?勾引你媳妇呢?” 高延宗抿了抿唇,桃花眸子笑吟吟地。 “哪有你这么凶悍的媳妇儿…给我点面子嘛,让我恢复一下男人的气概,抱抱你。” 元无忧还是伸开双臂,让他拦腰抱了,还被他转了两圈……唯恐被甩出去摔倒地上,把她吓得赶忙搂紧他的脖颈,贴着他的颈窝惊呼让他停下……把高延宗得意的雄风大振。 但他捉弄小姑娘后果很严重,她气急败坏也不愿吃亏,便等落地了,就把他拽到怀里,把他一顿摸。 直到被传令兵找来,说齐国主有请,元无忧才依依不舍的,和小情郎分开。 华胥女帝一走,安德王的部下也来了。 高延宗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自己手底下的部将,询问他和华胥女帝的有没有私情就算了;四哥的心腹居然也来问他,是不是勾引了嫂子,才引发兄嫂不合洒泪分别的。 高俨还问出一句: “是不是那狗女人欺负你未经人事,把你稀里糊涂骗进被窝的?是的话我即刻禀明皇兄,把这个狗女人驱逐出境!” 高延宗赶忙拦着,“别胡说了,别闹了!” 更有甚者,高延宗还没赶走小大人似的高俨,心腹便跑来跟他道。 “大哥,您都被女帝嫂子占便宜了,不能让她白吃白睡啊,是时候该斩断你兄嫂的藕断丝连了!” “就是啊,大哥我给您支个招吧,知道怎么说,能气的你四哥快刀斩乱麻吗?” “什么?” “第一段:哥你听我说,嫂子宫寒,我发烧,于是我想用偏方放进去治疗一下,我这就从嫂子身上下来。” 高延宗愣了,“是那个意思吗?这跟直说有什么区别?不是还会被四哥误会吗?” “那你就反问他,哥你把我当什么人啦?我也是看陛下在屋里没地方坐,摇摇晃晃的,才让她坐上来固定一下免得摔倒了,你不谢谢我就算了,还给我安个小三的名号,我真是委屈死了。” 高延宗:“……不是,我谢谢你们。” “您要不爱听,还有跟女帝说的,比如:嫂子开门,我是我哥。我不是脆弱,嫂子,我就是看你和我哥在一块我这里痛,我这里难受嫂子我和我哥一样的脸,他行为什么我不行,嫂子你不许这么偏心。” “嫂子,我哥厉害还是我厉害?所有人都说我不如我哥,我不会反驳,但你说就不行。嫂子别回头,我是我哥。……” 就在这时,外面来人道:“安德王在否?陛下请您去帮个忙,送一封信。” ****** 入夜,元无忧收到一张纸条,写着“亥时一刻,博望护城河下”。字迹有点眼熟,她仔细一想就对上了高延宗的。 结果一看落款:厍有余。 元无忧明知这里面有事,便带着伽罗、冯令心俩姑娘,浩浩荡荡去赴约了。 姐仨一去到那,却正看到河边围一帮人,高延宗衣衫不整的大闹,非说周国这位厍贵妃偷看他野浴。 而当华胥女帝一出现,刚才还香肩半露的男子,这才有些狼狈尴尬地扯过一旁的披风,给自己围了个严实。 厍有余见到她来,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你怎么才来呀!但凡你来早一点,这屎盆子就能扣你身上了。啊不对,你俩本来就偷奸有染,恐怕正中你下怀!” 元无忧怒斥,“够了!”而后率众离开。 姐仨走远了,才听说周国主被逼现身,亲自把厍贵妃领走的。 元无忧就知道高延宗是受人指使,故意出卖色相陷害周国,但心情还是郁闷。 等到周围都消停了,她回到齐国主的中军帐侧翼的偏帐里,才听说安德王回了营。 她原本不想去打扰他,高长恭却突然来找她,说得知了晚上的事,原来齐国不愿吃亏,打算天不亮就出兵偷袭北周,让她去给五弟送信。 元无忧知道高长恭是什么意思,便点头答应了。 亥时未尽,华胥女帝便在他营外敲门。 “阿冲开门,有事找你。” 高延宗哀怨地开门,先放出个景色。 然后露出穿着红衫的自己,倚门笑问她,“来的这么早,就这么想我吗?” 她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浑身除了一条勒出细腰的黑皮带,就没别的装饰。 男子穿着一件轻薄贴身的红衣,上身短下身长,腰肢细窄,似乎胸口以下就是腿,那两条腿笔直纤瘦,肉眼瞧着他那两条长腿,简直比高长恭和宇文怀璧还高。 元无忧满腹质问和怀疑,在面对他倚门相迎的样子,就问不出了。 “阿冲你……那个,最近…” 见她有些语无伦次,高延宗主动相邀, “妹妹别站在门外了,进来说吧。” 元无忧抿了抿嘴,有些受宠若惊。 景色站在门口,意味深长地望着俩人。 “安德王认定就是她了么?” 一样的话,高延宗这次大大方方地握住元无忧的手,桃花眼里笑意欢畅。 “睡都睡了,华胥国主也不会差我个名分吧?” 虽然意外他的坦诚不见外,元无忧还是附和道,“我会负责的。” 景色眸色一暗,笑容苦涩,但还是欣喜地冲元无忧作揖。“以后便有劳陛下,多多照顾我们安德王了。” 景色出了门后,高延宗便一把将门口的元无忧拉屋里,眉眼戏谑地哼道, “你成天想着碰我,可算让你逮着肉了。” 女帝妹妹被埋怨的面上挂不住,便推开他的手道,“你四哥让我来通知你,早点休息,天不亮要出兵,我走了。” 姑娘转身就走,倒被身形细瘦的男子一把抱个满怀,他急切道:“别走!” 而后被高挑的五弟扳过身子。 高延宗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怀中的姑娘,语气紧张,“我今晚纠缠那个周国贵妃,只是陛下给我的任务……我就只有这些用处了,我没和她怎么样,你别嫌弃我……” “我知道。”说着,她皱眉来掰开他的手。 在元无忧莫名的目光中,高延宗一手拉着她往里走,一手开始解开自己的衣襟,脸上挂着乖巧讨好的笑, “别这么疏远嘛~你急着走什么?不想碰我是不是嫌弃我了?我就是撒娇,想让你多哄哄我。” 只是他家女帝妹妹更好面子,敢主动却怕被拒绝,到头来还要献身哄她。 幸亏元姑娘对待此事,就不需要他搭了身子又硬着头皮诱哄了,她一把搂住高延宗的腰肢,推的他后背撞了柱子,自己倾身上前,把他抵在大帐中间的承重柱上。 高延宗吃痛地“嘶~”一声微眯双眸,伸手想去摸自己后背,姑娘的手已经替他揉上后背瘦削的蝴蝶骨了。 没想到她对自己如此体贴,他心头一暖,还没来得及开口夸她,就被一只手撩开衣摆解开了腰带,顺着光溜溜的耻骨探下。 男子瞬间浑身僵住,立刻把她的手摁在紧绷的下腹,刚要数落她,她便开口了。 “怪不得我昨晚畅通无阻……为了迎接我特意剃的啊?” 高延宗抿着肉嘟嘟的唇珠,蹙眉道, “才不是为了你…要不剃,怎么检查那些蚂蝗有没有遗漏……还有敷药啊?” 随之扑过来的,是她放大的眉眼、灼热的吐息和侵略性十足的笑脸。 “哥哥,那你身上的伤…” 高延宗伸手捧住小姑娘娇嫩的娃娃脸,眸色一深,嘶哑着嗓音道: “不碍事,我有的是体力,不耽误春宵一夜……” 第371章 明媒提亲 翌日清晨。 元无忧一睁眼就瞧见了枕边躺着的男子,他双臂紧搂着她一条胳膊,细密长睫覆眸的样子睡容恬静,粉嘟嘟的嘴唇和白嫩嫩的脸,娇憨的真像个孩子。 她尚还睡衣朦胧,刚要欣慰地倒头又睡,忽然就听见帐外,远远传来交谈声。 “你说那华胥女帝真睡在安德王帐中吗?” “肯定没错了,不然安德王哪能到这时候都没起床呢。” “那咱们送信,不会打扰他俩好事吧?” “害,他俩那点事早晚得捅出来!咱们安德王又没成亲娶媳妇,就这么没名没分,被女皇帝天天白吃白睡,也不是事儿啊。” 随着有人站在门口扯脖子喊—— “安德王!醒醒啊安德王!前方军情紧急,兰陵王请您去找华胥国主呢!” 高延宗蹙了蹙柳叶似的眉头,想要醒来,细密的长睫颤抖着,又像被魇住了一般睁不开眼,只焦急地小声呓语: “无忧儿…无忧儿……” 元无忧柔声道: “我在!你先睡着等我,我去去就回。” 元无忧赶忙披衣起身,去门口掀帘子道: “不必找了,什么军情紧急,先跟孤说说吧。” 她脸色不善的出来时,把门口的传令兵吓了一跳,又憋不住的笑。 元无忧皱眉,“出什么事了?” 传令兵道:“呦,您还真在安德王这啊?正好,请您快去吧,周国人找来找您呢。” “大早上的,周国来找安德王干什么?” “周国不是找安德王,是找您。” 元无忧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而另一头,帐内床榻上的高延宗,听见了门口说话的动静远了,他迷迷糊糊的醒来,伸手在枕畔摸索,沙哑着嗓子呼唤: “无忧儿…嗯?…无忧儿?” 发现没摸见人,他忽然睁开眼,一个激灵就清醒了,高延宗看见枕边空荡荡的,那个折腾了他半宿的姑娘居然走了!登时心里难受。 “这次怎么…不在了?”高延宗恨的直咬后槽牙,尚还头昏脑胀,就感到无比委屈,颇有种被人哄骗的失身失心完,又被抛弃的酸楚。 他咬牙恨齿地啐一声“狗女人!”便一骨碌爬起来找衣裳,打算去找她算账。 ——彼时,元无忧跟着传令兵来到了之前谈判那个大帐,在门口就遇到了宇文孝伯。这小子热情洋溢地要给她指路,说:“国主可算来了,我们陛下和老祖宗在里头等您呢。” 元无忧心道,谁算他们老祖宗啊?元宝月吗?她虽心有不忿,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但站在宇文孝伯对面,也守在门口的尉相愿等人不乐意了,只翘着鼻子,鄙夷冲宇文孝伯冷嗤一声,到底什么也没敢说。 不出所料的,元无忧一进屋就瞧见了,周国那面坐着个浑身绣金的黑袍男子,虽然脸上罩个半透不透的玉片面具,往那一坐也是端庄气派,自带一股拒人千里的不怒自威。 但宇文怀璧并未坐到主位,主位上是个锦缎华服,鬓发花白之人,元无忧还没来得及细端详,就见周国主位那人抬起大袖冲她招手: “孙女儿快来坐啊?弥罗突等你半晌了!” 元无忧不禁目露震惊地看向那人,只见老太太白发如银,红光满面,凌厉的鹫目冲她笑的慈祥,肩甲上还落着一只收拢着膀子,眼珠滴溜溜转的海东青。 她登时哭笑不得,“姥姥不会是去主持室韦夏猎会了吗?怎么得空来此啊?”说着,她迈步向元太姥走去。 元太姥倒拍了拍自己左手边的空位,冲她道,“孙女儿,坐姥姥这儿。” 随着华胥小女帝步步走近,坐在元太姥右手边的黑袍男子,目光也紧锁着她。 元无忧自然知道,但凡自己顺势坐过去,今天就不必谈了。故而她侧头看向周国对面,齐国主位上赫然坐着鬼面大将、祖珽等人。 高长恭在鬼面底下那双黝黑凤眸,也直勾勾盯着她,那只戴龙鳞护腕的手抬起又放下。 她果断走向齐国这边,在众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下,先冲元太姥躬身行礼,而后坐在高长恭左手边的空位上,宇文怀璧对面。她的坐姿甚至有些向高长恭倾斜。 华胥女帝一入座,场面就热闹起来了。 元太姥语气和蔼可亲的,试图用拉家常的语气道: “孙女儿啊,你也到了适婚之年,弥罗突也等了你十数年,而今他欲拿聘金十万,食邑万户拜你为后,娶玄女战神回长安。待来日你们二圣临朝,岂不快哉?” 周国这边先发制人,把齐国都听麻了,看热闹的宇文孝伯、元旸等人更是满脸激动。 主位上的兰陵王闻言,漆黑凤眸骤然瞪向身侧的元无忧,但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她余光瞟见高长恭紧张的眼神,脸上端着从容镇定,对元太姥道: “姥姥,您可是我们元家的长辈,从前跟宇文家交往并不亲厚,为何突然来此为他们家保媒拉线?” 元太姥摇头,“非也,是北周叱奴太后亲往室韦,向咱元家提亲下聘的,娶华胥女帝,自然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证明媒正娶,你们俩的庚帖,早在十几年前就合过了,而今便让两家宗族做见证。” 元无忧一听就被荒谬的笑了。 “若论及婚约,我又不止他这一件。姥姥之前几次造访木兰城,不会不知我与谁并肩作战,与谁玄女破阵吧?” 元太姥虽摸不清孙女的想法,但瞟了一眼孙女身侧,拿龙鳞护手暗自攥拳的甲胄男子,也心知肚明。她趁热打铁道: “姥姥知道你情迷高家这个兰陵王,但你要知道,成婚需得门当户对,无媒苟合者终究只是个外室姘头,扶不了正。且弥罗突虽为一国之君,却也有正室的胸襟大度,自当会给你这个华胥女帝一夫多侍的自由。” 元家老祖宗这番话绝了。 前半段得罪齐国,高元海刚要拍桌子,就被高长恭那只龙鳞护腕一把摁住!赶忙用眼神把他们拦下。 而后半段多少有些冒犯周国天子了,这才刚提亲下聘,就直说同意皇妻开后宫,在外面养小的了。 宇文孝伯张嘴也想反驳,却被自家陛下眼疾手快捂住嘴,拿眼神威胁了一通。 第372章 山茶花早 元无忧瞧着两国跟闹笑话一样,宇文怀璧玉面底下那双冷厉的灰蓝色眸子,满含希冀地望着她……她不禁撇过头,看向鬼面男子。 高长恭听了刚才那些话,也觉苦涩狼狈,他确实父母双亡,没办法媒妁之命帮他提亲,高氏家族也不会为他撑腰。他早就打算好放过她了,故而当她看向自己,他只轻声问: “国主可愿…接受这段良缘?” 高长恭嗓音虽轻,可因为安静,也足够让在场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瞬间两国人都哗然私语起来,兰陵王这直接认输了,倒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元无忧被气笑了。她倒不是怒其不争,而是为高长恭战场上神勇无敌,情场上一碰就退的反差,给气笑了。 元太姥目光赞赏地看向高长恭,道, “你看长恭这孩子,多识大体啊!你可自小就对弥罗突一见钟情,而今两厢情愿,不正是圆了你的夙愿吗?” 她没理会高长恭,只对元太姥道: “姥姥有些胳膊肘往外拐啊?逼婚是吧?倘若我主动要的,是好是赖我都当宝贝捧着,倘若别人逼我的,什么我都不想要了。” 一听华胥小女帝这番叛逆的道理,桌对面的玉面男子骤然凤眸轻抬,目光深邃。 元无忧刚唤了声“宇文…”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笑——“这么热闹,也没叫本王旁观?” 与此同时,只见推门进来个人,元无忧回头一看,发现是高延宗。 高延宗匆匆赶来,只穿红袍,没穿甲胄,满头墨发随意扎了个马尾辫。 此刻步伐轻快地走来,与她对上视线。 高延宗原本一路上都是对她的怨气,以为她装不到第二晚就提上裤子不认人了,可当他走到大帐外,听到里面在对她逼婚,站门口听了几句她舌战群雄的话术,顿时怒气全消,甚至还有些可怜她。 当然,高延宗知道,他四哥才最可怜。 他一进门就直奔高长恭而来,还凑到他耳边轻声道: “哥,你怎么能未战先投降呢?这不是把狗女人往狗皇帝怀里推吗?” 说着,高延宗还斜了元无忧一眼。 元无忧咬牙恨齿道:“我绝对不会被宇文怀璧威胁,你们信我好不好?” 仨人交头接耳的话,多少漏到了桌子对面耳朵里。 宇文怀璧那双阴鸷冷厉的凤眸倏然一斜,忽然道——“安德王是么?来的正好。有人托寡人向你提亲。” 高延宗愣住,“啊?国主所言何事?” 周国主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只见他往那一坐,言简意赅的,连语气都那么不怒自威。 宇文怀璧再被高延宗追问时却不说话了,只凤眼斜睨身侧的于子礼,那挺拔的坐姿和拒人千里的气度,真是……颇有上位者睥睨一切的孤傲气势。 于子礼会意,接到指令后,缓缓起身冲高延宗躬身作揖道: “我家国主今日前来,也是受后梁所托,来向贵国安德王提亲的。” 元无忧也没想到,高长恭这事还没完,周国就来找高延宗了。 周国一看华胥女帝这边铜头铁臂,油盐不进,便又对着高延宗使劲。逼齐国将安德王和亲,对象是后梁公主萧瑟。 元无忧一听,顿时一股冷气顺天灵盖到后脊梁骨、再到脚底板凉了个遍! 她与高长恭、高延宗六目相对,面面相觑只觉头皮发麻。高长恭小声道: “她不是…死了吗?” 元无忧咬着牙,嘴皮子都有些哆嗦,“是啊,我亲手宰的啊?” 高延宗抿着肉嘟嘟的唇珠,皱眉道,“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到底是死是活啊?” 仨人私下对着口供,皆是大为震惊。 周国帮后梁保媒拉线,要让齐国安德王入赘后梁这件事,当即就传出去了。 高纬这个好掺合闲事的小皇帝,自然是不会放过每一个热闹的,他带着祖珽高元海这帮智囊一琢磨,私下就跟高延宗说,他入赘还是有弊有利的,他就像一枚钉子楔进周国腹地,后梁的国土唾手可得啊! 于是,齐国想吞并后梁地盘,便要答应送去安德王入赘,但高延宗不肯,极力反对道: “若是从前,我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入赘后梁,也不是不可能,但现在我有心上人了,就算假成亲我也不愿意。” 高纬啧啧道:“何人能得安德王青睐啊?当年你在邺城把那萧三娘当作红颜知己,前些日在木兰山上,你们也出双入对,知根知底的还不拿捏后梁?” 前几天安德王被俘受辱、还是华胥女帝斩杀仇人的事,多少也传了出去。大家也心知肚明高延宗和女帝嫂子的传闻。 但上次问这句话的党项使臣,被兰陵王直接否认了,还害死了党项使臣。而今齐国主再问,教众人都捏了一把汗。 幸亏安德王脾气和善,此刻目光含情地,有问必答。 “把萧瑟比我的心上人,是东施效颦,鱼目比珍珠。” 有四哥的前车之鉴,四哥也就在身边,高延宗不敢直说自己的心上人、是他刚分手的爱人华胥女帝,便搪塞了两句,把烂摊子丢给齐国主,自己跟着华胥女帝跑了。 “不管这个萧瑟是真是假,我都不想去跟她斗智斗勇。我上次的伤还没好呢,宁死不落入她手。” 元无忧点头,便跟高延宗并肩出去散步。 博望城外,绿草满山坡。俩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两棵山茶树下,正看到满树山茶。 那两棵是一树白花,一树桃红色的,因着开得早,多数还是花苞待放,有一些的盛开的山茶也并不羞涩忸怩,照样开的绚烂。 高延宗望住山茶树,忽然停步驻足。 元无忧也随他停下来,却才发现,山茶花就是那种日常平平无奇,但某一瞬间一抬眼,就会被惊艳的花。 它美的不像话,花瓣娇嫩,整朵花无论远观还是近看,都那么精致完美毫无瑕疵。而那位看向山茶花的红衫男子,同样美的入世又脱俗。 高延宗仰头望着山茶树,明明有着线条硬朗的下颌骨,却顶着一张柔美的娃娃脸,那双褐色眼眸里呈现出骄阳似火的明艳。 “没想到此地的山茶花开这么早啊。这些本该秋冬和春日盛放的断头花…怎么会在盛夏抢风头啊?” 元无忧在他身后走近,循着高延宗目光所向的山茶树,还是看向他的眼睛。 “你话中有话么?因为你值得。” 第373章 怎敢轻视 高延宗忽然仗着身高优势,踮起脚来摘下了一朵白的,而后递给她,勾唇一笑, “我只是想,估计我还没凯旋,就能看到一树山茶几乎同时落满地的场景了。” 元无忧看着掌心这朵优雅洁白的山茶,它白瓣黄蕊,花瓣重重叠叠,却每一瓣都大小匀称、排列整齐对称,可以看出每一片花瓣都在自由生长,却又不曾脱离框架束缚。 山茶就介于妖艳芍药和端方牡丹之间,有种洒脱的庄重。真是一种要面子有架子的,完美无瑕的花……明明只有七分美貌,却端出了十分绝色。 元无忧看着又踮起脚,去摘下一朵桃红色山茶的男子,有些哭笑不得。 “你也太皮了…踮脚上树的,身上的伤怎么样?” 转瞬间,高延宗洁白瘦长的手指间,便捏着一朵桃粉色山茶。他站稳在原地,原本笑吟吟的脸上,在听到这句,流露出了几分尴尬。 “什么…怎么样?你一个出力的都没事,我当然没事。” 元无忧没想到他想歪了,伸胳膊一搂男子细窄的小腰儿,把高出她半头的男子拽怀里。 对上高延宗那双紧张到扑闪的褐色眼眸,她眼神戏谑,“那你今天多休息,晚上继续。” 高延宗真怂了,“别了,我这边有事……” “那咱俩把关系公之于众吧。就像你部下说的,我也不能白睡啊,总要光明正大在一起办事儿,看你什么时候能累。” 高延宗知道她素来假正经,倒没想到,她这么爱把正经话和荤话放一起说……登时臊的他狠狠地红了耳尖,抿唇盯着她。 “我现在就很累,不能再做了,真的……我早饭都没吃,一想起来都犯恶心。” 她拉住他的手,真诚道,“我是认真的。我会负责,给你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高延宗摇头,忽然冷下脸来。 “可你不清醒。你以为娶我就是救我吗?不,你是一时冲动,你只想做英雄,没想过我们的以后如何面对世人。” “可是……” 高延宗扯回了被她抓住的手,松开攥拳的五指,露出白皙的掌心躺着的桃红色山茶。 “我不愿嫁给你,这对我来说不是救赎。我生来高贵骄傲,又岂能居于一方天地?我就是要肆意生长,哪怕下一瞬间会死,大齐和你都困不住我。” 她哑然,“我绝非想困住你……” 男子长睫一掀,桃花眼眸神色渐深,高延宗坚定道: “元无忧…你怎能这样轻视我?我高延宗不需要攀附华胥女帝来自救,也不需要把自己的伤疤扒开给别人看,来获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最重要的是,我不需要你负责。” 元无忧皱眉,“你是不需要我负责,还是不希望我和你的关系公之于众?” 高延宗冷声道:“都不,对不住了长嫂,我要不认账了。以后咱俩的事…我会烂在肚子里,不向任何人提起。以后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我们……也没有别的关系。” 他突然的不认账,开口就是“长嫂”,犹如晴天霹雳,元无忧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骗了,幸亏她端的住镇定,锋眉凤眸炯然凌厉。 “高延宗,你到底想干什么?” 猝然被叫全名,她俨然是酝酿着勃然大怒了。高延宗紧张到微微扯动唇角,桃花眸子目光坚定地与她对视。 “在谈判席上……看到你和四哥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跟你…情不自禁,已经对不起我哥了,不能再抢走属于他的身份。请你回到他身边,他比世上任何人都需要你!你和华胥……是他唯一的出路了。” 这番话实在感人,兄弟情深血浓于水,属实把元无忧听沉默了。她这两天沉溺于男狐狸的温柔乡,还真忽略了旧爱。 等俩人再被部下派人寻回时,元无忧才知高长恭在国主面前请命,愿领兵出征北周和后梁,保护弟弟不去联姻。 见他这么重视手足之情,元无忧也不甘示弱,当众承认高延宗是自己情郎,愿披甲上阵为大齐出战,讨伐后梁。 安德王被兄嫂二人这么前仆后继的庇护,他的反应更令在场人都意想不到!高延宗当场驳回兄嫂二人的请命,并澄清长嫂是为救他才不惜自毁名节,谎称与他有私。 这边元无忧还没从自己上杆子求娶,却被辟谣的丢脸中缓过来;那边高延宗一改拒婚的强硬态度,说要见到后梁公主萧瑟,面谈婚约。 北周虽明知安德王没憋好屁,也还是放出这位后梁公主,来这间谈判大帐跟他见面了。 因着是安德王与她单独见面的,特意让所有人不得跟随和入内,连元无忧都只能守在门外。在听到屋里一声惨叫之后,元无忧抢先众人赶紧冲进帐内,只见安德王翘着二郎腿,傲慢地坐在椅子上擦着剑上的血迹。 而脚底下躺着个被撕掉一半脸皮,露出另一张面孔的女尸。 高延宗也没客气,对着门外冲进来的众人讥诮道:“尔等送来这么个易容成死鬼的女人,就想攥取本王去后梁?现在她也是死鬼了。” 安德王这一露锋芒,也给两国不断摩擦升级的交锋,又添了一笔不可操控的变动。 逼婚安德王入赘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但周国即便亲眼看见华胥女帝和安德王举止亲密,仍旧喝令周国人不许传谣生事。 等元无忧与高延宗并肩走出大帐时,倒是听见了不少齐国碎嘴子,当面说闲话。 “什么玄女下凡,华胥女帝?分明是个荒淫好色的昏君!” “她居然一边左拥右抱兰陵王和安德王,还和周国天子纠缠不清!分明是个妲己嘛。” “我看见过她和安德王亲热,连安德王那种人都不放过,能是什么好人?” 这些话元无忧听了倒没什么,高延宗已经面上挂不住了,赶忙拉着她的袖子,冷声道, “陪我去换身衣服,走!” 于是,等元无忧再从高延宗的帐子出来,发现外头的木墩子上面,坐了几个人,为首的是兰陵王的部下尉相愿。 这哥们一看见高延宗跟她牵着手,腾地站起来了,“没想到家贼难防啊,安德王居然真能干出勾引嫂子的事?” 高延宗慌忙甩开她的手,刚要说话,只见一个鸡蛋不知从哪飞出来,“啪”一下砸在他胸口。刚换的衣服就又脏了。 元无忧扭头怒瞪,“大胆!是谁干的?” 第374章 兄为国父 她这一看,只见有俩火头兵打扮的汉子,挎个菜筐,就站在几步远之外指指点点。 砸鸡蛋那火头兵还鄙夷道,“安德王真不要脸,居然背着大哥勾引嫂子!” “怪不得兰陵王要澄清呢,原来嫂子和小叔子早就偷欢了?” 高延宗紧张地松开了抓元无忧的手。 元无忧抬袖给他遮挡住胡闹之人的攻击, “你们是谁的部下就敢胡闹?就算他和我在一起了,也轮不到你们在这替天行道,我们可不是偷,他是我元无忧的男人,我们早已私定终身,今后更是堂堂正正的!” 高延宗愕然看着她。 “你说什么?” 高延宗没想到,她直接给自己名分了。 虽然她做人做事有点绝,但大是大非面前没让人失望过,她总是给他撑腰,名分。 可是这不是想要的,她被逼承认,他也不愿被赶鸭子上架。 眼看着她张嘴就是: “我不会和周国联姻,我是要娶——”高延宗抬手捂住她的嘴! “长嫂休要胡说!就算要娶四哥,也要征求四哥的意见啊!” 华胥女帝跟得了失心疯一样,刚跟兰陵王分袂断情,就口出狂言要娶安德王。 而安德王却当众反驳了女帝,这种不认账的行径,倒颇为附和他风流多情又片叶不沾身的做派。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两国今早还在议论的周国主和兰陵王之争,转头就被安德王这一闹给后来居上了。 但同时传出来的,就是华胥女帝心悦小叔子,但小叔子不领情。周国天子当场就三缄其口的反驳,不承认华胥女帝和小叔子有私情,倒是齐国这边当真了。 高长恭是头一茬听说这些事的人。 ——彼时,博望坡前,山茶树下。 鬼面大将顶着满头绚丽的花枝,约见了华胥国主。 他无心赏花,但那英挺的身姿,与桃红色的花朵同样艳丽,简直能融为一处。 “我知道你喜欢他,也有了肌肤之亲。” “长恭,我…”元无忧欲言又止。 高长恭垂眸过后,又抬起长睫,静静地拿漆黑凤眸望着她。 “不用掩饰。我又不是和你没有过感情和冲动,刚才得知你们有私…还在众人面前维护他,公开他,我也为此伤心过,委屈地想跑到无人处哭去,可我没机会。” “我知道你委屈,我其实并不……”他抬手捂住她的嘴, “别说!你这时候说的话都不可信,我想开了,我接受你们的关系,毕竟他是我骨肉至亲的弟弟,他喜欢上你我并不意外,我看的出来你很珍惜他,我很欣慰。” 元无忧被他这番话,震惊的不知该说什么了。望着他长睫掩下的黝黑凤眸,她心口抽搐般的疼。 “高长恭……对不起,我不是不爱你,只是我没定力,弄假成真……” 鬼面男子缓缓摇头,声音镇定,冷漠。 “我知道你最爱我,比对宇文怀璧爱,你能克制自己,不打破我的坚守,一如既往的爱我,我知道你不是昏君。而你和五弟始于体肤之欲,保护欲,我却不希望你们仅此而已。他拿你当家人了才会依赖你,我能想象到他有多自责,他当众不给你面子是在回避!所以,我想成全你们。” 听罢,元无忧摇头苦笑,“你们真不愧是哥俩,说的话都那么相似。都为了彼此把我推来推去的,可我不是物件!” 高长恭毕竟是高长恭,情绪稳定,即便发生了这些事还是很冷静,只是在元无忧面前,恢复了昔日初见时,他那种目空一切的骄傲。 “你不是物件,你是华胥国主啊,两国干戈未平,怎谈儿女情长?我高长恭就是因为懂事,才坦然面对。我们的爱情轰轰烈烈,我知道你不是不爱我了,只是不能在一起了,既然如此…”他垂在身侧的手暗自攥成拳头,接下来想说的话太艰难,他一咬牙,一狠心道: “就让高延宗替我,和你继续吧。” 元无忧啧声摇头, “高长恭你什么时候疯的?前面还在劝我以大局为重,后面就把别人推我怀里了?既然你们兄弟这么谦让,那我就遂了你们的愿,一个都不要了!” 顿了顿,这姑娘的琥珀凤眸骤然一冷。 在鬼面男子黑亮凤眸的注视中,她不复刚才的笑意柔和,而是眉眼锋利,眼神阴鸷,语气都平静中难掩冷厉: “正好,孤与兰陵王的庚帖未下,有元太姥在此作见证,那今日便昭告天下吧,绝非华胥国主悔婚,而是孤赴约了,你拒婚了。” 说罢,她腰身一拧,迈步离开,那决然的背影别提多洒脱了。 高长恭站在原地,鬼面底下那双黝黑凤眸倏然有些湿润。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草坡的尽头,奔向灿烂的太阳光里去,藏在不远处树背后的高延宗,缓缓从树冠阴影底下的出来,走近兄长。 望着兄长呆呆望着她背影的神情,高延宗叹了口气, “四哥何必跟她撕破脸?我说过的,我对她没到情根深种的地步,我只是想纠缠她,替哥哥和大齐…哥,你当真舍得放虎归山吗?” 高长恭回头,从鬼面底下传出一声轻笑,拍了拍高延宗的肩膀。 “她不是无情之人,我也想替弟弟讨回公道不是么,可是,她应该回华胥去的。” “兄长,等着做皇后吧。” 高长恭眼神意外,“嗯?此言何意?” “自古史书上的农民起义,皇亲帝胄有一万个理由颠覆政权,而世人眼里争议最小,动力最大的,就是为情。浅水困不住应龙,此一举放虎归山,逼女帝为后,她必反周。” 高长恭自嘲一笑,“宇文怀璧是她通房,又对她痴情多年,她不舍得。” “宇文怀璧是有野心的傀儡,他想要真正把权柄握在自己手里,就得勾引华胥女帝,逼她助自己反权臣,宇文怀璧才会坐收渔利。” 高延宗忽然扑到高长恭怀里,抱住兄长的腰身,高长恭被他这突然的撒娇架势、给惊的身形一僵,随后无奈地捂住弟弟后脑。 高延宗窝在兄长颈窝轻声道, “我一定会让兄长成为华胥国父,哥哥请信我,我一定会的。” 高长恭叹了口气,“我不想做皇后,我想要后方安稳,想要家人健康平安,你们一个个都给我省点心。” 第375章 随我冲锋 兄弟俩正相拥之际,忽然看见个黑衫姑娘出现在眼前,原来刚决然离去的华胥小女帝,居然不知何时折返了。 元无忧看到兄弟二人如此亲昵的拥抱,并不诧异,只凤眼斜睨打量了俩人一样。 俩人顿觉尴尬,高延宗赶忙松开兄长,还拍了拍高长恭胸口的护心镜。 高长恭没说话,高延宗先警惕道:“你都听到我说的了?那你…怎么想?” 元无忧只奔高长恭走来,目光直勾勾盯着他道。 “高长恭,我们还年轻,你还没疯狂过,不要太早为道义牺牲行吗?我们想要的一切终将能得到!你信我吗?不需要你现在牺牲,只要你随我……冲锋一次吧!” 她这字字句句,都像站前动员时,煽动军心嗷嗷往前的统帅,高长恭虽是统帅,也被她这番拙劣又真诚的鼓舞,给带的有些死灰复燃起来。 高长恭撇嘴笑了一声,“你要我怎么做?我愿为你冲锋在前。” 元无忧暗自苦笑,原来他并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个高长恭,那个…劝别人要好好活着,自己却愿意舍生赴死的高长恭! 她心头忽然涌出深深的内疚来,赶忙道, “长恭你别做傻事!你只需信任我,看我怎么做就好。我们一定会留名青史,永垂不朽。” “我信你,放手去做,记得回来接我。” 元无忧点了点头,看向高长恭身后,迈步要走的高延宗, “阿冲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高延宗本想结束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可兄长却在这时放手了,加之北周天子的求娶施压,便把他这点私情推到了风口浪尖。即便周国意料之中的固执,不认定华胥女帝和他有私。 如今被她用这种训话的语气一叫住,高延宗顿时汗毛都竖起来了。 一见华胥小女帝走向自己弟弟,高长恭抬起了龙鳞护手,识趣地道: “你俩聊,我先走了。” 鬼面大将一甩身后的披风,大步离去。 高延宗见状目光担忧,刚喊出一声“四哥……” 就被姑娘家握住了冰冷的细手。 高延宗只好硬着头皮看向她。 四目相对,元无忧的眼神依旧锐利冷漠, “我平时…是支持无爱之欢的,而现在,你是因为你四哥才想离开我,还是真无爱?” 高延宗长睫微垂,略一沉吟,再次抬起细密的眼睫时,深褐色的桃花眼眸里,便凝了深沉的坚定。 “现在北周后梁联军压境,宇文家皇帝找来了你的长辈求亲下聘,齐国根本没说话的份儿,如果你能平了这件事,缓解三国纷争……我可以去跟四哥坦白,去争取咱们的以后。” 元无忧点头, “我能!这条路我走了这么多年,我早就知道,等待我的只有死和踏平坎坷,我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每一天不是死就是成功。” 高延宗摇头,“我不希望你死,在此刻我和四哥想的一样,你安安静静活着行吗?” “不行,我要争!”她蹙眉厉声断喝后,才意识到失态。 元无忧望着眼前男子流转的眸光,抬手捏起他微尖的下颌,眉眼柔情道: “因为我多情,我不想辜负每一个爱我的人,想得到每一个我爱的人,我只有自己去当那个掌权者,才能得到我想要的。所以……只要你敢爱我,敢追随我,我会扫平一切障碍来接应你。” 高延宗抬起自己细瘦洁白的指掌,来握住她捏自己下巴的那只手,掰手腕一般,冲她眸光炯然道, “那就……打个赌。如果这次拒婚周国你赢了,我跟你。如果你输了,就此为止。” 元无忧坚定道,“好,一言为定!我定会回来找你!……和死。” 高延宗笑出了声, “好,我喜欢的就是你的霸主气魄,如果你能赢,我就豁出去名声,也要做你的外室。生当复来归,死当以命陪。” 她闻言,雪白的额角狠狠抽了一下。 “不许你以命相陪!” “我也不想听你视死如归的话。” “……” *** 没了兰陵王这层关系,又没了华胥国主为齐国征战的名头,齐国谋士便不再听她使唤,连兰陵王部下的士兵自然也对她没个好脸色。 彼时,博望城内,一家小酒馆里。 元无忧的破阵小队,此时坐在一桌吃饭。 就一张寻常的四方桌子,四个角分别坐了元无忧自己、冯令心、伽罗、阿渡,而跟元无忧挤在一边板凳上的,却是安德王高延宗。 高延宗彼时没穿甲胄,就一身服帖的绛红色军服,头上编了几条小辫子,又都扎进马尾辫儿里。 雪白饱满的额头上,还勒了一条银丝卷成麻花绳的细抹额,把几绺细碎的刘海儿散落在鬓角,挑亮那张白嫩漂亮的娃娃脸,颇具一股少年的清爽之气,瞧着像跟女帝妹妹同龄。 就这样坐姿端正,又乖巧又寡言少语的高延宗,他伸筷子想去夹一块肉,却被冯令心抬筷子抢走,而后顺势丢进伽罗碗里。 冯令心最看不起高延宗的风评,故而自从得知他勾引完女帝姐姐,害的兄嫂不合后,还当众拒绝姐姐,羞辱姐姐,分明就是个骗色的负心汉,就对他没有好脸色。 “你害的兰陵王放弃姐姐,她都不是你嫂子了,你都当众拒绝她的求婚让她出丑了,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 元无忧赶忙啧声呵斥,“不得无礼!安德王当时有苦衷的。”说着,她也夹了块肉送到高延宗碗里。 高延宗也不解释,默默吃碗里的东西,才嚼了几口,正冲身侧的姑娘卧蚕弯弯的一笑,突然就皱眉撂下筷子,以手捂嘴,扭头吐在身旁的地上,小声干哕,连连作呕。 把元无忧急的,连忙凑过去给他拍后背顺气,并拿空出的一只手倒了杯茶递给他。 俩人这一顿忙活,把在坐的仨人看懵了。 阿渡歪头问冯令心:“你们汉人……有男的怀孕的先例吗?” 冯令心断然反驳,“当然没有了,而且前两天他才跟我姐……也不能那么快啊?” 说着,她目光震惊地看向高延宗,冲元无忧小声道, “姐姐,你不会捡了别人用剩下的吧?” 元无忧皱眉呵斥,“不许胡说!他是身体不适。” 第376章 是前夫哥 等高延宗脸色泛白的转回头,来接元无忧手里的茶杯时,还冲她摇头轻笑,弱声说: “我没事,不必担心。” 说着,他便拿茶水漱口,又抬手掩面,扭头吐到身旁地上。 元无忧把他优雅的举止看在眼里,都有些恍然如梦,从前在军营里,俩人相见不蓬头垢面就不错了。直到现在赋闲起来,她才想起高延宗也是娇生惯养的皇亲贵胄。 素来不拘小节的安德王,罕见这么端庄乖顺的坐着,就连皇室宗亲家最寻常不过的礼仪做派,被他这么随意自然的做出来,都让桌对面的俩人有些吃惊。 阿渡愕然:“安德王今天咋啦?这是被谁夺舍了?” 冯令心啧声道,“没见识!” 只有伽罗不问世事,埋头干饭,此刻默默去旁边的饭盆里又盛了一碗。 元无忧继续旁若无人的给高延宗夹菜, “刚才那把子肉是有点腻了,你尝尝这个清淡的,你最近要多吃补气血的。” 高延宗那双桃花眼眸里,也只有身侧的姑娘,笑着举起碗去迎她的菜。 而后,元无忧扭头看了眼桌对面,目瞪口呆的弟妹: “他虽没了嫂子,但成了你们的姐夫。他是这两天折腾的没休息好,别多问了。” 一听这话,一直没参与说闲话的伽罗,忽然抱着饭碗抬头,锋眉一挑,“啊?” 伽罗转头向冯令心求证,她点头认道: “我亲眼所见。” 伽罗忽然目光锋利地瞪了高延宗一眼,而后撂下手里的饭碗,眼神紧张地望着元无忧, “妹宝!你可有吃亏?” 元无忧无奈, “你看目前情况,我像那个吃亏的人吗?高延宗是前两天受伤了,就……” 伽罗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把饭碗又端了起来。 高延宗撇了撇嘴,看向元无忧。 “你这帮同袍姐妹,还真向着你啊。”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冯令心,默默把整盆乌鸡汤都端高延宗面前。 高延宗轻笑,“多谢。” 冯令心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你和姐姐在一起了,就是一家人。”顿了顿,她又道, “你可千万别让我姐失去斗志啊。” 高延宗转头笑看着元无忧,“你会么?” 元无忧目光深邃,“你想做男妲己?” “当然不想,吃完饭后要打仗呢。我可不是你的小娇夫,我可是大齐国冲天王!” 元无忧宠溺地看着他,“好好好,欢迎冲天王加入咱们破阵小队。” 桌上的其他人,就看着俩人打情骂俏,正笑成一团,忽然有个红袍卫兵进来通禀: “禀告安德王,兰陵王来了,已到店外。” 闻听此言,桌上众人无不把目光、看向坐在姐姐身边的新姐夫高延宗。 随着兰陵王进店拼桌,高延宗赶忙起身,让出了元无忧身边的位置,转而和阿渡挤在一条板凳上。 鬼面大将一进屋,一眼就找到了人堆里的元无忧,走过来道: “陛下让我来通知你,你继父给你下战书了,让你准备迎战你的生死之敌吧。” 元无忧撇嘴一笑,“我哪有生死之敌啊,你吃午饭了吗?添副碗筷的事儿。” 高长恭顺势坐在了她身边的位置,目光一眼就瞄到了她桌上的一副用过的碗筷。 循着高延宗自然的像撒娇似的一声“哥…” 高长恭看向坐在另一边的高延宗,抬手把元无忧旁边用过的碗筷推给他, “没耽误你们吃饭吧?你们继续聊,当我不存在即可。” 于是元无忧被这兄弟俩一左一右,一前夫一现任的给夹在中间了。 伽罗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见到高长恭,此刻皱眉询问元无忧: “他就是兰陵王?为何坐你身边?” 此言一出,仨人都有些尴尬。高延宗最先出声打圆场:“我四哥毕竟…嗯,跟她有过婚约……” 元无忧坦然地给伽罗引荐,“你就当他是我前夫就行。” 伽罗于是冲高长恭一抱拳:“前夫哥。” 高长恭闷声回了一礼。 于是饭桌上,元无忧只好笑吟吟的对兄弟俩都热情,但也发现,高延宗脸上看着挺乖,实则占有欲极强。就连高长恭来了,他虽然有自知之明的,不会表现出来吃兄嫂的醋,但行为上,就像是被抛弃的狗,既极力想隐藏自己这种自卑、委屈,又拼命给俩人表现,不甘心被俩人忽略。 饭吃了一半,是高长恭看不下去了,只丢下一句: “你帮我照顾好弟弟,我军务繁忙。” 而后一手拿走桌上的一张发面糖饼,一手抄起鬼面盔,这才扭头走了。 伽罗望着鬼面大将匆匆离开的背影,扭回头看了看元无忧,“我有句话想说。” 往常最安静的伽罗,居然给憋的主动说话了,居然还询问女帝姐姐能不能说,让桌上其他仨人都目露诧异。 元无忧做足了心理准备,点头: “阿罗你说。” 伽罗脸上依旧冷漠,语气毫无情绪道: “他应该带壶茶水走,那饼有点噎人。” 元无忧:“……” 遭了,心理准备做多余了。 倒是冯令心摇头叹息,“果然,指望这姐说点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是想瞎了心了。” 高延宗何等聪明啊,四哥这匆匆一走,还夹带个冰,摆明了是给他腾地方呢。 他正心乱如麻着,就有一只骨节刚劲的手来拿自己面前的碗筷,循着那只手臂看去,元无忧正凤眸含笑的望着他。 “回我身边坐吧。你是介意我和高长恭藕断丝连吗?” 高延宗摇头, “不是,我知道你们还爱着,迫于压力才劳燕分飞,他是我哥,毕竟在我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吃他的醋。” “那你刚才那是……在外人面前嚣张跋扈的,占有欲久了,也想对高长恭一视同仁?” 男子轻咬下唇,“我就是患得患失,怕你俩不要我了,更怕哥哥嘲笑我,嫌弃我,幸好现在看来,我哥不会的。” 元无忧心疼地伸长了胳膊,去摸了摸坐在旁边的,高延宗的头,“我也不会不要你。你可是我的夫郎,家人啊。” 俩人这么旁若无人的说体己话,当着几个信服的面儿,在不算喧嚣的小酒馆里…… 第377章 请见故人 高延宗拿余光环顾四周过后,有些害臊。 故而他轻咳一声,嗔道:“真会哄我。” 坐他身边的姑娘却语气诚恳道: “我从不哄人,只要我还活着,我身边永远有你的位置,你就永远是我的家人。” 男子闻言,拿含情目故作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是因为…我们有夫妻之实了?那…那四哥呢?” “他也是,他是我没能触碰的家人。” 这顿饭吃的,就听女帝姐姐跟姐夫如胶似漆了,把冯令心和阿渡腻歪够呛。唯独伽罗不受影响,俨然是十分称职的侍卫。 待一行人吃完饭,到大街上一晒太阳,高延宗便如鱼得水的活泼了起来。 尤其是发现,他守在门口的部下刚和巡街的镇戍兵正在攀谈,一见到旧主安德王打酒馆里出来,那叫一个热情,还问他身后的新欢是哪家姑娘,是为了这个新欢才拒绝女帝的吗? 这些事解释起来太复杂,唯恐华胥女帝想起这茬翻旧账,安德王直接侧过身,把身后跟随的姑娘搂到怀里,呵斥他不得无礼,这是正经的安德王妃。 随后唯恐场面过于混乱,高延宗把姑娘打横抱起来就走了,愣是让镇戍兵连安德王妃的脸儿都没看见。 比措不及防被抱走的元无忧更震惊的,就是她身后破阵小队的仨人。 大街上人来人往,高延宗抱不住怀里咬牙恨齿挣扎的姑娘,把她放在地上后,还故意往前头跑出两步,然后忽然回头,甩开马尾辫儿和刘海儿,露出那张白嫩俊俏的娃娃脸,展颜一笑: “好妹妹!我的心肝宝贝儿,我就是厚颜无耻的把你当媳妇了,不服就来打我呀!” 元无忧哭笑不得地跟过去,“我的称呼怎么越来越多了?你刚才挺有劲儿啊?” 高延宗却一步都没挪,站在原地等她。 “妹宝,你刚才藏我怀里的样子好乖,难怪我突然神勇无敌起来,以后多这样哦。” 她凑到他身边,琥珀眸光侵略性十足, “阿冲哥哥可不乖啊,让你还有力气袭击我,说明我昨晚还不够努力,今晚我会继续努力的。” 高延宗眉头一挑,“小心你累得半死,我趁人之危。” 俩人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毫不拿旁边几人当外人。想来除了安德王,也没人能让华胥女帝跟着在大街上说这些了。 引得冯令心惊呼,“你俩腻歪死了!” 元无忧旁人无人地,抬手捏起高延宗消瘦的下巴,满眼戏谑,刚要说话,就听见不知道从哪传来一句: “看来小五还是嘴硬*软的男人啊?你俩背着我们多少回了?快快从实招来!” 俩人闻言慌忙回头,正瞧见穿甲胄的郑观棋和高俨走来。 她赶忙松开捏着高延宗下巴的手。 男子转身瞪向郑观棋,“啧,郑表姑你还敢来呢?闹完四哥又来闹我了是吧?” 高延宗平时说谎都脸不红心不跳,但是被戳破秘密就脸皮很薄。 此时当着观棋表姐和小孩哥,元无忧直接旋身挡在高延宗身前,一把抓住高延宗肌肤滑腻的细手,抬眼藐视郑观棋。 “我家床宝什么情况,凭什么向你交代?” 郑观棋闻言抬头:“啊?你管他叫啥?” 元无忧心虚地改口。“叫心肝宝贝儿。” 高俨直抿嘴笑,“五哥平时被这么叫啊?” 高延宗‘唰’地红了耳朵尖,抿嘴,眼神哀怨地剜了身旁的姑娘一眼,“等我四哥来,看你还敢不敢这样……满口浑话。” “咳,他一定会骂我成何体统。” 元无忧伸手搂住细腰长腿的男子在怀,面对怦然脸红的高延宗,得逞地凑脸过去。 “可我不怕,我敢于挨骂,谁让你这个床宝把我迷的神魂颠倒。” 说着她直接启唇。 “唔!嗯呜…”男子不甘地想结束,却被她扣住后脑勺摁回来,只能双手拍她肩膀。 把郑观棋都瞧傻了,此刻她颤抖着嘴唇憋出一句:“你俩成何体统!” 旁边人都见怪不怪了,见咄咄逼人的表姐被震慑住,更是一溜跟着女帝姐姐起哄。 “哟哟哟这就亲上了?” “华胥女帝真野啊!恨不得把姐夫生吞活剥了吧?” 高延宗反抗无果后,只好搂住姑娘的腰,红着脸闭着眼,在众人的欢呼和路人的喧嚣中放肆接吻,撇弃周遭一切沉浸其中。 俩人亲了一通,直到气喘吁吁,才在众人嘘声一片中分开,看着对方笑。 高延宗本想一笑而过,但面对身旁围过来的一群亲朋,发现装没事人很难,轻咳了声,试图稳住场面,居高临下摸了摸元姑娘的头, “乖,别让大家看笑话了。” “好嘞。”嗜足了美味的小女帝得逞一笑,这才把周遭的几人笼络过来,询问郑观棋和高俨来此的用意。 冯令心在旁边发出摇头感叹, “男狐狸啊,他才是真妲己,也就他能把我姐迷的五迷三道了。” 元无忧一问高俨才知,是高奉宝请她去见故人。说那故人是他一个亲戚。 她心道,高奉宝一个宇文家生的,高家养大的,哪有什么亲戚啊,顶多是宇文家的宗亲。结果她一去看,还真是宇文孝伯护送着宇文怀璧来跟她见面。 ——宇文怀璧这次没在晌午头子,穿那身吸热气的黑衣了,而是一袭暖白色大袖长袍,戴玉面,行动间步履生风,金冠熠熠发带翻卷,十分飘逸的样子。 鲜卑天子一见到华胥女帝,便拿清凉的嗓音先发制人道:“国主可曾见到他了?” 元无忧满腹质问,刚想对他顷倒,措不及防被他问了个噎住,“见到谁啊?” 宇文怀璧便摇头,“朕只怕再见到你这张脸时,皮下的人就不是你了。” 他这番云里雾里的话,这倒让元无忧想起来了,“你究竟从哪儿找来一帮会易容的妖人?易容萧瑟来报复安德王,也是你们安排的吧?你说两个势均力敌的大国,不大大方方打仗,只会弄这些市井杂煮,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第378章 医馆问诊 一位华胥女帝,一位北周天子。俩人这边光明正大的私会,只让宇文孝伯等人离了十几步远候着。 高延宗原本没打算凑近看,但看俩人越来越亲近,不知道聊什么呢,华胥小女帝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抓起了鲜卑天子垂在袖中的手……他终于有些心里难受了。 高延宗自从有了她承认“姐夫”的名分,占有欲极强,因为他嘴不吃亏,吃起醋来,比高长恭体现的还明显。 故而看着元无忧和鲜卑天子如此亲近,他也不客气地迈步走向俩人,撇嘴啧声道, “哟哟,前线战况一触即发,两国君王却在这执手调情,我都有点儿祝福你俩了。” 冯令心本就跟在他后面走来,此时在一旁贴心地提醒:“姐夫,你媳妇要有新夫郎了,你要下堂了。” 高延宗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赶忙霸气的上前,把媳妇从鲜卑天子手里拉回来,抬手臂护到身后,怒瞪情敌: “拉拉扯扯什么?这是我媳妇儿!” 那位高出他近一头的鲜卑天子,闻言骤然掀起玉面底下的长睫凤眸,一挥大袖,愤然反驳,“放肆!你算什么身份?竟敢在寡人面前口出污言秽语,败坏未婚的华胥国主清誉?” 即便宇文怀璧脸上扣着白玉面具,只露出一双灰蓝色瞳仁,但那眸光流转之间,也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冷厉,颇有上位者睥睨一切的孤傲气势。 高延宗在鲜卑天子的威压之下,都暗自心里没底,他硬着头皮,仰脸冲面前高大修瘦的男子讥诮道: “国主好大的君威啊?昔日你痈疮缠身,若非我们收留在军营医治,你个白虏奴早不知死在谁手了!” 这话自然引得周国主勃然大怒,高延宗又赶忙抓住元无忧的手,桃花眸子波光潋滟地望着她。 “媳妇儿我疼…快回去帮我上药!” 元无忧哭笑不得,也怕恼羞成怒的宇文怀璧大开杀戒,便跟高延宗拔腿就走。 高延宗这个姐夫自从有了名分,整个人都活泼可爱起来,尤其在黏糊媳妇方面,因为没有高长恭跟她那种国恨家仇,和两国主将的顾忌,他在人前比当初的高长恭还自信和放得开。 而元无忧也是个宠夫的,一听他说身上不舒坦,便给他拉到了博望城最大的医馆。 医馆门口,元无忧带着几个小尾巴,簇拥着新姐夫来瞧病。高延宗忸忸怩怩的不想进门,她问他为什么不去瞧病,他又吞吞吐吐就是不肯说。 最后憋的耳朵都红了,咬牙恨齿跟她道: “你让这帮小尾巴都回避,我跟你说。” 元无忧刚附耳过去,就听见一声惊呼: “国主、五弟?你俩怎么在此?” 正赶上高长恭打此处路过,高延宗就更说不出来了,但话到嘴边憋不住,他就忽然在医馆门口,当着高长恭面恶心干呕。 高长恭愣了一下,不禁微眯黑眸,戏谑打趣道:“五弟,你不会是孕吐了吧?正好里面就是医馆,进去瞧瞧吧。” 高延宗被兄嫂二人拖进去一把脉,老郎中便语重心长地道: “房事太频繁太猛了,男人刚破纯阳体那几天最虚弱,得克制啊。” 说罢,老郎中便低头写药方,还不忘掏出一盒东西来,打量了几眼高延宗低着头的俊俏脸蛋。“一日最少涂三次,或是方便就涂,两日内可消肿。” 高延宗给臊的根本不敢抬头,只瓮声瓮气的点头,“多谢先生。” 元无忧终于恍然大悟。 高长恭:“……弟弟辛苦啦。” 高延宗:“心不苦,命苦。” 等兄嫂叔仨人走出医馆,看见外面的太阳时,三个人各有各的心情。 高长恭心都要碎了,直接怼了元无忧一杵子,“你怎么这么不节制啊!我就这么一个心肝弟弟,你看怀了把他难受的……来日生产又不知怎么样呢。” 元无忧都无语了,“大哥,没有那么快怀的。” 高长恭更加生气,“你犟什么嘴?他没怀你就不该善待他了吗?” 高延宗赶忙拉住高长恭的手腕,冲他摇头, “哥你别迁怒她了,她待我已是极好。大街上别吵架……给我留点颜面行吗……” 因着没人催元无忧,只等周国那个神秘的“生死之敌”现身打上门,元无忧便可随意在边境晃悠。 出了医馆,高长恭便要送弟弟回去煎药养伤了,元无忧也乐得没有家眷拖累,能撒开膀子打仗了。 她却刚到博望坡下,就遇到个守城兵在殴打一个老叫花子,同时还骂骂咧咧: “臭要饭的!什么东西啊,就敢找华胥国主?老子打死你个死婆子…” 听那痛呼的动静是个老太婆,一边喊疼一边喊着: “华胥国主!有人叫我找华胥国主救命!” 听那嗓音苍老又沙哑,十分陌生。 元无忧虽然不知道这是何人,还是上前喝令道:“住手!何人要见孤?” 说着,她顺势从腰间锦囊掏出了十八面煤精印信。 那个守城兵一看来个黑衫姑娘,手拿世所罕见的煤精印信,赶忙抱拳行礼: “拜见国主!这有个老叫花子找您……” 元无忧循声低头看过去,正和蓬头垢面的叫花子对上了眼。 老婆子一看她,沙哑着嗓子道: “你是华胥国主?” “你找孤有何事?何人让你来找孤的?” 元无忧冷声问道,顺势挥手让守卫退下,自顾自的把印信装回腰间锦囊里。 老婆子警惕地看着守卫躬身告退离开,才一把抱住元无忧的大腿,嘶吼道: “带我去找高——” 她话说一半,不远处就劈空打断一句: “元无忧!不许救她!” 元无忧循声看去,只见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魁梧男子,不知从哪窜了出来。 下一刻他便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短发齐腮五官英挺的脸。 她目露诧异,第一反应是环视左右看看有无守卫,才走向披蓑衣走来的男子。 “你怎么来了?这是齐国的地盘啊!你从宇文直的魔爪下逃出来了?” “先别问那么多,快杀了刚才那个女……” 万郁无虞一回头,发现那老婆子已经拔腿向博望城里跑去了。 第379章 安德太妃 元无忧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男子, “她究竟是何人?她说来找我,但又不认识我,你为何要杀她?” 万郁无虞叹了口气,“我刚从流寇手底下救下她,她说是元家的人来寻亲的,我就让她进城找华胥国主,她却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才知道她绝非善类。” “你的?什么秘密?可用我去帮你灭口?” 男子眸光深邃,“不能告诉你。但你若有心便劳烦你了,告辞。” 随后,万郁无虞扣上斗笠转身就走。 元无忧望着他的背影摇头。既然他走了,也不是很关心灭口的事,那她也别多管闲事。 ——博望城内,高延宗刚被安置住进中街的客栈里,部下就送来了一个老叫花子。 老婆子一见了高延宗,顿时老泪纵横, “阿冲,娘可算找到你了!” 高延宗吓了一跳, “别闹,我娘都死十来年了……” 不料想,他这一句话刚说完,一个大耳刮子就扇他脸上了。 老婆子怒斥:“不孝子!没出息的贱种!” 听着熟悉的咒骂,高延宗不可置信地抬起骨节分明、洁白如玉的细手,去抚摸自己被扇肿的脸颊,触手的是脏兮兮的污泥,还散发着恶臭。 高延宗还是信了,他宁可信其有,只好找人先带母亲净身更衣,再作细问的打算。 他的母妃突然出现,死而复生,打乱了高延宗刚有几分明朗的生活。 他忽然理解了四哥当时,看到母亲死而复生的情绪。但自己和四哥又不一样,他母妃从来待他非打即骂。 沐浴更衣过后的安德太妃,更是神神叨叨的拉着高延宗的手腕道: “万郁无虞耳后有胎记,他就是元长仁!” 高延宗有些震惊,“你还知道万郁无虞?元什么……是那个东魏太子?” 无视他问的话,安德太妃依旧自言自语, “文襄帝…高澄就是被东魏皇帝元善见所杀的,我就是被元氏利用了,又被高家欺辱…那个华胥女帝和元长仁亲厚,都不是好人…” 他敏锐的捕捉到了“华胥国主”的字眼,赶忙追问,“华胥国主?你见到她了?” 安德太妃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满眼狠意道: “听说你跟她睡了?你以后离她远一点!” 高延宗心头一震,赶忙把手腕从她掌心下抽离,眼神愕然, “为什么?现在华胥女帝为齐国而战呢。” 闻言,安德太妃浑浊的眼珠子顿时一亮: “为齐国而战?那你一定要笼络住她,让她怀上你的孩子,你要做华胥国父!” 高延宗不耐烦道: “此举太卑鄙了吧?且不说华胥女子能让男人怀上,她根本不缺愿给她生娃之人,更何况现在在打仗,不能影响她。” 安德太妃恨铁不成钢。“没用的东西!那你就给她怀一个,就当劳军,哄她睡觉。” 高延宗强忍着怒意,“够了母亲,你就不能把我往好处想?” 安德太妃闻言,两眼一湿就哭了起来,更是一屁股坐到床沿上, “你嫌弃你母亲?你是怎么来的,你的荣华富贵怎么来的当真不知吗?现在你都和她睡了,不趁机让所有人知道你俩的事,难道要等兰陵王也跟她睡,抢你唾手可得的名分?” 她突然悟了,猛地从床上站起,往外走。 “我现在就去找兰陵王,找齐国主给她施压,你们现在就成亲!” 高延宗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从他身旁经过的、发疯妇人的袖子! “够了!我们的事你不要操心,不准去找任何人,我们不会成亲的!” 安德太妃便朝着他大哭,“不孝子!你娘没名分,你也想没名分?你现在就是个连外室都算不上的玩应,白给她玩吗?” 高延宗原本不相信母妃会回来的,但眼前这个老女人的言行举止,她的做派,都和十几年前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他母妃的存在,从来都只会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卑微低贱,粗鄙的、不堪的过去,像一座大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望着眼前泪眼浑浊的妇人,自己那双桃花潋滟的眸子也泛起了涟漪…是委屈的。 “娘…”他音色颤栗,尾音略带哽咽。 他想制止她不要再自轻自贱,不要再贬损自己也贬损他,可高延宗说不出口,毕竟她所言非虚,毕竟她是自己生身之母。 可眼前的安德太妃却毫无自觉,还自顾自的回身坐在床沿儿,拿手拍着床边,一脸嫌恶地斜了他一眼, “去,宣华胥女帝来觐见!好不容易我当了婆婆,还是元家贵女的婆婆,必须得给她立立家法,让她知道就算当了女帝,这个家还得听婆婆的!” 听到这番荒谬冒犯的大不敬之言,高延宗顿时忍无可忍,勃然大怒, “够了!放肆!你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也敢宣她觐见?我…又是什么身份?” 高延宗最后这句自知之明,语气都透出无比悲伤。 安德太妃被他吼愣了,而后哭着怒吼, “你竟敢这样跟你娘说话?媳妇还没进门呢,你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用的贱种!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却傍上了好媳妇,就不孝顺老娘!” 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就自诩婆婆,要给儿媳立规矩,作威作福起来了。 男子摇着头,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才能分散几分怒气。 “你疯了吗?她是华胥女帝,一国之君!她一句话就能决定你的生死,你跟谁耍婆婆威风呢?你当她愿意当你的儿媳吗?”顿了顿,高延宗极力平复着呼吸,只丢下一句:“没有你这个娘,我会过得更好!” 高延宗别无他法,只好怒而转身,摔门而去。把那个死而复生的老女人,他不敢回想、恐怖压抑的过去,还有被憋死在年少时的自己,都关在门后的世界。 他在一个时辰前,还憧憬着和心爱的姑娘,和华胥女帝如何光辉灿烂的明日。 如今却连今日,下一刻都难以度过。高延宗不愿让她看到自己卑劣的家事,更不敢让她看见自己这样不懂尊卑,贻笑大方的母亲。 …… 第380章 生死相随 未时许,日头偏西。 北周已攻上西鄂、郦县两城,今又兵临博望城下,意图夺回博望。 一有战事,高长恭自然为齐国冲锋在前。 元无忧这头刚披上盔甲,兰陵王已经率众出城了。她快马追出城外,才拦下鬼面大将。 明明陪他出生入死,征战那么多次,可这次元无忧舍不得了,怕了,她急的当场痛骂: “上午刚分手你就急着离开,连句告别都没有,你就恨不得跟我死生不见吗?” 头戴凤翅兜鍪和鬼面的高长恭端坐马上,语气严肃地道: “高长恭的命是属于大齐的,注定不能与郑玄女相守了,但我会次次冲锋在前,守护身后的大齐和你。即便战死,我也不会喝孟婆汤,下辈子再回来找你。” 说罢,高长恭还是抬腿滑下马鞍,临行前对她行了个双膝而跪,恭敬地拜别国君的礼。 随着兰陵王对旧日心上人这一跪,他身后的将士们也庄重地,一齐冲她行军礼。 元无忧身披着高长恭所赠的黄金明光铠,望着眼前这帮视死如归、信念坚定的齐兵,她在这一刻无比动容。 她想把心爱的男子护在身后,不希望他去冲锋陷阵。可高长恭把卫国征战,视为他存活于世的使命。 高长恭被她扶起来后,头一句就是: “我高长恭向死而生,视死如归,若无凯旋来见国主那日,便……来生再见。” 华胥女帝摇着头,琥珀双眸骤然瞪大,溢满了悲伤, “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等等我,我马上就跟你一起上战场,你要保护好自己,我尽快把你捞出来……这不是儿女情长,我只想要攘外安内。我愿替你去冲锋陷阵,我要统一……” “我也愿替你冲锋陷阵。我早就看淡生死了,是你的出现才让我贪恋世间情爱,也让我坚定了信念。” 俩人四目相对,把所有将士都衬托成了隔世的烽火尘灰。 而骑着马匆匆赶到城门外的高延宗,就在旁仰望着,兄嫂二人眼中柔情坚毅,逐渐坚定又果决,他意识到,自己插不入这样的感情,同样知道了,自己该站在什么样的位置。 直到士兵催促:“兰陵王,快出发吧!” 高长恭这才笑看着她,朗声道。“除去玄女破阵曲,无人敢配兰陵王,世间无人再似你,我视死如归,也待伊人归。” 高长恭转身前最后一眼,仿佛是永别。 元无忧彷徨地害怕起来世再见。 恐怕要等时空破碎山海成灰,红颜枯骨,史书遗忘,无尽的轮回…… 她暗自发誓,一定要把高长恭纳入自己的国土,自己成为他的顶头国君,再也不要他冲锋陷阵,以命相搏。 自从高长恭做先锋,领兵出城后,骑白马披甲胄的高延宗,便快步走到她身边。 元无忧回头看向身后的高延宗,他依旧是辫发高束,头戴抹额,冲她明艳的一笑。 “如果你赢了,我就跟你。如果你输了,我就跟随你的脚步,走你的路,殉道。” “跟”这个词,就不是谈婚论嫁,夫妻结发时用的,倒有着没名没分、私奔的悲情。 华胥小女帝一听他这番决然、悲壮的话,顿时心口一阵抽搐的痛,她忽然理解了刚才高长恭奔赴战场时的心情。 只是出征的人,和待离人归的人换了。幸亏她不是高长恭那种玉碎瓦全宁折不弯,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 高延宗同样不是。 元无忧浓长的眼睫一掀,琥珀般通透的双眸仰头望向天空,直视白到刺眼的太阳,几乎与日光融为一色。 “劝你的话多说无益,我权拿你当激励罢了,世间不是流传着谶言玄女临天子位吗?我便拼命去让谶言应验!唯愿乱世终于我手,霸秦强汉,复兴华夏,拼命在当世,功在千秋万代。” 随后收回目光,望向高延宗。 “幸而你身上有我的意志,你简直是我唯一的后继有人,你才适合走霸主,帝王路。” 男子摇头苦笑,“别像说遗言一样,我用你白帝城托孤吗?你的旧情人宇文怀璧就在对面,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 “担心我什么?大不了我俩同归于尽,不过他大概率不会现身的,他是帅才帝才但绝非将才。”顿了顿,她抬手捧起男子的脸,“宇文怀璧是被抽走灵气的困龙,而你正在复苏。” 高延宗顺势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噌,目光柔情不舍, “他仿佛一生都在接近你,我怕他用感情蛊惑你,扰乱你的决心。我和他不一样,我也以爱为生,但不凭借爱而活,我像你一样凭本事获取所需,自从有了你之后,世间无人堪比你。所以……不管你何去何从,不管你打什么主意,我都希望你赢。” 她琥珀双眸微眯,眉眼舒展、带笑。 “放心,你收到的只会有两个结果,一是我赢,回来给你光明正大。二是我死,你改嫁。” 说罢,元无忧抽回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扣紧身披的黄金战甲,踩马蹬子高坐马上。 高延宗犹豫了一下,忽然抛下自己的白马跑到她马下,冲她高举双臂。 “抱抱!” 红衣金甲的姑娘也俯身,对着马下的男子展臂,与他隔着马相拥。 耳鬓倾覆之间,高延宗温柔热烈地叮嘱, “等你回来接我,媳妇儿,我永远等你。” 元姑娘眸若灿阳,“动真心了?想嫁了?甘愿浪子回头花落我家了?” 高延宗不舍地拉紧她的缰绳,眸中满含真切,“你归,我随,你死…我陪。” 他没说愿不愿意嫁,但说出的话,远比嫁娶更慎重。 她还保持着弯腰与他相拥的姿势,后背原本被太阳烤得发烫,却因他这句话,陡然浑身汗毛倒竖! “不行!”她急声道,“别说傻话!万一我有三长两短,你就当我从未出现过——” “不行!”这回轮到高延宗打断她。他平时含情的桃花眼此刻目光坚定,语气认真。 “我不可能忘了你,你不说我是狐狸吗?狐狸可是认准一个配偶就捆绑终生的,倘若配偶死去,活着的那个只会独身到死。” 元无忧闻言,哑然一笑,原来他还是只忠贞的狐狸…… ****** 第381章 双双被挟持 卷十:《逐鹿中原·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博望城外,兰陵王早已杀穿了压境的周国府兵,深入阵中。 元无忧赶到时,高长恭正在跟周国的卫国公宇文直缠斗。此刻周军悍将宇文直身穿黄金锁子甲,身后红披风飘摆飞卷。 但她跟宇文直交过手,单凭自己用巧劲儿也能跟他打个不分胜负,而此刻全盛时期的齐国领军大将兰陵王,打一个熊孩子宇文直,自然不在话下。 于是元无忧眼看着博望坡前,两国主将跟主将缠斗,小兵跟小兵刀枪相接,齐国有兰陵王亲临先锋,势气正盛,退敌挺远。 她本以为战况就此明朗,却打身后听到小兵传话的消息,说是博望城内有周国的残部里应外合,把后头的城门大开,调虎离山的周兵已经进城了。 元无忧担心留守博望城内的高延宗,赶紧调转马头往回跑!却才到草坡上那两棵山茶树下,就瞧见红袍银甲的安德王为首的一帮人,和没看清谁为首的一帮人对峙,好像挟持了什么人。 待元无忧策马走近一看,发现博望城内的黑袍周军,已然包抄过来了! 被围在中间的,赫然是高延宗拿剑挟持着宇文孝伯。而阿渡跟一个蓑衣斗笠的家伙挟持着冯令心,只有伽罗持刀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被阿渡的刀刃抵住喉管的冯令心,最先听见马蹄声,远远瞧见元无忧,激动地喊: “姐姐救我!这小红脸跟三姓家奴是一伙的!” 元无忧赶忙催马上前,冲入周军包围圈。 “放开她!阿渡你想造反啊?” 她余光还瞪了一眼蓑衣斗笠底下,只露出一双眼的万郁无虞。 他不是被周国控制起来了吗? 此刻万郁无虞乔装改扮混到博望城外,还跟宇文孝伯亲热的毫无嫌隙,只说明两个可能:一是他交代了什么,重获了周国的信任或是在戴罪立功。二是他又在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当卧底细作。 但元无忧自知不能当众问他,只当与他不熟。 高延宗循声偏过脸来,看向策马而来的姑娘,拿余光斜一眼对面——跟他僵持的红脸少年道: “来的正好,本王又为你抓了个叛徒。” 而被他挟持的宇文孝伯却满脸不屑: “都被我们的府兵包围了,说话还这么狂呢?” 宇文孝伯随即转头看向持剑而来的姑娘, “你终于来了!快管管你小叔子啊!我只是受国主之命来给送信,这莽夫就要杀我!” 元无忧知道宇文孝伯武功不差,不然也不会当上宇文怀璧身边顶级的护卫,但眼前的高延宗穿着甲胄都显得身量单薄,居然能挟持得住宇文孝伯? 她怀疑宇文孝伯是故意被擒,故而不动声色地担忧高延宗。 “宇文孝伯,你当信鸽有瘾是吧?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在宇文孝伯开口解释之前,高延宗哼声打断道: “凭什么你们国主想见她,她就得答应?两军交战之际,你们是想陷害她通敌吗?” 事情倒是理清楚了,就是宇文怀璧派宇文孝伯来请元无忧去见他,被高延宗阻拦并要杀了宇文孝伯,阿渡和万郁无虞这头就挟持冯令心,两边这才僵持了起来。 元无忧这才想起妹妹还在小红脸手里,登时不可置信地望向阿渡,“他们是各为其主,你小子跟他们胡闹什么?放开我妹!” 阿渡却漠然道: “事到如今不得不告诉你了,我们白兰与党项素来是内斗但一致对外,我们跟党项的关系可比跟你亲近。正赶上周国使者答应送我回族人身边,就利用了这小丫头一下而已。” 元无忧听得头脑发胀,她这些年也是见多了叛徒,她对阿渡的叛变并不关心,她只手速极快地抽出腰侧的长剑指着阿渡,不耐烦地吼道: “一个数,放开她!然后带上这个周国信鸽一起滚!” 她话音未落,高延宗和被挟持的“信鸽”都一脸紧张地盯着她的剑尖。 见华胥女帝唰然拔剑相向,本就包抄过来的周国府兵,更是迅速围拢了过来。 阿渡被她的剑刃晃了一下,只好收回刀,把冯令心推向她的剑尖—— 元无忧极快地收回剑!单手把朝她扑过来的小姑娘搂进怀里。 与此同时,围拢在几步之外的府兵便朗声喊话道:“放开我们安化公!” 有自己的府兵撑腰,宇文孝伯更是眉眼高抬,丝毫不畏惧架在脖子上的剑刃,甚至还敢微侧过头瞥了高延宗一眼,对元无忧道: “传我们陛下口信儿,请华胥国主跟我们回大周营地,否则别怪我们对安德王无礼!” 高延宗闻言,不屑地一撇嘴,“你都被我挟持了,居然敢威胁她——啊!” 说话间却不料,被自己挟持的宇文孝伯,突然给了自己腹部一肘击! 即便穿着铠甲,他也感到五脏六腑被大力地锤了一下,高延宗一时没握住剑,便被宇文孝伯推开剑刃、逃脱了! 但高延宗也绝非那吃亏的,逮住宇文孝伯刚要跑的屁股,抬腿就是一脚踹在他下三路! 于是宇文孝伯便痛呼着滚到一边。 万郁无虞赶忙蹲下扶起自作自受的大哥。 而周遭的府兵见首领受挫,纷纷往中间聚拢,而元无忧顺势把怀里的冯令心推到伽罗姐姐身边,自己一个跨步站到高延宗身边,把他持剑护卫在身后,顺带满眼嫌恶、警惕地瞪了宇文孝伯一眼,怒吼! “都给孤滚!” 一脸痛苦的宇文孝伯揉着后腰,面朝那摆出老母鸡护崽姿态的姑娘,嘶声吼道: “你先别走!而今两国战况焦灼,你身边拖家带口这么多人,就算你能杀出去,遗漏了哪个给我们当人质,不还是得回来赎人?而今我们陛下诚心邀请女国主叙旧,您不如借坡下驴,跟我们回去复命吧。” 元无忧摇头,讽笑:“他是刚疯的,还是早就有病?” 高延宗也不甘地从她身后走出,手腕一转‘唰’然提起刀锋来! 男子那双平时笑吟吟的桃花眼,此刻眸若淬冰,森寒锐利目光直戳戳射向宇文孝伯—— “你们周国主到底是何居心?逼婚华胥女帝不成,这次想要直接绑票吗?” 第382章 山东有二高 顿了顿,高延宗忽然侧头看向元无忧,那双平时戏谑的含情目,罕见地眼神真挚: “你放心,就算是个死,我也要与你死在一处!” 对上男子那双旁若无人的深情目光,元无忧只觉心肝儿一颤。他都在众人面前这么坚定的表忠心了,她本不该怀疑他的,但她不禁恍惚,这是高延宗这只智多近妖的狐狸精,能说得出来的话吗? 宇文孝伯一听,就知道叔嫂俩人关系匪浅,但自家天子下令不准传谣,他也只能跟着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赶忙劝道:“国主您是知道的,我们陛下不会把您怎么样的,倘若您硬要动武,我们对您身边人下手又没有轻重,就不好说了。” 几人眼下已经被周国府兵重重包围,又没有援兵,想要硬碰硬的突围绝非易事。元无忧虽不知宇文怀璧打的什么主意,总是这么黏黏糊糊柔肠百转的纠缠她,但她清楚敌我武力,宇文怀璧还真伤不了她。 “既然周国主盛情邀请。”元无忧斜一眼高延宗和身边的冯令心,“孤便见他一面吧。” 高延宗眼神紧张地迈步奔向她,“你又要跟他们走?你是不是本来就想见狗皇帝?你怎么忍心扔下我…们去见旧情人啊?” 她顿时哭笑不得,眼神戏谑, “你哪像封地在山东的安德王啊,你好像河西来的,这么爱吃醋。”说着,她忽然扣住他的手,把他手里的刀摁回他腰间的刀鞘里。 “你们一会儿跟我一起去周营。让你跟在我身边,总放心了吧?” 而另一头的宇文孝伯,有心出言阻止,让她吃小叔子豆腐也避着点外人,想想还是别戳破这层窗户纸了。 元无忧话音未落,远在周国阵营里,斗笠之下的万郁无虞便骤然眼眸一抬,瞬间锐利。 得到了她亦步亦趋的承诺后,高延宗难以压制因为奸计得逞而上扬的嘴角,抿着肉嘟嘟的唇珠,顺势与她十指紧扣,余光却得意地瞥向周国那哥俩。 万郁无虞却在这时出声呵斥:“不行!” 引得所有人、瞬间齐刷刷看向他。 元无忧不满道:“我还没直说怕你们对我的人不利呢,你还敢拒绝我带人同行?” 万郁无虞哑然,“陛下只要见你……” 她冷哼一声,“孤给他面子赴约,还带家眷去看他,他该感到荣幸才是,你再多嘴就自己滚,别跟我们一路。” 万郁无虞被堵得无话。 宇文孝伯也劝道:“既然女帝松口了,那咱们赶紧启程吧。只是……”他目光落在俩人紧扣的手上,五官纠结道,“请陛下和你小叔子注意影响!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等会儿到了大周地界,可别这样啊。” 高延宗见状,更是握紧了姑娘的手,眼神挑衅地回怼宇文孝伯:“怎么,怕你们陛下见了嫉妒?那我更要冒犯长嫂了。” 说着,他转头冲元无忧笑的卧蚕弯弯,语气却气哼哼的。 “三国时民间有句话叫:‘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放到今天,就要说‘山东有二高,抵不过河西宇文会作妖’了。” 宇文孝伯虽然听得有些汗流浃背了,但还是赶紧把华胥女帝带回去要紧。 …… 博望城对面的西鄂城外,周军营地门口。 元无忧这帮人刚到营地大门,就引发守门的、巡逻的府兵们频频侧目,虎视眈眈。 走在前头引路的宇文孝伯,见此情况更得倚了,喜气洋洋地道:“没看见华胥国主被我请回来了吗,还不列阵欢迎?” 于是这帮府兵顷刻间整肃军容、朝她们聚拢过来。站在元无忧身侧的高延宗赶忙呵斥! “尔等要干什么?” 元无忧刚提剑警觉,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尖声喝令——“阿罗回来!!” 她们这才循声瞧见挤在最前面的尉迟迥。伽罗她义父此刻急的,正在推开围拢过来的府兵。 伽罗依旧冷脸道,“义父别管,我就要与少主在一起。” 尉迟迥是近日才知,拐走他闺女的“风陵王”竟是当今的华胥女帝。他本想把义女拉回来,但拗不过伽罗铁了心跟随少主,他眼巴巴盯着闺女,想凑近把人用蛮力拉走,结果伽罗更往那女国主怀里扎了…… 而另一头,宇文孝伯也挥手勒令道! “请安德王去后帐歇息!” 元无忧一听,迅速回身挡在高延宗身前,警惕地藐视凑过来的黑衣府兵。 “放肆!尔等安敢造次?” 说着,她身后的高延宗不动声色地与她贴近,在她耳边低声道: “玉玺给我,他们搜过我一次了,只怕这次以为是在你身上。” 俩人借着府兵围过来的混乱之际,动作细微地换走了她裙甲之下藏的玉玺锦囊。 立在府兵外围发号施令的宇文孝伯,依旧严词厉色道:“我们陛下只邀请华胥国主谈婚事,其余人皆不可随行!” 元无忧尚未开口,高延宗便讥诮道: “你们陛下支开我们,是要当众逼婚女国主吗?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宁死都要陪着她!” 宇文孝伯冷笑,“若非有华胥女帝在场,你们早死了无数次了。陛下能留你们一命做客营地,便是看在国主的面子。” 元无忧挑眉,嗤声哼道,“你的意思是,要想他们活命,我还非得去见他不可了?” ——于是在宇文孝伯的引路下,万郁无虞拉着阿渡提前离开,便由高延宗带剩余几人,来到了中军帐外摆的几桌酒席面前。 高延宗抬眼一看,只见周国黑压压的府兵围拢在外,六率禁军守卫在内,只为簇拥主位上那位鲜卑天子。 周国宇文怀璧此刻身穿滚金绣龙黑袍,脸戴玉面,端坐于桌帷之后,不怒自威,颇有上位者睥睨一切的孤傲气势。 他那沉稳阴戾的气度,颇像高悬碧落的明月,在太阳晒脸的下午里,也散发着冰冷刺手的寒光。 宇文孝伯引见几人上前,毕恭毕敬道: “陛下,人已带到,只是——” 听见御前近卫语气为难,座上的鲜卑天子这才傲慢地一抬眼睫,那双森寒的阴鸷凤眸扫过来者脸上—— 高延宗几人刹时被他冰冷刺骨的视线,给盯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第383章 你想怎么要 宇文怀璧冷然出声:“怎不见华胥国主?” 男子凤眸藐然,清冽的嗓音难掩讥诮,“她若没来,要他们来何用?” 好家伙,他这对华胥女帝图谋不轨的司马昭之心,居然装都不装了! 立在下方的几人闻听这话,登时齐刷刷、不约而同地抬头怒视。 高延宗更是冷笑出声,骤然抬起纤密的长睫,从额角的碎刘海儿底下,射出一对鄙夷的斜睨目光。 “你一有夫之妇,却押人为质,逼婚妙龄的华胥女帝就范,简直猥琐至极!敢问你们北周全是这种龌龊之人,还是单你这位天子上梁不正下梁歪?” 座上的鲜卑天子尚未开口,侍卫在其侧的宇文孝伯便勃然大怒,拔剑喝令—— “大胆!你一齐国宗室,安敢对我朝天子无礼?” 场面一时气氛焦灼了起来,伽罗早已警惕地拔刀、与宇文孝伯眼神对峙,连冯令心都不禁偷偷拽了拽高延宗的护腕。 高延宗却推开冯妹妹的手,摁下伽罗的刀柄收入鞘中,强自镇定自若,硬着头皮仰脸往上看,正对上鲜卑男子一双犹如毒蛇吐信、戾气横生的幽蓝凤目。 宇文怀璧声如碾碎珠玉,嗓子清澈中又透出一股凉意和杀气,语气因沉缓而略显慵懒: “昔日她与荥阳郑氏救治寡人于疫情中,寡人只想与她叙旧报恩罢了,论龌龊,谁能龌龊得过兄弟阋墙、觊觎长嫂的安德王你?” 论及这个,高延宗确实心虚,他当即反唇相讥:“郑玄女乃我大齐国的汝南女君,当年的西魏少主,如今的华胥国主!而你一篡权谋逆的白虏,傀儡之辈,该是与她有夺位亡国之恨的仇人才对!你岂敢逼婚旧主?” 鲜卑天子闻言,拂袖冷哼: “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在寡人面前出头?朕就要得到她!其继父、其外祖母皆在大周,寡人与她自幼相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先,她身为大周皇妻,岂能逗留、久居敌国,为尔等所驱使?” 宇文孝伯也跟着愤愤不平地附和: “就是啊!陛下若不愿听他辱骂,臣…”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周遭围拢的府兵们起了骚动哗然。 这周国天子跟齐国安德王,正为华胥女帝据理力争的斗嘴之际,就瞧见一身穿黄金明光铠的女将,突然推开府兵,从人堆里出现。 并在众人眼睁睁的注视下,这位高挑的甲胄女将长腿迈步,甩着黄金护膝和玄铁军靴,径直走向了上座的鲜卑天子。 “不是想要孤吗?孤来了,你想怎么要?” 元无忧语气平静柔缓,琥珀双眸却锐利地紧锁着座上的龙袍男帝! 她旁若无人地直奔宇文怀璧那张主桌,在众人和鲜卑男子那双深蓝凤眸的注视下,她细手一伸,就捏起男子尖削的下颌骨。 她音色诡谲,尾音上扬地问道, “你想怎么要孤?你想因为孤帮着齐国打周国,而把孤军法处置?还是废了突厥皇后娶孤为后?难道想让孤堂堂华胥国主!只做你一个后宫妃嫔,折断孤的羽翼囚为禁脔?” 元无忧字字句句咄咄逼人,甚至倾身过来,将脸都压向了他,要没有白玉面具挡着,宇文怀璧只怕都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了。 俩人越贴越近,她那种强势的压迫感、劈头盖脸地袭来,让刚才还君威霸气的宇文怀璧显得弱势又狼狈。 这个距离,让他几乎能数清她根根分明的眉毛和眼睫……他慌乱之下,一把握住了她钳制自己下巴的那只手,攥紧了她的龙鳞护腕。 没成想这两位国主一见面,虽然嘴上放狠话,举止却亲近成这样,把所有人都看傻了。 宇文怀璧端着眉眼愠怒,纤长浓密的眼睫毛一掀,仰着深蓝凤眸望向她,语气冷厉, “朕从未苛待过你,你却为了敌国的宗室兰陵王,屡次对大周兴兵动武,朕不还是纵容你了吗?只要你弃暗投明,与朕再续前缘…” 鲜卑男子那遮住大半张脸的玉面,只露出了下颌骨和唇瓣,唇珠唇弓很性感,却被他冷漠的拉平。看来宇文怀璧因为痈疮烂的脸早就痊愈了,只是戴着面具故弄玄虚。 元无忧听到此处,语气一厉, “你还真敢有这个念头?那你的行动呢?就是绑架孤身边的人为质这点出息吗?也对,别说你打不过我,就是你们周国也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此地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宇文怀璧自然不甘心,眉眼愈发狠戾,更是拿冰凉修长的十指、来抠她钳制住自己下颌的手!他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恨道: “华胥国主还真是心口不一,嘴硬说不念旧情,不愿嫁与朕,怎么非要在众人面前与朕亲近,不肯放手?!” 她这才松开了手,潇洒地直起身来,转而一巴掌拍在他桌面上,挑眉冷笑! “你也敢口出狂言想要娶孤?你是怀念在华胥帝都里,孤把你囚禁在床褥之间的日子吗?啧啧……宇文怀璧啊宇文怀璧!即便你当了一国之君,也还是那个手脚桎梏无力反抗,只能供孤赏玩的白虏奴!” 说着,她忽然俯身贴近桌对面的男子, “你要是想念孤在床上的威风,孤倒不介意满足你这副淫荡的身体!” 两国之君这番满是激情的唇枪舌战,把周围所有人都衬成了木头桩子,谁也插不上嘴。甚至都不太敢听了。 直到此刻,宇文怀璧即便戴着面具,拿余光环视四周大气都不敢出的众人,也觉得面上挂不住了,当即愤然拍桌站起来,怒吼: “滚!”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这嗓子给吓一激灵。 高延宗也附和着上前来接应她,“所谓“丈夫的容貌就是妻子的骄傲”,你看他成天戴个面具,神秘兮兮的,一看就是长相见不得人,哪像我哥是真好看啊,咱回去找四哥吧?” 虽然他的歪理并没什么道理,元无忧还是附和地点头,霎时间敛容直身,转身要走,反被身后的男子一把拉住她的护腕,急声道: “朕没让你走!” 第384章 找不到一例 随后,宇文怀璧冲众人喝令,“你们都滚出去!朕要与华胥女帝单独入中军帐叙旧。” 元无忧不禁侧过头,看一眼从桌帷之后、一拧细腰走出来的鲜卑男子。 宇文怀璧这身材个头属实是太高了,坐在那里远远一瞅,便比别人高些,一站起来像棵松柏一般,所有人只有仰头瞧他的份儿。 高延宗眼神紧张地迈步上前道, “元无忧!你当真要出卖自己…委身他?” 他话音未落,元无忧就感到身侧、男子握住自己护腕那只手骤然收紧!她只好摇头,从宇文怀璧手里抽出护腕,冲高延宗摆手, “你…们先在外面候着,我倒要看看周国主想做什么,我有分寸。” ——中军帐里。 元无忧紧跟在他身后。这个鲜卑天子在前面龙行虎步的走着,细腿修长,穿着漆黑绣金的龙袍都显得削肩细腰。 她正端详着他的背影,男子骤然转回身。 宇文怀璧忽然拂袖,命令门口的守卫退出去,元无忧只看见俩守卫撂下了门帘,当即惊呼: “为何撂帘儿?!”她倒不是害臊,她是怕遭遇不测。 元无忧情急之下抬腿迈步,想跟着出去,反被身后的男子一把拽住护腕! 下一刻,男子已经一个巧劲儿把她拽到了怀里,仗着身形居高临下,拿凤眸逼视她: “玉玺在哪儿?” 没想到他铺垫许久的私下独处,第一句话就是露出冷血薄情的嘴脸,逼问玉玺所在,虽在她的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元无忧登时冷笑一声,“原来你宇文怀璧——也这么利益熏心,想要玉玺啊?” 她抬手抵在他锦缎软滑的胸膛上,男子这具身躯消瘦得厉害,几乎是皮包骨,元无忧本想推开他,掌心才摁在他突起的肋骨上,随后却被一只冰凉、修长细瘦的手给摁住手腕。 元无忧发现,宇文怀璧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不止拿柳叶似的细手给她腕子攥住了,还拿胳膊一勾、把她的后背搂得死死的! 宇文怀璧眼神凶戾,语气难掩急切: “元无忧!朕不想失去你!你现在把玉玺拿出来上交给朕,朕能许你后妃之位,封侯万户明媒正娶,你若再执迷不悟,只怕要身首异处人间除名了!届时朕也救不了你!” “不就是想抢我玉玺吗?哪那么多借口?把玉玺给你了,我才真是人间除名!” 被他箍在怀里的姑娘一直在奋力挣扎,此刻元无忧更是恼羞成怒,使劲、愤然推开他! 宇文怀璧却在这时,强行稳住脚步踉跄,忽然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十指,又巴巴地朝她黏过来,捧住她肌肤细嫩的脸。 男子那双深蓝凤眸里,目光深邃又真挚, “元无忧!朕……想你了。你的华夏……你的长安就是枷锁,困着朕,替你守着前朝遗产,可你怎么不回头啊?” 男子那双手泛着玉质的冷光,跟没有骨节一样,青筋血管都淡淡的。 元无忧蹙眉,看了一眼他搁在自己脸上那双手,这才扭脸躲开他的手,抬眸斜眼, “说得好像你抢了我家的江山,坐着本属于我的皇位多委屈勉强似的,我会有回长安去那一日的,只恐届时…你就是阶下囚。” 她知道宇文怀璧没能耐用武力胁迫自己,抢走玉玺,索性跟他玩玩儿。但就是她这样逗猫逗狗一样的目光平静,才更让他气愤。 宇文怀璧忽而翘唇冷笑,“好,朕的皇位给你!江山也给你,我……只要你。” 她因为耳边听见这个“我”字而骤然抬眸,却正迎上高大的鲜卑男子忽然俯身,把那抹幼嫩温凉的唇瓣吻在她唇上……元无忧一惊,当即推阻住男子的肩膀,一把钳制住他的下巴。 “宇文怀璧你好大的胆子!你居然还敢冒犯我?你给我听好,我们的过去结束了!你如今有后妃有儿女,而我也要成亲了。” 望着她情绪激动的斥责和划清界限,鲜卑男子即便脸上戴着玉面,都挡不住灰蓝色眼眸里的悲凉,他纤密的长睫微垂,呵了一声, “朕知道你和高长恭有生死誓约,可你忘了吗?朕和你的渊源比他早的多!你自幼便来我家遣媒下聘,作势要结两姓之好……” 若搁平时,宇文怀璧也不屑于跟她翻出旧账,但此刻他不得不把姿态低到尘埃里,卑微地叙起旧情来。 而元无忧虽看不惯他的孤傲脾性,但也最对不起他。毕竟放眼她整个前半生,只有宇文怀璧是人尽皆知的,她的童养夫,通房。 这位气度犹如明月悬空的鲜卑天子,眼下越说越语气嘶哑,目光凄然。 “你答应了摘月在手,因此王朝更迭,谁做长安的主朕根本不在意,毕竟你和朕的誓约是名留青史,可你如今怎么只记得高长恭?元无忧…你这样,岂非对朕不公?” 元无忧属实被他说心虚了。 昔日在长安时,虽然人是她喜欢的,可当他背负着宇文家攀附皇权的使命后,她便再也不能与他真心相处了,只警惕他别刺杀自己。 就当年那个局势,宇文家还送儿子来给她当通房,元无忧肯定一把推开啊,白送上门的后头肯定跟着更大的价钱,宇文家摆明了是想借儿子攀附皇权,对她的大魏江山祸国殃民。 而高长恭不一样,今年重逢高长恭,她都没犹豫就一把搂住了,他才是天赐的良缘!就算退一万步讲,高长恭对她的霸业也没威胁。 怀揣着对宇文怀璧莫名的内疚,元无忧还是陪他在中军帐内稍坐片刻。 彼时宇文怀璧引她坐到榻上,待到俩人对面落座,他便指着象棋棋盘上的一本《三国志》,一拂大袖,便把书册推到她面前。 “在你走后,朕翻遍史书……也找不到一例。” 元无忧正低头拿起书,刚随手翻开一页,便闻声抬头。“什么?” 她的视线正对上一双深蓝凤眸。宇文怀璧脊骨挺拔端庄地,落座在她桌对面。他玉面底下的目光越发情愫复杂,语气滞涩… 第385章 宇文会作妖 “自古权臣摄政,皆以屠杀不听话的傀儡为乐,那些少年登基的傀儡皇帝,若没有母族支持,父族又和权臣同宗,难免旧臣倒戈……傀儡,没有一例善终。” 元无忧抿了抿唇,琥珀双眸微眯,从容接道:“前三国董卓杀少帝,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确实如此。” 鲜卑天子顶着那张戴着薄玉片面具的脸,那双略显区别于汉人的灰蓝色瞳仁里,一眼望去除了冷情和凉薄,还有说不出的凄凉。 “当年在长安时,听你们讲五胡乱华,灭族之恨…我也跟着痛恨过鸠占鹊巢的胡虏,呵……”说到此处,宇文怀璧自嘲一笑,清泠泠的嗓音,跟清泉流水一般悦耳。 在与她炙热的目光对视过后,男子竟然难为情地微垂长睫,覆下那双眼尾上翘的凤眸。 “我随后意识到,自己就是人人喊打的五胡,就是汉人口中的“白虏”。可,要想破除这种困境,只能迎回你。” 元无忧不禁呵声一笑,“你想借刀杀人让我和权臣斗,然后你坐收渔利吗?” 男子骤然掀睫抬眸,毫不迟疑地反驳: “没有。我从未被教过…怎样做一个独当一面的明君,也从未敢在人前表露感情。这些年来我的失态,也只在你面前才表露出来过,毕竟你是我唯一的爱情,亲情,冤家对头。” 这场叙旧,让元无忧对宇文怀璧的为人,有了更深刻的见识。高延宗口中的“山东有二高,不及河西宇文会作妖”确实有道理,但宇文怀璧再疯也只是闹他自己,确实没伤到她,还会帮她谋划全部。 就像此刻,鲜卑天子掏心掏肺的跟她叙完旧,忽然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地告诉她, “你去吧,把你想走的路都走一遍,待来日思乡回归之时,长安如旧,朕亦如旧。” “果真是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了,说话都一股子贤良淑德味儿。你真就放我走了?” 元无忧登时没压住、疯狂上扬的嘴角,直到无声的笑出来,才忽然想起日月之情。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她心里仍是宇文怀璧最重要。他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只要她活着回故乡,他就在等候她那般……她跟他不是日月互补,而是她本是矜贵清冷的明月,孤傲自在,可她不得不做太阳,去背负使命照耀世人,去身先士卒复兴霸业。 他是她的本心,她的剑鞘,宇文怀璧就像一块打磨通透的和氏璧,强大又脆弱,吸引世人去争夺,可天命玄鸟就是玉玺的天命所归! 似乎只有他……才是归宿,归途。 而当那红袍金甲的小女帝出门后,从中军帐后门里,却又走出个身穿红袍金甲的小将,男子脑后还扎俩长生辫。 宇文直出声讥诮: “怪不得皇兄执意要娶华胥女帝,原来是怕她连名字都失去,想娶了她,给她留条后路啊。真是用情至深呢,可惜人家不领情啊!” 宇文怀璧并未转身,只漠然道: “如你所见,玉玺不在她身上。” “皇兄你就是太仁慈了!要换做是我,连她带那几个齐国人都分别严刑拷打,再说对方招了。就算问不出什么来,也能让他们生出嫌隙,才好逐个击破。” 闻听此言,鲜卑天子愤然转回身, “混账!寡人光明正大请他们来叙旧,岂能当众用刑?这不是给齐国以发难理由吗?” 说着,宇文怀璧看了弟弟一眼,“你想听的东西也知道了,还不快去办正事?” 宇文直摩拳擦掌,眉眼邪狞地笑道: “元无忧想必还不知道呢,她已经稀里糊涂背叛了齐国,给了我大周这么重要的军事机密!我们若趁这时候灭口,死无对证,那…” ——而另一头,元无忧一出中军帐,没走多远就瞧见了被黑甲府兵层层围住的,高延宗等人。 不出意外的没见到阿渡和万郁无虞。 她刚走到切近,只见红袍银甲的高延宗红着眼窝看她,破阵小队那姐妹俩也围了上来。伽罗抱刀而立,只扫了一眼元无忧有无受伤,便警惕地看向四周。 只有冯令心直言问道。 “姐姐咱们可以走了吧?” 元无忧点点头,拉着高延宗的护腕就走,却只见黑压压的人堆里,有俩人忽然推开挡在前头府兵,从中走出来,振臂高呼: “王驾且慢!” “黄毛休走!你把伽罗留下!” 来者自然是于子礼和尉迟迥。 尤其尉迟迥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却眼巴巴地望着自家闺女。 但伽罗固执地道:“义父若不放我和少主离去,我便追随少主血战到最后一刻。” 拗不过自己闺女的忠心,尉迟迥无奈,只好喝令自己的府兵拦住于子礼,带头给元无忧等人放行。 周国府兵自然不肯,还唾骂尉迟迥要造反不成?但尉迟迥硬气地说: “我是为了女儿才归顺周国的,素来听调不听宣,你们若伤了我女儿,我立马翻脸!” 几人从伽罗的义父面前走过时,元无忧都不敢对视他那要吃人一样的目光…… 直到几人走出中军帐范围,元无忧才发现,身侧的高延宗紧盯她的脖颈来回打量。 她抬手摸了摸不存在爱痕的脖颈,当即愠怒,“高延宗你有事说话,非得看出点什么东西来是吧?这就嫉妒我跟他私下相处了?怎么我一国之君,还不能睡过几个男人了?” 高延宗眉头紧皱,望向她的眼神难掩受伤的情愫,似乎刚想埋怨她,又咬紧满口白牙,语气委屈地道, “我不是善妒,我就是害怕,他是你第一个……倘若你们破镜重圆了,那我们兄弟呢?我怕你不喜欢我们了……” 元无忧叹了口气,摸了摸男子雪白额头前的碎刘海儿, “阿冲哥哥,最近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你以前那多情潇洒的样子…让我恨的牙根都痒痒,那时候你多快乐啊?我喜欢的就是你的鲜活,你也是先入为主的啊,以后就算你不喜欢我了,决然离去,我也会夸你真性情。” 第386章 长他人志气 高延宗天生一双勾人含情的桃花眼,眼下两条卧蚕跟肉虫子似的,不笑的时候都笑吟吟的喜人,平时也鲜有冷脸的时候。 此刻竟然罕有的严肃,目光凝重地盯住她,语气质问: “倘若他以后把矛头对准我,或是我跟他一起被贼人挟持让你二选一,你会救他还是救我?” “救你。” “都不犹豫吗?” 元无忧略微沉吟,如实相告: “他如果被绑一定是故意的,他那种人看似沉默寡言,实则机关算尽,永远都有万全之策,怎会让自己置身于没有后路的险境呢?而你除了我,没别的牵挂和后路。” 高延宗自己给她出的送命题,倒被她这样耿直的、甚至不够深情的分析回答,给感动的心头一阵热乎。 “说一句偏爱我能死啊?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元无忧虽不能理解,他为何突然纠结起这个了,脸上还是揉出个笑来, “我当然爱你呀,我天天晚上都想爱你。” 从前那么道貌岸然的华胥女帝,如今在人前装也不装了,总是故意用下流话羞臊他,把高延宗听得老脸一红,细手攥拳,轻轻锤了她肩头一下,哼道,“禽兽!” 眼看俩人又要黏糊,而周围沿路监管的府兵们,都开始交头接耳看热闹了,冯令心赶忙在另一边拉住元无忧的护腕: “姐!你先别受这个男狐狸蛊惑了,咱们返程要紧啊!” ——与此同时,周国中军帐内。 听罢弟弟这番非要对华胥女帝不利的话,鲜卑天子一拂大袖,厉声喝叱: “不可!” 天子话音刚落,便听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回音: “万万不可!” 兄弟俩对视一眼,这才齐刷刷往“回声”的来处看去。 只见军帐后门,又掀帘子走进来个人,于子礼一袭严谨的大袖襦衫,头戴远游冠。 瞧清楚来人后,宇文直眼神藐视道, “你不是在帐外监管那几个齐人吗?怎么来中军都不通禀一声?你既能为旧主求情,只怕也能为旧主弑君吧?” 于子礼拱手作揖,躬身行礼道: “方才华胥女帝跟齐人汇合,就要离开,我们本欲阻拦,尉迟迥唯恐误伤其女,便派兵让人给她们放行了。” 宇文直听罢,直咬后槽牙痛恨道: “尉迟迥仗着自己有府兵,听调不听宣,本公烦他很久了,此次在中军面前都敢如此放肆,真该连他和华胥女帝一起灭了!” 他话音一落,便收到了来自身侧,自家天子皇兄冷厉的目光。 于子礼瞄见陛下那不悦的眼神,顿时心领神会,冲卫国公不卑不亢地反驳: “卫国公口口声声要灭华胥女帝,不会以为元家没兵吧?元家自五胡乱华,开鲜卑入主中原之基业以来!那可是由汉人盖章认证的,继承了华夏正统,即便现在皇族被拉下马,毕竟也做了二百余年的世家大族,而今拓跋元氏哪房哪个郡望的后人,不是拥田万顷,阡陌相连,庄户无数?” 说着,他微眯狭眼,目光看向鲜卑天子。此时的宇文怀璧已转身坐到将军椅上,状似无意,余光却总瞥向于子礼的方向。 于子礼继续说着,“拓跋元氏的影响力甚至能威震江南,远慑西域,再不济退回敕勒川阴山下,仍旧是那匹北境孤狼。” 宇文直冷笑,“元家不过是亡国奴,败军之将,一群祈求我宇文家俸禄供养的废物罢了,你就算想拿旧主威吓我宇文家族,也要说点儿贴合实际的吧?” “元家是废材多,但绝非全是废材,卫国公信不信,现在但凡哪国敢折损她这个,当世最显眼的元家后人!元家几个老辈的一出头,散布天下的元家人一集结,随随便便都能拉起数千军队?再加上各国各行的亲朋外戚,门生故吏和军队中的嫡系,一声号令,就有数万大军追随在元家旗帜下。” 宇文直不以为意,“庸才!本公看你是元家驸马还没当够吧?净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元家再有势力,现如今还不是如骡马一般,要受本公驱使?” 他藐了一眼坐在将军桌后头的天子,傲然嗤笑道: “皇兄,我这就去驱使那个西魏开国之君,华胥男太后来收她!既然她不肯交出玉玺、换取后妃之位,那就等我把她抓回来,献给皇兄做个外室姬妾罢了!” …… 被北周封诰“风陵王”的华胥太子,因着博望坡前与兰陵王一战,便被揭穿了女扮男装,她倒顺水推舟继任了华胥女帝。 而今兰陵王一澄清与华胥两不相干,周国天子便积极要再续前缘了。却没想到女帝昔日的小叔子却跳出来,要顶替兄长的位置,继续和昔日的长嫂纠缠不清。 单凭兰陵王、安德王这兄弟俩,根本不兄弟阋墙,还颇受齐国支持,明眼人就都看得出来了,这分明是齐国最擅长使的“美男计”。 此番明晃晃的“阳谋”勾没勾到华胥女帝,两国兵将尚且不知,但周国当朝天子肯定是被误伤到了。 这些天,周国天子虽在自家极力压制着舆论,把华胥女帝跟齐国安德王的叔嫂不伦,定性为“谣传”,可周营的府兵们今日一见,这俩人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是那种关系……周国天子闭目塞听的禁令,便顷刻间被土崩瓦解。 眼看着舆论就要压不住了。 只见华胥女帝与安德王携手揽腕,在周国营地跟闲庭信步一般,身后跟一帮护卫,周国府兵根本无人敢上前,只敢远远的拦着。 最多就是几个府兵私下里交头接耳,分析起来了。 “咱就说,这叔嫂相恋的事实明摆着呢,为何自家皇上下令禁谣啊?” “害!皇上哪是不相信叔嫂情啊?皇上是不相信儿时的未婚妻有新欢了!” “啥未婚妻?” “你还不知道呢?咱皇上小时候,当过前朝皇太女的童养夫……” 几个府兵们就跟着元无忧身后说闲话,本就没刻意压低的嗓音,几乎一字不漏的进了破阵小队所有人的耳朵。 冯令心偷眼观瞧前面的女帝姐姐,发现她对此毫不在意,倒是有心情问身边的姐夫: “快到营地门口了,听我号令,抄家伙!” 第387章 父女俩对骂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得到号令那一瞬间,红袍银甲的高延宗立刻握住腰间剑鞘!眉眼一厉,严阵以待。 把身后的冯令心瞧得心头一暖:华胥女帝就是华胥女帝!岂会为了男狐狸丧失斗志啊? 可几人的警惕备战姿态,同样引起了围在外圈的府兵注意,元无忧还没走出几步,刚瞧见营地的大门口,就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厉喝! “逆女!你竟然把敌国的姘头带到自家军营里,真当这是你家呢?到处瞎逛?” 元无忧一抬头,就见面前冒出个鬓发斑白的华服男人,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黑甲府兵,正来势不善地朝她走来,正对上他那双鹫目。 元宝月身穿蜀锦,毕竟是纯种的鲜卑人血脉,生得标志性的高鼻深目自不必说,还留有三绺髭髯胡。他虽年过六旬依旧骨架高挺,此刻眉眼高抬,斜睨了继女身侧的男子一眼,轻蔑之意毫不加掩。 “若早知你是这么个好色不伦的小畜生,寡人就该把你掐死在襁褓里!” 听了这话,元无忧身后的伽罗瞬间拔剑。冯令心也暗自握住伽罗的一只护腕,眼神愤恨地瞪向元宝月,嗓音脆生生地吼道: “你是何人!安敢对华胥国主无礼?” 高延宗也顺势一抬胳膊、挡在姑娘身前,柳眉桃眼一斜,当即反唇相讥: “岳父此言荒谬了,我们家华胥国主承继母辈遗风,自是一代少年明君。你没经过生养太女的苦,安敢口出不逊?” 一听安德王喊对面的白发老叟“岳父”,冯令心愕然看向前面的女帝姐姐,她没听说女帝的父亲健在啊?随后一想,定是姐姐的继父! “放肆!”毫不领情的元宝月拧眉怒目,不屑地撇嘴讥讽道, “谁是汝岳父?汝区区一家妓所生,真以为封王拜将了,就能洗脱那卑贱的出身?汝当年——” 他话说一半,元无忧已抬手把男子拉着护到身后,自己进前一步,目光中凶相毕露! “放肆!你跟他很熟吗?他敬你是母皇续娶的继室,称呼你一声“父”,你还摆上谱了?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填房守寡的鳏夫罢了,也轮得到你非议他?” 这父女俩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倒让在场的其他人,把他跟元魏女帝上一辈的陈年旧事听懂了大概。一众周国府兵见状,也都放下警戒来,乐呵呵地看元氏父女俩在这宣扬家丑。 此刻冯令心暗自心惊,偷眼看向高延宗。她虽早知道安德王生母是妓,却没想到连敌国这个退位几十年的老皇帝,都知道这件事? 而这边,高延宗拉了拉元无忧的护腕稍作安抚,眼神却平静的望向元宝月。 “我尊称你一声岳父不为别的,就因你是她名义上的继父。论及出身,我确实配不上华胥女帝。而你的所作所为,当年尚且不堪做个傀儡皇帝,而今除了抨击别人的先天不足和弱项,打打嘴仗,还有什么能耐?” 元宝月冷笑着,把那双犀利的鹫目一横,射到了高延宗脸上。“真当寡人只会说嘴呢?你就是高澄家的小五子啊?长得就一脸狐媚惑主嘛……” 他阴鸷狠毒的目光就这样露骨的、大刺刺的打量审视着高延宗,眼神轻蔑,语气鄙夷。 “你那生母陈氏,昔日不过是广阳王元渊的家妓罢了,想当年六镇起义之前,但凡去他家的宾客,哪个不能享受到你母亲的以身伺候?” 高延宗那张俊俏的娃娃脸憋的铁青,元宝月还故意盯着他目眦欲裂的眼睛说这话。在高延宗忍怒到嘴唇颤抖,刚要开口之际,元宝月突如其来就是一句: “你难道没和你娘见上面吗?寡人可是亲自送陈氏过境,回去找你的!” 这话让高延宗原本升腾到极点的怒火,瞬间被掐灭了,甚至顺天灵盖开始冒冷汗!元宝月居然也知道他娘死而复生的事儿?还是这老家伙把人送回来的? 细思恐极,他那双桃花眼倏然瞪大,难掩惊恐地望着对面的蜀锦老叟。 元无忧听到这里,也对元宝月辱骂高延宗的疯话忍无可忍,‘唰’然拔剑——指向三步之外的元宝月。 “你闭嘴!和你这老闭登同出一族,我深感耻辱!人家亲娘早已黄土埋骨了,你连死人都要拖出来羞辱、谩骂?” 随着华胥女帝这一拔剑,指向继父,在她出言反驳之时,身后的高延宗和伽罗也举起兵器,将锋刃指向元宝月。 见此情形,元宝月身后的府兵也利索地拔剑相向,连围在四周的府兵也齐刷刷地拔刀。 元无忧并未被剑拔弩张的场面所扰,仍直勾勾盯着对面的老继父,表情嫌恶至极! “我真服了,我母皇当年怎会娶了你这种荡夫?为人夫、为人父你都不称职,居然还敢跟我当堂对质?” 她替情郎这一出头,却引发元宝月一连串“哈哈哈”的狂笑,随后他鄙夷地瞥了高延宗一眼,又转过脸来,冲元无忧诡谲一笑道: “就他这种家妓生出的贱种,也配让你跟同宗父辈反目?元既晓啊元既晓!即便你想随便找个姘头让宇文怀璧死心,也不能找这么下贱的货色吧?简直贻笑大方啊!寡人劝你立刻回到宇文怀璧身边,还能留你一条活路!” “你放屁!你和宇文怀璧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的男人说三道四?” 元姑娘显然是被气急了,不仅毫无风度和礼貌地跟继父对骂,还用词粗鄙,口无遮拦。 一见她情绪激动,元宝月更是气定神闲,洋洋得意地笑道: “啧啧啧,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呢?他今天害你跟亲族反目,明天就敢狐媚惑主!有你这样的昏君,华胥的未来真是一眼望到头。” 就元宝月这么个激将法,是个人都得情绪上头。元无忧知道跟他是讲不通道理了,索性更旁若无人地发癫! 元无忧自认为从前是个心怀天下的圣人,对内胸有丘壑,智谋绝顶;对外则用兵如神,神兵天降。同时也是个发疯起来,伦理道德说抛就抛的。 第388章 什么私生子 故而此刻,就在继父和敌军面前,她收剑入鞘,一把把旁边持剑的男子搂到怀里,眼神挑衅地道:“你算我什么亲族?这男狐狸才是我的亲族呢。” 元无忧跟他眼神交汇之间,高延宗瞬间会意,收剑入鞘,脸上洋溢个笑出来,回头冲她嗔怪一声: “哎呀,我哪里像狐狸了?他恐怕是当寡夫当疯了,他嫉妒我,见不得咱俩恩爱。” 红袍银甲的男子一投怀送抱,元无忧就毫不客气地搂住他的腰肢,几乎要把高她大半头的男体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她顺势抬手、一把捏起他肌肤细嫩的下颌骨,就亲了上去。 她毫不掩饰对他的渴求,放肆的和昔日恋人的亲弟弟高延宗,在人前拥吻,极尽缠绵。 所谓事实胜于雄辩,女昏君和男狐狸这俩人当面闹这一出,当即看得元宝月眼睛都疼,直呼: “你俩成何体统!忒不要脸了!” 冯令心见此情形已经见怪不怪了,此刻还朝元宝月翻了个白眼,幸灾乐祸地讥讽道: “你刚才辱骂姐夫之时,比这场面可粗鄙无耻的多,老寡夫一个,装什么正经人啊?” 直到把男子吻的头昏脑胀,呼吸稀薄,要没有她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高延宗腿软到眼瞅就要站不稳了!却在这时,忍无可忍的元宝月挥袖喝令: “给这俩小畜生拿下!” 高延宗慌忙拿手抵在她肩膀,示意她结束战斗,元无忧这才松开怀里红袍银甲的男子,眉眼骤然锋利,怒视前方的元宝月! “你敢!”她这声断喝王霸之气尽显,手却还搂在怀中男子、被甲胄紧缚的腰肢上。 高延宗此刻极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目光环视了四周虎视眈眈、却又不敢上前的府兵一眼,他气喘不匀地冲元宝月挑衅道: “你看不惯我们恩爱倒也正常,毕竟无忧儿尚还未婚,我先入为主,大概率会成为她的原配,而你呢?不过是个填房罢了!啧啧,媳妇的原配不是你,继承皇位的孩子也不是你生的,真可悲啊~” 元宝月听罢,不怒反笑,“汝怎知继承华胥皇位的,不是寡人的亲儿?” 元无忧听着他话里有话,不禁皱眉, “你什么意思?你背着我母皇有私生女?昔日华胥发讣告那个“监国皇女”,不会就是你生的野种吧?” “不是皇女,而是——皇子!” 说着,元宝月迈步挡着元无忧的前路,目光藐视地看向元无忧。 “着急走什么?是怕寡人把世上对你威胁最大的人带来,怕他一出现就抢走你现有的一切?你是怕自己成了卑贱的野丫头,成了没人要的丧家之犬!才不敢见他吧?” 元无忧回之蔑笑——“什么私生子?我就不信世上有人一出现,就对我造成威胁!世人皆知我母皇只有一棵独苗,盖棺定论的事,你再领出来私生子可不算。敢问天下还有哪个皇子?北周宇文怀璧行吗?” 听见这华胥女帝提及自家皇上了,一众府兵都不禁竖起耳朵听,连元宝月身后的哥几个都频频侧目。 元无忧一边不动声色地、松开怀中搂着的男子,暗地冲身后的伽罗打手势。一边眉眼高抬,气焰嚣张地哼道: “他区区一个傀儡!在我面前就没硬气过,更别提威胁到我了!还有那…南陈皇太子行吗?他跟他爹当初在长安为质时,还是我救济他们呢!至于齐国高长恭,高延宗自不用提了,放眼这南北朝,还有人能威胁我呢?” 元宝月也不客气,一捋三绺长须,侧头吩咐府兵:“把大门关好,别让她跑了!” 他话音未落,元无忧赶忙接上: “区区几个府兵还想拦我?!” 眼看着父女两帮人刀兵相接,战况就要一触即发,元无忧突然听见打身后传来一声—— “王上且息怒!陛下请您与女帝去中军接应风陵王。” 元无忧循声回头,瞪一只眼,眯一只眼, “接应哪个风陵王?” 随着伽罗和冯令心也齐刷刷地回头,让开中间那条路,元无忧这才看清了来人。 来者是位身穿大袖襦衫的文弱男子,长身玉立,白衣胜雪。因未及冠,便只拿玉簪绾青丝。 与元曦那双眼神坚毅的桃花眼对上时,元无忧被他那张五官精致又端庄的脸晃了一下。 她尚未开口,高延宗便警惕地扬声问: “来者何人?” 元曦手持上朝用的那种白玉笏板,身后跟了几个红袍金甲的骁勇,一边步履稳健地朝元无忧这帮人走来,一边扬声冲元宝月道: “下官礼部大夫封迭微,请王驾先行一步去接应风陵王,下官身负皇命,有话要问询华胥国主。稍后下官自会带女国主回中军帐。” 元宝月直言问道:“这满营猛将都怕困不住她,你一文弱书生又能拿她奈何?” 元曦面色不改,语气从容地道: “王驾若不先行,耽误了陛下与风陵王急召,下官也无可奈何。” 就元曦身后那些鲜卑壮汉,那甲胄和配备的武器,一看就是周国天子的禁卫。元宝月一咬后槽牙,瞪了元无忧一眼,只好带兵离去。 随着俩人交接,元宝月带府兵离去,便只剩了白袍男子挥手示意身后的禁军留在原地,而他独自迈步上前,冲元无忧走来。 引得高延宗立刻警惕道: “周国主的礼部大夫吗?也是来劝降华胥国主的?” 待到切近,元曦朝元无忧恭恭敬敬行礼: “礼部大夫封迭微,拜见华胥国主。” 元无忧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漠然道, “你们天子派你来干什么的?” 元曦却第一眼就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伽罗姐妹俩。这才转回视线,恭敬道: “尉迟将军让下官来劝您送还伽罗将军,只要您留下,可放您身边的其他人回去。” 她尚未开口,伽罗便反驳道: “义父想把我和少主分开吗?我岂能留下少主一人?” 元无忧回身看向高延宗和冯令心,高延宗刚说出个:“我不…” 身后姑娘就一把抱住元无忧,嚷道! “我不走!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第389章 与我共天下 虽然元无忧不怕死,也敢打敢拼,但她身边有打不了的。既然尉迟恭愿意帮忙周全,她何乐而不为呢? 元无忧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伽罗姐姐的肩甲,“伽罗,你把冯令心送回齐国去,拜托你了,我和高延宗留下,看他们想干什么。” 伽罗还想犹豫,“少主…” 她赶忙厉声呵斥,“快去!别等你义父后悔啊!” 伽罗无奈,只好拉着冯令心离开,小丫头急的呲哇乱叫,被薅后脖领子拖走时还嚷着: “姐姐别信他们啊!鲜卑白虏一定是给你设了圈套!” 待冯令心被伽罗拖走之后,风烟俱净,没了后顾之忧,静看这一切的礼部大夫元曦,忽而抬眼,目光凉凉地看了她身旁的高延宗一眼,语气柔缓的问: “他真是你的新欢吗?看来厍贵妃的引蛇出洞之计果然奏效,把你们摆到大周营地明面上,你们的关系自然暴露无遗。” 元无忧敏锐地捕捉到了要点,“这是厍有余出的馊主意?” 她正欲追问,高延宗一把拉住她的护腕,凑脸过来,皱眉问她,“这人怎么如此仇视我?是你的故人?” 元曦抢过话茬,眼神诚恳道: “说来话长。幼时同在长安时,下官与国主生父两家为邻,同窗同游,算得上世交。” 高延宗一听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想说青梅竹马吧?”说着,他不禁斜了一眼身侧的姑娘,哼哼道, “女人跟男人一样,也会对着端庄矜持的正夫,想着骚情娇媚的侍郎,对着撒泼使性子的侍郎,又会想念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外室。” 这话听得元无忧哭笑不得, “你怎么学会拈酸吃醋了?我幼年认识的长安权贵多了,我爹死后,我跟我娘卷铺盖退守华胥时,也没见几个来送行的啊。” 唯恐再这样聊下去,勾起华胥女帝痛恨的那些尘凡旧事来,元曦眼尾微扬,罕见地目露锐光,看向高延宗。“所以安德王如今在华胥女帝这里,是什么局势?” 高延宗素来遇事不怂,此刻一瞧对方有挑衅之意,他便语气示威一般, “你是替自己问呢,还是替你们国主?” “自然是为了我们皇上。” “啧,倒是条忠犬。可惜现在我才是华胥女帝的正室夫君!而我四哥端庄威武又霸气,你们周国那个柔弱的外室面对我俩,可别想兴风作浪!我是不会让她被狗皇帝勾引走的。” 元曦极力压制住嘲讽的嘴角,只冷呵了一声,“我们天子与华胥国主自幼相识,早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是外室,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元无忧忍无可忍,“够了!你们周国还有没有事儿?没事儿我俩就走了。” 元曦目光诚恳道,“国主,有时候低头尚有余地,再撞南墙下去绝无生还。在下劝您考虑陛下所言,否则怕您无力承受灭顶之灾。” 元无忧当即冷哼,“你也来劝我委身求全了吗?就算全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他一个有妇之夫也顶多做我个外室,休想逼我就范!” 元曦叹了口气,这才退后一步,冲元无忧作揖行礼道:“既然如此,便不多费口舌了。请国主随下官去见一见失散多年的家人吧。” 她斩钉截铁道:“不去!”随后一把拉住高延宗纤瘦的细手,“咱们走。” 元无忧话音未落,就见那道白衫身影往眼前一晃,元曦携一众甲胄禁卫军挡住了去路。 男子罕见地急切道:“留步!国主难道不想见见家人?不想见见风陵王?” 元无忧皱眉,“不想!滚开!” *** 元曦没想到,元无忧是真不往套里钻,看都不看“风陵王”一眼,跟越狱有急事一样,非要出去,故而他带那几个禁卫军真不够打的。 不消片刻,元无忧已带高延宗闯出周营,还抢了骑兵两匹马,往南阳跑去。明明是周国地盘,她倒跟在自己家一样熟悉、自在。 直到策马狂奔路过南阳停都没停,随着日头偏西,旷野郊外的无人之处,俩人怕把马累瘫,便停在溪边饮马。 借此机会,高延宗看着身旁撩水洗脸,一路上心事重重的姑娘,不解地问她, “光我这些天听的,你和周国主的旧事,就知道你曾经真心喜欢他,现在为何不喜欢他了?是因为他抢你皇位?因为他移情别恋有后妃子嗣了?还是他越痴情,你越不喜欢了?” 元无忧摇头苦笑,“在五岁之前,我曾经真心接受过…让他和宇文家与我共享天下。” “原来是…因为他谋你权篡你位啊?” 她并未正面回答,只转头看向高延宗,目光凝重。“你父母待你好吗?” 这话问到高延宗的短处了。他愣了一下,脑子里飞快琢磨着她知道了什么,又意识到她可能是由己推人,便道: “听说你自幼丧父,还有个那样的继父,都没享受过父母溺爱吧?也不妨事,今后咱俩还可以互相——” 高延宗话说一半,就听她下一句到了: “我五岁之前,也有个宠溺我的父亲,拿我当皇太女的母亲,可宇文黑獭临死前却让侄子杀了我爹!以绝独孤家助我称帝的后患。” 元姑娘原本语气还算平静,说到此处,情绪不自主的激动起来,眸光愤恨!“当年要不是我娘带我回华胥,他们还想杀我!就这样的一家子,我凭什么委身于傀儡,给他们卖命?” 高延宗听罢,一时感慨万千,“怪不得…杀父之仇亡国之恨,我若是你,恐怕信念比你还坚定,不杀了狗皇帝就算能忍了。” 顿了顿,在收到身旁姑娘刺骨的注视后,高延宗忽然想到,那个狗皇帝可是她的通房,便话锋一转, “既然宇文家反叛元魏旧主,你那继父为何会跟宇文家同流合污?他到底怎么想的,背叛元氏宗族的尊严都不说了,光说这…这不是把你当成了和亲公主,卖女求荣吗?” “呵!他眼里哪有什么宗族尊严?只要能给他利益好处的人,都是他的主人,他都能卑躬屈膝去讨好。他从前能当男皇后,能当低声下气的小人,如今出卖一个我算什么?” 高延宗微点下颌,“我懂了。” 第390章 是我的祥瑞 自从元无忧在继父面前公开高延宗后,周国派来捉拿她的府兵,是一茬接着一茬。 元宝月越欺压她,她越敢在周国地盘和新欢亲热。而周军无论派谁来捉拿都铩羽而归,谁也打不过她,谁也捉不住她、动不了她。 而高延宗从前是为了执行任务才黏着她,现在却只心疼她背负的责任和压力,一路陪着她从西鄂跑到周国腹地,南阳郡小长安聚。 他不知道她为何不往周国边境之外跑,反往周国腹地进,但高延宗瞧她沿途不停,好像心中有地图,有什么急事要去办一般,还是忍不住拦停她的马! “站住!你到底有什么急事?想投奔襄阳太守去吗?你要是心里难受大可冲我发泄,这荒郊野外要是把马跑死了,谁来救咱俩啊?” 元无忧瞧了眼自己胯下,累得直吐舌头的枣红马,一拍脑门,依旧镇定冷静地附和, “倒也是,前面快到棘阳城了吧?先喂喂马再上路。” “……” 于是趁着饮马溪边的功夫,高延宗忧心忡忡地端详着心事重重的姑娘。他没有别的能安慰她,只得默默走过去,搂住她肩膀。 “别自己闷着啊,你当我是个用来发泄的就好,要是心里窝火就打我一顿出气……别憋着,无论你是进是退,何去何从,我都支持你的任何决定,你已经很难了……” 元无忧原本在刻意回避自己的去留,眼下被高延宗这么一安慰,心头登时酸涩不已,生出几分委屈来。但要是打他出气,她肯定舍不得,毕竟他已经是枕边人了。 她顺势搂着男子劲瘦的腰身,把脸埋在他温热的、隐隐透出山茶花香的颈窝。叹息道: “我不想投降敌人,不想寄人篱下,可我没有路啊,没人向着我……” 高延宗搂紧了怀中的姑娘,把手掌心扣在她背上。触手虽然只有黄金甲胄的冷硬,但他仍能感受到她的服软和脆弱。 他轻声安抚道: “谁说没人的?只要你不想投敌,我就会助你,四哥和大齐都会助你,你是在帮我们打仗,倘若把你这个顶梁柱交出去,跟战败了赔款送和亲公主有什么区别?大齐肯定会顶着压力留下你的。” 元无忧不禁抬起脸来,仰头望着脸贴脸的男子。高延宗平时惯会甜言蜜语哄人的,此刻却严肃的与她分析利益牵涉……虽然颇显的他冷血薄情,幸亏她正需要这种强有力的安慰。 她扯了扯唇角,自嘲一笑,“阿冲,你们高家要是我的亲人,我也就死皮赖脸留下了,可我的家人在敌国啊……对面是我的继父,他恨我,想杀我,自古多是郭巨埋儿,骗杀扶苏,有几个弑父的?……” 高延宗自知无法疏解她的孝悌之困,便抬手托起她的脸颊,拿褐色眼眸深情浓烈地盯着她。 “我想做你的家人,不…我就是!我早已认定你是我的发妻了,今后我会陪你,无论随你回华胥,还是留你在大齐。” 元无忧捧着他的脸,苦笑, “你在哄我吗?高延宗别闹了,我之所以不拖累高长恭,就是知道他既会哄我,又会陪我豪赌,有他在我输不起。我不能让他背叛齐国,也不想欠齐国一命,登基后低人一等。” 高延宗摇头,握住她的手,眸光深邃。 “我是很会投其所好的哄人,但我现在,对你说的话都是诚心的。四哥是为大将者顶多叛国,而我…可以篡国。我若为帝,便不存在齐国帮你是让你低人一等。周国天子能给你的,我齐国一样能给。” 元无忧盯着他那双眼神坚定的桃花眼,颇具少年感的娃娃脸,不禁怔住,有些怀疑他是怎么顶着这样一张脸,说出这番霸道狠绝的话来的?她翘唇笑了起来。 “多谢你的冲动,我懂了。可我不需要你篡国夺位,你这样有血性有冲劲的,真让我又爱又恨,欲罢不能。” 她松开了捧他脸的手,忽然坐正身体。 高延宗没反应过来,微怔。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去篡宇文家的皇位?” 元无忧忽然把男子腰肢一搂,摁住他后脑。 “现在当皇帝顾及太多,我要趁着自由,把旧臣笼络一遍,让他们见识见识天变了。” 她踮脚抬头,蜻蜓点水一吻落在他唇上,高延宗忙推拒道, “那你打算离开大齐么?” 被婉拒后,元无忧也不恼,只顺势站直了身,继续回应道: “即便真有那天,我也会回来,给你光明正大的身份。风陵春深锁二高!周齐边境是我的封地,我会让两国发兵前先掂量我固若金汤的城防,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耳目。” 高延宗抿唇笑着,“我…最想要的不是光明正大的身份,我想要你不受拘束,我想要你爱恨随意,我想要……” 她听着这些话耳熟,似乎跟高长恭分手之时,他也是这几句?真不愧是哥俩啊。 “怎么都是为我求的?如果你和我相爱要迷失自己,那我宁愿得不到你,放你自由。” 高延宗忽然抬手去牵她的,眼神坚定道: “我要你陪我活到最后。我不会移情别恋,而你要记住,你是我浪子回头的安德王妃,是我险恶人生的祥瑞。” 这话把元姑娘听得不知所措,“你怎么…” 男子瞧出她的抵触,便讪笑着接过话, “我痛快嘴而已,你不必当真。” 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一事:“周国蓄力这么久要制裁你,你为何不回大齐,反倒深入险境?你到底要去哪儿?我怎么感觉你像是有急事,要去找什么呢?” 这句话问到点子上了。 元无忧刚想说:时辰未到。 又觉得不是提起来的时候,便一脸诚恳地道:“我不想连累齐国,也想看看周国究竟有什么招式。我就像一根插在周国咽喉的钉子,他们恶心又拿我没办法,除非百十几个人一起来打我,否则我还真想不到他们拿什么抓我。” 高延宗抿起肉嘟嘟的唇珠笑道,“确实,想必能打败你的,只有另一个你罢了。可世上没有把一个人变成俩的镜子,即便真有你什么家人兄弟,也比不了身经百战的你。” “倒也不能…过早的下定论。” 第391章 棘阳女匪案 日当下午,暑夏的蒸腾热气稍显转凉。 元无忧跟高延宗刚到棘阳城门口,就被拦了。只见前面要进城的民众排了老长的队伍,无论男女,都要被当兵的摘头巾、捏脸地检查,还有人拿着画像比对,像在排查什么人。 她一时心虚,赶忙把高延宗拽离人群,俩人遂贴着城墙根,远远望着门口盘查的情况。 身旁男子一把攥住她的手,紧张道:“棘阳城突然戒严,不会是抓咱们来的吧?” “不是。”元无忧下意识地否定,下一刻便收到了身旁投来的、高延宗错愕的目光。 “你怎就这么肯定?” 元无忧诚恳道:“推测的。咱就说,周国凭什么抓咱们啊?用什么理由抓?量他们也不敢这么不要脸。” 瞧见高延宗的眼神仍旧将信将疑,元无忧忙道,“你要是怕进城被抓,今晚咱俩在野外露宿也一样,又不是没有过。” 想起上次俩人在篝火旁,撕破脸抢玉玺的不愉快经历,高延宗果断提起胆气来,拍着罩了护心镜的胸脯,傲然道:“跟哥哥出门,还能让你露宿街头么?只要能进城,哥就请你去棘阳城最好的酒楼吃喝住宿。 说着,他顺手从银白的裙甲底下、掏出个沉甸甸的荷包来,男子拿在掌心一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金饺子,高延宗还冲她得意一笑。 “养了这么多年的习惯,就为今天,能在媳妇儿面前阔气一回!” 元无忧赶忙摁住他的手,挡住荷包。“你细胳膊细腿的,居然随身揣这个?不沉吗?” 她左右观望几眼,确认无人看向这里后,立刻把他的荷包往裙甲底下塞回去, “用不着你拿金子砸人,我刚换了点北周通行的布泉币和五铢钱,所谓财不外露,你也不怕招来打劫的啊?” 高延宗也是个固执的,立马扣住她的手,撂下裙甲,咬牙切齿道: “这么多年我都是砸钱开路的,眼下出来行走江湖,哪有让姑娘家买账的道理?更何况你还是我媳妇!你把你那体己钱留着吧。” 元无忧拗不过他非要拎着荷包,只好环抱双臂,好整以暇地眯眼笑问, “怎么,怕我付不起账啊?虽说郑府被贼人洗劫一空,倒也不是全都落入了贼人之手,二姥姥生前也没少给我体己钱。等改天有机会的,我带你去看姥姥遗留的秘密金库。” 男子刚把荷包往腰间挂好,便面露诧异地抬起脸来,“嗯?郑太姥还有秘密金库?那这些天,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所谓事以密成,事以泄败,因为暂时还不在我手里,所以没办法跟你说,不过很快就会回来了。你赶紧藏好你的荷包,咱俩快和你的荷包一样显眼了。” 她语气漫不经心地说这些时,目光还有意瞟向城门口,经过盘查的民众早已进城大半,自己跟高延宗往墙根一站,渐渐显眼起来了。 高延宗表情无奈,“啧,我本来就该养活媳妇啊,要是吃软饭靠你养活,我成什么了?这不是践踏男人的尊严呢么?” 元无忧听得哭笑不得, “我刚好有碎银钱,方便隐于市井罢了,咋就扯到男人的尊严了?你今日是怎么了?你在平时和床上,也没这么要强过啊。” 显然她最后那句话,才叫践踏男人尊严。 高延宗纤长的眼睫骤然掀开,含笑的桃花眼射出两道凶光,莫名的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削肩高瘦的男子忽然倾身过来,伸出竹节似的细长指头,拿指腹来摩挲她光洁的下巴,嗓音低沉:“那改天,我在那些地方也要强。” 此时绝非说浑话之时,元无忧难以为继,便拉下脸,一把拉着他的手走向城门口。 “先进城要紧。” 因为前面没人排队,就那三两个百姓进进出出,元无忧跟高延宗这俩穿甲胄的一上前,当场便吸引了守门的,那几个镇戍兵的注意。 为首的小兵是个高鼻深目的鲜卑白虏,因着身穿黑铁铠甲,就更显肤白的跟死了好几天一样。 这位兵哥原本对过往的民众,都一副趾高气昂,鼻孔朝天的傲慢劲儿!待瞧见来俩身穿甲胄,那铠甲一瞧就造价不菲的,忽然一改故辙地把鼻孔放下来,跑步上前,笑脸相迎。 “两位将军是谁的部将啊?来检阅的吧?” 元无忧当下心头一紧,遭了,这是被当成他们自己人了? 她还没说话,又有个手拿画像的小兵走上前来,皱着眉头打量她和高延宗。而后扭头跟那个领头的道: “大哥,这俩怎么像女的?” 那领头的才反应过来,板起脸来,清咳一声,“敢问将军是谁的部将?何名何姓?请将军配合登记一下吧,最近我们棘阳城闹命案,正抓凶手呢。” 元无忧脑子多灵活啊,她急中生智,一脸诚恳地点头,“我姓拓跋,是……” 她话说一半,就听不远处,戛然传来激动的一声:“哎呦天亮妹子!你就是调来协理我破案的,拓跋女参军啊?” 循声望去,只见城门后面的藤椅上,有个穿粗布麻衫的男人,原本跟滩烂泥似的在那躺着,此刻猛地从藤椅上弹跳起来了! 这人手拿蒲扇,头戴乌纱帽,生得白白净净,笑着就奔元无忧走来了。 领头那个鼻孔朝天的小兵,见状也凑上前来,扭头冲男人问道: “陆县令,这是您熟人啊?” 男人点头,“她以前跟我在黄河练过水军,是风陵王的部下,肯定不是女淫匪。” 说着,就顶着笑脸奔元无忧走来了。 “前两天上头还说呢,要从虞州派过来个协助我的女参军,原来就是你啊?几年不见你算是长开了呀!” 眼看着这陆县令上来就要动手拍她肩膀,又意识到男女有别,紧急收回手,高延宗赶忙迈一步拦在她身前,紧张地呵斥: “休得无礼!你是何人?” 元无忧无奈地一搂身前男子的细腰,把高延宗拉回身边,而后伸手引见道: “他叫陆仁甲,当年洛阳之战时,教我凫水,帮我训过黄河水军来着。” 第392章 老李馄饨铺 高延宗脸上将信将疑,陆仁甲却点头如捣蒜地附和:“可说是呢。六年没见,当年豆芽菜似的天亮妹子都长开了,如今咱哥俩又能并肩作战了!” 要说当年的元无忧还真算不上豆芽菜,她十二岁就抽条的,跟十四五岁少年一样,还武德充沛。不然也不会把风陵王的名声,打出“风陵渡口跃龙门”来。 回想起陆仁甲刚才提及的“女参军”,元无忧一听有案子,也不敢冒名顶替,赶忙伸手打断,“哎哎,我可不是上面派下来的参军,我就打这路过,倒是你们棘阳发生什么事了?” 陆仁甲表情遗憾,“害,不是你啊?那你带着情郎往凶案现场凑什么热闹啊?这棘阳城内藏了一伙奸淫掳掠的女淫匪,找不出来呢。” 说着,他瞄了一眼被她护在身后的银甲男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让你身边的男人也小心点吧。” 高延宗闻言抬起长睫,亮出一双锋芒勾人的桃花眼眸来,“什么女淫匪?” 陆仁甲显然不愿搭理他,摆手道,“一句两句说不清楚。”随后又瞪俩亮晶晶的眼睛,冲元无忧笑问, “你现在在哪高就啊?听说风陵王近日来南阳了,你还跟风陵王混呢吧?” 她不知如何回答,含糊道,“说是也行。” 幸亏陆仁甲没不依不饶的多问,只点头, “那你看,那就更没可疑了。”他余光瞟了眼不远处,忽然面色凝重,拍着元无忧肩膀,“我送你进城吧,我看见有拿黄绫子的信使到了,估计是有什么重要的军情急报,我可不想接活儿。” 说着,他就推了一个小兵一把,“你去接应信使,就说本县令拉稀去了。” 元无忧跟高延宗都看愣了,还是陆仁甲拽着她的护腕,仨人连成一串过关卡。 于是俩人虽穿着甲胄,但有县令开路,倒顺利畅通无阻了,连盘查都没盘。 仨人走在路上,听陆仁甲一说,俩人这才得知,近日有一帮北面来的女土匪,也不知潜伏多久了,是从趁火打劫,抢了齐国木兰城郑太姥的家财府藏之后,才暴露出来,随后就被周国官府通缉。 这帮女土匪遂一路潜逃,破罐子破摔一般烧杀抢掠,奸淫夫男。已经有平氏和湖阳惨遭洗劫了,听说正在北上,官府这几日便广发布告,让沿路的州郡防范着点。 高延宗倒无心听陆县令介绍案情,他趁着把城门口盘查的守卫甩开了,便悄么声拉住元无忧的护腕,笑吟吟地逼问她: “怪不得你说不是抓咱们的,早就知道这地方闹女土匪了吧?” 元无忧眨巴了两下琥珀大眼,长睫扑闪,表情别提多无辜了。“你当我是你啊?浑身都是心眼儿?我比你知道的早不了多少。” 殊不知,仨人刚一转身,就有几匹快马来到。为首的甲胄禁军当场掏出两张画像,让守卫辨认见没见过画像上的男子,又吩咐守卫把画像贴在城墙上。 守卫垂眼一瞧,画像上这人儿柳叶眉桃花眼,嘴唇嘟嘟,是个雌雄难辨的俊俏脸,旁边赫然写着悬赏,捉拿齐国安德王。 小兵不禁错愕地回头,往县令护送那俩甲胄将军走过的地方看去。 ——陆仁甲负责地给元无忧送到城里,才拍她肩膀道:“我还得回门口睡觉呢,被人抓到擅离职守不好,你们自便啊。” 元无忧点头,忽然想起来,“之前你爹在湖阳卖馄饨,这次湖阳被屠,没殃及到吧?” 提及此事,陆仁甲便来了精神, “那可太凶险了,差点啊!听说我爹前些天也调任棘阳了,我今天刚来棘阳,还没见到他呢。幸好他今天就满六十,能退伍放老、解甲归田了,等我今晚放值下班,就去找他吃碗馄饨!” 话说至此,陆仁甲已经送出一条街了。 他回头看了眼城门口,“估计信使也走了,我去问问又来什么活了,你们可以去城南找老李馄饨铺,我爹的铺子。” 说罢后,仨人相互拱手作揖拜别。 待陆仁甲走后,高延宗瞧着他的背影,摇头叹道:“这个陆仁甲是来查案子的吗?怎么有点颓废呢?给人一种活着还行,死了也无所谓的感觉。” “那不行,还得活着啊。” 元无忧是为“避谶”才接过话茬,却引得高延宗眼神锐利地盯着她, “你人脉挺广啊?遍地是熟人?他怎么举止跟你那么亲密?” 她抿唇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细嫩的脸蛋, “吃味儿了?阿冲哥哥?” 阿冲哥哥不甘地摘下她的手,气哼哼道,“哼,别说我,你快从实招来!” 她无奈,如实相告:“他原籍是南梁的江陵人,因为江陵之战国破家亡的,幼年和父亲沦为战俘被插草发卖,父亲上演“郭巨埋儿”卖儿子,想给儿子活路,被时任荆州刺史的我亲爹买下了,并编入同袍陆通的府兵,被陆通养大。我在洛阳龙门之战时跟他有一面之缘。” “那他爹为什么叫老李馄饨铺啊?” “忘记说了,他原本姓李,是他养父陆通姓陆。” ——城南,老李馄饨铺。 元无忧找路人打听着,也挺费劲才找到。 因为这馄饨摊说是铺子,也就是在小巷口支个摊子,一个带轱辘的推车架着一口锅,就这头现往白面皮里包馅,那头直接一头下锅。 然后摆了两张桌子几个凳子,但凡多来几个人都坐不下。因着天气太热了,即便日头西去,隐隐有些凉爽,这摊子也是空无一客。 而那老摊主一看就上了岁数,须发皆白,身穿着破烂的黑铁铠甲,内着的粗布麻衣打着好几色补丁,元无忧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光往门口一站,正收拾面团的白头发白胡子老叟,抬眼就瞧见她了,登时放下手里的面活儿,抬手指着元无忧—— “咦!捏不是五百两吗?”说着,这老叟就奔她走来了,一对大眼珠子锃光瓦亮的, “满大街都是捏滴画像,咋跑来给俺老汉送钱来咧?” 元无忧愣了,抬手指着自己鼻子: “啊?老李你说啥?我被通缉了?” 第393章 赤水女土匪 见此情形,高延宗当即动作迅捷地挡在元无忧身前,一手摁住腰侧的剑鞘作护卫姿态,斜眼打量着对面的老李。 老李见状,不禁哈哈大笑,笑得白胡子都在颤抖, “哈哈哈……陛下这是说哪滴话?他皇帝小儿凭什么敢通缉华胥女帝嘞?” 旋即,老李抬手一指高延宗: “俺老汉说滴,是捏身前这男滴!他就是画像上那个,齐国安德王吧?” 高延宗眼神紧张又戒备,扭头看向元无忧,低声问:“他怎知你的身份?刚才那个县令却不知?” 元无忧一把抓住他握住剑鞘那只手,安抚道:“放心,自己人。老李就没离开过荆襄之地,我前几年每次从周国过境,他都跟在襄阳太守旁边安排的,而他儿子在养父任职的郧州附近长大,也没在亲爹身边待过几年。” 老李头拍了拍旁边的桌子,示意元无忧: “少主请坐吧,能找着俺老汉这摊子,说明捏们见着俺儿嘞,俺爹俩滴命都是独孤荆州给嘞,就算他皇帝小儿通缉您,俺老汉也不能背叛旧主啊。” 话说至此,元无忧也不客套了,便拉着高延宗在桌前坐下,一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 “老李头,听说你今天退伍放老?” 老李点头附和, “是嘞,还有俩时辰放值下班就退嘞,本来俺打算跟着衙役去抓女土匪滴,可这帮后生嫌俺老胳膊老腿,就让俺回来摆摊嘞,说等轮值换班那会儿,要来俺老汉这吃宵夜嘞。” 说着,老李转头瞅了眼馄饨车,笑容和蔼地问俩人,“妮儿,来两碗馄饨中不中啊?” 高延宗倒挺自来熟,登时眸光锃亮,拉着元无忧的护腕就点头,“正好我也饿了,无忧你陪我吃吧?” 元无忧点头,“那就有劳了。” 见老李转身往馄饨车走去,高延宗在旁边倒腾着桌上的碗筷,她这才想起一事。 “对了老李,狗皇帝为何要通缉安德王?明明是我在他的地盘哪吒闹海啊。” 老李头也没回,只啧声道, “俺看布告上说,安德王潜入大周,有与女土匪勾结之嫌。可一瞧见你俩在一块,就觉得不能嘞。俺少主哪能干出、带着土匪奸淫掳掠的事儿嘞?” 元少主听得心头热乎,有些感动,但也没糊涂,顺藤摸瓜就问了,“什么女土匪?我属实不知情,您能不能给讲讲怎么回事啊?” 于是俩人便坐在饭桌上等馄饨,高延宗还一掀裙甲打算掏金饺子,被元无忧一眼看穿,眼疾手快地摁住他的手,并摘下自己腰间的铜钱袋砸他手里,小声勒令:“别做不雅之举!” 高延宗眨巴了两下眼睫,抿嘴不言。 而对面的老李头一边低头忙活着包馄饨,一边就开讲了。 “这事儿还得从前些天,木兰城郑府被屠一事说起嘞。郑太姥那些家财府藏,不是被府兵洗劫一空了吗?” 老李在往锅里扔馄饨之余,忽然伸长了脖子凑近来,朝她悄声问:“少主这回,是奔着夺回郑太姥的钱财来滴吧?” 元无忧摇头,“我都不知道被抢哪去了,早被卫国公宇文直给分了吧?” “咦,说点儿不能外传滴!听说郑家那滔天的富贵,卫国公只抢走了七成,肯定得交公嘞,但还被土匪抢走三成,听说那土匪都是卫国公雇滴,要洗黑钱充了自己小金库嘞。” 高延宗听得直皱眉,连眼睑下那两条,平日肉嘟嘟颇显娇俏的卧蚕,都跟着他绷得严肃起来。“这不就是官匪勾结吗?” 老李赶忙摇头,抬起满是白面粉的手嘘声制止: “这可不能直说嘞!但那卫国公肯定是打算白吃黑卸磨杀驴滴,可这帮土匪不干嘞,便携款潜逃!却刚逃到荆襄之地,就被随州刺史拦截,那些赃款自然上交给了襄阳府君。得知消息后,卫国公哪能不管襄阳府君要钱嘞?” “啊?然后呢?襄阳太守就给了?” “那哪能给嘞?襄阳府君也有道理,他说嘞,这些钱财本来就是土匪抢劫郑太姥滴,他属于是作战缴获,跟周国卫国公没关系!这话可把卫国公气坏嘞,闹着要发兵打襄阳嘞。” 一听襄阳有难,元无忧倒明白了为何前几天谈判时,周国那么不待见襄阳太守。 “那时至今日,眼下襄阳是个什么局势?” “说来也怪,卫国公还没出手,这帮被围困在随州的土匪,就跟如有神助一样,突然携带精良武器,把随州镇戍兵给反扑嘞!这帮穷凶极恶的土匪嘞,不止抢回了郑太姥那抢的财宝,居然还屠了平氏县和湖阳两城,奸淫妇女掳掠钱财,又杀了两城城守!卫国公闻讯派兵赶来,说要帮襄阳府君清除匪患。” 元无忧听的直咋舌,“这哪来的土匪啊,这么猖獗?” 身旁的男子沉默半晌,忽然抬眼,目露寒光,“你们卫国公这哪是解围,分明是想强行派兵进驻荆襄之地啊?我怎么怀疑是宇文直假冒土匪作恶,然后贼喊捉贼和襄阳叫板呢?” 老李一听这话大为受惊,连连摆手, “安德王请慎言!这话可不中说嘞!听说那帮土匪都是赤水来滴,受人雇佣才南下作恶。还都是女滴嘞。” 高延宗啧声道,“你怎知土匪都是女的?” 听到这里,元无忧忽然想起进城时的盘查来了。“原来这就是你儿子守在城门口,盘查我们的原因?” 老李点头应着,叹息一声, “这帮土匪逃出荆襄之地以后,昨日就来到棘阳嘞。就在当天!这帮穷凶极恶的女土匪闯入县衙,奸杀了棘阳城县令父子……那万恶的女匪首还在死尸身上,留下拿刀刻的一段话,控诉宇文直假借土匪名义奸淫掳掠,而她们带来的都是女土匪,只奸男的不辱女滴。” “这不还是按高延宗说的来了吗…这帮女土匪还挺有脑子,居然能想到这样自证清白?就是以暴制暴,没给自己留后路啊。” 高延宗哼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我若是被人卸磨杀驴逼到绝路,也会如此。” 第394章 萧家的戒指 “土匪的话是真是假,俺老汉不敢议论,反正现在上面是要彻查棘阳这桩女淫匪案嘞!还把俺儿从郧州调来棘阳当县令嘞,但俺儿…俺家犬子那懒汉德行,陛下您还不知道嘞?” 老李忙着搅和热锅里煮的馄饨,还时不时抬头跟俩人搭话。在白气蒸腾的锅子后面,老李拉长了音感慨道: “他连媳妇都娶不上,打仗也不中,要不是上头给派来个女参军帮忙,我看得把这案子拖到土匪都跑回老窝去嘞。” 元无忧点了点头,彻底明白过来,刚才陆仁甲在城门口说那番话的来龙去脉了。 当爹娘的没有不希望自家孩子出人头地,在外面提起来有面儿的。故而一听老李口称“犬子”,高延宗仿佛被激活了什么打圆场的任督二脉,当即便接过话茬道: “尊驾可别这么谦逊,令郎是举重若轻,处世为人周到,我跟国主眼下能坐到您面前,还多亏令郎顾念旧谊。” “咦,安德王这太抬举犬子嘞,这如何使得嘞……” 白雾后头的老李跟被烫到了一般无措,他赶忙捞起了锅里圆滚滚的馄饨,勺起来装碗。 随着老李走近前来,把两碗馄饨放桌上,把玩了半天荷包的元无忧,顺势就把一块碎银子塞到老李手里。 老李赶忙推拒,“这可使不得嘞!少主能看的上俺老汉的馄饨,是俺滴福分嘞!” 元少主正襟危坐,顶着那张五官精致的娃娃脸,却绷着眉眼严肃,正色道: “拿着吧,就当你的线人费了。” “咦?”老李满是粗糙老茧的厚实掌心里、攥着那块银子,被她这一句话给说愣住了。 下一刻,这位身穿黄金明光铠的姑娘,忽然“腾”地从桌上坐起,不知从哪儿、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枚宽条金戒指,递到老李面前。 “这是襄阳于太守给我的,戒圈上刻着个“萧”字,听说于太守得到了你通敌的密信,随即从你身上就搜出此物。此戒指我确实见萧家系舟世子手上戴过……老李,你作何解释?” 这姑娘虽语气平静,目光镇定,可那不怒自威的气势,硬生生让坐在旁边的高延宗都不禁情绪紧张起来,仰着头,眼巴巴望着她。 她一亮出这枚戒指,老李就被戒面上那枚鸽子蛋大的蓝宝石给晃了眼。老汉一时无措,还真敢愣愣地伸手来接戒指! “少主,这事儿捏听俺解释嘞…” 老李手刚一碰到金戒指,元家少主便翻手把戒指收了回来,随即出声打断他—— “打住!萧家和宇文家勾结我一早便知,但你哪来的萧家的戒指?萧家究竟是通过你联络了赤水女土匪,还是通过你勾结宇文直?恐怕,这才是于太守把你调来棘阳的目的吧?” 她并未疾声厉色,甚至语气平和的令人发瘆,却能这一句话比一句话犀利,直砸得老李眼前一黑,扑通一下便直挺挺地双膝跪地。 把元无忧都惊得凤眸瞪大,而站在一旁的高延宗只瞥了一眼,便漠然地冷眼旁观。 这位六旬老汉,当场给逼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连胡子都在颤抖——“少主您明察嘞!俺绝对没勾结萧家,也没受贿郑家的财物嘞!” 老李往那一跪,表忠的话情真意切,饶谁见了都得心生恻隐。 高延宗只偏过头去看向身侧的姑娘,正见她迈步上前,屈膝把人扶了起来。 “老李你这是做什么啊!我今天就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向你打听萧家情况的!” 老李诚惶诚恐地起身后,战战兢兢道, “少主,俺知道滴也不多,是有个萧家女将军找到俺,拿俺儿来威胁俺,让俺开荆襄之地的后门,俺没干。”说到此处,老李恍然大悟地锤胸口扼腕道:“对!肯定是因为这个,她们才到襄阳府君面前告俺滴黑状嘞!” 元无忧听罢,眉心微蹙,翘唇冷哼一声, “这里又有萧家女的事儿?她们哪来这些阴谋手段啊?到底跟谁有多大仇多大怨啊?” “俺老汉也不知,但得劝告您一句,您可别掺合人家的私事嘞……” 他话说一半,忽然就听打不远处传来甲曳声响,高延宗瞬间警觉,长腿一迈步、便站到了元无忧身侧,“不好!想必是抓我来的?” 他把脸一侧,锐利地目光便戳向了老李。 “你何时通风报信的?” 元无忧目露错愕,皱眉看向老李。 “什么情况?” 老李赶忙慌乱地摆手,“这可没有嘞!俺老汉也没离开过你们嘞……” 仨人正说着,只见打巷口跑过来几个黑衣皂隶,个个带着刀,元无忧也瞬间摁住剑鞘。 那几个穿黑衣的皂隶原本正埋头往前冲,扭头看见这边的馄饨摊,一眼就瞧见老李了。 “咦,老李叔?啥时候回来嘞?前些年不是调到湖阳去嘞?” 其中有个小兵一叫唤人,便引起了为首那个皂隶的注意。 领头那个这才瞧见老李,便热情地拧身过来打招呼。“捏这是到岁数退伍嘞,回来找陆县令嘞?” 领头的一走进,便发现了元无忧高延宗。他眯着眼打量俩人, “捏跟这俩小将军弄啥嘞?啥时候养滴私生子?” 老李一听这话,赶忙摆手,“败胡说嘞!” 此时的元无忧,已经惯性地挡在高延宗身前,警惕地按住剑鞘,刚要拔剑—— 就在这时,有个小兵拉了拉说话那个领头的,“大哥捏别管老李嘞,那边案子要紧。” 老李一听就来了精神,“弄啥案子嘞?” 那个兵道:“接到受害人报案嘞,说杀了县官那几个女淫匪,还敢在城里强抢民男捏,刚还把叱罗家二公子给劫走嘞!连报案人也被淫污嘞!听说已经给女淫匪堵在嘞少司命祭坛那边,哥几个要去增员嘞。” 听说至此,这帮人显然没在意元无忧。 高延宗也偷偷摘下元无忧握剑鞘的手,在她耳后低声道:“别那么戒备,太明显了。” 老李一听,“那受害者嘞?” “在陆县令那边嘞,还有跟他哥同行的叱罗家小公子,也跟陆县令在一块嘞。” 老李一拍手上的白面,英勇地挺身而出,“俺要跟捏们一块去嘞。” 第395章 姐是正规军 几个皂隶衙兵一听,连连摆手, “捏去弄啥嘞?都老胳膊老腿嘞,还想追淫匪?是想给女淫匪送腊肉还是送人头?” 面对如此直白的大实话,老李羞愤地急了,“最起码俺这把老骨头,不招女土匪惦记啊,比捏们更安全多嘞!俺老汉就给捏们去站岗放哨,中不中啊?” 领头那个兵听罢,略一沉吟的功夫,旁边的弟兄瞧大哥犹豫,便扯了他袖子一把,低声说了什么。领头这位便恍然清醒,换上满脸苦痛地,冲老李婉拒道, “咦~老李叔,捏今天就退伍嘞,败折腾了中不中啊?捏收拾摊,等俺们县令回家吧。” 人老不可怕,可怕的别人觉得你老。老李从前在襄阳太守手底下,虽是个挂职的闲差,但襄阳府上下也没有嫌他年老力衰的,即便不让他忙前忙后地干力气活,也愿带着他玩儿。 而今老李回到故乡,当年他看着长大的军籍小辈后生,一个个都拿他当吉祥物供着,当着元魏太女的面儿,也不给他面子,老李登时无比心酸,满眼痛心地连跺脚、带拿自己拳头砸自己掌心。 就在这时,高延宗忽然从元无忧身后走出来,拍了拍老李有些塌陷的肩膀头,笑吟吟地低头道,“老李,我陪您去吧。” 自打他一走出,几个皂隶便交头接耳,盯着男子的脸议论起来。“这人咋有点眼熟嘞?是不是画像上那个齐国滴安德王?” “捏不就是那个安德王吗!俺们把他拿下中不中嘞?” 高延宗闻言,冷声打断他们的大声密谋,“你们别吵了!先办案要紧,我跟你们同去,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总不会跑吧?” 说着,他一把抓住老李的护腕,拿锐利的眸光逼视老李,语气毫不容置疑——“走吧?” 元无忧被高延宗突然的多管闲事,给瞧得傻了眼,但她也没愣着,赶忙出声呵斥, “阿冲你跟着干什么去?” 唯恐她下一句就是勒令他回来,高延宗赶忙挤出个讨好的笑脸,冲她眨眼道: “我替你跟他们去看看情况,兴许能帮你立个威呢。你可要在这看好老李的馄饨摊啊,等那个陆县令回来,还等着吃馄饨呢。” 她登时哭笑不得,“不是…你们还成一伙了?怎么把我留下了啊?” 高延宗只好好言安抚, “这堆儿里都是大老爷们,你掺合进来我不放心,无忧妹妹乖,在原地等我啊。” 于是趁着她尚未反应过来,高延宗赶忙拉着老李走了,单独把元无忧留守在摊位上。 *** 高延宗拉着老李,脚程自然比不上那几个年轻力壮的皂隶,他们嫌老李拖累行军进度,便把老李跟安德王丢下了,想着把逮住通缉犯的功劳丢给老李,至少不怕自己得罪齐国,而那头案情紧急,叱罗家公子还等着救哥哥呢。 可当众人散去,只留下高延宗和老李,男子却突然收起了笑面虎模样,从护心镜底下拿出一枚同样的金戒指来,递给老李。 只是这枚的戒面上,是一颗鸽子蛋大的红宝石。 “这枚戒指,跟华胥国主刚才给你看的是一对吧?这是我率兵营救郑府时,洗劫钱财的土匪们逃窜时遗失的。我瞧着眼熟,逮住一个土匪的舌头跟萧梁的江夏公主这么一对口供,您猜怎么着?” 老李面如死灰,一时噎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高延宗眉眼微厉,笑容渐冷。 “看来你跟土匪和萧家人都有来往啊?老李,女土匪和萧家人的动向,你最清楚吧?” *** 少顷,高延宗迎着西去的太阳,手里捏着那枚红宝石戒指,一脸冷色地往城南赶回。 大事既已梳理清晰,不再郁结于心,高延宗不免回想起一些细枝末节,细腻柔情的小事来。比如他顺口脱出的戏言“让她原地等他”。 他对自己识路辩向的天赋极为自信,倒不怕找不见那条巷口的馄饨摊,只是忐忑,怕他这一走,那姑娘已不在原地等她,或是也去找女土匪,把馄饨摊子丢下了。 高延宗纵意欢场多年,万花丛中过,还真没对谁郑重地许诺、留情过,他如今冷不丁地有了“家”,竟然有种“从良”的局促不安感。 他就怀揣着这种异样的情绪,胡思乱想了一路。 彼时的十字街头,小巷口。 高延宗隔着一条街便隐隐约约地,听见远处传来叮呤咣啷的刀兵相击声,还有极沉重有力的脚步声。 他不禁警惕地握住腰侧的佩剑,本想躲过去,结果就一抬头,见隔壁巷子走出来个人。 来者身形健硕,人高马大,身穿土褐色半袖短袍,露出两条绑了漆皮护腕的粗壮胳膊。一边肩膀斜扣着一件黄铜甲胄,穿得倒挺严实瞧不出男女,但从那过于膨胀的胸肌来看,恐怕是个魁梧的女将。 高延宗没想理会她,这家伙却盯上他了。 她两个大跨步便堵到他面前,当即一伸胳膊拦住他的去路,冲他打了个臭烘烘的酒嗝: “小情郎,一个人在街上找啥呢?是不是在找姐姐我啊?” 女子嗓音糙哑,语气猥琐,那股流氓劲儿都把她腌透了,又从满嘴酒气里散发出来!因为跟高延宗相距两步之遥,由此散发出的威胁感,简直无孔不入地往他身上钻…… 高延宗顿时心头狂跳,遭了,这就让他遇上女淫匪了?男子骤然瞪大了褐色眼眸,眉头紧皱,眼神冷厉地对上女流氓露骨的目光。 “让开,我没空剿匪。” 女子一听,咧嘴乐了,“呦,小情郎还挺有脾气?谁说姐姐是匪了,姐可是正规军!” 说着,她抬手就来敲高延宗的护心镜。 男子赶忙退后一步躲开她的手,警惕又愤怒地斥道:“放肆!土匪都敢冒充正规军了?” 下一瞬间,高延宗抬手便亮出护腕里藏的刀子! 她随即举重若轻地撤回了手,啧声道: “胸脯子一看就没什么肌肉,细皮嫩肉的也不像练家子,不过娇生惯养的美人也挺好,一推就倒反抗不了,一撸一哽哽多带劲啊。” 第396章 勇斗女流氓 高延宗难以忍受这种羞辱,他愤然收回腕刀入鞘,转而唰然拔剑指向面前这个、口出不逊的流氓! 他拧眉怒目,“再不滚,你得死!” 在他把剑刃横过来那一刻,这女子已经敏捷地退后了一步。 “啧…你这朵小娇花还挺扎手啊?你乖乖把剑撂下,别伤了自己的手,姐真是正规军!姐可是新调任棘阳的参军,大名拓跋铁锹!” “呵,铁锹?女人叫这名字的可不多,听着更像是土匪了。” 高延宗通常看谁第一眼,便知这是个什么人,眼前这位也不例外。他算是给这女匪的身份定性了,但又忽然想起,陆仁甲还真说过参军姓拓跋的事,他便谨慎地多打量了她两眼。 他这种身材高大颀长,穿上甲胄挺威武雄壮,却又猿臂蜂腰细皮嫩肉的男子,本就够夺人眼球的。偏偏又生得皮相美艳……高延宗那双勾人的含情桃花眼,明明是略带敌意地,审视着拓跋铁锹,仍把她瞧得心花怒放。 铁锹不禁卷舌冲他吹了个流氓哨,随后咧嘴笑问:“小骚鸟,你瞅你浑身这勾人劲儿,不是雏儿了吧?被没被女人通过水管啊?有没有相好的情娘啊?” 自打她第一句那个难听的称呼蹦出来,高延宗便没听进去她后面的话,但仍有几句龌龊的下流话,细碎地挤进了耳中。他终于忍无可忍、拔剑就砍向她! 却只见寒光一闪,他那奋力劈下的剑锋,居然被她空手夺了白刃。 这个莽妇也不知打哪来的力气,居然能死死捏住他的剑刃,让他抬都抬不起来……铁锹竟还有空调笑道: “你看你这细皮嫩肉的,舞刀弄剑耍花枪多危险啊?快收起来吧,也不怕伤着自己?就这薄片子剑刃,我轻而易举就能掰折了。” 高延宗明知她是在激将,还是不禁拧眉怒目,他刚要反唇相讥,这女人竟突然身形一晃的扑过来,一拳砸在他握剑的手上! 男子吃痛,手中的剑刃啪叽落地,摔出清脆的响声。随后这女流氓跟身进步,突然伸出胳膊来搭他肩膀! 就在下一刻,他那只柳叶似的细手只轻轻一挥,竟迸发出重似千斤的力道来!顺着她的胳膊掰她膀子、连带下腿拌! 高延宗蓄力已久的反击,在这一刻猛然爆发,只一瞬间,就将这魁梧的莽妇摔到地上。 “区区一土匪流寇,也敢冒犯我?!” 高延宗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挺不满意。 他许是这几天装怂示弱得多了,连自己都信了,久未活动筋骨的搏斗,冷不丁一出手……身体竟然有些反应迟钝,动作滞涩,有些走形。 他的外号毕竟也是活阎王,若连打一个女土匪都吃劲,传出去只怕要贻笑大方。 而被他一个掼摔的铁锹,此刻躺在地上,愣了半晌才回过味来。 她眼瞧着另一边的男子低头去捡起地上的剑,铁锹趁机一骨碌撑地而起。 却才刚要从地上爬起来,男子又把剑刃横在她脖子上,本就低沉的嗓音更加冷厉: “我用剑可并非耍花枪,只是你还不配让我出手!” 铁锹也不顾剑还横在她脖子上,从容地站直了身形,啧声戏谑:“有点意思啊小毒花,你一个男娃子凶悍成这样,看以后还哪个女人敢要你?你还没找到媳妇呢吧?” 说着话,这莽妇一抬胳膊,又拿那燥热厚实的手掌、攥住了他握剑那只细手!铁锹掰着他的手,挪开了架在她脖子上的剑刃。 高延宗本想说你多虑了,我有媳妇了,又觉得没太大底气,加之这女人又来对他动手动脚,他忙不迭想甩开她。 “与你无关!别在我面前污言秽语!” 她此举自然引发了男子愤然反击,可这女流氓身材太壮实了,他拳头砸上去,脚踹上去跟打一堵墙一样,她简直是天生的武将材料! 高延宗心里揣着事归心似箭,没空跟这堵墙硬碰硬,也不愿意跟她持久打斗。于是便绷着凶悍,拿另一只手狠劲把她推开,一只手仍死死攥着剑鞘。 铁锹揉了揉被他划出一道血痕的脖子,幸好只是破了皮。她死性不改,仍旧揉出个令人心里不适的笑来,“啧啧啧,对我凶悍什么?你可以说你有媳妇了,我不就放过你了吗?” 男子闻言长睫一掀,冷哼道, “为什么?你宁愿尊重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都不尊重我?” 铁锹诚恳道: “对啊,你要是有媳妇了,在我听来就是你有主了,我顶多会觉得那姐妹有艳福,再意淫一下你在别的女人床上什么样。” 在遇见此人之前,高延宗觉得自己够无耻下流了,但跟她一比,自己简直是个圣人。 他终于忍无可忍,表情嫌恶至极, “滚!!别逼我杀你!” 她不仅不收敛,反倒变本加厉地挤眉弄眼道:“你不会真有主了吧?为人夫婿的男人更有味道啊!就为了你,你媳妇这姐妹我都交定了,以后得了机会,我替她好好疼疼你……” 铁锹话音未落,只见眼前寒光一闪,她就被一只细手掐住了脖子。 面前的银甲男子眸光狠厉,动了杀心。 ——与此同时的老李馄饨摊。 众人走后,只留元无忧独坐桌上。 她望着面前的两碗馄饨,默默拿起高延宗留下的勺子,吃着自己碗里的薄皮大馅馄饨。 因着地处偏僻,行人不多,元无忧这顿饭吃的挺安静。直到拿汤勺舀起碗底最后一个馄饨时,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铿锵的甲曳声响、连带着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 显然是有人故意露出的声响。 她正要低头吃完勺子里的“福根”馄饨,就听那脚步声已经来到身后,有人扬声呼喝—— “华胥女帝,还不速来拜见风陵王?” 随声而来的,还有一道劲风! 下一瞬间,元无忧便眼睁睁看着,眼皮子底下的馄饨碗,被人抛过来个暗器轰然砸碎! 登时汤汁四溅,崩了她铠甲一身。 而元无忧仍保持着拿勺盛馄饨的动作。 她冷眼一抬头,只见迎面走来个红袍金甲的高挑姑娘,手持佩剑与她对面而站。 来者居然同样穿着黄金明光铠,高梳马尾辫,脸上戴个獠牙鬼面。莫名地像极了她跟高长恭的结合。 第397章 华胥男太子 元无忧满眼爱惜地,把手里装着馄饨的汤勺,也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堆碎瓷片里。 这才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阵容。 果不其然,为首的假“元无忧”身姿高挑,甲胄在身仍显肩背挺拔,提剑而立英气逼人。身后还跟着元宝月和几个穿着甲胄的禁卫军。 她“唰”然拔剑,一改刚才的悲悯神情,眉眼肃穆地与其对峙,没好气地道: “你们到底是谁的徒弟啊?玩起易容来,还没完没了了?” 说着便揉身上前,拿佩剑当大刀砍地,与对方缠斗了起来。俩人身形像极,一见她主动出击,对方毫不含糊地挥剑接招。 她原本是不信邪的,直到越打越觉得招式熟悉,对方不止模仿她的剑法、身法,甚至自己擅长的近身肉搏的招式、窍门和习惯,都被这家伙模仿了!她心都凉了,哪还有天理呀! 但对方没给她分神的机会,这家伙钻了个间隙抽出一脚、直接蹬在元无忧心窝! 本来她胸前的护心镜够厚实,外力造不成什么伤害,奈何这家伙力气颇大,元无忧受力、整个人被踹的往后扔出去,砸到桌上。 桌上的碎瓷片被这一砸,哗哗啦啦的撒了一地。 元无忧捂着震痛的胸口,咬紧银牙,心道这家伙脚劲也太黑了!怕是都受内伤了。 她刚费力地睁开眼睫,就是一道剑光——朝她迎头劈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堪堪拧身往身侧地上一滚,背后飞扬的马尾辫儿就被削掉了一段! 在细碎的如墨发丝漫空泼洒之间,元姑娘刚倚过的木头桌子就被一劈为二,断成两半。 直到元无忧爬起来,望着一地的木头桌子残骸还挺后怕,她不禁瞪大了琥珀凤眸,眉头紧锁着,对上来者的双眼! “姐们你到底是谁呀?着急灭我口,完了冒名顶替我上位是吧?” 对方一出声,却是一把清朗脆生的嗓音: “我是…另一个你,但又高于你!” 一听这动静,元无忧只觉一阵嗡嗡耳鸣,坏了,对方连她的嗓音都能模仿?此时此刻她是真有些心慌害怕了,“大姐你比我高哪了?个头啊还是计谋?” 她话音未落,一道苍老的嗓音戛然响起: “能打败你元既晓的,自然是另一个你!” 待到她余光瞥见假“元无忧”身后,禁卫军前头的元宝月,恍然间想起来, “呵,你这回冒名顶替的挺全乎,倒比厍有余水平高点。” 元无忧倒不信另一个她就能打败自己,毕竟学她者活,同她者死。世上若要找能打败她的,也只有她自己罢了! 趁着放这两句狠话的功夫,她趁机活动了两下手腕,以备下一回合交手。 却不想她话音刚落,元宝月身后那几个禁卫军便叫嚷着高呼:“你这臭丫头,休要对风陵王无礼!” “你怎么说话呢?我们厍贵妃也是你配攀比的?” 元无忧一听这话,都气笑了,眉眼高抬地藐了一眼持剑而立的“风陵王”。 “呦,他们说你是风陵王?那我是谁啊?” 眼前的“风陵王”闻言,从獠牙鬼面里骤然掀开长睫凤目,冰冷的眼神跟淬了毒一般,只藐然地扫了元无忧一眼,便令她浑身不舒坦。 “呵,世人皆知风陵王是华胥太子,岂会是女儿身?本王才是西魏元氏的正统皇嗣!” “嗯?你是男的?”她闻讯把目光落在对面这“姐妹”的胸口,但有护心镜挡着,属实瞧不出雌雄起伏。 元妹妹登时眉峰一挑,凤眸促狭道,“我还真没听说我有兄弟?要不你把我娘挖出来当堂对质,看她认不认你这儿子?” 此言一出,别说元宝月目露微惊,连他身后的禁卫军都不禁咋舌: “你这闺女是西魏女帝亲生的吗?” 而她对面的“华胥太子”也目露微惊,从獠牙鬼面底下传出一声清脆的冷哼: “你可真是个大孝女。” 他这句话一脱口而出,元无忧只觉像是三伏天里突然抱了块冰,从头到脚都清醒了!这嗓音虽雌雄难辨,却也是实打实的男声啊! 她双目倏然锃亮,为证实众人的蛊惑,元无忧收剑入鞘,伸手去摘面前这兄弟的面具,却才刚触碰到那冷凉的黄金,就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子,翻手就掰! 元无忧岂能束手待毙?她当即抽出手来回击,这俩身手迅捷的人,于是又打斗起来。 刚才能阻拦一二的馄饨桌子被劈个稀碎,俩人便几乎畅通无阻的踩着一地残骸,从馄饨摊打到了拐角处的后巷! 兄妹俩初次见面,没说上几句话便兵戈相向拳脚相加,就是搁在围观的禁军心里,都觉得家门不幸。但是瞧在元宝月眼里,他都高兴得不行了,手捋长须夸赞道:“好啊,好啊!吾儿真是武功绝顶!” 随着俩人跑远了,再也瞧不见人影,元宝月才意识到不对,赶忙带兵追过去。 此时的后巷里,顶着黄金鬼面的兄长,正狠劲儿一拳!把妹妹砸到灰扑扑的砖墙上。 身穿黄金明光铠的元妹妹一手捂着腹部,白皙光洁的额头已布满了细汗,隔着紧实的甲胄,仍能感到五脏六腑移位般的疼! 而另一手则不动声色地去摸腰侧的剑鞘。 “你小子……打哪学的武艺啊?是真往死里揍——”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话刚说到一半,少年便拧腰压覆过来,一把擒住她握剑的手,动作狠绝地举过俩人的头顶,连她整个人都给摁在了苔藓蒙灰的墙上。 这一瞬间,竟有一股异香扑鼻…但元无忧没空多想,因为他那只凉爪子跟死人似的,甫一攥住她的手腕,就觉冰冷刺骨,冻的她直打哆嗦! 她并未急着回击,而是佯装不敌,趁此机会猛地伸出捂住腹部的手,出击掀开对方的裙甲、掏了他裆部一把!她当场惊讶地发现…那里有一坨温热的软肉。 她脑海中突然想起来,不知谁说过的一句话:再冷血的男人,那里都是温热的…… 元妹妹不禁倏然瞪大了琥珀凤眸,那只万恶的小手颤抖着,掌心底下仍未从那包温热上挪开。 “你…你们居然真找个男的易容我?” 反正她是不相信自己有个血亲兄弟。 下一刻,一记铁砂掌“啪”地扇在元无忧脸上! 第398章 冥冥独见晓 攻守之势因她这一掏,而易之。 面前这少年原本姿势压迫,几乎是脸贴脸的、把她逼迫到眉睫之近。就因这一下偷袭,他当即愤然把姑娘一把推开,退后了两步。 他戴着黄金鬼面都掩不住眸中的愤恨,恼羞成怒地拔剑指向她! “你你你大胆!无耻下流…成何体统!” 这话不能说杀伤力不强,也是毫无用处。 元无忧拿尚有余温的手捂着脸,又觉得那柔软触感还在,一阵恶寒,赶忙换了一只手揉了揉自己辣疼的脸。 她傲然地一掀眼睫,盯着眼前的寒光冷冽的剑尖,“啧,还真找来个男的来假冒我?这就是你们北周的新路数?” “荒谬!什么叫假冒你?”少年一听这话,那把清亮的嗓音仍裹着刚才的满腔怒火,疾声厉色, “风陵王的爵位本就是我的!我乃西魏女帝元明镜之长子、你之长兄,我才是名副其实的华胥太子!是你鸠占鹊巢,顶替我的位置这么多年,如今,也该把爵位和身份还给男人了。” 面对天降个长兄这事,元妹妹眉头紧皱,只瞪眼瞧着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句都不信。 “你说够了没有?欺负我母皇不在人世,就敢污蔑她有私生子是吧?你倒挺会占便宜啊,非要当大哥充大辈儿?”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禁卫军在呼唤“风陵王”! 少年冷笑,“不由得你不信。”他随即收剑入鞘,一拧腰肢傲然转身,“接下来,便轮到你去体验我过去所遭受的一切了!” 眼瞧着少年转身离去,那高挑英挺的背影既熟悉又陌生,元无忧抬腿便追上来, “你等等!你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你的存在?” 少年没走出两步,便被姑娘赶超到前头,拦路询问。 他忽然抬起那只洁白纤长的手来,一扬手摘下了黄金鬼面,露出一张锋眉凤目的娃娃脸来。跟元无忧一样五官精致,眉目英挺。 元无忧只一瞬间!便觉得顺天灵盖儿凉到了脚底板,脊骨发汗浑身发毛,悬着的心彻底死了,血都凉了! 她哆嗦着嘴皮子,刚要说话,面前的另一个“自己”便微眯起褐色的长睫凤眸来,等昏黄的日光一晃,他再睁开眼时,竟露出一双血色的、深红眼珠子! 这兄弟的眼珠子可是当着元无忧的面,一眨眼就变色的。当即就把她给吓得瞪大了眼。 少年便一抬血红色的眼眸与她对视,他目光狠戾,嗓音沉冷道:“可我一出生便知道会有你,因为“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冥冥之中独见晓焉?”元无忧咀嚼着这句话,不解其意,又拧眉质问,“什么意思?” 她话音未落,就见那位穿蜀锦华服的男人带着禁卫军来了。 元宝月见此情形,冲少年慈祥一笑: “解忧,快杀了她!跟为父去拜见北周天子吧。” 元无忧闻言退后一步,手握剑鞘姿势防备,嘴上却不饶人,瞥了那红瞳少年一眼, “你叫解忧?好名字,是为了讹我现场起的吧?又配我表字无忧,又配假名解衣的。” 她冷笑一声,扭脸看向元宝月。 “是你帮这小子起的假名吧?你们父子俩以为这样,就能杀我灭口,冒名顶替?” 元宝月嗤笑道:“话说反了吧?鸠占鹊巢的分明是你!他表字解忧,他才是出身男尊王朝,却被夺气运和身份的皇长子,他比你更被世人尊崇,比你更该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 元无忧一时噎住。 而解忧此时,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 “倘若你死了,我拿回被你鸠占鹊巢的身份,天下人都会为我欢呼,而你以女儿身受到的非议,都会在我身上变成支持,别人会忘记你,抹杀你存在的一切证据转而披到我身上,而你如今……” 少年饱满的嫩红色唇瓣微启,重重地吐出个“必死无疑!” “你放屁!” 解忧冷嗤一声,紧着发力道:“而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是你!抢了我的身份十几年!” 他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呼声! “元无忧!无忧妹妹!元……” 随声而来的男子身披银甲,松扎马尾,推开围着的禁军快步跑来后,就愣在当场。 高延宗回来的凑巧,正赶上两个元无忧。 元宝月率先出声:“安德王既然来了,便跟你情娘一同拜见风陵王吧。” 银甲男子站在俩一模一样的姑娘中间,看了眼红眼珠子那位“情娘”,冷不丁吓一激灵,抬腿便找到元无忧身侧,颤抖着手指着解忧。 “元无忧…他怎么,和你长的一样?” 当他亲眼目睹媳妇被逼着拜见风陵王,就算不看眼珠子的颜色,光从脸和表情来看,他也一眼就认出来谁真谁假了。 解忧也没理他,只抬手制止了要上前的元宝月,撂下一句:“她死期未到。” 便跟元宝月扭头就走了。 只留下元无忧捂着作痛的肚子,目光阴狠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高延宗目光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凑近才发现,其上隐隐约约有红色巴掌痕,她唇角也淌下了有些干涸的血迹来。 “呀,你嘴角怎么有血?” 男子目光关切地凑近来看,元无忧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婉拒了,又拿另一只手咧嘴擦去唇角的血,漠然道,“没事,我自作自受。” 既然她不肯说,高延宗也不敢贸然询问。他一看地上那四分五裂的木头桌子,便能猜到刚才战况多激烈了。 他便扶着元无忧,在仅剩那张好桌子上坐下,俩人屁股还没坐热,便听见一阵脚步声。 离挺老远,就听见陆仁甲的高呼了: “天亮妹子!听说风陵王来过了,你没跟你主子走啊?” 俩人循声一看,只见陆仁甲带头,领着几个服装各异的人过来了。 正在元无忧犹豫,要不要承认自己就是风陵王之际,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女子,迈着矫健的步伐哐哐砸地、热情地凑到元无忧面前! “呦,还藏个这么英俊的小女娘?你能打吗?肌肉硬不硬实?来让姐们儿摸摸!” 高延宗反应极快地,一抬胳膊拦在元无忧身前,目光警惕地拿眼斜睨拓跋铁锹。 “放肆!你个土匪自投罗网来了?” 第399章 南梁会北朝 拓跋铁锹白眼一翻,撇了撇嘴,顺势从斜襟甲胄里掏出一封信,扔到她旁边的陆仁甲怀里。 “陆县令,告诉他,我是不是正规军。” 陆仁甲手里攥着早开过封的信,也没打开,便抬手指向铁锹,给元无忧道: “天亮妹子,给你引见一下,这位就是虞州别驾拓跋衍之女,虞州参军拓跋铁锹,她是带着虞州府君的公文调令来的。” 被提名的铁锹,适时地冲元无忧一抱拳。 闻听此言,挡在姑娘身前的高延宗骤然抬眸,目光审讯地斜眼打量拓跋铁锹。即便他亲眼看到公文,有陆县令认证,他也不信这女流氓是正规军。 但元无忧对高延宗心中所想毫不知情,她赶忙把男子拉到自己身后,看向眼前这位真正的拓跋女参军,抱拳回礼: “幸会。你这名字…是认真起的吗?” 铁锹诚恳道,“多认真啊,我爹拓跋衍起早贪黑给我起的,他希望我能像铁锹一样有冲劲,身先士卒,遇强则强。” 正在元无忧咀嚼这几句话之时,这姐们魁梧的身躯忽然凑近过来,冲她嬉皮笑脸道: “也还有另一个意思,妹子,你来说说铁锹长啥样,干啥用的?” 元无忧茫然,“就是个铁片,挖东西和铲土呗。” “对喽!我干男人就跟铁锹挖东西一样。” 说这话时,铁锹故意挑衅地、看了她身后的男子一眼。高延宗只恨自己耳力太好,听罢后咬牙切齿,目光愤恨地瞪着这个女流氓,却不能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 元无忧听得小脸通黄,赶紧推开身前这具壮似城墙的胸脯,“打住打住,成何体统!” 这姐俩在那说悄悄话,陆仁甲并未听见,但他懒得多问。 “天亮妹子,既然你没跟风陵王走,正好帮我们办案抓女土匪吧。”他直接抬袖,引见身后的人道: “这位是南阳郡公叱罗家的小公子、叱罗铁柱,被誉为“南阳首智”,被劫持走的是他二哥叱罗玉良。” 介绍完这边,陆仁甲这才起身、让出身后的白衫男子,转头又给兄弟介绍起元无忧来: “这妹子外号叫天亮,当年跟我一起给风陵王——” 陆仁甲话说一半,白衫男子已推开了他,凤目锐利地盯着元无忧。他冷呵一声: “前朝女帝的女儿,华胥国主微服私访,就带一个护卫么?” 元无忧抬头一看,只见出声这人的如墨长发绑在脑后,宽袍大袖,不止身形绰约,走那两步路带风,脸也长得柳眉凤眼,十分标致。 高延宗耳朵最尖了,一听自己被当成了侍卫,赶忙侧过身去,抬手挡着脸隐藏自己。 陆仁甲一听,当场就惊得眼珠子瞪溜圆,“铁柱先生你说啥?天亮妹子…是华胥国主?” 华胥国主目光正色地看了两眼,便从容地拱手作揖:“叱罗先生倒是名不副实啊,名字虽粗糙朴实,人却生得钟灵毓秀,真有南阳首智的翩翩风度。” “国主如此赞誉,在下受宠若惊。” 这边俩人都互相客套上了,陆仁甲仍未反应过来,他抬腿站到俩人中间,不甘心地问,“等等等等!天亮妹子…你真是华胥国主?那风陵王不是华胥太子吗?西魏女帝到底有几个孩子啊?” 这话问到元无忧要害上了,她也不知啊。 多亏叱罗铁柱七窍玲珑,啧声横了陆仁甲一眼,“蠢材!所谓天亮,不正是华胥太子元既晓的尊名吗?既晓者,天亮也。” 见俩人在这寒暄,而华胥国主身后的“侍卫”一直偷眼观瞧俩人,拓跋铁锹闲不住了,便拉住元无忧的护腕,指着她身后的男子问: “国主,原来这小郎君是你的人啊?怪不得刚才对我那么凶悍,您这侍卫是萧家人吧?简直天生南梁圣体啊!” 经她一说,陆仁甲才注意到,连叱罗铁柱都挑着凤眼,目光审视地打量着钕国主身后那个男侍卫。 元无忧不解其意:“南梁圣体是何意思?” 提起这话,铁锹乐了:“南梁的结局是会沦为北朝的下属番邦啊,他一看就会被…不是,是挺想被炒(北朝)。” 眼瞧着女国主骤然瞪大凤眸,不怒自威,铁锹赶忙补一句, “国主别见怪,我是夸他有魅力呢,男狐狸精就得配女皇帝嘛,换别人降服不住。” 叱罗铁柱可不像拓跋铁锹那么客气,他肆意打量了高延宗半晌,此刻借着俩人说话的间隙,抬起手中的玉骨扇指向高延宗,直言道: “这位将军面相眼熟,是正被通缉的齐国安德王吧?”猝不及防被戳破身份的高延宗,闻言骤然斜眼看过来。 叱罗铁柱不慌不忙,更疾声厉色道: “安德王何故滞留我大周地界,来当女国主的护卫?” 一听他是齐国安德王,铁锹肉眼可见的收敛了色迷心窍的眼神,但还是一副嬉皮笑脸,“呦,原来你是通缉犯啊?” 唯恐这几位把高延宗抓走领赏,元无忧赶忙一抬胳膊,把男子死死护在身后, “孤与安德王滞留于此,是你们周国天子邀请的,倘若铁柱先生不信,大可去问他宇文怀璧。至于你……”她扭头看向拓跋铁锹, “你打哪儿学来的流氓习气?” 铁锹无辜道,“虞州那边啊。我跟我爹在赤水那种两国交界,鱼龙混杂匪患猖獗的地方盘踞了这么多年,要没点入乡随俗的脾性,怎么打入敌人内部,怎么跟匪患相安制衡啊?” “倒也有道理,”元无忧微点下颌,随后看向陆仁甲,“你不是从郧州来的么,离虞州也不远吧,跟拓跋参军以前可认识?” 陆仁甲挺诧异,“国主怎么知道我打郧州来的?我爹说的吧?” 铁锹却赶忙反驳,“别别别,我们虞州临近赤水,就是周处除三害斩蛟龙那个赤水,跟郧州可没干系啊,而且我家跟郧州韦公不太对付,你别害我啊。” 陆仁甲也道,“我以前只是在郧州下面的县城挂名,还是我义父给安排的,跟虞州和赤水井河不犯,不过这次确实是受郧国公调遣来南阳的,正好跟我爹父子团聚。” 没想到她顺口一问,这俩人就如此急着撇清干系,元无忧倒有些哭笑不得。 第400章 追捕女土匪 但是一提郧州,元无忧不由得想起之前,宇文怀璧漏底的“韦公妙计”了。 她不禁抬眼看向陆仁甲,呵声笑问,“感情是郧国公韦孝宽派你来的啊?你带着任务来的吧?他又想了什么计策让你来使?” 陆仁甲被她这一问给猛住了,“啊?国主说笑了,我就是一县城小吏,都没见过郧国公几面,哪能在他面前说上话,成为棋子啊。” 趁着重新掌控局势,元无忧拉着高延宗的手腕,自来熟地找到那张木头桌子坐下, “我被你家天子几次三番请来周国,都多亏了韦公的锦囊妙计,连安德王被通缉也是。既然话已说开,你们几个是想把我们送回宇文怀璧那领赏啊,还是先办案子?” 这话是明知故问。 她这位前朝储君、华胥国主,跟当朝天子有什么过往暂且不提,光说她是皇上请来大周的,默认她在此游历江山,连皇上都不能奈她何,他们但凡敢多管闲事,不是自寻死路吗? 跟着她转身的陆仁甲都没犹豫,赔笑道: “国主大驾光临,我们好吃好喝的侍奉便是。陛下肯定也不想伤您,至于案子…县衙皂隶已经追过去了,听说已锁定了匪徒藏身之处。” 元无忧瞥了眼身旁异常沉默的高延宗,自告奋勇道,“可用我们帮忙?” 立在一旁的叱罗铁柱哗啦一开折扇, “那帮匪徒甚是凶残,倘若伤了国主,我们没法跟皇上交代。此次我二哥以身入局,他是习武之人,定然能自保平安。不如……” 他转头看向陆仁甲,“我携拓跋参军前去接应二哥,陆县令便留下陪着女国主吧。” 就在这时,高延宗忽然从桌后站起身: “那我去吧。”而后低头看向身旁目露诧异的姑娘,“我替你去看看?” 男子也不是征求她的同意,说着就绕开木头凳子,要走出去,反被元无忧一把抓住他的护腕。 “你去凑什么热闹?我哪放心啊!” 高延宗不动声色地往回拽自己被她攥住的手腕,但没拽出来,便无奈地摊开紧握的手,露出掌心的一枚黄金戒指。 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 “这是我在郑府被屠那日,在土匪尸身上捡到的,萧桐言承认此物出自萧家,我得去问清楚。” 望着戒面上那枚晃眼的红宝石,元无忧倏然瞪大了琥珀双眸,“有这种东西你居然瞒着我,你怎么没和我说过?” “你也没和我说啊。” 俩人这一咬耳牙语,引得旁边的那几位看不下去了,拓跋铁锹嫌弃地“咦~”一声,挥手吩咐几个皂隶跟她走,高延宗一看不带自己,便拍了拍元无忧的肩膀以作安抚,扭头就跑。 元无忧尚未来得及阻拦,男子就忙不迭跑了,只留给她一个欢脱的背影。 陆仁甲目送完高延宗,偷瞄了眼桌上眼神不舍,目光复杂的甲胄姑娘。 他扯了一下叱罗铁柱的扇子,悄声问: “军师,你不是自诩情场上从无失算么,国主这种怎么追?” 叱罗铁柱拿折扇警告的,拍了他手一下:“混账,这种是军师的!” “军师,您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 “糊涂!当下案情要紧,我在这看住华胥国主,你去问一下匪徒抓到了没有,我不擅武力,估摸着安德王更不行,恐怕打不过那几个女淫匪。” 随后一脸茫然的元无忧,眼睁睁看着陆仁甲被推走,叱罗铁柱风姿绰约地躬身行礼。 “在下南阳郡公幺儿叱罗铁柱,恭见华胥国主陛下。” “先生无须多礼!请坐。” 她刚站起身,抬手去拦,叱罗铁柱便拧腰坐到她身旁来了。 望着男子凤眼含笑的目光,元无忧有些尴尬,顺口扯闲: “先生钟灵毓秀,为何起名叫铁柱,这么质朴啊?不知令尊南阳郡公尊名啊?” “家父尊名倒不像在下这般质朴,家父原名叱罗雍,但因“雍”字犯当朝天子名讳,便改叫“协”。而我上面的兄长也有名字好听的,比如今日深入匪窟的二哥叫玉良,大哥叫金刚,三哥叫石柱,听说我还有个哥哥叫山根,但早早夭亡了……” 元无忧心里揣着事,没空听他捋家谱,只无奈地拿出那枚蓝宝石金戒指。 “先生不必绞尽脑汁的拖延我了,我手里有本案相关的重要线索,咱们一同追捕女土匪去吧。” ***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 城西楚巫祭坛边上,少司命圣庙外。 因着殿内不知哪间屋里,时不时传出几声此起彼伏的惨叫,又总是瞬间跟被掐死了一样被压制住,就惊得庙外树杈上的乌鸦呼呼啦啦的起落,又一阵一阵被吓跑。 奇怪的是,先去少司命庙的皂隶,没有一个回来报信的。 高延宗在去的路上,捡到了奋力赶路的老李。待俩人终于赶到时,远远就瞧见庙门口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具死相惨烈,衣襟大敞,下半身光不出溜的皂隶。而他们的裤子早成了碎布条子,满地乱铺。 与此同时,不远还站着几个白袍的女兵,有的正在系腰带,有的严阵以待的戍守。 见此情形,穿着黑铁铠甲的老李气得直接冲过去了。 却被离得最近的两个白袍女兵,一抬胳膊拦住。 老李愤然怒吼—— “是萧家发信号让俺来这儿嘞!捏们跟女土匪是同伙吗?里面绑滴谁嘞?” 拦路的女兵闻言,一头雾水地扭头冲里头喊道:“彪姐,这老家伙带个漂亮男娃来了!” 紧跟其后的高延宗闻声走上前,手握剑鞘眉眼凌厉,“你们是谁的部下?萧家竟敢勾结土匪杀周国臣子,你们好大的胆子!”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里头一声骂咧: “呦呵,哪来的小骚鸟这么大官腔啊?也敢教训老娘?” 高延宗循声看去,只见打门里走出来个虎背熊腰的女人,想必就是“彪姐”。她正系着裤腰带,刚做过什么他都不敢细想。 俩人甫一打照面,他便惊愕地瞪大了眼。 许是天热,女人穿着斜襟披甲,晾着半边晒成麦色的膀子。只藐视地看了高延宗一眼,就四仰八叉地、坐在了门口的石凳上, “啧,我当是哪个没女人通管的混小子,憋疯了来老娘这找干呢,原来是熟人啊?多年不见,安德王又来大周坑害谁来了?” 说着,她坐姿狂放,双腿交叉着把脚搭在石桌上。 第401章 风陵渡旧恨 这人一开腔,女淫匪味儿直冲天灵盖。 高延宗被这么兜头盖脸的羞辱,却来不及恼怒,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女匪首,睁大那双眸光凶锐的桃花眼,眼睫毛一眨不眨。 一见嫌犯露面,老李头一个冲过去,怒气冲冲道: “捏就是女土匪头子?俺问你里头是谁!” 这位被叫“彪姐”的女匪首打眼一瞧,傲慢地藐了老李一眼,一开口就是吊儿郎当的河西腔,“把这老家伙也砍了,回头俺跟姓萧的说一声。” 高延宗赶忙上前一步,“慢着彪子!你别做的太绝了,自找死路!” 彪子原本是爱搭不理,都没正眼瞧他们,却因高延宗这句话,而骤然浓眉剔起,眼中凶光毕露!她噗嗤冷笑一声,“俺说安德王,你也配跟俺说这种话?谁有你做事儿绝啊?” 老李诧异地扭回头来,看了眼高延宗,“捏认得这女土匪?” 高延宗抬手揪住老李后心的甲胄,把他推去旁边,自己则在一众白袍军的注视下,孤身走向彪子,他目光冷厉, “你一个赤水地头蛇,却带着萧家白袍军来齐国谋财害命,又到周国淫杀臣民……就你犯下这些大案,都够斩首一百回的!说吧,你背后是受何人指使?” 彪子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弥天笑话一般,憋不住“哈哈哈”扬声大笑!随即鄙夷地嘲讽道: “俺落草为寇,还不是拜你所赐?这些算什么大案?当年风陵渡口跃龙门,害得紫微帝星惨然陨落之事,可是你跟俺联手造成的!” “——你闭嘴!”高延宗急声打断她的翻旧账,因为喜怒形于色,漂亮的脸上颇显狞厉。 老李也附和着,抬手怒指彪子:“捏们竟敢杀了棘阳城这么多衙役皂隶!还赖在案发现场不走,是等着上头派大军来围剿捏们吗?” 就在这时,庙里头突然传出男人糙哑惨叫声! 高延宗的情绪瞬间被拉回正轨,老李恨的就要冲进去,却被俩白袍女兵伸手拦住。 坐在门口石凳上的彪子,见状不耐烦地挥手,“放他进去!” 女兵得令松手,老李脱缰一般冲了进去。 高延宗抬腿要跟进去,却被门口的女匪首伸胳膊拦住。彪子从石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 “俺说安德王,你咋又来周国挑事了?当年坑的风陵王错失皇位,她还不知道是谁害的她呢吧?今天又想害谁啊?” 高延宗怒而瞪起凌厉的桃花眼, “你到底想说什么?替她鸣不平?” 彪子脸上端着欠揍的笑,语气流里流气地道:“听说你跟风陵王好上了?你们兄弟俩可真不要脸!一个拿美人计哄骗俺们风陵渡的水军反水,坑了风陵王;另一个有婚约的更狠,差点杀了未婚妻风陵王!现在却都在勾引她!” 这旧账翻的…她越说,高延宗越心虚。他不自觉地抿紧肉嘟嘟的唇珠,桃花眼眸里如嵌春池,水光潋滟,委屈得倒像他才是受害者。 彪子见状眼神鄙夷,冷哼道, “但你跟兰陵王相比,你最不要脸,还把嫂子抢过来了。要不是你当年闹那一出,想必现在周国的皇位都是她坐了!她何至于今日,连风陵王的身份都被野种抢了?” 高延宗无言以对,无话可说,他甚至今日才想起来,自己还欠下这么一桩滔天大罪。 见他不语,彪子更得倚了,她忽然倾身逼近他,语气挑衅道: “你说,俺要是告诉她,当年风陵渡口要不是你勾引俺,也不会害得她被铁锁连舟后勤失火,大败而归丢了天下——” 她话说一半,高延宗已经怒而拔剑,把锋刃架在她肩上! “你以为翻旧账,就能影响我俩的交情?我今天不是来干涉你们犯案的!我只想知道,萧家人雇佣你们来南阳奸淫掳掠,究竟想干什么?你们就甘愿被人当刀子使?” 彪子垂眼看向剑刃,脸上毫无畏惧,倒挤出个讥讽的笑来,“对对对,安德王可是高家皇帝的鹰犬,净办大事,怎会屈尊来剿匪啊?你这次是为了郑家的钱财,还是为玉玺来的?还是要报复萧家羞辱你的仇?” “那你又因何为虎作伥?现在被困南阳人人喊打,作茧自缚了吧?” 提起这事,彪子难掩悲凉地叹了口气,随即冷笑,“俺是被人给阴了!现如今,俺们老大已经铁了心拿俺交出去抵命,俺也不妨告诉你,俺就是为赎罪风陵渡的败仗而死的,俺找死是在还债,你高延宗——也跑不了!” …… 等元无忧跟陆仁甲、叱罗铁柱仨人,风风火火地赶到少司命庙时,一眼就看到庙门口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具衣不蔽体的男尸。 陆县令见状,满眼痛心地弯腰看向地上死尸,音色颤抖、哀痛道:“怎么会这样啊!刚才他们还好好的跟我守门…还活蹦乱跳的!” 叱罗铁柱拍了拍陆县令的肩膀,安抚道: “节哀,先办案要紧!” 陆县令这才强忍悲痛,回头找华胥国主,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元无忧早抛下门口的俩人,快步往院里走去。 里头豁然开朗,只见院中间有几个白袍女兵像在围殴谁!她定睛一看,中间有个壮硕的女土匪,正在跟一个银甲男子近身打斗。 正拳脚相加,又颇像搂搂抱抱的俩人,一见门口有个红袍金甲的姑娘闯进来,彪子猛然一脚踹翻面前的男子,又狠狠踩在他胸口上!那脚劲力道之大,跺得男子登时吐了血,只无力地拿双手抓住女匪那只短靴…… 而行凶的女匪首仗着浑身使不完的蛮力,则眼神傲慢,挑衅地看向元无忧, “呦,风陵王来了?看来自打洛阳战败以后,你混的挺落魄啊,连个近卫都没有,那朵虞美人呢?你俩拆伙了?” “什么……虞美人?” “啧啧,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看来风陵渡口跃龙门的惨败你也忘了吧?你想不想知道,当年黄河水军因何上战场就翻船,当年是谁害得你丢了一切啊?” 第402章 红蓝宝石戒 元无忧一愣,被她埋在心底的隐痛,冷不丁被这个陌生的女匪首刨出来!她一时懵住,“什么…是谁?你又是谁?” 彪子痞气地抬手一擦鼻子,低头撇了眼脚下的高延宗,“问你情郎啊。” 她话音未落,被踩在脚底下的高延宗、突然爆发蛮力抱住她的脚踝,一把将女人撂倒! 摔坐在地的彪子也没客气,一脚踢开他,一骨碌就站起身来了。 就在此时,屋里突然跑出来几个衣着狂放的女土匪,提着刀喊彪子道: “彪姐,那老家伙攥着戒指不松手,俺用不用把他手剁下来啊?” 刚打庙外头辨认完尸体,进院来的陆仁甲一听这话,急了,“什么老家伙?你们这帮淫匪!把叱罗二公子带到哪去了?” 眼瞧着被打趴在地的银甲男子,也气喘吁吁地爬起来了,彪子冲手下一挥手:“撤!” 随后一拧身,就奔神灵大殿内跑。 高延宗刚站起身,气都没喘匀,见状又去弯腰捡起地上自己的佩剑,抬腿就追了上去,“别跑!” 女匪首彪子在匪众和白袍女兵的护送下,一股脑往屋里钻,估摸着想从后门跑。 就在这时,从陆仁甲身后突然冲出几十个黑甲府兵,见状也嗷嗷往上冲的追。 待黑云过境,元无忧紧跟府兵其后,刚走到大殿门口往里一看,正看到老李头跪在门口蒲团上,手捂着肚子,面色痛苦气若游丝地指着前面: “在前面……二公子被带走了……” 陆仁甲带拓跋铁锹跑上前来,路过跪地上的老李时,诧异地停下脚步,低头问道,“爹您怎么在这啊?” 老李佝偻着身体,抬手颤抖着指向前面: “快…快追!” 拓跋铁锹一听,瞬间就冲出去了。陆仁甲也点头应道,“您歇着吧,我们追!” 随即也跟着铁锹追上前去。 元无忧也想跟他们并肩作战,可她刚跑出两步,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只见老李翻了个身,露出扎透铁甲的肚子上,插了一把刀。此刻他已是满手满身的血。 她满眼震惊地跑回来, “老李你怎么回事!老李……” 等她来扶起老李,颤抖着手指去他探鼻息时,老李却松开了紧攥多时的手,掌心露出一枚红宝石金戒指。 这场面,刚好被后面赶来的叱罗铁柱瞧个满眼。 叱罗铁柱低头瞅了眼自己手里的戒指,又瞧了瞧蹲在地上的姑娘和老李,赶忙跑过来。 “怎么回事!你为何要杀老李?” 陆仁甲他爹老李这属于勇斗女匪首,当场英勇殉职,元无忧却惨了。 就因老李手里这枚红宝石戒指,和她交给叱罗铁柱的那枚蓝宝石是一对,元无忧当场就被他怀疑,问她是不是跟女匪首有勾结。 直到前面大殿内传出嗷唠一嗓子,有男人在哭喊什么,随即就听见脚步匆匆纷涌而至,是陆仁甲和拓跋铁锹掉头回来了。 俩人推推搡搡,正发生着口角。 拓跋铁锹恨铁不成钢道:“我就说早点请府兵来吧!你非得说没事儿,还不信那帮土匪是女的,他被女淫匪先奸后杀就赖你,我看你怎么跟叱罗家交代吧。” 叱罗铁柱竖耳朵一听,凤眼骤然瞪大,当即抛下老李的死尸和姑娘,神情激动地去迎上俩人,“你们说谁?谁被杀了?” 陆仁甲也不回答,只以手捂嘴,眼眶都通红湿润了,出声哽咽地埋怨铁锹: “干嘛都赖我身上啊?我也不想出人命啊!而且平氏和湖阳那些奸银妇女案、都是男人干的,几个女人能干出这些事来啊?” 铁锹气得直叉腰,抬手虚空指着身后的神灵大殿:“就你还瞧不起女人?你刚才没瞧见啊,后院被勒死那男的一嘴的证据,嘴里还叼着女人的**呢!你有没有过媳妇啊?那男人跟女人的**肉眼来看就是不一样的!更别说气味…那更是大不相同了。” 叱罗铁柱话听一半,便嗷唠一嗓子,凄厉地喊着“二哥——!”便扭身往屋里跑去。 铁锹被打断了话,也不在意地续道: “我早都说了,女土匪留字条说平氏和湖阳那事儿、是宇文直那老小子陷害的,这事儿指定不假,这回你总信了吧?” 陆仁甲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径直奔元无忧走来, “天亮妹子你评评理,她非要去小长安聚找卫国公,问屠城之事是不是他干的,还要顺路找他借兵!咱就说这事儿搁谁身上能承认,还借给你兵啊?我拦了半路,才亲自去搬的兵……” 陆仁甲远远看到亲爹躺着,女国主蹲在亲爹身边,他诧异地跑过来, “怎么躺地下了?” 恰逢此时,被府兵拦住遣返的叱罗铁柱,也失魂落魄的折返回来。 一瞧陆仁甲蹲在老李尸身旁边,盯着他插着刀,鲜血淋漓的肚子爆发哀嚎,当场痛哭…叱罗铁柱推开挡路的铁锹,凝重道: “令尊…是因追捕女匪首而被捅刀子,流血过多而死。” 陆仁甲晃了老李的尸身半晌,弄的满手鲜血,仍不见亲爹醒转,便仰着脸,满眼噙泪地冲众人求助,扯着嗓子凄厉地喊道: “我爹怎么会来抓女土匪啊!谁让我爹来的啊?他今天放值就退伍了!你们知不知道啊!” 叱罗铁柱一甩被血染红的衣摆,蹲下身来拿走老李手里的红宝石戒指,又翻手露出自己手里的蓝宝石戒指。 他随即把两枚戒指高举起来,展示给众人看,“这枚红的是女土匪留给老李的,蓝的是华胥国主留给我的,” 铁柱忽然凤目阴鸷地逼视元无忧, “敢问国主,你跟这帮女土匪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几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她。 元无忧被他突然的矛头指向,给问愣了。 她心里清楚,那枚红宝石戒指确实是土匪留下的,但是土匪留给高延宗的,而非直接给了老李。至于如今为何到了老李手里,她还真得在私下问问高延宗,但明面上绝不能内讧。 “我跟她们能有什么关系?给你这枚戒指是襄阳于太守给我的,他给我时就一枚蓝宝石,倘若不信,你现在就跟我去问他!” 第403章 围观狗咬狗 叱罗铁柱眉头紧锁,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倘若真如你所说,于太守为何会有萧家的戒指?难道于太守也通敌了?也就是说平氏和湖阳被土匪劫掠,都是他贼喊捉贼的苦肉计?” 这话气得元无忧,恨不得拔剑砍人! 元无忧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攥拳,随即抬手指着叱罗铁柱的鼻子,怒斥! “你这小子什么意思?张嘴就敢污蔑我?你是不是还怀疑我参与奸淫掳掠了?所以刚才你支开陆仁甲,单独跟我东扯西扯,就是在套我的话吧?” 死尸在那躺着,证据在那摆着,高延宗眼瞧小女帝被冤枉着有理说不清,也没出卖他,自己赶紧挺身而出,抬手喝令—— “够了!红宝石戒指是我给老李的,与华胥国主无关!” 嘴角血迹干涸的高延宗,此刻手捂胸口,脚步踉跄着走过来,那双褐色桃花眼微眯,眉眼戾气地盯着叱罗铁柱, “你倒是不畏权贵,谁都敢问罪啊?说话就不能动动脑子?就这还敢自称南阳首智?” 陆仁甲听到此处,突然疯了一般冲过来,狠力推了高延宗一把!他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了!眼里饱含泪水,几乎要把牙咬碎了,“原来我爹是被你害死的?” 高延宗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稳,他也满眼愧意,慌忙解释:“我没害他!我只是让他发信号,把那个女匪首引出来……啊!” 银甲男子话未说完,就被陆仁甲一脚踹到肚子上!他刚被土匪揍过的腹部一抻都疼,此时又被猛踹了一下,当即四仰八叉摔躺在地。 望着躺在地上的高延宗,陆仁甲咬着牙,绷着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他今天放值就能退伍了!你年轻力壮的安德王没长腿吗?为什么要让他去追凶啊!我不会放过你…你们这帮杀父仇人的!” 不管之前陆仁甲是什么摆烂心态,照目前看来,在他爹被土匪害死后,他是真下定决心要抓住女匪首了。 被冤至此,以手撑地躺着的高延宗,在抬头仰脸这一刻,盛满了黄昏颜色的桃花眼里,也水光潋滟,眼眶也湿润了。 但他却顶着珠光剔透的泪眼咬着牙,固执倔强地道:“你有火就找仇人撒去!窝里横算什么能耐?你爹还让我给你带句话呢…” “谁特娘跟你是一窝的啊?敌人的话我能信吗?你嘴里说出来什么话我都不想听!” 眼瞧着陆仁甲躬身过来,举拳要打地上躺着的高延宗,元无忧赶忙弯腰,去把男子拽起来,拧眉怒目,出声制止陆仁甲,“够了!你爹是壮烈了,可高延宗也不想发生这种事!” 此刻元无忧的心情,要说不难受是假的,她突然发现自己挺可悲,就算被枕边人藏心眼的背叛了,也不敢在人前表露出愤怒不满,还得顾全大局,先拉架。 眼瞧着陆仁甲血灌瞳仁,抬手指着她怀中的高延宗,又要开骂!元无忧果断先发制人,扭头冲高延宗怒吼: “你从哪得来的这戒指?你究竟捏了老李什么把柄,他居然能领你来跟土匪接头啊?” 高延宗现在也是满脑袋浆糊,见她表情痛心愤慨,是真动怒了,赶忙解释: “是我的错,没知会你一声就启用了你的线人,但刚才情况紧急,我俩是去引蛇出洞,正赶上有个女土匪在淫污男人,那女土匪让老李杀我,他不肯,就……” “什么情况紧急!”陆仁甲突然大声嘶吼,指着高延宗冲众人道: “我看敌国这安德王就是来大周杀人的,华胥国主你别拉偏架,我要报官抓他!我要给他送到卫国公那去!” 此时神灵殿内的府兵,也拿着担架把叱罗玉良的尸身,盖上白布给抬出来了。 但瞧着这边吵的激烈,便搁置两具身份重要的死尸,连叱罗铁柱和拓跋铁锹都不吭声了,就看着陆县令一对二的“讨公道”。 闻听此言,高延宗愤然推开搀扶着他的元无忧,踉跄着站稳了,指着陆仁甲的鼻子厉声道:“你爹让我转告你别忘了初心,别一错再错下去了!陆仁甲,你跟我耍什么横?非要我把你做的那些恶事当众说破?” 一听此事另有隐情,安德王似乎藏了什么绝招,要打翻身仗……众人不禁都竖起耳朵听着。 在一旁环抱双臂看男人吵架的拓跋铁锹,冷不丁出言指向陆仁甲, “呦,怎么说到陆县令头上了?陆县令,你还干了什么大事瞒着我们啊?” 不等陆仁甲阻拦,高延宗便指着陆仁甲身后、叱罗铁柱手中的两枚戒指,疾声道: “官匪勾结!贼喊捉贼的明明是他!他陆仁甲早在郧州,就跟赤水那帮女土匪有交情了,就因劫掠平氏和湖阳两城的事、被赖在赤水女匪身上,他便帮这帮女匪奸杀棘阳县官!因此得罪了萧家找上门来,拿戒指威胁老李,老李也因此被陷害通敌!” 安德王这一通噼里啪啦的炸雷,把在场众人都听得目瞪口呆,不可置信。 陆仁甲早就变了脸色,拿手指着高延宗的鼻子,“你血口喷人!” 高延宗只翘唇冷笑,“陆仁甲,归根究底还是你自己,害了你爹!” 他这话也够损的,简直够得上压倒骡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待安德王把陆县令这堆不知真假的底细,全盘托出后,拓跋铁锹愣愣地问陆仁甲: “平时看着你挺蔫吧的,居然能干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有铁锹开头,众人一片哗然,七嘴八舌的就开始凑过来询问真假。 面对高延宗把罪责像泰山压顶一般朝他推来,陆仁甲却不买账,他面色青白的难看,语气更是愤慨至极: “要不是你逼我爹和萧家接头,我爹也不会因你而死!” 一听这话,叱罗铁柱都懵住了,“陆县令,您都不反驳一下他说的是真是假吗?” 拓跋铁锹捂着额头,痛苦地皱着眼道,“打住打住,你俩这狗咬狗一嘴毛的,吵的我脑瓜子嗡嗡的!您二位刚才说的这些事太大了,都有待核实,”她突然话锋一转眉眼一厉,抬手吩咐后面的府兵们道: “来人!上来几个府兵,把陆县令安德王都给本将拷起来,带回县衙!” 好家伙,她坐地就起派了。把元无忧跟高延宗瞧得目瞪口呆。 于是拓跋参军当场踹掉县令,走马上任原地升堂! 第404章 当众就驯夫 眼瞧府兵们得令,一拥上前要逮捕陆县令和安德王,那头叱罗铁柱把陆仁甲拦在身后,这头元无忧也护着高延宗。 “——放肆!”一声喝令猛然响起。 随后又听“唰”然一声,黄金铠甲的女国主拔剑出鞘,指着拓跋铁锹怒斥,“都别胡闹,有孤在此,看谁敢放肆!孤才是王法!” 说罢,元无忧看向俊脸狞厉的高延宗,拿另一只手、一把掐住他喉结高耸的小细脖子,眯眼质问, “高延宗,你到底何时才能跟我坦白?你是不信任我,还是跟我从未有过信任?” 高延宗动作艰难地摇头,长睫扑闪,一句话都不肯说。 一旁的叱罗铁柱见状嗤笑,“华胥国主即便要演一出清理门户,做戏也做的真点儿啊,怎么还卿卿我我上了?” 男子也是倔强,直到瞧见她凤眸微眯露出凶光,他才咳嗽着、奋力抠开了她掐在颈上的五根指头! 被抠开手的下一刻,她利索地收剑入鞘,转而一拳锤到男子平坦的小腹上! 即便隔着鱼鳞甲胄,他仍瞬间感到浑身僵硬、五肢脱力!众目睽睽之下,男子的身躯颓然向后栽去,摔躺到草地上。 所有人都被俩人这家暴场面吓住了,铁锹更是捂嘴惊呼:“风陵王真是个魁梧的女子,这才叫真女人,说驯夫就当众教训啊。” 原本要拘役安德王的陆县令,见状也张大嘴巴,瞪眼瞧着华胥国主驯夫。 彼时的元无忧已腰肢微折,蹲在了男子身边,一把捏起他的下巴逼问: “你这些天跟在我身边,就为利用我?你暗中接近女土匪,也是为郑太姥的钱财来的吗?” 与其让外人审判他,倒不如她自己先发制人,正好元无忧憋了满腔怨气想问个明白。 高延宗干脆往地上舒舒服服的一躺,仰头瞧着元无忧那张绷着严肃,只有眼里透出浓浓失望和怒意的脸…… 他拿手捂着小腹,只觉连咳嗽都抻的小腹生疼,他真想调侃她怎么净往小肚子打,给他揍得不能生育了,她负责吗? 但此刻不是开玩笑打趣的时候。高延宗了解她,她真生气的时候也是脸上端着喜怒不形于色,那双大眼睛里却什么情绪都暴露了。 男子扯了扯血迹干涸的嘴角,仰脸儿冲她自嘲一笑, “元无忧,你觉得我差那点儿钱财吗?我是想替你和郑太姥报仇,偷偷摸摸干点大事,只是没干成罢了。” “呵,我知道安德王趁钱,但谁嫌钱多啊?高延宗,你这些花言巧语平时我就不信,现在我会信吗?”语气越说越激烈,她那双锐利地目光却越来越冷。 华胥小女帝头顶着残阳如血,身背后通红的火烧云几乎烧到了天边,她此刻的疾声厉色老虎发威,几乎惊得在场众人鸦雀无声! “郑府的金山银山都招来白虏惦记了!就算你不想要,你们高家天子总想要吧?” 高延宗听到这里,一把扯下她钳制自己下颌骨的那只手,以手撑地支起身子来,几乎脸贴脸的逼视她道,“你不信任我?” 元无忧此刻眸中只有寒光锋利, “你不打招呼就私自启用我的线人,那线人通常只提供情报够了,你却让一老叟顶上去干什么?如今害死了一条人命!你还要我怎么信任你?” 高延宗回头瞥了一眼陆仁甲,本就泛红的眼窝,倏然湿润起来: “你当我们是为了谁?老李是为你而死!我只想要你遵循帝王之道,别学那瞻前顾后唾手可得都不拿的刘备!” 元无忧不解地皱眉,“此言何意?” 男子随后自顾自地推开了她,坐直身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知子莫若父,老李知道儿子早已被官场奸佞腐蚀,不会再偏帮旧主了,他不愿被当成萧家控制他儿子的人质,他说只有死在萧家手里,才能让儿子跟萧家反目。” 安德王此番话说完,叱罗铁柱赶忙扭头问陆仁甲,“他说的是真的吗?” 铁锹也惊诧道,“嚯~!安德王你到底哪伙儿的啊?早听说安德王舌绽莲花,最会搅弄风云,今儿我算是长见识了!” 围观群众们随声附和,质疑声此起彼伏,元无忧只飒然从蹲姿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斜睨男子一眼。 “要我如何能信你一面之词?你的智谋和舌辩才华,我最清楚不过了。” 许是把高延宗气急了,他索性哼道, “能作证的老李已死,我无法自证。倘若你硬是不信,就把我交给陆县令他们处理。” 说着,高延宗忍不住扯动唇角,露出一抹苦笑,“连没见过几面的李老汉,都愿为你而死,为你铺路…为君王者果然最会煽动群臣民心,总有人愿为你冲锋陷阵,视死如归。” 而他高延宗却是最会蛊惑君心。明明事情是他挑起的,却又一直按他的思路走。 眼瞧着安德王被华胥国主从地上拽起来,陆仁甲终于察觉到不对,愤然出声: “好好好!既然安德王束手就擒了,那本官就亲自处理此案!” 见陆仁甲杀气腾腾的迈步而来,高延宗一旋身、躲到了元无忧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她,语气倔强道, “媳妇你说话啊!我陪着你孤身潜入敌国,豁出去把性命都托付给你,就算你不信任我,也不能让别人决定我生死吧?” 虽然一个大男人躲在女人身后,有些没担当,瞧着就胆小怕事,难免遭人鄙夷和嫌弃…但照目前的情形来看,这位华胥女帝才是场内说话最有分量的,讨好她才是关键,而在人前,她最是要面子,吃软不吃硬。 她不就喜欢看他低头服软么?高延宗此举也算投其所好。再者说,就算他平时再硬气,有傲骨,也不该在生死存亡之际穷讲究啊。 却不等她发话,拓跋铁锹就命令几个皂隶冲过来,一左一右把陆仁甲给架起来了。 气得陆县令直虚空朝着高延宗蹬腿,表情跟要咬人一样。 元无忧拿余光扫了一圈众人,咬着后槽牙点头,“你我的私仇先记着,我会关起门来教训你,先一致对外。” 说着,她便大大方方地把男子护在身后。 第405章 女扮男诱敌 “都别吵了!正事要紧,先把地上尸体都收敛起来,带回衙门啊!刚才不是有伙府兵追女土匪去了吗?也不知追到没有,倘若女土匪们没逃出城,你们几个就该调兵遣将围剿,倘若她们出城就麻烦了。” 华胥国主虽在反客为主的发号施令,但都是当前最实用的路子。 叱罗铁柱点头应道:“既然赤水女匪与华胥国主无关,而咱这眼下武力最强的就是她了,还得请她帮忙逮捕女匪首,但是,” 他一抬折扇指向高延宗,“他不能参与!谁不知道,齐国安德王是个薄情无义的活阎王?国主你也要小心,小心被他骗的身败名裂,裤衩子都赔光了。” 元无忧摸了摸鼻尖,瞥了一眼高延宗,心道谁把谁赔光还说不准呢。 高延宗闻言,这才放心地从媳妇身后走出来,挑眉道,“怎么,你们要拿我当人质?” 拓跋铁锹抱着膀子,打量着元无忧,啧声道:“可我听说,那女匪首身材魁梧,武功高强,这华胥小国主能行吗?可别一放她出去就跑了,连人质都丢下。” 顿了顿,她赶忙圆回一句:“哦对,女人不能说不行。” 这话羞辱性太强了。 元无忧顺鼻孔里哼出一声,凤眸微眯,藐了她一眼,“这你放心,倘若打不过女匪首,我也没脸赖在周国地界了。” 铁锹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打后头传来一声“陆县令!” 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呼喊,接踵而至的脚步声。 原是刚提到的,撒出去那帮府兵跑回来了,边跑边嚷: “陆县令呢?那群白袍军跟女土匪往小长安聚跑了!她们跑太快了,没跟上……” 府兵们齐聚过来,瞧见陆县令已经被几个皂隶挟持,当即拔刀,“拓跋参军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把陆县令给挟持了?” 说话那个府兵调转刀尖,又指着元无忧, “这几个人谁呀?” “嚯,往南阳郡城跑了?看来她们是真要回家啊。”铁锹呵的一笑,指着一旁像霜打茄子似的,被控制住的陆县令, “陆县令犯了点事,你们把他押去卫国公那吧,至于女土匪我们派人追,哦对了,再告诉卫国公一声,华胥国主和通缉犯都在这。” 几个府兵一脸茫然的接手陆县令,顺便偷眼观瞧红袍金甲高梳马尾的“华胥国主”。 她对铁锹的告发倒无甚所谓,只轻描淡写道:“这帮土匪挺会跑啊,都快钻进宇文怀璧被窝了。得赶紧拦住。” 旁人不知,这帮从小长安聚借的、宇文直的府兵可知。卫国公带重兵是来护卫天子的,而且来护驾的可不止他这支。倘若土匪再冲下去,可就撞府兵大本营怀里了。 而听眼前这位华胥国主的口风,显然是跟皇上关系匪浅。这帮府兵们听她直呼天子名讳,虽震惊不忿,也不敢呵斥得罪她,还得冲她恭敬的行礼。 元无忧只顺口提了一嘴“宇文怀璧”,竖着耳朵听的高延宗,便斜了身旁姑娘一眼, “你是怕女土匪把他怎么样啊,还是怀疑他勾结女土匪?人家天子有二十四部府兵和禁卫军亦步亦趋,轮得到你护花?” 元无忧眉眼微怒,扭头呵斥,“你闭嘴!” 高延宗随即抿紧幼嫩的双唇,目光幽怨。 直到目送着府兵把陆县令押送走,背影远去,拓跋铁锹忽然旋身站在众人面前,高举双手指挥道—— “各位!接下来由本将接管局面。” 把众人瞧得一愣一愣的。 闻听此言,叱罗铁柱抱臂冷笑, “拓跋参军,你这是把县令拉下马,要大权独揽啊?” 铁锹哼道, “现在这里本将说了算!华胥国主不是挺有胆气吗?那这样吧,女土匪既然喜欢奸杀那帮权贵男人,你就女扮男装假扮是贵公子,本将亲自送你去引蛇出洞。” 她又指着白衫染血的叱罗铁柱,“对,你照他这样捯饬就行。” 高延宗当即挥手反对,“胡闹!为什么非得让她女扮男装啊?” 铁锹语气诚恳道:“因为你们这帮男的,没有一个能打的啊。” 叱罗铁柱不甘地上前一步, “等等!为何非得给女土匪送男人,引蛇出洞啊?这不是羞辱我们呢吗?” “因为现在棘阳城由本将接管代理县令,现在执行什么行动计划,都得听本将的!” 说罢,她还倾身凑近高延宗,微眯双眼打趣道:“而且…你这细皮嫩肉的,一舞刀弄剑都容易先弄伤自个儿,要是被女土匪糟蹋了,你家国主不得跟我们拼命啊?” 这话把高延宗听得又膈应又爽。他抿了抿肉嘟嘟的唇珠,斜瞄了身旁的姑娘一眼。 铁锹又来笑问元无忧, “这算本将逼迫国主吗?为了你男人冲锋陷阵,不算为难吧?” 高延宗摇头苦笑,冲身旁姑娘眨眼道: “拓跋参军算是把“遣将不如激将”运用到极致了。” …… 黄昏日落,倦鸟知返。 此刻一乘马车顶着似血残阳走在官道上,马车里坐着仨“男”的。 车厢内,身形英挺的华胥国主外穿锦袍,内里的黄金甲胄也没脱,配上那张俊艳的娃娃脸和坚毅眼神,这“女扮男装”倒毫无违和感。 却总是忍不住掀帘子,探出头去问, “我说拓跋参军,我坐马车里合适吗?你要给我们拉屠宰场去啊?” 拓跋铁锹一回头,见她露个脑袋,气急败坏道,“快把脑袋缩回去,别让土匪瞧见你,再给识破了!” 于是元无忧便被高延宗拽回了车厢,继续盯着对面而坐的叱罗铁柱。 “怎么我当诱饵,还带你一个监工的啊?” 叱罗铁柱凤眼微抬,冷声道:“怕你俩跑了,耽误我找杀害二哥的凶手。” 高延宗不禁顺鼻孔里轻哼一声, “怎么,你们报仇全指望我俩了?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你爹叱罗协也算一代勇将,到你们这辈怎么拉胯成这样?” 叱罗铁柱自然受不了这当面羞辱,怒瞪凤目,唯恐俩人呛火着就打起来,元无忧赶忙抬胳膊,拦在俩人之间—— “别吵别吵,要我说你俩都不该来,就怕一会跟女土匪打起来,叱罗公子你都跑不了,到时候我哪保护的过来啊?” 她话音刚落,车厢突然向前一个猛冲!原来是马车骤停。 叱罗铁柱身形惯性地往前一扑,要不是高延宗先一步栽进了她怀里,他也扎过来了。 第406章 对峙拓跋衍 待马车停稳,叱罗铁柱再也搂不住怒火,不忿地掀开帘子,“外面怎么回事?” 元无忧探头一看,只见前方跑来俩穿黑军服,披铜甲戎装的府兵,离挺老远便扬声喊: “前方可是棘阳县城来的参军?我们是小长安聚的守军,拓跋衍将军有令,沿途设卡保护贵人。” 叱罗铁柱一听,也钻出脑袋,看向前头骑着高头大马的女将,“拓跋衍是你爹吧?他怎么也来了?” 元无忧垂手敲了敲木质窗子,扬声道:“既然你爹在前面,你就去跟他说,咱们是来出任务逮女土匪的。” 拓跋铁锹却调转马头,皱眉看向俩人: “就俩小兵报信,不能确定是不是我爹,这样吧…你们打头阵,我在后面保护你们。” 她也不等车厢里回话,就拍马躲到马车后面去了。 只留下车厢里的仨人大眼瞪小眼。 元无忧看一眼身旁高延宗,宽慰道,“你在里头,我接手。” 说着,她利索地撕毁了甲胄外头的长袍,一掀车帘,就要跃身出去,却被高延宗一把拉住手腕! “等等!前面是官又不是匪,他们正愁没逮到女土匪,你却冲上去了,不平白让人误会吗?” 她一扭头,正欲反驳,却对上男子满目担忧。 高延宗轻声道“还是我去赶车吧。” “可你都被通缉了,把你亮出去,不得直接被逮起来?” 俩人目光相撞那一刻,忽然不谋而合地点了点头,而后齐刷刷望着叱罗铁柱。 “你是官家人,你出去赶车。” 于是铁柱就被推出车去,坐到了鞍座上。 ——当叱罗铁柱赶着马车通过关口时,只见那位守关大将身材伟岸修长,手持长刀,横刀立马拦路的姿态,别提多威仪堂堂了! 守将朗声道:“来者何人?听闻女匪首已逃出棘阳,正往此赶来,本将奉命阻截!” 闻听此言,叱罗铁柱施然从鞍座上起身,下车朝那守关大将轻施一礼: “我们是棘阳城女参军所派,正为此事赶来。还请将军放行。” 他正说着,身后马车里便出来个人。 高延宗身穿的银白鱼鳞甲上,折射出天际最后一丝残阳的诡艳。 他身形矫健地迈步上前,打量着那守将,却在下一刻,那双褐色眼眸骤然震惊地瞪大! “你就是……拓跋衍?” 高坐马头的守将拓跋衍,只居高临下地俯瞰了底下的银甲男子,四目相对,他也面露诧异!“居然是你?你怎会……”他忽然抬刀指向叱罗铁柱,惊道:“是你抓的他?” 拓跋衍身前那帮府兵们见状,也懵了,扭头来回瞧着自家将军和这银甲男子。 “将军…你们认识啊?” 此情此景,把车里的元无忧急坏了,她一掀车帘正要出去,高延宗余光瞥见她露出半个身子,赶忙冲拓跋衍发问道、 “你啥时候有的女儿?还生出拓跋铁锹…那么大个女儿?” 拓跋衍疑惑道,“什么女儿?本将尚未娶妻,即便有了孩子,也不能给女儿给起个赤水女匪首的名字啊!” 这话冲击力太大了,把高延宗、叱罗铁柱听得面面相觑,只有拓跋衍一头雾水。 既然拓跋衍没有女儿,那拓跋铁锹是怎么回事啊?弄不好有人贼喊捉贼了。 高延宗闻言,纤长如蝶翼的眼睫微垂,唇边不禁捻起一抹讽笑,“我果然没看错……” 与此同时,元无忧也赶忙从车里下来,悄么声解开拉车那两匹马的拖绳,首先拉住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这才抬头喊高延宗,“快跟我走,回头找铁锹当堂对质去!” 说着,她顺势翻身上马,冲高延宗伸手,他也利索地借力、跟她上了同一匹马。 元无忧毫不拖泥带水,拍马就走,俩人愣是在守军的众目睽睽之下,同乘一匹马而去。 只留下原地发懵的府兵们。 “将军,刚才是不是跑个通缉犯?” 于是他们便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被滞留在地的叱罗铁柱。 叱罗铁柱哭的心都有了,“这俩家伙也忒不讲义气了!” 拓跋衍毕竟认得这位叱罗公子,彼时只好下马,朝叱罗铁柱负手作请, “走吧叱罗公子,听说您二哥殉国了,详细案情您得跟我们说说。” ——而另一头,元无忧自然没追到这位真正的女匪首。等她一回头,拓跋铁锹早跑了。 说来也是,铁锹明知事情会败露,哪还会在原地等着被拆穿啊?早就跑的不见踪影了。 待跑到临近小长安聚的郊外,旷野无人,天色渐晚,元无忧忽然把马停在溪边,翻身下了马。 而后仰头瞧着坐在马上,满脸疑惑不解的高延宗。她冷脸道: “马给你,你走吧,前面就是小长安聚,我自己去找铁锹。” 一听这话,男子也一拧细腰,利索地从马鞍侧面滑下马去,像一条鳞光闪闪的银鱼。 高延宗眉峰紧皱,怒目圆瞪地站到她面前质问,“你为什么要抛下我?我以为刚才,已经把话说清楚了!” 她冷嗤一声,“你扪心自问真说清楚了?刚才那拓跋衍一见你就放水,你俩认识是吧?什么关系啊?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唯恐她想到什么不堪入目的方向去,高延宗急道,“对!我是认识他,但我们情同父子,是他看着我长大的……” 元无忧震惊的睁一眼眯一眼,“啊?” 男子深吸一口气,语气唉叹道: “他原名叫高宁玉,是我堂叔,就因为救了我,而被判死刑,听说他逃到周国后改名换姓,就再没见过了。” “啧,他救你一命也罪不至死啊?” 望着她冷漠的脸,如覆冰霜的疏离目光,高延宗一咬牙,低声道:“其实是……我当年险些被做储君的堂兄强暴,是宁玉叔找来了高俨给我撑腰,他也因此得罪了皇家。” 他这些过往,元无忧还真听他提过。 她有一瞬间的替他心疼,真想伸手把他搂进怀里安抚,随即又自嘲地笑了。 “你最会挑让我心疼的话说了,我是真相信你能把别人骗的裤衩子都不剩。高延宗,你到底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你赶紧滚,我现在没空摆楞你!” 第407章 楚巫救玄女 说罢,元无忧转身就走。 趁她侧身之际,高延宗一把拉住她的护腕,语气急切、 “你当真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那我这些天在你身边,到底算什么?” 望着男子那双湿漉漉的双眸,他眼睑泛红长睫扑闪,整张美艳如花的俊脸都透出楚楚可怜…她断然一把甩开他纠缠的手,愤然怒斥, “别再虚情假意、装可怜给我看了!我要是对你没感情,早在刚才陆仁甲他们面前就不管你了!” 高延宗被她吼的长睫一阵颤抖,那双勾魂含情的桃花眼也不再玩世不恭,而是在眼窝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 男子抿了抿唇珠,颤声道:“无忧儿…这世上你待我最好了,我也只有你了……” 元无忧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便抬手捏起他的下巴,正色道: “你赶紧走,接下来要办的事太危险,我得自己去。倘若周国人非要阻拦你离开,你就把玉玺拿出来给他们。刚才宇文怀璧那么威逼利诱的,我也没透露玉玺在哪。” 高延宗目露惊愕, “群雄争抢的天命玉玺,你就扔给我当通行令了?试探我呢吧?” 她不耐烦地松开钳制在他下巴上的手,把他细嫩的脸颊往侧面一推,啧声道, “滚!你是在耽误我办事,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告诉你,你迟早会因为机关算尽,反误卿命的!” 男子固执地摇头, “你以身试险为何不带我?把马给我了你腿着去吗?你真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呢?” “到了前面小长安聚,无论敌友都有人接应我,你快滚!怎么啰里啰嗦的?别再给我捣乱了!” 他这股黏糊劲儿,把元无忧烦的不行,她直接把男子往马身上推。 高延宗咬了咬牙,眼含泪地看了她一眼,恶狠狠地道,“好,那我不妨碍你了。” 说着,他便扭头拉住马缰绳。 高延宗正欲踩脚蹬子上马,就听见四周有人喊了声—— “恐怕你还走不了!” 元无忧闻声警觉,惯性地拔剑站在高延宗身前。借着天边几道微亮的云影,只见来的是几个肌肉纠结、着装狂放的女土匪。 为首那人的嗓音也耳熟,开口就是: “呦,那个穿铠甲的男娃真馋人啊,可惜就俩,不够姐几个解乏的。” “把男人不卸甲就**通管子,那才叫带劲呢!大姐,把那个高个子留给俺吧,俺俩是老相识了。” 好家伙,匪首旁边那二把手的嗓音,元无忧也听着熟悉。她凭空拿剑尖虚指着匪首的方向,扬声怒斥—— “放肆!拓跋铁锹,你明知我是女的,还故意羞辱我男人?” 拓跋铁锹当即笑道:“女人岂不更好啊?好妹妹,你怎么知道姐好这口?” 女匪首此言一出,元无忧跟高延宗面面相觑的愣住了。这是什么路数? 铁锹旁边的彪子也附和着笑, “哈哈哈你男人?风陵王,你还真是个昏君啊,想当周幽王还是想当纣王?你恐怕还不知道,你身边那男人是个什么货——” “住口!”高延宗疾声打断彪子的话,“几个匪寇罢了,别跟她们多话!” 说话的功夫,女匪首便带着匪众一拥而上朝俩人走来,铁锹更是出言挑衅! “华胥国主,刚才你不是说,打不过匪首你就滚蛋吗?咱姐俩来打一架啊?” 与此同时,高延宗唰然拔剑,先行一步地朝铁锹劈头盖脸、就砍了过去! 俩人遂跟土匪们缠斗了起来,高延宗发疯了一样,逮着那个彪子狠揍,跟她打的谁也顾不上! 元无忧见情况不对劲,赶忙把他换下来,连推带拽的把他赶到马上,挥剑拦住要凑近他的匪众。 高延宗急的不行,“都这时候了,你还护着我干什么!” “别啰嗦了赶紧滚!连土匪都知道你是我的软肋!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不行!要走一起走…” 一瞧俩人危急之中还黏黏糊糊,旁边的女土匪堆里,也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嘲讽大笑!“还想走?当姐们吃干饭的啊?” “活捉了那女的给老大玩儿,把男的留给姐几个爽爽!” 元无忧正欲独自留下善后,耳边就听劈空袭来大喝一声:“玄女莫慌,本将来也!” 随声而来的,只见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当地巫觋,突然举着灯笼火把,从小路冲了出来! 随着最后一丝残阳和云影的亮光褪尽,夜幕之下,来了一帮穿着巫觋服饰的当地楚人。这十来位楚巫,个个手拿当灯笼使的法器和利刃,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一个土匪就砍,冲在最前头那人还发号施令着:“不留活口!” 一听这动静,元无忧只觉恍然,为首那个楚巫的嗓音,居然这么像高长恭? 眼瞧着彪子狗急跳墙,一刀要砍在元无忧背后搞偷袭,楚巫里那个手提长刀的大祭司,一个飞跃就冲了过来! 他先一个格挡撞开彪子的刀,又一脚踹开彪子,下脚狠之极! 紧随而至的,是他的大刀迎头劈来! 要不是彪子往旁边一滚躲闪得快,恐怕已经人头滚地了。也就是这下一打照面,她看清了楚巫大祭司那张朱砂涂面、惊为天人的脸! 待她爬起来,发现匪众们愣是被这些个穿着祭祀服的楚巫,给摁着打! 单看他们从半袖半裙里,露出肌肉劲爆的胳膊、腿来看,这帮楚巫就根本不是那帮柔柔弱弱的祭祀信徒!分明是训练有素的骁兵! 一瞧这阵仗,彪子急忙大吼一声,“这帮人领头的是兰陵王,快撤!” 说着,她自己先扭头跑了。 随着二当家一声令下,匪众们这才如梦初醒,跟着抱头鼠窜。 而铁锹不愧能当匪首,她最为镇定,明明正在跟华胥国主刀剑互砍,也不怕兰陵王。一看这情况,反倒暂停战斗,狠力把手中大刀插进地上,站在原地斜眼打量高长恭。 她那色迷心窍的灼烫眼神毫不掩饰,视线从他及膝的雀翎裙摆底下、露出的一截直挺白腿往上瞄,甚至像要通过目光烧透他裹身的祭祀服。 “兰陵王这身段……啧啧啧,真馋人啊~还没被女人通过水管吧?” 离她最近的元无忧一听,气得抬腿猛踹了她一脚,唰然拿剑尖指着铁锹。 “你闭上那臭嘴!我的男人轮得到你馋?” 第408章 爆改男狐狸 铁锹跟没事人一样,揉了揉被踹过的腿,连一步都没往后挪,依旧吊儿郎当、斜眼看人戏谑道, “风陵王挺有艳福啊?你发现没有?” 说着,她冲元无忧勾手,语气热络, “那男娃被没被女人通过管,一眼就能瞧出来!有些男人虽然包裹的严严实实,都浑身透着风骚;而有些男人就算露胳膊露腿,都一身正气。” 铁锹说这话时,眼神还在穿楚巫祭祀服的高长恭、跟后头牵着马的高延宗身上来回滴溜溜乱转。 把高长恭听得耳尖红热,咬紧银牙,憋出一句:“再乱看,本将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嚯!口气不小啊?”铁锹眨了眨眼,表情吃惊,“兰陵王心虚什么?被我说中了?” 高长恭听后勃然大怒,提起武器就朝女匪首冲过来! 男子身穿楚巫华服、也掩不住英姿飒爽,他毫不拖泥带水,刀锋抬起、人头落地。 那杀伐决断的大将之威,赫然勃发! 直到亲眼见他一刀砍了一个拦路的土匪,铁锹才看傻了眼,“草蛋…你小子来真的啊?” 高长恭也不理会这女匪首的粗鄙之语,只一抬漆黑凤眼,那在下唇重重点了一笔朱砂红的浅色唇瓣微启、吐出冷厉肃杀的一句: “轮到你了!” 一看老大没跟上,已经跑出挺远的彪子又带匪众折返回来,蹿上前头、拉过铁锹就跑! 元无忧眼睁睁看着匪众四散而逃,但她没有追捕土匪的义务,幸亏这帮楚巫也没去追。 土匪一跑,留下的这帮楚巫便朝元无忧聚拢。那位穿得像祭司的家伙头一个冲过来,拿黑若点漆的凤眸直勾勾盯着元无忧,拿担忧的眼神上下左右的打量她, “你可有受伤?我没来晚吧?” 待元无忧一抬头,与眼前的巫觋男子四目相对,她当场愣住,险些被晃瞎了眼睛!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兰陵王,赫然穿着绣满凤鸟纹的宽袍大袖,下摆那件鲜艳的孔雀翎裙堪堪长过膝盖,大刺刺地露出他膝盖底下、军靴往上那截直挺细白的小腿。 她顺着那截白到刺眼的修长双腿,从下往上看了一溜,只觉震撼。 男子浑身上下这套装扮,无不彰显着楚巫神袍的华美和神秘,可即便这一袭巫觋祭祀服再华丽夺目,也挡不住他那浑圆的肩膀和一掐细腰。 光看这身材,元无忧勉强能认出来是自家小憨,但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却吓得差点咬了舌头—— 只见眼前的楚巫男子头戴孔雀翎花冠,乌亮的墨发半梳半散,而他那张本就绝顶俊美的脸蛋,居然被勾画上了象征楚巫图腾的、妖冶的朱红色花鸟纹!连他的下唇、都涂了一道水滴型的红痕,衬得高长恭那张脸比花还美、比鬼还艳…… 她一时分不清,眼前的男子是高长恭披上了楚巫的神袍,还是楚地神灵长得像高长恭。 发现面前的姑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睛都直了,已然神游天外,高长恭不禁皱起被勾画成藤蔓的眉头,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不是你让我来接应的吗?忘了?” 高长恭一提正事,终于拉回了元无忧的思绪,她眨巴着琥珀大眼,愣愣道:“我是不认识你了……你怎么穿成这样?” 说着,元无忧扭头看了眼身后、攥着马缰绳的高延宗。却发现他漠然地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着俩人,似乎对高长恭的出现毫不意外。 在对上她投来的质疑目光后,高延宗赶忙笑吟吟道,“四哥你来的正好,我和长嫂刚从周国守将拓跋衍面前逃脱,又被女土匪堵住追杀,多亏兄长赶来相救。” 元无忧皱眉剜了他一眼,这么快就把称呼改回长嫂了? 她确实跟高长恭事先约好了,等她深入周国腹地、追踪到郑府被劫走的钱财踪迹,便通过诈败来到小长安聚汇合……却没想到!今日兰陵王携心腹尉相愿等人来接应她时,居然全都穿上荆襄之地、古楚国那种巫觋祭司的装扮? 高长恭此举,实在是太…太会入乡随俗投其所好了,他知道自己穿巫觋短裙的样子有多迷人吗?要不是元无忧清楚他的为人,知道他有多教条古板,她都以为他在故意勾引自己! 但元无忧还是被高长恭迷的什么都忘了,只情不自禁地抬起他的脸端详,语气柔软道: “你怎么穿成这样?也太入乡随俗了吧?你不是不信鬼神巫术的吗?” 面前是他心爱的姑娘,思念的脸庞,尤其是被她灼烫的眼神注视着,她眸中的浓情蜜意都快溢出来了……高长恭本该有满肚子话想对她说,可又突然如遭雷劈一般,想起了什么。 高长恭的目光越过眼前、身穿黄金明光铠的姑娘,落在她身后的高延宗身上。 他刚要开口,五弟却轻咳一声转过身去,显然是十分识趣的,故意避讳俩人。 高长恭只好对上她直勾勾的目光,诚挚道,“我高长恭虽不信鬼神,但既然你有难,我连死都豁得出去,又何况装神弄鬼呢?” 俩人说话驴唇不对马嘴,元无忧却对他的脸爱不释手。 高长恭生来有对大大的凤眼,眼睑肉实,而双眼皮却轻盈又清晰,嵌着一对黝黑凤眸炯炯有神。平时他总是端着眉压眼的凌厉气势,剑眉锋利,瞳仁烁烁逼人…… 而今一上妆,愣是把他英气逼人的俊脸,给柔和、软化到勾人心肝。即便如此,也没掩盖他那高挺秀拔的鼻梁,线条流畅、瘦削而不尖的下颌!甚至还让他的美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 元无忧坏心眼儿地拿指腹,轻柔地搓了搓他脸颊上的花纹,可那勾画出红色印记,却跟长在了他那细嫩的脸颊上一般,撮都撮不掉! 倒是他的脸颊被她搓到泛红,似乎有些吃痛了,男子不禁微眯起眼,抿紧唇珠,像是在忍痛。即便如此,也没出声制止她。 高长恭就像她那成亲多年,早已失去激情的糟糠之夫,突然变成了勾魂的男狐狸精皮子。 把她馋的垂涎三尺,他却还是那副端庄克制的里子,明明对她的举止感到无奈,又不舍得制止,愿意宠着她,纵容她胡闹。 元无忧当即认命了,就算高长恭是假装无辜,实则故意跟弟弟争宠,她也甘愿吃回头草,原地跟他复合,宣示主权。 再说了,她本来跟他就没断干净啊!高长恭那么憨直古板,怎会是男狐狸呢?他一定是误打误撞…或是背后有妖人指点,不管怎么说,只要他肯为她花心思就好。 第409章 襄王梦神女 元无忧到底于心不忍,在他心腹尉相愿要吃人的目光注视下,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捧着男子脸颊的手,叹息道: “咱俩都分手了,你还这么不要命的来敌人窝里救我,……我何德何能啊。” 高长恭眉心微蹙,黝黑凤眸倏然一瞪,不满地道:“什么话?就算咱俩分手了,我也是你大哥,还有姑侄辈分在呢,我保护你是天经地义,更何况…为你冲锋陷阵,就算战死也是我最荣誉的归宿。” 闻听此言,一旁剜了俩人半天的尉相愿,终于憋不住火了,怒道: “大哥!这俩狗男女都弃你而去了,你还救她们干啥呀?这狗女人不娶你当皇后,将是华胥最大的损失!她就是眼瞎,舍弃珍珠去换鱼眼珠子!” 高长恭骤然扭头,啧声呵斥!“住口,本王跟她的私事,你们休要多言!” 说罢,他转回头看向元无忧,语气感慨,“曾经我拿你当同袍战友,结发夫妻,天真的以为可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今日听了个楚巫传说,让我学会个典故。原来你我就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元无忧只觉如鲠在喉,“可我真的想执你之手,与你偕老……”望着眼前凤眸真挚的男子,她甚至不敢回头看高延宗。 高长恭眼里的的深情挣扎、和决然放手都是真的,连她都未必能做到他这么深明大义。他是名义上跟她划断界限,实际上从未舍离。 而高延宗…元无忧原本自信的以为,她能收服这只诡计多端的狐狸,但这些天相处下来,男狐狸是几次弃她而去,肚子里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算计,她算是被折磨的遍体鳞伤了。 但归根究底,元无忧只怪自己无能,保护不了高长恭,也没能降服高延宗。 一旁的尉相愿被大哥吼的,委屈地耸拉脑袋投进了其他兄弟堆儿里。此刻见大哥说出这么委屈自己的一句,那华胥女帝却无动于衷,当即忍不住嗤笑! “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女人就是馋男人的肉,年轻姑娘就是没定力!你看大哥现在打扮这样儿、把她给迷的!眼珠子都快粘大哥身上,抠都抠不下来了。” 高延宗早把俩人那深情又克制的模样尽收眼底,如今被兄长的下属这么数落,他心里头一阵酸涩,不是滋味儿。面子上也过不去。 他只长睫一掀,眸光冷肃道,“既然你等的人来了,我便滚了。” 说罢,银甲男子把手中攥了许久的缰绳发泄一般抛开,手扶马鞍,转身就要踩脚蹬子。 身穿蓝绿祭服的高长恭、一甩孔雀翎裙急得去拦他,“五弟,你先别走!” 高长恭刚一抬腿,与她错身之际,便被元无忧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她潮热的掌心、狠力攥紧他的腕骨,让他抽都抽不动,这姑娘语气不容置疑地呵斥道! “是我让他滚的,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高长恭愤然回身,转脸触及到她那双坚毅严肃的目光时,他并不认同,“是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后又扭头看向银甲男子翻身上马的背影,“五弟你别走,你跟她说清楚——” “够了!”眼看四哥要说出实情,坐在马上的高延宗急忙出声制止,居高临下地睥睨二人,低沉着本就糙哑的嗓音道: “搅扰兄嫂的感情多日,我深表抱歉。所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我高延宗并非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弱水三千我从不为难,今日我便将这瓢弱水抛回江流,以全兄嫂的情深不寿。” 这话说的太隐晦了,高长恭当场愣住,紧忙咀嚼着其中含义…反倒是元无忧听后,凤眸骤然寒光锋利,启唇哼道,“高延宗你!——” 高延宗毫不理会她,只呵的冷笑一声,在马背上坐直腰身,拍马就走。 高长恭虽没听懂弟弟在说什么暗语,但身旁姑娘肯定听懂了,还挺生气。一见弟弟策马跑了,他奋力要挣脱她钳制自己腕骨的手, “拉着我干什么!你们闹什么误会了?五弟他是有苦衷!” 要搁高长恭的真正武力,掰开她的手也不费力,但他怕掌控不好分寸,弄疼她,故而只能眼巴巴看着弟弟策马离去的背影。 一旁的尉相愿见状,咋舌道,“这就…跑了?这可不怪我啊……” 而其他弟兄见状,赶忙把尉相愿拉回来,捂嘴制止, “你闭嘴吧!别再打扰大哥好事了!” 而扭回脸的高长恭,嵌在满脸艳丽花纹中的、那张黝黑凤眸因愤怒而瞪得溜圆,傲慢地抿紧滚翘的唇珠,衬得整张脸又美艳又娇憨。 “把他撵走,你就甩开个包袱是吧?我就不明白了!我弟弟哪样不行啊?他对你予取予夺掏心掏肺,你抛弃他却像抛开个累赘!” 男子那两片浅色唇瓣开合间,衬得勾画在他下唇的一道红记、跟上唇一碰,便如花开!惊艳得元无忧头脑发热,眼睛只顾盯着他的嘴看了,他说的话一句都没进耳朵。 “看你对他这么绝情,我哪敢跟你更亲近一步了?” 倘若说平时,高长恭那两片饱满的花瓣形嘴唇,是粉嫩诱人、让人想亲;而此时他那轻点胭脂的唇瓣,就是妖神上妆,让人心动,却不敢妄想渎神。 彼时,高长恭发现眼前的姑娘只顾盯着他看,灼烫的目光直勾勾的落在他嘴上,他忽然察觉到羞臊,抿紧唇珠小声问道: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元无忧自打刚才一看见高长恭这身装扮,一盯上他的脸,就挪不开眼了。也确实一句都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她瞧了眼守在俩人几步之外这帮、高长恭的亲兵心腹,这十来个汉子都穿着楚巫祭服,但都是露肉的半袖短裙,掩不住那魁梧身材… 又急忙转过脸来,揪着面前的男子祭服上的饰品和孔雀翎毛,元姑娘那对褐色凤眸里流光灿亮,满眼惊艳。 “别人都露胳膊露腿的,你怎么捂得这么严实?” 高长恭一抬手掌,力道轻快地、拍开了她的手,骤然掀开浓长眼睫,亮出黝黑淬亮的凤眸。“我不喜欢露肉,更不希望别人盯着我看。” “那我呢?看看都不行吗?” 高长恭抿了抿唇,黝黑凤眸凝重地望着她,仿佛有满眼星河璀璨。 “只有你行。你…怎么都行。” 第410章 表忠与试探 既然高长恭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元无忧再不主动点,只怕要把这天配良缘给错过! 故而她双眸微眯,唇角微翘,笑吟吟道,“长恭,你嘴上涂的是什么呀?” 男子剑眉紧皱,不明所以地摇头,“是朱砂啊。” 她温热的掌心、忽然拍在他坚实浑圆的肩膀上,整个上身都朝他倾轧过来、“我尝尝。” “朱砂有毒!唔!唔唔…” 元无忧可不管有毒没毒,就在他的部下面前,一搂男子劲瘦紧绷的腰身,贴脸吻过去! 高长恭迅捷地抬起手臂想阻拦一下,可这姑娘直接扎进了他怀里,拿甲胄裹体的温热身躯贴覆他胸膛、捧着他的脸就亲……两唇相覆的下一刻,他脑中轰然一炸,只觉脸颊滚烫,什么都忘了。 只知道双臂一合,万分渴求、不舍地搂紧了姑娘的腰背。像极了久别重逢的爱侣,旁若无人的缠绵着、互诉衷肠。 一瞧俩人破镜重圆,尉相愿啧声道: “大哥这招好啊,能让负心女回心转意,看把女国主迷的…都神魂颠倒了。” 尉相愿话音刚落,高长恭便温柔地结束了长吻,随后捧着姑娘肌肤细腻的脸颊,忽然低头在她水光润亮的唇瓣上、重重“啵唧”一声! 而后瞪着浓情到要淌出蜜来的黝黑凤眸,泛红的脸颊正色道: “媳妇儿你跟我说说,五弟怎么得罪你了?你为何决绝的撵他走?” 元无忧深吸一口气,盯着眼前男子那张美艳又端庄的脸,对上那双坚毅的眼神,她如实道:“湖阳调过来的线人老李死了。” 高长恭浓黑长睫皱掀,目露惊诧, “怎么死的?跟五弟有关?” 因俩人搂腰搭背、紧紧相拥的姿势,元无忧终于察觉出热来,也属实被他浑身的孔雀翎羽刮的刺痒,索性摘下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脱离他的怀抱,站直了身。 她这才言简意赅的、把事情大概全盘托出。 “高延宗发现了劫匪跟萧家勾结的戒指,他逼老李跟萧家接头,又被女土匪灭口。没想到啊!高延宗居然一直盯着郑太姥的钱财,虽然跟咱们的路线不谋而合,但他一直吃独食暗中使坏,总是挖坑给别人跳,把他这种人留在身边…我太害怕了!” 高长恭前面听着,刚想附和着训斥弟弟,随后听罢她对弟弟的指控,只目光愕然,望向她的眼神里甚至有些哀伤、失望。 “这算大事吗?你以前不也知道他的习气吗?五弟就是那个贪玩性子,他看似挺会阿谀奉承,实际上性格孤僻,帮人忙也独来独往,再说…你俩都那个了,说分开就分开了?” 果然是血浓于水啊,人一遇事,本能的先偏向自家人,原来连他高长恭也不例外。 元无忧不禁凤目斜睨,冷笑着打量男子那张、勾画着妖冶巫祝花纹的俊美脸蛋儿, “你这么在意男女那点事儿吗?就因为他跟我睡了,你就心疼弟弟,想成全他跟我?” 高长恭却断然摇头,眼神凝重, “你以为我是那种视贞洁如命的人吗?我不是老古板,我是懂他下了多大决心跟你!他那么郑重的在对你表忠,可你为何……总是在怀疑他?” “他在表忠吗?可我怎么没觉得,他被我征服了呢?呵…”她不禁捻起唇角冷哼一声, “我倒发现,他总想利用美色迷惑我,然后利用我的资源便利,达成他那些目的。” 这些话说到底,就是把人的“贞洁”、当成了一种表现忠诚的锁,把“初夜”看成人生最慎重的一次信任托付,也就是所谓的忠臣不事二主。世人征服俘虏的方式各种各样,唯独在床上征服对方的身体,是最容易的,也是最能直接感受到胜者快感的。所以自古男人喜欢处子,女人同样喜欢征服童男。 元无忧也不例外,但她却没感受过什么胜者的满足感。毕竟头一个通房宇文怀璧,就跟冰水一样,平时是硬邦邦的冰块,摸一下刺骨还扎手;但融化成水,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可气的是,他还无孔不入! 最要紧的是,宇文怀璧他看着干干净净,实则满身污秽,不染尘埃也薄情寡义。而她成年后的第一个情郎高延宗,打外表看,像捉摸不透的风,为人花里胡哨,床上倒是反差极大的青涩乖巧,下了床却又恢复水性杨花的样。 至于高长恭吗?元无忧已经不急着得到他献出郑重的第一次了,因为他的忠诚早已体现在方方面面,她不需要他再用身体来表忠心。 听罢她这番言论,眼前的男子骤然剔起锋利的剑眉,黝黑凤眸怒欲喷火、烁烁逼人! “元无忧!你怎能不相信你的枕边人?我亲手选了亲弟弟,推到你怀里,我就是知道他对你有情有义,知道他不会害你,才放他来你身边的!” “……”望着眼前如此血泪控诉的男子,不止元无忧傻眼了,周围他那帮心腹也傻眼了。 尉相愿甚至都听不下去了,啪啪拍着兄弟们的肩膀,哀叹一声,“完了,要知道咱大哥豁达成这样,我就不能让他来说这些话。” “尉哥,要不咱往远走走吧,大哥家这事儿我有点听不下去了……” “对对对!简直没眼看……” 那边哥几个一哄而散跑远了,这边的高长恭仍旧旁若无人地,拿手指戳着元无忧胸口的甲胄,怒吼道: “你怎能为了别人之死就对他如此狠绝?那他为了你、亲手杀了心腹甄温柔又算什么?你凭心而论!你现在清醒理智吗?” 元无忧一把握住他的手:“可这次事关我爹娘的旧部、对我这少主的信任!更事关郑太姥能不能死而瞑目!他背着你我暗中搅局,还要我怎么信任他?” 高长恭终于憋不住,咬牙恨齿道: “他从未背叛你!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实话跟你说吧,我和亲信乔装成楚巫来接应你,都是五弟教我的!我都没告诉他,他就早猜到了你这些计划……他隐瞒这些,只想试探你会不会带他玩儿,今天看你的反应我才知道,他是故意撮合你我。” 元无忧闻言,琥珀凤眸倏然瞪大,无比震惊道,“什么?真的假的?他那么八面玲珑一个人,怎么没跟我提这些?” 高长恭摇头苦笑,“看来他是试探失败了,赔了身体又赔心。” 说着,他恨铁不成钢地推了她肩膀一把,“走啊!去把他追回来啊!咱俩一起去。” …… 第411章 棋子要听话 繁星洒落在泼墨似的天幕上,夏夜暖凉。 旷野郊外,潺潺流水的小溪旁,草地上坐着个身穿银白鱼鳞甲的男子。 高延宗满眼流淌着哀伤,空洞洞地瞧着面前低头饮溪的枣红马。他伸手抚摸着马儿顺脑袋垂下的粗粝鬃毛,忽然扯动唇角,自嘲一笑。 “呵…马儿啊马儿…你我真是两条贱命,都是给人驱使的牛马罢了,谁给一口吃的便跟谁走,有奶便是娘……” 枣红马饮足了溪水,便抬起头,把大脑袋凑到他怀里,瞪俩黝黑眼珠子看他。 却顺湿漉漉的马嘴往下滴水,“吧嗒、吧嗒”的砸在高延宗泛银光的鱼鳞铠甲上。 他望着裙甲上滴下的水渍,不以为意。只掀开纤长的眼睫毛,褐色眼眸漠然地看向眼前蹭过来安抚他的马脑袋,终是不忍,颤抖地伸出细白的手来抚摸它的脸,轻叹一声…“唉…你为何要来亲近我?你被你那些任主人丢给我时,不知我利用完你,也会抛弃你吗?” 他语气不算刻薄,倒把他自己先说笑了。 “呵…你倒是挺会做马啊?知道要想活命就得认命,就得任人摆布,听主人的话。” 枣红马听不懂高延宗在说什么,但会乖顺认真的听他自言自语。 因着四野无人,高延宗索性放开了,对着一匹马自嘲到喉咙哽咽,一开腔都带了泪意。 “呵…马儿啊马儿,我活的真不如你呢,我这种文不成武不就的棋子……不机灵就会被抛弃,任我自生自灭,但太机灵了又招人恨,你听话就有人要你,可是…” 他说到此处,突然喉咙哽住,吐字艰难、 “可是…没有人要我……” ——元无忧远远就瞧见小河边,有个高马尾的瘦高将军坐在溪边。 他抱着一匹马头不知在说什么,一人一马的背影别提多孤寂了。 她追到近处一看,正听见男子说什么“你听话就有人要你,可是没有人要我”…… 马蹄声惊动了坐地下那位将军,随着他豁然站起身,猛然转头,元无忧一瞧,果然是高延宗。 身穿金甲的姑娘人没到,率先出声—— “高延宗!你宁可躲这儿自怨自艾,都不肯跟我把话说开吗?” 只瞬间的惊悸过后,高延宗便冷下脸来。 他冷哼一声, “你是来兴师问罪了?我自知罪孽深重,不用你审问我,我这就滚蛋。” 眼见他伸手去扯缰绳,元无忧迅速翻身下马,快跑两步冲过来,一把拽住他紧握缰绳的细手,厉声呵道:“别走!你四哥把事情都跟我说了,咱俩坦诚相待行吗?” 高延宗奋力挣开被她攥住的手,像条细瘦银鱼的身影猛然退后一步,他脸上锋利的柳眉倒竖,平日里勾人含情的桃花眼、此刻也狞厉犀利起来,怒斥道! “你还要我怎么坦诚?你对我就坦诚吗?” 眼前的男子像是一只炸毛的狐狸,冲她呲牙咧嘴露出了隐藏已久的、凶猛的兽性!野性大发,瞧着就觉危险,更觉可怜。 元无忧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双手暗自攥紧成拳,面上还要极力维持着平静: “高延宗,你明明在暗中帮我和高长恭,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边成全我俩,一边逼我撵你走?你背后是谁想要郑太姥的钱财?高纬吗?” 她这句句发问都柔情婉转,哀怨又委屈,跟炸了毛的、愤怒的高延宗形成了鲜明对比。 所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高延宗见她语气服软了,满腔怒火便平息了大半。尤其当她最后那句犀利的发问,听得他眼神瞬间黯然,不禁撇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语气漠然道: “高延宗不该痴心妄想,亵渎玄女。” “你在说什么屁话?!” “说实话,我只是供贵人驱使的牛马,任人摆布的棋子…我看着洒脱,实际上不过是依附强者的藤蔓,甚至不能独当一面,脱离了主人的控制也活不下去,我不能耽误你,我不配……” 望着高延宗那张故作无谓的冷漠俊脸,盯着他那一开一合的幼嫩唇瓣,站他面前的元无忧不禁心头一阵酸涩。 “那我就不能成为下棋人,当你主人吗?啊呸!”意识到话里对他的侮辱和不尊重后,元无忧赶忙撤回上一句,满眼心疼地望着他。 “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又不是棋子和牛马,我早晚要把你从高家手里抢过来,好生娇养着你,不再让你干这种勾当。” 高延宗听得哭笑不得,不禁微抬长睫,眸光戏谑地斜了她一眼, “怎么说的像穷丫头想赎花魁,然后把我赎出贱籍…从良了一样?” 穷丫头闻言,更是眼神坚定地认下了。 “我现在确实是穷丫头,眼下还没能力把你从高纬老贼手里赎出来,带回家。那等我有能力了……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见她眼神真挚,更是冷不丁地拿温热的掌心、一把攥住他因情绪低落而冰凉的手。 高延宗抿了抿肉嘟嘟的唇珠,冷厉的眸光都柔和了几分,并扯动唇角,自嘲一笑, “你现在的名声就够用,只是高延宗的污名和你不配。跟我沾边是在抹黑你的人品。” “胡说!你能不能别贬损自己、说反话嘲讽我了?我这昏君的污名才是抹黑你。” 男子诚恳道,“真事儿。今天你在府兵面前提宇文怀璧,让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元无忧眼神疑惑,“什么道理?” “你并非在长安没得到王座,宇文怀璧虽抢了你的王座,但他的名字就是你的王座。” “这车轱辘话来回说……什么王座不王座的?” 高延宗不动声色地把手从她掌心抽出,而后藏到身侧,暗自攥拳感受着被她捂热的手,面上仍端着正色。 “说实话…直呼周国天子名讳这种事,我只敢私下说说,在正式场合见到他,我还得尊称国主或陛下,顶多前面加他的年号“天和”。但你是真敢在明面上直呼其名啊!你在宇文怀璧面前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但他的名字在周国任何人面前,同样高高在上如朕亲临。” 元姑娘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子,琥珀双眸微眯,戏谑道: “你是在说,我借他的名字狐假虎威了?要不是他通缉你,我也不想在周国露头。” 高延宗忽然笑道,“你的名字也足够我狐假虎威。” 她突然话锋一转,“那你为何弃我而去?要不是我逼高长恭说出实情,只怕这辈子咱俩就此错过了,还会结仇。” 第412章 要胜天半子 猝不及防被拉回正题,高延宗敛去笑容,眉眼傲然高抬,“哼,既然你都知道了,现在想怎样?怨我不长嘴,恨我不听话?” 他话音未落,元无忧便捧住他细嫩的脸,逼他低头与她对视。 “我都回来找你了,还不够有诚意么?我只希望以后你有什么计策,凡与我相关的,就跟我说一声。就像今天启用我的线人,让我知情不过分吧?我还能接应你们。” 说到底是高延宗自作聪明,害出人命。他低垂着眼睫,眸光黯然道, “我对不起你和老李…今天是我失策了,没法狡辩。可我并非有意瞒你,我不确定你的计划愿不愿意带我,四哥也并未向我告密,都是我自己猜的,所以我才出主意,跟过来。” 明明他语气平静,不带半点埋怨和委屈,元无忧还是心头一阵酸楚,她心疼地拿指腹摩挲着他细嫩光滑的肌肤,叹息道, “是我不对,我从襄阳太守那里得到劫匪的线索以后,只暗中联络了高长恭,没敢带你参与。但那时候你还跟高纬一伙儿,就连那天晚上,你突然要我留宿,我都不知道你是为了高纬的命令拉拢我,还是……” 她话音未落,眼前男子便猛地摘下她捧在自己脸颊的手! 高延宗颤抖着湿润的眼睫毛,拿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那对泪光闪烁的褐色眼眸里,此刻满溢哀伤失望!他嗓音哽咽: “我坚守了二十七年的禁地,那晚我那么慎重的…对你毫无保留!你居然怀疑我在用计?我还没下贱到那个地步!” 元无忧发现这句话说坏了,赶忙一把握住男子手腕,抓住他解释, “不是!现在毫不怀疑了,但当时——” 高延宗冷声打断她,用力挣脱她的手,眉眼阴戾地哼道,“算了,我自知配不上女帝,从此没有以后,虽然春风一度过…到底是我占便宜了。” 眼前男子转身要走,姑娘猛然扑过去,一把抱住他!而后掰正他的身子,逼他对视, “什么没有以后?你是以后不想做了,还是不想跟我做?” 高延宗被她抱了个满怀,两件披裹甲胄的身躯相撞,并不温香软玉。虽然她双臂箍的并不紧,但她那灼烫的眼神和露骨的话,仍让他倏然耳尖发热。 他咬紧银牙,捉住她搂在自己腰上的手, “……你松开我!我没说…不和你做。” 这句心软的话落在元无忧耳中,就成了邀请,这时候她要是怂包了,只恐哄不回他了。 怀中的姑娘一听这话,忽然眸光炽热,伸舌尖一舔饱满朱唇,笑容邪气地道: “那我们现在就做。” “松开我!”本就被她紧紧相拥的高延宗,听了这话当即奋力挣开她的怀抱,一把举起她的护腕,眸若喷火地怒斥, “你拿我当什么了?四哥对你事业有用,你打不过他、也不敢强迫他!我对你没用处,你就喜欢强迫我,拿我当床上摆件、玩物?” 被推开的元无忧也不恼,既然手腕被他攥住,便顺势踮起脚,贴近男子的脸与他对视。 她眸光淬亮,勾唇一笑, “说错了,我是在智谋方面无法征服你,就想在床上征服你。” “哼,你少恭维我,我看你从未中过我的计,顶多是假装陷入圈套罢了,我也没什么智谋,只是做事没顾忌和底线,敢用损招而已。” “别妄自菲薄啊,你这样的妖孽,我要不替天行道收为己用,再给你机会跟我作对,我得遭老罪了。” 说着,这姑娘借他一时不防备,就把手灵巧地滑进了他的鱼鳞裙甲。 高延宗眼睫一垂,随即一把摁住她的手!他咬牙恨齿地斥道, “干什么?来真的啊?四哥不会让你孤身来找我,他们肯定在附近吧?难道你希望四哥和他部下……看咱俩的活春宫?” 元无忧长睫扑闪,琥珀凤眸含笑, “我拼脑筋拼不过你,便想身体力行一下,在那方面征服你。” 男子拿温凉的掌心攥紧她的手,微低下颌凑脸过来,冲她小声道: “我已经被你征服了,好妹妹…你饶了我吧,我现在小腹好疼,遭不住了。” 元姑娘倏然瞪大了眼,拿搂他细腰的手,就去触摸他柔软的小腹。男子腹部真是一丝赘肉都没有,隔着鱼鳞甲都十分平坦。 “你小腹怎么了?” 男子长睫微垂,桃花眼眸里波光潋滟。他没好气地哼道,“被你们揍的呗。我要是出点毛病,不能生育,你可要负责。” 经他一提,元无忧顿时内疚不已,刚想安抚几句,听到他最后一句戏谑之言,便存心顺着他的话调笑了。 她凤眸微眯,拿细手隔着鱼鳞甲、在他小腹上轻抚,“怎么,立不起来了?你要是不举的话,那我可要考虑考虑…能不能负责了。” “什么!怎么就说到那个了?”高延宗的桃花眼眸骤然一瞪,原本白腻的脸颊倏然泛红。 他咬着后槽牙哼道,“我说的是万一不能生小孩……算了算了,你个混球!果然是只想睡我,我不举就不要我了!哼!” 说着,男子一把拂开她的手,转身要走。 元无忧赶忙搂住他的腰肢,把人拽住。 “不是啊!我逗你的,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啊……” 男子再次挣脱她的怀抱,余光瞥见了在不远处的枣红马,忽然心头一酸。 “你走吧,我看到四哥他们举着灯在不远处了。我打心眼里承认你俩更般配,要是信得过我这个军师,需要计谋也可以问我。” 望着男子气呼呼的背影,元无忧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抬腿拦到他身前。 姑娘目光郑重道: “咱俩一起走。以后你把计谋多教给我用用,别总教给别人用,然后来吓我一跳了。” 高延宗长睫一掀,褐色眼眸微垂,与面前的姑娘四目相对。 “我不是一直在给你用吗?我早说过,我对什么都没兴趣,无论是天命玉玺,皇权龙位,还是郑太姥的财宝…我都不感兴趣,我做事只凭情绪。” “好好好我知道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以后一定信你。” “不过,之前在棘阳城时,你能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虽不信任我,但还本能的保护我周全,说明你心里确实有我。”说实话,高延宗心里挺感动,其实只要心上人对他不问缘由的偏爱,他便满足了,什么都不奢求了。 元无忧赶忙点头,顺着他的手腕骨、就摸上了他温热的细长手掌。 “肯定有啊。” “那我便也给你想要的承诺。” “什么?” 高延宗忽然伸展手指,与她十指紧扣,那对含情目也一改故辙的坚毅起来,郑重道: “各国君储多是无爪之龙,唯我是从龙之臣,这南北朝的棋局——优势在我!倘若你的棋盘无棋子可下,我便是最后一枚棋子,仍要为我的女皇陛下胜天半子。既然谶言说“玄女临天子位”,那我定要我的神女接住身上的“天命所归”。” …… 第413章 阎王来点卯 棘阳与小长安聚之间,入夜的旷野郊外,天黑如泼墨。在野草丛生之间,有一片灯光点点。 而提灯执炬之处,正是身穿巫觋祭服的高长恭等人。 一瞧见俩人离挺老远就翻身下马,步伐轻快地牵马而来,穿成楚巫大祭司的高长恭,当即抛下身后的亲兵护卫,头一个凑到前头。 高延宗原本一手拽着枣红马的缰绳,一手跟身侧的姑娘十指相扣、并肩同行,在瞧见大哥奔过来那一刻,慌忙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高长恭眼瞧着弟弟突然撒开了相连的手,往侧面离远两步、就跟那甲胄姑娘避嫌起来。 他凤眼打量着面前这俩人的表情神态,虽看似疏离,也比刚才撵人时热乎多了。 于是大哥的黝黑凤眸满含欣慰地笑,点了点头,“你俩和好啦?这就对了,老话说俩人那什么打架…那什么和嘛……” 元无忧:“……” 明明他一句话全是那什么,她却能给自动填完整了听进耳朵里。 既然大哥能说出口,她能听懂,高延宗同样能明白。他本就脸皮薄,一听这话,男子当即害臊到眼睛不知往哪看,窘迫地低声道、 “四哥你别说了,我都羞愧死了。还…打乱了你们的计划,让赤水女匪跑了……” 经高延宗提起这事,高长恭忽然举起手里一卷纸条,冲弟弟笑道: “我正要跟无忧和你说这件事呢,刚才小飞鸽来信了,估计赤水女匪会自己回来棘阳的。” 男子本就满脸勾画了妖冶的楚巫妆容,一笑起来更像勾魂夺目的妖神了。元无忧被高长恭的美貌晃得心口怦怦乱跳,幸亏她有一丝理智尚存,赶忙移开眼睛,去抢他手里的纸条。 “陆仁甲说什么了?” 说着,就展开纸条来看。 高延宗一听,几乎是瞬间蹦起来、蹿到元无忧身边,凑脑袋过来看纸条。 “陆仁甲?他不是该被押送到兵营了吗?哪来的机会飞鸽传书?” 元无忧粗略地把纸条看完后,便握在掌心攥成团,而后把脸一扭,瞧着身旁男子那双因惊诧而瞪得溜圆的桃花眼眸,心里一阵暗爽。 “啧,还有你高延宗没猜出来的事呢?” 瞧着她凤眸微眯,唇角勾着得意的笑,高延宗不禁哼道: “出题考我呢是吧?怪不得我误伤他和老李,你会那么生气,原来都是你的线人?那他还装不认识你?”他突然一拍脑门,表情懊恼,“哎!我居然忘了,他跟他爹都是你爹娘那条线上的……那也不对啊?” 高延宗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眼前的姑娘仍不说话,笑吟吟的望着他,男子忍不住拍了拍她肩膀,眉头紧皱,眼神凝重, “那他为何帮着赤水女匪杀人劫财?勾结女土匪的,不会有你一份吧?” 见弟弟越猜越乱,高长恭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抬手握住面前姑娘的手,“快别卖关子了,把纸条给五弟看看吧。” 于是元无忧一边把揉成团的纸条,塞到高延宗温软的掌心里,一边道, “陆仁甲不知我是风陵王,跟他飞鸽联系的一直是襄阳于太守,但因从老李手中挖出了萧家那枚戒指,于太守才对父子俩产生怀疑。而陆仁甲父子的命是我爹救的,陆仁甲他养父陆通……可是我母皇那条线上的,也是西魏的从龙之臣。” 高延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话说你母皇这几十年江山真没白坐,不止世人都念她的好,还留下这些活遗产,让你继承了这么多忠心耿耿的老臣旧部……你可真是,走到哪儿都有熟人啊。” 说着,男子低头瞅了眼纸条,只见上面写着:阎王点卯叱罗雍,已前往棘阳为儿收尸。 高延宗不禁抬头,愕然看向大哥, “你刚才说女土匪会回棘阳?女土匪跟这纸条上的话,跟叱罗家是什么关系?” 高长恭从他手里抽出纸条,悠悠道, “赤水女匪跟叱罗雍没关系,但雇佣女匪的萧家的生死簿上,有他的名字。所以叱罗雍就是女土匪下一个刺杀目标。” “什么……生死簿?” “我们从襄阳于太守口中得知,陆仁甲说萧家给过他一个帐簿,这些天平氏湖阳、再到棘阳县死的官宦贵胄子弟,都是帐簿上面记载的人名。” 高延宗听得咋舌,“嚯,阎王点卯呢在这?那帐簿你们看过了没有?” 元无忧摇头, “还没来得及,陆仁甲不就被女匪首铁锹押送走了么,估摸着那本生死簿已经在宇文直手里了,宇文直才把陆仁甲送到秋官府提审,刚好秋官府我有熟人。” 高长恭愣了一下,“什么秋官府?” 元无忧顺口道,“就是刑部,你们齐国是叫刑部吧?” 高长恭点头,恍然大悟,高延宗却听得挑眉问,“你怎么对周国比对齐国熟悉啊?宇文怀璧告诉你的?” 这话把元姑娘听得哭笑不得,忍不住抬手在男狐狸白净的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 “都这时候了还拈酸吃醋呢?你忘了?周国不是沿用我娘创建的六官制么,华胥也是这样,天官府掌官吏,地官府掌户籍,春官府掌礼法,夏官府掌兵戎,冬官府掌百工,而这秋官府专司刑狱。” 顿了顿,她望着眼前瞪眼瞅她的兄弟俩,反思了一下哪里有瑕疵,赶忙找补道: “周国那秋官府也掌管刑法、狱讼。但是扯远了,我只一事不明,萧家为何能雇佣赤水女匪千里追杀,萧家又拿捏到了女土匪什么命脉,让她们给自己杀人卖命?” 她没解释,高长恭还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她一解释,他臊的双颊、耳尖腾然绯红。 高延宗倒见怪不怪了,只挑眉道, “我猜是钱财利禄,不然萧家也不会咬住郑太姥的钱财不放。但女土匪早已按照生死簿杀上人了,恐怕萧家早在郑府出事前,已许给了女土匪丰厚的赏金。” “萧家的动向已经能漏到咱们耳朵里,说明周陈两国那帮老狐狸,早就知道了。萧家为何阎王点卯我倒不关心,郑太姥的钱财必须还给荥阳郑氏。” 说着,她看着眼前的兄弟俩, “看来咱们今晚要守在这路上,瞧瞧哪一伙人先打起来了。” 于是高长恭挥手让部下们生火取暖,各自掏出预备的干粮垫肚子,随后这兄弟俩便一左一右、围在元无忧身边。 她竟一时不知道看谁了,心下也挺惭愧。 左手边美若妖神的高长恭,忽然一抬长睫凤眸,眼神担忧地问她: “听说周国又来了个风陵王,怎么回事?他们找个男的冒名顶替你,就想抢你的爵位?”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是来找回郑太姥遗产的,也没想和周国纠缠。” 而右手边的高延宗闻言,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道, “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给郑家报仇呢?你都快让人顶替了!你打算怎么办啊?” 面对这俩人左右夹击的督促,元无忧无奈地伸展双手,拍了拍俩人的肩头,而后站起身转回头,语气平静的看向坐草地上,瞪眼望着她的俩兄弟。 第414章 我曾存在过 “你们俩希望别人忘记我曾存在过、希望我交出身份,把爵位让给他吗?”说到这里,元无忧忽然自嘲一笑,冲高长恭道, “届时倒不会有人再逼你兰陵王跟我分开了,因为我一无所有,该我配不上你了。” 高长恭闻言黑眸一瞪,眼神真挚道: “我把你视作九天玄女,怎会希望你俯身尘埃里呢?但无论你做什么决择,我都永远支持你。我只认识叫郑玄女的风陵王,而不是那个以为有个把,就比你高贵的男风陵王。” 兄长话音刚落,高延宗便抬眼附和道, “你如今的身份地位,是靠你自己努力挣来的,他凭空出现就想坐收渔利,也看有没有那本事啊。你怂什么?忘了从前的壮志了?” 元无忧欣慰地笑了下,忽然眼神凝重地瞥了高延宗一眼, “你再没有什么大事瞒着我吧?” 四目相对,高延宗被她突然露骨的逼视,给盯得心头一紧,余光同时也瞧见了四哥投来的期盼目光。 他瞬间头脑一片空白,“没…没啊。” 得到了男狐狸令她满意的回答后,元无忧点了点头,忽然道, “我与其坐等,不如主动出击。你们兄弟先在这照应着,我去前面看看。” 而后这身穿黄金明光铠的姑娘,一拍袍摆上的灰尘、转身就走。 眼瞧她奔着那匹抢来的黑马走去,高长恭轻轻推了身旁的弟弟一把,“跟去看看。” 高延宗点了点头,见她翻身上马了,也赶紧拉着自己的枣红马,走近她的马下。 元无忧居高临下地看了高延宗一眼。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男子闻言,一边踩脚蹬子上马,一边扭回头,眼神傲然地看向她,“哼,那要看你了,如果你敢故意赴死,我会像你没出现过一样,毕竟我和四哥从前的世界里没有你。” 坐在对面马上的姑娘,只凄然一笑。 “哦?看来我的存在对你们来说,还是多余的?” 她这话一说出口,后头草地里坐着的高长恭,都紧张地豁然站起身来了!但他只远远看着,并未敢出言打扰俩人。 高延宗摇头,锐利淬亮的桃花眼眸、直勾勾盯着她,“如果你是被人所杀,那我会像从前说的一样,篡位为你复仇,我为帝四哥为将。” 说着,他拍马凑到她身边,隔空来抓住她的手,也不顾身后还有大哥看着,就与她执手相望。语气平静、而又坚定: “我从前没想过当皇帝,我不精通兵法,也不擅长武力。但现在…连你都能遇到这种灭顶的危机,我怕了,我发现自己毫无用处。求你教我…凡事带我玩儿,我想帮你!陪你!” 元无忧听罢,只叹息道, “我可以轰轰烈烈的为民死,为义死,就像刘备帝星陨落白帝城。但我不能窝囊的默默无闻为谁去死!毕竟那些慷慨悲歌是骗我白白送死的,倘若死的不为人知,说明我死的不值。我现在就是要坚持正统,查一下对手究竟什么来路。” “如果他真与你争皇位,他除了是个男的这个优势之外,你还畏惧他什么?” 这句话问到点子上了。 元无忧琥珀双眸微眯,嘴角上扬,流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来。 “我不畏惧他啊。两人博弈首先要知道对方的生平经历,我倒是好奇他究竟从哪儿冒出来的。如果他从前比我过的更幸福,那我可以歌颂苦难,我经历过巅峰也历经劫难,比他更懂疾苦。如果他从前过的比我凄惨,那格局眼界肯定不如我,处世定然小家子气、没有大局观。总而言之,这中原之主还是我合适。” 听罢华胥女国主这般豪情阔论,高延宗不禁笑的卧蚕弯弯,啧声道, “唉,居然担心华胥女帝胆怯,我真是多虑了。不过…和你讲道理真提士气,怎么都是你对。” “本来就是我对嘛,我为追随者而活,我的追随者以我的斗志为信仰,所以我自身的信念一定要强大,要坚定,要唯我独尊。否则天下万民凭什么要追随我,奔向我?” …… 深夜的小长安聚郊外,南坡小路上草木茂盛,那一片黄杨木草丛长势喜人,比常人的腰身都高。 却从草丛间,突然窜出来两匹马! 那马蹄子因拿布包上了,便蹄声微弱。两匹窜行的马没过去多远,后面便跟上来一帮步行如风的楚巫法师…… 又到了之前,铁锹赶马车送人,没送过去被阻截那个关隘。 跑在前头的元无忧本想下马步行,偷偷过去,却还没到关口就被一阵马蹄声堵住了。 她跟身旁的高延宗对视一眼,扭头想跑,后面便追上来吼道: “华胥国主、安德王休走!你们可认得这老妇?” 元无忧跟高延宗疑惑地一勒撕缰,原地停住。 只见来者有十几骑人马,领头的将军身穿羌服、热辣地漏腰露腿,赫然是尉迟迥;他身后跟着个长刀大将,身形伟岸修长,像是拓跋衍,待走近了才瞧见,还有个黑衣老妇。 本来元无忧也不惧这俩人,但紧跟其后赶来的高长恭,居然冲着拓跋衍惊呼: “你是何人?怎么长得跟我叔父这么像?” 高延宗一听,神情紧张地瞥了四哥一眼。而元无忧也后知后觉地看向高长恭,心道看来高延宗在“高宁玉”这事儿上没说谎。 尉迟迥刚才乍一看见冒出个楚巫法师,还以为误入什么祭祀场了,待他一开口,却听得眉头紧锁,扭头瞅了眼拓跋衍: “啥子?贼楚地娃儿啷个认得哩哦?” 拓跋衍权当没听懂,只眉眼冷肃地横了高长恭一眼,“那你不认识你老母了?” 元无忧跟高延宗又齐刷刷地看向那黑衣老妇,因着她披着斗篷坐在马上,也瞧不清脸。 本以为又是一出母慈子孝或人伦惨案,却不想高长恭义正言辞地,举起隐藏在楚巫法器里长枪怒道: “本王生母早已身死,不会再信你们了!” 说着,高长恭冲上去举枪就刺! 有大哥一声令下开了个好头,埋伏在身后黄杨木草丛里的一众亲兵,更是一拥而上跟着尉迟迥缠斗了起来! 第415章 陇西李暝见 尉迟迥大怒,顺腰间的武器库抽出马鞭,‘咻’地一鞭子把高延宗打下马,趁高长恭去扶人便跳下坐骑,跟兄弟俩打成一片。 全然没当那黑衣老妇是兰陵王他娘。倒也吓得那人突然黑袍一瘪、栽倒下马,随后只见一道黑影蹿进草丛里,便不见了。 太恐怖了…… 元无忧愣在马上,只觉后背一阵寒凉,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真会巫术。 趁着高家兄弟被尉迟迥缠住,高坐马上的拓跋衍豁然提起长刀!——指着场上唯二被孤立的华胥小女帝,上翘的眼尾一抬,傲然道: “你就是华胥女国主?现如今,可曾见到风陵王了?” 元无忧也唰然拔剑指向他,眉眼高抬,眼神藐视。 “瞎了你的狗眼!孤才是风陵王!那个假货除了有把还有什么?你们就这么拥戴他?” 俩人算是初次正面打交道,却谁都没讲礼节,拓跋衍被骂的下一刻,便将手中长刀虚空一挥,凌厉的凤目烁烁放光,肃杀之气尽显! “他样样不输于国主之下,你说呢?” 正被尉迟迥缠住的高延宗,余光瞥见拓跋衍坐在马上朝元无忧挥刀,便奋力地踹开拦路的一个府兵,忽然大吼一声:“不要伤她——” 说着,便提剑朝俩人冲过来。 拓跋衍瞧着扑到马下的高延宗,忽然挑眉抬眼,冲元无忧沉声道:“末将奉命来请你,请华胥国主跟末将走一趟吧。” “你想带她去哪儿?”高延宗愤然把剑刃高举,指向高坐马上的拓跋衍,“不说清楚,我不会让你把她带走的!” 元无忧紧接着问:“谁命令你来的?” 拓跋衍居高临下地,睥睨了一眼高延宗,转而抬眼盯着对面黑马上的姑娘, “实话告诉你吧,陆仁甲勾结赤水女匪和你们之事,卫国公早已查清!而那写着假消息的信鸽,就是我亲眼看着送出去的,目的就是把你们留在棘阳附近,好瓮中捉鳖!” 这话说到她的要害了。她骤然凤眸微眯,表情冷厉下来,“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拓跋衍薄唇倾吐一句:“砍了,一刀下去身首分离。” 高延宗闻言,握剑的手不禁颤抖,不可置信地仰头看拓跋衍,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了! “你…你真在帮白虏作孽了?” 仨人这边在唇枪舌战,周围却是铿锵噼啪的刀枪相接! 拓跋衍微微摇头,垂眼斜睨着底下的高延宗,厉声喝叱:“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 这话把高延宗骂愣了。 拓跋衍吼完高延宗,转头就挥刀指着金甲姑娘,“你来到此地,不就是想打探他的消息吗?是你兄长风陵王要见你!你是打算跟我走,还是去找卫国公要陆仁甲的尸首?!” 高延宗抢先道:“元无忧!你带我——” 拓跋衍厉声断喝:“——不准带他上路!” “……” 元无忧一听叔侄俩的口风,便知要想不酿成人伦惨案,她只能孤身跟去。 ——起初,元无忧刚跟拓跋衍上路,那是一手提剑一手拉缰绳,浑身警惕! 她生怕这人一言不合就给她宰了,尸首就地扔在荒郊野外,再被野狗野狼叼走,恐怕这辈子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可俩人刚把高延宗远远甩在身后,瞧不见人影,与她并肩乘马的持刀将军,便把手中刀杆别在马鞍一侧,转头冲元无忧道: “你可以把剑收回鞘中,倘若你在路上自己误伤自己,我到风陵王面前也没法交差。” 他的语气虽沉稳平静,嗓音却颇为悦耳、清朗,不像在诓骗她。 元无忧这才扭头,正眼打量拓跋衍。 这位大将军往高头大马上一坐,身披银白的兽首山文甲,颇显伟岸修长,派头威风。 她将视线上移,落在他脸上,也是一张颇为英俊的脸庞,剑眉凤目,五官精美,甚至有几分阴柔。倒颇为符合高家那人均绝色的美貌血脉。 被小姑娘这么大刺刺的、露骨的一盯,虽然她眼神毫无恶意,拓跋衍还是剑眉紧蹙,诧异地剜了她一眼, “末将只是个引路人,又没长三头六臂,国主把这好眼力留着去看你兄长吧。风陵王此刻,正在小长安聚的驿站等你呢。” 她不禁皱眉,“你们周国究竟从哪把他挖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我有同胞兄弟?” 拓跋衍转过脸去,目视前路,语气正色道:“他叫元暝见,可是西魏女帝正儿八经的长子,其父出身于河西豪门世家的陇西李氏,随父姓是李暝见。听说与你的名字正好凑成一句“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元无忧质疑地望向他,“你怎么知道?你又为何跟我说这些?” 拓跋衍头也没回,依旧腰杆挺拔地坐在马上,时时端着大将的威风气魄。却悠悠道: “在我面前不必拘谨,我对延宗视如己出,看在他的份上,我得让你知道你的对手是谁。更何况……我当年能在周国改名换姓活下来,还扎根于此,还要多谢华胥女帝相救。” “啊?我母皇?啥时候?” “有时候举手之劳的善举,能救人一生。” 听到此处,元无忧忽然想起陆仁甲,不禁心头一紧,“那陆仁甲……真被你杀了?” 拓跋衍只长睫一掀,眨了下眼。 “大惊小怪什么,你杀的人还少么?” 元无忧咬着后槽牙,叹息了声,“等我回棘阳城,再给他们父子砌个坟吧。” 男人悠悠道,“不过,那信鸽上的内容我保证是他亲手所写,也算临终遗言。只不过南阳郡公已知晓信上内容,不会去棘阳城撞进女土匪怀里。” “我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劳烦将军,跟我说说李暝见吧。” 随后,经拓跋衍把所知的“李暝见”之事尽数道来,元无忧才知,馄饨摊那位少年真是她同母异父的哥哥。比她大俩月零两天,她出身关陇独孤氏,他出身陇西李氏;他幼年曾也来过长安,同样是白鹤隐教出来的。 只可惜,元无忧因为伤过脑子,对他没有半点印象。自然也不会认同他是元家孩子,只记住了他这个“李暝见”。 话说至此,拓跋衍忽然叹息道, “其实他也挺可怜的,所谓“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暝见说白话就跟招妹、带妹差不多。民间不有给女儿起名招娣带弟的么,到了母尊地界,正好调换过来了。” “那这些年,他都藏在哪了?我也没怎么跟陇西李氏打过交道啊。” “听说他来自南疆的十万大山。至于他因何被拐到深山老寨里,他们没提过,我便不知了。” 对于他这些离奇的身世,元无忧此刻没空深扒,她忽然想起高长恭深陷老娘死而复生的恐惧来了。 第416章 偃师造傀儡 元无忧不禁发问: “你们总用易容术我便不提了,关键是哪儿找来的,那些身形极像的人啊?还有高长恭他娘,他妹妹,那些假货居然还知道他们家过去的事!……整的像死而复生一样,究竟是怎么找来的人啊?” 甲夜渐浓,此刻的荒郊野外就一条小路,俩人并马而行便紧吧紧,都容不下第三匹马。 与她并肩策马的拓跋衍,忽而一拧劲瘦挺拔的上半身、朝元无忧侧过脸来,男人微眯着寒光粼粼的凤目,压低了嗓音道: “准确来说,那不是易容,而是苗疆巫蛊术的“偃师造傀”。” 在周遭只有马蹄声跟虫鸣声的当下,元无忧耳边突然听见这么一句,只觉瞬间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傀儡术?哪有跟活人一样的傀儡?你跟我讲神话故事呢是吧?” 拓跋衍嗤地一笑,凤目斜睨了她一眼,“由华胥大太子亲手扶植出来的肉身傀儡,能不像活人么。” 这家伙可真是……一句一个大霹雳。嘴里没有一句她爱听的话,究竟谁给那小子封号“华胥大太子”了?经过她这独苗的同意了吗? 但她当务之急也不是掰扯称呼,而是揪住那个傀儡术问道,“肉身傀儡真那么神?我以为苗疆净出行尸走肉的药人毒人,跟那个湘西赶尸一样呢,可高长恭他娘…还有他妹,都活生生的,有人的情感还知道他们的过去……” “这就对了!因为偃师就是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回忆,来塑造肉身傀儡的。这些傀儡以亲近之人的对它执念为生,只听从捏造傀儡之人的调令。” 元无忧听得直咋舌,只觉背后发凉, “真的假的?那傀儡岂不是……跟活人没区别?” 拓跋衍闻言,缓缓转过脸去,凤目漠然地望向前路。 “其实凡人的死亡该有两次,一次是肉身死去,第二次是活在别人心中的意念也死去,才是真正的形神俱灭!但只要世间还有人记得你,你就能被巫蛊术复生、重塑在另一具躯体上。但你新身体的记忆,只有从别人的记忆里吸取出的那部分。” 听到这里,她赶忙讪笑,“那我宁愿干干脆脆的死了,也不想当别人能随便召唤出来的宠物,那跟被豢养的猫猫狗狗、被根据别人喜好捏造的玩偶有什么区别啊。” 男人闻言,忽而低头轻笑了几声,“真不愧是母女,你母皇当初也是这番言论。” 元无忧刚想问他跟自己母皇很熟吗?又忽然萌生一个可怕的想法,她目露惊恐道。 “所以…李暝见就是肉身傀儡?” 拓跋衍断然否认,“不,他是活人。他是捏造肉身傀儡的偃师!但他颇有傲气,似乎不愿看到那些肉身傀儡在中原作乱。” “所以高长恭他娘就是肉身傀儡?还有高延宗杀的那个萧瑟……都是?” “对,只不过肉身傀儡有弊端,那就是九成的傀儡没有人性,只以怨念为行动力,活着只是为了向提供执念的人报仇。只有少数傀儡能保有人性,但那种不受主人控制的傀儡,就离死不远了。” “那高长恭他娘…会伤害他吗?” “保不准,大概会。” 元无忧咬牙恨齿地道,“李暝见害人不浅啊!他这是在中原埋伏多少年了?这些年都藏在哪当女娲、捏小人了?” 她话音未落,拓跋衍便急忙反驳! “那些傀儡与他无关!华胥大太子才刚来中原几天啊?怎么可能是他捏的?不过据我所知,先前捏造傀儡的草鬼婆,跟他来自同一个苗寨,俩人好像认识。” “啧,看来李暝见的生存环境也挺恶劣啊,群狼环伺,难怪他那么凶残变态。” 拓跋衍不禁扭过头,瞥了眼身侧端坐马背上的甲胄姑娘。 “你此刻最该担心自己。我冒昧问一句,玉玺被你藏到哪儿了?可别在身上啊,不拿到你的玉玺,谁都不会罢休,你已经没有身份名字了,倘若再没了玉玺,我真担心你的处境。” 元无忧有意略过玉玺,只微扬下颌,坚毅的琥珀凤眸望着前方,几乎能看见城墙上隐隐约约的灯光。她朱唇微翘,哼道, “我在齐国的名声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身份地位只是我的锦上添花,既然他李暝见这么执着于身份,那就给他吧。” “你就这么认输了?” “当然不认输了,我是说,这个位子唯能者居之,不属于他的东西抢走也坐不住。属于我的东西我能得到一次,就会得到无数次。” …… 小长安聚驿站内。 元无忧跟随拓跋衍一进驿站,他便被守卫给留在了门外。而她却被俩穿靛蓝半袖短袍、脸戴蝴蝶纹银面具的少年,给引进了屋里。 她原本想打听几句,可这哥俩一开口就是夹生的汉语,还带有那种俏皮软糯的西南腔,一问一个不吱声,或者回个不知道,一看就是中原话还没说利索。 小长安聚驿站虽还是驿站,却因地处军事要地,修的跟州县馆驿一般。 有俩南疆少年的引路,元无忧登台阶上正房屋,转屏风隔断一进正堂大厅,只觉里面灯光昏暗,让她不禁揉了揉眼,极力看清。 随着身后俩少年出声脆生、软糯地道:“殿下,人已带到!” 元无忧身前,却突然接上一道娇俏欢快的女声:“殿下,来的真是华胥国主!” 一听这道分外熟悉的女声,元无忧浑身一激灵,她抬眼往里一看,只见挂画孔雀开屏的中堂前头,坐着身穿紧身黑衣短袍的李暝见! 此时他正长腿交叠地坐在圈椅上,脚蹬细筒长靴,脚底边抵着一面人高的青铜镜,闻声微微抬起戴了獠牙鬼面的脸来。 而刚才出声的少女,此刻也是身穿靛蓝蜡染裙、满头满身银饰的跪坐在少年腿边脚下。待元无忧细一打量她那张脸,果然是闹闹! 一瞧见有熟人,元无忧心里悬着的石头算落了地。 她紧绷的情绪便放开了,“呦,原来就是你俩在装神弄鬼啊?挺大个姑娘咋坐地下呢?你们南疆苗寨没凳子啊?” 闹闹闻言,不忿道,“我就爱跪拜圣子殿下怎么了?你不懂规矩就别冒犯神灵!” 一听“圣子”二字,元无忧忽然想起闹闹还真说过,她若取不回双墟镜,圣子会杀了她!好家伙,原来这位“圣子”降临的引线,早在那么久之前就埋下了? 第417章 南疆待客菜 眼瞧门口信步走来的甲胄姑娘神态从容,一开口就说破了他的来历!也不知把他的底细了解到什么程度……李暝见骤然心头一紧!黄金鬼面下的猩红眸子骤然微眯,冷然出声—— “放肆!华胥国主既然来了,还不拜见你兄长?” 他一开口,那把天生雌雄难辨的美人音,犹如珠玉撞银铃,听得人耳根子都脆了。 元无忧不禁皱眉,“他这雌雄难辨的嗓子是天生的吗?” 闹闹护主心切地反驳道: “我们祭司圣子要吟咏神谕,唱歌的嗓子自然要婉转动听!” 是了,李暝见的嗓音确有股南腔北调的韵味,但因他把嗓音习惯性压的低沉,听起来就是一种厌倦俗世,高不可攀的傲慢。 她斜了圈椅上屹立如山的李暝见一眼,呵地冷笑一声, “你们南蛮都这么没礼数吗?还没滴血验过呢,就厚着脸来认亲了?就为来听你攀亲戚,害我连晚饭都没吃上!”说着,元无忧走来,停在他三步之距,抬眼瞥向端坐圈椅上,那位身形秀挑的黑衣少年。 没想到他还挺沉得住气,说他“南蛮”、“厚脸”,他只瞪着猩红的眼珠子,连睫毛都没眨一下。 倒是跪在他脚边的闹闹闻言,豁然直起腰来跪着,抬手一指元无忧,怒道:“大胆!竟敢出言冒犯我们圣子,你——” “滚!这没你说话的份儿!”华胥国主这一嗓子,吼得闹闹登时傻眼,当即闭嘴。她转头又冲那黑衣少年道: “看来周国待你不错,一晚上给你换两套衣服呢?但你不懂中原的待客之道啊?请我来也不备上茶水酒席?太没诚意了吧,这些天你一点规矩礼仪都没学啊?” 李暝见听罢她最后一句,不耐烦地一挥柳叶似的细手,“看茶。” 屋内灯光昏暗,他身穿如墨的黑衣,便衬得他那只手白的刺眼。 得令的闹闹施然从跪姿站起来,先朝他躬身一拜,这才转身去后堂。她刚想开口嘲笑他还挺有派头,闹闹便端了杯茶递给元无忧。 元无忧被几乎撞到脸上的茶杯给晃了眼,而闹闹身后还跟着俩蓝衣少年,一人手里端两盘油香的什么东西。她一瞧他们脸上的蝴蝶银面具,便认出来是刚才引路那俩。 她抬手推开了闹闹高举的、几乎喂到她嘴边的茶杯,又看向李暝见, “早就泡好的茶我可不敢喝,谁知里面放了什么料啊,而且你这招待我太敷衍了。” 少年终于忍不住抬起长睫,拿猩红凤眸剜了她一眼! “你不是不认我这个血亲兄长么?在我面前你就不能拘谨一点儿?还要吃要喝的!”李暝见不满地道,但还是挥手指向那俩少年: “不是给你准备吃的了么。” 元无忧这才往盘里瞥眼一看,只见是一堆成片的切丁的东西,油香焦黄,不知是啥。 “这都啥呀?炒菌子?红伞伞白杆杆,你是想我吃完躺板板,还是想给我看彩色小人?” 李暝见闻言,骤然眯起猩红的瞳仁,语气讥诮:“你不敢?” “我是怕你没炒熟。” “没熟不要紧,倘若你吃完中毒,死了,我命人再去炒熟一点。” 元无忧咋舌道,“你吃菌子挺费我啊?得了吧不用试毒,我看那菌子指定没熟,好像都生蛆了。” “那不是蛆,竹虫而已。” 见这小子轻描淡写的说出原材料,她倏然瞪大了眼,“端来虫子给我吃?你耍谁呢?” 李暝见冷哼道,“不识货的东西!这是南疆特产,煎炒烹炸做法齐全,够诚意了吧?” 她咬着后槽牙,脸上绷着笑点头,“你故意恶心我的吧?” 见自己小胜一筹,李暝见不禁抬手扶了扶脸上的獠牙鬼面,傲慢地斜睨了她一眼: “倘若你觉得不够吃,后面厨房里还有百虫宴,你现在就可以去,等你吃饱了再回来聊正事。” “得得得,你这儿的茶饭我无福消受,有话直说吧,你找我究竟什么事儿?” 既然面前这姑娘开门见山了,李暝见便挥手让仨人端着茶饭下去,待厅内只剩俩人后,他这才手摸扶手,从圈椅上站起来。 随着他豁然起身,只见这黑衣少年颇为高挑细瘦,居然连身形都跟元无忧相仿,不同的是他有着一溜削肩膀,腰肢劲瘦。较之她的英气逼人,他更为秀挺。 被甲胄姑娘这一看,少年突然往前迈步。 待俩人几乎是对面而站,身高几乎无差,元无忧在拿探究的目光打量他的外形,李暝见却眼尾一抬、眼神不耐烦地道:“玉玺在哪?” “不知道。反正不在我身上。” 李暝见也不屑于逼问,只忽然抬起洁白如玉的细瘦手掌、挡住她投来的视线,转而一拧身,奔着圈椅旁的铜镜走去。 黑衣少年停步在铜镜面前,自顾自地抬起指腹、戳向昏黄又明亮的镜面,嗓音冷凉道: “在双墟镜面前,人心无处遁形。你的秘密你的畏惧,你的心魔…都会展露无遗!” 瞧见李暝见对着镜子神神叨叨,只留给她一道黑衣马尾的背影,不信邪的元无忧也走了过去。她第一眼就瞧见了镜面上映出的,黑衣少年的獠牙鬼面和秀挺身形。 她转而移开目光,打量着青铜镜框。 “呦,这镜子你们还没扛走呢?还是我帮你们挖出来的呢,可你那女下属却拿菌子害我梦魇,现在又想重蹈覆辙?你当我怕这招?” 李暝见闻言转回脸来,拿那双猩红凤眸盯着她,“玉玺若不在你身上,定会在你身边人身上。你最信任谁?齐国的兰陵王,还是安德王?” 许是今晚相处久了,元无忧对他那双妖怪似的红眼睛,都不那么畏惧了。 因着俩人近在一步之遥,元无忧终于瞧清楚了,他那对血红色的眼珠子也是有瞳孔的,也是黑色的。想必他曾经是个正常人…… “恕我直言,你够呛打得过兰陵王。” 少年忽然微眯起猩红凤眸,“在我眼中,他已是冢中枯骨。” “何出此言?即便他战死,也不是现在。” 他忽然冷笑着讥讽道,“他命里注定怎么死的,你想不想借双墟镜看一看?倘若未卜先知,尚有逆天改命的机会。” 李暝见这句话,掐到元无忧七寸上了! 她一抬眼睫,琥珀双眸骤然凌厉起来、戾气横生。 “你胡说!一个破镜子哪有那么大威力?你是想编造出个梦境,诓骗我帮你们做事吧?” 李暝见不屑地嗤笑一声,“你口中的破镜子可是秦王照骨镜!此镜在打造之初,镜背便上承九宫飞星紫微斗数,下合四柱八卦奇门遁甲,知人前世今生,算透人之死活大劫。” 说着,他忽然一抬白如凝脂的细手,捏起身旁姑娘的脸颊,就往镜面方向掰—— 元无忧只往镜中一看,就忽然眼前一黑! 第418章 命定的死局 当元无忧再一睁眼,豁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摆设陌生的正堂屋内。 鼻息间还突然充斥着刺鼻的焚纸味儿。才眨眼的功夫,李暝见这是闹哪样? 她正茫然四顾时,就听耳边传来一声: “媳妇儿,把博古架上那螺钿匣子拿来,等我烧完这摞,给你看样东西。” 男子那熟悉的嗓音入耳的瞬间,元无忧猛然惊醒!下一刻,她惊恐地看见——面前赫然坐着高长恭! 他眼下身披赤色滚金边锦袍,坐在个木质绣墩上,劲腰直挺地面朝着旁边的火炉。男子怀抱一箱子纸契,正拿五指洁白瘦长的大手、一张一张往火堆里扔。 那薄薄的纸片一沾火舌,便瞬间被舔舐吞没的无影无踪,只余迸裂出来的火星。 元无忧抬腿走上前去,“你烧什么呢?” 高长恭一抬头,顶着那张俊美英挺的脸冲她笑道,“是从前借给人的债券。我既然快死了,总要饶过活人。”说着,他微微侧过脸去,那下颌骨瘦削到有些锋利。男人微抬大袖,继续把手中债券丢进火炉, “烧完债券,省得我死了他们也不安心。” “什么要死了?谁敢要你死啊?” 她望着他像要从容赴死的样子,弯腰想去抢他手里的东西,高长恭却抬手指着她怀里, “匣子给我,你不是问我把定情信物藏哪了么?” 元无忧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换了一身艳红的大袖襦裙,手里还抱着个螺钿镶嵌的紫檀木匣子,便知是在梦境里,赶忙递给他。 “什么信物?” 随着高长恭把螺钿镶嵌的匣子一打开,里面赫然拿红布裹着两颗鹅黄的珍珠。个个都有铜币那么大,浑圆莹润。她猛然想起,这正是那对南海珍珠和北海珍珠!外面仍旧拿金丝铃铛扣着,一为“长”一为“风”。 “你…你不是说埋了吗?” 男子漆黑的凤眸含着温柔的笑,眼里的浓情蜜意都快溢出来了…“是我不好,当年怕你把信物埋了,从你手里哄骗出来便没还你,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就当…给你留个念想。” 元无忧虽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但她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虽然这对天南海北的珍珠早已为对方定下婚约,但俩人重逢后,仍不能自抑的爱上了对方,是天配良缘,是死生契阔。 她望着眼前的男子,这是她不可割舍的挚爱,情不自禁地坐在他面前的绣墩上。 梦中的高长恭比现在消瘦许多,圆肩膀都快瘦成削肩了,但仍能撑住身上的王爵华服。与她四目相对时,他笑得连唇珠都翘起来。元无忧只觉眼前瞬间明亮起来,如若枯木逢春。 眼看男子把两颗珍珠串成的佛珠手串举起来,握住她的手,给她往白皙的腕骨上戴,一边道:“这是十八颗佛宝串成的,民间俗称“十八籽”,本来是想祈求满天神佛护佑我们能执手偕老,没想到…” 他忽然叹气,低头认真地给她调试手串的松紧。 元无忧不由得想起,他身穿楚巫祭服时,也委屈地说,以为可以跟她死生契阔,执手偕老… 望着他低垂的纤长眼睫,她忽然发现,高长恭俊美的脸庞褪去了所有青涩嫩气,颇显一股成熟沉稳、岁月静好的气质。 尤其他下巴上的胡茬微青,想必这几日都没剃须,举手投足间的慵懒从容,竟有几分为人夫多年,老夫老妻相处的松弛和倦怠感。 “没想到什么?” 高长恭给她戴完手串后,便捧着她的手,苦笑道,“没想到我要先走一步了。” “等等!你说清楚,究竟谁要害你?”元无忧愤然握住他那只手,虽然他瘦的骨头突出有些硌手,但那温热的触感,分明是活生生的高长恭就在她眼前。 她话音未落,门外面便传来声如洪钟的一句、扬声道:“天子钦差使者徐之范,特来送兰陵王归西!” 元无忧一听就炸了,松开男人的手,噌的一下站起来,望着门口,“高纬他反了天了?凭什么赐死我的男人?” 仰头望着媳妇儿愤怒至极的样子,高长恭忙把剩下的债券一股脑都扔火炉里,这才拂衣起身,一把拉住她宽袍大袖的袖口道: “齐周两国经年战乱,有你这玄女与我入阵破阵,终于战事稍歇,我凭军功拜大司马,统领三军!可是如今…我位极人臣功高盖主,他早已猜忌我有投奔华胥,勾结北周里通外国之嫌,我早惧怕会如此……却又无能为力。” “什么无能为力!你就不是那种叛逆!我不会让你坐以待毙,你跟我去见高纬说清楚!大不了你解甲不做这大司马,跟我回华胥…”说着,元无忧再次攥住男人的手,却只觉触手的肌肤微亮,他的掌心已经攥出了冷汗。 高长恭摇头苦笑, “君臣早已离心,连赐死我都遣使者来,就算去求见天颜,天子又岂会见我?只怕还要治罪我意图逼宫谋反!至于跟你走……”男人漆黑的凤眸倏然黯然,神情凄厉。 “这么多年,你说这样的话还少吗?可我不敢,也不能背叛我的家族!除非我死了,否则天子不会允许我…踏出齐国一步的!” 听到这里,元无忧只觉心口抽搐的疼。她无比悲伤地摇着头,“不许你这么说!倘若他真死不悔改…那我就跟他撕破脸了!我这就去做周国皇帝,我发兵把你抢走!只要我活着,我总有办法救你!” 与她十指紧握的高长恭摇头叹道, “这是我命里注定的死局,没办法。” 男人忽然抬起长睫,漆黑凤眸深情又哀伤的望着她,语气嗓音都温柔、缱绻至极: “这辈子我高长恭身不由己,却还耽误了你的一生,害得你为了我不敢回长安称帝…我高长恭罪孽深重,今生欠你郑玄女的,我来世当牛做马,投生个孽畜供你驱使…偿还吧。” “胡言乱语什么!我还活着,能看着你死吗?” 元无忧愤怒已极,却不容俩人再掰扯,她话音刚落的下一刻! 便被那群送葬的天子钦差破门而入。 在蒙面穿甲胄的天子禁卫军“守邺人”的开路之下,使者徐之范走进屋来,哀叹一声: “兰陵王,老朽奉命……来传达圣意了。” 第419章 兰陵王之死 只见来者是个年过花甲的老臣,穿着绛红色官服,头戴乌纱,手拿圣旨;左辅右弼还跟俩守邺人,一人抱着尚方宝剑,一人端着托盘,就开始拎酒壶往杯中倒酒。 徐之范一作势要宣读圣旨,一众守邺人都齐刷刷俯首下跪,真是如朕亲临。高长恭当然也直挺挺地撩袍跪地,双手叠扣抵在额头上、俯首听命。 场中只剩元无忧还英姿挺拔地站着,她还拿刀子似的眼神剜着使者徐之范,警惕地站在高长恭身边,握住腰间剑鞘、随时准备拔剑。 可这使者一开口,便列举了兰陵王与假托荥阳郑氏、实为敌国女帝的妻子成婚、里通外国等罪状,天子这才赐兰陵王鸩酒自裁。 说罢,徐之范便战战兢兢地往拿宝剑的侍卫身旁躲,还道:“王妃莫要急躁动武!天子赐死兰陵王,何尝不是赐死老臣啊?您看,王若抗旨不从,天子必会治罪老臣啊!”他随即抬袖指着一旁的鸠酒, “这可是您的封地进贡的、兰陵酒兑的鸩毒,也算是陛下对您最后的恩典了。” 而端托盘的守邺人,也捏起酒杯递向高长恭,“兰陵王,请上路。” 闻听此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兰陵王缓缓抬起头,那对烁烁逼人的黝黑凤眸一抬,只寒光迸射地凝视了一眼徐之范,便颓然转过脸去,冲身侧身穿艳红大袖襦裙的爱妻,露出一抹苦笑道: “我高长恭此生忠心事主,忠于大齐,我只辜负了你…何曾辜负天子,辜负高家?何故要遭鸩酒赐死?我到底还能怎么做!才能…避开这命定的死局?” 红裙灼艳的兰陵王妃,此刻贝齿紧咬,狠戾地剜了一眼老使者,而后垂眼看向身侧跪地的夫君,已是满眸湿润的泪意,她颤声道: “你何不跟我去见天子,当面澄清忠臣之心?求你信我,求你跟我同去,我定会想尽办法…让你见到天子的!” 高长恭仰头望着她湿漉漉的琥珀凤眸里,那泪意里迸发的杀意,多年的夫妻早已形成了默契,他对她所谓的“想尽办法”心知肚明……他都已经辜负了她这么多年,他不能再让她因自己而死!给自己陪葬… 他便无奈地扯了下唇角,挤出一抹柔情的笑。“天子岂是我说见就能见的?我的九天玄女啊…今生我忠于我的高家,无愧天地,唯独辜负你,我不希望你为我枉死,我希望你没有我的拖累以后回归故国,做你该做的事,名留青史……” 说罢,高长恭又重重地闭上了眼,自眼角淌下一串决然的清泪。 他嗓音低沉、郑重: “高长恭自身的罪责,岂能殃及旁人陪我连坐?谢天子留臣全尸,臣……遵旨。”说着抬手就要去接酒。 元无忧已经挡在他身前,一把握住他伸出的手、厉声道。 “不许喝!我不许你死!我带你杀出去!” 说着,她扭头冲徐之范冷笑一声, “你都多大岁数了,也早该死了!为救兰陵王而死也能博个好名声,倘若你再敢逼他自尽,孤必会让你跟你全家给他陪葬!” 徐之范一听,更是吓得抱着圣旨躲到守邺人身后。随后狐假虎威地怒道: “大胆!兰陵王你抗旨不尊,纵容她拔剑要杀使者,是想勾结华胥女帝造反吗?” 她当即啐道: “呸!你们齐国主高纬就是个无能昏君!用着高长恭时候让他出生入死冲锋陷阵,过上太平日子才几天啊?就卸磨杀驴,畏惧他累立战绩军功赫赫了?高纬就是怕高长恭如今位极人臣,威名比他这皇帝更得民心是不是?” 兰陵王赶忙一把拽回襦裙姑娘的手,刚想起身又守序地跪的脊背挺直,只出声拦住,“她没有此意!臣也不敢忤逆!” 闻听此言,徐之范才大胆地站直了身, “你们最好不敢!老朽奉劝兰陵王一句,这里是邺城不是长安!就算她华胥女帝再有三头六臂,难道能带你打出邺城、逃出齐国吗?兰陵王你可要想清楚,你姓高,这才是你家!你是一人死留个忠义尚武之名,还是你们全都死,留个乱臣贼子的骂名划算?” 元无忧一怒之下,唰然一挥大袖、拔剑而立!而后凤眼一斜,傲然睥睨使者徐之范道: “别在这危言耸听!你们高家有兵,难道孤的元家就没兵吗?孤可不是等人拯救的柔弱女子,更不是你们能用来威胁高长恭的棋子,孤宁可为他战死!” “够了!我高长恭一人之罪,岂能牵连无辜?名声功过,等我死后,任凭后人定夺。” 眼见着高长恭伸出另一只手,接来那杯倒好的鸩酒,元无忧都快疯了!她急忙甩开掌心攥着的手,去抓他端酒那只,无助地嘶吼! “不要喝!高长恭,我这就去杀了他,我去杀了高纬!” 男人手捏毒酒,也不知哪来一股倔劲儿,突然折回胳膊往唇边递! ——元无忧整个人扑过去想阻拦!却发现自己的手和剑、都从高长恭的身体穿了过去,眼前的锦袍男人也根本不听她的话,仍旧眼神从容决然,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元无忧突然想起来,这是梦境。 可当她眼睁睁看着高长恭在她眼前饮鸩酒自尽,不禁急得嚎啕大哭!但她却阻止不了。 只见那位锦袍滚金的镇国大将军,此刻跪姿挺拔地、仰头饮尽白瓷杯中的鸩酒,他随即唇角淌血,身体直挺挺地侧身栽倒在地…… 这一瞬间,她心口撕裂般的痛,他的音容笑貌和回忆都在被抽离,只感到天塌了。 她忽然想起五岁那年,来了一伙人说父亲功高震主,宇文家唯恐他帮着母皇卷土重来,也是这样逼他饮鸩自裁…年幼的自己和现在一样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梦…”她不禁出声哽咽道,“这都不是真的……李暝见你骗我!这要是…我不会袖手旁观的,他说我是他的归宿啊,他会与我执手偕老,我绝对不能……” 元无忧身处在极大的悲伤中,哭的连周遭场景变了都没发现。等她揉开模糊的泪眼时,眼前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把她封闭在了密室一般。惶恐无助中,她突然想起那个名字。 “李暝见你滚出来!别拿这些来骗我,都是假的!除非…除非我死在他前面,否则我绝不会让他受这种委屈!” 黑暗中果然没人回答她,恐怕李暝见还在暗中窥伺着她,看她哭这么惨笑得开心呢。显然她只能靠自己的意志脱离梦境了。 她多希望自己再一睁眼,就回到那岁月温柔,与高长恭年华正茂两情缱绻之时。 元无忧所经历的第一个梦境,便是高长恭死于功高震主,被齐国主赐鸩毒死。对外宣传暴毙,谥号“忠武”。 多讽刺啊?这位驰骋疆场数十年,冲锋陷阵的三军司马兰陵王,出身皇族的长房嫡子、美貌和盛名冠绝天下!他没死在敌人的明枪暗箭下,却死在了休战太平以后,死在了自家天子的顾忌和猜疑里。 而她不仅没拦住高长恭的饮鸩自裁,还因为杀使者未遂被齐国送回了周国。而她这个华胥女帝、风陵王却被周国主削权夺位,成了宇文怀璧的后宫禁脔…… 眼前的场景飞速运转,眨眼间是元无忧逃回邺城,为夫君兰陵王扶棺起灵。人间六月漫天飞雪,邺城街巷居然人头攒动,那些自发戴孝、为兰陵忠武王送行的百姓们追着棺椁长达数里,真是苍生为之哀泣! 直到眼见挚爱下葬,她的心也跟着死了。 她把跟他定情的那对珍珠十八籽手串,供奉给了玄女寺,便手抚着墓碑上她亲手刻的谥文篆书,“齐故假黄钺右师右慰公兰陵忠武王碑”四行十六个字,而后在他墓前拔剑自刎,殉了情。 她俩这对亡命鸳鸯,死的真是一个比一个憋屈! 元无忧对于这种让她揪心、膈应至极的,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嗤之以鼻,整场梦境,她的意识几乎一直游离在幻象之外。 第420章 翻身上龙椅 她知道一切都是李暝见编出的假象,元无忧把嗓子喊到糙哑失声,也没把背后操纵一切的李暝见喊出来,倒突然眼前一黑! 等她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豁然坐在皇宫大殿里,在昔日母皇坐过的九龙宝座上。 而且头顶沉重的冠冕,额头前垂下十二道五色珠玉串成的冕旒。她抬起大袖去扶沉甸甸的脑袋,又赫然发现、自己身穿着黑底滚绣金龙的朝服! 她倏然瞪大了眼,心头一震,这回的梦境直接登基了? 也不给她茫然的功夫,就听底下传来一声急哄哄的——“陛下恕罪!先皇后来逼宫造反了,臣等没拦住!” 居高临下的元无忧循声往底下一俯瞰,只见大殿之上,按六官府和九命品阶排序,浩浩荡荡跪了满殿文武。 最亮眼的就是一道皇袍冕旒的身影。她定睛一看,只见九层台阶底下,身穿朝服的于礼、正双手拽住宇文怀璧的宽袍衣袖。 此刻收到她的视线后,宇文怀璧愤然甩开于礼,蹭蹭顺着台阶往上,走到她龙椅旁,随即抬起玉笋似的指头,虚空指着她身侧怒斥: “朕将龙椅禅位给你,退了位做你皇后!可不是让你废后休夫、把正宫皇后之位送给这个敌国外患的!” “啊?啥?” 元无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她龙椅旁边,此刻站着身穿正红嫁衣的高长恭。 她突然悟了! 这第二个梦境,是自己先逼宫夺了周国皇位,说是对宇文怀璧拜帝为后,实则又废宇文怀璧迎娶高长恭!她明白过来,也觉得这事儿出的不地道,但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你——喂!!” 她刚要出言调和,只见眼前剑光一闪,宇文怀璧不止从哪掏出一把剑来,当场捅在高长恭腹部! 随即身着喜服的高长恭便口吐鲜血,还一句话没说,就被捅穿,随后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血光四溅中,元无忧只觉天旋地转。 幻境看到这里,她真想砸碎那面破镜子! “李暝见你疯了吧?为啥非要把高长恭害死啊!” 待到了第三个梦境,元无忧照常夺了周国皇位,好生安置宇文怀璧进后宫当皇后,欲通过齐国跟高长恭联姻,可齐国还是不同意,发兵对她的大周宣战。 她本以为要有一场恶战,就在这时,齐国传信说冯令心毒死齐国主,高延宗起兵谋反,登基为帝,还同意把高长恭送给女帝和亲! 这不是柳暗花明了吗?元无忧刚在梦境里笑出了声,却眼睁睁看着眼前场景飞转——只见高长恭在被送到边境时,却被宇文怀璧带兵刺杀!连齐国新帝高延宗也被宇文怀璧所擒,等元无忧赶到时,就剩兄弟俩的尸体。 一连三个梦境,三条路,每个场景都在死人,整个幻境几乎是无人生还。 吓得元无忧也悟到了,宇文怀璧就是一切的隐患!她该先跟他断清楚,然后再保护高长恭,教会高长恭明哲保身,顺便安抚高延宗没足够的武德谋略,就别学人家揭竿起义…… 元无忧在归墟般恐怖的幻梦中,坚定了一个信念:等她从双墟镜里出去后,一定要先解决宇文怀璧这个祸端! 她刚动心起念,忽然间,她又看见了宇文怀璧。 这回不是将来的幻境,而是过去的回忆。 ——元无忧回到了三年前,她及笄那年。 九月初九的大西北,华胥帝国都城秋意正浓,“神憩陵”花开满城。 储君所居的东宫床上,元无忧突然感到身体不受控地下坠、轰然坠落! 当她再能感受到身体的存在时,只感到鼻息间充斥着酒气,醉酒后她浑身软绵绵的,此刻正被人抱着、压到床上。 而她的通房童养夫,眼下身上仅剩最后一件纯白寝袍。这具迎头压下来的男体身量清瘦、轻盈,肌肤却冰凉滑腻、骨头硌手。 随着他分开修长双腿,跨坐着骑在姑娘腰上后,他又伸出白到不见骨节的双手、一扯领口微敞的衣襟,随着衣襟滑落、露出他削瘦的肩膀、锁骨,就是整具白玉似的身体压过来。 醉意朦胧中,她圆了少年情窦初开的梦,得到了求之不得的人,却吃的不是滋味,甚至猛然发现攻守之势易之,他不再是她的奴,而是坐在了她母皇的龙椅上,成为主宰成为新皇。 而她才是案板上的鱼肉,被他羞辱。 什么谁的名字是谁的王座?分明是刁奴翻身上了龙椅。 耳边又被他问:要不要跟他回长安后宫,给她个妾妃的名分? 犹记得三年前,等元无忧醒来后,迎接的却是紫微女帝星陨落,王朝颠覆,天塌地陷。 她年少求之不得的执念,终成噩梦。 元无忧正醉生梦死,处于混沌茫然中,就听周围不知从哪儿,忽然响起一声: “这就是你的心魔吗?” “不是!这不是!”她撕心裂肺地吼出声,惊喜地发现自己能说话了!只不过嗓音沙哑。 发现这点后,元无忧果断在漆黑中四处张望,“李暝见!你滚出来,别再装神弄鬼了!” 骂完后,黑暗中毫无回信,她这才强自收敛了暴脾气,极力平复情绪,沉声道: “李暝见,我就纳闷了,你又没见过高长恭,为何这么仇视他?他可是天下最可靠的、绝顶的好人,忠诚义气,恐怕家里烧香祈祷他长命百岁的人多了去了,你为何总诅咒他?” 面对她的发问,黑暗中终于传来了少年讥诮的冷哼—— “天下苍生虽不希望他死,但君王希望。因为他是人间杀器,效忠的却不是我的阵营。他这种人倘若是队友,我自然希望他更强悍,但他是敌人,我只会痛恨他的强悍。你要清楚这世上除了他爱人,所有人都畏惧他活着。” 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幻境,随着李暝见最后一句话落地,而像镜面一般冰裂开来,在下一刹那、轰然破碎! 当眼前再次出现灯光,即便驿站正堂屋的灯光再昏暗,元无忧也被晃得眼睛刺痛,不禁抬手挡了挡,然后费力地睁开眼、打量周遭。 一看眼前豁然展开一幅孔雀开屏,底下摆着圈椅、青铜镜,她终于松了口气,这是脱离幻境,回驿站屋里了啊。 第421章 本该与君识 可就在下一眼,元无忧突然瞧见面前的圈椅上、坐着一道白光! 待她揉了揉眼定睛一看,这哪是白光啊?分明是一具白到刺眼、浑身光不出溜的男体!他浑身上下一条布片都没有,就那么五肢瘫软下垂、仰头躺在椅背上,把满头乌黑的辫发散落在椅背上,不知死活。 这是谁?总不会是李暝见吧? 元妹妹刚冒出这个罪恶的想法,就赶忙小脸通红地撇过头去,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就在这时,她余光无意间瞥见了镜面里映出的,白花花男体顶着的那张脸——就这一眼,元无忧心里刚落下去的石头,又给提到了嗓子眼儿! 在镜子面前寸缕不着的,居然是高延宗! 来不及反应了,她抬腿便朝椅子扑过去! “高延宗!你怎么回事?!” 话没出口,她身体已先行一步蹿了过去!距离躺着白光男体的圈椅还有一步之遥,元无忧便迫不及待伸出颤抖的手、想去试探眼前这具“白光”男体是否真实。 可就在她眨眼之间,眼前的男体和周遭明亮的一切,都瞬间凭空消失了!随着眼前一黑,元无忧知道她又陷入了幻境。 于是,就在高延宗消失的位置,取而代之的就是一道白衫身影……只见那看不清脸的少年,忽然从圈椅上借扶手之力起身,与她对面而站,相距仅一步之遥。 元无忧这才看清,他顶着一张跟自己一样的脸。 少年出声冰冷又将嗓音压的低沉,“这么喜欢镜中梦?那我帮你,做梦到死如何?” 一听见那雌雄难辨、又带着厌倦俗世的傲慢的美人音,她便认出来了,他是李暝见。 经过刚才那些幻境,元无忧彻底明白了,李暝见加上那个双墟镜,确实能给入梦者编织将来,又能挖出过去的回忆。但她并不喜欢虚梦。 元无忧摇着头,目光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白衫少年,他又换了身交领的大袖襦衫,脸色白到跟衣衫同色,偏偏他的眉眼和发丝又漆黑如墨,只有那一双猩红的凤眸,算是他身上仅有的亮色。 她倏然凤眸微眯,讥诮道,“李暝见,你有空跑去换衣裳,怎么没空把易容我的假脸皮撕下来啊?你自己没长脸吗?” 少年闻言,脸上毫无波动,只长睫一掀,骤然如毒蛇吐信一般、朝她亮出红宝石般通透的双眸。 “你怕了?我本来就该长成这样,你所拥有的一切也本该是我的。” 元无忧许是听多了他这样大言不惭,理直气壮的话,只无奈地摇头讥笑两声,便开门见山道: “把梦境先搁一边,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不怕死,但难杀。你既然没跟我斗得你死我活,肯定有别的图谋,所以…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虽然兄妹俩相处的不多,但李暝见也发现了,他这妹妹喜欢开门见山,一针见血。 故而他凤眸微抬,从容地斜睨她一眼。 “和氏璧在哪儿?只要你交出玉玺,我可以答应你背叛元宝月,退出皇权争霸。” 闻听此言,元无忧忽然感到浑身懈松,“呵,还是为这事儿啊?” 得知他也是奔传国玉玺来的,她也不正眼瞧他了,元无忧抬腿径直走向少年身后那架圈椅。 她坐姿慵懒地往靠背上一倚,将胳膊搭在扶手上,这才抬眼看向白衫少年,啧道:“话都撂到这了,干嘛还拐弯抹角啊?把玉玺给你的用处,不就是为了皇权争霸?” 面对她毫不掩饰的鄙夷,少年也不恼,只一拧腰肢,转过身去,目光冷凉地看向抢他椅子坐的姑娘。 “你多虑了。我不会留在这里,只要你把玉玺给我,我便会退回到我来的地方。” “什么地方?长安?还是十万大山深处?” 听她又提起十万大山,李暝见不禁凤眸微眯,垂在身侧大袖中的双手暗暗攥成拳。 “你不必知道。” “哼,可我知道!”说着,这姑娘忽然一拍扶手,挺腰从圈椅上站起身,眉眼傲慢地打量着眼前、与她身高差不多的少年,继续道: “你李暝见出身陇西李氏,也是河西的世家大族,你父辈更是跟我母皇打天下的从臣,我若把玉玺给你,岂不算是把天命禅位给你,亲手帮你颠覆皇权吗?” 她话音未落,白衫少年豁然一挥长至曳地的大袖,“我不是!” 紧接着,他瞪着猩红凤眸、声嘶力竭地怒吼:“我不姓李,我姓元!我是被你们元家抛弃到深山里、逃不出来的元暝见!” 因过于激动,他嗓子都喊叉了音。 元无忧被他突然的发疯,给吼愣了。 “啥?啥抛弃深山?……” 李暝见意识到失态,戛然闭嘴,抿着被咬出一点血色的唇,极力平复着胸口的起伏。 “够了!你要么被困死在双墟镜里,做着昆仑归墟的死生大梦,要么把玉玺给我,我退出,恢复你在中原的一切权益!” 元无忧当即反唇相讥: “你凭着装神弄鬼,就想威胁我?” 她话音刚落,眼前的少年忽然抬手扒住自己的额角,看得元无忧警惕地退后一步! 她正欲发问,却眼睁睁看着他拿纤白瘦长的指头反手一抠、就将自己脸上那张,易容成她的脸皮给撕了下来! ——李暝见面具之下那张脸、只是露出来一晃而过,元无忧便什么都忘了。 这不是一瞬间的惊艳,更像是深埋在血脉里、记忆里的似曾相识。她好像在几百几千年前见过他,或者说本就该与他相识。 她不禁屏住呼吸端详他——他的五官长得与她只有六七分像,也是小巧的娃娃脸,但是俩人眉宇间的神态和走势大相径庭,她是英气,他却阴柔,光凭这一点,他就堪称绝色倾国。 李暝见的脸,是带着杀伤力的美艳,是那种锋芒毕露寸土不让、摄人心魄的美。 趁面前的妹妹瞪大了琥珀双眸,失神地直勾勾盯着他,李暝见忽然把自己的食指递到唇边,拿雪白贝齿往出一刺、就是狠狠一口咬破自己嫩白的食指! 当他再露出指头时,那雪白的指腹上,已经被刺出一点血光摇曳的猩红。 李暝见望着眼前表情僵直的甲胄姑娘,忽然向前一步,抬手把指腹上的血珠、点在她雪白的眉心—— 他以指为笔,这一点猩红从她的眉心直直地拖拽而下,滑下她英挺的鼻梁……元无忧此刻,只能看见他软凉的指腹滑下她的鼻梁,落在她的鼻尖,她连呼吸都屏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张脸。 直到李暝见指腹上的血最终落在她唇上,她才微垂长睫,看向他点在自己唇上的指腹。 “你要拉我进入楚巫的梦吗?” 第422章 又梦风陵火 元无忧唇瓣开合,长睫望向被他温软的指腹覆上的唇瓣。 她长相本就惊艳,此刻那张俏脸上,如同白瓷瓶上沾染了血迹的明艳,更添一笔鲜活的、灼热的魅惑惊心。 落在李暝见眼里,莫名的心头悸动。却对她没有半分狎昵,而是像一具深埋沼泽里的尸体,突然瞧见了鲜活的肉体、灼热的日光……那种心情更像是惊惶,妒忌。 他动作有些僵直地收回手, “不是楚巫,是九黎印记。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太阳之女,也该回到黑暗里,与我同葬于此了。” 一听这句,她瞳孔骤然瞪大! “李暝见!你刚才不会对我下蛊了吧?你疯啦?咱俩就不能一同出去吗?” 少年愤然睁大血色双眸,两片花瓣似的饱满朱唇微启,嘶吼道: “不能!我已经死在九黎城了!我的根、我的躯体离不开十万大山,你也该留下给我陪葬!” 他悦耳的嗓子都喊劈了,震得元无忧脑瓜子嗡嗡的!突然脚底下一滑,她伸开双臂踉跄了一步才站稳,再抬头时,发现俩人都站在那面铜镜前头。 元无忧望着铜镜里映出两张脸。 俩人大抵有六分像,不能再多了,而且神韵截然相反。 倘若说元无忧是英气,那李暝见就是男生女相的阴柔之美,但他眼神犀利又倔强,挺不甘于娇弱,像极了宇文怀璧那股阴暗劲儿。正所谓美艳的皮囊千篇一律,她仍不肯相信。 “李暝见,你确定咱俩有血亲关系?” 她突然口风一改,李暝见不解其意,便双眸微眯地斜睨了她一眼,也没说话。 她继续道:“你为什么非要来认亲?把我的势力范围搅乱,还想拿玉玺一走了之?那闭塞的大山里有什么你抛不下的?心上人吗?” 李暝见听了这话,本就阴鸷的猩红凤眸、骤然戾气横生。“休要再打探我了!告诉你一件事吧,你小叔子来了。” 元妹妹一听,骤然抬眸看向他,表情难掩惊诧,“你说谁?” 少年凤眼一抬,冷漠傲慢道: “刚才的梦境里,你不是看到了么?你说玉玺,是不是在他身上?” 李暝见实在是太聪睿了!他这试探性的一问,险些把元无忧的老底给诈出来! 闻听此言,元无忧忍不住怒火攻心,上前一步抬手去捏他下巴——“你把他怎么了?!” 不成想她刚伸手过来、就被他翻手拍掉! 就在此刻,有人‘砰’一声破门而入! 她侧头看去,只见一袭银白甲胄在身的高延宗快步跑来,一眼就对视上了元无忧。 满脸焦急的男子,在瞧见她那一刻眉眼舒展了些许,待看清她身后的少年后,疾声道!“元无忧!快回我身边来!” 李暝见闻言,一拂大袖从她身侧走上前来,猩红凤眸微侧,看向她道: “你想不想看看,他最怕被你知晓的心魔是什么?” 元无忧眼神茫然,“他还有什么怕我知道的?” 少年启唇、清冷的嗓音轻描淡写道: “双墟镜面前,没有人有秘密,心魔无处遁形。正好我也想看看,玉玺在不在他身上。” 说着,只见她眼前的青铜镜面突然放大,朝她冲了过来! 元无忧慌忙抬胳膊一挡!——却不想,这一下就给她撞进镜子里了! 眨眼之间,眼前的黑不见底突然变成了白天,还满天飘雪。元无忧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居然能感到雪花落在脸上、又融化的冰凉触感。 她又到镜中梦游了吗? ——腊月飞雪的风陵渡口,正是黄河、渭河、洛河交汇之处。凛凛冬日,唯洛水不冻。 而洛水便是流经洛阳最大的水路要塞。 彼时的风陵渡口,来来往往搬船卸货的、全是周国从各家府兵抽调来的黄河水军。 元无忧眼看着万黑丛中,走出个身披红斗篷、穿红衣的美貌少年。 因是寒冬,他那白毛边的红绒斗篷瞧着就厚实,衬得他那娃娃脸更加稚气,他还编了一脑袋小辫儿披在肩头,顶着一对笑吟吟的桃花眼,直勾勾奔她走来! 她赫然发现,他长得跟高延宗一模一样!但这人的眉眼间,却还没有男狐狸那种勾人含情的风骚,反而满是少年的稚嫩青涩之气。 这少年眉眼羞赧又笑颜如花地冲她道: “姚姚姐姐,你看我像不像要成亲的新郎子?等你跟风陵王建功立业回来,我就把赤水老家的田地都卖了,来向你提亲入赘好不好?” 乍一听他那称呼,元无忧便懵然一怔,自己什么时候成他的姐姐了?可她一回头,发现身后站着个姑娘。 这姑娘身穿黑军服,披水军的银白色两当明光铠,眉宇间英气勃发,周身的气派十分飒爽。唯独那长相既陌生又熟悉……但肯定不是元无忧自己。 姑娘一开口,热络地笑道:“阿冲这么急着想跟我成亲吗?” 这少年小名也叫“阿冲”吗?元无忧正琢磨着,就眼睁睁看着俩人朝对方跑过来,当场穿过她的身体、抱在了一起。 原来高延宗找的人不是她?也对啊,那时候她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屁孩儿呢…… 意识到这点的元无忧,瞬间愣在当场,只见眼前那白雪纷飞的烂漫场景、瞬间被撕碎。 连带那相拥的俩人,都一同如云烟消散。 元无忧急忙伸手、想抓住那个像极了高延宗的少年,可她的手却从他的身体中猝然穿过、什么都没触摸到! 原来梦境终究是虚幻的,触不可及的。 在幻境消弭混乱之际,元无忧不由得回想起六年前,那个腊月寒冬。 当时,停靠在风陵渡口的水军艋艟战船,在离港作战的前一晚,统辖上千水军的女都督骠姚却被揭发了私通敌国细作!据说她被逮捕时,正在床上和敌国细作大汗淋漓颠鸾倒凤呢。 思及至此,她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间房。 只见那身披甲胄的女都督喝得醉醺醺,被那个披斗篷的少年勾肩搭背地、拽到了床上。 把女都督往床上一砸后,少年解下身披的红斗篷扔在地上,拿细白的手抓着衣襟,怯生生道: “姐姐,我…我是第一次……你今夜就要去跟风陵王打仗了,我再不主动就没机会了…” 这话把女都督的酒惊醒了几分,她赶忙从床上翻身起来,“对,风陵王还等我点兵呢!” 她才站起来,便被他抱了个满怀。少年再一开口,愤怒中带了哭腔: “骠姚你是不是怂了!今晚为我留下,敢不敢?” 随着那姑娘抱着红衣少年压躺到床上,场面一转,只见屋外岸边起了大火,铁锁连舟被烧了个精光。 第423章 罪与爱交织 望着眼前被火光遮挡住的颠鸾倒凤,元无忧只觉心口窝子传来一阵刺痛,像是有人拿刀在剜一般!痛到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然想起棘阳城里,那个女土匪对高延宗说那番云山雾罩的话了。原来这一切早有端倪,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她一时不知道该痛恨高延宗骗自己,还是该痛恨高延宗竟是、害他洛阳惨败的元凶了! 元无忧还记得,自己这边刚得知女都督被齐国细作策反,把艋艟战船的内部编排和布防图泄露出去,那头齐国就得到了她后勤失火的消息,趁夜偷袭、来了一出赤壁之战的重现。 这才引得翌日她狼狈得混入流民,孤身闯入金镛城救突厥公主,想逆天改命,又被兰陵王重击…… 却没想到这一切祸端,都是高延宗引出来的?包括她“风陵渡口跃龙门”成为笑柄,她卧薪尝胆蓄力多年的翻身仗、却因此付之一炬? 她本以为风陵渡口跃龙门的、帝星陨落是天命,顶多出了盖世猛将兰陵王这一个变数,却没成想,竟全都是人为! 双墟梦境里的水月镜花,让心里早已千疮百孔、以为不会再动容的元无忧,再次感受到了来自身边战友的背叛! 她又被高延宗骗了! 这狐狸精居然还是穿着嫁衣、在她人生最绝望那天,把别的女人拐上床背叛了她! 她一时不知是遗憾没得到他的初次,还是恨他隐瞒这件大事,辜负她这些时日的感情… 元无忧不由得反思,是不是自己廉价的爱有罪啊?给了他们欺骗自己的可乘之机,她以为是礼尚往来将心比心,实际上人家只戴了个投她所好的虚伪面具,她就狼狈地卸下了防备! 她越想越心酸,从未如此心痛,她一次又一次的信任高延宗,他居然这样对她?把她的真心挖出来赏玩,又扔在地下践踏! ——恍惚之间,元无忧眼前似乎又出现了穿银白甲胄的高延宗,但她分不清他是人还是幻境里的恶鬼。 她忽然意识到,即便她有高长恭这段时间的抚慰,洛阳惨败也是她毕生的痛,是无法抚平的伤疤。她自以为从未失心过、错付过,却在今天这个夜里,重逢了六年前那个夜里……苦痛绝望的自己。 思及至此,元无忧整个人跟散了架一样,颓然四肢脱力、凄然跌坐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她眼前忽然一亮! 居然又回到了白雪皑皑的风陵渡,看见了那个红衣少年!但此刻,元无忧眼中被白雪照亮的眸光却渐渐融化,她似乎在梦境里麻木了,对眼前的一切都不再挣扎。 眨眼之间,星移物换。 突然出现的高延宗孤身站在河边,鹅毛大雪覆盖在他衣襟敞开的红衣上,他也没披斗篷,不怕冷一般,少年唇角还带着巴掌痕和血迹,满带被蹂躏施暴过的痕迹…… 但他的表情却极为冷漠地,望着眼前被烧毁的战船残骸。他身形孤独,像一支傲雪寒梅,周围全是刺骨的冷风和暴雪。 要不是借着高延宗的眼睛折射出梦境来,元无忧还真不知道,当年她在风陵渡口的后方失守,居然是这么个场面。 她拼尽全力以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来,斜眼看向那望江的红衣少年,自嘲一笑道: “高延宗,镜子里的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你望着江雪这一刻,你是厌倦了以身饲虎,还是得意地在检阅自己的战绩?” 你究竟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见他没有抬头和回话,显然是虚幻的,她便没问出下一句。 此刻的元无忧,已经不会再信高延宗的话了,她再也分辨不清、他说的到底是真话假话。她似乎忘了,山茶花本就被民间混称曼陀罗,毒花爱上毒花,就看谁是那个落入陷阱的猎物了。 “元无忧你说,什么是喜与悲,什么是遗憾和尽善尽美?” 她正思索着,耳边就突然传来这么一句! 元无忧猛然侧回头,只见高延宗站在她面前,他穿着银白铠甲,满头小辫垂肩。乍一看像是现在的装扮,却又有些不同…… 此刻他只是目光失落地望着不远处,望向在山茶树下相拥的她和高长恭。 站在远处旁观的他,无力地一扯唇瓣,幽幽道,“她身边的位置,本该是我的……” “什么本该是你的?” 元无忧疑惑地问了一嘴,她话音未落,眼前就出现个少年,正把小娃娃从荷花池里救了上来…… 好家伙,这面镜子还真是句句有回应,想知道什么就做什么梦,就是难辨真假。 其实元无忧早就知道,当初救她的小哥哥不是高长恭,可她讨厌那人的自作聪明,既然救人者以为做错了事、就把罪责推到别人身上,就别怪她让他抱憾终身。 仔细想来,高延宗说过的爱太假了,原来他这些天跟在她身边,只是在为洛阳的事赎罪吗?还是想弥补初见时,他谎称高长恭而错过被她求亲的遗憾,而今是想从高长恭身边,抢回本该属于他拥有的订婚? 高延宗的爱和感情跨越了太多年,总是在元无忧高兴时泼冷水,等她失望后又来哄她。但这次她是彻底对他绝望了。她再也无法对他真心,相信他的爱和坦诚了! 思及至此,元无忧恍然惊觉,自己就像站在悬崖边上,脚下陡然悬空! 就在她失重下跌这一刻,她闭上了眼。 元无忧真想在梦境里死一回,杀死颓废的自己,放过沉迷旧爱和仇恨的自己… 随着她丧失浑身所有力气,像掉进了无尽的深渊里,元无忧幡然醒悟!高延宗这只狐狸不能爱!他狡诈自卑,人性的扭曲和凶残,在高延宗身上彰显的淋漓尽致!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经过了这些痛彻心扉的幻境,元无忧对高延宗带给她的情绪渐渐麻木,从前她不畏为高延宗对抗世俗伦理,现在倒成无所谓了。 这段时间跟他相处,从来是罪与爱交织,跟高延宗相爱真是刀尖舔血,与虎谋皮。 倒是元无忧突然明白过来,李暝见真不愧是闹闹的主人,这编织幻境的能力,比闹闹强出不知多少倍来,他一出手,就摸准了她的脉搏,直击要害。 而且攻击力还毫不减退,场场梦境都是绝杀。 “元无忧!快过来……” 耳边突然响起一句疾声呼唤,元无忧费力地睁开眼时,居然看见了身穿甲胄的高延宗,正站在对面的悬崖上,俩人之间隔着万丈深渊,脚踩着满地的荆棘。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那就是他! 元无忧知道这些场景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梦,但她想对他说的话却是真的。 她冷笑一声,往前迈了一步。 “你这么迫不及待,想看我死吗?” 元无忧本就站在悬崖绝壁上,因她往前这一迈步,下一刻全天下的山川河流、都在她脚下轰然坍塌。 第424章 被两肋插刀 山河在燃烧,记忆在消亡。 元无忧自知不能为高延宗伤心而死,一蹶不振。刚这样一想,随后有关他的这段回忆,她只觉愈发模糊、遗忘了。 她忽然想不起高延宗的音容笑貌,也想不起为谁像个傻子一样,总被谁倾倒,总踏入谁的圈套,重蹈覆辙也改不掉。 等焚灰和迷雾渐渐从眼前散去,元无忧果断咬破食指,把自己的血迹点在、早有血迹干涸的眉心,又拿同一只手拔剑出鞘! ——当她那道锋寒的白刃,抵在面前银甲红衣的高延宗的喉结上,元无忧才看清眼前是活生生的人,终于梦醒回到了镜外。 与此同时,她还嗅到了一股腥甜的异香,似乎是从她脸上、李暝见留下的血点子上传来的。看来李暝见的血里果然有别的东西,怪不得能大行巫术! 高延宗见状愣住,音色颤抖,满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想杀我吗?”说着,他把脖子往前递了递! 当看到他那雪白脖颈猝然扎出血迹,元无忧这才撤手收回了剑。 她眉眼高抬,语气漠然:“疼吗?” 男子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血,凄然一笑, “我说疼,你会心疼吗?我一定还是在做梦,你脸上的妆……怎么化的跟楚巫里的少司命一样?” 元无忧冷然道,“高延宗,我的梦醒了,该谈谈一刀两断的事了吧?” 高延宗眉心微蹙,表情茫然不解。 “为什么?” “你一直都在骗我!”她一口咬定,是肯定不是疑问,瞧见面前男子开口要反驳,她立即道, “你这些天跟我睡觉,就为偿还风陵渡口焚毁战船,害我兵败洛阳的孽债吧?” 男子断然反驳!“不是!你在说什么?” “呵,你还想狡辩么?”元无忧冷笑着, “原来你和那女匪首骠姚,在风陵渡就私通了?原来六年前那个策反水军女都督的细作就是你!你可真是高家御用的狐狸精啊!我接受了兰陵王光明正大打败我,却没想到,暗地里是被你们兄弟俩前后夹击坑害了!” 闻听此言,高延宗那对钩子似的褐色眼眸倏然瞪大,锋利的柳眉倒竖,他疾声厉色: “你从哪儿得知的?是谁告诉你的?” “是你自己!我是通过你的眼睛看到这些的!”她嘶声怒吼过后,忽然摇头苦笑, “你太可怕了,把我坑害到这种地步,却还装没事人一样,潜伏到我身边,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还以为自己占了你便宜,没成想…是自己输的彻底!” 她忽然想起铁锹说的那句话来了,她现在真是被他骗的裤衩子都不剩。机关算尽的男狐狸,果然不是她能收服的。 一听面前这姑娘心灰意冷的、说出这番绝情的话来,高延宗不禁愤然抬起攥拳的细手,指着她鼻子怒吼! “你凭什么把自己在洛阳的兵败、都推到我身上?你以为没我这一茬,你就能打赢吗?我本以为你接受了自己的失败,没成想直到现在,你只会怨天尤人一蹶不振!风陵王,你醒醒吧!” 他这反咬一口的说辞,把元无忧气笑了。 她抬手打落他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指,不耐烦道: “是你害我沦落至此!我还不能恨你了?我还要感谢你教我吃败仗是吗?” 说到底,面对她这位风陵王,高延宗确实心里有愧。彼时他抿起肉嘟嘟的唇珠,表情倔强,眼神却楚楚可怜地望着她道: “洛阳一战都过去六年了,你既然原谅了四哥,为什么对我如此苛责?” “高长恭和你不一样!他光明正大坦坦荡荡,而你阴险狡诈,一个忠诚一个背叛,我怎么能对你们一视同仁?”说到这里,元无忧锐利的目光斜睨一眼面前的男子, “最重要的是他忠贞守节,不近情爱。而你明明放荡不洁,居然还谎称是童男,骗我这么久!你以为自己以身相许是在跟我赎罪吗?可我深感耻辱!” 她这话锋一转,把高延宗听懵了。 “我不是在赎罪!我原本都忘了风陵渡那事,我真是童男啊,我是为弥补当年的遗憾,当初在长安皇宫里,你寻找的明明是我——” “那都怪你自作聪明,自食恶果!我居然信过你无数次…”元无忧厉声打断他,难掩语气悲愤又哀伤道, “我还以为你多郑重的对我托付终身呢,原来你早在我最绝望的时侯,就跟别的女人说了同样的话?还害得女都督沦落成了女土匪!高延宗啊,高延宗!原来你不止心脏,计谋脏,连身体都这么脏!我一想到和你有过几次,我心里就无比恶心!” 她句句锋利如刀子,尤其最后那句话,属实太伤人了。 高延宗倏然双眸蓄泪,眼睑氤氲泛红,连眼睫毛都湿润了,他颤抖着被自己咬到发白的唇瓣,无助地否认道: “我没有!我只跟你有过,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明明觉得他又在说假话,元无忧也希望是真的。她极力抑制住冲动,心平气和道, “你到底有几个第一次?你还勾搭过多少女人,用过多少次美男计?” 高延宗哑然,“我……我是用过很多次,但跟她们什么都没发生……” 他说的话,没有一句她爱听的。元无忧深吸一口气,摇头苦笑, “够了!我不想问,不想知道了。当两个人的相处只有算计和猜疑,最信任的时候只有交媾,你觉得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 望着她眼里的决然和冷漠,仿佛对他已失望透顶,高延宗突然慌了神,他知道再不解释清楚,就真要永远失去她了…… 男子忽然抬起细白的手,来捧她的脸, “你为什么不能再信我一次?我现在拿命来跟你出生入死,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出去说?这里太危险了,到处都是幻境……” “我不怕明面上的敌人,就怕暗箭难防,后院起火。倘若能在幻境里死个明白,也值了!” 眼瞧着他伸手过来,还没碰到她的脸,就被姑娘一把攥住细手,随后重重甩开。 元无忧随即冷笑着,指着他鼻子道,“你跟高长恭真不愧是亲兄弟,哥俩一人捅我一刀,我特娘算是被你俩两肋插刀了!” 高延宗无助地摇着头,却一时噎住无话。 她便深吸一口气,放下指着他的手,斜眼打量着男子,点评道,“你这就是机关算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早晚会死在这上面。” 男子听罢,仍摇头苦笑, “是我不配和你谈感情,我也知道不该对你死缠烂打。但我只能…明不知可为而为之。正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我也没敢想……跟你能长久。” 第425章 你也想加入? 瞧他这副认命的颓废样,元无忧更觉有种上当受骗、又被负心汉辜负了的委屈! 她心里窝着的那股火,在此刻轰然爆发!她不禁拧眉怒目,厉声道—— “高延宗!就你这副损人利己的臭毛病,还想延续宗族呢?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坦诚?驯黄河水军的那个骠姚!你们是不是早在六年前就——” “我没有!”一听她又要怀疑自己不检点,高延宗蓄满眼窝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嗓音都带了哭腔地,怒吼道,“你从来没信过我是吧?” 她却忽然双臂环抱,目光疏离地冷眼看着他,“你说哪件事?” 唯恐再吵下去,也难以解释清楚,因着相距仅一步之遥,男子便伸手过来拽她手臂,“别钻牛角尖了,先跟我走!” 元无忧只当他要突然袭击,在他伸手过来时,她反手就是一个掰胳膊,“别碰我!” 当他的手腕被她紧紧攥住,那力道之大捏的他骨骼嘎嘎作响,高延宗也生气了,抬腿想去给她下腿绊! 她反应更快地揉身躲过,回腿反击!此刻元无忧那身手敏捷的优势,便体现了出来,她发泄一般跟男子拳腿过招,虽拳拳到肉,但有俩人身上的盔甲挡着,也伤不到哪去。 就在俩人扭打间,元无忧忽然发现,自己一打在他胸口、小腹,或是碰到他的身体柔软处,高延宗就反应极大,还气力不足一般的喘息。 她起初以为他是疼的,直到她一脚踹在他胯下,男子猝然低叫出声,迅速躲开她,捂住自己的裆部,而后盯着泛红的眼睑,眼神埋怨地瞪了她一眼! 下一刻,却被她摁住了大腿。 高延宗突然发现,眼前的姑娘暂停了满眼怒气,转为*火,出声也略显沙哑道:“几天没碰你,就*成这样了?” 说着,甲胄姑娘就把他抱了个满怀。 “我没有!”男子瞬间感到脸颊滚烫,心中大骇地咬住下唇,眼神惊慌地推攘着她。 “你别碰我……啊嘶、嗯不要…” 他出声制止时,发觉她已经把手探入自己裙甲,见状高延宗反抗的更厉害了,却被她提起一条胳膊,蛮力地隔着裤子揉捏, “啊!啊嘶…”男子吃痛,却又挡不住身体诚实的反应。 不止他发现了,那只始作俑者的手同样发现了,还语气顽劣地讥讽他道: “别人都能睡你,我怎么不能碰?你不是挺喜欢被人这样的吗?” 高延宗真是个尤物,以前以为他是没破身才青涩,现在发现他就是敏感害臊,怎么磋磨他,他都跟个处一样羞怯。 男子越反抗,元无忧越蛮力地侵犯,她也不脱他的甲胄,直接解开他的腰带,掀开裙甲,嘴里还不依不饶地羞辱他道:“李暝见不是想看你吗?你就让他,让我看看你还粉不粉!” “呜…别这样!不要在这里……” 完事之后,元无忧解开捆住他双手的腰带,还算负责的,给他提上了堆在磨红得膝盖的绛红色外裤。 高延宗羞愤地闭上双眼,流下耻辱的泪水。 却被她拍了拍湿滑的脸蛋,讥笑道: “委屈什么?你明明最放荡,却总是一副吃亏样。” 男子缓缓睁开眼,潋滟的桃花眸子湿润又绝望,他不禁问她, “我真的只和你有过!你真的爱过我吗?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爱我?难道我在你眼里,只有陪你床笫之欢这种关系吗?” 她刚劲有力的手指,忽然钳制着他的下颌骨,随后近乎羞辱地抬起他的脸来,逼他与她俯下来的狠厉目光对视。 “那你还想要什么?都拿到我的玉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从来都在利用我!我却只让你挨c,已经很慷慨了。” 闻听此言,他愤然抬手、掰开她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而后以手撑地坐了起来,与她对面相视,玫红的眼睑迸发出绝望的愤怒, “你住口!我欠你的都会还你!就算我找到了郑太姥的钱财,我也会分文不少都给你!玉玺也会还给你,我高延宗从来不欠别人的,更不需要用身体来还债!” 见他被逼急了,嘶声怒吼,元无忧也不禁愤然,“可我不想要!你只有给我泄愤这一个作用!” 说着,眼前的姑娘突然倾身过来,再次把他扑倒!伸手去撕扯他腰带还没系的裤子。 高延宗这次没被捆住双手,便赶紧伸手去阻拦她。 “元无忧!你这个、啊嘶!你个疯子……” 他再次被摁倒时,头刚好撞在硬物上,他一抬头,正看到了那枚铜镜。镜面里正映着他不堪的姿态,让他不禁想起刚才对镜那一幕,这种羞耻和侮辱,让他浑身都在泛红。 昏黄的镜面里映着不堪入目。 在愤怒和哭腔的沙哑吟哼交织声中,不知何处突然爆发一声怒斥——“混账东西!你俩干什么呢!!” 元无忧和高延宗这回对着镜子再次亲热,终于引出李暝见现身,憋不住切断了镜中梦。 俩人瞬间回到了现实中,置身于那间中堂挂着孔雀开屏、铜镜旁边有把圈椅的正堂屋。 于是李暝见的脚步声和怒斥同时传来:“元既晓你干什么呢?我问你俩干什么呢!” 她抬起头,正看见少年一身大袖白衣。 元无忧于是拿手背擦了擦唇角、被高延宗咬破的血,还保持着骑坐压在男子身上的姿势,抬头目光锐利,冲来者痞气一笑, “干他呢,你不是躲镜子后面一直看着呢么?怎么,光看不过瘾,你也想加入?” 听到这句,躺在她身下的高延宗、倏然瞪大了湿红的桃花眼,不禁仰头羞愤地看着她,原来她是故意这样对他…给别人看的? 李暝见站在俩人三步左右停住,那双猩红凤眸斜睨了她一眼,语气嫌恶至极, “昏君!你真是…执迷不悟死性不改!” 元无忧却满不在意地,施然从男子身上起身,挡住背后衣裤完整的高延宗,又偷偷把那条腰带扔到他怀里,从容地站起来。 显然刚才俩人没当众行不堪入目之事,那些羞人的动静只是故意为之。 而后,她眼尾微扬,嘴角勾起一抹顽劣地笑来,冲李暝见啧声道:“深陷泥潭还执迷不悟的是你!而不是我。” 而躺在地上的高延宗,盯着满脸滚烫的燥热,正在平复着呼吸。 他倒不是头一回假装在做这种事,可这次面对的是心上人,俩人还真的有过切身体验……他喊出的动静是真的,那种惊慌和羞臊也是真的,他都怕下一刻,她就弄假成真,真把他当众办了,毕竟她真敢。 李暝见看都没看她身后,地上的银甲男子一眼,只目光狠戾地盯着元无忧,讥诮道: “元既晓,怪不得我抓不住你的心魔,原来你没有自己的意志和主见,你的心魔都是别人啊?” 元无忧长睫微抬,傲然看向李暝见自己那张精致的脸,“既然在双墟镜前无梦遁形,那你的心魔又是什么?我吗?” 瞧着眼前的姑娘眉眼傲慢,语气讥诮,还自以为是的,抬手指了指她自己鼻子,李暝见恼羞成怒,厉声斥道:“你不配!” 第426章 大山困我身 明明他是否认,却让元无忧嗅到了一丝欲盖弥彰的味道。于是她眉峰高挑,眼尾上翘,笑意愈发狂妄起来, “啧啧…这么说你执着的,就是元家孩子的姓氏喽?那这样吧,咱俩联手夺回江山,我亲手把你写上族谱,封做当朝唯一的亲王。” 李暝见顶着那张精致的像瓷娃娃的脸,瞪着戾气横生的猩红凤眸,本就显得怨气冲天,此刻更是一扯上翘的唇角,斩钉截铁道——“元既晓!你就是个混蛋无赖!昏君!” 没成想,这句话把她骂爽了。这位昏君妹妹十分认同地点头,应道, “对对对,我就是昏君,而你们都是吃饱了骂厨子的反臣!我这也叫……见鬼说鬼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一瞧这她这无赖的嘴脸,李暝见也懒得搭理她,倒是瞧见她身后的地上,那惨遭蹂躏的银甲男子正以手撑地、缓缓坐了起来。 他原本满心嫌恶地侧过了脸去,生怕瞧见什么交媾过后那种东西,余光却还是瞥见了男子的银甲底下、那绛红色的衣裤。 幸亏这男子穿好衣裤了……李暝见暗自松了口气,否则真怕自己长针眼。他原本想借幻境窥探她这小叔子安德王身上,有没有替她藏玉玺,却不料她竟然跟安德王是这种关系…… 而且刚才那男的可跟她大行秽乱展览给他看呢,虽然他一眼都没敢看,但男子都寸缕不着了,也没有能藏玉玺的地方。更何况这俩人敢公然叫板,显然是有恃无恐。 姑娘身后的高延宗适才站起来,就明显感到那些黏腻顺着他打颤的大腿内侧淌下来,他不仅不敢迈开步子,更发现双腿酸软无力,甚至有些合不拢了,脚步也虚浮踩不实诚, 元无忧瞧见眼前的少年瞥了、她身后的高延宗一眼,心头一紧,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道, “李暝见,你不就是想跟我论亲戚么?为难别人也没用吧?把高延宗放出去,让他走。我留下陪你,你吃喝拉撒我都能陪着你。” 高延宗听到这里,摇头疾声道:“不行!我就是为你来的,怎能把你留下?” 一听这无赖又满嘴混账话,李暝见骤然眉眼一眯,启唇斥道:“住口!我用你陪?把你个混账摆在这里,我都嫌脏了地板!” “哦,那我跟他一起出去了。”说着,元无忧便拍了拍高延宗的肩甲,轻轻往前推他。 却才刚走出一步,李暝见便冷喝一声: “站住!谁允许你俩走了?” 元无忧无奈站住,“李暝见,我俩的关系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把他放在我身边,我很难忍住不弄脏你的地板。” 说着,她扭头看向了身侧的银甲男子,高延宗正眼神愤懑不屈地望着她,但粉白双颊上的潮红余韵未消,便显得整张脸都艳色煞人。 她眉眼勾着邪肆顽劣的笑,却偷偷冲他挤眼道:“没听懂吗安德王?你总送上来门来找干,北朝有瘾是吧?赶紧滚!别再发骚了。” 见此情形,李暝见只恨不得没长耳朵,他实在没眼看地撇过脸去,清冷的嗓子厉声道: “月铃铛!开门把安德王送走!” 他这头话音刚落,那头元无忧已经轻手一推高延宗后背,示意他走。 结果李暝见喊来的“月铃铛”人未到,满身银饰敲击出的铃铛响声便已传来,只见打门外进屋的铃铛姑娘身穿靛蓝色蜡染裙,眉眼低垂、表情乖顺走地进来,先是冲李暝见双手一扣行了个礼,“属下听令。” 她这才抬头看向高延宗,一伸戴着银铃镯子的手。“请跟我走。” 于是高延宗抿着嘴,瞪着眼眶憋到泛红的桃花眼眸,深深地看了元无忧一眼,便倔强地扭过头,转身跟着闹闹离开。 男子迈着酸软的双腿,只觉每一脚都踩在棉花上,他只好冷着脸故作踟蹰、又端庄自持地小步走着,极力掩盖着身体隐密的不适。 而闹闹打眼一瞧他那怪异的双腿,仄歪的走姿,都不用闻气味儿就知道他是什么情况,她不禁抬手掩面,暗自露出了然的坏笑。 等脚步声渐远,外头传来开关门声,元无忧悬着的心这才松懈了下来。转而抬眼看向屋内仅剩的另一个人,李暝见。 与此同时,一袭纯白大袖襦衫的李暝见,已经自顾自坐到圈椅上,也正抬起猩红凤眸,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偌大的正堂屋此刻,便只剩下彼此二人。 倘若说高延宗来之前的元无忧,还有些防备李暝见会对她作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偷袭,是那种对未知的恐惧。 但照李暝见对她和高延宗的抵触和嫌恶来看,目前她在他面前无比安全。 故而此刻的元无忧只低头整理着、身上黄金明光铠的裙甲和护腕,顺便悠悠问道: “说吧,你把我留在这,还想干什么?打算请我吃宵夜还是早点啊?” 李暝见闻言,那对猩红凤眸微眯,“交出玉玺,任你去留。” 果不其然,他还是为这事儿。 对此,元无忧只能无所谓地两手一摊,耸着肩膀,故作一副嬉皮笑脸的无赖样, “我都说了,玉玺不在我这啊。不信你就来搜我身啊?我都不带反抗的。”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坐在红木圈椅上的少年,他那白瓷似的脸上,果然肉眼可见的阴沉了起来。 元无忧见状内心狂喜,赶忙趁热打铁道: “就是你得注意分寸了,要是咱俩真沾亲带故的,你把我给剥溜干净看了,那可算乱那啥伦!即便你说是来我身上找东西,也得有人信啊!” 闻听此言,气得李暝见当即一拍扶手,怒而从圈椅上站起来,瞪一双猩红凤眸, “住口!你当我是你这种混账东西呢?你身上要真有玉玺,也不会这般有恃无恐!”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恢复冷脸道: “最后给你一次选择盟友的机会,选择我还是元宝月?” “嗯?呵…”元无忧不禁眉眼一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面前的白衣少年。 “我跟你俩很熟吗?一个是贼心不死的仇人,一个今天才见面,当然是都不选了。” 少年闻言,面上依旧情绪淡淡的,只是微微仰起那种绝顶艳丽的小脸儿,拿狠戾的猩红凤眸剜了她一眼。 “什么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我真要留在中原,跟你耗下去了!” 听他又是一副身在中原心在苗的口吻,元无忧不禁皱眉看向他,“那你留在中原不就得了吗?你也挺有本事的,跟我混我肯定不会亏待你。我一人得道,你也跟着鸡犬升天啊。” “我必须要把玉玺借回十万大山。” 李暝见说这话时,又把那雌雄难辨的美人音压得低沉,语气又是那种厌倦世俗的疏离。 元无忧不禁为他的执着,而瞪大了琥珀凤眸,愕然地迈步走近他。 “不是…哥们你是汉人吗?在南疆待傻了吧?还是谁在你身上下蛊了,招你回去啊?” 望着眼前的妹妹目光惊诧,又歪着头满眼关切地端详他,朝他走来,李暝见不禁双目微合,复又睁开了纤长如蝶翼的眼睫,近乎自语地喃喃道: “十万大山困我身,死前又梦那年春……” 闻听此言的元妹妹,那双琥珀凤眸里,满是惊怖欲绝的骇然。 “此言何意?是谁要困住你了?你这不都回中原了吗?干脆跟我回华胥不就得了?” 少年脸上仍是蒙上冰霜的冷艳,眼里寸寸逼人的锋芒、却柔和了几分。 他嗓音清越,一如既往地冷凉、慵懒。 “你不懂。十万大山就是压在我心里的重担,他年若得脱身法,生吃黄连也觉甜。” …… 第427章 被守株待兔 ——高延宗在苗女七拐八拐地引路下,一走出漆黑阴森的玄关暗道,便豁然被夜光晃了眼,他定睛一看,面前豁然是驿站后门。 远处还传来了打更人敲梆子声,报三更。等他一回头,不仅发现找不到来时路,也意识到元无忧跟那秦王照骨镜都陷在里面了。 见他恋恋不舍地回头看,月铃铛不耐烦地伸出手,一把将高延宗推出门外。 没想到这苗女力气颇大! 高延宗措不及防被推了一个跟头,往前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却赫然看见一片泛着寒光的铠甲和刀锋。 他愕然抬头,猛然发现面前站一群手拿长刀的府兵,把他给围了!而为首的正是那个短发银甲、脑后留一条长生辫的万郁无虞。 见此情形,高延宗心里咯噔一下!只觉遍体生寒,原来他们根本没想放走他,反倒出尔反尔守株待兔,早安排好了人守在出口抓他? 来不及思考,他果断一拧身、拔腿就跑!却刚跑出两步,就被万郁无虞从身后蹭蹭追了上来,一脚踹在他本就腿脚发软的膝窝! 高延宗刚狼狈地摔趴在地,眼前就唰唰唰扎来数不清的大刀! 万郁无虞也大跨步堵到他身前,忽然诧异道:“你怎么衣衫不整的……” 唯恐他说出什么尴尬的来,高延宗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厉声道,“是谁派你守在这的?李暝见吗?” 男子却刚站起身来,就被十几把府兵的刀尖‘唰’然戳成一圈,锋刃几乎是抵着他脖颈。 万郁无虞也冷哼一声,“还想走?信不信你再挪一步,就会被捅成筛子!?” 他这句威胁十分有力,让高延宗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倔强地抿唇,拿锐利的桃花眼剜着万郁无虞,眼神愤恨,这还怎么打啊? 一旁小兵瞧着浑身狼狈,还一脸不服气的安德王,不禁露出一抹淫笑,“这安德王怎么满身那种味儿?是刚大战完吧?在敌国地盘还憋不住干那事,不愧是齐国有名的风流啊。” “看他这腿脚打颤的狼狈样儿,不是被女人轮了,就是跟他那个女帝嫂子打野战了。” 这种劈头盖脸的羞辱,饶是高延宗听麻木了这种话,而今被说中,仍感到耻辱又委屈。 幸亏万郁无虞听得更尴尬,拧着剑眉急声呵斥手下,“闭嘴!都给本将严肃点儿!” 一瞧这家伙也尴尬,高延宗忽然来劲了,眉眼一斜,傲然道: “对,本王就是和她睡了,我跟华胥女帝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大可回去告诉你们皇帝,我若有什么损伤,她都会替我百倍讨回来!” 万郁无虞瞥了眼高延宗那一脸穷横样儿,不禁嗤笑,“怎么,你跟兰陵王俩…兄弟共侍一妻啊?” “呵,那又如何?你老家那个党项部落不就是兄弟同妻吗?本王只是做人差点,而你这三姓家奴职业叛徒,危害的可是整个国家!” 见安德王又翻二将军的烂账,引得周围府兵都噤若寒蝉。 万郁无虞也拧眉冷眼,打量着高延宗,“玉玺在你身上吧?” 高延宗果断反驳! “不在,上次萧家不是搜过一次了么。” 万郁无虞眸光一寒,便冲身前持刀抵着高延宗脖子的部下们,扬手道: “上,搜他身。” 高延宗急了!“你个叛徒到底在帮谁啊?” 眼瞧几个府兵朝他逼近,高延宗惊恐地往后退去,却顶到了身后的刀尖,登时避无可避的嘶吼!“你们想干什么?别碰本王……” …… 清早,晓日初升,晨露未消。 元无忧跟拓跋衍正并驾齐驱往棘阳赶去。 自打今早她一出驿站,就遇到了拓跋衍的部下来报信,说安德王一出驿站就被宇文符翎擒住,连夜将人送去了棘阳秋官府。而卫国公宇文直也在连夜带兵进驻棘阳。 她得知后也不敢耽搁,赶忙骑上被李暝见放回来的马,直奔棘阳。也是在路上遇见的拓跋衍,他正单枪匹马等着她。 要说他这叔父真是拿高延宗当亲儿子,一听他被擒,硬是一宿没睡,急的眼圈通红眼下乌青。 但当元无忧追上一队满身狼狈的骑兵时,才知他们是万郁无虞的府兵。万郁无虞早就从安德王身上搜出了玉玺,自己快马带着玉玺回去复命了,只留下他们押送安德王。却不想路上遭遇了萧桐言的白袍军,人质便被劫走。 元无忧听的头都大了!李暝见出尔反尔,自己不敢搜高延宗身,就假装放他走守株待兔,被别人搜身,这种损招她不意外。 她只想不通,万郁无虞既然给了她玉玺,为何又抢走?现在他到底在受谁的控制?宇文怀璧还是李暝见? 目送万郁无虞的府兵离开后,拓跋衍发现身旁的甲胄姑娘在愣神,便紧张地问道,“你打算如何?去追宇文符翎还是高延宗?” 这名字把她听得有些恍然,元无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万郁无虞被赐姓、或是说随他爹姓的名字。 望着眼前眉头紧锁的男人,她果断道, “去救高延宗。” 于是俩人又快马加鞭地追赶! 不多时,隔了挺远就听到前面有打斗声,拓跋衍不敢露面,便让元无忧自己去,许是太心急了,她下马时还差点摔个狗吃屎,多亏拓跋衍眼疾手快地一跃下马、扶了她腰背一把。 而后迅速撤回手,端着规矩守礼。 还苦口婆心地嘱咐道:“你俩脱身以后,可去棘阳城外五里坡找我。” 元无忧点了点头,便牵着马、拔剑入场,朝前方打斗声传来的位置跑去! 等她赶到时,眼前的场面让她大受震惊! 她本以为高延宗是那个被挟持的,凄惨的等她来解救,却不想眼前的场景,却是男子正挥剑割喉了一个白袍女兵,又侧身把要偷袭他的女兵狠劲一捅、剜心捅死! 要想一刀毙命的穿破肋骨胸腔,捅透人的心脏,那需要极大的力气和爆发力,寻常武将都难以如此稳、准、狠! 而此刻的高延宗活脱脱像冷面修罗一样,神挡杀神,浑身浴血,他身上裹的银白鱼鳞甲早已被血染红。 温凉的晨光打在他的血色铠甲上,仍显得他削肩细腰,身形窈窕颀长。 当男子一剑扎在最后一个女兵胸口处,又一脚踹倒死尸后,一抬头正和不远处的元无忧四目相对。 原本满眼狠戾肃杀的高延宗,在瞧见她出现在眼前那一刻,他从容利落地脚踩着死尸、噗嗤从肉躯里拔出自己染血的剑刃。 收剑入鞘后,这才迈步朝她走来。 第428章 日久见人心 高延宗抬手抹去溅在睫毛上的血,目光倔强、表情委屈地望向奔他走来的姑娘, “她们的主人萧桐言去追三姓家奴了,她们就想趁机欺负我、想睡我……可我说这辈子只想跟你睡,她们就嘲笑我自作多情,还挑衅你的权威,我便替你惩罚她们了。” 他这轻描淡写一句“惩罚她们”,就是全都灭口一个不留。 像高延宗这样,外人面前的活阎王,在她面前的小娇夫,元无忧很难不动心。 直到身穿黄金明光铠的姑娘牵着马,走到他面前,高延宗才抬起寒气未褪的褐色眼眸,平时低沉磁性的嗓音,此刻更添沙哑道: “难为你想出当众跟我行欢、让李暝见不敢搜咱俩身找玉玺的计策,可没想到…那三姓家奴居然在门口堵我,还是把玉玺搜走了!” 光听他第一句,元无忧心里就咯噔一下,“你猜到了昨晚…我是故意那样对你的?” 男子勾起破皮结痂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来,“说实话,你在别人面前那样对我…还撵我走,我当时挺伤心的。直到万郁无虞来搜身我才反应过来。”说到正题,他忽然惊觉, “玉玺还在他手里!你要不要去追?” 元无忧刚想说“来不及了,我选了追你”,又忽然想起他总是口蜜腹剑,背后捅她刀子,结合他之前的种种,不免觉得玉玺被抢这事有蹊跷,便冷脸问他, “当初主动要藏玉玺的是你,现在弄丢玉玺的也是你,我只怀疑你故意为之!不然怎么被他抢走玉玺时,你反抗不了…却能把从他们手里,把你劫走的萧家女兵都给灭口?” 见她满眼质疑、审讯地斜睨他,高延宗登时满眼受伤, “你说的什么话?你当我想被他剥光了,搜身羞辱吗?你不心疼我便罢,居然还怀疑我?三姓家奴那么羞辱我,我早晚会报仇!” 说到此处,他咬紧银牙道,“要不是…我现在没力气,我就借你的马去追玉玺了。” 元无忧蹙眉道,“没力气?饿的吗?那就上马跟我去找拓跋衍,他会送你回齐国的。反正玉玺是烫手山芋,先让万郁无虞烫手吧。” 她突然接受了玉玺被他弄丢,倒让高延宗浑身不安起来。一听她要带自己去找拓跋衍,他瞬间眼神一瞪, “你不要我了吗?又撵我走啊?” 元无忧垂眸看了他一眼。 “你反思一下自己做那些损事儿,简直罄竹难书!我还敢留你吗?” 高延宗听罢心都凉了半截,赶忙一把攥住她的手,却被她拂手甩开,他心里更难受了。 “当年风陵渡的事我都认罪,我欠你的,我用下半生来赎罪,用后半辈子偿还,咱让这事儿过去……你给我个机会行吗?” “啥就过去了?你当我是输不起的人吗?那彪子是怎么回事!你俩六年前就睡过是不是?” 听她憋出这句,高延宗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他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心酸, “我跟她什么都没发生!那天晚上我把她弄晕,拿上布防图就跑了,不然我们大齐哪来的你们的布防图?” 说到这里,眼看她黑下脸去,高延宗赶忙凑脸过去柔声哄她,“那晚我是不是第一次,你是亲身体会,你还不清楚么?” 面前的姑娘绷着冷脸,不为所动道: “你敢跟那个彪子当堂对质吗?” “骠姚恨我害她叛国,她为报复,肯定会一口咬定跟我睡了……” “那就是死无对证?” 高延宗摇着头,看她待自己这么疏离,更觉得委屈了,“给我个机会,咱们日久见人心好不好?求你了…别不要我……” 她眼神漠然,“我不需要。” 男子抿了抿唇,忽然想起昨晚,她说他的作用只有给她泄愤…当时他极为伤心愤怒,现在倒期盼她对自己泄愤了。 “我…我当你的外室行吗?我不要名分,什么都不要,你昨晚不是说喜欢…这样那样我吗?我都是你的人了,别不要我…求你了…” 元无忧锋眉紧皱,目光嫌恶,“够了!我睡够了,你听不懂吗?” 她余光瞥见了凑过来的那匹黑马,便捡起马缰绳,抬手递给身旁的男子, “上马,找拓跋衍去!” “我听不懂!”高延宗嘶声喊道,又眼神无助地望着她,“你不喜欢我了吗?我刚才看到你和叔父抱在一起…你是不是喜欢他了?” 她一听,登时无名火起,“我俩啥时候抱了啊?你眼睛什么时候瞎的?我哪能看上个老家伙?” 高延宗被她吼的长睫颤栗,泛红的眼窝微微湿润起来,只怯生生地小声道,“叔父只比我大九岁,他还没成亲呢,不算老……” 他一露出那副泫然欲泣的委屈脸,平时的元无忧都会心软,但此刻她只觉麻木,疲惫。 “闭嘴!天天这副哭包脸装什么委屈?以为我次次都买你账吗?你赶紧上马去找那老家伙,我善后。” 说着,元无忧就把血甲男子往马身上推。 “啊嘶…”撞在马身上的高延宗突然一声痛呼,扭脸看向她,低垂眼睫小声道,“那里好疼…骑不了马,一磨大腿更疼了……” 她明知他在找借口,想让她心疼,便绷着个脸,“哪里?外皮还是里头?我带药了。” 男子一把抓住她的手,那双褐色眼眸此刻湿漉漉的,眼睑连带卧蚕都委屈地泛红。 “反正就是…很疼,你别撵我走好不好?” 听到这句,元无忧愤然甩开他,恼道, “你管我这叫撵啊?拓跋衍是你叔父,他是要救你!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说到最后那句,她莫名鼻头一酸,语气蔫弱了半分。 高延宗也察觉到了这点,他急道, “我知道此刻不该乱说话…可我真的拿你当至亲至爱,我从前是骗过你,但从今以后,我绝不会背叛你,更不能让你独自面对……” 人不怕骂,最怕哄,一听他这番柔软坚定的许诺,又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元无忧心里最脆弱的那根弦崩了。瞬间满腹委屈涌上心头。 她抬起微润的琥珀双眸,语带哭腔、又咬牙含恨地道! “你背叛我的还少吗?求你别揪着我祸害了!我不像你,你们都有退路,我没有!我没有家,没有权势,举目无亲……” 男子赶忙摇头,“别这样想!你有我也就有家了,我高延宗此生非你不娶,求你再信我一次!”待他望见她满眼湿润,赶忙岔开话, “好妹妹,来的路上我看附近有小河,我身上太脏了,想去洗洗……你陪我好不好?” 第429章 唯一的主人 望着眼前急的眉头紧锁的男子,元无忧还是心软了,她目光炯然,凝重道, “我再问你一次,现在你肚子里还有没有瞒着我的秘密?别等我查出来,再把证据甩你脸上!” 高延宗叹了口气,“秘密没有,一肚子被你欺负完…留下的证据倒有。” “……不说正经话了是吧?” 她扭头抽出别在马鞍上的鞭子,冷然把捆好的马鞭往他怀里一扔,却不想这一下、竟然把捆好的鞭身甩开了,直接抽到他身上! 高延宗“啊嘶~”地痛吟了一声,嗓音那股娇羞撩人劲儿,像猝然钩在了元无忧心窝上,她忍不住抬眼看向他。 而男子也抱住了马鞭,顶着被抽出浅红鞭痕的俊脸,眯眼看向眼前的姑娘,笑容讨好, “我真想起来一件事,就是刚才萧桐言找我要玉玺,我说被万郁无虞抢走了,这才把她支走。” 元无忧点头,“你这个情报很有用。” 高延宗迈前一步,几乎是脸贴脸冲她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去追吗?不是我危言耸听,萧家这事儿后面肯定有大雷,她们把彪子摆出来,就为把你我拉下水,咱俩可不能把雷踩炸了,再替人顶雷咱俩多冤啊。” “你说得有道理,思路清晰。”她不由得感慨,“你的智谋为我所用的感觉真爽啊。那咱们走吧。” “去哪儿?” “带你去洗洗身上的证据。” 高延宗不禁羞赧的笑,“嗯…明明是我说的,怎么你一顺杆子爬,我倒不好意思了…” 她不禁斜眼看向身旁男子,“我发现…你高谈雄辩的时候特别有魅力,表面正经,让我恨不得当场撕开你人后那风骚的一面。” 男子那双桃花眼微眯,肉嘟嘟的唇珠得逞一笑,“哼,那你喜欢吗?” “什么?” “喜欢我吗?喜欢我…人前正经,人后风骚的样子吗?” 元无忧低头拍了拍他细窄的腰身,“挺喜欢的。咱们走吧?” 高延宗顺势把手里的马鞭递还给她,眉眼弯弯,笑意乖巧,“我和我的全部,现在以后都属于你。主人…” 她闻言,目光微怔,“你叫我什么?” 男子一仰俊脸,桃花眼眸含笑,大大方方地回道,“主人啊。今后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主人。” “……”元无忧一时噎住,被他这个称呼给震的不明所以,但还是郑重其事地劝道, “我没拿你当奴隶,而是当家眷,咱们是一家人了,你也别妄自菲薄啊。” 高延宗见她不来接马鞭,只好继续把马鞭往她怀里送,埋怨道,“你不想要我这只男狐狸了吗?主人?刚还说是一家人呢…我只愿你不要再说举目无亲了,咱俩可是有了肌肤之亲的家眷,只是无媒苟合罢了。” 元无忧这才利索地接过马鞭,抬起笑眼, “原来在这等我呢?小男狐狸……你想哄我高兴也不真诚点?你说的甜言蜜语我听得还不够多吗?” “嗯?我这些还不够真诚吗?你说,我怎么才能表达出诚意?” “来点实惠的,实诚的,小恩小惠的好处。” 望着她微微翘起的唇角,高延宗便知她心软了,就是心里有火没出撒,便贴脸过去、照她饱满的朱唇亲了一口! 而后捧着她脸道: “我认打认罚。就是现在…肿的厉害,怕不能尽兴。” 姑娘倏然瞪大了琥珀双眸看向他,眼神惊诧又爱怜。 ——与此同时,棘阳城馆驿内。 正堂厅内,黑袍银甲的万郁无虞正恭敬地直身跪地,双手托举玉玺过头顶,向上方的首领陈述、昨夜新得到的见闻。 而上方的将军椅上,有位身穿黄金甲胄的年轻大将军,正翘着二郎腿、把军靴矫健的搭在扶手上,坐姿那叫一个豪迈狂放。 宇文直听罢万郁无虞的通报,愁的直搓而后垂下的小辫儿,咬牙恨齿道: “这个女昏君!我早瞧她不是好人了!她居然真把兰陵王的弟弟给碰了?不行,这事儿必须得让皇兄知道!让他就此死心得了,以后别再惦记这种风流妖女了。” 说罢,他才想起地上还有个人低着头,双手高举着一枚五龙玉玺呢。 遂一抬腿,从将军椅上豁然站起身来,甩开身后通红的披风,气势威压地朝万郁无虞逼近。 宇文直拿起玉玺,放在修长刚劲的掌心里玩闹一般颠了颠,原本还眉眼桀骜的脸上,忽然笑意凝滞,转而换上一副眉眼阴鸷来。 他忽然劲腰微折,俯身拍了拍银甲男子白皙的脸,眼神狠戾地逼近他的脸,道: “本公虽没见过传国玉玺,可也知道玉玺在王莽篡汉时被摔缺了一角,又拿金子补成了“金镶玉”,可你这枚玉玺也太假了吧!你这叛贼是邀功心切?还是把真的私藏了?” ——小长安聚与棘阳城之间,旷野郊外。 因着高延宗没由来的害臊,不许她窥伺,非让她在不远处望风,元无忧便在小河沟旁边等了许久。 直到瞧见身形高挑的男子野浴归来,抱着一堆洗刷去血迹、恢复本色的鱼鳞银甲。她赶忙快步迎上去,接过他怀里的铠甲,打量着眼前脸色粉白的男子。 高延宗头上还高高地扎着马尾辫,发尾微湿,眼睛水汪汪的,脸蛋却白里透粉,被她久别重逢般的热情给弄懵了。 “等很久了吗?真抱歉啊。” 这姑娘却把他的铠甲,往旁边树根底下的石头上一放,便笑吟吟地过来,忽然搂住他的一掐细腰。 “有多肿啊?我帮你看看?” 高延宗眨巴着眼睛,“没…没那么肿了。” 她也不多言,就低头开始解开他的衣襟,高延宗有些放不开地摁住她的手,“干嘛呀?” “看看你的伤。”元无忧顺口回到,底下也忙活着、拍开男子防备的手,利索地解开了他刚裹上的衣襟,露出绛红色军服外皮里,那白嫩透亮的内瓤。 元无忧瞧见他瘦削的肩膀上,被蚂蝗吸出的印子褪了不少,可算是松了口气。 “恢复挺快啊,印子这么快就淡了。” 高延宗点头,“那位坤道的药很管用。” “那博望城那个老郎中的药怎么样?”眼前的姑娘满眼意图明显的笑。 高延宗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的问,“这可是外面……你想干什么啊?” “打野战啊,我想你了。” 她的坦诚,把高延宗听得耳根轰然一热。 “你别闹,等咱们回大齐去,舒舒服服找个床睡好不好?这里…”男子为难地四下看了看,虽说只有草木茂盛,可也一览无遗藏不住人啊! 他皱着眉,眼神惊慌地,垂眼看着面前的姑娘道,“这里太旷了,怕会有人来看到的。” 元无忧见他害臊不敢,更觉得趣,当即伸手指去钩他腰带上的盘扣。 “那不是更刺激?” 虽然这算深山野林,可也时常有猎户樵夫经过,高延宗再放荡不羁,毕竟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哪里干得这事,只赶紧摁住她钻入腰带的手。 “别闹了,这时候你哪有心情啊。” “我就有!你刚才怎么欺骗我来着?男狐狸是不是说,随便主人我把你怎么样都行?” 说着,元姑娘那灵活的细手,已经解开了他的腰带。高延宗一听她口称“欺骗”,心头一紧,当即就没什么抵触情绪了,半推半就的被她抽出腰带,将他双手向上拉。 高延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抱住细腰和大腿,把脊背撞在身后的树上……他只来得及痛吟一声,便被她把双手绑在了后面树干上。 “干嘛呀你……绑我干什么?” 她一边解开他的衣襟,一边道,“开战呀。” 男子慌忙摇头,开始挣扎,却发现她把他固定在树干上的双手捆得很紧! 他不禁满眼慌乱、无助,“不行!要是被敌人追上来…看到怎么办?” 元无忧瞧他这困兽之斗的抵触样儿,只当他是欲擒故纵,便眉眼阴鸷地,冷笑一声。 “你刚才不是还求我碰你呢么?现在装什么烈男?既然你不肯……那就别怪我把你剥了皮晾在这,自己骑马走了。到时候再来几个路过的村妇或女兵,她们怎么糟蹋你,你都没法反抗。” 说着,她直接上手,把那绛红色军服衣襟大敞,露出男子一溜白净细嫩的削肩膀。 高延宗一听,又气又羞,“混账!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不许碰我衣服!” 她头也不抬地哼道, “真硬气啊,不叫主人改叫混账了?既然你不让我碰,等会儿看你还能不能硬气出来!” ****** 第430章 是不是不爱 高延宗本就一宿没合眼,又经过激战,迷迷糊糊中被人胡乱穿上中衣后,他倒头便睡,直到日上三竿才睡醒。 男子迷茫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窝在姑娘怀里,被她搂着自己的腰肢,相拥躺在草地里,枕着俩人叠好的铠甲而眠。 周遭是树林和小溪潺潺。 他一抬胳膊,便“啊嘶…”地痛呼出声!高延宗艰难地抬手撸起一边袖子,才发现那截白皙的手臂上、都是紫红的勒痕,又酸又疼。 而一旁的元无忧,也被他的痛叫声吵醒,她一睁眼,正和枕边男子那双愤懑、不甘的桃花眼对视上。 高延宗刚想骂她不知节制,又害臊的咽了回去,只闷声问,“你是不是不爱我?” 这姑娘闻言,便把搂在他腰上的手臂骤然收紧,狡黠的琥珀双眸,流露出戏谑来, “怎么,我还没爱够你?” 腰身被她手臂箍紧那一刻,高延宗没由来的头皮发麻,他强忍着双臂的酸痛,抬手拿下她搭在腰上的手臂, “别打岔!回答我,你是不是不爱我?” 元无忧也不知他闹什么情绪,便顺势一手撑头,侧身一躺,抬眸看向身侧躺着的男子。 “我怎会不爱你呢?只是不信你罢了。” 见她眼尾上挑,眼神灼热又带着戏弄,顶着最漫不经心的神情,说出这么冷酷绝情的话来……高延宗便突然以手撑地,坐了起来。 男子眉眼皱起,语气愠怒又委屈道, “你要是爱我,怎会把我剥光了绑树上,拿丢下我来吓唬我?当时我真的要吓死了,怕被人撞见我那个样子,怕你真的不要我,怕你把我推给别人……你难道不在意我的忠贞和清白吗?你是不是只拿我当玩物?” 她说不信自己,是他咎由自取。但现在,高延宗只迫切想要证实她爱他!毕竟自己对她的执着和纠缠,全都在“爱”字上了。 过去他以为她心里爱他,才会对他索取无度……但今早她的绝情之举,却让高延宗大梦惊醒,又满心悲戚。倘若她连他的忠贞和清白都不在意,那她岂会爱他?还是说…就因她不信他,才不爱他? 可即便高延宗把话说开到这个地步,眼前侧躺着的姑娘,仍眉眼带笑地调情道, “谁让你这具“北朝圣体”这么馋人啊?我爱你是真的,想玩你也是真的。” 俩人平时都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倘若他都明说了,她也不肯真诚回答,必是故意的。 但高延宗也是被她气得有些头昏脑胀,愣愣地蹙眉问道,“你嘴里的“真”听着也太假了!还有,什么是“北朝圣体”?换成北齐还差不多…” “啧,原来安德王这么喜欢“被骑”啊?刚好你每次被我朝,都是被齐。” 她云淡风轻地,满嘴荤话戏弄他,把刚反应过来的男子臊的耳根一热。 高延宗这下算是把心凉透了,登时咬住下唇,满眼怨毒愤恨! “你觉得这样欺负我很好玩儿是吧?我还真不给你玩儿了!” 说罢,高延宗气哼哼地抖开叠起的铠甲,扭过身去背对着她,就往身上套。 元无忧也挺身坐了起来,“你干嘛去?” “不是你早晨说……带我去找拓跋衍吗?既然你不愿带我玩儿,也不…不爱我,我留在这死了你都够呛能管我,只能去找拓跋衍。” 他摆明了是气话里裹挟着真实情绪,元无忧听罢也敛了脸上轻浮的笑,抬手就将刚穿好铠甲,还没系锁扣的高延宗搂进了怀里。 “谁说不管了,你可是我“盖章”认证的夫郎啊。要是你能怀孩子,肚子里都不知道揣着我几个崽子了……”说到孩子,她便拿另一只手轻抚他平坦的小腹,笑眼弯弯道: “从现在开始你别乱跑,别离开我的视线,乖乖听我的话,我才敢信任你。” 高延宗忍痛抬起手臂,一边去轻轻抓开她箍在自己腰上的胳膊,一边剜了眼身旁姑娘,倔强地抿唇道,“那现在开始,你正经点儿…孩子先别管,孩子他爹要遭不住了。我说的是…我这两天内伤外伤都挺严重的……” 于是元无忧便满意地,带着乖巧许多的夫郎回头找马,打算前往五里坡。 她虽只带来一匹马,但刚才的白袍骑兵死后,留了一地无主之马,她便让高延宗去挑一匹温顺的。 高延宗自打从草地上起身,就十分警惕元无忧对他的亲近和接触。连她伸出手、去牵他的手打算扶他上马,他都躲闪着,不愿意。 男子还抿着唇,凝重道: “在我相信你爱我之前,不许你碰我了。我又不是窑子里的小倌,不喜欢被吓唬和被强迫,你看我那么绝望无助,觉得很好玩吗?” 彼时俩人站在同一匹枣红马底下,元无忧还尴尬地举着手,此刻听他铁了心与她赌气,她便从容地收回手,眼神冷漠道, “你一边藏心眼算计我,一边要我在床上都哄着你才算爱你么?未免太宽己严人了。” “哼。那你还真会报复,对我又攻心又在皮肉上折磨我,但我算计你的程度,对你来说都不算严重和狠毒吧……” 她冷着脸,剜了他一眼道,“没有人喜欢被别人算计,尤其是被枕边人算计。” 高延宗心虚地垂下眼睫,苦笑,“我…我知道了。对不起。” “下次还敢吧?呵,我还不知道你?” 男子赶忙摇头, “可我从来没想过害你!倒是你……一副不爱我的样子,我心都要碎了。” 她眉眼一挑,“我当然爱你,想把你娶回家,在你身上盖满我的印章,让你不敢背叛我。” 男子这才眉眼舒展,笑的卧蚕弯弯, “我也爱你,这辈子…永不背叛你,主人。” 元无忧瞧着高延宗那乖顺讨好的笑,一把拉住男子的手,却遭到他颤抖着要抽回去,反被她用力抓住,挑眉调笑道, “怕什么?” 高延宗咬住下唇,摇头,“不是…我不怕这个,我怕你不在乎我,怕你不爱我……” “这么需要我的爱吗?” “你明知故问……从前我做什么事都不用考虑后果,死活不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有你了,我考虑的多了,也想好好活着,活的干净点儿,配得上你一点。” “阿冲哥哥乖,我以后不那样了,早上那个的时候,你哭的我心都要碎了。” “……”高延宗抿了抿唇,心里既羞愤又甜蜜。羞得他脸颊‘腾’地滚烫起来,想必红了。 元无忧瞧见眼前男子白嫩的脸颊微红,瞬间心痒难耐,她忽然拍了拍他的腰肢, “以后还敢对别的女人使美男计吗?” 高延宗的腰身因早上被她掐得太痛,此刻只被她轻轻一拍,都疼得男子如被烫到一般、赶忙瑟缩着腰身躲开她, “不敢了,以后谁都别想让我牺牲男色,连你…我都不敢了。” 于是面前的姑娘得逞地笑了,琥珀凤眸弯弯。“乖。长记性就好。把我惹火了,灭火的时候有你好受的。” 高延宗:“……” 说罢,元无忧便捡起面前枣红马的缰绳,递到高延宗手里。而后便洒脱地转过身,走向那匹小黑马。 还道:“我早就说过,我嫉妒吃醋的表现就是……不要你了。” 听到她最后这句,高延宗愕然转头,看向那甲胄姑娘的背影! 他此刻恍然大悟!所以她今天说的不信任他,表现的不爱他,不要他了,归根究底都是他对别的女人使美男计闹的? 想到此处,高延宗刚想抛开手里的缰绳去找她解释,又瞧见她翻身上了那匹黑马,背影冷漠决然…… 他心头瞬间无比失落,更觉委屈,这狗女人…他的主人怎么提裤无情啊…… 高延宗只好作罢,转头去踩脚蹬子,费力地爬上了马背。 …… 第431章 韦公的任务 五里坡是个小驿站,平常鲜有人经过。 故而元无忧跟高延宗一到驿站路口,就对接上了站在路边,持刀策马等候的拓跋衍。 头顶着晌午太阳的拓跋衍,瞧见并驾齐驱的俩人还挺诧异, “你俩怎么这时候才来?” 他斜睨那双凤目打量着俩人,随后发现高延宗那条细腿裤子的侧面,被划开了两道缝。露出白皙的皮肤上紫红的掐痕、和吮吸出的那种伤疤…… 饶是拓跋衍再迟钝,也猜到这孩子刚经历了什么,赶忙移开眼睛,不敢看了。 而这里年纪最小的姑娘,此刻绷着个老气横秋的脸,语气毋庸置疑道: “高延宗要回家。劳你送他回齐国。” 高延宗却摇头,坚定道,“我不回去!” 拓跋衍:“……” 慈父心切的拓跋衍,刚想开口询问这俩孩子又闹什么别扭呢,大孩子高延宗便瞪着一双锐利的桃花眼,走近他道: “她说要去棘阳给老李收尸,还说小陆是被你所杀,怎么回事啊叔父?” 这句话问到他叔父的脊梁骨上了。 拓跋衍暗自心头一惊,便坦然回道, “卫国公得知秋官府有他的同党,命我就地处决,我岂能违抗?如今他的尸体确实被带到了棘阳城,只是……”他见俩人并未因陆仁甲之死而揪着不放,还两脸认真的听他讲话,暗自松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道: “你俩脸熟,恐怕不好进棘阳城,不如先把盔甲卸下,战袍换成寻常衣服,正好我让驿站的守吏烹制午饭了。” *** 俩人遂吃了饭,换下铠甲,穿上拓跋衍给准备的男装布衣。元无忧这一换装,那英姿飒爽的气度,活脱脱是个俊美郎君。 而高延宗因腿脚发软,走起路来姿势难免怪异,吃饭时,就连元无忧想牵他的手入座,他都躲开。 拓跋衍当时就瞧出俩人不对劲来了。 那赤水女匪首跟安德王寻仇风陵渡旧账,被风陵王知道了大发雷霆一事,拓跋衍也听说了,这风陵王怨恨高延宗,她冷脸情有可原,但眼下她主动亲近延宗,他为何别别扭扭的,不愿接受? 实在令老父亲费解。 待饭后,高延宗猛然一起身,拄着桌面的双臂脱力一般、就一个踉跄!幸亏他自己稳住了身形,但瞧他走路时双腿似乎使不上劲,这姑娘却只冷眼瞧着,也不去扶他……拓跋衍更觉奇怪。 拓跋衍赶忙撂下碗筷,起身去扶高延宗,却也被孩子呵斥着躲开了,此刻高延宗浑身上下都像有外伤一般,颤抖瑟缩着,却碰都不让别人碰! 高延宗目光警惕地,对上叔父疑惑又关切的目光,低沉的嗓音只沙哑道: “我去解手。” 而后扭头,就走出去门去。 屋内只剩俩人后,拓跋衍憋不住看向桌上也撂下筷子的小姑娘, “你俩闹矛盾啦?床头打架床尾合嘛,再说了…之前确实是他对不起你,他还这副臭脸,实在不该,等会我就去教训他。” 元无忧摇头,“不用。” 虽然这俩人一个比一个话少,但逮住一个肯说话的,也算有突破口,拓跋衍便趁热打铁问,“你知道萧家也觊觎玉玺这事吗?萧家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又抢郑太姥的钱财,又抢你的玉玺,又雇佣女土匪刺杀前朝老臣的……” 元无忧凤眸微眯,“你在套我话么?你是韦孝宽派来的吧?” 她突袭的反问,把拓跋衍问懵了。他一句话没跟她套出来,自己还得搭一个? “国主何出此言?” 这姑娘却盯着他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神锐利又坚定地道: “你和陆仁甲本就是一伙的!我不是在问你,而是肯定!首先陆仁甲对我说了谎,因为他能跟襄阳太守联络,是有韦孝宽的引荐信,而你和陆仁甲显然都是韦孝宽派来的!” 拓跋衍呵的一笑,凤目斜睨, “他是谁派来的,跟我有何关系?国主怎么突然研究起我的上级了?忠心之事可不能胡说啊。” “还跟我打马虎眼呢?韦孝宽派你们来的目的我也知道,是为查清萧家弄生死簿的原因始末对吧?陆仁甲之前是打入土匪内部,并将消息告知韦孝宽和襄阳太守吧?” 这番话说下来,原本脸上带笑不以为意的拓跋衍,都不禁眉眼凝重起来,板正了脸,目光深邃地望住她。 “你听谁说的?” “知道你不会承认,我便直说了。这些都是……襄阳于太守告诉我的。而你因为杀了陆仁甲,所以必须接手他的任务吧?” 望着对面桌上,明明顶着张娇艳娃娃脸的小姑娘,却眉宇间严肃凌厉,气势逼人,拓跋衍莫名的从心底里打怵,有种被压迫感…… 拓跋衍不禁咽了下口水, “国主既已知晓,可愿相助?” 华胥小女帝确实说中了。他确实是韦公派来的,但跟陆仁甲不在一条线上。 可是昨夜,他为获得宇文直的信任,只能杀了陆仁甲,也只能被迫接手他的任务。拓跋衍因得知万郁无虞和萧家短兵相接的功夫,玉玺就被调包成假的,才发现萧家的目标是玉玺!他这才借着来救高延宗的名义,顺路想跟华胥国主打听消息,却不想被她拆穿了韦公的任务。 元无忧听到他坦然承认,不禁微抬起锋利的眉眼,当即反问, “哦?你想我相助谁?” 男人清了清嗓子,朗声正色道: “国主可愿加入大周的阵营,捋清萧家阎王点卯的真实目的,救下生死簿上的人?毕竟那生死簿上的人,关系到大周半壁江山啊!” 元姑娘听罢,啧声摇头道: “周国的半壁江山,跟我何干?更何况,我知道萧家没那么大本事,也不想得罪人,只想拿回郑太姥被抢的财宝。” 拓跋衍眼尾微扬,接着道, “倘若生死簿上,有你在乎的人呢?国主是不是就愿意帮忙了?也不妨告诉国主,我看过生死薄了,上面可是有…大周当朝天子的尊名。” 元无忧当即怒斥,“荒谬!她们凭什么要杀宇文怀璧啊?” ——与此同时的门口,解手回来扶着门框的高延宗,正听见她失态的怒吼,不禁抬头看来。 这姑娘背对着门口,并不知高延宗回来。 拓跋衍见到孩子突然回来,也心头一紧,索性破罐子破摔,故意不提醒她背后有人,冲她脸上挤出个戏谑的笑来: “你看,你还是有在乎的人吧?既然你我都不知原因,所以要去查啊。” 第432章 没拿当外人 元无忧一听拓跋衍把宇文怀璧定义为她“在乎的人”,就觉头皮发麻,赶忙皱眉打断, “哎哎哎别胡说!谁在乎他死活啊?你空口白牙一说,我凭什么相信你?而且他有禁卫军保护,用不着担心。” “生死簿的原稿,现在棘阳城的卫国公手里,国主敢不敢跟我进城去看个究竟?” 说这话时,拓跋衍那副剑眉星目诚恳地盯着她。 她试探道: “那是我想看,宇文直就能给我看的吗?” “当然得乔装改扮了。” “行,去看看吧。正好我要去棘阳城外接我的男人。” “延宗不就是你男人吗?” “我去接他哥。”元无忧顺口一回,也没承认高延宗是自己的男人,也没否认,但一提她的男人是高延宗他哥,连拓跋衍都自然地觉得她刚才那话没毛病,合理了。 待元无忧从桌上起身,一转身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高延宗。 看到高延宗都快镶门框上了,她刚想说怎么回来不吱声,偷听啊?又想到俩人在冷战,便急忙噎住,“不说了,我也去个茅房。” 说罢,这男装马尾的姑娘迈步往门口走。高延宗也在这时从门框上走下来了。 男子迈着修瘦的长腿,那身及膝短袍即便用着粗糙的布料,仍能服帖地裹出他的削肩细腰,再加上头顶高马尾,行动之间身形颀长,堂堂八尺男儿的身高优势、尽显的淋漓尽致。 尤其是他一绷着冷脸,那张五官秀挺的娃娃脸都变得锋利、沉稳了几分。 但元无忧却没抬头看他。俩人一进一出,却正和高延宗擦肩而过,都没看对方一眼。 拓跋衍忍不住起身,拉住走来的高延宗:“阿冲,你跟风陵王的扣子还没解开呢?男人要有肚量,何况彪子和风陵渡的事确实是你不对,她不恨你已经难得了,你还这样……” 高延宗冷脸道,“你懂什么?我跟她的事…算了。”虽然私下里他跟她一口一个“爱”字,也敢说骚话,但当众说“爱”,他属实难以启齿。 而此刻走到门口的元无忧听见这句,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道,“我俩没事,先办正事。你跟他说一声,等下跟你去棘阳出任务。” 高延宗皱眉看向身旁的叔父,满眼狐疑,“你俩何时达成同盟了?” 眼瞧着门外的姑娘走出视线范围外,拓跋衍才踮脚凑到高延宗耳边,压低了声道, “听说你俩都有夫妻之实了,还赌气别着劲儿干啥呀?难道那方面不和谐?” 高延宗闻言一瞪眼,赶忙抬手推开叔父的脸,扭回头啧声呵斥,“叔父,咱俩情同父子说这个合适吗?你有点老不正经了吧?” 顿了顿,他又接道:“你觉得什么和谐,什么不和谐?” 拓跋衍眉眼戏谑地舒展开,表情生动, “我担心自己儿子的感情,这有啥不合适啊?眼前这个儿媳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了,我这公爹挺同意这门婚事。” 说到此处,拓跋衍拍了拍高延宗的肩膀正色道,“阿冲啊,你正值壮年,她也是年少火旺的时候。我瞧你也不像不举,不应该她热情你反倒冷脸啊?而且你经验丰富,光我听到的你的姘头…就好几个世家贵女呢,所以我才觉得你俩不对劲。”顿了顿,他又挑眉想到, “难道是你在房事上太猴急,没分寸,把她欺负难受了,被她打骂惩罚了?而她这只是对你表面的礼貌客气?这就对了…她们元家都是这种人,怪不得她对你那么疏离,你还身上有伤呢。要我说就怪你,人家小姑娘细皮嫩肉,哪见过你这阵仗啊。” 眼瞧着叔父越说越乱,高延宗忍不住抬手打断,“行了行了,我哪有姘头?怎么就经验丰富了?我第一次就是跟她的!” 拓跋衍闻言,不可置信地“啊?”了声,随后讪笑,“呦,你还挺纯情?想不到咱家阿冲还是个假风流啊,那你既然……把最郑重的第一次给她了,现在又为什么闹矛盾啊?” 这话题聊的…高延宗难为情到脸颊滚烫,悄悄双颊微红,他只好自顾自地坐到饭桌上,绷着脸回道:“她不信任我。她因为得知了当年风陵渡的事,就怀疑我和骠姚弄假成真。” “当年也算你们兄弟俩把风陵王拉下水的,她都原谅兰陵王了,早晚也会原谅你……你就服个软讨个好,小手一拉小裤一褪,小灯一拉小被一盖……直接躺下哄哄她得了呗?” 他这教的……哪是正经路子啊? 高延宗顶着白里泛红的滚烫脸颊,摇头,“那没用。假如她哄哄就能好,我早就哄了。而且……我现在也不想做那种下贱之举了。她一日不真心爱我,我便硬气矜持一日,我要先干正事重获她的信任,再谈儿女情长。” “啧啧啧,你怎么学起兰陵王来了?你一个风流郡王不发挥自身强项,却要用实际行动来俘获姑娘心?” “当然。要做她的姘头还不容易?只是那种窑子作风,会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跟小倌男娼一样。我可不想那样下贱,被她看轻。” 拓跋衍哎叹了声,“这你就有点肤浅了,什么窑子作风啊?再说了,她不像那种人。” “她就是。”拓跋衍话音未落,高延宗便坚定地反驳道,而后抬眼看向身旁的的叔父,那双褐色眼眸里是罕见的深邃、愤恨。 “你们外人都被她待人实诚的外表,虚伪的贤明仁德给迷惑了!实际上…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枭雄,奸贼,她不是昏君而是暴君!她明明怀疑我,明明不爱我,都能跟我交媾,在那时候能一边审问我、一边……” 说到隐私处,高延宗戛然而止,看了眼旁边面露尴尬的拓跋衍,意识到情同父子之间再处的像哥们,这种事也还是太禁忌了。 他难堪地斟酌用词,语气委屈地低下去, “一边…用刑逼供。反正就是…她对男人投怀送抱不拒绝,但不会被肉体束缚。而且…她在房事上很懂得怎么欺负男人,其实是我怕她。” 拓跋衍:“……这是我能听的吗?你这孩子…是真没拿我当外人啊?” 高延宗眼一斜,拿锐利的褐色眼眸剜着身旁直捂脸的叔父,“这不是你问的吗?” “倒也不用说这么细…细节啊……” 高延宗:“……”他心道,还有更细节的恼人事呢,只是该归类为闺房之乐,他怕说完了俩男人都难为情,自己也羞于启齿。 这番话聊到此处,就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第433章 无情帝王心 少顷。 待元无忧回来时,手里捏着一封信。 这姑娘一进门便道,“我刚接到秋官府来的密信,说宇文直打着风纪整顿的旗号,要查封歌楼红馆,搜查女土匪呢。” 说着,就直奔饭桌上的拓跋衍而来。 “拓跋将军,你是从虞州来的,应该知道那赤水女匪首是怎么回事吧?那铁锹可是假冒你女儿的名号呢,于我而言是敌是友啊?” 拓跋衍瞥了身旁坐着的高延宗一眼,这才道:“赤水女匪首对大周来说算敌人,对你来说该算友人。那个铁锹确实姓拓跋,也真是拓跋家族的人,族名拓跋源,自西魏覆灭后便跟随宗族当了土匪。她所属那支宗族,正是当年反对西魏女帝推汉削藩那帮人,现在又反周复魏憋着造反,你去问元太姥,想必她应该见过拓跋源。” 元无忧重新坐回饭桌上,目光只紧锁着侃侃而谈的拓跋衍。一双琥珀般通透的凤眸,因对眼前的男人专注、而迸发出灿亮的光点。 “你只做个虞州别驾屈才了,就冲你这万事通百晓生的能力,就该给你调到天官府或地官府,委以重任。” 小姑娘这番恭维的话属实有些大胆,但她语气诚恳眼神真挚,又让人听不出调侃来。 拓跋衍只好赔笑了两声,“国主廖赞了,我哪有什么能力,只是年纪阅历在这呢,岁数大了,经的事也多,自然便什么都知道些。” 她顺口便安抚道,“岁数大么?我倒…” “等等!”高延宗瞧着小姑娘和他叔父旁若无人的聊着,权当桌上他这个旁人不存在,忍不住疾声打断,终于成功吸引到了俩人的目光。 “你俩何时这么熟络了?还…突然问起铁锹的事来?” 元无忧锋眉紧皱,冷着脸道: “你当真不知吗?你叔父高宁玉如今可是被韦孝宽委派来的鹰犬,当初能成为虞州别驾,也是受到郧国公韦孝宽的赏识。” 她轻描淡写的“鹰犬”二字一脱口而出,俩高家男人便猛然、同时朝她看去! 而高延宗刚才还酸楚地怀疑她喜欢自己叔父,以为她刚才是在跟叔父调情,现在倒释然了。她果然还是那个阴晴不定的笑面虎,小暴君! 高延宗随即把目光,投向神情忐忑的拓跋衍:“叔父,您的目的呢?” 他对女国主的话毫不怀疑,还挺有默契一点即通,倒让拓跋衍想给俩人拍手叫好。 拓跋衍于是抬手拍桌,叹息道, “目的是把这位西魏女少主和男风陵王…牵扯进南梁萧家造成的玉玺抢劫案。” 元无忧听罢,唇角微勾,“李暝见看样子是真想要玉玺,我支个招,咱们把他也骗过来出谋划策怎么样?” 于是俩人又齐刷刷地望着她。 “你打算怎么做?” 被叔侄俩满眼期许和疑虑地盯着,元无忧只满眼诚挚地看向高延宗, “都说安德王多智近妖,不知你可有化敌为友的法子?” 高延宗挑眉,啧声道, “谁说的?我愧不敢当。要是寻常化敌为友嘛?最好是扶植一个共同的敌人或者目标,敌人的敌人不就是朋友了么?” 她恍然地点点头,“至理名言啊!那又…如何能跟非敌非友的人,快速拉进感情发生关系呢?我是说…那种友人关系。” “戴高帽呗,没有人能逃脱得了被人捧高吹嘘,听说北魏年间有个姓宗的,就是这么行事的。” 元姑娘眨了眨琥珀双眸,惑道,“戴高帽对谁都管用吗?像阿冲哥哥这么智谋绝顶,性情高傲的人,寻常的吹捧也没用吧?” 男子呵声一笑,“学的真快,用的真好。” 在一旁听俩人一问一答半天的拓跋衍,暗自在桌下竖起大拇指:怪不得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能把阅历丰富的高延宗给拿下呢?她太有手段了,心机确实比他略高一筹啊。 *** 彼时,元无忧就在棘阳城外堆坟包,插木牌,为老李和陆仁甲父子立了个无名冢。 而后她便脊背直挺的单膝而跪,沉默地望着空无一字的木牌,眼神满带杀气。 站在旁边的拓跋衍瞧着有些胆突: “你此时不会是想杀了我…给他报仇吧?” 小姑娘头也不回,只微挑唇角,轻笑, “怎么会呢?你可是高延宗的叔父,又帮了我大忙。你难道怀疑我恩将仇报?” “我不怀疑你的话,只是怀疑你们皇室骨子里的绝情。俗话说最是无情帝王心啊。” “你不也是皇室出身吗?” “对啊,所以我也绝情,但我不是皇帝,所以虽然无情,但有义气。” “……” 俩人刚走出衣冠冢,迎面就瞧见高延宗领着一伙楚巫祭服的人过来,拓跋衍愣了,高延宗却热情地跑过来道: “七叔,这是我四哥长恭啊!” 随着他的引见,只见这帮楚巫法师的首领豁然从人堆里走出,他手拿法器,顶着一张朱砂涂满的妖冶俊脸,长腿迈步上前。 高长恭一出现,就径直奔向了元无忧,笑得被勾画成蜷曲藤蔓的剑眉凤眸弯弯,“你怎么才回来啊!害我为你提心吊胆了一晚上!” 和昨晚在灯下瞧他这身楚巫祭服不同,如今白日朗朗,只见他身穿的蓝绿色孔雀裙上还系着五彩丝绦,每一根翎羽都在迸射出灿光、泛着耀目的华彩! 就这样华丽至极的祭服,却盖不住他裙下露出的半截手臂和膝盖,那白到刺眼的肌肤。 望着眼前男子那张,比太阳还晃眼的明艳笑脸,元无忧心都要被他融化了。再次见到高长恭这张鲜活青涩的俊脸,她瞬间激动的眼眶湿润,随即想起昨夜幻境里,高长恭那个“命定的死局”,她刹时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元无忧不禁满眸怜惜珍重、眷恋不舍地打量着眼前的红妆男子。 她这反常的缠绵眼神,把高长恭盯得浑身发毛,不禁眉头紧皱,黑眸诧异地凑近她, “你怎么了?才一晚不见,你怎么好像跟我一辈子没见一样……” 元无忧不敢跟他说幻境里他的死因,唯恐一语成谶。她斜了旁被晾着,表情有些尴尬的叔侄俩一眼,“现在的具体情况,想必高延宗在路上都跟你说了吧?” 第434章 公主请下马 高长恭点了点头,这次侧头看向拓跋衍,抱拳作揖道:“叔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眼下可不是叙旧的时候……”男子转回脸来,拿漆黑璀璨的凤眸看向元无忧。 “你飞鸽传书让我搞来的东西搞到了,怎么用啊?” 元无忧一把拉起了男子的手腕。 “附耳过来。” 他便乖乖凑过头来,任由小姑娘在他耳边轻吐热气的私语。 元无忧说完后,不忘抬头嘱咐,“记住了吗?把他带上,咱们就进可攻退可守了。” 高长恭却眉峰紧皱,黑眸忧心忡忡地道,“这话我不能说,我要你好好的,要避谶啊…” 元无忧不满道,“啧,你没听过“说出来就不灵了”这话吗?必须这么说,他才会高兴的跑过来,我说高长恭啊…是不是因为分手了,你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男子倔强地抿紧唇瓣,艰难地点头,“我没不听…我保证完成任务!” 于是从她掌心抽回自己的手腕骨,一扭头就要走。元无忧赶忙掰住男子浑圆坚实的肩膀,在他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惊诧的目光中,拿手搓了搓他脸上的朱砂图腾, “亲我一口再走。” 高长恭皱了皱眉,抿着唇珠饱满的朱唇,难为情地呵斥她一声, “不许不正经!这还有长辈和小辈在呢…别耽误我办正事,回头再说!” 虽然这很符合高长恭的一贯作风,但元无忧心里还是酸涩不已,凤眸瞬间黯然,失望。 “不是吧,现在亲都不给亲了?难道成亲之前你都要这么吊着我?” “是啊,咱们只能早点打完仗回去成亲。” 于是高长恭扭头便走,只留下表情有些哀怨的元无忧。 一旁的拓跋衍还安慰道,“兰陵王有兰陵王的风骨,铁树开花也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能操之过急嘛。” 姑娘一声不吭,仍目光幽怨,她主要是面子挂不住了。 男子刚走出两步,就突然回头,正把她的怨意眼神看在眼里。元无忧刚露出错愕表情,就被男子扑到脸上、拿温软的唇瓣亲了她嘴角一下,又迅速撤离。 高长恭忽而眉眼一勾,露出得逞的笑, “我哪舍得让你失望呀,你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再接着行动。” 说着,又在她唇上大大方方地印了一口,这才舔了舔唇角,安心地转身离去。 男子这回走得明显比刚才欢快多了,他步履矫健地,带着十几个弟兄们哼哧哼哧走了。 只有元无忧点了点唇上的胭脂,皱眉,“他哪来的胭脂?昨天不是说朱砂吗?” 站在她身后的高延宗,听了她这话,只无奈地摇头,“这是胭脂的事儿吗?你俩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而拓跋衍望着高长恭身穿孔雀裙的背影,轻叹一声,转头瞥了男装姑娘一眼, “难怪呢,就兰陵王那憨劲儿,也不像能把你迷惑成昏君的男狐狸样儿啊。今日一看,高延宗想学他确实没错。这就是夫妻伉俪最好的样子,高长恭这人再怎么古板,无名无实,他的爱也永远拿得出手。” …… 未时许。 一身粗布短袍的元无忧站在棘阳城外的官道上,左右立着个头颇高的高家叔侄。身旁这俩人都顶着阴柔俊美的容貌,身形却又都伟岸修长,像两棵腰背挺拔的松柏。 仨人顶着烈日恭候多时,终于盼来了一队来势汹汹的骑兵。 为首骑马的两位,头一个身形高挑修长的男子,穿着孔雀裙楚巫祭服,玉面涂朱砂,自然是高长恭。另一个少年身穿黑衣骑白马,窄袖交领的劲装尽显他猿臂蜂腰、身姿挺拔,被他甩在身后的黄披风猎猎招展,正是李暝见。 双方一会面,高长恭尚还满面笑容地,一抬腿就顺马鞍滑下了马去,而另一头——李暝见已经催马冲到了元无忧面前! 眼瞧着端坐白马背上的黑衣少年,双手居然狠劲一勒缰绳!在马嘶声中将还在踢踏的马蹄子高高抬起、悬在男装姑娘头上!一旁的楚巫祭司和高家叔侄,也慌恐地扑到元姑娘身前,试图阻止。 “快护驾!” “你要干什么!!” 底下的惊呼声中此起彼伏,傲然挺直腰肢的李暝见,这才撂下马蹄子,抬起马鞭指着马下站姿屹然不动的姑娘,厉声厉色道: “元既晓!你竟敢骗我?他不是说你偷玉玺被抓,快让卫国公用刑折磨死了吗?” 听了这句,拓跋衍和高延宗才知道,刚才她对兰陵王耳语了什么。 而元无忧仰头瞧着站在骑兵前头,气急败坏的黑衣少年,却眉眼高抬,展露出个甜笑。 “我知道你不是给我收尸来的,但这个兄妹血缘的理由,不是正好让周国不知道你的真实目标嘛。一起进棘阳城怎么样,风陵王?” 一听她出言戏谑,不像要拼命,高长恭才松了松紧绷的精神,牵着马走到她身边。 听她口称“风陵王”,高家叔侄这才猛然抬头、看向那白马上的黑衣少年。 少年许是出来的挺急,只穿了件轻薄的黑衫、贴敷在他身段瘦挑秀挺的身躯上,又在外裹了件象征着皇室身份的酥黄色披风。还将满头青丝绑成个乌黑的发辫、垂在前襟晃荡。 映的他那张五官精致、眉眼锋利的脸,在太阳底下更是美艳的惊心动魄。 此时李暝见居高临下地,垂眼斜睨着底下衣着英气,雌雄难辨的元妹妹,刚冷哼一声,她便朝他伸出手,恭敬又礼数周全地道: “苗疆公主殿下,请下马吧。” 一看这华胥小女帝,俨然将自己的谣传兄长当成了娇娇公主来诱哄,除了高长恭皱着眉觉得哪里似乎不妥,高家叔侄都忍俊不禁地,掩面偷笑。 “……”李暝见皱眉轻哼一声,到底也没说话,而是从她伸手的另一侧抬腿,滑下马去。 见他一甩披风,飒然走向自己,元无忧敛了讨好的笑容,缓缓收回举在半空的手,换上得体的微笑。 “殿下既然选择跟我们结盟,必要情况我还是要问的,所以你跟萧家…有没有关系?” 俩人对面而站,李暝见顶着一双酷似她的黄褐色琥珀凤眸,神情淡薄、毫无情绪地先斜了她身后的拓跋衍一眼, “啧,你不是接应我下船的使者么?怪不得她能知道我的来历,原来细作在我踏足中原那一刻,就在身边了啊。” 他话音未落,拓跋衍便瞬间肉眼可见的心虚、紧张起来。 第435章 食言跟你姓 无视刚被揪出来讽刺的拓跋衍,李暝见转眼斜睨元无忧。 “我不是选择你们,只是你。你别忘了昨晚答应我的事。” 元无忧轻点下颌,“我正在表现诚意。” 一旁的高氏兄弟闻言,立即一左一右拍住她肩膀,异口同声道:“你答应他什么了?” “大人的事,小孩儿别插嘴。” 元无忧说罢,推开俩人的手,目光紧锁着眼前的黑衣少年,“你和萧家的生死簿事件,到底有没有干系?” 高长恭闻言,黑眸倏然瞪大,“咱这里就你俩是小孩儿吧?” 无视高长恭的打岔,李暝见不耐烦地道,“跟萧家没有,跟陈国倒有,我从十万大山来中原时,就是借道陈国。” 听他回答的挺诚恳,元无忧点了点头, “那好,请殿下跟我们进棘阳城吧。现在通往玉玺的路有两条。第一条是在驻守棘阳城的宇文直手中,第二条是在萧家手里。咱们即将去棘阳城验证第一条路,等拿到了东西,我立刻就给你。” 李暝见眉眼阴鸷:“倘若你食言怎么办?” “食言我跟你姓。” “那不还是元吗?” 见他不假思索的说出这么一句,元无忧不禁眉眼高抬,难掩傲慢,“啧,你不姓李吗?就这么认定自己是我们元家的人?” “当我愿意让你跟我姓呢?”少年顿时语带冲劲,褐色眼眸里瞬间戾气横生!“少啰嗦,吃下我的蛊,容不得你出尔反尔!” 说着,他突然抬手亮出食指与中指间、夹的一粒东西,扬手就要往元无忧嘴里扔! 说时迟那时快!下一刻,少年那只细白的手腕子、便被仨人眼疾手快地拦住! “哎哎哎别!” 拓跋衍和高长恭一左一右,死死攥住李暝见的手腕,而高延宗赶忙把元无忧往后拉开。 见此,李暝见冷然道,“你们仨姓高的把手松开!我吓吓她而已。” 一听这话,拓跋衍惊道,“你怎知道?” 下一刻,李暝见突然抬腿狠踹拓跋衍膝盖一脚!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踹完了,只留拓跋衍颓然松开了钳制少年腕骨的手,膝盖弯曲疼得差点跪地。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少年看着面露痛苦的拓跋衍冷笑,“我只需通过她的梦境和神识,就知是谁勾结了她,出卖了我。” 李暝见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心惊。 当事人元无忧眼里难掩惊怖,给了高长恭个眼神,“放开他。” 见他依言放开了黑衣少年,她又强作镇定语气从容地看向李暝见,“你还有窥心的手艺呢?只能通过别人的梦境看到对吧?” “吃下我的蛊虫也可以。” 说着,李暝见突然细手发力,一把捏起她的手腕,又翻过来,拿指腹摁住她的掌心……高延宗忙伸手来阻止道:“你要对她干什么!” 少年却突然拿细嫩的指腹、摩挲元无忧的掌心肉,那如细羽绒毛般的撩拨,把她刮得从掌心延伸至全身瞬间血脉偾张,浑身陡然一一激灵、下腹一紧。 她不禁咬唇,拿微红眼尾怒瞪李暝见,火烧火燎地抽回手,又被高延宗攥住握在手里。 “你不是要跟我认血亲吗?这什么意思?” 旁人不知这俩人在搞什么小动作,高延宗冲在前头,可是看的一清二楚,他登时目光锋寒地剜着黑衣少年! 男子手握着姑娘温热的细手,心里大为怀疑这轻浮的小子,到底是不是她血亲兄长。 少年依旧眉眼凝着阴鸷的戾气,单盯着面前的男装姑娘,冷然道, “你身上有寒毒?原来当年冼沧瀛从我们那取走的蟾酥蛊,下在你身上了?怪不得你…对男人如饥似渴。”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让一旁的高家兄弟神情各异,尤其是高延宗,有种被平冤昭雪的欣慰感!毕竟她的火气光宣泄在他身上了。 “……敢情那蛊毒是你下的?什么饥渴…你故意的吧?”元无忧刚才还有些羞耻,居然有一瞬间!对个可能是血亲的男子起了反应…现在听来,恐怕这小子是故意勾起她欲念的。 “那倒不是。这种淫秽的蛊毒定是大祭司给的。”李暝见断然否认后,微眯琥珀凤眼,直勾勾盯着眼前姑娘,权当旁边几位不存在。 “这寒毒一旦发作,便急需采阳补阴,你近日许是受双墟镜影响,催动了情绪气血。但这样治标不治本,极易走火入魔。你最好先憋几天固本培元,改天你可以随我回十万大山,我拿解药给你根治。” 高长恭一听,沉声道,“你是要软禁她?” 高延宗也意味深长地冷笑道,“啧,“根治”是什么疗法?什么药是我们中原没有的?” 李暝见闻言,褐色眼眸骤然凌厉,斜眼剜着高延宗,“安德王心别太脏了,我跟她是血亲兄妹,在中原是讲伦理道德的吧?” 俩人这么一来一回,倒让高延宗打的哑谜突然就不隐晦了起来。于是在场除了高长恭,其他人都听懂了,把元姑娘臊的耳尖一红,拿手肘杵了身后的男子小腹一下,急忙催促, “行了!都别胡说了,赶紧赶路吧。” 进棘阳城的路上,元无忧才说,她早从襄阳于太守口中得知,隔壁踞守荆州的的后梁,曾借给南梁这帮、梁元帝萧绎这支的末代皇族十万两白银,一万两黄金。而陈国也以赏赐旧主宗室为名,送给了后梁萧家二十万两白银,五万两黄金,还有云锦绸缎。 而这些登记在册的东西,近日却出现在了赤水土匪据点的黑市,和北周朝臣家里。尤其那金陵云锦,可是每一匹有陈国绣工暗藏的记号的,前几天土匪刚开始刺杀前朝遗留老臣,周国朝中就传出了贪官污吏勾结陈国一事。 这不由得让人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世仇的萧陈两家合资搅乱周国? 这几个南梁公主在这盘棋局上,能瞧出来是想成王败寇,但俨然成了出头鸟替罪羊。目前来看,萧桐言肯定是有私心的。但不知她更想为南梁接住“天命”,还是为故国复仇。 毕竟当年西魏发难江南之前,梁元帝的皇位就是从太子和几个兄长手里抢来的,萧家自家的事儿就够乱了,再加上萧家向西魏女帝搬兵求救、却引狼入室,自家权臣造反,自立陈国等偏支…… 而今萧桐言的身世尚来历不明,捋清她究竟要替萧家的谁报复谁,这都是大工程,都需要去查清楚。 第436章 汉室好这口 有了“风陵王”李暝见带兵加入,让这伙奇装异服的队伍更加壮大了。 为首这五个人各有各的乔装改扮,此刻别说亲娘来了、都甭想认出来,就是媳妇站高长恭对面,他都得喊她一声妹夫! 只因这五个人,高长恭穿着孔雀翎祭服,带着手下充当楚巫;元无忧割头发粘成胡子女扮男装,高延宗长相阴柔没什么胡茬,正好男扮女装;而李暝见就顶着风陵王名号来巡视,也不怕被人掏裆验明正身。 拓跋衍更不用提了,也算卫国公的友军,韦孝宽的鹰犬啊! 有拓跋衍和李暝见这两道护身符,元无忧这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如愿进了棘阳城。 只是过路时,这样的组合挺招人侧目。 不知最近要过什么节,虽然权贵男子在被女土匪疯狂屠戮淫污,妇女却并未受影响。 此时街上就有三三两两的女郎结伴而行,沿途就对这帮人指指点点,尤其瞧见高长恭那身华丽又庄严的巫觋祭祀服,还以为要有什么祈福游神活动,离挺老远就有姑娘向他扔花! 寻常姑娘扔个山茶、牡丹月季等花朵小的也就罢了,虽然砸在男子的眼睛上,他也疼得直眯眼,歪头躲闪,但元无忧也看着心疼。 直到眼瞧着有个姑娘扔来一枝荷花!元无忧这下忍不住了,直接大跨步挡到高长恭前面去,抬手接住那只飞来荷花! 刚想把姑娘们劝离,不成想她们见状,更热情洋溢地冲元无忧拍掌叫好!还一口一个“郎君好功夫呀!” 说着,连花带时令瓜果都朝元无忧招呼过来了!虽然很快就被“风陵王”李暝见喝令制止住,并让身后府兵驱离周围百姓,但元无忧还是收到了来自高延宗的调侃: “呦,你跟四哥这俩小郎君,这是给我们展示潘安再世,掷果盈车呢?” 元无忧横了穿大袖襦裙的高延宗一眼,刚想反唇相讥,待瞧见他那粉面朱唇涂胭脂的俊俏脸蛋时,生生又给忍住了。 她直接顺势把高延宗的细窄腰肢一搂,笑意霸道,“我有媳妇了,不想拈花惹草。” 元无忧在人前跟高延宗这么一亲近,其余仨人带两方的亲兵护卫,都大眼瞪小眼瞧着…偏偏高延宗却如被烫到一般,赶忙摘下她搂自己腰的手,从她怀里挣脱,咬牙恨齿道, “别碰我!可疼了…” 元无忧:“……”这话说的,除了彼此,其他人根本听不懂! 几人的浩荡出行,自然引发了棘阳城正规军的注意,李暝见便顺势跟巡城守军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等人皆散去,几人走到老李馄饨铺,看见那天的馄饨车还摆在那,不免伤感。 但此处偏僻,尚可歇脚,于是五人坐在仅剩的一张桌上,挤的满满当当。把高长恭和李暝见的亲兵撒出去守在街上,一副生人勿近。 瞧着那粘了胡子茬,仍显得面容俊秀的姑娘落下座来,拓跋衍随后入座,不禁道, “前三国戏称曹魏爱人妻,孙吴爱少女,蜀汉爱龙阳…既然西魏女帝号称汉室正统,您这位西魏少主爱什么呀?” 元无忧看了眼高氏兄弟,“照你这么说,我是该搞龙阳还是磨镜啊?我当然喜欢男的,但只爱未婚少男,绝不染指人夫。” 高延宗当即点头附和,“看来我四哥就胜在守男德上了,这要换别人,哪有年近而立还未婚的少男啊…常人三十别说早就是人夫了,都快当祖父了。” 原本正拿手肘撑桌面,满眼盯着自家媳妇的高长恭,一听这话赶忙愕然回道,“你们闲聊就闲聊,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拓跋衍也看向俩兄弟,点了点头, “这就对上了,祖传的爱好呀,汉室果然都爱好这口。” 她怎么听都觉得这话不对劲,在收到高家兄弟投来的审讯目光时,元无忧赶忙补一句,“汉室喜欢断袖我不是啊…我真喜欢男的……” 李暝见凤目斜了眼目光愤慨的高家兄弟,转而白了元无忧一眼,冷哼道, “你还好兄弟同收呢。” “姓李的你!”元妹妹抬手刚想拍桌,又觉得显出自己心虚来了,便哼道,“都是一路货色你也别挤兑我,有能耐你也姐妹同收。” 少年只长睫一掀,褐色凤眸神情漠然道,“与你不同,我对色不感兴趣。” “哦?”元无忧仿佛听到了什么乐子事,忽然眉眼高挑,眼神戏谑道,“可我听说,苗疆养蛊之人都是色中饿鬼,饥色邪魔啊。” 李暝见不敢苟同地皱眉,“你听谁说的?养蛊的术法也分邪魔和正道。有些蛊偏要主人是童子,才能将蛊虫的功力发挥到最强大。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压的低沉道, “也有些巫蛊师…是吸收男女交媾的浊气养蛊。但那种蛊登不得大雅之堂。” “那你呢?” 少年闻言,骤然眉眼阴鸷,锋利的目光直直对上、妹妹那双略带揶揄的笑眼。 他出声森寒,“你到底想打探什么?” 这姑娘却双手一摊,表情无辜又诚恳地道,“别那么戒备啊,我又不是要对你使坏。我就是想,等拿到东西,你就要回十万大山了,我怕你一去不返。” “呵,说直白点,你是在试探我会不会拿了玉玺,当场登基吧?” 李暝见这句“玉玺”登时如晴天霹雳,让原以为兄妹俩是在闲聊的仨人,终于知道了李暝见为何会被骗来! 高家三位都齐刷刷看向黑衣少年,可他眉眼阴戾,气势沉稳肃杀,不像失口,更像是故意说破。 虽然话是这个意思,但元妹妹还是啧声反驳一句,“哎哎哎……说登基别带那个吧,男孩子要矜持文雅,不能这么粗俗。” 听她突然耍混蛋,旁边的叔侄俩都会心一笑,高长恭是那个捂着嘴,替人尴尬的。 李暝见凤目微眯,哼道,“我愿意坐下来跟你谈,是觉得你颇有手段,我能从中学到不少。否则我有无数种方式要你的命。” “威胁我?用蛊虫吗?” 望着她眼神端着诚恳,脸上却唇角微仰,不以为意的样子,李暝见心头瞬间无名火起,不禁冷哼! “想必你已知道了肉身傀儡的事。除了把死人复生,我最擅长的是拿活人炼成傀儡。” 第437章 把他炼成蛊 说到此处,李暝见那把雌雄难辨的宛转嗓音一沉,忽然斜睨了一眼人群中最高大醒目、最俊美耀眼的男子兰陵王,漫不经心道, “享誉天下的兰陵王么?他确实很美,也很强悍,可惜在我眼里已是冢中枯骨。等把他炼成蛊鬼傀儡……我会保存下来他这张脸皮的。” “——李暝见你找死!”他话音未落,元妹妹猛然爆发一声怒吼! 瞬间!她这边阵营的所有人尽皆齐刷刷掏出武器、看向端坐对面的李暝见。 “砰”一声!元无忧怒而拍桌,豁然站起身来!她眼神犹如索命般,凶狠地剜着对面的黑衣少年,眼里的杀意、脸上的愤怒毫不掩饰, “你要敢碰他,我绝不让你好活!你胆敢对他动杀心,我立刻先杀了你!” 黑衣少年闻言,骤然抬起满眼戾气的凤眸、仰头瞧着那厉声厉色的姑娘。她此刻一点即燃,俨然被触及到了逆鳞,护犊子起来,真是对高长恭毫不顾忌的偏爱又对旁人绝情。 听她撂下六亲不认的狠话,在场所有人都惊了,但没人敢吭声,都转头看向高长恭。 高长恭也被兄妹俩对峙的场面,给吓出一后背冷汗,此刻赶忙从元无忧身后伸出手,握住姑娘拍在桌面的那只手,在她耳旁语气坚毅又温柔地劝慰道, “别这样凶人家啊,他就是一时气话,世上哪有那种妖魔邪术……倘若这孩子真是你的血亲,你这算有了夫郎不要兄长了吧……” 元无忧反握男子温热的掌心,十指紧扣。眼神却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眼前黑衣少年那张阴鸷的冷脸。 “他不是我兄长!就算是,也是外人,”说到这里,她唇角扯出一抹鄙夷的笑,眼里的傲慢和蔑视毫不加掩。“李暝见,别试图拿血缘来干涉我的家室,挑衅我的男人。” 被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讽刺,李暝见就算对情绪再麻木弱感,此时也觉得难堪。 少年随即嗤地一笑,“元无忧,真不知该说你是绝情还是多情?为个无名无实的男人六亲不认,你可知暴露自己的软肋了?” 男装姑娘突然挣开与高美人紧握的手,双手“啪!”一声拍在桌上,“李暝见!你有什么就冲我来!” 元无忧随即倾出上半身、压向对面的李暝见,眉眼狠厉,满面怒容,“如果你敢动我身边人,我现在就敢跟你拼命!” 高长恭也随着不甘示弱道—— “你也太瞧不起我高长恭了!我不会做她的软肋,倘若你们想拿我威胁她,我会毫不犹豫斩断和她的联系,绝不让她为难。” 即便面前这俩人都挺有骨气,袒护对方,瞧着属实是地造的良配,李暝见仍不以为意地嘴角微微一扯,眉眼阴鸷,语气讥诮道。 “元既晓,他可真懂事啊,难怪你喜欢。可惜…感情就是帝王家的大忌!自古红粉美人皆白骨,倾国倾城化骷髅…你非要当昏君?” “谬论!纯属狭隘的谬论!李暝见你做过皇帝吗?就敢对孤指手画脚?你但凡多翻几本史书都知道,打江山才需要冷血无情的枭雄,而坐江山更需要知人善任、统筹天下万民的能耐!” 元无忧愤慨地掰扯半天,突然从余光瞥见脸色阴沉的李暝见身后,他那些府兵来势汹汹地围了过来,便收敛了暴怒的姿态,沉声道: “李暝见,既然咱们已进了棘阳城,倘若你想要单打独斗去抢玉玺,我也不拦你。” “呵,利用完我过河,就卸磨杀驴?” “我利用的不是你,而是自己。你那风陵王的名声本来就是我的。” 话已至此,几乎就撕破脸了,元无忧也没必要再哄着他,而是自顾自地侧过身,都不避讳着旁边面色都不好看的三位,就突然掐了高长恭腰身一把! 而后她盯着男子吃痛后,满眼委屈不解的样子,低声道,“今后离他远点,他这个人和他给你的东西一点都不能碰,记住了吗?他要是碰过你…哪怕衣角了,都要立刻跟我说。” 高长恭茫然地点头。 倒是坐在桌上的李暝见,闻言豁然一撩身裹的披风站起身来,斜睨着俩人,出声沉冷, “元既晓,你这是拿我当毒物了?” 元无忧迎上他戾气横生的目光,不甘示弱地拿凌厉的眼神瞪回去,“难道不是吗?” 这句反问把李暝见堵的,登时心头被一口气噎住!他唇瓣微张,音色极力压制着愤怒, “你这是,终止结盟了?” “与你结盟就是与虎谋皮,在你出言威胁我的家眷之前,我还没意识到你的危险性。” 少年愤然抬袖,“滚!带上你家的骷髅美人滚!” 桌上这三位瞪眼瞧着兄妹俩一言不合,当场决裂,都愣住了。 话说至此,元无忧毫不犹豫地一手握住高长恭,一手拉着高延宗扭头就走。 她背后只留下手攥刀柄的拓跋衍,目光凝重地望着对面眉眼锋利、肃杀的黑衣少年。 元无忧这边仨人刚走出两步,就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暝见音色极冷道: “拓跋衍听令!拦住她们不得离开此处,本王即可去通知卫国公,他等的人来了。” 李暝见话音未落,高长恭那些面朝她们的楚巫亲兵已经举起法器和武器,警惕地望着朝他们围拢过来的周军府兵,一副备战姿态。 拓跋衍也突然走上前来,翻手一劈手中大刀、拦住了元无忧的去路,逼仨人停下脚步。 “风陵王有令,尔等不得前进一步。” 于是高延宗那双灼亮的桃花眼,便目露凶光地剜着拓跋衍,张了张嘴想问他到底效忠哪伙儿的,又噎了回去。 下一刻,黑压压的府兵就把几人围了,拓跋衍和李暝见俨然成为了一伙儿。或者说他俩本就是同一阵营的。 元无忧扭回头时,正看见黑衣少年一甩身后披风,身旁跟着几个府兵离去的背影。 她想质问他怎么变阵营这么快,又意识到自己也算罪有应得。到底是元无忧先跟他翻脸了,而今李暝见不止冒名顶替他的身份,还因她先终止结盟而回到元宝月的怀抱,去听命宇文家,成为周国架空自己的棋子了。 但她并不后悔。 与虎谋皮与狼共枕,翻脸是迟早的事。 第438章 偏爱只对你 一旁的高长恭见此情形,默默攥紧了与她相握的手,侧过头,小心翼翼地问她, “无忧儿…是不是都怪我,害你们反目成仇了?如果他不想见到我,如果你能保证自身安全,我现在就退出周国地盘…行吗?” 元无忧拍了拍他浑圆坚实的肩膀,以作安抚道, “不关你事,就算他不拿你威胁我,也是拿别的恐吓我,要怪就怪他今天本性暴露了,我不敢跟他共谋大事。” 高长恭瞪着烁烁逼人的黑褐色凤眸,目光深情地道,“你为何对我…不问缘由的偏爱?为何六亲不认的袒护我?我哪里值得你这样爱我啊…是因为相貌品行吗?” “啧,我爱你的地方可多了,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男子黑眸凝重,语气低沉道, “我虽然喜欢你这样偏爱我,但我怕你对旁人也这样,那你就保护不过来了。倘若别的男子比我相貌品行还好,又比我柔弱更需要你的保护…你是不是就把偏爱都给那个人了?” 这番话问的元无忧无语凝噎。 她望着男子满含希冀又倔强的黑眸,只好抿唇笑着,抬手捧起他一边细腻白净的脸颊,拿指腹去揉搓他脸上的朱砂花纹。 “我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奇怪的思路,把独占欲说出来的…你放心,这种偏爱仅限于对你,而你让我喜爱的地方多到数不完,你身上最不值一提的耀眼之处,就是美貌了……” 说到此处,元无忧忽然想起那个“命定的死局”的噩梦来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她瞧着眼前鲜活的、脸上青涩未褪的高长恭,更想怜惜他,想把他捆在身边,无时无刻的保护。 “高长恭,我这辈子最不能失去你,所以你要为了我…就算苟且也要活着……千万别让我殉情去黄泉路上找你,答应我…好吗?” 男子愣愣地点头,“好…我答应你,我今后会极力自保的,我总要活着回来见你。” 高延宗在一旁瞧着兄嫂二人,跟生离死别之后又重逢了一样缠绵,也不好出言打扰。 而站在仨人面前横刀的拓跋衍,听到这里忽然出声: “三位也别杵着了,怪累挺的,回桌上坐等吧。” 虽不知等待仨人的会是什么,但元无忧心里有数,卫国公决计不是想杀了她们。于是她倒随遇而安,拉着两位坐回桌上。 眼下既然安全进了城,也跟风陵王李暝见撕破了脸,就没必要乔装了。高延宗直接撕毁外穿的女装襦裙,亮出内着的粗布黑衫,他身穿的劲装刚刚过臀,就大刺刺的晾着绛红色细腿裤子,颇显他腰细腿长。 而后奉命监视仨人的拓跋衍,也把刀柄往泥土地上一插,便抱着大刀坐回仨人面前。 他那屁股刚挨着木头凳子,就道: “华胥国主请勿担忧,据我所见所知,风陵王不会要你性命,留下你们自然另有目的。其实…元暝见是个很仁慈的人。” 这话说的,华胥小女帝不禁眉眼一斜,顺鼻孔里冷哼一声, “他仁慈?你打哪看出来的?你是什么时候瞎的啊?” 在日光照耀下,这位周国将领拓跋衍手握的大刀刀锋锐利,泛着森冷的寒光。他虽把刀刃放在脸旁,瞅着像武力威胁,可那双眼睛却无比坚毅诚恳地道: “我亲眼看出来的啊。他和他手下那个草鬼婆好像有挺大矛盾,那个草鬼婆看似是他的鹰犬,实则在监禁他,还威胁他必须要回苗寨去,说什么中原不会收留他这种腌臜的人,他也警告那个草鬼婆,在中原要遵守规矩……” 元无忧听罢,眉头紧锁, “你这个情报太有用了,这么说李暝见执意要回深山老寨里去,是被寨民逼迫的?还有那苗女…当真敢如此对他?我真没看出来闹闹那么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啊。” “我虽没见过他们主仆几次,但从我接元暝见下船这几天来看,那个草鬼婆对他说不上尊重,而是畏惧又有反叛心,总是人前恭敬人后不敬,他许是因为我在场,也没撕破脸过,在我们面前,这主仆俩表面上还过得去。” “啧,就为这个,李暝见就仁慈了?” “不,是凭他明明有着狠毒手段,却对你格外温柔收敛。”说到此处,拓跋衍那双锐利的眸子微眯,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姑娘道, “就凭他对你和元家的仇恨,这次强势袭来应该是报复你们,坚持掠夺你拥有的一切!可他没有,他选择了不打扰你的生活,想跟你结盟,想退缩回来的地方,他只是心存幻想,幻想你把他们从山沟沟里接回去。” “他们?接他们去哪儿?” 拓跋衍忽然意识到失言,便哑然一笑,“我多嘴了…我也知道的不多,他一天不离开中原,他那些事你就迟早会知道的。” 高延宗忽然道,“可你把他诓骗过来,又卸磨杀驴一通戏耍,看他的样子是要跟你反目成仇了……你是打算破釜沉舟呢,还是真愿意为四哥当昏君?” 女昏君闻言眉眼一抬,凤目藐然道,“水与油即便共存一皿,终不能相融,我怎会畏惧多一个逆贼当仇人?至于昏君么?” 她瞥了坐自己身侧,乖巧听讲的绝俊男子一眼,嘴角扯出个得逞的笑来,“自古成王败寇,史书都是由胜者写的。正所谓,入关后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高长恭被她瞥了一眼,有些发懵,“此言何意?” 高延宗倒瞧出门道了,啧声道, “这你还瞧不出来吗?要想让侵吞九州的野心师出有名,不被骂暴君,最哄人共情的借口就是为了感情,美色。世道一乱就该美人顶罪了。” 话说至此,高延宗也暗自心酸,他并非不知她就是这样的假情种真暴君,可面对她侵掠般的攻势他栽了,套牢了,除了继续依附她,除了清醒的沉沦,没有退路了。 黑衫姑娘闻言,俊俏的娃娃脸仍笑吟吟, “别胡说啊,我只是太重感情了。是一怒为红颜还是烽火戏诸侯,我心里有数。” 望着她笑意不达眼底,暗含威胁警告的眼神,高延宗抿紧了唇,不再吭声。 …… 片刻后,元无忧没等来卫国公,倒瞧见一穿金甲一穿银甲的两位武将,身后跟着黑袍府兵,来势汹汹地朝这边来了。 一瞧见那黑压压的府兵压境,离挺老远拓跋衍便起身相迎,把牢牢插在土里的长刀留在原地,孤身朝人家走去。 来者也笑道: “宁玉兄啊,怎么自己偷摸来立功,也不叫兄弟我跟着沾光啊?要不是我前几日去虞州找你喝酒,还不知道你来南阳呢。” 说话这人健步走来,只见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瘦高个,长脸凤眼,留个长到前襟的三绺胡,身穿赤色锦袍和黄金锁子甲。 光这身贵气打扮,一瞧就比他身后的银甲小将地位尊崇。 拓跋衍赶忙作揖还礼,咋舌道:“道融?怎么是你啊?贤弟当这是好差事呢?这…”他还没跟人家寒暄两句,就瞧见来者目光直勾勾的,一眼就盯见站起来的高延宗了。 还抖着唇上的三绺胡子笑道, “啧,这不是北齐的风流王吗?可别说卫国公让我来对接的帮手就是你啊?你也在北齐混不下去投奔大周了?” 男人忽然眼一斜,藐了一眼高延宗身后的男装姑娘,啧声,“你身边那姑娘是新欢吧?怎么长大了口味还换了?不喜欢风情妩媚的娇娘,改喜欢这种雌雄难辨的花木兰了?” 第439章 臣司马消难 “休要胡说!”高延宗疾声呵斥住他,俩人视线对上那一刻,男子那双桃花眼骤然凌厉,“司马消难!你背叛大齐,出卖北豫州,险些把洛阳拱手让与北周白虏,今日也有脸来嘲讽本王?” 听五弟这么一解释,在旁的高长恭才忽然想起,他就是当年跟他七叔高宁玉一起叛逃北周的驸马,他的姑父、北豫州刺史司马消难。 而拓跋衍一见这俩人见面就红眼,说话冒火星,赶忙挺身拦在俩人中间,厉喝道: “不得无礼!请荥阳郡公注意你的言辞!她是当年洛阳之战的风陵王!” 他随即回身,冲元无忧伸手引见道:“风陵王莫怪,这位是荥阳郡公司马消难,最好开玩笑,当年风陵渡口…您应该见过他。” 元无忧虽然对眼前这位荥阳郡公,在记忆里对不上号,但还是装作认得,从容作揖道: “哦,荥阳郡公。” 司马消难也将两只护腕一合,抱拳道:“臣司马消难拜见风陵王!啧…原来当年的风陵王,真是女扮男装啊?” 有荥阳郡公牵头,他身后的银甲小将和一众府兵,也随着齐刷刷给元无忧行了个礼。 唯独最先行礼的司马消难,此刻瞪眼打量了元无忧几眼,在瞧见一旁的安德王和兰陵王都目露警惕,戒备地去摸各自身上武器后,他这才收敛几分轻佻,仍对这位女王爷打趣道: “现在该称呼您为华胥国主是吧?听闻前段时间兰陵王有个相好是荥阳郑氏之女,现在却叔嫂勾结在一起了?啧啧…敢跟安德王这种风流种子纠缠不清,你可要想好了,安德王十几岁时,他身边的女眷我就没见过重样的,他的姘头外室更是不计其数。” 听到这里,高延宗疾声打断道:“那不一样!你别挑拨我俩啊,你过去见那些女子都是我的棋子,只有她…是我的主人。” 司马消难闻言嗤地一笑, “嗤……一个三岁看老的风流种,怎么还从良了?你哪来的主人?” 高延宗扭头看了眼身旁双臂环抱,作势好整以暇地、冷眼旁观的姑娘,语气郑重: “对,我还真就从良了!我只听命于她。” 拓跋衍见气氛僵硬,赶忙打断,“道融!你别跟小孩子过不去啊,赶快分配卫国公交代的任务吧。”他打眼一瞧,才发现司马消难身后还站着个,一直没吭声的银甲小将。 “这位小将军是?” 顺着拓跋衍的视线,司马消难回头一瞧,“哦,他啊?卫国公派他来跟着我的,说他跟萧家女暴徒们相识。好像叫萧什么肃,字什么恭的。” 这话说的,高长恭还以为是在叫他呢,便骤然掀开长睫,疑惑地扭头朝此看来。 一听主将提到自己名字,银甲小将这才迈开长腿上前来,俯首抱拳行礼。 “末将萧圆肃,拜见风陵王。” 元无忧打量着眼前这位,恍然地点头,“见过,你穿上衣服有点没认出来。” 闻听此言,高长恭骤然凤眸一厉,小声质问她,“你还见过他不穿的时候?” 她面上板着俏脸,顺后槽牙泄出低声道: “说来话长,下次再说。” “咳——哼!”前头的司马消难突然清了清嗓,拉回了俩人的思绪。 这老小子手捋胡子,沉声道, “卫国公昨晚在窑子里逮个女土匪,拷问出来了她们的通讯传信和据点,就靠各地的窑子。估计女土匪还藏在窑子里呢,眼下棘阳明面上的青楼楚馆都查封了,唯独藏匿小倌的暗娼窑子找不着,卫国公说得找女的去暗访。” 说着,司马消难竟从腰间的布兜里,掏出一本书递给高延宗,满眼戏谑道, “给你本好东西,教你怎么讨好小姑娘。” 高延宗一看书封上写着《玄女经》,当即把他拿书的手推回去,断然拒绝,“别给我,我用不着!” 元无忧也好奇地凑过去看,“什么书呀?让我看看。” 见姑娘凑上来,高延宗赶忙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抬手捂了她的眼,语气急切! “看什么看!那是房中术!这老小子比我还不正经,你别跟他学坏了。” 瞧着男子急切地拦着姑娘积极学习,司马消难只好把书卷了塞回腰间包袱,撇嘴笑了, “呦呵,挺护媳妇啊?你可真是长大了。” 高延宗心道:我主要是怕自己受罪。 但他面上仍端着正色,“我可不敢冒犯华胥国主,你别乱传,再污人家清白。” “啧,你俩还清白吗?瞒谁呢?瞒我们天和陛下呢?” “……” 得知女土匪是通过男娼窑子的关系网传递消息,据点也都活动在男倌失足的窑子,卫国公这帮大老爷们儿要想进去明察暗访,确实费劲,卫国公便想到元无忧这位华胥女帝、风陵王了。 司马消难当时奉命来接应风陵王,传达卫国公下发的任务前,也质疑过这黄毛丫头进了男娼窑子,能顺利找到女土匪藏身之处吗? 但卫国公一语道破:她身边不是有齐国安德王嘛?安德王的为人谁都知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身经百战见多识广,哪怕让他进窑子伪装窑哥,他估计当天就能混成头牌。 当司马消难说出这典故,高延宗虽不愿被当头牌使,但能从敌人嘴里听到对自己能力的认可,还是让他暗爽了。 至于暗访,周国这边并非全无头绪,比如棘阳城最大的歌楼酒馆“醉花园”,今天有个什么牵线搭桥的鹊桥会,平时明面上看是正经营生,可它今晚要求与会者必须得一男一女的情侣,甭管真情侣假情侣,说是情侣就行。 高延宗听罢,脱口而出, “这哪是鹊桥会,这不是聚众淫会吗?” 司马消难不禁赞赏地竖起大拇哥,“还得安德王一点就通,这才打算让风陵王带个男人去探路嘛,就算弄假成真也不算犯错误。” 高延宗当即道:“让她带我四哥去,万一露馅了,四哥一个人能杀穿全场,绝对能保证女国主的安全。” 元无忧啧声,“你们都不问我同不同意,这就把我安排进去了?” 高长恭则瞪着黑润的凤眸瞧眼前的姑娘,窘迫道,“你觉得我…我去那种地方,能装的出来不漏馅吗?” 经兰陵王一提醒,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高延宗。 第440章 醉花园赏花 元无忧发觉高延宗刻意跟自己疏离,也心有不忿,便挑眉揶揄道: “安德王啊,眼下咱们只有两条路,一是我带个机灵的男人混进去。二是我进去找找女土匪在不在里,在的话就出来报信,直接查封这个据点。” 高延宗冷然道:“你去探路,查封据点。” 拓跋衍无奈地拍了拍高延宗的肩膀,“阿冲…你咋突然这么倔啊?” 司马消难也好奇道, “哟,这风流王怎么还腼腆起来了?从良归从良,没让你跟姘头也装矜持啊。” 男子漠然,“什么姘头,刚才就说过了我与华胥女帝并无私情,别污人清白。” 这场面元无忧不是头回见了,上次高长恭当着党项使臣的面也是这样澄清的。即便如此,她还是心头突然抽痛了几下。 心虚的高长恭闻言,也黑眸灿亮地盯着身旁的姑娘,欲言又止。 既然高家兄弟都不肯出头,华胥小女帝脸色也不太好瞧,唯恐耽误行程,司马消难便无奈地挥手, “只能这样了,那就劳烦风陵王您自己进“醉花园”去探路吧,女土匪要真在里面,就出来报信。”说到这里,他骤然斜眼笑问,“对了,你逛过窑子没有啊?” 元姑娘瞪着琥珀双眸,“你问伺候男的…还是伺候女的那种?” 司马消难目露赞赏,“男的女的那种,你都逛过呀?” “都没逛过。” 望着元姑娘满眼诚恳,司马消难刚想脱口而出的调侃,都给噎了回去。 “……那你可别一进去就露馅了。我是真担心风陵王您啊。” 说着,司马消难余光瞥见了高延宗,便去拍了拍男子的肩膀,“这种地方还是你熟,还请安德王教教她。” 高延宗无奈地斜眼打量着眼前的姑娘, “你千万别装老客,你一开口,接不上人家行内的黑话就露馅了,你只能坦诚说自己是新手。” “你别光给我泼冷水啊,教我几句行内黑话不就完了?还是说怀疑我的悟性?” 唯恐这姑娘乱悟一通,误入歧途,男子只好简言道: “你孤身去探路有两条选择,一条是当去逛酒楼,进去就要酒要菜,趁机打探四周有没有女土匪,被拆穿就说走错了。二是开门见山说自己是新手,直接挨个女客攀谈,被人怀疑就说是找客人学习“赏花”的技术,你就重点记住说“走错了”和“没来过”即可。” 路是给元无忧指明了,结果当她一进门,刚走出两步,就被一个女客指着鼻子嚷道: “她和那些官兵是一起的!快去通知二当家的!” “不好,雷子来了!撤撤撤!” 眼瞧女土匪撒丫子跑了,全场就炸了窝,元无忧没想到自己进门不到三步,还没说走错了,就被识破了。 她也没犹豫,立刻掉头出门,喊外头等候的周国三将带府兵进来,强行封锁醉花园。 随着拓跋衍先冲进门去,元无忧和高长恭也紧跟其后,凭着对铁锹的记忆帮忙抓人。 要说这帮女土匪是真稳当,元无忧出门搬兵之前,明明喽啰都去给报信了,等元无忧再次进门时,还是把匪首堵在了包厢里。 跟着拓跋衍劈开房门、一进屋!只见眼前白雾蒸腾,定睛一看,原来正中有个大沐浴池子,好几个白花花的男男女女寸缕不着,正巫山云雨淫声浪语呢。 听见有人破门而入,随即涌进来一大堆兵将,地上的往池子里跳,还抱着的赶忙分开… 只一眼,就把高长恭臊的满脸通红,赶忙推开身旁的姑娘,逃也似的冲出门去。 元无忧眼尖地发现彪子就在屋里,便跟门神似的堵在门口,直到拓跋衍带兵控制住屋里这几位,才知屋里是彪姐和俩喽啰,弄了十个年轻少男在里面鸳鸯戏水呢。 而胡乱穿上衣服的女匪首彪子,被拓跋衍亲手摁倒在地时,嘴里还嚷着有东西要给你们家玄女……于是她在拓跋衍的控制下,把一本封皮都氲湿了的书,塞到元无忧手里, “这东西你先学着,等我出来还找你探讨学术。” 彪子话音刚落,站在门外的男子就大手一伸、硬生生把愣在原地的姑娘给拽出来了。 高长恭直接攥住元无忧手腕,迈开大步,急匆匆地离开现场,边往大厅走去边怨道, “这什么破酒楼!光天化日的,他们怎么都不穿啊……澡池子也没有男女混浴的啊?” 她斜眼打量着身侧的男子,瞧着高长恭的俊脸粉扑扑的,双颊泛着异样的绯红,都快跟脸上的朱砂花纹同色了,只觉有趣。 “你忘记这是什么场所了?来消遣“赏花”的嘛,要是穿的严实你来干嘛?” 望着身旁姑娘满含戏谑的琥珀双眸,高长恭没由来的心头一阵酸涩,委屈。 男子抿着嘴,红着泛红的眼睑,嗓音压低了道,“怪不得都贬损沦落风尘之人呢…这种行径也太惊世骇俗了,你也不许回头看!快跟我出去找五弟!” 他余光看见了她手里的书,“那是什么?” 元无忧坦然地拿出来递给他。 “不知道啊,我也没看呢。” 高长恭只扫了一眼书名,“《玄女经》?哦,兵书啊?你揣着吧,回头也给我看看。” 她点了点头,攥紧了手里的书,俩人便直奔留守在空荡荡大厅的高延宗而去。 而高延宗一瞧见俩人回来,便起身相迎。“都抓到什么大鱼了?可用我去帮忙?” 元无忧一抬胳膊拦住要擦肩过去的男子,劝道,“那地方你别进去了,容易长针眼,刚才都把高长恭都臊的满脸通红。” 高延宗瞬间会意,点了点头,又看见她手里拿着本蓝皮书,诧异道,“你拿的什么书?” “彪子给的,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说着,元无忧便低头看去,只见书封写着《玄女经图解》,她正要翻开,却被面前的男子一把摁住、把书页合上了! 高延宗当即面露震惊,刚要开口,他身旁的四哥便轻飘飘来了句:“等会也给我看看。” 男子瞪着眼睑泛红的桃花眼,错愕震惊地扭头看向自家四哥,“四哥你…我没听错吧?你何时这么…开通了?” 高长恭剑眉微挑,“大惊小怪什么?我不一直看这种书吗?” 听罢这话,五弟瞬间连耳尖都红了。 第441章 说点不正经 元无忧倒没空听这兄弟俩探讨学术,便摆手道,“我瞧见司马消难进来了,先去问问他接下来什么行程,你俩在此等我。” 高延宗目送男装姑娘手拿房中术,潇洒离去的背影,只面带桃色,一把拉住要跟上去的四哥的手臂,堵在高长恭面前逼问, “哥你啥时候看的这种书啊?都敢当众承认看这种书了,那你装什么纯情…守男德啊?除了这个……你还看过别的没有?” 自家弟弟这夺命三连问,把高长恭问得有些发懵,“我看的兵书那可多了,这关男德什么关系?” 高延宗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重点, “等等…你管《玄女经》叫兵书?你真拿洞房当打仗啊?” “什…什么洞、洞房?”满脸楚巫图腾的男子闻言,骤然俊脸爆红,眨巴着漆黑的长睫凤眸,窘迫地呵斥道,“大庭广众之下…你怎么说到那个了…五弟你就不能有点正形?” 高延宗恍然,看大厅里四下无人,便拉着兄长到无人的角落里,再次试探问道,“四哥我问你点事,你知道房中术吗?” 高长恭抿了抿唇…“什么房…房中?不…大概,大概听说过……” “那你知道九天玄女除了是战神,是教兵书的,还教房中术吗?” 憨直的兄长只觉耳边嗡地一下,顿时瞪大了黝黑凤眸,“啊?你胡诌杜撰的吧?” 一瞧兄长的反应,高延宗就知道兄长刚才是理解错了,才敢大放厥词。 但高延宗还是坏心眼地,故意添油加醋,坚定地点头, “对,九天玄女不只是绝顶的战神,是兵法鼻祖,还是房中术鼻祖,轩辕黄帝的房中术就是她教的。你要是信不过我,也可以去问问别人。” 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无知之中,说了什么的高长恭,登时连脖颈都烧红了,男子赶忙抿紧唇珠,黝黑凤眸慌乱地扑闪着, “行了行了……这种话就该烂在肚子里,还敢找别人问?” 元无忧跟过来时,正听到这段对话。 “什么轩辕黄帝啊?你们兄弟俩挺有雅兴啊,在这讲神话故事呢?” 兄弟俩循声望去,见男装姑娘回来了,高延宗便存心打趣她,促狭地笑道, “呦,咱们的玄女下凡回来了呀?你手里那本《玄女经》说的是什么,你知道不?” 元无忧眉眼正色,“看看不就知道了。”速来行动迅捷的姑娘,话音刚落、就去掀开了手中的图书! 高延宗急忙伸手想拦一下,都没拦住,兄弟俩便眼睁睁地看着姑娘翻开一看,标题就是“兔吮毫”。 上面是原典古文加上注释,下面还配了女上男下的对应体位图。 此情此景,别说高长恭看了一眼那场面就挪开脸去,连知识丰富的高延宗看了,都登时面红目赤,“啪”地打手一拍,将她手中的图书合上,而后瞪着褐色眼眸剜着她, “看什么看?你是来办公的还是寻欢的?要那女流氓的这种东西干什么!” 元无忧瞧见书里内容也愣了一下,登时心头怦怦乱跳,脸上惭愧内疚道,“我之前也不知道什么内容啊,我这就给她还回去……” 说着,她毫不拖泥带水的、把图书一卷抓在手里,转身就走了,原地只留下兄弟俩。 待姑娘二次不见背影后,一身楚巫祭服的高长恭,忽然一把攥住弟弟的细瘦手腕子! 当即就用蛮力,强行把高延宗拽到靠墙的角落里,瞧见弟弟吃痛的表情,这才松开他被抓出红痕的细白手腕,小声道, “五弟,哥跟你说点不正经的……先说好,你可不许笑我啊……” 见四哥如此一脸正气的,说着要说不正经的话,高延宗差点没憋住,当场笑出来。他默默揉着手腕,强撑着脸色如常,诚恳道: “我哪敢笑你啊……有话就说吧四哥,我都能猜到你要说什么了。” 于是四哥瞪着黝黑凤眸,一脸认真地问,“什么是房中术?是俩人在房中…独处那啥…是那个意思吗?” “噗嗤…”他刚问出头一句,高延宗就憋不住笑出声来,在受到兄长警告的凶悍目光后,他急忙咬住舌尖,以刺痛憋回笑意,清咳道,“对,就俩人肌肤之亲那事儿。” 高长恭听罢,漆黑凤眸忽闪着亮光,他忽然一咬银牙,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学习书上的东西有用吗?应该…怎么准备,该怎么做?” “这你问错人了,她也不按书上教的常规来啊。不对…她就是那样的性格,你也不用准备,准备也没用。” 男子眉头紧锁,黑眸凝重,却又表情羞赧、难以启齿道,“我真不懂,世人为什么会喜欢干那种事?” 高延宗听罢,心口突然堵得慌,没由来的一阵酸涩,他明明早知道……兄嫂毕竟在一起那么久,都谈婚论嫁了,肯定有过接触,但此刻亲耳听到四哥承认,说出他曾跟她多么亲密,虽然都只是浅尝辄止,跟他这种真刀真枪上阵,折腾他的程度没法比……高延宗还是有些醋意。 这要换了其他任何人,高延宗都要怀疑这个情敌是不是故意挑衅自己,可他四哥如此真诚局促的发问,他只觉自卑,羞惭有愧。 男子不禁促狭地,仰头瞧着自己那傻大个的兄长。 “四哥怎么突然对这种事感兴趣了?春心荡漾了?想对九天玄女献身了?” 高长恭咬了咬朱砂褪得差不多的嘴唇,嘴硬地哼道,“我就是觉得…早晚的事儿。我倒没那么想,就是看你们都…就也想…不甘示弱吧…” 高延宗刚被兄长逗的憋不住笑,只好扭过脸去缓缓,正瞧见有个穿红着绿的鸨爹,把一个哭哭啼啼的清秀小倌、从包厢里拉出来。 那小倌身段纤瘦,穿着轻薄的桃红纱衣,更显得削肩细腰魏晋风骨。几乎能透过纱质布料瞧见嫩白胸脯的两团红晕……正哭得抽抽噎噎,对个面白无须、头戴芍药的鸨爹哭诉道: “她瞧不、瞧不起我…为什么要睡我?呜呜呜…她连名字都没、没留下……” 鸨爹给他扶了扶散乱的云鬓花簪,宽慰道,“可她给你留下了钱啊,你可是遇到贵客了,她付的缠头足有五十两呢!别说够你赎身出去了,都够买房置业、做个小买卖了。” “可她不要我跟着她,连我入赘嫁给她都不要…”这窑哥忽然抬起哭红的秀气俏脸来,“爹爹您说,我要不是娼妓生的,我要是跟她门当户对…她会不会就愿意跟我成亲了?” 第442章 小倌道心声 听了这话,鸨爹强笑道:“别傻了,你即便是皇子,姑娘要不喜欢,也成不了姻缘。”他叹了口气,“你怎就看不出来?咱们这种地方的露水情缘,对她来说是困扰,懂不懂?” 说到此处,鸨爹恨铁不成钢地推推他哭出湿汗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哼道, “就算她不嫌你,她家人也不会接纳一个娼妓生的小倌为婿!来这里消遣的姑娘,绝不是想到窑子里睡出个夫君。” 那窑哥儿闻言止住抽噎,怔然地抬起挂着泪珠的殷红大眼,问道: “可我只有过她一个情娘啊…难道出身低贱的人,就永远被人瞧不起吗?” 鸨爹伸手替他拭去眼角豆大的泪水。 “别傻了,现在你都能给自己赎身了,她是你的贵客,你的恩人,都帮你脱离贱籍了,你还非要赖着人家家世清白…还可能非富即贵的女子,这不是恩将仇报、耽误人家吗?” 见那窑哥听得进去,鸨爹趁热打铁地安慰道,“再说,谁家姑娘找夫郎找窑子里出来的啊?别说你自己在窑子里待过,就是你爹娘在里头待过,你就算是清倌,照样受人白眼。” 同样听进去劝诫的不止那个窑哥儿,还有站在墙根,无意间听到的高延宗。 他听罢忽然心头一震,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不堪的出身、和背着的嫌疑,眼窝瞬间一湿。 这哪是在训没有自知之明的小倌?这分明是在训他啊! 眼看弟弟瞧着人家说话,瞧得愣神儿,那双平时总笑吟吟的桃花眼蓄满泪水,旁边的高长恭赶忙站到他身前,挡住他的视线。 高长恭眉头紧皱,抬手蹭了蹭弟弟细嫩的、泛红的眼睑,心疼地叹道,“阿冲…怎么眼窝子还湿了,你也伤春悲秋,想救风尘?” 高延宗心道:我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救什么风尘? 高延宗抬起湿润的双眸,看向眼前高大伟岸的兄长。明明这个人是他坚实的依靠,是为他遮风挡雨、顶天立地了前半生的长兄如父,可他此刻还是无比畏惧,无助。 “哥,我…”他一开口都带了哭腔。高延宗说不下去了,喉咙哽住,他心虚,他想到了自己对兄长的背叛,他愧疚于自己抢了长嫂,却忘了自己出身卑贱,忘了自己本就不配拥有红鸾良缘,忘了他是被兄长庇护着长大的…… 高长恭只瞧着弟弟那双湿漉漉的黄褐色大眼睛,眼睑氤氲着泛起殷红,还咬着颤抖的下唇……即便他再不会揣度人心,此刻也知弟弟情绪委屈,猜到了弟弟想说什么。 可高长恭不会说安慰的话,也怕说错话。 于是男子叹了口气,仗着自己比弟弟高半头,便将结实有力的双臂一揽,把弟弟一把抱住、搂在怀里。 “秦朝以严刑峻法着称,倘若成年男子无故哭泣,将被处以削发、削眉,削须的刑罚。阿冲啊,咱是男子大丈夫,不许当街哭泣!” 高延宗身材瘦挑颀长,个头有八尺多高,肩宽腰细,穿铠甲时颇为英挺威武,单拎出来放人堆里也算鹤立鸡群。但跟身形更加高大挺拔的兄长高长恭一比,弟弟就显得娇小许多。 “对不起,哥,我……”听着把脸埋在他颈窝的弟弟,发出闷声的低哑哭腔,高长恭更搂紧了箍在弟弟后背上的双臂。 “嘘…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永远是我亲弟弟,无论发生什么事,哥都会护着你。” “都怪我没有自知之明,我本就不配…不该招惹长嫂的……” “不许说气话!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一切都是宿命,咱们是皇族宗室,干嘛受那些市井小民的怨气影响啊?等会儿她出来了,咱仨去吃好的。” “嗯。” 就在这时,兄弟俩忽然听见一阵鸡飞狗跳的吵闹声,还传来了华胥女帝威严的怒喝—— “——不得放肆!再敢妖言惑众,本王打到你满地找牙!” 高长恭这才松开了怀里修瘦的男子,拍了拍弟弟的肩头,转身奔着人群走去。 只留高延宗还站在原地,远远瞧着那个男装姑娘一拳砸在女匪首肚子上,把女人抡倒在地、待其被几个府兵摁住后,还去补了一脚。 这才飒然转过身,抖了抖自己的衣摆,一眼对上墙角的高延宗后,远远冲他挥了挥手里的书本,便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奔他而来。 来者自然是他羞于面对的长嫂。 元无忧手里拿着书回来,笑吟吟地冲高延宗道,“你猜怎么着?怪不得没逮到大鱼呢,这酒楼有暗门,正经客人在外头,好那口的客人在暗门里头,可惜被彪子这么一闹,转移咱们注意,把暗门里的铁锹放跑了。” 说着,她已走到男子身边,盯着他那张抿着唇,眼睑殷红未褪的脸,也没多问,直接去抓他垂在身侧的手:“该走了。” 果不其然,又被男子惯性地背手躲开。 高延宗闷声道,“彪子是不是……又跟你说什么了,你才揍她的?” 眼前的姑娘敛去笑意,脸上依旧平静, “风陵渡的来龙去脉我都清楚,所以她的屁话我不会信。包括你的过去……我也不会再翻旧账追究。” 高延宗被咬的发白的唇瓣微张,刚启唇想问她是不是不信自己,却正看到衣衫凌乱的彪子、被魁梧的府兵辖制着从他面前路过,离好几步就瞧见了高延宗,忽然讥笑道, “呦呵,这不那谁吗?家妓生的儿子就是会勾引女人,你是怕在女王爷那失宠吧,都来跟窑哥儿学床上手段了?” 彪子话音未落,便骤然响起一声厉喝! “住嘴!把她嘴堵上!”说着,元无忧便把手里的《玄女经》一卷,以书代手指着门口: “赶紧给她弄出去,移交给周国处理!” 彪子闻言怒道,“姓元的!风陵王!你乐意当活王八是吧?我告诉你!你身边那男狐狸早在八百年前就跟老娘睡了!你捡了个烂*的贱男人,还当宝呢你?” 她话音未落,就见门口突然冲过来个威武的大将,飞起一脚踹的女匪首“嗷”一声惨叫! 第443章 本王元暝见 把刚抡起拳头的小女帝都看愣了。 待定睛一看来者是拓跋衍,她便悟了,他这一脚多少带点老父亲替儿子出气的仇恨。 随后拓跋衍雷厉风行地,让人把这个赤水女匪二当家、及几个匪众都捆着带出去,而他身边还跟着司马消难和萧圆肃。 司马消难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冲元无忧抱拳笑道:“多亏风陵王鼎力相助,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下官了,您就尽情消遣吧。” 说罢,周军武将便带府兵浩浩荡荡离去。 元无忧也顾不上跟他们告别,便急急回头看向面前仍站在原地,俊脸发白,眼窝湿润的男子。 男子那具高挺颀长的躯体在她的注视下,身形肉眼可见地微微颤抖,那套了护腕的双手颓然垂在身侧,跟他细窄的腰肢之间仍空一块妖娆的缺口,更显他身材清瘦、惹人心疼了。 “她狗急跳墙,别理她。” 元无忧也不敢贸然触碰高延宗的身体,就抬手戳了戳他白到能瞧见淡青色血管的手背,“该走了阿冲,你四哥在门口等咱俩呢。” 没想到下一刻,高延宗忽然抬起护腕、一把抓住她要撤离的那只手。 而后望着她那双满带欣喜的琥珀凤眸,他冷静、郑重道: “回齐国之后,你我就分开吧。我就当这段时间做了一场梦……” 元无忧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目光锋利, “你说什么气话?你敢跟我提分手?你是在跟我撒气吗?” 男子喉咙一鲠,还是狠下心来,洒然松开了她的手。 “我在郑重其事的跟你说!” “别听彪子疯狗乱吠,我都不在意了你还揪着不放干什么?赶紧跟我走。” 她气哼哼地转过身,也不去尝试牵他的手了,只走在前头给他引路,手里攥紧了书,依旧是规矩守礼的,碰也不碰他。 就在这时,元无忧身后突然传出一声怒吼—— “元无忧!你到底爱没爱过我高延宗?爱我很难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你的爱啊!明明你和四哥什么都没发生,却那么像夫妻……” 元无忧也不理会身后歇斯底里的高延宗,眼神只直勾勾地看向门口。 高延宗见前头的姑娘停在原地,也不肯回头看他,登时心头怒火中烧,便抬腿跑到她身前,挡住她的视线,不满道, “我在问你话呢!你看哪个小倌呢?” 她仍旧透过高延宗的肩膀,歪头、诧异地看向他身后。 “不是小倌,好像是…萧家的系舟世子。” “萧家世子都落魄到被卖进窑子了?” “不是窑子,他在门口,萧家人现在出现在哪都很可疑,快抓住他!” 可当元无忧拉着高延宗出门时,却正好被进门来的李暝见堵住,随即便是乌泱乌泱一片黑袍府兵涌进大厅,门口也不见等候的高长恭,俩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门外那青衫少年被白袍女兵拉走、消失在视线里。 而元无忧眼前的视线,也被穿一身黑色滚金边、宗室礼服的少年所占据。 李暝见此刻头戴金色冠冕,身穿严谨繁复的大袖襦衫和刺绣裲裆,顶着张阴鸷锋利的俊脸,俨然一副贵气逼人的少年王爷架势。 如此阵仗,自然把刚以为风波过去的,歌楼的管事和鸨爹又吓了一跳,只敢远远瞧着。 元无忧心里还记挂着萧家世子被放跑,登时急道,“李暝见!你故意放走萧家人是吧?你怕不是跟萧家也有勾结吧?” “本王是元暝见!” 李暝见厉声纠正过后,瞧见她手里还攥着一本书,便一挥长至曳地的大袖,吩咐左右:“抓住她!把她手里那本书缴获了交给本王。” 元无忧登时恨的直咬牙! “你也不问问是什么书,就敢缴获啊?” 也不给她解释是什么书的机会,一片黑压压的府兵,便不知死活的朝她逼近过来! 与此同时,身旁的高延宗先一步“唰”然拔剑出鞘!眉眼警惕地摆出备战姿态。元无忧一瞧见他,才猛然想起来少个人! 她这才紧跟其后,拔剑指向站在黑袍府兵后面的李暝见,那张脸上骤然眉眼狠戾,满眼突如其来的肃杀之气! “高长恭呢?他不是该在门口吗?李暝见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这位顶着张娃娃脸的姑娘,一出声嗓音又脆响又凶狠,浑身上下都透着毫不遮掩的愤怒和杀气! 在场众人毫不怀疑,但凡“风陵王”敢回个兰陵王有什么闪失的狠话,她得疯成什么样。 只怕当场就得血流成河,谁都跑不掉。 幸亏这黑衣少年只冷声道,“你家那个骷髅美人死不了,本王让拓跋衍将他带走了。” 虽难辨真假,元无忧还是骤然松了口气,专心应对着眼前,几乎撞到她剑尖上的府兵。 “尔等倘若想擒拿我,就这十几个喽啰?恐怕还不够我杀的!” 她声未落地,就听见被层层府兵堵住的门口,突然扬声传来一声—— “倘若再加上本官呢?” 元无忧循声看去,只见把面前围得黑压压的府兵们,豁然齐刷刷地从中间撕开个口子,让出一条路来!亮出打门外走来的一位锦袍金甲的武将。 她都不用定睛细看,光听声儿就知道来的不是友军。 果不其然!那留三绺胡子的司马消难大跨步一进门,便直奔李暝见,躬身行礼: “下官荥阳郡公司马消难,拜见风陵王!” 高延宗在一旁暗自点头,心道:不愧是叛国的惯犯,说叛变就当场叛变。 一瞧见刚才还对她有事相求、好言道谢的荥阳郡公,出个门,一扭头就认别人当爹了,元无忧登时杀他的心都有了,眉眼骤然剔起! “司马消难,你是眼神不好认错人了?还是故意翻脸不认人呢?你忘了刚才是跟谁磨嘴皮子,让谁帮你们捉拿赤水女土匪了吗?” 这老小子权当她在鸟叫,而李暝见也派头十足地,眉眼未抬,只嗓音低沉傲然道: “免礼。” “谢风陵王!”司马消难直起身后,下一句就是对李暝见道: “刚才擒拿女匪首一事,多谢风陵王鼎力相助,下官特来传达卫国公对您的感激之意。以及——” 锦袍男人话音戛然,阴鸷的目光忽然斜睨一眼、被府兵包围的元无忧。 第444章 谁是风陵王 司马消难这才接着道, “卫国公得知有齐国间谍混入大齐,还带着个胆敢假冒风陵王的、荥阳郑氏的疯丫头,特派下官这荥阳郡公来帮王爷清理门户!” 这下元无忧是彻底明白了,为何刚才这老小子对她一口一个“风陵王”,原来就为着把她划入齐国阵营,卸磨杀驴!周国这帮人从天子到鹰犬爪牙,哪有一个好东西?北周人翻脸比高延宗背叛她的还勤。 瞟了一眼明明满眼狠戾杀气,却咬紧贝齿绷住怒意的男装姑娘,高延宗果断出头,举起寒光一闪的剑刃指向司马消难,厉声道, “司马消难你个叛徒!刚利用完西魏少主风陵王,就放下碗骂娘是吧?” 李暝见也不知哪来的脾气,当即断喝:“放肆!你俩不过是敌国派来的间谍,还敢冒犯我国朝廷命官?” 瞧见这俩人主子与狗一唱一和,元无忧不禁单挑一条眉头,满脸不屑地,目光在司马消难和李暝见之间来回扫过, “真是啥人玩啥鸟,苍蝇找那啥…臭味相投一路货色!幸亏我早就看穿你的嘴脸了。” 司马消难当即替主发声:“大胆!你一齐国妖女,安敢对我大周国的风陵王不敬?” 听他再次把她从“风陵王”的身份剖离,划入齐国间谍一列,反倒认李暝见为主……元无忧愤然握紧了手中剑鞘,缓缓抬起狠戾的琥珀凤眸,咬着后槽牙冷笑, “岂止敢不敬,本王还敢拔剑斩逆贼呢!” 说着,她猛然脚尖点地往前一窜! ——因没穿甲胄赘累,她身形迅捷地穿过几个障碍的府兵,跟一道闪电似的,眨眼间、就一剑横在了司马消难的脖子上! 她的动作又猛又快,谁都没反应过来! 除了李暝见。 当司马消难后知后觉地,垂眼去瞅自己脖子上的剑锋时、下一瞬间! ——自他身后也豁然戳出来一剑!同样寒光迸射的剑尖直抵男装姑娘的剑尖,但也是架在司马消难的肩膀上。 荥阳郡公脸当时就绿了。这兄妹俩对峙,怎么以他为战场啊? 元妹妹眼尾一抬,满眼蔑意和肃杀地看向眼前的司马郡公, “现在认得谁是风陵王了吗?” 面对她这句拿命威胁的问话,司马消难的脖颈都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而站他身后同样举着剑的李暝见,却在这时冷然出声: “你若当街杀害周国臣子,是在给齐国招惹祸端。” 拔剑相向的兄妹俩,此刻隔着被当剑托的司马消难对视,同样狠戾的四目相触那一刻,谁都是不甘示弱、寸土不让的咄咄逼人。 元无忧那只修长刚劲的手、更加大力度握紧了赤霄剑的剑鞘,英气娇艳的娃娃脸上绷着面无表情,只有眼神透露出肃杀之气。 “李暝见,我现在不想跟你殊死搏斗,只想去杀拓跋衍那个两面三刀的逆贼,抢回我的男人!现在你是选择把路闪开,让我走出去,还是看我杀出一条血路?你选一下吧。” 一身宗室华服的黑衣少年,闻言环视左右几眼,随后蹙眉道: “确实,在场众人唯本王能与你一战。只要你放开荥阳郡公,本王便放你出去。” 元无忧依言,收回了架在司马消难脖子上的剑刃,随即牵着高延宗的护腕,目光警惕地关注着李暝见,并抬腿就往门外走。 所经之处,黑袍府兵们无不闪身让开路。 俩人虽未遭到周军阻拦,但元无忧心里清楚,李暝见绝不会轻易放走她的。 果不其然! 她跟高延宗一出门,正瞧见门口围了一群布衣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聚集在此对着门内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不知在那议论什么呢。 仔细一听,是在说: “刚才进去的是风陵王吗?” “听说就是风陵王抓住了劫财劫色的女土匪,真是大英雄啊!” “哪个风陵王?” “当年风陵渡口跃龙门的风陵王啊!” 而围观百姓们,一瞧见身穿粗布黑衣的元无忧走出来,便一拥而上,把她围住了问, “丫头,风陵王在里面吗?真是魏朝女帝家的太子回来了吗?” 风陵王本尊此刻满脸无奈,当即严肃道, “本王就是魏朝女帝的独苗,六年前风陵渡口跃龙门的风陵王!” “你?啧啧…”一听她大言不惭的自称是风陵王,前排几个百姓嘘声一片。 “作恶多端的女土匪、就是你逮住的?” “你个小姑娘还敢冒认风陵王?风陵王不是男的吗?” 听到这帮人挺关心女土匪,元无忧便选择性回道: “抓捕危害百姓的女土匪,是本王份内的责任,当年本王没能夺下洛阳收复失地,遗憾至今啊,这次本王重回故国,定会一雪前耻,庇护我大周子民。” 高延宗闻言,骤然目光错愕地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姑娘,诧异她为何在此时说这些?难道她真是被逼急了,急于自证身份? 不出所料,她说完后,当场遭到了质疑。 “我刚才看见进去的风陵王穿着华贵,可不是你这个穿着破烂的穷丫头!” “刚才那个风陵王明明是男娃,喉结那么明显,你个丑丫头竟敢假冒风陵王?” 元无忧听了几句,心头的怒火噌噌地往上窜!但她脸上却不敢表露愤然,只是眉眼骤然凌厉,把嗓音压的低沉、朗声道: “你们既然知道“风陵渡口跃龙门”,难道没听过下半句“真灵元君第一人”吗?当年的西魏女帝只有一个独苗女儿,长安人尽皆知!而你们刚才看见那人,只不过自称是我兄长!” 前面的几个百姓却不买账,仍唾沫横飞地嚷道! “就算你真是风陵王,那六年前你就给大周打了败仗,现在有什么底气夸下海口?” 元无忧正欲解释,却听见面前的人群中,忽然爆发一声欢呼! “快看!风陵王出来了!” “快去拜见前朝少主啊!” “……” 于是元无忧就随着人头攒动,僵硬地转过身去、孤寂地看着百姓们围住了被府兵簇拥出来的华服少年。 于是歌楼酒馆外,这群愚民把真风陵王元无忧甩在身后,对着假风陵王李暝见山呼海哨的朝拜。 第445章 蛊鬼畏银器 高延宗见此情形,也有些傻眼。 “李暝见做事也太损了…事情你做,功劳他领,还故意穿宗室朝服出来,让所有人都以为风陵王是男的!” “你这话说的……扎心啊。” 闻言,男子转头看向身侧的姑娘,她那张眉眼阴鸷的脸上瞧不出喜怒,发生了这种事都还语气平静,他对她又多了几分捉摸不透。 “世人总是这样…不知今日的安稳生活是谁带来的,总要英雄流血又流泪。可我瞧你,好像并没受多大影响啊?” “我习惯了。如果没人铭记,未必是做的不够轰轰烈烈,而是宣扬的不够惊天动地。” 俩人在后头的悲愤感慨,瞬间淹没在了人声鼎沸里。 前排的百姓们此刻正围着李暝见追问, “风陵王!您到底是男是女的啊?” “您跟后面那丫头真是兄妹吗?” 李暝见循声往人群后头看去,远远地斜了那穿着粗布黑衫的姑娘一眼,便傲然道: “本王自然是男儿身,没有妹妹。” 得到答案的百姓们嘘声一片。 闻听此言的元无忧,只觉耳边嗡然一聋,瞬间血都凉了!她原以为高延宗的话就够扎心了,没成想李暝见害她被背叛、被侮辱之后,此刻居然开始否认和她的亲缘关系? 元无忧本还考虑要不要认下他这个亲戚,眼下她居然成了认亲无门的那个。 见身旁的男装姑娘愣在原地,褐色眼眸扑闪着,极度无措的样子,高延宗只觉心疼。 他愤然一挥手中剑刃,虚空指着造谣惑众的李暝见,咬牙恨道: “这帮愚民都被这个骗子给蒙蔽了!我真恨不得——”发觉男子抬腿就要冲上去,元无忧急忙一伸胳膊拽住他的手, “行了,让他在这沐猴而冠吧,咱们就当看耍猴了。去找拓跋衍和你四哥要紧啊!” 高延宗点了点头,垂眼瞥了下与她相握的手,默不作声地收剑入鞘,跟她转身走了。 俩人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几个身穿靛蓝色短裙、脸色灰白的少年给拦住了。为首的两个脸上戴着银质蝴蝶面具。 一瞧见这几位苗疆打扮的少年,元无忧便知是李暝见的亲兵护卫,登时心头一紧, “你们什么意思?” 其中一个少年道: “殿下命令我等,把你们带去馆驿。” 一听见这软糯夹生的南腔北调,元无忧便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余光斜了眼身旁的黑衫男子,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几个青脸蛊鬼。 “李暝见找我去是吧?那放他走吧,他已经跟我割袍断义了,再没有感情瓜葛,就算李暝见想让我俩互相掣肘要挟对方,也没效用了。” 戴银质面具的苗疆少年闻言,固执道: “殿下要你们都去。”说着,他给身旁的蛊鬼们使了个眼色。 “上,他已经不穿银铠甲了,可以近身。” 一听这话,元无忧赶忙迈前一步,把同样目露诧异的高延宗挡在身后, “等等!你们说什么?银铠甲怎么了?” 她刚一问出口,就打身后传来冷然一声: “你当我猜不出玉玺昨晚在他身上吗?只是我的蛊鬼畏惧他的银铠甲罢了!” 元无忧循声转身看去,只见黑袍华服的少年已经撇下信众,奔她而来。 想起昨晚,俩人故意在李暝见面前的放荡行径,高延宗心头又惊又臊,也转过身去,抿唇剜向黑衣少年。 “什么蛊鬼?” 李暝见随即冷然道: “巫蛊师造出的傀儡和蛊鬼畏惧银器,故而在苗疆,穿银饰即可驱避寻常的蛊毒,反正那些凶猛的蛊毒无法趋避,只能躺平受着。” 元无忧一听这话,才明白过来! 之前她跟高延宗陷入幻境,李暝见那帮人没敢搜他的身,不是因为羞于打断俩人行欢,而是因为俩人连行欢时,都没褪下高延宗那身银质的鱼鳞铠甲?! 但俩人知道的晚了。如今高延宗跟她同样身穿布衣,苗疆蛊鬼也不再畏惧他。 倒是李暝见,许是因为之前被她掏裆验身气出心病了,如今故意不与她近身打斗,独独对高延宗使劲儿算计,全力攻击他。 安德王再怎么身手矫健做困兽之斗,也扛不住好几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群狼斗虎啊! 于是高延宗先被李暝见和他口中的“蛊鬼”少年当众挟持,元无忧不得不跟着他,也被捆住带走。 *** 彼时,棘阳城馆驿的监牢内。 元无忧和高延宗被推入监牢后,眼瞧着牢头锁了门,钥匙刚交到李暝见手里,他就急匆匆地转身离去。 “哎等等!你上哪去?!” 她喊了一嗓子,人也没搭理她。 只留下那几个青脸蛊鬼少年守在牢房外。 元无忧只好颓然转回身,却被眼前的场面晃了眼—— 只见那位比她高出半头的男子,那具颀长挺拔的身形、傲然立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身穿黑衫的高延宗,那张脸却好似白到发光,眉眼皮相美到耀眼。 这样一位高挑英挺的美人,放在铺满散发出腐臭味儿稻草的牢房里,属实违和。 却又让元无忧感到似曾相识。 高延宗倒随遇而安地,动作利索地、揉了揉刚才打斗时扭伤的手腕,男子上扬的眼尾傲然一抬,低沉磁性的嗓音慵懒道: “刚才揍那几个蛊鬼的时候,他们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的,我会不会被趁机下蛊啊?” 闻听此言,黑衫马尾的姑娘满眼紧张,立即凑到他身边来看,“这可保不准啊,他们都碰你哪儿了?” 瞧见面前的姑娘眉头紧锁,琥珀双眸紧张兮兮地端详着他,高延宗不禁唇角微翘,满意地笑道, “这么怕我染上蛊毒啊?我还以为你只关心四哥呢。” “啧,你还笑得出来?我是觉得你四哥比你傻,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知道躲。”元无忧见他这副满不在意的样子,稍稍松了口气, “你最好是顺嘴说说吓唬我……你要是感到身体有什么不对劲,立马告诉我,我立马去揪着李暝见给你解除蛊毒。” 男子点了点头,便斜了一眼身处的牢房,素来笑吟吟的桃花眼里,罕见地流露出嫌恶。 “啧啧…这种地方我还是来的少,被关进来的次数更是,这辈子没有过几回。” 第446章 那就怀怀旧 说罢,高延宗便转身单膝蹲下,抓了一把铺地为床的稻草。只留给元无忧一个肩背挺拔、猿臂蜂腰的清瘦背影。 “幸好稻草是干的,这都能忍。” 随后男子细窄的腰肢一拧,转回身来也不矫情,双腿一弯就地坐下。 高延宗把手里的稻草一扔,搓了搓洁白匀长的细瘦指头,便拍了拍他身侧的草床,仰起白嫩俊俏的娃娃脸,笑道, “来我身边坐吧,环境是恶劣了点儿…先克服克服,想想对策。” 元无忧很难把眼前贤惠亲和的高延宗,跟牢房初见的“活阎王”挂上钩。 元无忧依言坐到男子身边去,便侧头瞧着眉眼如初的高延宗。 眼前的他鲜活如旧,却连随意扎起的马尾辫儿都颓然垂在脑后,不复初见时他那满头辫发英姿桀骜,意气风发了。 她忽然想起,初次见到“活阎王”安德王,就是在牢狱里。 “上次是为了接萧桐言那个孩子吧?” 经她一提醒,高延宗也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 偏生身旁这姑娘,还转过脸冲他打趣道, “还记得咱俩初次见面吗?那时候我还毁着容,差点被狱头欺负,你就来了……” 想起初见,高延宗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傲然哼道, “丑丫头,那就怀怀旧吧。可惜我的佩剑被搜走了,不然还能带你越狱。” 说到此处,他瞥了眼她光秃秃的劲腰,不禁皱眉,“可惜你的剑也被缴械了…说实话,自从认识你,只要你背着佩剑往那一站,我心里就踏实,知道稳赢了。” “怎么?觉得我没有剑就保护不了你么?” 男子抿唇笑着,“那倒不是,现在只要你人在面前,我就安心了。” 男狐狸突然又满嘴甜言蜜语,自然引得元无忧盯着他看。她越端详,越觉得高延宗那玉面桃花的俊艳脸蛋儿勾人。 “当时都说你安德王是活阎王,可你一出现,我都被你美呆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阎王啊。” “哦?那我是什么样?” 她满眼真诚,“你是玉面狐狸,像山海经里跑出来的九尾狐。” 就坐在高延宗身侧的姑娘,几乎跟他脸贴脸,近在眉睫之内。他望着她那双琥珀般通透的双凤眼眸,几乎能数清她有多少根睫毛…… 初见那时,他丝毫没想到会跟她有交集,更没想到一个毁容的女囚,会改变他的人生… 高延宗哑然一笑,“我当时觉得你人虽然丑,但油嘴滑舌挺机灵的,还知道抱大腿让我搭救你呢…” “我真没想到,这才短短数月,昔日天神下凡似的救星,桀骜不驯、高不可攀的活阎王……都被我给吃到嘴了。” 瞧见她满脸促狭的笑意,高延宗不禁往歪处想去,他登时有些羞恼,没由来的怨气。 男子于是锋眉紧皱,泛红的眼尾一挑, “压倒权威的感觉…爽吧?所以你变着法的吃,是在报复我当初的桀骜喽?哦对,你也没少报复我,多数时候还是我主动勾引的。” 跟高延宗说话最痛快了,他一点即通,心有七窍说话还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让人猜,甚得她心。 元无忧瞧着男子长睫微垂,明明嘴上倔强的什么都敢说,心里那点委屈却都在脸上了。 她抿唇一笑,“要早知道你这么聪慧,在你面前没法藏心眼儿,我都不敢招惹你。” 他权当没听见她的明贬暗褒,只忽然仰起脸来,那双褐色的桃花眼空空望着牢房外,跟门神似的几个蛊鬼少年,顺着回忆捋道, “我当时就觉得,你不是寻常的女囚。就算你能救我部下的孩子是靠运气,可你中的毒那么罕见,解药也特殊,肯定经历不凡。” 顿了顿,男子扯了扯嫩红唇角,苦笑, “你还真会给我惊喜,转天就成了荥阳郑氏的贵女,让我喊表姑;没过几天又跟我四哥勾搭在一起,让我喊长嫂。最后…居然有着这么绝顶尊贵的身世,难怪呢……” 许是他语气太过沉重,把元无忧听得心头莫名伤感起来,她低下头去,百无聊赖地捡起了地上一根潮软的稻草,也附和道: “回想咱俩的初见,明明没过去几个月,却仿佛过去了几年啊。” “我这几天无数次考虑我们的关系,既然没有谈婚论嫁的可能,连不正当的姘头关系都惹人诟病,还是觉得……该结束了。” 原本元无忧还漫不经心地听着,以为他是在自怨自艾又说丧气话,听到最后,她愣愣地松开手里的稻草,愕然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 “你打什么退堂鼓?我是没担当的人吗?我早就承认咱俩的关系了,倘若你想要名正言顺的身份,我可以负责到底!” 闻言,高延宗纤长的眼睫骤然掀开,俊俏的脸上浮起一抹讥诮, “我还不了解你?咱俩的感情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而且你跟四哥早有婚约,我不配和你成亲,现在逼你负责就是逼婚。我有自知之明…就算你不嫌弃,旁人也在嫌弃我的出身和名声,你扪心自问,跟我耗着累不累啊?” “这是你的真心话?” 姑娘忽然语气严厉,眸光凝重,俨然是生气了。男子却偏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 “我一个人活的挺好,不需要你救风尘。” “你在怪我没用吗?倘若你以后…碰见对你好的姑娘,也会和她亲热,成亲吗?” “我没想过成亲。” 男子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也没正面回答,倒把元无忧气得忽然从草床上蹦起来,而后屈膝蹲在男子面前。 她长睫微垂,褐色凤眸居高临下地逼视着眼前的男子,冷然出声: “大概是占有欲作祟吧,你是我的,我不希望我拥有过的东西脱离掌控,另寻主人。” 她那句轻描淡写的“你是我的”,听在高延宗耳朵里,自然是“你都是我睡过的人了”…… 男子心头突然涌出一阵悲凉,不禁撇过脸去,翘唇冷笑,嘲讽道, “说句让你扫兴的,你从来就没真正掌控过我!我是说过拿你当主人,但那是明面上唯命是从,而私下里……” 他顿了顿,瞟了眼面前姑娘那对、愈发染上怒火的目光,仍火上浇油道: “一直以来都是我主动贴上去,撩拨你,你对送上门的男人早就习以为常了吧?你贵为西魏少主,华胥女帝,素来高高在上,把我当成召之即来的玩物,没想到有一天我敢反抗,我先撇清关系不要你了吧?” “高高在上?我有吗?”元无忧撇了下嘴,转而一脸正色,琥珀双眸诚恳地望着他, “我听懂了,你怪我只知享受,不主动?按礼尚往来,我确实该反过来追爱了。可你这样见多识广的男子,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投你所好。” 第447章 破局的法子 高延宗闻言,轻轻摇头, “不用你回头追我,我对你又没用处。我看不见我们有未来,就别继续…耗下去了…” 男子吐字艰难,嗓音愈发低了下去,尤其最后那句,几乎声不可闻。 说罢,高延宗的双手颓然往两侧草床上一撑,便较劲一般扭过头去,倔强地抿着肉嘟嘟的唇珠。 瞧他长睫低垂,若有所思又冷漠的样子,元无忧只觉胸口郁结,她艰难地启唇道: “我做了个噩梦,具体就不跟你讲了,我只突然想起梦里那群反臣喊说:“你姓高,这才是你家”!他们就是拿准了你是高家人,不敢背叛宗族……” 听了这话,男子仍无动于衷,只是那张俊美的侧脸上,表情更为僵冷,她继续道, “即便梦醒了,我仍一直被恶咒笼罩着,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破局的法子,现在终于想出我能把你们怎么办了……中原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上门女婿半个儿,要想斩断你和家里的纽带,就得入赘跟我回家。” 元无忧顿了顿,见他长睫扑闪,似乎有些动容,她赶忙解释道,“我不是要你跟我姓,冠妻姓什么的,成亲后你还是你,和从前没区别的来去自由,不会受我拘束。我就算出于私心,也真的想娶你回家…” 听到这里,男子缓缓转过脸来。 面前的姑娘趁热打铁,语气循循善诱, “你喜欢哪里?大西北昆仑脚下的华胥,风陵渡,还是…长安?” 元无忧目光真挚的、对上面前男子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眸,语气郑重: “高延宗,嫁给我吧,你喜欢住哪,我就去打下哪里的江山!婚后你不是脱离了原有的家族,只是和我组建了属于我们的家。我的亲戚会待你像待我一样亲和,倘若你不喜欢和宗族亲戚周旋,就窝在咱们家里,谁也不理。” 她这些话蛊惑性极强,换谁来了都抵抗不住,只怕头脑一热就死心塌地跟她了……更别提高延宗这种父母双亡,孤身无靠的人了。 面对她这么直呼其名的蛊惑,高延宗本想强撑着傲骨不折,但一开口、已经沙哑道, “这些话……是你原本想对四哥说的吧?你说的噩梦,是有关四哥的吧?” 元无忧刚酝酿出几分伤感和深情,全被他这一句话噎了回去。太煞风景了,她从未这么痛恨高延宗的心思聪慧! 她盯着男子那对泛起湿润的桃花眼,暗自咬了咬牙,“你怎么……想到这个了?” 男子倔强地撇过头去,俊脸阴郁地哼道,“你没否认,说明我猜对了。怪不得你今天一看见四哥,就跟他死而复生了一样眷恋不舍……” 他话说一半,就被眼前的姑娘愤然打断! “高延宗!我现在是在跟你说话!你非要岔开话吗?你到底是拒绝我,还是在犹豫?” 高延宗被她这么劈头盖脸的逼问,登时满心乱跳,他目光躲闪,眼睑已经悄悄泛红,艰难地扯动唇角,轻声道: “我不配。我前面有四哥呢,我不敢做这样的美梦,求你了…别给我这样的念想…我本就一无所有才不怕失去,要是我信了,你却不兑现,对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高长恭早就表态说了,他能接受你的存在,所以你呢?不愿意和他一起跟我走?” 男子撇了撇嘴,“当然愿意。就是…觉得对不起四哥,你这些话要是说给他听,我都不敢想象他会高兴成什么样!就是不知道…大齐能不能放他走呢。我觉得够点呛。” 提起此事,元无忧不禁心头一酸,突然感到深深的无力。即便眼前的男子是高延宗,她的话是对高延宗说的,但她心里想的,确实最想对高长恭说这些。倘若换了高长恭,她却未必敢说这些,因为她早就对他说过多次了,却次次被他否决。 照目前看来,高长恭不会跟她走。而被兰陵王那个“命定的死局”噩梦笼罩的,唯有她。 她瞬间凤眸湿润,再出声时带了哽咽,“我也想救高长恭啊……可我没信心再去…对他明知故问!所以高延宗,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也不想逼你……” 一听她说话带着颤音和泪意,高延宗也不敢正眼去看她表情多苦痛挣扎,他只垂着纤长眼睫,自嘲一笑, “我只是依附强者的藤蔓,什么忠臣不事二主?在我这里没那种讲究。我是谁收留我,就跟谁走的。况且你早就知道,我对齐国而言可有可无,我父母双亡,没有家族撑腰,自己也没能力,倘若你给了齐国足够的聘礼,估计国主会很乐意把我送出去和亲。” “可我想要你的真心,不是和亲。我想问你…愿意入赘跟我走,愿意和我成亲吗?为了你我就有动力重回长安,给你们打江山了。” 高延宗仰脸儿瞧着蹲他面前的,满眼真诚和郑重的姑娘,不禁撇嘴嘟囔道:“明知故问……”他恨铁不成钢地,忽然抬手戳了戳她白净的脑门,哼道, “好吧,我认输,我又来投怀送抱了……跟你冷战总是坚持不了多久,你真会哄人,我总是这么容易就被你征服……你就尽情笑话我这不值钱的样儿吧。” 听到这里,元无忧抿唇一笑,一把捉住他戳自己脑门的那只细手, “什么啊?你现在要敢投怀送抱,我就敢一把搂住,你可是天赐的良缘,我绝不能放手。” 她一露出这副无赖样儿缠上来,高延宗便无可奈何,打又打不过,只能任她为所欲为,予取予夺了。 高延宗眉眼傲然地高挑,翘唇嗔道, “妖孽!你才是元家派来的美人计,迷的我真想嫁给你了。然后大哥当正室,我当小的……” 元姑娘于是笑眼弯弯,琥珀双眸里的深情浓烈、都要溢出来了…“那咱俩努力策反高长恭呀?如果能娶到你们俩,还不怕后院着火,我真是“坐享齐人之福”了。” 高延宗挑眉哼道,“你别给我揽活啊,你都说服不了他,我去劝能管用吗?再说了,跟你回家免不了要碰见北周国主,他看我们兄弟俩可挺不顺眼,只怕还要闹的鸡飞狗跳呢。” “你想的够远的啊……” 第448章 我就是记仇 顿了顿,元无忧忽然发现腿酸,起身揉了揉膝盖,余光瞥见看守牢门的兄弟俩,才意识到还身陷囹圄呢。 也不知道这几个苗疆蛊鬼能不能跟鹦鹉似的,不止偷听人话,还学舌去给李暝见传话。 她再次屈膝半跪,蹲在俊脸白到发光的男子面前。 “现在我问你,还想跟我断情吗?” 听她又明知故问,把锐利的凤眸凑过来、逼他服软,高延宗不禁哑然一笑。 “你想听我认错吗?” 元无忧断然摇头,“不是,你又没错,我只是想听你给个痛快话。” 高延宗倔强地抿起唇弓,哼道, “我算明白了,只为遇见你,我前半生才那么颠沛凄惨,孤苦无依。我从前遥望你和四哥珠联璧合时…只是羡慕。没敢想有一天,自己也会有那样的心上人,天赐良缘的归宿…” 明明都谈婚论嫁了,这位平时最放浪不羁的男狐狸,居然羞答答的、扭捏的称呼她为“心上人”,郑重的拿她当“归宿”,望着他臊红的耳尖,元无忧一时哭笑不得。 “心上人?归宿?还有呢?你不爱我啦?” “你明知故问么?” “你这只狐狸真有本事…看似扭捏,实则拿捏得我死死的,知道我就吃你这套,我很没安全感啊。” “哎呀!”男子小声惊呼了下,突然扶着等他回话的、姑娘的肩膀,火烧火燎地蹦起来! 元无忧茫然地也跟他站起来,见他一边撩开衣衫后摆、胡乱拍打自己屁股,一边扭头往自己身后看…… 她赶忙跟过去瞅, “找什么呢?” “有虫子!刚才咬我屁股……” “……”元无忧看向被高延宗撩开的及膝后摆底下、露出的绛红色裤子,只见男子的臀丘处是一片被洇湿的深红,在他两只白皙细手慌乱的拍打中、布料上还狠狠咬着个蜱虫。 她极快地一伸胳膊,利索地摘掉豆大的虫子扔地上、一脚跺死,而后道, “幸亏只有绿豆大点,还没吸到你的血。” 于是男子满脸惊魂未定地,望着眼前的姑娘。 “我不是怕虫子…就是想到那几个南疆小孩儿会弄蛊虫,我就…也有点怕……” 元无忧登时满眼紧张,双手都伸去他臀上摸索,查看还有没有遗漏的蜱虫!结果触手的臀肉隔着湿乎乎的布料,都能感受到底下柔软又紧实的皮肉……于是摸着摸着就变味了。 她扣在男子臀上的手骤然一僵,不禁眉眼高抬,仰头逼问着身材高挑的男子。 “怎么这么湿?就算那什么……位置也不对吧?” 男子垂眼看着身前的姑娘,在她想的更歪之前,赶忙道, “我以为草堆是干的,结果越坐越潮……” “那怎么也不起身,就一声不吭的挺着?” “我…刚才在跟你探讨人生大事嘛,不想被你说岔开话题,就忍着了。” 闻言,她忽然略带惩戒意味地,把搁在他臀上的手、轻掐了他屁股一把! 在瞧见男子吃痛地咬住下唇,桃花眼里满是委屈不解时,她单挑一条眉毛,表情玩味道, “你这隐忍的样子,真让人想欺负。” 高延宗抿唇,刚要说话,就觉得腰肢骤然被她的手臂箍紧!连臀肉都被她恶意抓住! 男子慌乱之下,回手搂住她的腰背。 “干嘛呀…” 于是高出她半头的男子,就被元无忧蛮横地一手搂腰,一手抓屁股的抱住。还恶意揉掐了他那紧实的软肉两下。 元姑娘抱着怀里温热又鲜活的男性躯体,心里莫名的感到踏实和满足!高延宗虽然身材清瘦,但该丰满的地方也有肉,四肢修长、肌肉紧实柔韧。 许是因为他常年穿显壮的铠甲,遮住了馋人的尤物娇躯,她平时没怎么注意过他的修瘦身材,都只顾埋头苦干了,今日这一抱一摸,没想到手感这么好。 见怀里的姑娘没回他,高延宗抿紧嘴唇,便悄悄伸手到腰下,去摘她那只作乱的手, “不许揉了……” 男子平时说话的嗓音低沉有磁性,但在她面前总是夹着嗓子撒娇,元无忧也是听他总是嗔哼,才恍然发觉他的小心思。 元无忧仰头瞧着男子那张羞臊的俊脸,琥珀双眸更加灼热起来,她突然发现,高延宗浑身透着一股能勾起人欲望的妖气!他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媚态,眉梢眼角也都是大大方方的风情万种却不骚气,看他一眼都仿佛占了他便宜。 高延宗就属于那种:我蛊惑众生,但只撩拨不下神坛,你要敢冒犯我就是你的错。 “你是故意的吗?” 高延宗摇头。啧声道,“色中饿鬼!把手拿下去!” 见她不听劝,仍不依不饶地把手扣在他臀肉上,他便去拍了拍姑娘脊骨挺拔的后背, “乱摸什么……你上次还嫌弃我削肩膀塌屁股呢,我没有身材,你摸四哥去……” “啊?”元无忧登时哭笑不得,“啥时候的事啊?我发现你挺记仇啊。” 高延宗眉眼一厉,骤然唇珠一翘、亮出森寒的虎牙,威胁地哼道,“我就是这么记仇,嫌我心机重就别搭理我啊。” 说着,就去摘下她箍在自己屁股上的手。 元无忧那只手却顺势跟另一条手臂汇合,双臂一圈、搂紧了他细窄柔韧的腰肢。 她仰起脸来望着他,那张精致的娃娃脸上满怀笑意,琥珀凤眸里流光灿亮。 “我太喜欢你使小性子了,又傲慢又娇气,我好喜欢你啊,阿冲……” 说这话时,元无忧是发自内心的。较之按照史书上那些忠烈英雄活着的高长恭,高延宗才更贴近一个活生生的、有七情六欲的人! 高延宗简直是天生北齐圣体,人间尤物!元无忧此刻终于领悟到了,为何世人都觉得他一脸风骚,私下一定更风流,高延宗只需往那一站,他浑身散发出的欲气,就足矣让人浮想联翩。 不可否认,高延宗的魅力素来不遮不掩、无孔不入,他能把最郑重的初次留到她出现,是元无忧有幸。 但元无忧恐自己把控不住他。面对高长恭的爱,元无忧就算没先入为主把他拿下,也知道他认准了她,就会忠诚守贞,会严厉拒绝其他人的勾搭……但高延宗不会。毕竟他从前都是周旋于欢场的,即便没发生什么,光凭他那甜言蜜语,就能撩拨的姑娘春心荡漾,有和他互相爱慕的错觉。 和高延宗相爱,她从来没有过安全感。 想到此处,元无忧深感醋意, “你个男妲己!我真想把你锁在床上,不许你出去散发魅力,只能等着被我疼爱…” 男子闻言眸光一黯,登时无奈, “哼,你个色胆包天的小妖孽…你才是吸人阳气的妲己……别闹了,外面那几个蛊鬼又不是聋子,现在得想办法出去。” “你要是这么说,我还真有个法子,刚才怕你不同意,现在斗胆想尝试一下。” 一瞧她那满眼炽热的目光,还有流连在他腰上的细手,高延宗就猜到她想说什么了。 “你…你能不能靠谱一点?没听到李暝见说,他不是看咱俩那啥才不搜身的嘛……” “他现在不是想从咱俩这要玉玺,只是想要咱俩活生生的。” “可是……”男子咬住颜色幼嫩的下唇,眼神犹豫又抗拒地望着她,“这不是活色生香的地方…难道我就不配在床上吗?” 闻听此言,她笑着捏起男子尖削的下颌, “你可真是名不符实……” “我哪里名不符实了?”高延宗不满地皱起眉头,扭过脸去躲开她的手。 “名声风流,实则忠贞。最要紧的是…”元无忧不依不饶地拿手去捏他的脸,笑吟吟道,“你平时八面玲珑多智近妖,唯独在那种时候,总是呆呆傻傻,蠢蠢笨笨的让我很安心,我太喜欢你那时候的乖巧了。” 高延宗瞬间眸若喷火,银牙一呲哼道,“不许笑我!再笑我…下次我就造反!”说着,低头来咬她的手! “还想造反?”姑娘笑的更厉害了,却惩罚性十足地倾身一扑!硬生生把男子扑倒在草堆里。 外面看守的几个蛊鬼,原本都背对牢房里的俩人,互相也不搭茬,尽忠职守地面向门口等主人回来。 此刻就突然听见牢房里传来怪异的声响,像在施行着什么不可描述之事……其中一个蛊鬼少年回头看去,正瞧见那俩人倒在草床上! 那个男装姑娘一副寒毒发作的样子,正难耐又蛮力地把那个瘦高个男子压在底下! 青脸的蛊鬼少年着急忙慌地问了句:“你俩想干什么?” 正骑着男子在作恶的姑娘,闻言抬头冲门口傲慢道: “快去告诉你们风陵王,我在牢里大开色戒了!再晚点儿这男人恐怕要被我祸害死!” 被压在底下的高延宗,也劈声惨叫着: “快去叫你们风陵王来救人啊!我可不想那啥尽人亡啊!!” …… 第449章 你俩死外头 ——李暝见闻讯赶来,还带一众穿劲装软甲的亲兵护卫,气势汹汹地打算抓人!待瞧见那姑娘正抱着男子的腰身、俩人滚在潮腐的草床上时……领头的便傻眼了。 李暝见攥紧了掌心的牢门钥匙,顺势丢给一个看守的蛊鬼。他阴寒的目光越过在开牢门的手下,去探寻牢里那个正在作乱的姑娘。 “元既晓!同样的招数用第二次,就是蠢了!”说着,他扭头吩咐左右的随从,“尔等进去,把这俩人分开!” 接到号令的几个劲装少年豁然冲进牢房,眼瞧着还叠在一起、大汗淋漓的俩人,毫不避讳地围上来。 却刚伸手要拽,骑在上头的姑娘便翻身下去,坐到一旁喘气歇息了。而底下躺的男子还在哼唧,哭的稀里哗啦的。 眼瞧着那姑娘伸手去给他擦眼泪,男子也固执地拍开她的手,像在搞内讧…几个蛊鬼也不敢动手,便为难地回头看向自家主人。 刚刚褪去宗室朝服、换上黑衣短袍的李暝见此刻眉头紧皱,强忍着嫌恶,踮起长筒细靴的脚尖、小心翼翼地进到牢房里。 随即瞅着草堆里的俩人,眉眼紧促, “他怎么哭成这样?” 见人进来瞧春宫了,高延宗才慌恐地推开身旁的姑娘坐起来。他忙活的很,一手胡乱擦着眼泪,一手捂着自己衣襟和裤腰。 元无忧则一脸真诚的,仰头冲他道。 “做得太狠,把他磨出血…疼哭了。” 她话音未落,便收到身旁男子羞恼地一记拳锤,哭腔未消的低吼道: “不准说!” 梅开二度的场面,让李暝见锋利的眉头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你俩能不能死外头?这样的话!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我俩倒想去外面,可你明知道我身中寒毒,还把我俩关在破牢房里,这能怪我吗?李暝见我跟你说,倘若我色性大发把高延宗祸害出个好歹来,就是你的责任!” “你还敢倒打一耙?我不过是关你们片刻,你就忍不住了,在牢房里做这种事?” 他本以为自己是变态,没成想又遇见俩流氓。这俩家伙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点脸面不要,李暝见属实招架不住。 偏偏那姑娘毫无愧意,还故意眉眼高抬地挑衅道,“这种事怎么了?我和阿冲哥哥只是做了全天下情侣都会做的事。” 身穿黑衫的李暝见站在那里,颇显长身玉立,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坐在草堆里的俩人,反被俩人烦的心乱如麻。 见俩人揪着这事儿不放,李暝见不禁冷斥道,“闭嘴!你哪来那么多哥哥?” 元无忧无语,“呦呵,你生气了?我可没有亲生哥哥,倒是有能亲能生的情哥哥。” 少年冷眉怒目,垂在身侧的双手愤恨地悄悄握成了拳,“滚!你俩滚远点!” 闻言,元姑娘把男子的腰肢一搂,仰头看向黑衣少年,“你打算放我们走了?” 李暝见猛然回神,哼道,“不行,你俩留在这有用,安安分分待着吧。” “唉,没办法啊阿冲哥哥,看来他就是想看咱俩亲热。” 说着,她就来扯男子的衣襟,高延宗一边拼命去护自己的衣襟,一边推攘着她,小声说,“别这样……你哥看着呢。” 元无忧翘唇坏笑,“没事,我不怕他,你也没必要怕他。” 高延宗摇头叹息,“别这样…在你家亲戚面前,我有种屈辱感,以后去见你其他家人,我还有什么脸面装端庄规矩啊。” “你们没完了?非逼我给你们分开关押?”说着,李暝见迈步走近俩人,指着元无忧那只越来越近的鼻子斥道: “起来!你跟我去换——啊!” 李暝见刚一走进她的攻击范围,元无忧便蹭地跳起来,一把抱住少年秀挑的身体!——在少年的惊叫声中,他被大力砸过来的姑娘扑倒在地!被她重重压在潮湿腐臭的地面上…… 刚目睹她和那个齐国男子宣淫,此刻又被她袭击扑倒,他很难不往那方面想歪! 大惊失色的李暝见顾不上浑身被蹭脏,赶忙还手、去掰开这姑娘箍在他腰间的手臂, “禽兽!你要干什么?” 元无忧却不理会他声嘶力竭的惊叫,只咽下五脏六腑被摔移位的震痛,急急扭头冲高延宗嚷道:“快!” 高延宗愣都没愣,趁元无忧牵制李暝见,赶忙夺门而出!他虽然没兵器,但蛊鬼这边也没有能打的,凭他这武将的身手,制服外面几个青脸蛊鬼、自然不在话下。 而李暝见此刻被女流氓的搂抱吓得够呛,根本没注意到元无忧那声“快”是对别人说的。 尤其她一边跟他拳脚相加的近身肉搏,一边搂腰摸肉还上下其手,他嗓子都喊岔了音!“混蛋妹妹!快放开我!” 直到牢房外传来打斗声,李暝见才发现高延宗趁机逃跑了,他恨的拿膝盖顶开身上的姑娘,扯着嗓子命人去追!自己还没爬起来,就被武功不相上下、却比他流氓的姑娘给缠住。 到此李暝见才明白过来,她刚才冒犯兄长,不是要非礼自己,而是为让情郎逃跑! 等李暝见拼尽全力踹开姑娘,让进门来的手下摁住她时,才得以从潮污的地上爬起来。 他顶着浑身散发的腐臭味儿,更加愤然大怒,“元既晓,你的手段真脏!你以为他跑得掉吗?我誓要把他抓回来!” 元无忧此刻被几个不知轻重的蛊鬼抓住双腕、恶狠狠地踩着后背摁在地上,差点啃了一嘴陈年耗子屎……正满怀怒气呢! 她仰头冲李暝见满脸不服,刚要说话,就听打门外传来个女声,远远就道: “出什么事了殿下?刚才那个齐国男人跑出去了,那小子下手又黑又狠,我没打过…” “一群废物!” 月铃铛人刚从走廊尽头过来,迎头就挨了句骂,抬眼一看牢房里那僵持的气氛,便赶忙噤声。 这次她并未穿蜡染裙和银饰,而是换上了中原那种、一身纯白色交领短袍劲装。她脚蹬短靴,小心翼翼地迈进牢里,偷眼瞧着长身傲立的黑衣少年,却正对上他那双狠戾的目光! 李暝见看了眼在地上脏兮兮的姑娘,指着进门来的月铃铛,沉声道: “你带她去洗干净!” “啊?” 一听这话,月铃铛的视线才从满身泥污的少年身上、落到同样脏兮兮的姑娘身上。待瞧见那个长相跟殿下极像的姑娘此刻衣衫不整、满脸倔强不屈时,当即一愣, “殿下您这是…刚跟她在地上滚完?” 说罢,她眼里难掩暧昧的促狭道, “虽说在苗疆有兄妹成婚的习俗,可你昨天不还给我补习中原规矩呢嘛?这种勾当在中原,该叫禁忌乱那什么……伦吧?” 李暝见啧声呵斥,“闭嘴!我俩是刚打完架!”说罢,他忙不迭拂袖而去。 …… 第450章 春池梦玄女 李暝见一路风驰电掣地、冲进了浴室所在的后院,愣把跟随的几个蛊鬼都甩丢了。 他一进门,眼前豁然是一片白雾蒸腾。瞧着眼前出现的石山温泉,早就难以忍受浑身酸臭的李暝见,只恨不得现在就跳下池子里去。 来中原这几天,可把有洁疾的李暝见给憋坏了。他在南疆时常服只穿白色,因为弄脏一点都能瞧出来。而到了文明中枢中原,他本以为能享受几日故国的奢靡,却因每天都在周旋于各种人各种事,便顾不上干净了。 此刻,随从的蛊鬼在他眼前迅速地准备好香胰子、浴巾等用具,李暝见实在不想碰自己身上的布料一下,便任由站在面前的俩少年给宽衣。 他余光忽然瞥见池子旁边的石桌上,摆着一本蓝皮书,顺口问道。 “那是什么书?” “是您从元姑娘手里缴获的。” 一个蛊鬼恭敬地回道。 已褪去外衫的李暝见突然起了好奇心,推开身前侍奉他脱衣的少年,迈步走上前,弓腰伸手拿起那本书,只见书封写着《玄女经》。 他随手翻开一页,闯入眼帘的、就是画着寸缕不挂的!……李暝见登时只觉被一股热气从下腹冲到脑门!这、这难道是那种书?那个混蛋妹妹居然当众看那种书? 随即又意识到,她那个混蛋都敢当着他来真的,看这种书又算什么?倒是他误打误撞,怎么把这种烫手的东西缴获了呢…… 思及至此,李暝见便赶忙心虚地合上书,疾声吩咐左右: “你们都退下,我自己来!” 蛊鬼少年们毫无质疑,赶忙躬身行礼,退至门外。 偌大浴室,顷刻间只留下李暝见。 他如甩开烫手山芋一般,把书扔在池子边的石台上,便匆匆宽衣跳下去。 热气缭绕中,李暝见几乎快把自己搓掉一层皮,才疲惫地半身出水,倚靠在池边一人身长的石背上。 他余光随意一瞥,正瞧见旁边的双墟镜。镜中人此刻露出半个身子,修长纤细的四肢躺姿慵懒,肌肤被温水蒸腾的泛起莹润的粉白,衬得胸前茱萸更为鲜艳… 李暝见看自己都看的面红耳热。随即撇过眼去,借旁边的铜制双墟镜,他又瞧见了那本书。 他脑中挥之不去地、再次浮现起刚才在书中看到的绘图,实在忍不住好奇,少年便再次把书拿起来,颤抖着纤长的指头去翻开…… 这一看不得了,这书里不止郑重其事的有《玄女九法》的出处,还标明了后人编篡版本通篇都是女上位。不止有白话文注释、图示,还有步骤分解…… 他只看了几页,就感觉浑身气血齐聚到下腹……愈发心虚的李暝见猛一抬头,发现镜面里正映出他满脸潮红,连他手里的书上、那绘图里是什么都一清二楚…… 面对着双墟镜,李暝见突然有种被人窥探隐私的羞耻感,赶忙慌乱地合起书,扔到一旁,偏过头去靠躺在石背上,不再看向铜镜,兀自平复着起伏的胸口。 许是被热气蒸的,李暝见愈发头昏脑胀,竟在池子里睡着了。 *** ——而另一头的石山温泉,元无忧却被苗女闹闹全程监视着。 她把自己洗干净后,拿浴巾裹着身体,正坐在石凳上擦干水珠呢。余光瞥见苗女拿了一叠纯白的衣物,当场抖开,就要过来帮她穿,吓得元无忧连连拒绝,只一把抢过衣物。 “这就不必了吧!你转过去我自己来。” 月铃铛瞧这姑娘突然的腼腆害臊,不禁双臂环抱,啧声道, “都是女的,你跟我害羞什么?” 元无忧也不理会她,背过身去解开浴巾,便开始迅速穿衣裳,套裤子。这套白到刺眼的交领衣衫是套窄袖劲装,裤子也是收腿的,正适合实战打架。 因她背对着月铃铛,难得的安静沉默,月铃铛也瞧不见她是不是在乖乖穿衣裳,便小心翼翼地迈步凑近,嘴上喋喋不休的道, “你一个人方便系带子吗?我来帮忙呀?你要真是殿下的妹妹,按辈分我都得管你叫小皇姑。你跟我还腼腆什么呀?你跟那齐国男子对镜缠绵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害臊啊。” 随着苗女突然把手搭在元无忧的肩上,她也系好了腰间的束带,便顺势去抓自己肩上搭的那只手——猛然狠力地、一个侧摔! 随着浴室内发出一声惨叫,黄昏日落里,一道刺眼的白光窜了出去。 月铃铛她小皇姑越狱了! 却没想到,元无忧好不容易越狱,却在迷宫似的后花园走迷路了!她还没绕几圈,就被李暝见的蛊鬼随从逮住影子…… 于是她便在月铃铛和一众蛊鬼的追捕下,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直到她瞧见个热气熏腾的浴室,元无忧以为又回刚才那间浴室了,便毫不犹豫地冲进去。 一瞧她进门了,紧跟其后的月铃铛吓得半死,赶忙扯嗓子嘶喊! “——别进去啊!!” 但说晚了。 随着苗女这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元无忧已经一脚踹倒眼前拦路的屏风! 里面果然是一样的石山温泉,白雾蒸腾之中,只见李暝见半身赤裸的栽躺着泡在里头,还露出半边雪腻的香肩膀子、和搭在石壁外头的细白长腿。 随着元无忧愣愣地定睛一看,水池里的少年刚好被惊醒,迷茫的睁开猩红凤眸。 她目光一斜,正看见池边的地上摆着《玄女经》。 李暝见跟元无忧目光错开的下一刻,他慌忙翻身把自己埋进水里,只露出脑袋,瞬间被吓醒了。 “混账!你要干什么?” 他随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本书,以及她身后跟着闯进来的一群手下。 幸亏月铃铛识相,立马转身勒令喽啰们: “转过身去!” 瞬间所有人都转身回避了,只有白衫姑娘顶风作案,奔他走来。 池子里的李暝见大惊失色,无助地拿手铲水泼向走来的姑娘!“你出去!元既晓你混蛋!不许看了!你快出去……” 她却不为所动,只弯腰捡起《玄女经》,啧声道,“呦,这书你还真看的下去啊?洗澡时候也看?还看睡着了?” 说到这里,她不禁满眼促狭,居高临下地看向池子里、只露出脑袋的少年, “你不会在梦里实践学习成果了吧?” 水里的少年闻言,恼羞成怒地拍打水面,厉声喝令道: “月铃铛!还不快把这个混蛋绑走!” “绑去哪儿?还送回大牢?” “绑到刑讯室去!” …… 第451章 一坑掉两次 ——片刻后,元无忧又被押回那间牢房,但是给换去了隔壁的刑讯室。 眼下她连双手都被粗麻绳绑在刑架上,整个人呈十字型,四肢都给捆得结结实实。 从她身后的窗外打来了落日余晖,昏黄的光首先盖在她背上,又透过她投向了站在刑架底下,李暝见麾下的首座月铃铛身上。 她此刻一身白衫劲装,为虎作伥的姿态十分嚣张。 她突然拉出一条摆了筐刑具的桌子,从满目狰狞、不堪入目的刑具中抽出一条漆黑的皮鞭,抻了抻,语气严肃地给她介绍起来。 “小皇姑,你们中原挺会玩儿啊?经我一打听,皮鞭蘸凉水在这都是挠痒痒,大多数都是奔着把人弄残废去的。不如皇姑您挨个试验试验?” 对她半开玩笑的恐吓,元无忧毫不畏惧,还啧声道:“你们来中原没学点正经东西吗?这刑讯室你们打哪找出来的啊?倒提醒我了,等以后修风陵王府,我也要弄个这样的地宫刑讯室。” 月铃铛听罢,咋舌惊道: “在王府弄刑讯室?您是正经大王吗?奔着草菅人命去的吧?” 这时,换好一身白衫的李暝见刚好进屋,正听见俩人这番言论,咣当接了句: “你说的是正经刑讯室么?” 被绑在刑架上的元无忧,闻言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由远走近的白衫少年,哼道, “说得好像你见过…我多不正经一样。” “我见的还少么?” 白衫少年径直走到她面前,因元无忧脚底下踩着一条木板,此刻比他高了一头,他便只能仰头、瞪着那双阴鸷的猩红凤眸与她对视! 元无忧被他瞪得浑身发毛,直皱眉, “李暝见,你捆我是怕我跑了吗?就算想严刑逼供让我招,最起码也问我点什么啊。” “呵,你有什么值得我问的?你以为自己留下牵制我,就能让安德王逃出生天吗?我绝对会把他抓回来的!” “李暝见你有病吧?为啥非跟我俩过不去啊?难道我自己留下陪你胡闹,还不够吗?” 这话问到李暝见的要害了!白衫少年当即恼羞成怒,猩红凤眸骤然凌厉的问道: “你是不是…对血亲兄长有…那种邪念?想乱我道心、破我纯阳?” 元无忧听的耳边嗡然一聋,瞪眼咋舌道:“等等,你说谁?你李暝见?你居然是纯阳?” 被她这么不可置信地质疑,李暝见那张本就阴郁的脸更加黑沉,猩红凤眸愈发狠戾。 偏生她还不怕死的补道:“你居然还没…跟人那个?啧啧…不应该啊,看不出来啊。” 李暝见愤然抬手,“我真想给你一嘴巴!” 望着他扬起那只瓷白的细手,元无忧不禁瑟缩了下肩膀,却因被绑在刑架上,只把赘在手臂上的锁链晃动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凭什么啊?就因为我说实话了?” 她话音未落,白衫少年便愤然上前,一把捏住她稍尖的下颌骨!那力道之大,把姑娘小巧的娃娃脸都被他捏到变形、只能撅嘴呜呜! “抬头!”李暝见厉声喝令着,掌心下用蛮力、强行逼她把目光看向俩人背后的双墟镜。 元无忧只一抬头,就被他拉入梦境。 元无忧醒来后,已是浑身大汗淋漓,仿佛真做了一场禁忌背德的荒唐梦! 她垂眼看向刑架底下的白衫少年,幸好他仍保持着入梦前掐她下巴的动作,除了脸色潮红以外,跟之前无异,元无忧这才颓然松一口气。 “幸好是梦啊……我倒不怕你反扑,反正你肯定没我会玩儿,可是…虽然我没认下你这个亲戚,但也太背德了,不能真乱那啥。” 李暝见双颊仍粉扑扑的,显然是梦里在刑室被反扑的余韵还没缓过来,闻言贝齿紧咬,“你个混蛋东西!不许胡思乱想!”说着,又扭头吩咐手下,“看管好她!我去去就回。” 说罢,李暝见果断丢下她,慌慌张张地出去,打算换裤子。 背影更像是落荒而逃。 *** 元无忧没等多久,就等来白衫少年折返,身后跟着被五花大绑、遭人挟持来的高延宗。 一瞧见他被青脸蛊鬼逮回来,她心都凉了半截,急的挣扎了几下、想凑近点看他,却只晃动了把自己捆在刑架上的锁链。 “高延宗!你怎么又被逮回来了?” 男子无奈地抬起头,叹气道,“我本就没离开馆驿,而是到处找你在哪,却碰到这小子易容成你,我以为是你出来了,就中计了。” 李暝见斜睨一眼高延宗,“他很聪明,第一次在花园遇见时拆穿了我。但在第二次,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招式,他还是信以为真。” 说着,他兀自走到元无忧面前,瞧着被绑在刑架上的白衫姑娘,讥道: “元既晓,看来你的姘头和你很像嘛,都喜欢一个坑掉两次,撞破南墙不回头。你叫他什么来着?男狐狸?” 听到这个昵称,高延宗不禁竖起耳朵,朝这边看来。 元无忧一脸傲然,“关你屁事?” 李暝见却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书封上赫然写着《玄女经》。登时刑架上的、被绑在一旁的俩人都小脸通黄。 偏偏这小子故意问她,“这书上的内容,你都学会了吗?” 元无忧咬着后槽牙,诚恳道,“我还没来得及拜读呢。别考我啊,我答不上来。” 黑衣少年却忽然拿书抬起她的下巴,逼她跟自己对视。 他凤眸猩红,骤然凌厉。 “说!拿这些来给我看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故意要乱我道心,破我纯阳?” 一听这话,刑架上的姑娘都被气笑了,“你咋还倒打一耙呢?谁想给你看啊?这不是你抢去的吗?再说了…”她目光露骨地上下打量着他的全身,嫌弃道, “你有什么值得我觊觎的?没胸没屁股,身材跟个豆芽菜似的,而且我都有高延宗了,破你个毛头小子干什么?” 李暝见闻言,气得唇角微微抽搐,眼神狠戾又傲慢,“既然你的狐狸精那么好,就让他来勾引我试试,我来验证验证,他是否名副其实!” 第452章 不要再伤她 说罢,他把手一挥,就命俩蛊鬼少年抬了把圈椅过来。李暝见顺势往那一坐,双臂搭在两侧扶手上,翘个二郎腿,做派别提多嚣张傲慢了。 元无忧瞧得直撇嘴,“啧,这就装上了?” 李暝见也不理她,只瞧着面前双手反绑、被结结实实捆着的高延宗,冷然出声: “跪下!” “你跟谁说话呢?”高延宗蹙着眉,满脸蔑意地抬起头, “嘶…小子你懂礼数吗?论资排辈长幼尊卑,都该是你来跪本王吧?” 黑衣少年嗤地一笑,“论资排辈?你区区一齐国宗室的庶出子,家妓所生,安敢跟本王这个西魏女帝的长子论尊卑?” 他话音未落,刑架上的锁链便发出了剧烈晃动的、哗啦哗啦声响! 元无忧厉声怒道——“李暝见你住口!你算什么长子?我这个正经八百的西魏女帝独苗在此,我都没认你,哪有你冒我名号、贬损我男人的份儿?” 李暝见闻言回头,傲然地瞥了被捆在刑架上、做困兽之斗的元无忧一眼, “又生气了?啧,你怎么总因为男人跟兄长针锋相对?难怪世人都管你叫女昏君呢。” 白衫姑娘挣扎到面目狰狞,呲牙怒吼!“倘若我是昏君,那你就是不通教化六亲不认的暴君!” 他也不理会她,只抬手喝令摁着高延宗的几个手下,“让他跪下!” 不料这男子也是倔强,硬气地就是不跪,即便被几个青脸蛊鬼强行摁着肩膀、狠踢膝盖窝!逼他下跪,他双手被捆,见反抗不过,索性直接胸口着地、结结实实地趴地上。 李暝见瞧着面前趴在地上的男子,鄙夷地垂下眼来,语气不屑:“你不是我妹妹的床宝么?让我看看,你平时是怎么伺候我妹妹的。按照书上教的来的吗?” 一听这话,被绑在刑架上的元妹妹再也压不住满腔怒火了!伴随着哗啦哗啦的锁链晃动声,她急的嗓子都喊劈了音! “李暝见你放啥屁呢?你怕不是断袖吧,要对我男人干什么?” 耳边刮来妹妹的连环三问,吵得李暝见不耐烦地转过头去,看向刑架上绑的姑娘, “我想瞧瞧外面人都怎么调情的罢了。难道你想亲身上阵,现耍一出春宫给我看?” “啊?”元无忧骤然心头一紧,眼神愣住,“跟谁啊?” 少年凤眼斜睨,撇嘴哼道,“你想跟谁?不是你姘夫,难道还是我?” 元无忧有些心虚和惭愧,脸上依旧咬牙恨齿,“你个禽兽!都不用滴血验亲了,我家没你这么混账的东西!” “闭嘴!” 她一提血亲关系,李暝见瞬间被戳中了死穴,他愤然一抬手,勒令拿鞭子的白衫苗女: “给我打!” “啪!——”随着清脆的一声鞭响,苗女挥鞭落在姑娘微鼓的胸口处,把布料抽出闷响。那姑娘在鞭子落下那一刻偏过头去,硬生生忍住痛楚,半声不吭。 趴地上的高延宗见她如此,满眼心疼。 而李暝见却来了兴致,“啧,还挺倔强?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多久不吭声!” 唯恐继续乱下去,高延宗疾声打断道!“不要!你冲我来…不要再伤她了!” 白衫少年转回脸来,满面阴郁地睥睨着趴在地上的男子。“那你就脱!” 要搁之前,都是男人嘛,高延宗也不会觉得腼腆羞涩。但自从跟她在一起后,自己就不由自主的矜持知羞起来。 尤其此刻,逼他放荡的人,疑似是心爱姑娘的兄长、他的大舅哥,他心爱的姑娘还在一旁看着……高延宗不禁银牙紧咬,为难起来。 “可是…我答应过她,不再用美男计勾引别人了,倘若我听你的,她厌弃我怎么办?” “你勾引的不都是女人么?你没答应她不勾引男人吧?” “……”高延宗哑然。心道她确实没说,谁能想到还有你这一劫啊? 元无忧憋不住怒吼: “李暝见你够了!你个变态,你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你个**!” 这姑娘骂的实在太难听了,站在一旁的月铃铛不禁捂住耳朵。 许是被她骂烦了,李暝见豁然起身走下圈椅,走近被绑在刑架上的姑娘,还顺势抢过身旁苗女手里的鞭子。 少年便拿粗粝的皮质鞭柄,抵着元无忧细腻光洁的下巴,逼她抬起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涨红的俏脸来。 她不满他的举动,竟愤然张嘴、作势要拿银牙咬他!却被李暝见迅速地收回手,冷笑, “怎么,你也想体验我的刑具?” 被几个蛊鬼摁趴在地的高延宗,见状挣扎着要起身,厉声嘶吼道:“臭小子你干什么!你不说她是你妹妹吗?你想乱*,啊?” 李暝见漠然道,“我没那兴趣,不过我手下的月铃铛喜欢女人。高延宗,你选吧。” 光听他前一句,元无忧就已满脸惊怖地、看向一旁的苗女。怪不得刚才在浴室里,闹闹一直盯着她,还要帮她穿…想想真是后怕啊! 李暝见这番威胁奏效了。 高延宗紧张心爱的姑娘,急忙答应, “好!你别动她,我来,我干这个专业。” 见他同意,李暝见便命人给高延宗松绑。但没完全松绑,是先把他双手双脚都套上了连着锁链的铁质镣铐,又把锁链扣紧到地上的铁桩上,试了试长度刚好够他在圈椅附近活动,连元无忧的刑架都碰不到,才放心解开高延宗身上的绳子。 高延宗被松绑后,四肢仍然被铁铐和锁链束缚着,连活动手腕、松松筋骨都带的浑身锁链哗啦哗啦响。 李暝见嫌他身上有牢房那股腐臭味,隔着好几步都能闻到,便退后一步、几乎靠在身后刑架上的姑娘身上,随即皱着鼻子吩咐: “脱。脱干净了再来靠近我。” 高延宗为难地看着自己浑身的镣铐,“脱不下来啊。” “那就撕碎。你身穿的是最粗糙的布料,倘若你连这个都撕不开,也不配当武将。” 元无忧看着站在她两步之遥、却触碰不到的白衫少年,忍不住再次出声,“李暝见你什么意思?我发现你…出招咋都这么脏呢?” 李暝见斜睨一眼刑架上喋喋不休的姑娘,“怎么,你也想撕自己衣裳?” “不要碰她!李暝见…你别乱来啊!”一听他要对元无忧下手,高延宗赶忙拍胸脯道,“我是男的,我不怕光膀子,我来就好。” 第453章 你别叫出声 “那就快动手啊。” 白衫少年语气轻描淡写,眼神却如毒蛇吐信一般,跟钩子似的剜着高延宗。男子虽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但也不得不从。只好咬着牙,就开始撕。 元无忧光看高延宗闭着眼、满面屈辱地抿着唇扯开自己的外衫,就几乎要绷不住了! “李暝见你个混蛋!你冲我来啊!”她愤怒地挣扎,把身后的铁刑架晃的摇摇欲坠。 见这姑娘不安分,手里攥着鞭柄的李暝见扬手就是一鞭子下去! “啊!嘶…”姑娘痛呼了声,即便偏过头,脸上还是被抽出一条红痕。他倒没往不伦方面搞,只故意往人家脸上抽,脸上皮肉最脆弱,也最易留下永久伤疤的。 元无忧瓷白的脸蛋上突现一道红痕,她此刻满眼愤恨地、瞪向面前的少年,“李暝见!你别等我从刑架上下来!我要撕了你!!” 她眼里迸发出的杀气腾腾,让李暝见心头为之一震,下意识地吩咐手下道,“月铃铛!去把她的眼蒙住!” 在苗女利索地去给刑架上的姑娘蒙眼时,李暝见还不忘转头对高延宗道:“你最好别叫出声,会让她担心的。” 元无忧虽被捆在刑架上,但挣扎力度越发激烈,拼命摇头不让苗女给她蒙上眼睛,嘴里还狂飙骂街的脏话! 李暝见权当她不存在,更是变本加厉地羞辱眼前的男子,“你们对镜时我没敢看,却害得玉玺从眼前溜走了。现在补回来吧,你们现场做给我看!” “李暝见你个老变态!你是不是不举才喜欢看别人做?有能耐把我解开,我*得你哭爹喊娘!” 李暝见属实听不下去她骂的荤话了,不耐烦地摆手吩咐手下:“你们快!把她手脚捆住带走,眼不见为净。” 于是在苗女的带领下,一群青脸蛊鬼把刑架上的姑娘给团团围住。 元无忧被解下刑架、摔在地上时,当场要冲向李暝见,却被苗女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勒在她脖子上的铁项圈和锁链! “噗通——”一下,四肢被镣铐和锁链捆住的白衫姑娘,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被几个南蛮粗暴地拖拽了出去。 高延宗满眼心疼地看着她被人拖出去,而他面前的少年,仍在审视他的身体。 李暝见瞧着男子身体上布满浅粉的疤痕,铺在他白皙的肌肤上,密密麻麻的使人作呕,又靡艳的令人振奋。 突然间感到被人压住,高延宗骤然浑身冷汗,回头一看,坐在面前圈椅上的少年拿鞋尖顶了顶,“一件不留。” 刚才元无忧在时,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被欺负,他羞耻难堪,但她一走,他心里仿佛瞬间空了,没了主心骨般的慌乱无措。 高延宗本想犹豫,却突然被人推了一下,便扑到了少年怀里。 他望着这张和她极像的脸,心里产生一种的难言的怪异和羞耻。 男子慌忙摇头,“你要干嘛?” 少年狠力捏起他的脸,满眼冷漠绝情地端详着高延宗俊艳的皮相,却毫无对他的欲。 “你不是最风骚吗?迷的她不知疲倦,可我看不出来你的长相外表,有多迷人啊?那就是在床上,很会讨人喜欢了?” 高延宗为难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青脸蛊鬼,小声道,“让他们出去好不好?有人看着,尤其是那个苗女……我放不开。” 白衫少年皱眉,啧声道,“没人你就能对我放开了?”话虽质疑,他还是挥手让手下都退出去。 待瞧见苗女和蛊鬼们都退出去后,高延宗才松了口气,“你到底想干什么?欺负我,难道不是欺负你自己吗?” “你也配?我不举,我永远不会像你一样放荡。” 趁少年神情恍惚,高延宗刚才还勾魂含情的桃花眼,瞬间杀意毕露! “噗嗤——”一声,镖形刀子扎透了少年平坦的小腹,纯白衣衫瞬间被染成一片鲜红。 高延宗松开染血的瘦白手指,把暗器的镖柄露了出来,垂眼看向脸皮瞬间失去血色,猩红凤眸骤然失神愣住的少年。 “被我色诱的人都死了。” 说着,男子利索地从他腿上起身。连他手上的镣铐,都被腕上银镯上弹射出的刀子和暗器割断。 ——捅伤李暝见逃出刑室后,高延宗一出牢房大门口,就瞧见青脸蛊鬼们在满地打滚。 此刻天黑如墨,他愕然抬头时,正和在场唯一站着的白衫姑娘四目相投。 也不知她怎么挣脱的,此刻手里还抡着一截锁链,看样子就是凭此把蛊鬼们打趴下的。 一见高延宗只穿了亵裤和及裆的薄中衣,脖子以下就是直挺挺的瘦白长腿!元无忧立即跑过来抱住他,试图遮挡他大刺刺露出来的光洁双腿。 “那混蛋把你怎么了?他还在里面吗?我这就去杀了他!” 见她愤然要冲过去,男子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摇头,“我拿暗器把他捅伤了,应该死不了,趁他负伤咱们快跑。” 元无忧下颌轻点,却忽然眼神一厉!在高延宗微惊的目光中,她突然抡起手里的锁链抽向高延宗——背后朝他扑来的青脸蛊鬼! 高延宗愣愣地瞧着眼前打架凶狠的姑娘,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她已经是…就算她朝自己迎头劈刀子,他都信任她到不会躲的程度。 “别发愣了,跟我走!” 白衫姑娘这才牵起男子的手冲出重围。 因他们的主人受了伤,性命垂危,这帮蛊鬼的战斗力和自主意识都十分薄弱,跟个靶子一样好打,加之月铃铛押送元无忧一出门时,就被卫国公的人叫走了,才给了元无忧挣脱的机会。 元无忧拉着晾着两条长腿、下身几尽没穿的男子跑出了馆驿。见没人追上来,安全了,才躲在无人的墙根底下,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里面裹胸的纯白裲裆心衣。 高延宗一瞧她露出白净浑圆的肩膀和勒胸裲裆,就害臊地别过脸去,耳尖发热。又意识到她跟自己都有夫妻之实了,这才转过脸来,正看到她把衣裳整个脱下来、往他腰间盖! 高延宗吓了一跳,赶忙制止,“干什么?我露肉没什么,你是姑娘家,这可不行……” 元无忧皱着眉,啧声道,“闭嘴!不许质疑我,我这不穿着呢吗?大夏天外穿裲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被她这么一训,让本就衣不蔽体的男子,委屈地抿紧唇珠。但那十根洁白瘦长的指头,仍倔强地攥住她来围衣服的手,几乎使出全身力气压制她的手、愣是不许她动手分毫。 她无奈地柔声劝道,“正好这衣服有俩袖子,给你缠腰上省得露腿了。” 男子固执地拒绝,“可你穿成这样,露着膀子……不是喂蚊子呢嘛?” “那蚊子能吃了我啊?别废话!我不能让你穿亵裤上街!” “可…可是你这样,我看着都害臊,倘若被别人看去了,我光想想就酸的难受。” “咱俩什么没做过?看个膀子你害臊?那个时候,你可一直抓着我肩膀的。” 高延宗窘迫地垂下眼去,小声道,“就是因为什么都做了…我才不好意思看……” “……” 最后还是各退一步,元无忧把衣服一分为二,自己留了一条袖子,晾着一条胳膊,瞅着莫名的像极了那天,赤水女土匪的装扮。 而高延宗拿那一半衣服缠在腰上,至少前面看像穿了长袍裙,后面看才是露两条腿。 俩人就这么衣衫褴褛地跑出馆驿没多远,便路过一个熟悉的后门。高延宗想起上次就栽在这个后门,被万郁无虞逮住了,他赶忙拉着姑娘绕路走。 路上还惋惜道,“可惜我身上的金子被搜走了,不然就能买匹马出城了。” 元无忧拍了拍腰间,“幸好我银子没丢。但我的赤霄剑被李暝见搜走了。” 她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巷口传来马嘶声! 高延宗心一凉,“不好,有追兵!” 说罢,拉着元无忧掉头就跑,果不其然!俩人没跑出多远,就从前面巷子里冲出来个骑马拎刀的大将,正是拓跋衍。 第454章 北齐小醋王 拓跋衍催马窜到俩人前面,横刀拦路:“——站住!” 一瞧逃跑无门,高延宗索性迎头冲向那骑马的大将,厉声怒道, “高宁玉你要干什么?是李暝见派你来拦截我们的?要想杀她先杀我!” 拓跋衍啧声道, “谁说我是来杀你们的?我是受天子和韦公指派,来请风陵王帮忙的。” 元无忧断然拒绝,“城下之盟吗?我没什么忙能帮上你们,你们要想利用我借刀杀人,也别假惺惺说鬼话了。” 见她毫不客气地点破来意,拓跋衍也不装了,直接开门见山, “啧,你们这茬年轻人这么没有担当吗?韦公命我督促你调查萧家,也是为向你们元家纵容江陵之难赎罪,这是你身为西魏少主,风陵王该扛起的责任。” 一听他终于点明来意,元无忧撇嘴冷笑, “你终于有话直说了?但别想拿激将法、道德绑架我!查萧家那是宇文家该做的事,有能耐让他韦孝宽找宇文怀璧去解决,而不是纵容宇文直假冒土匪谋财害命,他就是不敢得罪阎王拿小鬼说事,可我不是小鬼!” “韦公知道风陵王是天命玄女,故而让我传话给您,只要您帮大周肃清萧家一事,他们会出面送走假风陵王,迎回您这位真的。” “我们家的事我会关上门自己处理,但你们要想干涉我的家务事?呵,那就别怪我们一致对外!让开,别等我杀人!” 高延宗诧异地看向她,“你承认他是你家人啊?” 她白了他一眼,“闭嘴!” 拓跋衍冷声道:“萧家的事暂且不提,但眼下有件急事需要风陵王去做,作为交易,我会将高延宗安全护送回齐国。” “什么事?” “风陵渡当年的女督军骠氏是抓走了,可赤水女匪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包括西域党项白兰也屡犯边疆…如今白兰首领假意投降却绑架了人质,逼我们送他回华胥边境。这是你们华胥的烂摊子,自然需要你亲自去收拾。” “我们华胥有什么烂摊子?” “白兰首领就是之前你身边那个小红脸,他自称是被兰陵王抓到中原的,现在带了一队羌人私兵绑架了我们厍贵妃,将人困在棘阳城外五里坡,等着来人跟他谈判呢。需要华胥国主你去救一下。” 元无忧皱眉,“他不就想回家吗?你派人送他回家不就完了吗?” 拓跋衍却道,“如今他闹的无法无天,已让大周颜面大跌,倘若他想回家,得率白兰部归顺。” 她听罢,连连摆手,“强人所难,这活儿我不干。” 高延宗也哼道,“那厍贵妃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们确定不是合伙用苦肉计,骗我们华胥国主去呢?” 拓跋衍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傲然道: “是不是苦肉计,你们现在也被大周通缉着,倘若风陵王您答应,我保证你们在棘阳城不会受到阻拦。” “倘若我不去五里坡,你们就没人阻拦他了吗?” “那小红脸挺能打,卫国公在棘阳城等着办大事呢,人手不够用,刚好你闲着。最重要的是,厍贵妃是来送信的,她截获了萧家传出来的信鸽,我们还不知道写给谁的,现在厍贵妃和信上内容都在小红脸手里。” 顿了顿,他又垂眼看向马下的高延宗,“对了,你俩的铠甲还在我那里,正好让延宗去取。” 元无忧看了眼身旁衣不蔽体的男子,为了高延宗,她只好点头,“这活儿我接了。但得把你马给我,不然我去不了。” “那不行,这马得护送安德王呢,风陵王神通广大素来平地起高楼,劳烦您自己搞。” …… 夜深如墨,夏风暖软。 高延宗固执地不肯跟拓跋衍离开,非要跟着元无忧继续冲锋陷阵。 于是俩人先去找到城郊的马厩买马,挑好了马后,想顺便跟马场主买身衣衫,但这帮养马的自己都没几身干净衣裳,更没干净衣裳卖给她。 元无忧挑挑拣拣买了两件粗布麻料的交领外袍,虽才长至膝盖,但总比没有强,于是便进马主草屋里,元无忧紧忙赶走外人关上门,借着灯光如豆,先给身旁男子严实地裹着。 趁她一脸严肃地给他压襟右衽,高延宗突然握住她在自己胸前忙活的手,犹豫出声, “要是李暝见死了…你会恨我杀了你的亲人吗?” 她挣脱他的手,继续帮男子合拢衣襟,几乎没犹豫地回:“不会,他罪有应得,都没尽到半分亲戚的责任,哪像个血亲兄长?” 男子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我也怀疑他跟你没有血缘,你听他说那些话,摆明了对你有邪念!” “啊?你别草木皆兵啊,北齐妲己变成北齐醋王了?” “不是我危言耸听,他肯定有问题!我周旋在妖精堆里二十多年,你还不信我?他那言行举止妖气太重了!” 元无忧无奈地听着男妲己的喋喋不休,低头双臂一圈他细窄的腰肢,便拿布条收紧了他身裹的粗布黑衫,勒出一掐劲瘦的细腰。 “他本来就有毛病啊,又抢我身份又调戏我男人,而且在苗疆长大,心智本就扭曲。咱们不能用汉人的眼光去看他。” “不是心智,是感情方面…咱们叔嫂尚且情有可原,兄妹可万万不行啊……” “行了行了别胡说啊,我现在烦他烦的不行,他死外头我都不心疼,怎么可能跟他有什么啊。” “可他长得那么好看,身段看着纤弱却挺能打,又有能耐,倘若他真跟你没血缘,保不准你真会喜欢…” “他哪好看…?嗯毕竟有点像我,确实有几分姿色,但他那身段像个男的吗?腿一伸出来还没我胳膊长呢,就是个阴沉的小变态。” 高延宗听罢,默默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腿,“我的腿…在你眼里是不是也——” “——别胡思乱想了行吗?我的北齐小醋王?!” 说罢,她拉着男子的手,“走,出去挑马吧。” 高延宗只好噤声,倒腾着两条衣摆底下的细白长腿,乖乖跟随她出了草屋,闯入夜色。 没成想,俩人进屋换衣裳的功夫,再出门往马厩走时,远远就听到马夫在跟人苦苦劝告—— 第455章 又见元明镜 “这马您不能拉走,这马真有主了…” “你家马主不是说,这些马随我挑吗?” 跟马夫说话的是个中气浑厚的女声,听语气好像跟马主挺熟,一派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那马夫语气恳求,“可人家姑娘一会就要骑走啊…那姑娘在屋里呢,马上就出来了…” “什么姑娘啊?真是芝麻掉到针眼儿里,眼光跟我巧到一起了,那我便等她出来,商量她把马让给我!” “——这位巾帼!”元无忧赶忙出声接上,推开马厩的栅栏往里走,“请见谅,晚辈眼下急等着用马,真不能相让。” 元无忧待到切近,正瞧见俩人扯着她挑中的一匹枣红马,闻言双双扭过头来看她。 马夫瞧见元无忧算得了救星,赶忙往旁边挪开一步,指着身后的枣红马一脸为难,“元姑娘,您看这……” 他一闪身,便亮出了身后牵着枣红马缰绳的,身披漆黑的及膝斗篷、戴笠帽的女人。 她拿围巾裹着脸,就露出一双锐利的眼,自打元无忧进马厩、便直勾勾盯着元姑娘,把元无忧盯的浑身发毛,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见买主回来,这位巾帼顺势递出了手中的缰绳,“那还给这孩子吧,君子不夺人所好。” 元无忧点头,“多谢巾帼割爱。”便回头看了眼高延宗,“这匹矫健的枣红马给你,我骑那匹黄骠,咱俩速战速决。” 于是马夫便麻利地给俩人牵马,身裹黑斗篷的女人也不吭声,就在一边旁观,把元无忧盯的浑身发麻,忙不迭带情郎离开。 俩人牵马刚出马厩,望着如墨夜色和不远处的城门灯火,拉着缰绳还未上马,就听身后传来喊声:“风陵王!风陵王请留步!” 居然有人认出了她是风陵王? 一听那熟悉的女声,元无忧豁然转过身,正瞧见那位披斗篷的女人,牵一匹马走来。 见她俩回头,女人忽然笑道,“孩子,这么晚了带男娃去哪儿啊?也带我同行吧。” 萍水相逢非要同行?元无忧不禁满眼怀疑地望向走来这人, “初次见面,您管的也太宽了吧?我带情郎去哪儿还用跟你汇报?这你也跟着同行?” “因为…” 女人忽然摘下笠帽,露出底下一张元无忧无比熟悉、又决然陌生的脸—— “朕担心自家孩子啊。敢问西魏少主元既晓,可还记得西魏国主元明镜啊?” 这句无奈又宠溺的话,和女人那张凤眸含笑的脸,把元无忧和高延宗都看愣了。 在看见那张脸那一刻,元无忧只觉一股凉气顺天灵盖冲到了脊梁骨!她那双琥珀凤眸骤然瞪得像铜铃,满眼惊恐! “母皇你…你不是驾崩了吗?” 一听她叫这位巾帼“母皇”,一旁的高延宗只觉双膝一软,差点跪下。但身旁的姑娘却突然警惕地、倾身挡在了高延宗面前。 元明镜摆手,“真警觉啊,都说朕的女儿贤德的像刘备,朕却觉得你打小就是曹操。放心吧,朕确实死了,死的透透的。” 元无忧冷汗都下来了,“啊?这能放心吗?” 元明镜接着道,“不必惊慌,朕现在只是巫蛊术造出来的肉身傀儡。” 元无忧端详着眼前这位目光慈祥、却俊脸年轻的西魏女帝,她的母皇…瞬间鼻头一酸,只憋出一句:“母皇…您这具身体,好像比驾崩时候年轻啊?” 虽说外形是年轻了,但魏朝女国主那具身形气度伟岸,一如昔日坐龙椅时的高大威严,她虽裹了身毫无纹饰的粗布斗篷,非但不显寒酸,反倒凸显出几分乱世枭雄的霸气来。 见母女俩隔世相认,高延宗不禁满眼惊怖道,“等等…傀儡居然还知道自己是傀儡?” 闻言,元明镜好似才注意到女儿身旁的男子一般,犀利如炬的凤眼睥睨男子一眼,转眼继续盯着自己女儿道, “那要看傀儡有无自主意识,那臭小子用无忧儿的记忆把朕造出来,就是自取灭亡,朕从新身体一醒来,就知道自己是蛊鬼之身,也通过他们知道了这三年发生的事。” 说到此处,元明镜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无忧儿,你这三年受苦了,娘今日能看到你重新振作,深感欣慰啊。” 元无忧被她那没轻没重的手劲儿、差点拍趴下,便瑟缩肩膀躲开她,依旧惯性地挡在身后的男子前面。 “母皇,您身上还有多少人性?” “足够了。” 见母女俩认可了彼此的身份,西魏女帝话音刚落,高延宗便从元姑娘身后走出,朝那黑袍女帝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臣下齐国宗室,高家延宗…拜见西魏国主陛下。” 眼瞧着瘦挑的年轻男子将细腰一折,俯首冲自己行礼,言行举止真叫一个恭敬有规矩!把旁边自己那个连亲娘都戒备的女儿,衬得更加不懂事了。 元明镜瞬间心头一热,便抬手去扶眼前男子——“免礼平身!这孩子…怪懂事的啊。” 她刚把男子扶起来,就被姑娘伸手抢去,还道:“人鬼殊途,母皇您跟他少些接触。” 人家母女俩无论说什么,高延宗在旁都不敢吭声,只敢侧头看向身旁的姑娘。 黑袍女帝也不在意女儿的戒备,只忽然笑道,“朕其实不爱听别人叫陛下,爱听别人叫皇上,因为陛下听着好像必须在下面一样,但是华胥女儿都是在上的。” 即便她语气促狭、诙谐,但魏朝女帝那身黑袍子往那一杵,便霸气侧漏杀气腾腾,任谁也听不出是开玩笑来。 把高延宗听得更是小脸通红,只觉头皮发麻不敢造次,赶忙乖巧地改口,再次作揖: “齐国宗室高延宗……参加皇上。” 唯恐母皇刁难自己情郎,元无忧赶忙把男子往身后一拽,锐利的凤眸微眯, “就算你有我母皇的思想,也不能为老不尊、老不正经啊。” 看孩子这么护犊子,元明镜啧声道, “呦,不愧是朕的女儿,多疑的曹操性子像老娘!但老娘不好人夫那口。你大可把心放在盆骨里,你娘不会害你的,凡是有朕的思想浸染,就算成了蛊鬼也不会是恶人。娘这不是在想办法破解偃师造傀,想在短暂的生命里帮帮闺女嘛。”说到这里,她愤然拂袖! 第456章 带他回陇西 元明镜愤慨道:“朕早说过,宁愿死的干干脆脆,也不愿被当泥人一样召之即来,供人赏玩!没成想到头来耍老娘的,竟是自家的不孝儿子!” “等等?”原本眼皮耷拉,对亲娘的话爱搭不理的元无忧,敏锐地捕捉到“儿子”俩字后,立马竖起耳朵,倏然瞪大了眼, “李暝见真是您儿子?” 黑袍女帝剑眉微蹙,表情诚恳:“朕也不知道,毕竟孩子是他爹生的,但目前看来…他长得跟你还挺像?” “这还能不知道?您跟他爹有没有过…他爹都跟谁有过,他出生的月份对不对劲,验没验过血亲……那您还能不清楚吗?” 元明镜满眼诚恳又茫然道,“不清楚啊。你记忆里又没有这段,朕区区一具蛊鬼之身……这不是为难朕吗?” “……”元无忧皱起脸, “得,您还倒打一耙?现在都怪您生前,没跟我提过这笔孽债,才给我留下这个祸端明白吗?我倒想斩草除根,不认那个野种,但您身为我的至亲,总得给点支不支持的意见吧?” 元明镜满不在意地摆手道, “害,谁都不能确定你俩是否血亲兄妹,不是正好吗?反正他父亲陇西李氏、是朕的结拜义弟,名义上也算是你的舅舅,你权当多个亲戚罢了。” 元无忧恍然想起来,“结拜义弟啊?怪不得您不敢承认您俩的私情…敢情咱家这种伦理不忌的昏君癖好,都是打您那传下来的啊。” “啧,说到伦理不忌,你对那个兄长李暝见是什么感情?” “啥感情?他多讨厌啊,顶多是以前有点同情他,现在他做出那种混账事儿……反正我就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这样吧,倘若你对他有想法,那就不认这门亲,反正娘都进帝陵了,死无对证。” “哎哎我可没有啊!别污蔑我啊!您要是在双墟镜里看到啥了,纯粹是出于报复…” 听到如此惊世骇俗的调侃,元妹妹吓得咬到了舌头,元无忧不禁目光审视地,看向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流氓老娘。 “话说回来,李暝见把您造出来,究竟给了您什么任务?也是和其他肉身傀儡一样回到亲人身边,伺机报复我吗?” 元明镜恨的直咬后槽牙,“你这孩子,把你母皇想成什么市井杂碎了?娘怎会害你这独苗呢?你可是娘和华胥的指望啊。” 顿了顿,她又道,“李暝见是想带他爹回陇西,朕觉得这事儿确实应该交给咱元家办,不算为难吧?反正就是难为你。” “为什么非得咱们办?李暝见既然自己能回来,这次何不把他爹也带回来?” “说实话,朕确实对不起他们父子,倒不是私情亏欠,而是明明送他们出使南疆,却没能把他们带回故乡。当年朕派了无数人去南疆找他们,却十来年音信全无,唯有冼沧瀛他家似乎找到人了,但回来的活口却说……他们父子身处的苗寨闹吸血的蛊鬼僵尸,踏足者无人生还。” 夜深如墨,眼前的蛊鬼女帝黑袍裹身,语气不怒自威,侃侃而谈时一派压迫感。 元无忧却仿佛听了一段妖鬼志异的故事。 “母皇您别说这些怪力乱神的话了,怪吓人的……” “那咱娘俩说点触手可及的。”元明镜忽然拉过元无忧的手,拿温热有力的掌心攥着女儿的瘦长手指,悄声道: “今天娘从馆驿出来时路过那孩子房间,发现他在做一些怪异的梦。” “啊?您咋知道的?您会窃取人家的梦?” “不会啊,娘直接问他的。主要是他说梦话都喊着你的名字,娘才问了一嘴。” “……他许是梦里在骂我呢,您可别老不正经了。” 被母女俩晾在一旁半天的高延宗,看了眼周围的荒郊野林,他一人看顾两匹马就算了,此刻连黑袍女帝身后那匹马也要跑,他赶忙大跨步去拉住马缰绳! 高延宗属实是分身乏术,苦着脸为难道: “皇上和国主别在这叙旧了,先找个安全地方吧。” 元明镜这才想起来还有第三个人呢,一回头,瞧见细瘦的男子正一人拉着三匹马,双手都不够用了,还有一只手吃力地拽着两匹……那样子别提多贤惠又狼狈了。 黑袍女帝这才将肃然的剑眉凤目一斜,去打量男子那张俊俏的娃娃脸。 “这孩子挺乖,听说是高欢长子的儿子?行五是吧?难为你陪朕女儿出生入死,来这龙潭虎穴里了。” 这位前朝霸主一开口,虽满嘴尘土飞扬,但大帝威风仍旧不减当年,刚才她跟女儿叙旧家事时,他一句都不敢插嘴,即便她刚才故作亲和地掰扯“陛下”还是“皇上”,都是他不敢造次的身份地位。 西魏女帝是为展现亲民,才跟他不轻不重地客套,倘若高延宗真顺杆子往上爬,才是不懂事了。故而此时,一听女帝话里没有点明他和她女儿的私情,高延宗心里直打鼓,赶忙谦然地、躬身行礼道, “回皇上,臣下不敢催促您母女叙旧,只是出于安危考虑,此地离马厩不远不宜久留!皇上还请放心,臣与国主相识于患难,这次才斗胆来护驾,是出于同袍战友之谊……” 他急忙解释俩人如何相识,只说是战友,没敢提身世,生怕女帝刨根问底,嫌弃他是家妓所生,怀疑他居心叵测,意图不轨…… 正在高延宗紧张地自辩时,垂在身侧的手却突然被人抓住……元无忧紧紧握住他冰冷颤抖的细手,仰头看向眼前的母皇,郑重道, “他现在是我情郎,母皇您吓到他了。” 她灼热的掌心突然攥住他冰凉的手,几乎把高延宗烫的叫出声来!他惊慌地想抽回手,但又忍住了,只小声说道,“别这样…在你母皇面前让我矜持点行吗……” 元明镜把俩人此时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像成了棒打鸳鸯的恶娘,哭笑不得道, “哎哎哎,孩子你别慌,朕不问你们怎么相识的,你俩过得好就行。” 说罢,她话锋一转冲女儿哼道,“倒是你个小白眼狼,是第三次为了他朝朕瞪眼了吧?真是有了夫郎忘了娘。” 第457章 改口丈母娘 元无忧皱着眉点头,“不然呢?难道为了您个蛊鬼,不要我家活生生的夫郎?” 这母女俩总是三句话不到,就开始斗嘴,登时把高延宗吓坏了。 西魏女帝许是客套,也是真对孩子的感情放之任之,格局大。 可高延宗不敢顺杆爬、蹬鼻子上脸。同样是肉身傀儡,差距咋就那么大呢?一想到他那要奴役儿媳的母亲,和眼前这位恍若活人的前朝女帝一比,高延宗更觉自卑。 高延宗从未像此时这么、庆幸自己是武将出身,同时也理解了那些世家权贵为何都削尖了脑袋,要把贵女塞给他四哥。 四哥的相貌品行且先不提,光兰陵王那领军大将、统帅京畿中军的名声说出去就足够威风响亮!倘若再拉出他在邙山之战力挽洛阳的战绩、统筹吏部的实力,自然放到哪里都受人仰望,拿得出手。 反观他呢?但凡把他的出身、名声和能力说出来一两样,都是被长辈拿来警示各家孩子要远离、不许跟他沾染学坏的反面教材。 这样想着,高延宗忙道,“臣下不敢高攀造次,一定安守本分,不痴心妄想,绝对不让私情耽误国主的正事,绝不会纠缠国主…” 自己才说两句,这孩子就慌恐地说一堆,末了还卑躬屈膝地歉然道,“皇上放心,臣下自知出身卑贱,还有那样的生母…传扬出去只会坏了元家名声,我不会无理取闹的…” 元明镜无奈,“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活成老古板了啊?朕的女儿是跟你谈情说爱,不是跟你娘,你也不是跟她娘老汉!况且朕也不想打听你的过去。” 说到这里,高延宗仍是满脸惶恐, “臣下不配,即便皇上不过问,您手眼通天博古通今,早晚也会知晓,臣先说出来既表明不敢高攀国主的决心,也是在约束自己…有自知之明。” “害,你这孩子…都说安德王七窍玲珑,今日一见怎么畏手畏脚成这样?朕早是入土之人,即便说什么你也不该信,”元明镜忽然看向一旁直撇嘴,满脸不忿的女儿, “你看无忧儿,她见第一面就警惕老娘,护着你。孩子你记住,感情是你俩的事,别受各家娘老汉和亲戚影响。” 西魏国主既已宽慰他到了这个地步,一旁的西魏少主也点头示意他应下,高延宗再不顺坡下驴就太不懂事了。 高延宗轻咬下唇,躬身行礼:“多谢皇上。” 元明镜凤眼上扬,满面慈祥地笑道,“乖女婿,还叫皇上啊?都是她的人了,该跟无忧儿一起叫母皇、丈母,或者娘了吧?” 西魏国主如此热络地认了亲,把高延宗听得耳边嗡然一震!他不敢相信,明明这俩人都死活不认找上门寻亲的儿子,却对他这个女婿不经考察,就认了? 男子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元无忧。 她当即无奈道,“母皇您这是何意?人家都是过门了才改口叫娘,您是故意敲打他跟我无媒苟合吧?这不是轻视您女婿吗?” “朕可没有,朕这具肉身不知能活几天,等不到他过门喝喜酒了,眼下就是…过过你讨回来乖女婿的瘾,痛快痛快嘴呗。” 一听丈母娘这句丧气的话,高延宗也觉得鼻头一酸,赶忙躬身行礼,讨好地笑道, “那臣…小婿就冒犯的…称呼您为丈母啦?” 闻听此言,元明镜高兴坏了,“乖孩子!这小女婿真懂事啊。”她一打量女婿的穿着,才发现这孩子露着两条白到刺眼的小腿,登时蹙眉,“好歹也是皇室女婿,跟朕那皮猴女儿出来都给糟蹋成灶王爷了,” 说着,她突然从宽袖遮盖的腕上取下一对金镯,抓住男子的细白手腕、就往上套。 元无忧赶忙拍下老娘的手,解救出来高延宗的手腕子,“套什么东西呢?男女有别,不许碰您女婿!” “哟哟…娘的错,给忘了,朕以前唯我独尊惯了,没见过女婿。”元明镜又把镯子塞给元无忧,蛮横道,“给你夫郎戴上,这是给女婿的见面礼,他这么年轻俊俏,就得穿金戴银,方显得出皇家气派。” 元无忧低头瞅着手里沉甸甸的大金镯子,愕然抬头,看向面前的黑袍女帝,“您这肉身都是假的,哪来的金镯子?抢了谁的啊?” “什么话!你拿朕当劫匪了啊?这都是你娘生前埋在这的啊!” 元明镜恨的都想咬人了,但这女儿的言行作派,俨然是自己亲生的,她越瞅越满意。 元明镜指着躺在女儿掌心的金镯子,解释道,“这可是娘当年送给你生父独孤如愿的,他当时任襄阳府君,领南阳郡事,娘便借微服私访的名义,总带他来南阳,不过棘阳藏的东西太少,不够折腾。等过两天去襄阳,娘给你挖更多财宝出来。” 元无忧直咋舌,“不是…您一肉身傀儡,怎会知道我娘藏金的地点啊?” 闻听此言,元明镜咬着后槽牙伸手过来、弹了她个脑瓜崩!“娘不是跟你说过吗?娘让你背了那么长一篇藏金地点,你一个都没记住是吧?还不赶紧把金镯子给你夫郎戴上!” 高延宗赶忙乖巧道:“多谢丈母!不必劳烦她了……” 元无忧没空去揉自己发红的脑门,倒是高延宗满眼心疼地、抬手要帮她揉,反被她握住手腕。于是她便低头忙着给高延宗戴手镯。 元明镜横了自家女儿一眼, “对了,朕给你留下的血书挖出来了吧?高欢那些儿孙,朕当年就没桥出好人来,本来听闻老四名声挺好的,后来得知老四太收,老五太放,但今夜一见,原来老五私下这么拘谨腼腆啊,这小娇女婿,朕甚是喜爱。” 元无忧头也没抬,顺口道, “甭提了,您那血书在郑府被劫掠时,跟着二姥姥的钱财一起被萧家抢走了。但我会尽快找回来,仔细研读的。” 待她给高延宗那两只雪白手腕上,戴好沉甸甸的两只龙凤对镯后,立马抬头,笑着亮给穿黑袍的元明镜看。 “真好看,谢谢丈母…娘。” 他这一声一声“丈母”、“娘”甜的元明镜喜笑颜开,连连称好! 第458章 母子本命蛊 “乖女婿,跟娘走!娘带你俩进城沐浴,买衣裳去。让无忧儿带你好好拾掇拾掇,娘知道一家不错的老菜馆。” 高延宗眨巴着眼,羞赧道,“谢谢娘……” 他这顺势一改口,把元明镜高兴坏了,“无忧儿你听见没!乖女婿管朕叫娘了!以后你记住啊,他可是咱家的人了,不许辜负他!” 瞧着高延宗又得矜持端庄地应对她母皇,余光又在瞄着围在周围的三匹马,元无忧忍不住劝道, “娘,咱先进城吧,您吓到我家娇夫了。” 高延宗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从未被家人这么善待过,我…我有点拘谨,娘您别嫌弃我小家子气啊……” “是吗?你这孩子,真是可怜见的,幸好你有无忧儿了,倘若以后她敢欺负你,你就给娘烧纸告状,娘托梦揍她。” 元无忧苦着脸,“……您俩啥时候统一战线了?果然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 元明镜正咧嘴笑的慈祥,高兴着,突然就“嘶~”声捂住胸口,满脸痛苦到扭曲。 元无忧吓了一跳,“母皇!”她赶忙伸手去扶黑袍女帝。 一旁的高延宗也满眼担心,“娘您怎么了?” 元明镜顺势靠在女儿坚实浑圆的肩头,缓了几口气,才睁开眼道, “是李暝见那小子…在用母蛊召唤朕,探寻朕所在的位置了。” 闻听此言,高延宗一阵后怕! “原来他真会玩蛊?” “这么说,他很快就会找到咱们了?” 一听女儿这话,元明镜恨的想弹她个脑瓜蹦,但又忍住了。 元明镜定了定心神,便从女儿的肩膀上站直了身,眉头紧锁地看向眼前的俩孩子。 “其实朕能自控人性和思想,主要是因别的傀儡是用巫蛊术捏造,而朕…却是李暝见用本命母子蛊造出来的。他身上的本命蛊是母蛊,又将子蛊种在了朕的肉身上…这小子真是倒反天罡啊。” 说到这里,她狠力拉住元无忧的手腕, “娘再告诉你个机密!听说所有苗疆巫蛊师,都有一只从小用血喂养的本命蛊,一般拿小笼子养在胸口,一旦拿到对方的本命蛊、就能拿捏对方的命脉!只要你掐碎他的本命蛊,巫蛊师就算是废了,他养的蛊虫和放出去的蛊毒都会死亡。” “这么说,捏死本命蛊,连巫蛊师带蛊虫都能全军覆没了?” “那倒不是。随本命蛊同归于尽的只有蛊虫,但巫蛊师本人顶多是残废。不过本命蛊一死,人受到反噬后也很难重新养蛊。” 元无忧点头应着,又意识到不对,“倘若我掐碎了李暝见的本命蛊,那您会怎样?” 元明镜轻描淡写一撇嘴,“肉身死去呗。” 高延宗摇头,面露不忍,“娘…您面对身死,怎么这么坦然?” 元明镜笑道, “娘本就是已死之人,如今是借女儿的意念,再活片刻而已,你们不必太过悲伤,以后朕倘若有机会再出来当傀儡,加注了你们的记忆,也会把女婿这段连上的。” 这番宽慰的话,说得高延宗更加伤感了,他鼻头一酸,喉咙干涩起来。 “娘…我舍不得您……” 这小女婿对她娘的眷恋不舍,比元无忧这个亲女儿还魔怔,把元无忧都看惊了! 她倒不是质疑她娘蛊惑民心的能力,毕竟自己的驭心之术都是遗传自她娘。她只惊诧于高延宗此刻的脆弱无助,他眼里的真情流露。 元无忧突然发现,她好像真的趁人之危,拿捏到高延宗的七寸了。把男子内心最真实、最渴望的情感给套牢了…… 一瞧小女婿红了眼眶,那对桃花眼湿漉漉的,而女儿在一旁咬牙瞅着自己,元明镜赶忙正色道: “乖孩子,人死不能复生啊……” 元明镜一瞧孩子快让自己逗哭了,赶紧推女儿去哄,让她把女婿带上马,进城找饭辙。 元无忧在扶高延宗上枣红马后,男子腰肢直挺地坐在马鞍上,忽然回头看向她。 他顶着泛红的眼眶,低声道,“无忧儿…谢谢你们。” 元无忧愣了一下,“怎么突然这么客气?让我娘听到了,又得骂我不宠你。” 他叹了口气,“我真的…从来没被家人这么宠爱善待过,你们比我家人还像家人……” “放宽心,珍惜眼前人吧,我就是你的家人啊。”说着,她也翻身上了马。 却刚在马鞍上坐稳,便听到身侧男子说: “虽然是假的…可我觉得,倘若你母皇在世的话,也会对女婿这么好吧?我知道她宠爱的是女婿,不是高延宗,我……” 元无忧赶忙回头,打断他的自怨自艾, “别多心了,她欣赏你的人品,而不是你的身份,没看她对你比对亲儿子还热乎么?阿冲哥哥要乖,让我保护你,我娘毕竟是蛊鬼,你只能完全信我,对其他人都要保留警惕。” 高延宗瞪着满眼星河璀璨,重重地点着下颌,“好。我只信你。” *** 再入棘阳城时,正赶上更夫敲亥时梆子。 赶在宵禁前,元明镜带着女儿女婿进成衣铺换了套低调的百姓衣裳,却训诫女儿道: “家眷得富养啊,等回去把你夫郎娇惯起来,别总让他随你冲锋陷阵、担惊受怕了。看他跟你以后,从矜贵的宗室王爷都混成灶王爷了,你要是有个有担当的妻主,以后就把他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养着,带出去才有面儿。” 高延宗也不知丈母娘这是…教女儿养正夫还是养外室呢,总之这种金丝雀似的养法,肯定关不住他那驰骋疆场犹如烈马的四哥。 但该说不说,挺适合养周国那个白虏的。 元无忧也听出不对了,赶忙打断她娘,问去哪个馆子吃宵夜。 这个时辰还没关门的菜馆本就不多,毕竟都快宵禁了,但当元明镜顶着那张脸一进门,把趴柜台上困到点头的老掌柜吓得、登时就腿一软,连忙走到柜前,直接跪下来。 “唉呀,吾皇显灵啦?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瞧老掌柜嗓音颤抖着高呼“吾皇”,原本趴桌上睡眼惺忪的俩跑堂伙计都惊醒了,还以为是当朝天子、或哪个官老爷来微服私访呢。 第459章 开窗先拆房 唯恐闹起来,元明镜忙道,“认错了吧?俺叫元大娘,长得估计有点像前朝女帝,这些年真有不少人把俺认错了。” 这个解释牵强就算了,到点菜时候,元明镜都不看菜牌,张嘴就是一连串招牌特色菜,显然是她当年爱吃的,把老掌柜吓得以为她是让先帝给附身了,偷偷拉伙计去取驱邪香…… 于是待仨人坐到桌上,元明镜一副老主顾做派地要茶水要点心,还不忘让元无忧和女婿也点几个菜。 丈母娘这股亲切的热乎劲,把素来热情奔放的高延宗都给衬得腼腆许多,他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等菜的功夫,丈母还抽空训女儿呢:“你怎不知道心疼夫郎啊?看把这孩子瘦的…” 瞧身旁的姑娘满脸委屈,高延宗忍俊不禁地抿唇笑了声,赶忙解释道,“娘,跟无忧儿无关,我这几年就这样,我小时候挺胖的,想必…估计您也听说过……” 元明镜无谓地一摆手,“啧,你这孩子太实诚了,娘不是来刨根问底的,你俩的事儿娘都不管,娘就想帮女儿撮合这个乖女婿。” 她瞟见男子戴金镯的瓷白手腕,忽然笑眯眯道,“刚才顺便给这孩子把了脉,他脉滑你俩都没发现呀?朕可是终于要瞧见孙女了!” 她冷不丁来这么一句,把桌对面的俩人都吓了一跳。元无忧难掩激动,“真的吗母皇?他一个汉人…真能怀上啊?” 高延宗惊慌地瞪大了眼,“我…我有了?我怎么怀的啊?” 元明镜赶忙道,“不是说现在就有了,是无忧儿的鹿蜀血脉能改变汉男的体质,打通了孕囊,哎呀…这事儿当娘的不好跟女婿说,赶明儿你逮着大舅哥暝见问问吧,他爹对这事儿比较熟。” “哎哎哎,我俩可不想见他啊,我跟李暝见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 她急着在桌上跟母皇表面态度,既是自己私心,也怕高延宗多心。但刚才丈母的话,却把男子臊的满脸通红,在桌子底下直抓元无忧的手,小声道,“能不能别提这个……” 元无忧拍了拍他细滑的手背以示安抚,而后一脸无奈地看向眼前的黑袍女帝。 “母皇啊,虽然咱家自来熟是有传统的,但也不能这样,你看看你女婿,以前多七窍玲珑的人啊,让你给吓成羞答答的小娇夫了。” 元明镜不以为然道,“嗐,男娃娃在长辈面前腼腆很正常,说明他家教好,只要私下跟你不见外就行。再说,朕可是你的至亲啊,跟朕面前他不用拘谨。” 末了,菜过五味。元明镜见女儿吃的差不多了,都开始闲的挑拣鱼刺了,便嘱咐道, “娘也不勉强你,就算不为了接李暝见父子还朝,你也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什么风陵王府该修建修建,京城长安的官职要一要,就算论功行赏,你也不能白给宇文家干活。” 闻听此言,元无忧缓缓抬眼看向桌对面的母皇,嗤笑一声, “啧…母皇,连您都不免落俗了么?宇文家托苗人给了您一条新命,真没白给。” “你当娘是当说客来了?” 元明镜咬着后槽牙低声反驳一句,而后左右看了看,见屋里就剩自己这桌食客,还处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便凑过脸来,压低了声冲女儿道。 “倘若你铁了心要跟齐国纠缠,就得在周国有地盘,你有退路才有底气。像虞州,中州这种跟洛阳隔水相望的边境,你就得拿下来,最好能跟郧州的韦孝宽形成犄角之势!毕竟韦孝宽也是咱自己人,若能如此,你在北朝则进可兵进洛阳、下邺城,统一周齐两国。退可从风陵渡上长安,直捣京师。则天下尽在你手。” 元明镜真不枉为前朝霸主,一开口就气吞山河、令她亲女儿醍醐灌顶! 元无忧不禁愕然瞪大了眼,“这是我想要就能得到的吗?意图未免太明显了吧,他们岂会被牵着鼻子走?” “既然如此,娘再教个你阿翁传下来的阳谋计策,那就是“欲迁都洛阳先打北方盟友”。说人话就是欲开窗户先拆房。” “能说点人能听懂的话否?我还没修炼到您和您手下那种…顶级理解的程度。” “这样,你有机会去找张周国地图,就瞧哪个州郡是兵家必争之地、还离华胥近,你再帮周国办事前,就先开条件要哪个地方。周国一瞧你要是占据枢纽,还不直接敞开西大门,让华胥的大军开进长安了?岂不是打通华胥和周国了吗?故而他们肯定想方设法,阻拦你回西边。” “所以被拒绝这条以后,我再退而求其次说想要东边,周国会两害相权取其轻?” “然也!万一周国脑筋转不过来弯,不阻拦你守西门,你正好一步到位,直接打开西大门,把长安搞成华胥后花园。实在不行退一万步讲,朕记得北周当朝天子祢罗突就是生在同州,你跟他叙叙旧日感情,说想去替他看家,他肯定会感动的给你。” “娘您真是老…老谋深算啊。” 元无忧灵光一现,忽然瞪眼瞧着面前的母皇,“不对,您老人家为啥这么偏向那白虏小子啊?您还知道他出生在同州?我都不知道。” “你要是不知道,老娘能知道?” 元无忧还没反应过来,就瞧见眼前这位抬手弹了自己个脑瓜崩!她登时眼前一花。 而对面的老娘恨铁不成钢道,“当年朕亲自把他从同州接回来,送到你爹府上的时候告诉过你啊。就因为他生在同州,娘才让他去当了同州刺史。” 母女俩旁若无人地雄谋远略了半天,高延宗就默默低头吃菜,吃饱了也不敢撂筷。 此刻元明镜也给女儿教导得差不多了,便慈爱地瞟了眼女婿,跟女儿笑道, “你眼下处于创业初期,从长远考量,你还是盘踞周国东边比较有稳健发展,且离洛阳邺城近,能经常去看望你家夫郎,这不是让你更有拼搏的动力了嘛。” 元无忧不禁感慨, “不愧是我娘,一出手就命中我要害。” 黑袍女帝凤眼斜睨,望着自家女儿,忽然正色道, “元既晓,你也是时候该独当一面了,自此重回争权夺势之激流…你很快就没有好觉睡了,如此关头,敢不敢上?” “这有何不敢?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闻听此言,朕心甚慰!而今你才是华胥国主,前朝少主,不敢上,也要上!” …… 第460章 还能再见吗 元无忧这顿夜宵还没下桌,小菜馆就被拓跋衍带兵给围了。 随着黑压压一片府兵闯进门来,把原本要困睡着的老掌柜和伙计都闹清醒了。 一打听才知道,来的是虞州别驾拓跋将军,奉风陵王之命要找人。 于是拓跋将军拎着老掌柜引路,带着府兵直奔元无忧这桌而来。 远远一见桌上仨人齐聚,拓跋衍还有些意外,“意外收获啊?风陵王原本想逮捕出逃的蛊鬼,这还买一赠二?” 一听“风陵王”来找人,说明李暝见没死,元无忧居然有些懊恼当时没补刀! 驰骋北朝的千古一帝元明镜,见了这阵仗依旧从容不迫,我行我素地钳着筷子夹菜吃。 元无忧则闻声回头,看向来势汹汹的拓跋将军,啧声道,“放肆!怎么称呼我娘呢?” 她话音未落,已经走到桌前的拓跋衍便目光一斜,直接逼视那黑衫马尾的姑娘。“敢问国主,您这时候不该在五里坡吗?现在是干什么呢?领情郎见家长谈婚论嫁呢?” 闻听这句,端坐着的黑袍女帝这才抬眼,斜睨一眼来者,语气沉冷、不怒自威: “高涣——高宁玉!尔忘记昔日在紫陌桥上,是谁接尔渡河,找替死鬼让尔脱身的了?” 拓跋衍看着帝王做派的元明镜,明知她只是肉身傀儡,还是恭恭敬敬道: “还请吾皇做个见证,让少主去负起身为华胥国主该担当的责任,不算为难她吧?” 元明镜凤眼微抬,斜了眼对面的女儿, “一个被你们策反的叛国贼而已,如今他反水北周还成华胥的责任了?就算你们祢罗突天子想请外援,那也要看华胥国主肯不肯助他吧?” 她母皇还真护犊子,跟她一样的…大是大非面前从不让人失望,此情此景,把高延宗看的满眼替她感动,暗自羡慕她有这样的娘亲。 而拓跋衍也顺势,朝元无忧一抱拳, “那华胥国主,可愿相助?” 被拓跋衍带人堵在自己面前,“征求”她的意愿,元无忧再次感到了城下之盟的耻辱。 但她面上只能镇定从容地道,“烦劳拓跋将军妥善安置安德王和我娘,我去去就回。” 拓跋衍恭敬俯首、鞠躬道:“臣遵旨。” 于是元无忧便撂下饭桌上的高延宗和元明镜,单独拉着拓跋衍交代道: “我是把他交给你了,你可别让他跟我娘离得太近啊。毕竟人鬼殊途是吧……” 拓跋衍点头,“我连夜就送他回齐国。” “还有高长恭!你必须保证他们兄弟俩安全过境齐国!” 嘱咐完后,元无忧便出门去找自己拴在门口的枣红马,准备奔向五里坡。 她刚把缰绳从拴马的桩子上戒下来,就听身旁大门“砰”一声被推开! 元无忧一回头,正看见个黑衫男子推门而出。 “无忧儿!我有话想跟你说。” 高延宗身形秀挺、高挑颀长,朝她走来的身影像一匹矫健优雅的黑豹,盘亮条顺,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他惯会拿美艳的皮囊来迷惑猎物,让危险悄悄逼近。 她转过身,放下了手中的缰绳。 “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望着高延宗走进明亮的灯光里,元无忧再次被他晃了眼——他有着好长一双腿啊,又因脸小、手臂细,便显得整具身体都异常单薄,瘦成了又高又长的一条竹竿。 他那双润亮的桃花眼被门口灯笼一晃,更加亮如星子。 “什么?你先说。” 见他如此乖巧谦让,元无忧更加怜惜。 “虽然早就嘱咐过你了,我还是要强调,你千万不要离我娘太近,她毕竟是蛊鬼之身,你一定要警惕她和李暝见那帮人。” 男子驻足停在她一步之内,忽然拉起她垂在身侧的手,放在自己脸庞上。他那双桃花眼笑得卧蚕弯弯,“原本我想问你的话,现在倒能少问一句了。” “哦?”她顺势摩挲着他细嫩光滑的脸颊,“你都想问什么啊?” 他顺势微低下头,拿脸颊蹭她的掌心,真像狐狸在向主人撒娇一般。 “主人…你还回来吗?主人?” 男子殷红的眼尾上挑,那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眸直勾勾盯着她,光眼神就深情又勾人,偏偏那低沉磁性的嗓音又绵柔,拉起长音来更加魅惑,一声声“主人”钩的她心尖一颤。 “为何这么说?我回哪儿啊?” “我知道你去当风陵王不是被逼无奈,是去给周国当祖宗了,至少在周国你不用寄人篱下……我该像四哥那么懂事,说倘若那边好,你就不用回来了,可、可是……” 男子愈发哽咽难言,躺在她掌心那张脸愈发颤抖着,眼睑殷红,褐色双眸湿漉漉的,几近落下珍珠泪来……却还是逞强,逼自己接上那个“可是”。 “可是我…没那么懂事,我私心想着,你刚跟我谈婚论嫁,我还想见你,还没腻歪够,主人…我连夜就要启程回齐国了,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元无忧喉咙哽住,忽然松开捧着男子脸颊的手,转而双臂环绕他的细窄腰身,猛地将人紧搂在怀里。 她趴在他耳边,坚定道, “会,我办完这事儿就回去见你,还有你四哥……他现在被拓跋衍扣留了,你正好去跟他汇合,你俩回齐国等我。” 高延宗也顺势还手箍住她的腰背,他缓缓合上湿润的纤长眼睫毛,顺眼角淌下一串蓄力已久的泪珠。 他再开口时,沙哑低沉的嗓音满带哭腔。 “真要分开了我才发现,没了主人,狐狸精好没感全感啊…真不想离开你,主人…” 见男狐狸这么凄凄惨惨的挽留她,元无忧心软的一塌糊涂,赶忙一手捧着他的脸,一手拍着他的后背安抚。 “好了阿冲,别总拿掉小珍珠来拿捏我呀,你一这样我心都要碎了……” 男子闻言,长睫一掀,拿湿漉漉的褐色眼眸直勾勾剜着她,不甘地哼道, “嫌我爱哭了是不是?你若不喜欢我毫无尊严地挽留你的样子,我以后憋着对你的感情便是。” 就他这个撒娇劲儿,谁来了都狠不下心。 第461章 狐狸怎么叫 元无忧无奈地摇头,“我岂敢嫌弃你啊?你这只魅惑众生的男狐狸,能赏脸折腰,对我撒娇挽留,是我的福——” 她“气”字还没说出来,就被猝然打断! “——寡人鼓吹着天命玄鸟降生商,这边在男狐狸亡商,你们河北人都这么下作吗?” 耳边猝然传来冰冷的一句讥讽,把正相拥的俩人惊得一个激灵。 俩人循声望去,只见灯光阑珊的街对面,有个穿黑袍的无脸男子,正沿着两旁门口栽种的柳树走了过来。 他走路像一只拖剑的孤鹤,有一股向前索命的冲劲儿,只需往那一站,便知他是帝王。自带一股虎步龙行,从容镇定的威严肃穆。 等人走近一看,才知他是戴着白玉面具。 迎面走来的宇文怀璧,顺玉面里露出一对阴鸷凤眸,傲慢地审视着她怀里瘦挑的男子。 高延宗坦然面对他咄咄逼人的打量,只双臂更加搂紧怀中、高挑姑娘那劲瘦的腰身,冲他挑衅一笑, “都说周国主多么清高寡言,怎么我每次见到的,都是陛下这副刻薄的嘴脸?” 随着个头奇高的鲜卑男子从漆黑夜色里脱身而出,迎面走来,元无忧端详着他那身内敛的黑袍玉面,诧异道, “宇文怀璧?你一个人来的?也没带禁卫军?李暝见来找他亲娘,你来凑什么热闹?” “寡人带近臣打此路过,正听见狐狸叫,便让他们在路口等候,寡人来瞧瞧是哪只狐狸在发功。” 说到此处,宇文怀璧那双清冷阴鸷的凤眸骤然凌厉,转眼看向那姑娘怀里的男子,径直停在俩人几步之遥。 “寡人待兰陵王就不刻薄,倘若人人都瞧不惯安德王你纠缠风陵王,安德王便不能从自身反省么?” 元无忧诧异道,“什么狐狸叫?狐狸怎么叫的?” 宇文怀璧白了高延宗一眼,凤眸锐利, “搁在以前是“大楚兴陈胜王”,现在该是“大齐兴,延宗王”了吧?” 这番“狐狸叫”的解释,听得元无忧哭笑不得。倒是高延宗眉眼高抬,傲慢讥诮道, “呦呵,小王反省什么?陛下一副怨夫样儿,满嘴拈酸吃醋的俏皮话,就是嫉妒小王跟风陵王恩爱呗?” 高延宗话音未落,便收到一声冷哼! “嫉妒?你还不配让寡人嫉妒!” 此刻站在俩人面前的宇文怀璧,只顾盯着黑衫姑娘搂人家腰肢的手,冲元无忧斥责道, “请风陵王把手放开!你俩当街这样…成何体统?你非要所有人都知道,安德王如何不自重,道德败坏的…跟你叔嫂相恋、无媒苟合么?” 没成想这位鲜卑天子周国主,说话是一句比一句刻薄,杀人不见血但是扎心。饶是高延宗素来脸皮厚比城墙,都有些难堪了。 高延宗不满道,“我说周国主啊,您一民风放荡的鲜卑白虏,装什么清高?就显得您是老古板啊?她跟我四哥正热恋的时候,您不也勾引她了吗?” 听他说话尖酸地翻起旧账,鲜卑天子骤然满眼戾气横生,雪白的贝齿紧咬! “荒谬!寡人那是…与她旧情复燃!”含恨说出这句后,宇文怀璧微侧过脸去,那双锋利的凤眸跟刀子一般、剜着元无忧, “放开他!现在有一群你也认识的武将近臣,就在寡人身后的路口候着,襄阳太守也在,随时会闻声过来…倘若风陵王还要些颜面,在人前就规矩点!” 元无忧虽然不服气他的语气,但还是缓缓松开了环抱着男子细腰的手,转而上前一步,挡住宇文怀璧打量高延宗的视线。 “那请问陛下,您什么时候走?” 宇文怀璧漠然道,“风陵王不是要走么?且先去忙你的事,寡人正有事要问安德王。” “陛下留在这儿,小王可不敢走,小王哪知道你要怎么欺负我的情郎啊。” “风陵王若不走,寡人倒想问你,究竟瞧上齐国安德王什么了?就他那狐狸似的一脸风骚样?离开了兰陵王,风陵王的品味怎么越发低俗了?” 鲜卑男子忽然言辞犀利,眼里迸发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嫌恶,倒把元无忧给气笑了。 “国主陛下上来就对我们评头论足,您就高雅了?” “寡人是替兰陵王感到不值!你居然为了这么个兄弟阋墙的风流种,而抛弃兰陵王?” “不是…谁跟你说他兄弟阋墙了?我又怎么为了他抛弃兰陵王了?” 就在这时,高延宗身形潇洒地从姑娘身后走出,傲然抬眼,“小王跟四哥毕竟是血亲兄弟,还轮不到天和陛下挑拨!对,风陵王就喜欢小王这种风骚的狐狸,就瞧不惯陛下这样假清高、装正经的伪君子。” 元无忧也忍不住附和道,“宇文怀璧你闹够了没有!你是以何身份质问我这些?” 因相距不足三步,她能清晰地将鲜卑男子那双、深蓝凤眸的神情波动尽收眼底。 “寡人是…你的帝师,夫子!你怎能堕落到痴迷这种…妖孽?”他自知“通房”、“童养夫”都能难以启齿,只能满眼挣扎、痛心。 宇文怀璧展露在白玉面具之外的,虽只有那双深蓝凤眼,却时时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不怒自威的冷厉,颇有上位者睥睨一切的孤傲。而此时他的眼里,满是让人折服又心疼的气势。 鲜卑男子忽然抬腿,向她迈近一步,满眼不解,语气咄咄逼人地逼问她, “这只老狐狸,到底怎么把你迷住的?就因为他不顾礼义廉耻?还是他的窑子做派?” 高延宗不满地瞪眼,“我怎么不知廉耻窑子做派啦?陛下嫉妒我比您年轻,有魅力,就说我是老狐狸?再说了,就您这竹竿身材,总戴面具见不得人的长相,也好意思嫉妒我?” 鲜卑男子那双阴鸷凤眸,骤然戾气横生!“你放肆!” 见小胜一筹,男狐狸变本加厉,一把搂住身旁的姑娘笑道, “再说了,我的好处她知道就够了。陛下越瞧不惯我,越说明我跟她在一起是对的。” 这边鲜卑天子正被堵的无语凝噎,那边路口便有脚步声传来,还远远地喊道—— “陛下!陛下是在同何人交谈啊?” 见到有周国近臣寻来,元无忧赶忙牵起高延宗垂在身侧的手,并挡在他身前,警惕地逼视眼前的黑衫男帝。 “请陛下速回,勿要惹人非议。”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1章 狐狸怎么叫 元无忧无奈地摇头,“我岂敢嫌弃你啊?你这只魅惑众生的男狐狸,能赏脸折腰,对我撒娇挽留,是我的福——” 她“气”字还没说出来,就被猝然打断! “——寡人鼓吹着天命玄鸟降生商,这边在男狐狸亡商,你们河北人都这么下作吗?” 耳边猝然传来冰冷的一句讥讽,把正相拥的俩人惊得一个激灵。 俩人循声望去,只见灯光阑珊的街对面,有个穿黑袍的无脸男子,正沿着两旁门口栽种的柳树走了过来。 他走路像一只拖剑的孤鹤,有一股向前索命的冲劲儿,只需往那一站,便知他是帝王。自带一股虎步龙行,从容镇定的威严肃穆。 等人走近一看,才知他是戴着白玉面具。 迎面走来的宇文怀璧,顺玉面里露出一对阴鸷凤眸,傲慢地审视着她怀里瘦挑的男子。 高延宗坦然面对他咄咄逼人的打量,只双臂更加搂紧怀中、高挑姑娘那劲瘦的腰身,冲他挑衅一笑, “都说周国主多么清高寡言,怎么我每次见到的,都是陛下这副刻薄的嘴脸?” 随着个头奇高的鲜卑男子从漆黑夜色里脱身而出,迎面走来,元无忧端详着他那身内敛的黑袍玉面,诧异道, “宇文怀璧?你一个人来的?也没带禁卫军?李暝见来找他亲娘,你来凑什么热闹?” “寡人带近臣打此路过,正听见狐狸叫,便让他们在路口等候,寡人来瞧瞧是哪只狐狸在发功。” 说到此处,宇文怀璧那双清冷阴鸷的凤眸骤然凌厉,转眼看向那姑娘怀里的男子,径直停在俩人几步之遥。 “寡人待兰陵王就不刻薄,倘若人人都瞧不惯安德王你纠缠风陵王,安德王便不能从自身反省么?” 元无忧诧异道,“什么狐狸叫?狐狸怎么叫的?” 宇文怀璧白了高延宗一眼,凤眸锐利, “搁在以前是“大楚兴陈胜王”,现在该是“大齐兴,延宗王”了吧?” 这番“狐狸叫”的解释,听得元无忧哭笑不得。倒是高延宗眉眼高抬,傲慢讥诮道, “呦呵,小王反省什么?陛下一副怨夫样儿,满嘴拈酸吃醋的俏皮话,就是嫉妒小王跟风陵王恩爱呗?” 高延宗话音未落,便收到一声冷哼! “嫉妒?你还不配让寡人嫉妒!” 此刻站在俩人面前的宇文怀璧,只顾盯着黑衫姑娘搂人家腰肢的手,冲元无忧斥责道, “请风陵王把手放开!你俩当街这样…成何体统?你非要所有人都知道,安德王如何不自重,道德败坏的…跟你叔嫂相恋、无媒苟合么?” 没成想这位鲜卑天子周国主,说话是一句比一句刻薄,杀人不见血但是扎心。饶是高延宗素来脸皮厚比城墙,都有些难堪了。 高延宗不满道,“我说周国主啊,您一民风放荡的鲜卑白虏,装什么清高?就显得您是老古板啊?她跟我四哥正热恋的时候,您不也勾引她了吗?” 听他说话尖酸地翻起旧账,鲜卑天子骤然满眼戾气横生,雪白的贝齿紧咬! “荒谬!寡人那是…与她旧情复燃!”含恨说出这句后,宇文怀璧微侧过脸去,那双锋利的凤眸跟刀子一般、剜着元无忧, “放开他!现在有一群你也认识的武将近臣,就在寡人身后的路口候着,襄阳太守也在,随时会闻声过来…倘若风陵王还要些颜面,在人前就规矩点!” 元无忧虽然不服气他的语气,但还是缓缓松开了环抱着男子细腰的手,转而上前一步,挡住宇文怀璧打量高延宗的视线。 “那请问陛下,您什么时候走?” 宇文怀璧漠然道,“风陵王不是要走么?且先去忙你的事,寡人正有事要问安德王。” “陛下留在这儿,小王可不敢走,小王哪知道你要怎么欺负我的情郎啊。” “风陵王若不走,寡人倒想问你,究竟瞧上齐国安德王什么了?就他那狐狸似的一脸风骚样?离开了兰陵王,风陵王的品味怎么越发低俗了?” 鲜卑男子忽然言辞犀利,眼里迸发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嫌恶,倒把元无忧给气笑了。 “国主陛下上来就对我们评头论足,您就高雅了?” “寡人是替兰陵王感到不值!你居然为了这么个兄弟阋墙的风流种,而抛弃兰陵王?” “不是…谁跟你说他兄弟阋墙了?我又怎么为了他抛弃兰陵王了?” 就在这时,高延宗身形潇洒地从姑娘身后走出,傲然抬眼,“小王跟四哥毕竟是血亲兄弟,还轮不到天和陛下挑拨!对,风陵王就喜欢小王这种风骚的狐狸,就瞧不惯陛下这样假清高、装正经的伪君子。” 元无忧也忍不住附和道,“宇文怀璧你闹够了没有!你是以何身份质问我这些?” 因相距不足三步,她能清晰地将鲜卑男子那双、深蓝凤眸的神情波动尽收眼底。 “寡人是…你的帝师,夫子!你怎能堕落到痴迷这种…妖孽?”他自知“通房”、“童养夫”都能难以启齿,只能满眼挣扎、痛心。 宇文怀璧展露在白玉面具之外的,虽只有那双深蓝凤眼,却时时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不怒自威的冷厉,颇有上位者睥睨一切的孤傲。而此时他的眼里,满是让人折服又心疼的气势。 鲜卑男子忽然抬腿,向她迈近一步,满眼不解,语气咄咄逼人地逼问她, “这只老狐狸,到底怎么把你迷住的?就因为他不顾礼义廉耻?还是他的窑子做派?” 高延宗不满地瞪眼,“我怎么不知廉耻窑子做派啦?陛下嫉妒我比您年轻,有魅力,就说我是老狐狸?再说了,就您这竹竿身材,总戴面具见不得人的长相,也好意思嫉妒我?” 鲜卑男子那双阴鸷凤眸,骤然戾气横生!“你放肆!” 见小胜一筹,男狐狸变本加厉,一把搂住身旁的姑娘笑道, “再说了,我的好处她知道就够了。陛下越瞧不惯我,越说明我跟她在一起是对的。” 这边鲜卑天子正被堵的无语凝噎,那边路口便有脚步声传来,还远远地喊道—— “陛下!陛下是在同何人交谈啊?” 见到有周国近臣寻来,元无忧赶忙牵起高延宗垂在身侧的手,并挡在他身前,警惕地逼视眼前的黑衫男帝。 “请陛下速回,勿要惹人非议。”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2章 你下我无敌 周国天子清楚地看到,被她霸气护在身后的齐国男子,此刻居然敢仰着下巴,冲他露出三分得逞、七分挑衅地笑! 气得宇文怀璧厉声呵斥道,“元无忧!你看他那小人得志的嘴脸!” 元无忧回头,正看到男子在抿唇偷笑,那双又圆又亮的桃花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桀骜,大大方方地得意! 即便被她逮个正着,他也毫不遮掩地任她打量,还挑眉笑道,“他嫉妒你护着我。” “住口!你少在那狐魅挑唆!” 宇文怀璧牙都要咬碎了,也生怕被臣下瞧见自己无力反驳的颓势,便被气得拂袖离去,唯恐有人瞧见他在这跟男狐狸泼夫骂街。 眼瞧着那道黑袍修长的身影远去,在柳树垂髫下跟别人汇合,元无忧才松了口气,收回眺望的目光。 她转身回头,看向站在身后双手垂在身侧的高延宗。 “你生气吗?我刚才松开抱你的手了,还没……跟他激烈的对骂维护你。” 男狐狸微眯起殷红的桃花眼,笑吟吟道, “不气啊,你能不畏强权的表明态度维护我,已经够了,难道真要你为我逞一时之快,和未来的顶头天子翻脸呀?我又不是真想害死你个纣王。” 元无忧点头叹了口气, “他满嘴礼义廉耻,一副老古板样儿,拿道德教训咱俩……我也不敢真把他骂狠了。只恐显得咱们不懂礼数。” “扑哧…”高延宗忍俊不禁地,把眼睑殷红的桃花眼笑得卧蚕弯弯。 “今夜跟周国主一打交道,我才发现他这个鲜卑人…思想还挺有儒家传统。我更想不到了,那个老古板私下到底怎么勾你的呀?一边拿礼义廉耻教育你,一边自食其言宽衣解带吗?嗳?跟我说说他之前勾你的细节呗?” 男子一这么认真地打趣她,把元无忧臊的脸颊一热。 “你别好奇这个呀,他一老古板能有什么意思?” “啧,跟我还藏着掖着呢?论跟你的亲密关系,他可是我唯一的对手,我也想知己知彼嘛。” 她于是瞪着琥珀双眸,眼神诚恳, “那都好几年前了,除了记得那晚是我生辰,就什么都记不清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之前,他失忆了还染上时疫,你俩都住一个屋了,肯定没少揩油吃豆腐吧?” 一说这个,元无忧顿时皱眉,促狭,“他那个疫鬼样儿,哪有豆腐吃啊?你这飞醋吃的也太久远了吧?” 高延宗抿了抿唇,哼道,“你还替他打马虎眼呢?光我撞见他勾搭你就好几次了!还有木兰山打擂那回,那晚上他给你吃了药,还是我给你解的毒……虽然看样子他美男计使的不到位,但也有你意志坚定的功劳。” 她更加哭笑不得,“你这好记性,怎么都用在研究这些上面了?说实话,他那美男计跟你没法比,倒是跟你四哥一样,一团正气的。他再怎么模仿也没有狐狸精的骚情。” “这是夸我吗?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味呢?” “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屋去,我得去替周国办事了。”她仰头看了看头顶的满头繁星,无奈道, “估计都过子时了,再不上路我都困了。周国真是……不想我睡一个好觉啊。” 见她拧身要走,高延宗一把摁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逼人,“等等!最后嘱咐一句,倘若有人阻拦你归来的路,就传信给我,高延宗豁出命去带你回来。” “嚯?安德王这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齐国利益?” “安德王想要自己心爱的姑娘自由。”他那双勾人的褐色眼眸里,浓郁的深情几乎要溢出来,在午夜的黑暗里,在街边的灯火阑珊里,又令人无法忽视他眼里的郑重和坚定。 稍缓一口气,高延宗继续目光紧锁着她,“你可以选择自愿弃我而去,但我不允许你被人胁迫,强行把你从我身边割舍、剖离。” “割舍?”元无忧猝然心头刺痛如被针扎。这样的形容似曾相识,上次似乎是…高长恭? 因周遭漆黑,只靠店门口的灯笼照明,便衬得男子那张平时阴柔俏嫩的娃娃脸,此刻五官深刻,鼻梁英挺,整张脸都俊冷硬朗起来。 眼前的男子此刻端着眉压眼的凌厉气势,桃花眼微眯,目光直勾勾逼视着她,显得眼神阴鸷又咄咄逼人。 “怎么,质疑高延宗护不住你么?主人?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之下,我无敌。” 他的嗓音本就低沉磁性,此刻连戏谑的语气都不怒自威。像是野兽亮出利爪,毒蛇露出獠牙,明明他浑身都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但又因他那声虔诚的“主人”,而并不令她畏惧。 从前他只自称“主人”的“男狐狸”,倒头一次听他用大名喊她主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似乎…更亲近了一步? 像是某些云山雾罩的幻象渐渐成了实体,从触之不及到触手可及,有温度了。 元无忧闻言,眸色渐深,她忽然伸双手捧起男子的脸,踮起脚,不由分说就仰头吻在他的唇珠上! 蜻蜓点水的一吻过后,她依旧捧着他肌肤细滑的脸颊,笑吟吟道, “好霸气啊安德王。越来越有你四哥那股劲儿了。” 男子闻言,却眸色一沉,不满地道, “我高延宗可不像任何人!更不做别人的替身,我对你毫无顾忌的爱,是四哥不敢的!就像…” 元无忧只觉眼前的视线一暗,就被忽然捧起脸来。 高延宗低下头去,再次吻上她那两片饱满唇瓣,他却不像她的浅尝辄止,而是凶猛,霸道蛮横地索取。 经过数日的实战,让他已熟稔此道,但这样大胆放肆倒是头一遭。幸亏她也纵容了他的来势汹汹。 他像发泄又像宣示主权,但温柔又缠绵。 直到都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才缓缓把唇瓣下移到他喉结上…… 男子禁不住扭过脖子去,不给她啃,这才慌忙结束。 “别碰这里!你忘了么?”高延宗本就低沉的嗓音在染上浓情过后,更加喑哑黏糊。 他眼神语气,都满含怨意道:“你这样…跟撩拨男人的命根有何区别?”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2章 你下我无敌 周国天子清楚地看到,被她霸气护在身后的齐国男子,此刻居然敢仰着下巴,冲他露出三分得逞、七分挑衅地笑! 气得宇文怀璧厉声呵斥道,“元无忧!你看他那小人得志的嘴脸!” 元无忧回头,正看到男子在抿唇偷笑,那双又圆又亮的桃花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桀骜,大大方方地得意! 即便被她逮个正着,他也毫不遮掩地任她打量,还挑眉笑道,“他嫉妒你护着我。” “住口!你少在那狐魅挑唆!” 宇文怀璧牙都要咬碎了,也生怕被臣下瞧见自己无力反驳的颓势,便被气得拂袖离去,唯恐有人瞧见他在这跟男狐狸泼夫骂街。 眼瞧着那道黑袍修长的身影远去,在柳树垂髫下跟别人汇合,元无忧才松了口气,收回眺望的目光。 她转身回头,看向站在身后双手垂在身侧的高延宗。 “你生气吗?我刚才松开抱你的手了,还没……跟他激烈的对骂维护你。” 男狐狸微眯起殷红的桃花眼,笑吟吟道, “不气啊,你能不畏强权的表明态度维护我,已经够了,难道真要你为我逞一时之快,和未来的顶头天子翻脸呀?我又不是真想害死你个纣王。” 元无忧点头叹了口气, “他满嘴礼义廉耻,一副老古板样儿,拿道德教训咱俩……我也不敢真把他骂狠了。只恐显得咱们不懂礼数。” “扑哧…”高延宗忍俊不禁地,把眼睑殷红的桃花眼笑得卧蚕弯弯。 “今夜跟周国主一打交道,我才发现他这个鲜卑人…思想还挺有儒家传统。我更想不到了,那个老古板私下到底怎么勾你的呀?一边拿礼义廉耻教育你,一边自食其言宽衣解带吗?嗳?跟我说说他之前勾你的细节呗?” 男子一这么认真地打趣她,把元无忧臊的脸颊一热。 “你别好奇这个呀,他一老古板能有什么意思?” “啧,跟我还藏着掖着呢?论跟你的亲密关系,他可是我唯一的对手,我也想知己知彼嘛。” 她于是瞪着琥珀双眸,眼神诚恳, “那都好几年前了,除了记得那晚是我生辰,就什么都记不清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之前,他失忆了还染上时疫,你俩都住一个屋了,肯定没少揩油吃豆腐吧?” 一说这个,元无忧顿时皱眉,促狭,“他那个疫鬼样儿,哪有豆腐吃啊?你这飞醋吃的也太久远了吧?” 高延宗抿了抿唇,哼道,“你还替他打马虎眼呢?光我撞见他勾搭你就好几次了!还有木兰山打擂那回,那晚上他给你吃了药,还是我给你解的毒……虽然看样子他美男计使的不到位,但也有你意志坚定的功劳。” 她更加哭笑不得,“你这好记性,怎么都用在研究这些上面了?说实话,他那美男计跟你没法比,倒是跟你四哥一样,一团正气的。他再怎么模仿也没有狐狸精的骚情。” “这是夸我吗?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味呢?” “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屋去,我得去替周国办事了。”她仰头看了看头顶的满头繁星,无奈道, “估计都过子时了,再不上路我都困了。周国真是……不想我睡一个好觉啊。” 见她拧身要走,高延宗一把摁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逼人,“等等!最后嘱咐一句,倘若有人阻拦你归来的路,就传信给我,高延宗豁出命去带你回来。” “嚯?安德王这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齐国利益?” “安德王想要自己心爱的姑娘自由。”他那双勾人的褐色眼眸里,浓郁的深情几乎要溢出来,在午夜的黑暗里,在街边的灯火阑珊里,又令人无法忽视他眼里的郑重和坚定。 稍缓一口气,高延宗继续目光紧锁着她,“你可以选择自愿弃我而去,但我不允许你被人胁迫,强行把你从我身边割舍、剖离。” “割舍?”元无忧猝然心头刺痛如被针扎。这样的形容似曾相识,上次似乎是…高长恭? 因周遭漆黑,只靠店门口的灯笼照明,便衬得男子那张平时阴柔俏嫩的娃娃脸,此刻五官深刻,鼻梁英挺,整张脸都俊冷硬朗起来。 眼前的男子此刻端着眉压眼的凌厉气势,桃花眼微眯,目光直勾勾逼视着她,显得眼神阴鸷又咄咄逼人。 “怎么,质疑高延宗护不住你么?主人?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之下,我无敌。” 他的嗓音本就低沉磁性,此刻连戏谑的语气都不怒自威。像是野兽亮出利爪,毒蛇露出獠牙,明明他浑身都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但又因他那声虔诚的“主人”,而并不令她畏惧。 从前他只自称“主人”的“男狐狸”,倒头一次听他用大名喊她主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似乎…更亲近了一步? 像是某些云山雾罩的幻象渐渐成了实体,从触之不及到触手可及,有温度了。 元无忧闻言,眸色渐深,她忽然伸双手捧起男子的脸,踮起脚,不由分说就仰头吻在他的唇珠上! 蜻蜓点水的一吻过后,她依旧捧着他肌肤细滑的脸颊,笑吟吟道, “好霸气啊安德王。越来越有你四哥那股劲儿了。” 男子闻言,却眸色一沉,不满地道, “我高延宗可不像任何人!更不做别人的替身,我对你毫无顾忌的爱,是四哥不敢的!就像…” 元无忧只觉眼前的视线一暗,就被忽然捧起脸来。 高延宗低下头去,再次吻上她那两片饱满唇瓣,他却不像她的浅尝辄止,而是凶猛,霸道蛮横地索取。 经过数日的实战,让他已熟稔此道,但这样大胆放肆倒是头一遭。幸亏她也纵容了他的来势汹汹。 他像发泄又像宣示主权,但温柔又缠绵。 直到都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才缓缓把唇瓣下移到他喉结上…… 男子禁不住扭过脖子去,不给她啃,这才慌忙结束。 “别碰这里!你忘了么?”高延宗本就低沉的嗓音在染上浓情过后,更加喑哑黏糊。 他眼神语气,都满含怨意道:“你这样…跟撩拨男人的命根有何区别?”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3章 疯批金丝雀 俩人还是紧紧相拥着,面对面、四目相投地喘气。 她眸光灼烫刺骨地盯着高延宗泛红的脸,邪气一笑,“你连人都是属于我的,喉结怎么还不能碰了?” 高延宗长睫微垂,望着眼前愈发朦胧的灯火阑珊,抱着怀里姑娘那具温软鲜活的身躯,只恨不能就此度日,永不分离。 直到遇见她,他才知何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为“如胶似漆”,才知相思苦…… 他正神游太虚,忽然打耳边传来一声笑: “今晚这么主动啊?肿的…都好啦?想被我吃啦?” 这一句粗鄙一句文雅的调侃,听得高延宗脸颊倏然滚热,只觉被一股热流直冲下腹。 虽被她撩拨调侃的,都习以为常了,但他还是惩罚意味地、搂紧了自己箍在她劲瘦腰身的长手,语气侵略性十足地哼道: “临行前再缠绵,都只会让对方憋火。总要等你回来…才能去交流感情,再说了,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元无忧吃痒地推开他的唇齿,挑眉抬眼,目光直勾勾盯着眼前这张脸。 “呦,想造反?阿冲哥哥真是铁打的汉子啊,都没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男子眨了眨长睫,无辜道,“我哪敢造反啊?你别这么紧张,我就算打赢了翻身仗,也会对你温柔的。再者说我一个躺着的,受伤也不会严重,等你回来时,我怎么也养好了。” “……你等我回来的!”元姑娘恶狠狠地撂下这么一句,便拉过缰绳,踩脚蹬子上马。 她心知肚明,高延宗惯会这样直白的**,把真实意图隐藏在让人血脉偾张的言行里。他没有一句明说是拉拢她回齐国,但每一句话都在引诱她回齐国。 可元无忧虽喜欢顺水推舟,但心性叛逆不愿被人算计。她要是想去齐国,一定有她的意图和利益。倘若齐国只舍得给美人计,恐怕下次去齐国,她便要换个国籍和身份了。 而今她被当刀子受人驱使,崭露锋芒的同时,更是为北周“风陵王”的回归造势,刚才周国主宇文怀璧的出现,给足了高延宗这个齐国派出的美人计危机感,接下来,就要看哪国先舍得抛出利益诱饵,她又怎样以“昏君”的伪装不动声色地接下来。 这样想着,恍惚间已走出了几步。 马上的姑娘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而站在原地的黑衫男子,则笑吟吟地冲她摆手告别。 元无忧这才心里踏实下来,催马离开。 留在原地的高延宗,目送她策马的背影消失在街巷尽头,与夜色融为一体,确认她真的走远了,才转身回到酒馆里。 俩人很久没有这种“高手过招招招致命”的感觉了,不同的是以前她会见招拆招,现在是顺势而上,难分真假,就是配合。 他并不确定今晚的卑微恳求,是否能钩住她的心再回大齐,但他已是尽力挽留了。除了牺牲色相,言行引诱,他属实没有别的资本能讨她欢心。幸好他能给的,目前周国那个狗皇帝给不了,也许是不屑给。 高延宗却才刚走到酒馆门口,就迎面!撞上拓跋衍为首的一众府兵。 拓跋衍双臂抱胸,腰缠佩剑,不耐烦道, “跟她告完别了?真没想到,你高延宗也有这样儿女情长,缠绵悱恻的时候。” 高延宗闻言,骤然抬起锋利的眉眼,冷声道,“华胥国主有玄女之姿,恐怕没有男人能抵抗住她的蛊惑。走吧,我要你送我。” 望着他褐色眼眸里凝着铄铄逼人的寒光,毫无刚才跟心爱的姑娘那种柔情缠绵,甚至抽离得太干脆了,让人都怀疑他刚才的深情是装的……拓跋衍不禁嘴角一撇,扯出个揶揄促狭地笑来, “都说安德王多智近妖,是在接替憨傻的兰陵王,对华胥女帝使美男计?今日一见,传闻失实啊。可别怪我多嘴提醒你,别忘了你姓高,别跟小女帝戏假情真了。” “说完了么?走吧。” 说罢,高延宗自顾自地回头找自己的马,拓跋衍也言而有信地,孤身一人亲自护送高延宗往齐国边境去。 俄顷。 高延宗跟拓跋衍各骑一匹马,夜下窜行。 俩人刚出棘阳城不远,到了旷野郊外,他忽然催马拦截在拓跋衍前面,挡路质问他—— “华胥女帝究竟去哪了?” 拓跋衍愣了一下,如实道,“她去五里坡了。你不是亲耳听到的吗?” 高延宗勒令道:“给我带路!追上她!” 拓跋衍闻言,惊诧地挑眉冷笑,“你该回齐国,而不是去多管闲事。怎么,真动心了?非要去给她添乱?” 高延宗也不答,只细手一挥、寒光一闪! 只见他“唰”然拔出腰间佩剑,拿锋利的剑刃直接架在对面马上、拓跋衍的脖子上。他眼里一眨不眨地满溢狠戾,迸发出寸寸逼人的凶光,肉嘟嘟的唇瓣吐字利索道——“带路!” 拓跋衍啧声,“高延宗,你居然拔剑威胁你七叔?你难道为了她,要杀你亲人了?” “你的命有何特殊么?别说你,就算我自己,逼急了也会亲手自裁。”顿了顿,高延宗望着眼前、拓跋衍那双愈发寒意惊惧的目光,坚定道, “倘若你想试试我狠不狠的下手,我不妨告诉你,我已做好了独身去五里坡的打算。” “呵,都以为你是被华胥女帝保护的金丝雀,没想到她不在时,你这金丝雀比她还疯。怪不得你外号是活阎王呢,真是不要命了!” 高延宗抿唇不语,算是默认了。 其实他刚才在路上思前想后,猛然想到,还是他四哥那套英雄救美的路数最顶用。即便自己武艺一般,但与她并肩作战还是不会露怯的。 …… 拓跋衍所谓的华胥国主的责任,就是让元无忧去说服白兰首领投诚,拿回厍有余手里萧家的信,顺带救回厍贵妃。 但元无忧却想让白兰党项回归华胥。 一个阿渡一个万郁无虞,甭管这俩职业叛徒是真投诚、还是假投诚…最起码,她想继续回头,当他们的主人之一了。 彼时,深更午夜。 闷热的野外,只能听见蝉鸣和马蹄声。 等元无忧赶到五里坡时,只见阿渡为首的众人,已在驿站的官道上排排坐等候多时。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3章 疯批金丝雀 俩人还是紧紧相拥着,面对面、四目相投地喘气。 她眸光灼烫刺骨地盯着高延宗泛红的脸,邪气一笑,“你连人都是属于我的,喉结怎么还不能碰了?” 高延宗长睫微垂,望着眼前愈发朦胧的灯火阑珊,抱着怀里姑娘那具温软鲜活的身躯,只恨不能就此度日,永不分离。 直到遇见她,他才知何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为“如胶似漆”,才知相思苦…… 他正神游太虚,忽然打耳边传来一声笑: “今晚这么主动啊?肿的…都好啦?想被我吃啦?” 这一句粗鄙一句文雅的调侃,听得高延宗脸颊倏然滚热,只觉被一股热流直冲下腹。 虽被她撩拨调侃的,都习以为常了,但他还是惩罚意味地、搂紧了自己箍在她劲瘦腰身的长手,语气侵略性十足地哼道: “临行前再缠绵,都只会让对方憋火。总要等你回来…才能去交流感情,再说了,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元无忧吃痒地推开他的唇齿,挑眉抬眼,目光直勾勾盯着眼前这张脸。 “呦,想造反?阿冲哥哥真是铁打的汉子啊,都没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男子眨了眨长睫,无辜道,“我哪敢造反啊?你别这么紧张,我就算打赢了翻身仗,也会对你温柔的。再者说我一个躺着的,受伤也不会严重,等你回来时,我怎么也养好了。” “……你等我回来的!”元姑娘恶狠狠地撂下这么一句,便拉过缰绳,踩脚蹬子上马。 她心知肚明,高延宗惯会这样直白的**,把真实意图隐藏在让人血脉偾张的言行里。他没有一句明说是拉拢她回齐国,但每一句话都在引诱她回齐国。 可元无忧虽喜欢顺水推舟,但心性叛逆不愿被人算计。她要是想去齐国,一定有她的意图和利益。倘若齐国只舍得给美人计,恐怕下次去齐国,她便要换个国籍和身份了。 而今她被当刀子受人驱使,崭露锋芒的同时,更是为北周“风陵王”的回归造势,刚才周国主宇文怀璧的出现,给足了高延宗这个齐国派出的美人计危机感,接下来,就要看哪国先舍得抛出利益诱饵,她又怎样以“昏君”的伪装不动声色地接下来。 这样想着,恍惚间已走出了几步。 马上的姑娘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而站在原地的黑衫男子,则笑吟吟地冲她摆手告别。 元无忧这才心里踏实下来,催马离开。 留在原地的高延宗,目送她策马的背影消失在街巷尽头,与夜色融为一体,确认她真的走远了,才转身回到酒馆里。 俩人很久没有这种“高手过招招招致命”的感觉了,不同的是以前她会见招拆招,现在是顺势而上,难分真假,就是配合。 他并不确定今晚的卑微恳求,是否能钩住她的心再回大齐,但他已是尽力挽留了。除了牺牲色相,言行引诱,他属实没有别的资本能讨她欢心。幸好他能给的,目前周国那个狗皇帝给不了,也许是不屑给。 高延宗却才刚走到酒馆门口,就迎面!撞上拓跋衍为首的一众府兵。 拓跋衍双臂抱胸,腰缠佩剑,不耐烦道, “跟她告完别了?真没想到,你高延宗也有这样儿女情长,缠绵悱恻的时候。” 高延宗闻言,骤然抬起锋利的眉眼,冷声道,“华胥国主有玄女之姿,恐怕没有男人能抵抗住她的蛊惑。走吧,我要你送我。” 望着他褐色眼眸里凝着铄铄逼人的寒光,毫无刚才跟心爱的姑娘那种柔情缠绵,甚至抽离得太干脆了,让人都怀疑他刚才的深情是装的……拓跋衍不禁嘴角一撇,扯出个揶揄促狭地笑来, “都说安德王多智近妖,是在接替憨傻的兰陵王,对华胥女帝使美男计?今日一见,传闻失实啊。可别怪我多嘴提醒你,别忘了你姓高,别跟小女帝戏假情真了。” “说完了么?走吧。” 说罢,高延宗自顾自地回头找自己的马,拓跋衍也言而有信地,孤身一人亲自护送高延宗往齐国边境去。 俄顷。 高延宗跟拓跋衍各骑一匹马,夜下窜行。 俩人刚出棘阳城不远,到了旷野郊外,他忽然催马拦截在拓跋衍前面,挡路质问他—— “华胥女帝究竟去哪了?” 拓跋衍愣了一下,如实道,“她去五里坡了。你不是亲耳听到的吗?” 高延宗勒令道:“给我带路!追上她!” 拓跋衍闻言,惊诧地挑眉冷笑,“你该回齐国,而不是去多管闲事。怎么,真动心了?非要去给她添乱?” 高延宗也不答,只细手一挥、寒光一闪! 只见他“唰”然拔出腰间佩剑,拿锋利的剑刃直接架在对面马上、拓跋衍的脖子上。他眼里一眨不眨地满溢狠戾,迸发出寸寸逼人的凶光,肉嘟嘟的唇瓣吐字利索道——“带路!” 拓跋衍啧声,“高延宗,你居然拔剑威胁你七叔?你难道为了她,要杀你亲人了?” “你的命有何特殊么?别说你,就算我自己,逼急了也会亲手自裁。”顿了顿,高延宗望着眼前、拓跋衍那双愈发寒意惊惧的目光,坚定道, “倘若你想试试我狠不狠的下手,我不妨告诉你,我已做好了独身去五里坡的打算。” “呵,都以为你是被华胥女帝保护的金丝雀,没想到她不在时,你这金丝雀比她还疯。怪不得你外号是活阎王呢,真是不要命了!” 高延宗抿唇不语,算是默认了。 其实他刚才在路上思前想后,猛然想到,还是他四哥那套英雄救美的路数最顶用。即便自己武艺一般,但与她并肩作战还是不会露怯的。 …… 拓跋衍所谓的华胥国主的责任,就是让元无忧去说服白兰首领投诚,拿回厍有余手里萧家的信,顺带救回厍贵妃。 但元无忧却想让白兰党项回归华胥。 一个阿渡一个万郁无虞,甭管这俩职业叛徒是真投诚、还是假投诚…最起码,她想继续回头,当他们的主人之一了。 彼时,深更午夜。 闷热的野外,只能听见蝉鸣和马蹄声。 等元无忧赶到五里坡时,只见阿渡为首的众人,已在驿站的官道上排排坐等候多时。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4章 南蛮会下棋 元无忧腰肢直挺地坐在枣红马上,垂眼定睛一看,发现红脸的阿渡坐在藤椅上,旁边站着衣着跟土匪似的私兵、和几个青脸蛊鬼。 而让人五花大绑扔地上的厍有余,此刻被红脸小子跺住后心窝、踩在脚下,身穿的桃粉色襦裙都脏污了一片。 更令她毫不意外的,是李暝见也在。 那黑衫少年顶着张黄金面具,缠着厚厚一沓白纱布的腰间,还挂着一柄她再熟悉不过的赤铁剑,正跟阿渡排排坐在藤椅上。 假面小子身侧一边是红脸阿渡,另一边是拿红布覆盖的、及人身高的扁平立物。 见此情形,端坐枣红马上的黑衫姑娘居高临下地、缓缓举起马鞭指着坐在路边的几位。 “李暝见你还真阴魂不散,无处不在啊。怎么?下午那刀没把你捅死,绑架周国贵妃的事儿你也支楞起来参与了?” 对她劈头盖脸的嘲讽,李暝见不为所动,仍端坐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只一抬阴鸷凤眸,冷然出声: “我没空做那些蝇营狗苟,那个男狐狸刺杀我的仇,来日我也会亲手去报。眼下我只想知道那个女蛊鬼,都跟你说了什么?” “你不是让拓跋衍来把她逮走了吗?你回去问她不就完了?别在这耽误我处理家事。” “嗤…连叛徒都算你的家事?”李暝见下一句本想说“我却不算?” 但他到底还有些自尊,没问出口,只给了身旁小红脸一个眼神。 倒是被扔在地上,捆成肉虫子似的厍有余闻听此言,又跟热锅里的鱼一般挣扎了起来! “元无忧快救我!你家怎么净出暴徒啊?” 元无忧这才翻身下马,看向坐在藤椅上的阿渡,“你想回白兰,绑架她这人质有用吗?你瞧瞧周国拿她当人吗?也就我心善,来跟你们谈判赎人了。” “绑架她确实没用,但她能引出你。以及她身上萧家的信,能引出你们帝王家这帮……擅长搞权谋的狗东西。” “呵,权谋?”元无忧把马一扔,径直走向小红脸,却引发了一帮蛊鬼和私兵的戒备。 阿渡周遭那些个近卫羌兵见她走来,紧张地握住刀,试图喝退—— “你要干什么?” “站住!” 华胥女帝此刻身穿短打黑衫,身形矫健,迈着龙行虎步。面对羌兵的警惕和备战姿态,她甚至都没正眼瞧他们,只傲然地眉眼高抬,仿佛眼前只是一帮蝼蚁草芥。 她唯独把目光投向了排排坐的俩人。 望着李暝见腰缠的白绑带,已经渗出血迹斑斑,元无忧便知高延宗虽没伤他要害,也让他行动不便,只能坐在椅子上装腔作势了。 她出声讥诮,“权谋就是狗东西了?我家最擅长的,是阳谋。” 明明她赤手空拳,没有武器,可她步步逼近,周身却透射出一股谁都无法忽视的杀气。 小红脸当即摁住了腰间佩刀,一脸警惕。 而李暝见到底见过大世面,此刻只拿细手一拍藤椅扶手!抬眼对上她咄咄逼人的目光。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4章 南蛮会下棋 元无忧腰肢直挺地坐在枣红马上,垂眼定睛一看,发现红脸的阿渡坐在藤椅上,旁边站着衣着跟土匪似的私兵、和几个青脸蛊鬼。 而让人五花大绑扔地上的厍有余,此刻被红脸小子跺住后心窝、踩在脚下,身穿的桃粉色襦裙都脏污了一片。 更令她毫不意外的,是李暝见也在。 那黑衫少年顶着张黄金面具,缠着厚厚一沓白纱布的腰间,还挂着一柄她再熟悉不过的赤铁剑,正跟阿渡排排坐在藤椅上。 假面小子身侧一边是红脸阿渡,另一边是拿红布覆盖的、及人身高的扁平立物。 见此情形,端坐枣红马上的黑衫姑娘居高临下地、缓缓举起马鞭指着坐在路边的几位。 “李暝见你还真阴魂不散,无处不在啊。怎么?下午那刀没把你捅死,绑架周国贵妃的事儿你也支楞起来参与了?” 对她劈头盖脸的嘲讽,李暝见不为所动,仍端坐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只一抬阴鸷凤眸,冷然出声: “我没空做那些蝇营狗苟,那个男狐狸刺杀我的仇,来日我也会亲手去报。眼下我只想知道那个女蛊鬼,都跟你说了什么?” “你不是让拓跋衍来把她逮走了吗?你回去问她不就完了?别在这耽误我处理家事。” “嗤…连叛徒都算你的家事?”李暝见下一句本想说“我却不算?” 但他到底还有些自尊,没问出口,只给了身旁小红脸一个眼神。 倒是被扔在地上,捆成肉虫子似的厍有余闻听此言,又跟热锅里的鱼一般挣扎了起来! “元无忧快救我!你家怎么净出暴徒啊?” 元无忧这才翻身下马,看向坐在藤椅上的阿渡,“你想回白兰,绑架她这人质有用吗?你瞧瞧周国拿她当人吗?也就我心善,来跟你们谈判赎人了。” “绑架她确实没用,但她能引出你。以及她身上萧家的信,能引出你们帝王家这帮……擅长搞权谋的狗东西。” “呵,权谋?”元无忧把马一扔,径直走向小红脸,却引发了一帮蛊鬼和私兵的戒备。 阿渡周遭那些个近卫羌兵见她走来,紧张地握住刀,试图喝退—— “你要干什么?” “站住!” 华胥女帝此刻身穿短打黑衫,身形矫健,迈着龙行虎步。面对羌兵的警惕和备战姿态,她甚至都没正眼瞧他们,只傲然地眉眼高抬,仿佛眼前只是一帮蝼蚁草芥。 她唯独把目光投向了排排坐的俩人。 望着李暝见腰缠的白绑带,已经渗出血迹斑斑,元无忧便知高延宗虽没伤他要害,也让他行动不便,只能坐在椅子上装腔作势了。 她出声讥诮,“权谋就是狗东西了?我家最擅长的,是阳谋。” 明明她赤手空拳,没有武器,可她步步逼近,周身却透射出一股谁都无法忽视的杀气。 小红脸当即摁住了腰间佩刀,一脸警惕。 而李暝见到底见过大世面,此刻只拿细手一拍藤椅扶手!抬眼对上她咄咄逼人的目光。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5章 镜中见鹤隐 素来还挺贤德讲道理的华胥女帝,此时一刻都不闲的,先声东击西抢回了自己的兵刃,就一言不合奔着要阿渡命的去砍他,把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 几十来人登时乱作一团。 论短兵相接,连兰陵王都未必是她手持赤霄帝王剑的对手,更别提阿渡一个羌人了! 这主从俩一刀剑相向打起来,连被扔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厍有余,都慌忙跟肉虫子一样在地上翻滚、咕蛹,奋力逃离战斗场地。 眼下李暝见虽不知她是真想清理门户,还是威逼利诱,但他也不能放任华胥女帝在自己眼前,就杀自己盟友啊! 于是黑衣少年一把扯掉旁边盖着东西的红布,——随着红布被掀开,赫然露出了底下的青铜镜,镜面里当即倒映出几个清晰的人影。 李暝见却把红布缠在瓷白的手上当武器,揉身上前加入战斗! “元既晓!你失心疯了吗?!” 随着他这一声呼喊,刚一剑架在红脸少年颈上的元无忧,猛然回头,就瞧见了迎面撞上来的黑衣少年、和他身后的青铜镜面。 她当下心头一寒,还未受双墟镜蛊惑,就从跟红脸少年颈上抽回剑刃,转而“唰”然——拿剑尖指向黑衣少年,喝斥! “你别多管闲事!你都身受重伤自顾不暇了,拿个破布条就想拦我?你想以柔克刚吗?” 李暝见手无寸铁,只在瓷白的细手上缠了红绫,他却眉眼高抬,一脸傲慢。 “元既晓,别忘了你再有能耐也是个女子!你武力再强,能以一当十吗?虽说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技巧也许能出奇制胜。但此刻人数和力量都悬殊,你还敢恃强行凶?” 黑衫劲装的姑娘高束马尾,生得一张玉面桃花般的脸庞,却因眉眼间的阴郁戾气,给她整个人都衬得英气逼人。 她小小年纪,脸上便喜怒不形于色,闻听此言更是冷然讥诮道,“呵,女的怎么了?怎么总有男的以为,最弱质的男人都比最强悍的女人厉害呢?你不是在苗疆长大吗?九黎族那帮母尊苗民,没教过你要尊重女人吗?” 趁俩人说话之际,红脸少年悄悄撤身、躲开她的攻击范围,惊魂未定地跑去一旁,直摸自己脖子上被剑刃划破的血痕。 李暝见瞧她身后的人质获了救,这才暗自松了口气,扬手吩咐:“既然你执迷不悟,我便让你瞧瞧,我在苗疆都学了什么!” 他把手一挥的下一瞬间,黑衫姑娘身后的蛊鬼喽啰们、便朝她一拥而上! 元无忧见状,只眼神藐然,冷笑道,“在我眼皮子底下搞这些伎俩,你以为声东击西很高明吗?我要想杀他何必耍花枪挽剑花?直接掐脖子弄死他了!” 她对这些小打小闹自然不惧,但当元无忧被人从后背一脚踹倒、趴在地上面朝镜面时!她才发现自己离镜面如此之近,几乎把脸撞在镜面上了!甚至镜面里只能瞧见她趴在地下的狼狈模样,都瞧不见身后围上来的喽啰兵。 于是正奋勇杀敌,欲清理门户的元无忧,再次陷入了被李暝见操纵的双墟镜里。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5章 镜中见鹤隐 素来还挺贤德讲道理的华胥女帝,此时一刻都不闲的,先声东击西抢回了自己的兵刃,就一言不合奔着要阿渡命的去砍他,把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 几十来人登时乱作一团。 论短兵相接,连兰陵王都未必是她手持赤霄帝王剑的对手,更别提阿渡一个羌人了! 这主从俩一刀剑相向打起来,连被扔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厍有余,都慌忙跟肉虫子一样在地上翻滚、咕蛹,奋力逃离战斗场地。 眼下李暝见虽不知她是真想清理门户,还是威逼利诱,但他也不能放任华胥女帝在自己眼前,就杀自己盟友啊! 于是黑衣少年一把扯掉旁边盖着东西的红布,——随着红布被掀开,赫然露出了底下的青铜镜,镜面里当即倒映出几个清晰的人影。 李暝见却把红布缠在瓷白的手上当武器,揉身上前加入战斗! “元既晓!你失心疯了吗?!” 随着他这一声呼喊,刚一剑架在红脸少年颈上的元无忧,猛然回头,就瞧见了迎面撞上来的黑衣少年、和他身后的青铜镜面。 她当下心头一寒,还未受双墟镜蛊惑,就从跟红脸少年颈上抽回剑刃,转而“唰”然——拿剑尖指向黑衣少年,喝斥! “你别多管闲事!你都身受重伤自顾不暇了,拿个破布条就想拦我?你想以柔克刚吗?” 李暝见手无寸铁,只在瓷白的细手上缠了红绫,他却眉眼高抬,一脸傲慢。 “元既晓,别忘了你再有能耐也是个女子!你武力再强,能以一当十吗?虽说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技巧也许能出奇制胜。但此刻人数和力量都悬殊,你还敢恃强行凶?” 黑衫劲装的姑娘高束马尾,生得一张玉面桃花般的脸庞,却因眉眼间的阴郁戾气,给她整个人都衬得英气逼人。 她小小年纪,脸上便喜怒不形于色,闻听此言更是冷然讥诮道,“呵,女的怎么了?怎么总有男的以为,最弱质的男人都比最强悍的女人厉害呢?你不是在苗疆长大吗?九黎族那帮母尊苗民,没教过你要尊重女人吗?” 趁俩人说话之际,红脸少年悄悄撤身、躲开她的攻击范围,惊魂未定地跑去一旁,直摸自己脖子上被剑刃划破的血痕。 李暝见瞧她身后的人质获了救,这才暗自松了口气,扬手吩咐:“既然你执迷不悟,我便让你瞧瞧,我在苗疆都学了什么!” 他把手一挥的下一瞬间,黑衫姑娘身后的蛊鬼喽啰们、便朝她一拥而上! 元无忧见状,只眼神藐然,冷笑道,“在我眼皮子底下搞这些伎俩,你以为声东击西很高明吗?我要想杀他何必耍花枪挽剑花?直接掐脖子弄死他了!” 她对这些小打小闹自然不惧,但当元无忧被人从后背一脚踹倒、趴在地上面朝镜面时!她才发现自己离镜面如此之近,几乎把脸撞在镜面上了!甚至镜面里只能瞧见她趴在地下的狼狈模样,都瞧不见身后围上来的喽啰兵。 于是正奋勇杀敌,欲清理门户的元无忧,再次陷入了被李暝见操纵的双墟镜里。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6章 风既晓禄位 “…师尊?”她试探性地问出口,这个多年未曾松动的称呼,却仿佛生锈了、堵在了她喉咙一般。 元无忧忙不迭找补一句,“你是假的吧?” “为师怎会有假的?你看你浑身的血……” 白鹤隐那双漆黑眸子紧锁着眼前的姑娘,不禁眉心微蹙,步履如飘地往她面前移了两步,白发道人满眼溢出来的怜惜。 “你一定是…从以后来的对不对?你在哪处战场?对战何人?受的伤要不要紧?” 元无忧愣了,难道自己回到过去了? “你为何这样看着为师?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么?你从未…这样失态过。”白发道人眼神紧张地盯着她,不放心地又朝她走近了些。 而后停在她三尺之外,朝她一抬大袖,从布料中褪下手腕、露出一只苍白到不见血色的玉手,他那骨节瘦到连青筋血管都清晰可见,指头匀称修长,掌心也白到只有浅粉的纹路。 他刚伸出玉色大手的下一刻、掌心便突然变出了一截梅枝,其上开出了朵朵晶莹剔透的白梅花。 “走,随为师进屋暖暖。” 因着某些男女有别、克己复礼的规矩,白鹤隐跟她素来会保持三尺距离,总是以梅枝或绫袖代手,牵引着她。 许是因他的语气太过温和、慈祥,让元无忧生不出讨厌来,甚至有些贪恋他给予这种、深埋在记忆里的“慈父”温情。 元无忧便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地抓住那支白梅,跟着白发仙人的背影,在扑棱着巨大羽翼的丹顶鹤地引路下,往室内走去。 而当她一迈进多年未踏足的梅居,元无忧又被唤醒了久违的记忆!因着白鹤隐喜寒不喜暖,即便是盛夏三伏天,他的屋里头也依旧是死冷寒天,元无忧呼出一口气都能看见白雾。 一跟他进了屋,元无忧便抛开他手中的梅枝,转而新奇地去研究他摆在正堂的炼丹炉,以及中堂前头的供桌上,摆的一片牌位。 元无忧上前仔细端详那些牌位,最上方的自然是华胥女娲、西王母,其次是中堂的鬼谷子、赤松子等。 元无忧瞧着热闹,不禁问道, “师尊,您供奉这么多的神仙道人的灵位做什么?看着不瘆得慌啊?” 正在一旁从炼丹炉中取出什么,往瓷瓶里倒的白鹤隐,闻言抬起头来,冲她回道: “他们都还在。凡人眼里的灵位,都曾是吾身边活生生的友人。” “喔。”她含糊了声,正想扭开头,就瞧见正中赫然摆了座“风既晓”的牌位!元无忧登时吓得毛骨悚然,愕然抬头看向那白发道人。 “师尊!这里为何有我的牌位啊?我还活着怎么就给供上了?” 白鹤隐闻言,不放心地走了过来,当着她的面,语气无奈地解释道, “此为长生禄位,专给活人供奉消灾解难的。你可以仔细端详,旁边还有祈愿华胥国运昌隆、生生不息的禄位。” “啊?喔…”元无忧点了点头,这才仔细端详着面前供桌上的禄位。 只见从上到下写的是:“华胥传人风既晓,代天宣命民心所向,华夏复兴国泰民安之长生禄位。”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6章 风既晓禄位 “…师尊?”她试探性地问出口,这个多年未曾松动的称呼,却仿佛生锈了、堵在了她喉咙一般。 元无忧忙不迭找补一句,“你是假的吧?” “为师怎会有假的?你看你浑身的血……” 白鹤隐那双漆黑眸子紧锁着眼前的姑娘,不禁眉心微蹙,步履如飘地往她面前移了两步,白发道人满眼溢出来的怜惜。 “你一定是…从以后来的对不对?你在哪处战场?对战何人?受的伤要不要紧?” 元无忧愣了,难道自己回到过去了? “你为何这样看着为师?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么?你从未…这样失态过。”白发道人眼神紧张地盯着她,不放心地又朝她走近了些。 而后停在她三尺之外,朝她一抬大袖,从布料中褪下手腕、露出一只苍白到不见血色的玉手,他那骨节瘦到连青筋血管都清晰可见,指头匀称修长,掌心也白到只有浅粉的纹路。 他刚伸出玉色大手的下一刻、掌心便突然变出了一截梅枝,其上开出了朵朵晶莹剔透的白梅花。 “走,随为师进屋暖暖。” 因着某些男女有别、克己复礼的规矩,白鹤隐跟她素来会保持三尺距离,总是以梅枝或绫袖代手,牵引着她。 许是因他的语气太过温和、慈祥,让元无忧生不出讨厌来,甚至有些贪恋他给予这种、深埋在记忆里的“慈父”温情。 元无忧便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地抓住那支白梅,跟着白发仙人的背影,在扑棱着巨大羽翼的丹顶鹤地引路下,往室内走去。 而当她一迈进多年未踏足的梅居,元无忧又被唤醒了久违的记忆!因着白鹤隐喜寒不喜暖,即便是盛夏三伏天,他的屋里头也依旧是死冷寒天,元无忧呼出一口气都能看见白雾。 一跟他进了屋,元无忧便抛开他手中的梅枝,转而新奇地去研究他摆在正堂的炼丹炉,以及中堂前头的供桌上,摆的一片牌位。 元无忧上前仔细端详那些牌位,最上方的自然是华胥女娲、西王母,其次是中堂的鬼谷子、赤松子等。 元无忧瞧着热闹,不禁问道, “师尊,您供奉这么多的神仙道人的灵位做什么?看着不瘆得慌啊?” 正在一旁从炼丹炉中取出什么,往瓷瓶里倒的白鹤隐,闻言抬起头来,冲她回道: “他们都还在。凡人眼里的灵位,都曾是吾身边活生生的友人。” “喔。”她含糊了声,正想扭开头,就瞧见正中赫然摆了座“风既晓”的牌位!元无忧登时吓得毛骨悚然,愕然抬头看向那白发道人。 “师尊!这里为何有我的牌位啊?我还活着怎么就给供上了?” 白鹤隐闻言,不放心地走了过来,当着她的面,语气无奈地解释道, “此为长生禄位,专给活人供奉消灾解难的。你可以仔细端详,旁边还有祈愿华胥国运昌隆、生生不息的禄位。” “啊?喔…”元无忧点了点头,这才仔细端详着面前供桌上的禄位。 只见从上到下写的是:“华胥传人风既晓,代天宣命民心所向,华夏复兴国泰民安之长生禄位。”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7章 必杀李暝见 元无忧懵然地,跟他对面而坐在蒲团上,要提起“委屈”她可太委屈了!只是一时不知该从他给自己灌朱砂酒、害自己失忆说起,还是从她帮异世女冒名顶替她开始。 “李暝见?你居然知道李暝见?” 她正诧异着,面前的白发仙人忽然眉心一蹙,眼神一厉——“你必须杀了李暝见!他早晚会弑妹夺位,你不杀他,他亦会杀你!” 从未见过白鹤隐如此疾声厉色、杀气决然的样子!坐在蒲团上的元无忧登时心口陡然狂跳,倏然睁大了黄褐色琥珀双眸,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白发道人。 “你为何要杀李暝见?” 她只觉后脊梁骨一阵发凉,几乎坐不住蒲团了。 即便元无忧再恨李暝见,也没真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杀他。更不曾想到,会在李暝见唤醒的梦境里,听到镜中人勒令她杀筑梦者? 此刻,他那双漆黑冷然的瞳仁里,是令她心惊胆寒的杀意,却又决然干脆的很,是一种毫无戾气、傲慢地只想致人死地的肃杀之气。 白鹤隐再次启唇,语气又恢复了平静、毫无情绪起伏。 “十八年前,吾算出陇西郡公李氏降生贵子,与西魏国主的女儿形成女娲伏羲命格,恐会兄妹刑克血亲相伤,故奏请天女陛下扼杀此子,当时陛下刚为此子赐名“暝见”,陇西郡公不肯割舍鹿蜀血脉所生之子,便自请出使南疆,以表李氏忠心。陛下却夺走吾的双墟镜,连同玉玺一起托付给李氏长公子。” 至于后来的事,元无忧也知道了。西魏女帝的义弟陇西郡公携玉玺、双墟镜出使南疆,镜子却因祭坛坍塌,而被埋入地下十八年。在这一刻,元无忧恍然惊觉!当初为拿出镜子而进溶洞的苗女闹闹,在这一刻都解释通了。 原来白鹤隐跟双墟镜,跟陇西李氏还是这种渊源呢?但元无忧对他们的恩怨并不在意,她只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白发男子。 白鹤隐那张俊冷清绝的脸上,已压下了方才的杀意,恢复一如往常的神情冰霜。 “你是想说,你为了帮我扼杀李暝见这个祸端,被我母皇没收了双墟镜?好!既然你会未卜先知,那三年前的事你如何解释?” 话说至此,元无忧望着目露疑惑、雪白长睫不解地眨动的白发道人,再也禁不住阵阵发凉的后脊梁骨了,而腾地从蒲团上站起! “白鹤隐!你别给我装失忆!三年前你灌我朱砂酒,害我失忆,却帮着异世女厍有余冒名顶替我,你作何解释?” 面对她居高临下,如此咄咄逼人的指责和发愤,打坐的白发道人仍端着神情自若,情绪寡淡。 他忽然抬起带有繁复暗纹的白色大袖,其中一只白到毫无活人气息的大手里,凭空出现了一枝盛开的白梅。 白鹤隐垂眼望着手中梅枝,另一手也脱袖而出,瘦长如竹节的指头忽然掐算起六爻来。 随后他缓缓抬起覆雪一般的长睫,望向眼前这位,黑衣染血的姑娘。 白鹤隐手捏梅枝,出声极冷: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7章 必杀李暝见 元无忧懵然地,跟他对面而坐在蒲团上,要提起“委屈”她可太委屈了!只是一时不知该从他给自己灌朱砂酒、害自己失忆说起,还是从她帮异世女冒名顶替她开始。 “李暝见?你居然知道李暝见?” 她正诧异着,面前的白发仙人忽然眉心一蹙,眼神一厉——“你必须杀了李暝见!他早晚会弑妹夺位,你不杀他,他亦会杀你!” 从未见过白鹤隐如此疾声厉色、杀气决然的样子!坐在蒲团上的元无忧登时心口陡然狂跳,倏然睁大了黄褐色琥珀双眸,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白发道人。 “你为何要杀李暝见?” 她只觉后脊梁骨一阵发凉,几乎坐不住蒲团了。 即便元无忧再恨李暝见,也没真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杀他。更不曾想到,会在李暝见唤醒的梦境里,听到镜中人勒令她杀筑梦者? 此刻,他那双漆黑冷然的瞳仁里,是令她心惊胆寒的杀意,却又决然干脆的很,是一种毫无戾气、傲慢地只想致人死地的肃杀之气。 白鹤隐再次启唇,语气又恢复了平静、毫无情绪起伏。 “十八年前,吾算出陇西郡公李氏降生贵子,与西魏国主的女儿形成女娲伏羲命格,恐会兄妹刑克血亲相伤,故奏请天女陛下扼杀此子,当时陛下刚为此子赐名“暝见”,陇西郡公不肯割舍鹿蜀血脉所生之子,便自请出使南疆,以表李氏忠心。陛下却夺走吾的双墟镜,连同玉玺一起托付给李氏长公子。” 至于后来的事,元无忧也知道了。西魏女帝的义弟陇西郡公携玉玺、双墟镜出使南疆,镜子却因祭坛坍塌,而被埋入地下十八年。在这一刻,元无忧恍然惊觉!当初为拿出镜子而进溶洞的苗女闹闹,在这一刻都解释通了。 原来白鹤隐跟双墟镜,跟陇西李氏还是这种渊源呢?但元无忧对他们的恩怨并不在意,她只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白发男子。 白鹤隐那张俊冷清绝的脸上,已压下了方才的杀意,恢复一如往常的神情冰霜。 “你是想说,你为了帮我扼杀李暝见这个祸端,被我母皇没收了双墟镜?好!既然你会未卜先知,那三年前的事你如何解释?” 话说至此,元无忧望着目露疑惑、雪白长睫不解地眨动的白发道人,再也禁不住阵阵发凉的后脊梁骨了,而腾地从蒲团上站起! “白鹤隐!你别给我装失忆!三年前你灌我朱砂酒,害我失忆,却帮着异世女厍有余冒名顶替我,你作何解释?” 面对她居高临下,如此咄咄逼人的指责和发愤,打坐的白发道人仍端着神情自若,情绪寡淡。 他忽然抬起带有繁复暗纹的白色大袖,其中一只白到毫无活人气息的大手里,凭空出现了一枝盛开的白梅。 白鹤隐垂眼望着手中梅枝,另一手也脱袖而出,瘦长如竹节的指头忽然掐算起六爻来。 随后他缓缓抬起覆雪一般的长睫,望向眼前这位,黑衣染血的姑娘。 白鹤隐手捏梅枝,出声极冷: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8章 耳语了什么 元无忧听见虚空中,有个熟悉的清冷男声,语气激烈地念咒道—— “滥篡天道逆天改命,撕空裂历、替身代死…系姬满一人所为,今后诸般因果尽加吾身,愿以身死道消补天缺。” 随即又有个空灵低沉的男声问: “姬满!你本可与西王母一同归位神只,何苦非要滞留人间,改命换皮,承受无妻无嗣,不死之刑?” “因为…她还在人间啊。” 元无忧在神志不清中,只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谁是姬满?” 记忆深处,她恍惚间像回到了幼时。 白发师尊总喜欢折梅枝与她讲鬼神志异,而他最爱反复咀嚼的,便是“周穆王与西王母”。 “昔年周天子姬满平定天下,矫正礼法后,便驾八骏马西行,本欲扩张版图封禅于昆仑,却邂逅了昆仑主人西王母,他这才知道世间真有神灵。姬满对这位神女一见倾心,自此决心修长生之道,只为能与神女位列神只。” “可是凡人见不到众神之母女娲所化的西王母,西王母亦从不走下昆仑山。但西王母有个身外化身,乃九天战神玄女,传说每逢人间乱世,苍生遭难,玄鸟便会降临人间,受命于天亦代天宣命。” “现存人间的双墟镜,可不是什么秦王照骨镜,而是西王母梳妆用的瑶台镜。与其说是嬴阴嫚捞起的鲛珠打造而成,不如说是落入归墟海的补天石。正如世间法器,都要水火锻造才能有灵性。” “无忧儿,倘若你日后找回了双墟镜,便要好好驾驭它的灵性,因为…双墟镜会永远记住每一个触碰过它的人,和所有事。”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元无忧仿佛从走了一遍在瑶台,与白鹤隐师徒相伴的幼年。 她忽然恍惚了。 “师尊,在外面活着好难啊…我不想流浪,也不想当昏君……我还能收复失地,回到华胥吗?” “你随时都可以回华胥。华胥是你的归宿亦是起点,更是你勇往直前的底气!倘若你厌倦了人间战乱,权谋纷争,大可回瑶台来,为师会一直在此候你归来,助你位列神只。” “位列神只?我还不想死啊……我还没复兴汉室呢,但是女子在汉人堆里举步维艰,我不明白,为何胡人能接受女帝掌权,汉人却都在逼我做昏君,做困在后宅的贤妻良母?难道华夏与华胥,真的从父权统治开始,便分家析产了吗?” “别这样自困自扰…你脚下的土地,九州四海皆是华胥,天下男女、山川江流皆从华胥足下而起,所谓天命,本就该由华胥女主宰。正如九天玄女代天宣命,你不需要别人赐福,只需心安理得的,拿回属于你们的一切。” 迷雾之中,元无忧头一次如此认真地,听着梦中人的说教。 倒无端让她想起一句话来: “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风既晓因谁而清楚明白,参透人间疾苦?是因困顿于黑暗的李暝见!是不屈于宿命给予苦难的李暝见! 宿敌欲致她死地,她却向死而生。若不能把她一击毙命,伤疤便是她身上的勋章。 “你跟她耳语了什么?你是想让她死在梦里吗!”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8章 耳语了什么 元无忧听见虚空中,有个熟悉的清冷男声,语气激烈地念咒道—— “滥篡天道逆天改命,撕空裂历、替身代死…系姬满一人所为,今后诸般因果尽加吾身,愿以身死道消补天缺。” 随即又有个空灵低沉的男声问: “姬满!你本可与西王母一同归位神只,何苦非要滞留人间,改命换皮,承受无妻无嗣,不死之刑?” “因为…她还在人间啊。” 元无忧在神志不清中,只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谁是姬满?” 记忆深处,她恍惚间像回到了幼时。 白发师尊总喜欢折梅枝与她讲鬼神志异,而他最爱反复咀嚼的,便是“周穆王与西王母”。 “昔年周天子姬满平定天下,矫正礼法后,便驾八骏马西行,本欲扩张版图封禅于昆仑,却邂逅了昆仑主人西王母,他这才知道世间真有神灵。姬满对这位神女一见倾心,自此决心修长生之道,只为能与神女位列神只。” “可是凡人见不到众神之母女娲所化的西王母,西王母亦从不走下昆仑山。但西王母有个身外化身,乃九天战神玄女,传说每逢人间乱世,苍生遭难,玄鸟便会降临人间,受命于天亦代天宣命。” “现存人间的双墟镜,可不是什么秦王照骨镜,而是西王母梳妆用的瑶台镜。与其说是嬴阴嫚捞起的鲛珠打造而成,不如说是落入归墟海的补天石。正如世间法器,都要水火锻造才能有灵性。” “无忧儿,倘若你日后找回了双墟镜,便要好好驾驭它的灵性,因为…双墟镜会永远记住每一个触碰过它的人,和所有事。”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元无忧仿佛从走了一遍在瑶台,与白鹤隐师徒相伴的幼年。 她忽然恍惚了。 “师尊,在外面活着好难啊…我不想流浪,也不想当昏君……我还能收复失地,回到华胥吗?” “你随时都可以回华胥。华胥是你的归宿亦是起点,更是你勇往直前的底气!倘若你厌倦了人间战乱,权谋纷争,大可回瑶台来,为师会一直在此候你归来,助你位列神只。” “位列神只?我还不想死啊……我还没复兴汉室呢,但是女子在汉人堆里举步维艰,我不明白,为何胡人能接受女帝掌权,汉人却都在逼我做昏君,做困在后宅的贤妻良母?难道华夏与华胥,真的从父权统治开始,便分家析产了吗?” “别这样自困自扰…你脚下的土地,九州四海皆是华胥,天下男女、山川江流皆从华胥足下而起,所谓天命,本就该由华胥女主宰。正如九天玄女代天宣命,你不需要别人赐福,只需心安理得的,拿回属于你们的一切。” 迷雾之中,元无忧头一次如此认真地,听着梦中人的说教。 倒无端让她想起一句话来: “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风既晓因谁而清楚明白,参透人间疾苦?是因困顿于黑暗的李暝见!是不屈于宿命给予苦难的李暝见! 宿敌欲致她死地,她却向死而生。若不能把她一击毙命,伤疤便是她身上的勋章。 “你跟她耳语了什么?你是想让她死在梦里吗!”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9章 睁眼见延宗 这人梳个道揪,头戴抹额,手持血淋淋的钢骨扇,正在力战众人。 他喊了声:“华胥国主何在?”后,瞬间所有人都唰唰回头、把目光射向他。 高延宗这才发现,场中几乎都是熟人。 首先是被围在人堆里的白药师,此刻他怀里正好抱着自己要找的姑娘,而手里握着血淋淋的钢骨扇,令高延宗大为震惊,他一个郎中不看医术、改去学武术了?! 其次是外围闻声冲过来,想拦住高延宗去路的红脸少年和蜡染裙苗女。 尤其那苗女见到他来,颇为自来熟道: “这不是刺杀我们殿下的北齐安德王吗?你来的正好,这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快趁热吃吧。” 苍白术疾声厉色道:“安德王来的正好,你拦住,我撤退!” *** 被困在梦里的元无忧,又看见了长着鲛人尾的嬴阴嫚。 她顶着赤瞳獠牙,恶狠狠地笑道: “阿禅,原来你是穆天子姬满的身外化身啊?怪不得永生永世……都在追求西王母的身外化身玄女呢?” “这个像陶弘景,白鹤隐像鬼谷子,唯独姬满无法再像周穆王。” “别傻了!东皇太一跟西王母不是一对,昊天东华跟她才是。你跟她就如天地不接,参商永离!” 元无忧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这些青黄不接的神话故事,听得她愈发神志不清,倒困意着着,不知何时就踏踏实实地睡过去了。 …… 清早,晨露未消的旷野郊外。 当元无忧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人家紧实的大腿上,而她身旁坐着手撑剑鞘的黑衣男子。 高延宗原本困得长睫粘连、脑袋一下一下的点头,昏昏欲睡,在感到腿上的脑袋微动那一刻,他突然睁大褐色双眸! 男子顶着红到发紫的眼眶,欣喜道, “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被下了迷药…” 元无忧愣住了,“高延宗?你怎会在这?”说着,慌忙从躺姿坐起来。 男子惯性地伸手臂扶她坐起来,脸上却没好气道,“你是怀疑我跟他们勾结,把你弄晕了,还是觉得我的出现耽误了你大展身手?” “别这么刻薄呀,我是担心你的安危,你昨晚不是跟拓跋衍去找你四哥了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又是拓跋衍引你来见我的?” 她扭头瞥见了在一旁打坐的苍白术,便猜到了八九不离十。 瞧着她睡醒后神清气爽的模样,高延宗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他顶着因一夜未睡,而红到发紫的眼睑,褐色眼眸难掩倦意。 “我也担心你的安危,故而逼拓跋衍带路来找你。昨夜幸好我来了,正看到苍道长和李公子打的激烈,而你昏迷不醒。” “李公子是谁?” “那个假风陵王啊。你不是说他姓李么?你不知道这一晚上,我怎么叫你都叫不醒,把我吓成什么样了!” 望着眼前身材清瘦的布衣男子,元无忧不禁心头郁结。 高延宗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矜贵亲王,跟她好上以后,怎么总是沦落到泥潭里打滚,逼着娇嫩的男狐狸来吃苦受累,顶天立地? “阿冲哥哥…看到你又为我奋不顾身…铤而走险跟过来,我真是惭愧啊。” 她心疼地抚摸着高延宗憔悴的脸,瞧着他通红的眼睑和满脸的疲倦,触手的肌肤仿佛都没那么细嫩光滑了。 “你的脸…咋这样了?被李暝见下药了?” 高延宗眼尾微斜,瞪了旁边打坐的苍白术一眼,抿唇道, “我怕别人对你不测,一宿没敢合眼。” 他虽认识苍白术,但当心爱的姑娘和几面之缘的熟人放一起,他自然要为媳妇考虑,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 而闻听此言的元无忧,更心疼高延宗了。 元无忧虽知苍白术是个修无情道的,绝不会对她有非分之想,还嫌她是“天风姤”,否则在华胥到中原的路上,早就发生什么了。但她一时无法跟高延宗解释。 而且这傻狐狸太护主了,又是个醋坛子,她唯恐越解释越让他怀疑,只好无奈道: “真是个傻狐狸!我又不是头一回孤身闯荡,能有什么不测?就算做最坏的打算,我一条命死外头了,也是我本事不够,技不如人该着,你跟过来吃苦受累干什么?” 高延宗听罢,愤然掀开如扇的纤密长睫,那双泛起血丝的褐色眸子,骤然凌厉! “住嘴!不许说这种晦气话!倘若我能接受你的死讯,就不会来找你了!”说着,他抬手指向在旁边树根下,闭目打坐的苍白术。 “你这样生死看淡对得起我吗?对得起那个从蛊鬼手里抢人的老道吗?还是说,你从来就没信任过我?连我上赶着想帮你,你都怕我趁人之危,另有所图?” 即便他语气并未言辞激烈,甚至还掺杂着几分控诉般的委屈,但因男子天生嗓音低沉,又一夜未睡而沙哑磁性起来,听着便有些震耳欲聋的凶巴巴。 别说元无忧被他劈头盖脸一数落,有些愣神,连一旁被指到的苍白术都闻声睁开了眼。 她赶忙摇头,去握住他那只颤抖的手,“对不起,我做了一晚上怪力乱神的梦,确实有些分不清虚实了……我现在清醒过来了,还是不想让你卷进来这蹚浑水。” “你倒是睡清醒了,那我在外头守你一晚上算什么?算我自作多情?热脸贴冷屁股,自取其辱吗?” 他红着眼睛冲她控诉怨气,面前的姑娘却一脸认真地盯着他憔悴的脸,不仅毫无脾气,还满眼怜惜和自责。 “没有没有!你是为了我,我都知道。” 男子只觉像一拳砸在棉花上,见她这么痛快的认错,高延宗也镇定下来,只是那双生出血丝的褐色眸子里,眼神流露出受伤。 “我不怕为你而死!我怕你死在我前面。你为何不愿接受我陪你并肩作战呢?明明你和四哥就是那样共患难的…我现在,越来越像四哥了是不是?可我不想像他!” “那不一样!我是在为周国做事,就算高长恭来了,我也不希望他帮我!你也一样,我怕周国牵连到你,也怕齐国怀疑你有异心。” 第470章 不如就断了 高延宗摇头,顺着肉嘟嘟的唇珠,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昨晚我还以为…我能说服自己,今后以战友的身份留在你身边。可今天我才知道,你甚至不愿接受我做战友!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她只是反驳,又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高延宗狠狠闭了闭干涩的眼睛,复又睁开。 “罢了,既然你醒了,我也可以放心回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见他以手撑地,抬屁股就要起身,元无忧急忙一把拉住他的护腕! “你一夜未眠,早已疲困不堪,怎还能骑马?我可不放心你独自回去!” “别再假惺惺的装深情了!元无忧,我不说破,你就真当我看不出来吗?” 高延宗愤然挣开她的手,迸射出厉光的桃花眼里,同时也难掩痛苦、绝望。 “这些天你表现出对我的深情,只是拿我当挡箭牌!现在我明知故犯,陷在你的美人计里了,奋不顾身陪你出生入死…你为何又推开我?今天这样的胜利,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他这些歇斯底里的质问,听得元姑娘拧眉怒目,满脸迷茫和愤慨。 “我不想你掺合进来,是怕你受到伤害!高延宗你怎么回事?天天怀疑我跟你做戏,我对你的感情…就表现的那么虚假吗?” “虚假!太虚假了!”高延宗也不知哪来的怨怒,不依不饶地对着面前的姑娘,几乎是贴脸的控诉和质问! “你这话不心虚吗?你只是不想让你心爱的男人受伤害!你怕四哥斗不过宇文怀璧,就把我推出来吸引火力,你从来就没信任过我,你根本就不爱我!” 说到此时,对面而坐的姑娘仍绷着脸,这回不仅没反驳,连话都不说了。 高延宗权当她默认了,也不敢与她毒辣锐利的目光对视,只长睫微垂,语气一鲠,“我也是疯了,一边恨你把我当棋子,一边出卖自己的一切来陪你寻死!元无忧……你要是个顶天立地的母尊娘们儿,就大大方方承认!” 即便听了他这番泣血的控诉,把男子气得俊脸有些扭曲,元无忧脸上也没流露失态。 她只凤眸微眯,语气刻意压抑住怒意,沉声反问:“你要我承认什么?我是有野心,但我对你是真心的,高延宗,你认为我元无忧,会为达目的,身心投入的,去欺骗一个我不爱的男人吗?我还没那么不堪!” 得到她的回应,高延宗竟有些心虚,盛怒的气焰虽消了不少。但他仍胸有成竹、理直气壮地质问道: “你敢说你信任过我吗?我昨晚说过,甘愿舍命护你!你今早为何一看到我,就百般嫌恶?” “我当然信任你,但我有自尊,不想你为我舍命犯险。” “你怀疑我带着企图献身给你时,怎么没想到我也有自尊、有骨气?” “因为我——” “因为你自始至终都端着高高在上,看不起出身卑贱的我!所以先入为主,认定我带着企图高攀你是不是?更何况,即便你骗自己说真心爱我,我也有自知之明。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与其虚情假意,不如就此断了吧。” “够了!高延宗你——” 听烦了高延宗这番怨夫控诉的苍白术,终于忍不住出声,二次打断元无忧的话! “都住口!你俩在我面前闹劳燕分飞呢?翻那些旧账没有用,能过就过,不能过就分!反正又没成亲下庚帖,用不着写和离书。” 元无忧权当苍白术是放屁,只目光直勾勾盯着眼前的男子,高延宗那张苍白的娃娃脸,因怒气而涨得脸颊微微泛红。 但因他发青的眼眶和满眼红血丝的憔悴模样,元无忧心都要碎了,根本对他生不起半分气来。 可他一口一个“断了”,真让元无忧心口堵得慌。她到底是哪儿惹的高延宗失望透顶了,他怎么成天闹分手、断情? “咱就说,难道跟我在一起你就那么煎熬吗?次次都是你提的分,怎么总像我辜负你一样?” 高延宗抿起唇珠,长睫微垂瞥向一旁,眼神黯然道: “论相貌我比不过四哥,身材性情也…哪里都比不上,你又不喜欢风骚的,我这样开始就定性是狐狸精的,又跟你无媒苟合…日后也顶多是个外室,你根本不会爱上我。” 这样哀怨自卑的话,元无忧只在宇文怀璧口中听到过,她想不到,从前那么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安德王高延宗,居然有一日,会如此形容憔悴、神情脆弱的说出这些话来? 她刚要被气笑,随即翻涌上来的,是无法压制的心疼。 “在你心里,我就那么肤浅吗?” “论家世门第,我也给不了你助力。论才智和能力我也就那样,你能喜欢我什么啊?” 男子说着,缓缓抬起泛红的桃花眼来,目光决然里,又带着几分希冀。 元无忧哀叹一声, “那你呢?这些天你已经不知多少次,要跟我撇清关系。这次更是我一睁眼,你就迫不及待要断了。我挽回你的话已经说了够多,所以这次,你是下定决心了么?不怕后悔么?” 高延宗倔强地抿紧唇珠,眸色微暗道,“我这样没名没分的跟着你,一不图你财色,二不图你名分,就图你爱我,可我是第一次和人谈情说爱……不知道该怎样跟你相处,你对我还总是若即若离,我吃醋都吃不明白,陪着你你又觉得我是累赘,我…还不如腾地方。” “噗……咱俩谁若即若离啊?明明是你个风流浪子手段了得,把我玩弄在股掌之间,三天两头跟我吵架,又弄新花样哄回我,我还没说自己心累呢,你居然还好意思倒打一耙?” 也不知哪句话击中了要害,高延宗登时愤然,“你嫌弃我从良也有风尘味,就早说啊!我高延宗又不是离了你活不下去!” 高延宗细瘦的长臂一挥,便推开她起身,只留给她一个孤寂的背影,把元无忧看愣了。 “哎?我哪句话说你风尘了?” 直到发现,他当真转身去找马了,元无忧才赶紧起身。 苍白术也在这时道:“你不去追他么?” “不用你提醒,我也会去的!” 第471章 坚定的选择 瞧见高延宗已经踩着脚蹬子坐上马鞍,元无忧快步蹿上去,一把抢过高延宗手里的马缰绳! “等等!我平时粗枝大叶惯了,不太会察言观色,但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我何时那么轻贱你了?倘若是我哪句话说的难听,你该挑出来骂我,而不是生闷气啊!” 彼时,元无忧死死攥住枣红马的缰绳,而高坐马上的男子居高临下地抿紧唇珠。他褐色眼眸里流露出骇人的戾气,被洒下的晨光衬得那张脸俊朗阴郁,轮廓锋利。 “我不顾一切来找你,守了你整晚,你却一醒来就教训我,好像我做错了一样,你要我如何不窝火?” “是我的错,你能来救我,我感动极了!可我不想把你扯进来啊!你快下来!你现在不适合骑马。” 高延宗一摇头,连带着垂在脑后扎歪的马尾辫都跟着晃动,他语气低落道,“你在敷衍我!那我陪你出生入死还算数吗?我们…那些亲密关系,还算数吗?” “当然算啊,我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吗?你快下来……”元无忧去抓男子细瘦的小腿,他却固执地拉紧马脖子上的缰绳,不肯下坡。 元无忧急道,“要我怎么哄你,你心里才舒坦?” “我不是逼你哄我!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作妖,我就是不甘心,委屈。” 站在一旁的苍白术,瞧着俩人围着那匹马矫情,有和好的征兆,忍不住出声道: “元无忧,你知道小孩子为何喜欢跟大人撒泼吵闹么?” “为何?” “因为想引起大人的注意。不止小孩子,所有违反常态标新立异的行径,都是为了有存在感。” 苍白术这番平静的几句话,算是给俩人醍醐灌顶、拨云见日了。 被戳穿心思的高延宗,再没底气闹下去,便顺着元姑娘的伸手搀扶,而滑鞍下马。 “小心…草叶里的露水未干,地上滑。” 她仿佛并不在意苍白术的话,只紧紧抓住他的手,语气温和宠溺,倒像她更年长一般。 高延宗微微偏过脸去,长睫覆下那双眼尾泛红的桃花眼,神情无比低落。 “我其实……很没安全感。我怕你先抛弃我,所以才故作洒脱撵你走,倘若你真走了,我也能保留一分体面,不让自己像个狼狈的弃夫。可我又怕你…真的走了……” 他语气忧郁,嗓子也不夹了,就是那种成熟男性的低沉磁性,跟他那张嫩生生的俊美娃娃脸毫不相贴,极具反差。 元无忧听着有些哭笑不得。他这番话,倒是解释了他最近为何情绪反常,前后不一。 她攥紧了与他紧握的那只手,另一条手臂则绕过他后腰,将他清瘦的劲腰箍进怀里。 “只要你对我还有感情,我不会放你走的。” 被搂进她温热的怀抱里那一刻,男子没由来的浑身一僵。 高延宗抬起泛红的桃花眼,却皱着锋利的眉头, “我…其实挺传统守旧的,那方面欲念也不强烈,我从前以为,除非有人让我爱到整颗心都扑上去了,身体才会也毫无保留。要不然也不会把童子身留到你面前。”说到这里,他眼尾低垂地望向她,声音低到近乎喃喃自语。 “你一直怀疑我是为了齐国,才献身拉拢你,可我明明…比四哥更早就喜欢你了!我也不想在你面前奔放,可我抗拒不了你啊…我既希望你对我欲罢不能,又不希望你只对我有欲念。” 说着,高延宗不动声色地、摘下了搁在他腰间那只纤细手臂。 元无忧瞬间会意,讪讪收回手,脸上堆出个讨好的笑, “好好好,我以后不会再对你贪色了,我也是没安全感嘛。从前你在感情上,对我一直漫不经心,对外却孔雀开屏一样光芒四射,我妒忌嘛。所以觉得只有在那种时候,我才能切身感受到…你只属于我。” 俩人既已把话说开,高延宗脸上的阴戾不甘终于驱散了些许。 “哼…我哪有漫不经心?我在人前都管你叫主人呢。” 元无忧忍不住捧起他的脸颊,满眼怜惜, “傻阿冲。都怪我从前没顾及你的感受,忘了越聪慧的人,越是心思敏感,难哄的,我以后注意好不好?” 男子抿唇,倔强道,“既然难哄,你就别勉强自己了。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干脆咱俩一刀两断,省得我因你若即若离提心吊胆,你也不必小心翼翼地哄我,感到心累了。” “别说气话!我哪舍得跟你断了啊?你可是我的男人!” “我不是,我要走了!” 话说至此,高延宗推开她捧着自己脸颊的手,扭身要走,反被姑娘先一步冲到前面。 元无忧抬手拦住他的去路,目光凝重。 “你一次次的推开我,不就希望我一次次坚定的选择你吗?我也是。你怕被人抛弃所以先提分手,我也是!现在我对你坚定,主动,所以该你回应我了,我是你的坚定选择吗?” 男子唇珠一撇,毫不犹豫道: “不然呢?世间女子除了你,我不会再对第二个献出身心。” “呵,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她松快一笑,“你一夜未眠,也该找地方补补觉了,我这就送你回齐国去。” 男子点了点头,“有你在,我才踏实。” 一瞧俩人吵完之后,携手揽腕要回家,苍白术赶紧上前拦住。 “慢着!她昏迷的不知处境,安德王你也不知道吗?昨晚李暝见亲眼目送你们逃出五里坡,往棘阳城而去,此处山谷已在周国府兵的包围圈里了。”说到此处,他转头看向她。 “国主莫非忘了此行为何而来?既答应了周国的事,而今言而无信,岂能想走就走?” 他要不提,元无忧还真忘了这事。 她望着苍白术,正色道, “听你口风,想必跟周国拓跋衍之流是一伙的吧?既然我不能亲自送他离开,就劳烦你带他去找拓跋衍了。” 苍白术无语:“你倒是会使唤人。” 元无忧突然想到什么,便拉起高延宗的袖子,却只看到他手腕拿布条缠着,像受了伤。 第472章 玉韘当信物 “你腕上的暗器镯子呢?” “昨晚被李公子砍碎了。” 元无忧也不多问,只从腰间锦囊里掏出一只墨绿色玉韘,拍在男子温软的掌心, “这枚玉韘里暗藏戒刀,背面有华胥的篆书。”她干脆给他套在拇指上,演示道, “你摁这个机关即可弹出刀片,这是我贴身的保命武器,跟了我多年,现在送你了。” 高延宗瞧着自己拇指上多出的一枚玉韘,直到她把冰凉的“戒刀”贴在他肌肤上,他才反应过来,赶忙拿另一只手去摘。 “这我不能收!那你岂不手无寸铁了?” 元无忧一把摁住他的手,蛮横道, “不准摘!我还没到穷途末路,而且我还有配套的腕刀,都是华胥储君服制的饰品。你先拿着,权当定情信物了,算我给你下的求亲庚帖。你……不许拒绝我!” “求亲庚帖?你…你想娶我?” 男子脸颊倏然泛起红晕,褐色眼眸倏然瞪大,满是不可置信。 饶是俩人知根知底的,什么都做过了,高延宗也没想过谈婚论嫁那天,突然就来了? 眼前的姑娘闻言,则眼神坚定地,抬手拍了拍他的消瘦肩膀。 “这是我的表态,但不是逼婚,你有权拒绝。我还是第一次以华胥储君的名义,给男子留信物下庚帖呢。” 男子抿唇哼道,“那我收下了,你这招让我心里踏实多了,我也不和你客气了。”他攥紧了白皙指头上墨绿的玉韘,忽然道, “可是你若不承认,又有谁知这是华胥储君下的庚帖?你别是在敷衍我吧?似乎你唯一对我盖章认证的时候,就是印在大腿根上的龙泉印泥,还……见不得人。” 听他提起旧事,元无忧顺手掏出腰间的锦囊,倒出几块碎银子和一枚十八面煤精印信。“想要这个?” 男子见状,脸颊跟眼睑都红到一处了,倏然大惊失色,“不是…”他偷瞄了苍白术一眼,忙道,“我不是想那个啊!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么饥渴的男人么?” 元无忧刚有几分怀疑他目的不纯,就被他这句羞臊给噎回去了。即便眼前男子是装的,她也最吃他这套:纯情狐狸看似扭捏,实则拿捏的模样。 “我的意思是,你想帮我保存印信是么?倘若印信在你手里,我肯定会去齐国取的。” 高延宗松了口气,坦然伸出手索要, “正好,我替你保存如何?你放心,我不会大胆到私自拿你当印信往庚帖上盖的。” 元无忧一边把装印信的锦囊递到他掌心,一边嘱咐道,“庚帖倒是无所谓,你别拿我的印信往什么通敌的文书上盖就行。” “你怀疑我?好啊你!庚帖都无所谓了?” 却不想她脱口而出的心里话说坏了!登时把眼前男子的心弦给崩裂了。高延宗攥着掌心装有印信的锦囊,登时发起怨怒来,“那我在你心里,还有我四哥在你心里都算什么?” 许是听多了他张牙舞爪的质问,元无忧此刻无奈地冷声道, “吵够了没有?你觉得没安全感,我又何尝不是?可我先给你表足了诚意,你最好别辜负我。你先回去休息,等我回齐国,多的是机会吵嘴!” 高延宗自觉作妖过了火,便拿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白嫩的娃娃脸上堆出个讨好的笑来,眼神却还幽怨道, “我一个二十七岁的老狐狸……居然被你拿捏的死死的,吵又吵不过,打也不舍得…小崽子,你要平安回来啊,不要让我守活寡。” 元无忧点了点头,望着眼前男子那张明艳的笑脸,只觉心底的阴霾顿扫而空。高延宗平时只要不逗弄人,都是挺可爱的,白嫩的脸蛋儿像一块糯米团子,年糕粑粑。他年纪虽有二十七了,但许是因为没成亲,没受过情苦,此刻他眉眼间都是清爽的少年感、意气风发。 她忽然喉咙鲠住,没由来的恍惚感。 “那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嗯?”男子诧异地眉眼一挑,翘起肉嘟嘟的幼红唇珠,咧嘴笑问, “说什么胡话呢?我喜欢啊。我一直都很贪恋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感到踏实。” 那是一种毫不局促、敞开心扉的笑,明朗自信,不掺杂任何矫揉造作和蛊惑算计。 撇去那些玩闹戏谑以后,高延宗在她面前每每露出笑脸来,都是鲜活又真挚的。他笑起来阳光明媚,像个青涩的大孩子,又有几分初染人事那种微微成熟的稳重,就显得清艳脱俗又甜美,她甚至还能嗅到他身上隐隐的、肌肤里透出的、腌入味了的山茶花香。 高延宗的吐息,他的皮肉,他的笑容,都能治愈、抚慰她,明明他并未给她施加束缚和压力,元无忧仍对他无法割舍,他需要她,她也真心喜欢他。 她随即转头看向苍白术。 “请把我家娇夫送回去,有劳道长了。”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仨人齐刷刷望去,正瞧见几个人策马而来。 元无忧惯性地站到高延宗身边,却听见越来越近那几人里,为首者激动地喊道—— “五弟!媳妇儿!是你们吗?” 来的自然是高长恭,他还是那身楚巫祭服孔雀裙,被拓跋衍和一个黑衣少年簇拥着。 待到切近,仨人翻身下马时,那黑衣少年腰背长剑,跟着高长恭脚前脚后跑过来,却一把握住元无忧的手,紧张地打量着她。 “姐姐可安然无恙?真是让我好找啊!” 元无忧惊诧不已,“令心?你怎么来了?”她扭头看向高长恭和拓跋衍。“您二位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干嘛把小孩子牵扯进来啊!” 高长恭无奈道,“她自己找来周国的,说怀疑我和周国把你拘禁了,还从我幕僚手里,把你的干将剑都骗出来了。” 冯令心于是把身后背负的长剑掰过来,递到元无忧面前。“姐姐几日不见消息,我唯恐周国将你囚禁,已有劫囚和殉葬之法。” 她竟能如此漠然地说出这番话来!把在场众人都听得头皮发麻。 第473章 媳妇你看她 元无忧更是心疼地直咬后槽牙, “你这傻孩子……出入敌国劫囚,是你个世家贵女该做的事吗?我用你来救我吗?” 一听又是类似扫兴、埋怨的话,高延宗刚要出声替冯家贵女鸣不平,却听她道: “姐姐忘了?我长于乱世,若非忧岁城女将姐姐教我习武,也活不到今日。”黑衫少女此刻脊背挺拔,仰着稚气未脱的脸,坚毅道。 “我绝非那些娇生惯养的世家贵女,这世上,我仅剩你一个至亲了,我就该与姐姐并肩作战。” 高延宗在一旁都听麻了。果然啊,敢跟在她身边混的小丫头,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不出所料的,元姐姐大为感动,接过干将剑后,便道,“妹妹真是雪中送炭啊,正好,你赶紧随高氏兄弟跟拓跋衍离去吧,尤其是你延宗哥哥,一晚上没睡,精神都萎靡了。” 高延宗不甘道,“我怎么萎靡了?” 他话音未落,便收到了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尤其是那个黑衫马尾的小姑娘,不止扭头看向高延宗,还蹙眉,薄唇嫌恶地轻言道: “真是妖孽!” 高延宗忙道,“你别多想!昨晚你姐姐昏迷不醒,我守了她一整晚,是真没睡……” “不必掩饰!你怎么勾搭我姐姐的,我看在眼里。” 拓跋衍是知道高延宗跟嫂子有私情的,但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当着高长恭的面,这么自然地给捅出来。 见冯妹妹对他态度嫌弃,高延宗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元姑娘,“媳妇儿你看她啊!” 元无忧刚要开口,冯妹妹便不耐烦道, “安德王你分得清好赖么?你去问姐姐,打一开始就支持你俩的,除了我还有谁?” 安德王不满地哼道, “怎么,倒是本王小肚鸡肠了?只是姑娘开口就是带刺,难免惹人误会。” “不过你这样见外也好。我早知兰陵王没心眼儿,不是能当正室皇夫的,不成想你是心眼儿太多,我可不想要这样会算计的姐夫。” 高延宗眼神不甘,刚想反驳,又瞥了眼面前脸色尴尬的四哥,便赶忙凑到高长恭身边,讨好地笑问。 “哥,周国人没有难为你吧?” 这两头姐妹俩一伙,兄弟俩一堆,各自为战,元无忧撵冯令心跟兄弟俩回去,她不肯。甚至还跟着撵高家兄弟回去。 所幸高延宗想要的东西尽皆在手,便不再耽误她行事,转身跟哥哥上马了。 顷刻之间,只留下姐妹俩望着苍白术。 苍白术走近俩人三步左右,忽然道, “你为何将孩子留下?” 元无忧尚未说话,孩子冯令心便盯着苍白术额头两侧的凌乱发丝。 “道长是跟人打斗了么?怎么蓬头垢面?” 经妹妹提醒,元无忧才想起来,昨晚就是苍道长跟高延宗把她抢出来的。 故而她满眼紧张地上前,抬手要去掀苍道长的刘海儿。“昨夜战况如何?苍道长别是受伤了吧?” 苍白术却抬手打掉元姑娘的手,冷声勒令道,“休要动手!你还敢冒犯师父?” 元姑娘那张俊脸“吧嗒”就掉了下来,琥珀双眸瞬间明亮如炬,“这跟你战后复盘呢,你怎么说不上两句好话,就扬沙子?” 苍白术蹙眉道:“你可知厍有余为何被绑架?” “听说她截获了萧家的密信,被小红脸拿住筹码了呗。遭了!昨晚我忘救厍有余了!” 见她懊恼地一拍脑门,似乎真是不计前嫌想救厍有余,别说冯令心目露诧异,连苍白术都眉心紧蹙,忙出声道, “厍有余无事,已经跟禁卫军走了。她让我转告你,要想制服李暝见,就要找到他的本命蛊。” 这些话跟她母皇告诉她的如出一辙,元无忧愕然,“厍有余怎会知道这些?” “我不知内情,只知这是她被李暝见和白兰首领合伙绑架的原因。” “您这师徒俩,不是跟我势不两立么?此次为何帮我?” 苍白术黑眸凝重,正色道,“因为我是炎黄后人,不能看着你被蚩尤后人篡权夺位。” “……那就多谢您了。” 元无忧虽被说得云里雾里,但毕竟苍白术的口供、跟昨晚亲娘的口供对上了,即便李暝见的命脉是不是“本命蛊”尚还存疑,但起码证明苍白术、厍有余和元明镜都是一条道上的。 ——眼瞧着一旁的冯令心奔她走来,元无忧忙道: “妹妹,你刚才就该跟他俩回去。” 一袭黑衣短袍的冯令心,闻言微抬眼尾,眼神固执,语气清冷:“为何?姐姐觉得我是弱女子不堪重任,还是仅仅因为我十四岁?” “当然是因为你年幼啊,我怎会觉得你是弱女子呢?我记得谁说过来着…只有你的敌人才希望你瘦弱,我倒希望你强壮旺盛。” “姐姐,我是三岁还是两岁?您能十二岁风陵渡口跃龙门,我十四岁为何不能追随您?” 元无忧再次意识到,冯妹妹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她出身世家大族,却并未被酸儒那些所谓的纲常教条所束缚,她继承了华胥的意志,更趋近于母尊的人。 这样的冯令心,让元无忧深感欣慰。 “真不愧是我妹妹!这就对了,享用过权力带来的生杀予夺、感受过上位者优越感的女人,不会再甘愿被当奴隶驯化。” “就像肆意驰骋过的雌鹰,不会再愿意被关进牢笼。我活着只为了追随姐姐,姐姐难道不愿带我学本事吗?” 望着眼前小姑娘这张……糯米团子似的娃娃脸,顶着一双亮晶晶的黝黑大眼,她目光恳求、希冀,元无忧下意识点头。 随后又有些后悔。 她应下后,便转身去找自己那匹黄骠马。元无忧手抓缰绳,正想着怎么说服苍白术把冯妹妹送走呢,苍道长便逶迤着墨绿色大氅、翩然而至。 “对了,你最好放弃高延宗,谨慎一点,别闹出人命来。” “嗯?”她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看向身旁相距三步左右的男子。“为何这么说?” 苍白术浓眉微蹙,坦然道,“我昨晚给他把脉,发现他体内多了块孕囊,想必是你拿鹿蜀血脉造成的吧?” 元无忧脸一热,“真的假的?他岂不是…” “你先别关心那个!倘若他的身体异常连我都能把出来,想必李暝见他们也早已知晓,他们绝不会允许高家生出有你血脉的孩子。” 第474章 去会过江龙 闻听此言,黑衣马尾的姑娘骤然眼神一厉,元无忧本就英气逼人的脸上更添锋利。 “怎么?李暝见难道还敢伤害我男人?” “即便他不敢也有别人敢,除了高家,几乎所有人都不希望高延宗与你有孩子。所以不要让他怀上。先不说男子生产恐怕父子俱损,哪怕让人知道他怀了,想必都要害死他。” 元无忧并不买账,当即呵斥苍白术道, “你别在这耸人听闻!世人是容不下我的孩子,还是容不下我孩子的父亲是高延宗?” “当然是后者。凭高延宗的名声,自身尚且难保,更别提做皇储的父亲了。一旦事发,大概会以男子怀孕是妖孽为名,逼死他。” “我看你就是危言耸听!我看谁敢?” “你设想一下,倘若你有一匹汗血宝马,把一匹驽马给骑了,生下个瘦弱残疾的马驹,你会拿残缺不全的驽马,当汗血宝马供养吗?即便你能,它也不会是汗血宝马,一匹残疾的驽马对家族毫无用处,只会为你的汗血宝马徒添污名。” 苍白术此番歪理邪说,元无忧听得毫不动摇,只撇嘴哼道, “你这哪是瞧不起高延宗,分明是瞧不起女人!” “换个比方。假设你那匹是母汗血宝马,被个肉马给骑了,生下一堆只合拉车驮草的肉马……而你需要的是正统汗血宝马延续宗族,倘若别人知道你的母马被贱种污染过血脉,只会让你的宝马名誉大打折扣,这等腌臜事,难道你还敢大肆宣扬吗?” “这都是偷换概念的谬论!你说的是马,而我说的是人。人和畜生怎能一概而论?” “人,才更讲究尊卑有序,上下分明。你一意孤行我不拦你,但除了我,还有谁会跟你说这些一针见血的实话?你要真喜欢他,就别逼他面对你家那些争权夺势,而该像你对兰陵王一样,克制放手,而不是拿他当挡箭牌。” “你在劝我跟他分开是吗?” “我在劝你为他考虑周全,别等死到临头无药可救了,又悔之晚矣。” 这头元无忧听着苍白术的“忠言逆耳”,琥珀眼里渐渐升起杀意。 “说够了没有?那白兰部落的小红脸在何处?厍有余又在何处?你说这些是为你那女徒弟脱罪,转移我目标么?” 一旁的冯令心默不作声走到元姐姐身后,也冷眼望向苍白术。 苍白术闻言,只冷哼一声, “那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正要转告你信上的内容。” “怎么?厍有余真得到了萧家密信?” “信上说,后梁萧家已经截获了被萧桐言抢走的玉玺,欲献给北周天子。将于今日辰时派人在黄邮聚水路渡船上接应,让风陵王元暝见携赤霄剑坐船去取玉玺,接头人叫“过江龙”。” “什么?萧家怎会写信给风陵王?还指名道姓,让李暝见主从拿我的赤霄剑接头?”元无忧略一琢磨,恨的直拍身侧的树干! “我又被拓跋衍给骗了!肯定是他从中斡旋,给北周和李暝见传话,又教唆李暝见抢走我赤霄剑的!他居然还让我来把密信抢回去?拿我当傻子耍呢!” 苍白术道,“显然,南陈皇室和后梁萧家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听闻男风陵王元暝见,不就是搭乘南陈的渡船来的么?想必萧家知道元暝见是北周天子的鹰犬,俩人本就是各自政权的傀儡罢了,而今俩人勾结,意欲绕过所有人的视线拿到玉玺,不知又要怎样天翻地覆。” 顿了顿,他忽然懊恼道,“对了!萧家在信上还说,元暝见不知何故,通过苗女给了接头人二十万两过河钱。” 一听萧家让李暝见去接应玉玺,元无忧只觉眼前一黑……完了,这回是肉包子打狗了! 再结合李暝见给人家过河钱,元无忧更加确定了,他一定是想拿到玉玺就过河跑路! 苍白术不知李暝见对玉玺的执念,她却最清楚不过!倘若她不阻拦,则风陵王的名声和玉玺,李暝见和萧家都将脱离所有人的控制。 元无忧握紧手中的干将剑,锋利的眸光从手中的剑身缓缓抬起,望向愈发灿烂的朝阳。 她含恨道:“既然信落到了我手里,我必须要去搅局。今日辰时是吗?也该轮到我来冒名顶替李暝见了!” 她话音未落,苍白术便在一旁补道: “忘记通知你了,厍贵妃已被周国天子的禁卫军接了回去,倘若周国天子当真跟元暝见暗中串通,想必这会儿已经得知了信上内容。但愿你能赶在他之前,截获玉玺。” 元无忧刚郑重地点头应下,一旁的冯令心便从她身后走出。 “既然信上提到,让李暝见与苗女铃铛同去,我也要与姐姐同去,我来假扮那苗女。” “你?”元无忧循声侧过眼去,皱眉道,“你说话素来言简意赅,不爱说笑,又一身正气的,如何能假扮那叽叽喳喳的苗女?” 冯令心则眉峰一挑,“我只是不爱跟那些俗人说笑,但会跟姐姐说笑。” 苍白术闻言,由衷地评价道:“她虽一身正气,却正的发邪,我瞧她比你靠谱。” “得了吧,既然信上提到苗女,想必过江龙与那苗女熟识,说不定也是苗女帮李暝见与萧家勾结传信的,你别去自投罗网了。” 随后,元无忧把“萧家密信”这个看似错综复杂的局一捋,都替萧桐言感到后怕! 首先,南陈和后梁萧家是仇敌,这事儿世人皆知,毋庸置疑。因为南陈护送李暝见渡河过境到北周,由后梁派兵接应的,而今南陈和后梁萧家只认同风陵王是李暝见,倒也合理。 但问题来了啊?且先不问萧桐言的玉玺,是怎么落入后梁之手的! 光是后梁萧家明着跟萧桐言决裂,把玉玺献给周国天子,绕开周国权臣而站队傀儡这件事,就挺有胆量。但萧家也不至于胆大到,把玉玺交给一个外号“过江龙”的摆渡人吧? 不管怎么说,元无忧就算为夺回自家失窃的玉玺,她也得走一趟,会一会“过江龙”。 更不为人知的是,李暝见早有背叛周国之意,想拿到玉玺跑路,回南疆。而后“风陵王”携玉玺潜逃的黑锅,自然都落在元无忧和宇文怀璧身上了。 饶是元无忧原本打算放李暝见走,助他回南疆的,事到如今,这次李暝见肯定会拿玉玺跑路,杀鸡取卵,把烂摊子都丢给她这位真风陵王收拾,她决计不能放他走。 …… 第475章 我是元暝见 江西六月,正是盛夏。 黄邮聚渡口,日光照在江面上,连水浪都被暖阳晒的柔软,波光粼粼的。 水岸边全是铺天盖地的蒲柳,抽条出嫩绿的细叶,已经结出了不少黄褐色的蒲苇棒子。 突然!本来平静的河面忽然冒起泡来,隐在水中的鱼线猝然拽着浮漂、急促下拽!随即被人奋力收杆,甩上来一条巴掌大的红鲤鱼。 随着一只白手把红鲤鱼从钢钩上摘下,丢进旁边鱼桶里,才瞧见是个短发文身的汉子,他晾着肌肉饱满的胸脯和劲腰,只穿了条灰扑扑的裤子,正坐在岸边垂钓,裤脚早被打湿。 就在这时,背剑的黑衫少年突然出现在他背后。 “你就是过江龙?我是元暝见。” 垂钓的汉子闻声回头,只见来个高挑的黑衣少年,龙凤眼高马尾,别提多英气逼人了。 他愣了一下, “元公子?我是小虾米啊,您摘了面具咋认不出我了?龙阿姊在船上等你呢,你来够早的啊。” 说罢,他收了鱼竿,拎了鱼桶站起身来,抬手一指不远处。 元无忧循着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艘船停靠在岸边,而此刻未到辰时。 ——彼时的客舱内,黑衫少年正和一位身材健壮的大姐对面而坐。 元无忧来之前特意拿布条束胸,给自己捯饬出一副男相,此刻又端着一副谁都欠她钱的臭脸,想必就算李暝见本人来了,都没她有派头。 而坐她对面的过江龙大姐穿着斜襟短衣,露出半边肌肉结实、纹了条龙的手臂。她那身打扮莫名的酷似赤水女匪,但她留有荆楚先民那种齐腮的短发,长相也是憨厚的单眉细眼、娃娃脸。 此刻过江龙抱着膀子,眉高眼低地打量坐在对面的黑衣少年,目露质疑, “你是元暝见?前几天是我弟小虾米接你下船的,你怎么对着他喊过江龙?” 顶着一张娃娃脸的元无忧本就雌雄难辨,一端着眉眼阴鸷就颇显英气逼人。 她闻言,傲慢道,“我见的人多了,非要每个人都记得?” 一听她这把雌雄难辨的清亮嗓子,好像底气挺足,过江龙便没在意她高高在上的态度,继续发问: “您身边那苗女,这趟怎么没一起来?” “月铃铛在追捕北齐安德王和我妹妹。你快把东西给我,倘若月铃铛没拦住人,我妹妹她们很快就会赶来。” “这么说,你是一个人来的?” 这句话单拎出来,元无忧尚未觉出问题,随后只见过江龙忽然站起身,目光邪狞地看向她,还道:“听说现在有一女一男都自称风陵王,你如何证明自己是那个男风陵王?” 闻言,元无忧心头骤然一紧!心道这女水匪不会是想亲手验身吧?那她岂不是露馅了? “你想如何?难道还敢冒犯本王不成?” “你本来也不是大周的风陵王啊,”过江龙一坏笑起来,便满脸横肉狰狞,还向前迈步,朝坐在对面的元无忧伸出手来! “我掏一把,就知你是男是女了。” 此言一出,元无忧登时拧腰站起身来,抬手往身侧一抓,只见银光一闪! 迸发着寒光的干将剑,已出鞘指向两步之内,过江龙那憨实的脖颈。 “放肆!本王是你配染指的?本王让月铃铛给了你二十万两过河费,你还嫌钱少吗?” 此刻元无忧突然替李暝见后怕,得亏是自己来啊!倘若今天是他来这,受到如此羞辱…他但凡反应慢一些,被女水匪揩油,摸了肉,元无忧都替他恶心的慌。 见此情形,过江龙瞬间收敛,抱拳赔笑道,“能知道这事,看来您就是元公子了。” 说着,这大姐垂眼看向元无忧手里的剑,突然两眼放光,“这就是你妹妹的赤霄剑?” 一听这话,元无忧便怒火中烧,怎么李暝见抢她赤霄剑这事儿,连要接头的女水匪都知道了吗?居然说的跟家常便饭一样!她气得暗自咬牙,面上却还要端着冷静沉着。 “这当然不是赤霄剑。倘若我手里有她的剑,还能甩开她来找你吗?她不得追过来抢?”说着,元无忧默默收剑入鞘,仍拿在怀里。 过江龙看向她怀里的剑,不解道,“不是赤霄剑?那你手里拿是什么剑?” 元无忧顺口胡诌,“莫邪剑。” 却不成想,过江龙一听这话,瞬间满眼满脸的惊诧欣喜,“你有莫邪剑啊?那你果然是风陵王!苗疆那头说了,他是带着西魏女帝的御弟的莫邪剑来的。” 好嘛,这也算歪打正着了?但元无忧还是暗自心惊,敢情莫邪剑被李暝见他爹带走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怪不得鲁山祭坛里的莫邪是假的! 瞧见过江龙已有几分信服她,元无忧赶忙神秘兮兮的,郑重地跟她趁热打铁道: “你既已验证我的身份,便要记住,倘若一会有人拿赤霄剑来,一定是我妹妹!她既然知晓咱们接头的消息,恐怕会试图冒充我。” 说到此处,元无忧心里都乐不行了!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她冒名顶替李暝见了! “那殿下,咱们现在开船去下一站拿东西啊?” 元无忧正色道,“得等月铃铛啊。月铃铛来了,才能知道我妹妹的行踪和消息。” 过江龙为难道,“您人都来了,还不开船去下一站取东西,就打乱计划的行程了啊,说实话我有些怀疑您身份了,您这样不怕耽误正事吗?” 她眉眼紧蹙,表情凝重又严肃, “这怎么能叫打乱计划呢?月铃铛是我计划里不可或缺的棋子,我是真的元暝见,才不怕延误开船,不怕跟她们见面,只有假货才着急过河,所以你急什么?安心等吧。” 过江龙只好局促地坐下来,“说的也是,哪有假货这么理直气壮的?那就等吧…” 这姐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进来一声道: “龙阿姊!人来了!” 随声冲进来的虾米哥表情焦急,过江龙也迅速站起身来, “月铃铛来了?让她快进来!” “哎呀不是!”虾米说着,便贴在过江龙耳边私语,眼睛却看向元无忧。 而这小子嘴漏风,小声说的是:“又来个元暝见。” 他说罢后,过江龙也震惊地看向她。 元无忧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便知坏事了。 第476章 定位挺明确 ——片刻后,俩个身高模样都极像的“黑衫少年”对面而坐,一个是手握干将剑的元无忧,一个是杵着赤霄剑撑地的李暝见,客舱门口还站着过江龙姊弟。 过江龙眉高眼低,眼睛一大一小地,左一眼右一眼地来回打量俩人,诧异道: “你俩都是元暝见?可我只能带一个元暝见去下一站啊。你俩究竟谁才是风陵王啊?” 此刻风尘仆仆而来的李暝见身穿交领黑衫,把剑鞘杵在地上,手拄剑柄,翘二郎腿而坐。因他腰肢挺拔,坐姿那叫一个端庄优雅。 他看向对面穿黑衣的英气妹妹,少年那张冷艳逼人的娃娃脸上,不禁朱唇微扯,露出冷笑:“你这是…自投罗网?” 元无忧也顺鼻孔哼出一声讥讽:“你也玩冒名顶替?” 李暝见只觉荒谬:“呵、你说我冒名顶替谁?你说你是李暝见?那我是谁?” 他话音没落,对面的元无忧已举起手持的剑鞘,目光锋利、厉声厉气道:“扒了你的皮我都认识你!你当然是我那个昏君妹妹!” 李暝见闻言,眼尾不屑地上挑,讥诮一笑,当即握住剑鞘,顺势拔出白刃! 过江龙离他最近,借着窗外的阳光折射到剑刃上,她瞬间就发现了他的拔剑举动,当即退后,惊叫一声!“住手!你也要打架吗?” 少年却径直拔出赤霄剑刃,递给过江龙,不耐烦道,“你看看剑刃上的赤霄二字!这就是你们要的赤霄剑!” 他把赤霄剑一递,过江龙忙不迭去接,却只小心翼翼地从剑柄处接替,而到手里后,便仔细端详那把剑,在她看到剑刃上刻的“赤霄”二字篆书后,当即回头看了眼自家弟弟,而后姊弟俩相视一笑,肯定地点了点头。 虾米小声贴阿姊耳边道,“这个太了解赤霄剑了,太可疑了!” 过江龙则是冲弟弟一努嘴,“去门外守着,别让人跑了。” 尚不知晓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正好踩中刚才元无忧预设的圈套的李暝见,对此仍一无所知地端着冷脸,道: “剑已经给尔等看过了,还不速速带本王过河?!” 他话一出口,两旁的妹妹和过江龙阿姊便默契地相视一笑,狠狠点了点头! 元无忧收回了剑鞘,抢先冲李暝见发问:“你怎会对赤霄剑如此了解?” 这句话给过江龙提醒了,这姐瞬间眼神一亮,咧嘴笑问“对啊!你咋把剑从女风陵王手里抢过来的?居然还知道剑上刻字的细节?” 说着,她还冲元无忧挤眉弄眼,“你知道这细节吗?” 元无忧果断诚恳道:“我怎会知道?” 李暝见此刻见俩人一唱一和,也有些起疑了,他斜了一眼过江龙,凤眸微眯,不耐烦道,“我怎么抢过来有必要告诉你吗?她摆明了是在装傻!你傻啊居然信她?” 过江龙当即怒斥:“你撒谎都这么漏洞百出,还倒打一耙骂我傻?我看你才是傻子!” 这姐行动果决,当场就把手里的赤霄剑尖指向了面前的黑衣少年。 接头人居然对他这个真人刀兵相见,把李暝见都给瞧愣了,他那双琥珀凤眸里的不可置信和震惊都溢出了! “你脑袋没毛病吧?你——” 元无忧厉声打断道:“元既晓!你别以为拿你的破剑来假冒我,就能套出我们下一站要去哪儿,你拿过江龙姊们当傻子吗?”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76章 定位挺明确 ——片刻后,俩个身高模样都极像的“黑衫少年”对面而坐,一个是手握干将剑的元无忧,一个是杵着赤霄剑撑地的李暝见,客舱门口还站着过江龙姊弟。 过江龙眉高眼低,眼睛一大一小地,左一眼右一眼地来回打量俩人,诧异道: “你俩都是元暝见?可我只能带一个元暝见去下一站啊。你俩究竟谁才是风陵王啊?” 此刻风尘仆仆而来的李暝见身穿交领黑衫,把剑鞘杵在地上,手拄剑柄,翘二郎腿而坐。因他腰肢挺拔,坐姿那叫一个端庄优雅。 他看向对面穿黑衣的英气妹妹,少年那张冷艳逼人的娃娃脸上,不禁朱唇微扯,露出冷笑:“你这是…自投罗网?” 元无忧也顺鼻孔哼出一声讥讽:“你也玩冒名顶替?” 李暝见只觉荒谬:“呵、你说我冒名顶替谁?你说你是李暝见?那我是谁?” 他话音没落,对面的元无忧已举起手持的剑鞘,目光锋利、厉声厉气道:“扒了你的皮我都认识你!你当然是我那个昏君妹妹!” 李暝见闻言,眼尾不屑地上挑,讥诮一笑,当即握住剑鞘,顺势拔出白刃! 过江龙离他最近,借着窗外的阳光折射到剑刃上,她瞬间就发现了他的拔剑举动,当即退后,惊叫一声!“住手!你也要打架吗?” 少年却径直拔出赤霄剑刃,递给过江龙,不耐烦道,“你看看剑刃上的赤霄二字!这就是你们要的赤霄剑!” 他把赤霄剑一递,过江龙忙不迭去接,却只小心翼翼地从剑柄处接替,而到手里后,便仔细端详那把剑,在她看到剑刃上刻的“赤霄”二字篆书后,当即回头看了眼自家弟弟,而后姊弟俩相视一笑,肯定地点了点头。 虾米小声贴阿姊耳边道,“这个太了解赤霄剑了,太可疑了!” 过江龙则是冲弟弟一努嘴,“去门外守着,别让人跑了。” 尚不知晓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正好踩中刚才元无忧预设的圈套的李暝见,对此仍一无所知地端着冷脸,道: “剑已经给尔等看过了,还不速速带本王过河?!” 他话一出口,两旁的妹妹和过江龙阿姊便默契地相视一笑,狠狠点了点头! 元无忧收回了剑鞘,抢先冲李暝见发问:“你怎会对赤霄剑如此了解?” 这句话给过江龙提醒了,这姐瞬间眼神一亮,咧嘴笑问“对啊!你咋把剑从女风陵王手里抢过来的?居然还知道剑上刻字的细节?” 说着,她还冲元无忧挤眉弄眼,“你知道这细节吗?” 元无忧果断诚恳道:“我怎会知道?” 李暝见此刻见俩人一唱一和,也有些起疑了,他斜了一眼过江龙,凤眸微眯,不耐烦道,“我怎么抢过来有必要告诉你吗?她摆明了是在装傻!你傻啊居然信她?” 过江龙当即怒斥:“你撒谎都这么漏洞百出,还倒打一耙骂我傻?我看你才是傻子!” 这姐行动果决,当场就把手里的赤霄剑尖指向了面前的黑衣少年。 接头人居然对他这个真人刀兵相见,把李暝见都给瞧愣了,他那双琥珀凤眸里的不可置信和震惊都溢出了! “你脑袋没毛病吧?你——” 元无忧厉声打断道:“元既晓!你别以为拿你的破剑来假冒我,就能套出我们下一站要去哪儿,你拿过江龙姊们当傻子吗?”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77章 苗女召蛊虫 过江龙抱着膀子堵在门口,听俩人对峙了半晌,稍微有些醒悟过来了,赶忙抖动双手制止俩人—— “等等!你俩到底谁是谁?谁先来的,又是谁抢了谁的东西?” 却不待兄妹俩张嘴,就听打舱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呼吸之间,只见小虾米冒冒失失地从外头跑进来,扯着嗓子喊—— “阿姊阿姊!又来人了!” 过江龙不耐烦地回头,“谁来了?” “月铃铛!” “叫她进来啊!” “进不来,俩月铃铛打起来了!” “……?”过江龙震惊地看向对面的俩人,泄气一般摆了摆手, “让她俩进来吧。不,咱们出去吧!这船舱里都快坐不下了!” 说罢,拔腿就走。 见过江龙姊弟先出门去看,元无忧警惕地盯着站在对面的李暝见。她握着干将剑起身,紧随其后走向门口,唯恐李暝见背后捅刀,她临出门、还回头瞧了一眼站在原地的李暝见。 这才忙不迭跟着过江龙出了船舱。 这一出来,豁然开朗。元无忧抬头一看,正瞧见广袤无垠的天地间,几乎被水岸边蒲柳包围了。 就在青葱翠绿的蒲柳依依里,一条成人腰粗的土道上,此刻狭路相逢杵着俩黑衣少女。 毫不意外,这俩月铃铛一个是冯令心一个是闹闹。所幸闹闹未穿银饰蜡染,俩人同样一身黑衣,甚至身高都大差不离。 只是闹闹怀抱一只青铜柄的三尺长剑,冯令心亮出手中腕刀,俩人互相瞪着对方,俨然僵持上了。 走在前头的过江龙姊弟俩望着俩人,表情都麻了。 “好样的,您俩都是苗女月铃铛?” 月铃铛闻言,鄙夷地看了冯令心一眼。 “你竟敢假冒我月铃铛?你何以证明?” 冯令心也反问:“你有何能证明自己是?掏出蛊虫斗法吗?” 月铃铛当即咧嘴,泄出一串银铃般欢快、刺耳的讥讽笑声:“你个华胥小丫头,不见棺材不落泪!吾乃苗疆祭司,岂会没有蛊虫?” 说着,只见月铃铛唇瓣微张,嘴里居然冒出一头触须,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肉眼可见地钻出一只三寸多长的黑蜈蚣来! 那只蜈蚣生龙活虎地从她口中爬出,健全利索地百足紧着倒腾,一路蹬着她的鼻头和脸颊,直往眼睛爬去……她这番召唤蛊虫的绝活儿,瞧得元无忧满眼惊怖欲绝! 偏偏月铃铛还故意扬起脸上、把爪子牢牢扒住她颊肉的蜈蚣,眼神挑衅, “如此自证身份,可够?” 退至众人身后的过江龙姊弟下意识答道, “太够了……” “这证明力度也太大了吧……” 苗女长睫一掀,瞟了一眼对面的冯妹妹,语气傲慢道,“你可别为了强出头轻易模仿,我的宝贝儿可是调教过的。” 元无忧心道,你们苗疆蛊师也太瞧得起我们华胥了,这谁敢模仿啊?你给我盘炸熟的我都不敢往嘴里放…… 正在元无忧害怕那蜈蚣钻进苗女眼睛里时,竟瞧见那蜈蚣跟有灵性似的,居然绕过苗女的眼睛,爬到她头上去了。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77章 苗女召蛊虫 过江龙抱着膀子堵在门口,听俩人对峙了半晌,稍微有些醒悟过来了,赶忙抖动双手制止俩人—— “等等!你俩到底谁是谁?谁先来的,又是谁抢了谁的东西?” 却不待兄妹俩张嘴,就听打舱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呼吸之间,只见小虾米冒冒失失地从外头跑进来,扯着嗓子喊—— “阿姊阿姊!又来人了!” 过江龙不耐烦地回头,“谁来了?” “月铃铛!” “叫她进来啊!” “进不来,俩月铃铛打起来了!” “……?”过江龙震惊地看向对面的俩人,泄气一般摆了摆手, “让她俩进来吧。不,咱们出去吧!这船舱里都快坐不下了!” 说罢,拔腿就走。 见过江龙姊弟先出门去看,元无忧警惕地盯着站在对面的李暝见。她握着干将剑起身,紧随其后走向门口,唯恐李暝见背后捅刀,她临出门、还回头瞧了一眼站在原地的李暝见。 这才忙不迭跟着过江龙出了船舱。 这一出来,豁然开朗。元无忧抬头一看,正瞧见广袤无垠的天地间,几乎被水岸边蒲柳包围了。 就在青葱翠绿的蒲柳依依里,一条成人腰粗的土道上,此刻狭路相逢杵着俩黑衣少女。 毫不意外,这俩月铃铛一个是冯令心一个是闹闹。所幸闹闹未穿银饰蜡染,俩人同样一身黑衣,甚至身高都大差不离。 只是闹闹怀抱一只青铜柄的三尺长剑,冯令心亮出手中腕刀,俩人互相瞪着对方,俨然僵持上了。 走在前头的过江龙姊弟俩望着俩人,表情都麻了。 “好样的,您俩都是苗女月铃铛?” 月铃铛闻言,鄙夷地看了冯令心一眼。 “你竟敢假冒我月铃铛?你何以证明?” 冯令心也反问:“你有何能证明自己是?掏出蛊虫斗法吗?” 月铃铛当即咧嘴,泄出一串银铃般欢快、刺耳的讥讽笑声:“你个华胥小丫头,不见棺材不落泪!吾乃苗疆祭司,岂会没有蛊虫?” 说着,只见月铃铛唇瓣微张,嘴里居然冒出一头触须,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肉眼可见地钻出一只三寸多长的黑蜈蚣来! 那只蜈蚣生龙活虎地从她口中爬出,健全利索地百足紧着倒腾,一路蹬着她的鼻头和脸颊,直往眼睛爬去……她这番召唤蛊虫的绝活儿,瞧得元无忧满眼惊怖欲绝! 偏偏月铃铛还故意扬起脸上、把爪子牢牢扒住她颊肉的蜈蚣,眼神挑衅, “如此自证身份,可够?” 退至众人身后的过江龙姊弟下意识答道, “太够了……” “这证明力度也太大了吧……” 苗女长睫一掀,瞟了一眼对面的冯妹妹,语气傲慢道,“你可别为了强出头轻易模仿,我的宝贝儿可是调教过的。” 元无忧心道,你们苗疆蛊师也太瞧得起我们华胥了,这谁敢模仿啊?你给我盘炸熟的我都不敢往嘴里放…… 正在元无忧害怕那蜈蚣钻进苗女眼睛里时,竟瞧见那蜈蚣跟有灵性似的,居然绕过苗女的眼睛,爬到她头上去了。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78章 我本就是蛊 月铃铛说罢,便提剑砍向了冯令心! 而冯妹妹也揉身上前。 没成想冯妹妹年纪虽小,身形已抽条出了小豹子似的英挺,所幸她也懂剑术,格挡起来分外有力,甚至还有余力去反击月铃铛! 瞧着俩人缠斗起来,李暝见骤然眼神一厉,他既恨月铃铛在人前不服自己的管教,又厌恶她拿自己的佩剑来砍人!于是他迈动长腿径直上前,顺路拔出赤霄剑的白刃出鞘,打算先杀冯令心立立威。 元无忧瞬间瞧出了李暝见的意图,迅速拧腰挡在冯妹妹面前,抬臂拦住他的去路。 “你想干嘛?也想跟她们下蛊斗法吗?” 瞧着赤手空拳的妹妹颇为英勇地拦路,李暝见只薄唇轻言,语气一如既往的慵懒冰冷。 “我不需要下蛊,我本身就是蛊。” 说着,就在元无忧诧异的目光中,这黑衣少年突然伸出两根纤白手指,抵在浅红的唇瓣边缘,随着一声口哨吹起悠扬刺耳的长调,他余音未尽,居然就从空中传来一声鸟鸣回应! 眨眼之间,只见有个黑点从天而降、越近地面身形越大,众目睽睽之下显了真身——赫然是一只展翅足有成人展臂那么宽硕的鹰隼! 这只猛禽就盘旋在几人头顶,压的极低却不下落,近到人耳能听见那呼呼啦啦的煽动的膀子!直搅得人心惶惶…… 而黑衣少年垂剑而立,眉眼凝着严肃,压迫感十足地沉声喝令—— “月铃铛!既然你这么喜欢拿蛇虫鼠蚁斗法,我便让它陪你好好玩玩儿!” 他这威胁的毫不掩饰,也确实是一套相克的路数,毕竟再多的蛇虫鼠蚁,也不够飞禽填肚子的啊? 在刺耳的鹰鸣鹤唳之声笼罩下,那头拿蛇虫和干将莫邪斗法的俩姑娘,都不约而同地过头来! 尤其是被圣子殿下点名的月铃铛,不惜狠力踹了面前的姑娘一脚,这才收剑冲李暝见抱拳行礼: “殿下恕…殿下!——” 月铃铛刚想道歉,正瞧见自家圣子殿下身旁的姑娘朝他伸手袭击! 当她出声提醒时已经晚了,趁错身之际,元无忧迅速掰开了李暝见的手腕,抢回他垂在身侧的赤霄剑! 元无忧还没来得及拔剑,就只见眼前袭来一只白骨般纤瘦的爪子、被他一把掐住脖子! 反应过来的李暝见瞬间反制住了她。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在艰难地呼吸,试图来抠开他的手手指……忽然将他那张精致冷艳的脸逼近,口吐兰香地冷声道: “轮到你了。” 他身上有股幽微的异香扑鼻而来,直往元无忧的鼻息、皮肉、四肢百骸里钻……随着他冰凉又狠力的指头再次收拢,她被掐的继续喘息,涨红了脸。 见她已经说不出话来,表情凄惨可怜,李暝见刚想嘲弄几句,便觉得手上突然刺痛,随即掀上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元无忧手腕藏的刀子划破了他的手! 这姑娘满眼杀意决然地,望着他白如凝脂的手上淌下鲜血,趁他的指骨痛到脱力、掐不住她脖颈时,而奋力挣脱了钳制。 少年吃痛,顺势把她推开! 元无忧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踩折了背后不少蒲苇才不至于摔倒,稳住身形后,她甩了甩手上的血,嘲讽地看向满眼戾气的李暝见。 “就你,还敢跟我打架?” 望着她颈上残留着被掐出的红痕,李暝见冷笑一声, “你还有力气跟我打架吗?你就没发觉自己身体不对劲吗?” 元无忧心下一寒,“你给我下蛊了?” 闻听此言,一旁拿干将莫邪缠斗的俩姑娘瞬间扭过脖子,冯令心一瞬间都没犹豫,拔腿就冲到俩人面前,把剑尖指向李暝见。 月铃铛急道:“你要是敢伤害我们殿下,你姐姐没有解药也会死!” 元无忧赶忙斥道,“你别咒我!我就算只剩一口气,也得拉李暝见这个垫背的!” 月铃铛脸都吓白了,“别啊,殿下要是死了,受他母蛊续命的蛊师都得死一大半……” 冯令心直接把剑指着李暝见的脖子, “你真给姐姐下蛊了?解药呢?” 李暝见不屑地一抬纤长眼睫,“尔等如此草木皆兵,真给华胥丢脸。不过她说的没错,我若死了,你姐姐和她俩人都得死。所以,”他瞥一眼元无忧。 “让我们上船!” 冯令心蹙眉:“俩人够吗?不够我也死。但你们休想上船!” 她算是发现了,眼前这帮人里,全是有点心机城府但不多的,譬如不够聪慧的李暝见,不够狠心的姐姐,还有靠谱的她。 一提起船,元无忧才回头看,发现本该躲在蒲柳丛里的过江龙姊弟俩已不见人影。 她摸着后脑勺四处张望,正瞧见俩人往船上跑的背影!她急的刚想抬腿,眼前的黑衣少年已快她一步追了上去! 元无忧当即大胯步蹿出去,拔剑出鞘横在李暝见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想跑?跟我打招呼了吗?” 手无寸铁的李暝见满眼愤恨,“你傻啊?她们都上船了!你自己不想要玉玺,为何还阻拦我去拿?” 她微微一笑,“她们不会开船的。” 他并未开口,只抬手朝天上一挥,便招来头顶那只巨大的鹰隼噗嗤一下!俯冲而下,朝元无忧袭来!她单手抱头护卫自己之际,都能听到猛禽那扑腾翅膀的巨响……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路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喊着“风陵王”! 元无忧一回头,正看见个衣衫清凉、勒出劲爆胸腹的男将军骑马而来,旁边跟着个正在弯弓搭箭、欲射猛禽的金甲女将! 自然是尉迟迥和独孤伽罗。 紧跟其后的是襄阳太守和一列府兵。 这帮人一冲过来,元无忧便收回了拦住李暝见去路的剑。 随着伽罗的箭矢擦着鹰隼的翅膀而过,猛禽一声悲鸣,又在李暝见挥手驱赶之下急速升空,只敢在众人头顶远远盘旋着。 此刻在场四人都回头看去。 任谁都没料到,前面的将军领着身后府兵过来后,居然压倒一片蒲苇、尽皆单膝而跪,齐刷刷地对元无忧口称“拜见少主”! 这样震天动地的阵仗,把钻到客船里的过江龙姐弟给惊住了,也探出头来。 第479章 与昏君何异 过江龙畏畏缩缩地把着船头桅杆,诧异道,“到底谁是风陵王啊?” 高坐马上的独孤伽罗凤眼一抬,“世上自然是只有一个风陵王。” 她语气冷冰冰的,毫无情绪起伏,便显得极度傲慢,李暝见主从当即就听得满眼不爽。 襄阳太守斜了李暝见一眼,转头对元无忧恭敬行礼道:“现已查明,近日有假冒风陵王者与女水匪过江龙私相授受,下官奉南阳太守秋官府之命,羁押过江龙等人。” 闻听此言,李暝见凤眸骤然一厉,戾气横生中又满溢惊诧:“元既晓!明明是你我在争夺玉玺,你居然叫北周人来坐收渔利?” 对周国人赶来并不知情的元无忧,试图解释,“等等…”她却才刚开口,就被襄阳太守打断道——“荒谬!玉玺本就是西魏少主之物!”他目视李暝见,毫不客气,“尔等都闹到襄阳门口来了,微臣岂能眼看着国宝天命被盗出国,流落异邦?” 而不堪受辱的李暝见,虽凤眸满溢戾气,脸上仍端着从容镇定,“如此说来,尔等并非北周正规军,而是前朝余孽?” 闻听此言,元无忧也没必要解释了,她径直绕过持剑戒备的李暝见,走向过江龙。 “东西在哪儿?你也瞧见现在是什么形势了,在这地界如果我不救你,你当场就得死。可本王只想光明正大拿回玉玺。” 她此话一出,李暝见主从的目光便瞬间投射过来!他握剑的手骤然一紧,但碍于俩人已被她的部下重重包围,也不敢贸然行事。 过江龙瞧了瞧一旁被围困的俩人,只好磕巴道:“在…在新野。你们要不耽搁,本该于今日午时三刻在新野渡口接头的,还要拿赤霄剑当信物呢。” 元无忧点了点头,挥手看向襄阳太守和尉迟迥,“既然她已招供,你们可回去复命了,我一个人去接头即可。” 尉迟迥不情不愿的一抱拳:“多谢风陵王深明大义。” 这些天,元无忧实则是在暗中积攒威望,故意安排一件只有她能做、风陵王该做的事,让李暝见丢丑暴露本性,此刻在全是认准西魏少主的老臣旧部面前,她再次宣扬自己是风陵王,自然能得到民心拥戴。 既然过江龙招供了,也是当着他的面说给众人听,李暝见着急去接头,愤然离开,别人想阻拦也没拦住。 瞧着李暝见主从杀北周府兵跟砍瓜切菜似的,元无忧只好挥手让人放他走。 对此,冯令心问道, “姐姐故意让他听到女水匪招供,是早串通好了,放的假消息误导吗?” “消息是真的,不过我相信尉迟将军和襄阳太守一定能拦住他,我对玉玺没执念,接下来就是他跟北周的抗衡了。” 元无忧抬了抬头,趁离晌午还有些时间,她便吩咐尉迟迥跟伽罗兵分两路,让伽罗带冯令心通过博望城回齐国去。 伽罗自然点头应下,冯令心却道: “安德王临行前并不伤感,也没恋恋不舍的纠缠,是从姐姐这里讨到了什么好处么?” 元无忧坦然道: “我把玉韘给他了,还有印信。” 冯令心脑子反应极快,当即蹙眉反问,“他居然敢索要姐姐的印信?” “他不是索要,是顺嘴一提,我就顺手给他了。” “姐姐难道不知他的为人吗?连你都能听出来的明示,他肯定是故意说的,姐姐居然还给他了?您这样与拿玉玺砸核桃的昏君何异?不怕他拿着印信擅自盖章吗?” 元无忧被数落的有些汗流浃背了,在比她小好几岁的冯妹妹面前,她竟深感惭愧。 “那你就回去替我看着他,打听着他拿盖有我印信的信件发给谁了没有。倘若他只是往庚帖上盖,便由他胡闹罢了。倘若他往通敌的文书上,牵扯利益的,定要帮我拦着。” “恕我直言,庚帖也不该由着他盖。他若是个恨嫁男,还情有可原。他若是逼婚,就有些令人讨厌了。” 元无忧摇头叹息,“倘若他想要负责,我会担起责任的,不能给华胥女人抹黑。”她斜了眼面前的姑娘,“倒是你,不止留恋边境,还为我冲锋陷阵,回齐国后,恐怕要受人指责。” 冯令心无所谓道:“我本就孑然一身,不需要谁认可我,我只认可我姐姐。” “我又不是齐国人,高长恭高延宗就因为是齐国皇室宗亲,不能背叛家国,而你毕竟身在齐国,这样跟我纠缠,也算胳膊肘往外拐了吧?” “我总想问,齐国主对你和安德王召之即来,让功臣流血又流泪。他到底会不会办事?不会办事死了得了。会不会当皇帝?不会当下去给我姐得了。” “哎!这话可不能胡说啊!” 元无忧忙不迭让伽罗把冯妹妹送走,还把干将剑交给冯妹妹,让她把剑还给高长恭。 …… 晌午,新野县,水路渡口。 元无忧身背赤霄剑,孤身走向停靠在岸边的渡船,却直到进了船舱,才发觉里面空无一人。 正诧异为何如此安静,就听外头有人喊了一嗓子:“元无忧!老子恭候你多时了!” 她拧着眉头钻出船舱,露头循声往岸上瞧去,迎面瞧见从蒲苇里站出来个人。 是个身穿黑衣,半边脸都被红胎记盖着的少年,自然是阿渡。 元无忧原本紧绷的心弦,在瞧见他这一刻,倏然舒展松弛了不少。 “你怎么在这?提前接上头了?” 阿渡出声嘈哑,冷然一笑,“接头人已经被我杀了,死尸都踹进了河里。现在,轮到你了!” 眼前这少年边说着,边抽出腰刀来冲向了元无忧! 她对阿渡的挑衅毫不畏惧,但因此刻她被堵在船上,还因她躲闪而把船晃得摇摇欲坠,跟随时要翻船一样,元无忧才害怕起来。 她在陆地上没有敌手,却最怕水啊! 偏偏阿渡是弱水族长大的,最习水性,见她眼露怯意,更得志地冲上船砍她! 元无忧只顾躲闪,还没来得及拔剑,就因船身剧烈晃动,未免被甩进水里,而只能牢牢抓住桅杆! 第480章 我送她一程 元无忧无法兼顾两头,随着迎面劈来的寒光一闪,元无忧急忙侧身闪躲,却还是被刮开了皮肉,瞬间血光四溅! “啊!嘶……” 她愣愣地瞧着自己的左臂,只见这一下手起刀落、她当即皮开肉绽,被刀割开的艳红伤处几乎深可见骨!但她还没来得及反击,就因船身晃动,而被一脚踹进河里! 于是本就畏水的元无忧,此刻剩了一只膀子,更是扑腾的费力又痛苦,因被酸涩的臭河水灌进鼻腔里,一张嘴就是满嘴咕噜咕噜。 所幸阿渡并未补刀,只瞧了一眼被水没过头顶、把水染红的姑娘,转头跳上岸,对着岸边突然出现、负剑而立的黑衣少年,邀功道: “殿下,您看这傻女人,这么浅的水都能被淹,喝臭水都能撑死了,您快去追赶萧桐言,拦截玉玺吧。” 李暝见沉着脸,肃然道,“萧桐言自有尉迟迥等人去抓,她身上的赤霄剑呢?” 小红脸这才想起此事,惭愧道,“哎呀,忘了!” 黑衣少年眉眼阴鸷,“蠢货!杀她就是为取赤霄剑你懂不懂?让开,我亲自去取!” 李暝见抬眼一瞥,正看到黑衣湿淋淋箍在身上的妹妹,拖着鲜血淋漓的身体爬到了浅水岸边,江水没过她的腰间,她抬起的一条手臂已经把水染得通红。 她狼狈的像落汤鸡,却并未呼救,反而一脸倔强地往岸边扑腾来。 于是他抬腿走向岸边,望着水里的姑娘。李暝见皱眉啧声道: “中原的皇女真不好当,我送她一程吧。” 于是他踮起脚尖上前,小心翼翼地踩在河边湿地。 李暝见手持莫邪剑,刚走近河岸边浑身湿透的姑娘,却被她突然伸手抓住脚踝,拽进了水里! 他只来得及惊诧一刹,就仰头栽进了河水里!幸亏李暝见手里紧握着莫邪剑,又识水性,他恼羞成怒地拔剑要砍她,却感到腹部突然岔气一般的剧痛! 他被她从身后亮出的剑刃刺伤了小腹!李暝见低头看一眼自己腹部,那处伤口离他被高延宗刺伤的地方只差毫厘,淌下的鲜血砸到被她的血染红的河水里,溶的毫无痕迹。 虽然出现这种变故,他也毫不意外,但没想到她竟敢刚见面就偷袭、往死里捅他! “你还敢偷袭我?把剑给我!” 李暝见疼到语气发虚,只能忍着二次撕裂的腹痛,去抢她手里的剑,却不料!趁他抬手之际,这姑娘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抓住他胸口的衣襟,力气大到径直撕破两层布料,露出他一截白嫩胸膛,和一颗水晶吊坠。 她气若游丝道: “原来你真是……我家人啊……” 连番的戏弄,把李暝见气得眼底都渗出了猩红的血色,他一把掐住她的修长脖颈,红瞳满溢怒火,“我先杀了你!再取赤霄剑!” 下一刻,她却一口血吐在他怀里。 和他腹部淌下的血溶成一团,纠缠不清。 李暝见愤然,眼底是猩红的绝情,跟出血了一样。 反观他面前被扼住喉咙、几近窒息的姑娘却长睫粘连,垂死般疲弱地眨着琥珀眼睛,几乎要一闭不醒。 他一手掐住她脖颈,一手举起莫邪剑,正要对面前的姑娘剜心就刺,岸上却突然响起一声惊叫:“兰陵王?你怎么来了?” 少年循声回头,正听见蒲苇丛中冲出来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就在这时,身穿孔雀翎裙的高大男子扒开蒲苇,露出一张白净绝美的俊脸,正是兰陵王! 元无忧本就被水呛得濒死,又因无法呼吸而几乎失去意识,此刻听见阿渡喊“兰陵王”,她耗尽最后的力气睁开眼时,正看到高长恭那双黝黑明亮的瑞凤眼、绝美白净的俊脸,心里便无比踏实,无憾地闭上了眼。 高长恭一出现,便已让李暝见警铃大作,而他身后居然还带了几个折返的周国武将,正是尉迟迥、伽罗等人。 “你住手!” “不可杀她!” “你们滚开!把她还我!” 高长恭话音未落,边化作一只振翅高飞的孔雀、迅捷如飞地冲过来、跳下水! 气喘吁吁,最后跑过来的宇文孝伯,嗓子都喊劈了!“剑下留人啊!不可杀华胥国主!” 宇文孝伯一出来,就挑明了立场,更是代表了周国天子。 周国天子想让男风陵王来夺取权势,把女风陵王打入后宅,但不是要她死。 而今李暝见要杀元无忧,还被她的几个死忠亲信目睹,自然引发众怒,所以见兰陵王冲上去和李暝见打架,就都去水里捞女王爷了。 李暝见是头一次跟久负盛名的兰陵王当面对峙,他那高大的身形因着肩宽腿长,没穿铠甲都颇显魁梧和威猛,一跳下水来、就跟小山一般砸了过来! 本就颇具大将压迫感的男子,此刻满眼满身的肃杀之气,真是舅哥妹夫一见面就红眼。 待到兰陵王击退李暝见,才发现血泊里的姑娘,已经被那个冷脸女将军抱上了岸,正在摁她胸腔往出吐水,又因她昏迷了,还低头嘴对嘴给姑娘渡气…… 见此情形,高长恭吓得都没空揍弑妹未遂的大舅哥了,他跳上岸去,又来抢受伤昏迷的姑娘! 周国自然不肯,他一气之下直接开打,连伽罗一个姑娘也照打不误,此举自然引发了尉迟迥大发雷霆……混乱之中,尉迟迥捅了高长恭好几刀,却还是被他挣脱了包围。 ——倒不是尉迟迥等人打输了,而是高长恭疯了。他不顾自己浑身皮开肉绽的伤处,腹部比姑娘还深可见骨的刀口,只顾抱着姑娘,凄厉地喊着“她没气了儿!”便疯了一般,拼死抱着元无忧冲出重围,抢马而逃。 周国人也不敢阻拦,生怕这俩人一口气没上来就死在一块,只敢跟在他身后护送。 连宇文孝伯都要疯了,明明他是来阻止李暝见弑妹的,怎么差点又多死一个? 而一身孔雀翎裙都湿透成落汤鸡的兰陵王,一边策马赶路,一边泣不成声地搂紧怀里的姑娘,他一路哭喊着她没气了,直到把她的尸体送回齐国边境。 *** 第481章 没你怎么活 日当下午,博望城西门外。 自上次博望城被齐国所占据至今,周国虽一直虎视眈眈,憋着夺回,但只敢在西门城外驻扎。 此刻,驻扎在城内的齐营兵将齐聚西门,簇拥着红衣银甲的安德王,他旁边站着黑衣少女冯令心。 高长恭能去营救元无忧,自然是冯令心递来的情报,高延宗撺掇兄长去的。 而今俩人盼着兄嫂归来,等的满怀焦急,冯令心抱着膀子,闲来打量着身侧花枝招展的男子。 高延宗此刻头顶满头辫发,刘海带卷,衬得他那张精致的俊脸、漂亮的不像话。即便他身穿银白鱼鳞甲,着红衣,也丝毫不减他浑身散发出的魅力和风情。 那些精细到琐碎的小辫儿、是他哥今早亲手一根一根给他编的。顺着鬓角垂下的卷翘刘海,也是他哥亲手拿烧火棍烫出的卷儿,而他哥是他亲手推走,去接应嫂子回来的。 临行前,兄弟俩约定了在周国边境博望城西门接应,高延宗故从晌午太阳最热时、等到太阳偏西转凉,他相信兄长定会把她带回来。 冯令心此刻打量了身旁的男狐狸几眼,暗骂了他几句“妖气造作”,还是憋不住地满眼嫌弃,撇嘴道: “军营里都是糙老爷们,谁给你捯饬的?臭美给谁看?为了和你大哥争宠抢嫂子吗?” 高延宗也不理睬她,只傲然道,“我哥给编的,碍着你事了么?” 冯令心没好气地道,“臭美的狐狸精!” 俩人还在拌嘴,便听旁边有人凄声喊道:“兰陵王和大姐回来了!” 循声望去,只见从城外官道上走来一匹花斑白马,马背上驮着形容狼狈的俩人。而不远处似乎还跟着一队黑甲兵马。 等走近了才发现,马身上的花斑是干涸的血迹,而身穿孔雀祭服的兄长浑身是血,拿布条把昏迷的黑衣姑娘捆在自己背上,只露出她一张惨白的脸。 高长恭见到了高延宗,才背着姑娘小心翼翼地下马,在高延宗伸手来接他背上的姑娘时,一直强撑着的男子,这才将高大伟岸的身躯颓然摔趴下、把筋疲力竭暴露在他面前。 当伤成了血葫芦的兄嫂二人,被北周府兵护送回来,齐国这帮人顿时惊住。 一帮人先扶起兰陵王来,才发现他浑身皮开肉绽,腹部和胸口狰狞的伤口都快化脓了! 瞬间在场所有人都炸了窝,把兰陵王拿担架抬走,因他伤势过重,一时间扛起人进博望城馆驿的是一波,撒出去找郎中的和军医的又是另一波,忙得不可开交。 北齐能有今日的强盛和武威,离不开“北齐三杰”的威名在外,但里头最年轻的兰陵王居功至伟,可以说但凡有他在,谁来侵犯边疆齐人都毫不畏惧。此时见他明明说去接华胥女帝,却落得半死不活地回来,他们自然吓疯了! 一时也顾不上数落他被女色所拖累,只顷刻间便倾巢出动,去抢救这位大齐国的脊梁。 于是被他冒死救回来的这滩姑娘,就被众人抛掷一旁,只剩高延宗和冯令心守着面前这具,脸色白到发青的“死尸”。 以及跟过来,站在不远处的周国府兵,为首的宇文孝伯身穿的山文甲、都染上了一身血迹,大着胆子下马过来,颤声问: “她……真死了?让我看看!” 宇文孝伯刚颤巍巍地,伸出套着山文甲护腕的手过来,却被冯令心一把推开,怒斥, “滚开!不许提那个字,你想补刀是吗?” 这头的高延宗伸出纤瘦的指头,颤抖着去探姑娘的鼻息,发现她没气了,他陡然间只觉悬着的心彻底死了,紧绷的心弦登时断裂—— “无忧儿…元无忧!” 他凄厉的哭腔一喊出来,眼泪便跟断线的珍珠似的,噼里啪啦地打落在她惨白的脸上,低沉沙哑的嗓音登时颤抖地不像话… “元无忧你别死!你睁眼看看我啊!” 一听见这头嚎上丧了,原本手忙脚乱安置兰陵王的众人,也纷纷回过头来,满脸惊骇。 倒是冯氏贵女一脸凝重地怒斥:“别嚎丧了!姐姐胸口还是热的!” 她便急忙去按压姐姐胸口,连带搓手心。 瞧见红衣辫发的安德王哭的肝肠寸断,边把眼泪噼里啪啦打在她惨白的脸上,边低头去吻住她毫无血色的嘴唇,试图渡气……而冯氏贵女一个劲搓姐姐的手心,齐国忙活着兰陵王的这边,也抽出人过来查看。 “怎么了这是?女君真没气了?” 有人起头说出这句,顷刻间又炸了窝。比兰陵王身受重伤更恐怖的事,自然是华胥女帝死在北齐地界啊! 于是众人“呼啦”一下,围成一团凑过来,目睹着安德王当众给脸色青白、断了气的姑娘嘴对嘴渡气,旁若无人地哭喊—— “无忧儿你醒醒!你还没对我负责呢,求求你再看我一眼!没有你我怎么活啊!”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让处于昏迷中的元无忧梦回过去。 那夜的瓢泼大雨之下,曾恨了她多年的高长恭在西王母祠里,也是对着神像苦苦哀求,哭的肝肠寸断。 只是那时高长恭是忏悔,此时高延宗是遗憾。 高延宗的嚎丧声像雷鸣一样,在她头顶噼里啪啦的炸裂开来。时不时停下了,却有温热的软肉覆在她唇上,渡过热气…… 终于!在高延宗不懈的努力下,怀里的姑娘突然如鲤鱼打挺一般,胸腔震动地咳嗽着,缓缓睁开粘黏的眼睫。 元无忧醒来时,眼前就是高延宗那张满带泪痕的,白嫩俊美的脸蛋儿。 男子挂着泪珠的湿润双眸错愕地望着她,愣了一下。 “咳咳!这是…咳、他的本命蛊……” 她费力地伸出一直紧攥的右手来,露出自己血肉的模糊的掌心里,一颗晶莹剔透的半透明水晶球。仔细看去,只见球里还蜷缩着一点小指甲盖大的,粉白的肉虫子。 听见她开口说话了,只是嗓音沙哑,但起码证明脑子还没伤到,还记得抓住了李暝见的命脉,高延宗憋半天的气,终于能喘上来了。 他嗓音仍带哭腔,“你活着就好…” 见她醒过来,高延宗赶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而后勾肩搭背去抱她,在冯令心不甘的眼神中,把姑娘拦腰抱起,进城救治。 …… 第482章 来这开联欢 博望城馆驿。 厢房屋内,昏睡在床的华胥小女帝换上了纯白寝衣,受伤严重的左臂也包扎得严严实实。 而她的右手此时、却被坐右侧床头的男子握在掌心里,高延宗褪下了银白铠甲,只顶着满头辫发和绛红色军服守在她身边,怔怔地望着她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脸,一言不发。 女帝身下躺的这张木床颇为宽大,足够睡两个人,如今她右手边坐着高延宗,左手边坐着满身裹带、只穿了中衣的高长恭。 在她床头还搬来两把椅子,身穿灰扑扑道袍的尝草仙姑,跟她那徒弟苍白术彼时正坐其上,盯着坐守在她床边的两位门神。 这几位愣是把本就不宽敞的厢房,给显得满满当当。 “她怎么还不醒?”高延宗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昏迷不醒的姑娘,他褐色的眼眸微润,已急出了红血丝。 坐在另一侧守着的高长恭原本紧锁眉头,闻言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惨白的脸,怕嗓门大吵坏她,只捏着嗓子轻声问道——“道长!您快来看看,她好像比刚才呼吸更微弱了…” 尝草无奈道,“她是呛水后应激、加上休息不足,睡够就好了。要不兰陵王您先回吧,您身上的伤比她严重多了,还非要守在床头看她睡觉?想必早把身上伤口都崩裂开了吧?” 高延宗扭头看向脸上毫无血色的兄长,着实心疼,“哥,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 他说完才意识到不妥,赶忙跟一句, “你伤成这样,等她醒了也会跟你着急。” 高长恭低头瞅了眼自己身上直渗血的白裹带,固执地摇头。 “都怪我身体不争气,没把她完好无损带回来,我要等她睁开眼,才能安心。” 尝草不禁调笑道,“兰陵王也太谦虚了,您这才是铁打的身体啊,被捅成筛子了还这么清醒坚挺,而跟你一比,华胥女帝那发虚的身子就太相形见绌了,她就左臂那刀最严重,却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高长恭摇头,“不许说她!她只是近日昼夜颠倒累倒了。” 一旁的高延宗听见坤道提到她“发虚”,刚想笑,又意识到原因出在谁身上,便尴尬地压住了有些上扬的嘴角。 ——元无忧听见耳边有蚊蝇振翅般的嗡嗡声,费力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还没看清模糊的人影呢,头顶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呼! “你醒啦?” “无忧儿你哪疼啊?” 她一睁开眼,视野内便同时挤进来两张脸,自然是坐她身侧一左一右的高家兄弟。 “你哪疼、啊嘶——”被她这么一看,高长恭激动地想撑起身体,却抻到了腹部伤口,登时疼的直咬下唇忍痛。 元无忧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散发出潮腐味的屋内,她的右手被高延宗握在手里,左边坐着浑身缠满裹带、那些白布条却被血浸红的高长恭,眼下他捂着渗血的胸口守在她病榻前,黝黑凤眸里满溢欣喜。 随即,坐在一旁的尝草仙姑和苍白术也起身围过来,跟看猴似的看她。 元无忧有些茫然,“你们怎么凑一起的?来我这开联欢呢?” 尝草摆手道:“既然女君醒了,兰陵王您也别硬撑着了,快让徒儿医治你那些伤吧。” 眼见身穿墨绿大氅的苍白术依言走来,高长恭仍坐在她身侧犹豫要不要起身,元无忧急忙抬起离他最近的左臂! “啊嘶…等等!”她一抬包成粽子的手臂,感受到撕裂般的疼,才意识到真伤得不轻。 把高家兄弟吓坏了,高长恭伸双手想来托住她的左臂,又不敢碰她。 “你别动了!我不走,我守着你…” 元无忧警惕地看向苍白术,从高延宗手里抽出右手来,试图撑起身坐起来,“站住!你别是想暗害高长恭吧?是周国派你来的吗?” 被甩开手的高延宗来不及失落,便默不作声扶着她的脊背,又拿来个软枕垫在她背后,帮她坐起来。 见徒弟这么被质疑,尝草忙道,“女君因何如此不待见他?他可是一路护送你和兰陵王回来的,周国也生怕你受伤过重呢。” 元无忧看向身旁、浑身包满白裹带都渗血的高长恭,蹙眉,“你身上是他给你包扎的?这血止住了吗?你嘴上都没血色了。” 高长恭摇头,“是军医包的…不怪他们,我着急看你。” “那你快让苍白术给重新包一下,我倒是信得过尝草仙姑的医术,但碍于男女有别,你和苍白术都是男人,也方便些。” 见男子固执地摇头,眼神倔强,元无忧刚想数落他,尝草仙姑便摆手道, “不方便是吧?得,贫道出去遛遛弯,让我徒儿当着你的面给他治伤,总放心了吧?” 说罢,尝草仙姑一挥道袍的大袖,迈着四方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高长恭刚想挽留尝草仙姑一句,便被姑娘拿包的僵直的左手、戳了戳腰侧。 “快去换药,我不偷看你。” 见她又乱使受伤的左臂,坐在床头的高延宗急道:“别动了行不行?你希望你左臂彻底折了、废掉吗?” 元无忧讪笑了声,“我心里有数,胳膊断不了。” 高长恭眼尾低垂,那双黝黑乌亮的凤眸乞怜地望着她,结果她满脸坚持,他只好依依不舍地起身,“好…其实你光明正大看我就行,就是我怕你嫌我身上的伤疤丑陋。” 说着,满身裹带直渗血的高大男子,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坐到一旁的将军椅上,而苍白术已经在桌案上铺开了瓶瓶罐罐,等着给他拆被血浸透的布条换药。 目送高长恭转移阵地后,元无忧才瞧见坐在床头闷声盯着她的高延宗,才想起一事, “对了,我之前给你的本命蛊呢?” 高延宗早有准备,赶紧伸手取来放在床头柜上、拿锦囊包着的一枚水晶球递给她。 她接过,指给他看,“这是我从李暝见脖子上扯下来的,应该是他的本命蛊了。” 他目露惊诧,“你怎么拿到的?” “忘了么?我娘讲过巫蛊师都有本命蛊,一般都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他当时急于抢我的赤霄剑,却没料到我在抢他的本命蛊。” 第483章 人质月铃铛 “所以你的伤,还有你那深可见骨的左臂……是李暝见干的?” “那倒不是,但也是他指使的。” 闻听此言,一旁的高长恭忽然道: “差点忘了!还有个人质没给你看呢。” “什么人质?” 元无忧扭头看向坐在将军椅上的男子,他此刻光着上身,却从玉色胸膛到下腹,都缠着血迹暗红的裹带。而苍白术刚要给他解开雪白手臂上的染血布条,他便惯性地一抬手臂,拎起那件被血浸透的白衣套在身上。 “先别换药了,本王还有事。”说着,他扬声冲门外道—— “来人,把那苗女带上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屋外面进来了俩穿着甲胄的卫兵。 这俩人跟拎小鸡似的,便把五花大绑的闹闹提了进来,她还穿着今早那身黑衣。 仨人一进屋,把本就满满当当的厢房塞的更加拥挤。元无忧都觉得自己屋里太热闹了。 高长恭一边拢紧了衣襟,低头瞧一眼腰带系没系紧,才冲元无忧展颜一笑。“幸亏你醒了,不然我一定杀了她给你陪葬。” 瞧着男子都疼的嘴唇发白,还冲她强颜欢笑,元无忧顿时心头酸涩不已,似乎只要有高长恭在,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能顶住,即便他可能没有好计策,但一定会说“我陪你死”,他总是以命相护,时刻准备着殉情和死在她前头,总给她一种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的踏实感。 反观苗女月铃铛,当即被他这句底气十足的宣判死刑给吓住了,忙挣扎了两下,嚷道,“等等!您心疼媳妇也不能拿我开刀啊?又不是我把她砍伤的!” 她这一挣扎,引发身后俩卫兵更加抓紧她背后的绳结,厉声喝令:“老实点!” 元无忧也看向被俩卫兵押来的苗女。 “她怎么在你们手里?咋把她抓住的?李暝见呢?” 闹闹脖子一拧,哼了声,耻于开口。 还是高延宗道,“是那个叫伽罗的把她送来的,现在两国皆知真假风陵王在殊死搏斗,北周掌权者要死保李公子,犯了前朝老臣的众怒,而她掩护李公子逃跑,被伽罗活捉了。” 闻言,元无忧凝视着那苗女,“你该知道李暝见去哪儿了吧?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闹闹依旧歪着脖子,头也不回地撇嘴道,“你这话问的多余不?我都能豁出自己帮他断后了,咋可能出卖他啊?” 苗女脆生的嗓音加上夹生的口音,一股亲切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元无忧几乎要绷不住满脸严肃了,还是咬着后槽牙,循循善诱道: “你并非出卖他,而是在救他!今日看到他和我的血在水里相融,我才意识到兄妹闹成今天这样,想必不是他本意。所幸我还活着,所以想找他谈谈心,重新梳理一下关系。” 甭管元无忧说这话心虚不心虚,仗着月铃铛当时不在现场,也无法辨别真假。 彼时,负伤的华胥小女帝倚坐在床头,失去血色的脸上却端着眉眼阴鸷,威严又英气逼人,语气也抑扬顿挫,愣是把病榻坐出了龙椅的气势。 瞧得闹闹心里有些发怵。 而另一头,站在将军椅旁的苍白术,也忍不住训斥道,“兰陵王,你何时能配合医治?” 高长恭不耐烦地推开他要把脉的手,“别打岔,我媳妇在审案呢,瞧瞧她多威风啊!” 苍白术斜了一眼元无忧,没好气道,“你别看她表面威风,实际上已经动了肝火,这时要是她再受情绪刺激,极容易吐血昏厥。” “啊?真的吗?”高长恭倏然瞪大了黝黑凤眸,满眼惊诧又心疼地看向病榻上的姑娘。 元无忧皱着眉头,“你别——” 她刚开口,苍白术便打断她,目光紧锁着她道,“你最近气血亏虚又耗力过度,但你又不能不打仗…我只能建议你少费精神,控制欲念,不宜频繁房事。” “……我?我咋了?”她有心反驳,又无话可说,尤其是余光瞥见坐在床边的红衣男子,他正瞪着眼尾殷红的桃花眼望着她,元无忧倏然脸颊滚热。 说罢,苍白术又低头去嘱咐高长恭。 “像你这样就对了,男人要守住j关…一旦纯阳体泄露,先天圣体就会污浊。” 高长恭听愣了,脸红道,“啊?” 一听这话,在场所有人都替自家兰陵王感到尴尬,尤其元无忧,急的挥舞自己缠成粽子的左臂吼道: “打住打住!这都什么男德经的歪理?你别教坏我男人啊!” 闹闹听了也挺诧异,“怪不得她会被男狐狸迷惑呢,原来是兰陵王不给睡啊,那老道你这样说就不对了,男人守不守身问题不大,那道家也有阴阳双修的啊。” 苍白术也没理元无忧,只一边去收起桌上的瓶瓶罐罐,一边继续道:“我上清派最瞧不上那些打着宗教旗号行秽的邪魔歪道,陶祖师认为男人就该禁欲修身,尤其是武将,保持纯阳体才是最强的养精蓄锐,你就该把力气用在正途上。” 元无忧听不下去了, “行了,苍道长您要是乐意传教,就把高长恭带到别的屋里去,您一边换药包扎、一边给他念男德经都没人管。” 高长恭愣愣点头,“哦…那我先出去了。”说着便站起身,被苍白术扶着离开。 他路过提拎着月铃铛的俩卫兵时,月铃铛还目光依依不舍地望着高长恭。 元无忧正好逮到了她不舍的目光,便指着俩卫兵吩咐道, “你俩先出去,把她留下,我有事问她。” 俩卫兵忙不迭告退,随即乐颠乐颠地跟在高长恭屁股后,推门追出去。 待屋里只剩了床上这两位,被五花大绑的闹闹不禁一脸警惕地望着元无忧。 “干嘛?你想严刑逼供啊?” 高延宗瞥一眼身旁,倚坐在床头的姑娘,转而正过脸,却沉着低哑的嗓音抢先道: “月姑娘,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华胥国主无杀你们圣子之心,而今他的本命蛊也在她手里。倘若你真是忠心护主,就该把他的来历和去处告诉我们,我们化敌为友,拯救他这个血亲。倘若你是假忠心,就继续让他跟我们殊死搏斗吧,不过下次,我们只能痛下杀手。” 高延宗这番话前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来了套恩威并施,于是元无忧还没开口,月铃铛便无奈招供了。 从月铃铛口中获取到的消息,跟元无忧所听闻的对上了。 李暝见的父亲本是西魏女帝的义弟,因鹿蜀血脉而生下孩子,而当时女帝和离的原配独孤郎也怀了,女帝原本说等兄妹俩满月,就昭告天下给他名分,可就因十万大山投诚,李暝见的父亲被派去用玉玺招降,便一去不返。 只因南梁兵变玉玺失窃,连带父子俩也被羁押在苗疆整整十八年。 第484章 闻卿苗寨事 要说李氏父子也是可怜,李暝见是他爹早产生下的,赶上个七月初七的情种日子,比元无忧早生两个月零两天,当时他爹还说无论独孤郎生下的是女是儿,这个哥哥都能保护她。 可惜李氏还没来得及让儿子认祖归宗,就被扣留在南疆,听说断了腿,人也疯了。 李暝见也是因为这个,才想找回玉玺带回苗疆,再让陇西李氏为了玉玺来赎人。 说到此处,闹闹叹息道, “你别太记恨殿下了,他也是走投无路。殿下因是汉人血脉在寨子里处处被排挤,他过去生活的挺痛苦,只是表面坚强。” 闻听此言,元无忧确实有些动容。 倒是高延宗,心里并未如何怜悯李暝见,毕竟当年鲁阳的事跟齐国没什么关系,高家也许想抢夺过玉玺,但没机会动手,他们高家对玉玺鞭长莫及,而他高延宗,对李暝见的悲惨过去也不以为然。 论悲惨他并不逊色于李暝见,但他更坚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最可恨的人是自己作恶多端,又想用自己的悲惨过去,去获取受害者的同情和谅解。 凭什么谅解他啊? 思及至此,高延宗眉眼一抬,看向身旁的姑娘道,“他都想杀你了,何曾在意过兄妹亲情?如今既知他的来历和底细了,你正好借此攻心,击溃他!把他一击毙命,永绝后患。” 闹闹闻言吓了一跳,“你说的是人话吗!你居然撺掇妹妹杀哥哥?你是不是因为那天殿下把你撸了的事,想公报私仇杀人灭口啊?” 一听她翻旧账,高延宗骤然满眼杀气腾腾,愤然从床上起身!“你找死!” 见他那眼神跟刀子一样,元无忧赶忙伸手抓住他的护腕,“等等!杀她还不是时候!” 男子闻言,身形一僵,顿在原地。 元无忧见他听劝,便顺势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安慰他道,“先委屈阿冲哥哥片刻了,我得捋一捋李暝见家这些事儿。” 既然把李暝见的身世都翻了个底朝天,元无忧便给苗女解开了绳子,让她坐自己床头,给俩人讲李暝见的苗寨往事。 据闹闹透露,元无忧才知,李暝见在苗疆名为月神圣子,实际上该叫“月神新郎”。 且按照祭月的习俗,寨民们每月都要举行“天地大和合”仪式,美其名曰借圣子之身与月神交流。但他身上有禁制蛊,早年祭司曾遍求良方让他恢复性能,但他就是不举,便一直被认为是不能人道。 元无忧不解道,“他为何要给自己下禁制蛊?” 苗女月铃铛翻了个白眼道, “因为不止你们华胥有鹿蜀血脉,苗疆也有种巫蛊能让男人生育。他倒聪明,如果不是不举,他估计他会不停的怀,跟他那个残疾爹一样。” 元无忧没敢细听前面那些,只敏锐地捕捉到了最后一句,“他爹怎么了?” 被她一问,月铃铛才意识到失言,赶忙闭嘴,摆手道,“那都不是你关心的事了,我倒是发现,他近日一接触到你,梦里无师自通的举了。” 元无忧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提及此事,苗女洋洋得意道, “男人多长那块肉,不就是给女人摸的吗?寨里哪个男的不得被女人摸大啊。不过人家可是大祭司的养子,月神圣子啊,当然好多年没人敢摸他了。” 听到此处,元无忧已经恨得直咬牙了。 “你们可真无耻…都把我哥教坏了!你们这么…这也太有违伦理,道德沦丧了……” 闻听此言,苗女微眯大眼,神情猥琐地望着她,“嗳?你不知道吗?在苗疆兄妹是可以通婚的,传说中大洪水之后只剩下一对兄妹,跟你们的女娲伏羲一样,你倘若在南疆长大…” 这样的滚烫黑锅落在头顶,元无忧可不敢接,赶忙摇头拒绝, “我可做不到,也不想去南疆,要是有村民敢冒犯我,我会忍不住杀人。” “苗疆也是母尊,只会对男人下手,倒没什么喜欢磨镜的。” 元无忧心道,你的话我可不敢信,上次李暝见还说你是磨镜呢。 但她没敢提这茬,“苗疆是女人的天堂男人的地狱吧?我可不觉得有多爽,我对亲人下不去手。”说到此处,元无忧忽然心酸起来,“我怎么忽然理解宇文怀璧了呢…他大抵也是抱着这种心情,威逼利诱喊我回故乡的吧。” 嘴上提起宇文怀璧,她心里却更揪心李暝见了。元无忧暗自攥拳,想着必须得把李暝见弄回来,就算他的身世是假的,她也心疼他的遭遇! 她甚至都不敢想,不敢问李暝见经受了多少凌辱虐待,怪不得他初见时那么变态,她此刻救风尘的心情达到了顶峰,甚至因为有些无法验证的血亲关系,让她的情绪和行为、都有了必然为之的冲劲! 元无忧把李暝见事无巨细的了解一通后,便让苗女写信给李暝见,以元无忧的名义约定明早在博望城相会,共谋玉玺大业。 待信鸽飞出去以后,元无忧才亲自下床,让人给闹闹关进了旁边的耳房里,并派高长恭的亲信卫兵、守在门口别让她跑了。 这苗女倒没跑路之意,还硬是拉住她那只捆成粽子的左臂,把她拽进了耳房屋。非要跟她在屋里扯闲话。 把元无忧拽进屋后,她头一句就是: “我发现你们口中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哎!就是你们平时说话,对皇亲贵胄的姓称呼某家,如北齐高家、南梁萧家还有你们魏朝元家!又把名门望族的姓称呼为氏,比如荥阳郑氏陇西李氏…” 元无忧斜了她一眼,“是这么回事,但你研究这个有用吗?” 苗女讪笑道,“没用啊,但是看你们分尊卑贵贱对暗号,觉得好玩儿。” “我还要去看我男人呢,失陪了。”元无忧不耐烦地护住自己左臂,推开她想往出走,苗女却固执地一伸双臂、拦住去路。 “等等!我还没问呢,倘若你的男人们搞龙阳,你会怎么办?” 闻听此言,元无忧有些哭笑不得,“男人们?我哪有们啊?我只肯定高延宗是我的。” “周国主,兰陵王啊?他们哪个不比那个安德王相貌品行优越啊?你信我话,水性杨花的男人养不住,早晚绿你。” “毕竟高延宗都跟我生米煮成熟饭了,再不给他名分,我岂非太不负责了?” 听罢华胥国主这番诚恳又坚定地发言,月铃铛大彻大悟地点了点头, “看来男人敢于献身还是有用处的,就像安德王,他只需勾引你,让你负责,你就能撇弃真爱认可他。华胥女人也太有责任心了。这要搁苗疆,男的就算生了几个孩子、都未必算女方家的人。” 苗女边说着,边不动声色把元无忧拉着坐到床边。她权当没注意,顺着话茬反问道: “所以李暝见他父亲,我舅舅现在你们苗疆是何情况?” 苗女月铃铛一对视上元姑娘那双郑重、坚毅的褐色眼眸,便知这就是她真正想问的。只好无奈地,尽量斟酌着用词道: “他刚来寨子那会儿年轻貌美,又是个能生的汉人,这种出身大国教条端庄的稀罕物,落在民风奔放狂野的苗寨,是什么处境你也清楚。不过后来生了娃,成了残废,就改嫁给大祭司了,有祭司护着,也不至于成了共夫。” 即便苗女用词比刚才收敛多了,元无忧仍旧听得心肝都疼,她暗自发誓,一定要把他们父子带回来! 月铃铛察觉到她眼里的杀意,赶忙转移话茬,“你还没说呢,倘若你这几个男人搞龙阳,你会怎样?” 第485章 排练入阵曲 元无忧因李暝见父子之事心不在焉,此刻便不过脑子,顺口答道: “宇文怀璧那种人,我本来就烦他,要是搞龙阳正好双喜临门,赶紧滚蛋。至于高家兄弟嘛……他俩不能吧?他俩可是亲兄弟啊!” “在我们苗疆,别说兄弟,就是…” 一听这话,元妹妹不禁斜眼瞧着眼前,一脸龌龊、坏笑的苗女。“我警告你,休要对李暝见起歹念!否则我不会让你好活的!” 月铃铛意味深长地笑道:“那倒不用,我觉得我的“活儿”够好的了。…咳你也别瞪我,威胁我,我要是有那侵犯圣子的能耐,他根本没机会走出十万大山,你今日就不会见到他。你别自己对他起歹念就行。” 元妹妹目光坚毅道,“我肯定不会,他跟宇文怀璧一个比一个讨厌。” “啧,敢情你只喜欢高家兄弟啊?他们若是搞龙阳,你岂不会心死?还是棒打鸳鸯?” “倘若他们俩自己都能接受,我想阻拦也阻拦不住啊,随他们去吧,我又不是没男人活不了,再说了,喜欢谁就要捆在身边吗?睡到的和成亲结发的不是一人,这也不罕见。” 她话音未落,突然听见打屋外传来喊话: “汝南女君还未出来吗?晚膳想用什么?” 一听见门外传来高延宗的声音,元无忧赶忙推开月铃铛,固执地起身,“我要走了。” 月铃铛也跟着她站起身,拦路笑道,“怎么你对安德王,比对兰陵王还上心啊?就因为他给睡,你就抛弃忠贞纯情的旧爱兰陵王,觉得差点为你而死的兰陵王,都比不过他了?” 元无忧忍无可忍,拧眉怒目嘶吼道——“住口!我的私事你无权置喙!” 苗女虽被她吼的吓了一跳,但更觉有趣,仍大着胆子啧声道, “兰陵王一看就气血很足,又没污浊之气,像是未经人事的青涩小子。而周国主一副拒人千里冷若冰霜,像清心寡欲的上清教众。反观安德王一脸风骚,一看就像十几岁就处处留情的东西,倘若他真能雷声大雨点小守身如玉留给你,一定对你无所不用其极的蛊惑。” 刚有些失态的元无忧,此刻已恢复冷脸,语气平静地斜了一眼着苗女。 “你不揣度人心能死吗?” “我是担心你被他哄骗成昏君。当狐媚子是需要天赋的,安德王显然天赋异禀。他勾一勾手指就能把你玩得跟狗一样。” “你多担心担心自己吧。我有我的节奏。” 元无忧不愿再听月铃铛说闲话,一把推开苗女,转身走开。 当她走到门口,伸手推开屋门时,身后又传来苗女凝重的语气道: “你们皇家女是山川大地,想维护稳定和秩序,争夺归属权。而他是无法禁锢不受控制的风,风吹过山川天地却从不停留,你们总有交集,但他不会归属于你。” 元无忧并未回应,只背影决然地走出去。 一迈出门槛,迎面看到卫兵面前站着个银甲红衣、满头辫发的美艳男子。 高延宗此次前来,是来传达皇命的。 原来一听闻兰陵王身负重伤,邺城下来督战私访的权贵便来馆驿慰问了,这会正在高长恭所在的正房谈事,说让兰陵王尽快带大军开拔,回邺城吊唁录尚书事,并对他委以重任。 元无忧愕然,“谁下的令把他调走了?那边境怎么办?” “邺城下来的,能对领军大将兰陵王直接发号施令的,你笨寻思能有几人?” 她正低头暗自琢磨是什么人呢,高延宗见她低着头若有所思,还是一狠心,为难道, “你别胡琢磨了,邺城那边只字未提汝南女君和兰陵王那断情的王妃。倒是国主偷偷私访,也来看望四哥了,还让我喊你同去。” “齐国主是奔着谁来的?高长恭还是我?” “不知,但他让我送完你,就去操练士兵练舞。” “练武用你吗?那得找高长恭啊。” 高延宗翘着肉嘟嘟的唇珠,不耐烦地解释道,“是舞蹈!皇上要让士兵跳《兰陵王入阵曲》。这活儿本来是让四哥上的,但他如今身受重伤,就落到我身上了。” “啊?” 元无忧为究其原因,赶忙跟高延宗走。于是俩人直奔高长恭所在的、馆驿正堂屋。 随着门口的守邺人通禀“汝南女君到”。 元无忧一进高长恭屋里,就瞧见他床边坐着个锦袍少年。少年穿着大袖襦衫,宗亲形制的常服,头戴金冠。 听见有人推门而入,床上俩人循声回头,常服美冠玉面的高纬,正和元无忧四目相对。 她也没装意外,径直向高纬躬身行礼,但因左臂缠成了粽子,单手作揖也不好看,就没掏出拜佛似的手势。 齐国主也表示谅解,且单刀直入地,开口就催促华胥国主基于前几天周国主求亲一事,让她尽快给周国写回信,明日好送出去。 说罢,好似才发现站旁边的高延宗一样,撵高延宗去操练了。 元无忧点头应下,便告辞说要回自己屋里写信,实则想出去追着高延宗问问。 齐国主却道:“倒也不急于这一时,你且随朕到厢房里,朕有事与姐姐说。” “何事?我其实是想看看高延宗去忙什么了。” 躺在床上的高长恭听到这句,赶忙支楞起来道,“陛下请容我嘱咐女君一句……” 俩人齐刷刷地扭头,高长恭只一脸正色地看着元无忧, “自从上次得皇上恩准,给你组建近卫军“忧兰府”后,我就抽出了几个亲兵来保护你,还托皇上从邺城兰陵王府传唤来了侍女厨工,现在你旁边耳房休养待命呢,你记得去看。” 元无忧错愕地看向身旁的少年天子,“皇上恩赐厚赏,我真是受宠若惊…” 高纬笑道,“区区小事无需挂齿,国主姐姐毕竟是姑娘家,朕也担心你的安危,如此,且与朕走吧?” 于是高纬在前引路,要把元无忧领去跟她那间厢房相对的、另一间厢房。 他在路上便道: “寡人吩咐安德王在今夜排演入阵曲呢,因为过两日陈朝要派公主来出使,意欲和亲,姐姐等会一同瞧瞧?” “是嫁到齐国和亲?还是招亲选婿?” “朕也不知,朕原打算让兰陵王出面,可他为你身受重伤,只好让安德王顶上了。这两位堂兄皆与姐姐关系匪浅,姐姐当真不想瞧瞧入阵曲吗?” 彼时俩人站在厢房门口,守邺人刚推开房门,元无忧听见高纬这话,便停住脚步了。 “看啊,何时能去看?” 第486章 妻子即棋子 高纬抬手做请,笑道, “在此之前,寡人想问姐姐,您眼下是以什么心情看安德王搔首弄姿呢?是当看舞姬献媚了,还是想看自家男人如何出风头?” “皇上想替他与我谈婚论嫁吗?” 俩人说着,还是进了厢房,这屋里像是议事用的,正中就是一张大长桌案,凉席铺地。 “是谈条件,来…国主姐姐手脚不便,且先坐下来歇歇。” 高纬拎着大袖引她到桌案前,覆手做请,俩人于是对面而坐。 齐国主随即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便宗亲家的孩子,他们这种父母双亡,仰人鼻息而活的,也不过是朕的家奴罢了。” 他上来头一句,就是这么令人扎心、寒彻骨的话!与他对面而坐的白衫姑娘,闻言倏然瞪大的琥珀凤眸,难掩惊诧。 “陛下此言……未免太刺耳了吧?” “难道不是么?”少年天子那双漂亮又阴邪的桃花眼微眯,居然把脸凑近她,笑道, “你也是一国储君,知道这种掌握别人生杀大权的滋味。说实话……他们对朕有利用价值,朕才能客套地称一声堂兄,实则不还是以色事人的皇室家妓罢了?朕照样能一句话赐死他们,像碾死个蝼蚁一样轻松。所以朕让安德王献舞,去搔首弄姿以娱宾客,他就会尽力而为。”他望着元姑娘眉眼间的晦暗不明,故意打趣道, “你想救风尘吗?听说你想娶走安德王?这么说,兰陵王当不了正室了?” 俩人只一桌之隔,但这张桌案显然拦不住齐国小皇帝的满口恶趣味。 元无忧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 “陛下既然什么都知晓,可愿放人吗?” 小皇帝一拍桌案,桀骜地笑道, “当然不放!他们正值年富力强的年岁,就该为大齐效力,朕不会让他们和亲入赘别国的。且他们的出身,也不配做女帝的皇夫。” “皇上为何觉得…他们不配做皇夫?” “他俩脾气做不得正室的话,朕早与你说过了。至于门当户对嘛?高长恭的母亲是尊贵些,但他爹把嫡母当媳妇睡,让儿子管祖母叫娘,史书实在耻于记载。高延宗的出身更不用提了,只是元家宗亲的一个家妓而已!就这兄弟俩的出身……在父国大齐尚且受人耻笑,等到了妻子的国度,岂不更卑微可笑?” 这些话听进元无忧耳朵里,挺替高家兄弟心酸。没想到说话最刻薄的,居然是自家人。 但她只憋出仨字:“我不嫌。” 高纬摇了摇头,顶着张娇艳的漂亮脸蛋,却语气顽劣、轻佻,“但朕不会杀鸡取卵。还要留着他们孵小鸡呢。” “呵…”元无忧自嘲一笑,不禁拿右手轻置桌上,抬眼逼视着对面的少年天子。 “听说高家都是疯子,陛下您这是犯病了吧?” 高纬这人素来没什么羞耻心,故而这样聊下去他也有话,即便被当面说犯疯病,他也不恼,只笑道, “你可知疯子和常人的区别?” 元无忧眉头紧皱,眼神无奈,“我要是能知道疯子的动机,恐怕离疯子也不远了。” “疯子和常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不妥协,不委曲求全。因偏执而成为疯子。” “皇上形容的太宽泛了,能否说实在点?” “世人眼里的“疯子”,他的本心就是不守规矩秩序,不受道德束缚,所欲必得,杀伐果断、爱恨一念之间。” 这番话把元无忧说悟了。她不能跟疯子硬碰硬,要想达成目的,就得跟高纬同仇敌忾。 高纬说笑一般,眼神却冷厉, “兰陵王和安德王这俩兄弟啊…他们就像堂前待客的花,平时他们是大齐强盛的象征,摆出来展览,供人欣赏。有事时他们就是诱饵,是以色事人不会背叛家族、不会变节的名器尤物。他们还要留着调遣那些爱慕他们的人呢。你看,你不就是被他们引诱来的,为齐国效力的人吗?” 小皇帝忽然又笑吟吟地逼视着她,元无忧愣是从他的虎牙里看出了寒意。她突然发现,其实齐国一直在跟她耍阳谋,所有人都知道这兄弟俩是美人计,都以为她是真中计了,事实上……元无忧的沉沦和清醒,都在一念间。 彼时她不能反驳自己没被男色蛊惑,唯恐被这小疯子瞧出野心来,也不好承认。 她只好正色道, “难道皇上不想一劳永逸吗?我若继承母业,坐拥一国,难道还不配娶他们回去?” 没想到这话,又把小皇帝听笑了。 “呵!你还真想娶他们啊?两国联姻最忌讳产生真感情,否则会被另一方牵着走的!你还是死心吧,即便你想带他们私奔,只要朕不允许,他们也无法活着走出齐国一步!” 顿了顿,高纬收敛了眉宇间的杀气,又弯着桃花眼,笑吟吟道, “朕可不想把他们嫁出去,只会允许他们在大齐娶妻,这样其妻子才能为朕所用啊。他们的“妻子”即是朕的棋子!人命如蝼蚁,只看其价值,你也是一国之君,利益既得者,也在棋盘上掌握生杀予夺,应该懂这种道理吧?” 隔着一张桌案,俩人相视一笑。 方才的对弈谈话中,一直处于下风的华胥女帝,听了他这番剜心刺骨的挖苦,只好端起眉眼阴鸷来, “您这枚棋子质地精美,此刻明明是你我在布棋,何故不给我近水楼台,先让给旁人?我想在其上雕刻属于我的烙印,皇上能否给个机会?” 高纬漫不经心道,“南陈确有联姻之意,但因兰陵王受伤,他便没机会了。而安德王本就名声风流,与无数人有染,倘若南陈长公主能看上他,也是一桩美事。” 他并未正面回答,无论是兰陵王还是安德王,在他口中都如同死物一般,能随便赠人、赏玩,丝毫不顾及元无忧早已与兰陵王谈婚论嫁过,也和跟安德王有夫妻之实。 真是个不管不顾的疯子! 闻听此言,坐于桌对面的白衫姑娘凤眸微眯,语气沉冷下来。 “陛下未免太举重若轻了,难道不知我与他的事吗?” 第487章 棋子的交易 闻听此言,少年天子忽而微眯桃花眼,挑着浓黑柳眉,仍眼神戏谑,语气轻佻道, “你现在是因跟他俩有私情,才站在下位帮蝼蚁抗争的。等你一旦回归华胥国主的上位,就会重拾生杀予夺的剑。届时你再看到类似处境却非亲非故的人,还会多管闲事么?譬如兰陵王所说,高家人有矛盾都是家事,你难道要干涉朕的家事吗?” 华胥女帝被他噎的不轻。她抿了抿没什么血色的唇瓣,仍据理力争道, “就因有私情,我才不想情郎去魅惑别人。” “啧,既然姐姐如此坚持,朕便直说了。你对齐国的贡献只够拥有他几晚,现在他要去陪陈国公主了,你要想加塞,得加钱。” 终于说到了正题,元无忧正襟危坐,眉眼凝重,“皇上想要谈什么条件?” 见她如此郑重,高纬也敛去了脸上笑意,朱唇轻吐俩字:“玉玺。” 元无忧忽然发觉,自己每次跟这位齐国小皇帝促膝长谈,都是暗潮汹涌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在世人眼里是不折不扣的昏君,疯子,却总能于谈笑间稳固局势,一句话引爆烽火狼烟,把权谋驭人之术吃得透透的。 这个酷爱藏拙,以疯癫面目示人的小皇帝,却每每在元无忧面前坦露野心,直言不讳推心置腹地谈“交易”,对她也足够尊重,素来以国君之礼相待…但他一开口就要玉玺,元无忧即便想配合他的礼貌,跟着客套,也说不出口。 “呵…可是玉玺如今在萧家手中,北周早已入局争夺,我要是去跟虎狼争抢,风险可挺大,陛下又能许给我什么激励呢?” “一个名正言顺的荥阳郑氏贵女身份,有户籍那种,够不够?你已是汝南女君郑玄女,位同皇后,今后可去邺都做女官。倘若功名利禄不足够,那安德王和兰陵王便任你抉择,全都收了也没人管你,但你得留在齐国境内。” 说到底,小皇帝还是把臣子的“妻子”当做棋子,想把她这把亡国之君、丧家之犬的利刃为己所用。 可高家兄弟是他的臣,元无忧不是臣妻,更不愿步其后尘受人辖制,但她不能明说,只岔开话道: “如此大手笔,确实够交易天命玉玺。只是皇上如何肯定,我取来玉玺一定献给你?” “就凭你现在羽翼未丰,受制于人。倘若你想持玉玺承载天命,也不会任由玉玺从你和安德王手里失窃吧?”说这话时,面前的少年天子那双褐色眸光里,迸发着势在必得、咄咄逼人的笑意。 “而把玉玺给朕,朕能给你名正言顺。难道这些权力和名声还不够吗?” 明明他小小年纪,但那种上位者的气势被他拿捏的十分到位。因为太了解人心了,他很清楚怎样抛出施舍恩赐,就能让人为他卖命,前仆后继地入局他编织的游戏。他擅养士,善恶好坏全要,这些士就能稳固国本,开疆扩土,这才是帝王驭人术。 连局外人,同为国主的元无忧,即便已经看透了他所有的阳谋,还是无法拒绝,无路可走地被他牵引着,以身入局。 元无忧点了点头,“这些自然足够了,但太虚无缥缈,我更想要眼前的一句准话。” “什么?”小皇帝问出口,才恍然大悟地笑了,“哈哈…不让安德王去“睡服”别的女客,把他颈上的犬链子递到你手上是吧?” 这个形容听得元无忧心里犯膈应。 “我倒不是假惺惺装清高,我是真想摘掉他颈上的枷锁,想让他自己抉择愿不愿以色侍人。话说你们齐国也不缺美男吧?换个人使美人计吧,我想让高延宗做自己。” “啧,国主姐姐这样悲天悯人的皇帝,朕都怀疑你会不会被骗的国破家亡。” “我是有华胥一梦的情怀,但又很现实,更注重眼前的利益。我能力有限,只会私心的先周全自家人。有能力了再去说爱民如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嘛。” “所以安德王算是你自家人喽?国主姐姐这么情种,朕都怕你为了男人跟朕造反。” 瞧着小皇帝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元无忧唇角微勾,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邪气来。 “我睡过的男人,别的杂碎休想染指,倘若皇上非要让他去另谋高就,我只觉皇上瞧不起我,难道别的比我更尊贵不成?倘若他脏了,我更觉恶心,怀疑陛下是否会对赏赐功臣的东西出尔反尔,吐了又咽回去。陛下既然想要玉玺,就该给我足够的利益和实惠的美色。” 这番话说得小皇帝直点头,满眼赞赏。 “这样的话倒像个一国之君了。很好,朕就欣赏你这股有野心又狠心的劲儿。只是你替他抗争命运不公,他也未必领你情。” 说着,高纬忽然一抬刺绣精美的大袖,露出一臂细白的手,毫无征兆地、拿纤长的手指来抚摸她的脸,语气缠绵道, “国主姐姐既然只是占有欲,何必非要娶安德王?他那种天生风骚的人是闲不住的,早晚红杏出墙给你戴绿帽。不如你娶兰陵王,保持着跟安德王的私情如何?他继续做皇家小倌,只是不让他献身,朕与你岂不双赢?” 她被他温热的指腹摸的毛骨悚然,在他往唇瓣上摸时,元无忧再也忍不住…拿右手摘下小皇帝那只躁动的细手,正色道, “皇上为何非要揪着高延宗不放?他是我的人,就算他再风骚也只许对我风骚!就算我把他扔在后院不再宠幸,他在人前也要保持端庄,否则就是丢我的脸。” “呵,你的独占欲还真是偏执…又霸道。” 小皇帝被她摘下毛手,也不恼,元无忧也当没事人一般,继续道, “皇上难道不会对自己所有之物霸道吗?你的宠妃你的皇后,难道要拉出去搔首弄姿,对大臣献媚吗?” “未必不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好大家分嘛。朕可不像你这般保守。朕看安德王未必不是自愿,你别耽误他流连花丛啊。” 一听这小疯子又开始戏谑地说胡话,元无忧唯恐跟他意见不合吵起来,只好话锋一转,逼视眼前的少年天子道, “即便他自愿,我也不允许他出去卖弄风骚,我会打断他的腿,把他绑在床上不准下地,让他再也不敢出去搔首弄姿,皇上可满意了?” 高纬笑意盈盈,“这话够狠,够霸道,朕虽然不是你这类人,但很欣赏你。” 他欣赏的目光把元无忧瞧得毛骨悚然,她一扑棱便从地毯上站起身,直了直腰道。 “既已达成了共识,咱们便走吧?我想看陛下把他弄哪儿练入阵曲去了。” “行啊,路上再同朕说说,你是怎么*他的?用《玄女经》那些知识么?” 仰头瞧着她的高纬嘴上答应,身体丝毫未挪动地方,仍稳稳地坐着。 元无忧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少年天子,居然觉得他那张娇艳的脸蛋儿满带邪狞。 他是怎么知道《玄女经》这事的?哦对,这小子可是后妃无数,真正经验丰富的男人!但跟一个小她好几岁的弟弟,元无忧的道德底线,实在无法谈这些东西。 “……这恐怕不方便吧。” “哎呦,咱俩都这么熟了,谈《玄女经》还害臊什么?倘若国主技术了得,朕倒想见识见识被女人掌控全局是什么感受呢。” “哎打住!我与皇上是纯粹的利益相关,别有什么啊。” “朕看安德王满面春色,朕好奇你是怎么把他个经验丰富的男人睡服的。” “……倒也不至于,他害臊的很,人前都不喜欢与人亲近。” “原来他还是人前显贵,人后受罪呀?男狐狸太害羞可不行,用不用朕替你调教他?” “那肯定不用啊,他这样就好,我喜欢高长恭那种保守的,高延宗现在这样也刚刚好,不用再奔放了。” 高纬撇了撇嘴,“你真无趣,你们仨人都这么闷,怎么可能长久?” “我不求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 …… 第488章 北齐花与剑 博望坡上有两棵山茶,一树开白花,一树开红花。 盛夏的白昼很漫长,此刻红日西去,足矣把华服少年和他身旁的红衫姑娘影子拉长。 元无忧路过那两棵山茶时,不自觉地驻足观看,直到跟在俩人身后的守邺人赶超上来,路过她身边,喊了声“汝南女君”,才把自顾自走在前头、没注意落下队友的齐国主唤回。 高纬一揽大袖走近树下的姑娘,“你喜欢山茶?跟安德王口味很像嘛。” 元无忧诧异地转过头去,“你还知道他的喜好?” 高纬微微一笑,“当然,他可是朕最得力的美人谋,他的一切朕都了如指掌,才能牢牢掌控他不是么?” “许是隔行如隔山,我不理解他为何甘愿做美色棋子,皇上到底掌控了他什么?” “他不想让你知道,说了你也不理解。” 元无忧便不答,只踮起脚尖、摘了一朵白山茶捏在手里,“果然是南方地气暖,能让这种深秋的花树开于盛夏。” 高纬啧声道,“你没听说过路边的野花不能随便采撷么?你这样贸然折走反常的花,小心毒气侵体,都不知怎么死的。” “皇上话里有话么?” “你还明示朕呢。不过朕所言非虚,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种不合时宜开花的情况,多数是有人用药物甚至毒物催熟,你最好把花丢掉。” “我想摘一些带给高延宗。” “是药三分毒,恐怕每朵花都浸透了毒,你要想害他一起中毒的话,朕也管不住。” “……”元无忧一言不吭地丢了手里的花。 “走吧,去见真正的山茶花。” 随着高纬轻笑一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引路,元无忧只好再次跟上去。 今天这番“山茶花”论,以花喻人,在代指高延宗,也是在敲打她。她何尝不懂高纬的明示暗示? 齐国高家不缺美人,从皇帝到宗亲全员皆美人。而位高权重的皇室嫡系不能下场魅惑,便只能在宗亲里挑美人计了。 高长恭跟高延宗这兄弟俩,就像北齐帝国的一枝并蒂花,或是点缀盛世的花与剑。高长恭是雍容华贵、美艳肃杀的剑,守护着大齐的强盛威严,又不失优雅亲和。高延宗则是蛊惑人心的花,彰显着大齐的富庶繁华。 可是这枝帝国的并蒂花,不止为元无忧一人盛开,就同她这把利刃一样,想获取他们的魅惑和青睐,同样是价高者得,利益至上。 元无忧赶到博望坡前时,果真见一群乐师兵将在排演什么,夕阳西下,一袭白衣的高延宗在其中特别显眼。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并未开口呼唤,男子已经回了头。 高延宗一眼就逮住了人群中,站在自家天子身旁的、心爱的姑娘!他那双桃花眸子又亮又坚定,笑着奔她跑来,步伐轻快,满头辫发跟着一甩一甩。 元无忧也望着朝她跑来的男子。 男子长得人高马大,穿着修身的白衣劲装更显宽肩细腰,他那两条大长腿一迈,就是又有压迫感,又有几分单薄。 他甩着编了满头小辫儿的辫发,跳跃着鬓角的卷翘的刘海,像个漂亮精致的大孩子一样、跑着来到她身边,先是冲齐国主行礼,又问她道,“可用晚膳了?” 他这样亲切自然、日常问候的语气,俨然跟她像一对老夫老妻。 元无忧瞧着如此漂亮的高延宗,也觉被晃了眼。但他白衣卷发,俊容清艳脱俗,仙气,全然不似刚才她与齐国主谈话中那样……所谓的皇室家妓那样风流放荡,那样自甘堕落、会红杏出墙。 俩人于是旁若无人地望着对方,看不够似的,仿佛天地间仅剩彼此。 “你的头发谁给编的?” 高延宗道,“我四哥啊。” “他这是拿你当儿子养了吧?” “嘁…说什么胡话!差辈儿了!”他怨意深重地瞪了她一眼,余光瞥见身旁不愿瞧他俩,而是抬眼望天的国主,才想起来还有个人。 “国主怎会与女君同来?” 高纬如实道:“她想见你。” 元无忧顺势看向高纬,眼神诚恳,“倘若公事不忙,我还有事想请教安德王。不知国主可愿暂且抬爱、给他放行?” 齐国主摆了摆手,“去罢!” 元无忧带他辞别了齐国主,跑到一旁的山坡上,看着底下排演《入阵曲》的士兵。 随着高延宗给她拿野草垫着、披风铺地,俩人席地而坐,元无忧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甚至一路上都没移开目光地看着他。 望着身旁的俊美男子,他对自己只是齐国主口中的“皇室家妓”全然不晓,殊不知他已经是自己和他们国主谈笑间,就讨价还价推诿扯皮作出的交易了。 他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鲜艳夺目,性格热烈奔放,为何摆脱不了身为棋子,卑微如蒲柳的命运? 当然,元无忧更恨的是跟高纬同流合污的自己。最开始高长恭就极力反对她助纣为虐,即便高延宗支持她,也是觉她身不由己,现在火烧到了他身上,他绝想不到,她和自家天子背后是怎么议论他、羞辱他,将他买卖的吧? 他居然还一无所知对她说笑……关心她曾未吃晚饭,抛下正在做的要事来陪她赏夕阳!元无忧心里说不出的愧疚。 她心里嘀咕着,怎么旁敲侧击问高延宗愿不愿嫁给她,愿不愿从良不再当美人棋子呢。 一旁的高延宗瞧她垂头丧气,似乎憋了什么话没说,也暗自嘀咕。 对于她和齐国主同时出现,高延宗心里早就有数了,他率先开口道,“我们是时候该分开了,我毕竟是高家的人,我虽然很爱你,但我也要利用自身的一切…包括色相,去为国牟利。有你在,我束手束脚。” “倘若我留下来陪你,维护你不再牺牲色相,你愿为我归于平淡别再以色事人吗?” “哎,可别!我生来就会利用美色获取利益,别说我会不习惯学四哥那样端庄,就凭你想要留下约束我这一点,我就宁愿你离开,也别给我当礼仪老师,女夫子啊。” 他半开玩笑的语气,让元无忧摸不准他的真实意愿。但她听闻此言,心里挺悲伤。原来他真是自甘堕落,不愿抗争吗? 第489章 宗室无疯子 元无忧还是不死心地问道, “你之前不是说…要与我生死相随吗?我不信你那时说的话没半分真心,只要你现在说想要自由,我一定尽我所能让你自由,让你还是无忧无虑的安德王,也无需跟我走。” 高延宗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蹙眉道, “你别是为了我,跟皇上做了交易才留下的吧?我宁愿跟你分手断情,反正咱俩的事就是说不到明面上,你也别沾染我了。” “我只问你,如果你下一刻就要赴死了,这一刻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当然啊。” 见他毫不犹豫地给她肯定答案,元无忧微眯褐色眼眸,翘唇微笑, “既然你临死前都不想和我分开,为何现在不能和我享受最后的日子呢?” “我知道国主是催你写回信的,你不会嫁给周国主,但你的去留对谁来说都是隐患。” 男子抿起肉嘟嘟的唇珠,发自内心的舒畅笑容中,又有几分苦涩与怜悯。 “我不知该期盼你去还是留,我尚且身不由己,只希望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不干涉你,你也别在我身上费心。” 元无忧喉咙鲠住,她望着眼前男子的脸,想说什么都瞬间咽回去了。 对北齐来说,高长恭是守护之剑,高延宗则是锦上添花,不像高长恭那种绝顶的长相,国泰民安、集合相书上所有美好的五官。 高延宗是有七分美貌,却展现十分风情,兵合一处便坐实了人间富贵花。 他长得真的很美,不是高长恭那种统一了所有人眼光的,艳丽不失硬朗的英气俊美;高延宗是那种仙气的美,又纯又欲,是雌雄难辨的,他五官柔和罕有锋芒、又阴柔精致。 桃花眼,柳叶眉,樱桃口唇珠嘟嘟…他平时不说话,光那一张脸摆在那里,就足够赏心悦目勾人眼球,让人心口乱跳。 要说俩人的相识相爱,其实挺干柴烈火稀里糊涂的,偏偏到了要说分手的时候,成熟的时候,他却像个纯情少年一样,坐在她身边,乖巧温和,岁月静好。 望着身侧的白衫男子,她不禁调笑道, “你是谁家的傻狐狸呀?怎么一谈感情就不洒脱了?” 男子微偏过头不再看她,不甘地嘟囔着: “我才不傻…也没不洒脱。只是最卑微难堪的样子,都让你逮到了……在你面前我总是硬气不起来。” “放心,有我陪你呢。趁我现在还没钉死在龙椅上,我想陪你面对一切。” 高延宗无法忽视身侧打来的灼热目光,也不敢与她对视,只好目视前方,垂眼望着底下操练的士兵,故作漫不经心地道: “倘若你现在看我对别人孔雀开屏,搔首弄姿,是什么心情呢?怨我不守男德,还是嫌我自甘堕落?” “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 “你心里会不好受吗?” “肯定会嫉妒啊。所以我想带你走,或者把你藏起来,只对我开屏。” “倘若我还是那个片叶不沾身的安德王,我会把给使臣献舞当作展现魅力,倘若吸引的南陈公主倾心于我,我会引以为傲。这也正是过去的我所倚仗的……过去我所到之处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所有女人都爱慕我,倘若我贞洁观念不重,也许还见一个睡一个,即便有人骂我淫荡,我也不以为意。” “这样的话…确实是从前的你会说的,也许跟我在一起,太让你束手束脚了。” 听她语气艰涩、落寞,高延宗忍不住回头瞥了眼,正瞧见她眉眼低垂,也随意地望向坡下练舞的士兵。 “你不必这样隐晦,我知道在皇上口中自己是什么下贱东西,皇上说的也没错,他只是撕开了我虚荣的假象,我确实在自欺欺人。说得好听我是风流王爷、大齐的点缀,说得不好听…我是别人想睡的男人,但无人会想与我成亲。也许有人想让我从良,但我对谁都瞧不上眼。” “对不起,我本想把你捞出来,让你做自己,结果我也成了你的枷锁,还是束缚了你……” “你不必自责,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归宿,良人啊。可我自卑,有自知之明,我做不了你的正室,只能在泥坑里挣扎,我没那么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 俩人说话愈发隐晦了,元无忧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只怕说太浅了无用、说透了伤人。 见她不语,高延宗转过头来宽慰道: “你放心,我有分寸,会时刻记得自己是有妇之夫,即便孔雀开屏,也不会让别人以为我真对她有情,再说了…大齐国又不止我们兄弟两个宗室子弟,且她一南陈皇室嫡出公主,我一宗室闲散王爷,和亲也用不到我啊。” “好,你这样安慰我…我心里好受多了。” “都说高家除了家父这一脉,都是疯子,却无人说出道理来,后来我被人称作疯子,也就懂了疯子跟常人的区别。” 这样的话,元无忧刚从真疯子高纬口中听过一回,如今高延宗也提到,她顿时来了精神。 “什么区别?” 高延宗缓缓道:“常人会妥协,而疯子不会,疯子偏执、爱掀桌子。后来我发现了,我家这一脉出不了疯子,因为不妥协的兄弟已经死了,现在我家是宗室,受制于皇室,原来只有坐到权力顶尖的人,才配,才敢放肆的做疯子,而我们……只能臣服、顺从皇室以求自保。” “呵…说的很对,譬如我,我没成为昏君全靠能力不足啊。” 男子桃花眼微眯,忽然仰头望了望残阳似血,却浮现起了满眸湿润的水光。 他嘴角扯出一抹凄然的笑, “哪有人天生喜欢卖弄风骚啊?那样招来的瞩目都是见色起意,看我笑话。没有人不喜欢威风堂堂受人仰慕,然后与心爱之人顶峰并肩……与其做花瓶摆件,我更希望在人前卖弄后,能转身拥抱心爱之人,向世人展现恩爱,宣誓主权,自己又是谁的专属私有……” “我倒有这样大胆的想法,只恐你嫌弃。” “你要是现在说出来,咱俩会一起被嘲笑。” 元无忧:“……” 他也不再就此细说,只低头道, “我喜欢花、蝴蝶,珠宝金玉等一些有些娇气,华而不实的东西,你是不是觉得……男子都该像四哥那样英武威猛?” 第490章 小嘴淬了毒 元无忧由衷道: “并不觉得,毕竟英武威猛只是人的一种选择,不是男女谁的专属,且你四哥也挺铁汉柔情的,不然我也不会喜欢上他。当然…我最喜欢你这样刚柔并济的性子。” 高延宗笑眼微眯,憋回了泪意,低沉磁性的嗓音却愈发柔软、 “其实最初我也不喜欢那些,但我发现,我生长的地方是吃人的,高家不是恃强凌弱,而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只能标榜自己娇气不好养,以求自保。效果挺好的,我脆弱到一碰就断胳膊断腿,漂亮的皮相一戳就破,这样所有人都宝贝着我,生怕把我玩死了。” “原来如此……娇生惯养的你,我也很喜欢。” “可我物质富足惯了,无拘无束惯了,也做惯了大齐用来展览的装饰,我就是瓶中花,笼中雀的作用,说白了,我现在就是高家的家妓。”说到此处,男子缓缓抬起眼来,那双黄褐色眸子湿漉漉地望着元无忧,语气愈发悲凉。 “人人都瞧不起我,认为我该以色事人,希望你……能理解我。” 即便他在夕阳下憋回了泪意,语气平静,元无忧也觉得他有种决然地悲凉。 “这话说的,我又想救风尘了……”她叹了口气,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揽住男子一掐细腰。“跟我私奔好不好?” 高延宗也没抵抗,甚至还把腰肢往她身上靠了靠。 “至少现在不行,也谢谢你给了我希望。不说这些了…你大可放心,我会谨记自己是有妇之夫,以前不会失节,现在更不会。” “与其让你望梅止渴,不如一劳永逸。你就不想抗争吗?不想自由吗?” “我有我的想法,现在我只能蛰伏,我胆子小,怂,只能稳中求进,不敢离开故土。我本就一无所有,更要牢牢依附大齐。” 说到此处,他斜眼笑看着身旁的姑娘,“你别再想救风尘了,个人有个人的命。就像你喜欢我,对我的本能欲望和感情很热烈,却不能毫无保留的信任我,你想和我成亲是因责任感,而不是我适合跟你成婚。” 元无忧被他的一针见血噎的有些心虚。 “你确实聪慧,但不是每次都算的准。” 男子摇了摇头,坦然道, “你不用反驳,我理解。你又不止不信任我,你也不信任四哥,你唯独只信自己,这也够了。我不希望你做昏君,我愿意与你保持这样的关系,纯粹的爱和欲,不掺杂利益。” 她喉咙鲠住,“你要我说什么好?” 男子闻言,桃花眼笑的卧蚕弯弯,借着相拥的姿势,他脸贴脸的询问她: “你就说,跟我偷偷搞私情好不好?” 因着近到被他温热的吐息打在脸上,元无忧瞬间觉得心头如被羽毛撩拨一般发痒…… “你怎么说的……这么上不得排面呢?咱俩也可以光明正大啊。” “那你说,我们光明正大偷*情好不好?” 元无忧被他这样粗俗的情话给说懵了,只狠力地收紧右臂拦住的细腰, “……你这张小嘴真是…淬了媚毒一样,色果然是刮骨钢刀啊。你又讨人喜欢又懂事,我是越来越理解纣王了。” 高延宗啧声道,“我可不想祸国殃民,以后咱俩就这样吧,私下里谈感情爱欲,明面上划清界限,不涉及利益。” 元无忧就这样陪高延宗坐在坡上,他看着风景若有所思,她盯着他俊美白嫩的脸庞,暗自下定决心。 直到残阳似血,她才出声道,“咱俩进城找馆子吃菜去吧?齐国主要是发难你我担着,就说我迫不及待拉你进客栈了。” “你最好说的是吃菜。” 她挑眉笑道,“倘若有周国人挑事,咱就直接刷风陵王的印信。你带了没有?” 高延宗嘿嘿一笑,“当然带在身上了,还有玉韘…”他抬起戴了墨绿色玉韘的拇指给她看,长睫微垂,漫不经心道,“我喜欢把全部家当都带在身上,预备着随时跑路,可我却不敢私奔。” 元无忧点头,先站起身来,又朝坐在草堆上的男子伸出手。 高延宗猛一站起来,却坐太久而腿软,直接栽到了她怀里,她伸手一搂,男子便笑着啧声道,“哎呀你好坏…趁机掐我屁股!” “不是…我原本没想摸的…”元无忧愧疚地开始解释,才意识到他在调侃自己,她挑眉戏谑道,“你要是这么说,我得好好掐几下了。” 男子长睫一掀,桃花眼里盛满了似血残阳。 “尽情的蹂躏我吧,谁让我是你的呢。” “真是个勾魂的男狐狸啊……” 她恶狠狠在那瓣柔韧软肉上掐了一把,才故作正经地撤回手,起身就走。 俩人刚走下博望坡,路过那两棵山茶时,迎面就瞧见白山茶树下围着一帮人,正中间有个姑娘站在梯子上,下面有人扶着梯子。 走近了才瞧见,爬上梯子砍山茶花枝的是冯令心,而在底下扶梯子的是高纬。 眼见着冯令心砍下一条挂满花朵的花枝、就转头递下去给高纬,元无忧登时就急了,冲上前问,“妹妹你上去干什么?别拿手摸,那花有毒啊!” 冯令心循声回头看向她,满不在意地挥了挥套了薄膜的手, “不妨事,我戴了鱼鳔手套!姐姐您来早了,表兄说你喜欢山茶花,我原想折一盆给你的,你只远观就不怕被毒花侵体了。” “那你登梯子折花多危险啊?快下来!” 见那身绛红色军服的独臂姑娘跑过来,在底下扶着梯子的高纬忙道,“不必担心,她即便摔下来砸到朕身上,也不会砸地上。” 梯子上的小姑娘居高临下,一眼就瞧见她身后的白衫男子了。她疑惑道, “姐夫今天怎么这么腼腆?跟姐姐吵架了么,一言不发?” “啊?”高延宗愣了下,赶忙笑着,“没有没有,我俩好得很。” 高纬也盯着她身旁一言不发的男子发问, “安德王不去操练入阵曲,想跟女君姐姐去哪啊?” 元无忧抢先道,“想去找个客栈,我对他一见不日…哦不,一日不见甚是想念。区区一晚不在,不会影响皇上的大业吧?” 高纬促狭的笑,“果然是年轻气盛啊,一晚都——” “——表兄你别说我姐姐、姐夫闲话了,我的花都扔地下两枝了,您倒是干活啊!” 冯令心显然是不满他刁难姐姐,毫不客气地出声阻止。 高纬话说一半,就被打断,他却满不在意地冲元无忧笑了笑。 还苦口婆心地嘱咐道, “对了,周国南阳郡公叱罗氏的人、在博望城里掘地三尺找人呢,倘若狭路相逢,你别挨了欺负。” “皇上从何得知?现在博望城不是齐国地盘吗?叱罗家凭什么来耀武扬威?” “周国主亲手写信让朕通融叱罗氏寻亲,想必他家这事挺大的,朕做个顺水人情罢了。你要是在自家地盘都能挨欺负,朕可瞧不起你,行了,带上你情郎幽会去吧。” 高纬挥手告别,而后转头去接冯令心递来的花枝。 此情此景,元无忧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人如山茶的是高延宗,怜花避花的是她,在那推波助澜的却是这两位。 元无忧赶忙拉着高延宗离开。 刚跑出几步,元姐姐便不解道,“这俩人何时玩到一起去了?我妹妹与狼共舞也太危险了啊。” 高延宗却笑道,“我瞧这俩人都挺危险,都不是省油的灯,谁也别说谁。” “咋说我妹妹呢?令心多好一孩子啊!” “她那是只在你面前乖,你都不知道她平时怎么鄙视我的……罢了不提了。还有她手里那鱼鳔,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么?” “做手套?” “把手套俩字去掉。” “啊?” 俩人在夕阳底下并肩而行。 白衫男子故意云淡风轻地调戏心爱的人,说到此处,还斜了眼身旁瞪眼睛的姑娘。 “听说贵族男子若不想让野花外室有孕,就套上鱼鳔再行…床笫之欢,便有避子功效,但我只是听说……” 红衫姑娘大眼微眯,不甘地抬手捏了他胸口一把!如愿看到他吃痛地“嘶~”声低叫了声,才气哼哼道: “你懂的挺多啊?明示我下次给你弄鱼鳔是吧?走,咱俩找个地方,好好给我讲讲你听说的那些知识。” “……” 第491章 寻亲欢喜佛 俩人适才走下博望坡,要回城时,迎面就遇见个熟人。 元无忧一瞧见尉相愿在遛弯,思及他因大嫂变弟媳…而对自己跟高延宗一见面就呛火,她赶忙拽走高延宗,想回避。 却不料还是被瞧见了,尉相愿主动招呼: “女君别走啊!末将是奉兰陵王之命来向您汇报的。” 他这次没对高延宗满眼敌意,甚至热情洋溢地冲元无忧介绍起“忧兰府”这帮女君近卫,还让安德王带她回去验收成果……但光听他那满嘴文绉绉的循规守礼,就知他是强颜欢笑,咬着牙来帮大哥献殷勤呢。 而且高长恭这样周到至极的安排,让元无忧莫名的感到膈应。 当初一句戏言组建近卫府兵“忧兰府”,元无忧没想过会付诸实践,毕竟她要是去募兵,恐怕一个都招不来,只有小红脸阿渡会是她麾下的人,没成想阿渡也是唯一背叛她的人。 看来这个信口开河的玩笑,只有高长恭当真了,甚至人手都是从他家抽调的。 即便她知道兰陵王不会害她,但谁能担保高纬不会趁机,在她身边安插眼线? 她只好以和高延宗回城去吃饭为名,先拖延着验收卫兵一事。 傍晚时分,回到博望城的俩人直奔繁华街市。 夜幕降临之下,街市华灯初上。 高延宗素来爱凑热闹,而今能和心爱的姑娘一同逛夜市,更是恨不得跟她黏成一个人,说是从前光瞧别人出双入对逛街了,而今终于轮到他了……于是他一路上什么街头零食都没吃,嘴也没闲着。 随后他发现,因为身旁这独臂姑娘垂着绑裹带的左臂,俩人颇为引人注目,他更不好意思逛吃了。 元无忧并未偶遇叱罗家的人,倒是遇见了同样在找叱罗氏的伽罗。 得知伽罗是受周国主委派,带御赐腰牌来“敌国地盘”接应叱罗氏的,元无忧这才确认高纬不是无中生有,这里还真有周国的事。 而伽罗在几个蜀地打扮的羌兵部下面前,旁若无人又语气冷冰冰的唤她“妹宝”……登时听得所有人都忍俊不禁。 元无忧倒坦然应着,顺势引见高延宗,“你可以喊他妹夫,”而后对高延宗引见道, “她是我同父异母的阿姊,我爹那边的亲戚我只认得她一个,从小只有她带我玩。” 高延宗惶然道,“啊?我…我也叫阿姊?” 相较于高延宗的迟疑惊诧,伽罗果断冲他一抱拳,板着脸喊了声“妹夫!” 就这短短两个字,就把高延宗臊的红了耳朵。 他还是礼貌地点头,回施一礼。 元无忧也才发现,高延不擅于应付亲戚,但擅于蛊惑她。高延宗每次都是看似扭捏,实则拿捏,太会撩拨人心了。他知道你就好这一口,用那小模样把你拿捏的死死的。 直到天彻底黑下去,元无忧刚带高延宗下完馆子出来遛弯消食,就在街上遇到一伙私兵抓住个小倌,那小倌哭爹喊娘的喊冤,引来了不少民众围观。 她跟高延宗凑上去一问,原来是叱罗铁柱抓了景色。 高延宗愤然上前挤进人群,口呼“住手!”摆明了想捞景色。元无忧也跟他上前,便跟白衫锦袍的叱罗铁柱对上眼了。 她和高延宗认得叱罗铁柱,但他家私兵不知,幸好俩人面面相觑后赶忙错开目光,都装作不熟。 叱罗铁柱还假惺惺道:“敢问来者何人,因何出言相阻?在下是受我朝天子特批,来博望城处理家事的。” 元无忧尚未开口,高延宗便眉眼傲慢,桃花眼微眯,拧着凌厉道,“北齐安德王高延宗。阁下没听说过本王吗?” 叱罗铁柱:“……” 何止听说过?还共同办案过呢。 即便他此次再师出有名,此时面对齐国的混世魔王高延宗,也不敢硬来,毕竟他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甚至见高延宗上前、掰开私兵抓着景色肩膀的手,他也只能忍着怒火,说明来意。 原来继上次在棘阳抓到彪子后,叱罗铁柱居然审问出来,他那个早夭的哥哥是被彪子的老大掳走了,还沦落风尘成了男娼小倌! 得知消息后他也不敢耽搁,想起四哥眉心有个朱砂痣胎记,就派人一查,居然还真有女恩客在博望城的酒楼“杜康居”里,见过个眉心有红痣的小倌接客,那人花名“欢喜佛”,据说人长得跟他像极了! 叱罗铁柱听罢,杀那女人的心都有了,想斥责她不守贞操居然去招嫖,却刚开口就被几句反噎回来,那女人还矢口否认招过他哥哥,一口咬定招的是个红倌人。 叱罗家得知消息自然疯了,急忙向自家天子请求博望城通行令,宇文国主也十分通融地亲手写信传给高家国主。叱罗铁柱中午刚得到齐国主应允的八百里加急信,这才带着目击证人和私兵,马不停蹄地赶来博望城。 可惜他傍晚来抓人时,酒楼里也几乎人去楼空,什么都查不到,显然是暗娼小倌都转入地下了。正在叱罗铁柱以为线索又断了时,在街上买糕点的景色出现在了众人视野里。 而景色就是那个女恩客口中的“红倌人”,他当场被女人认了出来,叱罗铁柱便让私兵将其捉拿,要对景色严刑拷打。 此时景色一见了高延宗,当即喊冤叫屈,哀求安德王和风陵王救救他,他对同僚的过去真不知情啊! 闻听此言,高延宗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毕竟景色是他在风尘场合最信得过的“点子”了,且他的花籍是落在齐国的,即便流窜在边境,他到底也是大齐的人。 但事关叱罗公子,他也逼问景色为何会跟“同僚”聚在一起。毕竟开酒楼的养暗娼也是常事,现在得了风声,肯定是背后有人指路。 元无忧便让景色带路,自己和高延宗打算带着叱罗铁柱微服私访“杜康居”,既是帮忙,也是保护景色的安危。 当几人来到杜康居门口时,元无忧远远就被那栋珠光宝气、亮如白昼的建筑给震撼了! 她不禁惊叹:“怎么一家边境的酒楼装修的这么豪华?也不怕被战火殃及给毁了?” 第492章 叱罗双生子 叱罗铁柱毫不客气道:“博望城素来是大周的领土,我们天和陛下致力于“天下和平”,治国方略以民生为本,故而博望城虽是边境,百姓却安居乐业,只要你们北齐不烧杀抢掠,百姓就算有金屋银屋,我们也秋毫无犯。” 高延宗顺口回怼:“你说这话不心虚吗?前些天木兰城郑太姥的府邸被洗劫一空,不是你们卫国公带兵进城劫财,刮地三尺的吗?” 这话怼的妙啊!元无忧不禁拿垂在身侧的右臂,暗自给高延宗竖起大拇指,眼神赞赏。 叱罗铁柱闻言登时脸色一沉,但还是不服气地,咬牙反问道: “谁看见我们卫国公进城劫财了?殿下有证据吗?你可别空口污人清白!” 高延宗点到为止,也不想闹的太僵,便眉眼桀骜地一挥手,“别站在街上了,进去吧。” 于是仨人带着十几个叱罗家的私兵,浩浩荡荡闯进去,却被拦在了门口。 只见正门前面修了个档口,里面有俩人,一个收钱的一个管账的,眼瞧街对面来了一伙气势汹汹的家伙,那个女账房便迎上前来,笑问几位贵客因何而来。 得知几人想进去找人,便礼貌的说得交一百两白银兑换入场凭证,凡是想进去的,就算站门口看一眼里头都得缴入场费。 元无忧直咋舌,“这么黑啊?” 女账房闻言,登时眉眼高抬,目露鄙夷,“我们家可是边境最奢华的酒楼,出入皆是世家显贵,明码标价,女郎若是嫌贵就别进,也别泼脏水说我们黑店啊!” 她正欲反唇相讥,高延宗便抢先道: “行了,你忙你的去,我们商量商量。” 说着,男子便扳过姑娘的肩膀,把她推回叱罗家私兵堆里,路上还道, “那个势利眼确实说话刻薄,但是这要是好地方,我高低请你进去消遣了。” 元无忧停止脚步,望向身旁男子。 “博望城居然有这种高消费的场所,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夜色黑如泼墨,唯独这栋酒楼亮如白昼,把临近的半条街都照的灯火通明。 高延宗将殷红眼尾上挑,目光戏谑地瞥了身旁的独臂姑娘一眼, “你这种正经老实的姑娘,何时关注过这些?倘若你真想知道,就问我呀,什么青楼红馆…酒楼乐坊,凡是有些名气的,我都…”他说的忘形了,待忽然发现姑娘投来的怨毒的眼神时,戛然止住话茬,唇角勾出个讨好的笑。 “我都听说过。” “我有那么正经老实吗?”她目光幽怨,忽而眉眼一抬,表情玩味,“既然安德王这么懂行,晚上带我也去消遣消遣啊。” 发觉她情绪不满,高延宗赶忙赔笑着伸手想去拉她腕子,瞧见她左臂缠着的白裹带和旁边瞪眼睛的叱罗铁柱时,才意识到要注意分寸,便只凑到她耳边轻声道: “我消遣没消遣过,你还不知道嘛?晚上去看别人闹腾做什么?咱俩就该早点回馆驿做该干的事呀。” “……”元无忧眉心紧蹙,看着眼前那张又嫩又艳的笑脸,还是唇角微仰,一笑而过。 高延宗的俊美脸蛋儿是那种雌雄难辨的,在夜里更让她觉得,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俩人这头打情骂俏了两句,才想起正事。但她陪人办案,不能自己搭钱啊?一回头,正瞧见叱罗铁柱从袖中掏出一锭金饺子来,让人去换现银。 于是,几人站在门口等候的功夫,突然瞧见俩半大孩子拉着袖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一个稍大点的男孩,个头刚到元无忧下巴,另一个扎丫髻的女孩瞧着不到十岁,俩人背着一包袱碎银和铜币,直奔档口交入场费。 俩孩子在账房嫌弃的目光中凑了一百两,开开心心地要进去,却被女账房给拦住了,说一百两只能进一位。俩孩子焦急万分的要硬闯,引得几个壮汉打手,拎起狼牙棒就围了上来。 一瞧恐怕要血溅当场,景色赶紧推开叱罗家的私兵,上前拦住那打手说是熟人。打手一瞧景色也是当地有名的红倌人,便不敢得罪,任由景色把俩孩子拉走。 而高延宗在第一时间就攥住元无忧手腕,将她拉到景色那去。 一经询问才知,这俩孩子是龙凤双生的兄妹,俩孩子见景色在杜康居挺有面子,张口就朝他借钱!甚至当场双双跪下,磕头求救,就执意要进里头找人,吓得他赶紧把人拉起来。 “我倒不是铁石心肠,只是你俩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找什么人找到这里来了啊?” 俩孩子嗫嚅着说找爹。 而站在不远处的叱罗铁柱,瞧见这边乱成一团,也带兵过来,询问情况。 他一听说俩孩子进酒楼是为找爹的,刚觉得荒谬,那个小女娃便委屈地一扁嘴,嚎啕大哭起来,还是那个男娃抽噎着说,他爹是被仇家卖给赤水的娼妓界保护伞“花国太子”了,是强迫他沦落风尘的,连兄妹俩也是娼妓所生。 兄妹俩就在花国的环境下长大,直到前两天有恩客对才十三岁的哥哥起意,为避免孩子步自己后尘,他爹才把攒的金银细软交给兄妹俩,偷偷送走孩子。而他爹也因此被花国赶出赤水,送到南阳来,他们便想带爹逃脱魔爪。 叱罗铁柱乍一听挺气愤,随即越听越觉得心酸,直到高延宗顺嘴打趣说孩子长得跟他挺像,叱罗铁柱刚想生气,脑海中便白光一现!赶忙询问他们爹眉心有没有痣,花名叫什么? 俩孩子也挺震惊,原来他们爹脑门上还真有颗红痣,花名“欢喜佛”,叱罗铁柱这才确认了,这俩孩子居然就是他哥叱罗山根的娃! 既已得知哥哥消息,叱罗铁柱便替另一个孩子付了银子,让俩孩子跟他进去找爹。而他回头看一眼元无忧和高延宗,摆手表示不需要俩人陪同了,正好省了两百两。 说罢,他便薅着景色引路,推他在前。 元无忧倒乐得清闲,见叱罗铁柱等人进去了,便拉着高延宗要走,却见从红馆里又跑出个“白光”似的小倌。 他一出门,就远远地嗷唠一嗓子: “阿冲!是你吗阿冲?” 第493章 故交染花柳 夜幕底下灯火之中,这团“白光”乍一看是一团白肌雪肤、光不出溜的纤瘦男体,细一看是个衣襟大敞袒露胸膛,没怎么穿的小倌。 而随着他狂野的跑姿,还顺着开叉到大腿根、薄纱透肉的及膝短裙露出两条雪白泛粉的长腿来……元无忧瞧他如此热情奔放,也瞪大了眼睛看,随即意识到这样大刺刺的打量陌生男子太冒犯了,赶忙扭过头,看向身旁男子, “你熟人啊?” 高延宗驻足在原地一愣神的功夫,便被小倌扑到面前。 “真是你呀阿冲?刚才在门口远远瞧着,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这倌哥儿几乎是扑到高延宗怀里,又被他伸手臂格挡。 他既然唤自己“阿冲”,就肯定是故交,高延宗没想到这地方能偶遇熟人,但自己认识的人多了,一时对不上号,便礼貌地伸手、帮眼前的倌哥儿合拢衣襟。 “你是?” 这小倌见高延宗目光陌生,便急道,“阿冲你忘了?六年前的风陵渡口,你说你是赤水地主家的儿子,那时我是骠督军的部下啊。可惜骠督军兵败落草了,我也被发卖了。” 闻听此言,元无忧骤然目光阴寒地剜向身旁的男子。 高延宗不敢面对身旁目光灼热的姑娘,只对眼前的小倌讪笑道,“真是可怜,你怎会沦落在这?我给你赎身啊?” 小倌摇头叹息,“不用了,我有国家管饭了。” “啊?周国官妓还招男人呢?那帮鲜卑人待客也太周到了…” 小倌目露颓然:“是吃秋官府的牢饭,不知道谁把窑子点了,我们都被府兵给逮了。” “啊?这…” 瞧高延宗语塞,小倌瞥了眼旁边穿红衣的独臂姑娘,忽然抓起高延宗垂在身侧的细瘦,小声道,“别说我了,她是你现在的妻子吗?那骠督军怎么办?你当年不是跟她好了吗?” 高延宗忙道,“别胡说!我跟骠督军没什么联系,也没私情。” 他话音未落,只见小倌身后的门里,就追出来俩叱罗家的私兵,快跑几步就冲过来了,一个蛮横地摁住这小倌,嚷道:“还敢逃跑?” 另一个便冲元无忧作揖,“多谢风陵王拦着这小倌!” 这小倌被反制双手摁在身后,一脸狼狈,闻言却讶然看向元无忧。 “你是风陵王啊?你怎会和阿冲在一起?”说罢,他忽然满脸悲愤填膺地怒瞪高延宗,“阿冲你怎能如此不自爱?你要跟你第一个女人成亲,要洁身自好知不知道?不然会像我一样被世人嫌弃,得花柳病的!” 他话音未落,连钳制他双手的私兵都吓得瞬间松开了手,破口大骂!“你个鳖孙儿想害老子是吧!” 一听这话,元无忧也吓得半死,赶紧掰着高延宗肩膀把人拉开,“那就不打扰你们办案了,本王有事先撤了。” 说着,她拿唯一有用的右手,赶紧把高延宗拖胳膊拽走了。 而他身后那小倌还不甘地嚷道,“阿冲你记住啊!骠督军才是你的归宿!” 高延宗茫然无措地被她拉走。 而后头的小倌,无视旁边两个要疯了的私兵,只盯着高延宗的背影摇头叹气, “她都不知道是你第多少个女人了,连女帝都被你迷成了昏君,华胥要完了。” 待俩人走出一条街去,一直闷声被她拽着手腕的高延宗才出声道,“行了停下,我知道你生气,我过去和骠姚真的没什么啊!” “不是骠姚!我还不至于随时随地吃醋。” 元无忧抬起他被自己捏住的银白护腕,眼神恶狠狠地警告他,“你得赶紧去洗洗身上,他那花柳病会传染,你刚才还被他摸手了!” 男子闻言长睫一掀,眼睑一红,自嘲一笑道,“你是嫌弃他脏,还是嫌我脏?还是不想听他提起我和骠姚的事?” “你别听他胡说,我还能不信你吗?而且他的疯言疯语太偏激了,你别被他影响。” 她柔声宽慰他确实有效,高延宗闷声道,“你也去洗洗吧,你不也摸我手了么。” “洗鸳鸯浴吗?我还真没试过。” 见她一脸戏谑,高延宗腾地脸颊一热,咬着后槽牙道, “这可不是洗鸳鸯浴的时候……分开洗!” 于是俩人便先去药铺买了些预防的药包,又就近找了个客栈,要了两间房分别叫热水沐浴。 元无忧跟高延宗分开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她再出来时,隔壁高延宗屋里就人去房空了。 她瞬间警觉到不对劲,站在门口就扯嗓子喊——“店家伙计呢?这房里的人去哪儿了?你们还干上人拐子的勾当了?” 她话音未落,背后便有人扬声接道: “我可不敢拐走风陵王的人,他是担心那个小倌,跑去找他了。” 元无忧回头一看,正是白衫折扇的叱罗铁柱,他还带着几个穿劲装的私兵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你哥找到了吗?” 这句话问到要害了,叱罗铁柱哼道, “不仅没找到,那俩孩子也丢了。” “怎么丢的?” “楼里有个暗道,一转头孩子就丢了。不过你也别幸灾乐祸,听说有帮女匪放出风来,要对北齐安德王下手,而他去找那个男娼了,你最好去保护他。” “高延宗现在在哪儿?你把他骗哪去了?” “杜康居。” “又是杜康居!你们是故意把他牵扯进来的?” “他固执己见要去救风尘,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何必拦他?” “你给他递绳子让他自缢,还想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叱罗铁柱我告诉你,倘若你把高延宗害了,你和你家周国天子都难逃其责!” 叱罗铁柱啧声道,“是我诓骗你们,关我们陛下何事?还是说风陵王也迫不及待想回到陛下身边了?你要是有心,就该给陛下回信,毕竟元太姥还在大周呢,陛下给郑玄女的求亲庚帖一式两份,也早就送到了齐国皇帝和兰陵王手里。”说到此处,他望着目光从愤慨到错愕的姑娘,讶然道,“您不会还没见过庚帖吧?听说齐国皇帝来到了博望城督战,就算兰陵王没跟你说,他也该告诉您的呀。” 听到这里,元无忧才知高纬为何催促她给宇文怀璧回信了。高纬藏心思倒正常,但高长恭和高延宗怎会也装作不知情? 她沉着脸,目露阴郁。 “我本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怎么还有庚帖送到了齐国?何时的事?” “昨天。” 她一时急火攻心,眼前一黑,赶忙抬手制止道,“等等,庚帖先放一边,你跟我去杜康居找高延宗,刻不容缓快快快!” 元无忧于是拉着叱罗铁柱跑出客栈,折返故地。 第494章 上面没人了 元无忧自掏腰包进杜康居闹了一通,却压根儿没找到景色和高延宗的影子,倒是叱罗铁柱忽然在门口喊她出去,原来他在后巷找到一伙带刀女土匪,正对个男子在施暴呢。 一听此事,她几乎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立马抽出绑在腰侧剑袍里的赤霄剑,推攘着叱罗铁柱在前引路! 于是朔月晦暗的夜幕之下,一行数人急步匆匆、逼近一处荒废的老巷。 漆黑的巷子里,星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留下斑驳的阴影。微风吹来了远处那些令人面红面赤的淫词亵语,愈发凄厉的哭喊和吟喘声,穿透了这沉寂的黑暗—— 只见巷尾的断壁土墙上,一个无助的男子被几个穿斜襟的女匪围在中间,他满眼恐惧和绝望。尽管他奋力反抗,但在这几名彪悍的惯犯女流氓面前,只显得欲拒还迎、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此时!唰然白光一闪,有人拔剑出鞘,直晃人眼。 “尔等住手!都滚开!” 随着喝令声劈空袭来,正在行凶的几个女匪扭头看去,只见一位红衫勇士手持长剑,英姿挺拔地从黑暗中走出,借星光才瞧见她垂在身侧的左臂打着白布裹带。 即便听声音不是高延宗,但元无忧也不忍面对惨案,坐视不理。 见她拔剑冲过来,最外围的一个女匪也猛然起身,伸胳膊拦住:“你是谁、啊——!!” 这女匪话刚出口,那道红衣身影已冲到面前,自己就被极锋利的剑刃砍断了一臂! 随着杀猪般的惨叫声嚎叫起来,终于吓得几个女流氓惊慌失措,几人终于意识到来者不善这位女郎,是真毫不客气就敢杀人啊! 连正在行凶的女匪也停下暴行,纷纷提裤子起身,顷刻间只留下地上一个瘦弱的男子。 随着元无忧冲过去查看,几个女流氓如水避油、纷纷闪身躲开,给她让路。 元无忧躬身凑近一看,只见一具遍体鳞伤的青白的男体,此刻躺在血泊里,把被撕成碎片的衣衫压在身下,只是连布片带惨白的双腿都滚满了地上污黑的尘土。 元无忧堪堪扫了一眼,便目不忍视地别开脸去。 血泊里的男子已经神志不清了,即便没人骑上,仍满嘴带着哭腔的吟哼。 他那被汗和泪水打湿的发丝狼狈的贴在额头、鬓角,星光映出他那张花了红妆的脸——居然是刚才那个对着高延宗喊“阿冲”的小倌! 等等……他不是得了花柳病吗?思及至此,元无忧赶紧起身看向面前,个个拿刀尖抵着她,把她团团围住的女土匪们。 最前头的一个女匪握刀的手都在颤抖,却大着胆子嚷道:“你…你个残废别多管闲事,玩废这男的是上头的命令,老娘上面有人!” 瞥了一眼那些距她不足一步的森寒刀尖,元无忧长睫一掀,那双琥珀凤眸骤然露出狠戾的凶光来,她一剑指向女土匪脖颈,冷然道: “你上面有人?我上面可没人了。倘若你说出谁让你淫辱他的,我便让你多活一会。” 女匪不解,“没人了你还敢这么嚣张?” 随后带着私兵,不紧不慢跟进巷子的叱罗铁柱,正远远听见她这句。 他不禁一挥折扇,笑道:“她的意思是,她上面没有比她更大的官了。” 而后只见几个持刀的私兵开路,推开几个拦路的女匪,让叱罗铁柱走近护着身后受害男子的姑娘。他呼啦一下打开折扇,笑眯眯冲她道,“瞧见被轮辱的不是高延宗,你是庆幸还是遗憾?” 女土匪们听罢,直挠后脑勺,“唉?你这话什么意思?” 叱罗铁柱白了说话那女匪一眼,平静道:“就是说,你们搞错男人了呗。” 闻听此言,几个女流氓急了,“搞错了?” “这小子这么风骚,还不是北齐那个安德王?” 听见被人这么编排自己的男人,元无忧愤然拿剑尖指着说话那女土匪,厉声道:“说!谁让你们干的?你们都谁碰这男的了?倘若你们从实招来,我还能给你们指条活路!” 女匪见状,一边瑟缩肩膀往后退,一边一昂脖子,哼道,“你当老娘是吓大的啊?姐几个都玩过了,怎么着,你要杀人灭口?” “倘若告诉你们了,我们不等回去就得被老大弄死在道上。”另一个女匪说着,便把淫邪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叱罗铁柱身上, “不如把这男的留下,让姐几个再爽爽,牡丹花下死?” 一有人挑头,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流氓便迈步朝白衫男子走去。 见此情形,叱罗铁柱气得“啪”一下合上折扇,拿扇子指着说话那女匪,“大胆!你们几个搞了染上花柳病的男娼不自知,还想侮辱老子?” 女土匪刚迈出一步,就被叱罗家那些私兵一拥而上,挡在了自家公子身前。 而几个女流氓闻听此言,刹时间慌乱一片,为首那个强撑镇定,颤着声儿回头问元无忧,“你既然来救人了,别跟他一起吓唬我们吧?” 元无忧回头瞥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子,也不敢碰他,只冷声道,“他说的没错,这小倌有花柳病,你们不问清楚就对人家施暴,活该你们遭报应!” 几个女土匪怒极,提到就冲元无忧冲过来。 “好你个贱屌!自己有病也不说?老娘这就*死你!” “对,此仇得报复回来!” 元无忧赶紧抬剑拦住冲过来的女土匪,厉喝!“站住!你们行凶在前还敢报复?” 说罢,她看向一脸事不关己的叱罗铁柱,猛然将锋芒一转,把剑尖指着他,“还愣着干嘛,让你的兵去报官啊!高延宗失踪一事你参与了是吧?高延宗哪得罪你了?” “我自己这摊尚且没闹明白呢,哪有空挤兑你情郎?是那个叫景色的小倌跟我玩花样,他跟你玩花样。”顿了顿,男子瞎眼微眯,“现在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放你狗屁!高延宗在哪?” 叱罗铁柱肩膀一耸,无奈地摇头,“我也想知道啊。” 见此情形,几个女土匪又见缝插针地将刀尖逼近红衣姑娘。 “管你是谁呢,快让开!老娘今天非得弄死那个贱屌!” 元无忧寸土不让,愤然一剑捅死一直咄咄逼人那个女土匪,面对着惶恐退后的匪众,她转而把剑指向叱罗铁柱,满眼戾气横生、杀气腾腾地吼道: “都给本王退下!倘若你再闹事,本王就让人把周国天子叫来,当着宇文怀璧的面问问你到底受谁指使,就算把博望城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高延宗!!” 博望城毕竟被周国管辖了十几年,对齐国“汝南女君”也许不认识,但对西魏储君风陵王还是人尽皆知的。 故而一见风陵王发了狠,便都不敢阻拦。幸好就在这时,居然来了一队穿黑铁甲胄的周国府兵,来通禀叱罗铁柱说找到世侄了,也找到安德王了。 一行人慌忙赶过去。 第495章 体面的收场 而另一头,剑刃被星光折射出一道白光,直晃人眼。 高延宗细手握住的剑刃被溅上血点子,他挺着硬直的脊背,孤身站在漆黑的巷尾,望着刚被斩首的女匪尸体。 而匪徒死尸旁边,有个女娃抱着哥哥瘦弱光裸的身子,俩孩子瑟缩在一起,哭声低弱得像没睁眼的小乳猫。 世人爱看高洁者跌进泥潭,贞洁者放荡。但更爱看的是放荡者死于忠贞,风流者死于专情。说到底就喜欢拉良家下水,劝风尘从良。 而高延宗在得知有人雇佣女流匪,想把自己轮辱强暴时,他不禁反思,这对自己有何影响?在元无忧出现之前,没人知道他还是童男,还没跟人有过肌肤之亲。就算被人淫辱了,他顶多膈应一段时间,不觉有多吃亏受辱,哀悼失贞。 甚至他身边所有人,都理所应当的认为…男人嘛,本就该在床笫之间身经百战,被女匪强了也是情趣,魅力的展现。 但那是男人间自我安慰的谎言、说辞。换做他四哥来判案,都会将女淫匪斩立决。 高延宗几乎瞬间猜中了是谁想毁他。毕竟自己占个外骚内洁,忠贞专情,难免给人一种想拉他入泥潭,让他暴露本来面目的邪念。正好周国有人看不惯他和华胥女帝的私情,想找人弄脏他。 其实高延宗自幼便对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了。跟华胥女帝好上以后,他有过脆弱无助地等她来救,扑她怀里之时,也有过反杀歹徒不留活口的时候。而今亲眼见证了女淫匪误把别人当成他,轮辱施暴到几乎致死的惨案,他更觉悲愤又可笑。 元无忧和叱罗铁柱赶到时,高延宗已经救下了兄妹俩。而原本穿在他身上的,绸缎布料的白色外衫,此刻正裹在那个男孩子身上。 他像个温柔慈祥的兄长一般,只穿着薄到几乎透肉的白色中衣,正在耐心地安抚抱着哥哥哭泣的小妹妹,说要带她哥哥去医治,苦口婆心地劝,试图从她手里抢出少年。 元无忧声音颤抖,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近。 “高延宗…你没事吧?” 男子只摇了摇头,他对元无忧的关心分外沉默,却在面对走进窄巷的叱罗铁柱时,严词厉色地指责—— “尔等怎么做事的?说是寻亲,却能为了对抗敌人抛弃自己亲人吗?让开!本王要带这孩子回去医治!”顿了顿,他咬字极重、语气沉冷地威胁道,“这是在大齐的地盘!尔等最好给本王安分点儿!” 她突然想起,高延宗这只狐狸本就可以露出虎狼的利爪,独当一面。那个柔弱不能自理依附她的藤蔓,终究恢复成了昔日自信嚣张、无所畏惧的安德王。 是夜,高延宗把那哥哥送去了医馆,叱罗铁柱带着私兵紧跟其后。 可惜晚了一步,那男孩子根系撕裂太久,失血过多,还是不治身亡。 等高延宗把人盖上白布送进敛房后,一出门,门口站着红衫短袍的独臂姑娘。 一见到他走出来,便上前道:“我在等你一起回馆驿。” 男子神情低落,缓缓抬起神情疲惫的桃花眼眸,望着面前的姑娘,也抬腿走向她道: “倘若我真与别人有染,你会怎样?” 这话问的突然,元无忧长睫微抬,褐色眼眸里闪过一丝诧异,还是迅速作答: “我会杀了那些歹徒,替你报仇。” “呵,杀人灭口我也会啊。我是说,倘若我自愿呢?我移情别恋了呢?” 望着她忽然涌现出满眼戾气,张口欲言,高延宗赶紧接上,“别说不可能,我就是这样独断专行,此刻我是爱你,但不想跟你了,你总阻止不了我的心为别人动吧?我们已经划清界限了,就算我和别人有染也是我的自由。所以你会怎样?放我自由,还是禁锢我?” “你更希望我怎样,我就会怎样。” 说这话时,元无忧牙都要咬碎了。本能让她恨不得!折断金丝雀的翅膀金屋藏娇,但理智让她放尊重他的抉择。 可惜眼前的男子并不买账。 高延宗摇了摇头,翘唇讥笑道,“别说这种为我好的虚伪话了,我要知道你的心。” 她只好诚恳道,“本能让我做个暴君,理智让我尊重你,去还是留看你的抉择。” “呵。你的感情很危险,你的人也是。你看到了吧?我本就是招惹是非的人,跟你好上之后恨我的人更多了,我不想惹麻烦。”说到此处,他抬起颤栗的长睫,低沉沙哑的嗓音带着鼻音道:“你就当我没来过,好聚好散吧。” “我…” “——你倒是亲上去堵住他的嘴啊!听他说那些丧气话干嘛?” 猝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俩人,把元无忧吓得一个激灵,要说的话都噎了回去。 俩人循声望去,只见白衫染血的叱罗铁柱从敛房里走出,直奔俩人。 他目露鄙夷,语气满带恨铁不成钢: “风陵王你还是不是华胥女人啊?我都听半天了,他摆明了想甩开你,提上裤子不认帐!这亏你能吃吗?你要么把他扛走扔到床上解决问题,要么就分手得了。” 华胥女帝瞬间眼神一厉,“要你管?” 高延宗也顺势道,“你要是不想回大齐,就跟他走,去做你的风陵王,倘若你不甘心被甩,我再想个更体面的收场。” 这话说的,元无忧心都凉了。她咬着牙凄然一哼, “不必了。你们兄弟俩真不愧是血亲,分手时都挺会找体面!算了。我这辈子唯二被男人抛弃,全让你俩干了,你要是不希望我回齐国,我也不会赖着你。” 见她越说语气越冷硬、绝情,而一旁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白衫男子却愈发收不住笑,高延宗顿时不甘放弃,讪笑着牵起她的右手, “我可不敢抛弃你,走吧,跟我回家。” 说罢,还回头挑衅地冲叱罗铁柱扬起眉头,“现在,该轮到尔等离开大齐的地盘了!” 叱罗铁柱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成了高延宗挽回小女帝的借口,登时恨的肠子都悔青了。 这边闹别扭的俩人是步行回的馆驿,却一路无话。 到了馆驿前堂时,元无忧瞧出高延宗神情低落,便提出先送他回住所。 面对元无忧贴心的抚慰,高延宗更加心痛、酸涩。 第496章 可是我腻了 高延宗忍不住道, “我自知对不起你,怎么说都是你吃亏,你一个姑娘家,清誉和清白都搭在我身上了……到底是我不负责任,辜负你,但我确实不是好人。也只能对不起你了。” 元无忧凤眸微眯,讥诮道, “没了?光对不起就完了?不约定随时随地任我予取予夺,补偿我?” “…我宁愿在别的方面偿还,也不愿意肉偿。更何况,你迟早会离开大齐回故乡,你总不能为了讨债,专程跑到安德郡睡我吧?”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是不是想挽留我?” “不是,我要撵走你。” “为何?你前些天不是还希望跟我私奔么?这两天怎么回事,跟你四哥学傻了?” 高延宗扯了扯唇角,苦笑, “是学聪明了。我知道高家人都是什么德行,你想留在这里要付出什么。我不想做祸国妖妃,不想你沉溺于此,虽然你并不沉溺。” “你既然知晓,何不跟我一起走?我从前在牢里说的,全都有效。我更想带你去风陵渡口,去昆仑瑶台,去长安不夜城……” 男子眼神凄然,表情苦涩。 “抱歉,高延宗始终姓高,我舍弃不了这里的一切,我总要有自保的能力,才能有底气跟你谈情说爱。我和四哥都不会跟你私奔的,但我希望你……尽快走。” 闻听这番梅开二度的劝离,元无忧只觉鼻头一酸,再开口时喉咙哽咽。 “傻子!你俩都是傻子……要没有你今天这番话,也许我能走的更决绝些。” “可是我腻了。” 男子漫不经心地一句话,气得黑衫姑娘骤然抬起锋利的眼来,目光阴寒,“你说什么?” 高延宗暗自咬着牙,狠下心来,面上仍是不以为然的从容道。 “我说我腻了这样的纠缠,我们都曾是干脆利落的人,现在何必这样折磨对方?最开始我只是疑惑,我不理解你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四哥对你动心起念。” “你不是说…比他更早就喜欢我了吗?” “你就真信吗?” “你什么意思?” “我玩够了,跟你谈感情只有冲锋陷阵,还不如跟四哥去打仗呢,既然没有爱情,你又觉得我多余,我还不如恢复以往的生活,一拍两散。” “呵呵呵呵…”元无忧自嘲一笑,忽然神情恍惚,她有些相信了,高延宗说话素来真假参半,理直气壮。她已经数不清他说这样的话有多少次了,而今她哄也哄够了,且由他去吧。 “高延宗,我其实并非长情的人,但因为是你,我才想多爱你一点,尽力爱你。” “哦?高延宗有何不同吗?”高延宗忽然挑眉,那双勾人的桃花眼里,又是那副看谁都深情的潋滟朦胧,他罕见地语气轻佻道: “一开始你只是被我诱惑了,后来也是责任感作祟,咱俩本就没感情基础。你连有婚约的四哥都能抛弃,我凭什么能被你多么偏爱?” 眼前的姑娘却目光诚恳,眼神坚毅。 “我初来中原时,是你这活阎王救我,庇护我,是我的伯乐,并肩作战的同袍,后来也是…在阴暗旮旯里抱团取暖的盟友,床伴,我不想对你那么功利分明,我们是有感情的。” “可我没觉得。我庇护你是出于惯性,你是很特别,但喜欢我的人,恐怕比你见过的人还多,我只是觉得你的身份地位适合给我破处罢了,绝非我想把忠贞留给你。” 瞧着她脸色越来越黑,高延宗暗自将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他脸上依旧冷漠薄情,变本加厉道, “我深知活命的必备条件不是爱情,而是效忠,我怕死,陛下再这样只怕也要死在男人手里。陛下难道不想体面的分开吗?” 一阵微凉的夜风吹起她臂上垂下的布条,红衫姑娘只长睫微垂,沉吟了下,便轻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耽误你的前程了,我去看望我前夫哥。” 元无忧说罢,便一扶手臂,转身就走。 身后的高延宗却突然迈步冲到她前头,一伸胳膊拦住她,桃花眼眸光灼灼! “等等!你已经害四哥为你身受重伤了,就不能放过他?” 说了那么多,高延宗还是看不惯兄长高长恭和别人亲近,在高长恭和元无忧中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奔向兄长。 至此元无忧才意识到一个荒谬、可笑又真实的想法,“你这次撵我走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留在齐国守着你四哥吧?” 只穿了纯白中衣的男子听罢,那张俊美白嫩的脸上毫无情绪波动,坦然的点了点头。 “对,我不能离开四哥,我宁愿陪他死,也不愿丢下他跟他的未婚妻私奔,独活。” “好样的,高延宗你真是他亲兄弟!” 元无忧指着男子的鼻子,冷笑着补了句:“有你这句话,我走也安心了,死也安息了!” 说着,她气呼呼地扭头离开。 留在原地的高延宗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红衫消失不见,他才注意到身后有脚步声走近。 “倘若你是为了我和她断情,我可要埋怨你了。” 他一回头,正瞧见浑身缠着白裹带的兄长站在身后,许是出来匆忙,只在肩头披了件绛红色外袍。 望着弟弟惊诧的目光,高长恭忙道: “我并非故意偷听的……只是我住在正堂屋,离得近,听你们吵嘴半天了。”说着,他缓步走近弟弟身旁,小声道: “还有,皇上在我屋里,他催我出来瞧瞧你们的。” 高延宗目露微惊,随即坦然一笑,摇了摇头,“亲眼目睹他的棋子并未情迷女昏君,皇上应该满意了吧?” “这件事先放一边,皇上让我与你商议,怎么尽快把周国天子下庚帖之事说给她听,再让她写信回绝呢。你却在这时候与她决裂,她岂会回绝周国的求亲了?” 弟弟长睫覆眸,复又睁开,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那兄长你究竟是为自己的婚姻挽留她,还是为大齐的利益扣留她呢?忠爱难两全,兄长也挺为难吧?” 高长恭喉咙一鲠,随即摇头,“我并不为难,为难的是你。因为皇上把你娘…安德太妃带来了。”说到此处,见弟弟突然目露惊诧,兄长赶忙续道,“我今天看到她也惊了,以为是见鬼了呢……” 高延宗忽然一把握住兄长垂在身侧的手,目光凝重地与他对视道,“兄长信我!那是用蛊术制造出来的肉身傀儡,有人把她放回来,定是要逼我就范,陷害华胥国主的!” “我正要说呢,她定是要有大麻烦。皇上今早瞧见你身上有她的印信,便没憋好事。如今更是连夜把祖珽叫过来了。不如我现在就以你长兄如父的身份,去催促她给你写下求亲庚帖,再当作回信送往周国如何?” 说着,兄长拖着病体、披着外衫就要往她所在的偏院去,被高延宗一把拦住。 “兄长别去!这种事还是我擅长,兄长且先回屋养伤吧。” *** 第497章 拒婚换庚帖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 因小皇帝到访,正堂屋十分热闹,元无忧草草吃罢晚膳后,便回了自己的厢房屋。 彼时,元无忧正在屋里的地榻上坐着,趴在摆在中间的小桌上,笨拙地给自己解开左臂上的沁血裹带。 而桌上除了一盏烛灯,还有个白瓷花瓶,里头装着两枝山茶和两枝芍药。那两枝山茶花一红一白,正是冯妹妹跟小皇帝给她折下来的。而芍药是她在门口的廊下花丛里折的,同样是白赤两色。 突然听见有人在外头叩门,轻声问: “女君可方便吗?” 她也不知自己该回方便还是不方便,不耐烦道,“进来说话!” 随着来者推门进来,坐在床头的姑娘闻声抬头,一看是高延宗手拎包袱,冷脸走近她。 元无忧深感意外,“你来干什么?” 刚才说划清界限的是他,现在巴巴又贴上来的也是他,她真搞不懂他在拧巴什么。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警觉地意识到这里有事。 可是这位换了身黑衣的男子,被服帖薄软的布料勒出宽肩窄腰,把他本就高挑瘦长的身形衬得更英气逼人了。他手拎着包袱,迈动大长腿径直走向她,语气平静道, “我想起你个独臂女侠还没换药。” “你来给我换药?是想报复我吗?” “还信不过我?你现在胳膊上的裹带就是我绑的。” 元无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臂,瞬间没了底气,倒突然发现打结的白布条上,层层叠叠的结还挺好看,像绽开一朵层叠繁复的花。 眨眼的功夫,她就觉眼前一黑…跟一堵墙似的瘦挑男子已经到眼前了,高延宗还很自来熟的,把包袱撂在她面前的桌上。 他在瞧见桌上瓷瓶里的山茶花和芍药时,心头陡然一颤,有些话想呼之欲出,又被他压下去。 元无忧指着自己左臂裹带上的结, “打结打成一团也是你的手法?” “那是山茶花结。” 闷声回一句后,高延宗蛮横地拿过她的左臂,耐心地解开她胳膊上的白裹带,因为半天没换,临近刀口的地方已经洇成暗红色,最下层的布料也已跟她的血肉粘黏在一起。 俩人都没说话,黑衣男子只顾低头给她剔除胶黏的血布,对面的姑娘也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痛到连被他捧在掌心的手臂都颤抖了,她也不叫一声。 桌上点了盏蜡油灯。就对着昏黄的灯光,谁也不肯开口说闲话,屋里一时死寂的可怕。 而高延宗手法娴熟地,对着她的伤口清创撒药一气呵成。但当那销蚀腐肉的药粉撒在伤口里时,元无忧还是忍不住疼痛! “啊嘶…”短促的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引得低头忙活的男子紧张地抬起头。 在瞧见她疼的直咬牙,再不肯吭声时,高延宗只白了她一眼,也不埋怨她逞强,只默默把手底下的动作,放的更加轻柔。 高延宗给她换完疮药后,细心的缠上白裹带,想打结又忍住了,只把她手臂轻拿轻放。 “好了,这三天你要每天换两次药,我明早会来给你换药的。” “怎么不打山茶花结了?” “不好解。” 说罢,高延宗便手法利索地收拾桌上的残局,他把她换下的布条缠成一团,拿在手里起身要走,侧身之际、坐在榻上的姑娘忽然拿右手拉住他—— “这就走了?” “我去把脏布扔掉。” “你今晚拉下脸过来,就为给我换个药?” 说着,元无忧抢过他手里的脏布条,顺手扔到床脚的竹编笼子里。 高延宗抿唇,垂眼瞥了眼桌上收拢了药瓶的包袱,目光仍避开她的视线。 “今天刚提分开,我知道你也厌烦我的反复无常了。我不是来挽回你的,我有骨气。” “你说这话自己信吗?你这次来,就没有别的要给我看了?” 她顺势拿右臂拉住他的手,用蛮力把黑衣男子拽坐到床上,他也半推半就地坐她身边。 俩人四目相投,红衫姑娘情绪依旧稳定,脸上端着从容镇定,仿佛他走也行,他只要留下她就会跟他发生点什么…旧情复燃那种。 这姑娘,总是一脸无辜的对他强取豪夺。 可她再一开口,却语气平静的问他: “怎么?还不拿出周国的求亲庚帖给我看?你是没带么?” 闻听此言,高延宗心头一惊!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计划泄露了,在瞧见她目露探究时,才意识到她只是在诈他! 这个暴君…真是太聪明绝顶了,她还是伪装昏君神情时,让他相处起来踏实些。 高延宗纤细如蝶翼的长睫扑闪了两下,极力表露出破绽来,清咳了两声,“我正想找机会跟你说这事呢,其实这次来,是皇上让我催你给周国天子写回信的。” “哦?你们想让我怎么回信?” 男子微吐粉尖抿了抿唇,把肉嘟嘟的唇珠舔的更加饱满水润。却依旧垂着眼不与她对视,拿低沉磁性的嗓音道: “自然希望你回绝宇文国主的求亲。” 元无忧见他不与自己对视,索性低头去拨弄自己左臂上打结的白布条,语气漫不经心: “倘若我严厉拒婚,周国恼羞成怒,你们齐国会庇护我吗?还是说,你们早给我安排好如何回复了?” 俩人都是七窍玲珑,一斗法起来,惯常喜欢直来直往,高延宗叹了口气,坦然道, “其实…四哥想让你给我写下庚帖,齐国便拿庚帖去回绝宇文国主。” 桌上烛光摇曳,炙热火花忽然炸裂一晃,映着坐在榻尾的红衫姑娘容貌娇艳,眸光讶然。 “你四哥还真宠爱你啊。这都愿让给你?” 高延宗垂眼不语,闷声解开包袱,拿出一本空纸和笔墨来,“我知道你为难,我也没想真和你换庚帖,你随便写几句就好了。正好让我瞧瞧你字写的怎么样。” 元无忧是见过高延宗写字的,虽然都是发给陆令萱的,记录自己昏君堕落史的感言。他的字如其人,一手行楷十分锋利又漂亮。 她自认为自己的字算不上好看,毕竟是描着魏碑体练的,顶多是规矩方正。故而她为难道,“肯定没你的字漂亮,所…” 她话未说完,高延宗已经把几页空纸拍到她面前的桌上。 第498章 来例行公事 高延宗轻笑道,“别谦虚了,倒是让我瞧瞧女帝陛下的墨宝啊?哪怕你只写上自己名字,也足够我交差了。” 望着男子那只洁白匀长的纤瘦指头,拇指上仍戴着她赠予的墨绿色玉韘戒刀,元无忧不禁心头一暖。所谓见面三份情,甭管高延宗是不是故意戴玉韘出来的,也证明他确实对她有心了。 “哪个名字?郑玄女还是元无忧?还是华胥风既晓?” “周国主想聘华胥女帝,自然是元姓了。” 元无忧本就无心写回信,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此刻被人瞪眼睛逼着写,本来就心烦,故而即便有人给研磨润笔,红袖添香,她仍然提笔忘字。 光“元”这一个字,她就几次写出来又勾划掉,瞧得男子闷声低笑,忽然抬手摁住她的笔杆子,无奈道,“罢了,你若不愿写就算了,起码证明我催促过,你提笔过,也足够交差了。” 说着,高延宗便抽出了她那张勾画稀烂的纸,从她温软的掌心下抽出笔杆子。 于是元无忧便瞧着黑衫男子站在桌前,卖弄他那双纤长脂白的细手,一阵忙活地把东西装进包袱,又把包袱一拎,就要离开,元无忧赶忙抬手抓住他的包袱。 “这就想走?你来我这例行公事来了?” 男子身穿的黑衫薄软贴身,箍得他本就清瘦的脊背在转身之际,更显蝴蝶骨格外凸起。 高延宗半侧回身,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向身后榻上的姑娘。“多谢女君配合,但既已分开,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传出去影响不好。” 元无忧不管不顾地抢过他手中包袱,撂在桌上,随即下榻去穿旁边的木屐,站起身。她一边拿右手攥紧男子的护腕,一边道: “分开了,就不能再亲热了么?” 俩人对面而站,四目相对时几乎要脸贴脸的亲上去,高延宗眉眼微蹙,连呼吸都屏住。 “你受伤了,我不能趁人之危,而且…” 见男子说话愈发含糊退怯,元无忧便蛮横地把他往旁边的床帐拽去。 高延宗想抽出手来,又怕用力过猛误伤到她,索性被她半推半就带到了床边。 面前的木质大床四个角都挂有青色纱帐,床褥宽阔,睡两三个人绝对不挤。 就在高延宗打量身处环境时,一时不查、突然被人搂腰推倒!只眨眼间,他已经坐在床上。 面前也扑过来了姑娘那张戏谑的笑脸, “别而且,我床上好冷,你给暖暖吧?” 高延宗不禁微侧过脸去,长睫微垂,嗓音低哑语气艰涩道,“我…我不是随便的男人。” 说这话时,男子垂在身侧的双手局促地在抓柔软的床褥,他的慌乱无措对从前高延宗来说太假了,对现在他来说,也许他是真抗拒。 元无忧忽然瞧见他一边白皙的葱根玉手上,戴个墨绿色的玉韘。她情不自禁地把掌心覆到他手上,去抚摸他戴玉韘的那只指头。 她倾身压向他,在他身上幽微的山茶花香扑鼻钻来之后,她的语气更加热烈,“我想你了。恢复好了吗?” “这么直白么?你都这样了,还能起色心呢?”高延宗有些哭笑不得,褐色眼眸里惯常是一副戏谑,却看到她眼里迸发出浓烈的欲念和认真。 她趴在他微鼓的软韧胸膛上,撑在两侧的手去寻他那两只手,手指刻意插入他的五指,几乎十指紧扣,整张脸也几乎贴在他脸上。 “当然,顶多是少一只手摁住你。” 感受着她打在自己脸上的热气,高延宗长睫一掀,望着近在眉睫这张脸,身体也开始惯性地燥热起来。他伸手搂住姑娘紧实的劲腰,低沉的嗓音尽量柔和道: “让我在上一次……好不好嘛?” 姑娘眨巴着大眼睛,不甘道,“为什么突然胆大了?你见我受伤就想趁人之危么?” 男子抿了抿唇,苦笑道,“我其实…怕被你的鹿蜀血脉弄怀孕,再被你抛夫弃子。我挺没安全感的,我把身体都托付给你当玩物了,你却从来不信任我,倘若……你肯信任我,把身心交给我一次,我心里就会踏实了。这样就算和你珠胎暗结,我也会想着,你也曾信任过我。” “可你今天说那番话,不像信任过我的样子。” 听她语气疏冷,高延宗忽然长睫一掀,眼神深邃、坚定道: “那我就再说一次,我信任你到敢为你死,我现在的心情就和你跟四哥分开时一样,我并非不爱你了,只是有些事,还要我孑然一身才能做,即便你要带我私奔,我也不会走。” 见几乎脸贴脸的姑娘点了点头,又大又亮的琥珀凤眸微润,眼含春意,高延宗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涌入下腹。 男子突然抱紧她的腰肢将人拽到床里,又迅速将姑娘翻了个个、欺身压上。 随着双脚蹬着的木屐脱落,摔在地上发出声响,元无忧只觉天旋地转间,男子那张俊艳的脸蛋儿便压在了她头顶。 所幸他还顾念着她受伤,只将腿岔开跪在她腰侧。趁着她还没反应过来,高延宗便双手捧起姑娘的脸,低头吻上去。 当浓郁的山茶花香再次袭来,即便被他尖利的贝齿啃咬着,都令人沉溺其中。元无忧甚至觉得,他身上腌入味的花香,远比树上的山茶更加好闻。 俩人几乎是在啃食对方,像发泄又像久旱逢甘霖一般急切!元无忧只能拿右手来掰开他钳制自己脸的手,手上动作同样激烈,拉扯之间、都把套在高延宗拇指上的玉韘给推掉了! 手上一松后,他才算回了神,放过她,转而气喘吁吁地在身侧的软褥上摸索玉韘。 见他慌忙去找玉韘,元无忧摁住他的手。 “又丢不了。” 男子点了点头,却还是摸索到了那枚墨绿色玉韘,将其套进了骨节匀长的洁白食指上。转而把指腹点在她唇上,下滑到她的脖颈、胸口,本就低沉嗓音已然沙哑: “放心,我听你指挥,会伺候好你的。” 元无忧却慌忙推开跨坐在腰上的男子,坐起身,只觉刚才亲吻造成的滚热脸颊还未消退。 还没褪下长靴的黑衣男子,随即收腿坐在床边,蹙眉看向她,“我吓到你了?” “嗯…我想解手。” 高延宗挑眉,忽然玩味一笑,突然伸手顺着她的皮质腰带,去探她下腹。 “起反应了么?” 元无忧“啪”一声打掉他的手,没好气道,“不是…” “你不会是…那几天吧?” “什么?” “癸水啊。哎对了,你在我们身边好几个月了,似乎没听你提到过月事?” 元无忧摇头,“在华胥,有鹿蜀血脉的女子不会来癸水的,只有那些能生的姑娘才有癸水。” 高延宗一愣,“原来是这样?” “怎么,你嫌弃我不能生还是没癸水?” 第499章 不想为附庸 望着姑娘那张双颊微红,美艳英气的细嫩脸蛋儿,即便她眉眼微怒,高延宗也觉得她娇蛮极了,像只小老虎,脾气凶,却属实可爱。 男子连忙摇头,“怎么会?我倒庆幸你少了些痛楚,这么说…你可能是易孕那几天?” “啥?你这又是哪听来的?” 高延宗脸颊倏然一片艳红,眨巴着蝶翼长睫清咳道,“从前有些姑娘想勾搭我,都会说哪几天方便,哪几天易孕想让我当爹的,我才得知…姑娘有几天那什么。” 此刻元无忧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到底谁是女的啊?果然最了解你的就是你对手,她愈发怀疑高延宗是不是真身经百战了,怎么无所不知啊? 望着眼前的姑娘愈发黑脸,他赶紧圆道,“若真是这几天,我还真不敢了。要是一击命中给我肚子里揣上崽子…我就英年早孕了。” 元无忧唇角微抽,“你真怕怀啊?” 高延宗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漫不经心道: “今天有人吓唬我,提起了某位皇妃的悲惨往事。” “什么?” “说是前朝有位被杀夫夺妻的皇妃本来要抗争,想逃出皇家深宫的,却一朝有孕,只能为了孩子而委身于歹人。更有甚者…等孩子长大些了,还要拿y辱孩子来逼迫母亲。” 这样的故事,高延宗敢说,元无忧都不太敢听。她不禁咋舌, “你们高家听的故事都挺狗血刺激啊,你也喜欢这样的玩法吗?” 黑衣男子正色道,“当然不希望。我只是嘴上y荡,内心还是挺保守的,他讲给我听,也是怕我怀孩子以后,继续受父国要挟,父亲已经身不由己以色事人了,要孩子做什么?让本就举步维艰的我更加如履薄冰么?” “说到底,你就是不想生,才说那些刺激场面的?” “当然,我不想生,也怕怀,说实话我也是提醒你,我不喜欢那种羞辱的场面,就连在四哥面前跟你亲热…我都觉得难堪,所以你千万别玩那些恶趣味,我会忍不住反感,我怕连你也讨厌。” “那我下次给你配点不伤身的,给男人吃的避育药?” 见她语气诚恳,不像开玩笑,高延宗抿了抿唇,目光黑沉。 “这么说,你以后还想和我藕断丝连吗?那我算什么?人家连外室都有名分…你拿我当小倌的话,也没给嫖资啊?” 元无忧笑了笑, “你四哥都让我给你写结发夫妻才有的庚帖了,你总妄自菲薄什么?你在我身边,永远有名有实。” 即便她的承诺未必能实现,但她诚恳,敢说敢做,高延宗便永远会为她真挚的爱而一次次感动,重燃希望。 他忍不住俯身过来,在她唇上印了一下,又迅速坐直了腰杆,释然一笑, “真是的,每次你在身边,我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没名没分未婚先孕我都认了,但你一不在身边,我又总会胡思乱想,患得患失觉得自己不配,不敢豁出一切跟你私奔……” 顿了顿,他叹息道,“你就像我的梦…我不想沦为附庸和你私奔,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和你并肩而立,可我真不知自己要怎样去争权夺势,才配在你身边……” 元无忧抿了抿唇,“我和华胥就在原地,只看你了。” 俩人四目相对,突然发现方才的热情气氛已然消散,都恢复如常,才意识到话题凝重,高延宗忽然挑眉,正色道: “你有换洗亵裤吗?” 元无忧脸颊倏然一热,“这里没有。你想撕布料当裹带啊?那也别对我下手啊!” “那也t下来。” “你怎么突然这么猴急啊?喂!” 瞧见男子忽然把手搭在自己腰上,元无忧更急了,赶忙拿右手摘下他的爪子! 高延宗却拿戴墨绿玉韘的洁白食指,来碰了碰她滚热的脸颊,眯眼笑道, “害羞了?” “你这是耍流氓!我是气的!” “呵呵…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冒犯,可你也太严人宽己了,你对我可是直接撕衣裳的。” 闻听此言,元无忧还真反思了一下,自己何时撕他衣裳了?但恩爱的次数太多,她没核实清楚,也没底气反驳,便气呼呼道, “你要是觉得不公平,可以拒绝,在我面前你可找不来公平。” 男子摇了摇头,“我不是来找公平的,我只是想到你这两天都没换衣服,明天跟李公子见面,他恐怕会取笑大齐没照顾好你。”顿了顿,他又道,“我先去给你取套衣裳,你等我。” “不必,我除了女子的亵裤,屋里还有一套换洗衣服,是你四哥让人送来的。” 高延宗忽然艰涩地笑了笑,“那我先出去回避一下,你把衣裳换下来。” 说罢不等她回复,他便扭头走了,还拎走了桌上的药包袱。 高延宗罕有这么君子,又规矩守礼之时,元无忧觉得意外,不知他这是更贤惠了,还是疏离了。 元无忧在屋里换完睡袍后,便撂下床脚的轻纱帘帐。随后又意识到恐怕让他误会,便又坐到地榻上,去收起桌案上的笔墨。 片刻后,高延宗端了一盆水回来时,只见身穿柔白色睡袍的姑娘,正坐在地榻上,剪桌面烛台上的灯花。 而黑衫男子进屋后一言未发,只把那盆水撂在地上,然后环顾一圈,找到她换下来的衣物后,从中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件犊鼻裈。 而后一手拿亵裤,一手拎起床脚的马扎,便坐在一旁的水盆前,冷脸搓洗。 见此情形,元无忧心里别提多窘迫了,她尴尬到头皮发麻。但似乎凡事发生在高延宗身上,都不令人意外。 于是她下榻穿上木屐,走到男子面前,唇角扯出个尴尬的笑来… “想帮我洗贴身衣物就早说嘛,你为何亲手洗啊?” “你不是只有一条么,又只有一只手。” 说这话时,男子头也不抬,只是动作僵硬地洒了一把皂角,继续搓洗着那块纯白布料。 瞧他的手法,也没表面那么镇定自若啊?甚至颇有皇室宗亲那种娇生惯养,没干过粗活的僵硬无措感。 “看你动作笨拙,不像给人洗过贴身衣物的样子啊?”元无忧故意说破,果不其然,看到了男子的耳尖瞬间红透,却仍低着头,把亵裤闷声搓的更用力了。她变本加厉地笑问, “给别的姑娘洗过吗?” 高延宗搓亵裤的手一顿,愤然抬起红透的脸颊和溜圆的眸子。 “我哪有别的姑娘?我都没和别的姑娘这么亲密过…更别说帮人洗贴身衣物了……” “啧,我的阿冲哥哥现在好贤惠啊…真像宜室宜家的夫郎,可我知道,你转头一出这门,就还是片叶不沾身,风光霁月的狐狸精。” “哼。”高延宗含嗔带怨地闷哼了声,便低下头去,继续忙活手里的“大业”。 第500章 熟的人心疼 俩人说话素来含沙射影,无拘无束惯了,高延宗也懒得与她分辩,只闷头洗衣物。 待他洗完亵裤,将其搭在架子上晾好后,一回头,发现那只穿了睡袍的姑娘,在单手抱出一卷被子,笨拙的在铺床…… 高延宗也是心疼她,便径直走到床边,冷冷地吐出一句:“别动,上一边歇着去!” 而后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右手,将人拉到一边,而自己屈膝跪坐在床头,帮她铺褥子。 下一刻,男子的手腕却被她拉住。 “今晚躺我身边,还是半夜回去避嫌?” 高延宗这才意识到中计了,果断拿另一只手来掰她那只右手。 “放手,我要避嫌。” 被甩开手后,元无忧顺势捏住他尖瘦的下巴,逼他抬起脸来,望着男子倔强的眼神,她诚恳道,“你要是不放心,咱俩之间可以隔着被子,我只想你踏踏实实的睡在我身边。” 高延宗眼睫微垂,叹了口气, “别对我这么好,别再蛊惑我了……我好不容易有勇气戒掉你,下定决心…” “要是让你走了,才是对你不好。我总是让你冲锋陷阵,没有爱情,是我的错,但我觉得,对你的亏欠就该对你补偿回来,而不是加倍施加给下一个坐收渔利的人。”说着,她松开了他的下颌骨,“我的床这么大,这么舒服,你舍得离开吗?一起睡啊?” 高延宗锋眉微蹙,眼尾泛红的桃花眼忽然笑吟吟道, “可我不太习惯自己床上有人啊。” “那我睡板凳。” 见坐在床上的姑娘抬腿要下床,坐在床沿的高延宗赶忙伸胳膊拦着, “不许胡闹!你可是伤患啊!罢了,真拿你没办法…我今晚留下陪你。” 瞧着眼前的男子一脸无奈,那张白嫩精致的俊脸在纱帐和烛光的映照下,显得美艳又朦胧,有种不真切的美,元无忧心口狂跳。 “你还想要什么样的爱情?我都会尽量补偿给你,明天要一起去见李暝见吗?” “我……以什么身份去啊?怪尴尬的。” “我的爱夫高延宗。” 高延宗笑了笑,“你是被我迷惑了么?一嘴昏君话。” 他殷红的总是眼尾上挑,却并不凌厉,只显勾人。 “是啊,被你迷的只想对你负责,华胥女人的责任感啊。” 他那句试探是借着玩笑问真心话,元无忧同样是漫不经心的说着实话。俩人纠缠到现在,她对他更多的是责任感,所以任由他如何作妖,她也放之任之,都为这个“责任感”。 可是高延宗对她这个理由并不信服。他搜肠刮肚地想辙,非要听她说真心话。 “可我说了那么多伤你的话,十次八次的和你分开,你为何还不放弃我啊?” 他这些话也不知是在提醒元无忧,还是在提醒自己。 元无忧见招拆招地抚慰道:“感情不是你说散就能散的,只会被消磨。而且你生气过我不信你,所以这次…我坚定的信你。” 闻听此言,男子那双褐色眼眸倏然睁得又黑又亮,“那你何时,何种情况会不信我?会对我心死?” “不知道。”她微眯起眼,忽然一扬脸儿,几缕调皮的刘海儿顺着额头滑到鬓角,露出她眼下的一刻小小的泪痣。她目露威胁,却被那刻嫣红的痣衬得美艳勾人。 “你很希望我对你死心吗?” “当然不希望,我希望你就说对我失去信任了,也别对我的爱死心。”高延宗笑的眉眼舒展,语重心长道。 见话已说开,人也哄好了,元无忧便顺势拍了拍身侧的床褥。 “来,脱靴就寝吧?” 高延宗见她打着哈欠,眼神暧昧不明地扫过他,他瞬间会意,便弯腰去褪下靴袜,倒腾着两条竹竿似的细腿、和白皙脚踝坐回床上。 回身之际,正对上她怔愣盯着他的目光。高延宗把手放在自己衣襟上,垂下眼睫毛露出几分羞赧几分苦涩,便一手裂开衣襟,一手去解束腰的兽首皮带。 瞧见他将红衫裂开两层,直接露出白色中衣里的胸膛,元无忧才发觉他会错意了。 “等等!”她轻呼一声,下一刻就把温热的手扣在他摁住腰带那只手上。“你干嘛呀?t衣服能睡好吗?” 男子疑惑的抬起眼来,“不t怎么睡?只用t我裤子吗?” 元无忧登时哭笑不得,又愧疚不已,她过去都对他做了什么呀?怎么让他产生这种……睡觉就是宽衣解带做那事的习惯? 她轻柔地摘下他盖在腰带上的手,转而去摘他搁在衣襟上的手。 “阿冲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男子点了点头,唇角一翘,“客气什么,我是这个意思不就行了。” “我行动不便,你不是不想吗?” “没有不想,也不是很想…我以为你想…” 元无忧见他无措到语无伦次,便拿指腹点了点他唇瓣,无奈道, “嘘…难道在你眼里,我和你就寝,就只会做这一件事吗?” “可我只会这一件事…”高延宗讪讪一笑,双手无措地撑在身侧,想了想还是一咬牙,仍抬头壮烈、坚定地望着她。 “你嫌我太主动了吗?” “不是……我是愧疚自己太主动了,我说的就寝就是安安静静睡觉,都怪我,把我的狐狸哥哥给t教出惯性反应来了。”顿了顿,元无忧望着男子不解的表情,尴尬道, “我的错,以前似乎没怎么跟你盖棉被纯睡觉过。” 高延宗目露惊愕,“道歉什么?你喜欢和我做,也是爱我的表现啊,只是我们以前没信任到同床共枕的程度。” “可是我只知道找你床笫之欢,还…次次那么粗暴,放在寻常男女情侣那里,就是不尊重你。” “我们又不是寻常男女,我本来就总是得罪你对不起你,你今天怎么了?这么畏手畏脚的?我早就说过了,只要你还愿意睡我,我就相信你还爱我信任我。” 说到此处,高延宗那张俊脸上流露出几分羞赧,艰涩地咬了咬唇,看向她,“而且…你的粗暴顶多是皮外伤,我早痊愈了。要不…”他忽然把手扣在腰带上,目光浓情地看向她,“你来检查一下?” 元无忧当即摁住他的手,果断摇头。 “我也不能总这样对你粗暴啊,你不觉得我这样很过分吗?你应该知道正常相处的情侣是什么样吧?” “不觉得啊。而且相比那些拿我当菜的,你对我已经很温柔很贴心了,你还……对我这么周全负责,你别妄自菲薄好不好?” 元无忧哭笑不得,摸了摸他的头, “你这男人是不是傻?” 她一说就寝,高延宗就面露羞赧苦涩地去衣,熟练的让人心疼,却也暴露了她从前对他只会宣泄y望的行径,让他惯性地以为她想要他。元无忧一阻拦他,他居然面露惊讶,冷不丁被拒绝了,他竟有些失落,以为她玩腻了,或是嫌他主动了…… 第501章 纷争刚开始 元无忧恍然意识到,他似乎习惯了自己只馋他身子的行为,甚至不知爱人之间,正常的相处该什么样。 “但这次,我真想拉你安安静静的睡觉,我这床挺大的……你打滚儿都没事儿。” 高延宗翘唇一笑,“今晚真这么正经?你是在欲擒故纵吗?上次在郑府,我可觉得羊入狼口了,幸好呢,碍于我是童男没怎么样……不过现在我不是了,你可以不必有顾及了。” 他一提郑府旧事,元无忧属实有些心虚。 “咳…我的错,以前确实贪图你的美色,馋你身子,以后我绝对会尊重你的,今晚咱俩就安安静静睡觉吧。” 高延宗却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我不是数落你,我只是想说除了你,没和姑娘家一起睡觉过啊…而且每次都是累的不行,倒头就睡,衣服也不怎么穿,不记得了。” “你以前自己怎么睡的,今天在我这里就怎么睡,当自己家就行。”元无忧拍了拍身侧的床褥,苦口婆心地安抚道:“你记住,以后我的床也是你的床,你平时怎么样在我面前还怎么样就行。” 高延宗摸了摸柔软的被褥,会心一笑, “我这算是在你床上登堂入室了吗?” “不止床褥,我身边永远有你的位置。咱俩折腾一天了,都挺累了,你记住,这屋就是你的家,你平时怎么睡今晚就怎么睡。” 男子叹了口气,他心里感动,面上也憋不住的想笑,“为何突然这样对我?我今晚不是说和你分开了吗……” “可我不承认分开了,你就当提前适应婚后生活了。老夫老妻不止有激烈交*,还有岁月静好和归属感。”说着,元姑娘笑看着他, “我看你满眼疲倦,怎么还不敢合眼?怕我半夜m到你身上?放心吧,我绝对老老实实的,不冒犯阿冲哥哥。” “……小混蛋,我用你装纯情么?” 一听这话,元无忧再也忍不住,把手伸到男子腰间和腿弯,嗷一声把他抱到自己怀里,狠狠揉搓着,俩人一齐倒在床上。 她对怀里的男子稀罕不够,细腰长腿,臀肉紧实,他整个人又香又软,却是实实在在的成熟男人的躯体。高延宗觉得她蹂躏自己时,像在撸狐狸毛,掐他皮肉的掌心都快搓出火星子了,也只是抚m,没往隐处探索。 他笑着,“好了好了…你想吃了我呀?” “想侵f你占有你,精神上的。” “肉体上的我也愿意。” “今晚要好好睡觉,别考验我定力了。” “呵,好。” 结果明明说好要安安静静睡觉,男子还是把脑袋凑过来,紧紧抱住她。 元无忧有些讶然,却不忍推开他,任由他把下巴挂在她肩上,闷声问道: “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生我气了,就用力*我当做惩罚好不好?” 她惊诧莫名,“为何要这样?” 男子仍把毛乎乎的脑袋往姑娘的颈窝蹭,闷声道:“我没别的承诺能给你,这个就当做暗号吧……只要你还愿意*我,我就知道你还没对我失望透顶,还有挽回你的机会,你答应我好不好?” “好,我答应你。” 得到了首肯和确定,高延宗这才笑起来,安心地松开了紧搂着她的手臂,松了口气, “那就说好了。以后你无论多生我气,*死高延宗就算解气了。好了好了……我今天是有些困了,不招惹你了。” 男子说罢,便滚去一旁抻开被子。 元无忧怔怔地望着他褪下外衫,穿中衣滚进被窝里,又想起什么似的,给她盖了一角被子,愈发想笑。 俩人是头一次这么心平气和的同寝。 床边昏黄的烛光盈盈,安稳的一如抱团取暖的俩人。 分分合合的虐恋就是到没力气折腾了,还能像习惯对方的存在一样,黏在一起,不再为欲望和利益驱使,这才趋近于几分“真爱”。 他不敢承认,又在心里暗自享受甜蜜的,就是他终于意识到,即便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推开她,她也会坚定的选择他。正如四哥对她的坚定不移的选择和爱一样。 也许她选择相信他,是因为有了肌肤之亲,她有对他负责的心。可高延宗更愿意相信,她的责任感是出于真心喜欢他,毕竟她这样暴君一样狠绝的人,不会被虚情假意的负责所束缚。 高延宗见过她绝情的那面,见过她心中无爱对谁都绝情的时候,所以他愈发坚信,她现在是真的爱他。他从前未让任何人走进过他的心里,所仰仗的依恋的唯有四哥高长恭。 而今他眼看着四哥沦陷在她手里,自己也对她身心失守……他甚至私心的,卑劣的想,既然他无法阻止她成为自己长嫂,加入他们兄弟间,也无法割舍她和四哥的感情,此时这样和她保持着床笫之间的关系,怎么不算三口之家呢? 他得到了四哥不会抛弃他的保证,却唯恐她来拆散他们兄弟。现在他也得到了她对他无法割舍的爱,所以高延宗不由自主的,开始为维护这个家而贤惠起来,想周全兄嫂二人。 高延宗深知自己的存在卑微又有悖伦常,但他宁愿做这个家的调和油,没名分,没存在感,可有可无,但是这个家有他会更坚固。 ——捱到后半夜,黎明将晓。 随着窗边投来微蓝的亮光,隔着层层轻纱帘帐,躺在床上一直没睡实诚的男子,骤然睁开了褐色双眸。 听着枕畔传来姑娘平稳的酣睡声,男子轻手轻脚地从薄被里钻出,赤足下榻。随即从自己搭在床边的漆黑衣衫里、掏出一小盒龙泉印泥,并打开盒盖。 而后小心翼翼地捏起她的食指,将她浅粉的指腹轻轻摁在印泥上,蘸取艳色。 于是借着纱帐之外微弱的烛光,沉睡的姑娘并不知晓,自己的指腹被沾了印泥。 将她裹挟着金丝的鲜红手印摁在几张信纸上后,作案的男子还仔细地拿沾了酒的软帕,擦去她指腹上的鲜红印泥,试图毁灭罪证。 而后谨慎地收取得到的几张、印有她指痕的纸,扣好龙泉印泥的盒盖,便扭头就走。 明明已经赤着足、悄无声息地走出去两步了,他忽然僵直挺拔的腰杆,转身回望纱帐内睡得正酣的姑娘。男子抿紧了肉嘟嘟的唇珠,生怕自己泄出一丝声音。 高延宗只能在心里不停地默念“对不起”,而后一狠心,赤脚走出屋去。 他知道从此刻以后,自己便会失去她所有的信任,昨夜灯下许诺的爱情都将烟消云散,令她回想只觉作呕……但高延宗别无选择。 这是一条自掘坟墓的不归路,早就超出了感情能兜得住的范围,只怕要背负人人唾弃的骂名,但他只能自焚赴死,没有退路。 总要人捅破天,总要人以身入局殉国,他终究是亲手给了自己一个…最不体面的结局。他和长嫂、华胥女帝的爱情收场了,而纷争涡源才刚刚开始。 一阵微风轻扣房门,偌大的床上只余下一人。空瘪下去的薄被里,尚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浑然不知的姑娘双目紧合,仍在安睡。仿佛一切并未发生,只余一丝因他扣印泥时太过用力、而挤进齿缝的鲜红。 第502章 洪福齐天蛊 翌日清晨。 博望城内,茶馆一隅。 因被元无忧带兵清场了,茶馆内此时仅有兄妹二人,连齐周两国卫兵都只能守在外面。 元无忧身穿红衫,左臂缠有白布裹带,右手捏着一盏茶,看向坐在她对面的黑衫少年。 他坐姿端庄肃然,把满头乌黑的青丝编成个麻花辫,长至膝盖的粗黑辫子就垂在前襟。少年身上外罩一件纯黑纱衣,薄透的布料却将他腰腹和双臂的白裹带,展露得一览无遗,看样子伤得比她可严重多了。 即便是败军之将,城下之盟,眼前的少年也不肯折了傲骨,他甚至不再伪装常人,就大刺刺的露出那双猩红、如灌了血的眼珠子。 彼时,李暝见猩红的凤眸骤然一抬,亮出一对阴鸷狠戾的目光、射向对面的姑娘,冷然道:“装死偷袭我,让兰陵王抓走我的心腹,元无忧,真有你的。周国那群人都不认你这个风陵王了,你何必还为他们拼命?” “他们先放一边,今天咱俩先谈一下,你把风陵王这个脏活累活给我干,等以后我称帝了,封你个南疆逍遥王,你尽管光明正大回你老家不好吗?” 说着,元无忧把自己面前的另一盏茶推至桌面中间。“尝尝。” 少年微眯起眼,这一瞬间、只见他微竖的眼仁酷似猫瞳。“什么茶?” “山茶花龙井茶。” 李暝见瞥了一眼浅绿的茶水中,静静地漂浮着一颗虫卵似的水晶球,眼尾低垂,神情倏地黯然了几分。 “我家楼下门前…全是山茶花树,可我不喜欢山茶,也不喜欢花。” “那你喜欢什么?只有玉玺?” 他眉心微蹙,不耐烦道,“别扯闲话了,我昨天一回去便发现胸前的本命蛊不见了。虽然城下之盟的屈辱长久不了,但我没有选择。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吧。” “城下之盟?羞辱?呵…你别先入为主给我扣帽子啊,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倒是你反客为主,算了…我也不想说了。” 元无忧却用更坦然地方式说,“我欢迎你回华胥,让你认祖归宗,恢复你西魏女帝长子的身份,咱俩能握手言和,一致对外了么?” “不需要,你赢了。真正包容和有魄力的明君是我学不来的。”顿了顿,他依旧语气平静,冷硬地道, “周国让我扰乱你的心智,可你根本不受我影响,但我对玉玺势在必得。这块对我生而不养的土地,我迟早会回来的!” “拭目以待。”元无忧点头附和着,顺手把装着他本命蛊的茶盏,再次推到他面前。 李暝见伸出缠着两道渗血白纱的细手、拿竹骨似的脂白指头捏起茶盏,望着在碧水中漂浮的本命蛊,薄红的唇瓣突然扯出自嘲一笑,十分凄然。 “我倒希望自己能摆脱这个东西。” 闻听此言,让坐他对面的姑娘目露悲悯。李暝见的可恨又属实可怜。元无忧以前是怨他,但此刻更多的是可怜他。 尤其是瞧见他还在渗血的手,她有些后悔昨天捅他手背那一刀了。她真怕他这样身残志坚的身体,在周国都会挨欺负。 “听闻苗疆蛊虫代代相传,故而巫蛊师会祖上传下来的蛊虫控制,所以离不开大山。可你是汉人,当真没办法逃离控制吗?” “或许有,但我找不到。” “那眼下…我怎么能帮到你?我真心打算带你和舅舅走出十万大山,回到故土。” 听她诚恳地口称“舅舅”,李暝见忽然心头一颤,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反而致使他细白的鹅颈上、形状精巧的喉结上下滑动。 他有一丝动容了。不知是因她就这样承认了亲缘关系,还是因她温情又霸道的保护欲。 但他还是摇头婉拒, “十万大山困住的并非我的肉身,是我的心。虽然我并不喜欢那里,但我除了那里,无处可去。” 元无忧听罢,猛然攥紧了手中茶盏,目光凝重、不解:“谁说你无处可去?就算陇西李氏不要你,我们元家也要你,华胥要你,我的亲戚就是你的亲戚,我们可是血缘家人啊。” 黑衣少年顶着那张冷艳逼人的美貌,却总是表情阴郁,听了她这番掏心掏肺的话,不仅没舒展愁眉,反倒更加眉眼阴鸷了。 了无生气,真像个冷硬的玉雕菩萨。 “元家的宗族观念森严,华胥有礼法,不会允许你个储君将外室的私孩子抬入族谱。更何况我你有杀身之仇,你却对我说出这番话…我只能怀疑你是被我的本命蛊侵体了,或是嫌华胥亡国的太慢,想火上浇油添添乱。” “放心吧,我没碰你那虫子,倒是你,你怎么不学点中原有用的知识,竟研究这些糟粕啊?”元无忧咬牙恨齿地,搜肠刮肚也不知怎么劝他,只憋出一句: “我想起个并不恰当的比方,纵观史书,但凡不是傀儡皇帝,都会把最爱的人捧上最高位,与其并肩。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只可以怨我能力不足,给不了你想要的,但你不该被那些规矩条框阻碍,因为规矩是人定的,我可以为你改写规矩。” 眼前的储君妹妹顶着张长开些的娃娃脸,五官精致娇艳,眉眼间的神情却是与其年纪不符的稳重,老成。 她这番话听在谁耳朵里,都是扑面而来的被暴君偏爱、独宠的气息,颇具为一人倾覆天下那种亡国昏君的豪情。李暝见忽然明白了,为何都说当皇帝要会煽动民众、蛊惑人心。 她是在蛊惑人心,但他是炼蛊的,剖析人心的,故而李暝见只是恍惚一刹,便从感动中抽离,冷声道: “有这功夫,你不如多去开疆扩土收复失地,我可不希望你当昏君,更不想依附别人,把自己的人生寄托给另一个人。” 说着,他忽然伸出凝脂白玉似的食指来、从盏中蘸取一点茶水!而后倾身凑过来,伸长手臂,将指腹那滴水轻轻点在面前的妹妹那、肌肤细嫩的眉心。 她目露诧异,但并未躲。“在干嘛?” 李暝见随后便动作优雅地收回藕臂和雪白的皓腕,恢复坐姿,道:“赐你洪福齐天蛊,今后诸邪退避无忧无恙,逆天改命。” 元无忧登时笑了笑,“多谢兄长的祝福。” “并非祝福。”少年忽然一抬锋利的眉眼,亮着猩红的眸子眼尾上挑,“而是吩咐。命令你体内…我的另一半本命蛊。” 一听这话,原本还笑吟吟的元无忧,脸色忽然僵住,眉眼转喜为惊。 “什么?我中招了?!” 第503章 通感雌雄蛊 见妹妹瞬间满眼惊怒,眉宇间骤然迸发出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肃杀,刚才的兄妹温情气氛顿扫而空……李暝见忽然感到悲哀,她果然是那个谁都信不过的暴君,不过,这也让他释然了。 他长睫一掀,在她出口质问前率先出声: “不是今日下的,更不是我下的。三年前的事,你当真不记得吗?” “三…三年前?”元无忧虽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但一提三年前,她确实心虚,但诚恳道: “自从三年前母皇驾崩,我就被反臣害得身中蛊毒,失忆了,还成了假太女的替身…但那时给我下蛊的,不是冼沧瀛吗?” 桌对面的黑衫少年点了点头,“我知道。其实我父亲一直盼着华胥女帝能接他回去,但直到三年前传来华胥女帝驾崩,皇太女发疯失踪的消息……苗寨的人都说,华胥亡国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接我们了。” 没想到华胥的动荡,竟能影响到远在南疆的他们?元无忧登时心头一阵苦楚,“啊?那后来呢?” “后来我不信邪,就托来送信的冼沧瀛把我的本命蛊带给你。其实巫蛊师的本命蛊都是雌雄同体的,只有合体才能让蛊虫能力强悍,但雌雄切分给两个人的话,能让双方产生通感,我当时托他把雌蛊送给你,只想感知你是否还活着……” 这话听得元无忧瞬间后脊梁一阵发凉,头皮发麻,“怪不得冼沧瀛突然精通蛊术了呢?原来是拿了你现成的本命蛊?等等…你是说咱俩通感?你都能感应到我什么啊?” 少年猩红的凤眸微垂,扫了她一眼,“倘若我想,可以感知你的喜怒哀惧,痛苦,欢乐…以及爱恨,你到底爱不爱哪个男人。再结合你体内的雌蛊,甚至可以比你自己还了解你的身体变化。” 这样炸裂惊人的话,居然被这家伙如此云淡风轻、事不关己地说出来!他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对面他妹的感受啊?还是说他故意的? “你…你这不是耍流氓吗?”元无忧咬着后槽牙才克制住骂人的冲动,但还是忍着羞耻,弱声问,“所以我跟男人那啥…你是感觉爱意还是…感同身受那啥了?” 比李暝见亲口说出跟妹妹“通感”细节更大胆的,是他妹妹还敢直言直语发问。 所幸这回他还要点脸,只垂下纤长眼睫,遮住双颊浮现出的薄红,随即语气平静道: “你多心了,我说的是“倘若”。自始至终我只感知到过你的濒死。而且这三年来,雌蛊在你体内沉睡不醒,几近濒死,我早已失去对它的控制。” 元妹妹这才松了口气,“就是说我体内的蛊虫还没剔除干净是么?我怎样才能把它还给你?” 李暝见忽然一抬猩红凤眸,蹙眉道, “这么嫌弃我的本命蛊?还是…嫌弃我?” “身上有这个东西,谁不害怕啊?我倒不是嫌弃你……” “呵…”黑衫少年忽而冷涔涔的一笑,拿细手端起茶盏来,望着里头昏睡的雄蛊。 “光你一人还给我可不够,可是有人不嫌弃蛊虫,还特意把我送给你的雌蛊一分为二,植入体内呢。” “谁呀?你是说我体内的虫子也被分了?” 李暝见轻轻撂下手中的茶盏,漠然道,“我还不能确认是不是他,等我回去拿双墟镜入梦测验他一番。” “不能跟我说说吗?”桌对面的妹妹忽然仰脸儿看向他,几缕刘海儿随着她的动作滑到鬓角,露出她右眼眼尾下一颗胭脂红的泪痣。 即便她笑吟吟地眯着褐色眼眸,那颗泪痣在阳光下依旧显眼。真让他想伸手触摸… “不能。我不喜欢传谣。不过……”李暝见暗自将细白的指头扣紧了茶盏,别开目光,清咳道,“我可以提醒你,雌蛊再分为二,将失去生命力,而是仅能用一次的死蛊,我通过你几次入梦双墟镜,发现你的记忆里…似乎有被蛊术梦魇篡改记忆的痕迹。而且很牢固,一看就是出自我本命蛊的能力。” 元无忧倏然睁大了琥珀凤眸,“什么意思?我倒不怕梦魇,只是我身上的雌蛊死了、不能还给你了吗?” 听她不在意自身,反倒关心他的蛊虫能否物归原主,李暝见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摊上这么个妹妹,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总是在她是“大智如愚”还是“弱智愚蠢”之间来回怀疑。 “那倒没有,只要把你俩身上的雌蛊残骸引出来,还是能死而复生的。不过我一旦收回雌蛊,将获得你们利用雌蛊捏造的所有记忆,以及你们如何利用的雌蛊,至于你们…恢复记忆后,恐怕要改变以往的命运,反目成仇。” 听罢,元无忧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笑道, “呵,就这个啊?那你还是快把蛊虫从我身上剔除吧,反正我光脚不怕穿鞋,这世上就没有我信得过的人了。” 李暝见忽然鲠住,“这次恐怕不行。眼下你赢了,我该被遣返苗疆了。”顿了顿,他又抬起眼道,“周国为我准备了渡船,今夜启程回去。你们别忘记放了月铃铛。” “月铃铛我回去就会放的,你这么急着走啊?不多看看故国的大好河山?”元妹妹忽然满脸不舍,眉眼紧蹙,十分诚恳。 而实际上,一听他今夜就要走,元无忧心里的石头算落了地,那叫一个舒坦,但随着她展露出惯常虚伪的“挽留”,她确实隐隐产生几缕不舍。 “城下之盟,无心恋战。” 不耐烦地说罢后,李暝见长睫微垂,许是懒得应付她的客套挽留,只低头把盏中茶水扣在木头桌上,而后捞起湿漉漉的水晶球,收进自己袖中。 却在这时,对面的姑娘忽然从桌上起身,奔他走来。眼瞧着一道英挺的红衣身形忽然挡住自己视线,少年赶忙抬手推拒,制止。 “不许靠近我。” 瞧见李暝见一脸倔强的警惕,元无忧无奈地把手里的一只小锦囊递给他。“给你个装东西的锦囊。是街上买的。” “……”少年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接过,轻声道谢。 却不料,妹妹忽然伸手在他头顶揉了揉!还笑道:“哥哥真乖,我等你下次带舅舅一起回来啊。” 此举惊得少年赶忙扭头推开她的手臂,目露羞愤,“你摸什么?没大没小!我要是长不高了怎么办!” “嗯?你还在意这个呢?”元无忧讪讪收回手,又觉得哭笑不得,“那你摸回来吧?” 李暝见贝齿紧咬,愤恨道,“你当我像你一样胡闹呢?滚回去坐着!我有事嘱咐你!” 第504章 舅舅的绣帕 元无忧:“……” 她瞧着李暝见从袖中掏出装有本命蛊的水晶球,放进那枚锦囊里,依旧在凳子上坐的稳稳当当,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只好也坐回去。 随后李暝见便说苍白术不是活人,道行深不可测,让元无忧对他小心。还祝元无忧代天宣命,玄女临天子位。 听得元无忧一阵哭笑不得,不知他们信神拜鬼的,是不是都这样说话古怪,但她也没敢反驳,只点头称是。 瞧妹妹乖觉,李暝见忽然想起个人来,便语气莫名地来了句: “周国那个白骨天子挺喜欢你。” 元无忧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宇文怀璧。 “白骨?为何这么形容他?” “看着没几天活头一样,却挺命硬的,他跟那种骷髅美人不一样,他看着命挺长。” 好家伙…称高长恭为“冢中枯骨”、“骷髅美人”,称宇文怀璧为“白骨天子”,李暝见真是起得一手好外号啊,就是听着怪瘆人的。 于是元无忧一脸正色道: “你别胡说,要避谶,我希望他们长命百岁,活成老妖怪。” 李暝见啧声道:“你可真是把笼络民心、人情世故吃透到骨子里了,一句赖话都说不得么?但我不是不懂权谋,只是不擅长,不喜欢笼络人心。不愿与人相处。” 对面的姑娘权当好话听着,还笑道: “你要是愿意回来,我们华胥,长安,风陵渡都会尽我所能的对你友好。” “啧,风陵王殿下…您这就起地主之谊的派了?” 他一提“风陵王”,元无忧倒想起来一事。 “对了,你那面镜子准备带走吗?” “自然要带走。” “是会巫蛊术的人都能开启镜中梦吗?” “那倒不是,需要懂华胥心法的人可以。” “我还以为只有你们懂巫蛊术的才能控梦呢。哎?何为华胥心法?是教派还是门派?” “都不是,只是一种学说,也算是教派。源于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化为实体呢,据说是五胡乱华时那位华胥女首领流传下来的,中心思想是华胥梦,正如“双墟镜”的名字来历,能控梦的人也分为归墟派和昆仑派。” “归墟?我好像见过归墟的刺客!”元无忧忽然想起来舞阴馆驿内,见到的那个姓尉迟的归墟刺客了。“就他们那彪悍的样子,只知道打打杀杀,不像会控梦的啊?” 眼前的黑衣少年却摇头道: “我不知什么归墟刺客,只听传说昆仑是众生的来处,归墟是万物的终结。故而华胥从昆仑生,到归墟死。昆仑主和,民心权谋,控梦。归墟主战,兵书战策,武功养生……” 这些神神叨叨的话元无忧虽听不懂,但她表示尊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可要守好了这门控梦手艺,就这面双墟镜里的醉生梦死,够你吃一辈子。” 说起梦境,李暝见突然从袖中的口袋里拿出一本书,含糊道:“这个…还给你。” 元无忧接过书时,才瞧见封面的《玄女经》大字。而书皮居然有些卷翘。 她了然一笑,挑眉望着面前的少年,促狭道:“这书页都翘起来了,看来你没少翻啊?那…试验过没有?” 李暝见闻言,勃然怒道:“胡说!不许冒犯兄长!那是…被水打湿的…” “哦?什么水啊?我只是关心一下兄长的身体嘛。” 少年咬着后槽牙,语气艰涩道:“我身上有禁制蛊虫,说白了就是……不举。又修持纯阳体,这些东西根本动摇不了我半分。你也不许再和我聊这些了。” 明明他语气清冷愠怒,元无忧还是从他阴郁的脸蛋上,瞧出了他双颊泛起的异样红晕。李暝见那张染上怒意的脸上,终于添了几分活人气儿的生动,不再那么阴郁冰冷的像玉雕菩萨了。 她忍不住欠儿欠儿地凑过头去,细看他: “呦,哥哥怎么脸红了?害羞了?你跟我什么没聊过啊?” 李暝见忍住一巴掌拍走她的脸的冲动,极力耐心地解释道:“就算从前有些冒犯…那也是在滴血验亲之前,我没体验过那些,跟你讨教而已。” 她好奇道,“真没体验过?我怎么觉得梦里你的反应挺真实呢,你要不是我血亲,搞不好又是一个高延宗。” 李暝见顿时拍桌大怒,“当然不算!那都是意y!而且…我身上有禁制蛊,不会动情的。” “你嘴挺硬啊,但没有梦里那里硬。” “不许胡说!” 而稳坐在桌对面的妹妹,忽然玩味一笑,“生气啦?被我说中了?哥哥莫非是舍不得离开我了?” “……我现在就走!” 李暝见慌不择路,起身之际,垂在身侧的手却被她一把抓住! 旋即又被少年惊惧地扣住手腕,怒瞪她, “你闹够了没?我原以为南疆已经够没有伦理道德了,怎么你比我还胆大妄为?” 她叹了口气,转而恢复一脸诚恳: “李暝见,我听说了苗疆那些祭月的事,包括你这个圣子……过的什么日子,刚才的冒犯我很抱歉,我只想测验你的本性有没有被污浊。看来你这样的性格不适合留在南疆,早点带着舅舅回来吧,我们元家和华胥养你俩。” 站在桌前的黑衣少年怔住,他侧着身子颇显削肩细腰,身形细挑又挺拔。此刻他眼神一黯,本就萧条的侧影更显落寞、凄然。 “倘若你真心认亲,就别再冒犯兄长了。”说着,李暝见默默从袖中掏出一张绣帕来,伸手递给她。 望着手中的绣帕,元无忧诧异地望向他,“这是什么?你绣的?” “你舅舅绣的,是…当年临行前,你母亲写给我父亲的诗。” 元无忧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拿簪花小楷绣着:冥冥之中独见晓,南雁北回朝凰来。 她暗自吃惊,“这是…我母皇写的?还真有点才气啊,那血书咋能写成那样呢?” 李暝见疑惑道,“什么血书?” 她摆手道,“那不重要,就是我母皇的遗诏血书,原本在郑府,现在被土匪抢走了,等我找回来有机会再给你看。”说罢,她手底下还在摆弄着绣帕, “李暝见,这上面有你的名字呢。” “不止呢,雁回是我父亲的名字。” 元无忧由衷赞叹道:“真是好名字!暝见也好听,还得你们陇西李氏会起名字啊。” 李暝见却长睫低垂,眼神落寞道: “比起暝见,我更喜欢叫解忧,虽然我不喜欢为人解忧,但更不喜欢叫“招妹”。” 听着他语气平静、冰冷的诉说着不公,元无忧不禁心生怜惜,宽慰道: “什么招妹啊,明明是你叫“黑暗里能看见光”,而我叫“光来了”。不是你召唤我,而是我为你而来,正如连蝴蝶都飞不出的十万大山,你却出来了,你不是娇弱的蝴蝶,你是北朝的雄鹰,是皇室宗亲。” 第505章 指缝见印泥 望着对面的黑衣少年愈发染上情绪的,由红转成褐色的眸子,元无忧勾唇,甜甜一笑: “哥哥…我等你回来,我什么都不图你,只想你早脱苦海,恢复常人的生活。哪怕你给我找几个嫂子,我都能帮你提亲下聘办的热热闹闹的。” 李暝见喉咙鲠住,他再次意识到,难怪那些蛊惑民心的君王总能有忠臣死士呢,就这样无孔不入的投其所好,任谁都抗拒不了。 他忽然想起,苗疆的规矩有兄妹成婚的,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便惊得险些咬了舌头,只憋出一句冷哼: “再议。” “对了,你这趟既然自己能回来,为何不带舅舅一起回来啊?” 眼前的姑娘满眼诚挚的问出这句,让李暝见心头一紧,她把自己的底细都翻烂了,居然还不知此事么?看来月铃铛出卖他的还不算彻底,至少这件事上,还给他保留了一分尊严。 黑衣少年眼神一黯,“你不懂,我必须要光明正大把他带回来。” 元无忧并不知内情,只当他是不想偷偷返回,便点头称是: “对,你们是大魏朝去纳降的功臣,就得光明正大回朝。今天好像都六月了吧?听说你是七夕的生辰?就设定一月为限,倘若一月后你们的消息没传到长安、或陇西李氏手里,我便以给你庆生的名义,亲自去把你们带回来。” 说这番话,元无忧是真心的。她都恨不得现在就把他们父子接回来。 而李暝见闻言,却眉眼讥诮地呵了声,抬眼斜睨她, “十万大山许进不许出,苗疆那么危险,谁都唯恐避之不及,你还敢来?也不怕被留下?” 妹妹依旧眼神坚定,“当然敢,你在那里就是我无穷的勇气,就算我被留下了,我也会极力保护你,只要我还活着,有我在,便不许你再被那些陋习欺凌。” 李暝见活了十八年,从未听过今天这么多暖心的话,也从未有人会这样坚定的保护他… 少年的凤眸微怔,长睫翩跹眨动,从眼神里便透露出了朦胧的醉意。“你这是……中原人所说的,救风尘还是赎花魁的情绪?可我不是风尘男子,你好好活着就行了。” “可我觉得…让所爱之人活下去,才是我活着的意义。”元无忧说到此处,面前少年那双眸子倏然惊愕地瞪大,她忙补道,“一国之君当爱民如子,更要爱自己的家人,倘若不能自扫门前雪,我即便征服九州,也是个失败的伪君子。” 少年眸光微黯,神色忽然阴寒起来,“勇气可嘉,但一腔孤勇就是死路一条。你知道山的另一边是什么吗?” “是……海?” 李暝见长睫覆眸微阖,复又睁开,那双血色渐深的瞳仁愈发犀利起来,“在我生长的地方,山的那头还是山,倘若没有寨民的允许,想逃出去的人会被困死在十万大山里,即便知道路,也无法绕过蛛网般的、其他部落的寨民。就算能遇见其他寨子的人,想逃出去的罪人就是他人的俘虏,要么死在别的寨子,要么被送回自己的寨子,同样死路一条。” 元无忧越听越瘆得慌,明明俩人身处的时辰是旭日初升,她居然被眼前少年那一脸云淡风轻,语气平静地满口“死”字给吓得后背发寒。但她知道,他并非不以为意,只是无力改变,无力反抗,才有这种“活着挺好,死了也行”的平静。 “真是……条条大路通地府啊。” 少年忽而凄然一笑, “说我那里是幽都地府也不为过。故而…我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在你该待的地方普渡众生,照临下土,也许以后有一天,你的光辉能照亮我所处的酆都鬼城,届时再接我回去。” 妹妹闻言,眉眼庄严肃穆地郑重点头。 “好,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祝你一路顺风,记得飞鹰传书报平安给我,或者发给宇文怀璧,都一样的。” “你俩……是一对吧?”李暝见问出这句之时,心里莫名有一丝酸楚,不知是羡慕,还是自卑。也许都有。 元无忧想起她那个恨大于爱的“通房”,咬着牙承认,“曾经是,名义上是,现在纯属是冤家对头。” 李暝见了然地笑了笑, “昨晚睡得好吗?” 思及昨夜高延宗的贤惠陪伴,元无忧不禁唇角露出笑来。 “挺好的,山茶花香盈室,情郎在侧。” 他却并不在意她后半句,只自顾自道: “那你这两天有机会就多睡觉吧。自我离开以后,你就再也睡不上好觉了。” 这样熟悉的话,元无忧前两天刚从亲娘的傀儡口中听到过。此刻梅开二度,让她不禁汗毛直竖。 “为何这么说?” “照事实说,你身上的担子和责任很重,你要走的路很艰苦卓绝,照玄学来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天命扛在肩上,必须要磨练你能否承受这份压力。”顿了顿,少年转而将猩红凤眸一抬, “你敢不敢上?” “不敢也要上。” “有志气,别让我们失望。” “你这句话,特别有兄长的感觉了。” 李暝见翘唇,轻哼了声。“兄长还想提醒你,人各有命,你倘若执意介入他人因果,就要替人承受孽障。” “此言何意?” “高家这对苦命兄弟花啊,一个大度到亲手把媳妇推到兄弟怀里,宁可愚忠地守着自家那艘破船等死,也不跟媳妇私奔。 另一个不甘当受制于人的棋子,整天做着被人抢走的春秋大梦,十足的恨嫁男,却没有改变现状,远走高飞的勇气。倘若你继续被他们拖累,会害得你里外不是人,有家不能归。” “可是哥哥说错了,和他们纠缠也是我成长的一部分。高长恭像那种仙人球花,漂亮,带刺,主要是能当武器使,生命力顽强又坚韧,同样落在哪里都会生根发芽,生机勃勃。而高延宗是曼陀罗,美艳有毒,他们是我征途路上的荆棘生花,不是路障,而是战友。” 说罢,元无忧都为自己的护犊子和豪情而得意。 反观对面而坐的黑衣少年,却并不在意她如何维护情郎,而是余光瞟见了她搁在桌上的右手上,修长白皙的手指里,一晃而过一道鲜红的血色。 “呀!你手指流血了?” 他讶然地抓过妹妹瘦长的手,凑到自己眼前来。发现她那刚劲有力的五根手指不甘地乱动时,李暝见便将她狠力摁住,神情紧张地端详,只见她莹润粉白的食指缝里,此时藏匿一丝鲜红。 于是李暝见愕然抬头看向她: “怎么弄的?不疼吗?就算是自己崴的…你指甲也不长啊?” “不疼啊,咋啦?” 元无忧闻言,也诧异地抽回手,拿回自己面前端详,又摁了摁食指的甲盖,确实不疼,她才狐疑地凑鼻子去嗅……扑鼻而来的却并非血腥味,而是花香。 她拿拇指的指甲去戳弄食指指缝,居然戳出来一丝猩红。拿指腹一捻,便印满了红色,质地介于粉与油之间,还掺杂着几缕金丝。 “嚯,是龙泉印泥啊,不是血。” 妹妹是松了口气,李暝见却蹙眉不解道,“何为龙泉印泥?” “就是写书信什么的,盖章摁手印用的印泥,想必你在苗疆苗寨里,也不常用文房四宝,故而不识这些。” “……哦?”李暝见只疑问了句,便抿唇不语,只挑眉看向元无忧。 唯恐他以为自己鄙夷他,元无忧赶忙摆手解释: “我不是说你没见过世面啊……我是说这东西稀罕。我能认出来,是因为龙泉印泥里面有金丝,而且这印泥是南陈送给齐国天子的,连我都是头一次见。” “呵…紧张什么?我本就是乡下来的,山野村夫,没见过世面。只是这龙泉印泥,你昨晚干什么用了?都弄到指缝里了,害我以为你受伤了。” “……”元无忧想说昨晚倒是没用过,唯一一次动用龙泉印泥,是往人家安德王大腿里子上印的。但这话她可不好意思跟兄长说。 而今龙泉印泥被她放在高长恭那寄存,昨晚睡在她枕边的高延宗,今早她一睁眼就不见人,连药都是她自己换的……倘若是这兄弟俩在搞事,那他们到底把她的龙泉印泥盖在了什么上面,又写了什么文书? 但这样一想,她更加细思极恐了,便“啪”一声拍桌站起身来。 “我有急事要处理,得先回馆驿。兄长且先随我去预定好的城中客栈暂住,我回到馆驿后,会让月铃铛来找你的。” 李暝见点了点头,觉得此时她这种,情况再紧急都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安排一切的样子颇具帝王气度,让人感到心安踏实。 “好,你且先去。倘若想念兄长了,就抬头看看月亮,我在那里。” “啊哈?兄长莫非是太阴君下凡?” 少年锋眉微蹙,凝着猩红凤眸,冷然道: “不是,但为兄要回去宰了苗寨那位太阴君。” “那就……祝兄长得胜凯旋。” 第506章 失主与施主 ——与此同时的博望城外。 周国府兵营,中军帐内。 地榻的矮桌之上摆着方正的棋盘,两位博弈者分坐两旁。 连坐姿都高得出奇的鲜卑男子身裹黑衫,颇显出削肩细腰,脊背挺拔。他将满头青丝尽数披散在肩背,脸扣薄胎白玉片面具,仅露出人中底下的幼红双唇、和尖削光洁的下颌骨。 此刻他那双手十指跟没有骨节一样洁白、泛着玉质的冷光,修长手指里捏着枚写着“弩”的玉石棋子。正为一步险棋而目光紧锁棋局,那双深蓝凤眸凝着严肃。 而与他对面而坐的宇文孝伯同样穿黑衫,却身披两裆铠甲,高束马尾。 因着棋盘上,自己的棋子已经被鲸吞蚕食的所剩无几了,他也并未用心琢磨棋局,故而他硬朗的俊脸上忽而展出笑颜来。 “陛下为何还是帮女国主,赶走元太子?” 棋盘对面的宇文怀璧并未抬头,只漫不经心地把手中棋子落下。 “很简单,朕不喜欢男人。” “啊?” 眼瞧着棋局内大势已定,对手再无回天之力,鲜卑天子才抬起鹅颈,逼视着对面的心腹忠臣,凤眸如炬道: “出身皇族的男人都有野心,元暝见在南疆蛰伏多年,他的野心更加可怕。他才会危害朕的江山。但倘若是女人,权利到达顶峰不还是要配个男人?朕可以允许女人的存在。” “知道了,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再者就是,朕喜欢那个女人,就是因为她格局大,她能容下元暝见,元暝见却容不下她。朕知道她才是民心所向,朕顺手推舟送人情罢了。” 宇文怀璧话音未落,便听帐外传来通禀: “禀告陛下!华胥国主遣齐国使者来送庚帖!” 闻听此言,鲜卑男子手中捏着的棋子忽然失手脱落,隔着玉面都能瞧出他凤眸倏然震惊地瞪大、不可置信。 一旁的宇文孝伯大喜,扭头冲门卫喊道: “是女国主送自己庚帖来还礼了吗?还不进来通禀?” 闻声便来个甲胄卫兵掀帘而入,弱声道: “不是还礼…那人自称齐国安德王,说是来送女国主和齐国宗室王爷的合婚庚帖……” 随着这句话响起,屋内瞬间一片死寂。连宇文孝伯都屏住了呼吸,僵着脖子扭回头,偷眼观瞧自家天子。 下一刻,正瞧见他忽然大力地挥手掀翻棋桌,那矮桌、棋盘等重物砰然摔到地上,轰然几声巨响中、溅起尘土飞扬,连着一些七零八落的棋子等,也噼里啪啦的乱成一团。 …… 元无忧跟李暝见一出茶馆,外面守着的齐周两国卫兵便围了上来。所幸齐国军服尚红,周国尚黑,倒挺好认。 而站在一群齐兵前头的,是个红衣马尾的少女,怀抱着她的赤霄剑。 见她出来,冯令心赶紧抱剑迎上。 元无忧指着一旁的齐兵吩咐道,“领他去馆驿对面的客栈,好生招待。” 李暝见抬手拦住,“慢,我有东西给你。” 在齐国众人的注视下,他让手下的周国府兵捧了盆东西出来。是个每走一步都哗棱哗棱响的铁树叶子。 他解释道:“这是个铁树开金花摆件,据说是有人送周国天子的,而天子又转送给我,我借花献佛,就当是…大舅哥送给骷髅美人的见面礼了。” 元无忧赶忙招手让身旁的齐兵来接,受宠若惊道,“给高长恭的呀?那我替他谢谢你了。” 少年猩红凤眸微眯,啧声道,“不必谢,我是在讽刺你俩呢。毕竟铁树的花语是:只要够热情,铁树能开花。” “……”她瞬间喉咙鲠住,脸色如同吞了苍蝇般难看。 李暝见瞧她如此反应,却得意地笑了声,“我先去你安排的客栈了,祝我返程之路顺风顺水吧。” “祝你一路顺风顺水。” 黑衣少年这才点了点头,带走周国府兵,在齐兵的引路下离开。 待走了一波人后,冯令心才蹙眉看向自家姐姐,“为何他就这样退回去了?姐姐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因为他学不到我的民心所向。” “什么民心?” “也就是将军说“给我上”和“跟我上”的区别,皇帝是无为而治还是国富民强的区别。” 见冯令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元无忧也不纠缠于此,瞥了眼旁边男兵怀抱的“铁树开花”,无奈道,“走吧,回馆驿送礼去。” 说着,她默默攥紧了手中卷成筒的图书。 元无忧刚走到馆驿门口,就瞧见高延宗身穿银白鱼鳞甲,头戴凤翅双耳兜鍪,正跟几个甲胄兵丁也刚从外面回来,碰巧撞见了。 俩人对面而站,四目相对,男子那张掖在银白头盔里的白嫩俊脸,在与她目光相触那一刻居然烫到一般、躲闪开来。 想到方才被李暝见发现的,她指缝里的印泥,高延宗戎装出现更让她更为起疑。 她表情意外,“高延宗?你怎么从外面回来了?出去做什么了?” 他无所谓地摆手道:“帮皇上跑腿罢了。你回来的正好,早上四哥还说找你有事呢。你快去问问他有何事吧。” 元无忧点了点头,顺手就把手里卷成筒的《玄女经》递给高延宗了。 银甲男子不明所以地接过来,一看书封,又赶紧把书名页扣在怀里,扭头瞪了眼身后凑过来要瞧书名的卫兵,厉声喝道: “去!都给我向后转!跑出一条街去,没我命令不许回头!!” 于是众人眼瞧着安德王把亲兵都撵出去一条街了,他这才单独拉着独臂姑娘的右臂,把她拽到一旁树下,而后顶着微微泛粉的双颊,锐利的桃花眼微眯,诧异道: “这书怎么又回来了?你都看过了?” 她却脸不红不白道:“你大舅哥给送回来的,让你好好学学。我先去看你四哥了。” 说罢,元无忧扭头就走进了馆驿大门,冯令心紧跟其后,带着卫兵呼呼啦啦地进了门。 见她走远了,高延宗捧着怀里的书更觉烫手,偏偏这时,被他撵走的亲兵又跑回来了,有两个还不怀好意地凑上来。 真有那眼尖的,瞧见他书背后面也写着《玄女经》的小字了,便戛然一声怪叫! “哎呦喂!安德王您大白天看玄女经呢?没瞧瞧是男上还是女上啊?” 高延宗登时吓得头皮发麻,悬着的心彻底死了。他不耐烦地把书藏到身后,顶着愈发滚烫的脸颊狡辩道:“别胡说!是长嫂在路上捡的,让我帮忙还给失主呢。” 他话音未落,便被个亲兵一把抢过去,几个人人一哄而上的传看! “捡得您还藏什么啊,我替您看看施主写没写名。” 说着几个坏小子就打开看了,刚翻几页就个个满脸震惊! “呦,全是女上啊?” “你那是丢东西的失主,还是给东西的施主啊?” “你那施主不会是咱大姐本人吧?” 高延宗红着脸去抢,“休要胡说!还我!” 也有那坏小子满脸龌龊地问, “听说大姐跟五哥您俩都那啥了?看来大姐是女上位啊?” 被说中的羞耻,让高延宗瞬间面红目赤,愤然一把推开他们,就慌忙冲进大门里。 后面的几个卫兵见状,赶忙追上来,“五哥!您家施主的东西还没拿呢!” …… 第507章 被退回的信 正堂屋内,躺在床上的高长恭一见红衫姑娘进门来,赶忙支撑起身体要坐起来,又被快步跑来的元无忧摁住。 “别乱动!你浑身都裹成粽子了,还不安生呢?” 说着,她还是给他拿来个软枕垫在背后,让他倚坐在床头。 彼时的高长恭将满头墨发披散着,上身并未穿衣,但从肩膀手臂、到胸膛腹部都缠满了染血的白布条,也跟穿了衣裳没什么区别,元无忧只瞧了一眼,便觉触目惊心。 但这家伙却实在憨傻,都伤成这样了,仍顶着糯白美艳的俊脸,极力收敛着剑眉凤眸的锋利,冲她憨笑道:“我其实能下地的,就是这帮人小题大做,非要把我按在床上……你不知道我都闲暇成什么样了…” 元无忧先是冲身后一招手,让卫兵把那盆金花放在他床头柜上,顺便转达大舅哥的话。 卧病在床的高长恭听罢,感动又害臊,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上的蚕丝薄被,眨巴着浓密的长睫和黑亮凤眸,小声牢骚道: “什么只要热情…就能让铁树开花?连他都知道我被你迷住了是吧?” 瞧见男子这副羞赧腼腆的样子,元无忧顺势坐在他床边,眯眼威胁道, “你不甘心?不愿意?” 以为她生气了,高长恭赶忙抬手抓住她的右手,炯炯有神的黑眸几乎要淌出墨来。 他紧张地摇头解释道,“没,我愿意啊。你那么热情的把我这棵铁树给焐开花了,焐得我的心只为你滚烫…你我久别重逢蓄谋已久,你可不许始乱终弃啊。” “呵…”元无忧此刻守在高长恭病榻前,想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找自己,可他丝毫没提这事儿,她张了张嘴,也只说“你先好好歇息,我就陪着你。” 男子长睫微垂,看向她被自己握在掌心的细手,她并未抗拒,任由自己攥紧这只细嫩光滑的手,他心里便觉得无比踏实。 “无忧儿,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啊?” “听高延宗说,你有话对我说?” 一听她直呼五弟大名,虽还语气轻松,但高长恭就算再迟钝,也听出了其中问题。他果断硬着头皮应下,“是,我想问问你……” “哦?呵…想问我什么?”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口有人接茬道: “朕想问国主姐姐,您来日登基后,是愿意娶兰陵王当皇后,还是周国主啊?” 床上俩人循声回头,只见齐国小皇帝身穿赤色常服,锦袍玉带,俊容含笑地进屋来了。 元无忧见他孑然一身,便松了口气,毫不犹豫道:“当然是要兰陵王做皇后了!高长恭像热烈的太阳,性格刚毅沉稳,执着,是男人堆里最有英雄气概的。而且为人忠诚坚定。但他这位强悍的齐国守护神战功赫赫,想必你们不会割爱吧?” 高纬走进屋来,自顾自地坐在床边的圈椅上,反而笑问坐在床沿的红衣姑娘。 “听闻你曾把周国天子视为“明月光”,自幼心悦于他,但你现在却对兰陵王的评价如此之高,莫非是喜新厌旧?” “我跟宇文怀璧更多的是执念,而且他为人内敛深沉,十分隐晦见不得人的样子。就像皇上口中的明月光,自幼心悦,都是谣传,倘若让他听到了,他铁定头一个辟谣。” “啧,国主姐姐怎么说得……好像全天下就这俩男人似的?” 元无忧目光凝重,诚恳道,“我确实感觉世上的男人都是高长恭和宇文雍的样子。一个像酒,有烈酒的冲劲也有花酒的柔肠百转。一个像冰,塑成武器跟刀子一样锋利,化而为水又是无孔不入的温软。但是……” 倚在床头,一直未敢吭声的高长恭,见她忽然转过头来看他,忍不住接道: “但是什么?” “但是我嫌月亮遥不可及,又清冷刺手,我现在只想握住触手温暖的太阳光。” 说着,她举起了俩人十指紧扣的手。 俩人四目相投,高长恭不禁抿唇轻笑,黝黑凤眸里是溢出眼窝的深情爱意。 高纬在一旁瞧着俩人黏糊,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便拂袖起身道,“罢了,朕也不在这耽误你俩恩爱了,只想说……国主姐姐定会得偿所愿的。” 说罢,他起身便走。 元无忧起身要走,还没从高长恭掌心抽出手,就被他猛地攥紧!“你去哪儿?” 她回头看了眼床上眼神紧张的男子,宽慰道,“去送送他,很快就回来。” “别走…我现在跟个废人一样躺在这,不知道谁会过来看我,我好没安全感,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高长恭罕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元无忧自然无法拒绝,只好坐了回来。 …… 待到用午膳时,只见尉相愿亲自拎着食盒来给兰陵王送饭,却带着高元海跟着。 高元海径直走向元无忧,朝她作揖道: “华胥国主,陛下在前院石亭有请。” 元无忧一瞧见高元海出现,便知道高纬又出幺蛾子了,等她到了石亭才知,是自己摊上事了。 只见亭子里有套石桌石凳,而高纬坐于石凳上,把铺开在石桌上的几张信纸给她看,还笑吟吟道。 “国主姐姐,周国主把您的信退回来了。” 元无忧心里咯噔一下,愕然垂眼剜向石桌前的小皇帝。 “我哪写过什么信?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她不明所以地拿起桌上的信去看,却才刚看第一眼,元无忧就被惊得一身冷汗,信上居然跟她的字迹几乎无差! 甚至第一张通篇都是以她口吻写的求亲庚帖,内容是对齐国兰陵王赴当年之约,求婚下聘。更可怕的是,末尾不止有她“华胥风既晓”、“元无忧”的印信,还有她的指痕! 第二张写着她和高长恭的生辰八字,而第三张……则是对周国主的拒婚,言辞犀利,把宇文怀璧贬的一无是处! 一封封看下来,元无忧已从目露骇然、到双手颤抖、眼前昏花,气愤欲绝! 这三封信,每一封都有她的印信和指痕,还是拿龙泉印泥盖的。原来李暝见的发现并非空穴来风!盖章之人不必说,自然是她那清早起来就不见了的枕边人,但是龙泉印泥一直是高长恭替她收着,难道高长恭也参与做局了? 看罢后,元无忧愤然把信摔在桌上,抬手怒指眼前的小皇帝——“高纬你怎么做到模仿我字迹的?你们真卑鄙!手段下作!” 见她满面狂怒,坐在石桌上的小皇帝即便心生胆怯,但还是强撑着满脸无辜,摆手道: “朕与姐姐秋毫无犯,怎会替姐姐写求亲庚帖呢?莫非是姐姐对兰陵王爱慕之心难抑,夜梦中写的求亲庚帖啊?” “你放屁!” 第508章 系一人所为 于是众人午膳还没吃好,博望城馆驿内便闹翻天了。 随着华胥女国主大闹石亭,几乎跟齐国主打起来,馆驿内众人也得知了,女国主发怒是因为有人仿造她的字迹向兰陵王写求亲庚帖,并发信送给周国主拒绝其求亲。 听说还是安德王亲自去送信的,还大肆宣扬华胥国主为了北齐兰陵王,才拒婚周国主一事,在对面周军的兵营中闹的沸沸扬扬,不过才一上午,周国主被拒婚之事便人尽皆知。 但信被周国主原样退回来了,这才东窗事发,华胥女国主不承认向兰陵王写求亲庚帖之事,还到处在搜寻仿她字迹、偷盗她印信之人。 而齐国主一怒之下褫夺了郑玄女汝南女君的封号,逼其尽快嫁入兰陵王府,与其完婚。 元无忧自然不认命,她直接提着赤霄剑,杀到了高延宗房中。 沿途高延宗的卫兵瞧她杀气腾腾,便一路阻拦,皆被她拳打脚踢的踹倒了,还有要阻拦的,看见她满眼狠绝的戾气、拔出赤霄剑时,都没有真寻死的。 随着“砰”一声踹开房门,闯进屋内,元无忧正瞧见把满头辫发梳成高马尾的男子,穿着银白甲胄坐在桌案前,正手捏笔墨书写东西。 而他桌上除了一顶银白头盔,还摆着她的十八面煤精印信和龙泉印泥。 见此情形,元无忧怒极反笑,“高延宗,你真有能耐啊,想把庚帖之事都一个人扛下来?” 听她踹门闯入那一瞬间,高延宗便惊得瞬间挺直了腰肢,反而在圈椅上坐的更笔直。 待与来势汹汹冲进来的姑娘四目相对后,望着她凶光毕露的狠戾凤眸,高延宗却只一扬下颌,眯起锐利薄情的桃花眼,傲然道: “你区区一亡国之种,竟敢以下犯上闯入本王的卧房,谁给你的胆子?” “呵?呵呵呵!”元无忧登时被他胡言乱语的逞威风给气笑了,更是愤然迈上前一步,“孤就让你知道知道,谁是上!” 说话之时,她一抬右手要给他耳刮子,却被他伸手死死握住!与此同时,元无忧已甩起被裹成粽子的左臂、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她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打法,出乎了高延宗的意料。 高延宗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随即撤回握住她右掌的手,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目光阴冷地望着她。 “这是你打我的第三个巴掌。你想动私刑?” “你还挺记仇啊?你哪次不是活该?你竟敢偷我印信、仿我手书假传皇命,难道不知这是死刑?” 四目相撞,俩人的眼神皆是锋芒逼人,寸土不让。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急匆匆踹门而入,嚷着:“国主息怒!陛下听我解释……” 顶风而上闯进来的自然是高长恭。 他来的匆忙,还披头散发着,敞怀披了一件宽袖的红外衫,跑进来时把胸口腹部裹得白布条尽览无遗,因跑的激烈,此刻他浑身的白裹带几乎都有血渗出,大片大片的红。 跑到俩人面前,才停下喘气的男子,浑身就穿了一条贴身的黑裤子,勒出两条直挺挺的长腿。 男子定是伤口崩裂了,但他毫不说疼,只眉头紧皱,瞪着黑褐色的漂亮凤眸,眼神祈求地望着俩人,“听…听我解释好不好?” 看到高长恭那一刻,元无忧对他的怨恨便所剩无几了。 她一狠心,拿起桌上自己的印信,转头剜向捂着脸的高延宗,真恨不得把印信摔在他脸上!又怕把他打爽了。 于是元无忧拿右手刚劲有力的五根指头,恶狠狠地捏着印信,厉声道—— “高延宗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盗用我的印信,模仿我的字迹给兰陵王写求亲庚帖?你何时学会的模仿别人笔迹?伪造一国之君的印信传递给别国之君,这是死罪你不知吗?这次是写求亲庚帖,下次不就是伪造军情国密,替我这个华胥国主发号施令、调遣生死了?” 华胥国主大发雷霆,质问高家兄弟的怒吼声震耳欲聋,连外面扒着门框听的卫兵,都吓的摔到了地上。 但她说的句句属实,甚至她还收敛了。 换做是齐国皇帝,被人仿造笔迹,居然还盖了玉玺摁了指印,仿造的信比自己写的都真,却送到了敌国……这里头写的内容,但凡不是求亲庚帖,但凡周国主不原样送回来,都是个诛九族的重案。 而华胥女帝只发难于安德王,都算仁慈了,甚至有些爱美人不爱江山、烽火戏诸侯的昏君味道。毕竟这种行为……今天敢替皇帝安排婚姻,明天就敢替皇帝坐龙椅了。而且光他这伪造手艺,恐怕周边国家跟他书信往来都要三思,对他避之不及。 而后,元无忧把印信重重拍在桌上,转而用手指着高延宗鼻子逼问——“说!除了你这个主谋还有谁在推波助澜?” 听元无忧扯着嗓子吼了半晌,此刻有些沙哑,高延宗索性撂下了捂脸的手,漠然道: “没有别人。模仿你笔迹,盗你印信和印泥,系高延宗一人所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件事傻子都能看出来,是齐国主指使他的,还故意把高长恭牵连进来。而高延宗这个傻子居然一个人就想担下所有罪责? “噗嗤…”元无忧鄙夷地笑出了声,“那你为何这样做?你难道不知道,此举换了别人,就是诛九族、能引发三国宣战的死罪吗?” 高延宗脸上毫无情绪,只是喉结微微滑动暴露了他的紧张和畏惧,他开口还是: “我出于私心,不希望你跟周国天子成亲,希望你和门当户对的四哥成婚。四哥他真的很爱你……倘若是因撮合你们而死,我死而无憾!” “你说这话自己信吗?糊弄傻子呢?”元无忧实在跟他讲不通,愤然撂下了手,又转而抬手指向高长恭,“他在庚帖上写你的名字,你知不知情?” 高长恭坚定道,“我知道。” 见兄长应下,高延宗惊惶地瞥了他一眼,赶忙迈步挡在兄长身前,展臂护住他在身后,摇头反驳道,“他不知情的!你别诬赖四哥!模仿你笔迹,写求亲庚帖都是我一意孤行…” 他未说完,元无忧便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纸来,把那封摹写她笔迹的求亲信砸在他脸上! “让孤一个华胥储君嫁到你们齐国?谁给你们的胆子这么写?” 此话一出,兄弟俩都愣了。她愤怒的,居然是谁娶谁嫁的问题? 高长恭抿紧唇珠,黑亮凤眸愈发凝重,“事关重大,小王不敢冒犯国主,实在是……” 高延宗唯恐兄长坏事,急忙打断他,眼神急切地望向眼前,杀意决然的华胥女帝道: “现在人尽皆知你心悦兰陵王,倘若你因被逼婚而恼怒,也该尽数降罪到我高延宗身上,四哥对此毫不知情,他方才只是想为我顶罪,你不该迁怒于他。” 望着坚定地庇护在自己兄长身前的男子,元无忧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果然,什么枕畔恋情,根本抵不过兄弟血亲。 到头来真心为她而战的,居然是李暝见? 思及至此,元无忧骤然目露杀气,抬起右手捏起高延宗细嫩的脸,恶狠道, “你倒是挺有担当啊,你一人把我的两个男人都搅进来了,以为这样就能逼我不破不立娶你或是高长恭么?”说到此处,她愤然甩手推开他的脸!“现在我对你恶心至极!” 她力道十足,高延宗被她扇的狼狈地偏过脸去。 他身后的高长恭见状,惊叫着伸手来捂他的脸,“阿冲!无忧儿你怎能打他这么狠…” 第509章 有两全之策 高延宗抬手打断兄长的指责,目光倔强地望向眼前的姑娘道,“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绝无染指国主之意。国主即便追责问罪,就算打死高延宗泄愤,也是我咎由自取。” 元无忧被他气得怒极反笑,“呵…你就不怕我假戏真做,和高长恭成亲,然后真按律法处死你个弑君篡权的逆贼?” 男子闻言,褐色眼眸倏然神采尽失,黯然的眸色在挣扎一刹那过后,他忽然垂睫覆眸,敛去所有神采,语气沙哑、平静道: “一切罪责高延宗皆愿承受,死而无悔。” “好!好硬的骨头!”元无忧咬牙恨齿,抬手想再扇他几巴掌,在触及到他那双死寂、决然的目光时,还是收住了。 “既然你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孤这就去跟齐国皇帝商讨,如何惩戒你个逆贼!” 说着,她忽然把桌上自己的印信往兜里一揣,转而扣住高长恭的肩膀, “跟我走!让他在此最后安生片刻吧!” 说着,元无忧便拧身走在前头。 高长恭见她气呼呼地往门口走去,背影决然步伐果断…他回头看一眼身旁的弟弟,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急忙抬腿跟上去。 “国主等等小王!此事延宗绝非主谋,您千万不能…全归咎于他啊!” 元无忧算是发现了。 高延宗有着山茶般的宿命,总在你最爱他时剜心就刺,索取你性命,让你知道什么叫色字头上一把刀,温柔乡是英雄冢。 但高延宗这次很决绝,他利用她所有的爱来给这盘棋盖章盖印,然后仗着事已成定局,元无忧不会对重伤的高长恭下手,而决然推开她,毫不犹豫地划清界限。 他真是想不择手段让兄长上位。也许还想试探她会不会要美人不要江山。 瞧着红衫姑娘一路黑着脸,杀气腾腾地冲向国主所在的石亭,在穿插到前院时,高长恭忍不住冲到她身前,阻拦道: “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把他怎么样?用刑,拘禁,还是按律法处斩?” 元无忧上挑眼尾,冷然道,“来一套。” 说罢,抬手摁在他胸口,“让开。” 高长恭一路连跑带颠,连惊带怒,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崩裂的伤口疼的厉害,他上不来气一般,还是顺势握住了她摁在自己胸口的手。 “你别吓我…我不和你成亲了,就当没写过求亲庚帖,你放过高延宗,我也放过你,我再也不缠着你成亲了好不好?” “呵,”元无忧嗤地一笑,斜眼剜着面前男子,“你为了维护他,都拿不成亲威胁我了?” “我岂敢威胁你啊?”高长恭原本清朗的嗓音,顷刻间就哽咽起来,带着凄厉的哭腔,黝黑的眸子也泛起湿润。 “我想和你成亲,可我不能牺牲弟弟,你是要我弟弟的命啊!” 元无忧真是被俩人气笑了,高延宗是他弟弟,何尝不是她的枕边人啊?无论俩人之前跟她多么山盟海誓,一遇到事,这兄弟俩居然都以兄弟为重,一致对她这个外,而怀疑她会对自家兄弟不利? 果然水油难容,就算挤进去也是局外人。 但望着眼前护弟心切,不顾自身的伤,满眼祈求的高长恭,元无忧忽然有了别的心思。她余光瞥见被俩人吵闹声而吸引来,在不远处围观的卫兵的仆役,果断抽出被高长恭握住的手,转而抚摸到他微露青茬的下巴,道:“真的既想跟我成亲,还想保住你弟弟吗?” 高长恭瞪着黑亮凤眸,点头如捣蒜。 “可是…饶他一命就是包庇他篡权夺位,我就做实了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名声。” 男子那双漆黑凤眸倏然黯淡下去。 元无忧随即抽回手,“我倒有两全之策,这里人多,带我到你屋里去详谈。” 闻听此言,他黑眸又浮现起亮光来。 “好。” 并未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的高长恭,仍一无所知,傻愣愣地握住她的右手腕子,将她领进了自己所居的正堂屋。 高长恭住的正堂一进屋是个会客厅,里头才是卧房,而元无忧径直把他拉进了卧房。 直到瞧见他那张床了,看到刚才匆忙爬起来时,被他扔在地上的薄被,高长恭才意识到一丝不对劲,赶忙拉住她的手。 “等等!你有话直说好不好?” 元无忧顺势甩开他的手,目光落在他被血浸透的胸膛、腰腹上。 “既然你这么恨嫁,想看我当昏君,我这就满足你!” 说着,她垂手直奔高长恭的腰带而去,却被男子反应迅捷地摁住手制止! 高长恭黑眸一瞪,“干什么?你别冲动!” 她故作轻佻,眉眼傲慢地高抬,讥诮道: “你当我为什么能容忍你弟弟,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呢?因为他会爬床,你现在不牺牲色相,还想跟我成婚?” 高长恭眼神绝望,黝黑凤眸里忽然神采尽失。他哑然道,“我没逼你成婚,也没逼你当昏君,你别这样来泄愤行不行?我们…” 她挣脱他那只温热大手的钳制,顺着腰带把手滑到他下腹,隔着布料去探索,语气蛊惑道: “你要是现在献身给我,我就压下此事,不追究高延宗盗用印信和我的指痕,伪造文书发往别国这桩死罪,吃了求亲庚帖这个哑巴亏,不治罪他,然后明媒正娶你。” 眼前的姑娘眉眼锋利,语气循循善诱,她开出的条件已经是慈善至极了,所要求的,仅是高长恭放下尊严和坚守而已。 仅此而已,高长恭便觉哀莫大于心死。 “你…你愿意包庇他,当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只要我牺牲清白?那我算什么?” 在她已经摸索到命根,隔着布料试图把住时,男子再也忍不住,双手合力摁住她的手,摇着头,他漆黑的凤眸摇曳,目露乞怜: “我本以为那是新婚夜留给你的礼物,这样做了交易,我算什么?一个赎罪的玩物?” 见他如此不识抬举,元无忧顿觉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嫌恶作呕,她也没必要再与他们兄弟纠缠了,索性抽出手来, “又拒绝我?果然呢,你和高延宗都是心口不一的一丘之貉,都这么让我恶心!” 说罢,她狠下心来甩手就走。 “别走!”却才刚迈出一步,就被高长恭抓住她那只手。 男子低声叫住她,出声艰涩又急切: “别走,我…我不是拒绝你,我只是不想不平等的被你欺负,而且我现在受伤了,怕…怕你不能尽兴。” 她这才转过身,目光绝情地扫过他下腹,冷言冷语道:“那你先让我验验。” 高长恭闻言,只好垂下眼睫毛,默默地脱下仅有一件的外衫,露出包裹着整个上身的染血白布条。 “继续。” 眼前监督的姑娘朱唇轻吐,就跟阎王催命一般,像冷酷的刽子手,正在凌迟他身上固守的尊严。 高长恭根本不敢抬头,只垂眼看向自己的靴头,咬着牙,狠着心,拿颤抖的手去解开兽首腰带…… 元无忧隔着布料摸上去,用力揉捏,登时疼的男子剧烈挣扎!又被胸腹崩裂的伤口疼的脸色惨白,低声痛呼。 听见他泄出痛苦的低吟,元无忧心软地收回了手,冷眼看着身材高大、修长男子此刻病弱地弯腰喘息。 她恶劣地问,“伤口这么疼,还能起来?” 高长恭毕竟未经男女之事,对她的嘲讽戏弄并不感冒,只倔强地抿紧唇瓣,湿润的黑眸里满溢委屈。 “好疼,伤口好疼,怕你不能尽兴。” 他平时那么强悍坚韧的人,此刻因伤病而脆弱的气息羸弱,也会喊疼,元无忧很难不心疼他。更何况他受的伤全是为了保护自己,他反倒丝毫不提这件事来为自己讨价还价。 高长恭这个傻男人……真让她狠不下心。 “你躺到床上去。” “嗯?”男子黑眸一瞪,目露惊惧和不满,元无忧赶忙补了句: “别慌,我看看你伤口是不是崩裂了。” ——当高延宗踹门而入,闯进里屋时,正瞧见自家四哥被姑娘骑在腰上压制,显然是正要开始。 高延宗吓得七窍飞了六窍,赶忙嚷道,“国主陛下!就算你想和四哥怎样,也该等他伤好吧?他可是为你受的伤啊!” 边说着,边甩着头顶的高马尾辫发,摇曳着身穿的银白鱼鳞甲走到床前来。 元无忧则是一抬腿,利索地从高长恭身上起身,挥手道:“不必你提醒,我也不会对他下狠手的,你赶紧去给他找军医。” 于是刚来的高延宗,又被喊走了。 目送军医进了高长恭屋里后,只留下元无忧和高延宗对面而站,面面相觑。 他今日的发型格外精致,满头青丝都被不厌其烦地、尽数编成了根根分明的小辫儿,上一半却被汇总梳成高马尾,下一半的辫发随意地披在银甲肩头,鬓角还留两撮卷翘的刘海,十分繁复华丽又规整。 但高延宗白嫩的俊脸上还留有泛红,一边脸上因为用力过猛,已经浮肿起五根指痕。 见她目光打量过来,他无谓地笑了笑,却扯痛了脸上的巴掌印,只好又收回笑意。 “你俩和好了吧?你到底认不认我四哥当你夫郎?” “他的事先放一边,你对自己的死法,心里有数吗?” 男子长睫一掀,桃花眼微眯,“欺君之罪,假传皇命,我这个祸国妖妃……算是做实了吧?你们要是晚些问斩,我兴许头七还能回来喝你跟四哥的喜酒。” “你特爹的真是朵奇葩!下作的混蛋!” 元无忧咬牙切齿的,脏话到嘴边又发现不会骂,她只想不通,高延宗是怎么做到云淡风轻面对生死的?他是真不怕死,还是认定自己死不了? 高延宗闻言,长睫微垂,落在她沾了血迹的手上,知她是从四哥身上沾染来的,便叹了口气。 “去洗洗手上的血吧,跟杀人了一样。” 她却忽然拿染血的右手,掐住他唯一裸露在铠甲之外的细白脖子,目光骤然凶狠凌厉, “跟我进去!” “喂!你干嘛……” 说着,元无忧便攥住他的鱼鳞护腕,把高延宗拖进了高长恭的屋里。 正赶上军医换完药出来,差点撞上。 被她怒斥“滚出去!”后,那个可怜的郎中这才背着药包袱,落荒而逃。 轮到俩人拖拖拽拽着进了屋。 第510章 不能用私刑 正厅一边是卧房,一边是书房,元无忧眼尖地瞟见高长恭的书房一角,随即将男子拖到了书房。 当人被推到桌案上,男子终于忍不住反手反抗,“够了!啊嘶…” 却因他这一扭身,就撞上了身后的桌角,即便隔着甲胄,都疼的他直咬牙,伸手去捂后腰。 却被元无忧握住了另一只手,她抽出旁边笔筒里没开笔的白狼毫,塞到他手里。 “你不是会模仿笔迹吗?写给我看!” 高延宗顺口婉拒, “这狼毫还没开笔,写不了……” 男子的后腰抵着桌沿而站,腰身微躬,让元无忧不垫脚也能与他齐平。 她凤眸微眯,把狼毫往他护裆的裙甲上戳,“现在就开,否则我用你开笔。” 靠着桌沿退无可退的高延宗咬了咬唇,褐色眼眸一沉,低哑道, “倘若我予取予夺,你会不会宽宥四哥的无知?” “你四哥不配补天缺,你个叛徒同样不配。我现在只想知道,究竟是你会模仿字迹,还是另有奇人!” 高延宗不回答是否,只抿紧唇珠,推开她握笔的手,“既然我不配,那就别靠近我这重罪之身,再让人误会我贿赂你。” 就在这时,闻声赶来的高长恭身披红外衫,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国主!别冲动,即便五弟犯了天大的罪,也不能动用私刑啊……” “私刑?我想搞他算私刑吗?” 说着,元无忧抬手捏起高延宗的下巴。 高长恭忙道: “你不是答应我…只要我现在跟你,你就压下伪造文书的事,还跟我成亲的吗?我现在伤口不疼了,我能行!” 闻听此言,高延宗推开她的手,愕然转头看向自家兄长。他那么保守坚持的人,居然为了自己婚前试爱?而这个昏君,居然能为了四哥替自己压下这滔天罪行? 望着高长恭走近,高延宗心头酸涩不已,自卑、惭愧等情绪涌上心头。 他垂在身侧的手,却忽然被她抓出来, “可我现在想搞他!至于追不追究罪责,等我爽完再说。” 元无忧把从桌上摸到的一捆麻绳扔到走来的高长恭手里。 “过来,给高延宗双手反捆住。” 一听这话,身穿银甲的高延宗和高长恭同时愕然抬头看向她。 高长恭大惊,“不行!我绝不会这样对他…” 她眉眼上挑,笑道,“这是闺房情趣,省得一会他爽的时候挣扎。” 抱着麻绳的高长恭红着脸,就站在三步左右看向自家弟弟,嗫嚅问:“阿冲…真会这样吗?” 高延宗为保四哥不被她戏耍,点头附和, “我愿意。” 说罢,男子便伸出双臂,把被银白鱼鳞护腕套住的手腕递给兄长。 高长恭不理解但尊重,全程瞪大眼睛给男子把双手反捆绑于身后,想着弟弟穿着甲胄呢,不会勒得太紧而受伤。 元无忧张嘴便道:“请兰陵王出去,出了这个屋,听见任何声音都不要进来。” 高长恭目露惊惧,“你不会要杀他吧?按大齐律法,不可动用私刑……” 高延宗咬牙道,“劳烦兄长出去吧,我不想被人听墙角。” 既然弟弟都开口了,高长恭留在这里也是尴尬,“啊?那,我走……” 见他僵着身子地转身离开,元无忧冲他背影补道,“高长恭,我有枚珍珠簪子放你那了,你回去给我找找。” 一听珍珠簪子,高延宗便心头一紧。高长恭不明所以地应声,说这就回去找,显然是女昏君没提过簪子的用法。 但他可清楚那是怎么个恶劣的簪子。 书房清场后,眼前的红衫小女帝便顺势往桌后的将军椅上一坐。 俩人一站一坐,高延宗还身穿银白甲胄,更显人高马大,肩宽腿长。 而相较颇显娇弱的元无忧,虽伤一条胳膊,还坐着,仍是上位者压迫的姿态。 她忽然一拍身侧的扶手,冷声命令面前直挺挺站着的男子。 “跪下。” “呵?”身穿银甲,傲然屹立的高延宗诧异地讥诮一笑,随即倔强道, “你现在已经不是大齐国的汝南女君了,华胥储君与宗室王爷也不分尊卑上下,国主是以什么身份让小王下跪?” 元无忧愤然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脖子,逼他喘不过气来的挣扎。 “啊嘶…干什么?” 她逼视着他愤怒惊慌的目光,他白嫩的脸颊还有着不正常的艳红浮肿,是她打的。而后她压着他的后脖颈,随着自己坐回将军椅上,而逼他屈膝半跪在自己面前。 她望着男子惊惶无措的眼神,冷声喝令: “跪下!” 说罢,便缓缓分开自己的双膝,转为坐姿豪迈,却将他的脑袋往大腿根摁去。 高延宗瞬间瞳仁瞪大,慌忙摇头,“不行!你拿我当什么了!” “我没杀你就算慈悲了,你还敢拒绝?” “啊嘶…” 元无忧抬腿一脚!将男子膝盖踢弯,逼他双膝着地跪在她面前。因高延宗双手被反捆绑于背后,无法挣脱,只好屈辱地把脸与她腰胯齐平,男子愤然涨红了细白脖颈,仰起脸来。 高延宗眼神愤恨不甘,又凄怜地望着她。 “你就喜欢强迫我吗?” “你就喜欢被强迫吗?” 他仰望着居高临下的姑娘,她身后窗台投进来的晌午阳光,衬得她那张脸更加五官阴郁、咄咄逼人。 男子音色颤抖,“你自知按律不能对我动私刑,就想在床上折磨我?” “床上?你现在不配爬我的床!看在主奴一场份上,让你用口技是最后的恩赐了。” “元无忧…你是真的本能的想那个…还是想用这种方式和我交流?” “你说呢?” 她忽然劈开腿,右手一把薅住他头顶的辫发高马尾,便将他的脑袋蛮力地摁下。 【删减代号1】 窗外叽叽喳喳直啄窗纱的山雀,已经来来回回了好几次。 彼时,慵懒地靠在将军椅上的红衫姑娘喟叹一声,缓缓收起了神情舒展。 元无忧一提绸裤起身,便忽然把单膝跪地的男子拉起来,摁到还有她余温的椅子上。 本就没回神的男子,又一阵天旋地转。 在他目露茫然,满嘴吞咽不及、顺着红润唇瓣淌下来透明黏液之际……元无忧熟练地解开他身穿银甲的系带。高延宗只觉周身一凉、裹在身上的铠甲骤然脱落,尽数堆积到腰间。 随后掀开了他的裙甲。 高延宗奋力挣扎起来! “你想干什么?” 他话音未落,眼前就被她戳来一支毛糙干燥的狼毫。 元无忧居高临下地把他困在将军椅上,一手摁住他的胸口。 “想看你是怎么伪造我笔迹发号施令的。” 男子脸颊涨红。 “我…我手绑着,写不了字…” “那就让别的地方来写。” 高延宗瞬间领悟了她的意思,与此同时,那只粗糙干燥的狼毫已隔着布料戳在顶端了。 “啊!” 他只觉眼前骤黑骤白,目眩魂摇。 【删减代号2】 不知何时结束的。 直到被浸润出浊白墨汁的毛笔,戳到他满是涎液的红润唇边,高延宗才缓缓回神。 当她把那只罪恶狼毫放回旁边桌上,再度欺身压上时,高延宗才发现身上的甲胄早已卸下,扔了一地。 望着与他脸贴脸的姑娘,男子凄然一笑,嗓音低哑。 “你就喜欢强迫我是吗?” “我还没强迫过你呢。” “你强迫的还少吗?” “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强迫!” 恼羞成怒的元无忧,愤然把高延宗从椅子上拉起来,拖拽着推到屏风后面的纱帐床上。 高延宗也很不解,这书房怎么有床? 但容不得他疑惑了,俩人便在床脚系着青纱帘帐的床边纠缠。男子虽双手被捆,但发了狠的挣扎,她还是颇费力气才能摁住他。 气喘吁吁中,仰躺在床的高延宗,语气绝望地发问: “元无忧!咱俩现在这样算什么?你刚才还大闹馆驿要治我死罪……这算是…给我临死前最后的温存?想让我做个风流鬼么?” 俯身掐住他喉咙的姑娘,此刻因用力过猛而涨红了脸,但她眉眼依旧平静、阴寒道: “确实是最后的温存。现在你给我睡,我就按刚才跟高长恭承诺的,不再追究你伪造文书的死罪,做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反正你们齐国替我拒婚宇文怀璧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她居然……能为包庇他,做实了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 宽恕来的太突然,让高延宗那双死寂的褐色眼眸里,倏然起死回生般的亮了起来! “真的?你还愿意和我……还恕我的罪?” 与他满眼灿亮截然相反的,是压在他胸口上方的姑娘,依旧眸光深沉,冷静。 “我一己之力无法为你脱罪,只能尽力压下这件事的影响。但是自此以后…咱俩彻底断干净了,我现在看到你都觉得无比恶心!包括求亲庚帖…也要撕毁,我权当从未发生。” 高延宗深知她能说出这番话,已经算包庇他了,但听到从她口中说出“断干净”,以及对自己感到恶心,还是让男子眼神黯然失色。 他只能无奈地颤声道歉:“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让你如此为难…真的对不起你…” 她不耐烦地打断道: “既知对不起我,就最后让我一次。别说我没给过你掌控主动的机会,这次…你可要全力以赴伺候我。” 乍一听她最后那句话,高延宗倏然眼前一亮,愕然道,“我没听错吧?你…你允许我?” 姑娘上挑的凤眸微眯,“你不想要这机会?” “想要!你先把我手解开,我包你满意!” 瞧见他突然跟死灰复燃一样,受宠若惊又嬉皮笑脸的,元无忧几乎要当场反悔。 但话既已说出,她硬着头皮也要给他这个机会,毕竟他过去的执念就是一直被她欺负到哭,又不敢反抗。 现在元无忧对他彻底死心了,既然马上就要一刀两断,甚至反目成仇,这也是她能给的,最体面的收场。 “谁让你在上了?你就躺着吧,在下也能掌控。”顿了顿,她又补了句:“这是我给你的体面收场,你最好别使坏,让我更恶心你。” 说着,元无忧便去找来了捆他双臂剩下的麻绳,给他双脚用镣铐锁在床腿上,让他抬腿都艰难,逃不掉。 即便如此,高延宗还是挺激动。 因为高延宗发现,刚才的亲热已让她恢复了私下里的热情,既然只有这样能让她暂时抛却家国仇恨,那他自然愿意醉生梦死,恨不得真那什么尽人亡才好,也算死在她怀里。 【删减代号3掌控】 顺着床边窗台照进来的日头分外毒辣,连风都是热的。 帘帐里头更热。 彼时,原本在床脚的轻纱帷幔,不知何时被姑娘扯了下来,此时铺在她只穿了两裆心衣的身上,连饱满的肩头都肉隐肉现。 高延宗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双臂早已没知觉,他仰脸看着趴在自己肩头缓气,额头汗涔涔的姑娘,笑问: “你刚才说还喜欢我的…以后我还有机会吗?” 她垂着微湿的长睫,也没看他,不满道: “床上的话不作数,何况……刚才太粗鲁了,你再也没机会了。” “那我,还有机会被迫吗?” 闻听此言,元无忧单手撑起身子,眯眼看向身下不着寸缕的男子。 “你就这么喜欢被强?” “恨不得死在你手里。” “啧,男人真贱!体面的收场我给完了,该轮到给你惩罚了。” 高延宗对她的惩罚素来习以为常,此时居然不由自主地,扯着破皮的唇角露出一抹甜滋滋的笑意来。 而他头顶的姑娘,已经收起了脸上的慵懒从容,转而眉眼戾气横生。 男子刚被她变脸吓一跳,便被她摁住肩膀。 俩人刚要开战,外面居然在这时传来脚步声,还有人在隔壁的正厅嚷道—— “兰陵王不好了!周国来人了兰陵王!” “啊嘶!呃啊——” 因她狠狠沉腰,高延宗痛的戛然一声惨叫,吓得那人戛然失声,驻足在书房门外,不知所措。 但还是大着胆子问了句: “是谁?兰陵王吗?” 元无忧恶劣一笑,故意扬声道,“兰陵王在不在这,你们进来看看啊?” 在她身下扭动挣扎的男子,闻言骇然! “不要!不许进来……” 外面来报信的甲胄将领站在客厅里,能清楚地听到书房里,传出男子痛苦的喘,听声音像是安德王? 他伸长了脖子,站在门口往里一张望,隔着屏风正瞧见有俩人影! 见此情形,这位大哥也臊的满头热汗,赶忙懂事地道:“属下先告退了……” “站住!不许走!否则寡人一剑攮死你!” 元无忧厉声断喝,把门口的信使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摔个狗吃屎。 被盛怒之下的汝南女君勒令不许走,门口那人当即不敢挪一步。 外头有人听床,这可苦了里头的高延宗。 【删减代号4听床】 下午的日头偏西。 透过床头的窗台,可见天边阴云堆积。 从窗台飘来的凉风吹起床边的青纱帘帐,激荡了数个时辰的床帘和被褥,终于归于云歇雨霁。 帐内,男子连呼吸声都已微弱沙哑,正昏昏欲睡之际,耳畔却传来冷冰冰的一声: “现在,能模仿我的笔迹给我看了么?” 身旁的姑娘忽然出声,如毒蛇盘身的,惊得男子骤然回神,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 可他只是哑着嗓子道:“手没知觉了,写不了。” “下贱的蠢货!寡人一眼都不想看见你!” 既然一切都结束了,元无忧甚至都不管枕边的男子的死活,也没给他解开把手脚捆在床脚的绳子,便披上衣裳,掀开帘帐起身离开。 纱帐翻覆之间,男子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瞧见那个英姿挺拔的小女帝衣袂飞扬,走路带风,走的坚定又决然。 没有丝毫留恋,甚至步履轻快如释重负。看来她真的…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元无忧整理衣襟,扣上腰带,走出书房门口才发现,被她勒令当观众的那俩送信的,已经不知何时跑了。 赶巧了,下一刻便瞧见红衫微汗的高长恭手拿簪子,急匆匆走进正厅。 俩人四目相撞,他直奔她迎过来。 “我找到你说的簪子了,有什么急用吗?还有刚才……我听部下和周国使者说……说你逼他们听你和五弟的床脚?真的假的啊?” 元无忧凤眸微眯,斜了书房里一眼,冷然道: “你自己进去看吧,顺便把簪子给你弟弟。” “啊?”高长恭震惊地瞪大了眼,低头瞥了一眼手中之物,双颊泛红,“这是什么良方?” 见他如此单纯,元无忧也不忍再诓骗他,只好吩咐道,“你放心,既然他把我伺候舒坦了,我自然会替他压下此事,不会要他命。你进去给他穿衣裳吧,他手脚捆着呢。” 她话音未落,隔着屏风,就传出来床帘纱帐里的一声怒吼:“不要!” 挣扎着坐起身的男子,愤然爆发悲愤的嘶吼:“不要让他过来!” 高长恭错愕地望着眼前的姑娘,急道: “你俩又发生了什么?” 元无忧也没理他俩,扭头走出大门。 瞧见她彻底出了正堂屋,高长恭则慌忙跑进书房,绕到屏风后。 一瞬间,他差点被那股味道顶出去。 正瞧见入目的床榻上,弟弟正在艰难地拿发紫的双臂,把破碎的红衣衫盖在腰下。他辫发歪斜凌乱地披在满是紫红淤痕的肩头,似乎还有不少深深的牙印。 裹得比高长恭想象的要严实多了。 而高延宗身侧一片狼藉的床褥,全是一截截断裂的粗糙麻绳,有些还染上了血迹,无声地控诉着方才他遭遇的处境和经历。 高长恭震惊地走上前,掀开帘帐,但还是暗自红了耳根,不敢细看床褥,“她还让我给你解绑呢…你自己怎么解开的?” 弟弟咬着牙,湿润长睫落寞地覆下眼眸。 他嗓音沙哑到近乎失声,费力地抬起有厚厚一圈紫红淤痕的手腕,露出拇指上的玉韘扳指:“我有戒刀暗器。” 高长恭的心疼战胜了抵触,他沉腰坐在还算干净的床沿,眼神悲怜。 “那你为何…最开始被绑住手时,不割开绳子反抗她?” 高延宗轻呵一声,漠然道, “她存心想惩罚我,有的是方法,我反抗有用吗?而且…我怕误伤到她,罪加一等。” 原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高长恭并不理解这种房趣,他只心疼弟弟。于是默不作声地走向一旁的柜子里,翻出一套自己备用的衣衫,而后先给弟弟披上纯白中衣。 在给弟弟合拢衣襟、遮盖他身上近乎暴虐的淤痕时,高长恭忍不住疑惑道: “你这样是不是……也很难受?” 男子抿了抿唇,想说这是她惯用的惩罚,既怕四哥从此畏惧,又怕四哥听不懂,摇了摇头。“心里才难受。” 高长恭想起俩信使对他告状,说华胥女帝跟安德王在书房大搞特搞,还非要让他们听,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真是个混蛋,杀人不见血…就算真要撒气也该是皮肉之苦啊……她怎能当着外人的面,在敌国使者面前这样羞辱你!”顿了顿,高长恭见弟弟低头不语,又试图圆道,“但是她刚才跟我说,那啥了……就不会要你命,她为了包庇你,都能要美人不要江山了。看来她还是很喜欢你的,我也定会拼命保住你。” 听见哥哥这番义愤填膺的宽慰,高延宗不禁鼻头一酸,本就湿润的眼窝登时泪如泉涌! 他受不住悲痛地,倾身扑在哥哥宽阔坚实的怀里,扯着沙哑的嗓子放声大哭。 “哥…哥!我该怎么办?她再也不会爱我了,我也好恨她!我的心好疼啊,为何会走到今天这步?我受够了…我想回家……” 即便高长恭再迟钝,此刻也听懂了弟弟口中的“受够了”是指什么。 高长恭忍住胸前被压痛伤口的疼,双臂将弟弟受到肩胛骨凸起的后背一圈,柔声安慰他,“好,这件事不管结果如何,咱们都不卖命了,哥带你回家,咱们回邺城赋闲。” 怀中的弟弟闷声抽噎着:“不…我不去邺城!我…我想回安德。” “好,哥带你回安德,我也回兰陵。” …… 第511章 箭射周天子 头顶的阴云透光,朗日闷热。 元无忧一走出正堂屋,就瞧见廊下立着个穿大袖襦红裙的姑娘。 随着她迈出门槛的脚步声响起,久候的姑娘循声转身,急匆匆迈着翘头云履凑了过来。 “姐姐!我才知安德王伪造你笔迹的事…”冯令心那双翦水秋眸此刻凝着深深的担忧,上下左右打量了元无忧几眼,才松了口气,“姐姐没受伤就好,我还怕安德王狗急跳墙呢…他怎么没动静了?让你灭口在里面了吗?” 元无忧一时不知怎么跟妹妹说,只摇头,“他顶多受点皮肉之苦,有他四哥陪着呢。” 冯妹妹闻言,眉头一紧,“安德王就是个混蛋,他竟敢假传皇命,害你背负骂名!他这跟刺王杀驾、夺位造反有何区别?” “最混蛋的该是你皇表兄吧?若非被他勒令,高延宗又岂会自寻死路?” “皇表兄一直是混蛋,但我今日才发现,安德王也是个没底线的混蛋!姐姐还没说呢,打算如何破局?让他怎么死?” “不打算让他死,我现在跟他一刀两断,相看两厌了。我会去找高延宗和你皇表兄要回伪造的书信,当面销毁,当作此事并未发生。至于周国那边,我只能承认拒婚了。” 见姐姐语气平静地“宽大处理”,冯令心不甘道:“现在馆驿上下,都议论你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呢,既然姐姐看他厌烦,就该把他交给齐国处置,让周国监督着秉公问斩得了。” “啧…妹妹与他有仇?还是想替我报仇?”元无忧发现,冯妹妹比自己狠绝多了,且为人帮亲不帮理,对自己宽容偏爱到极致,瞧别人就是喘气都觉得该死。 冯令心正色:“姐姐可知“郑庄公箭射周天子”?郑庄公既然敢向周天子射箭,天子的权威便已遭侵犯,就是奴大欺主,以臣欺君。” 元无忧只觉后背一寒,她居然被冯妹妹的一个典故,给点拨幡然醒悟了! “周天子中箭不是大问题,大问题是周天子后来没把郑庄公灭了,这才证明周天子并非不可侵犯,所以你才劝我杀鸡儆猴?” 冯令心点头叹道, “他如同妖妃越俎代庖,替皇帝发令,不管你是否宽恕他,也已证明他有不臣之心,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毫无底线,恐怕连我皇表兄都要忌惮他…恐来日都敢逼宫夺位。这事关一国之君的权威和尊严,姐姐就算再宽容慈悲,也不能这样饶恕他死罪啊?只怕让人以为姐姐是个任人揉捏的傀儡。” 妹妹所言极是,但眼下箭在弦上,元无忧只能无奈地摇头, “君威不可侵犯并非只有以暴制暴。是,我虽寄居齐国,但我若追责到底,齐国为给世人交代,也会将他秉公处死。可是,因为他害我成了昏君不值当。他只是齐国的棋子,没人性,但毕竟跟我有性。” “姐姐想感化他,化敌为友吗?” “我自知感化不了他,但会让他知道,我比他现在的主人更有人性和手腕。成大业者并非高高在上,而是能把礼贤下士笼络人心用到实处。故而…” 元无忧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屋里,知道那兄弟俩能隔墙听见,才故意道: “我会当面撕毁书信,不承认跟兰陵王的求亲庚帖,但承认向周国拒婚。这样既表明了态度,也给了安德王活路。” 话落,元无忧果然听见屋里传来兄弟俩小声私语,她便捏住妹妹刺绣华美的大袖子道: “走,你先替我去打探一下周国使者为何而来,都来了谁,我去安德王房里找书信。” “姐姐不必去了。” 冯令心从大袖子里掏出一沓纸,递给她。 “我找到了。” 望着她葱根似的指头,捋开了几张叠的平整的信纸,元无忧震惊了, “你去他闺房里找的?” 冯妹妹眼神嫌恶道,“什么闺房?他罪该万死,他住过的地方,以后顶多是鬼屋!我得知此事后就去找他算账了,结果得知他来了兰陵王这屋…正好在他屋里发现这个,喏——” 她把手里的书信都翻开,塞到元无忧手里。 “总共三张纸,包括皇表兄手里的,我也索要过来了。” 元无忧点了点头,把纸叠好,揣进袖中的暗袋里。 “多谢妹妹相助,我去问问周国现在何处使者。” “我知道,我带姐姐去。” 说着,冯妹妹便挽住元姐姐右臂,拖着她寻路。 姐俩路过游廊前头的石亭时,便被坐里头喝茶的齐国小皇帝瞧见,追了出来。 他甩着身穿的大袖襦衫而来,头一句就是吩咐冯令心:“请表妹回避,朕有事与国主姐姐单独商议。” 冯令心蹙眉看了眼元姐姐,嘟囔了句:“男人真做作!” 便扭头走了,只留下元无忧和小皇帝。 被骂的高纬毫不在意,这才他抬手做请: “姐姐与朕去亭中坐谈吧。” 于是俩人便又坐回石桌前。元无忧思及自己上午气冲冲从石亭离去,此时很难收敛着脾气,跟高纬好言好语。 刚一坐下,他便问: “如今周国派使者来见你,显然是不服被拒婚,此事姐姐打算如何处理?把伪造文书的安德王交出去示众吗?” “什么伪造文书?”元无忧猛然抬头,目光阴寒地剜着眼前的少年天子,“你们最好三缄其口,孤会监督你们撕毁书信,当此事从未发生,求亲庚帖也将无效。” 闻听此言,高纬笑了,“你是要替安德王把罪责都扛下来?真爱美人不爱江山啊?可周国为你拒婚一事而来,周军营中人尽皆知,你能毁灭罪证,却无法堵住悠悠众口吧?” “周国那边,我这就去解释。” “啧,姐姐竟连这等欺君造反的大罪,都替安德王扛下了?看来他刚才在屋里,伺候的姐姐很满意嘛……” 唯恐小疯子口出秽语,元无忧急忙打断! “别提他!我们断干净了。一瞧见他就恶心,我也不是为他扛罪,只是为自己的疏忽承担罪责而已。” 高纬点头附和, “断干净了不是正好?朕早发现了,你根本不爱高延宗,顶多可怜他。你们那点私情都是兰陵王不给你睡闹的,倘若兰陵王像他一样放得开,床笫之间予取予夺,还有他什么事?” 这话说的元无忧有些恍然了。“是这样吗?” 第512章 河西庄稼汉 少年天子坚定地点头, “当然是。事情既已解决了,你要喜欢风s的,朕就去官妓里给你挑几个t教好的,当作赔礼道歉了。朕跟你说……鲜卑男子才是尤物,个个长得高高大大,又白又漂亮,还乖巧,外人面前守礼寡言,床上一个个风s得趣,哎,让宇文皇帝亲自给你掌眼啊?” 说到此处,他促狭道,“正好周国来使者了,朕与你同去,替你跟周国要面首如何?” 这个小疯子刚给她惹出这么大个麻烦,转眼又当没事人一样抽身出来,一枚棋子废了,便迅速给她塞新的眼线。 这让元无忧心里反感至极,面上仍不动声色地崩裂几丝苦笑,“别别别,宇文怀璧也是疯子,我怕他听了要怒触不周山。” 顿了顿,她凤眸微眯,望向眼前少年, “安德王是为谁自掘坟墓,皇上与孤心知肚明。如今孤扛下此事,一方面是为己负责,一方面是偿还齐国这段时间的收留,和皇上您的知遇之恩。今后,就看皇上如何安置了。” 她把话说的很明,她把这次事件当作还债齐国的收留,今后高纬如果想留她,就得有新的利益钩子,倘若不想留,只怕一会见周国使者,她就要跟人走了。 高纬下颌微点,依旧笑吟吟道, “朕自然希望汝南女君留下,别让兰陵王守活寡啊。姐姐能否别纠结男狐狸之事了?你现在对他感情上不舍,齐周两国皆会以为你赞许他的行为,你莫非想自断前路?” “行了别提他了,办正事要紧。” 正说着,她抬眼便瞧见冯令心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个穿黑衣军服、披甲胄的将军。 “国主姐姐,周国使者有请您去前殿,说是周国驸马有请。” 冯妹妹话音未落,便是一阵裹挟着湿气的凉风吹来,几乎要迷了人眼。 此刻天上阴云密布,风里都裹挟着雨意。 元无忧一瞧来者是拓跋衍,就没注意听是谁请她,反正她认识眼前这人就够了。 她扭回头,刚想跟一旁的小皇帝告辞,便瞧见高纬望着头顶阴蒙蒙的天,忽而笑道: “起风了,恐怕要把城外那两树山茶刮落不少。也是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他这以花喻人的挺含蓄,但也不是那么含蓄。是不是高家人都这么会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拈酸吃醋? 元无忧无语地拱手作揖。 “皇上,我且先行一步。倘若你不想在这伤春悲秋等着淋雨,可以与我同去。” 少年天子却只摆手道:“姐姐去吧,朕喜欢雨中沐浴的感觉。” 元无忧:“……” 高纬到底也并未跟来,但有冯令心在场,元无忧也没透露出跟拓跋衍熟识,毕竟他是高延宗那条线上的,高延宗又刚犯下造反大罪。 路上时,拓跋衍只强调说:“周国驸马苏威来请风陵王。” “啧啧…李暝见一走,我又成风陵王了?行吧,我去见见什么驸马。” 待到前殿一看,只见厅堂里,尊椅次座坐着位穿大袖襦青衫、戴远游冠的儒士,他旁边还坐着个脸戴木质傩面的黑衣劲装男子。这俩人身后还站俩人,一个穿甲胄、一个穿襦袍。 一见拓跋衍把她请来,俩人便从座椅上起身过来,后头那两位也抬腿跟上。 猝然见了这几位浩浩荡荡的周国使者,四个人她一个都不认得,元无忧愣了一下,“敢问几位谁是驸马?” 原本站在女帝身侧引路的拓跋衍,彼时跟身进步上前,引见那襦衫儒士道:“回禀国主,这位即是太宰之婿苏威,新兴公主驸马。他想跟国主进一步说话。” 元无忧细一端详这位苏驸马,此人冠发蓄须,约莫三十来岁,身穿交领大袖襦衫,往那一站屹然如山,倒是气度沉稳。 冯令心啧声道,“我姐姐乃华胥国主,岂是谁想进一步说话,就应允的?”她余光落在与苏驸马并肩的那劲装男子身上,蹙眉打量,“这是何人?像个刺客,想刺杀姐姐吗?” 经妹妹提醒,元无忧才斜眼去打量那人。 只见戴傩面的男子将如墨青丝高梳马尾,身穿劲装,腰后背着柄古剑。他那猿臂窄袖套着皮质护腕,细腰缠软甲,劲瘦的大腿上还勒着两条漆黑皮带,绑了个暗器匣。 光看装束就不俗了,偏生他周身还散发着冷漠和傲气,瞧着身形矫健和利索。男子脸上那张褐色木质傩面只露出下巴,衬得他肌肤白的几近透光,一张嘴跟花瓣似的,幼嫩粉红。 随着元无忧的打量,男子长睫一掀,亮出一双晦若深渊的深蓝凤眸。 瞥见俩人对上眼了,拓跋衍忙道: “这位是…苏驸马的近卫,鲜卑人,汉语说得不太利索。” “你也是鲜卑人?真高啊,这么高的人我都没见过几个,”说着,元无忧抬腿走近他。 一瞧女帝奔这而来,周国里有个穿襦袍的使者,登时老脸一红,下意识往穿甲胄的同僚身后藏了下。 只见这红衫独臂的姑娘一靠近,抬手就去摘劲装男子的面具,“你不会是……那谁吧?” 因她仅有一只右手,这次突然便袭击被他眼疾手快地拦住,“请自重!” 男子清凉惊慌的嗓音一出,下一刻拓跋衍便闪身过来,挡在男子面前冲她歉然道: “他是河西的庄稼汉,为人淳朴,没什么威胁性的,国主别芥蒂。” 闻听此言,这位庄稼汉附和着轻点下颌,再一开口,便是满嘴浑厚的河西腔:“额似弥月。” 既然他都承认了,她也没必要说破他的大名,但他这口音…听得元无忧真不想认识他。 “嚯…你是打关中村里来的庄稼汉吧?一股乡土气息。”她不禁皱眉看向眼前的鲜卑男子,“你又闹哪样?把舌头捋直说话行不行?太做作了,还有,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弥月那双深蓝凤眸里深潭微漾,他依言收回了关中腔,极力嗓音清澈、语气冷静: “多谢你昔日的救治,收留,而今我只是回你身边。” 第511章 箭射周天子 卷十一:《逐鹿中原·风回路上(结篇)》 头顶的阴云透光,朗日闷热。 元无忧一走出正堂屋,就瞧见廊下立着个穿大袖襦红裙的姑娘。 随着她迈出门槛的脚步声响起,久候的姑娘循声转身,急匆匆迈着翘头云履凑了过来。 “姐姐!我才知安德王伪造你笔迹的事…”冯令心那双翦水秋眸此刻凝着深深的担忧,上下左右打量了元无忧几眼,才松了口气,“姐姐没受伤就好,我还怕安德王狗急跳墙呢…他怎么没动静了?让你灭口在里面了吗?” 元无忧一时不知怎么跟妹妹说,只摇头,“他顶多受点皮肉之苦,有他四哥陪着呢。” 冯妹妹闻言,眉头一紧,“安德王就是个混蛋,他竟敢假传皇命,害你背负骂名!他这跟刺王杀驾、夺位造反有何区别?” “最混蛋的该是你皇表兄吧?若非被他勒令,高延宗又岂会自寻死路?” “皇表兄一直是混蛋,但我今日才发现,安德王也是个没底线的混蛋!姐姐还没说呢,打算如何破局?让他怎么死?” “不打算让他死,我现在跟他一刀两断,相看两厌了。我会去找高延宗和你皇表兄要回伪造的书信,当面销毁,当作此事并未发生。至于周国那边,我只能承认拒婚了。” 见姐姐语气平静地“宽大处理”,冯令心不甘道:“现在馆驿上下,都议论你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呢,既然姐姐看他厌烦,就该把他交给齐国处置,让周国监督着秉公问斩得了。” “啧…妹妹与他有仇?还是想替我报仇?”元无忧发现,冯妹妹比自己狠绝多了,且为人帮亲不帮理,对自己宽容偏爱到极致,瞧别人就是喘气都觉得该死。 冯令心正色:“姐姐可知“郑庄公箭射周天子”?郑庄公既然敢向周天子射箭,天子的权威便已遭侵犯,就是奴大欺主,以臣欺君。” 元无忧只觉后背一寒,她居然被冯妹妹的一个典故,给点拨幡然醒悟了! “周天子中箭不是大问题,大问题是周天子后来没把郑庄公灭了,这才证明周天子并非不可侵犯,所以你才劝我杀鸡儆猴?” 冯令心点头叹道, “他如同妖妃越俎代庖,替皇帝发令,不管你是否宽恕他,也已证明他有不臣之心,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毫无底线,恐怕连我皇表兄都要忌惮他…恐来日都敢逼宫夺位。这事关一国之君的权威和尊严,姐姐就算再宽容慈悲,也不能这样饶恕他死罪啊?只怕让人以为姐姐是个任人揉捏的傀儡。” 妹妹所言极是,但眼下箭在弦上,元无忧只能无奈地摇头, “君威不可侵犯并非只有以暴制暴。是,我虽寄居齐国,但我若追责到底,齐国为给世人交代,也会将他秉公处死。可是,因为他害我成了昏君不值当。他只是齐国的棋子,没人性,但毕竟跟我有性。” “姐姐想感化他,化敌为友吗?” “我自知感化不了他,但会让他知道,我比他现在的主人更有人性和手腕。成大业者并非高高在上,而是能把礼贤下士笼络人心用到实处。故而…” 元无忧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屋里,知道那兄弟俩能隔墙听见,才故意道: “我会当面撕毁书信,不承认跟兰陵王的求亲庚帖,但承认向周国拒婚。这样既表明了态度,也给了安德王活路。” 话落,元无忧果然听见屋里传来兄弟俩小声私语,她便捏住妹妹刺绣华美的大袖子道: “走,你先替我去打探一下周国使者为何而来,都来了谁,我去安德王房里找书信。” “姐姐不必去了。” 冯令心从大袖子里掏出一沓纸,递给她。 “我找到了。” 望着她葱根似的指头,捋开了几张叠的平整的信纸,元无忧震惊了, “你去他闺房里找的?” 冯妹妹眼神嫌恶道,“什么闺房?他罪该万死,他住过的地方,以后顶多是鬼屋!我得知此事后就去找他算账了,结果得知他来了兰陵王这屋…正好在他屋里发现这个,喏——” 她把手里的书信都翻开,塞到元无忧手里。 “总共三张纸,包括皇表兄手里的,我也索要过来了。” 元无忧点了点头,把纸叠好,揣进袖中的暗袋里。 “多谢妹妹相助,我去问问周国现在何处使者。” “我知道,我带姐姐去。” 说着,冯妹妹便挽住元姐姐右臂,拖着她寻路。 姐俩路过游廊前头的石亭时,便被坐里头喝茶的齐国小皇帝瞧见,追了出来。 他甩着身穿的大袖襦衫而来,头一句就是吩咐冯令心:“请表妹回避,朕有事与国主姐姐单独商议。” 冯令心蹙眉看了眼元姐姐,嘟囔了句:“男人真做作!” 便扭头走了,只留下元无忧和小皇帝。 被骂的高纬毫不在意,这才他抬手做请: “姐姐与朕去亭中坐谈吧。” 于是俩人便又坐回石桌前。元无忧思及自己上午气冲冲从石亭离去,此时很难收敛着脾气,跟高纬好言好语。 刚一坐下,他便问: “如今周国派使者来见你,显然是不服被拒婚,此事姐姐打算如何处理?把伪造文书的安德王交出去示众吗?” “什么伪造文书?”元无忧猛然抬头,目光阴寒地剜着眼前的少年天子,“你们最好三缄其口,孤会监督你们撕毁书信,当此事从未发生,求亲庚帖也将无效。” 闻听此言,高纬笑了,“你是要替安德王把罪责都扛下来?真爱美人不爱江山啊?可周国为你拒婚一事而来,周军营中人尽皆知,你能毁灭罪证,却无法堵住悠悠众口吧?” “周国那边,我这就去解释。” “啧,姐姐竟连这等欺君造反的大罪,都替安德王扛下了?看来他刚才在屋里,伺候的姐姐很满意嘛……” 唯恐小疯子口出秽语,元无忧急忙打断! “别提他!我们断干净了。一瞧见他就恶心,我也不是为他扛罪,只是为自己的疏忽承担罪责而已。” 高纬点头附和, “断干净了不是正好?朕早发现了,你根本不爱高延宗,顶多可怜他。你们那点私情都是兰陵王不给你睡闹的,倘若兰陵王像他一样放得开,床笫之间予取予夺,还有他什么事?” 这话说的元无忧有些恍然了。“是这样吗?” 第512章 河西庄稼汉 少年天子坚定地点头, “当然是。事情既已解决了,你要喜欢风骚的,朕就去官妓里给你挑几个调教好的,当作赔礼道歉了。朕跟你说……鲜卑男子才是尤物,个个长得高高大大,又白又漂亮,还乖巧,外人面前守礼寡言,床上一个个风骚得趣,哎,让宇文皇帝亲自给你掌眼啊?” 说到此处,他促狭道,“正好周国来使者了,朕与你同去,替你跟周国要面首如何?” 这个小疯子刚给她惹出这么大个麻烦,转眼又当没事人一样抽身出来,一枚棋子废了,便迅速给她塞新的眼线。 这让元无忧心里反感至极,面上仍不动声色地崩裂几丝苦笑,“别别别,宇文怀璧也是疯子,我怕他听了要怒触不周山。” 顿了顿,她凤眸微眯,望向眼前少年, “安德王是为谁自掘坟墓,皇上与孤心知肚明。如今孤扛下此事,一方面是为己负责,一方面是偿还齐国这段时间的收留,和皇上您的知遇之恩。今后,就看皇上如何安置了。” 她把话说的很明,她把这次事件当作还债齐国的收留,今后高纬如果想留她,就得有新的利益钩子,倘若不想留,只怕一会见周国使者,她就要跟人走了。 高纬下颌微点,依旧笑吟吟道, “朕自然希望汝南女君留下,别让兰陵王守活寡啊。姐姐能否别纠结男狐狸之事了?你现在对他感情上不舍,齐周两国皆会以为你赞许他的行为,你莫非想自断前路?” “行了别提他了,办正事要紧。” 正说着,她抬眼便瞧见冯令心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个穿黑衣军服、披甲胄的将军。 “国主姐姐,周国使者有请您去前殿,说是周国驸马有请。” 冯妹妹话音未落,便是一阵裹挟着湿气的凉风吹来,几乎要迷了人眼。 此刻天上阴云密布,风里都裹挟着雨意。 元无忧一瞧来者是拓跋衍,就没注意听是谁请她,反正她认识眼前这人就够了。 她扭回头,刚想跟一旁的小皇帝告辞,便瞧见高纬望着头顶阴蒙蒙的天,忽而笑道: “起风了,恐怕要把城外那两树山茶刮落不少。也是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他这以花喻人的挺含蓄,但也不是那么含蓄。是不是高家人都这么会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拈酸吃醋? 元无忧无语地拱手作揖。 “皇上,我且先行一步。倘若你不想在这伤春悲秋等着淋雨,可以与我同去。” 少年天子却只摆手道:“姐姐去吧,朕喜欢雨中沐浴的感觉。” 元无忧:“……” 高纬到底也并未跟来,但有冯令心在场,元无忧也没透露出跟拓跋衍熟识,毕竟他是高延宗那条线上的,高延宗又刚犯下造反大罪。 路上时,拓跋衍只强调说:“周国驸马苏威来请风陵王。” “啧啧…李暝见一走,我又成风陵王了?行吧,我去见见什么驸马。” 待到前殿一看,只见厅堂里,尊椅次座坐着位穿大袖襦青衫、戴远游冠的儒士,他旁边还坐着个脸戴木质傩面的黑衣劲装男子。这俩人身后还站俩人,一个穿甲胄、一个穿襦袍。 一见拓跋衍把她请来,俩人便从座椅上起身过来,后头那两位也抬腿跟上。 猝然见了这几位浩浩荡荡的周国使者,四个人她一个都不认得,元无忧愣了一下,“敢问几位谁是驸马?” 原本站在女帝身侧引路的拓跋衍,彼时跟身进步上前,引见那襦衫儒士道:“回禀国主,这位即是太宰之婿苏威,新兴公主驸马。他想跟国主进一步说话。” 元无忧细一端详这位苏驸马,此人冠发蓄须,约莫三十来岁,身穿交领大袖襦衫,往那一站屹然如山,倒是气度沉稳。 冯令心啧声道,“我姐姐乃华胥国主,岂是谁想进一步说话,就应允的?”她余光落在与苏驸马并肩的那劲装男子身上,蹙眉打量,“这是何人?像个刺客,想刺杀姐姐吗?” 经妹妹提醒,元无忧才斜眼去打量那人。 只见戴傩面的男子将如墨青丝高梳马尾,身穿劲装,腰后背着柄古剑。他那猿臂窄袖套着皮质护腕,细腰缠软甲,劲瘦的大腿上还勒着两条漆黑皮带,绑了个暗器匣。 光看装束就不俗了,偏生他周身还散发着冷漠和傲气,瞧着身形矫健和利索。男子脸上那张褐色木质傩面只露出下巴,衬得他肌肤白的几近透光,一张嘴跟花瓣似的,幼嫩粉红。 随着元无忧的打量,男子长睫一掀,亮出一双晦若深渊的深蓝凤眸。 瞥见俩人对上眼了,拓跋衍忙道: “这位是…苏驸马的近卫,鲜卑人,汉语说得不太利索。” “你也是鲜卑人?真高啊,这么高的人我都没见过几个,”说着,元无忧抬腿走近他。 一瞧女帝奔这而来,周国里有个穿襦袍的使者,登时老脸一红,下意识往穿甲胄的同僚身后藏了下。 只见这红衫独臂的姑娘一靠近,抬手就去摘劲装男子的面具,“你不会是……那谁吧?” 因她仅有一只右手,这次突然便袭击被他眼疾手快地拦住,“请自重!” 男子清凉惊慌的嗓音一出,下一刻拓跋衍便闪身过来,挡在男子面前冲她歉然道: “他是河西的庄稼汉,为人淳朴,没什么威胁性的,国主别芥蒂。” 闻听此言,这位庄稼汉附和着轻点下颌,再一开口,便是满嘴浑厚的河西腔:“额似弥月。” 既然他都承认了,她也没必要说破他的大名,但他这口音…听得元无忧真不想认识他。 “嚯…你是打关中村里来的庄稼汉吧?一股乡土气息。”她不禁皱眉看向眼前的鲜卑男子,“你又闹哪样?把舌头捋直说话行不行?太做作了,还有,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弥月那双深蓝凤眸里深潭微漾,他依言收回了关中腔,极力嗓音清澈、语气冷静: “多谢你昔日的救治,收留,而今我只是回你身边。” 第513章 安德王辞行 “你来我身边有何用处?我还要分出精神保护你。还有你这脸,早就该痊愈了吧?成天戴个面具……”她说着,右手一抬就要往他脸上摸去!“故弄玄虚什么啊。” 鲜卑男子警惕地抬手护住脸,却不料她只是虚晃一枪,垂手之际居然顺势揪起他腿上的皮筋绑带,好奇又恶劣地弹了一下! 随着那条勒住腿根的皮带被揪起、又快速回弹抽到大腿肉上!错不及防的鞭笞让男子“嗯唔!”地闷哼一声。 元无忧眼见男子浑身一震,随即一把摁住她的右臂,深蓝凤眸眼睑微红地怒瞪她, “休要动手!” 随后又烫到一般缩回了抓她的手,“抱歉…失礼了,无意冒犯。” 这一套突发状况,把周国这几位看懵了。 只有冯氏贵女了然地点了点头,心道姐姐不愧是一国之君,这么快就能从被男宠背刺的痛苦中走出来,去撩拨另一个男昏君了? 苏驸马尚且只觉不对,后面那个听床过来的使者赶忙凑上前来,下意识阻止道:“陛下…”在收到俩人齐刷刷射来的冷凉目光后,才意识到叫错了,赶忙圆道, “女帝陛下请注意分寸,我们周国民风保守,男女之间不可当众动手动脚……” 这使者一开口,元无忧便听着耳熟,随即想起来了,“哦,你是刚才门外那个听床的?你什么没听过没见过啊,都一把年纪了,装什么纯情少男?” 周国使者:“……” 弥月却不解地扭过头看向那人,惑道: “什么门外?刚才你见闻到什么了?” 在收到拓跋衍递过来的制止眼神后,这使者咬着后槽牙摇头:“……没,没啥。” 元无忧却不打算让他们糊弄过去,只微眯凤眸,轻笑一声,“呵,弥月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纯?他刚才大肆宣扬到齐国都人尽皆知了,你们几个还能不知道?” 顶着木质傩面的弥月,仍目露茫然。 “朕…额一直在此候你,没出此屋。” 拓跋衍是知情的,赶忙清咳道,“国主别错怪他了,他和苏驸马尚还不知,此时也不是说你跟安德王多如胶似漆的时候。” 闻听此言,弥月哼道,“安德王以臣欺君大逆不道,还如胶似漆什么?那便无需提了,不爱听。”说着,便垂眼看向她。 “除非你亲口说。” 元无忧忽然为弥月的古板守礼哭笑不得。她近日风流成性,无拘无束惯了,对他此举居然有些稀奇,不知不觉也学着他清心寡欲,克己守礼起来。 “我也不想提。我才发现,你怎么还穿劲装?你能打吗。就这俩人能保护得了你吗?” “我又不是柔弱不能自理的男狐狸。更何况有你的庇佑,即便齐国对我不利也无惧。” 戴傩面的鲜卑男子语气平静,明明这话含沙射影,从他口中说出却清冷疏离,并不刻薄。 “啧…你倒是信得过我。” 在一旁环抱双臂冷眼旁观,听了半晌的冯妹妹,此刻忍不住出声: “你这话指桑骂槐,还映射齐国恐会对你不利,未免太刻薄了吧?” 她话音未落,就被一道脆生的嗓子接上: “看来周国贵客,是信不过大齐的待客之道啊?” 随声传来的,是一阵脚步声打门口传来。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齐国的小皇帝身穿红袍,大步流星地孤身走来。 苏驸马顺势作揖齐额,敬道:“齐国主。” 拓跋衍也跟着抱拳行礼:“齐国主。” 而弥月站得腰杆挺直,装都不装,还垂眼睥睨着走来的齐国小皇帝。 高纬比元无忧年岁还小,个头也跟她差不多,在鲜卑男子面前自然矮了一头多。 他方才就见过驸马身边这位神秘男子,如今见此情形,自然悟透其身份,便径直走向华胥女帝,冲俩人颔首回礼。 而站在一旁,环抱双臂的冯令心,见到高纬也叉手行了个礼:“恭见皇表兄。” 高纬应了声,便笑吟吟地看向元无忧道, “国主姐姐真是魅力四射,总有人前仆后起让您庇护呢。” 元无忧僵笑着,“皇上这是说哪的话…” 她正为说坏话被人听到而窘迫,余光就瞥见一抹辫发轻甩的红衫身影…竟是高延宗! 身量单薄的男子迈着长腿跑来,却又扶着门口的红漆柱子歇息,似乎难受到直不起腰。 冯令心柳眉微蹙,嫌恶道:“安德王?你来干什么?还嫌害姐姐的不够多吗?” 既然被人指名道姓拎出来了,高延宗便直起身走向众人,冲高纬拱手作揖,从容道: “小王身体抱恙,特来向皇上辞行还乡,顺便看看周国使者为何而来,是因华胥国主改念头,后悔了,还是……” 冯令心诧异道,“你要回家?这又是什么以退为进的手段?” 闻听此言,即便元无忧极力不想去看高延宗,也是禁不住担忧,抬头看了男子一眼。 正瞧见他将乌黑辫发垂在肩头,顺艳红色交领衣襟露出的雪白脖颈上,大刺刺展露着一个个紫红的爱痕和牙印,跟炫耀或示威一样。 处在风口浪尖的安德王甫一出现,红衣雪肤的男子,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连那个听过墙角的周国使者,都戏谑地笑道:“呦,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风流王啊?” 苏驸马也言辞犀利道: “你不是今早来送信的安德王么?怎么,听闻华胥国主并未写拒婚信,而是有人伪造笔迹盗窃印信,假传皇命?”说着,他转头看向元无忧,“国主,这可是欺君误国之大罪,罪该万死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苏驸马就是周国主的嘴替。而今他没提华胥女帝给兰陵王求亲庚帖一事,单揪着拒婚,定是希望她一起拒了。 一听周国使者把话挑明,当堂对质来了,高纬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看向高延宗。 就在这时,身穿红衫、外缠裹带的高长恭也跑进殿内,迈动有力的长腿快步跑来。他伸手一臂搀扶弟弟,一边冲前面的几人躬身道: “兰陵王高长恭拜见皇上……这几位便是周国使者?” 第514章 焚信聚人心 既然人已聚齐,长身鹤立的鲜卑男子,随即给了苏驸马个狠戾的眼神,苏驸马随即挺身而出,再次开口质问: “听闻有人伪造华胥国主的笔迹,给兰陵王写求亲庚帖,不会是兰陵王自己所为吧?” 高长恭凤眸一瞪,刚想否认,又意识到自己否认就会害了弟弟,便咬唇看向那被各国君王显贵、簇拥在人堆里的红衫姑娘。 华胥女帝鹤立鸡群,无论何时何地都那般风华耀眼。她的爱本就是天神玄女的垂怜,如今他却和弟弟亲手……耗尽了她的悲悯情怀,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包庇,宽宥。 瞧见男子欲言又止,自己明明冤枉也不否认,元无忧唯恐他被人以为默认了,傻乎乎的真替弟弟背锅,赶忙清了清嗓道, “既然人都到齐了,寡人便当着两国使者面前,亲口澄清一下,”说着,她挥手吩咐冯令心:“妹妹,让人去找个火盆来。” 冯令心应声而去后,元无忧又望着苏驸马道:“你们所闻乃谣传!寡人确实给你们周国主写了拒婚信,”见弥月和周国使者愕然地看过来,她趁热打铁道,“因为,寡人嫌你们天子风流成性,不自重,心机深重胆大妄为。” 一听她字字诛心,几个周国使者肉眼可见的慌了,而被傩面遮挡住脸的鲜卑男子,只露出在外的深蓝凤眸里,凄然的眼神满是受伤。 华胥女人就是勇猛啊,不止拒婚拒的理直气壮,趾高气昂,还敢当面骂人家天子! 此刻齐国这边也鸦雀无声,只有高纬道: “姐姐别是在指桑骂槐吧?”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周国那边还有人“噗嗤”笑出了声。 元无忧诚恳道,“主要是周国天子已经成亲了,寡人不愿夺人之夫,只喜欢未经人事的男子。” “哦?原来姐姐不愿夺人夫啊?正好,朕堂兄兰陵王忠贞守节,待嫁闺中呢。” 与此同时,前脚刚踏进门口的冯令心,正听见自家皇表兄把话圆回来了,她刚得意地看向兰陵王,又瞥见他身旁的安德王了,只好瞬间收敛笑容。 随着冯令心回到殿中,还有个端火盆的齐国卫兵紧跟其后。 元无忧余光瞧见妹妹折返回来,便续道,“但是,寡人确实没写过求亲庚帖,既然周国使者有疑惑,寡人现在就当众澄清。”说着,她从袖中掏出那几页纸,将有她印信和指痕的一面展露给周国使者,“瞧好了,是这个吧?” 于是在众人的目光中,她以受伤的左手攥住纸,拿右手刚劲有力的指头,将纸奋力撕毁成碎片,扔进火盆。 随着火舌舔舐纸张,一切灰飞烟灭。 见此情形,不止周国松了口气,齐国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而一直闷不做声的高延宗忽然“扑哧”笑出了声,因场中寂静,他这声小人得志的笑便备显突兀,引得众人侧目。 他突然被众目睽睽盯着,只好敛去表情,诚恳道,“小王只是发觉,华胥国主颇爱焚烧书信呢。上次四哥给她写的情书,也是被她烧了,只不过她是说,要四哥把信上内容,亲口念给她听。” 一听这话,在场众人又是一阵瞠目结舌,唯独高长恭耳尖微红,抿着殷红嘴唇瞥了眼身旁的弟弟,“你要不提,我都忘了。” 周国自然知道她焚毁书信是在包庇谁,而齐国安德王这番打岔,又是想撮合谁。 苏驸马不甘地冷哼一声:“您这位“焚信聚人心”的国主还真有情有义,慈悲心肠。只是,在下怎么瞧出了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气派?” “哪有美人?就有孤家寡人一个,倘若你们周国给寡人介绍几个美貌的面首,寡人再说当不当昏君的事儿。” 元无忧拍了拍手上的纸屑,“现在,周国使者还有事吗?无事请回吧。” 刚才一听她澄清自己孤家寡人,还让周国介绍面首,摆明了没把兰陵王写情书的事放在心上。弥月心里便长草了,此刻听她送客赶人,忙道: “有事!苏驸马?” 接到他点名提醒的苏驸马,赶忙抬腿走向元无忧,作揖敬道:“我等有话跟国主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与此同时,一直被排挤在众人身后的高延宗,忽觉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痉挛,喉咙一苦……他赶忙捂嘴,一转身走向门口时已经来不及了,就地弯腰,冲柱子根呕。 元无忧犹豫着,忽然听见一阵哕声,站在她身旁的高纬猝然惊呼:“安德王怎么了?” 而后小皇帝头一个拔腿跑过去。 离得近的高长恭、冯令心都凑过去瞧他。 高长恭惊道:“你怎么吐了?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冯令心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向自家国主姐姐,但又怕自己说出口助了高延宗,害得刚狠下心的姐姐反悔了。 连周国人都扭头瞧过来,抻脖子去打量安德王又起什么幺蛾子。拓跋衍耐不住担忧地,在周国使者堆里头一个走过去高延宗。 在场众人对高延宗跟华胥女帝的私情都心知肚明,他当众大吐特吐,搁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但没人敢捅破,只得惊恐的面面相觑。 吐了?元无忧强忍着担心,在重重包围的人群里瞥了眼手扶梁柱,弯腰作呕的高延宗,幸好并未听见稀里哗啦的呕吐秽物声,也没嗅到什么刺鼻的酸味。 高延宗干呕了一阵,吐了几口酸水,只觉扶着身旁柱子的手都绵软无力起来,他强撑着直起身,拿袖子抹了把嘴角才转回头,顶着泪汪汪的桃花眼,冲旁边的兄长宽慰一笑, “我无事,只是身体不适,才来向皇上辞行,想回老家养病。” 身材高挑消瘦的男子身穿红衫,脸色因病痛而惨白,明明自己难受至极,却还在挤出笑脸宽慰别人……这样强烈的对比,更显得他柔弱又倔强,惹人生怜。 弥月当即目露凝重,深蓝凤眸骤然锐利,远远地斜睨着高延宗,“总要清楚他得了什么病,你们随行者有没有军医吗?” 高纬立即回绝道:“没有。” 鲜卑男子不耐烦道,“那就进城去找郎中过来。” 高纬闻言,赶忙低头吩咐兰陵王:“去,立刻让博望城所有医馆闭馆,让郎中都滚蛋,不许出诊。” 元无忧:“……” 这……意图未免太明显了吧? 弥月目光阴寒,“齐国主是不想让安德王得到医治吗?”说着,他扭头看向元无忧,“险些忘了你,你去给他把脉瞧瞧。” 这家伙显然是病急乱投医了,居然让她去给高延宗诊断? 第515章 假孕成真病 元无忧正犹豫着,高延宗便又扭头,去扶柱子弯腰干呕,吐的撕心裂肺。 见他快把肠胃都吐出来了,高纬忙挥手吩咐道:“兰陵王,快扶他下去歇息!” 周国使者见状,急声嚷道:“你们齐国这是干什么?简直有辱斯文!” 高纬漫不经心地回道:“吾蛮夷也。” 说罢,忙不迭跟兰陵王一起,把呕吐不止的安德王扶走了。 见高家这三位大佛一溜烟都走了,周国倒乐得清净,也没追过去。 直接把那个使者看直了眼。他转头问华胥小女帝:“这就走了?齐国主何出此言?” 元无忧无奈,“这就不得不提一个典故了,《史记·楚世家》有段说是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诸位可听懂了?” 那个使者感慨道:“怎么汉人也耍流氓,还不如鲜卑人守规矩?看来我们大周皇室跟其一比,更像华夏正统。” 元无忧嗤地一笑,斜一眼那使者,“你还敢提大周皇室?宇文黑獭可不是什么守规矩的好人,也就他这几个儿子老实本分些。” 弥月:“……” 在场除了她全是周国人,一瞧自家天子都没吭声,便知场中属她说了算,登时气氛鸦雀无声,没人敢触其锋芒。 只留下冯令心,瞪眼盯着望向门口的女帝姐姐。 “姐姐莫非心疼他了?还是怀疑他…那啥了?倘若您跟过去找他,就功亏一篑了!” 元无忧一摆手,“你去,替我打探一下他什么情况,再监看点他,别起幺蛾子。” “喏!” 冯令心也好奇此事呢,此刻得了命令,便提拎着大袖子应声离开。 于是顷刻间,大殿内的齐国人走了干净。面前只剩弥月,眼神黯然地看向元无忧。 “可用我找个军医给他诊断?” “怎么,你怀疑他有了?” 弥月摇头: “他定是在装病!男人岂会有孕?他绝对是故意炫耀你俩私情,只想骗你关心他。” 说着,他抬手蹭了蹭她颈上的殷红咬痕,而后又极快地撤回手,语气柔缓: “何时受伤的?被狗咬了?” 此时见人都走差不多了,自家天子居然对女昏君大献殷勤,那周国使者憋不住道:“皇…不是,贵人!您还管这个爱焚信烧纸的昏君作甚呀?刚才我在屋外听得真真的,她正和那个安德王…唔!” 拓跋衍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冲着目光错愕的傩面男子赔笑,“他嘴贱!该罚!” 弥月冷声道:“放肆!让他继续说!” 那使者憋红了脸,恶狠狠地瞪着元无忧,“她当众包庇安德王,就因俩人是那种关系!她连这种假传皇命的人都能睡一觉就谅解,早晚祸及他人,咱大周就不该搭理她!” 其实高延宗并非把事做绝了,毕竟自己当初伪造过假玉玺,这要换做元无忧,有印信就能拓印,有字迹就能摹写,即便自己没那手艺,不是有奇人异士呢么?再加上李暝见会捏肉身傀儡,会易容变声,要想使坏,这天下间没有她想不到的,也没有她做不出的。 只是她的身份和名声在约束她,要行为规范合乎周礼。元无忧敢把印信和玉韘给高延宗那一刻,已做好了承担印信和字迹、乃至自己的华胥储君服制,都被人用到篡权夺位的下场。 毕竟她又不是没经历过反臣篡国。在她眼里,唯有危及到自己死活和国家存亡,才算狠绝。但北周那帮鲜卑人推崇汉化,学的就是春秋以前,华夏九州周天子封诸侯的那群文雅规矩,对齐国这帮汉人不守常规的流氓行为,甚为鄙视。 弥月闻言,骤然目光阴寒!转而看向身旁一声不吭的红衫姑娘,“你…还喜欢他?” 元无忧噎住,“现在倒是…不喜欢了。” 男子深蓝凤眸旋即温和起来,轻声道: “现在不喜便好。”说着,他目光落在她留有咬痕的颈上。“你左手既已受伤,也该禁欲了。别真成了昏君。” “我以为你会说,你来接替他。” “……”弥月眨了眨眼看向她,摇头,“为你身体考虑,不该让你纵欲。” “啧啧…不愧是你。这为人夫为人父的男人啊,就是体贴,会心疼人,跟谁都一副爹味儿做派。” 鲜卑男子的凤眸倏然眯起,语气不满,“什么话?朕…我当谁夫谁父了?我明明…” 元无忧啧声打断他苍白的辩驳,转而看向苏威和拓跋衍,目露锋利,“他到底是怎么说服你们,陪他来此胡闹的?” 拓跋衍双手一摊,坦言相告:“还用说服吗?谁敢抗命啊?” 苏威也附和着:“既然都不是外人,在下可以邀国主单独聊聊了吗?” “聊什么?你们来此不只是求证拒婚?” 苏驸马拱手作揖:“臣是来向风陵王您献策的,臣有一法,能让殿下既夺回荥阳郑氏的钱财,又能让大周群臣念及您的好。” “莫非,又是捋清南梁萧家作乱的始末?” “国主睿智。” “可以聊聊,去我的住处吧。” ——与此同时,石亭内。 红衫辫发的高延宗手捧茶盏小口抿着,把肉嘟嘟的唇珠都润出一片粉嫩。嵌在男子那张因病而苍白的俊脸上,这美人朱唇雪肤,瞧着吹弹可破,真是殊色昳丽极了。 而他旁边坐着小皇帝高纬。 高纬打趣道: “可以啊五哥,都会假装孕吐吓唬人了?就是装的太真了,肠子都快吐出酸水了,把你四哥吓得到处找郎中。” 男子刚喝了几口温水,扭头又都吐石桌下去了。 高纬仍自顾自道:“不过朕支持你此举,没看到么?你一孕吐,看把周国那帮人吓得,朕瞧着都想乐!也把国主姐姐的目光吸引来了。可惜她太没胆量,还没追来。” 吐完后,几乎虚脱的高延宗无力地摇头,“没装孕吐。她恨我入骨,不会来的。” “啊?”高纬震惊,桃花眼骤然犀利地上下端详他,“你真有了?先不说男人怎么生啊?再说…这可得让她负责啊……” 高延宗摇头苦笑,“皇上别打趣臣了,我只是脾胃虚寒,加上担惊受怕了一天,水米未进,反酸水罢了。” “哎呦?你真病了啊!朕还以为…你是耍手段挽回她呢。既然她若不来,你便去找她啊?她现在被周国的那谁哄走了,你也不怕她一去不返?” 高延宗摇头苦笑,眼眸空洞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天子,“经过今天这事,皇上认为我还有资格去找她吗?” 这事因谁而起,高纬心知肚明,他讪笑了两声,“朕瞧你精神萎靡,有些不忍。尤其是现在那谁来了,他可是她自幼心悦的男子,难保不会旧情复燃……” “皇上是嫌我活的太久了,想让她处死我给周国主助助兴么?” “朕岂会这样想?你不去就不去吧,朕看啊,你要想让她回头,只有这两个法子。” “什么?” “一个是你怀孕,一个是你要死。” 高纬话音未落,耳边便响起一句—— “皇表兄真是作妖之心不死。现在你这俩法子都没用了。” 俩人一回头,只见身穿大袖襦红裙的姑娘站在不远处,冷脸阴郁。 高纬忙道,“表妹是被国主姐姐派来的吧?朕顺口胡说的,别牵连安德王啊。” 冯令心道:“我记得安德王精通医术,倘若他真有病了,不会如此镇定,早就找姐姐哭去了。如今眼见安德王安然无恙,我也可以回去复命了。” 高纬起身迎上去,“别!不把脉验验吗?你就不怕他是珠胎暗结,因照顾不当而小产?你不怕害得你姐姐见不到孩子吗?” 冯令心冷然道:“叛逆生的孽种罢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未免孽种日后弑母作乱,就该趁没成型时掐死腹中。” 说罢,她拂袖转身,决然离开。 小皇帝却抬腿追上去,“表妹留步!大齐国的希望就靠你了啊!” …… 第516章 欲厚葬西魏 厢房屋里。 元无忧将人引见到厅堂,便率先坐到中堂挂画底下的主位尊椅上,朝几人覆手做请。 “没有茶水,有话直说。” 本来主位对面有把尊椅,但弥月径直坐在元无忧的主位邻座了,周国那两位也没人敢坐女国主对面的尊椅,于是苏驸马靠弥月而坐,拓跋衍坐在了苏驸马对面的椅子上。 元无忧乍一看对面空了两把椅子,都觉得周国这种规矩严肃的繁文缛节太压抑。 偏偏弥月还气势庄严地坐着,朝拓跋衍使了个眼色,他便会意地开口道: “不瞒殿下,其实我是奉郧国公之命,来帮您抓赤水女匪首,夺回郑太姥钱财的。顺便捋清了是江夏公主勾结后梁萧家、暗自花三十万雇佣土匪!这才引发了…按生死簿上杀周国朝臣等一摊子事儿!” “好家伙……你们国主家教真严啊,不用开口发号施令,使个眼色就行?但这些事寡人早已知道,若无重要情报,寡人可就送客了。” 闻听此言,苏驸马豁然起身冲弥月作揖: “请贵人留步,在下要与国主私下商议。” 元无忧震惊了,“好家伙,就算想证明你们家教不严,也不用把他送客走了吧?” 更令她大为震惊的是,弥月居然起身道:“既然需要回避,我走便是。” 说罢,鲜卑男子抬腿便走出门外,还特意拿冷白的玉手带上了门。 元无忧:“……苏驸马面子挺大啊。” 周国这种君臣关系,她属实不解。 见人一走,苏威便顺势坐到了元无忧对面的尊椅上,笑道,“那您看,是他请我来当说客的,还不给我发挥空间么?他若再不走,我都想撂挑子走人了。” 既然气氛俨然松快起来,坐在一旁的拓跋衍,也不见外地道: “殿下想必还不知,他在长安的名声可是“小苏仕北周,不上一天朝”!就算他岳父太宰来了都请不动他,赶巧他今日来南阳寻亲访友,便被陛下三顾茅庐抓了壮丁。” 苏威连连摆手,“哎~真是南阳无谋士,小苏做军师。这但凡与周朝江山社稷,或是天子的儿女情长沾边,我都不会来。但是陛下说把前朝旧事重提,我就来了。” 人前那么端庄规矩的苏驸马,人后竟然如此随性洒脱,让元无忧更感意外。 元无忧蹙眉望着坐她对面的苏威,“哦?何出此言?” 苏威叹息道,“少主有所不知,我父亲享魏朝太庙,生前又伴西魏女武帝左右,本就是前朝肱骨,而今受周朝俸禄非我所愿。是太宰非要把他女儿封做公主,招赘我做驸马的。为避前朝权谋,我隐居山林古寺数十年,而今出山,也是为给西魏一个体面的葬礼收场。” 此言听得元无忧肃然起敬,起身给他鞠了一躬。“原来先生是前朝遗老孤臣,失敬失敬!不知先生意欲如何厚葬西魏?” 苏威也赶紧站起来,朝她躬身回礼。 “少主太客气了!臣此次也是受陛下和郧国公所托,来请您查清萧氏复仇案,并捋清当年江陵之难背后,牵扯的造反势力和受害者。” 客套过后,元无忧随即坐回椅子,双臂搭在扶手上,眉眼慵懒地一抬,斜睨着与她对面而坐的儒士。 “哦?您也是为江陵之事而来?” “当年江陵一役奠定了西魏的颓势,萧家怨气冲天。而当年女帝纵容宇文泰代君发令、被迫服从欺君反贼的群臣,如今同样有怨气!这一切都归咎于女帝的不作为。”苏威字字犀利,忽而目露锋芒地盯着小女帝,颤抖着嘴边的胡须,一字一顿: “少主要想躲,那就继续做昏君。您要能担起责任,就该回来收拾您母皇留下的烂摊子,宽慰拉拢旧臣之心。” 面对如此刺骨的当面逼问,华胥女帝那张五官俊艳的娃娃脸仍绷着沉稳,冷声反问: “哦?我去收拾烂摊子能得到什么?周国总得拿出诚意吧?” “萧家今来复仇,韦公、于家皆已表态,一个献计策派人来请您回来,一个一门心思要把天命玉玺送还给少主,我们大周天子明面上不能表态,但他亲身上阵,跟您并肩作战冲锋陷阵,已经摆出了最大的诚意。也该您表态了。” “话说至此,寡人…自然也愿入局。”元无忧忽然想起一人,便拿余光瞟了眼门外,只见那里站着一道漆黑身影。 “他带武器了吗?” “您自己去问吧。” 既已达成共识,仨人的“单独商议”便就地解散。 元无忧推门出去,正瞧见黑衫劲装的鲜卑男子站在廊下,盯着一片种满芍药的花丛出神。 他骤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时,还愕然回过头。 “结果如何?” 苏威笑道,“自然是成了!恭喜陛下,喜得盟友。” 她不禁白了苏驸马一眼,“说得好像我多不通情理一样。”而后转头看向傩面男子。 “你亲自到场,是怕他们请不动我么?你倘若不来,我会更乐意去。” 弥月走近她一步,清澈的嗓音平静道, “你这是喜新厌旧么?但你会错意了。我此次前来,只想监督自己部下,和查明是谁要刺杀大周半壁朝臣。” “那你可要跟紧自己的护卫。” “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你大可放心。” “你带武器了吗?” “带了尚方斩马剑。”说着,他动作利索地从腰侧拔剑出鞘,剑气几乎削到她脸上。 元无忧瞧着他手中,那只金柄带篆书的尚方剑,皱眉道,“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如朕亲临是吧?快把这个收起来!赤水那群亡命徒,可不怕你诛不诛她们九族。” 弥月目露不解,“那就手无寸铁了。” “我有柄干将剑,你拿着低调又能防身。一会儿你随我去兰陵王那里取。”元无忧顿了顿,望着鲜卑男子错愕的目光,她忙道,“你别多想,莫邪剑在我哥手里。” 男子凤眸微亮,轻点下颌,迫不及待问: “何时去取?” 此时的苏驸马却发现了盲点,不顾自家天子眼神深情,他便诧异道:“怎么,你跟兰陵王都亲近到,东西放在一起了?” “别多想,毁人家清白。兰陵王是我的兵器库,管家公,但只是战友同袍,没别的。” 她说罢后,才后悔跟高长恭澄清关系,果不其然,一回头就对上了弥月那双泛光的深蓝色瞳仁。 赶在他开口之前,她忙道,“别误会,我可不是为了你才帮周国的。我想要好处。” 好个此地无银三百两!但她终于肯跟他开口提要求了,总比跟他毫无瓜葛要强。 第517章 宇文出情种 她一提“要好处”,宇文怀璧便在心里七上八下的,琢磨出花来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鲜卑男子忽然将眼睑泛红的凤眸微眯,语气清冷又极力柔缓,怕惊吓到她一般: “寡人的风陵王…想要什么好处?” 面前的红衫姑娘顶着娇艳英气的娃娃脸,正色道:“在风陵渡给我建个风陵王府,建成之后我就搬过去住,这个…不会太为难陛下吧?” 虽然他挺惭愧自己想歪了,但一听她要去风陵王府住,宇文怀璧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幻听了! “你回来住?好!等我回去…回大周地界就即刻命人督建,只是风陵渡狭窄,也就一州县之大。你不如来长安入仕做官?” 没见过自己往圈套里钻的,元无忧几乎要绷不住笑出来,只好极力从眉眼泄出笑意,却像戏谑:“既然风陵渡地方小,你就不能赏我个地盘么?等我赢了,就算论功行赏,陛下也该知才善用,赏我个差事饭碗吧?” 说这话时,元无忧忽然想到了高纬。论这种施美人计给对方望梅止渴,空口套白狼的套路,还真是他教的。 只不过之前她哼哈答应着高纬,目前却是地盘和玉玺都没给他拿来。当然,那种引刀割自己肉的事,她属实不甘愿是其一。而今高延宗上蹿下跳的,高长恭又态度模糊立场不坚定,不向着她是其二。 她倒不如两头使反间计,看谁更有诚意,再去为谁效命。 鲜卑男子闻言,却倏然语气清冷的哼道, “堂堂风陵王自有皇家金饭碗在手,何谈谋差事?说罢,看中什么官职了?” 唯恐他起疑,元无忧赶忙软下语气,套近乎道:“你就赏我个离你近的府君刺史当当如何?这样既便于我去长安拜见…也方便我在地方体察民情,可会为难你?” 宇文怀璧一听她说:“为了保护你”、“离你近点”,还要回来住,赶忙满口答应, “朕不为难!你想要何处?虞州?中州?中州不行,离洛阳近,你守城会艰难……”他主要是想着,中州离洛阳和邺城近。她昔年兵败洛阳,唯恐她触景生情,更怕她渡黄河去邺都见兰陵王,比见他勤快。 没想到被华胥女帝三言两语一套,他就自称“朕”了。 旁边周国的几位都听傻眼了! 外面不是盛传华胥女国主是昏君吗?今日一见,怎么瞧着自家天子好像才是那个昏君?居然被女国主的三言两语给迷的神魂颠倒,真怕他也来个爱美人不爱江山! 苏威刚张开嘴、想出口打断,却被自家天子横了一眼,不许插嘴。 偏偏眼前的姑娘还笑着应道: “那就风陵渡隶属的同州吧,那是你出生的地方。我记得初次见你,你就任同州刺史,风尘仆仆的给我带了两瓶老陈醋来。而且离雍州长安很近,快马半日可达。” 鲜卑男子眸光一闪,似乎闷笑了声,“可你不爱吃酸口。” “我确实不喜欢吃醋,现在也是,不过都能克服。只是你们现在似乎不封同州刺史,只在重臣死后追赠?那我还能去你老家瞧瞧么?” “当然,朕应允了,等你办完此事,就任命你为同州刺史,在同州府盖风陵王府。”许是意识到自己答应的太快,鲜卑男子羞赧地顿了顿,又续道: “朕也会吩咐下面,每餐不给你上酸口,朕也从来虚设六宫,只待你归。” 元无忧笑弯了眼,“既然陛下安排的如此周到,我便不客气地笑纳了。劳烦陛下把风陵王府建成您喜欢的样子吧,等给我的落脚之地建成,我再去拜会陛下的长安。” 宇文怀璧满眼掩不住的欣喜,“不必说这样见外的话,那也是你的长安。” 这时,旁边的苏威又听出不对了,只抬眼冲小女帝道,“风陵王这是…蓄谋已久吧?” 元无忧锋眉凤眸一横,斜睨一眼苏驸马。 “我与他自幼相识,久别重逢说是蓄谋已久也行,你莫非不欢迎我回故乡?” 唯恐她被气走,功亏一篑,宇文怀璧愤然转头怒视苏威,厉声呵斥:“休要对风陵王无礼!” 元无忧唯恐宇文怀璧多心,夜长梦多再发觉自己的野心,忙打圆场道,“还请陛下跟我走一趟,去兰陵王那里取干将剑。” 说着,女帝抬腿就走在前头。 而那清高又情种的鲜卑天子,此刻满眼都是前面的独臂姑娘,忙不迭抬腿跟去。 苏威在后头了然地笑,“天命也。这美人计果然是世上最易破解,也是最难抵触的。” 爱上功高震主的妻子,似乎是宇文家的宿命,真应了民间戏说北朝的那句:“元家出明君,高家出美人,宇文家出情种”… 他算发现了,怪不得说玄女破兰陵入阵是齐国欲擒故纵的美男计呢,那安德王万般风骚纠缠,也不抵兰陵王在她心里重要。 果真是,你以为的美人计:找个美人勾引你!实际上的美人计:你少年时代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一样的美人回了头,又对你若即若离! 而这位风陵王,是国主看着长大的前朝少主,互为通房,从前他只能仰望的人,女帝独苗天之骄女,如今却祈求他怜爱恩赐,还故作口是心非的想回他身边,想住的离他近点,只怕皇上都有意把雍州给她食邑。 可是,在皇上眼里,她矜持又深情地选中了他的生养之地同州,却是风陵渡东渡黄河,能直捣齐国洛阳的要塞。 被蒙蔽的皇上也许并非没看出她的野心,而是纵容她,极尽所能、倾其所有地给她自己能给的所有特权,就像纵容最意气风发的少年时,眼看着未婚妻失去江山,兄长被权臣所杀,被迫成为傀儡苟且偷生的自己。 这个美人计,天子肯定甘之如饴。但昏君皇帝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后果,却是臣民无法承受的。 而一前一后走着的俩人,不知何时并肩。 傩面男子忽然回头看她,低声道: “无忧儿,我在等你。” 元无忧愕然抬头,瞧着身侧的男子,只觉恍然如梦,脑中突然浮现起一个身影,是许久之前的她,撕心裂肺的喊——“弥月哥哥,我在等你啊!” 似乎是三年前,也许是更久。 她所遗忘的记忆,正是她最痛苦的经历。 眼窝突然湿润了。 元无忧凤眸微垂,目光失神道:“宇文怀璧,为何一看到你我就会心痛呢?” 鲜卑男子闻言,木质傩面底下那双深蓝凤眸便焦急起来,“哪种心痛?你还在恨朕么?嫌朕的面具丑?还是…讨厌朕?” 她微微摇头,“是那种一心动……就厌恶自己,然后就讨厌你的心痛,明明我连你的长相都不记得了,却有本能的心痛。你说…我是不是忘了咱俩的什么?” 他瞪着深蓝凤眸看向她,不语。 第518章 赠我以芍药 见他装哑巴,元无忧忽然想起了当初,他装哑巴被自己救起,不禁蹙眉道,“也许是你骗我次数太多了,一想到几个月前,你刚在黑水城外要致我于死地,转头又染上了瘟疫,装哑巴骗我救治你。” 俩人就这样互相看了半晌,直到她扭头要走,宇文怀璧才从侧面牵住她的右臂手腕,下一刻又自觉冒犯地松开。 随后窘迫道:“朕是想说,几个月前朕真的失忆了,连染上瘟疫,都是被南疆那帮懂巫蛊之术的妖孽害的。朕亲近元暝见,也是想查明是哪些人害朕失忆染病的。” “那现在,有结论了吗?” “尚未定案。” “专业的事得交给专业的人干,你还是退居帷幕之后,坐镇指挥吧。” 俩人四目相对,面对她眼神戏谑,又掺杂些傲慢和轻蔑,鲜卑男子倏然凤眸微眯,“你似乎很怀疑朕的武力?恐怕你还不知,元暝见会模仿你的搏斗技巧,是朕教的。” “啊?”红衫姑娘那双琥珀凤眸倏然瞪大,她惊得瞠目结舌,“等等……你会模仿别人的招式?我刚撵走一个模仿我字迹的,你这又来一个?” 在鲜卑男子冷凉的注视下,元无忧随即意识到他想表达的重点。“你……真能自保?” “……”人在无语到极致多半会沉默,彼时宇文怀璧就沉默地望着她。 而元无忧内心都要疯了! 原来这个狗皇帝,居然也并非她印象里的柔弱不能自理!而是战斗力挺强?从前她只知道,他对外高冷对她黏人,原来他还对外拒人千里乱拳打死老师傅,对自己才表现的一拳打在棉花上,装文弱君子? 思及至此,她只能苦笑着打断他的沉默, “我早就该意识到的,当初你装哑巴潜伏到我身边那会儿,你一恢复体力那手劲快比我大了,怎么可能是柔弱不能自理的弱男子?你装了这么多年有意思吗?何时偷偷练武了啊?” 眼前的鲜卑男子凤眸一沉,正色道: “朕孤身私访民间多年,怎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但是对外,不敢让人知道傀儡皇帝有武力,而且跟你相比朕确实逊色,更跟兰陵王那种武将比不了。倘若不精通武艺,朕说自己不擅长也不为过吧。” “啧,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露出身手?” “在你需要朕的时候。” 元无忧:“……” 宇文怀璧凤眸含笑,借着俩人四目相对,几乎把元无忧给蛊惑得心神恍惚。 她感到脸颊倏然滚烫起来,只好清咳着,转移话茬: “近日你怎么突然教条,古板起来了?也不跟高延宗比了?” 一听她提起高延宗,即便隔着木质傩面,元无忧都能瞧见鲜卑男子眼里的轻蔑鄙夷。 “他也配让朕比?从前朕以为你没见过这样主动的,才好奇他究竟有何魅力。结果见识了高延宗那一脸风骚,只觉无耻下作,朕比不了,索性教育你别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呵…”借着俩人对面而站,也就一臂距离,刚被他教育完的红衫姑娘便忽然上前半步,几乎将那张娇艳英气的娃娃脸贴到鲜卑男子的面具上,她凤眸含笑: “我都移情别恋喜欢别人了,你都能接受么?还对我这样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俩人脸贴的极近,宇文怀璧几乎能隔着面具感受到她温热的吐息,也幸好被面具挡住了他倏然滚热的脸颊。 “世上不乏有人要求自己忠贞如鸿雁,奈何多数人都无法做到。朕自从娶了突厥公主,便没想过…苛求你只有朕一个。更何况,朕是个很遵守传统的人,遵循鲜卑族的,也能遵循华胥。” 他对答如流,倒把元无忧听得含糊了。 “你私下怎么总黏黏糊糊,模棱两可的?无论我说什么,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模糊不清么?”鲜卑男子忽然从傩面底下泄出一声轻笑,“鲜卑也是母尊部落。故而西魏的鲜卑各部,比汉人更服从于你母皇的统治。倘若你回朝,朕也…服从你。” 闻听此言,华胥女帝骤然掀开浓长眼睫,拿琥珀般灿亮的褐色凤眸,凝重地盯着面前的鲜卑男子。 元无忧心里登时一慌,遭了,这白虏奴跟她反击上了?怎么她明知他话里有诈,还是忍不住被他说的心动难抑呢? 宇文怀璧同样目光炯炯地瞪着深蓝凤眸,一眨不眨地与她对视。 打断俩人眼神交汇的,却是突如其来的讥讽:“你是在逼姐姐接受你这个通房吗?我就知道,你表面装清高,人后还是个做作的妖孽!” 俩人慌忙分开视线,循声望去,只见院外走进来个红裙少女。 一见冯令心来了,元无忧赶忙迎上前,拉着她的大袖,小声问: “高延宗什么情况?” “放心,你没当娘,他自己有病。” “……是指脑子?还是实病?不是要命的病吧?” “都有,放心,他自己懂医术,死不了。” 姐俩忽然旁若无人地小声说着,把鲜卑男子晾着一旁。 元无忧却突然想起还有个人呢,一回头,宇文怀璧正在几步之外的芍药花丛前,目光只落在芍药上,像是根本没注意俩人。 她心虚地上前攀谈,“你喜欢芍药?那就折几朵啊。” 傩面男子缓缓摇头,“不喜欢。朕只喜欢安稳的牡丹,毕竟朕虽钦佩芍药的艳烈,却不敢效仿这种气节,况且…朕又养活不了它,岂能折断花枝,害它性命?” 元无忧无语,“你还挺有才气的。” 冯妹妹在一旁听得满面不屑,她环抱双臂嗤笑道:“真是个矫情做作的妖孽。” 为打破这种诡异的伤春悲秋气氛,元无忧果断上前,打算替他折花,只见那鲜卑男子忽然折腰折下一枝白芍药,在她倾身凑近时,又直起身来递给她。 元无忧愣住,没敢去接。“什么意思?” 宇文怀璧傩面底下那双深蓝凤眸凝重道:“虽是借花献佛,朕还是想送你“将离”,民间俗话说“赠我以芍药,必以当归报之”。” 她并未说话,一旁的冯妹妹便道: “世人皆知,汉人男女交往后多会相赠芍药,以表定情和一见钟情之意,你这个鲜卑人是在装糊涂,占我姐姐便宜吗?” 第519章 她喜我这样 鲜卑男子凤眸微抬,斜了红裙少女一眼,语气极冷厉、威压道: “难道朕和她的关系,还不配相赠定情之物么?”他罕见这么语气严厉的时候,却忽然转脸望向元无忧,依旧举着手中白芍往她面前递,语气放柔: “朕与你可是有名有实的原配通房。” 即便鲜卑天子有两副面孔,也不耽误把冯令心噎的愣在原地。 元无忧愣愣地接过他递来的芍药,“我还没离开齐国馆驿呢,你就盼望我当归了?” 鲜卑男子凤眸轻抬,“不是归齐国,是当归故乡,长安。朕所居的皇宫,本是你家。” 元无忧沉默了一下,随后笑道: “有朝一日,必以当归报之。”说罢,便把手中芍药又递还给他。 宇文怀璧接回芍药,就在这时,一旁的冯妹妹憋出一句冷哼: “敢问阁下,你成天标榜自己是姐姐的通房,到底是在炫耀自己的特殊地位,还是在逼我姐姐承认你这个污点?” 冯妹妹也是气急了口无遮拦,这句话听得元无忧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接过话茬,“住口!妹妹你快回去,这里由我安排。” 说罢便看向盯着手中的芍药花,目光出神的宇文怀璧,“该启程了,怎么还愣神儿了?” 其实宇文怀璧是在咀嚼这小丫头的话。与其说他是在逼她接受“通房”这层关系,不如说是在逼他自己接受。 他驯化自己以接受自己是她第一个男人为由,同时接手传承她的同等尊贵地位和权势,仿佛能让他跳脱出身的卑贱,一跃成为与女帝比肩的人。 并且,也是在驯化别人,因他是皇太女的第一个男人,就能拥有女帝的女婿、未来的国父同等的尊贵和权力。宇文怀璧很清楚,他不是痴情,是痴迷权力,痴迷和她成亲就能得到至高无上的社会地位、和尊贵身份的认可。 说白了,元无忧就是宇文怀璧启蒙的、使他萌生野心的人生第一把火。 他有着那样不堪的出身,卑贱凄惨的过去,父族瞧不起他,妻族也不认可他,他如今宁可腆着脸被骂“鲜廉寡耻”,也要她认可自己的身份,内心已经足够强大了。 宇文怀璧自知除了姓宇文,就没享受过世家公子、皇帝该有的特权。甚至连父母兄弟的亲情都没享受到过。 毕竟他一出生,就被宇文家送给别人,若非家族发现当时的西魏女帝垂怜他,也不会把他抱回来养,以娱女帝。后来更是直接把儿子送给小皇女当童养夫。 只是他命途多舛,小妻主不喜欢上赶着送上来的玩物,他又被诬陷与婢女私通。至今所拥有的信物也只是她随手赏赐的一条宫绦,但跟了他十几年。就连当上皇帝,他都是出行受限,言行无声的傀儡。 即便他在周国是明面上天下至尊的皇帝,却不如在她身边当个白虏奴快活,自在。可笑的是,满朝文武,大周上下所有人拉出来,尚不如她爱搭不理的施舍待他好。 若如初见,她尚在襁褓中时,便是他逃离宗族炼狱的救命稻草,至此辗转十七年,她仍是他人生路上唯一的光,希望。 幸好她活的韧如蒲苇,打不垮,摁不倒,一直若即若离的在他眼前晃,足够支撑他攀龙附凤的野心不死,谋求自救。 而今宇文怀璧一方面想让世人承认,让她承认和自己的关系,另一方面,他也仗着她不喜欢主动的男子,继续维持自己的孤傲清高。 比起如同高家兄弟一般闹腾,向她争宠,他更愿独自生活。却又忍不住欺骗自己…也许她这团温暖的太阳,能照到他身上。 毕竟最高明的骗术便是说真话,“昏君”这个阳谋若想骗倒她,唯有自己先信了,以身践行,才能蛊惑她也相信。 *** 正堂屋内。 待手捏一枝白芍的弥月跟在元无忧身后,进屋去探望病床上的兰陵王时,俩人甫一四目相对,高长恭就把他给认出来了。 此刻病床上的男子衣衫半解,浑身缠满白布裹带,仍显得宽肩窄腰,躺在那里都英姿挺拔。高长恭原本听卫兵通禀说“汝南女君来访”还挺高兴,待瞧见紧跟在她身后的鲜卑男子时,瞬间瞪大了黝黑凤眸。 他近日因跟周国莽汉干架,才负伤在床,此刻一瞧幕后主使还敢来他病榻前耀武扬威,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冲先进来的姑娘哼道: “早知他要进来,我便不让你来了。” 闻听此言,元无忧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愣在原地,后头的弥月见她停步登时不悦。 “啧,听闻兰陵王素来懂进退知礼节,一见竟是个老醋坛子?你是何身份?也敢对华胥国主如此无理!?” 他话音未落,反应过来的姑娘便无奈地笑了,“四哥哥偶尔拈酸吃醋一回,也挺骄纵可爱的。” 得了她的赞许,病榻上的高长恭登时眉眼高抬,黝黑凤眸傲然,得意地斜了傩面男子一眼。 “听见没?她就喜欢我这样。我与她形同夫妻,又非君臣主奴,还用遵守什么繁文缛节么?” “……”傩面男子颇感自取其辱,便别过脸去,低头看手中芍药。 而元无忧则迈步走向了床头。 见她走近,高长恭有些没安全感地,双手撑在身侧就要起身,还道:“他来干什么?他手里的花…是要送给谁?” 见他撑起身子要起来,元无忧赶忙眼疾手快把高长恭摁下去,“别乱动!你还想不想伤口愈合了?我是来你这里取干将剑的。” 她慌忙之下,掌心就摁到了男子肌肉鼓胀的胸膛,把俊脸糯白的高长恭瞬间臊的脸颊泛红,顺势乖乖躺回床上,而后抬手指了指旁边的藤编衣柜。 “在…柜子里。” 幸好这姑娘得令后,风风火火地起身奔柜子而去,高长恭才暗自松了口气。 却正和站在自己床头的劲装男子对视上。 鲜卑男子默默把举着花那只手背到身后,生怕被高长恭抢走一般。 高长恭心头突然又堵住了一口气。遭了,他摆明是来抢媳妇的…… 迅速从柜中取出干将剑的元无忧,转头就递给了鲜卑男子。 弥月看了眼手中的剑,又看了眼她身后的赤霄剑。隔着木质傩面都能感受到他的笑意。“我想从元暝见手里得到莫邪,与你相配。” “不必相配,此剑赠你了。” “真的?赠…送给我了?”他迟疑地问道,满眼不可置信。 元无忧拍了拍腰侧背的赤霄剑,宽慰道,“我有祖传的赤霄剑,干将莫邪是情缘剑,而我注定孤家寡人,我留着不合适,倘若你真从李暝见手里索要到了莫邪剑,那你就有一对了,正好可以送你的心上人。” 一听她坦然的把他推给他的“心上人”,便知她心里没自己,才会如此洒脱。 宇文怀璧登时心里酸涩不已,眸光一暗。 床上躺的高长恭看俩人旁若无人地赠剑、聊天半天了,却没底气出声打断,如今听见红衫姑娘这番坦荡大度的话,他登时眉眼微弯,“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当即吸引到了俩人的目光。 鲜卑男子剜了一眼躺着齐国武将,转而目光柔和地望着元无忧道:“这样珍贵的礼物,兰陵王可有收到过?你身上有多少武器够送的?” 高长恭一听他就是故意挤兑自己,当即一仰脖子,眉眼傲慢地回道:“我的兵器早已堆积如山,不需要她送我武器,我倒是送过她一套、跟我的甲胄是鸳鸯甲的明光铠,想必你还没见过我俩一同穿出来吧?倘若周国再挑衅无度,你定能见到了!” 此番话既透露了俩人之间的感情深厚,又打压威胁了宇文怀璧。让元无忧不禁感慨,谁说高长恭太闷,不会吃醋和打嘴仗的?明明他一出手就直击要害啊! 宇文怀璧自然不愿听他炫耀俩人恩爱,当即冷脸,一手花一手剑,转头冲姑娘道: “无忧儿,我们启程吧?否则天要黑了。” 躺在病榻的高长恭,暗自咬牙含恨,忍不住举手出声:“可用小王护驾么?小王虽受伤了,但与她有并肩而战的誓约在先,你们鲜卑人…别把她一借不还。” 鲜卑男子冷声道:“兰陵王既已受伤,便歇着吧,她是大周的风陵王,是长安的旧主!你们齐国也该把她还回来了。” 第520章 新衣换旧衣 俩人表面上客气又礼貌,实际上满嘴针锋相对。如今高长恭一挑头,宇文怀璧自然微露獠牙回击。 此时见他被自己噎住,他忍不住趁热打铁地打听: “听说你为保兄弟,让她撕毁求亲庚帖?你都放弃她了,是不是跟她还没有?”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高长恭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当然知道他想得到什么答案。幸好,这个答案也是自己的底气和资本。 “当然没有。我们从来没说不成亲,只是还没与她三媒六证办喜宴,昭告天下。这事儿也不该由她提出,改天我会遣媒人去荥阳郑氏提亲,再送喜帖去长安元家的。” 缠绵病榻的高长恭这番话,倒让宇文怀璧心里瞬间踏实了。他对高延宗不自重的,跟她无媒苟合都不在意,反正高延宗也是过街老鼠了。他只关心高长恭有没有和她圆房。只要俩人没有,他就放心了。 宇文怀璧和高长恭都有一种执念,即对她身边所有男子都不屑一顾,独独会在意对方和她亲近。这才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他是光杆皇帝,臣子不听他使唤,而高长恭是功高震主,皇帝猜忌他不臣之心。俩人倘若能做一君一臣,定会是志趣相投的好友,但只会是君臣。 而今俩人各自受限的君臣悖论,都是各自的血亲宗族,有血缘纽带连着,才会让双方受辖制。假如让他俩都臣服于女帝,势必又是一场不管不顾的较量。 元无忧在旁双臂环抱,一声不吭地,冷眼旁观俩人针锋相对、互相开诚布公的较量。 直到门外传来通禀:“安德王到——” 屋里的仨人才瞬间回神,齐刷刷往门外望去。 只见红衫辫发的高延宗果然来了,身后还跟着冯令心和那个穿襦衫的周国使者。 一瞧见男子仍晾着领口露出的红痕,气度从容地进屋,宇文怀璧警惕道: “你还敢来?” 紧跟在红衫男子身后的冯令心,闻言看向手捏白芍药的鲜卑男子,登时快步朝俩人冲过来,满面嫌恶、不忿地哼道: “你个造作的妖孽!我姐姐摆明了不想要你的破花,你还拿着干什么?非逼她收下吗?” 元无忧:“……”冯妹妹想必是齐国最古板又刻薄的人了吧?说话总是一针见血。但此时妹妹冲到前头,她生怕几人吵起来,赶忙从身旁男子手中夺过芍药,塞冯妹妹手里。 “喏,送你了妹妹,你处理。” 刚讥讽完鲜卑男子的冯妹妹,此刻瞧着手里姐姐送的花,虽知她是扔了烫手山芋,自己却不能当众拂她面子,还是躬身道谢: “多谢姐姐相赠芍药,愿姐姐早日当归。” 此刻鲜卑男子有些瞠目结舌,他没成想,这个总是对谁都一副野狼呲牙嘴脸的小丫头,居然还有两副面孔呢? 而高延宗打眼一瞥见鲜卑男子手中的白芍药,便能猜到他怎么以花喻人,蛊惑她的了。 待仨人走到兰陵王病榻前,高延宗先是拱手作揖,冲华胥女帝行了个俯首礼,才在白嫩的俊脸上扯出一抹苦笑: “国主莫要多心,是我朝天子命小王来为国主换药的,小王现在是馆驿唯一的郎中。” 想起俩人从上午折腾到下午,被汗水洗了好几遍,都没顾上给左臂换药,元无忧也没犹豫,就点头道:“有劳安德王了。” 随即抬腿迈步,走向一旁的将军椅。 彼时,元无忧坐在带扶手的将军椅上,任由眼前辫发梳成高马尾的男子,伸出被勒出紫红淤痕的手腕,低头给她解开左臂的裹带。她瞧着他原本白皙的腕骨上,那触目惊心的麻绳勒痕,几乎要惯性地问他疼不疼,又忍住了。 只默默瞧着男子忍着自己双腕的痛感,动作轻柔、细致地打开她手臂上被汗渍浸透了大半天,几乎捂馊了的布条。 而其他人就在旁边盯着。 高延宗红衣玉面,长睫低垂,几缕发丝轻盈的刘海儿顺着雪白的额头滑下来,他却没空去捋进鬓角,只顾认真地摆弄着手下的活。 他安静时,那张五官精致的桃花面无比俊美、娇艳,又因神情认真而颇具英气。 元无忧不免看了他几眼,又别过头。 见此情形,那个穿襦衫的周国使者,便在一旁冲自家天子哼道: “我刚才仔细端详了几眼安德王,也没瞧出他怎么俊美绝伦,倾国倾城啊,就这皮相?就能把女帝迷成昏君?他可比兰陵王差远了,跟您更是没法比。她什么眼神啊?” 宇文怀璧啧声呵斥:“不许编排别人!没有规矩了么?” 那周国使者闻言,瞬间噤若寒蝉,不止不再吭声,还瑟缩肩膀偷瞄了自家天子一眼。看样子他对这傀儡皇帝的君威,真是畏惧极了。 该说不说,宇文怀璧的家教极好,就是严了些,把手下人训得都跟寺里的僧道似的。 要搁平时,高延宗必得反唇相讥,反问他个鲜卑白虏既然自负美貌,就别戴面具捂着啊,难道他藏在面具底下的脸,丑到见不得人? 但现在自己瓜田李下,处境卑微,只好闭嘴,把弱势样子摆个十足。 高延宗正生闷气,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句: “好赖话都让你们周国说了,你戴个面具谁能瞧出你比兰陵王和安德王好看?真是个造作的妖孽!” 出言无忌的自然是冯令心。这番话简直道出了高延宗心声!他眼含赞许地望了眼冯令心。 虽然这个死忠于华胥女帝的小跟班儿,平时说话尖酸刻薄,刀刀见血的让他挺恼火,但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毒舌批判,还挺让人安心的。 鲜卑男子则目光一寒,随即轻声道: “我貌丑,全靠与国主叙旧情。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冯令心捏着手中的粉芯白芍药把玩,头也不抬地哼道,“你说谁是衣裳?” 说这话时,元无忧错不及防与面前男子四目相对。 高延宗微润的眼窝被她逮住,狼狈地抿了抿唇想把委屈憋回去,他心道再不说话就不礼貌了,还是忍不住哑声道: “国主莫非也把男人看作衣裳么?一时性起说扔就扔,总有新衣换旧衣?” 她不耐烦地蹙眉:“高延宗你矫情什么?想念被当衣裳说扒就扒的日子了?咱俩闹到今天这地步,究竟是我负心还是你狠心?你能不能快点换药?不会就滚,我又不是不懂医术。” 高延宗:“……” 瞧见华胥小女帝一副铁面孔,太解风情但严词拒绝,躺在床上的高长恭试图打圆场,便撑起身子倚坐床头,问弟弟: “阿冲,她伤势恢复如何?可堪劳顿?” 高延宗头也不抬,沙哑着嗓子沉声道: “有些挫伤崩裂,近日不宜用力。” 说到这里,抬起头看向她,四目相触那一刻,有些慌乱地想躲,又不甘地看了她两眼。 “我是说…尽量别用左手打架,倘若…晚上回不来,记得午夜之前找人换药,别等伤口溃烂才后悔了。我先给你缠上裹带。” 高延宗随后垂下眼,小心翼翼地给她缠上裹带,收起东西来。 第521章 唯一的变数 弥月在旁瞧了半天,自然发现安德王连换个药都跟她眉来眼去的,摆明了贼心不死。此刻见他磨磨蹭蹭的换完药了,赶忙冲华胥姑娘道:“该走了。” 元无忧点头应着,随即起身。 高长恭无心送俩人,只挥手道:“慢走不送。” 直到俩人带着冯令心和周国使者,真的连人影都瞧不见了,他才望着起身目送的弟弟,“你不去追他们吗?她要是一去不返怎么办?” 高延宗循声收回视线,敛下眼中不舍,漠然道:“那便不返。她打了我三个巴掌,我记仇的很,我现在只是心死,还未身死,她返不返回,担心的该是皇上。” 元无忧刚走出门口,就瞧见候在门外的苏驸马和拓跋衍等人了。 她便突发奇想地让宇文怀璧下令,希望由苏威修书一封给太宰。 只说风陵王欲招降纳叛荆襄之地的前朝臣民,又想师出有名,便求朝廷赏赐食邑襄阳,再布一道风陵王食俸朝廷的安民告示,以抚慰荆楚臣民之心。并提醒一句:论及稳固朝局,拉拢前朝旧部归顺,此事唯有中原土生土长的华胥国主能做,南疆来客恐做不到。 华胥小女帝说罢便走了,说要回屋收拾东西,只留下君臣二人。 元无忧明面上是想要师出有名,就差直说只要给食邑,她一个前朝储君就能带着闹造反的襄阳,向大周朝廷俯首称臣了。 实际上她是打算越过宇文怀璧,直接通知北周真正的掌权者:她要回来了!当年没被斩草除根的前朝储君要回来了! 而今她借玉玺围点打援,把闻味儿而来的周齐两国当马溜,要的就是两家竞价送礼,她坐收渔利。周齐两国边境越乱,她浑水摸鱼能得到的地盘和利益也就更多。 既然齐国主标榜疯魔暴君,周国主是个傀儡昏君,那她索性就做个占据人和的明君,搅乱泥潭水,才好趁乱捞鱼! 其实元无忧从未寄希望于宇文怀璧能给她求来同州府,她想的是襄阳本就闹自治,是北周折甲之地,故而她以风陵王爵位食邑襄阳,就跟襄阳王、西魏少主向周国朝廷俯首称臣无异,白捡个地盘谁不愿要啊?更何况还能卖她个人情,周国掌权者自然没理由拒绝。 但宇文怀璧做不了给她食邑的主,元无忧只能通过他,以男女私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周国最多觉得俩都是贪色昏君,必不会起疑。 即便周国权臣猜忌她和天子过从甚密,恐生谋逆复国之心,不给她同州,也会更愿把她发配襄阳,正好让俩人南辕北辙参商不见。而荆襄之地富庶淳朴,极适合养兵。 等元无忧名正言顺的,依托襄阳之地召集旧部,逐渐攒兵发家,聚拢民心后,届时要么逼朝廷迎回她,要么她带大军开进长安,扯旗改元。 元无忧并非想利用宇文怀璧,使美人计攀附皇恩,相反,她只想打消宇文怀璧的疑心,掩盖自己的野心和真实目的。 而留在原地的苏威和宇文怀璧面面相觑。 隔着木质傩面,都能瞧出鲜卑男子凤眸黯然,宇文怀璧轻叹:“如此看来,她还是信不过朕么?” “请陛下做主,臣该如何行事?” “按她说的做。” “她这个人思虑事情太会顺水推舟,借力打力了!您明知她的野心是争权夺势,意图不轨……” 鲜卑天子瞟了一眼她离去的方向,啧声: “她越是野心暴露,朕越欣赏她。” 苏威摇头叹息,“虽说男人的魅力是爱人,女人的魅力是野心,但她毕竟也是一国之君,这样以爱之名包藏祸心,实在令人所不耻。” “只要她肯回来就够了。更何况,这才是朕最开始想要的。” “陛下把这个混世魔王招到身边,就不怕她搅乱长安吗?” “朕算无遗策,独有她是唯一的变数,朕定要把她摆在眼前,才能安心。” “但这样陪她做戏,御驾亲临欲擒故纵,陛下未免太骄纵她了。” “欲擒故纵不是很奏效么?她总是这样,上赶着的不稀罕,越催促越抗拒。反而是要她去争抢的,她倒积极主动。” “咳——咳哼!” 说到这里,俩人一抬头,发现那红衫独臂姑娘又折返回来了。 元无忧面色如常道:“本想问二位何时启程的,却听到苏驸马质疑我居心不良。” 宇文怀璧清咳道,“他并无恶意,这样,朕在你这里找纸笔,亲眼盯着他写信给太宰,信先出发,我们再启程,如何?” “我并非信不过你……” “朕知道。朕愿意。你的住处有纸笔么?” 元无忧:“……” 于是在元无忧的引路下,宇文怀璧和苏驸马跟她进了厢房,拓跋衍等人在外候着。 ——厢房屋内。 苏驸马觉得少主此举太过了,明着踩鲜卑天子这把梯子上位,又想把他架空抛开。可天子乐在其中,居然愿意为她起草书信,而后让苏威照原文抄录一份。 说着,长身鹤立的鲜卑男子便一折腰、坐在了她书房里的圈椅上。 元无忧顺势站在他身侧,一脸真诚:“正好没瞧过你的字呢,你放心,一会儿我当你面把草纸撕毁了。” 望着身旁姑娘那双熠熠生辉的希冀目光,宇文怀璧很难拒绝。 “你又不会模仿人笔迹,更何况,你都能放任男狐狸祸国,朕岂会不放心你呢。” 瞧陛下愈发泥足深陷,苏威看不下去了,便问站在天子身侧的姑娘: “附近有茅厕吗?劳烦带个路。” “啊?我给你带路合适吗?” “少啰嗦,您像个女的吗?” 元无忧:“……” 元无忧一被苏威支出来,就明白是他什么意思。她认为自己这昏君装的不错,至少在齐国眼里是如此。宇文怀璧是因她对安德王“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偏爱包庇给刺激的嫉妒了,所以即便他知道自己在重蹈覆辙,也愿沉溺其中,争宠。 她深知,在不够与对手抗衡之时,示敌以弱是最实用的办法。乐不思蜀和昏君无道的名声,都是最无伤大雅的自保之术。 但苏威超然于棋局之外,自然一眼就能看穿她的企图和野心。 第522章 要天下归我 果不其然,俩人一走到无人的小路,苏威便道:“我本无意扶持宇文家的江山,但少主此举也太欺负人了!一面借着傀儡天子攀附权势,一面又抛弃傀儡天子这架梯子,跟摄政权臣叫板,你不知在他之前死了两个皇帝了吗?如此惹恼权臣,你不管他的死活了?” 而小女帝面色如常,从容道:“等我回朝后,自会替他争权夺势,保护他。” “我不明白,你对安德王那样宽容厚爱,十足的昏君,为何对我们天子如此刻薄?我都怕你夺了宇文家的江山,拱手让给高家。” 元无忧冷然一笑:“你以为我在齐国只知道谈情说爱?那周国为何跳脚?” 苏威一语道破:“眼下周国其他人是想利用你,唯独天子是嫉妒你身边的其他男人。” 她知道,宇文怀璧未必是真昏君,他只是比自己更会伪装昏君而已。既然苏威是个不偏帮任何一方的中间人,元无忧正好借他传话。 “我在敌国对他们的威胁,能让他们恐惧地意识到过去踩进泥里的人,现在高攀不起。故而我在齐国的地位不需要稳,只需要夺目耀眼,只需威胁到周国即可。当周国面对一个同根同源却为敌国做事的能人,要么除掉我,要么笼络我。” “可你这样墙头草似的……登锋履刃浑水摸鱼,岂非太危险了?你就不怕周国疑你心向齐国,把齐国当婆家,然后假意投诚大周?” “我的嫌疑?呵!在世人眼里我是因男色才帮齐国的,我心悦的是兰陵王,难道兰陵王拿不出手吗?现在我只是被安德王迷惑了,他的魅力想必也无人质疑吧?也许我滞留齐国的借口不算正经,但也无伤大雅不算劣迹。”顿了顿,元无忧眯起眼来,望着头顶阴云里透出的一丝光束,漫不经心地笑道, “故而周国既然想拉拢我,就要么给我权力,要么谈旧情和美人计,而且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把刀,还是被男人玩得团团转的刀。难道在你眼里难道不是吗?” 确实,种种走向都被她分析的条条是道,苏威冷汗都下来了。有种本以为自己看透一切洞悉人心,却发现自己所见的、都是某人想让自己看见的感觉。 着实恐怖。 果然,出身帝王家的人,岂会有省油的灯?尤其还是专出明君暴君的元家! 思及至此,苏威嘴唇颤抖道:“少主…您到底想要什么?” 她悠悠道:“和氏璧。” 这三个模棱两可的大字绝了,可能是一样东西,也许是两样。苏威即便知道,她这样势在必得的眼神,和她的心机手段,一定想要的都能得到,但他还是为陛下感到忿忿不平。 “那到底是玉玺,还是怀璧其罪?而今玉玺在萧家,皇上虽心悦于你,但神女厍贵妃待他更专情痴心,您也想做神女吗?” “呵,我要做也是做天女,做天命所归,代天宣命的天女,比你家天子正统的多。” “那不还是虚名吗?又能如何?” 闻言,眼前的华胥女帝骤然凤眸微眯,她目光凌厉,朱唇轻吐——“我要书同文,车同轨!我要群贤毕至民心所向,三分合一,要天下——归我!” …… 周国从骠姚招供的信息得知,当初在棘阳城时,赤水那个女匪首拓跋源假借拓跋衍之女的名号,本想搞臭韦孝宽招降前朝少主之计,结果一见面发现,根本不用自己出手,这小女帝已深陷齐国使的美男计了。 拓跋源原打算带着匪众返程,却突然收到了赤水来的飞鹰传书,便态度大变,还让骠姚来给女国主亲送书信,说愿献上从郑府抢来的财物,结交前朝少主。 没成想这位被北周宇文家夺了位的西魏女储君,居然打着北周风陵王的名号,突然带朝廷的府兵抄了骠姚的存身之处! 即便如此,骠姚还是尽职尽责的把信夹在一本春宫书里,传递给女亲王,却没成想这书落到了男风陵王手里,夹在《玄女经》里的信也当场被拓跋衍抽走。周国这才“未卜先知”,事事追到了赤水女匪的前头。 但周国保密工作做的严谨,愣是连李暝见都没告诉元无忧这回事。而今乍一听闻此事她挺恼火,随即得知彪子而今被关押在对面的西鄂城,等着她去审问和研究那封信呢,元无忧便顾不上怨恨,忙不迭牵走寄养在高长恭那里的黑马驹,随周国使团赶赴西鄂城。 到了地方,元无忧也没拖泥带水,开门见山撬开彪子的嘴,得知郑太姥的钱财隐藏何处后,借了周国府兵充排场,自己直接以风陵王的名义,拖着独臂冲做先锋。 这帮人一进藏金窟,就砍了守门的女匪,并让身后府兵上来、麻肩头拢二背把匪众都给捆起来了,有反抗者就地正法,硬是武力夺取回了几大车的金银财物! 而这仅仅是被劫掠的冰山一角,因为元无忧挨个车厢去翻,都没找到自己母皇写的那封血书。 就在她查抄金库的同时,跟真正的女匪首铁锹还打了个照面。一瞧见西魏女储君打着北周风陵王旗号,带着周国府兵来的,拓跋源当即就把她列为了墙头草、认贼作父一列。 尤其她这种俯首称臣,食篡国逆贼俸禄的行为,让原本想奉还钱财的拓跋源,直接撂话要跟她反目成仇,而后在残部的掩护下离去。 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的元无忧,有心想反驳又觉得底气不足,便让人把留活口的匪众带回去,继续审问其他财物的位置。 倒不是元无忧不知足,主要是她母皇的密诏血书还没找回来呢,刚经历过高延宗伪造她字迹写庚帖的事,这要是让人仿了她母皇的字迹,岂不是史书都要被人随意篡改了? 正所谓想吃冰下雹子,就在黑云压城,刚下起一层细雨之时,周国这边居然逮住了拓跋源发出的飞鹰!于是不仅查获了一封她向“韦陀花”求助的信,还顺着飞鹰身上的花香脂粉味,摸索到了她最近的存身据点。 第523章 弃珠取鱼目 ——临近傍晚,北周众人在北齐占据的博望城的窑子里,果然发现了拓跋源的残部。 这次进城逮人,自然是又得到了齐国主的应允,且是由兰陵王的亲信尉相愿带兵。 在齐国领军大将的精锐部队进场控制下,元无忧跟着尉副将冲锋在前,一进大厅,这哥们儿就手持马鞭喝令:“整顿风纪查封楚馆,都给我原地蹲好喽!男的左边女的右边,双手抱头不许乱看!”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的喊出来,惊得全场呼呼啦啦人头攒动,因有两国大兵持刀动杖的在旁边立着,却没人敢不顺从。 与此同时!不知哪个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杀猪般凄厉的哀嚎声过后,又戛然而止。随后只见突然窜出来个黑衣劲装的男子,拿块薄纱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手持一把还在滴血的短刀冲出来! 这男子长身细挑,见了在场众人也不惧,只径直走到元无忧面前,跟她四目相对。 突然被提刀的男子冲到面前,元无忧惯性地摁住腰侧的佩剑,脸上却是没反应过来的一愣:“你是何人?来刺杀本王么?还是失足男子…来手刃仇人了?” 这男的只眯眼道:“你就是前朝皇太女,风陵王?” “你认得我?” 男子冷哼一声:“算你走运,老大说今日要离官家远些,除了靶子不杀别人。” 说罢,他脚尖点地蹿了出去、忽然蹭蹭几步穿过人群、身形矫健地翻窗户离去。 众人并未被这段打岔耽误太久,排查出拓跋源所在的客房后,尉相愿便带兵退到红馆门外了,只让周国人自行进去抓人。 *** 客房门口。 待周国府兵先冲进去控制局势后,元无忧只见眼前有道黑影一闪而过——身穿劲装的弥月已经头一个闯进去了! 先进去的鲜卑天子往里一站,正看到正中央是个低矮的大通铺,其上躺的几个倌哥不着寸缕,在自家府兵持刀弄棒的挟持下,正惊惶又怨念地在往自己身上盖衣服,因布料不足只能露着胳膊腿,几乎都只挡住了重要部位。 而正中央坐着那个女土匪,因被几个甲胄府兵拿刀尖指着喉咙,她此刻衣襟半敞,除了点没露以外,其余都露着。 没成想现场如此香艳靡丽,只肖一眼,就把弥月登时臊的…连雪白的脖子耳朵都红了,只厉喝了声“把衣裳都穿好!” 随后,他便扭头出来了。 彼时站在门口的元无忧,远远的瞟了一眼屋内情况,想起上次逮彪子的场景,已习以为常了。她刚要迈门槛进去,却和扭头出来的傩面男子撞个满怀! 还顺势被他一把拉住那条好胳膊。 “不许进去!里面没什么好看的。” 鲜卑男子那只手又凉又滑,握住元无忧的右臂腕骨,却跟铸了铁一般沉重、有力。她不甘地抽出手腕,刚想骂他,抬眼便瞧见他露在木质傩面外、本该雪白如玉的肌肤,却连薄薄的耳尖都红了。 她登时眉眼促狭的笑,“没什么好看的,你怎么耳朵红成这样?没见过这种场面啊?怎么,跟你那几个后妃…没聚一起欢快过?” 一听她开始胡诌打趣,隔着傩面都能听到他把牙咬的咯吱响,含恨道: “朕上哪见过这场面去?而且你现在身残志坚的…别去自找折磨了。” 望着他木质傩面底下露出的,那双长睫凤眸里满溢的羞愤欲死,元无忧倒是罕见这家伙情绪失态的时候。 不禁来了兴致,语气故意云淡风轻: “我可不像你这么容易撩拨,我又不是没见过这场面。” 宇文怀璧闻言,倏然瞪大了深蓝色凤眸,“你见过?和…高家兄弟吗?那高长恭还说你们没…” “别想的那么脏行吗?你以为我是你呢?我是前几天抓铁锹…咳,抓这帮女匪她们二当家的时候见识的。” 元无忧不耐烦地解释了几句,望着眼前男子欣慰的目光,又后悔跟他解释这么多了,索性推开眼前挡门的黑衫男子,蛮横地要进去。 而他也再次伸出套了护腕的细臂,拉住她右腕,语气一如既往的清澈冷静,却平添几分踟蹰和艰涩: “抱歉,朕…我方才所言太过失礼了,剩下的残局且交给禁卫军处理即可,你能否在外头陪我,别进去?”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宇文怀璧还极力克制着自称“朕”的习惯,显然是刻意想与她拉进距离,但他语气再柔和也是清冷、僵硬的,颇有拒人千里的太阴神君下凡,欲与民同乐,却不太有亲和力的感觉。 而且此时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鲜卑天子,显然比里面的女匪首“百鸟朝凤”有趣的多。 故而元无忧便应声,被他拽出几步,还特意贴一旁的墙根站着。 趁四下无人,戴着傩面的鲜卑男子还微低下头,垂着长睫凤眸,看向面前的红衫姑娘。 他出声极低:“朕…我就没去过任何后妃的宫院。唯一那次,就是三年前和你……可我们当时都喝醉了,实在记不起过程。” 这样的话元无忧听他提过多次,但她从未信过,这次也是一样。她扬起脸来,挑眉笑问,“真的假的?那你为何不召后妃侍寝?” 望着她那张神情轻佻的娇艳脸蛋,宇文怀璧明知她不信,还是急声回应:“她们都是摆设!朕早就有你了,岂会弃珍珠而取鱼目?朕坚信…你总会有回来那天。” “啧,我就不信你放着三宫六院,一口没吃?改天有机会让我验验,看你有无撒谎。” 隔着木质傩面,仍能瞧出鲜卑男子连睫毛都透露出疑惑,“朕撒不撒谎…你能怎么验?” 她饱满的朱唇轻吐:“亲身体验。” 面前的姑娘明明比自己矮了一头,被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却毫无仰视他人的虔诚,这姑娘反倒眉眼桀骜,笑吟吟地调侃着他。 这样直白又隐晦的话,听得宇文怀璧倏然瞪大了眼,心里登时像被藕丝裹住、纠缠。那样复杂,却又被这样柔软的侵略勒出蜜意来。 见他愣住不语,元无忧故意踮起脚尖,试图拉平身高差距,脸贴脸地凑近男子的傩面。 “怎么,不愿意?学高长恭呢?可是你跟他不一样。他是真纯情,尊重我,对我、对自己都又守规矩又克制,而你嘛……” 第524章 女帝的亲卫 即便她话里明目张胆的鄙夷他装假,宇文怀璧也被她的举动给撩拨害臊了,他滚热的脸颊甚至把面具给焐热了。 于是打傩面底下,传出他低声细语道: “没说不愿。只是…没研究过这方面…怎么主动为之,容朕学学。” 闻听此言,姑娘瞬间脸色一沉,忽然离了他的身,后退一步,冷眼睥睨着面前男子。 “三年前那次,可是你主动的。” 木质傩面底下那双深蓝凤眸,倏然眼神沮丧,“抱歉,朕确实…不记得了。朕自知喝酒误事,已经戒酒了。” 元无忧余光瞥见他身后,有几个府兵押着女土匪陆续走出来,果断不耐烦地打断他, “行了,办正事要紧。” 说罢,她抬腿便走向门口。 也是巧了,元无忧刚往门口去,就有几个戴面盔的甲胄禁军,把一个彪壮女人押出来。她身上的衣裳穿的严严实实、却被五花大绑勒出胸脯和有力的臂膀。 自然是女匪首铁锹,大名拓跋源。 她原本蔫头巴脑的,听见谈话声一抬头,便瞧见面前有一对男女。那高个儿鲜卑男子旁边的红衫姑娘,如今左臂缠满白布条,包得跟粽子似的,待定睛一看她的脸,嚯!熟人! 拓跋源登时跟打了鸡血一样! “昏君你休走!你个元家的败类,有辱门风的蠢货!!” 众人被她这一通骂给吼懵了。 于是只眨眼之间,这女匪首铁锹就从护腕里亮出一把短刀!先捅伤了钳制自己的禁军,挣脱了绳索束缚,便脚步一窜一蹬、冲到元无忧面前来! 元无忧瞧着劈头盖脸袭来的刺客,惯性地退后躲闪,并往身后摸佩剑,却不料这疯女人目标明确地,径直朝她行动不便的左臂砍去! 就在危急关头,元无忧只见眼前忽然冲出一道剑光——横在俩人之间! 随后她便被一条细瘦长臂扶住,站稳。 而此刻她身前,居然挡着个鲜卑男子。 他身形极高,足比她高出一个头有余,却被紧身的劲装勒出蜂腰猿臂,螳螂似的长腿,清瘦极了。她眼前除却他的黑衣和他垂在脑后的黑发马尾,便只剩他发尾飘摇间、露出的一截冷白玉色的脖颈。 宇文怀璧他太白了!浑身的肌肤都是那种鲜卑人特有的、没什么血色的瓷白,同时也让元无忧有些恍惚了,他这么个柔弱不能自理的白虏奴、宇文家的傀儡皇帝,居然有一天舍身挡在自己前面?他此举究竟是真是幻? 铁锹本想破釜沉舟,刺杀元家这个不成器的昏君,却被冲出来的鲜卑男子拔剑制止。 她气急败坏地越过眼前的黑衫男子,冲他身后的红衫姑娘道, “你居然还有帮手?你个华胥国主还要点儿脸吗?居然无能到躲去男人身后了?” 与此同时,一众禁军也围了过来,见此情形连连惊呼: “把刀放下,不得冒犯陛下!” “大胆!你想刺驾不成?” 铁锹不满道,“她尚未正式登基,你们就把她当华胥女帝了?” 说罢,铁锹愤然挥舞着刀冲上前去! 眼瞧女匪首扑向自家天子,一旁的禁卫军都快吓死了,急忙掏出各自的武器一拥而上! “混账!那是我们天子陛下!” “快护驾!!” 而屹然挡在姑娘身前的宇文怀璧,却在如此情急的场面中,脱出一声清咳道:“说朕是女皇帝的亲卫,也不为过。” 得知这个鲜卑护卫竟是北周天子私访,拓跋源后悔也晚了,箭已射出,哪有回头的? 她是奔着刺杀元家小女帝去的,不料那位身穿劲装的鲜卑天子,却在这时、一把将姑娘拉到自己身后!同时倾身一扑,拿自己瘦削的后背挡在她前头! 下一刻,女匪首锋利的刀尖豁然而至!刀风干脆,砍乱了鲜卑男子束着高马尾的发带。随着几许碎发零落,他那万缕青丝瞬间如瀑般流畅的倾泄而下,又顺直地披在他肩上。 这等刚柔并济的场面,把行刺的女匪首都惊艳得满眼赞叹。 而鲜卑男子旋即猛然回眸!剜眼怒视着女匪首,傩面底下那双深蓝凤眸满含肃杀之气! 明明他戴着傩面,也把铁锹看呆了。 “怪不得我瞧你眼熟,当年风陵渡口,我跟着黄河水军,和这位天子有一面之缘啊。” 这等紧要关头,她还只顾扯些没用的,毫无行刺失败的自觉。 禁卫军可没惯着她,直接一拥而上。 因有周国天子护着,当面刺杀的女匪首,愣是连华胥国主一根毫毛都没碰到! 紧接着,一旁的禁卫军尽皆围了上来,拓跋源只能束手就擒,再次被禁军麻肩头拢二背钳制住。 危机解除后,在后头的元无忧才反应过来自己有点“狗仗人势”了,才不甘地推开鲜卑男子上前:“风陵渡口是什么庙会据点吗?一个个都来偶遇?” 说罢,侧头去看身旁男子,“你受伤没?” 宇文怀璧望着身侧的姑娘,心道:等你修建好风陵王府,恐怕风陵渡会比庙会还热闹。 但瞧着她紧张地凑过来关心他,又捏脸打量,又拢起发丝端详脖颈的,宇文怀璧即便做不出装病喊痛,也僵着身子任她端详。 这边一闹,不远处的苏威便瞧见了。他过来拦住押走女匪首的禁军,问明缘由经过后,赶忙过来拉走鲜卑天子,又是好一顿瞧伤。 所幸宇文怀璧并未受伤,苏威唯恐检查的不到位,便兵分两路,一边把拓跋源押送出博望城,一边把他拽去博望城的医馆。 还不忘嘱咐风陵王跟着陛下同去医馆。 元无忧一出酒楼大门,便瞧见携带齐兵守在外头的尉相愿旁边,站个黑衣金甲、身背弯弓的英飒女将。 都不用瞧她那张冰块脸,便知是伽罗。 元无忧步伐欢快地迎上前去。 她先是冲尉相愿抱拳道谢:“多谢将军襄助,还请将军代寡人向齐国主与兰陵王致谢,感谢齐国鼎力通融。”随后一扭头,看向那女将军,“伽罗,你怎么来了?” 尉相愿也恭恭敬敬地还礼,语气疏离: “风陵王殿下客气了。既然你与她相识,卑职便不打扰二位叙旧。” 他这一句话,算是把她跟齐国彻底撇清了关系。随后尉相愿便转身往门口走去。 第525章 公堂审匪首 对他的傲慢无礼之举,元无忧也习惯了,便自顾自地拉着伽罗问,“你一个人来的?你义父在附近吗?” 伽罗摇头:“我听闻风陵王带着周国府兵在博望城抓人,便撇下义父独自赶来。” “你怎么进的博望城?走小门还是有腰牌?这可是齐国地盘啊。” 她正色道:“从正门走的。杀了守城的不就行了。” 元无忧:“……” 伽罗又道: “刚才听闻反贼刺杀少主未遂,以后,我将对少主寸步不离。” “阿罗姐姐为何对我如此不由分说,千里奔赴?就因为我是前朝少主?” 女将绞尽脑汁,正色道: “还是家人。” 得到满意地答案后,元无忧拍了拍伽罗姐姐的肩膀,“这就对了,不过既然如此,我更希望姐姐事事以爱自己为主,不必非要效忠于谁,跟个没感情的杀器一样。” 伽罗点了点头,“一切尽听少主安排。” “得,白说了。” 俩人站在门口,没说两句就听见身后传来呼呼啦啦的甲曳声响。 元无忧侧身回头,正看见穿甲胄覆面的周国禁卫军,把几个女土匪蒙头押了出来。 紧跟着的就是戴傩面的劲装男子和苏威。 苏威见了伽罗也没多话,只拱手作揖: “殿下,请吧?回西鄂城审问匪众去。” 元无忧点头应着,便回头去找自己拴在门口的马。 紧跟其后的伽罗闷声道: “逮住女匪之事如此顺利,恐怕有萧家的阴谋,少主要警惕些。” 她顺口道:“阿罗可知“传檄而定”的典故么?” 独孤伽罗目露茫然,眼神诚恳:“什么典故?不知。” “意思是不需出兵,通过发布一纸檄文就能降服敌方,安定局势。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其中提到“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正如即便赤水女匪和萧家闹的沸沸扬扬,但北周朝廷一旦下场讨伐,那帮乌合之众自然无力与掌权者抗衡。” “可阿罗觉得,他们在利用少主当刀使,却败坏少主名声。” 元无忧冷然一笑:“昏君算恶名吗?不,酒色财气皆是掌权者最微不足道的恶趣味,中冠一怒总比烽火戏诸侯更为人称赞。所谓人无完人嘛。正因我有七情六欲,有无伤大雅的瑕疵,才是鲜活的人。我有本事才敢冲锋陷阵,真正的骂名该是杀忠臣、虐百姓、昏庸无道。” 顿了顿,她又道: “等我称帝之后,自有史家为我歌颂,自有大儒为我注经。世人皆以为我是平定战乱的刀,传信的玄鸟,实际上我即是天,而无需代天宣命。” 而面前的甲胄女将只凝望着她,眼里皆是这位言辞慷慨桀骜、威严霸气的国主妹妹。 伽罗自父亲被逼自尽,抄家流放后,便被义父带去了蜀地,与羌人为伍,虽然义父极尽所能让她学尽文武六艺,但毕竟是纸上谈兵。像这样把史书典故吃透,又运用灵活的,她未必只见过一个,但最佩服的,只她妹妹一个。 *** 西鄂城,县衙公堂之上。 彼时禁卫军列立两旁,有几个彪壮的,一个押着双手被反捆在身后的女匪首铁锹,将其摁在地上,另一个押着个面孔陌生的女匪。 随着上头一声惊堂木敲响,俩禁军会意地掐着俩犯人的脖颈,逼她俩仰头往上看。 只见对面上座者,正是红衫马尾的少年风陵王,顶着眉眼英气的娃娃脸,托着被布条绑成粽子的左臂,一脸老成地端坐在案台后头。 而黑衣劲装男子则往她身旁一站,斜刘海高马尾,手拄干将剑。不怒自威,贵气逼人,简直比公案后头的西魏少主还像国主。 下面跪着的俩女土匪,有个眼神不太好使的,茫然地冲站在一旁的男子问道:“风陵王,您怎么站着啊?” 元无忧拍桌大怒:“混账东西!我才是风陵王!他就是我的跟班儿侍卫。” 说完这话,她有些心虚地扭头看向身侧的鲜卑男子,他本就个头奇高,长身鹤立,穿劲装更显英气逼人了,确实往那一站,就有国君的风度。 她不满地压低了声,冲他道:“你穿成这样,还遮着脸,都比我更像华胥国主是吧?你干脆把面具摘了得了。” 场下传来拓跋源毫不掩饰的噗嗤一笑,她刚要说破这侍卫的真实身份,另一个女匪便开腔了: “那您哪来这么个侍卫啊。衬得你都像丫鬟了。” 一听这话,案台后头的少年风陵王瞬间黑了脸,连堂下的两列禁卫军都一声不吭,场中瞬间鸦雀无声,气氛尴尬。 随即,鲜卑男子冷然出声:“放肆!休要对吾主风陵王不敬!” 铁锹明知鲜卑男子的身份,还是故意看热闹,打趣道:“合理了,怪不得官宦贵族女子都喜欢养面首侍卫呢,他不露脸都能瞧出来是个漂亮男人。” 她话音未落,就被身后挟持她的禁卫军照后背猛踹一脚,怒斥:“放肆!” 另一个女土匪恍然大悟地看了眼铁锹, “大姐,这人是风陵王的面首啊?啊!” 她话音未落,也挨了一脚,还伴随着禁军的斥责:“闭嘴!不得冒犯天威!” 与此同时,‘砰!’一声惊堂木一拍! 上座的少年风陵王也喝令道:“住嘴!公堂之上岂容你俩出言无忌?来人——” 两旁的禁卫军随声附和着:“卑职在!” “把那个眼神不好的女土匪拖下去,本王懒得听她说话。” “喏!卑职这就让她永远说不出话来。” 摁着女土匪那个禁军回应后,便招手喊了俩同袍,将人拎胳膊腿抬走。 一听这话,那个女土匪登时慌了,满嘴“殿下饶命”!“大姐救我”! 于是铁锹眼睁睁看着部下被拖下去,直到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惨叫,随后鸦雀无声,铁锹狠狠闭上了眼,再次睁开时,满眼惊愤地看向公案后头的马尾姑娘。 这出杀鸡儆猴,看的谁都心如明镜。 少年风陵王手捏惊堂木,漫不经心道: “拓跋源,你不是爱耍嘴皮子吗?说,木兰城郑太姥的钱财你们还藏哪去了?你知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机密要务?非要本王严刑逼供,你才肯招吗?” 第526章 重铸罪行书 铁锹被禁卫军摁着,刚见过她杀人不眨眼的场面,当然信了,毕竟俩人没仇,她即便不甘心,也不想吃眼前亏。 拓跋源忙道:“殿下息怒!咱俩几十年前可是一家人啊,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你仔细捋捋咱俩没仇对吧?我没杀你人,也没抢你男人,顶多是对他吹吹口哨调戏调戏。” 循着铁锹戏谑邪肆的目光,元无忧瞥了眼身旁的鲜卑男子,只见他长睫微垂,目光冷冷地盯着底下的女匪首。 她又扭过脸,看向女匪首:“攀亲戚是吧?那就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本王现在只为找回自己的失物,无意剿匪和跟你结怨。倘若你配合本王,交出本王索要之物,剩下的钱财本王可以送你们。” 拓跋源忙不迭道:“找我您算找对人了,我老大可是花国百晓生,我江湖人称包打听!” 有刚才那位眼神不好的女土匪的前车之鉴后,拓跋源配合多了。 她表示自己手里属实只有一批财物,其他东西要么被萧家分走了,要么被官家抢走了。但她能把知道的情况都告诉元无忧。 随后,元无忧便叫来苏威当主簿,由铁锹口述原版生死簿上,她能想起的人名,苏威负责记录。 没成想这一问,倒把元无忧手头的两个案情串联到一起了。 不出意外的,主谋还是当年江陵之战的受害者,而如今这本生死簿上被阎王点卯的人,居然都是当年参与其中的加害者。 其中不仅有北周当朝天子宇文怀璧之名,甚至还有她的名字。余下的都是一些参与了江陵之战、还在世的众人。 通篇捋下来,元无忧冷汗都下来了,这不像生死簿,更像是罪行书。 而多年来潜伏在北齐的萧桐言、萧叶、萧瑟三姐妹,都是梁元帝萧绎之女,而当今的陈朝皇帝和皇太子,都曾跟着江陵陷落当过人质,只是陈帝陈顼被拘禁在长安,其妻子却被扣留在南阳穰城多年,只有逢年过节、给西魏皇帝储君庆生祝寿时,才能去长安团聚。 既然有共同的仇敌,萧家女和陈朝便联手暗中,企图先向后梁示好拉其入局做出头鸟。没成想这三条老狐狸表面上满口结盟,实际上各怀鬼胎,都有自己的算盘。 故而才造成今日这种局势:有事萧家女冲锋在前,倘若赢了,萧家女有可能取代后梁做女帝,倘若输了,陈朝也会牺牲萧家女撇清关系。 所以到头来,最积极合纵连横的萧家女,成了任人驱使的刀子,也是挡箭牌。 听到这里,元无忧正为萧桐言的处境感到可悲,坐在她对面桌案后的拓跋源,就突然悲愤地攥拳头猛锤了桌面一拳! 而后指着一旁的鲜卑男子,咬牙问道: “敢问天和陛下,你弟弟上哪去了?是他换了我的货对不对?这老小子竟然卸磨杀驴!我就纳闷了,他到底怎么找到我的?” 元无忧愕然看向身旁男子,“此事当真跟你六弟有关系?” 她刚想感慨:怎么每家都有个成天起幺蛾子的,不省心的弟弟? 坐她身侧的宇文怀璧便果断摇头,反驳: “他做的那些事朕都不知情…但这次能找到你,是因为你的飞鹰。” 为自证所言,他随即挥手,让甲胄覆面的禁卫军拎了个装着鹰隼的铁笼子,还拿出那张原本绑在鹰腿上的书信,给拓跋源看。 铁锹看罢,气的差点掀桌子! “我就知道宇文直那个蠢货,还想不到卸磨杀驴这招!果然是有人害我们!是猪婆龙,一定是那小子!”说到此处,她突然情绪激动地拍桌怒起,冲对面而坐的风陵王目眦欲裂地嘶吼:“对,我要报官!风陵王,北周皇帝…有人要造反你们管不管啊!” 女匪首突然发癫,要没有旁边的禁卫军摁着,几乎要扑到元无忧身上了。禁卫军眼疾手快地摁住她,仍没挡住她喋喋不休的控诉—— “你们周国地盘有前朝余孽,官商勾结,你们要不查他,这天下、宇文家的江山,早晚会被元家卷土重来的!” 元无忧诧异道:“谁是猪婆龙?你不也姓元吗?” “我才不姓元,我们是不改汉姓的拓跋家族!”气急败坏道反驳过后,铁锹才冷哼道,“猪婆龙是外号,道上人都管他叫烛龙太子,据说他是前朝皇室宗亲,定是因上次……我帮四眼鸟抢了他们商道的货,他就报复我!把我们骗到这里来,却让人烧杀抢掠嫁祸给我们,却借刀杀人让官家来围剿我!” 想起棘阳城那些要案,元无忧自然明白拓跋源所说的是什么事。但这些个外号听得她两眼一抹黑,耳边嗡嗡响。 “四眼鸟又是谁?” 拓跋源摆手道:“那你别管,他是我们那片绿林花国的老鸨…呸!是老大。” “绿林…花国是什么?” 闻听此言,铁锹那双如炬的大眼微眯,狠狠剜着对面的元姑娘,一脸恨铁不成钢! “你这小妹儿逛过窑子没有啊?花国就是窑子,头牌就是花魁!” 元妹妹下意识想嘴硬的说去过,却突然收到了身侧射来的寒凉目光。一想到身旁坐着的这位鲜卑天子,他可不好搪塞!倘若她扯谎,他指定又追根问底钻牛角。她只好如实交代: “没有啊…但是去查封过,还不是为了逮你们这伙人么?现在也算长知识了。” 铁锹清咳了两声,权当没听见她话里的打压、警告意味,耐心地解释道: “花国俗称就是……窑子。河东九州七郡的所有窑子都归他管,但我是匪,人家可是威风凛凛的“叛军头领”!不甘心的说,他也算是我老大吧。” 原本对此爱搭不理的姑娘,闻言忽然坐直了身,耳朵都竖起来了,目不转睛地听着。元无忧想起之前在“杜康居”门口,似乎听人提到过,但当时没往心里去。 而她身侧的鲜卑男子,却凤眸斜睨了她一眼,冷声哼道:“你爱听这个?” 元无忧:“……别打岔,我就是好奇什么人既能当叛军,又能掌管九州七郡的窑子。” 第527章 本可坐龙椅 拓跋源自顾自道: “他道上人称“韦陀花”,自称叫“重明”,他本人长得奇葩极了,就跟传说中那种重明鸟一样,他也一个眼窝长俩瞳孔,一张脸四个眼珠子!”铁锹姐光是想起他那双眼睛,都直摇头,目露敬畏。 “熟人都管他叫四眼鸟,是我的死对头兼盟友,但他跟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肯定不希望我死。前几天有人想借官家的手剿灭我,黑吃黑,我就把事情闹大,借官家之手逃活命,这招还是他飞鹰传书教我的。” 听罢这些情报,在一旁记录的苏威警觉道:“你口中的烛龙太子竟敢自称前朝皇室?他可是出自北魏的拓跋家?莫非就是那支西魏时反对女帝掌权,拒改汉姓,女帝死后又反周复魏的宗族叛逆?” 铁锹诧异道,“呦,你听说过他们?你是谁啊?” 苏威却不再理会她,而是直接冲元无忧挥手:“接下来的事儿就不劳烦殿下了,这拓跋家也算反动势力,请殿下回避一下吧。” 他这突然送客,把元无忧听得一愣。 “啧,你也想卸磨杀驴?你们鲜卑人都这么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是吧?” 苏威苦笑:“殿下这是说哪的话?就凭您跟陛下的“交情”,我若真审问出了什么,陛下肯定会跟你说的。” 宇文怀璧也在这时转过头来,深蓝凤眸直勾勾地凝视着身旁的姑娘,出声附和: “寡人还有事问你,寡人的风陵王……” 一听他这熟悉的语调,元无忧只觉头皮发麻,索性借坡下驴。 俩人出门后,元无忧看着身旁劲装的鲜卑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摸了摸光滑的没有胡茬的下巴,哀怨道: “这样吧,你们不是把风陵王的服制拿来给李暝见穿过么,回去你就取来给你穿上,你去做风陵王。” 男子侧目看向她,“那你做什么?王妃?” 她悠悠道:“坐龙椅。” 宇文怀璧凤眸微眯,“你就不能遮掩一些自己野心么?说假话哄哄朕都不会?” 红衫姑娘琥珀凤眸微眯,试图地笑问:“那我就…做皇帝?” “不都是一个意思么?做女皇帝要对抗的是全天下男女,不如做朕的皇后轻松。” 元无忧心道,你那皇后跟职位似的,几年换一届,遇到更有实力背景的新人,现任就得下岗,跟进冷宫有什么区别?谁愿意去竞聘上岗啊?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暧昧道:“当然不是一个意思,我说的是做,皇帝。” 随即,元无忧得逞地看着鲜卑天子又被她噎住,无语。 傩面底下,他那双清冷的深蓝色凤眸就静静凝视着她,明明满含灿亮的希冀,却被复杂又沉重的情绪给压抑着,就是不说话。 让元无忧忽然心口堵得慌,泄了气。她本以为几年过去了,这鲜卑男人学会有话直说了,却原来他只会在嫉妒别的男子时长嘴,平时在她面前,依旧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她眉眼微垂,不耐烦道: “逗你的,该去找回郑太姥的钱财了。” 说着,她转身要走。 所幸她只是打趣他,并未逼他回应,也并未纠缠下去。可宇文怀璧不甘于此! 趁她侧身之际,他一把握住她的右臂手腕子,轻声道:“成亲的事,能否再考虑一下?在朕心里,你那封拒婚信不作数。” 元无忧一狠心,冷声道:“不必考虑,我不嫁。” 说罢,决然地甩开他的手。 一出门口,转角就遇见了列立两旁的伽罗和宇文孝伯。 伽罗抬腿奔向她,宇文孝伯自然跑向被她甩在身后的鲜卑天子。 她直接吩咐:“伽罗,带我去清点郑太姥的钱财。” 女将军颔首抱拳:“遵命!只是东西被锁在后院仓房,门外有府兵看守着。可用武力破门?” 望着眼前这位一脸纯真,语气平静却满嘴打打杀杀的伽罗姐姐,元无忧冷汗都下来了。 “不至于,府兵岂敢拦我清点自己之物?” 待俩人走到后院的无人处,伽罗看向身侧的妹妹,忧心忡忡一路了,终憋不住道: “我刚才听到了,原来他是要你做皇后?怪不得费尽心机,拉拢你回来。” 元无忧微侧过脸,平静地与她对视。“你觉得我会嫁吗?” 伽罗摇头,“少主是皇帝,本就可以娶夫纳侍独揽大权,为何要给他做继室皇后?” “这就对了。他是看重我的能力和家族势力,我为何自己不用?我本可以坐龙椅,又何必去爬龙床?”话说至此,她忽然灵光乍现,笑道, “其实我从前不理解他为何会接近我,他的目的是什么,如今他狂漏马脚,甚至不再遮掩,我终于参悟了。” “少主悟了什么?” “男人恐惧女人不再以爱情婚姻为生活的全部,恐惧她们走出灶台后宅,走向厅堂和前朝。男人怕女人和他们一样,把爱情当做梯子和台阶,如他们现在这般,带目的性的审视、利用对方,把爱情和对方视作可有可无。这就是世人为何要打压、贬斥女人称帝的原因。” 说到此处,元无忧自嘲一笑,“我本以为他是例外,可原来……他从前只是被局限了眼界,才守住了男德,原来人一旦拥有了权力,就想要特权,要更多利益。” 伽罗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道:“我也有个婚约,是阿父在世时定下的,可阿父死后他被连累得丢了官爵,被赶出长安,他便嫌我没有女人味,不愿娶我,气的我义父把他家一把火点了,然后带我到蜀地,将养到如今。” 元无忧点了点头,这确实像尉迟迥能做出的事。 “你义父这件事做得对,那男的是在奴役女人呢。” 英姿明艳的冷面女将军,此刻目光茫然,诚挚地发问:“可是…什么是女人味?什么算奴役女人?” 她便娓娓道来:“男人恐惧女人戳破活着为了“爱情婚姻”的幻境,不再把“嫁给男人依附男人”当做唯一,而是觉醒过来,明白自己先是个人,要把自我利益和欲望放在首位。说到底,那些想复辟酸儒纲常的男人,就是怕女人从奴隶的视角,觉悟自己也是个人。然后把这种恐惧,掩饰成一种对觉醒女性的批判和仇恨。营造女人不甘当贤妻良母的牛马,就是妖女祸国的威胁论。” 第528章 平静的疯感 元无忧望着眼前的伽罗姐姐,十分感谢尉迟迥这个义父,确实把她养的很好,单纯但有个性。 “人不该被定义,就像无论你什么性格,我都很欣赏你。只有敌人才希望你瘦弱,只有无用的男人才希望女人柔弱好欺负,所以他们推崇女人该柔弱和三从四德,让女性自我矮化,天真温软,要撒娇守女德。可是已经醒来的女人不会再愿意睡去,就像华胥自女娲以来就崇尚母尊,女子以强悍为荣。” 即便元妹妹如此长篇累牍的说教,但因她娓娓道来,细水长流般的语气,伽罗也从头到尾都听进去了。 伽罗点头,“我就知道,信华胥准没错。只是我想不通,汉男明明源于华胥,为何与华胥的意志背道而驰,信仰男根传承后代,而非传承始母留下的继往开来、生生不息精神?” “我也搞不清楚男人为何这样偏执,男女同权这不是走向平等的必经之路吗,他们只是失去了特权而已。”说起汉男,元无忧自然想起了鲜卑天子宇文怀璧对她说的“鲜卑也是母尊”…… 她续道:“我倒觉得,而鲜卑之所以能得到华胥的支持,成为华夏正统,与汉室通婚,就因为他们本质还是母尊民族,他们信奉能者居之,所以忠心追随北魏公主,西魏女帝。” “可是那个鲜卑天子,居然自不量力想让你做继后?他难道忘了,当初要不是你,他都活不到今天么?” “他的事我并不感兴趣,我对他的厌恶十年如一日。说到底我这些阴谋阳谋,都是骗天下人为我民心所向的,而不是想骗北周那些鲜卑皇族。也不知这帮鲜卑人……是不是在权势顶端待久了?居然也浸淫了人性的背祖忘恩、草菅人命的劣根性。” 彼时,东西被存放在衙门库房内,门口两列禁军守着,没有周国天子的御令不让人进,元无忧自然是没进去门,只好跟伽罗又回审讯铁锹那间屋里,去找宇文孝伯。 进去一看,宇文孝伯正跟苏威对案宗呢。 她开门见山:“怎么回事?本王的东西怎么存到你们的库房里去了?是不是这一出一进的,就要算进你们周国国库去了?” 一听小女帝来踹门问罪,宇文孝伯赶忙从桌子后头出来,起身赔笑: “殿下说哪里话?这不是怕有人来偷东西吗,卑职是受陛下指派来替您料理家财,清点对账的,倘若此后丢了东西,可说不清了。” 元无忧自顾自地进屋来,坐地起价,“这话新鲜,料理谁的家财?不会是本王的吧?他哪来的资格料理本王的家财?别是想卸磨杀驴吧?那应许给本王的东西呢?” “殿下放心,我们陛下最粪土金银了,郑家钱财定会尽数交还给您。” “既然如此,现在就交接吧。把伽罗借本王用用。” 元无忧挥手冲伽罗道:“这摊活儿就交给你了,你再去你义父那借几个人来,帮忙把东西运回博望城,本王不白借,都有辛苦费。” 伽罗抱拳应道:“喏!” 随即拧身而去。 元无忧也脚前脚后跟她出门,却迎面撞见站在门口,依旧身穿劲装、戴傩面的“弥月”。 高个儿的鲜卑男子放行了伽罗,却抬手拦住元无忧的去路。 俩人四目相对,红衫姑娘目光不甘地仰起脸来,他也垂下眼睫,清冷的嗓音语气艰涩: “当大周的风陵王,不比远嫁北齐兰陵,假托荥阳郑氏之女尊贵么?这次…便随朕回长安建风陵王府罢,地方你选。” 她顶着那张娇艳、稚气方脱的娃娃脸,此刻拧着眉头,抿着饱满朱唇,一脸倔强地剜瞪着他,便显得她五官英气逼人。 “王爵确实更尊贵,但凭我如今的威望,我在齐国更自由!倘若我进长安为官,陷入你们的大本营,跟被软禁的质子有何区别?” 她话音未落,面前男子便从傩面底下传出一句: “有,你会比寡人更自由。” “这你可折煞我了。大周国哪有比您这天子更自由的人?” 宇文怀璧长睫微颤,沉默了下,便道: “等回了长安,你便再也见不到朕了。即便你位列朝堂最前排,与朕都隔着垂帘帷幔。因为太宰说天颜不可见。” “现在你在眼前,我也没见过你的脸啊。” “寡人近日脸有湿疹,不能见风。” “啧,是我没福气一睹天颜了。把你关在皇宫还不好?正好便宜你那些后妃了。”话说至此,元无忧突然灵机一动,“等等,你不会是在暗示我,想见你得住到后宫去吧?” 闻听此言,男子骤然掀开长睫,从木质傩面底下射出一道冷凉的深蓝凤眸。 “即便你住到后宫,也见不到朕。连突厥来的皇后,除了成亲那日,也再未见过朕,因为大周皇室不能生出突厥血脉的皇子。而废皇后因要养育皇子,也多年未见朕。朕在后宫能涉足的宫殿,一只手便数的清。” 她听得双眸瞪大,直咋舌,“这不就是软禁吗?敢情你才是人质啊?” 元无忧忽然发现,宇文怀璧有种平静的疯感。原来他不是不疯癫,而是早给自己判死刑好一会儿了。 面对姑娘那双略带怜悯的琥珀大眼,宇文怀璧沉声,试探问: “那…你可愿与朕同归故乡么?长安若能有你,朕余生便有了活人气。” 她果断摇头,“与其在朝堂上舌战群儒,费心劳神的研究权谋之术,我更愿意征战四方,征服猛将与娇夫。陛下说了这么多,同州您不会不想借我落脚了吧?” 望着眼前姑娘那戏谑又坚定的目光,宇文怀璧愠怒道: “朕封你为同州刺史、食邑襄阳的圣旨已下,京城的天官府太宰也已盖章批阅,岂会出尔反尔?你且听信罢了,天官府不日便会贴榜文昭告天下,即便你留恋襄阳,那在同州设置风陵王府,选址之事你总要去看一看吧?” 没成想宇文怀璧倒是个办事的衙役,居然能把两件事都申请下来?她还真小瞧他这个傀儡皇帝了! 元无忧心下震惊,面上仍不动声色, “多谢皇上厚赏,您可以就选您出生当年的旧址,我相信您家的眼光。或者给我找张地图。” 第529章 给台阶不下 即便她冷言冷语的,但言语间跟他的密切联系,仍让宇文怀璧难掩心头悸动。他素来有一说一,刚才所言也并非卖惨博同情,他确实享受她在身边时,那种把活鱼扔进了死水、搅动满池波澜的感觉。就像把他冰封已久的心撬开,沉寂多年的朽木房门被人闯入…… 宇文怀璧极力压制着情愫,唯恐她瞧出自己的异样,便偏过脸去望天,却发现天色阴蒙蒙的,像要下雨。 他清澈的嗓音语气平静、柔缓。 “朕当初的老宅……那位置确实不错,位于中枢四通八达,朕这就让人去拿地图。” “那就劳烦陛下了。” 元无忧惯性地,拿那只好手去拍他肩膀,她笑了笑就要扭头,反被男子突然抓住手腕! 他力道奇大,让左臂被捆成粽子、使不上劲儿的元无忧挣脱的直冒冷汗,满眼怒意! “你松手!欺负我就一条胳膊是吧?” 男子将长睫一掀,深蓝凤眸又冷又黑邃。 “元无忧!寡人最后问你一次,愿不愿意回长安?” “怎么,你还敢绑架我去长安啊?” 元无忧怒极,忍痛抬起那只受伤的手、去抠他握住自己护腕的手!却发觉触手的肌肤凉滑细腻,鲜卑男子浑身瓷白的皮肉极度敏感,光是被她指腹划过之处,就泛起了粉红划痕,他整只手都在微微发抖、颤栗。 鲜卑男子却倔驴一般,不肯松开紧攥她右腕的手,还厉声厉气道—— “朕拿自己的自由和性命…来换你重回长安,你岂能辜负朕?长安到底有何不好?那是你的故乡,你的故居!你的故人在长安!” 他满口前言不搭后语后语的疯癫话,情急之下的元无忧,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她不甘地一边反抗,一边回嘴: “倘若你是要把我骗回长安、拘禁我,才赏赐我爵位俸禄,那我告诉你,我宁愿饿死也不受嗟来之食,宁可死在外头,也不想被关在你那破笼子里!” 她掌心温热,一怒火中烧起来,连指腹都是灼热的,当她掐在他天生冷凉的皮肉上,当场就烫的他头皮发麻,瓷白的肌肤转瞬浮红。 宇文怀璧强忍着体肤的不适,那双深蓝凤眸戾气横生地逼视着她的眼睛,隔着傩面迸发出咄咄逼人的怒意—— “你当朕瞧不出来吗?你积攒威望,笼络民心不就是为了回归故土?你意图在同州观望朕的长安、和邺城的兰陵王,有何趣味?朕是来给你台阶了,此时不下,更待何时?” 他拼劲蛮力的紧攥着她的右腕,元无忧此刻唯一能用的手臂都被钳制住了,挣脱不开,索性破罐子破摔一般冷笑一声, “下,陛下给我脸面我得兜着啊。我会下的,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 男子阴鸷的深蓝凤眸微眯, “何事?” 她故意云淡风轻道: “为了两国制衡,对公,我窝在同州才能不引得京师震动;对私,我得先入为主把兰陵王的纯阳拿下吧。” 一听她这样毫不遮掩的野心和色心,宇文怀璧怒而、攥紧她另一只手腕! “京城倒不怕你这个前朝储君回归,倒是私事,你就为了这个?得到他之后再抛弃他?你就喜欢当这种始乱终弃的负心女?” 此刻他发了恨的与她撕扯,元无忧两只手都被他钳制住,居然有些打不过他,这种弱势无助的感觉让她愤怒至极!但她越惶恐,越暴怒,却不肯暴露自己的恐惧。 她怒极反笑,脸上却一副松弛感十足的、傲慢不屑的神情。 “谁说我负心了?我要跟他结发为夫妻!” 宇文怀璧最听不得这句话,他脑中轰然一炸,登时嘶声怒斥!“朕不许!你休想与旁人成亲!!” 鲜卑天子突然大发淫威,化身暴君,让元无忧都有些打怵。她哪里知道这家伙疯起来,会有多不可控啊? “你凭什么不许啊?你后宫三千,光皇后就换俩了,还不许我成亲?” “可朕就没行过大礼、按汉人习俗结发成亲过!” “那你自己去补办啊!嘶…松开我!伤口要被你拽崩开了!” 鲜卑男子闻言,低头瞧见她皱着俏脸,疼的直嘶声呲牙,痛楚不像装的,这才讪讪松开了她受伤那只左臂,仍固执地攥住她右手。 见面前与她拉扯推攘的男子目露关切,俨然恢复了几分神志,元无忧趁热打铁道: “不对啊?就算你跟那个江陵缴获的女奴皇后没成亲,跟突厥公主那回你可是办的挺风光。你可别反驳,世人谁不知道,你要仰仗突厥的势力啊?要是给我个突厥皇子来和亲,我也能为了他家的势力,当菩萨供着他。” 这下劈头盖脸的羞辱,气得宇文怀璧骤然松开了她的双手,双手垂在身侧紧攥成拳。 鲜卑男子凤眸狠戾,眼神愤恨。 “你在存心羞辱朕吗?是,朕确实无法自证,也确实卑劣的…利用联姻拉拢势力……” “这就对了嘛,其实咱俩当年也是互撑场面,现在你有后妃孩子,我也忙着两国联姻,谁也别说谁。两国皇帝各有正室,互为外室说出去好听吗?且你除了沉浸在旧情里纠缠我,没让我看到任何实用利益,你根本不会追爱,或者说对我没用心。” 歇了口气,元无忧揉着被他捏痛的双手,斜眼冲面前目光阴寒地傩面男子,翘唇一笑, “别闹了宇文怀璧,咱们所谓的感情,也就在齐国那段时间…共患难拿得出手,就凭这个,你就爱我爱的不要名声了?谁信啊!我更相信你是为了周国招将募兵,才来争取我。” 鲜卑天子凤眼锐利又凄冷,“呵…互撑场面?难道在你眼里,朕从来只是你标榜情深义重的借口?那你抓周时选了朕,又算什么?这么多年来,你家拿此事当污点闭口不提,却要朕做你的童养夫,白白搭上朕的一生!” 就在他最后那句话嘶吼出来,阴沉沉的天空、突然劈下一道轰隆的雷鸣! 登时就把揉着手腕的元姑娘,给听愣了。 “什么抓周?” 望着她满眼疑惑,宇文怀璧自知多嘴,后悔也晚了,他把脸狠狠拧过去,在傩面底下暗自咬牙,才憋回了疯涌的泪意。 第530章 殿下乃神医 宇文怀璧仍侧着脸,忽而哑声道: “朕不甘心!齐国扣押你,就是用你做要挟大周的肉票人质!难道朕这个故人和故乡,就比不过他乡吗?” 元无忧见他这副“既要还要”的拧巴样儿就恼火,便冷言冷语地, “你为何非要分这么清?我为齐国做事,现在不也为周国做事?倘若你非逼我选一个,那就先把风陵王府督建好,拿切实的利益和好处,来腐化我再说。” 闻听此言,鲜卑男子终于扭回脸来,从傩面底下泄出一声凄然的嗤笑: “呵…你真不愧是自幼按皇帝养的储君,凡事皆以利益至上,看来朕用错筹码了。” “你现在领悟还不算晚。” 俩人总是不欢而散地收场,倒也习惯了。 元无忧余光随意地一扫,忽然瞧见侧面不远处,宇文孝伯正站在门口,就瞧着门外的俩人吵架,不知听了多久。 她一抬有力的右臂、推开男子的肩膀,便绕过宇文怀璧,往前走去。 而宇文怀璧望着她的背影,咬牙恨齿道:“元无忧!寡人真恨你!” 前面没走多远的姑娘听到了,但她头也不回,只撂下平静的一句:“我也是。” 宇文怀璧没去追,倒是宇文孝伯赶忙从门里走出来,快跑几步冲到姑娘前头,拦住她。 宇文孝伯此刻急的一脑门子汗,可怜巴巴的问她: “殿下怎么走啦?刚才不是还搂搂抱抱…挺亲热的吗?难道…陛下还是不行吗?” 元无忧蹙眉道:“什么不行?” 这哥们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陛下最怕被人触碰了,男的碰都不行,后来听说他有隐疾,这么多年了,什么方子都没用,直到前段时间把他从齐国接回来,才发现他只对你的触碰不反感。”说到此处,他忽然冲她竖起大拇指,眼神诚恳、由衷地赞叹,“殿下真乃神医啊!” 这样的话似曾相识……元无忧一琢磨,便想起李暝见了,登时就是双倍的厌恶。 “……胡言乱语,他教你这么说的?” 宇文孝伯赶忙摆手。“不是啊。” “哼,别把他说成纯洁的神子,糊弄傻子呢?他那种肮脏虚伪的人…”元无忧知道身后的宇文怀璧能听见,还是故意拿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一角黑衣,哼道:“我知道的最清楚。” 见她对自家陛下误解颇深,宇文孝伯急的不行,“你就是先入为主把他看扁了,你就没注意到我们国主平时多矜持、有风度吗?他腼腆自重的跟上清派教徒一样,都禁欲修身了,哪是你说的那么不堪?” “做人别光看他人前怎么样,要看他人后怎么样。算了,跟你说也说不通,别烦我,我要去清点财物了。” 一脸倔强的小女帝非要决然离开,宇文孝伯唯恐把她逼急了,她拔剑砍自己,只好让开路,目送她离开。 宇文孝伯再回头时,只见原本在屋内的苏威,已经被天子推出了门外,只留下那道往迈进门槛的劲装背影。他明明身高几乎顶到门框了,仍显得孤寂和落寞。 苏威走近宇文孝伯,蹙眉道:“陛下也太操之过急了,这下恐怕要把人家姑娘吓跑了……也怪风陵王,说话太刻薄了。” 宇文孝伯斜了他一眼,“你知道陛下为何屡战屡败,还这么听她的吗?因为她抓住了陛下的把柄啊。” “什么把柄?” 他只撂下一句:“你往下三路琢磨。”随后便抛下苏驸马,追进屋里,去找陛下了。 ——自打铁锹招供以后,周天子便派了府兵禁卫,将她遣送回赤水的秋官府。 而元无忧又捋了一遍郑府那份钱财,仍未找到母皇留下的血书。但如今财外露,唯恐夜长梦多,加上尉迟迥的部下也来了,便让伽罗领头,打算带钱财过境到博望城。 结果刚一出后堂,就瞧见前堂来了帮人。 原来就在她刚查封的窑子里,有恩客见过南阳郡公叱罗协失踪多年的儿子,他花名“欢喜佛”在卖,但就在府兵到来之前,欢喜佛被一个叫铁板的劲装男子给带走了。 元无忧随即就想到了当时,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离去的男悍匪。而事实确实如此。叱罗家人后来在女客人衣兜里搜出一封信,居然是写给南阳郡公叱罗协的! 信上是何内容,叱罗铁柱没透露,只说写信者知道其父来了西鄂城,便留了个地址在博望城外,以其兄作为要挟,要与其父见面,落款是“韦陀花”。 宇文怀璧得知后,要派禁卫去护送南阳郡公一家前往博望城。元无忧一瞧自己也顺路,便打算兵分两路,让伽罗护送郑家的钱财。而自己去看看热闹。 叱罗铁柱当时就不愿意了,唯恐风陵王坏事,再害得父亲出意外。宇文怀璧则不满地呵斥臣子,道是风陵王身受重伤,还愿庇护大周的国之栋梁,你不担心风陵王被殃及无辜,居然还想让受伤年幼的风陵王,保护一个武将? 虽说天子这话属实太溺爱了,有夸大其词的嫌疑,但也说的在理。元无忧无奈地拍胸脯保证,说只要自己跟着,就算自己被乱刀砍死倒下了,都不会让南阳郡公出意外的,就当感谢他借府兵帮她夺回失窃的钱财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宇文怀璧无法拒绝,叱罗家就更无法推辞了。 结果等元无忧跟着叱罗铁柱的马车,都快到博望城西门了,还没瞧见接头人。下车才知叱罗铁柱他爹根本不在前面的马车里! 原来这父子俩早就商议了暗度陈仓之计,这老家伙唯恐风陵王坏事,居然让儿子调虎离山,把她引开了! 元无忧挺生气,既然你们信不过我,早说啊?说的像我愿意多管闲事一样! 彼时已是日落黄昏,她当即打算顺路回博望城,还能赶上晚膳。 可当她骑马往博望城西门去时,居然在必经之路的官道上,看见地上出现了带血的车辙印,没走多远,路边又有辆侧翻的马车。 元无忧登时心头一紧,叫了声“坏了!” 便催马往前追,沿途只看见死尸碎成了断肢残腿,扔了满地,地上血迹未干,不必说,前头定有大事发生! 第531章 遇见韦陀花 博望城郊外,头顶有阴云笼罩,裸土小道上躺着几具歪斜的甲兵死尸,把循血腥气寻来的黑马红衣姑娘,给瞧得小脸儿扭曲,愁云惨淡。 唯恐打草惊蛇,单手勒着缰绳的元无忧赶紧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徒步走进现场。 沿着地上的血迹,她抬头远望,只见目光所及之处就剩俩人站着,俩人背后倒有两匹悠闲吃草的马。 刹时!她头顶突现一连串带电光的雷鸣、“噼里啪啦”地劈开闷沉的天幕!一闪而裂的白光挑亮了前方的俩人—— 那是一个白衫幕离的男子,他背靠大片乌密的黑云,握剑指向另一个瘫坐在地的锦袍老将。因一站一坐,便显得白衫男子身材是顶天杵地般的,高大魁梧! 都不用猜,元无忧便知地上这位是南阳郡公叱罗协。而那男子便是传说中的“韦陀花”? 这不巧了么?叱罗家这父子俩不带她玩,怎么她回个城还能碰见支开她的老家伙? 凉风悲嚎,吹起了男子头戴的幕离罩着的白纱,使其衣饰上的纤髾飘扬,袖袂翻飞。朦胧之中可见其身长骨瘦,像要乘风而起。恍惚间,元无忧还以为看见了宇文怀璧。 她心头猛地一颤,又赶忙压制下去…为何只肖一道相似的身影,都能让她心动,见了本人却只顾与他藏心眼儿,各怀鬼胎? 白衫男子面朝元无忧,却并未注意到她。 元无忧正听见那男子开口: “把你儿子卖进窑子,算残忍么?” 他嗓音清凉,却没由来的灌了一腔火气,沉声说话时颇有气场,一听就不好惹。 元无忧正想不通,此人一副如此高洁出尘的装束,是如何说出这般残忍的话来的?他后面紧跟的厉声怒斥便到了—— “那你逼奸、挟持首领之女!却把糟糠之妻和旧主之子卖进窑子!又当何论?” 背对元无忧坐在地上的老将,那身形是锦袍也遮不住的魁梧,此时居然抖若筛糠,把头顶冠簪都晃的几乎散了黄。乍一看他往那一坐呼哧带喘,她恨铁不成钢,心说你咋不跑啊? 而一听面前男子的质问,老将军一手撑地颤颤巍巍地,似乎想站起来,却挣扎了两下,只从袍摆之下露出一截被砍断的、血淋淋的小腿来,咕噜噜滚到黄土地上。 原来并非是他不跑,吓得直喘,而是被砍断了腿跑不掉,疼得直喘。 见此情形,把相距十来步开外的元无忧,瞧得当场眼前一黑…只觉后背突然冷汗直下!就凭眼前这幕离男子的凶残劲儿,别说当赤水花国老鸨了,就是去制霸九州七郡都有富裕! 她也暗自佩服,老将军不愧是老将军,忍痛的能力都超出常人,这要换她…早就狼嚎得方圆十里都能听见了。 元无忧无端想起了高长恭。 他明明为护她而身受重伤,却从未狭恩图报,甚至一声疼都不喊,让她忽视了身受重伤的他。偏偏这傻子不长嘴,爱的深刻却沉默。 那叱罗老将军闻听此言,惊得目眦欲裂,嘴边矍铄的胡须颤了几抖,一张嘴只吐出口血来:“小畜生…你究竟是谁?” 与此同时,白衫男子手中的剑尖微挪,随即缓缓从老鬼那张枯树皮般的脖颈滑下。他音色冷冽,语气像在极力压抑着愤恨—— “老贼!你难道忘了自己的冠军县男,是如何卖主求荣换来的?难道忘了江陵一役,被你出卖的穰县开国公?” 一见白衫男子把剑尖抵在老将军颈上,后头的元无忧急忙抛开手中拴马的缰绳、大步跑来! 跑到切近,正听见这句,元无忧心里咯噔一下。听他的语气不像挑事,倒像来报仇的? 闻听此言的叱罗协,连断腿之痛带惊吓,再开嗓已音色颤抖:“你…你是窦娘那个…韦家那个——” “想起来了?若非你叛变投敌,逼我外祖兵败自尽,我与母亲何至今日?叱罗雍…” 白衫男子口中的“叱罗雍”仨字刚说出,不远处便接上了中气十足的一句—— “前面可是南阳郡公?” 此言一出,俩人都闻声转头,看向迎面奔来的红衫少年。只见这小子身形高挑、快步矫健,他穿着齐国军服样式的交领短袍,负伤的左臂缠满白裹带,只拿套了黄金护腕的右臂,伸出长指攥剑,气势凌人。 而白衫男子背后突然走出来个手扯缰绳的劲装男子,指着少年惊道:“大哥,是风陵王!” 韦陀花正诧异来者何人,居然这么大胆敢替老混蛋出头?一听这小子是风陵王,更不解了。他盘踞河中九州七郡多年,自然听说过六年前,北周朝廷封了退位的西魏太上女皇之子为“风陵王”之事,可那位华胥皇子在六年前洛阳之役时,就传出了是女扮男装的谣言。他也听说近日这里在闹“真假风陵王”…… 那眼前这位风陵王到底是六年前那个华胥皇子,还是假风陵王?又究竟是个带把小子,还是女扮男装?……一连串的疑惑让韦陀花突然对这位前朝皇裔好奇起来。待隔着白纱,一瞧少年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他更觉这家伙雌雄难辨,神秘古怪。 一见独臂的风陵王持剑赶来,叱罗老将军那双浑浊的老眼便亮了几分。他宛若见到了救星般,急急喊出一声:“风陵王…” 发现在大哥剑尖底下的老家伙趁机微动,这劲装男子厉声喝令:“别动!” 随即利索地甩出护腕里藏的刀片,顶在老将枯树皮般的脖颈上。 一听他嗓音有些耳熟,元无忧才去端详白衫男子身旁、那个劲装蒙面的男子,果然,正是在窑子见过那个杀人的哥们儿! 就在元无忧与仨人相距三五步时,白衫男子突然发狠地提起秀剑、朝他面前瘫坐在地的老将军剜心就刺! “住手!” “啊!!——” 就在剑尖落下那一刻,叱罗老将军眼疾手快地抬掌握住剑尖,虽阻止了大部分的力道,还是被剑尖捅进皮肉之下的胸腔里。 随着痛苦的惨叫声响起,赶来倾身营救的风陵王、也已拔剑出鞘。 第532章 流血不留后 见此情形,白衫男子也不恋战,迅速收剑入鞘,拉过身后白马,利索的抬腿翻身上鞍。 而他头顶的白纱幕离也因这一下子,转了个漂亮的圈儿,层层叠叠的软绸如花绽开,又重新垂落在他肩头,把他的脸遮的朦朦胧胧。 “站住!尔等刺杀朝廷忠臣还想逃逸?” 闻言,他坐在马上当真不走了,只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跑来的红衫少年。一旁的杀手哥也拉了匹黄骠马来,坐马上护卫在大哥身侧。 元无忧只好手腕一翻、先把剑尖就地插土里,低头去查看老将军的伤势。 在摸出一把血后,才发现幸亏他刚才拿手阻力那一下,剑尖便大为偏移地刺在他腹部。 叱罗协满嘴的胡子都被血沫染红了,仍嘴唇哆嗦着道:“殿下快…他是赤水叛军头领!别让他跑了……” 刚送走一批赤水女匪,怎么又来了个赤水叛军? 元无忧愕然抬头看去之时,那位腰身直挺地端坐在白马上、被白衫幕离把脸挡得严实的男子,正好冲她勾手:“跟过来!” 他那嗓音不刻意压低时,十分清凉悦耳,此时尾音跟带了倒钩一般,直往人心窝里钻! 但落在风陵王耳朵里,却听出了轻蔑和挑衅意味。 “放肆!你遛狗呢?” 红衫独臂的少年登时愤然站起身,甩了甩自己洁白指头上、剐蹭的猩红血迹,再次拔出插在身侧地上的赤霄剑。 “你就是铁锹口中那个同谋韦陀花么?区区赤水匪寇,竟敢来豫鄂之地行凶?” 韦陀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底下那位持剑少年。这家伙身穿男女通款的北齐军服,红衫及膝,满头青丝梳成高马尾,但在鬓角留着三七分的碎刘海儿,瞧着既英气又痞气。 因被幕离的白纱遮挡,让他瞧不清少年风陵王的脸,但能清楚瞧见这小子直直垂在身侧的,缠成粽子的左臂。 瞧少年这副带伤替老混球出头的傻样,忽然从白纱幕离底下,传出男子嗤地一笑: “豫鄂之地又如何?我自幼在此长大,为国征战封爵拜将,我对这,可比你地头熟!” 元无忧感觉受到了羞辱,但又觉得该感到羞辱的另有其人。 众人头顶尽皆笼罩着阴霾,黑云压境,更显得白衫男子如一道光,白的刺眼。 她仰头望着坐在白马上的男子,却毫无处在低位的颓势,因手持利刃,底气十足,甚至还有些咄咄逼人。 “你叫韦陀花?莫非是跟韦孝宽有关系?可我没听说他有出名的儿子啊……倒听说有死的,有的出嗣了……” 一听风陵王这把明明年轻喉咙嫩,却故作深沉、压声到不怒自威的嗓音,更显得这小子雌雄难辨,大概其真是个带把的。 发觉这小子不是小姑娘,男子登时兴致缺缺,语气厌烦:“韦陀花即是“昙花”的别称,你连这都不知?至于姓韦的…那是我仇人。叱罗雍亦是!” 说到此处,他指了指她身后的叱罗协,“这老贼就是个背主忘恩的奸佞,宇文家的走狗!倘若你识相点,就别阻拦我报仇!” 元无忧果断往受伤的叱罗协身前一站,右手持剑,阻拦道: “这人我在宇文怀璧面前保了,不管他跟你有何恩怨,要想杀他,都先跟我过过招!” 白衫男子嗤笑一声:“你当真是那个前朝皇裔风陵王?怎么一身匪气,倒像乡野村夫!你可知我是谁?” “我不管你是何人,反正我姓元,家母是西魏那位进帝陵的女人。倘若你家位极人臣,想必能配享太庙,与我母皇为邻,过世后继续侍奉先帝。” 她语气轻描淡写,脸上从容镇定,说出的话却让人鸦雀无声。 闻听此言,那头戴幕离的男子却冷呵一声:“呵!你也配称前朝皇裔?你个亡国奴,倒没白食乱臣贼子的俸禄,居然跑去给篡国反臣当鹰犬走狗?真让天下人耻笑!” 一听这话,元无忧登时气上心头,抬剑指向马上的男子:“你!——” 男子却不耐烦地打断——“像你这种认贼作父的软骨头,也配打着西魏女帝的旗号威胁别人?哼…你最好别过黄河到风陵渡,否则整个河西都将是你葬身之地!等到了我的地盘,你照样得跪下求我饶你一命!” 韦陀花一口气不歇地这通骂下来,把旁边两位都听麻了,叱罗老将军也不呼哧带喘喊疼了,就瞪眼瞅着俩人。连他身后黄骠马上的兄弟,都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家老大。 反观红衫少年却怒极反笑, “小子你挺狂啊?当面辱骂一国之君,竟还敢拿这话威胁孤?孤的封地何时轮到尔等管辖了?” 即便风陵王言词激烈地怒斥于他,韦陀花仍不以为然,反倒傲然地将头顶斗笠一抬: “我就骂你了又如何?这荆襄之地是我从南梁足下,给西魏抢回来的!可你们元家是怎么对待我的?当皇帝的任人唯亲偏信男宠,却让功臣流血流泪、不留后?” 元无忧被他这一通骂,给骂懵住了。 正在这时!元无忧身后终于传来了甲曳声响,一帮人挟着骏马嘶鸣声冲过来,在风中此起彼伏地呼喊:“风陵王、南阳郡公!” 而最刺耳的,却是疾声厉色的呼喊——“元无忧!无忧儿你没事吧?” 元无忧愕然回头,想瞧瞧是谁这么大胆敢直呼自己名字,一看果不其然,是个骑白马的黑衫男子。他一袭劲装脸戴傩面。 普天之下没几个人敢直呼她名的。 等她再转头时,发现那一黑一白的俩狂妄小子,已经识相地鞭鞭打马、一溜烟儿跑了。 身后这帮人是叱罗家的府兵,一拥而上把她身后的南阳郡公给抬走了。眼瞧叱罗雍得救,元无忧本不想理会宇文怀璧,却见傩面男子滑鞍下马,奔她走来。 “朕刚得知下战书的“韦陀花”便是赤水叛军头目,幸亏赶来及时。你可有受伤?” 望着他傩面底下那双关切的凤眸,元无忧摇了摇头,“并未。” 第533章 与你是同道 紧跟着,宇文怀璧接下来的话便到了: “那人屯兵风陵渡,反叛朝廷多年,各州郡多次讨伐未果,而今他冒险出现,定是别有用心!区区匪患倒不值一提,但朕听闻他还是风月场所的鸨公……倘若他有意勾结你,你千万不可与他同流合污。” 元无忧蹙眉,“我是分不清好赖的人么?还是说,你只想左右我的每一步?” 鲜卑男子闻言一噎, “朕无此意…只听闻他长相奇特,又不安于世,他久居那种地方,肯定精通魅术,能是什么正经男子?恐怕比安德王更孟浪,倘若他得知你是女儿身,恐会……” “在你眼里我那么饥不择食,来者不拒?”望着她表情讥诮,宇文怀璧更是语塞。 “朕只是提醒你…” 元无忧绷着冷脸,平静道,“多谢陛下警示,我自有分寸。” 见俩人僵持,后头的宇文孝伯赶忙上前: “殿下还不知道吧?独孤伽罗的马车刚出西鄂城就被人给劫了,但是匪徒都被她杀了,也没留活口。” “伽罗现在何处?我即刻去找她。” “想必还在西鄂城休整,正好陛下也要回西鄂城呢,接到南阳郡公,我们跟太宰也算有交代了。” 于是元无忧跟这君臣二人再无多话,直到回了西鄂城,再次接头伽罗后,她毫不犹豫地跟周国天子告了辞,便拧身离开。 *** 彼时,姐俩迎着夕阳西下,领着身后赶马车的十几个私兵,再次往东面的博望城进发。 满载金银珠宝的箱子足足装了八辆马车,滚滚的车轮沿途轧下了深深的车辙印。 结果刚出城门不远,才上官道的大路上,就瞧见一道白影突然冲出!在前头做先锋的元无忧毫不犹豫地拍马上去,身旁的伽罗也紧跟其后追来。 却不料,没走多远,就瞧见一帮人从两侧呼呼啦啦地冒出来。为首者还是那个白衫戴幕离的韦陀花,此时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劲装带武器的手下,个个骑马包围过来,拦住前路。 见此情形,伽罗利索地抽出腰侧的佩剑,要上前迎战,却被身侧的红衫姑娘伸手拦下。 元无忧独自催马上前,直奔那幕离男子。 “又是你?何故拦路,想弑君么?” 见她主动凑上来,白衫白马的男子立刻勒马驻足,与她迎面相对。 彼时俩人相距不足两丈,隔着罩在斗笠上的层层白纱,韦陀花只能瞧见少年骑着黑马,红衫独臂,梳着高马尾。 白衫男子自白纱幕离底下,传出沉冷的厉声道:“殿下阻止我报仇,便要代其受过。但是…” “哦?找打架么?”元无忧话音未落,一旁的伽罗便催马护卫到她身侧,持剑严阵以待,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 见此情形,对面白马上的男子却轻“啧”了声,“何故如此紧张?殿下身上戾气真重。在下还有但是呢。” 他忽然说话尾音带钩起来,阴阳怪气的,听得元无忧心中警铃大作,毫不动容,只蹙眉抬眼, “阁下可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如今竟敢大张旗鼓阻拦在官道上,不怕招来大军讨伐么?阁下若不是来劫财的,难道是来替天行道,杀了孤这个不成器的昏君么?” 她这通先威胁他处境艰险,后自嘲昏君的话术,把韦陀花给炸得瞬间愣住。所幸他并未被她扰乱思绪,立即沉声回道: “在下是来结交殿下的。在下也刚得知,你竟是数月前在华胥力挽狂澜的女储君,今又与齐国的兰陵王、安德王皆有私情…这叔嫂有染,兄弟同收倒算不上昏君,但的确风流。” 一听他提及“女储君”,还语气讥诮地说破“叔嫂有染”,对面高坐在黑马上的红衫姑娘,登时锋眉狞厉,目光森寒! “谁告诉你的?拓跋源么?还是骠姚?” 元无忧此刻心里慌得不行。宇文怀璧前脚刚提醒她,小心这鸨公得知她是女儿身后,再别有用心的来勾结,她还没当一回事。 结果这鸨公后脚就跳到她眼前了。 “谁告诉的,殿下很快便会知晓。”说到这里,白衫男子忽然抬手指了指她身后。 “在下送还的东西,殿下可清点过少了什么?” 元无忧回头一看,正瞧见几匹拉着郑府财物的马车,远远地露出了头。 思及韦陀花托拓跋源和彪子归还财物,把以结交自己的信夹在《玄女经》里,却被周国查获一事,她便知他在指什么了。 她再转过头来时,那张五官精美的娃娃脸却绷着冷硬,眉眼阴鸷又严肃。 “先帝的遗诏密信在你那里?那你还敢拦路来向孤炫耀?真是好大的胆子!” 平白无故被扣了口塌天大锅,韦陀花一刻没犹豫地反驳道—— “当然不在!倘若殿下遗失密信,该查问的不该是经手之人么?铁锹早已将财物与密信一同归还,只是周国上下各怀鬼胎,单独戏耍你一人罢了!” 见对面端坐马上的姑娘,似乎真被他说得动容,英气逼人的脸庞上锋眉紧蹙,韦陀花趁热打铁地续道:“你根本没必要对他们认贼作父,而在下此来,也是帮殿下护送马车的。” 听了最后这句,元无忧才恍然明白他铺垫这些的目的是什么,离间计罢了。 思及至此,她眉眼一抬,不耐烦道: “不劳烦了,把路让开。” 白马男子的身形未挪动半分,因着头顶仍聚着黑云,天色阴蒙蒙的瞧不出什么时辰。 此刻有凉风吹起他身上的白纱飘扬,周围的两拨人都静悄悄的,只瞪眼睛瞧着俩人在前头唇枪舌剑。 韦陀花语气坚定,带着毋庸置疑的强硬。“在下此来,只想让殿下知道,我与你——才是同道中人。” “孤与你个…叛军有何同道可言?” 元无忧差点嘴一瓢,就说他个“鸨公”了… 她没明说,但对面白马上的男子也懂得。他那顶被白纱笼罩的斗笠幕离忽然一扬,他语气促狭: “啧,殿下说话还会拐弯呢?在下是什么来头,想必早有人给你告过刁状,提醒你远离了,殿下才会对在下如此嫌恶和抵触吧?” “你对孤的印象,不也是如此么?” 隔着笼罩幕离的层层白纱,俩人看不见彼此的眼神,但韦陀花能感受到面前那双犀利的目光。 第534章 重明生双瞳 韦陀花忽然道:“我叫重明。重明鸟目生双瞳的重明。殿下可以直呼我名。” “嗯?”元无忧被他突然的自报姓名惊住。 其实重明对她态度扭转,倒不是敬她西魏少主的身份,毕竟前朝皇裔说难听点还是亡国之君,世上又有几个人真尊敬前朝余孽的?恐怕还避之不及呢。 但结交这种前朝皇裔有个好处,就是她生来就带一种能改旗易帜,招兵买马复兴王朝的噱头。且跟随这种汉室正统做从龙之臣,属于名正言顺,天下万民也买账。甚至可挟天子以令诸侯,效仿东魏扶植个傀儡皇帝。 即便自己是一帮人人喊打的地痞流氓,只要有扶龙之功,权势滔天,照样能指鹿为马,上欺天子下压臣。 别说重明不是草寇逆贼出身,即便是烂到根上,只要他扶持西魏少主改光复汉室了,他也能污名尽洗,自有史家大儒为他洗白歌颂。 当这样一个机会摆在眼前,能让他麾下身陷娼门的叛军,摇身一变从龙之功的正规军,让人怎么选恐怕毫无疑问吧? 所以这个笑脸,他硬着头皮也得赔。 突然间,只见男子忽然素手一抬,掀起幕离的一角白纱搭在帽檐上,随着他的动作露出半张脸来。 元无忧只肖一眼!瞬间就瞧见了他浓密的长睫底下的,那双一只眼塞了俩瞳仁的凤眸。 她登时惊起一身冷汗!“握日……” 世上竟然真有重瞳之人? 凉风微拂挂在男子帽檐的一角白纱,明晃晃地露出他这双异于常人的四个眼珠。 而旁边举剑的伽罗只是斜睨了男子一眼,便被惊得眉眼骤然狞厉,琥珀双眸亮出了山狸子般的锐利。 她扭头看向身旁的红衫姑娘,急声道! “少主!他是妖孽……” 见对面的前朝少主一见他的眼睛,便目露惊怖,别过脸去不敢看,男子唇边顿时捻起一抹刻薄的笑意。 “殿下胆儿也忒小了?你自诩玄女,在周齐两国捭阖纵横,却连看我的脸都不敢?” “放肆!谁说孤不敢?孤只是……觉得瞪眼睛打量陌生男子太冒犯了!”被看穿窘态的元无忧,硬着头皮咬牙反驳。 一瞧对面这姑娘满脸倔强地抿紧了唇,把那张娇艳英气的娃娃脸绷得严肃,却仍长睫斜睨,不拿正眼瞧他,重明忽然来了兴致。 “你们鲜卑族的皇室都这般守规矩么?和高家那些礼义廉耻全无的,还真大相径庭。” “放肆!孤是华胥人!而元家…也早就是民心拥戴的汉室正统。” 元无忧敏锐地捕捉到,他刚才讥讽她“自诩玄女”,又说破她“捭阖周齐两国”,恐怕已知晓她在齐国的所作所为,但她此刻被“四眼儿哥”那双眼睛吓得六神无主,线索根本串联不到一起去,眼下她还真分析不出,是谁出卖自己,把自己的底细告诉他的? 见她仍拿余光扫自己,却端着威严做派,重明忽而沉下语气,勒令:“把脸转过来!我允许殿下看我。”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伽罗便怒斥——“放肆!竟敢对少主不敬?” 正在伽罗提剑欲站之际,便听见了车轮滚辙和羌语呼喊声,原来后面的马车也过来了! 见此情形,重明当即一挥手,都不需出言下令,他那些劲装手下已朝马车冲了过去! 元无忧急忙吩咐伽罗:“去保护马车!” 伽罗应声调转马头,一夹马腹、急急朝那帮劲装叛军追去!眼瞧着伽罗提剑刺向叛军,那几个小子居然一哄而散、绕开她直奔马车去的,似乎还说了什么,离的太远,元无忧没听见。 她正望着伽罗的背影,身后却再次传来的男子的声音: “既已支走旁人,殿下可还敢看我?” 元无忧这次鼓足了勇气转回头,狠狠地瞪向眼前男子,细一端详,才发现他那对重瞳居然巧妙地嵌在了一双,又大又狭长的凤眸里,抛开一个眼窝俩眼珠子的奇观不谈,他眼睛的轮廓其实生得很好看,眼睑宽敞,双眼皮肉实又明显,无端地让元无忧想起高长恭来。 似乎天下美人的皮相,凡是五官好看的,都逃不过高长恭那张在标准之上、更添美艳到夸张的脸,也都能从高长恭脸上抠出模子来。 而眼前男子这张脸也是摘了美人千篇一律的模子,即便不看他那双举世罕见的重瞳,那张脸五官深刻棱角分明,剑眉瑞凤眼,下颌尖削也足够别具一格。 他这张脸并不枯瘦,却每一寸肌肤都透出一股凌厉劲,两片略显刻薄的朱唇含着讥诮,即便只露半张脸,也足矣出尘惊艳,让人自惭形秽。 只是此刻,这四眼哥看向元无忧的表情,却是毫不掩饰的、看垃圾一般轻蔑的眼神。 不知是鄙夷她目光冒犯,还是什么。 元无忧脸上并未流露出惊讶,毕竟他那双眼睛已经惊世骇俗了,只要他长相不丑,她都能稍稍收敛眼里的偏见和异样。 “重明么?人如其名。阁下长得很清丽脱俗,看着身手不凡,又何必做老鸨子呢?” “殿下刚才在叱罗老鬼背后,不是听过在下的遭遇了么?” “什…什么?” 挂在他帽檐上的一角白纱忽然被风吹落,重明伸出一只骨节清晰的手来,再次挑起遮脸的白纱。 他漫不经心道:“一个被卖进窑子的男人,唯一的活路不就是揭竿起义当老鸨么?” 这样的遭遇,任谁听了都得动恻隐之心。元无忧双唇微启、刚要继续问他,只见眼前的男子忽然把他头顶的斗笠幕离一摘,借着二马相近、扬手抛向了她! 眼瞧着那一片白蓬蓬的白纱幕离飞来,元无忧虽不明所以,还是惯性地伸手去接! 她刚把幕离抱在怀里,使不上力气的左臂搂着,拿右手去拽起垂在马鞍上的白纱,再一抬头,却发现眼前男子身穿的交领襦袍,居然开叉到胸口了! 衣襟敞开之下,坦露出大片白皙的裸肌。 此刻正露出鼓鼓囊囊的胸膛,和浑圆的肩膀……白衣素来显壮,此刻就给他那宽阔的肩膀衬得颇显魁梧,乍一看跟兰陵王那个武将有得一拼了,偏偏他腰肢细窄,还被一条红色宫绦系着,勒出一掐瘦到离谱的沈腰。 没想到他被幕离那层层白纱笼罩之下的身躯上,居然是这样一副光景! 第535章 评价韦孝宽 元无忧登时就愣住了,这哥们到底是如何捯饬的,外形像宇文怀璧,身材像高长恭的?随即又意识到这样盯着人家瞅太过冒犯,赶忙移开目光。 但她心里仍大受震撼,这男的戴幕离时一副清高保守,恍如一朵白昙,月下仙。怎么摘了斗笠却连衣服都不好好穿? 借着俩人的马匹相距不足两步,她赶忙伸长胳膊,低头把斗笠递回去。 “阁下这是何意?快把这个戴上!” 摘去幕离后,视野清晰了的重明,此刻已将她神情转变尽数看在眼里。 见她眼都不敢瞧自己,像是羞赧,他忽然来了兴致,扬眉逼问道,“风陵王不是要看在下的“身手”么?为何目光躲闪?” “我是说你…像块武将的料,”见他不接斗笠,元无忧当即撂挑子,把斗笠扔到他怀里。 “你还是戴上这个,遮遮肉吧。你这都穿的什么呀?你们赤水没穷到用不起布料吧?” 闻言,怀抱一团白纱幕离的重瞳男子,不禁剑眉紧皱,眸光戏谑,显得咄咄逼人。 “殿下是在关心在下么?看来殿下果然喜欢白色,才见两回,都对在下有独占欲了。” “什么喜欢白色?你听谁说的?” 重明不答,反倒驴唇不对马嘴的来了句,“殿下都被北齐安德王那种人染指了,怎么还一副懵懂少女的心性?他既敢勾引长嫂破瓜,先入为主做了通房,居然没趁热打铁么?真是枉费殿下的青春。” 马背上的前朝女储君闻言,登时脸一沉,琥珀凤眸骤然锐利,戾气横生起来。 “放肆!胡诌什么?孤的通房是周国主。”元无忧后知后觉,这样解释倒显得狼狈了,见对面马上的男子抱着白衫幕离,遮了胸前的大片裸肌,索性不耐烦道, “戴上幕离滚吧,孤没空奉陪。” 唯恐小皇女炸了庙,重明忽然话锋一转,“并非在下愿意袒胸露乳,实在是南阳的天比赤水热多了,尤其是瞧见殿下……” 说着,重明索性把幕离挂在马脑袋上,而后自己长腿一抬、便顺着另一侧马鞍滑下来。 男子前脚刚落地,后脚便走到了红衫姑娘马下,而后仰头瞧着她,那双四个瞳仁的眸子里凝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瞧见叱咤风云的华胥女国主就在眼前,真让在下身心都更为燥热。” 元无忧早就觉得这哥们儿个头不矮,如今往自己面前一站,更是到她腰了。没了幕离遮挡,一看男子的整张脸更是五官深刻、下巴尖削,即便是仰视着她,仍满眼锐利的侵略性。 说的话也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所幸她跟高延宗那种惯犯厮混久了,对他这种程度的轻佻调戏早已免疫。 于是华胥女国主彼时端坐马鞍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底下的白衫男子,仍严肃道: “就凭你与韦孝宽同姓,又有才能,倘若归顺朝廷,谋个一官半职毫不费力。” 重明四瞳微眯,目光阴寒地道:“殿下觉得,韦孝宽是何人性?” 能在这种氛围下问出来的话,绝对是他十分在意的点。元无忧斟酌着用词,试探道: “她当年是母皇的谋士,如今在北周也是顶梁国栋,用兵有勇有谋,这些年守护郧州边境也是劳苦功高。” 她并未直说其人性好坏,只摆事实论功行赏的评价,但瞧见马下的男子白脸一沉,重瞳的眼窝里,骤然迸射出恐怖的杀意,元无忧心下暗惊,脸上仍不动声色地拐弯道: “但孤与他交情不深。若非前些日子他为北周皇室献锦囊计,试图逼迫孤这个旧主给新主当走狗,孤都快把他忘了。” 听罢这番话,站在她马下的重明,这才眉眼舒展了些。 “看来殿下还是分得清好赖的。虽说圣人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但有些人就是在外忠君爱国,在内抛家舍业,扔孩子打老婆。” “哦?韦孝宽的私事,孤还真不了解,重明公子了解么?” “不了解,但他为人差着。”恍然惊觉她叫了自己的名字,重明忽然四只瞳仁一起眯起,“殿下叫无忧是么?呵哈、哈哈哈…” 他凌厉的五官忽然因这抹笑变得柔和,笑的元无忧浑身发毛。 元无忧本就被他那嫌恶不屑地眼神,斜睨的有些不甘和受伤,一瞧他这莫名其妙的举止和腔调,更气不打一处来,登时拧眉怒目! “你笑什么?” 重明悠悠道:“笑你名字,一听就是调戏人的,预示着殿下是个小不正经。” 一个管窑子当鸨公的欢场男人,居然能从嘴里说出来,她娘起早贪黑起的名字不正经? 气得元无忧登时眸若喷火,愤然拔出赤霄剑,垂手指向马下的男子—— “放肆!你骂人是吧?孤的名讳岂容你置喙?” 即便被剑架在脖子上,重明仍不以为然,男子仰着脸儿,翘唇一笑,“乖宝儿,告诉重明哥哥,你会吹口哨吗?” 顶着娃娃脸的姑娘,险些绷不住僵硬的脸,木然回道:“不会。” “哈哈…”男子自顾自地,伸出两根骨节瘦长的指头捏住剑尖,而后冲她眼神挑衅。 “那哥哥教你呀?来,把舌尖卷起来~” “松手!不许讹人…”眼瞧着他一手捏着剑尖,还故意把突起明显的喉结往她剑尖上送,元无忧紧忙把剑往回收了收,却瞧见男子薄唇微撅,冲她吐出一条嫩红的信子来……元无忧登时头脑一热,一狠心便把剑尖抵在他喉结上。 “休要放肆!你…你把舌头收回去。” 被马上的女国主拿剑尖抵住命门,重明也难保她会不会真刺下去,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其形状明显的喉结上下滑动,更显性感了。 重瞳男子凤眸微眯,不动声色地把指缝间夹着的剑尖,往外推了推。 “把剑收回去,重明哥哥能用你的名字吹口哨,你信不信?” 元无忧先回头看了眼身后,伽罗部下那帮赶马车,此刻并未跟重明带来的叛军打起来,想必问题还不严重,她这才依言收回剑,垂手提在马鞍一侧。 前朝皇太女转回头来后,仍居高临下的。 “你来一个?” 第536章 韦陀花一现 重明翘唇道:“就是把舌尖卷翘起来,用舌尖来抽打嘴唇,再把无忧儿说快点啊,”一边说着,他还做示范,一边唇舌翻转、吞吐着连带喊她的名字,“无忧无忧无忧呜吁~~” 这哥们儿话说得好好的,一串刺耳的哨声就水灵灵地从他嘴里吹出来了。 当这男人冲她吹了个清脆悠长的流氓哨,元无忧脸都绿了,娘嘞,被调戏了。仿佛名字和耳朵眼睛都被人强那啥…奸了…… “你住嘴!不准再直呼孤的名讳!!” “那殿下学会了么?” 闻听此言,元无忧忍无可忍地手腕一翻,把剑再次指着眼前这四眼哥的喉咙! “闭嘴!…这是好事吗就让我学?!” 元无忧今天算没白来,学会用自己名字吹流氓哨了,就是这事儿跟谁说都难以启齿。 更令她无语的是,重明忽然笑道: “殿下可曾见过十里昙花同时盛开?可想去看昙花拜月?” “哪儿有十里昙花?” “我家。我家的昙花一眼望不到头。”男子眉眼高抬,整张脸都是一副轻佻表情。 “今晚,殿下与我一同回家看昙花如何?” 元无忧听他这番话,总觉得哪里怪异,却一时察觉不出。 “才第二次见面,这恐怕不合适吧?” 重明趁热打铁道:“男未婚女未嫁有何不可?请相信在下,殿下会很喜欢那里的,保证让殿下欲罢不能,有来无回。” 听到这里,元无忧才明白毛病出在哪。 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红衫独臂姑娘,登时眉眼愠怒,忍无可忍地再次亮剑指着马下男子。 “放肆!你住口…休要玷污昙花在孤心中的高洁之姿!” 她话音未落,就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子声,还有人疾呼:“少主!小心前面!” 元无忧循声抬头,只见面前那匹没了主人的白马背后,忽然传出一声——“多谢公爷帮忙拖延,本宫来迟了!” 随声而来的,便是重明的白马身后,突然呼呼啦啦冒出十几匹骑兵,个个身穿白袍头戴灯笼帽。 而她面前的白衫男子,也在这时放肆的大笑起来!还冲元无忧身后招手:“撤!” 随着一声令下,元无忧扭头一看,他那十几个穿劲装的叛军都呼呼啦啦撤出来,显露出后头赶马车的羌兵,和冲在前面的伽罗。 眼见对面的十来个白袍军纵马走近,自己的手下也回来了,重明随即翻身上自己的马,把马头上的幕离往脑袋上一扣,拧身走了。 伽罗回到元无忧身侧时,还道,“那帮人拦住马车让我等人来,我刚审问出,他们要等的是南梁江夏公主。” “江夏公主?”一听这话,元无忧方才所有的疑惑都豁然解开了! 果不其然,重明与白袍军为首的短袍女将擦肩而过时,那女首领还诧异地问了句: “公爷今儿怎么穿成这样?您不是说白的像奔丧,晦气吗?” 白衫男子刻意压低了嗓音,语气慵懒道, “投其所好么。试验过了,果然好用。” 女将闻言,脸上揉出一抹了然的笑: “哈哈哈…公爷这是想将世间女子尽数收入囊中啊?” 俩人的交谈声不大不小,元无忧并未听清俩人的对话,但听出了萧桐言的声音。 原来这个叛军首领对自己如此了解,都是萧桐言告的密?那便不奇怪了。 元无忧此时右手还举着剑,见俩人不知说了什么,笑罢之后毅然错马分开,便望着男子的背影怒斥: “等等!重明,你究竟是何人?” 听她传唤,原本抬手想撂下挂在帽檐的、白纱帷幔的男子,循声半拧过腰身来,冲她回眸一笑。 “穰县开国公,殿下大可回去问韦孝宽和宇文雍。” 残阳似血,重明身穿的白衣被渡上了红黄斑驳的辉光。而幕离下那张侧脸,重瞳的凤眸温润含笑,眉眼不像之前那么刻薄锋利,反倒柔和精美,有种慈祥悲悯的神性之感。 元无忧缓缓垂下了握剑的手。 “你真叫重明?姓重么?” “族谱上的名字,早被他们抹除了,我现在也叫……韦陀花。”说着,男子撂下了白纱帷幔,转回头去,悠悠传来一句:“韦陀花是昙花的俗称,昙花一现为韦陀。” 说罢,那昙花一现的韦陀花,就穿过白袍军让出的路离去。 只留下白袍军里,为首的短袍女将催马上前,挡住她的视线,笑问元无忧: “如何?赤水的花国太子魅力挺大吧?连华胥女帝都对他一见钟情了?” 元无忧愕然,“他就是那个花国太子?”随即想起他刚才拿自己名字吹口哨的轻浮之举,嫌恶地摇了摇头,“那就对了,我说他怎么流里流气的……” “流里流气?”身穿银甲,头顶马尾的萧桐言面露讶然,“他不是跟安德王一样轻佻又流氓么?你都能瞧得上安德王,居然还嫌弃他?” 元无忧收回视线,把目光落在眼前的白马女将身上。萧桐言近日的流寇生涯许是混得不错,多日不见,她不仅没憔悴,反倒养的一脸气血旺盛。连褐色眼珠子都恢复了滴溜锃亮。 同样是一身白,柳叶细眉桃花眼,此刻的萧桐言与初见她那一幕,简直判若两人。 元无忧仍记得,当初她与姓崔的闹和离,可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弃妇般的哀婉幽怨,而今真是野心与王气养人,全然看不出这位在三国交界处,浪尖弄潮的亡国公主,曾有过那么一段……被负心汉坑杀在深宅的悲惨过往。 毕竟也曾并肩作战过,又同被安德王那个“伯乐”捞过,元无忧对萧桐言始终恨不起来。就凭自己曾亲身体会过她所经历的那些苦难,只要萧桐言不逼她太甚,元无忧都愿纵容她。 “怎么又扯到安德王了?” 萧桐言啧声道,“你没觉得他外形像周国主,衣裳一脱像兰陵王,性子又像安德王么?这么个把你喜欢的仨男人融为一体的尤物,你敢说你没动心?” 端坐马鞍上的红衫姑娘,彼时沉着脸道。 “我亲眼见他杀人骂街,又调戏我又不好好穿衣裳,有何可动心的?况且他穿着衣服还有几分酷似怀璧的错觉,一脱就油腻了,高长恭可是从不在人前露肉的。” 第537章 血书做交易 “那不正好?那俩都太保守,他性格又像安德王,得他一个,不正好弥补你难以同收周国主和兰陵王的遗憾么?” “遗憾个屁?”元无忧忍无可忍地唾了句,才想起要事来,不禁凤眸斜睨着对面马上的银甲女将。“敢问江夏公主,你跟这赤水叛军很熟吗?是你将孤的过去出卖给他的?” 萧桐言啧声道,“您要这么说也行。我们也就一般熟吧,只是我姑姑当年流落赤水时得他照拂,我们便因此结识。” 即便俩人跟话家常一般,一旁的伽罗可不惯着,直接冷声道破:“江夏公主。你是来劫持少主的么?” 萧桐言摆手道,“别说那么直白,本宫是想跟风陵王叙旧,顺便请殿下喝喝西北风。” 原来重明耽误她的行程,扣留她的钱财,是为等萧桐言追过来。 一见是她,元无忧索性收回了右手的剑,知她不会刺杀自己,正好自己也举累了。 “正好我也想问你,听说万郁无虞的玉玺被你调包了,玉玺是后梁萧家从你手里抢走的?” 萧桐言诚恳点头,“对。” 没成想她一口承认,元无忧便趁热打铁: “还有棘阳城老李那枚戒指,又是怎么回事?我可亲眼见到系舟世子手上戴过同样的,你们萧家摆明了串通一气!以及土匪手里那本生死簿,对着周国朝臣阎王点卯的事,系舟世子参没参与?参与多少?” 被小女帝一连串逼问的不耐烦了,萧桐言索性一摊手,满脸无奈:“你倒是个多情种,刚见完花国太子,又担心上系舟世子了?” 元无忧啧声呵斥!“少废话,你脑子里除了情爱就没别的了吗?我是想着,倘若他参与了,我正好逮住他审问。” 她讪讪道,“那戒指是建康工艺,只有嫡亲正统皇室能用,系舟世子那种偏支用不上。国主怎么认准让世子背黑锅了呢?恐怕是看错了吧?还有…”萧桐言顿了顿,催马凑近马背上的华胥小女帝,眉眼带笑。 “郑府被洗劫的钱财明明都到手了,国主仍追着匪寇到处打听,想必是在找先帝的血书吧?也是,倘若让人知道前朝储君连先帝遗诏都留不住,谁还买账你的威信啊?” 对面女子轻描淡写的几句打趣,都戳元无忧肺管子上了。她只凤眸微眯,绷着个脸沉声反问:“原来密信在你那?” “帮我个忙,就还给国主。连玉玺一起,谁有本事谁拿。” 萧桐言没亲口承认,但也是认了。还臭不要脸地敢提要求。 气得顶着娃娃脸的姑娘倏然凤眸阴鸷! “你好大的胆子!” 即便女帝发了威,萧桐言也没畏惧,甚至还敢冲她甩脸子,就柳眉踢竖,扬着一双滴溜圆的褐色眼珠,傲然道: “把国主牵扯进来,只想请前朝储君帮我们萧家审一桩公案。当年就因你母皇不作为,才酿成了今日惨案,倘若你再坐视不理,别怪我抢了国主的钱财,然后连你的男人都杀。” 元无忧蹙眉打断,“行了行了,寡人何尝怕过威胁?只是责任感作祟,见死不救于心不安罢了。说罢,什么公案?跟谁相关?” “跟宇文家,于家,尉迟迥,杨忠,韦孝宽,还有萧家的后梁叛徒们,听闻西魏时被尉迟迥擒住的萧圆肃,现在在卫国公手下当差,我已通过卫国公施反间计,欲置他死地。” 说到此处,萧桐言忽然眯眼看向对面马背上的姑娘, “最后说的这人是南梁叛徒,没什么能耐就是会当狗,想必国主也不认识,只是劳烦国主,必要之时别善心大发阻拦本宫报复他。” 元无忧点头应着,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 “既然如此,你也没必要阻拦孤的马车了吧?” “那是自然,不过要请国主跟我回据点,我会让底下人跟你一同护送这些钱财的。” “你的据点在哪儿?” “博望城,我在城里有间破院子。” “博望城?你疯了吧?”元无忧一听这话,几乎要咬了舌头,“那是齐国地界,你现在怎么混进城?还是想把玉玺当场送给齐国?” 闻言,萧桐言眸光含笑, “倘若玉玺落入齐国手里,岂不正中国主下怀?更何况博望城的百姓当了十几年周国的顺民,几十年魏朝的臣民,哪有那么多事。” 说罢,萧桐言冲身后女兵挥手:“去,替风陵王的车夫赶马车去,看把风陵王累的。” 唯恐她们名为护送,实为打劫,元无忧赶忙出声阻拦!“慢着!别碰本王的马车和借来的人,你们让开,本王跟你们顺路啊!” 元无忧看了眼身侧仍举着剑的伽罗,拍了拍她举剑的手,示意她收起来,随后冲萧桐言展颜一笑: “光我一个人手不够,对了,李暝见应该还没走,我多给你找几个帮手吧。” “那敢情好啊。” 于是便以元无忧和萧桐言为首,伽罗在侧,两拨人赶着马车踏上折返博望城的路。 元无忧是真佩服博望城的守将,毕竟在这当差,得有不怕死的勇气。 博望城是近日刚被齐国占据的,却总有别国异乡之人闯进来,若阻止不住被人钻空子进城了,出事要问罪守城者;反之若阻止不住,被像伽罗这种悍将当场咔嚓了,也是个惨。 而这次,萧桐言也直言道: “要么您这位齐国汝南女君领我们进城,要么我们杀人进城。” 元无忧:“……” 彼时俩人并马而行,迎着愈发昏暗的天色走在官道上。 还在路上,萧桐言便问她:“倘若北齐与北周举国而战,你认为谁会赢?” 她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我会赢。” 这样的回答出乎萧桐言意料,但确实是她的一贯作风。 “啧,国主还真会见缝插针,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也是说正经的。很难理解么?鹬蚌相争坐收渔利罢了。” 望着身侧单手扯缰绳,目视前方一副势在必得的红衫姑娘,萧桐言分析道, “而今齐国主虽是个疯癫的暴君,但颇有野心,手段狠绝,手底下三大名将个个拉出去都让北周招架不住。” 第538章 抢赃波斯猫 顿了顿,萧桐言音色突然拔高,讥诮道, “而周国主暗弱无能,又是个人微言轻的傀儡,朝中摄政权臣文不成武不就,又能谋划又能打仗的,也就韦孝宽一个拿得出手,表面看来,北周还是弱势。” “这是表面看来。实际上北齐行霸道,满朝奸佞。而北周行的才是王道,儒道,继承了华夏的意志,只是缺个正统的身份。” “哦?何为霸道?何为王道?” “王道是:不服就揍你。霸道是:服了也揍你!而儒道则是:揍你之前说一声。” 萧桐言笑道,“这话倒也符合北周皇室和朝廷的一派作风。我跟周国天子这几面之缘,也觉得他比高家还像含蓄文雅的汉人,他身边那帮人,也还挺讲规矩懂礼貌的。” 不知为何,听旁人夸宇文怀璧,元无忧还挺觉得自豪的。 于是夜幕深沉之际,又聚了不少浓云。 随着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元无忧和萧桐言兵分两路,她先跟伽罗回馆驿把马车卸下,再出来陪她谋划。 但萧桐言不肯,唯恐她一去不返带兵来讨伐自己,就僵持上了,最终决定把赤霄剑押在萧桐言这,以俩人面前的糕点铺子为集合点,一个时辰内必须回来赎剑。 元无忧抬头看了眼面前的“宝记”糕点铺,诧异道:“还有姓宝的?” 但她还是把店铺名记了下来,这才带伽罗赶着马车,回到馆驿。 *** 雨夜清寒。 博望城被瓢泼大雨过境后,把街道上的青石砖,都洗刷的人走上去直打滑。 没棚子的摊位都收铺盖走了,只有些店面铺子支出灯笼来,衬得十里八街灯火阑珊。 彼时,从馆驿折返回来的元无忧,拿着从高长恭那里要的油纸伞,跟伽罗姐姐走在溜光水滑的街面上,去找约定的那间糕点铺子。 正瞧见萧桐言孤身一人,站在糕点铺侧边的墙根躲雨,她换了身红色短袍,辫发松挽,怀里抱了一团白包袱。 凑近才听见她怀中传出一声“喵——!” 元无忧登时吓得一个激灵,退后一步,才发现萧桐言怀里是个活物。 “嚯!什么东西?你不带部下陪着,改带猛兽当暗器了?” 萧桐言无奈道:“怕什么,没见过猫?”说着,便两只手把那只白面馒头举起来给她看。 她这才凑近端详,“你哪来的猫?” 那是一只瘦小的白毛团子,远瞅像白面馒头,蜷缩在女子怀里时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一拎起来四肢抻的老长,浑身全白,毛长滑亮。 萧桐言道:“刚才有个西域使臣认出我了,我灭完口才发现他是要去进贡的,顺便把贡品也抢过来时,赃物里就跑出这只活物。” 听她如此轻描淡写地把“灭口”和“抢赃”说出来,元无忧尚未觉出不妥,还笑着。 “你们挺厉害啊,就大庭广众杀使臣,还抓猫?”元无忧跟着当乐子似的笑完,才意识到不对,登时笑意一僵,目露惊恐。 “等等,往哪国进贡啊?齐国还是周国?你这不是给我惹事儿吗?” 萧桐言不以为然道,“那你别管。我本想把这猫也灭口的,但它居然跑了,还跑人家糕点铺子偷吃糕点去了,我只能谎称其主,把这小猫贼抓出来,还替它赔了糟蹋的糕点钱。” 说着,她把怀里的白面馒头蛮横地往元无忧怀里一塞,“给你了。” 元无忧顺手抬起右臂接过,单手抱猫,才发现这猫崽子那对爪子脏兮兮的,粉肉垫沾满了泥,登时一脸痛苦,“哎呦,这么脏啊?” 萧桐言戏谑道,“那你看,不然我怎么会替它赔钱?” 见俩人为一只白面馒头,站在墙根掰扯半天,守在旁边放风的伽罗也来了好奇劲儿,便凑过来端详元无忧怀里的小脏猫。 “少主,这是什么猫?居然天生异瞳?” 元无忧低头一瞅,可不是么,这只白面馒头还是个金蓝异瞳。 旁边的萧桐言顺口解答:“是鸳鸯眼白毛波斯猫,波斯来的紧俏货。” 这哪是“货”…分明是“赃”啊! 一想到她刚灭口了波斯使臣,元无忧突感后脊梁一凉,无措地低头瞅了眼怀里、恹恹欲睡的波斯小脏猫,“等等,你把罪证给我,不会是想把杀波斯使臣的罪名嫁祸给我吧?” 萧桐言诚恳点头,“是啊。怎么,国主一听要替我背黑锅,猫也不敢要了?” “那有何不敢?反正人又不是我杀的。这猫便归我了,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见小女帝一仰脖子,当即进入了为小生命负责的状态,萧桐言戏谑道, “人啊,最好不要随便给东西起名,那样你和它之间就有了羁绊,东西旦有了生命,思念就有了意义。” “得得得…”元无忧不耐烦地打断她施法, “哪来那些酸调?你们南朝人就是多愁善感,这只猫本就有生命啊。我想的是,我起了名字,它就是属于我的,相当于盖章订契。” 瞧着低头逗弄小猫崽的红衫姑娘,萧桐言眉眼带笑,“哦?那你打算管它叫什么?” 元姑娘正色道:“在糕点铺子捡的,就叫铺子吧。” 萧桐言登时满脸嫌恶。 “这是猫的名字?身为西魏少主您有点才气行么?这起了还不如不起呢。” 元无忧扭头看了眼身侧目光新奇的伽罗,“阿罗,你觉得叫什么比较好?” 伽罗顺口道:“我觉得少主起得好。” “……”得,多余问她。 噎了噎,元无忧盯着伽罗那双在夜色里极亮的眸子,柔声笑问,“你喜欢吗?喜欢就送你了,有黑锅我背着。” 伽罗摇头。“不喜欢。” “那你刚才还…眼都不眨的盯着看……” “我是在想,这东西少主要怎么养。” 元无忧暗自点头,这确实是个好问题。但她也瞬间就有了解决的法子。 “既然你不喜欢,我想把猫给高延宗或者高长恭。他俩家大业大的,不差这一口猫粮,尤其高延宗,他常年赋闲,肯定有空养猫。” 第539章 获赠金缕衣 她话音刚落,萧桐言便环抱双臂,笑问: “呦,华胥国主这么情种啊?我可听说了安德王伪造你字迹,假传婚书给周国主的事。他这种僭越造反的行径,你都能原谅他么?汉室的未来,我真是一眼望到头啊。” “谁说我原谅他了?送他东西不代表我跟他余情未了。” “哦?好样的,可我听说,安德王今晚很忙啊,你恐怕送不出去。” 红衫女子状若无意地抬手抚了抚鬓角,语气也轻描淡写的,笑看着对面的姑娘倏然凤眸阴鸷,泄露了情绪。 “你听谁说的?他忙什么?” 萧桐言继续漫不经心道, “听我堂弟说的。因为今晚陈国的武成公主出使齐国,我堂弟也在使团之列,听说他亲眼瞧见安德王来迎接贵客了,还特意编排了舞乐以欢迎公主呢。” 元无忧诧异道,“我刚才回馆驿时,没瞧见有客人来啊?还冷冷清清的,高长恭也在馆驿,没人跟我说啊?” “哦?那国主不该去找齐国人问个究竟,是不是连兰陵王都对你心生嫌隙,开始对你有所隐瞒了呢?” 闻听此言,她只觉如鲠在喉,小女帝垂眼看了眼怀里的猫。再抬起脸时,已眉眼锋利。 “你知道他们在何处接风会面么?” 萧桐言故作无意地摆了摆手。 “听说齐国今晚,在城东门的诸葛演兵台设宴,正好我当初在安德王麾下时,偷袭过博望城,对那地方路很熟。” “赶紧带路!” …… 是夜,喜雨刚歇。 诸葛演兵台外灯火通明。 陈朝使者跟东道主齐国众人,冒着小雨在演兵台外支起雨棚,仍在客套寒暄。 元无忧和伽罗被萧桐言带去赴宴,还进了近场外围。才知南陈使者里真有萧家人,比如萧桐言她堂弟和系舟世子。 她托萧桐言的关系,见到了站在灯笼架下、人堆里那位紫眸的系舟世子。 一见面,刚问出“安德王何在”?元无忧就被一个南陈使者拦住,说这里设防,平头百姓不让进。 急的系舟世子忙道:“休得无礼!这位是华胥国主。” 那南陈使者眼神惊诧过后,又把面前的红衫独臂姑娘好一番打量,随后撇着嘴讥诮道: “您就是华胥女国主啊?穿的未免也太寒酸了,扔在庶民村姑堆里,都找不出来!” 在后头抱猫的伽罗才挤进人前来,就听见有人酸丢丢的冒犯自家少主,登时斥道:“放肆!” 说着就去摸自己腰间的剑,蛮力踹开周围拥挤的人,愣是拔剑要出鞘!却被元无忧眼疾手快摁回去,并冲她使眼色制止。 俩人这番拉扯被萧卿之尽数看在眼里。 也是借坡下驴,少年世子当即转头冲那使者反驳道:“就凭女国主的气度,相貌便足矣鹤立鸡群了,大人倘若眼力不好,也别怪国主珠光难遮。” 这番话居然给那南陈使者噎住了。 说罢,萧卿之便当众不顾规矩分寸的,把住红衫姑娘的独臂,拉到一旁的无人空地。 “国主怎知安德王在此?”话刚出口,他便后知后觉地拿余光瞥见萧桐言,才不忿道,“又是她惹的事?” 元无忧随后被其他陈国使者告知,主宾武成公主早就跟齐国皇帝和安德王,进对面的阅兵楼去了。还说大下雨的,凡是有点地位的都被邀进去了,谁还在外面淋着啊。 听了这些酸话,元无忧心里有些难受。 更有那好事人群,见她垂头丧气,便打趣问:“听说华胥国主跟那北齐安德王有私情?您家情郎去跳兰陵王入阵曲了,怎么没邀请您去观赏啊?” 这话摆明了是说元无忧这位华胥国主,北齐汝南女君不过徒有虚名,连自己情郎去给别的女人跳舞,自己却连观赏的资格都没有。同时也暗讽萧家就是门外客。 这种羞辱别说元无忧,萧桐言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伽罗看了眼自家少主,见她没吭声,自己还是单手抱猫,另一手摁住剑鞘。 偏偏还有个使者拉偏架道:“欸,别这样说,听闻华胥国主跟兰陵王有婚约的,想必是看腻了兰陵王跳舞,瞧不惯东施效颦了。” 闻听此言,红衫姑娘骤然凤眸一寒。 她尚未开口说话,有个南陈使者便从随行的箱子里,拎出一盘珠光宝气之物,递给萧卿之,还道:“殿下别忘了,这可是陛下托系舟世子赠与北周风陵王的礼物。既然华胥国主来了,正好送出。” 闻听此言,连萧桐言都来了兴致,问道:“哦?陈帝居然听说了风陵王之事?送的什么礼物?” 南陈使者轻蔑一笑: “是一件镂空鳞网金缕衣,内穿薄纱、外穿这个肉隐肉现才好看。不如国主这就换上,以表对陈帝赠礼的喜爱之情?” 面对一众南陈男使者,对她这样直白刺骨的羞辱,元无忧只觉耳边嗡然一阵耳鸣! 她倒不是感到羞耻,而是觉得荒谬可笑!陈国是不是疯了?忘了昔年江陵被攻破,连他们当今陈帝都只是西魏手中人质的事了? 一个附属国质子顺位当了皇帝后,自己武德就不行,竟敢这样明目张胆欺负宗主国皇太女?即便大魏亡了,也轮不到他来报复吧? 此刻的元无忧,真想拔剑赏赐他们瞻仰瞻仰帝道赤霄剑,然后砍了这几个嘴臭使者的脑袋,送给陈国当回礼! 而她身旁的伽罗这回反应极快,“唰”然拔剑出鞘,拿锋利的三尺白刃虚空指着说话那使者,在对方瞬间吓白了脸,和激起陈国使者一片惊呼、哗然声中,回头问元无忧: “少主,可用砍了他的脑袋做回礼?” 元无忧点头,“知孤者伽罗也。” 思及至此,她也伸手到腰侧,刚拔出一半剑,系舟世子便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摁住她握剑的右手,急声道: “国主休要动怒!他刚才接风酒饮多了,说醉话,您权当他放屁罢了……”说着,萧卿之赶忙冲南陈使者摆手,“快把这两位大人送下去醒酒!” 元无忧凤眸微眯,“萧世子这是在拉偏架啊?他这样辱骂孤,孤要是忍了,唾面自干,以后岂不是全天下,都敢侮辱孤了?” 第540章 孤逼你了吗 “请国主息怒…他喝醉了!能否看在卿之的面子上——” “哦?你有什么面子?” 瞧着系舟世子面露难色,那个使者不甘道:“我没醉!你个女昏君,在世妲己!勾引得周齐两国战乱不休还不算,还想蛊惑我们大陈皇太、呜呜!” 一听他口无遮拦,旁边的一个使者赶紧捂住他的嘴,冲面前的小女帝赔笑,却正看见系舟世子那双锐利如剑锋的目光。 “他他他说醉话,下官这就把他带下去!” 萧卿之冷声喝令:“带下去!” 见小世子发威动怒的样子有些魄力,元无忧却只觉他跟南陈使者是在扮演好人恶人,当即撇嘴,嗤地一笑, “孤不会跳舞,但会赏舞,还请系舟世子演示一下,这金缕衣穿上怎么跳舞?” 闻听此言,那个被带下去的使者都被拖出好几丈远了,居然挣脱了捂嘴,嘶吼着:“大胆!你岂敢让——呜呜呜!” 而底下的几个南陈使者也纷纷出言阻拦。 “国主这是说玩笑话了,系舟世子可是陈国外戚……” “就是就是,哪有来宾在别国地盘儿献舞的?这不符合规矩啊。” 元无忧不紧不慢地拔剑出鞘,虚空指着那个被拖走的使者。“把刚才出言冒犯那个使者带回来,孤要看他跳舞,否则明日,孤就去你们建康,向你们陈帝讨教讨教,他让使臣送的东西、说的话,究竟是何意思。” 顿了顿,她凤眸微眯,嗤笑, “孤没说来日让陈帝亲自跳,已经够给面子了。昔年母皇还执掌大魏时,孤又不是没见过陈帝跳舞,哦不对……那时他还不是陈帝,而是区区一个——人质!” 这世上要换二一个人,都未必敢这样嚣张跋扈,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天老二她老大。就算有人敢想,但真敢把这种话说出来的,也就这位华胥女帝一个了。 毕竟她的大魏朝亡了,而且西魏祖上真阔过,西魏女帝也是力压群雄的霸道,且从拓跋部落入主中原头一天,大魏朝就带着鲜卑那种母尊部落的传承。乃至后来推崇汉化改元,鲜卑统治下的朝廷除了“子贵母死”这条削弱母族势力的法令,还真没有过像儒家汉人这种,对女子的侮辱和打压。 她纯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加上这位华胥小国主确实有本事,是爪牙锋利、困于沼泽的幼龙,她是真敢跟任何人拼个鱼死网破。 一听这话,南陈使者本来有忿忿不平想反击的,结果她一把推开系舟世子,就往前走去,似乎要去追上那个离开的使者,这帮文官出身的,耍嘴皮子利索、碰上真横的也没辙。 唯恐血溅当场,系舟世子赶忙展臂拦在她面前,“国主息怒!那位大人年老体衰,不堪跳舞,让我来,卿之愿为国主献舞一曲。” 望着眼前那双紫眸,小女帝脸上眉眼傲慢,尽显冷艳逼人。“愿不愿的,孤逼你了吗?” 连世子献出自己给的台阶,这女国主都不愿下,让他变成了自取其辱,属实惊呆了南陈众人。 虽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眼前这女国主是世上最惹不起的,她别说不下台阶了,就算是掀桌子,人家也有这实力。 此时南陈这帮使臣心里暗暗有些后悔,你说你惹她这女暴君干嘛呀?但他们属实是欺压羞辱汉人女子惯了,也没想过她脾气这么燥。但他们可是三纲五常里站在顶端的男人,这帮女人就该三从四德做男人的奴婢,只是北朝都是蛮夷,不守规矩罢了。 这样想着,他们心里稍稍安慰了些。 而元无忧面前的少年,闻言窘迫地咬了咬唇,随即摇头,“在下仰慕国主依旧,是自愿献舞的,倘若国主嫌弃,在下……” “跳吧。”她把剑尖指向一旁的金缕衣,故意挑眉戏谑道,“穿那个跳。” 为救使臣一命,系舟世子只好穿上金缕衣跳舞。即便他并未脱衣,只把金缕衣披在他广袖长袍外头,甩袖在她面前扭了几扭,也足够把南陈众人看的、个个脸色难看。 元无忧独臂持剑,伽罗在一旁一手抱猫一手执剑,都没空手鼓掌,就显得气氛压抑。 她还回头冲萧桐言吩咐:“江夏公主,替孤鼓几下掌。” 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萧桐言哪敢不从?当即配合地拍掌叫“好!” 元无忧这才收剑入鞘,抬手拦住萧卿之,笑道:“世子跳舞果然风情万种,让孤都能想象到你们江南鼓上舞的场面了。还得这种媚骨天成的人穿着好看,”说着,拍了拍他肩膀,“这衣裳就赠与世子吧。” 萧卿之摇头,伸手要去拆解身上的金缕衣:“不敢,倘若国主不喜,就赠与日后的风陵王妃吧。” “世子是想做风陵王妃吗?” 一听这话,对面几个南陈使臣脸都变了:“殿下别开玩笑……” “国主这是说哪的话…” 元无忧凤眸一抬,“怎么,当风陵王妃还委屈他了?你们几个老家伙也想当王妃是吧?” 与此同时,一直忙着卸下金缕衣的萧卿之,这会才把金缕衣郑重地装进托盘,转头冲她笑道:“国主说哪的话,是在下不敢相信。若有三书六礼,在下未必不能入赘和亲,妻唱夫随。” “啧,世子几月出生?” 那个南陈使臣顺口道:“腊月。” 元无忧蹙眉:“那太小了,孤不喜欢小的。比孤小一天,哪怕一个时辰,都像个孩子一样,孤有罪恶感。” 萧卿之不满道,“别听他们胡说,我哪里小了?我是六月初八生的。” “那他们——” “他们又与我不熟。我也是南陈派来做使者说客的,处境艰难,国主与南陈置气,也别迁怒与我呀。”说着,萧卿之再次举起托盘,把里头的金缕衣递给她。 元无忧这次也没为难他这位极力调和的世子,而是接过托盘里的金缕衣, “行,你们继续在这守着吧。”她随即冲身后挥手,“伽罗,走,上楼。” 说罢便抬腿迈步,转身离去。 抱猫的伽罗紧跟其后。 错身之际,萧卿之才看见伽罗怀里的猫,忙道:“等等!将军怀里这只猫……哪来的?” 第541章 夜宴看舞剑 “是萧…嗯…”元无忧刚想说萧桐言给的,又意识到是赃物,着急忙慌噎了回去,回头瞧见身后的萧桐言,更是一阵心虚。 她只好瞥向凑过来逗猫的萧卿之。 “怎么,世子见过这猫?” 萧卿之摇头,“并未,只是瞧着新奇,像画上那种,国主从何得来的?可否赠与卿之?” “抱歉,此猫于孤意义重大,且有大用,眼下就要用,失陪了。” 萧卿之仍伸出一条细白藕臂拦住她,忍不住凑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道,“陛下且慢行!方才的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都被三纲五常给捧得没人性了,他们说的话是难听,国主千万别为此置气,也别因此迁怒卿之啊。” “与你无关,世子请回吧。” 少年却四下打量,见无人跟过来,只有身披甲胄的伽罗守在她身边,才咬牙道: “唯恐国主听不懂,给您举个例子吧……在他们的教育和认知里,就算最低贱的男人,哪怕去要饭了,也比世上所有女子尊贵,哪怕是皇帝家的姑娘,兴许哪天街上碰见了皇女,给她淫辱了,按那些恶臭的陋习惯例,女子失去贞洁便不值钱,该遭万民唾弃浸猪笼,自己大发慈悲娶她,她就该感恩戴德,跪地求他做个乘龙快婿。” 说了那么长一段,萧卿之发现她并未打断自己,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抬眼,发现她正睥睨着他,不耐烦,但挺有耐心。 萧卿之最后道,“我说这些,只想跟你解释那帮人是怎么想的,这种酸腐者虽在多数,但清醒的正常人并不少见,朝廷稳固需要这种酸儒卫道士,但治国安邦却不需要。你且远离这帮人便是,也别恨我与其同流合污……” “多谢世子的解释,寡人先告辞了。” “国主便不能多陪……” “恕难从命,让开!” 严词婉拒后,元无忧径直走向了对面的阅兵楼。身后紧跟着抱猫的伽罗和萧桐言。 *** 不必说出华胥国主的身份,就光摆出汝南女君郑玄女这张脸,在齐国已是人尽皆知的熟人,自然没人敢拦她。 彼时的阅兵楼内,正是宫廷夜宴的盛况。 借着南陈出使的光,元无忧也是头一次看到白衣胜雪的高延宗舞剑。 想必《入阵曲》那支舞,早就过去八百年了,眼下高台上只有高延宗一枝独秀。他身穿一袭雪白的大袖襦衫,左手持一柄带穗的文剑,满头辫发梳成高马尾,三七分的刘海儿带卷,身姿旋拧间,羽袖与剑穗齐舞,那叫一个仙气飘飘! 又因他异于常人的左撇子,招式章法都迥异新奇,舞起剑来让人捉摸不住下一刻、他的剑尖会落到哪里,但极具观赏性。 被底下看台上的一帮南陈的文臣老儒,直夸“天仙下凡”,而观众席里,为首那位穿橘红广袖流仙裙的武成公主,更是一口一个娇滴滴、甜腻腻的延宗哥哥,称他为“仙官下凡”。还不吝赞誉地,直呼延宗哥哥一笑起来惊艳脱俗,眉眼之间又流转媚气,怪不得都说齐国擅使美男计…… 而远在门口遥望高台的元无忧等人,只能跟萧桐言一同,和维护秩序的卫兵站在一起。 因离舞台太远,元无忧这边听不见那头在说什么,至少能看得清那位搔首弄姿的。 一心赏舞的萧桐言,此刻满眼赞赏的道: “毫不掺杂私欲的说,安德王只有孑然一身时最好看,因为没受感情拘束,就总是公孔雀开屏那种…大放异彩的洒脱劲儿。不愧是老娘唯一的主子。” 说到此处,她侧头瞥了身旁的姑娘一眼,“其实他花落你家也不错,只是你俩门不当户不对,做夫妻不般配,做露水情缘就够了。” 元无忧并未回她,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男子。 那位一枝独秀的安德王,罕见地穿白衫舞剑,却浑身毫无矫揉造作、柔媚之气,真是萧桐言口中的“洒脱劲儿”,男子四肢修长又步伐有力,刚中带柔,步步紧逼寸寸威慑与人。 明明刚才在元无忧眼前献舞的系舟世子,更为身段蹁跹,舞姿优美举止华丽;可眼前刚柔并济的男子才更让她心动。这一刻,她忽然理解了何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和“偏爱”,因为她觉得,即便高延宗披个蚊帐,不是拔剑作舞而是砍人,自己也觉得他最好看。 但高延宗毕竟是大齐国的宗室亲王,他此次也不是奴颜媚骨的献舞,而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脚步步步紧逼跃到台前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左手腕儿一翻、一剑封喉!指到公主脖颈面前。 他这突然发威,剑指喉咙,把武成公主吓得瞬间僵在原地,连闪躲都忘了。 高延宗随即腕骨一拧、撤手挽了个剑花,转而旋身收势。 一舞毕,陈国哗然。 高台周围熙熙攘攘起来,即便他再处事圆滑的解释行为,他这一剑封喉的敲山震虎之意也是实打实的,多少有点得罪陈国了。 就在哄闹之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汝南女君到!” 在场的南陈使者未必知道汝南女君是谁,齐国可人尽皆知她的多重身份。 随着众人让开一条路,只见来一位红衫独臂的姑娘,单拿右手端着金缕衣的托盘而来,紧跟其后的女将怀抱一只白面馒头。 “孤有金缕衣一件,欲献给安德王。” 她托金缕衣一走近,便吸引了南陈使者的视线,当场有人认出来了:“这不是陛下让萧家世子给风陵王的衣裳吗?怎会在你们这位女君手中?” 随即有人阻拦:“你傻呀!你寻思寻思为何在她手里?” 于是众人把惊诧的目光,纷纷投向由远及近走来的这位“汝南女君”,华胥小女帝。 待元无忧高举右手端着的托盘时,安德王已步履轻快地,走下高台来接。 一旁的陈国公主还突然来了句:“这金缕衣就是当外衫穿,肉贴肉才好看呢。” 已走到元无忧面前,正伸左手来托盘里拎起金缕衣的白衫男子,闻言扭头冲那公主一笑, “哦?公主别是在诓小王吧?” 武成公主眉眼戏谑。“殿下不敢?” “这有何不敢的?” 说罢,高延宗连声招呼都没跟面前的姑娘打,便旁若无人地褪下白外衫,拎起托盘里缀满宝石的金缕衣,权当元无忧是个托举奴婢一般,甚至只是木桩子的无视。 第542章 公主审国主 高延宗连推拒都没有,便把金缕衣换了。 他内里就剩一件细吊带裲裆心衣,大大方方地袒露白馒头似的肩膀,又在外罩上镂空绣花的金线纱衣,穿上身后还拧着细腰转了个圈,在满身宝石的映衬下,整个人都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因他那具宽肩细腰大长腿的身形,足够撑起任何衣饰,此刻有镂空金缕衣锦上添花,这位北齐男妲己确实肉隐肉现的惊艳四座…… 把南陈武成公主哄的直呼:“延宗哥哥太有求必应了!本宫真想多留几天……” 也是因为刚才他杀气腾腾的舞剑,现在却低声下气彩衣娱亲一般,公主觉得他能屈能伸的也是个能人,颇让人有征服欲。 这俩人,权当送金缕衣的元无忧不存在。 把一旁的萧桐言看的直在后头啧声道: “你看,给别人送嫁衣了吧?那个公主也是的,明知安德王算半个有妇之夫还存心撩拨他,也不怕华胥女帝收拾她?” 元无忧小声哼道,“寡人为何要收拾她?她是客人,既然东道主以舞乐相迎,她大力捧场是礼貌,狐狸精献舞,是狐狸精有魅力。” 她恍然惊觉像是说自己,又续道,“寡人也是客人,怎能反客为主,凌辱阻挠主家呢?” 高台上的男子听着下头窃窃私语,好似才想起举托盘的汝南女君一般,高延宗俨然恢复了最初那样的潇洒松弛,从容地对她笑着说: “多谢国主陛下赏赐。” 他这一句话,就把“汝南女君”的真实身份给揭露了。周遭围观的群众也没想到,北齐安德王居然对华胥女国主这般尊敬。 而女国主也没耍淫威,而是顺手把托盘放在一旁的台阶上。而后目光温情地望着他,“得见安德王殿下这样意气风发,潇洒快乐,寡人甚感欣慰,看来殿下果然生性喜爱自由。” “延宗只是过客,有缘相遇已耗尽毕生的福气,陛下自有良缘相配。” “多谢吉言。” 安德王和华胥女国主当众这几句寒暄,里头的内容可就多了。南陈使者围在一旁面面相觑,便开始小声讨论俩人是不是真有私情?怎么如今看来,像是又好聚好散了? 而北齐这边个个一脸淡然,见怪不怪了。 即便听出了俩人已当众分手,还说的挺体面,武成公主也存心挑事,当即一揽橘红色广袖、提起自己刺绣繁复的裙摆,走向女国主。 “本宫该管你叫北齐汝南女君呢,还是华胥国主?” 武成公主来者不善,嘴不停地道: “听说你与兰陵王都谈婚论嫁了,却和安德王叔嫂私通,还有前几天闹着拒婚周国天子,给兰陵王下合婚庚帖等事,究竟是谣传、还是确有其事呢?” 这公主每当面审问一句,元姑娘那双凤眸阴鸷的娃娃脸便阴沉一分。听罢后,她更是厉声喝止:“大胆!连东道主齐国主,都对寡人以国君之礼相待,尔区区使臣,也敢对寡人出言冒犯?” 见这小国主脾气强硬,挺不好惹,武成公主这才咬唇,不甘又恭敬地躬身行礼: “陛下恕罪,实不相瞒,本宫此次受皇命而来,便是有意与北齐联姻,又不喜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子,但瞧得上眼的却与陛下有关,这才发问。”顿了顿,她抬眼偷瞄元无忧。 “国主跟兰陵王的合婚庚帖,可属实?” “没有的事。” “那你与安德王私通?” “这……”她抬头看向一旁的高延宗, “你自己问他。” 元无忧话音未落,身侧便传来一腔低沉磁性的嗓音:“现在没有关系了。” 闻听安德王此言,齐国知道内情的人都鸦雀无声,尽皆瞪眼瞧着几人在这闹。 武成公主眸光一亮,“那以前有关系么?实不相瞒,我对延宗哥哥颇感兴趣,即便…你与他有过,正好我还能向你讨教经验呢。” 华胥女帝于是当场脸就绿了,难看至极。 她即便再洒脱大度,也无法亲手把自己的男人推到别的女人怀里,还教别的女人怎么搞自己男人的经验吧? 而站在她身后的伽罗瞧气氛不对,才声音冷硬地问:“少主,可用把她脑袋砍了,送给陈帝做回礼?” 元无忧:“……”亲姐啊!你可真是砍人都不问价啊!! 闻听此言,那公主登时面露慌色,眼神四下探索,“谁在说话?大胆!” 随着穿甲胄的冷面女将抱着猫,从姑娘身后走出,南陈使者那堆里又变脸了。好家伙,一个暴脾气的小女帝就够惹不起了,怎么又来个砍人不问价的活阎王? 唯恐事态再发展下去,难以收场,高延宗赶忙出来打圆场:“国主与公主都是贵客,本无仇怨,顶多是延宗男色祸国罢了。能否给大齐个面子,化干戈为玉帛?” 公主啧声:“殿下确实男色祸国,可惜华胥国主来晚了,没瞧见殿下惊为天人的舞姿。不知殿下今晚可有空?本宫嫌这里人多,想私下里单独欣赏。” 该说不说,多少年了,南朝人怎么还是这副德行?言行保守行为开放。 元无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公主殿下此言不怕影响清誉吗?” “本宫与殿下男未婚女未嫁,不劳国主陛下担心。” 俩人你来我往的扯皮算不上针锋相对,但属实在消磨元无忧的耐心。 高延宗瞧着红衫姑娘的语气愈发沉冷,眸光深邃,便知她的忍耐度快到临界了,赶忙不动声色地挤到俩姑娘中间,笑问元无忧: “国主陛下能否与小王…借一步说话?” “允。” 元无忧挥手想带伽罗同行,却发现被孤立到一旁的武成公主,居然不怕死的去逗弄伽罗怀里的白猫了。伽罗自然拧身躲开,冷脸呵斥了她一句什么,把那公主委屈的直撅嘴。 她随即被安德王请到了无人的角落里。 望着男子衣衫华丽,即便他内里就穿了件细吊带裲裆心衣,外罩镂空绣花、镶嵌宝石的金缕衣,衬得他肉隐肉现,仍举止优雅从容。甚至肆意坦露出浑圆如白面馒头的宽肩细臂、凹陷优美的锁骨和突起精巧的喉结,整个人显得既性感迷人,又熠熠生辉令人只敢仰望。 元无忧心里却忐忑不已。她不知高延宗倘若在此时向她忏悔,挽留,她会不会心软。 第543章 山茶花自刎 高延宗一开口就是:“还记得山茶花的气节么?” “哪句?” “在开得最鼎盛艳丽时自刎,坠下枝头,正如我们的感情,彻底结束了。” 说着,高延宗抬手戳了戳她颈上的吻痕,他那双含情潋滟的桃花眼,此刻居然罕见的凝重、冷到极点。 “我早就失去了你的心,所幸我这个人也如山茶一般,在你的人生里昙花一现,即便你我以后再没交集,我也庆幸自己……曾和你轰轰烈烈的有过一段。” 听了这句,元无忧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她太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居然天真的以为他会挽回,会服软?高延宗这个混蛋,就是知错不改,永不会对她真心偏爱的。 思及至此,顶着娃娃脸的姑娘,倏然掀开浓黑的长睫,亮出一双怨毒的琥珀凤眸,映的右眼底下那颗胭脂红的泪痣、妖冶又邪狞。 “你害我至此,还想先甩了我?” 俩人私下里素来不讲繁文缛节的规矩,甚至因无数次分分合合,什么好赖话都说尽了。 此时的高延宗将上挑的桃花眼尾轻抬,眉眼傲慢,疏离道: “我本就是大齐派来离间你和四哥的,你能被我诱惑,说明你自己意志不坚,有做昏君的潜质,希望你今后长个教训。” “呵,什么教训?警惕妖妃祸国的教训?” “这次妖妃拿你印信盖在庚帖上,下次恐怕就有人…拿玉玺盖在诏书上了。” 元无忧此刻终于压制不住满腔的愤怒了!登时一把扼住眼前男子瓷白的脖颈! “拿我对你的信任,来挑战我的底线,你还挺得意?你为了齐国能不择手段到牺牲我是吗?就不怕我真不念旧情,要你偿命?” 她将指腹掐在了他喉结上,高延宗因紧张而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于是本就突起明显的喉结,突然在她掌心上下滑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痒突然从掌心蔓延开来,元无忧如被烫到般松开了手,却发现男子的喉结处突然掉漆了,突兀地显出紫红的吻痕、和清晰的牙印来。 似乎是她白天报复他时啃的。 元无忧垂眼一看自己掌心,已经粘上了一层细密的白色香粉。 权当没瞧见姑娘眼里的动容。 高延宗眼睫微垂,神情漠然。 “我自知把你的感情消磨耗尽了,其实我早抱有必死之心,活着挺好,能替四哥挡下不少脏事,死了也行。” 真不愧是亲兄弟,连脾气都是同样的一根筋!元无忧怒极反笑: “你们哥俩儿究竟在愚忠什么?” 男子不答,只将上挑的桃花眼尾高抬,傲然道:“你在嫉妒我朝天子,有我们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么?大齐的皇室宗亲姓高,我不维护大齐高家的统治,难道要胳膊肘往外拐?” “我嫉妒他个屁!你吃错药了吧高延宗?你究竟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 高延宗摇头苦笑了两声,忽然垂眼看向自己左手拇指上的,那枚墨绿色玉韘,就在元无忧的注视下——突然手腕一翻亮出戒刀,抵在自己喉咙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元无忧瞪眼瞧着面前男子的自刎威胁,当场愣住。 他眸光湿寒,语气沉重、又从容: “来啊!倘若你恨高延宗不能为你所用,怨我不守男德,总周旋在女人堆风月场里……就摁着我的手,帮我自刎在你面前。从此我只属于过你,不会再有人与你分享!” “呵…呵呵呵!高延宗你真是疯子!居然拿自刎威胁我?”元无忧只觉眼前发黑,自嘲的笑声充斥了自己的耳朵,她几乎笑出泪来。 望着眼前凄然惨笑的红衫姑娘,高延宗心头只抽搐般的痛了一下,便狠下心来,再次把戒刀往自己脖颈上递了递,那里细嫩的颈肉被勒下去,已经显出了一道血痕。 他察觉不到痛一般,低沉嗓音愈发沙哑, “不是威胁!是…恳求。我高延宗就是放荡爱自由的人,即便你少年老成,家世本事都是世间顶好的姑娘,我还是不愿被婚姻束缚,你很好,是我不愿过安稳日子。” “够了!”元无忧愤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将那翘起戒刀的玉韘拽下去! “我给你这个是让你自保,不是让你自刎的!你滚!不,我滚还不行吗!” 俩人这边说着说着就气急败坏,寻死觅活的,一旁的武成公主忽然尖叫:“这破猫抓破了本宫的衣裳!” 元无忧这才转身去找伽罗,正瞧见白猫窝在伽罗怀里炸毛,冲那公主连哈气带呲牙。而武成公主提拎着自己的袖子,抬手似乎要扇那白面馒头巴掌,却迟迟不敢下手。 幸亏有公主和猫打断了俩人的僵持,见红衫姑娘去安抚白面馒头了,后头的高延宗也跟上去。 一瞧见伽罗怀里那只毛色雪白的猫崽子,高延宗不禁诧异道:“好稀罕的猫。” 猫主人则扭头问他:“你见过?” 男子点头,“波斯猫么,我幼时在邺城见过西域商人拎着猫笼子来朝贡,结果猫逃出笼子了,闹的宫里发动所有人去抓。具体的记不太清了,反正贡品又轮不到我。” “那这猫给你,你要不要?” 红衫姑娘瞪着通透的琥珀双眸,目光郑重不像是开玩笑,高延宗登时眸光一亮,他心里确实想要,刚要开口,就听武成公主撺掇道: “殿下就收了吧,把猫要来给本宫也好。” 高延宗当即摇头拒绝:“小王不喜欢猫,也不喜欢陛下。倘若无事,便请陛下离开。” 闻听此言,武成公主也傻了眼,“喂!殿下刚才不还挺会讨姑娘欢心的嘛?怎么突然这么刻薄?” 元无忧咬着后槽牙,终是一句话也没说,扭头离开。 高延宗望着她决然的背影,心头突然像被人挖空了一大块!他不自控地抬腿往前迈了一步,耳边突然听见那陈国公主喊他“安德王殿下”,他这才恍然醒过神,只好转身,又笑着对那位公主迎上去。 元无忧走到门口回头时,正瞥见武成公主在揪高延宗金缕衣上的流苏,还拿指头去戳镂空的洞里、他裸露在裲裆心衣外的肩臂肌肤。 第544章 要少听谣传 元无忧心口抽痛的厉害,转身走开。 她突然后悔和高延宗开始了,男狐狸果然不是她能招惹的。她霸道,洁疾,独占欲强,她只想要男人完全属于她,但高延宗显然与她的执念相反。 直到余光瞥见那红衫姑娘步履从踌躇、到决然地走出门去,高延宗才收回流连的目光,转头去栏杆上捞起自己的白外衫,裹在身穿的金缕衣外头,遮住了满身肌肤外露的风光。 就在这时,有个被接风酒灌的醉醺醺的陈国使者,欠儿登地上前,拍他肩膀: “听闻殿下跟小女帝有私情?是怕她嫉妒啊?汉族男人嘛,又不是鲜卑那帮被母族管怕了的,非要守着妻女从一而终,纳个妾像要逼他们卖屌似的……再说咱们汉男即便成了亲,哪个不是左拥右抱?她身为女帝要连这个都接受不了,哪还有男人愿听她号令?” 一听这话,便知南陈汉室,确实对北朝各家皇室的习性剖析的挺全面。这使者本想通过“男人之间那点共通的劣根性”拉拢安德王,没成想拍马蹄子上了。 高延宗目光一寒,抬手摘下那使者搭在他肩头的手,“本王认识你吗?让开。” 随着他用力捏到自己骨头咯吱吱响,那使臣才清醒过来,疼的白了脸,赶忙抽出手,讪讪离开。 高延宗很难不联想到周国那位宇文国主。他素来自诩保守又古板,认准了是前朝皇太女的童养夫、通房,便直至今日还贼心不死的,想与她旧情复燃……倘若自己真堕落了,岂不是直接把她推向敌国怀里? 就在他愣在原地琢磨时,武成公主也走了回来。她开口就是轻佻的质问: “听闻殿下是因和长嫂私通的事败露,被兰陵王逮到,才害得兄嫂断情决裂的?” 高延宗哼道:“那又如何?兄嫂的感情可不是本王能拆散的。公主要少听谣传。” 武成公主杏眸微眯,“所以殿下今日受齐国指派,来引诱本宫,可曾想到被她瞧见是何后果?看她的反应,似乎本来对你余情未了,但是死心离去了啊。” “有过而已,都是过客。” 男子漫不经心地吐出这句,那双看木柱子都深情的桃花眼,此刻罕见地目光阴寒,低沉磁性的嗓音也压的冷硬,寒气外露。 齐国安德王本就身形高大挺拔,宽肩窄腰大长腿,煞是英气。即便如今白衣罩金缕衣,瞧着像卖弄风骚,但他跟柏树似的往这一杵,再冷着脸,鼻梁英挺、俊脸美艳,也是挺有气场,不怒自威的唬人。 显然,他心里并非嘴上那么洒脱,否则不会一脸要吃人的剜瞪着她。 武成公主大着胆子,啧声道:“殿下倒是洒脱,看来女国主要是嫉妒起来报复本宫,你只会看热闹,不会护着本宫了。” “公主错了。你不了解她,她不会嫉妒你报复你,只会怒恨本王不自重。” 说这话时,男子明明纤睫微垂、眼神流露出自嘲无奈,但语气柔缓,甚至有些宠溺。 “哦?难道华胥女帝这么窝里横,自知是区区亡国之君,不敢跟大国公主叫板么?” 闻听这样不要脸的狂言妄语,高延宗那眼神如同看傻子一般,斜了面前这公主一眼。 “别自以为是了。是因你根本不够她正眼看的。她是女帝独苗,天下最尊贵又才能卓越的姑娘,我尚且攀比不上她身边那些门当户对的男子,你又算什么?世间男子爱她都不足为奇,你我又凭什么配让她失态嫉妒?” “呦呵…”武成公主杏眸微眯,表情戏谑,“殿下还挺维护她的威严啊,对她余情未了?” “公主是打算帮她做说客,让我们重修旧好么?” “不,本宫又不认识她,不过挺想尝尝她睡过的男人,是何滋味的!”话说至此,武成公主迎着面前男子那双瞬间锐利阴寒的目光,仍自顾自地,眉眼轻佻道: “看殿下这么洒脱风流,本宫倒放心了。华胥国主睡过的男人,总不会身带花柳病吧?” “公主此言也是本王想问的。南朝民风奔放,还不如北朝有规矩。不过…”高延宗冷下脸,横了她一眼,“舞看完了,祸惹完了,即便公主还没尽兴本王也不奉陪了。请让路。” “有脾气!有趣。” 武成公主双臂环抱,啧声道:“说实话,你那舞跳的真不怎么样,四肢跟刚长出来的一样,路过的蚊子都得挨你几巴掌。不知殿下是当众都敢敷衍我,只对华胥女帝身娇体柔呢,还是在她面前也跳成这样?” “哼,本王跳的再难看,也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 提起跳舞,确实戳中高延宗的短处了。他自幼四肢不协调,连武功剑术都学不进去,哪会搔首弄姿给人跳舞啊? 所幸他今晚那场舞剑,是抱着把那陈国公主一剑攮死的心情,这才坚持下来。此刻这公主毫无自觉,竟敢对他的舞姿评头论足!这要换了战场上,他绝不会忍她再说一句的。 高延宗也不理她,绕过她径直往前走去。 演兵台夜宴持续到了用宵食,直到齐国主亲自请武成公主去馆驿赴宴,高延宗才得以松懈下来,跟着迎宾使节回馆驿。 为给贵客腾地方,而搬出馆驿正堂的高长恭,则住进了汝南女君住的厢房。今晚还以抱病不宜见客为由,从头到尾没露一面,连武成公主慕名想去探望他,他都以男女有别、与人已有婚约,算半个有妇之夫等理由严词拒绝。 齐国人都挺震惊,兰陵王不是从来矜持自重,规矩守礼,连跟汝南女君热恋时,都不跟她有过密接触的吗?怎么陈国公主一来,他都搬人家屋里去了? 但这些内情,陈国公主并不知情。 高延宗回馆驿后,去厢房探病兄长,才知汝南女君刚回来过,只把随身之物收拾走了。 当时高长恭跳下病床追上去,问她还回不回来,她却冷着杀气腾腾的脸让他闭嘴,满口疏离地称他“兰陵王”,还自称“寡人”……显然是铁了心跟他划清界限。 第545章 哥俩对口供 最后连高长恭赠予她的那身黄金铠甲都没带走,只剩几车郑府钱财留给他,说是让他跟安德王平分,以谢这段时间齐国对她的照料。 急的高长恭都说出“下聘礼也没有这样草率的”的话来了,反而遭到她白眼,严词澄清这不是给高家下聘礼,以及安德王罪该万死,他个帮亲不帮理的兄长,也好不到哪去…… 高长恭属实委屈,又嘴笨,最后只能跟在她身后,喊她早点回来取货…… 说到此处,彼时倚在病榻上的高长恭,望着坐在自己床边听沉默了弟弟,无奈地叹息: “听说她去过演兵台了,还跟你们闹的不愉快……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侧身坐在床沿的高延宗,闻言摇了摇头,“我不知。即便兄长不问,想必也猜到刚才都发生什么事了。” 病床上的兄长骤然掀开长睫,黑眸凝重,语气也一改方才的温和,罕见地沉声逼问: “延宗,为兄是时候该审问你了,盗窃国君印信伪造文书…如此大事,为何不早告诉我?若非她念及旧情没有追究,还帮你毁灭罪证……此事足够你被钉在史书上,永遭后世的唾骂!” 高延宗叹了口气,“我知道,故而这种臭名昭着的事,兄长不知情才好。否则事不成还好,事成了兄长便是帮凶。” “我恐怕会阻止你,即便我知道她是有情有义的人,也不敢去赌她做昏君。” “早知按兄长的脾气定会阻拦,否则你就不是高长恭了……所以我才不敢告诉你。” 兄长那双黝黑的凤眸,就这样怔怔盯着床边坐着的弟弟。他语气那样从容,就像在聊稀松平常的小事,装得跟小大人一般。 可在高长恭心里,弟弟仍是小孩子,只不过他成长为了自己心中的大人,学着沉默不言,试图独当一面,却谁也信不过,包括兄长。 思及至此,高长恭那双黑沉沉的凤眸愈发悲戚,语气都透着浓浓的失望! “她不信我,连你也不信我了吗?你俩真拿我当傻子么?现在居然什么事都瞒着我?我不能失去弟弟,更不能毫不知情的眼看她被坑害,陷入死地!你俩就不能消消停停的,不再斗得你死我活了吗?” 高延宗哑然,“哥,我真是……” 突然一阵“邦邦”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高延宗的自辩。 随即听有人在门外喊道:“安德王可在屋内?末将受皇上之命来请您,那陈国公主嚷着要您带她去找华胥国主要猫呢。” 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和询问,让高长恭疑惑不已,扭头询问自家弟弟: “什么猫?陈国公主跟她很熟吗?” 高延宗赶忙扭头,扬声冲门外回道:“华胥国主已离开馆驿,不知去了何处,本王也歇下就寝了,你且这样去回禀陈国公主!” 听着门外应声走开的脚步声,高延宗才转回头,却被兄长那双幽怨的黑眸吓了一跳! 他一时心虚地挪开屁股站起身,又后知后觉反应太过,便顺势坐在床头的空椅上,给兄长解释: “她刚才抱来只波斯猫,问我要不要,当时陈国公主让我收下转赠给她,我这一听,拿前任相好给的东西讨好别的女人,这不活该让她恨我吗?我就说不喜欢猫,不要了。” 高长恭黝黑的凤眸怔愣道,“你就认定她是前任了么?你当真决心与她分开了吗?” “我那是为了分清两个女人的对立阵营嘛,不过……兄长这样说也没错。”高延宗本想解释自己心有不甘,可瞧着眼前眸色复杂,欲言又止的兄长,他又噤声了。 自己这个前任相好,本就是从兄长身边抢来的,外人眼里都觉得是他仗着拈花惹草的手段了得,小叔子勾引嫂子,把她给迷惑了。支持他的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而今见俩人决裂了,自然还是拍手叫好的人多。 他也该适可而止,既然不能把她还给兄长,还把人逼走了,有可能使她一去不返,他自然不能在兄长面前,再跟她纠缠不清。 高长恭沉默不语,随后弟弟也不吭声,就坐在床边的圈椅上,趴在他床头目光出神。 外面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屋里的兄弟俩还在岁月静好。 失恋后的高延宗跟病了一样,魂不附体。 兄弟俩在床上一躺一趴,安静到只能听见浅浅的呼吸。直到床头的灯台烛光黯弱,几乎要燃尽,害得室内愈发昏暗。 高长恭微微抬起胳膊,想下去续蜡烛。才发现双臂交叠、趴在他床头的弟弟并未睡着,只顶着满头辫发、带卷的刘海儿满脸阴郁,甚至眼睫毛都湿漉漉的。 高长恭不禁问:“你怎么了?莫非是后悔没要猫了?” 高延宗不知兄长为何会猜到猫身上去,只扯了扯唇角,苦笑,“我想要啊,但是猫在她手里,总比给了别的女人强吧。” “你也不怕她把猫给了别人?” “也对!那我得去拦着点。” 他也是脑筋突然一抽,说干就干地站起身来,刚要迈步,却被圈椅的扶手一绊、直接趴到兄长怀里! “啊!嘶~”胸腹伤口密布的高长恭,被这一下砸的有些眼冒金星。即便弟弟迅速爬起来,他胸口缠的白裹布还是渗出了血来。 随即就听门口传来姑娘脆生的一句: “别做无用功了。你犯的错没必要挽回。” 随声推门进来的,是个穿黑衫的小姑娘。 刚爬起来的高延宗一看见冯令心,哭的心都有了,不耐烦道:“你来干什么?不知道男女有别吗?这是我哥的卧房!” 冯令心嗤地一笑,“你搞清楚,不到一个时辰前这还是我姐的闺房!我是来找她的,要不是你惹怒她,她会卷包袱离开大齐吗?!” ——与此同时,博望城外。 当坐在宽敞马车里的宇文怀璧,听见车帘外头的亲信通禀:“江夏公主把风陵王领来了”之时,这位身穿白衫纤尘不染,一路上滴雨未沾的鲜卑男子,还是耐不住欣喜、撩开车帘出去看,结果一脚就踩进了烂泥里。 他尚未来得及甩开没过脚踝的淤泥,便瞧见在身披蓑衣的江夏公主引路之下,那个独臂的红衫姑娘,被甲胄女将撑着伞送回来,她怀里还抱着瑟缩的一团白色毛绒绒。 第546章 白猫遇正主 宇文怀璧正有种狼狈样子被逮到的难堪羞愤,有傩面挡着脸,都难掩急声道: “别过来!这里泥泞……”便听见了一声细弱又尖利的喵喵叫。 他诧异地抬起眼打量时,那姑娘已经到他面前。 “刚才萧桐言说你在城外,我还不信呢,正好,你车厢里肯定暖和,你暖暖它吧,这小崽子冻的毛都打绺了。” 男子极力不去回想靴头上肮脏的泥巴,站直了劲瘦的腰身,端详着小姑娘怀里的毛团。 那团白绒里正露出个脑袋,拿一对金蓝异色的猫瞳打量着他。这家伙顶着俩粉白的小耳尖,耳蜗内还窜出来好几根长长的犟种毛。 “哪来的鸳鸯眼波斯猫?你又和哪个西域小国联系上了?”宇文怀璧前一句还挺欣喜,后一句便开始刨根问底了。 元无忧望着白衫的男子傩面底下,那双狐疑审讯似的深蓝凤眸,一时心虚。 “没有啊,跟萧桐言一起捡的。”说着,她扭头想找萧桐言来对口供,结果只瞧见萧桐言抖着蓑衣离去的背影。 她只好讪笑着转回脸,“她做好事不愿留名。对了,你挺懂行啊?宫里也养猫了么?” 宇文怀璧长睫微垂,淡淡道: “养过几天,结果六弟来索要,朕没给,就被他偷走打死了。” “偷走打死了?”元无忧登时拧眉怒目,难掩震惊,“这什么混世魔王啊……还有啊,他居然还敢进皇宫偷东西?” 一旁的伽罗和宇文孝伯一边一个举伞的,默不作声瞧俩人在泥堆里闲聊。 而宇文怀璧回忆起此事来,即便语气很平静,还是从话里行间透出一股悲伤和无奈。 “后来他送回来了一张猫皮,还有一碗猫肉羹。” 元无忧听得脊骨发寒,“那熊孩子太凶残了,你这做大哥,就该打打他屁股。” 眼前的鲜卑男子闻言,傩面底下那双深蓝凤眸愈发黯然,“朕哪敢?自幼到大,每次他抢朕东西,朕若不给他太后便会哭,对朕动辄打骂。” “那你家也太危险了…”元无忧此刻都替这猫愁的慌,“可惜我东奔西顾的也养不了猫,想给你吧…你还护不住。” 宇文怀璧凤眸倏然一瞪,“朕说当年之事罢了,你凭什么质疑朕现在护不住它?把它给朕,包你回长安复位时,它壮实的很。” 怀抱白毛团的红衫姑娘,此刻啧啧道:“转手送到你六弟家里,然后养的白白胖胖给我看是吧?” 宇文怀璧一听,喉咙鲠住。借着傩面挡住了脸上所有情绪,他极力语气平静,认真道: “朕可以把它送到中外府。府司马屈大人特别喜爱猫,且那老爷子很硬气,谁都不服,连太宰的面子都敢驳回,唯独与朕是忘年交。加上中外府离皇宫和太宰府极近,朕看望它十分方便,又有太宰能压制六弟。” “既然你安排的如此周全,还这么懂猫,那我便把它送给你了。” 元无忧一伸右臂、便把怀里的白面馒头递给了面前的白衫男子。 还不忘贴心地提醒一句,“它爪子可能有点脏,倘若你怕弄脏这么干净的白衣裳,还是我——” “朕不嫌。” 宇文怀璧一边急声接过话茬!一边伸双臂来接过巴掌大的白毛团子,把华夏那些表达重视的、待人接物的优良礼仪发挥到极致。 当把白面馒头小心翼翼地圈到怀里时,不识货的小猫崽子还受惊般的,直拿脏爪子往他缠着细窄腰身的白玉带上蹬。 他也不恼,只耐心地拿骨节修长、犹如白瓷般的指头挠了挠猫崽子的脑门。男子眼睛只盯着怀里的白团子,头也不抬,语气温和: “它有名字吗?” “铺子。” “哪个铺子?有何涵义?” 元无忧目光幽怨地望着他掌心那只猫,这小崽子太自来熟了,三两下就开始跟他那只骨节匀称、五指洁白修长的玉手玩闹上了,还心机地收起尖锐的指甲,拿肉垫和他闹。 怎么刚才在她怀里时,除了吃就是睡呢? 她一时不知该羡慕谁,便没好气地道。 “糕点铺子捡的,所以叫铺子。” 男子这才抬起头,傩面底下那双深蓝凤眸都透出了璀璨的光。“怎么不叫糕点?”随即自驳道,“对,朕不喜欢高字。” “……高字怎么惹你了?”元无忧也是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明知故问。 所幸面前的男子十分大度。 “不过朕还是很欣赏高长恭的,叫糕点不错,谐音高点,意为青云直上。” 话赶话说到这了,元无忧忽然想起跟萧桐言那个接头地点来,顺口问: “你喜欢吃糕点吗?” 宇文怀璧忽然长睫一掀,目光微怔。 “挺喜欢的。” “等我一下。” 元无忧是个说干就干的,当场就挥手让伽罗留下,自己拧身走了。 于是宇文怀璧便愣愣地望着姑娘离开的背影,又垂眼看向怀里的白猫“糕点”,以及自己那双糊着黢黑淤泥的小白靴,随后赶忙喊人: “孝伯!去车厢里取双靴来!!” ……不消片刻后,元无忧便拎了两包喷香的东西回来。 而原本等在城外的两辆车厢,也已停在了宽敞的官道上,她在宇文孝伯的引路下,一掀开门帘,登上车厢,才看到里头有好几个座。还有张桌子,借着桌上的灯,瞧见坐着个黑衫傩面男子,他怀里抱着睡得直打呼噜的白猫。 对于宇文怀璧的洁疾和爱换衣裳,元无忧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一伸胳膊,把手里的两包糕点递给他。 “喂猫的。” 男子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方才,她一言不合就走之前说的话,顿时哭笑不得。 “朕…是猫?” “这猫也爱吃这家糕点,顺便也喂你。” 说着,元无忧自顾自地钻进车厢,坐到鲜卑男子身侧。 屁股刚坐下,她就嗅到一股幽微的暗香,元无忧打鼻子凑近一闻,正是从身侧男子身上袭来的。 “好香…是什么香料?” 傩面男子凤眸含笑。 “龙涎香,是大周国唯二两个人能用的。” “第二个人是谁?” “太宰。” “……” 元无忧刚想讥讽他,跟谁都这么花枝招展么?结果他突然说这么一句。这下好了,闹得俩人都挺尴尬。 第547章 抢劫般的爱 她手里还举着糕点,便眨巴着琥珀双眸,看一眼身旁男子,看一眼手里的糕点。 宇文怀璧这才想起正事来,立即抬手去接她手里的糕点。 “多谢。” 一接一递时,他的手不免触碰到她温热的手背,男子瞬间如被烫到一般立马缩回了手。 元无忧不耐烦地,把拿纸包绳绑的糕点、放到他身侧的坐垫上。 “怎么,我手上有刺?现在知道躲我了?我还以为你想旧情复燃呢。” 男子摇头,“朕没躲,只是……不习惯与人接触。” “你是只对我不习惯肌肤接触,还是对旁人也这样?”说这话时,元无忧语气讥诮。“当初在木兰城,木兰山上,你什么没…咳,你那时可不是这样的。” 旧事重提,宇文怀璧长睫微垂,掩下满眸落寞。“朕对你…算是最亲近的了。只是太久没与你接近,恢复常态了。” “你平常就这样吗?自幼就这样,还是长大成人后……懂规矩了?” “生来如此。你知道的,朕自生下来便没享受过父母亲情,还被送到李丞相家中,受尽虐待,自此恐惧所有人的接近,便养成了对所有人都有敌意。” 他年幼时那些悲催遭遇,元无忧一早便知晓,但如今听他亲口提起,虽只三言两语,她仍感同身受般的为他难过。 她不自觉地语气轻柔、温和起来: “那你后来回家了,你爹娘也没补偿亏欠你的亲情吗?” “其实朕的母亲也曾想弥补过,可当她一碰朕,朕身上都是伤,疼得厉害,就会哭,畏惧地躲开…”说到这里,男子语气愈发艰涩、低弱,许是说不下去了,宇文怀璧长睫低垂,侧身去拿起那包糕点,装作很忙地缓解情绪。 “当年母亲以为朕是跟她置气,便对朕动辄打骂,朕便更不让她亲近了……故而,时至今日仍不习惯与人亲近。” 元无忧听得心疼,“原来如此……那你跟后妃…c上搂抱时要如何是好?” 闻听此言,傩面男子骤然抬起长睫,深蓝凤眸里倏然浮现起深邃的戾气来。“从来没有别人。要问初次是什么反应,该问你自己。” 他还敢提初次?眼前的姑娘登时冷脸, “当时你“欺压”的我挺熟稔的,让我很不痛快,看来万郁无虞把你教的不错。” 宇文怀璧瞬间哑然。这才意识到说错话,而眼前的姑娘倒也记仇。“朕…忘记了,回想起来,也只像做了一场梦。” 元无忧没好气道,“哼,那你的记性还挺疼自个儿啊?对你有好处的记得挺牢,自己做的孽却全然忘记了?” 男子那双纤密的长睫骤然掀开,那双深蓝凤眸满含愧歉,他语气艰涩,“倘若你耿耿于怀,朕…允许你讨回来。” “啧,你不是不喜被人触碰吗?那我要是讨回来…又搂抱又亲热的,你就能接受了?” 闻言,傩面男子凤眸一凛,坚定又郑重道,“因为是你,朕不接受也得接受。更何况……你若真想强迫,谁也拦不住。” 元无忧算发现了,宇文怀璧看似又冷硬又扎手,实际上逆来顺受,总给她一种……一推就倒的感觉。 她不耐烦地哼道,“我发现你就适合被人强迫,等你主动是等不来了,就得给你来一场入室抢劫般的爱情。” “……说什么呢?朕只对你给机会,别人都无法靠近三尺之内。”顿了顿,傩面男子倏然长睫一掀,凤眸含笑地望着她。 “况且,朕对你还不算主动么?在安德王那只男狐狸横刀夺爱之前,兰陵王都快恨疯了朕了,却又对朕与你的旧情复燃无可奈何。” 元无忧瞧着面前男子戴着傩面,只露出一双极美的双眼皮凤眼,忽然想起那个韦陀花。 “我今天见到那个赤水叛军头领了,都说他外形像你,可我连你的长相都不记得了。” 宇文怀璧知道她想看什么,沉默了下,还是摇了摇头,“朕脸伤未愈,加上……自惭形秽,恐怕比不得那个男子,更何况兰陵王…” “别这么说,美人都是各有殊色,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呢…更何况,你跟别人比什么呀?你不是自诩谁都不配与你比么?” 男子无言以对,便再次装作很忙地打开了糕点包,却瞬间被喷香馥郁的花果、乳面混杂的香气扑鼻打透。 油纸摊开,里面是几块有方有圆、还有花果形状的糕点,不止闻着一股甜腻的香气,瞧着也软蓬蓬的,精致漂亮,十分赏心悦目。 “好香,哪些是喂猫的,哪些是给朕的?” “倘若你都喜欢,就都是给你的。比起那只小猫崽,我觉得陛下更像一只猫。” “朕…哪里像了?” “一样高傲又娇气,喜欢独来独往。” 眼前的小姑娘一脸诚恳的说俏皮话,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此举是在无意撩拨……宇文怀璧莫名的心头悸动。 偏偏她还上下端详着他,啧啧道: “听说这些糕点吃多了会让人发胖,你可要多吃些。” “嗯?”宇文怀璧目露不解,“等朕胖成球了,你就能嘲笑朕了?” “不是,你太瘦了,风一吹就能刮跑了,胖点瞅着结实,好养活。” 这样的俏皮话,险些把他逗笑。 男子再开口时,嗓音已松弛下来:“你希望朕像高延宗那么胖,还是高长恭那样?” 听着宇文怀璧语速放缓,那把慵懒的清冷嗓音清澈悦耳,跟在逗弄人一样……她不禁心头泛痒,顺势陪他说起俏皮话来。 “他俩也不胖啊,尤其高延宗,他也够瘦了,你真是……能不能给自己养的壮实点?” 坐他身侧的姑娘满眼希冀,明明才二九之年,却一副苦口婆心地劝他把自己养壮实,真是倒反天罡。 宇文怀璧不禁闷声轻笑。“朕尽量。” 元无忧点了点头,忽然道: “你究竟何时跟萧桐言牵上线的?你俩这是合伙给我下套,把我引到这里来啊?” 男子闻言,赶忙摇头,“朕今晚刚收到她的飞鸽传书,就赶来了…她说倘若朕来,不仅能见到玉玺,还能与你并肩作战,同进退。” 第548章 太后送寿饼 对于萧桐言这种,拿自己当诱饵打窝的行径,元无忧哭笑不得,更觉他是烫手山芋。 但宇文怀璧胆子也够大的,不带禁军,就带个傻大憨粗的亲信,竟敢来淌这趟浑水? “萧桐言说明早就在博望城接头,你今晚打算何去何从?连夜回营,召集府兵吗?” 宇文怀璧一怔,“你…打算收留朕么?今夜博望城馆驿里,想必住满了齐国和陈国人,朕去恐怕…” 元无忧摇头,“我自己都没落脚地方,拿什么收留你啊?那个馆驿,已经没我容身之地了,我倒是能跟萧桐言对付一晚,只是…”她眼神含笑地看向他。 “你们都是男子,跟她那帮女兵住不到一起,所以我才问你打算如何。” 他试探问,“能否……陪朕进博望城,住客栈?朕保证不会乱串门……” 元无忧点头,“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 博望城不大,干净舒适的客栈就那几间,元无忧直接找了个离西门进的。 养尊处优的周国天子毕竟也是出身势族,没有过自己住客栈的时候,当他被姑娘拉去柜台开房,被掌柜的登记盘问是哪国的户籍时,鲜卑男子登时就懵门了,不知如何作答。 见傩面男子支支吾吾,旁边的红衫姑娘却大大方方的自称从木兰城来,出身荥阳郑氏。 一听是木兰城的郑家贵女,掌柜当时肃然起敬,但表示就剩一间房,正好俩人可以住一起,今晚城里热闹,大晚上的也不好找住宿。 鲜卑男子有傩面挡着看不出什么,实际上已经长睫低垂,红了眼睑,偷偷拽身旁姑娘的护腕,小声道:“他是不是误会了?” 瞧着男子那只戴了银白护腕的细手,元无忧毫不犹豫地抓住他腕骨,把人拉走了。只把宇文孝伯和伽罗甩在后头。 出门口后,宇文怀璧才问她:“你生气了么?那店家出言无状,可不是朕安排的…” 元无忧哭笑不得,“不是啊,我只觉得一间房住不下咱四个人,而且那掌柜的说话不中听,唯恐是黑店。” 于是四个人又逛了好几家客栈,才找到有套间空房的酒楼,赶巧了,这家客栈还有个观景楼,往上一看能俯瞰博望城,最妙的是正对官家馆驿,又离前几日总被抄的杜康居不远。 一听离杜康居不远,元无忧便知为何这家还有空房了。 这家酒楼要价甚高且先不说,主要是前几天她们没少在杜康居闹,加上对面有官家馆驿看着,过去那些从杜康居的招来的客源,多数都干不法勾当,而今风声这么紧,有钱的不敢来,没钱的平头百姓又住不起。 为避嫌加上房源紧张,是元无忧和伽罗住一屋,宇文怀璧和宇文孝伯一间。 四人住的是一墙之隔的两间房。 彼时,四人爬台阶上到二楼走廊,刚要进屋,就听身后楼梯上传来一声呼喊——“贵人留步!” 光听嗓音就是个熟悉的女声,转头一看,果然是个红衫马尾女子。 毕竟今夜华胥女帝把猫抱来给宇文怀璧,就是萧桐言牵的线,故而在此地瞧见萧桐言,他也没太诧异。 随着萧桐言踩着如带千军万马的脚步声、上到二楼走廊,才瞧见她手拎一包拿麻绳绑油纸的寿饼,身后跟着一帮穿黑军服的府兵。 而那帮府兵直奔宇文怀璧而来,还不顾大庭广众的,齐刷刷一撩裙甲、单膝而跪。 为首那位将军还拎着一包寿饼,此刻就跪在傩面男子面前,双手托举寿饼,铿锵道! “末将等是受太后之命,请陛下回南阳,赴卫国公的生辰宴!” 宇文怀璧尚未开口,元无忧便诧异道: “皇太后?在南阳?” 此话一出,周遭所有人便都把目光齐刷刷投向她。 随后经过这位送信的将军解释,才知原来今天是卫国公过生辰,本该在长安的太后居然亲自来南阳私访,给他庆生,还给他的部下和亲信发寿饼,这不就送到宇文怀璧手里了么。 此时就是邀请他回去吃酒席的。 元无忧作为旁观者,已经带伽罗悄悄退至众人身后,想着这帮府兵动静闹得如此大,但凡店家和其他房客不聋,估计不消一刻钟都知道周国天子驾临寒舍了。 她可得躲着点,省得被牵连殃及。 但周国天子显然不希望她被忽略,居然扭头到处寻找她,甚至亲自抱着手中的猫崽子,走到她面前轻声问:“想去赴宴么?” 元无忧:“……” 不是哥们儿,你害我之心不死啊?是你那熊孩子弟弟过生辰,我以什么身份去啊? 当元无忧再次被那帮府兵拿锐利、审讯的目光戳瞪着时,她只好硬着头皮讪笑, “我身份存疑,去那种家宴场合太不合规矩,您还是放过我吧……” 所幸宇文怀璧并未逼她,只颔首应下,而后扭头冲那为首的将军,以进宵食会胃胀为由婉拒了,只腾出一只抱猫的手,去接过其高举的寿饼。 待把这帮府兵送走后,宇文怀璧顺手就把寿饼给了、本就手拎两包糕点的宇文孝伯。 而后自己两手抱猫。 等到那帮府兵走出大门,归于平静,留在原地的萧桐言便上前问她:“进宵食了没?” 元无忧摇头,“我今晚上忙的脚打后脑勺,你又不是不知,哪有空吃?” “啧,可怜的妹子,阿姊今天也过生辰,阿姊请客喝酒。” 一见萧桐言拍着腰间荷包、冲元无忧邀约酒局,顶着傩面的鲜卑男子,忽然凤眸斜睨了身旁的小姑娘一眼,冷声勒令:“跟朕进屋。” “欸!”元无忧答应完,才想起不对,赶忙冲身旁男子道,“胃胀是病得治啊,你不是也水米未进呢么?那一会还进宵食么?” “当然。” 元无忧瞥了眼在一旁抿嘴笑着,也不吭声的萧桐言,又转头看向傩面男子。 “你有酒席不吃,来跟我们喝西北风么?” 宇文怀璧摇头,“朕不喜人多。” 闻听此言,萧桐言啧声道:“怎么着?这是撵我啊?那我走?” 第549章 乳名叫弥月 元无忧斜了萧桐言一眼,“别搅和!” 而后转回头,凑近那身形极高挑的鲜卑男子,只见他长睫微垂,看一眼怀中的猫,看一眼身侧的她,那双深蓝凤眸里微光明亮,却难掩神情低落。 她不知他为何闹情绪,只好试探问:“怎么,你也想去喝酒,还是不想去?” 傩面男子长睫一掀,凤眸微漾亮光,“朕胃胀,烦劳风陵王进屋给朕把脉。” 明明他眼神希冀,嘴上却说话冷硬,不是询问,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此刻宇文怀璧俨然端起天子的架子来了,那叫一个傲慢,似乎丝毫不怕被元无忧拒绝。 身后的萧桐言一听,登时惊道,“您话里有话吧?她这一进屋,今晚还出得来么?” 元无忧本来没多想,甚至刚想宠他一次,纵容他耍威风,直到听萧桐言一质问,她才目露惊诧,“你…话里有话吧?” 既然话说至此,鲜卑男子索性撕破脸了,那双深蓝凤眸骤然凌厉地剜瞪着眼前的姑娘,他语气刹时严肃起来——“你说呢?朕会放心你跟个叛徒,大夜里出去喝酒么?” 这话问的元无忧都懵了,“你是我谁啊?连这你都管?”说着,她扭头冲伽罗挥手,“伽罗,跟我撤!” 眼瞧着甲胄女将应声奔红衫姑娘而来,宇文怀璧突然一伸长臂、拦住元无忧去路。 “不许去!朕…朕有话想跟你说……” 乍一听他严词厉色的制止,元无忧挺生气,但瞧他说后半句话时,嗓音又软了,那双深蓝凤眸也愈发湿寒,像是委屈的要哭出来,元无忧登时头皮发麻,只好妥协。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想说什么。” 元无忧无奈地摆手,指了指面前的门,冲萧桐言道,“你跟伽罗先去我屋等我。” 于是眼瞧着鲜卑天子和小女帝俩人进屋,把门“砰!”地一关!被关在门外的宇文孝伯愣愣地、瞧着眼前严严实实的门,绝望地看向身旁的萧桐言和伽罗。 “二位巾帼……方便让我也进去等吗?” 一进了屋,元无忧便开门见山: “宇文怀璧,今天闹这通,不像你一贯的行事作风啊?怎么,瞧出萧桐言的阴谋了?” 宇文怀璧这间屋挺宽敞,但是拿设施简陋换来的,除了一张大床、便是窗前有套桌椅。 彼时,黑衫傩面的鲜卑男子怀抱白毛团,先是折腰往窗下的圈椅上一坐,又腾出手只手来拍了拍身侧的另一把椅子,示意她坐过去。 随着她应声在旁边坐下,宇文怀璧方道: “此前,朕以为赤水女匪首在诬陷自家六弟,直至今夜,萧桐言为宇文直的府兵引路,摆明了是警告朕,她是宇文直那趟线上的。” 元无忧闻言,眉头紧蹙,“恐怕她声称跟宇文直同一天生辰也是借口,对了……”她扭头看向身侧的傩面男子,他长睫低垂,正拿白瓷般的纤瘦指头,在抚摸绒绒的白毛。 “弟弟过生辰不是来请你了么?为何不顺路去问个清楚?” 宇文怀璧叹气道, “朕不愿赴宴,更不喜给人祝寿。” “我倒是没想到,一国太后能亲临边境?” 没成想这姑娘一句比一句扎心,此刻的鲜卑男子倏然凤眸湿寒,戾气横生又眼神落寞。 但在她面前,宇文怀璧还是极力压制内心的悲痛,缓缓道: “朕以为她是个严母,不会哄孩子,可当六弟出生后,朕才知她只对朕严格。” 一听他袒露心扉,语气平静道说这些,元无忧一时无言安慰,就静静的听着。 周遭静了下来,宇文怀璧几乎能听见从身旁传来的,姑娘那有力的脉搏与心跳声。 他不敢看她此时的神情,是替他不甘、怜悯…还是鄙夷他这样容易袒露心扉,什么家长里短都对她倾诉? 男子只偏过脸去看窗外,继续道,“像这样的生辰宴,她从未陪朕共度过。即便朝臣陪着,她也不肯赏脸与朕同席。早年朕不受宠,无法为她求来太后尊荣,她更恨朕无能了。” 元无忧属实挺心疼,咱说宇文怀璧这种从下生倒霉到现在的,究竟得罪哪路神仙了啊?自幼爹不疼娘不爱,兄弟阋墙,后来对他好的兄长们,都被周国那位摄政权臣给弄死了……这么多年坎坷走过来,身边居然一个待他热乎的亲人都没剩下,难怪他拿自己当救命稻草。 她叹了口气,“可惜我娘死得早,不然我家这帮亲戚…定能给你过生辰。” 听到此处,傩面男子缓缓扭回头,凤眸含笑,“朕第一个生辰,确实是你母皇给过的。” 元无忧:“……”娘嘞,得亏她娘年事高,当年宇文怀璧年纪又小,否则就自家老娘这处处留情的习性,恐怕这些男人都轮不到自己。 “后来看到你生辰那般热闹,朕不羡慕你有那么多人陪着,只羡慕有人愿陪你。” 宇文怀璧正回忆往昔,身旁的姑娘忽然郑重道:“等今年仲秋,我尽量赶回来给你过。” 他登时目露诧异,“嗯?你怎知……” 话问出口后,男子才凤眸微眯,眼神流露出腼腆矜持的笑来。她知道也不足为奇,毕竟自己在华胥化名“云遮月”,曾在她地盘度过生辰,俗话说八月十五云遮月,瑞雪丰年之兆。 只是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能记得,感动得他心里暖暖的,连半死之躯都回温了不少。 随后这姑娘便瞪着褐色眼眸,目光真诚,“因为你乳名叫弥月啊,还是四阴命格,我自己的生辰都没你的好记。” 宇文怀璧那双深蓝登时凤眸发亮,一时噎住,就静静地盯着她。 把元无忧盯得毛骨悚然,猛然从椅子上起身。 “行了,胃还疼么?跟我出去吃宵夜吧,让萧桐言请客吃喜,谁让她是寿星。” 男子摇头,“朕不喜热闹。” “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傩面男子忽而仰头望着她,凤眸幽蓝,深邃又凄然。“你也要抛下朕吗?” 元无忧哑然,“你这是在冲我撒气吗?你母亲弟弟弃你而去,你不敢冲她们发难,就来冲我发脾气?” 第550章 提前过仲秋 宇文怀璧连忙摇头,再开口时,嗓音已压低到有些沙哑:“朕岂敢?朕只觉荒谬!为何你对兰陵王有耐心,对安德王百般容忍,却受不得朕一丝一毫的得寸进尺?你此刻给朕的感受,像极了母亲偏宠弟弟……” 眼前站得挺拔的姑娘,骤然目光一厉,居高临下的目光刻薄。“够了!” 就在元无忧要发火时,突然被门口传来的女声打断—— “偏我来时不逢春,偏我去时春满城。啧啧…亲近之人尽皆偏爱旁人,原来大周天子处境竟如此可怜啊。” 循声看去,萧桐言站在门口。 鲜卑男子惊得瞬间从椅子上站起,明明身形顶天杵地般的高大修长,却惯性地往红衫姑娘身旁一站,眼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羞怯无措。 被打断的元无忧眼神阴鸷: “谁允许你撬开门偷听的?宇文孝伯人呢?都不知道阻拦你点儿?” 宇文怀璧这才反应过来,登时拂袖,厉声呵斥!“放肆!谁准你擅闯进门了?滚出去!” 萧桐言道:“他去给陛下买宵食了。陛下莫怪,我只是怕风陵王死在里头,才斗胆撬门进来,结果您二位谁都没注意。” 说着,她目光戏谑,“人遇到突发状况时下意识找谁,才说明心里最在意谁呢。今日一见陛下对风陵王的深情,我都——” “——放肆!也不看看是谁的寝居,竟敢擅自闯入,在这撒野?” 萧桐言话说一半,就被男子厉声打断了。 被她吓一跳的鲜卑天子,此刻正蓄着满腔怒火,哪会受她拍马屁的蛊惑? 此刻宇文怀璧眼神凌厉阴寒,凤眸斜睨着门口被震慑住的萧桐言,语气仍旧难掩盛怒地厉喝道! “方才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跪拜朕不治你罪,而今你闯朕寝居,还不跪拜行礼,是南梁没教过你规矩吗?跟你旧主安德王学的么?” 他一提安德王,元无忧就一个头两个大。 眼瞧着鲜卑天子真动怒了,萧桐言也被他威慑的急忙收敛嬉皮笑脸,一撩袍摆跪地,恭恭敬敬地口尊拜见……元无忧唯恐闹得客栈内人尽皆知周国天子在此,赶忙出言劝和。 元无忧到底还是跟萧桐言出去了,连伽罗都没带。 结果也不知是萧桐言被宇文怀璧的君威吓到了,没敢带她组酒局。还是酒局只是个幌子,居然把她又领到了糕点铺。 彼时,宝记糕点铺前头。 萧桐言站在街头,一手拿一块桃形寿饼,各啃一口后,顺手扔了其中一个,还道, “鲜卑六太子的寿饼也不行啊,真没这家的寿饼好吃。” “那你还吃?” “我不尝尝怎么知道好不好吃啊?一尝没有这家的好吃,这不就扔了么。” 元无忧叉腰而站,顺口牢骚道,“这家糕点铺救过你命吗?怎么每次都来这啊?” 女将军讪笑着,眨巴着大眼睛,忽然指着档口靠里头的货匣子, “呦,这时候就有月饼了?来两个尝尝。” “离仲秋还有两个多月呢,就有卖月饼的了?谁买呀?”顿了顿,元无忧想起屋里那位仲秋生辰的,又收回了一脸讥诮,老老实实冲铺子里的伙计道: “给我一样来两块吧,包的好看点儿。” 买完月饼,元无忧惦记着被她晾在客栈的宇文怀璧。唯恐他再生闷气闹出事来,她急忙回客栈了,顺便在街边买了几碗馄饨当宵食。 回到住处后,她把馄饨先给了伽罗,便去敲隔壁房门。 一听来者是她,屋里的鲜卑天子披个黑外衫就出来了,内里只着个交领的纯白寝袍,领口压的严实,半点肌肤没露。 元无忧站门口把月饼递给他,宇文怀璧伸手接过,那双深蓝凤眸里说不清是什么情愫。 她先开口道:“这饼…与你生辰相配。” 男子凤眸微眯,语气一如既往的冷硬。“你可知这样待人好,会让人暗生情愫么?” “我又不是跟谁都这样,你不要就还我。” 元无忧顺口一说,想显得自己不是那么刻意讨好他,结果面前男子也硬气,登时一伸长臂把月饼递回给她,哼道: “你倘若不想送,朕便还你。” 她算发现了,就宇文怀璧这脾气,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能偶尔对她百依百顺,那都是百年难遇,且享受且珍惜吧,否则他一恢复常态,简直比高延宗那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还气人。 “得得得,我不跟你较劲了,你尝尝好不好吃就行,好吃也可以送别人,别硬吃,也算我心意到了。” 说罢,元无忧刚想告辞,男子便急声: “且慢!你突然送朕月饼,不会是想提前过仲秋,仲秋爽约吧?” “呦呵,你还挺会讨价还价?也不一定。我为人向来言出必行,会尽量当天赴约的。” 赴约俩字一说出口,元无忧就有些心虚。貌似上次许下誓约,就是答应赴约娶高长恭。结果直到现在还没门路呢,加上人家兰陵王战功卓着威震八方,早就不是她配得上的了。 何况宇文怀璧跟高长恭截然不同。 遥想当初,高长恭没对她动心时还挺桀骜不驯,脾气也挺硬气,傲慢。但当他发现自己真爱上了,跟早有婚约的未婚妻久别重逢,他的爱意就如泉涌,直至今日,虽然是他提的划清界限,但他从未说过不爱,仍未对她说过狠话,每每独处时,仍把所有温柔都给了她,让元无忧能明显感到被他的爱意包裹。 但宇文怀璧不一样。他的爱转瞬即逝,平常那脾气就又冷又硬,跟谁都一副拒人千里高高在上的孤傲劲儿,清高倔强,偶尔却流露出自卑又敏感……让人心疼。可一旦她心疼他,他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不愿被人看到狼狈,就炸毛呲牙来威慑别人,再次把她拒之门外。 就因他阴晴不定变脸极快,即便他跟守活寡的怨夫一样,元无忧也不相信他的感情。 高长恭再固执,他的爱也拿得出手,而宇文怀璧纵有千般万般的妙趣,也不适合说爱。 第551章 夜会山茶香 深夜,万籁俱寂。 元无忧打宇文怀璧那屋告辞后,打算回房用宵夜,转头却瞧见个红衫辫发的背影。 个头高高的,气质挺拔像个从戎的男人。 她一转头,那人也正好背过身去,宽肩一挡、长腿一迈,呲溜一下就钻进了对门,还拿白嫩的细手带上门! “砰!”一声门缝合拢,房门紧闭。 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元无忧不敢细琢磨,赶紧回自己屋,关上了门。 不肖片刻,穿戴整齐、还戴了傩面的宇文怀璧居然主动来敲门,问她宵食进完没,想请她去顶楼透透气,他自己一个人不敢去。 且不说他这话的真伪存疑,光他这副勉为其难劲儿,元无忧就没见过他这种,用最硬气的语气说软话的。 元无忧本以为是宇文怀璧故意邀约,夜下独处,结果一上观景楼,发现居然还有别的客人半夜不睡! 待她定睛一看,只见四方的回字形顶楼,正对馆驿的方向有道红影凭栏远望。 余光瞥见那是个辫发红衣的男子,而身旁姑娘正要凑近去端详,宇文怀璧忙拉住她的右腕,“既然有人捷足先登,我们便回屋吧?” “有人怎么了,客栈又不是他家开的,轮得到他包场吗,你不是想吹晚风么?” 闻听她出言跟吃了硝药似的,那位凭栏远望之人忽然回了头,出声幽微:“国主?” 元无忧循声看去,那位扶栏杆的男子身穿红衫,宽肩个儿高,黑皮蹀躞带勒出的细腰往下全是腿,满头辫发卷刘海儿,竟是高延宗。 眼前的高延宗换下了夜宴那身薄纱白衫,穿了身艳红的薄料圆领袍,这次身上没敷粉,居然大刺刺地露出了颈上紫红的淤痕的牙印。 俩人四目相投下一刻,男子便朝她迈步走来,他手里还捏着一枝白山茶。 望着越走越近的熟悉脸庞,元无忧登时脑浆子都沸腾了!“你怎会在这?” 她一瞧见高延宗,便知这里头有事,但一时理不清这些事。 眼瞧着俩人跟久别重逢一样,被晾在一边的宇文怀璧果断抬腿站到姑娘身侧,傩面底下那双深蓝凤眸,骤然凌厉阴寒: “安德王不住馆驿,因何在此吹风?” 情敌狭路相逢,自然分外眼红。 宽肩窄腰的齐国安德王长腿开合,龙行虎步地朝俩人步步紧逼,明明他没穿甲胄,红衫艳丽,却仍给人一种压迫感十足的大将威风。 男子那双平日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此刻居然满是冰霜冷色。眼尾上挑,眼神极其凶狠地瞥了姑娘身侧的男子一眼,又收回视线,眉眼阴鸷、锐利地剜瞪着面前的姑娘。 “国主真是拿得起放得下,这么快就与旁的男人夜宿在外了?” “放肆!寡人也是你配置喙的?敢问安德王今天是以何身份地位,来向寡人兴师问罪?齐国没教过你面见国君的规矩吗?” 元无忧发现,宇文怀璧这套遇事不决就大发淫威的路数,对撒泼放刁的人十分管用。 彼时,高延宗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仍恶狠狠地瞪着她,因愤怒而眼尾艳红,卧蚕弯弯,但在君威严肃面前,却又不得不乖乖低头。 男子容貌昳丽,嗓音低沉,此刻更是双袖一扣,恭恭敬敬地朝她作揖—— “小王恭见华胥国主。” 在俯首行礼时,高延宗状若无意地、从他没套护腕的松敞袖口里,露出白皙手腕上皮开肉绽的淤红伤痕。 瓷白的细腕上那一道溢血红痕十分明显,跟他手捏的白山茶花枝对比,更显刺眼。 这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把元无忧惊得忍不住多看了他手腕几眼,同时也想起了,自己上午如何捆着他双手,摁着他“惩罚”的。 这种把她勒在他身上的罪证,又摆她面前的行径,别人可能是无意,但他绝对是故意。 元无忧明知他在耍心机使手段,便强忍着不去关心他,仍冷着脸。 “免礼,殿下深夜不在馆驿安寝,是如何精准找到这里的?故意来逮寡人?” 高延宗缓缓收回双手垂于身侧,摇头苦笑:“国主误会了,小王是被赶出来的。” “哦?殿下在说笑呢?谁能赶你啊?” “今夜陈国使臣涌入馆驿,连四哥住的那间屋子都腾给客人了。小王只能出来寻宿。” 一听他提及四哥,冷着脸的小女帝登时眸光惊诧,又难掩欣喜,“你四哥也来了?” “他倒没来,还住进了你之前那间屋子,守着你的财物呢。” 闻言,元无忧眼睫微垂,难掩失望。 高延宗余光瞥见她身旁的傩面男子,前一刻还眼神睥睨不屑,下一刻却发现、他个头也太高了!明明自己的身形已是人堆里的翘楚,鹤立鸡群,可这白虏居然比还自己高大半头!他打小到底是吃什么蹿这老高的? 有他往这一杵,高延宗心里犯膈应。 既然他没暴露身份,高延宗索性装作不认识,只不动声色地往姑娘面前迈了两步,却冲傩面男子一作揖:“本王与国主有要事相商,请这位侍卫回避一下!” 此刻高延宗与元无忧相距不足三尺,却虚晃一枪奔宇文怀璧去了。元无忧刚想松口气,却嗅到一股浓郁的甜香,气味十分熟悉。 宇文怀璧闻言,凤眼骤然阴鸷锐利,傲然冷哼道:“你也配?” 元无忧发现宇文怀璧这人忒傲了,不止从来没瞧得起高延宗过,似乎世上除了他自己,他谁都瞧不起。 毕竟他连在自己面前,多数时候都端着架子耍威风。 待高延宗无奈地收回揖礼的双手时,元无忧再次瞥见了他腕上的勒痕,以及鼻息间弥漫着的、连花香味儿都盖不住的血腥气! 她心急之下,一把抓过他的细臂端详。 “你哪来的伤?我记得白天那绳子没勒到肉里吧?怎么现在还冒血呢?” 男子登时面露窘迫,白到泛光的贝齿轻咬下唇。“咱俩都划清界限了,我因何受伤你管得着吗?旁边还有人看着呢,别拉拉扯扯…” 说着,就往回拽自己手臂,结果她根本没抓紧,任他抽出了手。 第552章 玉茗与山茶 元无忧余光瞥一眼身旁的鲜卑男子,此刻他正双臂环抱,满眼不耐烦地睥睨着俩人。 她只好扭头,冲身侧的男子低声劝, “请你回避一下。”在收到男子扎在自己身上的狠戾目光后,她又补了句:“回去等我。” 自从瞧见高延宗后,宇文怀璧确实心口郁结了一口恶心,但听她说“回去等她”,他只好点头,还故意沉声拖音应着:“外面风大,你也早些回屋来。” 说罢这样模糊暧昧的话后,他匆匆转身就走,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明知鲜卑男子这话是挑衅,可高延宗却几乎被他这番低劣幼稚的行径逗笑。他以为装出一副贤夫样子,就能钩的她在自己面前心在曹营心在汉,对他归心似箭吗? 那他可真是太幼稚了!所谓见面三分情,高延宗此刻既然能把她留下,便有无数手段借机旧情复燃。论权谋高延宗也许不如他,但要论调情,自己还没遇过敌手! 待目送宇文怀璧的背影下了楼,元无忧才转回头,继续逼问面前的男子,她凤眸锐亮,眼神里又难掩心疼。 “再深的伤口,有方才说话的功夫也凝固了,你显然是刚刚又故意崩裂伤口,再度流血引起我发觉!说吧,谁弄伤你的?” 高延宗眸光深情,抿唇苦笑, “就知道瞒不过你,我发觉你鼻子很灵。血只有新鲜的流淌下来…才会让你发现。嗅到花香,和血腥气。正如我只有把新鲜的伤处展露给你,你才相信我有苦衷。” “就算是苦肉计,也轮不到别人来挥鞭!”元无忧说这话时,琥珀凤眸骤然迸射出凌厉森寒的凶光。“难道是那个姓陈的公主?她怎敢如此!你只是献舞的,用得着这样牺牲吗?” “也不是她。”不知她哪句话戳了他逆鳞,高延宗忽然恼了,那双含情目此刻恶狠狠地剜瞪着她。 “你当我真去搔首弄姿,任人摆弄了吗?难道在你眼里,我高延宗就只是花瓶,只合做女人的玩物?” “你凶什么?到底是谁做的,你说不说?再不说我可走了!” 元无忧也是倔脾气,见他不下自己给的台阶,还跟自己较劲,给他下达完最后通牒,当即转身就走。 “等等!”见她当真转身要走,高延宗急忙从侧面抓住她的右腕,妥协道: “是我娘。我娘的肉身傀儡回来了。” “你娘?”红衫姑娘一甩马尾,利索地拧腰转回身来,愠怒的琥珀双眸倏然满是疑惑。“她为何打你?” 男子委屈地垂下眼睫,叹口气,低声道: “她怪我没留住你,怪我自作孽,惹你跟我恩断义绝,气跑了凤媳。” 元无忧满眼诧异。“素昧相识,她怎会如此认可我?那她打你……你就硬挺着挨揍吗?可需我去见她,解释清楚?” 思及自己那位死而复生的娘,高延宗瞬间鼻头一酸,实在难以启齿。罢了,既已跟她断情,何必再让她撕开自己的伤疤看到痛处,徒惹她耻笑? 可当高延宗一开口,那把低沉磁哑的嗓子还是泄露出了哭腔: “不必去!你不懂她的为人。别去见她…” “怎么,怕她见了我,发现与传闻中的威武女国主形象不符,配不上你?” 面对她的讥诮,男子那双又圆又亮的桃花眼倏然蓄满泪水,挂在殷红眼窝上摇摇欲坠,嵌在那张白瓷似的俊美脸庞上。 高延宗眼前的视线都模糊了,只能依稀瞧见她的红衫白脸。 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像被泪意浸透了,喑哑中透出几分绝望:“这样羞辱我你就高兴吗?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随着话说出口那一刻,男子眼中豆大的泪珠倏然夺眶而出,滑落殷红的眼睑。 元无忧的心瞬间揪起来。她最佩服高延宗这点,别人掉眼泪还得酝酿一下,他却能瞬间哭出来。 “又哭什么?你怎么总用哭这招对付我?还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男子只是顶着那双褐色眸子深情又怨意地望着她,不说话,默默垂泪。 元无忧无语。她确实被他这招拿捏的死死的,她素来见不得人哭,更何况眼前这个美男明明是梨花带雨,却一脸隐忍倔强地盯着她,俊美的脸庞在无声落泪,换谁都得于心不忍。 更何况这还是她的旧情郎,换做之前,她就该把他就地正法或者扔到床上,就算他情绪闹得再凶,糙一顿也解决了。 可现在不行,俩人都恢复自由身了,她总要有骨气,不能他一使手段服软,她就妥协。 “又在别人那受了委屈,来找我哭诉了?你也就敢惹我生气了。” 高延宗果断摇头,闷声道, “没有,我也不是来找你诉苦求安慰的。我自己选择的路从不后悔。” “也是,按你高延宗睚眦必报的脾气,受别人欺负怎会生闷气?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男子仍倔强地抿紧唇珠,拿细手把眼角的泪往上抹去,抽了下泛红的鼻子,在脸上极力挤出从前那副、眉眼高抬的桀骜笑面来。 他一伸胳膊,把另一只手里攥了许久的花枝递给她。“赠君玉茗,望君嫌弃延宗则罢,别迁怒于本性纯真、高洁的山茶。” 当高延宗把一枝喷香馥郁的白山茶戳到元无忧鼻子底下时,她才发现这股扑鼻而来的甜腻花香,跟他身上那股香味儿几乎无差。 而他的手指细长精瘦,骨节分明。被绿叶白花一衬更赏心悦目。 被这股香气一熏,元无忧脑筋都麻了,不自觉中就去伸手接花,反应过来后,又赶忙故作镇定地,垂眼去看手里这枝山茶。 随后发觉,山茶不止整朵花的每朵花瓣都规矩齐整,连叶子形状也很圆滑规整。其实高延宗为人挺有山茶气节的,外表美艳奔放,实则固守着自己的一定之规。 只不过高延宗更像那种桃红色的山茶,而非手里这朵白玉茗。 元无忧诧异地抬眼,“你喜欢白山茶?” “我喜欢红山茶,但是…”男子那双褐色眼眸被水洗的黑亮,连纤长眼睫毛都湿漉漉的,却目光坚定。“但是你喜欢白的,所以我折了玉茗送你。” 第553章 就是不甘心 “你如何得知?” “你是我心上人,我怎会发现不了?” 高延宗眉眼戏谑,目光肯定。“你喜欢看人穿白衣,准确的说是爱看那位鲜卑天子穿白衣,拿白花,正如你视他为清冷月光。” 元无忧此刻有些汗流浃背了,这些连自己都没发觉的小事,高延宗居然说得这么肯定?到底是他旁观者清,还是自己表现的太明显? “够了!”她忍不住出言打断,手底下突然狠力攥折了那支白山茶,把情绪暴露无遗。 高延宗仍我行我素地道: “世人总是既喜欢爱而不得的白玉茗,又喜欢热情奔放的红山茶。你有何羞于承认?你敢说你不是拿我疏解欲念,却对他抱着细水长流的感情?” “呵,你倒聪慧,怪不得说红颜知己呢,你这心细如发的脑力若不用在坑我上,真是个贴心的解语花。” “我就怪自己脑力太好!看透了你和他的羁绊,我嫉妒的都要发疯了!” “那都是你咎由自取!连盗玉玺、假传皇命的死罪我都给你担下了,还不够昏君么?你那是嫉妒宇文怀璧么?你就是不甘心!” 望着眼前,心爱的姑娘那冷漠的眼神,疏离到近乎愤恨的语气,高延宗更觉天都塌了。 即便她眼里没了深情,冷着脸依旧容貌堪称倾国,右眼底下那颗殷红的泪痣仍旧妖冶。但泪痣忽明忽暗,在英挺的鼻梁和黑夜的笼罩里,几乎又被掖进了阴郁深邃的五官里。 一如她这个人,随时要从他视野里隐去。 高延宗对过去所见的女子,无不能蛊惑拿捏的游刃有余,进退自如,唯独她是例外。因为世间女子对男子都有所求,有所欲,有依赖心,才会被他投其所好的见缝插针。尤其汉家女,大多都没有主见,生来就被灌输要依附男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观念。 但元无忧不一样。她生来为尊,和男人一起争权夺势,没有儒家那些男尊女卑束缚,甚至她不歧视男子都算开明、有教养了。 即便抛去她前朝储君的身世,单论行为,她这个人活的就很不真实,却纯粹。她有底气有追求,根本不会被任何男子绊住脚步。如她所说,她的欲望和野心都是为了所谓的“华胥一梦”,她不会为情所伤、情饮水饱,她只会为所谓的信仰和志气而活。 她和他四哥高长恭,真的很相配。一样的温柔强大又悲悯众生,一样固执坚定。不一样的是,她会妥协,她会用反间计驯服美人计。 直到此刻,高延宗才猛然意识到!其实是元无忧驯服了他! 最初相遇,是他为救麾下女将的孩子,闯进关押她的牢房。她毁容的脸实在狰狞,他本不想捞她,割腕喂她纯阳血,也是为救自家部下的孩子。可当瞧见她面具底下那半张堪称倾国的脸,那枚泪痣时,他心里隐隐感到了不安,有种预感这不是和她最后一面。 果不其然,他的噩梦降临了。 最开始他只当她如寻常女子一般,是来坑蒙拐骗攀龙附凤的,即便得知她是荥阳郑氏贵女,也愤恨她胆敢带坏自家那纯良的兄长。 高延宗起初本想拿惯用的手段来勾搭她,警告她,想让兄长看清她的真面目,可这姑娘却对他见招拆招,战胜他,压制他,然后驯服他!元无忧对他的征服之路是凶狠残暴的,硬是把一个活泼奔放的风流浪子,给打折了腿,给逼出了所有深埋心底的隐秘、脆弱…… 两强相遇,总有一弱。既分高下,也分输赢,唯独雌雄难评。 倘若不是被她教训的太惨了,倘若不是被她掠夺的彻底,连同喜悲、尊严一起被踩在地上,压在床上,高延宗那些自卑的隐痛,暗守的忠贞,都避无可避的被她虐的体无完肤,狼狈不堪……高延宗这辈子都不会浪子回头。 高延宗并非是被迫回头,每每面对这个知晓他一切伤痛的姑娘时,还是会本能的畏惧,没安全感。他只能说服自己信任她,像藤蔓一样牢牢地攀附她,可他孤僻惯了,恐她离开,便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试探她会不会选择自己,也是历练自己提前习惯失去她。 他承认自己被她驯服了,换另一个温柔、逆来顺受的姑娘,都不会唤醒他那些男德夫道的良知。他只是被在感情上更强势的女人打败了,才学会了低伏做小。 高延宗狠狠闭上了湿润双眸,复又睁开,眼睫毛仍湿漉漉的,但水洗过的褐色眸子已经恢复了清明和阴鸷。 他忽而唇珠翘起,语气讥诮, “对,我就是不甘心!倘若咱俩平常分手我不会这样纠缠你,可我不甘心拿自己失去一切做代价,去帮别人上位!你不是都当众向周国皇帝拒婚了,为何还跟他卿卿我我?那我失去的一切,受的责罚算什么?你既然把拒婚书和庚帖都焚毁了,为何不能对我宽容些?” “我没跟他卿卿我我,你也不值得原谅!明明是你利用我,背后捅我刀把我气走,你还不甘心上了?还算计着跟我住到同一家客栈?换别人兴许是巧合,换做是你,我可不信。” 面对她冷言冷语地嘲讽,恼羞成怒的高延宗猛然倾身贴上来,抬手一把捏住她皮肉细嫩的下巴,幼红的唇角勾起,笑意愈发癫狂: “你说对了,我就是不甘心,咱俩纠缠那么久,就算嫖小倌也该有感情了吧?凭什么你说断就断置身事外?我就要看你为我挣扎!” 元无忧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 “别自作多情了!每次都是你提分手,也每次都是你装余情未了的挽回,今晚这次最恶毒,居然在我眼前跟别的女人调情,给女国主戴绿帽你真行啊!你当我会嫉妒?可我深感耻辱!还没玩够吗安德王?你究竟有无廉耻?” 高延宗苦笑,“今晚的事…你真生气了?为何我听着,心里好高兴呢?” 这样荒谬的话,她听的怒极反笑,“你有病吧?我骂你不守夫道呢!你却当我在吃醋?我是瞧不起你!就算是被迫跳舞,你在人前也不至于脱衣露肉,那么出卖色相吧?” 第554章 害怕打雷声 闻言,高延宗那双褐色桃花眼忽然黑邃,他长睫覆眸复又睁开,目光顷刻阴寒起来,顺着肉嘟嘟的唇珠,扯出一抹苦笑。 “这种场合,我去就是当菜的。即便我不去,也要有别人去。我虽然跟四哥没差几岁,可小时候…也亲眼见过他被逼赴宴,叔父让他陪那些世家贵女饮酒行令,供人端详赏玩。” 一见他扯开话题,把元无忧烦的把右手捏的白山茶、愤然砸在他胸膛微鼓的胸口! “别拿你四哥打岔,拖高长恭下水!你难道要说,他也有过这样以色侍人的经历?” 高延宗眼疾手快地抓住那枝山茶,就垂眼看向手中的白玉茗,低声哑气道: “有次我生大病,他便没去赴宴,但还是在二哥的谩骂中冒雨被薅去的,后来他回来跟我说,一个南梁公主看他心不在焉,就带他离席送他回王府了。临了搭着他肩膀满嘴酒气的跟他说,仰人鼻息的宗室是没资格甩脸子的,皇帝即便让他去赴宴当歌舞伎,也是在向外人宣扬皇朝有他这个人,频繁露脸至少能自保。后来我才知,那个公主就是萧桐言。” 元无忧撇了撇嘴,“难怪高长恭对我幼时逼他和亲一事耿耿于怀,如此说来,你俩跟萧桐言的缘分还挺深?” 男子忽然一抬纤长眼睫,褐色眼眸里桃花灼灼。“你这是吃醋吗?” “我只是好奇萧桐言今年到底贵庚啊,怎么跟高长恭也认识?我是吃醋她对我未婚夫英雌救美。” 高延宗倏然眸光一寒。 “只对四哥吃醋么?你当真…对我没感情了?” “咱俩今天的话,说的还不够透吗?对,你早就自作自受磨尽了我的感情,自从伪造字迹那事之后,我对你只有厌恶,今日所见,更让我感到恶心。” 望着她脸色淡然,俨然不爱他了,高延宗难以抑制的心口抽痛,随即更多的不甘涌上心头。他发现自己就是贱,她越疏离冷漠,他越上杆子纠缠她,想证实她爱他。 “你是今日对我恶心的,还是早就不爱我了?” 她显然知道他想听什么,故而她偏偏一针见血、刀刀见肉的说他最不愿听的。 “呵…失望都是一点一点积累的,磨到今日,我对你的感情彻底没了,至于恶心么?” 元无忧眉眼一抬,唇角扯出个讥讽的笑, “自从把刀子递到你手里那一刻,我便期待你何时会拿这把刀刺向我,故而当你按我预料的路走时,我只觉耍你就像耍一条狗!当主人被自家的恶犬反咬了,我能不恶心么?” 即便她此时不说,高延宗也早就知道,她是故意授他以柄的,她在试探他,考验他的忠心,可他明知故犯。 高延宗闻言,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他只唇珠微翘,自嘲一笑。 “是,自此事以后,我在你面前再无信誉可言了,只要我不是存心害你祸国殃民,我在你面前一辈子都只敢低伏做小,抬不起头,可我……既不想做祸害坑你,也不愿低头……” 面前的姑娘不耐烦地剜瞪了他一眼, “当了祸害还挺有骨气?你不滚我滚!” 她想眼不见为净地转身就走,却被身后的男子大跨步冲到身前、挡住去路! 高延宗登时眸若喷火,那双深情的桃花眼里此刻又怒又怨。 “我不信!你能对旧爱复燃,怎会这样绝情的抛弃我这个新欢?宇文怀璧不是很清高吗?怎么我刚退出,他就跟你住一起了?” “你别想的那么肮脏!谁跟他住一起了?我跟他是为公事聚在一起。” 元无忧属实跟他解释乏了,加上头顶突然噼里啪啦响了个炸雷,她果断拿右手拇指揉着太阳穴,眉峰微蹙,凤眸微阖,“罢了,我也没必要跟你解释,你最好给我安分点。” 说罢,她转身要走,却被人伸胳膊拦住! “且慢!” 与此同时,天空突然响起一串轰隆隆的炸雷,元无忧还没出声,身后拦路的男子忽然惊叫:“啊!” 随即收回了拦住她去路的手臂。 元无忧转头时,正看见男子双手环抱自己的满头辫发,眼神惶恐地瞪大,一脸惊弓之鸟般地四下乱看。 她疑惑地凑脸过去,“你又闹什么?” 却正瞧见男子桃花眼湿润,泪光闪烁。 高延宗原本失神的双眸,在与她对视那一刻忽然亮了,他双手抓住她的左手,声音颤抖着,“别走…我怕!陪陪我,我害怕……” “松!松手!我左手有伤啊!”元无忧疼的呲牙咧嘴,眼前男子慌忙松开她左手,又去抓她右手,反被她攥住手腕。 随即想起他手腕那皮开肉绽的伤,她赶忙松开,他却连疼都没喊。 “你怕什么?别作妖,我得去躲雨了!” “不要走!” 元无忧刚要转身,男子就迎面扑来,顺势双臂环抱把她搂住,眼含泪光的拦着她, “我怕打雷…陪陪我,带我回去…” “怕打雷?你是今天才怕打雷的吗?这几个月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过?松开我!” 即便他扑过来就是山茶花香满怀,元无忧也不耐烦地拿右手去摘他搂在自己臂弯的手。 小姑娘满脸讥诮,语气轻蔑,男子仍眼神茫然地,只顾用尽浑身力气来搂着她,摇头, “我一直都怕,从小就怕,这几个月,拢共也没下过几场雨啊……” “你连欺君犯上,连死都不怕,还会怕打雷下雨?” “你听说过……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吗?”满头辫发的男子极力憋回了哭腔,那双水汪汪的褐色眼眸里仍蓄满泪水。 瞧他眼神凄惨无助,不像装假,元无忧耐心地顺着话茬问。 “怎么了,你爹打你还是你娘?” 身形高挑的男子长臂细瘦,浑身只有薄薄一层肌肉,此刻却如注了铁一般牢牢地扒着独臂姑娘的肩背,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阴云笼罩的深夜里,头顶时不时爆出霹雷闪电,冷风把元无忧身穿的衣裳都打透了,但男子的怀抱却温暖火热,喷香扑鼻。 高延宗本就比这姑娘高半头,此刻他满头辫发披在肩上,几乎挡住了所有能入侵她脸庞的冷风。 第555章 雨天打孩子 被誉为男狐狸的男子五官深刻鼻梁秀挺,长相美艳,此刻他那双桃花眼里仍湿漉漉的,连纤长浓密的眼睫都粘连着泪水。 彼时,高延宗那双被水洗的更加明澈的黑褐色眼眸,就满含深情、又苦痛地望着眉睫之内的姑娘。 俩人搂的很紧,贴的极近,周身刮来了刺骨的冷风,但怀里却直冒热乎气。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喷吐在自己下巴上的温热呼吸。 “我爹不喜雨天,故而每次下雨绝不会来找我娘,我娘就会打我泄愤,我要是敢反抗,她就把我扯到院里,捆在山茶树上打,咒我被雷劈死,所以……我从小就怕打雷。” 元无忧沉默了,她早听说高延宗他娘待他不算好,没成想他还有这种经历? “那你娘…走了以后,在今日之前,你遇到打雷都怎么办?” “躲起来。” “我也想躲起来,别被雨淋了。” 元无忧不动声色地抬起右手,来戳弄高延宗箍在自己肘窝的手臂。 高延宗却浑然不觉,仍紧紧抱住她。 “我身上香么?” “是山茶花么?挺香的,也挺甜。” 面前男子长睫低垂,忽然满眼悲戚, “这种香,是我娘临死前用院里的山茶树制成,她说香丸越久越香,以后可以送给我妻子……我娘那个疯子,最爱用人肉作肥料,故而她的山茶香,比外面的更香,更甜。” 闻言,元无忧瞬间屏住了呼吸,都不敢嗅花香了。 一听他身上这股香甜的山茶味儿,居然是以人肥养的,元无忧登时毛骨悚然,瞬间觉得不香甜了。 她忍不住摘下他的手臂,啧声道, “大半夜的,你说这个干什么?” 这次高延宗没再坚持不懈地抱住她,只默默把双手垂在身侧,一抬眼, “你已是知道我秘密最多的人了,可我还想跟你掏心掏肺……你就不好奇我明明还是童男,为何却熟悉风月么?” “因为…撩骚经验丰富?没做最后一步,也不耽误你当风流王爷。” 听见她这样戏谑轻佻的口吻,显然在心里认定了他惯于风月。高延宗忽然喉咙鲠住,他想澄清,又无从争辩,只好自顾自道, “因为我自幼,就是我母亲争宠的工具。比我学五经六艺更早的,是学怎么利用人心,投其所好的讨人喜欢。” 眼瞧着面前的姑娘朱唇微启,欲言又止,高延宗眼窝湿润,本就低沉磁性的嗓音,因泪意而沙哑。 “我真不想让你看见我的污秽……可我又只有你能倾诉了,我也没那么污秽,你别不信我…别不要我……” 听到这里,元无忧刚有几分怜悯,又生生憋回去了。真是好大一盘棋!铺垫了那么多,不还是在狡辩,要挽回吗? “呵,你还要骗我什么?我要不是一次次的信你,怎会一次次被坑害?” 高延宗望着面前的姑娘,那种冷漠疏远的眼神,瞬间心如刀绞,痛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别这样看我好不好?别的事确实骗过你,但我只和你有过肌肤之亲…我最怕你也不信我,厌恶我……” 他嘴唇颤抖着,澄清的话显得苍白无力,却在她愈发阴寒戾气的目光中,忽然抿起唇珠止住了声。 男子倏然眸光深情,语气艰涩道,“我们已经住对门了,今晚…去我房里好不好?” 元无忧斜眼看向他,“你那玩应儿是铁打的么?今天中午被糙那么多次,还没够?” 高延宗下意识咬住唇角,自嘲一笑, “没够。你答应过我的,只要还愿意跟我有肌肤之亲,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我不愿意,我太累了。你滚吧。”元无忧刚想揉太阳穴,抬手却抵在了几乎脸贴脸的男子胸膛上,她一狠心,索性一把推开他。 高延宗却不甘地,再次七手八脚抱过来,细瘦长臂热乎乎地搂紧姑娘的腰背。他急声嘶吼:“不滚!无忧儿…你连死罪都能豁免我,为何今夜突然绝情起来了?” 元无忧恨的咬牙恨齿,“你还敢问?我以为对你的惩罚够力度了,没想到你有精力去跳舞撩妹就算了,晚上还这么欲求不满?我可不奉陪了,你要是硬的难受,找别的女人去!” 男子猛摇头,“不是!我不是想和你…我够了,真够了!我跳舞都是强撑着体力的,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想跟宇文怀璧争宠?” “还记得我们的暗号吗?你答应过我,无论咱俩闹成什么样的,只要你还愿和我——” 听到此处,元无忧终于忍无可忍,眉眼拧出一股厌恶,拿右手一把推开他! “别碰我!脏!” 被这一攘推开的高延宗,向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他那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里,此刻满是绝望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我哪里脏了?我只有过你啊!” 元无忧眉眼一抬,那双褐色眼眸里早已戾气横生。 “你和陈国公主私下如何,我是没看到,但我说的脏不是身体,而是心,是行为!” 高延宗怒极反笑,“嫌我奔放么?我这样你不是早就知道吗?现在嫌弃我了?晚了!” 说罢,男子忽然往前迈了一步,仗着身高压迫而下,再次搂住面前姑娘的劲腰! 他径直把下巴挂在她浑圆饱满的肩头,低头就去啃她白皙细嫩的颈肉! 见他突发狂躁,跟狗一样拿尖牙来啃自己颈肉,元无忧恨的直拿右手去掰他手腕! 随着一阵刺痛,元无忧再也忍不住,右手奋力将他推开!幸好高延宗也没使劲搂紧,被她很轻松的推开了。 元无忧揉着被咬疼的颈肉,眼神阴鸷地剜瞪着面前的男子,哼道: “你发什么疯?属狗的啊?拿我盖章做标记呢?轮得到你吗?” 立在她面前的高延宗宽肩细腰,个儿高腿长,彼时正拿竹节似的瓷白细手捂自己胸口。 男子长睫微垂,红润双唇扯出一抹苦笑, “我不敢,我是疯了,我嫉妒他和你在一起,我原想和以前一样洒脱看热闹,可我现在做不到!” 高延宗越说越激动,此刻更是瞪着殷红的桃花眼,眸光淬亮,声嘶力竭地质问!“我们曾是一对啊,连四哥都为我们避让,他凭什么来染指你?我无法置身事外,我嫉妒所有出现在你身边的男人!” 第556章 掉狐狸窝了 闻言,元无忧拧眉冷笑, “孩子死了你来奶了?论先来后到,他才是旧情,你嫉妒也没办法,虽然我没想过同时跟好几个男的风流,但也知道正室要大度,男宠更应该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懂吗?” 即便她明说定论他只是男宠,高延宗仍未死心地剜瞪着她。“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倘若我回头,我赎罪,我们…” “你该问你自己,值不值得被爱。你说过你要先活命,不靠情饮水饱,我也一样。” 面前的姑娘彼时凤眸微眯,琥珀色的瞳仁像两颗琉璃珠子,寒光锋利,淬着冷光。 她朱唇饱满,一字一句从容镇定,冷的高延宗浑身一阵一阵冒冷汗。 他只好苦笑,“对不起,你权当我发疯,我嫉妒的要死,心窝子好疼,我第头一次真心喜欢一个姑娘,就失恋,我真的……” 元无忧眉峰微拧,打断, “够了!只有你会嫉妒吗?我在你身上吃的醋也够多了,不想再担惊受怕患得患失,既然我在人前得不到你的恪守夫道,还因你做实了昏君名声,我受够了。” 顿了顿,元无忧垂眸思索了下措辞,再次抬眼时,目光坚定。 “之前勾引我的是你,无数次提分手的是你,现在纠缠不清的也是你,高延宗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输不起?只许你甩了我,不许我甩你是么?” 高延宗哑然,“我不是输不起,但我也没四哥那么冷静。再理智克制有何用?我以前就是疯子,是四哥把我变成常人的,我真怕…” “你在威胁我?” “我岂敢啊?”男子锋利的眉头紧皱,拿凄寒的桃花眼,逼视面前目光阴鸷的姑娘。 “我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更不是非要缠着你,我只是嫉妒宇文怀璧!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把我引来,想把我逼成疯子!” “你这话是何意?难道是他把我行踪透露给你,叫你来与我旧情复燃的不成?可我跟他秋毫无犯,怎么刺激到你了?” 红衫姑娘忽然双臂环抱,冷眼斜睨他,高延宗便知她不信。 他翘起唇角自嘲一笑,咬着后槽牙道, “我承认,我是派人搜查你了,故而你一亮出郑玄女的名讳,我便知你在何处下榻。可你以为,宇文怀璧真清高吗?他的残忍手段你还没看到!亏他刚才还假惺惺的装看见我多意外,其实他早就发现我了,还威胁我——” “放肆!”原本目光疏远的姑娘忽然厉声打断他,随即反问,“那又如何?他再使手段还能有你残忍?” 高延宗见说不清,索性抬手去撸起另一只手的袖子,把白皙腕骨上那道猩红的伤痕举到她面前,亮给她看! “你当我娘怎会死而复生,一见面就下死手打我?若非我拿手挡住脸,她鞭子就不止抽我手上了!就是狗皇帝故意制造我娘的肉身傀儡!那苗女和李公子,不都是他招来的吗?” 元无忧一瞧他雪白的腕骨上,那道血淋淋的新伤皮开肉绽,她眼神瞬间温和不少,难掩心疼,“你怎么不敷药,缠布条?故意拿来给我看?” 男子唇珠翘着,极力挤出一副笑吟吟,却还是愁眉苦脸的难看。 “对,我故意的,既然他敢在背后一边把我娘送回来,惩罚我不检点;一边撺掇齐国把我推出去、取悦齐国公主,偏偏让你来目睹我不堪一面……不就是想让我众叛亲离吗?他确实把我逼上死路了,我现在无家可归,也不敢到我娘的傀儡面前挨打,只能来向你告状。” 他说话素来三分真七分假,元无忧不知该不该信,遂蹙眉道,“是萧桐言引我去看的,她曾是你忠心的部下,难道她也会帮宇文怀璧欺辱你这旧主不成?” 高延宗只觉鼻头一酸,缓缓抬眼,目光冷厉地剜瞪着眼前的姑娘。 “她若真忠心,岂会背叛我,而去造反复国?那个鲜卑狗皇帝现在联合所有人,要逼我至死地啊!你居然还不信我?” 他话音未落,忽听楼梯口传出呼喊:“楼顶的是姐姐吗?您可是在同安德王说话?” 一听那脆生生的小姑娘嗓,高延宗心里就咯噔一下。 彼时俩人齐刷刷四目相对,高延宗上扬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冯令心这只小狐狸心机太重,真难缠。” “啧,你个男狐狸还敢说别人心机重?你俩彼此彼此,但她至少不害我。” “我也不想害你,至少除了明面的利益,私下里我对你都是百依百顺,予取予夺的。” 随着有人登台阶而上的脚步声传来,高延宗索性只眼神落寞地瞥了她一眼,低声道, “别忘记我跟你说的话。” 说罢便与她擦肩而过,决然离去。 元无忧豁然转身,急声道:“你不是无家可归了吗?这是去哪?” 红衫男子脊骨挺拔,头也不回地长腿迈步,只道:“换个客栈住,不碍你们的眼了。” 光是肩宽腰细的背影,都颇显那红衫男子身形高挑修长,尤其走那几步矫健利索,与他最后那句话的语气一样洒脱,肆意。 正如他的脾气,高延宗本就潇洒随性,反而是她出现后,才绊住了他。 元无忧到底也没挽留,只等他走下楼梯口后,迎面窜上来个身穿窄袖红衣的小姑娘。 “你怎么也来了?” 冯令心径直走向对面红衫独臂的姑娘,冷脸道, “跟着安德王来的。他能找到这里,是因鲜卑府兵大张旗鼓的出入于此。连我都瞧出来了,那个鲜卑皇帝故意通风报信,分明是想激怒安德王。他看似清高,也是只老狐狸。” 连冯令心都一口咬定,今晚的热闹是宇文怀璧故意放信,元无忧即便再糊涂,也不得不信这妹妹。 只想起高延宗刚说过类似的话,刚送走男狐狸,小狐狸又牵出个老狐狸,她满心无奈。 “我这是掉狐狸窝里了吧?” ——与此同时,高延宗顺着直上直下的回字形楼梯刚走到二楼,却被站在楼梯口的,一个红衫女子伸胳膊拦住。 第557章 国主的情报 猝不及防,被酷似她的眉眼闯入眼帘,高延宗愣了一下,定睛一看来者的成熟躯体和清艳面容,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子不是她。 高延宗随即意识到她出现的时机不妥,登时皱眉,低声逼问: “不是让你候在外头吗?倘若被她撞见本王与你会面,功亏一篑,本王定让你也前功尽弃!刚才冯小狐狸上楼时,没瞧见你罢?” 萧桐言一愣,随即摇头,甩着头梳的马尾辫,“并未。” 即便她回的搪塞,男子也松了口气,“别让她逮住马脚,再连累本王。” 说罢,高延宗斜睨一眼走廊尽头的客房,顺手掰弯她拦住自己去路的胳膊,压低了声: “你即刻离开!别让那个白虏皇帝瞧见你在这使反间计。” 辫发男子细瘦的长臂如风吹柳叶般刮过,却举重若轻,光是掰萧桐言胳膊一下的力道就狠绝又果断,丝毫不怕把她胳膊卸下来。 萧桐言揉着自己的胳膊肘,仰头望着眼前这位旧主。男子身形高大颀长,即便安德王以风流名声在外,毕竟也是武将出身,在北朝也是鹤立鸡群的宽肩细腰,长腿通天。 全然不似当年,她做南梁使者来到邺城,送兰陵王回府初见他时,他还是个窝在兄长怀里,质问哥哥为何弃他而去的肉乎乎胖小子,粘人的小哭包。萧桐言一眨眼,昔日的胖娃娃小哭包已经抽条如松柏,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安德王,能救她于死局的伯乐。就凭他今日这副挺拔英姿,绝代风华,单拎出来也足够惹眼。 安德王的长相打小就漂亮,并非兰陵王那种倾国倾城的大气五官,但也俊美惊艳,和那位英气逼人的女国主站一起,也登对的很。 她对高延宗的欣赏,就像端详一幅自己亲眼目睹绘成的画,从画师笔下寥寥几笔剪影,如雾里看花,到将鲜活的人形跃然纸上。萧桐言此刻是慈母之心,明知他的丽影就是陷阱,换做那位西魏皇太女自然是敢摘花的,但她更乐意看养成的毒花吞食活人,甚至助他捕猎。 只是……光被她大刺刺的端详了几眼,安德王便骤然将含情的桃花眼一眯,眼神瞬间迸射出狠厉的寒光,水红的唇珠一翘—— “看什么?滚!”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头上传来走楼梯的脚步声,还有姐妹俩的说话声。俩人齐刷刷抬头看了眼。 萧桐言无奈地作揖赔笑,“殿下,我有事关您与女国主的新情报,能否借一步说话?” 安德王毫不犹豫:“你先脱身离开,本王随后就到。” 于是萧桐言依言快步下了楼梯,高延宗也紧跟其后,他本就孑然一身来的,又无行李,连客房都不必回。 深夜,时不时乍现的几道霹雷闪电挑亮了漆黑的天幕。 雨线如注,噼里啪啦地砸在房檐上,而飞檐底下,只见一红衫男子牵了匹马站在墙根,将满头辫发梳成高马尾,清爽利索地露出一张五官英挺的娃娃脸。 在旁边糕点铺挑亮的灯笼底下,衬得他眉眼飞扬傲慢,仗着身形伟岸,连睥睨一眼面前矮他一头的女子,都像居高临下的恩赐。 他唇珠上翘,吐字掷地有声:“说!” 萧桐言随即作揖行礼,俯首恭敬道: “李公子疑心自己被盗的本命蛊在周国主身上,欲今晚做法引虫出洞,若真如他所料,被那种蛊虫寄生的可都是不举的童男,周国主可能还是童男身……” 闻听此言,辫发男子骤然松开手中缰绳。高延宗斜一眼昔日的部下,眼神阴寒: “李公子当真这么说?看来你找来那个常半仙确实有道行,当初他说那个白虏奴是四阴童子,本王都没敢信……” 萧桐言点头,“当真!李公子为得到我手中玉玺,急于交投名状入伙。只是没成想,他居然舍得把这种私事说出来,他也不像扯谎之人。”她忽然抬眼,眼神促狭地盯着面前的俊美亲王,“若真如此,周国主和华胥女帝便尚未圆房,殿下与她可是……” 她点到为止,随后便偷瞧面前的安德王。只见男子忽然目光失神地瞥向一旁、被雨声砸下的泥泞的地面,蹙眉自语道,“本王成通房了?倘若她是…这算什么事啊…” 萧桐言眉眼促狭,试探道,“怎么,得知她那个通房有名无实,殿下不高兴?还是怀疑女帝除了周国主之外,早与旁人……”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自己更丢人了。” 高延宗心里郁闷不已,顿觉思绪全乱了! 他一直当她是熟手,还安慰自己跟强势的华胥女子做都是那样,倘若她真是初次,那他初夜就被个小姑娘弄得那么狼狈算什么?算她天赋异禀,算自己这个童男身不堪一击? 总之得知此事他是高兴的,但他更觉丢脸了,同样都是初次,自己咋就那么狼狈啊? 即便安德王只低声吐出这么一句,单瞧他那张乍红乍白,神情复杂的脸色,便能猜了个大概。 萧桐言毕竟在他麾下,做了好几年亲信卫兵,自然知道自家安德王的风流名声只是过嘴瘾,即便有召女子过夜,最多也就喝酒行令。每每传她进帐收拾残局时,安德王也从来衣冠整洁,跟同席的姑娘离八百里远,夜里帐内只会传出欢声笑语,热闹的扰民,可不像如今。 想起听昔日一同给安德王站岗的卫兵说,自打安德王跟长嫂暗中牵上线后,一到晚上就能听他在军帐里哑着嗓子嚎一宿,谁来站岗都听的面红目赤,方圆一里都不敢站人守着…… 思及至此,萧桐言憋不住扑哧一笑: “听闻那小女帝与殿下夜夜决战到天明,殿下体力如此强悍,又是她通房,有何觉得丢人?莫非…是她强迫殿下的?” “放肆!……这是你该问的吗?” 高延宗心里难堪,脸上难看。 他剜瞪了萧桐言一眼,眉眼高抬傲慢道,“你不是不近男色么?怎么突然置喙起本王的私事了?” 萧桐言目光诚恳,敛去了嬉皮笑脸。 “殿下是我的伯乐,女皇帝又前程可期,我自然希望殿下做从龙之臣,得知自己才是她通房,殿下高兴吧?脸上的笑都拦不住了。” 第558章 拿捏的机会 他脸上笑吟吟地惯了,此刻极力想压下上扬的嘴角,也越看越欲盖弥彰。 高延宗哼道,“事未定论,不许造谣生事!” “这可是殿下拿捏她,最好的机会。” 闻言,高延宗寒厉的眼眸微眯,不悦地剜了那一脸淡淡的女子一眼,“本王虽然做事手段卑劣,倒也不该由你口中说出来。你对谁都这般心怀鬼胎么?本王从前真是看轻你了。” 萧桐言笑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即便殿下没像我这样经历了二次五胡乱华,不也经历过皇室纷争,正统成宗亲吗?殿下比我可心思狠绝的多,谁也别说谁。而我不尊敬她只是痛快嘴,您对她的伤害才拳拳到肉呢。” “够了!”高延宗双眸阴鸷,杀气毕露。“你最好别得罪本王,别落到本王手里!否则你的命也到头了。” “人命就一条,我可惜命的很。”顿了顿,她那双酷似西魏皇太女的琥珀双眸含着笑,语气讨好道,“您知道我的,我现在连男色都不好,一心只想复仇,且手握您想要的玉玺,与殿下可是同仇敌忾的盟友啊。” ——而另一头。 刚下楼的元无忧姐妹俩,路过宇文怀璧那间房时,发现大门敞着,她也没理,结果一进自己屋,发现他在圈椅上坐着呢。 且屋里就他一个人,伽罗不知所踪。 她胸口瞬间有一把无名火起!这个生气,迈步走近了屋。 “我还没去找你,你怎么主动来找我了?” 随着宇文怀璧起身,元无忧突然发现,他把戴好几天那个木质傩面给摘了,换上了之前那个白玉薄片的面罩,光遮住了上半张脸,露出个尖削的下巴骨,和一抹幼红双唇。 光瞧他露出的下半张脸,元无忧就咋舌鲜卑人这皮肉到底怎么养的?跟汉人黄河水洗出的麦色不同,他胜雪的肌肤白到近乎透明,又如羊脂凝膏般细腻光滑,泛着白瓷似的冷光。 宇文怀璧也正瞧见进屋来的姑娘身后,还跟个尾巴,他倒见过这小丫头几次,但对她印象不佳,故而凤眸阴鸷地横了冯令心一眼。 “你出去!寡人与国主有要事相商。” 鲜卑天子这道疾言厉色的勒令,连语气都是咄咄逼人的不容置疑! 冯令心被他给震慑的当场愣住,元无忧已挺身挡在妹妹面前,一扬脸儿,傲然道。 “你在我地盘耍什么威风?有话直说有屁快放!” 借着屋内灯烛通明,红衫姑娘那只雪白的脖颈上顶着的红痕,就猝不及防的闯入了宇文怀璧的眼帘。 傩面男子不顾她身后有人,登时健步冲到她面前,与她相距一步之遥时停下,目光落在她颈上。突然嗅到一股有些熟悉的异香后,鲜卑男子那双阴鸷冰冷的眸子,倏然戾气横生! “山茶花香?是安德王身上的熏香?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你身上怎会沾染他的香味?” 元无忧有些心虚,但一想到俩人只抱了一下,被啃了口脖子,她又硬气多了。 “不过是站一起说会话,我跟你说了会话身上不也沾了龙涎香吗?再说了,我跟别人如何,轮得到你过问吗?” 宇文怀璧长睫微垂,忽然抿紧了白玉面具底下露出的幼红双唇,兀自一抬手,伸出冰冷修长的指头,来蹭她细嫩的脖颈。 下一刻便怒道:“高延宗又勾搭你了?这只男狐狸就这么不知廉耻?” 元无忧一歪脖子躲过他的触碰。 既然他已发现罪证,她索性不再解释,直接质问宇文怀璧, “你平时挺清高的,怎么总是对高延宗那么刻薄?我倒要问问你,是不是你让人捏造了他母亲的肉身傀儡?是不是你让齐国逼他献舞给陈国的?” 被她劈头盖脸一通质问,鲜卑男子那双幼红薄唇微翘,不屑地扯了扯唇角,“原来他故意和你亲热,是为向你告黑状?他今早刚犯下假传皇命的死罪,害你名誉扫地贻笑大方,你居然这样轻易的原谅他,反倒来替他向朕兴师问罪?” 元无忧并非不懂他说这些道理,只是她不忍心拿高延宗立威,也没底气和他撕破脸。 彼时她双目狠狠一闭,复又睁开,眼神平静了些许。 “宇文怀璧,看在我跟他已经彻底断情的份上,你别欺负高延宗了行不行?” “理由呢?可怜他?还是对他余情未了?” “都有。” “元既晓!” 宇文怀璧突然厉声直呼其大名。平常她亲近之人都称呼她的表字“无忧”,毕竟直呼她大名太不尊重,世上也没几个人有资格冒犯她,但他此时是真动怒了,口不择言。 突然被点名的元无忧,也骤然掀开长睫,斜睨着对面高她一头的鲜卑天子。 四目相对,宇文怀璧仍毫无退怯,那双戾气横生的深蓝凤眸里,眼神咄咄逼人。 “你纵容他祸国殃民,就是在毁你自己!高延宗有哪点堪比妲己了?就这么让你痴迷?你就喜欢他的风骚奔放吗?” “你除了骂他风骚还会说什么?没词了?他就是风骚奔放,不然我图他什么?” 宇文怀璧气急,“喜欢他风骚是吗?朕也会!” 说罢,男子忽然大手一张,抻开指掌一把捏住她的脸,借着玉质面具只露出下巴和幼红双唇,突然低头对着她软糯的唇瓣咬上去! 这种当着外人面强吻她的行径,把元无忧给惊住了。 宇文怀璧是第一次主动吻她,却刚印上姑娘柔软的唇瓣、就被她推开。 姑娘一边擦嘴,一边震惊地看着他,“你有病啊?” 男子心如刀绞,薄唇勾起一抹冷哼,满眼破罐子破摔的凄冷。 “有。朕爱而不得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你真是……不知廉耻!!” 此刻的宇文怀璧不敢与她对视。他感到心里酸胀难受,浑身发冷。 他早预料到,一次主动可能换来一生的难堪,可他还是赌上所有尊严脸面,向她表露决心。 显然,他得到了意料中的难堪,真心却在她刻薄的话里,嫌弃厌恶的眼神里,被狠狠的踩在脚下碾压。 此刻宇文怀璧沉默难言,道歉?他又不后悔。表白?她又不接受。 直到他听见“砰!”一声摔门而去的巨响,宇文怀璧仿佛听见了心碎声。 …… 第559章 刺客闹馆驿 瓢泼大雨持续到后半夜方歇。 久旱的豫中被这场雨一夜间打透,地面仍泥泞着,连空气中都笼罩着一股潮湿的寒气。 沉浸在一片黑暗、死寂里的博望城馆驿,居然从外围的游廊突然一窜一窜的、亮起火光四起! 随着火起,巡夜的守卫也发现了潜入馆驿的不明刺客,不知谁嗷唠一嗓子喊出——“抓刺客!” 顷刻间整个馆驿便炸了窝,搅动的各处门窗纷纷挑亮,大齐国有保卫天子的“守邺人”在内,更有兰陵王、安德王率亲信护驾,而陈国也带了护卫军来,一见有不要命的宵小放火偷袭,各方势力瞬间犹如群蜂蜇人、倾巢出动。 首当其冲的,就是住在正堂屋的齐国主。 彼时,被窝里酣睡的齐国小皇帝,突然被亲信敲门吵醒,睡眼惺忪地支楞着坐起身,门外的高元海急出了哭腔问陛下如何是好,随后一听有刺客放火,他又把脑袋躺回去了。 顺便骂了一嘴高元海大惊小怪。 高纬对自己在馆驿的布防颇为自信。此刻守在他身侧的乃是大齐顶级的兵力:内有皇帝亲卫“守邺人”,外有兰陵王所率的京畿中军,又因这两日迎南陈使者,又警惕北周白虏和南梁余孽,他早把边境的镇戍兵聚到了附近。 在绝对的战力碾压面前,别说区区一群鸡鸣狗盗的刺客,就算大军压境他都不带怂的。 结果高纬刚骂走外头的高元海,就突然被人踹门而入! 一骨碌从被窝里钻出的高纬,敞着松垮垮的寝衣袒露雪腻胸膛。 他尚未反应过来,进来的红衫小姑娘就窜进了里屋,冲到他床前作揖禀告: “请皇表兄出面决策!方才兰陵王遇袭,胸口被刺了一刀…” 冯令心话说一半,才跟惊惶坐起的少年天子四目相对,高纬随即意识到自己衣襟大敞,雪腻的龙身玉体大刺刺露着,委实吃亏,赶忙把被子一裹。 “兰陵王早就重伤在身,还多这一条刀口吗?倒是你,朕宣你入内了吗你就敢踹门?没人教过你规矩吗?真是成何体统!” 高纬也没想到,有一天“成何体统”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而对面的小姑娘低下头,抿嘴冷声道: “臣女知错,只是事情紧急,那刀上淬了毒,兰陵王已经吐黑血昏厥了!” 高纬一听,也两眼一黑差点昏迷,随后赶忙把表妹撵出去,叫高元海进来给自己更衣。 官家馆驿内已然乱作一团,而馆驿的高墙之外,水洗的青石街面上大道宽阔,却有一行数人提灯举火、急色匆匆地踩着泥泞的水坑聚拢而来! 为首的黑袍女帝身高腿长,头戴笠帽,跟座巍峨的山一样,行动间龙骧虎步、来势汹汹地冲在前头,身旁还围着几个蓑衣甲胄的年轻后生。 这行人和对面走来的白袍军迎头相撞。 瞧见来者领头的是个红衫女子,黑袍身侧戴黄金面具的李暝见,率先出声: “找到北齐安德王了吗?” 萧桐言此刻蹭了一脸灰,白脸上还有血红的刮痕斑驳,跟只脏兮兮的花猫似的。 她摇头回道,“我问过安德王麾下的昔日同僚了,皆说他昨晚出去后,便彻夜未归。” 说罢,她仰头瞧着面前——黑袍笠帽底下只露出半张下巴的女子,此人虽全副武装、捂着脸,但光凭那不逊于男子的伟岸身形,再一瞧其周身的气度,对其身份当下就有定论了。 萧桐言心里虽然挺没底,面上还是规矩尊敬地,作揖行礼道: “您可是——” 她刚起头,便被李暝见出声打断,他抬手指着萧桐言,引见道:“她就是南梁江夏公主,北齐安德王的旧部。” 金面少年嗓音清冷,话音未落,其身旁便猝然接上一句语气严厉地呵斥:“什么?她是那混小子的部下?” 萧桐言被面前这位巾帼英豪,不怒自威的语气给震慑住了!她想问是在说自己吗?但嘴唇却仿佛被黏住了一般,只能瞪眼看着那黑袍底下,只露出下半张脸的女子胭唇开合: “你胆敢包庇那小子?博望驿站还是朕督建的,就两个门都能让他跑了?倘若朕今天拧不下这小子的脑袋,就剁了你的人头解恨!” 一听她的自称,和元公子对她的尊敬,萧桐言便猜到,她想必就是西魏女帝的傀儡了。 萧桐言赶忙作揖赔笑,“皇上,您就不多了解了解安德王了吗?他毕竟跟少主是那种关系,您得知道他什么来头,不然少主来了看到具身首分离的死尸,您怎么跟少主说啊……” “来什么头?一头咬人的狼还留着作甚?等他挟持天女,篡国谋逆吗?朕会告诉女儿,这小子来的时候就没有头!” *** 半夜三更,对面的馆驿突发大火。 元无忧被伽罗叫起来时,昨晚回馆驿去睡的冯令心,居然去而又返,而且带来消息说,她搁在馆驿那些财物失窃了。 她顺口便问:“不是高长恭给看着吗?他人呢?” 冯令心表情为难,“您自己去问他吧…” 见冯妹妹语焉不详欲言又止,元无忧匆忙穿衣拿剑,跑出房间,路过宇文怀璧的房门时还看了一眼,正瞧见他也听见动静披着外衫出门,脸戴白玉片,凤眸深蓝地望着她。 “你要去哪儿?” “去找高长恭问清楚怎么回事。” 说罢,她便抛下鲜卑男子,领着身后的姐妹俩下了楼梯。 元无忧刚出馆驿大门,站在夜风冷凉的水洗长街上,望着对面隔着一条宽阔大路的馆驿高墙,果然瞧见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她正纳闷高长恭和失窃的钱财咋回事呢,萧桐言就突然只身出来了,还冲她笑,“殿下别担心,你的钱财在我手里。” 见到萧桐言突然露面,两侧的伽罗和冯令心瞬间严阵以待,元无忧赶忙摆手安抚。 萧桐言无视旁人,径直走向元无忧。 “我带你去看江陵之难如何?” 一听萧桐言这话,元无忧都怀疑她是蛊鬼变得,大晚上说这些,也太瘆人了! 第560章 街头的对峙 “别玩笑啊,江陵之难都过去十几年了!” “历史不会重演,但会重蹈覆辙,别说江陵之战了,连五胡乱华……也就在今日。” 元无忧早就疑心,南陈早不出使北齐晚不出使,为何偏偏赶在今日?齐陈两国会面的当口,萧桐言和宇文怀璧也敢进城? 但一看萧桐言敢明目张胆带她隔岸观火,馆驿火光四起的情形,就了然了。 “江夏公主是有话想对寡人说罢?”元无忧当下回头看了眼伽罗,“阿罗,你带冯妹妹先进屋,我过会儿去找你们。” 伽罗最大的优点就是绝对服从她的命令,故而当冯令心不甘地要留下时,伽罗一伸手,就薅着妹妹的后脖领子,把小丫头拽走了。 元无忧本就心急着郑府那几车失而复得的钱财,故而无心观火,等转身靠近萧桐言时,又瞬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她抬起右手,一把抓住萧桐言的肩膀,皱眉逼问,“不对,你身上熏的什么香料?” “没熏香啊。” 萧桐言顺口搪塞,没成想这姑娘突然低头凑到她身上来嗅,随后一抬眼,目光骤然凌厉阴寒! “你也喜欢山茶花香?你莫非刚见过高延宗?” 一听这话,萧桐言猛然想起刚才,安德王泄愤般掰她肩膀那一下!她这个恨啊,你怕媳妇发现你跟别的女人会面,却留香味暴露我? 萧桐言自然不能承认,赶忙诚恳地摇头, “殿下怎会如此多心?我怎会见他?只是我毕竟在他麾下多年,受他赏赐过他最爱的熏香,喜好愈发与他贴近也很正常吧?” “哦?身上熏跟首领一样的香,你对安德王的心思不简单吧?”元姑娘浓黑长睫一掀,微眯的凤眸便锐利逼人。 “听他说过,你与他跟兰陵王老早相识,你不会是暗中爱慕他吧?”元无忧暗自摇头,心想难道萧桐言也要堕落了?若真如此,那高延宗这只狐狸还真是魅力无限,人家顶多啃啃窝边草,他是能把野花都圈到自己窝边来。 经过这些天打的交道,萧桐言也知道,这位西魏少主,华胥小女帝是个智谋不在安德王之下的人精。 既然她给出了个错误思路,自己索性咬牙承认,“国主真是慧眼啊!这您都看出来了?但殿下放心,我对他现在放下了……我倒是好奇一件事,听闻您们华胥人身怀鹿蜀血脉,能让男人生,” 话说至此,萧桐言成功地把她的视线拉扯过来,见她眉峰紧皱,眼神不善,更是趁热打铁道,“而今您与安德王有夫妻之实也有段时间了,怎么俩人肚子都没动静?到底是您…不行,还是他也不行啊?” “放肆!这是你该打听的吗?!” 元无忧话音刚落,俩人耳边便猝然传出一声疾呼——“是你吗?元无忧!” 俩人循声看去,正瞧见街口漆黑的树影底下,突然出现一具庞然大物的影子! 随着黑影从树荫底下脱身跳出来,原是两道高大如山峰、松柏的人影,随着硬底军靴铿锵有力砸着泥地之声传来,人影也步步清晰。 随着脚步声传来的,是对面那人惊喜又急切的语气! “果然是你!本王是来报信的,萧桐言夜闯馆驿,把你的……”待瞧见独臂姑娘身旁还有人时,他说话声戛然而止。 对面俩人影也彻底显露真身,为首的鬼面男子像一匹从黑暗中走出的豹子。 他身穿绛红色交领军服,未披铠甲,便尽显宽肩窄腰,因近日急剧消瘦下来,原本还算合身的布料能尽显健硕却性感的身躯,现在却松垮垮的挂在浑圆的肩头,撑着伟岸的身形,仍压迫感十足,让人喘不过气来。 而当男子长腿迈步时,更显被漆黑皮带勒出的腰肢细窄,又给人一种他脆弱到能一把搂住的错觉。 而他身侧跟个穿军服甲胄的卫兵,定睛一看是熟面孔尉相愿。 元无忧也很意外,“高长恭?你怎会找到这里?” 俩人原本步履维艰,脚步沉重地走着。 高长恭一看红衫独臂姑娘身旁,居然站着万恶之源萧桐言,登时快跑几步冲到她面前,指着那萧家女子,满眼震惊地质问她: “你怎能与贼寇为伍?她刚刺伤了我抢走你的钱财!难道——” 一瞧见高长恭来,萧桐言就急着脱身了,唯恐他说出实情,她赶忙不满地打断道,“馆驿遭遇刺客,兰陵王不去保卫天子,怎么有空来找女国主?难道是给安德王当说客的?” 一提高延宗,元无忧瞬间脸色难看起来。 高长恭鬼面底下那双黑眸骤然一瞪,出声凌厉,语气却没由来的虚弱: “本王是奉命来保护华胥国主安危的,与五弟无关,本王甚至不知他去哪了……既然强盗在此,你便审问她把钱财弄到哪去罢了。” 随即便收到了面前姑娘射来的冷凉目光。 萧桐言余光瞥见个戴黄金面具的少年,突然从高长恭对面的街道走来,便知这多方对峙的场面,自己是待不下去了,便赔笑着:“现在还不能给她。” 她话音刚落,便见黄金面具的少年冲到小女帝面前,瞪着猩红凤眸,愤然逼问: “我刚要走,就听说北齐安德王伪造你的字迹假传皇命了,还用那个龙泉印泥盖的章,他这种行为就罪该万死,” 他扭头看向妹妹面前的鬼面男子,“你来干什么?还嫌坑我妹妹的少了?” 一瞧这少年满腔怒火,来势汹汹,俨然是娘家来人替元无忧撑腰的,虽说高长恭并未辜负她的感情,但作为婆家人,也替五弟心虚。 高长恭登时哑然:“本王…是来保护国主的。” “你们兄弟都不是好人,用你保护岂不是羊入虎口?你弟弟在哪?” 眼前的黑衫少年戴个黄金面具,个头跟他妹妹差不多,但比高长恭矮大半头。但他护犊子起来属实显得气势高大,咄咄逼人,说话又刻薄,高长恭根本无招架之力。 一听他逼问自己弟弟的去向,显然是来寻仇的,鬼面男子说话都哆嗦了:“不、不知。” 第561章 哥来了结他 李暝见冷笑:“不说是吧?等我把你练成蛊鬼,摄取你的记忆,就什么都知道了!” 少年只说出这么一句,还没动手,在场所有人就都面露惊恐。 见此情形,尉相愿瞬间往前窜了一步,倾身挡在自家兰陵王面前,“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对兰陵王如此不敬?” 元无忧也赶忙展臂拦在少年面前,嘶声厉斥:“哥!不许碰他!” 见自家妹妹胳膊肘往外拐,居然护着鬼面男人,李暝见嗤地一笑,越过元无忧,白了她身后的兰陵王一眼。 “这具冢中枯骨助纣为虐,也是个灾星,他们兄弟俩拿你当猴耍,不舍得动手是么?”少年细手一翻,唰然拔出别在腰侧的莫邪剑,“那就我来!” 雨夜湿寒,天色蒙阴。 本来几人全凭街面上稀稀落落的灯笼光照明,黑衫少年这突然拔剑出鞘,白晃晃的剑光唰然照亮了他脸上那张黄金面具,映出一双锐利的深红凤眸。 锋芒毕露,犹如毒蛇吐信。 当李暝见的剑尖指着元无忧的鼻子,摆明了她再挡在高长恭面前,他就要先杀她,可把妹妹气坏了,迎面死死盯着他的剑, “李暝见!你要想伤害他,就先砍了我!” 顶着娃娃脸的姑娘肌肤细嫩,五官英挺,眼神也坚定又硬气,李暝见却发现,她那白里透粉的秀挺鼻梁浮起了一层细汗。 而被妹妹护在身后的鬼面男子,也不甘地走上前与她并肩,暗自拽她手腕,想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去。 瞧见俩人争先恐后往剑尖撞,真是一对蠢得挂相的傻鸳鸯,李暝见都怕沾了傻子的血,再传染自己。 他手腕一拧,收回剑刃后把剑柄一调转、贴在自己手臂,随即无奈道,“傻妹妹,不许这样凶你兄长!既然你喜欢这具白骨美人,为兄便留着他哄你高兴。但是——”李暝见话锋一转,语气凌厉。 “那只男狐狸是个祸害,断不可留。” 元无忧急忙反驳! “我跟高延宗的恩怨到此结束了,我都不愿再见他了,兄长若真为妹妹着想,便放他一马!” 闻言,站她身侧的鬼面男子都惊得转过脸去,黑眸错愕地望着她。没成想,她到现在还愿袒护五弟? 但李暝见毫不动摇,仍满眼戾气横生, “不行,他玷污我妹妹,还敢牟利篡权,不弄死他,他定然祸害旁人!” “他是有苦衷的,哥哥你不了解他!” “哥哥这不就是来了结他了吗?” 李暝见瞧妹妹这情种样,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掰住她肩膀,狠力将她推开! 元无忧踉跄了一步,余光瞟见了戴玉面、个头奇高的鲜卑男子从身后的门里走出。 她赶忙回身,伸手拦住要走向高长恭的李暝见,“你先等等,你不是跟周国天子一伙的吗?快送他回去,我有事要与兰陵王商议,你别在这提安德王了行不行?” 李暝见瞥了眼闻声赶来的宇文怀璧,转脸看向妹妹,“你怎会同他住在一起?试过他了吗?结果如何?” 元无忧满眼疑惑,“什么结果?” 少年斜了眼萧桐言,“她没告诉你吗?” 说罢,兄妹俩齐刷刷地把目光射向她。 看了半天热闹的萧桐言,一听这话当时死的心都有了,只后悔没刚才就溜。 此刻被众人的目光逼视着,她赶忙摆手, “那什么…我爹生我哥了,我得去瞅瞅。” 说着,这姐们拔腿就跑了。 萧桐言是走了,妹妹还挡在鬼脸男人面前呢。 李暝见仍满眼阴寒,“让开!你娘让我转告你,不能取信于你的人,绝不能真心相与,何况男宠?枕畔躺着多次咬人的白眼狼,你岂敢安睡?” 他说的话在理,但高长恭不算白眼狼,也不算枕边人。 元无忧指挥宇文怀璧,“委屈陛下与兄长同去,我与兰陵王有要事相商,慢走不送!” 宇文怀璧挺愿看元暝见和兰陵王对峙,但又怕兰陵王真被他砍死,只好拉走李暝见。 于是顷刻间,场中就剩下了红衫独臂的姑娘,和被亲信扶着的鬼面兰陵王。 元无忧望着浑身透露出虚弱的高长恭,快步走近他。 “你怎么了?好像伤势更重了?” 尉相愿道,“刚才有刺客…呜呜!”唯恐部下说露馅了,高长恭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声勒令,“闭嘴!你先去远处放风!” 高长恭执意撵走尉相愿,他无法,只一脸不甘愿地叮嘱元无忧道:“我们殿下胸口有新伤,您言行悠着点,可千万别气死他啊。” 语闭,便一步三回头、不放心的离开。 雨夜长街上,终于只剩下曾谈婚论嫁的俩人。 夜风微冷,元无忧仰头望着面前身形高大的鬼面男子,心疼地瞧着他身披的薄料军服,“冷吧?伤口还没结痂吗?铠甲都穿不上了?” 想起她刚才维护自己的场面,还有她此刻的关心,高长恭什么怨气都没了。 他摇了摇头,只黑眸凝视她道, “你怎么和萧桐言串通一气了?是你让她回馆驿来夺取东西的么?说一声不行吗?也不至于杀人越货、明抢吧?” 元无忧没想到自己的关心,换来的是他无情的质问,登时心都凉了半截。 她唇角微翘,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监守自盗的人么?高长恭,我原以为你不懂揣度人心,原来你只会对我恶意揣测。” 突然意识到说错话,高长恭慌忙摇头, “不是,是我错了!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在我眼里,就算你成了杀人如麻的暴君,你也还是玄女下凡的元无忧。”说到最后一句,男子尾音颤抖,忽然满腔委屈。 他再抬眼时,黝黑凤眸湿润。 “你为何不信我?做什么都不带我一起,我也不想胡猜乱想的,可你们闹成这样,却总在事发后把我卷进来,我什么都不知情,都不知怎么帮你们圆谎…你们为何都不信我!” “们是谁?高延宗么?”元无忧顺口搭音,才蹙眉想起来,“他的事没告诉你?” 第562章 为何不信我 鬼面男子眼神落寞,黑眸凄然, “倘若他告诉我了,我定会阻止他自取灭亡的,伪造文书假传皇命确实罪该万死,这太荒谬反逆了……我不敢拿你的皇图霸业去赌你对他的感情。” 元无忧目光烁烁逼人,逼视着眼前男子, “你终于承认了高延宗伪造文书一事,你并不知情?” 高长恭黑眸骤然一抬,难掩惊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嘴了。 “你说的……不是这件事吗?” 对面的元无忧坦然点头, “也是一件,还有今天他献舞,勾引陈国公主。” 既然已经说漏嘴了,高长恭索性破罐子破摔,他摇头苦笑,“罢了,不承认也不行了,我给五弟作证词时,你不是也没信我么?” “失去信誉,是你咎由自取。” 元无忧今天受了太多打击,一绷起脸来,就冷漠的眉眼阴鸷,疏离。 高长恭最受不了她这样疏远自己,他登时黑眸凝重,语气带泪意:“你为何不信我?你们为何都不带我?你真以为我不懂权谋、没有心机吗?我只是不想对别人用阴谋诡计!” 对面的姑娘索性双臂环抱,冷眼看着鬼面男子歇斯底里的说胡话。 “高长恭,你听听自己说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我赖着你吗?我受伤拖你后腿了吗?你跟我断干净之后打架都不用我护驾,还搬出去住了,就算不要我了吗?你什么意思啊?” “我是不想你参与进来,无辜受牵连。” “敷衍!”鬼面男子嘶声怒吼,随即语气愈发沉重激烈,“我不是十几岁的无知少年了,我爱听你说甜言蜜语,但我不信,我分得清好赖!你跟延宗分分合合,为何对我这么决绝?我不信你是那种跟谁有肌肤之亲,才格外关照的肤浅的人,我高长恭到底哪让你失望了?” 元无忧罕见高长恭这么疯狂质问,但他反反复复问的就是质疑她不信他,听得元无忧登时怒上心头。 “够了!我为何不信你,你还好意思问?对面馆驿不是遭刺客了吗?所有人都忙的脚打后脑勺,你赶紧去忙你的!我还要找人呢。” 见她抬腿要走,高长恭也迈步向前,伸胳膊拦住,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还是不相信我对你的爱?我对你能不顾一切,豁出性命!” 比她高大半头的男子那双垂下的黝黑凤眸里,眼神深邃又凄寒,元无忧甚少在他眼睛里看见这种悲伤。能把高长恭这种性格阳光明艳的美貌男子,给气成怨夫,她属实心疼,有些动容。 元无忧柔声安抚道, “长恭啊,我当然相信你的爱,但不能信你爱我没有企图。” 这句话像戳中了命门。高长恭突然黑眸怒瞪,语气激烈!“我对你的爱就是没企图啊!我从未想过帮高家利用你,我能为了你六亲不认,我甚至想过哪天跟高家闹翻,就投奔你,就能没有顾及的跟你私奔了……” 元无忧顺口一说,没想到他这么激烈,登时凤眸微眯,翘唇冷笑, “即便你不想利用我,也有人能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利用我,戕害我。” 元无忧相信高长恭的爱,也相信他爱的纯粹没有企图,但她不相信他背后的高家也对她没企图,他很容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驱使来利用她,毕竟高家一直都敢贴脸利用她,所以除了谈感情,只要涉及事关切实的利益,她完全不能相信高长恭。 加上有高延宗的前车之鉴。至少高延宗能清醒的知道自己被利用,偶尔还敢反抗高家。但高长恭为人实诚,愚忠愚孝,很难察觉到自己被人当成刀子使,在刺向他心爱之人。 俩人沉默的片刻,把高长恭心都伤碎了。 他忽然感到胸口闷痛,刚中过毒的刀口似乎蔓延了尖酸的刺痛。他不动声色地抬手捂住胸口,做西子捧心状,却怕被她发现异样。 鬼面男子忍着胸口传来的刺痛,因呼吸都牵扯到伤口,便只能语气虚弱、又委屈地嘶声质问,“你答应与我并肩作战的,为何就这样抛弃我了?” 闻言,元无忧再也忍不住,勃然怒道! “住口!明明是你先抛弃我!为皇帝,为你弟弟,你都能抛弃我,你都不选择我,凭什么要我上赶着赖着你?说实话,从你第一次为家国和弟弟抛弃我时,我的心就死过了。哪怕和你弟弟有私情,我也真心觉得他比你真实。至少他敢爱敢恨,对我倾其所有。” 高长恭被她吼的愣住,脑海中一时接受不了这些绝情的话,黝黑凤眸愈发湿漉漉的。 “你说什么?你当真不爱我了?” “不是不爱,是失望。我当然爱你啊高长恭,也爱你五弟,爱冯妹妹,爱黎民百姓……但我所庇护的,都是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你给我的感觉,也是。” “怪我放不下一切,跟你去私奔?” 元无忧不禁皱眉, “你怎么总钻牛角尖?我是怪你不坚决,不护食。世人眼里你是好人,博爱,自己的金银哪怕吃喝都能分给别人,但在媳妇这方面,你不该分给你弟弟。你这样一分私心不给自己留,我怎敢信任你?毕竟你我道不同,阵营对立,眼下诸国群攻博望城,我一介亡国之君自然无需逃避,但你该为北齐守城。” “我不是!”胸口痛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鬼面男子手捂胸口,刚压下去的闷痛和哭腔又泛了上来。“我…我想独占你,可我有那能力吗?我以为那是正室该有的贤惠,我以为你会喜欢我大度,喜欢我帮你纳外室面首……” 他一句句绝望的发问,面前的姑娘只目光冷静地望着他。 “你只需要坚定的选择我,追随我,余下的事我会搞定,但你没有。所以,高长恭,在你今天来质问我为何不信你之前,我还觉得哄你挺有趣的,毕竟对你亲亲抱抱都好像要逼奸你一样,保守的很有反差感,但现在我腻了,你也该正视一下自身的问题。” 高长恭黑眸湿润,俨然有些恍惚了。 “我…有什么问题?” 第563章 身有锁情蛊 元无忧目光漠然,语气平静: “你的妻不是你的兵和所有物,她是你的另一半,独立的人,倘若你想与她结发,就要做好为保护她,与群狼环伺斗争的准备。不然你凭什么想娶她?倘若既希望她嫁到你家做贤妻良母,又希望她能自保顺带保护你,跟又要马跑,又要马不吃草有何区别?你还不如入赘嫁给她,这样你也省心省力了,在她的地盘,想必她对你、比你对她要好太多。” 顶着狰狞鬼面的高长恭似乎听进去了,长睫微垂,苦笑了声,“你说得对,我是该反省了。我若说以前没谈过感情,不知该怎样守护爱侣也是废话,我只问你一句,你还爱不爱我?愿不愿意与我成亲?倘若你说不爱我了,我高长恭也有自尊心,绝不再纠缠你。” 元无忧转回头,琥珀般通透的双眸在此时黑邃又深沉。 “你该问的是,我还能不能信你。李暝见不是说了么?不能让我信任的人,不能给真心。” 高长恭黑眸一瞪,“我从来对你无二心!” 他话音未落,就在这时,俩人身后的馆驿突然炸了窝,尉相愿也急匆匆跑回来嚷着: “不好了殿下!周军偷袭西门了!!” 一听有仗要打,高长恭瞬间恢复了满眼凌厉肃杀,他深深地看了元无忧一眼,咬牙道,“先去取我盔甲!!” 随后拧身就走,龙行虎步,没穿甲胄都尽显周身霸气的大将之风。 陈朝这帮文臣打仗不行,萧家的白袍军可是挺行,加上外有周国驻扎在西鄂城的府兵武力夺城,内有陈家拉偏架帮倒忙。 博望城内齐国这帮天子亲卫、和中军精兵总数不过千人,大股兵力仍在城外屯留,远水难解近渴,故而经血战一夜,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仍不得不退守到城外驻扎。 一夜之间博望城头又改旗换帜。 连齐国小皇帝御驾亲征,都像被灰溜溜撵出了博望城,高纬得气成什么样,元无忧都想象得到。 她虽不该可怜他,但她确实有些同情他。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局瞬息万变,即便是她带着宇文怀璧进城,有引狼入室之嫌,但倘若没齐国暗中纵容,萧桐言和宇文怀璧怎会如此嚣张? 元无忧自踏入中原那一刻,便与两国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从头至尾不说是墙头草,但确实是左右摇摆。 迎着黎明的天际泛蓝,再次住进馆驿厢房的元无忧心情沉重。 她知道两国想拉拢她,又恨她,但不敢明目张胆的杀她。她同样过够了这样左右逢源的日子。 是该尽快快刀斩乱麻,结束一切了。 戴着黄金傩面的李暝见也不避讳,送她进屋后,径直往床头的圈椅上一坐,把手里的布包袱往扶手上一挂,仰头看向站在面前的姑娘道: “刚才那个江夏公主真没跟你说么?” “说什么?” “她拿玉玺来向我套话,我知她定与旧主安德王有勾结,便拿你的私隐做投名状,我本以为她会告诉你和安德王,看来他们主从二人都耍着你玩呢。” 元无忧瞬间竖起耳朵,眼神微眯, “此话怎讲?我的私隐先放一边,你说她俩勾结?何时的事?” 李暝见摘下挂在扶手上的包袱,从中掏出一件有些脏污的艳红色圆领袍来,扔到床头给她看。 “眼熟么?” 元无忧捞起叠得整洁的圆领袍,瞬间一股熟悉的山茶花香扑鼻而来,她发现袖口的脏污之处是血迹,铺了一层闪光的粉末,星星点点像银河落凡尘。 “这是……高延宗的?” 她愕然抬头,戴黄金面具的少年点头, “萧桐言来见我时,我嗅到她身上有山茶香,和你那天早晨见我时的香味一样。你说是从安德王身上蹭的,我便知她与安德王勾结,遂偷偷往她身上撒了荧光粉,结果……安德王定是发现了粉末,自知暴露了行踪,才脱下来扔到路上,却被我的蛊鬼闻着味儿发现。” 元无忧攥紧了手中的袖口,面色阴沉。 “多谢兄长告诉我这件事。” 少年啧声道,“见外什么?虽然我拿你打窝,但我在这世上除了父亲,只剩你一个血亲了,自然不会背叛你。” 正在把圆领袍塞回包袱里的妹妹表情感动,“谢谢兄长。对了,什么叫拿我打窝?” “你真不知吗?周国主被人操控过梦,是和你的梦,他身上还有锁情蛊。” “关于我的梦?你怎么知道的?还有……什么是锁情蛊?” “因为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雌蛊的生命,说直白点,锁情蛊锁的是*欲,而且这种蛊在身的人只能是童男。” 元无忧有些明白过来了,“等等……你是说我跟他是假的?和他一起被控梦了?那你能解开吗?” 少年长睫覆下深红凤眸,摇了摇头, “控梦之人比我道行高深,虽然使用我的本命蛊,我却只能窥探到有人给你俩捏造了交*场景,似乎还是你们的初*,但我无法解开,也不知筑梦师是何人。” 元无忧不解,“是双墟镜那种吗?我不是次次都破除梦境了吗?” 李暝见长睫一抬,斜了她一眼。 “双墟镜捏造的是幻境,但本命蛊植入的是梦境,因你解梦的精神力强大,所以你能破解我的梦,却深陷他给你编织的梦,而周国主因锁情蛊的禁欲,不仅遗忘旧梦,更不受我的梦控制,那个筑梦师不像凡人,我的梦境和肉身傀儡都被他所破。” “真的假的?照这么说……我的通房不是他,还是高延宗?”元无忧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高延宗成通房了?这要是让他知道,她都不敢相信他会多高兴。 “对了,锁情蛊如何能解开?” “跟情人蛊差不多,都是要男女双方交*才能解开。” 元无忧缓缓走近圈椅上的少年,顺势坐在床边,“这么说,锁情蛊和你的禁制蛊性质和解法差不多?” 少年倏然瞪眼看她,“你如何得知?也是月铃铛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那个蛊不是让男人不举吗?如何能让他解开?” 李暝见目光阴凉,“锁情蛊是用女方的阴水养出的蛊虫,蛰伏在童男那里……而后只有提供水的女人才能解开。也只有那个女人能让他举。” 元无忧心头一紧,脱口而出,“那你这蛊虫也是这么下的?那女人…那嫂子是谁啊?” 少年撇过脸去,眼前忽然浮现起了黑暗朦胧中,那个同样蒙眼的外族少女,在他身上颤颤巍巍的……明明什么都没做,那小姑娘却颤抖着满嘴“对不起”、“我也不想”…… 他大惊之下挣扎松了眼罩,在她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伴随着惨叫声,俩人被拉开了,他嘴里还咬着一口她的肉……后来听说那小姑娘被他咬出了个月牙形的疤,极难长好。 多年前的噩梦回忆突然浮现眼前,李暝见狠狠地红了耳根,在发现被血亲妹妹那极美的琥珀双眸盯着时,他剜了眼前的姑娘一眼, “是一样的,不过我也不知她是谁,所以一辈子也不用受困于此。” “倘若她死了,你岂不是要守活寡一辈子?” “提供阴水的女人倘若死了,锁情蛊自会失效。” 第564章 老相好的信 “当真?这么说,宇文怀璧也跟别的女人亲热到……就差最后一步了是吗?可他怎会是童男,还有那锁情蛊,他到底锁了谁的情,兄长您能看出来吗?” 面前的妹妹瞪着那双真诚的大眼,语气对他越来越尊敬,说的话却让李暝见左右为难。 “我怎么!我隔着布料…看不出来他是不是,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这话时,让还是雏的李暝见有些羞耻,所幸他自幼就训练着如何脱敏,很快就冷静下来,如常道,“最主要的是,染上锁情蛊的男子**,比寻常男子颜色要浅。” “那寻常男子什么样啊?” 对面坐在床边的姑娘一脸无辜,倒把李暝见看无语了,隔着黄金面具都有些脸热。 “你没看过他?” “……没有啊。” “你俩不是…挺亲近了吗?不然他怎会对你是通房深信不疑?你对高延宗也不像没经验的样子。” “我拿男人当玉器把玩,但也不能盯着人家钻研啊。” 少年闻言“扑哧”一笑,突然站起身,顶着黄金面具,俯身贴近坐在对面床头的姑娘。 “那高延宗的呢?想必他才是你唯一的姘夫,听说你们都不背着人。” 妹妹瞧着戳到面前的黄金面具,突然发现他瞳孔颜色深了许多,而自己与他也是攻守之势易形。 这样的话题令元无忧有些难为情。 “他的……我还真没注意。” “你可以把他俩抓一起,对比。” “这是说看他俩就能给我看的吗?等等,”元无忧从来不是吃亏的人,此刻发现南蛮养大的少年跟她耍下流,便顺势捏起他的下巴,逼近他那张近在眉睫之内的黄金面具。 她翘唇笑问:“你怎么突然这么精通了?跟谁学的啊?还是…给人验身的经验丰富?” 问这话时,元无忧早就在记忆里搜刮谁是疑似长嫂了。首先排除萧桐言,毕竟她早与高长恭和高延宗相识,珠玉在前,估计看不上自己兄长这个未及冠的雏。其次重点怀疑闹闹,月铃铛跟兄长关系匪浅,是最了解他的人了。 趁她胡思乱想的出神,李暝见不客气地打落她的手,自顾自坐回圈椅上。 “不许冒犯兄长!我只是看妹妹和那男狐狸对这种事这么痴迷,就学了玄女房中术。”唯恐她多心追问,他赶忙补道,“但我修的是正道巫蛊,童子功,对房中术没有*望。” “怎能没有呢,这可是生人大事啊。” “跟谁生?”望着对面姑娘那满带深意、促狭的目光,李暝见罕见的羞臊、保守起来。 “并非我古板,只是…血亲结合只会生出妖怪。行了,若不懂房中术向哥哥讨教可以,但别言行调戏,哥哥会真的揍你。” “啊?”元无忧突然想起,萧桐言打趣她和高延宗谁不行的话,正联想苗寨女子也能让男子生呢,不知自己兄长吃亏没有,就突然被眼前红了耳根的兄长、给拉回了思绪。 元无忧干笑了两声,“是我多有冒犯,兄长勿怪,就是您别老往血亲上瞄啊,世间女子除了那几个血亲,哪个都可做长嫂。” 少年长睫扑闪,忽而眸光凛冽。 “世上与我有血亲的女子,只有你。而世人皆浊,我谁也不喜。你倘若想要嫂子,恐怕这辈子也等不到了。” 元无忧:“……都怪我没分寸,惹恼了兄长,不如我——” 她话说一半,外头便有人叩门,扬声道——“惊扰殿下,还请恕罪!元大人在风陵王殿下房中太久了,陛下吩咐末将每隔一刻钟,便催促元大人离开。” 未等李暝见开口,元无忧先出声了: “他在同本王商议要事,且先退下!” 听见外头传来一声恭敬的“喏!”元无忧才转回头来,满眼不满,“他们这是监视你吗?” 李暝见平静道,“是啊,就连我进屋见你之前,那个皇帝都命人搜了身,唯恐我藏刀,对你不利。” “兄长就任由他们搜身了?” “我理亏,受制于人,只能忍着。还有…”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张折了几扣的纸,递给坐在面前床边的妹妹。 “有人让我转交给你。” “信?”元无忧接过,看着叠了几叠都透出狂放行楷的纸,眉头紧皱,“你不是被搜身了么?怎么还有能有人写密信给我?” 少年眼神怨意道,“不是密信,是情书。搜身的禁卫军一看是抄了诗经的原文,以为是我写给你的,便还给我了。” 元无忧低头打开,一看,头一句就是: “玄女卿卿亲启”—— 而后底下题诗首《商颂·玄鸟于飞》,头一句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于飞,于彼朝阳…… 与此同时,李暝见还道,“我本不想给你送的,可那小子非说是你老相好,若不把信送到你手里,他做鬼也不会放过咱俩的……我自己倒不怕鬼,但怕你被缠上。” 虽然整首诗都是杂糅了玄鸟与卷阿,除了那句“玄女卿卿亲启”,再无一句人话。 却让元无忧单看头一句就遍体生寒,腾地从床边站起来,随后在李暝见震惊的目光中,一把抓住少年的手! “是谁给你的?你在哪拿到这封信的?” 她几乎是嘶吼出声,却因顾及门外有人隔墙有耳,而只能极力压低嗓音,贴近他的脸质问。 少年凤眸微眯,“你还真有个老相好?可惜送信的是个小随从,没看到他家主人什么样,否则下次见面我定——” “哥!求你别胡说了,你在哪拿到信的?他用这种方式传信定是遇到危险了,他在哪?” 见妹妹急的眼泛泪花,李暝见咬牙恨齿地愠怒,“你个昏君!怎么不急死你呢?” “求兄长快告诉我!带我去找他……” “那你恐怕赶不及了。我刚从卫国公的生辰宴上匆匆赶回,是宴会上的宾客给我的。” 元无忧攥紧手里的信,觉得天都要塌了, “鸿门宴!宇文直居然有这种脑子?他们要干什么?一边安抚我,一边釜底抽薪?” 李暝见被她突然的说胡话惊住,“这个老相好到底是何人,竟让你如此激动?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他的存在?怎么玉玺丢了都不见你这么着急?” 妹妹垂眼冷笑,“玉玺是死物,但他是我的活玉玺,是我发家的江山,是我的民心!” 第565章 拿鬼面邀功 旁人不知,但元无忧记的刻骨铭心,襄阳的“玄鸟于飞”是母父留给她的遗物,更是她唯一唾手可得的母父老家底。 他在这种关头,被邀到宇文直的生辰宴,却连风声都没泄露,不是鸿门宴又是什么? 李暝见不知她说的是谁,只好安抚, “你先冷静下来成么?倘若真是宇文家对你们不利……” “对,我得想想怎么反击。” 元无忧极力压制住胸臆间起伏的情绪,一屁股坐回床沿儿,却坐空了、险些摔到地上……还是李暝见眼疾手快给她扶起来,摁住她的肩膀,强行让妹妹稳坐床边。 她却顺势握住他细瘦腕骨,眼神恳切, “哥,您得帮我跑一趟……” 少年并未挣脱她的钳制,只垂眸瞥了一眼她握在自己腕上的手,又将目光落在她脸上。 “让我去哪儿?” ……少顷,元无忧看着手中的信,仔细端详还有没有遗漏的线索。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通禀“皇上驾到!” 兄妹俩皆是一惊,齐刷刷的转头看去。元无忧暗自把纸条塞进胸口的衣襟里。 随着脚步声传来,为首的鲜卑天子穿黑袍戴玉面,身后跟俩穿甲胄的亲信。 “门未关,朕便贸然来见风陵王了。风陵王可有受惊?” 元无忧起身相迎,“周军夺城没有,被你吓到倒是有。” 宇文怀璧回头横了身后俩人一眼,沉声吩咐:“殿外等候!” 俩人齐刷刷俯首行礼:“喏!” 随即转身出门。 李暝见见状,只笑看着妹妹,“既然陛下来了,殿下别忘了我说的,先不打扰了。” 说罢,李暝见起身就走,迈过内室的门槛时,与正从厅里走来的鲜卑天子擦肩而过,先冲他俯首作揖行了礼,也往大门而去。 驻足在内室门槛之外的宇文怀璧,望着黑衣少年离去的背影,不解,“他此言何意?” 元无忧没法跟他解释,心说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只走向站在门口的男子,清咳道, “没什么,你为何而来?” 鲜卑男子这才举起手中黢黑的一块铁,一翻面是个狰狞的彩绘镀金鬼面,泼着一滩血。 元无忧当然认得这张鬼面,急的登时蹿到他面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面愧! “这是高长恭的鬼面!怎会在你手里?” 宇文怀璧见她满眼戾气横生的怒意,情绪激动,忙道, “你别急!据说刚才兰陵王就是急火攻心吐血昏迷,无人领兵,才致使齐国大败……” 襄阳于太守的密信还没调查清楚,这又来个高长恭的面具,怎么最近她身边之人都惨遭不测? 元无忧登时冲面前的鲜卑男子怒问。 “高长恭吐血昏迷?怎会如此?他从不离身的鬼面又岂会在你手中?” 宇文怀璧见她眸若喷火,也顾不上不悦她冒犯,忙道: “这是江夏公主拿来向朕邀功的。据她所述,前半夜她拿淬了麻毒的刀捅伤了兰陵王,但他很快便清醒,方才攻城时她又二次刺杀,趁其昏迷刚摘下鬼面,安德王就来了……” 元无忧恨的咬牙切齿,“这个叛徒!竟敢刺杀高长恭?她人在何处?我必剁了她!” 宇文怀璧抬手拦住,“你等等!是兰陵王自愿阻止萧家女兵,他首当其冲做人肉盾,还怪得着萧桐言吗?她也跟你一样成了独臂,但她伤的是右臂。” 元无忧听罢,有些感慨。既然她去找高长恭也晚了,还惹周国生嫌隙,索性松懈下来。 “兰陵王的心眼子,就像才高八斗。” “为何这么说?” “南朝宋有首《释常谈·斗之才》里说,天下文才总共一石,曹植自己独占八斗。而文襄帝家的儿子里心眼子总共一石,高延宗独占十斗,其他兄弟没长,高长恭倒欠两斗。” “高长恭为何欠两斗?” “首先他愚忠愚孝,识人不清,为家国大义仕途坎坷,太缺心眼,此为一也。其次他还痴情,有了未婚妻,却把心爱之人拱手让人,都不知道护食,这样对外威风凛凛的鬼面战神,对内却不护媳妇,让人没安全感的男人,哪个女人敢要?此为缺的第二斗心眼儿。” 宇文怀璧想笑,随后又敛了笑,深蓝凤眸寒气逼人。“高延宗倒跟曹植一样狂放。曹植先是夸嫂子多美,又求哥哥别宰他,高延宗不也是勾引嫂子,却让哥哥给求情么?” 元无忧眉眼一抬,冷凉的目光直勾勾盯着眼前的鲜卑天子。 “一口一个嫂子,哪有克己复礼的周国天子的气度?莫非…陛下喜欢这种背德感么?” 男子长睫一掀,深蓝凤眸骤然寒气逼人。 “朕再严肃克制有何用?你不就喜欢风流浪子么?” “所以陛下想效仿,也打算放荡形骸了?” “哼!”宇文怀璧愤然拂袖,剜瞪着她,幼红双唇微启,“你就…真是荒谬!” 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看着她手中的鬼面,眼神傲慢道,“东西既已交予你,朕也不误你了,你且好生歇着,时局若有变动,朕自会派人护你周全。” 说罢,黑袍男子转身要走。 元无忧突然想起李暝见说的话,“且慢!” 鲜卑男子还真被她叫住了。拧着一掐细腰转了身。 她试探道: “倘若我说……想私下里验验你的,某些地方,就瞄一眼,但没做别的企图,你信吗?” 宇文怀璧愣了下,随后眼尾上挑,“呵,想验朕,还说没别的企图?这要是别人,别说看一眼,就是敢说这样冒犯的话,都足够拉出去凌迟三日了。” “不给看就算了。我是听说你有可能中了蛊毒,我们三年前…在华胥那次是假的。” “不,一定是真的。”这话说得就多余,原本宇文怀璧就不想让她验,一听她要验跟自己有没有过,只怕就算有过她也要说没有,他自然不能给她这个机会。 可眼前的姑娘却不甘道,“倘若有别的企图,能给我验吗?” 鲜卑男子深蓝凤眸微眯,“那要分是怎么验了。朕自然希望你今晚挑灯看剑,但朕可不擅长哄睡。” “那陪睡呢?” 他恍然大悟,眼神躲闪,“朕还没去学…唯恐你嫌弃……”忽然想起刚才的高延宗,哼道,“看到安德王的作风,朕算知道为何后来者居上了,因为后者又争又抢,心知自己扶不了正,就想捣乱。” 第566章 算糟糠之夫 望着宇文怀璧脸上的玉片面具,元无忧忽然想起在齐国时,鲜卑男子也是遮着脸,只从眼窝底下微露一枚鲜红泪痣,拿鼻孔瞪她,趾高气昂地跟她叫嚣: “高长恭生愣青涩,只会让你憋火,不如交给朕,必保你食髓知味,尽兴而归。” 当时他胆子大的很,敢说敢做,真把当时已有未婚夫的元无忧给唬住了,她甚至恨不得时刻搂着高长恭,至少在面对宇文怀璧的挑衅时,高长恭真敢邦邦给他两拳,觉醒占有欲。 此时,她正好坏心眼的旧事重提, “你之前在齐国勾引我时,不是说高长恭如何生涩,你如何经验丰富呢么?” 只露出鼻尖往下的宇文怀璧闻言,抿了抿幼红薄唇,语气尴尬,“那时对手是兰陵王。现在…那个男狐狸还算不上对手,朕学不来他那放荡做派,顶多学学《玄女经》。” 他这话又像婉拒,又像挑衅。 元无忧脾气上来了,顺势抬起唯一能用的右手,一把捏起鲜卑天子尖削的下巴骨,踮起脚尖仰视他,故意暧昧道, “学什么玄女经啊,我这玄女下凡亲身教学。今晚要想我留下,你就把脸上这个摘了,在*上躺好。” 男子瞬间哑然瞪着她。“你…对朕,就只想做这事儿吗?” 她冷笑着推开他的脸,“你多心了,你的身体还不足以引起我的兴趣。” 姑娘转身就走,宇文怀璧一把从身侧拉起她的手, “别走!…朕…朕也算你的糟糠之夫吧?” 元无忧愤然回身,瞥了一眼他握住自己手的手。“糟糠之夫?你也配?” 宇文怀璧却目光坚毅,振振有词, “朕是你的通房,你也是朕唯一的妻。这让朕想起有个佛子道长说的话,要想做将军夫人,得在将军还是士兵时嫁给他。而今朕也算是在女帝还是储君时,就入赘做了童养夫,岂不就是你糟糠的皇后么?” 她看着他又泛起粉红的耳朵和脖颈,伸手去捏他的耳朵,挑眉道,“你这皮肤还真敏感,害臊也能假装出来?” 鲜卑天子手忙脚乱地摘下她的手,“当然不能。只是……”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还有人喊:“风陵王殿下可在?萧桐言求见!” 元无忧啧声道,“来的真是时候。” 宇文怀璧也借机迈后一步,低声哼道, “真不是时候。”说着,他抬头看向姑娘, “别想不认账,你这一辈子,注定摆脱不了宇文怀璧。” 说罢,男子长腿开合转身出门,权当没瞧见萧桐言。把门口的萧桐言给惊住了。 萧桐言进屋时,看着留守原地,脸色不好看的风陵王,战战兢兢道,“我打扰二位好事了吧?” 元无忧抬手,一把掐住女子的脖颈!她右手那五根汇聚了全身力气的手指头,发力到青筋暴起,捏的骨头嘎吱嘎吱响! 在萧桐言惊恐地“呃呃”时,她骤然目光凶狠地逼近,“为何刺杀高长恭?他人如何了?” 萧桐言赶忙摇头,拿缠满白裹布、直渗血的右臂拍打着她的手背!“他活着!兰陵王活着……被安德王救走了……” 元无忧这才松开她。看着跌坐在地的女子拼命咳嗽,她居高临下地, “说罢,什么理由刺杀他?” 萧桐言平静道:“擒贼擒王,投其所好的投名状,可够?” “你是说周国有人让你杀他?” “殿下心知肚明。” “你最好别诬陷。” 萧桐言举着受伤的胳膊道,“我也怕后果不止是一条胳膊。您可以去找兰陵王打探一下,他伤口的麻毒是不是唯有西北的沙丘才有。” 此刻元无忧倒没感到意外,反倒因萧桐言暴露宇文家牵扯其中,而让思路明朗了。 元无忧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这几个狗男人!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 见她脾气缓和,萧桐言小心翼翼凑过来, “我看殿下对安德王今晚献舞的行径,很生气啊,现在您对安德王是什么感情?” “没什么感情,确实愈发厌恶他。” “他假传皇命确实罪该万死,但这是齐国对你的敲打,换谁背锅都一样。倘若是兰陵王越俎代庖,您可还会如此决绝?” 元无忧白了身侧的女子一眼,“我对他决绝吗?没有吧?我已经够仁慈了,至于高长恭?他压根不会助纣为虐,做出此举。” “呵,殿下这话怎讲?殿下怎确定兰陵王不会向着父国?” “因为他是高长恭。他墨守成规,认死理,绝不会像高延宗那样没有底线不择手段。即便他未必会为了我抗命,但一定会为公道民心抗命。就算他跟我和宇文怀璧有仇,他也不会做这种下作又贻笑大方的事。” “您还真是信得过兰陵王啊。可他这种墨守成规的人太闷,太无趣,你喜欢他,莫非也是喜欢他这种屹然如山的老古板?得不到的才有征服欲是吗?耐得住寂寞才不会乱跑,不会耍心机才持家是吗?” 这一连串质问跟埋怨似的,若非萧桐言眉眼戏谑,元无忧都怀疑她是高长恭派来鸣不平的。 不过她这一打岔扯远,拖延时间,也正中元无忧的下怀。 站着说话太累,元无忧索性自顾自走到厅里的中堂,坐到尊椅上。 “倒也不是,我还没想婚后他能不能做个守家的贤夫呢,倘若他仍统御三军,自然很难留守在家。”元无忧没说出口的是,倘若高长恭能为自己领兵作战,她自然不会束缚他的天性,埋没他的才华,她更希望他仍做攘外安内的领军大将,妇唱夫随,且不怕他叛国投敌。 “连我们都瞧出来了,兰陵王定是顶好的贤夫良父,只可惜他是长翅膀的应龙,定然无法困于一方后宅。若不考虑成亲,安德王是个很风情万种的姘夫,只可惜他心思太多,又为了高家和齐国没少坑人。” 萧桐言边说着,边自来熟的坐到她身侧的椅子上。还好奇地凑脸来问, “安德王今晚又来找您,所为何事?” 华胥小女帝骤然转过脸来,目光锐利, “你怎知他来找过寡人了?今晚你俩见过面吧?所为何事?” 女子骤然笑脸一僵,“陛下何出此言?” “你身上有他的香料味。” “那也说明不——” “李暝见把你们交易的内容,尽皆告诉了我。” 第567章 男人怎么追 “您都知道了?不…陛下所言何事?” 在萧桐言幽邃的目光中,元无忧眼神阴鸷,语气平静。 “李暝见在你身上暗撒了萤虫粉,他却在高延宗换下的衣服上找到了。怎么,你俩亲密到连衣服都能互相蹭?倘若不信,就低头看看自己袖口有没有荧光粉,人证物证聚在,还想抵赖?” 萧桐言下意识低头去看袖口,果然看到红衣上有着星星点点的金光,随后才发觉自己这个去查验的动作,已然暴露了。 她登时血都凉了,赶忙站起来作揖,俯首行礼,“陛下明察!我与安德王绝对没有半分私情啊……虽然,我们之前确实见过面…” 元无忧恍若未闻,仍冷脸道, “你与他居然还假装主从决裂给我看,更可笑的是,你俩明明怀疑我与鲜卑天子通房有假,却没一人跟我对账,怎么?是明知高延宗自己就不清白,没脸来我这讨便宜吗?” 萧桐言血都凉了,“陛下您明察啊!安德王跟别人我不知,但跟我绝对是清白的!我可是打小看着他长大的,我认得兰陵王时,他还是个没葱高的肉墩子呢……” 即便早知这些事,如今各方口供都对上了,元无忧才算真相信。 但她也没表现出情绪,脸上仍绷着冷漠,“坐下吧,寡人既然与他划清界限了,自然不会迁怒于你。刚才他来找寡人,他说他嫉妒,不甘心。” 元无忧坦然吐露后,又自圆其说, “我还不甘心呢,高长恭嘴上说爱我,居然就把我放弃了?还怪我不信任他。就算他是怨恨我跟他弟弟有私情,他不该跟我闹吗?可他也不吃醋也不作妖,又大度又体面,好像没爱过我,但他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好。” 萧桐言听得挺有兴致,见她不再追究自己与安德王私下见面一事,巴不得岔开话题,哄她把心思都放在兰陵王身上。 “呦,兰陵王真这么大度?其实刚一听说你跟兰陵王裂帛断情,迷上了安德王,我们萧家几个就打赌了。” 华胥小女帝缓缓扭过脸去,眉眼阴郁,“赌什么?” “赌兰陵王是一拳打趴弟弟,抢回媳妇,还是做个委屈求全的好哥哥,把媳妇拱手让人。结果我想到兰陵王那个烂好人,自己都能舍得出去给别人,只怕媳妇也舍得出去。” “你这样说的,怎么好像他毫无担当一样,他确实爱弟弟,但不是因为弟弟才与我分开的。” “我知道,兰陵王那人是犟种,又懂事,就是有事搁在心里不会说的。为什么后来者居上?因为前者不争不抢,兰陵王不争不抢,周国主同样不争不抢。” “后来者居上?兰陵王不争不抢是真的,宇文怀璧还不争?我可没看出来。” 萧桐言啧声笑道, “你就口是心非吧!” 元无忧竖起食指来,摇头晃指反驳, “我打心里就瞧不起宇文怀璧心机深重那样。他自轻自贱都没规矩不知身份了…就算高延宗再轻佻风骚,我也没觉得他不知廉耻。” “你还口口声声说周国天子清高寡言呢,他有事藏心里,兰陵王也是这样。” 萧桐言啧啧反驳着,见小女帝满心扑在为情所困上,索性抡胳膊挽袖子,给她做起爱情军师来。 “只是兰陵王有安德王做对比,所谓全靠同行衬托嘛,加上这兄弟俩互相替对方向你诉苦,吹枕旁人,自然让你觉得他俩都大度。但周天子没有,所以他稍微主动一点,你都会觉得他与过去的拒人千里大相径庭,否则他个一国之君与你通房又自幼定情,他若想拿捏你,根本轮不到兰陵王安德王出现。” 最讨厌话音刚落,旁边小女帝就“啪——”一声拍在桌面上,登时把萧桐言给震慑住了。 元无忧不耐烦道,“别说宇文怀璧了行不行?我嫌他三宫六院,不干净了行不行?说高长恭。” 萧桐言不动声色地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怎么?陛下不是早跟兰陵王谈婚论嫁了吗?兰陵王那人就是犟脾气,我相信,陛下只要一使手腕,他就得颠颠回来。” “问题是他现在油盐不进,还不回来了!你说他到底怎么想的?要说对我没感情吧,他每次见我都满眼深情,从来没说断情的话。要说有感情吧,却把我往弟弟怀里推,在人前不承认跟我两情相爱。” “看来兰陵王就是对待感情太卑微,安德王还拿自己当外室,他却认准了自己什么都不是,啥都不要就一门心思喜欢你,你要是能担起责任,就坚定的选择他鼓励他,让他大胆点把自己当正宫,放心去跟他重修旧好就行。” 听到这里,元无忧对萧桐言眼神赞许, “看来你还真懂男人?怪不得能被派到齐国出使,让年少时最美的兰陵王接待你呢。” 萧桐言毛骨悚然,“您别吓我啊,我当年是带着任务来的,岂敢真被齐国擅长的美男计迷惑?到后来我到安德王麾下,也不是因为我的身份,他俩都不知我身份的。” “别这么如履薄冰,寡人还没到对谁都吃飞醋的程度,寡人只是想讨教你,那高长恭这种人,怎么追回来?” “这种憨直的男人不用追,也不用哄,直接强制爱就行。毕竟你俩有感情基础,他总不会怪你强*童男,还会反过来说服自己和你顺理成章。” “啊?我打不过他吧?” 萧桐言略一思索,又上下打量了面前的独臂姑娘几眼,也怕她此时用强的,再被兰陵王给另一条胳膊也撅折了。 “那就在明面上,比如直接喊夫君,没事就对他上下其手,像老夫老妻一样,没几天他就习惯你了,自然而然觉得自己跟你是夫妻了。” “……我以前就是这样的啊。” 萧桐言噎了一下,随即想到她这位隐姓埋名的女医师,从毁容的女囚犯,到成了“郑玄女”,短短数日就把兰陵王和安德王兄弟俩拿下的战绩,都能猜到她如何猛烈追求人家的兄长,顺带迷住了个弟弟的。 第568章 所失才所悟 “也是。这种套路对陛下来说可能太班门弄斧了,那咱再回忆回忆,兰陵王这样情窦初开的老树,犟种,为何会对您铁了心疏离?因为安德王吗?我也没瞧出他对弟弟吃醋啊。” 元无忧叹了口气,“他即便吃醋也不恨弟弟,也不怨我,就连刚才跑来怪我,都是怪我不信他,不带他冲锋陷阵。高长恭确实识大体顾大局,就是太过顾全别人,都丧失爱自己的人性了,他懂事的让我想一头撞死。” 萧桐言略一思索,便有了对策。 “那就像哄小孩一样哄他,既然他未经人事不近情爱,就肯定是童心未泯。” “为何?” 萧桐言正色道: “兰陵王就像老一辈会喜欢的那种可靠的女婿,严肃又活泼,不做出格事,就容易被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吸引,迷了心窍,你越拿他当小孩子,无拘无束,他越觉得新奇。但他又死心眼,认准了一个人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对他你要是没有负责的心,最好别去始乱终弃。” 元无忧很赞同萧桐言这番话。 这段时间,无论谁再怎么闲言碎语,说这个男的不够资格,那个不配的,都没人说高长恭不配做她夫婿。就连高纬那种人精,把高延宗贬损成家妓了,也只说高长恭的性格不适合做皇后,却没说他品行才能不配。 “我一直说想娶他回华胥做皇后,但他不肯跟我走啊。” “呵!”萧桐言忽然一手托腮,把脸凑近对面少年老成的皇女,满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陛下当真觉得他配做皇后吗?” 闻听此言,小女帝眉眼傲慢地一抬,侧过脸去,“何出此言?” “一国之后要是对自己有助益的,其家族势力就是你家的第二势力,哪怕周国天子再不喜欢突厥来的皇后,不还是仗着突厥的兵才敢跟齐国叫板吗?”萧桐言说的头头是道,火热之处,更是落掌拍桌!随着剧痛袭来才意识到是自己受伤的右臂,便一边疼的呲牙咧嘴,额头直冒细汗,一边续道: “而兰陵王呢?你就算把他娶走,高家也未必为你所用,且北齐与华胥之间隔着北周,你们就是被截断的桥,无用。” 虽然这话元无忧听了太多次,但如今萧桐言也这样说,她心里难受,却也不得不有些认命妥协。 但她脸上没表现出来,仍蹙眉冷脸, “你刚才还说让我对他负责呢,怎么又来泼冷水了?”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当然,你要想不陷入死局,倒不如换个思路。” “什么?” 对面桌的女子微微一笑: “把北齐纳入版图啊。” 此言一出,南梁江夏公主的威仪霸气尽览无余,她一提这个,便来了兴致,口若悬河! “你想取代高家恐怕有些困难,但倘若回长安夺位北周,再兵发北齐,事后再娶兰陵王,封齐国小皇帝个逍遥王,纳了周国天子,都名正言顺。” 华胥小女帝点了点头。“确实。” “啧,你就是年纪小,小女孩子谈恋爱不会拿捏古板的老男人。我告诉你这种成天克制守礼,只想结发成亲的男人怎么控制。” “他也不老啊……” “我说的是内心,别打岔!”萧桐言啧声呵斥过后,接着道,“你就该凡事让他参与进来,像哄小孩子一样带他玩,告诉他你跟他之间不止有成亲典礼这一件事,还有像你跟高延宗那种,让他知道你的行为想法,知道你的难处,参与到你的皇图大业里,这样即便没成亲结发,也能收获比肌肤之亲更深刻的感情,他兴许自己想通了,不再揪着死板教条不放,届时不止能帮你,还能主动劝你激进呢。” 馆驿厢房内,南梁江夏公主正跟北周女扮男装的风陵王打趣风月,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 随着叩门声响起,伽罗扯嗓子急声喊道: “少主不好了!齐国人攻城了!” 元无忧腾地站起来。 “攻城?进来说话!” 反观萧桐言却不以为意,从容站起。 进屋来的伽罗人未到声先至, “少主就是被周国皇帝和那个南梁公主骗了!今晚卫国公借生辰宴囚禁了襄阳太守,恐怕眼下荆襄之地已被……”她抬头看见元无忧身侧的萧桐言,登时目露凶光,“少主,她为何还在?” 元无忧见状便明白了,当即回身,冲萧桐言冷笑,“哦,故意拖住寡人是吧?你以为帮北周挟持于太守,就能尽得荆襄之地吗?” 萧桐言摇头,“冤枉啊清汤大老爷!我哪敢觊觎您垂手之地呢?都是他们周国逼我来此拖住您,荆襄之地与江陵隔岸相望,这也算我老家……”说着,她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陛下,咱俩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荆襄之地不愿归顺朝廷,如今襄阳太守被挟持,荆楚民众没了主心骨,便是一盘散沙……陛下若不出面重拾民心,数十万百姓将会如何,陛下心里有数吗?” “唯恐一语成谶,寡人不敢妄断。” “陛下可见过屠城吗?今日的荆襄之地和江陵、乃至眼下的博望城都是汉室发家之地!昔年前三国时,汉昭烈帝兵败于曹操,过江撤军,江陵十万百姓为何拖家带口跟随?因为曹阿瞒是真屠城啊!” 元无忧蹙眉,“北周莫非敢屠城?” 萧桐言冷然一笑。 “前三国因何唯有蜀汉得民心?因为只有昭烈帝没屠过城,把百姓当人!这帮人要收复民心,而其他人只想征服城池土地,管你反抗不反抗,一律坑杀。” 元无忧冷眼看着她,“你若早来报信,寡人定会去救襄阳太守。” 萧桐言啧声, “人都是有所失才有所悟,襄阳不陷落,陛下岂会背水一战加入这场争斗?而今荆襄之地仍继承着蜀汉及关云长的气节,必然不肯降服白虏,周国定会如昔日对江陵一般,征服土地而非人。” “寡人待荆楚如乡亲,确实是,敌方不先动手,寡人无法聚民力背水一战。” “那我便请陛下出去看看。” 第569章 金钗赠阿香 元无忧只带了伽罗,与萧桐言仨人穿过乱成一锅粥的馆驿,走到街上。 天色渐浅,黎明之前。 正瞧见一群甲兵推战车,拿兵器往出跑,家家户户亮着灯。因东门外是北齐把守,西门被北周攻城,商贾百姓无处跑,便推窗观战,望着两门一线的街道上兵荒马乱,火光冲天。 仨人穿行于长街,如置身事外。 萧桐言在元无忧身边解说道: “东汉末年的屠城是,倘若这座城没抵抗:则全民皆俘虏,刮地三尺掠夺钱粮等物资之后,就把工匠带走,妇女中有姿色的带走,什么用处自不必我说。 而漂亮少男既是奴隶又是军妓,下场恐比妇女还惨。成年男子做俘虏兵,做下一场攻城的人弓肉盾,俘虏兵以外的人全杀,尤其是战败的敌兵,老弱病残的平凡百姓,都是填战壕用的。” “没抵抗还赶尽杀绝?” “这算什么赶尽杀绝?倘若抵抗了,城破那日别说所有人都得被杀,顶多带点嫩肉当军粮,就连洞里的耗子都得挖出来摔死,所有房屋城防全扒了推倒,地皮都给你刮下三尺来!那才叫夷为平地!” “军粮?把人称作“两脚羊”来吃的,不是羯人吗?” “你以为只有五胡才吃人吗?”萧桐言用一种鄙夷地眼神望着她,“陛下只知两脚羊,莫非没听说过“饶把火、不羡羊、和骨烂”吗?” “此话怎讲?” “枯瘦老人称为“饶把火”,因为肉太老要加些柴火多炖一会;年轻男女称为“不羡羊”,是说肉质鲜美,胜过羊肉;小孩子骨脆肉嫩,用火一煮就烂熟,故称“和骨烂”。在五胡之前,魏晋时的曹操、苻登等人都吃出花来了,你没听说过曹操底下毒士贾诩,厨师程昱的那些趣闻吗?” 元无忧虽听得心里发毛,暗自骂娘,但面上仍端着镇定冷静。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说趣闻?” “《魏晋世语》载:“太祖乏食,昱略其本县,供三日粮,颇杂以人脯。说的就是曹操军中缺粮,程昱把乡亲父老都给主公当粮吃。若非程昱死的早,等他看见诸葛孔明火烧藤甲兵时,定会夸他真会吃。” “……” 仨人正在路上走着,眼前甲兵匆匆,却互不干扰。直到有个甲兵与俩人擦肩而过时,突然叫了声: “王妃娘娘!” 元无忧诧异地看向身侧的萧桐言,结果她也正看向自己。 元无忧:“找你的?何时惹的风流债?” 萧桐言:“我那件风流债早死了。原来您不止在齐国当了两家王妃,在周国也有啊?” “混账!我在周国是亲王,谁敢这么羞辱我?” 俩人面面相觑,相互推诿,直到有个穿铁甲的镇戍兵凑脸过来过来,冲元无忧作揖。 “真是您啊安德王妃!忒巧嘞,忒好嘞!您帮我送样东西,给俺心上人儿中不中啊?” 一听这话,跟在俩人身后一直没吭声的伽罗,眼疾手快地冲上前来,拔剑护住元无忧。 “放肆!你是何人?” 望着面前甲兵这张头盔底下陌生的脸,灰扑扑面庞上洋溢的笑容,元无忧还是拦下了伽罗。“你认错了吧?安德王哪来的王妃?”她此刻剥高延宗皮的心都有了!这只狐狸处处留情就算了,还留名? 结果这哥们肯定地点头道,“就是您!前些天您和安德王从饭馆出来,俺正和俺堂哥说话嘞,瞧见您正脸了,俺堂哥在安德王跟前是卫兵,安德王亲口说嘞您是王妃!” 说着,他就把一支双股金钗戳到她面前。 “俺要去守城嘞,求您帮俺把这簪子,送给俺心上人儿!” 一听这莽撞的男兵认得少主,伽罗这才收剑入鞘,再次安静戒备的护在姑娘身侧。 普天之下还真没什么人敢称元无忧王妃,更别说是安德王妃,她听着不太甘心。但瞧他急的一脑门子热汗,情况紧急,她也没发作。 “给谁?” “您给安德王就行。” 元无忧倏然瞪大了眼,脸上心里都难掩的震撼,“你喜欢安德王啊?” 遭了,天塌了。男狐狸的魅惑范围已经扩展到男人了吗? 这男兵赶忙摇头,“那倒不是!是安德王的部下,好像叫言…言什么嘞女将军……” 元无忧扭头看一眼萧桐言,“你?”结果这姐妹连忙扭过脸去,摆明了划清界限。 她只好硬着头皮,应付这位痴情的军哥,“言听雷是吧?你怎会喜欢她?她知道这事儿吗?” “对!不是,是言将军的部下女兵阿香…”男子头盔底下那张圆脸臊的通红,但一提心爱的姑娘,语气都温柔了不少。 “她跟俺打小就订嘞娃娃亲,后来她家里人全没嘞,俺爹娘早拿她当俺家人,俺俩都要成亲嘞,结果前些年南梁攻破博望,她就跟言将军走嘞,一晃儿俺俩三年没见嘞……”他举起双股金钗端详,拿另一只手摸索着上头的花纹,叹了口气, “这是阿香当年摸过那支嘞,说等成亲时就掰开一人一半,俺攒了好几年军饷买嘞,但一直没送出去,求您交给安德王、给阿香。” 元无忧斜了眼身旁望天的萧桐言,只好冲面前的甲兵宽慰道, “我会让言将军帮你找阿香的,只是这双股金钗你不留下一半,如何跟她相认呢?” 甲兵仍举着金钗,执意递给元无忧,“不用相认,您把钗子给她就行嘞。” 元无忧正要接手,面前就突然横过一条胳膊!萧桐言一把劫走金钗,冲这甲兵抱拳笑道,“本将便是言听雷,定会帮你送出。” 闻言,这哥们笑的头盔都快撑开了,乐呵呵地冲俩人躬身再拜! “多谢王妃娘娘和言将军!小人走了啊!” 说罢就跑了。 萧桐言望着那个甲兵离开的身影,直到他混入镇戍兵的队列,消失在火光里,她才默默把金钗往衣襟上一别,冷声道, “他做好了必死的决心。” “你怎么还别自己衣襟上了?你能找到那个阿香姑娘吗?” “当然找不到。”说着,萧桐言拿下别在衣襟上的金钗,双手合力掰开、一分为二,随手扔进旁边的水坑里。 第570章 赌一把通吃 “喂!”元无忧气得赶忙徒手去水坑里捞,她一边在泥坑里摸索,一边抬头,怒瞪肇事者萧桐言。 “你这是干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怎能毁坏信物?讲不讲诚信啊?” 居高临下的萧桐言冷眼微垂,“因为阿香早就死了。死在三年前,博望城破那日。” 元无忧刚从泥坑里摸出黑乎乎金钗的手一僵,愣愣地站起身来。 “刚才那个兵说…不是你把她带走了吗?” “我是带她走了,也知道她未婚夫的哥哥是安德王的亲卫,但她非要回去保护爹娘,与博望城共存亡。便死在乱箭之下,我后来才知她所谓的爹娘只是公婆,恐她被辱尸,还是她叔哥给她尸身扔到枯井里,又以黄土盖之。” “那刚才那男的还浑然不知吗?莫非是…他哥哥隐瞒了此事?” “不然呢?” …… 元无忧尚未走到城门口,便瞧见了有人往外冲、有人往里跑的逆行盛况。 博望城早已被无数次易主,从未降过,而这次周国派镇戍兵当先锋,拿人肉堆盾牌冲出去,也许是想消耗博望城这帮硬骨头,也许是想让齐国心生恻隐,但齐国显然没那善心。 两军对垒,这帮被赶鸭子上架的镇戍兵刚出城门口,就被齐国先锋的弓兵箭雨射杀。 周国屯兵博望城西门,却让博望城里的兵送死,只等齐国从东门攻城,被两面夹击。 而齐国这次确实没打算放过博望城的人,甚至两方都奔着杀光所有人,掠夺物资去的。 元无忧远远瞧着东门箭矢如雨,城下的齐国战将喊话让博望城镇戍兵别送死了,开门接客,周国只认府兵,不会管他们死活的。 那喊话声未绝,紧闭的东门便被外头的齐兵拿冲车撞木,哐哐撞击着城门!不出几下,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博望城东门已破。 攻打进来意欲占领的齐兵如群蜂蜇人,铺天盖地,所到之处喊打喊杀刮地三尺。 所幸齐军穿红,周军穿黑,倒也好认。 元无忧与萧桐言虽未着甲胄,还一个伤了左臂一个伤了右臂,但各自挎剑持刀,都是能出阵战敌将的习武之人,不加入战斗都算这帮乌合之众命大了,自然不惧满城骚乱。 更何况身后有个穿甲胄的杀器伽罗。 原本冷眼旁观的仨人,突然又瞧见了那个托付金钗的甲兵,正被齐兵一刀捅进腹部。 他也反手一刀砍在齐兵胸口。 俩人不知说了什么,齐兵突然放肆大笑: “你找言听雷带回来那女俘虏啊?哥几个早把她玩了,让她留下当营妓她不肯,居然撇着腿去找公婆,最后还不是被万箭射死了?” 那个甲兵气得猛地一口血、吐在那个齐兵脸上,嘶声怒吼: “安德王妃不会放过你的!” “哪来个安德王妃?哦,那个跟兰陵王相好,又跟小叔子私通的华胥女人是吧?她就是个靠美色勾引男人的*货!” 说罢,愤然一脚踢开那个镇戍兵的死尸,而后拿死尸身上的布料、去擦刀刃上的血迹。 另一个齐兵听得惊讶,“华胥女帝居然跟安德王私通了?” “你还不知道呢?我亲眼所见,听说她个倒贴货夜夜钻安德王军帐,晚上那动静都不背着人……” “真不要脸!还没跟兰陵王成亲就把贞洁给了别的男人,怪不得兰陵王不要她了,换了我,我也不要她。” 几个齐兵骂骂咧咧地走了,全然不知身后就站着被他们辱骂的华胥女帝。 萧桐言啧声道,“瞧见了吧?有些男人就是这样,以为全天下女人都是男人的所有物,总有男人因为陌生女人没为他守贞,而感到愤怒。好像早晚有一天女人能是他的一样。” 元无忧终于悟了萧桐言让她瞧见民生多艰的良苦用心,分明是想让她剖离元氏的鲜卑身份,回归华胥汉人,又要她认清女帝的处境,重现江陵之难。 她确实大受震撼。 血洗博望城已成定局,城内那几百镇戍兵也尽数倒下,齐国先锋兵推着精良的战车进了城。原来前半夜他们并非被撵出去,而是以退为进借力打力,在跟周国较劲。 周国引兵从西门入,混战中,昔日的繁华场所尽皆被趁乱洗劫。 齐国顺东门推进,偏偏周国有条不紊的自西门阻遏。两国博弈,摧毁的是博望的棋局。 没人能阻止。 此刻的元无忧感到跟博望城的百姓无异,都是无处可逃的蝼蚁。她思前想后,觉得总得知道两国到底要做什么,就这样针尖对麦芒硬碰硬吗? 元无忧果断近水楼台的抓住萧桐言逼问,想着即便她不说真话,至少她这些天是跟着周国,也能给自己提供思路。 萧桐言也坦然告诉她,主谋是她的至亲,陛下去周军阵前的督战车里一看便知。 她果断抛下萧桐言,带着伽罗近水楼台去找周国主谋,打探一下其想得到什么结局。 长夜将尽,已能看清夜路,加上周围都是灯火通明,元无忧也不算摸黑前行。 结果却在周国督战车里,瞧见坐镇指挥的是个黑袍女谋士。 隔着几丈远,元无忧便瞧出那人是她娘。 远远瞟见个独臂姑娘望向这里,母女连心,那黑袍女人果断跳下敞篷战车,无视身旁禁卫军的呼喊声、直奔独臂姑娘而来。 元明镜走近站在原地的女儿,“谁告诉你为娘在此的?你昨夜身在何处?睡的可好?” “博望馆驿。”元无忧瞥了眼自己受伤的左臂,心道她都不关心自己胳膊如何受伤的么?也是,想必李暝见做什么她早就知道。 “托您们的福,睡的挺热闹。” 见女儿脸色难看,元明镜便挥了挥手,“走,随娘回博望馆驿说话。” 元无忧瞥了眼她身后,严阵以待的周军,“您走得开吗?” 遮住其眼鼻的笠帽底下,女人只露出了嘴唇下巴,她忽然翘起饱满朱唇一笑,“走吧,寡人以身入局,就是为了你不必受此驱使。” 母女走出周国布阵范围挺远,元明镜才沉声问道:“你想做昏君吗?” 元无忧果断摇头。“不想。” “那就瞧好了,眼前之战便是暴君互搏,你无需知道谁对谁错,只需遇强则强。” 她忽然从面前的黑袍女人身上,瞧出了昔年威严霸气的女可汗的影子。只披了件斗篷,瞧不见脸,元无忧也对她有种虔诚的敬重,不由自主的俯首膜拜。 猛虎垂暮仍是猛虎,仍能震慑野禽走兽。 可惜光靠想象,元无忧很难在盛世安稳的娇养下,培养出如母皇一般随时造反,瞬间亮出獠牙的杀气。 她唯恐破坏如今的稳定时局,即便只是表面的稳定,故而她走的每一步都小心谨慎,每一个抉择都斟酌损益,总是比不得母皇那辈放得开。 眼下元无忧更害怕母皇这一闹,她倒是已死之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烂摊子不得留给自己收拾啊? “一定要做暴君吗?” 黑袍底下的长袖一抬,元明镜虚空指着城外火光袭来的方向, “瞧见北齐的暴君行径了吗?正如当年的东魏,你不杀他,他也会对你赶尽杀绝。既然有人做了暴君,那讨伐商纣的,便是顺应民心的义军。” “那周国只想要一座死城吗?” “博望城的镇戍兵素来不归顺朝廷府兵,而今杀人者是北齐,北周也算一石二鸟。” “恐怕有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反倒嫁祸于我,替人背黑锅。” “成大事者绝不能束手束脚,你光想着谨小慎微,又如何能借力打力,借水上浮?” 黎明之前的天边微亮。 映着巾帼英豪的黑袍笠帽底下,那双凤眼如星光般耀目,剑锋般凌厉。 “既晓,你有个绝对偏私于你的暗庄,还不敢赌一把通吃吗?” …… 第571章 别抛弃俺爹 今晚彻夜未宁。 博望城内兵戎交接的火把、同民众挑亮的灯烛连成一片,冲天的灯火几乎抹杀了黑夜渐渐褪色时的变蓝,映得天际像没有黎明之前。 亦或是整晚都处在黎明之前。 被城楼烽火圈在其内的四角城池里,每一条街头巷尾都充斥着民众的哄闹声,而从东城门贯穿西城门,皆是守军与敌军的拼杀声。 眼前一片民生疾苦,又不配记录入册。 唯独一处安静,那便是周军蛰伏之处。 彼时,雨后长街上,两旁稀稀落落的路灯奄奄欲灭,青石板路中央,突然有具罩着黑袍笠帽的身影健步而至! 此人身躯高大,加上笠帽足得八尺有余,挺拔的脊背后挎着柄长剑,身披的宽袍虽松垮垮的,却挡不住鼓鼓撑起前襟的双峰。 显然是位女英豪。 这位女英豪及膝的袍摆被风吹得疯狂翻卷,呼啸猎猎,长腿高靴开合间气势凌人又稳健,脚蹬的硬底军靴每一步都扎扎实实、铿锵有力地踩在水洗过后的青石板上。 而从铺天盖地的黑披风侧面,缓缓走出来个红衫姑娘,她左臂缠满白裹带,矮其半头。走起路也是腰杆挺拔,虎步生风。 但她并未遮脸,任由碎发刘海被风吹走,大刺刺地露出饱满的额头,虽是侧脸,也瞧得出精致的五官硬挺英气,眉目刚毅。 即便这姑娘高挑挺拔,身形矫健,在旁边魁梧的巾帼面前仍显得单薄稚嫩。老鹰与雏鹰的气势一目了然。 也确实是母女。 临近馆驿,一路安静无声,元无忧忍不住侧头看了眼自家母皇,只见她腰杆挺拔,步伐坚毅,身形岿然。 亲娘不愧是北朝天母可汗,身上独有种男人给不了的,那种一眼望去、扑面而来的强大又温柔的庇护感。 齐军攻进博望城了,无辜百姓的哀嚎声、与齐军刺耳的笑声像在耳边响起。 她母父起家创业之初,也曾为守住博望城拼过命。眼瞧着昔日守护的城池在眼前被毁,元无忧不信自家母皇不动容,除非她这具傀儡肉身真把人性丧失殆尽。 可一路走来见了不少惨状,亲娘也无动于衷沉默不言,与其并肩而行的元无忧,都怕下一刻她就露出狼的獠牙来,把自己脑袋咬掉。 元无忧忍不住小心翼翼试探,“娘,您认为今晚谁会占领,谁会退出城外?” 身旁的黑袍女帝尚未说话,就听面前忽然呼呼啦啦冲过来一队骁兵,随着甲曳抖擞声传来,只见几个红衣甲胄的齐国将士不知从哪钻出来,突然一拥而上,截住了俩人的前路。 有个全副武装的齐国将领一直冲在前头,此刻更是迈步堵到俩人几步远之距,豁然横出一剑!拦住母女俩的去路。 “敢问尊驾,可是北周请来的神秘之师?做个交易,请您退出博望城!” 这位将领出声沉着,音色阴郁不卑不亢,可不像商议的架势。 元无忧暗自咋舌,有他这么做交易的吗? 自己身侧黑袍遮脸的“神秘之师”也不惯着他,登时厉声呵斥,“尔算什么东西!亦敢出言冒犯?尔可知孤是何人?” 而出言不逊这位齐国将领头顶兜鍪,戴着遮了半张脸的面具,套着明光铠,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嘴和光洁无须的方下巴。说话却不客气,音色抑扬顿挫、恭恭敬敬: “自然知晓,亦知可汗与西魏少主、与北周风陵王的干系,以及可汗为何而来。” “可汗”这称呼有些老,一听对面这人就是北魏遗民。 “那就是寡人在捉拿之人,派你来的了?”说这话时,女可汗不悦地微侧过脸、像是瞥了身旁的姑娘一眼,又正过脸来,下颌高抬。 “安德王如此祸国殃民,心机深重,断不可留!” 元明镜毕竟是跟天下群雄争权夺势了几十年的老狐狸,一猜就中,直戳要害。 经亲娘一提醒,元无忧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想找高延宗时找不到,他却无处不在? 这位齐将没应声,也没反驳。只岔开话。 “可汗亦是已死之躯,凭什么带兵攻城,助纣为虐,继江陵之后又造血难?” 元明镜坦然,“凭生前执念,遗憾未尽,有所亏欠。” “那便让您所亏欠的执念,来请您退兵。” “呵,你是何人?岂敢口出妄言?” 齐国将领也不答,只转身一挥手。 “带上来!”随着他一声令下,便让身后的部下纷纷回头去找什么,一时人头攒动。 待部下把个身穿红衫的男子挟持上来,这齐国将领才扯下自己脸上的面罩。 竟是个中年男人,剑眉虎目,眸若朗星。长相威风严肃,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谋算。 黑袍笠帽的元明镜微掀帽檐一角,斜了面前的齐将一眼,嗤地一哼,“独孤永业?北齐派你来阵前挑衅,是拿寡人北周那群废材了?还是想让寡人顾念八竿子远的亲戚情?” 这名字有些耳熟,元无忧随即想起,高纬提过要派这么个人来协助他,这就对上了。 独孤永业抿唇不语,只把身后的红衫男子领到前头来,拍其肩膀劝道: “去见你皇母。” 被他带来赶鸭子上架的男子身形清瘦,穿红衫,歪戴巾帽,顶着张双眼皮大眼睛、五官深刻肤白俊美,雌雄难辨的脸。 光看男子那双璨若银河的剑眉星目,母女俩便齐刷刷看呆住了。 元明镜更是一把掀开自己头顶的笠帽,露出一双浓眉紧皱、满是不可置信的眼,激动到话音颤抖,“如…如愿?你不是死了吗?” 元无忧也满脸震惊,“我爹?咋变这么年轻了?齐国何时也掌握偃师造傀的技术了?” 眼前这鲜卑男子,确实跟她爹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神态却截然不同。元无忧的生父虽为人温柔亲和,但眉宇间总端着大将威仪,眼神坚定刚毅,英气十足。可眼前男子的眼里不仅没半分将门虎子的血性,还满带怯弱。 就差把被逼无奈写脸上了。 这边独孤永业的阴谋已初见成效,只见那红衫男子嘴唇哆嗦着,怯生生地喊了声:“皇母!别抛弃俺爹……”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的炸雷。 即便母女俩都挺喜怒不形于色,黑袍女帝眼里也泛起了动容。 第572章 玉玺的威力 元无忧心里咯噔一下,扭脸去看亲娘,心道这又是您啥时候欠下的风流债啊?您到底还隐瞒了我几个哥哥的存在? 路边的灯光昏暗,几乎赶不上母女俩的眸光明亮。 见刺探得逞,独孤永业从容道: “陛下别忘了,当年您在北魏以皇姑身份临朝称制时,就因有女人挺着大肚子找上驸马独孤如愿,您才与休夫和离,而他就是独孤如愿那个陷落东魏的长子。虽然孩子不是你的,但他长得最像您那位原配夫郎。” 听罢这句,母女俩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一听这人不是自己亲哥,元无忧都要感激涕零他的解释,随后又觉不对,自己亲爹哪来那么多孩子? 夜色渐褪,凉风刮起女可汗身披的黑袍,袍摆翻卷不止,风声猎猎中,元无忧毫未察觉有人凑近自己。 见母皇盯着那个自己亲爹的年轻脸出神,元无忧刚想说话,突然感觉身后有只手在拽她,一回头,就被迎面兜过来的麻袋套头! 瞬间陷入一片漆黑中。 元无忧反应极快,在被人拽倒之际,也在摸黑迅速肘击、蹬腿的反击歹徒! 她正在奋力挣脱,就听头顶传来萧桐言的急声安抚:“别慌,是我!” 随着外头的太阳初升,被麻袋套头的元无忧,却被萧桐言拽到了漆黑的暗室。 等她再次重见光明时,就是萧桐言部下的白袍女兵在往壁灯上插蜡烛。 瞧华胥小女帝脸色难看,萧桐言解释: “这是博望馆驿里的密室,外面是假山,隐蔽的很,不会有人发现的。” 元无忧揉着刚才被她捏痛的胳膊,心道萧桐言也挺没人性,专往她刀口没长好的左臂上抓,趁人之危太损了,便没好气地质问, “何故带我来此?独孤永业是怎么回事?” “周国请出你娘,你必然毫不犹豫的投向她怀抱,你说齐国要怎样才能阻止你们娘俩呢?当然是以毒攻毒,逐个击破了。” “若没皇帝发令,谁能调遣独孤永业?周国又怎会知道我娘的肉身傀儡出现?”元无忧突然想起唯一见过她娘的高延宗,即便她再不肯相信,也只有这个可能,“是高延宗泄密?” 萧桐言摊开手,故作无辜地耸了耸肩, “你问我我问谁去?你该去问安德王。” “出口在哪儿?我正想找高延宗。” 说着,她抬腿要走,却一步尚未迈出去,就被萧桐言抬手拦住。 “别急着走啊,咱俩谈谈结盟如何?除了帮我,陛下别无选择。” 元无忧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城下之盟吗?笑话,你有什么资本跟我谈结盟?又有什么能耐斩断我的后路,逼我就范?” 萧桐言眼尾忽然促狭地上挑,“陛下当真对玉玺无感?” “呵,寡人还当是什么呢。”元无忧讥诮一笑,眼神轻蔑,“玉玺自寡人手中放走,怎么到你们手里一转,就真当属于你的了?还敢来拿寡人之物钓寡人?” 白袍女子眼神戏谑, “我确实疑惑不解。陛下究竟怎么想的?粪土金银情有可原,怎能连天命玉玺都视若无睹?难道玉玺贬值了?不能啊,这和氏璧的首次报价可就是十五座城池,陛下竟然如此无欲无求,把江山与天命拱手让人?” “哼,这样的试探不可笑么?寡人既然能把玉玺放出去,便有底气收回。只不过眼下寡人和你一样,爱看世人争夺不属他们的天命,争的头破血流罢了。” “陛下这样说,我心里便有底了。看来这传国玉玺的威力是个人都无法抵抗,只是陛下不怕风筝断线,被贼人抢夺玉玺,反倒促成叛逆洗脱恶名,假称正统么?” “呵,而今虽不算盛世,但也绝非北魏末年,那种诸侯并起的乱世。各家皇帝不拿玉玺照样是天子,底下的前朝余孽,如尔等,便是土泥鳅跃过龙门也成不了真龙。” “陛下不也是前朝皇裔么?” “是,故而寡人现在亮出玉玺也无用,反倒招惹祸端。” “欸!此言差矣!”萧桐言连连摆手, “当年前三国那具冢中枯骨袁术,可是没人瞧得起他,只因摸过玉玺一把,他死后也被史书定作“崩”。真是受命于天凡人升仙,连齐国主那样不理朝政的昏君,都为玉玺痴狂,陛下也太小瞧玉玺的威力了。” 闻言,小女帝长睫微垂,嗤地一笑, “除了连城璧,你没听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前三国头一个拿出玉玺的是孙坚,可把玉玺从井底捞出的小兵,怎么就没拿玉玺去称帝呢?” “这……”萧桐言愣了下,旋即回道, “德不配位吗?陛下天潢贵胄,怎能把自己类比做小兵。” “你可别给寡人戴高帽,阿谀奉承。没人比寡人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地位。现在没权没势没地盘,手握玉玺便是活靶子,与全天下为敌,你现在的处境不正是如此么?”元无忧说了这么长一番话,有些口干地舔了舔唇,立马又挑眉抬眼,笑看着眼前的白衫女子。 “别说跟你结盟是惹祸上身,就说跟你结盟,岂非要寡人拉弓往自己家射?” “陛下糊涂了?你家现在被白虏占据,咱俩联手方能结束这一切,重拾汉室的瑶光。” 小国主耐着性子,顺嘴搭音, “你是词穷了么?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再说了寡人一无所有,要如何帮你?” “你得襄阳,我得荆州。若无差池,陛下这地盘与权势不就顷刻间到手了么?” “这边境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倒是趁热端起碗就喝是吧?”元无忧有些被萧桐言的狂言妄语逗笑了,明明那荆襄之地是自己垂手可得的地盘,怎么听语气,好像是她赏赐给自己的一般?但又不敢笑出来,毕竟自己被她所困,难保她不会狗急跳墙。 故而元无忧绷着个脸,冷然道,“这种城下之盟寡人绝不答应,也没空陪你谋划大业。寡人手头还有一滩麻烦事呢,得先快刀斩乱麻。” 小女帝话说的看似深刻,细一琢磨全是模棱两可的敷衍。 第573章 我先透个底 萧桐言骤然目光一寒,眼神锐利, “陛下当真不给机会?那我先透个底呢?” “哦?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见面前的独臂姑娘执意不从,眉眼高抬十分疏远,萧桐言笑着冲她眨眼,“既然陛下不爱江山玉玺,总爱美人吧?” 一听这话,元无忧心头瞬间笼罩上一股不详的预感,登时胸闷气短。 “何出此言?” 萧桐言便冲身后白袍军吩咐:“把人带进来!” 随着她一挥手,只见其身后的石门豁然打开!露出后头的暗格里、被俩白袍女兵摁着,双膝跪地五花大绑的男子。 因暗格逼仄狭窄,男子即便双臂被反捆绑于身后,双膝跪坐在地,腰杆也是直挺挺的,那身高个头都到女兵腰间,又因岔开腿的跪姿而颇显宽肩细腰,那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被迫蜷曲、打斜塞着。 高延宗穿着衣衫凌乱的交领白袍,满头辫发马尾凌乱的散落在肩头,因上身被麻绳结结实实捆着,衣襟乱糟糟的敞开,不仅大刺刺地露出了颈上红痕和半截锁骨,连带那因情绪激动而起伏的胸膛,也被麻绳勒得愈发鼓溜。 男子此刻的样子着实狼狈,那张五官俊美的脸上饱含屈辱,倔强地抿着嘴,眼神愤恨凶光毕露,像只盛怒的猛兽。 却在看到元无忧那一刻,男子那张五官锐利的脸上,凶狠表情突然柔和,满眼惊喜——“元!呜——” 他刚叫出一个字,就被身旁女兵拿布团堵住了嘴,只瞪着一双委屈不甘的桃花眼。 看到高延宗这一瞬间,元无忧脑仁都萎缩了,自己刚在萧桐言面前揭穿俩人的勾结,他怎会出现在萧桐言这里,还衣衫不整? 事发突然,顾不上兴师问罪,元无忧瞬间就做出了抉择。 她登时眼神锐利,冲身旁的萧桐言怒吼!“放肆!你竟敢让安德王跪着?”后又音色阴郁,“他怎么病恹恹的?你把他怎么了?” 萧桐言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给他喂了些让人身心脱力的麻毒而已,即便不让他跪着,他现在也站不起来。” “你俩不会是在使苦肉计吧?” 望着面前的姑娘那满眼质疑的神情,萧桐言啧声,“苦肉计?能说出这话,看来你还不算太昏君。” 元无忧听得出来,萧桐言也开始敷衍了。 她不由自主地往高延宗那边瞟,在注意到他被布条堵嘴,那满脸无助,身上凌乱的衣衫时,即便知道他绝非吃亏受屈的人,她也忍不住心生怜惜,转头质问萧桐言。 “萧桐言!你为何把他囚禁在此?你非要坐实了背主忘恩吗?他身上的衣裳…是你给他换的?” 萧桐言坦然点头, “我亲手给殿下换的,怎么,陛下吃醋了?以前安德王光膀子的时候,别说我个近卫没少见,就是那些军妓也见多了啊。” 一听这话,独臂姑娘顿时脸色难看,琥珀凤眸也愈发阴鸷锐利。“难道昨夜之事你并非无意泄露,而是故意在寡人面前装不知情?” “不然怎能让李公子发现我和安德王私会呢?既然你们周国早让西魏女帝对他起杀心,我就推波助澜罢了。” “所以高延宗失踪,所有人都找不到,是被你关着?”元无忧沉声喝令,语带愠怒:“放他走。结盟的事可以商榷。” “哈哈哈!陛下还真爱美人不爱江山啊,可并非我故意拘禁旧主,是他觊觎玉玺,自愿来的。”萧桐言笑着一挥手,那俩女兵会意地点头,一摁墙上的机关,两道石门轰然合拢! 与此同时,门后跪地的高延宗、也被俩女兵捂嘴拖走。 元无忧在瞧见门要关时,就倾身冲上去,却在门缝合拢的最后一刻!她的鼻尖几乎擦着门缝扑上去,愣是眼看石门紧闭,与男子错失交臂。 萧桐言还假惺惺地惊呼:“陛下小心!” 追回男人失败,她转身怒薅萧桐言雪白的衣领子:“孤让你放开他!!” 女子毫未受惊,仍笑吟吟地打趣道, “陛下不是说,对安德王没感情了吗?” 元无忧在看见高延宗那一刻,便知道是苦肉计,但现在萧桐言不承认,还这么折辱他,显然就是逼自己表态。 无外乎“帮理不帮亲”和“帮亲不帮理”。 理智的从利益出发,帮萧桐言就是站队,就是加入她的造反阵营,与各国掀桌子宣战。同时彻底放弃高延宗,见死不救让他死心。 但元无忧不愿做没担当的人,眼看自己搂过的男人受辱却视而不见,还帮情敌绿自己。 去他爹的理智! 元无忧愤然抡起左臂,照着面前女子这张无耻的笑脸就是一拳! 随着“嗷!”一声痛呼,女子从她右手救回自己的衣领子,捂着脸往后退了两步。 引得那几个女兵急忙围了过来,眼神凶恶地盯着元无忧。 因她用得是受伤的左臂,元无忧感同身受的疼,绷得那张紧绷的英气脸庞上,都有些五官扭曲。 即便自己跟高延宗有私人恩怨,但在事关各自阵营的情况下,也不该在这时候发作。 她此时任何动作和表态,都代表了选择哪一条路解决当下的困境。 而今,她绝不能与萧桐言同流合污。 “我不为跟他的感情,就看不惯你反咬旧主,不择手段!” 萧桐言闻言,缓缓放下了捂脸的手,露出一只红鼻子来。她瞬时眉眼弯弯,满面讥诮, “他不是也背叛了你,不择手段吗?” 元无忧冷笑,“对,你俩同属一丘之貉,不同的是,我与你是为利而聚,他再混账,也只许我欺负他,别人还不配!” 她一把推开萧桐言后,右手利索地拔剑出鞘,手腕一翻亮出利刃逼退拦路女兵,便自顾自地贴墙而行,查看,在密室里到处找出口。 被她找出暗室只是时间问题,唯恐逼急了她,再做困兽之斗同归于尽,萧桐言赶忙喝令,“来人!留住她!” 眼睁睁瞧着密室四处都冒出人来,顷刻间元无忧就被团团围住!她拧眉怒目,手里攥紧剑柄,“站住!尔等还敢强留不成?”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轰然在众人耳边炸开!齐刷刷回头看去,只见旁侧墙上居然卸下一面石墙,木屑碎石纷飞中,有人破门而入。 第574章 三尖两刃枪 原本只靠壁灯照明的昏暗密室,突然涌入一方亮光。 只见明光之中,闯进来的男子身躯伟岸,手持三尖两刃的鎏金长枪,犹如神兵天降,简直顶天杵地! 定睛一看,携光而来的高长恭身穿黄金明光铠,玉面绝俊,冷肃的眉宇间威风凛凛,呼喝声严厉——“大胆!休得对女国主不敬!” 破门闯进来的甲胄男子脚步都没站稳,一眼就瞧见了被几个女兵围住的红衫姑娘,她左臂仍缠着裹带。 高长恭抬起手中一人多长的尖枪,虚空指着几个女兵,一时间所有人都被他震慑住,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他一枪攮死。 俩人有种天生的默契,就是总能并肩作战的宿命。没成想高长恭又同神兵天降一般,威武霸气的来给她撑腰,元无忧脸上毫不遮掩的欣喜,便一把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兵,步伐欢快地冲到他身边。 因着身材伟岸的男子比她高近一头,元无忧只能仰头把他那张白净俊脸,好一顿打量。 “你怎么找来的?外面都是周国府兵,你没受伤吧?” 瞧见挂心的姑娘生龙活虎地奔自己而来,高长恭索性把手中长枪反手倒提在身后,锋利的剑眉微微柔缓,黝黑凤眸虽还烁烁逼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已冰霜消融,难掩深情。 他嗓音清朗,语气沉稳, “有位蒙面将军瞧见你被萧桐言带走了,我一猜就是这个密室。有你的地方,即便有千万人阻挡,也挡不住我来见你。更何况,外头那帮乌合之众,岂能阻挡我?” 这番话但凡换了高延宗嘴里说出来,再好听她也只觉谄媚虚伪,毕竟她不喜欢虚头巴脑的人,顶多啃啃男狐狸真实的血肉之躯。但从高长恭口中说出,他语气这么严肃真诚,极具说服性,就让元无忧不得不信,满心感动。 “傻男人。你是怕华胥国主死在这里,还是怕汝南女君死?” “怕我媳妇儿受伤,你本就受伤了。”说到这里,男子皮肉白腻的脸颊微微泛红,黝黑凤眸露出怯意,在瞧见面前的姑娘“扑哧”一笑后,忽然语气弱下来,“真的…很傻吗?我并非想冒犯国主,只是在心里这样想……” “不傻,我的未婚夫总能让我心定下来,咱俩之间永远没有那些虚礼。” 男子黑眸微漾笑意,“未婚夫,不是前夫了?” “你喜欢当前夫?” “不喜欢,还没成过亲呢,凭什么休我。” 瞧着男子压低了声,腮帮子气鼓鼓的,严肃又憨态,元无忧满眼笑意,顺势把腰间挂着的鬼面递给他,“你的东西。” 高长恭没问她是怎么得来的,只大大方方伸出带着尖长利爪的龙鳞护腕,拿铁爪护指接过鬼面,反被她趁机抓住护手。 男子黑眸一垂,抿唇看向她,小声私语,“不给了?” 毕竟这龙鳞护手触手冷硬,他没觉得被吃豆腐,倒唯恐她那细嫩的小手、被他尖长锋利的护指划伤。 元无忧松了手,拍了拍他那只覆满鱼鳞甲的手背, “给,你的东西怎么不给,想要我的东西也都给你。” 她掌心的温热顺着薄薄的鎏金护腕渗透到底下、高长恭的手背上,仅仅是隔着护具摸个小手,又迅速弹开接触,便胜过赤身肉搏、血脉偾张的肌肤之亲。 是战甲也挡不住的浓情蜜意,蠢蠢欲动。 俩人四目相投,眼神勾缠,甲胄男子脸颊泛红,随着他刚劲修长的手指把鬼面扣在自己脸上,遮住了满面怀春。 见俩人轰轰烈烈的闯进来,却旁若无人的互诉情思,小声私语,萧桐言啧声, “兰陵王居然能找到这里来,有高人指点吧?” 男子闻言一抬鬼面,一改方才对情娘的温柔含情,而是骤然黑眸锐利,语气沉冷,“五弟告诉过本王,这馆驿的密室入口。” 一提高延宗,元无忧才想起要事,急忙扭头告状, “你可知这里的机关如何开启?高延宗被她们通过暗道带走了!” “这里还有机关?可惜五弟当时只带言听雷找机关去了,我并未同往。”思及至此,高长恭愤然剑眉一横,目光凶悍地威胁萧桐言, “是他教你使用密室的,你居然拿来对付他?五弟若有什么闪失,本王杀了你!” 萧桐言果断恭敬的抱拳行礼,赔笑,“我们岂敢伤害安德王啊?早已把他送出密室了,殿下若不信,我现在就带您们去找。” 高长恭凤眼微斜,“带路。” 闻言,即便男子戴着狰狞鬼面,仍让萧桐言憋不住扑哧一笑,“兰陵王未免太信任在下了。” 元无忧也急道,“她都敢背刺旧主了,你凭什么信她?” 甲胄男子一抬鬼面,泛着金属冷光的面盔底下,那双冰晶般的黝黑眸子骤然一转。 “你若敢欺骗本王,本王下一刻便能剁了你另一条胳膊。” 萧桐言下意识瞟了一眼自己负伤的右臂,点头,“殿下说话果然严谨,您就不是那滥杀无辜的人,但断胳膊断腿你也真做的出来。” 说着,她扭头冲鬼面男子身旁的姑娘,“怪不得你对兰陵王死心塌地呢,宇文国主看着乖实际上可不乖,安德王看着不乖实际上也不乖,只有兰陵王,看着乖实际上也乖,这几个男人里,就属他又憨又稳,属实好骗。” 高长恭一听,阴沉着语气从清朗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呵斥,“啧,放肆!休要胡言乱语!” 后又反应过来,眼神一厉,“你敢骗本王?” “殿下别生气,岂敢岂敢……”萧桐言讨好地笑着,便先行一步走到白光透进来的门口,而后冲身后的高长恭负手作请。 鬼面男子提起三尖长枪,迈开长腿跟上。 眼看他跟着走了,元无忧赶忙两步跑到他前面,展臂拦住: “你这就跟她走了?不管我了?” 说着,又转头剜瞪着萧桐言,“我们凭什么信你?只恐高延宗没找到,又搭进去个高长恭。” 高长恭却沉声道,“本王还怕她不成?这世上能打败本王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你若不信她,便留下继续找。” 第575章 人藏神龛内 元无忧无奈,“我哪放心你被她骗走?” 说着,也抬腿跟上高长恭,走向白光里。 萧桐言孤身走向照进白光的石门另一头,只见外头天光大亮,旭日初升。 随着她迈过一地碎石走出去,手提长枪的高长恭也紧跟其后,元无忧与他并肩而行。 就在脚步离开密室前一刻,元无忧突然沿着墙面,闻到了血腥气和花香? 想起高延宗说过“血只有新鲜的、流淌着才会被人嗅到”,她骤然目光阴寒,猛地转头看向石砌的凹凸墙壁。 “他还在这里。”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站在门口的萧桐言僵着腰杆转身,眼神有一刹那的紧张,便恢复如常。 “您说什么?” 待瞧见独臂姑娘自顾自地迈步走开,从外往里沿着墙面拿指头敲,走出好几步远,萧桐言赶忙追过来。 循着血腥气和山茶花香,元无忧锁定了大概位置,当即驻足停在一只落地花架前头,望着顶上的一只白瓷瓶和身后跟来的脚步声,下一刻、元无忧便豁然拔出身侧的剑,劈开了那只白瓷花瓶! 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大花瓶一分为二稀里哗啦的砸在地上。而原本被花瓶遮挡的后面石墙上,果然露出一道两指宽的竖缝,像个暗门。 她伸手指双臂合力,分别往反方向推去,居然还真推开了两道石壁、露出里面一座半人高的木质神龛! 神龛的两扇门紧闭,上有兽首衔环。 整体华丽又精美,两边还有楹联。 元无忧毫不犹豫地去拉门环,打开神龛的门,当即就找到了仍双膝跪坐,被捆的高延宗! 密闭的神龛里压抑得人喘不过气,黑暗里突然倾泄入灯光,挑亮一张神灵般的脸。辫发男子俊脸苍白,肉嘟嘟的唇珠勾起得逞地笑,唇角淌下猩红的血。 四目相对,他仰头望着居高临下找到他的姑娘,幼嫩嘴唇费力的张了张,却出声沙哑、低弱:“你…终于来了…” 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一开口舌尖还在冒血,显然是咬破舌尖滴下的血。 元无忧只觉心都停跳了一下。 “你…舌头很疼吧?你嗓子怎么了?” 男子吞了下血水,小声道:“感觉不到…舌头的存在了……” 一听这话,她愤然转回脸,“萧桐言,你找死!” ——“无忧儿小心!” 她这一回头,正听见高长恭的急声提醒。 也正看见跟在她身后的萧桐言突然窜上前来,瞬间亮出一把刀! 元无忧自然反应敏捷,她腰身一拧往旁边一躲,见那银光一闪的一尺长刀,却越过她,架在了神龛里的高延宗脖子上!将人挟持。 萧桐言还冷着脸威胁道: “不过是服了麻毒又不通气,憋的毒性扩散而已。且他身上的麻毒,唯独我有解药。” 瞧着萧桐言满面狞厉,把刀架在旧主脖子上的丑态,元无忧都快气疯了。 神龛里的男子娃娃脸上面容惨白,嘴角的猩红血迹顺着他白净的下巴淌下来,却目光平静。 高延宗脸上有种得倚靠山的松弛和傲慢。 元无忧也默不作声地拿右手拔剑出鞘,指着萧桐言脖子。“把刀拿开,放开他,你想跟我比刀快还是剑快吗?” 折返的高长恭径直走向怒气腾腾的媳妇,往里一瞅神龛里弟弟的惨样,这个叛徒、南梁女人还敢把刀架他脖子上,登时也持枪指着萧桐言。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挟持大齐宗室?再不把刀挪开,别逼本王把你们都杀了!” 与此同时,几个白袍女兵也都围了过来,却只敢警觉地围在高长恭长枪的攻击范围外。 萧桐言斜了一眼刀下的男子,不为所动地问面前俩人:“谈判最忌讳激怒对方,二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被刀架在脖子上的高延宗出声沉哑:“我兄嫂说,不放了我,她俩就把你们都杀了。” 闻言,萧桐言在心里都暗暗窝火,这仨人也太狂了,没一个拿她当劫匪在劫持人质看待的,是真不怕她撕票吗? 她不过是分神一刹,眼前便闪过银光! 下一刻,元无忧的剑尖已经抵在萧桐言喉咙上,高长恭则默契地把长枪往身后一横、制止威慑住了要冲上来的女兵,而套着龙鳞护指的另一只手也攥成了拳。 一瞧这俩人根本没给她商量的机会,就是勇猛的武力解决,萧桐言无奈地左手持刀继续架在高延宗脖子上,右手往袖袋里掏出一瓶药,便朝元无忧扔了过去! “解药!” 萧桐言本想声东击西,让她收回剑,结果是兰陵王长腿一迈、精准地接到了那瓶药。 见状,萧桐言不甘道,“二位忒不讲武德了吧?” 元无忧固执道:“你把刀挪开,咱们再验证你这解药是真是假。” “好,我信国主陛下绝非言而无信之人。” 说着,萧桐言率先把刀尖从高延宗脖子上移开。 唯恐她耍阴招,元无忧迅速一脚踹开萧桐言,倾身拿后背挡住她与高延宗接触的机会,这才把瘫坐在地的高延宗从神龛里拖出来。 趁此机会,白衫女子便顾不上形象,赶忙爬起来,奔着被高长恭破开门、发着白光的石壁冲出去。连带几个女兵也呼呼啦啦跟她跑。 元无忧跟高长恭对视一眼,他忽然把尖长护指里、捏着的药瓶递给她, “你们留下,我去追那个逆贼,非要审问出是谁指使她对五弟下手的。” 她接过药瓶的下一刻,甲胄男子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 “长恭!”元无忧急声喊他名字,男子也瞬间僵着挺直的脊背,顶着狰狞凶恶的鬼面转回头,正看到姑娘瞪着琥珀双眸看着他。 “什么?” “你会回我身边吗?” 高长恭鬼面底下那双漆黑凤眸烁烁逼人,眼神坚毅,果断道:“我会尽可能回你身边,保护你。”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保护。” “即便你不需要我的保护,我也会一意孤行。我高长恭生来就为守护所爱而活,你是一样,我的家国是另一样。” “高长恭!你对我到底是爱,还是什么责任?” 高长恭没有回她,毅然转身就走。 第576章 最苦的爱情 他还是这么识大体顾大局,懂事的让人心疼,从不惹是生非,从不争宠吃醋,怕她为难就自己躲得远远的,决绝的让元无忧痛恨。 元无忧忽然发现,自己在高长恭面前的心境,像极了高延宗在自己面前。同样是一边划清界限,一边奋不顾身,同样的纠结怨念。 想通这些,元无忧思路终于清晰了,但又茫然,既然高延宗和自己的以后就是自己和高长恭的以后,那自己和高延宗还能有以后吗? 若说世上有谁可以依靠,在战场上,元无忧是真敢把后背交给高长恭。但其他时候,她不止不信高长恭,她谁的话也不敢信。可正是这样的高长恭,却固执己见,就像高延宗知道她不会杀他,但很难重归于好,元无忧也知道高长恭会无条件站在她身边,却不愿苟且。 元无忧只好先拖着高延宗那两条长腿,把人抱躺在地,哆嗦着手指头,往高延宗软嫩的唇瓣里塞药丸,然后眼眶湿润着给他解绳子。 随着几截绳子散落一地,吃了解毒小药丸的高延宗在迅速恢复,也缓过来了几分力气。他便拿颤抖的指头戳了戳姑娘细嫩的脸,哑着嗓子笑,“去吧,不必管我。” 说着,自己挣扎着以手撑地,要坐起身。 元无忧帮他扶腰坐起来,却冷脸,“是不是苦肉计,你也看到我明知故犯的选择了。” 面对她这般疏离冷漠的语气,素来七窍玲珑的高延宗心痛难忍,也只能无奈的笑。 “以前我总设想过,爱情最苦的样子,是心里爱着你,行为却不由自主的伤害你更惨;还是言行上对你好到挑不出错,唯独心里不爱你,更惨呢?” “现在有结论了么?” “都很惨。血淋淋的,清醒的知道爱有残缺,爱是伤害,都很痛。” 元无忧却对此并不感冒,皱着眉反问, “你也好意思说这话?我辜负你了吗?我为你放弃久别重逢的未婚夫,做昏君,我当着两国皇帝面儿赌上一损俱损的保你,可你呢?背后调查我,用那些龌龊的心思想拿捏我?” 高延宗不确定她说的是什么,但心里很清楚自己都知道了什么,他只凄然一笑。 “我是不配说这话。你明明都放弃我了,刚才为何还在众人面前选我?” “因为我与你是私人恩怨,既然你四两拨千斤替齐国扛下了罪责,我只会算在你身上,而这时候倘若我报复你,无疑是帮萧家与齐国开战。” “嗯,你确实没少在我身上算账。”高延宗身上没什么力气,但垂眼一看,就是自己手腕上的伤,他忽然泄气,“可我不想再苟且。” “哦,既然如此,以后我会当无事发生,倘若安德王有事相求,长嫂会尽力帮忙。” 她这样平静的回复,放下的洒脱,让高延宗更觉心痛如绞。 “你还是不放弃四哥?” 他随即自问自答,“所以你要去找他,别让卑微的爱着你的人,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人,真的看不到回报。” 元无忧点头, “那等你缓好了,就跟过来。” 说罢便收回扶在他后腰上的手,站起来转身就走。 刚迈出一步,身后突然传来平静的一声: “我好爱你,元无忧,前所未有的爱你。” “……”她没回头,奔着出口又走了两步,却听身后继续道:“你对四哥越坚定,我越高兴。” 元无忧知道自己该应他的话决然离开,但听着身后男子情绪不对,还是转身回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走之后,你不会自寻短见…或者自暴自弃吧?” 高延宗凄然一笑,那双褐色的桃花眼里,闪烁着坚定的泪光, “我若敢自尽,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你知道你回头这一瞬间……我有多高兴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能站起来吗?高长恭一个人在外面我真担心他,我扶你出去?” 元无忧还是走回他身边,蹲下身来抬起他的手查看,发现他连细长的手臂都在颤抖。 男子扯了扯直哆嗦的嘴角,“等等…对不住四哥了,再耽误你几句话,我浑身上下只有嘴能动了,连牙都酸的发麻……” 她素来秉承着万事至极,不留遗憾的准则,此刻见高延宗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太放心,便点头。 “你说,我听着。” 高延宗松了口气,抬起脸,眼望着她,娓娓道来:“我骗你,坑你这些行为都是实打实的,无法狡辩,可我爱你是真的,我卑劣的一次次确认你爱不爱我,可我现在确认了……” “哦?我怎么爱你了?别自以为是。” “我从前骗你,以为你是少不更事被我诱惑了,那个之后你对我好,要给我名分,我也以为你是对我的责任心……可后来我发现不是的。我那么坑你,让你背的锅远超你该负的责,可你明明跟我划清界限了,还替我担责,即便你嘴硬说不爱我,你还是关心我。” 元无忧听罢,仍从容冷静: “你想多了,我就是同情心泛滥。” 高延宗忽然拿发抖的瘦长指尖,捏住她刚劲的手指,低沉的嗓音颤抖着,气若游丝道: “即便你不爱我,我也发自内心的爱你,一想到你,就好高兴,心里暖,我什么都不要,就想拿你当个心灵寄托。” “我?我一无所有,不配。” “最让我感动的是,昨晚我无意间说的话你居然记着,我没抱希望你能找到我,咬舌头只是我气不过,当你推开神龛的门找到我时,我心里激动的要死,恨不得死在你面前……” 一听男子语气低哑又轻柔的,说着说着就开始不走活路了,元无忧登时毛骨悚然, “别说胡话,能活着干嘛总提死……” “我也舍不得死,当时就想着,那一刻你提什么要求才带我走,我都会答应,义无反顾的跟你走,跟你重修旧好,滚床单生娃娃。” 此刻的高延宗爱惨了这个华胥姑娘。 他甚至羞耻的想拿身体犒劳她,感谢她,又卑微地怕她不喜欢自己了,却忍不住回想她床上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欲拒还迎的?可他若不主动,她这样顶好的人只怕不会跟他用强。那她还会喜欢自己吗?还是会喜欢四哥那种肌肉结实,肩宽腿长,有肌肉又很瘦的? 他开始期待与她下次的了。 第577章 爱长嫂惯犯 高延宗最后那句话特意咬字清晰,让蹲在他身侧,四目相对的姑娘莫名的耳尖发热。 但元无忧并非动容,而是羞愤,嫌恶。 “你不是怕有孕吗?怎么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你挽回我的话术和手段真高明,没有一次重样的。” 坐她面前的高延宗暗暗握紧掌心里、她的指头,忽然深吸口气,像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抬眼望向她。 “我还没跟你说过吧?其实我挺讨厌郑观棋的,虽然最开始差点儿……差点儿习惯过她,可她是个混蛋,和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拿我当玩物的人都是一丘之貉。” “郑观棋?”一听这人,元无忧来了兴致,“她跟你也有关系?” “关系…尚未发生。” “等等,这又是什么典故?” “你也知道,高家擅长美人计,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么,但他们就喜欢拿别人的孩子给自己套狼。”说到这里,男子自嘲一笑, “我自幼就被当礼宾使唤,叔父还曾把我推到龙阳之好的大臣,世家贵女那里,我只能左右逢源的周旋,也有难以全身而退的时候,我年纪小时还杀过几个人,因此声名狼藉。” 元无忧听得脑浆子都沸腾了,即便她心里恶寒的抵触这些,还是逼自己理出头绪来。 “太混账了!你们齐国疯了吧?所以郑观棋也是其中之一?她不是喜欢高长恭吗?” “是啊,她喜欢四哥,全邺都皆知。可在邺城时,她也曾在宫宴上给我救场,替我挡过酒,出入我的王府跟自家后院一样,也曾进我卧房,给我挨杖责的屁股上过药……” 元无忧听到这里就有些震惊了。想问他俩都亲近成这样了吗?但又觉得问出点什么自己心里更难受了,但不问搁在心里也是病。 高延宗长睫微垂,也不再直勾勾盯着她,而是目光空空地瞥向一旁,自顾自道: “明知她喜欢四哥,可她对我那么好,我当时很感动,觉得她和外面所有人都不一样,都说我小小年纪身上就有风尘味,只有她心疼我,教我自尊自爱明哲保身,背负骂名对我好,没有半分私欲,也许她是因为来安德王府和旁边的兰陵王府近水楼台,方便看见四哥,但我觉得她是好人,居然喜欢过她。” 此刻的元无忧觉得自己很可笑。她一直以为自己绝非替身,原来高延宗这种爱上长嫂的毛病也是惯犯了,她居然还不是第一个。 但她只是伤心了一刹那,便平静下来,反正都彻底放下了,又何必去跟他过去的情史较劲?她就该做个合格的倾听者。 “然后呢?” 沉浸在回忆里的高延宗,并未发现她的异样,仍沙哑着嗓子叙述道: “我那么信任她,直到有一次突厥来人,慕名要见兰陵王,还堵到王府门口,我居然被她下了麻药扔在使臣屋里,我才知她对我好,就是为了能顶替四哥去用美人计,原来她和那些人都一样,只是换个方式利用我而已。原来我从来都是…不被人选择的,随意抛弃的。” 刚才对他彻底死心,甚至有些厌恶的元无忧,听到这里又可耻的心疼起他来了。 “这都什么人啊?过去就没有人纯粹的对你好吗?我突然发现,自己也挺坏的,我就是被你诱惑了,才对你好的。” 说着,她试图抽出被他抓在手里的指头,想摸摸他的头安慰他,高延宗发觉后,双手合用把她五根手指都攥进掌心,正色道, “你不一样。你明明那么恨我,昨晚也没撵我走,还在打雷时安抚我,今早看到我被挟持了,你明知道我可疑,还是果断救我。我知道你并非喜欢我的皮囊,不止是出于负责的心态,你这就是对心爱之人的感情……” 刚有几分心疼他的元无忧,听到这里又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你别自作多情行么?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其实我没那么爱你。” 男子那双褐色桃花眼微眯,不依不饶道, “可我爱你。我的心自从那次被伤以后,第一次动过,我从未这样大胆的表达爱意,我确实很卑劣的,考验了你这么久,从今以后我终于敢郑重的……表明我的心里都是你了。” “你这心给的,这话说的真不是时候。” 元无忧嘟囔完这句,才咀嚼出他后面的。 “考验?你还考验我?得得得,如果你是来挽回感情的,那你晚说了十几个时辰。如果你是想用这几句话再次坑骗我,不好意思,完全没效果。” “我终于看清自己的心了,确实有点晚,不过没关系,我不奢求你回应我,我只要自己默默爱你就好。” “我很怀疑你这张嘴,能有几分真实可靠?你身边那么多女人,只动过一次心?那你跟萧桐言这是怎么回事?” 高延宗苦笑,“萧桐言其实跟四哥是一类人,她心里执着的不是男欢女爱,只不过四哥执着于忠诚博爱,而她执念着复仇和野心。你放心好了,我慕强,记仇,昔日萧桐言帮南梁羞辱我四哥,她落难在我手下,我顶多善待她,也绝不会喜欢她。” “嗯,说够了吗?” 即便他说的天花乱坠,面对元无忧这样一个死了心的人,仍是对牛弹琴。 高延宗也突然发现毫无效果,眼神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小声问: “你生气了?我这次……说的时候,除了这些,没有别的隐瞒你了……” “有点。不过我习惯了。” 见面前的姑娘娃娃脸绷得冷漠,他说什么都淡淡道,高延宗有些急, “我就知道!说这些恐怕你又不高兴,以为我是那种风尘的男人……可我想向你坦白,我这些不堪往事,我是真的,只爱过你……” “够了,我知道你的心了,还有事吗?外面没动静了,我担心你四哥。” 姑娘边说边站起来,冷脸看着他,显然是下一刻便要抬腿就走。 高延宗忍不住沉声斥道,“元无忧!你着急走到底是担心四哥,还是不愿被我纠缠?倘若今天没有人在外面等你,你也会抛下我,就是不想与我独处,理由都不找是吗?” 第578章 死心的女人 闻言,元无忧咧唇冷哼, “你又不是瘫痪了,还要我送你回家吗?对,我就是不想与你纠缠了,你还能要求一个对你死心的女人怎么陪你?” 听罢这句,高延宗那双润亮的褐色大眼里颓然失去神采,俨然绝望了。 男子随即抿了抿血迹未干的唇角,沙哑着嗓子低声道,“你不是相信四哥的为人么?那更要相信四哥的武力。我只不相信你死心了,你对我这么好…一定还有一点喜欢我,哪怕是一点点的喜欢……” “我只是不爱你了,又不是不能对你好。” 高延宗瞧她眉眼疏离冷漠,语气真诚,也心痛如绞,他素来脸皮薄,可是在她面前,他什么傲气自尊都抛下了。 他知道自己倘若不主动贴上来、对她死缠烂打,她是不会逾矩的,高延宗只好忍着羞耻心,扯着沙哑的嗓子柔声问:“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元无忧知道此刻该说不,才能结束纠缠,但她不擅长说谎,只好如实道: “你心里有数。” 有数那就是有过。 高延宗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又赶忙压下去,咬着唇角道,“说几句不中听的,可能四哥心里住着西魏皇太女,长大后喜欢上了郑玄女,却因荥阳郑氏的身份对你若即若离,在得知你是未婚妻风陵王后,又仇恨你,刚好最后皆大欢喜。可我不一样……” 要换平时,元无忧听到这里就不愿听了,可是高延宗这次虽絮絮叨叨的,情绪明显不对劲,她不听到最后,都不知他要说什么。 故而她附和了声,“哦?” 男子那双灼热的含情目直勾勾盯着她,继续道: “我自始至终不管你是谁,都对你这个人心动。从监狱里见你那时,从你在那个假和尚面前替我解围时,我就觉得你为人挺仗义的,加上后来你一直对我,对所有人都很好,直到今日你也只是惩罚阻挡你的人,却念旧情不下死手。本性还是那么高尚,又有亲和力,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从来不是你的身份地位。” “难为你了,那么久远的事还记得。” “我记性要是不好,怎么记仇?”高延宗气哼哼的翻起旧账来,随即拉回话茬, “还有啊…我并非说四哥对你感情不纯,我也知道四哥这性格的人,只有你这样先入为主又天降良缘的姑娘能攻进他心里,我想说,我对你什么利益都不图,虽然你现在身份尊贵,我利用你了,但你若哪天失势,就算兵败被关牢里一无所有,我还是敢劫狱带你走。”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我当然盼你好,盼你得偿所愿,万事无忧。……对了,耽误你太久了,我牙都有知觉了,你先去找四哥吧。” 元无忧点了点头,站起身刚要走,却瞧见男子那张稚嫩的笑脸上,唇弓起伏跌宕,肉嘟嘟的唇珠水光莹润,简直在诱人亲上去。 高延宗这家伙怎么给自己养的?都二十七了,脸却嫩的跟十七少年一般。 她想吻他一口,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跟他毫无关系了,既已死心,便不该贪图美色,不能因为他几句挽回的话,就又跟没事人一样。 高延宗看着面前娃娃脸的美艳姑娘抿了抿唇,眼睛盯着他的脸看,眉心微蹙挺纠结,眼神像在端详某种易碎的瓷器一般,想亲近又克制,真是个小古板。 他一时心软,又心痒。 他忍不住伸出颤抖着的双臂、勾住小姑娘的脖颈,拉下她的脸,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一吻过后,男子笑吟吟地望着她, “抱歉,我情不自禁。也许你这团太阳从未属于我,但有时候,的确照在了我身上。” 元无忧舔了下唇角,尝到腥甜,拿手指一沾,有血,赶忙捏起男子的下巴,拿拇指肚去摩挲他的嘴唇, “咬破舌头,还流血呢就说那么多话?” 男子笑的卧蚕弯弯,双眼皮肉实的桃花眼目光灼烫的盯着她。“嘴上说不爱我,还这么关心我?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小古板。” 姑娘闻言登时眉心一拧,目露不悦,“你是不是——” “放心,哥哥流血也留不死,你去找四哥吧,我随后就到。”高延宗唯恐惹恼了她,赶忙出声打断,劝人舍弃自己。 高延宗感动归感动,幸亏他还有清醒的理智,不敢真耽误她的正事。至于破镜重圆么?自有来日方长。 元无忧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又不放心, “给你的戒刀还在么?” 男子顺势抬起惯用的左手来,晃了晃那五根修长匀称的指头,亮出骨节洁白的拇指上、那只墨绿玉韘。 高延宗锋眉高挑,桃花眼笑吟吟的宽慰: “当然,这是你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那是护佑了我好多年的保命暗器,希望它今后也能保护你。告辞了。” 元无忧这才放心的转身就走。 其实她感动归感动,高延宗就算说出花来,俩人闹成现在这样,她也不会回头,至少不会和他重归于好。她累了,让他自己反复无常的去折腾吧,她宁愿孑然一身。 再加上,高延宗对她的感动都在意料之内,毕竟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了,甚至仁德的过分,这么长时间的感化,他就算是块满是棱角的石头也该被她捂热了。只不过她做这些,靠的是三分私情七份同情。而他在处境艰难又获救时,头脑一热把感动以为是感情也不离奇。 只是这次,元无忧不信,没放心上。 元无忧抛下高延宗冲出白光门外,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假山旁边穿黑袍笠帽的母皇,正持长剑指着、那个像极了她爹的红衫男子脖子。 而身披甲胄的独孤永业就站在俩人中间,套着护腕的双臂环抱,剑眉高抬冷眼旁观,还道:“如若杀了最像独孤信的独孤罗,陛下也不怕他半夜来找你要儿子?” 要换了三年前的元明镜,她兴许能生出几分恻隐,但此刻她连心脏都不跳,岂会在意个弃夫的弃子?故而一听这话,元明镜当即把剑架在其脖子上。 “呵,寡人本就是已死之躯,正好我们一家三口团聚。” 第579章 番外·父母爱情一 一见她俨然被自己激怒,独孤永业心里焦急,面上却沉着冷静道: “陛下真是绝情,难道不怕报复在你女儿身上?” “寡人相信人各有命,她若连宵小鼠辈都制服不住,也不配做一国之君。” “既然如此……毕竟您阳寿已无,借命而来的尸鬼倘若还涂炭生灵,就太罪孽了。” 独孤永业忽然拔出身后的剑,劈头盖脸地砍向面前的黑袍女帝,“陛下,为了今世的百姓,得罪了!” 元明镜反应极快地举剑回击,两剑敲击,与此同时,独孤永业突然手腕一翻、扔出几枚暗器来! 银光一闪,对面便传来一声痛楚闷哼,还伴随着烤肉般的滋滋声。 元无忧抬头一看,只见有枚银质飞镖割破黑袍、扎在自己母皇的胸口上,并没有皮开肉绽,但伤口居然在冒烟!甚至都没流血。 她登时吓得毛骨悚然。 独孤永业点头,“果然不是活人的血肉之躯,实话告诉陛下,我的剑上也淬了银。” 被银器刺伤的元明镜下一刻便徒手、自己拔出了银镖,只垂眼看向自己胸口一道沟壑般的窟窿。她脸上未表现出痛苦,但再抬眼时目光阴寒。 反倒是独孤永业突然抬剑架在她颈上, “请陛下把剑从独孤罗身上挪开,” 下一刻,假山后头突然冲出个黑衣少年,满头青丝绑成个及膝的麻花辫。 少年细挑的身形如燕,步伐轻盈迅捷、两步就窜到了仨人之间,眨眼间就将手持的细剑横在红衫男子脖颈上。 李暝见悠悠道: “一个蛊鬼死了,我还能造出千万个,但独孤罗若死了,就看你们齐国如何交代。” 这母子俩属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副活着就行死了也行的样子,但独孤罗可不能死。独孤永业把人带出来,就得囫囵个带回去,属实不敢跟俩人鱼死网破。 元无忧本想凑近去劝和,结果几个人小声商量了些什么,独孤永业率先收回佩剑,摊手投降,还后撤退了两步以示诚意。 而李暝见唯恐这老小子出尔反尔,仍把剑架在独孤罗身上,但催着俩人离开。于是黑衫少年一路挟持红衫男子,跟着独孤永业走了。 一时间场中只剩了母女俩。 一瞧见李暝见,元无忧心里就有数了。 元无忧便问身旁的黑袍女帝。眼瞧着她那张脸愈发昏黄,被捅伤的胸口也发黑起来,猜测可能是蛊鬼受伤会缩短寿命,也不敢问,只小心翼翼岔开话题道: “你爱过我爹吗?” “什么叫爱过?朕最爱他。” “为何是最爱,不是只爱他?当年为何跟他和离?因为他在你要当女帝前和别人私通,生了孩子吗?那为何在他儿女成群之后,还让他生我?” 元明镜沉默,“是朕负了他。” 这话说的太有情种那味儿了。元无忧终于明白自己的昏君品行是遗传谁了。 “娘,你要是以夫妻情分说这些,我会觉得你重情义,可你是北魏女可汗,你们俩这些事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负不负的?” “朕不知他是否只爱一人,但他忠于朕绝无二心。朕也曾带他回室韦的嘎仙洞拜祭拓跋先祖,归华胥望昆仑举行大婚,与他是名副其实的结发原配。他原该做皇后,是朕,为了制衡朝局默许他被诬陷,与他和离,他抛家舍业追随朕,忠于朕的宿星府,这么多年,朕都冷落了他,可他从无怨言,无怨无悔。” “啊?母皇……他都跟别的女人生儿育女了,您是真心大呀。” “是朕先负了他。” 元无忧摇头,“您俩一丘之貉,谁也别说谁。哪像我跟高长恭,轰轰烈烈清清白白。” 黑袍笠帽的元明镜被她气笑,又忽而凤目微眯,“怎么跟你母父说话呢?不过,倘若日后你真想与他结发成婚,定要回嘎仙洞祭祖,毕竟自五胡乱华以来,若非拓跋氏入赘华夏匡扶汉室,汉室早亡了。鲜卑拓跋既已冠汉姓,我们便不能忘记他们曾来过。” 元无忧点了点头,“嘎仙洞在哪儿啊?这地名怎么如此奇怪?” “在室韦,嘎仙洞的由来么,说是五胡乱华之前,鲜卑拓跋部先祖在洞中遇到神女传授兵书,让他们去南方拯救苍生,在鲜卑语中嘎仙就是女战神之意。等拓跋先祖到中原方知,那神女就是华夏传说中的九天玄女,故而拓跋氏一心向汉,嘎仙洞也成了祭祖之处。” 元无忧不爱听神话,只突然想起她那一心想娶的高长恭。她打量着周围环境,直皱眉。“这里咋这么安静?您没看到高长恭出来吗?” 元明镜蹙眉,“寡人一直在外面,怎么从未见到有人出来?” 元无忧意识到不对,“不对啊,萧桐言也出来了,你也没看到?” 她话音未落,就看见眼前的黑袍母皇突然扯下黑袍、兜头扔在她脸上! ******* 自北魏孝文帝元宏迁都洛阳以后,政治经济重心南移,旧都平城便成了遗忘之地。 北魏末年,宣武帝元恪崩。六岁的太子元诩继位,史称孝明帝。因孝明帝年幼,其母胡太后临朝称制,母子并称“二帝”。 初掌朝政的太后重贤亲民。为谢年幼的孝文帝幺女兰陵公主在其兄面前、替胡太后谏言使其免除“子贵母死”的保命之恩,胡太后便大举宗亲公主为女官列立朝堂,让年仅十岁的兰陵公主做女侍中、宿星府君,命她掌管由天子直辖的亲卫内阁“宿星府”。 宿星府自拓跋家承继汉室以来,便只听命于历任天子,“宿星”意为星辰宿寝之所,编制架构一同古人传下来的帝王学“紫微斗数”。宿星府君兼顾给当朝天子贴身护驾的亲卫、占卜祭祀、为君王网罗举荐天下英才等要职。府内构造便是按紫微斗数排的,以十四主星为首,府君自诩“紫微”星,往下辅星层层递进,严谨森严且各司其职,纹丝不乱。 因要保证对当朝君王的忠臣拥戴,历任府君皆是当朝天子从皇室血亲里选任。 太后便以宿星府为左膀右臂,抑佛僧平教乱,南震萧梁北御柔然,万国来朝,世称“天平地成,四海宁乂”,北魏强盛已极。 锐意风发的胡太后兴缮佛窟壁画,并在京都洛阳修建了天下最高的建筑永宁寺塔,赶上天灾旱年,引得百姓不堪赋税重担,太后急发下诏免赋税罢土木,以安民心。 结果回头一看,自家前朝失守了。 第580章 番外·父母爱情二 自古英豪难过美人儿关,拓跋元家的男帝素来免疫美人计,但元家的女眷却不在其列。故而单论政绩堪称明君的胡太后,独好美男这一口,也就栽在美男手里。 起初胡太后明着欣赏亡夫胞弟清河王元怿的才能,朝廷用人以元怿为太傅太尉,女官中则以孝文帝幺女元明镜为女相侍中、任宿星府君,掌管“亲卫内阁”宿星府。 后期的胡太后却暴露本性,痴迷元怿美丽的身姿容貌,逼迫元怿与她同房就寝,日渐荒废朝政,昼夜贪欢。嫂叔二人不背着人的淫乱纵情,自然招致天下人的厌恶。 而那清河王也绝非俗类,元怿自幼敏慧,美姿貌,文采出众德行充备,除了骄奢僭越没大毛病,且颇会享受,还在家里西北角筑高楼,比皇宫的凌云台还壮阔,门客作诗赋曰“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但有太后长嫂撑腰,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不仅如此,元怿还求贤若渴,招揽天下才子尽拜门下,清河王府因此成了当世最奢华的场所,时人称就算陈思王曹植来了,都要自愧铜雀台寒酸于清河王府。 直到正光元年,清河王元怿被诬告毒害少帝、图谋篡位未遂,坐罪被太后囚禁,最后虽真相大白,却又卷入了权臣元叉、宦官刘腾发动的宣光政变,胡太后也被囚禁。因此清河王的护身符嫂夫人失效了,甚至把自己的小命也搭在了这场宫变里。 自从胡太后母子被幽禁,又一把火烧了宿星府的据点,断了天子与其亲卫宿星府的联系,自此权臣外戚专政,祸乱朝纲淫辱女官,逼走年仅十四岁的宿星府君兰陵公主,此后天下大乱,北魏由盛转衰。 而远在洛阳、平城以北的塞外—— 以人肉筑成了北塞长城、抵御柔然数十载的六镇军民,原也是鲜卑和鲜卑化贵族,却在都城南迁之后,从国之肺腑沦落为守门之犬。身份地位乃至赖以生存的温饱都每况愈下。 尤其是太后与少帝双双被幽禁,奸佞祸国鱼肉百姓之后,六镇戍边的军民饱经苦寒天灾与绝境肆虐,粮草不济,朝廷重税却不赈灾,未战柔然已冻饿死伤无数。 老一派鲜卑贵族,将此局面归咎于孝文帝“汉化”改革的罪过,图谋起义,恢复鲜卑正统。 此派的主张,却与举着“匡扶汉室”旗帜的兰陵公主背道而驰。只因她是退位的孝文帝的老来得女,母亲原是华胥汉室正统,因此才执着推崇汉化。 正光二年,六镇军民借举行“夏猎会”之机聚拢各部落勇将,欲兴义军南下洛阳,清君侧杀国贼,以救被幽禁的二帝,恢复朝纲。 就在这时,活动于民间的兰陵公主也现身北境,放出风来,将与固守鲜卑正统的势力来争夺、瓜分六镇勇将来扶正朝纲。 素来由六镇轮流举办的夏猎会,今年轮到了武川镇。 ——时值盛夏,武川镇。 北国好风光,尽在亮丽草原。 铺天盖地的绿草如丝,像一床厚被铺满旷野。碧绿无暇的景色里,突然钻进去个辫发垂髫的半大小子,随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穿鲜卑骑射服的汉家少女紧跟其后,刚进入草场就一脚踩空、跌进了长势过腰的草里。 引得前头的鲜卑小子哈哈发笑,赶忙折返回去,扶起她。 等少女再站起来时,正瞧见不远处夕阳西下,有个骑白马的红衫少年迎着绯红的晚霞打猎归来,他头顶的巾帽歪斜到一侧,露出的那张脸肤白如羊乳,俊美夺目。 即便隔了几丈远,她都能瞧出他五官生得极好,绝对很漂亮。 黄昏底下,夕阳像个橘红的咸蛋黄,晚霞却幻紫晕红,远山深蓝,草丛翠绿,天地间如被打翻的妆奁、脂粉盒子一般艳丽斑斓。 而绿草地上,旷野郊外只有那位白马少年,他身穿绣有传统鲜卑纹饰的红衣,及膝短裙底下甩着两条直挺挺的雪白长腿,腰缠箭筒脚蹬鹿皮靴,侧帽歪斜手挽长弓。 好个塞北俊郎,真叫艳冠天下风流倜傥,是她瞧一眼就忘不了的场面。 甚至都挪不开眼。 直到这位草原明珠般的少年由远及近,坐在马上悠哉悠哉奔俩人而来,汉人姑娘还以为是自己盯得太露骨,把人招来了,便赶忙收回视线扭回头。 没成想,这少年却冲她身旁的男孩子拿鲜卑语笑问:“黑獭!你旁边那妹妹是哪个部落的?有了相好也没告诉我?” 他嗓音清脆又温柔,居然把叽里咕噜的鲜卑语说得婉转动听。 一听少年跟身旁的宇文家四公子说话,她才知俩人认得。所幸她近日刚学的鲜卑语,听他说话跟听汉语一样清楚。 宇文四公子为难地看向身旁少女,她已面色如常,主动冲那俊美的骑马少年抱拳解释:“公子误会了,我是从嘎仙洞…也就是室韦那边,祭祖回来的拓跋家人。” 对面马上的少年闻言,与姑娘四目相对愣了一下,只觉面前这汉人少女眉宇英气逼人,琥珀般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目不转睛。 明明是个细挑的黄毛丫头,哪来的满眼露骨的侵略性?瞧得他浑身难受,雪腻的脸颊倏然一红,仿佛自己是什么势在必得的猎物。 加之她那句汉语他只听懂了“室韦”和“拓跋”。想着那群仗着跟皇族元氏沾亲,就总拿鼻孔看人的拓跋部老贵族,他只拿鲜卑语嘟囔了句:“说的什么鸟语!” 便绕开俩人,拿直挺挺的雪白双腿轻夹马腹,另择小路而去。 少年的脸红映着满天彩霞,便是最美的场面。虽然俩人语言不通,一句话都没说上。 汉人姑娘方才得知,这位鲜卑少年许是被保护得太好,血脉纯正,居然连汉语都听不懂。 瞧着从前叱咤风云的天朝公主,居然因在男子身上碰壁而面露神伤,身旁宇文部落的四公子宇文泰虽才十五岁,已心智早熟地洞悉缘由,便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打趣她道: “殿下,俺哥哥好看吧?他可是被誉为武川第一美人儿的独孤郎!” “本宫瞧他是塞北第一美人也不为过。” 及笄之年的兰陵公主元明镜,便在云中猎场的夕阳西下,偶遇了让她一眼万年的男子。 第581章 番外·父母爱情三 元明镜笑眼弯弯地,望着白马少年远去的背影,却对身旁这位、较同龄人个头高些的男孩子欸声问道。 “他叫独孤郎?” “他叫独孤如愿。” “他成亲了吗?可有心上人?” “他?听说他都不喜欢姑娘。” 闻听此言,小公主瞪眼看着身侧男孩子,面露惊诧,“何出此言?” 宇文泰赶忙解释,“殿下别误会,他也不喜欢俺,小哥儿平生就爱两样,一是弓箭二是战马,俺倒怀疑他喜欢自个儿坐骑。” “我怎样才能再见到他?” “殿下别急,兄弟给你想想招儿。” 小公主仍望着红衫少年策马而去的方向,并未寄希望于身旁这位小兄弟,但隐隐觉得,今日一见绝非俩人最后一面,恐怕还要纠缠不清。 初见独孤如愿这天,他尚未及冠。 夕阳下惊鸿一瞥,一眼万年,不止惊艳了大魏朝那位少年英明的兰陵公主,更惊艳了偶遇他的所有人。 鲜卑少年这样帽子歪戴的装扮,尽显塞北俊郎风貌,竟掀起了“侧帽风流”的效仿之风。 第二次见面来的很快,便是夏猎会开赛。 骑马射箭的赛场上。 刚在猎场单人匹马射杀一匹白狼,预定了魁首的鲜卑少年穿红衫,戴巾帽。 他跨坐在白马上肆意张扬,将所有对手都先礼后兵,尊重但都不放在眼里,嚣张跋扈,却又颇有风度。 因他那张在草原里绝顶美貌的俊脸,不仅对手跟他生不起气来,更引得围观的各部族姑娘欢呼喝彩,大声示爱,连他的对手在瞧见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庞时,多数都会手抖失准,不忍伤害。 把底下围观的汉人都瞧得诗兴大发,满场拿汉语嚷着“我见犹怜”、“再世妲己”…… 直到决赛的擂台上,因着规则是双方需射向对方的靶心、并阻止对方射向自己的靶子,便先在双方站位后头悬挂好靶标,再把上一届魁首独孤如愿迎上台来,方从底下请刚从千人中杀出重围的挑擂者。 结果众目睽睽之下,上来的对手是个穿鲜卑骑马服的少女,她行着汉人的抱拳礼,一开口就拿蹩脚的鲜卑话介绍自己叫“如意”。 四目相对,独孤如愿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对手正是他昨晚见过那个“室韦姑娘”! 而少女瞧着眼前这位肩宽腰细,长腿通天的北塞俊郎,也是一见他就挪不开眼。 上届擂主当即不干了,拒绝与这姑娘同台竞技。还嫌弃她年纪又小体格又弱,细胳膊细腿的,他一边是轻视、瞧不惯娇滴滴的汉人少女,一边是不会怜香惜玉。 那汉人姑娘一听就火了,手挽雕弓对着他背后的靶心“咻咻咻”连发三箭! 箭矢如流星,射向几丈内与她同台的红衫少年! 她这身手一露,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却被少年反应极快地挽弓搭箭、射向朝他袭来的箭矢! ——只见少年那支箭镞稳、准、狠地射破了几乎戳中自己瞳孔的箭头!针尖对麦芒地,将其从箭尖狠力破开! 于是汉人姑娘恼羞成怒的三箭皆被拦截,次次被他化解。 最后轮到他反击射靶时,独孤如愿居然不紧不慢地、预判了她的预判!同样的三箭,他那羽箭有两支正中靶心,一支擦着她胸口的布料而过、同样会师靶心。 蝉联擂主的红衫少年炫技罢了射术后,还嫌羞辱不够,对着气红了脸的少女傲慢地撂下一句: “我不与女子射箭,是因姑娘见了我,都成了不会躲的靶心,尚不如野兔有活力。” 说罢后,赢得魁首的少年狂妄到连奖品的两头牛都不领,只说丢给这汉人姑娘了,便跳下擂台,去找自己心爱的坐骑催马离去,说急着要去狩猎。 被贬损成靶子的姑娘问他是哪个部落的?竟如此嚣张? 他悠然留名:“武川独孤如愿。” 这姑娘就是及笄之年的兰陵公主元明镜。而独孤部落,正是武川镇兵的主要势力,更是当年与拓跋部落一同发家的老盟友。 元明镜本想借机向独孤部寻求支持,兴义兵回朝救嫂,却还未见到独孤部老酋长,便在赛场上输给独孤家小儿,跌了面儿。 见汉人姑娘脸色难看,旁人还劝她,说武川镇的独孤部落少主独孤如愿最善骑射,这是自他十七岁起,至今已蝉联三届擂主了,北境男儿就是未及冠的少年最凶猛,输给他也不算丢人。 与她同岁,但生辰大几个月的宇文部四公子宇文泰也安慰元明镜,说这小子就是狂,言语冒犯也并非针对你们汉人,他跟谁都这样。 且这小子最爱骑射,宁可爱弓箭马匹,都不爱姑娘,长了张吃女人软饭的脸,却成天做着匡扶正义名垂青史的梦。 元明镜挺不甘心输给这小子,但毕竟此次来到武川,是有求于他爹,为兴义兵而来。 于是当天,兰陵公主便隐忍脾气,把射术擂主该赢的两头牛,亲自带人牵到东道主独孤部的毡房里去。 顺带还扛了几匹蜀锦绸缎,以做见面礼。 结果元明镜到了毡房连人都没见到,就吃了顿纯正的西北风闭门羹。 只听说酋长带着少主去郊外打猎了,她只好屁颠屁颠的带着随行的卫兵,在独孤部族人的引路下,还真找到了猎场的独孤家老少。 又逢傍晚,彩霞满天。 随风浮动的翠绿草海如波浪翻涌,映着远处骑白马的几人如被海浪越推越远,直至被吞噬入深渊。 却有几匹不受阻力的黑皮骏马,像鲨鱼一般钻入草海,静默的潜入,待接近了猎物,便凶狠地撕咬、捕猎! 当及笄之年的汉家小公主快马做先锋,甩开驮礼的卫兵,赶在前头追逐独孤家父子时,眼前正遇到不速之客闯入猎场,坐在马上弯弓搭箭的、摆明了要射杀独孤酋长的惊险场面! 那几条黑鲨鱼个个骑黑马,穿劲装,随着几声犹如鹰啸鹤唳的箭矢脱弓、穿透了旷野的劲风,远远就瞧见前面有个高大的男人中了剑,跌落马下。 而旁边白马上的红衫少年,也迅速跳下马去,扑向中箭之人。 眼瞧着那几名刺客发觉有人中箭,奸计得逞,便跟疯了一样催马往前追去! 元明镜迅速抄起手里的弓弩,顺箭筒抽出三只淬钢的羽箭来,朝着已经逼近了红衫少年的几名刺客便是三箭齐发! 箭箭不落空的把俩人射下马去之后,另一个手臂中箭的发现背后有人,大惊失色地回头,也瞧见了后头骑黑马的红衫少女。 第582章 番外·父母爱情四 余下的几个刺客便没给元明镜再发第二次箭的机会,一面把箭射向她,一面射向情急之下一边拉弓,以身挡在父亲面前的红衫少年!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只见那细挑的姑娘稳坐马鞍臂挽长弓,刚劲有力的手指狠狠勾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她那红衫黑马如一刀利刃出鞘、奔袭而来! 这匹马太快了! 更快的是她手中的箭,在刺客把箭射向红衫少年的同时,也“咻咻咻——”地脱弓而出! 在她箭箭破开敌方箭镞,折断射向她的箭的同时,终于在刺客把箭射向红衫少年眼睛前一刻被截断。 随着挡住俩人视线的刺客被纷纷射杀,摔进一望无际的草海里,场上一时只剩了惊魂未定的少男少女,和负伤的老酋长。 独孤如愿抬头看见她时,少女穿着汉人服饰的红衫,头顶绯色云霞,衬得她玉面墨发,英姿勃发。他只觉这汉人少女犹如神女天降,是和赛场上截然相反的箭术奇绝。 临近他几丈远时,少女突然翻身下马,独孤如愿以为她是来找自己说话的,结果只见草里突然站起几个彪形大汉来! 这几个大汉个个身上沾血带伤,还有的刚刚拔下身上的箭矢。 显然是刚才没射死的活口。 而这红衫少女身姿矫健,动作敏捷,一脚踢翻扑上来的彪壮刺客,又出手利索地抓住一个刺客手腕,冲他下三路痛击! 近身与身形魁梧的刺客搏斗时,她毫无惧意下手狠绝,但细心地留了活口,听见身后追来了扛着礼物的亲兵护卫,她便把人质丢给身后,跟随过来的宇文部四公子。 这样行云流水的一套英雌救美下来,蹲在一侧扶着父亲的独孤如愿,傻眼地望着她,本以为她又会拿他听不太懂的汉语好一番寒暄,结果她径直跑到他面前,把手里的弓箭递给自己,便去另一侧给肩膀中箭,库库流血的父亲查看伤处,把脉。 还跟父亲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汉语。 瞧着守在父亲另一侧肩膀,此刻单膝跪地行医,满脸专注的汉人少女,独孤如愿用着蹩脚的汉语惊道:“你会汉医?你箭术这么厉害,赛场上为何让着我?” 只见这汉人少女从袖中掏出个瓷瓶来,把粉末撒在伤口上,便开始拿小刀利索地剜出父亲肉内的箭头。 因手底下忙活着,她头也不抬地回道: “不想引人注目。” 少女动作利索,三两下就取出了箭敷上了药粉,又从袖子里扯出一块纯金色哈达来,要往父亲的伤处包。 独孤如愿瞧她跟变戏法似的,要什么都能伸手即来,即便她说的话神神秘秘,他也没由来的耐心咀嚼。 “你是什么人?还怕被人看?” 她便没再吭声,眼神认真地盯着病患,褐色眼眸溜圆又冷静,直到把老酋长的伤口包扎好,还嗓音清脆地低声问老酋长,可缓解了些痛楚? 得到老酋长笑呵呵的拿汉语道谢之后,元明镜才抬头,冲少年道:“无家可归的人。” “你骑射和身手都这么好,我聘你做部落的汉医如何?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家。” 独孤如愿话音未落,后面的宇文泰便笑: “她呀,小哥你恐怕聘不起,她是来抓壮丁救大魏可汗的。” 经四小子这一打趣,独孤如愿才知,她就是大魏皇姑,兰陵公主元明镜,更是天子的亲卫宿星府君。 独孤如愿自幼就听父亲望南兴叹,说据守边境就是在等天朝可汗来接他们,他没想到,父亲苦等的天朝可汗居然这么年少,皇室公主如此俊美,英勇善战。 但独孤库者一听她的身份,原本笑呵呵的脸登时垮了下来。 “为何刺客一来,公主也凑巧出现了?别是殿下早有预测老朽会遇刺吧?” 一听自己是被误会设计刺杀了,小公主遂抱拳作揖,恭恭敬敬道:“小王早有拜会酋长之心,故而今日追来猎场,也是来送昨日少主夺魁所获的奖品。” 说罢便冲身后招手,让随从把牛牵来。 人小鬼大的宇文家小公子,还凑到老酋长身边打圆场:“阿叔您看!这都是公主殿下带的中原礼品!” “倘若酋长怀疑小王来者不善别有用心,为表清白,小王愿与刺客一同受审。”小公主态度谦卑,一口一个“小王”,加上规矩守礼,瞧着便是坦荡之人。 库者搭眼一瞧少女身后琳琅满目的礼品,却眉头紧锁,“老朽岂敢审问天家公主?吾儿射箭是为稳固独孤部的威名,而非贪财图利,殿下也不必送礼,俺家无功不受禄,还请殿下哪来哪回。” 元明镜没成想,看到她带来的蜀锦绣缎、丝绸马匹等做见面礼,老酋长仍不为所动,执意送客。她毕竟年少,自幼养尊处优,走到哪都前呼后拥,这种被人不待见的情况属实少见,偏偏一天之内被父子俩来了个遍。 瞧着小丫头站在原地无措,黑獭弟弟也帮着说好话,自认为年长者该有风度的独孤如愿瞧不下去了,便劝他爹,怎能对个小姑娘如此无理?何况人家小公主刚从刺客手底下救了父亲,怎能如此怠慢贵客? 说着,独孤如愿还冲面前的小丫头笑着,拿蹩脚的汉语哄道,“这些都是什么呀?” 汉人少女便憋回了大眼睛里湿润的泪意,热情洋溢的给他介绍丝绸宝马。 独孤如愿倒不喜丝绸绣缎,但当下就被她带来那几匹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和中原的宝雕弓给迷住了眼。 故而连人带她那些礼品牛马,都被少主乐颠颠的请回部落主帐。 引得部落族人频频侧面,纷纷怀疑魏朝女可汗这不是见面礼,而是给少主下的聘礼。 独孤如愿倒没想歪,还呵斥了族人说人家是贵客,还是宇文部请来的,好像是宇文家老四的相好,不能夺人所好。 引得走在身旁的小公主直瞪他:“谁说我是那小子相好?他爹是我堂兄的心腹,他只是来给我引路的。况且我也不喜欢小孩子。” 他哭笑不得地回怼,“你才几岁,就说他是小孩子?” “十五。你呢?”问这话时,少女那双锐利的眼里又闪烁着某些精光。 “果然是小孩子脾气,哥哥十九了。” 小姑娘眼前一亮,“少主可有婚配?” “没有,公主要给我介绍吗?可是我只想找个鲜卑姑娘,听说汉人多情,爱乱搞,鲜卑可是只有一夫一妻的。” 元明镜被噎的说不出话,不知他是不开窍还是婉拒自己。但前头有老酋长回头盯着,她也不敢再问。 独孤如愿只觉这个小公主人小鬼大,是个强悍的将军苗子。 第583章 番外·父母爱情五 随着天朝小公主被以贵宾的阵仗入帐,连独孤如愿那位素来暴躁如雷的阿娘,都穿着礼服,领一众亲戚站在门口规规矩矩恭候着她,他发现这丫头真有面子。 且颇有领兵统率之能,因为这小丫头总是一副少年老成,跟他爹探讨什么“义兵救国”大事。即便遭到他爹婉拒,她也说要三顾茅庐,直到请他爹出山跟随她救国,甚至说起昔年五胡之乱,拓跋四十六部与独孤家一同兴起……结果独孤库者一听她套近乎、翻旧账便恼了,说刺客一天没审明白,自己都怀疑她是买凶杀人,且宿星府君名义上是天子亲卫,实则就是随时敢造反的鹰犬,独孤家可不愿随她造反。 独孤库者态度强硬地将她驱离。 眼瞧小丫头被灰溜溜的送客,他娘可不同意,拦住少女就跟丈夫据理力争。 这边独孤酋长铁了心要送客,酋长夫人也是个北魏名将家的将门虎女,见说不通道理,便提起斧子,要给丈夫展示一下自己的拳脚! 公母俩当着外人面就打架的空档,还不忘让儿子把小公主拉到外头,别崩一身血。 独孤如愿自然忙不迭把姑娘请出帐外,他都把汗血宝马的重礼收了,便小心翼翼去问她打算如何,可要带礼物回去吗? 小姑娘摇头道:“在中原,送出去的礼物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既然独孤酋长不愿见我,我便去宇文部落小住几日。” “去别人家干什么?就住我们部落,大不了住我的帐子。” 闻言,元明镜被噎的表情错愕,又戏谑地望着眼前高她一头的少年。“少主可知,这番话在中原是什么意思?” 独孤如愿茫然摇头,“听不懂。” “在中原,只有情侣才能共处一室,邀请异性进自己闺房,就是想做夫妻间的事。” “什么事?” 汉人姑娘说起鲜卑话来用词隐晦,把独孤如愿听懵了,他这一脸无辜的追问,把她也问懵了。 晚上到底元明镜也没去宇文部,就在主帐旁边,酋长夫人的军帐睡的。原本夫人想跟小公主同住,但被她婉言谢绝说是不惯,夫人便把酋长赶去儿子的住处,自己住进主帐说是方便护卫着小公主。 有亲娘以身作则的偏袒小公主,独孤如愿也发现这汉人姑娘明着藏拙,实则身怀绝技。 他便一改故辙地对元明镜示好,对这位流落他乡,仍一心救国的小丫头分外照顾。又是感谢她相救父亲,又是夜送吃喝,问她要不要出去玩的。 甚至还审问出幕后主使,竟是朝廷奸佞派下来的,就为阻止兰陵公主拉拢独孤部,还试图嫁祸给她。 得知这些,独孤如愿更加心疼这个中原来的小公主了。塞北苦寒,地广人稀,故而生活在这里的人大多抱团取暖,热血难凉。 他自幼在无忧无虑的广袤草原长大,家族忠孝母父情深,兄姊在时有什么好东西也紧着他,他很难想象,眼前这位小小年纪的姑娘,是怎样和天朝那些人争权夺势,斗智斗勇的。 魏朝公主小住这几日可没闲着,眼下掌管部落兵权的酋长夫人一门心思支持她,只可惜夫人是鲜卑人,汉语都说不利索,政务方面仍要听独孤库者指挥,但酋长铁了心安居一隅。不愿再为朝廷发兵流血。 元明镜也因此得知,身为酋长老来得子的独孤如愿能做少主,是因他上头八个兄姊都为国捐躯了,就剩他这一棵独苗苗,其父独孤库者这才不愿起义,唯恐满门忠烈绝了后。 元明镜为说服独孤酋长举义兵,虽日夜与当地人生活,融入的极松弛,但终日归心似箭。当夫人从宇文四公子口中得知,她对少主一眼忘不掉后,便带着头撮合,非要小公主给自己当儿媳,日后独孤部便是皇亲国戚。 独孤库者对此却嗤之以鼻,他儿子的脾性他还不清楚吗?抛开那张脸,这小子就是块有勇无谋的木头疙瘩,就算升任京畿,顶多也就是个将才,而且他连汉语都说不明白,中原风俗更是一窍不通,哪有给公主当驸马的脑子? 但鲜卑毕竟是母尊过来的,尤其这北边更是传统,夫人有意鲜汉联姻,底下自然奉承。族人甚至都拿小公主当少夫人对待,还总给俩人制造独处机会。 得知这中原小公主也是看中了自己的脸,独孤如愿起初有些伤心,结果她从未主动求爱示好,都是他母亲在他面前絮叨撮合,不知是她矜持还是母亲都误会了,又让他有些不甘心。 故而在她不与父亲和各镇酋长谈事时,独孤如愿便在母亲的示意下,带她满武川的玩。也愣是把个娇弱的汉人少女给看顺眼了,塞北崇尚以壮为美,他觉得她虽瘦的像条蛇,但胳膊腿一绷,也有肌肉。她毕竟还年幼,之前许是颠沛流离久了,以后总会养壮实的。 元明镜最初以为独孤如愿是被汗血宝马和弓箭收买了,最近却发现,再不近情爱的少年一旦情窦初开,就是一跟她说话都结巴,一对视都脸红。 后来也不知是谁给他出的主意,他还总找她学汉语,让她手把手的教他写字。 她本就对这位塞北俊郎一见倾脸,经了解过后,更发觉他性子纯真直率,毫无歪心眼,与中原那些八百个心眼子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故而也乐不得看他对自己使出这些浅显的伎俩。 日渐亲近,两心相知,元明镜不止一次的对他说:“独孤如愿你会圆梦的,你会匡扶正义,名垂青史的。” 可是独孤如愿悄然意识到,他的梦从此不止有匡扶正义名垂青史,还有些私心,想随她匡扶汉室,同她做一对为后世乐道的明君良臣。 如此相处一段时间,俩人即便没捅破窗户纸,也是部落里心照不宣的小爱侣。 直到那一日,洛阳宫内传出胡太后和少帝的血书密诏,送到小皇姑手中,信上说天子遭奸佞下毒暗害,性命垂危,元明镜作为先帝的幺妹,少帝的亲姑姑,更是护卫了拓跋家历代皇帝几百年的宿星府君,自然要回去主持大局,便急忙收拾行李整装待发。 夏猎会刚落下帷幕,寄居于武川独孤部的天朝公主,便收拾亲兵护卫准备还朝,全镇上下一片忙忙碌碌中,小公主却突然抓住一直跟在她身边默默不言,跟着忙活的少年,问他愿不愿意跟她同去…… 少年男女的情窦初开就是一瞬间的事,元明镜早在他从晚霞满天的草原里,侧帽风流挽弓骑马而回时,便一见钟情一眼万年。 第584章 番外·父母爱情六 而独孤如愿对她这个突然闯入自己生活的汉家姑娘,也是本能的想接近。猎场上,他对这个仅有两面之缘的“如意”姑娘心生怜惜,故而不想和她打,没想到她竟是藏拙让着自己,却在危难之际英雌救美,少年的心早已萌动。 尤其是这些天的相处,他早已对这位注定不凡的汉家少女暗自倾心。 草原长大的鲜卑男儿不会拐弯抹角,也从来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束缚,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大胆示爱,谁也挡不住的。 独孤如愿便毫不掩饰的说喜欢她,想跟她走,说罢后才“腾”地红了脸。又鼓起勇气道:听说汉人对成亲的夫郎有“如意郎君”的称呼,他们鲜卑部落也是男女夫妻一成亲,就是一辈子,倘若她没跟人定下婚约,没有喜欢的人,他愿意跟着“如意娘子”走。 元明镜愣了一下,笑说自己没成亲,也是自打见到他以后,才知喜欢一个人是何滋味。 有了心爱之人的回应,便能生出无穷的勇气。从此刻起,独孤如愿不管她是去兴兵夺位做天母可汗的,还是去做养尊处优的公主、天子的鹰犬宿星府君,他不管她前路如何,只想跟她走,哪怕死也要跟她死在一起。 独孤如愿铁了心追随她而去,却被父亲以死相逼,阻拦。 即便塞北没有娶了媳妇忘了娘,非要传宗接代,不承欢父母膝前就是不孝的规矩,老酋长也想做个老古板,不想失去仅剩的儿子。还以守护部落和镇民的使命为由,阻止他离开。 独孤如愿性情忠孝,又不甘就此斩断与爱人的情缘,自然为难。 独孤库者便跟兰陵公主约定各退一步,只要留他儿子过了及冠之年,就放他出去闯荡,并答应从此以后,独孤部便是兰陵公主退路的靠山,麾下的爪牙。不管是兴义兵还是造反,只要独孤如愿安然无恙,独孤部便听候差遣。 此番话已经把小公主说动容了,让元明镜挺愧疚于夺其独子的,老酋长随后又哀愁地对冲元明镜道:自己并非不忠君爱国,也希望多生孩子献给国家,送到战场,保家卫国,但他儿女都战死了,老来得子就剩独孤如愿一个,不希望他还未及冠就跟皇女去刀尖滚血。 元明镜自然动容,发誓定不负独孤如愿,更不能让戍边卫国的英雄,流血流汗不留后。 百年大魏朝,拓跋氏兴起于嘎仙洞及今日的室韦,独孤部与拓跋部一同兴起,这样满门忠烈的部族,她也不该夺走他家仅剩的血脉。 临行之前,独孤如愿却拉着少女的手,嘱咐她回中原要少御驾亲征,等他及冠那天就去找她,他会替她打仗,随时随地护在她身前。 塞北少年的爱意真诚又炽热,他认可了嫁妻随妻,想做她的长城,永远追随她,永远守护在她身边。既然她是天命女可汗,要与诸侯争权夺势,注定不凡,他也愿做她的兵刃,指哪打哪,也愿入乡随俗,学着做她的贤内助。 从一见钟情到两情相愿,元明镜自然乐不得喜欢的少男对她这样痴情。 元明镜把自己的鸳鸯佩剑“干将莫邪”之“莫邪”赠送给他,当做定情之物,也表自己情深不负之意。 此时此刻的独孤如愿,是元明镜情窦初开的白月光,是出身富庶、强悍的部落的少主、是未来的酋长倒贴她一个无权无势的穷丫头。他和他家举全族之力支持她兴义兵,是元明镜白手起家的第一块砖石。鲜卑少年真挚的爱,就是倾尽所有给爱人,不管她是想争权夺势做皇帝,还是兵败一无所有,他只想跟随她。 时间仓促,唯恐就此分别就遥遥无期,独孤如愿想以鲜卑礼仪与她成亲,先以她夫婿自居,但北魏元氏不允许,说这是无媒苟合,元明镜答应会给他一场汉人结发为夫妻的婚礼,会带他回拓跋先祖的老家嘎仙洞祭祖,在祖宗与嘎仙玄女面前拜天地、结伉俪。 此日一别,从此便是相距万水千山,他在北境武川戍边,她在中原洛阳勤王。 紧跟着便是兰陵公主率北境六镇起义,兵发洛阳,去救被幽禁的胡太后与少帝。 而干将莫邪的婚事这样一拖,便是四年后胡太后还朝。太后亲政后的头一件事,居然就是卸磨杀驴,勾结被大魏北疆的六镇抵御了几十年的柔然,让敌寇来“平定”六镇当初集结来勤王救驾的义军! 自此六镇义军被打散,溃不成军,也彻底对朝廷与兰陵公主死了心,反目成仇。 唯剩独孤部,仍愿做兰陵公主麾下私兵,甚至送上部落少主以身入府,做了宿星府君身侧的紫微帝星下第一甲:武曲星。也被六镇同乡旧友,痛斥其为“走狗”、“女人的玩物”…… 当四年前定情的俩人再次见面时,独孤如愿已执掌部落大权,因他去年在武川杀了义军首领手下大将卫可孤,自此一战成名。而起义军为抢夺地盘,争做头领,也已激烈内讧。 独孤如愿便是这时投入起义军首领麾下做将,成了朝廷安插在起义军里的一枚钉子。 因胡太后与少帝还朝后,威信远不如从前,朝廷内外多是兰陵公主的亲信。这时元明镜一十九岁,未婚未恋,不贪财不好色,正是浑身牛劲儿没处使之时,大权独揽的元明镜挂了摄政女君的名号,宿星府令立朝堂,在朝廷选贤举能,招安义军,俨然是功高盖主,被世人称为天母可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北魏换天的日子就是眼一闭一睁的事了。要么摄政女君推翻太后和少帝,改元开国,要么起义军攻入洛阳。 年已十五岁的少帝越看姑姑越像曹操,但姑姑虽为女流,却能把宿星府管辖成握实权的小朝廷,是个有刘备德行的曹操。加之按鲜卑传统,本就该让女人独揽大权,故而他便自愿写下退位让贤的诏书。 结果诏书还没送出去,毒酒先来了。 原来就在这时,胡太后作死,毒死了亲儿子,却封襁褓中的孙女做女帝,引得天下臣民哗然! 胡太后俨然是想表明,她就算立个女婴当皇帝,都不让元明镜这个外戚干政,宿星府君不是自诩仁德、辅佐天子的吗?眼下就看她是做忠臣,还是造反。 第585章 番外·父母爱情七 但宿星府君忍下了,做了忠臣,恭恭敬敬地辅佐襁褓中的小女帝,规规矩矩的侍奉“太皇太后”。气得麾下大将满朝文武都对她轮番说教,就是逼她逼宫夺位。还撂下话:这皇位你不坐有的是人坐,这反你不造有的是人造! 于是顷刻间,朝野上下剑拔弩张,群雄割据一触即发。 就在此之际!宿星府君麾下代号“天机星”的军师谋臣——宗室王元宝炬跳出来求亲了。说堂妹都快双十之年了还没个相好情郎,成大事者,不成家不像样。满朝文武这才想起自家可汗的生人大事,一时间都劝公主成亲娶驸马。 就在这时,朝廷收到一封投名状。武川独孤如愿要举家上京洛阳,来向摄政女君求亲。 独孤如愿在元明镜位居人臣,权势滔天却独缺贤内之时出现,带着独孤部落的百年忠诚为嫁妆,奉还莫邪剑请求女可汗娶他为驸马。 干将莫邪辗转乱世千百年后,再度见证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自此他是她的原配,以汉礼结发为夫妻。独孤如愿赘嫁给了兰陵公主元明镜,而非摄政朝廷的宿星府君。 洛阳公主府内,新婚之夜,手握天朝大权的摄政女君,深情地安抚他道:等来日平定中原,定会带他回塞北嘎仙洞祭祖。 独孤如愿倒不执着于拜祖先,想着既已与她做了夫妻,便嫁妻随妻,生死相随。 当一个草原马背上长大的少年,为爱远嫁中原,一时间要学的东西太多。即便繁琐的汉人服饰裹在他身上像枷锁,连甲胄都华而不实的厚重,甚至说话交流都有些困难,但独孤如愿仍甘之如饴。 毕竟穿那些襦袍汉服有爱妻亲手系带,说汉语有爱妻亲口教,连那些繁琐的礼仪规矩,那些中原人数千年来留下的文化典籍,都有摄政公主亲身传授。 这段时间,独孤如愿觉得自己是世上最美满幸福的男人。但北境的男人傲气,好面子,既然他是远嫁中原的赘婿,不能忤逆位极人臣的爱妻,那他就发挥自己的骑射本事,去做她最忠诚的武将,利用自己的容貌,仗着她就喜欢自己的脸,逼退所有试图靠近她的男子。 可惜好景不长。独孤如愿是元明镜一无所有时的情窦初开,溺水时的浮木,白手起家的第一块砖瓦,看着她从及笄之年的幼苗少女,成长为身形岿然,有铁血手腕、心怀天下摄政王朝的宿星府君。 他在塞北是一支花,部落酋长,但在人才济济的中原,他引以为傲的骑射比不过发妻元明镜,更比不过满朝武将,奇人异士。光在宿星府里,他这个坐在封号“紫微星”府君麾下的二把手“武曲星”,都显得德不配位。 甚至连他这样的俊美皮相,在中原都不算稀奇,她身边就有好几个。 如高欢父子,她的谋士韦孝宽,还有她的军师“天机星”堂兄……虽然看在天母可汗的面子上,他被奉为“鲜卑第一美”,可独孤如愿心如明镜,在天朝京都,洛阳这地界,他的美貌绝非独一无二。 与此同时,独孤如愿也自卑的意识到,分别这几年,她身边出谋划策的军师,冲锋陷阵的勇将早已人满为患,留给他的位置,也只是个“驸马”、“府君的夫郎”罢了。 甚至就连他这个原配正室的位置都有人觊觎,有的说他是横空出世抢了原属于别人的位置,有人想后来者居上做她的外室男宠…… 洛阳为人夫的这些时日,独孤如愿从一个在北境苦练武艺的傻小子,也学会了内敛,学会了察言观色,但他明知爱妻身边围绕着不少男人争权夺势,也想跟他争宠,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让他犯错、出糗、丢脸……可他还没学会应对这些权谋和晦暗。 直到独孤如愿的旧主被尔朱荣所杀,被打压下去的起义军换了暴戾的头领,真奔着造反而来,震撼朝廷。 而今,北魏朝廷面临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偌大江山被各方势力打散、群雄割据一方,让江山在摄政女君元明镜手里,和她那个傀儡皇帝侄子手里断送。 另一条是元明镜广纳后宫,娶了几个亲近她的势力首领,带着男人们逼宫夺位做女帝。 当这个抉择落在独孤如愿面前,他尚未接受妻子要被别的男人抢去,那头与她有娃娃亲的堂兄元宝炬便要做皇后,延续元氏荣耀。 独孤如愿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她的正夫会是皇后,可是自己还能坐稳皇后之位吗? 天朝的宗亲世家有权有势,盘根错节,绝非塞北那些部落冲突可比。群雄势力犹如诸侯国,随便拎出一个都是独孤部招架不住的。所以在这场“诸侯争后位”之中,所有人都逼独孤如愿与她和离。 他不愿离开她,更不愿她为难。 就在这时,独孤如愿被人造谣不满摄政公主不孕,与如罗氏女子私通,奸妇都有孕了! 他慌忙派人去找谣言中那个怀孕女人,却找到了他旧主的妻子。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子,却也是旧主明媒正娶的续弦娇妻,腹中正是他旧主的遗腹子。 全家都劝他感念旧主的知遇之恩,借坡下驴离开心爱的妻子,还能让公主心怀愧疚,念及他的好。但独孤如愿不愿从原配变成外室。 就在这时,独孤如愿亮出有孕四个月,已经显怀的肚子,平静地告诉元明镜,他有了。 世间传闻,华胥女娲一脉的女子,都身负能让男人有孕的鹿蜀血脉。虽罕有人见,但独孤如愿与她做了这么久夫妻,自己身体的变化还能不清楚么? 正如女子有孕后便不会再有孕,男子有孕时,同样不能让别的女子有孕。而今他亮出微隆的小腹,独孤如愿的冤屈自然当场洗清了。 但即便独孤如愿说出有孕,世人也不信他男子有孕的说辞。唯一信他的,只有爱妻的堂哥,也就是因他错信了她堂哥,喝下了此人亲手送来的“麝香”安胎药,害他腹中胎儿小产! 这是独孤如愿第一次亲身体会到宫斗。也是头一回体会到,明明自己痛失胎儿,妻子却为了所谓的权衡利弊,偏袒杀害孩子的凶手。 明明是个宗室王害死了她的亲骨肉,害死了皇嗣,大魏朝的天母可汗却给他写下《和离放夫书》,赐他妻儿田宅回爹家,做派大度。 可独孤如愿难过极了。 第586章 番外·父母爱情八 即便是被摄政女君亲自送回了爹家武川,给足了体面,即便独孤如愿理解汉语里“放夫和离书”与“休书”的区别,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被她休弃了。 即便元明镜特意绕路带他回室韦嘎仙洞,美其名曰补上当初对他的承诺,手握和离书的独孤如愿也无心应付她的敷衍。 犹记得洞房花烛夜,他挚爱的发妻在最情深时许诺:待平定中原,带他祭祖嘎仙。 这句话独孤如愿信了一年又一年,欢欢喜喜的把夫妻一同祭拜先祖的场面,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却在裂帛和离之后,才姗姗来迟。 故而嘎仙洞口,俩人着鲜汉两家礼服,焚香祭祖时,独孤如愿脸上心里皆无半分欣喜。 倘若她的承诺再早一点兑现,哪怕是他腹中孩子还在时,即便俩人身边群狼环伺,他都能笑着拜谒她的祖先,而后重拾勇气继续做她的兵器,为了她和她的孩子,他敢拼尽这条命跟所有人对着干。 可惜月有阴晴圆缺,独孤如愿与元明镜自一开始,就满身遗憾。 独孤如愿绝非不识大体之人,故而和离也断的干干净净,决心回武川后便不再纠缠她。可是,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前脚刚与她和离,她后脚就与谋害自己孩子的凶手元宝炬订了亲。 当消息传到塞北,独孤如愿登时气疯了,他孤身跑回洛阳,自暴自弃的想把莫邪剑还给她,她却说跟他分开并非不爱了,只是迫不得已。而干将莫邪永远是俩人爱情的象征。 独孤如愿到底是塞北长大的鲜卑男儿,爱恨率真,此刻听了已是前妻的摄政公主的这番话,自然恼怒她的懦弱,只给爱情不给名分跟白嫖有何区别?随后一想,她是天朝可汗啊,连柔然可汗都夫侍成群,她们汉室皇亲,又哪个不是后妃外室无数? 他明知道自己再跟她纠缠下去,就做了鲜卑人最痛恨的姘头,他明知道原配成外室多么可耻,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割舍不断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 故而独孤如愿妥协了,期盼着死灰复燃。 结果,明明她准许他留在洛阳,继续担任宿星府主星的“武曲”将军职位,给了他极大的勋官厚禄,让他和旧日的同乡一起征战,几乎就是把他养在身边,可当他每每回家,看着旧主的妻儿,只觉心酸茫然,五味杂陈。 两个各有新家的人,又怎会死灰复燃? 随着河阴之变爆发,种种早已预见的纷乱便接踵而来。当群雄割据那一刻,独孤部的势力被划分到了高欢扶植的东魏,独孤如愿的兵留在了洛阳,而他的公主回了陇西。 这次他年迈的父亲没有阻止他,而是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即便和离了,她也是你的君,去追随她吧。这一次库者把最后的儿子,也献给守护了上百年的魏朝。并嘱托儿子:倘若身子还能生,就给女可汗多生些孩子给她效力。 这次独孤如愿毅然抛下一切,家人、乡勇乃至自尊和骨气,孤身去追随她西去的兵马。 即便她非君非妻,连个正当名分也不留给他。独孤如愿仍破釜沉舟的,践行着最初从塞北来到中原时,愿生死相随地守护她的誓约。 龙门上游,风陵渡口,当独孤如愿孤身匹马,迎着晚霞追上摄政公主的兵马时,连已是她军司马的宇文黑獭看见他来,都颇感意外。 同样的夕阳彩霞,鲜卑俊郎红衫白马,同样的一眼万年,不同的是,有人为利而聚,利尽而散。却有人自始至终,只求感情与真心。 偌大魏朝,从塞北到中原,人人都在争权夺势群雄逐鹿,只有独孤如愿什么都不图,连心爱之人的偏爱都不求,却掏出自己的心给她糟践,拖着一条不怕死的烂命,就是跟她干。 后来的西魏长安,元明镜为安抚旧部,扶植元宝炬做了开国皇帝,自己仍做拥戴天子的宿星府君,甚至在长安再修宿星府。元宝炬随即拿与她成亲做皇后的条件,答应退位。甚至改名换姓,假借早夭兄弟的身份,从有妻妾儿女的西魏开国皇帝元宝炬,摇身一变成了未婚未育的“元宝月”,做了她的男后,接手了她的宿星府,身份对换成了他做“紫微星”,效忠他的天女。 独孤如愿心里难受,但也接受。 尤其当她成了女可汗后,他这个原配比皇后还受宠。元明镜甚至给自己制作了两枚可十八面刻字的煤精石印信,一枚自留,一枚给了他。这等连皇后都没有的待遇,引得元宝炬气得把他那枚摔了一角,女帝得知后居然按他被摔开的缺口,给自己那枚挖出了对应的齿痕,让两块煤精可对角镶嵌,呈榫卯结构。 独孤如愿回想着,自己手握莫邪剑,有煤精印,尽显女帝对原配明目张胆的偏爱,俨然让天下人都知道了,俩人轰轰烈烈的爱情。 此后西魏可汗元明镜把他派遣到哪里,他就效仿着她那些“匡扶汉室”的志气,继续履行宿星府武曲将军职责,凭着一腔热情和良善踏踏实实的造福于民,按仁义礼智信给她办的漂漂亮亮,毕竟这是她的国,是他的家。 后来独孤如愿眼睁睁看她为了制衡朝局,纳了宇文黑獭的哥哥做男妃,联姻了东魏高欢的儿子……甚至她推荐续娶爱慕他的太原郭氏时,独孤如愿也照她赐婚的娶了,生儿育女。 独孤如愿记得父亲的叮嘱,故而对孩子的教育从来是忠君爱国,长大后为女可汗效力。 即便俩人不再是夫妻,也是君臣,独孤如愿爱她爱的卑微,又无能为力,幸好他续娶的妻子不仅爱慕他,也尊敬女帝。此后经年,他仍是她最忠诚的臣子和将领,甚至赐他“信”字做名,从此独孤如愿彻底成了她最信任的臣。 但即便世人,连史书都称他为信,唯独那位至尊无上的女帝,人前人后仍唤他“如愿”。 只是那个爱慕她到抛弃一切的独孤如愿,他的如意娘子,都留在过去了。但不知是留在她赐名之前,她西征之前,还是更早的…和离之时? 岁月如梭,红颜弹指老。 随着江山稳固,元明镜与高欢各据山东河西,划黄河而治,昔年的群雄纷乱早已落幕。 最初的北魏末年,今日分食天下的人、本是跟他一同兴义兵救驾的人,却终是走上了助纣为虐、破国又立的路。从勤王之师到从龙之臣,再到欺君谋逆,愣是把这北朝掀了个天翻地覆,杀了个人如草芥。 而数十年的光阴,便在这不停征战、讨伐的混沌乱世硝烟里匆匆逝去。 第587章 番外·父母爱情九 独孤如愿原以为跟她早没了夫妻情分,可她明明身负鹿蜀血脉,却不愿让别的男人生。 甚至当宇文洛生鲧腹生禹,诞下皇长子之后,她一口咬定他生的是个野种,甚至决然将其赶出后宫,不惜得罪权倾朝野的宇文泰。 查出害宇文洛生怀揣野种的,是高澈使坏那一夜,借酒浇愁的西魏天母可汗再次闯进独孤如愿的府邸,醉醺醺地问他,愿不愿意给如意娘子生个女儿?生个将会继承大统的,原配嫡出的,唯一的独苗女儿。 那年独孤如愿已是不惑之年,都快知天命了,自己这些年也没少跟她旧情复燃,不知是否怪当年的堕胎药伤了鹿蜀血脉,这些年他再也没怀过,倒是跟现任妻子郭氏生了好几个。 望着昔日曾海誓山盟,生死相随的原配爱妻,独孤如愿下意识就答应了,但他不相信自己还能生,更不相信能一举得女。 要说元明镜想要留后之心,确实是因宇文洛生背叛她这一桩事,她才恍然惊觉,自己跟一帮男人争权夺势了几十年,开疆扩土威震诸国番邦,虽文韬武略和铁血手腕都样样压这群野心勃勃的狼臣一头,可是人家现在个个都为后辈儿女谋官爵福利了,她一回头,发现自己背后连个后都没有。 元明镜是打华胥女娲那一脉传下来的鹿蜀血脉,既能让男人有孕,自然不会亲自受生育之苦。她这些年来既是戒备男宠的家族势力,又是不忍心让后宫哪个男人的肚子来遭罪。 故而兜兜转转,她还是想起了自己那个和离几十年的原配。于是,和续妻郭氏分房多年的独孤如愿,在知天命之年的一个年节过后,诊断出了喜脉。 不必说,孩子自然是当朝女帝的。他一算时辰是小年时进宫怀上的。 这孩子一怀上,当朝天女便昭告天下,把他府邸里三层外三层的护住,到显怀那几个月更是把人接到宫里,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守着,更像是要把这二十年错失的感情恶补回来。 独孤如愿本以为自己怀着她唯一的血脉,可直到她义弟唐国公突然早产,生下个男婴,他才发现自己并非她“传嗣”的唯一人选。他心里有些难受,但直到自己生下来的是个女婴,他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毕竟她喜欢女娃,只要是她喜欢的,他便觉得再痛苦的付出都值得。名字早就起好了,大名由当娘的来起,乳名表字他来起。 西魏女可汗把对储君皇嗣的厚望,都寄托在“既晓”二字中,满是望女成凤的期许。而独孤如愿想的很俗,很朴实。他只希望女儿无忧无虑,自己做个慈父,小字便叫“无忧”。女儿自然随母姓,元无忧即是愿无忧。倘若身体健康,独孤如愿甚至想看女儿也有自己的孩子,亲眼见证女儿继承母业,事事无忧岁岁无虞。 产后的独孤如愿,满心欢喜地在皇宫坐了俩月的月子,身边不止有当朝女可汗时刻照顾着,甚至连刚出月子的唐国公李雁回,都抱着比皇女大俩月的儿子来当乳爹。 他也是此时才发现,女儿名“既晓”,李雁回给元明镜生的那个儿子叫“暝见”,出自古代汉人的一句诗词“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得知此事后,独孤如愿倒没觉得如何晴天霹雳,毕竟这位匡扶汉室的女皇帝不会只属于谁,是他在她还不是前妻时,便意识到的悬殊。 为了讨好生下发妻第一个孩子的唐国公李雁回,独孤如愿甚至在他出使南疆时,把自己的莫邪剑借他,以表自己与女帝夫妻同心。 可怜唐国公出师未捷葬身南疆,故国竟再无人敢提他的爵位,连陇西李氏都不敢提及。 随着女儿的成长,世人恍惚间都想起了,他独孤如愿才是西魏天母可汗元明镜的原配。他似乎还是当年武川草原上,那个侧帽风流的塞北少年郎,那个赛场上怜香惜玉却被神女救了一家人命,自此丢了心的独孤如愿。 辗转蹉跎大半生,独孤如愿轰轰烈烈,为人张狂肆意,爱的是全天下最尊贵强悍的女子,他所拥有的,经历的,都是独一无二的。 直到女帝晚年失势,放权后便被束之高阁,朝廷内外又现诸侯分权,西魏江山岌岌可危。垂垂老矣的独孤如愿恍惚间又看见了北魏末年,只是这次被讨伐的,坐在龙椅上的是他的爱人。正如当年她反叛北魏,扶大厦将倾。却是凿壁偷光者,终成笼罩在人头顶的黑暗。 独孤如愿早就斗累了。他自少年时便不愿与这些人玩心眼儿,争权夺势,可他自打决心为她而战那一刻,便从未停止过与人争斗。 岁月弹指间,倏忽人已老。 独孤如愿是凭借对年少情娘的执念,苦撑到如今,捱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春秋如梦。 最后的契机,便是他的女儿。 自打天母可汗把独苗女儿接进宫来,欲立皇太女,朝廷内外不敢忤逆女帝,便讨伐他已为人夫人父,却不检点,玷污了皇女的出身。 独孤如愿便成了皇太女的污点,朝臣认为欲立储君,得让皇女与独孤太尉断绝关系。但女帝不肯,死保女儿与成了外室的原配。 当上储君的独苗女儿进宫没几日,便被人在饮食里下毒,一查竟是独孤府送来的,自然又引起了群臣对其的讨伐。加上南梁在此时挑衅,屡犯边境,内忧外患,多事之秋,独孤如愿明白,陛下对他的偏爱也将被割舍。 结果这次女帝不再拼杀,而是退位交权,把宿星府交给了“元宝月”,把江山拱手让给了元宝炬之子,自此元家天子与其亲卫宿星府彻底融为一血。 她想和平解决,让北朝的惨案,人间生灵涂炭于她手中结束。 不知是为了安抚独孤如愿,还是迟来的补偿,元明镜欲与他断发再续,还答应带他归隐华胥,再回嘎仙洞祭祖。似乎她这次的退隐,便让一切走向了归园田居。 独孤如愿便满怀期待的筹划与她“私奔”,观望着她这位太上女皇何时全身而退。 第588章 番外·父母爱情十 那年女儿的生辰,连结仇数十载的东魏都派人祝贺,似乎一切都向着天下和平的方向走了,却不料,年仅五岁的女儿居然看中了高澄的儿子,非要逼人家留下做童养夫… 那一刻,独孤如愿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汉家姑娘,和当年的自己。 只不过回过神来,他以为自己仍是名满天下的独孤郎,北魏摄政公主的原配贤夫。但在世人眼里,俩人一个是退位失势的汉室女帝,一个是功高盖主的鲜卑权臣。 天母可汗的时代虽悄然退去,打着怀念女帝名号,意欲效仿当年她率六镇起义、清君侧勤王之师却大有人在。 故而当宇文黑獭一死,太上女皇和宿星府君元宝月也回了华胥后,宇文家便撕破脸来掀翻元氏的江山,逼着在位的元钦帝写退位让贤诏书后,便有不少人来独孤府找他匡扶魏朝。独孤如愿不知该拒绝还是支持,只好模棱两可的打发走。 却还是引起了宇文家摄政权臣的杀心。 独孤如愿毕竟有过被逼和离的时候。 所以当他被宇文护用太上女皇的名义,拿出女帝的干将剑深夜造访他家,说女帝不愿见他,但传达了女帝的旨意,说只要他活着,皇太女的父族就会被忌惮,朝臣不会让小皇女平安长大,故而赐他鸩酒自尽。 独孤如愿信了她的干将剑,没有选择等来第二封和离放夫书,便信了她要他死。他愿用自己的命,给女儿,给下一个元明镜铺路。 独孤如愿临死前并未见到女儿,故而他只写了一封绝笔信。信上没有太多话,只说她是诞生在爱里的孩子,她有一对最相爱的父母,但为了江山社稷和天下万民,只能舍弃小爱,而投身保家卫国,稳固朝局。 他寄予有一天,女儿会原谅他这一死。 无忧儿有着全天下最爱她的娘,也有最懦弱又在关键时刻不扫兴的父亲。唯独最后,他这个无能的父亲无法陪她长大,但只有他死,她娘才能无所顾忌的,把她培养成一个明君。 整封绝笔信彻彻底底是写给女儿的,甚至提及昔日的原配爱妻也只是托女儿转达一句:死后唯愿化作塞北的青山,再做长城一道关,最后守护一次他的妻可汗。 那一夜,独孤如愿坐在自己家中、最爱的将军案后,望着面前端来鸩酒的年轻权臣,他恍惚间像从眼前后生的脸上,看到了最初一同长大的同乡、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宇文黑獭。 像是轮回,而他这样的人,似乎都有同一个命定的死局。自他踏足中原,加入这场分食疆土的纷争开始,这条命便再未由过他自己。直到此时此刻,那些压了他一辈子的枷锁,爱恨情仇,忠诚与背叛,终于烟消云散。 自此前尘恩怨,尽皆放下了,解脱了。 随着一杯鸩酒饮入喉,独孤如愿枯老的身体清晰地感受到了血肉被摧残、灼烧的痛苦。 他的心却无比轻松,宁静。 独孤如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想通了北魏为何子贵母死。遗憾的是,子贵母死在元明镜面前终结,却又因她而死灰复燃。 他唯有一死,才能保全女儿。 可惜他的信,他的印,他流落南疆的莫邪剑都没能交给女儿。 直到身死心亡,他也从未真正有一次高高兴兴的,以她结发夫郎的身份去嘎仙洞祭祖。 ——当元无忧跟个魂灵一般,走马观灯地亲历这些前人旧梦,看到这里时,她早已感同身受的心痛欲死。 她起初还挺疑惑,明明该是提取母皇的记忆重现的幻境,却为何是她父亲的视角? 而把父母的爱情一路看下来,元无忧原地倒戈了,她才知父亲当年有多不得已,处境有多艰难。 而她母皇更像个薄情寡义的暴君。 元无忧自幼丧父,她记忆中的父亲风流温柔,在跟母皇和离后又娶了几房媳妇,但都是妻室,生了八女八男,而她是独孤府最小的女儿。许是因为,只有她是独孤如愿因鹿蜀血脉所生,毕竟是他身上掉下来的肉,故而对亲情寡淡的父亲,对她便多些亲近,但世人都说,父亲只是为了培养储君的责任才爱护她。 她一直以为父母没有夫妻感情,只是以君臣上下各司其职,生下她是为传嗣。时至今日元无忧才意识到,不是的,俩人真的相爱过。 元无忧忽然心生惭愧,她曾疑惑母皇的后宫明明有好几个男妃,都是没有孩子还专情于她的,为何母皇独独跟自己父亲生下自己呢? 原来这世上,最值得母皇信任的就是独孤信。怪不得母皇的傀儡这般在意男人可不可信呢,原来自己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爱情放在乱世里最是可笑,但即便所有人都笑话独孤如愿的痴情,元明镜也没权利笑。 北魏末年因有五胡作乱,四方蛮夷趁机侵犯,汉人处境艰难,惨况远胜东汉末年。 而就在硝烟四起的华夏汉土上,居然炸出来自己父母这么一对,轰轰烈烈的悲情璧人。 但似乎吃尽了爱情苦头的,从头到尾只有一人。 他是善骑射的北境第一美人,是她一见钟情的白月光,情窦初开的塞北俊郎对爱情真诚又纯粹,认定了一个人便要生死相随。他在她兵败时举全族之力帮她东山再起,勤王救驾。独孤如愿是原配,是运筹帷幄的军师,是骁勇的战神,是即便被她休了,仍信守承诺、追随前妻的不二之臣。 别人是忠君的臣子,而独孤如愿是忠于妻子的臣,且为她以男人身怀孕生女,甚至到最后……为庇护跟她的女儿,为她们元家的江山皇权而自尽。 元无忧本以为自己和高长恭的爱情,已经够轰轰烈烈为人乐道了,没成想自己母父的爱情,才是最美好而伟大的。 只是苦了些,也太遗憾了。 尤其是父亲临死前仍挂念的“祭祖嘎仙”,终其一生未能以结发夫妻的身份拜见高堂,这事连她听了都觉得心酸。 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也父母双亡,自己和高长恭成亲时,都拜不见高堂了,除非把李暝见摆上头。 她暗自发愿,倘若自己能力足够,一定让高长恭做她的皇后,而不是像宇文怀璧一样,谁有能力就顶替皇后之位。元无忧觉得世上除了高长恭,再无人配得上她全部的信任和爱。 当然,目前元无忧最想做的事,就是回长安揭竿起义报仇!天杀的宇文家!这群狼狗,竟敢以她娘的名义骗杀她爹! 父亲被杀那晚她并不在家,故而她当年真以为父亲是功高震主,被意图谋反的赵贵连累了,才被宇文家逼死。后来越寻思越觉荒谬,赵贵哪是谋反,成功了那就是勤王救驾、清君侧的扶龙之功啊! 而父亲也绝非自愿赴死,而是被宇文家这群狗贼假传皇命,拿干将剑杀人诛心逼死的! 果然是谁生的孩子谁心疼,从谁肚子里出来的心疼谁,元无忧觉得自己母皇就跟历史上大多数男人一样。觉得男人多了就不会在乎,孩子多了更不心疼。 这杀父之仇夺夫之恨,她母皇没报,她必须得替爹报了!元无忧同时也意识到了,假传皇命不止能让江山易主,更能用你的名义,来杀死你最爱的人。 第589章 梦断兰陵 奔着白光冲出去的高长恭,一踏进外面,迎接他的却不是破晓时分,而是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大殿。 听到耳边传来激昂的宣读诏书声,说是自家大齐被北周合并了,而天女可汗登基坐殿,继北魏之后再一统北方,再续汉室荣光…… 循声抬头,高长恭看见头顶的,还真是他媳妇做龙椅当皇帝。 但她现在已不是他媳妇。 而他脚下踏过的每一步,都是红毡铺地,金丝毯刺龙绣凤。却有穿官服、甲胄套罩衣的文臣武将林立两旁,各个手持笏板,齐刷刷斜眼看向他。 高长恭面对这些模糊的脸,一个人也不认识。身为大齐国兰陵亲王,吏部尚书,他自然不惧这样的凝视目光,反倒更加昂然迈步。 随着礼官掷地有声的宣读着诏书,高长恭脑中凭空多了一段记忆,原来如今自己手握大齐国四十万精兵,又随着怀揣玉玺的高家归顺女帝。此刻正在大殿受封,听群臣跟女可汗探讨立后之事。 这梦太美好了,高长恭往那一站,仰头望着九层汉白玉雕龙的台阶上,那位睥睨群雄的女帝眼里,此刻只有他。 在此刻,高长恭希望这不是梦。 结果就因为他手握兵权,还是前齐国的皇室宗亲,唯恐他假意投诚,图谋篡位,所有人都不能让他做皇后,他忍了。 结果龙椅上这位与他年少情深的女帝,只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居然也怀疑他有不臣之心,还逼他交出玉玺,夺走他的兵权。 明明顶着同一张娇艳的娃娃脸,许是因眼前的天女可汗五官长开了,便显得英气逼人。她眉目阴鸷,威严凌厉,眼神冷极了,跟开了刃的刀子一般锋利狠绝。 让高长恭不敢与其对视,却能感到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在被她生割活剥,如芒在背。 高长恭深知兵权是自己安身立命的保障,高家的兵倘若落在别人手里,高家只会任人宰割!为求自保,他拒不交出兵权,这正让女帝怀疑高家有谋反之心,他就是高家最勇猛的战神,他一死高家将再也掀不起风浪。 高长恭没有玉玺给她,说早就给她了,她却根本不听,说帝王之道就是要有所取舍,他若不安分守己恪守夫道,她便不会娶他,而是割舍他。 随后,便有人拿着天女陛下的赤霄剑和一杯鸩酒,来宣旨赐死兰陵王。 高长恭自然不信她会赐死自己,便推开宣旨的使者要去见天女陛下,却遭讥讽: “天颜岂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我说兰陵王啊,您的齐国都亡了,您一个敌国降将,还真以为能当我朝皇后呢?陛下说了不愿见你,你还不懂点事自裁,难道在等陛下亲临吗?” 原来她连赐死自己,都不愿见他最后一面吗? 高长恭寒了心,僵硬地伸手接过鸩酒,望着杯中鲜红如血的液体,脸上唯有自嘲。 “她居然不信我?” 他分不清这是基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而捏造出的梦,还是基于元无忧的本心,撕开了她薄情的伪装,给他展露她残忍的抉择。 故而他便将鸩酒仰头饮下,以为一死便能破除幻境,或是真死了,情断意绝干净了断。 结果高长恭确实死了,但并未完全死透。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后,女帝陛下才发现错怪他了,原来早在纳降当天,他就把高家的玉玺和定情的两颗珍珠,一同装在螺钿匣子里送给了她。 可她明知螺钿匣里面装着俩人定情之物,也从未打开过。 是她亲手杀了最爱她的人。 后来天女可汗坐拥万里江山,却享着无边孤寂,她失去了挚爱,只能满天下搜罗,找一个又一个肖似他的替身,抱着他留下的鬼面和盔甲,怀念俩人的从前。 而高长恭明明身死魂消,仍能感到心痛。他在看见她懊悔不已时,是很解恨的,眼看着她找来一个个长相像他的、脾气像他的替身,也终究替代不了他,也不是他,他居然有些心疼她。 也许他不任性赴死,俩人会有好的结局。也许他脾气再柔软一点,不那么宁折不弯,误会便可解除,也不会这般生死永隔了? 高长恭随后又意识到,不对啊?明明是她元无忧不信自己的忠心,赐死自己,她还一副痴情悔悟的样子?她若真爱自己,怎会害死自己,却妄想在一个个替身身上找他的影子? 这个小混蛋,狗女人,也是个暴君! “长恭?高长恭!” 耳边有人一声一声呼喊他的名字,那声音急切又坚定,像钟声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 高长恭感到眼皮跟粘黏住了一般,连扯动一下都十分费力,直到耳边的声音愈发清晰,焦急但温柔地唤着:“四哥哥你醒醒……我家的憨憨夫郎,这是在梦里想着谁呢?……” 他仿佛浑身一震,猛然惊醒。 今晨的天空被阴沉沉的黑云笼罩,几乎要压到地面,呼吸间都能嗅到风雨欲来的湿气。 而元无忧为躲风里夹带的雨珠,便怀抱着昏睡的鬼面男子,背靠假山席地而坐。 彼时看到怀里男子长睫颤栗着掀开,睁开了那双漆黑溜圆的凤眼,元无忧才松了口气。 她刚从幻境里惊醒,就发现戴着鬼面的高长恭躺在假山旁,他的三尖两刃枪扔在一边,人已经昏迷不醒了,便知他也入了幻境。 跟噩梦惊醒的男子四目相对后,望见他从狰狞鬼面底下露出的,满眼惊魂未定的错愕,元无忧便知猜对了。 她垂眼轻笑一声,“你做什么噩梦了?” 她不问还好,头一句就问到要害了。 高长恭登时凤眸一垂,眼睑泛红。随后发现自己躺在姑娘肌肉紧实的大腿上,赶忙一个鲤鱼打挺!抖擞着铠甲从她怀中坐起来,同时发现自己居然被噩梦惊出一身冷汗,现在后背还湿着,黏糊糊的跟身上铠甲粘到一起。 于是俩人便面对面而坐。 即便盘腿坐着,高长恭都高她半头。 鬼面男子却委屈地拿湿漉漉的黝黑凤眸,瞪着她:“在梦里你不信我,还亲手杀了我。” “啊?”元无忧心里咯噔一下。“我就算再不信你,也不可能亲手杀你啊?梦里到底发生何事了?我怎会那么混账?” 第590章 取还是舍 高长恭长睫微垂,黝黑凤眸里难掩沮丧。 “我不敢说,我怕一语成谶。” “傻男人…你咋这么憨啊?你说吧,我绝对不可能杀你,而且你有何让我不信的?你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吗?大家有目共睹的。” 望着面前姑娘那张娇艳英气的娃娃脸,她细嫩的脸皮上笑吟吟地,眉眼弯弯语气温柔,极大地安抚了高长恭内心的不安和无助。 他缓缓吐出一口郁气,盯着她的眼睛。 她此刻的眼神里满含关切与深情,清澈又坚定。可不像梦里那位绝情的天女陛下,目光那么冷那么狠绝。 高长恭嗓音清冽沉稳,被他刻意压低: “我梦见大齐和周国都被你吞并了,当时高家带着玉玺投降于你,我手握大齐三军的四十万精兵,只想自保……” “多少?你说夺少?!” “四十万精兵”这几个字一闯入耳内,元无忧天灵盖差点炸开!便再也听不进去别的了。 元无忧心道,高长恭你可真敢想,四十万精兵入长安?要知道,当年她母皇所率的六镇起义才二十来万人,就能把北魏掀翻了天,高长恭这四十万精兵想干什么?统一南北朝?! 她不由得细思极恐,高长恭恐怕泄露军情了,如今齐国服役的竟有四十万精兵了?别说梦里她不可能让齐军入长安,就连现在,她一想到头顶悬着四十万精兵,半夜都要做噩梦。 这边小姑娘瞪着琥珀凤眸,抿嘴盯着眼前的鬼面男子。他却毫未察觉她在意的痛点,仍长睫微抬,漆黑凤眸倨傲地剜瞪着她,哼道: “四十万啊,怎么了?那可是高家安身立命的仰仗,我哪敢拿高家的生死存亡来赌你的偏爱啊?结果有人拿你赤霄剑来送酒,说不愿见我……” 元无忧突然想起来之前的旧梦里,高长恭就是被高纬的天子剑给赐死。而刚才在母皇的梦里,自己亲爹也是被定情的干将莫邪赐死。 她正色道,“听着高长恭!你给我记住,以后倘若有人拿我的剑来杀你,你就先杀了那个拿着鸡毛当令箭,想借刀杀人的,因为那人一定是偷我佩剑的乱臣贼子。” “为何?你就确保不会拿自己的剑代天宣命吗?” “不会,我的剑永远只会保护所爱之人,绝不会刺向所爱之人。” 面前的小姑娘目光坚定,语气郑重,把高长恭感动的心里热血沸腾,身上却麻酥酥的。 他果断伸出双臂,一把将心爱的姑娘拥进怀里,却因臂上的龙鳞护腕太过尖锐冷硬,铬到了独臂姑娘受伤的左臂,疼的她嘶一声。 与此同时,高长恭也发觉自己胳膊上的伤口被汗浸透了,有种沙挺的刺痛感,疼的他也直哼哼,又讪讪松开了怀中的姑娘。 “抱歉…” “别抱歉,你也是为我才受的伤。” 元无忧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自己缠成粽子的左臂,那双褐色眼眸仍一眨不眨地,直勾勾盯着眼前的鬼面男子。 “所有人都想削弱你的体能,但我是真心疼我的男人,好好养着,我会回来找你的。” 男子将细密的长睫一掀,眨着黝黑凤眸,目光坚毅,眼窝里却流淌出哀伤。“倘若有一天,我和高家阻挡了你的路,你会怎样?”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但你不能苛求我对高家其他人爱屋及乌,他们害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倘若……是我阻挡你,你对我是取,还是舍?” “我会强娶你,让你舍弃高家那群累赘。” “呵……”高长恭自嘲一笑,刚才还温柔深情的眉眼,忽然将凌厉的剑眉上挑,漆黑凤眸微斜,眼神倨傲。 “如果只能依附你而活,我恐怕唯有死路一条。我并非怀疑你护不住我,只是不敢把自己的命交由另一个人。我怕你听信谗言,不再信我,不再护我。” “……以后的事那么久远,你为何要先入为主,往不好的方面想呢?怀疑一旦产生,就成了定罪,你还是不信我。” “你也不信我。” “怎么,你想说扯平了?” 瞧着面前的姑娘越说越敷衍,眉眼也愈发疏离冷漠,高长恭猛然意识到了不妥,赶忙软下态度。 男子嗓音低哑,语气委屈,“你好冷漠。” “我?有吗?” 元无忧近日就没睡过什么好觉,此刻确实无心与高长恭周旋,既然他给台阶了,她顺势就扶着他下。 她余光瞥见他身侧的三尖两刃枪,便用受伤的左臂攒着力气将其拿起,这一掂量确实有几十斤的重量,胳膊的伤口因此崩裂,登时疼得她额头冒虚汗,只好讪讪把长枪放回原处。 很难想象,高长恭明明身受重伤了,怎么挥舞这根枪杆子时,还那么举重若轻?敢情他跟她面前的病弱都是装的啊? 高长恭瞧见她额头冒汗,赶忙紧张地摁住自己的长枪,另一手摁住她的左臂, “都受伤了,还想耍我的枪玩儿么?” “……”元无忧瞬间想歪了,但瞧他满眼真诚和纯情,又觉惭愧,便尴尬地站起身来,冲他伸出右手。 “站起来,地上凉。” 望着姑娘伸到眼前的这只手掌,高长恭毫不犹豫把自己的大手盖上去。 十指紧扣,她用力一拽,高长恭便被她扶着站了起来。 这让元无忧更加怀疑自己了,她左手现在连他的枪都拿不起来,怎么右手都能把枪的主人拽起来?究竟是自己右手力量天赋异禀,还是高长恭装柔弱装的毫无痕迹? 身披黄金明光铠的鬼面男子往那一杵,压迫感十足。因腰杆挺拔,也不觉臃肿,便颇显他宽肩窄腰,长腿通天。 明明还十指相握,乖巧地站在她面前,这位高她近一头的男子便一副居高临下,威风凛凛。 尤其是他还顶着张狞厉的鬼面,把他那双漆黑凤眸都衬得烁烁逼人,虎视眈眈。 她暗自攥紧了与他相握的手指,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和多年习武磨得粗粝的茧肉。 “你这样乖巧的待在我身边时,我真想把你金屋藏娇,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你。可惜……你们兄弟俩总是这样,不乖,把我伤透了。” 高长恭听前半句还挺欣喜,后半句就有些窝心了。思及刚才并未达成共识的话题,他仍心里酸涩,憋不住闷声道: “我的生活从来只有你和弟弟,我的国就是我的家,我身上留着高家的血,我不能为了你抛弃高家,也不能……让你们反目成仇。” “我知道,这些事以后再说,至少目前为止,我对高家客气谄媚已极了。” 说这话时,元姑娘不动声色地缓缓松开了与他十指紧扣的手。 红衫独臂的姑娘仍语气轻松,举动却默不作声的对他疏离起来。 高长恭急忙伸手去抓她的手,想挽留,但她已迅速收手攥拳,垂在身侧。 望见她疏离的目光,他只好落寞地应声, “……嗯。那接下来……” 他话说一半,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元无忧!元无忧你个混账东西!!” 元无忧突然发现,今天来找自己寻仇的人真不少啊。 第591章 落子承殇 劈空袭来的一声怒骂,引得元无忧和高长恭齐回头。 此刻天地黑成一片,黏连的难舍难舍。就在浓云蔽日底下,有道亮眼的殷红突然出现! 只见有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扶着潮黑的假山走出,他身材高大,肩宽,却瘦出一掐细腰,显得身量有些单薄。此刻男子长腿迈步,手提两尺短剑,脚蹬的硬底细筒长靴踩在石板路上踢踏作响……甩着满头辫发和高马尾走来! 不必问,正是高延宗。 雨后清晨,气温寒凉,带几分雾霭朦胧。 无端让元无忧想起了最初的高延宗,那时他有个外号叫“活阎王”,杀人不需理由,却七窍玲珑心机灵活,脾气更是阴晴不定,玩世不恭。当初连她与他相处时,都要小心翼翼。 没成想短短数月,她与他已经发展到了亲密无间,把活阎王驯化成了患得患失的姘头,闺怨弃夫。 但又似乎从未改变什么。 高延宗脚蹬的硬底罩银高腰靴,此刻踩在石板路上的每一步都铿锵有力,加上他只穿了及胯短衫,步履生风这么一吹,似乎他脖子以下全是腿,两条细瘦的长腿一迈颇具压迫感。 昔日的活阎王来势汹汹,像要寻仇一般。 待这家伙瞧清红衫姑娘身旁、站个鬼面甲胄男子,他下一刻拔腿冲过来,直奔高长恭。 红衫男子满头辫发,刘海儿卷翘,那张白面团似的俊脸上骨相英挺,眉眼锋利,目光却越过红衫姑娘,甩开勒在自己细腰上的漆皮金钩九尾蹀躞带、直奔她身旁的高长恭。 “四哥?…真是你吗?” 弟弟那语气满含不可置信,白嫩的俊脸上由惊转喜,眉眼一改刚才的阴郁,桃花眼登时灼灼地盯着自家四哥。 “我不会又在做梦吧?” 为证实鬼面底下是不是噩梦里那张面庞,弟弟把手提的短剑插回挂在金钩上的剑鞘里,两步就蹿到了高长恭面前。 因自己比兄长稍矮几分,高延宗只能踮起脚尖、便拿双手要来掀哥哥脸上的鬼面。 他十根手指细白瘦长,骨节分明,瞧着跟葱根玉笋般赏心悦目,曲直间却捭阖有力,十分灵巧。 却被高四哥套了龙鳞护腕的刚劲大手一把抓住,将弟弟那几根葱白细指攥在黑铁覆盖的掌心,尖长的护指小心翼翼地避免划伤他。 兄长无奈地呵斥,“做什么梦?你也出幻觉了?” 高延宗被兄长一针见血的问住了。 那双褐色眸子错不及防地流露一丝惊惧,桃花眼斜睨,瞥了兄长身旁的冷脸姑娘一眼。 他确实做了个噩梦,于他而言的噩梦。 他梦见兄长身旁这位西魏储君,华胥女帝做了北周的国主,她怀有大统的野心这是他老早便知,可她新官上任,大权在握的第一剑,就要斩北齐高家。 齐国纵有水陆数十万的铁骑艋艟,精兵良将不胜枚举,但对上君臣链系堪比蜀汉的、周国这帮死心眼,又有最擅长煽动民心所向的元家女国主坐皇位,齐国还是没抗住,被周军兵临城下。 而后齐国天子退兵晋阳,意欲投降,高延宗却在此时被部下拥戴称帝。 临危受命的北齐安德皇帝高延宗,为保大齐疆土,率众与周军背水一战,死拒不降。 而周国女帝,居然派皇后宇文怀璧御驾亲征!此刻双方都奔着要对方命打的仗,殊死一战中,高延宗差一点活捉、杀了宇文怀璧,却被他易容躲过,自己遂因珠胎暗结行动不便,而错失逆转战局的机会,也因此被白虏皇帝借机暗算。 昏厥过去的高延宗再醒来时,正听见头顶传来狗男女嬉笑打闹声,议论的却是说高延宗腹中怀着别的女人的野种。 高延宗登时就被吓醒了,冤枉啊! 他这一睁眼,才发现自己已被带到长安,身处周国前朝的正武大殿上。他因挺着微鼓的肚子,而只是被卸下铠甲,放躺在地上。 高延宗四下一张望,发现自己旁边捆着他四哥,后头还有一排高家人。 见他醒了,坐在女帝身旁垂帘听政的男皇后又进谗言,还让女帝猜是男婴还是女婴,下注之后就刨开他肚子验看…此等尴尬情景,即便放在别人身上,他都不敢听不敢看。而今却放在他自己身上,他避无可避,不得不面对。 这个白虏狗皇帝!怎能说出如此残忍的话来? 想起她说过白虏皇帝像男褒姒,高延宗今日一观,他这哪是男褒姒?分明是个顶着纣王地位的男妲己啊! 高延宗在梦里都吓的心跳骤停,赶忙想解释孩子就是她元无忧的,可自己的嗓子却像坏了一样,干张嘴就是嘶哑着,发不出声音。 四哥不知情况,只求她看在跟弟弟往日的情分上,饶他一命…… 北周女帝倒也宽宏大度,赐他落胎药,说只要齐国安德皇帝打掉腹中野种,乖顺地做她的禁脔,她就能饶过高家人。 眼前人影幢幢,恍恍惚惚中,高延宗就被人捏着脸,灌下了一碗带血腥味的苦药。 药落在嘴里也是血腥味。 他的孩子被灌落胎药打掉了,可她居然骗他!即便高延宗妥协,落了胎,她还是要杀尽高家人。那位黑袍黄披的年轻女帝豁然起身,亲自提起长剑走下龙椅,头一个就要杀四哥! 高延宗嘴里止不住的吐血,跪在地上膝行向前,他想求她看在昔年情分上饶过四哥,可自己此刻居然成了哑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剩“阿巴阿巴”和泪水糊眼,她却撕破伪善,怒斥他不守夫道,跟野女人厮混揣上野种…… 见她提剑从他身边走过,要去杀身后被捆成粽子的四哥,高延宗情急之下,一把抱住她冰冷的朝靴,却被她抬腿踹开! 高延宗登时捧着肚子,仰头摔在地上。 落下的胎儿和小产的血一同从他袍摆下渗出,洇的地上红了一片,她却看都不看他一眼,起身拿剑要亲手杀人。他慌忙爬起来,抱住她的腿阻拦她,却被她狠力地再次踢开! 而这次她这一脚踹在了他鼓起的圆润小腹上。剧烈的坠痛随即席卷了高延宗全身。 高延宗吐着血,视线模糊起来,他最后一眼还是她决然的背影,她一剑攮死了鬼面男子,而后回头,拿冷厉狠绝的眼神看他,说: “轮到你了。” 而后她高大伟岸的人影由远及近,占据他整个视线。 女帝身影魁梧,巍峨如山,威严的气势铺天盖地,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第592章 醒已天亮 她的剑还没捅到自己身上,高延宗的心先死了,陷入了昏厥。 也突然意识到,她或许并不爱四哥,只当四哥是个宠物,养着宠着,但倘若猛兽拦路伤人,甚至即便他并未伤她,她也能说舍就舍。 她连四哥都不爱,又岂会喜欢自己?她只是恨他肚子里的孽种没怀她的。 高延宗毫不怀疑她做不出杀他四哥的事。 她平时看着端方正气,总为大义献身,可那都是帝王哄骗臣子为自己效忠的手段罢了。自己揭露过她隐藏至深的阴暗一面,自然清楚她绝非本性良善之辈。她从前确实为四哥,为他以身犯险,像中了美人计,实际上她骨子里维护的还是自己当皇帝的利益,以己为重。 话又说回来,她这样一个情急时连自己的命都能不要的人,狠起来怎会有不敢杀的人?高延宗这样一想忽然踏实了。他从来信不过她,就因她的身份性格,永远不适合做家眷。 高延宗刚才被吓醒时,就倚在密室外,假山里头,明明还没沾上外头湿润的泥土,他也把前襟后背都湿透了。仔细想想,他怕怀孕,更怕她对自己一点感情都没有。 清醒后的高延宗赶紧爬起来,发疯的到处找她,想冲她哭诉自己真的不想要孩子,害怕有孕,他多年来多情不留情就是怕把姑娘肚子搞大,就像他娘一样生下来却不愿养,讨厌孩子,他不想做不负责任的爹,也不想做爹…… 可高延宗怕得到她回复,说他是疼在自己身上才感同身受,怕怀孕就别和旁的女人做。 他怕她不负责,也怕她的嘲讽。更怕她平静的说,根本没想过让他给生,他不配为人夫为人父。 所以他在隐隐约约瞧见元无忧时,先喊了她一声,发现四哥也在,又满心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后怕,去掀四哥的鬼面验证是不是活人。 看来他的噩梦醒了,只是再面对眼前这个姑娘时,高延宗感到比面对噩梦更痛苦。 偏偏这姑娘还眉眼戏谑,翘唇问他: “我跟你四哥守在门口等着你呢,你为何拿这种眼神看我?是在黑夜里做了噩梦吗?醒醒吧,天亮了。” 望着她那双坚毅温柔的褐色眼眸,高延宗忽觉恍然隔世。 高延宗忽然想起过去的某日,他曾在夜里送行时,威胁她说:会在出口候着,倘若只有她回来,绝不让她见到明天的一缕阳光,让她去给大哥陪葬…… 那时他一门心思保护兄长,唯恐四哥被这个女人拐跑,全然不知以后……自己居然会爱上这位当初百般戒备的长嫂,夺兄之妻。 他曾那么恶狠地威胁她说,会让她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此刻她却眼神坚毅、温柔地对他说“天亮了”。 高延宗纵然见过太多人情世故,此刻也暗自被她无孔不入的庇护而感动。 他回想自己的噩梦,不知从何说起,也说不出口,便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我梦见宇文怀璧煽动你杀四哥…和我。” 高延宗不敢说自己造反称帝,不敢说想防患于未然的杀宇文怀璧未遂,不敢说怕怀孕,不敢说她会不爱他…他只敢说无关痛痒的,却又最令他绝望的,他差点死在宇文怀璧的挑唆和她的剑下。 他甚至连梦里是她亲手杀了四哥,又要杀他都不敢说,怕她恼怒在自己梦里的她那么狠毒,更怕一语成谶。高延宗不怕她做暴君,只怕她这个暴君杀夫证道,是踩着自己的尸骨,让脚下他的亲人为她铺成一条登天路。 一将功成万骨枯,伏尸百万帝王怒。 面前的红衫姑娘身板结实,站姿挺拔,却是正面对兄长,侧身斜了他一眼。 明明她比他矮半个头,此刻她那睥睨一切的眼神,仍是桀骜不驯、居高临下的气势。 她问,“那我杀了吗?” “谁?” “你们。” “倘若宇文怀璧逼迫你杀我,你会怎样?” “我凭什么听他的?再说了,他是走投无路了么,居然挟持你威胁我。” 高延宗翘唇一笑,“你诧异我为何不跟四哥让你二选一吗?因为我心里有数,我从来不是你的选择,不会自取其辱。” 元无忧下意识看一眼身旁的高长恭,她未说话,鬼面男子便抬手拦住,“五弟,你别这样胡乱想,我从未想与你争什么……”随即又转头冲她急道, “你说话呀!你知道他是个心思多敏感的人,既然招惹了他,这时候又想撇清吗?” 她恼怒地剜了一眼高长恭,再次望向高延宗时眼神犹豫,欲言又止。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高延宗心凉了一刹,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无拘无束的松弛、舒畅。 看见她寡情如旧,他也就安心了,对她的愧疚便少了许多。 为帝王者多数生性多疑,刚愎自用,遇事对人杀伐决断,狠起来都是六亲不认的。故而多有暴戾恣睢的暴君。 即便是明君,听劝,也多数亲情寡淡。 高延宗顺势打圆场,“兄长多虑了,是我从未想与你争,你与长嫂过好日子便罢。” 说罢,他转身离开。 若不考虑她家眷的感受,她这种帝王性情才是臣民该喜欢的。高延宗自认为从来不算她的家眷,顶多是相识一场,故而他瞧着这小姑娘少年老成,也有年长者看小孩儿的欣慰。 只不过,他若站在她的对立面,便发觉她会是大齐的劲敌。 高延宗能对自己狠的下心,让自己的心从未像四哥一样托付给一个人,却难以自控的质疑自己,让自己不由自主向她关联,靠近。 高长恭见弟弟走了,抬腿想跟上去,却转头抓住身旁姑娘的右手腕,恼道, “你愣在这干嘛?去追你的男人啊!我还以为在密室里,你们重归于好了呢,怎么出来后闹得更僵了?那你把五弟当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面对未婚夫劈头盖脸地质问,元无忧冷冷道, “没见过你这么大度的。那你拿我当什么?总把我往别人怀里推,却又在宇文怀璧面前争抢我。拿我当你们兄弟的玩物吗?” 第593章 无解死结 她语气平静,只是尾音泄露了几分激愤,望着她因强忍怒意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高长恭忽然意识到理亏,也明白了她在意的点。 高长恭哑然,随即眼神坚定,“我又没要求你只能有我一个男人。我这是正室的气度和底气,更何况…他不是别人,是我亲弟弟。” “倘若他抢你正室的地位呢?还大度吗?” 鬼面男子黑眸一瞪,凝重道,“不给。但我相信他不会的……” 元无忧这才眉眼微弯,“行,算你还有点原则。倘若你再为了兄弟,不要媳妇,我也不想要你了。” 高长恭凤眸微眯,“你总说我不护食,你不也对我若即若离吗?你怎么不跟别人说,你那正室的位置只留给我?” “你若确定嫁给我,我自然敢说,可你又不愿抛弃高家跟我回家,难道要我自取其辱吗?” 顿了顿,她那双黄褐色的琥珀凤眸微眯,泛着凌厉的锋芒。“从前高纬说你和高延宗是美人计,我没反驳,但说实话这种计谋太浅薄了,他就是鼠目寸光,只能哄我一时,却不能让我真心留下。” “怎样才不浅薄?像宇文国主那样,自诩糟糠之夫,通房,冤家重修旧好,给你送权力爵位,送江山吗?” “你对宇文怀璧的剖析很一针见血,但同样浅薄。他的美人计,使得这些手段,不过是想让我立于风口浪尖,替他去争权夺势。” 元无忧凤眸微阖,复又睁开,褐色眼眸愈发黑邃、决然。“高长恭,比之这样那样的诱惑,我更为之一振的美人计,是你说愿舍去一身权贵,随我共谋大业。” “我…”男子咬了咬牙,随即掀开长睫,黑眸凝重,“我身上流着高家的血,大齐皇室皆是我骨肉至亲,也许大齐不缺一个兰陵王,但我们高家,需要一个骁勇善战,誓死效忠的高长恭。” 听他依旧是这番坚定忠勇的说辞,元无忧紧绷的情绪莫名的松弛下来,轻快一笑, “我知道,我没有想强求你什么,毕竟我生父追随我母皇时,他家在塞北六镇,也算是兴义兵,同仇敌忾君臣一心,可不像你我……如今各自为战,是各为其主。” “……那,权当我没说吧。” 这话题说是死结,也是一目了然的无解。 高长恭索性逃避这个话题,忽然目露担忧地,看向眼前的黑云压顶,石板大路。 那是他弟弟离去的方向。 “你能对阿冲好点吗?其实他对你的感情很深,就是嘴硬,在感情上胆子又小,我们…去找他吧?” 红衫姑娘仰头望天,目之所及皆是一片乌压压的,阴云密布。 “呵…感情?” 她饱满的唇瓣微翘,扯出一抹讥讽的笑。 “这世间男子…恐怕,只有你待我是真心的,他的献媚讨好都标了价格,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我每次吃他这套,事后都会付出不菲的代价。” 高长恭想就“标价”谈谈,但又想到“献媚”和“事后”都不适合细说,只好悻悻作罢。 幸亏眼前的姑娘给了他个台阶,朝他伸出右手来:“跟我走,去找找他。” 鬼面男子目露惊喜,忙不迭把龙鳞护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她软嫩的掌心。又因怕套着的尖长护指刮破她的皮肉,而颤栗着不敢握实。 反被她主动大力的握紧,两只掌心相覆,隔着金属护甲都能穿透过来她身上的温热…… 高长恭忽然可笑的意识到,自己个年近而立的男人,竟不如她爱的坦荡,炽热。 此刻比他矮了近一头的姑娘握着他的手,便转过身去,迈开腿就走,高长恭被她牵着往前走去,一同踩在水洗干净的石板路,像在大步丈量俩人的今后余生,即便头顶阴云密布,四周暗潮汹涌,俩人相握的手,每一步踏踏实实的脚印,都给他无穷的底气和安全感。 这等气氛最易让人心生冲动,可他不敢给她许下什么豪言壮语的承诺,只敢轻声、又咬字清晰地道:“你若肯留在我身边…我愿为你而死!可你要走的很远,我鞭长莫及,我…” 前头的姑娘耳尖微不可查地动了下,随即因鬓角的发丝被风刮乱,而让人觉得是错觉。 高长恭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说了半句就扔那,他自己都难以为继,索性任由话音吹散在风里,好像从未说过,也没人听到。 不出所料的,红衫独臂的姑娘拉着鬼面男子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馆驿外头骚乱起来! 她情急之下,甩开男子冷硬的护手,轻手利脚地,几步就窜到了门口! 只见门口已乌泱乌泱地堵了一帮人,一边穿红袍甲胄一边穿黑衣,两方剑拔弩张,居然一方是穿甲胄的齐国精锐,一方是周国府兵。 元无忧赶到时,头顶阴云密布,隐隐爆出雷鸣震震,而底下两国兵马簇拥着为首的俩人,那才打的激烈。 突然间一声极响亮的炸雷、牵出一串闪电,劈开不分昼夜的天空,亮出来阵前缠斗那俩人的两张脸! 一边的红衫男子满头辫发扎成马尾,未披甲胄仍显得身形矫健,宽肩细腰却毫不单薄柔弱,自然是高延宗。 另一边的少年身段单薄细挑,黑衫黑裤,满头青丝绑成个麻花辫垂在胸口,又不知拿什么牢牢绑在前襟,只晃动却不离身。 高延宗正跟李暝见挥舞着刀剑互砍,有时拉近了就拳脚相加的近身肉搏,对峙起来都奔着要对方命去的。 别看李暝见身形细挑,细柳叶似的胳膊腿跟刀子一样,对高延宗真是下死手!他趁男子躲他的长剑,就一拳照男狐狸的脸打过去,登时白面团似的脸蛋上就浮起艳红,半边脸颊高高肿起。 高延宗也不是吃素的,见这小子打人专打脸,踢人照裆踢,也顾不上他疑似是自己大舅哥了,便发挥身高腿长的优势薅着他打! 高延宗那武将的体魄也尽情展露无遗,俩人打的你来我往,十分凶悍。 “——住手!都住手!”急匆匆跑来的红衫姑娘扯着嗓子喊着,可算吸引了俩人的目光。 众人齐刷刷循声去看,只瞧见几乎压地黑云被个红衫姑娘抗在肩上。 第594章 谁动砍谁 迎面走来的红衫姑娘高梳马尾,三七分的刘海儿随风斜飞,她步伐矫健有力,下颌高抬满眼蔑视。 眼神睥睨一切的姑娘,此刻垂着缠成粽子的左臂,右手握长剑,像寻仇般的来势汹汹。 单她就够惹眼了,可随着她步步逼近,被阴云笼罩的身影逐渐清晰,只见压迫感十足的姑娘身后,跟着个更加高大威猛的甲胄男人! 即便他脸覆鬼面,那身黄金明光铠也掩不住的长腿,一迈步尽显大将之风、英武严肃。 一见元无忧来了,李暝见便冲她扬声讥讽道: “蠢妹妹,瞧瞧你这几个野男人,没一个省油的灯。” 黑衣少年一开口,高延宗就烦的满脑子冒火气!趁他倒打一耙,卖惨的功夫,提着短剑的高延宗手腕狠力一翻、径直劈向李暝见! 当剑气从耳畔刮过那一瞬间!李暝见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本能的拧腰避开! 少年快成一道黑影,迅速脚步后撤躲过,而后望着眼前,离自己胸口只差一寸的森寒白刃,只觉后怕!幸亏他在十万大山苗寨锻炼出了,比常人灵敏千百倍的敏锐! 退两步拉开距离后,少年这才唇角一扯,讥诮道, “总这么阴损下作!不愧是你啊安德王。” 偷袭不成的安德王从容地收回剑势,满头辫发也稳稳地回落、披回到他的宽瘦肩头,顺着脊背垂在窄腰之上,他那具身躯挺拔如旧,长腿通天,英姿倨傲。 他随即将锐利的褐色眼眸一横,居高临下地睥睨黑衣少年,冷然道,“你若不使歪门左道,本王还真不屑于跟你耍阴招。” 一看俩人越战越凶,元无忧太阳穴直跳。 “你俩怎么打起来了?住手,给我个面子不许打了!都停手!!” 刚被她割舍的高延宗心有怨气,自然不会给她面子。尤其是眼前这位李公子,早就满天下嚷嚷着要杀他了,而今得知自己是他那蠢妹妹的第一个男人,便一早便提剑、带着府兵来擒他,堵门要杀高延宗。即便这小子刚才说话点到为止,没直说跟自己的仇怨就是恨他夺妹妹清白,但他眼里的杀气和怨意都溢出来了。 高延宗同样敌视李暝见。 这小子一出现便毫无分寸感,仇视元无忧身旁所有亲近爱慕的男子,却对妹妹举止亲昵如夫妻一般,哪有半分血亲兄妹的规矩尺度? 恐怕是在苗疆浸淫透了腌臜东西,而今回中原寻亲,认祖归宗,同样是想扒住他妹妹这棵救命稻草,想效仿他爹跟结义姐姐私通。 即便元无忧认准他是血亲兄长,自己也看不惯这小子,他小小年纪一身鬼气,既不懂尊卑上下,又目空一切,傲慢地仇视所有妹夫。 高延宗的性子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尺,你要得寸进尺,我就打到你懂得尊敬我为止。 他对李暝见就是这种做法。加上这大舅哥毫不认可妹夫,还总跟妹夫争宠吃醋,那这世上,刚好就高延宗一个跟他妹妹有名有实,有了肌肤之亲的,也唯独自己敢跟他这为兄不伦的硬刚了。 存心想教训大舅哥的高延宗,往那一站就比黑衣少年高半头。他身形岿然,脸上没半分情绪,好像与李暝见对打时,不屑投入蛮力一般。但握着剑的手底下却暗施狠劲!短剑的白刃一破空刺出去,就是朝少年心窝捅! 黑衣少年再次敏捷地擦身躲过剑刃,随即冲男子嗤地一笑,也将劲瘦的腰肢狠力一拧、揉身上去应战。 一个灵活一个强悍,能打起来都算俩人执念深重。 红衫姑娘冷眼旁观俩人不管不顾的打斗,不再阻拦,突然间!黑衣少年抓住了高延宗转剑的空隙,飞快就是一脚! 结果他前脚刚踢飞高延宗手里的短刀,耳边便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阿冲!” 紧跟其后赶来的鬼面男子,瞧见这惊险场面自然担心弟弟。 高延宗可不是吃素的人,短剑刚被踢落在地,又听见兄长呼喊,说时迟那时快!少年刚把剑捅向男子的小腹,就被男子飞快弹出来的腿、给一记窝心脚踹在小肚子上,踹飞在地。 他那武将的体魄怎么也比寻常少年壮实,这一脚使出了浑身力气,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狠厉的像要人命。 人和莫邪剑一起重重摔在地上的李暝见,耳边听着剑摔在地上的清脆响声,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四肢登时脱力,浑身冷汗直下。 明明自己踢了人,却气得红衫男子嘴都哆嗦,“没娘的玩应儿…真敢跟你爷爷下死手?” 高长恭见此情形松了口气,他弟弟对付别人还是绰绰有余的。随即又想到,被踹的可是大舅哥,他赶忙看向前头的红衣姑娘。 见俩人不听她的劝阻,执意打斗,元无忧都豁出去撒手看打架了,直到黑衣少年被踹倒在地,落了下风,红衫男子还一身活阎王煞气地要过来补刀!她吓了一跳,赶忙拔剑上前,横在俩人中间,挡住要来补刀的高延宗。 “停手!谁再动一下老娘就砍谁!” 这句威胁并不管用,但她拔剑冲到俩人中间,作势要加入战斗,俩人倘若还不收手,下场无非是继续打架,刀剑砍在拦架的她身上,或是被她为求自保主动出击,六亲不认的乱剑砍伤。 俩人只好不甘不愿地收起武器。 元无忧终于把俩人拦下了。 见高延宗一脸倔犟,不甘愿地收回短剑垂在身侧,却眼神睥睨,唇珠傲慢地抿紧。她只瞪了高延宗一眼,收剑入鞘,转身去找哥哥。 李暝见原本都以手撑地,打算去摸莫邪剑自己坐起来了,见她转过脸来,赶紧收回要摸上剑还没摸上的手,又心虚地躺回地上,等妹妹来扶。 望着她不管不顾先去照看兄长的举动,站在她身后的高延宗眼里闪过一丝哀伤、诧异,又迅速绷紧脸,冷笑,“呦,真是兄妹情深。” 却对他薄情寡义。 元无忧跟高延宗相处数月了,自然凭一个“呦”就听出了他语气讥讽之下,是心里不快,但她此刻不愿哄他,甚至更想报复他刚才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 她只睥睨地抬眼,“安德王威风如旧,幸好我从未轻视你。家兄年少不懂事,见谅。” 第595章 玄鸟逐月 闻听此言,高延宗在心里暗自讽笑。本来他一出门就被这小子堵住,够窝火了,更恼人的是她一出来,就明着偏袒这小子。 明明差点被杀的是他,他的枕边人却偏向横空出世、未经证实的血亲,将他视为仇敌。 说话的功夫,也没耽误独臂姑娘把黑衣少年扶起来,与他对面而站。 高延宗冷冷地望着她,“若非他拦路,谁会自贬身价与他纠缠?平白失了风度体统。” 说着,他上挑的眼尾更加蔑视的高抬,斜了一眼缓缓被姑娘扶着站起来的李暝见。 黑衣少年按下妹妹来搀扶的手,站到了姑娘身前,与高他半头的男子对视。 大齐国安德王不以为然,那双桃花眼此刻将泛红的眼尾上挑,是锋芒毕露的锐利狠绝,“让开,莫说你,就是周国皇帝来了,也没借口阻拦本王。” 李暝见不卑不亢,眼神傲慢,“你不能走,若非你,我妹妹也落不到今日的局面。” 下一刻,只见男子细白的手指一翻,高延宗再次拔剑抵在少年胸口。 他眼都没抬,傲然道,“你妹妹也休想阻拦本王。” 此刻元无忧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以前她以为自己跟高长恭这个家,没有高延宗得散,现在她发现了,这个家散不散,高延宗说了算。 高延宗若不惹事,蜜里调油撮合兄嫂,一家人皆大欢喜。但他要不想好过,真是呼吸都带刺,路过的狗都得挨他踹两脚,而置身水火中的元无忧,自然是高延宗首要针对的目标。 高长恭赶忙冲出来打圆场,握住弟弟的手把他的剑向下掰去! “休要舞刀弄剑的,恐伤和气!”而后又抬头,目光诚恳歉然地望向面前的黑衣少年。 “想必李公子出现在此,不单是为了为难舍弟吧?” 素来性情直率的兰陵王,实则大智若愚,在为人处事方面也是没差过事,如今他这一句话没提两国敌对,没提身份壁垒,只客气礼貌地称其为公子,嘴里护着“舍弟”,可谓是明摆着护短,滴水不漏的把祸水东引了。 就凭高长恭那点浅薄的心思,自然被李暝见一眼看穿,倘若李暝见依旧揪着不放针对他五弟,也得说出个缘由来,这些缘由未必能摆明面上,妹妹恐怕也不会允许自己说出来。 既然兰陵王避重就轻,那便由他来挑开争端。李暝见忽然翘唇冷哼道,“我来找风陵王有要事。” 说这话时,他还回身指了指身后一帮甲胄覆面的黑衣府兵,“这些是周国主的警卫六率之虎贲率,奉命来迎回风陵王的。” 一听周国来迎回风陵王,一旁的兄弟俩面面相觑,还能说什么? 鬼面男子倒提手中长枪,冲黑衣少年抱拳作揖,主动摆出友好: “那不如各退一步,我们兄弟不打扰二位叙旧,也请李公子让路。” 李暝见看了眼身旁姑娘,抿紧殷红嘴唇,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妹妹身侧。 “多谢!”鬼面大将这才收起揖礼,倒提长枪,率先迈步走来。 路过元无忧身侧时,鬼面男子骤然抬起黝黑凤眸,长睫扑闪地、冲她调皮地眨了下一边眼睛。 元无忧登时像被电打了一样,心里麻酥酥的。搁别人使来绝对是挑逗,而放在高长恭身上……更挑逗了。他到底是跟谁学的啊? 高长恭的俏皮却只昙花一现,就迅速恢复了眼神凌厉,搭上他的高马尾颇显个头奇高,穿上明光铠的身躯尽显宽肩窄腰,整个人长腿通天,英武逼人。 而走到李暝见面前时,他再次朝少年颔首致意。但因居高临下的个头差距,他连垂眼看人,落在李暝见眼里都是轻蔑的睥睨。 倒是高延宗仰着脸,路过元无忧身旁时看都没看她一眼。擦身之际,她忽然嗅到一股清幽的山茶花香,弥漫在湿意的空气里。 她愕然抬头看向他的背影,只见他冲李暝见哼了声,眼白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安德王桀骜如旧,明目张胆的鄙夷蔑视。 突然爆出轰然雷鸣,在每个人头顶炸开! 元无忧被炸的耳边嗡然,尚未缓过神来,就有一滴泪落在脸上,她抬起头,正瞧见雨点从天而降,砸在浓长的眼睫上。 她听见耳畔豁然响起了绵密的细雨声。 伴随着乌鹊脆生的鸣叫,一道五彩斑斓的黑影自旁边的枫树杈上飞起,在那两道高山般巍峨的身影上空盘旋一圈,如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般划破红衫金铠、庄严英武的高家兄弟,这才绕过二人、冲向深黑的云层,再也不见。 老鸹这种飞禽就很有灵性,经常在月下夜里,在阴沉角落突然钻出个黑影,让人心惊胆战,预兆不详。世人所见最多的便是它五彩斑斓的黑,谓之“玄鸟逐月”。而在阳光底下,当它的羽毛被光穿透,就会呈现五光十色、透明的白,回归了祥瑞的象征。 正如那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元无忧突然发现,高家兄弟浑似高山,永恒稳定,因手足牢牢扎根于厚土,而只能驻守原地,望日升月落,目光追随仰望着光辉,却永无交集。 山水有相逢,日月却永不会坠落于大地。而玄鸟自日中金乌脱身而出,飞跃高山,掠过大地,给人世间带来生生不息。 太阳,玄鸟,这就是先辈赋予元无忧的使命。生为追日,死有后继。 她在齐国是郑玄女,也只有在齐国,她愿做高长恭的祥瑞玄鸟,而非长安的初升太阳。但是换位一想,她自己何尝不是也在固守着、高长恭所固守的使命呢? 只不过元无忧和高长恭的爱情,更像两个死板教条的人,被困在两间挨着的监牢里,隔着中间的木楗十指紧扣,眉目传情,最过界的行为也仅是牵手,就算有肌肤之亲…… 但已是彼此能做出的,最放肆的反抗。 不像她和高延宗,嘴都亲烂了,也不及高长恭那调皮的单眨眼睛,来的挑逗,深情。 高长恭是个纯粹的老古板,可惜元无忧不是。她能做贤德的明君,也能做癫狂的暴君。元家,就没有墨守成规、老实本分的女皇帝! 雨下的不大,但绵绵细雨还是隔断住了高家兄弟远去的背影,也模糊了元无忧的视线。 第596章 坦白什么 目送兄弟俩把随身携带的亲兵领走后,原本黑红交错的、乌泱乌泱的拥挤人群,顷刻间便稀疏起来,甚至露出了空荡荡的馆驿大门。 只剩遍地的黑衣甲胄的虎贲率,各个兜鍪覆面,天地间黑成一片。 元无忧放眼望去,明明到处都是人,她却见不到一张鲜活的人脸。 只剩那位长身玉立的黑衫少年,五官阴郁面容雪白,连眼珠都是黑沉的,仅有一抹殷红的嘴唇,是他身上乃至天地间,唯一的艳色。 那抹艳色还忽然一开一合,冷声吩咐身后的府兵禁卫军:“全都在此候着!等我。” 说着,少年的长腿细如竹节,轻盈地脚步一蹿,直奔手握剑鞘,红衫独臂的姑娘走来。 说也奇怪,高家兄弟一走,那绵绵细雨就停了,只是天色还阴蒙蒙的。 俩人近到一步之遥,这姑娘就突然抬手拦了一下,她先开口了,语气平静,压低了声: “兄长说罢,进展如何了?我不惜得罪高延宗让他以为我薄情寡义呢,兄长还不信我爱江山胜过美人么?” 李暝见长睫一掀,黑褐色的凤眸阴郁着。 “一切尽在棋局之内,只恐你多走一步,造反的帽子就扣在你头上了。” “你可以不信我的未雨绸缪,但要相信这帮白眼狼的猜忌和排除异己之心。兄长近日见多了中原这些权谋,可有心得?” “他们赞叹风陵王的智勇双全,夸耀你不愧为天母可汗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精彩。我却暗自发愿,以后定要证明自己。” “证明你这位风陵王是男儿身吗?” “证明我即便抛开风陵王的假身份,也照样名震一时。” “有志气。”元无忧瞥了眼俩人身后,几步远的禁卫军,即便他们都拿甲胄覆面,也难保没人听见俩人的谈话,故而忽然扬声迷惑道: “兄长如今连天子的禁卫军都带的出来,想必颇受周国重用,高官显爵指日可待。” 李暝见被她恭维的有些难堪,倒是听她提起天子,这才想起要事,赶忙着补道。 “我确实有事问你,见到周国主了吗?他可否跟你坦白了?” “没有啊,他坦白什么?” 李暝见眉心微蹙,深邃阴鸷的凤眸微眯, “他身上,的确有我的一半雌蛊。” 元无忧瞬间后脊背发凉,“你怎知道的?他又想坦白什么?” “你明知故问么?他若有一半雌蛊,就是纯阳之身,自然是跟你坦白…为何骗你说,他是第一个跟你圆房合卺的。” 一提此事,她只觉一阵恶寒,“等他坦白恐怕够呛,这件事我自己都深信不疑。你却为何始终怀疑,还咬定他身上有蛊?” “因为我见你俩第一眼,便知你俩没有过。你俩能有同一个记忆,是被梦魇操纵了。你忘了吗?我能看到你们的梦,昨晚,我再次从他身上看到了和你的梦。” 刚才俩人唯恐被府兵听见,都压低了声音说话,此刻随着话题深入,愈发炸裂,元妹妹那张俊艳的娃娃脸也愈发染上红霞。连琥珀般通透的凤眸都瞪得又大又亮,满眼震惊… “我们…的梦?” 黑衣少年此刻眼尾上挑,平常阴鸷刻薄的眼睑都有些泛红,他故作随意地,抬手捋了一下绑到自己前襟飘带上的麻花辫,平静道: “场面不堪入目。他一个大你十岁的老童男,居然卑劣到…趁你酒醉作出那些行径……属实令人发指。” “那是梦……还是真的?” “当然是梦。不过差一点就能成真了。身负锁情蛊的男人是不举的,倘若他知道与你合卺就能破除蛊毒,一定不会只是造梦了。” “唉?你一提这个我更疑惑了,我何时给他种的蛊毒?” “你问我干什么,我哪知道这些?” 少年闻言,气得直咬牙,还拿纤长洁白的指头戳了她脑门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呀你,过去十八年眼一睁一闭就过去了,现在才来度日如年的找补是吧?不就是被个蛊鬼和异世妖女…搞成傻子了一段时间么,怎会失忆的这么彻底?我还能指望你想起什么?” “……记不得才好,我本就见谁都讨厌,尤其是宇文怀璧,越了解他越讨厌他。” “可是你以前,确实喜欢宇文怀璧,连我从小没见过你几面的,都听说了。” 他话音未落,便听不远处有骑兵踏铁跑过来,甲曳铿锵里混淆着马嘶声,停在了门口,外层原本站的庄严肃穆、严阵以待的府兵忽然齐刷刷转头屈身下跪,口呼:“拜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万岁!” “……” 听见来人是谁,李暝见斜睨一眼门外,透过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府兵,亮出大门外那道刚下白马的黑衫人影。 少年收回目光,看向身侧的姑娘。 “还喜欢宇文怀璧吗?你自幼为何喜欢他?” 元无忧自然把“陛下”二字听得真切,只瞥了眼门口那道白马上下来的黑衣身影,便充耳不闻地,侧过脸去,对兄长从容答道: “也就那样吧,我是喜欢宇文怀璧那股忧郁内敛的劲儿,自幼就觉得他吸引人,有种岁月静好的清冷感。即便他看着不像贤夫慈父,也不悲悯众生,我就觉得他适合做正宫。” “只能说自卑是男人最好的美容之法,男人越自卑,越美的客观脆弱。可惜啊……”少年正语气讥诮,便劈空传来一句急声道——“元无忧!你可见到李——” 那声音戛然而止,在看见黑衣少年那刻顿时噎住。 兄妹二人循声看去,——来者黑衫劲装,高梳马尾,脸上扣着一张遮了上半张脸的薄片玉面具,只露出白到没有血色的尖下颌,其上嵌着两瓣浅红的薄唇。 自然是宇文怀璧。 看得出他是真急了,居然穿常服,单人匹马追过来,而且口呼“李”暝见而非“元”暝见,都不愿承认他元家皇室的身份了。 此刻鲜卑天子站在门口,重重叠叠的府兵之外,相隔甚远,但他那凌厉的一道目光,还是越过无数道险阻、与少年四目相对上了,针尖对麦芒。 想起刚才听见的只言片语,宇文怀璧当即怒斥!“李暝见!你休要再胡言乱语,祸乱朝纲!” 第597章 八月长安 鲜卑男子随即一挥手,示意眼前的府兵让路,只见这群黑压压的府兵乌泱泱地站起来,井然有序,却没一个人的身高个头超越鲜卑天子,能夺去他居高临下的君威锋芒的。 踩着府兵们豁然让开的一条路,穿常服、立在一众高大汉子中间仍鹤立鸡群的玉面男子,此刻径直走进门来,直冲元无忧道:“过来!无忧儿,他疯了,别被他伤到!” 红衫姑娘抿紧饱满的朱唇,眼神坚毅。 她不知李暝见可不可信,但李暝见在中原只信她,目前为她所用,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望着身旁纹丝不动的妹妹,李暝见满意地笑了,他眼神挑衅地睥睨了门口的鲜卑男子一眼,随后扭头,冲妹妹道: “可他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了,你不是只喜欢未婚少男么?” 元无忧也望见了鲜卑男子那双狼目似的锐利眼神,但他杵在门口,相距十几步。 她唯恐俩人打起来,斟酌用词,如实道: “是啊,所以我每每想到他已为人夫,就一阵恶寒。可他一副丧偶寡夫的样子,还那么忧郁清冷,还是挺吸引人的。” 随后又整理心情,冲鲜卑男子双手作揖,扬声恭敬道:“恭见周国——”她刚迈开腿往前一步,就被身旁的兄长捏住了肩膀,阻拦。 耳畔随即传来了少年清冷阴郁的嗓音道: “想看到他对你隐瞒了什么吗?” 站在她身侧靠后位置的李暝见,毫无男女大防的自觉,跟她说话时几乎贴脸,还把温凉的呼吸肆意喷吐在她耳后、脖颈上。 元无忧不敢回头,唯恐亲上他,只目光惊愕地望向几步远之外,奔她走来的鲜卑天子。 男子本就个头奇高,身段又瘦的单薄,走起路像一只拖剑的孤鹤,有一股向前索命的冲劲儿,每一步看似摇摇欲坠,却每一脚都结结实实的踩出一个坑。 即便他穿着黑衣劲装的常服,往那一站,元无忧便知他是帝王。宇文怀璧这十年龙椅真是没白坐,真给他养出威风霸气来了,他走起路来虎步龙行,从容镇定,那张白玉面具底下露出的一双深黑凤眸,也只显出清冷阴鸷。 离近了才看见,他肌肤玉白的左掌缠着被血浸透的,暗红的布条,此刻还在往外淌血,一滴一滴猩红,沿途砸了一路。 而男子拿皮带勒出的一掐细腰上,还挂着她送给他的干将剑。 玉面男子睥睨着灰蓝色凤眸,眼神阴郁,不再质问,看向元无忧的目光甚至有些悲悯。 “无忧儿,你信他不信朕吗?他但凡没有那个邪魔镜子,岂有造谣生事的能耐?” 李暝见嗤地一笑,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带鞘的小刀来,“我还真有。” 说着,他细手一挥便拔刀出鞘,只见刀尖上有暗红颜色,像是凝固的血迹。 “有了狗皇帝的血,即便没有镜子,通过同一只蛊虫寄生过的血液,我照样可以施法让你俩产生通感,一同入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少年就捏起姑娘细嫩的尖下颌,逼她扭过脸来,与他四目相对。 “张嘴,吐舌。” “荒谬!你休要碰她!!” 声刚出口,鲜卑男子已经身先一步,朝俩人大跨步奔来! 元无忧当即傻了,但也没傻到真张嘴,结果面前这张俊脸忽然低下头来,李暝见那张精致五官投下来的阴影,几乎盖住了她全部视线……下一刻,只听“嘎巴”一声! 他硬是徒手捏开了她下巴! “唔!…” 她吃痛地启唇那一瞬间,突然有一口铁锈味抵在她舌尖上。 爹了个根的!这小子直接拿染血的刀尖来刺破她的舌尖?真不怕她破伤风死翘翘啊? 元无忧眼前是满眼阴邪如若疯魔的兄长,他眼里毫不带欲望的,在行猥龊之事。 而他身后奔来的鲜卑男子满是急切,却逐渐扭曲。 再次陷入黑暗的元无忧,死的心都有了。 ——八月半的长安,金灿灿的银杏叶与桂花香飘散满城。 北周毓帝二年,未定年号。今年是逼走了元家女可汗和东宫皇太女的第二年,也是宇文怀璧孤身一人,在鲁国公府过生辰的第一年。 那年他年方十六,是当朝天子的四皇弟,鲁国公。前几年在西魏东宫,给女储君做伴读书童的时日,将他娇养的极好,而今脱离了元家的庇护,回到那个他恨之入骨的家族,他简直像不食五谷的仙人沦落凡尘。 宇文怀璧本就痛恨这些对他弃如敝履,却榨干了他血肉卖钱的宗亲。可他没有了唯一善待他的妻家的庇护,只能苟活在宗族屋檐下。 宇文怀璧是白璧有瑕,身心不洁。但并非他想不洁,他在十六岁生辰那年,在自家,在众人面前被摁着,逼他和自己的婢女合卺……他们美其名曰说是男人都要尽早找通房开荤,否则会惹人耻笑,即便鲜卑夫妻有从一而终的传统,也挡不住婚前找通房,婚外有姘头。 但宇文怀璧对此并不苟同。他原本是西魏皇太女的童养夫,天母可汗钦点的女婿,本该是来日女帝的通房,甚至有可能做一国之父,即便女可汗失势了,她也是去西蜀的华胥做储君,自己怎能堕落到失贞给俘虏出身的婢女?这不是让他断绝了跟女储君的来日吗? 事实正如他所想,这群名义上的宗亲就是落井下石,想断绝了他去华胥做国父的念想。 宇文怀璧被灌了催动血气的药,浑身蒸腾难受,皮肉连被人碰一下都如被烙烫一般!那不像肌肤之渴,更像受刑、凌迟般的痛。 即便逼他到这份上,他也不愿意屈服,可那药里还加了让他浑身无力的东西。他屈辱的被剥光,被热情主动的婢女抚m遍了全身……十六岁的少年在周遭围观嬉笑的人群里,把尊严和脸面都丢尽了。他惊恐万状,彷徨无助。 可这正是他在这个家的处境,从下生以来皆是如此,他所有的温情时刻,都在女可汗的庇护下,小储君的陪伴中,她们一走,这长安乃至人间便再无欢乐,世人对他只有恶意。 窗外一轮圆满的弥月挂在当空,皎洁无瑕,而他自此有瑕。 眼前的乱象,如同被乱棍捶散的桂花树,酥黄的桂花和银杏叶子一同纷纷洒洒地散落下来,是细碎的金银,是京都虚浮的繁华。 女子的胴体温热,比不过他浑身的滚烫,宇文怀璧连呼吸都像在冒烟,他因推不开身上的女体,没有力气反抗,而只能任人宰割…… 却在做到最后一步之前,希望破灭,心弦扯断,他把自己逼疯了!他拼尽全力的拿指甲刺破掌心,因疼痛而找回力气后,他兴奋到疯狂地自残!却被众人眼疾手快地捆住手脚。 发现手足反抗不了后,宇文怀璧便拿尖利的牙齿咬伤婢女凑过来的脸和耳朵,婢女满脸是血,却被当是情趣……绝望的鲜卑少年甚至含着满口的血咬舌自尽,把舌根下的系带都咬断了,直到血流不止才被众人发觉,制止他。 被逼迫在众人面前开荤的少年求死未遂,终于在遍体鳞伤时,他长兄来了。 第598章 爽约旧梦 当朝皇帝宇文毓素来温柔敦厚,却强硬地保宇文怀璧的童贞,庇护他活命,在朝廷内外极尽所能的庇护他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四弟,这个家只有长兄希望他做无忧无愁的鲁国公。 可是长兄再仁厚,也是柔中带刚,激起了摄政权臣宇文护的忌惮,于是宇文护像杀他三哥时一样,像碾死只蝼蚁一样,指使御厨在饮食中下毒,堂而皇之地毒杀长兄。 那年,十七岁的宇文怀璧跪在长兄的病榻前,中毒病危的宇文毓在床头口授遗诏,传位于他的四弟鲁国公宇文雍。 自此宇文怀璧成了北周第三位傀儡皇帝。 他在朝廷没有根基,最不受宠,又沉默寡言。但在长兄死后,长嫂所生的尚在襁褓中的侄子,就成了他第一个孩子。这是宇文怀璧唯一能由自己做主的事。 十七岁的宇文怀璧满怀忐忑地,坐在天降的龙椅上,只觉头顶的九龙宝顶不是君王的华盖,而是悬在他头顶的铡刀,他的言行稍有不慎,那把铡刀就会掉下来,砍掉他的脑袋。 宇文怀璧深知自己德不配位,今天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只是头上的几个兄长皇帝都被权臣弄死了,自己若不听话,也会是这个下场。 往后的每日他都如履薄冰,谨言慎行。 这些事传到了华胥,却并未传到那位东宫储君耳中,直到在她及笄那年,所有人都想把儿子送去,又唯独对他旧事重提,说他早已当众强行宠幸婢女,还育有一子,扶了那婢女做大周皇后。 世人势要把他捶死成荡夫。 甚至梅开二度,逼宇文怀璧效仿前朝的元宝炬和天母可汗,娶回突厥公主做皇后以后,还想再次逼他与人合卺。 这次的帝后洞房夜,宇文怀璧逃了。他筹划已久,带着亲信连夜跑去华胥帝都神憩陵,来到她面前,想跟小姑娘圆房。 可她并不爱自己,也不愿意选他。 这些年来,宇文怀璧眼看着元无忧从一个襁褓中的奶娃娃,日渐吹糖人似的长大,即便她去了华胥,他也每隔一两年便去看她,唯恐错过她突然间长大到变了模样,怕自己认不出他的小姑娘。 最初这十几年俩人自然没有男女之爱,反倒像是亲情,宇文怀璧没有宠溺他的爹娘,和睦的兄弟,而今元无忧的父亲也被杀他兄长的权臣所杀,俩人彻底同病相怜,成了一条绳上受苦受难的蚂蚱,他索性把自己那点父性和为人兄长的慈爱,都赋予给了她身上。 他所仰仗的,无非是等她长大,名正言顺的履行婚约,渡他金身。宇文怀璧守身守心,不过是为干净纯粹的做储君的正室,哪怕做不了国父,也能得到前朝女帝的庇护,可他赖以苟延残喘的所有希望,在这一刻尽数破灭。 原来他的童养媳毫不爱他,甚至连找通房都不想用他。原来她早在华胥养了一群形形色色的小男孩陪她长大,预备收进后宫做男宠。 最令他悲愤绝望的是,这些小男孩还嘲讽他人老色衰,想老牛吃嫩草。 宇文怀璧这十几年的等待,等的一个老童男未老先衰,外表像端庄的牡丹,拒人千里之外。内里却是个清心禁欲的莲花,未开先败。即便他当了皇帝,封了皇后也未曾洞房合卺的守身,留给她,却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 可笑他自以为是,一厢情愿,不自量力。 但他当了七八年皇帝,能在连杀二帝的摄政太宰宇文护手底下苟活七年,他早已把清高如明月的心性磨练的荆棘丛生,杀机四伏。 宇文怀璧本以为她是自己心中唯一的净土,自己最后的一丝善念和月光皎洁,都是留给她的。可她不要他了。 那就休怪他破罐子破摔,砸碎那轮洁白无瑕的月亮,拿碎片磨成刀刃,照她心窝子捅。 他要报复!既然她不爱他了,那今后他定要她也尝尝自己遭受过的苦难,自此人间再无日月同光,他要她与他一起沉沦于污浊乱世,他要她与他同死! ——三年前,长安。 一封喜帖送到华胥,是周国主宇文怀璧亲笔所写,邀储君元既晓来见证他的立后大典。日子也挑的好,帝后大婚之日正是他的生辰。 华胥储君遂带着厚礼和随身亲卫,来贺喜周国主终于迎回了求娶多年的突厥公主为后。 却被个年轻的礼官拦在了青绮门外。 那礼官俊容清艳,一身朝服更显羸弱,头顶乌纱官帽、垂坠着貂翎毛笔,一开口就是: “城南封迭微,奉命替天子在此恭候殿下多时了。” 封迭微紧接着道:“情种,会害死自己。你尚有华胥可去,而宇文雍只有长安。” “我只想赴约,见他最后一面,也算了却昔年的情谊和执念。” “你不能去见他。” “为何?这话是他的决定,还是你的?” “太宰知道此事后震怒了,皇上本就不愿娶突厥公主为后,才偷着寄信给你,意图与你私奔。若非太宰及时拦下,这等封后大典之日逃婚,一国之君与人私奔的荒唐事,皇上岂不成了史世所罕见的笑柄吗?你是知道皇上头顶那两位皇兄是怎么死的,你想害死皇上吗?” 面对故人劈头盖脸的指责和逼问,华服威严的小储君强忍泪水,极力压抑着心痛: “是不是只要我离开长安,从此放弃宇文怀璧,你们就会放过他?” “太宰许给吾皇,只要你不做妖妃,让他死了这条心,便会好生养着陛下。但是……陛下不答应啊。” “好,我这就走。”说着,小姑娘从蜀绣龙凤的华服大袖中,掏出一只白玉瓷瓶递给他。 “这是他要的,劳烦大人代为转达。” 随后,尚未及笄之年的少女转身就走。 趁夜,华胥使者的车驾浩浩荡荡的,迎着满头桂花和银杏叶离开,身前是宽敞空旷的大路,向着遥远的西蜀华胥返程。身后是满城繁华,长安的万家灯火在庆团圆。 秋高八月半,明月照长安。昔年的长安少主已经坐上西去的马车,上路了。 而皇宫内,宇文怀璧为她种下贞洁蛊后,穿着喜服满心欢喜的在青绮门等了半夜,不见她来,才从警卫六率当值的统领,右武伯螟蛉口中得知,华胥使者刚刚出城了……华胥的太女再次爽约,抛弃他这个通房了。 那年的圆月当空,宇文怀璧的生辰,他抛下独守空房的新娘皇后,拉上几个亲信,便策马追出城外。 唯愿能追上他心之所向的自由,追上他的华胥一梦。 第599章 筑梦做恨 宇文怀璧到底是追到了华胥的神憩陵,可她闭门不出,不准他入皇宫,也不肯见他。 他以为她是怪自己屈服权势,娶皇后了,便下了自此私奔出来后,再不回长安的心,他愿今后就留在华胥,她的身边。 甚至长跪宫门外,只求小姑娘出门一见。 那年八月下旬的西蜀,难得下了场大雨,把北周天子身上的红婚服都被冲的褪了色,鲜卑第一美人傲骨尽折,人也病倒了。 所幸宇文怀璧当傀儡皇帝这七八年,一直也没有什么尊严傲骨。 自幼相识的女储君到底不忍他作践自己,便亲自把鲜卑男子接回东宫。 宇文怀璧醒后一睁眼,望着床边才及笄之年,却少年老成,眼神疏离的姑娘,不禁质问她——“那我等你这些年算什么?我对你从一而终,你呢?” 女储君闻言,却语气冷漠,眼神讥讽。 “醒醒吧,宇文怀璧。你做了北周的傀儡皇帝,我可是在华胥独揽大权。我的征途是开疆扩土,复兴汉室,即便娶夫纳侍,也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还没碰你,你又没损失。” 少女冷漠绝情,像是俩人掉了个各儿。倒像他是怀春少女,她才是绝情的负心汉。 宇文怀璧被她质问的脸红耳赤,心也被她伤的稀碎。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哀怨道: “可我等了你十几年!就算要恩断义绝,就不能先圆房,给我留个念想吗?” “不能。倘若你怀孕了,就更会纠缠我。” 望着鲜卑男子因病而苍白的面容之上,那五官仍绝美到、令人怦然心动的俊脸……元无忧深知他一出现,自己身边的所有男色都将黯然无光,他还是能轻而易举勾走她的心,她赶忙收回视线,艰难地起身,下达最后通牒: “等你病愈,便请离开。长安需要你。” 自此以后,皇太女甚至不回东宫住。 在东宫养病的宇文怀璧见不到储君,却见到了那些,从前追随西魏女帝的宿星府星官。他从驿马官口中得知,昔年送玉玺往南疆的唐国公还活着,听说当地闹蛊鬼,几个寨子的人都死了,故而唐国公的人带不回来,却托少保带回来了李氏的信物,让交给女可汗。 宇文怀璧灵机一动,想和她编织一场梦。 他找到了从南疆回来的太女少保。 “听闻你是岭南人,又精通巫蛊之术?” 冼沧瀛来了兴致:“国主想害谁啊?” “元既晓。” “国主有追求!您这单我搭钱都要帮你,说罢,想要她怎么死?” “朕要和她共同植入一段梦,让她记住第一个男人是朕。” “啧,春天的梦吗?如果她不愿意和你有床笫之欢,抵抗的厉害,筑梦会失败的。” “就算是用强,朕也要留下一段回忆。” “何必呢?就算梦可以骗过她,也无法骗过所有人,她不会信的。” “但是朕信。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她。” “据我所知,殿下恨你胜过爱你。要想和她梦中云雨,那就要看你够不够了解她,能不能让她在梦里爱上…和你做恨。”顿了顿,垂眸沉吟的冼沧瀛突然灵机一动,抬眼笑道。 “对!我想起个人,他跟殿下形影不离。” *** 看到这里,元无忧彻底怀疑那夜的床笫之欢,到底发没发生了,已经气得不行了。 困于旧梦三年才知因果,宇文怀璧你骗的我好苦啊! 原来当初自己竟是为了宇文怀璧的安危,才爽约离开长安的,这狗皇帝居然恩将仇报? 还有梦里……即便她看不清他模糊的脸,为何她总觉得他长得惊为天人,群芳失色?她不禁再次好奇起宇文怀璧的长相来了。 其实元无忧自及笄以后,便未见过宇文怀璧的脸,加上对幼时的记忆十分模糊,按理来说,三年前倘若俩人真圆房了,她不至于连他的脸都记不清,只记得肌肤之亲。但宇文怀璧自幼便展现出了惊人的美貌,是谁见了都要夸他鲜卑第一美的程度,想必丑不到哪去。 只是今年每次见面,不是他脸上有疮,毁了容,就是戴个面具说疤痕未褪。高长恭的相貌已经举世无双了,元无忧一看到他那张脸,就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就算有再大的烦心事都能被治愈了,而宇文怀璧……会有他美吗? 幻梦悄然展露出边界,黑暗渐褪。 元无忧恍惚间又回到了博望城馆驿,现在青石路上,头顶着阴沉沉的天。而她面前站着身穿黑衣劲装,戴着玉片面具的宇文怀璧。 鲜卑男子玉面底下那双灰蓝色的凤眸,原本阴鸷深邃,戾气横生。在与她对视一眼后,忽然清澈、淬亮起来! 下一刻,她便被鲜卑男子抱在怀里。 “不就是怪朕作假吗?朕便补给你真的!” 男子身形消瘦,一双长臂却颇为有力,紧紧箍在元无忧腰背上的双臂虽然温凉,但也是结结实实的血肉之躯! 面对男子忽然的逾矩,她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狠力推攘他! “你放手!我恨不得杀了你!” 她前脚推开他的胸膛,掰开他的手臂,后脚他的胳膊又缠上她的脖颈了。 “不放,朕是你周岁宴上亲手抓的夫婿,朕命里只有你,你无法抛弃朕,永远不能……” 即便她反应激烈,他也不放。 听见男子深情浓郁,又咬牙含恨的这句威胁,元无忧脑中突然一闪而过了什么记忆,但她没抓住,很明显他是在控诉。 元无忧愤然掐住眼前男子的颈子,一边扼住他的呼吸,一边再去掰开他缠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眼看他呼吸不畅,憋的半张面具底下唯一露出的那张嘴开合,却不求饶,而是艰涩、低哑的重复道:“不能抛弃朕……” 元无忧无力地松开手,推了他一把恨道: “宇文怀璧你个疯子!你爱的是我家的权势,是我的身世,别装出一副深情了,我看着恶心!” 鲜卑男子被退的向后踉跄了两步,还没等站稳,就满眼哀伤,语气癫狂! “朕爱的是你!” “你爱我什么?我小你十岁,自幼就是混世魔王,你恨我还来不及,三年前你为了名正言顺央着我苟合,我不愿就拿邪术蛊惑我,让我信了三年,你就是这么爱我的?” 第600章 月下恶鬼 提起三年前,元无忧不由得想起厍有余来,越搜罗过去他干那些混账事,她就越怨恨他!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任由别人冒名顶替我,要不是我自己清醒过来,是不是要被你俩奴役到死?你是想骗我还是骗你自己啊?” 眼前的姑娘凤眸迸射着琥珀光,锐利又透亮。宇文怀璧望着她愤怒的眼睛,却从中看出了流淌的忧伤。 “朕早知她不是你,可朕无能为力,和她亲近也是为了保护你……” “我不想听这些!” 她怒吼着打断,眼神愤恨。 明明俩人对面而站,彼此之间却像隔了千人万人,深仇大恨。 鲜卑男子不厌其烦地续道: “爱不止有男女之情,朕与你自幼相识,若说从前确实是为了履行夫妻职责,但现在朕是真心的……” “住口!我不想听你辩解,我跟你才见过几面啊?有几次不是吵架收场?我扪心自问跟你冤家路窄,没少坑对方。”说到这里,元无忧心头一酸,但她强撑着语气冷硬, “我对你爱不起来,你也别想骗我。” 鲜卑男子冷笑,“你就这样贬损自己,不信自己,还糟践朕?” “不然呢?你有可信度吗?” “你只是怀疑朕的执着,可是元无忧,你知道么?等人是会上瘾的,在漫长的岁月里没有尽头的等着,三年五载,看不到希望,只靠记忆和幻想支撑着,可是朕放弃不了啊,因为放弃等你这件事,就是背叛了自己。” 鲜卑男子的嗓音清澈,透着拿露水浸润了珠玉的凉意,因沉缓而略显慵懒,听着沁人心脾,同时也难掩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红衫姑娘就站在他面前静静的听着,像是有些动容了。 鲜卑男子趁热打铁,娓娓道: “朕宁愿孤独终老,为一个等不到的,莫须有的人守着心中那片净土,也不愿将就,不愿堕落。” “所以你爱的不是我,只是心中的执念?说白了,就是拿我的名声当挡箭牌?呵……我说呢,我过去才几岁啊,你凭什么等我。” 元无忧那双琥珀凤眸微眯,斜睨着他,讥诮,“你这样凉薄的人,不配被爱。” 没成想说半天又是对牛弹琴,这死犟的姑娘油盐不进。但宇文怀璧却并不意外,也不泄气,甚至还越挫越勇。他都快被自己的屡败屡战,受虐没够给气笑了。 这次他眼神诚恳,语气平静: “在木兰城时,朕确实对你动心了。” “你那只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把我当救命稻草了,换谁救你,你都会喜欢的。” “世上只有一个元无忧。你质疑朕对你的感情,自卑不配,何尝不是在向朕索取更直白的爱意呢?” 元无忧闻言,登时脸色一沉,“自卑?我爱上任何人都无需自卑,但是被你爱,我确实自卑自己做错了,救错了白眼狼。” “你把自己想的太冷漠了,你根本不知道,朕有多爱你。当初你冒着死的危险,奋不顾身的救一个陌生病患,你没嫌弃弥月低贱,也不会重色轻友——” “够了。” “你与朕自幼结亲,朕打心底里认定了和你是夫妻,所以你的亲近,你去和高家兄弟斡旋,朕窝火,但总觉得你是在气朕,朕时至今日仍想不通,为何你会为了野花流浪异国?” “我说够了!宇文怀璧,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絮叨?不怕让你的禁卫军看笑话吗?”元无忧不愿听他哀怨,扭头去看周围,结果放眼一看,差点吓一跟头! 眼前的馆驿包括大门都空荡荡,没有李暝见和府兵,哪来的禁卫军啊? 细思极恐,她僵着脖子,缓缓扭过头看向身前的宇文怀璧时,他仍戴着白玉面具,语气平静眼神凝重的道: “其实朕一恢复记忆,知道是你,就想和你说开,带你回长安。可是高长恭突然冒出来了……朕不理解,他凭什么后来者居上?朕真的以为跟你有夫妻之实,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朕看着你长大,几乎陪伴了你人生的每一个大事件,可是高长恭高延宗出来后,朕发现细水长流的陪伴,输给了横刀夺爱。” 元无忧就僵着脖子,耐心的听他说了一大堆,不敢打断,明知还是幻境,但他这次的表现和心里话都太真了,让她无从回应。 见她不回话,眼前的宇文怀璧忽然向她迈近一步、几乎脸贴脸的冲她道: “朕守了你这么多年,却便宜了高延宗,但他不配。” 说着,他轻搂着她的腰,低头在她耳边轻语,与此同时,一股幽微又馥郁的龙涎香气袭来,甜腻浓情。 元无忧抬手推了他的脸,“我就是喜欢高延宗那样逆来顺受的,不喜欢你这样又装清高又骚情主动的。” “可朕一直是有残缺的月亮,冰清玉洁的老古板等不到你来睡,只能化身月下恶鬼,来睡你了。” “你要点脸!我不喜欢太主动的,你耳朵聋了吗?” “朕终其一生只想要你。若爱而不得,要脸有何用?朕不想在原地等了……” 温热的鼻息呵的她有些痒痒的,馥郁甜腻的龙涎香无孔不入地钻进元无忧的鼻息。宇文怀璧边低声呢喃,边从上到下把她的碎发轻轻抚到耳后,他的气息钻入脖颈,勾起酥酥麻麻的感觉,越来越急促。 他的攻势并不锐利,更像是柔软的丝绸有了活性,对她死缠烂打,元无忧愈发陷入意乱情迷的梦了。抬眼一看,都是男子那雪白如玉的脖颈,连锁骨都白的不见血色,却瘦的深深凹陷,勾人。 同样勾人的还有眼前的姑娘,望着怀中朝思暮想的爱人,他的喉结不禁上下滑动…… “无忧儿,你量一量,是不是朕的更?” 不仅如此,他那冰冷的爪子,还抓起元无忧的手,引导她。 姑娘腾地脸一热。 “你别不要脸……” “你量一量朕……” 说着,他忽然将她拦腰推倒,坐在地上。 望着突然倾身压过来的男体,元无忧气得不行,愤然一蹬腿!本想踹倒他,反被他抓住小腿,那只骨节修长的大手顺势滑到大腿。 她穿的长靴短衫,他很容易就解开她的腰带,还恶劣地抽出来,将她挣扎的双手就正面捆起来。 “放开我…宇文怀璧,我不喜欢被强迫,别让我更恨你。” “你已经够恨我了,还能更恨吗?就让我们……做恨吧。” “宇文怀璧!啊…” 男子忽然俯下脸来,拿冰凉高挺的鼻梁骨顶在她细腻光滑的大腿上,温软的薄唇轻吻。 “放开我!”她反应激烈,气恼道,“你以为这样就能驯服我吗?能让我起欲望的是男人展露身体勾引我,不是自己被欣赏被蹂躏!” “不疼的。朕和你的其他男人没区别……都是祈求你宠幸的可怜鬼。” “无忧儿,他到过这里吗?” “无忧儿,朕不用你出力。” “他这样过吗,无忧儿?” “无忧儿,不要走神……” “无忧儿,看着朕,告诉朕,朕跟他谁更厉害?” “无忧儿,说话…” “别碰!啊嘶、别碰我…宇文、宇文怀璧……我恨你……” “那就恨朕一辈子。” …… 第601章 赴会瑶台 当年周穆王初次踏足众神降生之地——昆仑时,正逢三月三蟠桃会。他有幸逢会了来自昆仑云山、归墟海外的六界众生,九天神灵。那些异兽传说,竟都活生生的展现在他眼前。 原来昆仑神山,真有华胥一梦。 姬满享用了瑶台主人西王母的慷慨款待,收下了神女所赠的无缝天衣和仙鹤,听说此衣能保他肉身不损,水火不侵。姬满无以还报,便将一对玉圭玉璧赠与西王母当做还礼。 玉圭者,臣下笏板也;玉璧者,君上符玺也。此二者象征着人王至高的权力和地位,是他作为礼法时代天子最大的虔诚,与西王母所赠的神灵衣饰刚好相配,只可惜,神凡有别。 世人皆传说,昆仑西王母有长生不死药。周穆王姬满戎马半生,早已斩获了人王能得到的所有权力殊荣,享尽了人间所有繁华滋味。他独霸人间,威势已极,到了他这个阅历地位,所求的便不是俗世之物,而是长生。 但西王母断定他是天府星下界,东皇太一转世。他俗世的命途未尽,这一生注定是要杀伐争斗的,且滞留人间的欲念极深,遂不予他不死药,还力劝他早日归国,了断执念。 临别之际,西王母只收下了象征君王印信的玉璧,而姬满则拿回了玉圭。姬满勉为其难地相约百年之后,待他于九州铸鼎,将人间平定,了却俗世事后,他还要骑着仙鹤驾返瑶池,携着玉圭与他的玉璧重逢,从此永远侍奉在神女身侧。 人间百年,时过境迁。但当姬满再入昆仑时,只见瑶台空留玉璧,却不见昔日的神女。 以及一只由西王母的神识幻化的玄鸟,口衔不死药在此候他。 玄鸟告诉他,西王母化身九天玄女战神,投胎做凡人去了。 姬满想不通!百年前他宁愿舍弃周天子身份,抛下人间臣民,来这日落之地求长生,欲抛离肉体凡胎,来侍奉西王母左右……可当他抛下天子八驾乘鹤飞升昆仑后,瑶台主人西王母,却为了皇权投胎下凡?去贪慕红尘俗世? 替西王母传信的灵识玄鸟口口声声,说西王母此举是为了天下苍生,才以身入局。 可姬满毫不信服。他就是历经父死子继的王朝更迭,兴衰破立,姬满自认为最懂天子之心和人间疾苦,但他不懂,为何自己放下执念飞升成仙,所仰慕的神却染上了俗事的执念? 直到姬满服下西王母留给他的不死药,重返人间,旁观后辈为博红颜一笑烽火戏诸侯,东周列国,礼崩乐坏,朝代破立,世袭罔替。凡人生命脆弱,贱如草芥。 只有一只玄鸟穿梭其中,祥瑞与凶兆相互制肘,祸福相依。那就是每逢乱世必现世,赐兵书平战乱的九天玄女。 姬满日渐醒悟了玄鸟之言。凡人的自称从人皇到天子,所谓商纣之后再无人皇,便是因凡人的一切都是母神赐予的,而他曾引以为傲的战绩,也不过是上古诸神之战玩剩下的。 人继承了神的一切,神投胎凡躯,也是神想维护人的秩序,生生不息,但不过是周而复始。只要世上还有人,就永远有杀伐争斗。 姬满终于悟了,西王母因何以身入局。他自愿再次投身人间,决心与她并肩作战,遂化名鬼谷子,自诩西王母之子,用一双早已问鼎九州的周天子之天眼,窥透这乱世中,所有王侯将相的命途。 他无欲无求,门生弟子无数,在人世捭阖纵横,却千百年来无妻无子,仍是鳏夫一个,但凡有人问及,他皆是一句“吾妻九天玄女”。 可是,姬满在尘世寻了数千年,青丝变白发,无缝天衣织成的王袍也已褪色,他见过云梦泽干涸和沧海桑田,仍未能找到西王母的转世,未与她同生共死。 他换过很多身份,鬼谷子,左慈,陶弘景……从鳏夫,荡夫,再到禁欲断情。他也找到过酷似九天玄女下凡、西王母转世的女子,只不过她们大多早死,为众生而离经叛道,欲逆天改命,却死于王权碾压,杀伐争斗。 早已达到人王的权力巅峰,得到了人间所有的周穆王姬满,对后世这些争权夺势,烽火狼烟的行径自然司空见惯。未免打破凡人的秩序,已成仙得道的姬满能做到置之不理。 唯独,在见到肖似玄女下凡的女子时,姬满每每都想伸手帮扶,希望她赢,希望她活。可惜她们都年纪轻轻便死于战火,无一长命。 直到有一日,他于昆仑脚下的瑶台故地重游,发现了一处碑。 其上只有八个字:君承吾志,后继有人。 她说:“你是我精神的传承,有人会替我走下去。” 这碑年代久远,不知来历,也没留姓名,只有这样大爱无私,却又执念至深的一句话。 姬满恍然大悟了什么,又不愿相信。在这一刻,他道心破碎了!他恐怕错了千年,原来她所走的路,一直与他背道而驰! 西周世人皆以为,酷爱旅游的周穆王,人间至尊周天子,与昆仑神母十分般配。旷世绝恋,只不过人终有一死,恰好姬满是人王,明君,本就该被诸侯臣民焚香立祠祈祷他长寿。 刚好西王母就掌管诸神的生死,最擅长赐下长生不死药。 姬满执政期间常年在外,不在朝中。曾西伐犬戎,南平荆蛮,在涂山会合诸侯,东征平定徐国。人间不宁,姬满便踏平四方蛮夷,鼎定九州,让天下尽皆匍匐于周王的领土。肉身苦弱,姬满便在病重弥留之际再次驾返昆仑,唯愿置之死地而求长生,或是死在神女面前。 当年再次来到昆仑的姬满,望着空荡荡的瑶台和玉璧,以为她爽约了,怒其堕落,怨其失信。 可他后来才知,西王母的不死药是她以寿元换来的,每一颗不死药所带来的长生,都是她曾入过的轮回。神灵亦有寿,凡人本会死,否则人间会乱。但姬满已厌倦人间,故而她才赐他长生,替他重回人间历劫。重走来时路。 这次,换他以神的位置俯瞰俗世,苦等千年,凝望她,旁观她,唯愿她这一世能登基坐殿,平定乱世重铸西周的辉煌,再现那年周穆王问鼎九州的荣光。或者是……期盼她放弃人间,脱离世俗的欲望,神母归位。 第602章 你慢些走 “世人知道,神是杀不死的,所以就杀死神的爱人,这样,神就会自愿殉情。” “神因欲念不得满而出现,这神虽死,那神又生。凡人被逼到绝境之时,神的灵魂便会从他们中诞生。” “可是西王母之死,却不是为哪个情缘,而是为了苍生。” “不死的神却几入轮回,散尽修为耗尽寿元,无需积攒功德,从凡人遍布大地那一天,她已功德圆满。” “风既晓……” “风既晓?” “既晓!” 梦中有人连名带姓的呼唤她。 元无忧费力地睁开眼睛,下一刻,却目睹滔天大火把桃林镜池烧为灰烬。 一位异神自火焰灰烬里脱身而出,人面兽身,背生双翼凤凰翎尾,振翅间便霞光万丈,却突然间被黑乎乎大火吞噬,直到漆黑一片。 再从黑暗中跳出一点五彩斑斓的光,逐渐展露出羽翼,划破漆黑一片,冲向烽火狼烟。 那是一只乌鸦。 一只浑身每一根翎羽都黑的五彩斑斓的乌鸦,追逐着白鹤自城门口飞上城楼,擦过一条丝绸半透的纤髾和螭龙玉璧,转而冲上云霄。 风动,吹开他的及膝白发,拂起他身上褪色的王袍,而那玉璧的主人却纹丝不动,岿然屹立。 神憩陵城楼上的白发仙人,忽然睁开了那双长睫凤眸。他清冷克制,淡漠疏离,满目神性。 就这样俯瞰着楼下冲他挥手的稚气少女。 “师父不必远送,我回长安去见明月啦!” 及笄之年的华胥小储君穿着短衫常服,高梳马尾,虽满脸幼态未褪,仍难掩身形抽条成了高挑矫健的小豹子。 她去赴约长安,见她所谓的明月了。 白鹤隐目送着她欢快离开的身影,明知那是一条不归路,是她梦碎的开始。 他脸上淡漠依旧,出声极冷,毫不带情绪,又满含悲悯:“你慢些走。” 你好好看看周围的景色。因为你今后走的每一步都太艰难了。 少女携光而来,举步维艰,度日如年。 玄鸟于飞,是神的悲悯。肉身救世,却是人的贪婪。 死去的陶弘景,是被逼疯的姬满,是道心破碎的姬满。而白鹤隐于绝望的灰烬中诞生,他自记事起便会做那些前世的梦,自睁眼那天便能看透每一个人的命格,乃至生死。 但他不信梦中的神凡悲歌,不信那些必死的命格,更不相信自己这双窥天机的眼睛。 直到他遇见了这位西魏小储君,预见了她和梦中、史书上那些红颜薄命的女子一样,天妒英才,死相惨烈的结局。 白鹤隐开始信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想防患于未然,想逆天改命。 而这姑娘,他看着长大的徒儿,也正如他所预见的那样不俗,坚定又刚毅。 十八年享乐人世繁华,受臣民供养,她只觉弹指一挥间,只字不提。今年这三个月度日如年,日夜难休,她逐步丈量,一刻不歇。 梦境之外,是更久远的梦境。 那年那天,西蜀也下着大雨。 明明是破晓黎明,本该是烈日初升的晨曦,却满天黑云,大雨滂沱,雾气朦胧。 白发道人仰头望天,竟只有满月,星河。 他抬手指向一处天上星子,那颗星便光辉闪耀。 “奚旁日月,挟宇宙。” “紫微斗数,星宿出,群曜归位。” “长夜已尽,破晓!” “以我寿元再为你逆天改命,撕空裂历。惟愿这次,你能赢,或是……活的久些。” *** “醒醒!元无忧你醒醒…别吓朕啊……” “李暝见!你是不是给她下毒了?倘若她有任何闪失,朕诛了你们陇西李氏九族!!” “元无忧你醒醒啊……” 等元无忧艰难地撕开粘连的眼睫毛,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温暖的怀抱里,被她压身下的骨架瘦的硌人,皮肉却很柔软细腻。 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白玉面具底下的一双灰蓝色凤眸,眼神阴鸷急切,又转瞬为喜。 “你…你醒了?” 宇文怀璧原本跪坐在地,打横抱着姑娘,任由她把脑袋依偎在自己胸口。而今她醒来时还保持着这个姿势。 元无忧的脸隔着两层薄薄的绸缎布料、紧贴着他的胸膛,透过他震颤极快的心跳,几乎能感受他微隆的胸膛和细腻的肌肤。 原来她刚才躺在宇文怀璧怀里啊,怪不得她会做噩梦了。 随即意识到不妥,大为失礼,她赶忙把脸从他胸膛撕开,从他怀里坐起来。 “我们……怎会如此?李暝见呢?” 说着,她扭头去看周围,一眼就瞧见了不远处的地上,扔着那把冒青光的莫邪剑。 元无忧顺着剑抬头去看,正看到面色雪白的黑衣少年,被几个甲胄覆面的黑衣府兵反扭着手,控制在几步远外。 而他嘴角淌下一道殷红。 见她醒了,还投来关心的目光,少年殷红的嘴唇忽然扯出一抹笑,“呵呵…傻妹妹,这回知道,世上只有哥哥不骗你,只有哥哥能相信了么?” 他话音未落,宇文怀璧便厉声喝令: “把他带下去,关押起来!” 元妹妹闻言,愤然推开鲜卑男子的胸膛, “不许!把他放开!” 她眼神焦急地,目睹府兵拉走了兄长,便挣扎着要站起来,反被宇文怀璧一把抓住她受伤的左手腕子,“别走…朕并非存心骗你!这件事朕——” “啊嘶……” 元无忧想抽回手,却扯痛了伤口,只好愤然回头,怒瞪面前坐着的鲜卑男子。 “松手!你让他们放开李暝见!” 四目相对,男子玉面底下那双灰蓝凤眸微眯,竟呈现出阴鸷的深邃。 他目光冰冷,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朕不会伤他,但不能留他在此捣乱。” 宇文怀璧这头说不通,又被他捏住了受伤的手腕,元无忧只得扭头望向被黑压压府兵围住,带走的少年。 “李暝见!你不是很能打吗?你倒是反抗啊!” 元无忧焦急地目送府兵把李暝见带走,只会无能狂吠,最可气的是,平常跟刺猬似的李暝见这次居然也不吵不闹,顺势就被带走了。 只留下地上那只出鞘的莫邪剑。 循着她的目光,宇文怀璧的视线也落在了孤零零的剑上。猜到她心里所担忧的,他道, “别急,朕会把剑还给他。” 第603章 是朕的错 姑娘无奈地转回头,浓密的长睫微垂,目光落在被他紧攥的手腕上。 “松手。” 她语气平静,眼神冷厉。循着她的视线,宇文怀璧这才意识到抓错了手,瞬间撤回手。 元无忧却顺势站起身来,刚要走、又被拽住了。 原来她身后的鲜卑男子紧跟着站起来,此刻正单手抓着她一片衣角。他那双深蓝凤眸愈发阴寒、戾气滋生,“发现是假的,你很失望?那就变成真的!朕早拿你当老夫老妻了,朕等了你十几年……” 站在他面前的姑娘深吸一口气,强稳住愤怒,不与他破罐子破摔。她只瞪着褐色眼眸,仰望着近在一步之遥,高她一头的鲜卑男子。 她极力心平气和、字字铿锵。 “你一直都知道是么,为何还能装的跟…真有肌肤之亲了一样?” “不!”鲜卑男子骤然掀开长睫,灰蓝色凤眸瞪得戾气横生,却又难掩仓皇无措…“朕也是昨夜才知,朕从前真的以为和你早就……有夫妻之实了……” 男子个头奇高,只需垂手便能抓住她的衣角。可他此刻不动声色地微微躬身,把另一只手也抓上来,还俯首低头,几乎与她脸贴脸。 望着他紧紧攥住自己衣角的双手,那十根手指洁白如玉,修长匀称,泛着玉质的冷光,跟没有骨节一样。却因过度用力而绷得骨节泛起粉红,他双手来抓这小小的一片衣角,像抓住了唯一的希望。 元无忧不耐烦地扯回自己衣角,却又被宇文怀璧抓住了右手腕骨。 “别碰我!离我远点!” 她也没惯着他,一刻不留地甩开他的手,直奔门口而去。 身后的鲜卑男子却长腿紧着迈步,拦到她面前,拿穿着黑衫劲装的身躯挡住她的视线。 “朕是对不起你,你恨了朕三年都是朕罪有应得,可朕就该是你通房啊!朕明知你不要朕了,也没强迫你…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梦就不算强迫了?宇文怀璧你看清楚,华胥那是我家,那是我住的东宫!你难道真想在我屋里强迫我?” 顿了顿,想起梦里确实如此,元无忧牙都要咬碎了,却只能往肚子里咽,恨的咬牙切齿点头,“在梦里你确实做到了,入室强煎。” 鲜卑男子凤眸凄然,哑口无言,“朕也不想剑走偏锋的,可你不要朕了……明明你自幼就告诉朕,朕会是你的通房,朕这些年对你从一而终,做的错事都是为了留住你……” “住口!你个虚伪恶毒的骗子,我用你对我从一而终吗?你比高延宗还不择手段,我当年对你的喜欢就是瞎了眼,你个狗皇帝……” “朕除了此事,何尝骗过你别的?” “你骗我的还少吗?” 男子抿了抿颤抖着的薄唇,凤眸凄冷,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聚起狠戾的光。 “你怨恨朕的事,也不止这一件了。” 元无忧刚想叫他滚,却发现周围的黑衣虎贲率,都有几个默不作声掀开兜鍪了,正瞪大眼睛看着她和自家皇帝吵架。 她觉得窘迫,便蔫了气焰。 “你们……看什么热闹?把兜鍪遮上!” 经她提醒,宇文怀璧才想起身后的府兵,便侧过脸睥睨一眼、手忙脚乱在戴兜鍪的禁卫军们,沉声威胁道:“都转过去!谁再敢看,朕剜了尔等的眼睛。” 天子的威胁自然管用,一众府兵异口同声道“喏!”,随即赶忙齐刷刷地转身回避。 突然有一滴凉意砸在她眼睛上,疼的元无忧“啊嘶!”一声,捂着眼睛开揉。 瞧着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姑娘,突然捂着眼睛熄火了,宇文怀璧心下替她着急,便迈近一步,“你怎么了?” 只见她小手一揉,便擦出了眼泪来,揉的那对琥珀凤眸眼睑红红的,湿漉漉的。 宇文怀璧伸出双手想捧起她的脸,却无从下手。见她一哭,心里登时乱成一团, “你…你别哭啊……都是朕的错,你……” 望着眼前男子一改刚才的凤眸阴鸷,以为她哭了而满眼内疚,又恢复了对她的关切,元无忧突然转了念头。既然梦里的宇文怀璧自以为用强迫,就能拿捏她,她便不如他愿。 下一刻,原本微微低头,来端详小姑娘为何落泪的宇文怀璧,突然被一只细手捏住了下颌骨。 随即那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便在他眼前突然放大!与此同时,唇上也被温热的两瓣覆住——这姑娘居然踮起脚来,主动吻他。 隔着薄胎玉面具,他仍能感受到姑娘脸颊滚烫,呼吸温热。 宇文怀璧只愣了一下,不知所措,便被她强行掰开嘴唇,恶狠狠地攻入牙关索吻。 下颌骨被捏的嘎吱响,他有些吃痛,但心里甜蜜,便伸出双臂环抱她的腰背,却还没搂住她的劲瘦腰肢,就反被她抓住一只手臂,反拧在头顶! 同时,她另一只手顺着他下腹撩开他的衣摆,探到他腰间的玉带底下。 宇文怀璧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在这一刻占了上风,他赶忙腾出另一只手来握住她的,并奋力扭开脸,挣脱她,气喘吁吁道, “即便现在就想要…也要看场合,朕带你去屋里,或是马车上……” 小姑娘饱满水润的红唇微张,邪狞的笑, “谁说想要了?你不是说让我来量尺寸吗。不让我亲手来量,怎么知道你和高延宗谁更有雄风呢?” “朕何时说过了!” 鲜卑男子羞恼欲怒,旋即望着眼前那双仍眼眶湿红的琥珀大眼,他还是紧忙收敛周身的戾气,尽量语气平和,又涩然道: “在你梦里,朕竟是那样孟浪的人?” 凭借多次入梦的经验,元无忧知道俩人能够入同一个梦,凭借宇文怀璧过去装傻充愣的经历,她怀疑他此时在故意装纯情。 “呵,装傻?我再提醒你一次,我喜欢搔首弄姿给我看的男人,最讨厌被人强迫。” 宇文怀璧属实不知她怎么冒出这么一句,他长睫微垂,深蓝凤眸为难地望着她,“……现在就…要朕搔首弄姿吗?像安德王那样?” 这话把元无忧问噎住了。 鲜卑男子以为说错了,便自顾自道: “还是像兰陵王那样?可他不是没跟你有夫妻之实吗?他难道还会搔首弄姿?他看着就像那种,跟人做了若是不成婚,就一根腰带吊死在床头的贞洁烈夫。” 这个形容把元无忧听得哭笑不得。“一根腰带吊死床头?你这话听谁说的啊?” “萧桐言。她自称了解你和高家兄弟的感情纠葛,朕才聘请她做幕僚。” “别跟她学,舍近求远,不如直接问我。” “嗯?朕…记下了。” 望着鲜卑男子真诚的眼神,还有刚才他再情急也只敢抓她手腕,未曾逾越,反倒是自己强吻他,再怎么动手动脚,他也逆来顺受……元无忧忽然没了怨气。 第604章 明月不坠 现实的宇文怀璧和幻境里的狗男人,还真是判若两人。许是因为梦境里可以无所顾忌,那个他像恶鬼,眼前的宇文怀璧却谨慎保守,被她怎么挤兑都寡言少语。 元无忧心软了,叹了口气,“罢了,都过去了。” 宇文怀璧本以为她会顺势而上,又满口荤话拿他泄愤,可她居然……轻易的翻篇了? 他骤然凤眸一抬,“嗯?你这话是……宽恕朕当年的混账事了?” “那不重要,以后就……两清吧。你别再以通房自居,我也不再打扰你。” 当她轻飘飘的,脸上情绪寡淡的说出“两清”二字时,宇文怀璧忽然沉默了。 他玉面底下那双灰蓝色凤眸里,倏然失去所有情绪。无论是刚才被压下的阴鸷戾气,还是因心疼她而流露出的关切、温和。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男子眸光深邃,静的像一潭死水。 因戴着玉面,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但元无忧光从那双深蓝的凤眸,就窥见了他很悲伤。 他原本血色浅淡的嘴唇,刚才被亲的幼嫩红润,此刻薄唇微启,便既委屈又诱人。 “两清?呵……你自幼把朕比作明月,日升月恒本就是一对,朕这辈子都围着你转了,你说两清就能两清?” 他话音未落,周遭突然响起了绵绵雨声。 元无忧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府兵,平静道。 “你这十年没有我照样过得很好,反倒是我一回来,你过的便不如愿了。三年前我为何不告而别,今日我也是同样的心境。” 宇文怀璧闻言,急忙摇晃戴脸上的玉面,深蓝凤眸都快瞪出血丝来了: “朕最不愿眼睁睁看你离开!朕希望你与天地同寿,倘若你有任何闪失,朕哪还有苟活人世的念想?朕宁愿天地与你同寿!” “住口!”对面的姑娘啧声打断他,眉眼端着少年老成的严肃,“你说什么胡话?到底我是昏君还是你是?醒醒吧,我当昏君不会死,你上头可死了好几位了,你独善其身保住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才能有机会见到我。” 说罢,她双手抱拳,冲他轻揖一礼: “告辞。” 随后迈着流星大步,潇洒走出大门去。 只留黑衫男子站在原地。宇文怀璧望着她的背影,心碎成了两半。 一边如针扎一般,一边却是酸涩的感动。对她接受了三年前他的恩将仇报,仍坚定地用自己的离开换他安全而感动。 之前宇文怀璧痛恨她重色轻友,为了高长恭留在北齐,轻易原谅了假传皇命的高延宗。而今,当他犯了滔天大罪后,也终于体会到了一把、被她轻易原谅的感激和偏爱…… 宇文怀璧幡然醒悟。 此刻他好像得到了很多,他对她的爱意从忐忑不安,到激动的发现,她也有一点爱他。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 元明镜有元宝炬,镜中映火。元既晓亦有宇文怀璧,日月同升。 决然离开的元无忧,边走边复盘自己刚才有没有说错什么,说漏什么。 要说元无忧对宇文怀璧毫无感情,也是说谎,毕竟她真的喜欢过他,放到现在,她仍会为宇文怀璧的清冷自持而动心。毕竟他这样气度端庄清冷,浑似遥不可及的悬空明月,拒人千里却又独为一人折腰的神子,任谁都会激起征服欲,想掇月在手,想暖他凉薄。 但他却是被荆棘刺藤缠住的月亮,他悬浮在泥沼之上,想接近他的人都会被沼泽吞噬。捆绑他的是权谋政斗,是一朝天子一朝死囚。 他本质上和高延宗一样,都是为利而来,每一次接近她拉拢她,都是把她往沼泽里拉。 元无忧已经为了高延宗而泥足深陷了,她不解决掉眼下的风流债,绝不能再招惹他。 而宇文怀璧没搞清楚她要的是什么。他想把她哄骗回去权斗,以为她甘愿沉沦美人计,为人所用,可他不懂她最厌恶受制于人。 外人只看到齐国利用她,却没看到齐国上下如何对她礼遇有加,尊重备至。 元无忧对故乡没归属感,偏偏非亲非故的高家把她亲近热乎到了极点。 即便宇文怀璧意识到这些不足,恐怕他也做不到。他本就是六亲无靠的人,他尚且没享受过亲情温暖,又岂会温暖她呢? ——姑娘走后,北周天子先是捡起地上的莫邪剑,又心事重重,脚步踌躇地跟出门外。 却正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长街。 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个甲胄覆面的府兵突然摘下兜鍪,顶在头上,露出一张眉目俊俏的脸。 鹅蛋脸上嵌着一双柳眉,褐色眼眸,桃花眼,一开口便是抿唇轻笑。 “哎呦呦,天地与她同寿啊?倘若她哪天造反失败,坐罪被杀,陛下不会要拿我们各国百姓陪葬吧?” 鲜卑天子身穿黑衫,迎风独立的背影挺拔却孤傲,他看都没看一眼便知是谁,遂语气阴冷的回了句:“顺手的事。” “陛下不觉得累吗?你根本不懂怎么去爱,何必呢,反倒被她刺的遍体鳞伤。” 宇文怀璧头也没回,只垂眸瞥了眼手中刃白如雪的莫邪剑,冷声道: “感情失败的人没资格说教,萧桐言。” “可我经历过恩将仇报的婚姻深渊,见证过她与高家兄弟的感情。想跟那俩闹腾的家伙争啊,你可差远了。你这样连颜色都只喜欢最清冷的人,维系着这样热烈的关系怎会不累呢。” “她会扭头走进深渊,与朕反目吗?” “陛下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即便你不知热恋夫妻也会兰因絮果,还不知投诚的叛徒,永远不会被敌人真心接纳吗?而且她是女子,远嫁的女子永远不会被夫家包容。” “……那她…会等体验过这些才参悟吗?朕不希望她经历这些。” “人呐,总要有所失才有所悟。倘若她成了弃妇,陛下可还愿要她吗?” “她就是成了寡妇……朕也高兴。” “啧,您可真够变…那什么的。”顿了顿,乔装成虎贲率禁卫军的萧桐言,望着身侧目光死寂,空望远的鲜卑天子,不禁促狭: “不过,最让我意外的是,天和陛下明明后妃无数,孩子都有了,居然还是个雏?您这守身如玉守的……比安德王还让我惊奇啊。” 她话音未落,眼前便唰然飞过来一道霜冷雪白的剑光! “铛”!一声脆响,锋利的莫邪剑刃,已经插在了萧桐言头顶的玄铁兜鍪上。她那双褐色的桃花眼眸瞬间惊怖欲绝,面色死白。 萧桐言惊恐的仰望着面前的鲜卑男子,他仍长身傲立,削肩细腰,垂手在身侧,更显长腿挺拔。他好像根本连指头都没动过,只是刚才被他握在手里的莫邪剑,却戳在她头顶呢。 与此同时,鲜卑天子缓缓扭过脸来,玉面底下那双深蓝凤眸微眯,居高临下的睥睨。 “放肆。” 他轻飘飘的一句警告,萧桐言却听出了要将她凌迟活剐的威胁。 她突然悟了,这几个男人也就在女国主面前温柔体贴,通情达理吧,一离了女国主的视线范围,那就是恶虎脱笼,太没人情味了。 萧桐言赶忙摘下头顶的兜鍪,利索地将兜鍪带莫邪剑一同拿双手托举,躬身奉还给他,头也不敢抬。 “臣,不敢冒犯君威,只是替陛下委屈,不值,感到惋惜。” 闻言,宇文怀璧心痛难忍地转回脸去,仍望着黑云压城下的空荡长街,语气淡然道: “她自幼就爱上的人,朕怎会舍得让她爱错人呢。朕不会逼迫她做不情愿的事,永远不会让她的明月坠落,永远不会让她失望。” 即便空等一场,即便永远冷月高悬。 乱世之中,宇文怀璧这个傀儡皇帝,连自己的安危和性命都不由自己。但他唯一能由自己的,便是不自甘堕落。 她永远是他心中的净土,不落的太阳。 …… 第605章 延宗指路 元无忧沿着空荡荡的长街,走在蒙蒙细雨里,本想去找高长恭,结果迎面就看见了孤身站在街尾的高延宗。 他打着伞,依旧是那身及膝红衫,细腿黑裤,脚蹬军靴,远远一瞧长身玉立,还是那般英姿挺拔。 她心里咯噔一下,想顿足踌躇一下,可是双腿却不受控一般,径直走了过去。 待离得三五步之遥,近到元无忧能看清他手中的竹骨油纸伞面上,是绘的红山茶与白玉茗。 伞下的男子辫发披肩,顺着他的长睫投下一泓墨影,他抬起锐利如褐色晶石的桃花眼,衬得那张五官俊美的娃娃脸阴鸷又阴郁。 “国主陛下,久候了。” 元无忧一瞧他黑沉着脸,抿着唇珠神情不悦,登时没了好脾气。 “你在这里做什么?偷听?离太远了吧。” “别把我想的那么不堪,既然分开了,我便不会死缠烂打,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什么明路?” “经过商议决定,四哥已经退守至东门城外,齐国军队也撤出了博望城,此地即刻由萧家接管,不久之后……萧家会来人通知大齐与周国、和谈的时间场地。” “多谢安德王殿下指路,我知道去哪儿找他了。” 元无忧冷漠的抬腿迈步,打算绕过他,擦肩而过之际,男子忽然低哑着嗓音道: “还喜欢他,是吗?我就知道你一见了他……还是念旧情。” 她脚步一顿,驻足停在原地,侧过身看向身旁的持伞男子。“谁?” 高延宗缓缓放下了伞,展露出伞影笼罩之下的那张五官俊艳,眉眼阴郁的脸。 “你明知他为了圈禁你,不惜伪造一场荒唐梦,骗了你三年,你还是不恨他,原谅他,却对初次的我……弃如敝履,视若无睹?” “够了!”因天上蒙蒙细雨逐渐绵密,给她面上淋了一层冰霜,显得她的锋眉凤眸更加锐利逼人。 “你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要想凭此拿捏我,那你最好闭嘴。我最初随意的睡你,就是没拿跟你有肌肤之亲当回事,与我是不是初次无关,现如今我照样没拿你当回事。” 这样残忍的话自她口中轻飘飘的说出,让高延宗攥着伞柄的手突然!狠狠地抓的更紧,几乎要捏碎伞柄。 他本想把伞递给她,此时却无论怎样也抬不起手来,只唇角微勾,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我不是想拿捏你,惹你什么的。我就是不相信……就因为你与他相识的早,所以无论他怎么对你,你都能容忍是吗?还是因为,只有对他动了真心呢?那四哥呢?” “我现在就去找他。” 高延宗果断后退一步,让出路给她,也顺手把伞举到她头顶:“陛下,请吧。” 元无忧推开他的伞,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大步迈着,头也不回。 不知从何时起,俩人的相处就没和谐过,除了这样针尖对麦芒,就是互相撇清关系,好没意思的俩人。 …… 城外,博望坡上。 经由齐国兵将的热心指路,元无忧在那两棵山茶树下,再次找到了高长恭。 彼时细雨初歇,连夜的狂风骤雨打落了不少山茶花,掉在地上铺了一层粉红的,白的,几乎都是完完整整的一大朵摔进泥里。 而那位高马尾的鬼面男子傲然屹立,身穿的黄金明光铠被雨水洗的光亮如新,臃肿的甲胄穿在他身上虽颇显魁梧,但更衬出他宽肩窄腰,长腿通天,整个人英姿挺拔,熠熠生辉。 此刻男子正把三尖两刃长枪插进泥里,自己手扶着枪杆,空望远方。 直到元无忧走到几步远,刚想开口唤他,鬼面大将便转过身来,从泛着金属光泽的狰狞鬼面底下、迸射出的一对黑眸定定的看着她。 他开口就是: “你彻底放下五弟了吗?他说你一见了宇文国主…就跟被勾了魂似的,他说你除了对他厌烦,似乎对谁都能爱上,他——” 她不耐烦地蹙着眉打断他, “你是在为他鸣不平,还是质问我?” “我是为自己鸣不平!” 高长恭黑眸凌厉地瞪起,愤慨地吼完,才后知后觉失态,旋即收敛了脾气,那对双眼皮清晰的凤眸倏然低垂、沮丧下来。 “为何同样感情受挫,受尽打击,你却不像阿冲和周国主那样喜怒形于色,你这是身为正室的底气,对他们势在必得吗?” “不,其实就算你和你五弟,还有宇文怀璧都走了,我也不会感到意料之外,因为,我从未奢求过长久,没有希望,便不会失望。” 男子黑眸一瞪, “连我…也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吗?可我从始至终,每一次都坚定的选择了你啊,即便分开了,成全你和五弟,我也没说过不爱……” “我倒要问你,明明你每次都坚定地选择我,却为何从来不期待我担当起来夫妻之责?难道你不是在为我守贞吗?” 望着眼前这姑娘眉眼阴鸷,咄咄逼人的质问,高长恭的鬼面底下,传出一声苦笑。 “你是怀疑我的忠贞,还是不信我对你的忠诚?还是想逼我发疯?” “我对你很信任,又很没安全感。你人在我身边,却有种明知得不到彼此的隔绝感,让我感到绝望。” 没安全感? 这姑娘一本正经的说出“对他没安全感”,让高长恭如被当头喝棒打醒,但他无力改变。 狰狞鬼面露出的长睫覆眸,高出元无忧大半头的男子此刻目光微垂,竟狼狈地回避着她的视线,对此为难,艰涩道: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让你信我?我守得住大齐边疆,却护不住心爱之人的安危。爱情对我来说,就像天上的日月,近在眼前却触不可及。我仰望你赏赐的爱情,却深知自己跟你隔着沟壑,难以成婚。” “什么沟壑?” “国恨家仇。我不像你父亲,生来就能做女帝起家的私兵,同仇敌忾名留青史。我的国家与你的国家敌对,我与你也曾对面血战。” 提起旧事,元无忧难免想起了让自己臭名昭着,让他一战成名的洛阳龙门之役。 她忽然凤眸微眯,目光紧锁着眼前的鬼面男子。 第606章 高山仰光 “倘若我回了周国,与齐国阵前交战,齐国命你杀我,你还会如洛阳那次一样吗?” 元无忧那双琥珀凤眸直勾勾盯着他。 目光交错一刹那,高长恭垂眼沉默了下,而后道,“那你就带我走。” 元无忧以为自己听错了,登时眸光一亮。 “哦?你愿意抛下一切,跟我私奔了?” 高长恭漆黑凤眸笑的微弯,金属质地的鬼面底下,随即传出瓮里瓮气的笑声: “那肯定不能直接跟你走啊,太明显了。你要在人前打败我,俘虏我,把我带回你的地盘,届时如何处置我,自然任凭你说了。” 不管他是打趣说笑,还是借此说真话,也确实给元无忧提供了一条绝妙的思路。 元无忧跟着也笑,“那你不怕身败名裂?” 闻言,男子戛然止住了笑,眼神坚毅,出声沉重:“那就让世人当我死了,来个死遁。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甚至接受了被金屋藏娇,从此不见天日。” “你突然好忧郁,都不像你了。原来你也有这样心情低落之时吗?从前你会跟谁倾诉?高延宗吗?” “不倾诉。” 他语气平静的说出这句,把元无忧听得心肝一颤,有些心疼,但唯恐他自尊心受挫,又不敢表露出来。 “这样憋着会把自己憋坏的。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我是你的未婚妻啊,绝对跟你一条心。是你今后…最亲密的一个家人。” “嗯。” 应完声后,高长恭忽然长睫一掀,漆黑凤眸含笑地望着她。“唯一的,最亲密的家人。我真的……很想跟你成亲大婚啊,那样才是名正言顺的,最亲的夫妻,拥有咱俩的家。” 元无忧被他感染的,嘴角也压不住浓情蜜意的笑着,“你也是我唯一想封的皇后,来回奔波也要看一眼的高山。” “高山?形容我么?” “对,你就像稳定的高山,而我却是流浪的日月。日升月恒,东升西落,日月总会擦高山而过,而山却从不动摇,只在原地遥望。” 这个说法虽然虚浮了些,但属实贴切。 高长恭听懂了,鬼面里射出的那双黝黑凤眸含着笑,说话也是压制不住的温柔。 “乍一听挺般配,我怎么琢磨着像参商永隔呢?可惜你不会只是我的太阳,我也不想做挪不了窝的高山,只能仰望日月之光,但我确实挪不了窝。” 挪窝的话题再聊下去,元无忧真怕自己忍不住,现在就琢磨把他这座山连根拔起了。 她随意瞥了眼不远处的博望坡下,正看到一群红衣铁甲的齐国兵士严阵以待,又回头看了眼身旁的鬼面大将,后知后觉, “我是不是耽误你练兵了?” 高长恭摇头,“并未,本来我也是在等天子调令,你来看我,至少……让我心里踏实了,知道了你心里还有我。” “我一直都有你,对了,你身上的伤口结痂了没有?”元无忧看着他身上,被雨水洗的金光熠熠的铠甲,伸手想去摸索他手臂上的伤口,又怕真捏疼他,而无从下手。 “下着雨,又穿这么重的铠甲,可别化脓了啊……” 男子摇头,黑眸微弯,语气柔和地宽慰她道:“放心,不疼了,没被雨淋。” 他目光一转,落在她缠着布条的左臂上,“倒是你,可好些了?” 俩身残志坚的病患对着关心,此等情形把元无忧逗笑了。 高长恭一见她笑,登时窘迫地挠了挠头, “笑我嘴笨,不会关心心上人吗?” “不是,憨憨的,像个不开窍的傻小子。你也放心,我有的是力气。” 男子长睫一掀,黑眸微斜,促狭道: “那你也是个浑身牛劲的傻丫头。莫怪我总是迟钝,不把你弱不禁风的姑娘看,你当初都能跟我对打一阵,莫说兵器,就是五弟那么个高个儿汉子,你都抱的起来……” 他随口一提的话跟拈酸吃醋一样,侧面反应了他记性真好,元无忧都快在脑袋里把旧账翻烂了,也没想起何时抱高延宗让他看见了。 元无忧小心翼翼道,“何时的事?” “在周国地界吧,那时萧瑟凌辱五弟,他只信得过你,你抱起他就不撒手,也不让我接手,我当时就觉得……你俩有点情况。” 说到这里,望着面前的小姑娘倏然瞪大了眼,高长恭讪笑了下,找补道, “我不是翻旧账吃醋,当时只是羡慕,羡慕五弟幼时有叔父抱着上朝,长大了有心爱之人抱着回家。”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幼时我母皇也抱着我上朝啊,然后下朝就跟我爹回去吃饭。后来就是怀璧护送我了……”元无忧顺口答音了几句,发现鬼面男子目光黯然,情绪低落,赶忙找补,“倘若你生在长安,便是你陪我了。” 高长恭只摇头苦笑,“你出生时,我父亲早就不在了。我自幼便混在军营里,被父母的旧部,老一辈的武将们带大,他们拿我当主公,只教我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顿了顿,他缓缓抬眼,目光平静的望着元无忧。“故而我只是羡慕五弟这种孩子,有父亲长辈抱起来举高高的哄着,但只是羡慕。我知道男人不该耽溺于柔情,倘若真有人这样对我,我甚至都怕他摔了我。” “其实……有些时候,也可以溺于柔情片刻。” 得知高长恭是被老辈武将带大的孩子,羡慕别人有父亲抱起来举高高,元无忧便心疼的不行。 于是她直接行动,伸手就去搂男子被铠甲箍出的腰背。 高长恭尚未反应过来,只当她是想亲近自己,没成想只觉腰间和腿弯被人一箍、自己居然跟拔萝卜似的,被人抱起来了! 元无忧强忍着手臂的疼,抱起高长恭。 却把离地一尺的男子惊得,赶忙把套着龙鳞护腕的双手搭在她肩上,直呼:“放下我!干嘛呀?你伤口都崩裂了吧?胳膊不疼吗?” 底下双臂合力抱着她的姑娘,顶着一张娃娃脸,眉眼得意,“疼,但我就想抱起我的乖男人。不是为了弥补你幼时的遗憾,我就是想证明自己有劲儿。” 高长恭哭笑不得,双手把在她肩上,怕尖长护指刮伤她,也不敢用力。 “谁说你没劲了?你在跟谁较劲呢?” 第607章 嘎仙祭祖 元无忧不忿道: “宇文怀璧说你胖,我就想证明你不胖,就算你再壮实我也抱得起你。” “好了我知道了……你最威武,放下我…” 小姑娘也确实力竭了,但还是缓缓把人放下来。 高长恭被她稳稳地放回地上时,腿脚都有些发软,比她还慌乱。可她再面对心爱的姑娘时,满心满眼的深情和温柔。 “冤家,你怎么这么好……让我根本没办法不爱你……” 他知道,她是在给他圆梦。 眼前的姑娘顺势点头,凤眸含笑。 “那就大胆的爱我吧,把身心交给我,不会辜负你的。”顿了顿,元无忧解释道, “我说的身是你的命,已经属于我了,不许寻死和糟蹋。” “心早就是你的了。” 高长恭的嗓音雄浑又清冽,喃喃一般,却隔着鬼面盔也咬字清晰。 他此刻黑眸坚定,眼神深情又真挚。随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摘下右护腕,从漆黑镶金鳞的护腕里抽出一只白净的手来。 男子便拿修长匀称的指头,来抚摸她细嫩的脸颊,他的指腹和掌窝满是握兵器磨出的粗粝老茧,刮蹭的她肌肤酥酥麻麻的。 而他的嗓音同样低沉悦耳,酥酥麻麻的: “我的妻啊…” 元无忧难以自控地循声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狞厉的哭丧鬼脸。她瞬间如被凉水浇头,那些意乱情迷都老实了。 又觉不甘心,她抬手就摸到他耳后,熟稔地掰开扣在他耳后的机关,“嘎巴”一声,他那张有些重量的鬼面盔就被她摘了下来。 黑底泼金的狞厉鬼面盔底下,缓缓展露出一张糯米白糍粑似的,是张美得客观的俊脸。 他的剑眉底下,一对凤眸大眼炯炯有神,眼睑偏肉实钝感,而双眼皮却轻盈流畅,镶嵌的黑褐色眸子同样又圆又亮。鼻梁高挺,胭唇抿着,唇珠凸起。 男子线条流畅的下颌瘦削又不尖,整张脸骨相英挺如若细刀慢裁,精雕细琢出的见棱见角,美艳绝俊。即便他剑眉锋利,瞳仁烁烁逼人,单看五官也给人一种柔和了雌雄之分的英气之美。 此刻面对她突袭般的摘他面具时,他毫不生气,甚至还满眼柔情,含笑地望着她。 明明眼前的男子是鲜活真切的血肉之躯,元无忧也莫名的不踏实。 她手底下重重地捏着他的鬼面,轻声道: “你爱我吗?为何总是对我若即若离。” “草木秋死,松柏独在。日升月落,高山不移。外面世界固然花花绿绿,但我永远在原地,我信你会回头……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忠贞的爱你。” “为何如此固执?” “我知道你想要忠诚的,稳定的爱,我不能保证来日,但你永远是我坚定的选择。” 元无忧仰头望着他那张绝美的俊脸,他黑眸坚定,深情浓烈。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眼神凝重,“等成亲以后,我带你回室韦的嘎仙洞祭祖好不好?拜祭元氏的祖先,也是拜祭华胥的九天玄女。” 没想到小姑娘突然说起这个,高长恭眉眼一怔,“怎么?这样我死后…可以与你同葬了么?这种话,你可还对别人说过?” “没有,只对你。” “那我等着。” 其实此刻元无忧想起了自己母父。 高长恭是她童稚时一眼万年的护卫,定的娃娃亲,是久别重逢后的一见钟情,是尘埃落定后,依然坚守初心的爱侣。 他值得与她结发,他与她最般配。 只不过,他需放下王爵富贵,抛弃家族与她携手天涯,自此一体同心,风雨同舟。 而她绝不能割舍现有的一切,去和亲远嫁沦为后宅的深闺怨妇,逐水飘零,任人宰割。 元无忧自知不会去做深闺怨妇,也不会让高长恭走她父亲的老路,但不知,他给不给自己这个表现的机会。 高长恭的高,是北齐皇室的高,而她故乡在长安,是西魏,是北周,与他为敌。 不像她母父,本就北魏的臣民,君臣一心同仇敌忾。本质上就是不一样了。 俩人总是没聊几句,话题就沉重起来。 元无忧想说点轻松的,可每每一瞧见身旁男子的宽肩窄腰,成熟的身躯里装着青稚的纯情,平时颇有粗犷的大将之风,此刻却温柔细心的左手拿着龙鳞护腕,露出白皙温暖的右手掌来与她互动,元无忧便总想逗弄他。 “长恭,知道外人如何形容你的吗?” “什么?” “看着像那种,跟人做了若是不成婚,就一根腰带吊死在床头的贞洁烈夫。” “我不是……”高长恭顺口反驳,在跟眼前愕然的姑娘四目相对后,旋即凤眸低垂,表情沮丧,“罢了,我就是。” 顿了顿,他又不甘地解释道,“我不是那种视贞洁如命的老古板,我只是……怕和你未婚先爱之后,你一旦走了,我就成怨夫了。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其实并未想过你能回来。” 元无忧一听,心都凉了半截。 “你是不信任我的感情,还是怕我给你吃干抹净之后不认账?” 高长恭不擅长谈论这种话题,此刻害臊的不知说什么好,只低声道,“这些年我其实很努力的回避男女之爱,把感情都放在家族里,我喜欢踏踏实实的,我自知不懂爱情和讨好姑娘,更怕被抛弃,所幸从来不抱有希望。” 他这番话说完,元无忧彻底心凉了。 “对我也没抱希望?”她那双琥珀凤眸倏然瞪得一眼大一眼小,翘唇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呵…是啊,咱俩各为其主,国家敌对。” “不是!”高长恭突然意识到说错话,赶忙找补,“我从来不觉得你是敌国势力,我只是……没安全感。怕你跟我有夫妻之实以后,突然离开,又怕自己赌上一切却一场空。” “为什么?我对高延宗也没始乱终弃,是他不愿意,是他对不起我的!可你从来不愿,你这么排斥这种事,是不想和我,还是害怕,有什么难言之隐?” “其实我不是不想,男人哪有怕的……我就是…” 面前的姑娘愈发锋眉紧蹙,琥珀凤眸戏谑地微眯,“你都语无伦次了,到底想说什么?” 高长恭抿着嘴,突然紧张地扭头四下看去,而后拎着她后脖领子,咬牙恨齿道: “别在这说话了,出去走走,别让人听见,本王的一世英名……就毁了。” 元无忧点头,“往城门走吧,萧家不出多久便会来监视我的。” 俩人走在路上时,高长恭还伸手想拿回她手里,自己的鬼面盔。 元无忧瞧着他绯红未褪的俊脸煞是艳丽,便故意躲着他的手,不给他。 第608章 忠贞心结 经过这番真假参半的打趣,元无忧再次验证了他的知行合一。心里更踏实的同时,还不忘安抚他道: “你确实挺古板的,循规蹈矩,连这种事都只接受最传统的玩法。我真怕把你吃干抹净了,若不成婚,你真就不等下床,就羞愤地拿一根腰带吊死床头。” 高长恭耳尖的红热未褪,俊脸上仍难掩尴尬,但眼神坚定。 “只要你真心爱我,我也不会倔犟到一定成婚才走出那一步。可我不敢赌,我现在只和你谈感情,这样即便你走了,我还能借着你的念想活着。可是,倘若我们有了夫妻之实,你再离开,我就像弃夫一样,我怕你拿我当抹布,用完就扔,更怕你为了撇清关系,说跟我都是虚情假意,让我成为笑柄……” “我不会的。那种吃饱了骂厨子,把你郑重的托付忠贞,当征服的战利品的,还到处传扬贬低,不就是败类混蛋吗?” “也许你并非本意,就像五弟从未在人前说你不好,都给足了你面子,可我耳边还是听说了,有人贬损你……” 元无忧诚恳道,“那是自然,只要高延宗不说这种伤人的话,我都不会与他撕破脸。” 走在她身侧,一直并肩而行的男子侧过脸来,黝黑凤眸忧虑地望着她。 “我不知你怎样想的,觉得只有睡到了,男人才是你的吗?可我的原则是,认定要跟谁做夫妻,便要把最好的都给她,我会与你名正言顺,光明正大,我的过去不掺杂任何旧情,将来也不会背叛永结同心的誓约,定会鹣鲽情深,倘若不成亲就苟合,那是苟且。如若你未婚先孕,或是我…有了,在世人面前对不上日子,恐会惹人猜疑取笑。” “说到底,是为我的名节考虑吗?” “我不管你婚前跟谁有私情,婚后又纳哪个男宠,我只知道我是你唯一的结发,我这个正室担得起所有,毫无错处,你就算再风流,这个家有我当门面,也不会散。”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在用大道理说服我。可我只想问你,为何避讳与我坦诚相见,肌肤之亲。” “怕和你坦诚相见以后,刚习惯了与你同床共枕,你又突然走了。我现在是拿你当家人,成婚圆房,有了肌肤之亲后更是亲人,现在谈感情我还能克制自己的思念,可是一旦有夫妻之实,我就全身心都投入到你身上了,倘若你离开我……” 一说起离开,男子那双黝黑凤眸便难掩流淌着哀伤,让元无忧望之心碎。 “我不会吃完就走的,不会真正离开。” “可我…若与你有肌肤之亲了,定是拿你当一体同心的两个人,一时半刻不见你,我都会想你,害怕你抛弃我,就像我担心延宗,就总是把他带在身边一样,我担心你,你不在我身边我总是悬着心,你就是我的精神支柱,我怕你在外受伤,更怕你弃我而去……” 说到这里,高长恭再也禁不住被她那双光辉熠熠的目光盯着,难为情地扭过头,目视前方的雨后草路。 “我其实挺自卑,没安全感的,我知道你不会只爱我,我所执着的只有结发夫妻名分,我也会吃醋,又斗不过那些年纪小的弟弟…” “我都成你的精神支柱了,怎会是娇滴滴的弱女子?更何况,我也不是朝三暮四的,世上男子除了你,我不知还有谁配与我结发。” “我们高家与元家和长安不睦已久,我知道我的身世也不配,长安那头还有宇文国主对你专情不二……” “可他后妃无数,名声早就烂透了,为人也是孤僻桀骜,对我尚且藐视傲慢,又岂能跟你比呢?只有跟你成婚,对我对所有人才好。” “可他比我年轻三岁呢,我年纪大了……” 元无忧哭笑不得,抬手去摩挲他糯白细腻的脸颊,“我家长恭哪就年纪大了?你脸上没有半分岁月留下的痕迹,我就喜欢你这样纯真无邪的男子。” 高长恭那张俊脸上绯霞渐褪,但还是白里透粉。他闻言,胭脂嘴唇抿紧一笑,把唇珠嘟的圆鼓鼓。 他平时不笑时,俊朗英气的五官只是庄严肃穆,像庙里的神像一般,美的惊天动地又不可亵渎。但像此时一笑,便如春暖花开。 搭上他满眼的温柔深情,直接蛊惑的元无忧心头融化成了一摊春水。 因他这一笑,元无忧不自觉的停止脚步,而高长恭也随她驻足原地。 他忽然伸出温暖修长的指掌,抓住她敷在自己脸上的手。 “我能不能……对你逾矩一点?” 元无忧听愣了,这憨子突然开窍的也太猛了吧?“你想对我做什么?” 男子双手捧起她细嫩的娃娃脸,黑眸坚定的看着眼前的姑娘。 “想吻一下,我未婚妻。” 嗐,就这点事儿啊? 元无忧直接反手搂住高长恭的脖颈,对着他那张脸琢磨从哪下手。 却把男子惊得瞪着黝黑凤眸看她。 她用眼神描绘着他挺拔的鼻梁,饱满的嘴唇和肉嘟嘟的唇珠,像没被人亲过一样,却倔强的抿着,让人不敢冒犯。 元无忧再也忍不住,激烈的吻他。 气喘吁吁过后,男子僵着身子与她撕开。 “嗯、呵…你怎么这样啊……一点都不给我这个男人展雄风的机会……” “给你机会了,你不中用啊。而且你这样的,就得先入为主把你驯服了,你才不会揭竿起义造反。” “我从来……没想过对你造反。” 只是一个吻,男子便满眼意乱情迷,有些瘫软地抱着她,借此支撑身体。 元无忧瞧着他反应怪异,便去探他裙甲,果然鼓起凶器。 男子受惊一般抓住她的手,拿出来,脸颊绯红,黑眸羞愤,“你怎么!这样啊……” “我也想逾矩一点。你还挺血气方刚的嘛,亲一下都反应这么明显,尺寸也挺凶。” 听见她夸自己尺寸不错,高长恭害臊又得意地抿了抿唇,随后小声道, “那也别这样……让人看见了,岂不误会咱俩未婚有染?” 元无忧傲然哼道,“谁敢议论?我跟你光明正大,名正言顺,你高长恭早晚要跟我回家的。” “好好好,我知道国主陛下霸气,可是我今天穿的薄,什么还不让你摸去了……” 高长恭刚柔声附和她两句,就见面前的小姑娘突然朝他扑来,脸上带着邪气的坏笑: “害臊什么,你身上哪儿我没摸过啊。” 说着,手就奔他的护裆去了。 “住、住手!”男子急的嗓音都粗糙了起来,声如洪钟一样,双手也急忙捂在裙甲上拦住她。 高长恭俊脸上双颊绯红,黑眸瞪大,又羞愤又像警告威胁,“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不要这样!” 元无忧敛了嬉皮笑脸,“不闹了,走了。” 第609章 点唇之吻 见她瞬间变脸,高长恭登时慌了神,底线当场再次放低。他赶忙将长臂一伸拦住她,嗓音软下来,夹得温柔细弱: “不是不给你闹,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我也不是非要等到成亲……我就是怕自己对你上瘾,再失了本心。” 姑娘脸上绷着严肃,心里早已撒开了欢。 高长恭以为她不信,继续努力试探,“我都接受,我在学了,只是循序渐进,总是露怯,我不想让你初次就对我没有好印象……” “你还是别学了,你什么样我都接受。” “那你…喜欢我怎样?热情主动,还是任你摆布?你喜欢我强势一点,还是温柔的?” 元无忧被他不依不饶的套话,听得有些臊烦,顺口搪塞, “……喜欢你遵从本心。” 男子闻言,泛红的眼睑倏然低垂,凤眸沮丧。“可我没有经验啊,只是摸瞎乎的对着你练,我一主动了就没分寸,总惹你讨厌。” 顿了顿,高长恭忽然一脸正色道: “你最不喜欢我碰你哪里?” 元无忧顺口答音:“风陵。” 说完后,俩人都愣了一下。高长恭原本粉扑扑的脸颊都尴尬的乍红乍白。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哪里敏感?或是不喜欢的禁区?” “政治立场。” “唉,算了…” 高长恭此刻心里突然有些窝火。他难得这么敞开心扉,与她聊风花雪月,她却时刻都戒备着家国边界。 实在扫兴。他随即又想到,似乎自己从前也是这样,她一心赴婚约,自己却囿于国恨。 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他痴情错付了。 俩人正别扭,就听旁边传来“噗嗤”一笑! 元无忧和高长恭齐刷刷循声看去,正瞧见前面不远处走来个白袍银甲的女子,看着是从城门方向来的。 俩人最后那几句对话被她听了个正着,此情此景把萧桐言逗笑了。 但笑声引得俩人一齐凶狠地瞪着她。 萧桐言那双褐色桃花眼笑吟吟的,直奔元无忧而来,“我们大女人就这么有事业心,哪像你们小男人天天情情爱爱的。怎么说?国主陛下还不到老地方赴约,非要我来接您啊?” 乍一听这白眼狼的讥讽打趣,让在男人堆里都顶天立地的高长恭有些委屈,难堪,又听说她是来找女国主议事,便更没底气反驳。 高长恭看着自己暴露在外的右手,因阴蒙蒙的雨天而冻的有些发青,连青紫的血管经络都清晰可见;过去那些伤疤旧痕也显露无遗,像死尸上的斑,掌心也冰凉…实在难看。 他本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的杀器,从降生那天就不是为自己而活,从来身不由己。直到遇见她,重逢她,高长恭才有了一丝活人气。 似乎自己除了这张脸,就没有别的地方能招姑娘喜欢。想到这些,高长恭有些自卑,便默默把左手拿的护腕又套回了手上。 倒是女国主忽然迈上前一步,伸出攥着恶鬼面具的右臂,拦在高长恭身前,目光锐利地剜瞪着前方走来的萧桐言。 “退后!孤与兰陵王还有私事要办,你且先回城内,事了后孤自会与你相见。” 萧桐言撇了撇嘴,“陛下还真护食,我又不会对兰陵王做什么。” 她本想打趣几句,可瞧着挡在甲胄男子身前的小女帝眉眼阴鸷,气势汹汹,像只护崽的猛兽,便不敢再放肆了。 “那便……告辞了。” 说罢,拔腿扭头就走。 待那白袍女将军识趣地离开后,元无忧才转回身,仰头看向身旁抿着唇瓣,一脸倔犟阴郁的男子。 “刚才那些话是谁教你问的?高延宗吧?我的回答也是跟过去的你学的。” “不是说感情吗?怎么又翻旧账了?” “不是旧账,此间仍只有我一位风陵王。风陵后面便是长安,事先声明,寸土不让。” 见这姑娘较起真来,忽然把手里的鬼面递给他。而后抬腿迈步,往不远处的城门口走,高长恭也长腿一抬,手拿鬼面紧跟在她后面。 “你们周国不发兵跃龙门,我也不会派人渗透到风陵。” “渗透绝非一日两日之功,你们防患于未然,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几句话针尖对麦芒的呛火起来,俩人自然不欢而散,谁也不愿再搭理谁。 俩人依旧是并肩而行,但已没了刚才的意乱情迷,缠绵悱恻。爱恨交织,顷刻间又恢复了平时的公私分明,对彼此的感情那么拧巴。 过去的高长恭心里只有爱国情,对风陵王的爱情也是忸怩又洒脱。而今的高长恭满脑子都是和她的爱情,风陵王却满心爱国情。 倒不像是错过,反倒是正好在不同时候,走了对方的路。 俩人刚要走到城门口,就听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竟是个红袍甲胄的齐兵。 这人飞快冲到手拿鬼面的大将面前,便利索地滑鞍下马,蹭蹭蹭奔高长恭而来,单膝蹲跪在他面前,作揖道: “兰陵王殿下!奉吾皇口谕前来传召!” 于是那传令兵便把高长恭引走,走出几步远外,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留在原地的红衫姑娘站姿挺拔,眼神睥睨地望着回避她的那俩人。 结果几句话的功夫,男子便回头,抬腿朝她走回来,冲她解释道: “皇上传唤我即刻出城,护卫此次出面和谈的使臣们安危呢,顺便也能保护你。” “一会儿和谈,你不代表齐国出席吗?” 高长恭在她三步之遥停下,黝黑凤眸仍噙着温柔的笑意, “我不擅长口才,自有更合适的人代表。你放心,这里有我在,外面是攻不进来的。” 元无忧有些不满,“亲我一口再走。” 男子微怔,回头看了眼身旁的传令兵,又看了看面前眼神希冀的姑娘。 他那张五官绝美的俊脸上,只是殷红唇瓣微微上扬含笑,温柔深情。 高长恭忽然伸出修长匀称的食指,拿温热的指腹在她柔软饱满的朱唇上点了一下,而后迅速撤回,依旧冲她笑着。 “我去城外守着你。” 元无忧愣了一下,直到目睹他转身离开,身形伟岸挺拔的男子,大步流星的背影豪迈又潇洒。 她唇上仍有他指腹留下的,粗粝的余温,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心头热乎,甜蜜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 高长恭的爱至纯至真,她跟高延宗管都快撸烂了,也没他这一下手指点唇吻来的深情。 不掺杂任何欲望,却又情潮翻涌。 …… 第610章 纯洁利益 与高长恭分别后,元无忧刚进博望城,就开始掉雨点。 那雨来得急,又迅猛,眨眼睛就噼里啪啦起来,跟下豆子一样将她砸的眼冒金星。她缠满裹带的左臂瞬间就被打透了,雨水渗到伤口里,有种沙砾的疼感,湿乎乎的闷痛。 大雨不停,元无忧奔着萧桐言所说的老地方宝记糕点铺,还没到地方,先被萧桐言找到了。 她自己举着把伞,见到独臂姑娘被浇的挺狼狈,利索地又打开了另一把收着的伞,撑在元无忧头顶。 元无忧不客气地接过:“多谢。” 伞下的萧桐言隐隐约约露出一双褐色的桃花眼,笑吟吟的话语穿透哗啦啦的大雨,断断续续地传来: “世上有两种男人最迷人,一种是雏男装熟男,有爹味儿的少年。像周国主。一种是老男人装清纯,少年感的爹。像兰陵王。” 如算盘珠子一般噼里啪啦的雨点子,重重地砸在元无忧头顶的油纸伞面上,又顺着伞沿倾泻下去。而她只拿右手轻攥伞柄,五根白皙长指刚劲有力,纹丝不动。 红衫姑娘自伞下露出个圆滑的尖下颌,饱满朱唇微启,有些不悦地沉声道: “怎么又扯到男人身上去了。” “只是瞧着陛下被群狼环伺,恐你吃亏。” 满心复国的南梁公主,一面对元无忧似乎就觉醒了什么家长里短的爱好,非但没听出她的制止,还变本加厉,更热络地剖析起来: “周国主那个年纪,可纯情不了,又把跟你的私情闹得人尽皆知。还有兰陵王……” “啧,住嘴!”元无忧不耐烦地打断她, “宇文怀璧则罢,他确实心机深沉,虽不会纯情,但他清高,最烦别人腌臜他。可高长恭…他在感情上都蠢的挂相,还不纯情吗?” “可他身板子硬实啊,身材相貌哪哪都优越,只需你稍加调教,恐怕你就吃不消。” 细雨蒙蒙,裹挟着湿气森寒,元无忧不禁冷的缩了缩脖子。她本就不愿听别人,对自己亲近的男人评头论足,此刻见贞洁烈男高长恭都被打趣了,登时不耐烦: “闭嘴,我看你是活腻了,不谈你拉各国聚首于此的企图,却满嘴觊觎孤的男人?昨夜敢直言喜欢高延宗,现在又来肖想高长恭?” “哈哈哈…陛下嫌我不思进取了?可是论昏君做派,谁能比得过你啊。” 萧桐言话音未落,便遭到一记眼刀。 她莫名的心虚,不敢再造次,遂讪笑着, “咱俩也不能光谈结盟谈利益啊,也得聊些风月缓和一下,在咱们口中聊男人是风月,可若聊政事,同样绕不过这些男人。毕竟这当今局势,又有几个女政客跃居前朝了?” “如你所愿,三国交界这一片彻底乱套,接下来如何浑水摸鱼,是渔翁的差事,而高长恭宇文雍,都不过是污流中的鱼饵,罩网。” “人呐,自私自利是本能,想活着就得独善其身。贪图美色也是本性,想活的快乐还得饱暖思淫欲。而有些人呢……就靠激起人的淫欲,来获取自己所需的利益。” 萧桐言这最后一句,显然指的高延宗。 元无忧索性不耐烦地拿伞边的尖角,戳了戳她的伞边。 “和谈之事商议妥了么,接下来去哪儿?” “我瞧着今儿一上午雨是不会停的,我已与各家达成协议,博望城内只需我萧家驻军,于巳时到博望馆驿商议和谈,要是结果好呢,就邀大家到我在城郊的院子饮宴,我管饭。” “要是谈不拢,岂不没饭吃了?” 元无忧话音未落,对面的白袍将军便递给她两提、拿麻绳和油纸包的糕点。 即便呼吸间全是暴雨带来的湿气,也盖不住那甜腻馥郁的糕点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萧桐言笑吟吟道,“宝记糕点铺的招牌点心,特意给你带的。” 元无忧刚想伸手接过,又觉得无功不受禄,便尴尬道:“为何待我如此特殊?拿我当男人哄了么?” 萧桐言摇头,一手持伞,一手把油纸包的糕点麻绳递到她手里, “咱俩是友谊,别让肮脏的爱情,玷污了咱俩纯洁的利益关系。” 元无忧觉得有理,便道了谢,拿捏着伞柄的右手去接过糕点,便并肩持伞而行,陪她往馆驿走去。 身侧的萧桐言自顾自道: “你且吃吧,宝记糕点铺用的面粉都是穰县自己种的,粉质细腻。和面用的蜂蜜和花蜜也都是穰县收来的,那是渔农公的老家,是萧家南朝种田梦开始的地方。” “你跟宝记铺子的掌柜很熟么?我总听你提宝记。” “那掌柜是我本家,也在穰县待过几年。”说着,萧桐言瞟了眼身旁姑娘手里的糕点,促狭道,“那掌柜说还见过你呢,一听是给你带的,那小子非要塞给我两份招牌的桃花符、荷花酥,都没收我银子。” “别是那个韦陀花开的吧?” 萧桐言愣住,“你怎会想到他?他这些年可净在赤水了。” “就他在穰县待过。” “不都说了,是我本家么,人家韦陀花姓韦啊。罢了,你也别猜了。” 说罢,萧桐言翻了个白眼,“你真是的,就瞧得见你喜欢的男人,对其他追求你的男人都视若无睹是吧?他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这话说的元无忧更云里雾里了,一双琥珀似的褐色眼眸倏然瞪得老大,“媚眼?此话怎讲?那人谁啊?你认识?你家的?” “不认识,走吧。” 于是身穿银甲白袍的萧桐言,便负气一般大步往前迈去,元无忧只好甩着糕点和雨伞,快步跟紧其后。 从城门到馆驿的路并不远,尤其是如今城内没什么活人,几乎都人去楼空,认路就更方便了。毕竟昨夜的战况惨烈,城内百姓能卷家当逃难的都逃难去了,留下的活口并没几个,也都闭户不出,等着雨停后任人宰割呢。 而滂沱大雨中,就飘着两团竹色油纸伞。伞下是一团红和一团白,红的在前走着,白的亦步亦趋却总落后半步。 第611章 长街鞭刑 暴雨笼罩长街,入眼的一切都雾蒙蒙的。 渐渐的,不知何处传来抽风般的飕飕声,紧跟着就是打在什么上的闷响。“咻”、“啪”声交替传来,还裹挟着有人在嚷嚷咒骂着什么。 元无忧脚蹬的硬底鹿皮军靴踩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沉稳踏实,每一步都崩起水花四溅。 长街尽头有几个模糊的人影,不知是人是鬼,随着她的走近,听的真切起来: “二十七!” “咻——啪!” “二十八!” “咻——啪!” “十九……” “二十、哎?二十多少来着?” 大雨中站着仨人,为首有个穿银甲的黑衣小将手持粗鞭,笑声狞厉:“苟日嘞,又数乱了,重来吧。” 粗粝的皮质长鞭委地,裹着泥、饱了水,再被执鞭之人翻手卷起! 行刑者又是一鞭抽在面前,被捆在实木柱子上的犯人胸前。男子本就被带倒刺的鞭子抽的衣不蔽体、露出惨白肌肤,而这一鞭下去,雪白肌肤上更添一道鲜红血痕、连皮肉都被撕下来不少。可在皮开肉绽的同时,鞭上的淤泥也扎进了肉里。 受刑那人垂着头,齐腮的碎发将他整张脸挡住,瞧不见脸,但少年人那瘦弱的体量、和尚未成熟的身形展露无遗。 因他浑身的布料都被鞭子抽烂了,跟没穿一样。所剩无几的几根布条堪堪挂在他身上,也都被雨水打透,挡不住什么。而他伤口刚冒出的血和淤泥,也瞬间被雨水清洗干净。 反复的、无休止的行刑几乎将他鞭策的神志不清,昏昏欲死。 又是一鞭抽下来! 大雨滂沱,被打的人一声不吭,还没有皮鞭抽在肉身上、瘦弱骨头上发出的闷响声大。 旁边随从的黑甲府兵有些担忧,便小声询问那执鞭的小将:“将军,他不会死了吧?” 银甲小将闻言,抬腿就是一脚,踢在面前犯人那条皮肉外翻的伤腿上,看到他在疼的浑身痉挛、颤抖,这才不屑地笑,“这不还有气呢吗?苟日嘞叛贼,竟敢跟老子装死!” 说着,扬手把鞭子扔旁边的随从手里。 “公爷交代的三十鞭子还没打完呢,剩下的你来打。” 与此同时,几丈远的另一头,元无忧隔着如雾的雨帘,正瞧见有人在大雨里施暴。 因前方大路宽敞,是通馆驿的必经之路,她壮着胆子快步走近,多打量了两眼,听到这里的对话才知不是施暴,而是行刑。 元无忧本想无视几人,径直从路中间穿过去,但她突然出现,自然引起了几人注意。 有个眼尖的小兵又没捞到替头领施鞭刑的差事,又插不上嘴,正百无聊赖,回头瞧见有个红衫独臂的少年撑伞走来,赶忙呵斥:“站住!你是何人?” 元无忧与几人相距不足三步,就给硬生生叫住了。 刚才打人的小将循声回头,拿护腕露出的双手叉着腰,藐视的目光把来者上下打量。 见这家伙穿着齐国军服样式的交领红色,左臂拿布条缠的结结实实,像个伤兵,顿时仇人见面分外讨厌。 “你这残废什么热闹都敢看啊?赶紧滚!” “我要过去,这是必经之路。” 拿伞挡住半张脸的少年,瞧着像见不得人,说话却不卑不亢,毫不客气。 这小将也不跟她客气,把叉腰的胳膊一抬,指着她鼻子啐骂: “难道还要老子给你让路不成?再不滚,老子剁了你的腿!” 元无忧寻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刚想回头去找萧桐言。 只见小将身后,有个府兵又挥起一鞭抽开风雨,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牛劲!那深深砸在地里的实木柱子应声而裂,居然断成了两截!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被捆在柱身的犯人和半截木头砸在地上。 就那样正脸朝底下,栽倒到她面前。 登时把元无忧惊住了,跟这犯人什么深仇大恨,照死里打?这一鞭子的力道能把柱子抽断,这要是抽在人身上,不当场腰斩了? 元无忧垂眼看向前路,一眼就瞧见了少年发丝黏乱的脑后,垂着一条及腰的长生辫。而他身上只挂着一层瞧不出本色的单薄里衣,都不算衣裳了,硬生生被抽成了打绺的布条,大次次地袒露出肌肤苍白的脊背。 而那根破破烂烂、沾满泥污的辫子,就搭在他肌肤苍白的脊背上。 她心下一惊,心道这长生辫挺眼熟啊?不禁多瞄了两眼,这一瞄登时让她气血翻涌! 那根长生辫自脑后垂在背后,衬得少年消瘦的肩头更加单薄,瘦出蝴蝶骨的脊背线条深陷,顺着一掐细腰蜿蜒直入股沟……他下身倒还算遮的严实,只顺着撕裂的裤管,隐隐约约晾着两条竹竿似的长腿。而这人仰面趴在水坑里,倒挡住了前面的隐密风光。 怎会是他?又是谁跟他如此深仇大恨,照死了打,欺凌羞辱他? 元无忧刚迈向前一步要去验证心中所想,打人的小将就挡在了她面前, “才想起来,伪齐的狗东西不都撤出城了吗?” 说着,这小子伸手就来抓她受伤的左臂,“装伤兵来破坏和谈的吧?老子瞧瞧你胳膊是不是真废了!” 此时此刻!紧跟在元无忧后头穿白袍,拎着糕点的萧桐言跟上来见到此景,也没吭声,默默把伞沿往下压,极力遮住脸。就看这女国主如何应对。 眼瞧这小子伸出利爪要来掰她胳膊,在他指头刚接触上自己左臂的裹带,元无忧就大力甩开他,将伞沿一掀,露出一双森寒凌厉的褐色眸子来,凤眼倨傲: “放肆!你岂知我不是去参与和谈的?你是谁的部将,竟敢霸道封路,当街行凶?” “就你?还去和谈?哈哈哈……”笑完了他才说,“老子乙弗亚乃西魏亲王!别说老子有卫国公宇文直的军令,就算没有,教训他个叛徒碍着你何事了?你也欠教训了?” 元无忧飞快在记忆里搜索,西魏何时有他这么一位姓乙弗的亲王。 与此同时,小将身后的地上,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少年似乎被呛醒了,缓缓从水坑里抬起脸,因绳子松了,他得以伸出血淋淋的枯瘦指头,撑着青石砖要爬起来。 元无忧抬腿迈前一步,本想去看他,却被身前的莽将误以为是要攻击挑衅。 只电光石火之间!银甲小将就一拳抡飞了她右手举着的伞。 “狗东西!敢挡老子办事?” 第612章 穿掌惩戒 随着遮掩俩人的油纸伞轻飘飘地被锤飞,映入眼帘的,便是红衫少年那张梳着高马尾、三七分刘海的,日趋褪涩的娃娃脸。 即便她顶着张稚气未脱的脸,可那高挑矫健的身形,眉眼凌厉的英气逼人,安在她身上也并不突兀。 元无忧也因此得见,眼前这银甲小将顶着一头毫无章法的齐腮碎发,因为淋雨而湿漉漉紧贴头皮与脸颊,也是个娃娃脸,脸色却白的不见血色,生的高鼻深目,倨傲的眼睛泛蓝。 显然是个鲜卑人。 四目相对那一刹那,俩人都觉得对方的眼神是挑衅,是箭矢脱弓前的瞄准。 下一刻,乙弗亚先发制人,突然抡拳头朝面前的红衫少年砸了上来! 元无忧身形敏捷,趁他扑身过来之际,反而用右手握住他的拳头,借力打力地将人一脚踹翻! 随即抬腿跺在他肚子上! 因乙弗亚身上都被甲胄覆盖,这一脚并不会让他多伤筋动骨,紧跟着,元无忧利索地从身后抽出赤霄剑,反手提剑,一下就扎在乙弗亚伸出来要锤她的手背上! ——锋利的剑刃瞬间将他左掌整个一下贯穿,恶狠狠地楔钉进两块青石砖的地缝里。 “啊!!——” “记住,是你先动的手。” 被锋利的剑刃穿透左手的掌骨那一刻,乙弗亚皙白的手背瞬间涌出大片猩红!淋漓的鲜血瞬间渗入地缝,被雨冲刷着。 被压制在地上的乙弗亚登时疼的眼前一黑,眼窝里不受控地溢出痛苦的泪水来,他瞬间脸色更加惨白,只觉左臂整个失去知觉,连颤抖都没有,浑身却不自觉地痉挛起来。 他声音颤抖,气得要死,“狗东西!把剑挪开!否则老子砍死你!” “敢拿这只手打我?那就废了你这只手。” 半蹲半坐在银甲小将身上,将人踩在脚下的红衫姑娘此刻像极了暴怒的猛兽,居高临下的褐色凤眸迸射出杀气,眼神攒着一股狠劲,像要吃人,可她的语气表情却毫不激动。 乙弗亚仰头望着蹲坐在自己腰上的人,头回见到比自己还狠辣的。 他一开口,眼角的泪就涌了出来:“啊嘶!苟日嘞…你到底是谁啊?” 旁边几个随从的府兵被这独臂少年一套反击给震慑住了,此刻见自家头领都快被杀了,赶紧拔腿冲过来,却才刚挪动一步,就见红衫少年骤然抬眼,拿凶光迸射的凤目横扫众人,厉声断喝——“退下!” 她这威势严厉的一声呼喝,莫名的有天子之气,几个府兵就不敢上前了。 乙弗亚见状,气得忍着手骨被贯穿的疼,转头冲部下呼救:“你们上啊!砍死这狗、啊!!” 他刚骂出个“狗”,压在他身上的元无忧便轻拧剑柄,拿锋利的薄刃在他掌骨里只微微磨转一下,那种削骨磨肉的巨痛便引发了四肢百骸、经络尽断般的刺骨!登时疼的银甲小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直翻白眼,几乎昏死。 嘴里也凄厉地叫嚷着,跟狼嚎一般。 几个府兵吓得魂都要飞了, “你住手!” “放开我们乙弗将军!” 大雨笼罩中,所有人都被浇的浑身湿透,却都顾不上被雨淋。 而躺在一旁水坑里的,衣不蔽体的少年听着耳畔凄厉的狼嚎,也清醒了不少,极力挣扎着朝她脚边爬起来,拿沙哑的嗓子急声道:“息怒!少主不要伤他性命!请息怒……” 元无忧闻言,垂眼睥睨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少年囚徒,他肩上仍搭着那条长生辫,平时衣冠整齐时,身形像成年男子一般高挑瘦长。没成想脱了衣服,却还是少年人的瘦弱体型。本就羸弱的肩背,纤细的腰肢此刻多了好几道新伤,外翻的皮肉已经被雨水冲刷的泛白了。 他身上的惨状,看的元无忧心头一下抽痛又一下抽痛。 少年糊了泥巴的脸上,被雨水冲去脏污,露出一双深蓝眸子,泛着凛冽的寒光。所幸他脸上没有伤,干干净净,洁白无瑕的像冷玉。他五官生的剑眉浓密,星眸深邃,面庞却是少年感的青稚。 四目相对,他脸上一如旧日的冷静从容,除了替人求饶,再没别的话。 巨痛之下的乙弗亚一听这称呼,登时抬起头,迷迷糊糊地仰头问压在他身上的暴徒—— “少主?你是哪个少主?” 一直撑伞在后头,冷眼旁观萧桐言这时轻飘飘道:“自然是西魏储君,北周风陵王。” 乙弗亚眼神震惊,仰头望着头顶的红衫独臂少年,“你…你是风陵王?” 元无忧居高临下的凤眼微垂,目光冷厉。 “还敢不敢跟我动手了?” 乙弗亚被这一问自是不服,避开被她钉在地缝里的手掌,拿其他肢体狠狠挣扎了两下,突然就抡起右手奔她受伤的左臂使劲!“你个亡国奴!老子手没了照样打你!” 她躲得很快,但剑刃仍插在他左掌上,扎进地缝,元无忧迅速右手掐住他脖子,转而用左手“啪啪啪”扇了他几个嘴巴! “再骂。” 被骑在身上揍的乙弗亚有些被打懵了,他咳嗽着,仰头迎接着扑脸的大雨,因眼泪汪汪模糊了视线,他觉得眼前这张脸愈发恐怖。 “你究竟是男是女,力气这么大,快放了老子!” 元无忧又噼里啪啦地,抽了他几个嘴巴,见这小子疼的浑身颤抖了,却还试图抬起被剑刃穿透的左手,元无忧收回掐他脖子的手,转而狠狠摁在剑上,让他左掌动弹不得。 “想这只手废了,还是想死?” 剧痛之下,无力翻身,乙弗亚浑身痉挛,终是咬牙切齿地,气息艰难地求饶:“我不打你了,风陵王…放开我……” “道歉。” “我错了……风陵王你…放开我,我错了……” 元无忧这才拔出剑来,站起身来,一脚踢开仍疼的浑身颤抖的小将。 “滚吧。” 说罢,她转而捡起地上的伞,回头扔在堪堪坐在大雨里,脊背瘦削的少年头顶。 “回去跟人说,伞是风陵王给的,谁敢抢伞,本王弄死他。” 只瞥了一眼少年衣不蔽体的纤瘦身体,元无忧便心疼地发现,万郁无虞这三年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布料和甲胄下的身体仍是三年前他走时的状态,消瘦虚弱,削肩细腰,甚至都比不上汉人姑娘壮实。 第613章 金刚怒目 元无忧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而少年正看到她回头那一眼。长睫微垂,凤眸微阖。年少的女可汗刚才还怒目圆睁,杀气滔天,顷刻间又对他满眼怜悯,慈悲。 无端让万郁无虞想起了幼时在党项北,天山南的西域诸国听那些释教法会时,所学到的一句佛语: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她此时此刻,对他就如菩萨低眉,转头对施暴者金刚怒目,杀生除恶。 与此同时,刚软声哭着求饶的乙弗亚,连滚带爬跑开后,就捂着血淋淋的手冲她怒骂,“狗东西,老子就知道你跟这叛徒是一伙的!什么风陵王,就是亡国奴罢了!” 说着,还指挥旁边几个随从的府兵:“你们几个!给老子上!给老子教训教训她!” 瞧着朝她冲来的几个府兵,元无忧连剑都没使,只把剑往地上一扔,抬手扇了愣头愣脑冲过来的黑甲猛汉一巴掌,便只听嘎巴一声闷响,壮汉死尸倒地,连疼都没喊出来,脖子就被砍断半截。 而元无忧套了护腕的手腕上,此刻赫然亮出的三寸短刀,则挂着几分猩红。 萧桐言本就事不关己,此刻更是步履从容地走过来,捡起落在地上的伞,盖在拼命拿布条往自己身上挡的少年身上,便挪开眼。 还仰头问那红衫姑娘:“这人你认…认真地想救啊?” 她一猜女国主就跟这小子认识,但又关系尴尬,要真是个陌生人,刚才就不会驻足了。 只见那女国主都杀红眼了,此刻她满脸满手是血,正在徒手掰断那个壮汉府兵被没一刀割断的、粘连的头颅和半个脖子。 随即把脑袋当球团,大力地砸向另一个看愣住的府兵怀里,在将人吓得抱着血淋淋的头颅嗷嗷乱叫时,元无忧转而看向站在众人身后指挥的银甲小将。 “过来,到你了。” 萧桐言此刻才知,何为“金刚怒目,只杀不渡。” 她虽不知女国主为何生气大开杀戒,是为给旧相识鸣不平?还是那句“风陵王就是亡国奴”?但都不要紧,这才是女国主的本性。 元无忧以华胥国主,西魏储君名声在外,让人只以为她是天潢贵胄的紫微帝星之气。 却让人忘了,她本身就是武帝世家,战神之女,她在馆驿密道里能一剑劈开石门,自然也能劈开人身。 乙弗亚见她暴戾嗜杀成这样,也挺害怕,顺手就推了退步到自己身前的壮汉一把, “你上!” 壮汉被推上去后,都赶紧跳脚跑开了,连忙退后,冲乙弗亚啐道:“你怎么不上?她就是个疯子!” “疯子”脸上还带着刚才扭断头颅崩上的,雨水没冲刷掉的血迹,闻言勾唇一笑,“想跑?跑的了么。” 说罢,她脚蹬硬底的军靴,两步就蹿了过去!这次没用腕刀,而是冲那壮汉亮出了左手的桃木指虎。 这女国主想必是真杀疯了!居然拿受伤的左臂套着不知哪来的木指虎,身形矫健、力道结实地跟个壮硕的府兵近身肉搏! 却毫不落下风,光凭气势就把人逼的节节败退,只知抱头躲闪,却毫无还手之力。 女国主跟泄愤一样,锤人拳拳到肉,木指虎给黑铁甲胄戳的一下一个窟窿,刀刀见血。 与此同时,萧桐言见地上的少年挣扎着要爬起来,就垂手摁在他肌肤冰凉的肩头上,蛮力拦住。 “你别掺合,再误伤到你。” 冰凉的肩膀被女子温热掌心摁住那一刻,少年骤然给烫的肩膀一颤,浑身紧绷,赶忙拧身躲开她的触碰。 少年瞪着深蓝眸子,仰头望向身旁的白袍女将,他嗓音清澈冷凉,语气急切。“请公主出面制止!她若因我受伤,陛下会杀了我!” 他一口称“公主”,萧桐言才想起他是谁。不就是天子那个憨蠢近臣的兄弟,有名的三姓家奴么。 思及至此,她目光不由自主地蔑视起来,眼神居高临下地,斜睨跪坐在地的少年一眼。 “这情况你还看不出来吗?只有她杀人的份。” 顿了顿,萧桐言又自语道: “你以为周国主口中的“天地与她同寿”是出自哪里?自己想的吗?错了,那就是她教出来的。她若真万念俱灰,死了心,必然是所有人陪葬,天地与她同寿。” 萧桐言不禁叹气,究竟谁说华胥小女帝是贤德仁义性子的?这活脱脱是个女阎王,她能被感化放下屠刀,伪装的挺像好人,为国为民造福众生,是真的全天下人都得庆幸。 直到眼前那第二个壮实的府兵也死了,在场除了一脚踹倒死尸的红衫姑娘,便只剩左手仍在淌血,血流不止的银甲小将乙弗亚。 雨中,杀红了眼的女国主那身衣裳都湿透成了暗红,裹出一副胸脯鼓起的身形。 乙弗亚早已被她吓得魂不附体,根本没注意到那些,只瞟了她那双恶狼似的凶狠眼神,便不敢再与其对视, “你…你最好立刻杀了我,要让我活着回去了,老子一定跟六哥告状!” 他越说越有底气,最后一句时“老子”又出来了,颇有壮士断腕般的破釜沉舟。 元无忧愤然抬眼,眸中骤然迸射出凶狠凌厉的光、看向乙弗亚一眼,他便打了个哆嗦。 “告状?正好,本王跟你同去。” 银甲小将出来就带了这么两个人,都被她徒手弄死了,也算见识到了风陵王狠绝的另一面,他甚至都怕自己一靠近,就会被这小子薅头发抓过去,拗断脖子弄死。 这么猛的人,定是个糙老爷们。这小子哪像西魏女可汗的儿子啊?更像是阎罗王的,太凶狠残暴了,他这下可是遇上对手了。 正在乙弗亚发愣之际,眼瞧这小子转身,去给被湿气浇得浑身哆嗦的少年扶起来了,愣是把伞塞到他手里。 却发现他掌心一片血肉模糊,登时怒然抬眼,拿凌厉的眼刀射向乙弗亚。 乙弗亚赶忙道,“那可不是我干的。” 元无忧刚要开口质问,身后却在这时传来一声:“国主!” 她回头,目光越过地上尸首分离、死状极惨的两具死尸,看见几步远之外,站着个撑伞的红衫男子,他身披黄金鱼鳞甲,颇显肩宽腿长,庄严威武。 第614章 愿景是你 元无忧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手,血迹被雨水冲散了不少,但指缝还是有血,唯恐高延宗瞧见了畏惧她,便往身后藏了藏。 “看多久了?” “刚来。”男子大大方方的朝她走来,伞下细雨如帘,映出他那张白若敷粉的俊脸,一对褐色桃花眼不愠怒时,总是看狗都深情。 “国主陛下还是那般,喜欢路见不平多管闲事。” “你就是来看我管闲事的?” “我本来也想多管闲事的。” 俩人有些相顾无言。 高延宗却一眼就瞧见了她浑身湿透后,被布料包裹、勾勒出的两峰隆起。意识到失礼和冒犯,他下意识撇开目光,随即想到俩人已做过最亲密之事,又难忍旖旎心思,他登时脸红耳热起来。 萧桐言识趣地走到双手握伞的少年身旁,冲元无忧道, “那就我和乙弗将军一同把他送去馆驿,顺便问清楚这人和卫国公的恩怨。” 元无忧不放心地嘱咐道,“你最好别让这小子趁机报复他,再跟周国说明我为何杀人。” 萧桐言点头,“我懂,您跟安德王有公干要商谈,不打扰二位啦。” 说罢,萧桐言便伸手去抓少年伤痕累累的细瘦手臂,本想搀扶,却被他极快的躲开了。 待仨人忙不迭逃离现场,走后,元无忧与对面的甲胄男子四目一对,撇嘴嘟囔: “嘴硬心软的家伙。等等……齐国派你来和谈的,是么?” “陛下睿智。” 高延宗说罢,便把伞柄递给她手边,展露出伞下戴着双耳兜鍪的黄金鱼鳞甲。 “我戴头盔了,你更需要它。” 元无忧打眼一瞧眼前这位大齐安德王,只觉眼前一亮又一亮! 平常高延宗总是穿一套银白鱼鳞甲,虽不算华贵,但也颇显英姿飒爽,少年英气。 而此刻高延宗却穿了身自己都没见过的,全套的黄金铠甲,内着的也不是齐国军服,而是一袭文武袖的绛红色锦袍,右边是大袖,他惯用的左手则套着飞龙云纹的护肘、护腕。 颇显男子身材高大,宽肩窄腰大长腿。 衬得他这位大齐宗室亲王英姿威武,贵气逼人。果然,像高延宗这样极品的美男,随便一捯饬就能万众瞩目,放哪儿都能熠熠生辉。 元无忧抬手就把伞推回去了,“不必,雨都快停了,就几个小雨点。” 她余光瞥见他护腕底下、露出那只握住伞柄的手,被冻的指尖发红,突然意识到自己太不解风情了,高延宗都把手递过来了……便抬眼,望着他那双仍旧笑吟吟的长睫桃花眼, “你……要一同去馆驿吗?” “不必了。”男子微微摇着头盔,叹息, “请陛下别多问,小王虽做人没底线,但对公还是底线寸土不让的。” “不能问公事,那能问私事么?” 眼前的姑娘眉眼凝重,高延宗一瞧她这副正派模样,心里就莫名的打怵,畏缩。 他叹息了声。 “别再劝我遵从本心了,宗室出不了长命百岁的疯子。” “我没想劝你,只是觉得受压迫的你很可怜,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你是近则不逊远则怨。” “用不着你可怜我,我生在大齐长在大齐,以后还要葬在大齐,你就不一定了。这次和谈带上你,萧家恐怕是想借你宣扬正统,而你答应,是因为襄阳太守被周国和萧家控制了吗?” “若是,安德王可有好的计策反败为胜吗?” “以不变应万变,才好浑水摸鱼。可是刚才你为了一个不知名的死囚,就给周国宗亲下马威,一会儿的和谈恐怕处境要艰难了。” 话说至此,元无忧敛去心底本就微弱的感情,褐色眼眸愈发深邃,沉重。 “多谢王爷提醒,孤,会警惕的。” 俩人一旦客气起来,高延宗便知她又恢复那薄情寡义,刚愎自用的帝王心性了。 余光瞥见地上的两具无头死尸,再结合刚才所见,他还是忍不住问: “你究竟是认得那个死囚,还是认得被你废了一只手的乙弗亚?你可知想过后果?” “你觉得呢?” “你做的事,我都觉得你有自己的理由。” “多谢安德王殿下的口头鼓励。” “罢了……小王也不便多问,请国主先行一步,也好避嫌,别让人误会你与大齐勾结。” 元无忧应声,转身离开。 高延宗望着红衫姑娘大步离开的背影,眉眼间的笑容逐渐凝固。 头顶的连绵细雨渐渐停歇,长街不再白雾缭绕,她的身影也能看的清晰,高延宗却……每看一眼,心痛便多一分。 他的生活与本性背道而驰。 要真由着他的心性来,他该大大方方地夺兄之妻,风风火火的谋朝篡位,轰轰烈烈的叔嫂苟合。可他不敢。他如今不仅遭受着皇室的逼迫,连心爱的人,都要推回兄长身边去,只敢拿“长嫂”警告、约束她和自己。 按他脾气该有的行为,他该一言不合就掀桌子杀人,弑君,夺兄之妻。可如今他不止委曲求全,受制于人,还只能喊她“长嫂”。 “高延宗。” 他正愣神,忽然看见她转过身来看着他。 望着红衫姑娘那双笑吟吟的琥珀凤眸,高延宗一时有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嘴上也语无伦次起来… “唤我何事?不走了?频频回头的人走不了多远。” 姑娘眼神凝重的道,“山不随日月而转,日月便绕山而来。我的离开是为更好的重逢,甚至不再分离,那你呢?” “什么?” “你的愿景。” “你。” “哦?” 高延宗深吸一口气,随即展颜一笑,极力让自己看上去如旧的洒脱,对什么都无所谓。 “愿你得偿所愿,越与我背道而驰,离我的处境越远,我便高兴。” 瞧着眼前这位大齐亲王殿下眉眼带笑,洒脱如旧,浑身上下都在熠熠生辉,元无忧打心底里替他高兴,欣慰,又为自己感到酸涩。 元无忧锋眉紧蹙,目露微光。“你也会得偿所愿,自由自在。” “呵。我早就忘了自由的滋味,或者说,我一直都在自己的愿景里自由,不异想天开。” 顿了顿,男子忽然眉眼一横,目光凝重。 “小王告辞了,望国主珍重。” 这次说完,高延宗主动拧过腰肢,长腿一迈就走。 却在转身之际,眼泪滑落眼眶。 第615章 三方聚首 高延宗心痛的不能自控,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不敢去擦拭眼泪,怕引人发现。 但他极力克制却还是泄露出的抽噎声,引起了身后姑娘的警觉。 身后突然有脚步声响起,是熟悉的齐国硬底军靴的声音,她似乎冲他跑来了! 高延宗忍不住抬手横出左臂,厉声呵斥: “别跟过来!” 他语气严厉沉重,难掩哭腔,脚下的步伐却更加大开大合,大跨步如旧的潇洒。 高延宗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泣不成声,也不敢放慢脚步,怕走回头路,怕忍不住去找他的姘头投怀送抱,也怕她追上来。 元无忧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他伸出来阻拦自己的左臂上,黄金鱼鳞护肘在阴蒙蒙的天地间,仍熠熠生辉。一如他整个人,红袍金铠,像行走于黑暗里的光。 幸亏身后的姑娘没跟过来,也没说话,天上突然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雨点砸在他头上。 高延宗仰头,把被泪水打湿的脸颊投到雨水里,但他足下的脚步更加坚定踏实,洒脱从容地往前迈去。 他表现的越虚假,实则爱的越深沉。 沾了爱情毒的人都会丧失斗志,高延宗是真真切切的亲身体会过了。 可是他不能爱了,两个受制于人的,没资格为爱情奋不顾身。他不能再让本就处境艰难的她,更加泥足深陷步步刀尖。 ——而另一头,大雨滂沱,博望西门外。 一架马车盘道高坡上,望着两地驻军。 从后方追来的傩面副将,将胯下骏马停在车窗前,恭敬地拱手俯首道: “国舅,找到白兰和襄阳暗中勾结的据点了,似乎党项打着帮助白兰营救首领的旗号要借道而来……该如何查办?” 与此同时,一阵凉风掀起竹编车帘一角,亮出里头一只戴着黑皮手套、仍骨骼细瘦的指掌。此刻那只手正闲敲横在车窗内的、一只三尖两刃刀上,拇指还戴着一枚红玛瑙玉韘。 闻言,这手的主人敲着刀刃的指头一顿,随即毫不带感情地吐出一个字: “杀。” …… 辰时许,元无忧率先跟话事人萧桐言来到了馆驿,但并未上议事的正殿,而是进了熟悉的正堂屋。 她开口就问乙弗亚和万郁无虞人在何处,萧桐言见她都直呼其名的护短了,赶忙解释人是半路被卫国公宇文直领走的,同行的还有尉迟迥和他那义女独孤伽罗,有伽罗在,想必不会任由“那谁”受欺负。 连萧桐言都知道,伽罗是她的人,让元无忧颇感欣慰,也没再问。 凭着对此地的熟悉,元无忧早已找出了之前,自己放在厢房的神农百草袋,又是给自己换药,又是找出备用衣物换上。结果她刚换上一套交领黑衫,外头就来人通报,说周国派驸马于礼和苏威已到,来送风陵王爵服制了。 元无忧自然请人进来,心里暗自诧异,为何周国使者都千里迢迢把风陵王服制取回,带过来了,在街头就遇见的高延宗会迟迟不来。 她早知高纬想要玉玺,但她不能亲手把自家玉玺给他,故而便利用玉玺在博望城萧桐言手中的消息,昨夜就传令兵三国散播消息,借机把李暝见、高延宗和苏威于礼几人喊过来。 没成想最先到的,居然是周国最无关紧要的二位驸马。刚好,元无忧要的就是他们不管事,只不过他们自称奉天子之命来送王服,还要她穿的显贵,就是让她以周国风陵王的身份,加入这场莫名其妙的和谈。 赶巧的是,元无忧刚换好风陵王服制,就听门外通禀,说北齐兰陵王和安德王来了。 没想到高长恭会来,元无忧内心有些慌乱,像是近乡情更怯,赶忙让人给二位王驾请到前殿,说自己前后脚就到。 *** 少顷,博望馆驿的正殿内。 众人齐聚一堂,一波人面前一张桌案,而曾经元无忧被“领军提审”,与高长恭初见时他坐的主位上,此刻坐着身披银甲的萧桐言。 她颇有主家气度的,让白袍男兵又是给各位来宾看茶,又是送来茶点。 而身穿王爵服制的风陵王,就坐在萧公主下垂手。今天这场合,是元无忧在中原待的最舒坦,宾至如归的一刻。因为在场的女人无需扮男装,也无需穿裙上妆,甚至在场唯二的俩女人穿着甲胄,倒是周国两位驸马、齐国两位亲王都捯饬的光彩夺目,真正不分男女。 华胥国主跟江夏公主这两位女英豪,经过一夜烟熏火燎,雨水浇透后,灰扑扑的面容掩不住英气眉目,并不狼狈,更突显大将风度。 倒是因为把高马尾拢进金冠的姑娘,穿上了风陵王的爵服,往那一坐威严贵气,让冒雨前来的齐国两位宗室王,都不由得注重端庄、规矩得体起来。 脊椎骨硬朗的少年姑娘坐姿挺拔,着黑袍内搭,橘黄色大袖襦衫,外搭黄金鱼鳞甲制成的裲裆,套着右手三、左手四指的黑皮手套。 高长恭在人前本就内敛,不擅左右逢源。此刻望着她那身熟悉而又陌生的王爵服制,她那曾经贴脸拉弓射向他的半掌手套……很难不想起六年前的洛阳之役。 他既不敢与她套近乎,也是一想到她就是当初攻入洛阳的风陵王,旧恨便涌上心头,他还是介意的。自己即便坐在离她远些的位置,但看着身旁神色如常,甚至眼里满溢对她欣赏的五弟,自己的糟心实在无人可倾诉。 尤其是发现,原本该套在风陵王拇指上的墨绿玉韘不见了,反倒自己身旁的五弟,白净的拇指上套着个相似的墨绿扳指。 高长恭不敢细想,心头酸涩,如坐针毡,只好起身作揖,以不善言辞,是为弟弟撑场面来的为由,便要辞别。而后无需东道主许可,便站起身握着腰侧的佩剑,离席,出门去了。 对于兰陵王的突然离席,众人虽不知缘由,但都心照不宣地把目光投向安德王。 高延宗自然心知肚明,也不敢乱给兄长打圆场,只笑吟吟地道:“毕竟我大齐今天在此只是陪衬,凑个三方聚首的齐全罢了。” 第616章 人骗来了 说着,这位红袍金铠,容彩熠熠的北齐安德亲王,忽然仰头望着台阶上,坐于主位桌案后的白袍银甲东道主: “不知公主在等谁来?周国……”高延宗目光瞥向对面坐着的,周国两位驸马,上挑的桃花眼尾难掩蔑视。 “周国就派您二位来谈判么?” 周国这两位能言善辩的驸马尚未回话,上座的萧桐言率先开口: “自然不止。”说着话,她忽然从文武袖的大袖筒里拿出个卷轴来,笑道,“专为周国而罗列的请帖名单,与会人员都在上头了。” 不愧是衣冠南渡的皇室之胄,文采卓着的兰陵萧氏之后,萧桐言这些年虽在北朝历练成了武将,但一开口仍是才气侧漏。 听到此处,坐在主位下垂手台阶上次座的风陵王,忽然长睫凤眸微斜,与斜下方的安德王对视了一眼。 元无忧都佩服她的用词隐晦但精准。“与会”跟“参会”截然不同,“与会”是组建会谈的核心人物,没有这人的会议恐怕都开不起来,但元无忧这种纯属参会人员了,可来可不来。但要来了,就能看与会者给大家展现热闹。 萧桐言这一句话就坦白了,摆明了是要拿周国什么人当主菜,想必跟“阎王点卯”的名册脱不了干系,元无忧和齐国这帮陪衬的除了看戏,恐怕一会儿就会被她拉入友军阵营。 不一会儿,紧接着进殿的便是李暝见,他孑然一身步履生风,把满头乌黑的青丝编成个麻花辫,长至膝盖的粗黑辫子就垂在前襟。 他那少年身形外罩一件纯黑纱衣,薄透的布料将他腰腹和双臂的白裹带,展露得一览无遗,虽大次次带一身伤病出来,却更有种隐忍负痛的魅力,衬得他高挑的身段英气勃发。 李暝见光是顶着那张雌雄难辨,有几分酷似风陵王的脸往殿中一站,就引得众人注目。 萧桐言从上座往下俯瞰,对比着两张脸,也暗自点头,甚至觉得女国主她哥比她长得更为阴柔,貌美。 她抬手示意,指了指女国主那侧,与国主二位驸马之间空出的桌案,“请元公子——” “——那是玉玺?” 李暝见我行我素地打断萧桐言的话,径直迈步上台阶,奔她所在的主位上来了。 结果他停在了她主座往下的一节台阶上,目光紧锁着她桌案摆着的,拿红木托盘和玺匣陪衬的白玉镶金符玺。 他一眼就瞧见了那白玉所制,方圆四寸的纽交五龙。登时凤眸微眯,诧异地扭头,问向落座在身旁台阶上穿橘黄爵服的风陵王。 “玉玺就摆在众人面前,是鸿门宴吧?” 元无忧锋眉凤目微弯,噙着和煦的笑。 “对,为钓你来帮忙捋一下她家的公案,江夏公主不惜以玉玺为饵,也是豁出去了。这桩公案事关当年江陵之战,多少跟你身世有关。” 座位上的萧桐言最有眼力见,见风陵王话说至此,立马从桌案后起身,冲下方各位俯首作揖:“如国主所言,萧桐言今日是请各位参会看热闹的,就拜托几位坐住板凳了。” 一听“江陵之战”,在座的各位便都知道是冲北周来的了,那可是南梁灭国之役啊! 顷刻间,众人脸上都抱着看热闹的心,除了周国那两位驸马,和站在台阶上,站姿端庄肃穆的李公子。 头戴兜鍪,身披甲胄的高延宗笑吟吟道:“你惯会恩将仇报的,本王也习惯了。本王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只想把嫂子领回家。” 安德王这一句“嫂子”,瞬间把各位看客都干沉默了。 而李暝见最不买萧桐言的账,当即垂眼看向上座的江夏公主,讥诮道: “南梁萧家已是亡国奴,败军之将,尔等不就是想把仇家聚拢过来吗?人齐了又如何?是一网打尽的鸿门宴,还是圈进为质,向北周宣战?难道光让他们给你道歉就够了?” 他一针见血的戳穿萧家的目的,又指出问题所在,一点面子也不给东道主。 眼瞧着萧桐言那张处变不惊的脸上、腾地阴沉起来,李暝见仍我行我素,“但我没兴趣帮你骗人,毕竟杀人偿命,你这种暴君,即便得到了后梁和荆州之地也守不住,料你也不会轻易将玉玺给我,真以为我好钓么?告辞。” 说罢,扭头就走下台阶。 元无忧唯恐失去李暝见这件趁手的兵器,赶忙站起身,趁他擦身而过之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转而冲上座的萧桐言赔笑: “别管他俩,他俩嘴损,我人损,反正人我是给你骗来了。要问计策就赶紧问吧。” 闻听此言,李暝见才觉过味来,回头眼神睥睨着身侧,穿着男装爵服的妹妹。 李暝见先是低头瞥了眼她攥住自己腕骨的手,又抬眼,拿泛红的褐色凤眸剜瞪着她,朱唇紧抿,哼道:“元既晓!你真混账!” 元无忧松开了抓他细瘦腕骨的手,双臂大袖一合,先朝李暝见鞠一躬,又朝台阶下的高延宗鞠了一躬:“谢谢二位的夸奖和肯定。” 座下的安德王满眼掩不住的欣赏,仍笑吟吟的,“啧,真有你的。” 萧桐言见兄妹二人只是互瞪,并未离开,赶忙打圆场,抬手作请:“早给元公子留了位置,请元公子落座于风陵王身侧吧。” 李暝见沉声:“不用。” 而后指了指元无忧身侧,“拿个绣凳,我与她坐一起。” 元无忧:“……” 萧桐言赶忙吩咐殿中候命的白袍兵,“去把那张空桌后头的绣凳,给李公子挪到风陵王那桌。” 既然主宾都同意这样的座次安排,元无忧也不好说什么,只紧张地瞥了眼坐下方的高延宗,见他并未往这边看,只低头去喝茶吃糕点,她松了口气之余,也莫名地有些失落。 幸亏这张桌案够大,足有六七尺长,安排俩人也颇为松快。而李暝见在她身侧落座后,也是坐姿端庄,颇为规矩守礼。 他既不喝茶也不吃糕点,只环顾四周,挨个审视一遍,尤其是视线落在安德王身上时,俩人四目相对,他对谁都笑吟吟的风骚脸上,唯独对他瞬间凶光毕露。 李暝见眼里的杀意一闪而过,又被他极力压下。最后拿阴沉的目光瞥向身侧的妹妹。 第617章 借道襄阳 元无忧为避开李暝见的怨意目光,转头催促萧桐言:“眼下在坐的都不算外人,公主不妨有话直说,孤担心这样等下去于事无补,周国那些人岂会听你的,召之即来?” 萧桐言微笑点头,“还得是风陵王说话敞亮,实不相瞒,本宫能把叱罗公子捏在手里,借此引来南阳郡公等人聚拢于此,积极向本宫赎人,还要多谢风陵王和安德王相助呢。” 这家伙开口就把祸水泼到元无忧头上了。 想起棘阳淫匪案引出了赤水叛军,萧家驻军又频频现身,元无忧早就缕清了其中关联。但此刻有周国人在场,萧桐言这个黑锅太重,她可背不起。 偏偏憋了半晌没吭声的苏威,闻言忍不住愕然发问:“殿下,江夏公主所言,是何时的事啊?” 元无忧面色不改,仍笑吟吟道: “公主说话要严谨,孤与安德王是为棘阳之祸查明病因,刚好查到你头上,被你当成了刀子使,让人误会孤便罢,可别把安德王和齐国拖下水。” 萧桐言啧声,“国主倒是护短。” “对了,孤尚未见过叱罗公子呢,人在哪呢?听说他被囚困于赤水叛军的地界,沦落风尘了,要真被你解救出来,也让孤瞧瞧啊。” 风陵王这句转折的生硬,她本意是想提醒周国来客,萧家与赤水叛军勾搭成奸,可落在众人耳中就变了味儿。 李暝见离得近,率先眯眼质问她,“你这么爱救风尘么?” 经李暝见提醒,高延宗也立马怨念地看向那位锦袍爵服的女王爷。 连上座的萧桐言见状,也看热闹不嫌殡大地笑看她,“国主是存心想让安德王吃醋吧?你何时对烂屌的倌哥感兴趣了?” 闻言,元无忧尚未解释,安德王先出口反驳:“公主切莫打趣本王了,本王与华胥国主叔嫂有别,关系清白,轮不到本王吃醋。” 萧桐言听得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哦?” 倒是与风陵王同席的李公子嗤地一笑: “安德王,说这话时,你是如何忍住不笑的?” 安德王也不理会俩人的调侃,仍笑吟吟地盯着望向他的女王爷,眼神却犀利起来。 “更何况,她若脏的臭的来者不拒,本王只会替兄长惋惜,劝兄长与她断离。” 元无忧最难招架满嘴刻薄时的高延宗,索性摆手打断,目光越过坐在右侧的李暝见,冲隔了一张空桌的两位驸马解释了句: “苏驸马不用怀疑孤,有人跟叱罗家有仇但跟孤无仇,叱罗家是宇文家的走狗,但孤不是。孤只是跟他们几家的事皆有牵扯,为明哲保身只能主动出击、捋清缘由罢了。” 顿了顿,她转头,扬眉冲上头的萧桐言笑问,“孤也好奇,那韦陀花怎么调教的倌哥。” “可以,等会儿本宫亲自带国主去看他。” “别等会儿啊?请公主随孤到后堂对一下口供,否则今天这出云里雾里的鸿门宴,孤可不敢观瞻,即刻就得走了。” 眼瞧着下垂手的风陵王眉眼高抬,琥珀凤眸噙着锐利的精光,搭上那一身金冠锦袍,整个人华彩熠熠,却威势逼人。 骑虎难下的萧桐言,顺手就把手里的名册扔到了元无忧桌上。 “国主所言极是,本宫也没想瞒您。国主大可先看看这个,以表本宫对朋友的诚意。” 待元无忧打开名册粗略一看,暗自吃惊。望着上头的人名,她挨个在脑子里对应着他们因为什么上了生死簿,还是忍不住抬头问, “他们这都哪来的仇怨,你想把他们如何处置,能否让孤知情?” 闻言,萧桐言缓缓从桌后起身,冲她招手笑道, “正要说此事,请国主随本宫移步后殿。” 元无忧点了点头,转而给端坐她身侧的李暝见递个眼神, “正好,你也跟来看看。萧家都把玉玺摆在桌面上展现诚意了,你不是南疆来的没见过传国玉玺么,今天众目睽睽之下,你看看总不会看丢吧?” 要搁李暝见的能耐,只要给他足够接近的范围,即便他摸不到玉玺,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隔空抛暗器给抓过来。 但萧桐言没给他机会,顺手就把玉玺装盒揣兜里了,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随即便引身穿长至脚踝的锦袍的风陵王到后殿。李公子亦步亦趋,不请自来地跟了去。 说是去后殿,在前面引路的银甲公主直接从后殿大门走出去了,后头俩人也心照不宣地紧跟其后。 正殿后头即是正房屋,门口有两列白袍兵把守。 萧桐言先是进门往里瞟了一眼,便侧过身让开路,俯首抬手做请: “李公子带来的人本宫安置在这了,国主请进吧,本宫在门外替您守着。” 女国主闻言,琥珀凤眸抑制不住地激动,冲江夏公主先鞠一躬,又拍了拍兄长肩膀,道谢过后,才独自进屋。 她迈过门槛进屋,往里一瞧,已经有俩人在等元无忧了。 映入眼帘的便是两位身材修瘦,穿着玄铁甲胄、兜鍪覆面的黑衣府兵。还是北周天子贴身跟随的虎贲率装束。 没等元无忧走上近前,就有个府兵快步奔过来,扑通一声跪她面前,利索地摘下黑铁甲胄,露出一张被烟熏火燎的脸。 “少主啊!臣险些跟您阴阳两隔了……要不是副将易容假扮臣的脸,刚才在屈申城被府兵屠杀的就是臣了!” 一开口,襄阳太守于飞就满腹委屈,差点老泪纵横。 “怎么回事?您快起来,坐下慢慢说。” 元无忧边说着,边给人扶起来。 襄阳太守也忙不迭告状,“这两天白兰借道来南阳营救小首领您是知道的,但我刚逃出来去屈申城汇合,就被被堵在城里,是国舅河阴王派兵来屠城的,才知长安下诛杀令了!” 经这位死里逃生的襄阳口述,元无忧这才得知,昨夜博望城打的热闹,外头荆襄之地同样热闹。 她之所以敢在边境叫板周齐两国,带襄阳自立为王,是因白兰已经借道襄阳偷渡来此回合。早在数日之前,白兰就打着营救被北周拘禁的小首领的名号,要与襄阳结盟暗度陈仓,但襄阳没搭理。 直到近日前朝少主风陵王现身,襄阳才答应暗度陈仓,而这一趟,白兰还带着党项部落里,要为细封氏报仇的小搓盟军一起来的。 第618章 唯一盟友 要说当今的格局,那是相当微妙。 当年华胥吞纳白兰党项及周边附属国,独霸昆仑,加起来的地盘顶上一半北周领土了。但荆襄之地一直挂名在周国,南荆州虽是后梁的立国之本,可后梁本就是北周扶植的傀儡。倒是襄阳,号称只忠长安不忠宇文家,是听调不听宣的状态。 而周国若失去荆襄之地,则地盘跟华胥全胜时期差不离,只是华胥地广人稀,民众人口不足长安一州郡之数。 但无论谁得到荆襄之地,那都是攻守之势易之。故而周国多年来绝不放走襄阳,更严防死守着荆襄之地开门迎敌。 可是现在白兰部落已经打到门口了,周国还出下策,企图瓮中捉鳖,以为杀了襄阳和白兰领头之人就能稳住周国。 没成想风陵王早在昨夜、得知周国幽禁襄阳太守时,就让能自由出入周国,又能带出天子虎贲率的李暝见去偷梁换柱,把襄阳太守装进蒙面的虎贲率里,却让他的副将易容成襄阳太守的脸,借着找元无忧的机会把人带出来。 俩襄阳太守本来一起去的屈申城,结果他副将被当成他,给错杀了,连尸身都被周军带走复命。 而白兰入周的暴露,就是因为那帮野兵在行军路上军令不严,也不知谁出的馊主意,为给白兰部落筹集口粮,便趁着南阳这边战况焦灼,企图东击西、利用这两日博望城的战乱掩盖他们纵兵抢粮。 结果因南阳以南的地界皆被襄阳辐射控制着,周军只能囤兵南阳,闲的没事只能天天盯着附近,白兰抢粮之事这才撞在枪口上。 话说最后,于太守还心事重重地叮嘱她,务必要小心党项人浑水摸鱼。这次党项明着也是为细封部别驾被杀之事来的,传言是被风陵王所杀,党项兵力比白兰强盛十倍不止,如若他们真暗度陈仓来报复,她自然首当其冲。 了解完荆襄之地的战局,元无忧便把于太守和他那随从独自留在屋里,并使眼色让李暝见进屋,保护他们安危。这才回头,看向倚在门口等她的白袍公主。 望见萧桐言,元无忧更加理清了今日的局面是如何错综复杂,又条理清晰。那南荆州可不就是后梁萧家的地盘么?若没有后梁许可,白兰党项也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兵临城下。 萧桐言忽然笑问她, “国主这回不怪我诓你来看热闹了吧?我可是不会背叛朋友的。” 女国主回身睥睨她一眼,“不就是为了报复江陵沦陷吗?我们元家也算帮凶吧,我真不敢相信你不会背后捅我刀子。说吧,你想把那帮人怎么办。” “啧,国主真是聪明人,跟你结盟真是结对了。” 元无忧确实猜对了。 萧家众人为了报复昔年江陵沦陷时、引狼入室的后梁,和曲解女帝之意的宇文家,早就蓄谋勾结江陵之难的遗孤陆仁甲,才实施她这个破釜沉舟的阎王点卯计划。 便在“生死簿”上,早已拟好了如何对当年率军的宇文泰、宇文护,于谨,尉迟迥,杨忠,韦孝宽等人实行打击报复。 目前宇文家的兄弟早已滞留南阳多日,自然落不下,于谨虽死,他儿子于礼可来了。尉迟迥也来了,杨忠死的早,韦孝宽虽然没来,但他的计划屡屡被破,也算惨败。 其实早在得知萧家想对宇文怀璧不利时,元无忧就动了恻隐之心。即便知道萧桐言没那个弑君的本事,也就怕万一,况且死一个宇文怀璧并不会对权臣宇文护造成什么影响,他当场就能再挑一个立为皇帝,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 到了刚才,一看见于礼的名字也在阎王的生死簿上,元无忧是真不能坐视不理了,她就于礼这么一个忘年知己啊!于是当务之急,她就得捋清楚萧桐言的目的,看自己如何从中斡旋,保住想保的人。 想起刚才生死簿上的名册来,元无忧不禁问:“名单上为何有萧家人的名字?你连自家人都不放过啊?” 她当时仔细看了,发现是个眼熟的名字:萧圆肃。 萧桐言一听,嗤地一笑,“谁跟他是自家人?他就是条到处认主的野狗,萧家叛徒。” 元无忧这句话问到点上了,萧桐言确实对这个姓萧的深恶痛绝,早被她列为了必杀的目标。原来这萧圆肃他爹萧纪,当年趁江陵沦陷还想着内斗,居然在成都僭越称帝,也封了儿子萧圆肃为宜都郡王。 但当初那帮萧家的主犯死剩无己,把萧桐言他爹侮辱死的萧詧也死了,她自然把仇恨转移到了守不住蜀地,投降北周的萧圆肃身上。刚好他受调于宇文直麾下,也能一箭双雕。 众人头顶是阴云笼罩,脚下的青石板路还积着雨水。 凉风习习刮过正堂屋后院苗圃里的花草,吹开头戴金冠的男装姑娘额头前的刘海儿,连呼吸间都带着骤雨欲来的湿意。 身穿爵服的风陵王听到这里,锋利的眉头一皱,那双褐色凤眸忽然高抬,倨傲地斜眼睥睨对面的银甲女子。 “不止一箭双雕吧?即便你看不惯宇文家在外滥杀无辜,于谨家为虎作伥,可我何辜?襄阳于太守何辜?” 萧桐言面色不改,唇角微勾,只是上扬的眼尾微眯,透出一股杀意。 “于飞侵占襄阳,荆州旧部不服后梁萧家管教,我们本也没特意针对他们和你,只是顺手的事。” “顺手?顺手用坑我,来捣毁韦孝宽收君为臣的计策,用坑了赤水女土匪间接谋害元氏和韦氏家族,并勾结赤水叛军韦陀花来杀叱罗协?你这样树敌无数,不怕各家回过味来,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会呢?他们都是各有仇怨,我只不过是推波助澜,向国主这样能捋清的通透之人,除了我便只有你了。” 顿了顿,萧桐言眼神流露精光, “这样不好么?我一举多得,还能拿回玉玺。国主可是我萧家唯一认可的盟友,我搅乱边境,你与我一起,浑水摸鱼。” “你这是给我泼了不少脏水。” 第619章 姗姗入场 “国主以为没有我,自己的名声就清白无垢了?你之前在齐国以郑家的名义,招赘了杀妻的男人为夫,早就留下了污名案底,后来在名义上跟兰陵王相好,却一边跟小叔子私通,闹得人尽皆知……” “够了!”身穿男装爵服的女国主本就长相英气,此刻更是眉眼阴鸷,目光阴寒逼人。 “你还好意思提你那前夫?原来那么久远之前,你就在设计我了?” 萧桐言仍笑吟吟的,笑意却从不达眼底,而是疏离。 “你若计较虚名,只会故步自封,我在教你接受自己的昏君名声呢。更何况,你们元家又有几个好人?包括你母皇那个暴君,倘若恶人都该下地狱,那我不久后就会去下面见到她了。” 要说元明镜是昏君,元无忧不敢苟同,毕竟她不止对后宫男人狠,她对自己更狠,但要说她是暴君,站在某些人的视角确实如此。 西魏天母可汗元明镜自始至终,就和宰相宇文泰有政治上的分歧,女帝内仁外暴,却多数时候都不自己动手。 她知人善用,多年来没少利用宇文泰的虎狼冲劲,让他冲在前头挨拳头和骂名。后方又有于谨韦孝宽、独孤信等谋士忠勇,给她美化政绩和名声。故而多年来各方势力互相制肘,朝廷倒也相安稳定。 直到西魏末年,各家权臣瞧女可汗无后,都动了歪心眼,意图逼宫。结果还没动手,女帝的原配就突然噼里啪啦生下个女儿,长得跟女帝鼻子眼没有差的,谁看都说血统没问题,那就立马昭告天下吧,还给接到宫里养着了。 各家一看替自己儿孙夺权不成,那就把儿孙送上男后亲王的位置吧。可这刚下生的孩子就鼻嘎大小,等不起。 宇文泰也是急功近利,想用军功威名架空女帝的权势,便拼了命打响江陵一战,当时女帝不同意他近乎屠城的,俘虏江陵百姓犒赏三军为奴,也曾痛斥他是五胡乱华的作风,不料正中宇文泰的下怀!他当即就回嘴了,自家鲜卑本就是五胡角逐留下来的胜利者,再说了,你们元家不也有一半鲜卑五胡的血统吗? 经此一战,西魏臣民发现女帝也不知是老了还是怎的,都发兵开战了却揣慈悲心,朝令夕改,胳膊肘往外拐。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宇文泰,因此大得鲜卑府兵、和受利者的人心。活脱脱一出“祝耽射箭周天子”。 自此宇文泰野心膨胀,觊觎华胥边境的蜀地,女帝自知大势已去,为明哲保身退守华胥,才保蜀地十数年与北朝相安。 萧桐言话说的很明白,能跟元无忧结盟已是拿她当朋友,要论萧家对江陵沦陷的恨,她母皇和她才该在生死薄上头一页。 俩人话不投机,但都默契的不再纠缠,就在这时,前面报信说周国、齐国使者都来了,二人这才恢复如常,顺着后门往正殿走去。 正殿厅内,已是陆陆续续进来了一帮人,原本空荡荡的左右两列桌凳,也已满满当当。 此刻齐国那侧宾客寥寥,只有高延宗和郁久闾军师两位各起一桌,代表齐国而来,周国却浩浩荡荡来了一帮人,整个大排长龙。 周国这边带队的是宇文直和尉迟迥,二人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领着个穿银甲、手缠厚厚一团透血白裹带的短发小将。 宇文怀璧和他那心腹宇文孝伯都没来。 北周卫国公径直奔着东道主下垂手的桌案去了,北齐安德王赶紧拦住,赔笑着说那是华胥国主和元公子坐的位置。高延宗多机智啊,他知道说“风陵王”,周国天子这个无法无天的同胞弟弟未必会给面子,但“华胥国主”可是跟他皇兄同级的,谁来了都得给国君几分薄面。 宇文直犹豫了一下,便奔被李暝见放弃的那张桌案去了,坐下时还瞪了对桌的安德王一眼。 而尉迟迥则心领神会地,坐在了二位驸马那桌后头,其身后的小将也默默坐在他后头的桌上。 等周国这边依次落座,东道主江夏公主和风陵王、李公子这才姗姗来迟。 元无忧进门才发现,最靠近门口的一桌单独坐着个银甲小将,正是刚被她揍完的乙弗亚。 她目光一扫过乙弗亚,这小子登时瞪大了眼睛,脊背僵直,坐姿当场立正起来了,还暗自把缠满白布条、渗出暗红血迹的左手往怀里藏。 风陵王轻蔑一笑,目光转向了最前头。 却发现北周卫国公坐在了之前、留给李暝见的座位上,他身后的俩随从一站一跪,有个身穿黑袍的男子跪坐在地板上,从他肩头垂下的一条及腰长生辫,依稀可以辨认出那是万郁无虞。而站着那人身穿银甲,手握佩剑,冷着殊艳的俊脸,居然是萧圆肃。 元无忧暗自感叹,周国这帮人还真听话。但周国带了萧圆肃和万郁无虞这俩叛徒,就很耐人寻味了。 就在这时,列立门口的白袍兵,后知后觉地扯着嗓子高呼——“江夏公主、风陵王到!” 殿内众人齐刷刷循声往门口望去,连没找到座的,都扭脸看过来了。 只见白袍银甲,梳马尾的江夏公主身后,紧跟着个长身高挑的少年。身穿及脚踝的玄黑内衬,外罩橘黄色锦袍爵服的风陵王,脚蹬细筒锦靴,长腿迈步足下生风就来了。 行动间垂在腰下的佩剑与衣衫上、袖口上的金饰和相撞,发出雍容又清雅的声响。 而这风陵王虽生的五官幼态未褪,却眉眼凝重,英气逼人,加上满头青丝尽数拢进了头顶金冠,只留了两边随意的碎发刘海儿,衬得整个人英武又严肃,少年老成。 径直走回座位的路上,元无忧余光瞥见了尉迟迥身旁坐着黑衫劲装,腰后别着长剑短刀的伽罗。 与齐国那边擦肩而过时,竟是郁久闾军师率先出声,冲她作揖: “恭见风陵王殿下!在下特来替我家主公问殿下安。因我家主公因要守御边防,才派在下来协助安德王。” 风陵王转身,回以颔首一笑:“多谢殿下关切,有劳将军也代孤向殿下问好。” 第620章 稻谷取证 旁边桌的于礼探出头来,好奇地问:“你家主公是哪位尊驾?” 风陵王顺口替军师答音:“兰陵王。” 语闭,她跟于驸马四目相对有些尴尬。 于礼却点了点头,“原来是我家主公的故交,棋逢对手。” 对桌的郁久闾军师也好奇道: “您家主公是?” 于礼一仰脖子,傲然道:“正是风陵王。” 元无忧:“…驸马怎么突然改称呼了?” 于驸马笑道:“早听说汉家首领喜欢被称主公,别人有的,我家主公也得有。” 见风陵王往那一站,引得两边拉着说话,跟谁都挺熟,站她身侧的李暝见不禁扯了扯她的大袖一角,冷声道,“回你座位吧,挡路。” 元无忧:“……” 风陵王这才逶迤着锦袍爵服,与身形细挑的李公子走上前头。 等元无忧刚要落座,才发现对面新添一桌,同样坐在东道主下垂手的宾客。 这位宾客一身竹青色交领襦裙,外罩水绿的纱衣,许是因年纪小尚未及冠,只拿玉扣将满头青丝绑在脑后,发尾垂在消瘦的肩头。 一见风陵王于对面落座,赶忙微微起身,双手一合,行了个优雅的叉手礼:“又见面了,殿下。” 居然是系舟世子萧卿之。 “系舟世子因何来此?” 元无忧话音未落,就听右侧有人“砰!”地把什么东西砸在桌上。 “谁?系舟世子?你就是渔农那外甥吧?好啊你送上门来了!本公早就怀疑萧家生事有陈国背后撺掇,这证据你们怎么解释?” 元无忧回头一看,周国那位卫国公宇文直桌上,正砸着拿布料包的几棵麦黄的稻子。 而卫国公宇文直已经长腿交叠,翘上二郎腿,把漆皮军靴的脚尖搭在桌上了。此刻他正眉眼高抬,蔑视众人,嘴角也翘着,模样十分欠揍。 但他齐耳短发底下那两条长生辫,却随意地顺着肩头垂在前襟,莫名地添了两分俏皮。 主位上的萧桐言登时脸色一沉。 “卫国公何出此言?” 宇文直从容道, “你们也别废话了,本公知道你们这出鸿门宴憋着坏心,什么又让我们替叱罗协赎人,又让我们来取郑家的钱财啊?不就是小心眼,为江陵之事报仇吗?” 他上来就一语道破,最震惊的莫过元无忧,这也不是宇文直能有的智商啊,再说了那郑家钱财是她的,轮得到你们取吗? 结果他旁若无人,咄咄逼人地接着说, “可本公也是来问罪的,刚拿到的证据,不止正好能先发制人,揭穿你们萧家的嘴脸,顺带还坐实了齐国和南陈也有勾结!” 卫国公给一旁的二位驸马使了个眼色,苏威便硬着头皮出来作揖,而后指着稻子道: “这两棵稻子就是从穰县和齐国木兰城分别获取的,乃是渔农公研发的独特品种,那稻谷麦穗如若孪生,连剥开的米粒都长得一模一样。可渔农公十年前便不再于南阳播种此稻,这今年的新鲜稻谷,又是从何而来呢?” 卫国公接着道:“我大周早就怀疑,南陈储君陈叔宝也掺合了南梁萧家作乱!毕竟他自江陵之后,就扣押到了穰县为质。定是他幼时偷偷跟渔农公学的农桑之术,还把穰县特有的稻苗带到了齐国和边境!而这,就是证据!” 闻听此言,在坐各位都大眼瞪小眼起来。这卫国公开口就点破萧家的鸿门宴用意,已够让人冷汗直流了,上来又几句尖酸刻薄的话,就把局势逆转,反客为主了,还掏出了证据? 众人也不知该向着谁,就这两家怎么说,就怎么听呗。 齐国那边面面相觑,高延宗刚想开口澄清,就被郁久闾军师拦下了,不敢乱插话。 倒是尉迟迥双臂环抱,不屑道: “我当什么呢,仅凭两棵稻子,就捕风捉影想治罪南陈啊?还提他们父子为质之事,卫国公存心羞辱人呢吧。” 于礼也不禁附和:“如今的陈太子陈叔宝,当初在穰县当质子是锦衣玉食供养着的,不知稼穑艰难,怎会有本事偷盗秧苗,还教授给齐国?” 他这番话引得在坐的笑声一片。 宇文直却不打算蒙混过关,转头却问对桌的高延宗,“敢问安德王,如何解释渔农公明明没在木兰城教授农桑,你们却有跟穰城同样的稻子?”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高延宗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得不答,也不能乱答,遂轻咳了声,正色道: “此事本王还真要替大齐澄清,木兰城的稻苗乃是……木兰城首席世家,荥阳郑氏的姑姑所栽的,她确实师从渔农公。” “哦?就是被一把火烧了那个郑家?现在死无对证,安德王可真会找借口。” 安德王那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余光微不可查地瞥了眼斜对角的风陵王,笑吟吟道, “郑家是没人了,但郑家姑姑还在,而且与家兄兰陵王相好,此事小王的十四王叔冯翊王也知晓。” 宇文直摆手:“行啊,你们给冯翊王和那郑姑姑找来,咱们当堂对质。” 郑姑姑倒好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但元无忧不敢承认,但凡她一跳出来,只怕自己和齐国都洗不清了。 系舟世子离风陵王最近,此刻见她眉眼拧着,面色难看,赶忙出声道: “在下自幼离开建康,不知江陵与陈国太子之事,既然卫国公要将萧家与陈家强行关联,也让卿之听听,陈家是怎么回事?” 萧桐言随即摆手,“哦,江陵之战时,萧家的镇国大将陈霸先的兄弟子侄都滞留在北朝了,尤其是当今陈朝太子陈叔宝母子,当年都扣留在了南阳穰城。” 说着,她目光看向下垂手的风陵王,笑吟吟道,“论对南阳和荆襄之地的熟悉,陈太子恐怕比风陵王更甚。” 她一提,元无忧倒想起来些旧事。 当年元无忧偶尔也见到过陈叔宝,都是因为逢年过节他要进京朝见天子,也就是她母皇和继任的末代皇帝堂兄。 一提到穰城,她忽然想起个人,“你们可知穰县开国公是谁?跟萧家有仇吗?” 宇文直抢先反问: “穰县开国公?不是都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