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之潮》 第1节 ?本书名称: 她身之潮 本书作者: 七穹烬 本书简介: 【校园+都市/双向救赎/破镜重圆】 周恪非第一次注意到秋沅,是初中轮换同桌。 她刚刚从不为人知的隐秘快乐中恢复,身体轻颤,腮颊潮红。 眼睛湿润光亮,像薄雨中的两盏街灯。 - 十八岁夏夜,男孩女孩携手私奔。 少年时代最惨烈的叛逃,成为往后十年的凝视和守候。 “你太过勇敢安静,我都忘了你正承受苦痛。” ——《永别了,武器》 - 成年前没有感情及亲热描写。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治愈 搜索关键字:主角:单秋沅,周恪非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私奔和离别,凝视与守望 立意:成长与救赎 第1章 (一) 《她身之潮》 2021.12.23 临江的街区,深秋也比别处湿润。苏与南等在车里,在秋日午后坐出浓重的困意。他轻轻揉了揉眼,终于从巷口等来一个女人。 她瘦高身量,穿长风衣。才出现在街上,又消失进店里。 是家纹身店,门脸不大,招牌式样低调。苏与南很快跟进去,方才的女人正抬手挂起长风衣。店内光线低幽,她的贴身绒衫质地薄柔,隐约透出朦胧的身体轮廓。 她唇鼻眉目气质冷峭,与这灯光相似,同属于一种沉寂的白色调。 前台的小姑娘迎上来招呼苏与南,他客气周到地应付几句,视线还追看着那女人。 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叫单秋沅。 “您要找我们店长?”前台的小姑娘注意到他视线的方向。 苏与南点头,发觉秋沅正看过来,便直截了当问:“你叫单秋沅,对吧?” “是。”她说。眼神直白,正在打量他。 苏与南简单说:“认识周恪非么。” 这句话似乎打动了面前沉若塑像的女人。她形状凛冽的眉角稍稍一动,眼睛里有内容正在发生变化。 “以前认识。”秋沅回答,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怎么了?” 苏与南笑笑,把声音含蓄地收低:“他出了点事,得见你一面。” 他本以为秋沅会再追问些什么,未想她只是垂下眼帘,将手中的长风衣重新展开,披到肩上,平淡地说知道了。 “年年,把下个客人的预约取消。”在跟随苏与南出门之前,秋沅回头对前台的小姑娘说,“……今天的都取消吧。” 秋日阳光贫弱,里面飞滚着灰屑杂尘,就像她长风衣灰白的绒布面。 走在秋沅身边才能发觉,她其实右脚有点微微的跛,腰背姿态却格外挺拔,步态也稳定,扎实地轧在路上。 车里安静得出奇,她甚至没有好奇他的身份,更不多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苏与南并不习惯于这样的安静,他是个本质热闹的人。驶出五个街区后,终于忍不住起了话头: “这一片我都很熟的,家里有个老房子在附近,就是挺多年没回来了。” 从后视镜中可以看到,秋沅侧目淡瞥他一眼,却并没搭腔。她的沉默并不被动,显然是出于缺乏闲聊的兴致。 苏与南也不气馁,接着说: “这个纹身店以前是个卖内衣的小铺子,没错吧?” “嗯。” 秋沅几乎没怎么眨眼,简单答出闷哼似的一个字,便继续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路旁的楼宇疏疏密密,把阳光网成一把一把的碎块,浓淡不均地落在她脸上。 很少有人知道,嘴唇在不发声的时候也可以泄露许多秘密。就比如她坐进车里以来一径神色淡淡,好似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唯独两页嘴唇死并在一起,成了一条长而紧密的直线。 苏与南收回视线时,有意无意瞟过镜中自己的嘴唇。舒散而松弛,有呼吸的空余。 确凿无疑,单秋沅是真的在为周恪非而感到紧张。 就在苏与南以为秋沅的沉默要持续到路程终点时,却意外听到她开口问: “可以吗。” “什么?” 她没答话,只是晃晃手。有支烟夹在纤瘦的手指骨节里。 “开车窗就可以。”苏与南说。 她看上去,的确是刻板印象里会吸烟的那种女人。 跟周恪非不一样。 苏与南结识周恪非,是在法国里昂。 里昂是个小城,华人圈子也不大,周恪非来时全奖入学,与优秀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更为极致的低调。他住在几乎没什么留学生选择的破陋公寓,除非课程需要,鲜少与人来往。 与周恪非产生交集,是苏与南发现女友竟在私下里对他表达过好感。苏与南年轻气盛,哪里肯轻易罢休,打听到周恪非的地址,便纠集几个玩得来的兄弟上了门。周恪非租住的公寓偏远,两个街区外竟是个小规模的垃圾处理站。是以结伴而来的小弟都忍不住皱眉头: “嫂子怎么看上了这么个住垃圾堆里的货色?” 周恪非开门之前,苏与南在期待着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但毫无疑问,苏与南并不认为他会见到一个贫民窟贵公子式的角色。 周恪非衣着整洁,教养良好,应该是培养自底蕴深厚的优渥家庭。堵在门口的几个人只是令他纠起眉毛,抬眼看了看时钟,开口是流利标准的法语:“不好意思,我需要赶上五点十五那趟巴士,因为六点半我必须抵达工作地点。您可以留下手机号码,夜班结束后我再联系您。” 小弟们的法语水平聊胜于无,只听了个囫囵,一时之间面面相觑,谁也没反应。是苏与南先笑起来,小马标致的车钥匙在手指尖来回晃荡,切了普通话:“你去哪儿打工啊?我送你过去。” 后来苏与南逐渐发现,周恪非找了许多份兼职,还要同时顾及学业,申领奖学金,每天都极其忙碌。苏与南没见过他有任何娱乐活动,在偶尔难得的闲暇时刻,他也只是看着手机里一张照片发呆。 照片像素模糊,看得出是个穿着病号服熟睡的瘦削女孩。 也就是现在坐在车里的人,单秋沅。 几年后他们一同回国,苏与南无意中发现,周恪非电脑里存了一家纹身店的详细资料。几个朋友讨论一番,都不觉得周恪非是会纹身的那一类人。 后来在翻阅一本时尚杂志时,苏与南看到那家纹身店店长的专访。是个熟脸的女纹身师,话不多,夹页照片里眼神冷冽。她接待的主要客户群体有音乐人、模特、网红,口碑相当好。 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呢,苏与南实在想不起来。直到有一天周恪非把这本杂志借去几天,归还时形状完好,唯独中间少了几页。 就是女纹身师的专访照片。 这对周恪非有什么要紧的?苏与南试图回忆杂志彩页上那张平淡安静的脸,紧随其后进入脑海的,是病房,病床,熟睡的女孩,模糊的照片。他这下明白了。 时间久了,这女孩在他们一群共同创业的朋友之间已经不是秘密,他们私下里讨论周恪非一定是暗恋她多年,只是因为害羞而长久没有表白。周恪非在生活中也的确是个腼腆的男孩子,因而这个推论得到了广泛认可。 可是为什么他从未试图联络她?哪怕是身为周恪非最交心的朋友,苏与南也没得到过任何机会,窥探到他的这一处秘密。 半小时车程,苏与南停在一处公寓门前。秋沅抬眼稍作张望,与其说是公寓,更像一座档次极高的酒店。有门童迎上来泊车,进入公寓内部,路过的服务人员纷纷点头致意。 周恪非就在这里吗? 他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多年……还是想要见她一面。 她思绪芜杂,步态稍乱。 电梯升得愈高,秋沅的心跳愈快。耳朵里嗡鸣作响,分不清是轿厢外的破空声,还是无从克制的短促呼吸。 十八楼廊道尽头的房间没有关门,里面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单秋沅走到门口便愣住了,发光/气球拼成几个字母——“hbd”。 她很是反应了一下,紧接着意识到,今天似乎,确实是他的生日。 单秋沅刚要开口,就见苏与南比了个噤声手势,然后指尖一转,引她去看落地窗的方向。 窗前站着周恪非。 秋沅一眼就将他认出来。 他目不能视,因为鼻梁上绑着不透光的布带。所以她可以站在这里,贪婪肆意地默视他。 他穿得很休闲,宽松的白色卫衣裤,模样好像并没什么变化,只是瘦了好多。 “还没好么?”毫不知情的周恪非笑着问。他的笑容一直这样生动,想必笑意依然是长到了眼睛里的,任谁看了都觉得真心实意。 层层围在旁边的朋友们等着苏与南发出指令。 三秒钟后,周恪非听到耳畔爆发出剧烈的声响: “surprise!” 遮在眼前的黑暗被人撕去,身边是朋友们热切的欢笑。众人簇拥着他,纷纷为他指个方向。 周恪非于是往门口望去。 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瞬间被什么烫了一下,后知后觉发现是从眼里热出来。他直看着门前的单秋沅,好一会儿才慢慢把她看清楚。眼里那股热已经到了脸上,烧在咽喉,又深深地沉进肺腑里,声音和呼吸锈住好一会儿,发出来的时候已经滚烫滚烫,像个低烧的人。 他把握不出声音的形状,谁也说不清他究竟在那个刹那讲了一些什么。 脸上好热,热完了换成凉。人群里有个女生突然指着他惊讶地发问:“你怎么哭了?” 他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剥夺,不能移动,不能出声,甚至不能转开眼球,只能这样目睹着秋沅穿过人潮和声浪,向他慢慢走过来。 给了他一个拥抱。 第2节 “生日快乐。”他们捱得那样近,她说话的时候,嘴唇贴滑在他的下颌线上。只有不到半秒钟光景,似乎是一触即离的亲吻。 然后她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周恪非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确认这一刻并非梦境。肩膀上一塌,是苏与南在推搡:“还不快去追!” 他头脑发懵,像醉酒了,步态踉跄着,下意识地追出去,到楼下已经不见了单秋沅。 秋夜的冷风迅速挟走体温,她拥抱的触感和气味也慢慢散去了。 -法国里昂,校内心理援助,录音1- 您好,我预约了下午三点的会面。对,我叫恪非,姓氏是周。 好的,就坐在这里可以吗? 不用了,我并不口渴,不过非常感谢。 是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在开始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下,学校的心理健康辅导是免费为学生提供的,对么? ……那就太好了。无意冒犯,我同时负担着许多方面的支出,所以需要严格规划哪怕是一欧元的开销。 是我的同学苏建议我来这里寻求帮助的。事实上,我已经失眠许多年了,在年少时经历过一场重大变故之后。来到这里之前,我曾做过一些功课,用心理学术语来说,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作‘重大压力事件’,对么? 感谢您的纠正。前些日子我收到母亲辗转托来的消息,说父亲去世了。按照中国的习俗,我应当订最近的一班飞机回国,为他守灵三天。可我没有。我将那封邮件删除,又把回收站清空,依然继续我的学业和兼职工作,一切如常。 因为如果我那样做了,就是对另一个人的背叛。 哦,那个人。或许我需要把我的故事从头说起……那个影响了我一生的女孩的故事。这是我独一无二的秘密,应该也到了该与人倾诉的时候了,不然这些故事也没有别处可去。 我已经沉默了许多年。或许只是缺乏这样一个使我开口的契机。有的时候只需要一个契机,就像用细针扎破满涨的一袋水。 那个女孩,我们就叫她秋吧。……是‘秋’,您的发音不需要多么准确,只要能对这个名字产生些印象就好。我和秋相遇,是在中学时代。七年级。我们恰巧被分在同一个班级,但开学过去两个月,我依然对她没有任何印象。您或许不了解,在我就读的那所学校,我们习惯以成绩区隔学生。不,不只是心理上的孤立,连座次位置都根据成绩高低排列。 我和秋本不该有交集,只是那一年老师一时兴起,在班里实行了一种轮换同桌的制度。每到周一,我们都会随机被分配组合成为期一周的同桌。 这一周,我就坐在秋旁边。 说老实话,我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她不合群,性格生硬,并且不认为有和任何同学成为好友的必要。我第一次注意到秋,是语文课老师破天荒地表扬并宣读了她的作文。 她在里面写:对我而言,生活是一扇一扇关上的门。那时的我天真未凿,只觉得这句话既深沉又充满诗意,不像是能够出自秋的手笔,但足以让我开始对她改观。 而她让我记忆最深的……抱歉,请问我是否被允许谈到性? 好的……不,我并没有非常害羞。是么?我确实容易脸红,从小就是如此,这可能是出于任何一种原因。无论如何,性这一样东西,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似乎做起来要比说起来容易些。幸好我坐在您面前用的的并非母语,否则您或许会认为我此时要发起高烧来了。 在第一次接触性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在一次课间休息,我看到秋伏在课桌上,身体仿佛在发抖。她不舒服么?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在我犹豫要不要报告老师的时候,她忽然剧烈一颤,随即静了下来。胸膛起伏,是剧烈呼吸的频率。抬起头时,她注意到我的视线,我们四目相对,共同沉默。那时候她的眼睛湿润又明亮,像是薄雨中的两盏路灯。可跟平时太不一样了。 我们就这样对视,直到上课铃声响起。她的目光恢复如常,像是有形有状,带着棱角轧进来,仿佛我的眼里有她要瞄准的靶心。从那之后,哪怕我们面对着面,她也很少再给我机会去找到她的眼睛。 秋是对的。如果后来我对她不曾有过那样深刻的了解,或许今时今日她依然健康,依然安全。 ……敲门的是下一位预约者么?十分抱歉,那么我下次再来。” tbc. 第2章 (二) 日头不白了,正橙起来。晚霞亮得逼人,逐渐成为一种尖锐的凶红之色。云层发乌发沉,胶在浓烈的霞光里。 回程的车上,秋沅没有看向窗外。她头颈微垂,编辑着一条短信,约成叙去店里见面。 成叙在本地大学读书,和秋沅维持着每周末约会一次的频率。秋沅对他的需求感相当低,所以一般不会在工作日主动要求见面。成叙因而预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便从学校偷跑出来。他比秋沅还早一步抵达纹身店,只见到了前台小妹年年一人,她正就着店内播放的音乐轻声哼唱。 年年性情开朗,又是成叙低了五届的学妹,两人十分熟络。见他推门进来,马上笑着招呼:“师哥,今天没课啊,怎么有空过来了?” 成叙老实交代:“阿秋说有事找我,我就翘课了。最多待两个小时,不然回去晚了要被骂的。” 年年眼露了然,把一个新换的靠垫放在沙发上:“那你坐下稍等会儿啊。秋沅姐不在店里,之前被一个男的找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成叙:“怎么出去了?是客人么?” 年年摇头:“不是。是个生面孔,他说了句话,秋沅姐马上就把后面的客人全推掉了。”顿了顿,又说,“我记得他说的是……周什么非出了点事,想见你一面。师哥,这人是不是她前男友啊?” 周恪非。 从认出这个名字开始,成叙耳朵里轰隆响成一片,接下来半个字也没再听清。 起初想到的竟然不是周恪非的种种,而是几年前他第三次向秋沅告白的那幕画面。 彼时星芒低垂,夜色温柔,晚风轻绵如同情人的抚触。或许是气氛太好,秋沅也比平时显得柔和。复健期对她而言痛苦万分,每回束带拆下来都攒着一窝冷汗。从复健室走回病房要经过一片花圃,她身体摇摇欲坠,被成叙眼疾手快接在怀里。秋沅静静抬眼望着他,这是第一次没有显露抗拒。 “你怎么跟个不倒翁一样啊。”清甜的呼吸就在咫尺之遥,成叙心驰神往,表面上却故作不经意,懒懒散散地一挑眉,扶她起了身,自然而然牵着她朝前走。 “我听徐护士说,过两天就能办出院了,阿秋。”他眉飞色舞地说,着重补充了一句,“这两年多的账单也已经付清了。” 秋沅只是说:“谢谢你。” 花圃氤氲着阵阵幽香,勾人心思萌动。成叙走出两步就忍不住了,扶着她单薄的肩头问: “我……要不我们,我们在一起吧?” 他看到秋沅紧抿双唇,病服下胸口起伏,最终长长呼出一口气,轻轻点了头。 寂静春夜里,忽而起了徐徐的风。成叙嘴角向上勾起,即将完整成一个笑容。 秋沅并没有看他,却抢在他流露出欢欣表情的前一刻说: “但是,周恪非回来的话,我会离开你。” 对于那个不告而别的人,这是秋沅醒来后第一次提及。 “周恪非出事了?……他最好是。” 比起询问年年,更像实在自言自语。成叙低低说完,不等年年开口,已经起身推门出去。他的步幅很大,呈现一种坚定的姿态,年年没敢拦。 秋沅付好车费,开门就见成叙等在店前。他向来单纯乐观,鲜少能见到这样闷闷不乐的神情。秋沅只看一眼,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只是问他:“你跟年年聊过了?” “你是要跟我分手吧。”成叙话音相当干脆,一个字一个字像是直冲出来,“我不要。” 秋沅没接他的话,也并不受他的情绪影响,语气依然平宁:“进去说吧,外面冷。” 成叙不吭声了,借着街灯初亮的光仔细看她。天黑了,她的面目被阴影隐略,唯独眼里映着光,显得很亮。依然是这样好的星夜,夜风却紧快料峭,夹着数不清的小刀子,刮进他心腔腑肺,各处生疼。 直到秋沅抬手想去拉开门,成叙才艰涩地找回声音:“别。就在这儿说吧。” “好。”她说着放下手。只一个字,纵容宽和的口吻。 这么多年,秋沅对他的态度一向如此。 连年年都看在眼里,说店长这样冷感冷情的人,对师哥竟然如此温柔,该是有多么深厚的爱啊。 日子久了,成叙几乎被这样的差别对待所蒙蔽,险些就要忘了,是她觉得亏欠。 现如今她站在面前,眼睛和语言已经感受不出温度。 “你说的对,我是要分手。” 成叙气急反笑:“就因为周恪非回来了?” 秋沅:“我知道你会怎么想——” “你知道就好。单秋沅。”他一字一句说得狠了,几乎把她的名字在齿舌间反复嚼咬,“你是不是贱得慌啊?你出了事,他头也不回就跑了,你还在等他?你还在等他!” 纵使被他尖锐的恶意所击中,秋沅仍平静如初,把先前遭他打断的句子补全:“我知道你会怎么想,但这是我们说好的。” “阿秋,这么多年了,我对你怎么样,你真的……” 成叙以为自己会感到撕心裂肺的悲绝。但是控诉的话音越扯越慢,越拉越长,到末尾失去了力气,断裂在空中。 竟是奇异的松脱。 这么多年,成叙一直都知道。是他趁虚而入,是他要挟强取,迫使她用十年的恩爱时光偿还。 秋沅很少带他回家,他们约会后通常在大学附近开房。钟点房没有窗户,四季都闷热,温汗的身体互相纠缠之时,成叙也会感到愧怍。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她抱得很紧。 秋沅凝视着他。成叙看得出她眼神复杂,有那么多的感情在徘徊酝酿,却并不是对他。 “我感激你,并不意味着我会爱你。我思念他,也不等同于我原谅他。”她说,“那段时间你照顾我,我赔给你整整十年,也足够还清了吧。” 还清。她最执着这对字眼。当年秋沅带着母亲在城里无处可去,辗转了多个租房中介却屡屡碰壁。成叙提议让她携母亲住在自己家空置的房子里,却被秋沅即刻拒绝。 她说:“那样就还不清了。” 成叙心里直发坠,摆出个张牙舞爪的架势,话却讲得七零八落:“好啊,那就分手,分手算了!我倒真想看看,周恪非能给你什么。” 秋沅没再回话,只是看他,却又像透过他看向别处。 成叙赌气就要走,扭头看到送秋沅回来的出租车正停在路旁,司机向这边不断张望,一脸闲看热闹的模样。一时之间成叙更恼了:“……你看什么看?!” 出租车司机很是一吓,松开刹车想走,又被成叙拦下 他拉开车门:“等等,拉我去东边的大。” 人还没坐进去,成叙只觉得脚下生了火在烧,被烫伤一般惊跳起来,回头三步并作两步赶上秋沅,狠狠扳过她瘦削的肩头,垂脸亲下去。 秋沅没有说话,也没有哪怕一丝反应,像个无声无息的布偶。她最擅长沉默,且她的沉默往往含义丰富,各不相同。 成叙清楚地知道,秋沅之所以任他拥吻,是因为在此之后,他对她而言便再无关紧要。 “这样才算是还清了。”他含着她的双唇,囫囵地说。 泯泯夜色中,一辆通黑轿车减缓了速度。看到街边纹身店招牌的同时,周恪非也看到临路相拥而吻的两人。 他关上车窗,将油门重重踩下。漫无目的一路向前开,直到红绿灯将他逼停。 手机在这时响起来,接通是苏与南的声音:“怎么样了我说,追到没?” 周恪非摇头说:“算了吧。” 秋沅回到店内,只见看店的年年正坐在沙发上打着瞌睡。她正想将年年摇醒,耳畔的乐曲忽而打到高潮。激烈的重金属摇滚,主唱有着锈迹斑斑的嗓音质感,猛然将年年震出了睡梦。 秋沅一瞥电脑上的播放器:“又在放这个乐队的歌。” 年年揉着眼说:“很好听的呀!”饶是将睡未醒,依然是小姑娘稚气未脱的脆声。 秋沅让她提前闭店离开。自己坐在门口,抽了许多支烟。 心里都是周恪非。理所应当,可以预见。在他不声不响地离开十年后,依然能让她方寸大乱。 第3节 她又何尝不知道,对周恪非的等待和爱,是对被抛弃十年的自己莫大的背叛。 可是人又该如何与爱抗争?爱本是世上最大的不公。 生活和爱情都是如此。痛苦然后沉默,抗争然后顺从。 -法国里昂,校内心理辅导,录音02- 您好。实在抱歉上次失约,兼职那边临时委派了代班,薪水相当丰厚,我难以拒绝。 ……我的手么?没有什么大碍。这种事在餐饮业经常发生,流一点血也不要紧。好在没有滴到餐肴上,否则薪水也告吹了。 您的处方非常有效,让我不必熬到天色将明才入睡了。只是困扰着我的从失眠变成了噩梦……是的,许多噩梦。光怪陆离。但都和秋有关。 我梦见孤立在森林中的一幢城堡,我在里面,她在外面。她伸手指向我身后,我看到房间里凶兽环伺。还有一个梦,是她倒在血泊中,身上插满钢刀。我的父母抱着我往外走,他们的衣服上沾满血迹。 都是假的,但在梦里那样真实。 上回我们说到哪里?对,应该是那个课间。 后来我读到相关的学术报道。事实上,青少年进行zi慰行为以获得性快感,要比多数成年人以为的年纪要早得多。可是对于这些行为,年少的孩子们并没有任何实质的认知。 换句话说,我们初次实践性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是性。秋即是如此。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她在那个课间所进行的,取悦自己的行为,原来竟是那样私密隐略的话题。 哦,您说的没错。在生养我的地方也是一样。男孩子们对此产生更大的好奇,也主动获知更多信息。那些信息随处可见,在男生里迅速传播发酵。这或许是少年男女之间最大的信息差,他们借此从女孩身上找乐子。 这也是秋几乎被全班所孤立的原因之一。 是升初二那年,有关一个姓黄的女孩子。她是文艺委员。秋和同学们并不相熟,黄是难得能与她多说上几句话的女生。您应该也知道,女生的成长要比男生更早些……是的,在这里指性特征方面。比起周围的人,黄的发育更快,校服也显得不是那么合身了。 没有人说些什么,直到有个男生以隐晦的方式指出这一点。他们围作一团,脸上是善意的笑,嘴里是男生们内部才能理解的一种称呼。他们叫她,牛奶的来源……抱歉,我实在不愿在您面前将那个单词说出口。那非常不礼貌。 黄其实听不懂,也就没觉得有多冒犯,只是对男孩子们交换的暧昧眼神和哄堂大笑感到不解。 秋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玩笑开始变得认真,难堪就无法再继续被掩饰。 男生们给出答案后,秋说,你应当试着回去这样称呼你妈妈。 第一个叫她闭嘴的是黄。 是的,在那之后,在场的所有人再也没有同秋讲过一句话。 我呢?我并不认为在那时,我有任何人格可言。如果您了解那时的我,您不会对我的袖手旁观感到意外。在我的少年时期,您可以当作我是一台高效运转的机器,仗义执言并不在我的程序设定里。 要解释这一切,首先请允许我花费一点时间,向您介绍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是社会里最最体面的那一类人,拥有博士学位,薪水丰厚,德高望重,对我和妹妹的教育十分严格。 您或许要质疑我为什么从这样的家庭里‘叛逃’。 我早晚会讲到那里,不过先告诉您也未尝不可。 在我高三那年,我的父母驾驶着家中百万级别的奔驰车,径直冲上了人行道。他们声称这只是一起误操作引发的交通事故,甚至没有坐过一天牢。 行人大多都是擦伤,领到的赔偿却是令人讶异的金额。只有一个女孩被压在车轮下,陷入长达一年的昏迷。 那就是秋。 tbc. 第3章 (三) 上学路上,单秋沅遇到相识的居委会蒋阿姨。脚步减缓下来,她不确定是否该打声招呼。 正在犹豫不决,面前砰地砸下一个花盆,该是从顶楼阳台被风推掉,碎裂在秋沅咫尺之遥。 蒋阿姨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忙过来把秋沅护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安慰说:“别害怕,啊,你这孩子打小命就硬。” 从小到大,秋沅总得到这样的形容,她对此似懂非懂。 第4回 据说是出生时胎位不正,脐带把脖子绕了起来,产妇越是用力缠得越紧。多么奇怪又荒诞的现实,降生竟也是杀死她的过程。 好在有惊无险,她最终平安来到人世。生日在秋天,于是得到一个名字,小秋。又因为妈妈是在沅江岸边被捡来,登记出生证明时索性叫了秋沅。 后来长到一岁多,她父亲单德正借故将她抱出家门,再回来已是两手空空。没过多久,隔壁楼的住户下楼遛弯时,在绿化带里捡到一个裹着脏衣服的女婴。她不吵不叫,安静得像块陈旧的云,差点被当作杂物收走。 这事很快传遍小区,热心的居委会蒋阿姨闻讯赶来,一眼认出包在婴儿身上的单衣,就是19栋单家媳妇常穿的。 蒋阿姨把婴儿抱送回单家,埋怨单德正的粗心大意,又说这孩子命真硬,小区里那几条野狗围着襁褓转悠好几圈,却是一口也没咬上去。 自出生以来,秋沅就很少得到任何形式的看护,更是缺乏培养与教导,以至于说话很晚。她学会走路却早,不到五岁就能蹦蹦跳跳,被单德正领着去动物园玩。那一天是秋沅幼年时代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终结在动物园闭馆时分。小小的她紧贴着玻璃墙左右张望,四周是人们攒动的腿脚,都在湧向出口,没有一双属于父亲。 最终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发现了秋沅,把一声不吭缩在角落的她领出冷血动物馆,旋即报了警。 找到单德正没费多大力气,动物园里有完善的监控系统。秋沅在派出所过了一夜才被领走,警方疑惑这对失散的父女竟没有一方表现出焦急。 八岁那年,单德正将秋沅送到乡下,交由一个素未谋面的“叔叔”抚养。她在乡下的小学读了半年书,又在一个秋日的清晨被单德正匆匆拖出门,塞进车里载回城。 时隔多日重新归家,她看到妈妈原本鼓胀的肚子空瘪下去,像被压塌的软面包。 见秋沅回来,等在门口的蒋阿姨上前擦了擦她灰扑扑的小脸,忍不住埋怨: “这儿子没了,还不是你前几年造的孽!”见单德正依然面色阴郁,蒋阿姨只得放缓口气,好言好语劝着说,“好好待你姑娘,保不齐攒了德行,过两年观音再赐你个大胖小子。” 蒋阿姨这一番话也没能宽慰到单德正。当晚他喝完酒就动了手,三指粗的皮带抡在空中隐有破空声,直抽在秋沅面上、背上。嘴里咒骂的无非是你这丫头命太硬,克死我三代单传的亲儿子。 皮带质地坚韧,在身上一落就是一条血痕。秋沅像是失去痛觉,没哭没闹,大眼睛一霎也不霎,默然凝视他。单德正被盯得心下恻然,不自觉就软下了手。 能上育英这所重点中学,也是托蒋阿姨的福。秋沅文化课成绩平庸,唯独打小能跑善跳,体能天赋令人称奇。蒋阿姨恰巧和育英中学的体育老师颇有渊源,让秋沅参加了几项测试,顺理成章以特长生的身份入了学。 这天是她初次去到新学校,也是她初次遇到周恪非。 秋沅从没见过那样的男孩子。 注意到校门口的周恪非时,秋沅还离得远,辨不清他的脸孔。只看出他很高,长手长脚。 仅仅如此,就能知道这个男孩子是好看的,好看在那身形姿态上面。往后的许多年里,秋沅都未见过多少人有那样挺拔的脊梁,像棵白色的树。 他校服领口最上面的扣子都系得很严,右边别一个袖章,帮助老师登记名字,维持纪律,在一众跑打玩闹的新生里显得异乎寻常。 走近校门,秋沅也被要求登记。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她并没有着意去观察他的脸,而是垂目在学生签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周恪非低头淡看一眼,例行公事地念出来:“单秋沅。” 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里,能够读准她姓名的很少见。直到秋沅毕业,也只见过周恪非一个。 要说她因此开始注意他,也并非全然准确。 毕竟在育英中学,没人能不注意周恪非。 每天接送他的是一辆立标轿车,通体漆黑,款式低调。据说他入学时的履历上,市级省级国家级,奖项足以挤满招生办主任那张宽大的办公桌。 入学以后,他依然稳坐年级第一,深得老师倚重。偶尔数日缺勤,再过不久,获奖的消息就会出现在学校的通告栏上。 在多数人看来,优秀这组字眼该是为周恪非量体裁造。 语文课上教班固的《汉书》,“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老师特意解释了“天之骄子”引申的含义,这时秋沅看到许多双眼睛在调转方向,许多束目光不约而同地奔往一个人所在的地方。 不会有任何异议,周恪非似乎生来就该在中心。 不过秋沅觉得,除了自己或许没人发觉,那个应该习惯于被瞩目的男孩,每次都悄悄红了耳朵。 他不同的还有很多。 这个年纪的少年精力最是旺盛,校服穿上半天就斑斑驳驳,沾的不是灰尘土渍就是食物的料汁。同班的男生总在课间笑闹作一团,再上课时早已衣衫不整,这边崩了线那边起了皱。 周恪非不一样。他永远衣容整净,洁白如新,几乎找不出一处褶痕。 他甚至有双钢琴家的手,薄而长,指骨有节。握笔写起字来,一撇一划,舒展端正。被老师邀去在黑板上用粉笔书写也是如此。 在秋沅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试着模仿周恪非。他清爽雪白的校服,挺拔的树一样的姿态,还有规整停匀的字迹。秋沅分辨不出这些种种究竟有多出类拔萃,只知道都是好的。 在那样的年纪,没人会不羡慕周恪非所拥有的一切。 秋沅的生活是他的反义词。她没有朋友,与同学的私下交流也很少。因为性情并不热烈,脸上少有神态表露,难免显得超出年纪的冷漠。只有一个叫黄语馨的文艺委员会偶尔表示友善,同她聊上两句话。 不过秋沅并不孤独。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找到了自得其乐的办法。 最先是触碰。刚刚开始长高的时候,秋沅每天都被单德正反锁家里,只好在客厅来来去去,自己和自己玩耍。某一个瞬间,特殊的身体部位擦蹭到桌角。头皮麻了一瞬,她又自己伸手去抚摩。那感受奇异,一浪接着一浪,像是海潮。 要比跑跑跳跳舒服得多,很快成为了她唾手可得的习惯。 到家里看她的蒋阿姨发现了,忙将她制止,说女孩子可不能一直把手放在底裤里,出去了要叫人笑话的。 后来秋沅慢慢学会了新的方法,将右腿叠到左腿上,不断施加力道。也得到同样的效果。 那时秋沅还不懂这是什么,只当作属于她一人的,独特而隐秘的快乐。 这份快乐遭人窥见,是初一轮换同桌,她被排到周恪非旁边。 课间休息,女生们三两围坐。秋沅一个人伏在课桌上,余韵未平,她忽然感到目光,落在她身上动也不动,触到皮肤似有实感。 抬脸是周恪非来不及收回的双眼。 可以说是第一次,秋沅将周恪非仔仔细细看了清楚。 他的皮肤光洁,鼻梁处尤为细透,被一块形状优美的骨头从下面撑起来,下面是两页色泽浅淡的薄嘴唇。 秋沅视线上游,然后他们四目相对。 周恪非应当是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的。偷看被捉住,他似乎有些苦恼,更多的是难掩赧然,对秋沅歉意地微微笑。他的眉毛和睫毛都浓,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这时天气在转暖了,窗外煦煦和光映在他眼底,也成了温润朦胧的春色,一下子将她蒙去里面。 如此光景,如此情状。她不知为何觉得心腔在振,狠狠朝他一瞪,马上把视线断在眼里,回过头去。 上课铃响,胸口还在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你刚才为什么在发抖啊?” 坐在她后面的男生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偷偷用笔杆敲她肩头。似乎是叫成叙,据说家境非常好,因而尽管他本人上学只会闷头看些课外书,还没有任何足以称道的特长,却也进了这所本地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 “不关你的事。”秋沅侧过脸,小声说。 -法国里昂校内心理援助录音02- 我有没有说过,她其实很美? 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并不是她最美的年纪。只是那次偶然对视,让我发现秋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不过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把它当作独属于我的一个小秘密。从那天开始,也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我开始留意起秋来,这个好像一直独来独往的女孩。 这是我第一次分出精力,勾留在其它地方。 第4节 不,秋也不是完全孤僻。至少在刚升到初二的时候,她在班里有了一个朋友,叫作成叙。与其说那是一段友谊,不如说成叙单方面黏着她。 时间长了,班里有些风言风语。 是喜欢吗?在我看来,或许并非如此。成叙喜欢追逐不合流的秋,享受那些惊异和疑虑的讨论。他喜欢的是特立独行。 无论如何,有一天清晨,同学们三三两两出了教室,准备早操了。我留在班里准备国旗下演讲的文稿,忽而听到门外有人经过,是成叙很认真地对秋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漂亮?” 我在心里不服气,悄悄说,明明是我先发现的。 我和秋真正发生交集,也与成叙有关。 该是初三的时候了,那一阵子班里流行的小说叫《射雕英雄传》,不知道我的翻译是否准确。是成叙带到班里来的,他十分慷慨,借给男生们四下传阅。 到我手上时,已经经过了许多双手了。 是个并不相熟的男生,在放学铃声响完后凑过来,神神秘秘将这本小说用语文书掩着,一把撂到我桌上。 我说,不好意思,我没有什么兴趣。 但是那男生过分热情,硬是要塞进我的书包里。我和秋不一样,我不懂得该如何推脱拒绝,只好背着那本书回了家。晚上做完功课,我把作业本收回书包,无意间瞥到那本书的封皮。五彩斑斓的,画了许多缥缈出尘的人物。和课本完全不同。 鬼使神差,我把那本书取了出来。 很奇怪,里面有一页被他人翻了又翻,折了又折。该是这个年纪的男生最乐见的情节,所以被翻阅了许多遍。我一展书脊,就自动摊在那一页。 那一页讲述的,是女主角误将一名男性角色当作自己相恋多年的爱人,并在睡梦中遭到侵犯。我看得似懂非懂,却也不自觉面红耳赤。这感受异样且陌生,我难以理解,却知道这是不对的。 这时已是深夜,我撇开这本书,匆匆睡去。 催醒我的是母亲的震怒。 每天清早,她会亲自叫我和妹妹起床。这天来到我房间,意外发现桌上平铺着一本小说。她细致通读了文字,又难免发现页面上明显的折痕,心下认定是由我所为,当即怒不可遏。 如果您见过我母亲,您不会对我那时的怯弱感到意外。她平日里高雅随和,很少会展露这一面。 我只好解释,说这本书不是我的。 她将书页向前翻,扉页上写着秋沅。字迹淡且潦草,将这个名字写了好几遍。 我的母亲沉着脸,收了书,告诉司机晚些出发,她要和我一道去学校。 tbc. 第5章 (四) 秋沅的作息常年昼夜颠倒,是以纹身店的营业时间通常也在下午到凌晨。今晚回家之前,她才接待了最后一个客人。 是个音乐制作人,姓姜,老熟客了。音乐还没做出多大名堂的时候,他这满背蛇鳞纹身先一步爆红网络,就是出自秋沅的手笔。 老姜想在手臂上纹片红枫叶,以纪念去年那个他声名鹊起的秋天。 店内的音乐依然出自年年最喜欢的乐队,所以音量开得很高,盖过了机器枯燥的嗡鸣。秋沅在作业灯下仔细操作,老姜穷极无聊,又深知她不多话的脾性,索性拧着脖子拖年年谈天。 “就这个乐队,我前段时间还合作过。他们那个主唱,你知道吧,叫易燃的,最近火得很。” 一听这话,年年顷刻亮了眼,一扫之前的困倦,声音也像是雀跃地从牙关蹦跳出来:“我知道!我可是她粉丝,铁粉。老姜,你什么时候帮我要个签名嘛?” 想是存心逗弄小姑娘,;老姜这时反倒拿起姿态: “之前我倒是听易燃说也想弄个纹身。到时候你自己管她要呗。秋老板最近有没有空啊?” “有空,当然有空!”年年抢着回答,说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该问问秋沅,嗓音立刻矮了下去,“……是吧店长?” 秋沅停下手,稍作思考,最终在年年殷切期盼的注视下点了头。 小店之所以在圈内名声不小,少不了这样的交口相传。她虽不擅长待人接物,也并非不近人情。 忙到凌晨才完成最后的着色,秋沅锁好店门,夜空忽然降下零星小雨。 她加快步速,回到附近租住的房子。在小区正门最近的一幢楼,三单元五层,一室一厅,南北通透。 这里她已经住了十年。 当年秋沅出院,第一件事是从疗养院接回母亲兰华。在她昏睡不醒期间,家里的老房子早被单德正卖掉,这个她叫了十几年爸爸的男人卷走房款不知所踪,再未传来一丝音讯。 疗养院的人说兰华被送来时身上有张银行卡,卡里五万余额,或许是单德正仅存的一点善念。 秋沅拒绝了成叙的邀约,用这笔钱满城寻找住处。她独自跑遍租房中介,可没有哪个房东愿意接受一个还在复健期的独身女人,带着她精神失常的母亲作为租客。 即将绝望之际,忽然柳暗花明。一个联系不多的中介打来电话,说是有个房东同情她们母女的遭遇,表示愿意给予帮助。不但允许她们入住,还特地免除了一大部分房租。 当秋沅在中介陪同下来看房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这里处在老城区的中心地段,装修崭新,家具齐全,价格也低廉得不可思议,房东甚至同意签下多年长约。 或许是苦难后的否极泰来,她的人生从此开始有了接连不断的好运气。 进家门时满身水汽,闷黏潮热,带着秋天雨水特有的涩味。秋沅打开浴室的热水,草草冲洗完身体,对镜端详自己。 镜子里的人纤薄细瘦,肩窝和肘弯骨节清楚。濡漉的长发披垂着,发尖也要比多数人硬一些。 这么多年过去,她和周恪非都还是原来那副模样。 秋雨最是连绵不绝。乌云浓浑欲坠,翻缠着丝网状的闪电,雷声隆隆,天不见星。 周恪非猛然惊醒。墙顶上挂钟嘀嗒作响,混在夜雨声中几不可闻。指针不紧不慢,走到凌晨三点。 许是前几日与秋沅的意外重逢,太多回忆的碎片将他击中,以至于在睡梦中也难以逃离。 起先回到初一那个课间,课桌上她微汗伏低的脸,脸上潮粉一路红到眼里,眼睛明亮濡湿得不可思议。然后画面倏忽一变,又看见几天前生日派对上的秋沅,纤瘦,高挑,气质冷淡,干燥漠然的眼神,他十年来的魂牵梦萦。 梦境于他而言,本已经很少发生,想来是昨夜忘了按时服药。 这样也好。起码在熟睡时分,还能见到那么多的秋沅。甚至她的嘴唇气息拂擦过下颌的暧昧触感,又再一次在皮肤上被唤醒。 并不意外,他对此有所反应。 羞耻和惭愧在心里烧得发焦,周恪非靠坐起来,稍加喘息,马上去冲冷水澡。 直到彻底洗去体内那股迷惑的热气,他才披上睡袍回卧室,窗外雨声依然未停。 雨势不大,滴滴点点下得绵黏。 同一片低悬潮湿的夜空之下,秋沅在做什么呢? 周恪非忍不住思神飘散,去想她。 她正叫出他的名字。 随之而来的是汹涌而快乐的潮水,挟着秋沅推上顶峰。 窗外有雨有风,响成浩荡的声海,在群楼之间推宕。她眼里汽雾氤氲,脸上似梦似幻。 余热散去,呼吸渐平。她摸索着去拧灭床头灯。收回手时,不小心碰翻了一个相框。 是高中全班出游的大合影。周恪非的脸在正中间,轮廓优美,隐约含着温暖的笑意。 秋沅将相框扶正,安然入睡。 秋色深了,日头渐短,以至于周恪非时常要冒着夜色工作。 这间创业公司规模不大,是周恪非与此前在里昂念书时的三五好友合开。创业初期,工作内容散乱庞杂,周恪非又负责最苦最累的技术部门,总是在办公室留到深夜。 员工下班离开时纷纷向他致意。周恪非点点头,也起了身,说:“辛苦了。” 有人见他对着玻璃上的倒影整理衣容,于是问:“周总,这么晚了还有事呀?” “嗯,有个约。” 待他开车赶到餐厅,已迟了整整十五分钟。未曾想进了提前预订的包厢,约的人还没到。 周恪非极有耐心,又等了约莫半小时,包厢门总算被推开。 他看着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影鬼鬼祟祟闪身进来,门在身后重重阖上,不由微笑。 来人黑色短发,眉形挑扬锋利,在他对面坐下,一手摘去宽大的墨镜,露出烟熏浓妆。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她说,“你点菜了吧?” 声线嘶哑,不太平整,像是夹着许多脆裂。 她一边翻看菜单,一边从手提袋里取出什么搁在桌上。推到眼前周恪非才看出,是个包装精美的礼物。 “哥,生日快乐,虽然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她屈起手指在上面叩了叩,清脆的几下响声,“这是我新专辑,市面上可还没发售呢。” 周恪非接过礼物说:“谢谢,旖然。” 菜品陆续上齐,两人闲适地随口聊天。 话题来来去去,兜转几轮,再绕不开那个人。 周恪非说:“生日那天,我见到秋沅了。” 周旖然明显一窒。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只是似乎过于久远,周旖然很是反应了一下,才问:“她怎么样?” 周恪非说:“她看起来很好,交了男朋友。” 他神态安静,语态也平常。 “前几天你生日,妈妈也想联系我,我还没回复。”周旖然苦涩地牵牵嘴角,“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旧人都来了。” 顿了顿,又问: “你想去找秋沅吗?” 周恪非摇头。他几乎想也没想。 “我只想她过得好。”他说,“她有事业,有男友,什么都好,我真的很开心。” 周旖然长长叹出口气:“这么多年了……” 周恪非说:“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他说着,笑起来,真诚的模样。 可是有悲伤。就藏在黑白分明的眼底,笑意里分隔出的一片忧郁。他以为自己掩饰得足够了,周旖然却看得很清楚。 周旖然不言语了。 她的视线穿过他薄碎的发,依稀可见额间一条长疤。 她眼眶酸热,忽然想哭。 第5节 -录音03- 您说什么? 我没有上次来的时候看上去那么痛苦了,是的。因为我的生活中,总算发生了为数不多的好事情。 我的妹妹找到了我。就在前天,我收到她的邮件。 她降临到这世上,更多的是出于父母对儿女双全的执念。我们的父母是这样的人,什么都要尽善尽美。 虽然是兄妹,我们却并没有多么相象,至少性情上是如此。她比我更加勇敢,更懂得反抗。我们很早就失散了,她最先逃离,然后多年不知去向。 我妹妹在邮件里告诉我,她去了一座大城市,打零工维持生计。业余时间,在尝试做音乐。我相信她会取得成功,因为她从小就在音乐方面颇有天赋。 看到她有了自己的人生和梦想,我实在为她开心。我回复了那封邮件,也把这些年来的经历,对她稍微说了说。 不好意思……我可能讲多了题外话。谈回我自己。 我想我正逐渐对药物产生依赖。 前几天一份兼职的临时合同到期,导致我获得了一个难得清闲的夜晚。我早早做好入眠的准备,也逐渐有了困意,可是始终无法真正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是焦急越是清醒。到最后我只得拿出您处方上的那几种药片,混在一起囫囵吞下,才勉强得到半宿安睡。 ……是吗?那么我下回会注意,一定将这些药片分开服用。原谅我,那时实在无暇选择。 没关系的,您请问。 是的,您的疑惑情有可原。在里昂这座小城,物价并不算特别高昂,很容易就能满足生活所需。私立大学虽不会免收学费,我所获得的奖学金也足够覆盖。我在学业外身兼数职,这一点让很多人不解。 事实上,我这样辛苦兼职的原因,并不仅仅是为我自己。 迟早会说到那里。但在此之前,先让我完成上回那个讲到一半的故事吧。 那天我的母亲要同我一道去学校。我迟到了,因为母亲非常注重自己给他人留下的印象,哪怕是去兴师问罪,她的仪表也要一丝不苟,姿容必须无可挑剔。 我看着她抬起手,长发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那发丝缠得好紧,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光是看着,我忽然就有些透不过气。 在车上,母亲电话知会了班主任一声。等她到了办公室,一语未发,先把那本书撂在办公桌上,气势逼人。负责我们班级的是个德高望重的老教师,竟也被那魄力震住,半晌才说话。 我被遣去带秋过来。 班里正在上早课,我推门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转投在我身上。 她不在其中。和别人不一样,她好像从来对我缺乏兴趣。 我和老师说明了情况,得到准许后来到秋的课桌前。 直到这时,她才肯抬头看我。漂亮的眼睛,有棱角的眼神。 我想不好该如何称呼她,最后说,同学,老师有事找你。 她问,找我? 我们穿过教室门口那条狭长的廊道。她步幅很长,走得又快又稳,我逐渐落在后面。 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心理,我没有试图与她并肩。而是跟在她身后,注视她的影子跃过一格格窗栏,随着脚步而升落起伏,像海洋温柔的波浪。 办公室里好几个老师,围在班主任桌前,简直是个严阵以待的陪审团。秋一定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但她看不出分毫紧张的模样。 奇异的是,就这么注视她,就令我也放松下来。 这是你的东西吧?是班主任在问她,又把那本小说重重往桌上一拍,想来是学着我母亲的做法。轰然一声爆响,实质的威震。 可惜对秋毫无用处。 我母亲一直冷眼旁观,等不到她的回应,忍不住也开了腔,对班主任说,您也问问她,小小年纪就爱看这种情节,不觉得羞耻吗。 多么奇特的场景。明明她们处在同一空间,我妈妈对秋说话,却统统要班主任来转达。 小说就翻在那一页,秋接过去,低头看。 她明显是第一次读,速度很慢,读完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伸手放回桌上,神情平淡如初。 我母亲将一切尽收眼底,又问班主任,这小姑娘是不是一直都没礼貌,怪不得这么不知廉耻。 秋终于开口了。 她会说什么?换作是我,我会解释这本书属于成叙,被许多人传阅过,与我无关。就像我此前所说的那样。 秋略微仰头,直视着我母亲。还是那样的目光,简单直白的,毫无畏怯和退缩。 她问,为什么写书的大人没有事,反倒是看书的小孩子不知廉耻? tbc. 第6章 (五) 整个办公室的老师全围在一旁,暴露在注目之下令秋沅不适。她说完就没再吭声,心里想的是,原来令人艳羡的周恪非每天都过这种日子,可一点也不好受。 很快,成叙也被叫到办公室,才澄清这场误会。他大摇大摆推门进来,轻瞟一眼小说封皮,架势是种颇无赖的理直气壮:“是我的又怎么了?” 班主任问他:“前面为什么写了那么多单秋沅的名字?” 成叙半掀着眼皮:“因为我喜欢她啊。我在追她。” 周恪非的母亲周芸认得这个男孩,他行事莽撞,校服穿得潦草,目无尊长的蛮横令她厌恶。可他有个太会赚钱又过度溺爱的父亲。 兴师问罪演变成一出闹剧,周芸的下巴始终抬在一个高傲的角度,到最后也没放下来,提着声调对班主任说: “秦老师,我相信这件事你能妥善处理。” 她姿态庄雅,转身离开之前,深深看了周恪非一眼。 送走了周芸,秦老师对着面前的三个学生,眉心纠得快拧出汗来。 周恪非家庭的地位和能量,成叙父亲雄厚的经济资本,他左右为难,两边都不敢开罪,无一不得照顾周全。 既然这样,他把目光投到秋沅身上。 给这个普通女生最严厉的责罚,或许是双方都能满意的结果。 秦老师意有所指地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 周恪非忽然说: “秦老师,如果没事的话,我先带单同学回去了。” 他的礼数对谁都很周到,为秋沅拉开办公室的门,示意她先离开。 秦老师只得说:“……哦,好。” 两人一前一后成了背影。秦老师看着眼前梗起脖子的成叙,一声叹息掖回喉咙。 秋沅只顾埋头向前走,想到周恪非就跟在身后,不由得加快步速,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窗外阳光太好了,晃在眼前一片茫茫的白。她忽然听到周恪非说“当心。” 下一秒,手腕被他握住,向后一拉。很轻的力道,使她停下脚步后,马上谨慎地松脱。 原来是前面一间教室的门突然开了,秋沅没有留意,险些撞上。 男孩子的手心温凉,挨近了,能闻到他清爽的气味。 脸上怎么这样热,呼吸也是。 她说了声“哦”。 “单同学,”他说起话来,彬彬有礼,“我也觉得你很漂亮。” 这话没来由,没去处,他却讲得字正腔圆,语气和眼神一样笃定。 心腔被猛地向上提起来,她猝然回头,窗外恰好有雏鸟惊飞。 转眼是十一国庆长假,秋沅的店里也很忙碌。偶然歇停下来,看看摆在床头的相片,才意识到日子过得这样快。 上次的仓促重逢过后,周恪非没有联系过她。 说来也是巧合,这天下楼去店里,又看到那个将自己骗到周恪非生日派对的男人。他长相颇秀气,穿的衣服颜色鲜浓,是个花孔雀类的角色。 这人在楼下徘徊张望,见到秋沅,露出惊喜的神色。 “上次的事真抱歉。”他走过来,匆匆说,“我叫苏与南,认识一下?” 秋沅简单干脆,直接摇头。 “没什么必要。”她说,“你来找我,周恪非不知道吧。” 即使对她的性格有过些许了解,苏与南还是被噎了一下,准备伸出去的手僵在原处,嗓子有点发干: “呃,他确实还不知道,不过……” 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秋沅显然没什么兴趣:“那你请回吧。” 苏与南感觉有股哭笑不得的感受涌到鼻端,差点真噗一声笑出来。 他头一回见到有人能把“请”字说得这么不客气。 “你误会了,单小姐,我也不是特地来找你的。”苏与南一本正经说,“很巧,我家的老房子就在这栋楼,好久没回来了,我想上去看看。” 秋沅要去店里,也就没再理会他,只是随手帮他刷开了门禁。 这片楼群是老房子,没电梯,灰扑扑的外立面,坐落在市中心,像是城市的一块顽固瘢痕。之所以这么久还没拆迁,只因为补偿款将是天文数字。 被改嫁的母亲带去法国之前,苏与南曾在这里生活多年。时至今日他讲起中文,还有少许的本地口音。 楼梯间是熟悉的样子。窗很窄,光线昏暗,倒是换了新灯,昼夜不分地亮着。 他走到501室门口。 原来是扇木门,陈旧斑驳,挡风也勉强。如今已经改头换面,成了厚重安全的防盗门。 这间房子,现如今属于周恪非。 周恪非在法国那段时间,日子过得辛劳清苦。苏与南手头阔绰,实在看不过去,提出给他一些经济上的帮助,哪怕是立字据的欠款,让他日后偿还,全被周恪非婉言谢绝。 他从不求人。唯一的一次,是他听说苏与南想卖掉市中心的老房子。 苏与南一时不理解,他人在法国,要租这套久久空置的一室一厅做什么。周恪非也没过多解释,每个月房租依照市价按时打来。他为人诚实,发现周边房租整体上涨,打来的款项也会按比例调整。 到现在,快十年光景。 这一扇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防盗门,应该也是周恪非托人换上的。 真是奇怪。 第6节 苏与南从楼道出来,又在附近转了转,边走边看。这一带比他出国那年要繁华得多,街边开了不少新店。 秋沅的纹身店也在其列。 盯住那面不显眼的招牌,脑海中两个不相干的点逐渐串连成线,苏与南终于后知后觉。 周恪非按实时市价租下这间老房子,回国也不去住,一空就是将近十年。 而单秋沅住在这里。 秋沅进了店就感觉不同于往常。室内静得吓人,没有任何背景音乐,脱下外套牵起的一串静电声都清晰可闻。年年端坐在门口,手脚规矩,噤若寒蝉。 冷暗的光调下,可以看出年年的腮颊和嘴唇,是平日里没有的甜蜜粉红。她打扮精致,显然特地化了妆。 见秋沅进来,年年松了口气,附在她耳畔悄声说:“店长你来晚了啊,易燃就在里屋等你呢。” 里屋陈设简单,一个操作台,一台电脑,几把椅子。“易燃”坐在其中一把上面,低头在用手机打字,许是等得不耐烦了,翘着脚动来动去。听到脚步声趋近,她抬起头,来人使她瞳孔震颤,好半天才张口,艰难说: “……秋沅?” 秋沅也认出眼前这个齐耳短发,一身漆皮黑衣的姑娘,她的反应要平静得多:“周旖然。”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 秋沅坐到电脑前,她神色一径淡淡,看不出多余情绪。 周旖然素来是个闹腾的人,从小好动,一刻也不安分。可是在秋沅操作电脑的空当里,她一语未发,动也不动,老老实实等在座位上。 她一直能感觉到秋沅身上有股劲。说不清道不明,是种将人引向沉静的力量。 “想纹在哪里?”秋沅问,视线从屏幕上移开。 周旖然伸出手腕。她皮肤薄,血管青蓝鼓起。在血管与手腕衔接的地方,皮肤曾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后来在愈合中长出奇异的缠结,横成狰狞可怖的伤疤。 “想盖住么。” 当时那一刀深可见骨,是绝境中勇敢抗争的勋章。周旖然并不以为耻。 所以摇头:“我想在旁边纹一点什么,让它看起来更漂亮。” “有什么想法吗?” “你自己有没有纹身?我想看看。” 秋沅脱下上衣,只穿一件吊带背心。她引着她看,细长手指上,优美的锁骨里,腰间脊背,各式各样形状精巧、色彩各异的图案。尺寸都不大,没有连成面,不均匀地分散在身体的许多地方。 “都很好看。”周旖然由衷赞美。 “不过,那个是什么?”她手指一转,忽而指向秋沅的胸膛。 吊带背心领口很低,所以隐约露出小小一点色块,在心口的位置。 周旖然没有立刻等来答案。 过了许久,秋沅才把领口向下拉。小小的色块完整起来。 周旖然定睛去看,很快辨认出,这是一只拇指大小的老虎。 线条粗拙,着色不匀,与她身上的其它纹身风格迥异。 “刚学的时候纹的,还不太会。”秋沅说。 然后,秋沅向她展示了许多不同类型的图案,询问她的意向。她态度专业,对待周旖然似乎也并无特别。 周旖然眼睛在看,心还停留在她心口那只小老虎上。 周恪非出生在虎年,家里有长辈会叫他小虎。特别是和他最亲近的奶奶。 敲定完细节,约好纹身的具体时间。周旖然从里屋出来,等在外面的年年马上递上一杯水。 周旖然说谢谢。 她披上毛呢大衣,忽地转身,面向秋沅。 “能借我一下我纸和笔吗。” 年年是她粉丝,马上跑去拿来,递到她手上时神情忸怩,话也没敢多说一句。 周旖然把小纸片摊在手心,写下一串数字,递给秋沅: “他的号码,你先收着。” 下一秒,她看到纸片在秋沅细长的手指中揉成团,然后掉进门口的垃圾桶。 “失踪这么多年的,是他不是我。让周恪非自己来找我。” 她依然是这样的,直来直去,倔强固执。 周旖然前脚刚走,年年低低地尖叫一声,全身软下来。一边半开玩笑地批评秋沅,数落她对自己的偶像态度恶劣,一边弯腰把纸团从废纸篓里翻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平收好。 “这可是亲笔手迹。”年年说。 秋沅没有理会,自己披了毯子到店外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白雾浮在空中,是叹息的形状。 约莫一周过去,秋沅刚忙完最后一单,年年进了里屋,说店长有人找你。是个男生,很有礼貌,声音特别好听。 秋沅仿佛已有预感。 拿起座机的话筒时,手指尖有点奇异的肿胀感。 她并没说话,只有一蓬接着一蓬的呼吸声,被他清晰听见。 “秋秋,对不起。” 时隔多年,她终于又听到周恪非的声音,比年少时低沉,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秋沅鼻尖酸软,想起自己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病床枕下有他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的也是这五个字。 这么漫长的年岁,换来的是他两句对不起。 秋沅只是问他:“你不敢来找我,是不是自己过得好受一点?”。 沉默是有形的,挤压在空气里,越来越薄,最后脆裂。 “不要走。”周恪非说,“我马上去见你。” 年年下班回去,只剩秋沅一人,独守在深秋的夜色里。 好像她一直在等待。 敲门声来的很快。 她去开门,怔在原地。 成叙很早就染了金发,轻淡的沙色,漂过三次。发质损伤严重,枯得有焦黄之意。 所以看到眼前一簇浅金色,秋沅就认出他来。 成叙探头向店里张望:“今天没课,我来看看你。年年回去了吧?就我们两个了?” 那场并不愉快的分手之后,他也许久没出现了。 对他,秋沅感到头疼。 “没必要,你走吧。” “在一起这么多年,不至于吧。”他厚着脸皮,“不请我进去坐坐?” “不行。”秋沅看着他,说得清清楚楚,毫不掩饰,“周恪非要过来,我在等他。” 听了这话,成叙气急败坏,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什么,径自甩手离开。 对秋沅来说,并不意外。 在中学时期,成叙开朗外向,跟谁都玩得到一起去,唯独看周恪非不顺眼。 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周恪非来时,身上有屋外陡降的新雨。 似乎已经在门前徘徊良久。 可能是从公司赶来,他还穿着规整的正装,衣领纽扣系得很严。 下颌线清晰且紧密,显然是在嘴里咬着牙关。 秋沅曾经无数次想象与他再度相遇的画面,真正到了此时此地,却没有不同于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 她说:“随便坐吧。” 他坐到沙发上,宽肩窄腰,脊梁笔直。 秋沅递给他一个靠垫。 靠垫是新换的,绒绒软软,塞进怀里像个拥抱。 他的神情慢慢在松散。 雨声渐响,掩过沉默里的所有声息。 室内光线低暗,他们互相望住对方。 他的眼光先乱起来,垂下去。 秋沅因此看到,就在他额发下方润洁的皮肤上,依稀刻着一道旧疤。很长,暗红色,蜿蜒向上,隐没在发隙深处。 秋沅端详着他。白的皮肤,浓的眉睫。多么美丽的脸啊,多么丑陋的伤痕。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红皱皱的在发痒。 背叛过去的自己也罢了,起码捉住现在的快乐。 她伸长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用手心去贴合他下颌骨锋利分明的弧线,仰头去寻找他的嘴唇。 唇齿相缠,周恪非目中似有疑问的色彩,不清不楚地问她:“但是秋秋,你和成叙……” 秋沅并不回答,她牵了牵嘴角,却不构成笑意:“你来问我?你有什么资格。” 他的眼睛黯下来,不再说话了。 十年过去,少年意料之中成长为男人,意外的是,他的亲吻却还如此生涩。 男人的脸颊冰凉,气味清淡,接近无嗅,像纯净水一样。 他深深吻她,或是被她吻住。周恪非似乎想闭眼,又忍住了,为的是好好看她,目光依然清澈。 他固执地要找秋沅的眼睛,要看进里面去。 第7节 目光是微澜的湖面,蒸着丝丝水汽。这么热,这么渴。 手扶上她的腰,摸到温暖光整的皮肤上面。 他的指腹触感很硬,似有痛觉,仔细看去,遍布着薄茧,还有陈旧的伤痕。 记忆中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清静文雅的优等生,拿过国际知名奖项的弹钢琴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弹琴吗?”她突然问。 “嗯。” 怎么能不弹?钢琴演奏是他在法国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众多兼职中,在俱乐部的休息室演奏是薪酬最高的。那里属于高档场所,供应酒水、便餐和音乐。大厅里一架白色三角钢琴泽光融融,在每周末被分配给周恪非使用。 时薪已足够丰厚,还有风情万种的单身女士,看他是个漂亮男孩,会把双倍小费塞进他白西装的口袋里面,指尖擦拂过胸口,别样旖旎。也有熟醉的客人,有意刁难他,挥手将点曲子的钞票撇在地毯上,抱着手臂看好戏。 周恪非通常弯下腰去,伸手捡起沾着灰尘的几张欧元,然后报以微笑,轻声说非常感谢。 有一次记忆最深刻,是在后厨帮忙,不慎切到手指尖,草草止血就赶去俱乐部弹钢琴。伤处偏偏割在最糟糕的地方,为了顺利演奏,必须频繁按下琴键。后面未愈的切口又裂开,逐渐渗出血珠,落到黑的白的琴键上,被他在合上琴盖前悄悄抹去。 真疼啊,周恪非暗地里咬着牙齿,手指紧绷,不让这疼痛泄露在乐声里。想的却是,当年她流了那么多血,该会是多么的疼。 tbc. 第7章 (六) 搁在旁边的手机嗡地振亮,有短信传来: *阿秋,我觉得我们还是得见一面,好好说说。* 紧接着又是一条: *明天吧,有空吗?我去你家。* 周恪非的眼神被吸引过去,成叙的名字写在发件人那一栏,难免注意。 随即微微抿唇,神色黯淡。有种隐秘的罪恶感陡然浮现,右手本来已握住秋沅的腰肢,此刻不自觉悄然在松弛。 秋沅发现了他的变化。她什么也没说,慢慢起了身,一手扶起散落的长发。 “不早了,回去吧。” 她拿好大衣和钥匙,先出了门。 周恪非不能确定她是要他离开,还是要他跟上来。 雨仍下得绵长细腻,落到身上浇不透,只是各处湿黏。秋沅冒雨锁好店门,转身径自走向不远处的街口,那是她回家的方向。 周恪非落在离她四五步开外的地方,走得不远不近,却是追随着她的背影。 正如少年时,他走在她的后面。借着忽明忽昧的光线,他总是在看她。 秋沅走得快了,步态一深一浅,该是那场车祸遗留下的,无法勾销的灾难印记。 胸膛里有什么在沉下去,痛起来。 她引着他,上了五楼。阶梯显得如此漫长,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脚步落地有声。 501室的门是防盗门,在当年最为先进安全的款式,放到今日也不过时。 秋沅在衣兜里摸找着钥匙。 “这些年,想我了吗。” 她问得唐突,周恪非却并不迟疑。 他想也没想,便在她身后点头。可是转而想到她有男友,生活已经足够平顺幸福,要说出口竟然就变得那么难。三个字重若千斤,涩在喉节,到底没能让她听见。 秋沅背对着他,嗤地发笑:“你不会连说想我都不敢吧。” 卡答一声响,房门开了。 她没有开灯。周恪非走入静谧未知的黑夜,嗅到她头发里秋雨的腥潮气味。 周恪非想去开灯。 伸出去的手被她准确握住,牵往自己的方向。 “周恪非,你抱我。”秋沅对他说话,语声奇异的没有了平日的利落,是因为嗓子里在起黏,像个吃多了甜食的小孩子。 他好乖,听了话也不多问,轻轻将她拥在怀里。没有施加多少力道,是一个清凉安全的拥抱,仿佛允许她随时可以脱身而去。 秋沅仰头,手指干燥焦热,摸索着又去吻他。这些年周恪非长高了,也瘦了。她一只手扶着他的下颌线,折角那么硬,薄刀一样削利,在掌心按久了隐隐作痛。 在黑暗之中,万物都成了一层模糊的轮廓。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这许多年的被遗弃感,可以恣意索取自己想要得到的。 得到他。 拥吻从客厅到卧室,接下来就自然而然发生了。 窗外有晕白的月光,照在他的唇鼻眉眼上,线条清晰,轮廓料峭,极致精彩的侧影。 衣衫剥落,才发现周恪非虽比起以往瘦了一些,肌理却紧实有力得多。 她的白色的树一样的男孩,她是缠在他枝干上的藤蔓,细长饱满,汁液丰盈。 “摸摸我。” 她下令,而他顺从。不得章法,却让秋沅浑身抖得厉害。 他眼睛里有犹豫,一瞬而过,却仍在感受她。用嘴唇,手指,皮肤,不放过一寸一厘。她则用眼睛,用牙齿,含着他的下唇,狠狠咬进去,想是恨得深了,尝到甜腥味才松口。 好像她必须得对他坏一点,才对得起这多年的等待。 周恪非嘴角微微渗血,更衬得脸孔薄薄的白。真是好眉目,轮廓有形有状,没人能否认这样确凿无疑的英俊。想来当初在中学,他不必那么优秀也可以照样广受欢迎。 这样的天之骄子,那时众人仰望的方向,正被她压在卧室里窄窄的床头。夹在急烫的喘息里,认真地对她说话: “舒服么?我想让你舒服。” 秋沅的嘴唇也在向下,经过颌骨滑到脖子,感受着血管鼓张跳动。他喉咙发紧,崩起隐忍克制的痕迹。 “秋秋……别这样折磨我。”周恪非呢哝着,声音微哑,像是恳求。 于是秋沅直起身,一手按在他的胸膛上,用快乐终结了这场折磨。 秋沅明白积攒了十年的等待的怨恨不可能轻易抹除,可她实在是如此想念他,又如此享受有他陪伴的这个夜晚。 周恪非觉得自己成为了他人感情的插足者,亲手破坏了十年来祈求她幸福的最大愿望,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拒绝她。 多么奇特,深夜相拥的两人各怀心事,却彼此都得到了满足。 秋沅靠坐起来,手指把玩他的头发,忽而问: “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吧。” 润洁湿亮的月光里,她看到周恪非的耳根红起来,像在发热。 然后被用力亲在嘴唇上,是不许她再说下去的意思。 秋沅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获得少许宽慰。至少这些年来,周恪非也无时无刻不在惦念她。 或许比她还要纯粹,始终如一。 可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会在她最悲惨无助的时刻将她一个人丢下。 周恪非的不辞而别始终像龋坏到深处的牙齿。只能挖空所有神经,填补上融化的树脂,疼痛消失了,缺口还在。 秋沅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目光竟是柔和的,自己也没料到。 明明当初杳无音信的是他,为什么现如今也是他,看起来那么难过。 然后秋沅又看到那道伤疤。当时一定伤得狠了,翻出深红的里肉,不然不会是如此色泽。 “这里,怎么回事?”她终于问。 周恪非稍作思考,开口是常年惯用的托词:“是胎记。” 这样简单三个字,在过去被人问及时总会发挥作用。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但没人会追问下去。 可他险些忘了,秋沅不一样。她从来对别人明显有意的推脱不予理会,直白说:“你骗谁?胎记是后来长出来的吗。” 他只好说: “出国之前摔了一跤,没关系的。” “你出国了?” “嗯。” “哪里。” “法国,在里昂,一个小城市。” “他们不是,安排你去美国么。” 秋沅口中的“他们”指谁,周恪非心知肚明。 还没等他回话,又听到秋沅说: “我要睡了,你走吧。” 周恪非并不去问他们之间将要如何,这一夜又算什么。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只要她说,他就照做。 把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穿戴整齐如新。 只是临走之前,出于私心,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 这间房子的装修是他亲手设计,虽然是第一次真正来到此处,不用开灯也能凭借记忆找到房门的位置。 “周恪非。” 她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未经隔膜,清晰又冷静。 封住他的所有动作。 “嗯?” “算了,你陪我一晚上。” 第8节 或许是临时改了主意,又或许是有意想要戏弄他。无论如何,周恪非点头说好。 第二天清早,生物钟让他准点醒来。看了下时间,还来得及回公寓清洗一下,再去公司。 不曾想起身的时候,秋沅睡得迷糊,还是下意识伸手拉住他。 心里软得像团云,一点点在塌。 昨夜的雨洗净了今早的云,晴空万里。他注视着扑落在她额上的一小块光斑,恍惚想起的是初三那年,早课时间,学校里幽长的走廊。 秋沅被他拉停脚步,回头望他。教室内传来读书声,他却觉得此情此景,别样安静。 天气太好,阳光饱满得像要从天际满溢出来,直照在她头发上,面上,修长的脖颈上。浓烈的日光,成为皮肤上淡淡的金色。十五岁的女孩。 她好漂亮。 周恪非那时没有别的念头,只是真诚地想要赞美她。 然后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孩避开目光,悄悄地、微微地笑了。 公司成立以来,周恪非破天荒地请了半天假。 下午有个重要会议,磨到不得不走的时候,秋沅还在熟睡。他没有惊动她,悄然拉开防盗门,眼前是一簇枯金的乱草。 成叙来了,手正抬在半空,指节屈起,刚要敲门。 看到周恪非,他往后退了一步,鼻翼猛地抽动几下。表情难以置信,显然正在消化。 周恪非迟疑片刻,先开口说:“不要敲门,她在睡觉。” -录音03- 秋的秘密被人发现,也是在初三那年。 育英中学是全市最好的学校,高中部的名校录取率高到令人咋舌。升学到本校高中是不小的压力,不但要面对校内优秀的同学们,还有不少外部的竞争者,我相信对秋而言也是如此。倒不是她有多么想要就读名校,只是焦虑的情绪最容易传播,她难免受到感染。 一如往常,自我完成的性是她排解压力最好的方式。 那时她是学校田径队重点培养的体育生,每晚放学后都要训练。这天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下课后同学们蜂涌着回去教室,因为急着放学回家的缘故。操场上只剩我和另一个男生,他是体育课代表,我们负责搬运器材。 秋沅本该在操场旁做些拉伸运动,等待后续的训练。可是下课后她却消失了。 器材室在一楼,隔壁紧挨着洗手间。男厕在左,女厕在右。 我们路过时听到右边传出奇怪的响声,似是从鼻腔深处发出来,像是小猫痒痒地在叫。跟我一道的男生耳朵很尖,马上发现,他的心眼也灵活,立刻懂得了她在做的事。而我不明就里,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 那一刻我不知道是谁。听见那男生问我,班长,你听到没? 我摇了摇头,说我们该快点走。 把东西搬回器材室,出来时我们迎头撞上秋,正从右边的隔间往外走。她面上很红,眼睛里也往外湿出来。谁都看得出有多么异样。 那男生什么都明白,却又要装模作样地问,单秋沅,你刚才在干什么啊? 他也是当初因为黄,与秋产生隔阂的男生之一。 所以他说得分外难听,还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在里面。那男生说,在学校干这事,那种电影里饥/渴放/荡的女人,就是你这样子。真不害臊呀。 为什么我们非得为了这样能使人愉悦放松的一件事而感到害臊呢?许久之后,当我和秋真正亲密起来,她这样问我。 她说的对。性这一样东西,在男人口中是谈论的话题,是可以从无数谐音、形状引申而来的玩笑,是吹嘘炫耀的资本。而一个女孩子,懵懵懂懂,在独处时想要靠自己获得一点慰藉,却如此罪不可赦。 秋要说话,却被我抢断。 我问他,哪种电影? 他愣了,看着我,不明所以。 我说,你这样误会秋沅同学,或许是因为看多了那种电影。我是班长,应该报告给秦老师。 从那男生的眼睛里我能看得出来,他认为我在惺惺作态。 但他依然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可是我能阻止他的当面羞辱,却无法阻止流言在同学中迅速发酵。 tbc. 第8章 (七) 周恪非走后,成叙进了室内,随手关上房门。 这是他第一次到秋沅的房子里来。 对秋沅而言,这是极端私密的空间。她会向他敞露身体,毫无忸怩和顾虑。可是她居住的这个地方,从未向他开放。 哪怕已经在一起将近十年。 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特别?成叙环顾四周,没看出有哪里值得注意。一室一厅,普通且常见的那种户型,采光还算通透明亮。乳白色调的装潢,被时间擦洗得旧了,依然显得品味非凡。 他走进卧室,秋沅仍在熟睡。成叙凝视着她,黑长的眉目,蜜一样的肌肤。她是这样安静的人。平日里清醒的时候,似乎也并不比睡着热闹许多。 床头柜上,倒扣着一个相框。 成叙把它扶起,一眼就认出是高中集体出游,全班的合影。 他自己就站在秋沅旁边,倒数第二排右侧。事实上,他和秋沅并不在一个班级,当时发现要拍照,硬是挤进去,在秋沅身边抢出一个位置来,快门按下时笑容满面。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快乐。 成叙抬手,又将相框扣回原处。 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吵醒了秋沅。她睫毛略微翕动,没有睁开眼,呼唤像是含在嘴里,暧昧不明的发音: “周恪非。你过来……” 怎么回事。 她叫周恪非也是连名带姓,却别样亲昵。 成叙躺到床上,从背后抱住她柔软的腰肢,才意识到被子下面,她的身体光滑赤/裸。 直到秋沅的呼吸愈发均匀平顺,似是睡息,他才悄然松开手。 从前成叙以为,在与周恪非漫长的竞争里,是自己占据绝对优势。任谁都会这么觉得,因为他成叙才是始终陪在秋沅身边的那一个。他需要做的只是不断投入更多,在她心里增加分量。直到最后,压过那个人。 而周恪非,似乎只是一片来自过去的阴影,一段缥缈难寻的记忆。 如今他终于明白,原来根本不存在任何竞争。 他以为自己和周恪非是摆在秋沅面前的一道选择题。而事实上,对她而言,这道题目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因为她的选择明确且唯一。 成叙意识到自己和她确实是已经结束了,或是从未真正开始过。 秋沅的声音忽然从卧室里传来。 “周恪非,你要走了吗。”她背对着他,似乎已经清醒了,音色喑哑,却带着平静的表情。 成叙没有说话,脚步散乱,甚至有些踉跄。 他离开了,头也没回。 对周恪非而言,与秋沅重逢后的生活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只是有时会在下班后收到秋沅的联络,一般是很简单的三个字,过来吧。 然后他会去找她,大多数时候是在她家楼下,偶尔被叫到店里等待她结束工作,然后一起回家。如果周恪非可以选择,他更倾向于前者,因为每回去店里找秋沅,前台小妹总是对他怒目而视。 周恪非试探性地问过秋沅,得到她云淡风轻的回答: “年年吗?她是成叙的师妹。” 于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前台小妹望向他时,那双审视的微瞪的眼睛,是在看一个插足他人感情的第三者。 每次与秋沅见面,道德和罪恶都像一根软刺,在每一次为她心潮起伏时将他扎出隐痛。 可是周恪非怎么也无抗拒。可能是出于私心,出于爱慕,或者出于对她的愧怍。 总之越陷越深。 那日午后,在她家门口撞见成叙,后来发生了什么,周恪非没有主动问起。 这天半夜,又接到秋沅的电话。 “周旖然约了凌晨一点,又取消了。”通话另一端,她语气不温不火,“你现在可以过来。” 明明是确凿无疑的邀约,却并没有露出许多期盼。 但是周恪非仍然点头说好。 苏与南坐在西厨吧台前,正在冲一杯挂耳咖啡。他穿精致柔滑的丝绸睡袍,手里端着细长嘴的咖啡壶,见周恪非匆忙披衣从卧室出来,挑眉问:“又要走了?” 作为合租室友,苏与南当然注意到这段时间周恪非的异常动向。周恪非会有如此频繁的私人活动,实在令他感到意外,更何况是夜不归宿这样暧昧不清的情节。 苏与南揶揄他:“你天天在外面过夜,没让那个纹身店老板知道吧?” 周恪非只是说:“明天周末,我晚些回来。” 周恪非并不是极端维护隐私的人。只是过夜二字,本就有引人浮想联翩的色彩,难免遭到不合时宜的议论、旖旎的遐想和深入挖掘。出于尊重或是保护,周恪非不愿让她经受这些,就算来自于自己最亲密的朋友。 就算秋沅也并不如何在乎。 初三那年,秋沅遭受的非议要严重得多,并且是确确实实带着恶意。 周恪非对此有所察觉,是在寻常的午休时间。 装有午餐的箱子放在教室门前,还有一桶热汤,全班在外面排队,依次去取。 有几个男生先领了午餐,回到教室坐到一起。 “嗯——嗯——要去了!”他们拿腔拿调,捏着鼻子,在模仿从某种电影里看到的女人。 说是模仿,也能在老师巡视时,以别的借口搪塞过去。这是男生们“高明”的地方,他们总是在公开场合提及性,却不真正谈论性。所以当有敏感者发觉端倪,他们又可以从容地抽身而去,掩饰得不露痕迹。 对此,周恪非已经见怪不怪。长到十五六岁的年纪,他对于这些已有了解,只是出于教养和尊重,总归是刻意规避。 黄语馨与他不同。她是文艺委员,平时外向健谈,和每个同学都能说上几句。所以听到男生们开始起哄,坐在前桌的她回过头来,眨眨眼问: “去哪儿呀?”她十分不解,还觉得男生们掐住嗓子似的发声怪好玩的。 第9节 “那你得去问单秋沅了,是吧?”有男生意味深长地回答,旋即几人哄笑成一团。那是一种不止于玩笑的恶意,成为男生们的心照不宣。 黄语馨不吭声了,把脸狠狠拧回去,马尾辫的发尖在空中绕了一圈。自从去年单秋沅让她当众出丑,她就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 周恪非与她不同。听到那个名字,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在自己做好决定之前,已经抬步走过去。 几个坐在一起的男生边吃午饭,边小声讨论: “别看单秋沅又瘦又平,其实内衣都不穿。” “对啊,上次田径队训练,阳光一照,真空。” “肯定是故意的,我亲眼看见成 叙摸她那里了……” 一时之间,啧啧声此起彼伏,在场的男生都眼露了然。 这时,秋沅端着餐盘,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值深春,她只穿一件校服短袖。单薄的质料下,一切轮廓无所遁形。 周恪非有些慌张,忙移开视线。 几个男生迅速交换似是而非的眼神,其中一人直对着秋沅问: “单秋沅,为什么你只让成叙摸啊?”余光发现周恪非就站在不远处,马上又为这番自以为是的羞辱添上更多细节,“班长不比成叙帅?你也给他摸摸。” 他出声前试想过秋沅的回应。她可能会怒骂,会哭泣,会红着脸逃开,至少要躲避这些眼神和言语的指指点点。 没想到是兜头一碗热汤。 男生的脸迅速涨红,然后才意识到是皮肤被烫破,眼前雾气蒸蒙。他高叫一声,连同椅子一起倒下,旁边的朋友吓得胶在座位上,一时之间谁也没敢动。 秋沅把餐盘放在自己的课桌上面,才抬眼望向周恪非,似乎在等待着他的裁决。 自然而然,因为老师不在时,他一向扮演着领导者的角色。 “你们带他去校医室。”他表现得分外镇定,眼眸彻黑,又转向秋沅,“单同学,你跟我来。” 依然是教室门前这条走廊,依然是这么好的阳光。如今踏上来,心情却不同以往。 周恪非以为她会哭,起码该有些同龄人会有的紧张不安。光是想到这些,他只觉得心头纠得发紧,各处都不平整不熨帖。 到底没忍住,侧目看她。意外发现秋沅神态平稳如镜,像不起波澜的湖面。 虽然没有他料想当中的反应,几经犹豫之后,周恪非还是主动安慰她:“他们说的那些,不要放在心上。” 他很少给出自己的关心,所以言辞尤为笨拙,有些生硬地断在这里。 “我不在意。”秋沅只是说。 周恪非十分确定,她并没有在逞强。 “我想让他长点记性,以后不要这样说别人。”秋沅的音量并不高,却字字像石头一样坚硬,说得很快,每个音节之间不留空隙,“我不在意,不代表别的女生不会在意。” 语罢,她步子一顿,已来到办公室前。周恪非推开门,领着秋沅走进去。班主任的办公桌在最里侧,靠近窗户的位置。他该是用完了午餐,正在收拾桌面。 抬头见到周恪非,他脸上堆起笑,刚想说什么,又发现他身后的秋沅,一个未现形的笑容便匆匆淡去。 “秦老师,刚才我不小心撞倒了秋沅同学,她手里的汤洒到别的同学身上了。”周恪非说,“真的很抱歉,我该负全部责任。” 在场的几个男生马上被叫来问话。因为黄语馨的位置就坐在伤者前面,也带上了她。 “呃,我觉得单秋沅就是故意的啊。”说话的是受伤男生的好友,他听完周恪非的陈述,神色不可思议,急着解释说,“我们当时正在……” 语声就断在这里,像个残缺不全的豁口。在场的几名男生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依照事实完成这句话。 他们当时正在做什么?是残酷的羞辱,是在有意攻击,对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到了大人面前,可无法用玩笑掩饰。 空气闷钝发黏,像是每个人的呼吸都沾连在一起。 见他们都不再言语,嘴唇半开着,句子全咽回去,周恪非平淡地打破沉默:“那么是你们误会了。” 班主任看看形容冷静的周恪非,又看看另一侧欲言又止的男生们,心里的天平已经有所倾斜,但稍作斟酌,还是开口:“黄语馨,你说说看。” 黄语馨的不解并没有比男生们少上几分。她与周恪非的交集,要比其他女生更多些。因为一个是文艺委员,一个是班长,班里年级里,总有大大小小的活动要他们共同负责。曾经的黄语馨会为自己得到了更多的、他的眼神话语而沾沾自喜,后来才发觉,他对待谁都是一样的,这么礼貌,周到,每一个动作和言辞,都是教养的证明。偶尔显得疏离,是事不关己时,他依然能做到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只是不会投入丝毫情绪。 这样的周恪非,他为什么要为单秋沅说谎呢? 即使有再多困惑,黄语馨还是点头:“就是周恪非说的那样。” 这是周恪非生平第一次撒谎,手心有些出汗,但表现要好过预期。 或许是他镇静的神情、清晰的表达分外有说服力,班主任轻易采信了他这一方证言,和受伤学生的家长取得联络,帮周恪非争取到了对方的谅解。当然,他数次强调这是周恪非的无心之失。 晚上的值日没有排给周恪非,他离校很早。门口一道纤长的剪影,静静立在四周川流涌动的人潮之中。 隔得很远,他认出是秋沅。 晚霞在浓起来,像是一种艳烈的,不安的情节。 擦肩而过时,衣袖被拉住。 她没有立即放下,指尖轻轻着力,这股力气好像也绷在声音里,对他说:“周恪非,谢谢你。” 第一次,他听见秋沅叫他的名字。 明明连名带姓,语气很是寻常。可他就是感到一种奇异的知觉。 “没事的,单同学。”他报以微笑,“以后如果还有人讲那样的话,请你让我知道。” 他眼睛漆黑透彻,眸光低垂,将她拢在一片柔和之中。让人相信他口中所出的每个字眼都来自肺腑,代表真心实意。 路肩旁,黑色轿车响了两声喇叭。周恪非装作没有听见。 只是想和她,多相处一段时间。 薄云舒卷,投在地上是长而淡的影,像阳光下她低垂的睫毛。 司机识趣地没有再鸣笛。 直到成叙的出现。 “怎么不去训练?等我呢啊,阿秋?”他从放学回家的浪潮之中挣出来,一手作势要搂秋沅的肩,被她灵巧地避开。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完全忽视了周恪非的存在。 秋沅皱眉说:“别那么叫我。” “就叫你,阿秋,阿秋。你干嘛不喜欢?不会是因为听起来像打喷嚏吧?” “……成叙,你闭嘴吧。” 他们并着肩,往操场的方向去了。 周恪非上了车,才发现周芸坐在前排。她回头,语气轻淡:“旖然的老师请我过来,讨论她的问题。” 周旖然与周恪非就读同一所学校,比他低一个年级。她性情乖张顽劣,已是父亲母亲的一块心病。 “旖然自己跑去剪了短头发,男孩子样的。”周芸的手指尖按在太阳穴上,慢慢施力。 “她已经很让我头痛了,恪非。”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分生疏,周芸换了一个更为亲密的称呼,眼睛是空白的,表情全在声音里,“小虎,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来往,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妈妈。” -录音04- 您好。 谢谢您的夸奖。生活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秋是体育生,学校田径队重点培养的,每天都有训练。所以初三那年,我独自一人承担了许多放课后的值日任务。 在我摆课桌,擦黑板的时候,她就在楼下操场上,或跑或跳。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我能看到她的身影,被楼层的高度和距离缩成小小一个点。我能认出是她。 就如同我说过的那样,成叙和秋走得越来越近,甚至每晚放学,他都会留下来,坐在操场边,等秋一同回家。他们其实并不算顺路,成叙会有意绕道走。而司机接过我的书包,为我打开车门的时候,我在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总是如此。 于是后来上了高中,我对母亲说,可以让我自己去学校了。 是的,好消息是秋沅顺利以特长生的身份升入高中部,坏消息是成叙也是一样。 我家离学校说远不远,说近也绝对不算近。骑单车上学,要比司机接送多花上半小时。我偶尔可以得到机会,追看着她,背着几年都没换过的书包,在路肩上慢慢地走。 正因如此,我知道了她家模糊的方位。 在我家和她家之间,有条贯穿了城市的河。 秋沅到了高中,人缘并不那么差了。当然,不是因为她性格发生了什么变化。 早前我也对您讲过,她其实是个很美的女孩子。只是初中时候她太瘦削,起初总是深埋着头,不与人对视。而初中的孩子也太不重视美的感受。 升进高中,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她漂亮健康,气质独特,皮肤像蜂蜜一样,阳光下微微出了汗,闪闪发光。 硬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秋比以前更加自信,也更加坚定了。 她也开始收到情书。 是的,您说的没错。之所以用也这一个字,是因为我也一样。从初中开始就是如此。对于每封少女的心事,我都会写字条正式回复,尽量把拒绝的话语写得委婉动听。 而秋的反应有所不同。 她总是打开看看,不感兴趣,所以丢进垃圾桶。动作和态度一样不以为然。如果是当面告白,她也会干脆拒绝,简化成摇头说不的程序,从未顾及旁边是否有人围观。 这也是为什么,她引起男生的不满。 初中的流言蜚语也在此时开始重新传播。 成叙依然每天在找她。平心而论,成叙是个样貌端正的男孩子,而且自信开朗,永远神采飞扬。 再加上他优越的家境,使他在年级有着非同凡响的知名度。他和秋走得近,不算什么秘密。只是到了遭秋拒绝、又失去脸面的男生眼里,生人勿近的秋与成叙交好,一定有不同寻常的缘由在里面。 tbc. 第9章 (八) 白色轿车披着夜色,在耸立的楼群中穿行。到了店门口,缓缓刹停。 透过车窗,周恪非看到秋沅正在关店。天色渐凉,她手指冰白,脸颊冻得嫣红,呼吸在空中成了型,是消散的汽雾。 年年戴着毛绒绒的手套,离开前冲她挥了挥:“拜拜店长,别忘了哦,明天我要请假的。” 转身注意到车里的周恪非,又瞪了他一眼。 第10节 周恪非登时被羞惭的感受所击中,不知道该如何去接住那眼神。每一次他都知道自己不该来,可每一次他都还是落在这里。 周恪非锁好车门,与秋沅碰面。依然跟在她身后,回到家里。秋沅也依然没有开灯。 在黑暗中,她的气息趋近。一如既往,周恪非说服自己,放弃了主动拥抱她的冲动。 直到秋沅细长的手臂攀上来,他才敢给出回应。心弦和肢体都被她勾住了,牵引着,漂转起伏,推到濒临最高处,又跌落至低点。或许是一种有意的惩罚,也可以说是折磨。 就是不想让他太好过。 夜风在窗上扑打出粉脆的声响。窗帐半掩,露进一隙月色泯泯。 借着这样隐晦的光线,秋沅从上方低头看他。以为他会像初次一样隐忍紧张,却见周恪非眉头舒展,静静凝视着她,是一种温柔松弛的神态。仿佛已经无限纵容,对她予取予求。 秋沅蓦地不再动作了。 这时候,周恪非只是等待。纯黑眼珠湿润得几乎满溢出来,模糊的目光里,依稀装着执迷和渴望。但他并不敢主动靠近,只是停留在原地,安静地等候她的意图和指令。 秋沅内心一动,忽然软得不可思议。 有些茫然地抬起手,碰了碰他心脏的位置,那里心搏热烈。 明知道自己不该心软,可他实在太乖太听话,叫人难以忍心对他很坏。 “好了,摸我吧。” 于是他照做。手指触在着幼滑的皮肤上,动作那样轻柔且小心,仿佛下方的她的骨骼是分外脆嫩的。 明明是动了情,他仍在努力克制。 秋沅叹口气,带着自己也不懂的某种心情,去亲吻他。从线条整洁的下颌,到高而直的鼻梁,然后第一次,她吻到额间那道粉红色长疤。隔着凌乱的微汗的发丝,只是嘴唇无意间碰触,周恪非却顷刻红了眼角。 这些年来,他所经受的一切,或许都是为了换来这一刻。 事毕,难得相拥而眠。深秋的寒夜,拥抱竟会是滚烫滚烫。可能是因为肌肤和呼吸太热,也可能是时候尚早,秋沅实在睡不着,手腕托在耳朵下面,支起身体问他: “你舒服吗,周恪非。” 周恪非思考良久,终于点头。中间几秒的空白停顿,是因为他原本只想着该如何取悦她,并没有过多留意到自己的感受。 被她提问,才去回味,继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那样美妙那样好的滋味。 依照秋沅的生物钟,到清早才能入眠。这天将睡未睡的时候,收到一条她等待已久的短信。 来自租房中介,内容很简短,大致是表示房东这周末都有空闲,可以见上一面。 早在两年前母亲兰华去世的时候,秋沅就有此打算。她最不愿亏欠他人,当初据说是房东怜悯兰华的情况,又体恤她一个高中毕业的小女孩要打工养家,才将房租减半给她。后来兰华去世,秋沅希望租金能恢复到普遍的市价。然而中介说房东久居国外,想等日后回国再谈。 正因如此,随后两年间的租金依然按照签约时的原价,由中介代收。只不过秋沅一直在默默计算,想着到时候要把差价补齐才好。 约莫半年以前,秋沅接到房东回国的消息。只是对方似乎相当忙碌,一直没时间与她见面。 事情就一直搁置到今天。 秋沅查了下预约表,今天客人不多,第一位是约在傍晚时分。便回复中介说自己五点前都有空,可以到家里来谈。 她撂下手机,枕边的周恪非恰好醒转过来。他是习惯早起的,哪怕偶尔睡得晚了。 “我要睡了。”秋沅说,“有人敲门的话,你叫醒我。” 周恪非“嗯”了一声,把她的被子向上拉。 秋沅入睡很快,却不太踏实。她活得简单纯粹,所以很少做梦。今天倒是难得梦见许多,大都关于周恪非。可能是因为他是发生在她生命中,唯一复杂又不可捉摸的事。 据说做梦的人最容易被惊醒。窗帘的缝隙将阳光挤压成细细一条线,切在眼皮上,就把她从绵长悠远的梦境之中烫出来。看看时间,也才过十二点。 秋沅走出卧室,迎面撞见周恪非,手里端着两个餐盘,刚从厨房出来。 周恪非把餐具摆在沙发右侧那张小小的餐桌上,叫她来吃饭。 “是你做的么?”秋沅很是反应了一下,问他。 “嗯,家里只有厨具,我去楼下超市买了食材和调料。”他轻轻笑起来,眼睛半弯,里面有些红累的痕迹,更多的是一种明快的期待的情绪,“尝尝?” 那种闪闪亮亮的情绪,应该叫作想被夸赞。 “好。” 秋沅坐在周恪非对面,同他一道拿起筷子。 良好习惯使然,他进食的时候从不说话,姿态端正,吃得也很快。收拾好自己的碗碟,他问秋沅:“借用一下浴室好不好?” 在获得她的同意后,周恪非走进浴室。空间狭小,门也很窄。之前他从苏与南那里接手这个房子,为了秋沅的安全,网购了几块防滑地垫,托装修师傅摆在这里。他一低头便看见,仍是几年前的,有些轻微的使用痕迹,看得出很被秋沅爱惜。 淋浴也是他亲自挑选,非常耐用的品牌,这么久也未曾更换。他装修房子时做设计图,找施工队,包括订购家具用品,都是线上完成,还是第一次真正使用到,原来是这种感觉。 温水在身上流成涌动的薄膜,舒适而安全,周恪非闭上眼。 秋沅还在吃饭,仅仅在关门前瞧了一眼他的背影。 他还穿着昨晚的旧衣服,一夜没有梳洗,仍显得气象清宁。 她夹了一块西式蛋饼,放在口中咀嚼,尝到芝士和虾仁的鲜甜。又换成勺子,舀了一口奶油炖鸡的浓汤。此前似乎还深陷睡梦里的感官正逐步苏醒,味觉最先得到刺激。 意外的好吃。 他这样的男孩子。亲手做出这样的一餐饭。 有种奇异的不协调,源自与回忆里的印象脱节。 该是留学经历教会他种种生活技能。可是凭他的家境,不至于连做饭也需要亲力亲为吧。 还没等她思考出什么,门铃响了。 来人是她始料未及的,周恪非的那个朋友。他打扮精致讲究,还提了个漆面的皮包。 秋沅试图回想这个人的名字,略作尝试就放弃了,直接问:“你叫什么?” 对方露出无奈的神色:“苏与南。我说了三次了。” “哦。”她点点头,“你来做什么。” 这个人出现在这里,第一次是骗她去周恪非的生日会,第二次在楼下漫无目的地转悠,第三次直接来敲了门。怎么想都觉得不怀好意。 偏偏他是周恪非的朋友。单单因为这一层身份,好像连这个可疑的男人也值得信赖了。 苏与南一摊手,面露无辜。 “是你叫我来的呀,小老板。”他从包里拿出一份草拟好的合同,纸张厚而坚实,整齐地叠在一起,“你不是要聊聊这房子的租金么?” 今早,苏与南睡醒就收到房屋中介的短信。他略一琢磨,反正周末也无事可做,不如过去看看。正好周恪非最近似乎私生活混乱,经常夜不归宿,想必是因为秋沅。苏与南打算趁这个机会,和秋沅聊一聊,看看事情还有无转机。 听到他一番话,秋沅皱起眉头。 她仍没往那个正确的方向考虑,把合同接到手里翻看:“你是做中介的?他们又换人了?” “……”苏与南沉默了一瞬,“我不是……” 浴室的异常响动使他收了声。水流忽然停止,紧接着是湿黏的脚步声。 “家里有客人啊?”苏与南眉梢一翘,“周恪非知道要伤心了。” 然后浴室的门开了。 他不由望过去,旋即与周恪非四目相对。 “……” -录音04- ……对不起,我想我需要一杯水。 好的,谢谢。 被秋拒绝的男生们,再度挖出初中时那些流言,抛光焕新,添油加醋,变成面目全非又更加狠毒的传闻。有一天晚上,和秋同班的几个男生结伴离校,在门口看见等待着的成叙时,纷纷向他打起招呼。 成叙也冲他们摇摇手。 几个男生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地抛去连串提问,故意一声高过一声: 成叙,成叙,你和单秋沅,是不是那个过啊? 她收你多少钱?值不值? 要是我跟你一样有钱,是不是也可以? 我要说明的一点是,这些男生在外人眼中无一不是品学兼优。只不过,这是谈到性。男人似乎天生有定义性,谈论性,实施性的特权。无论他们在这方面的言行有多么荒唐,都并不会影响到别人对其品格的判定。 后来我被叫到校门口,是因为成叙和他们打了起来。几个男生被闻讯而来的老师强制分开,形象狼狈。 我负责带成叙回到办公室,并且看管住他,直到老师回来。 虽然做了多年同学,我与他也并不算相熟。更何况,我总是感到他对我有着莫名的敌意。 所以我没有开口与他交谈。 主动打破沉默的是成叙,他挑起眼睛,狠狠地看着我,青紫的嘴角在动,对我说,你在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明显带着浓重情绪,故而我没有回话,却不免对他这番话感到好奇。我在想什么?其实我也想知道。 你真爱装啊,周恪非,我就是看你这种人不顺眼。你不是也老偷看单秋沅吗? 哦,这也被他发现了。我的眼神在发生变化,成叙明显捕捉到了,呼吸急促起来,对我小叫着:我说准了吧,你就是喜欢她。 您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是前些日子,里昂进入漫长的雨季。天色阴沉,像是吸饱了水的布面,拧一拧就有雨落下来。雨水下得缠绵,空气在身上发黏。而突如其来,就在今天,云雨都散去了,化开了,我看见久违的太阳。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从前的许多反常,那些没来由的注视,那些留意和维护,都有最为正确、合乎情理的解释。 tbc. 第10章 (九) 秋沅逐渐厘清了来龙去脉。 苏与南并不是她所以为的中介,而是房东。确切而言,原来她一住就是近十年的这处居所,竟然属于苏与南。当年是周恪非将它翻修一新,降价长租给她。这些年来,房租的差价部分,一直由周恪非在代她向苏与南补齐。他一径小心翼翼,并未让她察觉端倪,同时也没有向苏与南透露隐情。 直到前些时候,机缘巧合之下,苏与南参透了其中曲折。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他带着房本找到中介。 这才有了今天的不期而至。 如此漫长的年岁,周恪非苦心经营,独守着这个秘密。 对他来说,付出好像并不是为了寻求回报。 第11节 送走了苏与南,秋沅回头去寻周恪非。他背后是一面通阔的南窗,阳光饱满得像熟橙的汁水。他就站在那里,轮廓光明。发尖仍有水珠滴落,折射着莹透的清光,掉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碎裂了。 秋沅就在这时开口,她的语声直白,眼神却复杂: “周恪非,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恪非似是对她的问题有所不解,形状优美的薄嘴唇微微抿起来,眼光明亮澈然:“是我应该做的,有什么好说呢。” 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心中白天黑夜,半明半昧。秋沅注视着周恪非,几乎陷入这混沌的惝恍里去。 直到闹钟把她拉回现实,看了眼时间,马上去洗漱穿衣。 周恪非已经整理停当,在客厅等候她。他腰脊笔直,在沙发上坐姿也规规矩矩。 “要跟我来店里么?”秋沅问。 天气益发的凉,风吹得紧了。很难得,周恪非走在她前面,修长的一双腿,步子却放得缓。 秋叶焦黄枯卷,从两侧树荫里簌簌滚落。他很高,肩背挺拔平展,在前方拦出一块静谧的天地,温暖又安宁。 今天预约的第一位客人是老姜,他来给手臂上的枫叶补个色。由于年年请假不在,秋沅索性把周恪非放在前台。 出乎秋沅意料,待到老姜进了店,周恪非自然而然负责起接待。看到他轻车熟路地扮演服务者的角色,秋沅还是有种难以形容的错位感。 老姜今天意外的沉默寡言。秋沅本就不是善于闲谈的人,也没兴趣主动开始话题,一时之间,只剩下机器枯燥的运转声。 快完成的时候,老姜才压着嗓子,小声对秋沅说: “秋老板,你可要听我一句劝。年年那小姑娘挺好的,和气,招人喜欢。你放个大帅哥在门口,多赶客啊。赶紧把年年换回来吧。” 他讲话调门很高,实在中气十足。以为自己是在交头接耳,其实每个字都分外响亮,连外面的周恪非也清楚可闻。 结束之后,老姜到前台拿自己的厚外套,忍不住偷偷去瞟周恪非。见他面容平静,气息清爽,唇角弯出礼貌的淡笑,英俊得让人失去挑剔的力气。 老姜摸摸自己浑圆的肚子,臊眉耷眼地嘟囔:“他妈的。都是男人,人家怎么长成这样啊……” 老姜离开,下一个客人还没到。秋沅留在前台,根据预约记录准备色料和工具。 “秋老板。”周恪非重复了一下老姜的称呼。到底没忍住,逸出一点笑声。 “怎么了?” “没什么。”他眼里犹有笑意,“很适合你。” 昏暗光线中,一切都似是而非。秋沅离他很近,身上有好闻的清凉气味,像是秋天。早先被她吻过的唇面,有些发了紧,慢慢在绷起来,需要再一次亲吻才能得到纾解。 但他无法主动表露,只好静静陪伴她,忙完手上的事情。 秋沅准备停当,才意识到周恪非已经许久没动静了。她转过身去,正落进他的眼睛里。视线在空中交触,仿佛存在实感和重量。 发现他的脸稍有些淡红,秋沅不明所以。 “秋秋……” 他念出她的名字,是呢喃亲密的语态。 秋沅没来得及回应,店门嘭地一声被人推开。外面的风猛然灌进来,吹得她长发四散飘飞。 门没被反手关上,磕在墙面劈拍作响。 从门口钻进来几人,有男有女,穿着朴素厚实的棉服。 秋沅认出他们的脸,都是成叙的同学。 为首的那个迫切地向前一步:“秋沅,你知道成叙在哪儿吗?一个多礼拜了,没去实验室,电话打不通,我们和导师发消息他都没回……” 另一个男生小声猜测:“该不会是跳江了吧?” 在场的女生忙拦住他的话:“你别胡说!” 许多双眼睛聚在秋沅脸上,而她仍是寻常神色。 “不用急,我去找他。”秋沅说。 哪怕他们已经分手,再无关系。在这种时候,秋沅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对成叙,她有一些义务要尽。 毕竟成叙是一直以来照顾她的人,尤其在她昏迷的那一年。秋沅不知道照顾一个无意识卧床的病人,究竟该有多么琐碎辛苦,后来她偶然看过一部关于植物人的纪录片,原来每天都要翻身几次,以防止褥疮,输液时要时刻看护,偶尔换尿袋和擦洗身体。漫长的岁月里,天天如此,是看不到尽头的守望。 秋沅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成叙。 她实在不能就此放下,对他坐视不管。 “我先出去了,你回去吧,门不用锁。”她取下毛呢大衣,紧接着意识到周恪非还在,于是临走前对他说,“这些年房租的差价,我回来转给你。” 对此,周恪非早有预料。这也是他选择不让秋沅知道的缘由之一。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她有多么不喜欢亏欠。 转眼之间,秋沅和成叙的同学们离开了。 她去寻找她的男友。而他还留在这里,为的是什么。 周恪非敛下眼帘。长而薄的手垂放在身侧,指骨拧成的锐角,是克制着力道的痕迹 秋沅知道成叙会去哪里。 她让成叙的同学们回去等待消息,独自一人打车来到江边。这里是城市的最核心,遍布着写字楼和商圈。凭借记忆,秋沅找到一处公寓楼脚下。玻璃制的外墙体,高耸入云,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进到楼内,装潢极尽奢华,每一步都是另一个世界。 秋沅向接待的管家报出房号,未久,她被领进电梯。 电梯直接入户,出来便已是门廊。乍看只觉得通透阔亮,所有光鲜豪奢都在微末细节里。 换了拖鞋,秋沅往里走,绕过一扇连天接地的隔断,视野豁然开朗,客厅立着整面落地窗,江景一眼望不断尽头。往上看去,室内还有三层,自配两部电梯。 客厅静悄悄的,沙发靠背上方,蓦然冒出个金色炸乱的脑袋。 “你来做什么?”成叙没好气地问。应该是多日疏于梳洗,他下巴上冒出青涩的胡茬。 “你的导师和同学都找不到你。”秋沅坐到他身边,沙发柔软的皮质陷下去一小块,她语速很慢,说得认真,“成叙,再不回去,可能毕业会出问题。” “我读什么书?我读什么书?老子费尽心思考大学,读研,还申了他妈的博士!我为什么啊?”他的声音并不平滑,充满曲折和褶皱,一句话讲得牵牵绊绊,被发泄的力气拉着向下坠,“我知道你喜欢周恪非那样的,成绩好,看着乖,我就是要告诉你我也不差,我只要用点功,谁还他妈的不是个学霸了啊?!” 秋沅侧目看他。 “成叙,你可能觉得委屈,但是实话实说,这么多年,我实在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她的表情和声音一样稳定,仿佛并不受他的情绪影响分毫。 “就是让我白睡了这么多年,当扯平了,是吧。”成叙又气又急,一股脑说完,才顿觉失言,心虚地去捉看她的眼色,下意识改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秋沅没有被他激怒,只是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和你做/爱,也有过高/潮。我们都在享受,这不叫补偿。”她说,字字清晰,让成叙避无可避,“你照顾我一年,我还给你的是更多的时间,和专一。这是你自己向我要的东西。” 他无法阻止她的声音,徒劳地抬起手挡住视线,仰面躺回沙发上,疲惫地说:“别再骗我了单秋沅,你什么时候真的专一过?” 两人在一起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秋沅没再提起过去的事情。 成叙一度以为,她已经把什么都忘淡了。 直到三年前,成叙成功直博,同门纷纷吵着要他请客吃饭,还挑了本市最好的餐厅。以成叙的家底,自然不在话下,当即大包大揽下来。吃完又去附近一家ktv,有些人唱歌,更多的围坐一起掷骰子,输了要罚酒的。 成叙兴致很高,连唱几首,秋沅则一直被他的朋友们拉着玩游戏。她遵守规则,输了也不推辞,仰头就喝。高纯度的洋酒,饮料也没兑,很快超出酒量的极限。等成叙唱完到卡座上找人的时候,她已经酒酣耳热,深深地醉了。 眼睛几乎失去焦距,虚淡的视线飘来飘去,找不准落点。成叙试着喊她名字,没有得到回音。成叙抱扶起她软坍的身体,对所有人说先走一步。 他开车带秋沅来到这间公寓,整面落地窗,半幅江景,夜色被霓虹掩盖。 秋沅被他小心地放在绒软的长毛地毯上,俯身压上她。她一只手按在他胸膛,徒劳无力地抵挡。而他太急切,忙于抚摸和碰触,把她的手挪到一边。 秋沅腮颊薄红一片,直粉到脖子、耳根,摸上去烫得像要灼伤手指。成叙捧着她的脸,垂头吻她。熟醉的秋沅呼吸醺然,让亲吻也变得酒意朦胧。 眼帘似乎撑不住睫毛的重量,往下坠去。阖上又睁开,好像昏迷又苏醒。目光辗转腾挪,几经聚焦,落在他身上不动了。 成叙有种奇异的感觉。她明明正在深望着他,却仿佛透过他看向了别人。 然后秋沅张开手臂,迎他进怀里。她的拥抱那么狠,将他满满地抱紧,然后滚烫的嘴唇摸索上来。 成叙从来没见过这样热烈的秋沅,她拥抱他,再亲吻他,那样紧迫而渴求。呼唤的声音都因愉悦在打着抖,只是叫出口的并非他的名字。 “周恪非。周恪非……” 成叙一时失去了发声的力气。胸腔里像长出一团毛刺,扎得各处又痒又痛。所有暧昧旖旎的心思一扫而空。 他第二天就早起去了理发店,把头□□成最离经叛道的金色。 效果非常显著,秋沅再也没把他错认成周恪非。 成叙以为他的质问和确凿的证据会让秋沅哑口无言。 可她甚至没有多眨一下眼睛。 “至少这些年来,除了你,我没有约会过别人。但是成叙,你自己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我爱你,因为你知道我做不到。” 成叙浑身猛然一颤,鼻子和嗓子莫名塞住了,语声也闷钝,如同患了重感冒。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他重新坐起身来,音调也随之越提越高,“你喜欢的是周恪非这废物,没了他爸妈,你自己看看他混成什么样子……你该不会不知道吧,他以前还在黄语馨家的饭馆洗过盘子!” 成叙说得愈急,脸上起了稀薄的汗意,忽然凶蛮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气那样重,握得痛到骨头里。秋沅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被他翻身压在沙发柔韧的皮面上。 他的双手湿热,动作毛毛躁躁,往她衣服里漫无目的地深入。 “成叙,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冷淡如冰的口吻,让他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我……” “分手炮?还是你以为让我爽了,就能回到过去?或者你觉得你很厉害,能让我离不开你?”很难说清她的眼神与声音哪个更尖锐,“别这么自以为是了。我不愿意。你如果还要继续下去,就是强/奸。” 成叙被狠狠刺中了。从她身上翻下来,落进地毯厚密的毛料里。 “单秋沅,你走吧。我会回去的。” 他用手背掩住双眼。 -邮件01- 亲爱的女士: 收到您的问候邮件,我很惊喜,也很意外。本想尽早给您回信,但我回国后这些日子,实在非常忙碌,以至于拖到今天,万分抱歉。 此外,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也先请您原谅我已然生疏的法文。 您发给我的自测量表,我也都完成了,请您查收附件。 就结果而言,并不算乐观,但是可以说非常准确。 第12节 我对生活的期盼,确实并不强烈。 与其说我感到悲伤或者痛苦,倒不如说,我是丧失了快乐的知觉。 因为在法国的朋友们找准了国内的商机,想一同回国,我答应了。他们计划着合开一间公司,邀请我一同加入,我也同意了。他们分配给我的职务,报酬,我依然照单全收,没有任何异议。 甚至朋友们为我举办庆生派对,我对他们笑,是因为这是他们想要看到的,而并非发自真心。 这场派对。那么多友好的眼睛在看我,那么多我熟悉不熟悉的人,全簇拥着我,可我仍然感觉孤独。 就是在这里,我竟然见到了秋。是朋友们自作主张,为我准备的一个惊喜。 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一件好事。 就如同在里昂时,我在与您的会面中说过的。那场车祸过后,秋陷入昏迷。而我与家里彻底断绝关系,在她苏醒之前,我中断了学业,照料她整整一年。直到她有醒转的迹象,而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只好匆匆离开。 那一年间,因为我父母依法支付的赔偿款被秋的父亲尽数卷走,我不得不在夜晚出去工作,为了她的医疗费用。后来实在难以维持,我只好求助于民间借贷,直到现在都仍在偿还。 就算到了法国,我依然打着许多份工,以便在秋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可以帮助她度过难关。 我说这些,并不是觉得自己如何悲惨,如何令人同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是因为我自己觉得愧疚和亏欠。而我所盼望的唯一回报,是秋能够过上她所应得的普通人的生活,幸福美满。就像她现在一样,拥有居所,收入,和亲密的爱人。 但是她还想要我。 而我别无办法,只能尽我所能,给她所有她想要的。 前些日子我偶遇了黄。在我最困难的时刻,她曾经给我提供过一些帮助。中学时的同学里,她是唯一一个对我后来的境遇有所了解的人。她见证过我曾经短暂拥有的,璀璨又非凡的人生,所以她问我,后悔吗。 虽然她的提问很简短,但我明白她指什么。优越的家境,光明的前途,令人羡慕的名望,她问我是否后悔放弃这一切。 您一定知道我的答案,但我没有对黄说。我想我作出的决定,我所信守的承诺,并不需要她来认可。 我唯一后悔的,是在那辆轿车踩满了油门,轧向人行道的时候,没有在秋的身边。 写到这里,似乎篇幅有些长了,希望不会过多占用您的时间。 最好的祝福, 周恪非 tbc. 第11章 (十) 十一月上旬,依稀残剩着几分秋天。对秋沅而言,一切如旧。区别在于成叙彻底消失,不留任何痕迹,而周恪非正在逐渐占据她的生命。 有时秋沅会想起记忆里那个男孩子,眉目隽永,如诗一般,烫眼的优秀,毋庸置疑的似锦前程。是少年时代小小世界里,唯一受人仰慕、不可忽视的存在。而今他英挺依旧,却甘愿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一丝抗拒和怨怼。 秋沅知道,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竭力补偿这十年缺失的空隙。 只不过,虽然周恪非曾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但就在细丝线一样长而单调的年岁里,他所做的要比付出真心和守候更多。 哪怕秋沅不善于人情世故,多少也明白事理。尽管隔天就用一笔转款结清了多年的房租差额,她也清楚他沉默的关照和帮助,并不能完全以金钱和物质来衡量。 在与周恪非的相处中,她正在试图把握平衡。 她不愿亏欠别人,也不会亏待自己。 于是有意无意间,秋沅慢慢改变了做法。她不再偶尔得空就给周恪非去一个电话,轻率地喊他过来解决需求,而对他未来的行程安排不闻不问。 两个人不需要言明就逐渐达成默契,每周五晚上秋沅都提早关店,谢绝午夜时段的预约。而周恪非下班后会直接开车过来,在她家里待上一个周末。 就像多数生活在同个城市的爱侣那样。 但是要定义他们的关系,总归暧昧不明,似是而非。没有哪对炮/友会如此经久地相爱,也没有哪对恋人像他们一样肌肤紧贴到不露空隙,心灵却仍然疏隔着将近十年的岁月。 年年或许在学校里听到过什么风言风语,得知秋沅和成叙经历了相当丑陋残酷的分手过程。因而对于周恪非,她的敌意和进攻性也在消解。 甚至于周六下午,周恪非出现在店里的时候,年年还打趣说: “店长,这么近他还要送你过来呀?” 秋沅对她的态度转变全无知觉,随口说:“也不是吧。他顺路过来一下,还要回去加班。” 通常情况下,秋沅周末要来店里,而周恪非无事可做,都会回公司加班。他总是提前问清闭店的大致时间,然后向秋沅借来家门钥匙,赶在闭店之前准时回到家里,和一桌冒着热气的夜宵一同等待她。 这天似乎不太一样。秋沅回到家,灯是关着的,桌上没有夜宵,家里也没有周恪非。 她反手关上门,打开客厅的主灯,才注意到下方塞着一个信封。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收到,所以并不感到吃惊,猜测该是哪个品牌维护客户的方法。里面不出意外装着简单一张贺卡,款式总有不同,不过无一例外印着生日快乐。 秋沅几乎从不过生日。 最初对生日这件事有所概念,应该是五岁那年。她自小就没人陪伴,所以在单德正忘记反锁上房门的时候,会偷偷跑去外面玩耍。 说是玩耍,也不过是迈着稚嫩摇晃的步子,从三楼艰难到了一楼。也就是在这里,小秋沅闻到一股很甜的香气,浓得像糖霜捂在口鼻,令她感到陌生的味道。 随着香气而来的,是个比她稍大一些的女孩子,丰饱的两团腮颊,发上顶着一个纸折的小皇冠,涂满金粉颗粒。她瘪着粉嘴巴,对面前的男人张开两只细嫩的小手。 很久以后秋沅才明白,这个动作叫作撒娇。 中年男人半蹲下来,齐着小女孩的身高,指关节蹭了蹭她圆钝的鼻尖:“今天你过生日,爸爸可以抱你上去,但是下不为例哦。” 然后小女孩被他一把抱起来,稳稳地骑坐到他的肩膀上。小秋沅注意到,他右手勾着一个纸袋里,正在飘出那种好闻的香味。 小女孩咯咯地笑,嘴里喊着爸爸。秋沅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是胶在他们身上扯不开了,一直目睹两人进了楼梯间,看无可看才罢休。 原来“爸爸”也能是这样温和的。原来在生日这一天,有女孩子可以得到宠爱和纵容。 等到秋沅再长大些,有了更为成熟的意识,她也就对生日愈加不抱希望。这一点不难理解,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出生从未被任何人所期盼。 更何况,秋沅一直没有过非常亲密的朋友。交情浅陋的同学举办生日聚会,也鲜有人向她发出邀请。 后来阴差阳错和成叙走在一起,他偶然得知她出生的日期,就在不远的几周后,还极=有兴致要帮她办个聚会。意料之中遭到秋沅拒绝,成叙也顺理成章依从了她,打消一切计划,反正乐得清闲。 曾经为她过生日的,只有周恪非。 高三那个期末,尚能捉住秋天的尾巴。校园里大片的草坪不复往日沃蔓,绿里泛起零星的黄,有种盛夏时节燎烧过后的枯萎之意。碎石小径上铺满焦色的草叶,一路延伸到教学楼拐角。 她就在这里避开所有人,亲吻周恪非。他真高,她得勾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她感到自己的心也被勾起来,踮起脚。 吻到动情之际,秋沅握住他潮热的手掌,往自己的校服下摆里引去。 “秋秋,不行。”他喘息着,慌忙从她指间挣脱,“我已经十八岁了,但是你还没有,所以不行。” 她抬眼望他,眼睛中心有两粒聚合的光,映自他身后正在跌堕的落日。 “周恪非,我成年了,就在今天。”秋沅说。 他马上反应过来:“今天是你的生日么?” 高三生放学太晚,两个人找遍临近街区,最后在临近打烊的西点店里买到一小块蛋糕,坐在河边的长石凳上品尝。 蛋糕只是一个孤独的边角,用料不算上佳,口感湿软,不怎么好吃。但是她全吞下去,几乎未经细致的咀嚼。 因为是第一次吃到,没有尝过更好的,所以已经觉得格外惊喜。 周恪非告诉她,每年都要好好过生日。 秋沅把蛋糕包装盒揉成一团。硬纸面毕剥作响中,她低声说:“没意义的。没人想我出生。” “谁说的?”他一字一字,很慢很慢地说,“你来到这世上,我很感激。” 她不记得当时的周恪非是怎样的表情和语气,只记得那晚夜色浓黑如同丝绒,星星那样亮。 在秋沅十八年的人生里,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被人需要,是这么好这么好的滋味。 钥匙在门闩里转动,磨出细碎的声响。是周恪非回来了,他脱下外套,只穿加班时穿的纯白衬衫,两肩仍落着室外寒凉的夜露。似乎走得急了,肺叶里满出些喘息。 周恪非把手里的纸袋放在桌上,从里面小心翼翼捧出一块蛋糕。包在六寸见方的盒子里,抹了一层奶油,用粉红色果酱写着生日快乐,秋秋。 卖相并不算上佳,只是香喷喷的,奶油打发得蓬松,还有些刚出炉的气雾蒸腾,是成了形的甜味。 高三时那一场简单仓促的生日,那一个无风的星夜,在仓猝之间猛地兜上心头。 “公寓的烤箱我还不太会用,做了两个才成功,浪费了很多时间。”周恪非向她解释,脸孔和嘴唇都被秋风吹出薄薄的白,“饿了么?我去点外卖……” 手陡然定在半空,话语也不能继续,因为被她从背后满满地抱住了。 秋沅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周恪非理解了她的意思,转而说:“那我们吃蛋糕。” 她还是摇头。 周恪非虽不解,依然纵容,微微偏侧着脸,问她:“你想做什么,秋秋?” 她的手撩开白衬衫下摆,替代所有回答。 周恪非呼吸的频率瞬间变了。话里夹着轻轻的喘。 “要关灯么?” “不用了。” 第一次,在全部过程中,没有关上灯。 周恪非终于看清她胸口的小老虎。他用指腹细腻地摩挲,动作轻柔小心,问她疼不疼。 “不疼。”她说,“你好好亲我,不要说话了……” 双唇相触,周恪非看着她,没有出声,但是眼睛里装满语言。 结束的那一刻,恰逢时针转到十二点。 “秋秋,生日快乐。”他的气息那样重,语态却安宁平和,“这么多年了,终于能亲口对你说。” 第二天,周恪非照旧去公司上班。事务琐碎繁多,不得已忙到深夜,是最晚离开的那一个。 写字楼的六部电梯,有五部已经停了。他等待良久,心头忽而浮上一种奇异的,不安的预兆。 电梯运行平稳,很快抵达一层。 “阿姨您没有通行证,真不能进去,我们这管理很严格……” 是夜班保安的声音,调门提得高,颇显无奈的语气。周恪非循声望去,有个中年女人被拦在转门前。她穿着体面,打扮入时,只是头发已然白到了顶盖。也许与保安纠缠许久,脸上纹节横生,神色分外疲惫。 周恪非没能抬动脚步,因为他从这张脸上隐约看出熟悉。 中年女人终于注意到他,似是呆住了,过去不知多久,有巨大的悲鸣从咽喉溢出来,她嘶声叫着,小虎,是妈妈,是妈妈。 周恪非在这时认出她。 周芸双膝软塌,落坐在冰冷的地上,已是泪流满面。 第13节 tbc. 第12章 (十一) 办公室的灯开了,夜间电路总是不稳定,恻然一下爆闪。周芸看着周恪非的脸,在雪亮灯光中忽地清晰成极致的画面。他清瘦挺拔,颌骨轮廓是锋利的角度,眉睫浓而长。泪水再次在眼前蒙上模糊的影,依稀之间,看到的是他慢慢成长为少年所经历的各个样子。这些形象到他成年后陡然断层,再无记忆。 周恪非的办公室是一间玻璃房,不算宽敞,装饰轻简,由素淡分明的黑白色调构成。空气显得纯净,甚至少有浮尘游动。她坐在软椅上,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仔细端详对面的周恪非。 “恪非,妈妈一直在找你……有一段时间了,我每天早晚都来,有时候能看到你。这么多天,我就是不敢上来见你一面。”周芸试着寻找周恪非的眼睛,只是被他低垂着眼帘,有意不发生接触,“你瘦了啊。” 周恪非的声音和表情一同沉默。一张办公桌,似乎连血缘和亲情都完全隔阂。 “你爸爸走之前,一直想见你最后一面。” 周芸说,她的语气罕见地有些畏缩。 周恪非显得非常漠然,这在周芸眼里也是不可思议的。她习惯了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乖巧听话的男孩,哪怕是进行生命中最大一次反叛的时候,他也只是维持着表面宁静,悄然离开。 她抚平芜杂发烧的心绪,尝试另一个话题:“以后,有空来看看妈妈,好吗?” 然后她看见那双黑得纯然的眼睛抬了起来,周芸从里面难以找到自己的影子。周恪非面容平淡,摇了摇头。 周芸将语气放得柔缓,这对她而言相当艰难:“小虎,奶奶身体不好,你总要看望一下……” 如愿以偿,看到周恪非神色微变,浮现波动的模样。 周芸知道自己赌对了,周恪非并不是完全断绝亲情,对于那个家,他至少还残存着一丝留恋。至少现在,他还不知道奶奶已经去世的消息。于是她说:“你加下我的联系方式,我给你奶奶的地址……” 成功拿到他的电话号码,周芸见好就收,未再多话。她拿起手包,犹豫着想走,又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说着妈妈真的很想你,对失讯多年的儿子张开双臂。 这是含义丰富的拥抱。她迫切地需要这一个信号,象征着对前尘往事的勾销,也代表宽恕和原宥。可得到的只有周恪非转投而来的目光,冷淡而疏远的,仿佛间隔着遥遥茫茫的距离和时间。透过清澈的瞳膜,周芸无法看到他的心灵。 压抑的情绪终于被这道目光挤压碎裂,她捂住脸,崩溃地呜咽:“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妈妈……” “妈妈。”周恪非终于开口,“你不需要我来原谅,你也不会得到我的原谅。” 车祸之后,周恪非被带回家。他起先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疑惑自己怎么再也联系不到秋沅了。他被锁在家里出不去,每天除了拨打那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号码,能做的只有伏在窗口往下张望。 他始终相信,有朝一日会等来秋沅。 高档小区,他家在最好的位置,从敞阔的窗口望出去,触眼就是蓝宝石般的人工湖泊。日头浓烈的时候,泛着鱼鳞片一样晶莹层叠的波光。 周恪非察觉到不对劲,是警察来到家里,和父亲耳语一番,带他一道出去。 “要去配合一下调查,没事的。”周芸对他解释,她高昂着头,看也不看在她眼里酿下大错的周恪非,冷淡地说,“你在家收拾收拾行李吧,我们送你去北京做心理治疗,是后天的飞机。” 周恪非看上去并无异常,乖顺地点头。 两天后,他在去机场的路上跑了。 他带的现金不多,只能坐公交,转了许多线路,走走停停,才去到他和秋沅熟悉的地方。这片居民区不大,刚一落脚就听到有人谈论起那一场车祸。 一个大妈绘声绘色地描述:“是个女娃娃哦,长得蛮漂亮的,长手长脚,穿白裙子。被压在轮子下面。还是辆奔驰呢,老贵老贵的。” 一切都对得上,秋沅的消失,出现在家里的警察,黑色立标奔驰车。 还有穿白裙子的女孩。 秋沅从不穿裙子,是因为校服都是统一款式的运动裤。那些女孩子们在夏天穿短裙,露出光滑细长的双腿,对此她并不艳羡,也无别样心情,只是周恪非当时并不了解。 周恪非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一条白色长裙。他从没看到过秋沅穿裙子的样子,也知道她父亲单德正从不花钱给她置办衣装。他的本意很好,想秋沅不用再羡慕别人。可她却说:“很多事不分好坏对错,只是不同。” 不过她还是换上了这条裙子,也没有掩饰喜欢。虽然周恪非不确定这份喜欢是不是因为他而产生,但看她裙摆飞张,依然心满意足。 接下来几天,周恪非满城寻找秋沅。在事故发生地问了一遍,没人知道重伤的女孩被送去哪里。熬到后面已饥饱不知,浑浑噩噩走在街上,撞到一个女孩子。那人没有责备他,端详了好久,惊讶地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周恪非吃力地睁着眼,才认出是黄语馨。 她眼露关切:“周恪非,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周恪非想了想,说:“我需要一份工作。” 黄语馨粗略地问了一下缘由,把他带到自家开的餐馆去,先从后厨做起,后来因为优越的外表和谈吐,被调去前台招待客人。 在黄语馨的帮助下,他终于找到了病床上的秋沅。 周旖然的乐队在夏天爆红,秋日都快过去,势头尚未减退。她的预约一拖再拖,总算在一个下午来到店里。依然是老打扮,黑衣黑裤,头发短至耳根,发脚整齐如直线,戴一个巨大墨镜,进了店里还没摘。 年年嬉笑着,接过她的大衣,又亲手帮她把墨镜取下来折好。 与周旖然重逢多日,秋沅还没见过她几面,好像一来二去,倒是年年先跟她混得熟了。 周旖然把手腕露出来,刀切缝针过后的伤疤依然浮凸醒目。她定下的图案是一丛乱生的荆棘,顶端盛开着一朵睡莲,长而纠缠的长疤则成为花枝。 秋沅工作的间隙里,周旖然促狭地盯着她看,直到常年淡然的秋沅都感到有些不自在,才悠然开口问:“你和我哥又好上了?” 秋沅报以一个疑问的眼神。 周旖然空闲的一只手指了指她脖子的位置。润洁皮肤上,印有吮吻过后的痕记。 秋沅简单说:“算不上。” 她不觉得自己和周恪非的关系有什么好避讳隐瞒,但是也不喜欢这样的误会。在她看来,他们相处的形式暧昧不清,难以说明,就不要试图强加一个既成的定义。 “算不上?”秋沅的答复让周旖然眉头深蹙。 她语气生硬,对秋沅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哥这些年,过得很苦。”分成两部分,辛苦和痛苦,日日夜夜在摧磨他。周旖然没有在他身边亲眼目睹,但她对这样的感受也有过深切体会。 毕竟这些年,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对他不够公平。” 秋沅的视线仍放在纹身图案上,没有分毫偏倚:“这应该是我自己来决定。” 或许是性格或者经历使然,秋沅很少尝试说服别人。表达完自己的看法,就缄口再不言语。 素净的一张脸,垂在照明灯的强光之下,轮廓成为虚淡混乱的线条。周旖然注视着她,终于不着痕迹地叹口气。 秋沅手艺细致,出工比寻常纹身师慢一些。几个小时后才完成,周旖然深看她一眼,道了声谢便离开。 不一会儿,年年也不见了。眼看有客人要来,秋沅推门去找。街上人影稀疏,不知不觉走到隔壁的窄巷里。 就在罕有人迹的偏僻转角,秋沅看见年年和周旖然。她们紧密贴合在一块,正在拥吻。 -录音05- 您好。天气好吗?我没有注意。 这段时间,我很难注意到生活里那些美好的东西。是的,如果您是这样认为,那么赞同您的看法。我的情绪确实越来越低落,对快乐的感受也并不强烈了。 我在少年时代也经历过这样一段时期,大约是发生在十七岁。我有没有向您提起过我的妹妹?她是一切的成因。抱歉,我的用词不是很妥当。准确来说,她是第一个受害者。 要解释这一切,我必须向您完整地描述我的家庭。这是一个看起来无比完美的三口之家,父亲是知名学者,母亲负责国内顶尖的药学研究所。他们接受过您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教育,履历仿佛是无数个人捏合在一起的光鲜。但是对如何做一对父母,他们显然缺乏经验,也并不在意。 其实很多时候,仅仅在教育方式上有所缺陷,我并不觉得父母亏欠孩子太多。可是我的父亲母亲并不一样。他们并非不懂得如何养育子女,才是对子女最好的方式。他们考虑的,只是如何让我和妹妹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 他们有一套精良细致的模具,要把我和妹妹严丝合缝塞到里面去。 我并不反叛,也不懂得如何反叛。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从小到大,我是一段精密运转的程序。而遇到秋,是代码里唯一一行谬误。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我发展出了自我。 这或许是为什么我会被秋所吸引,她勇敢坚韧,拥有一切我前所未见的特质。 比起我,我的妹妹更像秋。 有天放学,我在校门口耽搁片刻才上了车。出乎意料,母亲等在车里。她说是妹妹的老师找她过来。 见到妹妹,我才知道是为什么。她把头发剪得好短,齐到耳朵尖,男孩子样的。 我们的母亲问她,为什么要违反校规? 她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为什么不能喜欢我的发型? 我听着听着,有点微微发笑了,连自己也没注意。我想,如果她和秋一样年纪,早些相识,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妹妹和母亲争吵不断,总是谁也不肯让步。通常是小摩擦,偶尔闹得难看了,就会发生不好的演变。有一次她试图绝食,母亲就索性不让家里的保姆给她送饭菜过去,硬是逼她主动出来道歉。 还有一次她反锁房门,被父亲从外面一脚一脚踹开。我站在父亲身后,越过他的肩头,看到妹妹缩在床脚,捂住耳朵,喉咙里是破碎的哭泣。 在我高三那年,她在自己房间的浴缸里割腕自杀。两次,都没有成功。 那是我家里迄今为止爆发过的最大矛盾,因为她亲口对母亲承认,她喜欢的是女孩子。 母亲疯了一样,把尖长的高跟鞋劈头盖脸砸在妹妹身上。她狼狈地闪躲着,头撞在墙上,嘴里喊着痛死了痛死了。母亲冷笑一声说,你还不如死了好。 母亲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她暗恋的女孩子主动向学校揭露。 您还记得我班里那位姓黄的女生吗?从初中到高中,她都跟我和秋沅同校。她是传统意义上的乖女孩,将一切离经叛道的事物视作污秽。 她就是我妹妹的暗恋对象。 我的妹妹写了一封很长的情书,大胆地在末尾署上自己的名字。她认为表白不能匿名,应该敢作敢当,这样才能让黄看出她的诚意。 这是一个极端错误的决定。或许就在她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我们这些人,两个家庭的命运,就已经彻底改变了。 黄是个开朗外向的女孩子,她样貌纯然可爱,和谁都谈得来,所以也会被男生告白。她知道自己不能早恋,总会委婉地拒绝,并且半开玩笑似地警告那些男生,如果不好好学习就将事情告诉老师。 收到情书的时候,她也打算这么做。 直到看到落款上我妹妹的名字,一切就不再止于警告。 我的妹妹比我低一年级,老师拿到情书后大惊失色,忙叫来负责她的年级主任,年级主任不敢怠慢,又直接如实汇报给校长。育英中学出了一个给女生写情书的女生,这是多么坏的一个消息。 校长找到我妈妈,所有的事情得到揭露。 这一件事的后果,是您绝对无法想象的。 tbc. 第13章 (十二) 鲜湿的云变得干燥,然后消失。秋雨渐渐不再下了,城市冷得由表及里,像是在冬天。依然有风,风比秋日里更硬,更新了。 临近期末,年年的兼职时间骤减,处理预约、接待客人和店里的杂事都落到秋沅头上。她想过索性聘请全职店员,面试过几个都称不上满意,也就先把这事搁置在一边。 秋沅比平时更加忙碌,周恪非也有公司事务缠身,是以见面的频率越来越稀淡。偶尔她躺在床上,试图慰藉自己,想起他的手指触在皮肤上,微汗的凉韧的感觉。秋沅温习着那感觉,慢慢觉得有些模糊和陌生了。 回头想来,该是几个礼拜没体会过了。 只是她不提出要求,周恪非绝不会主动联系。他好像一直谨小慎微,准确地拿捏着分寸,并不愿打破某种边界。 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秋沅得空到隔壁巷子里抽烟。她半靠在拐角的粉墙上,是一种松弛而坍塌的姿态,对着外面敞阔而通达的街道,眼睛放空。初冬还没下雪,但有雾气堆满街巷,一眼望去,也是冰雪一般茫茫看不尽的白。 第14节 白雾里驶出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停在店门口。后座下来一个女人,头发银白斑驳,衣着体面,在四处张望。 纹身店开了几年,还没接待过这种气质的客人。秋沅掐灭了烟,走了几步才认出来,竟然是多年未见的故人。 上一次见到这个人,她一头长发保养得当,乌黑柔顺,在脑后盘成精密的发髻。看着秋沅的时候,她下巴抬起来,形成的角度凛然而考究,装满了她的高傲和自尊,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现在看到秋沅,她依然抬起下巴,给出一个不温不火的问候:“单小姐。” 秋沅记得许多年前,周芸找到她,也是今天这样的打扮,这样盛意凌人的气势,却没有今天的礼貌客气。那时候她说的是:“你这个底层的垃圾,不知廉耻的下/贱东西,你把周恪非藏在哪里?” 秋沅打开店门,却没有侧身将周芸让进去的意思,只是问:“你有什么事?” 因为只是临时出门,她没有穿大衣,人显得格外单薄。对于临冬时节多么寒冷,总有一个确凿的形容。单衣里秋沅的身体微微打抖,可她仍挡在店门前。 也是由于秋沅的不邀请,和姿态里清晰明确的拒绝,周芸心生不悦。又强自忍耐下来,从手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打开张照片送到秋沅眼下。 “你还记得这个人吧?”周芸虽上了年纪,眼睛还没有圆钝,目光尖锐如初,审视分辨着秋沅的神色,“这是你爸爸,单德正。他私吞了你的车祸赔偿款,卖房子跑了,这些你应该也清楚。” “我清楚,所以你有什么事?” 她给出回答,以超乎寻常的冷淡安静。就像当初周芸找上门去,她也是这样沉默着对抗的神情。 “你可能不清楚,卖房子的五十万,再加上三十万赔偿款,没等三年就被单德正挥霍一空了。”她说得慢条斯理,保证秋沅将每一处前因后果都理解明白,“后来单德正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现在在我的医药公司当看大门的保安。前些日子,他收了五千元钱,下班时间偷偷开门,放人进来想窃取我们的专利机密。” 她笑了,并且丝毫不掩饰笑容里的轻蔑,“当然,他直接触发了警报,当场遭到逮捕,现在还关押在城郊的拘留所。” 秋沅眼帘幽幽拎到一半,好像并没有放太多精力来听她的话。 她语声依然那样平定:“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芸被冷风吹红的脸容,正在白起来。 “只要你放过周恪非,我可以让公司出具谅解书,跟单德正签个正式合同,或许再给他分配个宿舍。”周芸开出自认为最具诱惑力的条件,目光带着重量锁住秋沅,等一个意料当中的回音。 但秋沅的答案远在她的预期之外。 “你可能没听清我的问题,阿姨。”秋沅重复道,声音清凉平淡,像一杯久置的白开水,“我问你,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可是你爸爸!” “这一点好像不用你来提醒我。” 周芸气急反笑,凝目看她,与秋沅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她眼型圆长,眼梢微翘,瞳仁玄黑无底,在太阳底下别样光彩。就是这双漂亮的眼睛。当初她找到这女孩,最先注意的就是这双眼睛。 周芸并不意外自己的儿子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女孩。她太清楚周恪非从小活在怎样真空而又紧密的环境里,也理解秋沅的存在会带来怎样的新鲜和刺激。 但事情的发展还是超出了她所能预期的最坏结果。 “单小姐,你真是和我想象中一样冷血。当初你唆使小虎离家出走,让他背弃我们这些亲人,也是因为你自己就是这种人。” 噔然一声,精巧高跟鞋磕在路肩,是周芸将右脚向后撤了半步。鼻子微皱,像是在有意避开什么令人不适的气味,“小虎是个傻孩子,从小我们把他保护得太好了,没接触过外面的脏东西,所以……” 话到半截,被秋沅毫不客气地打断。 “阿姨。我妈妈是个精神病患者,还不会说话。初中那次家长会,我带她到班里来,你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垃圾。或者用你的话说,外面的脏东西。” ,“但是对我爸爸来说,垃圾也有价值。你调查得这么透彻,想必也清楚。单德正他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是,没哪个女人会看上他那种人。他从沅江岸边把我妈妈捡回来,让这个精神失常的女人为他生孩子,流产五次直到不能生育,无数次想要抛弃他们的女儿。如果你是他不情不愿养大的孩子,你会为他尽孝吗?” 还是那么冷淡的口吻,却是格外辛辣的字眼。 “你可能想象不出来,对吗?那我替你回答吧。你前面说单德正如何悲惨,这些正是我希望看到的。如果你真的要帮我的忙,最好是让单德正死在监狱里。” 秋沅清楚地看到,周芸眼中放射出怒意,双唇剧烈翕动,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直到周芸上车离开,秋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正在嘴里紧咬着牙齿。兴许是因为这个动作,齿根和舌尖突然发起些微的烫痛。 又是老样子,跟十八岁那年没有丝毫分别。因为周恪非又来到她的身边,就要再度与周芸发生激烈矛盾。而后产生一切的灾难,都将降临到她头上来。 秋沅忽然觉得厌烦。 周恪非的回归究竟是好是坏?秋沅有些分不清他是想给她陪伴和守候,还是在斯文地消磨着她。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客人出奇的少。秋沅关店的时候,夜色才刚刚浮起来,盖过沉郁的天光。 她走了几步,突觉发隙间落下稀碎的冷。抬头望去,天灰得很浓,像是整块污湿的粗布面,还能拧出些水滴来。星点的小珠粒,在半空中冻成雪,纷纷扬扬往下散落。初冬的季节已经寒冷非常,风又格外硬,似要把这种寒冷往皮肤里面凿。 回到家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坐在沙发上想了许久。或许在想他,又或许不在想他。只是回过神来,已经拨通了那个暌违已久的号码。 一如既往,很快被接通。秋沅问:“你在做什么。” 周恪非说:“今天是平安夜,公司有聚餐。” 哦,是平安夜。 他的语声有点怪,不复往日稳定。 秋沅又问:“今天有没有空过来?” 通话另一端,周恪非顿了顿:“我以为你要和别人一起过。”他明明没有说什么特殊的话,声音却像饱含情绪。 秋沅不懂他口中的别人是在指谁,也并不想弄清他隐晦的暗示,简单干脆地问:“周恪非,你来不来。” 他从来不会拒绝。 也没有让秋沅等待太久。 是秋沅先听到门外细细索索的响声,一刻也不安分,可是又并没有人敲门。她主动开门去看,周恪非半倚在楼梯扶手上,面容醺红,半阖着眼。他卡其色大衣的肩角盖着白色碎片,挨近了才看清是厚腻的雪珠子。 周恪非身上的骨头长得真好,随意闲靠都显得身量挺拔、有形有状。 本来声控灯已经暗下去,又被她开门的响动拨亮。狭窄的楼梯间内,灯光融融流动,在他额间泼出疏朗凛冽的眉弓的形状。 察觉到门开了,有人走近,他眼睛晃了一下,慢慢聚准在她脸上。 秋沅离他不远也不近,就这样接住了他的视线。 周恪非的肩膀向上提了提,稍微站直了点。他把秋沅看得更清楚了,于是轻轻笑一下,说:“秋秋,我其实很想你。” 声音比平时低一点,哑一点,烈酒的气味发酵出来,温热又辣苦。 秋沅的眉心塌陷出一个小窝:“你喝酒了?” 第一次,周恪非答非所问。 “还记得么?上次就在这里,你背对着我,问我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你。”或许是酒精的催化,久别重逢以来,他难得如此倾诉,语气也奇异的像掺了胶,变得又紧又黏,“我真的很想你。今天聚餐上有人点了红酒,原产地是里昂的酒庄。那时候在法国,我一个人过得很难。我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不止是养活我自己那么简单。我打过很多份零工,受过伤,还有人把钱扔在我脸上。但是我并不难过。……因为我想到你,就觉得有意义。” 他说完,似乎自己也在发怔。茫然许久,低头微微笑了一下。 “怎么说了这么多。秋秋,你不要笑话我。” 秋沅只觉得咽喉梗塞,音节发了锈,怎么也出不了声。 原来……原来。 她本以为这么多年,他回到家里,依然风光无限。却没想到他孤身一人磕磕绊绊,也并不比她好过一些。 他额头上的伤疤,是不是那时留下的? 也是第一次,周恪非主动向她靠近。 “我可不可以抱你?就算有别的人,我也不想在意……” 随着距离缩减,他的呼吸与体热益发清晰,喉腔的振动似乎也透过空气漫到身边,在皮肤之间尚有粘余。 被周恪非拥进怀里的时候,秋沅仰起脸,看到他单薄敏感的眼帘,仿佛撑不住睫毛的重量,正在颤动。他的手指冰凉,进入衣内,被触摸的感受重新回到她身上。她的嘴唇也在躁动不安,摸索着去寻找他。 周恪非收紧了手臂。意识仍不清楚,只知道抱着的是秋沅。又想到过去无数天,自己把周芸拒之门外的画面。 他的过去没了,至少还有未来。 -录音05- 我有没有对您讲过初三那场家长会? 是在九月的末尾,天已经暗得很慢很慢,许是快到雨季的缘故,空气里面攒着厚厚一层溽热,每一口呼吸都不清爽。所有人的心情都被天气弄得非常烦躁,再加上开学不到一个月的缘故,没人肯静下心来学习。班主任觉得这状态不妙,就想在学期开头召开一场中考动员会,让每个同学都叫家长来。 在一个课间,我去办公室送一批新收上来的作业本,恰好看见秋在和班主任说些什么。这么多年,秋的家里从没人出席过家长会。她说父亲很忙,而母亲不太方便。 班主任讲得非常生硬,丝毫不给通融的余地,说如果这次动员会你家里没人来,那么我之后会考虑登门拜访。 我父亲常年要出席各种讲座、活动,出席家长会的通常都是我母亲。她是从不肯屈居人后的,哪怕在这样的场合,也永远要显得高贵光鲜。当然,其它同学的家长也都非常体面,有认得她的也会来打声招呼,攀谈几句。在如此氛围下,秋的妈妈就显得非常显眼。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秋的妈妈。她穿得很简朴,衣服上有未熨平的褶皱,但是濯洗得相当干净。 很快我就看出异常来。秋的妈妈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她时而安静,时而好动,像个生稚的孩童。偶尔我看到她向秋比划着看不懂的手势,嘴里咿咿呀呀,不成调子,才察觉到她甚至不会发声。 除了我,这些异常自然也引起别人的注意。同学和家长们少不了指指点点,友善的不友善的评议,密集的快要形成实质化的声音和眼神,一股脑倾泻在她背后。 但是秋无动于衷。 直到现在,我也钦佩她的心思坚定。十五六岁的女孩,竟然也懂得自己不需要为此感到羞耻的道理。她就那么坐在那里,神态平淡从容,背挺得好直好直。 您有没有见过我们国家的教室?通常窗明几净,头顶上是一排一排明亮的白炽灯。她侧垂着头,以手安抚着她的妈妈,头顶的灯光披散下来,将发丝的间隙都照得非常清晰。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那时的样子,比高高抬起下巴的我的母亲更加光芒万丈,不可逼视。 tbc. 第14章 (十三·上) 年年最先注意到的是地上镶着的一隅影子。 阴影最为沉默,样态时常变化,也缺乏任何色彩。这是她第一次从里面看出许多东西。 看到这片影子之前,年年正专注于手里的玫瑰花。约会过后,周旖然送她到店门口。不巧赶上堵车,迟了半小时才到。匆忙检查完预约表格,年年找到一个长颈阔口的玻璃容器,准备用作临时花瓶。 周旖然送给她厚密一捧粉荔玫瑰,缀以薄薄一围洋桔梗,气味香浓甜腻,恰如热恋。 年年拆分开花束,徒手剥下玫瑰花黄卷的外瓣。动作认真细致,全然没有留意店门被人推开。将处理好的花枝浸在水液中时,视野一角就出现了那一片影子。 影子显得格外浓重,轮廓边缘明晰如笔描,因为背后是辛辣红厚的日光。影子的主人应该身量瘦长,肩膀的姿态端正挺拔,又不显得过分紧绷,想来这个人的神情也该是眉舒目展的。许是有风短暂经过,周遭的光线出现裂纹和波动,影子也轻淡扁薄下去,像纸面折叠出的皱褶。 仿佛一种埋在暗处的脆弱。 店门很快关上,滚烈的光线被隔绝在外,将影子一并掐灭了。 年年的视线被迫上移,与来人的目光发生接触。他的眼睛自有分寸,眉目色泽深沉又一成不变,如同他脚下的影子。 然后年年才如梦方醒,认出了这个人。 周恪非也同时出声: “你好。” 第15节 他并未隐瞒来意,“她在么?” 这段时间以来,每周都要在店里遇见。就连年年也看得出,他来找秋沅,语态和举止亲密又熟悉,却并不似恋人。 “有客人,店长在里面忙。”年年找回自己的声音,“今天预约排得满,估计要忙到很晚。” 她发觉纵然隔着成叙那一番枝节,也很难对周恪非摆出生硬失礼的架势。这人有种奇异的天赋,让旁人到了他面前总是不由自主想要拿准仪态,捏紧声腔,变得语调和缓、行为得体。 是因为他超凡的样貌和气质,还是他言谈的口吻和伫立的姿态? 周恪非说:“谢谢你,那么我下周三再来。可以麻烦你转告她么?” 他的眼睛有意无意,勾留在那束淡粉色的玫瑰花上,悄然一黯。 年年低头去查秋沅的日程表单,错过了他神色的微妙变化:“下周三是十五号吧,店长要闭店呢。” 隔月十五号,秋沅总要出一趟门,闭店两天。年年来店里工作这些日子,早已习惯了提前安排。 她翻到下一页,又说:“周一下午预约不多,你可以周一来。” 语罢,她抬头看去,与周恪非四目相对,见他微微颔首道谢。 ……或许,是交谈时他侧耳倾听的模样,好像世上再无别事值得他在意。 转眼到周一深夜,周恪非如约而至。街边停着辆商务用车,店内影影绰绰,漏出许多声响。周恪非等在门前,不免听了大概。这是纹身店一位熟客,即将海外巡演的钢琴家,今晚临时起意光顾,却被秋沅拒绝。 “下次先预约再来。”他听到秋沅这样说。许多人会觉得她的话里有冷淡和不悦,周恪非却明白,这只是她所习惯的语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情。 那熟客显然不满:“就不能通融一下?” 想是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有脚步声向着门口而来。 周恪非侧身让出一条通路,整个人已在冷风里浸了透。下班后走得急,只穿了一件高领的薄毛衣。 店门被蛮横地撕开,玻璃架不住这样的力道,粉脆地抖响。那人迅速扫了一眼周恪非,回头拉高声调:“秋老板,你不是说今天没预约了?” 秋沅的声音在背后遥遥传来,比气温还要冷静:“他不是客人。” 这话并没错。 有花瓣枯萎的盐锈味散到鼻端,周恪非的眼光低下去,在游晃,触到前台一角,玻璃瓶里的粉荔玫瑰,脊梁开始微微地发烫。 也想要像成叙一样,坦坦荡荡地送她一束花。 那熟客扭头往外走,不知怎么,脚步渐渐不动了,就停在他面前。 “你,你是周恪非?” 那人单眼皮,眼角斜长,薄嘴唇,吐字爽碎不沾牙,像弹落的硬币。 周恪非在这张脸上也分辨出一点熟悉:“王悯。” 王悯上下打量他,许久才说:“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那会儿我说了,下次碰到你我肯定拿冠军,你倒是消失了。” 秋沅这时已经出了店,留年年做最后的清洁打扫。她来到周恪非身边,听见王悯这一席话,也只是稍稍侧目。 想往家里走,又被王悯拦下。 他语气里有种莫名的迫切:“没空聊聊?年后在维也纳有个慈善赛,这回你总该来了吧……” “我有约会,改天再聊吧。” “那你给我个联系方式——” 见王悯还想跟过来,秋沅拉住他说:“去车里。” 周恪非的车就停在不远的路旁。被她牵着手快步走去,他连指尖都不敢乱动。 进门落锁,车子开出两个路口,秋沅才看到他微红的耳根。 多么奇怪。已经是这样的年纪了,也做过最为亲密的事,却还是会为了牵手而脸红。 道路尽头,夕阳正在斜下。砂粉色的融光,紫橙色的游云,乱哄哄地拱成一个错杂的傍晚。 周恪非用眼角的余光看她。车窗撤开一道缝隙,秋沅点了根烟在慢慢地抽,似乎没有交流的意愿。店里的熟客是周恪非的旧识,对于这样意外的巧合,她也并没有任何探知的兴趣。她是个心绪坚定的人,所以很少提问,缺乏好奇。 于是总是由他来主动叙说:“小时候去很多比赛,经常遇到王悯。他家是钢琴世家,他从小就是天才。后来碰到我,总拿亚军。” 秋沅想了想,从久远的回忆里找出这个人:“哦。他就是你说的王亚军。” 语声停了,两人都有些恍然。这一番谈话,好像回到学生时代,他们总是如此。周恪非本是很好的倾听者,因为家庭的约束严苛到紧绷,他没有任何展露自我的余地,而到了她面前,却总想要把自己完完整整地表达给她听。秋沅习惯于独来独往,对什么都少有好奇心,却也愿意聆听他的一切。 少年的周恪非光彩非凡,每当他为了国际赛事缺课,都会带着礼物和奖杯一道回来。零散精巧的小物件,悄悄塞给秋沅,然后将自己的经历和见闻全都告诉她。 “第二名还是王亚军。”他总是这样说。 第一名是谁?秋沅并不去问,因为答案一成不变,她知道。 街景被遮光膜滤成淡淡的茶色,秋沅认出这并不是绕回家的路。 随即听到周恪非问:“今天要不要去我那里?室友出差,刚好。”他顿了下又说,“上次……没来得及留你。” 上次是他生日,在公寓里的惊喜派对,他们仓猝重逢。他的朋友怎么会认得她?秋沅没有问,周恪非也没有提。 这是秋沅第一次去到他的公寓,没有了装饰用的气球彩带,出乎意料极致简单,几乎切割掉一切为生活增色的部分,保留着原始的纯白。很难想象,苏与南那样花孔雀一般的人也会住在这里。 似乎能读到她在想些什么,周恪非说:“那边是小苏的房间,像动物园。”他整个人是放松柔和的状态,声音里含着笑意。 “我先去洗澡。”秋沅淡淡说。 不等周恪非回应,她先行走向浴室,将他晾在原地,甚至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对于和周恪非的关系,秋沅已经打定主意。 身体的亲密是互相慰藉,更多的是她在索取,而需要共同付出经营的恋爱关系不在考量之内。或许并不是不再相爱,只是她不愿再次经历少年时的轮回。 青春的热恋和逃离最终惨烈收场。周芸不择手段,而周恪非不告而别。 她去拉浴室门,用了些力道,没拉动。 里面传出懒洋洋的男声:“你房间不是有浴室么?” 门一开,里面是穿着轻金色丝质睡袍的苏与南。他眼露诧异,和秋沅面面相觑,又越过她看向后方的周恪非。 “机票改签到明天了,不会打扰到你们的事吧?”苏与南挑了一下眉毛,半开玩笑说,“要么,我去住酒店。” 秋沅点点头。 “那你走吧。”她讲得干脆,转脸又问,“周恪非,你的卧室是哪间?” “……” 苏与南把接下来的话抿在嘴唇里。经过这几次短暂接触,他对单秋沅的性格多少有了些了解。她的直白十分纯粹,不含任何恶意,因而显得尖锐,好像谁碰见她都得钝下去一点。 她简单冲洗出来,苏与南非但没走,还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咖啡。听她走近,眼也没抬,伸手摸到遥控器:“看不看电视?” 秋沅当然不会催他离开,左右看了看,坐到沙发另一角:“周恪非呢。” “他出去了,说要去买花。”苏与南说,“你喜欢粉色啊?听他打电话问了好几个花店,就要这一种玫瑰花。” 头发吹到半干,还有水珠凝在发尖,坠不住重量,一滴一滴落在心里。 怎么忽然送花给她。 “我没有喜欢的颜色。”她简单回答。 苏与南好像并不允许他们之间出现沉默,按了两下遥控器,又说:“看看这个,以前的录像,我刚找出来的。我们有个玩得好的朋友,叫津西,出去玩拍了好多视频。” 电视屏幕里花花闪闪,画面是几个男生一道出游,这些面孔里她只认得苏与南和周恪非。 应该是冬天,周恪非穿着毛呢大衣,戴一条驼色围巾。 视频只是简单的记录,没有任何镜头语言。欧洲之星列车停在伦敦的圣潘克拉斯火车站,他们出了月台,看到两侧尽是商店的玻璃橱窗,里面摆放着镀银胸像,锡烛台,大捧色泽浓艳的鲜花,装帧规整的新报纸。越过扶梯的入口,走道中央是一台老旧的钢琴。漆面已经剥蚀,露出下方木料的纹陷。 周恪非一路安静,唯独好像对这台钢琴多看了几眼。 男生们簇拥进店里买纪念品,周恪非挑中一顶高礼帽,黑色毛毡质料,似乎没有什么实用价值。 “你猜他买这个是要做什么?”苏与南忽然问她。 视频断断续续,内容零碎,很快给出答案。他们住在摄政街附近的酒店,每天睡到中午起床,这时的周恪非总是不知去向,短信联络了以后才回酒店,参与接下来的行程。几人好奇极了,有一次特地起早,一路尾行。 没想到是去了火车站,苏与南和其他几个朋友躲在立柱后面,眼睁睁看他弹了一上午的钢琴。 那一顶黑色礼帽倒放在琴身上,摄像头远远地聚焦,能看到里面已堆了不少英镑,有钞票有硬币,是来自过路陌生人匆匆的嘉许。 “那时候我们都笑他,可真喜欢弹钢琴。”苏与南说。 他没有料到,秋沅摇了摇头。 “他不喜欢。”她语气很淡,“不如说很讨厌。” 苏与南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在一边,肩膀神经性地向上提了一提,不由自主坐得端正起来,一双狭长眼睛微微眯起来,把秋沅衔准了。 他敏锐地感知到,多年以来周恪非身上怪异神秘的不协调,或许可以从她口中得到解答。 苏与南酝酿了一番,嘴边笑意纯善,试探性地开口:“但在法国他总是弹琴。为了赚钱?说实话我一直好奇,他实在是太节俭了,像最穷苦的人家里出来的孩子,想不通怎么会有那样的琴技……不开玩笑,你应该也知道吧?他弹李斯特的钢琴曲就像音阶练习一样容易。” 原来这一群看起来是他最为亲近信任的朋友,也不曾了解他的出身和过去。 出于某种缘由,周恪非没有说,因而她也为他保守秘密。 所以秋沅说:“你应该去问他自己。” 残剩的一点笑意冻在嘴唇上,苏与南还想坚持,忍不住接着说:“你难道不好奇?毕竟你的男朋友也在对你隐瞒什么,据我所知。” 秋沅和周恪非有一点相似之处。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无论要说些什么,都显得真实冷静。 她说:“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今后也不会再有。” 门外的长廊上,光线低垂,偶尔有风荡过,周恪非低头看着这一束花。跑了附近的几家花店,才勉强凑出来。包装非常细致,重量不轻,抱在怀里有些吃力。 比起在她店里看到的那一束,更为鲜嫩,只多不少。花刺透过珠光的薄纸,绵绒的毛衣,钝钝地扎在手臂的皮肤上。 周恪非笑了笑,连他自己也参不破是哪种意味。 他靠在墙边,等了片刻,才输密码打开房门。 神态和动作自然而然,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第15章 (十三·下) 周恪非的公寓在高层,露台朝江,可以俯瞰城市最中心的风景。夜沉如水,江面汽雾濛濛,街灯亮成两行。温暖湿润的光影,被风推拂着轻轻摇晃,形成一种奇异的共振。 第16节 他的手却是干燥的,掌心微凉,是在黑夜里浸泡太久的失温。 从周恪非手中接过那一捧花的时候,秋沅习惯性地握了握他的指尖,一瞬间勾缠然后迅速分离,皮肤上却印下一部分他冷静的体温。 花枝抱成蓬勃旺盛的一簇,沉甸甸睡在玻璃纸里。 怎么是粉色,又怎么忽然要送她花。 虽然有淡淡不解,但是秋沅抬脸看向周恪非,恰与他目光相触。他无疑是在等待嘉许,眼睛好亮,真像个小孩子。 “嗯。很香,谢谢你。”还是没忍住,让他如愿了。 秋沅看到他双眸微垂,笑得那样满足。 这不是周恪非第一次送她花。只是上一次发生在太久远的过去。该要如何回忆当时的气味和画面?早被 过于厚重的时光滤淡了。 秋沅只模糊地记得是十八岁那年,他们正在投入人生中最危险叛逆的一次奔逃。离开自幼生长的都市,辗转抵达临省小镇。这里气候温润,从旧时代开始,当地商人就纷纷以花酿酒,在街头巷尾挑担售卖。 如今这习俗仍在。新鲜花瓣混合粮食共同发酵,蒸馏凝萃出香气浓醇的酒液,度数不高,回味甘甜。 下了开往江南的长途巴士,一路来到这片街区,他们看到每一爿小店门外都倒立着透明塑料桶,旁边零零散散摆着不少空玻璃瓶。当地人和游客打街上经过,随时从桶里灌上一瓶提回家。 有的瓶口插着几支玫瑰,象征着自家售卖的是新鲜原酿。远远看上去,花枝外的玻璃晶莹透明,像是冻在坚冰里。 秋沅和他就在这样一条热闹的商业街安定下来。交了三个月的房租,学生时代的小小积蓄所剩无几。 晚上周恪非出门采买生活用品,没想到带回来一朵花。盛放到极致的玫瑰,喷了水珠上去,深红得有漫漶之意。 秋沅低头仔细地嗅,比起花香,倒像是酽酽的酒气。 “想带这里特产的花酿给你,但是……只够买一枝花。”周恪非解释说,闪烁着黑眼睛,是少年人纯然的不甘心。在学校时,做惯了优秀沉稳、掌控全局的角色,如今难得有微小情绪染上来,有了点生动的孩子气。 而她当时说了什么呢?秋沅记不太清了。唯独记得他听罢只是在笑,眉目舒展,眼里有光,低头向她讨要一个拥抱。 那时他们似乎终于挣脱了命运,正在并肩走向未知的将来。 这是他第一次送花给她,可秋沅没有放在心上。她以为他们将在这里重获新生,以为接下来还有很长、很远的人生可以期待。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后来如此漫长的年岁里,再没机会收到他的花。 怀里这一束荔枝玫瑰,香得昭然若揭。娇嫩的轻粉色,和前些天周旖然送给年年的十分相似。 “你们兄妹现在怎么都喜欢这样的花。”手指拨弄两下开得正熟的花瓣,她随口说了一句,漫不经心。 可是周恪非听到心里。 他向来思维敏捷,不过霎时间,已经厘清头绪。想起自己登门的时候,那束花正被修剪枝叶,摆弄在店里负责接待客人的小姑娘手里。年年两腮丰圆,弯眉杏眼,气质天真未凿,恍如高中时的黄语馨。 确实是周旖然频繁心动的类型。 于是周恪非什么都明白了。 一场自顾自的误会,他却全心陷入无意义的争风吃醋,在初冬的夜露里找了半个城市,非要凑出更新鲜饱满更沉重的一束花送给她。 好像这样,他就可以比得过在她身边陪伴多年的成叙。 薄嘴唇抿了抿,是隐忍的痕迹。 他和秋沅是很不一样的。情绪极少外露,总是全都涩到心里去。好在这么多年,只要想到她,什么样的酸涩磋磨也都润开了。 只要想到她。 周恪非还记得十八岁那年,送给秋沅的第一支花。她只是低头闻了闻,不太感兴趣,找了个窄口瓶子养起来,放到双人床右侧的窗台上。 那时她说的是:“周恪非,以后我都想睡在右边。” 周恪非的眼眶立时发起热,瞳膜上几乎结出液滴来,是形成实质的汹涌感情。他掩饰得恰到好处,唇边微微地笑,拥抱她的时候,一颗泪水洇湿了她的发脚。 简陋狭窄的出租屋,家具陈旧,空气里弥散着灰尘气味。她在这里,在他眼前,一径寻常表情,语气平淡自然地说着和他的以后。 而他满心爱意,虔诚感激。 “你们在外面不冷么?” 是苏与南,手扶在露台与客厅相隔的窗框上,探了一半肩膀进来,“难得有新客人,我把津西他们喊来玩了。你不介意吧,小秋老板?” 公寓客厅敞阔,面积很大,多装下几人也不拥挤。来的是他们当初在里昂的朋友,都曾在周恪非的生日派对上有过一面之缘。 之前听到的津西,是个纤瘦修长的男孩子,头发染成几近于白的淡金色。见到秋沅,他的眼神一寸一寸,由表及里,探究地将秋沅审视一番。然后神态夸张,嘴里冒出个拗口的法语单词。 苏与南就笑了,给秋沅翻译:“他说你是那个‘杂志女郎’。” “什么杂志?”秋沅挑眉,递出疑惑的眼神。 津西正欲仔细解释,却被苏与南按在手腕上,仓促住了口。而苏与南往周恪非的方向看,似在征询他的许可。 秋沅慢慢察觉到,周恪非虽然内敛安静,却是这一群朋友的中心。 并不奇怪。从少年时开始就是这样了。 周恪非并没有开口拒绝,只是微笑沉默。秋沅很了解,那是他在说“不”。 津西啧了一声,抬起一只手掩耳盗铃地把周恪非挡住,小声对她说:“我是学导演的,看人特别挑剔。周恪非嘛,一看就很贵。他这种人,偷偷留下苏与南借他的杂志内页,藏在自己办公室的抽屉里。是不是很奇怪?” 周恪非在客厅另一角听了个囫囵,咽喉有点紧张的肿胀感,终于忍不住出声。 “……因为绝版了。”他眼神湿漉漉的,一半无辜一半不安,“是你的杂志采访……那张照片,真的很漂亮。” 苏与南买酒回来,每人分上一支,坐在沙发上笑闹聊天。秋沅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周恪非的朋友们相对热情,也有分寸,只是好像都对她有着非凡的熟悉。 趁周恪非的注意力没在这边,津西靠坐过来,嘴角勾着玩味:“看得出来吧?我们都知道你。这么多年……” 他语声低下来,抿一口酒,话锋一转:“我有个姐姐,在巴黎工作,见到周恪非第一面就喜欢他,还搬去里昂住了段时间,每天下班都要去俱乐部看他弹钢琴。他把她劝回巴黎,用的是手机上你的照片。 “现在她结婚了,过得很幸福。但是我有时候还会想起那天晚上,我去酒吧接她回家,她醉醺醺问我,津西,你说被那种人喜欢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啊?” 是什么样的? 领结和衬衫洁白无纹,连每一处褶皱都规整崭新。外面是黑色意式小马甲,西裤缝线笔直,剪裁合度。 十几岁的男孩子,气象清宁,身量挺括。正装有其魅力所在,显得分外矜贵出尘。 周恪非含着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藻类般的柔软虚淡的纹影。周芸两手端扣着他的肩膀,视线由上而下仔细考量,最终帮他正了正领结的角度,满意地颔首。 “去吧,恪非。”她将他推向舞台正中央,聚光灯下的白色三角钢琴。 育英中学的建校周年庆典办得相当隆重,大礼堂布置考究,坐满身份尊贵的宾客,无一不是学校的优秀毕业生。没人怀疑周恪非在若干年后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坐在后排的学生们只能看到荧幕呈现的画面,镜头由上至下,打在鼻梁和眉睫挺秀的轮廓上。下方,他的手指薄而长,骨节浮凸,轮廓整洁,轻按琴键的时候,手背隐约撑起筋脉的形络,比多数人都要好看。 秋沅和同学们一起坐在下面的观众席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脖颈支得那样直,贪婪地注视着那双钢琴家的手在翻飞,是一种仰望的姿态。 庆典散去了,秋沅还要参加训练。换了贴身的运动装束,出来刚好撞到涌向校门口的人群。 其中有几个男生很眼熟,从初中开始就对她有些敌意,拉着周围的人嘀嘀咕咕,音量却放大到刚好能被她听得清楚。 “她看了我一眼。不会是想卖给我吧?” “肯定的,她家那么穷,哪供得起她上育英。” “钱是怎么来的,心里都有数……” 秋沅并不愤怒,只觉得无法理解。他们从她可观察的所有行为举止里寻找细节,再兀自冠以罪名和定义,如此言之凿凿,好像掌握了什么确切实际的证据。 “秋沅同学。” 身后有人打招呼,是结束了演出的周恪非。他还没换下一身正装,来到她面前,处在微微低头的姿态,脸上有着专注宁静的表情。 秋沅张了张口,还没回话,旁边已经有认出他来,起哄说:“周恪非?这种女的贴你那么近,你不嫌脏啊?” 秋沅凝视着对面的周恪非,试图从他脸上找到难堪。就像是那些给她递过情书的男生那样,如今有关她的流言四起,于是他们唯恐避她不及。 或者像成叙一样,恼怒地上去挥拳,然后被男生们笑作她多金的情人,给谣言添上更加状似可信的一笔。 可是都没有。 周恪非只是淡看他们一眼,平静地说:“荣幸之至。” 真奇怪。他明明纹丝未动,神色平和,秋沅却觉得他好像是挡在了她的前面。 有风呼一声吹来,秋沅束在脑后的发丝立时全散了,飞乱在风里。周恪非耐心细致,掌心温热,帮她梳拢着长发。 秋沅只觉得一颗心也在懵懵懂懂地散开去,乱起来。 周遭男生的窃窃私语里,他仍然神态自若。 秋沅忽然感到一种奇异安定的重量,勾着心脏往下坠。陌生的感觉令她下意识后退一步,长发顺滑地撤出他的手指之间。 周恪非收回手。很慢很慢地,整理了一下衣领。 然后秋沅看着他转过身去,直面他们的方向,语态认真从容: “看到了么?是我求之不得。” 那样近。男孩子气味清洁,近于无嗅,露在衣领外的脖颈瘦白。 落在秋沅视线里有点晕光,像是被洒了一眼的雾。 -录音06- 那天的第一节 课是英语课。很奇怪,关于这一点,我记得格外清楚。一直以来秋的读写尚在平均水平,口语却总是难以达标,应该是欠缺了一些练习的机会。当时老师设置了一道题目,要求同学用英文作答,偏偏抽中了秋。她站起身,窃窃私语声也随即在教室中蔓延。 这一次并非关于她的读音和句法。 当时是夏天了,清晨的薄雾散却,阳光亮得惊人。秋穿着学校统一的短袖校服,白色的棉质布料下面,明艳地透出一抹粉红色。 所有人都认出那暧昧圆润的线条,女性内衣的形状。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件内衣来自她家所在社区的一个热心阿姨,姓蒋。是她按照秋的身量挑选的,嘴上说着尺码买小了,女儿穿不下,才塞给秋。 对于青春期男生而言,任何与女性生理特征有关的物件都是值得关注的,可以唤起窥探琢磨的欲望。他们隐约为此感到羞耻,所以就想尽一切办法,将这份羞耻全数推到女生身上。 是的,就如同性犯罪者在遭到逮捕后,将引发罪恶的根源归咎给女性的丝袜和短裙,或是微笑和眼神。恶行始于被刺激被勾引,内心深处他们永远不担罪名。 就这样开始了。结合秋的过往,流言显得有形有状。我听到很多人嘴里传说着她的放荡,说她家境贫寒,能上这所中学是因为在校外做一项非同寻常的兼职。因为她样貌出众,并且享受性的过程。 性,男人的理所应当,能使一个女孩子恶名昭彰。 希望您还记得,那个名叫黄的女孩子。那一年我们都是高中的大孩子了,黄也听懂这些风言风语。她本性善良,在一节体育课长跑时拉住了秋,小声对她说,换一件吧,这样他们都在看你呀。 秋并不在意,告诉她,他们可以不看,而不是让我不穿。 我么?我那时也是与黄差不多的想法,于是给了秋一些我力所能及的帮助。可是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对于这些男生的本质,秋拥有着远超过我的,天生的敏感和透彻。 她当然可以保守克制,遮掩体态和特征,收敛声音和表情。但是在男人嘴里,仍然会执着地寻找那些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自行解读捏造成他们想要的形状,来印证这些无端的恶意。 第17节 这是他们主导的世界。 哪怕穿成修女,也可以被传成妓/女。 tbc. 第16章 (十四·上) 本来没想留宿。苏与南既然不去出差,秋沅要在他们的公寓里住下,总归有些不方便。 夜风那样好,津西一群人索性去了露台,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多了秋沅一个生面孔,气氛依然融洽。 她稍有些倦了,但这里的景色和温度实在舒服,跟他一样,总让她想要多勾留一会儿。 腿上的毛毯是周恪非盖给她的,绒软的淡咖色,挟着他的气味,仿佛一个松散的拥抱。 周恪非没有沾酒,或许也是等待着送她回家。他安静沉默,倒不算孤僻,拿了笔记本在旁边处理公务,偶尔抬眼笑笑,更多的时候是分神看看她。 并没有任何目的和意味的注视。 苏与南靠着露台边缘的围栏,双臂平展,手肘支在杆上,抬头看着浓黑的天。夜这么深,竟然依稀有云,散在轻缓微风里,如同软纸的碎屑。 视野里进来一张脸,是津西。 他新开了瓶科罗娜,递到苏与南手上。转了个身,也半倚着栏杆,回头望去,声音沉沉,意有所指:“就她啊。” 苏与南抿了口啤酒:“是啊,是她。” 不约而同想到的,应该都是在里昂的时候。周恪非给所有人的印象,大抵都差不多,无非是礼貌,谦和,安宁,不露声色的。他只是笑一笑,打声招呼,或是道句晚安,这世上所有体面高贵的形容就都确切起来了。 不知怎么,苏与南就是感觉他这状态微妙的不对劲。 他对一切都平静到没有情绪,像个酒瓶两端都是敞口,所有或美好或糟坏的喜怒哀乐,都跟水和空气一样纵穿过去,没留下半分黏余。 所以甩了个号码给他,是学校的心理咨询援助。 过段时间,倒是有了点效果。周恪非似乎开始从长久的封闭中向外探触,第一次答应跟他们出去喝酒,苏与南和津西都喜出望外。 他酒量真差,一小杯红酒就喝进浓重的昏睡里去了。苏与南还指望能套出什么话来,见他脸埋在靠枕里,酣眠如同婴孩,只好也暂时放下。 一群人吵吵闹闹喝到半夜,横七竖八仰卧在苏与南的豪宅里。 苏与南还残剩最后一丝神志,也就看见沙发上的周恪非慢慢在醒转。他似是呆住了,很慢地、一丝一丝地抬起眼,盯着窗外渗白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与南勉强起来,双腿灌满酒精一样滞重,伸手去按他肩膀。 周恪非回过头,眼神还醉着,呼吸之间有醺然的酒气。脸孔和月亮一样安静的白。 眉目拧着淡淡的紧劲的痕迹,显得那样忧郁。 苏与南喝得舌头发僵,像绑了个弹韧的皮筋,磕磕绊绊问他: “你……所以,你到底怎么了?你身上很多东西,太奇怪……是不是失恋了啊?” 熟醉的周恪非用了半分钟解读他的话,两片薄嘴唇微微动了,却是囫囵在讲法语。圆润的音节像串小珠子,从咽喉和舌尖一颗推着一颗地滑过去: “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一个女孩,你们为彼此放弃一切,可你成了她此生最大灾祸的根源……你会怎么做?” “我,我……跑,赶紧跑,这辈子都不出现。”苏与南头脑混成一团,嘴也说不利索,语罢重重点头,“怎么还敢见她啊?” 周恪非听完,眼神渐渐散开了,良久,轻轻说:“你知道吗?我真想她。” 是谁呢。 再思考这个问题,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前一夜通宵派对,体力和精力都被透支,清早刚睡下就遭电话惊起,苏与南面色发灰,接通后发现是医院。 他连忙披衣出门,赶去发现还有警察,制服上的银扣手术刀一样冷峭。三言两语才厘清,是周恪非在银行门口遭劫。匪徒的目标放在装满现钞的钱包,持械威胁,可他怎么也不肯松手。 好在枪是仿制品,没有杀伤力。苏与南听到警察这样说。是典型的法国街警,懒散又漫不经心,眉毛挑了挑,就要拿惨案开起玩笑来。 坏消息是警车与救护车赶到时他倒在地上,左手被踩碎了三节骨头,还死死抓着钱包。 比揉皱的纸币更加破烂不堪。苏与南花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意识到警察嘴里的形容词不是指那个旧钱包。 而是他的那只手。 钱包装在物证袋里,递到苏与南手上。他低头反复翻看,手指干燥,神经性地抽跳两下。 有张卡片,写着三个联系方式,分别对应三个名字,周旖然、苏与南,和秋。 又数了数里面的纸钞,确实塞得很满,厚厚挤挤一叠钞票,面值和新旧不一,该是他在俱乐部弹钢琴赚来的薪酬和小费。 但要用来培养一个钢琴家,却是远远不够的。 苏与南认真算过金额,说高真不高。依照周恪非的水准来看,想必连他从前练习用的几个黑白琴键也买不起吧。 后来问过医生,才知道他再也不能弹琴了。 到底没忍住,问他为什么。 周恪非还没从深度麻醉中彻底清醒,眼睑撑不住睫毛的重量,沉甸甸往下塌。声音也是倦怠的,越到末尾愈发下沉,跟意识一样模糊,只会喃喃说: “嗯,她应该有急用……” 又是她。 是谁呢。 他在为什么活着。 苏与南仰头喝酒,这回直接吹掉整整一瓶,吞下好几口风。 周恪非的手。这事被他自己掩成崭新一个秘密,连津西都没察觉端倪。 只知道他突然不再弹琴了。 津西眯着眼,盯住对面藤椅上的单秋沅。 “也没什么特别的。”他冷哼一声说。 酒精返到脸颊,潮红一片,苏与南不忘取笑他:“嘴硬。” 怎么会没什么特别? 他们的视线太显然,于是在空中与她接火。是一双漂亮又微刺的眼睛,目光交触的瞬间,似是刀背贴在皮肤上的感受。凉而硬,有一种锋利收在背面。 苏与南和她接触更多,了解也更深。 她完完全全是周恪非的反面。 秋沅此时正打算离开。 警笛声像把裁纸刀,由远到近,在黑夜的静谧里横割开一角。 露台边缘的津西探出头去,往下张望片刻,了然道:“立交出车祸了,好大一滩血呢。上个月也发生过这种事,这个地段凌晨总有人飙车……” 说着说着,几人聊去几年前在美国公路旅行的趣闻了。秋沅不怎么感兴趣,回头转向周恪非。紧接着,把他的神情看得很清楚,要离开的话就咽回嘴里,自己也没留意。 他想起了什么?答案显而易见。 十年前那场车祸,被压进轮毂下,倒在血泊里,穿白裙子的女孩。 秋沅坐到他身边。 垂下眼,握住他的指尖。冰凉得像随时会化开。 她的肩膀靠过来,与他依偎在一起。周恪非的手怔住了,半晌才抬起来,柔和地拥住她。 秋沅知道那并非他的过错。 于是今晚人群散去,她留下来。 却是什么都没做,只是相拥而眠。睡前秋沅把他勾过来接吻,黑夜淹没一切光和动静,唯独他眼睛明亮纯然。 唇齿交缠,绵黏的声响夹着喘息,他舌尖轻轻着力,克制、谨慎而小心。 “这样你有没有开心一点?”秋沅的手指点在他心口,胸腔震动,感受清晰。 早上醒来,不知怎么浑身疲惫。眼睛被温热潮润的掌心轻轻掩住,秋沅还没完全醒转,下意识叫了周恪非的名字。 然后才回过神,是在他家。 怎么第一反应是他。 因为除了他,没人会为她这样。 成叙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有时去他公寓过夜,大尺寸的软床提供了更多施展空间,睡相更加恶形恶状。周恪非和他不同,一直是手脚规矩的。 有时候秋沅觉得,睡相可以反映出人生的基调。周恪非沉睡时静若塑像,连睡息都微不可闻,就像他的前半生,一直活在密封的茧里。 也只有周恪非知道她喜欢睡在窗边。早年的出租屋陈旧简陋,窗帘也不遮光,秋沅时常忙到凌晨迟迟睡去,不过几小时,又被扑落在薄薄眼皮上的日光压醒。 周恪非注意到了,有时提早醒来,开始试着用手轻轻掩住她的眼睛。细致又笨拙,只想她睡得好一点。 时间长了,原来也可以成为习惯。 果然,骨头里的记忆要比脑子里的更坚固长久。 “嗯?”听到她的声音,周恪非还在醒神,依然回应。 不知怎么,就想问他。 “这些年,你累不累?” 出声之前,周恪非想了一下。 无论她说些什么碎话,他都总是认真回答。 “吃了一点苦,但是没关系。” 秋沅点点头。 她说:“我这些年……早先难过一段时间,后来什么都变好了。” 周恪非虽然不问,她却想要告诉他。 久别重逢后,这是她第一次谈起自己。 周恪非听到这里,忽然笑了。薄嘴唇弯起来,终于没再收敛隐忍着,松散地一直笑到眼睛里去。 “嗯,我知道。”他说。亲吻落在她额顶的发间。 第18节 看啊。付出有结果,什么都值得。 “吃点什么?今天可以下午再去公司。”他稍稍撑起身体,眉舒目展,很适意的模样。 秋沅按亮手机屏幕,瞥一眼时间。 “得走了。今天有墓园的班车,看看妈妈。”她拢拢头发,起了床,“明天去蒋阿姨家。” 在这样的状态下,难免放松。她很快穿好衣服,步态一脚深,一脚浅,向卧室门口慢慢地走。 周恪非静静看着,胸口酸麻得厉害,想说的那么多,到底没有开口。 第17章 (十四·下) 春季临近尾声?, 太阳比昨日更红,即将结成一个熟透了的夏天。阳光浓浓晒到脸上,辣得?嘴里发苦。 成叙坐在操场旁边, 眯着眼睛看?秋沅跑步。她马尾绑得很高很紧, 身段修长均匀,皮肤色泽像阳光一样明亮。 跑鞋是教练买给?她的, 已经穿了几年。作为回报, 她代表学校参加比赛, 也收获几个奖牌。 匀称漂亮的女孩子, 走?到哪里都惹眼。只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她的性格真是不好相处。 可是对她的执念没来由也没去处,就?这么日复一日把他钉在这里。 秋沅一圈一圈地跑, 步态稳定, 前?后渐渐渗出汗。 白色运动衫下面,内衣的形状从朦胧到清晰。明晃晃的粉色, 艳丽饱和到不该属于这个年龄。 所以她又落到那些流言里。 说是流言, 当时也没有?谁上升到这个高度。在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寻常“男生?话题”。 成叙在学校也有?几个狐朋狗友,闲时聚在一起, 总要聊起这些。男男女女,隐秘昏暗, 带有?暧昧色彩的话题。 从初中开始, 女生?们还在传阅爱情小说、憧憬完美男主角的年纪,男生?之间已经流传起各种各样的文字、漫画, 以及真人电影。 品类丰富, 一步到位,情节和画面一样直白不考究, 跳过所有?无关痛痒的爱情催化?发生?的步骤,野蛮地进行?着最原始的、充满动物性的行?为?。 这几乎被所有?人看?作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成叙也自然而然参与进来。 在育英这样顶尖的学校里,他们讨论月考成绩,探究数学题的更多解法,也会频繁聊起哪个女生?身材最性感,面容更像片中的女演员,什么姿势和场景更受欢迎。 而周围那些女孩子——那些皮肤水润、腮颊饱满的,说起话来脸上红呼呼的女孩子,被吸进无数男生?的目光和言语里抚摸幻想着,还在为?与心仪对象目光交触而悸动不已。 时间久了,成叙好像渐渐失去敏感,也同所有?人一样,把这当作日常生?活里的玩笑、话题和语癖,不觉得?有?任何负面的成分在。 甚至有?时候听到他们谈起秋沅,评价她蜂蜜一样光滑的皮肤,丰腴健康的双腿,他也笑嘻嘻地加入话题。 只是有?时同她一道回家?,深看?她的那对眼睛,如此清明洞悉,成叙心里会蓦然冒出强烈的不安。 好像不该是这样的?她为?什么要平白遭受如此评议? 有?几次实在过分,男生?们话题的焦点?从另一个女孩跳到秋沅,把她装进自己看?过的成人片情节里去了。声?音调笑,好似漫不经心,猜测她是不是像那部电影描述的一样,也靠出卖身体?赚取学费。 成叙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然后他的好朋友们嘻嘻哈哈,揶揄地用手?肘撞撞他的胳膊,嘴上轻飘飘说抱歉啊成哥,不该说你女朋友是出来卖的。都怪我,玩笑开过了。 成叙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舒服。可是当时他面上臊得?厉害,抿了抿干燥焦热的嘴唇,心里也捉不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很久很久以后,在类似的场景里,他才被秋沅点?醒。这些他的好朋友们,是在为?侵犯了他的“所有?物”而道歉。实际上,他们不在意?这些恶意?的臆想对她而言有?多么缺乏尊重?,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和后果。 他们只怕会贬低了她男友的尊严。 而当时的成叙并没去深想,为?了从在场每个男生?意?味深长的笑容中逃脱出来,洗清那未被言明的、开不起玩笑的罪名,他只能摆摆手?说没事,有?我在,她怎么会缺钱。 男生?们听到这话,相互对视。成叙的无心之言引发更多猜测,都交换在他们的一双双眼睛里。 “你怎么天天都来看?单师姐跑步。” 说话的是赵澎宇,他认识。比他们低两个年级,篮球队的,手?长脚长。 成叙抬手?遮光,才将赵澎宇的脸看?清:“等她回家?,也没别的事做。” 赵澎宇舌尖顶了下腮帮,声?音刻意?压得?低了,夹着古怪的笑:“你得?行?动。光看?着有?什么用?” 没用——他话里含沙射影,直接刺到成叙内心的隐痛。 是真没用。他每天一厢情愿地陪她回家?,也不过就?落得?被她当个朋友的下场。他话多,人也机灵,总能逗得?女孩前?仰后合。秋沅在他面前?有?被惹笑的时候,却不含任何对他表露好感的成分。 想到这里,胸腔像被一只手?勾着,沉甸甸往下坠。成叙像是急于证明什么,抢白道:“我可不是光看?着。” 一听这话,赵澎宇眉角挑高,满是兴味:“你摸过了?睡过了?不会那帮人说的是真的吧。” 成叙一时张口结舌,那些男生?们聚在一起谈论秋沅的内容,忽然溶进头脑里面。 没细想,就?硬着头皮说:“我,我当然摸过。我们可是……那种关系。” 赵澎宇闻言兴趣大增,索性紧挨着他坐下,语带促狭地问:“手?感怎么样?看?着也不大,够用吗。” …… 后来成叙逐渐淡忘了那个傍晚,自己到底顺着赵澎宇的话说了些什么,唯独记得?脸上红得?仿佛冻伤,抬手?摸上去,竟比深夏的太阳还要滚烫滚烫。 也没等秋沅结束训练,成叙匆匆逃回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躲避什么。半夜回忆起他绘声?绘色讲给?赵澎宇的那些,和秋沅有?关的描述,明明是完全虚构,却在脑中逐渐形成实质性的画面。 他舔了舔焦渴的嘴唇,把脸埋在被子里。 一夜未眠,第二?天恰巧是建校周年庆典,没有?正课要上,他索性称病告了假。 此时周恪非正在台上演奏。 坐在前?排的同班女孩回头,眼里装着残余的惊艳,声?音都软了几分:“周旖然,他是你哥哥啊?” 周旖然陷在座椅里,没来由的心烦意?乱,翻个白眼呛声?说:“关你什么事。” 左右各找半圈,没见老师的影子,看?来都聚坐在前?排。于是周旖然拽了两下身边的男友:“咱们走??去音乐教室待着吧。” 赵澎宇眉角一挑,颇感意?外:“现在就?走?啊?你哥不是还在演奏?” 周旖然已经从座位上滑了下来,身形敏捷得?像条游鱼。 她低头在一排排椅背后方穿行?,一边咕哝着说:“让我看?见有?谁在台上表演他讨厌的东西给?人看?,可比杀了我还难受。” 周恪非有?多厌恶钢琴,或许只有?周旖然知道。他不但拥有?非凡的天赋和才能,性格也是温驯且顺从的,体?面又令人舒适,懂进退知分寸。其实也有?诸多思想、判断和态度,只不过从未倾吐外露。 周芸的指令他全都依言照做,也就?没人想起要去仔细留意?这个男孩的眼睛。 彻黑的眸子,压抑着看?不到底,似乎所有?情绪都瞒在反面。 周旖然和母亲屡起冲突,周恪非总是从中调停。他似乎对一切出格和反叛感到乏味,事实上周旖然也不清楚这些年来,周恪非到底对什么提起过兴致。 哪怕是钢琴,他极具天赋、多次获奖的领域。只有?周旖然在一次起夜时偶然看?见,他坐在三角钢琴前?的琴凳上,听到她经过猝然回头,是一双来不及收回的疲惫嫌憎的眼睛。 活成这样,累不累呢。 赵澎宇紧跟她身后,忽然脚步停了。周旖然于是回头看?,他正和一个女孩耳语着:“单师姐,我有?点?不舒服,今天训练就?不去了,帮忙跟教练请个假呗。” 那女孩听罢点?点?头,神色一径淡漠,很快撤回眼睛,去看?屏幕上周恪非的画面。 才出礼堂,赵澎宇就?急不可耐地攥牢她的手?。 周旖然嘴唇紧了一紧,勉强没有?甩开。 音乐教室紧挨着体?育器材室,眼下四处无人。钢琴被搬到礼堂,其余乐器随意?摆放。 教室深处有?把破吉他,曾经是兴趣小组的道具之一。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双手?,又因为?学校取消兴趣小组而被闲弃在这里。琴身散发出木料朽坏的气味,音调也欠准。 只是周旖然别无选择。 周芸不许她玩吉他,连私下里当成爱好都被明令禁止。她喜欢手?指拨弹的触感,总是跟着和弦哼唱,没受过训练,荒腔走?板的调子,音色灵脆干净。 周旖然心不在焉摆弄着吉他,腰身右侧还被赵澎宇一只手?臂揽着。 对他实在谈不上喜欢,只是急于想和学校里庸常的优等生?们区隔开,而周围那些个性鲜明的男男女女都有?恋爱对象。 周旖然与生?俱来是不服输的脾性,于是一来二?去,和这个学校篮球队最受欢迎的核心选手?谈起恋爱。每次运动会站在跑道边,跟众人瞩目的赵澎宇耳语几句,倒是让虚荣心得?到一些满足。 或许她喜欢的只是特立独行?、成为?焦点?。 和赵澎宇在一起几个月,牵了几次手?,浅尝辄止地接过吻。对于男女之间肌肤相贴的刺激,周旖然毫无感知,连触觉也平淡。现在被他蛮横地搂着,男生?手?背上绒细的汗毛,潮热浓重?的体?嗅,甚至令她不适。 心里微妙挣扎,很久很久,吉他也弹不稳,还是推开他的手?。赵澎宇嬉皮笑脸,又缠上来。手?心蕴了汗,像条湿黏的海鳗,有?种异样的咸腥味飘过来。 周旖然不耐烦了,用上一些劲力,直接打掉他的手?。 啪地一声?脆响。 赵澎宇脸色陡然变了:“周旖然,你装什么啊?” 眼见他整个人要扑压过来,周旖然向后挪到避无可避,后背抵着墙,全身都在推拒:“你给?我放开。” 赵澎宇一手?攫住她的手?腕。体?育生?力气超群,根本?难以挣脱,腰也被他搂在怀里。 她的喘气声?剧烈有?如啸叫,张口叫他滚开。激烈的反抗之中,吉他砸落在地面,一根琴弦的磨损处不堪重?负,喀然断裂。 尖锐的刺响,似乎把赵澎宇震清了一瞬,他咬紧牙根,粗声?恶气:“哪有?你这样的?摸都不让摸,叫什么男女朋友……就?刚才那个,高中部的单师姐,早被她的富二?代男朋友玩过了。成叙亲口跟我说的……” 目光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忽然冻住了。 他匆忙从周旖然身上翻下来,汗津津的脸上赶出一撇笑,对着门口的位置说: “师姐,那个,这我女朋友……” 仿佛这个理由可以解释一切。 有?旁人在场,赵澎宇立时手?脚规矩起来,仿佛忽然想起自己也是要维护脸面的。身上陡然一轻,周旖然胸口急喘未消,咬着下唇回头。 刚才庆典上看?到的女孩。换了身训练时的装束,该是平常路过,脸孔冷静。 这是周旖然第一次见到单秋沅。这女孩气质疏远,看?着和谁都不亲近,哪怕是对同属校队的师弟赵澎宇,也是那副不好相处的神情。 “那又怎么样。”她听到秋沅说,口吻平淡,“她不是让你滚开么,你没听见?” -录音06- 我自以为?是的所谓帮助,该是发生?在学校的周年庆典之后了。 我有?没有?说过?最开始传播风言风语的那一群人,很多都是向秋告白过的男生?。而她拒绝得?干脆直接,没找借口,语气也不委婉。 于是遭到记恨。 此前?的风波才平息,又开始指指点?点?,围绕她的粉色内衣编排新故事。 他们的行?为?逻辑相当简单,很轻易就?能看?破底细。 第19节 无非是得?不到一个女孩,就?要竭尽所能,贬损她的价值。 可是他们把这种事和女孩的价值挂钩,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这个时候,另一个人的回应让流言有?了确切实感。或许您还记得?这个男生?,名叫成叙。从初中开始,他就?追逐在秋的身后。 他家?世不凡,又几乎与秋形影不离。许多人默认他们已是恋爱关系。 是的,成叙对这些流言做出了回应。只不过他大方承认一切猜测,坦言自己与秋有?过亲密接触。 具体?而言,除了最后一步,什么都发生?了。 听说他细致描述了她嘴唇的触感,她身体?在他手?掌中的种种反馈与细节,还说起她的表情,说她又是热情又是温柔,与平时冷淡的有?距离感的态度大相径庭。 如此细腻的描述,情感也丰沛,不会有?人不相信。 或许那个时候只有?我将他的逞强瞧了出来。 当然,成叙并没有?真的那样做。只是在旁人问及时,作出如此回答让他有?种非凡的成就?感、 就?好像这些语言在每个人嘴里传播,他就?以某种形式占有?了秋。 把这种事和男生?的成就?挂钩,又是一件奇怪的事。 也正是因为?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秋与成叙当面对峙,并且开始和他保持距离。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快冷淡下来,我也很少再看?到成叙送她回家?了。 就?在这时,我认为?是我向她提供帮助的好时机。这是一个加了引号的帮助,因为?后来我才意?识到,我这一次的所作所为?与成叙相比,或许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我的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再加上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急迫,试图在她与成叙疏远的间隙里,为?她也为?我自己做些什么。 那天晚上很是巧合。我出校门时碰到秋,她常年运动,走?路很快很稳,还是雪白上衣、短运动裤,擦着我的身旁过去。我的头脑还没有?作出反应,已经迈开步子去追逐她。想拉住她的手?还是忍住,最后只谨慎地停在她身后。 叫了声?她的名字,她回头看?我。 对视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嘴唇很是干燥,几乎热在一块,好半天才撕开。 德育处的老师说,希望我带你去换一件……这个。 那是我深思熟虑许久,才勉强成形的谎言。第一次说谎,但当时我年纪尚小,并不觉得?有?多么蹩脚,怕秋直白拒绝,还搬出老师这样一个在学生?眼里充满权威的角色。 就?像之前?所说的那样,当时的我自以为?帮助她换下这件惹眼的内衣,少一些女性特质展现出来,就?可以平息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为?了完成这件事,一天之内,我说了三次谎。 第二?次是给?我母亲打电话。您已然了解过,我的母亲对一切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掌控欲。对此我至今仍然感到遗憾,她的眼界和学识并不能让她松弛下来,我和妹妹都生?活在她紧绷的神经和紧迫的眼睛里面。 我对她说,学校有?些事处理,需要晚些回家?去。 我从来没有?骗过任何人,她是了解我的。 我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但我并不觉得?疲惫,甚至有?种欢欣鼓舞的情绪,在肺腑里翻腾不息。后来我在书中读到过一个描述——胃里有?蝴蝶在飞。想起的就?是那天晚上的感觉。 因为?我和秋在外待到很晚,一路交谈,还送她回到那个小区。 好像她的世界终于对我敞开了一点?点?。 可我没想到,打开客厅的灯,发现我的母亲正坐在沙发上。她应该是等待了很久,眼睛红累,面容肃然。 跪下。她对我说,重?复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急迫更剧烈,像被什么推赶着。她一边说着,一边猛然到了我面前?来。 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习惯了我母亲为?我安排的人生?,并且能够永远做到最优秀,事事满足他们的期待。成长到如此地步,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都没有?挑剔和批判的可能。 可能因为?平时的我太过于温驯、顺从,以至于再微不足道的过错也会被视作反叛。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从未如此严厉。她狠狠压着我的肩膀,强迫我弯下双膝,跪在她面前?。 周恪非。她嘴唇颤抖出我的名字。 我想要叫她,妈妈,可是还没出口,已经被她甩了一巴掌。我的脸猛然倒向旁边,眼前?也模糊了。过去很久很久,才慢慢能够看?清。 然后看?到她手?掌心也泛红,该是用上了全身的力道。 没关系的,您不需要为?我感到抱歉。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这是我渐渐学会的道理。 说回那个晚上。 你为?什么要撒谎,你究竟去了哪里?我的母亲质问我。 而我沉默良久,给?出的答复是那天的第三个谎言。我说,和班里的男生?到网吧玩。我从前?没去过,实在很好奇。 我那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谎言十分拙劣,只是顺理成章地想,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是通常都会做这种事的么? 我低估了我母亲的能量,以及她敏感多疑的天性。对于掌控我和妹妹人生?的每一处细节,我尚不清楚她究竟可以变得?多么偏执。 是的,她没有?轻易采信我的说辞,反而很快从别人那里得?知,那天我与秋并肩走?出校门,拦了辆出租车,邀请她一同坐上去。 我的母亲带着盛怒来到学校。 这时候,她还不知道我那时是去为?秋挑选一件新内衣。 嗯,您猜的没错。 后来从一个目击者口中,她听说了这件事。 第18章 (十五·上) 在校门?前被?叫住, 本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多数时候都是成叙,笑嘻嘻地从后面赶过来,一手亲近地揽在她的书包上, 连声叫她“阿秋”。 只是上回在赵澎宇口中听说的事, 到底是个裂痕。秋沅从不含糊,直截了当找到成叙, 他也没有?否认。 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秋沅看到他自己也在问自己。 难得没多余话和?她讲, 眼仁掺了混沌的郁色, 迷茫地看着秋沅,又像是透过她看向别处。 从那之后,成叙也仿佛对她的态度有?所?感应, 还夹杂着更多别的什么?情绪, 一时没有?出现?。本来上了高中他就被?分到隔壁班,这下更是一连许多天都没碰面。 从小到大成叙一直是没心没肺的模样, 跟谁都好像能快活地聊上两句, 如今生平第一次像是有?了少年心事,开始故意躲着她。 这次在校门?口叫住她的是周恪非。 他追上来,张口叫她“秋沅同学”。眼睛微笑着, 乌白分明,和?他本人一样, 有?分寸地与?她发生接触。 说的是要她换内衣的事。秋沅大抵听到过那些学生之间的风言风语, 周恪非在老师眼里又比他们要高上一个级别,平日里也是经常负责协助管理学生的。 要周恪非来负责, 倒也理所?应当。 于是秋沅点了头。现?在这件是蒋阿姨送来的, 她不愿亏欠,所?以一连整个月, 放学都到蒋阿姨家帮忙做些家务。穿着其实也不舒畅,但她没有?余钱。 单德正?只在出门?打工之前留点家用给她,要同时支持母女两个人的生活,有?时连生理期买卫生巾都窘迫。 周恪非目光温和?,听到她同意,笑着说好。稍有?点高兴的模样,但没表露太多,话语和?神态都有?礼貌:“请等一等我。好么??” 周恪非避到操场边打电话。对面似乎很久没接通,他很有?耐心,又转而去?发短信。 距离放学时间已过很久,偶尔有?做值日的男生女生经过。其中不少认出周恪非,争相和?他打招呼。 而他逐一回应,举止妥帖得宜。 风很平滑,没有?一丝褶皱,顺顺荡荡地抚过脸上、身上,树枝上。 虚淡的树的纹影正?在摇晃,十五六岁的少年。 有?些女孩子结伴路过,拿眼角的余光细细去?看,步子也不约而同走得慢了。 后来他们搭出租车来到商场。 这里敞阔明亮,地面整净光滑。秋沅从未踏足过这种地方,眼看周围的铺面一个挨一个,围成环形,视线放在哪里都是装潢精美的橱窗。 她跟着周恪非走上扶梯,他虽然负责领路,却是一直站在她身后的。 “要在这里买内衣么??”秋沅回头问。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越过周恪非,被?后面的陌生中年男人听到。那人的眼色立时变得暧昧,来回勾连在面前漂亮的少年和?女孩身上。 秋沅的眉心捏起来,但是没有?说什么?。 周恪非并没看到身后,听她说起,只是面上微红:“嗯,我看到过。” “应该很贵吧。”她想了想,说。 周恪非的手伸进口袋,摸了摸攒下的零用钱。周芸给的不多,怕他和?妹妹拿去?做什么?她控制之外的事。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就数过自己?这些年的小小积蓄,该是足够的。 妈妈控制之外的事。 他从未想过会这么?做。抿了抿干燥温热的嘴唇,觉得自己?真是离经叛道。 乘扶梯抵达三层,秋沅的步子涩了一下,重?心有?瞬间的偏倚。 身形摇晃的同时,她薄薄的背脊刚好撞在他的心口。不过是一触即离,却清晰地感受到背后他的心搏和?呼吸。竟然那么?快,那么?热。 周恪非反应很快,抬手去?扶,浅尝辄止地虚揽住腰,帮她找回平衡。 似是怕她会感到不舒服,掌心迅速撤离。尽管如此,依然未免留下一点体温,隔着衣料沾在她的皮肤上,且痒且烫。 购买的过程相当顺利。 四周都是女性?贴身衣物,周恪非脸上和?耳朵微微的红,反复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明码标价,与?别的商品没有?什么?不同。 内心在试图熨平那些不安的小毛躁,神色却维持着一径坦然,他简单说了需求,又仔细询问店员不同形态、托举的分别。态度彬彬有?礼,请她解释给秋沅听。 店员帮她测量尺码,拿了几件纯白色的款式去?试衣间。 测量的卷尺围上她的身体时,周恪非将脸转向一边,动作很明显,该是为了让她安心。 秋沅低眉敛目,听从店员的指示抬起手、转过身,心里压着的却是他那双黑眼睛。 湛湛的眼,澄澈干净,能看到纯然的心。 “你们是情侣么??好年轻啊,真般配。” 结账时,一个店员数钱开单,另一个看着两人掩嘴笑,闲闲说,“很少见男孩子陪女朋友进来挑的。试衣间那两位女士,她们的老公?都非要在外面等呢。” 卖内衣的铺面前,确实有?中年男人在等待。他们不往店里看,也从不互相对视,双眼偶然触及橱窗里的内衣模特,又像是被?烫到一样挪开目光。 她想起同校那些男生。二十年后,他们也该是这副模样。 平日里脏在嘴里,脏在自己?选定的男生女生面前,到了外头却是如此腼腆,像在攀比谁的目光更纯洁、更容不得女性?内衣出现?在视野里。 商场离家不远也不近,秋沅打算步行?回去?。本以为周恪非会自己?离开,没想到他很快跟上来,与?她并肩慢慢地走。 这是一条大路,两侧树荫挤挤挨挨,油绿的阔叶遮住了一半日落。另一半在柏油路上漏下毫厘光斑,像是白天不甘离去?的疤痕。 第20节 行?人很多,摩肩擦踵的,路边还有?大小店面,都热热闹闹地开着。 秋沅低头,看着底下来往的许多腿脚,到她面前全绕开了。是周恪非走在旁边,贴心地为她挡出一隅空间。 “秋沅同学,你急着回家么??” “没有?。” “那你可以走慢一点。今天的天气很好。” 是真的很好,风也那么?舒缓轻和?。 拐一个街角,沿着河边走。这条河是沅江的分支,窄细而绵长,切出城市的一个截面。 周恪非说:“上学的时候,总能在这边看见你。” 有?水的地方总有?风,风把他的声音滤淡得像是呢哝。 秋沅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可是周恪非总有?独特的气质和?天赋,只要他想,就能得到任何人的回应。 一路上,听他说了很多,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竟然也在讲述自己?。 初夏白日渐长,天比别时更晚暗下去?。 天黑得再缓慢,时候也到了。像是有?人一点一点,渐渐把电灯拧灭。头顶终于黑透,街灯还没亮起,所?有?的动静都嘭在耳里,更加鼓噪。 树叶摩擦,响声犹如泥沙流动,脚边河水在轻柔地慢淌,人声不远不近,絮絮低语。 还有?他的呼吸,清清楚楚,蕴在泯泯夜色和?河流的脉搏里。 当晚她做了个似是而非的梦。 梦里的男孩,出类拔萃到烫眼睛。一双钢琴家的手,离开黑白琴键,过来勾她的指尖。 是谁呢。 破天荒的没有?睡好,第二天刚到学校,又被?叫去?班主任办公?室。 秋沅在那里再一次见到周芸。 气质高雅矜贵的妇人,发髻挽得很高,所?有?碎发都抿在后面。身上每一处都平整滑顺,没有?多余线条,整个人肃然如同瓷像,连眼睛也仿佛是无机质的。 周芸拿捏着一种高姿态,拿眼梢斜她一眼,表情淡淡的没变。 也不说话,下巴向左抬了一下,班主任立刻会意,开口说: “单秋沅,叫你父母过来。我先告诉你啊,这事不小。周恪非在我们学校属于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 班主任眼珠上下一掂,把她审视一遍,欲言又止: “之前你穿成那样,那个颜色,大太阳照着,谁看不见?都是青春期的小男生,荷尔蒙躁动,天天看你,弄出什么?事怎么?办?我本来就要等校庆过去?,找你家长来说这事,你先自己?换下来了。我还以为是你脸皮薄了,知道羞耻了——结果你拿这个去?打扰周恪非,你也知道这孩子又优秀心地又好,喜欢帮助同学……” 周芸忽然抬起手。纤长无节的,保养得当的手,在空中晃了晃。 班主任的两片嘴唇马上合住了,没发出来的声音全堵在里面。 “昨天周恪非说谎了。为了和?你出去?,对我说谎。”周芸终于正?眼看她,那目光也是力?道极浅的,像是抗拒着不情不愿落在她身上,“你们做什么?了?他为什么?要陪你买这种东西?” 秋沅将一切都听进去?。 她读书并不厉害,一直在中下游徘徊。但她也不是不够聪明,一长串指控分别来自两个人,在耳朵里过一遍,就捉住几个重?点。 她拣了个最难以置信的,直面着周芸说:“所?以你觉得你儿子被?我带坏了,是因为他说谎?” 周芸看她的眼神更暗了:“你觉得不够严重??他跟你会认识的那些满嘴谎话,夜不归宿的孩子不一样。” 秋沅想了想,说:“阿姨你知道别的男生是什么?样子么??他们用很多脏字眼,也说女孩子。可他们成绩都很好,所?以还被?当成是好学生。” 她歇了口气,声音依然清清楚楚,“这么?说的话,每次排名出来,周恪非都在最上面,你为什么?还是觉得他变坏了?” “强词夺理!秦老师说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是你不自尊自爱,带他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 她忽然想起内衣店橱窗外,那些视线漂来晃去?的男人。 嘴里干得发黏,她抿抿唇。 “我不穿的时候,也被?人说是故意真空,不懂得自尊自爱。我穿粉色的时候,他们也这么?说。现?在换下去?了,还是这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一句赶着一句,说到最后,嗓子微微在打抖。隐约有?细小的尖叫,夹在每个字的间隙。 秋沅只觉得视线漫开一层潮润,眼眶忽然泛起酸来。 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女孩,平日里再通透果断、不以为意,也总有?承受到临界点的时刻。 嘭地一声裂响,办公?室的门?被?撞开。该是用上了大力?气,金属合页不堪重?负,挤出嘶哑的啸叫。 竟是周恪非。 他来得那样快那样急,头发和?睫毛都是凌乱的,连校服纽扣也开了两颗。冷白皮肤,颈项优美的长筋,形状凛冽的锁骨,都不管不顾往外挣。 背后是走廊里大面的明窗,他整张脸逆着光,叫人看不清表情。 秋沅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一只手还留在门?把手上,一字一句说,话里夹着压抑的喘息:“可以了。” “你说什么??”周芸仿佛不可置信,眼睛将他死死钉住了,像是要在他身上凿出瘢痕来。她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周恪非,你说什么??” “我说可以了。妈妈。” 周恪非听从她的话,再说一遍,声音也没表情。 第19章 (十五·下) 开完一场长会, 周恪非回到办公室。刚刚坐定?,接到周旖然的电话?。她说正?在筹备开一场小规模的演唱会,向他发出邀请。 谈了半天闲话?, 她吞吞吐吐说:“其实, 哥,妈也说要去看看。你要是想带单秋沅一起, 我就不让她来了……” 周恪非想了想, 说:“她跟你联系了么。” 周旖然显然有点不好意思, 语调曲折:“嗯。之前爸的葬礼上, 我见?过她一面,但那时候没说话。……怎么说呢,这么多年, 我不恨她了。我知道你们不能原谅, 我也告诉她了,别去打扰你们。” 话?在嘴里涩了一下, 又滑出去, “哥,可是那件事?……” 那件事?。 他在交警大队看?到过完整书?面记录。里面详细地描述了夫妻发生争执,过程中?车辆失控冲上人行道。不存在主观故意情节, 且肇事?者主动承担赔偿责任,并获得了受害者家属谅解, 所以按普通的交通肇事?处理。 但是周恪非知道最真?实的那个版本。该是他的父亲刘显宗狠狠踩着油门, 母亲周芸抓死了方向盘,猛然调转车头, 撞向路肩上的女孩。 一场充满杀意和腥气的, 鲜血淋漓的合谋。 电话?里,周旖然依然在说:“我跟妈说的话?不多, 就一次,提起那件事?。她还是很?固执,觉得是单秋沅改变了你的人生。……可要是没有那件事?,你和单秋沅,你们都可以过得很?不一样吧。” 如?果没有那件事?。如?果命运没有被蛮横地撞进偏倚的方向。 周恪非曾在无数个夜晚,遐想无数种似是而非的可能。秋沅会去做什么呢?成为职业运动员,进入省队、国家队,还是找到其它的兴趣。无论如?何?,他们都会相守一生。 而他要像后?来在里昂那样,一边打零工、一边读大学,毕业之后?找一份薪水平均,但有闲余时间的工作,这样可以更多地陪伴在她身边。少年时代,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却也那么少。有些遗憾和缺漏,本来可以慢慢弥补。 平凡而幸福,和周芸为他规划完善的、辉煌璀璨的前途不同。 却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 也可能正?是因为不同,所以这些未来的许多未发生的脉络,都尽数被碾灭在车轮下。像烟头在皮肤上按熄,永远留下一块红旧的烫疤。 周恪非说:“前段时间她来找我了,要我看?望奶奶。” “……”周旖然一时噎住,语带惊疑,“可是奶奶已经……” 周恪非说:“对,我到了家里才知道,奶奶已经去世了。” 那时候周芸想来握他的手,被他不着痕迹,但确凿无疑地避开。 周芸站在原地,眼眶温红起来,小心地说:“小虎,别怪妈妈骗你过来……这里是你小时候的家啊。” 偌大的空房子,周芸应该也不常回来,吊灯一开光影浓浊,散布着灰尘的形状。 却想要以此在他心里唤醒亲情。 灯下一隅空间,异色大理石垫成圆形高台。 上面只一架昂贵的纯白三角钢琴,还有周恪非熟悉的高脚琴凳。面料是柔软的头层小牛皮,常年无人养护,已经隐有裂纹。 周恪非缄默地打开琴盖,手指修长有节,浅触在黑白琴键上。 他低着头,身上是没来得及换下的正?装,身量瘦高挺括。 侧脸的弧线清晰而优美,周芸看?到这一幕,和她记忆里那个乖巧优异的少年有瞬间的重合。 于是周芸抿嘴笑?了:“弹一下吧,房子不住了,这台琴我还一直定?期找人保养。” 他手腕翻转,阖上琴盖。 低声说:“我已经不能再?弹琴了。” 周芸忙开口:“没事?,恪非,要是你不喜欢了,那就……” “不是这样的。”他轻轻摇头,“不是不愿意,是不能了。” 薄嘴唇一张一合,里昂的那场劫案就被轻巧叙说出来。惨烈的经历,激发极度的痛苦,让胸膛变得滚烫滚烫。周恪非的语声却冷静得要命,不带起伏和感情,几乎是光滑无机质的。 随着他的讲述,周芸脸上的表情迅速坍塌,双腿和脊梁也是如?此,就像碎裂般地忽然垮下去。她跪坐在他面前,一手扶着琴凳,压抑着呜咽,泪流满面。 周恪非冷眼看?着,陡然而生一种报复的快意。 原来如?此。只有伤害他自己,才能让她体会到疼痛——虽然比起秋沅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和灾祸,这份疼痛不值一提。 周恪非从来性情光明,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为阴暗的时刻,却是面对他的亲生母亲。 挂断和周旖然的通话?,他简单整理,拿起车钥匙去找秋沅。脚步是轻盈的,像是踩在心尖上一样雀跃。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城景广阔,此时正?值日落时分。云层的疏漏处被风撕扯,与夕阳融成流动的枫糖色,绵黏地胶在天际。 上次从他租住的公寓分开,秋沅独自去给母亲扫过墓,又探望了蒋阿姨。接下来一连几周都在店里忙,分给他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在工作间隙,周恪非不时查看?手机。等着秋沅的短信,像是期待被召幸。 想到这里,自己倒先笑?起来。 周恪非刚离开不久,苏与南就在写字楼一层的门闸处见?到周芸。 第21节 形质高雅的老?妇人,被保安拦在外面,高昂着头正?在理论。 一开始他没敢认,借着翻找工作卡,余光端详片刻。 然后?意识到确实是她,龙头生物医药公司的周总经理。苏与南平时爱看?各种商业杂志,她曾经以事?业型成功女性的身份出现在年度封面上。 稍作犹豫,他走上前,端着适宜微笑?:“阿姨,需要帮忙吗?” 周芸横看?他一眼,层层老?旧的眼褶下,目光依然锐利:“我找周恪非。” 没想到会在她口中?遇见?这个名字。苏与南一时怔立当场,好不容易回过味来。 周芸——周恪非。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联系。 原来曾经的猜测没有错,周恪非果真?生长在这样非凡的家庭。 可是为什么那样家世优越的天之骄子,会沦落到在里昂的俱乐部里弹钢琴,弯腰从地上捡小费? “他在么?”见?苏与南半天没说话?,周芸皱眉,冷声催问。 “刚走了,跟人有约。”苏与南回过神,立即回答,“有什么需要我转达的么?” 她留下一句“谢谢不必”,回头便走。银白发丝紧紧梳拢在一起,身上是干练的职业装束,连丝褶皱也没有,就像年轻时紧滑的一张脸。 周芸回到停车场,稳稳心神,驱车前往纹身店。 一手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指节神经性地磕磕抖抖,怎么也控制不住。 前方道路逐渐拥堵,车辆如?同串珠堆叠起来。她减缓速度,忽然留意到前引擎盖上的奔驰立标,在黑色柔光漆面的映衬下分外醒目。 此前还没留意,怎么开了这辆车来。 真?是巧合。 到秋沅店里,最后?一位客人才结束不久。 一切收拾停当,前台小妹年年先行离开了,临走前对着秋沅耳语了几句,声音刻意压低,没有让他听?见?。 周恪非等在沙发上,隐约听?到她说“师兄”。 应该是指成叙吧。 年年走后?,秋沅坐到他旁边。他用手帮她按揉疲累的肩膀,自己也没料到,已经开口问:“他好吗?” 秋沅一时没反应过来,眨眨眼:“嗯?什么?” “他有我好吗。”鬼使神差,喃喃地把这句问话?完整起来。 语罢,自己脸上先发起烧。他以什么立场问出这种话?呢。他自己也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于是垂眼吻她,借此掩饰一颗紧皱的心,也怕她真?的回答。 秋沅闭了店,和周恪非肩挨着肩,一起往家里走。 身体越来越近,手垂在身侧,也摩擦在一起。 周恪非悄悄握住她。等了半天,不见?她有脱开的意思,稍有些得寸进尺,手指一寸一寸,探究地缠到她指缝里去了。 十指紧扣,他眉眼低敛,藏起一点笑?意。 黑色立标奔驰停在路边。 透过挡风玻璃,周芸沉默地注视。 -录音07- 许久不见?,您还好吗? 这是我在旅途中?买到的,来自伦敦贝克街221b的纪念品,希望您能收下。 上次来与您面谈,我注意到书?架上有一整套侦探小说,或许您是推理爱好者。这是我的猜测,如?果不那么准确,也请您不要介意。 是的,这个版本的装帧很?难辨识。 我能认出来,也是因为我的好朋友也有着相同的兴趣。他恰巧有套一模一样的收藏。 他姓苏,也学心理学,似乎对一切都感到好奇。他认为我的身上藏有很?多秘密,总想从我的嘴里凿出一点什么。 只是我从未让他如?愿。 您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细致缜密的人。 谢谢关心。这个假期于我而言,没有多少歇息的空当。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俱乐部弹琴,后?来朋友计划去伦敦,也拉上了我同行。就算是度假,我也会买下一顶礼帽,在火车站弹琴赚钱。 但是我厌恶弹琴。或许换一个字眼更为准确,是憎恨。 没人知道,至少我以为如?此。我那时候极致顺从,甚至缺失部分性格的模样,并不能说是与生俱来。四五岁的男孩子,总有调皮的时候,每当我不够听?话?,母亲都会罚我弹琴。有时候彻夜也不能休息。 这或许是一种心理机制,将钢琴与受到惩罚的体验捆绑在一起,难免产生恶感,我无法抗衡。 不好意思,说多了题外话?。上回讲到哪里?间隔太久,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哦,是的,没错。 在老?师办公室,我注意到秋的眼膜湿红,情绪紧绷到极致,即将涨破。好在因为我的到来有所舒缓,谢天谢地。 我的母亲从未被我顶撞过,她出离惊讶,然后?很?快转为愤怒。但我实在无法伪装下去,当作自己对什么都不在意。 她做错了什么?我问。 我的母亲动了动嘴唇,像是在酝酿着要说更多反驳我的话?,也就意味着继续用言语伤害她。 我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说,我一直在看?,我只是想帮帮她,妈妈,她没做错什么。我们从商场回家,一路上聊了很?多,你对妹妹成长的帮助和指导,她都没有得到过。你为什么要为难她呢?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她只能一个人这样不断试错,才知道什么是妥当的,什么是不对的。 那时的状况超出我的理解,一切都不可思议,所有人都像在惊悚故事?里一样行为诡异。无辜的女孩,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要承受那么多的恶意,仅仅因为她是她自己。 就在那时我意识到,我的所作所为同样给她带来更多的更为巨大的痛苦,和成叙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分别。 她没做错什么。我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加重了语气。 或许是我说得太激烈,太急迫,我母亲仿佛被慑住了,半天没有作声。我喘着气,觉得空气像是黏成一团,那样沉闷窒息。 转眼却看?到秋,她正?在凝视我。我应该向您描述过她的眼睛——很?美的眼睛,总是冷淡疏远的模样,这时候却带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情绪。 她的目光与我激动发热的脸相接触,像杯清凉的水,温柔细致地冲洗被烫伤的手。 这件事?终究得到解决,但秋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道歉。 是这样的。她父亲平日里游手好闲,是定?时申领社区救济的。花光了就出去打打零工,眼下正?不在家。她的母亲精神状态也不稳定?,没有独自出门的能力。 于是在班主任的频繁催促下,秋拨出一通电话?,打给那位姓蒋的阿姨。 蒋阿姨从事?社区工作,是常与人打交道的职业。我母亲自恃身份地位,并不屑与她交谈,压抑着顾及颜面,表达出愤怒和不满,都被蒋阿姨三言两语巧妙化?解。 他们要秋道歉。 您听?到这里,是否觉得很?滑稽?做错事?的明明是我才对。 我说,妈妈,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撒谎。今后?再?也不会了。 我母亲被装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里面,再?加上我的道歉,她没再?多为难秋。 后?来我才知道,在这场闹剧结束后?,班主任以他的方式警告了秋。让她自觉离我远一些,再?远一些,要到比普通朋友、同班同学更疏离的程度才好。 而那时的我意识到,只要我走近秋,也会给她带来伤害。 因此,我开始尝试与她保持距离。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是我和这位蒋阿姨第一次见?面。 后?来还有更多,也与我额头上的这道伤疤有关。 第20章 (十六) 是冬天了, 朝阳色泽浅淡,是贫弱的温黄。云在天际缀生,发乌发沉, 一场雨哽咽在里面。 周恪非要去上班, 很早就开?始洗漱整理。这时候离开?店的时间还远,秋沅虽被浴室的声音击醒, 神态还是困钝的。 翻来覆去睡不?着, 抬眼?看他回到卧室。眸子雾蒙蒙, 视线中他的身?影也模糊, 边缘茸茸地走过来。 周恪非穿着白衬衫,正在低头系纽扣,注意到?她的视线, 言语温和: “吵到?你了?抱歉。” 秋沅摇摇头说:“还好。” 他于是坐下了, 床边微微塌陷。秋沅也就顺着微妙的坡度滑靠过来,整个?人没有什么力气, 几乎涂在他怀里。 这样柔软的依从, 对她而言难得发生。因而显得更为动人。 周恪非的心仿佛也塌陷一块,把她接在手臂中满满地抱着,低头细腻地吻。她好困, 似乎低声说着什么,口?腔里零散稀碎的话, 不?成形状, 被他尽数吞下。 舌尖也被他捉住了,尝到?清洁的薄荷气息, 熟悉的味道。是他用?了她的牙膏。 最近见面的次数不?多?, 他亲起来就没完。好久之?后,秋沅推他胸口?, 已?经醒转许多?,懒洋洋说:“怎么还不?走。” 他两页嘴唇潮红,滟滟有光。似是亲得舒服了,抿了抿唇,微微眯起眼?,像在品尝回味。 神?态适意又柔和,还有些?难以?言喻的委屈。 “多?陪你一会儿。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叫我来,工作也不?专心……” “总是想我?” “总是想你。” 久别重逢以?来,岁月的隔膜越来越扁薄,他真实?的样子显露更多?,跟记忆里那个?心思单纯的男孩子好像并没有什么分别。 秋沅想了想,叹口?气,反手回抱住他,仰起脸送上去。清晨微凉的身?体,慢慢由内热出来,然后和他化在一起。 衬衫像张白纸被揉皱,进而纽扣崩开?了,又从他身?上剥掉。白皙鲜净的身?体,皮肤紧致,宽肩窄腰,妥当适度的锻炼痕迹,其实?足够性感。 再加上这样一张脸,实?在很难抗拒。 周恪非呼吸很快,手指氤氲着水汽,一点一点,向?里探触。多?么漂亮的一双手,薄而长的形态,每一根筋络都鲜明,像由审美高超的巧匠雕刻出来,抚落在光滑肌肤上,就是极致美丽的画面。 “周恪非。”情生意动之?间,秋沅忽然开?口?。 他马上回应,眼?神?湿润明亮:“嗯。” 秋沅不?说话了,所有的语言都收在眼?神?和动作里。 第22节 年少纯粹的爱,成年后复杂的欲求,相加在一起,理应得出的答案。 秋沅喜欢在上面。周恪非也从来顺从,肩背靠着床头,乖乖被她压着索求着,只是仰头凝望她。 通常周恪非是不?说话的。他只是沉默,身?体在厮磨。 这次却不?同。 他咽喉里漫出喘息,靡靡低回,还有一声声的:“我好么?秋秋,我好不?好……” 在寻求她的认可。和他平日里不?一样,这么急切又紧迫。 结束之?后,周恪非仍不?够餍足。手心摩挲感受着她腰脊的弧线,唇齿沿着颌骨滑下去,在润洁皮肤上轻细地咬。 像是小孩子偶然得到?一块糖,连同手指一同放在嘴里急急地吮,反复嚼食出最后一丝甜味才啃罢休。 秋沅垂首,认真端详他的面孔。过去这些?年,周恪非变了这么多?,又仿佛全无?变化。 眉目开?展,唇鼻精美,依稀从里面把少年时的模样辨认出来。 最大的变化似乎是这道伤疤。比最长的手指只短寸余,软垂的额发遮去一部分,乍看之?下,并不?影响样貌出众。 只是对于由来,周恪非讳莫如深,甚至还说过假话。可惜在撒谎这一方面,他的天赋实?在有限。每次酝酿好一个?谎言之?前,先从锁骨红到?脸。一眼?就能看破底。 折腾到?中午才起,店里也快要开?始营业了。秋沅背对着他穿上衣服,又去门厅找鞋子,脚步是舒松的散漫的,身?态并不?平稳,轻轻打着晃。 她受创最严重的那条腿,恢复到?最佳也就是这样了。平时姿势提得紧,走路相当辛苦,但是不?愿被人看轻,所以?总在支撑。 可现在,松一些?力气吧,反正是在他面前。他一直追看着,她是知道的。 拿了常穿的麂皮短靴,坐到?鞋凳上。周恪非却忽然趋近了,从她手里接过靴子,一只膝盖触在地面,半蹲半跪着给她穿鞋。 穿上一只,手指灵活细致,鞋带系得很牢,打一个?漂亮的结。没急着去拿另一只,而是垂眼?握着她的脚腕,她本来是最健康饱满的体育生,因为一场车祸,瘦得这么细了。 默视很久,低头去亲吻她纤瘦的足踝。 他温热的薄嘴唇,她凉腻的皮肤。交触在一起,让这一记亲吻显得质感鲜明。 却如此柔软。 周恪非伏得那么低,在秋沅的眼?睛里,只余他浓密绒黑的发顶。 一颗心上上下下,乱七八糟,怎么都不?安宁。她知道这是什么。十年了,怎么会依然这样爱他。 天气连天转冷,纹身?店营业时间改晚了一个?小时。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的时候,外面已?经黑透了。年年说要出去约会,秋沅就让她简单整理,尽快回去,自己则到?里屋的操作间清洗机器。 未久,听?到?年年惊呼小叫,很无?措的语气:“不?好意思我们?闭店了,可以?先预约……哎,你不?能闯进去呀!” 脚步声似乎在店里兜转半圈,紧接着,里屋的门被人从外面撕开?。秋沅循声看去,见到?周芸的脸。 倒是第一回 ,她满头银丝是蓬乱飞散的,像被风吹裂的云层。 声音与神?色样态一致,喑哑而刻毒,淬了十足恨意,一字一句叫她名字:“单秋沅,你知不?知道你把他毁了?” 秋沅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倾吐出来。 她不?是十几岁时差点被周芸劈脸骂哭的小女孩了。 “你不?是也一样,周阿姨。”她嘴里生硬地说着,面上却笑?了,淡淡的有点讽刺,“你来找我,只会让周恪非更恨你,不?明白么。” 周芸紧看她的脸,试图从上面看出愧怍来。 最终也没有收获想要的结果,周芸才意识到?从根本上,单秋沅不?明白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于是咽喉因为痛苦而挤得更尖了:“你怎么能不?知道?他的手……” 秋沅实?在厌烦透顶,没给她完整一句话的机会:“要是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报警。” 店门被人拉开?,在场的每个?人都噤了声,像是话剧演到?半途帷幕落下来。 “妈,你怎么在这?”周旖然一半脚步还留在店外,一手撑门,手里勾着墨镜腿,挑眉看向?周芸。 年年一见到?周旖然就笑?开?了,哪管那么多?弯弯绕绕,蓦然窜过去扑抱她。 亲亲热热地,什么也不?顾忌。 周芸全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头昏脑涨,不?得不?扶墙勉强站稳脚:“旖然,这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旖然,这女孩跟你什么关系?”——上次周芸问出这句话,是在记不?清多?少年以?前了。 当时周芸手里死捏着那封情书,是周旖然写给黄语馨的,被上交给班主任,又辗转到?了周芸手上,成为彻底钉死她的罪证。 当时的周旖然没有勇气承认,只是一径沉默,缄口?不?语。 现在的她到?底不?一样了。 周旖然挑挑下巴,一手搂住年年的肩:“她是我女朋友,我来接她下班。” 周芸走得仓皇,脚步踉跄,似在逃离。只是上车之?前,最后深看了店门口?一眼?。 周旖然不?以?为意,和秋沅打了声招呼,领着年年便走。 “周末有空么?同学聚会,带你去。”她拉着她的手,忽然问。 年年很是高兴,忙不?迭点头,语调也雀跃:“真的呀?当然有空了,什么我都陪你去。” 周旖然的乐队爆红之?后,各种陈年旧人纷纷找上门,包括当初在育英的同学。 倒也不?是想要攀附,育英出去的学生,各个?事业有成。许是见她名利双收,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让母校蒙羞的叛逆少女了。 聚会选在市中心一家私人会所里,邀请制的餐厅,入会费收得极高,但到?场的没人拧下眉头。 周旖然出现的时候,很多?人过来接近闲谈。没想到?的是,赵澎宇也在其中。 “混的不?错啊,旖然。加个?联系方式吧,有机会合作一下。……高中都不?懂事,有些?东西吧,你也别太介意了。” 名片递到?周旖然面前,她还没接,只拿眼?底随意一瞟。知名唱片公司,执行董事,也算是个?说话落地有分量的小高层。 到?底还是接到?手里,扯扯嘴角当作微笑?,勉强答应。 真是荒唐。以?赵澎宇为首的这些?昔日旧识,他们?以?非人的一面对待过她,她却还是得把他们?当作人来看。 结果更荒唐的还在后头。 “旖然,周旖然。”赵澎宇又转到?她面前,一手掂了个?高脚杯,另一只手从旁边勾来一个?女孩,“我女朋友来了,你也认识。不?打个?招呼?” 那女孩显然没料到?如此情景,颇为局促的样子,很快收拾情绪,主动说:“旖然,好久不?见。去年还碰到?你哥了,世界真小呀。” 周旖然看着眼?前的黄语馨,闷笑?一声,也没搭腔。 当年那一连串事件,最终由黄语馨点燃,让她周旖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为育英的丑闻。 现如今她功成名就,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着。看她才华横溢的作品,她赚来的大把钞票,排一夜长队只为了见她一面的狂热粉丝。看她享受着顶级豪车豪宅,和女友关系亲密、感情稳定,过上他们?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生活。 这是她对所有人的报复。 年年从洗手间出来,在偌大的地界里迷了路。这里装潢极尽奢华,大理石从地面通铺到?墙壁,满目皆是炫光。找了半天也没有指路的牌子,倒是身?边几个?穿工服的服务生匆匆路过,嘴里催赶着说:“快点吧,那边打起来了……” 这种档次的地方,也有人会打架?年年有点好奇,抱着凑热闹的心思,也跟过去。 是在一处露天的凉亭,红砖地面上仰倒着一个?人。 行凶者站在旁边,拳尖血迹斑驳。 年年只看个?侧脸就愣住了:“师哥?” 成叙没听?见有人叫他,全部注意力都压在倒地那人身?上,语气冰冷:“有种你就再给我说一遍。” 那人怒极反笑?,也不?顾自己已?落了败,头破血流的,还硬是要和成叙呛声:“说就说,怎么了?当年高三,单秋沅把周恪非拐走私奔了,育英毕业的哪个?不?知道?都是一个?中学的,我们?还把你当朋友,莫名其妙就被你疏远,原来就是为了捡周恪非的破鞋……” 说到?这里,又被成叙捏着衣领从地上拎起来。他手里是下了狠力道的,一拳接着一拳猛砸下去,砸得那人头脸闷闷的响,很快满身?污潦地粘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有人想上来劝架,从背后悄悄地、慢慢地靠近,不?料成叙眼?里猩红,回头又是一拳。 那人嘴角立时破开?了,和着血含混地瞪他:“疯了吧成叙,见人就咬?看你老子能帮你擦屁股到?什么时候。” 年年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又不?敢贸然上前,思前想后给秋沅打去电话:“店长,老板,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呀,师哥快把人打死了……” 成叙抬手撩起汗湿的短发,喉头啐出一口?血,竟然是很淡的颜色,像肺脏里筛出的浮沫。 “实?话告诉你们?吧,要说我不?跟你们?来往是为了单秋沅,也对也不?对。”他哂笑?,嗓音嘶哑,很多?处丝丝的纹裂,“一群畜生穿上衣服,真就以?为自己人模人样了?……跟你们?待在一起,我也像个?畜生。” 这些?人……就是这些?人。 多?年以?前,成叙经历了漫长的踟蹰摇摆,最后还是决定澄清一切。他找到?那几个?朋友,认认真真把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说自己只是在用?谎言吹嘘,其实?跟秋沅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 意料之?外,他的朋友们?听?罢没什么多?余反应,只是纷纷投以?古怪的眼?神?。 成叙不?明所以?,等了半天,终于有个?人先出声:“真没摸啊?……那可亏大了,成哥。你最近不?来学校,都没人跟你说吧?前两天周恪非他妈去找他们?班主任了,闹得特别大。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成叙老老实?实?顺着他的话走:“因为什么啊?跟单秋沅有关系吗。” 另一人接过话头:“对,听?说是周恪非带单秋沅买内衣去了。内衣啊……你说这种女的,你憋着不?碰有什么劲,想上就上得了。你看你不?搭理她,没几天她就去勾引周恪非了。” 见成叙眼?睛暗了,也不?作出回应,最先开?口?的那个?有点着急,忙继续说: “成哥我这话你别不?爱听?,你也就是家里有钱。人家可是周恪非,那是什么人物啊。不?过你真别说,好学生果然最受不?了这种长得漂亮又骚的……你还在这给她澄清呢,没准周恪非本垒都要上去了。你怎么也得赶在周恪非之?前得手吧?” 第21章 (十七) 再?见到成叙, 是在餐厅附近的酒店套房里?。 他整个?人皱进沙发里?面,神色也是恹恹的?,满脸倦怠。见她进来, 只是掀了掀眼皮:“你来干嘛?单秋沅, 我可没说我想见你。” 年轻的?面孔伤痕累累,手指节也有干涸的血印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 他一头金发已经涂回纯黑。人工色料质感奇特, 到底不比天然黑发, 和?血混起来, 更像是胶缠成一团的无机物。 秋沅都收在眼里?,平静地说:“年年让我来看看。” 成叙哼笑,晃了晃手:“用不着, 你走吧。” 秋沅听?罢没什么多余反应, 只是说:“行。”然后就要转身。 “不是,等?一下。”成叙见她真没打算停留, 下意识地又开口, 也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劝自己,“……算了, 真没必要这样,见面跟仇人一样……” 话到这里?, 又滞住了。 她这次来找他, 怎么也不可能是因为念及旧情。 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最后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受了伤也不愿意去医院, 对方本来要纠他进派出所, 但顾忌他父亲在金融界说一不二的?影响力,到底还?是作?罢, 只要了笔不菲的?赔偿。 秋沅并没计较他的?阴晴不定,包里?带了些简单药品,弯腰帮他给伤口稍作?处理。她长期做纹身师,手很稳定。成叙一时有些恍惚,想去拉她的?手,又按捺下来。 第23节 “不是分手了么,还?管我干嘛。”成叙嘀咕,“年年说让你来,你就来了……果然还?是放不下我,对吧?” 他是在开玩笑,更像在自欺欺人。嘴没怎么张开,语声也黏黏糊糊。 秋沅手里?的?动作?不停,创面消毒之后,用敷料盖上,一边淡淡说:“我为什么还?要管你,你自己不知道么。” 哦。对。 因为她觉得亏欠。 “那你别管了。” 他回敬她一句,赌气的?语调,然而胸膛有什么在激烈推宕,那三个?字在喉舌底下压了十年,终于吐露出来。 ——“其实,不是我。” 他说得含糊,秋沅没理解:“……什么。” 成叙的?嘴角无奈地牵起来,却并不应该称作?一个?笑容。 “不是我。你昏迷那一年,我没有照顾你。” 难得如此冷静。一句话里?每个?字都自有分量,从他的?身体里?撤出去,重量一点一点在减轻,他也感到一阵松快的?解脱。 霎时间?,她的?动作?和?声息一同安静。手停了,夹着一卷医用胶带,就这么悬在半空。 沉默似乎形成实质的?薄膜,横在两人之间?。 成叙从没觉得她如此遥远,嘴唇一下子纠紧了,手脚并用从沙发上坐起来,慌忙解释说: “我想过告诉你,在我们第一次,第一次那个?的?时候……我是想要告诉你的?,我不想你因为这事儿陪我睡觉。” 但那时候他张了张嘴,内心挣扎,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抱紧。 原因也不难解释。惦念多年的?女孩,纤长手臂攀上来,气味和?皮肤都形成诱陷。 怎么可能说服自己,破坏那一刻的?美梦成真。 秋沅听?在耳里?,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 她记得那个?晚上。夜风吹得舒缓,星星正成熟,明亮得似要从天脚坠落。成叙和?她约会,地点选在一处空中花园里?的?高档餐厅。 秋沅并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对于昂贵的?珍稀食材也谈不上喜欢。成叙很聪明,渐渐看出不对劲,忙说下次由秋沅来选地方,他跟着她走。 好像是生怕秋沅不开心,他的?目光也紧随着她,言谈举止姿态放得很低,带点讨好意味。 那时他们虽说已是情侣,实际上不算亲昵,平时连手都很少?牵。一餐饭吃完,成叙毛毛躁躁,拉一下她的?手又松开,没等?她反应,自己先咧嘴笑了。 我能亲你吗,阿秋?他认真地问,得到允许后,从眼睛最里?面高兴出来。快快乐乐去抱她,嘴唇鲁莽地撞下去,那样用力,牙齿都有些碰痛。 那一刻秋沅生理性地闭上眼睛,想的?是周恪非再?也不会回来了。 深吻之后,她端详成叙的?脸。他是世俗意义上英挺标致的?样貌,浓眉厚唇,睫毛长而垂,眼睛也显得毛茸茸的?。他诚挚热忱,做过错事,但也尽力弥补——对于昏迷的?那一年,她由衷感激。 况且相处过这些日子,秋沅能感到他的?确变了很多。 秋沅是个?性情坚硬的?人,但一颗心也不是不会软。 当晚一同回到他江边的?公寓,成叙把她安顿在客房,道了晚安准备离开,却被?她拉住衣袖。 很好的?夜晚,情致恰当,适合做亲密浪漫的?事。 她想试试让暂停的?人生,继续向前走了。 “我和?你睡觉,是因为我确实喜欢过你,成叙。”秋沅说,心中浮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受,“你觉得,我要用身体补偿你?” 成叙 几?乎失语,想触她的?眼眉,抬手又放下。 原来是这样吗?他短暂拥有过她的?真心。 自始至终一场骗局,换来亲密关?系和?她转瞬即逝的?感情。是他龌龊是他卑劣,是他到底不如另一个?人。 很慢很慢,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早知道我比不上周恪非……可是我以为他抛弃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阿秋。”他低低叫她。 从初中开始,成叙注意到这个?饱受关?注的?女孩。长久的?追逐,和?她走在一起,被?卷入到那些非议中,仿佛在与?全世界对抗,他觉得那滋味好特别。 和?她拉扯牵缠这么久,到最后也分不清是爱和?守候,还?是未竟的?执念。 成叙期期艾艾,舌头在嘴里?一瘸一拐地摔跟头,话都说不利索:“我,我,当时我休学?了,你又那么长时间?不跟我说话,我以为你和?周恪非已经……后来回学?校,才知道你出事了。我找到医院的?时候,刚好你醒了,护士看我在病房里?,就催我去缴费……” 看着秋沅冷淡的?面容,越看心里?越慌,他忽然开始后悔说出真相,努力辩白: “可我不是什么都没为你做过啊!我,今天跟他们打架我也是为了你……” 说到后面,语气激烈起来,有些委屈。 因为这次他没说谎话。 成叙从高三开始休学?一年,后来和?周旖然同届同班。所以这场聚会,也有当时的?老同学?邀请他来。 到场的?还?有不少?高中时代的?朋友,已经许多年没联系,一个?两个?来找他敬酒闲谈,字里?行间?都是埋怨,怪他当初休学?回来像变了个?人,切断所有联系途径。 成叙一时脱不开身,只是潦草敷衍。也不记得是谁,冷不防调笑着说了句,要么说还?是单秋沅魅力大?,都被?周恪非玩透了,还?能把成哥迷成这样,连好兄弟都顾不上了。 成叙听?了只是笑,将手中盈满香槟泡沫的?高脚杯放到桌上,回头就是迎面一拳。 他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这么做。 当初成叙休学?的?契机,是在操场边,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响脆的?巴掌落到脸上。 高二下学?期那次,从朋友嘴里?听?说周恪非陪秋沅去买内衣,成叙一下子被?激起妒意,像是一定要压过周恪非一头,也没过脑子就说:“买内衣又算什么?我之前亲眼见过她……那样,自己做那种事,你们知道吧?女生不用手,腿夹住就可以爽。我见过的?。她还?叫了,叫的?很好听?……” 虽然只是初中时一次偶然,在那之后她好像明白过来,意识到这是羞耻私密的?,需要避人耳目的?,于是再?也没发生过。 可如今被?他讲述出来,当作?谈资和?亲密的?证明,与?人攀比的?资本。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上呀成哥,这些女的?你还?不知道?就喜欢那种霸道的?……” 成叙后来还?是听?从了这些朋友的?提议,回家找了成人电影来看。片里?女主?角遭到粗暴对待,明明是在推拒的?,表情却无比快乐,似乎沉溺其中。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他也这么做,秋沅会感到快乐吗? 放学?后,成叙把秋沅约到器材室。 用怀抱将她困住,手指滚热而鼓噪,撕扯着校服衣襟,触到皮肤上仿佛带着电。他低头去找她的?嘴唇,亲了两下就被?用力推开。 秋沅并不特别清楚这些举动的?实际含义,只觉得很不舒服,用手背擦了下嘴巴,也不想理睬成叙,兀自往外走。 成叙从后面赶上来。 从走廊到操场,他想去拉扯秋沅,被?她不留情面地甩开。 “装什么。你们女生都这样,现在不要,等?下有的?爽……” 话里?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他舔舔嘴唇,忽然回忆起方才的?触感。看来他的?朋友们说的?对,早该这么做了,原来亲起来这么好,摸起来这么好…… 秋沅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周围开始有人看过来,她脚步更快了,只想尽早甩开他。可成叙紧追不放,见她走得坚决,嘟囔着说:“你什么意思啊?” 无数双眼睛投射过来,含着好奇和?探究,审视她凌乱的?衣领,潮红的?脸,湿润的?眼睛。 成叙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高声叫她的?名字,带着不被?回应的?恼怒:“单秋沅!” 紧接着,她肩膀旋转,猛然回过身,扬起手又狠狠落下。全部动作?发生在霎时之间?,成叙感到面颊窜起浓浓的?辣意,意识到是她一巴掌扇到脸上。 这下操场上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在看。 成叙脑子里?发烫,整个?人都懵了,好半天才从牙缝挤出一句:“……单秋沅,你是不是疯了?” 秋沅看着他说:“你跟他们一样。” 成叙还?记得那时候她的?目光,含义如此丰富,将他装得轻轻一跌。 可当时他愣在原地,只是想着,一样……什么一样? -录音07- 后来我被?母亲约束得更加密不透风,不被?允许自己骑车,上下学?都要司机接送。但是我本就有意不再?插手秋的?生活,最好与?她再?没有交集。 可我无法控制,仍在注视她。 马上要到高三,每天的?自习都上到很晚。秋的?课后训练也挪到中午去,有时候甚至比我更早离开学?校。隔过车窗玻璃,我总是能看到她。背着旧书包,穿着旧跑鞋,但是走路的?样子非常坚定,好像不会被?任何困难阻拦。 也有几?次我放学?迟了,路过河边时,看见秋坐在冰冷的?长石凳上,头颈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不敢让司机放缓车速,怕被?看出任何端倪。又忍不住回头一路追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一点点缩小,最终断在视线尽头。 忘了说,还?有一件事。那天蒋阿姨闻讯赶来,而我和?秋也被?从办公室赶出来。她一直在看我,又向我道谢。 我知道秋平日里?虽然淡淡的?没反应,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她还?问我知不知道哪里?可以赚到一点钱,想要按原价还?给我。 这也是我第一次窥探到秋性格中那不愿亏欠别人的?部分。 商场里?的?精品店,一件内衣价格也不菲。然而能让学?生打工的?地方很少?,薪水也不多。 我知道这是她想做的?,于是也努力帮她完成。当然不可能去问母亲,最后思来想去,找到妹妹帮忙。 好消息是她在校外有一个?玩摇滚的?朋友,和?我们年龄相仿,在一家纹身店做学?徒工。如果秋愿意,可以介绍她过去。 就像我刚才说的?,在意识到我的?接近给秋带来许多痛苦之后,我开始尽量避免与?她发生接触。 于是我拜托妹妹去告诉秋。 结果那天晚上,妹妹回家对我说,她在操场边看到秋衣衫不整,狠狠打了成叙一巴掌。 第22章 (十八·上) 那时天幕微暗, 光线里混入云和风的杂色。隔着一整个操场,周旖然远远看到秋沅收回手去,快步离开。只留下成叙在原地愣神, 手扶着红肿的面颊, 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许多人在?看,在?笑, 在议论。几个男生凑到他身边去, 是平日里和?他玩得?好的朋友, 推推搡搡的, 想揽他肩膀,说几句玩笑话。 却被成叙避开,动作?很大, 相当激烈的抗拒。 第24节 他脸上矛盾复杂, 谁也没搭理,匆匆走了。 从那天起?, 成叙有一年时间没在?学校出现。 而这?次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一切, 很快从目击者嘴里流传出去,又被无数口舌增添枝节和?颜色,成为一个全须全尾的完整故事。 大致是说, 单秋沅不择手段搭上?周恪非以后?,马上?抛弃了之?前的暧昧对象成叙。而后?者心有不甘, 要最后?和?秋沅亲热一次, 半推半就之?间,差点被周恪非发现。秋沅急于对周恪非展示忠贞, 所以就有了操场上?的那一幕。 周旖然觉得?难以置信, 连不在?场的周恪非都?能被牵连其中。 她屡次发声反驳,又被认定只是在?维护哥哥, 反倒更加让人笃信,周恪非和?秋沅之?间必定存在?着一些什么糟污龌龊。 一直以来周恪非的形象太过耀眼,自然成为所有人视线的中心,又总被委任为同学们的管理者。在?普通学生仰望的眼里,甚至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了。 他们的内心大抵如此,认定光明之?下必有阴翳,天之?骄子总会跌落神坛。 周旖然并不觉得?周恪非会和?单秋沅那样的人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倒不是说她相信那些隐秘的传言。 虽然只和?单秋沅有过短暂接触,但周旖然能感觉到她是不一样的——和?流通在?校园里的传闻与描写?中,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出于本能的、艺术家式的触觉,十六岁的周旖然模糊地探知到秋沅灵魂的形状。 秋沅自有一种敏感冷静,与人相处时天真?未凿的尖锐,不懂得?任何掩饰和?伪装,和?周恪非的妥帖周全是截然相反的。 周恪非会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吗?可她哥哥追看着秋沅的眼神,好像确实没有那么清白。 周旖然小时候很爱黏着周恪非,可他越长大越无趣,最终被塑成了一个刻板印象里的优等生,世俗意义上?完美的假人。 虽说是亲兄妹,他们也很久没有深谈交心了。 于是这?天回家,周旖然把所见所闻跟周恪非描述一遍,又捺不住好奇心,问:“哥,你是不是,喜欢单秋沅啊?” 周恪非正坐在?琴凳上?,听到这?话,手指停了。微微垂下脸孔,神色涩然难明。 那个晚上?恰巧周芸有事要忙,周旖然得?空和?他聊了许多。血浓于水的兄妹,几年隔阂如此迅速地消隐了,重?新变得?亲密起?来。 周恪非没有提自己,只是讲述秋沅。他说起?第一次对她产生印象,是初中时看到她在?作?文?里写?:对我而言,生活是一扇扇关上?的门。 “我喜不喜欢她呢……我不知道。旖然。”后?来周恪非轻声说,并没能回答她最初的问题,但眼睛里有异样的光彩,“但我总是看她……还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像是我想要为她打?开所有的门。” 第二天,周旖然和?纹身店的朋友联系好,再去秋沅班里找她。 又见到秋沅,周旖然的眼光已经变了角度,把她当作?“自己人”来看了——周恪非喜欢她。身为旁观者,周旖然看得?那样清楚,只是他自己还没承认罢了。 回去的路上?,周旖然遇见一张娇嫩圆润的笑脸。后?来向旁人打?听,得?知这?女孩名叫黄语馨。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周旖然总是不自觉看着黄语馨。 她明白了周恪非说的那种感觉。 那时只是走廊上?匆匆一瞥,谁也没有意识到庞大的,惶惶不可知的命运奔袭而来,即将撞沉许多人的人生。 这?回在?同学会上?又见黄语馨,周旖然也并无特别感觉。 其实走过这?么漫长的年岁,学生时代那一场惨痛的心动,早已经褪淡到了无痕迹。唯独记得?黄语馨心思纯净,怎么会和?赵澎宇这?种人走到一起?。 年年倒很是吃醋,等聚会散场,张牙舞爪说:“我跟那个黄语馨很像!你同学都?看出来了,他们看我的表情都?不对。你是不是拿我当替身了呀?” 周旖然只是笑笑,去拉她的手:“说什么傻话。” 她开着跑车驶入泯泯夜色,恰巧路过附近那家酒店。 秋沅正在?等候电梯。 方才离开成叙订的套房时,她的手都?在?不易察觉地打?抖。 这?些年成叙陪在?她身边,几乎是予取予求的,有时候撒娇耍赖,也小心翼翼收敛着,以至于总显得?过分卑微。 早先不明白缘由,还以为是他在?为年少时的伤害做补偿。现在?想来,或许是心头?压着十年的欺瞒,因此感到愧怍和?歉疚。 心情干燥,微热,细小的不安焦在?神经里。但秋沅并不擅长表露,也从不会发泄到外面,怎样严重?的痛苦与失落,也都?掩埋在?心里慢慢消化?。 直到察觉到眼角有些洇湿,她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是有些难以平复的。她感到屈辱,感到创痛,血管里在?跳,喉咙堵得?厉害。 然而用指尖抹掉一切痕迹,似乎能把心情也熨平。 状似恢复寻常。 后?来秋沅忙回自己的生活,终于把成叙完完整整剔除干净。 好在?周恪非一直都?在?。 周恪非其实是个非常敏感的人,能体察到许多微末的细节。近些日子,秋沅情绪持续低落,却并不想倾诉什么出来。 他看在?眼里,于是也没去开口问她,只是安静地给予陪伴,仿佛无限纵容。 秋沅知道,十年前他虽然遗弃了她,却并没有全然忘记。一直暗地里关注着,惦念着,用他的方式默默补偿。 这?么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都?不再是少年模样。可是他给她的感觉,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秋沅想起?高中时代,和?成叙那一场暴烈的冲突。然后?他消失了,而她回到独来独往的生活。 流言在?学校铺天盖地,家里也让人不得?安歇。她母亲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单德正又不愿意花钱送去医院治疗。秋沅逐渐心力交瘁,稚嫩的肩膀有些扛不住了,有时放学走过河边,总是会在?长凳上?枯坐很久很久,呆看着河水晦暗地流淌在?夜色中。 只为了晚一点回到那个家。 下个学期,周恪非加入了她。他家里也是如此,妹妹与母亲的关系剑拔弩张,他透不过气,于是半夜悄悄逃出家门。 于是在?河边长凳上?,他们频繁见面,彻夜地交换心事,坐得?也越挨越近。 男孩和?女孩,两只手无意间碰到一起?,慌张地一触即离,却都?记住了各自的体温。 有一天秋沅终于得?知,原来他从前一直温柔地注视着她。每一次的帮助和?解围,都?不是出于巧合。 而她呢。 秋沅心尖融融起?热,觉得?周恪非是好的,善意又安全的,也是令她心动的。那种感受来得?那样的快,不给她任何准备时间。 再看向周恪非的时候,胸膛里充胀着隐秘的酸涩,如此强烈的知觉,几乎要化?为疼痛。 多年之?后?,对他的感觉依然如故。 这?天周恪非又来店里等,然后?陪她回家。灯关上?,人拥合在?一起?。如此自然而然,身体的弧线相楔,近乎于密不可分。 她一边与他深深地接吻,一边将手伸到床头?柜的抽屉里,摸找了一圈,没找到。 周恪非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望见空空如也的抽屉,也明白过来。 “没有了?”得?到确认后?,他哑然失笑,无奈地叹口气,转而又去抱她,“那么我们就睡觉。秋秋,我抱着你,什么都?不做。” “不要。”秋沅感觉渴,只是摇头?,扶着他下颌冷冽的棱角,亲在?喉节细滑的皮肤上?,呢喃地问,“不想要我吗,周恪非?” 周恪非困在?她的眼神和?抚触里,瞳孔剧烈地收缩,根本没办法拒绝:“怎么会不想。一想到你,我就做不了别的……” 但还是要换种方式。 他的唇舌向下绵延,在?皮肤表面吻出湿润旖旎的花。 在?最满足的时刻,秋沅低着头?,轻咬嘴唇,喘息着伸出手去,抚摸他的眉额。 而他仰起?脸来,是虔诚渴望的姿态,从下方迎接她的目光。薄嘴唇淡淡的濡湿,形状美好。 秋沅的手往上?去了,不自觉的细腻轻柔,揉揉他浓密绒软的发顶。 她说:“明天我去看妈妈。” “好。” 周恪非以为是不能约会的意思,眼色迅速黯淡下去,但是依然点头?说好。 秋沅于是微微地笑了,她问:“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公墓在?一片荒郊,近年来疏于打?理,荒草蔓生,气息凉郁,散发出病恹恹的瘟香。 秋沅走在?前面。他总是脚步放缓,跟在?她身后?的。 找到兰华的墓碑,秋沅照例擦去上?面的灰尘,小声说:“妈妈,这?是周恪非。” 当年兰华走失在?沅江边,被单德正捡回家。对单德正而言,她是从天而降的惊喜,面容姣好,身段窈窕,并且痴傻的任凭摆布。 她的家人在?秋沅七岁时寻来,触眼是五官与兰华酷肖的小女孩,和?单德正平实的、憨直的一张脸。兰华一家人的怒气冲冲迅速转为喜极而泣,更是赶忙拿出身份证明,催促着单德正办好正规手续,放心地将她们母女永远留在?了这?里。 无论是秋沅还是单德正,都?没有真?正拥有过兰华。她从未对世界有过任何感知与回应,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像一件没有神志和?灵魂的瓷器整个地破碎了。 回过头?,周恪非专注地凝视着墓碑,微微出神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隔天还要去蒋阿姨家探望,秋沅索性?睡在?周恪非的公寓。苏与南见怪不怪了,耸耸肩主动说去找津西借宿。 结果没多久,秋沅接到苏与南的电话,要她下楼一趟,说有事要谈。 虽然苏与南自称是周恪非最好的朋友,秋沅也与他打?过不少照面,交集并不算浅。但这?个要求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犹豫了一下,披衣下楼。苏与南正等在?一辆出租车里,见她出来,指了指旁边说:“不是我找你,先走了啊,你们慢聊。” 他所指的方向,赫然站着周芸,少见的没有打?理衣容,苍老疲惫从衣服的褶痕里透出来。 苏与南并不清楚其中龃龉,甚至面带促狭,关上?车门离开了。 “单小姐。” 还没等周芸向前一步,秋沅已经拿出手机,就要报警。 屏幕被周芸按住。她的手指干皱,如同枯枝。 声音也是嘶哑的,像彻夜痛号之?后?的母狼:“我没有恶意,我们好好谈一谈。” 五分钟后?,她们面对面,坐在?公寓附近的咖啡店。 秋沅一径沉默,连眼神交流都?欠缺。 周芸没有开口,先推来一张照片。是几年前的法文?报纸,版面不起?眼的一角。文?字她看不懂,配图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认得?出来吗?这?是恪非的手。”周芸的声带好似断着细小的纹裂,她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歇口气,“他再也不能弹钢琴了。因为你。” 听到这?里,秋沅的肩膀抬了一抬,脊梁抻直,身子坐得?笔挺。 她一字一句说:“周阿姨,你记恨我十八岁带走你的儿子,所以从我身上?夺走一条腿,还要我为他后?来的人生负责……” 截停秋沅声音的是另一张照片。 她母亲兰华墓前,摆放着新花的画面。 “……你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单小姐,但是我托人调查了你。你母亲病逝的时候,你的积蓄已经全用来开店,拿不出一分钱。然后?这?家墓园联系你,说有什么免费的慈善名额,是不是?” 秋沅看着她,没有否认,等候下文?。 第25节 周芸眼球通红,几乎渗血。 “周恪非的手毁了,是因为要保护钱包里的钱。他遭劫的时候正要去银行汇款,汇款给那家墓园。” 她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到最后?句尾撑不住重?量,几次锈住,“六万块,一块墓地,换算过去,不过七千欧元。我的孩子的手毁了……他再也不能弹钢琴,就为了七千欧元!” 咖啡店的灯影在?扑朔摇晃,秋沅的眼神和?心神也跟着颤抖。 好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的语言一时之?间失去所有内容,慢慢开口,又连不成准确的句子:“……我以为。” “你以为那是你的好运气?”周芸的表情冻着,只有嘴角痉挛似的翘动,窗外飘来冷风,吹破了她阴沉讽刺的笑,“你的好运气是周恪非。只有周恪非。” 她的视线狠狠把秋沅衔住: “你想要我道歉,或者赔偿,怎么样都?好,对不起?,对不起?……我做过很多错事,但是单小姐,请你离开他。 “他是这?世上?最纯善最干净的孩子,我知道我也不配拥有他,但是为了你,他变成什么样子?他变成什么样子!” 说到最后?,周芸终于撕毁所有伪装的礼节和?体面,不顾路人和?店员频频张望,撑着桌沿,声嘶力竭。 离开他……离开他。 这?些年来,他吃了许多苦,做了很多事。瞒得?密不透风,从没想过让她知道。 到了她面前,只一径安静温和?,包容她的一切怨恨和?所求,像是一尊质地柔软的塑像。 怎么能离开他。 “十年了,周阿姨,他没有放弃过我。” 秋沅终于与她对视,目光坚决,不偏不倚,伸进她的眼睛,“我不会离开他。这?不是他的愿望。” 语罢,她起?身,离开。 没再去留意周芸的表情。 慢慢走回他的公寓,敲响那扇门。 周恪非很快出现,似乎一直在?等待。 廊灯温黄,扑落在?他唇角因她而起?的微笑上?。是他,是他。 秋沅所熟悉的那个少年,仍然还在?这?个微笑里面。 秋沅听见他开口,好声好气的,细致而耐心地问: “怎么了,秋秋?怎么这?样急。” 第23章 (十八·下) “怎么了, 秋秋?怎么这样急。” 秋沅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心腔里柔软又热烈, 催促着她踮起脚尖, 去抱他吻他。 她的身体忽然攀上来,周恪非被撞得轻轻一跌, 但又很快把?她稳稳托住, 容纳进舒适安全的怀抱里。 纤瘦的两只手腕, 勾缠到他颈后?, 目光中装着尚未倾诉的语言,很轻很慢地触到他眼底。 周恪非觉得意外,对秋沅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困惑。但很快, 又涌起一股受她垂爱的欣喜。 低眉敛目, 微垂着脸,将她接入更深的亲吻中。 门什么时候在身后?阖上, 谁也?没留意。周恪非后?退几步, 陷进沙发绒软的靠垫里。 上下位置顷刻调换,秋沅骑坐在他腿上,低头与?他两额相贴。热的, 微汗的皮肤,几乎连眼睫也?胶在一起。 两只手捧住他凛冽的颌骨, 像从溪流中掬起一捧水。 回来的路上, 短短几分钟。秋沅仔细梳理周芸所讲述的一切,已然明白?过来。 周恪非对她的了解, 如?此细致通透。他太懂得她, 如?同懂得自己的呼吸。多年来他做了太多,从不往外吐露, 也?只是怕她觉得亏欠,怕她想要尽力补偿。 周恪非离开体面光鲜的家庭,离开原本璀璨的人生坦途,走一条未知的荆棘遍布的路。他自己拥有的不多,但全部都奉献给她。 却?不愿秋沅为此背负丝毫压力,所以瞒着忍耐着,再?苦也?吞下去,什么也?不让她知情。 既然这样,那秋沅也?不说破,顺着他的意思,假装自己一直蒙在鼓里。 终究是,不想浪费他的千般体恤、良苦用?心?。 “周恪非。” “嗯?” “我想……” 想什么呢? 想鼓起失而复得的勇气,想再?次相信,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彼此想念,如?今他们再?也?不必分离。 可是又总觉得,也?不用?赶得那样迫切,那样急。 毕竟这一次,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秋沅生性坚韧,笔直向前走,生平少有懊悔的情绪。 但后?来的她无数次后?悔过这时作出的决定。 “想什么?”他问。 久久等不出回音,周恪非又开口,音色低靡:“什么都行?。” “没有。没什么。”她没有说出口,脸贴下来,偎在他的心?前,轻轻说,“明天去蒋阿姨那里,别?开车了。” 周恪非从善如?流,颔首应允:“嗯,好。都听你的。” 薄唇亲在她脸上、手上,一寸寸的,像是啄食,眷恋又隐约贪婪。 他的嘴唇被她的皮肤占据,用?眼睛在深深地笑?。 于是第二?天,久违搭了公交车。对周恪非来说,是有点陌生的交通模式。 秋沅看着他低头,认真?研究着车票的定价区间,双眼纯湛有光,竟然透出一种可爱的稚拙。 她抿抿唇,不由会心?一笑?。 从市中心?开过去,路途并不算太遥远,只是交通拥塞,还是用?了不少时间。 车上满满当?当?挤的都是人,周恪非一手拉着吊环,一手空下来,紧紧给她握着。这一路上,他从没松开过她的手。 今天的日光这样好,所有建筑都形状清晰、黑白?分明,从视野中慢慢向后?退去。 秋沅本是看着窗外的,却?始终感觉到一股视线,黏在这边,动也?不动。 是两个梳高?马尾的女孩子,十五六岁年纪,都穿育英的校服。 两个人肩挨着肩,就坐在离他们最近的座位上,两双尚存童稚的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周恪非看。 从中学起,秋就知道周恪非是好看的。 挺拔,整洁,礼貌,又英俊非凡,是对女生很有吸引力的男孩子。 察觉到自己的注视被她发现,其中一个两腮迅速粉红起来。赧然半天,还是鼓起勇气,迟疑着小声问: “哥哥,你是……你是周恪非吗?育英的,那个,周恪非?” 局限于他们几人之间的音量,但周恪非听得很清楚。 他歪了下头,神情温和?,耐心?地回答:“嗯,以前是‘那个’周恪非。现在不算了。” 另一个女孩子小呼一声,眼仁晶晶亮起来:“真?是你!育英没人不认得你。就那几个老班,天天拿你教育同学。说什么,你以为你是周恪非呀。还有什么,你要是周恪非,我肯定不会骂你……” 听到这里,他淡淡笑?了。公交车微微颠簸,将笑?容摇得悠远而模糊。 “不要再?有第二?个周恪非了。”他说。 两个女孩不认识秋沅,但嘴里甜甜的,连声叫她“哥哥的女朋友”、“漂亮姐姐”。 虽然知道还并非如?此关系,但他和?她都没有出声否认。 公交站设在河边,两个人从人群里穿行?出来,携手下车。 多年过去,河边长石凳替换成了木料,又经过翻新,刷了曾清漆,下方隐隐透出树纹。 夕阳落上去,在木头的痕裂里溃溢开来,影影绰绰,是光的肌理。 两人看在眼中,都有些惘然,似乎不约而同回到了过去。 蒋阿姨还住在当?初那个老房子。 年头太久了,楼体外立面已经剥蚀,蛀满瘢痕,像一颗龋坏的牙齿。 小区绿化区域不少,因?为常年无人打理,长成满目荒杂的秃黄。空气缓慢流动,卷起落叶和?草丝,茸茸乱乱混作一团,形成风的纤维。 楼下走着个女孩,也?穿育英校服,背着书包低头前行?。 后?面跟了个男生,没走几步,就去扯她书包带子。 那女孩回头,一双长眼瞪开了:“你别?跟着我,我说过了!” 男生脚步停下,声音却?没停:“蒋容融,你玩儿老子?” 秋沅认识这女孩。 她走得快了一点,上前去到女孩身边:“这是你朋友么?” “不是。”蒋容融摇头,凉凉地瞥那男生一眼,眼神很冷静。 男生眼见有大人出现,悻悻走开了。 蒋容融沉默着,带他们上楼。拿出一把?旧钥匙,吃力拧开几近锈坏的门锁。 蒋阿姨的女儿早年意外离世,留下年仅一岁的蒋容融无人照料。父亲另娶他人,也?不愿带个拖油瓶,就交给蒋阿姨抚养。 眼下,蒋阿姨正在做饭,听见有人回来,扎煞着沾满面粉的双手,从厨房探出头张望。 “容融赶紧来帮忙。我得抓紧时间做饭,你妈妈快回来了……” 蒋阿姨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多年,前期恶化得厉害,好几次把?秋沅和?蒋容融当?作陌生人,想报警来抓这些“闯入者”。 最近这段时间,病情倒是趋向平稳,也?可能是没有太多坏下去的空间了。只是偶尔会忘记秋沅,也?会频繁觉得自己的独生女尚在人世。 她视线路过秋沅,一时没认出来,有些困惑的样子,最终停在周恪非脸上,却?蓦然变了脸色。 第26节 “好孩子。我认得你,好孩子……” 蒋阿姨忽然从厨房走出来,掌心?在围裙上搽抹两下,就去握周恪非的手。 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都认得周恪非? 秋沅只当?是蒋阿姨发病,神志混淆不清。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去厨房关了灶台炉火,和?周恪非一起细心?地安顿好蒋阿姨。 蒋容融靠在斑驳脱落的墙裙上,冷眼看他们良久,自顾自从书包里拿出习题,在餐桌上做起作业。 她是个孤僻不合群的女孩,从没有朋友来家里做客,也?不与?同学结伴而行?。秋沅偶然抬眸望她,总是想到以前的自己。 习题册的夹页中,忽然掉落一张海报。 一眼就能认出,是周旖然所在的那个乐队。 说是海报,不如?说是自制的切页,裁自免费发放的宣传册。 蒋容融马上弯腰捡了起来,吹拂去上面的灰尘,很是珍惜的样子。 秋沅没什么和?孩子相处的经验,以往来的时候,很少与?她交流。眼下想说些什么,意外嘴里有点发钝。 “你喜欢这个乐队么?”秋沅问。 蒋容融从习题册中拔出目光,抬起脸来。 “我喜欢这个主唱,易燃。她很酷。” 说起偶像,她忽然健谈,那种隐藏着小小快乐的语气,又重新回到清淡的嗓音里,“他们马上要开演唱会,门票不到一小时,全卖光。……还好买不到了,如?果?还有余票,又付不起钱,肯定是要比现在更难过的。”她嘟囔着,不安地说。 “很想去看么?”周恪非问。 他的声息不重,跟低垂的光线一样,温柔而昏暗的。 接着,他对蒋容融说:“如?果?秋沅姐姐也?愿意,我们就一起去,好不好。” 光线那么弱,辨不清周恪非此时的神色,秋沅却?感知到他在看她。 他很细致,又贴心?,轻和?地对秋沅解释:“还没和?你分开,就想要下一次约会了,秋秋。” -邮件02- 亲爱的女士: 感谢您在百忙之中写下这封长回信。我的生活其实正在变好,或许吧。或许没有。 对于您的担忧,我多少有些理解。我没有太多知觉,甚至也?感觉不到特殊的悲伤和?忧郁,可能是因?为这些情绪如?同饮食呼吸,已成每日常态。 以您所从事的职业,应该见过许多了,肯定明白?这样的状态。不对劲,上一封来信里您这样说,而我自己其实是非常清楚的。 关于寻求帮助——谢谢您的建议。但是不行?。 上一封邮件我谈到,时隔多年,我与?秋终于又回到彼此的生活里。 一次偶然的契机,我听到我的朋友苏误会我和?她是恋人关系,而她很快否认了,态度非常坚决,想来是并不打算与?我有任何情感上的牵扯和?瓜葛。 这是她的权利,也?是她应该做的。 我是不是忘记说?她现在有男友。关系稳定,应该在一起很久很久了。我离开的那十年岁月里,他一直陪在她身边。 是中学时代就缠着她的那个男生,成叙。他们起初是如?何重逢的,我不得而知。 只知道他比我有过更多的时间,陪伴在她的身边。 而我如?今的身份,我和?她的关系……我从来不敢仔细去想。 只知道我开始想要更多。 可是秋真?的需要我么? 这又是另外一个,我不敢碰触的问题。 如?果?我像您所建议的那样,去医院寻求药物干预、或者找到心?理专家进行?治疗,她会发现端倪,也?可能念及旧情,把?天平向我倾斜。 我不想破坏她的人生。她来之不易的幸福,哪怕因?为我产生一丝破碎和?一寸偏倚,我都会更加痛不欲生。 只不过,您的猜测十分准确,我有时候的确想要伤害自己。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在里昂的那一天,原本约好的面谈推迟了一个月,我终于又一次走进咨询室。您看到我的左手还被支架固定着,很是吃了一惊。 当?我告诉您那场劫案的始末后?,您虽然竭力保持专业,克制住神情最微毫的变化,但我仍能从您的眼睛里看出来,您是在为我感到可惜和?怜恤。 其实这没有必要。恢复的过程当?然漫长而痛苦,一开始是疼,从手指钻进心?里,疼完了变成痒,痒在每一粒细胞、每一根肌肉纤维里面,是重新融成骨架皮肉的过程。 可是我有种麻木的痛快,像是一口气撕下一块新痂,暴露出湿红的里肉来——原谅我可能的词不达意,只是我现在法语实在生疏,想象不到更多形容。 身体上的疼痛,创伤,折磨,竟然减轻了我思想里罪恶的负重,让我得到一些松脱和?喘息。 如?果?最后?我没有应允那个出逃的决定,如?果?我没有参与?进她的人生里,如?果?我没有长久地注视她,如?果?最初我没有与?她相遇。 绵长的抽拉着的痛苦,在精神上刻出印痕,无可名状。 昨天我遇到一位故人。是那位长久地照顾过秋的社区阿姨,姓蒋。 好孩子。她握着我的手,一对浊眼,声音也?不清透,囫囵含混地对我说,我知道你,好孩子…… 蒋阿姨只能说到这里,更多的细节,她无法顺利回忆。 正因?如?此,秋以为蒋阿姨只是记忆混淆,认不清人了。 她并不知道,蒋阿姨和?我曾是熟识的。那是当?初在里昂我没有谈到的地方。 秋车祸昏迷后?,我不是住在医院陪护床上,就是住在她的家里。 如?果?您还有印象,她的妈妈心?智并不成熟,没有办法独立生活,也?需要有人照顾。 她的父亲卷走所有赔偿款,得知了秋的病情,又想一劳永逸甩掉所有麻烦。 所以他打算卖掉房子,换成现金远走高?飞,一个人过上好生活。 很快他父亲找来的人就上了门,他们的目的是把?秋的妈妈赶出家门,清空房子,好用?来出售。 这是她的家,她的妈妈,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拥有的两样东西。我想要帮她守住,您应该不会对此感到意外。 一场激烈的冲突。我们寡不敌众,我只能尽力保护好秋的妈妈。 我额头上的伤疤是当?时留下的。 而蒋阿姨,是送我去医院的人。 如?今她罹患的阿尔兹海默症,却?恰好为我保守了秘密。 第24章 (十九) 八月临近尾声, 溽热的夏季仍在苦苦支撑。天气潮,闷,风也淤重, 气味好似苦橙皮。 暑假快结束了, 秋沅最后一次到纹身店打工。 之前周旖然还来?过两回,见朋友, 也跟秋沅攀谈。话题总是生拉硬拽, 故意绕到周恪非身上去?。 第一次说他在巴黎, 第二次说他在维也纳。秋沅都没去?过, 表示不感兴趣。 周旖然耸耸眉毛,目露失望的?样子,然后再没来?过。 秋沅在纹身店的?工作并不复杂, 平日里要负责清洁操作间, 每客一次。偶尔店长?叫她进去?帮忙打下手,还能?旁观到全程。 时间长?了, 多?少学会一些技术。店长?看她感兴趣, 偶尔还会解释提点几句。 另一部分工作内容,是在迎宾区负责招待。 这家纹身店很是奇特?,里屋操作间放着重金属摇滚, 外?面却常年摆一台小电视,每天固定轮播爱情偶像剧。 一个?假期走下来?, 秋沅竟然对恋爱这件事有了一定浅表的?认知。 倒也是个?意外?收获。 最后一天打工顺利结束, 秋沅领了薪水揣回家。薄薄几张纸钞,捏在手里羽毛一样轻, 却能?让她满足又?安心。 这份欣喜有一半是因为付出劳动?收获回报, 另一部分是因为什么呢? 如今攒够了钱,要赶快去?还给周恪非才好。秋沅这时回想起来?, 已经和他许久没见。之前在学校,可能?是快到高三,学业挤占一天的?大多?数时间,两个?人的?交集也渐渐疏了。 等到开?学以后,要把?钱装进准备好的?牛皮纸袋里,停在他纯然的?黑眼?睛面前,和他说话?。 想到这些,总有种异样感觉正在发生,是一颗心酥酥地软塌下去?。 进了家门,秋沅打开?枕边装饼干的?旧铝盒子,想照例存进去?。 里面却空无一物。 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拿到手里,掉个?底,倒一倒。 然后她意识到是真的?了,一个?暑假的?积蓄不翼而飞。 秋沅砰地一声合上盖子,扭脸去?找单德正。他正翘着腿泡在沙发里,打两个?酒嗝,才拎起油肿的?两面眼?皮看向她。 “我的?钱呢?”秋沅问。 “什么钱。”单德正摆摆手,指向电视机上的?时间,说话?带点粗嘎的?喉音,“这都几点了,还不去?做饭!觉着自己要高三了,翅膀硬了?别说十八,八十岁也得伺候你爹妈。” “妈身上脏了,要先洗澡。”秋沅说,她丝毫不肯退让,“你把?我的?钱还给我。” 单德正这下眉毛一横:“哪有什么你的?钱,老子把?你拉扯到现在,十八年了,得花多?少钱?” 秋沅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她不甘心,仍然在说:“但那是我的?钱。你凭什么动??” 也不与她争辩,单德正抬手去?拿啤酒瓶子。 秋沅只觉得有火将心脏烧沸,气得急了,劈手一把?争过来?,狠狠在脚边摔得粉碎。 单德正猛地站起身,像个?风筝被吹鼓起来?,扬手就要扇她。秋沅眼?神和身体都没躲闪,就这么盯着他。 这一巴掌到底没打响,单德正悻悻放下手,从鼻子深处哼一声:“不做饭就滚出去?。我养你白养的?啊?” 随着秋沅逐渐长?大,单德正其实很少打她。 许是大脑里的?知识太稀薄,给封建迷信留出足够多?的?空余。他经“高人”指点,相信秋沅身上一定有一种瘟邪,克死?了兰华肚子里的?他的?儿子。 可是试了几次把?她扔到外?面,总有人给送回来?。 秋沅的?目光笔直,好像根本不知道躲避,小时候看人总是凝定地看。 单德正被那双眼?睛一瞧,总是没来?由地感觉心下惴惴。有居委会蒋阿姨监督着,也不好再丢掉半大孩子,索性置之不理。 第27节 好在她有个?体育特?长?。这片社区划在学区里,加上蒋阿姨的?运作,能?免学费上育英。 平时只要给单秋沅一口饭吃,洗衣做饭照顾家人就全得由她来?,这是单德正眼?里的?等价交换。 尽管没挨打,秋沅心里还是一点点麻起来?,灰下去?。忽然像失去?所有力气,表情木然地转身,带兰华到浴室里去?。 这段日子以来?,白天秋沅要去?纹身店打工,单德正对待兰华很是粗糙不过心,一边看电视一边给她塞饭,总是漏得她满身秽物。 于是秋沅必须给她洗澡。热水器年久失修,水温不够稳定,今天调得比平时烫了。 兰华不适应,咿咿呀呀地叫。秋沅在想筹钱的?办法,打算开?学后回纹身店打周末工,一时走神,没去?留意。 兰华忽然暴起,猛地拍掉淋浴头,就要往外?走。她还懂得穿衣服,抓了一件就往身上套。 发顶攒着不少香波泡沫,这下全沾在衣服襟子。 兰华动?作盲拙,衣服套到一半卡在头顶,不上不下的?,立时就急得不行。秋沅过去?帮忙,兰华指甲长?了还没剪,胡乱挥舞的?时候,在她胳膊上一刮一道血痕。 秋沅吃痛,浑身剧烈打了一下抖,但是一声不吭,叫也没叫。 她是体育生,力气不小,手上使了狠劲,从兰华头上撕掉衣服,拽到淋浴头下面冲洗。 秋沅自己也给浇透了,才发觉水被烧得比平时烫了一点。可是真奇怪,也没到不能?忍受,怎么就烫得她眼?里发热,蒸出水来?。 洗干净,关掉热水器,给兰华穿好衣服。 手臂动?作之间,牵扯到皮肤上横七竖八的?裂伤,血液凝固了,但疼痛依然在。 秋沅深吸一口气,不顾身上还泛着潮汽,推门就往外?走。 单德正在后面叫嚷:“又?干嘛去??饭呢?单秋沅!” 秋沅抬手紧紧捂着耳朵,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几乎是横冲直撞的?,一路到了河边。 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长?石凳。秋沅选了一个?最远的?,坐在上面,弯屈双膝,把?自己小小地、皱皱地抱成一团。 她好疲惫,脖颈也支撑不住重量。脸埋在膝盖上。 有脚步声走进,她以为是路过的?人,也没理。 没想到停在她身边。 秋沅看到一双干净的?运动?鞋。上面是校服衣裤。 最后,眼?睛遇见周恪非的?脸。 他怎么也和她一样,形容狼狈,头发还挂着水滴,身上是新浴的?潮湿香气。 和平时优雅从容的?那个?周恪非天差地别。 却还是对她微笑,很有风度地打招呼,叫她“秋沅同学”。 她一时有些怔了:“周恪非,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放假前两周,周恪非就没来?学校了。很多?同学说,暑期有不少国际比赛,含金量很高的?顶级奖项,在他最擅长?的?钢琴和数学领域。 年级主?任轻易不会在请假条上签字,唯独批他的?假从不问缘由,一是周恪非的?家世背景,总能?让很多?事情变得容易,二来?也指望着他能?多?给育英中?学挣回奖牌荣誉。 周旖然也说他去?国外?了。为什么此时此刻,在这个?她孤独而隐秘的?乐园里,又?遇见他。 周恪非身后是河水,温柔安静的?。 听说,河水流经岔口,开?始漫长?的?别离。但终有一天,会在海里再度相遇。 周恪非一时没回答。 白的?皮肤,漂亮的?脸,浮现一点微妙的?薄红。 最后却匆匆说:“我出来?散步。” 他俯身,与她近了些,是依然构不成冒犯的?距离。眼?睛好亮,就这么认真地注视她:“秋沅同学,你还好么?” 他不问她身上恶形恶状的?伤口,也谨慎地不去?碰触她心里隐秘的?疤痕。 只是这样柔和,问她一声,你还好吗。 秋沅摇摇头。 “家里和学校,都总是很难。”她说。 这话?没对别人讲过,但是周恪非是不同的?,他总是轻巧地就能?让人有一种信任的?直觉。 周恪非仔细地听过她的?话?:“那么坐一坐吧。我可以吗?” 得到秋沅允许,他才坐下来?。 明明是石凳的?另一端,可是他的?体热,清爽无嗅的?气息,全渡到她身上来?。 丝绒一样的?夜空,罕见的?没有星星。月亮贫弱苍白,模糊地照出河水的?形状。 周恪非静静陪着她,注视河水在夜晚缓慢流淌,走向尽头的?沅江。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恪非忽然对她说话?。语气低了一些,悠长?而平淡的?,如同在讲述故事。 “一个?多?月以前,我在巴黎,空闲的?时候,看了一部老电影。” 他顿了顿,再开?口,是一句发音滑润的?法语。 秋沅只知道他英语讲得好,第一次听他说法语。声音低沉,语言独有的?缠绵口吻。 “直译过来?,意思?是,世间的?每一个?清晨。但我更喜欢它的?中?文译名。” 周恪非转眼?看她。眉舒目展,眼?睛里也仿佛装着语言。 “《日出时让悲伤终结》。” 秋沅是从来?不惮与人对视的?。 可是现在她忽然心绪芜乱,忙挪开?眼?去?。 周恪非看到了。 她麻木之下的?创痛和悲伤。他都看到了。 “我还有很多?时间,如果你不想回家,我们可以坐到天亮,看看日出。” 那天有没有和他坐到天亮呢? 后来?秋沅记不太清了。 唯独记得那个?少年,眸子那么亮,一霎也不霎的?,将她的?低微,破碎,长?久沉默和不回应,完完整整容纳在里面。 度过一整个?暑期长?假,高三开?始在即将入秋的?时节。 回到校园,依然是老样子。在校园里,周恪非总是瞩目又?拔群。他出现在哪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哪里。 秋沅坐在操场附近的?乒乓球台上,刚好能?远远望见校门口的?位置。周恪非正作为学生代表,与年纪主?任一起送别到访的?师生。他们来?自外?国语中?学,这次是到育英交流学习的?。 领头的?男生外?号叫王亚军,也是远近闻名的?天才少年,只是有周恪非在的?时候,他每次都只能?屈居第二。刚刚结束的?暑假里,又?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惜败给周恪非。 这下周恪非在育英再一次被众星捧月起来?。年级主?任亲自发话?,整治那些编排着周恪非与秋沅关系的?流言。 非议得到暂时的?平息,倒是借了他的?光。 等那些人离开?,太阳已经快要垂触地面。周恪非回过头,又?被路过的?几个?同学捉住,和他热络地攀谈。 秋沅冲他招招手,然后很快缩回去?,心里浮起些微妙的?感受。附近那么多?的?人,全把?他当作焦点来?看。想来?是肯定注意不到她的?。 结果再抬眼?,周恪非已经向她走来?。 他是不是,其实也一直在悄悄看过来?? 秋沅抿了抿唇,跳下乒乓球台,姿态轻盈,抬目和他相视。 夕阳加浓了一切人间色彩,让他的?眉睫显得深沉悠远。 目光碰在一起,周恪非好似被烫了一下,眼?眶微微红。 定了定神,叫她:“秋沅同学。有什么事么?” 秋沅见他眸底红倦,没有什么光彩的?样子。 以秋沅的?性格,本来?是不该问的?。可是她也没料到自己会开?口:“周恪非,你是不是很累?” 他的?手指修长?,在眼?下轻揉。 揉出一点笑意,同时蕴在眼?角和唇边:“没关系,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过,谢谢你的?关心。” 秋沅学着那个?晚上和她看河水月亮的?他,谨慎,有分寸,保持距离,于是也就不再多?问,把?手中?的?牛皮纸袋递到他面前:“我攒够了,还给你,谢谢。” 周恪非说好。 从她手里接过纸袋,指节不期然交擦。 一触即离,但是彼此皮肤上都有了对方的?温度。 周恪非一时却没离开?,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任何预兆,蓦地倾身过来?,摘走她发隙间的?一片落叶。 整洁优美的?颈线,下颌轮廓简练明朗,忽然近在眼?前。 瞬间的?擦身,离得好近。 是不是开?学后的?每个?周末,纹身店里的?恋爱电视剧看得太多?? 竟然误会成一个?预兆着亲吻的?动?作。 秋沅大脑空白,被陌生的?感受全然占据,心跳乱得像有一只手在胡闹。 -录音08- 没持续多?久。 我是指对秋的?有意疏远。 上次我说到,在高二结束之前,我就留意到秋时常坐在河边的?长?凳上发呆。那时候成叙休学了,没有更多?的?人缠着她。 所以她只是独来?独往,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没再和谁产生太多?交集。 很快到了夏季的?假期,十分冗长?,我有许多?事情要忙碌,许多?讨母亲欢心的?筹码,要我自己去?挣回来?。 哪怕是靠钢琴。 无论是谁,日复一日做自己厌恶的?事,都会感到疲惫。但以前的?我只会机械性地重复动?作、完成指令,好像连倦怠的?感受都被剥夺。 遇见秋以后,又?回来?了——那些长?久的?被压抑着的?知觉,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 换句话?说,曾经我活在一层厚厚的?茧膜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渐渐的?,甚至也感觉不到我自己。 第28节 可是注视着秋,让我对世界重新开?始在意,开?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产生反应——真正的?,自我的?反应,而不是当下最适宜的?。 她让我耳聪目明,恢复我自己的?判断和情绪。 不知道我的?表述是否准确——您能?理解么? 我的?人生正在逐渐鲜活起来?。以往被我忽略的?事物,正在逐步对我产生影响。 这其中?,也包含了我妹妹和母亲的?关系。 此前我说过,我的?妹妹从来?不服管教,或许是母亲最大的?烦恼根源。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回到家,以为又?要回到严密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控制里。 可是很快我发现,那时候的?母亲根本无暇管教我——她忙着应对妹妹猛烈的?叛逆期。 她们频繁爆发冲突,从争吵开?始,逐步升级。 假期刚开?始,我妹妹就想去?参加朋友的?乐队,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得到母亲的?允许。她私自去?了两次,很快被发现,母亲将她禁足,她又?偷偷溜出家门。 我进门时,刚好遇见我妹妹,被母亲教训得急了,冲回房间反锁上门。 这时候,我们的?父亲也回来?了。 之前我一直没有提起过这个?人,是因为在我和妹妹的?生命里,他实在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他时常在外?做学术,很少在家。回来?了也不插手对我和妹妹的?管教,事实上,我到现在也没有理解父亲在家里所扮演的?角色。 无论如何,那天他回到家。见此情状,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脾气,叫人拿来?工具,硬是砸开?了妹妹的?房门。 他一句话?都没说,把?混乱的?现场全留给母亲处理。 自然而然的?,母亲与妹妹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我试图安慰妹妹,劝解母亲,可她们还在不断互相伤害,到最后没了力气,各自散去?。 以往我不会让这些旁人琐事影响到自己。 可如今大不一样了。 我很快冲了个?澡,洗去?国际长?途航行后的?不适。 还是无法继续待在压抑的?家里。妹妹的?门锁依旧破碎着,得不到父母首肯,没人敢去?修。 我觉得窒息,想出门透透气。 外?面天黑透了。 我沿着路慢慢走,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将会在哪里。 像是受了蛊惑,我转过脚步,前往河边的?方向。 现在是假期,又?是深夜,秋沅怎么可能?还会坐在那里的?长?凳上。 可我就是要去?看看才死?心。 我赌赢了。 可她和平时在学校里不一样。看起来?那么难过,前所未见的?脆弱,身上很多?新的?伤痕。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说起之前看的?电影,《日出时让悲伤终结》。 是么?那真是十足巧合,这片子并没有那么出名。您是我遇到过的?,除我以外?的?第一个?观众。 那天我不忍离开?,于是留下来?陪着秋。 后来?她睡着了。头靠在我肩上,呼吸绵长?均匀,痒在我的?脖颈。 她像在做梦。她也像个?美梦。 我动?都不敢动?。 后来?我独自看到日出。 那时候,我还想坚持之前的?想法,不能?和秋走得太近。所以后来?开?学几个?月,没跟她过多?接触。 直到她主?动?来?找我,要退还之前买内衣的?钱。 好久没有和秋那么近了,呼吸之间,都是她的?气味。 我看久了,有点怔住。难以控制自己,仿佛陷进去?了。 让我找到一个?准确的?词吧—— 是了,鬼迷心窍。 我竟然想亲吻她。 俯身过去?,又?被理智劝停,一只手生硬转折,从她发顶摘下一片叶子。 那落叶枯得发脆,攥在手里,很快碎了。 那时我为自己隐秘的?不堪的?心思?羞愧不已,祈祷她没有察觉。 第25章 (二十·上) 冬日渐渐深了, 凛冽的阴寒正在成型。天憋了几天?阴沉,第一场新雪终于降下来,有?一些落到人的发顶消隐颜色, 更多的泥泞在许多腿脚之间。 周旖然的演唱会备受瞩目, 几乎一票难求。当日市区突降大雪,道路一度堵塞, 歌迷们纷纷弃车步行, 一时之间, 街上走?满了手幅和荧光棒, 海潮一样往同一个方向涌去,盛况空前。 秋沅提前闭店,先过来安抚蒋阿姨睡下, 才带了蒋容融出去。 周恪非到楼下接她们的时候, 肩上落满翳腻的雪珠子。又?被车里?的热气一烘,很快化成毛料上的深色湿痕。 周恪非默默开车, 秋沅坐在副驾驶。她抬手拂过他泛潮的肩头, 而他稍稍偏过脸,与她相视一笑。 因为有?蒋容融在,他们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这?样?交换了一下眼神,所有?的话语都装在眼睛里?。 少年时无言的默契, 重新恢复到身体里?面。 路上大堵车, 只好停在附近,步行过去。周旖然安排工作?人员带他们入场, 从特殊通道一路走?到vip席位的前排。 年年正等在那里?, 见到蒋容融,亲亲热热打招呼:“好可爱的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陌生的亲密让蒋容融不知所措, 所以用?冷淡掩饰茫然,只是一板一眼地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她缺少回应和眼神接触,几乎是不礼貌的,年年却一径笑眯眯,也不显愠色。主动把蒋容融揽着聊起天?去,给秋沅和周恪非留下私人空间。 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热络的人,蒋容融沉默许久,挤出一句:“你也是粉丝吗?” 年年用?力点头:“对,我也是粉丝,我喜欢易燃很久了!” 像是忽然拉近了距离,蒋容融紧绷的嘴角慢慢松放开来。有?几次秋沅侧目去看,她竟是微微在笑了。 演唱会很快开始,舞台近在咫尺,上面灯光道具,浓雾火焰,夹合着震破耳膜的人声乐声,混成强硬的蛮横的刺激,足以击穿感官。 台下的粉丝们都在尖叫高呼,纷纷从椅子上站起来,倾向台上的偶像。 周恪非和秋沅肩挨着肩,在座位上规规矩矩坐着,容色安静,看起来像两个误入现场的局外?人。 时候久了,周恪非偏过头,和秋沅说?着碎话。光源被筛成明明暗暗的颗粒,闪在他澄澈透黑的眸子里?。 现场实在太喧吵,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他于是低下头,亲密地附在耳边。 薄嘴唇一张一合,声息那么热,就这?样?烫过来,熨在耳尖的皮肤上。 秋沅几乎哆嗦了一下,她觉得好麻,又?有?些痒,痒到心脏的褶皱里?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去拉他的手。 十指交缠,他的骨节把她扣得很牢,带来奇异的安定和满足。 演唱会正式结束,又?是两曲返场,一直折腾到天?黑才散。年年脸上的妆容经过精心设计,蒙上淋漓热汗,已经花了大半。蒋容融一张小脸通红,开口声音都撕得哑了,背上书包准备回家去。 年年这?时拉住她,轻轻眨眼:“想不想去后台转转?” 蒋容融到底还是十来岁的小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快乐冲晕了,也不知道如何?消化,脸上表情又?迷茫又?兴奋。 大眼睛就快因为激动而泌出莹润的水意,转而看看周恪非和秋沅,像是在无声地征求同意。 周恪非想了想,宽容地说?:“那就去吧,玩得开心。如果可以的话,早点出来。” 秋沅补充一句:“明天?还要上学?。” 蒋容融还没表示,年年先扑哧一声乐了:“你们怎么回事?可真像她爸爸妈妈。容融,你说?是不是?” 爸爸妈妈…… 周恪非听进?心里?,脸上在发烧。 没想到能遇见周芸。她不在vip区域,应该是自?己临时买票来看。 几个人往外?走?,就在通道里?撞上了。 周恪非不说?话,紧紧握着秋沅的手,力道难得压得这?么重,几乎捏在她骨头里?。他别开脸,不去看周芸。 而周芸没有?对秋沅多说?什?么,甚至并不和周恪非进?行任何?交流。 只是深看他们拉在一起的手,视线又?扫过年年,似乎认出她的脸。 周芸走?出几步,又?回头,目光如同厚密的网,把年年笼起来,掂一掂:“你也在那店里?工作??” 年年不明所以,顾及着她是周旖然的母亲,好脾气地点点头,说?:“是的呀……上次不是在店里?见过了。” 周芸垂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给任何?人再看到她表情的机会。脚步很快,却发涩,走?出几步路,就遇见许多次的牵绊。 她匆匆离开,背弯得厉害,眼睑的缝隙中填满老态。原本那高雅矜贵的模样?终于从她身上散去,她如今看来与受尽生活搓磨的妇人无异。 只是眼神之中存在许多杂色,无从分辨内容和情绪。 秋沅模糊地记得,上次见面就在不久前。几乎是一夕之间,她老得这?么快。 蒋容融被年年带到后台见周旖然。 于是秋沅拉着周恪非出了场馆,步行往车里?走?。中午的雪碾成傍晚的泥,空气冷得符合冬季定义,每一口呼吸都是潮湿的热雾。 车里?也冷,周恪非打开暖气,又?把她的手捧进?掌心里?。体温融在一起,慢慢中和。 脸和心,也同样?很热。 秋沅想到什?么,忽然说?:“去下商场。” “怎么了?” “给容融买内衣。” 今天?一起出来,秋沅注意到了,这?个小女孩全程一直含着胸。 第29节 场馆里?温度低,外?套脱下去,校服的薄薄衣料上,很快顶起两粒清晰的形状。她似乎浑身不自?在,僵硬地抱起手臂掩住。 周日各处都拥堵,到了商场,周恪非先去停车,再上楼找秋沅。 市中心的老牌商场,过去几年翻新过一次,依然保持着环形的布局。内衣店在楼上,也还是他们高中时光顾的那家。 店员倒是换了面孔,抬头看见他,流露出明显的怔忡,听他说?找人,恍然大悟:“那是你女朋友吗?她去试衣间了。” 女朋友…… 周恪非“嗯”了一声,然后道谢,有?意没去否认。 可是就只停留在不否认的程度,都像在做坏事。 再加上早些时候,年年那句调侃的“爸爸妈妈”,周恪非心里?柔软蓬松,仿佛要漂浮起来。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是不够道德的。 要是她能和成叙分开就好了。 然后周恪非马上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还好秋沅这?时从试衣间出来,对他摇了摇手,然后去结账。 周恪非很快跟过去。有?意不去深想那些多余的纠葛,只是心里?还是很难安定,到处不平整不熨帖。 送她回去的路上,秋沅说?:“我也买了一件,高中的时候的那个款式。” 几乎不用?仔细回忆,周恪非已然想起那时的场景。 抿唇,露出笑意:“你穿着,很好看。” 是见过的。十八岁那年,在小镇的出租房里?。少年人迷乱赤诚地探知对方的身体,用?手,用?嘴唇,用?一切肢体,在彼此的皮肤上留下温度和气味。 周恪非看到那件内衣,他伸出手,带点小心翼翼的虔诚,去触碰那纯白繁杂的蕾丝隐纹。 “穿着还舒服么?”他忽然抬起头,认真地问,“我不太会挑,希望不要不合适才好。” 如果换作?另一个男生问出这?样?的话,总归是要显得有?些暧昧和唐突的。 可是周恪非向来太纯粹太周全,一派温煦清宁气象,所以没人能把任何?旖旎或者?不堪的字眼穿到他身上。 哪怕是在眼下如此场景。 秋沅闷闷地回答:“嗯,很舒服。”她勾着他的脖子,继续和他接吻,声息也含混黏牙,“但是不要在这?种时候问这?个。” 第二天?还要去公司,周恪非没久留。只是他走?之前,被她勾住手指。他也好舍不得,回头浅尝辄止地亲亲嘴唇。 深夜,周旖然送了容融回来。时候太晚了,索性在秋沅家住下。 秋沅拿出一些日用?品,问她的偏好。 蒋容融反应稀少,始终低着头,嘴角紧紧攥着,绷出施力的痕迹。 秋沅发觉她和自?己小时候那么像。很多东西没有?得到过,就装作?自?己不在意,以为冷淡和抽离可以保护自?己的安全。 思想和意识,停留在未凿的粗钝形状,缺乏指教,一切都靠天?生的直觉行事。 秋沅忽而感到心口一阵揪疼,为这?个小女孩,也为过去的自?己。 可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受控制地想到周恪非。他一定是明白的——在中学?时代,他就在尽力救她了。 白天?下了场雪,夜晚也无星无月。灯关上,黑夜像厚厚的冰壳,密不透光。 蒋容融躺在她身边,瘦弱的小身体,呼吸轻微。许是巧合,蒋容融也在这?个时候开口说?:他就是周恪非啊。 秋沅倒是意外?:“你们初中也知道他么。” 蒋容融说?是,跟高中部差不多。 “但是老师和学?生嘴里?的版本不一样?。”她补充。 秋沅见她有?闲聊的兴致,于是问,哪里?不一样?。 蒋容融一时不出声了,似乎在酝酿语言。 “老师说?他什?么都好,优等生的代表,简直吹成了天?上的月亮,凡人不敢直视的佼佼者?。” “学?生呢?” 许是自?觉跟秋沅相熟了,加上今天?一直被友善对待,还近距离见到自?己的偶像易燃,蒋容融似乎开朗了一点,话也多些。 “高中部流传过来的,说?他高三的时候和人私奔了,后来去老同学?家的餐馆里?打工,形容凄惨。但是现在这?么看,好像也不是很惨。” 对蒋容融而言,周恪非是活在流言里?的人,好像从来并不具有?实体。如今在现实生活中碰了面,她难免感到好奇,见秋沅和他很是亲密,又?问了几个关于周恪非的问题。 秋沅发现自?己一个都答不上来。 她知道他从苏与南手里?买下房子,低价租给她,知道她母亲去世而她准备卖掉刚刚到手的一爿店,筹措现金去买墓地,所以不惜毁掉一只手,也要保护好现金寄给她。 而关于他自?己,这?些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她一无所知。 重逢后的这?些时间里?,也表现得毫无不关心。 只是因为那个心结。车祸之后,从绵长的昏迷中醒来,而他不知所踪,消失十年。 所以她几乎断绝所有?经年的感情和亲密,把他从生活里?推得好远。 他怎么可以?这?样?平和地接纳所有?的误解、怨怼,只是沉默注视着,眼神温柔得像呼吸,似乎能够包容一切。 第26章 (二十·中) 心绪芜杂, 像光从树冠之间纵穿下来,被筛得好乱。 身边的蒋容融很快入眠,睡息均匀, 秋沅自己却半宿没能合眼。 最后实在气闷, 去阳台点烟抽。薄薄的雾气在唇边消弭,像一口叹息正在终结。 天将明, 才勉强小睡一会儿。蒋容融要上学, 闹钟定得早。 她实在没照顾过小孩子, 起?床后很是一番兵荒马乱。 好在蒋容融比起?同龄人更显成?熟, 平时和病情渐重的蒋阿姨住在一起?,早学会了独立生活。 秋沅做一顿简单早餐,蒋容融就用旁边的灶台给自己?加了个煎蛋。 靠在厨房墙外, 秋沅默视着她安安静静吃完饭, 垫脚把用过的碗碟放在水槽里。 打车送蒋容融回家取书包,路上秋沅拿着手?机, 抿抿唇, 想?了想?,给周恪非发了一句早安。 他很快回复,问她睡得好不好。 秋沅抬手?, 揉揉发沉的眼睫毛。 睡得不好。 是因为蒋容融的无心之言,直压在心里, 她想?了太多太多。 于?是按亮手?机屏幕, 认真地打字,又给他发消息: *周恪非, 过去这些年, 你都做了什么?* 这话题没来由没去处,周恪非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隔了好久, 才收到回答,他没问缘由,只?是说: *下?次见面,讲给你听。* 离上学时间不久了,蒋阿姨已经晨起?。这天难得认出秋沅,握着她的手?说话,开口竟是问她怎么还没去学校。 时隔多年,在蒋阿姨混沌的眼神里,秋沅又重新?做回中学时代那个小女孩。 她顺着蒋阿姨的话说:“我来取书包,很快就走。” “路上可要注意安全。” 蒋阿姨握着她的手?,掌心纹节枯深,在她手?背上轻轻抚拍,正如?高中时那样?。 “嗯,没事。周恪非在楼下?等我上学。” 这话说得理所应当,秋沅自己?也愣了一下?。 想?到的是高三那年,贫穷的,恶形恶状的家,灯里都泛着灰,光线挤进尘埃的形状。 她和兰华睡在一张床上,卧室的空间也只?放得下?这么一张床。唯一的好处是有扇小窗,直对?马路,如?果起?得早,可以看见穿白?色校服的少年纵穿而来,停在楼下?。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周恪非会早早在楼下?等她,肩并着肩,一道往学校去。 天光时明时暗,而少年永远朗润清隽,似乎不存在任何阴暗的背面。见到她时,粲然?一笑,温情和关切就都有了。 想?到当时的他们,秋沅抿唇,难得的也淡淡在笑。 那笑容很真实,也稀薄,几乎难以辩清。 蒋阿姨放心下?来,点点头,回过身,衣服后面突兀的一块旧布落在秋沅眼里。 病情最严重的时候,蒋阿姨时常走失。几次都要秋沅临时闭店,到这边找人。时间久了,秋沅干脆在她每一件衣服上缝起?自己?的联系方式。 “别跑出去,等容融回家。” 尽管如?此,出门?之前,秋沅还是叮嘱了一句。 蒋容融闷头向前走,把书包抱在怀里兀自出神,怎么也不肯背起?来。 被秋沅一问,才说了实话。是年年昨晚和她聊天,多少了解到她在学校的境况。于?是出个主意,让蒋容融找周旖然?要了许多签名?,第?二天可以分给同学。 “她说这样?就可以交到朋友。秋沅姐姐,会有人喜欢吗?”她偏过头来,身体又瘦又小,但腮颊却有些丰圆,“我也没有很想?跟他们交朋友,但是,但是……” 蒋容融期期艾艾说着,眼睛里窜起?小小的渴望,像火绒上刚刚引燃的暗焰,非蓝非红,只?是温暖但却脆弱的橙色,风一吹就会完全灭熄了。 小女孩情绪微妙变化,秋沅全收在眼中。 而她自己?呢?小时候没有体验过纯粹的友情,看到同龄的女生下?课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走,也不知道该去羡慕什么。 或许只?是,有些遗憾。 送蒋容融到学校,秋沅又回店里忙了一天。晚上空出时间,和周恪非打一通电话。 其实从前没有这样?的习惯,但是近些日子,总是很想?他。 算不上是非常浓烈的思念,只?是经久未散,一直不痛不痒勾在心里,把她的声腔也捏得比以往柔软。 第30节 秋沅试图将情感表达出来,但又没有经验,思来想?去,只?是直白?问他:“什么时候过来?” 可是周恪非好像什么都明白?,语气非常了然?,压抑着微不可闻的雀跃:“想?我了么,秋秋?现在就可以。” 年年在做最后的清洁整理,手?忽然?停了,也接到一个电话。 对?面说了什么,年年罕见地眉头紧锁,很快给个答复,然?后马上来找秋沅。 “容融跟别人打架了,打电话来说老师要叫家长呢。” 原来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电话另一端,周恪非也听在耳朵里。 他说:“等我,我马上过去。” 秋沅闭店在门?口等,很快就看到他的车。 周恪非应该是刚从公司过来,一身挺括的暗蓝西装,更显得宽肩窄腰,风骨非凡。没打领带,松敞两粒纽扣,夜露浓寒,皮肤也凝着冷冷的白?。 但他唇角微微笑,依然?很温和。待秋沅上车,亲昵地拉了下?她的手?,才放到方向盘上。 红绿灯的间隔,周恪非抬手?按了按眉骨,不经意间,有些倦色。 一切发生在秋沅的余光里,她问:“很累么?我自己?过去也可以的。” 他摇摇头。 “还好。我想?和你一起?,秋秋,因为我们……” 周恪非没说完这句话。 交通灯切换,他专心开车,眼梢薄薄的红。 因为年年说过的,他们像爸爸妈妈。 也很少有这样?理所应当的借口,过来见她。 敲了半天,蒋容融才将门?开了条缝。 然?后马上缩着肩垂着头,背过身去,走向里屋。 直到被秋沅扳着肩膀,拧过来直面他们。秋沅触眼就是她一双毛绒绒的圆眼睛,周围皮肤淤着青红。 嘴角也裂开了。 “怎么回事?” 蒋容融声音非常轻,语调平直,在着力掩饰酸楚:“和同学打架了。没什么事,就是要找老师。” 秋沅没料到会是这样?,眉心捏起?来:“为什么打架呢。” 蒋容融齿关紧锁,无论她怎么问,就是不愿意说。 像个彻底闭死的蚌壳,就是撬不开。 秋沅有点着急了,却忽然?被周恪非握住手?指。他的手?型非常漂亮,安抚性?地紧了紧,掌心有温度,更有力量。 带一种奇异的舒适冷静,重新?恢复到她的身体里。 随即周恪非弯腰俯身,和蒋容融齐平。 他好像真的很有办法,声腔和煦,漫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再一点一点地、不带探究地闲问,小女孩子嘴里的防备越来越疏漏,故事的碎片逐渐完整起?来。 默默无闻的女孩子,跟谁都关系不亲近。一张圆圆小脸,中等身材,没有特别漂亮,也没有突出表现,在班里做个安静的影子,从来无人留意。 如?今周旖然?的乐队现象级的火爆,“易燃”的热度甚至风靡到校园。一个沉默的普通的女生,带来几十张签名?,声称自己?去演唱会和易燃见了面。 谁也不买账,都觉得蒋容融在吹牛皮。 蒋容融哪里经历过这些,辩说是周恪非带她去看演唱会的。 她家境平凡,是任谁都能一眼了然?的,忽然?自称认识两个活在育英传说当中的人物。这下?更没人信了,班里的同学齐齐哄笑起?来。 有些男孩子嘴上不干不净,用调侃的口吻说最刻毒的话。 蒋容融缄默地听着,不懂争辩,只?是咬牙,咬得嘴里又酸又沉。 然?后扑上去和人扭打起?来。 老师匆匆赶来,两边都给了严厉批评,吩咐各自叫家长来学校一趟。 蒋容融低着眼,抿了一下?嘴唇又松开:“不能让外婆去的,外婆生着病,什么都听不懂了。” 周恪非颔首,侧耳认真在听。 老房子墙裙剥落,灯也摇摇晃晃,光线焦黄泛旧。 他眉目明朗深邃,全浸在灯光里,表情跟语气一样?柔和: “那么我去,好不好?” 第?二天一早,还是穿了西装。 只?是换了一套纯黑色,暗银的外缝线,熨烫得挺括平整。 去学校的话,有很多小朋友。因而没打领带,怕显得过分庄重。 育英的校园敞阔依旧,已经有多年没踏入过了。扑面而来是熟冬的凛冽气味,还有学生们清脆整齐的读书声。 初中部教学楼在进门?左手?边,穿过操场有一条长道,笔直地通过去。夏季这里遮满凉郁的浓荫,到冬天秃枝都脆断了,日光贫白?,直泄而下?。 道路两边是陈列表彰和学校新?闻的地方,玻璃窗内不少他的照片。那时还是少年面貌,照片也没有任何年岁的印痕,想?来是每过几年都要洗印换新?。 在他之前或之后,育英再没有过第?二个周恪非。 蒋容融在楼下?等,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不安,见到他之后,就迅速消隐了。 带周恪非来到教师办公室,蒋容融轻声说:“魏老师。他来了。” 姓魏的班主任眼皮耷拉着,也没往这处看,手?里掂着杯酽酽浓茶,慢条斯理地喝。 “你好,我是蒋容融的家长。我叫周恪非。” 魏老师没见过周恪非,但不可能没听过这名?字。茶杯在手?里抖荡出一点水渍,猝然?抬头,脸上先笑起?来: “周,周先生,请坐。” 昨天参与打架的几个男孩子也在旁边。 如?今吃惊地睁大了眼,频繁地相互对?视。 “真是周恪非啊?” “那个,周恪非吗?” 蒋容融背着手?,把下?巴昂起?来,抬得很高很高。 “我说过了,是不是?” 第27章 (二十·下) 深冬时节, 隔夜的雪化作泥水,又冻成今早的冰壳。 城市街道各处平滑,像裹紧一层透质的薄膜。 踩一脚上去?, 却是分外脆裂的。 纹身?店迎来午后第一个客人。是王闵, 毛呢大衣缀满泥点?子?,连声抱怨在路边摔了一跤。 “店里那个小姑娘呢?倒是把门?口那冰铲一铲啊。” 王闵如?今已成享誉全球的钢琴家, 脾气却还是毛毛躁躁, 眉毛唇须乱飞, 五官显得喧闹。 讲起话来, 有种少年人的挚拙直爽。 “年年有事,晚点?来。”秋沅说。 王闵脱了大衣,轻车熟路进到里间。 他伏在操作台上, 撩开?衣服露出后腰, 嘴里又在咕哝: “对了,周恪非呢?他什么时候去?维也纳参赛啊, 上次说得好好的……” 秋沅淡瞥他一眼, 厚厚敷层麻药上去?,半晌没搭腔。 王闵仍不死心,又催问两句。 时间到了, 秋沅给?那一小块皮肤擦去?麻药,拿起机器继续上次未完成的着色。 垂着眼, 慢慢说:“不会去?了。他已经不能再弹琴了。” 她内心酸沉, 但习惯把情绪捂得很严实,声息是一贯的平静。 王闵挑着半边眉毛:“不能?什么意?思, 为什么啊?” “在法国的一些?事。” 王闵就着秋沅的示意?挪了挪身?体?, 嘴里嗤地笑出来:“什么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之前在法国, 水平可一点?儿没退步。” 他伸手够到一边的手机,长指掀动?,翻找着什么: “你别?不信啊,秋老板。我前两天关注了一个vlog博主,就是他法国的朋友,你看……” 手机开?在一个界面,递到她眼下。 是海外社交媒体?,账号名字全英文,念出声来就能拼读成津西。 最新?一条博文停在一年前。 以往在法国的时候,每隔三五天就要发布新?视频,时长都在十分钟以内,主要是记录津西自己和朋友们的日常生活。 许多她不认得的人,苏与南和周恪非的脸也频繁出现。 其中还有在周恪非的公寓里,苏与南给?她看过的伦敦旅行录像。 而王闵找到的那一条视频,时间还要往前。 是他们几个朋友凑到一块,一路玩闹着步行去?了家俱乐部,偷偷看周恪非弹钢琴。 旧式壁灯,光影瘟黄。几人特?地选了一根宽立柱,在后面坐下。天鹅绒的沙发卡座,靠垫塞得饱满,像小孩子?红呼呼的圆圆笑脸。 第31节 津西的镜头?对准了钢琴。 画面里很快出现周恪非。他穿白色正装,戴一个领结,脚步匆匆,低头?整理袖口。 朋友们语态轻松惬意?,互相推搡着肩膀,纷纷指给?对方看: “诶,来了来了!” 镜头?切换,是周恪非弹琴的画面。侧脸拢在低垂的光线中,轮廓显得优美朦胧。 眼神专注,指尖翻飞,手背掀起细薄的长筋。琴音像凉水一样流淌出来,然后随着韵节煮沸,变得滚烫滚烫。 “你可能看不懂,我跟你讲啊,就他这个技巧水平,还有情绪表达……” 王闵嘴里一堆专业名词,像模像样的,要给?她讲解周恪非有多么厉害。 不像经年的竞争者,倒像是个粉丝。 后面有长卷发的异国女郎,一袭长裙裹紧了腰肢,身?姿婀娜,款步到他眼前。 指甲涂得光艳,夹一卷钞票塞进他衣袋,暧昧地停留几秒钟,方才撤离。 他一径笑着,或是颔首致意?,或是深深鞠躬,避开?那鼓噪的手指。 还有高?大的男人,醉得熟了,塞一把钱给?他,还另附一根粗雪茄,硬要他抽。 周恪非推辞不过,只好吸了一口。 肺里立时被激出深咳,连肩膀都在打抖。 他难得这样失态,苍□□美的脸,宛若塑像,此刻烘起急红。 可他仍然努力把唇角弯着,尽善尽美地对人微微笑。 津西镜头?调转,一个个照准在座所有人的脸。似乎把这当作一件有趣的事,朋友们也都捂嘴笑得开?怀。 她甚至看到苏与南举起杯,酒液荧荧金如?金,他一饮而尽,哂笑着说:“原来周恪非也有这样的时候。看来真没错,人都有两个面,或者说,很多面。” 一切都由摄影机记录下来,当作日常生活中一个底色欢快的角落。 这么多年,没人真正懂得他。 周恪非到底是怎么在这些?日子?里挣扎熬煮,生生捱过来的。 他温和,体?贴,懂礼数。习惯压抑自己,但内里是有几分骄傲的人,至少曾经如?此。 秋沅不敢深想。只觉得呼吸很涩,一种痛不可扼的知觉,在身?体?里慢慢苏醒。 “法国佬在夸他长得漂亮。”津西笑嘻嘻地自对着镜头?说。 纸钞掉在地上,他弯下膝盖,俯身?去?捡。 几枚硬币滚到边边角角,他也没放过。 然后用餐巾蘸了水,仔细擦擦硬币,又把手指抹干净。干净修长的手型,骨节微微突出,很是漂亮。 那双钢琴家的手,在世界级比赛场上,演奏过最高?水准的曲目,也在法国小镇一家俱乐部里,捡起地毯边被踩脏的硬币。 可他不怒不怨,永远柔和安宁。 视频里的周恪非又在演奏了。 该是有人点?了最通俗的一支歌,周围渐渐出现跟唱声。 他指法技巧,演绎得音色绵黏,别?有情致。 “越简单流行的曲子?越难表演精巧。你听,他能把最普通的一首《艾莲娜》弹成什么样。” 王闵仍不买账,“你说他在法国就不能弹琴?我可不信。下次见到周恪非,我一准要问问看。他可不能说不弹就不弹了,我拿那么多冠军,那么多第一名,就是为了打败他……” “不行。不能去?。”她语气强硬非常,一手把王闵的后腰揿住了,按下去?,重新?开?始操作纹身?。 机器运转,声如?蚊咛。 她说:“我没有骗你,他手上后来有伤。” 秋沅错过了他怔怔的眼神。 “你不会说真的吧,周恪非的手真出问题了?” 王闵声音里的狐疑越来越少,最后完全被巨大的失落所取代,“之前没赢过他,以后也没机会了,这么多年输赢,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少年时代总被强压一头?,周恪非成了王闵的执念,淤在心口,经久不散。 如?今发现这场一个人的竞争,最后到底无疾而终,他一下子?茫然起来,一反常态地沉默下去?。 周恪非呢,他有什么执念? 王闵走的时候,身?态都显得消沉低迷,人像矮了一截。 下个客人到店之前,秋沅接到一通电话,来自陌生号码。 背景音很嘈杂,是个中年女性?的嗓音: “秋沅吧?我是徐护士长,那个蒋春英大姐现在在我们这里啊。老太太摔了一跤,现在情况刚稳定了,你抓紧时间来一趟。” 秋沅赶快临时闭了店,给?客人发过消息,打车往市医院赶。 车祸昏迷那年,徐护士长还是个新?入职不久的管床护士,被分配负责秋沅那一个病房。后面秋沅脱离昏迷,花了同样长久的时间复健,徐护士长也热心帮了不少忙。 如?此想来,既然成叙不是当初照顾她的人,那么理所应当,应该是徐护士长亲力亲为吧。 毕竟当时她再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到医院表明来意?,按照章程规定,以家属身?份签了几个字,最终在急诊病房见到蒋阿姨。她身?上、面上还装着各种仪器,此刻睡得熟了,眉头?紧蹙着。 秋沅在病床边坐下,陪了很久,又找值班护士了解过一些?情况。 眼看探视时间要过去?,前一个护士已经催她离开?,徐护士长才忙完自己的事,走过来与她碰面。 “蒋大姐怎么又开?始往外面跑。最近得多看着点?,天气冷 ,路又滑,江边全是冰。老太太腿脚不灵便,一下子?摔到后脑勺了。人家路过报了警,警察喊救护车拉过来的。” “之前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也喜欢往外跑。” 秋沅帮蒋阿姨掖了掖被角,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更多的可以做,黯声说,“我住得不算近,生活上很多事情,都没能帮衬到。” 徐护士长点?点?头?,语气安抚性?的表示理解,多少也带点?同情:“先?住医院养几天,要是回家了,还得观察。里头?有血块,保不齐什么时候要压迫血管,有诱发脑梗的风险。” “嗯,谢谢,徐护士长。” 秋沅转目望过来,那么多年以前,那场车祸发生之后,徐护士长也不过是现在她的年岁。如?今眼角细细折折,已有淡密的褶纹。 秋沅抿抿唇,说:“还有十年前,谢谢。” 她话语平平,但眼神真挚。 这时接到周恪非的电话。 错过了徐护士长两页唇片微启,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那边风很重,应该是在走育英操场旁那条长道。 声息被滤得轻了,依然清楚:“秋秋,我这边差不多结束了。事情不严重,他们互相道完歉,就散了。其实容融把人揍得很惨,是个厉害的小女孩。我和她的班主任,还有同学都聊过了,我也……我也做得很好。” 话到句尾,轻和舒展地上翘,令人联想到他唇角的温笑。 藏着隐秘的小心思,是周恪非在邀功,也想要得到表扬。 秋沅于是顺着他说:“嗯。你也做得很好。” 自己都没察觉,也眉舒目展,淡淡露了点?笑意?。 那边又和声问:“等下去?店里等你,可不可以?” 她点?头?,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嗯。店里见。今天年年不在,你帮帮我。” 挂断电话,对徐护士长说:“那么我先?走了。明天会再来的。” 徐护士长仿佛才从长久的思忖中回过神:“……哦,好。路上慢点?。” “嗯。” “那个,秋沅啊。” 她被叫住,回头?去?看,双眼迎着光,显得剔透明亮:“怎么了?” 徐护士长一侧衣袋鼓胀起来。像是在里面捏了捏手。 “之前那一年,有个很乖的男孩子?,天天来看你。特?别?懂礼貌的,人也细致,平时那些?护工的脏活累活,都是他来干。别?的护士都说,人家那些?卧床一年半载的病人,哪有像你这么头?干脸净的,身?上一点?褥疮都没有呢。” 她说得慢,像是一边讲话,一边回忆。 “后来你醒了,他就走了,还让我别?跟你说。哎,一眨眼十年过去?,你要觉得当初是我照顾你,那可不行。无功不受禄呀。” 秋沅静静地听。 好像一下子?头?脑昏沉起来,要花上一会工夫,才能弯起来理解她的话。 真是奇怪,脸颊像站了只黏虫,贴着皮肤拱到下巴,一尾爬痕又湿又痒。 抬手摸上去?,才发觉是颗泪珠,拖着一路潮润滑下来。 她浑然又迷惘,踉跄往外走。 是谁?还能是谁。 怎么也想不到,猜不透是他。 对于她性?格里不愿亏欠的那个部分,周恪非最是了若指掌。只把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敞露出来,松快适意?地,讨要她一点?夸奖和垂爱。 然后由他自己拿去?,填补这十年里经受的委屈和空缺。 十年之间,周恪非所隐瞒的,或许远不止于此。 可是他把她放在自己之上。无论他付出了什么,都没想过要回报。 秋沅在路边垂首默立许久,一下子?抬起头?,肩颈过了血疼成一片,像是皮肤上扎满密密麻麻的针脚。 她招手拦出租车。 想要见他,想要马上就见到他。 周恪非离开?育英中学,开?车去?纹身?店找秋沅。 一路下了高?架,城市干道堵塞得离奇,许多车辆困停在原地,半天也挪不动?存余。 第32节 时间上看,秋沅应该还在店里忙碌。周恪非于是也不急,开?了广播来听。 突发交通播报,解释了这场罕见而漫长的拥堵。说是前方有家临街的店铺失火,消防车一时占用了主干道,将南来北往的车流彻底封死。 不知道过去?多久,许是大火终于被扑灭。 车辆首尾相接,开?始缓慢流动?。 越往前走,街景越熟。风混着烟尘颗粒,纤维和颜色也渐趋浓了,像粗灰的布面。 直到他远远望见那间店面。 门?脸不大,招牌式样低调。被火舌深深燎过,黑得焦卷起来,纹身?店的名字也模糊成色块,难以再辨清。 一面窄窄的门?,防盗网被消防钢钳绞开?,和玻璃一起破碎满地。是一个空洞,一个腔隙,永远不能愈合的创口。 周恪非撇开?座驾,脚下发软,几乎跌堕在夕阳和火的温腥气里。但是越跑越快,越跑越急。 旁边围了不少人,迟迟没散。 他听见有谁在低声交谈,嗡嗡杂杂,远远近近,汇成一片人声的乱线: “刚才那警察说是蓄意?纵火。没来得及跑远,抓了一个。” “男的女的啊?” “不知道呢,就看见半长头?发,白了一半,年纪应该挺大了。估计是有仇,放火前还把店门?封上了。” “这家店我平时老路过,店里就一个小姑娘。这架势,上面都烧塌了,应该是没活下来。” “造孽呦……” 他终于撑持不住气力,跪倒在废墟前。 没有疼痛,没有悲泣。从手指尖开?始,一点?一点?麻木进心腔里。 只是感觉自己被什么剥夺了呼吸。 -笔录1- 姓名。 单秋沅。 认识嫌疑人吗? 认识。单德正。 你和单德正的关系是? 他是我血缘上的父亲。但是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受害者呢? 她叫年年,大学生,在我店里打工。 请说明案发时你的去?向。 我在市医院探望一个阿姨,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很久以前就确诊了老年痴呆。有时候一个人出门?,又找不到回家的路。她在沅江边摔了一跤,很严重,被救护车送到急诊的。 我们会去?调取监控。有人能证明你的说法吗? 有的,这是市医院徐护士长的电话。 好的。稍等。我出去?一下。 嗯。 久等了。看看这个人,你认识她吗? ……认识。 她叫什么名字? 周芸。 你和她的关系是? 她是我……嗯,前男友的妈妈。 还有吗? 这么多年,她一直恨我。 请详细说明。 我和她的儿子?,我们是彼此的初恋。周芸把我当作敌人,觉得我是个坏影响,让她儿子?堕落叛逆了。很多年前,她丈夫和她,一起开?车撞了我。是交通意?外,他们这么说。所以没人得到惩罚。 也就是说,她有伤害你的动?机,并且你认为她曾经付诸行动?,是吗? 是。 你的前男友,是这个人吗? ……嗯,是他。周恪非。 你认为他有伤害你的动?机吗? 没有,绝对不会。 那么,你认为周芸会对他做些?什么吗? 不……应该不可能。周恪非和她也早就断了联系。……周恪非怎么了? 他失踪了。 第28章 (二十一) 秋沅总是听到有人提及周恪非。 育英的女生大都以顶级名校为目标, 眼?下到了高三,很少再分出精力沉湎于男女情爱。如今对于周恪非,钦羡仰慕的更多。 不时谈论起来?, 说他仿佛太过遥远, 对谁都?微笑,可眼?睛很凉, 显然只是?出于良好?教养, 事实上难以真正亲近。 像天?顶上难摘的月亮, 任谁都能分一捧银凉如水的月光。 秋沅端坐在课桌前, 握笔沙沙地书写。 思神却仿佛随着女生们的闲谈,慢慢抽散开,飘起来?。 想到的是?前不久, 周恪非被安排在校长之后演讲。 礼堂后台一处昏暗角落, 他和她趁着背人耳目,匆匆接了一场吻。 凉吗?他明明热极了。热的身体, 滚烫的唇舌和呼吸, 把所有感知都?占据。 平日里冷静克制的少年,这时候亲得?那样莽撞,嘴角磕到一颗虎牙尖, 他吃痛,眉心揪紧了一下。 秋沅伸手去抚触, 干燥柔软的指腹, 把眉间褶痕一点点熨平。 于是?周恪非淡淡笑起来?,垂颈继续吻她。 后来?上台演讲时, 他唇红齿白, 滟滟有光。只有秋沅知道,是?被她轻咬了一小口。 像是?背着所有人, 偷偷摘下那轮月亮。 握在手里竟是?这样轻软的。 一开始是?不会像这样熟练的,甚至连牵手都?生涩。 论起恋爱,他的知识并不比她丰富。秋沅曾在纹身店打工,被动地观摩过一整个?暑假的爱情偶像剧,见得?多了,也可以?算作自?己的经验。 从前他叫她秋沅同学。 在向她请教恋爱指导时,周恪非就换一个?称呼,一半玩笑,一半认真: “教教我吧,秋沅老师。” 他们模仿着其中?的话语,姿态,情节。 那些戏剧性的暧昧与情愫,被稚嫩地复制在身体和语言之中?,纤细而敏感的少年人,相互倾注全然陌生的爱意。 情生意动时,他低声叫她秋秋。夹着温柔绵热的气息。 其实没有过多么正式的告白。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最?先更近一寸,总之忽然勾住了,牵得?很牢。 在此之前很多个?深夜,周恪非都?会离开家,趁着潮湿如雾的晚风,到河边与秋沅见面。 风把河面揉擦出层层波纹,长凳腥凉,结有细密的水汽。 起初他们分坐两端,中?间空隔着一段距离,低声谈论彼此,剥去最?初的生疏拘谨,渐渐开始共享生活里的每一处细节。 到后来?,越坐越近。 初次牵手,平时称得?上清醒聪颖的两个?人,此刻都?显得?愚盲了,甚至仿佛不知道可以?放开,就这么一直拉着,到天?朦胧地亮起来?。 月亮还没全然隐去,摇晃着站在天?脚,身边的少年也如月光清亮。 他手心微微的汗热,从指尖沁到心腔。 秋沅陷入安静,只是?低着头,不去看他,也没看面前的河流。 她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发生这么好?的事情。 在学校里,就此拥有了无言的默契。 器材室里侧,长走道尽头,音乐厅背面的狭小空间,他们在一切不见光的角落幽会。 隐秘的亲吻在阴影里发生,依然如此鲜艳。 有一次被人撞见,是?周恪非要离开几天?,他和她在操场边的乒乓球台处相见,冒险讨要一个?拥抱。秋沅嗅着他清爽的气味,在他脖颈上亲了一下。 远处人影一闪而过,好?像是?低年级的赵澎宇。 赵澎宇将一切看了个?真切。从前校园里那些流言,半真半假。大多数人只是?享受散播传闻,并不太关注。 关于单秋沅和周恪非,没人真的相信他们走到一起。 赵澎宇和秋沅有过一番龃龉,主要是?之前那一回,在周旖然面前被驳了面子。嘴上不说,实则心里一直记恨。眼?下撞见这样活色生香的一幕,他在心中?略作掐算,就要去告发。 没想到另一件事引爆了所有关注。 第33节 -录音09- 没关系,没有大碍。 差不多已经愈合了,谢谢关心。 正如之前说过的那样。妹妹和我邮件往来?,得?知我近些年的境遇。她非常不安,频繁地表达悲伤,似乎分担了一部分我的痛苦,哪怕我并没有将一切和盘托出。 嗯,我那位姓苏的朋友,也有过类似的担忧。这就是?当初为什么,他劝说我接受心理健康评估和治疗。 我和苏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学导演专业,平时总拿一部古典的手持摄像机。 前些日子,他带我们看了一部老电影,很有名气的,叫作《美国往事》。 有一句台词,我将它誊写下来?,当作对我现状最?好?的注解。 请允许我用英文转述吧。就像我在邮件里写给我妹妹的那样。 ——当世界令我疲惫不堪,我就会想到她。想到她在世上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心甘情愿忍耐一切。她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正是?如此。秋还活着,我也就不能?允许自?己死去。 ……您说什么? 是?的,没错。那一场车祸里,死在车轮下的是?一部分的我。如果不是?秋顽强地活下来?,还需要我的弥补和偿还,或许我已经…… 抱歉。时至今日,我依然习惯性地用麻木压抑痛苦。 就快要说到那场车祸了。 那时候我们频繁在河边碰面,已经成为每个?夜晚的习惯。产生感情和依赖,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为明亮的时光。我感到完整,感到活着的痛快,发现这个?世界可以?引发如此多的触觉,还有那么多值得?留恋和期盼的事物。 直到那位姓黄的女同学,收到一封来?自?我妹妹的情书。 后来?我再遇见黄,她哭泣着向我忏悔。那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可以?爱上另一个?女孩子,只觉得?那是?不对的,需要矫正的。 黄将那封情书交给班主任,如实说明一切情况,很快我母亲被请到学校。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我对所有都?一无所知,还沉浸在和秋的亲密里。推开门,入眼?是?满屋破碎倾倒的家具,不难想象这里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一场战争。 母亲手里拿着那一封情书。灯坏了几个?,光线变得?又稀又皱,涂在头肩、面颈上,显得?皮肤也不平整。 这时我发现,父亲也在场。该是?获知了消息,第一时间赶回来?。可他不插手干预,就在一旁抱着手臂,冷冷看着,仿佛起到一个?威慑的作用。 他不知道他能?影响到的只有母亲。我有没有同您讲过?有父亲在面前,母亲总会变得?更加敏感,极端,狂躁。 她把情书卷在手里,啪一下打在妹妹脸上。问她,你还不知道错? 我没错。 我妹妹咬着牙说。她嘴角已经肿破,有新?红的血流出来?。 我冲上去挡在妹妹前面,可是?母亲忽然看着我们笑了。她平日里优雅自?持,并不常笑,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个?罕见的笑容里藏着多少决绝和狠厉。 她指着我,手也声音一起抖,好?,好?,连你也。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但也好?像失去了教训我们的力气,把我和妹妹分别?关进?房间。 第二?天?,我发现妹妹消失在家里。 向母亲问起,她轻描淡写,只说把妹妹送去了精神病院进?行矫正。 是?,您说的对。一周之后,妹妹被遣回来?,重新?关在家里,医院给出的就是?这个?理由。 我母亲对此不置可否,冷笑着问我们,凭什么说同性恋不是?精神病? 母亲一贯如此,不允许生活中?出现任何重大的失常。所有胆敢违逆她的人,无论正确与否,都?被视作天?然的异端。 母亲和父亲找到不少民间古法偏方,都?试在妹妹身上。 就此您可以?了解到,思想的藩篱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高级知识分子,这个?定义?放在我父母身上最?为妥当。在这世上,比我父母更懂得?科学的人寥寥无几,可当他们需要靠古旧的该被破除的迷信来?寻求安慰时,依然只会选择相信。 我试图阻拦,母亲忽然一手把我挥开。我没想到她的力气会这样大,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肩膀撞在钢琴的一角。我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已经听到母亲用几乎是?讽刺的语气对我说: 周恪非,你在学校和什么样的女孩子走得?近,别?以?为我不知道。等你妹妹的事情处理完,也该好?好?管束你了。 秋是?知道的。对于我家的变故。 在我母亲的授意下,班主任对外?宣称,我妹妹生了一场大病。但您也能?明白校园这种地方,本就是?流言生根茁壮的沃土。对于重压之下的高三生来?说,这是?最?低成本的娱乐。 于是?很多人都?知道了。育英出了个?给女生写情书的女生。 在老师和家长口中?,这件事被视作禁忌。却是?学生嘴里最?爱反复咂摸的浓烈话题。 那段时间,我和秋并没有从前那样亲密了。多半原因?在我。我心中?牵挂着妹妹的安危,几乎也无心再匀出注意分给秋。 可她并不怨我,她沉默又坚定,没有更多表示,也不主动与我接触。可每当我对上那双眼?睛,我就知道她依然在安静地陪伴着。 但是?后来?,我不得?不与秋切断联系。 是?一个?周末清晨,我照例去叫妹妹起床吃饭。平日里她会大声哭泣,把一切手边的重物砸过来?,摔碎在我脚边。可今天?却没有动静。 我本能?地觉得?不对,匆匆找到父亲。他却冷哼一声,不以?为意地说,那就让她别?吃饭,看看谁先撑不下去。 他觉得?她只是?性情倔强,在与父母闹脾气。而我不这么认为。 再折返到妹妹门前,我注意到有淡红的水痕,慢慢从缝隙里溢出来?。 我撞开了房门。她浴室里有水声,门半开半掩。 我踩在地面浅浅的轻粉红色的淤水里,脚下抖得?要命。 然后我看到了。 那一幕画面,无论经过多少年,都?清晰在脑海里,在眼?前。 是?妹妹泡在浴缸里面。热雾朦胧,我看见她穿戴整齐,用利器横切过手腕。那样平滑的豁口,深红的里肉,像新?生儿剪掉脐带,与母体彻底断离。 谢谢,谢谢。 我的确需要这一杯热水。 就像您如今知道的那样,妹妹还是?被抢救回来?,性命无虞。 她认为这是?一桩不幸的成功。成功的不幸。 她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直望着天?花板,眼?神像死。 母亲也哭了半个?月。有多少是?感到惶恐和悲伤,有多少是?恼恨自?己管教的失灵,我并不能?下定论断。 有一次我听见她崩溃大哭,是?父亲站在病房外?,抱着手臂质问她,你就是?这样教育孩子的? 这个?缺席了我们大部分生命的男人,因?为自?己少犯过一些错,而占据了高高在上的位置。 妹妹脱离危险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在父母都?离开病房之后。我悉心地照料着她,忽然被拉住手,她开口,声音嘶哑,说哥,我的手机在床头,能?不能?帮我拿过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要和朋友们联络。计划一场周密的叛逃。 约莫过了一周,她的朋友接她离开,特地绕着监控摄像头走,谁都?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可他们在楼下遇见了我。 哥。妹妹眼?神很迟疑,她小心地叫我。 我侧身让开一条通路,平静地说,走吧,在爸妈发现之前,我放你走。希望你未来?一切都?好?。 她抱了我一下,很深很深。嘴里说了什么,然而语不成句,几乎在哽咽。 妹妹留了封信给母亲,说她走了,如果执意要寻找,她还要再在手腕上切下一刀。 而这次,一定不会失败。 这封信在母亲心里究竟能?压上多少分量,我并不敢确定。所以?到了母亲面前,我说,妈妈,放过旖然吧。她应当自?由,而我决意代替她,留下来?永远做妈妈的好?孩子。 那时我的确已经心灰意冷。如您所见,我并不是?一个?像我妹妹与秋那样,个?性顽强,善于抗争的人。 当然,这也是?我今生唯一的一次背弃承诺。 因?为秋找到了我。 是?一次放学之后,我走出教学楼,准备登上司机的车。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那样,我下定决心,放弃我刚刚抓住的新?的生活,回到我以?往的人生里去。 但秋没有放弃我。 众目睽睽之下,她拉住我的手。很多人不知道我们从前的关系,于是?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还有我们相握的手。 她说,周恪非,谈谈吧。你不能?这样。 我头脑钝涩,只知道该和她走。我们到了校区内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是?从前约会过的。 她慢慢同我说话,也就知道了我和母亲之间那称不上交易的诺言。 秋说,那就让我们变坏一次。周恪非,我们逃。 我对我母亲的感情,始终复杂。 哪怕到了现在,我也无法否认,她给了我非凡的出身,优渥的物质,以?及金钱换不来?的学识,教养,与良好?的品格。 如果她没有做出那件事,或许多年以?后,我最?终会与她和解。 也是?时候该说起那件事了。 我和秋各自?整理积蓄,仓促逃离,在小镇安顿下来?,过起您能?想到的最?平凡安定的生活。 我找了一份酿酒的工作,而秋在镇上一家小便利店兼职收银。我们租到一间很小的旧房子,床是?稍大一些的单人床,总是?睡着睡着就抱在一起。 没有价值,后来?母亲这样评价。可那段时间,我真正在为我自?己活着。 不出所料,母亲没有声张。像对待妹妹的叛逃一样,把我离开的消息当作一件家丑,捂得?密不透风。 但是?她私下里依然在寻找我。她知道我天?性寡断,缺少妹妹一样的决绝果敢,但这些缺失的部分,现在已经被秋完整起来?。 她知道我不会走上极端,却也没有期待我能?如以?往一样顺从。 所以?母亲从秋身上入手。让人出面找到她,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他们对秋说,奶奶病重,想见我最?后一面。还给她看了一段视频,奶奶在病床上,气息微弱地叫我的小名。 秋知道奶奶是?最?疼我的。那时候年纪轻,她很容易就采信了这个?说法。 于是?我和她一起,回到生养我们的城市。她仓促安顿下来?,催促我回家去探望奶奶。 后来?发生了什么,您应该能?够猜到。 第34节 我一到家就被软禁起来?,而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恼羞成怒。我父亲踩下油门,母亲握着方向盘,撞了上去。 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就此四分五裂,成为如今这样子。 第29章 (二十二) -笔录2- 你们?终于来了。我现在可以见她了吗…… 哦, 好。周旖然,旖旎的旖,然而的然。 ……对的, 我就是那个“易燃”。 稍等, 我再仔细看看……这个人我没见过。听说是单秋沅的爸爸,是吗? 嗯。受害者我是认识的。她叫年?年?, 是我的女朋友。警察姐姐, 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就好, 那就好。 噢。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们?住在一起, 本来她今天请了假,后面听说单秋沅临时要赶到医院,年?年?说反正?下午没事, 不如去看店。她对这个小纹身店感情很深, 因为兼职遇到过不少有趣的人。 我们?也是在那儿认识的。 什么?不可?能。不该是冲着我来。 在和年?年?交往之前,我与这个纹身店的牵扯, 横竖不过是我哥高中时候, 和店长交往过。 所以单秋沅的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不可?能吧,谁会?花钱收买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去犯罪。那肯定?得是个和单秋沅有很大仇怨的人才对。单秋沅平时很少与人来往的。就她那个性格。 仔细想来, 也就只有…… ……是我妈吗?是周芸吗? 等等,她还在店里见到过年?年?。她以前一直反对我这样, 用最极端的办法?…… 我, 可?是,可?是……对不起。请稍等。 ……嗯, 现在好多了。 我哥呢, 他来做笔录了吗? 什么?他?他去哪里了? 再说一遍吧,我没听清。刚刚有点走神。 我不知?道, 从来都…… 那些心事,他讲过,但并不太多。 单秋沅,你们?该去问单秋沅。 但是她知?道的,未必比我多多少。我哥后面那段人生,他对每个人都有所隐瞒。 以前他为父母的期许活着,后来为了单秋沅活着。他总把自己放在无关紧要的地方。 有时候我觉得这样也好吧……因为我曾经也做过这种事,所以能感同身受。你看,纹身下面是那时候落的疤。 死?多痛啊。做出这种选择的人,都不仅仅只是为了结束生命。 想结束的是更大的痛苦。 而到了这个地步,除此已?经别无他法?。 理解,明白。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生活。 ……可?是我哥他,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对他自己来说。 -笔录3- 我不知?道周恪非会?去哪里。 谢谢,方便的话要热的。麻烦了。 我的名字是苏与南。是那个……我可?以帮你写下来。 认识,当然认识。我和周恪非是朋友,或者可?以说,彼此都是对方最好的朋友。但是他总是很神秘,隐瞒许多过往,一直都是如此。或许我没办法?给出您想要的答案。 他最终还是打算这样做了,对么? 也没有很意外?吧…… 抱歉,我其实早有预感。 周恪非这个人,对自己的人生缺乏热情,这是真的。但我一直觉得他不会?真正?付诸什么行?动。 过去十?年?了吧,看得出他是在努力活下去的……虽然不是为了他自己。 …… 对了,单秋沅,你们?问过她了么?她知?道的应该比我们?多。 好,那么麻烦你了。如果监控和任何电子记录有什么消息,请务必联系我。 我会?带单秋沅回?家去看。应该有线索,也只有她能分辨出来。 周恪非走之前,是回?过一次家的。那时候我在公司,没能和他碰面。 我检查过我们?的公寓。 他应该去意已?决,什么也没带走。 我吗?我当然很难过。就像刚才说的,当初也是我建议他去做心理辅导,希望他的状态能慢慢好起来。谁能想到,捱过这么多年?,还是无可?避免的走到这一步。 和周恪非相处久了,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其中一项最精妙的绝技,就是掩藏悲伤。 -- 碰面之后,没多耽搁,马上?一起回?公寓。 雪后的天,开不快,车走在凘凘的碎冰里,走出牙齿摩擦的动静。 眼下快到春节,各处挨挨挤挤,人丛像繁密的针脚从街上?织过去。 等待行?人通过的十?秒钟里,苏与南从车内的后视镜察看秋沅。 上?一次带她回?公寓,也是如此情形。她话少,与他各怀心事。 可?今天,空气要沉重太多。 苏与南到底问了句:“你没事吧?” 跟上?回?一样,秋沅表情平淡,只是嘴唇紧紧皱在一起。 抑着声气,低低说:“再开快一点。” 行?人散去,车辆重新启动。秋沅摇下车窗,点一支烟抽。 这次没问他可?不可?以。 公寓里似乎一切如常,生活器物都在原处,看不出有人离去的痕迹。 “他连钱夹都没带走。”苏与南为她打开房门时说。他走到沙发旁,从小边几上?拿起钱夹递给她。 淡咖色的,边角有些磨损了,茸茸的翻起绉纹,像岁月剥蚀的墙面生了霉苔。 打开就是她的照片,安安稳稳夹在透膜后面,依旧平整,也不见脱色。 多么古旧的一个人。还把照片装在钱夹里。 是在她全无意识的时刻拍下来的。时隔经年?,秋沅第?一次见到自己昏迷时的样子。 眉目松放舒散着,面容红润,有生气,仿佛只是在沉沉安睡。 旁边一张矮柜,放个巴掌大的蛋糕。奶油中间?立一小块短纸牌,是他的字迹,简单写着生日快乐。 她把那张照片抽出来,掩在手心里,低头深看。 也是巧合,随手翻到背面。 没想到会?看见一些摘抄的英文。周恪非的字迹很好辨认,形致秀拔,筋骨分明,和他的手型一样漂亮。 墨水痕不那么清楚了,稀稀氤成字母的形状,需要尖着眼睛仔细地读。 他写—— nobody''s gonna love you the way i loved you. there were times i couldn''t stand it any more. i used to think of you. i''d think, "she lives... she exists." and that would get me through it all. you know how important that was to me? (再没人会?像我一样爱你。有时我感到再也无法?承受下去,我会?想起你。我想着,她还活着,她真实存在着。就足以让我撑过一切。这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你是否知?道?) 长风在楼群之间?推宕,阴浩浩地响成声海,仿佛一场无言的哀叫。 秋沅垂下手,舌面上?忽然发起一阵干干的酸,不自觉地抿唇。 眼睑敛着,将照片放回?原处,手指很涩。 瞳膜上?细小的颤栗,强自盖在深处。 里外?翻检钱夹,卡位中心有两个空槽。稍加琢磨,该是少了一张证件,一张银行?卡。 周恪非会?去哪里呢? 公寓里侧,嘭然一声重响。 秋沅浑身紧了一紧,好像知?觉忽然被震回?到脑海里,仓猝循声望去。 苏与南也正?看过来,身前是一扇刚被他蛮力撞开的房门。 “找到周恪非,帮我说声抱歉吧。” 他对秋沅说。 相视之间?,只觉得她那双标志性的利眼一下钝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又见她慢慢放下手中的钱夹。 “怎么回?事。” 第35节 秋沅走过来,眉心轻摺了一下。 卧室门板不厚,锁被临时破坏了,敞露着里面私密的空间?。 苏与南扎煞着双手,侧身让出位置给她:“周恪非没什么东西放在外?面,电脑好像也锁在房间?里。我们?找一找吧?有没有线索能看出他要去哪儿?” 周恪非的卧室,平日里关着门窗,将他一份气味封存在里面。淡而无嗅,如同清凉的水。 秋沅来过这里几次,都是为了过夜。他住的地方,她从没好好观察过。 以前只觉得整洁,如今细致看来,是个人物品的极度匮乏造就的。灰郁的色调,几件家具横平竖直,外?面只摆一部?电脑,缺少生活痕迹。 “我还是第?一次进来他卧室……他以前也这样么?” 苏与南在她身边,揉着方才撞门吃痛的肩膀,声音也一拧一拧的,不同于以往的浮滑平顺,“这些年?,没人清楚他有什么爱好。以前以为他起码喜欢弹钢琴,前段时间?听你一说,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你出去吧,我来找就好了。” 秋沅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苏与南很快会?意,她也不愿让外?人视探到周恪非有意隐瞒的那部?分人生。 “噢,可?以,我在客厅翻一翻。” 窗边的写字台很宽,因而显得空旷。她揿下电脑电源,需要开机密码。 秋沅试了许久,他的生日,她的生日,两个人各自的名字,又加上?数字和符号,许多排列组合。 都不对。 只好暂时放下,转而逐一拉开写字台下方的抽屉,装的都是工作上?的文件。 直到最底下,是薄薄的夹层。 只装个干净的长形铝盒子。上?面印着医院标徽。 像是某种预兆,她的心脏忽而开始凶猛地涨跳。 里面都是些票据和纸质文件,乍看之下并无特?别之处。秋沅拿起一张收据,先看到日期。 是她卧床不醒的那个年?份。 而收据抬头,就是医院的全名。 是一张收费单据,下面压着催缴通知?。日期在前一天,说请050357病人的家属尽快缴清欠付的款项。 050357,在下面的各种医疗票据上?,这六个数字频繁出现,却不清楚含义。 在一个硬皮厚本子上?,秋沅找到答案。 这个笔记本每一页都写得很满,纸张被墨水浸了透,饼干一样脆软膨松,相互散散压叠着。 得以窥见在她昏睡的一年?里,他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相当一部?分篇幅用来记录她的护理流程,该是查过资料,还有不少写给他自己的注意事项。每一个步骤都非常细致,她惊讶于护理一个卧床的病人竟是如此繁重的工作。 就在这里看到,那串数字是她所在的床位,五栋三病区,57号病床。 还有一半,是各种收支记录。列得非常详细,渐渐形成了那一年?周恪非的生活轨迹。 白天去黄语馨家的餐馆打工,中午到医院照顾她,晚上?下班,再去医院,做完日常护理,又赶到远一点的加油站上?夜班。四点出头,天蒙蒙亮,会?坐公交车回?到住处。 运气好的话,能匆忙地赶满四个小时的睡眠。 周而复始,就这样度过孤独疲惫的一年?。 心血和气力都被耗空,究竟在靠什么撑持下去。 而这一年?,并不是终结。 是之后漫长十?年?守望的开始。 天快到头了,赤金的夕阳降下一场酩酊,秋沅看着看着,眼睛慢慢在眩晕。 将那六个数字输入电脑。应该是正?确了一部?分,屏幕跳出提示,说密码应当由数字与字母组成。 秋沅在后面拼上?自己的名字。 敲下回?车,电脑开了。 入眼是没关闭的私人邮箱页面,他与一个学校后缀的地址有过几番往来。 最新的一封,没有发出去,停留在草稿的阶段。 上?面写了几行?,全被画了删除线。下面的句子字体不同,该是后来所写。 看不懂的语言,该是法?语。 秋沅没有叫苏与南来,而是在网上?找了个翻译软件。 -邮件03- …… 对不起,女士。这封信的最新版本,我永远不会?点击发送了。请原谅我的怯懦。 相信您也意识到了。对不起,原谅我,我总是在这么说。 我是您曾经颇为关切的病人。如果知?道最终会?是如此结局,我相信您不会?多么好受。 但我没人可?以倾诉,只好写在这里。 一场大火,是我得知?的最后消息。秋是否真的葬身其中,我不得而知?。 只是听到有人这样说,我就忽然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其余。 我做出这个决定?,有几点缘由。您也知?道,我是个冷静细致的人。做事之前,总要想想缘由。 几次冲动,都没给我留下好结果。 始作俑者是我的母亲。多么讽刺,我多年?的献祭,自我感动地以为可?以弥补亏欠,到头来不过又是一场灾难,凭空降临到秋的头上?。 祸端因我而起,希望也由我消逝。 还有,该是我对于给她一些公平的执著。 秋值得一些公平。在这一方面,别人都对她有所欠奉。 那么就由我来。 就像此前我的一只手,换了她一条腿。我觉得满足,像是有一部?分的自我得到宽恕。 那一次我将残废的一只手露给母亲看,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真正?的痛苦。显而易见,只有当我受到这样的伤害,才能让母亲也感觉到疼。 或许您可?以理解为一种报复,幼稚的心态。但这岂非也是一种公平。 最后的最后。这么多年?,我出于懊悔,愧怍,亏欠,只敢远远看着她。 如果这是和她的最后一程,听说死?后世界诸多阴怖,我要陪着她。 如果她所幸平安,我的离开也并不如何惨烈厚重,希望没有留下缺口,影响到她获得完满人生。 为我自己做的决定?,这些年?少有过。 我很累,一直都是。无法?原宥自己,像是十?年?前一场冻雨,在我心里结满霜尘。我交了一些朋友,随着他们?的步调走,又重新遇到秋,和她亲密起来,企图讨要一点爱和被需要。 最终算不算真正?得到过,我也说不清楚。可?我很累,一直都是。 终于能在这时,得以解脱。 永别。 周恪非。 -- 鼠标腻得从掌心滑落,竟泌出了那么多的水分。 好闷,呼吸踉跄在喉咙里,怎么也无法?顺畅吐纳。 在她毫无察觉的时间?里。 他这样低微而破碎地爱着她。 他们?都是思虑深重的人,所以很少诉诸言语。在心里诸多考量,为彼此打算,所以总是什么也不说。 邮箱发件人那一栏,一个小镇的名字弹进视线。 秋沅马上?给之前联络的警官打电话,手指尖抖得触不准屏幕。 玻璃窗外?,纯黑的夜几乎凝成固态。秋沅从整净的窗上?看到自己,苍白的,干燥的,在冬夜里冒着白濛濛的热气。 警方也查到周恪非名下车辆的行?驶轨迹,还有一些购买记录。她问都买了些什么,对方没有直说,只是委婉表示,不太好。 不太好,会?是什么意思? 秋沅买了最近一班车票,最快的高铁要坐四十?分钟,然后转乘大巴。 苏与南提出同行?,被她拒绝。 一路上?,列车平稳,少有起伏。秋沅却觉得上?下摇晃,后知?后觉,发现是心腔剧烈在颠簸。 排队上?大巴的时候,又接到电话。是陌生号码,小镇当地的警方。 年?轻女性的声音,安抚性地说了两句闲话,才告诉她,方向是对的,人找到了。 后来秋沅才知?道,找到周恪非的时候,是在他的车里。 停到小镇边缘,特?地选了罕有人至的地方。五公里内只一个巨大仓库,堆放滞销过期的特?产花酿。 那时木炭烧得将熄,他面容安宁酡红,似乎熟醉了。 女警官把医院地址留给她。 秋沅记下来,几乎没有办法?思考,全凭着本能在讲话:“周恪非,他,他怎么样?” “在抢救。”对方欲言又止,“做好心理准备,他……不太好。” 不太好,又是不太好。 可?他这样的男孩子,明明没有人该比他更好才对。 医院的气味比墓地更冰冷,抢救室外?,总是悲号,痛叫,惨哭。 秋沅从来都不喜欢。 她坐在那里,盯着抢救中的猩红标识,默默地等待。 第36节 熬过夜晚,太阳的涎沫从窗口筛进来。淡而浮,并不浓亮,飞进眼里却有些烫。 只是难受地霎了下眼,就有护士忽然出现在跟前,对她说话。 “是周恪非吗?周恪非,他活下来了吗?” 护士对她说了什么,秋沅努力去听,可?怎么也分辨不清。灵魂好像漂在形骸之外?,注视着自己跌跌撞撞,被护士引着,一路走到病床前。 她终于找回?听觉,视觉,一切触觉和情绪。他身上?插着许多长管,粗细软硬,像暴雨里的隧道,蠕蠕的模糊地拱动着,尽头是无光黑洞。 一声沙哑的哽咽,破在咽喉深处,撕得很长很长。 第?三天,周恪非终于醒来。 一些维生装置撤去之后,秋沅才被允许进去。 周恪非只是不说话,容色倦极了。 英俊的脸,秀长的眉睫,失去了做出表情的力气,就这么平直地看着她。 紧绷过太久,一旦松脱,就彻底垮塌下去,整个地破碎开来。 似乎散在风里,抓也抓不住。 他变得不言不语,也听不见呼吸。偶尔轻轻眨眼,不含任何内容。 秋沅去握他的手。 周恪非依然凝定?地看着她,没有回?应,不迎接,也没拒绝。 一双触不到底的黑眼睛,像是无机质的器物,容纳接受一切。 秋沅在病床边蹲下来。 全身力气都凝集上?来,她努力在说: “周恪非,我知?道……我知?道你可?以为我活着,也可?以为我死?。但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这样。” 这不是平时的她。可?她逼着自己,张开喉咙,磨动生锈的声带,她知?道她一定?要说。 “周恪非。我,我很爱你。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不在爱你。” “我要你为你自己,好好活下去。然后陪我,长命百岁。” 第30章 (二十三·上) 临近除夕夜, 周恪非才获准出院。 重症监护室里度过一周,直接转到市精神卫生院的危机干预病房。这?里是封闭式管理,每周只有十分钟的探视机会。护士看他长得好看, 有次还多?给了五分钟时间。 其实没什么区别。因为周恪非头颈微垂, 一径低眉敛目,对外?界根本?没有回应。 每逢探视, 秋沅就和他坐在病床边。手挨着手, 但谁也没有更进一寸。 病房经过特殊改造, 四面都是绵柔的墙壁, 病床和矮柜也缺少?棱角。看上去是一个软嫩通圆的婴儿房,只是色彩冰冷,单调的鸽灰雪白。无论从里还是从外?看, 都像在冬季。 秋沅没有说?过很多?话, 言语是她?所不擅长的媒介。他们之前的相处,她?对周恪非讲述过许多?自?己, 也是他鼓励引导着她?, 慢慢往外?倾吐。 周恪非从前总是微微笑着的,耐心而专注在听。而现在她?努力地说?,把胸臆绞拧着, 经历和思考都转化成语言。而他静静地听,脸上和眼底什?么也没有, 一片空白的光整润洁, 像在醒着做梦。 每次从病房离开,秋沅总是有些茫然。 她?从未体会过这?种感受, 以前的她?尖锐, 果敢,浑身滚烫的勇气,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可以把前路看得非常清晰。 如今才知?有人挡在她?前面,拦下?所有可能发?生的飘摇和畏怯。这?些年?他不露面,却守在她?人生的每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里面。 这?段时间里,蒋阿姨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年?岁大了,到底没逃脱上次意外?的糟糕后果,中风和脑梗发?作几回,人已经缺少?基本?意识。 徐护士长委婉表示,一些身后事,已经可以开始准备了。 生命,无论灵魂还是形骸,都如此粉脆,轻易就要消弭。 周恪非出院那天,市区又开始降雪。不是黏稠结团的雪,反而粉粉细细,颗粒分明,雨滴一样疏落地砸下?来。气温又被拽下?去几度,于是秋沅给他带了件大衣。 先探望过昏睡的蒋阿姨,再赶到市精神卫生院办手续。有护士领着周恪非出来,将他安置在等候区的短椅上。此时日头升到最高,从窗外?贫白如水地湧进来,将他拢在无限温柔的雾光里面。 秋沅办好手续,过来接他。周恪非密茸茸的眼睫将眼珠遮了大半,很慢很慢,把手交到她?手上。是那只经受过毁灭性创伤的左手,从外?面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太多?不同?。 握到手里,十指紧扣,才感觉出骨骼形状的异常,该是愈合之后的不平整。 该有多?痛。 压在身体里,密不透风地捱过这?许多?年?,至今应该仍在疼痛吧。 大雪天很难打车,在路边站了好久,才拦下?一辆。秋沅对司机报出超市的地址,又转向周恪非说?:“去买点年?货好了。以前都在蒋阿姨家过年?,这?次也是,我们和蒋容融一起。” 她?帮他抖下?衣领上疏疏几粒雪珠子。 “之前,你……你是怎么样过年?的?”秋沅又问。 意料之内的没有回音。 司机不时从后视镜打量他们,脸上堆着善意的笑,终于在一个路口问她?: “小?姑娘,和男朋友闹别扭啦?” 男朋友…… 好像这?一次,并没有真正成为这?样的关系。 周恪非还不是她?的男朋友。 只是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街上行人很多?,摩肩擦踵的,都是出来置办年?货。秋沅拉着周恪非的手,一步一步,分拨开如海人潮,在朝前走。 他默默跟着她?,亦步亦趋。偶尔会不期然相视,只是没有言语,眼神也没内容。 出了超市,秋沅又想起该给他买身新衣服。他的个人物品都在跟苏与南合租的那间公?寓里,秋沅总觉得那里沾着旧时候的不痛快的气息,也就什?么也没有拿。 周恪非大衣下?面还是病号服,总不能这?样潦草过年?。 于是带他到商场去。由表及里,从上到下?,依次都挑遍,一整套合眼又合身的衣裤,装进纸袋里。 一手提着纸袋,一手拉着他,秋沅心情渐渐明朗起来,说?:“那么我们回家吧。”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触动了周恪非,他低垂的眼睑忽然颤动一下?。幅度很剧烈,却也短暂,像是蝴蝶振翅。 也不是回秋沅的家。蒋阿姨家里两个房间,之前她?住进医院,秋沅就搬到其中一间卧室,方?便照看蒋容融。 小?女孩年?纪不大,但是眼光很细,对周恪非如今的状态有点好奇,却也没有多?问。她?帮忙把年?货收在冰箱里,就自?己回房睡下?了。 临关门时,忽然问秋沅:“你们要睡一起吗?” “嗯。” “你不问他愿不愿意?” “我们之前总是睡在一起。” 说?完这?一句,秋沅站在原地,神色有点怔住了。是的,那么多?个与他相依的夜晚,怎么一直都没有留意。 每一个肉和发?肤紧贴在一起,密不可分的时刻,身体上强烈吸引,也就忘记去留意他的眼睛。 她?给周恪非加了一床新被子。 简单洗漱,一同?睡下?。她?抱了他一下?,在他嘴唇上轻轻地吻。他柔软的两页唇片,凉凉的温度和色泽,在她?唇舌之间,越来越粉红,越来越热。 难得什?么都没做。 枕边如此安静,只有他均匀平顺的睡息。秋沅难以入眠,撑起身体去看。 窗帘的缝隙里,渗进冬日苦惨的月光。就借着这?一点冰冷模糊的亮,她?去看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寸毫不放。 不懂这?样的固执由何而来。像是能把这?些年?的疏漏,一点一点弥补起来。 接下?来两天,把家里好好布置。红绒绒的窗花挂饰,明艳艳的灯笼,悬在窗头和灯下?,还有大大小?小?澄黄急绿的植物,摆到厨房外?明亮的阳台上。 纹身店被烧毁停业,由于是人为纵火,保险理赔流程复杂,走得曲折艰辛,现在也没到账。 好在这?些年?攒下?不少?积蓄,又得到大把闲余时间。她?的生活好像一下?子慢下?来,变得非常细腻。 单德正在当天就已归案,供出受周芸收买指使。而周芸消失了。她?有钱,有人脉,有丰富的学识和阅历,如果是真的故意躲藏,恐怕可以顺利隐没在人群里度过一生,像雨水融在茫茫深海,没有踪迹。 因而秋沅不再耗费心力在她?身上了。这?么多?年?,他们的生活仿佛依然困囿在过去,她?的恨埋在心里,刀刀刺骨,扎得自?己也疼。不该赎罪的人背负愧疚,赔上一生。 过去无法更改,但每一个现在的决定都会影响未来。 周恪非,他期待一个怎样的未来? 除夕夜,电视机播放着晚会,然而没人在看。 蒋容融在炉灶前帮秋沅看着火,却也不够专注,频繁低头玩手机。前些日子年?年?要和周旖然出国玩,先买了部新手机送她?。蒋容融爱不释手,每天捧着,和年?年?通信。 “面粉没有了,我去买一点,晚上包饺子。” 跟蒋容融说?完,秋沅在门口穿鞋。想了想,还是带了周恪非一起。他能多?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或许能有契机换上不同?心情。 周恪非穿了新衣服,外?套领口不高,瘦而白的脖颈露在外?面,秋沅又给他蓬松地裹上一圈围巾。 温暖舒适的,松弛,不紧张,像久违的他的怀抱。 就在小?区外?面的超市买了一袋饺子粉,又挑上两盒肥瘦适中的肉糜。 然后和他一前一后,踩着雪往回走。凛冬时节,每口呼吸都在空中浮起一朵热云,马路也滑如冰面。 身后忽然一阵轮胎抓地的急刹,令人牙酸的碾响,秋沅还没作出反应,已经被人拉住手腕。 是周恪非,他把她?抱在胸口,脚下?向后退避。背靠在一棵秃树的枝干上,终于停下?来。 失控的车辆跌跌撞撞,姿态狼狈,停在她?方?才站过的地方?。 他的手臂抖得厉害,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仿佛方?才做出的这?一切动作,已成身体本?能。 秋沅转身,抬手,很慢很慢地抱住他。 过了零点,大年?初一的爆竹声里,接到徐护士长的电话。 只是简单说?,是时候该过去告别。 从小?到大,秋沅感受过的温暖寥寥无几。 第37节 蒋阿姨是其中之一。 这?世上爱她?的人,正在逐一离去。 她?放下?电话,面对蒋容融的注视,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最后只是说?,新年?快乐。 蒋容融笑了笑,她?近些日子开朗不少?,笑容也变得情真意切:“新年?快乐!我去睡了。” 房门关上,秋沅才仿佛松脱了力气,倒退两步,一下?子散开在沙发?里。 茶几上一些医院的文件,她?机械地整理在手上。头脑混沌,眼睛酸楚得厉害,渐渐看不清东西了。 她?忽然听到周恪非的声音,像是间隔了漫长的年?岁和距离,沉闷的不透亮的,似雾似风,氤氲到耳边。 “不要哭。” 秋沅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 她?看到周恪非在她?面前,那么近,可以看见那一对纯然的黑眼睛里,自?己的形状。 鼻端是男孩子清爽的气味。 他弯下?腰,指腹绵热,擦了擦她?潮润的眼角。动作和声音一样,是她?所熟悉的温柔。 “秋秋,不要哭。” 她?忽然泪流满面。 第31章 (二十三·下) 蒋容融的父亲已经再婚, 匆忙前来吊唁,却也无意?多停留,在?蒋容融沉默的?注视下, 把秋沅叫到外面单独谈。 他对蒋容融实在没有感情, 提议把蒋阿姨的?房子留给她,说?怕她换了环境不适应, 最好能?接着住在?这边读育英。字里行间透露的?意?味明确——就是不愿意把女儿带回?家。 只有血缘, 没有感情。 从眼前这个拙实的?, 有些赧然的?男人?脸上, 秋沅依稀看出单德正的影子。 她直截了当地问:“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来?你明明不想要她。” 那男人?张张嘴,认为?自己仁至义尽,目光尽是坦然:“也不是我一个人?……” 秋沅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 处理完蒋阿姨的?身后事, 她带蒋容融回?家。旧居民楼, 墙体剥蚀得厉害,像是老人?身体上一块一块松垂的?皮肤。苔藓颜色也不新鲜了, 是皮肤上湿润的?瘢痕。 周恪非正蹲在?阳台的?地上, 低头仔细研究一株尤加利叶。已经彻底枯败,边缘泛灰,微微焦卷, 如同一张白纸濡湿又晒干,各处都?不平整。被他从窄口玻璃瓶里取出来, 粉脆地握在?长手指之间。 如今他的?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很慢, 时常在?思考,发呆, 缄默凝视, 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可以占用?他的?整个白天。 秋沅有时候会觉得, 这样也不错。 他好像挣脱出过去的?一切,安静缓慢地在?体会生命中的?全部细节,用?眼睛观察,用?唇鼻品味,以手一点点地抚触琢磨。 “看出什么了吗?” “你看,秋秋,可以做成干花。” 周恪非手里还有小束枯萎的?满天星,和尤加利叶并在?一起。他用?长绳细致地捆紧,扎成一把花束,倒悬在?墙头,遮住一块年久的?霉斑。 秋沅评价:“很好看。” 换来他唇边浅弯,微微一笑。 隔天陪周恪非去医院,例行的?复诊评估与心?理疏导。秋沅等在?楼下,一圈一圈,绕着霜冻黯淡的?花坛踱步。身体本是寒凉的?,渐渐走出一点热气?。 这时候见周恪非从楼门出来,穿着她亲手挑选的?卡其色呢子大衣,姿态依然秀拔。 目光一时没有寻到秋沅,一时无措地站在?原地,频频找她。 秋沅忽然鼻尖酸红,赶上去握他的?手。 他的?指尖很冷,掌心?却温热,稍稍颤动一下,用?力地牵住她。 那天和蒋容融一起整理房子,彻头彻尾进行清扫翻新。 秋沅偶然发现蒋阿姨的?遗物?,是她从前管理居委会的?时候,留存下来的?一些文件。其中几个档案,标着熟悉的?楼号门牌。 是秋沅曾经度过童年的?那个家。 秋沅一贯缺乏好奇心?,没抱什么兴趣,随手就要收到柜子深处。手腕已经抬起来,忽然想起兰华。 她的?母亲终此一生,没留下任何一张照片或录像。 秋沅于是打开文件夹,想找找有没有兰华生前的?影像留存。前面是她家一些常规的?记录,蒋阿姨对秋沅是上了心?的?,把她的?学籍档案都?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 最下面的?牛皮纸袋里,只放着一张光盘。用?马克笔记着日期,如今已经模糊了。 她仔细分辨,认出是在?自己住院那段时间。 是许多年前刻录下来的?光盘,费了些力气?才得以播放出来,一开头就是蒋阿姨壮年时标志性的?泼辣嗓音:“真是不得了了,走走,你都?录下来!他们要是敢动手,这就是证据。”边嚷着边挥手,要手持录像机的?人?跟上她的?脚步。 秋沅看到蒋阿姨步伐如虎,气?势强硬地横穿进一片混乱当中。昏暗楼道里,几个身高力壮的?男人?堵在?她家门口,为?首的?正要把兰华往外拉。 蒋阿姨上去就推开那人?的?手臂:“单德正雇你们来的??他亲生女儿还在?医院里躺着!这房子能?说?卖就卖?丧尽天良了,还要把孩子她妈赶走?叫单德正自己出来说?话!” 镜头一转,兰华瑟缩地躲在?一个人?的?身后,目光茫然惊慌如孩童。 秋沅昏迷在?医院的?这段时间里,兰华的?衣容依然非常整净,像是有人?耐心?地帮忙打理着她的?生活。 不知是谁打开了屋里的?灯,挡在?兰华身前的?人?终于浮现面貌。 秋沅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少年时代?的?周恪非。推推搡搡之间,他侧身护住兰华,自己额上生捱了一下锐器,瞬间淌下新红的?血来。 流了好多好多,直遮住绒长的?眼睫,纯黑无底的?眸子。 蒋阿姨马上掏手机:“好孩子,你是秋沅的?朋友吧?你不用?怕,阿姨这就帮你叫救护车……” 他只是说?:“嗯,我不怕。”现场人?声嘈杂,浓烈如滚油遇水。他低低一句话,却清晰地收录进来,隔过漫长岁月,被她听在?耳中,记进心?里。 原来之前蒋阿姨见到周恪非的?时候,并不是错认了人?。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一直努力保护着这世界上,一切她所珍视的?东西。 唯独忘了他自己。 那天晚上,周恪非洗漱的?时候,她伸长手臂,从背后抱住他。 他回?过头来,额发沾染上湿汽,向旁侧撩着。秋沅得以看清额角那道长疤,狰狞的?,明确的?,不合时宜地呈现在?这样一张漂亮的?脸上。 她捧着他的?面孔,久久地吻他额头的?疤痕,柔软双唇一寸一寸,揉擦过白润皮肤上坎坷的?突起。嘴里低柔地问他,周恪非,是不是很疼? 周恪非只是不说?话。把头靠在?她怀里,眼神也沉默。 过了很久很久,终于轻轻出声: “是啊……好疼。”他的?嗓音清润,语态温和,淡在?冬日冷冽的?空气?里,“但是秋秋,没关系。” 无论多么惨烈痛苦的?往昔。到了他嘴里,不过是一句,没关系。 “不能?没关系。”秋沅固执地说?,心?头却濛濛一层浮雾,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说?些什么。手指摸索上去,摩挲他形状美好的?薄嘴唇。 周恪非终于很慢很慢地低下头,浅浅吻在?她手心?里。 初春时节,气?候好转起来,年年和周旖然约他们吃饭。 开了个私密的?小包间,两?个人?才从英国回?来,一脸舟车劳顿后的?疲惫,却又都?难掩兴奋模样,给秋沅和周恪非展示在?当地注册结婚的?文件。 年年没心?没肺地问:“店长你什么时候结婚呀?” 话还没完,被周旖然在?桌子下面轻捏了一下手肘。 两?个人?一起侧目,小心?地去看周恪非。他如今话不多,神态的?变化更少。一径低眉敛目,头颈微垂。 周旖然眼眶泛起肿热,忍不住开口:“哥……你不要再说?没事了。” 他思忖了片刻,“嗯”了一声。 双眼抬起来,轻轻碰触周旖然的?视线:“旖然,我生病了。可能?现在?还没痊愈,但是有在?变好。对我来说?,已经是从前不敢奢望的?事了。” 年年并不很了解始末,听得似懂非懂,转向一旁的?秋沅。 “我和他不需要结婚。”秋沅只是说?,“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她悄悄去找他的?手,半途中遇到他寻过来的?指尖。 温度逐日升高,白昼愈长,黑夜渐阙。周恪非也一天天在?好转起来,他笑得更多,也更深了,看她的?时候,同时在?用?眼睛和心?。 秋沅会和他趁着微凉的?傍晚出门散步,携手走过那条幽暗的?长河。河边木椅早已换成石凳,他们没有坐上去,只是路过的?时候,不约而同放缓脚步。 往昔的?岁月,泛旧脱色的?画面,一寸一寸,翻浮上来。 一天傍晚,秋沅接蒋容融回?家,周恪非正在?厨房做晚饭。 她手机在?这时响起一通电话,来自警方,于是避到阳台去接。 周芸自首了。 第32章 (三十四) 作者有话要说:周恪非到警局做了笔录。他全程谈吐斯文,姿容秀雅,风度一如既往。没人看得出,他才经过严谨缜密的心理评估,结束了在病院的治疗。按照规定,周恪非作为控方证人,不能与周芸的律师接触。但另有旁人找到他,频繁传达周芸碰面的意愿。而周恪非并没有去看守所见她。在秋沅的鼓励下,他花上许久时间,写下一封长信,用的是已然生疏的法语。语言是人格的媒介。讲起中文时,周恪非总是颇受牵绊,遭血缘亲情所累,被爱的名义掌控勾缠,挣不断解不开。而说法语的他仿佛是另一个他,从那些哀切、痛烈,与漫长而极致的不安中剥脱出来,也放下被周芸所教化出的惯性顺从,彻彻底底展露内心最晦暗的幽微之处。他站在异国语言的庇护里,成为一个冷静、客观的,无机质的主体,审视着周芸一生的作为,也检看过去怯懦隐忍的自己。这一场精神审判完全脱离形骸,绵延持续多日,他以笔触在信中质问,控诉,经久地表达从未言说的愤怒和憎恨,托了人转交到看守所里。秋沅并没有问他写了什么,她看不懂,也不感到好奇。周恪非伏案书写的时候,她就陪坐在一旁矮矮的扶手椅上,认真检索资料。周恪非的目光偶然垂落过去,发现都是些抑郁症和危机干预相关的研究。他能感觉到秋沅的身和心,温热而真实,一并在向他靠近。周恪非有时会疑心这是一场美梦。他曾是在风暴中腰断的高树、跌入天脚即将被黑夜掩埋的太阳,是坠落潭湖的飞鸟,翅羽挣扎,双足浸重,在雾水漫溅里越陷越深。即将触底之际,被她打捞起来,擦拭,晾晒,抱在柔软的双手中,烘得温热。枯涸的树裂缝隙里抽长新芽,他的世界正在迎来日出。后来与秋沅一同出庭作证,他终于不可避免地又见到周芸。周恪非全程冷静地陈述,全程并未与周芸产生任何形式的接触,连目光对视也欠缺。而秋沅与他不同。她的眼目坦诚,直白,视线自有重量,如同一种紧迫的逼视,将周芸遥遥衔住了。在证人席上,她放下准备好的草稿,兀自讲起自己的遭遇,一个字趴着一个字,发声清楚分明。她每说一句,周恪非眉尖的绞拧就更深一分。她似乎已经浑不在意,语态神情都云淡风轻,可他依然在替她感知着酸苦和辛辣,替她在疼。周芸陈词时并不未自己开脱,只是说起她的丈夫常年游离于家庭之外,婚姻已是她完美生活中的重大纰漏,她想要把两个孩子攥在手里,仿佛这样就能重新掌握人生。得到择期宣判的通知后,他们并肩回到育英,去接蒋容融放学。周恪非接过女孩的书包,耐心听着她抱怨学校里的诸多腌臜事。秋沅则走在后面一点的位置,看着他低眉垂目,容色安然。曾经她独自对抗浑风浓雨,电闪雷鸣。她不哭也不闹,对一切都麻木钝然,全凭本能在回应世界的攻击。而周恪非来到她身边,他托着一盏灯,告诉她她也可以流泪,软弱,接纳自己疼痛的知觉。一个休息日的午后,秋沅和周恪非在厨房忙碌。她用香料兑了水,洒进一碗五花肉糜中。周恪非戴两只手套,专注于捏出一个一个浑圆的丸子,交由秋沅放进热油中炸烧。他扎煞着双手,不时亲亲她的头发。日光温柔,风也缠绵,是最好的一天。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进来,是蒋容融打开厨房的薄门,轻轻咳嗽两声。小女孩时常和年年她们黏在一起,每周末都跑出去,性情日渐开朗起来,话更多了,脸上也总有笑的模样。这天她站在厨房门口,低头抿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说,周旖然有事要找他们谈。这一件事,秋沅和周恪非早有预料。后来蒋容融离开家,也就此离开育英,被年年和周旖然收养。她们迁到另一座城市,时常去各地旅行,总是传来照片和视频,画面里蒋容融笑颜明媚,被年年和周旖然搂在中间。蒋容融走后,他们又搬回秋沅曾经的那个住址。纹身店旁边的一室一厅,她和周恪非将各自经年的存款捏合在一起,从苏与南手里将房子买下来,终于有了属于两个人的家。过户那天,苏与南和津西前来探望,笑言这房子狭窄逼仄,做什么都施展不开。而秋沅认真地说,他们不需要大房子,能装得下她和他,就已经远超足够。她的店面不久后开始修缮,周恪非也重新回到公司上班。这里对于他的通勤不算方便,他每天都要提早一小时起床,怕吵醒秋沅,轻手轻脚洗漱穿衣,临走时在她额角落下一吻。周芸宣判之后,周恪非去监狱探望她一次。是周芸主动连发了许多封接见信,从狱中经过审核寄给他,这是探视服刑人员的凭证之一。而周恪非不动声色,一径丢进垃圾桶。直至收到第十封信,是在秋沅生日那天。她的店面修缮一新,审批通过后便可以恢复营业,她喝了点薄酒,明明远未够量,注视着他的眼睛里却已经醉了。秋沅攀在他肩上,两手捧着他凛冽的下颌骨,低头深深索吻。周恪非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她握在掌中,过去和未来的全部人生,就此交到她的手心里。深夜一通勾缠,秋沅沉沉睡去,他打开抽屉,取出那封来自狱中的信。隔过稠如蓝绒的夜幕,他背靠在桌角,远远凝视着秋沅宁静的睡颜,心潮跟着她均匀的气息而起伏。手指微微出了清汗,力度不自觉压下去,将信纸捏皱。他忽然决定去看一看。到了信中所写的日期,周恪非如约前往周芸服刑的监狱。他腰脊挺拔,气质清润,在周围一众耷眉苦脸的亲属中显得尤为醒目。等候许久,被预警叫入会见室。玻璃隔绝一切声息,他拉开椅子缓缓坐下,安静看着周芸佝偻的脊背和垂老的面容,良久,终于伸出手去,指节长韧而苍白,轻轻拿起传音的话筒。周芸泪流满面,声音也抖得像在哽咽,说自己整夜失眠,反复阅读他用法文写就的那封长信。而周恪非神情淡淡的凉,并不表露原谅,也不打算聆听周芸忏悔。此行的唯一目的,仅仅是想问她一句为什么。当初他的父母穿着优雅体面的标签,永远高高在上,看旁人都是俯瞰的姿态。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如同受刺激、被蛊惑,正对着她的背影一脚踩满油门。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离开之前,他最后转脸看了看周芸,双眸玄黑无底。在这个短暂的对视之中,周芸读懂了周恪非含义丰富的眼神。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她面前来。转眼又到立秋时节。周恪非和秋沅在家包了一顿饺子,饭后驱车出去散心,沿着通贯城市的绵长河流,一路来到她童年时居住的地方。将车泊在路边,他们并肩坐到河沿长凳上,手握着手,十指交缠,一如少年时。当时亲密依偎的男孩女孩,并不会料到之后十年,思念暗涌,尘烟浮沉。周芸说,当时她和他父亲找到秋沅,百般劝诫,以利诱,以威逼,可秋沅的决心始终没有产生过一丝摇撼。她朝他们鞠了一躬,白裙子色度纯厚,在艳烈的日头之下,似乎亮成光源本身。她说叔叔阿姨,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得不到,只有周恪非来陪着我,也把他自己交给我。你们可以关着他,但我知道他还会一直记挂我,惦念我。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不会放弃寻找他。她到底比他勇敢得多,也坚定得多。周恪非忽然想起记忆中的里昂,一个久远而模糊的晌午,他再次走入学校的心理援助办公室。长久细致的交谈之后,他低头喝空一杯沁凉的冰水,喉咙却依然干燥而低哑,很慢很慢地说:“秋不需要为我做些什么。她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救了我。”-全文完-本章和上一章都会发放红包,谢谢大家支持,再次说声抱歉!